金玉为糖,拐个醋王 作者:许乘月 文案一:   三代经商的罗家富而不贵,被死对头下绊子卡住了最重要的一条商线,京中首富之位岌岌可危。   身为长女的罗翠微决定以金钱、美食、笑脸和诚意,抱上昭王殿下这条大腿,以便谈一笔“狼狈为奸”的交易。   可是,昭王殿下以刚直的正气成功防御(?)了她的种种腐蚀手段,让她默默羞愧退场,另寻出路。 文案二:   从前,昭王殿下虽时不时穷一下,可满腔热血与一身傲骨却是坚如磐石的!   后来,他热血犹在,傲骨……   哦,在罗翠微面前,他没有骨头。 小剧场:   罗翠微放弃投喂的第一天,昭王殿下强作镇定。   第五天,昭王殿下薅秃噜了满园的花。   半个月后,昭王殿下听说罗翠微受邀前往贺国公府赏花。   从此,贺国公府鸡犬不宁,寸草不生。 阅读提示:   小甜文,1V1,主婚后生活,以丧心病狂撒糖为原则,剧情什么的就随便走走而已(*^▽^*),HE,架空平权,无可考据;   作者文案苦手,总之就是一个 间歇性贫穷且擅长脑补粉红泡泡的钢铁直男.王 X 泼辣刁滑(?)钱多貌美的刺儿莓 的无脑小甜文。 注:   本文开篇时间线距离《天下第五妖媚》已经过了一百八十多年,本文在位的皇帝是《天下第五妖媚》里同熙帝云安澜的玄孙显隆帝;不看上个文不影响阅读本文。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罗翠微;云烈 ┃ 配角:很多很多…… ┃ 其它: 作品简评:   商家首富被死对头卡住了最重要的商线,首富之位岌岌可危,代掌家业的首富之女意图以金钱与诚意抱上掌兵王爵的大腿,合作谈一笔“狼狈为奸”的交易;哪知两人的脑回路不在一个频率,她的所有行为都被理解为“她在撩我”。“无奸不商”与“兵不厌诈”的较量,钢铁直男直球追妻,娇辣王妃点石成金。情感细腻,笔调清新,高甜互宠;人物生动饱满不落俗套;剧情轻松自然,互动欢快有趣,甜蜜与热血兼而有之,推荐一读。 ===================== 第1章   显隆四十一年腊月初九,宜扫舍,余事勿取,诸事不宜。   腊月寒天的午后,北风一遍遍掠过树梢,终于将枝头所剩不多的几片枯叶掸个精光。   天幕灰白沉沉,压得人心中愈发烦闷。   罗家正厅内,当家主母卓愉在主座上频频拭着眼角泪,一面听着娘家哥嫂夹枪夹棍的抱怨,时不时转头期期艾艾看看身旁的儿子罗风鸣。   京西罗家三代经商,罗风鸣虽年仅二十,可接手家中商事已有两年,见了不少人情世故,也算是个沉得住气的年轻人。   今日这两位舅舅、两位舅母显然欺人太甚,让素来笑脸迎人的罗风鸣都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小妹啊,我这人性子直,你也别嫌三嫂嘴碎,”卓家三嫂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大前年妹夫说要走海上商路赚一票大的,结果呢?一个浪头就把满船的货全折海里,赔个血本无归不说,人还伤着了,这一养就是三四年。从那时起我瞧着这罗家就像犯了太岁似的,做啥啥不成……”   一旁的卓家五嫂也跟着接话道:“可不是?原本瞧着前年有些起色了,这去年、今年往北边走的货又接连在松原出事,那可都是真金白银盘下来的货啊!一年年看着银子化成水,罗家再是家大业大,也架不住连年的只出不进哪!”   “……再赶上今年南边的佃农闹事不交租子,哎。打上月起京中许多人得了风声,罗家的钱庄每日都有人赶着兑现银,”卓家五哥满面沉痛,叹息连连,“小妹你也知道,三哥五哥就那么薄薄一点家底儿,可全都压在你这里了!眼下这架势,哎。”   就这么些事,这四人已经翻来倒去轮番说了近半个时辰,罗风鸣越听越火大,终于忍不住冲口道:“既如此,舅舅舅母今日可带来了当初添股的约契?若是带了,我着人取银子给你们就是。”   他这两位舅舅家无恒产,又没什么营生的手艺,当初还是他母亲看着不忍,才帮腔让他们往罗家搭点小股子做本,好让他们每年能领些红利养家糊口。   其实他们那点银子对罗家来说当真不算什么,若换了旁人想拿那点零碎银钱搭罗家的股子,罗家上下当真是看都懒得看一眼。   这四人翻来覆去缠着说了半晌,无非是想将那些钱拿回去,却又不打算还回当初添股的约契。   如此一来,若明年罗家的生意又赔了,他们早将本钱拿走,自是没损伤;若是赚的,那凭着添股约契,他们又可以厚着脸皮来领红利。   罗风鸣早就懂了他们今日的来意,纯是看在自家母亲的面子上,才一直忍着没戳破他们厚颜无耻的算计。   见哥嫂们被自家儿子噎得讪讪带恼,卓愉忙不迭拿一双泪眼看向儿子:“舅舅舅母不经商,听到这些消息自然心中没底,没有恶意的。”   罗风鸣知道母亲一惯性子软,见她眼眶泛红,便生生憋住已到嘴边的那个“呸”字。   卓家三哥见罗风鸣忍了嘴,仗着自己是长辈,又料定亲妹子卓愉绝不会让自家哥嫂下不了台,立时便重振旗鼓。   “风鸣啊,舅舅们都是没本事的老实人,商事上的门道一窍不通,说不出什么明白话。只是近来总听外头人说,待明年开春囤了茶,若运气不好再有什么差池,这金流一断,说不得罗家要倒啊!”   忍无可忍的罗风鸣想骂人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身后屏风处传来娇辣辣的笑音:“哟,三舅舅连‘金流’都知道了呀?”   客座上的卓家四人乍闻此音,登时面色丕变——   不说罗翠微这小祖宗病着呢嘛?!   卓家四人原本是听说罗翠微病着,已有月余没出后院,想着卓愉在娘家人面前一向是个软柿子,罗风鸣又是个孝顺孩子,今日才壮着胆子来空手套白狼。   此刻罗翠微一露面,他们顿时就有些蔫巴了。   虽说罗翠微尊称卓愉一声“母亲”,也客气地跟着罗风鸣唤他们“舅舅舅母”,可卓愉毕竟是罗家家主罗淮的继室,罗翠微并非她亲生。   他们很清楚,罗翠微这姑娘既不是糊涂的软柿子,也不是个会让他们三分的省油灯。   罗翠微步履从容地绕过屏风而来,怀里拢了个精致的紫金小手炉,身上的赤金色繁花锦披风映着薄寒冬阳,行动间漾起烁烁流光,耀目如堆金积玉。   她抬起手背徐徐掩唇,嚣张地打了个呵欠,这才眨着满眼困泪笑道:“也就是母亲平日里不爱将家财挂嘴上显摆,其实呀,我罗家积富三代,便是我带着罗风鸣见天儿抬着银子往护城河里扔,没个十年八载还真扔不完呢。”   罗风鸣急忙抿住唇角低头忍笑。要论胡搅蛮缠、胡说八道,这天下间还真没几个比得过他姐的。   “母亲这些日子操劳得很,眼睛都熬红了,还是多歇歇为好,”罗翠微扭头望望欲言又止的卓愉,温声劝道,“舅舅舅母们都不是外人,能体谅的。”   卓愉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是让自己别再插手这件事,可看着哥嫂们频频投来的目光,一时又有些为难。   罗翠微也知道卓愉素来是个没主意的,便不与她多说,只是笑笑,又回头看向卓家四人。“舅舅舅母若要将那些钱领回去,拿约契到后头账房就成,我都交代好了。也不必惊动我父亲安养,从我账上支。”   言下之意就是,钱虽不多,可若想不交还约契白拿钱走,那是不可能的。   功亏一篑的卓家四人暗暗咬牙,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各自憋着满口老血赔笑。   “罗风鸣,你跟我来一下。”罗翠微不再搭理他们,抱紧怀中的紫金小手炉懒声轻笑。   罗风鸣当即对母亲与舅舅舅母们分别执了礼,趋步走到罗翠微身边。“做什么去?”   “若不然,咱们还是先抬两箱银子去护城河边扔个响动吧?免得外头的人真当罗家要倒了呢。”罗翠微随口一笑,头也不回地往屏风后头去了。   厅中的卓家四人满面憋得通红,等到罗翠微与罗风鸣走出老远,卓家三嫂才假笑咬牙道:“这姑娘二十有五了吧?总这么又凶又狂的,哪年才嫁的出去哟。”   “她就是性子直些,倒也不是真的凶。从前她随淮哥在外天南海北地跑,也是这两年在家的时候才多些,”卓愉笑得软讪讪的,轻声道,“我也在想法子替她张罗呢。”   ****   姐弟二人在书房内隔桌而坐,罗风鸣长长舒了一口气,告状似的:“他们总这么讨人嫌,说不得哪天我就忍不住要打人了。”   “理他们呢,无非就是仗着母亲性子软,总想从咱们家占点小便宜,”罗翠微轻咳两声,伸出食指点了点桌案上摊了一半的地图,“不过,方才我听他们有句话倒是歪打正着了。”   待到明年开春,罗家按惯例又该花重金囤下大批茶、丝,若是届时又有什么闪失,虽不至于当真断了金流,但少不得是要元气大伤的。   “咱家往北走的货是每年的大宗,连着两年在松原被扣下……”说起这个,罗风鸣又气又恼,“我托朋友查过了,去年新上任的松原县丞,是黄家的远亲。”   黄家与罗家别苗头已不是一日两日,以往有罗淮压着,他们还没这么明目张胆;这几年罗淮受伤在家将养,罗家商事全交到罗翠微与罗风鸣两姐弟手上,黄家的气焰自是一年高过一年。   再加上黄家那位远亲偏偏就在罗家北线商路的命门松原就任,这“天时地利人和”的,他们若不搞点事,都对不起跟罗家争了这么多年长短。   见罗翠微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头,罗风鸣提议道:“姐,不若咱们向右司揭发松原县丞与黄家勾结……”   “强龙尚压不住地头蛇,况且咱俩还没到能孤注一掷跟黄家硬碰硬的火候,”罗翠微摇了摇头,没忍住又是一阵咳嗽,缓了片刻才接着道,“虽黄家那位远亲只是个县丞,却是个肯冒着丢官风险为黄家出头的有力靠山;这样十拿九稳的靠山,咱们家眼下还真没有。”   若要追根溯源,罗家祖上也是显赫的:出过帝师,出过大学士,也不乏公侯姻亲。   可那毕竟是百多年前的事,况且京西罗家还是旁支,就是真想强行去攀这些关系,那也真是要费上八百十杆子才打得着。   罗风鸣苦着脸想了又想,“那总不能……父亲这几年一直养伤,精神也不若从前那样好了,我实在是……”   罗翠微揉着额角,轻声哼笑:“商贾之家从无安稳,三穷三富尚且到不了老呢。待你将来独当一面,要遇着的事指定比如今更多更险,别一受欺负就想着找爹。”   “那我找姐。”罗风鸣皮皮一笑,俊秀的面上露出些许孩子气。   “滚滚滚,”罗翠微笑嗔他一眼,“你姐只想混吃等死,没打算一辈子护着你。”   笑闹一番后,罗翠微敛了眉眼,正色道:“今年已经这样了,咱们只能自认倒霉;可明年就不能再傻站着挨别人闷棍了。”   罗风鸣听出长姐已有计较,忙乖顺地点点头,静候她的下文。   “北边的商路不能丢,可松原眼下是个咱们解不开的死结,只能先绕着走,”罗翠微将桌案上半展的地图再推开一些,纤细的食指点住松原偏北的一处,“或许可以试一试,明年的货走临川。”   罗家府库充盈,眼下外头议论纷纷的南边佃农因欠收而拖租、京中众人因对罗家信心不足而蜂拥至罗家钱庄挤兑现银,都不足以撼动罗家的根本。   可若是北边的商路一丢,最多十年,罗家必现颓势,这才是眼下最最致命的。   按罗翠微目前的想法,若明年能借道临川暂缓后患,就能腾出手去开拓其它商路,如此一来,罗家不但能顺利走出眼下的困境,说不得还能闯出个崭新的局面。   罗风鸣大惊失色:“姐!亲姐!你这是打算让咱家商队冲击临川军的防区?要造反啊?”   “咋呼什么?我头疼呢,”罗翠微白了他一眼,按住额角猛咳一阵,“我只是打算借道。”   “跟谁借?”罗风鸣心惊胆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早上收到消息,”罗翠微唇角微扬,水盈盈的眸中有跃跃欲试的光芒,“昭王云烈,回京了。”   罗风鸣脑中轰地一声,双手无力地撑在桌面上:“列祖列宗在上,我姐疯了。”   “昭王云烈……那可是块刀劈不开、火烧不透的硬骨头!他麾下的临川军可是西北防线上的血肉之盾!他怎么可能同意和咱们‘狼狈为奸’,让咱家的商队堂而皇之穿过他的军阵!”虽说富贵险中求,可罗风鸣觉得这主意实在太过荒腔走板。   “父亲说过,生意都是谈出来的,”罗翠微仰起明媚的笑脸,温温软软看着惊到跳脚而起的弟弟,“我想试试。”   她并不指望能与昭王就此达成长久同盟,只要明年开春后的茶丝顺利走北边商路出了手,这场“狼狈为奸”就算圆满达成,之后若能继续合作自是极好,若是不能,那也无妨的。   罗风鸣倏地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挠头,在桌案前来来回回踱着步,满脸的不可思议。   “是我历练少了,脑子转不过弯来?这谈生意,总得要一方有所取,一方有所求吧?他一个成年有封又有军功的皇子,会有什么求而不得?莫非咱们家还能许他一张龙椅不成?”   “龙椅自是许不起的,可皇子也分受宠和不受宠啊,”罗翠微噗嗤笑出了声,“你还记得前年我从松原回来时,少了五车粮食的事么?”   罗风鸣终于停止了来回乱窜,诧异地看向自家姐姐。   “若我没料错,临川军穷得都快要啃地皮了,”罗翠微隐晦地道出那五车粮食的去向,“虽然我并不清楚这其间的内情,但我猜,昭王殿下,或许很缺钱。”   而罗家除了钱,好像也没别的什么了。   罗风鸣沉吟良久后,扭头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喃喃自语道——   “列祖列宗在上,我姐她,疯了。而我,竟忍不住想跟着她一起疯。” 第2章   京西罗家虽只是富商,可在饮食之道上的讲究却不逊王侯、世家,很舍得费工费银。   到罗淮当家后,更是专在府中辟出一座厨院,自挂匾额称“调鼎堂”,司厨全是从五湖四海重金礼聘来的。   有鉴于此,罗家人只要身在京中,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耽误什么都不会耽误吃饭。   酉时,罗翠微与罗风鸣一道进了饭厅,见卓愉也在,姐弟俩便朝她行了家礼。   “母亲今晚是同我们一道吃吗?”罗翠微道。   自打大前年罗淮在海上受了重伤被送回来后,就一直在主院静养,平日的餐食也单独送到主院,卓愉自是陪着丈夫,已许久不到饭厅了。   卓愉笑着摇摇头,柔声解释:“听说你近来总是吃得很少,我来瞧瞧是不是菜色不对。”   罗淮当初伤及肺腑,如今的餐食都要照着大夫开的进补方子来,而饭厅这头的菜色是司厨们自行安排的,卓愉平常并不太清楚孩子们都吃了些什么。今日听说罗翠微近来吃得太少,她有些担心,就赶忙亲自过来瞧瞧。   “我就是药喝久了败胃口,”罗翠微掩唇轻咳了几声,才接着道,“已请司厨替我熬了粥,让母亲挂心了。”   卓愉这才稍稍宽心些。   侍者们正布着碗筷,罗家最小的姑娘罗翠贞搓着冻红的指尖,笑嘻嘻地踮着脚来到桌前。   “今晚是团油饭呀……”罗翠贞望着才被端进来的团油饭,满脸写着美滋滋。   罗家的团油饭外头可比不得,内里煎虾、烤鱼、鸡肉、鹅肉、猪肉、羊肉、灌肠、蛋羹、姜、桂皮、盐、豉,只需小小一碗就极尽丰盛。   卓愉温柔地嗔了她一眼,轻声道:“蹦什么蹦?好好走路。”   罗翠贞偷偷吐了吐舌头,亲亲热热地挨近罗翠微,“姐,我跟你说……姐!”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嗓音本就尖细些,这猛地一声咋呼,惊得罗翠微与罗风鸣同时打了个激灵。   卓愉也被吓着了,缓缓神才柳眉轻蹙,柔声斥道:“贞儿,怎么冲着姐姐瞎嚷嚷?”   “我吃的是团油饭,姐姐吃的就是荸荠肉茸粥……”罗翠贞扁了扁嘴,眼巴巴望着被放到罗翠微面前的那个盛粥小盅,“姐,这粥能让给我吃吃么?”   那粥看着平平无奇,却是用熬了整夜的鸡汤反复滤得清清亮后,才加上荸荠粒和细肉茸添米熬的,虽只那么一小盅,却比团油饭还要费工,平日里若没人开口说要吃这粥,厨院那头轻易是不做的。   罗翠微还没开口,罗风鸣就没好气地冲小妹翻白眼:“罗翠贞,不若我赏你个破碗,想吃什么自己上街讨去!一惊一乍的,可吓死我了。”   “好你个罗风鸣!你才要出去讨饭呢,我……”罗翠贞对自家哥哥龇牙咧嘴做怪相,一双小手却悄默默朝那盛粥的小盅探去。   卓愉缓声道,“罗翠贞,把你那爪子拿远些。粥是你姐姐的,若你实在想吃,明日再请司厨熬。大姐儿,你吃你的,不惯她这坏毛病。”   别看卓愉性子软,可打理后宅、教养儿女却自有分寸。   虽说罗翠微不是卓愉亲生,又是家中三个孩子里最年长的,可卓愉却从不讲什么“大的就该让着小的”那一套,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或许也正因为她这碗水端得还算平,三个孩子自小打打闹闹,却感情甚笃。   罗翠微转头轻咳几声,见小妹还眼巴巴望着自己,便抿着笑道:“母亲说了,这是我的。”   罗翠贞失望地扁着嘴,“姐,你赏我个不破的碗吧,明日我上厨院讨粥。罗风鸣只会给我破碗,我怕漏。”   家中侍者将菜都上齐整后,三个做儿女的照例站得端端正正,向卓愉行了礼。   卓愉欣慰地笑着点了头,抬手示意他们坐下开餐,这才放心地回主院去了。   ****   罗家没有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加之如今父母又不同桌,每回吃饭时自少不了叽叽喳喳、嘻嘻哈哈。   罗翠微与罗风鸣如今联手打理着家中商事,在外人面前自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当他们与亲近的人混在一处时,心性做派却与十三岁的小妹罗翠贞没什么两样。   罗风鸣先喝了一口汤,才冷冷笑瞪着自家妹妹:“罗翠贞,下午是你跑去叫姐姐出来的吧?”   这几日罗翠贞进学的书院给放了休沐,外头天寒地冻的她就没出去玩,成日在家做小米虫。   “那我不是看着形势不妙么,”罗翠贞自知理亏,将手中的饭碗端得高高的,挡住大半张心虚的脸,“舅舅他们总是胡搅蛮缠,母亲又心软……”   “那不是还有我在么?”罗风鸣有些生气,“姐姐养病呢,才多大点事啊你就去烦她?你怎不干脆把父亲搬出来?没轻没重的。”   罗翠贞被训得蔫蔫的,埋头扒着饭,口中嘀咕道:“我不是信不过你么……”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什么重病,养这些日子也差不多了,没那么娇气,”见弟弟妹妹要闹起来,罗翠微只好出声做了和事佬,“你俩别嚷来嚷去的,都多大俩人了?吃着饭还堵不住嘴。”   罗翠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滴溜溜转着眼,便扒饭边嘿嘿笑。   罗翠微与罗风鸣诧异地望向她。   “姐,我跟你说个事,保管你气得哇哇叫。”罗翠贞神秘兮兮地笑着舔了舔唇角。   罗翠微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罗翠贞端起自己的碗站起身,换了个离她远些的位置,才哈哈笑道:“下午你和罗风鸣走了以后,三舅母说,你都二十有五了还这么又凶又狂,嫁不出去的。”那时她躲在正厅门外,全听见了。   罗翠微拿着筷子的手滞了滞,顷刻后果然怒气浮了满面。   她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道:“谁二十五了?!她才二十五!她全家都二十五!我才二十三!”   罗翠贞目瞪口呆地转头与罗风鸣对视一眼,接着两人就一起哈哈哈笑得东倒西歪。   亲姐啊!难道不该气人家说你嫁不出去吗?   直到吃完饭,三人一同走到花园里消食,罗翠微还气呼呼的。   罗风鸣笑着揽过她的肩,宽慰道:“人说的是虚岁,年纪不都这么算的嘛。”   “什么破算法?一虚就给人虚两岁!”罗翠微对此显然非常坚持,“我不是,我没有,我不认。”   罗翠贞哈哈道:“过了年你就二十四了,明明只虚了一岁呀。”   “你闭嘴,”罗翠微叉腰瞪她,“再吱声我就让你出去讨饭!给破碗!”   ****   过了五日,罗风鸣带着账本来到罗翠微的书房。   两人将当季的账目一一核完,又说了几句明年的打算,罗风鸣便开始唉声叹气了。   “昭王府那头又把拜帖退回来了。”   这五日里,他已向昭王府递了三次拜帖,次次都被退回来,这让他有些挫败。   罗翠微轻咳两声,笑着捧起面前的酸枣茶浅啜一口:“只退了拜帖?”   罗风鸣如梦初醒,清亮的眸中闪着光:“那几幅字画倒是收了!”   因罗翠微事先有交代,让他不要直接送银子,礼物的价值也需在轻重之间拿捏好分寸,他便只挑了几幅寓意颇佳的字画随拜帖一道送去。   罗翠微点点头:“送的是小姑姑的墨宝吗?”   她口中的小姑姑,正是罗淮的小妹罗碧波。罗碧波是京中小有名声的雕版画师,她的墨宝虽不至于价值千金,却也绝非不名一文。   “对,你交代了不能太过贵重的,”其实罗风鸣对此有些不能理解,“不过话又说回来,既你猜想昭王殿下缺钱,咱们为何不直接送银子?”   “这是父亲从前教我的,”罗翠微笑着对弟弟眨了眨眼,“咱们与昭王府从无来往,贸然送去金银或贵重之物,换你你敢收?”   “也是这个理,”罗风鸣有些明白过来了,“那这样一来,咱们几时才能确认昭王府是不是当真缺钱?”   若到了春季还不能与昭王谈定借道临川的事,明年就还得在松原被黄家卡住脖子。   而眼下已是腊月,留给罗家的时间,最多不过三个月。   “你让人去查查那几幅字画的去向,”罗翠微指尖轻点着桌面,“若它们被换了钱,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罗风鸣有些苦恼地按住自己的头顶:“姐,若是咱们猜错了……借道临川的事就没得谈了啊。”   罗家在朝中并无消息来源,所以“昭王很缺钱”这件事只是罗翠微的推测。若一切只是阴差阳错的误会,事实上昭王与临川军都不缺钱粮,那“狼狈为奸”的前提可就没有了。   “自然不能将所有赌注全押在昭王这边,”罗翠微看了弟弟一眼,“你上回提过,你有个朋友与贺国公府的小公子有些往来?”   罗风鸣郑重地点点头:“只是贺国公府的小公子常在我那朋友家买酒喝,虽不是很亲厚的交情,不过我会试着接近接近的。”   “你尽力就行,若实在不行就不强求了,”罗翠微叮嘱道,“也不必急于求成,贺国公府这边可以慢慢来,咱们的当务之急还是昭王。”   “我就是怕咱们将临川军的事想岔了,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罗风鸣眉心紧皱,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总觉着我的推测是对的,”罗翠微眼中涌起无限悲悯,“毕竟当初临川军的人企图从我手上‘打劫’的,不过是区区五车粮食而已……哦不,他们原本还打算给我留两车。”   那年罗翠微跟着商队去松原,路上听人说松原附近的小镇昌宁有一种特产的米,与别处的米风味不同,于是返京之前便去昌宁买了五车,打算带回来让全家人尝尝新鲜。   结果才踏出松原地界没多远,就遇到一群假扮成山匪的临川军。   那群人显然是临时起意扮作山匪的,手腕上的临川军名环都忘了摘。   虽说他们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末了那个领头人心虚巴巴地说“还是留两车给你”的样子,实在让罗翠微目不忍视,几乎是强行将那五车粮食全送给他们的。   “这件事我之所以印象深刻,绝不是因为堂堂临川军居然扮山匪打劫,而是当时他们那种饿到发绿的眼神,”罗翠微轻轻拍着自己的心口,唏嘘不已,“饿到假扮山匪,却不图金银,只为了区区五车粮,这得是穷到什么地步才干得出来的事啊。”   若真相不是临川军穷到快要啃地皮,那可真是出了鬼了。   ****   罗风鸣手底下的人办事还算利索,次日就将那几幅罗碧波墨宝的去向查清楚了。   “是昭王府的陈总管亲自拿到典当行的,”罗风鸣喜笑颜开地对自家姐姐道,“就是咱们家开在城西的那间小典当行,没挂咱们家字号。掌柜说,陈总管还刻意改了装扮。”   昭王府总管陈安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家,打昭王殿下小时候就跟在他身旁,平常昭王在临川,昭王府中所有事都由这位老总管打理,足见信任。   若是昭王府的其他人出面来办这件事,或许还有可能是恶仆背着主人中饱私囊,但是由老总管陈安亲自经手,不是得了昭王的授意才怪。   昭王殿下十分缺钱,这事是板上钉钉跑不了了。   罗翠微心下有了十足的把握,与罗风鸣商量一番后,决定明日亲自登门求见。   “当真不要我与你同去?”罗风鸣有些不放心。   罗翠微坚定地摇摇头,“毕竟也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勾当,人多了反而不好开口,想来昭王还是要顾忌脸面名声的。况且明日我只是先去与他打个照面,并不一定立刻就能谈成。”   她相信,即便昭王最后同意达成这笔买卖,那也一定会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3章   翌日竟是个大晴天,将寒冻几日的整座城都照了个通透。   午后的冬日暖阳自上而下,将略显简素的昭王府裹了一层淡金光晕,连庭中几盆不太起眼的紫背葵都被照耀出生机勃勃的暖色。   罗翠微独自坐在昭王府正殿的厅中等候,顺手端起侍者方才送上的茶盏,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   若只看厅中那些陈设摆件,昭王府似乎并不如她预想中那般清贫如洗,可当她端起茶盏的瞬间,略显粗糙的茶香却又佐证了她之前的推测。   是顶便宜的秋茶。   堂堂一个王府,给客人的茶竟是秋茶,若不是真的缺钱,当真说不通。   她将茶盏放回去,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织金锦暗纹香囊打开,拈了一片南天竺叶放进口中含着。   因她尚还有些轻微咳嗽,出门时便特地将这药叶随身带着。   她轻轻咀嚼着药叶,随手拿起身侧茶几上的小花瓶瞧了瞧,瓶底那个“少府匠作”的印记让她的唇角无声扬起。   但凡御赐之物,大都是有价无市的玩意儿。就算昭王缺钱缺疯了,敢冒着大不韪的风险将这些东西拿出去卖,轻易也找不到有胆子接手的人。   这光景,只怕是能卖能当的东西全出手了吧?   罗翠微正暗自唏嘘着,抬眼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光而来。   也不知为何,很少怯场的她竟没来由地怂了怂。   就这片刻的慌张闪神,原本要放回去的那个花瓶骤然自她手上滑脱,径直往地下跌去。   她浑身霎时发僵,周身里的血都似乎凝住不动了。   完了,这祸可闯大发了。   就在这叫人绝望的瞬间,她眼前微暗,那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已迅疾如闪电一般掠至面前。   片刻后,确认没有听到瓷瓶迸裂的声响,劫后余生的罗翠微这才无声将嘴里的半片药叶使劲咽了下去,胸腔里那颗小心脏后知后觉地砰砰乱跳一通。   她定了定心神,有些僵硬地站起来,轻声诚挚:“多谢。”   那人淡淡点了头,随手将那花瓶放回原处,迈开步子走到主座掀袍坐下,身姿挺拔如白杨参天。   他的衣饰并不华丽繁复,可一举一动所透出的骨子里那份豪迈疏阔之气象,已足使他无需借助衣着矫饰来宣告身份了。   澄明日光下,男子的浓眉星眸熠熠生辉,浅铜肤色的面庞显出刚毅持重的凛冽威势。   这种长相、气质,与常居京中的宗室贵胄那种矜贵俊秀截然不同。   那是边关烽火淬炼出的英朗肆意。   罗翠微敛下轻颤的长睫,眼眸一弯,盈盈执礼。   “昭王殿下安好。”   ****   其实女官女将在大缙并不鲜见,可临川军似乎在某些事上风水不大对,从来都是举国有名的“和尚庙”。   虽说云烈是个皇子,可他从戎十年来甚少回京,多数时候都在临川的营中,平日里有交道的大多是麾下那班粗糙汉子。   此时乍然面对个看着就觉娇辣辣的陌生姑娘,他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应对,只好沉默地抿了薄唇,绷着脸颔首致意。   好在罗翠微已缓过了被他周身气势所震慑出的怂意,微仰笑脸开口打破了沉默:“今日登门请见实在唐突,多谢殿下拨冗接见。”   其实她原以为要吃上几回闭门羹,今日登门不过是为了展示诚意,没想到云烈居然这么轻易就同意见她,这反倒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两个之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初次见面,当然不能张口就谈那“狼狈为奸”的勾当,尴尬而不失客套的寒暄大概才是最恰当的。   凡事都要循序渐进,借道临川对罗家来说虽是迫在眉睫,可这点耐性罗翠微还是有的。   云烈望着她,喉头滚了滚,片刻后才沉声道:“前些日子琐事缠身不得空,久等了。”   罗翠微言笑熟稔,“殿下难得回京,又赶上年节将近,自有许多事要忙,等等也是应该的。”   她这种“逢人自带三分熟”的笑模样,对云烈来说很是陌生。他暗暗揣度着对方的来意,口中平淡地“嗯”了一声。   面对他的冷淡,罗翠微面上笑意不改,接口又道:“三番五次请见殿下,主要是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   云烈的眸心湛了湛,淡淡挑眉:“说来听听。”   “家父前几年在海上出了点事,伤及肺腑,一直在家中安养着,”罗翠微娓娓道,“近来有大夫说,若每日有几片新鲜的紫背葵叶子入药,对化解肺腑上的淤血损伤大有助益。可这紫背葵在京中本就稀罕,各家医馆便是有少少存货,也并非鲜叶。这紫背葵多见于临川,或许殿下府中……”   她实在很佩服自己的机智,这话越说越真,真得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罗淮需用紫背葵叶子入药这事不假,但以罗家的财力,这紫背葵再稀罕,哪有拖了几年都寻不来的道理?   不过是她方才瞧见了昭王府庭中正好有那么几盆,灵光一闪便得出了这法子。   “有的,”云烈一听只是这样的小事,应得十分痛快,“你可以……”   罗翠微眼中适时闪出欣喜的光芒,笑容里掺了一丝丝羞赧与感激,“紫背葵在京中毕竟金贵,我也没脸妄求殿下割爱,只需每日过府来讨几片就行。好吗?”   开什么玩笑,若云烈大手一挥让她整盆搬走,她又上哪里去再找借口每日登门混脸熟?   这“狼狈为奸”之事,若没有一定程度的熟稔打底,是没法贸贸然说出口的。   见云烈眉心微蹙,她忙又怯怯补上一句:“我会付钱的,便是殿下不稀罕,我也是要付钱的。”   原本娇辣辣、脆脆甜的嗓音忽然变成怯软喃喃,恰到好处地透出一点小小倔强与傲气,仿佛对方若坚持白送她,就会伤透她的自尊颜面。   “……随你吧。”云烈哽了好一会儿,略显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   两人达成共识后,罗翠微并未多做逗留,欢欣雀跃地摘了几片紫背葵叶子就道谢辞行了。   云烈神色凝重地在主座上坐了好一会儿,举步走到罗翠微先前落座之处,俯身捡起她遗落在座下的那个织金锦暗纹香囊。   他将那香囊轻轻拨开,从里头取出一片药叶嗅了嗅。   这个罗翠微,果然有诈。   罗家连更加稀罕的南天竺都能搞到活株,哪里会需要费尽周折、小心翼翼找他讨几片紫背葵叶子?   她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云烈怔怔有所思时,厅外传来老总管陈安的声音:“殿下,熊参将求见,是否请他先在书房稍候?”   要去书房还得经过这正殿,云烈懒得走那些无谓过场,就对老总管道:“直接领他过来就是。”   老总管所说的熊参将,是此次奉命护送云烈回京的临川军中军参将熊孝义。他在云烈麾下已有七年之久,两人在军中同生共死,既是同袍又是挚友。   这样的交情,寻常没外人在的场合,是不讲什么虚礼的。   熊孝义人如其姓,生得个虎背熊腰、黝黑面庞,那大步一迈,一步能顶旁人两步。   他刚正厅就眼尖地瞧见客座上的茶盏,再看到云烈手中那个精致又突兀的香囊,顿时脱口而出:“不得了,你府上居然来了个姑娘?!还送你香囊?!”   云烈鄙视地白了他一眼,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与他并肩往书房走去,“事情查得如何了?”   说到正事,熊孝义即刻收了笑闹之色,边走边道:“我这几日将京中各家商号都捋过了,这两年里从松原走过货的,只有三家。其中城北徐家年轻辈儿里出面掌事的都是儿郎,可以排除。咱们的债主,应该就在京西罗家长女罗翠微,与南城黄家长女黄静茹这两人之中。”   罗翠微吗……   云烈的面色益发沉凝,掌心那枚香囊无端变得烫手起来。   “毕竟当时我没在场,眼下实在确认不了究竟是哪一个,”熊孝义无比烦躁地抬手薅了薅自己的头发,“总不能冲上去直接问吧?”   明明是个壮硕大汉,此刻却缩着脖子宛如心虚的小媳妇儿,声音越来越小。“再说,就是厚着脸皮问出了结果,眼下也还不起人家五车粮。光是虚头巴脑的一句‘对不住’,洗不干净当初那错的。”   前年,熊孝义派了一小队兵绕过松原去邻国边境暗查对方布防调动之事,那几名小兵完成使命后从松原回临川的路上,巧遇一支押着五车粮食的商队。   因朝中有人下绊子,临川军时常遭遇粮饷被克扣、延迟的窘境,这些以命戍边的少年们也是穷凶极“饿”,当下脑子一热,竟起了歹念,扮作山匪打劫了那支商队的粮食。   虽是无奈之举,受害苦主在事后也全无报官追究的动静,可错了就是错了。   这事是临川军之耻,身为主帅的云烈与中军参将熊孝义更觉自己难辞其咎。   当时天色昏暗,那几名小兵又“做贼心虚”,并未留意那支商队的商号标记,只记得主事发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商队中又有人提过“回京”这样的字眼。   线索虽少,却到底还有个方向。此次趁着奉诏回京的机会,云烈便打算查清楚当初的苦主究竟是哪一家。   他是临川军的主帅,临川军的债就是他的债,虽说眼下还不上,可总是要还的。   云烈拍了拍熊孝义的肩膀,“不急,这趟既是有人绞尽脑汁让我回京来,自也不可能轻易放我脱身回临川。”   有的是充裕闲暇慢慢查证,反正眼下范围已缩小到只剩罗翠微与黄静茹两个人了。   熊孝义面色沉凝地点点头,又道,“那前几日的字画……”   旧债还没找到债主,又添了新债,啧。   “记下来,”云烈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等熬过眼前的难关,将来也是要还给罗翠微的。”   虽说云烈怀疑罗翠微的刻意接近是另有所图,但一码归一码,该还的他一定要还。 第4章   先前随罗家拜帖送来的那些字画时,云烈并未深究其中意图。   毕竟此时临近年节,大商户、小官员们趁机给各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宗室、重臣府上送些年礼,其中不乏讨好、攀结之意。   这种事年年有,有年节做遮掩,便是平日里专门找茬的言官御史也不会多说什么,算是京中不成文的惯例。   他在众皇子中虽不算显赫,到底也开府多年,往年这时节他本人不在就罢了,今年他正巧在年前回了京,自有八面玲珑之人将他也算在打点之列。单说京中几大商家,除了罗家外,城北徐家也是有轻重得宜的年礼送上的。   赶上他正为临川那头的冬粮、冬衣发愁,本着能凑一点是一点的心思,就厚着脸皮顺手收下了。   可罗翠微亲自登门,主动提出要花钱找他买几片叶子,这让他觉得有些古怪,心下直觉该尽量减少与她的接触才好。   不过,毕竟是他亲口允了她每日前来取紫背葵叶子,出尔反尔的事他倒也做不出来。思量过后,他便交代老总管陈安,往后罗翠微每日来时,不必通传给他,由陈安按礼数自行招呼即可。   次日午后,云烈与熊孝义闲的发慌,便拖了几个侍卫在后殿的小校场上练拳脚。   这通混战从未时打到近申时,快要足一个时辰才歇了。   “陈叔,怎么了?”云烈接过旁人递来的巾子,一边擦着满脸热汗,一边看向匆匆而来的陈安。   老总管趋近几步,向云烈秉道:“那罗家姑娘来了,说是想面见殿下。”   后头的熊孝义一听“姑娘”这俩字,虎眸中顿时泛起明晃晃的调侃,咧着嘴笑呵呵凑了上来。   云烈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手一巴掌按在他脑门上将他推远,口中对老总管道:“不见。她要紫背葵叶子,让她自己拿走就是了。”   “可她说,昨日险些闯了大祸,多亏殿下援手,”陈安小心翼翼地觑着云烈的脸色,“这‘救命之恩’,须得当面道谢以示郑重。”   此刻老总管饱经沧桑的面庞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疑惑。他记得昨日殿下没出过府门,真不知那罗姑娘口中的“救命之恩”是怎么来的。   不甘寂寞地熊孝义又一次凑上来,怪声笑道:“哟,英雄救美?”   “有你什么事?一边去。”云烈抬起脚后跟就踢了他一脚,皱着眉头想了片刻。   哦,那个御赐花瓶。   他眉头皱地更紧,“带她到正殿等着。”   ****   云烈先折身去了书房,将罗翠微昨日遗落的那个香囊拿了,这才往正殿去。   昨日他接住那花瓶,使她免于落下“损毁御赐之物”的罪名,今日她坚持要当面致谢,这说辞在人情世故上还真挑不出茬子,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见。   但经此一事,他不得不谨慎的怀疑,这个看似无意遗落的香囊也在罗翠微的计划之中。   为免这香囊又变成她明日坚持要见他的借口,他还是趁着今日一并还了为好。   熊孝义一路跟前跟后地问个没完,可云烈半个字都不肯透露,这让熊孝义更加好奇,索性一路跟到了正殿。   厅中,罗翠微仍旧坐在昨日那个位置。   许是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偏过头见是云烈,便噙了浅笑站起身来。   “不必拘礼,”云烈随意挥挥手,径自走到她面前,将那枚香囊递给她,“这是你昨日落下的。”   他的神情、动作全透着防备,一副“要谢快谢,谢完赶紧走”的模样。   罗翠微怔了怔,赶忙双手接过那香囊收好,又郑重地向他执了谢礼。   之后,她转身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精致的大红酸枝描金食盒,笑意诚恳地递到云烈面前。   “昨日那花瓶,对殿下来说或许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于我却是救命之恩,原是怎么谢都不为过的。可金银俗物毕竟唐突,怕殿下为难不肯收,我便亲手做了些小点心,区区薄礼,还请殿下不要推辞。”   方才在来的路上云烈就想过,眼下他自己的处境本就微妙,若再被人设套抓了什么把柄,临川军的日子更不好过。   若她借着答谢昨日花瓶之事送上大笔金银或贵重财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收的。毕竟整件事越想越蹊跷,他便是再缺钱也不会傻得往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鬼的坑里跳。   可这罗翠微实在狡猾,竟不按套路来!   只一盒子“亲手”做的点心,诚意十足又不唐突,他若拒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那食盒共有三层,也不知装了些什么,她拿在手中似乎有些吃力。   云烈强压下满心道不明的烦躁,动作不算温柔地接过那盒子,当着她的面就将那盒子揭开。   他怕这狡猾的姑娘在食盒里搞鬼,若不当面确认,他还是不放心。   三层食盒里装的东西都一样,全是碧青色的团子,个个都是圆乎乎的,规规矩矩排成行。   “昨日回去以后在我家厨院小菜畦里摘了荠菜,都剁了快半个时辰,司厨还嫌弃我剁得不够细;我也做不出什么漂亮的样式,只能这样圆乎乎的,让殿下见笑了。”   罗翠微有些赧然地垂脸笑笑,又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补充道,“早上做好的,这会儿都凉了,吃之前要先上屉热一热才行,里头是肉馅儿。”   云烈点点头,将食盒重新盖好,轻笑带嘲:“京西罗家果然不简单,罗姑娘不但能掌管家业商事,竟还懂得烹饪之道。”   信了她的鬼话!多半是叫她家司厨做的,为了不被看出破绽才没做什么精细花样,倒也算谨慎。   “殿下您这眼神不对啊!”罗翠微含笑佯怒,眼角眉梢俱是娇俏恼意,“这真是我亲手做的!”   云烈暗暗“啧”了一声,没接话。   罗翠微却是个惯会顺杆子往上爬的,当即轻恼地捏了小拳头,正色道:“既殿下不信,多说也无益,明日我自备食材到府上来当着殿下的面再做一回!”   “不是……”云烈脑中嗡嗡,顿时语塞。   “殿下不必推辞,商人之家最重信誉,若不能证明这当真是我亲手做的,传出去我可就没名声了!”罗翠微神色庄严却又执拗无比,“我明日一早就来,请殿下务必全程见证,告辞。”   她干脆利落地行了辞礼,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正厅。   云烈傻眼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懊悔至极。   这张多事的破嘴,怎么又让她找了个明日必须见面的借口了?!   太奸诈了,防不胜防啊。   ****   所谓精工细作,往往是在不起眼的小处最见真章。   寻常讲究的人家做荠菜青团,只是将荠菜剁成碎叶和进糯米粉中即可,做出来的团子外观是青白交杂的。可眼前的团子却是碧青如玉,这需得费劲先将荠菜剁成泥才能做到。   “都说这罗家的吃食讲究,还真不是吹的,”熊孝义口中塞得满满当当,还不忘对黑着脸的云烈笑道,“这玩意儿看着普通,味道却还真不错。最可贵的是,它是肉馅儿!扎扎实实的肉馅儿!”   太感人了,他已经有日子没这么痛快地吃到过肉了!   云烈面色更黑三分:“你也不怕撑死。”   这混蛋熊孝义,都一口气吃光两层食盒了。   “你真不吃?”说话间,熊孝义已打开了第三层。   云烈气闷地抓了一个团子,恨恨塞进口中。   “你别想那么多了,我瞧着她不像有恶意,”熊孝义一边美滋滋地吃着,一边心大地劝道,“即便其中有诈,咱们兵来将挡就是。这么多年了,咱们什么阵仗没见过。她一个娇娇气气的姑娘,还能将你生吞活剥了不成?”   方才他就在正殿的中庭,罗翠微从厅中出来时他打量了几眼,之后又听云烈说了昨日的经过,此刻自然能明白云烈为何烦躁。   熊孝义的劝慰并未消弭云烈心中的烦躁不安,在没搞清楚罗翠微真正的企图之前,他实在是寝食难安……   “王八蛋!你是打算一口气吃完是吗?!”云烈怒而拍桌。   ****   罗家书房内。   “姐,今日进展如何?见着人了么?”罗风鸣站在椅子后,一边替满脸疲惫的长姐捏着肩,一边询问今日“战果”。   罗翠微有气无力地哼笑一声,闭目软声:“他似乎打算躲着不见我的,可我是谁呀?不但今日见着了,明日他也躲不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交情嘛,多见几次总是能成的。   罗风鸣闻言,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一半:“昨日你说只送团子,我还怕要把事情搞砸呢。还是我姐英明!”   眼下罗家想和昭王达成借道临川的交易,可放商队经过军阵防区这种事毕竟是有风险的,若没点交情打底,光只是一味拿金银去砸,以昭王在传闻中的做派名声来说,定然不会接这茬。   他姐这迂回接近的法子虽看似拙劣愚笨,可成效显著。   昭王一开始连罗家的拜帖都不肯收,如今却已到了不得不容忍他姐几次三番登堂入室的地步,形势对罗家来说简直一片大好。   “你打哪儿学来的这狗腿样……”罗翠微笑笑,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她没对云烈说假话,那些团子真是司厨在旁指点着她亲手做的。不但几乎被剁成汁的荠菜,连肉馅儿都是她亲手剁的,可把她给累坏了。   见她软软抬起右手,罗风鸣赶忙又替她捏捏手臂,“明日还是让我跟着你一道去吧?”   虽说罗家养孩子并不如何娇惯,有时他们兴致来了,也会去厨院自己动手做些吃食,倒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   可他此刻看着长姐疲惫的笑脸,心中不免难过。若不是家中遇到难处,长姐也不必这样费尽心思去接近昭王套交情。   “这年末了,各地的掌柜都要陆续回来交账,还不够你忙啊?”罗翠微笑笑,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扭头捏了捏他的脸,“明日我让颜洁跟着我去就是了,你该做什么做什么。”   罗风鸣重重地点点头。   “我前些日子咳得厉害,怕惹着父亲,都没敢去主院问安,”罗翠微拉了他的手臂往外走,“咱们今晚陪父亲母亲一道吃药膳去。”   两姐弟边走边说着闲话。   罗风鸣提议:“姐,不若你多教教我这其中的门道,往后要是还遇上这种事,就不必老是辛苦你独自出面了。”   “这哪有什么门道,”罗翠微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也不过是随机应变、诚恳真挚、百折不挠……诶诶诶,等这事完了,记得讲给罗翠贞听一听,说不得她将来真能写出一本商经来……” 第5章   转天一大早,冬日晨曦才透出丝缕微光,云烈便已起了。   正要出门的熊孝义在后殿游廊上与他迎面相逢,不禁咧嘴坏笑:“起这么早?等人啊?”   云烈沉脸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斥道:“滚去办你的事去。”   虽说回京之后有所收敛,可多年边关征战的经历到底在他骨子里打下了印,每当他沉下脸色时,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些许威压肃杀之气,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怯。   熊孝义虽书读得不多,却也知道什么叫“迁怒”。于是忙敛了嬉笑起哄,嘀嘀咕咕地建议:“若实在觉着她来意不善,凶她一顿把她吓跑不就高枕无忧……”   见云烈目露凶光地瞪过来,他忙不迭抬起“熊掌”挡在脸前:“懂懂懂,你是非得要弄清楚她的意图才能放心,我这就去查。”   说完一溜烟朝府门外跑走了。   待那虎背熊腰彻底跑远,独自驻留在游廊下的云烈才长长吐出胸中郁气。   他当然知道熊孝义说的没错,既已感觉罗翠微的刻意接近是有所图谋,眼下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就是吓退她,或随便找个理由拒不见面也就是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昭王殿下,若真铁了心闭门谢客,罗翠微胆子再大也不敢强闯。   可说不清为什么,他并不太想这么做。   “反正闲着没事,就看看她到底搞什么鬼。”云烈咬牙自语,也不知是想说服谁。   ****   辰时,两顶七宝璎珞暖轿自西而来,停在了城东的昭王府门前。   轿中分别坐着罗翠微与她最重要的左膀右臂夏侯绫,随行还有几名抬着米肉菜果的罗家家丁。   昭王府的门房对这轿子已见惯不惊,熟络地迎了罗翠微一行入内。   夏侯绫自幼在罗家长大,是罗翠微最重要的伙伴之一。今日罗翠微之所以选择带她同来,正是因为两人自来合作无间,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   昭王府膳房的人不多,每日当值的只一个掌厨膳夫带两个小徒弟帮厨,再加个烧火侍者。   膳房的人昨日就得了老总管交代,知道殿下已默许了今日这厨院由得罗家姑娘折腾,当值的掌厨膳夫索性偷闲半日,只让两个小徒弟和烧火侍者来打下手。   无需罗翠微多说什么,夏侯绫已从容带笑地将这些人全请到院中备菜、清洗,将灶房清清静静留给罗翠微发挥。   ****   云烈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坐在灶房里看人做饭,这事实在是荒谬中带着一丝新奇,怪异中夹杂几分别扭。   好在罗翠微做事很专心,虽只是切菜这样的小事,她仍是全神贯注的模样。   虚掩的灶房门缝里时不时传来院中的响动,夏侯绫与膳夫的小徒弟们一边择菜、洗菜,时不时轻声笑谈几句闲话。   云烈静静坐在灶房角落的桌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案板前的罗翠微。   她切菜的动作实在称不上熟练利落,看似从容徐缓,实则藏着些许笨拙,只胜在那架势确实诚意十足。   透窗而入的晨曦粲然有光,恍惚间如有烟霞轻拢于她的身后。   鹅蛋小脸线条柔润,精致的眉眼足可入画。平心而论,虽不是使人见之失神的绝顶容色,却绝对是个好看的姑娘。   此刻这么远远瞧着,云烈觉得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应当算得纤长,可回想起昨日与她相对而立的画面,又惊觉她竟比自己矮上一头还要多……真不知是她娇小,还是他太过魁梧。   许是为了方便做事,她今日穿了雪青色束袖半臂袄裙;为防油污又罩了紫棠色轻丝罩衫。   若忽略那身袄裙贵同金价的材质,假装她耳畔轻晃的那两粒莲子大小的珠子不是南海明月珠,只看她此时轻垂脖颈认真切菜的模样,还真当得起一句“温柔韶秀、娴静可人”。   可云烈到底对她心怀戒备,自不会轻易被这假象所迷惑。在他看来,罗翠微分明就是一颗居心叵测的刺儿莓。   看着是艳艳喜人,可内里裹的是甜是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昨日的团子还行吗?”罗翠微太起头,笑眼弯弯迎上他的目光。   云烈心中蓦地一颤,略有些狼狈地急垂眼帘:“这你得问熊孝义。”   话才脱口,他就有些失悔了。   也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问题,直接答她一句“还行”,其实也没什么紧要吧?不知是在慌个什么劲,呿。   “哦。”罗翠微抿了抿笑唇,眼中似有淡淡失望。   不过她也没再说什么,只转身又将一匹带骨的肉摆到案板上。今日她不单只打算做团子,是要将午饭也一并包办了。   换了一把方便剁骨的菜刀,才砍了没两下,她就有些沮丧了。   力气太小,砍不动。   云烈见状,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走过去,从她手上拿走那把刀。他心道,这绝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只是方才她眼中淡淡的失望让他有些不忍罢了。   “要剁成什么样的?”习惯使然,那把菜刀在他手中竟被顺势转了两圈。   罗翠微看得目瞪口呆,片刻后扬笑抱拳:“少侠好身手!”   她笑脸微仰,灵动的双眸中似有惊讶,又似有崇敬。   亮晶晶扑闪扑闪,像偷藏了两颗星星。   云烈面上一烫,迅速撇开眼低下头,盯着案板上的肉沉声略凶:“到底要剁成什么样?!”   这狡猾奸诈的刺儿莓……别以为笑得那么好看,他就会跳进她那居心叵测的未知圈套。   做梦!   ****   因为罗翠微实在不熟练,从一大早就准备起的这顿午饭,足足等到未时才摆上桌。   “我近来似乎运气不错!”刚从外头回来的熊孝义搓搓手,咧嘴对罗翠微笑出一口大白牙。   人家都笑脸相对,罗翠微自也投桃报李,回他一笑:“若是不好吃,熊参将可别拿出去跟旁人说嘴啊。”   熊孝义嘿嘿笑着入了座:“不说不说,吃人嘴软嘛。”   “笑什么笑?显你牙白?”云烈冷嗖嗖瞥了熊孝义一眼,拿筷子的手收得紧了些。   熊孝义赶忙缩了缩脖子,埋头端起饭碗。   虽他那眼刀是甩向熊孝义的,可坐得离他不远的罗翠微也连带感受到莫名寒意,于是也跟着敛了笑容坐得直直的,目不斜视地端起碗。   这位昭王殿下,似乎见不得别人嬉皮笑脸?记下来记下来。   云烈余光瞥见她忽然严肃紧绷的坐姿,心中无端懊恼起来,却又不知该怎么找补。   又没冲着她说,跟着别人在那儿一脸严肃是几个意思?!   ****   直到略显沉闷地吃完这餐饭,罗翠微都似乎没有找出明日继续戳到云烈眼前来的由头。   云烈强行忽视掉心底那抹淡淡的着慌,扬眉吐气像打了胜仗似的。   从膳厅出来时,他徐徐走在前头,罗翠微与熊孝义落他一步,也跟着。   出于礼貌,熊孝义小声对罗翠微笑言:“没想到你一个金贵的娇小姐,竟还当真会下厨。”   罗翠微看了一眼云烈走在前头的背影,也压低嗓音轻声笑答:“我常在外天南海北的跑,虽比不得军中艰苦,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若是连口吃的都做不出来,那不早饿死啦?”   “也是,”熊孝义点点头,笑呵呵地咂咂嘴,“方才那道青玉酿肉还真不错!”   厚实的“熊掌”竖了个大拇指给她。   独自走在前头的云烈仗着身后俩人看不到自己的脸,无声地撇撇嘴,心中暗笑:你压根儿就是很久没吃过肉了,但凡是肉,进了你口里都叫好吃。   罗翠微眸心一闪,老友似地笑睨着熊孝义:“熊参将看着明明是个实在人,竟也会说场面话?这恭维,略显浮夸,且虚伪。”   熊孝义果然眉头一皱,“这怎么是场面话了?怎么就浮夸虚伪了?我是真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青玉酿肉!”   走在前面的云烈虽未回头,却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后头这俩人的动静呢。   此刻听到这里,他心中暗道不妙,脚下一个急停,害得罗翠微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他的后背上。   云烈回身见罗翠微眼泛泪光地捂着鼻子,正要致歉,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脸对熊孝义瓮声道:“我家司厨做得更好吃。”   云烈脑中再次嗡嗡,正要扑过去捂住熊孝义的破嘴,却听熊孝义已脱口道——   “我不信!”   话尾尚未落地,罗翠微已笑意狡黠地眨着泪眼接住了:“明日我带司厨过来再做,若真的比我做得好吃,熊参将罚酒一坛。届时还请殿下作证!”   这个瞬间,云烈实在很想一拳将熊孝义捶成熊肉饼。   贪吃还话多,要你何用! 第6章   待罗翠微离开后,熊孝义毫无疑问地被揍了。   “……方才她在场,我就没来得及说,”见云烈打完就走,熊孝义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嘶着痛追上去,“查过了,京西罗家三代经商,背后很干净,在朝中没什么牵扯,哪边都不靠的。”   如今显隆帝膝下仅有三子二女被恩准开府,眼下储位虚悬,几位殿下之间的暗流涌动,可谓是讳莫如深。   在这节骨眼上,对于罗家的突然示好,加之连日来罗翠微不遗余力地借各种荒谬由头登门,云烈不得不警惕。   虽说云烈常年在临川戍边,昭王府又从不沾染朝中争斗,但在京中多少还是有些可靠暗线。奉云烈之命,熊孝义今日起了个大早出去,只消半日的功夫,就得了这些消息。   熊孝义回禀的这个消息有些出乎云烈的预料,他面上滞了滞,接着心底就猝不及防泛起一丝窃喜。   这丝窃喜来得毫无道理,他懒得深想,板着脸平淡地“哦”了一声,“无事献殷勤,更有鬼了。”   熊孝义道:“已交代他们循线再往下查查,最多不出三五日就该有眉目了。”   既京西罗家只是单纯经商,背后没有朝堂势力的影子,那要探个底还是不难的。   ****   昭王府在城东,而罗家在城外西郊,待罗翠微的小轿悠哉哉停到自家门口时,已近黄昏了。   她今日天不亮就出门去,又在昭王府充了一回司厨,还费尽心思钻空子从熊孝义口中找了明日与云烈见面的由头,到此时不免有些身心疲乏。   轿子停了好一会儿,她却只是满眼呆滞地靠坐在里头发怔。   “守兴叔说,风鸣少爷惹了点事……”夏侯绫自外掀开轿帘探进头来。   罗守兴在罗宅管事多年,大家都尊称他一声“守兴叔”。   罗翠微倏地坐直了身,抬手搭着夏侯绫的手臂出了轿,低声道:“罗风鸣做什么了?”   自从罗淮受伤后,罗翠微在事实上就成了罗家的主心骨。原本站在门口的罗守兴见她出了轿,忙趋步上来,满面焦灼。   “风鸣少爷今日去了南惠坊,也不知为了何事跟人打起来,被京兆府给抓了……”   南惠坊是京中繁华之地,吃喝玩乐应有尽有,罗家有些商事上的应酬会与人约在南惠坊商谈,罗风鸣会出现在那里倒也不算出奇。   不过,罗风鸣性子较斯文,会在外与人打起来,这倒是很少见。   “他人呢?回来了吗?”见罗守兴摇头,罗翠微蹙眉,“他是没钱交罚,被京兆府收监了?”   按大缙律,当街斗殴之事,只要没出人命,无非就是主责一方赔付些汤药费,再向京兆尹府缴纳五十银认罚,便可免了杖责与十五日牢狱,自行归家反省。   既京兆府抓的是罗风鸣,可见他是主责那一方,想来并未吃亏,罗翠微倒也不怎么担心。   罗守兴苦笑:“已交了罚,不过风鸣少爷大约是怕挨骂,这会儿还在南惠坊没回来呢。”   “这罗风鸣怎么越活越回去了?都多大个人了,在外打了一架就怕得不敢回家?什么出息!”罗翠微面上浮起愠色。   “不是,他打的人是张家那位表少爷……”罗守兴望着罗翠微长叹一声,补充道。   ****   罗守兴所说的“张家表少爷”,是卓愉娘家二姐的儿子张文平。   因着卓愉的关系,罗家与张家也算表亲。虽两家平日来往不多,可逢年过节还是少不得人情走动,罗家姐弟三人见着张文平,也客客气气叫一声张家表哥。   张文平的父亲过世已十余年,他母亲凭着京郊几亩薄田独自带大他,自少不得娇惯些。   早前他也读了几年书,后来不知怎么想的,书袋一撂就回家当米虫,到如今已游手好闲好几年了。   虽说罗翠微此刻还不知罗风鸣为何会动手,但她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必定是张文平没干好事。   罗翠微强打起精神进了正厅,见卓家二姨正坐在地上拍着腿哭,卓愉蹲在旁边流着泪劝着扶着,不由得一阵头疼。   “二姨,这寒冬腊月的,坐地上凉。”   一听罗翠微的声音,卓家二姨背脊略僵,哭声渐止。   这几年罗淮养伤不大出面理事,卓家人仗着卓愉性子软,在她面前的言行比从前张狂许多。往常无事时都能找些茬到罗家来打打秋风,何况今日确是罗风鸣当街殴打了张文平,卓家二姨自然闹得理直气壮。   不过卓家人都清楚,罗翠微这小祖宗可不是卓愉那样的糊涂软性子,谁若在她面前撒泼耍横,她浑起来比谁都凶。   眼见罗翠微伸手来扶,卓家二姨抽噎着搭了她的手站起来。   卓愉怕罗翠微还不知晓内情,赶忙擦了面上的眼泪,解释道:“大姐儿,今日也怪凤鸣不懂事……”   “守兴叔跟我说了,”罗翠微对卓愉点点头,又转头对卓家二姨道,“罗风鸣没脸回来呢,转头我就带人去打断他的腿。”   这当然是场面话,可她把话都说成这样,卓家二姨也就没什么词儿了。   “我让阿绫去取银子和药材,晚些她随二姨一道回去,替罗风鸣向张家表哥道个歉。”罗翠微又道。   谁都知道夏侯绫很得罗翠微器重,此时让夏侯绫去登门向张文平道歉,跟罗翠微亲自去没区别,这面子当真算是给得足足的。   卓家二姨拿绢子擦了擦脸,点头谢过。   可到底是她儿子挨了打,她自忍不住满心忿忿,又对卓愉抱怨:“风鸣如今这般不像话,该请妹夫好生管束一回。”   听出她话里话外还有向罗淮告状的意思,罗翠微面上一寒,笑得冷冷的,“二姨慈母爱子我能理解,今日气不过来找母亲倾诉,我也不拦着。二姨若想打罗风鸣一顿讨回这公道,我亲自去替您将人逮回来;若还不解气,连我一并打了我也绝不吭声。”   这几年下来,谁都看得明白,在主院养伤的罗淮,是罗翠微心里碰不得的命门。   就说眼下,罗家最重要的北线商路被黄家卡得死死的,罗翠微宁愿自己舍下脸面出去奔走折腰,也不许谁在罗淮面前提半个字难处,足见她对自家父亲有多维护。   卓家二姨见罗翠微此刻的神情,已明白自己挑错话头了,讪讪看了卓愉一眼,指望她能帮忙找补两句。   或许是罗翠微的眼神实在冷得吓人,卓愉半晌也没发出声音来。   罗翠微直直望进卓家二姨的眼底,看得她头皮发麻,弱弱垂了眼帘。   “事是罗风鸣做出来的,您想怎么撒气、怎么索偿,我这做人姐姐的都陪他担着,任打任骂任开价,绝不还嘴半个字,”罗翠微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可若是有人惊扰了我父亲安养,这个年就不用过了。”   凡是耳朵没聋、脑子没坏的,都能听出她有多认真。   ****   “聆音楼”在南惠坊已矗立近百年,在此地众多的酒楼中也是“资历深厚”的老字号,平日里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甚至王公贵族不知凡几,渐就成了京中大小消息汇集之所。   此刻聆音楼内偌大的厅里已客似云来,脂粉燃烟的喁喁交谈中,自少不了一些小道趣闻。   聆音楼的掌柜娘子素来是个长袖善舞的,抬眼见罗翠微带着两名家仆进了门来,忙笑着迎上前去:“今儿吹什么风?罗大姑娘可是许久没有……”   “来找罗风鸣。”罗翠微笑着抬起手,打断她的寒暄。   掌柜娘子见她眼底似有山雨欲来,顿时踌躇为难:“这开门做生意的难处,罗大姑娘一定能体谅。”   聆音楼内的消息本就蹿得快,白天罗风鸣当街打人被京兆府拿了去,他一只脚才跨出京兆府大门,消息就已在聆音楼落了地。   之后罗风鸣来聆音楼要了间雅阁关起门喝闷酒,这会儿罗翠微又气势汹汹上门来,掌柜娘子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家这是要遭池鱼之灾。   罗翠微拿出一张银票揉进掌柜娘子手中,“待会儿的任何损失都算我账上,多了不用退,少了我再补。”   “罗家大姑娘实在是个痛快人。”掌柜娘子看了看银票上的数额,眉开眼笑地点点头,指了指二楼某一间雅阁。   ****   那间雅阁的雕花门扉被人从里头闩了,罗家家仆叩了叩,里头传来罗风鸣微醺的声音:“谁啊?”   罗翠微使了个眼色,那两名家仆当即齐齐抬脚,竟将门给踹开了。   这动静可不小,连楼下原本热闹喧嚣的场面也立刻像被冻住,众人目瞪口呆地抬头望着这处。   而雅阁里的罗风鸣更是呆若木鸡。   罗翠微抬脚进去,外头的两名家仆立刻将门重新拉上。   “姐,我……”罗风鸣斯文俊秀的面上薄醉酡红,眼中却已清明大半,忙不迭地站起来。   罗翠微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过去拎起桌上一个酒坛子就泼他满脸。   “你是杀人越货了还是放火烧城了?!不过惹了指甲盖那么大点事,就不敢回家?!我罗家儿郎就这点破出息?”   酒香霎时溢满整阁,罗风鸣的眼睛被酒渍辣得生疼,红通通直泛泪。他有些惭愧地抹了一把脸,小声道,“我想说二姨她……”   “二姨怎么了?表哥又怎么了?家里是没给你钱还是没给你骨头?打就打了,该道歉道歉,该赔钱赔钱,人家要打要骂你受着就是了,有什么好躲的?!”   罗翠微眼中也是泛红,恨铁不成钢地将那酒坛子往地上重重一扔,“罗家又没倒!你惹这点破事罗家还扛得起,怕个鬼啊!”   聆音楼的雅阁地上都铺了厚厚的绒毯,酒坛子落地只砸起闷闷的声响。   罗风鸣赶忙冲上去抱住她的手臂,语带哽咽:“姐,你消气,我知错了……”   “区区一个张文平,就值当你亲自动手还被京兆府尹抓个现行?末了连自己善后都不敢!”大颗的泪水从罗翠微眼中滚落,她抬脚往他腿上一踹,将他推得远些,“别叫姐了,没你这种破弟弟!”   她已许久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了。   此时的罗风鸣已明白过来,长姐气的不是自己惹事打人,而是气他惹事之前没筹谋落人把柄,惹事之后又没有担当善后的勇气。   自从父亲罗淮受伤后,这几年罗翠微肩上的担子有多沉,罗家上下除了夏侯绫,就数罗风鸣最清楚。   又赶上这两年黄家将罗家压得有些紧,罗翠微面上看着镇定从容,可到底只是个年轻轻的姑娘,心中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而自己作为她的亲弟弟,在这种时候,不但没能帮她多分担些,还让她生气、失望。   罗风鸣抬手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渍,屈膝就要跪下。   罗翠微立刻抬起脚尖朝他膝头一踢,瓮声娇斥:“我还没让你气死,跪什么玩意儿?!”   罗风鸣身形微晃,稳了稳站定后,才开口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今日我与……”   “叫人打盆水来洗把脸,坐下慢慢说,”罗翠微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抹去自己眼眶中的残泪,“不就是打个张文平吗,恃财行凶都不会?说清楚怎么回事,你姐教你怎么惹是生非还不落人把柄!”   墙角屏风畔蓦地响起一道幽幽带醉的沉嗓:“罗风鸣,你姐姐……怎么这么好啊……”   罗翠微傻眼,慢慢转过头,这才注意到那屏风下靠墙歪坐着一个醉醺醺的锦袍青年。   这谁啊?! 第7章   “在下……高展,”那人似乎醉得厉害,歪歪靠坐在墙与屏风之间,软绵绵地笑了笑,口齿有些含混,“幸会。”   见罗翠微满脸发懵,罗风鸣赶忙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贺国公府的小公子。”   贺国公不姓贺,姓高,“贺”字是国公爵的荣封。   说来也奇,贺国公夫妇共育有六个孩子,却全是儿郎。高展在家中最小,既是老来子,上头五个哥哥又都较他年长许多,想来该是被一大家子捧在心尖尖上宠着哄着长大的。   可罗风鸣与他年纪差不多大,也不是个多会照顾人的性子;加之惹了事怕回家要挨骂,烦乱之下就没顾得上周全,任由这样一个矜贵娇养的小公子醉得跌坐在墙角傻笑。   见他姿态略显狼狈地歪坐在那里,醉眸中茫茫一层水气,却又极力想撑起风雅贵公子的笑模样,罗翠微心下觉得好笑,却又有些许不忍。   虽说她时常与自家弟弟妹妹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正经事上偶尔也会凶巴巴吼上一顿,可到底是做人姐姐的,遇着弟弟妹妹委屈、狼狈的时候,还是少不得要去关怀照拂。   此时瞧着高展那模样,罗翠微不免推己及人,想着若是被他的父母兄长们见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若换了平时,她定然就上前去关怀了,奈何她才刚当着人家面凶巴巴冲弟弟发完脾气,又吼又踹又砸东西,还大放厥词说要教弟弟怎么惹是生非、不落把柄……   “丢人现眼”这个词,完全不足以形容罗翠微当下的窘态。   罗翠微满脸僵笑,敷衍了一句:“在下罗翠微,幸会幸会。”   说完赶忙将头撇回来,接着与罗风鸣面面相觑,徒留个尴尬的后脑勺给那醉公子看。   “我坐马车过来的,待会儿让人用马车送他回贺国公府,咱俩走回去,你的事正好在路上慢慢说。”罗翠微压低嗓音对罗风鸣道。   此刻的罗风鸣自然是“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闻言忙不迭让人打来热水,匆匆洗去满面酒渍,简单整理了仪容,又让门口的两名罗家家仆帮着将高展扶起。   因着高展的身份,加之他此刻烂醉如泥,实在不宜再惹人侧目,罗风鸣便领着大家走侧边小楼梯下去,再从聆音楼后院绕出来。   出了聆音楼,两名家仆费半天劲将醉到无力的高展扶进马车里躺了。   哪知高展发现罗家姐弟没跟着上车,竟挣扎着从门帘缝里探出脑袋来:“罗……罗微微。”   “是罗翠微。”罗翠微笑哼一声,随口纠正。   “哦,小微微,”高展眯着眼笑得赖皮兮兮如顽童,口齿含混,“你那惹是生非,又、又不落人把柄的法子……也、也教教我,好不好?”   罗翠微心道,醉成这鬼样子,跟你说得着什么呀?口中却笑着胡说八道,“这是罗家祖传秘技,不便向外透露,还请见谅。”   高展虚着眼睛歪头想了想,醉脸上绽出一抹略显天真的笑:“那,我、我可以……可以,入赘。”   一旁的罗风鸣没憋住,低头闷笑出声。   滚你的吧,个死醉鬼!萝卜丁点大的小孩装什么风流公子。罗翠微翻着小白眼,胆大包天地伸出食指,戳着高展的额头将他的脸推回马车里去。   “将人送回贺国公府。别多话,不管贺国公府的人问什么,你们都说不清楚就是了。”对车夫和两名家仆交代完后,罗翠微便带着罗风鸣举步回家了。   罗风鸣边走便觑着罗翠微的尴尬脸色,带着三分试探地劝道:“无妨的,他醉成那样,估计明日醒来就不记得你方才的……英姿了。”   “也是,”罗翠微无奈笑笑,拿出巾子顺手替他擦拭衣襟上未干的酒渍,“他醒来若是还记得,对咱们家的印象可能会不太好,你想要与他深交,只怕是难。”   贺国公府小公子高展的新朋友罗风鸣,有个姐姐悍如市井泼妇、浑似地痞流氓——真是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人与人之间果然不能强求,随缘吧。   “姐,你别往自己头上揽,这事不怪你……”罗风鸣见她有些低落,忙讷讷宽慰。   罗翠微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气哼哼地强掩尴尬,粉腮都鼓圆了:“当然不怪我!”   ****   “……上回我同你说过,有个朋友家是当垆卖酒的,就在南惠坊的东二巷里,”罗风鸣一边迈开步子,一边详细解释着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高展常到她家买酒喝,我就时不时也来晃晃。”   今日不是他头一回与高展遇上了,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儿郎,接连在此“偶遇”几回,随口搭上几句话也算顺理成章。   之后他们一道从东二巷出来,却正好碰见张文平正借酒撒疯,在巷口调戏一个拎了小篮卖果子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瞧着比罗翠贞还小些呢,让他吓得缩墙角里哭得直抽气,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把我和高展都气坏了!”罗风鸣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又怒到满眼发红。   “姐,不是我说,你若是在场,肯定也忍不住想打死他!”   “我就知道,他肯定没做人事才会挨了你的打。”罗翠微正替他擦着衣襟上的酒渍,闻听此言不禁将巾子捏得发皱。   顿了片刻,见姐姐确无责怪自己打人的意思,罗风鸣立刻笑得眉眼弯弯,“我姐就是这样好,对错分明……”   “去去去,出息,”罗翠微将捏皱的巾子拍在他胸前,“你和高展都动手了?”   罗风鸣性子偏文弱,那高展瞧着也不像是个能打的,即便这两人都动了手,罗翠微也不信张文平能被伤得多重。   她心中忍不住咬牙啐道,白白便宜那人渣,打轻了。   罗风鸣乖乖接过巾子,低头继续擦着衣襟上的酒渍,“嗯,都动手了。后来京兆府对我俩都判了罚银,我就一并交了。他说,怕事情传回家要被他公父家法伺候,就叫着我一同上聆音楼先喝些酒壮胆……”   “你倒会替自己找补。若你当真只是陪他,为何不敢让你的随侍往家里带个话,只是赶他先回去?”罗翠微横他个白眼,心知肚明地“呿”了一声。   这小混蛋罗风鸣,还特意交代了那随侍,不许告诉家里他躲在聆音楼呢!   “人家高展是公府的小公子,当街打人被抓有失贺国公府家门体面,这对他自然不是小事。可你跟着瞎躲什么?!”   罗家虽号称京中首富,可说穿了也不过就是经商之家,富而不贵,与三教九流的往来都不算少,哪有公府侯门那样大的体面讲究?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过是家中子弟打架斗殴被京兆府抓了个正着,这种事便是传个满城风雨,最多被人当笑话在背后讲上几天也就过了,落不了罗家多大面子,   罗风鸣惭愧地挠了挠头:“我这不是想着二姨她肯定会上家里闹嘛,一时胆怯,就跟着躲了……往后绝对不再躲!”   “原是张文平不做人事,打了他也是你占理,”罗翠微食指在他脑袋上重重一点,“若先装模作样向二姨道个歉,再大大方方将事情说开,她再护短也没脸翻天。倒是你这一躲,多心虚似的,可算给她递了梯子好上房揭瓦了。”   罗风鸣受教,频频点头,越想越觉得长姐说得对。他并不是个张狂性子,今日的冲动之举还是长这么大头一遭,当下忍不住就慌了。   若他能早想明白这一层,今日这事也不至于闹出这样大动静。   两姐弟并肩在冬日的暮色中徐步归家,初上的华灯将两条身影扯得又细又长。   罗翠微正色望着前路,缓声轻唤,“罗风鸣。”   罗风鸣一个激灵,腰背挺得笔直,转头看向她。   “你今日虽事前冲动鲁莽,事后又没有及时担当善后,”她并未回视,边走边扬起了笑,“可你路见不平能仗义出手,这很好,没错的。”   罗风鸣怔在原地,眼中浮起淡淡水光。   片刻后,他笑着又追上她的脚步,邀功似地将脸往她眼前凑:“那你还是我姐不?还有我这种破弟弟不?”   “列祖列宗在上,”罗翠微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我罗翠微的弟弟,那可一点都不破。”   ****   姐弟俩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暗,之前去张家登门致谢的夏侯绫都回来了。   待罗风鸣好生沐浴梳洗一番,吃过晚饭,三人便在罗翠微院中的书房里就着热乎乎的甜汤谈话。   夏侯绫抿了抿唇,笑道:“我去的时候,张家表少爷就躺在那里哼哼唧唧的,我听着那嗓子分明中气十足,看样子风鸣少爷下手还是轻了。”   方才吃饭时,她已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张文平是半点也不同情。   罗风鸣举着小银匙在甜汤碗里搅了半晌,抬眼看了看长姐,又看看夏侯绫,尴尬地清清嗓子,“若不,明日我再去张家一趟?”   他自己惹出的事,却连累无辜的夏侯绫登门去赔笑脸,他这会儿想想也觉得自己早前确实失了担当。   罗翠微小口喝着甜汤,对他这想法嗤之以鼻,“阿绫既去了,就算是我亲自去过,你又再去做什么?张文平人渣一个,还不配咱们家给他那么大脸。”   夏侯绫也道:“翠微今日不过是体谅卓家二姨为母之心,也免得夫人在娘家人面前为难。我去赔个笑脸听几句抱怨,是给卓家二姨面子,可没认咱们家在张文平面前有什么错。”   不得不说,夏侯绫确实是很了解罗翠微心思的人。   罗风鸣茅塞顿开,高高兴兴地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拿手背抹抹嘴,又问:“姐,那你快说说,怎么再不落把柄的教训他?花钱找人偷偷打他一顿?”   “一顿?”罗翠微哼哼笑,“我找人连着打他三个月!不打死不打残,偏就是追着打。只要他敢露头,不打通他任督二脉不算完。”   她本就是个护短的性子,再加上这事若追根溯源,罗风鸣是没错的。   今日既被京兆府抓去罚了,又碍着情面向卓家二姨服了软,算罗家吃了个小小闷亏,若不找补些回来白受下这口气,她就不是罗翠微了。   罗风鸣哈哈笑得直拍桌:“这话说得,怎么跟个小地痞似的?你上哪儿找打手去?”   若是用罗家自己的人,那不还是有把柄么?   “也是,必须是信得过又靠得住的人,下手要有轻重,若被京兆府抓住,也不会将咱家抖出来的那种,”罗翠微有些苦恼地抿了抿唇,放下甜汤单手托腮,“好在这事也不急在一时。你白天才和他杠上,若后脚就有人找他麻烦,任谁都想得到是怎么回事。”   三人合计半晌,一时也没想到最恰当的打手人选,便只能先将这事搁一搁。   各自回房歇息之前,夏侯绫细心地提醒道:“翠微,你明日不是要带司厨去昭王府吗?跟厨院都交代了?”   罗翠微懊恼一拍脑门,赶忙转往厨院去。   张文平那渣渣算什么?眼下罗家的头等大事,是攀好昭王府的交情才对。   ****   翌日直到过午,罗家的七宝璎珞暖轿都没有出现在昭王府门口。   在后殿小校场练武的熊孝义神思不属,见缝插针地往府门口跑了十几趟,每一次都是失望地耷拉着大熊脑袋悻悻而返。   他频频来回穿梭的动静惹得云烈也无端跟着心浮气躁,在他又一次蔫头耷脑地站回兵器架旁时,忍不住将手中的擦汗巾子砸到他丧气的脸上。   “你很闲?”云烈冷眼瞥他。   熊孝义揭下头上的巾子扔给旁边的侍者,讪讪道:“我饿。”   云烈淡淡轻嘲:“午膳时有个人可是吃了整整半桶子饭的。”   “肉太少……”熊孝义黝黑的脸庞上写满了难过与失落,接着就怒气冲冲地从兵器架上拎出一根长棍,“这个罗翠微,太不讲信用了!亏我还以为她是个好人!”   云烈也取来长棍摆出迎战的架势,浓长的睫毛轻垂,唇角勾起一丝看不出喜乐的笑:“她不过就随口说说,谁叫你要当真?活该。”   像他多明智,根本没有当真,也就完全没有失望,哼哼。   没吃饱肉的熊孝义与“完全没有失望”的云烈没再废话,干脆利落地开打。   小校场上的一众陪练侍卫都觉得,殿下与熊参将今日的对战格外尽力。   原本点到即止的对练逐渐打出了金花四溅之感,使旁观的侍卫儿郎们忍不住也跟着热血沸腾起来。   “……熊参将!我两个铜子儿押熊参将赢!”   “呸!看殿下那沉稳中带着凌厉、守势中不乏刁钻的架势……我五个铜子儿押殿下!”   众人一面紧张地关注着场中对战的形势,一面开起无伤大雅的助兴赌局来,场面愈发热闹了。   大概因为熊孝义身形较云烈壮些,打法大开大合更显得气势雄浑,看好他的人显然多些。   开赌局的那名侍卫是云烈的忠实拥趸,见情形快要一边倒,顿时气恼地补了个新规矩:“若是殿下赢了,那你们这些押熊参将的人,须得再拿出同样多的钱单独送给殿下!”   这条新规矩与以往不同,众人纷纷傻眼:“为啥?”   “为了让你们反省自己瞎了眼!”开赌局的那侍卫大手一挥,拍板定案。   众人想了想,又看了看场上的局面,便七嘴八舌地点头认下了这规矩。   这时,热闹的人群中冒出一道娇娇带笑的软嗓:“那我五十金,押熊参将赢。喏,这是银票。”   抛开各自财力不说,昭王府小校场的这种赌局不过图个热闹助兴,从来没出现过这么大的赌注。   当那轻飘飘的银票被放到开赌局的侍卫手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中午没吃饱,手上竟没什么力气。   小校场正中的云烈与熊孝义虽一直在激烈对打,可两人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警醒之人,对场边的动静自然也不是不闻不问的。   对罗翠微的到来,云烈是满场头一个察觉的。   当下他也不知怎就心中一松,唇角莫名飞起,就连闪神间险些挨了熊孝义一棍也没觉得气恼。   可当他隐约从七嘴八舌的押注声里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唇角才扬起的笑顿时凝固。   古铜色的俊朗面庞渐渐发黑。   越来越黑。   下手也越来越黑。   这个罗翠微,不但居心叵测、奸猾狡诈,还眼瞎心盲!   受死吧,熊孝义! 第8章   临川军的防区地处大缙西北边境,主要防御的是北狄部族。   这个部族不事农耕,数百年来都以游牧及滋扰劫掠大缙边境为生,对攻城侵地之事毫无兴趣,总是仗着兵强马壮,三不五时冲过边境打上门来,打赢后就盯着钱财、粮草、姑娘一通抢,完了调转马头往回跑;若是打输,就空手往回跑。   北狄人是个让大缙军方无比头疼的宿敌。他们以身形魁伟著称,战法粗糙无比、谋虑一窍不通,打起仗来全凭蛮力,打法极其凶残,与临川军对峙百余年,虽输多赢少,但到底也有他们赢的时候。   由于北狄人有“见姑娘就抢”的习俗,临川军在募兵请将时绝不考虑女兵女将,从源头上避免此类祸事。   这就导致临川军不可避免地成了闻名遐迩的“和尚庙”。   因临川军中全是血气方刚的儿郎,平日若闲来无事邀人对战练手,在一班同袍兄弟面前切磋,胜负之事不过添些热闹笑谈。   可一旦旁观者中陡然多出娇娇滴滴的姑娘,或天真懵懂的稚子,那对战双方的心里就很容易旁生出微妙枝节。   这种微妙的心绪其实未必关乎男女情爱,有时甚至未必拘于某个特定对象。更像是突然被激发出的野放天性,没来由地就是想展示自己强悍的力量,争先恐后要做胜利那一方,以博取娇小旁观者的崇敬与注目。   当然,这种只有他们自己才心照不宣的惯例,在寻常人眼里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自打罗翠微出现在小校场边,围观的侍卫们很快就察觉到场中那两人的这种变化。   几乎不需要什么过渡,云烈与熊孝义双双迅速进到一种“恨不能将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的状态。   云烈的突然爆发,源于听到罗翠微重金押注熊孝义,那种“被人看得扁扁的”滋味实在憋屈,当下卯起劲就想让她认识到,她的判断有多荒唐;   而熊孝义自然也听到了罗翠微的押注,立时得意到气焰高涨,不愿辜负这份慧眼识珠的“知遇之恩”。   此刻两人虽心思各异,可一招一式间不再给对方留半丝余地的凶残调子,却是非常一致的。   昭王府的侍卫多是从临川军解甲归来的士卒,对场上这种略显古怪的变化自然心领神会,纷纷挤眉弄眼地怪笑起哄,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推波助澜。   罗翠微并不习武,对这种临川居特有的“风俗”一无所知,只能茫然望着场中那两个不知多大仇的男子,深深反思自己对云烈与熊孝义之间的交情是否有什么误会。   ****   这场切磋的激烈程度在昭王府内实数罕见。   云烈与熊孝义多年同袍,一道出生入死,二人于武艺、经验上可算不相伯仲,对对方的路数又了如指掌;此时双方毫无保留地全力以赴,总体自是打了个旗鼓相当,场面看起来那叫一个精彩纷呈、痛快淋漓,让人目不转睛。   偶尔其中一方稍露破绽,场边的旁观者们就跟着提心吊胆地皱紧了脸;待危机解除,大家又忍不住一起松口大气。   这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酣战,连摸不着门道的罗翠微也忍不住捏紧衣角,跟着大家屏息凝神,心中随场上局势起起落落。   那两人缠斗到申时过半才分出了胜负。   看似即将力竭的云烈突然跃身而起,凌空一脚踹飞了熊孝义手中的长棍。   眼见长棍落地,熊孝义虽悻悻黑着脸,却也磊落抱拳,算是认负。   场边的押注者们有人欢呼有人哀嚎,霎时一片混乱。   罗翠微看得发笑,觉得这些儿郎很是有趣,私下相处如此热闹、鲁直却又鲜活,并不是她原先以为的那般枯燥沉闷。   “白白输了五十金,还笑得出来?”   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云烈略抬着下巴,浑身上下都鼓张着胜者独有的张扬气势。   “是一百金啊,”回过神来的罗翠微稍退半句,浅笑软声,“说是若押错胜者,还得另向胜者奉上与赌注等额的赔礼。”   这条新规矩是今日开赌局那侍卫临时加的,方才云烈一心二用,听漏了这茬。   云烈在心中暗斥这些家伙瞎胡闹,蹙眉道:“那你这算是……强颜欢笑?”   虽说罗家号称京中首富,可一百金也不是小数目,就算视钱财如粪土,但“输”的感觉总归不是太好。   罗翠微面上略带遗憾,却仍是笑的,“也是我不懂门道,以为比的是谁力气大。熊参将看着魁梧得像小山似的,吃得又多……没料到殿下竟这样厉害!”   这朴素而不失真挚的赞美让云烈颇为受用,有种打了翻身仗的扬眉吐气之感。   见他眸中渐起了悦色,罗翠微顺势从袖袋中又取出一张银票来,恭敬奉上:“愿赌服输,请殿下笑纳。”   “他们就是瞎起哄的,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云烈诧异地顿了顿,有些困扰地挥挥手,“待会儿让他们把你先前那张银票也还你。”   “没这个道理的,”罗翠微板了俏脸,执拗地将银票塞进他手里,“落注无悔,这是规矩,我不要面子的啊?”   云烈的本心里并不想再占她这便宜,可他也清楚,她今日这一百金,对眼下筹措冬衣、冬粮解临川军的燃眉之急当真算是及时雨。   他略作沉吟后,也不再别扭踌躇,将那银票收好,郑重道:“却之不恭,就多谢了。”   这笔钱他也会记下来,将来一定还。   “殿下言重了,”罗翠微笑笑,抬眼见有晶莹汗珠自他额角蜿蜒而下,便转了话头,“天凉,殿下还是擦擦汗,免得待会儿受寒。”   云烈眸色古怪地滞了滞,僵硬点头。   片刻后,见她仍站在原地不动,他只得无奈出声:“你……挡着我取巾子了。”   她以为他是特地过来收钱的吗?   罗翠微扭头一看,背后果然立着个暗色朱漆的小木架,上头挂了好些擦汗用的干净厚巾子。   她忙轻咬住唇角,笑得尴尬极了。顺手取了一张巾子,未及多想,抬手就按在他脸颊边:“抱歉,方才没注意……”   云烈乍然瞠圆的双眸让她顿时回魂:这什么破手?!怎么逮谁都替人擦汗?!面前这是昭王殿下,不是罗风鸣!   “殿、殿下请。”罗翠微双颊滚烫如沸,讪讪将巾子从他脸上拿开,假装无事地重新递到他手里。   好在那些侍卫们正忙着清算赌注,没人注意到这引人遐思的一幕。   云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迅速接过那张巾子,略显粗鲁地盖住了自己大半头脸,就留个下巴露在外头。   ****   罗翠微今日不单带来了罗家的司厨,又很上道地带了许多米肉果菜,昭王府全体成员的伙食都被惠及,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如过年。   酉时开餐,罗翠微自是与云烈、熊孝义一道在膳厅内就座。   满桌子有酒有肉的丰盛光景让熊孝义一扫今日战败的颓丧,吃相豪迈地与罗翠微热络交谈起来。   “我还当你今日不来了呢!”   云烈没说话,顾自低头夹菜,却忍不住默默竖起了耳朵。   罗翠微小小抿下一口汤后,才抬眼笑答:“哪能呢?我可是言而有信的。不过家里遇着点小事,上午我忙着找人去了。”   “什么事?”   云烈突然出声,不但罗翠微诧异,连心大的熊孝义都忍不住古怪侧目。   “你那什么眼神?”云烈不好冲罗翠微太凶,只能转头找熊孝义麻烦,“吃人嘴短,听到人家家里有事都不问一句,还是人吗?”   熊孝义很委屈:“我原也是要问的,只是你先声夺人,忽然衬得我人品不好似的。”   无论如何,云烈主动出言过问罗家所遇何难,这在罗翠微看来,也算自己近日接连厚着脸皮登门套近乎之举有了细微进展。   于是她随意将昨日的事简单提几句,大致只说罗风鸣路见不平,打了自家表哥,没提高展也裹在其中。   毕竟这对贺国公府那样的门第来说不算好事,她不想搬是弄非地多嘴。   “啥玩意儿?调戏小姑娘的人没事,打抱不平的人倒被抓被罚钱?”熊孝义黑脸生怒,“这京兆府里还有个好人没有了?!”   罗翠微轻道:“这倒不能怪京兆府什么,也不过依律行事罢了。毕竟他们的人赶到时,那人已被打翻在地,还挂了彩,调戏小姑娘的行径没逮着现行。若将他也抓去,京兆府少不得会挨些风言风语。”   “那你家可亏死了,白受这口鸟气。”熊孝义愤愤不平地啐道。   云烈却只是抬头看向罗翠微,淡淡道:“你找什么人?打算做什么?”   罗翠微噎了噎,急垂眼帘,笑得有些僵硬:“也没什么,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罢了。”   她打算做的事似乎有些不入流,她并不想在云烈面前提。   “当然是找茬打回去啊!”熊孝义快人快语,“怕个鬼,打架我在行,包在我身上!”   罗翠微连连摆手婉拒:“多谢熊参将仗义!可杀鸡哪用得着牛刀?不过一点小小的市井纷争,你若一拳揍他脸上,反倒替他贴金了;要是再被旁人知道,没的跌了昭王府的份。”   这话倒不是她奉承。虽说云烈不沾染朝中之事,在几个已开府的皇子皇女中不大起眼,可临川军戍边有功又从不扰民,在百姓中还是颇有些刚正美名的。   即便她打算与昭王府“狼狈为奸”做笔交易,那也是“借道临川”这样的大事;相比之下,教训个游手好闲的张文平简直不值一提,她半点没想过将昭王府裹进这种小破事。   她的话似乎有些道理,熊孝义噎了噎,旋即有些丧气。   倒是云烈不咸不淡地挑了眉梢,沉嗓低哼道:“若连教训个地痞流氓都能落下把柄被人看笑话,那昭王府才真成了个笑话。”   外人都说昭王云烈清正刚直,可熟悉他的人都清楚,其实也不总是这样。   譬如审时度势、投桃报李之类的事,他做起来并不会觉得有多为难。   熊孝义听出他并不反对自己搅和罗家这事,立刻又来了劲:“就是!若论打架,满京城里你找不出比我们更专精的了!你只需说你想要那人伤成什么样?断手断脚需要吗?”   罗翠微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向云烈:“还、还能指定伤损程度啊?”   “这几日平白你这么多好处,举手之劳,算是小小回礼,”云烈神色坦荡,眼底隐隐有笑,“说吧,想要几成伤的?不收你钱。” 第9章   打从那日过后,张文平每每出门晃荡,总会因为各种匪夷所思的缘由与陌生人发生冲突,几乎是逢出门必挨上一顿打。   这才与罗风鸣起过龃龉,接着就频频被打,卓家二姨难免会疑心到罗家头上。   可接连近十日罗风鸣都在忙着核对各地账目,几乎足不出户;而罗翠微除了频频往昭王府走动,便是给与罗家有往来的各家送送年礼,每日行踪皆在众人眼里。   如此一来,卓家二姨便是再想借题发挥,也挑不出个“人赃并获”的由头,只能活生生吃下这闷亏,叫那张文平暂且躲在家中避祸。   这桩原本无心插柳的“投桃报李”,在某些层面上意外促使罗翠微迅速被昭王府上下接纳为“自己人”。   再加上罗翠微接连近半个月每日登门,好吃好喝进贡不说,出手阔绰又不着痕迹,体贴地找尽各种理由,让对方在受她好处时不会有“被施舍”般的不自在,这就使她在昭王府“混个脸熟”的进度,远比预想中得要快许多。   之后每当她的七宝璎珞暖轿停在昭王府门口,就会有昭王府的侍卫儿郎三三两两上来热情相迎,神采飞扬地向她回报前一日张文平又是如何狼狈惨状;   凡有对战切磋之日,小校场旁边总会有一张铺了锦垫的椅子,若有人胆敢觊觎这宝座,定然会引发“滚开!这是罗姑娘的”这样的群起责难。   就连云烈也少了之前的冷面以对,偶尔还邀她一道下个棋斗个叶子之类,有一回在熊孝义就喝大了无人热场时,还主动与她闲谈许久。   就像一群起先不大熟络的顽童,忽然联手做了件小小坏事,从此双方有了共同的小秘密,理所应当就算是“一伙子”了。   这日午饭后又下了两局棋,罗翠微因还要去徐家登门拜访,闲聊几句后便与众人告辞。   出乎意料的是,云烈竟亲自起身相送,虽两人一路并行沉默无言,这对罗翠微却有些受宠若惊了。   待穿过花园,隐隐已能望见昭王府门内影壁之时,罗翠微笑着放缓了脚步,扭头微仰起小脸,对云烈道,“殿下留步吧,我这都熟门熟路了还劳殿下亲自相送,实在是……”   “嗯,那个……”云烈清了清嗓子,像是有满肚子话没想好该怎么说,一时欲言又止。   无风也无晴的冬日午后,说话间自不免带出浅浅白雾。   他们之间原就只隔了不足半步的距离,两声交叠的那个瞬间,刚劲中透着凛冽与温热里裹着清甜的两道气息意外绞缠在一处。   虽不过只一呼一吸间,浅浅白雾就消散殆尽,可那昙花一现般的景象透出的暧昧绮丽,就像被文火温柔烘烤过后又沾了点白糖霜的羽毛尖,顽皮而骄横地在云烈的心上来回轻扫了几下。   那原本是一颗在边关苦寒、沙场烽烟的砥砺下仍坚不可摧的心;是在野蛮强敌、锋锐敌刃的威势下也无半丝惊惧的心;是旁人暗算打压中忍受着狼狈清贫、锱铢必较贫,却从不颤抖退却的心。   可就在这个瞬间,昭王云烈胸腔中那颗让临川军万千男儿俯首崇敬、誓死追随、百炼成钢的心,骨气全无地化成了一滩春水。   酸软。甜蜜。不可理喻。无能为力。   这种陌生的心绪对他来说有些糟糕,可他却又诡异地毫无抵触抗拒……这就更糟糕了。   罗翠微并不知他心中已蜿蜒曲折地攀了十八道弯,只是见他神色古怪,俊朗刚毅的浅铜面颊上暗浮起可疑的赭红,当下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就微踮了脚尖,抬起手背探了探他的额温。   她将手收回来,又贴在自己的额上试了试,两下对比之下得出结论:“殿下怕是被风扑着了,像是有些烫。快回寝殿歇着,再让人煮些姜汁喝一喝。”   姑娘家那又暖又软的手背轻轻贴过来,紧接着又贴到了她自己的额上,此情此景落在云烈眼中,竟仿佛是自己与她额角相抵了似的。   察觉自己胸腔中那颗不争气的心突然鼓噪,怕那雷动般的巨大心音要被人听了去,云烈急忙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又躲什么似地抬了头,视线越过她的发顶看向远处。   “早上接了旨意,明日要奉诏入宫,有家宴。”   这番缺失主语的说辞让罗翠微懵了一下。   “是说,你明日不必过来,没人在。”见她半晌没回应,云烈再次补充。   罗翠微这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点点头,随口笑答:“好的,那我后天再来。”   她其实很想多嘴调笑一句:怎么就“明日没人在”了?莫非你们皇家家宴,竟还需要昭王府全员出席?   不过她看着云烈怪怪的,怕他当真是着了寒,便不再多说闲话耽误他,只温声催促:“殿下赶紧回寝殿歇着,姜汁一定要喝呀!若嫌味道不好,可以偷偷叫人加些糖的。”   云烈三度清了清嗓子,“不用加糖。”   满心里甜得都快齁得他浑身无力了,姜汁算个鬼啊?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就是生嚼黄连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   腊月廿七这日,眼看除夕将近,罗翠微趁着云烈进宫、自己不必前往昭王府“点卯”,在家精心斟酌大半日,特意为昭王府备下丰厚却不致出格的年礼。   之后又召集了夏侯绫、罗风鸣一道集思广益,为明日如何向云烈提出“借道临川”之事打起腹稿。   为保万无一失,她甚至还去主院找自家父亲罗淮,旁敲侧击地请教了一些说话的门道。   她从小跟在罗淮身边天南海北地跑,书读得虽不多,却是个见惯世情百态的泼辣辣小油嘴。打她十六岁那年在罗淮的安排下,独自从头到尾谈成第一笔生意至今,已有七、八年没有过这种说话前要先打腹稿的情状了。   毕竟罗家明年能否绕过黄家接连两年的暗中围堵,一扫两年来的重大亏损,就看“借道临川”是成是败了。   这半月来她绞尽脑汁在昭王府铺垫许多,明日就要见出分晓,她此刻的心情不啻于背负举家期许寒窗十年、正等待放榜的科考学子。   对于那“判卷主考官”云烈会给出怎样的结果,她心中其实并无十足把握。   毕竟这事对云烈来说要背的风险也不算小,“放商队穿过军阵防区”这种事,若一个不小心没藏好行迹,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轻易是收不了场的。   这段日子的来往下来,她对云烈、对昭王府、对临川军的观感都是极好的。这群人既有市井传言中的“清正耿直、勇猛坚毅”,私下里又热情鲜活、豪爽义气,都是些值得交心的纯澈之人。   若非罗家已到了危急关头,她一点都不想开这个口。   她出生商人之家,对能使双方互惠互利的利算计从不以为耻,因此在最初想到“借道临川”借燃眉之急时,她只是冷静地盘算着“富贵险中求”,这个合作对罗家、对昭王府,都是同样的“有一害却有百利”。   可她算漏了人心毕竟是肉长了,经过这大半月的交道,并不只是昭王府上下将她当做了“自己人”,她心中也将他们当做了朋友。   “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对她的心思,夏侯绫自是看得明白,只能苦叹着提醒道,“眼下各地的掌柜都在等你的答复……翠微,罗家耗不起这时间了。”   掌柜们当然不知罗翠微近来在筹谋什么,只是听她的吩咐在等她回话,以决定开春时是否如往年那样,照例收购北线商路所需的货物。   若因她的踌躇杂念导致贻误时机,这些货物收购下来后北线仍是被卡在松原,那就是第三年将重金打了水漂;若是没有及时抢下货源……没货可出于罗家也是致命。   罗翠微闭了闭眼,沉重地点点头:“我明白。”   “借道临川”,无论成与不成,她都必须尽力一试。   ****   这世间事许多时候就是这样,道理都很明白,可做起来却总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艰难。   哪怕罗翠微已尽力摒弃心中杂念,在脑中反复演练过明日说话的内容、语气、神态——   要如何去起承转合才能充分表达出罗家的困境,怎样的笑容才显得恭谨却不谄媚,怎么样的声调能最大限度让人接受到合作的诚意……   可她还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紧张得想满地打滚,放声尖叫。   见她坐在暖阁的小火盆边绞着绢子满面通红地沉默良久,夏侯绫哑然失笑,“翠微,我瞧你这忐忑无措的模样,不像是要去与人谈事,倒像是要向人求亲。”   “啊?什么求亲?”罗翠微紧张兮兮地抬起红脸,眼中茫茫然像只无措的兔子,“谁要求亲?”   夏侯绫知道这时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便撇撇嘴无声叹息,倒了一杯温热的参茶递给她定神。   未几,罗风鸣推开花阁的门,探进来半个身子,喜形于色道:“姐!家里来客了!是那个……”   “来客就来客,你自己不会招待吗?”罗翠微紧张兮兮地捧紧茶杯,迁怒地瞪他,“多大个人了,招待个客人这种小事竟也非要我来吗?!”   今日即便是神仙下凡,她也没心思多看一眼了。   罗风鸣也知道她正因为明日要做的事而紧张,倒也不恼,只是挠挠头:“哦,客人本来想当面向你问好的……那我就说你抱恙,不便见客吧。”   “随你随你,”罗翠微抖抖索索地喝了一口参茶,毛躁躁地回他,“只要你别把我说死了,怎么跟人说都行……哦,对了,来的是谁?”   罗风鸣正要走,听她问起,便赶忙答话:“高展。”   见长姐惊讶又茫然地看过来,他以为她忘记这个名字了,便又补充道,“贺国公府的小公子,高展。他说,来给咱们拜早年。”   这下不但罗翠微瞪大了眼睛,连夏侯绫也惊得眼珠子都险些落出来——   “哪有侯门公子主动上个商户家拜年的?!”   真是从未见过如此荒谬奇诡之事! 第10章   既高展都已“纡尊降贵”亲自登门拜访,又言明想要当面向罗翠微问好,她自也不能不露面。   不过她并不打算多掺和罗风鸣结交的人脉,只是出于礼数前去客套寒暄,便也没有刻意换做隆重仪容,只一身素简常服、净面无妆地就去了。   双方见过礼后,高展有些发窘地皱了皱鼻子,长睫赧然微垂,唇角抿了笑,“那日贪嘴多喝了些,罗家姐姐后来是不是偷着笑话我了?”   他的话中并未提罗翠微当日那凶巴巴发脾气的泼辣行径,罗翠微也不知他还记得多少,只能谨慎笑答:“小公子说笑了,没有的。”   “什么小公子啊?我与风鸣一般大,朋友的姐姐也当得是我的姐姐,”高展露齿一笑,大大方方的,“请姐姐也唤我的名字吧。”   罗翠微略怔,“这……”不太好吧。   话才出口,那高展就不依地笑嚷:“若是姐姐不肯,那我就到你家门外打着滚哭,叫外头的人知道罗家欺负人!”   罗风鸣望了长姐一眼,又冲高展直乐:“我说你这人,好歹也是个名门公子,怎么浑闹起来倒像个皮猴子?”   “名门公子怎么了?”高展单手叉腰,得意地转头冲他扬着眉笑,“名门公子就不会哭了?不会打滚了?瞧不起谁呀!”   这份“自来熟”比罗翠微都不逊色多少,且他的这种“自来熟”,更多是天性里的热情不拘,没有利益算计、得失衡量,只率性而为,心中觉得与对方投契,就毫不矫饰地与主动热络起来。   这样的性子,很难让人生厌。   罗翠微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看着高展的目光不由地就渐少了客套。   上回见他时,他醉歪歪不成个形状,她又因当着人的面冲弟弟发了脾气,尴尬得没好意思仔细打量他的长相。   今日他神清气爽而来,广袖华服显出身量修长,又添三分矜秀气韵,加之言行合宜、神色自若,倒是一派端雅贵公子的熠熠风采了。   许是因他打小养尊处优,不染俗世烟火、不逢人间风霜,从骨子里就透着一种明光照人的和暖友善;加之又正是十八九岁的蓬勃年纪,眼底眉心全是遮不住的少年气。   其实他的五官并非精致无暇的那种,可最难得是他那份矜贵却不倨傲的和暖友善,整个给人干净通透、飞扬跳脱的观感;但凡他冲人笑时,眉眼弯弯,唇也弯弯,似骄阳猛地拨开了云层,让他看上去敞亮又美好。   待罗风鸣与高展笑闹几句,罗翠微笑揉着眉心道:“我手头还有些琐事,就不陪你们了。”   罗风鸣知她要忙什么,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姐你忙去吧,我会好吃好喝招待他的。”   “咦,姐姐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吗?”高展浅浅皱眉,有些失望。   罗风鸣玩笑似地夸张一挥手:“好你个高展,竟还打算在我家混一餐饭?”   “我来都来了,不请我正经吃一餐饭,你好意思么……”   两个儿郎没正形地笑着闹着,罗翠微笑笑,让夏侯绫去厨院交代待客的餐食后,又转身回自己院中继续打腹稿去了。   ****   缙史分两段,最初的数百年,由于皇室姓李,史称李氏缙;而如今这云氏缙兴发于同熙帝云安澜,她是云氏缙的首位帝王,更是大缙立国以来的首位女帝。   她最为后世敬仰的伟业之一,是毕生致力于推行“男女平权”,大破在此之前李氏缙延续近两百年的“尊男卑女”之风。   经过同熙帝那辈人的锐意革新后,有《新修大缙律》为基石,“男女平权”在如今的大缙早已深入人心;无论公侯勋贵或平民之家,女子无论读书、致仕、从戎,还是承袭家业、传承技艺,都与男子无二,再不会因“女子”的身份就被排除在外。   可又经过近两百年的涤荡,到了同熙帝的玄孙辈显隆帝这里,民间风气虽未大改,云氏皇族内却有了些许微妙倒退。   这微妙倒退主要指后宫。   当初同熙帝在位数十年间不设后宫、不纳男宠,一生仅有一位帝君,恩爱白首,同归帝陵,被后世传为佳话。   但到了她的玄孙显隆帝,虽不至于后宫三千,除皇后外却还有皇贵妃一人、妃二人、昭仪与婕妤各一,其余容华、顺常、充衣、待诏四等共约五十,与同熙朝的情形已不可同日而语。   显隆帝今日所设的“皇室家宴”说是年前小聚,并不十分隆重,可中殿的延和苑内几乎坐了个满满当当,足见其后宫充裕、子嗣繁盛。   宴后众人陪在显隆帝面前叙话,答了他一些例行的关切问询。   显隆帝今日似乎兴致不错,难得点了云烈的名:“老五今日像是没吃多少,不合胃口?”   云烈的母亲原只是宫中侍女,当初偶然入了显隆帝的眼,之后多年并无荣宠加身。直到他凭军功被获准开府,他母亲才从后宫第七等的“充衣”晋到五等“容华”。   他的母亲在显隆帝那略显拥挤的后宫里并不起眼,他自己的性子又偏刚直,打小做不来卖乖讨巧的模样,因此显隆帝对他也就不咸不淡。   今日竟忽然留意起他“用膳时没吃多少“这种小事,云烈心中虽诧异,却还是恭敬起身行礼,“劳父皇挂心,许是回京以来少了动弹,食量就跟着小些。”   显隆帝点点头:“也是,京中不比临川自在,由不得你肆意跑马。成日光拘在府里,饿也饿得慢些。”   这话叫人一时听不出其中深意,云烈也不去揣测细究,谢过关怀后就退回座去了。   “说起跑马,”显隆帝转头看向身侧的近身内侍杜福善,“朕是不是有两年未行春猎了?”   杜福善笑着躬身趋近他身侧两步,应道:“回陛下,若算上今年,那就是第三年了。”   显隆帝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对杜福善吩咐道,“让人安排一下,年后挑个不忙的日子,去泉山猎场转转。”   泉山猎场在百里外的京南卫城,山上有行宫、有温泉,清静又不乏野趣,是春日出游的好去处。   杜福善连忙点头称是,诺诺应下。   显隆帝又朝座下的儿女们道:“你们也去,没什么紧要公务的都去。跑跑马,泡个温泉什么的,都松松筋骨。”   一众皇子皇女自是站起身来,齐齐执礼相应。   “哦,对了,”显隆帝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叮嘱杜福善,“宗亲、公侯也得邀上,士农工商也不能漏了……”   “与民同乐”是云氏皇族的惯例,春、秋行猎或出游时,随行队伍中总需有些平民之家作为代表,以彰显皇家爱民之心。   可毕竟是随圣驾出游,在外一待十余日,这随行名单自少不得要提前反复斟酌、精挑细选;既要确保万无一失,又要展示皇家“与民同乐”的气度,绝也不是能闭着眼随手将圣谕发下去就行的。   不过,这种琐碎细节,就不是显隆帝要操心的事了。   ****   显隆帝毕竟已年过五旬,之后又叙话几盏茶的功夫后,就不免有了些疲乏,遂留了桓荣公主云汐与安王云焕,让其他人自行出宫回府。   此时已过正申时,云烈不疾不徐地行至宫门甬道,恰巧遇见锦惠公主云沛,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向宫门外走去。   云沛为陈昭仪所出,是显隆帝已开府的五位殿下之一,领沅城水师在东北方向镇守海境。   她在皇子皇女中排行第四,比云烈只年长一岁;二人虽说不上亲密无间,倒也并不凉薄。   “兵部又压你临川军的冬季粮饷了吧?”云沛瞥了身旁的云烈一眼。   云烈不以为意地应道:“四皇姐竟有闲心看我笑话,想来你的沅城水师已领到冬饷了?”   “啧,连点银子渣都没见着,推说临近年关,兵部已闭府封印,”被戳中同样痛楚的云沛不屑撇嘴,转口又道,“诶你说,有些人怎么这么多年都没个长进,就会这么恶心人的一手,也没点新花样。”   在这件事上,临川军与沅城水师算是同病相怜,时常被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延期发放粮饷。   不过军粮军饷毕竟不是小事,虽时常被延期,可也没人敢真的不发。   而这也恰恰是云沛觉得这招“恶心人”的缘故。   时不时委屈将士们勒紧腰带饿上一阵,这事除了恶心人,真没别的杀伤力。   “或许待那位国舅不再只是兵部尚书,又或者别的紧要位置上有了国舅家的人,大约就有新花样了。”云烈面上照例淡淡的。   云沛抬肘拐了他一记,瞪眼啐道:“你个没心没肺没烦恼的小混球,能不能盼点好?”   云烈略勾了勾唇角,没再说话。   “不是我要说,那位实在够不入流的。既心念着那储君之位,却又贪生怕死不敢领军建功,就指着将我俩饿到服气?”云沛越想越觉得可笑,“下作又短视,不知那颗脑袋里都长了些什么玩意儿。”   对她这番抱怨,云烈只是听着,却不再多嘴。   云沛知他从来都是如此,便换了话题,好奇笑问:“我说,我沅城毕竟靠海,即算被卡粮卡银,就着海产总能填填肚子。你那临川穷山恶水,入冬后怕是连草根都挖不出几棵来,怎么瞧着你不急不慌的?”   “粮草和冬衣都陆续在往临川送了。”云烈目视前方,步履沉稳从容。   云沛当然不会以为兵部会忽然对临川军手下留情,环顾前后确认近前无人,这才压低嗓音凑近他些:“你哪儿来的钱?”   云烈轻敛长睫,并未立刻回答。   他不想给罗翠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可他也清楚,若他什么也不说,云沛反而会私下里去追根究底地查。   望着前方沉吟片刻,他斟酌着字句,言简意赅道:“就有一天,忽然有个姑娘找到我,找了许多理由陆续给了很多钱。”   听起来很荒唐,可这就是实情。   这大半个月下来,罗翠微用各种理由给到他手中的钱实在不少,所换的粮食、衣物,只要节省着些,足够临川军撑到年后开朝复印、兵部补发粮饷了。   云沛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挑着眉斜睨他:“那姑娘,长得好看吗?”   “好看。”对于这个问题,云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哦,听起来真像是志怪话本里的善心小仙女……可她怎么偏就选中你做施福的对象了呢?”   云烈抿了抿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没提过缘由,我也没好意思问。总归算借她的,开春之后就还。”   “这哪儿需要还啊?按志怪话本的路数,她多半是被你的美色、品行触动了心弦,最后一定会哭着喊着要嫁给你的。”云沛的神色古怪起来。   “胡说八道,没……”云烈面上倏地炸红,扭头瞪着自家四皇姐。   云沛怒极而笑,重重哼道:“你也知道我在胡说八道啊?!”   这个混账云烈,真是越大越没义气!准是暗中寻到了什么生财之道,又藏私不愿让她知晓,编的这什么破故事!   哦,好看的姑娘主动找上门,二话不说就送钱给他?!哄鬼去吧!   ****   待云烈出了宫门回到昭王府,已是申时。   才过了府门后的影壁,熊孝义就旋风似地跑过来,咧嘴笑禀:“午后南城黄家送了拜帖来,你看是收下还是退回去?”   云烈蹙眉瞥了他一眼,抬脚就走:“看来你真的很闲,陈叔的活也抢。”   “要不是看着黄家是罗家的死对头,我抢这活做什么?”熊孝义追着他的脚步,急吼吼边走边道。   “黄家送拜帖,又关罗家什么事了?”云烈放缓了脚步。   见他终于愿意认真听自己说话,熊孝义忙道,“我也是昨日得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说是近几年南城黄家风头无两,罗家的首富之位岌岌可危。”   黄家原本与罗家差不多,都是白手起家、逐渐坐大的商号。只是黄家近年来陆续有人出仕,虽官做得不算大,可面对朝中无人、富而不贵的罗家,许多时候自然容易压上一头。   “……之前你不是让我查罗家对昭王府有何图谋吗?我琢磨了一下,或许罗姑娘是打算结交宗室给自家壮个胆?”熊孝义挠了挠头。   毕竟黄家是倾十数年之力才扶植出几个家中子弟出仕,这招棋上罗家已落人后手,就是眼下立刻比照办理,那也得十年八年的功夫才能出成效。   这样的形势下,罗家若想要保住首富之位并作出反击,结交宗室、勋贵之类的门楣抬抬声势,应该是短时间内最有效的法子。   云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经商之家,与人结交的初衷有小小功利之心,那也不出奇。你看城北徐家也给你送年礼吧?如今黄家的拜帖也来了吧?”熊孝义怕他会因此对罗翠微有了成见,忙跟在他旁边帮着说好话。   “可独独人家罗姑娘,一连大半月,每日风雨无阻亲自登门,非但送金送银,还管咱们好吃好喝,又笑脸相迎,不给谁半点难堪,可说是很有诚意了!”   云烈再度扭头瞥他一眼,冷静地指出,“在你心里,其实主要是好吃好喝这件事最有诚意,对吧?”   这头熊,明显已经被罗家的猪油蒙了心。   “反正我觉得,罗姑娘为人还行,”熊孝义悻悻嘀咕了一句,又催促道,“那黄家的拜帖究竟是收是退,你倒是给个话啊!”   云烈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看?”   “要我看,直接给退回去得了,”熊孝义站在桌案前,黑脸上有几分维护之意,“黄家与罗家是死对头,眼下又正压着罗家一头,若罗姑娘知道你接了黄家的拜帖,怕是会伤心难堪的。”   已端坐在桌案后的云烈以指节轻叩桌面,斟酌半晌后,抬起头来:“收下吧,让黄家的人后天来。”   他与熊孝义的想法有些许不同。   在他看来,既罗家正被黄家压着一头,眼下黄家踩着罗翠微的步子来探昭王府的门路,或许是藏了什么针对罗家的打算。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黄家有什么图谋,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告诉罗翠微;可既黄家主动要凑到他面前来,他就借机替罗翠微探个究竟。   “……也算回报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好意诚心。”云烈垂下眼帘,不知是在向熊孝义解释,还是在向自己解释。   听了他的说法,熊孝义虽并不完全赞同,却也只能不甘不愿地点头应了,顺口问:“那为何不是明日来?”   云烈持续垂着眼帘,拿起桌面上一沓最新的军报,清了清嗓子才道,“你方才不是说,若罗翠微知道我接了黄家的拜帖,会伤心难堪?明日她要来,别在她面前提。” 第11章   罗翠微的七宝璎珞暖轿一大早就出了罗府,才过辰时就停在了昭王府门口。   对于今日要向云烈所出口的事,她已提前一日打好腹稿,又在心中反复演练,将说话的内容、神情、动作全都精心推敲过了。   她甚至也做好了会被云烈拒绝的准备。   可无论再周密的事前筹划,也阻挡不了临门一脚前的紧张忐忑。   暖轿停下后,罗翠微拿出绢子将掌心的汗擦去后,抱紧怀中的年礼盒子,深吸了一口气,唇角扬出合宜的笑弧。   她僵着这样的姿态在轿中闭目端坐片刻,感觉心跳渐稳,这才重新睁开眼,抬手撩了轿帘,躬身迈出。   今日她没有带旁人随行,这使她沿着昭王府门前石阶徐徐而上的背影,看上去看个孤胆英雄。   昭王府门前,老总管陈安正带着人在换新桃符。   大缙有民谚曰:腊月廿八,打糕、做饼、贴花花。   民风如此,便是侯门王府甚至皇宫内城也不能免俗。   “陈叔,早啊。”罗翠微抱着年礼盒子拾级而上,抬头向陈安笑吟吟问好。   陈安闻声回首,见是她来了,便也笑着趋步来迎。   罗翠微将沉甸甸的盒子交到陈安手中,陈安道谢接过,唤了一名站在门下的小少年拿进去收好。   与老总管寒暄几句后,罗翠微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先前那样紧张了。   打量着陈安的脸色,她有些疑惑:“陈叔,您今日……笑得很古怪。”   毕竟打了大半个月的交道,此刻陈安那暗藏在笑容里的勉强与无奈,她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被她看穿,陈安索性就不装笑脸了。   “我这大一早起来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那帮浑小子闲得慌,就非要来帮倒忙。”老人家先是无奈地撇下唇角,接着又忿忿地吹了吹胡子。   “罗姑娘,你是没瞧见他们捏的那些面团啊,那当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太不喜庆了!”   因着今年冒出个出手大方的罗翠微,再加上掌管皇族宗亲事务的宗正寺也及时派人送来年节贴补,陈安这个昭王府总管的手头终于一扫拮据。   虽说也没突然富裕到能铺张奢靡的地步,但安排好“过个像样的年”倒是不必发愁的。   老总管原想着难得今年云烈在京中过年,早早就安排了人准备起新年里的吃喝。   面是子夜时就发好的,天一亮他就让人开始做糕做饼。   哪知被熊孝义那个闲极无聊的家伙撞见了,振臂一呼就把不当值的侍卫全叫进了膳房。   在老总管看来,那帮浑小子说是帮忙,分明就是趁机玩闹捣乱。   往年云烈不在京中,每每过年时,昭王府内的气氛总不免有些冷清;今年难得热闹,年前节下又没什么大事,这些儿郎不找乐子起哄才怪了。   罗翠微听得想笑,可眼见老总管气呼呼的模样,又不得不宽慰几句:“陈叔,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要过年了,板着脸不喜庆的。”   “这年节的吃食不就是讲个喜庆吉利吗?瞧瞧他们都捏了些啥?”老总管亲自陪着罗翠微往里走,边走边絮絮叨叨吐苦水。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开兵器铺子哪?!”   一路听着老总管的抱怨,罗翠微脑中浮现出一个个被捏成兵器模样的荒唐面团,虽紧紧抿着红唇没好意思笑出声,可藏在披风下的双肩早已抖成了筛子。   想想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昭王府的桌上都要摆这么一堆怪里怪气的糕饼……真不怪老总管要怄气。   “看着是一群人高马大的小子,没一个懂事的!”老总管专注于倾诉满腹委屈,并未发现她的异样,“待会儿你帮着说说他们,最好给他们全赶到后殿小校场去!”   老人家这话里话外的,全没有把罗翠微当外人的意思,她受宠若惊,赶忙藏起偷笑的脸,清了清嗓子。   “您都说他们个个人高马大了,我这也不敢打不敢骂的……陈叔您都吼不动他们,要我去说,怕是更没用吧?”   老总管扭头看了她一眼,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顿时悲从中来。   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不过就想好生生操持着过个像样的年,怎么就这么心累呢?   “这……既是熊参将领的头,”罗翠微见老人家失望地连胡须地耷拉下去了,忙于心不忍地建议,“不若请殿下出面说一说?殿下发话,他们总不敢不听吧?”   老人家一听,长长的胡须顿时又被吹得高高飞起:“我方才从膳房出来时,殿下正忙着要捏出一个‘身中数箭的北狄人’呢!”   那位在外人面前庄重正经的昭王殿下,才是今日这府中最不靠谱的一个!   ****   老总管的血泪控诉让罗翠微险些笑到劈叉。   不过鉴于老人家那幽怨的眼神实在太拷问良心,她很快收了笑声,一本正经地站在回廊下,陪着老总管想法子。   “……还是得先想法子将殿下支出门去,”老总管沉吟半晌,捋着胡子频频点头,“只要殿下不在,我就镇得住那帮浑小子。”   罗翠微跟着点头:“那,怎么支出去呢?”   “……带到街上去买东西吧?”老总管眼中灵光乍现,“殿下小时候总想去街上闲逛!”   按照大缙皇室的规矩,储君开府前长居东宫,而其余皇子皇女在未满十四周岁之前,则居住在内城北宫各殿,云烈自也不例外。   皇宫内城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地方,年幼的皇子皇女们虽不缺锦衣玉食,却没有太多机会见识市井间的热闹繁华,当然会有许多憧憬向往。   陈安在云烈五岁起就跟在他身旁照顾,对云烈曾经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微小心愿全都记忆犹新。   “陈叔,”罗翠微无奈扶额,软声笑叹,“殿下如今是大人了,不能当小孩儿哄……”   若这会儿有谁跑去云烈面前说,“来,乖乖的跟我上街,给你买糖吃”,他大概会一拳打歪对方的脸吧?   老总管抬眼望着天,再度沉思片刻后,一拍脑门,就又想出个法子来。   ****   “灯市?”云烈眼中显然有些诧异。   先前与老总管说了半天话后,罗翠微本已经不紧张了,可此刻站在膳房前的院子里与云烈面向而立……   她的掌心又冒出汗来了。   罗翠微两手偷偷捏住衣角,尽量让自己不要笑得太僵硬:“陈叔说,还没来得及买灯。”   新年之前各家都要换灯笼,除夕夜还要专门在檐下挂上造型各异的小花灯添彩。   “后天就除夕了,今日要忙的事太多,府中人手似乎不够,陈叔的意思是,想请殿下……”罗翠微蓦地哽了一下,咽了咽口水。   云烈盯着她看了半晌,垂在身侧的长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做。   “你脸色很白,”他眉心微蹙,刚毅的薄唇抿成直线,片刻后才淡声又道,“是水粉涂厚了的缘故?”   罗翠微顿时忘了紧张,倏地瞪圆的眼睛——   世间大约没有几个姑娘乐意听到这样的话。   尤其还是在那个姑娘根本没上妆的情况下。   这完全是一种羞辱!蔑视!挑衅!   见她盈盈水眸中陡生怒火,还夹杂了一丝“恶向胆边生”的决绝,云烈心中发毛,警觉地小退半步,声气都弱了:“瞪、瞪什么瞪?怕你啊?”   他还没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只能先习惯性地叫阵立威。   虽然那心虚不安的模样与声调,实在没什么气势可言。   见他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离谱的错误,罗翠微怒而逼近一步,伸手抓过他的大掌——   贴上了那张素净温软的脸。   非但如此,她还抓着那略有些粗糙的大掌用力在自己软嫩的颊面上蹭了两下。   这才气呼呼将他的手扔了回去。   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云烈整个人傻在当场,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我今日才没有搽水粉!”天生就长这么白!   对她这种誓死捍卫自己美貌真实度的强烈自尊心,云烈是很难体会的。   他喉头滚了好几遍之后,徐徐抬起右手,动作僵硬地把掌心亮给她瞧——   “刚刚在膳房,捏面团了。”   还没来得及净手,五根长指上全都有面粉的痕迹。   这下轮到罗翠微傻眼了。   她尴尬得想哭,硬着头皮挤出假笑:“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蠢过了,你相信吗……”   云烈不知这个问题该不该回答,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在提醒他——   你可闭嘴吧,多说多错。   他体贴的沉默果然让罗翠微稍感安慰。   她抬手抹了抹自己沮丧的脸,低声道:“听说,你们捏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对这个奇怪的问题,云烈依然无言以对,只能点点头。   “随意借一样给我吧……”她想用来抹脖子自尽。   此时的罗翠微已经丢脸到抬不起头来,低垂着脖子留给乌黑发顶给云烈看。   云烈垂脸忍笑,总觉她的头顶随时可能冒起尴尬的白烟。   他轻了轻嗓子,好心地建议:“你,要不要先去洗个脸……然后,一起去灯市?”   罗翠微点了点头,转身就跑。   待罗翠微狼狈转身逃去找洗脸水后,云烈低头看着自己那沾了面粉的右手。   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的触感。   突然脸红。 第12章   年节时的灯市很热闹。   即使眼下是大白天,商户、摊贩们仍不吝啬将展示用的各式花灯纷纷点亮,以此招徕顾客的目光。   此时离除夕只剩两日,之前来不及采买花灯的人家纷纷放下手头的事赶来,四衢八街之间全是攒动的人头。   热闹喧嚣中,每个人面上都带着笑,哪怕是讨价还价也要捡着吉祥软语。   在这喜庆鲜活的氛围里,两个尴尬并行、神情僵硬的人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罗翠微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书虽读得不多,可“言行得体”这种事还是懂的。今日居然脑子一抽,强行抓着个男子的手逼人家摸自己的脸——   她觉得,罗家的列祖列宗此时一定在天上唾弃她。   若不是惦记着“借道临川”的事还没来得及谈,她早就羞愧捂脸逃回家了。   先前才犯了那个蠢,此时尴尬尚未褪尽;加之经过先前那尴尬的一幕,昨日精心准备的腹稿早已在她脑中垮成一团乱麻。   这两种心绪复杂相加,就使她面上的微笑有些发僵。   而云烈脑子里的九转十八弯似乎并不比她少,高大的身躯在热闹的人群中无端显出几分局促。   在灯市中缓慢行了一小段路后,罗翠微终于察觉到路人们时不时投来奇怪的目光,便忍不住拿眼角余光觑向自己身侧。   这才发现,身侧的人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调整步幅,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替她阻隔人潮。   罗翠微心下颤了颤,尽力抛掉满脑门子的尴尬,转头看向云烈:“到正午前后饭点时,人或许会少一些。”   “嗯?”云烈疑惑地回望她。   “前头小巷子里有一间食肆,殿下若不介意的话,咱们先去坐会儿,吃些东西权当打发时间,待正午这街上人少些了再来慢慢挑?”   云烈看着四下拥挤的盛况,点头应下,“也好。”   ****   离午时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小巷的食肆内只有两桌食客,确实比主街上清静许多。   罗翠微熟门熟路地走在前,与门口的小二寒暄了两句。   小二热情地将两人领进食肆正堂,替他们安排了临窗僻静处的一桌,并奉上两杯热茶。   落座后,云烈并不吭声,只是轻轻转着手中的茶杯,好整以暇地望着罗翠微。   当着小二的面,罗翠微也不好称呼他“殿下”,只能硬着头皮指了指堂中悬挂菜牌的架子,“……你,看看想吃什么。”   云烈随意扭头扫了一眼,又转回来看着她,耿直道:“有肉就行。”   罗翠微抿唇轻笑,简单点了几样热食。   待小二走去传菜后,怕两人再度陷入尴尬无言的沉默,罗翠微赶忙硬聊热场:“没想到殿下如此随和,竟肯亲自到街市上来挑花灯,哈哈。”   “小时住在内城,出入都有许多规矩,想来也来不了,”云烈眸心湛了湛,垂下眼帘,轻轻转着手中的杯子,“这些年在临川的时候多些,今日算难得有机会增广见闻,倒也新鲜。”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虽只是随口闲谈,却让罗翠微鼻头微酸。   面前这个人,幼时与这市井风烟隔着一道内城城墙,长大后又与京中繁华隔着千里之遥。   京城原是他成长之处,可这些在寻常百姓眼中平凡的热闹光景,在他眼中竟算是新鲜事。   “殿下在临川,仿佛已有很多年了。”罗翠微强按下心中的波澜起伏,状似不经意地抛出这个话头。   按昨日的腹稿,就该从这里开始抛砖引玉,慢慢再谈到“借道”之事的。   “将近十年。”云烈还是没有抬眼,只是随口漫应着。   “临川,苦吗?”   罗翠微也垂下眉眼,捧了手中的茶杯浅啜一口,看似在细细品味,实则是在掩饰心中骤然而起的细小刺痛。   许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云烈怔了怔,片刻后才答:“还好。只是冬日较京中冷些,也没这样热闹。”   见罗翠微眸中渐有潋滟软色,云烈也不知自己心中在慌些什么,又补充,“仲春以后就不冷了。”   “嗯,”罗翠微点点头,唇角浅笑真挚,语气柔软如老友闲叙,“你们在军中,也像在王府里那样,时常比武对阵做消遣吗?”   这个问题并不在她昨日的腹稿与演练之内,可当下这个瞬间,她就是想问这个。   说起这个,云烈倒是笑了:“军中那些家伙更闹腾,林间打、猎河中摸鱼,年年如此竟还总能乐在其中。”   他说这话时,眼底眉梢都是淡却愉悦的笑,罗翠微却听得想哭。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心中那个“狼狈为奸”的打算,对面前坐着的这个男子来说,是多么荒唐的冒犯与亵渎。   临川军的儿郎们之所以总是对打猎、摸鱼这种事乐在其中,那是因为边塞苦寒,他们没有别的可消遣。   可即便如此,他们却一直都在那里。   忍受着寒冷、饥饿、寂寞,远离故土与亲人,年复一年地守在那里。   不怨,不逃,不退。   顶天立地,风骨昭昭。   虽不知云烈会作何反应,但罗翠微想,若她今日将“借道临川”之事说出口,光只说千里之外那群素未谋面的儿郎们中,就一定会有很多人会被寒了心。   ****   罗翠微没有去过临川,却去过几次距临川一百多里外的松原。   通常是在年后刚开春时跟着商队去的。   那时节京中已有暖意,松原却仍是寒风料峭。   她在那里待得最久的一回,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到如今时隔数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脸上被风刮到生疼的滋味。   土贫物稀,天寒地冻。   就是这样的一个松原,在那一带已称得上“繁华重镇”了。   松原尚且如此,想来在西北最边关的临川,日子只会更难。   而云烈这个昭王殿下,与他的同袍们并肩,在那样贫瘠苦寒之地坚守国门近十年。   十年。   不论他们是出于领军建功以图将来的雄心,抑或只是为了那并不丰厚的饷银,他们全都实实在在用自己热血之躯,在边关风雪中做了西北国门上坚不可摧的盾。   在他们身后的千里之外,便是这盛世红尘。   可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太多机会亲眼看看,自己身后捍卫的这广袤天地,有多么热闹繁华。   就是一群如此值得尊敬与颂扬的儿郎,她与他们结识的初心,竟只是为了利益与算计。   尴尬、惭愧、心虚、内疚,种种滋味齐齐涌上罗翠微的心头,此刻的她真希望事情可以重新来过。   没有什么“狼狈为奸”的阴暗腹稿,没有什么苟且的图谋算计。   云烈和他的同袍们,不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他们应当得到真诚的尊重与敬仰,而不是冰冷的利益和算计。   更不该因为她的一己私念,就被推上随时可能身败名裂,甚至被追责问罪的凶险境地。   ****   就这瞬间,悔不当初的罗翠微决定彻底抛开昨日的腹稿,放弃之前那个并不缜密的计划。   恰巧此时店小二前来上了菜,她便趁机平复了心中波澜。   “所以,你们在临川,平日里除了演练军阵和比武对战,就是打猎、摸鱼?”罗翠微取了一双竹筷递过去。   云烈接过,口中应道,“有时也揍揍送上门来找死的北狄人解闷。”   他一本正经的追加上这个项目,让罗翠微忍不住闷笑出声。   盈盈水眸中那层原本带了些感慨伤怀的薄泪,就这样生生变成带了笑意的泪花,偷偷从她的眼角欢快地沁了出来。   云烈不明所以:“笑什么?”   “我忽然想起陈叔方才说,”罗翠微拿出随身的绢子拭去眼角笑泪,软声颤颤,“殿下真的用面团……捏了个‘身中数箭的北狄人’吗?”   云烈眸心烁了烁,迅速垂下脸看着桌上的菜,斩钉截铁道:“菜要凉了。”   强势终结此话题。   二度笑出眼泪的罗翠微清楚地看到,浅铜色的俊颜上分明布满了可疑暗红,都一路烫到耳朵尖了。   ****   巷中小食肆的餐食自比不得罗家,可这顿简单的餐食却让罗翠微吃得很是愉悦。   午时半刻,两人从小巷回到灯市正街时,罗翠微每走几步就忍不住转头看看面色凝肃的云烈,再想象一下他面无表情地认真捏着“身中数箭的北狄人”的模样,立刻又会垂下脸抖着肩膀无声笑开。   铁骨铮铮的戍边英雄,私下里竟也是个幼稚鬼,真是越想越好笑,她实在是……哈哈哈哈。   “陈叔这个叛徒,”恼羞成怒又无计可施的云烈瞪人了,“你再笑,我就……”   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威胁她,云烈尴尬卡壳。   罗翠微索性大声笑开:“你就……也捏一个身中数箭的罗翠微吗?哈哈哈哈哈。”   许是因为她已决定抛开算计,坦荡磊落地与他友善相交,便少了往日那般的谨慎与顾忌,没注意自己连“殿下”都不称了。   云烈本因为被她知晓了自己的幼稚行径而轻恼,可望着她笑得整个人都明媚起来的敞亮模样,没防备自己的唇角也跟着飞了起来。   “想得倒美,对你用不着箭,”他没好气地笑瞪她,自暴自弃一般,“惹急了,我回去就再捏一个‘你’,若你再借此笑话我……”   罗翠微笑意僵住,有些惊诧地倒退两步。   见她有所收敛,云烈得意挑眉,徐徐又道,“……就给‘你’蒸成饼,再一口咬掉脑袋。”   凶不凶恶?残不残忍?哼哼。   罗翠微顿时松了大气,拍拍心口,脱口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捏个没穿衣……”   意识到自己险些说了什么浑话,她急忙咬住自己的舌尖收了声,两颊绯红地抬眼偷觑云烈的神情。   还好,没什么表情,大约是没听出来的吧?   真是放松过头了,什么瞎话都往外蹦。   罗翠微心虚地垂眸笑了笑,没敢再直视他:“赶紧去挑花灯吧,不然再过一会儿街上人又要多起来了。”   她低垂着眼,就错过了云烈脸上那明显“想很多”的恍惚赧色。   ****   虽说之前熊孝义推测过,罗家结交昭王府,或许是想抬抬自家声势,可云烈始终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这大半个月来,罗翠微每回登门只是友好走动,与府中众人打成一片,又在无意间解了临川的燃眉之急,却始终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从今日一早见面起,这姑娘有数度欲言又止,其间的紧张与异样,云烈是有所察觉的。   他原本想,就凭她大半个月来的耐心与诚意,只要她所谋之事不是非常出格,他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所以他才答应陈叔出来买花灯,并特意约她一道,心想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她说起话来或许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她倒确实没什么顾忌,可那“没有顾忌”的走向,与他料想的完全不同。   回溯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他总觉得她很像是……   专程来调戏他的。 第13章   “你瞧这个行吗?”罗翠微指着一盏胖乎乎的小鱼灯。   跟在他们身后热情介绍的店小二机灵得很,立刻转身捧出一盏同样的小鱼灯,恭敬地递到云烈的手中。   云烈微蹙的眉间有一丝不解:“过年时,需要这么……童趣?”   他小时住在内城,逢年节或典仪,布置、筹备、采买等事宜自有少府门下属官与各宫詹事协商督办。   待他开府后,又常年在临川的营中,昭王府里大小琐事全交由陈总管做主,他自己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翘脚主人。   此时面对罗翠微的征询,他暗暗有些头疼,发觉这种事竟比“这回该调哪支队伍去殴打北狄人”更难抉择。   “你是想说‘幼稚’吧?”罗翠微嗔他一眼,笑吟吟地拿指尖戳了戳小胖鱼的身躯,“它模样乖巧,夜里点亮了挂起来就好看的,而且寓意也好啊。”   云烈闻言略垂了面庞,严肃认真地端详起手中那盏小胖鱼灯。   他实在看不出这花里胡哨的小胖鱼和别的灯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它还是纸扎的,再胖也不能吃。   不过,罗翠微眼里闪着晶亮的笑,拿纤细指尖温柔又调皮地轻点着小胖鱼“身躯”的那副模样,却无端使他喉头有些发紧,心中怦怦,再看向那小胖鱼时,又觉得它虽不能吃,可瞧着似乎真比旁的花灯好看些。   云烈喉头滚了滚,长睫轻颤,应了一声“还行”,将手中那盏灯还给店小二。   “那这个就要十对吧。”罗翠微对店小二道。   寻常人家买灯,同样的形状最多买个一对两对也就够了,小二听她脱口就是“十对”,再瞧瞧她身上那造价不斐的浅碧色霰花暗纹锦袄裙,料想这家人的宅子必定不小,笑容愈发热切了。   “夫人性子真是爽利,开门做生意的商户能遇到您这样的客人,那可算是交了大运。”   小二见云烈那身绀青织锦云纹武袍贵重却不事张扬,心中暗忖这家必定是女主人掌事些,便卯着劲将罗翠微捧得高高的。   对这类并不走心的顺口奉承,罗翠微自己都深谙其道,自然不会当真,不过突如其来的“夫人”二字就让她有些诧异了。   “诶,我不……”   她才要张口辩驳,却被云烈打断。   他转头看向她,满脸正气、毫无杂念:“十对会不会太多?”   “哦,不多的,”被他出声打岔,罗翠微一时也顾不得驳回店小二给的“夫人”身份,侧身仰脸迎向云烈的目光,“过年就是要热热闹闹的,怕少不怕多。”   云烈点点头,眼里偷偷泛起一丝得逞的笑:“还需要挑别的吗?”   “当然要的,”罗翠微没瞧见他眼中的偷笑,见店小二乐颠颠去柜台通知备货,便略倾身凑近云烈一些,小声道,“你那可是王府,这才挑了三种呢,不够的。”   两人原本隔了约摸一臂的距离,此刻她再倾些过来,裙摆也随之轻曳着靠了过来。   浅碧色衣摆虚虚擦过绀青武袍上的织锦云纹,堪堪相触不过瞬间,立刻又没心没肺地跑开去。   像骤雨前的蜻蜓在湖面轻跃,不管不顾地荡起湖心圈圈涟漪后,就扑腾着翅膀,头也不回去地飞走了。   云烈将头撇向一边,握了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   看吧,又在调戏他了。   察觉他陡然的别扭,罗翠微忽然想起方才小二那声“夫人”,赶忙悄然退了半步,重新将目光转向店内高悬的各式灯盏。   ****   林林种种挑了近十种形态各异、寓意美好的灯盏后,趁店小二去柜台点数算账,罗翠微轻轻扯了扯云烈的衣袖。   “怎么了?”云烈转头,眼眸略垂,对上她的目光。   罗翠微将他带到一旁,从自己的钱袋中取出几粒碎银后,飞快地将钱袋塞到他手中:“早上出门时,我妹妹让给她买些百果糕回去,正好前头不远的巷子里就有,我买好就回来找你,很快的。”   “哦,”云烈点点头,疑惑地拿起手中的钱袋在她眼前晃了晃,“那这是做什么?”   钱袋是用妆花缎做的,在绰约灯影下泛着一层水华般的光泽,里头的碎银被取走后,就只剩一些面额大小不等的银票,显得轻飘飘,晃动中散出一股淡淡的幽暖甜香。   “你要留下来结账呀,”罗翠微笑着叮嘱道,“记得告诉店小二,你的马车就停在主街口外面,让他们替你把那些灯送过去就行啦。”   说完拎起裙摆,匆匆就行出了花灯铺子,没入重新喧闹起来的午后人群。   ****   云烈怔怔目送她离去后,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枚精致秀气的钱袋,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这颗刺儿莓,平日里看着娇辣辣,可于细处总有许多旁人不易察觉的温柔贴心。   罗家的司厨可是上昭王府展示过手艺的,比御厨都不差多少,花样还多,有那样一群司厨在,罗家的小姑娘岂会轻易贪嘴外头的吃食?   她这举动分明就是担心他没钱,也不愿贸然抢着着付账伤他颜面……   这个罗翠微,自打大半个月前突然登门,送钱送物送笑脸,原以为必定是罗家有所图,可到如今她也没有提过任何出格的要求。   只是三不五时地调戏他一把。   她的种种可疑行径,怎么看都像极了某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在试图接近心仪之人时才会做出来的事!   ****   待罗翠微拎着两盒子百果糕回到花灯铺子,铺子里的伙计们已将那些花灯成箱装好,送去灯市街口外的马车上了。   云烈原本正坐在铺子里的茶几旁等她,一见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花灯铺子门口,便即刻起身迎上去,“要帮你拿吗?”   他以目光指了指她手上的糕点盒子。   “又不重……”罗翠微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临时改了主意,将那两盒子糕点递给他拎着,“也行,反正也有你的一份,你出些力也是应当的。”   云烈顿了顿,将已到嘴边的那句“姑娘家才爱吃甜糕”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看,连去买个甜糕,都记得要给他带一份!   两人并肩出了花灯铺子,穿过灯市主街拥挤的人潮走到街口外,上了那辆停在街口对面大树下的马车。   待车厢内的二人坐定后,车夫抖了缰绳轻叱一声,马车徐徐驶向昭王府。   “呐,你的钱袋。”   见对座的云烈伸出手将钱袋递来,罗翠微笑笑接过,顺手系回自己的腰间。   “你不用清点数额的吗?”云烈抿了抿唇,抬眼看向车顶。   “往常我同我弟弟一道出门时,若我抢了他付账时的那份威风,他要同我闹气的,”罗翠微避重就轻地笑答,“只是习惯了,殿下勿怪。”   “我又不是你弟弟,”云烈仍旧一瞬不瞬地望着车顶,似有不满地小声抱怨了一句,唇角却忍不住上扬,“没少,我带了钱的。”   以他开府王爵之尊,面对平民出身的罗翠微,即便是双方以朋友的身份相交,他的自称也不该是“我”。   可他不但自称“我”,字里行间的态度也亲和随意,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样子。   这是真的将她当做了自己人,让她享有了与熊孝义及昭王府中那班临川军出身的侍卫同袍同样的礼遇了。   心虚又羞愧的罗翠微忍不住眼眶发烫,半垂粉颊,满面赧然发红。   虽然她方才已在心中默默放弃了“借道临川”的计划,可那终究是她接近他的初衷。   他与他的同袍在临川忍着饥寒戍守国门,风骨铮铮、俯仰无愧,她却想拉他下水,做一笔铤而走险的交易。   原本以为自己及时打住,没有将那不厚道的交易说出口,就可以在他毫无察觉之时抹去自己最初那种不纯的心思,从此以磊落、单纯的面貌与他友好往来。   可此刻她忽然发现,那太难了。   若将来有朝一日,云烈忽然反应过来,参透这其中的玄机,明白了她最初是带着怎样的意图接近他的,那他会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她?   ****   罗翠微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不安,眼眶发酸,鼻头也发酸。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掉眼泪,又怕抬起头就会被云烈看出异样,便装模作样地打开了一个点心盒子,随意拿了块百果糕出来。   红唇才碰到那甜糕的边缘,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她的指尖蓦地一空,甜糕就这样凭空不见了。   罗翠微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正瞧见云烈腮边鼓鼓,满脸理直气壮地望着车顶哼道:“方才不还说是买给我的吗?怎么当着我的面就吃起独食来了?”   “我吃的,是给我妹妹的那盒……”罗翠微惊讶又委屈地眨了眨眼,这事原本蓄在她眼眶里的泪突然成珠滚下。   这泪是为着眼前心中沉重的郁结,与甜糕倒是半点不相干。   可云烈哪里知道她心中的曲折,只听她嗓音有些异样,便赶忙垂眸看向她。   见她面上有泪珠,他顿时也慌了:“同你闹、闹着玩的,不是真的说你吃独食……你别哭啊!那个,整盒、整盒都归你行不行?”   罗翠微这才察觉自己的眼泪落出来了,尴尬地抬了袖子胡乱朝脸上抹了一通。   可许是她原本就心事沉沉,这泪既无意间掉了下来,竟就像个盛满珍珠的斛被打翻似的,一颗接一颗连绵不绝往外滚落。   云烈手足无措,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半晌后无助地指了指自己鼓鼓的颊边,“要不,我把这块也还你?”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呆掉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蠢的话来。   整块甜糕都在他口中,这要怎么还?难不成还……   “你脑子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事?”罗翠微嗓音冷冷,带着落泪后特有的鼻音。   云烈怀疑自己面上烫得能煎蛋。   不过,面对罗翠微那明显带着羞恼,却又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神,他还是十分沉着地摇了摇头,道貌岸然地挺直了腰板。   “没有,什么也没有想,一片霁月光风。”   绝对、绝对没有浮现出类似“堵住她的小嘴”、“用舌尖将这块甜糕递回她口中”这样的画面。 第14章   眼前的罗翠微看起来与以往全然不同。   才被泪水浸润过的双眸潋滟莹莹,羞恼透红的粉颊似胭脂暖艳,虽正在瞪着人,却一点气势都没有,倒像晨曦之下盛放的娇花,上有残留的夜露凝珠盈盈欲滴。   “你别总这么瞪着我啊。”云烈扭头面向车帘,弱弱出言。   他实在很担心,她若是继续用这副模样瞪他,那些“霁月光风”的画面,大概就会不受控地从他脑子里蹦出来,当场成为现实……   停止,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要做一个正直的好儿郎。   罗翠微红着脸翻了个白眼,轻轻吸了吸鼻子,倒也没心思当真与他计较什么,只小声嘀咕,“信了你霁月光风的鬼话!这也就是你,若换了旁人,我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毕竟她接近他的初衷绝称不上厚道纯良,即便她今日在临门一脚时悬崖勒马,他对此根本毫不知情,可她终究心中有愧,此刻在他面前本就心虚自责,哪还有脸盛气凌人计较他脑子里小小的唐突。   可她这话落在云烈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解读了。   她这分明是猜到他脑子里都在“霁月光风”些什么,虽羞恼却又不舍得与他计较。   她还说“这也就是你了”!   换了旁人敢在她面前满脑子“霁月光风”,那是要挨巴掌的!   她果然……对他……是吧?   ****   满心里偷着美滋滋了好一会儿,云烈忍不住又转回来看着她。   见她低垂着眼帘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再出声,便将长腿略伸出去些,拿脚尖碰碰她的。   “你方才为什么哭?”   先前乍见她掉眼泪,他慌乱之下也没来得及过脑子,此刻定下心来想想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以她平日里的行事做派来说,明明是个爽利娇辣又大方的姑娘,怎么可能因为被抢了一块甜糕就掉眼泪?   罗翠微哽了哽,勉强扯出个笑脸:“不好吃。”   “你压根儿就还没吃着。”云烈眉头蹙紧,对她这明显敷衍的托词毫不买账。   沉默良久后,罗翠微才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开口,“明日我家中会有许多事要忙,就不到王府来打扰了。”   若没有他先前天外飞来那一笔打岔,这话原本也是要说的。   方才那瞬间,她本想索性向他坦白了自己最初的打算,或许能得到他的理解与宽宥,她也就少些自责自厌。   可她到底开不了口。   她终究还是不够勇敢,不能在发觉自己险些行差踏错的第一时间,及时坦荡地承认自己曾有过那样卑鄙的念头。   还是趁着新年将近,先好生在家反思自省,攒足勇气,想好怎样向他坦诚自首之后,再去面对他吧。   也顺便想想放弃走临川这条路之后,来年开春该如何弥补罗家在北线商路注定会有的损失。   各地掌柜还在等她通知开春后是否备货呢。   哎,真是一团乱麻。   ****   云烈严肃地板起了脸:“方才我一时恍神,无心失言唐突了一句,你就气得要断绝来往了?”   她调戏他那么多回他都没有计较,她就不能讲点公平公道、礼尚往来?   “啊?”罗翠微茫然地看他好半晌,这才明白他想岔了,赶紧解释,“殿下误会了,真的是因为过年事多,不好再成日往外跑,家中父母要责怪的。”   云烈眉头皱成了小山。   这都气得又叫回“殿下”了,他再不做点什么就显得太没担当了。   “是我不对,”他倾身过去,坚定地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举到自己脸颊边,“你要打便打吧。”   罗翠微被逗笑:“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很识时务的。”云烈这话接得流畅又坦荡。   “真羡慕你这么敢作敢当,”罗翠微没好气地笑睨他一记,收回自己的手,轻声道,“我真的没怄气。”   云烈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确认她当真没有耿耿于怀的迹象,这才稍稍放了心。   也是这下他才想起,自己接了黄家的拜帖,还让人家明日到昭王府一叙……这事若被罗翠微撞见了,弄不好才真要怄到断绝往来。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四下飘忽:“也好,正巧明日我也有事要忙。”   ****   黄昏时分,罗翠微回到家中后,立刻将罗风鸣与夏侯绫都叫到书房,对他们说了今日的种种。   “……先前我是被黄家逼急了,才想出这铤而走险的昏招。”罗翠微双肘支在书桌上,满面痛苦地抱头。   夏侯绫见她这么难过,于心不忍地宽慰道,“这也不全是你的责任,大家都急慌了,全指着你一个人拿主意,即便你这主意欠妥当,那也强过我们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反正咱们是跟着你同进退的,若是有错,那也是大家一同错的。”   “姐,不怕的,本来咱们也没天真到以为昭王殿下一定会答应,”罗风鸣也道,“既这话没说出口,那咱们对昭王府那头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反正最惨的结果,无非就是罗家自明年起彻底退出北线商路。   之前罗翠微与罗风鸣曾盘算过,若云烈最终不同意借道临川,松原又被黄家卡着过不去,那就只能先放弃北线,避开黄家的锋芒,尝试去开辟新的商路。   当然,新的商路不可能一蹴而就,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这期间只要不出大错,以罗家的积蓄还撑得住。   不过,只怕从“京中首富”跌至中等商家,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是我的责任,明日我去宗祠跪地请罪。”罗翠微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父亲交到她与罗风鸣手上的京西罗家,这才三四年,“首富”之位就岌岌可危,她实在是个平庸到愧对列祖列宗的家伙。   “罗家列祖列宗还真是不得安生,三不五时就要听你们借自省的名义倒苦水,”夏侯绫笑着建议,“要我看,你还不若去主院请教一下家主老爷。”   罗淮能从父辈手上接过并扛起“京中首富”的声势,眼界之开阔高远,自不是一双还显稚嫩的儿女能比的。   只不过他这几年养伤,罗翠微与罗风鸣也不忍他再多费心神,许多事就两姐弟自己磕磕绊绊地扛着,不愿在他面前去提。   可夏侯绫却始终深信,即便罗淮已数年不出主院、不看账本,也依然是那个有法子绝地逢生的罗家家主。   罗翠微抬头看看夏侯绫,又与罗风鸣面面相觑——   看来,只能走这最后一步,去请父亲指点迷津了。   ****   一夜辗转仍是良心不安的罗翠微总觉对昭王府与临川军愧意深重。   回想当初“抢”她五车粮的那几双饥肠辘辘的眼睛,再想想临川苦寒,冬日里山林池泽间也没多少能填肚子的东西,顿时就觉自己之前往昭王府送的那些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于是,腊月廿九日清晨,罗翠微早早让人装了沉甸甸一大匣子金锭,又备了些罗家厨院特有的点心,让罗风鸣与夏侯绫一道前往昭王府去聊表歉意。   “姐,我和阿绫今日过去,索性就向昭王殿下认错致歉吧?”   “不不不,就是……我就是想图个暂时心安,”罗翠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说殿下今日有事要忙,只怕不得空见你们,你们将东西送去就行了,我心虚,辛苦你俩替我跑这一趟。”   待她想好了该怎么向云烈坦陈这些事,她会亲自登门的。   罗风鸣与夏侯绫都能体谅她此刻的煎熬与自责,明白她还没有攒足面对昭王府的勇气,于是痛快应下。   罗风鸣忙揽过她的肩宽慰:“姐,都说了这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这不是替你去跑的,咱们家谁去都应当。”   ****   罗风鸣与夏侯绫是乘马车抵达昭王府门口的。   因往常罗翠微总是乘七宝璎珞暖轿过来,门房上的侍者看着马车眼生,便下了台阶来迎,顺道确认来者身份。   夏侯绫之前随罗翠微来过几回,门房侍者自也认得。   “夏侯姑娘安好。怎么今日竟乘了马车?”   夏侯绫一下来,门房侍者便笑得熟稔许多,不再是方才那种纯然拘谨客套的神色了。   “眼看就除夕,我们大姑娘太忙,特地让我陪着风鸣少爷来郑重拜个年。”夏侯绫笑吟吟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出来的罗风鸣。   罗风鸣抱着那沉甸甸一匣子金锭,笑脸迎人地在她身旁站定。   因罗翠微给昭王府众人的印象都极好,门房侍者对罗家的人也没太见外,向罗风鸣也问过好之后,便领着他俩往台阶上去。   “那罗少爷和夏侯姑娘今日来得不大巧,”门房侍者边走边道,“殿下这会儿正在待客,你们怕是得稍坐片刻了。”   “无妨的,大姑娘交代过,殿下若忙,咱们向陈总管拜年也是一样。”夏侯绫口中笑应着门房侍者的话,不经意间瞥到左侧墙下停着一顶软锦暖轿。   罗风鸣见她神色有异,扭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咦,怎么像是黄静茹的轿子?”   自罗淮受伤后,黄家对罗家那叫一个穷追猛打,罗风鸣恨得牙痒痒,对黄家的许多事都很在意,连带着将黄静茹的轿子也给记住了。   门房侍者并不知京中这几家富商大姓之间的恩怨情仇,听罗风鸣脱口认出,便笑着点点头:“是啊,前日黄家忽然递了拜帖,殿下就让他们今日过来。”   夏侯绫与罗风鸣双双停下了沉重的脚步,交换了一个悲伤而沮丧的眼神。   就在上个月,罗家可是接连被退了四五回拜帖,最终还是靠着罗翠微“死皮赖脸”不请自来,昭王殿下没忍心将她晾在门口,这才勉强得了个入内见面的机会。   可这侍者说,“前日黄家忽!然!递了拜帖”。   也就是说,之前没有,前日是头一回。   黄家就送了一回拜帖,只等了一日,就被昭王殿下接见了!   此刻罗风鸣与夏侯绫心中都想的是同一件事——   得亏昨日罗翠微没将话说出口。   照罗家与黄家如此天壤之别的待遇来看,若昨日她若向昭王殿下提了“借道临川”,他会答应才出鬼了。   门房侍者察觉他俩在石阶上停了脚步,便疑惑回头,却见夏侯绫与罗风鸣各自伸了一手捂住自己的腮帮子。   “罗少爷,夏侯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见夏侯绫已全然不想出声,罗风鸣苦涩一笑,代为作答,“没什么的,就是……突然脸疼。”   昭王殿下这无形的一巴掌,当真是让京西罗家每一个人听了都会觉得脸疼。   特别是此时还在家中愧疚自责的罗翠微。 第15章   其实昨日云烈对罗翠微说今日“有事要忙”,倒不只是因为要接见黄家人这一件事。   这日是腊月廿九,按照云氏皇族的惯例,有爵开府且在京中的皇子皇女们,需在当日正申时之前赶到内城,与各部主官一道陪同皇帝在日落之前举行“封玺典仪”。   黄家毕竟已有人出仕,虽官做得不大,但对朝中这些规矩、惯例到底还是有所了解。   因此黄静茹一早来到昭王府,代表南城黄家向云烈执过拜年礼后,只耽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谈了一会儿话,就告辞离开了。   待黄静茹走后,陈总管着急忙慌地不停催促云烈用午膳,以便早些换好朝服衣冠往内城去。   熊孝义是头一回见陈总管在云烈面前这般模样,忍不住也跟在后头咧嘴笑:“陈叔这是着的哪门子急?不是说正申时之前赶到么?这才不到午时,还剩整整两个半时辰呢。”   “从咱们这儿到内城少不得将近一个时辰吧?殿下出门前还得换好朝服衣冠吧?午膳再不紧着些,就得等到‘封玺典仪’结束后再回来用饭,怎么也戌时了。”陈总管满脸着急。   云烈走在他俩前头,一路若有所思地往膳厅去,并未留心身后二人的对话。   熊孝义挠着后脑勺对陈总管嘿嘿笑:“咱们这位殿下可不是寻常的殿下,在临川常年枕戈待旦,那都练出来了,吃个饭、换个衣裳花不了什么时间。”   边塞国门之上形势瞬息万变,云烈虽贵为王爵,在军中却只是主帅,与麾下将士们一样习惯了“兵贵神速”,岂会在吃饭、穿衣这种事上拖拖拉拉。   毕竟每回敌军决定偷袭时,是不会管你吃没吃完饭、穿没穿好衣裳的。   “那怎么能一样呢……”陈总管被熊孝义这话噎了一下,见云烈已进了膳厅,使者们也早将午膳备妥,便急急收了声。   “陈叔您忙去吧,”熊孝义笑呵呵地跟了进去,回头对陈总管道,“侍候殿下用膳这种小事,交给我就行了!”   能将“蹭饭”这种事陈述得如此婉转,也是难为这头熊了。   陈叔没好气地笑着给了他个白眼,小声道,“你可拉倒吧,还伺候殿下用膳呢?你别把殿下的餐食抢光,那就算日行一善了。”   不过陈总管今日当真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倒没什么心思继续与他抬杠,匆匆转身走了。   这位老人家随着年岁渐长,记性本就已大不如从前,加之明日就是除夕,他手上有一堆琐事要忙,方才又被熊孝义这一路打岔着过来,竟就忘记将罗风鸣与夏侯绫来过的事禀告云烈了。   ****   云烈在军中习惯了凡事自己来,平日府中若无客人在,他用膳时是不耐烦有许多人在旁伺候的。   昭王府的侍者们自也都清楚他这性子,将午膳布置好后就鱼贯而出,只留熊孝义陪着他一道用膳。   待膳厅中只剩下二人,熊孝义也不客套了,一边撒开膀子狼吞虎咽,一边好奇笑问:“那黄静茹跟你说了些什么?”   先前云烈与黄静茹在正厅内单独谈话,熊孝义只是守在厅门口,并未听清二人所谈的内容。   云烈咽下口中的食物,淡淡哼一声,不以为意地应道,“套我话呢,想知道我和罗家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那黄静茹显然也不是莽撞性子,深谙“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交浅言深容易翻船”的道理,今日初次与云烈见面,便只是拐弯抹角打探罗家结交昭王府的意图,倒也没多说旁的。   但云烈相信,黄静茹今日登门约莫就是“投石问路”的意思,之后想必还会再来,待到了黄家以为成熟的时机,才会说出真正的来意。   “若非要说达成什么交易,天天追着殴打那个张文平算不算?”熊孝义哈哈大笑,自问自答答,“哦,那不能算交易,毕竟咱们没收钱啊。”   ****   待云烈回寝殿换好朝服衣冠再出来时,熊孝义满眼写满艳羡与不满,跟在他身旁啧啧不已。   “在临川时,口口声声说大家共过生死就是兄弟,”熊孝义看看他那身而立而不失庄严的朝服,酸不拉几地撇嘴,“如今你我都被闲在京中,可你却总有的玩,我就只能闲到发毛!看透你了!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安乐!”   他当然懂得“封玺典仪”并非玩乐,只不过是闲极无聊,找茬说嘴罢了。   若是平常,云烈早就一脚把他踹墙根底下去了,可这会儿他赶着要去内城,一身朝服衣冠又不适合动粗,只好选择了比较忍气吞声的方式——   甩他个白眼。   “若你能别再瞎叫唤,春猎时我就带着你。”   “诶,这个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   熊孝义面上才露出一丝喜色,紧接着就回过味来:“呸!什么叫‘别再瞎叫唤,春猎时就带着’?!当我是你家的狩猎犬啊?!”   “不是,”云烈严谨更正,“当你是狩猎熊。”   “你这个……”   在“狩猎熊”失控发疯之前,云烈忽然想起一事,正色吩咐,“对了,你去侍卫队中挑几个人,到罗家门口暗中盯着些。”   他从黄静茹今日话中的蛛丝马迹中推测,罗翠微的行踪几被黄家人了如指掌,且似乎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若不是罗家出了内鬼,那就意味着罗翠微只要一出门,身后就有黄家人的尾巴。   想起这事,云烈立刻又皱紧了眉头,心道这罗翠微怎么傻乎乎的,一点都不警觉!   转念又一想,她不是习武之人,商贾之家便是遇上点对手使绊子,也不会是多大动静,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少了些谨慎防备也是常理。   算了,看在这段日子受了她不少好处的份上,他就再投桃报李一回,偷偷护着她些就是。   熊孝义这个人是很讲义气的,既罗翠微请他吃过那么多顿肉,在他心里那就是他的朋友了。   乍闻罗翠微被人掌控的行踪,他立刻收了胡闹,严肃地沉吟片刻后,忍不住焦灼起来。   “哎不对啊,若是罗家出了内鬼,那光我们的人在罗家外头盯着有什么用?”   “等她下回过来时,我会提醒她的,”云烈看看时辰不早,赶忙举步往寝殿走,边走边道,“你只管安排人手去就是了。”   昭王府侍卫队这群人大都是从临川解甲归来的,论起本事来倒是个个都得用,只需挑选几个不常在外露面、长相上也不易引人注目的小子就行。   见熊孝义面有踌躇之色,云烈蹙眉:“有问题?”   “若是罗翠微发现了咱们的人,”熊孝义挠头,困扰地看着他,“该怎么解释?”   云烈眸心一凛,满脸鄙视地冷冷看他:“她被人窥探行踪这么久都毫无察觉,难道你们连寻常商户家派出的三流眼线都不如?”   “那,若是跟黄家的尾巴狭路相逢,怎么办?”熊孝义又问。   “随机应变不会啊?”云烈咬牙,不耐烦地瞪他,“事到临头看形势,该怎么办怎么办,这时候问我有什么用?”   “哦。几时开始派人?”   “立刻。”   “明日就是除夕了,兄弟们难得悠闲过个年,这时候派谁去我都于心不忍啊,”熊孝义有些为难,“再说了,这年前节下的也没谁会出门乱跑……晚几日再派人行吗?”   云烈头也不回地迈出府门:“若是于心不忍,你就亲自去。”   他当然知道罗翠微极有可能好些天不会出门,可这不是要以防万一么?   譬如说,万一,她实在是……很想见他呢?   这不就非出门不可了吗?   ****   待云烈的马车走远到看不见,熊孝义才撇撇嘴嘀咕道:“殷勤成这鬼样子,怕不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自言自语一通后,他摇摇头转身往后殿去挑人。   半道遇见陈总管行色匆匆而来。   “殿下走了吗?”   “走了啊。”   陈总管拿手掌拍拍额头:“方才忘记告诉殿下,早上罗家来了人……”   “什么时候的事?”熊孝义呆了呆。   “就黄姑娘在正厅与殿下说话时,”陈总管道,“听说殿下正在接待黄家的来客,就没打扰,送完年礼没说几句话就走了。算了,等晚些殿下回来时再禀也是一样。”   陈总管并不知黄家与罗家是死对头这件事。   见陈总管转身要走,熊孝义一把拉住他的胳臂,小心翼翼地确认:“陈叔,来的不是罗翠微吧?”   “是她的弟弟罗风鸣,还有夏侯姑娘。”陈总管诧异地扭头看着他,还是如实相告。   “完喽,有些人没戏唱喽,”熊孝义耸耸肩,黑脸上写满幸灾乐祸,“这跟罗翠微亲自来有什么区别?哈哈哈。”   该!让你说我是“狩猎熊”! 第16章   早上送走罗风鸣与夏侯绫后,罗翠微便去了主院陪父亲说话。她心中不安,只敢东拉西扯些有趣闲事,迟迟没能将正事说出口,   到了午时,卓愉问过她的意思后,便安排她一道在主院用饭。   因罗淮要养伤,平日都以药膳为主;他不舍得让孩子们陪着他吃得没滋没味,这几年都是卓愉陪着他单独在主院就餐的。   卓愉是个细心的人,猜到罗翠微今日必定有重要的事想对罗淮讲,饭毕后就笑说去看看罗翠贞有没有胡闹,将主院留给这父女俩说话。   “说吧。”   罗淮靠坐在临窗的雕花榻上,一件墨黑如缎的狐裘大氅自他的心口处一路裹直脚尖,将他温暖地护在其间。   午后的微光透窗而来,照亮了他苍白清减的面上那抹淡淡笑意。   他当年在海上遭逢船难,九死一生捡回命来,肺腑却受到重创,安养数年也未能痊愈,说话时的气息虚弱而短促。   坐在榻边圆凳上的罗翠微鼻头一酸,索性趴在榻边,将脸埋进了狐裘大氅的一角。   罗淮见状,笑着伸手轻抚她沮丧的脑袋,“我家小姑娘,遇着难处了。”   这轻轻一句浅声笑言,让罗翠微眼中泛起泪痕。   “你家小姑娘没用了!枉你亲自教了那么多年……”她那扁着嘴强忍泪意的模样,像极了写不出功课的沮丧蒙童。   “再说我家小姑娘没用,我就打你,”罗淮笑着屈指敲敲她的额头,“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你的老父亲,还在这儿呢。”   这几年他一直在主院养伤,将家中商事全放手交给罗翠微与罗风鸣,可这并不表示他对一切都不闻不问。   他之所以从不多加干涉,是希望两个孩子能自己多尝试、多摸索,毕竟有许多事是教不来的,只有让他们亲自置身其中历练之后,那些经验才会真正成为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可当他的孩子遇到自以为迈不过的坎时,他这个老父亲还是要站出来帮衬着些的。   ****   听罗翠微说完始末后,罗淮抽丝剥茧地直指根源——   “明知黄家在松原卡咱家商队,怎么还傻不愣登的,砸重金张罗货物,一根筋非往那边闯?”   罗翠微有些羞惭地垂下脑袋,讷讷道:“因为每十趟货里总能出去三四趟,我们就……心怀侥幸。加之咱们家每年利润的重头都在北线,舍不得轻易撒手。”   而黄家最狠辣之处,也就是吃透了他们姐弟俩的这种心思,让他们总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北线的利润可观,是从前没有黄家作梗的前提下。”罗淮轻笑,眸中洞若观火。   “黄家算好你俩不舍得退出北线,就在松原连耗你们两年。十出其三四,赚的那几趟,补得上赔掉的亏空吗?”   罗翠微抬头怔怔看向他,犹如醍醐灌顶。   最初她与罗风鸣就曾疑惑过,为何有时货到了松原就会顺利被放行,有时候又会被以各种理由扣下。   只是他俩到底还是嫩了些,没再往深处去想,就这样一头撞进人家算好的圈套里去了。   松原就是黄家为罗家精心准备的一片沼泽,初初踩进去时,虽觉有些危险,但那软绵绵的威胁看起来仍有余地,哪知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见她已明白了这其中的玄机,罗淮老怀甚慰地笑开。   “以咱们的家底,只要调度得当,就算倒霉到,接下来十年内都出多进少,罗家最惨,也不过就是坠至中等商家,又垮不了。偏在北线与黄家置什么倔强气?”   在松原继续“十趟货出三四趟”地与黄家缠斗到底,那无疑是饮鸩止渴;而“借道临川”保北线商路,却也是“火中取栗”,在罗淮看来都不算最好的法子。   眼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彻底放弃北线、避开黄家锋芒,拱手让出“京中首富”的名头。   收紧金流蛰伏三五年,另寻别的商机重起声势。   黄家虽棋快一着,已扶植出几个家中子弟出仕,可在罗淮看来,自家还远没到绝路。   天地广阔,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能有生意可做,黄家还没有无孔不入的能力。   “你与风鸣虽火候还不够,却都不是不成才的。我就不信,三五年还不够你们摸索出一条新路子。”   ****   得了父亲的点拨,罗翠微茅塞顿开,自主院出来时已一扫昨日的沮丧与挫败,神采奕奕地着人向各地掌柜传讯,开春后暂停为北线商路备货。   “姐,罗风鸣在你书房等好久呢,耷拉个脸跟谁欠下他一百吊钱跑路了似的。”罗翠贞笑眯眯背着双手凑过来。   “哎,父亲跟你说什么了?也教教我呗?”   罗翠微捏了捏她的脸,“我先去和罗风鸣谈些事,闲下来再慢慢说给你听。”   罗翠贞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偷笑:“姐,你是不是原打算砸重金买通昭王府,从临川绕道走北线的货来着?”   临近年节,书院早早休课将学子们放回家,罗翠贞已在家中待了好几日,该知道的事也都隐约知道了些。   “这法子不厚道,于大节有亏,我最终放弃了,”罗翠微偏过脸看向矮自己半头的妹妹,认真地问,“你有什么想法是吗?”   打从罗翠贞开蒙起,先生们就说她天分高,只要培养得当,无论治学还是致仕都是极好的苗子。   因此卓愉一直不太希望罗翠贞多掺和家中商事,只愿她专心进学。   可罗翠贞毕竟也是罗家的女儿,许多事像是刻在骨子里似的。   她虽不涉家中商事,却小小年纪就立好了毕生志向,发愿要写出一本可传世的商经,素日里也想方设法在钻研其中的一些门道。   这事她不敢在自家母亲面前提,可在罗翠微与罗风鸣面前却从未隐瞒,因为她知道,长姐与那个不靠谱的哥哥虽常与她嬉笑打闹,却从不会阻拦她成为自己希望的那种人。   见长姐对自己的意见认真以待,罗翠贞非常愉快,蹦过来抱着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道:“要我看啊,厚道不厚道先不说,即便达成这桩交易,这其中也有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书上说了,以金玉重利砸出来的同盟,那就跟镜花水月一样,太阳出来就得散,”罗翠贞抬高下巴,笑容得意,“这世间最稳固又最迅速的结盟方式,难道不是联姻结两姓之好?”   罗翠微愣了好半晌,开始认真地思考该不该抽空去检查一下,自家小妹平日里都在偷摸读些什么奇怪的书。   “所以呀,黄家之所以能顺利卡住咱们家的脖子,说到底还是因为咱们富而不贵,又没个肯全力护短的稳当靠山;若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开这个症结,寻个显赫门第联姻才是上上之策。”   虽罗家只是商户平民,可她纵观大缙史书,也不是没有显赫勋贵之家与平民联姻的先例。   见她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模样侃侃而谈,罗翠微眼角扬笑地斜睨着她。   “咱们这一辈就三个孩子。你知道,罗风鸣是有心上人的,肯定不能去联姻。剩下就我和你两个了。依你分享,我俩谁是那个合适联姻的倒霉鬼?”   “我就,纸上谈兵,随口说说而已,别当真啊……”罗翠贞倏地跳开些,蹿到廊檐下惊恐抱柱,弱弱傻笑,“姐,我还是个孩子。”   她这半大不小的年纪最占便宜,可以根据形势随时决定自己是大人还是小孩。   罗翠微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你这主意很好。不过,待我联姻去后,家中就该罗风鸣说了算……”   罗翠贞几乎要泪流满面了,“姐,我瞎说的,你别当真!若有人敢逼你嫁出去联姻,我头一个站出来替你去拼命,你信我!”   一向里也是罗翠微会稍稍惯着她些,罗风鸣对她却是从不心软的!太可怕了!长姐不能走!   罗翠微不置可否的笑笑,径自往书房去找罗风鸣了。   垂死挣扎的罗翠贞在她身后凄凉地大喊,“姐,求你还是招赘吧!”   她是要著作等身、名垂青史的人,真的一点都不适合过上拿着破碗出去讨饭的生活啊!   ****   书房中,罗风鸣正忿忿握拳在桌案前来回踱步。   “……黄家就递了一回帖子!就一回!这昭王殿下也太厚此薄彼了!”   罗翠微捧着手中的蜜渍桔茶,语气很是平静:“都是平白上门攀结交情的商户之家,他想见谁就见谁,想几时见就几时见,说不上什么厚此薄彼。”   娇丽的面容上浮起淡淡冷色,眸中一片自嘲轻寒。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桌上那盒拆过的百果糕,眼里隐隐的波澜起伏与嗓音里的平静毫不相符。   道理都明白,可心中却还是意难平。   整个胸腔中充斥着失落、难堪,还有一丝说不上来为什么的隐秘刺痛,让她口中发苦,眼眶微涩。   “话是这么说没错,”罗风鸣还是气不过,将椅子反转过来坐下,双臂叠在椅背上,委屈地看着对桌而坐的长姐,“可这些日子下来,你和他也算薄有交情了吧?这时候见黄家的人,就一点不愿顾着些朋友的面子吗?”   “或许,他不知道黄家与咱们是死对头,”罗翠微伸出手去,掀开点心盒子,拿了一块百果糕在手上,“又或许,他并没有真的认为,我是他的朋友。”   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竟帮着死对头来打她的脸。   纤秀的手掌蓦地收紧,可怜的百果糕顿时粉身碎骨。   “呃,姐,你这个举动就有些……”罗风鸣往后仰了仰腰身,一脸嫌弃地瞪着她满手糕点“碎尸”,直言不讳,“幼稚、矫情,且无用。”   瞎说什么大实话?留点面子不行啊?   罗翠微郁郁白他一眼,将手中的糕点“碎尸”丢进桌脚的纸篓里,拍拍手上的残渣,“……算了。”   纤纤柔柔的肩膀徐徐垮了下去,在外总是弯弯笑的红唇也垮了下去。   都是她初衷不正,心怀鬼胎硬凑上去的;也是她费财费力地想要去和人家“狼狈为奸”。   还是她,有那贼心又没那贼胆,事到临头被人一身正气惊醒了脑中荒唐而失礼的妄念。   从头到尾错的人都是她,她有什么资格气恼指责呢?   她本没安好心,云烈及昭王府上下却对她以诚相待;所有事情若要往源头上说开,那还是她理亏的。   算了,就这样吧。   得往前看,毕竟明年且有得忙呢。 第17章   为照顾昔日的手下同袍,昭王府所用的人多以从临川军中解甲归来的儿郎为主,因此昭王府与临川营中的情形差不多——   几乎也是个和尚庙。   这群儿郎从前在临川过惯了“阵前挥刀、旷野跑马”的肆意日子,解甲后久在王府中拘着,本就憋屈得浑身不自在,难得除夕之夜满城欢腾,又逢今年云烈也在,一个个就放开胆子撒起了欢。   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哪怕是三五成群醉至酩酊失态、闹他个大纵不静,也是律法、民风与人情都会允许的。   到了亥时,儿郎们大多已醺醺然酒意上头,再不能安分围炉守岁,一群人勾肩搭背呼啦啦涌到中殿的院里。   墨黑天幕下,拳来脚往的喧哗笑闹、烟火腾空的绚烂流光,伴着爆竹声声,将昭王府搅做这繁华京城、人间烟火中最痛快鲜活的一隅。   就连云烈也一扫平日的板正身姿,环臂斜倚在中殿台阶的廊柱旁。   许是被热闹的气氛感染,又或许是烈酒佳酿的后劲终于姗姗而来,那高大英武的身躯平添了三分薄醉慵懒,闲适安然如林间月下一头收了杀气的猛虎,目光平和而满足地望着四下闹腾的伙伴们。   “殿下。”   带醉带笑的浑厚沉嗓近在咫尺,云烈应声回头。   来人是个圆脸汉子,约摸四十左右的年纪,醉醺醺的笑眼此刻正眯成两道缝。   他的腋下拄一双拐杖,左腿处空空荡荡。   这是昭王府名义上的侍卫之一,他出身农家,父母亡故、无妻无子,因伤残自临川军解甲后,无家可归也无路谋生,就被云烈以“侍卫”的名义庇护在此。   类似这样的人在昭王府并不少,这也是云烈身为堂堂的开府王爵,却时常穷到兜比脸干净的原因之一。   圆脸汉子眯眼笑着抬起右手,将拎在手中的酒坛子递过去,“新年好啊。”   云烈淡淡笑着接过,仰脖就着坛边沿往口中灌了些许,姿仪神情爽朗却从容,又透着一股亲近熟稔的宽纵。   就如从前在临川时那般,凡得点什么,都是大家分而食之;没有主帅与小卒的隔阂,也没有王爵与布衣的藩篱。   既能共生死,又岂不能共餐食。   “新年好。”云烈随意用手背抹去唇上残余的酒渍,顺手又将那酒坛子塞回圆脸汉子的怀中。   那圆脸汉子带着三分醉意咧开笑来,“今年殿下一回来,这时时有肉还有酒的日子,倒真是好得很。”   “都是我昧着良心从别人手中‘赊’来的,将来还须得给人还上,”云烈笑意促狭地拍拍他的肩,“省着点喝。”   圆脸汉子使劲点点头,将酒坛子抱紧了,嘿嘿笑道,“明日起我就劝他们都把酒戒了,不然殿下再这么拆东墙补西墙地穷下去,要讨不到媳妇儿了!”   “滚,说得像你就讨到了媳妇儿似的!”云烈口中笑骂一句,抬脚虚虚踹过去。   那脚尖只是稍稍碰了碰对方的衣袍下沿,聊表踹意,并未当真踢上去。   圆脸汉子警醒不减当年,单手抱紧了酒坛子,明明拄着拐呢,却灵敏一个侧身避过,哈哈笑着逃走了。   云烈笑着冲他的背影“呿”了一声,又环臂懒懒靠回廊柱。   目光不经意地上扬,就看到廊下那个迎风招摇的小鱼灯。   彩纸糊成胖乎乎的身躯,不能炖汤又不能火烤,只会瞪着那傻鱼眼居高临下地冲人憨笑。   ——它模样乖巧,夜里点亮了挂起来就好看的。   耳畔蓦地响起这句笑吟吟的软语,云烈面颊发烫地“瞪”着那个高悬的小胖鱼灯。   若这时有人递过来一面镜子,他定会为镜中人那温柔到几乎要化成水的眼神感到羞耻。   ****   要说这陈总管的记性,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破。   等他再度想起“唔,仿佛还没告诉殿下,罗家的人昨日也来过”这件事时,已经是除夕夜的正亥时了。   原本在廊下看热闹的云烈早已被熊孝义拉到院中,和大家没形没状地闹作了一团。   当陈叔在中殿院里群魔乱舞的阵仗间终于看到云烈时,险些没给气笑了。   昭王殿下正和熊孝义他们混战——   互相往对方脚下扔爆竹。   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摩拳擦掌地取了爆竹来,一颗接一颗地点燃后倏地朝别人脚下丢过去,然后看着别人又惊又躲的模样乐不可支地取笑。   胡闹得跟黄口小儿没个两样!   还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   陈总管在胡乱飞舞的燃火爆竹中惊险穿梭,终于来到云烈跟前。   当即有人笑着叫停:“两军交战不伤来使,暂且休兵!”   陈总管没好气地笑着指指他们,却没责备什么,只是将云烈请到一旁清净处。   “这两日忙糊涂了,忘记向殿下回禀,”院中又闹腾起来,陈总管只能稍稍提了些音量,“昨日罗家又送了年礼来,怕是过分厚重了。殿下看该如何处置?”   陈总管是从内城宫中跟着云烈出来开府的老人,见过的场面多了去了,可用那么大一匣子金锭做年礼,这种事他还是头一回见。   “毕竟逢着年节,若当场将人家送上门的年礼驳回,总会伤了颜面,”陈总管解释道,“那时殿下又正忙着,罗家来的人似乎也赶着要回去,我就先收着了。殿下看看,咱们是给人回一份等值的礼,还是……?”   云烈抬头看看廊下一排形态各异的花灯,无声抿了些笑。   那个罗翠微,只会“千金博笑”这一招是吗?简直活脱脱一个富贵纨绔。   无奈地笑着长叹一声后,云烈对陈总管道,“那么大一笔钱,用在实处能办不少事了,没必要换成等值又无用的物品去还礼,就如数将钱送回罗家吧。”   眼下临川的燃眉之急已暂缓,按惯例,开春后兵部就也该补发冬饷了,他着实不愿在旧债未偿之时又添新债。   云烈眸心湛湛地又想了片刻,改口道:“索性明日我亲自送回去,显得郑重些。”   “那怎么行?”陈总管有些不认同地轻瞪他一眼,“明日是大年初一,若是殿下未投拜帖就贸然登门,扰了人阖家团聚,不合礼数的。”   云烈讪讪摸了摸鼻子,像个受教的孩童,“那,明日先递拜帖?之后我再去?”   陈总管终于气笑了:“大年初一给人递什么拜帖?这样吧,明日我另安排个人,将那匣子送去,问个好就走,如此就不必罗家特意接待了。”   以云烈的身份,无论有没有提前递拜帖,只要是他亲自去了罗家,按规矩对方自少不得要全家出动、执礼相迎,这还让不让人安生过年了?   云烈忍下心中淡淡的遗憾与失落,强做平静地点点头,“也好。”   ****   即便是年初一的早上,云烈还是习惯地在辰时醒来。   无论是在临川还是在军中,也不拘年节或者平时,他总是本着“三天不练手生”的戒慎之心,每日晨起练功从无懈怠。   梳洗换衫后,他不疾不徐地向后殿小校场行去,瞥见府中那些自临川带回来栽种的紫背葵已有几盆开出了花。   晨曦微光下,那些紫色的花儿盈盈盛露,妍美端华。   “陈叔。”云烈余光瞥见陈总管行色匆匆的身影,便出声叫住他。   陈总管闻声趋步来到他面前,笑道:“殿下可有吩咐?”   “我记得,前几日四皇姐派人送了些年礼来,”云烈道,“咱们还没回礼,对吧?”   “一时定不下回什么礼合适。”   云烈点点头,指了指其中一盆开花的紫背葵,理直气壮道:“我记得四皇姐小时是很喜欢花的,就送这个吧!”   若非今日是大年初一,言行举止都需讨个好彩头,陈总管真要当场翻个白眼、口吐白沫给他看了。   人家锦惠公主送来的好歹是一枚价值不菲的鸱尾佩玉,你就还一盆花?   虽说紫背葵在京中不算多见,可这两相比较之下……还真是“礼轻情意重”啊。   见陈总管那隐忍不发的模样,云烈不以为意地笑笑:“无妨的,四皇姐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穷,就是个心意而已。”   陈总管听了这话,细想想也觉有几分道理。   锦惠公主的沅城水师日子也不好过,岂会不能体谅昭王府的拮据处境?想来并不会计较这回礼的价值。   况且,京中冬日万物萧瑟,新年时初有春花绽放,总是叫人心生欢喜的。   就连住在内城里的各位小公主们,每逢早春有花儿初绽时,也会忍不住围着那几朵零星开放的花雀跃捧脸,一个个眼睛发亮,笑容可掬的。   陈总管还记得,小时候的锦惠公主似乎也是这样。   如此一转过念,就觉这礼物确实很有心了。   于是陈总管点头应下。   “哦,对了,不是要将那匣子金锭给罗家送去吗?”云烈清了清嗓子,将双手负在身后,抬眼望天,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顺道也添一盆这个做回礼吧,毕竟之前受了人家许多好处,总是要有来有往才像话的。”   陈总管当下也没多想,一并应了。   直到目送云烈举步离开,陈总管才后知后觉地皱起眉头,疑惑地回头望了望那几盆紫背葵,自语嘀咕起来。   “殿下几时与锦惠公主如此姐弟情深了,竟记得要回礼?”   老人家没想通这其中的玄机,边走边摇头,越想越古怪。   没来由的,他心中就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微妙感觉——   总觉得,锦惠公主那一盆,似乎才是“顺便”的。 第18章   新年的头一天,罗家的习惯是不出门,也不做旁的什么事,只管在家中悠闲吃喝、嬉笑玩乐。   罗翠微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前两日她整个人都似乎处在一种低迷的气团中,挫败、沮丧、失落、难堪,种种复杂的心绪重重叠叠,让她往常强撑的那种泼辣气势垮了个一塌糊涂。   不过,自打在父亲面前哭过那一场,又得了他指点迷津后,她已好了许多;再加上除夕夜与家人们热闹痛饮一场,今日又睡得饱饱的,一切不好的事似乎都已随着旧年的爆竹声烟消云散。   梳洗齐整,再换上一身新崭崭的大红金丝繁花锦深衣,又是那个光彩照人的罗翠微了。   她笑意疏懒地隐着呵欠去了厨院。   司厨见她这模样,便打趣笑道,“大姑娘这是饿醒了?”   “可不是?”罗翠微笑眼弯弯看向灶上,“我像是闻到牛乳粥的味道了。”   “大姑娘这鼻子就是灵,今日还特意从窖里取了些果子加进去,解解油腻,”司厨一边示意小徒弟去替她盛来,又道,“夫人特意吩咐给大姑娘温一盅,就知你醒来就要饿的。”   “还是母亲周到,”罗翠微从那小徒弟手中接过盛满粥的小盅和银匙,“小菜和点心都不用了,我昨夜喝了些酒,这会儿还不大舒服,痴不了多少。”   小徒弟忙道:“那给大姑娘端去膳厅吃?”   “不用那么麻烦,我就这么边走边吃,”罗翠微笑道,“反正今日是初一,便是没规没矩,也没人会来训斥我。”   “这话说的,”那小徒弟也笑,“便是平日里,也没谁敢轻易训斥大姑娘啊。”你每回一卯起脾气来,整个罗家就数你最凶,除了家主你怕过谁啊?   当然,后头这半截话小徒弟也只敢在心里说说。   罗翠微当然也猜得到这小徒弟心里在想什么,不以为忤地笑笑,端着那盅牛乳果粥转身出了厨院。   她就真的一路悠哉哉吃着粥,往罗翠贞住的那间院子行去。   才走到花园,就碰见正四处寻她的罗风鸣。   “姐,我正着你呢,”罗风鸣斯文俊秀的面上隐隐有些恼,却顾忌着新年头一日,不敢乱发脾气触霉头,“昭王府将咱们前日送去的年礼退回来了。”   “哦,不缺钱了?”罗翠微闻言不惊不诧,眼底有笑,轻扬的眉梢里全是兴味。   罗风鸣悻悻地拿脚尖轻轻踢着花园小径上的铺路碎石,不大开怀:“怕是和黄家结盟了吧。”   罗翠微又舀了一匙乳粥送进口中,片刻后才不疾不徐地笑问,“只退了那匣子金锭?”   虽说她已不打算再与昭王府有什么瓜葛,可她总觉得自己不至于走眼。   在她看来,以云烈的心性与做派,应当也只是觉得那匣子金锭做年礼太过出格才退回来的。   此刻她反省一下,也觉当日做出“送一匣子金锭”这事太过意气用事了,突然送那么重的礼,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其中有诈,不被退回来才怪。   “嗯,当时一并送去的那盒子点心倒是收了,”罗风鸣虽心头不大舒坦,倒也实话实说,“哦,添了一盆紫背葵做回礼。”   罗翠微抬眼望天,好半晌后才自嘲地笑笑,“行,知道了。”   每日前往昭王府付钱取几片新鲜的紫背葵叶子,这是她与云烈最初达成的交易,也算她之后总能成功踏入昭王府底牌。   或许也是她与昭王府之间唯一一笔成功的“交易”——张文平那事不算,毕竟没收钱——如今云烈添一盆紫背葵送来做回礼,大约也就是打算委婉地断了她再去昭王府登门的由头吧?   不过,他能收下那盒子点心,倒也算是厚道地给她留了最后一点颜面。   她心中承下他这情,将来就如他所愿,再不去打扰了。   此时的罗翠微再不是前两日那样颓丧,反倒笑着宽慰着气闷闷的弟弟,“没事的,咱们明年,哦不,今年,最重要的事,就是想法子绕开黄家,旁的事都没所谓的。”   既已决定调转马头另寻出路,不再陷入与黄家的缠斗,那即便昭王府与黄家当真结了盟,她也不在乎。   哪怕心里有点闷闷的,那也不打紧,忍忍就过了。   “走,找罗翠贞玩儿投壶去,”罗风鸣笑着轻推着长姐的肩膀,提出一个凶残的建议,“咱们让她把昨日得的压岁钱输个精光,看她哭得哇哇叫我心情就会很愉快了。”   “你究竟是个什么破哥哥?”罗翠微哈哈大笑。   ****   亥时,夜幕已深,睡意全无的云烈还在书房里盯着邸发呆。   一阵敲门声后,熊孝义推门而入。   “罗翠微今日依然没有出门,罗家附近也没有出现可疑人员。”   自腊月廿九那日起,按照云烈的吩咐,熊孝义每日派人轮流去罗家门口盯着,自也就要每日向云烈回复相关情况。   云烈漫不经心地翻着桌上的邸报,闻言只是点点头,并未抬眼。   “哦对了,有件事我想想可能不是太妙。”熊孝义并未立刻离开,反而面色惶惶地在他隔桌的对座坐下了。   “临川?”云烈眉目一凛,抬头看向他。   熊孝义重重摇头:“临川无事,北狄人也没有趁机越过边界找死……就是,听说,你让陈叔将罗家前日送来的金锭给退了回去?”   “少废话,说重点。”   “前日送年礼来的人,是罗翠微的弟弟和夏侯绫,这事你知道吗?”熊孝义小心翼翼地观望着他的神色。   “哦,”云烈面上波澜不惊地点点头,淡声道,“之前不知道,这会儿知道了。”   之前陈总管只对云烈说“罗家的人来送年礼”,没说来的是谁。   熊孝义见他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顿时有些急了:“你是不是还送了一盆紫背葵过去?”   “关你什么事?”云烈似乎对此事兴致缺缺,垂眸又继续漫不经心翻看着邸报,“若你闲的慌,不妨拎一桶水到曲廊下头去擦栏杆。”   “你将罗家的年礼退回去,还附赠紫背葵一盆,莫非就是想暗示罗翠微识相些,往后再也别来了?”见他始终平静到近乎冷淡,疑惑的熊孝义不由做此揣测。   “胡说八道。你那熊脑子里是被塞了些什么草料?”云烈终于抬眼正视熊孝义,目光却嗖嗖如带火的小刀,“怎么会生出如此离题万里的想法?”   他只是不想再欠她更多,才将金锭还回去的。至于那花……他就是看着花开了,顺!便!送个回礼。   对,只是顺便,绝对没有想讨她欢心展颜的意思。   嗯,一点都没有的。   “看来你的用意不是我想的那样,”熊孝义挠挠头,“可你前日见黄静茹时,罗翠微的弟弟和夏侯绫正巧就来送那份年礼;紧接着,今儿你就把罗家的拜年礼原样退了回去。这种情况,是个人都会像我先前那样想吧?”   才接见了人家的死对头,跟着就退了人家的拜年礼……   “不、不是还添了花做回礼吗?”云烈脊背发僵面上却强做镇定地嘴硬道,“这不就显出友好善意了?”   “你是不是忘了……罗翠微最初是为什么天天到这儿来的?”   当熊孝义略带迟疑地问出这个问题后,云烈暗暗惊出一身冷汗,终于意识到整件事是多么荒腔走板了。   最开始时,罗翠微是用“每日过来银货两讫,讨几片新鲜紫背葵叶子给父亲入药”这笔小交易,才换得他松口同意她每日到昭王府来的。   眼下他整盆送去罗家,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可不就是赶人的意思吗?!   这贼老天,怎么偏偏让紫背葵先开了花!   若今日开的是别的花,那就什么误会也不会有了。真烦人。   “这些事刚好都搅和在一处,让人不多想都难,”熊孝义有些忧心地叹着气,“罗翠微怕是要误会了。”   云烈不愿在熊孝义面前露怯,虽心中发慌,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从容以对:“既是误会,等过几日她来时,好好向她解释清楚就是。”   “那万一,她气到不来了呢?”   熊孝义这个假设,让云烈眉心一跳,佯作的镇定几险些就要破功,“她还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   子时,回到寝殿好半晌的云烈仍旧毫无睡意。   他甚至连内殿都没进,只是坐在前头的桌旁望着那一盘花儿模样的糕饼,满面愁云,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明烛燃烧过半,他忽然忆起小时候还住在内城时,似乎见过四皇姐因为什么事而踌躇不安,最后就拿了一朵花来撕花瓣,说这是一种“问神”的法子。   他心念一动,起身走到寝殿门口,做贼似地从门缝往外瞧了瞧。   确认无人窥视后,他将门闩上,这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   轻颤的大手小心地从碟子里拿起一块花形的饼。   这是廿九那日随着罗家那匣子金锭一起送过来的。   罗家的厨院功夫下得很是精细,不过小小一块年节糕饼,也做得栩栩如生,那花瓣精巧繁复、层层叠叠,在摇曳灯火下活灵活现。   他仿效着记忆中四皇姐当年做过的那样,轻轻掰下一瓣,顺手扔进自己口中,心里默念:她会来的。   又一瓣:她不会来了?   再一瓣:会来的。   不、不会来?!   会来!   不会……   云烈目露凶光地瞪着手上最后一瓣糕点,皱紧眉满面气恼,忿忿嘀咕——   “这法子根本就不准。”   或许,要换一朵真花才会准? 第19章   其实寻常人家在新年里是不大得闲,自正月初二起就要忙着走亲会友。   特别是宗族门户林立的大姓,亲戚间的走动往来就需花费好几日功夫;虽说只是一顿接一顿的吃喝玩乐,可细想想也很累人。   好在云烈是个已开府的殿下,并无这种困扰。   若内城无诏谕传来,他得等到正月初五才能去向他的母亲行礼。   而他的兄弟姐妹们……   年幼住内城的那些个就不提了,五位已出宫开府的殿下之间关系本就微妙,若是登门拜会,场面只能尴尬无言,倒不如相互派人送送年礼,做足礼数就行。   倘若他的外祖父母健在,按规矩他理当前去拜望,不过两位老人家已辞世多年,此礼便就略过了。   至于舅舅姨母之类,若云烈是个寻常人,当然该前去拜年行礼;偏他是昭王殿下,无论按律按礼,这事都要反过来办,只能是昭王殿下坐在府中接受别人前来拜年。   正月初二,一夜辗转的云烈起得极早,卯时才过,他已沐浴更衣,收拾得齐齐整整。   为与年节喜气相称,他特意跳过平日常穿的深色武袍,郑重挑了一身紫棠色银线云纹素罗,多少敛住那份沉毅刚猛、粗粝凛冽的气势。   上衣下裳,广袖束腰,随和应景又不失雅正持重,衬得那剑眉星眸愈发英华锦绣。   辰时初刻,当陈总管在中殿回廊与他迎面相遇,见他衣冠郑重,并不像是平日晨练的打扮,不禁又疑惑又惊讶。   “殿下这是……要出门?”老总管侧头向廊外看了一眼,确定天还没亮。   云烈清了清嗓子,绷着一脸的若无其事:“嗯。”   “可是要去锦惠公主府上?”老总管赶忙道,“那我这就去替殿下备伴手礼。”   “陈叔,”云烈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既提到伴手礼,他就只能强忍尴尬,将老总管叫住,“是去京西罗家,有、有点事要说。”   若不说清楚去处,老总管必定会按规制备一份给锦惠公主府的伴手礼,到时不知又会生出什么误会。   云烈今日就是想去向罗翠微澄清误会的,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真是长八张嘴也说不清。   老总管忍不住提醒:“今日罗家怕是没人在吧?”   云烈小时住在内城,之后去了临川,往常过年都不在京中,哪里会清楚寻常人家过年的规矩。   乍闻老总管此言,他当即蹙眉:“没人在?”   “按规矩,罗家夫人今日该携夫婿、子女回娘家,向父母、兄姐拜年。”老总管明白云烈不大懂这些,便耐心解释。   “罗翠微说过她父亲有伤在身,已在家中安养数年,”云烈眉目间隐隐着恼,又似有些不甘心,“想来也不便出门吧?”   老总管点头,又道:“既是如此,那罗家家主必定留在家中,只是罗夫人带着子女回娘家。”   “哦,那我不出门了。”云烈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回寝殿去了。   这个罗翠微,不好好在家陪着她父亲,跟着乱跑什么!   ****   其实陈总管说的没错,罗翠微与弟弟妹妹们一大早就收拾停当,准备陪卓愉回娘家去。   因为卓家那头有些人平日里总想从罗家沾点便宜,罗风鸣碍于母亲的面子不忍将场面闹得太僵,不免时有退让。   可泥人尚有三分性,他在卓家人面前多次妥协,吃了不少闷亏,又不能当真撕破脸,心中难免憋屈。   “若要我选,我才不想去卓家。”罗风鸣撇嘴嘟囔。   罗翠微笑着拖了他的胳臂,“毕竟是过年,他们怎么也不会在今日找事的。”   “等过完年,他们又会有各种花招,”罗风鸣越想越觉得烦,“我就该学着你些,真是越给他们脸面,他们跳得越高。”   “在卓家面前你我毕竟不同,有些话我说可以,你说就不合适了,”罗翠微拍拍他的手臂,不以为意地笑,“没什么的,往后他们再闹,咱们还和从前一样处置。反正我也不在意他们背后怎么说。”   “我就是不想次次都让你……”   正说着话,罗翠贞就风一般地蹿了过来,开怀大笑:“姐你快跟我去瞧,那紫背葵开花了!好大两朵,并蒂的!可漂亮可漂亮了!”   说完,扯过罗翠微的袖子就带着往花园跑。   因罗淮需要紫背葵的鲜叶入药,罗家几年前想方设法买回了两株紫背葵种在花园里。   也不知为何,那俩紫背葵虽看着长势良好,可每年开花总要等到三月春暖,且还只是零星两三朵,活脱是“我就敷衍随意地开开,逗你们玩儿”的赖皮样。   “送来时就开着的,”罗家的花匠喜笑颜开地在旁解释,“若能请教一下昭王府是如何照料的,那就好了。”   昨日听说昭王府将那匣子金锭退了回来,又送了一盆紫背葵,罗翠微原以为云烈是委婉暗示她,往后不要再厚着脸皮去登门了。   她心中发闷,自是眼不见为净,就只当没这事,并未亲眼看过。   此刻看着眼前迎风摇曳的花儿,她觉得自己昨日或许想岔了。   罗翠贞在旁惊喜不已地叽喳着:“比咱们家那两盆开得大方多了!若不是亲眼瞧见,我还以为紫背葵的花天生就那小气模样呢。”   此时园中也就红梅开得旺些,其它种类的花大都还只是小花苞,满园萧瑟中这枝独秀格外醒目。   紫色的花儿并蒂盛放,盈盈盛露,妍美端华,真真叫人见之心喜。   “或许是土质不同?我瞧着这盆中的土,颜色跟咱们的不一样。”罗翠微唇角轻扬,笑着蹲下,对花匠和罗翠贞招招手。   “搭把手,帮我抬起来些,我瞧瞧花盆底下。”   花匠与罗翠贞一起凑了上来,协力将那略有些沉的花盆抬了起来。   罗翠贞帮忙抬着花盆一角,吃力道:“姐,花盆底下怎么了?”   罗翠微没有应声,蹲在地上侧头仰脸,细细打量着花盆底部。   片刻后,她探出手去,以指尖轻轻将盆底某一处上的泥土抹去——   那枚“少府匠作”的印记让她确定,昨日她当真是想岔了。   至少,在紫背葵这件事上,是确凿无疑地想岔了。   ****   以罗翠微对昭王府众人的了解,老总管陈安虽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却并不是真糊涂。   皇家少府出来的任何物品,都是只呈给皇帝陛下的。这东西会出现在昭王府,来源自就是御赐。   而御赐之物,无论大小,都不是可以随意处置的。   在这盆花被送到罗家来之前,老总管定不会忘记请示云烈,需不需要换个花盆。   这花盆会被送到罗家来,绝不会是粗心大意的结果。   罗翠微心中多少有数,云烈虽不拘小节,却不是个鲁莽草率的人。   若他送这盆紫背葵的真正用意,是要彻底断绝她前往昭王府的借口,那这个花盆一定会被换掉。   或许,他就是单纯想送一盆花给她?   只是那盆花,刚好是紫背葵?   ****   正月初三,锦惠公主云沛一大早就不请自来,又一次绊住了云烈想要去罗家澄清误会的脚步。   “你没收到风声?”云沛气呼呼的。   云烈被她的突然造访怄得不轻,却又不便发作,只能闷闷领着她在中庭花园里说话。   并不想请她到厅中坐下说,偏让她站花园里喝风,哼。   云沛倒没注意自己正“站在花园里喝风”这点小节,只顾着倾诉满腹愤怒。   “那些个混账玩意儿,还真是脑门子一拍就什么都敢想!”云沛怒而振袖,“打算等开朝复印后就向父皇谏言,让咱们整军!”   “整军怎么了?”云烈郁郁瞥了她一眼,顺手从身侧的红梅枝子上薅下一大把花骨朵。   有话不能一气儿说完吗?这么起承转合地讲,那不得讲到天黑去了。   云沛单手叉腰,沿着碎石小径往前踱了几步,下脚重重的,“你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吗?!”   “不知道,正在等着听你说。”   愈发气闷的云烈答得无比耿直,又扯了一条梅枝,辣手无情地薅了个干净。   “他们打算让咱们裁撤兵员!”云沛是真要被气炸了,“这才几年?!裁三回了!好,之前说让裁撤因伤因病而战力不足的,这还算是个像样的说法,我再于心不忍,也没多说半个字!”   “嗯。”云烈漫应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可沅城和临川这两年并无大战,新增的重伤病员总共都没几个,”云沛字字句句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听上去恨极恼极,“这时候想让咱们整军裁撤,什么意思?!”   那些人这回很显然是想裁减编制规模,削弱这两支军队主帅手中的实力。   “冲咱俩来的,”云烈淡淡一哼,倒并没有云沛那样生气,“四皇姐,你说完了吗?”要走了吗?   “没说完!”   “眼下生气也没用,毕竟只是捕风捉影的消息。若到时他们当真提出谏言……见招拆招就是。”你快走,我有急事要出门。   “可我就是生气!就知道勾心斗角、党同伐异,真是怎么下作怎么来!”   “父皇还没那么糊涂。临川与沅城都有不得不防的虎狼,若当真减员,那是在给敌方递刀子。”   “再不糊涂,也架不住‘有些人’成日在他跟前舌灿莲花!”云沛焦躁怒声,“混账玩意儿!心术不正!眼里没点大局……哎我说,你能不能放过你家这点儿娇花啊?!”   云烈回头瞥了一眼,尴尬僵住,讪讪将手放下。   回首他俩一路走来的方向,右手侧那些横溢斜出的红梅枝头,已是光秃秃一片凄凉了。 第20章   其实云烈与云沛之间的关系,从未亲厚到可以无话不说的地步。   虽说天真懵懂的孩提时两人都在内城,少年时也同在北苑的皇家书院进学,但因男女有别,皇子与皇女的宫室殿院总需有个距离分寸;之后一个去了临川,一个去了沅城,即便偶尔有事回京,也未必恰好同时。   这一两年才见上一面的交道,实在难有什么亲近往来。   “你满脸忍耐是什么意思?”云沛眉心皱紧,眼睛虚成眯缝。   云烈干咳了两声,抬眼望天:“我原本有事要出门。”   “你还有心思想着出去玩儿?!”云沛一手叉腰,一手怒指他。   “不是出去玩,是……”若这人不是他的亲姐姐,他真想干脆利落地飞起一脚就将她出门去。   然而很不幸,这人就是他的亲姐姐。   打不得,骂不得,还赶不走。   “人家都打算对咱们挥刀相向了!”云沛挥手打断他的话,勾住他的肩膀将他拖走,“不行,这事上咱俩是利益攸关的,没道理只有我一个人生气!你得陪我喝酒!陪着我一起骂他们!”   在五位已开府的殿下中,只有云烈与云沛是领军戍边的统帅,所以云沛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件事上两人确实是利益攸关的。   云烈倒不反对在此事上与云沛共进退,毕竟若裁军之事真被定下来,那就不分临川军还是沅城水师,全得挨上一记重创,他当然不会作壁上观。   可他并不想陪愤怒的云沛做喝酒、骂人这种事,毕竟无聊又无用,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况且两人之间也没这么亲密无间的交情。   最重要的是,他实在很想赶紧去找罗翠微,将误会解释清楚。   “我没钱买酒,你回自家喝去。”云烈板起脸,挣脱她的钳制。   “我也没钱,”面对他的冷漠脸,云沛毫不气馁,再度勾住他的肩,“不过你说得对,我那里确实有几坛子好酒,别人送的。”   云烈忙到:“那你回……”   “陈叔!”云沛眼见地瞧见陈总管的身影,立刻扬声大喊,“赶紧派个人去我府上,将我那几坛子酒取来,我今日要在你们这儿吃饭!”   云烈听了想打人,“我没要请你吃饭!”   结果,云沛不但在他这里吃了饭,还连吃他两顿,末了还拉上熊孝义也一起,痛饮痛骂直到夜幕降临。   ****   翌日,内城传来圣谕,令云烈提前进宫拜见他的母亲,并参与讨论年后随圣驾出行的春猎名单。   由于春猎名单的安排会涉及许多复杂的因素,通常由负责皇帝衣食住行的少府指定至少三位属官一同斟酌,使名单能尽量平衡各方势力,避免疏忽遗漏,使人对圣意产生不必要的揣测与惶恐。   这随行名单除了皇子皇女,也须有适当人数的宗亲、世家、勋贵、文臣武将。   除此外,还得兼有农、工、商之家,以彰显云氏皇族“与民同乐”的传统。   许是因为已有三年未行春猎,显隆帝为稳妥起见,不但召了云烈、云沛,还有桓荣公主云汐、安王云焕、恭王云炽,与少府官员共商此事。   如今拢共就这五人是开府有爵的,眼下储位虚悬,这五位殿下之间关系自不免微妙,通常情况下都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甚少共执同一件差事。   今日显隆帝将这五人凑作堆,美其名曰“协助少府”,可少府属官们却全都有一种“毋宁死乎”的冲动。   而比少府属官们更加抓心挠肝的人,那就非云烈莫属了。   “父皇这是怎么想出来的?”云沛偷偷将他拉到一旁嘀咕,“咱们五个凑一块儿,没人血溅当场就算手足和乐了,还指望能达成共识?!”   这话虽不无夸张的成分,却也算是大实话。他们五人各有利益盘算,总有人会忍不住想扯另几个的后腿,怎么想都不可能轻易达成一致。   果不其然,少府属官才将粗拟名单呈在五人面前,桓荣公主云汐与安王云焕立刻就杠上了。   眼见二人相持不下,头大如斗的少府官员赶忙派人禀报显隆帝,请求圣裁。   显隆帝轻飘飘挥挥衣袖,笑答,“这种事,让孩子们替朕操心就够了,若一时定不下……”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近身内侍,“杜福善,让人给五位殿下准备寝殿。若一时谈不拢,那就住下来慢慢谈,不急。”   云烈得知这个结果后,面色与衣衫同黑,简直恨不能将云焕和云汐这两个搅事精当场捏死。   ****   五位殿下——主要是云焕、云汐和后期加入混战的恭王云炽——关于春猎名单的争执对峙,整整持续到正月初九。   一连六天被笼罩在这几位殿下剑拔弩张的气团下,少府属官们可谓心力交瘁,眼见今日似乎渐入佳境,他们暗暗松了一口气,仿佛听到了美妙的收官之音。   就在这胜利在望的时刻,云烈却出人意料地强势发声了。   在过去的几天里,云烈虽一直黑着脸,话却不多,没出过什么旁生枝节的意见,全身上下、由内而外都透出“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赶紧完事,本王急着打道回府”的气息。   此时他忽然气势凌厉,对名单最末那“商户之家”的部分拍案而起,所有人脸上都写满惊讶。   “京中商户若论翘楚,非京西罗家莫属;这名单上既连罗家都没有,唐家算怎么回事?”   在京中商户中唐家确实不起眼,之所以会在这名单上,成为随圣驾出行的商户备选,自然有一些不能见光的缘由。   云烈一上来就直指问题核心,干净利落地掌控了局面。   少府属官们自不敢多话,云汐、云炽隔岸观火,云沛一头雾水。   安王云焕正色道:“五皇兄此言差矣……”   连日来的混战中,云焕可谓胜多负少,毕竟就某些层面来讲,他是五人中筹码最多的一个。   “废什么话?想不通就自己出去打听打听,”云烈直视着他的双眼,气势之凛然,活像是沙场对敌阵仗,“若连京西罗家都没有资格做商户代表,你先问问唐家自己敢不敢认这么大脸。”   云焕本就疏于武艺,加之又久居京中养尊处优,与云烈相比身形显然偏于瘦弱文气,此刻当面锣对面鼓的,光在身形上就落了下乘。   不过,唐家显然牵动着云焕的某种利益,他即便被云烈的突然发难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也不会轻易低头退步。   “五皇兄久不在京中,有些事可能不大清楚,”云焕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这其……”   “这什么这?”云烈俾睨着他,“心里有点盘算、有点偏向,这是人之常情,但吃像不能过于难看。”   云焕不忿,弱弱叫嚣:“五皇兄说我吃像难看?你力保罗家,难道就没有偏私之心?”   ****   谁都知道,在这五位已开府的殿下中,云烈无陛下爱重,无舅家护持,势单力薄之下自然低调,不大沾染朝中争斗。   有时便是受到一些打压、排挤,若无十分必要,他明面上也不会太过锋芒毕露。   久而久之,大家都有些淡忘了,他是个戍边守关的沙场悍将。   那可是一副铁血烽烟中都没有退半步的硬骨头。   在如今的临川防线上,每每中军云字旗一出,北狄人就要提前开始做往回撤的打算了。   北狄人中有个传言,“云烈其人,站着是击不垮的钢铁城墙,倒下是翻不过的巍峨高山;在没有十足把握将他彻底绞杀之前,千万不要有与他正面缠斗的想法”。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今日似乎铁了心要护住点什么,嚣张气焰全开。   区区云焕,在他这般气势下,根本不是对手。   “我当然有私心,可那又如何?”云烈冷冷勾起唇角,目射寒江,“到底是什么误会,让你以为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你!你……”   他那丝毫不符合套路的匪悍之气将云焕噎得不轻,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法子化解。   “你什么你?”云烈冷眼将云焕冻成冰雕,又环视在场众人,“谁要保这唐家留在名单上,我就保他出了内城门就横着被送回府。”   这话就太……   云沛清了清嗓子,见他充耳不闻,只能出声圆场:“云烈,八弟可不是咱们军中同袍,不能这么玩笑吓唬人的。”   “谁有闲心同他开玩笑了?”云烈轻嗤一声,对云焕道,“你要试试吗?”   云焕默默将头扭向一边。   不试,谢谢。   ****   云烈是在宵禁前一刻回到昭王府的。   回到府中后,他并未即刻回寝殿去,而是先找了熊孝义来,问了这几日罗翠微的动向。   得知罗翠微一次都没来过,他心中已经怄得快吐血,哪知熊孝义无意间又补一刀——   “哦对了,初五那日贺国公府那个高展去罗家玩了一整日;今日我听说贺国公府给罗翠微发了请帖,邀她明日过府赏花。”   这下可不止是“怄得快吐血”这么简单了。   如果有机会,云烈更想让贺国公府的某个人吐血。 第21章   “初五那天高展去了罗家?玩了一整天才走?”   云烈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嗓音平淡如水。   可熊孝义总觉得,那双一瞬不瞬直视着自己的幽深黑眸,或许下一刻就能喷出两道火龙。   头皮发麻的熊孝义偷摸往后退了半步,“啊,是。”   “今日,你听说贺国公府给罗翠微下了请帖,邀她过府赏花?”云烈又问。   不知自己哪里出错的熊孝义绷紧了五大三粗的身躯,僵硬地点点头,偷摸又退了半步。   原本靠着椅背的云烈徐徐坐直,右手松松握拳,以指节轻叩桌面两下,“请问,这两件事之间是否有必然关联?”   “这必、必然关联,或许有,也或许没有……”熊孝义模棱两可地含糊着,有一种夺门而逃的冲动。   不得了,昭王殿下用了“请问”这个词!事出反常必有妖!   “既你也不确定这两件事是否有必然关联,”云烈面色陡转,猛地一掌拍向桌面,怒声道,“那你连起来说是什么意思?!”   他那一掌力道显然不小,桌面上摆放的砚台、书册整整齐齐跟着跳了起来;就可怜了那瘦骨伶仃的笔架,一头栽倒在桌上了。   “连起来说……有什么不对吗?”熊孝义哭丧着无辜的大熊脸,虚心求教。   云烈“腾”地站起身,带了满身的“迁怒之火”呼啸而来,一把揪住熊孝义的衣襟,“连起来说,我听着就很生气;我一生气就想把你打成熊肉饼!”   至于为什么这两件事连起来说会让他觉得生气,他还没来得及深思,反正他现在只想打人,不,打熊。   书房外月黑风高,书房内拳脚乱飞。   值夜的侍卫们纷纷从各个角落冒出来,涌向书房外的院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书房窗户映出的两道身影。   ——嚯,殿下挥拳了挥拳了!   ——熊参将抬臂挡下,旋身要跑!   ——哎呀,被揪住后领甩翻在地了!   ——熊参将站起来了!他要开始抵挡和反击了!   ——殿下转身就是一个飞腿!   ……   真是好一场激烈、暴躁又精彩的单挑啊。   闻讯赶来的老总管陈安裹紧披在身上的外衫,又急又忧地想要从门口围观的侍卫们中间挤过去,“你们怎么也不去劝劝?!”   侍卫们七嘴八舌地笑,“没事的陈叔,只是动拳而已。”   “往常在临川时,都是‘一言不合,拔刀就砍’的,哈哈哈。”   不过,话又说回来……   “咦,殿下不是刚从内城回来么?这是为着什么事跟熊参将打起来的?”   ****   良久之后,书房内势均力敌的两人终于打累了,各自气呼呼坐在椅子上瞪着对方。   “你这个人,也太不义气了!”熊孝义用手背按住自己的嘴角,愤怒控诉,“我都是避开了你的脸打的!”   云烈翻了个白眼,随手抹去额上的汗,“我又不是刻意往你脸上招呼的!是你自己误判没躲对方向,还好意思嚷嚷?!”   熊孝义重重哼了一声,揉着唇角痛处,也还他一个白眼:“你莫名其妙发什么癫?我哪句话惹着你了?”   “谁让你偏要把那两件事连在一起说!”听了就生气。   “哎不是,”熊孝义双臂交叠的桌案边沿,熊脑袋好奇地往前探,“为什么不能连在一起说?”   “两条线索并列陈述,那无异于明确宣告,这两件事之间有必然关联!”云烈皱着眉头,一脸正气地质问,“你有十足把握,刚才那两件事之间有必然关联?”   “虽然没有十足把握,可我也说了,或许有啊!”熊孝义据理力争。   “或什么许?”云烈瞪他,“你一个中军参将,向自己同袍通报军情的时候就这么不严谨?”   对,就是因为这头熊说话不严谨,他听着才生气的。   就是这样没错。   熊孝义“呿”了一声:“这又不是真的军情!日常琐事而已,就随意揣测一下不行吗?”   “不行,”云烈斩钉截铁、义正辞严,“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能惯你这坏毛病,否则将来再回临川时,你就是头废熊了!”   熊孝义目瞪口呆地指了指他。   这帽子扣得可真大!   ****   将满心火气迁怒到无辜的熊头上之后,云烈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在脑中捋一捋整件事的脉络了。   事情的源头似乎就在腊月廿九那日。   罗风鸣和夏侯绫来送年礼,正赶上他在府中接见黄静茹,想来必定是回去后就跟罗翠微说了。   知道他见了罗家的死对头,那姑娘一定不高兴了。   接着他脑子一抽又将那匣子金锭还了回去,还送了紫背葵……   这下好了,她这么多天都没来,多半以为他的意思是想绝交来着。   其实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啊!   明明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鬼知道为什么他就被各种破事拖了这么些天。   可冤死他了。   “算了,我这就去同她解释一下,免得明日又被什么奇怪的事耽误了,”云烈嘀嘀咕咕地站起身,“只是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的,她不是小气的人。”   熊孝义大惊:“想什么呢?这都宵禁了!想被夜巡的皇城司卫戍……”   见他露凶光,熊孝义赶忙改口,“行,你艺高人胆大,皇城司卫戍根本不会发现你的行踪。可你这大半夜突然跑去罗家,不怕把罗家人吓到昏过去啊?”   “我是长了青面獠牙吗?”云烈虽忿忿的,却也知他说得有理,便又坐了回去,烦躁地踢了一下桌脚。   今晚不睡了,等宵禁一结束就去解释!   熊孝义遗憾地感慨道,“我觉得吧,就算你去把误会都澄清、罗翠微也不生气了,只怕她将来也很难像之前那样,天天往这儿跑了。”   顿顿有肉吃的好日子,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唉。   云烈蹙眉瞪向唉声叹气的熊孝义:“凭什么?!”   解释清楚了、不生气了,那就,那就,当然应该还和从前一样才对啊!   不给肉吃也没关系啊!也不用再送钱来啊!   年后补发了冬饷,他还会还她钱,给她买甜糕吃,给她……总之就是会报答她的!   凭什么不来?!   不对不对,她会来的。等明日他将这些话都跟她说了,她就会来了。   毕竟,她明明就……就对他……是吧?   ****   此刻云烈的眼神实在太过波澜起伏、内涵丰富,又意味不明,熊孝义实在看不大懂。   不过,另一件事他倒是看得很懂的。   “呿,等她跟贺国公府越走越近,是个人都不会再来看你那不冷不热的脸色。”熊孝义撇撇嘴,不小心扯痛了唇角的淤伤。   嘶痛地倒抽一口凉气后,熊孝义才接着道,“罗家有罗家的难处,她既误会你不愿再与她往来,那肯定得另寻靠山照应一下自家啊。”   “我没……”云烈脑中嗡嗡的,一时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   想到自己再没肉吃了,熊孝义忍不住又补一刀,“人家贺国公府可是下帖子去郑重相邀的!简直是礼敬有加、诚挚欢迎。哪像有些人?呵呵。”   想当初,有些人可是把罗家的拜帖给退了好几次咧。   云烈当然听得出熊孝义那充满嘲笑的弦外之音,可他此刻没心思计较这个。   “贺国公府下的帖子……”他垂下眼帘,有些别扭地干咳两声,“她,不是,我是说,罗家是真的接下了?”   “那不然呢?”熊孝义没好气地哼了两声。   云烈咬紧了牙。   这个罗翠微!怎么一点毅力都没有?撩都撩了,怎么能半途而废?!   就、就小小一点误会!怎么能转头就往别家跑?!   “你去挑几个人来,”云烈拍桌,“跟我去贺国公府。”   “啊?几时去?”   “立刻就去!”   说起来,贺国公府离昭王府并不远,就隔着六七条街巷而已。   熊孝义迷茫地站起来:“去做什么?”   “他家不是邀了别人明日赏花吗?”云烈咬牙切齿,笑得充满恶意。   ****   正月初十的大早上,罗家门房的人一开门就看到站在外头的云烈,吓得险些打跌。   门房的人并不认得他,但见他一身紫棠色银线云纹素罗,腰间悬的是鸱尾佩玉,料想此人身份必定显贵,心下当即惴惴起来。   “这位公子,可是要寻我家哪位主人?”   “罗翠微。”   “请教公子尊姓大名,我也好向大姑娘通传。”   “你就跟她说,”云烈忍住尴尬,清了清嗓子,“云烈……求见。”   对,他堂堂一个开府王爵,一个领军统帅,亲自登门不说,还用了“求见”这个词。   就说尊敬不尊敬?!   就说礼遇不礼遇?!   是不是比贺国公府的请帖更有诚意了?! 第22章   因着今日要去贺国公府,罗翠微一大早就起来梳洗妆扮了。   毕竟贺国公府的帖子上说是“赏花宴”,并非单独宴请,加之又正逢新年,衣饰、妆扮都需慎重斟酌,既不能露怯,也不能太过张扬。   在夏侯绫的从旁协助下,罗翠微最终穿了一袭雪青色的繁花锦垂袖曲裾,又梳了雅致的百合髻,在发髻中缀上几粒小巧的明珠,莹亮如星子在发间闪烁。   既有锦衣华髻,自就不能素面朝天,面上妆容也费了不少功夫。   如此这般收拾停当后,她才与夏侯绫并肩说着事,不疾不徐地出了院子。   刚走出院门口没多远,门房就疾步来禀,说门口有个看起来气势汹汹的人要见她。   “他没说是来做什么的,只说让转告大姑娘,”一路跑来的门房小口喘气,顿了顿才道,“‘云烈求见’。”   这四个字简直振聋发聩。   满眼震惊的罗翠微红唇开开合合好几回,半晌才吐出一句:“这是他的……原话?”   门房使劲点头,“原话,就这四个字。”   “阿绫,”罗翠微偷偷咽了一下口水,浑身上下僵到微颤,“扶着我些。”   夏侯绫挽住她的胳臂,和她一样颤,“那可是一位……正儿八经开了府的……殿下!”   昭王殿下亲自登门,求!见!罗翠微!   列祖列宗在上,罗翠微今日……给京西罗家挣回好大脸面!   满庭生辉!光耀门楣!   ****   其实,自初二那天罗翠微看到花盆底下那枚“少府匠作”的印记后,就已明白云烈并不是要断绝往来的意思。   本是她接近他的初心不正,追根究底理亏的人分明是她罗翠微。   之前那些误会让她以为云烈与黄家达成同盟,便理直气壮将心头的负疚与后悔扔到了一边。   可当她明白那都是误会时,那些负疚与后悔便又回来了。   这几日她没有去昭王府,是因为没有勇气。   她始终没有想好,该如何向云烈坦白自己最初那些阴暗心思。   她不知他会不会谅解,会不会愿意继续接纳她这个曾经想算计他、利用他的朋友。   万没料到,他今日反倒亲自登门,还放低身段“求见”,这诚意十足姿态对她可谓极尽友善礼遇。   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她也能明白他是来讲和的。   罗翠微站在自家中庭回廊下,仰着脸,静静等待眸中那层惭愧的薄泪缓缓褪去。   等她攒满足够的勇气,她会向云烈坦诚一切的。   眼下,还是先不要辜负了他今日亲自登门讲和的好意吧。   ****   云烈可以指天立誓,他真的是来“负荆请罪”、低头求和的。   可惜世事难料,乍见罗翠微,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不是温和有礼的问候寒暄,也不是精心准备的解释致歉。   “竟然偷偷摸摸上了妆。”   沉嗓因强压着愤怒而有一丝轻颤,又因紧咬着发酸的牙根,使他的语气显得咬牙切齿。   几乎可以说是很不友好了。   “上妆这种事并不需要‘偷偷摸摸’,”罗翠微先是愣了愣,回过神来后就不免诧异地笑问,“你今日……竟看得出我上妆了?”   像熟稔老友般,半带调侃地接了他的话茬。   听她称的是“你”,而不是“殿下”,云烈心头稍定,挑了挑眉,哼道:“我又不是瞎的。”   也不知为什么,一边说着,竟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食指轻轻在她唇上点了点。   他抬手将沾了一抹红的指腹亮在她眼前,“呐,口脂颜色这么红,一眼就……”   罗翠微瞪大了眼,一动不动。   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云烈神色大乱,飞快收回得意洋洋的手背到身后:“呃,误会……就脑子一抽……”   场面相当尴尬。   罗翠微忍耐地闭眼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忽视两颊上的滚烫,“你这大清早的来堵我家门,就是想来讨一顿打吗?”   若非对他的人品、风骨有所了解与敬重,她真的要以为这人大清早跑到她家来,就是为了调戏她。   “有、有事跟你说。”云烈无端咽了口水,将背在身后的右手捏得死紧。   他怀疑,自己的脸此刻可能比她更红。   再度深吸一口气后,罗翠微轻咬唇角,没来由地侧过脸哼笑一声,“有话就赶紧说。”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明明觉得眼下的场景很荒唐,却又忍不住想笑。   “这事,说来话长,”云烈抿了抿唇,面上的热烫稍退,“或许你得请我去你的书房坐下来喝口茶,吃个点心,慢慢说。”   一直把他晾在门口,还催他“赶紧说”,以为他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还不就想让他说完赶紧走,当谁不懂似的。   这招他前几日才对云沛用过!   “今日怕是要招待不周了,”毕竟他来者是客,且还是个纡尊降贵的来者,罗翠微歉意地笑道,“我有事要出门。”   “若是去贺国公府赏花,那就不必出门了,”云烈淡淡勾起了唇,眸心闪着愉悦晶亮的星芒,“他家没花了。”   ****   果然没过多会儿,贺国公府的人就来致歉,说是府中出了些小事,赏花宴要改期。   于是如云烈所愿,罗翠微将他请到了书房内,让人送来一壶上好的雪顶茶,还有两碟子精致的点心。   “贺国公府的花怎么了?”   满意地接过罗翠微亲手替他斟的茶,云烈先低头浅抿一口,这才避重就轻地答道,“他家昨晚闹鬼,后来花就全没有。”   “闹鬼?奇奇怪怪的,”罗翠微轻蹙眉头,旋即摇摇头,换了个问题,“你特意过来,是要说什么事?”   见她态度坦然,并没有想象中的冷漠敌视,云烈也不再忸怩,干脆利落地将误会讲清楚。   “我曾听到些风声,知道黄家和罗家打对台的事。正好黄家投拜帖来,我就想替你探探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怕你心里不舒服,才先瞒着没说的。”   这个缘由十分出乎罗翠微的意料,也让她心中又生惭愧。   见她垂眸发怔,云烈“啧”了一声,接着又道,“那日正好紫背葵开了花,我给四皇姐送了一盆,就想说朋友之间要有来有往,就给你也送一盆,没别的意思。”   今日的云烈特别坦诚,也特别不惜话。因为他在来之前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将误会解释清楚,绝不含含糊糊再旁生枝节。   而很显然,他也做到了。   “花,很漂亮的,”罗翠微举目望向他,笑得很真诚,“多谢。”   “喜、喜欢就行,”云烈被她那明亮的笑闪得心头一颤,倏地将视线撇开,清了清嗓子,“还有什么事需要我解释的吗?”   罗翠微捧了茶盏,歪着头笑觑他:“既大家是朋友,那你为什么将我送的年礼退回来?”   “没有人会用一匣子金锭做年礼的,”云烈立刻回头,没好气地轻瞪了她一眼,“若我收下那么重的礼,言官御史们能将我弹劾进宗正寺的牢里。”   见云烈似乎没想深究“她为何要送那么重的礼”这件事,如释重负的罗翠微仰头闷笑,笑得睁不开眼,“宗正寺的牢房可不是普通的牢房,若非皇室、宗亲还没资格被关进去呢。”   “谢谢,我并不想有这样的荣幸。”见她笑得开怀,云烈心中的石头放下,面上也随之漾开了畅快的笑意。   从前他听人说,许多姑娘家气性大,被惹恼以后总是很难哄的。   可他面前这个显然不同一般,将误会说开后就半点不为难人。   她怎么就这么好呢?   ****   “所以,这就讲和了吧?”云烈再度确认。   罗翠微笑着点点头:“嗯。”   误会澄清后,云烈可谓身心舒畅,又喝了一盏茶后,就开始反客为主了。   “喂,有个事,怕是该你给我一个解释了。”   罗翠微心中一紧,“什、什么?”   “往常去我家时都随随便便,”云烈以目光扫视了她的装束,冷哼,“去贺国公府就盛装出席,嗯?几个意思?”   这么明显的厚此薄彼,让他非常在意,这事必须得有个说法。   听是这个问题,罗翠微吐出一口长气,没好气地笑了:“去你那儿有什么好盛装出席的?你根本就分不清别人到底有没有上妆。”   今日她算是明白了,这人区分一个姑娘有没有上妆,只能通过“是否点了口脂”来判断!   愚蠢的粗糙汉子,完全不懂姑娘家妆容里那些繁复的花样。   “我哪里分不清了?上回不过是……”   说起“上回”,云烈不免就回想起被罗翠微拉住手去蹭她面颊的那一幕。   哽了片刻,他眉头微蹙,不耐烦似地轻嚷,“好吧好吧,有时候是看不大出来。谁叫你上不上妆都一样好看,分得清才有鬼了。”   嗯?!   罗翠微盯着他看了半晌,发现他神色坦然,于是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倏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举动着实有失文雅,可她没办法——   被、被甜到了。   真是莫名其妙。 第23章   虽说云烈今日是独自登门,并未刻意彰显身份,但光就“云烈”这个名字,已足够罗家许多人震撼到不知所措。   毕竟,尽管显隆帝膝下子女众多,开府的殿下却拢共就五个;云烈在朝堂上虽势单力薄,地位显得不尴不尬;可因戍边有功,在民间倒是颇有几分刚正美名的。   早前罗家门房是被吓懵了,没反应过来那个一大早气势汹汹前来堵门、“求见”自家大姑娘的“云烈”,竟会是大名鼎鼎的“昭王殿下云烈”。   可这并不表示罗家所有人都迟钝。   罗家主母卓愉在得知“昭王殿下前来拜访大姑娘”时,当即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忍惊动养伤的丈夫,慌张之下只能让人将儿子罗风鸣叫来商量。   “这都快中午了,昭王殿下会留下来用饭吗?”卓愉绞着手中的丝绢,一早上就没有舒展过的眉心都快皱成团了,“这款待是该隆重一些,还是随意为好?”   哪知罗风鸣比她更慌,“这,主要是不知他是来做什么的……”   年前云烈前脚接了黄家的拜帖见了黄静茹,后脚就将罗家的年礼退回来,这事罗风鸣比谁都清楚,对于昭王府的友好往来早就不抱希望了。   哪知这会儿云烈竟亲自登门,可把罗风鸣给闹糊涂了。   卓愉见儿子也没个注意,只好原地团团转。   恰巧罗翠贞这时候摸到主院来找母亲说话,可算是一头撞刀口上了。   “瞧你那头不梳脸不洗的小邋遢样,”向来温柔的卓愉难得板起了脸,“哥哥姐姐忙得不可开交,你却只知道贪懒睡觉。”   “哪里贪懒了?我昨夜看了好久的书,天不亮才躺下,就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罗翠贞被训懵了,后知后觉地跳脚,“我洗脸了!也梳头了!”   她只是个孩子!眼下正逢新年,书院又还没复课,她除了吃喝玩乐看书睡觉之外还能做啥?   她倒是想帮着看账本,可母亲也不让啊!   见她还顶嘴,卓愉微恼:“夜里不睡早上不起的,像什么话!你就……”   眼见母亲要开始找茬絮叨,罗翠贞抱头甩出救命稻草:“高展来了,在前厅喝茶呢!”   初五那日高展来罗家玩了一整日,罗翠贞与他也算认识。   高展这人性子开朗又随和,罗翠贞跟着兄姐直呼他的姓名,他也没有半点计较,因此罗翠贞就叫顺口了。   卓愉和罗风鸣闻言双双傻眼,不知自家今年走的是个什么运道。   即便在罗淮掌家时,罗家与朝中贵重门户也攀不上什么交情,这才被黄家以一个小小松原县丞就卡死了北线商路的命门;今日前后脚竟来了两位往常想请都没门路的人物,却又要头疼该如何款待周全了。   卓愉顿时也没心思再训斥小女儿,愁眉不展地看向儿子。   罗风鸣揉着额角沉吟片刻,忽地眼前一亮,将罗翠贞拉过来。   “你悄悄去找姐姐问一下,看她要不要留客人在咱们家用饭;若留,是和高展一并款待了,还是另开一桌。”   此刻已是正巳时,再不做准备,午饭就来不及了。可罗翠微与云烈还在书房里单独说话,倘是贸然去打扰又显得失礼——   这种失礼的事,让小孩子去似乎就没那么唐突了。   “哦。”   罗翠贞不想再留下听母亲迁怒唠叨,也没问姐姐的客人是谁,老老实实揉着惺忪眼睛,拖沓着步子往长姐院中就去了。   ****   夏侯绫带了两个人在书房外候着,见罗翠贞过来,以为她无聊来找罗翠微玩,便赶忙将她拦下。   罗翠贞才被母亲训出满肚子起床气,也懒怠听夏侯绫解释什么,一面打着呵欠,扯着脖子就冲着书房大喊——   “姐!母亲和罗风鸣让我悄悄问你,客人中午要不要在家吃饭!”   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可真够“悄悄”的。   罗翠微朝云烈歉意地笑笑,起身去推开了书房的窗户,笑瞪着外头的罗翠贞:“嚷什么?讨打呢?”   “呃,”罗翠贞终于有些回过神了,白嫩嫩的小圆脸上堆起讪讪讨好的笑,“失礼失礼。”   罗翠微懒得理她,转头就对云烈道:“要留下吃午饭吗?”   云烈今日来得匆忙,只是急于澄清误会,恢复与罗翠微的“友好邦交”。   方才已将误会都说清楚,又将黄家对罗翠微行踪了如指掌的事告知,提醒她要注意家中有无黄家的眼线,一时也没旁的事了。   可他刚要张口,就听罗家小妹子又在外头喊:“哦对了姐,高展也来了,罗风鸣问你的客人是和高展一桌,还是另开一桌?”   云烈立刻将已到唇边的那个“不”字重重咽下,迎上罗翠微的目光,“那就打扰了。”   大家都是不请自来的,凭什么高展可以有饭吃,他就只能喝完茶就走人?   没这种道理。   ****   尽管罗翠微和罗风鸣极力缓颊,这顿饭的气氛依然怪异沉闷。   云烈从来不是个圆滑性子,在不相熟的人面前一向都是板着冷漠脸,惜字如金。   其实高展与他是认识的,只是两人并无来往,自被他划在“不相熟”的行列;而满桌罗家人里除了罗翠微,他之前见过的就只有夏侯绫,不过也仅止于见过,对他来说跟个擦身而过的路人没两样。   在高展这头,因与云烈年岁有差,身份也有差,见面除了执礼问安之外,实在没话可聊;加之忌惮着云烈的在场,也不敢如往常那样在饭桌上与罗家人随意谈笑,只能闷头吃饭。   两位贵客闷不吭声,身为主人家的罗风鸣就只好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小声对高展笑言,“今日原该你家宴客,怎么最后反倒是你跑我家蹭饭来了?”   “别提了,昨夜闹了些古古怪怪的动静,大早起来就只见满地残花,”高展心性孩子气多些,一有人搭话,心头就松快下来,“新年才起头就走霉运,好气。”   云烈唇角偷偷扬起得意的小弧,心道,谁叫你家没事乱下帖子。   罗风鸣见高展面有郁郁之色,忙宽慰道:“许是昨夜风太大了吧?”   “可惜我那几盆精心浇灌的蝴蝶兰,原本开得可好了,”高展说着,抬头可怜兮兮冲对座的罗翠微苦着脸笑,“说好要给你好好瞧瞧的,早知道就该藏在房里去。”   罗翠微被他那模样逗笑,也跟着劝慰:“没事的,花总是还会再开的。”   云烈听她似乎对贺国公府的赏花宴还有期待,心下当即无声哼道:再开了也还是会落的。   只要有他在,别说花了,贺国公府若是能长出一片齐整的草来,那都算他无能。   因为云烈满脸写着“本王并不想闲谈”,而高展又是个有人搭话就会应的开朗性子,众人的话头自就向着高展多些。   云烈倒是乐得清静,只是见罗翠微时不时笑望着高展也说两句,却并没有多看自己一眼,胸臆之间没来由就燃了点点闷火。   顾自气闷的他顺手舀了半碗汤,也懒得用汤匙慢慢喝,咕噜噜一口灌了。   罗家司厨想着替主人们消解连日的油腻,特意准备了酸笋肉片汤不说,还往里添了米醋。   因久在军中,云烈在吃食上没太多挑剔,唯独对“酸”味的东西敬而远之。   这一大口闷下去,他觉得自己牙都快倒了。   不想被旁人看出端倪,他面上倒没显出什么波澜,只是心下莫名起了点恶劣心思。   瞥见罗翠微伸手去够面前的小汤碗,便抢先一步拿走,将那小汤碗装得满满的,放回她手边。   叫你不看我一眼!有难同当!酸哭你最好!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瞬间,自然流畅得像是习以为常,却让满桌人的眼睛全直了。   大家当然不敢盯着云烈这个“肇事者”,齐齐将震惊的目光投向同样震惊的罗翠微。   ——请问你这是逮住了昭王殿下什么把柄?!   震惊、茫然又尴尬的罗翠微面色微红,小小觑了旁座的云烈一眼。   察觉到身旁投来的目光,云烈一脸无事地回视她,云淡风轻道,“你手短,怕你够不着,要洒我一身。”   众人纷纷垂脸忍笑。   原来昭王殿下纡尊降贵替人盛汤,只是为了显摆自己手长。   罗翠微无比忍耐地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那股想将碗扣他脸上的冲动,咬着牙根将头略凑近他一些,轻声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说谁手短呢?!   ****   饭后,罗风鸣与高展就兴致勃勃地提议要去斗叶子格。   叶子格的玩法是依次抓牌,大可以捉小,牌未出时反扣在手为暗牌,不让他人看见;出叶子后一律仰放,由斗者从明牌去推算未出之牌,以施竞技。   斗叶子格通常需三到五人组局最为合宜。   云烈自然是不会凑这个局的,罗翠微也不大耐烦玩这个,于是罗风鸣就准备邀夏侯绫一道。   不等他开口,罗家最闲的罗翠贞倒是跳出来自荐了。   罗风鸣笑啐:“我可不乐意带你玩儿。你个小孩子家家的,输了就只会抹眼泪,蔫头耷脑跟得了瘟病的小鸡仔似的。”   “你才跟得了疯病的狗崽子似的呢!”罗翠贞恼了,跳起来就要打他,“我是大人了!”   这一翻过年,她虚岁就十四了,正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年纪,有时自己都不知该是大人还是小孩;偏罗风鸣就爱踩她这痛脚,三不五时刺她一句,总能叫她跳起来哇哇叫。   “哦,你是大人,那你有钱吗?”罗风鸣但凡得闲,一天不惹自家妹妹几顿,就发自肺腑的不舒坦,“你拿自己的印信去账房,能支出钱来吗?呵呵。”   “姐!你快把他赶出去讨饭!”罗翠贞气鼓鼓地转向长姐求助。   罗翠微被闹得头疼,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对夏侯绫笑道:“阿绫,你跟他们去玩儿吧,顺道给罗翠贞也拿一点碎钱;若她输光了,就叫她回房看书去。”   这就是罗翠贞最喜欢姐姐的缘故。   无论大小事,姐姐从不会一口否决她的意愿,只在事前替她划出一道合理的线,以免她因年纪小而不懂节制。   才不像罗风鸣那个破哥哥!只会天天的欺负她,将她当小孩子逗来逗去!   高展满眼羡慕地对罗风鸣嘀咕了一句:“若你能把小微微让给我做姐姐,那我可以叫你哥。”   罗风鸣被他这奇怪的要求和交换条件惊瞪了眼:“你想得倒挺美。”   他们二人是凑到一处小声嘀咕的,罗翠微并没有听清,也懒怠理他们在叽喳些什么。   可云烈久经沙场,自是习惯了耳听八方的。   “小微微”这个称呼,让他很想打人。   贺国公府还有没有点规矩了?!教出个什么欠揍玩意儿? 第24章   虽说众人都不明就里,但云烈眼中那突如其来且毫不遮掩的凌厉杀气却是很容易感受到的。   罗翠微偷偷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罗风鸣立刻带着高展、夏侯绫带着罗翠贞,迅速逃走。   顷刻间,罗家中庭的回廊下就只剩下罗翠微与云烈并肩而立。   云烈察觉自己的衣袖处有小心翼翼的动静,转头垂眸,就见皙白柔荑轻轻攀在自己衣袖的边沿。   那是一只与执戈仗剑的粗糙汉子们截然不同的手。   纤细五指白玉纤纤,指尖点了色泽明艳的蔻丹,平添一丝精雅娇慵。   云烈自然说不上来这种蔻丹算什么颜色,只觉很像盛夏烈日里在枝头兀自招摇而不自知的樱桃,隔着八里地都能让人望之垂涎。   柔软皙白的小手温软攀住紫棠色银线云纹素罗的衣袖,此情此景,真是美如画,甜入心。   浅铜色的俊毅面庞倏地罩上一层轻软暗红的淡霞,喉结偷偷滚了几滚。   什么凌厉,什么杀气,那都是幻象。   “怎么了?”话一脱口,云烈就懊恼而匆忙地清了清嗓子。   刚刚是谁?!谁在说话?!   有气无力喵喵叫,太不像样了。   罗翠微收回手,浅笑调侃:“这茶也喝了,饭也吃了,误会也解释清楚了,你是不是该……”   “赶客呢?”云烈淡淡睨着她,打断了她的话。   “我是怕你觉得无聊,”罗翠微笑着摇摇头,“我家可没有能陪你对打解闷的人。”   云烈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撇开了头看向院中。   她这是怕他无聊不自在?如此关心入微,体贴备至,果然是对他……是吧?   见他不答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罗翠微一时有些犯难,随口笑道,“我总不能领你去逛我家花园吧?”   “为什么不能?”   其实云烈对逛花园这种事当然是没兴趣的,可也不知怎么的,听出她想赶人的意思,他就忍不住偏要与她置气。   原本罗翠微也是随口一说,但话说到这里,她才猛地想起花园里的紫背葵。   若带云烈去了花园,他就会发现罗家原本已有两盆紫背葵,那她最初接近昭王府的借口就要当场被拆穿了。   虽说这些事早晚也是要向他坦诚的,可这会儿她还没做好准备,她很怕若是话没说周到,场面要僵。   此刻大年节下的,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才缓和了一些,她实在不愿在这时闹出什么不愉快。   心下一急,罗翠微也没多想,伸手轻轻推了他的肩膀:“我小气,怕你瞧见我家的花好看,就这么惦记上了!”   云烈那久经战阵的颀硕身形小山似的,若非他自己愿意,罗翠微哪里能轻易撼动。   可偏偏他就愿意了。   一边由得她推着往前走,一边回头轻笑:“我又不会给你偷走。”   “是是是,昭王殿下一身正气,当然不会……”罗翠微费劲抵住他的后肩,小小喘了口气,讨好地笑着胡说八道,“我是怕我忍不住非要送给你!若是送了又被你退回来,那我真是要颜面扫地了。”   望着她那比花还娇的笑脸,云烈心尖一烫,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话了。   算了,他还是赶紧离开罗家为好。   否则……   他大概会鬼鬼祟祟地,将这个罗翠微给偷走了。   ****   自正月初十云烈亲自登门,这就算了冰释了前嫌,罗家的七宝璎珞暖轿又时常出现在昭王府门口了。   只不过,来的人通常都是夏侯绫。   毕竟罗翠微不是个娇养深闺、无所事事的姑娘,年前能风雨无阻每日往昭王府走动,那是因为赶巧那时候她闲。   如今这一开春,罗家各地商号络绎不绝送往京中的账本、商情,使她恨不能将自己一个人劈成八瓣用,许多需在外走动往来的事,自就交给罗风鸣与夏侯绫去打理。   正月十三的下午,云烈自内城返回昭王府,正巧在门口遇见来送东西的夏侯绫。   夏侯绫执礼问了安,云烈便顺口问了她今日的来意。   “大姑娘说,临川的营地靠山,似乎没什么玩的,就叫我送些‘二十八棱跑马灯’过来。殿下可让人送去临川,军中儿郎们平日得闲时,也好聊做消遣。”   夏侯绫口中的“二十八棱跑马灯”,是一种供玩赏的灯,节庆时在京中街头较为常见,京中富贵人家里也会备几盏,偶尔赏玩。   每盏灯里有二十八张情节连贯的画片,这些画片都粘在灯壳里的纸轮上;点燃内里的灯芯后,火焰的热气会使画片缓缓转动,画片上的山水人马就活灵活现地走起来,将那二十八张画片上的故事连起来演一遍。   “大姑娘还说,画片都是咱们家姑奶奶罗碧波亲自雕版的,外头轻易买不着,但也不会过分贵重,请殿下千万别再给咱们家退回来了。”夏侯绫忍笑,将罗翠微的话又转述了一遍。   这是在暗暗调侃云烈之前退了罗家的年礼,也就罗翠微才敢说。   “费心了,”云烈颔首致谢后,不大自在地咳了两声,“那个,罗翠微她……很忙?”   打初十那天他从罗家回来后,算一算都三日没见过她了。   这个罗翠微真是不像话,既都费这么大心思准备了如此周到的礼物,怎么就不知道亲自送来呢?   既倾慕于人,要讨人欢心,自己不露面光叫旁人来送算怎么回事?不知道要精诚所至,才能金石为开啊?   夏侯绫回道:“每年开春都是大姑娘最忙的时候,简直足不出户,每顿吃喝都只能在书房将就应付。”   熊孝义安排在罗家门外轮值蹲守的人还没撤,罗翠微每日有没有出门,云烈自然是了如指掌的。   一听她竟忙得连吃喝都只能在书房里应付,云烈顿时不再计较她不能亲自登门的怠慢,反倒蹙起了眉心。   “罗风鸣不帮忙的吗?”   万没想到他会忽然过问起罗家的家事,夏侯绫愣了愣,片刻后才笑应:“大姑娘说自己性子冲些,容易得罪人,这几年就将外头走动的事交给风鸣少爷去,也算分工了。”   罗翠微性子冲?   云烈眸心湛了湛,完全想不出来那个软娇娇的刺儿莓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模样。   她在他面前真是从来没发过脾气,甚至连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过。   果然每个人都是有很多面的,罗翠微在,咳咳,心仪的人面前……跟在别人面前,到底不一样。   “她,在春分之前能忙完吧?”云烈抬眼望天,双手负在身后。   “这……不好说,”夏侯绫小心翼翼地觑着他,“殿下是打算,春分时邀大姑娘一起踏青?”   她总觉得,昭王殿下此刻的神情、姿态都透出莫名的雀跃期待,却又带着隐隐的紧张与忐忑。   像小孩子做了一件原本以为可以邀功的事,却忽然又担心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捅了篓子。   “没有,就随便问问。”   ****   正月十六,当宣旨官的仪仗来到罗家门口,宣读了“罗家得陛下钦点,于二月初三随圣驾启程前往泉山春猎”的诏谕后,夏侯绫才明白当日云烈为何会问那句话。   待宣旨官一走,罗家就算炸了窝了。   能随圣驾出游,对罗家来说自是好事;但眼下罗翠微与罗风鸣都忙得不可开交,无论他俩中的谁去,都意味着留在家中的那个人要做两人份的事。   京西罗家偌大家业,如今就算罗翠微与罗风鸣两人分工协作,都忙到各自头重脚轻;若再要一个人担下两个人的活,将近一个月的马不停蹄,想想都够呛。   罗翠微到底不是卓愉亲生,虽平日琐事上卓愉对三个孩子力持一碗水端平,可有时难免也有为母的私心。   她将罗风鸣单独唤到一旁,绞着手中丝帕踌躇半晌后,终究还是说了:“不若,还是你去吧?毕竟许多事到底要大姐儿拿主意的,你留在家中,没有她留在家中用处大。”   罗风鸣在母亲面前一向乖顺,也说不出什么驳斥的话,只能为难道:“还是让姐姐斟酌吧。”   左右少府那头还给留了两日的余地,供各家斟酌后上报具体由家中哪几位随行。   “那,那大姐儿肯定会让你留下啊!”卓愉急了。   “若姐姐让我留下,那肯定有她的考量,”罗风鸣叹气,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讲这道理,“总之,绝不会是因为她不想担这辛苦才叫我留下的。”   卓愉柳眉紧皱,手中的丝帕都快绞成麻花了。   “风鸣,你再细想想,随圣驾出行这样的场合,大姐儿去那能合适吗?毕竟她不像你与翠贞,没正经进书院受教的,这万一她……”   卓愉虽不大懂外间事,可“罗翠微卯起来就是个混不吝”,这件事她是看得很明白的。   除了不忍心让儿子独自承担起接连一个月的繁重事务之外,她也担忧若由罗翠微随圣驾出游,倘是一个不慎,说不得就能给罗家惹来天大祸事。   要知道,罗翠微平常接触的多是三教九流、商贾农户,正经的贵重场合见得并不多。   虽说年前忽然与昭王府走得近了,除了被退回年礼之外也没见出什么大错,最后昭王殿下还亲自登门致歉,可在卓愉看来,那纯是运气好。   卓愉觉得,昭王殿下毕竟算是行伍之人,性子豪爽、不拘小节,小事细处也不与人计较为难,所以罗翠微在他面前才没出岔子。   可春猎随驾要面对的是皇帝陛下,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姐姐虽没有进过书院,可她是父亲亲自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罗风鸣对母亲的顾虑很不认同,斯文俊秀的面上满是维护之色,“虽有时性子冲些,言行之间却自有她的分寸,从未出过大的差错。”   罗风鸣心性、手腕虽嫌稚嫩,却并不是个糊涂蛋。   父亲养伤不能理事的这几年,若不是长姐一面冲在前头张牙舞爪地扛着,一面顾着扶持他慢慢长起来,罗家的局面只会比如今更糟。   他不相信长姐会冲动到在圣驾跟前言行无状,在他心里,他的姐姐是最最机灵通达的人。   见儿子眸中隐有不豫,卓愉赶忙找补道,“其实我也不是就舍得大姐儿辛苦,只是早已安排了想替大姐儿相看一些人家;就念着等这阵子忙过了,带着她好生挑一门合适的亲事呢!若她去了,这一来一去又是个把月,什么好事儿都耽误了。”   这些话她当然不敢在罗翠微面前去说,毕竟平日里罗翠微对她足够尊敬,却不会当真什么事都任由她摆布。   她知道罗翠微对弟弟妹妹们关爱有加,寻常只要罗风鸣与罗翠贞主动提出什么要求,罗翠微是不会拒绝的。   所以她希望能将罗风鸣说动,由他去向罗翠微提出自己去随驾春猎的请求。   罗风鸣听了母亲这番话,想想长姐年纪不算小,这几年为着家中的事忙里忙外,成亲之事确实是被耽搁了。   于是他沉吟半晌后,才道,“这样,我找姐姐一同去主院,听听父亲的意思。”   ****   罗翠微的生母产后血崩,即便罗家重金延请了名医,也未能使她撑到女儿满月。   罗淮居妻丧两年,才在父母的安排下又娶了卓愉,一年后有了罗风鸣。   但那时的罗淮才接任家主不久,需时常奔走在外,便担心自己不在家时女儿会受了继母薄待,遂将罗翠微带在身边亲自照料。   虽说后来的事实证明卓愉并不是什么恶毒后母,可罗淮已习惯了将罗翠微带在身边,只要不是特别遥远、特别险恶的行程,就一定要带上她才安心。   这个由他自己悉心照拂、亲自教养长大的女儿,是他最珍贵的那口心头血。   可也正因为此,才导致罗翠微没能像弟弟妹妹那样,正经进书院读书受教。   这也是罗淮心中对她最大的愧疚。   她的所知所悟,几乎都来自罗淮的言传身教,来自小小年纪就走遍的千山万水,来自稚气的双眼见识过的世情百态。   所以她行事较弟弟妹妹们泼辣胆大,有时却不免张扬、激进,少些章法与约束。   “我想了想,还是罗风鸣去更合适,”罗翠微倒是没想太多,只是就事论事,“他读书多些,那样郑重的场合,他就算博不出什么机会,至少也能做到不出纰漏。”   春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她知道自己的性子,冲动起来顾头不顾尾的,她也真怕自己到时候哪口气没忍下就会乱来。   罗风鸣正想说话,罗淮轻轻笑了笑,气音断续:“你去,带上你妹妹。”   罗翠贞虽年纪小,在家时总孩子气地胡闹,却到底读书识礼,在外的言行举止总会比罗翠微要懂得拘束、收敛些。   若到时真遇上什么事,有她在旁,一来可以稍微帮忙提个醒,二来罗翠微也不至于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   “你跟着瞎点什么头?”罗翠微轻瞪了罗风鸣一眼,“若我走了,看不把你忙得哭天抢地。”   罗风鸣笑着挠了挠额角:“倒是个头疼的事,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到时若忙不过来,”罗淮一锤定音,“账册什么的,就送我到这里。”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   二月初三清晨,显隆帝的圣驾仪仗出京,前往泉山行宫做为期二十日的春猎出游。   随行队伍浩浩荡荡,除皇室宗亲、勋贵近臣等,士农工商各表率之家也应诏随行。   原本少府属官是安排了罗家两姐妹与同为商户的城北徐家人共乘一车,可云烈却早早派了熊孝义,当着少府属官的面将罗家两姐妹“请”走了。   圣驾启程需在吉时,少府属官也不好为这点小事争执拖延,倒也没再去当面与云烈争执。   在熊孝义的带领下,罗翠微与罗翠贞一道上了少府专为昭王殿下准备的马车。   宽敞的车厢内,云烈手执兵策,半身斜倚车壁,长腿交叠在坐榻边沿,懒散随意的模样像极了一头眯着眼晒太阳的豹子。   罗翠微还是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就笑着打量了两眼。   “看什么看?”云烈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柜子里有点心,角炉上有茶。”   说完将手中的书卷举得高了一些,挡住大半张微烫的脸。   这姑娘也是,她妹妹还在边上呢,就算好些日子没见他了,那眼神儿也该克制一下才对啊。   不知他莫名其妙在恼什么,罗翠微懒得理他,在坐榻上寻一张锦跽身而坐,又将罗翠贞安置在自己身旁坐好。   罗翠微偷偷打了个呵欠,有些烦躁地揽过妹妹的肩头,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我还是觉得该罗风鸣来才对。”   罗翠贞扁了扁嘴,也凑到她耳边,“若是罗风鸣,我才不跟他来呢!他那么讨厌。”   因为要跟着长姐一道来随圣驾春猎,罗翠贞就光明正大地向书院夫子告了假,平白得了一个月的好时光,让她是很愉快的。   “可他留在家掌事,父亲就不免要帮衬着些,都不能好好静养了。”罗翠微不大高兴地抱怨。   罗翠贞小声劝慰:“你俩总得有一个要来;若你留下,里外都指着你一个人,那不得给你累坏了?”   也是这么个道理,圣谕钦点这种事又不能推辞,不管是罗翠微来还是罗风鸣来,接下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罗家都不免要乱成一锅粥。   罗翠微说着说着就来了火,翻了个白眼,生气地哼道,“听说一开始没咱们家的,真烦人。若叫我知道是谁干的好事,看我不给他骂得满头包!”   其实两姐妹都是压着嗓子在对方耳边小声嘀咕,音量并不太大。   对座的云烈忽然丢开手中的书卷坐起身,捂着脑袋猛地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罗翠微赶忙停下与妹妹的交谈,关切地看向云烈。   云烈按着额头,心虚地笑笑:“突然头疼。”   他决定了,等到了泉山,头一件事就是找到所有知情人封口,绝不能让罗翠微知道,是谁将罗家换到商户名单上的。 第25章   泉山猎场在京南卫城,出了京城的外城门,再百余里就是了。这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寻常若是早上出发,赶一赶路,在入夜后也是能到的。   不过,今次圣驾出行本是为了游玩,自不必拼命跑马赶路,这百余里的行程就从二月初三一早出京,至次日黄昏前才抵达位于泉山半山腰的行宫。   少府已于半月前派人前来打点好一切,待众人被领到各殿、院内,各自匆匆归置行李、梳洗换装后,已是酉时。   显隆帝下令将晚膳设在西面临山的揽胜殿,虽无丝竹歌舞助兴,但就着黄昏山景倒又是别一番雅趣。   不过连着两日一夜的舟车劳顿下来,大家都不免疲乏,虽席间的气氛看起来是宾主尽欢、和乐融融,但其实许多人都不过在强打精神罢了。   显隆帝面上也似乎隐隐有倦怠之色,膳后就让大家自行散去,只是出人意料地点名留了一下“京西罗家”。   罗翠微面上虽还稳得住沉静从容,心中却无端“咯噔”了一下,恭敬执礼时就拼命回想这一路上自己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显隆帝略振衣袖后慈蔼一笑,“也没什么,就是前些日子听闻一向不爱沾是非的老五,竟为了‘京西罗家’据理力争……好奇罢了。”   ****   虚惊一场的罗翠微出了揽胜殿后,见云烈竟在外头等着,心头不禁一暖。   让罗翠贞随行宫侍者先回住处后,罗翠微便与云烈并肩行在揽胜殿外的榆林小道里。   虽罗家两姐妹被留下叙话不足半盏茶的时间,云烈显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也没问什么,陛下就说他好奇。”罗翠微神色古怪地扭头望了他一眼。   她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让云烈眉心一跳,“好奇什么?”   罗翠微停下脚步,转身与他面向而立,“我没记错的话,你……排行第五?”   云烈不知她问这句话用意何在,心中警铃大作,便只含糊应了一声。   罗翠微神色和软,嗓音徐缓地将显隆帝的话原样转述,却惊得云烈如头顶炸雷。   他还想着晚些要去找“知情人士们”一一提点敲打,以免让罗翠微知道谁是那个该被她“骂到满头包”的家伙。   万没料到,还他还没开始做出“防御”,就被他的亲父皇从背后捅了一刀!   “我那时只是想着……”云烈忍住仓皇捂头的冲动,张口欲辩,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自暴自弃地将头撇向一旁,“算了,你要骂就骂。”   ****   罗翠微怔了怔,旋即明白他昨日应当是听了自己与妹妹的耳语。   昨日她在马车上向罗翠贞抱怨,说了“若知道是谁将罗家换到商户名单上,定要将对方骂个满头包”之类的话,无非是因为想到父亲被牵累,不能安生静养,当下心中只顾着恼,那气话便脱口而出了。   其实她又何尝不懂,虽说被指明随驾出行使罗家的事务陷入短暂忙乱,又连累罗淮需带伤帮衬罗风鸣处理商事,可“随驾”这事本身对罗家显然是利大于弊的。   因罗家接连在松原遇阻,在原本获利最丰的北线商路已近三年持续血本无归;去年又逢南边天旱欠收,佃农交不出租又闹事,导致外头疯传罗家金流要断,纷纷前往罗家的钱庄挤兑现银,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但春猎随驾之事一出,在外人看来就算是皇帝陛下亲自为罗家背了书,这对提振罗家的声势大有裨益。   至少,对罗家钱庄的挤兑风潮会因此而暂时平息,这对罗家来说根本就是天大的好事。   云烈这次对罗家的援手,真是怎么谢都不为过的。   “不骂你的,知道你是想帮我。”见他侧开头,罗翠微怕他不能看到自己满脸诚挚的谢意,便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   待他转回脸来疑惑地望向自己,她才收回手,抬头对上他诧异的目光,展颜一笑。   他太高了,此刻两人离得近,罗翠微便只能仰起头才能与他四目相接。   “大恩不言谢。”罗翠微庄重地向他福了个谢礼。   自从父亲受伤后,家中商事多是需要她张扬舞爪冲在前,如这般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护在羽翼下的经历,她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   初春的榆树枝头新叶莹绿,繁茂榛榛;春日夕阳的余晖薄薄透透,像金色细纱一般,穿过枝叶间的缝隙,如幔似帘,层层叠叠,温柔迤逦地拢住这相向而立的一双人。   精心妆点过的娇丽面庞微仰,笑得毫无保留,明艳夺目如正午烈日下的胭脂花。   云烈觉得自己心头似有一根钝且沉的弦,猝不及防被重重拨了一下,胸腔里立时鼓噪起低沉却愉悦的铮鸣之音,反复回荡。   云烈干咳两声,略抬了下巴,不想让她发现自己面上突生的赭红,淡淡哼笑,“既是大恩,凭什么就不谢了?”   若他有尾巴,只怕此刻已经翘上天去了。   昨日她与自家妹妹耳语时,咬牙切齿地说要将把罗家换上名单的人“骂个满头包”时的模样犹在眼前,那股子打从心里透出来的忿忿恼恨绝非作假。   可她就今日得知那个“始作俑者”就是他之后,非但没有“骂到满头包”,还笑得那么甜来谢他。   舍不得骂不说,还趁机来又来撩他一下。   分明就是对他……是吧?   罗翠微自不知他心头又在九曲十八弯了,只是笑眼弯弯地觑着他,软声道,“若我重金相酬,又怕要连累你被言官弹劾了。不然你说,你要什么谢礼?”   “先、先欠着吧,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云烈实在有些绷不住,唇角拼命往上扬,面上烫得更凶了。   看吧看吧,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为他着想。   ****   翌日正是春分,韶华宜人。   清晨,在显隆帝的带领下,众人行了春猎前例行的典仪,又恭请显隆帝亲自拉了第一弓,这就算正式开启了今年的春猎。   初春里有许多山间兽才产幼崽,因此春季并非狩猎的好时机。   好在御驾春猎的真正目的从来也不在猎物,发到众人手上的箭都是木制,连箭簇也无,说穿了不过就是趁着天光转暖,出外踏青、跑马,松松筋骨罢了。   泉山猎场很大,在京中憋屈一冬未得舒展的年轻人们自是欢欣雀跃,如鸟归林,似鱼如水,顷刻间就策马飞奔起来。   可罗翠微本就不是好动的性子,于骑射上也并无什么出色本领,骑马溜达一圈算有了个意思后,就溜到休憩用的营帐这头,拿出自己特意带来的话本子,坐在帐前毡毯上一边煮茶,一边翻着闲书晒太阳。   就这样怡然自得地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罗翠贞也跑了回来,一脸的兴高采烈:“姐,有人约了要打马球,咱们也去凑个热闹呗!”   因泉山猎场本就是供皇家游玩之所,马球场自也是现成的。   熊孝义远远就瞧见罗家两姐妹,黑脸带笑衬得一口大白牙闪闪发亮,冲她们招了招手。   “熊参将笑得很激动,这是要下场去一展英姿?”罗翠微走到他面前后,笑着调侃了一句。   熊孝义领着她俩前往观战的锦棚,点着头嘿嘿直乐:“待会儿你们好好瞧着吧,若论这马上功夫,临川营随意拉出一个人都能让他们输到脱裤子!”   大缙宗室、贵族都喜好马球,通常为了助兴,还会有些彩头。   “大熊哥,劳烦你稍稍修饰一下措辞,我还是个孩子!你这……”罗翠贞笑嗔着蹿进锦棚中,却又急急收了口,“昭王殿下安好。”   规规矩矩朝端坐在桌旁的云烈行了礼。   明明熊孝义的身形、长相更容易吓唬小孩子,可罗翠贞却偏就在云烈跟前更拘谨些。   云烈尽量和善地应了她一声。   随后跟进来的罗翠微笑着揉了揉妹妹的脑袋,领着她一道过去坐下。   “咱们这是沾了昭王殿下的光,不然就得去后头大棚子里跟大伙儿一道站着了。”罗翠微对妹妹笑道。   罗翠贞赶忙又站起身,小圆脸上堆起笑,对云烈执了谢礼:“多谢昭王殿下。”   云烈略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点点头,将桌上的茶果点心推过去一些。   因为熊孝义要下场参与比试,奉命去将罗家两姐妹领过来后,就自行换装试马去了。   场中还在准备,一时无事,罗翠微与云烈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罗翠贞实在有些坐不住,就赔着笑脸小声对罗翠微道:“姐,我能去找徐萦玩儿吗?”   同为本次商户代表的城北徐家,在京中商户里也颇有分量,徐家九姑娘徐萦与罗翠贞是书院同窗,两人年岁相近,性情相投,一向里交情很是不错。   罗翠微想了想,点点头:“你自己去吧,代我问个好就是了。”   得了长姐应允,罗翠贞忙不迭向云烈行了辞礼,乐颠颠儿地奔出去了。   ****   没等多久,场中已列了两队人马,以红黑两色骑射服做区分,鸣金锣一响,就干脆利落地开了赛。   许是才开场,双方都还有些试探的意思,场面并不如何激烈。   罗翠微一心二用,顺手从桌上果盘里拿起一颗桔子。   哪知还没等她动手剥皮,那颗桔子就被人抢走了。   “没要跟你抢着吃,”见她瞪人,云烈强做镇定地敛睫垂眸,利落地将那颗桔子剥好再递还给她,“喏,都给你。”   方才见她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扣在桔子皮上,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突然就觉得那画面,碍眼。   真是出了鬼了,为什么会嫉妒一颗桔子?!   罗翠微掰下一瓣桔子放进口中,眼尾轻扬,带了三分调侃七分狐疑地斜睨着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没有‘盗’。”云烈脑中本就乱的很,闻言便一脸浩然正气地顺口乱接话。   话才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   罗翠微也愣住了。   没有“盗”?那不就只剩……   片刻后,恍然大悟的罗翠微白皙俏脸上爆开红霞。   她立刻凶巴巴瞪大了眼,狠狠撕下一片桔子皮,想也不想地就朝云烈脸上砸过去:“收起你那满脑子的荤段子!”   “是你自己想歪的,”云烈侧脸躲过,黑如点漆的眸心闪着慌乱与无辜,“我满脑子霁月光风!”   天地可鉴,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接那句话。   罗翠微羞恼咬牙,有一种将整颗桔子拍碎到他脸上的冲动。   我信了你的鬼话!有本事你耳朵尖别红!   ****   场面很是尴尬。   失言闯祸的云烈只能清了清嗓子,佯装无事地倒了一杯茶,转移话题:“你妹妹真奇怪。”   “哪里奇怪了?”罗翠微也不好一直与他僵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太自在地接了他的话茬。   云烈将茶杯抵在唇边,闪烁不定的目光转向场中,“我听她总称罗风鸣的全名,却肯叫熊孝义‘大熊哥’。他们两兄妹关系很恶劣?”   “你还真是明察秋毫,”罗翠微笑着嘀咕了一句,面上红霞稍淡,自在许多,“她跟我学的。”   罗风鸣小时候体弱多病,有一回高热许多天都不退,换了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吓得卓愉只会哭。   那年罗翠微也才十岁,不知自己能为弟弟做些什么,也只能躲着家中众人偷偷抹眼泪,却不巧被前来探病的姑姑罗碧波瞧见了。   罗碧波是京中小有名气的雕版画师,生平除了醉心雕版技艺之外,最常做的事就是求仙问道。   “……我姑姑便安慰我,说一个人的姓名是世间最短的福咒,每唤一次,就能使那人多一分与世间的牵连,鬼差便不能轻易勾走他的魂魄。”   说起往事,罗翠微眸心带笑,软软似融进春阳微光,“我那时小,也就信了,便时时连名带姓唤他,指望他能同我一道好生长大,平安终老,别被鬼差勾去了魂魄。”   这习惯被长久保留,以至后来罗翠贞也学了去。她虽不明白长姐为何要连名带姓地唤罗风鸣,却觉得那就代表着一份格外不同的亲昵。   望着她含笑的侧脸,云烈抿了抿唇,眸心湛湛。   察觉到他异样的沉默,罗翠微诧异地转头看向他:“你怎么了?”   云烈抬眼看向锦棚顶上,沉嗓淡淡不豫地哼道——   “罗翠微,你似乎从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自从不再称他“昭王殿下”后,就总是“喂”来“你”去的。   这很不合适。   一点都不亲昵。 第26章   一个是开府领军的殿下,一个是商户平民家的女儿;即算双方交好往来,云烈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可罗翠微还是做不出“当面连名带姓称呼他”这样的事来。   虽许多人都说她行事张狂,可其实她并非一点分寸也无的。   好在云烈看出了她的窘迫,虽心下隐隐有些落寞不豫,却也没再为难她,两人各怀心事地将目光转回场中。   认真说起来,罗翠微对马球并不精通,往常偶尔与人凑趣,也就会看个热闹输赢罢了。   这还是她头一回正经八百地坐在场边认真观战,随着马球场中的赛事渐趋激烈,罗翠微被那气氛所感染,就渐渐忘却先前的小插曲,面上神色随着场中局势时惊时喜,简直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锦惠公主云沛领着一名手捧托盘的侍者进了锦棚。   罗翠微赶忙起身执礼问安。   云沛一言不发,只以意涵微妙的眼神在罗翠微与云烈之间逡巡。   半晌没得云沛应声,罗翠微也不好乱动弹,只能以执礼的姿态恭敬候着。   云烈冷冷瞪了自家四皇姐一眼,站起身走过去,握住罗翠微的手腕让她站好,还顺手将她藏在了自己背后。   “四皇姐有事说事,欺负人做什么?”   沉嗓冷得像裹了冰渣子的隆冬寒风,是个人都听得出他在生气。   “我哪里欺负人了?!”云沛怒了。   怎么说她也是个开府有爵的领军公主,方才不过是在别人执礼时没有及时应声,这话拿到哪里去讲,都不会有人觉得她那叫“欺负”。   连罗翠微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于是罗翠微试图从云烈身后站出来,缓颊一下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   然而云烈像背后长了眼睛似地,反手按住她的肩,将她推回去挡在自己身后。   维护之意昭然若揭。   “瞪什么瞪?怕人看不出来你眼睛大?”云烈沉着脸盯着云沛,那气势之强横,仿佛护在身后的是他的领地,“有事赶紧说。”   对云沛先前怠慢了罗翠微的问安,云烈显然是很不高兴的。   云沛见状,再顾不上气恼了,神色转为讶异,盯着云烈看了半晌,若有所悟地点头笑了。   “哦,方才父皇说,既是赛事,大家可下注图个乐,我就来问问你要不要也凑个热闹。”   “不必。”云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因着临川军时常被兵部拖延粮饷,他身为主帅自要时常拆东墙补西墙,连宗正寺每月给的皇子月例都得搭进去,一年里有一多半儿的时间都穷得叮当响,哪有闲钱凑这种闲局。   云沛转头看了身旁的侍者一眼,侍者心领神会地捧着托盘退了出去。   被云烈遮在身后的罗翠微瞥见侍者退出去,猜是这两姐弟有什么话要单独说了,便在云烈身后小声道,“我也回避一下吧。”   云烈不动如山,全身上下都写着“罗翠微不需要回避”。   ****   罗翠微乖顺地立在云烈背后,眼眶发烫,面颊也发烫。   自她的父亲受伤后,总是她时时冲在前头将一家人护在身后,她都快要想不起被人护住的滋味了。   这几年里她独自面对过多少冷眼,扛下多少挫败,她已经记不清了。   可无数个深夜里,她将自己裹在被子中咬着被角流泪,怕家人担心不敢哭出声的那些委屈与无助,她是记得的。   其实,方才她并没有觉得委屈。   云沛毕竟是个开府领军的公主殿下,对一个寻常商户平民家女子的执礼问安,应得迟些,或者干脆就不应,那也算不上什么怠慢与为难。   更称不上“欺负人”。   可云烈毫不迟疑地站出来,将她护在了身后。   此刻她望着面前那个高大颀硕的背影,忽然想哭,却又想笑。   她咬着唇角轻垂脖颈,将自己的额虚虚抵住他的背心,额头若有似无地触及那略有些冰凉的春衫锦袍,她心中却像被打翻了一锅被熬滚的糖汁。   熨帖且甜黏地烫着心尖,徐徐地,蔓延至四肢百骸,将她整个人绵绵密密地温柔裹覆。   但与此同时,她眼中又有止不住翻起一层又一层的泪意。   最开始时,她只是想与云烈谈一笔“狼狈为奸”的交易;那时在她的预想中,云烈这个人,与她从前遭遇过的许多交易对象不会有太大不同。   用很多很多的钱,和很多很多的诚意,总是能打动他,促使他去权衡利弊,最终同意达成与她的合作。   可经过腊月廿九那日同游灯市的种种后,她就已经知道——   这个人,虽也会有审时度势的折中圆滑,但骨子里的一身正气和赤子之心,是足够纯粹的。   他为了临川军的粮草,可以适当收下一些她送上门的好处,却并不会全然贪婪无度;之后他认下了她的诚心,便就能抛开利益的交换,与她单纯友好地相交。   只是做他的朋友,就能被他庇护至此,那……若是更进一步,又会是怎样赤忱热烈又温柔的田地?   罗翠微无声地闭了眼,强自将眸中那些几欲汹涌的热泪忍了回去,任由心中的甜暖蜜意与酸楚懊恼相互撕扯。   若一开始她接近他的初心,不是那样有失敬重的算计图谋,那该有多好。   ****   见云烈神色坚决,云沛也没计较罗翠微还在他的身后,只认真地对云烈劝道:“就是个助威的彩头,也不拘多少,哪怕你就拿两粒碎银出来那也算数啊!难得今日父皇高兴,你怎么也意思一下凑个热闹,别扫了他的兴。”   “没必要。”   云烈打小就不是个会卖乖的性子,他的这个答复倒半点不出云沛的意料。   他但凡手头有闲钱,都只愿拿去给同袍下属换吃换喝,哪肯为着他父皇一时心血来潮的兴致就去打肿脸充胖子。   “要不我借你行吗?”云沛却并不打算放弃游说他,“总归我日子比你好过点……”   云烈不屑轻哼:“你以为是个人愿意借钱给我,我就肯接的?”他也是会挑债主的好吧?   “那三个家伙可都是下了血本的!”也不知为何,云沛越说越急恼,“‘有些人’还在背后放了话,说今日要将熊孝义这杆临川军的大旗打个落花流水。人都说输人不输阵,你就不替他助个威势?”   云烈素来懒得在这种小事上与人争胜负,闻言只是淡淡“啧”了一声,正要彻底回绝,掌心却蓦地一凉。   他疑惑地低头回首,先看了看掌心里的缠金丝玉镯,又看了看被自己护在身后的罗翠微。   她面上有浅浅的红,晶亮的眸子里潋滟有光,带着笑。   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又、又撩他!   ****   其实罗家眼下虽遇到一点困境,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绝不至于就银钱拮据了。   但这次随驾出行,罗淮怕在圣驾面前太过张扬,特意叮嘱罗翠微不必带太多现银,连银票也只带了少少几张。   毕竟商贾之家财库再充裕,也不该厚过皇帝的少府;在皇帝面前显富,那跟找死也没太大区别。   是以罗翠微听到云沛的话后,想到云烈的拮据状况,一时也拿不出银子来。   可她心中一股子护短倔气突地就蹿了起来,无论如何不愿叫云烈落了这下风。   于是她一咬牙摘下了自己的镯子。   待云沛走后,云烈忍不住轻瞪了她一眼,温声斥道:“就这么喜欢凑热闹?”   “我凑什么热闹,”罗翠微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拿了一颗桔子在桌面上滚来滚去,嘀咕道,“还不是想给你撑场子。”   许是春风正好,云烈觉得耳畔此起彼伏,有无数小花儿一朵接一朵哔波绽开。   他觉得自己可能在笑,还有可能笑得很傻气,这不太像话。   于是他急忙清了清嗓子,忍住满心滚烫躁动,正色道:“好吧,算我向你借了,等这赛事一结束,我亲自去把你的镯子拿回来。”   这话的意思,就算是承了她的情了。   罗翠微忽然抬起头,红着脸,眼尾却有些狡黠笑意:“方才你对锦惠公主说,不是任谁愿意借钱给你,你都肯要的。怎么我借你,你就要了?”   云烈被狠狠噎了一下,浅铜色的俊脸上如被火烧,“没、没听过什么叫‘债多不愁’吗?!反正、反正也不是头一回欠你了,就、就慢慢还啊!”   恼羞成怒,不知所云。   罗翠微咬唇笑开,弯着眼儿喝了一口茶,这才转了话题:“熊参将可千万不能输了啊……”   “他若是输了,我立刻把他串成串去做烤全熊。”云烈对熊孝义还是很有信心的。   “若当真输掉,烤全熊也于事无补,”罗翠微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安地小声笑道,“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   虽方才一时冲动将那镯子给了出去,此刻想想赛场上瞬息万变,胜负难料,她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可若熊孝义当真输了,连累她收不回那镯子,她会难过,会遗憾,却也不会后悔的。   云烈犹如五雷轰顶,呆坐当场,耳旁嗡嗡响。   片刻后,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一字一句无比坚定:“我要去场边‘督战’。”   “啊?”罗翠微一头雾水,仰起头看着他。   “今日熊孝义若敢输了,”云烈咬牙,周身像是迎风扬起了狂炽的烈焰。“我当场把他撕成一条条,烤成熊肉干!”   连个全尸也不给留! 第27章   大缙的马球赛惯以四人成一队,两队相抗。   今日红黑两色衣衫做区分,黑衫这一队里有昭王云烈麾下临川军中军参将熊孝义、锦惠公主云沛麾下沅城水师前锋营左将郑秋淇,余下两人不过就是御前拨来凑数的。   这四人之间彼此并不熟识,自也谈不上什么默契。   而红衫那一头,有两人是桓荣公主云汐的随行侍卫,另两人是安王云焕的随行侍卫。   桓荣公主云汐与安王云焕皆颇受显隆帝爱重,虽无朝职,却时常领圣谕协理朝政事务。   这两位殿下之间的关系颇为纠结:共执同一件差事时,但凡双方有利益冲突,必定针锋相、彼此狂扯对方后腿;可有时却又会因共同的利益而携手去打压别人。   为了维系这种“又结盟又敌对”的古怪关系,两府之间时不时也会有些看似友好的往来,两边的人凑到一起打马球就是众多“友好往来”的方式之一。   也就是说,今日红衫这一队的四人,比起黑衫那对互不相识的四人来说,在默契配合上是稍胜一筹的。   这场马球赛说是玩闹取乐,但明眼人都看得懂,两队人马这阵营分明的架势背后,意味着怎样微妙较劲的心思。   按事先的约定,这场马球赛采“三打两胜制”,也就是共需赛上三局。   因恭王云炽的人并不在局中,因此由他来坐判席。   第一局才开赛不久,熊孝义就发现今日对面四个人几乎全是冲着他来的。   同着黑衫的郑秋淇虽是云沛的人,可因对方并不十分针对她,她便以一种隔岸观火的状态明哲保身,而同队另两个来凑数的人更不必指望,不过是假装卖力地满场策马、奋力挥杆,实则却次次挥空。   也就是说,熊孝义其实在面临一打四的局面,孤军奋战不说,还得连打三场。   这样恶劣的形势,若换了旁人,只怕就要未战先怯,气势上就落了下风。   可偏偏熊孝义在临川那样险恶的环境里、在饭都吃不饱时,也从不畏惧与北狄人真刀真枪以命相搏的猛将,此刻马球场上这点小场面,在他眼里就只值得一记哂笑罢了。   看似粗壮如熊的身影,在马背上却是出人意料地灵活。   虽几乎是独自撑起黑方的攻势,可他行止之间那杀伐争胜的气焰之嚣张,像是身后站了千军万马,大将之风稳如青山。   随着熊孝义第九次击球入门,判席上的滴漏也尽了,恭王云炽身边的旗令挥动黑色小旗宣告黑队胜出,第一局结束。   众人的欢呼喝彩让熊孝义尝到英雄凯旋般的滋味,于是他勒马停在场中,将球杖高高竖起,向众人致谢礼。   完了还回头冲红队四人咧出满口大白牙,被晶莹热汗覆满的黑脸上全是挑衅的笑。   将马交给场边的侍者后,他瞥见满脸严肃在旁督战的云烈,便随意拿衣袖胡乱抹着面上的汗,步步生风地走过去邀功。   “没给咱们临川军丢脸吧?嘿,他们就是再来十个人,熊爷照样赢得跟玩儿似的!”   云烈的眸底浮起淡淡“与有荣焉”,口中却还是冷冷道:“还有两局,瞎得意什么?别忘了,骄兵必败。”   “呸!什么破嘴,一天不触我眉头你能死啊?”熊孝义使劲剜他一眼,见罗翠微满脸崇敬地递过来一张厚巾子,忙笑着接过,“多谢多谢。”   “熊参将果然厉害!”笑脸盈盈的罗翠微毫不吝啬地赞扬道。   云烈抿了薄唇,一言不发,目光凛凛地瞪着熊孝义手上的那张巾子。   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瞪着。   熊孝义汗才擦到一半,被他瞪得通身直冒寒气,赶忙讪讪地笑着要将那巾子还给罗翠微。   许是此刻云烈身上的寒意太过瘆人,且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罗翠微也无辜被冻得后脖颈一凉,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悄悄往旁边退了半步,这才向熊孝义伸出手去。   余光瞥见罗翠微的小动作,云烈面色愈发沉寒,长臂一展,不轻不重地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记。   见她忙不迭缩回手去背在身后,云烈才沉着脸将熊孝义手中的巾子一把抢了过来,用力丢到旁边的侍者怀里。   ****   许多人并没有注意到,在两队人马休整的间隙,桓荣公主云汐与安王云焕立刻进了显隆帝所在的那间锦棚。   这二人都是惯会卖乖的,一唱一和地言道今日愿“彩衣娱亲”,要凑个热闹下场赛上两局,让父皇看个高兴云云。   哪怕身为帝王,年纪大了之后,在日常琐事上也会有普通人为人父母的心思,对儿女的亲近恭顺总是受用的。   显隆帝自是欣然允准。   稍事休整后,第二局再战。   望着对方全新的阵容,熊孝义幽怨而愤怒地瞪向场边的云烈——   什么破乌鸦嘴!   对方四人中就有两位殿下亲自下场,这就真真是在欺负人了。   可皇帝陛下都允了,谁又敢喊一句“不公”呢?   因对方临时换上两尊轻易动不得的大佛,熊孝义自不敢再如上一局那般大开大合,生怕一个不慎冲撞了两位殿下贵体。   毕竟皇帝陛下还在旁边看着呢,若因他之故导致两位殿下有个什么闪失,这罪名只怕谁都搂不住。   连熊孝义都缩手缩脚,他队友自是愈发“出工不出力”地糊弄场面,于是第二局毫无疑问输得一败涂地。   这次他再回到场边时,就如打了败仗的溃兵,蔫头耷脑,大黑脸上布满灰溜溜的丧气。   罗翠微心下不忍,柔声宽慰道:“熊参将不必在意,只是玩乐,输了也没关系的。”   对方那么明目张胆地不要脸,一气儿出了两位殿下亲自下场,换谁都得忌惮三分,实在不能怪熊孝义。   “还有一局,若是输了,你就等着做熊肉干,”云烈却一脸冷漠地负手而立,半点温情都没有,“对面只不过换了两个人,就把你打成这副怂眉搭眼的死样子,要你何用?”   熊孝义有些不忿,咬牙低嚷:“说得倒轻巧,那俩人跟瓷像有什么两样?若一个不留神给碰碎了,我……”   云烈冷哼一声,虽没有多说什么,可那毫不遮掩的鄙视之情却溢于言表。   “你行你上啊!”熊孝义不服气地吠道。   他只是个小小的中军参将,哪敢在陛下面前对两位殿下当真动手,又不是想死得忙。   “好啊。”云烈垂眸捋了捋衣袖,举步便向显隆帝所在的那间锦棚去了。   走了几步后,他回头看了罗翠微一眼。   墨黑如曜的眸心里隐隐闪着安抚的浅笑,似是在说——   别担心,我会守好你的嫁妆。   ****   第三局阵势一摆开,众人就心照不宣地无声笑开。   先前还有一些人在旁打混玩闹,并未认真观战,此刻却全都不约而同地往场边围栏处挤去。   不过小小一局马球赛,竟一气儿下场了四位殿下,如此隆重的场面当真是千载难逢。   云烈与云沛着黑衫,云汐与云焕着红衫,泾渭分明,执杖相向。   两位领军的殿下,与两位协理政务的殿下,端坐马背时气势却颇有点势均力敌的意思。   毕竟云烈久在临川,以往就算偶尔回京,也不大爱在外与人走动;许多人虽也隐约听闻过他在西北边境上的赫赫威名,却因从未亲眼见过任何蛛丝马迹,就不免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揣测。   此时近午春阳通透的光芒洒在云烈浅铜色的面庞上,无端浸润出一种别样的英华。   他的身形并不像熊孝义那般壮硕,却比熊孝义高出小半头,端坐在马背的身板挺直如参天白桦,很是打眼。   他的面庞迎着光,五官被那金灿灿、融融亮的金晖细细勾勒一遍,倍显深邃,透出一股子狂肆、刚猛的俊毅。   许是方才换衫时没;留神,此刻有一缕稍显细碎的发自他额边散落下来,略略遮住泰半左眼。   剑眉微扬,星眸流光,意气风扬,豪情峥嵘,似少年郎。   罗翠微远远望着他,心下一颤,唇角弯弯成甜月牙。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完。   ****   一上了马,云烈整个人的气势又完全不同了。   那是林间猛虎猎食时的模样,足够凛冽,足够耐心,足够狠戾。   游刃有余地策马进退,指挥若定地调度队友,挥杆时的从容与精准,一举一动都鲜活、生动且势不可挡。   那柄长长的马球杖在他手中,如一柄无坚不摧的戈矛,所到之处,敌方溃不成军。   那颗小小的马球在他眼里,似是万军之中的敌酋首级,任何试图围追堵截的决心与行为,都无法拦阻他的攻势。   可细察之下,他又绝非全然冒进的。   偶尔云沛交换一个眼色,或以临川军惯用的鸟哨传音向熊孝义发令,适时以球杖顶端轻击郑秋淇的马。   所有人都被他在合适的时机调动到合适的位置,原本一盘散沙的黑衫那队,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形成了一种稍显生疏、却各在其位的联动与配合。   那是在沙场烽烟的血与火中淬炼出的直觉与本能。   进攻,撤退,掩护,回防,所有的细节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什么叫指挥若定,什么叫游刃有余。   在春日近午的一场小小马球赛上,在场所有人都有幸亲眼见证了临川军主帅的风采。   疾进时气势如虹,徐退时从容自若。   马背上黑衣猎猎的挺拔身影来去如风、锐不可当,与传闻中那个“光凭中军云字旗,就能使北狄人望之胆丧的昭王云烈”完全契合。   传言诚不欺我。   将近十年,就是这样一副铮铮铁骨,带着时常吃不饱穿不暖的临川军,成为了西北境上攻不破的血肉城墙。   这是大缙的英雄,一个因少言寡语、不懂彰显自己的功绩,却默默以身做盾,护住身后千里繁华锦绣的,沉默的英雄。   一个时常被人忽略的英雄。   一个时常被人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英雄。   铮铮铁骨,昭昭赤忱,西北境上的黄沙与寒月,都知道。   ****   尽管云汐与云焕已拼劲全力,可云烈与云沛照旧赢得跟玩儿似的。   云汐与云焕深谙权术之道,在朝堂上诸多黑手,时常将云烈、云沛挤兑得无还手之力。   可今日这一局马球赛足以说明,若是真刀真枪,这俩在战场上拼过命的人,手中的筹码虽不多,却足够沉。   随着满场欢呼与喝彩,判席上的恭王云炽亲手执起小黑旗,振臂一挥。   掌声雷动,欢声喝彩,震得罗翠微耳朵都快聋了,心下砰砰跳得厉害。   马背上的云烈回眸冲她扬了扬唇,额角散落着零碎的汗湿碎发,衬得他星眸中神采飞扬,墨黑如曜。   那一刻,罗翠微觉得,满场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儿郎了。   ****   罗翠微回到先前的锦棚内,自红泥小炉上拎起小茶壶,将桌上的两个茶杯都斟满。   她先用手背贴了贴杯子外壁,觉得有些烫,便又赶忙拿手扇了扇热气。   也不知怎的,她竟有些紧张,喉咙发紧发干,就顺手端起一杯热茶先浅啜一口。   云烈回到锦棚中时,罗翠微正站在桌旁,听到动静便回身笑盈盈朝他望去。   他像是刚刚沐浴过似的,热滚滚的汗顺着黑发丝蜿蜒而下,描过他线条朗毅的侧脸,使他看上去像在发光;   连长长的眼睫上都是晶莹的小汗珠,黑眸湿漉漉泛着浅浅水泽,像猎食归来、刚刚才收起利爪的小豹子,阳刚却骄矜。   真是好看得能要命啊。   ****   她的贝齿轻咬着带笑的唇角,眼里映着他一个人的倒影。   云烈滚烫的面上力持镇定,胸腔里那一颗心却瞎蹦乱跳、没完没了。   虽说早就知道她对他……可此刻这副模样……   咳,一团乱麻。   见桌上摆着几个茶杯,云烈眸心轻湛,走过去顾自端起一杯就往嘴里灌。   “诶,那是……”罗翠微拦阻不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饮而尽。   ——那杯是我喝过的。   此刻锦棚内的气氛有些暧昧,罗翠微没敢再说话,只能红着脸嗔恼地瞪着他。   而云烈的脸也似乎比方才更红了。   他将手中的空杯子放回原处时,拇指若有似无地拂过杯沿。   那里原本有半枚浅浅的口脂印痕,此刻却什么也没有。   只有甜白釉瓷闪着纯洁而无辜的光泽。   此情此景,罗翠微完全没有勇气直视,脸红红将头瞥向一旁,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她总觉得这个人是故意的。   云烈无声笑扬了嘴角,拎了茶壶再度将那个杯子倒满。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铮铮铁骨的男儿郎,怎么能总是被个小姑娘调戏得面红耳赤、心肝乱跳呢?   偶尔也要调戏回来才是。   毕竟,无论是什么样的交情,总需时时有来有往,才能长长久久。   这道理,他懂的。   嘿嘿。   ****   显隆帝的近身随侍杜福善来到锦棚外,恭谨带笑:“陛下请昭王殿下过去说说话。”   云烈应下,先看了罗翠微一眼,这才转身跟杜福善去了。   显隆帝今日观战很是尽兴,此刻面上神采奕奕,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激烈氛围中。   “老五今日总算撒开手脚了,”显隆帝开怀大笑,“很好,这就很有云氏子孙的风采了!”   简单直白的一句夸奖让云烈微怔,心道又不是做给你看的,不懂你在瞎高兴什么。   口中却还是淡定又不失恭敬地谢了。   “说吧,想要点什么奖赏?”   一瞬间,云烈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他想要的东西很多,比如想要兵部别在找茬拖延粮饷;比如能对伤残解甲的低阶士兵多些抚恤,最好能每月给些钱粮补贴,让他们在解甲归乡后不必为温饱发愁……   可他也知道,这些话不能说,说了也没用,还会让此刻高高坐在椅上的那老头恼羞成怒,当场翻脸,后患无穷。   既这些话不能说,云烈转念一想,那就为罗家讨一个少府下属金翎皇商的身份吧。   “请父皇……”云烈才说了这几个字,脑中不知为何突然嗡了一声,如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脱口而出,“为儿臣提个亲。”   是提亲,不是谕令赐婚。   这份珍而重之的心意,让显隆帝一愣。   “是哪家姑娘,这么得你喜欢?”片刻后,显隆帝才哼哼笑问,略显老态却并不混沌的眼中有着促狭笑意。   不像个皇帝,倒像是平凡人家的长辈调侃儿孙,明知故问的促狭。   云烈红得像被泼了油漆,他实在不懂自己方才会什么会冒出那样一句话来。   稍顿片刻后,云烈蹙紧眉抬起头,脑中仍旧嗡嗡的,红着一张正气凛然的脸,严肃纠正道:“是她喜欢我。”   显隆帝揉了揉额角,狐疑地打量自家这儿子半晌。   这老五,怕不是以为他父皇眼瞎?! 第28章   在山顶猎场待了半日,午膳过后显隆帝就略感疲乏,便传谕众人各自随意玩乐,自己摆驾回了半山的行宫内做午歇。   先前那场马球赛过后,由于在猎场的营地上不便沐浴,几位殿下只是凑合着稍做擦拭并换了衣衫,忍了这半晌的满身黏腻也是不易,显隆帝便唤了他们一道回行宫泡温泉去。   泉山本就是个遍地温泉的宝地,行宫之内更是精心修砌了许多大小不一、意趣各异的汤池室,陈设精致、物事俱全。   显隆帝自是要去最大的那间紫英馆,安王云焕乖巧跟随,连洗个温泉都没忘记要“承欢膝下”;锦惠公主云沛与桓荣公主云汐各自挑了离紫英馆不远的左右两个中等汤室,无言地表达了各自对对方的嫌弃。   而此时的云烈满心不豫,只想离紫英馆里那个“不上道的老头儿”远一点,便刻意走到最最角落里的一间小汤室。   摒退了伺候的行宫侍者后,云烈双臂舒展在汤池边沿,大半身没在汤池中,闭目发呆。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有不轻不重的悉索脚步声迈近。   云烈冷冷轻哼,动作疾如闪电地拔下束发冠上的簪子,反手就朝声音的来处扔去。   他正不高兴呢,管他来的是谁,先下手为强就对了。   一声惊讶又吃痛的闷哼后,来人咬牙道:“老五,你这是要弑兄?”   云烈懒洋洋扭头,见恭王云炽正捂着肩膀嘶痛瞪人,便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原来是三皇兄,失敬。”   活该,谁叫你在我背后鬼鬼祟祟的。   好在云炽也未与他计较,只是在除下外袍时盯着袍子肩处的裂口道:“你得赔我一件新袍子。”   “没钱。”云烈看也不看他一眼,闭着眼就将这笔账给赖掉了。   片刻后,云炽也下到汤池中,与他并肩同靠在池壁上。   “不高兴呢?”   恭王云炽为皇后所出,在显隆帝众多儿女中排行第三;因他前头的两位兄长早夭,他变成了眼下众位皇嗣中最年长的一位。   他明面上既不领军,也不协政,谁也说不清显隆帝允他开府的依据为何,总之他就在众人的茫然、惊诧与揣测中成了五位开府殿下之一。   对于这位兄长的亲切关怀,云烈根本懒得搭理,闭目如老僧入定。   对于云烈的沉默以对,云炽非但毫无愠色,还温声笑了出来,“就算不能做到兄友弟恭,你至少也可以假作和善地应付一下吧?”   “没必要,”云烈嚣张地哼了一声,终于睁开了眼,“我又不打算从你手上讨什么好处,费那假模假式的劲做什么?”   温泉汤池里云蒸霞蔚的水雾氤氲,却遮不住云烈那身坦荡的傲气。   “你这家伙打小就这样,倔起来十足是个杠精,难怪父皇总懒得理你。”云炽没好气地笑斥着,伸手想去拍他的头。   云烈扭头冷冰冰瞥了他一眼,见他急忙收回手去,这才“呿”了一声,“说得像那老……父皇很爱理你似的。”   许是因为年纪最长,又是皇后所出,云炽性情温平持重、少年老成,说起来也不是个会卖乖讨巧的,在显隆帝面前的待遇,比云烈也好不到哪里去。   被云烈反唇相讥,云炽也不生气,只是温和笑问:“听说,先前在猎场那边时,你请父皇为你提亲,被拒绝了?”   被踩到痛脚的云烈恨恨翻了个白眼,转身伸出手,从汤池畔的小几案上取了杯盏,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云炽很不客气地将那盏茶从他手中抢走。   云烈也没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另取了杯盏重倒了一杯。   他和那老头儿说这件事,前后脚到现在也不过就一个多时辰,云炽却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都不必问,也不必费劲去查,就知道那老头儿身边有云炽的人。   “你呀,就光顾着生闷气,也不想想父皇为何不应你所请。”云炽浅啜一口早春香茗,浅笑如春风宜人。   云烈终于侧过脸看了看他:“为何?”   “因为你要的是‘提亲’,并非‘谕令赐婚’,”云炽看着自己这个耿直过头的五弟,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后者,父皇今日那样开怀,必定就一口应下了。”   按照大缙民间的习俗,若是“提亲”,被提亲一方就有权选择“答应”或者“不答应”,便是皇帝陛下亲自出马,面上也得尊重这民俗民风;若然遇到一家不怕事的,铁了心就是不答应——   皇帝陛下可是全天下最要面子的人啊!   “哦。”云烈将杯盏中的热茶一饮而尽。   他当然知道,若方才请求的是“谕令赐婚”,那老头儿一定会应;可他不愿。   “谕令赐婚”意味着“必须遵从”,罗翠微对他痴心一片,不该得到如此倨傲的对待。   既、既她那样喜欢他,他总该珍惜她的心意才是。   “我猜,是京西罗家的那位大姑娘?”云炽笑问。   自打春猎出京以来,但凡稍微带点眼睛的人,大约都已留意到了云烈与罗家姑娘走得极近。   再加上之前云烈半点不退步的坚持,迫使云焕忍痛放弃唐家,不情不愿地换了罗家;这事发生时云炽就在当场,对此中内情可是再清楚不过的。   见云烈抿唇不说话,云炽知道自己猜对了。   虽说京西罗家只是商户平民,可云氏皇族并非没有与平民联姻的先例,云烈有心于罗家的姑娘,倒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只不过……   云炽笑眸中带着求证与探询:“想好了?若是选了她,你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吧?”   眼下储位虚悬,五位开府殿下都算是离储位最近的人。   如今五人手中各有筹码,大面上勉强还能算旗鼓相当,谁也不敢保证能将谁一把就按死到不能翻身,所以只在暗地里动些手脚扯扯别人后腿。   目前五人中没有一个已成亲的,说穿了就是因为,他们选择什么样的门第缔结姻缘,将会是彻底改变他们手中筹码分量的举措。   云烈这一上来就挑了个在朝堂上无丝毫背景、势力的商户平民之家,无异于在宣告主动退出这场角逐。   “什么也没错过,”云烈淡淡哼笑一声,“你们想要的,我未必稀罕。”   他又不是真傻,从前云炽始终对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今日却忽然万般友爱地跟过来与他进行这场“兄弟谈心”,无非就是看明白了他无意储位,这才态度大改地亲近起来。   可不管对方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云烈都不放在心上。   对他来说,“储位”这玩意儿,远不如罗翠微有意思。   “倘若你坚持只想要‘提亲’,”云炽知他是个打定主意就不会改的死倔,便耐心地替他指点迷津,“那你总该先与罗姑娘说一说,确定她家一定会应下你的求亲,最好能她自己也在父皇面前表个态,让父皇心中有底,如此父皇才会松口答应你啊。”   云烈在水下重重踢了两脚,“呿”了一声,红着脸嘀咕道:“她怎么会不答应?”   毕竟她那么喜欢他!   ****   申时,日影渐渐往西沉,之前留在猎场周围自行游玩的众人陆续回到行宫。   罗翠微独自一人晃晃悠悠自西侧门入内,却与云烈迎面相逢。   “我的镯子呢?”罗翠微走过来冲他摊开手,红唇扬笑,双眸却是低垂的。   云烈心下一堵:什么意思?鞋尖比他好看是吗?!   “取回来了,只是方才换衫时忘在桌上了。”他嗓音平淡,抬眼望天,却偷偷用指尖碰了碰自己腰间的荷包。   叫你不看我,偏不还。   许是他才沐浴过温泉不久,满身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罗翠微心中有些乱。   “也不急,劳烦你明日记得还我就是了。”怕他瞧出自己脸红,罗翠微将脸垂得更低,留个发顶给他看。   不知她为何忽然对自己客气起来,云烈怄得想把她捏得扁扁得,和那镯子一并藏到荷包里。   “你这会儿不忙吧?”云烈明知故问,抿了抿唇,等她抬起头来,才接着道,“有点事要找你说。”   罗翠微面露歉意之色,“急事吗?”   “也没有很急。”云烈眉心轻蹙,似有不豫。   “噢,是这样的,”罗翠微笑着解释道,“先前我妹妹不是去找徐家九姑娘徐萦玩嘛,我才想起这一路都没去向徐家伯伯问过好,实在失礼,正想顺道去打个招呼。”   城北徐家在京中商界也是颇有名声的,而徐家家主与罗淮还是故交发小;两家皆是商户,往常偶尔遇到金流周转不开时,相互拆解现银救急之事都是有过的,说来交情还算亲厚。   不过罗家与徐家之间的走动往来,以前都是罗淮出面;自罗淮受伤后,便由罗风鸣接手了,罗翠微寻常无事时,是绝不愿去徐家的。   可这回毕竟都凑到一处了,她毕竟是晚辈,再怎么样也该去问个好才是。   “哪来的徐家伯伯?你没仔细看过名单?”云烈随口道,“徐家家主又没来,来的人是徐砚。”   徐家二少爷是徐家家主着力栽培的继任者,此次徐家家主身体不适,便让徐砚代他前来随驾。   罗翠微一听到“徐砚”这个名字,登时面色大变:“哦,那我不去了。”   “你和他有过节?”云烈眯起眼,心中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罗翠微“哼”了一声,低下头使劲踢了踢地上的砖缝,贝齿紧咬,从牙缝里恼声蹦出俩字儿:“没有!”   见她满身上下都透出“你什么也别问,问了我也不会说”的讯息,云烈从善如流地住嘴。   凭直觉,他觉得这个徐砚和罗翠微之间……   呸,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怎么就这么惹他讨厌?! 第29章   既来的人是徐砚而非徐老,那就没必要专程去拜会问好了。   心思一定,罗翠微立刻就将这事抛诸脑后。   仰脸见云烈似恼似怔,双眸轻垂像在生闷气,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试探地轻声笑问:“怎么了?”   此时云烈的思绪已跑马似的飚出老远,压根儿没听到罗翠微这句浅浅带笑的询问。   见他无动于衷,罗翠微索性略略探出右脚,轻轻抵了抵他的鞋尖,试图引他回神。   秀气娇丽的水红在沉毅端方的玄青上点了点,一触即离。   原是个寻常至极的动作,又只那样短短瞬间,可落在有心者的眼中,却就成了惹人脸红心跳的缱绻光景。   若有似无的酥麻热烫自脚尖突然直蹿上头顶,慌得云烈略显狼狈地退了半步。   “光天化日的,不要随意对我动手动脚。”云烈并不太凶地轻瞪了她一眼后,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向远处瞟去。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脸红的。   罗翠微诧了诧,接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就冤枉人的?我可没动手。”   “懒得理你。”云烈恼羞成怒,转身就走。   急匆匆迈了几步后,察觉身后的人似乎没有跟上来,他忍不住偷偷将步子放得小了些。   ****   对于上午观战马球赛时心中猛烈而怦然的一动,罗翠微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但这顿悟毕竟来得突然,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云烈。   生平头一回对个儿郎上了心,却是位殿下。   并且,她最初接近对方的心思……哎。   那些话本子里的男角儿与女角儿的初遇,无外乎就是“两小无猜”,或“一眼钟情”之类;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打从开始就干净美好、不含杂念的。   偏生到了她这里,就是以“妄图交易”为初衷。   说起来,真是比“见色起意”都不如;若云烈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看她。   她越想越觉得,或许该为自己这可能要无疾而终的心动提前掬一把同情泪。   但,在那无疾而终的结局到来之前,她想离他近一些。   ****   “诶,你上哪儿去?”缓过神来的罗翠微茫然的眨了眨眼,扬笑轻唤,“方才不是说有事找我吗?”   轻软的嗓音娇娇甜,像拉丝的粘稠糖汁,立时定住了云烈的脚步。   他背脊微僵地站在原地,并未回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你……”   很好,他被自己噎住了。   先前在温泉汤池内,他虽不冷不热地回应了云炽的好意提点,可静心一想,却也觉得云炽的话有几分道理。   他是个皇子,若是要提亲,那势必得请他那皇帝老子出面;可偏他的皇帝老子是全天下最丢不起脸的人,惟有在罗翠微明确表示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前提下,那“不上道的老头”才会肯纡尊降贵去替他提亲。   原本他是打算干脆利落地对罗翠微直说,可经过方才那一番打岔后,他突然底气全无。   都怪那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徐“厌”!   让他心中浮起一个惴惴不安的揣测。   或许,之前是他想岔了?罗翠微并不……   就在云烈满脑子烦乱成一锅浆糊时,罗翠微走上来站到了他的身前,半是疑惑半是担忧地仰脸凝视着他。   “你怎么了?”   云烈飞快敛起散乱的心神,薄唇轻抿,并不答言,只是略垂眸与她四目相接。   申时已过,渐往西走的日影在她身上温柔地披了一层早春金晖,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倍加美好。   美好得就像个只要他一伸出手去触碰,就会醒来的梦。   半晌没得到他的应声,罗翠微有些发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云烈,你这是……”   她突兀地噤了声,傻眼地望着自己那只突然被人握住的手。   鬼使神差般将她的手握住的瞬间,云烈的神色便由落寞惴惴转为晴光乍放了。   她晶亮亮的双眸里全是他。   她脱口唤了他的姓名。   她的手温温软软,正被他收在掌心。   没想岔,什么徐“厌”、徐“烦”的,通通不足为惧——   罗翠微就是喜欢云烈!绝对没错!   云烈眸底涌起欣悦的笑,赧然红透的俊颜上却极力绷着严肃状:“都跟你说过了,不要随意对我动手动脚。”   “你……”罗翠微张口欲言,却不知这话该从何说起。   云烈握住她的手没放,抬眼觑向湛蓝晴空,“是你先动的手。”   “我……”罗翠微持续目瞪口呆,粉颊渐生落霞,“不是,你到底怎么……”   结巴了半晌后,她终于才憋出一句整话,“你方才是要跟我说什么?”   云烈闷闷一笑,终于松开了她的手,红着耳尖赖皮兮兮的,“突然忘了要说什么,等想起来再告诉你。”   两张红脸面面相觑,静默相持好半晌。   “你是不是……太累了?”罗翠微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午后随陛下回来后,你没有躺下休息一会儿吗?”   云烈垂眸扬唇,淡声道:“没有,三皇兄找我说了些事。”   不过一场马球赛,他怎么可能累着?   只是罗翠微那毫不遮掩的关心让他大为受用,他便顺着她的话开始若有似无地卖起可怜来。   罗翠微假装方才什么也没发生,假装自己并没有整个人红得像颗熟透的莓果。   她清了清嗓子,抬头瞧瞧天色,认真地建议,“先前少府的人说过,陛下交代今日的晚膳戌时才开;这还有一个多时辰,不如你先回去躺会儿?”   “算了,从这里到我住的东苑且有一段,此刻回去只怕刚躺下又要起来。”   说完,云烈抬起头,目光淡淡扫过离这里最近的一处院落。   罗翠微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没好气地笑出声来。   他眼中那无言的诉求实在有些荒唐,可不知怎么回事,她此刻竟很乐意惯着他。   ****   少府为罗家两姐妹安排的这进小院子共有四间寝房,罗翠微和罗翠贞各自挑了一间住下,还有两间是空的。   罗翠微与罗翠贞都不惯生人在旁照应伺候,昨日刚到时就与少府属官说好,将原本留在这院中的两名侍者撤去了。   这时罗翠贞还没回来,院中静悄悄,只有温柔春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响。   “昨日那两名侍者说过,被褥都是新换的,”罗翠微轻垂笑脸,推开了其中一间空的寝房,“你将就躺一躺,待会儿我瞧着时辰差不多就来叫你。”   对这个安排,云烈显然颇为满意,眸底神色柔软许多:“那你做什么去?”   罗翠微指了指隔壁那间,“我就在房里看会儿闲书。”   “你可别趁我睡着就偷溜出去,”云烈眸心闪了闪,“若玩疯了忘记叫我起来,哼哼。”   “我又不是罗翠贞,哪有那么重的玩心,”罗翠微轻轻推了推他,红着脸凶凶地横他一眼,“少废话,赶紧睡!”   云烈忍住满心汹涌的欢喜,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进了房去。   掩上房门后,他却并没有上榻。   颀硕的身影背靠着紧闭的门扉,仰头望着房顶衡量,曜黑如玄玉的眸中似被人揉进了两粒星星。   看吧,就说她喜欢他吧,哼哼。   ****   是夜,在行宫主殿用过晚膳,罗翠微便与罗翠贞一道回到小院。   梳洗过后,罗翠贞没有回到自己昨夜睡的那间寝房,反而跑来窝到了长姐的床榻上,赖着就不肯走了。   罗翠微倒也没撵她,两姐妹挨肩躺下,于一室温柔夜色中叙起话来。   “姐,我瞧着,昭王殿下对你,和对别人不同。”   罗翠微怔了怔,仰面望着床顶,含糊道:“或许吧。”   “方才在席间,我见他总偷偷看你。”   “嗯。”罗翠微脑中闹糟糟的,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妹妹的絮语。   本就生在经商之家,又掌了家中商事三四年,罗翠微于察言观色之事上岂会驽钝。   今日云烈虽什么也没说,她也什么都没说,但两人之间似乎又有太多的心照不宣,当真是十足的无声胜有声了。   她没法再装傻充愣地告诉自己,那只是朋友之间的亲近随意。   可是,她还没想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你……怎么想的呢?”罗翠贞话锋一转,稚气的嗓音里却饱含着莫名老成的焦虑。   罗翠微闻言,苦恼又甜蜜地抬起两手,将散乱在枕间的长发拨了自己一脸,“还在想着呢。”   “姐,”黑暗中,罗翠贞翻身侧卧,面向着自己的长姐,“你也喜欢了昭王殿下,是吗?”   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百感交集的轻颤。   罗翠微展臂压在锦被上,虚虚环住妹妹小小的身躯,笑着调侃道:“怕我嫁出去,你就要拿破碗出去讨饭?”   “你明知道我不是为着这个!”罗翠贞索性窝进了她的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肩头。   片刻后,罗翠微感到肩头一阵濡湿。   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床顶。   “你喜欢谁不好?怎么就喜欢上了一个殿下呢?”罗翠贞小声呜咽起来,“这样的话……家里……一定会让你……”   “有什么好哭的?”罗翠微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几时见我怕过什么?”   罗翠微什么都不怕的。   ****   春日正好,身在泉山行宫的众人都仿佛暂时抛却了尘世俗务,每日只管悠哉安闲地随圣驾游玩。   这样的日子自是过得飞快。   五日后,云烈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怎么觉得,你妹妹近来总是偷偷瞪我?”   罗翠微噙笑走在前头,踏进了林荫间的碎石小径,“她不喜欢你。”   这几日她与云烈似乎杠上了,谁也没有先开口捅破那层窗户纸。   却又时常在避开旁人眼目处形影不离,满山闲晃。   并无任何逾越亲密的举止,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趣废话,但两人之间就是有一种愈发浓到化不开的无形纠缠。   晨曦微光下,那道颀硕的身影果然很快又从身后追了上来。   两道影子在碎石小径上叠在一处,亲密得像什么似的。   云烈蹙眉,扭头望着身旁的人,“我哪里惹着她了?”   罗翠微双手负在身后,悠哉哉噙笑往林荫深处漫步:“是我惹着她了。”   因为她姐姐喜欢你,又因为她知道,她姐姐喜欢了你会倒大霉,所以她就格外不喜欢你了。   “打什么哑谜?”云烈嘀咕着,尽量不动声色地控制自己的步幅,始终维持着与她并肩的姿态。   又行了一段后,罗翠微停下脚步,“云烈。”   她转身面向他,笑眸弯弯,却像是含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连日来她认真想了许多,终于将自己满脑子的乱麻理了个一清二楚。   她行事素来泼辣果决,一旦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就不会再将事情含糊拖拉下去。   今日天气不错,适合快刀斩乱麻。   云烈心中一凛,瞪着她:“做什么?”   “有件事,若我不说,心里就过不去,”罗翠微笑脸轻仰,定定望着他,“可若我说了,或许你就再不想搭理我了。”   云烈喉头滚了滚,若有所思。   罗翠微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面上的笑渐渐有些发僵,“就是,关于最初我……”   “闭嘴,”云烈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转身要走,“不想听。”   既是他听了就可能会“再不想搭理她”的事,那他选择不听。   念在她对他一片痴心的份上,他还是该继续搭理她才行。   罗翠微干脆利落地扯了他的衣袖,阻止了他的落荒而逃:“当初,我是想找你谈……”   “是不是早提醒过你,不要随意对我动手动脚?”   云烈倏地回身,手腕一翻,五指精准地扣进了她的指缝中,强势地与她十指交握,再度打断了她的话。   见她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云烈心中暗笑狂喜,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今日可还是你先动的手,别想抵赖。”   “好吧,是你自己不要听的,”罗翠微略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将来若你再追究这件事,那你就是小狗。”   云烈淡淡“哼”了一声,算是应下了这荒谬的口头协定。   “那,我要说另一件事了。”   “行了,知道你要说什么,”云烈脸红到脖子根,不耐烦似地嘀嘀咕咕,“好了好了,我也喜欢你。”   罗翠微被噎得不轻,除了红着脸瞪着他,她一时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这也太、太随便了吧!   被她瞪得浑身不自在,云烈恼羞成怒,轻声嚷了一句:“瞪、瞪什么瞪?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哭笑不得的罗翠微正要说话,那张浅铜色的俊朗面庞却猝不及防的近到了咫尺之间。   “若我这时亲了你,”云烈有些紧张地顿了顿,虚心求教,“你不会打我吧?”   问得礼貌恭顺,双臂却已偷偷将人圈了满怀。   罗翠微软声忍笑:“我……也不知道,你试试?”   试就试,怕你啊?!   云烈“恶向胆边生”,俯首贴上了他觊觎许久的娇软红唇。 第30章   话本子上说,一对男女情愫初生之时,最美最好的定情信物,该是最初回的那个亲吻。   一记羞涩的轻啄浅触,绵绵蜜蜜,跌进心间,便胜却人间至美的春风缱绻。   待到双双白发皓首,十指相扣回望年少,谈及当年那时的心甜意洽,仍会齐齐红了面颊。   那一幕,终会是你韶华正好的年岁里,最温柔的记忆。   此刻整个人已烫到快冒烟的罗翠微心中却想大声疾呼——   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个鬼的“春风缱绻的温柔”!   个鬼的“一记羞涩的浅啄轻触”!   她亲身体会的这初次亲吻,分明更像一场龙战鱼骇的殊死搏斗。   云烈的这个亲吻来得又急又狠,全然似攻城掠地一般。   她的头被牢牢捧住,无路可退。   她的唇被衔住,她的舌被卷去,就连她气息也被彻底霸占。   足以叫人羞赧到心魂颤栗的含唇吮舌、相濡以沫,来来回回,如野火燎原,似惊涛拍岸。   直到她觉得自己周身上下、每一道骨头缝、每一根头发丝儿里全渗进了他的气味,她才感觉唇上的力道渐软。   如忽然躁动暴起的猛兽终于被驯服,又或者是,暂且吃饱喝足。   可怜罗翠微此时已面红欲燃,心如擂鼓,头重脚轻。   “我头晕,我腿软,”她有气无力地抬手抵住他的肩头,颤声轻道,“我认输……”   ****   被吮到滟滟泛红的秀唇软弱开阖,娇声告饶;如蝶翼般的墨睫轻翘,颤颤挠过他的脸。   云烈渐敛着重且急乱的喘,薄唇轻贴着她的唇畔,沉嗓喑哑:“做人怎么可以轻易认输?斗志如此涣散,更需勤加练……”   “你给我……闭嘴,”罗翠微弱弱笑着直往后仰,“仔细我真的打你。”   他一手滑下托住她的后颈,另一手环住她的腰背,“认输过后又要反戈一击?那你这算诈降,若是在……”   许是见他又想缠过来,她惊慌地抬手封住了他的嘴。   云烈闷笑着将她捞过来靠在自己怀里,急促的心音渐趋安稳。   静默的相拥良久,他低头在她耳畔沉声道:“怕你刁滑耍诈,必须先说好,若你打算叫我没名没分,我就……”   “堂堂昭王殿下,竟追着姑娘讨名分,”罗翠微被他闹得方寸发软,笑倒在他肩头,“好啦,一定给你有名又有分的。”   她从来就是个很痛快的姑娘,一旦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她就无畏无惧。   昭王府一贫如洗算什么?   她既能临危受命扛起罗家,硬生生撑到如今罗风鸣渐渐长起来,那就一定会有法子让云烈摆脱率部啃地皮的悲惨命运。   “所以,你这就算是向我求亲了?”云烈自说自话地点了头,委曲求全似的,“好,答应你了。”   罗翠微傻眼,片刻后才哭笑不得地轻踹了他一下:“真想瞧瞧你那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云烈唇畔带着含糊的笑,抬眼望着天,耳尖红透,“那你看镜子就是。”   罗翠微愣怔半晌,突然环紧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肩窝里,笑出了声。   原来,话本子里也不全都是骗人的。   她忽然相信,这一幕,终会是自己韶华正好的年岁里,最温柔的记忆。   ——真想瞧瞧你那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那你看镜子就是。   就是这个人,总是猝不及防喂她满口糖的混蛋,没错了。   她想与他并肩走过漫长岁月,直到双双白发皓首,十指相扣回望年少。   没来由的,她就是有种预感——   这或许是她此生做的最大一笔生意。   稳赚不赔。   ****   翌日午后,罗翠微随云烈前去面见显隆帝。   其实无需多言,两人之间那浓到化不开的蜜味,真是隔着八里地都能将人齁到虎躯一震。   显隆帝膝下儿女众多,云烈并不得他格外爱重,但到底还是他的儿子,他没打算在此事上做恶人;先前之所以不肯答应云烈请他帮忙提亲的要求,无非就是吃不准罗家这姑娘究竟是何想法。   毕竟他是全天下最丢不起脸的人,若是替儿子求亲被人拒绝了,那还怎么好好做这皇帝?   今日看出二人之间与先前大不相同的端倪,他自也就心中有数了。   既云烈对这姑娘珍而重之,非要以“提亲”之仪来办此事,而这罗家姑娘显然也已定了主意,他老人家也乐于成全一桩佳话。   闲叙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云烈也大差不离地探明了他这皇帝老子的心思,便行了辞礼,携罗翠微退出行宫主殿。   走出老远,罗翠微见四下无人,这才靠近云烈身畔,委婉感慨:“方才我听着那意思,陛下的后宫……似乎热闹得有些过头啊。他当真分得清谁是谁吗?”   云烈轻嗤一声,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别说后宫,就是内城里的皇子皇女们,年纪很小的那些个,他有时都分不清谁是谁。”   说出去都没人信,却偏就是事实。   不过,显隆帝自己有时会分不清,倒也没什么大碍,毕竟他身边有的是会替他分清的人。   罗翠微心中暗暗啧舌,半晌后倏然警惕地转头瞪向云烈。   察觉她的目光,云烈不待她出言,便立刻淡淡瞪回去:“我跟他不一样。”   “噢,也是,”罗翠微点点头,目视前方,“娶多了你也养不起。”   这话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倒是事实,云烈被她噎得不知该怎么接,只能无奈笑瞥她一眼。   提到这个,罗翠微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轻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   “你前两日说,之前别人送到你府上的年礼钱物,你都记了账,要还的?”   “嗯。”   既已在心中认定罗翠微是要与自己共度此生的人,云烈在她跟前真是穷得愈发坦荡了。   “大前年你临川军的人在松原城外‘借’过五车粮,”罗翠微闷声笑道,“若也记在你的账本中了,回头就销账了吧。”   云烈脚下一怔,面上呆了呆,接着就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竟真是你的。”   “你们原本揣测的债主人选,除了我,还有谁?”罗翠微脑子转得快,瞬间就理清了他话中的隐情。   如此一来,她就能明白云烈当初为何肯勉为其难地接见她了。   是因为推测她或许是债主之一,这才勉强给她个面子。   “……还有,黄静茹。”云烈斟酌了一瞬,还是决定坦诚相告。   虽然他觉得,以罗家与黄家恶劣的关系,罗翠微听到这名字多半就要炸毛。   而罗翠微果然没“辜负”他,立刻挑眉冷笑:“是谁瞎成这样?”   “熊孝义,”一种莫名的“求生欲”促使云烈熟练甩出黑锅,满脸的磊落正直,“我说不可能是黄静茹,他偏不信。”   罗翠微无比嫌弃地将熊孝义嘲笑了一通。   ****   午后,众人又随圣驾去了猎场。   罗翠微懒怠动弹,照例又躲在帐子里看闲书,叫罗翠贞自己找徐萦玩去。   罗翠贞见长姐似乎主意已定,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垂着脑袋丧丧地出去了。   而云烈出去跑马晃了一圈意思意思,很快就趁人不备溜了过来。   虽说两人之间算是已有共识,又得了显隆帝默许,不过毕竟还要等回京以后才能提亲,平日要想黏在一处,总归还是不好太引人注目的。   罗翠微放下手中的书册,接过他递来的果子,笑意促狭地望着他。   “诶,对了,其实我老早就想请教……你堂堂一个昭王殿下,究竟是怎么穷成那样的?”   “比较复杂,一时说不清,”云烈望着她的笑脸想了想,又补充道,“总之,有时候有钱,有时候没有。”   这段日子下来,有心人大概也能看明白他的打算了,之后的局面会与从前不同的。   不过,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他并不想在罗翠微面前胡乱夸下海口。   以前他只管护着麾下那班同袍兄弟,所以许多事他也懒得惹是生非。   可往后他还要护好罗翠微,所以有些事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   “还是没钱的时候多些吧?”罗翠微笑叹一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算了,你只管好生保家卫国,大不了我养你就是。”   想想当初在松原眼冒绿光抢她几车粮的那些儿郎,罗翠微心中暗暗立誓——   列祖列宗在上,我绝不会容忍自己穷到那样的地步!   云烈闻言一愣,心中霎时翻涌起热甜暖流。   他并未与她争辩什么,只是噙笑垂眸,“嗯”了一声。   她对他……还真是,用情至深啊。   ****   二月十五,寅时将尽,苍穹如黛。   天边有微光熹熹,林间隐有鸟鸣喈喈,整座泉山行宫尚在昏昏沉眠。   沿着泉山最东面的箭泾往上,再过一段人迹罕至的泥路到顶,有一处小小的悬山瀑布。   对面峭壁上那小小的悬山瀑布,是这略显荒僻的山顶一隅处仅有的景致了。   罗翠微裹紧身上的披风,睡眼惺忪地垂着脑袋立在山巅,额头抵着云烈的肩。   夜色将尽的模糊天色中,云烈一身利落的玄色武袍,姿仪挺拔如松。   “你这邀约一听就很荒唐,我昨日到底是为什么会答应你……”   罗翠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软声带笑地抱怨呢喃。   昨日黄昏时,云烈忽然神色郑重地说,叫她今晨寅时就出来,他要领她去一个地方。   她平日里没什么格外的爱好,闲时就喜欢看些话本子……唔,正经的、不那么正经的,都看。   若是按照“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里的路数,云烈的这个邀约,大概就属于居心不很纯良、后果或许“不堪设想”的那种。   就怪那时他面上的神色太郑重,湛湛黑眸中全是浩然正气,她竟都没问一句是要去哪里,就给应下了。   她觉得自己怕是当真要完。   “为什么会答应?自然是因为你喜欢我,不舍得我失望难过。”云烈将残困慵懒的姑娘紧紧拥在怀中,答得特别理直气壮,特别斩钉截铁。   “所以,你这么舍得我困倦难受,”罗翠微有气无力地又打了个呵欠,长睫上沾了困泪,如蝶翼被夜露渗过,“就一定是很讨厌我了。”   “胡说八道!”云烈轻恼硬声,斥了一句后,不满地蹙眉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早春残夜的山风料峭薄寒,尽数被他高大的身躯阻隔。   罗翠微素来不是个早起之人,今日天不亮就被迫离了温暖的被窝,跟着这人上山来,却至今不知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此刻他嗓音里的恼意终于唤醒了她的起床气。   “云烈,我这几日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她困得不大睁得开眼,绷着俏脸抬起下巴,从眼缝里冷冷投来一瞥,就像只张扬舞爪的小花狸子。   “你若再冲我吼,信不信回头我就抬一箱金子砸扁你!”   云烈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这样的罗翠微。   她一定以为自己此刻的模样足够凶。   他有些想笑,可直觉告诉他,若他真的笑出来,他的下场可能会很惨。   于是他机智地选择收声,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似安抚又似讨好。   “别以为你……”又被亲一下的罗翠微困意全消,张大眼睛瞪着他。   云烈敛睫藏好眼中得逞的偷笑,轻垂的目光温软如示弱小兽。   这副模样,真是,吵不起来。   罗翠微已到嘴边的狠话无端变成了嗔笑嘀咕,“天不亮就鬼鬼祟祟摸上山来,到底要做什么也不说清楚,烦人。”   “来了。”   他那乌黑如曜玉的眸心湛湛一烁,唇畔扬着心满意足的笑,示意她看向东面。   天光破晓,日始出。   旭日自苍翠远山间喷薄升腾,霎时将黛色残夜泼成娇妍绯红。   骄阳熠熠下,山河壮丽,天地锦绣。   早起的困倦恼火,残夜冷风中枯燥静默的等候,瞬间被消弭于无形。   罗翠微笑眸渐润,漾起一层温柔水光。   她轻咬着唇角止不住的笑,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你……”   云烈得意地冲她眨眨眼,又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那方薄薄的悬山瀑布。   罗翠微顺着他目光所指转头望去。   水流自山崖最顶飞泻而下,撞上山间岩石处,水花四溅如行云吐雾。   朝阳渐炽的光芒金灿灿迎上那些水雾,竟使整道瀑布成了一条悬山而下的,流动的虹。   七彩英华,仙气四溢。   “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了这个,”云烈拥住背靠在自己胸前的姑娘,低头在她耳畔,不无得意地哼道,“只有我知道。”   这是少年云烈无意间发现的宝藏,是他心底最不欲为旁人知晓的,柔软的秘密。   罗翠微回头,抿唇笑得蜜蜜甜,晶亮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的眼底。   “所以,你非要带我来看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明知故问。”   云烈被她那目光迫得面红耳赤,带了万般赧然的窘意在她耳珠上轻咬一记。   罗翠微红着笑脸瑟缩了一下,却仍不改执着地追问,“你什么都没说,我怎么会知道?”   面对她锲而不舍的追问,云烈终究还是妥协了。   “就是心爱极了你想讨你欢心总之我会对你很好所以你既起头撩了我就好好撩不许三心二意!”   一气儿说完,不带断句的。   究竟谁起的头啊?谁撩的谁啊?   罗翠微觉得,自己和云烈之所以能走到如今,其中必定有什么叫人啼笑皆非的误会。   他似乎一直都在强调,两人之间的种种,全赖是她先动的手。   罗翠微乐不可支地转身环住他的腰,“风太大,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云烈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扣进自己的怀里,不再给她机会继续盯着自己的红脸发笑。   他的眼睛明明在笑,口中却无比嫌弃地咬牙道,“这么恶心的话,这辈子别想听我再说第二遍。”   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甘愿说出这么恶心讨好的话了。 第31章   二月十八清晨,显隆帝接到一封自京中快马呈来的急奏,似朝中有大事发生。   正巳时,五位殿下先行随显隆帝的仪仗自泉山行宫离去,匆匆赶回京城;其余随驾人等由少府属官安排随后返京,原定为期二十日的春猎出游提前五日结束。   因事发突然,罗翠微从少府属官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云烈已随圣驾离开了行宫,就连熊孝义都跟着一道先走了。   午时,少府将简单的餐食送往各个院落,并告知大家饭后即可收拾各自行李,在申时出发启程回京。   罗翠微自幼随父天南海北地走动,每每出门在外时,为防各种突发状况,随身的行李从不轻易打乱原本归置,以便随时都能从容离开。   用过午饭后,罗翠贞回自己房中收拾东西,罗翠微没什么好收拾的,算算还有一个多时辰,她便合衣在躺椅上小憩片刻。   正未时,罗翠微悠悠转醒,去外间打了水任意洗了把脸后,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拦腰,施施然行去罗翠贞那里。   见罗翠贞还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罗翠微无奈一笑,就打算去帮忙。   “姐,不用的,我、我都收得差不多了,”罗翠贞有些慌张地摆摆手,笑得略为心虚,“就剩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只是摆得乱了些……”   罗翠贞在家中虽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养小姑娘,但平常住在书院舍馆时,日常琐事也是亲力亲为,倒也不至于收拾个行李都离不得人从旁帮手。   此刻离申时还有大半个时辰,罗翠微也不催她,就在窗下花几旁落了座,托腮笑看着妹妹冲进冲出地收东西。   “我睡了得有半个时辰,还以为你都收拾好了。”她随口哼笑一句。   “我就是……手脚慢些,突然说要提前走,我一下慌了,”罗翠贞收拾着自己的闲碎物事,小圆脸上堆着笑,“其实早些回去也好,出来半个月,我做梦都在想家中的团油饭。”   初到泉山来的头几日里,罗翠贞每日雀跃欢欣地与徐萦一道四处玩耍,可新鲜坏了。   但那股子新鲜劲一过去之后,她虽还是活蹦乱跳的模样,笑得却没初来时那样开怀了。   御膳虽好,毕竟不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家中滋味。   罗翠微眸心闪了闪,漫不经心地笑着接口:“这回仿佛还是你第一次离京这么久,半个月呢,也难怪你归心似箭。”   “姐,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太娇气没出息了?”罗翠贞扁了扁嘴,回头朝花几那头看去,“你自幼常随着父亲走南闯北,到了哪里都能处之泰然,不像我和罗风鸣。”   “嗯,你俩是家养的,偏我是野放的,”罗翠微不以为意地笑出声,“不过你俩将来一定比我出息大,这是谁都知道的。”   罗翠贞有些不安,又带了些惊恼地踱了踱脚:“瞎说,我姐姐才是最出息的,谁也比不上!”   “难得被你这么直白地吹捧一次,我就且听着吧。”罗翠微墨睫轻掩,唇角淡淡有笑,却又似若有所思。   ****   来时罗家姐妹二人是与云烈同车的,此刻云烈已先行离开,回程时少府自就按照预先的安排,让罗家姐妹与徐家一道。   虽说罗翠微并不想与徐砚打照面,可既少府这样安排了,她也不便与人为难。   进到马车里时,徐砚和徐萦已在里头了,罗翠微笑意疏离地执了常礼,落座后又与徐家兄妹客套寒暄两句,便随手翻起了自己带来的闲书,不再说话。   车队行进得倒也不急,看样子似乎要在半途中的官驿夜宿。   罗翠微早已察觉身畔的妹妹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可她却不动声色地靠着车壁顾自翻书,头也不抬。   既不看身旁的罗翠贞,也不看对面的徐家兄妹,好似这车厢里就她自己一个人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罗翠贞终于忍不住了。   她倾身凑近罗翠微,小心翼翼地巴上她的胳臂,低声唤道,“姐……”   “说吧。”罗翠微的目光仍在手中的书页上,面上神色沉静如水。   从她午后假寐片刻醒来后,罗翠贞就一直有些古怪反常。   虽小姑娘极力遮掩,可若罗翠微连这都瞧不出来,那可就真是白比她多吃十年的饭了。   “姐,我闷得慌,想去前头吹吹风,”见长姐终于瞥眼看来,罗翠贞满面通红地补充道,“我不乱跑的,就坐车夫旁边!”   “去吧。”罗翠微淡淡勾了勾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罗翠贞总觉得长姐似乎看穿了什么,慌张转头看向对面的徐萦,笑得有些僵硬。   对面的徐萦立刻站了起来:“我陪你同去!”   话音一落,两个小姑娘就牵着手急急出了车厢去。   罗翠微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书册翻了一页,指尖微凉。   难怪午后她一觉醒来,罗翠贞的东西都还没收拾好。   原来是趁她闭目小憩时,溜出去把自家长姐给卖了。   ****   其实徐、罗两家的关系不坏。   虽同是商户之家,但在商事上并无太大的利益冲突,各有各的道,相安无事。   加之两家家主又是发小,年节或闲暇时不乏走动来往,商事上力所能及处也会相互帮衬些,偶尔遇难处还能找对方拆借现银救急什么的。   可罗家的人都知道,罗翠微一向不乐意与徐家的人打照面。   往常罗淮与徐家的来往,她能躲就躲;如今罗家与徐家的走动也多由罗风鸣出面,若非十分必要,罗翠微是绝不掺和的。   而源头就在徐砚。   据说在罗翠微四岁时,有一回随父亲去徐家玩,恰逢徐老太爷八十大寿的寿宴,宾客众多,大人们忙着相互应酬寒暄,便由得孩子们在府中自行玩耍。   也不知怎的,罗翠微就被徐砚一路追着跑,最后给堵在了厨房外的小院廊下。   对当日事情的起因和细节经过,罗翠微早已模糊,只记得自己最后死命推了徐砚一把。   很不凑巧的是,徐砚背后就是廊柱,那廊柱下也不知怎的就放着一锅高汤……   最不幸的是,那锅还没盖盖子。   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小子个头本就没差太多,徐砚大约也没防备她会使那么大力,一个踉跄后退两步,正好就坐进那锅汤里去了。   好在是隆冬时节,那锅汤已在外头放了许久,只是半热,徐砚身上裹的又是厚棉袍子,这才没将他烫出个好歹。   本是一件有惊无险的事,小孩子之间的打闹通常也不会有太久的隔夜仇,若是无人再提,时日一长也就揭过了。   可偏偏徐家老太爷及徐砚的父母,都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之后每逢罗翠微与徐砚同时出现,几位长辈必定乐呵呵地拿此时打趣,非说那日是徐砚瞧着小翠微可爱,就要追着去亲她;小姑娘却以为他想吃人,被吓着才会一路跑……最后被堵在廊下没得跑,这才推了他的。   或许大人们只是说嘴打趣逗小孩子玩,可见一回说一回,一年年加油添醋将整件事说得活灵活现,仿佛当时就在旁边瞧着,末了还要调侃带笑地冲两个孩子问一句,还记得吗?   简直让罗翠微不胜其烦。   在许多年里,徐家的大人们都很热衷于在见到罗翠微时再将此事回忆一遍,还会顺口添些细节,力求将一段“两小无猜的趣事”讲得生动跌宕,引人入胜。   待到罗翠微长到十一二岁的年纪时,终于忍无可忍,态度坚决地对父亲说出自己不愿再与徐家的人——尤其是徐砚——打照面。   虽罗翠贞年纪小不清楚这往事,可“长姐不愿与徐砚碰面”这个事,她是很清楚的。   罗翠微听着妹妹与徐萦在外头小声交谈的响动,心下渐渐生怒。   她从不忍心勉强弟弟妹妹,只要他俩说不喜欢、不乐意的事,能护着的她都会尽量护着。   今日却得了这么个下场!   ****   “喝茶吗?”笑嗓温雅端和,如三月春风那般暖融。   徐砚生就一张冠玉俊雅的脸,又常带笑脸,待人处事和气持重,很有谦谦君子之风。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罗翠微敛住心中淡淡的怒气,抬眼看向对面,淡声道,“多谢,不用。”   “毕竟你我也算自幼相识,连喝杯茶闲聊几句的交情都没有吗?”   徐砚笑着,顾自起身去角炉上倒来两杯热茶。   若是平常,罗翠微或许还会与他和气地过过场面,可这会儿她被罗翠贞气着了,哪有心思与好声好气与人周旋。   “有话直说,你我十年来照面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完,哪来的交情?”   徐砚倒也不气不恼,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缓声轻道:“既如此,或许唐突失礼,可有些话……”   “不必绕这种过场,直说行不行?”心情不豫的罗翠微抬手揉着眉心。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徐砚轻声笑道,“你是打算亲自与昭王府联姻,以摆脱被黄家掣肘的困境吗?”   这半个月里,罗翠微与云烈在人前虽并不张扬逾矩,可此次能随圣驾前往泉山的,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岂会看不出端倪?   只是大家都看破不说破,而徐砚却是头一个当面发问的。   “徐二,你还真是既唐突,又失礼,还管得宽,”罗翠微手上一顿,终于正眼看他,“无论是罗家的事,还是我罗翠微自己的事,都轮不上你来过问吧?”   她之所以挑了一位殿下,不过是因为运气不好,喜欢的人恰好是一位殿下罢了。   可她觉得有必要对徐砚解释这个。关他什么事了?   徐砚轻轻叹了一口气,笑眼幽深地望着她。   “解此困局的法子有很多,你为何偏要挑最错的那一个呢?”   见他执意要谈此事,罗翠微蹙眉盯着他,却没吭声。   徐砚笑眼中渐有了淡淡的悲悯,“你于商事上禀赋一般,骨子里又不够圆滑不够敏锐,能一力将罗家撑到如今这样的光景,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是如何的呕心沥血、绞尽脑汁。”   徐砚的目光缓缓对上罗翠微的审视,眼中的笑渐散,只剩下语重心长与痛心疾首。   “你究竟想没想过,挑了一位殿下,就意味着你一定是出嫁而非招赘。即便成功解了罗家这困局,最终也是为他人做嫁衣,你就当真不心疼自己付出的那么多心血?”   “哦,这个事我想过的,”罗翠微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这才懒懒抬眼回视他,“不心疼啊。”   徐砚不知费了多大劲,才忍着没将一口老血喷她脸上。   “好,即便你不在乎交出罗家的家主令,”徐砚深吸一口气,“那昭王殿下呢?你问没问过,他是为了你罗翠微,还是为了你背后罗家府库的金山玉垒?”   见罗翠微的目光转为震惊和茫然,他就知道,这姑娘之前肯定没想过这层。   “待你只是‘罗翠微’,而不再是‘暂代罗家家主令的掌事大姑娘罗翠微’,你与他,又能走多远?若真到了那时,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第32章   在徐砚沉重目光的注视下,罗翠微单手握起茶杯,将杯中已半凉的茶一饮而尽后,眼中的震惊仍未能褪净。   “人都说你徐砚端和持重、进退有度,‘交浅不便言深’的道理你不懂吗?”   徐砚无奈垂眸,低声一叹,轻轻转动着掌心里的茶杯,“纵使你觉得与我谈不上什么交情,可罗叔与我父亲毕竟几十年故交,按理,我也可算……”   “打住啊,”罗翠微美眸大张,轻轻拍了拍桌沿,“徐家伯伯与我父亲什么交情,那是他俩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少在我面前拿着鸡毛当令箭。”   她的音量并不大,可娇辣辣的嗓音里却自带一份盛气凌人。   徐砚手上滞了滞,举目朝她看去。   “我是招赘还是出嫁,是掌家主令或是拱手相让,这都是我罗家的家事,轮得上你一个姓徐的指手画脚?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年长我一岁,就很有资格教我做人了?”   罗翠微可不是什么软柿子,若有必要,她比谁都嚣张。   “徐二,虽我只是暂代,可毕竟是掌着京西罗家家主令的人,在正经场面上与你父亲都可平起平坐。你是打哪儿来的底气,咄咄逼人地对我‘谆谆教诲’?”   红唇扬起冷冷笑弧,水眸寒凉,不怒自威。   她没有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驳斥,也没有大声武气地解释自证,只是轻描淡写地指出——   你徐砚,还只是徐家栽培的继任者之一;而我,是京中首富之家的实际掌事人。   论地位分量,你还不配与我相提并论,更不配指教我任何事。   ****   因着罗翠微的刻意回避,徐砚与她已近十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   直到此刻,徐砚才真正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罗翠微,早不是孩提时那个与他追逐打闹的小小姑娘了。   哪怕她于商事上并无惊才绝艳的成就,哪怕罗家眼下略显颓势,可罗家在她手中大致无恙地撑过了整整四年,没有像众人原本以为的那般就地倒下。   她是在罗淮命悬一线之际接下家主令,独自扛起“京中首富”大旗的罗家掌事人;而他,只是在父辈约束与栽培之下的徐家二公子。   如她所言,他比她年长的那一岁,完全不值一提。   认真捋下来,两人之间,她才是真正居高临下的那个。   “方才是我说话的方式欠妥了,对不住,”徐砚恳切致歉后,温声解释道,“可我是为你好。”   本着“凡事留一线”的准则,见对方服软,罗翠微也没再穷追猛打,神色稍缓。   “我连偌大的罗家都撑住了,自就有本事过好我这一生,要你操心?”罗翠微淡淡挑眉,冷笑轻哂,“即便我当真倒霉到眼瞎看错人,离了罗家又惨遭抛弃,只要你好生经营屏城那边的茶丝生意,我怎么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什么意思?”徐砚品着她的言外之意,面色渐凝。   罗翠微抬了抬下巴,指向车厢门口的方向:“你确定要我在这里说?”   ****   黄昏时分,这一队车马陆续进了半道上的官驿,由少府安排在此夜宿。   “小九,你和罗三妹妹先去认房吧。”   一下马车,徐砚打发自家小妹徐萦先进去。   罗翠贞神色惶惶地立在徐萦身旁,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绞成麻花。   她讪讪地拿征询的目光看向自家长姐。   罗翠微淡淡瞥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向驿馆大门对街的树下行去。   徐砚对罗翠贞安抚地笑笑,便也跟着罗翠微走了过去。   “小九,”罗翠贞转过身,由得徐萦牵着自己的手往驿馆里走,“我把我姐姐惹火了。”   嗓音颤颤,似有哭腔。   ****   夕阳自树梢枝叶间落在罗翠微肩头,似洒了她一身碎金。   “三年前你偷挪了家中货款,独自去团山脚下的屏城囤茶、丝;第一次盘货时没经验,被人骗了个血本无归,险些投了细沙江自尽;是团山司家的人施以援手,又替你另寻了货源,并用两百金作本添股,才让你及时补上亏空,还小赚了一笔,可对?”   罗翠微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直白得很。   徐砚神情丕变,冠玉般的面上再撑不住春风和暖的模样,乌黑眸底里有思绪起伏。   罗翠微从容又道,“这三年下来,屏城的这桩生意你也算做稳了,虽规模不大,却年年有盈利进账,还一直没被你家里人察觉,倒也有些本事。”   徐砚是徐家着力栽培的继任者,却不是唯一的人选。   而备选的那几名徐家子弟又并非扶不上墙的那种,这就让他必须有未雨绸缪之心。   屏城的这桩生意是他为自己留的后手,徐家没有一个人知道的。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我不会和自个儿的红利过不去,”罗翠微望着他惊疑不定的模样,心情好了许多,“若你想将规模做得再大些,我也可再添你些本金,其余规矩全照旧。”   “团山司家并非商户,你怎么……”徐砚所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罗翠微直视着他那探究的目光,坦然一笑:“我生母,姓司。”   许是太过震惊,徐砚有些愣怔,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是你。”   “所以,你少花些心思管东管西,若真担心我遇人不淑以至于将来要上街讨饭,好生赚钱上供红利给我就是了,”罗翠微一副债主大爷的派头,抬起下巴,“少打些什么‘拉拢我与你联姻’之类的鬼主意!”   这些年她虽不与徐砚来往,却并不表示她对这人一无所知。   无利不起早的家伙,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关切起她的私事来?   “我父亲早就说过,罗家三代勤勉积富,不是为了什么首富虚名,而是为了让家中儿女有底气,永远都不必为钱财拮据而委屈自己的心意。所以,我只会选我喜欢的人。”   自己的小算盘被人当面拆穿,徐砚倒也没慌,只是抬手摸了摸鼻子,笑了。“可我方才说的也都是事实,你就当真那么信他?”   罗翠微眉眼斜飞,甩他一对冷漠白眼,“不信他,难道信你?”   她并不打算与徐砚深谈自己的私事。   “可若是……”   “这事和你没关系,”罗翠微打断他,“至于屏城的事,那纯是个巧合,我原本没打算让你知道。既然今日话都说穿了,你我心中各自有数就行。”   说完,罗翠微也不管他作何感想,径自往驿馆大门走去。   走出三五步后,她突然止步,回头蹙眉警告道:“往后若你我三生不幸再碰面,照旧还是冷漠而不是礼貌地客气一下就行,没交情的。”   徐砚站在远处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地垂睫笑开。   那种发自内心的,特别纯粹的笑,使他看起来与平日完全不同。   落日金晖之下,柔软纤长的墨睫在他下眼睑处打出浅而温柔的影,衬着白皙面颊上新浮起的红云——   纯澈如心花初绽的少年。   ****   用饭时,罗翠贞极力讨好地挨着长姐,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只能看到长姐神色冷漠的侧脸。   之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罗翠贞殷勤地替长姐带路,将她领到房门口:“姐,这一间就是你的,我方才替你看过了,窗外头有你喜欢的……”   “有劳了,”罗翠微淡声打断她,“你也早些回房歇着吧。”   这种对陌生人的客气与冷淡,让罗翠贞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姐,我错了!我只是担心你,我就怕你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我……”   罗翠微不咸不淡地看着她,“回你自己房里去哭。”   说完,转身进了屋,重重地将门甩上。   ****   子时,夜静更深。   罗翠微坐在床榻中间,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成了个茧,在一室黑暗中默默睁着哭肿的眼睛发呆。   今日的事说大也不大,可她心中实在被罗翠贞的所作所为寒到生疼。   但这毕竟是两姐妹之间的家事,她并不想在这里闹给外人看笑话,所以只能先冷脸以对地憋着。   回房后她是又火大又委屈,竟就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   真是……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恼火地瞪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点都不想搭理。   片刻后,外头的人再度执着地又将门叩响。   怕周围房间的人被惊动,罗翠微裹着被子下了榻,气呼呼地走过去,隔着门板低声咬牙:“滚回去睡觉!”   她此刻当真半句话都不想和罗翠贞多说,更不想被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   先前哭了许久,她的眼睛发肿,一说话就有明显的鼻音。   “开门,不然我踹了啊。”   低沉醇嗓,带着惊疼与着恼。   竟是云烈的声音。 第33章   春夜中宵,无灯无月。   黑咕隆咚的夜里,有风薄寒料峭,四下寂寂。   迟疑发懵了片刻后,罗翠微将门打开,费力地拢了拢裹在身上的薄被。   “你踹一下试试?”   生怕惊动旁人被围观,罗翠微的嗓音压着低低的气声,这就无端带了点哭腔余韵。   像抱怨,也像撒娇。   如此莫名其妙的委屈软声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觉得很是丢脸,抬眼觑向云烈时,目光十分不自在,“你……这时,怎么会在这儿?”   云烈是早就上随圣驾离开泉山的,若路上赶得快一些,入夜后就该到京城了。   此刻一身玄色武袍的云烈却伫立在门外,高大挺拔的身躯与暗夜几乎要融为一体,五官、神情全模糊在夜色之中。   “果然在哭,”云烈沉声带恼,不答反问,“谁欺负你了?”   听出他的话里隐隐有心疼无措,罗翠微心中泛起暖,突然释怀,就有些想笑。   无论他是为何而来,可他的出现就此抹掉她难得一回的委屈与软弱,心中晴光大放。   “进来再说,别把旁人吵醒了。”她略侧过身,让到半开的门扉旁边。   那双被眼泪冲刷过的水眸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莹莹柔柔地望着他。   云烈心中翻腾起一股奇怪至极的滋味,恼火,却又带了甜。   他索性趋步推门而入,连人带被地将她打横抱起,还不忘利落地以后脚跟将门踢上。   罗翠微被惊得轻讶一声,慌忙环臂圈在他的颈上。“云烈,你……”   “嗯?”云烈抱着一路走进去,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坐在床榻边沿。   罗翠微坐在床沿,双脚悬空,身上裹着的薄被顺势散下;不过她满脑子被他的突然出现搅扰得乱糟糟,一时倒没觉得凉。   “你早上不是随圣驾回京了么?”   “先不说这个,”云烈以脚尖将一旁的雕花圆凳勾了过来,大马金刀地坐在她面前,与她四目齐平,“先说你是为什么事哭?谁欺负你了?”   一室幽暗中,他的双眸烁烁,专注而执拗地看着她。   仿佛再没有“罗翠微为什么哭了”更紧要、更严重的事。   罗翠微眼眶发烫,赧然带笑地轻掩墨睫,小声告状:“我妹妹。”   “找茬我替你揍她,”云烈心中大石落地,探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发顶,嘀咕道,“什么破妹妹,不像话。”   这话可说是护短得丧心病狂了。   罗翠微的唇角无声扬起一个甜津津的弧度,将他按在自己头顶的手拉下来,轻轻握住。   夜静更深,室内未点灯火,黑暗使人目力模糊,却让旁的感知别样清晰。   姑娘家温软腻滑的纤指微张,以极其柔暖的姿态虚虚攀握住温厚的大掌。   一股酥酥麻麻的热烫暖流自两手交互之处分头蹿向近在咫尺的两颗心,于相对无言间荡起圈圈涟漪。   云烈翻手将那纤细无骨的手收入掌心,紧了紧嗓子,心猿意马地轻笑,“我还以为……”   他的声音很低,含含糊糊,罗翠微没有听清,有些疑惑地倾身探近他些。   “你说什么?我没听……唔。”   随着她的倾身趋近,说话间有温热馨软的气息扑面而来,闹得云烈面上一烫——   鬼才记得方才要想说什么,先亲为敬。   ****   大片阴影兜头罩下,柔软唇瓣倏地被攫去,扑面而来的刚劲气息热烈又肆狂。   罗翠微的周身本能地一震,却避无可避。   原坐在床前雕花圆凳上的人已在顷刻之间换了位置,堂而皇之地坐到床沿上来,长臂一展揽了她发软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捞进了怀里。   她被安置到了云烈的腿上,被紧紧箍在他的臂弯,陷进他的怀抱。   “唔,你……”绣口轻启,却是真真儿地“引狼入室”。   先前还只是在她唇上生涩试探的轻啮浅吮,在这“破绽”露出的霎时,便立刻不满于只是亲与吻了。   热而濡湿的舌趁虚而入,张狂地探进她的口中。   胡搅蛮缠。   是当真的胡搅,也是当真的蛮缠。   仿佛要将她的唇、舌,乃至她整个人,一并吞了去。   与之前在泉山时不同,这回的云烈没有闭上眼,而她也懵懵然地明目大张。   幽暗中,他眼里炙热莹然如有燎原星火,就那样理直气壮地灼烫着她的魂魄。   被他那不知所谓的理直气壮所蛊惑,脑中一片混沌的罗翠微鬼使神差般,怯怯探了探舌尖。   谁怕谁啊。   ****   她自认为的反击,对云烈来说却分明是惹人发狂的引逗。   周身更烫,凛凛一颤,沉嗓逸出可耻而粗粝的低吟。   要完,这姑娘被他带坏了。   他哑声闷笑着,有些狼狈地抬掌捂住了她的眼睛,渐收了那张狂霸蛮的攻势。   辗转贴着她唇,绵密轻啮,认怂一般,徐徐敛着自己灼热凌乱的气息。   双双稳了好半晌,罗翠微将滚烫的脸埋进他的肩窝,伸出颤颤的手指在他心口上轻戳好几下。   沙沙的软嗓带笑带嗔,训人似的瓮声道:“你说你……像话吗?”   “嗯,不像话。”云烈环住她,应得老实,却低低笑得胸腔轻震。   “我这儿还……委屈低落呢。”罗翠微还是没有抬头,脸藏在他颈侧,却伸手胡乱摸上他的面颊轻轻一揪,笑音嗔恼。   “话本子上都写了,这种时候就该好生想法子哄着。你在做什么?”   云烈闻言噙笑低头,在她发顶落下温柔而不自知的一吻。   “在哄你啊。”   怀里的姑娘毫无疑问地还了他一顿粉拳乱捶。   ****   亲也亲了,捶也捶了,可算能好生说话了。   “你这时不是该在京中吗?”罗翠微懒懒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双颊仍自温热。   据少府属官的说法,早上陛下在泉山接到京中急奏,朝中有大事,这才匆匆带了五位殿下赶回京中。   照时辰来算,云烈这是刚抵京不久,就调转马头折回来,还得一路疾驰紧赶,才会在这时分到了此地驿馆。   赶成这样,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   云烈静了静,环着她的手臂扣得更紧了些,另一手略有些强悍地握了她的左手,与她十指紧扣。   “罗翠微。”   醇厚沉嗓干涩发紧,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心忧与隐隐的期许。   罗翠微疑惑在他怀中坐直,垂眸与他四目相接。   “若你明日一回到家中,”云烈紧张地看着她的眼睛,喉头偷偷滚了滚,“替我提亲的人就到了,你……”   会答应吗?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罗翠微定定回视着他,只飞快沉吟了几息的功夫,就爽快而坚定地点了头。   “好。”   云烈眸心难以置信地湛了湛,又喜又疑,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力道愈发沉了。   “大婚之礼或许要……过一段日子,先、先在宗正寺递过婚书,也答应吗?”   黑暗中,他并不能完全清晰地看清她的神情,只能片刻不敢稍离地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云烈是皇子,婚书自是要递到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只要宗正寺将婚事一落档,按《新修大缙律》来说,这桩婚事就算落定了。   可罗翠微是京中首富家的姑娘,又是与一位殿下成亲,却不能即刻就有郑重而盛隆的大婚之仪,这事无论怎么看,都会显得无比唐突而轻慢。   罗翠微勾着唇角眨眨眼:“好。”   云烈揽住她,将头埋进了她的鬓边,“傻姑娘,怎么什么都敢答应。”   到底是喜欢他什么?说出来,他一定好好维持。   叫她此生都能对他爱不释手才好。   “临川,”罗翠微笑得温柔沉静,轻轻拨了拨他的束发冠,“要打仗了,是吗?”   她心性上虽常有意气冲动的时候,可到底执掌偌大罗家好几年,凡事都会事前有思量,遇事才好决断。   在与云烈挑明心意之前的那几日,她早已想过许多。   今日徐砚问她时,她之所以避而不答,只不过是觉得没必要对不相干的人多说什么。   但这绝不表示她心中没数。   她很清楚,云烈虽是个皇子,但更重要的身份却是临川军的主帅。   他有不可回避的重责,这使他很难如寻常人家的儿郎那般,时时守护在妻子儿女的身边。   边陲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他必须将守护国门作为头等大事。   只要烽烟乍起,他就必须放下一切,千里迢迢去承担他的使命,将这锦绣河山护在身后。   这就意味着,成为他妻子的那个人,必须是一个虽柔但韧、内心无比悍勇的姑娘。   要与他同样坚定与无畏,才能共担这背后的甘苦与光荣。   这样的情况绝不会是一日两日,不是一年两年。   此一诺,便须得是一生。   罗翠微想,这个云烈呢,运气不错,眼光也不错。   因为她罗翠微,刚好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她这猝然临之而不惊的从容与坚定,使云烈的心纠成一团。   欣喜,惊疑,疼痛,愧疚,不舍……百感交集。   ****   “你再想想,”云烈的脸往罗翠微鬓边更深处躲去,贪婪地汲取着她发间的馨香,嗓音里竟有一丝无比违和的软弱,字字艰难,“若你拒绝,我就放……”   黄昏过后才一抵京,他得知是临川那头的北狄人有大动,当即毫不犹豫地打马折身而来。   一路上他的脑子就没停过。   此去不知需花费多少时日才能归来。待他再回来时,与罗翠微之间又不知已生成了怎样的变数。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自私,在局势如此急迫、前路万般莫测之事,他该放了她。   两人之间情愫才生,若此时要割舍,虽痛,却不会要命的。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合该被人护在怀中,宠着纵着,娇娇俏俏不沾风露。   可一想到将来那个会将她护在怀中的人不是他,他心中就如五内俱焚。   他起了恶念,或许也带了些许卑鄙的侥幸期盼。   他让她自己选。   他想,只要她拒绝,他就放了她。   再痛也放了她。   可这傻姑娘,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要,就只会说“好”。   “云烈,你才该好好的想一想,”罗翠微娇辣辣的笑音在他耳畔释出馥郁蜜甜的诱惑,“若你放开了我,将来怕是很难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云烈周身发僵,却又发颤。   他不敢应声,也不敢抬头。   他怕这一切,只是他心中卑鄙贪念所滋生幻像。   罗翠微伸出手去,以指尖托了他的下巴使他抬头。   四目相对,她笑意嚣张地冲他眨了眨眼。   “只有罗翠微这样的姑娘,才有那个本事,与你并肩扛起余生这一路的光荣与浩荡。对不对?”   他对她的怦然心动,非为财色所迷,而是看穿了她的本质。   罗翠微从不是暖阁中的娇花,她是在山间生荒地里也能结出果子的刺儿莓。   能有人护着她宠着她固然好;若没有,只要头顶着天,脚踏着地,她照样能活成一树繁花,硕果累累。   再没有比她更合适他的姑娘了。   云烈眼中一烫,哑声低笑:“你弄错了一件事。”   “嗯?”   那娇辣辣的姑娘歪着头,笑望进他的眼里,他的心里,静候着他的下文。   “并不是只有‘罗翠微这样的姑娘’才能与我并肩,”他笑着抵上她的额头,鼻息灼热烫向她雪嫩的面颊,“而是,只有罗翠微,‘这个’姑娘。”   天地浩渺,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许多人。   可只有你,施施然走近,然后,立在了我心上。 第34章   事出突然,眼下云烈还能在京中逗留不超过五日;这期间不但得为临川那头做许多筹措,还得将与罗翠微之间的事打点妥当,实在也没时间再耽搁。   得了罗翠微这样大一颗定心丸,云烈心中巨石落地,便强忍满心的眷恋不舍,转头又回京了。   先前罗翠微说得很对,还真就只有她那泼辣辣能抗事的性子,才能在这样仓促、混乱的场面下镇静从容。   甚至都不必云烈过多解释与交代,她几乎立刻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若换了旁的姑娘,这时候只怕该要又急又恼的崩溃大哭了。   翌日天光才亮,罗翠微便去找少府属官告知了一声,转头向驿馆借了马,自行先走一步。   待罗翠贞起身后得知长姐已先回家了,吓得当场不知所措地抱头蹲地,痛哭低喃。   “我姐这是气狠了,不要我了啊……”   ****   显隆四十二年二月廿九,宜祭祀、祈福、斋醮、纳彩。   罗翠微是巳时到家门口的。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交代门房侍者将这马还到少府在京中的衙门去,这才匆忙进了家门。   一踏进游廊,见罗家大宅的管事罗守兴与夏侯绫正并肩出来,罗翠微便招招手唤了二人过来。   她口中爆豆子似的,说话飞快,却又条理清晰、指挥若定。   “守兴叔,立刻让人去请我小姑姑回来一趟,就跟她说,我有十万火急之事需她搭把手。哦对了,请她务必盛装前来。”   罗翠微口中的小姑姑,便是罗淮的小妹、京中有名的雕版师罗碧波。   当年罗碧波与夫婿成婚后就另置了宅子,那宅子离罗家大宅只约莫五里地,快马来去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倒也不远。   提亲之事本该家主罗淮或卓愉这个当家主母出面来应,可罗翠微不愿惊扰父亲安养,又素知卓愉是个没定见、少决断的人,为免届时场面混乱、多生事端,她果断决定请自家小姑姑回来坐镇。   “阿绫,你去转告母亲和罗风鸣,请他们即刻盛装;告诉他们,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惊讶,也别着急问什么,等我忙过这阵会同他们细讲。”   “哦对了,晚些若是罗翠贞回来了,就赶她回自己的院子去。任她今日愿做什么都行,只是不许她出来。我还没空搭理她。”   罗守兴与夏侯绫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她神色凝肃,便也不多问,当即应下,半点不耽误地按她吩咐分头去行事了。   之后,罗翠微回到自己院中,叫来几名丫鬟帮着,飞快地梳洗、更衣、妆点。   将自己收拾齐整后,她便匆匆去主院见了自己的父亲,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说了。   她倒半点没担心过她的父亲会反对。   毕竟罗翠微之所以会是如今这样的性子,还不是打小就被罗淮没边没沿纵出来的。   果然,听她说完,罗淮只是一笑,“想好了?”   “想好的,”罗翠微站得笔直,重重点头,“既是出嫁,若再由我暂代家主令,族中有些叔伯、姑姑还有长辈们怕是要不服跳脚;父亲看是交托给罗风鸣,还是给我碧波姑姑?当然,我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罗风鸣经验尚浅,还不足以独当一面;罗碧波打小就不喜碰家中商事,这非常之时若要她担起责来,她倒也不会拒绝,但仓促之下自然很难立刻将事情理顺。   所以,无论家主令是交给谁来暂代,罗翠微都不可能立刻将事情脱手。   罗淮蹙眉望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儿,苍白的病容上神情幽深莫测:“不是问你这个。”   “若非父亲突逢巨变,我记得您说过,是要我纵心自在、此生逍遥的。”   罗翠微笑眯了双眼,颊边有浅浅梨涡似乎打着旋儿,“可您也教过,这世间没有什么都不承担的自在纵心。便是出嫁,罗家的女儿在此时该担当什么,我清楚,也绝不推诿。”   “也不是这个,”罗淮幽幽道,“你想好了,就是他?”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在混乱的场面中将家主令交到她手中时,她眼中惶惶,却仍是这样挺胸抬头地说,请父亲放心,我会尽全力,能守住多少就守多少。   曾被他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独自经过了四年的摸爬滚打,虽无令人拍案的顶尖成就,可她所守住的一切,远远超过他当初的侥幸期许,如今在外人眼中也已是个像样的商户掌事人了。   今日她来到他的面前,笑意雀跃地说,父亲,我喜欢上一个好儿郎,他不能来咱们家,只好由我嫁过去啦。   为人老父的罗淮心中真是又骄傲又失落,说不清那算个什么滋味。   “想好了,就是他。”罗翠微握住父亲的手,轻轻晃了晃。   “罢了,你既喜欢,那就嫁;将来若不喜欢了,那就回来,”罗淮拍拍她的头顶,笑了,“无论家主令在谁的手上,你都是罗淮的女儿。”   ****   正如云烈昨夜所说,罗翠微到家还不到两个时辰,提亲的仪仗就来了。   显隆帝特遣了胞弟睿王云琮为使,领皇室仪仗亲临京西罗家,按民间习俗,郑重向罗家行议亲之礼。   罗家大小齐齐目瞪口呆,还好有罗碧波神色从容,将场面应对自若。   睿王以双雁为贽见礼,向罗碧波行了纳彩之仪。   雁者,秋往南,春天归北;来去有时,不失时节。   以此为贽见礼,寓意守信不渝。   因临川那头的动静眼下还属机密,睿王不便过多解释,只能含糊表示云烈军务在身,眼下只得诸礼仓促,便宜行事。   因先前罗翠微已有叮嘱,卓愉不便多言,却又不免心中惴惴,于是偷偷背过手去扯了扯罗碧波的衣摆。   倒真不是卓愉大惊小怪,这事无论搁到寻常哪家,当家人都免不得要斥责自家孩子行事鲁莽狂悖。   按大缙民间的婚俗,无论女儿出嫁还是儿子入赘,纳彩议亲、问名纳吉、纳征下聘,都是必不可少的婚前礼。   光这三桩婚前大礼,一来二去最少也得两三个月,哪有一上来说风就是雨的。   可按睿王的说法,不但三书六礼全乱了套、正婚礼宴不知猴年马月,且两日后罗翠微就得过到昭王府去。   这整件事,简直没有一处像话的。   卓愉倒也没那胆子斥责罗翠微,只是凑近罗碧波,小声道:“这要传出去,只怕旁人要说大姐儿是……”   罗碧波以眼神示意自家嫂子稍安勿躁,转头又对睿王不卑不亢地笑道:“能得天家以议亲之礼相待,罗家门楣生辉,自是不胜荣幸。既事出有因,仓促些倒也无妨,但也不能所有礼数都简省完了吧?”   她因生性淡泊不喜插手家中事,甚至与夫婿儿女一道在外另置宅子,可若家中当真遇到什么场面需她挺身而出时,罗家人该有的胆气还是不缺的。   当着睿王殿下的面,直言不讳问天家要个礼数周全,这在旁人看来格外疏狂的行径,到了罗碧波这里倒像是理所当然。   好在睿王早已得了显隆帝的谕令,又有云烈再三请托,加之他自己本也不是个仗势欺人的性子,便就好声好气地与罗碧波协商。   见他们久久无法达成共识,在屏风后装了半晌鹌鹑的罗翠微终于忍不住了,几步卖出来将自家小姑姑请过来两步。   “反正这事注定乱套,今日就算纳彩议亲与纳征下聘一并都过完礼数了;至于问名换庚帖、纳吉问卜这种事,就放到明日去。”   没见过谁家姑娘痛快成这样的,睿王一时没绷住,竟笑出了声。   罗翠微在心中使劲瞪了他一眼,面上倒还是笑得镇定:“事急从权嘛。”   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了。   ****   京中的消息一向传得很快,“睿王代陛下亲临罗家,替昭王殿下向罗家长女提亲”这种轰动的消息,自然传得更快。   隔日就已街知巷闻,引发热议。   平民之家不知个中内情的,只道罗翠微是决意攀附昭王府这棵大树,才上赶着退让至此,果然商人本性云云。   而宗亲贵胄、世家重臣这一边,大家多多少少听到了些临川那头的风声,自能明白云烈为何仓促提亲,同时也更加震撼于罗翠微敢如此痛快应承。   如此义无反顾,需要多大的勇气与胆魄!   只怕天下间没几个姑娘敢做同样的决断。   在这些人的口口相传之下,罗翠微的声望莫名被推上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高度。   亲历此事的睿王对此最为感慨,在与贺国公闲谈此事时,钦佩又欣羡地叹了一句“娶妻当娶罗翠微”。   哪知竟就被多嘴的好事者传了出去。   一时间,许多名门公子、宗亲贵胄,都对“罗翠微”这个姑娘充满了好奇。   不过,罗翠微本人忙得像颗陀螺似的,根本不知自己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京中热议的人物。   三月初一,云烈与罗翠微一道前往宗正寺递了婚书之后,带着万般歉疚的心情又要去奔忙了。   此情此景,若是换个旁人,怕是要当场撕了婚书掉头走人的。   好在罗翠微说到做到,当真半点没与他为难,反催他安心去忙,剩下的事自己会处置妥当。   ****   三月初二,按太常寺择定的吉时,罗翠微进了昭王府。   没有大婚之礼,没有正婚礼宴,甚至没有她“新婚”的夫婿相迎。   老总管陈安真是又欣慰又心虚,生怕罗翠微受不了这委屈,当场就打道回府了。   然而罗翠微根本没这闲工夫伤怀自怜。   她脚才一踏进昭王府的大门,便即刻火急火燎对陈安道:“陈叔,抱歉啊,我今日没空同您叙话了,若没有急事咱们就过几日慢慢聊,我这会儿需要一间书房。”   老人家被她这架势闹得脑门子一懵,半晌回不过神来。   罗翠微见状,以为老总管有所为难,便赶忙又道:“随便给间寝房也行,有个小桌就行!我忙死了,春猎出去半个月,这就攒了几大箱子的账本和商情,再不赶紧着处置,黄花菜都凉了。”   前两日都在忙着那些虚礼,今日暂时算告一段落,她可不就得十万火急开始做事了么。   因云烈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自没做太细致的吩咐,老总管一时犯难,不知该将罗翠微安置在何处合适。   虽婚书已递交宗正寺,可毕竟大婚之礼未行,陛下对罗翠微也尚无册封,此刻她是昭王云烈的正牌夫人这没错,可她却又还不是昭王妃——   她到底能不能住进主殿呢?   老人家恍兮惚兮地斟酌着,见罗翠微火急火燎直催促,索性就将她领到离主殿最近的一间偏院暂做安顿。   罗翠微哪有心思计较是主殿还是偏殿,立刻对夏侯绫道:“赶紧的,让他们把账本、商情文本都给我抬进来搁这儿……”   “哦对了,你赶紧让人回去跟罗风鸣说一声,方才我在路上翻了翻东南那头传回来的信,里头提了一句,说冬日里红云谷寒潮异常,”罗翠微一拍脑门,急急又道,“这样的话,那边的小金枣今年收成指定不好,所谓物以稀为贵,价格肯定要涨;若是较去年涨了超过一成,就叫他别囤小金枣,改囤别的货。”   夏侯绫一边招呼着跟来的罗家家丁,将那几大箱子账册、商情文本全抬进那偏院的书房,一边耳听八方地应着罗翠微的吩咐。   也是个焦头烂额。   老总管陈安半句话也说不上,于是只好懵懵地退出来,交代了两名侍女照应着些,便退出了偏院未再打扰。   ****   每年开春都是罗翠微最忙的时候。   先前她随圣驾去泉山待了半个月,罗风鸣虽尽力处理,罗淮也帮衬不少,但到底一个经验尚浅,一个又有伤在身不宜操劳过度,最终就给她留了这么大个摊子。   这一整日,饭是没正经吃过的,还是午后老总管亲自送来了一些茶和点心,她勉强吃了两口以示尊敬,又顾自忙了起来。   入夜后,她让忙了一天的夏侯绫先去休息,自己却是半点没停。   亥时,偏院的书房已点了灯,罗翠微聚精会神地翻阅着一沓商情,时不时提笔写几句批注。   云烈小心地推开门扉,就见她随意拢着金红锦袍,在灯下案头垂首执笔。   明丽的面庞掩映在灯火摇曳的光影,专注的目光片刻不离桌上的那些字纸与册子。   他心中又暖又软。   这傻姑娘,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旋即又生出些委屈与不甘。   真想变成一本账册,就可以时时被她捧在手里了。   云烈忍着胸中翻滚的热甜,咬着发酸的牙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她身侧。   罗翠微终于被惊动,背脊一凛,自账册中抬起头来。   偏过脸一看是云烈,这才没好气地顺手拍了他一下,嗔笑着搁下了手中的笔。   “吓死我了,走路没声音,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你的事都忙完了吗?”   云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不轻不重地捏了她的下巴,故作凶恶:“说,要钱还是要命?”   他就是个歹人。   一个连新婚妻子进门都不能亲迎的歹人。   “这个……”罗翠微仰着脸看着他,很配合地想了想,笑吟吟地逗他,“我还是要钱吧。”   云烈哼了一声,鸠占鹊巢地将她抱起来,自己坐到了椅子上,将她安置在怀中。   罗翠微被迫侧身坐在他的腿上,双臂环了他的脖颈,才要说什么,却又急急顿住,两眼茫然望着云烈递过来的半枚紫绶金印。   见她发愣,云烈一手揽紧她的腰,将那半枚紫绶金印递进她的手里,“我的钱。都给你。”   这紫绶金印是昭王殿下的印鉴。   有这半枚印,昭王府名下私产全都可以任意调度。   穷得叮当响的人,今日好不容易手中阔绰了,却只想着回来上缴给新婚的妻子。   他真是个非常自觉的夫婿啊。   “你哪来……”罗翠微疑惑的声音才出,唇上就被啄了一下。   她急忙往后仰了仰,娇声笑斥,“做什么突然……”   这人,什么也不说清楚,怎么上来就亲?   被她的笑靥迷了眼,云烈抬掌抵住她的后脑勺,不给她闪躲的机会,将她脑袋慢慢压低。   直到她脖颈低垂,在他略抬头就能攫住那含笑红唇的距离。   “我的钱给你,”他的薄唇印上了那红唇的一半,于轻吮辗转间,沉嗓微喑,“我的命也给你。”   她什么都不问他要,他却什么都想给她。   真是糟糕,她这么轻易就俘获了他的心,将来会不会就没那么珍惜他了?   哎,这些又甜蜜又忐忑的心思实在乱七八糟,根本不符合昭王殿下铁骨铮铮的形象。   真愁人。 第35章   长烛明光,温柔摇曳着相拥而坐的一双人影。   罗翠微紧紧圈住云烈的脖颈,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红唇潋滟,双眸怔忪带笑。   这家伙,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故意,时不时脱口而出的只言片语,总能猝不及防甜她一脸。   “你的钱,我收了;至于你的命,就先借给你去临川,记得早些连本带利给我还回来就是。”   说话间,她的下巴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杵着云烈的右肩,似染了朱砂红的秀气耳廓轻扫过他的腮边。   云烈周身颤了颤,乍起一股波及全身的热烫,双臂在无意间紧了紧。   察觉到这异样,罗翠微忙在他怀里坐直了身,面红红、眼灿灿地笑望着他,另起了话头,“你哪来的钱?”   说着,还将手中那半枚金印举到他面前摇了摇。   “我堂堂一个殿下,有钱很奇怪吗?”云烈勾唇笑笑,掩落密长的双睫,遮去满眼百转千回的心事,“兵部补齐了之前拖欠临川军的冬季粮饷。”   因兵部有人作梗,这些年来临川军几乎从未准时接到过每季应得的粮饷。   最初遭遇这种事时,云烈才开始领军,对朝中那些暗流涌动的沟壑门道也没什么经验,当即愤而上书,弹劾兵部失职。   可兵部既敢这么做,背后自是有人撑腰,也早有谋划与后手。   就在云烈弹劾兵部的奏折递到显隆帝面前的当日,兵部向临川军补发粮饷的车队也启程出京了。   显隆帝阅过奏折后召见兵部尚书,得到他们早已准备好的那番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说辞,又听闻补发的粮饷已出京往临川去了,当场便在云烈的奏折上朱批训诫,要他多多体恤、包容朝中各部一时的难处,勿轻易上折弹劾,损了皇家气度。   初出茅庐的云烈吃下这闷亏后,自是长了教训,之后再逢粮饷被延迟,他便尽量从自己昭王府的账面上抽调钱粮应急。   长年累月的拆东墙补西墙,毫无意外地使昭王府的财政陷入混乱,导致他堂堂一个已开府的殿下,时不时就要体会一把穷到捉襟见肘的滋味。   “也就是说,兵部虽会延迟发放粮饷,可最终还是会如数补发?”罗翠微懒懒又将头靠回他的肩上,有些疑惑。   “嗯,怎么了?”云烈点点头,漫声应道。   说话间心神渐松,罗翠微无声隐了个呵欠,眼皮有些发沉,嗓音也跟着含糊起来,“既最后会如数补发,你之前垫付的钱不就能收回来了吗?”   “哦,通常上一季的粮饷补来时,下一季的粮饷又欠着了,”云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天长日久下来,昭王府的账和临川军的账就搅和得扯不清,我有时也懒得再算,就随它去了。”   “难怪……”罗翠微闭目喃喃。   堂堂一个昭王府,穷得几乎要一贫如洗,竟是因为昭王殿下懒得算细账。   这对罗翠微来说实在是太荒唐了。   要知道,在罗家,即便是血脉亲人之间,哪怕只是一个铜子儿的账目,若事先说好是垫付,那就一定要算清,没有稀里糊涂就抹掉的道理。   睡意昏沉间,她心中思忖着,待忙完罗家的事之后,或许该想法子捋一捋昭王府和临川军之间的账目……   “陈叔说你整日都没吃东西,我叫人给你熬了粥。”   半晌没听到回应,云烈扭头一瞥,才发现怀中人竟非常不见外地——   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云烈瞪着那个靠在自己肩上昏昏睡去的人,以忿忿的眼神表达了强烈的谴责与不满。   却到底没舍得扰她。   将人抱回主殿寝房、轻手轻脚地安置在榻上后,云烈叫人打来热水,亲自为半梦半醒的罗翠微净了面,又任劳任怨地哄着,替她除下外袍。   待他去洗漱好再回来时,罗翠微已彻底沉睡到不知几重天外了。   云烈满脸没好气地上了榻,小心翼翼地将她圈进自己怀里,无声撇了撇嘴。   他当然知道,这几日诸事仓促,罗翠微整个人忙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根本就疲惫至极,不可能会像个寻常的新嫁娘那般紧张、羞涩;但在入府的第一夜,就新婚夫婿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前就睡沉了……实在略显过分。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原谅她啊。   ****   许是有些认床的缘故,睡到寅时,罗翠微迷迷糊糊醒了。   慵慵懒懒地哼唧着侧过身,枕边一张俊朗肆意的侧脸立时映入眼帘,惊得她周身僵了僵。   还好床头烛台上的红烛未灭,不然她怕是真要吓出个好歹来。   早已醒来的云烈以眼角余光淡淡睨她一眼,无言不动如山。   随着昨夜睡着之前的记忆悉数回笼,罗翠微残困全消,代之以心虚的歉意。   过府头一夜就与自己的新婚夫婿结下个大梁子,这当真是她始料未及的。   “对不住,我就是……太累了。”她轻咬着下唇,满目讨好地觑着他的侧脸,抬手戳了戳他的手臂。   云烈哼了一声,“别动手动脚地惹我。”   那受尽委屈却又隐忍不发的模样,惹得罗翠微忍不出闷笑出声。   被她的笑声惹恼,云烈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   “好好好好,不惹你。”罗翠微忙敛了笑,往床榻内缩了缩,拉开与他的距离,认错态度极其端正。   见云烈又垂眸瞪向两人之间的空隙,罗翠微惴惴地觑着他,“这样还惹着你呢?那,要不,我换一间房?”   说着就当真要坐起来。   云烈展臂将她压下,一把抱进怀里,咬牙认命:“睡你的大头觉。”   “我头不大……喂!”   罗翠微原本在他怀里偷笑犟嘴,腰间却突然被他掐了一下,立刻怂眉搭眼地僵住,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见她终于老实了,云烈这才满意地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没要做什么,好好睡你的。”   虽说没有亲眼瞧见,可光是听陈总管说昨日她忙到连饭都没有正经吃一顿,再瞧见她那极大箱子的账本,云烈就能明白她的不易。   新婚之夜被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睡过去,他当然很怄,可也不会真的怪她。   比起她为他受的种种委屈,这根本不算事。   ****   罗翠微再度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见枕畔已无人,她坐起身来,有些懊恼又有些庆幸地薅着自己的发顶,缓了缓神后,才下榻去更衣梳洗。   候在外间的侍女听得她的动静,立刻捧了一叠衣衫绕过屏风进来,恭敬地询问她今日想穿哪一身。   见侍女手中捧的都是自己的衣衫,罗翠微愣了愣:“这是夏侯绫替我拿过来的?”   昨日陈总管将她安置在主殿旁边的偏院,她的衣箱妆奁就全都放在偏院了。   侍女回道,“殿下已命人将夫人的东西全搬到主殿。”   虽已向宗正寺递交婚书,可眼下尚未行大婚之礼,也无圣谕册封,罗翠微只能算是云烈的夫人,却并不是名正言顺的“昭王妃”,按规矩她是不该住进主殿的。   不过罗翠微并不十分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没多想,谢过侍女后,随意挑了一身衣衫。“殿下出去了?”   “没有的,在中殿与陈总管交代事情。”   ****   待罗翠微换好衣衫,梳洗完毕,侍女便领她去膳厅用饭。   正巧在半道上与云烈迎面相遇,他便让侍女退了,自己牵起罗翠微的手往膳厅去。   想起昨夜自己竟睡了过去,罗翠微又惭愧又尴尬,讪讪赔笑道,“你今日不用再出去吗?”   “赶我呢?”云烈斜斜睨她,“巴不得我出门去别烦你,好让你接着看账本?”   “没有没有,”罗翠微赶忙摇头,双手环住他的右臂,“今日不看账本,就看你。”   昨夜才捅了那么大个篓子,若今日再接着看账本,只怕这人真能记她一辈子的仇。   云烈显然对她这端正的态度非常满意,唇角已缓缓扬起,“你以为光看着就行了?”   “那、那不然呢?”罗翠微双颊一红,顿时不知该将自己的眼神落到何处才恰当。   她毕竟读过许多“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昨日出门之前又蒙卓愉含蓄提点,对于新婚夫妇该做什么,心中还是大概有数。   对某些“不可描述之事”,她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看来,虽昨夜意外“睡遁”,最终却还是绕不过这件事去。   大约是因为心中悬着事七上八下的,罗翠微勉强喝完一碗粥之后,便再也吃不下别的了。   “就吃这么点?”云烈不满地蹙眉,“昨日就没吃东西了,你这是想成仙?”   “没、没太饿。”罗翠微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红着脸四下张望,就是不敢看他。   云烈挑了挑眉,“哦”了一声,倒也没逼着她,只是又牵起她的手出了膳厅。   惊见两人正行在回主殿的路上,罗翠微弱声弱气地笑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她素来是个天高敢攀、地厚敢钻的性子,实在难得怂成这般模样,自己都忍不住想唾弃自己了。   请列祖列宗明鉴,我原本并不是这样没出息的姑娘。   云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那副想要夺路而逃的模样,似笑非笑:“你说呢?”   罗翠微红脸颤颤,满心的赧然与慌乱使她脑子一懵,竟当真甩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跑——   当然,还没跑出几步,就毫无悬念地被重新捕获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咱们能不能……讲讲道理?”她红着脸垂死挣扎、胡言乱语。   她本心里并不想这样矫情,可不知为何就是忍不住那种头皮发麻的羞窘。   云烈笑意恶劣地将她打横抱起,“谁告诉你,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第36章   别看罗翠微平日里遇事如何胆大张狂,于男女之事上到底免不了姑娘心思。   枉她饱读各种话本子,以往与云烈亲亲抱抱时虽羞涩赧然,却也没见多矫情,可真到了临门一脚该“再进一步”时,她就怂得只想躲、只想跑。   虽因事急从权,她与云烈尚未按皇家规制行大婚仪礼,仓促之下甚至来不及正式拜见双方高堂、与血脉亲眷认亲见礼,但按《新修大缙律》来说,自昨日清晨宗正寺将他俩的婚书落了档后,两人就已是夫妻了。   夫妻之间行合床礼,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道理都明白,可那股子叫她头皮发麻、周身如炙火上的窘迫慌乱,她实在是抵不住得很。   这一路上,她将脸死死埋在云烈的肩窝,几乎不露一丝缝隙。   却似乎仍能听到时不时有路过的侍者小声偷笑。   天上的鸟儿每一声啾啾也在偷笑。   连风吹过树梢、拂过花草的沙沙声,全都在偷笑!   待到云烈将她抱回寝殿,放到床榻边坐下时,她还紧张兮兮地环抱着他的脖颈,羞烫到几近沸滚的脸照旧密不透风地贴着他的颈侧。   云烈的脖子被她缠臂勾住,只能将两手分别撑在她的腿侧,半倾着腰背俯身就着她。   “脸藏那么严实,也不怕憋到没气?没旁人了。”   “哦。”罗翠微一听没旁人了,这放过他的脖颈。   将不自在的两手放在膝上,红脸垂眸,望着他的衣襟,僵硬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怂。   云烈好笑地伸出右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羞红的脸来。   “以为将脸藏起来,旁人就不知我抱的人是你了?”   昭王殿下在府里大摇大摆抱了个女子回寝殿,除了罗翠微还会是谁?   罗翠微愣了愣,倏地抬起手臂压在脸上。   云烈沉声笑出了声,“这会儿又是为什么捂脸?”   “就,突然被自己蠢到。”她小小声声地答完,贝齿轻咬住唇角尴尬的笑。   ****   床头烛台上残着小截未燃尽的饰花红烛。   昨夜这烛火通宵不灭,照的该是个缠绵悱恻的洞房花烛夜——   却被疲惫过度的新嫁娘大剌剌“素睡”过去了。   一室暧昧的静默中,罗翠微以齿轻刮下唇数回,终于鼓起勇气直起腰背,在床榻边沿并膝跽坐,与立在面前的云烈几乎双目齐平。   云烈没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笑望着她,浅铜色的英朗面庞上如落绮霞。   “我知道不该这样矫情,”罗翠微总觉他此刻的目光邪性得厉害,不敢再与他对视,索性垂了脖子,拿发顶轻轻蹭了蹭他的下颌,“就是忍不住觉得慌……”   云烈“嗯”了一声,伸出两指,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的耳垂。   她的头虽低得更凶,却老老实实任他揉捏了。   那圆润小巧的耳垂软肉很快透红似欲滴血,一路蔓延往下,使她雪腮玉颈全染了绯色。   “约莫是太紧张的缘故,”罗翠微难得这般声若蚊蝇,“不、不是讨厌你亲近,你别想歪了去。”   怕他误会,不想让他胡思乱想伤了心,她硬着头皮也要将这话说清楚。   云烈喑沉沉带哑的嗓音里有笑,“若你镇定自若、熟稔从容,我才真的会想歪吧?”   揽住她的腰背,让她虚虚靠在自己身前。   许是被他的体贴态度暖到,罗翠微终于没有先前那样紧绷,颤颤抬了双臂,无言环上他的腰。   云烈的周身渐透出热烫,却没有动弹。   良久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长气,似是平下了满心躁动,沉嗓沙沙,低笑,“早上给你放在枕边的东西,你没瞧见?”   ****   “什么东西?”罗翠微诧异地抬起脸,在他的目光示意下,扭头看向床榻内侧的枕边。   有一张金红云纹帛被卷成筒状,安安分分靠在枕边。   金红云纹帛由少府下属织造坊织造,不见于世面,只供皇家。   罗翠微怔了怔,在云烈噙笑催促的目光下,倾身直臂,去将那卷云纹帛取了过来,徐徐展开。   看完帛书上加盖了陛下私印的谕令后,她惊讶瞠目,看向云烈。   “陛下怎么会……如此荒唐的手谕……”   震惊茫然,哭笑不得,语不成句。   什么叫“罗翠微有权在大婚仪礼之前拒绝与云烈合床”?   陛下竟还管自家儿女与各自伴侣之间的……房中事?   云烈面色微赭,抬眼朝房顶看去:“自是,咳,我求来的。”   原本他该慢慢与她相处,像每一对寻常的小儿女那样,耐心地让对方全然地熟悉自己,了解自己。   然后才好在新婚之夜顺理成章、毫无保留地向对方交付自己。   可是,因着北狄人突然异动,他急于在前往临川之前将她定下来,圈进自己的天地中,这才导致两人之间的进展快到几乎要脱了序。   他与她在面对对方时,有许多事根本不清不楚,还没来得及彻底了解、熟悉彼此的一切。   她会紧张害怕,自是情理之中的。   他对旁人可以不讲理,对她,却狠不下那心去。   毕竟她那么喜欢他,只凭着那满心能冲昏人头脑的情生意萌,就敢胆大包天地答应与他绑在一起。   “我说过,会待你很好。”云烈颊透骨红,嗓音沙哑。   却是眉梢飞扬,黑眸清湛,得意的模样,活脱脱像个摇着尾巴的大黑豹。   罗翠微心中烫软,略扬起红脸冲他甜笑轻疑:“几时说的?我怎么不记得。”   “我之前,”似是被她这甜软模样迷惑,他顿了片刻,才又道,“在心里说的。”   哪怕她并不能听见他的心音,他也会说到做到。   ****   “你料到我一定会紧张害怕,那你直接同我说不就好了?”罗翠微嗔笑着凑近他些,柔润如玉的纤指在他发烫的腮边轻拨两下,似羞恼,又像是在心疼他。   “做什么还去找陛下求这样荒唐的谕令?你堂堂昭王殿下,不要面子的啊?”   她的脸离太近,说话间似有如兰芳息软软扑向云烈的面上,扰得他心间荡起一股可耻的蜜味来。   闷了好久,云烈才终于艰难开口,“我怕,我会忍不住。”   自来温柔乡就是英雄冢,他也怕自己食髓知味后,就会走不了,或者会忍不住将她挟裹带走。   再说了,若他当真兽性大发,就她这身娇体柔、细皮嫩肉的,哪里抵挡得住他的“摧残”?   一定会被他轻易推倒、蹂 躏、这样又那样……   要完,他开始满脑子邪思了。   “也就是说,”罗翠微歪着红脸,坏笑着觑他,“这道谕令,既是你替我求来的护身符,也是你的定身咒?”   从她那明显打算“皮一下,搞点事”的眼神中看出天大危机,云烈口中漫应一声,就要往后退,却被罗翠微倏地扑住。   她直起要被并膝跪在床榻边沿,双臂将他的脖子扣死,笑吟吟将一张蜜甜红脸凑过来——   “我不信。试试看?”   薄唇被那甜软红唇贴住的瞬间,云烈心中既甜又恼。   他这新婚夫人,混蛋起来,还真不是一般的混蛋。   本就满脑子邪思,这混蛋夫人还故意来撩他一身火,云烈暗自咬牙,决定不能任她宰割得太彻底。   ****   罗翠微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一张大掌稳稳按住,唇齿之间的主动权立刻被对方蛮气夺去。   有呼吸声渐趋于暧昧浊沉,却分不清是出自两人之间的哪一个。   又或者,根本就是半斤对八两。   有了“护身符”的罗翠微显然胆气壮了许多,环紧了他的肩颈,笨拙却尽力地“应了战”。   她少见的主动让这场唇舌之间的“缠斗”显得惊心动魄。   两抹气息交融灼烫,熨心帖肺,叫人血脉沸腾偾张。   虽则云烈毫不示弱地霸蛮侵吞着她的唇舌,可她却发现,她的每一次回应,似乎都能惹得他断续哼出闷声低吟,像在倔强克制,又像在渴求期盼。   实在有些……可怜。   于是她心软地扬睫轻笑,到底还是收了对阵的架势,不忍心再皮下去惹他难受了。   片刻后,两人鼻翼虚虚相触,喘声急急细细。   “其实,那谕令说,你有权拒绝,”云烈单臂将她箍紧,一掌仍撑在她脑后,眼底窜着小火苗,“也就是说,其实你也可以……不拒绝的。”   满面通红的罗翠微慢吞吞地摇了摇头,哼哼直笑。   云烈眼中的小火苗如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熄,满脸霎时漾起揪然不乐。   他抵紧她的额角,沉嗓哀哀,“不若,你再考虑考虑?其实我……”   罗翠微心房酸软,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在他耳畔轻声浅笑,“等你从临川回来。”   云烈心中一荡,赶在邪火又起之前及时收住,哑声笑着转移了话题。   “我给你的那半枚金印呢?” 第37章   金印?   这话题转得突兀,罗翠微先是茫然地愣了愣,随即才“哦”了一声,低头自腰间摘下承露荷囊,取出那半枚紫绶金印,递进云烈的手里。   “放心,我收得好好的。”   说着,她扶着云烈的手臂下了榻来,低头整理着自己身上略凌乱的衣饰。   “我就是问问,你拿给我做什么?”云烈似有淡淡气闷,骨节分明的长指探了过来,重新取走她的荷囊,将金印装回去。   “我还以为你这时有急用。”   “今明两日我都会留在府中陪着你,”云烈道,“没什么事要用印。”   便是要用,也无需拿她这一半。   罗翠微抬起脸,见他气闷,便安抚似地又随口笑问:“这金印,它本来就是两半的?每位殿下都有的吗?”   毕竟京西罗家已远离朝堂百多年,她对皇室之事所知不多,这种将印鉴一分为二的做法,她还是头回见着,不免觉得有些新鲜。   “本来就是两半,”云烈低下头,将承露荷囊重新系回她的腰带上,长指温柔,缱绻如春风,“要开府以后才会有。”   罗翠微并未多想,只是闲聊笑问,“殿下们成亲之后,就都将半印拿给自己的伴侣?”   “不一定,”云烈淡淡扬唇,伸手与她十指相扣,牵着她往外走去,“像云焕、云炽和云汐就没给。”   “那你怎么就肯给我?”罗翠微侧过头望着他,边走边笑。   云烈也侧头迎向她的笑眸,薄唇轻扬,“我没在家中时,你若遇什么麻烦,就尽管拿这印去仗势欺人。”   他话中的弦外之音让罗翠微既惊讶又疑惑。   “我以为,这印只是用来调度昭王府的财库……”   在大缙的民俗中,但凡家业稍大些的门户,为了便于号令族中事务,掌家人都有会有专门的印鉴,算是在自家地盘上决策、主事的权力象征。   之前罗翠微暂代罗家家主令的几年里,手中也是拿着父亲罗淮的掌家印鉴的,因此昨夜云烈将这半枚金印给她时,她没多问也没深想,不惊不诧地就收下了。   此刻听他这么含糊一提,她才惊觉,这金印的分量显然比她以为的要重得多。   “眼下倒真只能用来调度府中财库与侍卫,毕竟我还没有藩地,也没有府兵。”   云烈说得轻描淡写,罗翠微却惊得如五雷轰顶。   也怪云烈在她面前从来没端过太大的“殿下架子”,让她竟忽略了自己嫁的人是一位皇子。   一位开府有爵的皇子。   若她没想岔了去,他的意思是——   这半枚金印表示持印者与开府殿下权力等同,若开府的殿下获得藩地分封,持印者可作为辅政殿下与开府殿下同享藩地军政大权!   ****   云氏缙是大缙首位女帝云安澜以外姓郡主的身份,自李氏缙手中“继承”而来;而“开府殿下的金印一分为二”这个规制,也算是受李氏缙遗风的影响。   距今约一百八十年前的李氏缙末期,提倡“尊男卑女”的“新学”盛极一时,大缙女子的地位大受打压;   除朝华长公主李崇环的封地原州,及后来封给定王李崇琰的宜州之外,各地官学拒收女子为生员,并罔顾大缙立国传统,令各地女官辞印、女将解甲。   此举使女子们成为了被圈禁在父族或夫族后宅的从属,地位与男子相比低到足以令今人瞠目发指的地步。   为除此积弊,朝华长公主之女——武安郡主云安澜——联合其舅定王李崇琰,以“兵谏”的方式拿下帝位,以“同熙”为年号,重启男女平权之风,史称“云代李氏”。   在同熙帝登基之后近二十年,李氏缙中有许多拥戴新学的遗老们并不安分;彼时天下人对云氏的那场“兵谏”仍有非议,这使同熙帝在面对李氏遗老们作乱时多有顾忌。   为免同熙帝落下千古骂名,定王李崇琰领圣谕出马,历时十年,大致扫定逆流顽抗的李氏遗老。   而在这十年间,逢李崇琰领兵暂离宜州,定王妃顾春便担起宜州境内一应事务,行辅政殿下之职。   为使顾春令出无阻,李崇琰仿效大缙古制,将定王金印一分为二,意为定王殿下与定王妃殿下两人一体,意志共通、成败共担。   对当时的宜州各府衙官员来说,不必区分其令是出自定王还是定王妃,只需见半印便该依令行事。   受此启发,同熙帝云安澜便鼓励云氏皇族也照此办理,从那之后,皇子、皇女们的金印全都一分为二,并传承至今。   ****   不过,金印二分的习俗虽传承下来,可“殿下们是否必须将半印交付给自己的伴侣”,这件事并未写入律法。   执行与否,端看各位殿下对自己的伴侣是否足够信任了。   “你便是拿这印出去为非作歹都行,”见罗翠微惊得红唇微张,云烈闷声哼笑着,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一下,“只要你别是想起兵造反,惹了什么摊子我会替你担着。”   明明感动得眼眶都烫红了,罗翠微却偏要与他倔强捣乱。   “你还真不怕我乱来啊,”她眨着满眼感动薄泪,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若是我偏生就想不开去造反了呢?”   这完全是个异想天开、胡搅蛮缠的假设。   毕竟眼下昭王府既无藩地也无府兵,若当真要造反,怕是队伍还没走出王府所在的这条街口,就被皇城司指挥使带卫戍队剿个片甲不留了。   云烈笑着以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没好气地顺手轻揪她的粉颊:“那我要么就和你一道在宗正寺吃‘皇族专供牢饭’吃到死,要么就咱俩的脑袋一起挂在城门楼上示众。”   “我才不会让你吃牢饭,”罗翠微倏地扑进他怀里,抱紧了他的腰身,“也不会让你挂在城门楼上。”   原来,昨夜云烈所说的“钱给你,命也给你”,并非是甜嘴哄人开心的虚言。   这真真是将自己的生死前程全都绑给她了。   云烈噙笑回拥住她,任她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的偷偷擦眼泪。   片刻后,罗翠微从他怀中抬起脸,笑眼红红,“若我拿这金印去搞三搞四呢?”   云烈愣住,“什么搞三搞四?”   “譬如强征一间小倌馆啊,又或者辟一座院子养几个外室男宠什么的……”   “非要皮这两句你才高兴?”云烈的脸色沉沉如霭,黑里透着青,咬牙切齿地掐紧了她的腰肢,“信不信我能把你捏成团子一口吞了?”   ****   临别在即,两人默契地将伤感愁绪藏得滴水不漏,像天下间任何一对新婚的小夫妻那般,携手徐行在自家宅院之内。   旁人也都很识趣,没有拿琐碎事务来惊扰他们的宝贵的相处。   云烈牵着罗翠微的手,一路与她说着府中的许多杂事,领她将昭王府中她从前没去过的殿院都去了一遍,让府中所有人都知道——   罗翠微已是昭王府的女主人。   而罗翠微也没有辜负他这无言的心意,“合着你从前就是个吃粮不管事的翘脚掌柜,什么事都丢给陈叔一个人?你也不想想,老人家都多大年纪了,哪那么大精神头顾得过来所有事?你瞧后殿的廊柱都掉漆了,还有那墙……”   还真像个寻常人家中操心又絮叨的妻子。   云烈垂脸抿唇,摸了摸鼻子,撇嘴咕囔:“能住人不就行了?那墙又不会垮。”   “对了,还有那些乌七八糟扯不清的账,”罗翠微朝他乜斜一瞥,嫌弃中带着警告,“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可是要细查府中账本的。”   云烈无端心虚地咽了咽喉头,小声嘀咕,“看、看就看,我又没有花天酒地、搞三搞四……”   鬼知道为什么时不时就银钱拮据了。   “你可闭嘴吧,没花天酒地都能把日子过成这德行,还想搞三搞四?”罗翠微冷冷浅笑,“如花似玉的姑娘也会被你给饿成青面獠牙。”   方才听云烈大致说了府中的财务状况,又粗略扫了几页账本后,她已约略能估到,昭王府的间歇贫穷,除了时常垫付临川军被拖延的粮饷这件事之外,根本就是因为这位殿下心性过分豪爽,账目乱得一塌糊涂。   他不喜亏欠别人,素来只管记清楚自己欠别人的账,却不耐烦去记别人欠自己的细账,这般动不动就有出没有进的,不穷才是出鬼了呢。   “我才不信你看看账本就能看出余钱来。”云烈白眼望天,小声哼哼着不服。   “我还真就能从那账本里捋出余钱来,”罗翠微气笑了,伸手在他腰间揪了一爪子,“等你回来时,看我拿那些银子砸你一脸。”   她这一爪子闹得云烈面上骤红,忙不迭抓紧了她的手,倏地往旁边躲了两步,轻恼瞪人,“不想回寝殿就别、别动手动脚的!”   这下轮到罗翠微脸红了。 第38章   午间用膳时,罗翠微望着桌上的菜色,可怜兮兮地叹了口气,“云烈。”   “嗯?”云烈停下手中的筷子,转头看向她。   “我真想从我罗家的厨院聘两个司厨过来。”罗翠微没精打采地喝了一口汤。   昨日陈总管见她忙得不可开交,便派了人将餐食送到她看账本的那间偏院中去,她最后却只是就着热茶吃了几口点心,一则是太忙,二则是……   昭王府的餐食,实在不怎么对得上她的胃口。   以往她到昭王府来时,多是从罗家自带司厨来的,并没有认真尝试过昭王府大厨的手艺。   往常见熊孝义他们饿得一见肉就两眼放光,她还单纯以为只是昭王府没钱的缘故。   从昨日起她才深刻地明白,不管昭王府有钱没钱,膳房大厨的手艺和品味都不会有太大改变。   想来云烈是在军中习惯了餐食简便,只要是熟的、热的,对他来说就不难吃了。   他这个昭王府的主人都没有什么苛刻要求,大厨们自也就不会有在厨艺之道上力求上进的心。   “你从前提过,你家司厨领的薪饷很高,”云烈率先耿直地表达了自己的贫穷,转念一想,又让步道,“只聘一个可以吗?”   罗翠微垮下了肩膀,“不管一个还是两个,想从我家大宅带走司厨,必须得我父亲首肯。”   罗淮性子疏阔豁达,在许多事上都能做到折中、随缘、不强求,却唯独在“吃”字上非常执拗;这几年虽因养伤而只能吃药膳,可他的药膳那也不是寻常粗糙随意的药膳。   他就是天生一张老饕嘴,对吃食挑剔得很,非但在家中专门辟出一整个小院落做了厨院,厨院中的司厨们还都是被他一个个天南海北亲自重金礼聘来的。   即便罗翠微是他最为爱重的女儿,想从他手底下“虎口夺厨”,那也不是随便撒娇说两句好听话就行的。   “要怎么做,岳父大人才会同意呢?”云烈蹙眉,心疼得看着食不下咽的罗翠微。   罗翠微遗憾地皱了皱鼻子:“等你回来时再说吧。”   前日她与云烈去宗正寺递交婚书时,在场的礼部官员就提过,因事急从权,许多仪礼待云烈回来之后再照章程一一补过,此前不能胡乱来。   譬如,在她向帝后及云烈生母执礼拜见之前,她是绝不能先带云烈去拜见自家父母的。   而从寻常市井人家的礼数上来说,若在云烈还未正式拜见过她的父亲之前,昭王府就冲罗家要个司厨,会显得云烈失礼又倨傲。   为了替云烈在自家父亲面前留个好印象,罗翠微只能忍着嘴等他从临川回来再说了。   “等你回来,去见过我父亲……”   话说一半,她猛然又想起自己嫁的是位殿下了,于是幽幽地轻瞪他一眼。   云烈被瞪得一脸无辜:“你这眼神的意思是,岳父大人对我有所不满?”   “你岳父大人什么也没说,不满的人是我,”罗翠微娇娇哼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是说,按礼部说的那规矩,还得我父亲来拜见你才对,是吧?”   哎,她一定是十辈子没做过好人,才会喜欢上一位殿下。   连累她的老父亲不能安生养伤不说,还得要她的老父亲向女婿执礼……她这冲动的性子真是要不得,当初答应云烈时完全想过这许多。   “若真是这样,那我只能……”罗翠微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拉了几颗米饭,顿了顿。   原本她是打算调侃一句“那我只能将你踹了,重新挑个人嫁去”,不过她立刻就想到云烈出征在即,若他将这笑闹之语当了真、悬在心头,那对他来说不是好事。   于是赶忙住口。   云烈似乎猜到她在烦恼什么,坚定应道,“寻常人家是怎么样,在咱们这里还怎么样,自然是我去拜见岳父大人。”   “可是这样,礼部的人会不会找你的茬?”   想起前日那两名礼部官员古板严肃的神情,罗翠微立刻就替云烈担忧起来。   云烈挑了挑眉:“想找我茬的多了,礼部算什么?他们喜欢讲道理,我又不讲。”   ****   今日并没有安排做旁的事,用过午饭,又在府中晃了一圈当做消食后,罗翠微便打算去午歇片刻。   “你……你自己睡,”云烈强行克制着满心躁动的野望,艰难地做出这个决定,“不然我怕你根本没法睡。”   “哦,”罗翠微笑红了脸,怕他反悔似地,脚步匆匆独自进寝殿去了,“那我就睡半个时辰。”   这几年她不常出京,在家中时作息还算有规矩,午间小憩也不需人特地来唤,半个时辰后准时就醒了。   待她梳洗好出了寝殿,侍女告知她云烈在后殿书房,她便背着双手晃晃悠悠往书房去了。   结果在通往书房的回廊下碰见多日不见的熊孝义。   都是老熟人了,两人也没什么客套寒暄的必要。   打过招呼之后,熊孝义警惕地四下打量一番,确认无人听壁脚后,他才压着嗓子对罗翠微道,“殿下他会对你很好的。”   罗翠微不明白这么朴实的一句话,为什么要神秘兮兮地压着嗓子讲。“我想,是的吧。”   “我们明日子时一过就要出发了,”熊孝义严肃地望着她,似是请托,“他不在京中时,许多事需你多担待,是很委屈你的。但请你一定要扛住,等他回来,莫听旁人花言巧语……”   “什么旁人?”罗翠微听得一头雾水,“怎么花言巧语?”   熊孝义见她像是一无所知,斟酌了半晌后,决定向她透露一点点:“‘有些人’总喜欢抢殿下的东西。”   “啊?”罗翠微指了指自己,“大熊哥,你的意思是,我是东……”   呸呸呸,这话要怎么说?总不能讲自己不是个东西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罗翠微蹙眉觑着他,“听得我云里雾里的。”   “算了,你自己问他吧,”熊孝义挠了挠头,大黑脸上有些义愤,“总之,之后如若有人在你面前说殿下坏话,你千万别信!若是有人花言巧语骗你改嫁,你千万不要上当!”   罗翠微听了想打人。   若不是她知道自己打不过这头熊,真想捡块石头将他拍成饼。   “这位朋友,我和你口中的殿下这才新婚呢,你能不能别触霉头?”   ****   罗翠微才走到书房门口,书房的门倒是先开了。   “我还以为你睡过头了,”云烈笑着将她拉进去,“正要去叫你。”   一进去就见窗下的长条花几上上摆了五个大冰鉴,罗翠微疑惑地看了看云烈。   “这才初春,又不热,你拿冰鉴出来做什么?”   “冰鉴自然是用来贮东西,”云烈将她的头扳过来,从背后拥着她往书桌前走去,“别管冰鉴,先看这个。”   桌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罗翠微眼中闪了闪,唇角弯弯地回头仰面,“你竟懂得偷偷摸摸去三禾居买点心哄人,真是很稀奇啊。”   那三禾居独有的点心盒子。   三禾居是京中大名鼎鼎的点心铺子,那可是几百年传承的老字号,出的点心花样繁多、口味独到,连罗家的司厨都是比不得的。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有多傻?”   云烈笑着伸自她身侧探出手去,替她将那点心盒子揭开盖。   当罗翠微看清盒子里的点心样式后,竟难得震惊到呆住了。   “玉兔雪花糕……”罗翠微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云烈,又指了指长条花几上的那五个冰鉴,“那里头……全是吗?”   “十盒。”云烈献宝成功,得意地抿唇抬了下巴。   “玉兔雪花糕”是三禾居的镇店之宝,虽主料是牛乳、栗粉、麦芽糖之类,却又有祖传秘方;再用模具做成小兔模样,通身滚一层椰蓉细粉,瞧上去毛茸茸,尝起来甜绵绵,是降服小姑娘、熊孩子们的利器。   三禾居的点心虽花样众多,可偏只这“玉兔雪花糕“是每日只做三百盒的,还规定每位客人只能买走一盒,这就显得愈发奇货可居了。   每日天不亮就排在三禾居门口的长龙,几乎都是为了“这玉兔雪花糕”去的。   “这都下午了,你上哪儿买的?”罗翠微惊讶极了,“还能一口气买到十盒?!是今早让府中的人都去排队了?”   云烈淡淡睨她:“并没有排队。”   “哦,”罗翠微茫然喃喃,“是以‘昭王殿下’的威势压人,强买来的?”   云烈乌眸中有些不屑:“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么?”   或许你是。罗翠微的眼神似乎在说。   “就一个时辰前让熊孝义带了几个人,蒙面去的三禾居,”云烈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刀架在三禾居东家脖子上。”   逼人家一口气卖了十盒,还是现做的呢。   罗翠微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给钱了吗?”   “当然给了,又不是真的劫匪。”云烈不可思议极了。   “这玩意儿,不便宜,”罗翠微百感交集地回身,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又好气又好笑地软声叹道,“你只需给我一盒,我就会很欢喜了。”   可算知道昭王府为什么那么穷了,一点都不会过日子。   在她的低声惊呼中,云烈将她抱起来,放她坐在桌案边沿,使她能略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曜黑如玄的眸心闪着歉意,或许还有他自己并不知晓的温柔。   “我不知你喜欢什么,”他的嗓音有些困扰,“听说许多姑娘都喜欢这个玩意儿,我就想给你。”   这笨蛋。   罗翠微眼眶又红,嗔恼一笑,垂首环住他的肩颈,将头垂在他的颈侧。   “以往都喜欢些什么,等你从临川回来,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她忍住眼中热甜的泪,扭脸在他耳畔轻咬一口,“如今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云烈的耳廓顿时红得像起了大火,一路烧到脖子根,连带浑身都跟着轻轻颤栗。   他偏过头去,看着那张靠在自己肩头粉似芙蓉的脸,嗓音轻哑,似乎是委屈控诉,又像是藏了某种隐秘的希冀。   “罗翠微,这可是你先动的手,不是,是你先动的口啊。”   既她都说了最喜欢的是他,且他也会对她很好。   所以,她一定会好好地等他回来,不会被别人骗走的……吧? 第39章   三月初四,天幕墨黑,戌时近尾,夜阑月淡淡,春风正缱绻。   其实自昨日下午听了熊孝义那番半截子话,之后又发现了云烈极力掩藏的不安,罗翠微心中是有许多疑问的。   可既云烈什么都没提,她便什么也不问,只是顺着云烈的话头与他说说些琐碎闲事,甜蜜笑闹着将这别离前宝贵的时光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   毕竟,今夜子时一过,云烈就要启程去临川了。   神思恍惚地沐浴过后,罗翠微自净室出来,被环臂倚在外头廊柱旁那个颀长人影惊了一下。   定睛看清了那人是云烈后,她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你不是去……”   就在她说话间,云烈已沉默地走了过来,将她打横抱起。   仓促之下,她只能慌张地环臂抱住他的脖颈。   云烈像是笑了:“不会让你掉地上的。”   罗翠微右手握成拳,在他后背轻轻捶了一下,却没再说话,只是乖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任他步履沉稳地抱着自己向寝殿走去。   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两道轻柔的呼吸之声,在回廊下的灯影斑驳中徐徐相触。   本是截然不同的阳刚与娇柔两种气息,却就此奇妙和谐地交融到一处,于沉默绵长中藏着道不尽的离情别绪。   进了寝殿,一路绕进内间后,云烈稳稳将她放到床榻上,却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此刻他还未去更换战袍,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身常服。   烛火荧荧中,宽袖窄腰的素青深衣勾勒出他肩宽厚,腰精劲,姿仪挺拔如白杨参天。   修长健硕,力中透美。   罗翠微跪坐在床榻上,仰面怔怔望了他好半晌。   浅铜色的面庞英朗肆意,带笑的瞳底火光灿耀,目光专注似要灼进她的心里。   那眼神让她觉得自己是暗夜月下的迷路小兽,被夜巡捕食的猛虎盯上的那种。   罗翠微面颊倏地烧烫起来,垂眸轻抿笑唇,怂且飞快地缩进被中,周身紧绷地面朝内墙侧躺下。   听着身后的人悉悉索索似除去外袍的声响,她莫名其妙地吞了吞口水,这下是浑身都烫起火了。   片刻后,她感觉背后有热到发烫的重量沉沉,未几便长臂横来将她圈了去。   她轻颤的背后被嵌进那坚硬的怀抱中,耳畔有轻哑沉嗓低笑——   “若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你信不信?”   罗翠微红着脸看着墙壁,轻声笑嚅,“还有一个时辰,你能做什么?”   身后的人似是被噎住,默了片刻,气势汹汹将她扳过面来。   “一个时辰,能做的事可多了,”云烈虽是笑着,那咬牙切齿的笑意却又像怄着火,“并不知我家夫人可敢一试?”   罗翠微红脸闷笑,回抱住他,“你家夫人怂,不敢的。”   ****   启程在即,云烈倒也不至于荒唐到当真在这时候胡来。   连亲吻都是极克制的。   轻啄怀中那潋滟的红唇后,他沉嗓沙沙地叮嘱道:“我知罗家那头有许多事要你去忙,若你想回罗家暂住方便做事,记得先知会陈叔。”   这样,他回来时,才能在第一时间知晓该去哪里寻她。   “好。”罗翠微将脸藏进他的肩窝,不愿给他瞧见眼中突然泛起的泪意。   “若是内城有诏,你也不必惊慌;我与云沛说好的,凡你进宫时,她定照应你周全。”他又道。   事实上,如今两人未行大婚之礼,罗翠微尚未正式获得陛下册封,若无必要,无论是帝后还是云烈生母,都不会如此草率地召她进内城觐见。   可云烈还是不放心,早早便与云沛达成交易,绝不肯冒一丝让罗翠微受委屈的风险。   罗翠微闷在他怀中,嗓音软濡似一朵即将落雨的重云,“好。”   “还有,”云烈的下颌轻抵她的头顶,踌躇片刻后,才闷闷不乐又惴惴不安地道,“你说过,现下最喜欢的就是我。不会变吧?”   罗翠微回抱住他腰身的藕臂紧了紧,抬起红脸看着他,无比认真,无比坚定。“不会。”   “若是有人许给你……比我能给你更……”   听上去,他似乎有某种很深的心结。   “闭嘴,”罗翠微软声笑斥,将额头贴在他唇上封了他的口,“我生来最会油嘴滑舌,所以旁人的花言巧语是骗不走我去的。”   “唔唔。”   她又道,“我罗家府库堆金积玉,我打小在钱堆里跑大,旁人便是挪来金山也迷不着我的眼。”   “唔唔唔。”   “虽说罗家富而不贵,可毕竟是从开朝帝师罗堇南那里分出来的血脉,虽是旁支,骨气却在,”罗翠微接着道,“如今你又将半枚金印交付给我……”   她缓缓抬头,松开他唇上的封印,“所以我什么都不缺,旁人拿什么都拐不了我去。”   你别怕,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云烈觉得自己在这女人面前实在没什么出息,就这样被她闹得眼眶发烫了,真是一点也不威武。   他稳了稳激荡的心中热浪,这才玩笑似地抱怨:“可你方才没有提到美色。”   “什么美色?”罗翠微迷茫地瞪他。   “若有哪家矜贵俊秀的男儿郎美色惑你,你会不会就跟人走了?”他哼哼磨牙。   罗翠微在被下踹了他一脚,惹得他闷笑出声后,才恨恨道,“我运气不好,偏就喜欢了个连我上妆没上妆都分不清的笨蛋。”   其实她还有许多事想问他的,也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给他听。   可他出征在即,她不能在这时表现出太多的不舍与牵念。   这种时候,她必须镇定自若、云淡风轻,好让他心无旁骛、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他该做的事。   她甚至没有叮咛一句“要平安回来”这样的话。   因为她深信,他一定会平安,一定会回来。   子时的更声一响,便是三月初五了。   云烈走时,按照两人的约定,罗翠微并未起身相送。   她仍就那样侧卧在榻上,于一室黑暗静默中,感受着枕畔属于另一个的气息渐淡。   ****   三月初六,罗翠微回到罗家大宅,准备继续与罗风鸣一道处理家中堆积的事务。   这种时候,她惟有让自己忙得昏天黑地时,就不会有精力再去东想西想,也不会杞人忧天去惊惧一些自己根本帮不上忙的事。   这日才与夏侯绫并肩踏进游廊,就与迎面跑来的罗翠贞相遇。   自打二月里那次,罗翠贞背着她去找徐砚来劝她之后,她就没再与罗翠贞说过一句话。   “姐,你回来了,”罗翠贞圆圆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说话间气息略略起伏,“你、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叫厨院给你做!”   “不必,多谢小妹好意。”罗翠微笑得不咸不淡,客气得令人寒毛直竖。   说完,举步又往前行去。   夏侯绫还不知罗翠贞是怎么将罗翠微惹恼的,见状也不敢多话,赶紧跟上罗翠微的脚步。   罗翠贞眼中浮起泪,急急旋身又追上去,伸手扯了长姐的衣袖。   “姐,我错……”   罗翠微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要哭就回自己院里去关上门哭。”   长这么大,罗翠贞还是第一次被长姐如此冷漠相待。   她是真的慌了,另一手赶忙抬袖胡乱抹去决堤的泪,“没、没哭的。姐,我认错,你别再生我的气,好吗?”   “事情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我若与你计较,会被人说欺负小孩子,”罗翠微平静地望着自家妹妹,低声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可我若半点不计较,平白受了你给的这委屈,那也没这道理。”   罗翠贞猛地摇头,将她的衣袖揪得更紧:“没欺负。你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阳光照在游廊的廊檐顶,斜斜打下小片阴影。   “在你想明白我为什么生气之前,你什么都不必做,”罗翠微立在廊下光与影交汇之处,似披了一身灿金铠甲,“做了也没用。”   “阿绫,带三姑娘回去休息,让罗风鸣来我书房。”   她对夏侯绫交代完后,从罗翠贞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与罗风鸣将许多账目与商情细细又核一遍过后,日头已是近午。   罗翠微长舒一口大气,双手交握举过头顶,动了动酸疼的脖子。   罗风鸣赶忙倒了一杯温热的果茶递过去,“哦对了,姐,徐砚递了好几回帖子来,似乎有急事想见你。”   见罗翠微蹙眉看来,他忙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不愿见他的,都压下来了。想也知道他找你不会有什么正经事。”   罗翠微抿了一口果茶,揉了揉眉心,笑道:“这回或许还真是正经事,帖子拿来我瞧瞧。”   之前她已当面将徐砚拉她联姻的算盘挑破,回来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定了与云烈的婚事,想来徐砚还不至于傻到旧事重提。   接过罗风鸣拿来的帖子看过,她略略沉吟,心中多少有数了。   徐砚也算识趣,知道帖子该往罗家递。 第40章   临川那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罗翠微也不曾刻意去打听,只专心处理着家中事。   就这样,罗翠微与罗风鸣花了近一旬的时间,忙到三月中,总算将罗家今年一整年的事都大致安顿妥当。   因今年放弃了从松原出货往北的商线,罗家损失了一块重大的利润来源,两姐弟便商量着,由罗风鸣亲自出去往南走,一则是去催收去年南边佃农欠下的租子,二则也瞧瞧能否从南边寻到新的商线与机会。   这日罗翠贞书院休沐,回来与兄姐一同吃过午饭后,见兄姐又往书房去,便硬着头皮紧紧跟上。   “姐,我明白我哪里错了,”罗翠贞苦哈哈地揪住罗翠微腰后衣衫,“真的,我想明白了,你听听我解释吧?”   罗风鸣同情地看了妹妹一眼,清了清嗓子没敢帮腔。   他并不知妹妹与长姐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打二月里从泉山回来之后,这姐妹二人之间就变得很古怪了。   “撒手,”罗翠微将她的爪子挥开,拢了拢身上的轻纱罩袍,“你俩都进来。”   其实罗翠微与自家弟弟妹妹的感情素来亲厚,原本事情也不大,经了这么些日子,她对罗翠贞的气也消得差不多,总算能心平气和地与她谈谈了。   三人一道进了书房,罗翠微懒懒散散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半眯着眼看向对面并排坐着的弟弟妹妹。   罗翠贞老老实实地讲了在泉山最后那日发生的事,她如何担心长姐会因出嫁而丢了家主令,又是怎样去求了徐砚来劝说长姐,一句句都说得清楚了。   “我那时当真就是担心你,怕你吃亏,”罗翠贞忙不迭地赔着笑脸,眼里又有泪浮起,“我怕你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说的话你不肯听,这才去找……”   她都不敢再提徐砚的名字了。   罗翠微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都还没来得及说话,罗风鸣倒是先一巴掌轻拍在妹妹的后脑勺上了。   “蠢不死你!自家的事竟去扯外人来搅和?再说了,当年姐姐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就能临危受命,独自撑住咱们家这样大个摊子;而徐砚只不过就在徐家那小池子里,这么多年了,一个继任者的位置都保得岌岌可危!就这样两相对比,你还能觉得姐姐的脑子不如他好使?”   罗风鸣是自罗淮受伤那年才正式开始接触家中商事。   换言之,他从商算是罗翠微一手带起来的,因此他对罗翠微的敬爱与信任,几乎可以说是快到盲目的地步了。   罗翠贞被训得讪讪的,小圆脸涨得通红,却难得没有还嘴。   “我信你的本心是好意,是在替我担忧,”罗翠微以指节叩了叩桌面,看着妹妹的眼睛,嗓音不疾不徐,却凝肃威严,全不似与小孩子说话的模样,“所以我也没打算真的计较‘你去找徐砚帮忙劝说我’这件事。”   罗翠贞眼儿一亮,猛点头。   “母亲一直望你读书考官走仕途,不愿你沾染家中商事,有许多事就没人告诉你,”罗翠微轻声笑笑,“当初我暂代家主令,那是当真的暂代;这家主令的继任者,原本该是在碧波小姑姑、罗风鸣与你之间来选。”   这件事,她很早以前就与罗淮达成过共识。   她自小跟在罗淮身旁天南海北地跑,罗淮对她又是诸事都纵着顺着,这就养出了她张狂、任性的强势一面。   毕竟商户之家,归根结底要讲个和气生财,她的强势太容易得罪人,根本不是最佳的掌事人选。   若非当初罗淮受伤事发突然,罗风鸣尚稚嫩、罗翠贞年幼,罗碧波又醉心雕版多年、无法在短时间内上手罗家商事,这家主令本来是与罗翠微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我原本就只是个承前启后的过渡者,也就不存在会失去什么。罗翠贞,是你多虑了。”   这件事罗翠贞从前是当真一无所知,此刻自然只能呆呆听着,半句话也接不上来。   罗风鸣虽知道这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总觉得经过这几年下来,姐姐的性子与往年相比已圆滑、克制许多,若要掌事主家,那也是能服众的。   于是他张口急道:“可是姐姐这些年……”   “那都是被形势逼出来的,我自己并不十分乐意,也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游刃有余。没见我一直在等你长起来?”罗翠微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   “面对外头的人,我素来没你那样的好脾性,有许多闲气我早就忍得不耐烦,如今倒是正好顺理成章让你去担着了。”   她又看向罗翠贞,“其实当初我真正生气的,不是你去找徐砚来劝我,而是你说,你担心若我选错了人、又丢了家主令,将来会一无所有。”   罗翠贞正揉着泪眼,又被罗风鸣拍了后脑勺,这回下手比先前重了。   她恼火地瞪向自家兄长,却见兄长的目光比她还凶:“无论姐姐是招赘还是出嫁、人选没选对、掌不掌家主令,她都是罗家大姑娘!如今她不掌家主令,每年照样与碧波姑姑一样,每年要从家中领红利!咱家这大宅的地契都是姐姐的,她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想赶你出去讨饭就赶你出去讨饭!”   罗家大姑娘永远不会一无所有,因为她随时都可以回家。   “碧波小姑姑显然是不打算回头接管家业的,若你们不出大错,将来的家主一定在你俩之间。”罗翠微以食指虚虚点了点弟弟妹妹,笑意狡黠。   “你与殿下去宗正寺递婚书那日,父亲就找我去谈过了。”罗风鸣郑重点头。   “父亲说,无论将来谁当家,京西罗家必须是你的底气。任你喜欢谁,想嫁就嫁;将来不喜欢了,想要和离另嫁,或是回家闲散度日,都随你。”   罗翠贞茫茫然也忙跟着使劲点头。   “咱们商户之家,不讲空口许诺的那种废话,”罗翠微略抬起下巴,笑眼灿灿,“你俩给我立字据。”   这就是罗翠微从来不怕事的缘故。   也是她脑子一热,就敢在那样仓促之下应了云烈的缘故。   因为她很清楚,她的父亲有多疼爱她。   这使她在面对自己的心意时,不必像寻常无助的闺阁姑娘那般踌躇。   她尽可以放肆、大胆甚至莽撞、毫无保留地去喜欢一个人,即便运气不好看走了眼,她也不怕。   毕竟,她的老父亲,一生都在温柔地护着她的后路。   ****   十日后,书院放了休沐,罗翠贞回到家中。   才一进门,就被长姐避着人叫到一旁。   “想不想赚点私房钱?”罗翠微冲她挑眉眨眼。   家中的商事已处理得差不多,罗风鸣也按照计划出发往南去了,罗翠微便打算回昭王府。   待在昭王府内,若临川有消息回来,她才好在第一时间就知晓。   不过,在回昭王府之前,她打算先与罗翠贞谈笔小交易。   罗翠贞警惕地左顾右盼,没发现母亲的踪迹,这才猛地一点头:“想!”   罗翠微道,“你代我去见见徐砚。”   经过之前的风波,罗翠贞一听“徐砚”就头疼,“姐,我真的知错了!浪子回头了!你别再试探我,我坚定地跟你一伙,绝不再搭理他!”   “我试探你做什么?”罗翠微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事我想了好几日了,你跟徐萦走得近,由你替我去跑这事最合适。”   见她傻住,罗翠微笑吟吟道,“徐砚手上有一笔见不得光的生意,我呢,在里头也有点小股子。虽我讨厌他,但我可不讨厌他替我赚钱。今后这件事就由你帮我跑腿,每年年底他那头给的红利,我分你一成。成交吗?”   罗翠贞这才恍然大悟,笑得见牙不见眼,朝她拱手道:“成交!今后还请姐姐多多提携!”   “待会儿我就写封信,你带给他,”罗翠微满意地笑着点点头,低声又叮嘱道,“若他有回信,你就带到昭王府来给我;若他非要与我见面,你只需告诉他,我不高兴见他,有什么话你传来给我就行……今后一直都这样办。”   二月里在驿馆门外时,她曾对徐砚说过,若他想将屏城那边的生意再做大些,可以再找她添股。   她料想徐砚递帖子急着见她,一定也是为了这件事。   与徐砚的这笔生意是无意间得来的,规模、利润都小,当初的本金还是罗翠微自个儿的零花钱;她向罗淮告知此事后,罗淮便让她将这笔小利走她自个儿的私账,并没有计入罗家的中馈账面。   这几日忙完正事,她认真斟酌后,决定若是徐砚再找她添股本,就索性将这笔生意的红利划到昭王府那边去。   想到这里,罗翠微面上泛起淡淡绯红,眉眼间有轻柔浅笑——   就当她给自己添的嫁妆好了。   ****   其实罗翠微尚未得陛下册封,若要严格按照规制来说,她还算不上昭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可最早罗翠微在接近昭王府时,就与府中众人相交友好,加之“云烈将半枚金印交付给她”这件事,昭王府上下都早已得了云烈通令,大家自也就将她当做与云烈平起平坐的另一位主人了。   因之前罗翠微在云烈面前夸下过海口,说待他回来时要拿银子砸他一脸,于是忙完罗家的事再回到昭王府后,她便找老总管陈安拿了昭王府的账本。   比起罗家那庞杂繁复的账目,昭王府的账本实在是单薄到乏善可陈,罗翠微没花几日功夫,就将账目捋了个清清楚楚。   首当其冲最大一笔糊涂账,就是垫付临川军粮饷。   “陈叔,往常兵部补发拖欠的粮饷时,都是直接送往临川吗?”罗翠微一面熟稔拨着算盘,一面向老总管询问。   这府中总算有个能理账的人,老总管欣慰到面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笑,“按规矩,他们该先派人拿文书来府中请个印,若殿下自己在京中,粮饷便就地移交给殿下。只是往常殿下多在临川,通常就是直接将粮饷送到临川之后,才向殿下请印。”   这样一来,粮饷到了临川,云烈也就懒得再去算自己之前垫进去的账了。   “真是难为您呢,府库空成那德行,您还能玩得转,”罗翠微停下拨算盘的手,蹙眉托腮,“那如今我手上就有印,您有没有法子走动一下,让他们还是按规矩先来府中请印?”   “这没问题,稍后我叫府中书吏写个函,您盖印后咱们送到兵部去就妥了。”   罗翠微点点头,对老总管笑笑,“陈叔,您是长辈老人家,别对我敬称‘您’,不然我总觉得我列祖列宗要从天上跳下来打我。”   老总管笑呵呵点了头,深深觉得自家殿下的眼光,那当真是极好的。   一晃到了四月初,宗正寺送来了昭王府的月例银,罗翠微当即拿了其中一半,让夏侯绫去自家姑姑罗碧波手中盘下了一批画册的雕版。   就着这批雕版印出一批画册后,她叫罗翠贞偷偷通知了徐砚,让徐砚走他的道将这批画册分别销去宜州与翊州。   罗碧波本就是颇有名声的雕版师,而宜州在西南,翊州在正西,都是远离京城的州府,在这两处,罗碧波雕版的画册算得稀罕,都不需专程去找销路,送过去就是书坊接手。   不过罗翠微也不贪多,毕竟画册这种东西不比米粮,并非家家户户都需的,自然不能凭空走大量,她也是算着“差不多有赚就行”的分量印的。   到五月上旬时,那些画册的钱就回来了,刨去各项本钱,盈利近三百金。   罗翠微将四成利,一百二十金,留给徐砚,又给了罗翠贞三十金做跑腿费;剩下一百五十金,则拿了一百金存进罗家钱庄滚利,另五十金交给陈总管归账给府中众人添肉吃。   这笔“生意”对罗翠微来说完全是零敲碎打闹着玩,不过是临川一直无信回来,她给自己找些事打发时间,以免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可陈总管却是又惊又喜又感慨,这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眼看着那笔月例银从罗翠微手上拿出去打了个滚,这就变成一百五十金回来了!   昭王府众人更是奔相走告:夫人点石成金!咱们从此天天有肉吃!   待到五月中旬,兵部又补发了去年拖欠临川军的一季粮饷,这回便是先送到昭王府来的了。   罗翠微让陈叔安排,将其中六成照旧送往临川。   原本她是想写一封信,让他们顺道给云烈带去。   可她提起笔后又不知写些什么才好。   毕竟,自三月初云烈走后,临川一直无信回来,她根本不知那头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她拿不准这信若是去了,对云烈来说究竟是好是坏,最终也就作罢了。   ****   那笔补发的饷银中另外四成被她留下来,算是小小填了一次昭王府早前垫的账。   不过她是个不喜欢将钱银堆在那里任它死气活样的人,转手就拿出一部分,先在京郊置了块不大不小的田地;也不佃给农户,而是打发府中闲到发霉的侍卫们每日轮流去耕作。   昭王府的侍卫大多是自临川军卸甲归来的儿郎,有些人在从戎之前,家中本就是农户;虽初时于田地劳作不免生疏,可多去几趟后渐渐也就上手了。   每日耕作回来的人能在陈总管那里现领五个铜角的贴补,府中侍卫们对这份差事一日眼热过一日,干劲大得不得了。   总之,在罗翠微各种零敲碎打、倒进倒出之下,昭王府那原本一贫如洗的府库渐渐就不同了。   六月初三,贺国公府小公子高展递了拜帖,登门来访,被昭王府焕然一新的景象惊呆。   “小微微,你这是……”话说一半,他又急急收了口。   毕竟名门公子,说话的分寸还是有的。   他以为罗翠微是搬了罗家财库来贴补昭王府,话一出口,就想到这怕是要伤了昭王府颜面,于是又急忙收住。   罗翠微倒是不以为意,随口笑笑:“如今我家中是罗风鸣掌事,我可没有拿家中的钱来贴,都是昭王府的钱滚出来的。”   “难怪之前睿王殿下去你家提亲后,就对我公父讲‘娶妻当娶罗翠微’这样的话,”高展边走边扭头看着她笑,矜贵俊秀的面上百感交集,“睿王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溢美之词?罗翠微没好气地笑着瞥他一眼:“有什么事,直说吧。”   因罗风鸣去了南边另觅商机,这几个月都不在京中,高展与罗家的走动也就少了些。   昨日忽然向昭王府递拜帖要见罗翠微,倒把罗翠微诧了一下。毕竟之前高展都是与罗风鸣在来往,和她之间倒谈不上多熟稔的。   “风鸣总说你性子急爽,果然是这样啊。”他笑得眉眼俱弯,索性在回廊下就停住了脚步。   俊秀的面庞上有些赧然,“我遇上一点麻烦,原想找风鸣救急,他不在家,我只好求到他姐姐头上来了。”   唔,说白话一点,就是借钱。   罗翠微笑了:“那你得先告诉我,是为着什么事。”   若然这小公子是要拿钱去为非作歹,她可不会胡乱添柴。   “我、我不小心将我公父最宝贝的一把短剑……剑鞘上的宝石给磕坏了,”高展低下头,羞愧得很,“被发现一定要挨打,我得赶在他没发现之前,买一块同样的宝石重新镶过。”   同样的宝石已托一家珍宝馆寻到了,只是人家不给赊欠,他也不敢在这时问家里要这样大笔钱,否则若家人追问起这笔钱是用来做什么的,那就很容易发现他做了什么“好事”。   “罗风鸣的姐姐替他周济一下朋友是没问题的,”听只是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罗翠微放下心来,便随口与他笑闹,“可罗风鸣的姐姐是个奸商,总需有点好处来交换才行的。”   “我会还的,”高展可怜兮兮冲她双手合十,“等将那宝石重新镶过,我再问家中要钱,就没什么打紧了。”   罗翠微挑了挑眉,笑道:“若你能任意帮我探几句临川的消息,问问昭王殿下是否安全,我可以不要你还,就当花钱冲你买消息了。有法子吗?”   高展哈哈大笑,斩钉截铁地应道,“我回去找我二哥问问,怎么也能探到几句的!”   其实这事贺国公本人所知的消息一定更多、更详尽。   但毕竟是边境军机,既如今外头一点风声都没有,想必是朝中有意要严实捂着,若这时高展敢去问他公父,被打一顿都算轻的。   可他二哥就不同了。   他二哥是皇城司指挥使高瑜,日常出入陛下跟前,消息必然灵通;对他又颇宠溺纵容,只问几句那边的战况形势、主帅是否安全,怎么也能得两句口风。   于是罗翠微便将高展所需的钱银数目点了银票给他,连个借据也没问他要,可把高展感动坏了。   ****   翌日,清晨,罗翠微还在半梦半醒中,就有侍女小心翼翼进来将她唤醒。   “夫人,陈总管让我来通传,有贵客登门,想见您。”   罗翠微迷迷瞪瞪地趴在枕头上,咕哝了一句:“是贺国公府的高展吗?”   “不是,高展公子派人送了口信,说今日家中有事走不开,明日午后再来见您,”侍女见她困顿的模样,嗓音也放得轻轻柔柔了,“他派来的人还转告,说您要的东西他已经得了,明日当面与您交割。”   罗翠微慵懒隐了个呵欠,抬起手背盖着眼睛坐起来,点点头,“那来的贵客是谁?”   既陈总管与这侍女都恭敬称对方为“贵客”,想必就不是罗家那头的人了。   侍女顿了顿,小声道,“陈总管亲自迎的人,安置在正厅奉了茶,才出来交代我通传夫人。我也只是远远瞥了一眼,没瞧清的。”   “什么人啊,神神叨叨的。”罗翠微有些烦闷地薅了薅略显凌乱的散发,眯缝着朦胧睡眼旋身坐在榻边,两腿悬空踢了几下。   “似乎是……微服来的,像是不打算太张扬。”侍女说得不太肯定。   微服这个词,有点玄妙啊。   罗翠微醒了大半,“总不能是帝后亲临吧?”   侍女摇头。   “哦,那就是哪位殿下了?”罗翠微彻底醒了个通透,唇角勾起,娇辣辣笑笑,“请贵客稍坐片刻,我随后就到。”   虽她无封无王妃爵,可毕竟也是手执半枚昭王金印的人;任对方是哪位殿下,她都只需行平礼,谁也别想欺负到她头上来。   就去看看是谁、想搞什么鬼。哼哼。 第41章   到了主殿正厅一看来人,罗翠微心中直翻白眼。   来人是安王云焕,显隆帝第八子,眼下的五位开府殿下之一,云烈的弟弟。   二月里在泉山猎场时,罗翠微与云焕也算是见过。   之所以说“算是”,是因为在泉山那半个月,云焕多是随侍在显隆帝身侧,旁人几乎没那“荣幸”能站近些瞧清他的长相。   也就只是到泉山的次日,几位殿下在马球场上那一战时,云焕才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露了正脸。   可不巧的是,那时罗翠微满眼里都只瞧见云烈在马背上肆意的英姿,对这位安王殿下不过偶尔余光一瞥,只模糊觉得似乎长得不差,之后便就将这人忘到八面山上去了。   今日两人隔着不足十步的距离,罗翠微总算是明白云烈之前说的“美色”是个什么名堂了。   老实说,若按京中大多数姑娘的偏好,这位算是她小叔子的儿郎确实生了个好皮囊。   身姿纤颀,五官既俊且美。   最夺目的是那天生的一对桃花眼。   其实这种眼形最是多情,只需稍稍含笑,便是道不尽的勾魂摄魄、璀璨风流。   可若真如此,又难免会让人觉轻浮。   好在这位桃花眼的云氏佳郎似乎很懂这中间的分寸,并不像个爱笑的主。   乌黑眸心深邃漠然,似有万千奥秘深藏其中,旁人偏又看不透。   这就使他的神色自带一份矜贵高华的疏离,宛如冰雪峭壁上的绝世名花,惊世绝艳,寻常人却只可远观、赞叹,不敢轻易起那攀折之心。   这般模样,可以说是很符合少女们对“皇子”的想象了。   似是听得动静,原本坐在客座上端着茶盏优雅垂眸的云焕侧目瞥了过来。   罗翠微一时没敛好打量的目光,两人便出乎意料地对上了视线。   她的唇角浅浅往上提了提,心中非常笃定——   若依照她个人对“美色”的准绳,云焕这种格式的,根本不算。   果然她还是更偏爱刚直疏阔的儿郎。   因云焕今日故弄玄虚,陈总管略有为难,似是不知该如何向罗翠微介绍他的身份。   看出陈总管的为难,罗翠微向老人家淡淡使了个安抚的眼色,镇定自若地与对方见礼。   在陈总管欲言又止的目光下,宾主双方都执了常礼。   一礼既毕,各自落座。   “五皇嫂……”   听得这个称呼,罗翠微眉梢淡淡挑起。   “安王殿下这不是叫我下不来台吗?原想着您今日是‘微服’前来,必是不愿张扬身份,我这才大着胆子行的常礼,可您这一声‘五皇嫂’,倒就显得我冒失了。”   自三月初进了昭王府之后,虽罗翠微诸事忙碌,期间又回了罗家一段日子,可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还是每旬一次派来引礼女官,向罗翠微讲解相应的皇室仪礼规制及言行细则。   此时已是六月初四,整三个月的光景,该知道的规矩她自也都清楚了。   云焕侧过脸直直看向她,“若不称‘五皇嫂’,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妥帖。”   他的唇角稍稍扬笑,那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今日来得冒昧,怕给五皇嫂惹来闲碎风言,这才着了常服,算不上什么‘微服’……还请五皇嫂勿怪。”   罗翠微心中冷冷轻嗤,这大尾巴狼装的。   既知来得冒昧,那你倒是别来啊?来就来吧,大大方方递帖子不行?   这假惺惺着一身常服,却又偏是少府专供皇室的银线云纹薄绫,摆明就是想让旁人觉得有鬼。   真够能恶心人的。   不过,腹诽归腹诽,罗翠微面上还是稳得住笑模样的,虽然有点假。   “倒是我心思重想多了,便不提这个吧。”爱怎么称呼怎么称呼。   罗翠微顿了顿,开门见山道:“安王殿下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并无大事,只是代少府跑个腿儿传个话。”云焕徐徐缓声,语气低柔如蜜酒浸喉。   “明日起就将开始为昭王府筹措大婚仪礼,有许多事需委屈五皇嫂劳心配合,还望五皇嫂近日切勿安排出府的行程才好。”   既少府已确定了筹措大婚仪礼的日程,那就说明临川那头局势已定,云烈返程在即。   “既是我自己的婚事仪程,那有什么好委屈的。”   从少府的安排中推测出云烈无恙,且即将归来,罗翠微心情大好,便有了闲心与云焕周旋了。   “就只这几句话的小事,竟能惊动安王殿下亲自跑一趟,实在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既不忸怩也不闪避,笑得舒展坦然。   云焕道:“也没旁的意思,只是一直没机会与五皇嫂见上一见,实在忍不住好奇。”   这回罗翠微没接他的话,反而拿食指指尖撑着下巴,满脸兴味地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就差没请旁边的陈叔叫人端盘瓜子来给她了。   “毕竟才递过婚书五皇兄便奔赴边关,叫五皇嫂就这样潦草失礼地进了府门不说,这三个月里还得独自担待许多场面,实在是委屈了。”   罗翠微敷衍地笑笑,“这有什么好委屈的?如此临危担当,不才更显得我情比金坚么。”潦草失礼怎么了?独自担当怎么了?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云焕温声一叹,仿佛经过诸多挣扎,终于淡淡脱口道:“睿王叔说,娶妻当娶罗翠微,所言不虚。”   夏日的晨曦清风温和带暖,自主殿正厅门口穿堂而来,拂起云纹薄绫轻贴他的身躯,俊眉修目淡垂,似又无限说不出的寂寥、落寞与遗憾。   “睿王殿下过誉了。”罗翠微心中一哂,已大约明白了他的意图,便不想再接他的废话。   这家伙多半以为今日能看到一个憔悴无助、愤怒幽怨的罗翠微,然后他就以春风化雨的姿态抚慰之?   之后再趁热打铁来往几回,这就能将她诓得心神荡漾了?呿。   如此拙劣的手段,未免也太瞧不起她了。   之后,云焕又与她闲叙几句,便就起身告辞。   本着要尽主家之礼,罗翠微虽满心不愿,还是在陈总管的陪同下将云焕送到门口。   自有少不得相对执了辞礼。   辞礼将毕之时,云焕避着陈总管及门外两名侍卫,飞快地塞了一枚小小的令牌到罗翠微手中,极低声道——   “若有需要帮忙的,此令可进安王府。”   ****   送走云焕后,陈总管这才小声疑惑道:“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我想,这折戏大约可以叫做‘云氏八郎擅舞锄’?”罗翠微哼哼笑了。   她掌心一翻,将那枚小小的令牌摊到陈总管面前。   陈总管大惊:“这、这几时给……”   这种令牌,殿下们开府后都会有,是为方便亲信之人在紧要关头出入自己的府邸的重要信物。   云焕将这令牌给了罗翠微,意味着她可以在任何时候,不递拜帖、无须通传,直接进入安王府。   “就刚刚,辞礼的时候给的。”罗翠微笑着将它放到陈总管手中。   陈总管捧着那令牌,只觉得又烫手又瘆得慌。   “夫人的意思是,直接将它退回安王府去吗?”陈总管满面的皱纹都纠结在了一起。   以他对安王殿下粗浅的了解,既云焕将这令牌送了,若是退回去,只怕还会被找茬又送回来。   罗翠微先向陈总管确认了一下:“陈叔,那家伙的性子,是难缠的那种没错吧?”   陈总管没吭声,可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在大声回答,没错!   “若是直接给送回安王府去,我猜他肯定会使计闹出什么动静,”罗翠微冷冷哼笑,“只怕就是想要闹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罗翠微曾接下过能随意出入安王府’的令牌。”   正所谓“三人成虎”、“流言杀人”,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再有人推波助澜地加油添醋,哪怕这令牌在罗翠微就只待了这么片刻功夫,哪怕她根本没有在安王府方圆五里之内出现过,也一定会有一些不堪的传闻四起。   陈总管也就是想到这一层,才觉得这令牌烫手得很。   若是送回去,云焕那头必然还有后手,可若不送回去……留着过年啊?   罗翠微脑子转得快,片刻后便计上心来:“陈叔,您立刻亲自带着人去一趟少府,说今早安王殿下替少府来这里递话时,不小心将这令牌落在咱们府上了,您知道这令牌干系重大,就送到少府请他们转呈安王殿下。”   虽云焕口称是替少府来传话的,可他刻意藏了低调敛了身份,只怕外头没几个人知道他为什么事来。   摆明就是故意要给旁人留下些捕风捉影的机会。   况且,所谓“安王殿下替少府跑腿,上昭王府传话”这种事听起来就很荒唐,少府知不知道云焕来传了这话,那还两说呢。   罗翠微笑得有些阴险,“陈叔,路上动静大些,若遇到有相熟的人那更好,大大方方将这事传出去,最好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安王殿下今日替少府跑腿,来咱们府上传过话。”   这安王殿下想要坑得她百口莫辩,她这个做人嫂子的也该礼尚往来。   什么叫先下手为强,什么叫“无奸不商”,安王殿下很快就会知道了。   陈总管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笑容欣慰又慈祥。 第42章   虽说陈总管上了年纪,可老人家毕竟是从内城出来的人,真要耍起这种台面下的小花样来,那也是得心应手的。   他非常准确地领会到了罗翠微的意图,正装衣冠,无比隆重地自昭王府带了一队二十人的侍卫,阵势浩荡却又不失磨蹭地往少府去了。   云焕是一大早到的昭王府,待他走后陈总管拾掇安排好一切再出门,就已过正巳时了。   恰好是路上闲人多起来的时候。   昭王府大总管带了一队侍卫出门,招摇穿城、声势浩大,那架势,就差没敲锣打鼓引人侧目了,自是不消片刻就惹来皇城司指挥使高瑜亲自策马前来相询。   “昭王府大总管无端带整队侍卫出了府门,又被皇城司指挥使亲自拦下问询”,这种场面当即惹得路人再挪不动脚步,纷纷紧张又好奇地远远竖起了耳朵。   “今晨安王殿下亲自替少府往咱们昭王府走了一趟,来说少府已着手筹备我家殿下与夫人大婚仪礼之事。想是安王殿下贵人事忙,匆匆几句交代完正事就走;他这前脚一走啊,老朽才瞧见这令牌竟落在门口了!”   陈总管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令牌给高瑜验看,沧桑的双眼写满了惶恐、担忧与无辜。   “这令牌干系重大,老朽不敢胡乱处置,又不知安王殿下离去后究竟是回自家府邸,还是去别处忙了……老朽胆子小,不敢轻易将这样紧要的令牌随意交托给旁人,怕若是落入宵小之手,对安王殿下造成什么隐患,老朽可担当不起的。”   高瑜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控好自己的坐骑,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   “老朽左思右想,觉着还是赶紧将它送去少府,由少府转呈回安王殿下手中,才最妥当,”陈总管赶忙将那令牌又恭敬地收好,接着道,“为免半道上出了什么茬子,老朽就冒失地带了一队侍卫来跟着。不曾想竟惊动了高将军,实属罪过,还请高将军宽宥。”   高瑜既是负责京城安防的皇城司指挥使,又是贺国公府二公子,自然也就是个人精。   听了陈总管这番话,他险些没忍住笑。   陈安这老滑头本就是内城出来的人,又在昭王府理事这么多年,会不知道轻重么?   一个王府总管带了齐齐整整二十人的侍卫踏出王府,侍卫还个个都是甲兵规整的——   这么胆大包天的阵仗,根本就是摆明了想惊动皇城司,让他来做个见证,表示这令牌未再经过第三人之手。   如此想来,这事原本似乎是安王给昭王府挖了个坑,可昭王府的人非但不打算上套,还准备反手就将安王给推进这坑里呢。   有点意思。   “陈总管所虑甚是,”端坐在马背上的高瑜严肃地点点头,“毕竟这令牌可随意出入安王府,若出了岔子不慎落入歹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高将军体谅。”陈总管执礼称谢。   ****   陈总管那动静着实不小,加之又有高瑜拦路相询,这件事便很快就被传开了。   寻常人不懂门道的,只会觉得这少府真是荒唐,竟敢叫安王殿下帮忙跑路传话,实在没有体统。   可那些离朝堂很近的公侯、勋贵之家,却是毫不费力地猜出了这其中暗藏的小动作,私下暗笑云焕这算自己挖坑埋自己,小河沟里竟翻了船。   不过跑腿传个话的事,少府就酸是忙到所有人都累死了,也没谁有那狗胆去指使安王殿下代劳。   所以这事必定是云焕主动揽去的。   可就连在京中无孔不入的皇城司也没在第一时间察觉安王进过昭王府,可见云焕是特意掩了行踪。   那令牌可不经通传随意出入安王府,云焕又不是活腻歪了,怎么也不至于大意到遗落在外也毫无察觉吧?   此时云烈不在京中,云焕登门,自该是由罗翠微接待;云焕藏头露尾登门去将自家那样紧要的令牌送出去,想必就是存了心要从罗翠微这里下手搅出些风言风语。   寻常人若遇这样的事,为免引发外界无谓揣测与恶意流言,无外乎就是赶紧将这令牌藏起来,或派人将它送回安王府去,绝不会主动向外声张此事。   可如此一来,便失了自证清白的先机,待到安王府那边再将风声传出去后,那就真是张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这罗翠微也真是够刺儿的,直接让陈总管大摇大摆将令牌送至少府,还惊动皇城司过问。这不啻于敲锣打鼓昭告众人——   安王想暗算我,让人以为我与他有私情,偏我不上当,从头到尾不沾手,连还回去都是请少府代劳的。   这反手一耳光,响亮,清脆,响彻京城。   最刺儿的地方在于,这挥耳光的正主,从头到尾就没露面。   若安王因觉得丢脸而闹起来,所有的锅都在陈总管背上背得稳稳的,便是再怎么样也追究不到罗翠微头上去。   ****   次日高展依约前来,一进门就幸灾乐祸地凑到罗翠微跟前低语:“安王殿下昨日可算在你手上栽了个狗啃泥。昨夜吃饭时,我二哥三哥说起这事来,简直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可什么也没做。”罗翠微满脸无辜地两手一摊,深藏功与名。   高展按着肚子大笑:“看把你能的。”   笑闹几句之后,罗翠微便正色道:“我要的消息呢?”   虽说少府开始着手筹备她与云烈大婚相关事宜,这就基本表明云烈快要回来了,可她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因为整整三个月了,临川那头至今没有信儿回来,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高展笑着摆摆手:“你别担心,听我二哥的意思,前两日陛下就接到了捷报,临川那头的战事已结束十余日了,昭王殿下安然无恙。”   “多谢你了。”罗翠微点点头,笑意勉强。   她心头的那股不安愈发强烈了。   既是打胜了,战事又已结束十余日,怎么往京中回传捷报时,竟不记得顺带往家中送个信报平安?   要么就是有人想回来后被关在寝殿外头,要么就是……   出了什么事。   还是不能声张的事。   ****   事实上,罗翠微想的没错,确实是出了不能声张的事。   此时的云烈,正躺在距离临川防区五十里外一个小村落的某间民房中。   战事结束那日,他便因重伤陷入昏迷。   这十余日里,熊孝义接手了防区内的一应善后事宜,直到今日才终于得闲,匆匆策马五十里赶来探看云烈的情形。   一见云烈还在昏迷中,熊孝义炸毛了,一把揪过旁边文弱男子,“宋玖元,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鬼话!早说报回京让那头派御医来,你偏要拦着……究竟存的什么心!”   宋玖元算是临川军的谋士,颇得云烈看重。   这回云烈重伤昏迷,宋玖元在众人的慌乱中挺身而出,阻止了大家想在战报上向京中回禀这个消息的举动,并将云烈带到离防区最近的这个小村落安顿下来。   这个小村落就在山脚林间,人口不多,几乎都是临川军的家眷,安全无虞。   此刻这间朴素民房,便是宋玖元的亲妹子宋秋淇的居所。   宋玖元被熊孝义拎得只脚尖碰着地,面上倒无急恼之色,只是叹着气,耐着性子再解释一遍。   “之前就跟你说过了,此时若京中得知殿下受伤的消息,必定会派人过来接手善后事宜……你又不是不知殿下处境,就是平日里生龙活虎时,都有人紧盯着他手里这临川军的兵符,若这回叫人趁虚而入,将来殿下再想拿回来,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个道理熊孝义自然明白,可这都过了十余日,云烈还没有醒转的迹象——   熊胆都快吓破了好吗?!   “可他总不醒,早晚这事会盖不住;若再出了什么茬子……”熊孝义恼火地将宋玖元推开,无计可施地来回踱圈圈,“你妹子找的是什么庸医!”   正抱怨着,宋玖元的妹妹宋秋淇正巧端着一碗肉粥进来,当即也恼声啐回去:“这能怪我吗?方圆几十里就咱们这个小村子,能找到个懂医术的人就很不容易了!”   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清清秀秀,气质又颇干练,卷着袖子端着碗粥,立着柳眉娇声一喝,倒也有些锐气。   见熊孝义讪讪瘪了嘴扭头看向门外,宋秋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手中那碗肉粥递到自家兄长手中。   宋玖元接过,熟门熟路地走到床边坐下,任劳任怨地开始向云烈口中喂食。   那肉粥是用浓稠的肉汤熬煮到茸,还添加了许多药材,小匙往里头稍一搅和,就能闻到很明显的药味。   “祁老说了,殿下伤重,失血过多,再加上之前连续苦战近三个月,一时醒不过来也是寻常的,性命无碍。”宋秋淇缓过方才那口无端被迁怒的恶气,这才好言好语向熊孝义解释,   她口中的祁老,便是这小小村落里唯一靠谱的老大夫了。   熊孝义“嗯”了一声,焦灼地抓耳挠腮着,回头看向榻上犹自闭目的云烈。   “殿下这几日进食较之前已容易很多,”宋玖元也道,“祁老早上来探过脉,说是或许再三五日就能醒转。”   既有了个期限,熊孝义心中稍稍安定下来,便抬掌往面上一抹。“这些日子辛苦你们兄妹了,今日我守着,你们好生睡个囫囵觉吧。”   ****   军旅之人自来警醒,当床榻上轻微的响动一起,在床下地铺的熊孝义立刻弹身而起,动作敏捷地抓过火折子点亮了床头的小油灯。   乍起的一豆火光使云烈才睁到一半的眼立刻又闭上了,熊孝义心中一慌,探手就去摇他,“既都醒了,就先别睡啊!”   云烈似是缓了缓,再度徐徐睁眼,这一回的目光竟比方才更清明些了。   “你想喝水不?想吃东西不?脑子还清楚不?”熊孝义欣喜又紧张地搓搓熊掌。   “闭嘴,”云烈的嗓音有些干哑,粗粗粝粝的,“我昏睡多久了?”   “十来天了吧,”熊孝义宽慰道,“善后的事我都办完了,战报也发回京了,你什么都不必操心。”   云烈虚弱地点了点头,“你去准备,天一亮就启程回京。”   熊孝义大惊:“你这才醒转,怎么的也将养个两三日再动身吧?不然舟车劳顿的一颠簸,只怕没事都变有事了。”   “不行,必须立刻启程。”   “什么事就急这三两日?”熊孝义大为不满。   “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云烈沉重地闭了眼,幽幽吐出一口心有余悸的浊气。   他梦到罗翠微身边站着一个胖呼呼白绵绵的小姑娘,牵着罗翠微的衣角,指着他问——   母亲,这位叔叔是谁呀?   太可怕了!恐怖如斯!   他必须赶紧回去!   必须!   马不停蹄地回去! 第43章   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   过了六月十一的大暑之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虽说自六月初六起,少府就时常派属官来昭王府与罗翠微商议大婚礼礼的筹备,且初五那日高展也说了“临川大捷,昭王无恙”这样的消息——   可这些都无法消弭罗翠微心头那股没由来的不安。   最叫她难受的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即算她再不懂军政事务,也知临川的消息事关军情,既然朝堂上将那些消息压着未大张旗鼓,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与考量,若她再要往深了打听,闹不好要给云烈惹来事端。   于是她只能将不安与揣测强压在心头,白日里总端着从容沉静的笑脸,与少府属官议事,与陈叔一道安排打点昭王府大小事宜,让自己忙到不可开交。   惟有入夜后将寝殿内所有的灯火全灭,独自在幽寂的黑暗中辗转反侧时,她才敢将心中那些脆弱与惊惶摆在脸上。   这大约是她长到这么大以来,最无助的一段时光。   好在,她将沉重心事藏得很好,没让旁人窥见,只有月亮知道。   六月十六这日,罗翠微实在有些挨不住心中的重压,索性回了一趟罗家大宅,在主院与父亲罗淮闲话大半日。   她的父亲有伤在身,她当然不敢惊动他再为自己操心,只能捡些无关痛痒的好事来讲,又说说罗风鸣从南边带回来的消息,谈谈罗翠贞的学业与前途。   如此这般,大半日过去后,她心中那股郁窒竟被纾解不少。   酉时,她陪着吃了一顿药膳当做晚饭后,便就回了昭王府。   到昭王府才也不过才戌时,可许是药膳里添了些宁神药材的缘故,又加之她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安稳,身体早已疲乏至极,此刻便有些懵懵然的困倦睡意涌起。   于是她向陈总管交代两句后,便独自穿过正殿往内行去,打算早早沐浴上榻。   经过中殿庭院时,她的脚步渐渐迟滞,最后就在庭中小花园前止住了脚步,愣愣怔怔地看着庭中景致。   自打三月下旬她将罗家的事忙过了,便着手开始陆续规整昭王府的里里外外,如今这中殿庭院,与年前她初次登门时所见已全然不同。   简直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就连细部到庭中的碎石小径,她都找工匠来重新铺过,在原先的朴拙舒朗中又多了几许匠心巧思。   径旁的花木也在四月里被她添了两排西府海棠,树态峭立,笔直亭亭;后头栽了浓绿针叶树做衬景,花开时尤觉夺目。   寻常品种的海棠花无香味,唯有这西府海棠不单花姿明媚,还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   其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   四月里这些西府海棠被移栽到昭王府时,正当其花期最盛,繁茂似锦,足可以朝日争辉。   那时她还暗笑,待她心爱的儿郎归来时,也不知能不能看懂这其中雅趣。   可惜此刻已是盛夏,枝头的繁花早已渐歇了声势。   而她心爱的儿郎,还不知是否平安踏上了归途。   罗翠微伫立在庭院中,眼底有潋滟水光渐起。   盛夏日头长,戌时还未尽黑,天幕呈现出一种清贵持敛的沉灰之色。   从前,她那醉心于绘制雕版画的小姑姑罗碧波曾告诉她,这样的颜色,该叫做“相思灰”。   那时她还笑言,“得是多矫情的眼睛,才能从这灰色里看出相思来”。   可此时她立在落花与日影之下,于睡意渐浓的昏昏然中,竟就突然懂得了那份柔软的矫情。   苍茫黄昏时,孑然孤影处,极目所见,便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   亥时人定,十六之夜的月色皎皎如水。   想是那药膳中宁神药材的功劳,罗翠微自正戌时躺下后,竟香甜无梦地睡了足有一个半时辰。   这已是近半月来睡得最好的一回了。   她无声地打了个呵欠,慵慵懒懒翻身朝外侧卧。   无意地纤臂一展,竟像是打到了什么,接着便是一声困倦中带着吃痛的闷哼。   吓得她周身一僵,寒毛倒竖。   寝殿内灯火尽灭,一室昏暗,她全然瞧不清身旁的人是谁。   在她弹身跳起之前,身旁那人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是我。”   带着疲惫倦怠的哑声低沉缠绵,近在耳畔。   这嗓音既熟悉又陌生,莫名地就烫热了她的眼眶。   “你……”   “嗯,我回来了。”   静默片刻后,罗翠微捋好满脑子纷乱,轻轻吸了吸鼻子,凶巴巴地伸手推他。   “回来了不起啊?也不说点个灯烛,乌漆嘛黑里悄磨叽儿的想吓唬谁?手松开……”   话尾却有颤颤余音,似是强压着哭腔。   云烈并未如她所愿地松开怀抱,只告饶似地闷哼连连,片刻后才忍痛苦笑:“还请夫人手下留情……有伤。”   罗翠微被惊到,立刻僵在他的怀中,半点不敢动弹。   察觉到她突然小心翼翼的惊惧与僵硬,云烈略有些笨拙地拍拍她的后背,哄小娃儿似的,“没事了,真没事了,睡一觉就好的。”   并非什么缱绻动人的情话,却偏就是能使人心魂安定一般。。   “那你快睡,别说话。”   罗翠微的嗓音和她的身躯一并放软了,安静地窝在他的怀中。   听着耳旁渐沉的呼吸声,罗翠微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稳稳落地,眼角有百感交集的泪珠滚落,没进如云的鬓边。   他回来了,这样就好。   ****   翌日清早,罗翠微在晨曦中睁开眼,看到身旁那张沉睡的脸,顿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无声笑了。   昨夜还怪他不点灯烛吓着人,此刻她却很想跪谢他不点灯烛之恩——   这胡子拉碴的鬼样子,若是昨夜点了灯烛,她才真要被吓个半死。   见他面色疲惫,睡得深甜,罗翠微不愿惊动他,很小心地一点点掀了薄薄丝被,想瞧瞧他究竟伤在何处了。   “不要趁人之危……”沉睡中的云烈忽然将眼帘掀了一条缝,倏地将她揽回臂中,口齿含混,“有胆等我睡醒,再来勾引我。”   被他重新困在臂中的罗翠微呆了呆,片刻后才没好气地冲他的睡脸呲了呲牙。   见他又已阖上沉重的眼皮,便压着嗓子好笑地嘀咕,“谁勾引你了。”   “你,就是你,”云烈明明困得睁不开眼,却偏要含含糊糊地犟嘴,“你用眼神勾引我……意图行不轨之事……”   罗翠微被冤枉得无语望天,哭笑不得。   许是听得她没再回嘴,云烈又于困倦无比中蹦出一句,“好了好了,等我睡醒……任你为所欲为就是……”   罗翠微咬牙气笑,小声啐道,“没见过你这么会倒打一耙的。”   念他有伤在身,就不与他争这嘴了。   ****   云烈这一觉睡到近午,待他彻底醒来时,怀中娇妻早已不知去向。   于是他闷闷坐起身来,耙着头发醒了好一会儿神,这才起身去外间的柜子里,随意寻了一套衣衫搭在臂上,脚步沉缓地出了寝殿。   见门外候着一名侍者,他便随口问道,“夫人呢?”   侍者被他胡子拉碴的模样惊了一下,顿了半晌才道,“似乎是去膳房交代事情了。”   “哦,”云烈顿时有些失落,闷闷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不用告诉她我去净室了。”   侍者愣愣地点了点头。   云烈眉心微蹙,加重了语气,“也不要告诉她,我身上有伤,自己沐浴其实是不方便的。”   他无端加重了语气,显得特别不高兴,侍者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更加用力地点了头。   “千万不要告诉她,”云烈咬紧了牙根,“我身上的伤在临川没处理好,若是沐浴时不小心沾了太多水,可能会死的。”   侍者被他那似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得头皮发麻,疑惑了好半晌后才如梦初醒地叹了口气,“是,殿下。”   直说让人去帮您将夫人请来不就是了嘛?搞什么正话反说的幺蛾子。   ****   早上云烈再度睡过去后,罗翠微便轻手轻脚地起了身,也没惊动他,收拾停当后便独自出了寝殿。   她原本以为熊孝义应当也随云烈一道回来了,便想去问些事。   哪知这回护送云烈回来的人并非熊孝义,而是两名她不认识的临川军小将,于是她只能又生生将满腹疑问咽了回去。   两名小将显然已从陈总管口中得知了罗翠微的身份,对她的态度倒是尊敬,虽对涉及军机的事不露半句口风,却主动向她禀了云烈的伤情,并告知她眼下不能让外头的人知晓云烈受伤之事。   这就意味着不能轻易去请大夫了。   一筹莫展的罗翠微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早饭,又亲自去膳房交代了午饭的菜色,正准备回寝殿瞧瞧云烈醒没醒,就见今日在寝殿门外值守的那名侍者匆匆来寻她。   听侍者说云烈独自去了净室,罗翠微有些不放心,自是赶忙去了净室。   ****   纤纤素手才在净室门板上叩响第一声,那门扉就自里头被拉开了道不大不小的缝。   罗翠微还没回过神来,手腕就被人握住,下一刻就被扯进去了。   旋身之间,她已被高大的身躯抵到了门板上。   灼烫如热铁的两只大掌一手护在她的后背与门板之间,一手垫在她的脑后,温柔而彻底地将她圈在那阳刚的气息之中。   “你……”罗翠微抬眼一瞥,顿时就满面通红地噎住,不知该将自己的眼睛放在哪里。   此时的云烈已将那满脸落拓的胡茬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血色并不算顶好,可那双黑眸晶晶亮着星星,活脱是个神采飞扬又倔气的少年郎。   不过,这并非她脸红的重点,她脸红的重点在于……   “穿好衣裳,再说话。”   她赧然地将头撇向一旁,颤颤的嗓音里全是羞窘,实在没什么威慑之力。   云烈垂眸瞧了瞧自己未着上衣的半身,忽而挑眉,吊儿郎当地扬了一抹坏笑,将原本垫在她脑后的那手腾出来,轻轻捏了她的下巴,将她绯红似霞的娇颜转回来面向自己。   “拉你进来,又不是为了说话……”所以,就可以暂不必管穿衣裳的事了。   先亲为敬。 第44章   近午时分,盛夏日头正嚣,紧闭了门扉的净室内原本又有热烫水气氤氲弥漫了半晌,此情此景中,两躯倏然相贴厮缠,简直与干柴投进烈火没个两样。   罗翠微顿觉周身如置蒸笼,又像有谁在她心上掀翻了一整锅鼎沸的糖油,胸臆之间被那既甜且烫的滋味绷得发疼。   她虽在那薄唇直直压过来的瞬间就不自觉地闭上了眼,这举动却非常糟糕地将她的五感知觉全然放大。   满室热烫水气与云烈身上混着药膏余香的炙热气息一道,狂妄霸蛮地侵入她的呼吸吐纳,让她觉得……自己的口中约莫是起火了。   口中这场大火兵分了两路,一路烧向她的肺腑,一路烧向她的头顶,直烧得她身发软、脑成糊。   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出,只能好任人宰割了。   舌尖尝到的全是缠绵滋味,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如无形丝网将她捆缚到动弹不得,这使她很没出息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唇齿之争”中节节败退。   待云烈终于缓缓放开她的唇,她脖颈无力低垂,额面抵住他的唇畔,像是只能这样靠他撑着,才不至于当场腿软跌坐下地。   原就红扑扑的秀颜这会儿红得快要渗血似的,再加上细细急急的不稳芳息,平日与人对峙时那又凶又狂的娇辣势头全然没了踪迹,可怜得很。   云烈的一手缓缓向下攀去,得意又爱怜地将她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扣进掌心。   “怎么竟喘得比我这伤患还惨?真是可怜啊。”轻哑低笑贴着她的耳旁,很故意,很挑衅。   很欠揍。   罗翠微倏地一僵,左手惊慌按在向自己的腰际,抬头瞠圆了迷蒙的水眸,红着脸羞恼瞪他:“知道自己……是伤患,就管好、管好你的爪子!”   云烈的脸红得比她更加可疑,闻言有些心虚地抬眼,斜斜看向房顶,晃了晃与她食指交握的那手。   “就拉个小手也不行么……”   高大威武的身躯,嘀嘀咕咕的嗓音,一看就有鬼。   罗翠微尽力凝住红脸,勉强扯出凶凶的冷笑,“说的是你的右手。”   某人某只很不要脸的右手,方才已趁乱搭上了裙间腰带的花结,若不是她死死按住,这会儿还不知如何得寸进尺呢。   “哦,你说这个啊,”他装模作样地垂眸,悒悒溜了一眼,讪讪又不舍地将不安分的左手撤离那细细的腰带,“只是忽然发现,这花结打得还挺好看。”   对于他这苍白无力的找补,罗翠微没好气地笑嗔他一眼,“不许胡来,别忘了我是有圣谕的人。”   说起那道圣谕,他不免就更加郁郁了。   那道还是他亲自去替罗翠微求来的“护身符”。   什么叫“自己挖坑埋自己”,看他欲求不满的脸就知道了。   闹归闹,罗翠微也没忘了云烈身上有伤的。   “你的伤……”罗翠微轻轻用指尖碰了碰他身上裹着的伤布。   云烈立刻握紧了她的另一只手,略显浮夸地嘶痛博取同情。   “不好,特别不好,”他可怜兮兮地凑近她,半真半假道,“可以说是十分虚弱,根本没有自己沐浴的力气。”   毕竟失血过多,又无良医,活生生昏睡十几日,接着就马不停蹄地赶路,要说虚弱,倒也不是假话。   不过他怕罗翠微担忧惊惧,这话便只能三分真七分假的裹着说了。   “方才抓着人胡作非为的时候,怎么就不虚弱了呢?”罗翠微赧然横他一眼,不知该笑还是该气,“自己洗!”   说着转身就要走。   却被云烈自身后缠上来抱住。   “你是最灵验的小药丸子,能止痛,能吊命,还补血益气!”他将头搭在她肩肩,偏过脸在她滚烫的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若你肯多给我亲一亲,就会好得快,你信不信?”   罗翠微被他这一通闹得,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边躲边好笑地嘀咕,“你这究竟是打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   “看到你就无师自通了。”   ****   昭王府的净室不算大,却是五脏俱全。   内间正中有石砌长方池,内间旁侧薄墙紧挨灌水小房,房中有侍者打点,灌水入池,水冷则添柴薪,水热则去火势。   此时池面热气袅袅,水温倒还适宜。   云烈身上有伤,自不宜周身尽没于水中;好在恰逢盛夏时节,倒也不怕凉着,他便坐在池畔石阶上,只半身在泡在热水里。   很遗憾,穿了裤子。   罗翠微红着脸坐在他身后的小凳上,手中拿着沾了水的巾子,目不斜视地瞪着他的后背半晌,“你在遗憾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羞窘不已,她忍不住伸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   其实下手并不重,可那“啪”的一声轻响,在唯有二人独处的净室内格外清脆,又格外……旖旎。   引人遐思。   “咦,我说出来了?”云烈面颊微赭,满眼无辜地回头看她,指了指旁边的薄墙,非常“善意”地提醒,“不要弄出这种奇怪的响动,灌水房里有人的。”   他倒是无所谓,就怕他的娇妻待会儿出去后面对旁人的眼光,可能会羞愤到不敢见人。   罗翠微愣了愣,片刻后才明白他意有所指,登时满面燃起火烧红云,恼羞成怒地推着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脸转回去,“闭嘴!”   云烈低低笑了一声,自己动手将裹伤的药布除了。   ****   小心翼翼替云烈擦拭了后背,罗翠微便退到屏风的另一侧等着。   云烈倒也没再难为她,只是隔着屏风与她说说话。   “同你一道回来的两位小将军说,你受伤的事,不能传出去,是怎么了?”听着屏风那头断续的水声,罗翠微抿了抿唇,有些担忧地问道。   “云焕和云汐都对临川军的兵符虎视眈眈,若是叫他们知道了我受伤的消息,会想法子趁机夺我兵符。”   云烈的嗓音里有些漫不经心的嗤笑,似是全未将这二人放在眼里。   罗翠微点了点头,想起隔了屏风他瞧不见,于是“哦”了一声,好奇又问,“可他们俩全不像个能领军的样子,陛下首先就不会同意吧?”   二月里在泉山猎场时,罗翠微也是远远瞧见过桓荣公主云汐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模样,就不说与云烈相比,便只是与领沅城水师的锦惠公主云沛比起来,也显得过于娇弱了。   “他俩要的只是兵权,至于领兵这种事,倒不需真的亲力亲为。”   也就他与云沛都是耿直性子,老老实实从小兵卒做起,在沙场老将们的言传身教之下,于铁血烽烟中慢慢历练起来。   云烈说着又笑了,“这种事,说起来,糊涂老头还不如我岳父大人。”   他虽尚未正式与罗淮见过面,可最早罗翠微来昭王府找他时,他是派熊孝义打探过京西罗家的一些事的。   罗淮很能知人善用,也将权力传承铺排得极有规矩,即便他养伤四五年,几乎从未出过罗家主院,可罗翠微他们这一辈里从无内斗之事传出,可见他是早已对每个儿女都有妥善安排的。   端看同在商界的城北徐家与南城黄家年轻一辈的内斗,就知罗淮本不是池中之物。   若非他重伤卧床,又从来无致仕之心,只怕给他个少府,他也能运筹自如。   罗翠微笑了笑,“你称陛下什么?”   难怪有传闻说昭王殿下自幼不得陛下爱重啊。   水声歇了半晌,云烈自内间徐步而出,“放心,若是当着他的面,那我还是会略微尊敬一下的。”   “可你的脸色不大好,总该找大夫……”罗翠微顿住,红着脸挪开眼,“喂,虽说天热,你也不能就这么光着乱跑吧?”   云烈哼哼笑道,“可我总得先上药。”   ****   药膏是自临川带回来的,都是山间寻常草药制成;看云烈那伤口的恢复情况,这药膏效用是有,疗愈却终究缓慢。   在云烈卖惨哀求下,罗翠微认命地接过那药膏,走到他面前站定。   云烈乖顺地坐在椅子上,胸怀大敞。   这会儿打从正面看着他那狰狞的伤口,罗翠微再没有了先前的羞赧紧张,只剩心疼。   她以指腹挑了药膏,躬身凑近,万般轻柔地一点点往他的伤处抹去。   到底伤口还未愈合,药膏一沾上去,云烈就忍不住浑身一绷,哎哎嘶痛。   其实他向来不惯旁人服侍太过,往常在临川的营中,每逢受伤时,只要他人还清醒,伤处又在自己够得着的地方,那便独自在帐中随意上药裹一裹,再疼也是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就像懵懂孩童,若摔倒时四下无人,自己站起来拍拍灰、扁扁嘴,就又活蹦乱跳了。   并不是不痛,只是知道不会有人来哄。   可他今时不同往日,毕竟是有娇妻的人了,在罗翠微面前他就偏要惨兮兮,非让她将自己疼进心尖上才舒坦。   听他喊痛,罗翠微忙不迭地替他吹吹,哄人似的柔声急急,“不痛不痛,不痛的。”   缓过那阵刺痛后,云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头望着罗翠微的发顶,眸底烁起温热笑芒,心满意足地扬了唇。   “你是铁骨铮铮的昭王殿下,怎么上个药还忍不住叫唤呢?”罗翠微垂睫掩住眸中的薄泪,口中调侃嘲笑。   “我看书上说,同熙年间定王殿下戎马十年,受伤无数,连拔毒箭刮骨都能忍住不吭声的。”   一边说着话,她指腹上再度沾了药膏,又一次点上他的伤处,却颤颤地极尽轻柔。   云烈咬紧牙关,从牙缝中迸出委屈争辩,“那,两百年后的史书上也……嘶……不会写我……我上药的时候会喊痛!”   他觉得,当年的定王殿下在自家王妃殿下面前,必然也撑不住什么英雄铁骨的架势。   若真傻到在自家娇妻面前逞英雄,那得错过多少温柔甜美的好处?哼哼,反正他云烈是不傻的。   被他的喊痛声扰得心神大乱,罗翠微咬着唇角蹙眉苦脸,心疼地沉吟半晌后,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抬起头。   面红耳赤地在他唇上“啾”了一下。   受宠若惊的云烈一时有些呆住,讶异地抬眼看向她。   罗翠微面上燃着火,强撑着理直气壮的模样,“看、看什么看?你、你先前说我,说我‘能止痛、能吊命,还能益气补血’,我、我不怎么信,就试试!” 第45章   按理云烈今日该进内城觐见陛下,不过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受伤的事,便只写了折子让人送往内城请罪,称自己需先与少府确认大婚细节,晚几日再前去觐见。   婚姻之事本就是大事,此前因事急从权,委屈罗翠微只递婚书便进了昭王府,这说起来总是姓云的理亏,显隆帝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少府那头筹备大婚仪程的属官要明日才会到昭王府来,正好让罗翠微与云烈偷得一日闲暇独处。   晌午用膳时,罗翠微忍不住问了几句之前临川的战事。   云烈不敢吓着她,只能尽量捡轻的说。   原来,二月里显隆帝在泉山猎场收到的急奏,是潜入北狄的大缙暗探送回的消息。   临川已两年无大战,原因是北狄人中横空出了个作风极强悍、志向极远大的首领,先是一举将原本松散游牧的北狄各部一统,接着便仿照大缙规制,带领原本游牧的北狄人开始建城安居,拓田农耕。   可北狄人游民数百年,于农耕技艺上毫无传承,收成与否全只能靠天意,于是两年下来,北狄人的生活似乎比从前游牧时过得还苦些。   那位首领为缓解来自各部落的质疑,便强词夺理曰“北狄的土地不如大缙肥沃”,于年前召集了北狄几乎大半能动用的兵力,打算从大缙抢几座城池去,以便继续推行他的农耕教化之政。   待云烈与熊孝义赶到临川不过五日,北狄大军就倾巢出动了。   可由于暗探传回来的消息中线索不足,在所有人都以为北狄人理当先攻与他们离得最近的临川时,他们却兵分两路,主力一部绕道直取西北重镇松原。   松原那头本以为战场在临川,准备不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云烈亲自率临川军中军大部赶到驰援,这才免了松原城破的危局。   解了松原之危后,云烈马不停蹄又奔回临川。接连的苦战导致他体力有些不支,在临川战事将近尾声时不幸被对方挥刀砍中胸前,这才导致了重伤。   云烈将自己受伤的细节轻描淡写掠过,转头就冲罗翠微笑道,“此次松原突逢大劫,南城黄家在松原赔了个血本无归。”   黄家在松原卡了罗家几年,终于在今年年初成功迫使罗翠微与罗风鸣决定放弃罗家经营多年的北线商路。   黄家自是士气高涨,脑子一热便将今年所有的希望全压在了松原,指望一举接手罗家以往在北线的丰厚利润。   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正所谓祸福相依,罗家因此免了今年继续在北线亏本的惨剧,黄家倒将自家泰半身家全栽进去了。   罗翠微回视着云烈那幸灾乐祸的目光,知道他是不愿多提受伤的事让她难受,便很配合地冲他会心一笑,接了他这话头。   “原来,昭王殿下也会在背后看人笑话的?”   “何止看笑话,昭王殿下还会落井下石呢,”云烈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一脸正气,“这回的兵祸是意外,不算报了仇;明年若他们还走北线,哼。”   他会派熊孝义亲自带人去“劫富济贫”。   毕竟,黄家欺负罗翠微的那些桩桩件件,他可都记着的。   黄家很快会知道,昭王殿下护起短来,是如何的简单粗暴、丧心病狂。   ****   一整个上午,久别重逢的欢欣雀跃仿佛给云烈带来了“回光返照”般的劲头,可到底是重伤未愈之人,待到用过午膳后,他的精气神明显就有些涣散了。   因他受伤的消息暂不能被外人知晓,为防止走漏风声,自就不能为他寻大夫看诊开药,罗翠微无计可施,只能催他去寝殿卧床休养。   云烈脸色恹恹的点点头,拖了罗翠微一起回寝殿。   似是怕她要推拒,云烈还满嘴的歪理,“小药丸子还有安眠的功效,不信你再试试。”   见他面上愈发没了血色,罗翠微心中泛疼,便也不与他僵持,搀着他的手臂一道往寝殿去。   行到九曲回廊下,罗翠微不经意间自拱门处瞥见中庭花园的小径。   径旁的两排西府海棠早已过了最盛的花期,只有零星残蕊还在枝头,显得凋敝落寞。   她无声扬起苦笑,心中难免有淡淡遗憾,浅浅委屈。   精心挑选排布的繁花似锦,她的夫婿却无缘这初次花期,且不知明年花开时,他有没有机会看到她的心意。   她打小被她的父亲骄纵得冲动任性,许多时候决定一件事时,只需当下她心中是愿意的、是喜欢的,便不会有太多思前想后的顾虑。   如今她倒也不后悔当初贸然应下了云烈的请婚,可经过这三个月茫然无措的等待与提心吊胆的煎熬,她才真切地意识到:既喜欢上一位要将戍边卫国放在前头的儿郎,在将来的几十年里,如这回一般的别离只怕不会少。   寻常夫妻间被视为平常的相守相望、携手看花扬雪落、并肩沐晨曦月华,这些事在她和云烈之间,大概会是余生里最最奢侈的念想。   她是只要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须旁人精心照料,就能让自己活得有滋有味的刺儿莓。   可是——   却并非不会遗憾的。   云烈似乎察觉到她突然的低落,立刻茫然又关切地望向她,“怎么了?”   心知此刻他嗓音的柔和清浅绝非刻意使然,而是受伤后气血不足的缘故,罗翠微不忍使他生了愧疚,赶忙压下自己心中那略显矫情的苦涩,笑着轻推他的臂膀。   “没事,走吧。”   云烈没再说话,只是偷偷顺着她先前的目光所指看过去,却半晌没看出什么异样。   这时他精神已没有晨间刚起时那样好了,脑子也糊成一团不好使,只得蹙着眉,蔫头耷脑地与她一道往寝殿去。   ****   因云烈的伤在前胸至肩胛一线,罗翠微怕压着他的伤口,上榻后便自觉往里躲着些。   可云烈却不依不饶地贴过来,长臂一展将她捞进怀里圈好,这才消停地闭了眼。   罗翠微窝在他怀中不敢动弹,口中忍不住提醒:“若我睡着后不小心碰着你的伤,你可就惨了。”   她偶尔若睡得太沉,似乎会不大安分。   从前还在罗家时,有一回她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横在床榻正中,半个脑袋悬在床沿边上——   这事让她一度怀疑,自己睡着后的原形可能是个陀螺。   云烈眼皮沉重到几近粘连,闻言只是浅浅掀开一道眼缝,口齿含糊地低笑,“你不在我怀里我睡不踏实,那才真要惨了。”   说完便彻底闭好了眼,手臂却将她圈得更紧些。   半晌后,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声,罗翠微无奈一笑,小声嘀咕,“大热天的,这么抱着你也不嫌热。”   话音才落,环在她腰间的大手便缓缓移到她的后背,温柔地轻拍了几下,似是安抚,又像是回应。   罗翠微抬眼一瞧,云烈双眸紧闭,分明就是陷入深睡了的模样。   这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呢?   她玩心一起,便抬起手指虚虚点向他的下巴,以气声试探地唤道,“云烈。”   “嗯。”沉睡中的男子黏糊应声,明明并不清醒,却又严丝合缝地予她以回应。   罗翠微觉得甚是有趣,歪着脑袋打量他的睡脸。   也不知这是不是常年在边关枕戈待旦养成的习惯,任谁在他睡意昏沉时唤他,他都会应声的吗?   “知道谁在跟你说话吗?”她偷偷做了个鬼脸,用指尖轻戳一下他的面颊。   还没来得及将手指收回来,那睡意昏沉的人偏头张口,就将她的手指给含到嘴里了。   “微微,不闹。”   他的双目仍旧紧闭,失了血色的唇上淡淡显白,就那样叼吮着她的指尖,弱声弱气地含糊应着,明显是被扰了安眠的难受模样。   却半点烦躁生气的迹象也没有。   像是在神识混沌不清明之下,也知怀里的人是罗翠微——   便只有全然的纵容与宠溺了。   罗翠微粉颊讪讪遽烫,愧疚又羞涩地将手指收回来,乖模乖样地窝在他热滚滚的怀中。   午后的寝殿内四下静谧,外头的蝉鸣远远传来,此起彼伏,嘈嘈切切,纷乱如罗翠微那陡然急促的心音。   罢了,话本子上不都说,“世间男女之间最难得、最难求的,不过就是两心相悦的互属吗”?   她喜爱上的这个人,正巧也是个即便在昏沉睡梦中,也还惦记着及时回应、不愿冷落她的人——   光这一点,她就已比有些“但求一心人,求之却不得”的人走运得多。   或许明年春来时,这人照样会错过与她并肩漫步繁花下;   或许在余生漫长岁月里,这人还会错过许多与她携手享受冬夏四时的美好光景。   可是,只要他在她身边时,总能如此温柔而不自知地倾心相待,她便有勇气替他撑起他背后的小小天地。   让他在受伤时有归处,疲惫时有枝栖。   云烈,你自安心去护着这天下万民、浩荡山河;而我,只管护着你。   我们就这样,勇敢又温柔地相伴着,好好走下去吧。   罗翠微无声扬了笑唇,悄悄地将脸凑近他些。   柔嫩红唇停在与苍白薄唇间距约一指的距离,虚虚地,隔着夏日灼热的空气,隔空假作偷亲了一记。   怕再吵醒他,其实她的唇并没有当真碰着他的。   可那睡得昏昏沉沉的人却像开了天眼似的,明明从头到尾闭眼沉睡着,却在她这个举动后倏地凑近了脸来,扎扎实实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啵”一声,像一朵小花乍然盛放的脆甜声响。   顷刻间便似有蜜香四溢,绵绵裹住榻上相拥而卧的一双人影。   “偷亲我……”云烈模糊地嘀咕了一声,将脸埋进她馨香温软的如云轻丝间。   沉嗓因虚弱困倦而含混至极,却在黏糊缠绵的话尾里藏了心满意足的笑。   ****   每年只要过了开春最忙的那两三个月后,罗翠微的作息就会变得很有规律。   每日午歇至多也就半个时辰,正未时之前一定会起身。   云烈一气儿昏睡到申时过半,醒来发现怀中的娇妻又不见了,当下恼得牙痒痒。   睡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他的精神又比晌午时好了许多,下床穿好衣衫后,气势汹汹就去寻那偷偷从他怀里跑走的娇妻了。   他决定要好生同她讲讲这道理:总是趁夫婿睡着时偷偷跑掉,这太不像话了。   在府中众人的陆续指点下,他一路从后殿行到中殿,终于见到正捧着账本与陈总管说话的罗翠微。   罗翠微抬眼看向他,似乎有些疑惑:“醒得这么早?”   方才她起身时,见云烈睡得极沉,估摸着他怕是要睡到酉时去了。   “你又偷跑。”   原本是要按照计划冷面以对、严厉指责,可话一出口,却十足是个喵喵叫的病猫。   云烈自己也给惊着了。   罗翠微被他那幽怨的语气逗笑,抖着肩膀对陈总管道,“陈叔,烦您着人去膳房将吃的给殿下拿到这里偏厅吧。”   老总管陈安强忍着笑,绷紧满脸的皱纹,严肃点头。   出师不利的昭王殿下沮丧地摸了一把脸,跟在自家夫人身后进了中殿偏厅,闷闷落座。   罗翠微坐在他身旁,慵懒翻着手中的账本,时不时偷笑着哄他几句。   片刻后,他像是终于缓过来了,忽然低声问道,“晌午在回廊那里时,你为什么不高兴?”   罗翠微终于将目光自账本上挪开,扭头看向他,柔唇带笑,“没有啊。”   其实也就是转瞬即逝的片刻落寞罢了,他那时昏昏沉沉,她以为他没有察觉的。   云烈微恼,握住她的右手指尖,将那皙白柔荑送到唇边——   在她的皓腕上轻轻咬了一口。   “你你你……脸呢?!”罗翠微赧然红脸自椅子上跳了起来。   她先是惊慌地回头看向偏厅门口,确定外头的侍者没有偷看,这才捏紧了拳头冲云烈鼻尖挥了挥。   这种过于亲昵旖旎的举动,若只是二人私下里还好,可眼下随时可能有人会进来,她实在有些克服不了心中的羞赧窘迫。   “我在军中听同袍说过,”云烈面上浮起赭色,却理直气壮地抬了下巴,“有了媳妇儿忘了脸!”   罗翠微被噎住,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没好气地笑啐,“什么歪理。”   见她似乎不想回答“晌午为什么突然不高兴”这个问题,云烈闷闷一叹,郑重低声道,“微微。”   低沉醇嗓里是道不尽的缠绵与惆怅,惹得罗翠微心尖一颤,紧声应着,“嗯?”   水汪汪的眸子貌似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账册,却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若你委屈、难过,可以冲我发脾气的。”   云烈顿了顿,接着又道,“在我面前,任你为所欲为。”   “哦,”罗翠微觉得自己耳廓滚烫,心口一甜,转头便与他抬杠,“那我之前说了,待你回来时,要用府库里的金子砸你一脸,也可以吗?”   云烈顿时面色大变。   “呃,我说笑的,不会真的砸你。”罗翠微不知他为何忽然一脸难以置信的惊恐,赶忙敛了调笑神色。   “不是,你等等。”云烈倏地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扶额,来回踱了两步。   沉吟片刻后,他猛地一个回头,险些把自己晃晕——   “府库里……怎么会有金子?!”   对于穷了近十年的昭王殿下来说,“被妻子用金子砸一脸”这件事,远没有“自家府库居然有金子”这件事来得震撼人心。   罗翠微将手中的账本丢到旁边的桌上,捧腹哈哈笑。   待她笑过,正要解释,陈总管已在外头着令侍者将云烈的下午茶歇送进来了。   东西倒不多,只一盏滋补药茶和一盅汤羹,都是罗翠微午睡起身后就安排膳房准备的,此刻还热腾腾。   罗翠微随口道,“趁热吃,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待侍者将东西摆在云烈面前的桌上,再将茶盏与盅盖一一揭开,云烈觉得自己眩晕得更厉害了——   当归黄芪茶。阿胶蜜枣炖鸡。   此刻无需旁人说明,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不在家这三个月,府里那些混蛋小子沾着罗翠微的光,吃了多少好吃的!   嫉妒到神魂分离的昭王殿下满脑子只剩扭曲,哪里还记得要追问府库中的那些金子从何而来。   罗翠微看着他默默低头进食的模样,心想,若他知道昭王府如今不但府库里有钱有粮,名下还有田有产,他不知会是个什么模样。   她实在有些好奇。 第46章   府库里现成的金子其实并不多,只装满了一个约莫二尺高的楠木小箱,但对多年无积蓄的昭王府来说,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   在听说这箱金子是专程被留在府库中等自己回来眼见为实、并非昭王府目前全部财产时,云烈词穷了。   从府库出来,罗翠微双手负于身后,悠哉哉漫步在回廊下,宛如一个山大王在巡视自己刚刚打下的山头。   云烈与她并肩行于旁侧,深深吐了一口气,心中诸多愧疚。   能在短短三个多月的光景,凭着宗正寺送来的月例银子和兵部补发临川军春季粮饷中的四成,就以小博大,不单将昭王府扯出拮据境地,府库中还有了大笔余钱积蓄……   他虽不懂商事,也能想到罗翠微在这期间耗费了多少心力。   “我没什么爱好,除了闲时看看话本子,就爱赚钱;看着账上利润滚起来,我就高兴,”似是察觉到他的歉疚,罗翠微侧过头觑向他,笑靥如春花初绽,“那些全都是用你的钱倒来倒去滚出来的,没从罗家拿。”   她这份不着痕迹的体贴心意叫云烈心口烫得厉害,他缓了好半晌,才凝了眉眼纠正道,“那不是‘我的’钱。”   罗翠微滞了一滞,旋即笑着改口:“咱们家的钱。”   慧黠水眸笑成一双弯月,温柔甜美得叫人能醉死了去。   云烈喉头滚了好几滚,伸手搭上她的肩头,猝不及防地倾身过去,在她唇上轻吮一记。   倾身的动作撕痛了他的伤处,可那痛却被心中的甜与暖软软裹住。   “往后,就全靠夫人赏饭吃了。”沉嗓微哑,轻颤。   罗翠微做贼似地慌张四顾,见无人窥视,这才红着脸嗔瞪他一眼,“咱们立个规矩。”   缓过那阵痛感与轻微的晕眩后,云烈噙笑站定,做洗耳恭听状。   “往后不许、不许在寝殿之外胡乱动手动脚,”罗翠微看他的眼色就知他有鬼主意了,便立刻补充道,“动嘴也不行!寝殿里若有旁人在时,也不可以。”   云烈未置可否地挑起眉梢,坏笑轻声,“若一时情不自禁犯了这规矩,会有什么惩处?”   他的娇妻在某些事上脸皮薄,为了纠正他随时不顾场合的亲昵举止,已不惜祭出“利诱”……   他能体谅她娇羞的小别扭,也很乐意惯着她,配合她这与众不同的“夫妻情趣”。   “临川军还欠着咱们府里帐呢!”罗翠微笑哼一声,红脸凶巴巴,“春日里兵部补来的钱粮,我可只扣下四成销账。”   云烈清空自家府库贴补临川军已有六、七年,且十次里有九次是没记得在事后将垫付的钱收回来的,这回她只从一季的粮饷中扣下四成来销了一笔,临川军对昭王府依然负债累累。   “你若是‘情不自禁’一回,我下次就多扣五车粮的钱,”罗翠微睨着他,“成交吗?”   云烈极缓慢地点了点头,正色谈判,“那,若是你偏要对我‘动手动脚’、‘这样那样’,那就抵回五车粮的钱,成交吗?”   “我才不会任意对你动手动脚,”罗翠微赧然抿了抿唇,倔强哼道,“若、若是我坏了这规矩,犯一次我就补你十车粮。”   “成交,”云烈淡声浅笑,“反正我眼下尚未全然恢复元气,本也做不了什么‘大事’,想来也不算太吃亏。”   罗翠微“呿”了一声,好笑地嘀咕,“你才真是个奸商的好苗子呢。”   ****   是夜,为了“在大婚之前是否同榻而眠”这件事,两人展开了第一回合的“较量”。   “你有谕令护身,怕什么?”云烈满口诚恳地激将,步步逼近。   罗翠微毕竟也看过些“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虽她信云烈并不会当真“胡来到底”,可她也知道,夫妻之间的胡来,在“到底”之前,其实是还有许多羞人“余地”的。   她严肃地顶着酡红双颊垂死挣扎,“你身上有伤,我怕睡梦中不小心碰着你。”   “不会,昨夜和今日午歇时不都好好的?”云烈看穿了她的心思,闷笑着徐徐走近。   “若你同意大婚之前分房睡,下一季我可以倒送十车粮的钱,”罗翠微想了想,又伸出两只手指,改口道,“不,二十车。”   云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重金利诱”。   其实抛开他伤势未愈不说,在大婚之前,他再怎么也会忍下心中野望的。   毕竟他已委屈罗翠微许多,“在大婚之前不行合床礼”这份尊重,他必须给她。   但他总要给自己讨一些小小甜头与福利,望梅止渴才行啊。   “你若实在不放心,咱们可以再加一条规矩,我若在大婚之前做了什么你觉得‘不妥’的事,你每回可以再扣我五车粮。”云烈提议道。   罗翠微眼珠滴溜溜一转,“十车粮,再加五十金!”   她怕五车粮的罚太轻飘飘,当即加重了惩处力度。   “你个奸商,”云烈气笑,咬着牙根伸出手去,“成交。”   “这时候可还在外头呢啊、,”罗翠微贼兮兮笑着威胁他,“在寝殿外头动手动脚要扣五车粮哦!”   云烈倏地缩回手,痛苦扶额。   初战告捷的罗翠微士气高涨,有恃无恐地笑着走在前头。   沐浴过后披散在身后的如缎长发甩来荡去,漾起勾人心痒的毒媚幽香。   跟在她身后的云烈满心煎熬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两手,默默告诫自己:要克制。   反正大婚之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这样那样”。   所以,少府的人到底在拖沓什么?!   筹备大婚仪程都三个多月了,这进度实在慢得天怒人怨!   ****   坐在床沿边时,云烈眸心一闪,计上心来。   待罗翠微走过来打算脱鞋上榻时,他假作不经意地长腿一伸,不轻不重地踢上了她的脚尖。   罗翠微全没防备,整个人就扑到了他的怀中。   他忍着伤处蔓延的痛感,顺势拥着她倒向床榻,略略将脸偏了偏,薄唇非常“无辜”地被那柔软红唇压住了。   云烈扣住她的腰身,闭了闭眼,待缓过伤处那阵遽痛后,薄唇贴着她的唇畔,偷偷扬起一个狡诈的弧度,“这可是你先动的‘口’。”   “这是意外……”罗翠微一时有些发懵,又担心自己撞到他的伤口,便轻轻挣扎着想要起来。   可一个天旋地转之后,场面就变成她被压在床榻上了。   云烈双手分别撑在她的身侧,徐徐压下的英朗俊脸在她眼中投下越来越清晰的倒影。   罗翠微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他像个偷嘴的慵懒猛兽一般,缓缓低头将薄唇印在她的唇瓣上。   于轻柔怜爱的辗转吮舐间,只听他断续含糊地笑道,“你强压上我……我无力抵挡……所以,十车粮,多谢。”   “你这……”罗翠微想要辩驳。   可她这一开口,便就让那“贼喊做贼”的狡诈敌方趁虚而入了。   灼热濡湿的纠缠很快就让她丢盔弃甲。   一个“无奸不商”,另一个却“兵不厌诈”,说来还真是……棋逢对手啊。   ****   六月十八,少府属官依约前来昭王府,将大婚吉服呈上,请罗翠微与云烈试穿。   云烈的伤势恢复得不算好,可当着外人的面他还是得强撑着精神。   好在他以往在旁人面前也多是板着脸的,又有罗翠微出声应付场面,少府的属官倒也觉出他有什么不同。   之后,少府属官又呈上了太常寺列出的吉日单子。   照规矩,需云烈与罗翠微商量议定后,从这些吉日中择定大婚日期,少府再一并转呈陛下朱批。   之前临川战事未定,谁也吃不准云烈何日返京,择日之事便一直压着。也是昨日云烈派人向显隆帝送了自己已回京的消息后,显隆帝才令太常寺即刻卜问备选吉日的。   单子上最近的一个日期是八日后,六月廿七。   宜嫁娶、订盟、栽种、祈福。   “这也……太急了吧。”   见云烈一上来就指着最近的那个日期,罗翠微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虽说此前已经过三个多月的筹备,可谓万事俱备,说来倒也没什么仓促的,可将日子选得这样近,总不免显得有些心急。   云烈缓缓扭头瞥她一眼,非常耿直地低声道,“我是很急啊。”   就这八日,他都觉得无比漫长。   罗翠微无奈地翻着娇娇白眼,将红脸撇向一边,随他去了。   于是大婚的日子就正式定在了六月廿七这日。   ****   吉日择定后,两人原本该先进宫觐见。   不过云烈转头就让少府代呈了一道折子进内城,请显隆帝同意他先去向罗翠微的父母执拜礼。   显隆帝在这事上倒也讲道理,心知从头到尾都是委屈了罗家的姑娘,况且云烈才在临川大捷有功,于公于私他老人家都得给这恩赏,于是当即批复允准此请,将这面子给了罗家。   朱批过的折子由显隆帝的亲近内侍杜福善亲自送到昭王府,可以说是相当郑重了。   巧的是,杜福善前脚刚走,夏侯绫后脚就来了。   “徐家老太太寿辰?!”   原本云烈只是懒懒坐在一旁,在听到夏侯绫说,罗淮让罗翠微明日代为出席徐家老太太寿辰之后,立刻整个人都精神了。   城北徐家。徐厌……哦不,砚。   若不是顾忌着会损失五车粮,他大概已经将罗翠微抱回寝殿藏起来了。   察觉到他神色警惕又不安地看过来,罗翠微连忙笑着解释道,“往常都是罗风鸣去的,如今罗风鸣还没回来,数来数去也就只能是我顶上了。”   若非今日夏侯绫来,她压根儿不会想起明日是徐家老太太寿辰。   云烈还是有些不高兴,不过当着夏侯绫的面,他不想多说什么,便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家主知道你不爱与徐家走动,只交代你明日去送个寿礼,露个脸表示咱们罗家心意到了就行,”夏侯绫对罗翠微道,“家主还说,请殿下不必同去。”   罗翠微点点头,“那你回去转告我父亲,下午我会与殿下一道回家,向父亲母亲正式行拜礼。”   等夏侯绫一走,云烈立刻忍无可忍地提要求了。   “明早我要和你同去。”   “父亲特意交代你不必同去,就是不愿平白给徐家这么大脸面,你别裹乱。”   罗翠微并不知他是忌惮徐砚的缘故,只以为他单纯就是想黏着她,便耐心地向他解释了这中间的隐秘关窍。   虽说罗淮与徐家有私交,可他从不是个糊涂人。   多年来徐家甚少涉足与罗家重叠的商事,绝不是因为私交笃厚而谦让的缘故,不过是忌惮罗家“京中首富”的声势,不愿与罗家有正面的利益冲突罢了。   生意人最会借力打力、顺梯子往上爬,若“昭王殿下亲临徐家贺寿”这样的消息一散布出去,那绝对是能在短时间内将徐家的声势推向另一个崭新的高度。   而此时罗家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正是不进则退的险要关头,若徐家声望陡高,对罗家来说绝对会是一件“此消彼长”的事。   待徐家声势一起,之后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坚守“在商事上不与罗家正面冲突”的底线,这就很难说了。   本就有黄家在虎视眈眈,若再添一个徐家,罗家怕是真要缓不过这口气来。   想来若是再晚几日,罗翠微正式获封昭王妃后,罗淮再如何抽不出恰当人选,也绝不会让她去出这个面。   听罗翠微解释了这其中的门道,云烈只能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见他还是有些悒悒不乐,罗翠微好笑地走过去,握了他的手晃晃,娇声软软地安抚道,“我送完寿礼再应酬几句场面话就完了,很快回来的。”   云烈闷了半晌,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反手将她纤细五指扣在掌心,“这可又是你先动的手啊,十车粮,谢谢。”   “你这土匪!”罗翠微不可思议地抬头瞪他。   他很应景地回她一个匪气十足的笑,猛地低头亲了她一下。   罗翠微没好气地笑道,“你亲我这一下,就要被扣五车粮了。”   “方才你先动手摸我,你欠我十车粮,”云烈得意地抬起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在她面前挑衅一晃,“我亲你一下,扣去五车,我还赚着五车。”   罗翠微傻眼了。   这招太、太奸诈了,她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哦,我又想了想,今日先不赚这五车了,”云烈趁她发怔,猛地扣了她的腰肢,不无豪气地道,“再给我亲一下,清账!”   “无奸不商”与“兵不厌诈”今日战况:兵不厌诈,胜出。 第47章   城北徐家虽比不得京西罗家,在京中商户中却也颇有几分名望势头,适逢徐家老太太大寿,趁机前来走动的人并不少。   因不欲平白替徐家抬声势,罗翠微刻意淡化了“昭王府女主人”的印记,只以“罗家长女”的身份轻车从简而来。   罗家那头早早派夏侯绫带了寿礼在徐府门外候着,罗翠微到了之后,负责接引宾客的一名徐家姑娘请二人入内。   向徐家老太太送上贺礼,再说了几句话后,罗翠微又在夏侯绫的陪同下去向徐家家主问好,如此便算作罗家的礼数到了。   徐家家主心知罗翠微今时不同往日,倒也不敢再拿她与徐砚年幼时那桩闲事打趣她;加之徐家今日宴客,本就有诸多迎送琐事,于是客套寒暄几句也就过了。   罗翠微朝夏侯绫使了眼色,正要趁机告辞,徐家老太太却又派人传了话,说是多年不见罗翠微,想再请她过去单独说说话。   对方既是耄耋长者,又是今日主家寿星,罗翠微自不忍拂了这面子,与夏侯绫交代几句后,便又折回老太太的院中。   想是老太太当真很想与罗翠微单独说话,命人在院外守了,再有前来贺寿的宾客,都先领去与徐家家主见面,简直是清了场子独独等着罗翠微。   此时盛夏,巳时的日头已渐渐毒起来,在外头每走一步都觉身上又多裹了一层柔软细密的布帛,当真是热得人觉得自己能就地燃起火来。   好在徐家老太太特意挑了院中背阴一隅的偏厅见贺客,外有林荫遮蔽,厅内四角下都摆着冰盆,有人手持大芭蕉扇在冰盆前不停扇风,扬起满室清凉气,与外头的灼热相比简直是人间仙境。   徐家老太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罗翠微热得不成话了,便先拉着她的手去冰盆前站了一会儿,好让她将一身燥热气褪了些。   许是这会儿并没有无关旁人在,老人家对她竟半点不生分了,亲亲热热轻拍着她的手背,陪着站在冰盆跟前就与她闲话起家常来。   老人家已七十有九,瞧着精神头倒是不错,只是记性似乎有些混乱,年生久远的事记得清楚,眼巴前的有些事倒像是说完就忘,时不时有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   面对这样的老人家,罗翠微倒没有半点不耐烦,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却又有问有答的,气氛倒和乐。   毕竟是来贺寿,罗翠微特意挑了一袭云英紫齐胸襦裙,外罩素纱广袖薄袍,整个人气色端丽且不失明亮,又不会给人妖娇招摇之感,正是最得老人家们眼缘的那种模样了。   见她额角有汗,老太太拿出丝绢,慈爱带笑地抬手替她擦拭,口中感慨道,“我从前就说啊,小翠微长大后,模样一定像你母亲那样俊俏。”   老太太陡然提起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使罗翠微有瞬间的愣神。   “可性子却一定像你父亲那般,活跳跳的。”老太太笑呵呵地又补了一句后,抬起手背贴了她的面额。   见她身上已不似先前那样被热得发烫,老太太便牵着她的手去椅子上坐了,“褪了热就躲远些,莫当真凉透了,要伤身的。”   罗翠微连连点头称是。   “来,吃点心,”老太太早已备下的一碟子豌豆黄推到罗翠微面前,“你小时最喜欢吃这个了。”   罗翠微当即笑着伸出指尖拈起一块,“既老太太费心惦记,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已有十几年不大来徐家,对这位老太太的印象早已有些模糊,也不记得自己曾喜欢吃这味甜到略有些发腻的点心。   可此刻老太太这熟稔慈祥的亲热模样,还是让她隐约想起些小时的画面,依稀记得从前每回到徐家来,这老太太也总爱给她点心吃。   那些模糊的画面让罗翠微鼻头微酸,心下一暖,便乖乖承了老人家的盛情。   谁曾想这情一承下,就没完没了。   每当她好不容易咽完一块点心,老太太看她手上空空,就以为自己忘记请她吃点心,立刻又慈爱热切地递上另一块。   只吃得罗翠微满口甜到发苦,快被齁到昏过去了,面上却还只能忍着,不好表现出来。   末了还是有徐家人来说徐砚有事要与老太太说,老太太才依依不舍地放了罗翠微离去,叮嘱她有空再来。   ****   被甜到只想狂吐舌头的罗翠微脚步匆匆地出来,打算再去向徐家家主告辞之后就离开,却不巧在游廊下碰见死对头黄静茹。   两人迎面相逢,双双俱是一愣。   罗翠微本没心情搭理她,可她却请陪同着两人的徐家侍者先退了,一副要与罗翠微谈谈的模样。   “松原的事想必你已知晓了,”侍者们一退,黄静茹就开门见山,连句寒暄都没有,“我原以为这一回终于成功将你挤出北线商路,没料到最后却栽了个大大的跟头,倒像是保你罗家避过一劫似的。”   罗翠微没说话,只是淡淡扬了扬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黄静茹眼中淡淡浮起恼恨,“罗翠微,你一定觉得很痛快吧?”   “原本并没有太大感触吗,”罗翠微哼哼笑出了声,“可今日见你这么耿耿于怀,我突然就非常痛快了。”   “你!”黄静茹像被气到突然语塞,半晌没接下去话。   罗翠微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觉得事情荒谬到好笑:“方才我还想当做不认识,一笑而过也就算了,是你非要留我说话的。”   结果挑事的人自己倒先气上了。   “你别得意,你的家主令已经彻底丢了,从今往后京中商界将不会再有罗翠微这号人,”黄静茹咬牙,梗了脖子抬起下巴,“而我,即便这回在北线栽了,却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哦,恭喜啊。”   罗翠微敷衍地假笑一下,满口甜到发苦的感觉,加上炎热的天气,让她的耐性渐渐消失。   被她这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黄静茹怒气冲冲地指着她,“罗翠微!枉我多年来一直将你当做对手,如今才知道,你根本不配!”   京中几大叫得出名号的商户中,年轻一辈里能早早掌管家业的姑娘,就只罗翠微与黄静茹两位。   年纪相近,处境相当,手中的营生又同在一行,自不免被旁人拿来比较。   天长日久地听着旁人的比较与品评,黄静茹自就在心中暗暗与罗翠微较上了劲。   “我真没料到,你竟宁愿仓促地嫁给一位殿下,轻易将家主令拱手让人,也没有勇气与我一决高下。”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的想法?可我却从没想要与你一决高下,”对她那满是失望的控诉,罗翠微很诧异,“毕竟,我从未将你放在眼里。”   外人并不知道,罗翠微当初暂代家主令是形势所迫,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父亲罗淮,都从来没打算让她成为下一任家主。   因为家主的责任与束缚太多,而罗翠微天生是个擅攻不擅守的。   譬如这三个月来,凭一己之力让昭王府从无到有,远比让她守住先祖传下来的基业更让她觉得满足与骄傲。   不过,这些事她不觉得有必要向黄静茹说明。   “将来京中商界还有没有‘罗翠微’的名号,我无所谓,”罗翠微懒得与她再讲什么道理,“你若觉得你赢了……你高兴就好。”   说完抬腿就走。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黄静茹冷声道,“罗翠微,我想了这几个月,终于想明白了你当初为何接近昭王府。”   罗翠微脚下一顿。   “当时你是想从昭王殿下那里借道,让你家商队自军阵防区绕过松原,对吧?”   “你想说什么?”罗翠微并未回头。   “虽我不清楚你最终为何没有动作,可我猜,昭王殿下应当还不知你最初的打算,”黄静茹的笑声里有些得意,“若他知晓内情,你俩接下来的大婚之礼,还能不能成了?”   罗翠微浅浅蹙眉,没再应声。   “如今京中贵胄世家都在传,说‘娶妻当娶罗翠微’,可若让人知晓你最初的算计是如何冷硬,根本没顾忌过若是事成,会将昭王府与临川军拖进怎样灭顶的泥淖中……”   黄静茹回身望着她僵硬的背影,笑得复杂,“即便大婚如期,昭王殿下他,还能待你如初么?”   “你黄大姑娘做事,从来是无利不起早的,”罗翠微回头,面无表情地觑着她,“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京中商户的同辈人中,原本能被我瞧得起的对手,就你罗翠微一个,”黄静茹坦诚道,“我得让你做不成这昭王妃,才好让你回到咱们两人对阵的战场上来。”   “承蒙抬举,我定然是十辈子没做过好人,才不幸成了被你瞧得起的对手。”   罗翠微哼笑一声,举步离去了。   ****   出了徐家大宅后,罗翠微让夏侯绫先回罗家,自己则乘车回昭王府。   上了马车,却见云烈正懒懒斜倚在坐榻上,罗翠微不禁一愣。   “你怎么来了?”   许是先前黄静茹的胡搅蛮缠之言让她心中有点乱,她压下心中淡淡的无措,走过去坐到云烈身旁,窝进了他的怀里。   被她这难得的主动闹得有些受宠若惊,云烈回拥住她,玩笑道,“你先动手的啊……”   罗翠微抬起脸看着他,也不说话,眼里渐渐浮起一层莫名的水气。   “我又还没说要问你讨二十车粮,”云烈一慌,忙收起调笑,讪讪紧了紧手臂,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在徐家受欺负了?”   罗翠微怔怔看着他那不自知的温柔神色,胸臆揪起一股酸楚痛意。   她很清楚,事情若是从黄静茹口中传到云烈这里,只怕不知要如何添油加醋、黑白颠倒,倒不如索性自己先坦诚了,以免后患。   可话到嘴边,她却又像是被谁卡住喉咙似的,就是说不出口。   其实方才黄静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最初她在算计借道临川时,是很清楚如若事情败露,会给昭王府与临川军招来多大的祸端。   可那时的云烈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可以借力互惠的对象,她是真的没有顾忌对方的死活。   虽她后来及时醒悟收手,也算悬崖勒马,并未当真那样去做,可毕竟最初的心思,确实就是那样的不端正。   若云烈知道她最初的接近是怀着怎样冷血恶意的算计,她不确定他还会不会用这样温柔的神情拥住她。   忆起两人之间的种种前事,她无不自嘲地发觉,打从两人认识之后,她种种与平常全不相同的软弱、茫然与慌乱,似乎皆是因他而起。   “徐家老太太,给我吃了好大一盘豌豆黄,”她眼中有泪吧嗒滑下,“连口茶也不给喝,甜齁了。”   听她说了是这样的小事,云烈心中一松,又好气又好笑。   大掌抚上她的脸颊,以拇指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珠,心疼道,“是不是傻?吃不下不会跟人直说?”   “老人家嘛……”她攀着他的手臂坐起来,抹了抹脸,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想,那件事要说清楚、讲明白,似乎不是三言两语就行的,还是等待会儿回到昭王府再说吧。   许是见她神色怔忪,云烈眉心一烁,笑意叵测地将脸凑近,闹她,“我有法子能帮你解解甜腻,只要你同意不扣我五车粮。”   那薄唇徐徐贴近,说话间的温热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药膏清香,惹得罗翠微长睫一颤。   “好,不扣。”罗翠微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两腮似映了落霞,却应得很是痛快。   她这与平日不太相同的反应使云烈放下的心重又吊了起来,又知她倔强,一时半会儿必然探不出她究竟为何烦恼不安,于是他便发了狠似地,以唇舌重重缠上了她。 第48章   许是因为两人心中各有惴惴,又都将那股不安藏进了亲吻与纠缠中,这回的场面便就较以往都失控得多。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总之两个火热的身躯就在不知不觉间叠缠到了一处,双丝绞纱似的密不可分。   若非罗翠微在意乱神迷中没留意,碰着了云烈的伤口,只怕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待到马车回到昭王府停下时,罗翠微板着红脸死死瞪着自己凌乱微敞的衣襟,一时无语凝噎。   这黑锅她还真没脸甩给云烈一个人背,毕竟这回她真是“共犯”。   云烈见她瞪着那衣襟,想着她或许是恼了,忙讪讪平复了气息,垂了眼帘弱声弱气地狡辩,“我是怕你热着,才帮你解开些……”   罗翠微回他一个赧然的白眼,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衫,口中没好气地笑着咕囔道,“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凌乱的衣衫要收拾停当倒还容易,可罗翠微那滟滟微肿的唇瓣,酡红透骨的粉颊、媚如春水的眸子……那可真是一时半会儿藏不起来的。   马车上虽没有镜子,她也能想得出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模样。   “你先下去,”她绝望地抬起袖子盖住红脸,“我大概需要一点勇气才能踏出这车厢。”   出去以后也得捂着脸走,就这么决定了。   云烈哼哼笑着拽了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一道拖了出去,然后在她小声的惊呼中将她的脑袋按进自己怀中,将她抱起就走。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会让别人瞧见她此刻这般娇媚如丝的模样。   “别乱动,我有伤的。”他沉声笑道。   罗翠微立刻将脸贴在他的心口,没敢再动弹。   ****   一路听着他那有力的心跳声,罗翠微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若不是今日黄静茹突然再提起,她都已不记得自己最初接近云烈的盘算了。   又或许,她是刻意淡忘,假装自己与他就像天下间任何一对为情所迷的普通小儿女,就只是单纯将对方看进了眼中,就收在了心上。   若这是真的,那该多好。   当初在泉山猎场,两人挑明心意时,她是想过要向他坦白的。   可是她心中那丝淡淡的卑鄙与侥幸最终战胜了坦诚的勇气,她使了个诈。   那时她对云烈说,“有件事,若我不说,心里就过不去,可若我说了,或许你就不再想搭理我了”。   根本就是在赌他对自己的心意,在赌他会不会舍不得。   然后,云烈说,“闭嘴,不想听”。   她赌赢了,仗着他的心意,仗着他的舍不得,就这么卑鄙地为自己赢到了不必坦白的心安理得,还趁机讨得了他一句“将来也不许再追究”的承诺。   罗翠微越想越觉得,自己就像话本子里那种挖空心思骗人身心的坏蛋。   ****   昨日说好,今日待罗翠微从徐家回来,两人一道在府中用过午饭,下午再一道去罗家正式行拜礼。   心事重重地吃完午饭后,罗翠微扯了云烈的衣袖,“我有话要跟你说。”   云烈早就察觉她的异样与沉重,闻言不禁心头一跳。   自徐家出来后她就很不对劲,莫非是在徐家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   她会不会是听了什么,或者见了什么,忽然觉得他哪里做得不好……   看着她那毅然决然的神情,云烈突然一点都不想知道她要说什么。   在领他去她家行拜礼之前,突然用这种神情告诉他“有话要说”,怎么看都是想悔婚的样子。   想得美,他不会同意……不,他根本不会给她说出口的机会!   “这都未时了,有话晚上回来再说,”他稳住心神,一脸无事地催促道,“赶紧去换衫,别叫岳父大人久等了。”   见罗翠微素白纤细的五指执拗地揪着自己的衣袖,云烈狠了狠心,将她的手拨开,故意笑得吊儿郎当吓唬她,“怎么,要我帮你换?”   罗翠微显然没被他唬住,不依不饶又攀了上来,这回是直接将五指扣进了他的指缝,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拖着他往花园里走。   即便云烈有伤在身,凭罗翠微的力气还是无法撼动他的。   云烈稳如泰山地站在原地,薄唇抿成倔气的直线,一副打死不挪半步的架势。   “别忘了,此刻没在寝殿,你对我动手动脚一次,可是要罚十车粮给我的。”云烈恨恨瞪着她倔强扣进自己掌心的柔荑,对她这难得的主动亲近却生不出欢喜来。   “罗翠微,我警告你,再不撒手,可就得牵出二十车粮的债了啊!”   罗翠微眼中浮起急恼的薄泪,一咬牙,一跺脚,从自己腰间的荷囊中取出那半枚昭王金印来,“若你跟我过来,好好听我把话说完,那我可以……”把府库里的钱全给你管,你想给临川军垫多少粮都可以。   “没你这样欺负人的!”云烈急声低吼,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管你想说什么我都没、空、听!”   太过分了!竟然想将半印还给他,不是打算悔婚还能是什么?!   不听!   不让她说出来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一脸铁青地甩开了罗翠微的手,逃命似地冲回了寝殿,摒退今日在寝殿值守的所有人后,奔回寝殿的卧房——   从里头将门闩上了。   ****   自打云烈从临川回来,他与罗翠微每日在府中都是一副蜜里调油的模样,这会儿突然闹这样大动静,昭王府上下都给惊着了。   府中众人毕竟已与罗翠微相处了三个多月,都是眼睁睁看着她在这三个多月里为昭王府做的一切,这会儿惊闻殿下竟吼了她之后就跑回寝殿了,顿时个个义愤填膺地凑上来安慰。   虽然他们个个都不明真相,可是个人看着罗翠微泫然欲泣又略有些傻眼的模样,都会觉得一定是殿下欺负人了。   最后连陈总管都被惊动,焦急地赶来关切,“怎么吵架了?”   “陈叔别担心,没吵架,”突然被大家围观,罗翠微尴尬得想上吊,抬手揉了揉眼睛后,瓮声解释道,“只是我有事想同他说,他却不知为什么不愿听。”   天知道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决定坦白的,可万没想到云烈的反应竟这样大,把她给打懵了。   今日负责在寝殿值守洒扫的一名侍女匆匆行来,见大家围着罗翠微挤在廊下,顿时愣住。   陈总管瞥见那侍女,便远远问她一句。   侍女忙道,“殿下气冲冲回了寝殿,将今日在寝殿值守做事的人都赶出来了,还从里头闩了门。”   罗翠微一听,愈发摸不着头脑。   她还什么都没说,那家伙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陈总管想了想,将义愤填膺的围观众人全都挥退,请了罗翠微到僻静处单独说话。   “殿下有时性子别扭些,叫夫人委屈了,”陈总管老道,并不追问两人因何事闹成这样,只是叹着气替云烈卖惨,“只是方才动静这样大,怕是伤口又扯开了。”   罗翠微也想到了这个,心中一急,便对陈总管交代道,“陈叔,您托人替我送个信回罗家,就说今日我去徐家贺寿中了暑气,暂不能与殿下一道回去拜见父亲母亲了。”   陈总管点头应下,当即照罗翠微的吩咐去办了。   ****   听着罗翠微在寝殿卧房外叩门的声音,原本捂住伤处躺在床榻上的云烈心中更为恼火,扯了薄丝锦被将自己的头脸盖住,决定闭目塞听。   伤口痛。头痛。心更痛。   许是就没得他回应,外头很快就没声音了。   她方才在外头焦急叩门,他觉得心中恼火;此刻突然没了动静,他心中的恼意更盛。   却不是对她,是对自己。   其实他一点都不愿对她发脾气的,方才就那样冲她吼一句,他自己倒先心疼到手脚发凉了。   他知道自己委屈了她许多,对她怎么好都是不够的。   可若她想要的是丢下他走开,他真的半点都不愿成全她这念想。   三个月前在驿馆向她请婚时,她自己就说过,若他放开了她,将来怕是很难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同意她这个说法。   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有这样好的一个罗翠微,无端端从天而降,来到他的面前,让他心心念念。   在临川战场上受伤昏倒时,他脑中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要活着,要回家。   罗翠微还在等着他。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过要对她好,便不能让她哭的。   如今,她是不愿再等了吗?   她一定不知道,方才她那副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模样,真的惊着他了。   原以为自己铁骨铮铮、刀枪不入,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他落荒而逃。   可方才,他逃了。   很怂,很丢脸,很狼狈。   但他当下真的想不出别的法子,就怕她话一出口,就再没有他挣扎反抗的余地。   真是糟糕,他在罗翠微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更糟糕的是,他很情愿继续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可她,或许已改了主意,不打算再与他并肩走完余生的征程了。   他真的不想放开她的手。   怎么办。   ****   寝殿正中的这间卧房没有侧门、后门,却有窗。   当听到窗户被推开的声音,云烈惊慌地自榻上跃身坐起,一边暗恼自己大意到只闩门没闩窗,一边却飞快闪身绕过屏风,冲到窗边接住了那个胆大包天、从来不按套路来的女子。   那窗户约莫只半人高,罗翠微自外头垫了个小凳子,就轻松地翻上来了,其实并不算危险。   只是云烈突然出现,叫罗翠微吓了一大跳,登时手脚一软,就跌进他的怀里。   毫不意外地,又撞在他那道伤口上了。   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手臂却没有松懈半丝力道,稳稳将她收进了怀中。   罗翠微慌张又心急地低头一瞧,那将愈未愈的伤口显然又裂开了,有新的血渍透过裹伤布,渗透了他玄青色的衣襟,形成一道深暗的痕迹。   “你放开,我得……”替你上药。   “不放开。”云烈忍痛,抱着她进了内间,将她放在床榻上。   倾身压了上去,整个人叠覆在她身上,以手脚做缚,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一直绑在身边。   罗翠微着急地推了推他的肩膀,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云烈,你起来。”   “不起来。”他将她压得死死的,脸埋进她的鬓边,绝望而贪婪地汲取着她温热的馨香。   “你的伤口,又出血了,”罗翠微像一条被抛到案上的鱼,呼吸愈发急促,说话断断续续,“起来,我替你上药。”   “不上药。”   “这是在……闹什么鬼毛病,”罗翠微艰难又无用地小小挣扎了片刻,终于放弃,白眼嗔他,“你再……三个字三个字地蹦,信不信我咬你?”   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话,云烈到底挨不过心疼,翻身与她换个位置——   双臂却仍旧紧紧圈住她的腰背,让她只能趴在自己怀中,哪里也去不了。   “咬啊。”他置气似地抬了下巴,露出自己的咽喉。   罗翠微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无奈一笑,低头在他的喉结上印下轻柔一吻,“别闹,先上药好不好?”   云烈周身一个颤栗,眼眶却蓦地发烫了。   心中有些委屈,瞪着她的双眸里全是软弱的讨饶,他自己却不知道。   “这算是,临别赠礼吗?”他负气地哽了哽,偏过脸不再看她。   罗翠微疑惑地皱眉:“什么临别赠礼?”   云烈抿唇想了又想,本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想法,咬着牙根,无比艰难地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是不是,想悔婚?”   被他这话震惊到,罗翠微愣了好半天,才拿头顶轻轻磕了磕他的下巴以示惩戒。   “想什么呢?”她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轻恼道,“我俩可是递过婚书的,若是要分开,那也不能叫悔婚,该是和离,要去宗正寺签和离书的。”   “你才想什么呢!不可能!我才不会签和离书!打断手也不签!不,我不识字,不会写……不不不,我根本就没手!”   “和离书”三个字像炸雷,陡然将云烈的脑子彻底搅乱,使他瞬间陷入胡言乱语的状态。   “我也没要签的,”罗翠微赶忙敛了心神,安抚地摸摸他冰凉的面颊,“你怎么会以为我要说的是这个?”   诶?   仿佛有谁乍然打翻一天星河,云烈眼中顿时如有繁星闪烁。   “不是要说这个吗?”   哦,那就万事好商量了。 第49章   夏日的午后,寝殿之外有虫鸣蝉嘶,卧榻之上有贴鬓低语。   替云烈重新上药裹好过后,跽身坐在他身后的罗翠微顺势将下巴搁在了他的右肩。   “真没想到,你竟能幼稚成这鬼样子,”罗翠微好笑地抖了肩,“去年我刚认识你时,你可不这样。”   云烈骄矜地撇撇嘴,拉过她的手臂环在自己腰间,“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唔,那时我什么样?”   罗翠微很实诚地开始细数,“不爱搭理人,话少,总是板着脸……”   “忘掉吧忘掉吧,”云烈反手捂住了她的嘴,“那是给外人看的模样。”   所以,如今这就是给妻子看的模样?   罗翠微眨了眨笑眼。   初识时的那个沉默凛然的昭王殿下并非不好,却并不能让她如此刻这般深切而真实地觉得——   这个人,是她的。   虽说两人的婚书已在宗正寺待了三个多月,按律法来说他们早已是夫妻,可罗翠微直到今日才真真领悟到,云烈在她面前,是一点防备也没有的。   他似乎全然没有要与她“相敬如宾”的打算。   卸下心上的盔甲,褪去一位“殿下”原本可以有的高高在上、冷硬强悍,如纯净稚子般傻气却赤忱。   他给她的笑与恼,全是不假修饰的,是他只给“自己人”看到的那一面。   若这样还不算全心待她,那什么才算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就没有早前那样战战兢兢,突然就有了十足的勇气向他坦诚自己曾经的过失了。   云烈清了清嗓子,收回手来,重新低头拨弄着她的指尖,“你先前古古怪怪,是想说什么?”   “古古怪怪的人分明是你,”罗翠微的下颌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在他的肩头,娇妍的面庞上笑意平和,“我就想说,最初我来接近你时,其实是心术不正的。”   她停了片刻,等待云烈的反应。   哪知云烈只是“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拨弄着她的手指。   “我家的北线商路,接连三年被黄家卡在松原,亏损很严重。我病急乱投医,就想着从你这里下手,试试看能不能走临川防区,绕过松原。”   罗翠微闭了闭眼,忍下那羞愧的难堪,将所有事都摊在青天白日之下了。   “直到腊月廿八那日你一道去灯市,本是打算对你提这件事的。可说不上来为什么,我突然就发觉自己的想法很卑劣……”   其实她打小就被惯得个行事乖张的狂性,直到当年临危受命暂代家主令后,因有了责任束缚,在这才收敛、修正不少。   可当初在情急重压下,脑子里冒出“贿赂昭王府,借道临川”的想法,很明显就是她性子里那些劣根的残余又冒了头。   好在她最终及时收手,没有当着由着自己的性子酿下大错。   “你不吭声,”罗翠微难堪地将额头抵在他的后肩上,喃声轻问,“是在生气?”   他会不会觉得,这样的罗翠微,面目可憎,根本不值得倾心相待?   ****   察觉到她的自责与自厌,云烈偏过头,腾出一手托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望进她的眸心,“没生气的。”   他与她之间能走到如今,在旁人看来大约一切都像顺水推舟,没有半点波折险阻;可他很清楚,这其下有多少的不容易。   若她当真是个思虑缜密、瞻前顾后的性子,那夜在驿馆中就绝不会贸贸然一口应下她的请婚。   但凡她性子软弱些,便绝不可能受得下才递了婚书就千里相隔、音讯不通的这三个月。   他们二人能携手结定这姻缘,其间有太多细微难察、却又不可回避的阴差阳错。   所以,无论她最初是因为什么接近他,毕竟最终她没有那样做,他自也不会舍得因那根本没发生的事去与她无谓置气。   罗翠微怔忪地咬了咬唇角,“当真?”   “最初时,我退了你家的拜帖,你却亲自登门,之后又想尽法子用各种荒唐的理由给我送钱,”云烈薄唇轻扬,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弧,“若这样我还察觉不出有古怪,那我可真是脑子坏了。我只是没料到,你所谋之事竟如此胆大包天。”   “既一开始就察觉有异,那你怎么没有直接将我拒之门外?”   云烈很诚实:“因为当年你被抢的那五车粮。我让熊孝义查了很久,始终不能确定那五车粮到底是你家的,还是黄家的,我怕误伤了债主的面子,只好先放你进来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感谢当初那五车粮。   “知道我先前为何会去徐家接你吗?”云烈笑觑着她。   昨日他们两人原本约好,今日他该在府中等她回来,不必同去,也不必去接的。   罗翠微满眼茫茫然的摇头。   “早起时我经过中殿的庭前,有人偷偷告诉我,你特意挑了最好的西府海棠栽到府中,我却回来迟了,白白浪费了你的心意,错过了你想给我看的花期。”   他有些遗憾的叹了叹气,在她唇上轻轻啄吻好几下。   那些亲吻浅浅的,却接连不断,好似阳春三月里的蜂蝶,乐此不疲地汲取着红唇上甜美的蜜粉。   “我就是想去告诉你,幸好,我没有错过你。”   人世间有太多不得已的错过日日上演,或许将来还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错过。   可是幸好,我错过了花期,却没有错过你。   幸甚至哉。   罗翠微抿了笑唇,面上神色渐暖,眼珠滴溜溜一转,忍不住又皮起来。   “若我那时没有自己醒悟,偏将那话说出来了,你会怎么做?”   “会把你丢出去。”云烈当即有些着恼地瞪了她一眼,哼着声松开托在她下颌的手,将头撇开了。   自他耳尖泛起的赧红足以说明,他在口是心非、虚张声势。   罗翠微眼中湛起一抹甜丝丝的小得意,重新将下巴搁回他的肩头,“哦,你那时已经先见色起意,所以舍不得。”   “什么什么?”云烈转头,危险地眯起眼觑她,“是我先见色起意?想清楚再说话啊。”   他真的很计较这个,必须要她承认是她先撩拨的,否则这事很难摆平。   “好吧,让着你,”罗翠微抬眼看向床帐顶,撇撇嘴,轻声笑了,“就当是我先动的手吧。”   云烈暗暗松了一口气,抿唇收回了目光,没敢再直视她。   她肯配合他的自欺欺人,便是将他放在心上了吧?这样就好。   有些事他眼下还不知该从何说起……将来,她总是会知道的。   “都快申时了,”云烈脑中忽然闪过一件更重要的事,登时大惊失色,“还得赶去向岳父大人拜礼!”   这件事对他来说,比“罗翠微当初存着怎样不良的心思接近他”,要严重多了!   罗翠微白眼望着床顶,懒声懒气地道,“有些人忽然莫名其妙发脾气,我怕一时哄不好,便请陈叔派人去向我父亲传话,今日不过去了。”   听得她早已妥善安排,云烈心中一松。   面上却稳住了蹙眉凝目的模样,恶人先告状,“你这是要让岳父大人对我不满的,你得赔偿我。”   这蛮不讲理的说法,怄得罗翠微无计可施,好气又好笑地娇声在他耳畔扬声道,“你这人……”   话一出口就噎住,竟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于是她鬼使神差般,张口在他耳垂上轻咬了一下,这才接上了后半句,“……混蛋兮兮的。”   似有燎原星火自云烈耳畔点燃,滚滚热流以势不可挡之威,瞬间蹿向他的四肢百骸。   他周身僵了僵,艰难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回头与她四目相接,恶声恶气地指责,“你才混蛋兮兮,犯了个大错知道吗?”   罗翠微似乎也对自己的举动有些不解,红着脸茫茫然看着他,“我。不是……我怎么……”   云烈倏地回身,将她扑倒在床榻上,惹得她惊讶低呼一声。   似乎忌惮着怕又碰着他才上过药的伤口,罗翠微并未挣扎,只是面红红地仰视着他。   “什么……大错?”她喉头紧了紧。   云烈的双手分别撑在她的两侧,高大的身躯虚悬在她的上方,浅铜色的英朗面庞上有暗暗赭红,昭示着某种极力压抑的野望。   “你方才,”他笑音喑哑,徐徐俯下脸去,“亲错地方了。”   炎炎盛夏的午后,又无意间多出了半日闲暇,最好的消遣,约莫就是拥着心爱的人在帐中胡天海地的厮混了。   反正此刻是在寝殿之内,按照他俩之间的约定,可是不用扣粮的。   机不可失,能“吃”多少算多少!   ****   转天一早,两人按照民间礼俗,前往京西罗家向罗淮及卓愉正式行了拜礼,之后又去罗家祠堂,向罗翠微的生母也行了拜礼。   京西罗家本就是商户平民,一应礼俗都不过是民间常见的那些,并不如何繁琐,云烈毕竟是皇子,应对这样的场面还是游刃有余的。   接下来,两人就该进内城向帝后执皇族家礼,并拜见云烈生母——   这对罗翠微来说,似乎就很难做到游刃有余了。 第50章   六月廿三,罗翠微与云烈同进内城。   辰时,罗翠微与云烈在内城东门的落马桥前下了马车,照规矩步行入内,往含光门去。   今日二人按照规制着形制相近的宽袖曲裾袍,同样的黑中扬红云纹锦,同样的金银双丝绣棠棣。   二人并肩徐行在晨光朝晖里,高大英挺与娇美柔韧可谓相得益彰、交互辉映。   以往云烈出入内城时,向来不喜侍者离他过近,侯在宫门前的引路侍者自也清楚他这规矩,便未趋步来迎,只是远远恭谨行礼后,便在前头引路。   云烈偷偷将步幅放得小了些,望着前路的双眸中隐隐有笑,“原来你也会紧张。”   “谁紧张了?”罗翠微一脸平静地目视前方,步履沉静从容,“真是笑话,我怎么可能紧张。”   “竟是我误会了,”云烈转头觑着她,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同手同脚走路,意思是你内心无比从容,一切尽在掌握?”   罗翠微垂眸一看,自己果然有同手同脚的迹象,只能恼羞成怒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闭、闭嘴!再废话,信不信我扣、扣你五车粮?”   云烈勾了勾唇,自宽袖之下探出手去,将她发僵的柔荑握在手里,“放心,我会护着你。若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时,只需看着我就是了。”   ****   此行二人需以皇族家礼觐见帝后及云烈生母蒋容华,并与皇室亲族见礼。   认真说起来,二月里在泉山猎场时,罗翠微也是在圣驾跟前晃悠过半个月的人,按常理来说不该紧张。   可那时毕竟是随驾出游,说简单点就是一大帮人跟着陛下去玩;只要别出现言行无状之事,老老实实混在人堆里,通常是不怎么惹人注目的。   然今日的觐见却是大婚前礼的一部分,这其实意味着自即日起,只要罗翠微与云烈没有中途分道扬镳的打算,在余生里的时时刻刻,她的言行举止随时都会被众人瞩目审视。   这对她来说,是与之前全然不同的,新一段人生的真正开端,由不得她不紧张。   照云氏皇族的家礼,皇子皇女们的伴侣初次与宗亲见面时,对长辈无非就是奉茶礼敬,答长辈问名之类;与平辈之间便是执盏相触,以示和睦。   向长辈奉茶礼敬这一桩还好说,无非就是皇叔、皇姑母及他们的配偶,加起来也没超过二十人。   但到了平辈这里时,罗翠微便觉得头昏脑涨,整个人都木了。   毕竟显隆帝膝下儿女众多,连他老人家自己有时都闹不太清楚谁是谁,罗翠微与云烈一道,在太常寺礼官的引领下一个个认过去,到了也没真记住几个。   同辈中最后压轴的自然是云炽、云沛、云焕、云汐这几个。   此时的罗翠微面上虽浅笑得宜,其实脑中早已乱成浆糊,只以余光瞥着身旁的云烈,见他做什么便跟着做罢了。   今日毕竟是在帝、后跟前,又是皇族家礼的正经场面,这几位倒也没谁莽撞到做什么小动作。   再加上之前的三个多月里,少府属官时常到昭王府为罗翠微讲解各种礼仪,此刻又有云烈时时在侧维护周全,是以她虽紧张到举止略有些僵硬,但总归没出什么差错。   在帝后跟前的见礼原本是罗翠微最担心的,没想到一切还算顺利,待到转去云烈生母蒋容华所居殿院的途中,她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大气。   见她犹如神游归来,目光终于重新活泛了些许,云烈噙笑握了握她的指尖,沉声轻道,“待会儿到了我母亲那里,无论看到什么样的场面,你都不必惊讶。若有什么疑问,晚些回府再慢慢说。”   他的生母只是在他开府后才封了不上不下的五等“容华”,是以并不能被他称为“母妃”。   罗翠微脚下略滞,先抬眼瞧了瞧行在前头引路的宫人与太常寺礼官,见他们都没有回头,这才疑惑地看向云烈。   瞧着云烈唇畔笑意略淡,轻垂的眼波中有浅浅苦味,她虽满心疑惑,却还是怔怔点了头。   ****   若说显隆帝与云烈之间算是“不咸不淡”,那云烈的生母蒋容华与云烈之间就是“非常冷淡”。   根据罗翠微的观察,这冷淡的源头主要在云烈这一方。   虽蒋容华明显想要与云烈拉近母子关系,可每一个热切的话头都被云烈淡漠的态度弹了回去。   待到将礼数一一行过,太常寺礼官便退了出去。   蒋容华一袭盛装端坐主座,见已无旁人,这才眉心凝了轻愁,柔声对座下道,“待大婚之后,殿下又作何打算呢?”   虽她精心妆点,若是细看,还是瞧得出她的五官偏于清秀,气质本是柔婉的那种。   此刻带些淡淡愁绪,就更给人以弱不禁风之感。   听出她这话显然是对云烈说的,罗翠微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坐着,并不打算插言。   沉默片刻后,云烈才平淡地应道,“待有了打算之后,自当知会母亲的。”   言下之意是等打算好了之后再通知她,并没有要与她商量或接受她建议的意思。   蒋容华却像是全然没有听出云烈话中的疏远与抗拒,语重心长道,“依我看,殿下还是该早些想法子留在京中,才是上上之选。”   因云烈领兵戍守临川多年,又才大捷凯旋而归,通常来说,待到大婚之后,他是极有可能获得藩地分封的。   可若分封圣谕一下,就意味着他要远离京城前往藩地,等同从此与储位无缘。   云烈对母亲的建议不置可否,只应道:“此事孩儿会与微微再商量,母亲不必烦忧。”   昨日云烈就与罗翠微简单提过此事,因兹事体大,眼下要先顾着大婚仪程,两人便说好等大婚之后再好好商量。   可这样大的事,他却只愿与妻子商量,对母亲的意见全然充耳不闻,怎么看怎么像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不孝子。   不过罗翠微也明白,凡事必然有因才有果,云烈对他的母亲如此明显的抵触于疏远,必定是从前有什么事导致了母子二人之间有解不开的结。   就在这样尴尬而冷漠的僵持中又寒暄几句后,云烈领着罗翠微向蒋容华执了辞礼。   蒋容华也站起身来,趋步下了台阶,眼中似有薄泪,却像不死心似的,低声急切对云烈道,“若殿下实在不愿留在京中,至少可以向陛下请封原州或翊州,不要回临川了。”   原州、翊州都是富庶之地,对比临川来说,又更近京城一些。   云烈垂眸,沉嗓冷硬:“或许又要让母亲失望了,孩儿从不打算从谁手里讨饭吃。”   蒋容华闻言,泪目中浮起急怒之色,“人都说西北地贫人稀,方圆几百里内都没有几座像样的城池,殿下为何偏要如此固执?”   云烈却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淡哼了一声,“又叫母亲失望了。”   见他并没有丝毫软化退步的迹象,蒋容华终于将急切的目光转向了罗翠微。   这似乎还是他们二人进来之后,她头一回正视罗翠微的存在。   可还未等她启口,云烈便再以再度辞礼打断了她。   辞礼再拜后,他便牵了罗翠微的手转身离去。   ****   回到昭王府时已是黄昏。   云烈一路紧紧握了罗翠微的手,两人一同进了书房。   落座后,他将她安顿在自己膝上,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将脸藏在她的鬓边,一言不发。   罗翠微也没追问,只是安静地窝在他的怀中,由得他像攀住救命浮木那般抱紧自己。   沉默的相拥许久,云烈闷声苦笑,“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母亲面前很无礼?”   他的脸就在她的颈侧,说话间有温热的气息扑来,扰得她忍不住偏头往旁边躲了躲。   察觉她的闪避,云烈抬起头,像很委屈似的瞪着她。   “好好好,给你靠给你靠,”罗翠微赶忙主动偎紧他些,像给大猫顺毛似地,抬手轻轻拍拍他的后脑勺,“我只知凡事必定有因才有果,想必是她从前伤了你的心。”   她很清楚,云烈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   端只看他多年来能将自己的王府府库掏空去贴补临川军,又将因伤残卸甲后无处可去的同袍都接到府中,以侍卫的名义全部养起来,就知他绝非冷硬心肠之人。   见她没有丝毫指责的意思,云烈才抿了抿唇,低声道,“你想听吗?”   罗翠微想了想,笑着摇摇头,“我不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不要勉强。”   “说了就生气,我眼下不想生气,”云烈重新将脸藏进她的鬓边,“往后再慢慢告诉你。”   “好。”   “微微。”   他突然轻声在耳畔唤了她,嗓音听起来是少见的软弱与无助,这使罗翠微忍不住心中一酸,忙不迭漫声应了。   “若方才我母亲叫你帮着劝我,你会答应吗?”   说实话,按一般常理来说,蒋容华所提的“留在京中”,或退而求其次的“请封原州、翊州”,都是寻常人会认同的正确选择。   罗翠微扭头望着他乌黑的发顶,轻声笑道,“我不懂那些,只知道要与你站在一起。”   “不问对错的吗?”   “不问,”罗翠微以指尖勾了他的下巴,使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你我既要携手共担余生,那我们是夫妻也是伙伴,你敢去的地方,我就敢去;你敢做的事,我就敢做。”   云烈揉了揉发烫的眼眶,似乎对自己这少见的多愁善感有些羞赧,掩饰什么似的,张口就轻咬住她的耳珠。   “你这样,很容易将我惯坏的。”   “感动归感动,别动手……又动口的……”罗翠微被他撩拨得满面通红,按住在自己腰间作怪的大手,笑眼嗔他,“眼下可是在寝殿之外,要扣粮的。”   云烈笑倒在她肩头,狠狠将她揉进怀中。   ****   照规矩,大婚前一日两位新人是不能相见的。   于是,罗翠微在六月廿六这日回到罗家大宅待嫁。   廿七日,昭王府的迎亲仪仗在太常寺卜算的吉时准时抵达罗家。   当日骄阳似火,将天地染成一片矜贵而壮丽的灼灼金红。   京西罗家长女罗翠微风光大嫁,受圣谕册封昭王妃,执半枚王府金印,正式入主昭王府。   寻常百姓未必都能懂得这其间的深意,可皇室宗亲、世家勋贵们对此都震撼到无以复加。   云氏皇族的开府殿下们已许久不曾传出“托付半印于配偶”的佳话了。   要知道,上一位以平民之身,手执半印嫁入王府的王妃殿下,还是近两百年前云氏缙开朝肱骨定王李崇琰的王妃顾春。   对已开府的殿下们来说,将半枚金印交托到伴侣手中,那是生死不负的重诺。   不过,罗翠微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感想。   可怜她自清晨被云烈带领的迎亲仪仗接出罗家大宅后,紧接着便是十里红妆打马绕城、进内城于金殿之上领帝后册封、与云烈行沃盥与对席之礼……   一整日下来,她只记得自己像个陀螺似地四下奔波,顶着沉重金冠与嫁衣频频行礼。   到黄昏十分被送回喜庆妆点的寝殿新房时,一整日没有进饮食,也没得半点歇息的她早已累得宛如傀儡,面上连一丝假笑也挤不出来。   昏昏沉沉间,她气若游丝地对陪伴在旁做小喜娘的妹妹罗翠贞道,“便是谁再给我一座金山,我也绝不再嫁第二回。”   见长姐歪歪倒倒不成模样,罗翠贞赶忙将寝殿内的侍女们都请了出去,关好门后,才转回来无比同情地看着自家长姐。   “要不,我替你将这金冠先摘一会儿,你偷偷吃点东西?”   罗翠微坐在婚床边沿两眼发直,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摘了,我睡一会儿。”   “不能睡的吧?”罗翠贞倾身扶住她歪偏偏的脑袋,苦恼又羞涩地提醒,“晚些还、还有合、合床礼……”   “你跟云烈讲,合床礼……不用叫醒我……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她喃喃闭上眼,口齿含糊地说出了一个异常荒唐的方案。 第51章   其实罗翠微就是累糊涂了,根本不清楚自己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望着那个一摘下金冠就大剌剌倒到铺上,几个呼吸过后就当真沉沉入睡的长姐,罗翠贞的小圆脸结结实实羞了个红通通。   到底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虽并不清楚“合床礼”具体是要做些什么,却又能隐约懵懂地意识到,长姐那句“爱怎么样怎么样”似乎有些……大胆。   不过,自打年初那回惹得罗翠微生了大气过后,她如今是再不敢对长姐的任何事情擅做主张了。   虽隐约觉得长姐交代她转述的话有些荒唐,可她又没胆假装没听到。   苦恼地拿食指抵着下颌使劲揉了半晌后,罗翠贞眼儿一亮,计上心来。   等到近戌时,夏侯绫终于将罗翠微的嫁妆一一点好,交给陈总管入了库,这才得空转到新房来探看。   听到外头的人是夏侯绫,罗翠贞立刻踮着脚尖,做贼似地一溜蹿过去,将门拉开一道缝挤出去,食指竖在唇前。   “姐姐太累,睡着了。”她压低声对夏侯绫道。   夏侯绫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被她拖到一旁。   回头瞧了瞧守候在门口的几名侍女,确认距离远到她们听不见,罗翠贞才附耳将罗翠微的话原文转述给夏侯绫,一字也没敢差漏。   “这、这种话……”夏侯绫听得烧红了脸,连连摇头摆手,忙不迭往后退了两步,“翠微既是交代三姑娘转述,那就还是请三姑娘自己去同殿下说吧。”   罗翠贞也是一张大红脸,活跳跳像个热锅上的爆豆子:“我、我怎么好去说这种话?我还是个孩子!”   “那我就是个大人,我也没胆子去说这种话啊!”   话虽如此,夏侯绫倒也不敢真让她去的。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就红着脸站在廊下面面相觑,望着对方的目光是同样的尴尬。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罗翠贞眼尖,远远瞧见身着玄色吉服的云烈在一男一女两名礼官的随行下正往这头来,顿时怂得哧溜蹿到夏侯绫背后,只探出小半颗脑袋。   云烈走到二人跟前时停下了脚步,疑惑蹙眉,不解地看着夏侯绫身后那半颗脑袋。   “小妹不在新房陪着你姐姐,躲在这里做什么?”   罗翠贞尴尬地咳了好几声,讷讷道,“姐姐、姐姐让……让……让阿绫带话给殿下!”   说完,连半颗脑袋也不留,整个人躲在夏侯绫身后,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个实心的小圆点。   这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三姑娘!夏侯绫怄得磨牙,在云烈疑惑的注视下垂下尴尬的红脸,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支支吾吾,声若蚊蝇——   “翠微让转告殿下……随、随……总之,她说随你爱怎么样怎么样祝你们百年好合不必送告辞!”   说完也没敢看云烈的反应,拉着罗翠贞就溜了。   ****   幸亏两名礼官站得较远,夏侯绫又声音小、语速急,是以他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见云烈似是怔住,男礼官趋步近前,小声提醒,“殿下,吉时……”   到底是开府皇爵的大婚,便是“合床礼”,也是要先经过一套繁琐礼仪的。   云烈清了清嗓子,回头对两位礼官道,“今日仪程繁琐,王妃太过疲累,剩下的那些虚礼就免了,辛苦二位大人,请回吧。”   语毕,抬手示意候在门口的昭王府侍女。   一名侍女立刻迎过来,伶俐地向两位礼官奉上红绸缠好的小元宝。   两名礼官显然不是轻易怠忽职守之人,接下小元宝后双双对视一眼。   这回改成女礼官谏道,“殿下,若是王妃殿下实在乏了,下官可将剩下的仪程尽量……”   云烈一言不发,只是以冰凉凉的眼神扫过他们二人。   盛夏燥热的夜风中,两位礼官无端打了个寒颤。   行了,知道你昭王府是一切以王妃殿下为先了,别再拿那种足可上阵杀敌的眼神瞪人了。   ****   独自进了新房的内间,才一绕过屏风,云烈就瞧见他的娇妻正头悬在床沿边,横身蜷在榻中,睡得个不知今夕何夕。   她头上的半面金丝流苏小金冠已被摘下搁在一旁,白日里精心妆点在面上的娇艳红妆也已被洗净,素净的睡颜在满室红光的映照下更显皙白。   他顿时忍俊不禁地弯了薄唇,放轻了步子慢慢走过去。   站在榻边噙笑打量一番她奇怪的睡姿后,云烈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另一手扶着她的腰背,耐心地将她一点一点挪正,动作轻柔至极。   终于将她的脑袋端端正正放到枕上后,他才直起腰身,无声长吁一口气。   喜烛燃红,烈烈艳艳将新房的每一个角落都照成欢喜的红色,薄丝红被上绣了鸳鸯,双枕上是寓意相守不渝的双雁,吉服上是代表携手好合的棠棣繁花。   此情此景之下,昭王妃竟能沉睡酣甜,可以说是很不解风情了。   云烈没舍得吵醒她,原本打算先去净室沐浴回来再做打算,转头却觑见桌上的合卺酒。   旁的虚礼免就免了,合卺酒却不能不喝吧?   他满眼笑意纵容无比,转身去将两杯合卺酒取来。   在床榻旁单膝屈地,望着她沉睡的面庞,先将自己那一杯饮尽,又拿了她的那杯,以食指轻轻沾了些,再点到她的唇上。   ****   待罗翠微悠悠醒转已是子时,床头烛台上那对需长明通夜的红烛已燃了小半。   前些日子她与云烈总是同榻而眠,是以当她睡眼朦胧地一扭头,瞥见睡在自己身侧的云烈时,并未立刻想起今夜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懒懒隐了个呵欠后,她总算觉出饿来。   她迷迷糊糊撑着身子想下床去找吃的,头皮却猝然被扯到发痛,捂着脑袋低呼一声,脑袋跌回枕间,瞪眼瞧见自己的一缕青丝与云烈一缕黑发以小喜结相连,这才如梦初醒。   待她垂眼见自己身上着的并非睡着前的那身吉服,而是素色中衣时,素净白皙的面上顿时沁出薄红,如红梅嫣然落于雪上。   自两人递交婚书到今日正式行大婚之礼,无论是少府派来的女属官,还是家中的继母,都已多次含蓄又不失耐心地对罗翠微进行过“点拨”,是以对“合床礼”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她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今夜的同榻而眠,绝不会再如以前那般风平浪静,这件事,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   云烈本就是闭目假寐的,在她这连串动静下自是早已睁开眼,偏过头好整以暇地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见她终于发现自己被换了衣衫,云烈的薄唇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待她赧颤颤带询的目光对上来,才慵懒沉声,轻道,“发间的喜结是我绑的。”   “哦。”罗翠微尴尬微讶地干咳好几声,垂眸躲开了他灼灼的目光。   云烈又道,“吉服也是我替你换的。”   只有天知道他替她换下吉服的过程,有多“辛苦”。   罗翠微羞愧嗫嚅,“我……”   云烈倏地一个翻身,俊朗眉眼顿时悬宕在她眼前,高大的身躯虚虚将她困于身下。   “鉴于本王详尽为人夫婿的本分,服侍得还算体贴入微,王妃殿下是否酌情考虑……”他很故意地顿了顿,如愿看着她紧张兮兮地咽了口水,这才接下去,“酌情考虑对本王也负上一点,责任?”   随着他说话时身躯徐徐贴近,这意味深长的“责任”是什么,自然也很清楚了。   罗翠微红脸仓皇,认输似地撇开脸,小声道,“我……饿了。”   “我也饿,”云烈满脸严肃,眸心却隐有淡淡软色,“你再好好考虑一下,究竟是你先吃,还是我先‘吃’?”   当某些不可描述的部位感受到某种惊人变化,罗翠微觉得似乎要燃起来了。   对于云烈这个“严肃”的问题,她实在没法回答。   而他当即就以无数既湿且烫的吻让她明白,其实这个问题不太需要她回答,他就是随口客气一下罢了。   那些湿淋淋的亲吻全不同于以往,又急又狂一路自她颈侧辗转至耳珠、至脸畔、至唇间,清晰、生动、火热地向她表达了,“她的夫婿比她‘饿’得惨很多”这个事实。   罗翠微被闹得浑身羞红又心慌气短,咬唇废了好大心力,才忍住一阵阵涌向喉头的喘与吟。   神识迷离间,她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衫已逐渐“弃主而去”,不过此时的她不单周身发软,连心也发软,便温驯如羊入虎口,乖乖任由饿太久的猛兽剥了小羔羊最后的毛皮。   待他重新与她密密相覆——   很好,大家都没了“毛皮”,谁也没吃亏,可以说是很公平了。   ****   意乱情迷之下,一股痛意直冲得罗翠微脑门发麻,使她瞬间泪目。   当云烈的唇舌堵过来,将她即将脱口的呜咽尽数吞去时,她真的很想……   咬死他算了。   到底是谁告诉她,只是“一点点痛”而已?!   她难受又无助地闭眼,软软抬了手,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不经意间触上他的裹上药布,她方寸一软,终于徐徐睁开迷蒙泪眼,可怜兮兮地看向他。   似是察觉到她的痛,云烈的缠吻逐渐多了安抚、诱哄般的温存,像预备饱餐前的猛兽忽然自己关上了闸门。   等到她面上因痛而起的青白渐渐重归春意绯红,“猛兽”便彻底关不住了。   “出闸”的云烈当真不负他的名,就像《神异经》里所说的那种“火山”,周身似带着烈焰的滔天熔浆,经暴风而不弱,历狂雨却不熄。   那阵痛感渐渐钝去后,罗翠微便觉自己被整个抛入那滔天熔浆中,浮浮沉沉尽皆身不由己。   万般滋味驳杂在脑中,将她搅和得一片混沌。   她止不住颤声轻泣,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就像她说不清之后的所有感知该是“痛”,还是“痛快”。   最后的最后,一室红烛明光中,她却觉得自己眼前遽暗,惟他那对湛湛双眸似夜色天幕中的两池繁星,将她从身到心,彻底淹没。   ****   罗翠微再醒来时,又薄青天光透窗而入,床头红烛燃烧殆尽。   周身无力,有带了薄茧的温热大手正以极其恰当的劲道,耐心地按揉着她酸痛的肌理。   见她醒转,云烈沉声闷笑,“就你这样,还敢扬言让我‘爱怎么样怎么样’?”   沉嗓略哑,像心疼又像得意。   罗翠微沙沙软嗓中带了浓浓鼻音:“什么……扬言……”   显是昨夜被折腾得太彻底,她脑子还有些混沌迷糊,平日的口齿伶俐全都死光了。   见她的模样着实是累极又惨极,云烈起身下榻随意套了衣衫,又拿宽大锦袍将她密密裹好,便抱了她去净室。   好在此时天色将醒未醒,府中众人大多还未起身,不然罗翠微大约没脸见人了。   云烈先将她放在净室外间的椅子上坐好,自己去了旁边的灌水小房敲醒了当值的侍者。   待热水备好灌入内间方池后,云烈才重又抱起她绕过屏风进了内间。   觑见他伸手来掀裹在自己身上的袍子,罗翠微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哑声告饶,“你身上有伤,可别、别乱来。”   她真的累到一个不行,对“安安静静、‘清清白白’泡个澡”是很欢迎的;可若他又要“胡作非为”,她大约是承受不起了。   云烈以幽深目光将她上下逡巡一遍,坏笑着吓唬她,“不乱来,我抱你进来做什么?”   果然吓得罗翠微一个激灵,满面炸红,耳廓胀热,心房急速鼓噪。   连句告饶的话也说不出来,只会可怜巴巴地轻轻摇头了。   云烈替她除了那袍子,轻轻将她没入方池中的热水里,恨铁不成钢地坐在池沿笑瞪她一眼。   “没出息。”恶劣地掬了些水洒在她脸上。   温暖的热水没过肩头,罗翠微舒服地闭目逸出一身轻叹,脑袋无力地搭在池沿上,没精神计较他幼稚的滋扰。   沙沙的嗓音娇慵含混又绵软疲乏,“在这种事上……我暂时还没打算……很有出息……”   “先别睡,有事同你商量。”云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听出他嗓音里的郑重其事,罗翠微仰起脸,虚虚将眼皮撑开一道缝。   “若我请封临川,你同意吗?” 第52章   此时的罗翠微脑子还有些跟不上趟,缓了缓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怎么会想到……在这里,谈这么正经的事?”罗翠微歪着脑袋,疑惑地望着他。   “因为风光太好,若不谈些正经的事,”云烈无奈而克制地撇开头,隐忍轻叹,“我怕我就会做些不正经的事。”   “什么风……”罗翠微直身一个垂眸,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   池中的水清澈见底。   清澈,见底。   无论什么“风光”,都是一览无余的。   紧接着,昭王殿下就毫无意外地被他的王妃——   以羞愤的目光驱出了净室。   ****   笑闹归笑闹,可毕竟“请封藩地”对任何一个王府来说都是大事,当然是要正经商量的。   待到罗翠微午歇醒来,终于神清气爽了,与云烈一道去了书房,又吩咐人送来一壶酸枣茶,这才正经开始商量这件大事。   书房的桌案上摊了一张“大缙全境堪舆图”。   “所以,你早就打定主意,只要一得了机会,就会尽快请封就藩,避免卷入储位之争?”   罗翠微在桌案前站定,问得平淡又冷静,仿佛“储位”只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买卖。   跟在她身后的云烈走过来,自身后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轻笑,“若你希望我去争,那我……”   “我有那么傻?”罗翠微自他怀中转过头,娇泼泼笑觑他一眼,“若你成了储君,那就意味着你将来会成陛下;若你成了陛下,那我岂不是就得同众多后宫佳丽一道来争你?这种一看就会亏到血本无归的买卖,我才不会做。”   “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云烈眉眼飞扬,眸心流转着得意华彩,“放心,包管让你稳赚不赔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啊。”   罗翠微笑哼哼随口敷衍一句后,转回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张堪舆图,一边伸出手向摆在桌案右侧的梅子青茶壶探去。   云烈轻轻拍下她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拎了小壶替她斟了一杯果茶喂到她唇边。   “我不像云炽、云汐那般,有母家亲族背后护持;又不似云焕那般擅在父皇面前卖乖讨巧,若是硬要卷入储位争夺,胜算根本不大;便是勉强胜了,也未必当真坐得稳。”   云烈在她耳畔耐心地解释,“我很早就已明白,在储位落定之前请封就藩,才是我最好的出路。”   然他的母亲一生困囿于后宫之中,眼界格局狭窄有限,从没想过这些。   所以,对他的“不争”,他的母亲一直都很失望。   罗翠微伸手覆住环在自己腰间的大掌,有些心疼:“你为什么不同她讲这其中的道理?”   “在我被获准开府以前,她连话都不耐烦与我多说两句的,”云烈沉嗓略低,片刻后又语调轻快道,“算了,不提这个,说正经事。”   说完,他伸出长指在堪舆图上点了点。   酸枣茶入喉一惯清润,罗翠微今日却觉有些有些发苦。   提及蒋容华,云烈话中那丝极力掩饰的隐痛与失落,再回想他在蒋容华面前时的种种神色与言行,罗翠微隐约猜到:   云烈的母亲,想必是他心中最大的一个死结。   或许其中有太多过往回忆伤他颇深,这才使他每每触及这个话题,便总是本能地回避。   虽她很想知道,可她也不会逼着非要他自揭伤口,既他此刻还不愿说,她就顺着他将这话头翻了过去。   “那,又为何不考虑原州或翊州呢?”   见她并不追问,云烈暗暗松了一口气,低头轻吻了她的发顶,这才耐心解释。   “原州是云氏兴发之地,翊州也不遑多让,老许多世家的祖宅都还在这两州。这两州富庶繁华,最关键是距京城太近,父皇未必会愿意给我;即便他愿意给我,云炽、云焕、云汐甚至云沛,都绝不会无动于衷。”   富庶繁华,又近在皇城卧榻之畔,若他当真被封在这两州中的任何一处,那就无异于早早木秀于林,在实力还不足以自保时,就提前将自己立做了“储君必须提前除掉才会安心”的靶子。   即便运气好,储君没能提前除掉他,将来无论那四人中的谁得登大宝,他依然很难得到个善终的结果。   当然,除这两州之外,还有其它地方可以选择。   但首先他对旁的地方都不熟悉,又无太多可倚仗的势力作后盾,若贸然择一处陌生州府为藩地,没个三五七年的苦心经营,根本无法将当地军政实权彻底掌控到自己手里;   其次,富庶、繁华程度能与原州、翊州相提并论的地方并不多,所以,若是选了旁的州府,他断断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财库充盈到如原州、翊州那般。   如此一来,他仍旧还是个只能任人掣肘,甚至任人宰割的空壳殿下。   最严峻的是,显隆帝年事已高,眼见着身体和精力一年不如一年。   若在他积攒实力的过程中,显隆帝这里有什么突发变数,无论继位的新帝是谁,想灭掉一个空壳的殿下,都是很容易的。   纵观大缙全境,惟有临川,才是云烈最安全也最恰当的归处。   虽然那里眼下什么也没有,但“万丈高楼平地起”,只要起了,就能实实在在属于他。   况且正因为临川贫瘠,有意争夺储位的人不会真正将之放在眼里,这就给了他积攒实力的余地。   就算短时间内临川不可能有太大改变,至少以他在当地领军戍边多年的声望,快速收拢军政大权自保,还是比较容易做到的。   罗翠微垂眸望着桌案上的堪舆图,沉吟半晌后,随手一指,打着呵欠道,“好,那咱们就挑临川。”   ****   得到她这毫不犹豫的支持,云烈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片刻后又心事重重地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那今后,只怕两地相隔的时候还多,你……”   罗家虽是商户平民,可罗翠微终究是打小被金浇玉灌养大的;便是她自己不说什么,云烈也不舍得让她跟着自己去筚路蓝缕、披荆斩棘。   他不能在临川还什么都没有的此刻就带她同去,他不能让她跟去吃苦受罪。   云烈温热厚实的掌心有恋恋不舍的轻颤。   听出他想孤身前去就藩、将自己留在京城的意图,罗翠微倏地凶巴巴挥开他的手,转身叉腰,杏目圆睁。   “你个王八蛋,想得倒挺美!”   这还是云烈头一回挨她的骂,登时有些懵,“我不是……”   “闭嘴!这事没你说话的份!”她气呼呼地指着他,不让他说话。   新上任的昭王妃卯起来可是个混不吝,昭王殿下不是对手。   “云烈,我警告你,你若敢偷偷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去临川就藩,我就敢扣光你的军粮,饿死你个……哦,这不行的。”   罗翠微收回指着他的那手,按在自己下巴上,皱着眉头嘀咕道,“军粮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能让别的将士陪你挨饿。”   沉吟半晌后,她重振旗鼓,对他露出一个奸诈凶残的甜笑。   “你若敢偷偷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去临川就藩,我就天天教孩子叫你叔!”   许是想到往后自己从临川回来时,这府中会有小孩蹦出来,礼貌又客气地冲他叫“叔”,云烈的脸“唰”地就白了。   “你敢!”他咬牙切齿,瞪她。   罗翠微抬起下巴,“有胆你就试试,看我敢不敢!”   既她与他结定了这姻缘,决心要与他共担余生,那自然是要并肩进退,哪有他独自去披荆斩棘,她留在京中富贵安乐的道理?   旁的事她可以让着他,这件事她却绝不会让。   被她这一通“乱拳”打得全无招架之力,云烈的脸从白又转了青。   两人均是急恼交加的模样,倔强对峙好半晌,仿佛他俩真的已经有了孩子似的。   “好了好了,你赢了!我没胆,不试,”云烈终究怂眉搭眼地垮了嘴角,垮了肩膀,紧紧抱住她,低头认输,“那就一起去吧。”   就这样“愉快”地达成共识了。   ****   大获全胜的罗翠微长吁一口浊气,徐徐敛了先前的急恼之色,伸手回抱了他,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经商之人本就要惯走四方,对我来说,去哪儿都一样,不怕的。”   “可我舍不得让你过得委屈。”原本他就没有太多可以给她的了。   “我怎么可能让自己过得委屈?”罗翠微不以为意地笑笑,“我非但不会让自己过得委屈,还会想法子让你也过得不委屈。”   云烈只是沉默地抱住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气氛有些沉重,罗翠微便笑音轻快地缓颊道,“往后不要轻易跟我吵架,我这人激不得,惹急了是绝不会让人的。”   “多谢爱妃的事后提点。”云烈没好气地哼笑一声。   片刻后,他像是还有些不放心,惴惴不安地放开她,垂眼盯着她的腹部。   “做什么?”罗翠微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垂眸。   云烈没理她,顾自伸出大掌,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腹间,严肃蹙眉,谆谆叮嘱——   “记住,不要学你母妃瞎胡闹,我是你父王,不是叔,懂吗?”   罗翠微愣了愣,忍不住笑着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你这人,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我又不是真的有孕了,怎么还聊起来了。”   这昨晚才头一回……   一想到昨晚,她粉颊一烫,抬脚就想走人。   却见云烈唇角噙笑,长臂一展,将她困在了自己的怀抱与桌案之间。   “你又想做什么?”罗翠微警觉地红了脸,仓皇退了一步,后腰抵在上了桌案边沿。   完了,无路可退了。   “做此刻你脑子里正在想的事。”云烈闷声笑着,离她越来越近。   “这、这里是书房!”罗翠微脸上红得如火烧云,抬手轻抵他的肩,结结巴巴,“我没……什么也没想。”   她顶着一张越来越红的俏脸,慌张收回一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我目光诚恳又坦荡,绝对没有想什么不正经的事。”   “好吧,你没想,这事怪我,”云烈笑着扣住她的腰背,动作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她按向桌面,“我这人,如今满脑子都不怎么正经。”   这才是大婚后的头一日嘛,按照风俗民情,“不正经”,才是正经的。   ****   待罗翠微携云烈回罗家行归宁宴时,出外半年的罗风鸣也正好归家。   对于没能赶上长姐大婚,他懊恼得捶胸顿足,生无可恋。   不过,在罗翠微将他领到书房单独密谈约半个之后,他整个人又像是焕发了新的生机。   之后的一段日子,云烈与罗翠微都很忙,两人分工合作、各取所长,为前往临川做了许多筹备。   云烈忙着出入内城,而罗翠微则避人耳目暗中见了不少人。   七月初九,显隆帝圣谕诏令,赐封临川极其周边共五城为昭王府藩地,即日起由昭王云烈自行统筹藩地事务,昭王妃罗翠微为辅政殿下,执半枚金印,与云烈共同号令藩地全境。 第53章   显隆四十二年七月廿三,显隆帝于甘露殿设午宴,为昭王夫妇前往临川就藩饯行。   宴后,云烈与罗翠微相携前往云烈生母蒋容华所居殿院,行辞别拜礼。   对于自己唯一的孩子即将远赴千里之外,蒋容华并没有流露出依依惜别的担忧与不舍,却是失望与愤怒更明显些。   “这就是殿下的选择?原以为殿下这些年在临川历练是为了图强争胜,不曾想竟是早早认了输,才逃到边陲之地,就此碌碌无为了此一生!”   这话说的,就差没将“不争气”三个字刻在脸上了。   面对蒋容华的失望与愤怒,云烈显得无动于衷。   罗翠微对蒋容华的想法大感疑惑,又替云烈难过、愤怒。   有些事她从前也不懂,可这段日子下来,该明白的她都看明白了。   显隆帝膝下儿女多到他自己都闹不清谁是谁,已成年的皇子、皇女并不止这五人,偏就只这五人开府有爵,足见这五人是同辈皇嗣中最最出挑的。   虽在旁人眼中,五位开府殿下似乎势均力敌,虚悬的储位对他们来说可谓机会相等,可实际上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如今五人之间能勉强维持看似平衡的局面,不过是因为陛下乐见他们相互制衡,且储位之争还未到图穷匕见的地步罢了。   毕竟,桓荣公主云汐、安王云焕,甚至连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恭王云炽,这三人各自的背后都有极其有力的母家势力全力护持;   而云烈与云沛背后全无倚仗,若非他们二人早早选择从戎,又拿命拼出一身军功,只怕早已被挤到角落无人知,根本不足以真正与那三人抗衡。   若那三人当真铆足全力背水一战,必定会不约而同地集中力量先打掉云烈与云沛,然后才是他们三人之间最后的较量。   云烈在此时选择前往临川就藩,已是在他的处境下能做出的最好、也最勇敢的抉择了。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怎么蒋容华却像全然不懂云烈的不易,竟还指责他无为、逃避?   在罗翠微看来,云烈能凭一己之力拼到开府封王,到如今获得藩地独镇一方,实在已算是很了不起了。   就在罗翠微准备出言替云烈辩解时,云烈一言不发地向蒋容华行礼再辞后,便带着罗翠微离去了。   ****   回昭王府的路上,云烈拥着罗翠微坐在马车里,好半晌没说话。   罗翠微轻叹一声,握住云烈的手,柔声问道,“你方才为什么不让我解释?”   “没必要,只要我没能如她所愿,在她眼里就是错的,”云烈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眼眸低垂,笑意勉强,“偏偏我从没让她如愿过。”   “可是……”   “她自来看不上我,觉得我事事不如人,”云烈勾了勾唇角,眸心有淡淡寒凉,“若非她只有我这样一个孩子,只怕她根本就不希望这世上有我。”   罗翠微惊了一下,“别、别是你自己误会了什么,瞎想……”   “没瞎想。”云烈闭上眼,将后脑勺抵在车壁上,拥着她的手臂收得紧紧的。   皇子、公主们幼年时都住在内城,又同在一处读书、习武,很容易在对比中分出高低。   幼时的云烈并非天资出众的那种,性子又倔强,不会用些卖乖讨巧的方式去博取旁人注目,这就使他在同龄那群兄弟姐妹中毫不显眼。   尤其在似乎从来记不全自己的孩子们都谁是谁的显隆帝面前,就更难起眼了。   而这种状况,对于只有云烈这一个孩子的蒋容华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显隆帝对她本就是一时兴起,也不知她是走运还是不走运,一夜承恩后竟就有孕了。   她虽因这身孕脱离了宫女的命运,得封了“待诏”,却是后宫妃嫔最末等。   对她来说更糟糕的是,自有孕后,显隆帝便再也没有临幸过她。   “按云氏族谱,我们这一辈,男名从火,女名从水,”云烈淡淡一哂,万般无奈,“据说,接到我出生的消息时,那死老头一时卡了壳,想不出从火的字来了。”   那时的显隆帝连诞下这个孩子的女子长什么样,都已记不大清楚,对这个孩子自然也不会太上心。   毕竟他后宫充实,无论是孩子,还是为他孕育孩子的女子,他都不缺。   于是当下也懒得再多费心,随口道,“那就起‘烈’字吧,凑活凑活也算从火了”。   就这样,云烈成了他们这辈皇嗣中第一个“凑活凑活名从火”的皇子。   后宫之中从不缺察言观色与拜高踩低之人,光就从“云烈”这个勉强凑活才算沾上族谱字辈的名字,众人也知这对母子在陛下心里没什么分量。   罗翠微紧紧偎在云烈怀中,小声问,“是像话本子上说的那样,被挤兑欺负、苛刻薄待了吗?”   “你都看些什么奇怪的话本子,”云烈淡声哂笑,“其实也没有什么惨无人道的欺负苛待,不过就是视而不见而已。”   那些“视而不见”的种种过往,若说给局外人听来,或许总好过话本子里那些血淋淋的欺负与暗算;可对当事的局中人来说,在被彻底漠视到近乎只能自生自灭的岁月里,那些孤寂无望与惶惑,或许甚于伤、甚于死。   那时还只是末等“待诏”的蒋容华正是风华年纪,对此自是不甘心的。   原以为待云烈大些,能出类拔萃到引起显隆帝的注意,她的苦日子就可以熬到头了。   哪知一切都与她的期待全然相反,年幼的云烈并未显出半点出类拔萃的才智,性子也不够乖巧讨喜;偶尔逢宫中盛会,好不容易在显隆帝面前露一回脸时,显隆帝甚至无法在第一时间唤出他的名字。   而偏偏年纪相近的云焕、云汐便能懂得博取显隆帝的注目与欢心,对他俩的爱重荣宠一日胜过一日。   如此鲜明的对比,使蒋容华将自己前半生的孤寂困顿、煎熬绝望全全归结到了云烈的头上。   这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孩子,可偏她除了这个孩子以外又一无所有。   “小时候,她一见我就痛苦、躁怒,有时克制不住,甚至会随手拿东西砸我。”   “什、什么呀!哪有人这样做母亲的!”罗翠微又惊又恼,紧紧抱住了云烈的脖子。   这对她来说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即便她家中的是继母,她也从没得到过这样的对待。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一个母亲,可以这样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   “我曾试着去做一些事让她开心,结果……”云烈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那时我觉得我可能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敌人。”   或许是回忆里的那些画面刺痛了他,使他不愿再将过往那些事再复述一遍,只是转而以调侃带笑的口吻道,“后来我渐渐明白,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只要我是我,她就不可能真的喜爱我,不必勉强。”   书上说,一个人的父亲、母亲是谁,这是没得选的;但朋友、伙伴、妻子,却是可以自己选的。   所以,年幼的小云烈就一直在等待自己长大,大到可以走出四方宫墙,在高远天地之中,从熙攘人群里,去遇见喜爱自己的人。   他想,这世间这么多人,一定会有人是喜爱他、需要他的。   很幸运,他到了临川,有了同袍、伙伴、朋友,所以他将他们全力护在羽翼之下,不管自己有多艰难,也从不丢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罗翠微将脸贴到他的颈侧,眼眶有些发烫。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云烈总强调是她先喜欢的他。   因为那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是年幼的云烈心中一直求之而不得的耿耿于怀。   “我会对你很好的。”罗翠微喃喃道。   云烈敛了伤感愁绪,奇怪地垂眸看了她半晌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做什么抢我的话?”   罗翠微被他逗笑,眼中的水气顿散,“既好听的话已经被我抢着说了,那你就别说,只管身体力行对我好。”   “身体……力行?”云烈古古怪怪一挑眉,眸中神色顿时有些难以言喻。   罗翠微被他那模样惊了一下,忙不迭捂住他的眼睛,“收起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   显隆四十二年八月廿一,云烈与罗翠微抵达临川,在距离临川防区约五十里的小村落先行落脚。   这个小村落依山而成,却三面通连临川各地,在地形上是个枢纽,往来交通便利,云烈有意将此地建成临川州府所在。   双脚落地的瞬间,罗翠微眼眸一抬,忍不住笑了。   “这还真是……万丈高楼,得平地起啊。”   云烈无奈地撇撇嘴,嘀咕道,“早说叫你别跟来,你偏不听。”   见罗翠微一脸嫌弃,他忍不住又解释,“路上不是同你说过之后的打算么?”   他打算将临川请做自己的藩地已不是一日两日,事前已有多年筹谋,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的来。   “知道,一年所居而成聚,三年可成郡嘛,”罗翠微摆摆手,“那些大事你自己看着办,我眼下就先想先建一座自家住的房子。”   这倒不是她看了眼下光景才生出的想法,早在出京前她就想到住处的问题,也提前做了安排。   云烈忍住挠头的冲动,心中愧疚无比,“需要我做什么?”   离京之前他一直在忙着筹备就藩之后的许多事,诸如军政事务、州府建制、人才招募等等,忙得团团转,竟就忘了自家该住哪里这种事。   “你忙你的,这种小事不必担心,我早就安排好了,”罗翠微拎了裙摆,边走边道,“等过几日高展过来,我就……”   云烈脚下一顿,突然想起当初贺国公府的赏花宴曾给罗翠微发过帖子。   罗翠微疑惑地偏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云烈摇摇头甩去满心的愁雾,强颜欢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地请问一下,他来做什么?”   “哦,他给我看过他画的一些宅院图纸,我觉得很不错,就问他愿不愿意来帮我们建宅子,”罗翠微这才想起之前太忙,还没对云烈说过这事,“他答应了。”   贺国公府的小公子高展是个妙人,不喜读书不愿习武,生平最爱的事只有喝酒与造园。   云烈抿了抿唇,垂着脸重新跟上去牵着罗翠微的手,领着她往村子里去。   见他似乎闷闷有心事,罗翠微赶忙解释道:“我是想说你一定有许多事要忙,建房这种小事我来打理就行,没与你商量就……”   “我没与你生气的,”云烈牵着她的手晃了晃,“他来看过地形,画了图,就走的吧?”   听他没有气自己擅做主张,罗翠微放下心来,笑道,“说不好。毕竟他不愿致仕,在京中也难有什么作为,或许想在临川闯一闯也不一定……你脸怎么黑了?”   云烈笑容僵硬,咬紧牙根。   “惊闻故人来,满心……欢喜。” 第54章   这村落实在很小,站在村口抬眼一望,几乎就能将全村所有人家尽收眼底。   亏得罗翠微与云烈都不是娇气性子,此次只从昭王府带了两名侍从随行照料行李,若是按照寻常王府的规制带足侍者,只怕这小小村落一时间根本塞不下那么多人。   虽云烈忙中出漏,忘记提早安排自家的暂居之所;不过他早在七月中旬就派人将自己会带罗翠微同来临川的消息传了过来,熊孝义接到消息就与谋士宋玖元做了商量,随后就腾出村子最东头的那座小院子来。   简单的三合小院经了修葺,又稍作粉饰,倒也敞亮齐整、窗明几净。   罗翠微是个懂进退、识大体的,对于这个权宜之下的暂居之所毫无怨言,待云烈安排了人将他们此次带来的行李都安置妥当后,她便悠哉哉开始适应起在临川的新生活来。   虽说名义上封给昭王府的藩地是“临川及周边五城”,可西北一线受北狄人滋扰多年,“临川及周边五城”之内真正能被称作“城”的,说穿了就只有防区内的一个临川城罢了。   云烈为彻底搞清楚藩地之内真正的人口数量,之后五日都是天不亮就出去,傍晚才回来。   罗翠微一时无事可忙,便在小院中足足歇了五日,彻底缓去一路的舟车劳顿。   这日正巧熊孝义从防区轮换回来休整,便领着一帮也回来休整的同袍们,闹着要开席给夫妇二人接风。   小村落中拢共只有二十余户人家,都是临川军将士的家眷;熊孝义这一张罗,自就将整个村子的人全都裹了进来。   接风宴是照军中习俗,就在村中晒谷场上摆了长长流水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虽简单粗糙,却热闹生动。   此时已是八月下旬,黄昏时分,傍山而成的小村落暑热褪去,九霄澄净,碧空如洗。   望着那个与在京中似乎大不相同的云烈,罗翠微眼底闪着柔和的笑意。   此时的云烈正在熊孝义与宋玖元的陪同下,挨个从长桌最末端一路与人喝过来,虽他脸上瞧着没什么笑意,可他周身都似鼓张着自在飞扬的风发意气。   那是他在京中很少有的模样,似蛟龙归了海中,像猛虎回了林间。   这里有他从少年到青年的十年光阴,这里有他流血征战守卫过的山水,这里有与他共过生死、意气相投的同袍伙伴。   罗翠微笑意怔忪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心中是全然的笃定。   一无所有的临川,定会变成繁华红尘。   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的云烈,是真真的王者。   不是昭王云烈,而是临川王,云烈。   ****   “王妃殿下……”   罗翠微闻声扭头,见一个清秀的小姑娘面带微醺的傻笑,单手拎着酒坛子过来,便也以笑脸回她。   见小姑娘似乎有些摇摇晃晃站不稳,罗翠微便将自己坐的那长凳让出来些,“坐下说。”   这几日罗翠微大多时候都在小院中休息,只在晚饭过后与云烈一道出来四下逛逛,与村子里的人还没有太多交集,这一时便拿不准这小姑娘的身份。   小姑娘愣了一下,才在她友善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旁,将手中那酒坛子放到桌上,“我叫宋、宋秋淇。”   许是先前已喝了不少,这会儿说起话来舌头有些打结了。   “姓宋?”罗翠微想了想,“那你一定是宋玖元的妹妹了。听说上回殿下受伤时,就是你帮忙照顾的?”   宋秋淇点点头,跟着又飞快地摇摇头:“王妃殿下千万莫误会,我只是……熬药和煮粥,都是哥哥喂的!上药是祁老和哥哥一起的,我没、没看!”   这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却是个利落懂分寸的性子,上来就先将事情的敏感之处摊开说,半点误会的苗头都不留。   这样的性子很对罗翠微的口味,“殿下与我都很感激你们兄妹的照应,明日你若不忙就来找我玩,我做些好吃的谢你。”   “没、没什么谢的,都是小事。”宋秋淇笑呵呵地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点头应下。   “听说我们住的那个小院,先前是你在住,”罗翠微又道,“实在抱歉,无端端占了你的院子……”   宋秋淇猛摇头,“原本、原本那院子,就是殿下和熊大哥帮忙……才有的。”   大约是酒意开始上头,小姑娘脑子乱糟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   罗翠微也不再与她客套,颔首谢过,又关切道,“那你如今住哪里呢?”   “就、就你们对面,那条小沟过去,祁老家里。”   约莫是怕她内疚,宋秋淇赶忙又道,“祁老也有个小院子,平日只他和八宝……哦,八宝是祁老的孙儿,五岁了。”   似乎有些懊恼自己颠三倒四地说话,她讪讪住了嘴,尴尬地又伸手去拿酒坛子。   罗翠微倒也没拦她,抿唇浅笑,“你先前特地过来,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哦,对。”   经她提醒,宋秋淇像是突然想什么,抱了酒坛子喝了一大口,壮胆似的。   “就、就想问,”清秀的小脸上红晕更深,不知是酒意染的,还是太过紧张给憋的,“您觉得,这里好吗?”   罗翠微扬唇笑着,望着小姑娘那郑重其事的目光,不答反问,“你呢?”   “我觉得这里好,很好,”她紧紧将酒坛子抱在怀里,垂眸道,“刚来时,我见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以为这里不好;可殿下说,慢慢来,大家一起勤快做事,什么都会有的。”   昭王殿下没有骗人,后来这里慢慢起了一间又一间的院子,慢慢变成了小村子。   “殿下说得对,”罗翠微笑着点点头,“将来,还会更好。”   “你会一直在吗?”宋秋淇抬起朦胧的醉眼看向她,有些担心,“在这里还没有变得更好之前,你会一直在吗?”   这会儿大约是真有些醉了,连“您”都不称了。   罗翠微倒不与她计较,只是伸手拿走她怀里的酒坛子,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想说什么?”   “大熊哥说,殿下很喜欢、很喜欢你,”像是怕她不信,宋秋淇特别用力地强调后,又嗫嚅着低下了头,“可是哥哥说,说……若你知道了……殿下……那你肯定会走掉的。”   罗翠微傻眼地看着这话说一半就趴到桌上、额头抵着酒坛子瞬间入睡的小姑娘,有一种想将她摇醒的冲动。   “小姑娘,你这样含含糊糊说话,若是在我罗家,那是要被打成泥做肉丸子的。”   ****   是夜,云烈洗去一身酒气回到房中时,见罗翠微裹了被子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不禁有些疑惑。   前几日她都会笑容可掬地等着他上榻,与他说说话,有时再顺便这样那样……   今夜竟这么早就睡了?   他放轻了手脚走过去,将罗翠微特意替他留的灯盏吹灭,在他身旁躺下。   黑暗中,身侧的人动了动,将被子让出一半。   “竟是装睡的?”云烈随口笑喃,溜进被中,高高兴兴将娇妻抱进怀里。   原本想作乱的大手被倏地按住。   “云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   云烈懵了一下,认真回忆半晌,“没有吧?”   “哦,”罗翠微闷闷在他怀中转身,背对着他,“那我睡了。”   云烈终于觉出不对劲了,忙不迭搂得更紧,“你想问什么?我保证知无不言。”   罗翠微在他怀中僵了脊背,沉吟半晌后,回头在黑暗中盯着他烁烁不安的眸子。   “方才你们喝酒时,宋玖元的妹子找我说话了。”   “不管她胡说八道了什么你半个字都别信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云烈吓得不轻,立刻手脚并用将她缠紧了。   他听军中许多成亲多年的同袍讲过,大家的夫人似乎都有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听不得自家夫婿与旁的任何姑娘有半点牵连,若然一句没解释到位,轻则吵架,重则……就会没有夫人了!   宋秋淇那小混账也不知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明日就叫宋玖元把她的嘴缝起来。   “人家也没说和你有关系啊,”罗翠微白了他一眼,翻过身来与他面对面,“她喝醉了,话说一半就睡着了。”   “说、说什么了?”云烈惴惴地咽了咽口水。   罗翠微冷冷一哼,也不矫情绕弯子了,“她说,她的哥哥提过,若我知道了你的什么事,我一定会走。是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说来听听。”   “她胡说,我没有,绝对没有对不起你的事,”云烈气呼呼地在她腰上掐了一下,“喝醉酒胡说八道的话你也听得进去?”   “真没有?”罗翠微狐疑低喃。   “你竟然宁愿相信一个小醉鬼挑拨离间,也不肯相信你的丈夫?!”   云烈轻恼,低头咬住她的耳垂,“明日我把她拎过来,你当面再问她一次,她要是真说得出什么来,我头拧下来给你。”   见他理直气壮地如此气焰嚣张,罗翠微顿觉应该是自己错了,于是立刻就缩在他怀里喵喵叫,“好吧,我错了。可是我要你的头做什么?”   “哼,”云烈得理不饶人,气哼哼的薄唇燃着火似地,又辗转烧到了她的颈侧,“你方才的无端猜疑,损害了我清白的名誉!”   “这么……严重?”罗翠微被他闹得周身一个瑟缩,躲又躲不过,只好任人宰割,“那,怎么、怎么赔?十车粮……够不够?”   极力求和的软嗓里夹杂着破碎低吟。   “不要,看在你人还不错的份上,算你便宜些,”沉嗓喑哑带笑,“赔我个孩子好了。”   “哦,这个……”   像是想起什么,黑暗中忽然响起云烈咬牙的强调,“得是会叫‘父王’的那种!”   若是生下个敢叫他“叔”的孩子,他一定会把那小团子丢出去喂狗,说到做到! 第55章   显隆帝封给云烈的藩地,除防区内的临川城外,还有桐山、成武、清芦、衡溪、昌繁。   名义上共六城。   可临川城地处边关要塞,是防区营地所在,又是与北狄人冲突的最前线,为军管区域,并不适合发展民生;其余五城则人丁凋敝,所余不多的百姓又散居各处,原有的各级官衙早已形同虚设。   或许也正因为此,他的就藩才能如此顺利,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毕竟其他几位殿下就算对临川有什么想法,也只是希望拿走临川军的兵权以壮自身羽翼,并没有兴趣接下贫穷凋敝的整个临川六城。   换句话说,云烈虽是五位开府殿下中头一个获得藩地的,实际却是接手了一个百废俱兴的烂摊子,够得他忙。   热闹的接风宴过去后,众人便照旧归位,继续各司其职。   翌日云烈没有出门,遣人将宋玖元唤到小院商议接下来的事。   经过连日的奔波走访,他们终于将藩地内真实的人口数量、聚居情况盘点出个大概。   宋玖元前几日一直跟随云烈在外走访,对这些情况也都清楚,心中自有大致的判断。   “藩地内本就人丁稀少,还散居各处,这非但于振兴农、商极为不利,更严重的是还会造成之后的政令发布不畅。”   云烈与他手下这些亲信都出自临川军,谋事更偏于行伍作风。   戎马之人谋事绝不躁进,也不图表面光鲜,力求稳扎稳打、直指核心。   在他们的布局中,并不急于先忙活所谓藩王州府的官署建制;理顺民生、造出新城,彻底稳住立足之地,才是他们当前着眼的第一步棋。   云烈抬手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的沙盘,“若想在一两年内就打开局面,最好的法子是将界内的人尽可能集中到一处。”   只有将散居五城的人口迅速集结到一个地方,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拔地起一座新城。   待新城运转逐渐成熟,随着本地人口繁衍及外来人丁涌入,便可再逐步按他们预先的布局再起下一座城。   “但眼下各级官衙形同虚设,若想靠发布政令让民众迁居,短期内必定见不到多大成效,”宋玖元蹙眉,暗暗叹了一口气,“况且,招贤令已出近一月,应者寥寥,有能者多在观望,咱们于政务上还没有太多得用的人手。”   云烈沉吟片刻后,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对宋玖元吩咐道,“即刻派人快马加鞭,向桐山傅氏投拜帖,本王明日亲自前去拜会傅氏家主。”   桐山傅氏是本地望族之一,在百姓间颇有些声望。   云烈打算从五城望族们着手开始游说,只要有一两户本地大宗族同意迁居,其他散居的百姓陆续就会跟来。   这就如古谚所言,“欲引凤凰来,先种梧桐林”;有了人口,城池很快会拔地而起,接着就会有人应招贤令而来。   ****   显隆四十二年八月廿八,卯时。   晨光微熹,初秋的黎明下软风轻寒,夜露飒飒。   今日云烈要亲自前往桐山,故而起了个大早。   待他打理好一身行头后,习惯地转回卧房,准备向睡梦中的娇妻“辞个不太正经的行”,却见罗翠微裹着被子坐在床榻正中。   此刻的罗翠微还迷迷瞪瞪的,整床棉被裹在身上,使她看上去像颗蓬松滚圆的大棉糖。   云烈顿时心尖颤颤,忍不住走过去坐在榻沿,连人带被将她环住,照着她脸颊轻咬一口。   残困未消的罗翠微五感俱皆迟缓,遭逢这等滋扰后好半晌,才缓缓扭头,睡眼惺忪地“瞪”人。   “做什么咬我?”   慵懒的娇嗓沙沙跌进云烈耳中,像有谁抓了把砂糖,不轻不重自他耳廓一路摩挲着,徐徐缓缓钻进他心里。   又甜,又挠人。   “没咬你,你做梦呢,”他垂眸闷笑,大掌轻轻揉着她脸颊上才被咬过的那处,欺负人脑子还不太清醒,“你怎么起这么早?”   看来昨夜他还是太过“心慈手软”,啧啧。   罗翠微眨了眨还有些沉重的眼皮,茫茫然不答反问,“你怎么起这么早?”   “你是鹦鹉啊?还学舌,”云烈忍俊不禁,两手捧着她的脸搓来搓去,“我要去桐山拜会傅氏家主,得早些出门,才好赶在日落前回来。”   如今他可是有娇妻在家等门的人了,不能轻易在外逗留太久的。   罗翠微的脸被他搓得快变形,终于清醒很多,娇慵地打着呵欠,随口问道,“还是宋玖元随你去么?”   “他今日要和熊孝义一道在村子里安排些事,我带旁人去。”   “哦,那你快走吧。”   罗翠微漫不经心地催促一句,艰难地从被中探出手脚,却又倏地缩回去,忧愁皱眉,“早上好冷,不想起。”   居然如此冷淡地赶他走?   云烈瞪了她半晌,见她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失落的恼意,只能闷闷站起,没好气地笑道,“这么怕冷,不会等到太阳出来暖和些再起身?”   “我跟宋秋淇约好,请她今日带我去半山附近看看地形。”   接风宴那晚后,宋秋淇一觉酒醒,全不记得自己与罗翠微说过什么。   昨日罗翠微做好点心等她大半日也不见人影,便差了人过去告诉她,今日带点心给她,顺便请她替自己领个路。   算着日子高展也差不多快来了,罗翠微打算提前寻几个适合建宅的地点备选。   “若她又胡说八道什么,你半个字都别信,大不了等我回来与她对质。”   前晚那小姑娘喝醉后跑到罗翠微跟前胡说半截话,害云烈虚惊一场,这仇他可还记着。   罗翠微笑得歪倒在床榻上:“知道啦。”   云烈点点头,走到一旁打开柜子,指着柜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你想穿哪一身?”   “我可以自己……”   “快说。”云烈凶巴巴打断她。   罗翠微裹着被子歪在榻上笑觑他,随手指了一套银杏刺绣的交领齐腰襦裙。   从前她总听人说,男子在成亲之后,新鲜劲头一过去,面对妻子时便会漫不经心,甚至不耐烦。   可她家这位倒是怪,像是为了弥补之前不能在她身边时时的遗憾,自打到了临川后,明明忙得都快要脚不沾地,却一日比一日黏人,见缝插针地找茬与她腻着,大事小事总愿抢着亲自替她做,活像是打算将她惯成个只需动嘴就衣食无忧的“废物”。   她也不舍得辜负他这番心意,便由着他。   云烈将她指的那套衣裙拎出来,认真打量片刻后,满脸严肃:“太薄了。你不是喊冷吗?”   “等会儿太阳出来就不……算了,不跟你争,”罗翠微见他蹙眉,无奈笑着另指了一套,“换成那个吧。”   宽袖直裾袍,外头还要配浅纱罩袍,多穿一件呢。   “你不是要上山?穿这个不好走路,摔了算谁的?”   罗翠微无奈地咬着唇角,笑瞪他一眼,“你想让我穿哪一身就直接拿出来,别再问我了。”   于是,昭王殿下在爱妃的甜蜜嫌弃下,亲手服侍爱妃更衣之后,才匆匆出门,打马往桐山去了。   ****   为了感谢宋秋淇与祁老之前对云烈的照顾,昨日罗翠微特地亲自下厨做了点心。   她于厨艺上只是懂些皮毛,此地的食材也不如京城丰富,又想着前一日大家在那“接风宴”上才大油大肉了一顿,便让随行侍者去向隔壁邻家买回来两颗新鲜大南瓜,做了南瓜水晶糕。   毕竟是送给人做谢礼的,她特意挑了形状最完好、最精致的,分别放进两个食盒中,还撒上些从京中带来的肉松做点缀,这才一手拎了一个食盒出门去。   “王妃殿下,交给我吧。”侍女陶音急忙行过来,要接下她手中的食盒。   此前从昭王府跟到临川来的,除了两名年轻的侍者之外,便只有侍女陶音了。   不过罗翠微与云烈许多事都惯于自己来,陶音一人倒也照应得过来。   罗翠微摇摇头,笑道,“我去看望一下那位老人家之后,还要让宋家小姑娘领我去半山上瞧瞧,怕要午后才回来的。你留在家中辛苦些,替我熬个汤吧。”   她嘴刁,离了罗家的司厨就没太大胃口,不过她也不为难陶音,时常让她熬些汤,就权当补上了。   ****   出了小院才没走出多远,迎面就见宋秋淇来接了。   宋秋淇远远见罗翠微一手拎了一个食盒,赶忙飞快跑过来要替她拿。   “这是你的,另一盒是给祁老的,我自己拿,”罗翠微只递了一个给她,笑道,“昨日你没来,吊在井里冰了一夜,滋味或许没那么好了。”   “不能够!熊大哥说,罗家司厨做的吃食,都快赶上御膳那么好吃了。”   宋秋淇笑眯眯地将食盒抱在怀中,边走边揭开盖子。   这姑娘本就是个开朗爽利的性子,罗翠微也是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两人这一搭上话,竟半点不显生分。   “他吹牛的,他又没有吃过御膳,”罗翠微乐悠悠地与小姑娘闲聊起来,“再说我家司厨也没跟来,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就凑活尝尝得了。”   晶莹玲珑的小点心显然很合小姑娘的心意,才看了一眼就眉开眼笑,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块出来,先尝为敬了。   “咦,南瓜和肉混一起……还真好吃!”   “只是肉松,我家司厨给我封在罐子里带来的,”罗翠微偏头笑看她两腮鼓鼓的模样,“怎么你们都像是很缺肉吃的模样?我瞧着前日的宴上明明有许多肉啊。”   宋秋淇将口中那点心眼下,小心翼翼地将食盒盖子重新盖好,这才瞪圆了眼睛。   “那是沾了您和殿下的光,全村的肉都在那一桌上了!下一回再想那么吃,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这村子里的人少,拢共不足三十户,都是临川军的家眷。   临川军中的许多将士出身贫寒,有些人家中自不免会遇到难处。   这二十几户将士的家眷,大多都是因为遇到天灾人祸,在老家属地实在过不下去,又再无旁的亲友可投靠,不得已才寻到临川来。   像宋秋淇,便是因为家中有一对赌鬼父母,总是将宋玖元托人带回去的饷银输个精光,到最后更输得个家徒四壁,竟想将那年才十一岁的小女儿卖给人牙子抵债。   小姑娘没读过书,却是个胆子大骨头硬的,知道隔壁祁老要带着孙儿上临川来投奔与她哥哥同在临川军的儿子,便从家中偷跑出来,跟着祁老一路走到这里了。   “最早来的就是我,还有祁老和他的孙儿八宝,”左右路上无事,宋秋淇便向罗翠微讲起这村子的种种掌故,“殿下和熊大哥探了周边许多地方,说就此地最安全,也方便哥哥他们从防区过来照应,便在这里给我们建了房子。”   之后陆续又有人来投亲,便一并安置在此地落脚了,渐渐就有了这小村子。   “村里有不少是老人、孩子,能下地耕种的人不多,粮食收成总不够吃,”宋秋淇咬了咬唇上干裂翘起的皮,百感交集地扭头看了罗翠微一眼,“殿下心好,就想法子拨出些钱粮来照应……” 第56章   罗翠微恍然大悟,原来临川军和昭王府之间的糊涂账,最大的缺口就在此地。   兵部拨给临川军的钱粮都是按军中人头算,而这二十几户、近百口人是不在其中的。   以往遇兵部延迟发放粮饷时,云烈便拿少府给的月例银来垫,既垫临川军的口粮,还得兼顾着贴补这近百口人。   等到兵部补发粮饷后,军中众人能将自己吃掉的那部分还给云烈,却多半是还不起这百口人吃掉的部分了。   就这样拆东墙补西墙,最终算下来,贴补这百口人的钱还是从云烈头上出的。   他自不会忍心向这些老弱追讨,久而久之可不就将京中的昭王府穷得个叮当响了。   见罗翠微笑而不语,宋秋淇赶忙又道,“哥哥说过,咱们这些人是殿下最大的拖油瓶;待殿下成亲之后,咱们就得自己想法子,绝不再拖累殿下了。”   “你也说村里有许多老人和孩子了,难不成要逼着他们下地去?”罗翠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殿下既愿意照应你们,便没当你们是拖累,别听你哥哥胡说。”   “可是,大家都说,”宋秋淇面有愧色地咂了咂嘴,小声道,“无论是京中哪家姑娘做了王妃,都不会肯由着殿下继续拖着我们这帮没亲没故……”   若换了是别家姑娘做了这昭王妃,道理就是这道理。可偏偏云烈运气不错,遇上的是罗翠微。   罗翠微含笑横了她一眼,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自责自咎,“我这人没旁的本事,就会赚钱。你们这才不足百号人,若真能吃垮了我,那就算我学艺不精,愧对家父教导。”   她要是连百来号人的口粮都赚不回来,只怕罗家列祖列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你年轻又机灵,若肯好好听我安排勤快做些事,包管今后顿顿有吃有喝、有酒有肉。”   宋秋淇眼儿一亮,使劲点点头,“我听话,也勤快!可是,我没读过书,也能替你做事吗?”   “当然可以,等过些日子我等的人来了,有的是事情可以给你做,放心吧。哎,对了,这山上有草果吗?”   “有啊,满山都是,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左右我这几日还闲得没事,晚些去摘些草果回家试试做肉干好了。”   “这是京中的吃法吗?”   “我往年瞧着我家司厨用草果加别香料腌的肉干,等我先试试看能不能做出一样的味道来,到时候分你一些。”   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亲亲热热说着话,宋秋淇小心护着罗翠微过了一道小水沟后,指着前头不远处高出树梢的小房顶。   “那里就是祁老的院子了,很近吧?”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抱紧了自己那盒糕点,笑脸一僵。   “我哥哥和熊大哥正在替祁老补屋顶!不能给他们看到我这盒点心,他俩可都是‘土匪’!”   宋秋淇替罗翠微指了通往祁老那座小院正门的路,做贼似地躬身抱好自己的食盒,“王妃殿下,对不住,容我没义气一会儿……我得从林子里的小路绕过去,从后门溜回去将盒子藏起来!”   忍俊不禁地看着宋秋淇敏捷地没进林中后,罗翠微摇摇头,拎着给祁老的那盒子点心,慢悠悠沿着宋秋淇指的那条路往前走。   ****   林荫小道上,有鸟鸣啾啾,有蝉嘶虫吟,初秋的风再缓缓送来模糊人语,使这方小天地于静谧中又不失生动。   随着那藏在林荫尽头的小院渐近,罗翠微依稀能听出是熊孝义与宋玖元在边补房顶边聊天。   熊孝义嗓门大,连累得斯文如宋玖元也尽量配合着他的声调,若不细听他俩说话的内容,旁人大概只会以为这俩人在吵架。   “……你个宋呆,我瞧着你是想讨打得忙!这种馊主意,你若胆敢在殿下面前去提,他不赏你五十军棍送你‘回老家卖鸭蛋’才怪了。”   所谓“回老家卖鸭蛋”,就是说被打死了。   虽不知他们在谈什么事,罗翠微却忍不住觉得好笑。   她家那位昭王殿下,治下竟是这么凶残的吗?   那他对她可当真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了,连发脾气都没有真的多凶过。   “我一早就提过,没有被打啊!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殿下娶的人,刚好就是罗翠微?”   宋玖元的嗓音不像熊孝义那般中气十足,却也字字分明。   罗翠微脚下顿住,再挪不动步子。   “什么玩意儿?你啥时候……提什么了?”   熊孝义的声音听起来很诧异。   接着便是宋玖元弱了声气,娓娓解释,“这馊主意,去年殿下回京之前,我就同殿下提了啊!若要短时间内拔地而起一座城,这花费,凭咱们自己根本解决不了。”   “不过那时并没有谁预料到,陛下会这么早谕令封藩,只是未雨绸缪的打算罢了。当时我就提醒殿下,回京后可着重结交一下京中几大商家,若能借得他们之力来建城,绝对事半功倍。”   “可这样大一笔钱,又是砸向藩王属地,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太大利益可得不说,一个不当心还会惹来陛下或其他几位殿下的忌惮,大商家们惯会算计,轻易是不会出这风头的。”   当听见宋玖元话说到此,罗翠微已不知自己是该掉头往回走,还是继续往前去。   这一时踌躇,便定在了原地。   “那时我还随口与殿下玩笑了一句,说这事毕竟风险大利益小,若想将人绑死在咱们这条船上来,最迅捷、牢固的法子显然是联姻……”   宋玖元的嗓音幽幽转低,模糊轻叹。   “本以为殿下根本没听进去,哪知最后竟真成了事,还是我原以为最不可能的罗翠微。”   ****   当罗翠微拎着食盒的身影出现在林荫小径的尽头,房顶上的宋玖元与熊孝义双双吓呆,险些没从上头滚落下来。   “做贼心虚”的两人稳了好半晌心神,才一边讪讪向罗翠微打了招呼。   罗翠微唇角噙着淡淡浅笑,摆摆手,“你们忙吧,我就是来给祁老和小八宝送些点心,道个谢就走的。”   她的神情看起来很平和,与平常并没有太大区别,熊孝义与宋玖元惴惴不安地对视一眼,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谁也不敢再出声。   等到罗翠微进屋见了祁老,将伴手的谢礼送过,又逗着五岁的小八宝玩闹几句后,这才施施然退了出来。   房顶上的二人默默望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宋秋淇凑到罗翠微身旁,陪着她施施然又走了出去,这才沉重地吐出长长浊气。   “宋呆,你脑子好使,”熊孝义忍不住又咽了一下口水,趴在房顶上将嗓音压得低低的,“你瞧她那副模样,是听见了啊还是没听见?”   宋玖元使劲眨了眨眼睛,目光颤颤地看了看那林荫小径,喃喃道,“咱们方才那么大的嗓门……没听见才怪了。”   就不知听到了多少啊。   “宋呆,我觉得,”熊孝义无比同情地看向宋玖元,“若这事不解释清楚,你怕是当真要回老家卖鸭蛋了。”   宋玖元一头磕在房顶上,懊恼轻嚷,“你也跑不了!”   ****   酉时,云烈快马加鞭自桐山赶回,神气飞扬起进了小院,却见熊孝义与宋玖元蔫头耷脑地在院中团团转。   一旁的侍女陶音也是满脸焦急。   “你们这么闲?”云烈蹙眉看着这三人。   陶音闻声回头见是云烈,急急福了个礼后,赶忙秉道,“殿下,王妃殿下她……没有回来。”   云烈顿时瞪向宋玖元:“不是去找你妹妹了吗?”   “秋淇说,上午带王妃殿下去半山看过地形之后,是亲自将她送到这路口的,”宋玖元焦躁地挠挠头,无比心虚,“也不知道后来又去哪里了……”   毕竟多年同袍,云烈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其中必定还有事。   他面上的神色渐渐冷峻,沉嗓冰寒,目光如刀,“你俩选一个说得清楚话的人出来吧。”   别看云烈平日里还算随和好相处,可临川军中出来的人,没一个不怕他这种脸色的。   宋玖元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将今日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认错的态度也相当端正。   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云烈脑中“嗡”了一声,只觉有股寒气自脚底下直冲脑门。   熊孝义赶忙又补充道,“已经将村子里能动的人都撒出去找了,我就就是押着宋呆在这里等殿下回来,让他负荆请罪呢。”   随着云烈周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渐渐凛冽,宋玖元觉得自己愈发腿软了。   云烈眼中似挟霜裹雪,板着脸转向熊孝义,“今日从防区换下来休整的人动了吗?”   “没有。”熊孝义重重摇头。   开什么玩笑,没有昭王殿下的命令,谁敢擅动军籍的人做他用?   “立刻召集休整的所有人,一队从出村口往官道的方向去找,剩下的人搜山,”云烈的脑子和他的嗓音一样冷静,“至于宋玖元……”   宋玖元感觉自己脖子发凉,“属下认罚。”   “熊孝义,把他绑起来吊井里冷静一下!”   先前还冷如寒冰的云烈顿时炸开了,指着宋玖元痛骂。   “脑子被狗啃了?你那时叽里呱啦自说自话,我理你了吗?我压根儿就没仔细听你在说什么!”   说完转身就往山上去了。   一路上,云烈的目光四下逡巡,没放过山中林间每一个角落。   “早上走时不时跟你说好,若有人胡说八道,你半个字都别信,大不了等我回来对质吗?”   口中焦躁自语,抬手重重挥开道边旁逸斜出的一枝小树枝,泄愤似地。   小树枝的尖锐处化过他的手掌边沿,迅速拉出一道血痕。   他却不知道疼似地,脚下大步流星,锐利的目光仍在四下搜寻。   “混账兮兮的,偷听了人家瞎说几句,就伤心乱跑……我是那样的人吗?!”   走了好远也没见着人,云烈整颗心像是被摊在油锅里似的,那种滋味,真是比当初被北狄人照他胸口一刀砍来还痛。   寻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云烈听见不远处传来临川军中惯用的鸟语哨,立刻朝哨音来处奔去。   那哨音的意思是“找到了”。 第57章   初秋黄昏,夕阳的残晖斜斜入了枝叶掩映的林间,似淡金薄纱透着轻寒。   云烈循着鸟语哨赶到时,远远就见罗翠微正倚坐在一块大石上。   自六月下旬大婚以来,从京城到临川,两人几乎算得上形影不离,在此刻之前,云烈都以为自己可说是看过了罗翠微所有的面貌。   但就在此时此地,他突然意识到,无论是在成婚前还是成婚后,她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的所有面貌中,并不包括那个曾手握“京中首富”家主令的罗家大姑娘那一面。   极目所见,那副在中宵夜静的鸳鸯被底总是娇柔甜腻的纤秀身躯,此刻却端坐出个大马金刀的气派,腰身直挺如青松凛凛;   那张今晨还疏慵绵甜的带笑芙蓉面,眼下正凝着一脸看不出深浅的澄定神色,叫人望之生畏。   她身上的素青锦窄袖半臂襦裙,还是他早上临走时亲自替她穿好的,原不过是一袭雅致端和的常服,在她此时偏于冷硬的气势下,竟被穿出了战袍铠甲般的威仪。   她从未对他露出过如此冷肃敌峙的一面。   想到宋玖元那张破嘴捅出的篓子,云烈胸腔绷得生疼,心撞如擂,动得个大纵不静。   真是要冤死他了。   他的妻子骨子里绝不是个寻常姑娘,那可是惯于在眨眼瞬间决断、输赢不惧的姑娘。   若然没能字斟句酌地将误会解释清楚,她一定做得出舍下他就走的事来。   字字句句都不能出错。   连说话时的呼吸、停顿都不能出错。   绝对、绝对不能让她心中留下半点疑云。   云烈脚下步伐渐缓,喉头频频滚动,极力稳住慌张的心神,在脑内一片纷乱中尽量翻捡着言辞。   就在他周身绷得险些要同手同脚时,忽听得那熟悉的娇嗓冰寒辣辣地冒出一句——   “站那儿别动。”   短短五个字,并未扬声武气,却透出一股子能叫人周身血液凝滞的冷利。   云烈脚下似被灌了铁水,整个人被黏在原地。   胸腔中像有什么东西乍然迸裂。   痛不欲生。   ****   奉命搜山这一队临川军将士都是昨日才自前方防区轮换下来,在村子里稍作休整的。   先前他们临时接到中军参将熊孝义传下的昭王殿下急令,便匆匆领命奔上山来,根本来不及换上临川军的沙毂布甲,是以穿什么的都有。   面对罗翠微的慑人气势,整队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静默好半晌之后,才有一个人硬着头皮出了声,“王妃殿下,我等当真是奉殿之命来寻……”   “怎么?昭王殿下的命令是命令,王妃殿下的命令就是耳旁风?”罗翠微右手撑在曲起的膝头,左手反在背后支着那块大石,明眸晶晶,目射寒江。   “你们方才不是说,发出哨音后,殿下很快就会过来么?”   整队将士如梦初醒,纷纷挠头四顾。   有眼尖的人终于瞧见半隐在林荫中的云烈,一时忘形,也没顾得上规矩,抬手往那方一指,回头满眼激动地望向罗翠微。   “那儿呢那儿呢!”   罗翠微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这才偷偷吁了一口气,徐徐敛起周身的锋利寒刺。   “好吧,殿下已亲自来接了,你们就先回吧,”罗翠微摆了摆手,唇角淡淡扬起,又成了笑脸迎人的模样,“实在抱歉,无端惊动大家跑一趟,明日给你们添肉吃当赔罪吧。”   ****   那队将士向罗翠微与云烈分别执了辞礼,又朝其他方向的同袍们发出了“已寻到,撤”的鸟语哨音,便迅速退开,很快就没了踪影。   云烈自林荫中步出,手脚发僵地朝罗翠微那头挪去,只觉自己面上绷得发木。   走到她跟前站定,见她神色无波地仰头望着自己,云烈喉头滚了好几滚,薄唇像被缝住似的,半晌张不开嘴。   他的脑子被搅得乱糟糟,一时竟看不透她此刻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先前在心中斟酌半晌的那些周全解释全白费,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你……”   罗翠微才一出声,他就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颤。   在她渐渐讶异的目光下,云烈单膝屈下,半蹲在她面前,使她不必再费力仰头。   接着,他颤颤伸出双手搭上她的肩头,见她并没有推拒,这才猛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这动作突兀,力道又不小,罗翠微没个防备,秀气的鼻梁迎面撞在他坚硬的胸膛上,顿时痛得她眼中泪花与金星齐飞。   “云烈!”罗翠微闷在他怀中忍着痛,娇声薄恼地嗔唤了他的名字。   云烈并未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听出她嗓音里似乎有兴师问罪的怒意,心下一慌,将她箍得更紧了。   “微微你要信我我是冤枉的宋玖元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打过罗家的主意!”   一气呵成,无须断句。   罗翠微捂着鼻子从他怀中艰难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半晌没吱声。   云烈双臂紧紧将她圈在怀中,垂眸迎上她那复杂难明的目光,嗓音渐渐沉哑,“我真的从没有想过要……”   他们二人从相遇到成婚,一切都来得太快,若按常理推断,宋玖元的说法才像是最顺理成章的真相。   可那偏偏不是真的啊。   “你是想说,你并不是因为宋玖元出的那主意才想娶我的?”罗翠微眨了眨泪眼,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   语塞的云烈只能重重点点头,目光片刻不离她。   “只是因为喜欢?”她又问。   云烈再度点头,莫名咽了咽口水。   罗翠微偏过头,就着他臂上的衣袖蹭去眼中的薄泪,这才歪头盯着他的眼睛又追问,“那,是为什么会喜欢呢?”   云烈神色一滞,茫然又焦躁地脱口道,“非得要有个为什么,才能喜欢?”   这就是他与罗翠微之事中最有理说不清的地方。   虽说他没有太多机会接触旁的姑娘家,却也不是一个也不认识的。   可偏就只有此刻他怀中的这一个,在他不知不觉间,很不讲道理地,就那么稳稳窝在了他的心尖上。   真相就是这么荒谬,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假话吧?   “哦,那倒也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罗翠微撇撇嘴,认命似地点点头。   云烈愣了愣,“你信……我没有想要算计你家的……”   心下惴惴,语不成句。   “你若是会愿意算计人的那种人,会穷成这德行?!”罗翠微揉着鼻子,没好气地笑弯了眼。   云烈闭了闭眼,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巨石轰然落地。   ****   “你方才为什么冷着脸生气?”云烈委屈着恼地瞪着怀中人。   经他这一提醒,罗翠微立刻瞠圆了水眸,“你没看出来我那是冷着脸在虚张声势呢?我正想事情,呼啦啦冒出一堆没不认识的人,说是你派来寻我的,又没哪一个着了临川军沙毂布甲的,还拿不出能证明身份的信物,我哪敢轻易跟他们走啊!”   她娇娇地翻着白眼拍了拍心口,喃喃道,“可吓死我了。”   “你才吓死我了!”云烈真想咬碎自己一口大白牙,“既你没有当真相信宋玖元的话,那你瞒着大家往山上跑什么?!”   害他以为她负气出走,要抛夫弃家了。   “我没跑啊。就是早上问了宋秋淇,她说着山上有草果,我就来找找准备摘些回去做肉干用……”   云烈指了指四周随处可见的草果,满脸写着不可思议,“满山都是的玩意儿,你摘了几个时辰?到太阳落山还舍不得回家?”   说到这个,罗翠微胡乱从手边扯了一把青草扔他满脸,尴尬迁怒,“还不是早上你乌鸦嘴!一大清早就说什么怕我摔了!”   结果不但真摔了,还把脚给崴了。   ****   云烈既心疼又好笑地蹲下,小心地握住她崴伤的右脚踝,轻轻动了动,“这样疼……”   “疼疼疼!”罗翠微疼得皱脸咬唇,吃痛低吟,“别、别再动了……受不住……”   云烈被烫着似的,倏地缩回手,绷起一脸可疑且可耻的暗红,“闭嘴。”   他这一脸红,罗翠微才惊觉有哪里不对,忍不住也跟着脸红起来,“收起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云烈闷声笑了笑,转过去背对她蹲下。   罗翠微也不同他客气,拎好一旁那个装了草果的小布袋,乖乖趴到他的背上。   “哎,对了,你今日去桐山,与傅家谈得还顺利吗?”   她双臂环住云烈的脖颈,说话间温软馨香的气息全数烫在他的耳畔。   后背上某些柔软触感本就让云烈心猿意马,再被如此这般一滋扰,他的耳廓自是迅速泛红,不多时就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是想占谁便宜?”   罗翠微见状,笑意刁滑地在他烫红的耳尖上咬了一口,“诶呀,没留神,嘴滑了一下。”   云烈周身一僵,停住脚步扭头看向她。   那眼神让罗翠微汗毛倒竖,立刻怂怂赔笑,“不、不小心的,请殿下继续高抬贵足……唔。”   云烈在她唇上咬了一下,算是还以颜色,这才如她所愿地继续往前走,口中还不往恶声恶气地威胁,“老实点,若你再动手动脚又动口,那是很容易就地被办了的,知道吗?”   “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一定老实。”   罗翠微深信她家这位殿下是个言出必行的,不敢再惹他,赶忙红着脸换了话题。   “先前我在山上晃了晃,突然就有了些想法。算着日子高展也差不多要来了,到时候……”   云烈再度停下脚步回头,危险地眯起眼觑她,“我看你是很想在这里被办了。”   有想法就有想法,可这想法里竟然有那个很不得昭王殿下眼缘的高展,这就很挑事了。 第58章   虽说罗翠微在旁的事上胆大,可在床笫之间却向来都是被“压”得死死的那一个。   慑于云烈眼中那半真半假的威胁,罗翠微怂到一个不行,立刻以双臂圈紧他的脖子,将脸藏进他的肩窝,开始撒娇卖乖。   “哪有人这样的,我明明很老实了,”她烫着一张脸弱声弱气地嘀咕,“你看我对你多好,听见别人说你是另有居心才娶我,我都还是相信你……你却只会欺负我。”   这样软绵绵、甜蜜蜜的示弱显然让云烈很受用,立时忍不住乌眸含笑、剑眉斜飞,投桃报李地放她一马,重新迈开步伐。   夕阳已沉入山后,有月东升,三两星子在尚未尽墨的天边烁烁。   小道的两侧林中有山风拂过,沙沙响。   云烈反剪双手,将背上的娇妻护得稳稳的,双眸望着前路,沉声低唤,“微微。”   “嗯?”罗翠微将下巴支在他的肩头,偏过脸瞧他。   傍晚的月华与星辉将俊朗沉毅的侧脸线条勾勒出柔软的弧度。   “往后别再这么吓我,”云烈目视前方,喉头滚了滚,才又接着道,“若突然疑心什么事,就当面来质问我;若是实在生气,要打要骂都行。”只是,不要再突然不见了。   罗翠微听得又心疼又恼火,拿下巴往他肩窝里不轻不重地杵了一下。   “你很怕我会丢下你走掉?”   “嗯。”云烈应得小声却坦诚,没有丝毫的迟疑。   这是在镇守临川防线近十年的钢铁儿郎,这是临川六城新上任的王。   在她面前却低声下气,铠甲尽褪。   罗翠微心中又甜又涩,无奈地撇撇嘴,软声带笑地逗他,“昭王殿下这是从前被谁抛弃过?伤这么重呢?”   云烈顿了顿,反剪的双臂将她搂得更紧,“亲身经历倒是没有,只是这些年在军中,见过许多这样的人间惨剧。”   虽说从今往后他的重心会逐渐转向临川的政务,不会再如以前那般时常亲自镇守前线,但他很清楚,情况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虽是个藩王,拥有的却只是一个百废俱兴的藩地、拮据的财库、一帮子已卸甲却因伤残而无法谋生的同袍兄弟,甚至还有这村子里近百口同袍们的家眷。   他很想给罗翠微最好的一切,可在将临川六城这烂摊子理顺之前,他似乎也没什么好的给她。   却又舍不得放开她。   真怕她哪一天就后悔了,不愿再陪他忍受这段艰难的时光。   真怕将来什么都有时,身旁却没有她了。   罗翠微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云烈一直强调,是她先招惹他的根源?   死不承认是自己先对她起了心思,拼命找寻各种理由,假装是她先撩的他。   只有假装她对自己心爱至极,绝不会舍得离去,他才敢大胆地走近她。   可其实上,他心里分明又很清楚,这是他自己哄自己的借口。   所以,今日她突然不见踪影,又有宋玖元那些话在前头做引子,便轻易炸开了他心中那隐秘的不安,让他方寸大乱。   “云烈,你记住,我可喜欢你了,”罗翠微抿了抿唇,眼中软光潋滟,“只要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别欺负我,我就会让着你,不会舍得轻易丢下你就走的。”   既已知道自己霸在了他的心尖上这个事实,那诸如谁先动心、谁更离不开谁这种小事,她就口头上让着他些吧。   云烈唇角微扬,却一脸无辜地回头瞥她:“可有些时候,难免还是要欺负的。”   “什么时候?”罗翠微蹙眉。   “在床榻……”   罗翠微忙不迭伸手捂了他的嘴,“哪儿那么多废话!你这人怎么……啊!”   这流氓,居然舔她手心!   成功以“下流手段”迫使她将手收了回去后,云烈闷闷笑着,嘴上又开始皮了,“没法子,那种时候,你又总不肯主动‘欺负’我,只好我委屈些。”   罗翠微面红耳赤地抿唇撇开头,一路没再接他的话。   她算是明白了:但凡只有他们两人独处时,不管说什么,这流氓都能拐到“床榻”上去。   偏在这件事上,她脸皮还不够他厚,招架不住的。   ****   待云烈背着罗翠微回到小院后,可怜的宋玖元才被从井里放出来——   熊孝义是个使命必达的,先才云烈一气之下说了将宋玖元绑起来吊到井里去冷静一下,他就当真这么做了。   宋玖元自知理亏,当然也不敢喊冤,赶忙去向罗翠微当面致歉。   此时罗翠微已换了衣衫,与云烈一道坐在小厅的饭桌旁等着陶音端饭菜来。   她请宋玖元坐下说,宋玖元却不肯,只是一径道歉。   “没什么的,我原也没往心里去,只是上山找草果去了。”罗翠微无奈地笑笑。   云烈看到宋玖元就气不打一处来,眸色冷凝瞪得他脖子发寒。   “枉你我同生共死这么多年,你却不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玖元无可辩驳,悉听发落。   罗翠微顺毛似地扯了扯云烈的衣袖,落落大方对宋玖元道,“其实你会那么想,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是罗家的女儿,而殿下又是个缺钱的殿下……”   余光瞥见云烈偷偷瞪了自己一眼,罗翠微转头回瞪他,“瞪什么瞪?我哪个字说得不对?”   “都对,”云烈讪讪清了清嗓子,“请王妃殿下畅所欲言。”   “都怪你打岔,我忘了要说什么了,”罗翠微嗔他一眼,“就这样吧。”   云烈委屈喊冤:“我方才没出声,怎么就打岔了?”   “你虽没出声,可你的眼神打扰我了,”罗翠微翻着小白眼哼了一声,盯着陶音端上来的饭菜,“我要吃饭了,你们随意。”   因罗翠微并不计较,云烈也没再与宋玖元为难,只敷衍地挥挥手,让他明日过来议事。   今日这场小小风波就此揭过。   临走前再偷偷打量了二人一眼后,宋玖元终于相信,之前真是自己想太多。   他想,昭王殿下一定不知自己望着王妃殿下那眼神,啧。   真是宠溺得能将人淹死在里头。   若被不知情的人瞧见这夫妇二人私下相处的模样,大约是根本不敢相信这两人就是临川六城的新主。   如此没心没肺的一对“贤伉俪”,根本就是话本子里那种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而结合的典型!   算计?不可能的。   这俩人面对对方时满脑子只剩情情爱爱,见鬼了才塞得下“算计权衡”。   ****   翌日,宋玖元早早到了小院。   初秋的白日里总不免闷热,云烈索性让人将桌案搬到院中的大树下。   宋玖元与他对桌而坐,两人便开始商议起建新城的事来。   罗翠微昨日崴了脚,原是在房中休息的,这会儿却突然想起一事,便单脚跳着从里头蹦出来。   云烈闻声回头,气呼呼站起身走过去,拦腰将她抱起,“瞎跑什么?”   见宋玖元礼貌地将头撇开,罗翠微有些不好意思,挣扎着想要下地自己站着,“我想起一个事,打算同你们说说。”   云烈直接将她抱到树下,稳稳放在自己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说吧。”   顺手替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罗翠微接了茶杯,也不再忸怩,看了宋玖元一眼,直奔主题,“昨日我在山上时就在想,其实有件事宋玖元说得没错:要新起一座城所需银钱不菲,凭咱们昭王府一己之力,根本没法子的。”   虽说昭王府名义上已手握临川六城,军政财权尽在掌握,可实际上临川六城人口凋敝、政令瘫痪多年,财税之事根本就是空谈。   而藩王就藩之后,藩地上一应事务全需自行调度,若无天灾人祸,朝廷不会再如以前那样定时下拨钱粮。   就拿临川军来说,以往兵部虽时常延迟发放粮饷,可到底总会在后头补来;但从今年冬起,就连这时常会延迟的粮饷也不会再有了。   “当今世上担得起这个花费的姓氏,掰着手指头也没几家,”罗翠微抿了一口茶,冷静浅笑,娓娓道,“可就是为数不多的这几家,即便负担得起这笔钱,也绝没有谁家有胆子出这个风头。”   云烈就藩临川,很显然就是退出储位之争了。   而无论是哪一家,全力往一个不欲争夺储位的藩王属地砸下足以建起一座城的钱,这种事,且先不说陛下会不会忌惮,将来的储君却一定会忌惮。   若待储君上位,而昭王府势力还不足以自保时,哪家替临川出的这个钱,哪家就必定是储君的头一个靶子。   宋玖元点点头,望着桌上的沙盘,无奈叹息,“眼下最头疼的,也就是这个了。”   没钱,就起不了新城;起不了新城,就很难在短期内迅速整顿临川六城凋敝的民生。   而就藩后不能迅速有所作为,就无法在临川六城的百姓中树立起昭王府的威望,也引不来有真才实学之人来完善藩地州府建制,接下来的整顿吏治、推行新政等等,就更成了空谈。   罗翠微扭头仰脸看着云烈,笑得胸有成竹:“政务上的事我并不精通,可关于钱的事,我却很精通啊。” 第59章   云烈和他的幕僚们欲以建新城作为整顿临川乱象的开局,这事早在几年前就定下了调子。   后续如何完成藩地建制、稳固军政民生的一应措施,都是经过好几年的筹谋、磋商与反复推敲,全都有相对详尽的规划与步骤,照理说只需按部就班迈出第一步,后面的事就一通百通。   可自七月初九显隆帝诏令封藩至今,已有两个月的时间,建城所需的巨资仍无着落,这第一步就怎么也迈不出去。   原以为可以游说本地豪绅之家出资建城,可各家的态度都很暧昧,虽未强硬拒绝,却也始终没松口。   此刻听到罗翠微主动提起钱的问题,宋玖元无奈轻叹,扶额道,“听说上半年时王妃殿下才在京中替王府攒了些田产,莫不是打算变卖?”   昭王府的财务状况有多糟糕,他不是不知道。   毕竟,这几年里云烈不但要时常贴补临川军粮饷,拉拔这个村子的同袍家眷们,还将不少卸甲后因伤残无力谋生、又无亲眷可投靠的同袍接到京中王府照应。   将这么庞大的负担扛在肩头,且不是一年两年,长久下来昭王府的府库早就空空如也。   即便上半年罗翠微用惊人的手段以小博大,零敲碎打倒腾了几桩买卖后,就替昭王府赚出了些田产与积蓄,可即便将这些全部拿出来,对建一座城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怎么可能?如今府库里就那么点家底,京中王府与这头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口人需要照应,若全拿出来给你们建城去,我不就只能带着大家一起上街讨饭了?”罗翠微好笑的“呿”了一声。   云烈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替她遮住斜斜照来的秋阳,俊朗刚毅的浅铜色面庞上满是坚定。   “钱的事,我再想法子与本地几大姓谈谈吧。”   他很清楚,别处的富家大姓绝不会冒着得罪未来储君的风险,对临川施以金援,眼下除了指望本地豪绅解囊,似乎没有更好的法子。   “本地大姓虽都是有田有产的豪绅,说到底却都是平民之家,看待事情的立场与格局同你是不一样的。”罗翠微对云烈摇了摇头,浅浅笑道。   虽说云烈自小不受爱重,可他毕竟生来就是皇嗣,又领军守护此地多年;对这片土地与这里的人,他心中有一份责任感。   因此对云烈来说,重建临川六城,是志向、是抱负,是百折九死都不会令他回头的此生夙愿。   但这其中利在千秋的光荣与浩荡,对本地豪绅大姓来说太空泛了,根本是轻飘飘事不关己的。   罗翠微自幼随父走南闯北,及长又主持家业混迹商界数年,见惯世情百态,最惯于站到别人的立场上将心比心去权衡利弊。   她虽未与本地几大姓谋面,也能明白他们此刻观望的心态。   “这些本地豪绅之家都非世袭贵胄,家底都是集宗族之力一代代攒下来的,怎会舍得轻易拿出来,砸到一件不能立时看到前景的事上去?”   所以,无论怎么谈,这钱怕都是谈不出来的。   ****   临川六城是云烈与罗翠微共掌的,昭王府接下来要带领临川六城走向一个什么样的将来,她的想法自然也举足轻重。   在云烈与宋玖元专注的聆听下,罗翠微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   “咱们本来就要建一座王府,而藩地建制一定要兴学,因此官学书院也是要建的,对吧?”   她从桌案上的匣子里取出两座木雕小宅子,随手放进沙盘中,“这两座宅子的钱,眼下昭王府的府库是拿得出来的。”   之前她存了一笔钱在京中的罗家钱庄滚利,如今小半年过去,怎么算也有所增长了;大不了再从她的嫁妆取些来贴一贴,建两座宅子的钱倒是不缺的。   那代表着临川新城的沙盘中孤独地伫立了两座木雕小宅子,显得有些冷清。   “防区内有三万临川军将士,虽有军医,却时常缺药,对吧?”她看看云烈,再看看宋玖元。   “若将临川军的药材供应这笔生意放出来,不可能没人接这茬。到时择优挑个两三家,最好是诸如济世堂这样财力雄厚的百年招牌;咱们开出条件,让他们务必得就近有铺面,以方便随时取药或问诊。”   宋玖元瞠目结舌地望着罗翠微,而云烈却若有所悟地笑了。   “为表合作的诚意,昭王府以低价划地给他们,”她从容地又取出两座木雕宅子,拿在手中摇了摇,笑得有些小狡诈,“宅子,他们自己建。”   空荡荡的沙盘上又多出两座宅子。   “就着临川军这三万人所需的衣、食、药、兵、甲,咱们都能按这路数玩出花来。”罗翠微眨了眨眼,顺手又往沙盘中放进几座木雕小房。   临川军这三万将士,就是引各方金流汇集新城的本钱。   宋玖元朝她竖起大拇指:“王妃殿下真不愧……”奸商啊。   眼下他们手里最不缺的就是地,最缺、也最紧要的,就是在这片空地上造房起屋的钱。   按罗翠微这主意,将地划给想做临川军这三万人生意的各行商户,不但解决了临川军的军需,还限定了对方只能在昭王府原本预设的位置建房——   这分明就是让人心甘情愿自掏腰包,帮着昭王府造新城!   “昨日殿下见了桐山傅氏的家主,”罗翠微又取了五座木雕小屋放进去,“傅氏是本地大宗族,人口众多,即便不会立刻将族中全部的人都迁来新城,但这几座房子的量一定是有的吧?”   云烈噙笑,摸着下巴点点头,顿悟了爱妻的思路:“一时间至少新建十几二十座宅子,就会缺人手。”   “聪明,”罗翠微打了个响指,笑弯了眉眼,“先前你们不还发愁着怎么才能将散居的人汇到新城吗?有工可做,能挣钱糊口,就不可能没人来。”   此地各地官衙早已形同虚设,政令在百姓中毫无号召力;可“有工做,有钱挣”,这么实在的好处,根本无需政令,消息一出就必定有许多无田无产之人蜂拥而来,以求谋个温饱。   “可是,若房建完没工可做,这些人会不会又走了?”宋玖元道出心中的疑问。   罗翠微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山的方向:“等他们做完工,手上有钱了,咱们照样以低到发指的价划地给他们。比如,五十个铜子就能得到一块地,开山垦荒自己来,要屯田要建房都随意,换了是你你愿不愿意?”   宋玖元真想给她跪下。   “这人一多了,各路商人自不会放过赚钱的机会,一旦货通南北,整座城就会活起来,”罗翠微抬了抬下巴,两手来回拍了拍,“到时不必咱们去求,陆续就会有各路人马来求着咱们划地建宅。”   先前还叫人一筹莫展的建城资金,就这样被罗翠微掰开揉碎地“分摊到户”了。   “我明白了,先前我们举步维艰,是因为总想着建城的这笔钱该集中从一家两家出来,”宋玖元一拍脑门,醍醐灌顶般感慨道,“却没想到还有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招!”   罗翠微将杯中的温茶一饮而尽后,哈哈笑道,“可不就是这道理?总想着逮一两只羊按头薅毛,那羊又不傻。”   零敲碎打这种事,她最在行了。   云烈好奇地盯着沙盘中那几座木雕小房子,沉吟片刻后,垂眸笑望罗翠微。   “所以,你这个法子,等同于咱们只出了两座宅子的钱,就慢慢攒起了一座城。”   罗翠微笑觑着他点点头,得意地将自己手中的空茶杯递过去。   “还不给聪明能干的王妃殿下斟茶?”   “遵命。”云烈笑着接过茶杯,不但亲手替她斟了茶,还亲手喂到她的唇边。   想着宋玖元还在对桌坐着,罗翠微有些赧然地想将茶杯拿过来,云烈却偏不给她,非要亲自喂。   此情此景,给对座的宋玖元尴尬坏了。   两位殿下能不能克制一点?!这儿说正事呢!   ****   九月初三的午后,独自留在家中的罗翠微照例午歇半个时辰才起身,在偏厅内拨着算盘珠子想着接下来的安排。   不多会儿,侍女陶音在偏厅门外恭谨秉道,“王妃殿下,高展公子到村口了。”   “迎进来迎进来,”罗翠微笑逐颜开地长舒一口大气,索性将算盘和账本都放到一边,站起身来捋捋裙摆,“算了,我亲自去迎以示诚意。”   在陶音的陪同下到了村口,罗翠微被眼前的阵势惊到。   “……我、我只是请你来帮忙督造王府……”罗翠微缓了缓神,指着高展背后那长到几乎看不到尾的车队,“你带这么多行李?!”   高展从车辕上跳下来,矜贵秀雅的面庞上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五车是我的行李,别的都是给你带的!”   这小公子素来是个洒脱的人,也不顾什么斯文形象,乐颠颠跑过来在罗翠微面前站定。   “小微微,”他同情又感慨地端详着罗翠微的脸,“你瘦了诶……”   说着就鬼使神差地朝她伸出手去,想要拍拍她的肩。   罗翠微还不及反应,就见高展“啊”地一声将手缩回去抱在了胸前,俊秀的五官痛苦地皱到了一处。   她连忙回头,果然见云烈冷眼直视着高展,大步流星地行过来,顿时忍不住笑了笑。   “熊孝义,”云烈盯着高展冷冷,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熊孝义道,“把他的手剁了。”   高展被云烈那眼神惊得发毛,紧着嗓子道,“殿下,我、我还要替你家画新王府建造图呢!”   “放心,本王会请人教你学着用脚执笔,”云烈板着一脸严肃,语重心长,“艺多不压身,年轻人,多学点总不会错。” 第60章   其实罗翠微方才也被高展突然朝自己伸手的动作惊了一下,不过她从前在京中时到底与他打过交道,多少了解他心性单纯爱玩闹,知他在相熟之人面前言行举止总愿亲近些,倒不至于有什么恶劣意图。   眼见云烈身后的熊孝义已经在有模有样的卷袖子,似乎当真要上去绑人剁手了,罗翠微无奈笑叹一声,轻轻扯了扯云烈的衣袖。   “不好对客人这么凶的,”她顿了顿,压低嗓音又道,“你方才踢石子打了他的手,也算教训过了啊。”   毕竟高展是她特地从京中请来帮忙的,怎么说都是她的客人。   云烈垂眸看了看攀住自己衣袖的纤细五指,心中郁恼之气稍平,这才敛了神色,淡声道,“脚滑而已。”   堂堂昭王殿下,不能松口承认自己方才做出了“踢石子暗算别人”的幼稚之举。   逃过一劫的高展松了口气,这才规规整整向云烈与罗翠微行了礼。   此次高展从京中带来的行李足足装了十辆马车,其中有一半却都是罗家人托他替罗翠微带过来的。   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四季新衫、京中新出的话本子……罗家上下显然都很忧心罗翠微在临川会过得不好,吃喝玩乐的物事都替她考虑到了。   不过,罗家人显然低估了临川的荒凉程度,自没料到此时的罗翠微还只能窝在一个加起来不足百人的小村子,这里头的许多昂贵行头她眼下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最让罗翠微想翻白眼的是,她的继母竟周到地替她备了一车小婴孩的衣饰和童玩。   “这么多东西,放哪儿都是个大问题。”罗翠微苦笑着恼地嘀咕着,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云烈。   云烈淡垂眉眼,遮去满目心事,“暂且还用不上的那些,就先放到谷场的仓中吧。”   莫说眼下还未到村子里粮食收成的季节,便是到了收成的季节,那仓中也从来没装满过,暂放个十车八车行李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罗翠微点点头,将安置行李的事交给云烈去操心,自己则在陶音的陪同下带着高展去安顿住处。   得了云烈的示下,熊孝义当即点了些人手,准备将那些行李运往谷场的仓中去。   “这车的东西搬到小院去。”云烈指了指装着小婴孩衣饰童玩的那一车,对熊孝义吩咐道。   “方才不是说,暂且用不上的都搬到仓中去吗?”熊孝义疑惑地挠了挠头,“难道,王妃殿下她……”   云烈冷冷瞥了他一眼:“废什么话?照做就是了。”   孩子这玩意儿可说不好,毕竟他一直很“尽力”,保不齐哪天突然就用得上了呢?   ****   入夜,上榻后,罗翠微难得没等云烈来捞人,主动蜷进了他的怀中。   床头的烛火未灭,莹莹火光中,云烈的侧颜轮廓深明,墨睫轻垂,虽已闭了双目,可那乍然圈紧的臂弯却表明他并未睡着。   “你今日像有心事,”罗翠微有些担忧地淡蹙眉心,伸手轻轻拨动着他那长长垂掩的睫毛,“怎么了?”   云烈并未睁眼,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些,喉头滚了好几滚,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这模样叫罗翠微更不放心了,索性拿两指抵着他右眼的上下眼睑,将那只眼给撑开,“有话憋着不说,算什么英雄好汉?”   见她执拗追问,云烈索性翻身将她压住,目光落寞地锁紧她,沉嗓轻喑。   “微微,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他虽是个皇子,可戍边十年,时常手头拮据,早已习惯了临川诸事简陋的生活,并不觉得如何清苦。   可今日罗家众人给罗翠微带来的那些东西再度提醒了他:他真的亏欠她许多。   “怎么莫名其妙矫情起来了?”罗翠微没好气地笑瞪他一眼,伸手抵住他的肩头,“寻常也没几家夫妻是只共富贵安乐,却不同舟共济的。我没觉得委屈,你别东想西想。”   云烈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好几遍,确认她当真没有强颜欢笑的痕迹后,才又愧疚道,“往后,什么都给你最好的。”   “知道啦,”罗翠微笑吟吟推他,“赶紧睡觉,之后你我都有得忙,只怕想睡个囫囵觉都得先排日程了。”   既高展已经到了,接下来她也不会再如之前那般闲散怠惰。   听她这么一提,云烈才像是回过味来,先前那略显沉重的伤感与愧疚顿时被抛诸脑后,眼中有光大盛。   “你!”   罗翠微倏地美眸大张,忙不迭按住被中某只突然不安分的大手,“不是,昨夜才……”   “微微,”云烈语调严肃,双眸中似乎有两丛小火苗燃起,“今日家中送来一车小孩子的东西,要尽快让它们派上用场,才不辜负家人的好意。”   罗翠微两颊发烫,无奈轻恼地笑着撇开头,“我明日有事要忙,不能太累……”   她相信,她的家人也不会介意的,真的。   “那你睡你的,不用出力,”云烈噙着恶劣的笑,薄唇落在她的颈间,“我‘睡’我的,尽力而为。”   言出必行的昭王殿下果然“尽力”,直将罗翠微折腾得几近泪流满面、娇泣告饶才算罢休。   “……怕了你了,”罗翠微有气无力地蜷在他怀中,轻哑的嗓音里还有颤颤哭腔的余韵,“禽兽。”   “嗯?”餍足的男人像极了吃饱喝足的豹子,将自己的食物紧紧圈在臂中,“你方才可不是这么称呼……唔。”   腹部被肘击了。   “闭嘴,睡觉!”似是想起了什么,罗翠微在被中虚弱地踹了他一脚,咬着牙根道,“我是说,清清白白地睡觉。”   ****   翌日辰时,当罗翠微撑着酸软的身躯艰难起身时,云烈早已经神清气爽地出门去忙正事了。   待罗翠微将自己收拾齐整后,高展也已赶了过来。   两人就着陶音准备的早饭随意吃了些,便一道去罗翠微之前探看过的几处建宅地点做最后的确认。   途中两人一面探讨着建宅的事宜,一面说些京中事,倒也不觉疲惫。   昨日云烈那“下马威”显然奏效,今日的高展比以往收敛许多,行走之间也很注意与罗翠微的分寸距离。   近午时分两人在路上遇到宋秋淇,在她的盛情相邀下去了她暂居的祁老家蹭午饭,跟着又马不停蹄地继续奔走。   就这样一直奔忙到日落。   见时辰不早,想着也该尽尽地主之谊,罗翠微便将高展请到小院去用饭。   回到小院时,云烈正坐在树荫下的桌案旁,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沙盘出神。   下午他将宋玖元等人叫到小院来,集思广益地再度审视了先前对新城落建的相应规划。   他和宋玖元都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可大家看来看去,也说不上来问题出在何处。   一堆人抓耳挠腮整个下午也无果,云烈便让众人先回了。   听到脚步声,云烈抬头见罗翠微又将高展领了回来,猜到那讨厌鬼要在自家蹭饭,薄唇顿时抿成直线。   “时辰不早了,我去帮着陶音些,好早点开饭。”罗翠微眼中有淡淡警告的轻笑,以口型示意云烈不许胡闹。   云烈点头应下,竟出人意料地对高展招了招手。   ****   “坐吧。”云烈以下巴指了指对座的椅子,面上的神情波澜不惊。   高展向他执了谢礼,硬着头皮与他隔桌而坐。   虽说京中的那座昭王府与贺国公府离得不算远,可因为某些原因,两府素来没什么亲近走动,是以两人从前并没有太多正面的交道。   比起面对罗翠微时的熟稔随意,高展在云烈面前拘谨得就像个鹌鹑,“昨日是我鲁莽,一时忘形失了分寸,之后会注意的,请殿下宽宥。”   这是在说昨日他向罗翠微伸手的那件事。   云烈靠着椅背,长腿舒展伸直,脚尖抵着桌案下的横木,双臂环在胸前,冷面颔首,“没有下回了,懂?”   “多谢殿下。”听出他这话这就算“此事揭过”的意思,高展暗暗舒了一口气,点头应下。   目光不经意瞥见桌案上的沙盘,高展忍不住皱眉,俊秀雅致的面庞上浮起疑惑之色,脱口“咦”了一声。   “咦什么咦?若觉哪里有问题,请指教。”   像是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云烈坐直了身,双目湛湛地直视着他,“听说你在营造之事上颇有钻研,方才叫你过来,就是想请你帮忙看看是有哪里不妥。”   高展讶异抬眼,一时无话。   “你千里迢迢来临川,难道真就只是为了应我家微微一个人情,来帮着建完座宅子就打道回府?”云烈淡淡哼了一声,似乎早已洞察了许多玄机。   高展愣怔好半晌后,认输一般笑叹:“难怪临行前二哥交代我,昭王殿下行事貌粗实细,一定会过问我真正的来意。”   “不枉高瑜做了这么几年的皇城司指挥使,看人倒有几分眼水,”云烈眉梢淡挑,神色平静,“敞开说吧。”   虽说高展名义上是应罗翠微之邀前来的,可贺国公府在朝中从来都被算作桓荣公主云汐那一派的,如今高展孤身来了临川,云烈不可能不过问他的意图打算。   他将话挑得这么明,高展也知糊弄不得,便坦诚道,“我自幼不爱读书,也无心致仕,上头五个兄长全都成器,衬得我在众人眼中活脱就是一个纨绔米虫。”   “虽说是小微……不对,是王妃殿下,她相邀在前,原本我是只打算来应了这个人情就走的,”少年儿郎澄澈的笑眼中闪动着淡淡希冀的光芒,“上个月时,风鸣告诉我,临川这头发出了招贤令。”   京中谁都知道,贺国公府小公子集阖府上下宠爱于一身,上头又有五个出息的兄长顶着满门荣光,他只需衣食无忧地过完这一生就好。   可他显然并不想锦衣玉食地碌碌至死。   “不管殿下信不信,此次我来临川,半点无关我家府上是何立场。”   高展站起身,对云烈执礼道,“我不知自己算不算‘贤能’,若殿下愿给这机会,我……”   云烈以指节轻叩桌面,下巴指指沙盘:“你擅营造,临川就正好要建城。贤能不贤能的,做了再说吧。”   “多谢殿下。”   “一码归一码,有件事咱们得先说在前头,”云烈神色凝肃地看着他,冷冷道,“好好做事,别没事盯着我家微微瞎打量!” 第61章   虽说高展对各式营造之法的钻研只是出于爱好,但正所谓“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这毕竟是除了“酒”之外唯一能让他专注的事,多年下来终究还是有所积淀。   让临川这堆不通营造的门外汉们困惑多时、又始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的那个症结,高展在看到那个沙盘的瞬息之间就已瞧出了端倪。   九月初五一早,云烈将自己最倚重的几个谋士召集到小院,围着沙盘静候高展指点迷津。   “城防,”高展以手指虚虚划了划沙盘的边沿,矜贵俊秀的面庞上是前所未有的凝肃与笃定,“这座城距离前线防区不足百里,可这营造规划里竟完全忽略了城防。”   高展以指尖在沙盘边缘的木框上轻叩两下,加重的语气,“照目前的这种规划,若前线失守,这座城就会脆弱得像颗被剥了壳的鸡蛋。这件事,你们都没有想过的吗?”   眼前这座沙盘上的布局无一处考虑到城防问题,按理说并不是个难以察觉的缺陷,可云烈与他的部属皆出自临川军,守护临川防线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尊严,谁会没事生出“若咱们将前线丢了……”这种触自家霉头的想法。   正是这种“当局者迷”的态势,使他们都能察觉似有不妥,又谁都说不出究竟不妥在何处,便活生生在建城规划上原地打转了近半年。   今日高展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问题,终于解开了新城筹建的最后一道迷障。   拨云见日。   “原来如此,受教了,”宋玖元向高展执礼,接着又忍不住笑了,“不过,高公子该庆幸今日那头熊不在,不然……”   虽大家都明白,高展只是冷静客观地从营造规划的角度预先假设一种可能性,道理都对,可若这座距防区百里的新城也遭受了外敌攻击,那就意味着临川军已全员殉国。   对临川军来说,这种假设若是成真,那可算是倒了血霉了。   好在今日在场几个都是文弱谋士,性子也相对冷静自持、不易冲动;若这种话被一点就着的熊孝义听了去……啧啧。   其他人显然也想到了熊孝义那脾气,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高展被笑得一头雾水,满眼疑问地看向宋玖元及众人,“那头熊?是说中军参将熊孝义吗?”   众人齐齐点头,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若熊参将在,”见众人只顾笑,却不再答疑,高展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云烈,“他会怎么样?”   云烈神情复杂地睨了他一眼,淡声道,“他大概会气得立马将自己的脑子拿出来丢掉,然后撸起袖子,一拳将你捶成肉饼,再丢到路上喂狗。”   毕竟,对每一个在临川防线流过血的人来说,高展的这个预估都可以算是对临川军的挑衅与诅咒。   虽说兵法有云,“欲动干戈,先寻败路”;可真正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在边境上做过盾的人,大多很难冷静地听旁人说出“若你们败了”这种话的。   “殿下,我不是那意思!”高展如梦初醒,抱着头连声啧啧,“就是……建城这事总得有防范于未然的警醒啊!”   有些话不好听,道理却是那个道理啊。   “嗯,”云烈波澜不惊地点点头,“那就尽快探讨出城防布局吧。”   若他只单纯是临川军的主帅,大约也会本能地对高展先前的说法暴跳如雷;可如今的他不单只是一军主帅,更是整个临川六城之主,不会再轻易意气用事了。   ****   新城的城防该如何布局才能保障安全,这事当然不是一拍脑门就能想出完善之法,众人七嘴八舌探讨半晌,一时仍无方向。   高展盯着那沙盘围着桌案走了好几圈后,摸着下巴道,“这事只怕还得从长计议。”   毕竟他也只有帮人画图、督建几座宅院的经验,一整座城的城防该如何布局才最稳妥,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新题目。   云烈也不是个急功近利的,当然明白这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倒也不催,只让大家各自回去斟酌后再集思广益。   生性谨慎的宋玖元却又想到另一件棘手的大事,“城防这笔钱……”   从临川六城成了云烈藩地后,一应开支皆由藩王府承担,若无天灾人祸,按律京中是不会再拨钱粮来的。   可怜云烈在银钱之事上是个手散至极、心中没数的家伙,又什么担子都敢往肩上扛;从前只要下属们说临川军或同袍家眷们有什么事要花钱,他手上有多少就能拿出去多少,多年下来昭王府的府库自然只见负债不见积蓄。   也正因为此,先前众人才为建城的资金愁得直薅头发。   眼下他们照着罗翠微之前所说的那个构想,引各路人马前来置地建宅,总算解决了在建城上的银钱花费;可若涉及城防,这笔钱怎么也没法摊到别人头上去。   ***   “从府库里出。”云烈清了清嗓子,徐徐坐直,克制着心中那股回头看向偏厅的冲动。   府库里如今那点家底都是罗翠微攒出来的,虽她从没打算瞒着,可云烈一向懒怠算细账,并没过问具体有多少。   昨日罗翠微领高展去确认了选址后,今日便高高兴兴在偏厅里拨算盘,着手筹备建造自家王府。   云烈有些不敢确定,若从府库中拨钱出来做新城的城防之用后,这王府宅子还建不建得起来。   若这两件事冲突了……   以他对罗翠微的了解,他知道她一定会同意先拿钱建城防。   可他也很清楚罗翠微对建自家宅子的事有多看重,又舍不得叫她隐忍退让。   云烈烦躁地照着桌案下的横木踢了一脚,板着脸抬起头,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心下更火大了。   “看什么看?各自滚回去想想城防要怎么布局!算清楚总共需要多少花费再一并报过来!”   为不影响军心,昭王府惯例穷得叮当响这件事,除了云烈自己,整个临川就只有熊孝义与宋玖元最清楚。   其余几人不知云烈为何突然烦躁,听他赶人,顿时便做了鸟兽散。   宋玖元也忧心忡忡地看了云烈一眼,却见云烈满脸不耐烦地挥挥手,只好也跟着走了。   最后就留下了不明真相的高展还杵在那里。   云烈迁怒地瞪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又想蹭饭?”   “回殿下,‘您家微微’有令,”高展无辜地指了指偏厅的方向,“让我这边的事说完之后,去找她商议王府的布局细节。”   ****   “……那就先按你说的那样画了图纸来瞧瞧吧,”罗翠微对高展笑了笑,“我一时也说不出更好的法子。”   高展笑着应下,“急不来的,以往我替别家督建宅子时,少不得要画上十几张图纸才能将事情定下。”   建宅对哪家来说也都不是小事,主意改来改去也是难免的。   “不叫你吃亏,之后若是多画一次图,我就多给你算一份钱。”许是想到即将亲手建成新家,罗翠微心情极好。   高展忙不迭摆摆手,“这话怎么说的。你要改多少次都行,不用给……”   “你既独自来了临川,一切不必从前在京中有府上家人照应,有的是花钱的地方,”罗翠微笑瞪他一记,“眼下藩地尚未开府建制,你无官无职无俸禄,再只帮忙不拿钱,是要喝风吗?”   高展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抿了笑意执礼谢过,“那就多谢王妃殿下关照了。”   罗翠微与高展在这偏厅内商讨王府布局已近一个时辰,期间云烈虽未出声打扰,只是端坐在偏厅的书桌,状似认真地翻看着一沓呈文。   却时不时从抬眼偷觑对面的两人。   原本他偷觑的小动作还算隐蔽,奈何太过频繁,百密一疏中还是被罗翠微逮到好几回。   不过罗翠微一直没搭理他。   眼见已近午时,罗翠微对高展道,“你看是留下来吃午饭,还是回住处去吃?”   如今高展暂时寄居的村中刘婶家,那家只有刘婶和她年仅十二岁的小儿子。   刘婶的大儿子在军中,平日里也不太顾得上家中的事,小儿子又年幼,田地里的事一时帮不上太大的忙,她一人下地耕种,实在也很难有多大收成。   昨日罗翠微派陶音去与刘婶谈好,请她帮忙照管高展三餐,而罗翠微这头每日会给她送去钱粮作为贴补,刘婶自是高兴地应下这差事了。   “不了,早上出门时刘婶说过会等我回去用午饭,”高展站起身,整理好衣袍,笑着执了辞礼,“况且我得赶紧回去画图,还得想想新城的一些……”   他蓦地提到新城,安静好半晌的云烈眉心一跳,再忍不住了,“要走赶紧走,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虚礼?”   罗翠微也忍不住了,转头凶凶地瞪他。   见罗翠微发恼,云烈忙抬眼望天,拒绝对视。   高展有些新鲜地瞧着这二人无言的互动,澄澈的眸中闪起会心的浅笑,却没再多嘴,再辞礼后便离去了。   ****   待高展走后,罗翠微也不再忍了,站起身绕过书桌走过去,气呼呼抓着云烈的肩使劲摇晃他。   “你是有多闲?桐山傅氏回话确定要迁来了?让人去谈的几家商户都妥了?”   若云烈真要较劲,罗翠微那点力道哪里晃得动他。不过他正心虚忐忑呢,便刻意放软了力道,由得她将自己晃成个不倒翁。   口中一一应道,“不闲;傅氏回话了,十日后就来选址建宅;商户那里还在谈。”   “既不闲,你窝在这儿盯着我干嘛?”想起先前他的频频偷觑,罗翠微将他晃得更凶了,嗓门也拔高了些,“我之前没跟你说过,我做正经事的时候不能打扰我的?”   “停手,别晃了,头晕,”云烈展臂扣了她的腰肢,俊朗的面庞上浮起软色,卖起惨来,“冤死我吧你就,我没出声。”   罗翠微居高临下地横眉冷对,“眼神!你一直在用眼神打扰我!”   云烈讪讪地垂下眼帘,单手环住她的腰背,腾出左手拎了桌案上的小壶斟了杯茶,恭谨而不失讨好地递到她的唇边。   那模样,真像个毛茸茸的大黑豹,垂着脑袋任人搓揉似的。   罗翠微心中一软,又好气又好笑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后,才嘀咕笑嗔,“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我?”   云烈慌张又讶异地抬眼对上她的目光:“竟这么容易看穿的吗?”   亏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罗翠微伸出右手捏了他的脸颊,“你到底说不说?若是不说,我可要吃饭去了。”   云烈心中挣扎了一下,鼓起极大的勇气,倏地偏过头——   张口咬住了她的食指。   “请问一下,”他仰着脸,心虚气弱地望着自家娇妻,两排大白牙轻轻叼着她纤细的食指,口齿含混、语调艰难地问道,“咱们家眼下……”   到底还是哽住了,说不出口。   因为脑中乍然方才罗翠微认真探讨新居布局时笑靥如花的模样。   罗翠微垂眸盯着他,“有事需从府库拿钱?”   云烈艰难地点点头,其声讷讷,弱似蚊蝇,“是城防……可能……数目不小……若是你不同意……那就……”   他觉得自己可能越活越回去了。   从前冲京中各部要钱,甚至冲内城里那个死老头要钱,他都没这么忐忑过。   略怂。   罗翠微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没先问他是做什么用途,反而一脸严肃道,“先谈个条件。” 第62章   虽说方才云烈支支吾吾,罗翠微只听到“城防”二字,但她用膝盖想也能明白,云烈需要这笔钱一定是做正事的。   既是做正事用的,这钱她自然会给;但先谈个条件为自己谋些小小“福利”,这才符合她“宁吃苦,不吃亏”的奸商本性。   反正不管是建自家宅子还是建城所需,都不会一下子就要将钱全拿出来,她后续再想想法子开源节流,还是有把握能做到两边都不耽误的。   “……就、就是这事,”罗翠微强令自己忽视双颊骤然升起的热烫,端着沉着冷静的眼神,低头看着面色如临大敌的云烈,“若你同意,等你算好总共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可以先给你三成。”   而云烈已从罗翠微的态度中猜到,如今自家府库中的积蓄虽还不到能随意挥霍的地步,但松动的余地还是有的。   于是他心下稍安,对她所提之事浑身上下写满了顽强拒绝:“不能够,不可以,不答应。没有这种道理,可以说是十分荒唐了。”   牙根紧咬,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其实罗翠微心中也知道自己提的要求有些荒唐,但云烈这坚定拒绝的架势还是让她有些下不来台。   恼羞成怒之下,她红着脸拍开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转身就走。   “谈不拢就拉倒。不给,一个铜子儿都不给,哼。”娇嗓恼羞成怒,边走边忿忿嘀咕。   眼见谈判瞬间破裂,娇妻甩手走人,云烈赶忙站起身追上去,小心翼翼地扯住她的袖口。   “哎,许你漫天要价,也得准我坐地还钱吧?一言不合就走,这不对。”   他这亡羊补牢的端正态度让罗翠微心中的别扭稍淡,这才停下脚步,扭头睨着他,“那,八日?”   云烈蹙紧眉头,忍痛道,“三日,行不行?”   是说,他昨夜折腾得真有那么狠?竟让他的娇妻提出了“十日之内不能碰她”这样荒唐的要求。   早知如此,昨夜他就该收敛些的……哎,悔之晚矣。   “以往在京中有阿绫在,许多事都不需我亲自操心;眼下什么都得我自己想着,当真很累的,”罗翠微脸颊粉红扑扑,试图动之以情,“看、看你也不容易,那就五、五日,不能再少了!”   今日她之所以没出门,完全就是因为昨夜被某只禽兽折腾太惨,现下还浑身发着苦疼;若再不想法子让那禽兽克制些,她怕是要完。   既爱妻已神态坚决地给出了“底价”,云烈也没勇气再皮下去,只能将“这是什么惨无人道的破条件”这句心声硬生生吞下,委曲求全地吐出“成交”二字。   ****   既又多出了城防建造的这笔开支,光指着之前在京中那半年里攒下的家底,显然有些紧巴。   为了使建城与建自家宅子两不耽误,罗翠微绞尽脑汁盘算了半日,下午便让陶音去将宋秋淇请了过来。   “你之前说过,你与祁老是最先来这里的,”罗翠微和气地笑着,亲手替小姑娘斟了一盏酸梅汤递过去,“那你在这村子里,想来也该算是一呼百应的小地头蛇了?”   宋秋淇与罗翠微有过几回来往后,已明白这位王妃殿下不是个拿架子的人,如今在她面前也没什么拘束。   小姑娘双手才接过那精致的青瓷盏,酸甜恰好的滋味伴着丝丝沁凉扑鼻而来,直叫人闻之齿颊生津。   这酸梅汤是用京中带来的贡梅,配了罗家从东南方向的红云谷贩运至京中的洛神花所煎,又用陶瓮在井里沁了一日一夜,在临川燥热的秋日午后,真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上佳饮品。   不客气地将那盏凉丝丝儿的酸梅汤一饮而尽后,宋秋淇咂咂嘴,笑得豪气又满足,“那是自然的。”   “那你帮我算算,这村中除开行动不便的老人家和年纪特别小的孩子之外,能稍稍做点轻便活的人,有多少?”   “那得看是什么活,”宋秋淇咬着唇,抬眼看着屋顶横梁在心中合计片刻,“手脚齐全、能蹦能跳的大人小孩,加一加,大约四五十个吧。”   罗翠微垂眸,飞快的盘算片刻。   “上回我在山上见有许多草果,你明日就跟大伙儿说,上山将草果摘回来烘干,我按斤两给每家付钱买。”   “那玩意儿满山都是,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宋秋淇疑惑地挠挠头,“若有用处,我带人去摘回来就是了,这付的哪门子钱?”   草果这东西在临川可谓遍山皆是,又不管饱,家畜也不爱吃,因此这里的人向来不太注意它。   还是上回罗翠微摘了些回来,加在调料里腌了肉干,宋秋淇才知这不起眼的小家伙在京中竟还能用来调味。   不过稀奇归稀奇,这里的人成日里就为了一口饱饭奔忙,寻常没谁家会吃得如罗翠微这般精细讲究,这东西在宋秋淇眼中还是没太大用处。   “再说了,那东西山上遍地都是,过两三日就又能长出新的一茬来;若全村的闲人都去摘,那数量可不小,您就是把全村人都腌成肉干,那也用不完啊!”   罗翠微掩唇打了个呵欠,懒懒笑道,“我费这么大动静,自然不会是用来图口腹之欲的啊。”   她还怕太少了不够赚呢。   ****   三日后,恰逢熊孝义从防区回来休整,向云烈禀过防务后便无事可做,在小院里瞎晃悠。   罗翠微脚步匆匆地从外头回来,见云烈与宋玖元、高展正在树下的桌案旁商讨事情,熊孝义却闲得满院子窜乱,便将他唤来。   “大熊哥,”怕打扰树下那三人说正事,罗翠微的嗓音轻轻的,“你手底下有没有想赚钱添肉吃,又正好闲得慌的人?”   熊孝义深知罗翠微出手大方,当即嘿嘿一笑,挺直腰板拍拍胸,“这种好事干嘛还我手底下的人?就我了就我了!王妃殿下有什么差遣,尽管吱声,我算你便宜些!”   “只是去松原替我送个信,”罗翠微略一踌躇,小声道,“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少不得两三日,你走得开吗?”   原本罗家已退出了在北线商路与黄家的争执相持,可松原毕竟是离临川最近的大城,罗翠微在六月末归宁回罗家那日就与罗风鸣说好,早前罗家在松原的那个米铺不撤,若她在临川这头发现有什么商机,也好及时与家中通联消息。   熊孝义一听要去松原,顿时垮下了肩膀,“那就只能另找个人去了。”   如今云烈要主持新城建造,临川军的事大多都落在熊孝义头上,即便是休整期间闲来无事,为免先线有突发状况,他最多也只能在这村子里晃悠,不敢走太远。   将信交给熊孝义后,罗翠微站在房檐下扬声问了高展一句,得到回应说城防的事今日已谈得差不多,她便叫了高展一道出了小院,急惊风似的往自家建宅的那块地去了。   从头到尾都没顾得上与云烈说话,给云烈怄得牙都快咬碎了。   ****   在建宅处比着图纸又磋商了一些细节后,日头已偏西,罗翠微疲惫又欣慰地长吁一口气,这才放慢了脚步,与高展并肩往回走。   既已决定要在临川大展拳脚,眼下高展虽无官无职,却也算得上半个昭王府的人,加之刚来时就得了云烈的警告,如今在罗翠微面前便多了些分寸。   此时两人虽并肩而行,却始终隔着恰当合宜的距离,不至于生分,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出格亲昵。   对这样的情形,罗翠微心中很是满意,闲聊起来竟自在许多。   “我看你们这几日都焦头烂额的,是遇着什么难题了?”   这几日她自己也是忙了个脚不沾地,夜里回房挨枕头就睡着,也没精神再过问云烈这头的事。   提到这个,高展顿时也满面愁云,长吁短叹道,“还是城防。殿下的意思是,花钱要少,却又要尽可能保证防御上……”   虽说高展并不是那种挥霍无度的纨绔,可他毕竟是贺国公府最受宠爱的小公子,自幼在银钱之事上没当真受过什么委屈,只知事情要做好,那自然不吝成本往里头砸钱。   在他心里,云烈毕竟是早早封王开府的皇子,如今又是第一个就藩的殿下,是以他并不知道昭王府的府库有多吃紧。   罗翠微当然明白云烈是怕钱不够,才会提出那种略显苛刻的要求;就她自己看来,昭王府眼下的家底还是太薄,若云烈当真拿出个藩王的派头阔绰出手,她能头一个跳起将自家夫婿捶扁。   不过,商户之家行事从来究竟一个“气势不倒桩”,她当然也不可能对高展坦诚自家的窘境。   于是她笑吟吟地接口,将话题引到了新的思路上,“你知道宜州那边的团山屯寨吗?”   大缙西南边陲的团山上有一处屯兵寨,是几百年前立国之初时就有的。那里驻扎了一支屯田军,最初是军民合一,既屯田自给,也戍边御敌,有近百年的时间不为外界所知。   直到同熙帝云安澜“兵谏”时,那支团山屯军在定王李崇琰的带领下,先历血战将外敌嘉戎挡在国门之外,紧接着又千里奔袭原州,将围困同熙帝的平王李崇珩部一网打尽,在大缙战史上留下了辉煌壮丽的一笔。   “虽说五十年前团山屯军已被撤番散入官军序列,可团山屯军的威名,谁又会忘呢?”高展疑惑地偏过头去看着罗翠微,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   罗翠微笑吟吟道,“团山有一处本寨和二十处副寨,在最初建造时的重心便是防御。本寨的防御最是了得,看似不着痕迹,实则处处杀机,逢外敌侵入时,没有能全身而退的。”   高展倏地瞪大了眼睛。   “最重要的是,”罗翠微唇畔漾起骄傲的笑,“并没有花费太多的银钱,主要最大限度利用地形、机关和人。”   夕阳下的金晖碎碎夹杂在她的发间、落在她的面上,使她道出的每一个字音都像有形有体,珠珠玉玉般落进阳光里。   “你……亲自去过?”高展面露迟疑的喜色。   “我母亲,我是说生身母亲,是团山司家的女儿,”罗翠微双眸笑成两泓弯月,“虽说我只是小时候去过本寨几次,但我手上有本寨的营造图。”   她的生母没有机会看她长大,只留了许多看似平常,实则一现世必能搅动风云的礼物。   震惊好半晌后,高展深深吸了一口气,眉目长舒,“既有团山本寨的营造图做参照,那城防的难题就算迎刃而解了。”   “晚些我会将那图找出来交给殿下,届时你们再因地制宜吧。”罗翠微不以为意地笑道。   高展点头谢过。   两人并行走到村头,高展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忧心地蹙眉觑着罗翠微。   “你同殿下,这几日是……吵架了?”   罗翠微惊讶地回视他,“怎么会?我忙,他也忙,连话都没空说上两句,哪里会吵架?”   “哦,那许是我多心了,这几日见殿下似乎郁郁寡欢,”高展挠了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今日又见你只与熊参将交代了事情,又匆匆叫了我就走,都没看他一眼,就以为……”   “我这个人,忙起来就‘目中无人’的,”罗翠微笑着摇摇头,无奈叹道,“再说,他总是让着我,吵不起来的。”   高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噙笑没再多言。   虽说高展确实是误会了,可罗翠微也忍不住反思,觉得自己这几日对云烈似乎确实有些冷淡。   云烈是个有诺必践的,前几日既答应了五日之内不碰她,就当真没有招惹过她安生好眠,连被子都不是同一床。   可说是非常克制,非常守信了。   ****   这夜,云烈沐洗完毕后回房,见罗翠微竟没有如前几日那般早早睡沉,而是面向外头侧卧着,张大美眸盯着自己。   “有心事?”云烈蹙眉上榻,这才发现今夜竟然又只有一床被子了。   “没、没啊,哪有心事,”罗翠微垂下颤颤的眼睫,清了清嗓子,“今日在路上高展说了几句城防的事……”   便将自己与高展说的事又重复一遍,让云烈提醒她明日将团山本寨的营造图取给他。   云烈略感欣喜地应下,见她面有疲惫之色,便心疼地催促,“快睡吧,我瞧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说完,体贴无比地将床头烛火给吹灭了。   一室幽暗中,馨香温软的娇躯蹭进了他的怀中,他周身一僵,心下大感讶异。   前几夜,似乎怕他忍不住要胡来,即使两人分被而眠,罗翠微都会躲到墙边去离他远远的,险些没给他怄出一口老血来。   “你这样主动地投怀送抱,我很容易误会的,”他轻笑一声,将她隐约轻颤的娇躯圈在怀中,“吓你的,快睡吧。”   今夜才是他们约定的第四夜,他不会乱来的。   听了他的保证,罗翠微似乎愣怔了一下,贴在他肩窝的脸骤然发烫。   “若、若你没要做什么,那我可当真睡了。”   黑暗中,娇嗓颤颤带恼,似是咬牙切齿。   还在被中踹了他一脚,泄愤似的。   这下轮到云烈愣怔了——   这意思,怎么像是在鼓励他乱来?! 第63章   原本仰卧的高大身躯突地一个翻身,那动静又急又狂,活似拔山震岳。   幽暗中,罗翠微只觉眼前泛起金花,接着便被卷扯过去,热到发烫的气息密密困住她的周身,使她不得动弹。   床头的烛火早已被吹灭,夜静更深的帷帐中视物艰难,举目只见宕悬在自己上方的人墨发垂散,全然瞧不清他面上是何神情。   唯独那对火光灿耀的眸子格外醒目,上头浮了些许蛮气的轻笑,灼灼直抵进她的心窝。   “总觉得,你是在使诈试探我。”   面对妻子突如其来的旖旎暗示,带哑的醇厚沉嗓里充满困扰,像是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若非自知不是对手,罗翠微真想一脚将这蠢蛋踹到五里地外去。   虽两人三月初一就递交了婚书,说来成亲也大半年了,可真正彻底有了夫妻之实,还是在六月廿七大婚那夜,算来至今也才不足三个月,是以她在床笫之事上难免还有小小别扭的羞怯。   今日难得她鼓起勇气含蓄“相邀”,这蠢货居然首先想到的是她可能在使诈试探?!   气死她算了。   “哦,被你识破了,”她忍着别扭恼意嚅嘴轻语,嗓音浅软微沙,莫名有种不可言说的勾魂风情,“滚吧。”   语毕,置气似地扭了扭身子,想要自他虚虚的压制下挣脱。   这不过脑的动作立刻就使她摊上事了。   “这时想反悔可来不及了,”云烈周身一紧,沉身压下,以额抵着她的,气息逐渐重而凌乱,“若你是想试我是不是个守约的君子……”   那喑哑到难以自持的沉嗓里有笑有叹,“……那你没猜错,我不是。”   熟悉的狂炙气味随着唇舌强悍送至罗翠微的唇边,怕她反悔似地,抵死堵住她的嘴,既野蛮又霸道。   这人……唔唔……怎么……唔唔唔……   突如其来又其势汹汹的攻势,让罗翠微立时两耳发热,头晕目眩,娇身软润。   她原想申明自己并没有要反悔,可吻住她的人并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她也就只能笨拙怯怯地含住了他的唇舌,任他为所欲为了。   厮缠之间,她的衣带被扯开,两只藕臂仍套在袖中,但衣襟却已凌乱大敞;有宽厚的大手带着火似地,灼灼烫过她的周身,搅了个汗热水滑。   衣物根本不及褪尽,两条影儿已交缠火热,几融作一体,分不清彼此。   灼息阵阵,叠着破碎颤抖的呜咽泣吟。   暗夜帷帐内那一波波任情忘我的蒸腾翻滚,声色纵性,让天边的月亮都没眼再看,急急扯了片黑云来挡住红脸。   ****   翌日的昭王殿下自然是神清气爽,神采奕奕,神色飞扬。   闲来无事的熊孝义跑来混了顿早饭吃后,就跟着云烈一道出门去了。   这两人前脚刚走没多会儿,后脚宋秋淇又来了小院,要找罗翠微再问问草果的事。   侍女陶音红着脸道,“王妃殿下……还未起身,请宋姑娘,下午再来吧。”   宋秋淇挠了挠头,小声嘀咕,“王妃殿下这么能睡的吗?”   “不、不是王妃殿下能睡。”陶音垂下红脸,心道或许该说是昭王殿下太能“睡”。   作为唯一一个被从京中昭王府带到临川来的侍女,陶音这几个月过得很“苦”。   其实云烈自来不爱用人近身服侍,罗翠微也不是个为难人的主母,因此虽只陶音一人在此照应,却也并不会过于劳累。   唯独有一件叫她面红耳赤又不能对谁说的苦处——   床单洗太勤。   ****   有了罗翠微提供的团山本寨营造图做样,高展很快根据本地的地形做出了最精准有效的城防布局。   随着新城营造草图的一天天完善,开府建制、任用官员、修订律法等事宜也就迫在眉睫了。   “咱们的招贤令出了大半年,京中那头始终也过不来人,”宋玖元愁眉不展地叹道,“总觉得……或许有人作梗。”   云烈淡淡一哂,“或什么许?你知道当初高展是怎么来的吗?”   “不是应王妃殿下之邀么?”宋玖元一脸茫然。   “是应王妃殿下之邀没错,却也是因为招贤令才决定长居谋事,”云烈双臂环胸,笑得轻蔑,“可他却是从罗风鸣口中得知的招贤令。”   连素来灵通的贺国公府,都没能从正常的渠道得知临川发出招贤令的消息,鬼才信只是巧合。   宋玖元懵了,“京中有人在刻意封锁临川方面的消息?这没道理啊!”   既云烈已领圣谕就藩,等同主动退出了尚未彻底拉开帷幕的储位之争,京中那几位完全没必要再将云烈视为潜在对手。   毕竟眼下只剩那几位相互制衡,待将来图穷匕见时,云烈就该是他们拉拢的对象,站谁谁赢。   无论是那几位中的谁干的,在这时候打压临川,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是夜临睡前,云烈拥着罗翠微随口说了此事后,罗翠微也倍觉诧异。   “不奇怪,大概姓云的人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各自的魔怔,”云烈自嘲地笑了笑,低头亲了亲娇妻的发顶,“眼下还没必要正面冲突,就先由得他们蹦跶,咱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有人刻意阻拦京中的人才为他所用,这手法本质上与从前刻意扣押延迟临川军粮饷没有区别,无非就是想挑起与他的争端,让他忙中出错,然后就好趁机对他一击致命。   对方或许以为他既领了藩地,必定有所膨胀,断不会再如以前那般忍辱负重;可他偏不接这茬,偏就还如以前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   他很清醒,如今的临川还经不起波折,不宜节外生枝。   近两百年来,京西罗家从未出过一例同室操戈之事,是以殿下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对罗翠微来说实在莫名其妙。   听云烈的语气从容镇定,她便放下心来,嘀咕道,“你们这些事,啧啧,我听听就算了,脑子不够使。”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猫儿似的蜷进他的怀中,软嫩面颊蹭了蹭他的肩窝。   “有我在,这些事你不必管,”云烈心疼地以掌心覆住她渐渐发沉的双眼,“睡吧。”   “嗯,对了,你方才说,‘姓云的人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各自的魔怔’?”   温热的大掌熨帖着罗翠微的眼皮,睡意很快袭来,使她再说话时,口齿就糯糯黏黏似学语小童,“那你……也是吗?你的魔怔是什么?”   “罗翠微。”   “嗯?”   云烈闷声笑了笑,垂眸看着怀中昏昏欲睡的娇妻,“我是说,我的魔怔。”   大约,就是你了。   ****   早前云烈亲自拜访过的桐山傅氏没有失约,傅氏七姑娘傅颖于九月十五这日带领傅氏宗亲族老十余人前来选址。   傅氏显然有心在昭王府的治下谋求自家宗族的跃升,傅颖力排众议,压下宗亲族老们微弱的异议,果断将傅氏主家大宅的选址定在了昭王府一墙之隔,并当场择定九月廿三这日动土建宅。   趁人不注意时,宋玖元凑到云烈身旁,低声笑道:“这位傅七姑娘不简单啊。”   瞧着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那眉目之间决断果敢的飒飒凛色,竟压得傅氏族老们瞬间再无杂音,显然平日在族中就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   云烈若有所思地漫应了一声,“你多留心些。”   如今开府建制正缺得用之人,若这位傅七姑娘有意出仕,正好量才取之。   ****   傅家择定的是九月廿三日动土,巧的是罗翠微这头择的也是九月廿三日动土。   同一时间要起五六座规模不小的宅子,再加上新城城防更需耗费人工,周边许多无田无产无业的游民自然闻风而来,谋工以求温饱。   有了桐山傅氏打样,之后接连有数家本地大姓都松了口风,从各种渠道打探昭王府为率先入驻新城的各家开出哪些优厚条件。   而大量人口突然聚集到尚未落成的新城周围,自然也引得一些敏锐的商户趋利而来,以民生所需的各类小本买卖作为试水,意图抢占先机。   原本无序的临川六城就这样逐渐被拢到了一条看不见的正轨上。   九月廿七这日,罗翠微抽空过来看建宅的进度,还没走到地方,就见宋秋淇着急忙慌地跑过来。   “王妃殿下安好。”宋秋淇急急停下脚步,匆忙行了个礼。   罗翠微诧异地看着她火急火燎的模样,“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她事忙,托付宋秋淇闲时就过来转转,若高展有什么需要调度的,就让这小姑娘帮忙跑腿。   “我正要去找您哪,”宋秋淇摸了一把额角急出的热汗,“高展公子可能要被隔壁的傅七姑娘打死啦!”   “啊?!”罗翠微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高展脾气算不错,来这么久也没见与谁有过争执或冲突。   而那傅七姑娘,动土那日罗翠微是见过的,两人相互问了好,也闲聊几句,瞧着也不像是个惹是生非的人。   这俩人怎么闹起来的?   “说来也是他活该,”宋秋淇跺脚道,“闲得慌跑去看隔壁家的建造图纸,看就看吧,非说人家的图样丑!说就说吧,还非要抢来替人重画!”   如此多管闲事又嘴贱,不挨打才是怪事了。 第64章   虽说罗翠微领昭王府半枚金印,又是圣谕钦封的辅政殿下,云烈也诸事不瞒她,但她自知对政务一窍不通,许多事听听知道个意思就行,从不胡乱插手瞎搅和。   因新城在建,开府建制的官员任命尚未正式发布,但如今的高展已是板上钉钉的匠作中郎,只待任命文书一下,就是要被人尊称一声“高大人”的;而那位傅七姑娘将来如何虽尚无定论,却也正被暗中评估衡量,说不得将来也是一位“傅大人”。   两个都是临川的“明日肱骨”,若当真因这点小事就起了冲突,这不是落人笑柄吗?   在小姑娘那满是信赖的注视下,罗翠微敛神凝眸,叉腰想了片刻。   “他俩这通瞎胡闹,若是我再搅和进去,不就更乱套了?那头那么多人看着呢,”她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这样,你去同高展说,我有事找他,请他立刻到小院来。”   那两人平日都不像胡搅蛮缠、不知分寸的,今日因点小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斗上了气,想必谁都骑虎难下,不若她将高展叫走,虽不算什么高明的法子,至少能让他俩都寻到个台阶收场吧。   宋秋淇是个爽利的小姑娘,既罗翠微有了主张,她也不耽搁,忙不迭点头应下,扭身就往来处跑去。   ****   罗翠微返身回到自家小院,才拎着裙摆进了院门便扬声问:“陶音,松原有信来吗?”   月初时罗翠微就让人通过松原的罗家米铺做中转,往京中给罗风鸣带了信去,告知他自己这头会运回一些草果,让他提前谈定买家。   她并不太确定罗风鸣那头谈得如何,自十日前第一批草果启程运往京城后就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待京中回信。   其实她也知自己不过是干着急,这才十日,便是京中有消息,也断不会这么快就能送到;可架不住眼下到处都需花钱,手中没“粮”,她心头自就忍不住发慌。   陶音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一脸的诧异:“王妃殿下,这话您半个时辰前出门时才问过……”   “哦,我忘了,”她垂眸掩去失望与焦灼,强撑着个镇定的笑模样,“待会儿高展来了,你叫他进偏厅来找我。”   待罗翠微在偏厅内心浮气躁地拨着算盘,将下月的开支核了好几遍后,高展终于来了。   罗翠微近来可谓是忙得个身心俱疲,虽在人前还是撑着个笑模样,但内里脾气是不大稳定的。   抬眼一见高展灰头土脸的模样,她顿时迁怒地皱了眉头,凶巴巴道,“多大个人了还惹是生非?!真当来了临川就没人管得了你了?!”   这些日子两人因为建宅之事接触颇多,相处也渐渐熟稔起来,加之高展是罗风鸣的朋友,年纪又与罗风鸣相差不多,罗翠微私下里就不自觉拿他当自家弟弟对待,该关照的关照,该管束的也会说上几句。   好在高展似乎天生就很喜欢被人管束,罗翠微对他念叨得越多,他对她反倒越亲近驯服。   “让你去督建宅子,你不专心在那儿盯着,跑隔壁去惹人家傅七姑娘做什么?”   听她又训人,高展委屈地垂着眼蹭着步子过来,熟门熟路地与她对桌而坐,“我实在是忍不了!”   最后三个字音量陡然飙高,还伴着泄愤蹬腿的动作。   他这般的神态举止让罗翠微想起小时的罗风鸣,在外人那里受了欺负,也是这样在她面前来告状讨撑腰。   于是她心中一软,没好气地笑了,“你今后是要做‘高大人’的人,这副模样若叫人看见,成什么话?”   “我在旁人面前又不这样,”高展蔫头耷脑地嘀咕了一句,“很稳重的。”   “稳重?你稳重个……”罗翠微咬牙瞠目,真想用最最粗鲁的话骂他个狗血喷头。   到底没好意思骂出口,只能随手从案头抽了几张纸笺隔空扔他一脸。   “人家花自家钱,建自家宅子,想建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同你有什么相干?”   高展顿时面色铁青,连连摇头,“太丑了!真的太丑了!一想到竟会有那!么!丑!的宅子,立在我亲手绘制营造图的这座城里,我就发自肺腑的难受!”   对于才初现雏形的临川新城,高展心中怀抱的感情与他人是不同的。   毕竟,这座城的蓝图始于他的笔尖,源自他的心头。   “那你不会好言好语向人家建议吗?”罗翠微神色稍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高展委屈地哼了一声,撇撇嘴,“起先是好言好语建议的,哪知那个傅颖脾气大得很,不领情就算了,还凶巴巴没个好脸色。”   “傅七姑娘年纪轻轻就掌族中事,是个惯于决断的人,自然不会喜欢有人对她指手画脚。”罗翠微笑吁一口气。   “那你从前也执掌偌大个京西罗家,”高展不忿地嘀咕,“可你待人却不这样。”   “商户之家讲的是个和气生财,与傅家到底不同。而且,也是你从没惹我,这才没见我凶巴巴发脾气的模样,”罗翠微没好气地觑他,“瞧你衣摆上那灰印子,动手了?”   听闻傅七姑娘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展却打小文不务正业、武不思进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注定是吃亏的那一个。   吵也吵不过,打又打不赢。   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还敢跟人杠上,真是脑子被狗啃了才干得出的事。   “这倒不能冤枉人,是我与她抢图纸时绊了一下,”高展讪讪解释了,立刻又涨红脸咬牙道,“可她明明瞧见了,却没想着扶一把,还跳起来就往旁边躲!”   想了就恨。   罗翠微听得噗嗤一笑,见他委屈瞪人,忙正色缓声,娓娓开解。   “从前在京中,你有公府上下惯着,又有五个哥哥护着,不管在外如何跳脱不羁、胡闹顽皮,旁人总能让你三分。可是在这里,你只是高展,没人会无端端由着你使性子。”   高展闷闷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唇没说话。   罗翠微将右肘支在桌面,扶额笑叹,“我在家给人做姐姐做惯了,遇事总忍不住唠叨几句,你若嫌烦……”   这说着说着,她都觉得自己管太宽。   “不烦的!”高展倏地坐直了身出言打断,眼神中有焦急软色,“往常在家中,母亲与兄长们从不说我半句不对;公父虽管束,却只是呵斥责罚……其实我也很想,有人能耐着性子一句句讲给我听,告诉我是哪里不对,该怎么做。”   所以他打一开始就对罗风鸣羡慕极了。   罗风鸣的这个姐姐,会骂他,却也会教他;会与他玩闹,也会与他并肩。   他们一起去跌跌撞撞地摸索尝试,一起承担失误的后果,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   他们是姐弟,也是同伴,谁也不嫌弃谁,谁也不轻视谁。   就像风雨里互相依偎的两棵树,虽大小不一,却一同顶天立地。   他也很想要这样的姐姐,这样的同伴。   不会只是护着他不沾风露,却一个个拍拍他的头,就独自走向更高远的天地。   气氛莫名伤感沉凝,罗翠微有些不习惯,再度叹了一口气后,起身推开窗户,唤了陶音送些茶和点心来。   “行了,明日我抽空陪你去找傅七姑娘致个歉。”   高展倒是个敢作敢当的,立刻愧疚道,“既是我惹的摊子,没道理你去替我受气赔笑脸,我自个儿去。”   “还是我陪着你去吧,真怕你一言不合又跟人卯起来,”罗翠微不以为意地笑笑,“毕竟将来你俩可能是要做同僚的,若当真为这点小事闹僵,往后不好共事不说,传出去旁人也只会认为你莽撞生事。”   ****   就着陶音送来的茶和点心,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高展整个人都松弛许多,先前的那点不愉快顿时就散了。   心满意足地将满满一盘子蜜糖酸枣糕吃了个干净后,高展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温热清茶,忽然满脸惋惜地叹起气来。   “若不是昭王殿下出手又黑又快……”   他说完这半句后,警惕地转身看了看虚掩的厅门,确认无人偷听,才将脑袋隔桌支过去凑近罗翠微,压低了嗓音哼道,“我原是想你做我嫂子的。”   “啊?”罗翠微执盏凑到唇边的手一顿,继而笑啐道,“这都哪儿跟哪儿。”   “你还记得去年我家那没办成的赏花宴么?”高展神秘一挑眉,似有天大机密。   罗翠微徐徐放下茶盏,茫然点头,“嗯,你说你家闹鬼,一夜之间花全掉光了。”   “哼,闹的个黑脸鬼,”高展皱了皱鼻子,轻声轻气,“也是后来我二哥细查之下,才知竟是熊参将连夜摸黑带人下的毒手。”   熊孝义与贺国公府无冤无仇无交集的,能指使得动他去做这种无聊事的,除了那个一脸正气的昭王殿下,还能有谁?   罗翠微听得发愣,却不知为何莫名想笑。   “我那时想,我没有你这样一个姐姐,可我能有你这样一个嫂子啊,”高展遗憾咬牙,握拳挥了挥手,“我上头五位兄长,四位都没成亲,偃武修文各有所长,任你喜欢哪一种的都行。”   “承蒙厚爱,不胜感激。”罗翠微哭笑不得地虚应一句,只觉词穷。   这家伙,把他那几个兄长当白菜,任人挑呢?   ****   罗翠微将高展送到院门口时,恰巧碰见云烈回来。   先前才背着说了人小话,且这人还是掌握着他前程生死的临川之王,高展顿时怂怂地缩了缩脖子,面红耳赤地问了好后,便脚步匆匆逃命去了。   跑出一半,他又急急回头,远远对罗翠微猛使眼色。   罗翠微轻笑颔首,示意自己不会出卖他,他才放心离去。   云烈狐疑地皱了眉,却抿了薄唇什么也没问,只是牵了她的手回去。   “他今日与傅七姑娘闹了点不愉快,”罗翠微笑吟吟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我叫他过来说了几句。”   “那他方才是在心虚什么?”云烈哼了一声,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他被我训得大彻大悟,见谁都心虚,”罗翠微胡说八道地笑应一句后,立刻将话题转开,“没料到你回来这样早,饭还没好,若你饿了,先吃些点心垫垫?”   云烈今日与宋玖元一道去巡查城防建造的进度,在外奔走一整日,午间只是随意吃了几口干粮。   先是在外并不觉得饿,此刻娇妻在侧,软语关怀,他倒就真的有些饿了。   于是点点头,将讨人嫌的高展抛诸脑后。   “前几日你给我做的蜜糖酸枣糕,我记得还有一些……”   罗翠微顿时尴尬清了清嗓子,万般抱歉地笑着,小声道,“先前留高展说话,就拿出来请客了。”   就剩那么一盘子,吃得干干净净。   “厨房还有陶音做的白糖糕……喂!”   罗翠微话音未落,云烈已面黑如炭,松开手就往卧房去。   “你做什么去?”   娇软带嗔的嗓音黏住了云烈的脚。   他回过头,眼神幽幽:“睡觉。”   其实他更想剁了高展做肉饼。   近来他与罗翠微各自都很忙,两人能单独说点闲散亲热话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足半个时辰。   而那个死高展!   吃完了整整一盘他!的!蜜糖酸枣糕,这就意味着死高展今日与他!的!微微“相谈甚欢”至少一个时辰!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讲不讲公道了?!   “哪有人这么小气的,”罗翠微走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袖,软笑安抚,“明日……哦,明日不行,过了明日我就另做一盘赔给你,好不好?”   云烈蹙眉,“明日为什么不行?”   “明日我得陪高展去……”   “罗翠微,欺人太甚了啊。”云烈恼得冷了脸。   其实罗翠微知道,若自己像平常一样哄着他些,应当很快能哄好,可不知是今日太过疲惫还是怎的,见云烈冷面以对,她心里顿时一把火就起来了。   于是她也板起脸,将他的衣袖一甩,转身向厨房走去。   见她连哄自己两句都懒得了,云烈当下气得想挠墙,咬牙冲着她的背影撂了狠话,“罗翠微,我十二个时辰之内若再同你说半句话,我就是狗!” 第65章   寻常夫妇间的吵嘴斗气,大多时候的起因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若是待和解过后再倒回头去一想,或许还会忍不住相视而笑,为自己或对方在气头上那些匪夷所思的幼稚言行感到不可思议。   可正当气头上时,却是谁也冷静不下来的。   但凡一置上气,往往双方都觉得自己有理,又都觉得自己委屈,便就非要斗得个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想做那个没出息先低头的。   当云烈那句并不大声的无聊狠话一落地,原本气呼呼拎着裙摆往厨房去的那道纤秀身影蓦地顿住,线条柔美的背脊渐渐挺拔。   “怎么才十二个时辰,那不便宜我了?”罗翠微徐徐回头,灿亮水眸中的笑既寒且凛,“有本事,你十二年都别搭理我半个字。”   其实她心底也知不过是小事一桩,却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不愿克制心上那股突然蹿起的邪性火气。   云烈被她那眼神冻得眉间一颤,心下痛到揪紧,硬着头皮脱口道,“做你的大头梦!说好的十二个时辰就十二个时辰,谁答应你坐地起价了?!”   铁骨铮铮的昭王殿下绝不轻易改口——   就是这么倔强!就是这么没本事!   哼。   “也行,”罗翠微抬头看看天色,唇角勾起一个挑衅的弧度,“那就这么成交了。”   眼见罗翠微重新迈开步子,施施然走进了厨房,云烈那颗被冻僵半晌的心才像是突然学会跳似的,咚咚咚七上八下的。   在院中立了好半晌后,他才踏着重重的脚步回了寝房。   仰倒在榻上后,他胡乱扯了被子来蒙住头脸,明明满身疲惫,却被自己那咚咚乱跳的心音扰得根本无法合眼。   抓心挠肝地闷了半晌,他翻过身,改成趴卧的姿势。   下颌杵在交叠的双臂上,心烦意乱的墨眸四下游移,心中委屈巴巴的。   近来他们两人各自都忙得不可开交,白日里连个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原本夜里还可以相拥卧谈一番,可每每说不上几句,就以罗翠微昏昏欲睡告终。   有一种“两人之间正在渐行渐远”的无形隐忧,让他心头慌得没着没落的,一时却又无计可施。   或许罗翠微也察觉到了同样,前两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费了几乎大半日的功夫,亲手替他做了些蜜糖酸枣糕,这才让他心头稍定。   他并非吝啬之人,便是以往最最拮据时,也不曾有过苛待身旁同伴的举动。   今日若是旁的东西,任罗翠微如何处置,爱给谁便给谁,他是绝不会闹脾气的。   可偏是那份点心。   那是他的妻子在疲惫忙碌之下抽出空,特意做来给他甜嘴安心的。   他很珍惜,都没舍得一口气吃完。   “明明说好是特地给我的。”云烈恨恨闭上眼,嘟囔自语。   温柔娇妻突然变成了凶巴巴的小骗子,实在叫他抓狂。   偏他舍不得吼舍不得训,只能撑住这十二个时辰,以示惩戒!   ****   云烈从院中回房时,那刻意加重的脚步动静不小,罗翠微自是听到了,不过她正在气头上,只是手上稍顿。   待那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她才满脸忿忿地磨了磨牙,继续抓过下一颗红枣放到案板上,眼神凶残地将它开膛破肚。   忙着备菜做晚饭的陶音被她散发出的郁气震住,偷偷觑了半晌后,才怯怯问道,“王妃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吩咐我来就好。”   先前两位殿下在院中的争执,特别是昭王殿下那句幼稚无比的狠话,她自是听到了。   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这两位神仙突然打架,实在叫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假装自己突然聋了。   罗翠微闻声回头,勉强冲她笑笑,“帮我取两根淮山来。”   待陶音小心地将淮山取来洗净、去皮,罗翠微那摊子红枣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你忙你的,不必管我这头了,”罗翠微垂眸轻笑了笑,低声道,“这个简单,做起来快些。”   至少比蜜糖酸枣糕要快些。   她转身走到墙角的柜子前,拉开柜门半蹲下,从柜子最下头一格拖出个小竹箧来。   这个小竹箧是之前罗家托高展替她带来的众多物事之一,里头是罗翠贞替她搜罗的各式模样有趣的糕点模子。   “哦,是要做丹朱白玉糕?”陶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帮着将切好的淮山和去核的红枣分装在两个小盅里,放进了蒸锅,“还是大半年前在京中王府时见您做过一回,之后就再没做过了。”   陶音的话让罗翠微一愣。   那时云烈还在临川的前线,她独自在京中的王府,久久等不来消息。   心中有许多不安与牵念,却不敢在人前流露出来,便时不时做些糖果点心,一来打发时间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二来也佯装出疏懒从容的模样,怕让人觉得自己这个新任的昭王府女主人遇事沉不住气。   可自六月底大婚过后,她与云烈便没有再分开过,是以她便有许久没再想起那时的事了。   此刻陶音突然提起,她恍惚间才想起自己当时那些小心翼翼、生怕让人窥见端倪的忐忑与软弱。   她心中顿时升起不可理喻的低落,眼眶蓦地发烫,方才那股斗气的心思中顿时又多了一份说不清的委屈。   你就等着汪汪叫吧,混蛋云狗子。   她红着眼眶在心中骂了一句后,咬着牙根,放下已拿在手中的花形木模,满面忿忿地在小竹箧中又翻了半晌,终于找出个骨头形状的木模子。   ****   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挣扎与煎熬,云烈在榻上辗转反侧到近戌时,终究还是讪讪掀被而起。   罢了,狗就狗吧。   今日是他搅事先闹的脾气,大约她根本就不知他真正怄的是什么,若当真僵过十二个时辰……   他的下场大概会惨得还不如一条狗。   换了身衣衫后,他绷着脸出了寝房,踱着端方威严的步伐,缓缓迈向厨房旁边那做饭厅用的小间。   强掩着心头的惴惴,磨磨蹭蹭走到小间门口,他板着脸紧了紧嗓子,举目向内四顾,却见里头只有陶音在候着。   心中顿时一空,又开始发慌了。   “殿下。”瞥见在门口驻足的身影,陶音赶忙行了个礼。   云烈清了清嗓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她呢?”   这小院入夜后就只两位殿下与陶音三人,陶音当然明白云烈这是在问谁。   “方才王妃殿下说,殿下今日奔波劳累,就没扰您小憩,”陶音垂眸,颇有些粉饰太平的意味,“所以她、她先吃过,沐浴去了。”   呵,他这好不容易鼓起一点点不要脸的勇气,打算将面子一抹扔地上任她踩来着,她却先躲了。   云烈掩睫藏起自己的失落,淡淡“嗯”了一声,强忍着去找人当面讨饶的冲动,佯装镇定地迈进小间。   顿了顿,见云烈没说什么,陶音才又道,“殿下请稍坐,我去厨房给您端饭菜来。”   云烈走到桌前坐下,见桌上只有一套空的碗筷,以及一个被盅盖罩住的梅子青瓷碟,忍不住蹙了眉。   “这是什么?”   本已走到门外的陶音闻声止步,回头看了一眼后,笑得有些尴尬,含含糊糊解释道,“那是王妃殿下方才做的……丹朱白玉糕。”   听到是“王妃殿下做的”,云烈的脊背倏地僵直,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从丹田直冲脑门,甜极美极,通体舒畅。   乍然晶亮的黑眸偷偷瞄向那罩了大盅盖的点心碟子,喉头滚了好几下,浅铜色的俊朗侧脸线条渐柔。   那小骗子……到底还是惯着他的。   看这意思,约莫是不用做狗了。   美滋滋的长臂沉默一展,小心地将那盅盖揭开。   梅子青瓷碟子中孤零零躺着一整块糕点,洁白如玉,中间夹着一层朱红枣泥,看上去就特别美好——   若它不是一根骨头的形状,就更美好了。   ****   罗翠微早早的沐浴过了,又去院外溜达了一圈,抬头看看穹顶那轮弯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对自己近来喜怒无常的脾气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寝房,一推开门便有莹莹烛光铺了满地。   床榻上的云烈兀自仰面闭目,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罗翠微无奈地撇了撇嘴,回身将门闩了,轻手轻脚地走去过。   瞥见他的眼下似有淡淡青影,她心中泛软,到底还是不忍心吵醒他,便又转身去柜中另取了一床被来。   这才除了外衫罩袍,脱鞋上榻。   哪知她才将双腿缩进薄被下,那看似沉睡的人却倏地身侧,眨眼之间就溜进了她的这床被下。   罗翠微垂眸,正正与他四目相对。   这一对视,她无端端又委屈火起,“滚回你自己的窝去,这才不到三个时……”   撵人的话才说一半,她就被云烈的举动惊得瞠目结舌,呆坐在那里——   他张口咬住她的衣袖,抬起眸子仰望着她,晃了晃脑袋。   若这人有尾巴,此刻只怕是要摇起来? 第66章   其实,关于傍晚那场莫名其妙的争执,罗翠微一开始的气性泰半是被云烈突然的冷面以给激的,后来就不知为何心头那把火越烧越旺,以致就当真同他杠上了。   平日云烈在旁人面前总爱板着脸,可自打与她定情后,他在她的面前非但少有冷脸,甚至可说是热切柔软得叫人隔十里地都能一眼看出,她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是以当他突然沉着脸一副寸土不让的模样,便让她收敛许久的刺儿顿时也竖起来了。   她也知自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为了避免当真冲动到说出些伤人的话来,方才晚饭时才刻意没有唤他,胡乱扒了几口饭后就去泡到浴桶里自行冷静。   沐浴过后又在外头溜溜达达半晌,早前那点火气本也褪得差不多,此刻再瞧着他这般不计颜面的示弱求和,她心中立刻就软得一塌糊涂了。   这气一消,再垂眸看看眼前的画面,顿觉好笑且荒唐。   罗翠微动了动左手,试图将自己的衣袖从云烈口中解救下来。   哪知云烈叼着她的衣袖猛地又摇了摇头,黑眸中浮起淡淡讨好示弱的软笑。   床头的长烛哔波轻响,温柔地爆出几粒灯花。   荧荧灯火在那浅铜色的面庞上氤氲了一层朦胧光晕,柔化了原本刚毅俊朗的轮廓,活像一只收起利爪、敛了威风的山中王。   毛茸茸,温温软,任君搓揉。   罗翠微深深吸了一口气,干咳两声。   抬起了右手,却不知该扶住额头,还是该擦擦并不存在的鼻血。   见她虽垂眸凝望着自己,却抿了柔唇一言不发,云烈眸心湛了湛,松口放过了她的袖子。   仰面躺好,将她的手拉过来盖住自己的眼睛。   “那骨头糕,我吃了,”沉嗓含糊哼哼,闷声气弱,颧骨上有羞耻赧色,“当着陶音的面。”   他的两排墨睫纤长,随着说话间的起伏,像两把小扇子轻轻挠着她柔嫩的掌心。   罗翠微被就被掌心那有一下没一下的触感闹得有些绷不住,再听他这话后,虽急忙咬住唇角,却还是没止住噗嗤的笑音。   听得这声笑,云烈那咚咚乱跳的心总算归位,这才将盖在自己双眼上的那只柔荑拉下来,贴到自己隐隐发烫的面颊上。   “你这就算,受降了吧?”   对常年在边境烽烟中与敌对峙的云烈来说,若是伤在后背上那都算是奇耻大辱,更莫说投降认负。   这世上能听他亲口道出“降”字的,约莫也就罗翠微一个了。   罗翠微心尖酸软得不成话,眼尾漾起笑缩进被中,却没躺下,而是扑身压住他,右手掌心贴着他的右肩,手肘斜斜上挑,抵住他的下颌。   “还闹不闹了?”   云烈略抬了抬下巴,笑得颇为开怀,“不闹了。”   对妻子这般看似威压实则亲昵的“胁迫”之举,他受用得很。   “好好做人不好吗?”美眸带笑斜睨他,一字一顿,带着玩闹轻嗔,“云、狗、子。”   云烈显然被这称呼噎了噎,垂眸瞥了她一眼后,唇角扬起险恶的弧度。   “怎么,还不……喂!”   就在罗翠微打算“趁胜追击”继续嘲笑他时,他竟探出舌尖舐了舐她的手肘,惊得她慌里慌张地红了脸,将手缩了回来。   顺势侧躺下,蜷进他的怀中后,她才嘀嘀咕咕的笑斥,“堂堂一个昭王殿下,做狗还做上瘾了?你的骨气呢?”   卑鄙反击得手的昭王殿下不以为耻地扬起了眉梢,拥紧怀中娇妻替她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满眼噙笑,却假作无奈地自嘲道,“如今的昭王殿下,连骨头都没了,还骨气呢?”   罗翠微哭笑不得地往他肩上拍了一下,“旁人认输扮狗,最多不过汪汪叫两声,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   “等等,这话听着不对。”云烈僵了僵,半晌后才徐徐垂脸蹙眉,如临大敌地对上妻子疑惑的目光。   “莫非,你竟还有了别的狗?”   罗翠微咬牙,送上娇嗔白眼一对,“云狗子,我看你是很想在柴房旁边搭个窝。”   回应她的是皮厚兮兮的闷笑。   ****   翌日是个雨天。   正所谓一阵秋雨一阵凉,罗翠微打着呵欠艰难坐起,立刻就败给了冷嗖嗖的天气,怂怂地躲回了被中。   已换好衣袍的云烈回头,见她苦着脸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一副天人交战的模样,便走到榻边,垂手替她拨开散在面上的发丝。   “今日下雨,你若有什么事需出外出办的,交给我就是了。”   罗翠微眯缝着困倦的双眼瞄了他半晌,“你今日不忙了?”   “嗯。”   事实上,他哪可能当真不忙。   建城之事要跟进,开府建制后的官员任用、律法修订、各项政令要与幕僚们再商议斟酌,还有熊孝义从前线防区送回来的军情要批阅……他恨不得扯一把头发下来吹吹变出很多个自己。   不过近来罗翠微时常露出疲惫之色,他看在眼里也是心疼,便打定主意不管自己再忙也要替她分担着些。   “我昨日与高展说好要陪他去向傅七姑娘致歉,”罗翠微听他说不忙,便安心地闭上眼,口齿含糊地交代着,“还有今日那头下着雨,你叫宋秋淇多找些蓑衣给宅子那头的匠人们送去,再叫陶音熬一大锅姜汤……”   照规矩,那些工匠最后所得的报酬是按做工天数算的,所以即便是下着雨,他们也不会愿意停工。   罗翠微自然明白他们糊口的不易,只好在这些细处多关照一些。   “还有,这季军粮的钱,银票在偏厅书柜第二格的小匣子里,你叫人拿了去松原的钱庄……”   她虽困意浓重,可条理却还是分明的。   云烈耐心地听她将事情一件件交代过,俯身替她将被子掖好,在她唇上轻啄一记。   望着她重新入睡的娇颜,云烈心中自责不已。   得赶紧将手头的事情尽快理顺,不能再让她这么辛苦了。   ****   关于高展与傅颖的争执,云烈处理起来可就非常简单粗暴了。   他让宋玖元叫这二人都叫到小院的偏厅,拎了个小酒坛子往桌上一杵,“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二位是要做一辈子同僚的,喝了这坛酒就算和解,莫叫王妃殿下再忧心你俩交恶了。”   大清早叫人喝“和解酒”,一副按着两人的头也要让人讲和的架势,这种事也就昭王殿下才做得出来。   昨日傅颖与高展那场小小的争执冲突原也只是一时的意气之争,事实上两人的心性脾气大不相同,却都不是小家子气的,既云烈发了话,两人便顺着台阶下了。   相视一笑,就算将昨日小小的仇怨揭过了。   “不瞒殿下,我不太能喝……”傅颖转回身,不无歉意地向云烈执了个礼。   见云烈面无表情,傅颖想着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硬着头皮改口道,“那便喝一点?”   高展当即挺身而出,自发地拎起小酒坛子,“昨日本是我一时冲动惹出来的事端,傅七姑娘既不胜酒力,这另一半的和解酒自该由我替了。”   说完,拿过一只酒盏随意往里点了点,递到傅颖手中。   满满当当的酒坛子与只几滴酒星子聊表个意思的酒盏轻轻一碰,这下真是什么仇什么怨都烟消云散了。   待高展仰头将那坛子酒骨碌碌饮尽后,傅颖笑笑,轻道,“多谢。”   她本就生得秀美中带着英气,这大方坦荡地一笑,浑如秋蕙披霜,飞扬华彩顿时叫高展眩了眩。   “不、不必客气。”高展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抹唇,两腮落了霞光。   云烈疑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了片刻,旋即放弃似地挥挥手,“忙去吧。”   ****   自云烈积极主动地替罗翠微分担了诸多琐事后,她每日终于能多睡些时辰,却不知为何竟一日比一日更困。   好在除了贪睡了些外,她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云烈暗忖该是她前些时候累极了的缘故,心疼得恨不能让她当朵蘑菇长在床榻上算了。   陶音见罗翠微近来总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便托宋秋淇找人去山上猎来几只野鸽,打算给罗翠微炖汤补补。   结果被云烈知道了,当即闪身进了厨房,非常强硬地将陶音打发去忙别的事,卷起袖子抢下了这份差事。   待到半个时辰后,宋玖元与熊孝义前后脚到小院来寻云烈谈事,从陶音口中惊闻昭王殿下抢了厨房在炖汤,双双目瞪口呆奔向厨房围观。   待宋玖元与熊孝义推开厨房的门时,云烈正以大刀阔斧的姿态准备给一根淮山去皮。   “殿下,请容我说一句,”宋玖元倒抽一口凉气,无比同情地看着那根可怜的淮山,“依我看,您那一刀下去,那根淮山只能剩拇指粗。”   “虽我也不擅厨艺,但我看得出来,”熊孝义倚着门框,摸着下巴啧啧道,“殿下您这握刀的姿势,那就不是削皮该有的姿势。”   云烈蹙眉瞪了他俩一眼,毫不客气地送了个“滚”字。   这日罗翠微睡到巳时才起,梳洗好后去厨房觅食,陶音便指了小灶上煨着的那盅淮山野鸽汤,告知她这是云烈一大早替她炖的。   罗翠微心下一甜,笑着点点头,走过去揭了盅盖瞧了瞧,又取了小勺来先试着尝了一口。   陶音颤颤看着她,关切询问:“是……太咸还是太淡?”   这是昭王殿下亲手给爱妻准备的,陶音自没敢尝过,但凭她的目测,她觉得那汤一定是有点问题的。   罗翠微艰难地咽下那口汤后,笑意勉强,“还行,只是……”   话还没说完,她急匆匆奔出厨房,在房檐下扶着柱子吐了个天昏地暗。 第67章   此时已是十月十三,正巳时的天空虽有晴日高悬,却并无多少暖意,倒有些朔风萧瑟、寒露为霜的意思。   被充作书房的小院偏厅中,云烈满脸得意之色却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暖洋洋,还光彩照人。   熊孝义与宋玖元被他周身散发的那无形光芒闪得几近半盲,不约而同地低头撇嘴。   不就大清早起来替王妃殿下炖了个汤么?好不好喝还两说呢,自己躲这儿暗搓搓瞎得意个啥?   腹诽归腹诽,正事还是要办的。   宋玖元呈上一摞卷宗,“桐山傅氏与京中各方均无瓜葛,底子干净可信;除了傅颖之外,还有三少爷傅谦、旁支二姑娘傅端这两人或许可用;清芦孔家的人目前大约还在观望,暂无人表露出致仕的意向;至于昌繁邱家,在本地虽也颇有家声,但他家族中年轻一辈的子弟瞧着大都不功不过……”   因有人刻意作梗,临川的招贤令在京中甚至中原各州都如泥牛入海;如今建制在即,官员人选的择定范围只好先限定在临川六城,尤以六城各大姓为主。   此举可谓利弊各半,虽是解了无人可用的燃眉之急,长远来看却又可能导致六城的几家豪强大姓顺势坐大,若一个不留神让这几家联了手,将来只怕要尾大不掉。   但眼下京中局势不明,临川的当务之急是迅速完善建制、恢复民生、积攒实力,以免将来被京中的动荡波及时无力自保。   说起正事,云烈才略略敛了心神,接过宋玖元递来的卷宗,顺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具让他们二人自便。   三人在临川军中同袍多年,真真共过生死,是任何时候都能放心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对方的那种交情。   即便现今云烈已是临川之主,有旁人在自不免要做足样子,可私下里与他们的相处仍与以往无二。   此刻偏厅中就他们三人,熊孝义与宋玖元便也不拘束,各自斟了茶,低声交谈几句,等待云烈将那些卷宗阅过再议。   ****   “昌繁邱家这位大少爷,新娶的妻子姓黄?松原来的?”云烈长指点了点卷宗上的一行字,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宋玖元,“与松原县丞黄敏芝可有瓜葛?”   “黄敏芝已不是松原县丞,八月底就升任松原城守了。”   松原不在云烈受封的六城之内,眼下仍归京中直接管辖,是以云烈之前对松原的官员升迁并不清楚。   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黄敏芝这个人,宋玖元还是先放下自己的疑惑,详细解答。   “黄敏芝是京中南城黄家的族中子弟,”云烈冷冷挑眉,“既邱家有人与她女儿结亲,那邱家的人便不能用。”   宋玖元愣了愣,半晌才想起京中的“南城黄家”,“可南城黄家只是商户……”   熊孝义嘿嘿一笑,拍拍宋玖元的肩,“黄家之前经由黄敏芝的手在松原卡死了罗家的北线商路,黄家大姑娘黄静茹又卯着劲与咱们王妃殿下别了多年苗头,‘有些人’护短,这是秋后算账呢。”   去年在京中,罗翠微突然接近昭王府时,云烈心觉有异,便让熊孝义派人暗中去探罗家的底细;这拔出萝卜带出泥,熊孝义自也就对黄家与罗家的恩怨有所了解。   “把你给机灵坏了,啊?”云烈随手抽了旁边一张废纸团成团,面无表情地朝熊孝义砸过去。   熊孝义哈哈笑着从椅子上跳起来躲过。   紧接着,云烈却不知为何忽然绷直了腰背,一副侧耳凝神的模样,惊得熊孝义与宋玖元跟着凝了笑,紧张又茫然地看着云烈。   一时间,偏厅内静谧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虚掩的窗缝中传来轻细散漫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经过院中,似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片刻后,熊孝义终于明白过来,恨铁不成钢地单手叉腰走回桌前,熊掌怒击桌面,“不过就是王妃殿下起身出来觅食,你紧张个啥玩意儿?!”   吓死熊了,还以为有可疑人物潜入院中了呢。   云烈冷冷剜他一眼,假作镇定地垂下眼帘,状似漫不经心地翻阅手上卷宗。   可轻颤的长指却泄露了他的紧张和期待。   宋玖元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这是怕那汤,不合王妃殿下的口味?”   恼羞成怒的云烈这回连纸团子都懒得再团,直接抓了一卷卷宗就朝宋玖元迎面扔去。   “也给你机灵坏了是吧?!”   这俩混蛋,看破不说破的道理都不懂,欠揍。   宋玖元正按着额头要伸冤,窗外隐约传来陶音的小声惊呼。   熊孝义反应最快,旋风似地蹿到窗口推开窗,支出半个身子探出去远远看了一眼。   片刻后,他回过头愣愣看向僵住的云烈,黑脸上写满疑惑:“那汤……你下毒了?”   ****   待云烈从偏厅奔出,急匆匆来到厨房前的廊檐下,见罗翠微正靠在柱子旁,接过陶音递来的一碗清水漱口。   见云烈过来,陶音往后退了几步,懂事地将罗翠微身旁的位置让出来。   罗翠微惨白着小脸抬起头,见云烈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便虚弱扬唇冲他笑笑,将已见底的空碗递回给陶音。   “许是这些日子总是起太晚,每日都少吃一餐,这胃就同我闹气了。”   方才她不过就是干呕半晌,除了几口胆汁胃液,也没吐出啥来。   她知道云烈近来忙,原本不想惊动他,陶音出声咋呼就被她拍下了,哪知云烈这耳朵尖得,还当真跟狗耳朵似的。   云烈胆战心惊地走过去,抬手扶住她的肩头,“你还是回房躺着吧?我让人去请济世堂的大夫过来。”   济世堂也于九月底应邀而来,眼下正在新城建宅,还找云烈买下了半山林中的一片地做药圃。   罗翠微靠在他怀中摇了摇头,“算了,不是什么大毛病,从前在家忙起来三餐不定的时候也这样过的。”   说完一抬脸,就见云烈很不认同地蹙了眉头,似是在想着怎么说服她。   她赶紧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许劝我,我不耐烦喝药的。一喝药我就生气,一生气我就想叫你在柴房旁边搭窝。”   虽云烈满眼忧心忡忡,却还是在她娇辣辣的眼神中抿了唇,暂且让步。“若是晚些还不舒服,你得告诉我。”   其实他还是不放心,可又怕强抓了她去看大夫她当真会生气。   “嗯,你接着忙你的吧,别叫他们久等了,”罗翠微用下巴指了指偏厅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俩人,“我也得去宅子那头给匠人们结工钱。”   她在家中为长,自父亲受伤后又独自撑起家中事,这些年下来就养成了个惯于扛事的性子,寻常若遇上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她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云烈回头瞪了偏厅门口那两个欠揍玩意儿一眼,转头回来小声告状,“别理他们,让他们等到老死算了。那蠢熊,竟敢笑我是在汤里下毒才得你不舒服!”   他眼底有淡淡的落寞一闪而逝。   罗翠微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失落,笑着安抚道,“别听他胡说八道,好喝的。我只是喝太急了。”   落寞的黑眸顿时重新灿亮,“那我明日仍旧早些起来,再给你做别的。”   虽云烈此刻是背对着偏厅的方向,熊孝义与宋玖元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他倏然趾高气扬挺起的腰板看出,昭王殿下这会儿真像个才被摸头赞扬过的狗子,身后似有无形的大尾巴摇得欢畅至极。   “出息,”熊孝义鄙视地咬牙,哼哼道,“往年打了胜仗也没见他得意成这样。”   *****   想着罗翠微要出门,云烈亲自回房替她取了一件较为厚实的繁花锦披风来。   两人站在院中的石阶前,云烈仔仔细细替她将披风系好,又叫来陶音叮嘱一番,这才放她离去。   待罗翠微走后,熊孝义忍不住打趣几句,成功惹来云烈按头一顿老拳,这才终于消停了。   宋玖元将手头的事情秉完,又得了云烈的一一回复,便也未再多逗留,匆匆出了小院做事去了。   偏厅中只剩下云烈与熊孝义二人,熊孝义便又接着向云烈通禀防区内的一些动静。   “……反正我觉得北狄人近来不大对劲,”熊孝义抓耳挠腮,颇为苦恼,“咱们在北狄的几个暗桩全部失联,已有一旬没再传回消息来,我有些担心是不是都被拔掉了。”   云烈神色凝肃地盯着手上的军情咨文,沉声问,“最后一次传回来的消息是什么?”   自今年下半年起,云烈的重心在建城与建制,临川军的具体事务几乎都交给了熊孝义,与暗桩的惯例通联这类小事云烈便没怎么过问。   “最后一次消息是七月中旬递回来的,说那位主张让北狄部落弃游牧、改农耕的首领,因为年初被咱们一仗打了个落花流水,便失了威信,在六月里就被人掀下了王座。”   熊孝义鼓着腮帮子呼出一口郁气,“这会儿北狄是个什么情形,咱们是两眼一抹黑;按说他们每年秋末冬初休牧时总缺吃少穿,不往咱们这头打主意那都不叫北狄人了。可今年实在怪,看着竟像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之前两三年临川还算太平,全因北狄那位主张弃游牧的首领在带着他们尝试农耕;今年年初那一仗,便是北狄那头农耕的尝试无果,各部族对那位首领怨声载道,那首领为挽回声望,才又重启刀兵冲击临川防线。   那一仗失败后,那位首领显然是彻底失势了。   可如今的北狄由谁发号施令,是个什么主张,因几个暗桩全部断了线,熊孝义就一点头绪都没了。   他又担心那几位做暗桩的同袍已身陷险境,又担心北狄人此时的按兵不动是山雨欲来,一时没了主张,这才来找云烈商量。   云烈蹙眉沉吟,端起面前已凉掉的茶盏递到唇边。   “若不,我派人过去探探?”熊孝义想了想,一拍脑门,“不行,搞不好那头正张着网呢,这得我亲自去。”   除了埋在北狄多年的那几个暗桩外,临川军中曾成功越过边境潜入北狄人地盘,又毫发无损活着回来的,如今就只有熊孝义与云烈两个了。   现下的云烈已不单单只是临川军主帅,是个肩上担着临川六城的藩王,自然不宜再去冒这个险。   以眼下的形势来看,似乎当真只有这个法子了。   “你带两个人同去,让他们也多学着些,这样将来若再有需要,也不至于只能靠你我二人,”云烈倒也没冲动地与熊孝义抢这份差事,只镇定地做出决断,“按咱们以往的经验,一来一回约莫十日,这十日,我亲自在防区坐镇,以防万一。”   ****   两人将接下来的事都商量妥当后,已是正申时。   熊孝义打算连夜先行赶回防区做筹备,云烈看了看天气,回房取了一件自己的大氅。   云烈将那件厚实的大氅搭在臂上,边走边叮嘱熊孝义几句。   两人才并肩走到院中,就见罗翠微拎着裙摆步子急急地进了院,一路向着云烈而来。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陶音不是跟着你吗?”云烈诧异地迎上去,却意外地被娇妻抱了个满怀。   旁边的熊眼瞪得似一对铜铃,艳羡得快要滴血。   “陶音在后头,”罗翠微这一路走得略急,此刻乍然停下就觉得有些热,便扯了扯披风的系带,“云狗子,我跟你说……”   云烈本在替她解披风,待要伸手捂她嘴时已来不及。   熊孝义使劲清了清嗓子,憋笑憋得眼冒泪花。   罗翠微这才察觉熊孝义还在旁边,顿时炸红了脸就想跑。   却被云烈拦腰箍住了,“要说什么事?”   他知道自家妻子并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突然如此激动,一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他看着呢……”已然抬不起头的罗翠微挣扎了两下,耳廓都红得像要滴血,声音小小的。   她方才太激动,熊孝义那么大个头杵在旁边她竟都没察觉。   云烈的手臂并未放松,只是冷冷向厚脸皮的围观者偷去一瞥:“还不滚?”   熊孝义也不知怎的就多生出颗熊胆来,嘿嘿一笑,满脸写着“看完热闹再滚”。   云烈这会儿没心思搭理那头找死的熊,便低下头认真地问,“不给他看见,是不是就能说了?”   羞窘到想钻地缝的罗翠微根本没听清他问的是什么,随意“嗯”了一声,垂着脑袋试图掰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云烈点点头,扬手将臂上那件墨色大氅凌空一抛,正正盖住熊孝义的头脸。   “说吧,”云烈专注地低头看着怀中的妻子,笑得有些得意,“他看不见了。”   乍然被蒙在大氅下,熊孝义眼前漆黑一片,心中百感交集。   不知为何,他明明还没吃饭,却莫名觉得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塞了满嘴,撑得不行。 第68章   赧然红面的罗翠微哭笑不得,伸手在他环住自己的臂上掐了一把,“我的意思是……叫你撒手!”   虽说她与云烈成婚已大半年,但她依然不惯在旁人面前与他过分亲昵。   云烈讪讪“哦”了一声,松开了箍在她腰间的双臂。   经了这茬,罗翠微也不好意思再与熊孝义客套寒暄,原本急于告诉云烈的事也说不出口,只是垂着红脸抿着笑,拎了裙摆落荒而逃。   知她尴尬,云烈倒也没再强留她,抬脚照着熊孝义的小腿就是一踹。   待云烈还要踹第二脚时,熊孝义也正好扯下蒙在头上的墨黑大氅,瞥见他还不依不饶要泄愤,赶忙跳起来躲出两步远去。   “就没见过这么腻歪的,”熊孝义羡妒参半地小声嘲了一句,将云烈给的大氅随意往肩头一搭,“先走了,前头等你啊。”   大熊掌指了指防区的方向。   云烈点点头,“两日后就过来。”   他的身后,罗翠微本已一脚踏上堂屋前的石阶,在听到这两句对话后倏地愣在原地,面上的绯色与唇角的甜笑齐齐凝住。   来临川这么几个月,她对这群儿郎之间的许多“黑话”已有所了解。   所谓“前头”,那就是指与北狄人隔山向峙的防区最前线。   目送熊孝义打马而去后,云烈回身,见罗翠微呆呆僵在石阶上,便走过去揽了她的肩,“怎么了?”   罗翠微扭头看向他,轻声问,“前头,又要打起来了吗?”   “没有,”瞧见她眼底隐隐的担忧,云烈赶忙安抚道,“只是有些事需他亲自走一趟,为防万一,我就去替他坐镇几日。”   虽说这几个月来云烈主要的重心都在新城和藩地建制,但临川军主帅之职毕竟尚未正式交托给别人,前方有事需他亲自前去坐镇,这也是职责所在,推脱不得的。   “几日?”罗翠微直视着他的双眸,似要确认他话中的真伪。   云烈赶忙做指天立誓状:“真的,最多十日就回来。”   饶是罗翠微不懂这些,也知十日这样短的时间并不像要打仗的架势,当即就松了一口气。   虽心中不舍,可她也没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重新拾阶而上,打算回房去换一身衣衫。   云烈迈开长腿追着她的步子,“你今日在外头时有没有再吐了?”   晨间她那干呕到脸色发白的模样实在让他有些揪心。   “没有的。”   听她应了无事,又见她脸色确实不像早上那般,云烈才放下心来,随口追问,“那你方才是想同我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瞎起哄,”罗翠微垂了垂眼睫,唇角浅浅扬起,似是不好意思,“下午在宅子那头瞧见一件有趣的事。”   原本要说的当然不是这个。   今日去给匠人们结了十日的工钱后,她正在院中想着花木该如何排布,便有济世堂的人过来,说想请高展去指点济世堂的建宅图纸。   那时高展正在隔壁傅家的宅子里,她告知对方后,猝不及防又一阵恶心。   来的人恰巧是个大夫,一眼就瞧出端倪,顺手把过脉后,就告知她这是有喜了。   原本她急匆匆赶回来想与云烈分享这个好消息,可突然得知云烈需前往防区待上十日,她怕自己将这事说出来后会连累他分神挂心,便立刻改了主意,决定等他十日后回来时再告诉他。   唔,待会儿还得叮嘱陶音也别说漏嘴才好。   “什么有趣的事?”云烈跟在她身后,一只脚迈进了寝房,却被她回身抬手抵住了肩。   他疑惑地垂眸看了看抵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又抬眼看向罗翠微,眉梢轻挑,“嗯?”   “我就换身衣衫,你跟着做什么?”罗翠微轻瞪他,似乎有些紧张。   云烈偏过头“啧”了一声,不容拒绝地倾身将她拦腰抱起,在她小声惊呼中进了寝房,以脚后跟将房门踢上。   非但如此,他还满脸理直气壮的倒打一耙:“看你的眼神就知你在想些香艳旖旎之事,简直不是个正经人。”   ****   莫名被扣上“不是个正经人”的帽子,罗翠微险些要被气笑了。   “要换哪一身?”云烈打开柜子指了指,回头看向坐在床榻边沿的罗翠微,满脸正气,“你那什么眼神?我真就只是想帮着你换衣衫而已,很清白的那种。”   罗翠微随手指了一件藕色半臂,无奈笑嗔,“云狗子,你够了啊。”   云烈没再逗她,取出她指的那件衫子,噙笑朝她走来。   罗翠微站起身除下外袍,伸手就要去接,却被他挡下,非要亲自替她换。   她也没与他争执,像个小孩儿似的张开双臂,由得他服侍。   云烈一边替她穿衣,又接着追问先前的问题:“你方才说,下午在宅子那头瞧见什么有趣的事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短暂离别在即,他此时格外想黏着她,也非常乐意听她与自己分享所见所闻。   哪怕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再落到他耳里,似乎就成了属于他俩共有的记忆。   “哦,就是……”罗翠微垂眸,眉眼弯弯地望着正低头替自己扣着襟上盘花扣的夫婿,“今日隔壁傅家来了位俊俏的少年郎,笑起来时左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还有小虎牙!他一整日都跟在傅七姑娘身边,两人一直有商有量的。”   盘花扣上的长指一顿。   “后来呢?”云烈的目光从盘花扣上徐徐移到妻子的笑靥上。   罗翠微没忍住,小小隐了个呵欠,带笑的双眸霎时盈满困泪,瞧着竟有了一丝朦胧缱绻的意味。   “后来傅七姑娘就请高展过去,替他们家改了一点图纸,据说是要照着那位少年郎的意见改改中庭的池子。”   这傅颖与高展也够妙的,上个月底还因为高展要抢傅家的图纸来改的事险些打起来,在云烈强按着头让两人喝过和解酒之后,非但真就泯了仇怨,傅颖还客客气气派人送了银钱,请高展也帮着自家建宅。   “我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瞧见高展躲在咱们家大门后头挠墙。”   想起高展当时那副模样,罗翠微总觉得自己似乎勘破了什么秘密,眼尾的笑意愈发甜黏。   见云烈半晌不吱声,只是蹙眉盯着自己,罗翠微敛了笑,讪讪努了努嘴,嘀咕道,“是你自己要问的,问了又不爱听,往后不跟你说这些就是了嘛。”   “那倒确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云烈咬紧酸不拉几的后槽牙,长指恶劣地将才扣好的盘花扣重又挑开,“不过我很好奇,王妃殿下是盯着人家瞧得多仔细?”   左脸颊的梨涡?小虎牙?   “没多仔细,就随意看了两眼,”罗翠微赶忙抬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衣襟,弱弱瞪着他,“不、不许胡来的,我有……”   她蓦地顿了顿,又道,“我有些饿了。”   听她喊饿,云烈自是心疼,重新替她理好衣衫后,牵了她的手出门,边走嘀咕,“那才不是什么少年郎,分明是傅家老妖怪傅谦,在家中排行第三,比傅颖还年长好几岁的!”   “那就是天生一张不显年纪的脸了?”罗翠微羡慕地感慨半晌后,回过味来,没好气地笑着拿手指在他的脸上戳了戳,“别酸啾啾的,旁人再俊俏我也不稀罕,我家有一只狗子就够了。”   居然在背后叫人家“老妖怪”,真不像话。   被安抚到的“狗子”倏地抬头挺胸,整个“狗”都精神了。   ****   十月十五天还没亮,云烈蹑手蹑脚地起了身,做贼似地偷亲了一下还在睡梦中的娇妻后,按捺下满心的不舍,如约出发前往前线防区。   待那马蹄声彻底听不见了,罗翠微才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来,双手捂脸。   自她当初应下云烈请婚的那夜,她就很清楚,她心爱的儿郎肩上担着边关安危,既她答应与他并肩携手此生,那他的责任便也要由她也担着一些。   她算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在旁的事上无法助他一臂之力,但她至少能做到让他心安,让他无论何时都能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彻底醒了神后,罗翠微揉着脸打了个呵欠,笑着低下头,神色温柔地抚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   起身穿好衣衫出门去洗漱,没多会儿便又突然干呕起来。   陶音听到动静,赶忙过来扶住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心焦地喃喃道,“昨日不都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   吐了好半晌,罗翠微终于缓过劲了,接过陶音递来的水漱了口,才虚弱地笑着低下头,轻轻在自己的小腹上拍了拍,似是嘉奖。   “你这团子倒还挺懂事,知道昨日不能闹腾,忍到今日也算为难你了,嗯?”   陶音扶着她,哭笑不得地看她与肚子里的团子对话,“您也是个倔脾气,怎么就不让殿下知道呢?”   “虽说不是真要打起来,可前头防区内哪里真有小事?都要熊孝义亲自出马,又要他前去坐镇了,想来也是大意不得的局面,无谓再让他牵肠挂肚。这不还有你们照应我吗?”   事有轻重缓急,罗翠微从来都是个有分寸的。   “您这是在家中为长习惯了,真遇事了就宁愿亏着自己些,也不忍让别人操心,”陶音喟叹一声,不无感慨,“可惜我只懂得照顾您饮食起居之事,旁的全帮不上。若这时夏侯姑娘在就好了。”   以往在京中时,夏侯绫曾多次随罗翠微出入昭王府,陶音知道夏侯绫是罗翠微在罗家时最得力的帮手。   罗翠微轻轻咳嗽了几声后,才按着胃部笑道,“阿绫若是来了我这里,那才真是大事不好了。”   陶音不明就里,她也并未多做解释,随口这么一说也就过了。   可有些人、有些事,就是经不起念叨。   十月廿一,当夏侯绫带着一支车队出现在罗翠微面前时,罗翠微当场就很想找浆糊来黏住自己的破嘴。   外人只知夏侯绫是在罗家长大的孤女,却不知她是京西罗家倾尽全力为下任家主培养的死士。   罗翠微早已交还家主令,此时是罗风鸣代掌罗家事,按理夏侯绫就该留在罗风鸣身边,绝不会无故出京。   夏侯绫款款近前,见罗翠微脸色不对,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罗翠微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面色惨白:“家里出事了?” 第69章   当夏侯绫扶住罗翠微的手臂时,很明显能感觉她周身在发颤。   夏侯绫自小在罗家长大,又在罗翠微身旁做了数年副手,在她的记忆中,即便当年家主罗淮突然重伤、罗家陷入群龙无首的乱局时,临危受命的罗翠微都没有现出过如此慌乱无措的模样。   “家里好好的,哪有什么事?”心知必定有异,她连忙忍下满腔的话,出声安抚道,你别一惊一乍吓自己。你脸色怎么……”   她此次本是受命前来,不过眼见罗翠微的情绪似乎与以往不同,心中飞快衡量了轻重缓急,便先将自己被派来的原因压下了。   “那你怎么来了?”罗翠微轻声打断她,以将信将疑地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罗风鸣手底下的事不够你忙吗?”   “放弃北线商路之后,家中的商事自然少了许多;风鸣少爷接的这担子,可比当年你接手时清减得多,还真不够我塞牙缝的。”夏侯绫云淡风轻地一笑,眉目间是令人信服的十足底气。   被她从容的姿态成功安抚下满心的惊疑,罗翠微以掌贴住自己的腹部,闭目稳了好半晌,才长舒一口大气。   “你这一走,罗风鸣那里留的又是谁?”   “罗锐。”   罗家为下任家主培养死士,自不会将宝全押在夏侯绫一人身上,罗锐便是其余隐棋之一。   只是罗锐年纪小些,各项资质上也赶不上夏侯绫这般拔尖,之前一直没有被启用。   得知罗风鸣身边启用了罗锐,罗翠微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彻底相信夏侯绫的到来并无其它深意,想来就是父亲偏心舍不得她辛苦了。   果然,夏侯绫接着就解释道,“家主不舍得你独自在这头太辛苦,早早安排我带着罗锐跟在风鸣少爷身边,这大半年下来总算诸事脱手,家主就让我赶紧过来照应着你些。”   将最拔尖的夏侯绫拨出来给已出嫁的罗翠微,如今掌家的罗风鸣倒只能退而求其次启用罗锐,这事若换到旁的人家,只怕要闹个家无宁日。   可罗淮偏爱长女,这事在罗家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况且罗风鸣与罗翠贞对长姐都很敬爱,又曾在她羽翼下享她的庇护数年,自然也很乐意将家中什么好的都紧着她些。   主母卓愉虽略有不满,不过她性子本就绵软,一家大小全都向着罗翠微,她便也说不出什么硬气的话。   夏侯绫搀着罗翠微的胳臂,回身指了指车队,“风鸣少爷和三姑娘都给你带了东西,家主还忍痛割爱,让出两名司厨给你。哦对了,还有之前那批草果,上月底就全出货了,风鸣少爷只留了两成利,剩下的都给你带来了。”   几大箱子的真金白银,若不是夏侯绫亲自押送,那还真是谁都不放心。   “这个罗风鸣,倒是愈发有个掌事少爷的样子了,很有主张嘛,”罗翠微不知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之前我在信中说好给他四成利的,他竟给我阳奉阴违?”   其实罗翠微从未向家中诉过昭王府钱银拮据的苦,但当初借道临川之事是她与罗风鸣“合谋”过的,罗风鸣自然知道昭王府穷得叮当响的事。   想来也是不愿自家姐姐成婚后便要过紧巴巴的日子,这就变着法往她手上使劲塞钱。   “若不是家主提醒说你会发火,他原本是要把全部的盈利都给你的,”见她瞪了眼,夏侯绫笑着拍拍她的背,“这是你们两姐弟之间的事,我可不敢多嘴。你若不愿收,就自个儿当面退给他去。”   眼下正是缺钱的时候,罗翠微当然不会矫情到将弟弟这份实诚的心意推回去,便只能笑笑,随口问,“从京城到临川这么远的路,谁出的主意带现银啊?”   这也太张狂了些。   夏侯绫四下看了看,这才低声道:“有人暗地里搞鬼,家主说了,松原那头能避着就避着。”   “黄家?”罗翠微蹙眉。   罗家将北线商路都让出来了,他们还想怎么样呢?   “不是黄家,”夏侯绫摇了摇头,“眼下还吃不准,不过你不必管,家主和风鸣少爷已做了应对。”   听到家中有对策,罗翠微便不再多问,吩咐陶音找人将那几车东西放置妥当,又替两名司厨安排了住处,这才带了夏侯绫回屋说话。   在得知罗翠微有孕后,夏侯绫深吸一口气,笑弯了眼,“难怪方才我觉得你不对劲,就说你以往并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性子。”   罗翠微扶额,笑得有些别扭,“我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脾气总是不大稳,喜怒不定的,总是很想……无理取闹。”   克制得挺辛苦的。   “这下有我替你出外卖苦力,你也不必怕出去得罪人,在家想怎么作就怎么作吧。”夏侯绫拍拍心口,义气得很。   ****   有了夏侯绫在身边,罗翠微总算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除了动动脑子动动嘴外,诸事都交由夏侯绫出面打点。   她近来总觉心头有无名火快要压不住,怕自己当真会作到上房揭瓦,便尽量减少出门,每日除了吃饭,便多在寝房中窝着翻翻闲书、掰着手指头数着算云烈何时回来,最多偶尔在院中走一走。   不过说来也怪,这一闲下来,她害喜的症状倒一日比一日更凶,有时简直像是心肝脾肺都要吐出来似的。   成日里就这么吃了吐、吐了吃的,纵有罗家来的两名司厨变着花样为她进补,她的下巴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尖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本就难熬,等到十月廿八,距离云烈说的十日已多过了三日,他竟还没回来,罗翠微就更加坐立不安了。   若放在以往,罗翠微再怎么担心,在人前也会忍着不露半点端倪;如今有了身孕,近来害喜又那样厉害,吃不好睡不好的,似乎连脑子都没从前转得快了,这时讲什么道理都不好使。   夏侯绫递了一罐子蜜糖腌梅子给她,哄小孩儿似的,“去睡一觉,或许等你睡醒,殿下就回来了。”   说着就给陶音递了眼色,示意她去铺床、烘被。   罗翠微也觉得自己近来的心性比从前古怪许多,不忍再让夏侯绫与陶音无辜受累,便老老实实抱了装着蜜糖腌梅子的甜白瓷小罐子回房。   坐在榻上,拿被子卷住周身,只露出一张不安的脸,怔怔望着床头烛火心潮起伏。   ****   深秋子时,临川的夜已有了些天寒地冻的意思。   当云烈快马加鞭赶回来时,玄色大氅上的夜露已凝成薄霜。   陶音警醒,一听到响动便赶忙披衣出来查探,见是云烈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没等她说话,云烈便远远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接着睡,自己则脚步匆匆往寝房去。   陶音抿笑退回房中,见同屋而眠的夏侯绫也已明眸大张,便低声对夏侯绫道,“说好十日就回的,如今晚了三日,待会儿说不得要被王妃殿下赶出来。”   语气听起来竟像有些幸灾乐祸。   “我瞧着翠微这些日子一直压着火,约莫就等着昭王殿下回来,她才好意思作天作地,”夏侯绫仰面躺在榻上,单手枕着后脑勺,闷闷笑道,“昭王殿下想必能体谅她是因为有孕的缘故吧?”   陶音笑着缩进自己的被窝,打了个呵欠,“殿下走时王妃殿下才知自己有孕,怕叫他分神牵挂,就没说。”   “他不知道的?!”夏侯绫一诧,翻身而起,不安地以手指耙着自己的发顶,“那这怕是得去提醒一声,请殿下让着些才行啊……”   她从前与云烈交道不多,料想他戎马多年,又是位殿下,若当真被罗翠微甩脸欺到头上,只怕是温柔不起来的。   想着既云烈不知罗翠微有孕的事,若一口气没忍住,两人卯起来相持不下,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余光瞥见她掀被就要下床,陶音赶忙小声制止,“没事的,你不必担心。什么时候殿下都是让着的,吵不起来。”   虽陶音说得笃定,夏侯绫却还是放不下心,竖起耳朵凝神听着寝房那头的动静。   没过多会儿,事实就证明了她的担心完全多余。   她甚至有点想笑。   ****   预期晚归的昭王殿下果不其然地被赶出了寝房。   房内长烛通明,烛火摇曳着温暖的光影。   隔着门板的房外,却是另一番可怜巴巴的景象。   “微微……”云烈顾不上掸去一肩的霜露,持之以恒地轻轻叩着门,“再不开门我可踹了啊。”   话说得厉害,嗓音却是低低哀哀的,连叩门的动作都极尽轻柔,像是怕惊着里头的人。   “你踹一个试试?看我不敲扁你的狗头!”   以往的温柔软嗓陡然变得凶巴巴,云烈却半点愠色也无。   因为他听出了她颤颤话尾里的后怕,猜到自己逾期晚归的这三日里,她有多提心吊胆。   他想了想,释出了哀兵之策:“我这十几日都没有合眼了……外头很冷的……”   里头静了半晌后,扬起藏了心疼的哭腔,“滚去睡偏厅。不许再敲门,不然打断你狗腿!”   这像是铁了心不开门了。   云烈眸底湛了湛,计上心来,“那你歇着吧,我就在门外,不吵你,有事叫我就行。”   说完,他就地坐在门边,额角抵在门框上——   抬起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挠门。   对,他就是这么听话,没有再敲门。   只是挠而已。 第70章   先前甩门将人挡在外头之后,罗翠微并未回到床榻上,而是一直站在门后的。   轻咬着唇角,红着眼眶,满眼的水光潋滟,就那么瞪着紧闭的门扉。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脑子里似乎有两个罗翠微在叉着腰互相指着鼻子跳脚。   懂事贴心的那个罗翠微在劝:他是去做正事,又不是贪玩,必定是出了茬子才多耽误了这几日,做什么要为难他呢?   作天作地的那个罗翠微在闹:他言而无信!无端端晚归三日,不知道家里有人会提心吊胆吗?关在门外都算轻的!   总之她一会儿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一会儿又觉自己蛮不讲理,直将自己搅和得头疼,半晌也没个定准。   直到那挠门声响起,她再忍不住,呼啦一声将门扯开。   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见房门被打开,云烈没说话,慢慢将那只挠门的手收回去背在身后。   俊朗刚毅的脸庞微仰,漆黑双眸迎着房内溢出的幽幽灯火,神情和软地看着她,不见一丝恼怒波澜,倒像藏了点愉悦欢喜。   “地上凉,”罗翠微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你起来……”   见他还是没动,她心中发疼泛软,便将自己的手向他伸去。   云烈的眸底倏然灿亮,像被谁撒进了一把星星。   他的唇角弯起笑弧,徐徐抬手,却并未直接去握她温热的手,而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衣袖,他手上的寒意便不至于沁着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罗翠微眼中浮起懊恼与自责,大颗大颗的眼泪就那么不要钱似地猛掉。   她觉得无理取闹的自己真讨厌。   ****   见她掉泪,云烈心头一揪,再顾不得装可怜,倏地站起身来。   想要抱住她,却蓦地想起自己身上满是冷幽幽的霜露;抬起大掌想替她擦眼泪,又怕自己手上的寒意沁着她。   高大的身躯手足无措,慌得似要瑟缩成一团。   “怎么哭了?”   仓皇中,他伸手虚虚扶了她的明显瘦削的肩头,将她整个人转过去面向房内,轻轻将她推着进了房,反手将门掩上。   她掉着眼泪不吭声,任由他轻推着自己朝前走了两步后,倏地旋身,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此时的云烈手比脑快,双臂已在须臾之间绕过她的后背,将她拥住。   温热的泪脸若有似无地贴在他的颈侧,伴着压抑的抽噎,烫得他的心尖都要打卷儿了。   “我身上凉,你先……”   随着他这句慌乱的提醒,脖颈上的那双藕臂倒圈得更紧了。   云烈无奈,臂上略一使力,将她抱起,迈开大步匆匆走到床榻前,稳稳将她安顿在床中做好。   又扯过被子将她裹得密不透风,这才半蹲在榻前,隔着被子握住她的右臂。   “有事耽搁了几日,回来晚了,叫你担惊受怕,”他的喉头滚了好几滚,每多说一个字,嗓音就更痛喑几分,“你要打要骂,要发脾气,都行,只求你别哭。”   罗翠微抬起朦胧泪眼,抽泣着问,“为什么……为什么晚归?”   颤糯糯的哭腔里全是心惊与后怕。   “熊孝义带了人越境去北狄那头探查一些事,无意间发现了两个被关押起来的暗桩同袍。”云烈耐心地将逾期晚归的缘由讲给她听。   正如他们之前揣测过的那样,那两名在北狄埋了多年的暗桩身份被勘破,才失了与临川这头的通联。   熊孝义找到那两名暗桩时,他们已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刑讯拷打,遍体鳞伤自不待言。   既他们身份已被勘破,若将他们继续留在那里,除了赴死殉国,他们不会再有别的结局。   熊孝义当机立断,决定将这二人救出带回。   虽他此行带了两名小将同去,可毕竟被救出的那二人身负重伤,无法独自行走,只能由熊孝义等三人轮流背着赶路。   如此一来脚程自就慢了,险些被北狄的追兵咬住尾巴。   “他们为了躲过追兵,半道寻了隐秘处藏了一日一夜,待那些追兵退了回去,才继续往咱们这头赶,因此就多耽搁了三日。”   在这被耽搁的三日里,云烈也是心急如焚,不知那头生了怎样的变数,便迅速调整了防务,加强了戒备枕戈待旦,以防对面突然来袭。   直到昨日黄昏熊孝义等人被安全接应回到自家营地,他才放下心来,马不停蹄就往家赶。   这惊心动魄的过程听得罗翠微止住了泪,张大美眸忧心不已,“受伤的那两人,如今都得了救治吗?军医那头的药可还够?”   临川军常年钱粮拮据,手头稍稍宽裕时便先紧着口粮,军中常备的药材极少,这事她是知道的。   见她终于止了泪,云烈松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眼中笑意柔和。   “别担心,都是外伤,性命并无大碍。天亮后会有人送他们回来,到时请济世堂的大夫再细细诊治,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毕竟那两人身上有伤,不宜跟着他连夜赶路,只能待天亮后再用马车送回来。   “若钱不够,你记得同我讲,如今我这里有余钱了,不怕的,”罗翠微点点头,伸出手来擦去自己面上的泪,又侧身往里让出一半的被窝,“你说你都十几日没合眼,快躺下睡吧,旁的事咱们明日再说。”   云烈站起身,噙笑亲了亲她的额角,“你先睡,我去洗把脸再……”   见她立刻不满地嗔瞪自己,他纵容地勾起唇角,叹道,“那,你陪着我去洗脸?”   ****   瞥见床头立架上搭着的玄青云纹锦外袍,云烈抿紧止不住上扬的唇角,却藏不住眼里连绵起伏的欢喜。   他不在家时,他的小娇妻就这么将他的袍子立在床头,时时睹物思人?   不过他没说破,笑着将它取下,披到罗翠微的身上,并替她系好系带。   那袍子的下沿垂到她的脚面,宛如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裳,可爱得很。   云烈心中一悸,倾身在她唇上啄吻几下,这才领着她出了寝房。   外头风冷,她便躲在他身后,揪着他衣角亦步亦趋。   陶音做事仔细,夜里也会在小炉里留些碳火,煨着热水备用,倒也方便。   云烈匆匆净了面,又在罗翠微的要求下就着热水泡了泡脚,将周身寒意尽褪,这才打横将她抱回房中。   “你睡,别管我,”罗翠微拢了拢身上的袍子,盘腿坐在他身旁,“我就看着你睡。”   因她白日里一直坐立不安,夏侯绫早早将她赶房躺下,便叫她睡得有些颠倒,这会儿是半点困意都没有,精神得很。   “我又没要做什么,你那一脸防备是几个意思?”云烈侧身朝她挪了挪,笑得无赖兮兮。   “哪有一脸防备,快睡快睡,”罗翠微将两脚伸进被中抵住他的身侧,嗔笑嘀咕,“而且大夫也说了,有孕初期不让胡闹。”   她原本还想与他分房睡来着。   被窝温软,有她的馨香,这让云烈心神松弛,积攒十几日的疲惫顿如排山倒海,脑子里像塞了团吸饱了水的棉花,当即就不太好使了。   眼皮瞬间若有千斤沉,他咕囔了一句后,将她的双脚捂在心口,闭上了眼。   约莫过了半刻,云烈忽然睁开眼惊坐而起。   床头的长烛燃烧过半,烛火莹亮,轻曳。   坐在他身旁的罗翠微被吓得不轻,口齿含糊道,“做、做噩梦吗?”   “吓死我了,”云烈低头抓了抓凌乱的发顶,半梦半醒的目光随意瞥向她,“我梦到你跟我说你有孕……你在吃什么?!”   大半夜不睡觉,坐在床榻上吃东西,这是在很不像罗翠微会做的事。   罗翠微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甜白瓷小罐子,又抬头张嘴给他敲了敲衔在齿间的梅子核,“蜜糖腌梅子,我近些日子害喜太厉害,吃这个……就好一点。”   云烈僵了好一会儿,忽地又倒下去闭上眼。   假的,还在做梦,根本就没醒。   啧。   待到卯时,罗翠微忽然越过云烈下了榻,匆匆奔出去呕了个撕心裂肺,云烈才彻底醒过神来。   原来不是做梦,他的妻子竟当真有孕了!   ****   将吐到双腿发软的妻子抱回房中后,云烈还不知该做些什么,陶音与夏侯绫已闻声赶来。   云烈手脚都不知该放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呆在床前。   怔怔看着这二人熟稔地服侍着她漱口,又给她喝了小半盅不知什么东西熬的汤,再扶她躺好。   从头到尾,他都像处在一种恍兮惚兮的幻境中。   直到将罗翠微安顿好后,夏侯绫恭敬地向他执了礼,又请他出来单独说话,他才像是被一点一点扯住那恍惚的虚空迷雾中。   晨间的空气轻寒,院中一株腊梅上已缀着零星小花苞,隐隐有幽冷暗香。   “你怎么会在这里?”总算回过神的云烈压着胸腔内那不住翻涌的喜悦与震撼,蹙眉看着不该出现在此的夏侯绫。   罗翠微曾对他提过夏侯绫真正的身份,因此夏侯绫出现在此,让他有了一点不太妙的揣测。   夏侯绫垂首,恭谨应道,“京中那头或旁生了一些隐患,似是指向翠微;因此奉家主之命,前来护翠微周全。”   她一来就得知罗翠微有孕的消息,不愿惊动罗翠微,便将自己真正的来由隐在心中,就等云烈回来。   云烈以指按住眉心,“谁?何事?”   罗家数代不涉朝局,如今那“京中首富”的盛名又被黄家顶上,按说如今已不存在木秀于林的风险。   什么样的隐患,会让罗淮担心波及长女安危? 第71章   “是安王殿下,”夏侯绫缓缓抬头,眸心闪过凛凛的光,“他请人暗中卜了翠微的命盘。”   卜算命盘这事兴起于七八十年之前,初时不过贵胄富家为新出生的孩子讨个彩头,之后平民百姓也开始效仿,经年累月下来,就成了个风俗。   可随着国人渐渐将卜算结果奉为圭臬,小小稚子们一降生就被丹砂黄符论断了此生成败与走向,许多人被命盘所示困扰,甚至有人不幸地为此被毁掉了一生。   更有痴迷此道者几近疯魔,若新生的孩儿被卜出命盘不佳,便当场将其溺亡,酿出不少悲剧。   三十多年前,文渊阁大学士向融对此乱象深感痛心,向显隆帝递交万言陈情,疾呼卜算命盘之风不可再长。   可民间风俗并非圣谕律令可彻底杜绝,是以向融的万言陈情虽在朝堂上引发一阵热议,却未能如愿触动律法层面的改变,此事成为了她毕生大憾。   数年后,因向融的孙儿向既年科考折桂,向氏的家学传承引发民间追捧,众人在探寻向融如何教导家中后辈的过程中,就连带着翻出了她当年那封万言陈情。   那封万言陈情结构严谨、措辞华美、立意深远,又激昂恳切、发人深省,一经现世便被坊间多家书院引为授课典范,同时也无意间促使坊间对卜算命盘之事有了反思。   有感于向融在万言陈情中所剖析的种种弊端,之后民间对此事又有了不成文的规矩:若请卜师卜算命盘,该是出自本人意愿,且只能请卜自己的命盘,即便是为人父母者也不能为子女请卜;如有不相干的人私自卜算他人命盘,更是其心可诛,被事主带人刨祖坟都该受着。   朝堂上对民间这条自发形成的约束很是赞同,显隆帝得知后也颔首默许。   如今安王云焕以开府殿下的贵重身份,私自找人卜算昭王妃的命盘,若证据确凿且有人举发,他被陛下问罪、受朝野间千夫所指,那是板上钉钉的。   云焕当然明白此事若泄露了风声,自己半点讨不了好,因此做得很是隐秘,事后那名年迈的女卜师也不知所踪。   那卜师本是个方外之人,在京郊小山脚结庐独居,素日里与她有往来的人并不多,按理这秘密就该随着她的消失而不为人知。   不过,或许是云焕运气不好,又或者是罗翠微运气太好——   罗翠微的小姑姑罗碧波,生平除了醉心雕版绘画技艺之外,最大的爱好便是求仙问道,而那名被杀的卜师就恰好与罗碧波有些交情。   ****   云烈面色沉凝,有条不紊地抽丝剥茧:“既那卜师已不知所踪,小姑姑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虽他在爱妻面前时常装傻卖乖,连狗子也肯做,可真遇到正事时,他依然是那个临危不乱、冷静靠谱的昭王殿下。   夏侯绫道,“安王殿下的人首次去京郊草庐探访卜师行踪时,姑奶奶正好在那里做客。只是姑奶奶当时在丹房内,没被他们瞧见。”   那些人并未贸然言明身份及意图,只由其中一人扮作平常富家子,恭敬请卜师算了自己的命盘后便离开了。   “但他们腰间的荷囊是少府专供皇家的黑曜锦,这东西姑奶奶是认识的。”   罗碧波回家后想了几日,不放心卜师安危,再去草庐探访时已不见她人影,只在丹房的空炉鼎内找到她用丹砂在符纸上留下的讯息,这才知安王竟卜了罗翠微的命盘。   “如今最有力的人证已遍寻不着,咱们家若单凭符纸上的只言片语,便是闹到陛下面前,也未必能撼动安王殿下分毫。”   夏侯绫冷静迎着云烈的目光,“可他私自请人卜算翠微的命盘,绝不会是兴之所至的消遣,因此家主特地派我来护翠微周全。”   罗淮行事向来擅于“抓大放小”,虽不知云焕所图何事,不清楚那已被卜出的命盘会为罗翠微带来怎样的影响,但罗淮很清醒——   云焕自己是绝不会将私卜他人命盘之事捅出去的,若他想借此做什么文章,唯有接触到罗翠微本人才行得通;因此只要将罗翠微护得滴水不漏,让他根本无从接近,这事就掀不起波澜。   “那就有劳你多费心警醒,安王那头本王会派人加以防范,”云烈对夏侯绫点点头,“也多谢岳父大人宽宥担待。”   罗家已有数代不涉朝局,云焕突然盯上罗翠微,用脚趾头想都知他真正的目标必定是云烈,罗翠微不过无辜受累罢了。   但罗淮只是让夏侯绫千里迢迢赶来护罗翠微周全,并无其它说辞,对云烈全无责备迁怒,对此云烈自是非常承情。   夏侯绫执礼应诺,本就要退下,却听云烈再度发问,“这件事,她知道了吗?”   这个“她”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我来那日正巧得知她有孕的消息,便没敢告诉她,”夏侯绫偷觑云烈一眼,垂脸抿笑,“不过,以她些日子的脾气来看,还是千万别让她知道才好。”   经此一事后,夏侯绫对罗翠微挑选夫婿的眼光大为佩服,对云烈的观感也非常良好。   从头到尾,这位昭王殿下都没有好事地问过半句,罗翠微的命盘是什么之类的话。   即便那个人已是他的妻子,他仍遵照民俗民风,对她的私事给予足够的尊重。   确定罗翠微不知此事,云烈放下心来,颔首低语:“关于此事,之后你有任何问题或需协助之处,直接同本王交涉,别惊动她。”   方才见识了罗翠微那叫人心惊胆战的害喜症状后,他对“妻子有孕”这件事总算有了点实感。   瞧着她那难受的模样,他简直恨不能将她揣在心窝子上护起来。   “请殿下放心,”夏侯绫憋着笑清了清嗓子,垂睫掩去满眼同情,“以翠微眼下那性子,我也怕她若是知道了,会不惜冒着杀身之罪,倾家荡产也要找人去刨安王殿下的祖坟。”   那家伙打小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如今有孕后脾气更大,若她知道有人私自算她命盘,她才不会管对方是殿下还是陛下,不闹个天翻地覆就不是罗翠微了。   云烈抬眸看向夏侯绫,眼神逐渐由讶异转为尴尬。   云焕家的祖坟,那也是他家祖坟……   算了,为了确保妻子安全无虞,也为了让云家列祖列宗安息,他还是赶紧安排京中的人将云焕盯死吧。   ****   与夏侯绫将事情都交涉清楚后,云烈让人叫来了宋玖元,将京中那头的事做了一些安排,又吩咐在罗翠微周围留几名暗卫。   宋玖元领命而去后,云烈抬头一看已快到午时,问过陶音得知午饭已备好,正打算亲自回房去带罗翠微出来吃饭,她却已白着虚弱的脸进了偏厅来。   云烈赶忙起身过去扶住她,“饿了?”   罗翠微没应他,只是垂眸抚了抚尚未显怀的肚子,头也不抬地指着云烈,喃喃道,“孩子,这是你叔,你……”   这话犹如晴天一个霹雳,云烈实在忍不下,果断以指挑起她的下巴,以吻封了她的口。   虽他心猿意马,却还能惦记着妻子有孕不能“胡来”的医嘱,便也克制着没敢太过分。   “胡说八道什么?”他低头以额角抵着她的,恋恋不舍地盯着那润泽泛红的唇,“这话是能乱教的?”   罗翠微仰脸投给他幽幽的一瞥,“我瞧着你不高兴要这家伙,索性就让你给人当叔,这样大家都不为难。”   “‘大家’是谁?”云烈被冤枉得快要两眼发黑,哭笑不得,“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不高兴了?”   罗翠微落寞地哼了一声,抿唇撇开头不说话。   “诶诶诶,这事必须说清楚,”云烈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回来,“昭王殿下拒绝蒙此不白之冤。”   幸亏先前夏侯绫曾提醒过,说这家伙最近脾气不稳,否则他这会儿大概已被怄到吐血了。   罗翠微再度冷哼,眼神逐渐变成气呼呼的模样,“昨夜,我告诉你我有孕之后,你没有任何高兴的表现,倒头又睡了。”   这口气像是攒了一夜,此刻再提起,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话间每停一回,便要拿手指在他心口戳上两下泄愤。   “昨夜我累傻了,以为是在做梦,其实我特别高兴,”云烈讪讪地以舌抵了抵腮帮子,满眼写着求饶,“呐,你看我诚恳的眼神。”   这事是他理亏,却也情有可原,对吧?   “那今早的事又怎么说?”罗翠微眨了眨眼,放过昨夜的旧账,又开始翻今早的新账,“你眼见着我吐得跟鬼似的,却不管我,之后还跑得不见人影,分明就是嫌弃着躲我!”   说着说着,她像是当真有些恼了,照着他的小腿轻踹一脚,“你还是当叔去吧,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转头就要走。   云烈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哭笑不得地在她耳廓上轻咬了一口,“谁跟你说定了?你这始乱终弃的借口倒是新颖得很嘛。”   见她回头瞪向自己,云烈连忙赔笑,耐心解释道,“先时我是太惊讶,又不知该做什么,见陶音和夏侯都过来了,就没上去添乱。之后我叫宋玖元来谈了些事,方才正想着去找你一道吃饭。”   听他说完,罗翠微默了片刻,才点头敛了淡淡愠色,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   之后,她垂下轻颤的眼睫,似是在思索什么。   云烈怕多说多错,喉头滚了好几滚,到底没敢贸然吱声。   他提心吊胆等了好半晌后,罗翠微才重新抬起眼,以格外严肃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片刻。   “你是不是觉得,我其实就是在无理取闹、作天作地?”她语气郑重地问道。   一冷静下来,她就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很讨厌,闹不懂冲他撒的哪门子邪火。   她想向他致歉,心中却又有小小别扭,一时竟开不了口。   毕竟她也无法解释,自己近来为何会像吃错药似的喜怒无常。   云烈不知她心中的千回百转,只是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会决定他是孩子的叔,还是孩子的父王,或许还会决定他夜里能不能回寝房上榻。   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片刻也未怠慢,“我没这么想。”   “哦,那吃饭去吧。”   罗翠微无比自厌地扁了扁嘴,举步走在了前头,一双手背在身后,牢牢牵着他的大掌。   涉险过关的云烈偷偷松了口大气,调整着自己的步幅,尽量保证自己始终被她牵在身后。   望着那双牵着自己的皙白小手,他眼底流露出无奈又纵容的浅笑。   这场面,可真像遛……什么似的。   他能怎么办呢?当然是惯着她了。 第72章   顾自低落自责的罗翠微并未察觉有何不妥,闷闷耷拉着肩膀,双手背在身后遛着云烈,一路行到做饭厅用的小间门口。   候在门口的陶音见状,镇定地向这夫妇二人行了礼,神色平静极了。   倒是迎面而来的夏侯绫倍感不安,疾步迎到罗翠微跟前,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罗翠微应声抬头,见她蹙着眉头朝自己猛眨眼,一时未能领悟其中真谛,眼神格外茫然。   见她完全没明白自己的暗示,夏侯绫无奈,只得以口型提醒她,“快撒手”。   得亏此刻没旁人在,若被人瞧见昭王殿下就这么一路被遛着过来,面子往哪儿搁去?   罗翠微这才如梦初醒,倏地松手,歉疚地抿了抿唇,没敢回头。   连阿绫都看不下去,大约她真的有点欺负人。   云烈却不以为意,只是纵容地勾起薄唇,上前两步,主动牵住她的右手,“吃饭吧。”   因夏侯绫从罗家带了两名司厨过来,桌上的餐食显然与之前几个月大不相同。   “那都是特地给你做的,”罗翠微在离桌五步远的地方就不肯再近前,只远远指了指桌上的几道菜,对云烈道,“我近日吃不了这些,你自己吃。”   有鸡有鱼有肉,显然是对云烈的胃口来的。   但云烈却半点高兴不起来,蹙眉看向罗翠微,忧心道,“那你吃什么?”   罗翠微又指了指靠墙的一隅,落寞地扁了扁嘴,“我这些日子不大见得油荤,只能吃那些。”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云烈才察觉这里头新添了一张小桌,桌上摆了一个紫砂小盅,另有一个小圆盘内垒了约莫二三十颗栗子大小的金黄小团,外加一小碗白粥。   “你就吃这些怎么行?”云烈心中大痛,举步走向小桌,随手揭开紫砂小盅的盖子,“要……”   小盅内,清澈如白水般的汤汁里,可怜巴巴浸着几株鲜嫩的菜心。   云烈神情复杂地细细打量了圆盘中那些金黄的小团,再回头瞧瞧大桌上那些属于自己的大鱼大肉,顿时恍然大悟。   见他似笑非笑地回眸挑眉,罗翠微心知他已看穿了其中玄机,抿唇笑得眼儿弯弯,挪着心虚地小碎步凑上去。   “对不住啊,给你吃的都是……我剩下的。”   云烈放下那盅盖,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你这奸诈的刺儿莓。”   方才还故意做出委屈巴巴的可怜相,啧。   ****   两人各自落了座,一边隔空搭着闲话,正准备用餐,外头却传来熊孝义的声音。   “我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豪迈的嗓音随着兴高采烈的脚步声渐近,“听陶音说,来了罗家的司厨?”   话音未落,风尘仆仆的大块头已自动自发迈进厅来。   云烈抬头看向他,淡淡应了一声后,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按昨日的安排,云烈连夜先行赶回,熊孝义则在今晨带人护送从北狄救回来的那两名受伤的同袍随后跟来。   那两人的伤势并不适宜疾驰赶路,按脚程算,理应下午才到。   “马车还在后头,慢悠悠的,我实在受不了,自己先打马跑回来,就想说来你们这儿蹭口肉吃。”   熊孝义咧嘴笑到一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桌上只有云烈一人,“咦,王妃殿下不……”   “在这儿呢。”   靠墙的小桌前,罗翠微放下手中的半碗白粥,对熊孝义笑了笑。   熊孝义看看云烈面前这一桌的大鱼大肉,再扭头看看罗翠微面前那可怜兮兮的两盘玩意儿,登时目眦尽裂。   他气冲冲地走到大桌前,熊掌拍了拍桌沿,“有你这么苛待自家妻子的吗?自己大鱼大肉,却将她赶到墙角吃白水烫菜心!简直丧尽天良!”   大黑脸上满是义愤填膺的怒火,瞪着云烈的眼神充满指责与失望。   如今临川军吃喝不愁,连伤员都可以送到济世堂就诊养伤,村子里的同袍眷属们也再不必为生计发愁,这些全是罗翠微的功劳。   眼见罗翠微被云烈“欺负”到这样可怜的地步,竟只能窝在墙角喝白粥吃菜心,而云烈却就在旁边大鱼大肉吃给她看,熊孝义简直气得想造反了。   “坐下一起吃,”云烈很冷静地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旁边的长凳,“不够厨房还有。”   “不是,既然厨房还有,那你干嘛不给她吃?!”熊孝义被他的冷静彻底激怒,转头看向罗翠微,“他这么欺负你,你也能忍?!”   罗翠微还是头一次见熊孝义对云烈发火,想到他是在为自己鸣不平,心下甚慰,却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尴尬地笑笑,小声解释,“他没欺负我。”   语毕,转头看了云烈一眼。   云烈镇定挑眉,举箸指了指面前的菜,对熊孝义道,“这些,都是做她那两道菜剩下的边角料,扔了可惜。”   严格说来,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   罗翠微那紫砂小盅里看似开水的汤汁,其实是用整只珍珠鸡与猪骨髓一起炖了汤,又以细纱反复过滤几十次,这才成了清澈见底的模样。   而那盘栗子大的小团,则是鱼子打成泥,调味后做成小团,再以丁香油煎至金黄。   看似可怜巴巴的两道菜,却耗材费工近乎极致。   “……取了鱼子,就剩了许多鱼,扔了可惜,”罗翠微抿了一口汤,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大桌上那盘鱼,“就把不要的鱼身做了八珍酿鱼。”   熊孝义讪讪在大桌旁坐下,目瞪口呆。   “取了骨髓,就剩下很多用不上的猪肉……”见熊孝义似乎大受震撼,罗翠微不忍心再说下去,只好求助地望向云烈。   云烈心领神会地举箸,戳起一颗淋了酱汁的丸子在熊孝义眼前晃了晃,“那些用不上的猪肉就被剁成肉糜,做了这丸子。至于这道葱油鸡片……”   “不必解释了,我懂了,”熊孝义绝望地抬起手制止了他的未尽之言,“这是熬完汤过后不要的那只珍珠鸡。”   云烈噙笑将那丸子吞了,扭头向罗翠微投去关切的目光,见她正拿小银匙认真喝汤,并无反胃的迹象,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诶,不对,”熊孝义忽然抬头,疑惑的目光在两位殿下之间来回逡巡,“这好端端的,你俩为什么分桌而食?”   还吃得不一样?   “哦,”云烈夹菜的手一顿,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我家微微,她害喜,须吃得清淡又不失精细才行。”   熊孝义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牙根发酸地瞪着他,“装什么云淡风轻?眼睛里的得意和炫耀都要扑一地了!要为人父了很了不起吗?!”   云烈瞥了一眼他那嫉妒到近乎扭曲的脸,淡声哼道,“了不起啊。”   一直专心进食的罗翠微恰在此时放下碗筷,一扭头就正对上自家夫婿噙笑的眸子。   墨黑眸心乍亮,似有谁在其间掀翻了一天星河。   她无声抿笑,终于确定他是真的很高兴有了这个孩子。   ****   不过,这世间有些喜悦的背后总不免又有些苦楚心酸,云烈虽欣喜于自己即将身为人父,但这份欣喜每到夜深人静时,就会被某种抓心挠肝的煎熬冲垮。   最让他苦恼的是,罗翠微总是不安分地在他怀里瞎折腾。   简直不给他活路了。   “瞪、瞪我做什么?”罗翠微见他突然睁开眼,吓了一跳,恶人先告状地戳了戳他的心口,“赶紧睡你的大头觉。”   她自有孕后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时不时还要爬起来跑出去干呕一阵,因此寝房内的烛火便通夜不灭了。   此刻也不知是不是烛光映照的缘故,她总觉云烈双眼中摇曳着两簇灿亮的小火苗。   “你方才偷偷摸我做什么?”云烈的目光攫着她,一脸严肃地将她禁锢在怀里。   罗翠微脸上立刻浮起了大大一个“冤”字。   “谁摸你了?”她哭笑不得地捶了他两下,“我明明是在推你啊!”   这几日她浑身难受,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舒服,总是要辗转到近天亮才睡得着。   偏生云烈不知怎么想的,非要搂着她才能安心入睡似的,害她只能趁他睡熟后偷偷推开他,躲出他的怀抱去。   今夜大约是时机没掌握好,她才推了一下,云烈就被惊醒了。   云烈想也不想地抓住了她那捶在自己肩头的手,万分痛苦地将脸埋到她的鬓边,无助哀求,“别闹,你再惹我,我大概就要英年早逝了。”   “吃素”的日子不好过,他忍得很辛苦啊。   “谁要惹你了,”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罗翠微双颊倏地一红,在他怀中僵住,嗫嚅道,“没见我这几夜都自觉躲到快嵌进墙里去了,可你每回迷迷糊糊时就非得把我抓过来抱着……”   纯属活该。   云烈闻言,当即偏过脸啮住她烫红的耳珠,委屈控诉,“那是因为你总在旁边翻来覆去,不把你抓过来抱着,咱俩都没得睡。”   他这控诉成功惹得罗翠微一巴掌贴上他的额心,使劲将他的脑袋推远。   “是我不想好好睡的吗?”罗翠微着恼地在被下踹他,“还敢嫌我翻来覆去,不想想这事怪谁呀?”   “怪我怪我,”云烈忽然闷声苦笑,再度将她圈进怀里,以手脚将她缚住,“但你千万别再踹了,也别再趁我睡着偷偷碰我。你若再不安分,只怕是要‘出事’的。”   某些不可描述的变化让罗翠微当即不敢再动弹,好半晌之后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他。   “你的……定力呢?”   “死了。”他闭上眼,自暴自弃地嘀咕道。   加上他离家那十几日,再到今夜,算一算,他已“吃素”快一个月了。这分明已经是定力过人了好吧?   见他颧骨泛红,额角密密沁出热汗,罗翠微于心不忍地闭了嘴,老老实实窝在他怀中发呆。   许久过后,云烈的呼吸终于渐趋平稳,先前发僵发烫的怀抱也渐渐软和了些,罗翠微才松了心神。   偷偷抬起眼打量了他的睡颜半晌后,她忽然心生好奇“歹念”:当真这么惹不得?睡着了碰一下也会……   这么想着,她的手就鬼使神差地探过去,做贼似的在他的襟前摸了一把。   飞快地自己那作恶的手后,罗翠微闭紧了眼,心里像有几百只兔子在满地乱滚,撞得心房咚咚乱响。   等了半晌也没动静,她虚了一只眼,看到云烈仍是一动不动地闭目沉睡装,她心中那几百只兔子齐齐无趣地停下了。   骗人的,他睡着以后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只是虚张声势吓她的,哼。   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后,她心中忿忿,顺手在他腰间戳了戳。   她这么难受,始作俑者却睡得安稳,简直没处说这理去。   呵欠打到一半,她惊慌地瞪大了眼,当下就想往后躲。   “不是,我就是好奇……那什么,大夫说了不能胡来……”   箍着她的手臂却越收越紧,根本不容脱身。   云烈犹自闭目,薄唇微翕,沉嗓被慵懒睡意碾过,沙沙的,“你难道就没仔细算算,你最多还能皮几个月,嗯?”   牙关紧咬,沉声颤颤,痛苦隐忍中藏着“秋后算账”的警告。   一想到自己极有可能会在“秋后”被这记仇又言出必行的家伙啃到渣都不剩,罗翠微后悔又无助地闭上眼,心中那几百只兔子争先恐后地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叫你手贱。 第73章   十一月初一辰时,罗翠微难得起了个早,在熹微蒙茸的晨光里溜溜达达出了房门。   云烈诸事缠身,天不亮就出门了;而夏侯绫也不得闲,半个时辰前就带着宋秋淇和村中几个年轻儿郎,急急忙忙去十多里外的槐花渡接货了。   也就是说,此刻院中除了罗翠微自己外,就只剩陶音和两位司厨。   虽明知此刻家中拢共就四个人,罗翠微却还是忍不住心虚赧然,左顾右盼,躲躲闪闪。   陶音从盥室出来,远远瞧见她那略显鬼祟的身影,赶忙擦了擦手迎过来。   罗翠微倒退两步,后背挡在寝房门口,笑得不大自然,“那个,陶音啊,你……去市集上帮我瞧瞧有没有卖石蜜糖球的,若有就买一些回来,我突然很想吃。”   虽新城才现雏形,城中在建的房宅无一竣工,但因突然聚集大量人口,为便宜行事,各家临时搭建了许多草庐、棚屋暂做栖身,便6续开始有大小商贩前来,摆摊设点贩卖些衣食住行不可或缺之物,在短短两三月内就形成了简易却不失热闹的市集。   “殿下出门时吩咐了,说绝不能留您独自一人在家的,”陶音软声劝道,“这会儿夏侯姑娘也不在,若不您再忍忍嘴,晚些等夏侯姑娘回来,我立刻就去给您买?”   语毕,陶音偷觑了一眼被她遮在背后的房门,满心疑惑。   以往罗翠微起身后,陶音替她将早点布好,她就会自己去小饭厅用饭,而陶音就借这空闲赶紧收拾寝房、整理床铺。   可此刻罗翠微却不急着去吃饭,还像是故意将她挡在寝房外,有些古怪。   “我实在是忍不了了,”罗翠微歉意地向她颔,状似随意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恳切请托,“劳烦你就替我跑这一趟吧!我吃着早饭等你回来,不乱跑的。”   见她的眼神诚恳至极,似乎当真很想吃那石蜜糖球,陶音想了想,思忖着家中毕竟还有两个司厨,也不算放她独自在家,便点头应了。   不过,她也没忘妥帖地与罗翠微打了个折中的商量:“那我得先去找济世堂的大夫问问,若大夫说您如今不能吃石蜜糖,我就给您买别的糖,行吗?”   自罗翠微有孕后,陶音在她的吃食用度上一直很仔细,什么东西都先去济世堂问问大夫,生怕有什么疏漏闪失。   罗翠微领了她的好意,爽快地点了头,“那就劳烦你了,快去快回吧。不需买太多,一小盒就足够的。”   反正她也不是当真非吃石蜜糖不可,只是想将陶音支出去一会儿罢了。   陶音主动提出先去问过济世堂的大夫再去市集,倒是歪打正着的暗合了罗翠微的心意。   她还巴不得陶音在外多逗留一会儿呢。   ****   待陶音的身影彻底瞧不见了,罗翠微如蒙大赦,早饭也顾不上吃,转头就回了寝房。   她胡乱将床单抽出来裹成一团,紧紧抱在怀里,疾步溜进盥室,将那团叫她无颜见人的床单扔进大木盆里。   她之所以要将陶音支出去,就是不愿让陶音现这张可耻的床单。   以往三天两头劳烦陶音洗床单,她虽有些羞,却还能装作若无其事,毕竟她与云烈大婚才不足半年,一不小心就打得火热,也是人之常情。   可如今她有孕在身,济世堂的大夫叮嘱说“头几个月切记不宜同房”时,陶音就站在她边上听着呢。   今日这床单上忽然又有了不该出现的可耻印记,若叫陶音看见了,只怕是要在心里嘲笑她没有分寸、不知节制、沉迷男色……   简直不太好意思继续做人了。   想到这里,罗翠微忽然觉得,自己将陶音支走这个决定,实在英明极了。   毕竟,她总不能拉着陶音解释:“其实并没有‘这样那样’,只是‘那样这样’”。   罗翠微整颗脑袋红得快冒烟,顶着两位司厨疑惑的关切,强做镇定地进进出出好几趟,将灶上能用的热水全运到盥室,倒进大木桶里。   又添了些凉水进去,试了试水温合宜后,她赶忙将盥室的门关了,端了小凳坐下,红着脸开始洗床单。   “下流无耻的云狗子,”她一边洗着床单,一边恼羞成怒地自言自语,“今早该叫他洗了床单再走的,冤死我……哦,也不冤。”   归根结底,昨夜的事还是要怪她自己手贱。   手……   想到“手”,她忽然僵住,瞪着自己的手,脸上红得愈了不得。   又羞又窘使她没法子分神去听院中的动静,待到盥室的门被推开,她才被惊得回过神——   红着脸与呆在门口的陶音大眼瞪小眼。   两张红脸相映成趣。   相顾无言好半晌后,陶音尴尬看看盆中的床单,又尴尬地看看罗翠微,清了清嗓子,指着墙角置物用的木架子,结结巴巴解释道,“我忘、忘了带荷囊。”   早上她在盥室内洗衣时,腰间的荷囊系带松了,险些跌进了水里。   那小荷囊的底部沾了点水,湿嗒嗒的,她就没法子直接再佩回腰间,便挂在那木架子上吹着。   罗翠微木然板着红脸站起身,同手同脚地走到架子前取下那枚已被吹干的荷囊,又同手同脚地来到门口,递给陶音。   陶音接过,低下头小声道,“就泡在盆里,等我回来再洗就行。”   对她这个提议,罗翠微未置可否,红脸严肃,正气凛然:“若我说,昨夜其实并没有这样那样……你信吗?”   陶音用同样严肃的红脸,以及“您要我信我就信”的坚定眼神,无声地给出了答案。   ****   之前大夫叮嘱过,让罗翠微要适当走动,于是待中午夏侯绫回来陪着她吃过饭后,她便决定与夏侯绫同去城中探看建宅进度。   毕竟她一时还没能缓过心中那股羞臊,暂无勇气留在家中与陶音相顾无言。   夏侯绫大早去槐花渡接了货,回来时恰好中午,匆匆忙忙吃过饭又要往新城那头去,满脑子都是事,便未察觉罗翠微的别扭,只当她今日是突然想起大夫的嘱咐了。   “不许犟,别瞧着今日有点太阳晃着,这都大雪的节气了,到底还是冷的,”夏侯绫替罗翠微披上厚厚的织金锦披风,轻轻拍掉她想扯下披风的手,“我看就是殿下将你惯得太过,纵得你越来越像个熊孩子。”   罗翠微正别扭着,听她提起云烈,顿时不自在地撇开了脸,“我又不冷。”   却没再折腾身上那件披风了。   夏侯绫去拿了几颗烤好的桔子,给她一手塞了一个,“咱们走吧,路上吃,还能暖手。”   两人并肩出了小院,慢慢往新城那头去。   这村子里新城不过两三里,通常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到,不过罗翠微眼下不能疾走,夏侯绫便也放慢了步子,陪着她慢悠悠晃过去。   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罗翠微渐渐就将早上的尴尬抛诸脑后了。   “阿绫,对不住你了,你一来就赶上我躲懒,来了这半个月,竟没一日得闲的。”罗翠微捏着手中两个温热的烤橘子,有些自责。   “可眼下我这儿全是小打小闹,净给你些跑腿传话的琐碎活,将你大材小用了。”   夏侯绫诧异地扭头瞥了她一眼,“你这说的什么话,替你分担事情原就是我该做的,不分事情大小。”   “父亲曾说过,待罗锐他们长起来后,若你自己愿意,便由你任意挑一个地方的分号做掌柜,或你要自立门户都可以,”罗翠微笑着拍了拍夏侯绫的肩,“家中都知道,你是可以独当一面的。”   罗家为夏侯绫他们这些人划定的职责是死士,却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确保继任家主性命无忧,并未打算将他们的一生都绑死。   “很多年前我请卜师卜过自己的命盘,”夏侯绫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口道,“是护命。所以我从没想过自立门户或旁的那些……”   无意间起了这话头之后,她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当即便住了口。   对她话说一半就戛然而止的异样,罗翠微并未多想,只是不豫地皱了眉,拿手中的热橘子去烫了她的脸。   “瞎说!命盘这种事全是神神叨叨、似是而非的,你听听就算了,还真打算被牵着鼻子走呢?”   “是是是,”夏侯绫敷衍地应下,笑道,“我替你剥橘子吧?都要凉了。”   罗翠微顺手将那个橘子塞到她手中,却又接着道,“从前还有卜师说我是‘襄’命,只能辅旺他人,在哪里都坐不成主位呢,我信他个鬼啊!”   那时罗翠微才十几岁的年纪,出于好奇,便请卜师卜了自己的命盘,可她却并不信的。   在她看来,每个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事,会有许多抉择机会,一个人最终会活成什么样的命运,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丹砂黄纸上的那些批语,没资格早早论定一个人的一辈子。   “也是,”夏侯绫闷笑着将橘皮剥成花,掰下两瓣递到她唇边,调侃道,“任谁瞧着你与殿下平日里在家的模样,都知你才是主位,他简直被你压得死死的。”   “我可没压他。”罗翠微将那两瓣橘子吞下去之后,忽然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有点歧义。   再看夏侯绫的目光,总觉得她在偷笑。   昨夜某些风光迤逦又不可语于人前的画面倏地浮现在脑海中,罗翠微面上陡地一红,恼羞成怒道,“他、他也没压我!”   ****   自夏侯绫来了之后,罗翠微将许多事都交给她打点,自己已有十来日没进新城了。   今日再来,见城中许多宅子已有了框架,街巷错落的景象也渐有了模样,她的心情便无端愉悦许多。   “方才远远一望,似乎连市集上的摊贩都比上个月多些了,”罗翠微笑眯眯地扭头对夏侯绫道,“说不得将来能繁华得比肩京城。”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往昭王府那座宅子去。   夏侯绫乐呵呵地点头,目光却蓦地顿了顿,“怎么昭王殿下也过来看建宅进度吗?”   顺着她的目光,罗翠微瞧见云烈带着宋玖元等一干人,似乎是也往宅子那头去的。   云烈也瞧见了她俩,当即驻足,眸中噙着淡淡笑意。   他那目光无端让罗翠微又想起昨夜的事,登时脸红到耳根,可这众目睽睽的,她又不能扭头就走,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   “你今日不是去查看城防了吗?”   云烈盯着她的红脸,很显然猜到她在尴尬什么,隐着笑回道,“早上去看过了,方才谈了点事与傅颖有关,正好过去找她确认一下。”   傅颖的宅子就在昭王府宅子的隔壁,也算顺路了。   众人识趣,纷纷落后几步,让罗翠微与云烈一道走在前面。   罗翠微回头看了看,转回来嗔了云烈一眼,很小声地抱怨道,“都怪你,害我早上在陶音面前丢脸。”   手中还剩一颗路上没来得及吃的桔子,被她捏得皮都快皱了。   “床单?”云烈抿住唇,忍笑忍得肩膀抖。   “你这没脸没皮的家伙!”她面上更烫,磨着牙就想抬脚踹他。   云烈赶忙咳嗽两声,“这大庭广众的,别动手动脚啊,不然我可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这么多人看着,我才不信你敢耍什么流氓花招。”罗翠微哼了一声,甩了个娇娇的白眼送他。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正在建的宅子门口,隔壁就是傅颖的宅子了。   夏侯绫走过来站在罗翠微身后,而宋玖元他们几个则站到了云烈身旁。   “你忙去吧,”罗翠微抬手指了指隔壁傅颖家的大门口,又指了指自家大门,对云烈道,“我进去看看,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不等你了。”   云烈点了点头,却摊开大掌伸到她面前,“那颗橘子,给我吧。”   “你要吃?”罗翠微诧异地将那颗橘子放到他掌心,小声道,“都凉了。”   云烈挑了挑眉梢,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她,颇有深意地“体贴”道,“我怕你……手酸。”   在场其他人自是听不懂这哑谜,只道这昭王殿下对王妃殿下未免呵护得过分,不过就是拿一颗橘子,怎么就手酸了?   罗翠微却很明白,他这是在提醒她,昨夜她的手有多“辛劳”。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混蛋流氓了一把,她却只能吃个哑巴亏,不能还击半个字,实在是叫她扼腕抓狂。   她的脸早已红得快要滴血,除了瞪他之外一时又无计可施,只好一言不地转身就往自家大门走。   望着她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云烈忍不住笑出了声。   说他当着人前不敢耍流氓花招?   不可能的。   “对自家妻子耍流氓”这种事,昭王殿下无师自通,“花样”可多了。 第74章   这日傅颖照旧在宅子里监工,忽然有人疾步进到院中来通传,说昭王殿下已到了门口,她赶忙出门相迎。   见礼过后,云烈只带了宋玖元随她一道入内。   “难得殿下亲临,宅子却才建了一半,这下可当真是蓬荜生辉了,”傅颖无奈浅笑,边走边道,“此刻想请殿下落座奉茶,都没个像样的地方。”   云烈向来不拘泥这些小节,淡淡抬眸扫向中庭回廊的连柱长椅,“无妨的,就那儿吧。”   见他姿仪随和,傅颖便也少了几分拘束,一路领着他与宋玖元往廊下去,调侃的笑眸瞥了瞥云烈手中那颗烤橘子。   “殿下真是客气,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别出心裁的伴手礼。”   云烈拿起那颗烤橘子在她面前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是王妃殿下特意为本王准备的。”   这是他方才成功调戏娇妻的战利品,怎么可能送人,呿,想太多。   跟在他身侧后方半步的宋玖元十分想送他一对白眼。   分明就是他从王妃殿下手里讨来的,不懂他在炫耀什么。   其实傅颖也不过就那么随口玩笑,虽觉他郑重其事的答复有些古怪,却也没有再刨根究底。   三人在回廊的长椅上随意坐下,便步入正题了。   “昭王殿下事务繁忙,今日亲自登门,想来必有要事。”傅颖直截了当地将话挑明了。   “新得了一点消息,有些事需向傅七姑娘求证。”云烈朝宋玖元挑了挑眉后,便像个没事人似地,低头开始剥橘子。   傅颖闻言凝了神色,郑重看向宋玖元。   “傅七姑娘,”宋玖元的神情较之前严肃许多,“傅家从前是否曾与北狄人有过来往?”   ****   得知这消息是熊孝义从北狄救回来的两名暗桩所言,傅颖便知道这事抵赖不了。   能被临川军派出去做暗桩的人,全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忠耿战士。   这些人无畏生死,刀斧加身尚不能移其志,只求不辱使命,传回的消息无不经过谨慎证实,绝不会拿似是而非的推测或听来的传闻交差。   傅颖知道,这事必须合盘托出,半点隐瞒或含糊都不能有。   毕竟北狄滋扰西北几十年,闹得临川六城人丁凋敝、百业荒废,直到前些年云烈领了临川军主帅之位后,经过无数大小战役强硬震慑了对方,这才使六城渐重又了些气象。   今日若不将这事说个一清二白,傅家就很可能被打上通敌的印子,下场不言而喻。   “是北狄人来桐山见的我,”傅颖正色看着宋玖元,余光却攫着那个闲散剥橘子的云烈,“当初他们那位领意图带领北狄结束游牧、兴农商百业,不知听了些什么,便派两个人辗转通过昌繁邱家寻到桐山来,说想与我家做一笔生意。”   宋玖元扭头,见云烈正若无其事地将一瓣橘子往嘴里塞,似乎并不打算接手主导这场谈话,只好又继续看向傅颖。   “什么生意?”   傅颖摇头:“我没问。虽傅家无人上过战场,与北狄人没有家仇私恨,可我知道什么是家国大义。”   待对方表明身份后,她根本没与对方深谈,当场将人扫地出门。   “之后,我还勒令傅家上下与昌繁邱家断绝了一应往来。”   云烈见傅颖与宋玖元都望着自己,索性将剩下的半颗橘子一口吞了,拍拍手上的橘皮残渣,“嗯,信你。”   ****   从傅家出来后,宋玖元张口想说什么。   云烈拍了拍他的肩膀,按住他的话,“回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了几时步,又到了尚未挂门匾的昭王府门口。   恰巧罗翠微正在门口张望,云烈便丢下宋玖元,举步上了台阶,走到她面前。   “看来倒是我的事比你先办完,我要与宋玖元一道回去说些事,”云烈挑眉,眸中噙笑,“一起走吗?”   说着,他伸手将她鬓边一缕碎拢到她的耳后。   罗翠微摇了摇头,“待会儿木匠师要过来,我得瞧瞧他给我画的柜子图样。”   “不能让夏侯替你看?出来这么些时候,当心累着你。”云烈蹙眉。   “大夫说我也要适当活动着的,”罗翠微眼儿滴溜溜一转,闪过古怪的笑芒,“诶,我的橘子呢?”   见她将手伸到自己面前,云烈愣了愣,尴尬道,“吃了。”   罗翠微板起脸,扯了他的衣袖往门里走,“你跟我进来一下。”   云烈一头雾水地由着她将自己拉进大门内。   大门后的墙角处有一个雕花石墩,罗翠微拎着裙摆站了上去,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墙,“到这儿站好。”   那墙角在门后,此刻四下近前也无旁人,是以云烈虽满心茫然,还是满眼纵容地依她指令走过去,乖乖贴墙站好,略仰脸看着她。   不知她这闹的哪一出,他没敢吭声;又怕她从石墩上跌下来,赶忙虚虚抬手环住她。   站在石墩上的罗翠微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一手撑在他脑袋旁边的墙上,做出恶形恶状的模样。   “谁同意你吃我的橘子了?还来。”   云烈莫名吞了吞口水,弱弱提议,“我……回去重新烤一颗还你?”   “想得倒美,现在就还!”   还没等云烈问出“怎么还”,她倏地垂下乍红的娇颜,来势汹汹地吻住了他的唇。   这个亲吻极为彻底,唇舌交缠,相濡以沫,极尽惹火之能事。   她这少见的主动来得太过突然,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以说是十分刺激了。   猝不及防的云烈头一次在这事上落了下风,一时脑袋懵,双颊透骨的火烫,竟还有些可耻地腿软了。   当他稍稍缓过神,正准备投桃报李时,他那位最近格外皮的娇妻却已鸣金收兵。   在他茫然的注视下,满面通红的罗翠微扶着他的肩头步下石墩,又扯过他的衣袖拉他挡在自己面前,一路将他推着出了门。   她伸出微颤的手替他拢紧了披风,意有所指地往他腰下瞥了瞥,得意地挑了挑下巴。   “好了,你回去忙你的事吧。”   说完,顶着一张气焰嚣张的红脸,转身快步往里走去,没多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怎么一副大仇得报的气势?云烈怔在门口好半晌,缓缓垂眸,这才如梦初醒。   他两手揪着披风将自己身前遮得严严实实,咬紧牙根似恼似笑。   他的娇妻从不吃亏,先前被他调戏了一把,就想出这个更加无耻的手段还击——   撩他一身火,然后把他丢到门外。   不得不说,这手段极其残忍,且下流。   很好,这梁子结大了,今夜若让她安生睡了,他名字倒过来写。   ****   待罗翠微看过木匠师画的那些柜子图样,又提了一些格外的要求后,已是申时。   眼见已无旁的事,夏侯绫便道,“咱们回了吧?”   罗翠微赶忙摇了摇头,笑着攀住夏侯绫的手臂,“阿绫,你陪我上市集去逛逛吧。我在家闷了这些日子,还没去市集上瞧过热闹呢!”   她先前故意惹了云烈,叫他吃了个大大的闷亏,报了“一箭之仇”后,才得意了没半个时辰,她就意识到自己又冲动了。   一想到今夜必定会被那个记仇的家伙折腾出花儿来,她顿时就乐不出来了。   夏侯绫想了想,道,“最多只能逛半个时辰,酉时之前咱们必须得回家。”   “行,就半个时辰吧。”罗翠微沉痛地点头应了。   她能想象,云烈必定已准备了许多加倍无耻的手段,就等她回去当待宰的小羊呢,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   市集还算热闹,只是卖的东西多是些生活必须的寻常物事,对罗翠微来说实在没什么新鲜玩意儿。   逛了最多两盏茶的功夫,她就一脸无趣地扯了扯夏侯绫的广袖,“算了,咱们回吧。”   夏侯绫如释重负,笑着点点头,尽力替她挡开人潮,护着她一路往外走。   行到临近街口处,终于脱离的拥挤的人潮,罗翠微突然一阵恶心,赶忙躲到一旁的大树后头去干呕半晌。   夏侯绫无奈又心疼地轻拍着她的背,待她终于消停了些,这才叹了口大气。   “非要来,人多不舒服了吧?”夏侯绫取出绢子替她擦擦嘴,没好气地瞪她。   罗翠微弱弱一笑,指指巷子里头的市集,“阿绫,你替我去买一点腌梅子,顺道再帮我讨些水来漱口。”   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夏侯绫便扶她靠着树干,“那你在这儿等我,很快就回来。”   夏侯绫抬眸向对街的两位路人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朝市集的方向偏了偏头。   那两人略略颔。   自夏侯绫对云烈说了罗家派自己来的缘由后,云烈便派了暗卫时时护在罗翠微周围。   只是云烈与夏侯绫都不愿惊动罗翠微,便默契地对她守口如瓶;加之她近来也甚少出门,因此也没察觉身边有暗卫跟着。   这时的罗翠微难受得紧,压根儿没注意夏侯绫的这番动静,只顾耷拉着脑袋,抬手压在胃部苦笑着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快去。   夏侯绫走后,罗翠微缓了好半晌才直起了腰,随意朝四下打望着。   此处是市集的出入口,又临街,虽不像市集中那样拥挤,可三三两两的行人还是有的。   她远远瞧见有个身形魁梧的男子,一身银白厚袍,手中却拿了把折扇,忍不住就扬了唇。   真是什么怪人都有,大冬天拿把扇子。   罗翠微正暗自偷笑着,却见那男子直直朝自己走来,不禁面露疑惑之色。   那男子快步近前,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客气地朝她揖了个礼。   “冒昧打扰姑娘了,”那汉子的口音虽有些怪,举止神色倒是有礼的,“在下初来乍到,似是迷路了。想请教城中的客栈在何处?”   见是问路,对方也客气有礼,罗翠微便温和地笑答,“如今城中各处都还在建,还没听说有客栈。”   她先才呕了一阵,精神恹恹的,此刻不过是强撑着笑脸罢了。   那人似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又道:“那,可有能落脚的地方?”   “若您不忌讳简陋些,可往东边去瞧瞧,”罗翠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他不算朴素的衣着,“我隐约听人提过几句,似乎那边有几座草庐设了大通铺,专赁给人歇脚过夜的。”   那人一听,面露喜色,“多谢多谢。”   见他问完路却没有想走的意思,罗翠微忍下心中的古怪之感,笑着催促道,“天色不早,您还是早些去看看为好,以免迟了没铺位。”   “说的也是,”那人笑着打开了手中的折扇,朝她近前半步,“姑娘实在心善,今日承蒙指点……”   他的话音未落,罗翠微只觉斜后侧有人风似地卷到面前,半挡在了自己与那男子之间。   疾步掠来的夏侯绫广袖一扬,状似无意地在那男子的折扇前挥了挥,旋身面对罗翠微,递上装着梅子的小木盒,还有一竹筒清水。   定睛一看是夏侯绫,罗翠微没好气地按着胃部弯了弯腰,“吓我一跳。”   “给你水,快漱漱口,”将竹筒递给罗翠微后,夏侯绫顺势推着她背过身去旁边漱口,又回头看看那人,笑吟吟道,“这位是……”   “问路的。”罗翠微随口答了,将竹筒递到唇边。   听得身后的夏侯绫似在对那男子说,“不必客气,您慢走”,罗翠微便没在意,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以示送别,就专心漱口了。   她便没瞧见,那折扇男子瞠目愣在原地好半晌后,眼神还是涣散,而对街那两名暗卫也迅靠过来,一左一右挟着那男子脚步虚浮的身躯,飞快地离去。   待罗翠微漱完口,转身又要攀着夏侯绫的右臂,却被夏侯绫拉到左边。   “我右边这袖子上沾了脏东西。”说着,她将退远几步,将右手背在身后使劲甩了甩袖。   罗翠微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她有孕后脑子时灵时不灵的,方才又吐了一阵,人不大舒服,便也懒怠多费神,“哦”了一声后,取了颗梅子塞到口中,“走吧,回去了。”   挽着夏侯绫慢慢走了一段路后,她随口道,“你袖子上沾什么了?”   “迷药,‘拍花子’的人拐子们惯用的那种。”夏侯绫扭头瞥了她一眼。   就让她以为那人只是个满街“拍花子”的人拐子吧。   罗翠微如梦初醒:“方才那人的扇子?”   见夏侯绫点头,罗翠微大怒:“太不像话了!暗算堂堂昭王妃,居然只用寻常的‘拍花子’迷药,简直没将我放在眼里!”   夏侯绫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   总觉得,这人自打怀孕之后,脾气变大了,脑仁儿却变小了。   也好,比从前好忽悠,省心。 第75章   申时已过大半,太阳隐到云后,天幕灰白,四下渐起寒凉。   回城的路途中,罗翠微很沉默,只顾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着梅子。   她除了眼神看起来略有些直外,神色并无异样,可夏侯绫心中却渐渐有些不确定——   方才她自以为将事情含糊过去了,或许,其实并没有?   毕竟她跟在罗翠微身边许多年,对罗翠微的举止习惯是最了解不过的。   若是叫旁人来看,罗翠微此刻不停地吃梅子,左不过就是孕中贪嘴罢了;可夏侯绫清楚记得,以往她一旦突然陷入沉默并不停地吃东西,那通常都是因为在想事情。   不停地往口中塞小零嘴,或者漫无目的地拨着小算盘,是罗翠微遇到问题想不通时惯有的动作。   夏侯绫嗓子紧了又紧,眼角余光频频偷着觑罗翠微的神色,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道,“翠微,有……”   “先别同我说话,”罗翠微以眼尾随意扫向她,打断了她的话,又含了一颗梅子,“想事呢,我最近脑子慢,还总七拐八弯的,你不要扰我。”   夏侯绫深深吐纳一口长气,抿紧唇角认命的浅笑。   看来,有些事她还是想岔了些。   当初那个能临危受命扛起罗家的泼辣大姑娘,即便有孕后时常神思散些,脑子也慢些,可若真有事时,她依然还是那个不省油的罗家大姑娘。   ****   两人回到小院还不到酉时,原本说要带着宋玖元先回来谈事的云烈却不在。   唤来陶音一问,才知云烈在未时是回来过的,正申时过后有人来禀了什么事,他便让宋玖元先回家,自己又与来人一道匆匆出去了。   罗翠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到陶音询问是否要布菜开饭,便随意地摆摆手,“你替我送一盅汤到偏厅,再拿一碟子点心给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偏厅。   “光喝汤吃点心,这不好吧?”陶音将忧心的目光投向夏侯绫,小声道,“夏侯姑娘,咱们是不是去劝劝?”   夏侯绫垂脸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古怪,“这会儿我可不敢往她面前凑。”   她有预感,待罗翠微将事情想明白了,头一件要做的必定就是将她训个狗血喷头。   “夏侯姑娘,你笑得很怪啊。”陶音疑惑地打量了夏侯绫的神情后,嘀咕了一句。   眸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眉梢上却又挂着淡淡骄傲;像是无奈苦笑,又像是与有荣焉。   好端端一张温雅端和的俏脸,被这过于复杂的表情扭曲得都快变形了。   夏侯绫以食指直接抵住鼻尖,连声闷笑,“待会儿我若挨骂,你千万别来求情,在外头听着就是了。”   罗大姑娘训人的规矩,她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   偏厅内,罗翠微仪态散漫地靠着椅背坐着,左腿绷直,脚尖抵着案下横木,面上神色却是近日少见的凝重专注。   右手随意地拨着一个金箔包框的小算盘。   那小算盘本是用花梨木做的框、梁,却贴了有纹饰的金箔,珠子是一种罕见的河磨玉,色泽深翠,质地朴实凝沉,与寻常的软玉大不相同。   因它太过直白露富,通常罗翠微不会轻易将它取出来显在人前,只有事想不通时才会放到手边定神。   兀自沉思良久后,罗翠微眸底一沉,倏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夏侯绫,你给我进来!”   先前夏侯绫就料到自己必定要挨训,便一直等在院中的树下。   听到这声明显压着火气的召唤,夏侯绫清了清嗓子,一边朝她投去软软的笑脸,一边迈开步子走向石阶。   对她那稍显心虚的赔笑,罗翠微半点也不领情,“砰”地关了窗户。   ****   罗翠微慵懒靠着椅背,唇角挂着冷冷的笑,右手举起那小算盘不停上下摇晃。   算盘珠子急促脆响,带着某种威压与警告。   “你……后来是怎么察觉不对的?”夏侯绫站在桌前,小心翼翼地问。   罗翠微轻轻将小算盘拍到桌面上,似笑非笑,“你说呢?”   初时她因为才孕吐过不久,脑子混混沌沌的,虽觉事有古怪,却没精神去深想,只顾对“那人竟只用寻常的迷药打自己”而恼火。   她近来总是这样,时不时就会有些奇怪的跑偏,等事后再倒回去想,自己都不明白当时为何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反应。   就在与夏侯绫回来的路上,她慢慢缓过神,总算察觉了些苗头。   以夏侯绫多年来对她的维护,眼睁睁看着有人意图伤害她,事后竟没有半句义愤填膺的话,这是很不对劲的。   再有,无论那折扇男子是否真是人拐子,既夏侯绫察觉了他的意图还挡下了迷药,没将那人踩到地上暴揍一顿再扭送官府,却还放他走了,这就更加不合夏侯绫一惯的作风了。   “说吧,那人什么身份?”   见罗翠微神情冷冷淡淡,虽不豫,却不像大动肝火的模样,夏侯绫心中稍安,一五一十道,“我并不确定他的身份,只是远远瞧见他接近你的动作不对,扇子上又似乎有古怪,这才赶过去挡住他的。”   罗翠微垂眸,端起面前的汤盅,捏住小银匙的手指不着痕迹地轻颤。   此刻回想当时的场面,她忆起夏侯绫于电光火石之间急奔而来后,分明是背对那人,以身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也就是说,若那人扇子上的“乾坤”是致命杀招,夏侯绫根本就是不要命在护她。   “那迷药,是你原本带在身边的,还是他扇子上的?”罗翠微才抿了半匙热汤,嗓子却紧到有些轻微沙哑。   “都有,”夏侯绫低垂着脸,抬了抬自己的广袖,“我朝你跑过去时就将盛药的小竹管拿在手上了。”   她用袖子朝那人扇子前挥挡的那一下,既将自己手中的迷药抛向他,也将他扇子上的迷药挡回去还给他了。   罗翠微放下手中的汤盅,两手使劲按在桌面上,略倾身向前。   “夏侯绫,当年你来我身边时我就说过,”她着牙,眼眶泛红,目光凌厉狠绝,“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看来,你没听进去。”   在罗翠微心中,无论是夏侯绫,还是如今在罗风鸣身边的罗锐,甚至家中那些年纪小、资历浅、还未被启用的姑娘小子,他们都是伙伴,是家人,即便职责是护她助她,也绝不该拿命换她。   她素来理解并接受他们护着自己的心意,却从不许他们有“罗翠微的命比我们金贵”这样的念头。   见她这是当真动气了,夏侯绫张口欲言,却被她抬手一指,凛声打断——   “若你将来再敢这样鲁莽的打算用命来换我,我绝不会感激;只要你敢替我死,我就敢将你挂到城门楼上曝尸。不信你试试看!”   明明神色狠绝,撩下的话也足够混不吝,可她泛红的眼中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夏侯绫怔怔望着她,眼眶蓦地酸涩湿重,似有吸饱了水的棉花团子堵在喉头,耳边太阳穴胀痛得厉害。   就这么与罗翠微通红却狠戾的泪目对视半晌后,夏侯绫使劲咽下那股闷痛,轻却郑重地点了头,“夏侯绫,领命。”   此刻她终于明白,罗翠微是打从心底不接受谁以命相护的。   她要的是与所有她心爱与心爱她的人们一道,携手去经历此生的艰难与安乐,共甘苦,同荣辱,直到皓白时仍能济济一堂。   她要的是到那时,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好。   夏侯绫泪中带笑,轻声道,“今后我一定将你护好,也护好自己。这或许有些难,但我会尽力而为。”   大家都好好的,一同老去吧。   ****   戌时,云烈踏着夜色归来,远远就见偏厅内似乎烛火通明,不禁有些诧异。   那偏厅被做了书房用,平日里也就他和罗翠微两人会进去。   因罗翠微孕后这段日子精力不如从前,自十余日前夏侯绫来后,她就将许多琐事都交给夏侯绫,只白日里过问一下进度即可,并无至夜还在偏厅内秉烛忙碌的必要。   云烈心中一紧,脚下生风似地进了院中。   脚步稍缓,他立刻觉出今夜家中气氛异样。   陶音满面惴惴地站在东厢外的廊柱旁,不知所措地望着偏厅的方向。   而偏厅门口的檐下,夏侯绫正僵身立在那里吹冷风。   她的背后,罗翠微似乎捧了一碟子点心在身前,斜倚着门框,俏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见他回来,夏侯绫小声地清了清嗓子。   云烈总觉得她在对自己递眼色,一时却没看懂她眼神中的讯息。   “还打算给落难盟友通风报信是怎么的?”罗翠微走上前来,将手中那碟子点心塞到夏侯绫手里,“我想好了,就罚你去厨房雕一百颗‘水晶盅’。”   所谓“水晶盅”,是将梨子去皮后,把内里的果肉挖空,留下盅形的梨身做器皿,以便添些滋补的药材或食材进去一同上锅蒸。   雕“水晶盅”这事说起来简单,实则是门需要细手工的费劲活,若是不够静心仔细,一不留神就会将梨子雕坏,成不了完整漂亮的盅形。   便是罗家派来的两名司厨也不敢夸口说,给一百颗梨就能雕出一百个“水晶盅”。   夏侯绫头皮一紧,回头浅笑:“梨子凉胃,你哪能吃那么多?”   “谁说我要吃?”罗翠微冲夏侯绫挑了挑眉,眼角余光若有似无地远远扫向云烈那头,“是你,和你的难友,一起吃。包括雕坏的那些。”   她只是近来脑子慢些、人也懒怠了些,他们竟就敢不将她放在眼里。   若不是今日拔出萝卜带出泥,她还不知这两人竟合伙瞒了她那么多事!   是时候提醒他们这家是谁坐主位了。   云烈虽还不确定夏侯绫因何事要受这样的处罚,但他心中无端浮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怆感。   于是他蹭着步子往前挪去,口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家中……或许并没有备下那么多梨?”   直觉告诉他,他将要面对的后果,一定比夏侯绫更严重。   所以,他为夏侯绫求情,其实就是在为自己争取“减刑”。   听他帮忙求情,夏侯绫似乎整个人颤了颤,抱紧了罗翠微方才递来的那碟子点心。   罗家大姑娘训人的规矩之一,就是中途绝不允旁人插嘴讨价还价,否则惩处加倍。   果然,罗翠微勾唇一笑,伸出两只手指:“涨价了,两百颗。窖中若没储这么多,明日自个儿上市集买去。总之明日天黑前若我见不到够数的‘水晶盅’,那就清零重来,成交吗?”   夏侯绫笑意僵在面上,生怕她再坐地起价似地,痛快应了“成交”后,立刻疾步往地窖去。   仓皇逃窜中,夏侯绫还是义气地向院中的云烈再投去一瞥。   这回,云烈总算看懂那眼神中的讯息了。   她的意思大约是:事已穿帮,有人飙,难友你自求多福。   云烈吞了吞口水,毫无底气地抬眼看向气头上的娇妻。   却得到一个叫他头皮麻的带刺冷笑。   罗翠微站在偏厅门口的灯影之间,抬手向里指了指,淡声道,“昭王殿下,里面请。”   假笑的娇嗓透着森冷,任谁听了都会觉得,那门里的天地绝不是书房,更像是刑房。   云烈抬手按住猛跳的额角,长腿艰难而气弱地迈着碎碎小步,磨磨蹭蹭地拖延着“奔赴刑场”的进程。 第76章   虚掩的窗外是沉沉暮色,偶有微凉的夜风掠过窗缝。   偏厅内通明的烛火时不时被风扫过,忽明忽暗。   罗翠微垂眸掩睫,略侧着身靠着椅背,似是在极力平复心绪。   她慢慢调整着呼吸,左手在桌案的遮挡下贴在腹部,右手指尖来回轻抚着小算盘珠子。   一时间,气氛静谧得让人喉头紧。   隔桌而坐的云烈尚不知夏侯绫究竟“招供”了些什么,当下拿不准罗翠微究竟气的是哪一桩,便不好贸然开口,只能讪讪抬手拨了拨自己的右耳耳廓。   “别过来,好生坐着说,”罗翠微抬眸,见他似乎打算起身过来,便竖起食指摇了摇,“我能问些事吗?”   经过方才那阵短暂的沉默后,她的神情、语气都缓和许多。   冷静,客气,且疏离。   这比大雷霆、掀桌骂人更让云烈难受。   他依言坐定,喉间滚了好几滚,“你问,我什么都招。”   罗翠微唇角轻扬,浅声笑了笑,眸底却平静无波。   “一件件来吧。先,殿下是正申时过后出去的,想必是去见今日意图暗算我的那人了,可对?”   在市集遇到那折扇男子是申时之前,夏侯绫将那男子制服后,两名暗卫迅将他带走,算算时辰,正申时过后云烈约莫就接到消息了。   “殿下”这个称呼让云烈如鲠在喉。   但见她眼神郑重坚定,云烈只好先压下满心的气闷,点了点头。   “他是什么人?为何对我下手?”   “是北狄人,”一想起罗翠微今日遇险,云烈心中有怒火也有后怕,眸色就沉了几分,“没来得及审出他的意图,他便咬破了口中的毒囊。”   罗翠微平静颔,接受了这个解释,“对他的意图,殿下和幕僚可有推测?”   自年初让云烈受伤的那场大战过后,北狄可谓元气大伤,前任领也被墙倒众人推,如今正在新领的带领下休养生息,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招惹临川这头。   一听她又口称“殿下”,云烈蹙紧眉头,郁郁道,“或许是京中有人想挑起咱们与北狄人之间事端,以此消耗咱们的精力,打乱咱们重振临川的步子。”   他一口一个“咱们”,偏要将她用“殿下”这称呼故意划出的距离消弭于无形。   罗翠微对此充耳不闻,倒是忽然美眸大张,满眼震惊,“京中有人通敌?!”   “只是推测,没有任何实证,”云烈抿了抿唇,“不过,我安排了人循线追查,也命人加了强防卫与警戒,彻底盘查出入新城的所有人;熊孝义那头今夜就调整布防,不会再让那头的人有空子潜过境。”   以目前的形势来说,这些已是所有能做的努力了。   罗翠微点了点头,偏头看向窗户,右手拨响了小算盘。   ****   既推测事情是京中有人想借刀杀人,那大约就不脱五位殿下之间的储位之争。   锦惠公主云沛与云烈的关系并不恶劣,即便她仍将云烈视为储位之争的潜在对手,也断不会拐弯抹角冲着罗翠微来;且她领水师戍海境多年,武将的尊严与底线烙在骨子里,想来做不出为夺权而通敌之举。   至于桓荣公主云汐,深得陛下爱重,背后又有贺国公府及兵部的鼎力扶持,赢面极大,没必要冒这种随时可能身败名裂的风险针对云烈。毕竟云烈已就藩出京,在储位之争上毫无优势。   而恭王云炽是皇后所出,虽陛下对他的态度不咸不淡,可朝中明里暗里的拥趸并不少,同样无需铤而走险,出此下作之策。   一一盘点下来,最可疑的就是安王云焕了。   他虽颇得陛下喜爱,背后却没有树大根深的势力全力护持,只能在储位之争图穷匕见之前,先将自己最有把握除去的潜在对手彻底碾死,以此减少自己在“最后一战”时腹背受敌的可能。   ****   若有所思地盯着窗户沉吟片刻后,罗翠微深吸一口气,轻道,“在你们的推测中,今日那北狄人,与安王有关?”   从夏侯绫那里得知事情的始末后,她将许多事串起来想了一整个下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此刻再听云烈一说,她很难不将那北狄人与云焕联系起来。   不然,没法解释北狄人为何会突兀又准确地冲着她下手。   云烈闭了闭眼,无奈地垮下了肩膀。   她会这么问,想必是知道云焕找人算过她命盘的事了。   云烈沉嗓压抑,“没有法子确定他与云焕有牵连。”   “好个安王殿下,”罗翠微怒极而笑,“卜师、北狄人,全都死无对证,还当真是谁也动不了他分毫。”   她深深吐纳数回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我能买凶砍了他吗?”   云烈无奈地望着她,自责地抿紧了双唇。   按如今民间不成文的共识,命盘是每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隐秘,连为人父母者都无权自作主张去窥探。   云焕的所为对罗翠微本已是极大的冒犯,且他如今还因命盘之事打算将罗翠微除掉;莫说罗翠微怒不可遏,云烈又何尝不想将之挫骨扬灰。   但云焕毕竟是个开府有爵的皇子,在无切实佐证的前提下,谁也无法就此事向他成功难,讨不回公道不说,甚至还有可能被他反咬一口。   连挚爱长女的罗淮也只是派了夏侯绫来保护罗翠微,除此外无任何反击之举,便是因为清楚这个关节,知道眼下即使倾尽罗家全力,也无法替爱女讨回公道,只能忍气暂取守势。   云烈与夏侯绫选择对罗翠微隐瞒,所顾虑的也是这个。   毕竟,此刻让她知道这件事,除了让她生气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罗翠微当然也懂,眼下没有实证,谁也不能拿云焕怎样,所谓的“买凶砍了他”,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口头宣泄罢了。   道理都明白,可那口恶气就是很难咽下。   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憋屈,让她胸中的怒火再压制不住,面上强装的缓和与平静被彻底打破。   她气得涨红了脸,咬着牙根倏地站起,单手叉腰在原地踱了两步后,忍无可忍地伸出手,将桌面上那张小算盘掀得翻了个面。   算盘珠子摩擦着桌面,哗啦啦一通响。   云烈再顾不得许多,急忙起身走过去将她紧紧抱住。   “事情明明很清楚,不是吗?安王偷卜了我的命盘,得知我是辅命,便认定如今你手上的一切是因得了我的命盘襄助!他一时寻不到你的空子,便打算先拔掉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剪除你的羽翼!他为了不将自己搭进去,甚至不惜通敌!”   当年的文渊阁大学士向融之所以陈情万言,力争禁止民间卜算他人命盘之风,便是因为曾出现太多类似的例子。   当事者原本有无数可能的安稳人生,一朝被丹砂黄纸打上印记并被他人知晓后,便很容易惹来有心人的各种恶毒盘算,将当事者好端端的一生搅扰个粉碎。   很显然,自得知罗翠微的“襄”字辅命后,云焕就将云烈这一年来所得的一切都算到了这个命盘头上。   他不愿这命盘一路助推云烈羽翼更丰,又寻不到可趁之机对云烈直接下手,便将罗翠微定作了先要除掉的靶子。   今日之事想必只是开端,若云焕始终将云烈看做争夺储位的潜在绊脚石,那在储位尘埃落定之前,罗翠微的生活将因此不得安宁。   罗翠微气急抬手要推开云烈,却怎么也推不动,于是恼火地闭上了眼,遮住眼中被气出的泪意。   “可他是一位开府有爵的殿下,没有切实的佐证,就谁也奈何不了他。我只能吃下这亏,从此惶惶不可终日地提防着每个靠近我的陌生人,或像个耗子似地躲在连太阳也照不到的地方,以策安全。”   “先前决定瞒着你,就是因为这事目前是个死局,只能让你生气,”云烈心中大痛,紧紧拥住她,歉疚又自责,“你放心,我定会护好你,也绝不会让你提心吊胆、躲躲藏藏。”   罗翠微以额抵住他的肩,沉默地调整呼吸,“怎么护好?”   “微微,你信我,”云烈抬手轻抚她的脑后,嗓音徐沉,温柔,却有力,“从今后,我与夏侯必有一人随时在你十步之内,还有整队暗卫时刻护你周全。其余的事仍旧与往常一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能护临川近十年未受大乱,自也护得住妻子一世安稳。   “至于云焕,夜路走多总会遇到鬼,只要他出手,不可能永远没有破绽。一旦时机成熟,你受的委屈,咱们加倍讨回来。”   渐渐冷静下来后,罗翠微也明白,云烈是对的。   再大的脾气也不能解决眼下的死局,将她保护好,再耐心等待云焕露出破绽。   “那,让暗卫们不要轻易被我察觉,否则我会不自在。”   她在他的肩头上胡乱蹭着眼角的泪,果断提出要求。   云烈忙不迭点头:“谁若不长眼叫你察觉了,打断腿,扣月银。”   “还有,”罗翠微笑了一声,顿了顿后,才抬起头,满脸严肃,“一旦安王露出破绽……”   “一定替你讨个公道,”不待她说完,云烈就郑重点头,“将他按到地上剁成泥,绝不因他是我弟弟就手下留情。”   “好,那这事就这么成交,”罗翠微退离两步,泛红的双眸凶巴巴瞪着他,“但我与殿下之间,有些事或许还需达成共识。”   虽理解他隐瞒自己是好意,可该算的帐她却还是要算的。   ****   “哎,不是,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云烈委屈地皱了脸,伸出手去揪住她的衣袖,“别闹,你若还是气不过我瞒着你,要打要骂要罚都可以,我认。”   他宁愿她气呼呼叫他“云狗子”,也不想听她客气有礼地喊什么“殿下”。   “不敢打,不敢骂,更不敢罚,”罗翠微报以客气的假笑,“殿下遇事默默挡在前,什么都不让我知晓,这说明,昭王府凡事有殿下做主就足够了,王妃殿下安分做个摆设即可。”   这帽子扣得有点大,云烈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只是你近来精神不大好,不舍得拿这种事扰你生气。半点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我都狗子了我还做什么主!”   也不知道他话尾里那莫名的理直气壮是怎么回事。   罗翠微再绷不住,噗嗤笑出声。   见她展了笑颜,云烈这才松了一口气,凑上前重新环上她的腰,“要不,我也去雕两百颗梨?罚过了,就不生气了,行不行?” 第77章   “既领罚就老实些,谁同意你动手动脚了?”罗翠微赶忙敛住笑,拍掉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斜眼睨他。   终于又是“你”而不是“殿下”,这让云烈心中舒坦,要训要罚都甘之如饴。   见云烈噙笑点头,规规矩矩将双手背在身后,罗翠微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你从前雕过‘水晶盅’?”   她心中暗忖,这人张口就自请两百颗做罚,莫非于此事上竟是个熟练工,所以根本没将这处罚放在眼里?   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用意何在,云烈稍稍顿了顿,才从容道:“没雕过,可是吃过。”   “哦,”一听原来是无知者无畏,罗翠微笑得意味深长,“你明日,有要紧的急事吗?”   “只是宋玖元会过来,商议最后如何彻底解决北狄这个隐患,要紧是要紧,却不急。怎么?”   “那,就两百颗水晶盅,成交,”罗翠微也将双手背到身后,唇角、眼尾藏不住的笑意像带着狡黠的小芒刺儿,“雕完我就不同你生气了。”   望着娇妻那重新生动狡黠的笑,云烈眼神柔软,心下颇多感慨。   自十月中旬得知自己有孕,之后又有夏侯绫来分担许多事,这些日子她就较从前懒散许多,也任性许多。   时常孕吐、食欲不振、睡眠不佳更让她对诸事都不大上心,任自己傻乎乎混沌沌的养着,也一径由着自己的性子起起伏伏。   云烈原本还忧心,以她近来那动辄火大的脾气,得知云焕的所作所为后,多半会因愤怒而陷入极端的焦躁中。   可一个人过往所有的人生经历、行事作风,到底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为打进骨子里的印,除非躯壳内里换了个芯子,否则许多事不会变的。   事实证明,关键时刻,她依然是那颗叫他心折的刺儿莓。   有分寸、知进退、能决断。   他明白,她对云焕的事绝非就此抛诸脑后,但在缕清来龙去脉、小小作一阵后,明白事情暂且无解,只能耐心等待时机再图反击,她便立刻将这事按在心底,不让自己陷入无意义的长久愤懑。   想起幼年在内城北苑受教时,文渊阁大学士荣华曾说过——   凡担主位者,必有自己的脾气。   遇事将脾气出来,那是久居上位的必然;但能在盛怒下权衡利弊,迅再将脾气克制回去,这才是真真过人的本事。   思及此,云烈点点头,心道,我家微微,果真天生就是个担主位的。   ****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偏厅,并肩往后厨行去。   “一码归一码啊,”云烈边走边笑,“既我认了罚,你的帐算完了,是不就该算我的那笔了?”   罗翠微还在因“有人即将面对两百颗梨子犹不知死活”而偷乐,闻言疑惑地扭头看向他。   “你的哪一笔?”   云烈双眼斜斜往上,哼哼冷笑,“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对我行不名誉之事,太阳一落山就假装不记得了?”   “哪里不名誉了?”罗翠微面上倏地一红,脚步凝滞,却虚张声势地单手叉腰,抬了下巴,“夫妻之间的强、强吻,告到陛下面前也是我有理!”   好一个先声夺人啊。   云烈徐徐转身面向她,眉梢轻挑,笑得不怀好意,“这话可是你说的。”   夜风拂过,廊檐下的灯笼无助地晃了晃。   罗翠微心中那一百只兔子齐齐惊慌地竖起了耳朵,纷纷跳脚嚷道“大事不妙,快跑快跑”。   她很想听从那一百只兔子的忠告,可惜云烈并没有给她机会。   高大的身躯倏地近前,将她迫得后退两步,背脊几乎要贴上墙面。   温暖宽厚的两只大掌悄无声息地垫着她的后脑与后背,那不怀好意的薄唇就这样炙烫且直接地压了过来。   这一吻,“强”了个彻底。   静谧的夜色中,四下无人的院廊下,隐隐有种让人羞涩到没耳听的动静。   良久过后,罗翠微晕乎乎抬眸,毫无气势地瞪着眼前的“狂徒”,红肿润泽的唇轻启,气若游丝,“云狗子,你这……”   云烈挑衅地伸出舌尖舔了舔笑弯的下唇,还得意地左右晃了脑袋,“告到陛下面前也是我有理,你说的。”   “滚去雕你的梨。”   ****   翌日,宋玖元来时,正巧碰见夏侯绫靠在廊柱旁,两眼直,右手无力地垂于身侧。   出于礼貌,宋玖元向抬手向她执礼问了好。   夏侯绫回过神来,勉强笑着抬手还礼,右手有些抖。   “夏侯姑娘,你受伤了?”宋玖元以为夏侯绫是昨日护罗翠微时被那北狄人所伤,便关切道,“怎么不卧床将养,倒在这儿站着?”   夏侯绫垂眸看了一眼自己颤巍巍的指尖,“我在等梨。”   语毕,她飞快抬起左袖掩唇,很尴尬地打了个饱嗝。   昨夜她雕了四十颗,成盅的只有二十六颗;而她的难友似乎更惨些。   总之,这会儿家里已经没有带皮的整梨,陶音上市集买去了。   宋玖元对眼前的所见所闻一头雾水,不过他今日毕竟是来与云烈谈正事,不好一直耽搁,又客套劝慰几句后,便匆匆进了偏厅。   一推开偏厅的门,就见端坐在桌案后的云烈眼中放出热烈的光。   “可算来了!”   见他神情似有急切之意,宋玖元忙不迭反手将门关紧,快步迎了上去。   还没等他说话,对面立刻推过来一个大大的汤盅。   那汤盅的尺寸实在有些过分,或许该叫“汤桶”更合适。   宋玖元诧异地看向云烈,见他面前也有一个同样尺寸的汤盅,不禁皱了眉头。   “坐,边吃边谈,”云烈拿着汤勺的左手挥了挥手,眼神“慈爱”,“那盅是特地为你备的,没人动过,趁热。”   受宠若惊的宋玖元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揭开盅盖一看,竟是冰糖贝母炖梨,不禁感慨万千。   “如今有王妃殿下罩着,是不一样了,”宋玖元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美滋滋地往嘴里送,“往年这时节,咱们最愁的是该如何让大家填饱肚子,今年竟都能吃贝母炖梨养肺了。”   云烈壮士断腕般吞了一大勺,满嘴含混地道,“敞开吃,厨房多得是。”   承蒙他家爱妻开恩,见他和夏侯绫雕坏的梨子实在太多,勉强同意他们可以找人帮着吃。   “咦,殿下今日怎的使左手拿汤匙?”   “吃你的梨。”云烈淡淡瞥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垂眸。   雕梨雕到手抖,这种事不好被下属知道,毕竟不威风。   ****   “……按昨日傅颖的说法,北狄人原本是有意与咱们这头通些友善来往的。”   呼啦啦吃了半盅炖梨后,宋玖元进食的动作显然比方才慢了许多。   “之前他们那位领意图领弃游牧、行农商,只是农耕不得法,闹得吃不饱,这才被拉下马。也就是说,若有得当的法子给他们,他们其实是愿意定居的。”   北狄滋扰边境,其根源无外乎就是缺吃少喝,毕竟他们的游牧方式非常粗散,往往靠天吃饭。每年一入冬,草木凋敝,牛羊没得吃,他们便没得吃,这就使他们非得往这头打主意不可。   奈何两头言语不大通,北狄人性子又蛮,便动不动就打过来抢,这才结下仇怨。   他们游牧不定居,抢了就跑,打了败仗也跑,居无定所的,倒叫临川这头没法子彻底拿捏住他们的七寸,只能采取守势。   若能引导他们主动定居建城,能将他们与大缙人同化是最好;退一步说,要是将来他们再起了反骨,只要他们定居了,那也方便一举歼灭之。   “昨日傅颖提过,”云烈艰难地咽下口中的炖梨,“傅谦说,北狄人畏威而不怀德。以咱们这些年跟北狄人的‘交道’来看,确是如此。”   宋玖元放下汤匙,叹道,“所以,便是咱们主动释出善意,北狄人未必就是顺毛驴。”   “必先有一战将他们打到彻底服气,然后再谈,”云烈说完这半句,抬眸蹙眉,“接着吃。”   这没用的宋呆,打架不行,吃东西也不行?厨房里还有那么多!   被他这一催促,宋玖元忙重新拿起汤匙,“可这彻底的一战,就不像往常那般的兵来将挡……”   若要主动出击,那就是烧钱的买卖了。   陛下原本就无意主动对北狄用兵,如今临川又成了昭王藩地,兵部更不可能给临川拨钱。   云烈抬起头,“给你一年时间理顺六城民生,最多明年秋,财税必须恢复正常运转。”   “一年时间理顺财税这没问题,”宋玖元有些为难,“可六城民生凋敝多年,也是这几年才逐渐在恢复元气,便是到明年一切顺利,财税也不会充裕到足以支撑这样一场硬仗。”   “王妃殿下谕令:临川军只需负责攻无不克。”   见云烈底气十足地抬头挺胸,宛如一个狐假虎威的传令兵,宋玖元有些不放心地进一步求证,“这是……什么意思呢?”   云烈笑得露出白牙:“我家微微说了,别怂,只管打,缺钱找她!”   这些年云烈手头有多拮据,宋玖元是清楚的。   与云烈相识近十年,这还是宋玖元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如此财大气粗的豪言。   那底气十足的豪情莫名感染了宋玖元,他握紧了手中的汤匙,掷地有声地应道,“谨遵王妃殿下谕令。”   就明年,毕其功于一役,先一通乱棍打到跪下,再给甜枣,将北狄这个隐患彻底拔掉!   不过……   “殿下,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见云烈起身推窗唤陶音再送一盅炖梨进来,宋玖元不得不推辞这过分的热情。   云烈回头瞪他:“王妃殿下还有谕令,那几大锅子炖梨若吃不完,明年不给拨钱。”   宋玖元呆住:“王妃殿下,怎么会有如此荒谬……啊不是,如此……的谕令?”   其实罗翠微说的明明是,当日雕坏的梨若没吃完,有些人是不能回寝房的。   云烈以左手食指蹭了蹭鼻梁,坐回座前,心虚一笑:“有孕嘛,难免会有些古怪的要求。明日换熊孝义来吃,最好多带几个人一起吃。”   毕竟他还欠着一百多颗梨盅……且不知还要雕坏多少呢。 第78章   随着新城逐步有了预期中的雏形,昭王府的建制也随之落定最初的班底。   临川六城合为临州,州府设在临川新城,州左丞宋玖元、右丞傅颖共领六城吏治民生诸事,辖州府之下各路官员;   熊孝义接了临川军主帅兵符,高展就任匠作中郎,而那位年纪总不肯长在脸上的傅家老三傅谦,则领了临川州府“官学司业”一职。   总归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所有事都在有条不紊地逐步完善,在昭王殿下与昭王妃殿下共有的属地上,有崭新气象正在慢慢铺开。   ****   随着肚子渐渐显怀,罗翠微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生母是在生下之后血崩不止而逝,于是便特意腾出时间,在夏侯绫的陪同下去了一趟济世堂。   她将夏侯绫留在诊厅小间的门外,独自进去与大夫面谈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谨慎地请教了许多。   从那之后,她的吃喝行止都尽可能遵照大夫的嘱咐,半点没有大意。   一晃到了十二月上旬,罗翠微总算渡过了孕初的种种难捱,精神好了许多,便沉下心来开始着手做事。   为免将来落人话柄,也是为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罗翠微让夏侯绫将眼下手头上零敲碎打的生意归拢,与城中普通商家一般,前往临时府衙领了文牒,在渐成规模的坊市里挂了牌,立了“广汇堂”做商号。   经过这几个月,已有一些人知晓夏侯绫是王妃殿下近前心腹,既要低调藏匿罗翠微与广汇堂的关系,夏侯绫自就不便冲在最前,于是两人合计之下,决定将宋秋淇扶起来。   或许早早经历许多人情冷暖,也过了不少忍饥挨饿的日子,宋秋淇这小姑娘很有一种“初生牛犊”的胆色,虽知事情不小,却很愿在罗翠微手底下跟着闯一闯。   于是,广汇堂明面上的掌柜就这么定下了。   别看宋秋淇年纪不顶大,做事却利落勤恳又踏实,最难得是机灵好学,人缘也好,在她振臂一呼下,村子里不少年轻人对前往广汇堂谋事的热情立时高涨。   经罗翠微与夏侯绫在暗中审慎评估过后,挑出些颇为得用的姑娘小子,很快就将广汇堂的场子撑了起来。   之后,夏侯绫从旁提点着宋秋淇慢慢上手入门,又有罗翠微在背后把控大局,名不见经传的广汇堂在临川城中渐有了些许名声。   ****   到了年末,眼见城中的昭王府宅子已快要竣工,罗翠微敏锐的察觉到一项商机,便将夏侯绫叫到跟前。   “咱们与傅家的宅子是最早开始建的,如今都已将近竣工,这就是说,之后城中许多宅子6续也该起完了,”罗翠微两眼笑得像小元宝,“凡像样的宅子,园子里总会需些新奇花木吧?”   这事说大不大,目前城中大小商户都还没注意到这桩生意。   临川本地的花木种类不算多,奇巧可观的品种就更少,眼看即将乍起那么多新宅,若能从其它地方倒腾些本地不多见的货色来,那是不愁销路的。   “你去跟宋秋淇说,让她用广汇堂掌柜的名义给罗风鸣去信,问他买西南方向合适移栽和观赏的大型花木品种,年后货走水路过来,”罗翠微指尖在桌面叩了叩,又道,“量不必太大,算着最多五六十座宅子够用就行。”   毕竟罗家大宅在京中,商事重心又在中原,罗翠微与云烈都不愿让罗家被京中势力盯上,无辜受累成为旁人攻击昭王府的靶子,便决定将广汇堂与罗家的来往做成单纯互惠互利的生意。   而罗家那头自然早得了通气,知道广汇堂背后真正的东家是罗翠微,只要是广汇堂的生意,无论进货还是出货,量大还是量小,全都格外上心。   夏侯绫想了想,谨慎地分析道,“寻常小门小户没那财力讲究花木种类,待城中这五六十座像样的宅子将咱们第一批货吃下后,其他商家若是闻风跟进效仿,到时市面上供大于求,会不会无意间就将其中一些小商家的金流压断了?”   说起来,罗翠微与夏侯绫在商事上都算师从罗淮,而罗淮经商的底线之一就是“凡事留一线”,绝不能无故给同行下套结怨。   “你放心,等年后咱们的货出手后,有经验的商家掌事人都会看得懂,这事说穿了就是一锤子买卖,届时他们即便对错过这桩厚利痛心扼腕,也不至于贸然跟风。”   见夏侯绫仍有疑虑,罗翠微笑了笑,“咱们的货出清后,若有人再效仿跟进,只会彻底砸在手里,没个三五年只怕清不完囤货。毕竟在大门大户,也不会没事三天两头动园子。”   也正因为这不是桩能做得长久的生意,所以眼下城中的商家们都还没注意到这事。   可巧,如今旁人不会留意的这类“短命生意”,却正是罗翠微最最需要的。   按昭王府目前的布局,最多明年秋末冬初,临川军就会向北狄开战,届时各项军需消耗势必暴增,所以她得确保手头的金流一整年都不出现断档,才能持续保障临川军的军需。   而这时节让罗风鸣开始备货,待年后运过来时,各家的宅子正好起完,恰恰是货物脱手变现之机,这就大大缩短了因囤货而压着金流的时间。   如今广汇堂的生意走的全是这路子:先人一步,来回倒腾,见利极快,积少成多。   ****   重新开始专注商事,并未增加罗翠微孕中的负担,除了食量较之前大些,以及稍稍嗜睡了些外,可说是一切都好。   不过,云烈并不敢掉以轻心,这日一得空,便立刻派人请了济世堂的大夫来,非要当面听到大夫亲口确认他才能踏实。   济世堂对昭王府的事自然重视,特意派了临川分馆里年轻辈中最出色的大夫花明。   花明这姑娘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医术却扎实精湛,心性又细致。   她在确认了罗翠微的胎像稳固后,又主动帮忙看了司厨精心准备的各种食谱,对其中的几样食材做出添减的建议,再叮嘱罗翠微每日务必有适当的走展活动,以免生产时体力不支,这才结束看诊,告辞离去。   陶音遵照罗翠微的吩咐,除了诊金外,又格外包了一对小元宝答谢花明的周到,这才将她送出去。   到院门外时,恰逢宋秋淇来找罗翠微与夏侯绫回话,便笑吟吟与花明寒暄两句,顺嘴问了一句“听说生孩子很凶险,到底是有多吓人”。   小姑娘原本只是好奇问问,可陶音却上了心,想到目前这家子人里就没一个曾有生产经验的妇人,便也追着花明详询。   虽说罗翠微约莫要等到明年夏秋之交才会生产,可既对方问起,花明本着医家的谨慎之心,便耐心将其中会有的风险细细说了一遍。   为了通俗易懂,耿直的花明还讲了好些自己曾接诊过的例子,譬如由于产妇在孕期将养得过于娇气,导致生产时体力不支,生到一半……   又或者,产妇在孕期操劳过度或心思郁结,导致生产时……   还有孕期补得太过,孩子个头太大,也可能……   说着说着,这话头引申开去,就又提了可能出现的难产、血崩这类可怕字眼。   最后,花明一脸冷静地宽慰道:“当然,从王妃殿下的脉象来看并无大碍,方才我也看过食谱,大都进补得宜。只要别忧思、动怒,这几个月再时常提醒她稍稍走动,不要久坐久卧,想来应当无大碍。”   陶音与宋秋淇都云英未嫁,即便从前隐约从旁人口中听过几句生产时的不易,但私下零碎听来的闲谈,哪里及得上大夫口中那般详尽直白、惊心动魄。   送走花明后,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被吓得不行,越琢磨越觉得花明最后那段话只是客气敷衍。   两人在院中的树下踌躇半晌,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就相对愣在那里干着急。   ****   大夫走后,近来状态大勇的罗翠微立刻打开一大摞册子,兴致勃勃地继续与夏侯绫一同盘算起新的开源之道。   云烈今日得闲,无所事事地在偏厅内晃来晃去,罗翠微嫌弃他碍眼,便嗔笑着赶他出去给自己炖汤喝。   得了“王妃殿下谕令”,云烈认命地出了偏厅,打算往厨房去,正巧就瞧见陶音与宋秋淇面色惊忧地在院中面面相觑。   他觉着古怪,便停下脚步,将她俩唤过来问话。   待两个惊慌的姑娘断断续续将花明大夫说过的话又复述一遍后,往常那个在战场上刀斧加身都不退半步的昭王殿下竟也被惊了个面无人色。   ****   不一会儿,罗翠微与夏侯绫粗略定下几桩事后,想起大夫的叮嘱,便将后续细则交给夏侯绫接着捋,自己撑着腰后站起身走出偏厅,打算在院中走两圈舒展一下身骨。   她才到廊檐下,就见云烈、陶音与宋秋淇白着脸立在那里,跟泥塑似的。   “你们这是……”   疑惑的话音未落,云烈就如旋风般闪身上了台阶,猛地冲到她身前,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不、不生了,不生了!”   罗翠微赶忙两手捧住他猛摇的头,“你别晃,我看着眼晕。什么不生了?”   已陷入各种可怖想象的云烈什么都没听进去,口中一直重复“不生了,反正就是不生了。”   他从前哪里知道,女子生产之凶险,竟与战场上以命相搏都差不多。   一想到小崽子可能会将罗翠微置于那样叵测的境地,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见他似乎已陷入无法对话的境地,罗翠微扭头,茫然看向同样神色惶惶的陶音与宋秋淇,“谁来说说,这是怎么了?”   最先稳回心神的陶音含糊应声,支支吾吾道出一句“花明大夫说生孩子或许会有危险”。   “哦,早前我在大夫那里诊脉时就问过了,那是因人而异的,”罗翠微从容地笑了笑,又转回来对云烈道,“放心,我会记得大夫的叮嘱,吃喝有度,适当走动,不动怒不忧思,到时就会很顺利。”   对她的安抚,云烈似乎充耳不闻,只顾垂眼严肃地盯着她微隆起的小腹。   半晌后,他郑重地抬眼直视她,无比认真地提议:“咱们能不能,把‘它’拿出来,扔掉?”   罗翠微傻眼,好笑地瞪了他半晌,心中升腾起一种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   被他认真又执拗的眼神闹得招架不住,罗翠微双手抱头,烦躁躁斥道,“那你当初把‘它’放进去时,怎么没问我能不能?!”   这话一说完,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就连先前还顾自陷入惊慌幻想的云烈也如闻惊雷,回过神来定定看着着面前的罗翠微。   打死他也想不到,一向在房中事上羞涩无比的娇妻,竟会当众吐出这么浑的话。   很震撼,很……猝不及防。   片刻后,陶音红着脸,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亡羊补牢般伸出双手捂住宋秋淇的耳朵,顺势将她好奇的小红脸扭到一边,喃声道,“小姑娘没耳朵,什么也没听见,乖。”   一脚迈出偏厅的夏侯绫也倏地缩了回去,假装自己也是没耳朵的小姑娘。   云烈颊边渐渐抹了赭红,忙不迭薄唇抿紧,强忍住笑出声的冲动。   大家的反应,以及云烈眼中那内涵复杂到略显刺眼的偷笑,让罗翠微觉得,自己由内而外,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突然犯困,我回房睡一会儿。”   她的脸红得像被煮熟透的虾子,转身走向寝房的动作缓慢且僵硬,同手同脚踏出的每一步,都散出深深的尴尬。 第79章   因着罗翠微闹出的那笑话,小院中原本提心吊胆、惊惶不安的气氛表面看来是淡去了。   可毕竟大夫说得那叫一个生死攸关,亲近之人岂有不忧心的道理。   接下来一连几日,面对夏侯绫与陶音的手足无措,再加之云烈多日来也是强忍焦躁却又辗转难寐,罗翠微忍无可忍,终于寻了个空,揪着这忧心过度的三人一道,前往济世堂又见了花明。   听罗翠微冷静陈述了家中这几日的情形后,花明扶额感慨道,“我出师独自出诊数年,对孕妇在产前惊惧忧思的情形见得多,却还是头一次见全家惊惧忧思、唯独孕妇镇定从容的。”   当着三人的面,花明再度诊脉,确认罗翠微胎像稳固、腹中胎儿也无异常后,见云烈仍是惴惴不安,花明实在没辙,只得去请了济世堂临川分馆的掌柜师姐来。   那掌柜师姐斟酌半晌后,对云烈提议道,“若殿下实在不放心,我这头专门指派一名大夫,每日登门替王妃殿下请脉,也随时关注王妃殿下的饮食进补、起居作息等事宜。您看这样是否可行?”   云烈脑中一团乱,哪里知道可行不可行,若真要他说,他是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大夫都请来将他家爱妻围个水泄不通才好。   “那就拜托了,若方便的话,可否请就指派花明大夫?”到底还是罗翠微镇定些,“劳烦花大夫奔波,我会按月另算酬劳,给花大夫与济世堂各一份。”   罗翠微心中有数,济世堂虽是医家,可到底也算是开门做生意,花明是济世堂临川分馆镇场子的大夫之一,即便每日只耽误她一两个时辰,济世堂也难免会有一些看不见的损失。   她这提议可谓面面俱到,云烈满意,济世堂这掌柜师姐就更满意了。   此事也启了济世堂的思路,使这传承数百年、分号遍及各州府的医家金字招牌下的所有医馆内,从此后就多了一条明码标价的生财之道。   ****   因京中昭王府里还有不少以侍卫名义养在府中的前临川军伤残无归的将士,云烈与罗翠微商议后,决定依旧保留京中宅邸,以罗翠微之前在京郊置下的那几份田产,再加上临川这头按月拨回银钱贴补,以保障他们衣食无忧。   既如此,京中的昭王府自需有得力之人打点,加之老总管陈安上了年岁,不便千里跋涉再迁新地,这些事便交由老总管留在京中全权打理。   眼见着新宅子就要落成,云烈早早给留守京中昭王府去了信,调来两队侍卫及府中大部分侍者、侍女前来临川;而临川这头的昭王府总管一职,便落到了陶音的肩头。   新年之前,罗翠微与云烈这二位临川之主总算结束了蜗居小院的日子,崭新的昭王府宅院终于热闹闹迎进了主人。   有了京中调来的许多相熟帮手,陶音打点起偌大个王府新宅倒也顺当,将二位殿下照料得无微不至。   云烈到底脱不掉在军中养下的那种“凡事尽量自己动手”的习惯,总是将府中的人都往罗翠微身边赶。   罗翠微本就沉迷赚钱不能自拔,被服侍得如众星拱月,正好方便她专注广汇堂的生意,时不时再过问一下藩地军政相关的事务,余下便只管遵照医嘱安心养胎,倒也恰好妥当。   ****   因着新年临近,城中几家布坊及成衣坊早早备下许多上好布料与成衣,以应家家户户采买新布、新衣过年的习俗。   商户们料想那家大小生意都爱掺一脚的广汇堂必定也不会错过这商机,哪知都到了腊月二十三,也不见广汇堂有布料或成衣进出。   对此,别说旁人讶异,就连广汇堂名义上的小掌柜宋秋淇也沉不住气,赶忙来王府请见罗翠微。   恰逢膳房刚有刚出锅的瑶冬炖生翅,罗翠微遵照大夫叮嘱不久坐,便自己去膳房捧出来暖呼呼一小盅,才走到后殿回廊下,就有侍者来禀说宋秋淇请见。   她想了想,吩咐侍者再去膳房另取一盅,并配上一碟子小甜糕送到书房,也好请宋秋淇边吃边说话。   宋秋淇原本毛躁躁候在书房外,远远见罗翠微捧着小盅过来,便赶忙迎上去,非要替她拿那盅。   “您如今有孕,不要拿这些重的东西。”接过小盅后,宋秋淇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罗翠微隆起的小腹。   近来罗翠微的肚子长得快,连带她的脸都跟着圆了不少,脚步也沉缓,整个人看起来是不如从前灵活轻便。   小姑娘那股子莫名的老成让罗翠微笑得不行,揉着脸边走边道,“就那么小小的盅,最多不过二两,怎么就成了‘重的东西’了?”   说话间就走到书房门口,门外的侍者贴心地将门推开。   由于云烈之前说过,他与夏侯绫必有一人随时在罗翠微十步之内,今日夏侯绫出外办事,他便留在家中处理公务,此刻自然也在书房中。   宋秋淇向他执礼问安过后,他便自顾翻阅着手头的折子,并不多话。   罗翠微在自己那张桌案后坐下,宋秋淇将小盅放到她面前,又贴心地替她揭开盅盖。   小姑娘从前日子过得不怎么样,能吃饱就不错了,自也不知鱼翅为何物。但见盅内清寡高汤泡了一撮“粉丝”,外加几粒冬瓜圆球、几片火腿、两根菜心,全不像她所知的孕妇进补该有的伙食,当下就皱起了眉头。   “王妃殿下,您吃这么清汤寡水怎么可以?有孕之人不是要多喝鸡汤才对吗?”   罗翠微一听“鸡汤”俩字,赶忙捂住嘴,没忍住还翻了个小白眼。   她头几个月喝了太多鸡汤,大约是吃伤了胃口,如今别说叫她吃,就是叫她听听都难受。   待胃部的翻腾终于平复,罗翠微才紧了紧嗓子,脸色不太好地苦笑,“别跟我说……那个,我前些日子吃太多,近来实在听不得那俩字,就如同殿下听不得……嗯,懂吧?”   宋秋淇茫然地点点头,又扭脸看了看云烈,“噢,我听兄长提过,说殿下如今听得不‘梨’……”   话音未落,轮到旁边那张桌案后的云烈胃部一阵翻腾搅动。   他面无表情地闭上眼,倏地丢开手中折子,左手扶额,右手食指指着宋秋淇,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警告,“你闭嘴,再说话……”   他无比压抑地顿了顿,才接着道,“别以为年纪小就不会挨揍。”   ****   不多会儿,侍者按照罗翠微先前的吩咐,送来另一盅瑶冬炖生翅,以及一碟子小甜糕,放到宋秋淇的手边。   可怜宋秋淇是来找罗翠微说事的,昭王殿下一句“闭嘴”,成功让小姑娘卡在那里,只能委屈巴巴地喝汤吃点心堵住自己的嘴。   幸亏在昭王府的地盘上,“王妃殿下谕令”似乎总是比“昭王殿下谕令”嚣张一头,罗翠微笑着朝云烈丢过去个纸团,那道“闭嘴”的“口谕”便当场作废了。   得了罗翠微允准,宋秋淇赶忙停止进食,皱起急切的小脸,快人快语,“旁的商户都进了新衣与布料,咱们却半点准备都没有,新年前的这商机可就要错过了呀!”   这些事她通常都是与夏侯绫交涉的,不过近来夏侯绫时常出城,她已有几日没见着人了。   今日眼看旁的商户全都准备就绪,她实在有些沉不住气,这才跑来请见罗翠微的。   “年纪小小,怎么记性就不好了?”罗翠微笑着喝了一口汤,从容道,“上个月底不是让你向宜州一个姓徐的人订过货吗?算算路程,过不了几日就该到了,哪里没准备?”   她只顾与宋秋淇说话,倒没注意旁边的云烈倏地眯起了眼,满眼警惕地望了过来。   宋秋淇猛地点头,“没忘啊!可咱们订的是粗麻短褐,开春后下地做活才用得上,不是过新年穿的那种贵重新衫呀。”   “看来你阿绫师父忙昏了头,这门功课没给你教仔细,”罗翠微抿了抿笑唇,“这时节旁的商家都只顾着新年新衫这桩厚利的买卖,所以咱们不去抢那点热闹。”   这大半年来,因新城建宅及建城防,周边许多无田产的游民都聚集到此做工谋生。   待到开春过后,除了城防还需继续用人,随着城中许多宅子落成竣工,许多人即将再度面临无产无业、无工可做的局面。   为了避免这部分人再度流散出城,年底昭王府已张榜出了告示:凡在新城内做工满半年以上的人,可前往州府留下相关记档落籍新城,再交保银半两,便能得州府在新城周边荒山上划定的地点,开春后即可自行垦荒耕种、建房定居。   “你想想,换了是你,垦荒耕种时舍得穿过年时花大价钱添置的新衣吗?”罗翠微以指尖叩了叩桌面,笑吟吟道,“加之又从流离失所到有田地可安居,正巧这大半年做工又攒了些继续,添置一两身下地专用的便宜行头讨个彩,是不正合适?”   宋秋淇这才恍然大悟,还是之前的路子,又是一笔旁人没瞧在眼里,却是货一亮相就能很快出清的痛快生意。   “可城中就这么多人……”毕竟也是个已一脚踏上商道的小掌柜,这时的宋秋淇已渐渐学着举一反三了。   罗翠微欣慰点头,解惑道,“除了这城里,可还有桐山、清芦、昌繁那些地方呢。你手底下如今那么多姑娘小子,正该去试试走街串户了。”   其余五城内虽人丁凋敝,可乡下的人家户并不算少,这些人家通常很少进城,若有人将这些日常用得着的东西送上门去吆喝,即便只是图个新鲜,也总会有人会买一点。   “这当面锣对面鼓的,又是几枚铜子儿的交易,自不会有什么赊欠,银货两讫,皆大欢喜。”   宋秋淇受教,心中大石落地,将点心和炖品吃得干干净净后,便高兴地告辞了。   待小姑娘走了,云烈才冷冷一哼,脚尖将桌案下的横木蹬得闷响,“姓徐的,嗯?”   罗翠微扭头笑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嗔道,“就是生意,你这吃的哪门子飞醋?”   为了多点开花,这笔生意没有走罗家的门路,走的是徐砚自己在宜州不为人知的那条线。   说起来,徐砚在宜州的生意,罗翠微也是有股子的。如今每个季度盘点账目后,徐砚都会将罗翠微应得的那份红利交到罗翠贞手上,再由罗翠贞转手交给自家长姐。   看似没有交集,却一直维持着利益相连。   自从开始储备明年末那场大战的军需金源后,这条线便成了罗翠微手中一枚重要的暗棋。   如今稍稍扶持徐砚,也是罗翠微替自己留的后招,这样即便将来京中有人突然切断罗家与临川的商事往来,就凭着徐砚这条线,她也不至于陷入坐困愁城的局面。   听她说了这其中的门道后,云烈一方面对自家妻子在商事上的如鱼得水钦佩无比,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徐砚这个人而耿耿于怀。   “反正他对你居心叵测,你别理他。”   反正此刻书房内只夫妻二人,道理讲不过,昭王殿下索性就开始胡搅蛮缠、泼皮耍赖。   这娇撒得那叫一个别开生面。   气笑的罗翠微放下汤盅走去过,双手虚虚卡住他的脖子摇来晃去。   “你这泼皮狗子,我哪里理他了?之前的红利是罗翠贞替我收了再转来的,如今信是用广汇堂掌柜的名义出的,我与徐砚,根本就没打过照面啊!”   “什么什么?你与谁?”云烈磨牙,抬臂箍住她的腰身,“想想清楚,重说一遍。”   他根本不接受娇妻与任何旁的男子连在一起,光是口头说说都不行的。   受不了,酸啾啾。   “你就偏要无事生非做杠精是不是?”罗翠微奸诈一笑,两手捏住他的脸,“再叽叽歪歪废话多,信不信我叫你吃梨?!”   脸被捏到变形的云烈连忙噤声,神色痛苦地作势干呕一下后,弱弱回敬,“那我就只好请你喝……”   见罗翠微目露凶光,他赶忙将“鸡汤”两个字生生咽回去,改口道,“你若非要请我吃……那什么,我就只好吃你了!”   ****   日子就在这样亲亲热热、忙忙碌碌的烟火气中飞快地过去。   新年之后,天气渐暖,罗翠微与云烈各自手头的事情也愈多起来。   人在越忙的时候越觉时间不够用,不知不觉间,春衫换了冬袍,夏裳又替了春衫,日子像是脱了绳环的疯狗似的,“嗖嗖嗖”就蹿过小半年。   显隆四十三年五月廿四清晨,罗翠微开始阵痛,昭王府上下如临大敌。   虽有三名稳婆与大夫花明守在罗翠微跟前,她们吩咐的各项准备也都已妥当,可随着罗翠微时不时的隐忍痛呼,候在外头的所有人都渐渐悬起了心。   一早就被撵到外头去的云烈只觉心如刀绞又度日如年,最后实在忍不住,挥开劝阻的众人,绷着脸推门进了房中。   花明一如以往地耿直,转身挡在云烈身前,“殿下还是出去等吧,我怕您待会儿可能会被……吓哭。”   “本王十六岁上战场,眼见尸山血海都没吓哭。”   撂下豪言后,云烈绷着冷脸绕过花明,走到床榻旁蹲下,握住了罗翠微的手。   痛了个半死的罗翠微眯眼一见是他,二话不说就扯过他的大掌,死命咬在他的虎口上。   云烈不动如山,安静地由着她。   曜黑如玄玉的眸底满是无能为力的彻骨痛意。   他紧紧抿着薄唇,喉头接连滚动,心中怔怔地想:   这崽子混蛋兮兮的,非常不像话。   等生出来后,他必须亲自动手打一顿才行。   别以为年纪小就不会挨揍! 第80章   此刻的罗翠微当真打心底里希望自己能晕厥过去,待一觉醒来,有人告诉她已经生完了,那才真是美滋滋。   有好几回她都已疼到眼前黑,惊喜地以为自己就要得偿所愿,哪知每回就那么须臾瞬间的短暂徘徊,过后一切照旧,该怎么疼还怎么疼。   实在是很要命的经历。   偏生她在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下脑子清醒得很,耳旁的那些对话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看起来很疼。”   云烈的声音与平常大不相同,木木的,像厚厚的冰面下压着涌动暗流。   若非此刻难受至极,罗翠微真想跳起来捶扁他的头——   不是“看起来”很疼,就是真的很疼啊!   片刻后,又听云烈问了一句,“到底有多疼。”   他问得很认真,字字沉重,又隐隐藏着些不欲为认知的无措与惶恐。   罗翠微在心中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却无端又有些怜爱。   她家这狗子,怕是吓着了。   心尖一软,她便松了牙关,极力凝神听着稳婆的指示。   ****   “殿下可曾有过指尖被门缝夹的经历?”花明冷静地看着云烈那神色莫测的脸。   云烈淡淡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   花明想了想,以下巴指了指床榻上的罗翠微,冷静地答疑解惑,“王妃殿下目前,约莫就是……指尖反复被门缝挤砸那么疼。”   答疑结束,她也无心计较对方究竟是否感同身受,接着道,“请殿下还是出去候着吧,您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除了让王妃殿下很想打您之外,没什么用处。”   见云烈似要说什么,花明赶紧又道,“若王妃殿下分神打人,就不好专心生孩子了。”   说到底,冷静又耿直的花明大夫就是想将这位帮不上忙的殿下赶出去,以免他杵在这里碍手碍脚罢了。   毕竟,若是他待会儿被吓晕过去,还得劳她这个大夫分神关照,啧。   ****   听了花明的话,又看了看忙前忙后的三名稳婆后,面无表情的云烈薄唇抿成直线,沉默地站起身,脚步徐缓地绕过屏风,来到寝殿外间。   在门后站定。   盯着雕花的门扉看了许久后,云烈缓缓伸手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透过门缝,可以瞧见候在外头的那些焦急又无能为力的身影。   他敛了敛密长的睫,左手探向门缝,然后……   右臂使劲全力,将门扉呼啦一甩。   电光火石间有遽痛骤然钻心。   他徐徐闭上眼,听着身后传来罗翠微那模糊而隐忍的呼痛之声,心疼得几乎要碎成片。   当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会对她很好;可如今她那么疼,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言而无信的混蛋。   ****   待罗翠微幽幽转醒时,眼皮才软软抬起,就被近在咫尺的脑袋吓了一跳。   不过此刻她四肢软,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只能敷衍地眨眨眼以示惊讶。   云烈那高高大大的身躯就这么委屈地蹲缩在床畔,左臂横在榻沿,整张脸埋在自己的臂弯。   夏日黄昏的余晖懒懒洒进一层淡淡灿金。   窗外有鸣蛩嘶嘶,衬得寝殿内分外宁静。   察觉到他的右手似乎正握着自己的手,罗翠微试着动了动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他周身似是一颤,却没抬头,仍旧维持着将脸埋在臂弯的姿态。   只是瓮声闷闷,轻哑,带了如释重负的笑,“还睡吗?”   罗翠微好奇地抿了抿唇,以手肘轻蹭他的顶,“你哭了?”   她的嗓音是脱力过后的轻浅,有些许沙哑,低笑隐隐。   虽是问句,那藏不住的调侃笑意却分明笃定。   云烈没应声,藏在自己臂弯的脑袋蹭了蹭,片刻后才抬起头来,哼道,“不可能的。”   明明就哭过,眼尾都还泛着红呢。罗翠微轻轻勾起唇,却好心地放他一马,没戳穿他。   罗翠微原想问问孩子这会儿在哪里,云烈却没给她机会,立刻站起身去取了些温水来给她润喉,跟着又耐心哄着喂了几口红糖粥。   “你的手,怎么了?”罗翠微忽然惊讶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瞪着那几根淤肿的手指。   左手除拇指外的十指全都肿了一圈,明显是新淤的痕迹。   云烈垂眸,唇角勾起,淡淡道,“不小心被门砸了一下。”   “吓得夺门而逃的时候砸的?”罗翠微眉梢一挑,口中懒懒嘲笑着,却温柔地将他的指腹贴近自己的唇畔,轻轻吹了吹。   许是见她神色懒懒无力,却并无睡意,云烈便窝上榻去,连人带被将她拥进怀里。   “我听见的,是个六斤九两的小姑娘,”罗翠微眉眼浮起柔和的暖,软声咕囔,“抱到隔壁去睡了?”   云烈“嗯”了一声,抬手捋了捋她鬓边湿碎的散。   “真够重的,一定是个圆圆脸,”她抬起手,以指攀住他大掌的边沿,闭上眼逸出浅笑,感受着他的指腹划过自己的额角,“她很好看吧?”   云烈负气般地撇了撇嘴,“不……”   陡见娇妻忽地眉目圆瞠,他急忙讪讪改口,“不知道。”   那时罗翠微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他心神不宁,哪有空再注意旁的事。   “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那可是你最该放在心尖上好好疼爱的小姑娘……”罗翠微瞪着他,面上浮起淡淡愠色。   他却倏地低头,在她唇上啄了啄。   “她不是。”他难得严肃地直视着她微恼的怒瞪,郑重声明。   罗翠微磨了磨牙,正要喷火,他却又故技重施,再度轻轻啄吻了她的唇。   “这才是我放在心尖上,最最疼爱的小姑娘。”   哪怕很多年之后,家里有了更多的小姑娘,他怀里这个,都始终会是他心头最尖尖那一个。   他就是偏要最最疼爱她,谁也别想劝。   ****   两日后。   孩子出生,寻常人想到的头一件事自然就该是起名字。   “脸这么圆,就叫圆子吧。”   昭王殿下此言一出,阖府震惊。   王妃殿下对这敷衍至极的名字更是忍无可忍,随手抓起软枕就朝他迎面丢去。   摒退众人后,云烈抱着那软枕巴巴凑到床前,“别气,你听我说。”   靠坐在床头的罗翠微哼了一声,倾身探出手,想去拿床头小柜上的甜白瓷小盅。   云烈赶忙将软枕扔到床角,替她将那盅栗茸羹端到面前。   雪白的鲫鱼汤混入少许骨髓汁,再放进栗子和米,文火熬成茸羹,其上用南瓜、枸杞、嫩青豆等各色菜丁摆了一道漂亮的虹弧,色香味都有,进补也是恰好得宜。   云烈一手托着汤盅底部,一手自觉拿起小匙,认认真真喂过去几口,见罗翠微神色稍缓了,这才清清嗓子开始解释。   “她这么小小一团,又不会说话,咱们不能欺负她。”云烈垂眸看了看床榻内侧,眼角眉梢全是笑。   襁褓中那个脸圆圆的小不点正吮着手指睡得香甜。   望着他那珍而重之的神色,罗翠微心中一动,隐约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了。   不过她没吭声,耐心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她想姓罗还是姓云,”云烈将目光收回来,重新与爱妻四目相接,“待她大一些后,自己选。”   他们两人的女儿,就该是这天地间最自在、最鲜活模样。   “她只需德行端正、俯仰无愧,旁的事都可随心,我们护她。”云烈眸中有光华璀璨,坚定至极。   罗翠微略略垂,望着身侧襁褓中的小圆脸,笑出了声。   “原以为我父亲已算是纵女成痴,你却还更胜一筹。”   她抬眸对上云烈的笑眼,点点头,“好。”   被暂时命名为“圆子”的小小姑娘犹自酣甜沉睡,全不知她的父母送了她一件多么珍贵的见面礼。   不过,等她将来长大了,总是会明白。   姓云还是姓罗,指向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非常好运地遇上一对慷慨至极的父母,在她出生伊始,就大方地将抉择的权力送给了她,并没有强硬地替她定下此生。   任她是想风骨昭昭还是温软和宁,还是要肩扛日月还是纵心恣意,都由她自己选。   无论她最终愿意成为什么样的姑娘,她的父母都会护她到底,会在她行差踏错时予她提点,在她跌倒受挫时给她怀抱。   她的父母会让她永远有退路,始终有归处。   ****   昭王府新生的圆子小姑娘打从生下来那时起就不爱哭。   据说当日稳婆对着小家伙屁墩拍了好几下,眼见都要拍红了,她也只是哼哼两声而已。   之后的日子里,若是饿了困了,也不过就哼哼几声,藕节似的小短手、小短腿就胡乱动两下,吃饱喝足后就只管睡,半点不折腾人。   就是过于安静了些。   一个多月后,熊孝义前来向云烈例行回禀防区事务。因他一进门就捶胸顿足哀叹错过了满月宴,罗翠微便让人将孩子抱出来给他瞧。   熊孝义起了玩心,忽地将脸凑近小家伙,做了个略显可怖的怪相。   那对乌溜溜的小圆眼只是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便就啜着手指将脸扭向了一旁。   熊孝义不信邪,又试了几次,如故。   他觉得古怪,好奇地向罗翠微问道,“她怎么不吭声的?”   寻常的小孩子被他那么吓,怎么也该哇哇大哭了。   “生下来就没怎么正经哭过,”说起这事,罗翠微笑得无奈,“都是昨日花明大夫拍了她一巴掌,她才应酬似地哭了两声。”   可这么大的孩子不爱哭,总是有些古怪的。   入夜上榻后,罗翠微又想起这事,便难掩忧心地对云烈道,“会不会是哑……”   “胡说八道。”   云烈抬手捂住她的嘴,低头看了看躺在两人中间啜手指的圆子,“她吃得好睡得香,什么事都没有,做什么非要她哭?”   当初罗翠微生产时,他眼看着她那么难受,就在心中暗暗决定,等这孩子生下来后,先揍一顿再说。   可其实根本爱不释手,哪里舍得揍。   “别家小孩儿这么大的时候都爱哭的,”罗翠微拉下他的手,疑惑的目光也跟着垂垂望去,“我还是有些担心。”   “别家的小孩儿关咱们家什么事?”云烈将小圆子抱起来,举得高高地,“成天啜手指,早晚把十个指头都啜成缝衣针。”   忽然被举高的小家伙似是一愣,停下了啜手指的动作,乌溜溜的圆圆眼盯着他看了好半晌。   罗翠微没好气地笑着在云烈肩上拍了一掌,“放下,别把她吓着!”   “吓不着,我早看出来了,”云烈满面得意地将小家伙晃了晃,“胆子大着呢,对吧?”   小家伙扭头看了看罗翠微,再看看云烈,忽然“嘤”了一声,又接着啜手指。   罗翠微见状,无奈地在额头上抹了一把,笑着摇摇头,“行,你们慢慢聊,我睡了。”   “不过,她脸这么圆,我倒是很担心。”云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轻柔地将安静的小家伙放回原处。   望着她的眼神渐渐就有些复杂起来。   已躺好的罗翠微打了个呵欠,随口道,“你都不担心她不会说话,倒顾着担心脸圆?”   脸圆有什么好担心的?小孩子就要胖乎乎才好。   罗翠微侧过身,正好看到云烈又莫名冲孩子瞪眼,便忍不住支着腮,好笑地又道,“花明大夫说,有些人生完孩子后,有好一阵子都会古怪低落,喜怒无常。”   “啊?”云烈茫然地看向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照这症状,我总觉得这孩子是你生的才对,”罗翠微笑着打了个呵欠,“你没察觉你这阵子瞧着她时,一会儿高兴得不得了,一会儿又板着脸吗?”   云烈抬起下巴“哼”了一声,也缩进被中躺下,还顺手戳了戳身旁的小圆脸。   “我板着脸的时候,全是因为忽然想起,这小混蛋当初叫过我一声‘叔’。”   罗翠微听得一头雾水,“她都还不会说话,几时叫过你了?”   “叫得可清脆,活生生把我从重伤昏迷中吓醒。”云烈咬牙切齿,满脸不甘心。   转头看到罗翠微眼中的诧异,云烈顿了顿,解释道,“哦,是在我梦里叫的。”   对此,除了一个“滚”字,罗翠微没有什么想说的。   ****   六月十二这日,罗翠微与云烈照旧在书房里各自忙碌着。   算盘珠子清脆悦耳的噼啪声,与翻阅折子的悉索响动各行其是,却又浑然一体。   未几,夏侯绫在书房外请见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罗翠微头也不抬地扬声应了,让夏侯绫自行进来说话。   今日一早夏侯绫便带着宋秋淇去槐花渡接货,想必只是例行回话,罗翠微手上便也没停。   “翠微。”夏侯绫低声唤着,眼角余光却偷觑了旁边桌案后的云烈一眼。   云烈倒似全无察觉,照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折子,还顺手提笔蘸了墨。   罗翠微听着夏侯绫的语气不对,手上一顿,抬头朝她看去:“货出问题了?”   今日接的这批货从宜州来,徐砚那条线上的。   “货倒没什么,”夏侯绫摇了摇头,清清嗓子,目不斜视地盯着罗翠微桌案旁的多宝阁,“徐砚亲自跟货来了,他要见你。”   “咔嚓”一声脆响。   罗翠微循声望去,云烈仍低头看着面前的折子,一脸无事。   只可怜他手中那支狼毫,拦腰断成了两截。 第81章   盛夏六月的渡口,繁花灼烁,绿草蒙茸,迎着光。   船舱内,案上三只冰裂纹青瓷盏中有茶香悠悠。   “此次前来原是受人之托,”徐砚敛眸浅笑,缓声歉道,“惊扰两位殿下亲自……”   “徐二,你面前这两位殿下如今都不是闲人,”罗翠微以指尖轻敲茶盏杯壁,“叮叮”脆响打断了徐砚的话,“你也不是。”   坐在她身旁的云烈沉默地端起茶盏,垂眸浅啜,唇角有轻微上扬。   徐砚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偏头笑了笑,那笑中有淡淡落寞自嘲。   片刻后,他似是整顿好心绪才转回头来,在对面那对伉俪的注视中略侧了身,右臂探到桌案下稍作摸索。   待他坐直身时,手中便多了一封信函。   他将那信函呈递过去,罗翠微接过,只见信封无字,背面封口处的蜡封完整无缺。   那是一枚规整精致的椭圆形玉色蜡封,边缘处有两道交错成小叉状的压痕。   “罗叔托我给你带这个来,并未吩咐其他,只说这是有人让转到临川来的,”徐砚顿了顿,接着又道,“我出京后,先在翊州、原州逗留近一月,再绕道从宜州过来。”   他的话中处处是深意,罗翠微与云烈眸色俱凛。   若是出京后走官道直奔临川,快马加鞭最多只需二十天的路程,他这从北往西南再绕到西北,就绕出两个多月来。   需要他如此大费周折,只能说明从京中到临川的官道有“障碍”。   且听他的意思,这信并非罗淮手笔,而是有人通过罗家送给临川的。   徐砚平静地望着罗翠微,“另外,罗三儿与我家小九在书院里有位唐姓同窗,他家也是京中商户,不知你有无印象。”   显隆四十二年那次随圣驾春猎出游,罗家是挤掉唐家上的名单;当时不少人都觉诧异,毕竟京西罗家已数代与朝中无牵涉,突然上了春猎名单,自不免引起议论揣测。   直到后来睿王替云烈到罗家提亲,这事才算有了个定论。   “既罗家当初上了春猎名单,是因为昭王殿下的……好意,”徐砚委婉笑顿,接着又道,“那唐家会在初拟名单上,想必也不会因为运气,背后应当也有相应助力才对。”   罗翠微安静抿唇,兀自沉吟。   倒是云烈随意扫了徐砚一眼,一副“我知道,但你不必知道”的神情。   徐砚不傻,心知这滩水不浅,自己没必要再往下深究,只需将罗淮托自己转达之事一一陈述即可。   原来,年前罗翠贞曾无意间听到那位唐姓同窗向别人抱怨,说南城黄家不地道,似乎是在暗中使了手段夺了唐家什么东西。   那唐姓少年专心向同伴抱怨黄家,倒没具体细说个中事由,况且罗翠贞只是模糊听到只言片语,全不知其中来龙去脉,便未放在心上。   但年后黄静茹再未公开露面,罗风鸣觉得奇怪,去与父亲罗淮探讨此事时恰巧罗翠贞也在,小姑娘这才想起同窗的含糊抱怨,连忙告知了父兄。   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零碎线头,若是落到旁人耳朵里,只怕听听就过耳如风。   偏偏罗淮是个擅从小节观大局的人,虽因伤久居深宅安养数年,但该有的灵敏嗅觉却并未褪尽。   “另外,罗叔那里还得了一个风声,说是年后安王府私下活动频繁,走动的似乎多是言官御史。”   “罗叔的意思是,黄静茹的去向,或许与唐家背后原本那股助力有关;再加上安王府的动作来者不善,他让你好生想想,是否有什么把柄在黄静茹手里,也好早做应对的盘算,以免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徐砚深深叹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虽说罗淮托徐砚带话,可这事怎么看,其中的内情都不简单,以罗淮敢让徐砚知道这么多,已经算是不得已的冒进之举了。   ****   下船之前,罗翠微郑重向徐砚执了谢礼,“多谢徐二哥,承情了。”   虽徐砚对此行一路辗转而来的经过轻描淡写,可罗翠微也不是个没数的人——   若非罗家及与昭王府相关的人都被盯死,她的父亲不会将此事托给本不相干的徐砚。   而徐砚绕那么大的圈子才到了临川,必定是因为京中到临川的官道并不安全。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你称我一声‘徐二哥’,”徐砚笑弯了眉眼,“我也多谢你。”   童稚懵懂时也曾是玩伴,因为些许啼笑皆非的阴差阳错而渐行渐远。   当初泉山春猎结束时的那一出,他曾想过,也曾试过算计她;可她于三言两语之间,就将他的盘算打了个落花流水,常年端坐主位养下的气势锋芒毕露。   但她又并未因察觉了他算计的意图而彻底与他翻脸,反倒掀了底牌,让他知道,两人之间竟还有隐秘的利益同盟。   原是他要挖坑给她,他也占了先手主动出击,可她猝然临之却不惊,反倒棍棒与甜枣齐下,刚柔并济的手段使得对方只能跟着她的步子走。   就在那日,徐砚才明白,在他陷入家族内斗,渐就要成为井底之蛙时,小时那个与他追逐嬉闹的小玩伴,早已长成了他最向往的那般从容恣意、无畏无惧之人。   那时在驿馆外,他隔借望着她在春日阳光下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心中忽地怦然,却也知为时已晚。   今日她这一声“徐二哥”,一个谢礼,也算了却他一点遗憾。   “愿二位殿下,安好。”   罗翠微闻声回,眉目璀璨。   那般真诚无伪的笑容,在城北徐家二公子身上,已多年不见了。   ****   虽则徐砚祝了“二位殿下安好”,可昭王殿下的心情显然安不太好。   回府后,云烈当即命人去请高展过来,自己则与罗翠微一道在书房等着。   “板个死人脸讨打呢?”罗翠微站到他面前,笑着伸出指尖挑起他的下巴,“人家冒着风险帮忙带信带话来,不该道个谢吗?”   云烈骄骄矜矜翻了个白眼,哼道,“道谢是应该,可那声‘徐二哥’,就有些欺人太甚了啊。”   那一声“徐二哥”,背后承载着罗翠微与徐砚懵懂稚龄时的玩伴之谊,那些天真无邪、言笑晏晏的时光里,根本没有“云烈”这个人。   真是无能为力的酸。   “哦,这事嘛,没能早些认识你,还真是对不住啊,”罗翠微捏着他的下巴摇了摇,俯身凑近他的鼻尖,甜甜蜜蜜地娇声道,“云烈哥哥。”   云烈颊边乍然浮起久违的赭红,瞪了她片刻后,倏地仰面在她唇上吻了好几下。   如恋花的蜂蝶,翩跹轻跃,浅浅缠着蜜朵。   “这回不算,”他沉嗓轻哑,眼角有笑,“晚上再叫一次。”   或者很多次。   ****   在等待的间隙,云烈小心取下信函的蜡封,抽出信纸。   那信纸的纸张是寻常的白纸,但却不是寻常信纸的大小,摊开来就只有罗翠微的手掌那么大点。   罗翠微凑过来瞄了瞄,皱紧了眉头。“这是什么天书?写的什么?”   密密麻麻的小字,歪歪扭扭,鬼画符似的。   “北狄文,我也不认识,”云烈眸中大寒,似有所悟地握掌成拳,“晚些让傅谦过来瞧瞧就知道了。”   傅颖家那个不出老的哥哥傅谦,如今领着“临川州府官学司业”一职,是个极其博学之人,对北狄文字也颇有钻研。   “我父亲怎么会……”罗翠微大惊。   云烈摇了摇头,食指按着小小信纸的边缘,“这尺寸,应当是藏在信鸽脚上小竹管里的。”   他推断,应当是有人截下了一只信鸽,又想法子偷偷将信送到罗家。   “至于送信到罗家的人是谁,要等高展来确认之后才能定论。”   一头雾水的高展来时,云烈并未解释其他,只将那枚玉色蜡封递过去。   罗翠微不知云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在一旁看着没有吭声。   “咦,我五哥有信来?”高展将那枚蜡封反复打量之后,对云烈摊出手,“信呢?”   算一算,自打新年后到如今,他已有五六个月没收到过京中贺国公府的任何来信了。   “没有信,只带了这蜡封,”云烈挥挥手,“拿回去睹物思乡吧。”   高展皱眉想了片刻,恨恨嘀咕道,“像我五哥做得出来的事,除了他没谁这么闲得慌。”   却很珍重地将那蜡封收进了腰间荷囊。   如今的高展再不是当初那个闲散小公子,谢过云烈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等他走后,罗翠微才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信是高瑜给的?”   高展的五哥是皇城司指挥使高瑜,云烈与高瑜虽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总归还是认识的。   “那种玉色蜡封造价不菲,市面上不多见,寻常人买来也多为收藏,不会当真舍得用来封信函,”云烈解释道,“我依稀记得,仿佛高瑜有个习惯,每次封好信函后,都会用扳指边沿在蜡封上划一个小叉。”   也是不太确定,才将高展唤来再确认的。   ****   罗翠微缓缓坐到云烈腿上,不停地以手指按揉着额角,“你的意思是,高瑜拦下了一只信鸽,现京中有人以北狄文朝外传讯;可他没有将信呈交陛下,却偷偷将它送到我家,让我家人转来临川?”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若我没料错,这信该是云焕那边的手笔。”云烈冷冷吐了一口气,抬眼见她愁得揪起眉,便伸手替下她,力道适宜地替她按着额穴。   “贺国公府是站在云汐那头的。高瑜拿到云焕的把柄,却将这烫手山芋甩到临川来,显然是我皇妹要送我个人情,也顺便借我的手干掉云焕,呵。”   罗翠微想了想,又问,“那唐家又是怎么回事?黄家又是怎么回事?哎我脑子怎么这么乱呢。”   乍然许多事搅和乱麻,又牵涉了通敌与储位之争,罗翠微从前还未遇过水这么深的局面,一时不知该从何捋起。   倒是云烈对这种事早习以为常,便耐心为她解惑,“当初的春猎名单,我主张用罗家替下黄家时,是云焕站出来和我杠的,想来唐家本是云焕的人。”   “若罗翠贞的唐姓同窗就是出自那个唐家,那就是说,黄静茹他们家挤掉唐家,成为了云焕的爪牙?”罗翠微问。   “应当不至于挤掉,毕竟云焕手中的筹码本来就少,唐家与黄家都能为他提供金源,若无意外他不会彻底将唐家丢掉,”云烈哼了哼,“小妹那位同窗抱怨的,大约是黄家夺取了云焕原本对唐家的重视。”   “黄静茹手中有你什么把柄?”云烈手上一顿,认真地问。   罗翠微想了想,“若真要说什么把柄,大约就是她猜到,当初我想找你借道临川,让罗家的商队从过防区走货。”   新年之后,黄静茹不再公开露面。   安王府私下频繁与言官御史走动。   京中再无人与信能顺利走官道直达临川。   给北狄的飞鸽传书。   这些事串在一起,甚至都不必等到傅谦来认那张纸上的北狄文,都能约莫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罗翠微怒而拍腿,顺手恨恨掐了一把,“云焕这是要疯啊!”   “他一直都是疯的,”云烈吃痛蹙眉,“这位姑娘,即便不是你的腿,也请你也别掐这么狠。”   罗翠微回头本想瞪他,却忍不住直笑。   “抱怨得跟撒娇似的,想腻死谁啊。”   ****   虽已对事情大概有谱,云烈还是谨慎地召来傅谦,请他辨认那些北狄文。   傅谦仔细一目十行将那些密密麻麻的被地问看完后,神色震惊。   “有人向北狄人通风报信,说咱们正在筹备向北狄开战。”   且此人还在信中向北狄人谏言,说与其坐等挨打,不如先攻临川一个出其不意。   “事已至此,那就看谁先打成这个攻其不备了。”云烈黑眸灼灼,如霜刃亮了锋芒。   耐心等了这么久,云焕可算将自己的脖子伸出来待宰了。   那就如他所愿,就此将于公于私的仇怨一并清算。   罗翠微看着云烈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意思是,咱们要回京一趟?”   她明白,云烈不是个冒失躁进的人,他会这么说,定是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经过这一年多下来,他们两人已有了足够的默契,从不在对方擅长的领域内指手画脚。   “小圆子也该回京去认认门了。”云烈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身来,眸中浅笑镇定。   那样的神情,那样的气势,任谁看一眼都会相信,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护得下身后的整个天地。   盛夏的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金边,此刻他手无刀兵,却像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罗翠微轻轻颔,笑眼中有无数的小星星争先恐后迸出来,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这就是那个曾在边境烽烟上扛鼎中军“云”字旗的人。   这就是她心爱的好儿郎。 第82章   八月初五的清晨,朝阳才露了大半,燥热暑气便渐趋蒸腾。   这样的天气本就易使人烦躁,而大清早就接连得到坏消息的安王殿下,火气旺得快要点了整座安王府。   “一群废物!”   云焕掀翻窗下的长条花几,俊美的面庞因怒意太盛而有些狰狞。   他回身瞪向书房中瑟瑟抖的属下们,怒冲冲指着其中一人质问,“不是说给北狄人的信已顺利递出吗?为何临川军与北狄人至今还没有打起来?!”   被质问的人缩着肩膀,垂下脸,讷讷低应,“年后就……就已放出飞鸽,前后至少放了三只,按理说,消息应当是到了。”   “给本王解释解释,什么叫应当?!”云焕顺手抓过一只小香炉向那人砸去。   铜制小香炉上有“仙人承露”的浮雕纹样,“仙人”支起的双手正好戳中那人的额角,很快就有了肿淤的印记。   那人没敢呼痛,也不敢动弹,只是恭敬又应道,“请殿下宽心,这几个月来京中并无异常,据此可推断消息确是送出去了。只不知北狄那边……为何收到消息却不为所动。”   北狄人不动手,谁也没法子按头让人家出兵啊。   ****   让临川军在无圣谕允准的情况下主动出兵攻打北狄,这是云焕计划干掉云烈的第一步。   因显隆帝不愿在史书上留下“穷兵黩武”的名声,这些年来对临川军及沅城水师暗中被打压之事便佯装一无所知。   说穿了,他就是不想让云烈或云沛有足以主动出兵的实力,只让他们能保持守势就足够了。   云焕是早早看透这一点,心知只要临川主动挑起与北狄的争端,京中再有人煽动言官御史上奏弹劾,无论临川与北狄之战是成是败、原因为何,云烈都将不得翻身。   为了激得云烈主动出兵,云焕这些年没少对临川军动手脚。   可偏偏云烈出人意料地沉得住气,多年来临川军打的全是防御战,从无好大喜功、趁胜追击之举。   去年云烈与罗翠微前往临川就藩后,为了挑起临川与北狄的战火,云焕命人隐秘辗转地向北狄人放出一个消息——   “因有昭王妃的‘襄’字辅命相助,临川很快就会实力倍增,很快就会将北狄灭国”。   原以为北狄人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即便不会贸然出兵攻打临川,至少也会对罗翠微痛下杀手。   在云焕看来,罗翠微毕竟是昭王府的辅政殿下,若她遇刺身亡,不管云烈与她之间的感情是否真挚,就单只是为了颜面,云烈也定会不管不顾地向北狄兵。   结果事情就坏在了“消息频繁辗转”上。   正所谓三人成虎,那消息加油添醋被传到北狄时,已成了“昭王妃的命盘能辅旺国运,得之可得天下”。   听到这样的消息,北狄人自然更愿得到一个“活着的昭王妃”,这才有了“罗翠微在临川新城内遇险、夏侯绫及暗卫相护”的那一出。   那次之后,罗翠微无论走到哪里,十步之内必有云烈或夏侯绫这两人之一,还有整队轻易不露踪迹的暗卫;与此同时,云烈手下的人对出入临川的陌生人盘查也倍加严密,就再也寻不到对罗翠微下手的机会了。   眼见从罗翠微这里起不了事端,云焕只能铤而走险,命人直接飞鸽传书北狄,声称临川已筹备攻打北狄,怂恿北狄方面率先出手,打临川一个措手不及。   他盘算着,若是北狄突然出兵,云烈在仓促应对中必然无暇顾及向京中解释,届时他只需在背后推波助澜,让言官御史们上书弹劾,咬死是临川先出兵,盛怒之下的显隆帝未必再有耐心等云烈回来辩驳。   可向北狄飞鸽传书已有数月,北狄那头却迟迟没有动静;云烈一家倒是安然抵京,悠哉哉回到昭王府……   所有的消息都在将云焕一点点推向疯狂的边缘。   ****   “……眼下非但没有传来临川与北狄开战的消息,云烈还带着罗翠微大摇大摆回京了!”   怒不可遏的云焕已将书房内能砸的东西砸了个大半。   “他的车马七月十八自临川启程,本王一得了消息,就立刻命你们派人在临川与泾河府官道界碑处设伏截杀,为何他们一家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京城?!”   云焕的神色愈狂乱,眸中渐起猩红雾气。   泾河府距京城仅一百余里,又地处西北、东北诸州府进京官道的必经之路,云焕口中的官道界碑处正好是一段偏僻山路,实乃暗中伏击的绝佳地点。   云烈与罗翠微此番回京,随身不过四名护卫、两名侍女,若是提前设伏,怎么想都是很容易得手的。   按云焕的预估,只要一击得手,无论云烈与罗翠微是死是伤,只需将“北狄人设伏击杀昭王夫妇”的消息传到临川,熊孝义那一干莽夫定然会按捺不住向北狄寻仇。   只要临川军一动手,他就有法子将主动出兵的帽子扣死在云烈头上。   然而云焕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了。   云烈非但未在泾河府遇阻,反倒一路畅通,大摇大摆地进京了!   书房内的几名属下暗中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人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回殿下,属下方才正是要来禀报此事。是黑甲内卫副统领赵缇,早早带人守在泾河府界碑处,咱们的人没有机会下手……”   “赵缇只听命于父皇,她为何会护着云烈?!”这个消息让云焕几乎目眦尽裂。   “不对,京城与临川之间已有大半年不能畅通消息了,父皇是怎么得知云烈出了临川的?!”   大半年来,安王府的人在官道上以各种借口设卡检查、扣押来往临川与京城的各种信件与人员,几乎将这条道上的消息堵死了。   此刻的云焕已几近疯狂,他的下属们答起话来也愈如履薄冰,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毕竟,昭王殿下身为已就藩的王爵,无诏私自离开藩地,这样大的动静瞒不过陛下耳目……陛下命赵缇将军前往……有整队黑甲内卫‘押送’昭王一行回京面圣请罪,咱们的人实在寻不到下手的机会。”   其实,他们也不能确定,“昭王夫妇擅自离开藩地回京”的消息,究竟是陛下的心腹耳目探明后回禀陛下的,还是昭王自己想法子让陛下知道的。   若是后者,那赵缇带着整队黑甲内卫对昭王夫妇的举动,究竟是“押送”还是“护送”,一时还真不好说。   可这时谁也不想再刺激云焕,一众下属虽皆有此揣测,却没有一个敢说出口的。   云焕气得一脚踹翻了多宝架,“蠢货!废物!”   他也不知自己是在骂谁。   多年来针对云烈的所有动作都如泥牛入海,半点水花都没激起,屡屡的挫败已使云焕彻底击溃。   在已开府的五位王爵中,所有人都以为昭王云烈是最弱的那颗柿子,所以云焕才一直盯着云烈,就打算先踩着他的尸骨再往上一步。   可这些年下来,云烈简直水泼不进、火烧不透,到此时此刻他再想到云烈,便如一个输红眼的赌徒。   若是输给云炽、云汐甚至云沛,他都不会这么绝望疯狂。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从小到大最不起眼的云烈。   那个被所有人看不起,甚至连他自己的生母都觉他处处不如人的云烈。   那个背后无人护持,却凭自己单枪匹马,从一无所有到什么都有的云烈!   “他凭什么?!”云焕眼中血红,额角青筋暴起,再无平日那翩翩佳郎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隐隐有种自己正一脚踩在悬崖边的危机感。   “请殿下息怒,”心惊胆战的下属们连忙宽慰道,“咱们手上还有个黄静茹啊!若能借黄静茹之手拉下昭王妃,那对昭王殿下来说必定也是不小的打击。”   如今安王府对云烈已算得上是黔驴技穷,勉强还能算作最后一步棋的,也就是那个黄静茹了。   其实这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的下下之策,安王府众人并未当真对此抱多大希望。   就连云焕自己都不觉得这招会有什么胜算。   可输疯了的赌徒是不会放弃翻本的,哪怕是明知手里只剩一枚没多大用处的铜角,也总想押到台面上去搏一把。   毫无理智,不过是疯狂之下的垂死挣扎罢了。   ****   八月初九的朝堂议事时,有言官当场弹劾“昭王夫妇未奉诏却擅自回京,有谋逆之嫌”。   显隆帝面色平静地命人传召昭王夫妇上殿,依照规程当场应答质询。   谁也没料到,云烈竟会亲手抱着孩子前来,更没谁料到昭王府这个出生两个月却未上报宗正寺录名玉牒的小小姑娘,竟如此上得了台面。   乍然到了陌生的环境,周围全是神色凝重的陌生人,可襁褓中的圆子却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抱着自己的父亲,再看看身旁的母亲。   接连得到两个安抚的笑容后,她垂下长长密密的两排睫毛,专注于自己的“吮指大业”,连哼哼一声都懒得,更莫说惊吓大哭了。   这个突然冒出的孙女很得显隆帝圣心,连带看着云烈夫妇的目光都慈爱许多。   而那个从来不按套路来的昭王云烈,面对言官咄咄逼人的质询,只是甩出一个嘲讽的白眼,淡淡挑眉道,“你家抱着孩子谋逆啊?”   就这样将这一轮的围攻彻底消弭于无形。   跟着,又有人站出来道,“即便昭王殿下只是出于孺慕之情想带孩子回来见见陛下,可昭王妃的想法却未必同样单纯。”   显隆帝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哦?”   “毕竟,昭王妃当初嫁入昭王府的目的,实在不能称作心思端正。既初心不纯,其行自不能言正。有人证愿当面举,昭王妃最初接近昭王府的目的,就是想让罗家的商队穿过临川军阵防区,以便顺利出货维系北线商道!” 第83章   此言一出,显隆帝眉峰微拢,看不出深浅的目光平静地扫向罗翠微。   罗翠微从容站出来,向显隆帝执礼后,转而噙笑望向出言者,“我只问一句,罗家的商队,最后走临川了吗?”   她一点也没有被当众揭穿的惊慌无措,这大大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之前准备的许多后续说辞,包括准备好的人证黄静茹,在这句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句之下,已再无用武之地了。   答案当然是没有。   非但没有,罗家还彻底让出了北线商路,可以说是与临川半点瓜葛也无。   “一众朝廷肱骨,却偏听偏信这种诛心之论,实在可笑至极。”   罗翠微笑讽一句后,徐徐对上显隆帝的目光,正色执礼,“父皇可命人查证,昭王府府库中所有钱财尽皆取之正道,与罗家没多大瓜葛;即便我无法自证当初接近昭王府有无不轨企图,但临川防区从无商队经过,这是事实。”   “若谁有异议,可提请兵部追查,”云烈冷笑,环顾四下,“若查无失证,谁举,谁担责。”   显隆帝颔,接着又带了隐隐斥责之意环顾四下,“谁还有话说?”   站在最前头的云焕脑中已一片空白,自然无话可说。   这些年来,他花了太多心思打压云烈,可所有事到了云烈身上,全都像铁拳捶上棉花团。   看起来最容易捏死的云烈,在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打压下,不但没有被彻底碾死,反而一天天羽翼渐丰。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既众卿无话,”云烈唇角勾起冷冷笑意,抬眸对显隆帝道,“儿臣可有话要说了。”   “儿臣此次无诏擅自回京,乃是事急从权,”云烈取出那张写满北狄文的小小信纸,交到内侍手中,“上个月临川防区截下一只前往北狄的信鸽,请父皇传九议令前来验译其中内容。”   就在云烈拿出那张纸时,云焕已面色惨白,眼瞳收紧。   ****   那日的朝堂议事原本有不少人摩拳擦掌要围攻昭王府,最后却在云烈呈上一张写满北狄文的小小信纸后,彻底引爆“京中有人里通外敌”的轩然大波。   在这种石破天惊的大罪面前,“昭王夫妇无诏回京”、“昭王妃最初接近昭王府是否有不良居心”这些事,简直不值一提。   待九议令将那信纸上明晃晃通敌的内容逐字译出后,显隆帝的脸色已不能用震怒来形容。   他当即令皇城司指挥使高瑜,及黑甲内卫副统领赵缇共同彻查此信的来源。   那信纸本就是高瑜截下后,奉桓荣公主云汐之命暗中交给罗家转至临川的,他自然比谁都更清楚那信的来源。   于是,在高瑜各种不动声色的掌控与引导下,他与赵缇从信纸的纸张、墨迹、笔迹多管齐下,最终通过墨迹中少量的星砂细粉,“推断”出此信所用的墨锭为少府专供皇室的“星砂墨”,以此将信的来源锁定在公侯以上之家。   两日后,又通过笔迹对比,成功从安王府揪出一名文书吏、两名幕僚。   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之下,短短几日,此事就已闹到街知巷闻;那文书吏及两名幕僚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无须严刑拷问便一一招供。   八月十三,显隆帝召恭王云炽、桓荣公主云汐并专管皇族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合议后,论定人证物证俱可采信,安王云焕通敌之事就此坐实。   ****   前后不过十日,京中便如经历了一场疾风骤雨的涤荡。   显赫多年的安王府被抄家封宅,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   曾经备受陛下宠爱的安王被削爵,交由恭王云炽圈禁监管,宗正寺接陛下谕令,将云焕自玉牒除名。   八月十七,云烈与罗翠微前往恭王府,去向已被削爵圈禁的云焕“辞行”。   为避免暴戾的场面,罗翠微主动从云烈手中接过圆子,在恭王妃的陪同下逛去了恭王府中殿花园,让云烈独自进那间守卫森严的小屋去见云焕。   此时的云焕一身粗布长衫,形容凌乱,神情落拓,再不复往昔那般风神毓秀。   看清来者后,云焕目中含恨,咬牙狞笑,“怎么,来探望手下败将?来问我为何独独咬着你不放?死心吧云烈,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云烈哼笑一声,将手指掰得咔咔作响,“你想多了,只是来了结一点私仇。你私自卜算我家微微的命盘,还递消息给北狄人,打算置她于死地,这笔账,我记了快一年了。”   “父皇……不,陛下谕令只是将我圈禁,”云焕神色转为惊恐,连退数步,后背死死贴到墙上,“你不能动我!云炽呢?云炽怎么敢让你动我!云烈我告诉你……”   云烈懒得与他废话,毫不客气地上前挥拳。   可怜云焕常年养尊处优,岂是云烈的对手,那拳风一下,他根本无处可躲。   重拳之下,有牙齿脱落的声音,有肋骨断裂的声音……   其声凄切,其形惨烈。   待到云焕鼻青脸肿地屈身蜷缩在地,云烈才无趣地“呿”了一声,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废物唧唧的。成天净顾着瞎算计,也不说好好练练拳脚身法。”   云烈一脸嫌弃地蹲下,拍了拍他因遽痛而皱成一团的脸,“你这两日独自面壁下来,想明白自己为何会倒得这么快了吗?”   云焕闭了闭眼,缓过五脏六腑几近破裂的痛意,笑得古怪,“你不是一向自持风骨清高、不屑结党,如今竟也学会……与他们两个联手来,围剿我了?”   在暗无天日的幽闭中,他无事可做,自是将所有事全部在脑中倒推了一遍。   之前所有忽视的蛛丝马迹终于被串联起来。   皇城司指挥使高瑜是贺国公府五公子,而贺国公府是站在云汐那一边的。   高瑜截下安王府给北狄的飞鸽传书后,不直接上呈显隆帝,却在云汐的授意下通过隐秘手段交到云烈手中,再由云烈带回京城,当众声称是在边境上截下来的。   这就是云汐的狠辣之处。   若当时高瑜直接将那封通敌的信交到显隆帝手中,即便最终查到安王府头上,那消息毕竟未出京,以显隆帝一惯对云焕的爱重,他虽逃不过严苛的处罚,却绝不至于落到眼下这般彻底一无所有的境地。   “而赵缇,哈哈,当初赵缇所谓‘押送’你回京,”云焕吐出口中的血沫,笑得疯狂又苦涩,“根本就是云炽知道我打算在半道截杀你,故意让父……陛下知道你擅离临川回京的消息,再特地让赵缇去保护你的。”   黑甲内卫虽只效忠陛下,可掌控着黑甲内卫实权的副统领赵缇,却是出自皇后母家;也就是说,赵缇就算不是云炽的人,也是暗中支持云炽的势力之一。   “真是奇怪啊,”云焕翻身仰面,痛苦地按住肺腑,疑惑而落寞地喃喃道,“他们竟会联手护你……图什么?”   云烈伸手在他头上重重一拍,“因为他俩这些年虽也沉迷争权夺利,却没忘记自己要争的是储君之位,也没忘记自己争夺那储君之位是要做什么!”   无论云炽还是云汐,他们都没忘记,储君是将来要担起这天下的人。   储位之争是云氏子弟的强者之争,是为了保证最终胜出的那个,是他们这辈人中的最强者,如此才能确保云氏大缙能绵延传续。   是以云炽与云汐无论再如何使用不堪的手段相互争斗,也绝不会当真将云烈与云沛这两个镇守国门的人置于死地,更不会去里通外敌。   也正因他们二人心中都有这个底线,显隆帝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   云焕却太专注权力的争夺,却忘记争夺这个权力是要做什么的。   因为他踩过了这条底线,为了彻底铲除对手,竟不惜做出通敌之事,这才落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   “可我就是不甘心,”云焕抬手掩面,嗓中似有呜咽,“原本你是处处不如我的……凭什么……”   云烈站起身,不轻不重地拿脚尖踹了他一下,“凭我十五岁那年知道自己的斤两后,就踏踏实实在临川扎根,从不与你们无谓虚耗缠斗;也凭我问心无愧守了十年国门。”   如今他手上的一切,是他应得,也是他所求。   他此生唯一一次的妄求,只有罗翠微。   想到心爱的妻子,云烈眸色转暖,唇角浮起笑意,“这可能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你安心孵跳蚤吧。”   他不同情云焕。   虽说显隆帝对膝下众多的孩子从没做到过一视同仁的疼爱,可所有皇子皇女幼年时皆在内城,同在北苑那座皇家书院进学受教。   即便他们各自性格迥异、境遇有别,可他们听过一样的家国大义、是非对错。   生成什么样的人,这或许是每个人都无法左右的;可活成什么样的人,却都是自己选的。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自己要走到万劫不复的路上去,就得自己承担后果。   咎由自取的人,没有必要同情,甚至不必惋惜。   ****   了结完私仇的云烈一身轻松,转到中殿花园寻到娇妻爱女。   此时恭王夫妇正在逗着罗翠微怀中的小圆子,见云烈过来,也未多问旁的,只是笑着与他闲叙几句。   云烈一边应着云炽夫妇的话,一边极其自然地从罗翠微怀中将圆子接过来抱好。   见他动作娴熟流畅,云炽忍不住调侃道,“看来,五弟在府中的地位……不太高?”   在外人面前,罗翠微一向很给云烈面子,闻言便笑吟吟替云烈撑场,“三皇兄说笑了。”   云烈抱着圆子站得笔直,冷冷哼道,“我在府中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吹嘘的话音才落,就听襁褓中难得吭声的圆子“咦”了一声。   不知为何,云烈总觉得自己似乎被这个小家伙拆台了,面上有些挂不住,低头凶凶瞪了她一眼。   奈何这小家伙从不知什么叫“怕事”,面对他那故作凶恶的目光,竟咧开无齿小嘴,像在笑。   见云炽夫妇的忍俊不禁的眼中明晃晃写着“不信”,罗翠微抿笑点了点头,“殿下所言,字字属实。”   昭王殿下在府中,想洗床单就洗床单,想挠门就挠门,想抱孩子就抱孩子,想雕梨就雕梨!   半个字都没掺假的,就是这么神气!   ——正文完 第84章 番外   待安王的事尘埃落定后,得圣谕允准,罗翠微与云烈领着圆子在京中逗留了月余,让小家伙在自家父母的亲族面前都露了脸。   安静的圆子很得人缘,在罗家得了个人见人爱的待遇就不说了,连那个一向对自己儿女都不太上心的显隆帝,面对小家伙时神情也是意外的柔软。   也不知是否沾了圆子的光,在云烈向显隆帝提出“对北狄要先打服,再招安”的计划时,向来不愿主动出兵的显隆帝竟默许了。   不过,虽在扳倒云焕的过程中,云炽与云汐在暗中对云烈都不乏援手与护持,却并不表示这二人从此后就会与他兄妹和乐。   听闻云烈的计划后,云炽与云汐照例在暗中使了些手段,调度了各自手中的力量,一番角力之下,成功使朝中达成一致,对昭王府主动出兵临川之事不阻拦,却也不会给任何钱粮与兵力支援。   好在云烈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朝中会给他什么,能不添乱扯后腿,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回临川的途中,罗翠微想起这事,无奈又好笑,“你们云家这些兄弟姐妹之间……真是叫人看不懂。”   一会儿拉拢这个打压那个,一会儿又联合那个打压另一个。   “先前云焕里通外敌,所以大家联手清理门户,”云烈习以为常地笑笑,长臂一展,揽过她的肩头,“如今云焕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被解决了,他俩就得防着我,不能轻易让我坐大。”   毕竟云炽与云汐都是有心要成为天下之主的人,无论将来他俩之间谁胜出,要的都是一个能守好西北边境、却又绝不能尾大不掉的昭王府。   所以这二人又顺理成章联起手来钳制云烈。   天家亲情,啧。   罗翠微打了个呵欠,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喃声又问,“你觉得,最后会是他俩中的谁?”   见她犯困,云烈伸出大掌盖在她的眼皮上,替她当去扰人的阳光,“说不好。内城里还有那么多小的呢,一茬茬跟着就长起来了。”   显隆帝毕竟才年过五旬,只要他还在,他膝下那些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的儿女们,就会为了储君之位没完没了地斗下去。   “你们家这是养孩子还是养蛊?”罗翠微感慨唏嘘着,拉下覆在自己眼上的温暖大手。   在世人眼中,姓云的这些孩子都是天之骄子,可个中的许多甘苦,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好在云烈脑子足够清醒,早早就已决定要跳出那蛊盅,否则……   罗翠微越想越觉得云烈前头二十几年活得实在不易,心中又酸又软,便仰脸在他唇上亲了亲,无比郑重地轻道,“没事,我疼你。”   云烈垂眸望进她的眼底,唇角止不住地飞扬。   那盈盈水眸里有显而易见的心疼与怜惜,映着他的倒影。   只有他。   这样温暖而柔软的心意,不需他与谁去争去夺,就是只给他一人的。   真好。   (二)   九月底,回到临川后,昭王府的两位殿下就又开始忙起各自的事来了。   云烈要与熊孝义反复推敲对北狄的排兵布阵,又要与宋玖元、傅颖磋商临川六城的各项政务;而罗翠微也要抓紧在出兵之前最大限度运转广汇堂,以确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一直忙到十月中旬,云烈手头的事稍稍松些了,便窝到书房里黏着罗翠微。   罗翠微这些日子都在忙着盘算金流,手中算盘拨个不停,时不时与他搭两句话,却始终头也不抬。   云烈起身走过去,替她斟了一盏热果茶。   罗翠微余光瞥见他递来的茶盏,便就着他的手抿了小口,眼睛从头到尾都盯着账本。   云烈想了想,又从碟子里拿了一颗糖果子喂给她。   罗翠微咬住糖果子的那一头,却发现他并没有松手的意思,这才忍不住抬头,“你讨打呢?”   云烈这才松了手,任她将那颗糖果子卷进口中,忍不住开始小声抱怨,“还说什么会疼我,忙起来就根本不记得我是谁。整整一个时辰了,枉我喂你吃喂你喝,连最后一颗糖果子都让给你了……”   罗翠微口中正含着那颗糖果子,不便与他废话,只能凶巴巴瞪他一眼,指了指门外。   被冷落半晌,抱怨两句还惨遭驱赶的昭王殿下也恼了,壮起胆子回瞪她一眼后,气哼哼地迈开长腿出了书房。   终于重得安宁,罗翠微赶忙接着拨起算盘,迅速核对其剩下的最后几笔账目。   耳旁少了扰人心神的嗓音,她做起事来就快了许多,只是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终于核清整本账后,罗翠微揉了揉额穴,坐在椅子上缓神片刻,想到云烈方才着恼离去的身影,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正想着去找他哄哄,书房的门却又被推开了。   方才那个负气离去的人大步流星地走回她跟前,一掌撑着桌面,一掌抵着椅背,虚虚将她圈在了怀中。   “我想过了,”云烈俯身将脸凑到她面前,挑眉哼道,“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唔。”   端坐在椅上的娇妻忽地仰面凑上甜软红唇,以舌尖将半枚糖果子抵进他的口中。   “呐,你让给我的最后一颗糖果子,”娇颜绯红,明眸含笑,“我给你留了一半,还你了啊。”   云烈被她这不按套路的一招闹懵,呆呆红着脸僵在原地。   罗翠微忍笑,站起身来推了推他的肩膀,“让开,我去瞧瞧圆子醒了没。”   他长臂一展,箍紧了她的腰肢,“先等等。”   “做什么?”罗翠微仰头笑觑着他,明知故问。   “光还了半颗糖果子哪够,”云烈挑衅一笑,“有本事,方才吃的喝的全还我啊!”   罗翠微笑着仰头躲开他落下的火烫薄唇,学着他说话的调调,“那你有本事,走了就别倒回来啊!”   他噙笑抬掌托住她的后脑勺,任她在自己怀中乐不可支地前仰后合,“我根本就没走,一直在门外,听到算盘声停了才进来的。”   罗翠微这才笑哼一声,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你方才无缘无故跟我闹什么?趁我现在有空,准你畅所欲言了。”   云烈低头在她唇上辗转吮咬好几下,才委委屈屈贴着她的唇模糊低语,“账本比我好看?”   忙归忙,两人都在这书房里,怎么也该偶尔给他一个眼神顺顺毛吧?太不像话了。   罗翠微忍俊不禁,笑倒在他怀里,“你是醋泡大的吗?”   当真是酸得浑然天成啊。   (三)   十月十七近午时,有人来报,匠作中郎高展在早上巡查城防时不慎自土台跌下,摔伤了腿。   罗翠微原本要与夏侯绫一道出门,惊闻这消息自不免愣了,赶忙停下来过问详情。   得知高展被及时送到济世堂就诊,大夫说只是需要卧床将养两个月,其余并无大碍,眼下已被人送回住处,她才稍稍放了心。   不过,她想着高展毕竟是孤身来的临川,家人都不在身边,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探望的。   只是眼下她实在脱不开身,抬头瞧瞧书房那头满脸事不关己般的云烈,想着他这几日似乎稍稍清闲些,便让他代自己去一趟。   “去看了他,他也不会好得快些,”云烈见罗翠微瞪人,只好站起身来,无奈笑叹,“好,就去帮你看他一眼。”   ****   说起来,高展原本是住在官舍的,后来软磨硬泡缠了傅颖几个月,也不知怎么说好,傅颖竟同意借了自家宅中的一间房给他住。   也就是说,高展眼下就住在昭王府隔壁的傅府,倒也不远。   拎着陶音帮忙准备的伴手礼到了高展房中,云烈很敷衍地看了看他的伤腿,满脸写着冷漠。   毕竟云烈是久经沙场的人,他自己受过的大伤小伤不计其数,见过的惨重伤势更是海了去了,是以高展的伤情在他眼里,最多只能算比擦破皮严重一点而已。   “倒霉鬼,没见过巡个城防也能摔断腿的,”云烈随口嘲笑一句后,却还是难得温情地关切道,“你到底是借居傅家,有人照顾你吗?”   如今的高展已在云烈手底下做事近一年,对云烈的为人也了解许多,再不似去年初来时那般畏惧。   反倒多了信服与亲近。   见云烈问起这个,他贼眼溜溜朝外打量一番,确认外头无人后,才忍不住得意偷笑,凑过脑袋去压低了嗓音炫耀。   “方才殿下来之前,傅七姑娘才亲手喂我喝了汤,”高展抿着唇角那藏也藏不住的笑,下巴略抬,“重点是,亲手!”   云烈被他满脸炫耀的光芒晃到眼瞎,顿觉自己难得的怜悯之心实在多余。   ****   当天晚饭时,从隔壁傅家受了刺激回来的云烈食不下咽。   早已吃饱喝足的圆子被安顿在一旁的木制童车小躺椅里“作陪”,瞥见父亲时不时向自己投来落寞的目光,小家伙虽还不懂察言观色,却倍觉有趣地将头扭来扭去,与他玩起捉迷藏来。   罗翠微抬眼瞧见云烈恍神的模样,便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云烈幽幽地瞥她一眼,“高展说,傅颖亲手喂他喝汤。”   “他到底是摔断腿还是摔断手啊?”罗翠微笑了笑,旋即疑惑道,“那和你吃不下饭有什么关系?”   “你从来没有,亲、手,喂过我喝汤。”   “你还小吗?见人有什么你就也要,”罗翠微没好气地笑斥,“还亲手喂你,啧。亲口喂你要不要?”   她原只是顺嘴这么胡说八道一句,哪知云烈眼中顿时大亮,掷地有声道,“要。”   见他倾身过来,罗翠微赶忙放下碗筷就要躲,“别闹,别闹,好好吃饭……”   小躺椅里那个暂时失了玩伴的圆子重新啜起手指,那份专注,真是十分值得那两个嬉笑打闹不好好吃饭的大人仿效啊。 第85章 番外   到了十二月初,新的临川城就算是彻底落成。   州府建制趋于完善,各地吏治、民生都渐渐进入较为规整的秩序内。   有州左丞宋玖元定大局,又有右丞傅颖这个名声响当当的地头蛇在豪绅大姓间从容斡旋,州府所辖六城的各级官员经过一年多的殚精竭虑,终于逐步将混乱多年的财税之事重新理顺、收拢。   到了这年末一盘点,州府财库小有盈余,再加上罗翠微手中已算得上充裕的金流可从旁助力,“出兵北狄”终于被提上日程。   临川军之所以与北狄对峙僵持几十年,除了圣意不愿主动出兵,以免落下“穷兵黩武,欺压小邻”的恶名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北狄人生性彪顽,加之常年随草而迁养成的习性,行动起来灵敏迅捷,要想将他们一棍子打死并不容易。   况且,此次用兵,昭王府的意图并非将其彻底歼灭,而是“先打服,再招安”,若这尺度拿捏不当,用力过猛将北狄给打没了,昭王府又很难向京中交代。   如此一来,这仗显然就更难打了。   虽说熊孝义领临川军主帅一年有余,可毕竟事关重大、局面又复杂,若叫他独自扛着这样大的压力去运筹帷幄,确实也太强人所难。   临川军戍边多年,在之前与北狄的大小战役中损失了太多有经验、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将帅;京中各方又早已达成共识,对临川用兵北狄之事不会施以援手,自没法指望京中调拨有经验的将帅前来增援。   也就是说,眼下真正能在临川前线坐镇大局的,除了熊孝义,就只有已卸下主帅之职的云烈。   云烈筹谋此事多年,对过程中可能遭遇的种种艰难与不易早有预判,心中自是无畏无惧。   局势既需他重返前线,他也觉自己责无旁贷。   毕竟,此番全力出兵北狄,对被滋扰几十年的临川六城,甚至整个西北边境来说,都是利在千秋的福祉。   可当初云烈在谋划这件事时,万没料到,在多年后一切时机成熟的这当口,他竟会有娇妻在怀,有稚子在膝。   若他频繁出入防区坐镇前线,对自家娇妻爱女自难免会疏于关照;可眼下这局面,显然又不能让他只在府中坐等熊孝义派人送回战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可家之大事,又在一蔬一饭,朝暮相守。   箭在弦上,他自然清楚该作何选择才是对的。   可这世间许多事,不是知道自己做得对,心中就不会痛苦踌躇。   当初求亲时,他曾在心里跟自己说,他会对罗翠微很好很好。   可细想想,他似乎总时不时让她独自面对许多事。   最初递交婚书后,便让她独自守在京中王府数月;如今又要让她自己在这里……   唉。   (二)   临川的寒冬来得早,才十二月上旬,夜里就有朔风卷雪。   寝殿内四下都摆了温暖的火盆,明烛轻曳,时不时有烛花哔波轻响,伴着窗外夜雪的簌簌声。   戌时,将睡着的小圆子交给陶音带走后,罗翠微拥被靠坐在榻上,信手翻着话本子。   待云烈沐洗完回到寝殿内间,罗翠微将书册随意往枕边一搁,搓着有些发凉的指尖对他笑道,“你才从外头回来,身上凉了吧?快烤暖些再过来。”   说完,便顾自躺下,拿厚厚的棉被将自己裹得像个圆乎乎的茧。   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关怀,云烈不疑有它,听话地点点头,美滋滋去火盆旁煨了好半晌,才带着一身暖意上了榻。   哪知他才窝进被中,罗翠微就自觉地靠过来,双手探进他的衣襟内。   微凉的柔荑沁得云烈打了个寒颤。   她扬起脸,笑得有些皮,“翻了好半晌的书,手凉,懒得下床去烤。”所以才叫他烤暖些再过来啊。   得知自己当了个“会走路的暖炉”,云烈没好气地轻着瞪她,长臂却将她拥紧,让她彻底贴在自己身上取暖。   “我瞧着你这几日心事重重的,”罗翠微以鼻尖蹭了蹭他的下颌,轻言软语,“是还有什么难处吗?”   因她在军务上一窍不通,虽云烈与熊孝义他们磋商相关事宜时从不避她,可她只管问明白自己这头需做些什么协助,此外的事全都懒怠多听。   自打上回云烈与熊孝义在书房谈了一个多时辰后,罗翠微就发觉,之后接连这几日,云烈都像有些踌躇心事。   云烈垂眸凝望她片刻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臂弯收紧。   将脸埋在她的鬓边,让她温软的馨香自他鼻端充盈了肺腑,他才艰难沉声道,“局面太复杂,熊孝义独自应付起来会有些吃力,我或许要……”   罗翠微愣了愣,旋即抱紧了他的腰身,闷闷道,“你是要亲自上战场?”   察觉到她倏地紧绷,云烈忙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脊背,低声应道,“那倒不必。只是需时常在防区坐镇,在家中的日子就会很少。”   此战一起,必定旷日持久,若然气运差上半分,只怕就要缠斗个三五年。   虽说防区离此并不远,只要前方战况稍稍松些他就能得空回来,可终究不能周全地顾着家中。   接下来,或许将有长达数年的时光,他在这家里会像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即便与妻女近在咫尺共一轮明月,却会时常宛如相隔天涯,触手不及。   或许会错过圆子开口学说话,错过牵着她的小胖手走出第一步路;会错过在妻子疲惫时拥她入怀,错过她难过低落时哄她重展笑颜。   与利国利民的大局相比,这些事似乎微不足道;可对一个家来说,这些事又必不可缺。   云烈越想越难受,胸臆间闷闷绞紧。   “或许是我自私狭隘,听你说不必亲自上阵,我就安心许多,”罗翠微在他肩头蹭了蹭,小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   “胡说八道,”云烈眼眶有些烫,喉头发哽,“我家微微,是天底下最大度豁达的人。”   缓了片刻后,他徐徐抬头,郑重的目光望进她的眼底,“大恩不言谢。”   谢你肯与我风雨同舟;谢你肯与我同进共退。   谢你美好如斯,却愿执我手共担此生。   (三)   罗翠微是最受不得这种伤感气氛的。   她使劲眨了眨眼,撇去眼中星点泪意后,红唇微扬,眉梢轻挑。   “怎么就不言谢了?如此大恩,你该以身相许才算情深义重,”她顿了顿,补充道,“话本子上都是这么说的。”   说完,贴在他衣襟内取暖的手还很流氓地揩了一把“油”。   云烈闭了闭眼,寒意不明地轻嘶一声,“别乱来啊,你再这么随意轻薄,我报官了啊!”   罗翠微无声笑开,倾身过去压上他,伸出指尖挑了他的下巴,“巧了,如今整个临州,昭王妃殿下刚好管得了所有的官。堂下有何冤情,又有何诉求啊?”   “在下无端遭人轻薄,”云烈抬眸望着她,带笑的黑眸转深,“请王妃殿下,务必将我与那流氓小贼关到一处。”   窗外,明月照着积雪,漫天朔风卷着冰寒夜色。   榻中,锦被翻着狂浪,炙热两躯缠着炙热缱绻。   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有的。   只要你我十指紧扣,终有一日能卸下重担,并肩漫步枝下花间,喁喁接耳,温柔笑谈起当年一起看过的日出、云海、瀑间虹彩。   此生还长,终有温软相守之时,不怕的。   (四)   显隆四十三年腊月廿六,因冬季到来而缺吃少喝的北狄人惯例越境,打算碰运气看能不能抢一票过冬口粮,却被准备周全的临川军打了个出其不意的伏击。   措手不及的北狄人仓皇溃退,原以为临川军只是如以往那般,将他们赶回原地就会鸣金收兵,却不想被一路追击至戈壁。   从这一战起,临川军与北狄就开始了长达三年的缠斗。   这三年间,在王府与防区之间来去匆匆的云烈,不但遗憾错过了圆子开口叫的第一声“父王”,也错过了次子出生的那一日。   显隆四十六年秋到四十七年春,这场旷日持久的鏖战终于进入最激烈的收尾阶段,一连近八个月,云烈都没有机会从防区撤回休整。   直到四十七年三月初八,北狄新首领终于遣使向云烈递上议和国书,声称愿为大缙藩属之国,烽烟才彻底散尽。   (五)   三月十二的午后,云烈终于满心雀跃地迈进昭王府的大门。   在前线的八个月使他浅铜的面色又深几分,那一身急于归家的风尘仆仆使他的形容有些落拓。   中殿的花园内,侍女正抱着不到两岁的昭王府二公子在树下玩耍,还有三个月就满四岁的圆子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圆乎乎的小手托腮做沉思状。   余光瞥见那个黑色衣袍的高大身影渐近,圆子猛地一抬脸,严肃地皱起小眉头,“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世事难料,当初那个在襁褓中只嘬手指不吭声的圆子,竟早早成了个小话篓子,且口齿伶俐到时常让大人们叹为观止。   云烈脚下一滞,当年的某个噩梦如乌云般遮住了他的眼。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圆子已跳下石凳,从容迈开小短腿,摇摇摆摆来到他面前站定。   “门口的人放你进来,那你就不是坏人,”圆子仰头仰得十分辛苦,但昭王府小主人的气势是不倒的,“叔,你是从防区回来的?见过我父王吗?”   险些咬碎一口白牙的云烈忍无可忍,弯腰抱起面前的小家伙,瞪着眼与她四目相对,“老子就是你父王!”   这嗓音疲惫中带着沙哑,却让圆子觉得很熟悉。   她蹙眉打量了云烈半晌后,忽然面露做作的喜色,亡羊补牢般伸出小短手抱住云烈的脖子。   “诶呀,我方才就想说,这黑脸大叔怎么跟我父王一样好看!”   云烈忍住将圆子捏成“扁子”的冲动,目光幽幽地望向闻讯而来,却在树下扶着石桌笑弯腰的妻子。   有没有人来说一说,他不在家中这八个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他可爱的女儿为何会变成了这么个见风使舵、油嘴滑舌的小混蛋! 第86章 番外   作为昭王府的小主人之一,圆子开蒙识字自然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早。   在圆子三岁那年,云烈特意请傅颖牵线,延请清芦孔家的四姑娘孔意做了圆子的启蒙西席。   孔家是昭王府藩地六城之一清芦的大姓,虽这家人无心官场之事,却自来有“诗书传家”的家声盛名。   孔意虽才二十有五,其学养在孔家年轻一辈中却很是出挑。她治学严谨且专注,对大缙周边许多小国、部落的风俗民情钻研尤深,在学界小有声名;虽心性板正少了些圆滑,却是个极好的启蒙师长。   有孔意这样的良师引路,圆子到七岁进州府官学小书院时,在同龄人中间就已显得格外“渊博”了。   为了不让她与书院同窗们隔阂生分,昭王府的二位殿下早早叮嘱过书院山长,在书院中对她的出身家门刻意模糊,只道她父亲是临川军的人,母亲从商。   她自己也懂事,既提前得了父母吩咐,便也从不在同窗们面前多提出身家门,与大家混作一气。   因她较别的孩子懂得多,性子也大方,又是个话篓子,在同窗间颇得人缘。   每日午间,小书院花园的凉亭中总能看到很多小小学子围成一圈,中间那个滔滔不绝的必是圆子无疑。   对同窗们来说,圆子“引经据典”讲起的故事,比小书院先生们讲得要易懂许多,最重要的是,她会讲得很有趣,比坊间说书人还有趣。   不过,听圆子“说书”那也不是白听的,得用糖果、点心做报酬;若然同窗家中一时没有像样的糖果点心,便得给她一些零碎铜子儿,不然是不能在凉亭听她“说书”的。   说来倒也不是她贪人便宜,全因她像个属蚂蚁的,生性嗜甜,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住贪嘴,卯起来将府中膳房泡的糖醋蒜瓣一气儿偷吃小半缸;吃得个满嘴蒜味,自然被罗翠微逮个正着,险些没气得将她塞到缸里跟蒜一块儿泡了。   罗翠微忧心过犹不及,便下令府中严格管控她的甜食份额;云烈虽偶尔瞧她可怜巴巴,便“偷渡”一点给她,却也不会给太多。   可怜她小小年纪就要这般辛苦地“卖艺求生”,实在是因为家中管得严之故。   不过,也因为她每日都要在小书院内“卖艺”挣口粮,这也促使她回府后总是手不释卷。毕竟,她的“主顾”始终都是同样一拨小伙伴,若每日总是讲一样的内容,这“生意”可做不长久。   这日午间,照例又是她在凉亭“卖艺”的时候。   小同窗们纷纷奉上各自从家中带来的“听书报酬”,耐心地等着她先一饱口福。   趁她塞点心的当口,有位同窗随口好奇,“圆子,你的大名究竟是什么?”   是了,圆子长到七岁,大家却还是叫她“圆子”,连小书院先生们也这么叫,谁也不知道她的大名究竟叫什么。   “还没想好呢,”圆子一手捏着半枚豌豆黄,腮帮子被撑得圆鼓鼓的,“我爹娘说,任我愿跟谁姓都行,但得由我自己选。”   姓氏没定下,自然就没有大名。   她顿了顿,咽下口中的点心,蹙眉叹气,“这太难了。”   大缙的孩子们随父姓随母姓的都有,但通常都是出生时就已由父母商量后定好了;让孩子自己选姓什么,这实在有些新鲜。   小伙伴们觉得稀奇,便七嘴八舌地建言献策了。   “看哪个姓氏笔画少!”   圆子又塞了一口点心,边嚼边摇头:“也没差几画。”   当然,“雲”字比起“羅”字是要少几画,可圆子的西席早就替她分析过,云字背后所代表的责任与束缚,显然更沉重些。   见一计不成,小伙伴们又道,“那就,看你爹娘谁在家中说话更有分量!”   这个思路很清奇,答案也很显而易见。   圆子眼儿一亮,笑眯眯拱手道,“多谢指教。”   (二)   这日回府后,圆子郑重地找到自家父母,小脸上写满严肃:“想好了,我姓罗。”   她想,反正家中还有二弟、三弟,以后或许还有别的弟弟妹妹,总会有一个傻瓜愿意姓云的。   罗翠微与云烈相视一笑,这就定下了。   “落子无悔,记得吗?”云烈噙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别以为年纪小,做了决定就可以反悔。”   “父王放心,我不会反悔的,”圆子坚定地点点头,“毕竟,姓云的在这家中说话没什么分量,我又不傻。”   “圆子,不许胡说,”罗翠微板起脸,“那是你父王让着我。”   这些年来总是云烈让着她多些,惯得她有时也没太注意分寸,竟让孩子都能这么没大没小的说嘴了。   开什么玩笑,罗翠微的夫婿,只能她自己欺压,旁人可不行。   连自家女儿也不行。   得了妻子的维护,云烈心情大好,按在圆子头顶的大掌略沉,笑道:“‘看破不说破’这个道理,孔西席还没有教给你?”   圆子一向懂得看脸色,知道自己嘴瓢惹祸了,赶忙抱头蹲地,扬起讨好笑脸:“我懂了,昭王府两位殿下是同样的地位,只是姓云的要让着姓罗的一些。多谢父王与母妃教诲,孩儿谨记。”   云烈满意地点点头,罗翠微则是头疼地揉着额心,好气又好笑。   真是个见风使舵的好孩子啊。   (三)   既姓氏是她自己选的,这名当然要由父母来赐。   毕竟圆子是二人的第一个孩子,罗翠微与云烈早就选了好些个形意皆美的字眼,可真到了要定夺的时候,倒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圆子想了想,歪着小脑袋提议道,“那不然,抓阄吧?”   “也行,”罗翠微揉着额头笑叹,“就你自己来写,正好也我瞧瞧你的字有没有长进。”   说话间,圆子的二弟阿征跌跌摆摆进了书房来,气哼哼告状,“三儿扯了我头发,还哭。”   这小子快五岁了,却也是个没大名的,因他出生那年正是临川军与北狄交战之时,便得了个小字“征”。   云烈嗤笑一声,“想必是你揍了他,他才哭的吧?”   “他、他先扯我头发!”阿征扑进罗翠微怀里,抱着她的腰就开始哇哇跳脚,“我没揍他,只是揪了一爪!”   可怜老三才十个月大,根本无力反抗就是了。   云烈走过去将他提溜起来,严肃告诫:“小孩子成天抱着娘亲撒娇,会长不高的。”   罗翠微哭笑不得地扶额,无语凝噎。   书桌后的圆子一边研墨,一边嫌弃地嚷道,“出去出去,请你们全都出去,不要吵我写字。”   于是云烈提溜着阿征,牵着罗翠微的手出了书房,去探望被兄长一爪揪哭的老三去了。   (四)   待到夫妇二人解决完老二老三之间的“恩怨”回来,圆子已将抓阄的纸团准备好了。   她恭敬地将那些纸团捧在手里,递到罗翠微面前:“请母妃赐名。”   罗翠微想了想,笑着将她扭过去面向云烈:“这回,还是请你父王吧。”   云烈从女儿掌心里拈了个纸团,展开一看,当下有些愣怔。   罗翠微奇怪地凑去过,见纸团上是“叆”字。   早前挑出这个字时,夫妇二人是犹豫过的。   云覆日为“叆叇”,意指浓云密布的样子,又指昏暗不明,寓意不算顶好;可又有“叆叆”一词,指浓郁盛多的模样,意思似乎又还过得去。   似是看出父母的为难,圆子痛快决断,“就它吧。”   她垂下小脑袋捋了捋自己的裙摆,小身板挺得笔直,庄重执礼。   “女儿罗叆,谢父王母妃赐名。”   (五)   数日后,小书院放了休沐。   休沐之日,圆子没了“主顾”,自就没了“口粮”,可把她馋坏了。   用过午膳没多会儿,趁罗翠微去小憩,圆子赶忙拖着云烈的衣袖将他拉到后殿院墙根下。   云烈照例单膝屈着蹲下,以便与她平视交谈。   父女俩做贼似的,一边小声交头接耳,一边左顾右盼。   “……上回给你那盘点心的事就险些穿帮,你别害我晚上回不了寝殿。”云烈摇头,残忍拒绝了她的请求。   圆子双手合十,苦着小脸,“求求你了!我父王如此英明神武,偷一盘甜点出来,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么?”   “你少来!再戴高帽子也没用,”云烈咬牙,抬了抬下巴,压着嗓子道,“我堂堂一个昭王殿下,为了盘甜点,心跳得跟打雷似的,那滋味我可不想重温。”   见他实在不肯,圆子瞬间变脸:“没有义气!枉费我挑名字那日还特意照顾你的心思。”   她早就看出父王对那个“叆”字很是中意,那日阄团上所有的字都是同一个。   云烈怔了怔,旋即笑开,眼中浮起浓得化不开的宠爱:“就给你拿一盘啊,省着点吃。吃多了当真不好的。”   一盘就一盘吧,反正明日她又可以去书院“卖艺”挣口粮了。   圆子重重点头应了,又觉得这样还是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欣喜与感激,便将右手捏成小拳头,软乎乎朝他肩头一砸,很江湖的气派。   “真够兄弟!”   她以往见熊孝义他们那帮人这样与自家父王说话,父王总是愉悦受用的模样,便暗暗学起来了。   云烈却瞪大了眼,咬牙道:“谁跟你兄弟?!”   “哦对不住对不住,”圆子赶忙拿手拍拍自己的嘴,歪着头想了想,立刻改口,“真够我爹!”   云烈食指抵住自己的额心,用力揉了好半晌。 他家女儿这奇奇怪怪的性子,究竟是怎么来的,这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