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蜜事》 作者:浣若君   【文案】   离开郭嘉九个月后,夏晚的儿子小甜瓜呱呱坠了地。   一年又一年,小甜瓜从个糯米小团子长成了聪明乖巧的小小少年。   一年又一年,夏晚听说郭嘉先是金榜折桂,再得当 权者青睞,曾经不过一介书生,如今已入主中书,拜相封侯。   原已陌路殊途的两个人,因为小甜瓜的一次意外而再相逢。   “嫁给我,我就救你儿子!”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世间最深沉的爱意,是从泥泞中将她捧起,双手送至万人中央,她原本的位置。   PS:女主角夏晚到金城郡后,会开设一所晋江书斋,在书斋中,定期会举行碧水论坛,并在论坛中帮助和自己一样苦难的女孩子们学习,写字,解脱因没有知识而造成的愚昧。   内容标签:平步青云 市井生活 小门小户   主角:夏晚 ┃ 配角:郭嘉、郭兴、郭旺 第1章   夏晚虽说早有准备郭嘉是个将死的病人,自己嫁进门是来冲喜的,但等进了新房,还是被吓了一跳。   郭嘉平平躺在炕上,盖着张鸳鸯戏水的被子,原本就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就仿佛一块纯白面的大理石雕成的雕塑,美到没有一丝一毫的棱角,却又没有一丁点儿的生气,他不像个活人。   夏晚穿的还是她娘当年出嫁时的吉服,沉旧的黯红色,一点也不喜庆,望着撩起自己喜帕的公公,郭万担而不知所措,嗫嚅半晌,叫了声郭大爷。   郭大爷,是她寻常见了郭万担时的称呼。   郭万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穿着件黑布大褂,人高马大,两鬓斑白,他指着炕沿道:“坐,上炕坐了咱们再慢慢说。”   夏晚于是坐在了炕沿上,见郭万担依旧盯着自己,遂又脱了鞋子,屈膝上炕,坐到了郭嘉的身边。   她的脚不小心触到郭嘉平伸在炕上的手边,淡淡一股冰凉随之隔着布面袜子传了过来。   郭万担轻轻搁下烟杆,示意夏晚拉起那只冰冷的手。   他才想开口说句什么,忽而外面一阵吵闹之声,郭万担轻轻搁下烟杆,转身走了出去。   “郭嘉已经死了,气儿都断了,金城郡的郎中亲自诊过脉的,你们老郭家瞒而不服,非但不埋人,还娶新妇进来冲喜,我们田家就可以告官,叫官府抓你郭万担!”   这是水乡镇田氏一族族长田兴旺的声音,他方才还率着田氏一族的人在路口拦过新娘的轿子,最后是郭氏一族的人架着鞭炮一路狂冲才能冲过来,把夏晚送进郭家门的。   新妇一进门,他们就开始在门外闹,吵着要把郭嘉的尸体抬出去下葬。   这其实也不新鲜。   田兴旺的儿子田满仓是个替补秀才,而郭嘉是水乡镇唯一的秀才,只要他一死,那个秀才名额就得落到田氏一族去。   秀才是莫大的功名,可以免田粮税,可以见官不必跪,于一个小小镇子上的富户来说,一个秀才名额珍贵无比。   所以,为了那么一个秀才名额,田家也非把死了的郭嘉埋土里不可。   夏晚轻轻叹了口气,握着郭嘉的那只手凑到自己脸上贴了贴,她曾在死人堆里爬过,知道死人的手就是这样冰冷的。   再试了试鼻息,这如塑如雕成的男子,鼻子上也没有任何气息。   夏晚一颗心又往下沉了一截子,心说一语成谶,三年前他曾指着她的鼻子说过:“小丫头,往后永远莫叫我见着你,否则我非打烂你的屁股不可。”   为了那么一句话,夏晚躲郭嘉躲了至少三年,如今好容易她嫁给他了,他却死了。   虽说没了鼻息,可他又不像是个死人。他就像是睡过去了一般,平平的躺在炕上,神色冷漠而又平常,两瓣微微红润的唇,唇角凝成一条直直的线,眉头轻簇着,仿佛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一般。   夏晚心说这样也好。   既他死了,那些旧仇大约就可以消了。   毕竟在郭嘉的记忆里,她曾害他叫夫子当众扒了裤子打过屁股。还曾害他叫边兵大营的人差点打死,是个不折不扣的野丫头。   最后一回害他,两个人差点齐齐就淹死在黄河里头,也恰是那一回,他指着她的鼻子要她发誓,往后永远也不准出现在他面前。   外面的田氏和郭氏两族人吵闹声越来越激烈,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忽而郭万担一声响彻云宵的吼:“今儿是我儿子大喜的日子,老子敞开了叫你们进,谁要敢进,就从老子的身上跨过去!   老子十二岁入兵营,杀人不计其数,是想被长/枪捅穿,还是想叫老子用这锄头削了脑袋?谁他妈想试试老子的身手?”   这平地惊雷般的一声吼,倒是惹得夏晚噗嗤一笑。不用出去,她都可以想象到郭万担扛着把锄头,壮如铁塔又铁骨铮铮的样子。   这强壮如山的公公,二十七岁才解甲归田,还不到二十年,便双手刨出一份富裕无比的家业来,在水乡镇实在是个叫人不得不敬佩的人物。   郭万担这一声居然吓的所有人都噤了声,渐渐的,闹事的人似乎就散了。   屋子里的夏晚依旧将郭嘉那只手渥在手中,渐渐儿的,一只冰凉的手叫她捂着有了丝热气,她就那么凝神看着,看了许久,忽而伸手,在他白如象牙,饱满平整的额头上轻轻蹭了一蹭,缓缓将自己的额头挨在了他的额头上,轻轻挨了一挨。   明知人都没气了,成个死人了,等抬起头来的时候,夏晚还是羞红了脸。   这辈子,不呈想还有能离他这般近的时候。   快中午的时候,公公郭万担又进来了。   他拨了根头发下来放在郭嘉那白玉般的鼻子处,他经过劳苦,满是皱褶的手,和郭嘉细腻,悬挺而又白皙的鼻子,恰是俗世与谪仙之间渭泾分明的差别。   那根头发丝儿缓缓动着,这证明郭嘉手虽是凉的,但尚有一口气在,所以,郭万担这意思是想证明郭嘉并未死?   夏晚本都接受郭嘉是个死人了,看着那根头发丝儿它竟微微的颤着,大松了一口气,恨不能拍着胸肺腑发誓:“爹,只要郭嘉还有一口气在,我会守着他的。若他死了,我也会替他守寡,绝不二嫁。”   这就已经改口称爹了,可见她的决心。   郭万担道:“他这个病,时犯时不犯,虽说人都凉了,可每每犯病,胸口都会有一丝热气,拿发丝或者羽毛来试,也会有淡淡的鼻息,据以往来说他会醒的,只要能醒来,就跟常人无二。   这也是我宁可跟田家人拼一死战,也绝不许他们拉他下葬的原因。只要咱们守着,他会醒的。”   夏晚拼命点头:“我会守着他的。”   郭万担吧嗒吧嗒抽了口旱烟,望着儿子叫夏晚握在手中那只手,一语双关,语重心长:“夏晚,只要你肯守着六畜,水磨石穿,云开月来,孩子,爹给你保证,只要你愿意守着他,爹将来一定不会亏待你。”   六畜是郭嘉的小名。   甘州远在塞上,是个贫寒苦困的地方,便人,也大多生的粗蠢。郭嘉是双生子,还有个弟弟叫郭兴,虽说一母同胞,郭兴生的就像郭万担一般,浓眉大眼的健壮,郭嘉却自幼白皙俊美,相貌宛似天人一般。   郭万担怕这生的俊俏美又聪慧的大儿子不能长寿,就替他娶了个极粗俗的名字,叫六畜。   合着郭兴,还有个最小的叫郭旺,仨儿子的名字连起来,恰好是六畜兴旺。   果真,自此之后,郭万担家牛羊成群六畜兴旺,渐渐就成了水乡镇的第一大富户。   院子静悄悄的,整个老郭家全然没有办喜事的喜悦和热闹,夏晚握着郭嘉一只手,起誓一般:“爹,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郭万担点了点头,道:“活儿不等人,明儿一早要落霜,爹得带着旺儿给瓜苗盖瓦去,你且歇着。就拿这当成自己家,莫要觉得生分。”想了想还放心不下似的,又道:一定记得,等那些打短工照料牲口的走了,就把院门锁上,非我叫不能开,尤其是隔壁田家的人,他们是立等着要把六畜下土安葬,要真入了土,他可就真醒不过来了。”   夏晚抿唇笑了笑,俏生生的脸上又浮起抹子红晕来:“好,一定。”   郭万担临到门口再回头,虽说在水乡镇原来也整日见夏晚跑来跑去的,但不知为何,穿了件旧红衣的她瞧着脸蛋儿鸭圆,两道柳叶眉,红唇润润,形容气度不是那等小家碧玉式的娇俏,却格外的端庄大气,不像个山里的野丫头,反而像个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   他笑了笑,心说也是,唯有夏晚这样的相貌,才配得上我的六畜。   只剩着夏晚和一个躺着的郭嘉了,她仍还握着他的手,从窗子望外,地主家宽敞明亮的大院子里,几个短工婆子们正在厨房门上出出进进的干着活儿。   婆子们间或望西厢一眼,那神情中当然带着些许好奇和探究。   当然了,想当初她爹夏黄书几乎踏断了地主家的门槛,她还曾为了嫁他跳过黄河,终于趁着为他冲喜就嫁进来了。   要是郭嘉就此死了也就罢了,要他真活过来,看到她,会不会转而叫突然嫁进来的她给气死?   厨房旁的水井台子上坐着个两眼泪痕的妇人,三十出头,容色娇艳,但瞧神态傻呆呆的。   这是郭嘉的母亲吴氏,自打半年前最疼爱的女儿郭莲死后,就成了个半疯子,时而清醒,时而呆痴。   这会儿她大约又犯了痴病,脸上泪痕斑斑,就那么怔怔坐着出神,家里雇的短工婆子们从她面前走过,她似乎也恍然未闻一般,连眼也不眨。   收回目光,夏晚自窗台上拈起一枚洒帐用的硬块糖含进嘴里,默默的含着过时间。   傍晚日头快落山的时候,有个短工婆子端了饭进来给夏晚,待她吃罢收走碗,又送了热水和帕子进来,收拾罢灶案,温好热水,全都回家了。   就着婆子们抬进来的热水,至少三天没有洗过澡的夏晚在卧室的外间舒舒服服又洗了一回澡,洗罢之后,拿崭新的白帕子擦着头发,边擦边走进了卧室。   脱掉那黯沉沉的红吉服,下面是件白底染着淡淡红碎花儿的薄袄子,恰包臀,极好的勾勒着这豆蔻佳年小姑娘的腰身。   她也才十四岁,虽说来之前老娘孙氏也给她看过压箱底儿的避火图,可究竟不知道洞房是个什么。   面前平躺着的男人连呼吸也成了游丝,想洞房也不可能,也不知沉睡了多久,万一就这样死了,身上淡淡一股炕腥气,怎么办?   将手中的帕子拎成半干,再解了郭嘉的衣裳,夏晚便替他擦拭了起来。 第2章   不得不说,郭嘉容样儿生的好,身材也紧致到无可挑剔。虽说唯独胸口有一丁点的热气,但混身的肌肉仍还紧实无比,全然不像是个病人。   夏晚拿着块热帕子,从额头到眉眼,仔仔细细替他擦拭着。   打小儿就认识,但这还是头一回,夏晚如此放肆的欣赏郭嘉的相貌。   沉睡之中,他两道墨色匀称,根根分明的眉毛都有些格外的温柔,增一分太粗,少一分太细,清秀中带着几分凌厉,帅气之极。   鼻如悬柱,自山根位置突起,增一份太蠢,少一份太秀,阳刚之气十足。   一点薄唇,淡淡的绯红,抿成一道线,微微的抿着。   自打七岁那年夏晚指认郭嘉在私塾于夫子家的小妾上茅房时,往茅坑里扔过石头,叫于夫子当众扒了裤子打过屁股之后,他每每见了她,都是恨不能宰了她的凶恶样子。   夏晚端详着这沉睡中少年的脸,回想戒尺落在他紧窄窄的屁股上,一下一个红印时,他满脸胀红的样子,忍不住贴头在他额头上,又不可自抑的笑了起来。   那也是她头一回见识他温良表面下的坏。   那天夜里她独自一个人回家,分明天还不太夜,却总听见身后有狼在嚎,狐狸在叫。   跑在傍晚无人的山路上,夏晚吓的一路狂奔,哭了个稀哩哗啦,直到后来郭嘉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才知道是他一路跟在后面,装狼装狐狸吓唬她。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细瘦高挑的少年,翻着空心跟头一路翻到她跟前,两手着地,倒挂金钟问她:小丫头,往后还敢不敢多嘴?   当时才不过七岁的小夏晚,挽着个小挎篮,立刻就捂上了自己的小嘴巴。   夏晚家并不在水乡镇,而在五里外的红山坳村。   她爹夏黄书是个赌徒,跟郭万担的弟弟郭千斤,还有黑山坳的大瘸子是一伙赌友,在水乡镇合伙开赌坊,有赌客的时候坑赌客,没赌客的时候坑彼此,说白了,就是个三两不着的人物。   她娘孙氏有个胞宫垂的病,只要胞宫垂下来,就会卧床不起,是个常年的病秧子,也不能生育。便夏晚,也是夏黄书从黄河边的瓜田里捡来的。   所以,夏晚打小儿无人管束,四五岁起就在水乡镇上做小卖买,养活自己,赚银子给娘看病,还兼带着还夏黄书无穷无尽的赌债。   这不,原本郭嘉才考中秀才的时候,夏黄书费了多少力气,将夏晚吹嘘成个天上少有地上难得的宝贝儿,郭嘉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等到郭嘉病倒了,郭万担四处找不到个冲喜的女子给郭嘉为妻,五十两银子的聘礼,就把夏晚给娶回来了。   真真周瑜打黄盖,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夏晚一块白帕子擦拭着,守着个奄奄一息的丈夫,从手指到胳膊,拎干了温热热的帕子仔细擦拭着,乐的什么一样。   夏晚的娘孙氏那胞宫脱垂严重的时候,也会躺到炕上起不来,夏晚经常替她擦身,所以很熟络的,在要翻身擦背时,便将郭嘉两条胳膊搭到自己身上,再搂着他的背一翻,便将他整个人翻了过来。   她不期一个男人的身子竟会这样沉,一翻身,叫沉睡中的郭嘉压在身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瘦瘦的身躯挪出来。   翻过来,夏晚手还未搭到他背上,又停了停。   郭嘉的背上,顺着肋骨从上至下是一道又一道的伤痕,特别的均匀。   夏晚一只手轻抚上去,顺着那针疤轻轻的点着。心说,这该不会是三年前他救我那一回留下来的吧。   三年前,老爹夏黄书说帮夏晚找到了一份好差事,就在七八里外的关西大营,做短工帮大营伙房里的婆子们剥葱剥蒜带烧火,一个月可以得三两银子。   夏晚整日在镇上跑,做小卖买,一个月顶多赚二十个铜板,一听不过帮忙生生火就能得三两银子,当然欢喜,跟着夏黄书就去了。   那算是自打夏晚到红山坳以来,夏黄书待她最好过的一次,在镇子上给她买炸糕,买头花儿,买花生糖,便如今身上这件白底红碎花儿的袄子,也是那一日扯布做的。   结果夏晚一进兵营就叫关西提督呼延神助给绑了,然后她才知道,自己压根儿不是来做厨娘的。   边关战事连年不利,当朝皇帝迷信,据说算来算去,就算准了她是上古战神蚩尤未过门的妻子女魃,因跟蚩尤吵了架才误投凡胎,只要把她祭过去,战神蚩尤就会保佑大魏士兵能打胜仗。   听着多荒唐的事儿?   可它就是真的。   夏晚被那些婆子们剥光,沐浴,梳好发髻再裹上锦缎,光溜溜的就扔进了蚩尤祠中的一座石棺之中。   黑暗冰冷的石棺被闭合之后,空气渐渐稀薄,夏晚给闷的喘不过气来,两只手在石棺里不停的抓着,将那匹裹身子的锦缎都撕成了碎屑,最后闷到奄奄一息,眼看将死。   她以为自己活不了啦,趴在石棺里哭自己的命苦,哭自己怎么就遇到夏黄书那么个爹,哭自己下辈子绝不做女子。   就在那时,在外猎兔子的郭嘉自蚩尤祠外经过,肩上还背着两只毛绒绒的灰兔子,拼着关西大营将士们的阻拦,推开石棺把她救出来的。   当时,他被关西大营的士兵们压在那石棺板上,就差点抽了个半死。   夏晚觉得,他背上这些伤,大约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这人脸俊,也白,身子更白,但并非女子身体的那种白皙,而是充斥着男子阴柔魅力的冷白,仿似冷玉一般,一道道淡褐色的,带着针脚的疤痕,在那冷白色的肌肤上格外清晰。   擦罢了背,夏晚怕自己又要叫他压住,不敢再搂着翻,脱了鞋子光着两只脚靠墙一蹬,就把个郭嘉重又翻回了平躺的样子。   这时候,他身上只有一条窄窄的亵裤了。夏晚又到厨房另打了一盆热水回来,从大腿到脚再擦了一遍,便盯着他那条齐大腿根的亵裤发呆。   要不要脱了也擦一擦?   若不擦,他身上终究不干净,可若是擦,他万一中途醒来,会不会觉得是她在轻薄他?   不过犹豫的瞬间,帕子上的水一滴一滴,便将郭嘉那条白色的亵裤给滴湿了。   夏晚连忙去擦,湿帕子沾上去,亵裤湿的更多了,而且,湿处就在裆部的那个位置,看起来,像是郭嘉尿了裤子一样。   夏晚心说这可怎么办呢?   难道再替他换条亵裤?   她渐渐觉得那条亵裤似乎在一点点的往上顶。   难道说他醒了?抬头看看,郭嘉两道修眉,鼻梁悬挺,但人依旧在沉睡中。两只手也纹丝不动,仍还是冷的。   毕竟夏晚还是个小姑娘,便悄悄看过老娘压箱底儿的避火图,究竟不知道男女之事为何。眼看那块湿处晕染的越来越大,她觉得自己该帮他换条亵裤。   这间新房,原本就是属于郭嘉的卧室。很宽敞的一里一外两套间。外间置着书案,书柜,衣架上挂着两件衣服。   而里间,也就是起居间,炕上便有一只黑油木的大炕柜。郭嘉的贴身衣服,应当就在这炕柜里。   夏晚打开柜子,最上面是叠的整整齐齐的袍子,各种颜色各种质地,再下一排是纯白的中单,亦叠的整整齐齐。   翻到最下面,夏晚才找到一大摞子叠的整整齐齐的亵裤。   她抽了一条出来,心说虽没拜堂,我也是花轿从大门抬进来的,这就算是成亲了,自家丈夫有什么羞不羞的,好歹替他换条干裤子让他睡的舒服才是正经。   到底十几岁的小姑娘,甚事也不懂,夏晚两只手解开郭嘉亵裤上的带子松了,再从两边一扒……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立刻就糊了她一脸。   她猛然脸一红,慌的拿被子将郭嘉的身子一遮,心中怦怦而跳,隐有隐约,觉得喷在自己脸上的东西怕是不干净,而方才瞧见的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虽一再想从脑海里抹去,它顽强而丑陋的,就横在她脑子里。   忽而外面一声哭,是个男子的声音:“我的六畜哟,我的六畜哎,怎的不等叔叔来你就咽气儿了?快快,知县老爷来看你啦。”   这是郭万担的弟弟郭千斤的声音。   郭千斤是和夏晚的爹夏黄书一起在镇子上开赌场的,在夏晚看来,男人那怕好嫖,那怕滥酒,都算不得坏人,但只要沾了赌,那就是没救了。   所以,在她眼里,就从未把郭千斤和夏黄书这等人当过人看。   夏晚记得自己方才是关好了院门的,伸头在窗子外面一看,院门大敞着,一群人涌了进来。她心中一声叫,心说糟了,我怎的忘了婆婆吴氏是个半呆痴,她大约又犯了痴病,听人敲门,就把门给开了。   住在对门子的,田氏一族的族长田兴旺,还有他儿子田满仓,和哥哥完全不同,又瘦又猥琐的郭千斤,一群子的人中间拥着个年约四旬,胡茬密密,穿青袍带硬幞,上绣溪敕补子的官员走了进来。   不用说,这是金城郡的县令刘一舟,他和田兴旺是亲戚,显然,方才郭万担一声吼震住了田家,叫他们不必再闹。可是转眼儿的,田家就把知县刘一舟从金城郡给搬出来了。   夏晚还在拿湿帕子擦脸上一股浓浓麝香味的粘乎,心说郭嘉虽人未醒,几乎也没了呼息,可身上有一处还是会动的,既会动,就证明他未死,人既未死,又怎能叫这些人给埋葬了去?   幸好她洗澡的时候把西厢的门给下了鞘儿,推是推不开的。   郭千斤一把推不开西厢的门,又道:“六畜哎,我的好六畜,看来你是真咽气儿了,别急,知县老爷把棺材都给你赏下来了,你瞧瞧,百年老槐木的棺材,上面漆着春江花月夜,花开四季,正是你这个秀才最喜欢的东西哎。”   他话音未落,果真身后的人就抬了具棺木进来,白花花最易朽的老槐木,显然是仓促打成的,上面的油漆都还未干,滴滴嗒嗒往下滴着。   是春江花月夜,可月亮上的黄漆还嗒啦啦往下流着呢。是花开四季图,可那花儿丑的,就跟道上晒干了的牛屎饼子一样。   半疯子的婆婆吴氏不知跑那儿去了,公公刚刚下了田,夏晚也是急了,再摇郭嘉一把,小声叫道:“郭嘉,郭嘉,你好歹醒醒呗。”   炕上的人纹丝不动,就那么沉沉的闭眼睡着。   外面的知县刘一舟等不到人开门,沉声道:“果真穷乡僻壤,民风败坏之地,为了个秀才功名,难道要任一个死人臭在炕上不成?给我砸!”   他声音未落,身后的衙役们提锤子的提锤子,拿斧头的拿斧头,这就要来砸门了。   夏晚心一横,一把将自己白底红花面的布袄儿扯开,露出白玉般的胸脯来,推开窗户脆生生叫道:“知县大人!” 第3章   老郭家一水儿的黑木门窗,窗扇上雕的那才真叫花开四季,黑油油的纹理扇面上雕着枝叶舒展,无比悠美的水仙,叫夕阳照着熠熠发亮。   西厢靠里间一头的窗扇忽而打开,伸出一张白生生儿的鸭蛋似的小脸儿来,柳眉,微深的,一双清水般的大眼睛,微润润的唇儿红红微噙着笑,叫油黑的窗扇映着,黑白分明,不是美,用美都不足以形容这小丫头的脸。   她就像只八月间酡熟的甜瓜一样,无比的鲜甜可亲。   满院子的男人,十几双眼睛,齐齐儿从额头到鼻子到脸将窗子里的小姑娘打量了个遍,一时间竟无人出声。   就连砸门的衙役们都停了斧子锤子,就那么望着。   夏晚再往外凑了凑,笑嬉嬉的,又叫了声:“二叔好,田祖公好,田伯伯好。”   这一凑,她那方才扯开了衣襟的,白嫩嫩的脖颈就露出来了,纤细柔美的,就像那天鹅的长颈一般。   从田兴旺到田满仓,再到郭千斤,一个脸上的神色比一个好看。   过了好半天,郭千斤才道:“小夏晚,你这是在做啥?”   夏晚一笑:“作啥,新婚头一夜,二叔您说我在做啥?”   田兴旺可看不出这小丫头美来,于他父子来说,一个秀才功名才是最重要的。   知县刘一舟是他女婿,当然是还未发迹的时候就嫁的女儿,如今女婿平步青云做县爷了,他摇身一变成了知县大人的老岳丈,这本来是个颇荣耀的事儿,但自家这女婿有一点不好,就是好色,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于女人又无甚挑头,脏的臭的,只要是女人就要。   身为堂堂知县,连县衙门口卖烤饼的穷婆子都要勾搭,还总是嫌弃自家夫人太丑,所以经常气的田兴旺火冒三丈。   他见刘一舟嘴巴张的有些大,似乎还有点口水在往外流着,便知女婿那好色的毛病又犯了,一甩袖子怒冲冲道:“小夏晚,你这是拉着个死人强行洞房了不是?”   夏晚道:“田祖公这话说的,您有儿有女,虽说只有一个孙女儿,也算子孙成群的人,您说说,若真是个死人,我夏晚能拉着他洞房么?”   院子里的男人们面面相觑,毕竟都是叔叔辈儿,夏晚是个小辈,万一郭嘉真醒了,或者原本就醒着,他们也不敢再往前凑,老而在在的,不能看小辈夫妻俩洞房不是。   夏晚心中也急呢,她是真怕那些衙役们砸开门进来把郭嘉给抢走,塞进那烂棺材里草草下葬。   虽说脸上笑的格外温婉,一颗心却早已急烂了,此刻只盼着公公郭万担能回来,扛起锄头或者铁叉把这些人赶出去。   相互对视了片刻,到底秀才功名的诱惑更大,田兴旺一咬牙上了台阶,缓缓往窗户边走了过来。   夏晚拉着郭嘉一只手使劲儿摇着,迫不得已,见郭嘉仍是纹丝不动的睡着,全然没有要醒的意思,忽而想起方才给他擦身时,他有个地方动过。   迫不得已伸根手指点了一点,心说若是能像方才一样起势,就给这些人瞧瞧,不定他们就会相信他是活着的呢?   果真,那地方应声而起,可他的人还是纹丝不动。   田兴旺已经走过来了,毕竟老人,也不敢看孙辈媳妇的身子,草草扫了一眼,见炕上的郭嘉仍是直挺挺的躺着,混身唯有一条亵裤,但显然没有任何生气,冷笑一声道:“小夏晚,寻常人说你泼辣老夫还不肯信,今日才知,拉着死人洞房这种事儿你都敢干,果真是胆子大到没边了。   老夫瞧见了,郭嘉是死的,给我砸门,抢尸体!”   一时间,衙役们伸锤子的伸锤子,扬斧子的扬斧子,立刻就开始砸门了。   夏晚一看自己这是顶不住了,哎哟一声,忽而一纵腰,从炕头自己的吉服里够了把腰刀出来,横刀在胸前,对着脖子比划了比划,便闭上眼静静儿挨着,只等破门的一刻,便拿刀抹了自己,也要拿尸体堵着,绝不肯叫这些人抢走郭嘉。   就在这时,她手中一直握着不曾松过的,郭嘉那只手忽而极有力的回握了握她的手。   就着她的手,从夏晚进门就直挺挺躺着的男人,慢慢儿的,就直挺挺的坐了起来,白如净玉的脸上,那双凤眸缓缓睁开,瞳呈淡褐色,眸中两道光各利箭,投在夏晚脸上。   “二叔,田祖公,郭某果真死了,死的透透儿的,就等你们将我装进棺材里做瓤子,下葬了。”   他语调不疾不徐,中气十足,还是往日的从容和冷厉,再一伸手,乓的一声便将两扇窗子给合上了。   不用说,外面的刘一舟一扬手,衙役们随即便停了手。   他是金城郡的知县,是听说有个秀才死了,停尸在炕上却瞒而不报才来的,眼看着窗子里的郭嘉坐了起来,恼火无比,转身看着田兴旺,冷冷问道:“岳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兴旺和儿子田满仓面面相觑半天,田兴旺拍了儿子一巴掌,道:“你说。”   田满仓道:“姐夫,你听我说,昨儿我来看过,郭六畜是真没了气儿的,谁知道,哎哟,谁知道他……”   刘一舟毕竟知县,狠狠瞪了田氏父子一眼,清了清嗓音,对着两扇紧闭,乌油油的窗扇温声道:“本官听说郭兄今日新婚大喜,所以特地前来,是想给你道个喜而已。”   扛着棺材来道喜,古往今来头一份儿。   秀才虽未做官,但与知县一样,都是官身。若他将来再一级一级考上去,做了进士,便是前途无量。   所以这些穷乡僻壤的知县们,对于有功名在身的秀才都格外尊敬。   屋子里的郭嘉轻轻唔了一声,道:“那就请刘兄先在堂屋里安坐,郭某片刻就到。”   屋子里,翻身坐起来的郭嘉正在看夏晚。   他记得这姑娘,常在镇子上跑着做小卖买的,老爹是个赌鬼,和他二叔郭千斤是一伙子的赌友,叫夏黄书,人送外号黄鼠狼。   有一阵子,那黄鼠狼整日的缠着他,说自家有个貌美无比的女儿,叫黑山坳的瞎婆子摸过骨,一胎能生仨子,个个非富即贵,是个命里带财又带子的好命,看他要不要考虑一下娶了她。   也不贵,聘礼只要五十两雪花银既可。   自打田兴旺家的丑姑娘嫁的男人做了金城郡的知县以后,整个水乡镇的男人都觉得自家姑娘也可以做知县夫人,所以自从考中秀才那一日,郭嘉身后动辄便是一长串,想要给他做岳丈的泼痞无赖们。   郭嘉叫这些无赖们逼的没法子,每每渡黄河,远远瞧着岸边围着一群人,一个空心跟头扎进黄河里,宁可从别处游上岸,也不肯见他们。   照面前这姑娘的样子看,最后那黄鼠狼果真是得呈了。   这小姑娘穿着件白底带着零星红点子的小袄儿,这种颜色配不好就会格外的俗,但若配好了,俗极反就成了雅,衬着豆蔻年华小姑娘细盈盈的腰身,格外雅致。   许是刚洗过澡,她一把半湿的秀发披散着,大襟扣子未系好,露出半面暖白色的胸膛,并带儿细细,同样正红面的肚兜若隐若现,随着她的喘息,半搭下来的衣襟就在胸膛上轻颤着。   她是真美,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圆润润的脸蛋儿,五官格外立体,灵活轻跃,像把带着晨露的水葱一般灵动。   他妹妹郭莲活着的时候,郭嘉有一回听于夫子说,水乡镇所有的钟灵毓秀,全生在了他和郭莲的身上,所以别的孩子都形样丑陋。   那时,他记得自己还曾反驳:“夫子这话说的不对,常在镇上跑着叫卖菜水的那个小丫头就生的很不错。”   当时,于夫子哈哈一笑道:“知道曾经名满三国,叫董卓和吕布父子反目的貂蝉否?那是咱们临洮府人,自她之后,几百年来临洮府的女子都生的蠢蠢笨笨无甚看头。概因她一个人便夺走了临洮府所有的天地灵气。   夏晚非咱水乡镇的人,出过她的地方,只怕几百年都不会再出一个美人。”   那时候,他们都不过是小孩子,这种话,也不过夫子们的酒后闲话而已。   那时候夏晚还没有如今这般,具有一种少女的甜美,不过是未长开眉眼的小丫头而已,一年又一年的,她一年一个样子,果真是越来越漂亮,眉宇间那股子灵气也越来越足。   郭嘉犹还记得三年前她落水进黄河里,他跳进黄河里救她那一回,她不识水性,勒的他也险险淹死。   本来,听人说这小丫头是赖着想嫁他才故意跳的河,郭嘉当时便想狠狠打一通屁股,叫她消了那份心思的,一巴掌到半途,她眨了眨眼睛,紧抿唇憋着泪不敢往外流,郭嘉那巴掌就没有打下去。   半黯的屋子里,她那双微深的眼眸格外明亮,眨巴一下,恰是当日在沙滩上时的神情。   他一颗心快速的跳了跳,立即别开了眼。   夏晚也是才发觉自己的衣襟还是开的,两只细手,快速的将盘扣系了回去。   郭嘉清了清嗓音,低声问道:“今儿初几来着?”   夏晚道:“十六。”   郭嘉发病的那一天是初八,今天都十六了。这是他发病之后睡的最长的一次,整整八天,大约老父亲也是顶不住,怕他真的会死,才会娶这么个小丫头进来冲喜。   掀开被子,郭嘉才发现自个儿居然比夏晚脱的还干净,身上只有一条亵裤,而且还是湿的。   ……   还有淡淡一股腥气。 第4章   郭嘉再度闭上了眼睛,又道:“你替我擦的身子?”   “嗯。”夏晚听着他语调中有微压着的恼意,急忙道:“我是怕你万一要去,会……会去的不干净。”   郭嘉即刻起身,打开柜子,从下至上,从亵裤到中衣再到上面的外袍,连着抽了几件下来,忽而回头,见夏晚仍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低声道:“闭上眼睛。”   夏晚于是连忙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仍是那股淡淡的麝香味儿,这种味道郭嘉很熟悉,到他这个年纪早就遗过精了,这是男子精水的味道。   里外间并没有门,郭嘉回头看了看,夏晚两只眼睛闭的紧紧的,连那点红润润的唇都抿了个死紧,她是果真一丁点都没看。   亵裤的带子都是开的,方才走路的时候差点遗下来。这证明方才非是梦,她替他擦身时果真碰过他那东西。   郭嘉快速的脱掉亵裤又换了一条,将那条旧亵裤拿到鼻尖上嗅了嗅,一拳就砸在了书案上,还真是那东西,难怪他刚醒的时候,便听见田兴旺在外面喊:小夏晚,寻常人说你泼辣老夫还不肯信,今日才知,拉着死人洞房这种事儿你都敢干……   里面的夏晚吓的抖了抖,半睁眼睛,便见外间的郭嘉身上仍然只是一条亵裤,站起来的他看起来格外高大,身子也不是骨瘦如柴的瘦,反而是那种贲勃着张力的精健。   她脸一红,连忙又闭上了眼睛,这一回是真真儿闭了个死紧。   郭嘉拿的是件荼白面的袍子,利利落落束上腰束,他拉门便出。   转身拉开门,院子里站满了金城郡的衙役,水乡镇的街防邻居。   郭嘉二叔,郭千斤袖手就在门外站着,见郭嘉出来,笑嘻嘻道:“六畜,知县大人来给你贺新婚了,你也是着急,这太阳都还没落山了,怎的就开始洞房了?”   郭嘉笑了笑,转身关上西厢的门,轻撩荼白面锦袍的前摆,上台阶,进了堂屋。   知县刘一舟早早迎了出来,抱拳道:“扰了郭兄的雅兴,刘某实在惭愧之极。”   郭嘉低眉仍是在笑:“郭某这身子骨儿不够硬朗,委实是吊着半条命,也难怪田祖公和满仓兄要操心。”   虽说醒了,听语声也是中气十足,但借着夕阳,可以看到他清秀的双眸下有两抹子淡淡的淤青,那是气血不足造成的,再看他瘦削薄弱的身形,果真有些弱不禁风,   说着,他还轻轻咳了两声,越发显的病态。   转身望着田满仓,郭嘉又道:“不过暂时怕是死不了,得劳烦田兄再在替补秀才的位置上多坐些日子的冷板凳了,不过您又何必着急了,横竖郭嘉一死,那个秀才功名就是您的。”   田满仓望着院子里那具又丑又柴的棺材,无比的难为情,皱眉半晌,道:“罢了,你保重身体,我家小娥也正病着呢,我回去看看她去。”   人这一生最操心就是儿女,田满仓盼郭嘉死盼到望穿秋水,可自家自幼儿娇滴滴惯到大的独女田小娥,爱慕郭嘉爱慕到发了狂,听说郭嘉将死,正在家里闹自尽了。   他一说告辞,刘一舟也不等着上茶,抱拳也要开溜。   郭嘉轻袖着一只手,忽而道:“刘兄且慢。”   他伸手指着院子里那口棺材道:“但不知这口寿材是谁掏钱买的?既是给郭某备的寿材,郭某不敢白白收赏,得把银子给他才成。”   一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互看了半晌,田兴旺道:“棺木是你二叔备的,要给钱,也是你们一家子的事儿,跟我们没关系。”   反正无论怎么闹,只要大家把责任推到郭千斤身上,最后就是他们一家扯皮的事儿。郭千斤毕竟是他二叔,郭万担和郭嘉再厉害,难道还能杀兄弟不成?   郭嘉勾唇笑着,慢慢踱步到院中,围着那具槐木打成的烂棺材,背影格外修长挺拨,清瘦的像道五月间的修竹一般,忽而回眸,那双微微上挑,修如飞凤的眸子里便是满满的嘲讽:“怎会没关系?我二叔买棺材的钱,不是田祖公您出的?”   田兴旺脸变了变,道:“六畜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棺材钱是我出的?”   郭嘉道:“郭千斤不过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赌徒,您放了三分的印子钱给他,上面压的还是知县刘一舟的私戳,有那印子钱,郭千斤才能给我打寿材,追根究底,那寿材钱可不就是你出的?”   说着,郭嘉果真拿出一张印票来,再一步步上台阶,双手捧给刘一舟,温声道:“既刘兄难得来一趟,郭某将它做人情,仍旧还给刘兄吧。”   当今官府,是严禁官员或者亲属们私开印局,私放印子钱的。只要有真凭实据,一纸状纸递到甘州府,甘州知府当场就可以扒刘一舟的补子,摘他的官帽。   刘一舟接过那张印票,颤危危打开看了一眼,上面朱砂新红,果真是自己的私戳,整整一百两,还盖着三分息的戳儿,不用说,家里那个不开眼的糟糠之妻偷偷拿他的私戳放印子钱了。   再抬头,郭嘉就那么冷冷望着他,唇噙着抹子似有似无的笑。   刘一舟一巴掌在妻弟田满仓的脸上,怒气冲冲道:“田兴旺,老子要休妻,老子要休了你家那个黄脸蠢妇!”   待一群人将县太爷簇拥着出门,大约要走到黄河边了,郭嘉还能听到县太爷那杀猪般的生嚎:“休妻,老子要休妻!”   闹了一场,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   郭嘉缓缓解开那件面客的荼白面袍子,折叠出反面来将它挂在西屋外的檐廊下。   这时,他身上便是寻常干农活儿时穿的那件砖青色大褂了。   乡间少年么,小时候都是一件大褂子,通肩,小时候齐膝,渐渐长大,就齐腰,最后穿成短褂,实在穿不得了才会扔给老娘,剪成碎布衲成鞋底子,做双布鞋出来,仍还能继续穿下去。   站在西厢檐廊下,郭嘉环顾着自家的院子,虽仍还是一水清净的青砖地面,短工婆子们清扫的干干净净,但看得出来东厢廊下新结的蜘蛛网,不是自家人,有些活儿就总是干不彻底。   虽说家仍还是那个家,父亲也在苦苦撑着家业,但短短半年间,妹妹郭莲死了,母亲吴氏半疯了,他又得了个一厥就不会醒的病。   也就难怪这些乡邻们,敢大剌剌的欺上门了。   郭嘉忽而觉得后背莫名有些灼热,转过头,便见窗子里一双微深,亮晶晶水潞潞的眼睛,正在望着自己。   他这才双醒悟过来:老爹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给他娶了房妻室,还是黄鼠狼家有名的泼辣女儿,小夏晚。   这时候,郭嘉老娘吴氏从院子外面转悠转悠着进来了。   郭万担二十七才娶的她,她比郭万担小着十二岁,今年才不过三十一,若不犯痴病,脑子清明的时候,端地还是个温柔明理的中年少妇。   见儿子醒了,净生生儿的修条儿身材,的就在西厢檐廊下站着。   吴氏又惊又喜,道:“哎哟,我方才出门转了一圈,听见喜鹊在枝头喳喳叫个不停,心说怕是我儿子要醒了,这不,果真我儿子就醒了,你等着,娘给你做饭去。”   郭嘉一把将老娘拉住,悄声问道:“西屋里那姑娘,是谁作主娶的,给谁娶的?”   吴氏抿唇一笑,对着水缸见自己头蓬发乱的,沾了点水出来,捋着自己适蓬蓬的发儿,道:“自然是给你娶的,不然还能给谁?”   “是你让她给我擦身子的?”   郭嘉头一回睡过去,醒来之后因为吴氏正在替自己擦身,发了一场大火,坚决不许她再给自己擦身,打那之后,便他睡着了,无论睡几天,吴氏轻易不敢碰他的身体。   不过她觉得,既是儿媳妇,便擦一擦也无防,遂笑道:“那是你的媳妇儿,可不得替你擦身?既成了夫妻就总得在一张炕上睡,你也别害羞,我替你热饭去,你进西厢,跟夏晚说会儿话去。”   便清醒的时候,吴氏也是个小姑娘性子,指头总拢好了头发,转身就要走。   郭嘉低声道:“这亲事做不得数,我今夜把她送回去。”   吴氏声音格外的高:“六畜,人都已经抬进来了,就没有送回去的理儿。她年龄虽小,也够年纪了,趁着你身子还好,一床睡睡,你就有后了。”   郭嘉柔目望着老娘,她和他妹妹郭莲一个性子,三十岁的人了,仍还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一样,爱美,又有些怯懦,性子格外的软,总叫隔壁的祖母和叔母欺压的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娘,除了护着,宠着,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微簇了簇眉,大步穿地阔朗的庭院,一挑帘子,转身进了西厢,在外间略一犹豫,迈开腿便直接进了卧室。   内室的炕上,夏晚已经系好了袄儿的衣襟,半屈膝,就在炕上端端正正的坐着。   两只眼睛,也与他方才出去时一般,紧紧的眯着。   就好像方才他在外面拿印票甩知县刘一舟的脸时,她不曾看过,不曾说过活该,不曾捂着唇笑过一样,格外的老实。 第5章   郭嘉轻声道:“睁开眼睛。”   立刻,夏晚两只眼眸微启,就睁开了。   她是个跪座的姿势,两手平直伸展,交叠在一处,轻轻搭在并拢的大腿上。   甘州这地方,远在塞上,汉夷杂居,老郭家祖上是鲜卑人,夏晚听说郭嘉要娶自己,乐的一蹦三尺高,正好邻居虎妞一家就是鲜卑人,她匆匆忙忙奔到虎妞家,格外去学了一回鲜卑人见客的礼仪,行走的姿态,就是希望嫁进来之后,能因此而讨郭嘉的欢喜。   郭嘉站在地上,低声道:“穿上你的衣裳,下来,这不是你的炕。”   夏晚方才听的真真切切,分分明明,郭嘉不肯娶她,想把她送回红山坳。   郭嘉所谓的病,就跟睡着了没两样儿,醒来之后握着她的手的那只手无比有力,显然至少短期内不会死,分明她用热水替他擦了擦身子,他都能那样那样儿,证明便明日死,至少今夜他还是能洞房的。   她指了指接近炕柜的地方,低声道:“我睡觉很乖的,也只会占很少很少的地方。”   在这比他妹妹还小些儿的小姑娘身上,郭嘉便有脾气也发不出来。   “乖,此刻就下来。”   夏晚盯着郭嘉看了半晌,忽而将那床正红面的被子整个儿往身上一盖,就缩进了被子里,渐渐儿的,一点一点,连头也蒙进去了,一床正红面鸳鸯戏水的锦被,将她整个儿蒙住。   她这是打死也不肯出来了。   郭嘉连着沉睡了八天,最要紧的是先吃饭,才准备出门去找饭,吴氏已经端着热好的饭进来了。   虽说因为女儿的死而急疯了,但儿子也是心头肉,吴氏脑子再昏噩的时候,也忘不了儿子醒来要吃饭,所以早就留好了精腱夹花的牛肉,再放到炖好的牛汤里一热,加着去年的大萝卜块子,发到软筋皆宜的豆粉,煮了满满一锅,高高儿盛了一碗,另配着两只两面烙的焦黄的白饼便端了进来。   不过转眼之间,刚才还蒙头躲在被子里的夏晚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炕上溜了下来,笑嘻嘻从吴氏手中接过盘子,摆到了外间临窗的桌子上。   轻轻推了吴氏一把,夏晚柔声道:“娘,您去歇着吧,我照料着他吃饭就可。”   说着,夏晚拿起饼子,已经开始小块小块的,往郭嘉的碗里掰了。   郭嘉打小儿见过夏晚,也知道她泼辣,可没想到她会这般突然的嫁进来,还就一股子咬住青山不放松的架式,这就反客为主了。   天时已暮,郭嘉站在夏晚身后看了片刻,轻吐了口气,转身便走。   待夏晚碎好了饼,再回过头,身后已经没有郭嘉的人影了。   她追了出来,见吴氏在正房屋檐下拿石臼正在舂苏麻,凑过去问道:“娘,郭嘉去哪了?”   吴氏自女儿郭莲死后便有些耳背,都未看见儿子出来,等夏晚问了两声才抬起头来,了着怔道:“大约是去田里找他爹了吧,他刚醒来,吃完饭总要去跟他爹说一声的。”   这么说,吴氏连儿子没吃饭就走的事儿也不知道。   夏晚伸手接过石杵,想帮着吴氏杵苏麻的,吴氏忽而一抬头,怔怔儿看着夏晚,轻声唤道:“莲儿,莲儿你怎的不去睡觉?是嫌娘给你铺的床不软和不肯睡?”   说着,吴氏猛得站了起来,拉着夏晚便进了东厢第二间屋子,虽说灯黑火黯的,可看得出来这是间小姑娘的闺房。   北方因为天冷,冬天必须有火炕,家里都甚少置床的,这屋子里就有一张床。   吴氏不由分说便把夏晚压到了床上,又替她脱了鞋,揭过淡淡一股香气的被子便将夏晚整个儿裹了起来,低声道:“莲儿早些睡,娘就在床边陪着你,好不好?”   说着,她连拍带搂,轻轻哼起了儿歌来。   那儿歌夏晚小的时候,也一直听老娘孙氏给她唱:   黄河边滴个石子,很尕很尕呀,那边里滴个房子,又尕又尕呀。那里时常着刮风又下雨呀,黄河边滴尕娃娃呀,躺在亲娘滴怀窝窝呀……   多喜庆的歌呀,可无论孙氏还是吴氏唱起来,夏晚听着都格外悲伤。   郭莲的死夏晚是知道的,便郭万担打捞她尸体回来的那日,她也在场。   那么娇俏可爱的一个大姑娘,头一天才在她跟前买了几把子毛柄小金菇,说要回去给两个哥哥炖汤喝,第二天便失踪了。   后来她尸体被找回来的那天,是拿郭万担的衣服包着,全镇的人几乎都瞧见了,未遮严的地方露出半捋子长发来,上面沾着淡褐色的水草和脏污。   打哪之后,吴氏便时不时的犯疯病,总爱往自家拉些镇上的小丫头们,拉进这间屋子里,便当成郭莲一般拍拍哄哄。   夏晚反手将婆婆拉上了床,学着当初郭莲的声音,柔声道:“娘陪着莲儿睡莲儿才肯闭眼,咱们一床睡,好不好?”   吴氏这时候昏昏绰绰的,只活在自己的梦里头,失了孩子的母亲,唯有一个孩子窝在怀里,才是能解她痛苦的片刻良药,她脱鞋上了床,将夏晚搂在怀里便睡着了。   夏晚直等到吴氏睡着,这才悄悄儿起身,进院子里把那一石臼的苏麻捣了,再到厨房热了满满一大锅子的牛肉汤。   等郭万担父子仨人顶着半空的月亮回来的时候,正房回廊上摆着热腾腾的牛肉汤和饼子,檐廊下还有温好的热水供洗手。   郭万担洗手时发现水是热的,不由便多看了夏晚一眼,刚洗罢脸,夏晚已经递了干净帕子过来,他愣了愣才接过来,揩了把脸上台阶,夏晚利利索索已经去泼水了。   泼罢水,再兑一盆子热水出来,这才是给郭嘉和郭旺两个洗脸的。   虽说郭家家底殷实,雇得起长工短工,但那都是白日里帮干农活的,他和三个儿子还得妻子来照料。   吴氏自打女儿去后就有些疯疯颠颠,郭万担每每忙到半夜,回来还要自己热饭自己收拾碗筷,乍乍然添了个儿媳妇,回来便有热水洗脸,还有冒着气的热汤,一口饼子就着牛肉汤吃进肚子里,心中竟格外的暖。   再看夏晚,已经换了嫁进来时的红衣,穿着平日里那件白底小花袄儿,展样又利索,泼罢了水,将铜盆摆在井边,便站到了郭嘉身后。   郭嘉八天没吃过东西,这时候也饿的极,饿的手都在发抖,不过他是再饿也不会狼吞虎嚼的性子,吃的慢斯条理,极有耐心。   至于郭万担和三儿子郭旺两个,那不是吃饭,而是猪刨食,扑楞扑楞的声响,汤汁四溅,看起来香甜无比。   吃罢了饭,夏晚利利索索儿抱起碗筷便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传来清清脆脆的洗碗声响,她这是去洗碗了。   郭万担记得妻子不到三更是不会闭眼的,失了孩子的人心中焦急,梦游一般,总是要在各屋子里游来荡去。   他找到女儿的屋子里,见吴氏怀里抱着只枕头在女儿的床上睡着了,借着月光,还能看到唇角弯勾着的笑,暗猜这只怕也是夏晚哄着睡的,心头越发对夏晚这个儿媳妇满意,出了东屋,便道:“六畜,你来。”   郭嘉才进西厢,听老爹叫,只得出来:“何事?”   郭万担就站在院子里,望着厨房里踮着脚,擦好一只碗,往厨柜上扣一只的夏晚,低声道:“我和旺儿今夜到河边的瓜房里去睡,你娘早睡了,你们正好……”   郭嘉随即转身,进了正房。   夏晚瞧着院子里再无人,围裙一揩手,转身跳上了正房的台阶,因正房里没点灯,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郭嘉格外气恼的声音:“您也不想想您儿子有多少寿数,就把个豆蔻佳年的小姑娘娶进来,要给我做妻?”   火光一闪一闪的,是郭万担在抽旱烟,他道:“夏晚这姑娘很好,进得门来瞧见你死人似的躺在炕上,不跑也不叫,转身就上了炕,握着你的手,还给你擦身子,你还想她怎样?”   “我不想害她。”   “不想害她你就得绝后!”是郭万担,斩钉截铁掷掷有声,吧哄一口旱烟:“一个人生在世上,到死连个子嗣都留不了,还有什么活头。”   俩人之间长久的沉默着。夏晚还想听下去,想听听郭嘉于突然嫁到的自己是个什么态度。忽而觉得后背一阵凉风,待回头时,他已在她身后,月光照着他纤瘦的身影,格外修长。   冷白的月光下,只能看得见他一双眸子,就那么居高临下的盯着她。   夏晚摇了摇手中的抹布,笑道:“我不过上来抹把桌子而已。”   郭嘉再开口,嗓音淡而冷漠:“擦罢桌子,到西厢来一趟。”   回到厨房里,夏晚一只只擦着碗,便听身后一人悄声道:“做我嫂子,你欢喜不欢喜?”   回头,是这家的老三郭旺。   郭嘉有病不能娶亲,今儿一早,夏晚是叫郭旺从红山坳迎到水乡镇,送进新房的。   夏晚和郭旺打小儿一起做卖买,相处的跟姐弟似的,所以也不掩饰,抿着唇狠狠点了点头。   郭旺贼兮兮道:“欢喜也是白搭,实话告诉你呗,方才他在瓜田里问我你嫁进来的来龙去脉,一听我说是我从红山坳把你迎进来的,连踹了我几脚,让我仍把你抱回去,我自然不肯,他说,那就叫我娶了你,横竖他不肯要。”   夏晚手中一只碗险险从手中滑脱,脸色瞬时就变,厉声道:“都娶进来了,他怎能说这话?”   郭旺道:“所以,别太欢喜,我大哥主见大着呢,等我们走了,我怕他两只小箱子一拎,要把你送回红山坳去。”   夏晚擦罢最后一只碗,缓缓扬起一只细腕,那腕上有一枚深红色的守宫砂,但不是天生带的,而是人为种进去的。   只要那枚守宫砂在,就证明她依旧是处子之身,那抹红在腻白的脂肤上格外醒目,每每看见,夏晚都觉得格外灼心。   当初在蚩尤祠中,救她的郭嘉叫士兵们打了个半死。她也被拉回关西大营,准备重新梳洗,荼擦香油后再次献祭。   就在第二回献祭的时候,石棺的棺盖上凭空出现几个大字:命其归家,安生息养。   石棺盖上本是没有字的,关西提督呼延神助也猜是不是夏晚在里面挣扎时自己刻上去的,但她委实不识字啊,一个大字都不识的乡间野丫头,按理也写不出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来。   更何况,那石棺的棺盖是由整块的灵壁石雕凿而成的。   灵壁石,声如青铜色如玉,是天下奇石之首,坚硬如金刚,谅一个小姑娘的指甲在上面也雕不出字来。   最后,呼延神助只得相信那是兵主蚩尤显灵,自己刻上去的,便把夏晚又原样儿送回了家。   临了,却又在她手腕上种了枚守宫砂。   呼延神助虽不曾明示,但只看他的眼神,夏晚觉得这事儿没完。   这几年那边关战事顺利,献祭一事也就被人们遗忘了。   但最近北齐来犯的厉害,而大魏将士节节败退,水乡镇远在边陲,关西大营离此不过几里路程,仗打的如何,大魏又折了多少士兵,百姓们和关西提督一样清楚。   夏晚生怕呼延神助又会想起自己来,再拉自己去祭一回,所以想赶紧消了那枚守宫砂,可对着别的男人,她又不想交付身子,想来想去,也唯有郭嘉,当初救过她几回,于这整个水乡镇再加十里八坳,算得上是个看得过眼的男人。   既一颗虔心来了,又怎能有再走的道理?   她一甩帕子道:“我既不嫌他是个病身子嫁进来了,就没有走的理儿,放心吧,我有办法叫他留下我。”   听着外面门两声磕响,是郭旺和郭万担两个走了。   夏晚又仔仔细细清洗了一遍手,左右嗅着自己身上没有烟火气儿了,这才稳了稳心气,心说,照这么些年对于郭嘉的了解,他喜欢的是像他妹妹郭莲那般温柔乖巧的女子,最厌的,大约就是我这种泼辣女儿,稳住稳住再稳住,稳出个温柔样子来,要实在不行了,再耍蛮泼,横竖他有把柄捏在我手里,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稳着稳着,猛吸一口气,啪一声甩帘子,她就进了西厢。 第6章   进屋之前,夏晚把自己嫁进来的前前后后都想了个遍。   老爹夏黄书成天除了赌就是酒,还和隔壁的王寡妇不清不楚。   那王寡妇和自家表哥,黑山坳的大瘸子又勾缠不清,大瘸子和郭嘉二叔郭千斤又是一伙子的赌鬼,一伙人整日谋划着便是想卖掉她。   若非夏晚泼辣,早不知叫他们卖过多少回了。   女儿难做,捡来的养女更难做。夏黄书吃醉了酒,整日便是跟夏晚拉扯当年的旧事儿。   那还是十一年前,黄河上水匪作乱的厉害,当时有一个外号血沉沙的水匪,且不说商队驼队,连官府运给关西军的粮饷物资都敢抢。   夏晚当时就是跟着驼队一起渡黄河的,在金城关打镇远浮桥上过时,血沉沙率人从水里钻出来,杀光了整个驼队,只留下个她,也不知怎的就遗拉在片黄河畔的瓜田里。   金城关小儿嘴里的小调儿:血满黄河漂浮首,鸡犬不留屠全部,若听小儿哇哇哭,煮做酱肉食脆骨。   这当然是人们唱来吓小孩子的歌儿,但据说那血沉沙有个怪癖,杀了孩子不吃肉,专食小儿脆生生的骨头。   每每夏黄书唱起来,夏晚都是骨头一酥一酥的发凉。迄今为止,她是唯一从血沉沙手里活着逃出来的孩子。   为着这点子恩情,夏晚报了十年的恩,还差点被闷死在石棺之中,当然死都不肯再回红山坳。   这不,先柔后刚,她打算先起个誓让郭嘉感动一下,万一实在不行,再来硬的。   撩起帘子,夏晚便道:“郭嘉,你大约不肯相信,于我来说守寡也挺好的,我泼辣着呢,便你死了之后我生了孩子,我也保证他在这镇子上不会受一丝一毫的欺负……”   外间没人。   夏晚前后左右望了一圈儿,郭嘉也不在里间。   夏晚心说,这人跑哪去了呢?   她又甩帘子出了门,从里到外,再到后院,把个郭家整个儿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郭嘉。   方才他进门是那件褂子还在衣架上挂着,下地时穿过的布鞋就整齐的摆在屋檐下,就连整发的带子都叠的整整齐齐,就在窗台上的铜镜前放着,唯独人不见了。   这会儿都月上中天了,夏晚初嫁进来头一日,总不好满镇子去打问自家新婚头一夜的丈夫去了何处,只得重回西屋,坐在他书案前的椅子上,再伸出手来,望着胳膊上那枚守宫砂出神,静静儿等郭嘉回来。   过了叫声咩咩的牛羊棚子,哼哼叽叽的猪槛,咕咕直叫的鸡架鸭棚,再往后走,是一片两亩地大的果园子。   几百年的老梨树,几十年的苹果树,李子、桃子,园中应有尽有,树间穿插着各类才出苗的蔬菜,一沟一行种的整整齐齐,仿似行兵布阵的将军们,排列的阵法一样。   这是郭万担家的果菜园子,园子正中央有一眼泉井,打出来的泉水清冽甘甜,是用来浇灌这一园子果树的。   郭嘉打了一桶冷水,此时就在一株抱臂粗的老枣树下冲身沐浴。   他每一回从晕厥中醒过来,都会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当然了,曾经险些中毒而亡,在戈壁滩上叫太阳曝晒了七日,凭着十年不下雨的戈壁滩上一场暴雨才能活过来。   毒在体内存的太久,最后便拖成了如今的样子,时不时的晕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醒,醒来却又跟常人一样。   一块白帕擦干了身子,再冲干净了两只脚,脱掉木屐换上干净的布鞋,郭嘉甩了甩瘦而紧峭的臂膀,转身准备回家,又止步,缓缓揭开裹在腰间的白帕,低头看了一眼两腿之间。   不过是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一抹若隐若现的红肚兜儿,那东西它就,不由他的脑子管束了。   郭嘉早洗干净了自己的亵裤,此时就晾在两株枣村间的绳子上,他一拳砸在老枣树上,砸的那条亵裤直晃悠。   要果真心黑一点,郭嘉此刻就可以冲进西屋,管他三七二十一,毕竟是父亲替他娶来妻室,管她有多大,十四岁的姑娘是可以同房了。   况且她不是那等瘦筋筋的小姑娘,骨细肉软的,虽说只是短短的扫了一眼,就可以猜到摸上去必定特别舒服。   他一起在皋兰书院读书的同学们,大多数都是在十四五岁的时候成的亲,圆的房,如今孩子都满地跑了。   她不识字,他可以一颗字一颗字的教她,她是乡间姑娘,他也不过个土地主家的病秧儿子而已,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徜若她嫌疼要哭,大不了他多亲两口,往后软语多哄一哄就好。   忽而一个后空翻,再一个后空翻,郭嘉连连在菜园子里翻了十几个空心跟头,才朝自己脸上捣了一拳:怎么偏偏这毒它就无药可解呢?   所以为了那泼辣小姑娘好,他也得把她送回红山坳去。   院门是郭万担和郭旺走的时候从外面锁的,老娘就在东厢,妹妹郭莲的床上睡了个香沉。   此时月已中天,郭嘉进了西厢,便见清清早儿才嫁进来的小夏晚,软软趴在书案上,头枕着一只手臂,想也是等他等的太久,太困,才会睡着的。   她丰满的的,红润的唇叫胳膊压出一个半弯的弧度来,像是因讶而微张一般,呼息淡淡,睡的极为酣沉。   郭嘉凝视片刻,终是没忍心叫醒她,转身进了里间,打算去理一理夏晚的嫁妆箱子,再一总儿捆起来,趁着今夜月亮还明,连夜把她送回红山坳去。   才捡起她那件黯沉沉的吉服,便见下面撇着把腰刀。   他想起来了,傍晚他刚醒来的时候,便见她攥着这把腰刀,紧紧横在自己脖子上,一手还握着他的手。   郭嘉回头看了看外面,心说难道这小丫头当时是准备以死相逼,也不准田家人把他的身子抢出去安葬?   勾唇一声冷嗤,郭嘉心说,这样他更不敢要她。   徜若他死了,留她一人在世上,烈性子的寡妇,那可是吃苦受罪的命。   他轻步从里间走了出来,站在书案前定了片刻,忽而伸出手去,在她微舒的眉宇间轻掠了掠,挑指,轻轻掀开了她手腕上半阔的白底红花儿绵布衣袖。   一弯暖玉白的手臂,肤如凝脂一般白腻,在暖烛下,这少女纤细柔软的手臂,于梦中放松的垂着。   就在她手腕虎口的地方,有三道淡淡的疤痕,比周围的肌肤颜色略亮,呈淡淡的珍珠白。   在伤痕的中间,有一枚朱砂痣,与肤质殊异的艳红,红艳欲滴。   不止夏晚,郭嘉也记得那一回她叫呼延神助献祭的事情,不过在他的记忆里,那件事跟夏晚所记得的是截然不同的。事关冗长,暂且不表也罢。   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说,少女的白肤与红艳,总是有着一种格外的诱惑力。   盯着夏晚一只软软放在桌案上的手看了许久,郭嘉仰头舒着喉头的紧结,终是没忍心叫醒夏晚,反而伸手,从书架上拎了只陶瓮下来,从里面抓出一把南瓜子,慢慢的剥了起来。   他这是打算剥着瓜子儿,等夏晚醒来再谈接下来的事了。   郭家兄弟三个。   郭嘉和郭兴是一胞生的,郭嘉白皙秀致,肖似其母,郭兴粗壮雄武,酷似其父。   再接下来,过了也不过一年就又有了郭莲,连水乡镇最挑剔的于夫子都赞她是整个水乡镇的钟灵毓秀,当然就生的极为漂亮,肤质与郭嘉一般清亮亮的白皙,性子娇憨,极为惹人喜欢。   再吊了末尾巴的,便是郭旺,今年才十三岁,虽说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但性子极为圆滑,嘴甜伶俐,是个没话说的孩子。   郭兴如今就在关西兵营里从军,而郭旺读书读不好,也不肯去从军,郭万担便将他送到金城郡一家当铺里做伙计。   他们兄弟仨儿闲来无事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剥南瓜籽儿,概因妹妹郭莲的肚子总爱生虫,生了虫又不肯吃药。南瓜籽可驱虫,郭家三兄弟便时时剥好瓜籽儿,以备喂那个不肯吃药的妹妹,好给她驱虫。   郭嘉剥瓜子剥成了习惯,趁着夏晚趴在桌子上睡觉时,剥了满满一大把。   眼看月上中天时,夏晚软搭着的一只脚微微一抽,郭嘉随即凝眸,屏息。   她揉了揉眼睛,仰头坐了起来,恰迎上他的目光,就那么怔怔儿看着他。   忽而,她红唇一咧便是一笑,颇有几分鬼机灵的样子,随即又连忙别过眼,等再转过脸来,一脸的本分,两手交握着,一脸的凝重。 第7章   郭嘉缓缓摊开手,掌中一把蒙着绿胎衣的白南瓜子儿,没有一丝缺损,圆鼓鼓肥胖胖的。轻轻拈了一枚在夏晚手中,柔声道:“今儿多谢夏晚姑娘。”   夏晚看到的郭嘉,身上只穿着件中单,一头黑发当是新洗过,半干,柔柔披散于肩。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夏晚脑子里忽而想起这么句话来,那是私塾的于夫子在床上形容自家小妾的,她怎么觉得用来形容面前的男人,也格外合适呢。   他眉锋轻簇,那两只眸子仿如幽深的寒潭,清澈且冰冷。   只望着他于明灭的火光下如冷玉般的一张脸,夏晚微含羞的扫了他一眼,暖灯明灭,灯下笑的人比花娇:“夫妻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   分明,方才他还好好儿的,夏晚这句话一出,郭嘉随即就变了脸色。   “走,我送你回去。”薄唇一掀,他冷冷吐了几个字出来。   夏晚正在猜这人为什么忽而变脸,便听郭嘉又疾声说道:“你是个好姑娘,当初在蚩尤祠就差点死过一回,既能保得一条命,就该嫁个好男人,我还不知能活到那一日,你嫁给我不过糟踏自己。”   夏晚抿着唇,两只微深的眸子里迅速的积蓄着泪水,闷了半天,小声道:“我不怕做寡妇的,我泼辣着呢,便做了寡妇,也不会受人欺负,更不会主动去乱勾搭人,让你死了也叫人戳脊梁骨儿。”   在镇子上跑了近十年,她就没叫人欺负过,也只是在他面前才低声下气而已。   郭嘉着:“可我若是死,就不想在世上再留个未亡人。”斩钉截铁的,他伸手一拉:“嫁妆已经捆好了,走,我送你回红山坳。”   夏晚一只细腕叫他扯着,从白底红花子的窄袖儿里生生露出一截来,整个人叫郭嘉从椅子上扯了出来,眼看就要撞上他的胸膛,两只手拳在一处,也不说话,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眩然欲泣,就那么凝目望着他。   郭嘉再一拉,她那噙了满眶子的眼泪骨碌碌就滚了下来。   两只微深如清水的亮眸儿,泪水也格外的足,大约也是太难堪,又忙不迭儿的擦着。   慌不择言,她缓缓扬起一只手来,又道:“我真会好好替你守寡的,咱们水乡镇还没有贞洁牌坊,等你死了,我从朝廷给你挣座贞洁牌坊回来。”   一只手比划着,她道:“就那种,刻着咱俩的名字,叫后世人永远永远都能铭记郭嘉和夏晚的那种。”   说着,夏晚仔细看对面男人的脸,他眼里无悲无喜,薄而锋利的唇角就那么微微的抽着。   “走!”他又是轻轻一拉,微微的不耐烦。   夏晚也急了,忽而一个强挣,一把就甩开了郭嘉的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嫁进来了,就没有走的理儿,更何况,我都想好替你守寡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郭嘉好歹也是个秀才,读书人,不好跟这小姑娘动粗,低声道:“我不需要人替我守寡,快快儿的,我背你回红山坳去,叫你爹替你再找个好人家。”   夏晚一直往后退着,怎么看这人眼中也是一丁点的怜惜也没有,心说软的不成来硬的,我既嫁过来,你就赶不走我。   她两只眸子晶晶亮着,忽而柳眉一竖,立刻就成了个凶相:“我知道你为甚不肯娶我,你喜欢田满福家的小寡妇水红儿,你非是不肯要我替你守寡,你是怕你娶了我,水红儿要另嫁他人。”   田满福是对门田兴旺的二儿子,死的早,留下个二十四五岁的寡妇,名叫水红儿,生了一张极为勾人的脸,也是人如其名的风骚妖艳,在这镇子上算是花名在外了。   田兴旺身为田氏一族的族长,平日里行的端坐的正的,想赶那水红儿再嫁吧,她抱着儿子就要寻死,放在家里吧,她整日哭鬼一样嚎个不停。   几年来,把个田兴旺气到几番吐血,拿起棍子欲要抽她一顿吧,她把个遗腹子垫在屁股上,抽也抽不得。   因是对门对户,常常三更半夜的,对门就能清清亮亮传来水红儿打儿子田狗剩,狗剩嚎啕大哭的声音。   用郭千斤的话说,就是小寡妇夜里没男人睡不着,发了春无药可解,又在打儿子煞春劲儿了。   郭嘉原本憋了满满的寒意与冷意,想把小夏晚给吓走,叫她这么一番没头脑的话吓的往后退了两步:“小丫头,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你怎能红口白牙污蔑于郭某,郭某再不济也是个秀才,怎么可能去找邻居家的寡妇!”   夏晚一看自己一言吓住了郭嘉,一把夺过自己的匕首护在胸前,恨恨道:“我有证据,一年前,我就见过你和她前后脚儿的钻高梁林子,田狗剩也曾跟我说过,你们俩家面上不和,私下里可和火着呢。”   郭嘉往后退了两步,宽敞阔朗的大屋子里,一手攥拳欲要往书案上砸,砸到一半又忍了,低声道:“我进高梁地上另有其事,也没想过会碰上那个寡妇。而你,跳河一回欲要嫁我不成,居然私底下还跟踪我?”   夏晚当时还真不是跟踪郭嘉,她只是回家的半路,碰见那水红儿甩着方葱绿色的帕子,摇摇摆摆进了高梁地。   地主家的一亩高梁田,占着半个山皮梁。   夏晚回红山坳,要绕过半个皮梁,所以,她在这一头看见小寡妇摇摇摆摆走进了高梁地,等绕过半片高梁田,就见平日里或者大褂子干干净净,或者白袍子清清爽爽的,地主家的大少爷郭嘉只穿着件叫汗浆过的砖青色裤子,就从那高梁地里走了出来,边走,边还在往头上套件套头小褂子,待套好了褂子,又把砖青色的大褂儿往外一搂,腰带一束,齐齐整整一个刚下过田的样子,绕过皮梁,回家去了。   谁下地种田还要脱的只剩一条裤子?   虽就一回照面,再后来夏晚到了镇子上,留心细看,便见郭嘉在镇子上的时候,水红儿便把自己打扮的格外鲜艳,他要不在,她连脂粉也不搽,黄黄一张脸儿,打孩子都打的格外勤。   若非郭嘉死活要赶走她,夏晚都打算把这事儿烂在心里的。   毕竟水乡镇难得一个秀才,要叫田兴旺知道他和自家小寡妇有一腿,必定啐上门来,要叫老郭家丢个大脸。   夏晚连忙道:“我真的不是有意跟踪你,更何况,男人么,在外有点勾扯很正常。只要你不提走的事儿,这事儿我就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会说起。”   “若我非得你走呢?”   “那我就告诉水乡镇所有的人,说正是因为你水红儿才整日打儿子,把个田狗剩打的哇哇叫,还死活不肯再嫁。”夏晚话似连珠炮儿,随即说道。   郭嘉一手负在身后,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她,眸子里蕴了满满的怒火,仿如坳口傍晚裹着黄沙而来的西北风,显然,他已经快要气疯了。   以夏晚打四五岁就在外跑,历练出来的老道经验来看,年纪大些的男人们喜欢小姑娘,概因他们自己本身就老了,喜欢点青葱鲜活的气息。   但十五六岁才生毛的少年们,血气方刚,在娶妻前都喜欢暗暗勾搭勾搭小寡妇,无它,小寡妇们历过事,有长姐般的包容,也知道小伙子们轻易不会要自己,露水夫妻,彼此恰取所需。   郭嘉表面上一本正经,但毕竟她是亲眼见他钻过林子的。   若非见识过他也有凡人的七情六欲,像他生成这般谪仙似的模样,再兼近几年渐渐冷淡沉雅的性子,便是冲喜,夏晚也觉得自己是亵渎了他。   怕郭嘉要打自己,或者索性在死之前杀了她灭口,夏晚调着脑子里早就想好的话儿,两只俏丽丽的眸子里波光流转着,疾声道:“我发誓,等你死了我绝不乱勾搭人,更不会偷人,只要无事,连咱这大门也不出,安安心心给你守寡,绝不会叫你坟头的黄篙长的比田满福的长。”   关于为何田满福坟头的黄篙比别人的长,这其实是一个典故,也算是个笑话。   男人死了,留个寡妇在世上,非但要叫别的男人睡,睡过寡妇的男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个被埋在地里头的亡夫,路过坟头都要洒两泡尿上去,所以甘州人的笑话儿:瞧见没,谁谁坟头的黄篙三尺长,可见他家寡妇偷的人多。 第8章   当初,郭嘉在戈壁滩上叫风吹日晒,夜霜打着,野狗和狼在身畔嗅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全被吃掉了,他是因为中毒太深,有野狗和狼舔过他身边流过的血水,随即暴毒而亡,剩下的才不敢吃他,留了他一个完整的身体。   那么活下来的人,只要能活着,只要有一口气,郭嘉就决不想再死。   便死,那口气也不会咽的太痛快,只要一口气还能喘上来,就仍要活,决不肯死。   对门子的小寡妇他连看都没有多看过一眼,至于钻高梁林子,那件事儿郭嘉当然可以解释,但他转念一想,不对,我凭啥要跟小夏晚解释?   气的恨不能跳起来翻几个空心跟头,郭嘉抑着想要骂脏话的怒火,心说谁说生死是忠义,谁说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曾经再怎么轰轰烈烈,死后化成一堆黑骨,照样阻不住一个泼皮无赖在你的坟头撒尿。   坟头的黄篙?   他还好好儿在这儿活着,在面前小姑娘的眼里,他已经是坟头一抹黄篙了。   这小夏晚要只是装乖,也不过可爱而已,只要露出凶相来,一点细腰儿,小胸脯鼓的挺挺,白底红花儿的小袄子衬着张圆润润的鹅蛋脸儿,再那双眸子一斜,两眸的凶戾,气的郭嘉恨不能一把压在案台上,照着她的屁股狠狠抽上两巴掌。   有个从过军的爹,家里大多数长工也是郭万担原来手下的士兵,郭嘉虽说天生一幅秀致容貌,内囊是个粗鲁兵痞。   照他此刻的气,恨不能一把就将她推翻在这黑油木的桌案上,欺的她连娘都不认识。   可到底她再露凶相,也不过个比他妹妹还小的小姑娘。   郭嘉暂且忍了恨不能吃了这小姑娘的心,转身便往外走。   要真一进门就把丈夫给气死,虽说从此可以明正言顺守寡,但似乎也不像话。夏晚还想多说一句来着,见郭嘉忽而拨腿便走,也跟着追了出去。   不生病的郭嘉,和正常人没两样儿,他疾疾走到位于大院东侧,东耳房旁的后院儿门上,月光下望着夏晚看了半晌,忽而一个后空翻,直接就翻上了墙。   夏晚叫这人突如其来的跟头吓到差点栽倒在地上,心说娘哎,他不会还是小时候的性子,为了想要吓唬我,准备倒立着来学会狼叫吧?   一念未完,郭嘉再一个后空翻翻过院子,就那么走了,留下夏晚茫然的站在院子里。   月挂中天,繁星如点。   郭嘉一路疾行,沿着月光走到黄河边旷山的一座瓜棚处。   一把推开瓜房的门,一股单身男子们常年不洗澡而闷成的腥臭气息迎面扑来。   这里面只住着两个长工,阿单和阿跌。见自家少爷急吼吼的冲进来,俩人直接就从床上翻了起来,穿衣穿鞋不过一息的功夫,直挺挺立在床前,两手并拢的站着。   郭嘉开门见山问长工阿单:“关西大营什么情况?”   阿单道:“昨夜呼延神助才从长安回来,据说要重新开蚩尤祠,祭祀兵主。”   “我操他呼延神助的大爷……”眉清目秀,面庞白净的大少爷双手负着,薄唇微掀,玉面冷冷,从容不迫往外吐着脏字儿:“你可打问过,他准备怎么祭?”   阿单道:“大约还是拉夏晚姑娘,哦,咱家少奶奶献祭,毕竟国师算过的,说咱们少奶奶是兵主未过门的妻子女魃,把她祭过去,蚩尤就会再度出山。”   “操他大爷的……”   小夏晚那般的容貌身段儿,虽说整天只是个小挎篮儿,却在水乡镇上做生意做的风生水气,等闲不该嫁他个将死之人的。   既呼延神助又想拿她作祭,那她急急慌慌嫁进来冲喜就可以解释了。   她是看如今战局吃紧,也怕自己又要被拉去献祭,为了避免再被封入石棺蒙死的命运,才嫁进他们老郭家,妄图躲避献祭的。   要说如今的战局,就还得从朝局说起。   如今朝分南北,以甘州为界,南属于新朝大魏,而甘州以北的地区,则属于北朝大齐。   金城郡依障黄河天险,如今还在大魏治下,但若金城失,流泄千里,只怕整个关山以北,关外平原都要失。   北齐骑兵迅猛,这些年步步逼近,眼看就要夺取大魏在塞上最大的城市,金城郡。   前些年,关西战事由晋王李燕贞执掌,每当北齐人进攻激烈,无法抵挡时,李燕贞就会向天召上古兵主蚩尤前来助战。   蚩尤是黄帝时候的一代战神,传言其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炎黄二帝联合起来都打不赢他,最后是黄帝召天神助力,才能将其降伏。   且不论那是不是真的兵主蚩尤,总之,只要李燕贞向北燃起烽烟,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有一位戴着鬼头青面具,穿着一身明光铠甲,手提千斤巨斧的将军从不经意间杀出,扭转战局。   半年前晋王李燕贞因故被召回了长安,呼延神助接管了整个关西兵事,任总提督。有一回北齐兵来犯凶猛,他也照猫画虎,学着李燕贞一样向北燃起烽烟,便静待兵主蚩尤前来,结果当然是闹了个笑话。   兵主蚩尤非但没有前来,北边还杀出一支埋伏军来,杀的呼延神助措手不及,大败而归。   从此之后,曾经助关西军阻挡北齐人进攻的战神蚩尤就再也没有降临过甘州战场。   三年前有一阵子,蚩尤战神不肯相助大齐战事,关西大营起祭坛问天,结果,道士说,距关西大营不远,十里外红山坳的小夏晚是蚩尤神的未婚妻女魃,只有拉她献祭,蚩尤就会再度出山。   这种所谓的献祭,是把夏晚密封于棺材之中,等她呼吸尽所有的空气,慢慢因石棺中空气稀少而闷死。   不过那一回,就在夏晚将要被闷死的时候,郭嘉推翻石棺盖,把她给救出来了。   当然,自那之后,蚩尤身披铠甲,再度出山,又开始在关西战场活动,帮助大魏朝廷作战。   这阵子蚩尤神不肯再出战,关西军败的一塌糊涂。呼延神助做为提督,不说加强训练士兵,建造防御工事好好备战,居然又准备搞活人献祭一事。   当初小夏晚被他从石棺里拖出来时那遍身血淋淋的样子,只要回想起来,郭嘉依旧后背森森发寒。   一觉睡了八天,睁开眼便是麻烦,管还是不管?   “操他大爷的……”郭嘉轻轻吐了一句。   夏晚也未在西厢睡,郭嘉都走了,她也不好去睡他的炕,寻到东厢,跟婆婆吴氏两个睡了。   次日一早,于鸟儿鸣喳喳的声音中醒来,便听见院子里哗啦哗啦的扫地声。   夏晚翻身起来一看,镇子上几个做短工的妇人们已经来了,她们倒是有条不紊,扫地的扫地,喂牲口的喂牲口,烧汤的烧汤,已经干了个热火朝天。   见吴氏还睡的香沉,夏晚悄悄自床上溜了下来,套好衣服便进了厨房,寻到个自己认识的,笑嘻嘻叫了声王大娘。   太阳底下没什么新鲜事儿,这些短工婆子们也知道夏晚是嫁进来冲喜的,结果一冲,郭万担家大少爷还真就醒了,王大娘别的不说,竖起大拇指来:“果真夏晚是个小福星,一嫁过来,地主家的少爷就醒了,可见冲喜冲喜,是真有的。”   夏晚抿唇笑了笑,悄声问这王大娘:“你可知道郭嘉在那一块田里头,一会儿我替他送饭去。”   王大娘道:“大少爷多好的孩子,昨儿还病的在炕上躺着呢,一醒来就下地了。我早晨回来的时候,见他在瓜田里揭瓦盖儿,正好,你替他把饭送过去。” 第9章   老郭家俩兄弟,是一道大门进来分做两户的两家子人。   出了郭万担的家,隔壁就是郭千斤家。   郭万担家这一侧,两株大牡丹树结着怒艳的苞蕾,眼看便要开花。   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磨成锋亮的镰刀、剪子、锄头、铁叉等物,一排排整整齐齐,望过去像一排排整装待发,随时奔赴战场的战士一样。   而另一侧的郭千斤家门前,泔水横流,墙上挂着两只朽了的破箩筐子,谁勤快谁懒惰,谁富有谁寒仓,一目了然。   恰夏晚提着早饭走出来,隔壁也走出个人来,是个年约六旬的老太太,一头白发,精精瘦瘦,手里端着盆子猪食,站在院门上冷冷看了夏晚半晌,冷哼一声道:“这就是万担替我的六畜从红山坳买来的丫头?”   这是郭万担的老娘,人送诨名串串娘,概因她是个格外闲不住的老太太,整日在镇子上都是东串西串的,她家郭千斤虽说人不成,但享有齐人之福,娶得两房妻室,彼此以姐妹相称,也是水乡镇一大奇事。   夏原来在镇子上没少受过这老太太的欺负,不过如今是祖母了,也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她笑着叫了声:“奶奶。”   老太太白了夏晚一眼,端着盆子鸡食咕咕咕的去喂鸡了。   春风拂面,新柳吐绒,正是最好的春三月,沿一条大道出了水乡镇热闹的大街,一直往黄河边走,远看是高于镇子将近一丈高的黄河悬提,近看,便是一望无际,平展到叫人舒心的,五百亩细沙瓜田。   水乡镇三面环山,黄河经流,千百年黄河日积月累,形成了这五百亩细沙田。   郭万担是外来户,是个卸甲归田的老兵,到水乡镇之后,渐渐将这些瓜田全买到了自己名下,如今,整片儿的瓜田就全是他家的。   这些瓜田里专种各类甜瓜,各式各样的品种,像白玉兰,黄河蜜,香妃瓜,河套蜜等等,一到七八月间,甜瓜酡香诱人,香到金城郡的人都蓦名前来,趁着羊皮筏子,一筏子一筏子买他的甜瓜。   如今瓜苗还是小秧子,因怕落霜,夜里都要用瓦片将其遮盖起来,等到次日一早太阳出来,才会揭开。   此时于太阳下望过去,平坦的沙地上一只只叫沙圈围涌着的瓜苗子笔直排列,可以瞧得见郭嘉一身短衫,就在瓜田里,一步一只,正在揭昨夜盖在瓜苗上的瓦片。   夏晚还在镇子上做小买卖的时候,每每三月间,傍晚总是磨磨蹭蹭不肯回家,要悄悄儿跑到瓜田边,躲在抱臂粗的大柳树后面,看郭嘉往瓜苗上盖瓦片子。   他干粗活的时候,总是一件砖青色的大褂子,束腰,绑腿,外加一双麂皮软靴。两条腿叫那软皮面的靴子衬着,格外的修长。   分明对着一地的瓜秧子,手里捏的也不过瓦片子,可他白肤净面,发扎马尾,唇角歪噙着侧眸将那一枚枚的瓦片飞出去,例无虚发,稳稳的罩上一颗颗柔嫩嫩的瓜秧儿,瞧着比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还得意。   为着这个,水乡镇的人总是夸赞郭嘉,说他若是从军,必定是个例无虚发的好弓箭手,可惜了的,身在边关,他不肯从军去建功立业,偏偏要去十年寒窗的读书,要考一个功名回来。   郭嘉其实很少在水乡镇的,一年多大半时间都在金城郡。   但只要一回来就会下地翻瓜秧儿,锄杂草,给花授粉,伺候这些瓜秧子,看这些瓜苗子拙壮成长,渐渐胀圆的各类西瓜,甜瓜,香瓜满地滚。   他清瘦瘦的身影于湛蓝的天宇下格外修长,弯腰再抬头,一枚又一枚的翻着瓦片儿。   夏晚远远看了半晌,傻笑了半晌,于那田梗畔儿上脆生生喊了一声:“郭嘉,吃早饭啦!”   郭嘉回头,见夏晚还是昨日那件白面红底的小袄儿,提着只粗瓷瓦罐儿,挎着只小篮子,于田梗间往来走着,鹅蛋似的小脸儿笑的那叫一个欢实。   他也不说话,转身到池塘边洗了手,拍打干净身子,就坐到了瓜房前的凉榻上。   这五百亩瓜田中央,隔着一段儿,就会有那么一座瓜房,房前搭着稻草檐儿,设着老油木打成,铺着竹席的凉榻。在田里劳作上半日,坐在平展舒适的凉榻上歇息,喝汤吃干粮,望着四野那一排排整齐无比的瓜苗儿,端地是心情畅快无比。   见夏晚笑盈盈递了汤来,郭嘉伸手端了过来。伸筷子一搅,里面卧只整整三只荷包蛋,她两眸含笑,立刻又捧了饼子过来,甜甜声儿道:“吃吧,我替你干活儿去。”   郭嘉还等着这小丫头给自己坦白从宽了,其实照他的性子,只要她哭上两声,说句自己也是逼不得已,求他照料照料自己,郭嘉心一软也会帮忙的。   可她显然没有那个意思,站在凉榻前跺了跺脚,挽起袖管子再挽起裤管子,露出白生生细藕似的胳膊腿儿来,这就准备要下瓜田帮他去翻瓦片儿了。   郭嘉轻轻搁下碗,叫了声夏晚姑娘,便听远处一人叫道:“少爷,少爷,不好啦,红山坳来人啦。”   夏晚见是郭万担家一个长工,叫郭七的,高声问道:“七哥,来的是谁?”   郭七见是新妇,摸了把脑袋道:“哎哟,我的少奶奶,除了夏家老泰山还能有谁,他还不止一个人,是带着一帮子兵来的。”   夏晚脑子一懵,心说果真,好日子才过了半天,夏黄书那王八蛋就阴魂不散的追来了。既是兵,那就真是呼延神助,看来边关战事吃紧,他是真的想起我来了。   她也是早就想好的,在瓜田里追了几步,一把拉起郭嘉的手便往那瓜房里跑。   瓜房窄小,里面自然是通铺,夏晚死拽硬拽着把个郭嘉拉进去,再一把关上门,两手攀上他格外高瘦的肩膀,心跳的打鼓似的,忽的跃起来便是一吻。   外面的郭七还在瓜田里愣着,嘴巴张到能塞下一个鸡蛋,就那么一直的站着。   忽见另有个长工田五走过来,闷头闷脑直冲冲儿的,似乎是想去推那间瓜棚的门,哎哟一声道:“哥,我肚子疼,要不,你带我去出个恭吧。”   田五手里一只灰草铲子正在锄杂草,不甚锋利了,正准备进瓜房拿块磨刀石,出来就着池塘边的水磨刀,瞪了郭七一眼道:“脑壳有病,吃我能代你,喝我能代你,出恭也能代?”   一把将门推开,田五恰就看到郭嘉靠门站着,瘦俏俏的,昨天郭万担才大张旗鼓从红山坳娶来冲喜的夏晚姑娘纵身一跃,两只细软软的手臂水蛇一般环着,正在亲自家少爷的嘴。   他脸红了一红,咳了两声,又将门拉上,转身闷头就走:“老七,走,我带你出恭去。”   郭嘉两手微张,僵直直站在原地,望着面前的小夏晚。   圆润润的鸭蛋脸儿,两只明睐眨巴着,带着点怯和羞,更多的是忐忑,她凑上了亲了一口,见他无动于衷,于是踮起脚,极费力的,软嫩嫩热乎乎的唇又往他唇上贴着。   这是郭嘉第一次叫姑娘吻,也是他头一回吻姑娘,属于豆蔻佳年的,小姑娘软嫩嫩的唇,微香的触感,叫他忽而想起昨天醒来时的样子来。   被脱干净的衣服,解开裤绳的亵裤。   郭嘉愣了半晌,忽而一把捏上夏晚的手腕,将她拉成个踮脚而立的姿势:“昨天我醒来的时候,裤子是湿的。”   ……   “田兴旺不是说,小夏晚在拉着个死人洞房。”郭嘉极为难堪的,挤出这段话来,咬牙道:“夏晚姑娘,你当时是在强行于我成事。”说着,他额头又低了几分,眉头几乎要抵在夏晚额头上。   夏晚毕竟小,没听懂他的意思,解释道:“不过是我替你擦身的时候,裤子上沾了些水而已。”   郭嘉洗过那又粘又腻的东西,又怎会信夏晚的解释,他本就握着夏晚的右手,再一把将她的左手也拉起来,一转身将她压在门上,嗓间是格外压抑着的粗喘:“你用的这只手,还是这只手?”   夏晚想了半天,缓缓摇了摇右手。   她意思是自己是用右手替他揩的身,但在郭嘉的理解,夏晚是用那只右手,那个的他。   闭了闭眼,他脸色忽而潮红,瞬间又变的惨白,终于又挤出三个字来:“辛苦你了。”   他拉开门,转身便要走。   夏晚捂着肚子哎哟一声便拽住了郭嘉的手,慌不择言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无甚羞的。我爹那个人,有名的出尔反尔,嘴里从没一句真话的,既他来了,只怕咱们的婚事要起变。   郭嘉,这瓜房里是个好地方,要不咱就……把房圆了吧。”   假三急的郭七和田五俩就在凉榻边上探头探脑,见门被拉开,自家大少爷面色惨白立在门上。   俩人连蹦带蹿的,一起往凉榻下躲着,腿还在外头,脑袋撞到了一处,疼的咬牙直叫。   郭嘉忽而一把关上门,回头贴着夏晚的耳朵,一把拉过她的手腕:“你不止用过手,你还用过别的,你早知呼延神助会想起你来,要拉你去蚩尤祠献祭,于是强行拉着我洞房,好消了自己手上这枚朱砂痣,是不是?”   怪不得他醒来的时候,不止自己衣衫散乱,她的衣带也是开的。他起的慌乱,也不知道她当时是否穿着裤子,要是当时她也和他一样干净,那等于什么?   忽而环抱着自己的身子,脸色如同灰死。   夏晚叫他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了一跳,看他面色惨白,身子像片树叶似的抖着,不停的劝道:“咱们既是夫妻,便洞房也没什么,你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咱慢慢说,好不好?”   郭嘉不止生气,简直绝望。   当初在晕厥的时候不肯叫母亲替自己擦拭身体,就是因为,身为一个男人,昏过去人事不知的任人摆布已经够羞耻的了,他讨厌别人碰他的身子,讨厌自己像尊尸体一样麻木,不能受自己控制,叫人翻来翻去。   谁知这小丫头胆子大到居然真的就,拉着他差点就同房了。   郭嘉都已经打算好好跟着丫头商量商量,该怎么解她目前的急了,谁知她差点就强了他。   外面的郭七和田五两个忽而就爆出一阵笑,皆是昂着脖了笑的喘不过气来。在湛蓝天宇下一望无际的瓜田里,俩人边跑边笑,忽而觉得脑袋一疼,一人头上一枚瓦,全扑倒在地上,几乎被少爷飞过来的瓦片儿给砸晕过去。   郭嘉道:“小夏晚你且看着,你且看我替你逼退呼延神助,若是不能……”   夏晚眸子猛然一亮,两眼的笑看着他。这叫郭嘉越发的绝望,愤怒,羞耻。   他一件砖青褂子气的簌簌直抖,忽而道:“若是不能,等我再厥过去,任你强/暴。” 第10章   郭万担家两进大门的内外,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有姓田的,也有姓郭的,还有兜售瓜子儿烟叶子,青葱水萝卜的,端地是热闹无比。   人群之中,对门田满福的遗腹子,水红儿的儿子田狗剩忽而大声喊道:“快看快看,郭六畜来喽。”   众人回头一看,果真是地主家的大儿子郭六畜,后面还跟着他昨日才娶回来冲喜的新妇。   夏晚虽说年龄小,但身材细盈盈的高,穿着件包臀小布衫儿,身姿格外轻跃灵巧,至于那张脸蛋儿,套句乡下人的俗话说,就是白瞎了一张标致又勾人的小脸蛋儿,小姐身子丫环命,没个好命好爹娘,活该受苦的命。   郭嘉虽说也是平常孩子们穿的青褂子,但他脚上那双上等的麂皮皮靴,便揣着银子也买不来。所以人们常说,地主家的家业不在身上显摆,而在脚下稳稳的踏着。   地主家的病儿子,因为小夏晚的冲喜一下子就站起来了,如今水乡镇好几个痨病汉子,都在央着爹娘给自己买房媳妇回来冲喜呢。   小儿无忌,田狗剩留着茶壶盖儿,正是牙褪了一半,七岁八岁狗都嫌的时候,尖声叫着:“小夏晚和郭六畜洞房喽,小夏晚和郭六畜洞房喽。”   夏晚心说还没洞呢,瞧如今郭嘉的样子,想洞房怕是不容易。   但她打小儿在街上跑,整个水乡镇也无人怕她。便她转过脸来再凶,田狗剩也不怕,反而叫了个欢:“凶丫头红脸喽,凶丫头红脸喽。”   看客皆是些粗汉粗妇,自然是轰堂而笑。   正在往前走的郭嘉忽而止步,一把揪住那田狗剩脖窝后面一嘬辫成条细溜溜的毛儿,低声道:“给你夏晚姐姐道歉,说声对不起,再说声我田狗剩往后再也不敢了,否则,我就揪掉你这嘬子毛。”   那是一嘬子胎毛,打这孩子生下来就留的,水乡镇的孩子都有这种习惯,孩子在十二岁之前全都剔发,但会在颈窝处留一串胎毛,俗称慧根,据说只有留着它,读书才会有出息。   小狗剩低声道:“我大伯说你是个痨病,我咒你明日就死。”   郭嘉笑了笑,忽而鼻息一声嗤,手略一用劲,真的就把田狗剩那嘬子慧根给揪掉了,挽在手中扬了扬,丢在田狗剩脑门儿上,再牵过夏晚,转身进了自家院子。   田狗剩一摸脖窝里一把血,再揪着串子稀溜溜的毛,哇的一声哭,转身便跑着回家告状去了。   隔壁的老太太串串娘,郭嘉二叔母何氏,三叔母齐氏三个就挤在二房的门口看着,郭千斤和儿子郭银俩个站在一处,袖着手,找了个最好的位置,也在那儿看着。   郭家大院里,正房檐廊下,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   右边的贼眉鼠眼,躬肩缩腰,一幅猥琐形样,那是夏晚的老爹夏黄书,夏晚远远瞧见他便是刀子似的一眼剜过去。   左边一位,乌金包牛皮的蹀躞腰带,麂皮长靴,本黑色金线绣着忍冬纹的袍子,俊面光洁,浓眉弯弯,两目淡褐,俊美的面庞上蒙着一股子天生的慈爱。   但夏晚怕极了这个人的慈爱和笑。   他就是呼延神助,当年亲手替夏晚裹锦缎,把她抱进石棺之中,献祭给战神蚩尤的关西提督。   人送其外号玉面阎罗,并不是因其在关西的战功,而是因为他长的俊美,面目慈和,但为人实在阴损无比的原因。   还不等夏晚进门,他已经两步跃下了台阶,沙声道:“晚晚,好久不见。”   说着,他递过一双红绣鞋来,这是夏晚老娘孙氏衲的,赶着要在她出嫁时给她添嫁妆,谁知前儿没做完,就没来得及装箱子,也不知怎的就到了呼延神助手里。   毕竟是亲娘做的鞋子,夏晚一伸手,接过了那双鞋。   她白面红碎花儿的袄子有点小了,袖子紧窄,一伸手,便露出腕口那枚守宫砂来。   呼延神助有一瞬间的呼息凝滞,那还是他亲手种在这小丫头胳膊上的,它还在,证明他来的够及时,这小丫头还清白着呢。   虽说郭嘉身子有病,大约也圆不得房,但郭万担和他一样皆是鲜卑人,老鲜卑人血统混乱,妻后母,报寡嫂也不过寻常事,谁知道为了郭嘉有个后,他会不会自己上,或者让两个小的糟蹋了夏晚。   想到这里,呼延神助又是一笑。   看见呼延神助,夏晚便要想起被压在石棺之中,用背拱,用手推,用头往起来顶,险些顶断脖子,妄图要顶开石棺的棺盖,最后累到奄奄一息,两只手抓的血淋淋又突不出去,任凭自己渐渐窒息的绝望。   幸好郭嘉一直牵着她的手,夏晚才不致于软脚晕过去。   夏黄书也从台阶上跳了下来,笑道:“大喜呀晚儿,战神在石棺上刻字,亲自唤你前去,当初人总说你是女魃娘娘,爹还不信,谁知如今战神亲自相召,爹总算是信了,往后,爹也得叫你一声女魃娘娘。”   夏晚的手格外冰凉,结舌半晌,眶里噙着泪:“爹,您上一回卖女儿卖了一千两银子,当时您就说自己从此之后吃喝不愁,只需要躺在炕上等着人喂着吃就行,可不过半年,您就没钱了,赌债都是女儿帮您还的。   这一回您卖了女儿五十两银子,难道不过一夜您就花完了?又打算再卖一回?”   夏黄书从腰间解下只褡裢来展开,一只十两的元宝,总共五只,他原封不动丢在郭万担家院子里,笑道:“五十两,原数不动奉还,我的女儿不嫁给老郭家的痨病儿子,我要带走她。”   夏晚紧攥着郭嘉的手,眼看老爹步步逼近,便缓缓往郭嘉身后缩着,她是打死都不肯再回红山坳。   郭嘉一只手格外有力的回握着夏晚的手,低低说了声:“有我。”   他上前,拱拳问呼延神助:“提督大人,但不知您所为何事而来?”   呼延神助一伸手,立刻有人捧过一张拓图来。   所谓拓图,便是在石碑或者雕有纹字的壁板上,涂以牛胆汁,石墨等兑成的颜料,然后用宣纸将它上面的字或者形样拓下来,然后成图。   这是一幅非常大的拓图,上面拓着两行青绿色的大字,端地是书的龙飞凤舞,刚劲非常:别后三年望相见,人生几度三年别。   黑袍上金丝熠熠,呼延神助一步步走近夏晚,于正午的阳光下,两目温温扫视着她,柔声道:“当年北齐大军兵临金城关,金城关眼看要失,夏晚姑娘以女魃娘娘之身,欲平战神怒火,消解他的思念,引他从天下降对抗北齐铁骑,这是咱们整个关西人都知道的英勇事迹。”   夏晚亦在看他,心说,鬼话而已。   她当时也不知叫这厮喂了什么迷药,身体发软,口齿涎涎,签字画押的时候,她在不停的哭,求他放了自己,放自己回水乡镇,这呼延神助将她搂在怀,细声的安慰着,骗她相信自己是上古女神女魃转世,自愿上天,平息战神蚩尤的怒火,连那朱砂都是他压着她的手摁的。   那时候,她心里只有四个字:装神弄鬼。   夏晚干干脆脆,拉过郭嘉的手道:“如今我已经嫁人了,也圆房了,让你家那死鬼蚩尤忘了我吧。”   呼延神助笑着,转而去看外面看热闹的人们,抱拳道:“诸位父老乡亲,半个月前本提督率兵与北齐在龙耆城外一战,惨败而归,非是本提督带兵不力,而是因为,兵主蚩尤穿着明光铠甲,骑着青骓,手持青铜斧,降于北齐,率兵来杀,杀到我们大魏将士措手不及。”   ……   “后来,我们遣探子至大齐境内,才知大齐也修了蚩尤祠,而且每隔一个月,便寻一位相貌绝美,才及金钗豆蔻的少女做祭,只求战神能因这些貌美少女而忘了女魃娘娘,正是因此,蚩尤才会转而投靠北齐一派。”   呼延神助话音一落,人群中顿时起了哄闹,有人道:金城关失,那咱们水乡镇也保不住了。   又有人道:冬麦苗儿才返绿,徜若叫北齐骑兵一踩,这一年的口粮可就全完了,这日子可咋过哟。   渐渐儿的,人声如沸:既兵主想要夏晚,就把她洗干净了送过去多好?舍她一个,保咱们水乡镇,保咱们整个甘州,我们都有孩子,都有亲人,夏晚不过一个孤女,虽说死了,可她是战神的正妻,战神睡了北齐那么多漂亮姑娘,仍还忘不了她,可见她在战神心中的地位。   ……   呼延神助再回头,两眸和煦盯着夏晚:“吾自认领战不力,但兵主于石棺上刻字,唤你前去,可见他三年前放你,不过是想等你长大而已。   三年之后望相见,人生几度三年别,夏晚姑娘,兵主乃是你累生累世的爱人,如此深情诗意的相邀,你又怎能不去慰籍于他?”   夏黄书亦道:“可不是嘛晚儿,你是兵主的人,人家兵主放你回家让你息养长大,如今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这一回,你非去不可。”   夏晚觉得攥着自己手的,郭嘉的手格外有力,捏到她指骨挤在一处,生生儿的疼。他显然也很激动,不过是强撑着而已,薄唇凝成一道缝子,紧紧盯着对面的呼延神助。   他不过个细瘦高挑的少年,呼延神助虽矮他半头,身材精硕,气宇轩昂,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俩人对视,青葱少年对着苍山老雕一般。   “晚晚,你先进西屋坐着去。”郭嘉忽而松手,柔声说道。 第11章   因为是傍晚从瓜田里捡回去的,所以夏黄书便给她取了个晚字,在家时,孙氏都是叫她尕娃。   晚晚二字,还是当初呼延神助叫过的,夏晚听了便头皮发麻,但这两个字从郭嘉嘴里出来,格外的温柔细腻,却是叫原就给呼延神助吓到两腿发软站都站不住的夏晚给了莫名的助力,她觉得自己的腿能走了。   夏晚一步三回头,时时回头,都见郭嘉站在原来的位置,青砖色的短衫,紧束的腰线格外有些纤韧。   他看起来那么瘦,身子还有病,怎么对抗关西大营的提督总兵啊。   她转身进了西屋,吴氏一双细软软的热手随即揽了过来,柔声道:“别怕,六畜和那提督认识,只要说一句,这事儿就会过去的。”   夏晚没有吴氏那般的乐观,望着院子里的郭嘉,心说阿弥陀佛天神保佑,他只要此刻不厥过去晕在当院,我就万事大吉了。   “我公公呢?”夏晚又问吴氏:“他不是当过兵的么,怎的也不出来帮郭嘉挡一挡?”   吴氏看样子是又犯疯病了,痴兮兮的笑着:“地主家那有闲的时候啊,他在后院拿把大斧子劈柴了。”   夏晚心说这可好,关西大营的提督都杀上门了,老公公居然还不忘劈柴,他如此勤劳,不做地主谁还能做地主,可大事怕是指望不上了。   她一踮脚,从书架上取了把腰刀下来,柔声道:“娘,您到炕上去躺会儿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若呼延神助敢硬来,要从郭家抢走她,夏晚拼死,便死在这间屋子里,也绝不会跟他走。   如此想着,她腰刀都摁到脖子上了,便见郭嘉忽而抬步,朝着那幅拓画走了过去。   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上自己青茬点点的下颌,扭头颇为玩味的看了呼延神助一眼,忽而仰脚过头,一脚下来,就把那幅拓画踹成了两半。   撕拉拉的扯纸声,两边廊下的士兵们齐齐拔刀,整个儿就围了过来。   呼延神助也气懵了:“郭六畜,你疯了,这可是兵主蚩尤的亲笔。”   郭嘉回过头来,瘦瘦的身材,背似把利剑一般挺直,声音格外的低:“大师哥,当初你拿夏晚做人头献祭,我报到师父那里,师父曾说,呼延神助那个含鸟猢狲,是我师门之耻,天下最腌瓒的婆娘都不如,他若再敢拿活人献祭,就是丧尽天良,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玄真派弟子,捉住了就往你的头上撒尿吐痰,一人一口糊了你,也不能消他之怒。”   骂一句,走近一步,这穿着麂皮长靴的,地主家清清秀秀的大少爷骂起脏话来,唇角微翘,一口长安官话,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脏话从他嘴里出来,不叫人觉得反感厌恶,反而格外的好听。   在场无人闻之不变色,呼延神助唇角直抽搐,亏得忍功好,但那笑就跟画上去的一样勉强。   郭嘉之所以叫呼延神助为师兄,是因为他们曾共同拜师于一个门派,一个师父。   那是位于昆仑山上的玄真派,道号浮屠子的老师尊。   不过,呼延神助是自幼长于门下,得浮屠子亲身传授武艺的大师兄,而郭嘉则是浮屠子云游到水乡镇时,觉得郭万担的瓜格外甜,为了换两只瓜吃,胡乱点来的关门弟子而已。   浮屠子喜吃瓜,有一阵子便住在老郭家,从春到夏再到秋,从西瓜吃到黄河蜜再吃到白玉兰,吃瓜之余,指点郭嘉一点强身健体之术,也不过三脚猫的功夫,因为招式简单易学,水乡私塾的于夫子后来还把这些招式推广到了私塾,私塾里的学生们上课之前,人人都要比划两招。   所以虽师出同门,呼延神助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个名不正言不顺拿甜瓜换排位的关门师弟。   他道:“师父已死,追究不得我。更何况国家有难,男儿上阵杀敌,浴血疆场,身为女子,既战神有召,夏晚就该赴棺而祭,请战神重新归降我大魏。”   郭嘉抱拳道:“远在长安的皇上他老人家曾说过,大魏朝中,凡任何人,无事不得擅闯民宅,这是我郭家的宅子,我不欢迎你,现在请你滚出去。”   当今大魏皇帝,开国之君李延极确实说过这话,甚至于,这是大魏建朝之初,为了安抚民心,写在法典中的律法。   百姓非得犯法,无论衙兵府兵,还是边关之兵,那一路的兵都不可以轻易扰民居。   当然,呼延神助远赴长安,把拓画,以及战况汇报上去之后,皇帝所批的批语也是:须彼女自愿方可行事,否则就不可行。   那意思当然是,必须夏晚自愿躺进石棺里头,只要她不愿意,就不能强迫她。   上有硬谕,下有软对,只要能把夏晚抓到手,呼延神助自然有哄她点头的方法,可谁知他不过回京述职复命,才短短半个月,原本在水乡镇像个野孩子一样乱跑的夏晚就嫁进了郭万担家。   抢不能抢,要想哄出去吧,小师弟毕竟是个秀才,不识字的百姓好哄,他这样的秀才可不好哄。   虽人们常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兵也怕秀才,毕竟他们死鸭子嘴硬,而如今皇朝初定,皇上又特别的看中秀才。   呼延神助咬了咬牙,道:“晚晚,毕竟战神是你前世的夫君,他会一直思念你,我等你想通的那一天。”   郭嘉随即冷笑:“大师哥,你若生了病,头疼脑热,会做什么?到山神庙里祭张纸,然后烧了冲水吃?”   呼延神助未语。   夏黄书抢上一步道:“那个不管用,还是煎两幅药来吃的管用。”   郭嘉指着老丈人道:“这不就得了。连这赌徒都知道,人生了病要煎药来吃。对症下药,你们关西兵打不赢仗,拜鬼祭神,等鬼神来帮,不如好好操练兵事,这跟咱们生了病不能到山神庙里吃纸符,要煎水吃药是一个道理。”   外面的百姓们听了,也发现似乎恰是这么个道理,纷纷点头道:“是哦是哦,寄希望于小夏晚,倒不如多操练操练你们的兵呢。毕竟鬼神也只是个运气,敌军来了,还是得你们当兵的真枪实刀去挡哦。”   呼延神助闭眼默了半晌,扬手道:“撤!”   窗子里的夏晚犹还一幅不可置信的样子,没想到就这样,关西兵真的就退了。   待关西兵一撤,吴氏亲自提着扫帚,把那撕成碎片的拓画给扫了出去,扫到门外还狠踩了几脚,以示愤怒。   家里出了这样的乱子,郭万担面不改色,稳如泰山,扛上犁,架上牛,居然吆喝着长工们上北坡上的旱地,又去种谷子和粟了。   门帘轻响,是郭嘉进来了。   夏晚见他坐到了书桌前的太师椅上,顺顺儿从门后面取过双百层底的布鞋来,就打算要替他换。   郭嘉手里端着只浅口小瓷碗儿,勾手从书架上拎了只青瓷质的圆肚小瓷罐儿下来,一只勺子伸进去,蜂蜜还未挖出来,便觉脚上一凉,低头一看,夏晚屈膝于地,正在极艰难的,准备抱脱掉他的麂皮软靴,大约是准备要替他换鞋。   他虽生在地主家,打小儿在老爹带兵一般的督教下,连亵裤都是自己洗的,还未叫人替自己换过鞋子,下意识一缩脚,想要挣开,夏晚顺势拉下靴子,已经将他一只脚塞进了布鞋之中。   再换一只,夏晚拍着手站了起来,将两只靴子拿到门外仔仔细细拍打过,这才替他放在鞋架上,洗过手,走了过来。   郭嘉起身,把夏晚压在椅子上,将只勺子递给她。   夏晚接过勺子,又见郭嘉推了只碗过来。   面前是一碗一整只,拳头大的黑梨,剥掉黑皮,只剩淡黄色,软囊囊的梨肉,在淡褐色的梨汁里浮游着。   黑梨俗称软儿,虽说塞上处处都有,但无一处能有水乡镇这般大的。软儿要在头一年十月落霜后才摘下来储藏,深冬食之最佳,治咳嗽,化痰淤,是塞上人家家家门前都要植着几株的老梨种。   塞上虽寒,到如今四处冰都化了,各家的软儿当然也都吃完了。不说软儿,青黄不接的三四月,整个塞上也没有任何可以食用的水果。   不呈想郭嘉居然会端来这东西,夏晚转头扫了一眼,便见郭嘉还是那件砖青色的褂子,负手站在自己身后,眉冷目肃,薄而略苍白的唇紧成一道缝,瞧着是个正在压抑恼怒的样子。   她连忙站了起来,也不敢吃那梨。   毕竟方才在瓜田里,她强行要拉着郭嘉在瓜房里洞房,差些气死了他。没想到真的逼退了呼延神助,夏晚觉得,郭嘉这会子该送自己回红山坳了。   郭嘉手摁上夏晚的肩膀,低声道:“吃了它。”   他等夏晚开始吃梨了,便转身进卧室,去换衣服了。   里外两间房并没有门,夏晚微够着脖子,便可以看到郭嘉的半个背影。   虽说身子有病,身上也没有格外的余肉,但他露在外的那只臂膀格外紧实,紧实到与他清秀白净的脸不成正比。   郭嘉忽而扬臂,要往身上套件汗衫子,两臂鼓垒起来的肌肉上青筋爆胀,虽未肋到脖了,夏晚已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这是打算换掉下地干活时穿的那件脏衣服,换件干净的,再送她回红山坳?   夏晚觉得这颇有点儿,像送犯人上刑场一样,喂她吃点儿好的,再送她上路的感觉。 第12章   恰此时郭嘉回头,削瘦容长,仿如雕刻而成的脸,配着那鼓成两块,宛如劲峦般的臂膀,交映之下竟是奇异的骇人。   夏晚立刻收回目光,匆匆舀了两口梨水,颤颤哒哒往嘴里送着。   她忽而觉得,献祭于蚩尤,是闷热,困顿,绝望而死。而跟郭嘉圆房,大约是叫他清秀面皮下这格外怪异的身子给骇死。   可她宁可叫郭嘉吓死,也不想去被献祭给蚩尤。   虽说眼前的急解了,可等回到红山坳,夏黄书会不会再一回卖了她?   毕竟夏黄书那么贪图银子,显然这一回他又收了呼延神助很多钱,大概还不止一千两,只要回红山坳,人不知鬼不觉得的,夏黄书肯定又会把她卖给呼延神助。   郭嘉说的没错,生了病要煎药吃药才管用,但大多数人,并不是舍不得银子抓不起药,很多时候除了吃药,还喜欢烧两张符纸一并煎了吃。   两手一起抓,总有一样管用的嘛。   她如今可是关西兵的符纸,他们再拉她去祭,也许只是悄悄儿的祭,神不知鬼不觉得,到时候她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怎么办?   夏晚小脑瓜子不停的转着,便是在想,徜若这时候郭嘉想要一把推开她,她该怎么厚着脸皮留下来。   郭嘉另换了件砖青色的大褂子,拎着件旧的走了出来,虽还未至跟前,夏晚已觉背后两道凉嗖嗖的目光正盯着她的背。   格外不自然的,她依旧在拿勺子舀那碗黑梨,尽量不敢发出声儿来。   正午的日光洒照在他格外冷白的脸上,便是一股淡淡的寒气。青褂子遮住了他那两截鼓胀贲张的臂膀,此刻的他文秀,内敛,白净斯文,看起来仍是一股弱不禁风的样子。   只等到夏晚吃完了那碗梨,他推开窗子,便将梨碗放到了窗子上。   再一跃,他便跃上了桌案,蘸水,磨墨,润笔,一气呵成。将纸笔递了过来。   “可会写字,书几个字来我看看?”   夏晚接过笔来,轻轻啊了一声,见郭嘉冷冷的目光盯着,从脑子里搜寻了半天,划了一横。   郭嘉无悲无喜的盯着,不得已,咬着点子红唇,夏晚又划了两痕。   写到三的时候,见夏晚笔点在纸上,久久不能下笔,郭嘉心猜她心中的四,大概是在三下面再加一横,那五,肯定就是在四横下面再加一横,依次类推了。   不呈想她又写出个四来,一排歪歪扭扭过去,从一到十,这大约是她肚子里唯有的墨汁儿了。   郭嘉手臂伸了过来,自己在纸上书了个九字,语调极富耐心:“九又称肱,臂,便是人的手臂,瞧见否,要记得,它是人的手臂,照着手臂的走势而写,才会优美。”   他横臂,叫褂子包裹着的那只手臂就横在夏晚面前,褂子裹着倒是清清瘦瘦,隐而淡淡的桃花香,是从果园子里那桃树上染得的,砖青色的袖子裹着,全然看不出那肌肉贲张的劲壮蟒臂来。   夏晚脸一红,心说他这莫不是不想赶我走了,居然好端端儿的教我识字又读书,他到底存的是个什么心?   想探一探郭嘉究竟是怎么想的,夏晚故作挣扎,丢了笔道:“天也不早了,那两箱子烂棉花我自己也拎的动,要不,我此刻就走吧。”   郭嘉低着眉头,但两道秀眉弯弯,让夏晚有种错觉,觉得他似乎是在笑。她都憋不住快要哭了,但她觉得他在笑。   但等他抬起头来,却是一脸的一本正经。   “急甚?”郭嘉淡淡道:“当初旺儿怎么从红山坳把你接来的,我会叫他照着样子花轿抬上,把你送回红山坳去,毕竟是旺儿把你接来的,我会叫旺儿把你再送回去。”   夏晚一听混身便是一凉,心说果真,郭旺在金城郡,此刻差人去叫,再准备轿子,来回须得两个时辰,显然他这是准备等郭旺回来,再把她送回红山坳了。   怎么办?   要再被送回去,就真要变成呼延神助的符纸了。   夏晚全心想留下来,又岂能写得好字?   那一个个写出来,都跟鬼画符一样。   郭嘉打小儿教郭莲写过字的,忽而一个旋身便握上了夏晚的手,要教她握笔的姿势。   趁着小姑娘瞧不见的时候,他确实在笑,忍不住的笑。   踞高临下,可以看到她白底碎红花儿的袄子里,一弯雪白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   郭嘉记得莲姐儿在时,还曾扬着自己的手腕儿抱怨过,说:“六畜哥,怎的我这腰它就这样粗了,穿什么都不好看。”   “整个水乡镇,还有谁的腰比我们莲姐儿的细?”郭嘉当时就很生气,他总觉得妹妹吃的太少,太瘦。   郭莲歪着脑袋道:“小夏晚呀,她的腰,我用两手就可以捏得。”   郭嘉随即拉下了脸,在他的记忆中,这小夏晚是为了嫁他连黄河都敢跳的姑娘,一个女子不自爱,又岂能让人爱?   默默骂了句操他大爷的,郭嘉盯着夏晚露在外的那一截暖玉似的脖颈,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小丫头在他昏迷沉睡中时,对着他的身子究竟做过些什么。   每每一念滑过,郭嘉便恨不能压她在这桌案上狠狠拍上她的屁股两巴掌,再咬上她那微抿着,温润润的唇,狠狠咬上一口,叫她哭着求着讨个饶才甘心。   郭旺从金城郡回来至少还得一两天,夏黄书虽说走了,但以郭嘉对呼延神助的猜断,这事儿大概还没完。   所以,他并没想着今天就把夏晚给送回去。   但夏晚不知道,她只当此刻郭嘉就要送走自己,慌里慌张的,就又开始出昏招了。   郭嘉提笔写了个晚字,低声道:“晚者,日莫也,日莫则免出,所以,日做边旁,免做声旁。”   生到这样大,夏晚还是头一回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在宣纸上,自郭嘉手中接过笔来,一笔一划,照猫画虎的写着。   郭嘉的字刚健劲拨,泼洒飞扬又无稳如泰山,与他瘦削的身形颇不相似,至于夏晚书在旁的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形无形样无样的鬼画符,宛如三岁小儿的学笔。   夏晚也觉得自己写的丑,再叫十六岁的甘州案首盯着,越发慌张,再书两个,比先前的还丑。   郭嘉喉结紧绷,语气格外的不自然:“读书习字,最戒的就是骄和躁,我再铺一张纸,你慢慢儿的习,先学会自己的名字再说。”   这一回给的是毛边粗纸,上面还折出淡淡的田字格儿来,夏晚便也不觉得那么可惜了,抬头,郭嘉侧坐在桌案上,两腿松搭着晃荡,双眉间淡淡的忧郁,见她惴惴不安的望着,缓缓别过了头。   夏晚轻轻搁了笔,喉头还有些痒痒的颤,也不顾院子里还有短工婆子们在走来走去,手缓缓抚上他青筋淡淡的手背。   郭嘉瞬时眉头一跳,呼息骤然而粗。   他也不说话,低头看着她缓缓往上游走的手。   夏晚心说老天爷哟,就为着当初他救过我,我愿意在这家里勤勤恳恳的干活儿,孝敬公婆,待两个弟弟好,只求他把我留下来。若天长日久,我可以慢慢儿顺他的心,可如今不一样,他转眼就要赶我走,那就只能再厚着脸皮一搏了。   那只手再往上走,郭嘉两道眉跳的越发厉害。   挑开大褂子那半阔的白色裹边儿,他的手摸上去与她的全然不同,光滑的仿佛新剥过树皮的枝杆,坚硬的仿佛金刚石一般,正在格外剧烈的抖颤。   夏晚一横心,低声道:“横竖你也命不久矣,我便小,也是有月信的大姑娘,只要你不嫌弃……”   一句择日不如撞日,择时不如撞时,不如咱们此刻就上炕还未说出来,外面一声巨响,吓的正准备勾着郭嘉干点儿坏事的夏晚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第13章   院子里,郭嘉吼道:“郭银你给我出来,再装神弄鬼,看老子不打死你。”   正说着,两家的院墙上闪出个人来,是隔壁的郭银,两房之中,郭嘉的大哥。他眼瞧着都快二十岁了,也在关西大营从军,因为家贫,到如今还未娶妻呢。   老郭家的怪事儿,郭千斤的儿子郭银比郭嘉还大着四岁,无它,只因郭万担早年从军,娶妻的时候弟弟家孩子都满地儿跑了。   他家还有个三婶,却是和郭千斤的妻子何氏同侍一夫,郭嘉等人称她三叔母。因那妇人很少出门,夏晚如此灵通个人,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郭银笑道:“六畜,大哥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可能还往你家门上扔瓦片子?肯定是对门子的田狗剩,谁叫你方才拨他的慧根子的。”   厨房里的,后院里的短工婆子们也都赶了出来,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嘉捡起那块瓦片子,拿在手中瞧了瞧,忽而一个甩手飞了出去,瓦片穿过湛蓝天宇,也不知飞到何处,过了片刻,大门外传来一声孩子尖厉厉的哭声,显然有个孩子哭着跑远了。   郭银下了土坯基子,转身从大门上走了进来,踱步到了西厢檐廊下,便见夏晚提笔,正在书案前习字。   他笑的颇为斯文:“夏晚,好久不见。”   夏晚抬了抬眸子,冷冷剜了一眼,却不与郭银说话。   恰此时郭嘉还在大门上,郭银声音极低,又快速的说了一句:“六畜也是可怜,只怕活不得太久,把你嫁给他一个将死之人,是夏黄书委屈了你,也是我们老郭家委屈你。”   夏晚也是因为嫁了郭嘉这个随时会死的病秧子,这辈子居然还有捉笔学写字的一天,像模像样在砚池中蘸了蘸笔,她挑着两道柳叶眉道:“有钱难买我乐意。”   她的性子,倔犟,泼辣,好强。对自己厌恶的人,向来都不假以辞色。   分明刚才她凑着身子往上倒贴,郭嘉都无动于衷,可对着郭银,她立刻就要装出一幅我过的很好,我们夫妻相爱着呢的形样儿出来。   再一沉眸子,她低眉在毛边纸上,字如鬼画符,写的极为专注。   郭银笑道:“你大约不知道,我们老鲜卑人有个传统……”   话音未落,郭嘉已经从大门上走进来了,郭银剩下的半截子话立即吞了回去。   两兄弟站到一处,郭嘉才发现郭银的腿似乎不对劲儿,走路一瘸一拐。   两个在兵营里的兄弟,郭兴是骑兵先锋营的左路指挥使,是如今和北齐作战的主力军,轻易是出不了兵营的。   郭银只在呼延神助的主帅院中做个最低级的文职,跑腿儿的那种,在最底层。   他能受伤,郭嘉格外吃惊:“难道说关西大营里已经无兵到连大哥这种也要出战的地步了?”   郭银盯着窗子里正在提笔写字的夏晚,摇头道:“非也。要说哥哥这受伤,其实跟弟妹有关系。”   郭嘉瞬时回头,盯着窗子里的夏晚。   她方才一张小脸儿胀了个通红,此时却沉沉静静,眉都不抬一下,瞧着颇有几分倨傲。   “怎么回事?”   郭银笑道:“事实上早在半个月前,提督大人就曾去红山坳,看过一回弟妹,也跟夏家伯父聊过几句。当时,还是我告诉弟妹,说边关战事不力,提督大人可能要想到她,叫她早做打算。”   说着,郭银又走了几步,一瘸一拐,瞧着格外的可怜,再一笑道:“方才提督大人出门之后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再一审,知道这半个月里只有大哥出过兵营,认定是大哥通风报的信儿,直接命人在大门外就将大哥打成这个样子了。”   郭嘉明白了,郭银这是为了夏晚才受的伤。他专门一瘸一跳的过来,大约也是给夏晚看的。   要说这小夏晚,虽说年纪还小,但相貌生的好,肤白貌嫩的,在水乡镇并这十里八坳,喜欢她的男子们真真不少,至于争风吃醋,当然也少不了。   她当初被献过祭,敢娶她的人不多,但想吃点豆腐臊皮一把的可不少。   不说郭银,便他二弟郭兴,也是当年在镇子上因为夏晚和人起了冲突,打死了人,才叫郭万担扭送到兵营里的。   郭银胆子小,大约也只想在夏晚面前卖个好儿,等郭兴回来,知道他当初跟人拼过命的小夏晚强行嫁入郭家,嫁给了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闹一场。   厨房的王大娘今儿化的软儿多,见隔壁的老宝贝儿银疙瘩也来了,遂又端了两碗出来待客。   不过银疙瘩没有夏晚的福气,梨上没有淋着蜂蜜。   郭嘉接梨子,顺带回头,想看看夏晚在作甚,便见她一笔一画,正极认真的写着。   方才他虔心教她写字,她居然来摸他的胳膊,还妄图要诱惑他。   此时一个人埋头写,她倒是写的很用心。写一遍,再到宣纸上他写的那两个大字上轻轻临摹着,光洒在她圆润润的鸭蛋脸上,格外沉静的端庄。   妹妹郭莲小时候也总觉得女儿家不必读书识字,是他拿着竹条,一竹条一竹条抽着屁股才能抽出一手好字来。   可他没有教她防身之术,到底私心,总觉得小女儿家就该娇养着,结果,一个妹妹就那么没了。   想到这里,郭嘉心头莫名一酸,心说要不就留下这小丫头?   拿她当个妹妹养着? 第14章   郭银拍了拍郭嘉的肩道:“好好照顾夏晚。须知,若非哥哥出不得兵营,绝不会让她嫁给你这么个随时会死的人。”   他这话说的格外响亮,又是当着窗子里的夏晚说的,显然全没把自己这个将死的弟弟放在眼中。   临走,他又回头:“夏晚,徜若六畜半夜没了气息,记得到隔壁来叫大哥,大哥这腿受了伤,这几日都在家,会过来帮你照料他的。”   这话说的就有些狠了,毕竟兄弟到陪/睡的地步,以甘州风俗,那是在人临死的时候。   郭银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在暗示夏晚,郭嘉随时会咽气。   郭嘉忽而清了清嗓音,道:“不呈想我的病竟也能让大哥这样操心,不过大哥怎知我随时会咽气?”   郭银脸色颇有几分难堪,低声道:“上一回,你不是睡了七八天才醒,据说要不是夏晚嫁进来冲喜,你就没气了。   你不知道哥哥当时在兵营里有多急,恨不能立刻赶回来照看你,见你最后一面。”   郭嘉轻轻唔了一声,道:“那可真是让大哥操心了,不过为了不叫你操心,我也会挣扎着多活几年。”   郭银叫郭嘉噎了个半死,脸白了一白,再瞧窗子里的夏晚,依旧沉沉静静的书着字儿,遂又是一笑,转身走了。   如今正是赶着种糜子的时候,郭万担家五百亩旱地,至少种着一百亩的糜子,当然,种出田来,也不止他一家子吃。家里的长工们大多有家有口还有孩子,那几十上百口人,全得郭万担养着。   所以,荒什么也不能荒了地,身为地主,天上下刀子都不能耽搁了种地。   这会子婆子们已经做好了晚饭,要抬到地里,去给长工们吃了。   地主家不养闲人的,便郭嘉,只要在家就得干活儿。   他见婆子们抬着晚饭走了,而夏晚鬼画符似的,也能画好自己的名字了,遂自外院捡了两把铲子来,道:“你是乡里姑娘,田想必是会锄的吧,此时天还早,咱还得再干点儿活计。”   夏晚连忙点头。   她不止会锄田,还锄的很好呢。   俩人一人一把小铲子。夏晚以为是要到旱田里去锄冬麦,却不呈想他带着她,是进了后面的果园子。   这园子里头,种着老郭家自己人吃的各类菜蔬,甜葱、水萝卜、黄瓜、小白菜儿,一笼一笼的,因种的早,又是向阳的山地,光照好,如今都已经蔚然成势了。   郭嘉让她锄的,是垅子已经高涨起来的小白菜儿,瞧着有些打蔫儿了。郭嘉并未锄田,他自己找了只梯子,搭上梯架子,在疏梨树上的繁枝子。   这块小白菜就在篱笆旁,园子里别的菜都是好的,就它蔫儿了,而且照这蔫的样子,还有点儿像是生了虫。   夏晚揪了一朵小白菜起来,翻个面儿一看,果真,后面密密麻麻一层透明质的小虫子,这是旱虫,趴附在菜叶子的后面,基本会旱光叶子上的水份,只要吸光水份,菜也就死完了。   这种虫,一般都是因为务地的人太懒,不肯给白菜堆灰肥才会起的,郭万担家这地里灰肥堆的很好,怎的会起虫呢?   她顺着摸过去,便见篱笆那一边是一块与这边一模一样大的菜园子。   不过园子里的甜葱歪歪倒倒,水萝卜蔫蔫哒哒,小白菜儿皆是枯黄的叶子,都快要给旱虫旱死了。   夏晚明白了,那虫子,是从隔壁传过来的。这虫子要再传染下去,郭万担家这一园子的菜都要遭殃。   不过她虽小,这方面却是行家。   随即,夏晚换了把大铲子,就开始在篱笆旁挖沟了,以她的经验,只要挖上一道壕沟,再在沟里洒上草灰,基本就可以隔绝隔壁的旱虫了。   正挖着沟子,夏晚便听隔壁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你大伯也是糊涂,六畜更是个糊涂蛋儿,都快死了还给家里留个祸害。官兵能惹吗,关西大营能惹吗,他也不想想,惹了官,你和兴儿的前程怎么办?   小夏晚那般晦气,就活该被拉去填棺材瓤子。”   这是郭嘉的奶奶,串串娘。   接着是郭银的声音:“奶奶,刚才提督大人走的时候都答应我了,说我只要能把夏晚给哄顺过心来,他就给我一个五品游击将军的军衔,不过这事儿咱们得谋划着来。”   串串娘一听果然大喜:“我的银疙瘩,果真有这事儿,她能帮你换个将军衔回来?”   郭银道:“恰是呢。我爹和夏黄书有点交情,当初提督大人要抓她,还是我给她通风报的信儿,本是想着朝廷肯定不会再行献祭的事情,我对她好一点,她感激我,不就嫁给我了吗?咱家贫,也没有银子做彩礼,正好得个便宜媳妇儿,谁知道朝廷竟也答应行献祭,她还偏偏就跑到隔壁去了。”   串串娘一巴掌拍在大孙子的脑门儿上,骂道:“就说你们父子只有小聪明,还白得的媳妇儿,我就是叫你打光棍着,也绝不会答应你娶那泼辣女子,没得晦气。   快想办法,把她给我哄到关西大营去。”   乡村里地广人宽的,又隔壁的郭嘉和夏晚都不做声儿,只是在悄悄干活儿,所以串串娘和郭银也不知道俩人谋划的事儿,早叫隔壁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夏晚边听,边默默拿铲子刨着沟垅。忽而觉得身后莫名一冷,回头,就见郭嘉屈膝,半跪在自己身后。   春三月,满园花树,梨和苹果不过苞蕾,桃花已绽,粉嫩嫩的红。   郭嘉一件砖青色的大褂儿,面噙着笑,格外瘦,细条条的高个子,两眼莫名的桃花微浮,就在株桃花树下,就那么低着头,温目望着夏晚。   他若不笑,夏晚倒不觉得有什么,他越笑,夏晚就越发的恼。   偏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不停的笑着。   夏晚咬着一口银牙,望着笑了个无比得意的郭嘉,心说这厮可真是气人,这是摆明了笑话我不倒贴不成,还要被二房给商量着卖到兵营里去。   她也是气急了,转身便走。   郭嘉笑够了还转身骂了句脏话,回头见夏晚已经气冲冲的走了,跑过来伸手就要抓她。   谁知才一触手,她忽而转身就是一把红土沙子,扬了他一个满脸。   郭嘉一句□□大爷险险就要脱口而出,因夏晚是个小姑娘,生生忍在喉咙间,还想要抓她,她接着又是一把红土沙子,扬了他满头满脸。   “很好笑是不是?”夏晚哑着嗓子道:“我就是厚脸皮了,不害臊了,就想跟你圆房,你少爷身子金贵不肯要我,送出去就得,平白儿的笑话我作甚?” 第15章   这果园子郭千斤家也不远,郭嘉怕夏晚这般大声要惊到栅栏隔壁的奶奶和郭银,伸手就来捂她的嘴,谁知撞的有些太疾,一下子就把她给撞倒在地上。   才疏过土下了种子的,软绵绵的土地上,夏晚见郭嘉扑过来,千层底的布鞋照着他的脸便踏了上去,也不敢惊动隔壁菜园子里的人,低声道:“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才敢如此笑话我。我是捡来的,不值价儿,可也是个大姑娘,别人笑话我也就罢了,你个将死的病秧子凭啥笑话我?”   想想方才那只缓缓伸出去又未得逞的手,夏晚又羞又气,再一脚踏过去,恨恨道:“我咒你死了坟头的黄蒿八尺高,全水乡镇的人路过你的坟头都笑话你……”   郭嘉叫夏晚蹬了个没头没脑,白净的脸上挨了几下土印子,才算将这小姑娘两只手全肘在头顶,抑着喉咙里那险些就要喷勃而出的脏话,总算扑上去,一把捂上了她的嘴。   “你能不能先听我说话?”郭嘉吐着沙子,将一句操他奶奶吐到了一边儿,低声道:“就不能停会儿,听听郭银说的,想怎么把你哄出去,又怎么卖你?”   夏晚两只手叫他压在头顶,膝盖也叫他压着,欲翻翻不得,本是僵硬着身子炸着毛一身的怒火,听了郭嘉这话,总算身子一软,不挣扎了。   “你说那些话儿,又摸我的手,还想跟我哪样哪样……”郭嘉到底是个童男子,说不出那个哪样哪样儿来,转而吐口沙子,再呸掉一句脏话,低头望着叫他压在身下的夏晚咬牙切齿:“不就是想留下来,想留在我们老郭家,好不被夏黄书卖掉吗?”   夏晚眨了眨眼,满脸的红土沙子,两道泪顺着鬓额,裹挟着红沙,就那么滚了下去。   其实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他,想嫁给他,便他是个病秧子,她也不在意,只要俩人能在一起,那怕只有一天,她也高兴。   若能拿她的命换他的身子好起来,折寿十年二十年,那怕让她明日就死,夏晚也心甘情愿。   郭嘉满头的沙子还在簌簌不停往下掉着,见夏晚还欲挣扎,狠心压上她的膝盖,将她牢牢锁在地上。   “在你眼里,我这个病秧子就只能行炕上那点子事儿?”他轻声问着,忽而与夏晚的目光相接,瞬时臊红了一张脸,她的脸显然更红。   夏晚望着头顶温柔而绽的桃花,哽了哽喉咙道:“你要愿意,此刻也行。”   说着,她身子一软,脑袋缓缓一歪,就那样闭上了眼睛,这是打定主意,连这菜园子里都不避讳,任凭他折腾自己了。   郭嘉慢慢松了顶着夏晚的腿,忽而一脚蹬在桃树干子上,花瓣纷纷,一瓣一瓣往夏晚身上飘着。   这泼辣辣的小丫头,回回气的郭嘉恨不能压着屁股狠抽她几巴掌,可看她一哭,哭的梨花带雨,再多的气也只能往别处撒。   他咬了咬牙,呸掉一句脏话,柔声道:“我既说过能替你治得了呼延神助,就肯定可以。你是个大姑娘,大姑娘的身子是这世间最珍贵也最宝贵的东西。   不要总当自己是个捡来的就不值价儿,你得相信,自己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最值价的大姑娘,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把自己托付于人,这世间没有男人配得上你这么好的姑娘。”   夏晚两只眼圈儿瞬时就红了,手叫郭嘉抓着动不了,转过头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郭嘉记得妹妹郭莲在的时候,有一日跟他说,自己在水乡镇交了个朋友,是个特可爱的小丫头,很想请她来自家作客儿,可她总是不肯来。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正在督郭莲写字儿,笑问道:“是谁,我家莲姐儿邀她来做客她都不肯来,真是好大的面子。”   郭莲当时哎呀了一声,道:“就是红山坳的小夏晚呀,她总爱送我些小菌菇啊,酸角儿啊什么的,可她觉得自己是个野孩子,怕你们嫌弃,笑话,所以不敢进咱家的院子。” 第16章   郭嘉还记得自己当时就寒了脸,怒冲冲甩了笔道:“跟谁做朋友都可以,不能跟那个夏晚做朋友,那孩子心术不正。”   莲姐儿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吓坏了,默了半晌,赶忙去写字儿了。   毕竟那时候,夏晚才当着他的面跳过一回河,给莲姐儿递点子菌菇酸角儿的,郭嘉觉得她大概是想迂回曲折,借着跟莲姐儿做朋友,到自家来转上两圈子,看能不能入他的眼。   当然,打那之后,莲姐儿就刻意躲着夏晚了,郭嘉见过好几回,夏晚兴冲冲的迎上去,莲姐儿碍于他的嘱托,打个谎子,买点儿她的酸角儿便走,不敢再跟她多说一句。   也不过一个小丫头而已,可她这种追着赶着,恨不能随时献身的做法简直叫郭嘉无比的头大。   他慢慢松开夏晚,缓缓站了起来,怕要再度激怒了她,自己还得吃她的脚印子,低声道:“乖,你回家做饭,我爹和我娘种完糜子回来都半夜了,还得吃饭呢。”   夏晚道:“那你呢?”   郭嘉应付道:“我有些事儿,得出去会子。”   走到栅栏门上,他回头再看一眼夏晚,两眸依旧是满满的无奈,忽而回过头来,低声道:“我既答应了帮你,就肯定会帮到底。但徜若有一日呼延神助亲自到咱们家,亲口承诺自己不再献祭,还给你道歉,献祭一事永远不会发生,你娘也平安无事,你就必须得回红山坳去,这没得话说。   我是决对不会娶你的。”   说完,郭嘉又觉得这话大约有些伤人,再补了一句:“并不是说我不愿意娶你,而是我这辈子都没打算过成亲,也不娶别人。”   这话说出来,就有一种,为了不娶你,我此生都不成亲的意味了。   夏晚哽了哽喉咙,总不敢相信郭嘉这样瘦筋筋的身子骨儿,身体又还有病,真的能叫呼延神助改口。   毕竟,大家都知道祭祀也不过求个心安而已,临时抱佛脚,不如平日勤操劳的管用,但人们总是抱着那么一个荒唐的念想,总觉得磕个头拜个佛,神佛就会保佑自己。   否则的话,那一座座的山头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观和庙宇不是。   她也是看出来了,郭嘉是真不愿意要自己,急着像要甩脱一块牛皮糖一般,哽了半晌,她道:“您都病成这样儿了,万一要是死了,有我在,总有个未亡人替你逢年过节上上坟,拔拔坟头的草不是?”   这一回郭嘉直接被气了个仰晕,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就走。   直接从自家的果园子里出去,一条大约两里多长的小道,两边皆是郭万担家的田地,种着冬麦,如今冬麦返了青,蔚蔚然长到了小腿处。   郭嘉顺着小路一直走到山脚下,一长排的土坯房,半窑洞,半沿子伸出来,院子里生着疏疏的荒草,有两个人正蹲在土坯墙上,端着饭碗儿聊天。   见是大少爷来了,俩人皆从土坯墙上跳了下来,笑着问好儿。   郭嘉扫了一眼院子,道:“夜里倒不觉得冷清,怎么这院子如今荒成这样?”   这两个长工,阿跌和阿单,皆是当年跟着郭万担在外从军时的战友,在战场上受了伤,一个瘸了,一个腰不好,不能下地劳作,就只能在此养着,干些跑腿儿,算帐活计的。   阿单笑道:“当初跟着你爹退伍回来的,相貌好些,身体好的大半都讨到媳妇儿,你爹给他们盖了宅院,就搬出去住了,如今可不就只剩着我俩?”   郭嘉小的时候,每逢傍晚,这排屋子里住着几十号退了伍的兵痞子,因郭兴生的粗笨些,他们不喜欢,最喜欢的就是教郭嘉这个白白净净,生的玉娃娃一般的大少爷说脏话,听他嘎崩脆的往外嘣一句操/你娘,诸人皆是哄堂大笑。   夏日的傍晚,臭汗气熏天的长工们,教他翻跟他,教他耍拳,教他骂脏话,将他架在脖子上。   打小儿,郭嘉就是在这些人肩膀上长大的。   所以,虽说相貌随了为汉人的母亲,瞧着一派斯文,但骨子里,郭嘉与这些人是无二的粗俗。   麂皮软靴轻轻一跃,他就坐到了墙基上。两个叔叔一左一右,就在他脚下站着。   郭嘉道:“阿单叔,我总觉得呼延神助拿小夏晚献祭这事儿,做的有些诡诈。”   阿单道:“为何?”   郭嘉道:“咱们都知道蚩尤是谁,也知道他为何不出战,他拿小夏晚献祭,其实就是想枉害人命,逼蚩尤出山,重新披上战甲为大魏朝廷做战。”   阿单同样默了片刻,道:“那蚩尤出不出?”   郭嘉摊着双手,垂着肩膀,白白净净的脸看起来格外落寞:“并非他不想出战,北齐人野蛮残暴,果真来了,要踩坏庄稼,烧粮烧地,女人想掳就掳,他也不希望北齐人攻过来。   可他出征时身体中了毒,一举那柄战斧就会毒发,这毒解不了,他就无法做战。”   所谓的蚩尤,戴着鬼脸青的面具,手持一柄重达四百斤的战斧,只凭那柄斧子的力量,就可以横扫千军。   但大家都知道,那肯定是个人,而非真正的神。只不过他不想从军,不想当兵,只是在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的情况下,才会出战。   如今呼延神助大张旗鼓的拿活人祭祀,随意枉害一个女子的性命,也不过为了逼那个人为关西大营卖命而已。   阿单和阿跌同时抬头,夕阳下的水乡镇,河堤高高,沙田漫漫,左右的缓山坡子上,是一亩亩平平整整的旱地,他们年青的时候半生戎马,年龄渐大,又身体不好讨不到媳妇,一群老兵残勇,就只想在这片静阑的土地上,伺弄着土地,种着麦子吃着瓜,一生到老。   可惜水乡镇离边关太近太近了,战火纷扰,这点子愿望都成了奢侈。   事实上长工们都知道,曾经为了保护水乡镇这点子退伍后能够安生养老的乐园,是郭万担一直在披着战甲做蚩尤,在边关来犯时,帮大魏打仗。   郭万担天生有神力,能举得起重达四百斤的青铜斧,在战场上自然无往不胜。   但他厌倦战争,也疲惫于十几年的征战,才会隐居在这水乡镇上,和自己的贴身部下们寻一片安宁。   三年前郭万担在对战中受了重伤,无法参战,而他生的几个孩子中,只有郭嘉继承了他的天生神力,能举得起那柄斧子。   当时关西大营的人拿夏晚做祭要逼蚩尤出山,不得已,郭嘉才十三岁,小小年纪就披上战甲,去战场上冒充蚩尤。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郭嘉来说,无论杀敌还是作战,皆不过屠夫行径,况且他小小年纪就行杀戮,对于战争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所以才会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勤恳读书,想以此避开战争。   “以少爷的意思,该怎么办?”阿单问道。   郭嘉再抬起头来,白净的脸上重又带起了笑,掏了封信出来丢给阿单:“操他娘的,还能咋办?凉拌。   我写了封信,你专门去趟长安,想办法托人转交给晋王,让他知道蚩尤不出战的原因,夏晚的急就可以解了。   到时候她还敢赖着不走,我就打烂她的屁股。”   毕竟原来当过兵的,说干就干说走就走,阿单接过信,简单倒饬了一下自己,趁着黄河边还有筏子,转身便走。   待他一走,瘸子阿跌歪着屁股一跳,就跳上了墙基,低声道:“六畜,要我说,小夏晚人勤快,活儿干的好,打小儿在镇子上跑,我们都瞧在眼里,真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就娶了她又能如何?”   郭嘉轻轻搓着双手,猛然仰头,粗声道:“操他大爷的,打看见莲姐儿叫水泡的肿胀胀的尸体的那一日,我就发誓,这辈子绝不成亲。”   回想一下莲姐儿,确实是个好的不能于好的姑娘。相貌娇美,性格温柔,单纯的就像朵满树开着的梨花儿一样,阿跌深深叹了口气,想当初莲姐儿活着的时候,徜若听说莲姐儿要到这排房里来,他们所有的人都会格外多洗一把脸,闭紧嘴巴,生怕冒一句脏话出来,吓坏那娇甜甜的大小姐的。   可惜了的,就那么被淹死了。   郭嘉跃下墙基,转身离去,留下阿跌一个人,在那逐渐没落的长工棚外长吁断叹:“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想婆娘,啥时候给我也有个赶都赶不走的媳妇儿哟!”   这厢,夏晚一个人回到家,地主家的大院子里,婆子们收拾的明光水滑,厨房里也收整的干干净净。   晚饭是她们早就收拾好的,一锅子清炖羊汤,还有一只烧好了的整鸡,只需要热一热,再将那发好的面烙成一锅热腾腾的饼子就可以吃了。   眼看天色将麻,夏晚估摸着郭万担两口子该回来了,便将鸡和羊肉炖作两大锅一热,再烙了一锅卷着葱花的热饼子出来切成了条儿准备上。   干完了活儿正在井旁的水池畔洗手,便听头顶有人轻声笑问:“夏晚,六畜呢?”   一抬头,正是郭银,就在相隔两家的围墙上探着身子,笑嘻嘻道:“他怎的不出来,可是又躺下了?”   要说这人,方才和郭嘉两个在一起,红口白牙的说郭嘉留下她是对的,还说等郭嘉死的时候,一定要来帮她照料郭嘉。   可一转眼,他就在隔壁商量着,要怎么卖她呢。   夏晚洗罢了手轻甩着手上的水珠子,抬眸笑道:“正是呢,郭嘉身子有些儿不好,正在炕上躺着呢,大哥可是有事儿要找他?”   郭银猴在个墙上,笑的跟郭千斤如出一辙,啧啧叹道:“可怜见的,他这么个病身子,徜若哪日咽气了,你可咋整?”   夏晚取了筷子一双双儿摆着,再一挑眉:“咋整,当然是给他守寡了,就在这院子里,我替他守一辈子。”   郭银一手搭在院墙上,歪着薄唇笑道:“你可真是个傻姑娘,须知,在我们鲜卑人的风俗,妇人是不能守寡的。   妻后母,报寡嫂,乃是我们鲜卑人的老规矩。你若死了,剩下我们兄弟仨儿,由我大伯做主,将你许给那一个,就是那一个。”   夏晚立刻就变了脸:“拿后母做妻,娶寡嫂为妇,我怎的没有听说过这种规矩?”   郭银扬手指了指自家儿,笑道:“瞧见我三叔母没?我三叔死的早,死了之后,她就跟着我爹了。六畜要死了,兴儿还是旺儿,抑或者我,你总得从我们之中选一个。”   夏晚一听就觉得这郭银是在骗自己。   她扬起腰来,勾了勾手道:“你近些儿,近些儿我问问你,以你来说,万一要是郭嘉真死了,我该怎么办?”   郭银一看夏晚这就是上钩儿了,低声道:“郭兴的性子那叫一个躁,如今在兵营里也是当先锋的,杀起人来两只眼睛都放绿光,要发起脾气来,半夜把你捶死在炕上,你找谁说理去?   旺儿人家在金城郡订了当铺的大家小姐,那小姐脾气也格外的坏,叫你将来给他做小,你不得叫那当铺小姐欺负死?   你瞧,就我,我立志不娶,只等着郭嘉死了好娶你,成不成?”   夏晚心说,你是因为家贫讨不到媳妇才不讨的,这倒好,成了为了我而不娶了。   她面露几分为难,低声道:“果真?”   郭银一看夏晚这是真钩了,一叹道:“就有一点麻烦,我爹给我说了咱们镇子上的田小翠,人家姑娘也答应了,立等着就过门了,你说咋整?”   只要不是在郭嘉面前,夏晚的脑子就是清楚的。她随即装出个惊讶和怕来:“那你说,咋整。”   郭银在墙上一耸一耸,低声道:“六畜有啥好的?又有病又还小,你这样,一会儿等我大伯回来了,你就当面跟他们说,你不想嫁他了,你想改门儿嫁到我家来。多容易的事情,你把你的嫁妆箱子一提,就到我家来,如何?”   夏晚心说,到你家,你转眼就把我送到关西大营去了。   她方才洗手,手里还握着水瓢儿呢,正好又是在水池子畔上,忽而勾了勾手指,道:“我倒有个好主意,你且近前来,咱们聊两句。”   郭银信以为真,两户间的点子小矮墙,脖子就猴趴趴的勾下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夏晚五指并拢就是一抓,从额头到鼻子再到下巴,五道翻滚着的血痕。   再一扬起手又是一瓢子水泼了出去,泼了郭银一脸:“呸!就算郭嘉明儿就死,我也替他守一辈子的寡,你像个王八一样能活一千年,我看也不兴看你一眼。   还贪图我的嫁妆箱子,我告诉你呗,那里头只有两箱子烂棉花,给了你也富不了你,跟你爹一样贪财又胆小的东西,看我不泼死你!”   一边说,一边就是几瓢的水泼了出去。   郭银叫夏晚泼了一脸的水,抹了一把道:“不嫁就不嫁,你干啥拿水泼我?”   夏晚怒冲冲道:“就泼你个没良心的,兄弟还好好儿活着呢,你没得寡嫂抱,倒是想抱弟媳妇了,我告诉你,我就替郭嘉守寡,守一辈子,今儿也好叫你们看看,我夏晚的主意别人能不能打。”   郭银顶着一脸的抓痕,怒冲冲道:“别以为我把你没治了,告诉你,我总有法子把你从隔壁赶出来。”   夏晚也不甘示弱,回道:“好,我等着。”   再过不得片刻,大门上传来轻轻的拍打声,夏晚奔到门口一看,便见郭万担带着吴氏一起进门了。   他腰不太好,种了一天的地,站在大门上便转不过腰来,叫吴氏替自己揉着。   夏晚立刻端了滚烫的水出来,放在回廊上,脆声道:“爹,要是觉得腰不舒服,就泡泡脚,舒舒你的筋骨,肯定会舒服很多的,不信您试试。”   郭万担不好拂夏晚的好意,脱了鞋子,两只脚泡进温水里头,起初还觉得烫,泡了一会子,果真舒服,热气从腿腾上腰,曾经受过重伤的腰椎也热酥酥的,果真缓解了他很多的疼痛。   再看夏晚,已经端着热饭上来了。   一人一海碗热羊汤,粉条晶晶亮,萝卜切成了薄片儿,再洒上碎葱花,夏晚先给公公递了一碗,再给婆婆。   给吴氏的时候,刻意把饼子都替她碎好了。   郭万担两只脚还泡在热水里头,端着碗羊肉汤扑愣扑愣就刨了起来。   刨了半晌,忽而觉得脚下一热,低头一看,夏晚正在帮脚盆里冲滚水了。本来一盆子水都凉了,经她一冲,两只脚立刻发烫,再吃着羊肉汤,郭万担也是积伤,最怕冷怕潮的,一下子连额头都冒着汗,甭提有多舒服了。   趁着夏晚去厨房端饭的间隙,他对吴氏说道:“夏晚这孩子是真好。”   吴氏望着厨房里的夏晚,笑着,眼里还有泪花子了:“可不是嘛,瞧见她,就好比莲姐儿。不过咱的莲姐儿大约是从小太惯太宠,太早把孩子的福气给糟没了。你再瞧夏晚,又会做饭又会体贴人,虽说命苦,打小儿就活的跌跌绊绊,可她也一直活的好好儿的。   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郭万担皱了半晌的眉头,道:“是个好媳妇儿,我也稀疼她,放着给六畜当个房内人,再好没有,可今天关西兵来闹这么一下子,咱们都不是怕事儿的人,我不怕别的,就怕六畜嫌她不识字儿,是个在镇子上乱跑的,不肯要她。”   吴氏过来替丈夫抹干了脚,低声道:“今儿夜里你劝劝六畜,你是他爹,他会听话的”   郭万担浓眉笑的弯弯,沉声道:“好。”   这两口子端地是无比的恩爱。   夏晚在厨房里瞧见了,不得说心头有多羡慕。   她原本以为,今天呼延神助来闹上一场,公公和婆婆嫌自己晦气,必定要赶自己走,还想着只怕这是最后一回伺候他们了,没想到他们竟如此的开明大度,心头几分欢喜几分忧,也不知自己和郭嘉两个,啥时候才能有他们这般的恩爱。 第17章   既公婆都如此开明,夏晚本就是个勤快又麻利的人儿,为了能叫他们看到自己的勤快,也要表现的格外好。   她替郭万担换了三回水,又帮吴氏打了洗脚水进去,婆媳俩就在正房的地上聊天儿。   吴氏道:“今儿那些当兵的来,吓坏你了吧。”   夏晚亲自替婆婆脱了鞋,捂在了盛着热水的盆子里替她搓着,仰面笑道:“有郭嘉帮我,所以没怕。”   吴氏当初也是金城郡有粮有户人家的闺秀,看上了郭万担这么个大自己一轮的男子,死活就跟着嫁到水乡镇的。想当初家里都是有丫头伺候的,虽说如今嫁到了镇子上,不好用丫头了,但那两只没走过路的脚仍还绵绵滑滑的。   吴氏叹了口气,两只眼睛一直,似乎又有些痴:“我已经失了一个孩子,也就知道孩子和娘都是缘份,那缘份若是到了,再怎么强求也强求不来,所以,便六畜的病,我也认了,只能叹自已命不好。”   夏晚当初和莲姐儿两个关系格外的好,后来慢慢的莲姐儿就和她生分了,她暗猜只怕也是郭嘉不喜欢她,所以不喜她和莲姐儿多接触。   她既一颗诚心的来了,就没有想过再退缩,遂贴脸在吴氏膝头,低声道:“徜若能拿自己换莲姐儿,说句娘不信的话,为了郭嘉当初待我的恩情,我也会毫不犹豫就换的。   既如今她没了,我替她孝敬您,好不好?”   把人家一个豆蔻佳年的大姑娘,娶来给自家身子有病的儿子做妻子,郭万担两口子心里其实也格外觉得对不起夏晚,但既她来了,吴氏当然是想着待夏晚好,把她留下来,照顾随时会发病的郭嘉,再替他生个孩子的。   她低声道:“我生六畜的时候,也不过比你大些些儿。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好好暖暖他的心,早些儿跟他生个孩子,让他有个后,便他将来真的去了,我也不致于像难过莲姐儿那样难过,好不好?”   止这一句,夏晚脸上立刻飞过一抹子的红。   她抿着唇,狠命点头。   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夏晚又道:“娘,郭银说,妻后母,报寡嫂,万一郭嘉要是死了,我不能替他守寡,他这话是编来唬我的对不对?”   夏晚以为吴氏必定会说是编的,不呈想吴氏笑了笑,道:“正是这个话儿,你全然不必怕,万一六畜要真没了,还有兴儿和旺儿呢,他们会接过六畜的担子照顾你的。”   夏晚取过帕子帮吴氏揩着脚:“这么说,那风俗它真是有的?”   吴氏道:“那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儿,你才多大年纪,那知道守寡是个什么滋味儿就敢说守寡?不过六畜只要活着,你就是六畜房里的,跟他们没关系。”   夏晚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她是想嫁到这地主家给郭万担两口子当儿媳妇,但那并不意味着她离了他家就没地方去,心狠一点,羊皮筏子一趁,只要出了水乡镇,她一个做惯小卖买的,那儿谋不到一条生路不是?   哥哥死了就给弟弟做房内人,这样的事儿,夏晚当然不肯答应。   但是她觉得以自己的泼辣,郭兴和郭旺两个将来也只能给她做弟弟,要想让她当个房内人,她照样抓花他们的脸。   到底郭嘉方才还是温温柔柔的,她踩了那么多脚印子在他脸上,他也没怒没打她。   夏晚轻轻叹了一气,心说既是个将死之人,我还是先想着如何照顾好他的病身子罢了,至于他死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吧。   她收了盆子,等吴氏睡到炕上了,又替她捶了会儿腿和背,捶的吴氏格外舒服,连连叹夏晚真真是个好闺女。   出了门,夏晚一瞧西厢的灯火黑着,一想方才老公公进了果园子,怕是去等郭嘉了,心里也想知道老公公能不能劝得动那犟性的儿子,遂将个盆子轻轻一搁,蹑手蹑脚的,就推开后院门,穿过阔朗宽敞的后院,到了果园外。   果园里一片嗡嗡声,到了花季,蜜蜂连夜里都不肯停的采蜜了。   夏晚隐约可以看见郭嘉在井台子畔洗澡,他似乎常年有个在井台畔拿凉水冲澡的习惯,这人虽说有病,脸上看着也清清瘦瘦,可身体却格外的精健,白冷冷的月光下白冷冷的身子,唯有水声哗哗。   郭万担双手负着,就站在他身边。   忽而,她就听到郭万担说:“妻后母,报寡嫂,你要真去了,我就让兴儿代你照顾夏晚,她如今是你的妻子,你就必须跟她同房,好歹早点生出个孩子来,以防万一……万一你要没了,总得有个后。”   夏晚哎哟一声,心说老公公还真打的这么个主意,万一郭嘉要死了,我还真的守不了寡。   她正想再多听一句,看郭嘉怎么说,便见本是背对着她的郭嘉忽而转过身来,要去够搭在绳子上的衣服。   虽说在炕上的时候,郭嘉身上该看的她都看过了,但夏晚毕竟还是个小姑娘,立刻就转过了身子。   郭嘉披上衣服转身便走,并没有答话。   一把拉开果院子的栅栏,夏晚就在栅栏外站着,她的形样格外可笑,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月光下一张小脸儿惨白着,忽而缓缓扬起双手,哆哆嗦嗦道:“你刚从外面回来,还没吃饭吧,我替你热饭去。”   方才早些时候。   郭嘉才从外面进来,就叫郭万担给截住。   “可吃了饭不曾?”郭万担道:“夏晚做的羊肉汤格外好吃,给你留着呢。”   郭嘉道:“在棚房里和阿跌叔一起吃了些,此刻还是饱的。”   郭万担道:“夏晚的事情……”   郭嘉立刻道:“我已经让阿单叔去长安了,只要能打听到晋王家的府第,他会把信送过去的,到时候,晋王会从朝廷一方勒令呼延神助,他会收敛的。”   这也是郭万担想到的做法,既郭嘉早已经找人去办了,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父子俩于是同时沉默。   郭万担天生有神力,假扮蚩尤,也是为了保护自家的田地和妻儿,想让水乡镇这片安宁的土地不受侵扰,可谁知最后骑虎难下,大魏朝廷不知道加强练兵,整日寄希望于蚩尤能够出战。   只要上战场,就没有什么常胜将军,他当初被齐兵重伤了腰,到如今干活都不大利索,就更别指望重披战甲了。   毕竟那么小的年纪就上了战场,当初回回从战场上回来,郭嘉都会一个人站在这棵大梨树下不停的洗澡,冲身子,总觉得自己身上沾了血腥,格外的脏。   时日久了,也就成了习惯,这果园子一直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地方。   郭万担心中对儿子颇有愧疚,低声道:“若是北齐再来犯,不行我叫兴儿披甲?”   郭嘉冷嗤一声:“就他?连斧子都拎不动,不得叫北齐人戳成枪眼子?”   郭万担道:“他如今好歹也是一员先锋将领,你为何总是看不起他,虽说没有像你一样天生的神力,但他毕竟也久经沙场,披上那套盔甲,还是能唬人的。”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黑暗中郭嘉盯着老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老子们浴血疆场,惯出呼延神助这等废物来,不刮骨剔毒,金城早晚要失,你的瓜田,也早晚要叫北齐铁骑踩踏个一干二净。”   ……   俩父子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郭嘉和夏晚的事情上,郭嘉觉得自己中了毒,还不知道身体什么时候会好,当然就不肯要夏晚,而郭万担觉得,他便死,死之前也得生个孩子出来,将来万一死了,也好有个人替他拜坟头。   横竖便他死了,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会接起他的担子,替他照顾夏晚。   恰就在这时,夏晚正好到了果园外,别的没听到,就听到了这两句。   她亦步亦趋跟在郭嘉身后,因他是个病身子,总觉得自己该照顾他,又不知该如何跟他亲近,只待进了门,便把一碗热腾腾的羊汤端了上来。   郭嘉打早上吃过一顿饭,到此时其实也已经很饿了。才把碗端到手中,夏晚掰了饼子,不由分说便往他碗里碎了起来。   “我不喜欢泡馍吃。”郭嘉接过那扇饼子咬了一口,松软又筋道的发面饼子,虚蓬适度,卷着一抹子咸葱花,格外好吃。   这不是王大娘的手艺,她烙饼子总是搁多了碱,咬一口就能噎死人。   所以,这小夏晚的饭食做的果真好吃?   郭嘉于是格外多看了夏晚一眼。   半天不见,她换了件浅碧色的窄袖袄儿,瞧着格外清爽,掬着两只手在桌边站着。   郭嘉饭吃的格外文雅,也格外惜粮,桌子上掉着一小块的饼屑,他也会拈起来吃掉。大概一只羊身上所有软嫩夹花,最好的蟹子她都抖到了他的碗里,郭嘉吃着,偶尔抬头看一眼,夏晚连唇角的翘跃弧度都未变过,狼外婆一般,就一直那么笑着。   夏晚记得他吃罢饭要擦嘴,连帕子都是格外拿温水热过的,带着淡淡的皂荚清香。她捧出碗青盐水来,低声道:“吃了羊肉就涮涮口。”   郭嘉不怎么喜欢吃羊肉,就是因为嘴里总留味道,他正准备起来去找盐水涮口的,岂知她就捧了盐水过来,他不由又多看了她一眼。   夏晚心里其实想的是,一会儿上了炕,我可不要吃他沾过羊油的嘴呢。   毕竟是夏晚的好意,郭嘉接过来揩过唇,涮了口,却是自己站起来把碗端进了厨房。   不过转身他就回来了。   夏晚正在里间铺炕了,铺好了才转过身,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就叫郭嘉给堵到了墙角。   声音低低,他道:“我会自己盛饭,也会自己端碗,你若是做好了饭,只需要在厨房门口喊一声就成,往后不必亲自端饭给我的。”   转身,他便坐着去读书了。   烛台一盏,一本书,在烛光下,穿着青褂子的身影格外沉静。   夏晚不识字,也不知道他读的是什么书,只觉得他埋头在书中的样子格外雅致,崭新的白袖边子衬着那双手,也是白白净净,天生就是读书人的手。   望着桌前的身影笑了片刻,她转身进了厨房。   妻子在厨房洗碗,丈夫在房中攻读,公公和婆婆在正房里聊着天儿,商量明日要去那块田里,后院里牛羊咩咩的叫着,夏晚边洗碗边从厨房探出身子来,心说这可真是个齐齐全全的好人家。   既吴氏都说过,让她和郭嘉两个早些圆房,那就证明老两口对于郭嘉的病也没什么把握,也都怕他随时会死,既如此,她又有什么可害臊的了?   白日里行的全是昏招,所以一再惹他讨厌,今天夜里,夏晚打算跟他好好说会儿话,看能不能回转他的心思,让他愿意接纳自己。   所以,在东厢洗了个澡,夏晚趁着郭嘉还在窗边读书,没有发觉,悄摸声儿的,就直接上炕了。   半个时辰后。   郭嘉在地上站了半晌,新婚第二天的夜里,这赶不走的小媳妇儿,他能看得见她光油油,暖玉般明亮的一弯膀子,想必身上只系着个肚兜儿,他当然不敢伸手去拉,万一拉出个赤条精溜的来怎么办?   地主家院子大,东西两厢都是一排溜的四间房,当然不缺一张炕,他转身就要走。   “你上来,我不碰你,我就跟你会儿话。”夏晚道。   缓缓的,她拿被子闷上自己露在外的膀子,声音听起来软软甜甜,但也格外从容,至少比下午的时候沉静多了。   毕竟她也是个大姑娘,郭嘉不好伤她的脸面,低声道:“我先出去,你穿上衣服,穿上了咱们再说。”   他声音才落,她蓦的就从炕上坐起来了,快到郭嘉都来不及转身。   乡里妇人们,睡觉的时候喜欢穿件圆领无膀子的小衫儿在里头,还好,夏晚就穿着件牙白色的,胸前绣着戏水鸳鸯的小衫儿。   她一弯乌黑直长的秀发总拢在胸前,勾勒着那软衫上的小鸳鸯,红脖子,绿头冠,在淡黄的烛光下格外鲜艳。   也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而已,整日吃的也是粗糠粗菜,她却生得一身温玉软白的细肉,骨纤肉匀,露在外的膀子格外纤细,像两截甜生生的翠藕一般,不必触就可以感觉到那种软,绵腻腻的软滑。   郭嘉也不知道自己盯着看了多久,回过神来,悄悄儿吐了句脏话,挪开了眼睛。   夏晚的面色格外沉静,全然不是方才那种笑嘻嘻的讨好,微深的眸子垂了垂,再抬起来,无悲无喜的望着他。   轻拍着炕沿儿,她道:“上来,你上来,我想跟你谈谈你刚才跟咱爹两个说的话。” 第18章   一人一床被子,其实俩人隔的挺远的。   郭嘉以为夏晚听到了他和郭万担之间所有的谈话,也知道他就是那个戴着面具的蚩尤。想跟自己谈谈这件事情,就默默的听着。   其实要算起来,她三年前之所以会被拉去献祭,闷在石棺里差点闷死,全是他们父子的错。若非郭万担想要保住自己在水乡镇的瓜田和粮地不受齐北人骚扰,就不会披甲作战。   若非他受伤不能出战,大魏朝廷寄希望于巫术,夏晚也就不会被拉去献祭。   她也不是什么鬼扯的女魃转世,之所以他们会选中她,只是因为她是个捡来的孩子,父母不疼惜,没人吵没人闹也没人追究,麻烦更少而已。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跑去救她,因为他知道,那个蚩尤他是个活人,行巫术装神弄鬼,是逼不出他来的。   徜若夏晚知道自己曾经差点被闷死的噩梦,和至今甩不掉的呼延神助,都起自于他们父子的话,郭嘉觉得她可能会冲过来像抓郭银那样抓烂他的脸,再把这地主家的大院子砸个底朝天。   所以,他在等她发作。   “你家兴儿,是否还是原来的性子?”她声音低低,竟问了这样一句。   郭嘉没想到她竟会有此一问,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要说郭家老二郭兴,在夏晚和水乡镇所有人的印象中,那就是头咆哮着的,随时都在愤怒中的公牛。   他面色古铜,体格健壮,最重要的是脾气特别暴躁。   而且,就在三年前,夏晚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从关西大营被救回来,满脸满身的抓痕,指甲都是秃的,头发撕扯了半拉,人人都当她是个怪物的时候,郭兴就吵着闹着要娶她。   就在这镇子上,他把个混身疤痕,怪兮兮的夏晚堵在墙角,两手将她圈住,点着她的鼻子道:“我知道你喜欢六畜那样的白斩鸡,但你瞧瞧自己如今这个丑样子,也就只配得上我。明儿二大爷我就娶你,咱们往后一炕滚,如何?”   夏晚吓的瑟瑟发抖,身后还有一群坏孩子在怪叫,旁边有个做卖买的看不过眼,过来想劝郭兴两句,他一拳出去,就把那人给打翻在地。   第二天,那人就死了。   所以,于夏晚来说,郭兴简直就是个噩梦。   听不到郭嘉答话,夏晚于这静阑的夜里浅声儿抽泣着:“小时候有一回,他当街给人一拳头,那拳头就从我耳畔擦过,我险些以为他是要打死我。”   郭嘉听她哭的格外绝望,试着安慰道:“如今他已经不轻易打人了。”   夏晚本就绝望,再瞧郭嘉如此淡漠,听那意思,似乎很不介意他死了之后自己随郭兴,越发的生气,本来睡在窗子跟儿的,忽而一个滚身滚过来,摸到郭嘉紧实的胳膊便狠狠掐了一把:“我都听见了,爹说,要是你死了,就让他抱寡嫂。   呸,你们鲜卑人不知羞,居然连守了寡的嫂子都敢抱,郭兴要真敢伸手,我就抓花他的脸。”   这小丫头嫁过来也才不过两天而已,从一开始自作主给他擦身子,再到白天在瓜田里非得要拉着他洞房,郭嘉都受过来了,叫她一掐,非但不疼,心里还格外有些麻酥酥的愉悦。   他道:“我会教你读书识字,会帮你逼退呼延神助,到那时,水乡镇没人笑话你,你想嫁谁就嫁谁。只要你不喜欢兴儿,我会勒束着他,不准他动你一分一毫。”   她的手果真渐渐松了,声音格外的欢喜:“你真的会教我识字?”   郭嘉道:“会。”   他记得夏晚小时候似乎格外喜欢读书识字,总爱爬上私塾门外的桑树,听里面的孩子们读诗经。   有一回她给夫子告状,说他在夫子的小妾上茅房时,往茅坑里扔石头。他偷偷尾随在后,在她回红山坳的路上吓唬她,就听见她一路在背: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郭嘉装狼吓唬她,她也在背,他装狐狸吓唬她,她也在背。   揣着个小垮篮儿边跑,边磕磕巴巴背着。   不过,叫他威胁过一回之后,她从此就没敢再去过私塾了。再后来,他还见莲姐儿拿着他给她做的字卡出去,郭嘉觉得,那从一到十的数字,大概是莲姐儿教给夏晚的学的。   听说郭嘉肯教自己学写字,夏晚蓦的又欢喜了,低低声儿道:“虽说我没有莲姐儿的脑子好使,可无论你教什么,我都会认真学,绝不给你这个夫子丢人。”   随即,她又道:“咱爹似乎腰不好,我瞧他总是在捶腰,我会每天帮他烧水泡脚的,羊肉是发物,往后也要叫他少吃,咱们的牛也产乳的,烧来给他吃,那东西补身体,还不发,不会总惹得他腰疼。”   ……   “娘的肩膀肘儿不大好,大概是坐月子的时候吹着风了,我会每天帮她揉肩膀的。”夏晚又道。   ……   缓缓的,她的手似乎又摸了过来,声儿低低浅浅:“虽说我还小,可寻常女子会的我也会,孝敬公婆,操持幼小,只要你临死之前给你家老二发个话,叫他永远不要招惹我,这水乡镇上,我就没啥好怕的。”   郭嘉忽而来了兴致,顺着夏晚的意思问道:“那以你的意思呢,若我死了,你怎么办?”   夏晚再一滚,又于这宽敞的大炕上卷着被窝滚到了窗子跟儿:“我自然要替你守寡,非但守寡,还每天到你的坟头锄草,保证让你的坟头上一棵黄蒿都不生。”   郭嘉轻舒着唇,脑海中忽而浮出一幅画面,黄土堆成的坟头,一个戴着花头巾,拎着小垮篮儿,拿把小灰铲子哭哭啼啼铲黄蒿的小寡妇。   于黑暗中无声笑了笑,他轻轻唔了一声。   显然,夏晚方才只听到郭万担说要让郭兴妻后母,报寡嫂,并没有听到关于自己是蚩尤的事儿。   当然了,他还是个少年,又天生一幅白瘦赢弱的相貌,便让他真正披甲,提着战斧出现在人们面前,人们肯定也当那柄青铜斧是纸糊的,不会相信他能拎得动那把重达四百斤的斧子。   也不会相信他十三岁就能披甲出征,青骓一骑,面对的便是千军万马。   忽而一只软脚踩了过来,踩在他的被窝上,轻轻的踏着。小松鼠的爪子一般一点点的试探,轻轻撩点,欺负着他身上的被子。   “你还没死呢,难道如今就让我给你守寡?”她声音分外的柔,嗓音里带着些子沙气儿,水性儿,绵颤颤的勾缠,像八月间酡熟的甜瓜味儿一般,又甜又惑人。   她的体香,甜瓜一般暖腻,又惹人垂涎的香气,也渐渐氤氲整间屋子。   郭嘉心说这小丫头也不过十四岁,方才还抓花了郭银的脸,吵起架来泼辣的什么一样,怎的在我跟前就这般无羞无臊。   她到底懂不懂洞房究竟是个什么?   心中操了几百遍呼延神助的娘,郭嘉有心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给弄哭,压着她叫她讨几声饶,叫她知道自己比郭兴更可怕。   可毕竟他前途未卜,身上的毒也还未解,不好去欺负她,只得抑着性子道:“去东厢睡,明儿早起,还得干活儿呢。”   夏晚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无羞无臊的□□,在炕上浪了这么久,郭嘉就那么直挺挺的躺着。   她心说我生的也不丑啊,身上该长的也都长了,水乡镇的姑娘们伸出手来,皮肤也不见得比我更细,他怎的就不动心呢?   她心疑他是否犯病了,厥过去了,一只小手伸过去,刚摸到他鼻息处,却立刻叫他伸手,轻轻挡开。   “还想不想学写字?想不想等我死了兴儿不欺负你?想不想将来好好给我守寡?”黑暗中,郭嘉语声淡淡,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抛出来,夏晚立刻就收回了手,脸上皮肤火辣辣的疼。   “穿上衣服,自己爬起来到东厢莲儿的屋子里睡去,所有的事儿,我都会帮你。”止这一句,夏晚立刻穿上衣服,钻到东厢去了。   次日一早,喜鹊在枝头鸣喳喳的叫着,夏晚清清早儿起来便烧好了热汤,端给犯了肩膀疼起不得炕的吴氏吃。   等家里的人都走完了,她悄悄儿觑过墙,便见隔壁二房一派安静,显然,郭银怕是回兵营去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她并不怕隔壁的郭银,那不过个怂货而已。   她真正怕的是郭家老二。   那个动不动就暴躁凶恶的,三年前叫嚣着要和她一炕滚,当街打死人,叫郭万担扭送进兵营的郭兴。   她道:“娘,兴儿自打进了兵营,再没回来过吗?”   吴氏一听郭兴,脸色就格外有些不自然呢。笑了半天,她道:“他是先锋营的将领,只要敌军来犯就要出征的,我也有两年不曾见过他了呢?”   夏晚轻嘘了口气,心说神佛保佑,但愿那个暴躁的家伙永远都不要回来。否则的话,我只怕他要生吃了我。 第19章   出水乡镇,溯黄河而上,八里外便是关西大营。   虽值半夜,青砖累砌成四合院状的提督大院中灯火犹还照彻天宇的明亮。   才跟北齐恶战过一场,前线伤亡惨重。   几员逃回来的将士皆是丢盔弃甲,唯有左路先锋将领郭兴还好,虽说铁甲染血,浓眉两道,悬鼻刚毅,端地是铁骨铮铮,矗立在提督大院中。   呼延神助吼道:“废物,一群废物。”   手下兵士这些年都给养废了,除了吃酒就是赌钱,敌人一来只会逃命,凭一已之力,又怎能战得了千军万马?   郭兴虽有一腔愤慨,到底年少,不敢说出来。低着头道:“属下们没能保住龙耆城,罪该万死。”   呼延神助吼道:“还不快马加鞭回前线,愣着做什么?”   虽说与家只隔着几里路程,可郭兴已经有两年没有回过家了,他甚至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前线军情紧急成这样,大哥为何不披甲出战。   他甚至隐隐还听人说,他的小夏晚嫁给了大哥,这叫郭兴愤慨无比。要说小夏晚,当初就是叫他爹给害的,那么漂亮一个小姑娘,最后成个惨兮兮的样子,原本她漂亮娇俏惹人爱的时候,郭兴自然不敢造次,但后来她从蚩尤祠回来,抓破了相一脸的疤,郭兴觉得除了自己,也没人会再娶她,所以他是真的想娶她,照顾她来着。   但老爹郭万担比他强,郭六畜拳头比他硬,俩人因为他不小心一拳揍死了人,直接就把他给扔兵营里了。   毕竟前线战事急催,于郭兴来说,就算北骑人把整个金城端了,水乡镇端了也没关系,他怕他的小夏晚会害怕,会吃亏呀。   就为了这个,三年了,他只有一天夜里悄悄摸摸回了趟家,三更半夜就叫郭万担给扭送回了兵营。   这不,为了小夏晚不受惊吓,他又得出去打仗了。   急匆匆跑出主帅院,见大哥郭银在来路上站着,郭兴急匆匆问道:“我的夏晚真的嫁到我家啦?”   一看郭银在点头,郭兴心凉了一半,急匆匆从怀中掏了串珠子出来,砸给郭银,叫道:“你回去告诉郭六畜,他胆敢睡我的小夏晚,老子揍死他。”   就这样,才呼吸了点子家乡空气的郭兴翻身上马,又急匆匆的上前线了。   提督大院中,呼延神助踱着步子,道:“三年前蚩尤不再出战,祭了一回小夏晚,他就出来了。如今战事急催,你们必须想办法把夏晚给本提督哄出水乡镇,哄到蚩尤祠,唯有祭天,唯有拿血淋淋的夏晚相逼,蚩尤才会重新出山。”   身边一个将领犹疑道:“所以果真夏晚就是女魃,是蚩尤前世的妻子?”   呼延神助道:“装神弄鬼而已。但三年前拿夏晚祭祀,蚩尤就出山了,此番请他不出,我们就只有故计重施。”   默了半晌,他冷笑道:“圣命不能违,皇上说须得夏晚自愿,咱们就不能抢,只能哄,必须把夏晚哄进棺材里,这样才能逼出蚩尤,叫他为我关西大营重新卖命,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转眼嫁过来也有半个月了,桃花一谢,杏花就跟着开了,杏花再一谢,紧跟着便是各类果子,梨、苹果、玉皇,缤纷开了满果园子。   夏晚早晨起的早,不过郭嘉比她起的更早,等她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外间的书案前坐着读书呢。   这几天杏花开的正繁,白瓷瓶里,他折了一枝早晨才开的梨花泱着,穿着件青布褂子,黑粗布的裤子,千层底的布鞋,乡间少年么,青布扎束着头发,眉清目秀,端地是清雅又俊气。   出到院子里,天宇湛蓝,花香四溢,白而叠蕊的梨枝就在正房后面怒艳着。   打短工的婆子们还没有来,夏晚赶早儿,就给郭嘉做早饭去了。   郭万担一家子是从北齐迁过来的,吃食还是北齐风味。短工婆子们早就炒好的油茶面,加上核桃、花生芝麻和紫苏瓤子再拿滚水一冲,再配上昨天炸好的油炸馓子就上桌了。   郭嘉拈了枚酸酸的馓子吃碰上,总算放下了手中的书,可也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前儿吴氏替她在布料行做了一件崭新的碧色窄袖小袄儿,带一件纯白色的棉布长裙,今日才水灵灵的刚上身,此刻夏晚整个人,鲜嫩的就像一覃新春才长起来的水葱一样。   夏晚心说这人怎的就不抬眼呢?   她自来脸皮厚,双手一提裙帘,甜兮兮道:“郭嘉,你看我一眼,就一眼。”   郭嘉抬眸看了一眼,真的就只是一眼,那眼神儿可远不及盯着书本时温柔,冷冰冰的,淡淡扫了她一眼,仿佛全然没发现她今天换了新衣裳。   今儿郭嘉要出门。   夏晚送着他父子出了大门,一直跟在郭嘉身后,有心想叫他看看自己身上这件碧色的窄袖衫儿,似朵莲一般的白裙,他要不看一眼,如此新鲜的衣裳,她总觉得自个儿白白上身了。   边关又吃了败仗,金城郡眼看要失,隔着一条黄河,到时候水乡镇也得遭殃。   如今镇上的百姓们不寄希望于关西大营,转而开始恨夏晚了,当然,战神蚩尤亲自相招的小媳妇儿,整个镇子上所有人的命,可在她手里攥着呢。   见她出门,做生意的,逛街的,清清早儿要下田的,瞬时之间巷口就围了一堆人。   无论男的女的,善的恶的,就连大人怀抱里的孩子都是两眼的恨,恨不能面前这穿着碧衣白裙,娇花般的小姑娘立刻去死。   若目光能杀人,夏晚此刻便有百条命,也早叫这些人给杀光了。   郭嘉落后了两步,一只手轻轻触过来,触到夏晚的手,于众目睽睽之下当众牵起来,低声道:“记得万事有我,放心就好。”   这没头脑的一句话,当然也只有夏晚才听得懂。围观的人太多,他握了握她的手,终究没瞧她身上的衣裳,转身便走。   怏怏儿进了巷子,正准备要进自家大门,脑后忽而一阵风,一只瓦片子便砸在了夏晚鬓额间,疼的她险些崩出眼泪来。   只听一阵怪笑,夏晚便知是田狗剩那个泼皮小子。   她气的柳眉倒竖,追过去一把拎上田狗剩的后衣襟儿,两巴掌便打在他屁股上:“果真是七岁八岁猪嫌狗憎,好好儿的你凭啥打我?”   田狗剩挣扎着,连连儿呸道:“我爹和我爷爷说了,就是因为你不肯去填棺材瓤子,蚩尤才不肯帮我们打仗,眼看北齐的蛮人就要打过来了,咱们都得死,你就是个惹祸精。”   夏晚啪一巴掌拍在这孩子脑门儿上,骂道:“要填棺材瓤子你咋自己不去填?我一个大活人,活的好好儿的凭啥要死?”   田狗剩猛得挣脱,跑进自家门里便开始骂:“你不死我们就得死,水乡镇就得完蛋,甘州人全得死,你这个扫把星。”   他娘水红儿也在门里站着了,眼看着自家儿子打夏晚,撇嘴冷笑了笑,一把掩上了自家的门。   夏晚回过头来,便见郭银在身后站着,笑的跟只狐狸一样。   “这种皮孩子,是该有个人打上一顿,叫他识顿教训。”他道。   夏晚不语,转身就要走。   郭银紧追了两步,将夏晚堵在二院儿里头那怒放着的牡丹树旁,递了只巴掌大的木匣子过来,当着她的面揭开,里面是串戈壁玛瑙串成的镯子。   戈壁玛瑙,是只产于凉州以北戈壁滩上的玛瑙石,色泽艳丽似彩虹一般,一枚枚只有指头肚儿大,一枚就已是珍稀,能串成手串,自然价值连城。   夏晚早知道这厮变着法子,想拿自己从呼延神助那儿换个五品游击将军的官职回来,遂也不语,要看他耍些什么花招。   郭银又岂会不知道。若说寻常的姑娘是花儿,那夏晚就是朵刺玫儿,花虽好看,要摘,扎手着呢。   “这是兴儿托我给你的。”他淡淡说了一句,见夏晚果真变了脸色,又道:“他是先锋骑兵,寻常都在边关,可又想你想的紧,所以让我把这东西带给你。   他还说,六畜要敢跟你睡,他就打死六畜。”   “我是他嫂子,他送我这东西作甚,拿走,这种脏东西我不要。”夏晚连看也不看,转身便走。   郭银语中颇有几分阴阳怪气:“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妻后母,报寡嫂,这是我们鲜卑人的老习俗。六畜是个病身子,兴儿打小儿见你就格外的喜欢,对你当然是势在必得。”   当初在入兵营之前郭兴还曾当着夏晚的面说过,等自己在兵营里加官升爵,将来做了关西提督,若她还不肯答应嫁他,他就是带兵生抢都要把她抢回家。   再想想郭兴那铁塔一般的身子,微张的臂膀,脸上狡^放肆的笑,夏晚遍身已是一寒。   “他要敢伸手,我叫我公公打死他。”她恨恨道。   恰这时候,二房那齐氏手凑着鼻子,嘤嘤儿哭着出来喂鸡了。   串串娘还在后面跟着,指戳着齐氏的脊梁骨儿:“克死我儿子也就罢了,叫你种地你拿不动锄,叫你喂个鸡你你能把鸡全引炕上去,白白托生成个庄稼人,好不好明儿叫人牙子卖了你。”   郭银指着远处哭嘤嘤的齐氏道:“瞧见我三叔母没,那当初可就是我大伯作主,在我三叔死后嫁到我们二房的。等六畜死了,老郭家就是我大伯说了算,你觉得他和兴儿两个会让你给六畜守寡?”   恰好前几天夜里,夏晚明明白白儿听见郭万担说,等郭嘉死了,他会让郭兴帮郭嘉照料她。   两道柳眉儿一簇,粉嫩嫩的小脸儿上满是哀愁,夏晚一手擒着枝怒绽的牡丹花儿,愁的我见犹怜:“出了老郭家,就得去蚩尤祠填棺材瓤子,在这老郭家,那郭兴也真真儿叫我害怕,大哥你说我该咋办?”   郭银一看夏晚果真上钩,一把就将那只装着玛瑙手串的匣子给扔了,伸手便要来扶夏晚的腰:“到咱们二房去坐坐,哥哥跟你仔仔细细儿的说,好不好?”   方才还忧着的夏晚,忽而溜一把便照准郭银的脸上抓了过来,转眼之间,郭银的脸上已经是四道血呲胡拉的红痕。   她这脸色说变就变,方才还犹如西子捧心,此刻已是冷若冰霜:“大哥,我可是你弟媳妇儿,你这手它怎的就不老实,要往我腰上扶,莫非你也心不老实,寡嫂没得抱,想抱弟妹了?”   郭银早知小夏晚的泼辣,顶着张叫她抓烂的脸,忍了几忍,道:“走,去隔壁,咱们慢慢儿聊,好不好?”   夏晚侧眸,两只杏眼儿,冷笑时泛着丝浮浮儿的桃花,碧衣白裙的,就跟着郭银一起到隔壁了。   要说郭万担家有多敞亮多富有,隔壁的郭千斤家就有多寒碜多肮脏。   院子里四处是柴也没人扫一把,鸡就在院子里乱吃乱窜,沾着鸡毛的鸡屎满天乱飞。三叔母齐氏也进来了,又叫串串娘指戳着脊梁骨儿,正在扫院子里的鸡屎和鸡毛了。   见夏晚进来,她揩着脸上的泪道:“瞧瞧晚晚身上这件碧色袄儿,可真是漂亮。”   夏晚从她身边经过,椎骨处冒出一股寒气来,心说我的娘唉,郭嘉要真死了,将来我落到郭兴的手里,他再讨房正头娘子,我怕不就是齐氏这样子?   她讪笑了讪,提起裙子刚想进郭千斤家那破破烂烂的正房,便见自家老爹夏黄书已经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他上前便是哭:“晚儿,我的好晚儿哟,老郭家可把你给坑惨了。” 第20章   一看见夏黄书,夏晚心头便是一笑。   若她猜的不错,郭银这会子就该拿她娘来钓她了。   果不其然,夏黄书道:“呼延神助绑了你娘关在关西大营里,说你只要一天不去,他就一天不放你娘回家,这可怎生是好?”   夏晚随即两腿一软,险险就要跌倒在地,一脸的惊乍:“大哥,果真?我娘她可还活着,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活想了。”   说着,她小手帕儿一蒙脸,眼看就是个撞墙的架式。   在被填进蚩尤祠那座灵壁石雕成的棺材之前,夏晚可算是这甘州城第一大宝贝儿,毕竟如今整个甘州百姓的命,可在她手里捏着呢。   郭银连忙安慰道:“伯娘虽在营中,不过你尽可放心,她并未受过刑。”   夏晚随即撤了帕子道:“爹,我娘身子有病,在家还要挨你的打,你听听,郭银大哥说她未受过刑,可见她过的好着呢,那咱们又何必把她带出来,就让关西大营养着她多好?”   郭银和夏黄书皆叫夏晚噎了个半死,好在郭银还未忘了自己的使命和官职,连忙道:“虽未上刑,可也顿顿粗糠烂菜,动辄还要受士兵们侮骂,过的很不好。”   “那以哥哥您的意思呢?”夏晚立刻从善如流,脸上显出焦急来。   郭银头凑了过来,一脸的神秘,悄声道:“哥哥如今是个五品游击将军,有办法把你娘从大营里弄出来,到时候,大哥再赠你五百两银子,叫你和你娘远走高飞,你看如何?”   夏晚冷嗤一声,心说看来呼延神助打不赢仗是真急了,为了能让她去填棺材瓤子,这就给郭银升了官儿,难怪郭银要如此卖力。   她瞧着一脸的犹豫,最后勉强点了点头,道:“银子就罢了,哥哥把我娘弄出来,再找只羊皮筏子,只要能过了黄河,往后我和我娘会自谋生路。”   郭银一看夏晚这般轻易就真动心了,自然大喜,二房一家子似乎都高兴的恨不能跳起来。   夏晚望着这鸡屎堆里的一家子冷笑,心说美的你们,我夏晚也是能叫你们卖的?   叫郭银送出了二房的门,夏晚回头一笑道:“大哥,等一离开水乡镇,我也就不回来了。我这儿有只荷包,是前些日子对门子的水红儿托我绣的,你把它转交给她,好不好?”   郭银从夏晚手中接了过来,见也不过一只普普通通的水红面儿荷包,连忙接了过来:“大哥一定帮你办到。”   夏晚一个眼儿飞过去,厉声道:“瞧你这假惺惺的样子,一看就是想赖我的荷包儿,此刻就去,我就在这门里看着你,非得你把荷包给了田狗剩我才信你。”   这小丫头喜怒无常,指气颐使,搞的郭银很不舒服,可偏偏他要拿她图富贵,不得不从。郭银无赖,拿着只荷包去敲隔壁田满仓家的门了。   夏晚勾唇一笑,施施然回了自家儿。   因为自家大姐,甘州司马家的夫人吴梅带着自家两个孩子,陈雁西和陈雁菱要来做客,婆婆吴氏正在指挥着一群短工婆子们拆窗帘儿,拆被面,收整家里。   两家子的院墙太浅,夏晚时时回头,都能看见老爹夏黄书就在院墙上探头探脑。而西厢就正对着郭千斤家的院子,她在屋子里做什么,他都能瞧的清清楚楚。   回到卧室,夏晚故意打开了窗子,便像模像样的收拾着自己嫁进来时箱子里装的几件衣服。   隔壁的夏黄书看了,自然就觉得她是在收拾包袱,准备要走人了。   且不说夏黄书如何欢喜。这厢的夏晚叠了两件衣服,眉头簇了又簇,端地是眼看就要愁疯了。   事实上就在前几天的夜里,郭银头一回拿着肚兜儿勾搭她时,夏晚死皮赖脸,悄悄摸到郭嘉炕上,便把郭银的事儿全告诉他了,当然也是要问他该怎么办。   俩人虽说一炕睡着,一个在窗子跟儿,一个在炕柜旁边,中间隔着足足三尺远。   郭嘉语气淡淡:“你只管答应他就是,等他把娘从兵营里弄出来,肯定会说要送你们远走高飞,到时候你只管躲到咱瓜田里的瓜房里,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   在夏晚看来,郭嘉不过一个病秧身子,虽说会翻跟头,可翻跟头也不过杂耍。她想要娘平平安安,还想自己不被呼延神助弄走,老虎嘴里叼肉,可是个险活儿。   所以,当时她犹豫了半晌,便说了一句:“你能不能把这事儿告诉你家老二,他在兵营里,又勇武能打,让他把我娘帮着救出来多好。”   郭嘉原本还好好儿躺着,一听郭兴语中就带着气了:“你觉得我不如他?”   夏晚道:“再怎么样你也是个病身子,就让他帮你一回吧。让他把我娘送出来,我再带她走,咱们也就两清了。”   ……   等不到郭嘉回答,夏晚忍着发酸的鼻子又补了一句:“便将来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是你的未亡人,会一生给你守寡的。”   郭嘉忽而就压了过来,那弯坚硬紧实的臂膀箍上她的脖子,勒的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你不顾我在昏迷之中就夺了我的贞操,现在还想抛弃我一走了之?”他居然来了这么一句。   夏晚自来就大胆,手缠上他的手,整个人柔柔软软就靠了过去:“你要想夺我的也行,此刻就行。”   也不知那里惹到了郭嘉,他缓缓松了手,从此之后,就不和她好好说话了。   所以,到如今,夏晚究竟不知道,今夜夏黄书和郭银把她娘孙氏从兵营里弄出来以后,郭嘉以自己那个病泱泱的身子要怎么救孙氏,又准备怎么待她,是放她走,还是留她继续呆在水乡镇。   转眼就到傍晚了,夏晚把吴氏给自己做的衣服全都叠的整整齐齐收在柜子里,只包了自己那两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带两样破铜烂锡的首饰,先到隔壁交给了夏黄书,这才进来跟吴氏辞行。   夏晚定定儿望着婆婆,她埋头在雪白的被里上,一针一线的穿衲着。   这也算世间难寻的好婆婆了,天真单纯,于世无争。也许正是她的性子,才能养出郭莲那般性情柔软的姑娘来,可惜了的,和夏晚一般,也是生在黄莲上,命里带苦。   吴氏正在衲被面,听夏晚说自己要到渡口去等郭嘉回来,抬眉一笑道:“正好儿,我想吃栗子张的炒板栗有些日子了,快去看看,六畜替我带了板栗来不曾。”   夏晚应了声好,走到院门上回头再看,安宁祥和的大院儿,严严整整的一家子人,今日一走,只怕这辈子她也遇不到如此的好人家了。   偏吴氏还在窗子里挥手:“快去呀,呆在门上作甚?”   到了渡口时夕阳还未落山,河堤下那五百亩瓜田里,一排排竖立着的瓜苗已经生的碗口大了,才不过几日的功夫,郭万担已经率着长工们把竹架搭了起来,竹架笼罩在瓜苗上,一排排俨然正在操列,威风凛凛的士兵一般。   夏黄书瘦猴一般缩在夏晚身边,指着河上游道:“一会儿就会有一艘羊皮筏子来,等羊皮筏子来了,你和你娘就可以远走高飞了,晚儿,从此以后,爹和娘就全靠你了。”   夏晚当然知道夏黄书嘴里说的全是放屁的假话,只要她上了筏子,郭银肯定会把她带到关西大营去,送给呼延神助。   二房一家子的富贵,可都在她身上了。   望着浩浩荡荡的黄河,夏晚嘴角噙着丝冷笑。   河面上没有羊皮筏子,也没有郭嘉的身影,她渐渐觉得郭嘉怕是指望不上了。   还好,她也一直在积极的谋求自救,这不,她转身又掏了一只荷包出来,递给夏黄书道:“爹,女儿眼看就要离开水乡镇了,也许从今往后永远都不会回来,这儿有只香包,还是前些日子水红儿托我绣的,劳烦你跑一趟,把它递到田狗剩手中,就只说是给他娘的,好不好?”   夏黄书每每要卖女儿的时候,待夏晚都格外好,此时也不敢违怠她,眼看天色还早,拿着只小荷包儿就跑,急吼吼的去给田狗剩送荷包了。   塞上的天时,只要夕阳一落山,就黑的格外快。   今天的渡口也格外冷清,羊皮筏子都不知道哪去了,过了半天夏晚也没有看到一只羊皮筏子驶过来。   她一手揣胸闭眼等着,眼看暮色四合,远处的水乡镇上家家户户都燃起炊烟时,便见上游有一艘十只羊皮胀成的羊皮筏子慢慢的向着下游驶了来。   于暮色中筏子越驶越近,夏晚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忽而定睛一看,自家老娘孙氏正趴在筏子上,一手抚着胸,显然是在呕吐。   孙氏是个扁平子脸,眼睛小小,鼻梁塌塌的普通北方妇人,相貌生的不美,可心是极好的。   虽说打小儿贫寒,还有个好赌的爹,可她待夏晚的好,夏晚永生都不能忘。   天最冷的时候,孙氏会把她两只冰凉凉的小脚丫子捂在自己的胸口替她捂着,家里揭不开锅时,会骗她说自己吃过了,把最后一口吃的留给她,每每夏黄书发酒疯,孙氏也会把夏晚压在自己身上,不许夏黄书踢她一脚。   有一回夏黄书吃醉了酒踢了夏晚一脚,孙氏立刻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要不是夏晚拉着,那一刀她就能把夏黄书给劈了。   用她的话说,打我行,打我的孩子,我就跟你拼命。   夏晚眼瞧着老娘在船上,两眼一热,颤声叫道:“娘!” 第21章   孙氏当然是叫人哄出来的,但她脑子清楚着呢,也知道郭银不是个好人,遥遥看见夏晚在河堤上,便开始挥手:“我的尕娃,不要管娘,快回老郭家去。”   夏晚已经迈开步子往栈桥上跑了。   孙氏眼看喊不住,气的在筏子上大吼:“尕娃,你要再敢过来,娘就跳进这河里淹死自己。”   筏子是由郭银自己撑着的,他当然不止一个人,随后还有一艘大船,由呼延神助亲自护队,就准备软的不成来硬的,趁着郭万担父子不在,无人看见,把夏晚生抢进关西大营。   他挥着手道:“夏晚,快,快跳上筏子来,咱们就此过了黄河,你们娘俩就自由啦。”   夏晚远瞧着夏黄书还未来,低声道:“不行,我得等我爹。”   孙氏在筏子上也气坏了,指着夏晚的鼻子道:“尕娃,你要再不回老郭家,娘就跳进这黄河里去。”   夏晚也着急啊,心说这夏黄书怎么还不来呢?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下面一阵怒吼声,从河堤下面已经窜上一群人来,皆是田氏一族的人,正在追着赶着打夏黄书,而夏黄书鞋也跑掉了,衣裳也叫人扯没了,拼了命的,正往栈桥上跑了。   夏晚瞧在眼里,就知道自己谋划的事儿是成了,遥遥一把将郭银拉上岸,搡着他就往前去:“大哥,你快去瞧瞧我爹可是惹到什么人了?他要不跟着我们走,我们那儿也不去。”   郭银都准备好带着夏晚去邀功赎赏,也不知道夏黄书究竟惹了什么事儿,仗着自己如今是个游击将军,挎着佩刀上前,指上为首的田兴旺道:“田祖公,好不好的你为啥打人?”   田兴旺指着大家围起来揍夏黄书,一个人气哼哼走上前来,跳起来就给了郭银一耳光。   郭银噌的一把就拨了佩刀:“田祖公,你凭啥打我?”   田兴旺抬头,一口浓痰呸过来:“夏黄书勾搭水红儿也就罢了,连你这么年青个娃娃,竟也和个寡妇不清不楚,你还敢给水红儿写酸诗,你还敢给我家满福戴绿帽子,老子不打死你。”   说着,田兴旺猛跑两步,一头就撞了过来。   郭银险险叫田兴旺撞进黄河里去,又不好提着刀去刺个老者,吼道:“老子何时勾搭过你家水红儿,那么个烂货,送老子老子也看不上?”   田兴旺跳起来再是一巴掌:“啊呸,还天苍苍,野茫茫,银哥等你在瓜房,不就是你写的。老子让你淫,老子再让你淫。”   不等郭银反应过来,田兴旺脱了布鞋,照准了郭银的脸便了起来。   郭银被打的无法,佩刀一挡,不小心割破了田兴旺的手,这下可好,一见红,田家的男子们扔开奄奄一息的夏黄书,就朝着郭银扑过来了。   老爷子望着自己手上的血,叫道:“给老子打,打死这淫棍!”   要说那淫诗,自然是夏晚自己编的。郭嘉这些日子教她写字儿,她学的用心,也学的快,套了一首古诗分别给夏黄书和郭银,却全是送给水红儿的。   田狗剩拿到荷包之后,本是想给她娘的。   但不是有个巧宗儿么,郭嘉今儿出门了,不在水乡镇。但凡郭嘉不在的一日,水红儿打儿子就打的格外厉害,田狗剩一生气,那荷包儿就交给他爷爷了。   田兴旺一看同时两个淫贼勾搭自家小寡妇,气的火冒三丈,可不就追到渡口来了?   这厢,混乱之中,夏晚一个小包袱皮儿背在肩上,利利索索就解了捡在栈桥上的绳索,两只浆一提,自己划着小筏子,就准备要渡黄河了。   要说撑筏子,黄河边的孩子们当然都会,但夏晚手腕力小,黄河水腾涌,她想要划到对岸去是不可能的,顶多,也只能掌着筏子不翻,于这黄河上慢慢漂流,漂到那里算那里。   孙氏因祸得福,在关西大营里时,呼延神助给她找了个好大夫,治好了她的胞宫垂。她爬过来从身后抱上夏晚,哭道:“我的尕娃哟,娘也不会架筏子,万一遇到个暗漩,这筏子翻了,咱娘俩可就没命了。”   夏晚两只手要撑浆,拿头在孙氏怀里拱着,淡淡的炕腥味儿带着淡淡的药香,这才是娘的味道,也叫她莫名心安。   “娘呀,没事的,女儿三年前就死过一回,能跟娘一起死在黄河里,不冤。”她卖力的划了两把,筏子依旧在黄河里打着圈子。   孙氏抹着眼泪道:“三年他们拿你祭完棺,回来之后,身上连一块好肉都没有,你自己抓烂了自己的身子,有一年多连指甲都没有,还是这两年才渐渐长起来。   娘至今还记得,那时的你就像个血人儿一样,趴在娘怀里,整整昏睡了三天才醒,娘是死也不肯再叫他们拿你祭棺的。”   夏晚连忙安慰孙氏:“不会的,你瞧瞧,咱们这不是已经跑出来了,划过黄河,咱们就自由了。”   孙氏一边替夏晚撑着浆,一边问道:“郭六畜了,那不是你丈夫么,他怎的也不帮你一把?”   夏晚愣了愣,强笑道:“娘,老郭家再有田也是普通百姓,我这样的命,怎好麻烦人家,咱走咱的吧。”   她也不相信郭嘉能帮到自己,反而更倾向于他是不忍看到自己被抓走,躲起来了,心说也不知道郭嘉此时正在何处哭鼻子了。   就算他那病侥幸不会让他死,还能活下来,将来再娶妻,夏晚觉得他一生都不会再娶到比她更好的媳妇儿了。   心中这样想着,夏晚心中幸灾乐祸般的喜,鼻子却又不由一酸,也暗自起誓,便郭嘉不肯帮她,只要能活下来,她就永远替郭嘉做个未亡人,替他守寡,此生不渝。   傍晚正是涨潮的时候,渐渐河水越涨越猛,夏晚正卖力的划着,便听孙氏叫道:“晚儿,快看,上游来了一艘大船。”   夏晚回头一看,果真是艘大船,呼延神助就站在船头,两侧火把照着他金丝熠熠的黑袍,一张俊脸上笑如阎罗,正远远朝她伸着一只手。   只要一看见呼延神助这恶鬼般的笑,夏晚从头凉了个脚底心儿,立刻就卖力的划起筏子来。   可到底她不是船手,划的没有章法,筏子只会随波逐流着打转儿,眼看大船就要追上了,却怎么也跑不快。   眼看大船离的越来越近,孙氏将夏晚抱在怀中,哭道:“难道咱母女俩的命今日就要绝于此了吗?   娘一辈子没替夏黄书生出个孩子来,叫他打了十几年早就活够了,也不想再活了,可我的尕娃,你还是个孩子,又生的这般娇美,还未长成个大姑娘呢,新衣服没有穿过一件,好饭没有吃过一口,你要死了,娘才真觉得冤啊。”   寒风中孙氏将夏晚一只脸掬在手中,心说我儿生的这般娇美,小姐身子丫环命,怎的命就这么苦了。   夏晚卖力的划着筏子,咬牙道:“娘,您是不知道,便葬身水中叫水淹死,也比装进石棺里闷死强一百倍一千倍,我宁可死在这儿,也绝不叫呼延神助得呈。”   她越划越快,渐渐掌握了技巧,筏子慢慢的往前跑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候,大船上忽而飞来一只铁钩子,咔嚓一声锁死在羊皮筏子上,拉着筏子就快速的朝大船驶了过去。   孙氏吓的尖叫个不停,一会儿拿嘴去咬那条铁绳,一会儿又妄图把它□□,眼看不能,便抱着夏晚大哭起来。   夏晚本也没想过能逃出去,此时听天由命,心说有个这般疼自己爱自己的娘在身边陪着,便死我也不怕了是不是?   身在黄河上,四面暮色围困,水声轰鸣,仰头便是关西大营那艘大船上汹汹而燃的火焰。   夏晚紧紧抱着孙氏,闭上眼睛道:“娘,您再给我唱一回黄河边的尕娃娃吧,我最喜欢听的就是那首歌。”   孙氏把个夏晚紧紧搂在怀中,抽抽噎噎就唱了起来:   黄河边滴个石子,又尕又尕呀,那边里滴个房子,又尕又尕呀。那里时常着刮风又下雨呀,黄河边滴个尕娃娃呀,躺在亲娘滴怀窝窝呀。   夏晚便听便笑,恍惚记起自己刚到红山坳的时候还没断奶,似乎总是问孙氏讨奶吃,孙氏没有怀过孩子,没有奶,便拿自己两只空□□给她唆着。   她拱进孙氏怀中,嗅着她身上经年不散的药香,嗅够了,又爬起来替孙氏拢了拢叫河风吹乱的头发,在她枯黄的颊侧狠狠儿亲了一口,抱着孙氏侧身一个滚,俩人便同时坠入了汹涌奔腾的黄河之中。   大船上的人怎么也没想到夏晚会如此烈性,居然当面就跳了河。   呼延神助气的在船上大叫:“快,跳下去给本提督救人,把夏晚捞出来,快!”   立刻,便有十几个深悉水性的兵士们同时从大船上跃入水中,朝着夏晚刚才跳下去的地方游了过去。   水浪入耳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骤然宁静,四周只剩哗哗的水声。夏晚于水中还紧紧握着孙氏的手,俩人一个搂着一个,于这汹涌奔流的黄河中,疾速的往下流着,又不停的往下拽着。   忽而,一只强有力的手拉过夏晚的手,于水中一把就将她和孙氏撕开。   夏晚于水中哇的一声叫,睁开眼睛,混黄的水中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得一只格外有力的胳膊将她拉了过去。   她掰上那只胳膊,想要挣开,想要去追不知去了何处的孙氏,再一拉,于水中晃荡的身子又被扯向那人。   随即那人的唇贴了过来,贴在她耳朵上,于水中格外怪异的叫了声:“晚晚!”   夏晚随即停止了挣扎。   这是郭嘉,唯有他才会这样喊她。   黄河的河床并非一马平川的平坦,河床上有深坑,也有山峦,水流也会随着地势的不同有缓有疾,缓处不过静水深流,疾处便是惊涛骇浪。   郭嘉一只有力的臂膀箍着夏晚的脖子,在这暗漩密布的河流之中,仿如一尾浪里白条,带着夏晚便往岸边游去。 第22章   等再回到岸上时,已经是在水乡镇的下游了。   呼延神助的人还在水里四处的找着,郭嘉将夏晚放坐在沙滩上,身上只有一件汗衫子,两条湿了的裤管不停往下流着水,于冷风中遥遥望了一眼河心的灯火,再回头,一巴掌眼看就要搧下来。   夏晚呛了一肚子的黄河水,不停的咳着,抱着肩膀便扬起了头,一幅任君责罚的样子。   一步一步沉沉走过来,半屈膝在她面前,郭嘉一巴掌打到夏晚脑袋上,临了却又变成了轻抚,轻轻在她额头上抚了三下,忽而侧首,吐沙子的同时带了句脏话出去。   “不是叫你在瓜房里等着?”他低声道。   夏晚扬起头道:“在瓜房里不得带累你们,不得带累爹那五百亩瓜田,那是他的命根子,若叫当兵的踩踏了,他不得心痛。”   原本,郭嘉是叫她跟夏黄书到了河岸之后,抽空躲进瓜房的。以他的话说,一切有他,他会看着把孙氏送走,她只要坐在瓜房里静静等着就行了。   可夏晚不想当兵的糟蹋公公的瓜田,抢了郭银的筏子,就准备自己跑了。她坐在沙滩上愣了半天,忽而站了起来,拉过郭嘉的手往他手中放了样东西,转身又往黄河边奔去。   郭嘉简直要疯了,再啐了口,拽过夏晚道:“你娘没死,我爹救了她,此刻只怕已经到了河对岸,你这是准备跳进去让呼延神助的人捉你?”   夏晚一听老公公也在,还真的救了她娘,绝路中才见希望,两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蓦地回过神来,迅雷不疾掩耳的,她就把方才递给郭嘉的东西又从他手里抢走了。   黄河上处处火把,呼延神助的人在河里找不到人,忽而有人喊道:“看对岸,南岸似乎有人,是不是夏晚姑娘往南岸逃了?”   “立刻渡河,追。是夏晚就留下,余人一概灭口。”呼延神助的声音隐隐从黄河中传来,随即便有传令兵高声四处传令。   轻易不出手,出手就要将明抢夏晚的证据毁灭的干干净净,否则甘州地方官们闻到消息参到朝中,身为他的上级,太子李承筹要受皇帝责罚说,呼延神助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就为着这个,他今夜也非得抢到人不可。   郭嘉双手叉腰站在岸边,银色的月光下他的身影格外高大,湿衣叫风吹着,终于忍不住骂了句操他娘的,抱起夏晚便跃下了河堤。   这方圆五百亩,皆是老郭家的瓜田,要找到一间瓜房很容易。   他抱着夏晚进了靠山的瓜房中,俩人皆是湿嗒嗒的往下滴水。   挑挑捡捡,于长工们那带着汗臭气的被子里挑了床还算干净的出来将夏晚裹了个严严实实,郭嘉立刻伸手:“方才给我的是什么东西,立刻拿出来我瞧。”   似乎像是个石头,又像是块玉,给他了又夺走,叫郭嘉格外的好奇。   夏晚紧裹着被子,立刻摇头:“不过一块石头而已,真的没什么。”   要说夏晚主动给也就罢了,偏她遮遮掩掩,若得郭嘉一颗心险些就要崩出来:“快,拿来我瞧瞧,你想跳河,必定是要给我很重要的东西。”   一盏油灯明灭,夏晚冻白的一张小脸儿瞬时红了个彻底,两只眸子里清彻彻的水色如澜:“真的没什么。”   她这是打死也不给了。   只穿着件汗衫的郭嘉,臂膀鼓胀,腰线毕露,两条长腿甩着阔裤子,再配上那张冷玉白的脸,极尽阳刚的身躯,又极尽秀致的脸,莫名一股骇人的气势。   偏他每每叫这小丫头气到半死又无可奈何。   忽而,郭嘉猛得转身,掰过夏晚的脑袋在自己额头上碰了碰,将她往自己身上一搂,隔着被子在她屁股上狠拍了一巴掌,拍的山响,但被子过滤了冲激,夏晚倒也不觉得疼,只是于他这怪异行为格外的不适应,两眼巴巴的,只想等他平息怒火,变成往日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年。   那怕冷淡点儿,不看她的新衣裳,冷冷清清的,比如今这暴躁的样子可爱多了。   “我去看看你娘和我爹可到对岸了没,等我回来,再好好收拾你。”指着她的鼻头说了这么一句。   郭嘉心说,徜若哪一日能解了身上的毒,确定自己不会死了,我必定将你压在这通铺上,干到你连你娘都不认识。   呛水太多,身上的湿衣裳又冰又冷,夏晚只待郭嘉一走,便擎着盏油灯在长工们装衣服的柜子里翻找,翻了半天,才于最下面找以件儿长工们平日罩在外面干活儿时穿的大青褂子,闻之一股汗臭。   若是别的姑娘,自然不肯穿这东西。但夏晚深知道与汗臭相比,生病发烧才是最可怕的,所以立刻就解了身上的湿衣裳换上了。   放下油灯,夏晚才缓缓伸出手来,欲要把方才准备给郭嘉的东西拿出来看,便听外面忽而响起震耳于聋的呼声:“战神来了,战神来了。”   夏晚一听便是一个滑跌,心中一个激灵,说战神可不就是蚩尤,传说中我那上辈子的死鬼前夫么,他怎的来了?   在这塞上,蚩尤之名连还在吃奶的孩子都知道,人人都知道他身着明光铠甲驰骋于疆场,刀枪不入。一柄重达千斤的铜斧挥砍出去,便千军万马也难敌。   多少年来,北齐铁骑攻不破金城关,渡不过黄河,就是因为蚩尤战神和他那匹青骓的护佑。   可那怕跟在他身后,或者与他并肩的战士们,也没人见过那鬼脸青的面具下面,真实的蚩尤究竟长个什么样子。   夏晚有时听人说,他身高八尺,是个黑脸□□子,又有时听人说,他是个五大三粗肚子滚圆的胖子,笑起来就像野狼一样。   还有人说,他的脸本身就是鬼脸青的颜色,死人相,摘掉面具骇人非常,所以才会戴着面具。   无论怎的,夏晚这是头一回听说蚩尤降临于战场以外的地方,她嘴里一声死鬼还未骂出场来,从墙上摘了顶斗笠往头上一戴,直接冲出瓜房,就冲上了河堤。   就在夏晚进屋子的功夫,黄河中不知何时驶来了七八艘大船,船上皆是高举的火把,照彻河面,也照彻天宇。   原本,这些船应该是要追到河对岸去抓孙氏的。   而就在夏晚出来的一刻,所有的船只纷纷掉头,皆往着水乡镇驶来。   河堤之上,一人一马,于火光突颓之处,就那么静静的立着。   夏晚戴着斗笠,穿着件格外空旷的大褂子,又还裹着床大被子,风吹过来冻的鼻涕直流,爬上岸,遥遥望着那矗立在上游的人与马,轻轻啐了一气,低低叫了声:“死鬼!”   河里的大魏士兵已经疯狂了,所有浆夫都在拼命划浆,奔着河岸上的战神而来。   有些士兵喜极而泣,皆在不停的哭喊:“战神,这是战神,他终于出现了,他会帮我们打仗了。”   呼延神助冷笑道:“我就说他会出现的,调头,给我追夏晚,将那姑娘捏在手中,蚩尤才能真正属于我们,为太子殿下卖命。   想出就出想走就走,想操控战局,想做名满天下的大英雄,他还真当自己是战神了?”   他声音一落,主帅船随即调转,又往另一侧去追已经游过黄河的郭万担了。而孙氏正和郭万担在一起,一只羊皮筏子,才刚刚驶到河对岸。   随着船只越驶越近,火焰照亮天宇,也照亮了站在河堤上的青骓,那果真是一匹难得的战马,身姿健硕,毛色油亮,于这暗夜之中,它健首高扬,与马背上的男子合为一体。   就在此时,身披战甲的蚩尤忽而策马,四蹄全开的跑了起来。   边跑,他边在挥扬手中一柄斧子,纯钢打成的斧子在火焰的光影中于半空划着凌厉的,闪着金属光质的圆,他马蹄越腾越疾,斧子越旋越快。   河中的士兵,岸上的夏晚,还有险险被打死的夏黄书和郭银,趴着的,站着的,都在看战神手中那把巨斧。   忽而于马上一个勾腰,那柄斧子随着他的劈力挥了出去,直奔河心。   青骓在朝着夏晚奔驰而来,斧子却奔向了主帅船,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绵绵于黄河上荡起回声,青骓带着他的战神,已经到了夏晚面前。   夏晚两腿一软,心说,这死鬼难道是想撞死我,好把我这个不听话的妻子给带走?   她两条腿早已经软了,也忘了逃忘了跑,一声死鬼还未叫出声,便见那匹油色光亮的骏马忽而扬蹄,马上的男子披着一身细软,精亮的琐子甲,果真是鬼脸青的面具,但当是某种金属打制而成,勾勒着他的眉眼,在河里若隐若现的火光照耀下,僵硬,诡异,雕刻成的,冷酷的修眉俊眼。   这骇人的,高大的男子于马上伸出一只手来,面具下深不可测的双目,对上她的双眼。   夏晚两腿如泥,欲拨拨不得,欲跑跑不动,盯着他的双眼,本想啐一声再骂一句,却不由自主的,朝着马上的蚩尤伸出一只手。   这武装到牙齿的战神,连手上都是戴着手套的,冰冷寒参的手从她手中轻轻一夺,就夺走了她手中的东西。   也不过一瞬之间,马蹄在她头顶生生转了个弯子,随即回驰,策马离去。   就像做了个梦一样,夏晚一拍大腿,叫道:“死鬼,你还我的玉……”可这时候那里还有蚩尤的影子?   来无影去无踪,夏晚到此刻才算知道,为什么关西兵多少年来抓不住这个人了,他那匹战马四蹄腾空的飞起来,跑的实在太快了。   就在她想下瓜田,找一找郭嘉究竟去了哪儿的时候,便听黄河上忽而传来惨嚎,人有喊道:“主帅船被砸沉了,快救人,提督大人还在船上!”   不用说,刚才蚩尤那只战斧贴着河面飞出去,砸到了呼延神助所在的主帅船上,正在卖力划浆,想要划到对岸去捉人的呼延神助身子晃了两晃,便见船身好大一个洞,黄河水正在急剧的往船里头灌着。   这样还怎么抓人?   呼延神助气的哇哇大叫,玉面失颜:“弃船,快弃船!”   夏晚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再度于马蹄之下捡了条小命回来,过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难道说,这死鬼蚩尤他是个好人?”   他出现,似乎是为了救她,否则的话,怎么也不该和大魏朝廷做对的啊。 第23章   这厢,扔了盔甲,把马交给阿单的郭嘉下了瓜田,一步步迈向瓜房,双腿犹如灌了铅泥一般沉重。   半年前,他从龙耆杀敌一路杀过湟水,战争并没有打垮他,他是因为在交战的途中,从一个大魏将士手中夺了一只水囊,饮了水囊中的水才会中毒。   中毒当时并未发作,阿单取走他的盔甲,换了他的战马从另一侧离去,他一个人纵马想要驰回甘州,最终却倒在横尸累累的戈壁滩上。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歼敌无数,最终却叫自己人给害了。   在战场上打仗的时候,常常一战就是一两天,他戴着面具披着盔甲,可以不吃饭,但水不能不喝,可他是神秘莫测的蚩尤啊,战斗的实力是一方面,那身盔甲,和郭万担十几年来竖立起来的形象才是真正能叫敌人闻风丧胆的。   所以,在战争中,别的好办,唯独喝水是个难题。   这也正是郭兴非得在关西大营当兵的原因,当他上阵,郭兴就是他最好的助手,他可以在郭兴的掩护下随时彻退,也可以取他的水囊来喝水,而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取了郭兴的水囊来喝水,谁知道就中毒了。   毒/药是什么,无解。谁下的毒,无解。   但郭嘉知道,郭兴是绝不可能在水囊中给他下毒的,所以,他如今也在查下毒的人,以及那毒究竟是什么,只有查明了真相,知道背后的人都是谁,解了身上的毒,才可以继续为了水乡镇而战斗,顺带把那个夺他贞操,整天信誓耽耽说要给她守寡,转身却把个水乡镇弄的鸡飞狗跳,然后一只羊皮筏子一趁,就准备自个儿偷偷逃跑的小夏晚给压在炕上,狠狠折腾一回。   挣扎着进了瓜房,郭嘉一头倒在了通铺的炕上。每每用力过度,他就会毒发,陷入沉睡之中。   这不,方才挥斧砸沉呼延神助的船,用力过度,他又晕过去了。   夏晚是听郭七来唤,说郭嘉厥倒在了瓜房里,才从瓜田的这一头,穿着件大褂子往那一头跑的。   五百亩瓜田,真正想从下游跑到上游,足足有七八里路程。   夏晚仿佛奔命一般于瓜田里卖力的跑着,跑到半途时,便见周遭火把汹汹,呼延神助叫一众将士们簇拥着,黑袍湿淋淋,双手背负,就站在竹架满搭的瓜田中央。   老公公最爱的瓜田,最终还是叫这些士兵们给糟蹋了。   郭万担的长工,有些是当年随他一起退下来的士兵,比如阿单和阿跌等人,听名字就知道是老鲜卑人。而郭七和田五这些,则是水乡镇的汉人。   郭七就是水乡镇的老汉人。但他打心眼儿里也不相信一祭夏晚战神就会出来打仗,方才于河堤上目睹战神一斧子砸烂了呼延神助的船,心头那叫一个高兴。   不过整个水乡镇,像他这般明事理的人可不多。大多数人抱的还是拿夏晚祭祀,换两国止战的荒唐念想。   此时水乡镇所有的人大概全都出动了,众目睽睽之下,呼延神助伸着一只手道:“诸位乡亲,你们可曾看见本提督强逼于夏晚姑娘?”   人群之中无一人发生,忽而,本镇替补秀才田满仓道:“小生亲眼所见,夏晚姑娘是自愿跟着提督大人走的,她为了边关百姓,为了大魏朝廷而自愿献身于战神,着实叫人钦佩。   小生回家之后,自会写颂诗一首,委托呼延提督交予皇上,好叫咱们皇上也知道夏晚姑娘可歌可泣的英名。”   呼延神助一步步走近,光洁白净的脸上假笑仿似阎罗,忽而一把攥上夏晚的手臂,凝视着她腕口那枚守宫砂:“晚晚,听见了否,虽说此时你的周围有上百双眼睛,可他们都没有看到本提督强迫于你。   这就是百姓,愚民,你看他们生着眼睛,但那不过鱼目而已,那眼神里没有良善和正义,只有对于生的渴望,而你,主宰着他们的生死。”   夏晚穿着件格外宽敞的大褂子,脖颈修长,玉色的琐骨露在外,脖颈间淡隐隐的青筋,默了半晌,她道:“呸,你个阉货,断子绝孙的东西。”   戳人短处,她最在行呢,便真的死,嘴上的便宜绝对要讨足了才成。   这一句阉货一出,呼延神助脸上的笑就凝结了,仿佛画上去的一般,无比的难看。显然,这是戳到他的短儿了,气到他快要死了。   夏晚知道呼延神助是个娘性,还是听郭嘉的老表陈雁西说的。   陈雁西的母亲吴梅是郭嘉老娘吴秀的大姐,他爹是甘州司马,管整个关西大营兵马粮草的,陈雁西在呼延神助身边,是一员偏将。   因是俩老表,陈雁西经常在水乡镇跑,还经常照顾夏晚的小卖买。夏晚深恨呼延神助,所以经常转着法子在陈雁西跟前打听有关呼延神助的事儿,就是想知道这人有什么缺点,将来若他再来欺负自己,她可以怎样回击。   有一回陈雁西吃醉了酒,就曾欲言又止的说:“你可知提督大人为何不长胡子?”   “为甚?”夏晚问道。   陈雁西不答话,却指着夏晚一只遮着青布的小挎篮道:“你这下面有啥?”   那天夏晚是从山里捡了些木耳在卖,早卖完了。所以她道:“下面有啥,下面啥也没有。”   “所以啊,提督大人为啥不长胡子,就因为他下面啥也没有。”陈雁西笑嘻嘻说道。   过了好半天,夏晚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那时候陈雁西已经走了。   眼看要入四月了,当空一轮弯勾明月,地上抱儿的百姓,人群簇拥着。   夏晚迟疑片刻,道:“我家相公又厥过去了,就在前面的瓜房里,好歹让我跟他告个别咱们再走,成不成?”   呼延神助立刻摇头:“不行。”   夏晚是真的只想见郭嘉一面,然后,当然,她死也不打算便宜呼延神助这个狗贼。   呼延神助见夏晚犹在迟疑,轻哼一声道:“现在自愿跟着我走,你还可以干干净净进石棺,否则的话……”   一步步凑近,他低声道:“本提督就让你见识见识,看我是不是如你所骂,是个阉货。”   夏晚分毫不让,盯着呼延神助的眼睛:“我可以在进棺之前就咬舌自尽,你要果真强逼,我此刻就咬断自己的舌头,也叫水乡镇这些百姓看看,你个关西大营的提督,是怎么逼死一个小姑娘的。”   夏晚的烈性,三年前祭棺的时候呼延神助就曾经见识过,她确实不是能强压着脖子低头的那种人,更何况她娘孙氏也失踪了,这小丫头杀也不能杀,哄又哄不了,怎么办呢?   他刚才搜到瓜田里时,亲自探过郭嘉的鼻息,半天没有试到一丁点,证明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小师弟这个病起自于何时呼延神助并不知道,但他打小儿身体不好,用他师傅浮屠子的话说,想要习武是不可能了,也只能学点拳脚功夫防身。   所以,最终郭嘉读书考学,做了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秀才。   慑于各方关系,他当然不敢杀郭嘉,这一回生抢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夏晚要真的死了,叫人一本折子参到长安,又是一笔烂账。   相互对视了片刻,夏晚一柄腰刀最终摄退了呼延神助,他伸出一根指头,道:“一眼,你只能看一眼,就得立刻跟我走。”   夏晚也不知道郭嘉此刻究竟如何了,活着还是死了,胸口那口气它究竟还在不在。   再跑几步,她推开门就进了瓜房。   呼延神助带兵,随即将瓜房围了个严严实实。   瓜房里一股淡淡的皂荚清香,一盏油灯明灭,郭嘉就在炕上平平的躺着,还是方才那件套头褂子,身上还是那件湿裤子,白白净净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的呼吸。   方才分明还说等回来就找她算账的,那一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拍的山响,转眼之间,他就又没气息了。   夏晚心说我这命怎的就这样苦哇,小时候应当也是有好日子的,血沉沙一刀子把全家人给抹了。再遇到个爹,是个赌鬼,好容易遇到郭嘉,如此好的人,若是为了救我而死,可怎么办?   郭嘉醒着的时候不甚爱理她,这会子死过去了,当然就由着她的性子摆布了。   夏晚直接一扑,就扑到了郭嘉身上。   再一脚,一盏油灯灭的同时,窗子也叫她给踢的合上了。   “晚晚。”呼延神助道:“既看过了,就立刻跟我走。”   “滚!”夏晚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的哭着:“我丈夫人都死了,你就不许我坐在这儿陪他一会儿?”   回头,她把身子往郭嘉身边凑了凑,抽抽噎噎道:“我这一辈子,记事是在黄河边的瓜田里,本来是在吃瓜的,总觉得瓜有些腥,吃的格外恶心,然后就吐了满地的瓜瓤子。后来我爹才说,那不是西瓜瓤子,而是血,我舔的是人血。   打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曾吃过西瓜了。   红山坳那样穷的地方,我也一直努力的做卖买,养活自己,养活我娘,养活我那个不成器的爹,谁叫他们救了我呢,如今他们的恩还清了,可你的恩还没还了,你说说,你要就这样死了,叫我如何是好?”   呜咽了半晌,她又道:“我立志给你做个未亡人的,可那死鬼蚩尤不肯出战,满甘州的人都盼着我去陪他,这可如何是好?生不能相守,死不能同穴,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哇。”   她埋头在郭嘉身上,哭的呜呜咽咽,絮絮叨叨的说着,于这夜晚寂静的瓜田里,声音听起来格外的凄惨。   不必进去,呼延神助也能想象到,情窦初开的少男与少女,一个半死,一个将亡,相依偎在一处。   他负着双手,仰望当空一轮明月,忽而勾唇一笑:“一生最好是年少啊!”   挥了挥手,他示意随从散开,自己也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负手,便望着当空一轮明月出神。 第24章   瓜房之中,夏晚边哭边说,边稳着自己的气息。   在她看来,郭嘉一个将死之人拼着性命都要救她,她就不能轻易放弃自己。   也许他并不爱她,但他刚正,有责任感有担当,虽不过书生的肩膀,可敢强挑兵权,如此一个男人,她又怎能叫他就这样死去。   熄了油灯又关着窗子的小瓜房里,连猫进来都要撞墙的黑。   夏晚脸颊贴着郭嘉的鼻子,过了许久,才试到淡淡一点鼻息,这证明他并非真的死,只是像上一回一样厥过去了。   这是整个水乡镇唯一能挟制呼延神助,助她不闷死在棺材里,活下去的人,也是打三年前她就如飞蛾望火一般,奋不顾身想扑到他身边,嫁给他的人,夏晚自然不会让他死。   她上一回替他擦身的时候就曾把他从沉睡中唤醒,如此焦急的时刻,当然也就无羞无臊了。   折腾了半天,她仍旧觉得,只要能让他把那颗大爆竹给爆了,他应该就能醒了。   正哭着,外面呼延神助急了:“夏晚,你该出来了。”   忽而听到里面夏晚一声喘,声音里加杂着格外的情/欲,呼延神助脑子一闷,心说早听夏晚强拉着将死的郭嘉同房过,她这不会是又犯了傻,想来个鱼撕网破?   他赶上来两步,直接就来踹门:“夏晚,你给我出来。”   夏晚越发的急。   得亏郭万担是个好匠人,瓜房盖的结实,门更结实,一脚踹不开,呼延神助道:“砸,给本提督砸门,抢人!”   “大师兄。”混乱之中,郭嘉腔调格外沉颤,像正在疾驰的烈马的喘息,又像傍晚从山坳上刮下来的西北风:“甘州司马陈康是我姨父,而且他明天就要来我们水乡镇做客。”   呼延神助随即扬手,止住了侍从们。   “陈康管着您的粮草,与您是同僚。”黑暗中郭嘉的声音格外清亮:“他要是知道你在此抢人,会不会一纸参到长安去?”   郭嘉一点点敛聚着内息,等到身体能动了,忽而一个翻身就把夏晚拉到了跟前。   欺是不欺?   黑暗中两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过,他这才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屋子太黑,夏晚看不到郭嘉恼红的脸,郭嘉也看不到她羞红的脸,否则,总有一个要被羞死。   郭嘉一字一顿道:“你等着,等你爷爷我收拾你的那一天。”   猛得站起来,提好裤子,郭嘉立刻拉开了门。   河风清冷,火把汹汹,呼延神助就立在门前,冷冷盯着郭嘉。   他开门见山:“战神拎着一把没人能扛得动的斧子,砸沉了本提督的船。”   火把照映下白净瘦峭的少年唇角微翘:“他怎的没削了你的脑袋?要是我,非但要削你的脑袋,还要拿它当球踢。   欺负一个弱女子,大师兄你到底算不算个男人?有没有长鸟?”   呼延神助气的脑子发晕,一字一顿道:“郭六畜,随着北齐来犯猛烈,夏晚将是众矢之的,你莫要以为凭你一个秀才之身,就能让她逃过劫数。   我可以不抢人,我就坐在关西大营主帅院稳稳的等着,整个水乡镇的人都会齐心协力,把她送到我的兵营来。”   郭嘉再出一步,一件圆领的汗衫子衬着纤薄清秀的身材,粗布裤子紧扎着绑腿,清清瘦瘦的乡间少年,月光下可以明显看出他双只眼圈下有明显的青淤,河风吹过来,袖拳轻咳了两声。   于那么一瞬间,呼延神助脑中闪过一念:他会不会就是蚩尤,否则的话,那装神弄鬼的蚩尤,怎会消失的这样快?   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弱不惊风的甜瓜师弟要真是能拎得动千斤巨斧的战神蚩尤,他大约可以做黄帝了。   郭嘉再出一步,指着月光下被踩成一片狼籍的瓜田道:“大魏有律,凡兵不能踩踏良田,敢踩踏着,照价赔偿。大师兄,这毁坏瓜田的银子,是你送来,还是我到你营中去取?”   呼延神助气的脑袋发晕,晕头半晌,终于咬牙道:“赔,照价赔!”   为了不叫甘州司马陈康捉到短处,也得赔。   这一回,诸兵士听说要赔钱,出瓜田的时候那眼睛都从额头上拉到了下巴上,小心翼翼,生怕再要踩坏一颗瓜苗子。   月色清亮,郭嘉回头,便见夏晚缩在炕角落里,月光照着她两只眼眸,格外的明亮。干罢坏事之后,她瞧着总是格外的老实。   黄河上依旧热闹汹涌,一把推开窗子,冷风涌进来,这潮热无比的瓜房里那股子淡淡的甜香瞬时被带走。   郭嘉缓缓坐到了炕沿上,再一旋身一盘腿,就上了炕,冷冷盯着缩在角落里的夏晚。   他巴掌扬起来,夏晚立刻往回一缩。   过了许久,郭嘉才道:“这一回也就算了,往后万一我要睡过去,你要再敢碰我……”   “我只是为了唤醒你。”她说着,羞怯怯伸出一只软绵绵的细手来,伸在窗户照进来的光亮中,作势轻轻抚了抚。   灯影中软绵绵的手轻划着,郭嘉小腹立刻硬结。   咬了咬牙,他忽而扬起一只手:“睡过去是个过程,到时间我自然会醒,你要再敢动我……”   他发力太猛,就会抑不住身上的毒素,这时候唯有沉睡,身体才能对抗体内的毒淤。此番若非他着急她的处境,也许还得睡上个十天八天,但一醒来,下一回只怕睡过去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方才那两巴掌拍下去,初时不过麻,等过了半晌才痛起来,麻丝丝的痛,火辣辣的肿了起来,屁股痛到夏晚坐到坐不住。   而她分明记得,他火光下格外薄硬的唇,似乎……   夏晚心说我必是被打懵了,天下哪有男人会亲女子那个地方。 第25章   呼延神助来做了一回乱,郭万担趁机把夏晚的娘孙氏送到了金城,如今就住在郭旺做伙计那当铺里,还给请了郎中瞧病,夏晚当然格外的高兴。   受了一辈子苦的娘都逃出生天了,不用挨夏黄书的打,也不必被关在关西大营里,夏晚这个做女儿的,便在老郭家呆着心也不急了不是。   甘州司马陈康一家并没有如期而来,据说是因为他家陈雁翎姑娘四月里染了花粉生扉子,到如今还未好,所以要等花季过了才肯来。   陈家的小使来传话时,夏晚正由郭嘉教着写字儿。她前几天缠着郭嘉学那首《敕勒歌》,最后拿仅识的几个字儿,写了一段:天苍苍野茫茫,银哥等你在瓜房。   用那么一段话儿,就把郭银和夏黄书两个给坑惨了。   郭嘉在河畔的栈桥上捡到字条儿之后,一眼就识出那是夏晚的笔迹来,也就把她要逃跑的前后都捋了个遍。   这不,他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打肿了她两瓣屁股,是真的又红又肿,夏晚觉得他要心再狠一点,大约能打瘫了她。   郭嘉罚她写一百遍《敕勒歌》,夏晚整整写了三天,才写了五十遍。她屁股肿的又红又亮,坐也坐不住,只能站着,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写着。   窗外高蓝的天时,水乡镇的梨花还未谢,在瓦檐后粉白/粉白的绽着。   郭嘉穿着件青大褂子,手里拿着戒尺,听陈家小使说他家姑娘陈雁翎又生了扉子,仔细问了几句病情症侯,从书架上取了只白瓷盒子下来,嘱咐道:“这是我家莲姐儿四五月间生扉子的时候擦的,拿去给她擦荼,当能好的快些。   顺便再给你家少爷带个话,就说我格外想念他,叫他一定记得早些来。”   听到陈雁西,夏晚的两只耳朵便格外一竖。   做为俩老表,陈雁西生的和郭嘉有七分像,不过比郭嘉大着四五岁,甘州司马府的大少爷,当然不会娶夏晚个山坳里的小姑娘,但夏晚和他又有几分不咸不淡的交往。   就比如她当着郭嘉的面跳黄河那一回,郭嘉误以为她是想嫁他,故意跳的黄河。   但其实她是叫陈雁西骗上的筏子。当时她在渡口卖自家地里长的小蔫瓜儿,陈雁西趁着筏子而来,包圆了她的瓜,要她送到他的筏子上。等她把瓜全抱上筏子,就发现陈雁西已经命人解了绳索,筏子都已经离岸至少几十米远了。   当时陈雁西也不知在何处吃了酒,叼着根子银牙签,笑歪歪道:“可怜见的小夏晚还没去过金城吧,哥哥今日带你去见见世面好不好?”   夏晚生的俏,对于男子们自然格外提防。一听这人便是在诓自己,恰郭嘉趁着筏子从对面而来,她一个猛子便扎进了黄河,也是希望能借郭嘉逃开陈雁西。   她不会游泳,在河里面灌饱了肚子,差点拽着郭嘉一起沉了底,才叫郭嘉给救起来。   岂知那陈雁西的筏子又折了回来,他望着叫郭嘉从黄河里捞起来的,湿淋淋的夏晚笑道:“听说水乡镇的姑娘都想嫁郭六畜,夏晚也是想嫁给六畜,才故意跳的河吧?”   这才是当时事情的原委。   当然,后来交往的多了,她就发现陈雁西也不是真的想拐卖自己,他就像个幽灵一样,时时来往于水乡镇,关西大营,整个人颓兮兮的,暗沉沉的,有好几回夏晚发现他一个人躲在郭万担家后面的土山丘后面,一站就是小半天,两家是亲戚,但他似乎很少进过郭万担家,他只是,就那么阴沉沉的盯着郭万担一家人。   听郭嘉的口吻,似乎很相信陈雁西那个人,那她要不要告诉他,陈雁西虽说外表相貌堂堂,但其实那个人瞧着沉府颇深,忠奸难辩,并不像个好人?   若她告诉他陈雁西经常在水乡镇悄悄出没,还盯梢他,他会不会信她的话?   一走神,鬼画符的字儿立马就歪了。   “再不走心,多写一百遍。”郭嘉话还未落,一戒尺已经抽了过来,抽在那红肿肿,疼到发麻的屁股上,打回了夏晚的神儿,连忙认真写了起来。   不过关于陈雁西的事儿,夏晚并没忘记,连带上次叫郭嘉冤枉的事儿,她打算寻个恰当的时机挑出来,全甩在郭嘉脸上,总要叫他知道自己当初是被冤枉了的才行。   农家一年无闲时,尤其是地主家。   五百亩的旱地才刚刚种完,瓜苗子眼看开花,又该到给瓜授粉的时候了。   短工婆子们分着几摊子,帮那些长工送早饭,夏晚和婆婆吴氏两个就只管自家男人。   今儿的早饭与往日的格外不一样。   夏晚本就勤快,夜里睡的早,早晨起的更早,五更便把个婆婆吴氏闹了起来,俩人一起就进了瓜田,剜了才出芽的白蒿回来,再和上咸肉粉条儿,蒸了一锅胖白白的包子,就着在瓜房边现烧的开水冲砀油茶,给他们吃。   除了郭万担和郭嘉两个,还有几个鲜卑族的老长工,郭嘉都要叫叔叔的,齐齐儿围坐在一处,正在说郭嘉的事儿。   原本,他是去年中的秀才,按理来说,今年就该扎扎实实攻读,正好能赶得上今年,也就是甲午年在甘州贡院举行的会试,俗称秋闱。   秋闱三年一试,过了今年,就得等三年后。   夏晚把油茶端过去,正好就听见郭嘉说,自己准备半个月后就动身往皋兰书院,继续学业,并赶今年的秋闱,以他自己来说,他觉得自己秋闱没问题,肯定能考得上。   郭万担知道儿子昨夜晕过,再看他今日脸色越发的苍白,吹着滚烫的油茶呷了一口,一口腾了大半包子,道:“我良田千倾,家底殷实,也不求你读书高中,跟晚晚两个赶早儿生个孩子的要紧。”   夏晚给郭嘉递油茶的时候,手指相触,便见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奇异的白。   她屁股也是蓦的一痛,叫他打完都半个月了,可只要看到他,她的屁股就生疼。   郭嘉轻咳两声,快速的扫了夏晚一眼:“我会带着她的。”   郭万担快速的扫了夏晚一肯,立刻道:“也好,你读书,她陪读,抽空再生个孩子。”   其实读书不过顺带,只有郭嘉一人继承了他的天生神力,郭万担更希望夏晚能替自己生出个孙子来,这样,就不致因为郭嘉的死,而断了他们父子骨子里所带的天生神力。   这回轮到夏晚羞了,她当初那样欺负郭嘉,还以为他非打死自己不可,没想到他去金城读书,竟也愿意带着她这个不识字的小媳妇儿。   她格外捡了几只馅满皮薄的包子,尽量不惹人眼的,就放在了郭嘉面前。   一群人正吃着,忽而河堤上有个人直接就跃了下来,跃进了瓜田。   是田家那小寡妇水红儿,半个月前两个男人同时约她在郭万担家的瓜房,田兴旺率人把郭银打了个半死,夏黄书更惨,据说是拖着条断腿爬回红山坳去的。   水红儿今儿一早爬起来,就在河堤上闹着要跳河,抱着儿子田狗剩寻死觅活了。   她就在河堤上,乡间妇人的那一套,先哭自己命苦,再哭公婆叔嫂虐待,抱着个儿子田狗剩死死不肯松手,边哭边骂,一会儿又往黄河里试试脚。   旁人还想劝来着,田兴旺上前,一把压过大孙子田狗剩,吼道:“没廉耻的妇人,让她跳,居然敢去勾搭老郭家的男人,真是我田家之耻,快跳,老子此刻就看着你跳下去淹死才干心。”   要说这妇人,确实是夏晚害的。夏黄书是她冤枉的,但水红儿和郭银两个钻山洞子,夏晚回家时亲眼见过,所以也不见得冤枉她。   不过年方二八就守寡,也是真真可怜。夏晚洗了把手,正准备上河堤去劝一劝水红儿,便见河堤上的人忽而皆是一阵尖叫。   水红儿穿着件素面白袄儿,一条丁香色的扎腿裤子,连扑带腾的,就扑到了郭嘉面前,打翻一笼热腾腾的包子,一把扯上他的袖子便道:“郭六畜,老田家人逼的我呆不下去了,你今儿给我个准话儿,你要是不要我?”   不止郭万担两口子,便几个长工都吓了一跳,立刻就从凉榻上蹦了起来,皆围望着郭嘉。   郭嘉一只白净的手拈着只包子,本是在往嘴里送的,停在那儿,眉头微簇,一动不动,任凭这寡妇摇着。   水红儿春粉色的脸上巴巴儿的全是泪,从腿抱到了手,咬牙切齿道:“你若真不要我,我就把咱俩之间的事儿,喝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夏晚:啥事儿呢,我也想知道。 第26章   要说郭银偷小寡妇也就罢了,毕竟有了年纪,家也贫,娶不起媳妇,男人么,跟猫一样,总喜欢偷点儿腥。   郭嘉毕竟年纪还小,一年四季也很少在水乡镇,田兴旺也不敢相信他会跟自家小寡妇有一腿,站在河堤上目瞪口呆,愣了半晌,叫道:“郭银也就罢了,你郭六畜年纪青青一表人材,居然也干爬墙偷寡妇的事儿,看我不抽死你。”   说着,田家的人这就往瓜田里冲了进来。   田家是水乡镇的老地头蛇,这十里八坳全是扯亲带故的亲戚,而郭万担到镇子上也才十来年,就算有家养的长工,到底根基不够深,真要闹起来,就算仗着自家的长工们能打得赢,瓜田只怕得毁一半。   郭万担低头看着儿子,厉声道:“这有何好怕的,你一个病人,自家的田都没力气欺,没招惹过她就是没招惹过,一脚踏开了了事。”   他这话说出来,就是暗示郭嘉连睡夏晚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去睡个寡妇。   只要是个男人,只要喘着口气儿,便瘸的赖的,最恨的也是说自己没欺女人的本事。郭万担话音一落,田家的人便开始倒嘘气。   郭嘉倒还镇定,一口咬了半拉包子,回头扫了眼夏晚,反手一拎,就把水红儿给拎进了瓜房里,接着直接踢上了门。   要说他否认一声,田兴旺只当自家小寡妇不想死乱扯人也就完了。谁知道他直接把个寡妇拉进了瓜房,还关上了门。   田兴旺抹了把脸道:“丢死人啦,郭六畜这是连脸都不要啦,给我砸瓜田,把郭万担的瓜田全给我踩了事。”   他话音一落,郭万担的长工们也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这就准备跟田家的人干上了。   郭万担当年也是带过兵上过沙场的,能吃苦能受累,就是不肯受气,一把拎起锄头喝道:“兄弟们,谁敢欺我的田就是要我的命,给我打,着实往死里打。”   田家的人立刻也扛起锄头扁担跳下河堤,这眼看就要打到一处了。   夏晚眼看着田家的人从河堤上纷纷涌进了瓜田,也是怕他们要踩踏瓜秧,立刻便是一声尖喝:“都给我住手。   女子的嗓子又尖又厉,更何况她打小儿做卖买,练出一幅清澈响亮的嗓音来,一声叫果真就惊到了正准备要开打的两派人。   夏晚一件白底红点子的小袄儿,紧扎着的裤管子,腰身细细,直冲冲就堵到了郭万担前面,指着田兴旺的鼻子道:“郭嘉是我丈夫,他的事儿我最清楚,他还是个病秧子,我嫁过来至今都还未圆房,他有什么力气去偷你家的寡妇。”   田兴旺一下愣住了。   要说夏晚的身姿相貌,跟水红儿差着不是一星半点儿,果真郭嘉要睡,自家炕上这娇俏俏的小媳妇儿不睡,犯得着去偷个寡妇?   脸红脖子粗了半晌,田兴旺道:“你怎能证明自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夏晚也不说话,寻着田家的人扫了一圈,见田兴旺的妻子郑氏也在,因郑氏这妇人还算明理,在田家也是个主事儿的妇人,所以夏晚也不找别人,径自走到她面前,将袖口轻轻一掀,把手腕上那枚守宫砂伸给她看。   两只水眸儿剜着田兴旺,夏晚道:“婶娘,您自己跟田祖公说吧,我是不是黄花大闺女?”   她腕上有枚守宫砂,还是当时呼延神助种的,那守宫砂是个很好的佐证,能证明她依旧是完璧之身。   如今大户人家都有给女儿种守宫砂的习惯,所以郑氏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夏晚果真是个完璧。她比田兴旺更能做自家的主,闭了闭眼道:“同在一个镇子上,乡里乡亲的,打什么打。这小夏晚果真还是完璧,既六畜连自家媳妇都未睡过,可见果真不能人道,那咱们就再等一等,看他出来了怎么说吧。”   就这样,田家和郭家俩家子的人,带个夏晚,全在瓜房前定定儿的瞅着,要看郭嘉出来了怎么解释。   吴氏还怕夏晚会因为这个而生气,悄声道:“晚晚,咱家六畜相貌好,必是那水红儿想栽赃他,你方才做的很好,无论别人怎么说,咱得信六畜。”   夏晚心里其实是不信的,毕竟她亲眼见过郭嘉和水红儿钻同一片高梁地。   但在她看来,既她已经是郭嘉的妻子了,便他在外有了风流艳事,自己也必须替他遮掩。横竖他是男人,便睡了别家的寡妇,也是占便宜的事儿,这有甚好急的?   这边厢,一进瓜房郭嘉便甩开了水红儿的手,哑声道:“田家寡妇,你是不是想找死?”   水红儿亦是低声,哑着嗓子扯着自己的衣襟道:“郭六畜,我怀上身子了,是郭银的。他如今躲在关西大营不肯回来,寡妇怀孕是大忌,田家为了面子,如今还不敢伸张出事情来,想逼我跳河死了,把这事儿压下去,你说我怎么办?”   郭嘉冷冷盯着面前的寡妇。   水红儿再道:“我知道你是战神,我见过你换衣服,我还知道你中了毒上不得战场,怕关西大营的人知道了要逼你出战,为了保命你才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你帮我一把,带我去关西大营找郭银,让他娶了我。否则的话,我就把你是战神的事儿告诉田兴旺。只要田兴旺把你的身世传出去,你们老郭家才叫永无宁日。”   她一边说,面前清清瘦瘦的少年唇角弯翘着,就笑了起来。   这水红儿是除了老郭家自己人之外,水乡镇唯一一个知道郭嘉真实身份的人。   也是他大意了,有一回莲姐儿发烧,他打完仗急着赶回来,直接骑着战马进了水乡镇,在片高梁地里解甲换衣,谁知道水红儿也进了那片高梁地,就看见郭嘉揭下那鬼面青的面具,下面是张年青稚嫩的脸。   当时郭嘉原本想杀这寡妇的,念着她还养着个孩子,一念之仁放过,谁知就有了今日的麻烦。   他手里还有半只茵陈咸肉馅的包子,一口填进了嘴里。   嚼完了包子,一伸脖了咽了下去,郭嘉脸上居然挂着些格外顽皮的笑:“所以呢?”   水红儿两只裤腿都是湿的,冻的瑟瑟发抖,搓着双手道:“你带我去找郭银,让他娶了我,只有这样,你才能封得了我的口。”   郭嘉思忖了半晌,道:“既田家的人逼你死,你且拖延几天,等过几日我身体好一点了,我带你去找郭银,让他给你个交待。”   水红儿以为郭嘉果真信了自己的话,吸着鼻子两眼直勾勾望着他,仰望天神一般,眼里两抹奇异的光辉:“当初只见你披甲,还以为你不过耍大刀唱戏而已,今日见你不嫌我偷人怀孕,还肯帮我这个寡妇,我才知道你果真是一幅侠义肝胆,是个真正的侠义之人。”   郭嘉低眉一笑,道:“去吧。”   其实他并非真的想帮这寡妇,他只是忽然之间,因为水红儿这一闹,找到了借郭兴之手给他下毒的那个人。   当初他妇人之仁,放过了这寡妇,寡妇应当没有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一夜露水情缘的郭银,但她告诉了另外一个人,那才是她亲投意爱,相亲相爱的奸夫。   而那个奸夫,郭嘉觉得若不出所料的话,应当是自己的两姨表哥陈雁西。   郭嘉一直怀疑陈雁西是借郭兴的水囊给他投毒的凶手,便莲姐儿的死也和陈雁西脱不了干系,但他中了毒,轻易不敢发力,也就不敢去金城找陈雁西。   自打中毒之后,他一直按兵不动,因为只要他不出水乡镇,有郭万担,再有家里的那几十个长工们,借助水乡镇这十多年经营的一切,他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若出了水乡镇,到金城,他没有胜算。   所以,他一直在试图把陈雁西引到水乡镇来。   这小寡妇今天大张旗鼓的闹,也并非她怀了郭银的孩子,而是陈雁西着急了,想借这寡妇把他引出水乡镇,引他离开郭万担的保护,想设伏杀他。   郭嘉觉得只要陈雁西到水乡镇,他就可以知道究竟是谁想要自己的命,莲姐儿的死也会水落石出,他体内的毒应该也就可以解了。   水红儿得了承诺,一把拉开门,冲着自己的儿子就扑了过去。   把那惹人厌的田狗剩搂在怀中,水红儿压着儿子就跪在地上了:“爹,娘,叔叔伯伯们,我没偷过郭银,也没偷过郭六畜,但既你们想让我死,我答应,我跳河就是了。不过,好歹让我再跟我这苦命的娃多呆上两日,等过两日我再跳河,成不成?”   田兴旺气的胡子乱炸,但毕竟水红儿是自家大孙子的亲娘,他也怕逼的太甚,要在大孙子心里种仇恨,一甩袖子道:“我就只给你三天,过了三天你还不寻死,老子亲自押着你沉黄河。”   说罢,他率着田家的人就全散了。   这边,郭万担俩口子围着问了半天,郭嘉也不说话,端起一盆要补种的瓜秧子就下了田,默默去补种瓜秧。   围观看热闹的长工们,镇子上的乡民们究竟不知道郭嘉和那水红儿睡过没,热闹看到一半,本以为过年放炮仗,必能爆个够的,谁知热闹看到一半,无声无息的它就散了。齐齐儿摇头叫了声败兴,转眼间也全散了。   郭嘉的天性和自家老爹郭万担一样,读书时心思就在书本上,下了田心思就在田里,满水乡镇的人大约都在看他的笑话,他两只眼睛,全部的精神却已经在瓜田里了。   才刨出旧瓜苗的蔓子,一只细手捧着撮子黑泥,中间裹着只嫩绿绿的瓜苗儿,郭嘉转头,便见夏晚双手捧着一只瓜苗,稳稳填进了土里。   “黑山坳的瞎大娘替我摸过骨,说我一胎能生仨儿子呢。”夏晚还在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过来,悄声道:“真的。”   郭嘉没懂夏晚的意思,屈膝半跪在瓜田里,侧眸望着她。   她一脸的认真,见他不吭声,又道:“水红儿会的,我也会。”   见郭嘉的脸色白里透着青,青里透着白,夏晚又苦口婆心劝道:“好歹咱们是夫妻,睡在自家的炕上,便要做点啥总是踏实的,你又何必三更半夜偷偷去爬别人家的墙基?   当初我爹也曾看上过个寡妇,天天偷爬别人家的墙基子,后来就摔断了腿,我倒不为嫉妒,只是觉得摔断了腿总归不好。”   郭嘉总算明白了。   夏晚半年前见他和水红儿同进过一片田,便一门心思认定他当初和水红儿有过那样的事儿。半个月前他做了回好人放过了她,没想到在她看来,他就成和夏黄书一样的人了? 第27章   这时候天已经中午了,太阳就在当头照着,零星鹅黄的早开的花儿在绿油油的瓜田一点一点的开着   长工们已经撤到另一片田里去了,这片瓜田里就只剩郭嘉和夏晚两个。   夏晚见郭嘉从瓜房里出来的时候脸上一派轻松神色,水红儿瞧着也是如释重负的样子,暗猜俩人方才在瓜房里必定是商量好了串口供,水红儿虽然答应过几天自己就跳黄河,但郭嘉又岂会见死不救?   前些日子发骚作浪的,愣是把郭嘉哄不到一炕去,夏晚至今日才明白,他心里是真装着个寡妇呢。   她见郭嘉两目冷冷,唇角一抽一抽的盯着自己,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亲手刨开一片沙土,叫道:“郭嘉,郭嘉,你快来瞧瞧这下面是啥?”   刨开沙土,下面自然依旧是沙土。   郭嘉仍不说话,想看夏晚到底想做做什么。目光跟过去,便见她揪了朵苦渠出来,又在叫:“你快来瞧瞧,这下面是啥?”   当然依旧是沙土。   一步步种着瓜秧子,遇见朵野花一揪,夏晚便要费着劲儿刨半天,刨开了,下面自然仍是沙土。   最后,都快到河堤处了,夏晚揪了朵麻黄草出来,再问郭嘉:“你瞧这下面是啥?”   郭嘉道:“土,地里除了土,还能有何物?”   夏晚转身做了个鬼脸,把根麻黄草丢在郭嘉面前,咬着唇道:“妇人都是花儿,可剥开身上的衣衫,那下面都是一样样的。水红儿和我也没甚区别,难道果真就偷来的野花比自家的家花儿更香?她就比我更好?”   她屈膝在田里,绿野上一件小白袄儿格外明亮。郭嘉就在她身后,看她短衫下若隐若现的小屁股,裤子将屁股绷了个混圆,也不知说这话的时候可有羞臊,说完了忽而起身,转身就走。   郭嘉侧首,兴致勃勃盯着夏晚那扭了个欢的小细腰儿,,忽而冷笑,心说,要真能找到解毒的办法,解了身体里面的毒,把这小丫头压在炕上叫她吃回苦头,她还会不会有如今这般的闹腾?   夏晚有心要冷一冷郭嘉,所以转到另一片田里,和婆婆吴氏两个一起去干活儿了。   等到了傍晚,干了一整天活儿的长工们都已累的直不起腰来。   夏晚留心去看,便见郭嘉正在池塘边仔仔细细洗自己的手,洗罢手,再拍打干净身上的衣裳,他也不回家,就坐在瓜房外的凉榻上,埋头看着本子书。   好歹他每天耐心教她写字,也不嫌她字写的丑,这半个月来虽说每每屁股上落戒尺,可也没有真的打疼过。   夏晚觉得是男人大约都贪点子色,她若果真拈酸吃醋,会不会他就觉得水红儿比她更好,从此再也不肯要她了?   这样一想,夏晚的心又慌了。出瓜田的时候,她顺带拨了两只鲜灵灵的水萝卜,再掐了把子嫩嫩的甜葱,回到家进了厨房一看,架子上还有新鲜的牛肉、才切的鲜羊肉,早晨才榨出锅的豆腐。   夏晚打小儿就会做饭,立刻就开始干了。   拿甜葱拌了盘子豆腐,再把鲜牛肉切成薄片儿,拿葱爆了一盘,另把那两只水萝卜拿醋调了,拿羊肉汆了个汤,一桌子有荤有素的,就端着上桌了。   郭嘉见蒸的是米饭,饭中还有一股子淡淡的茶香,不由抬起头来看了夏晚一眼。   这米饭是拿茶水煮的,拿茶水煮饭,还是夏晚当初跟着私塾于夫子的小妾学的。他那小妾是个南人,是当初天下大乱的时候,叫北齐人给掳到乐都,又悄悄儿跑回来的,琴棋书画一流不说,烧得一手好菜。   夏晚原来成日拿些山货菌菇送她,她便教夏晚烧菜吃,就这样,夏晚愣是在这穷山僻壤连好食材都没有的地方,练了一手的好厨艺。   郭嘉见夏晚掬了两只手在自己身后站着,回头问道:“为何不坐了一起吃?”   汉家的媳妇们一般是不能跟丈夫公公同桌吃饭的,但显然鲜卑人没这习俗。郭万担也道:“既是一家人,就坐了一起吃。”   夏晚也瞧出来了,郭万担为人爽朗,不拘小节,吴氏更是个绵软婆婆,遂盛了一碗米饭回来,坐到了郭嘉身边。   郭万担两口子自然坚信自家儿子不会去招惹个寡妇,但毕竟郭嘉和夏晚俩小夫妻到如今慢慢儿的才生了点感情,他们怕这样一闹,夏晚心中对郭嘉要有意见,所以吴氏便转着法子的,想帮儿子在儿媳妇跟前明辩几句。   她道:“那水红儿也是乱撕扯乱咬人,要我说,田家眼红咱们老郭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水红儿今儿说的那番话,晚晚你可一句都不能信。”   夏晚笑道:“怎会,我了解郭嘉,信他的为人。”其实她打心眼儿里一点也不相信郭嘉,但没办法,谁叫她是他的妻子了。   吴氏笑道:“正是这话。须知,打小儿六畜的眼里除了有个莲姐儿,也就最心疼翎姐儿,除了那两个小姐儿,我就没见他多看过别的女子一眼……”   “娘……”一直不出声的郭嘉忽而打断吴氏的话,夏晚分分明明瞧见,他给吴氏使了个眼色,然后说:“吃饭。”   吴氏一幅失了言的尴尬,果真立刻就低头去吃饭了。   夏晚知道婆婆嘴里那个翎姐儿,陈雁西的妹妹陈雁翎。其实原来她还曾在水乡镇见过那姑娘呢,大概和她同年,一般大小,生的那叫一个漂亮。   郭嘉一年中有大半时光都在金城读书,就寄居在陈雁翎家。陈雁翎那样的大家闺秀,跟水红儿比起来,云泥之别。   夏晚忽而觉得,大概水红儿跟郭嘉之间应该没什么,所以任凭她怎样说,他都不急不怒不焦不躁的。但他显然喜欢陈雁翎,所以吴氏一说翎姐儿,他就急了。   挟了筷子小葱拌豆腐吃着,夏晚低眉一笑,也就不再说话了。   她同村的霞妞当初也是嫁了个书生,那书生似乎一直都很不喜欢霞妞,无论霞妞做的饭食多香,衣服洗的再干净,那书生待她都是冷冷的,俩人几年未同房,霞妞有一日实在忍受不了了,问丈夫为何不肯碰自己,那书生冷冷说道:“咱们不是一路人。”   霞妞给那书生做了五年的饭,供他读了五年的书,只等那书生一考上秀才,说了句到金城读书考举人,就从此一去无踪了。   后来,霞妞先后发丧了公婆,到如今还在等那书生归来。可夏晚分明听人说过,说那书生在金城找了个富家女子,已经在那富家女子的资助下,入长安,考进士去了。   夏晚觉得在郭嘉眼里,自己和霞妞大概是一类人,一样的掏心掏肺,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剜出来给丈夫看,这样似乎确实有些讨人嫌。   但不一样处是霞妞到如今还在痴痴等丈夫归来,但她不会,要郭嘉真的走了,她会伺候着郭万担两口子老死,然后再自谋出路,绝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待郭嘉好了,他就必须得回报她,为了等那个回报,熬死自己。   心里有这样的打算还主见,夏晚自然也就高高兴兴的,在郭万担俩口子和郭嘉的眼里,这小丫头瞧着就有些傻,傻呼呼的乐呵。   等她不说话了,饭桌上清清静静,郭嘉又觉得没意思了。   “那天在河堤上,你曾给过我一个东西,后来你又夺走了。”他挟了筷子葱爆牛肉,炒的格外嫩,夏晚虽出在贫家,饭食却做的格外好吃,这也叫郭嘉觉得意外。   而他虽是地主家的孩子,到底母亲不下厨,那些短工婆子们做的饭,永远一个味儿,那怕顿顿肥牛嫩羊的,也早都吃腻了。今儿的米饭格外好吃,郭嘉也就多用了一碗。   他一边看着夏晚的脸色,一边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夏晚拈了筷子小葱拌豆腐,还未笑,两颊已是一抹飞红。   要不是郭嘉这一提,其实河堤上那件事儿她早都给忘了。她道:“也没什么,不过一块石头而已。”   郭嘉居然笑了笑,夕阳熔金一般透洒在窗前,他白生生的脸上似乎泛着点子淡淡的潮红,如此羞起来,才有个十五六岁少年的本真模样,不似平日里的苦大仇深,反而有些情窦初开的羞涩感。   夏晚心中咯嘣一跳,心说哎哟,这人不会是有点儿喜欢我了吧?   一念既起,她心头又颇为遗憾:那东西怎的就叫蚩尤那个死鬼给抢走了呢?   那其实是枚九眼血玉同心佩,还是她有日在山里采了几朵灵芝,拿来跟于夫子家的小妾换来的。于夫子的小妾说,那玉佩是自己在金城郡买的,是血玉,而且水色极好,拿来换夏晚的灵芝并不算亏待夏晚。   夏晚不懂玉,只是听那小妾吟了一句: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再瞧玉佩颜色鲜艳透亮,便认定这是个宝物,而且白玉最配郭嘉的为人与性子,便拿两朵灵芝做交换,换回来它,一直想送给郭嘉的。   后来有一回孙氏病的厉害,她托郭家老三郭旺把那块玉带到金城去当,想当点钱来给孙氏抓药。结果,郭旺说,那压根不是什么血玉,而是玉里面最次的狗玉,顶多也只能挡二三十个铜板。   所谓狗玉,是先把狗打死,然后趁着狗血未凝,把劣质的玉放进狗肚子里头去,再一起埋到地下,数年之后再取出来,玉面便会产生血斑,瞧着红艳透亮,但其实是假货。   既是假货,夏晚也就不敢拿出来了。   她那夜想追随孙氏而去,又觉得自己便死了,郭嘉永远不知道她的心,所以硬是把那东西塞给了郭嘉。后来发现自己不必死,深觉玉质太次要折损郭嘉的颜面,所以才会抢回来。   见郭嘉犹不肯信,夏晚举着只手道:“果真不过一块石头而已,若你不信,天打雷劈。”   郭嘉忽而就一笑,眉目温温,低声道:“吃你的饭。”   是夜,就在果园后面的窑洞中。   壁上一柄柄的铜斧无声的竖着,那套天外玄铁打成的盔甲竖在一角,便无人穿着,它因那鬼面青的面具,也仿佛有灵魂一般,两只空洞无珠的大眼冷冷注视着窑中的人们。   虽说曾经也都是驰骋沙场的将士,但如今他们已习惯劳作和农人们的生活,长工们皆是半蹲在地上,一人抱着一根大烟杆,皆在无声的喷云吐雾。   郭万担有腰伤,蹲不下去,所以只能站着。   郭嘉是其中唯一的少年,烟雾缭绕中,就站在盔甲旁,于这群四十由旬的老兵痞当中,秀致的像棵五月间的青竹一般。   今天他们集结在此,议的是搬家的事儿。   战火一步步逼近,关西大营又抵不住北齐人,水乡镇眼看要失,这些老兵痞们十多年经营出来的家园眼看不保,一个长工说:“搬吧,咱往长安搬,难道北齐人还能打到长安?”   另一个抱臂冷笑:“前朝灭亡的时候,已经逃到天涯海角了,文天祥背着小皇帝跳了海,江山至此完。逃到长安,长安难道就是故乡了?”   才从长安回来的阿单道:“往南走户籍管治严格,咱们曾经都是军户,要被官府查出来,从此就得去做苦役了,往南走就别想了,行不通。”   “往南搬搬不得,在这儿眼看敌兵就要来,那咱们怎么办?”有人站了起来,转身望郭万担。   郭万担虽是这些人的首领,但他自认自己无论在思虑上,还是决断上都不如儿子,所以有了难题向来都是问儿子,渐渐的,郭嘉就成这个家里拿主意的人了。   他道:“六畜,你说咋办?” 第28章   郭嘉抚着把青铜质的战斧,两道修眉忽而轻挑:“逃能逃到几时?老子死了还要葬在水乡镇,为甚要搬家?”   长工们顿时皆站了起来,望着自家文文静静的大少爷,瘦削修挺,仿似一把利剑一般。他虽年少,可如今是这些长工们的主心骨。   长工们跟着郭万担,在水乡镇有家有业有妻子,大多数人的孩子也才不过七八岁,自然不想搬家,更不想离开这片安详静阑的土地,听郭嘉说不搬,那就是他还能战,还能保护水乡镇,一个个摩拳擦掌,激动万分。   郭嘉修长的手指抚着上面绣迹最重,也是郭万担曾经用过,最老的那把战斧,低声道:“但我们必须弄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给我下毒的人究竟是谁,以及,如何解我体内的毒,只有解决了这两件事情,我才能再度出战,稳住目前关西兵的局面。”   郭万担轻磕了磕烟杆,望着儿子:“你找到下毒的人了?”   按理来说,他们隐居在水乡镇,便出战,也格外的小心谨慎,从不曾往外露一丁点的蛛丝蚂迹,连妻子吴氏都不知道郭万担这些年在外的事,隐瞒的那般好,不该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才对,究竟从何处露了形迹,完全无处可查,这也是郭万担一直以来不敢擅自行动的原因。   郭嘉道:“明儿要来亲戚,还是先迎接陈康一家吧。”   果然,次日一早陈康一家就来了。   吴氏的大姐吴梅初嫁给陈康的时候,陈康也不过一个县衙的小主簿而已,这些年步步高升,成为甘州司马,而郭万担依旧是个老农民,两姐妹的差异就出来了。   她只生得一子一女,儿子陈雁西眼看二十了,还未娶妻,家里倒是纳了几房妾室。而女儿陈雁翎和夏晚一般大小,因每每进了四五月脸上就要生癣,所以走动时脸上常蒙着幂篱,仙子下降一般,就进了老郭家的大院子。   陈康跟着郭万担进正房了,吴氏和吴梅两个带着女儿却是进了东厢。   吴梅不止带着自家陈雁翎,陈雁翎身后还有一个脸生的极为丑陋,面相粗蠢无比,但又穿着缎面袄儿的大姑娘。   这大姑娘自打一进门,便一直瞅着站在西厢回廊上的郭嘉,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像瞅一块肥肉一样。   吴梅是官夫人,这些年养尊处优,格外的胖,她一进门便开始拿夏晚发难:“便说六畜有病需要冲喜,你们也不能给他娶个山坳里的穷姑娘,这门婚事我不同意,把那夏晚送回去,我另给六畜找了房妻室,你们瞧瞧,这是刘知县家的姑娘,生的多喜庆?”   她说着,陈雁翎已经把那胖丫头推过来了,笑道:“这是我刘姐姐,小名儿叫娇娇的,六畜哥哥在金城的时候也常见她的。”   吴氏娘家人都散了,如今在世上唯有吴梅这一个亲人,乡里人么,格外喜欢招待亲戚,满心欢喜的盼着姐姐来了,就想和姐姐亲热亲热,聊点子体已话儿,没呈想吴梅一进门便抛了这样一句话出来。   她道:“晚晚已是我家儿媳妇了,娶进门的媳妇那里还有能退的,这绝对不行。至于娇娇姑娘,既来了,就在我家玩上两天,仍还跟着你们一起回金城去,我们老郭家没有给儿子娶两房的习惯。”   那刘娇娇在金城也是见过郭嘉的,稀罕他的样貌,听说他一时半会也死不了,自己又生的丑陋,很稀罕个俊貌丈夫,就坐在旁边笑默默的听着。   吴梅见妹妹捧了茶来,连接也不肯接,怒冲冲道:“六畜不是许久都没发过病了?既是冲喜冲的,给几两银子把她打发了不就完了?   须知,六畜在书院里读书读的好,皋兰书院的夫子们都说他将来是能中进士的,你们给她娶这么个不读书不识字,娘家又穷的妻室,于丈夫来说,在前程上连一丁点的助力都给不了,要她何用?”   吴氏为人毕竟厚道,虽也觉得夏晚助不了郭嘉的前程,但在他看来,儿子那么个病,已经不需要担心前程了,最应该担心的是他的性命,以及死前能不能留下个后代延续香火。所以,她道:“姐姐你别劝了,夏晚是我儿媳妇,这个更改不了。”   吴梅不期自己向来软弱的妹妹在夏晚的事情上竟会这般强硬,默了半晌道:“罢了,我们还要多住几日,你也别一口回绝,这事儿再考虑考虑吧。”   抛开这个话题,俩姐妹又去聊别的了。   东厢一溜水儿四间房,夏晚就在隔壁偷听了,一听婆婆极力主张留下自己,低头一笑,心说我这婆婆瞧着软,软里有刚,却是个有主见的。   她原本以为陈雁翎也对郭嘉有情,表哥表妹你有情我有意的,怕陈雁翎要哭起来不好收场,一看陈雁翎进门连郭嘉看都不看,还带了个胖乎乎的大姑娘来,打算要嫁给郭嘉,就知道这陈雁翎对于郭嘉没有意思了。   但要是果真刘娇娇想嫁郭嘉,将来又能在仕途上帮助他,她便要妒都妒不起来。   夏晚回头正准备要走,险险撞到一个人的胸膛上,抬头,便见是郭嘉站在自己身后。高高的个子,瘦削苍白,略显阴郁。   她低眉笑了笑,反手指着屋子里道:“瞧瞧,你大姨给你带来个新媳妇儿呢,瞧着好不好?”   郭嘉低头看着夏晚头上簪的那朵梨花,素素白白的,衬着她两颊微微的春粉,格外的俏意。他牵唇一笑,唔了一声。   夏晚因他笑的意味不明,又道:“那可是知县家的姑娘,等你到了金城读书,于你来说可是格外的助力呢。”   郭嘉再一笑,仍旧不语。   他刚刚在正房和姨父陈康聊了会子,从陈康的眼神,语气之间可以判断得出来,陈康是知道他们父子的真实身份的。虽说刻意遮掩,但他的目光止不住的往他两只手上扫着,那种好奇,想知道那双手是否真的天生神力的好奇,只要是知情人,就掩藏不住那种好奇。   再转到东厢,隔墙听了吴梅的一番话,郭嘉听吴梅还在如此卖力的替自己布置前程,显然吴梅和他娘吴氏一般,也叫陈康父子蒙在鼓里。   如今就陈雁西还未至,等陈雁西来了,他还得通过陈雁西的行动来观察,他们父子究竟在为谁卖命,又是为何要给自己下毒,以及,接下来,陈雁西还要做些什么。   夏晚瞧着郭嘉一味的笑,却不说话,猜不透他为何如此而笑,以为他是对于刘娇娇能给的前程而动了心,斟酌半晌道:“徜若大姨执意要帮你娶,你可以把刘娇娇娶了放在金城,但在咱们水乡镇,在这老郭家,我才是你的妻子,死也不让位置的。”   今儿家里待客,郭嘉换了件荼白面的锦袍,白肤净面的,瘦如修竹,一派斯文。   俩人离的有点儿近,夏晚仰面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心说我一直以来不能理解霞妞为何要痴痴的守着等那书生回来,如今算是明白了,像郭嘉这样的男子,乡里不读书识字的女子们,便给他做房乡里妻室,丈着伺候两老的功劳一年半载见一面,心里也是欢喜的。   自打上一回在瓜房里弄醒了郭嘉,她自认自己找到了解毒之法,忽而伸手,在虚空中抚了抚,道:“便将来到了金城,徜若你厥了过去,就叫人把你送回来,我替你诊治。”   不说这个还罢了,一说这个郭嘉就要恼羞成怒,一把攥起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一拉,咬牙切齿的,正要说句什么,便听外面有人一声唤:“六畜,你不是成日的想哥哥,怎的哥哥来了,却不见你出门来迎?”   是陈雁西,郭嘉一直在等他,他终于来了。   虽不知道陈雁西为谁卖命,也不知道他此番想怎么动手杀自己,郭嘉是一用力就要昏迷的,他不怕别的,就怕夏晚趁着他昏过去,又要动他的命根子。再来一回,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忍得住不欺负她。   咬牙片刻,他低声道:“你若再敢动我,小心我果真打烂你的屁股。”   言罢,他又道:“去,端茶给陈雁西喝去。”   见郭嘉在解身上的袍子,夏晚颇有几分吃惊:“客人来了,你不去待客,这是要做什么?”   郭嘉将身上的荼白面袍子一解,转而就躺到了老郭家唯一那张床上:“告诉他,老子病了,正在睡觉。”   夏晚有半年没有见过陈雁西了,正好有些私话儿要跟他说,遂也不再叫郭嘉,转而进厨房端了杯茶,就进了西厢。   陈雁西生的人高马大,面色微褐,是西北男人常有的相貌。   夏晚原本与他有几分不咸不淡的交往,也总觉得他不像个好人,捧着茶进了西厢,见他在郭嘉的书案前坐着,轻轻咳了一声,引陈雁西回过头来,才走近几步,把茶搁到了桌子上。   “六畜呢?”陈雁西格外望了两眼外头,一脸无比客气的假笑。   夏晚道:“病了,正在东厢躺着呢。”   陈雁西立刻收敛了脸上的假笑:“我说小夏晚,嫁谁不好,你怎么偏偏要嫁给郭六畜?”   夏晚将茶放在桌子上,不语。   陈雁西手抚上茶盏,顺势在夏晚的手上轻敲了三下,低声道:“你大约忘了,郭莲溺死的那日,是你把她叫到黄河边的。”   夏晚面色立刻一白:“可是你托我叫的她,是你说自己惹了她生气,想见她,跟她解释解释,然后我才会帮你叫的人,可是后来她死了,我猜莲姐儿就是你推进黄河里的。”   陈雁西站了起来,巡视着整间屋子,也在看郭嘉有没有偷听的可能,一步步凑近夏晚,他轻声道:“所以,莲姐儿若是我杀的,你也脱不了干系,这叫郭万担父子知道,你猜他会不会杀了我们?”   夏晚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帮陈雁西叫了郭莲到黄河边,后来郭莲就溺死了,她一直都有点怀疑西,但分明陈雁西离开水乡镇的时候,郭莲还在黄河边送他,而且那时候夏晚和老郭家无甚交集,也就从未说过此事。   他主动承认自己是凶手,那意思是,当天他离开水乡镇后,又返回来杀了郭莲?   今天一见面就开门见山的拖她下水,显然当日他托她叫郭莲,也不是偶然,当时他就想着要拖她下水了。   夏晚也就顺势装出个怕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陈雁西望着窗外,低声道:“急甚?哥哥又不会说出去。”   地主家的大院子里,分着三拨子人。正房里郭万担和陈康正在进行挑担间客气应付的闲聊,东厢吴梅和吴氏,并陈雁翎几个也在闲聊,夏晚和陈雁西是最诡异的一对儿,就在西厢的窗子前站着。   窗子里,夏晚望着对面的东厢,郭嘉应该还在郭莲的屋子里,他是怎么看陈雁西的,夏晚并不知道。   但她觉得,自己必须在郭嘉和郭万担面前揭露出陈雁西这个人的险恶用心,并把自己从害死郭莲的同罪凶手那儿给摘出来,既果真陈雁西是杀郭莲的凶手,就不能让他活着走出水乡镇。   她道:“你打算让我做什么,又打算让我怎么做?”   陈雁西笑的胸有成竹,欲言又止了半晌,道:“和莲姐儿一般,等将来,我给你一份大富贵。”   夏晚眉头一挑,心说,听他这口气,我怎么觉得莲姐儿还没死似的。   当初郭莲的尸体从水里捞出来,整个人都已经变形了,是靠手上一串珠子,郭万担才辩认出她来的。那串珠子,是用戈壁玛瑙串成的,每一颗的颜色都不一样,所以独一无二。   凭着那串珠子,郭万担才信莲姐儿是真的给溺死了。   夏晚依旧不动声色,反而装出个乡里姑娘对于山外世界的兴趣和雀跃来:“什么样的大富贵,能像你家雁翎姑娘一样,有绸衣穿,有珠花戴吗?”   陈雁西笑了笑,忽而一把揉上夏晚的脑袋,低低说了声:“傻丫头。”   夏晚快速抬头,便见对面郭莲的屋子,开着的半扇窗子里,只能看见一眉一眼,那是郭嘉的眼睛,两目寒厉,正盯着对面的她和陈雁西。 第29章   东厢,吴梅和妹妹吴氏俩个正在说体已话儿。   吴梅在劝吴氏:“瞧瞧你如今的样子,那莲姐儿又不是你亲生的,没了也就没了,也就六畜是你亲生的,把他的病看好了,才是你一生的靠山。”   吴氏抹了把脸道:“便不是亲生的,到底是万担身边那些老人们的孩子,一个个都是我亲手养大的,兴儿倒还罢了,脾气太躁,我也不甚喜他,可莲姐儿着实是我由小疼到大的,我当成儿媳妇来养着,想把她给六畜做媳妇儿,她死了,我又怎能不伤心?”   吴梅撇着嘴摇头,仍是觉得自家这个妹妹太傻。   虽说老郭家四个孩子,但郭兴和郭莲,以及郭旺三个其实都是抱养来的,当年没了的那些长工们的孩子,只因郭兴和郭嘉生辰差着不过几天,郭万担对外便说俩人是双生子罢了。   而郭莲也只比郭嘉小着几个月,就吴氏那体格,要真的生完一胎双生子,按理来说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怀孕的。   便郭旺,也是打一出娘胎就从外面抱回来的。   只不过他们当时初到水乡镇,外来户,嘴巴又守的紧,这些事情没人知道罢了。   吴梅深深叹了一气,十分严厉的说道:“女子生的太娇了就不是啥好事情,听我的话,把那夏晚也送回去,留下刘娇娇,要我说,娇娇才是真适合六畜的好姑娘。   娇女子们,终是要给家里惹祸患的。”   转来转去,又到了那刘娇娇的身上。   吴氏也知道自家这姐姐劝人很有一套,怕要叫她把自己给绕进去,连忙又插开了话题。   隔壁的郭嘉听了姨母这话,心也是一动,女子生的太娇了不是啥好事情,以这话来断,吴梅认为郭莲的死,全是她生的太漂亮惹的祸患。   陈康和陈雁西父子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也许会瞒着吴梅,但毕竟一家人,吴梅应该能觉察到些什么。   郭嘉小时候并不知道郭莲非是吴氏亲生的,因为一家仨小子,唯独郭莲那么一个妹妹,吴氏和郭万担疼她都跟疼眼珠子似的,直到后来,某一日吴氏见他和郭莲在西窗下读书,笑着说了句:“既你们感情这般的好,往后莲姐儿也别外嫁了,就嫁给六畜得了。”   一句话吓的兄妹俩立刻分开。   打那之后,郭嘉才知道,原来郭莲非是母亲生的,和郭兴两个都是在外战死的,父亲的战友的孩子。   方才陈雁西在西厢,当着夏晚的面暗示郭莲有可能还活着,还把夏晚也牵扯进去,是想拉夏晚做他的同谋?   郭嘉微摇了摇头,心说小夏晚并非单纯天真的郭莲,陈雁西这算盘怕要打空了。   这厢陈雁翎和那刘娇娇两个笑嬉嬉的,一股风似的进了西厢,陈雁翎大声叫着:“表哥,表哥,瞧瞧我给你带来个多好的人儿,你怎的就不出来呢?”   夏晚一见她们进来,便笑着叫了句:“翎姐儿,刘姐姐。”   陈雁翎进了屋子才敢摘头上那幂篱,她和吴梅生的很像,但因为年纪小,要瘦得多,比起夏晚几年前偶然见过的一回,还是小姑娘时候的她,如今的陈雁翎更添了少女的明媚,着实是个漂亮女子。   她直接冲进郭嘉的卧室,见卧室里也没人,又冲出来问夏晚:“你可知道我表哥去了何处?”   夏晚瞧出来了,吴梅没把她当这家的儿媳妇,陈雁翎也没有。   她道:“叫声表嫂,我就告诉你。”   原本笑的甜兮兮的陈雁翎随即转身,对着刘娇娇的耳朵说了句什么。那刘娇娇是个粗姑娘,立刻就指着夏晚放声笑了起来。   夏晚直觉陈雁翎说的肯定是句关于自己的,不好的话。   她随即道:“你表哥在后面园子里了,我家养的母兔子今儿生产,他在给兔子接生。”   陈雁翎一听,随即捂唇笑了起来:“表哥居然还会给兔子接生?”   当然,她立刻就给勾起兴趣来了,连那幂篱也忘了戴,拉着刘娇娇,俩人转身便往后院而去。   陈雁西道:“满嘴谎话的小夏晚,分明刚才你还说郭六畜病了,在床上躺着,此刻却说他在后院接生兔子。接生兔子是个新鲜事儿,你瞧瞧,我家翎姐儿连幂篱都未戴得,后院开满了花,她这一去脸必定得烂,我怎的早没发现你心机如此之深?”   夏晚冷笑一声,道:“你把表嫂二字倒过来念一番,就知道我为何非得诓你妹妹去后院了。”   陈雁西还没回过味儿来了,夏晚已经端着茶盘出门了。   后院里当然没有郭嘉,他甚至都不在东厢郭莲的屋子里,连夏晚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她觉得自己该把陈雁西的事情告诉郭嘉,转了几圈子都找不到郭嘉,心猜他只怕是躲到后面的果园子里去了,便往后面的果园子里去寻郭嘉。   五月里正是生小兔子的时候,老郭家果真是养着兔子的,不过是几个长工蹲在后院,看着兔子分娩。   梨花高绽,牡丹也开了满园子的后院子里,陈雁翎和刘娇娇两个兴致勃勃的,正在看兔子分娩,一只只通体红红,眼睛都未睁开的小兔子才从母体里出来,叫长工们放在太阳下晒着。   夏晚正准备去开后果园的门,便见个铁塔似的壮汉从果园里直冲了出来,他穿着件靓蓝色的大褂子,浓眉大眼,鼻刚目毅,一双眼眸格外黑沉,径直从她面前走过,扫了她一眼,随即似乎是下意识的厌恶,接着一把搡开柴门,高声叫道:“郭六畜,郭六畜。”   夏晚两腿一软,哎哟一声,险些就瘫倒在地上。   这是郭兴,她从三年前就怕到今日,怕了整整三年,自打嫁过来就心神不宁,生怕他要闹起来,拿拳头去打郭嘉,然后强迫她嫁给自己的那个郭家老二。   不过似乎他并没有认出她来,径直冲进后院,又冲到前院,夏晚还没喘过气来了,他又从前院冲到了后院,随即往正在接生兔子的地方而去。   陈雁翎和刘娇娇两个正围着初生的小兔子,在那儿拿手指头轻点着,看小兔子了。   郭兴左看看再右看看,一把拎起刘娇娇,吼道:“你也不看看自己如今的样子,就敢嫁给郭六畜?”   不说刘娇娇,就是陈雁翎也给吓坏了,她也是好半天才认出郭兴来,连忙就去掰郭兴扯着刘娇娇的手,叫道:“二表哥,你好端端儿的这又是发的那门子的疯。”   郭兴指着刘娇娇道:“要说你小时候那娇样子也就罢了,如今成这么个样子,你可知道郭六畜是什么样的眼光,你就敢傻子似的嫁给他?我且问你,你们圆房了没?”   他是个粗鲁性子,又一直在兵营里混,这话一问出来,连几个长工都给吓坏了,直接就来拉扯他,想把这家伙给治住。   但郭兴既是关西大营的大力士,也就不是一个俩个长工能治得住的,转眼之间,几个长工都叫他放翻在地。   这时候前院的人都还未出来呢,他又一把拉起了刘娇娇的手腕,上下打量了一番,居然还颇有些欣喜:“大约这几年你过的还好,瞧瞧,都长胖了许多,就是这脸……”   那张脸怕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兴儿!”赶来的郭万担一声厉喝,一把将郭兴的手撕开,示意陈雁翎把刘娇娇拉走,对准他的眼眶就是一拳头:“越大越惹事,白养了你这么大,回来就给我闹事儿,滚回你的兵营去。”   到底不是亲生的儿子,再兼惹过几次祸事,郭万担对于郭兴这个儿子,虽说因为是战友之子,有养育的责任,但因他的性子粗鲁,有着本能的厌恶,他见郭兴还捏着拳头,犟在那儿不肯走,喊来两个长工,道:“把他给我扭回兵营去,别让他再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郭兴抹了把脸,忽而跪在地上,给郭万担磕了个头,再站起来,道:“我就不进去看娘了,您代我给娘问个好,就说儿子想念她。”   从郭万担的肩旁擦过,他又道:“北齐人结集了三十万兵力,三天后就要围攻河口,我们河口城如今只有五万兵力,儿子是镇守城门的先锋大将,城能守得住,儿子就能活,城若失了,儿子要么战死,要么自尽,呼延提督放儿子回来,是跟爹您告别的,您转告夏晚一声,就说郭六畜是看不上她的,让她也别在水乡镇呆了,走吧,蚩尤不出战,这地方早晚要失。”   虽说郭兴性子直鲁莽撞,但也并非什么事都不懂。   毕竟长工之中还有很多水乡镇的本土人,并非全是自家的老人,郭兴此番回来,也是因为自己真的顶不住了,想请郭嘉再披甲出战的,他这样一番话算是交待了战情,也告诉了郭万担,郭嘉不得不出战的理由。   郭万担低声道:“爹知道了,快回去吧,今儿家里来客人,你就勿要在这儿再惹事了。”   就这样,急匆匆回了趟家的郭兴不过打了个转转,又叫郭万担给逼回兵营了。   他仍从后果园子的小门上走,经过小门时,到底心中有气,一拳砸在棵梨树上,砸的快要颓的梨花瓣儿纷纷往下落着。   夏晚背着身子,就躲在那棵梨树后面,郭兴刚劲有力的拳头震的梨树簌簌作响,吓的她两腿一软,就溜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不过郭莲的死,以及她死之前,跟郭嘉之间究竟有过什么事儿,很快就可以揭露出来啦。   ps:小俩口儿很快可以甜蜜了哦。 第30章   此时,郭嘉已经在水乡镇外了。他身边还跟着田家那个寡妇,水红儿。   今天是他答应好,要带水红儿去关西大营找郭银的日子。   水红儿今天穿的格外鲜艳,水红面的薄袄儿,水红面的裤子,手里还拎着方水红面的小手绢儿,但她人却是怏怏的,连点脂粉也未施着,脸儿黄黄的跟在郭嘉身后。   甘州的地理,本就是红土山一座挨着一座的,放眼周边,唯有水乡镇绿意纷呈,周边这些干山枯岭上,到如今才有点麻黄草顽强零星的生长着。   走过一处山坳时,有一座孤坟,坟前栽着两株桃树,已经褪了花儿,上头结着指头肚子大小的小毛桃子。   水红儿记得这座坟,这是郭莲的坟。按风俗来说,郭莲溺水而亡,属于凶死,凶死之人是不该立坟头的。   当初老郭家要替郭莲立坟头,整个水乡镇的人都反对,郭万担父子身强体壮又能打,跟着长工们拢起了坟头,就把郭莲给葬了。那两株桃树,也是郭嘉亲手从自家果园子里移过来的。   他止步在坟前,忽而就不肯走了。   “田家寡妇,你说我家莲姐儿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水红儿道:“好姑娘,天下再没有的好姑娘。”望着那么一座孤坟,里面还不知道是谁的尸体,再谈这种话,傍晚眼看落山的夕阳照着,冷风吹过来,格外的渗人。   郭嘉道:“恰是呢,于世无争,怜悯老弱,你在田家受了欺负,在镇子上哭着没处躲的时候,都是她接纳你,让你在我家躲上一夜。”   水红儿舔了舔唇,忽而跪在地上,就给那座孤坟磕了三个头,然后再起来,道:“咱们快走吧,眼看天都要黑了,我急着见郭银。”   郭嘉极秀致的两只眸子冷冷扫着水红儿,忽而一声轻嗤:“田家寡妇,和一个男人睡上一回,再爬起来去替他的心上人送信,那种滋味儿如何?”   水红儿脑子一滑,想起每每和陈雁西两个偷完情,他一边吻着她,一边却又递给她些小信物儿,或者情意绵绵,散发着淡淡香韵的信笺,要她转交给莲姐儿时的样子。   每每那时候,陈雁西总说:“我喜欢你,就像喜欢个大姐姐一样,可我也爱莲姐儿,天下间我最爱的两个女子就在这水乡镇上,等那一日莲姐儿答应肯嫁给我了,我单点一处宅子,咱们仍还这样过着。”   能嫁给甘州司马府的少爷,于一个小镇子上的小寡妇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叫陈雁西说出来,那话就带了可信度,所以,水红儿一门心思的撮和郭莲和陈雁西。   只为自己将来也能到金城,给陈雁西做个外室。   郭嘉撕住了这寡妇的后衣领子,一把将她搡到那座还未生草的黄土坟上,他向来穿靴子的,硬梆梆的靴底紧追着踏上去,一巴掌就搧在了她的脑袋上:“陈雁西算个什么东西,天天死缠烂打我家莲姐儿,我防了别人,却没防得住是你整天替陈雁西送信。”   水红儿哇的一声哭,尖叫道:“也不是我一人的错,莲姐儿也喜欢陈雁西,否则的话,她收了信的事儿怎的不告诉你?”   她这一句话立刻就激怒了郭嘉,一脚踹在那黄土孤坟上,他吼道:“你放屁,我家莲姐儿怎么可能喜欢陈雁西那种人,就凭他的相貌,还是凭他是个大字识不得几筐的粗俗兵痞样子?   她只是被养的太单纯,叫陈雁西那个杂种的甜言蜜语蒙骗了而已。”   水红儿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她家和老郭家对门对面,因她是个寡妇,郭嘉也没有刻意提防过她,所以她和郭莲来往的就比较多。   自打两年前起,陈雁西便开始对郭莲死缠烂打了,据说正是为了郭莲他才一直不肯娶妻,便母亲吴梅替他纳了几个妾室,他也未染指过一个,一颗痴心,只等郭莲长大。   毕竟表哥表妹的,往来方便,一开始的时候陈雁西和郭莲只是私底下悄悄儿的往来,后来叫郭嘉发现,当面揍了陈雁西一顿,并警告他不要染指自家妹妹,再把郭莲也狠狠骂了一顿,强迫俩人断了往来。   也是从那时候起,陈雁西便和水红儿俩个好上了,并借助水红儿,继续和郭莲往来。   郭嘉平日要么在金城,偶尔还要外出征战,为了能阻止郭莲和陈雁西的往来,还曾下狠手打过郭莲,当时郭莲还曾哭着说:“横竖哥哥妹妹的,咱又不是亲的,你不肯我嫁给陈雁西,那你就娶了我。”   “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平日里除了吃喝完乐就是拈花弄草,养猫养狗,不知道读书识字,连一顿饭都不曾替爹娘做过,老郭家真真是养废了你。让你无所事事,整天脑子里就装着男情女爱,男女欢事。”郭嘉从书架上抽下那一本本《莺莺传》、《红袖记》之类的话本儿来,一本本扯了砸在郭莲的脑门上,骂道:“你瞧瞧红山坳的小夏晚,还比你小,却整日在这镇子上自谋生路,我曾亲眼见过几回,陈雁西撩拨于她,她却从来都不曾心动,也不曾给过陈雁西好脸色,就你像个傻子一样,还以为他真对你动了情谊,要他真对你有情,家里那几个妾室难道都是木头?”   也许是叫她突然暴露的,想嫁给他的心给戳的,那还是郭嘉头一回那么直白的骂妹妹,骂过一回之后,他便披甲出战了,再回来,郭莲就溺死了。   郭嘉一直以为郭莲是因为受不了他那顿骂,跳河自杀的,所以在能站起来之后,便爬到郭莲的坟前,起誓自己此生不娶。   直到前日见水红儿来闹,他才醒悟过来。   他一直在找更强大的敌人,却不呈想仇起于情,他的敌人是陈雁西。   事实上他伪装蚩尤的事,就连莲姐儿都不知道,是水红儿告诉陈雁西的。当初他私底下诱哄还不满十四岁的莲姐儿,郭嘉揍过他之后,他心中便怀上了恨,再后来,水红儿告诉陈雁西他伪装蚩尤的事,陈雁西伺机,在郭兴的水囊中下了毒,以致于他虽说捡了条命回来,却一直都不敢发力。   再一把拎上水红儿头上的发髻,郭嘉低声问道:“告诉我,往兵营的路上有什么?是他娘那一方的伏兵?陈雁西是想杀老子,还是活抓?”   水红儿尖叫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妇人,不过陈雁西的箭靶子而已。   郭嘉缓缓松开水红儿,轻声道:“滚吧,回你家去。”   听他这口气,显然郭嘉已经知道路上有伏兵了,那当然也就不会跟她走了,水红儿没呈想在被郭嘉识破之后,还能捡条命回来,连滚带爬的跑了。   只待她一走,老郭家的长工们便从山坳后面一个个走了出来,一个个抱臂,望着一重又一重的山坳,这山坳中最容易设伏兵,显然陈雁西自己出现在水乡镇,拿缓兵之计缓着郭嘉,却拿个水红儿骗他,是准备把他单独骗出去。   过了片刻,阿单急匆匆而来,气喘嘘嘘道:“大少爷,就在离关西大营不远的地方,是北齐人的伏兵。我卧在沙地里听了半天,听他们说的意思,是想活捉你,然后搜出盔甲,等攻河口城的时候斩于马前,以震慑大魏兵士。”   这就对了,陈雁西把他卖给了北齐人。   于大魏士兵来说,蚩尤是个象征,有他并肩战斗,他们就敢打敢冲,可若蚩尤不在,他们从心底里就先怯了,既怯,又如何能打得赢仗?   既陈雁西和北齐人往来,他又是关西提督身边最得力的文职干事,叛徒就潜伏在主帅身侧,大魏又怎能不败?   “生剥了陈雁西那个杂种?”有人问道。   郭嘉两只眸子里满满的颓意和痛苦:“也许莲姐儿还活着,就在陈雁西手中。更何况,我还得从他身上找解毒的法子呢。”   听说莲姐儿还活着,这群半老的退伍军人,老郭家的长工们齐齐往后退了一步。他们的莲姐儿,那天真烂漫,娇美可人的大小姐,真的还活着?   郭嘉道:“敌不动我不动,咱们走一步看一步,边走边看。”   踏着月色回到家,正房里一阵划拳吃酒之声,是陈雁西陪着陈康和郭万担仨个在吃酒聊天,吴氏俩姐妹并俩个姑娘在东厢聊天儿,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   郭嘉停在西厢回廊下,望着正房里正在给郭万担斟酒的陈雁西。那厮虽在斟酒,但就在俩人目光相交的一刻,忽而调转壶头,对着他遥敬了敬,转身又去斟酒了。   郭嘉转身进了西厢,才进门,便听屋子里一人轻声唤道:“郭嘉。”   整个水乡镇的人,连带老郭家的亲戚们,以喊他做六畜为荣,就仿佛那样,便能表现彼此间的亲昵一般,以至于偶尔谁喊一声郭嘉,郭嘉就会觉得格外舒服。   如今在这水乡镇上,似乎唯有夏晚,才是会喊他一声郭嘉的人。   她坐在炕上,也不知在做什么手活儿,见他进来,连忙别了针:“我的屋子叫刘娇娇姑娘给占了,娘让我今夜住你这屋。”她是怕他要赶她,忙忙儿的解释着。   郭嘉在炕沿上坐了,望着炕上只穿着件白底红碎花薄袄儿的夏晚,她要对着外人,端地是泼辣无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可在他面前,向来都乖顺的像只猫儿似的。   “你觉得陈雁西其人如何?”   夏晚以为郭嘉是听到了陈雁西威胁她的话,生怕自己这厢还未解释,郭嘉就误会她也是杀了莲姐儿的凶手,连忙道:“那人轻浮,油滑,话说的很漂亮,但不是个好人。”   郭嘉方才并未偷听陈雁西和夏晚的谈话,但早在陈雁西进西厢之前,阿跌就躲在他这卧室的柜子里,夏晚和陈雁西两个所谈的话,阿跌自然原封不动全告诉了郭嘉,所以郭嘉也知道莲姐儿未死。   在因为妹妹的死而伤心过一回,责怨过自己一回之后,郭嘉现在不明白的是,究竟是郭莲心苦情愿跟着陈雁西走的,还是陈雁西挟掳了她。   但无论如何,她显然不知道自己是陈雁西父子有恃无恐,敢出现在水乡镇最大的筹码。只要陈雁西说一声郭莲还活着,就在我手中,他们父子为了她的安全,就得肝脑涂地的,给陈雁西卖命。   徜若郭莲能有夏晚三分的心眼子,有她三分清醒的头脑,又何至于让他们父亲被动到如此地步。   自打夏晚嫁过来,郭嘉还是头一回这般细致的打量她。她和郭莲生的很不一样,郭莲是甜兮兮的漂亮,惹人疼爱,但夏晚不同,她眉眼间藏着泼辣,俏生生的,尤其是那两弯圆润润的膀子,也不知捏上一把是个什么滋味儿。   熄了烛躺到炕上,仍是一个在窗子根儿,一个在炕柜那头。   夏晚思忖了许久,脑子里乱糟糟儿的,一会儿是一拳打在梨树上的郭兴,一会儿又是威胁她的陈雁西,犹豫良久,说道:“郭嘉,陈雁西说你家莲姐儿有可能未死。”   ……   夏晚原本以为郭嘉听了要高兴的跳起来,直接跳出去问陈雁西郭莲在何处的,没想到他竟表现的如此淡漠。   她又道:“她溺死之前有一日,是陈雁西托我叫的她。”   ……   仍是半晌无声,夏晚心说这人是生气了,还是恼怒了,抑惑要打我屁股了。   渐渐的,她觉得鼻尖处有一点点的热息往下喷洒着,是郭嘉,他不知何时悄悄摸过来的,猴子一样,就在她身体上方趴着。   他的舌尖在她唇上轻探了探,立刻又缩了回去,像悄悄往外试探的蜗牛触角一般。   黑暗中,夏晚也屏着息,不敢惊动郭嘉。她觉得,他大概也是头一回吻姑娘,虽说鼻息仍还屏着,但胸膛早已如擂鼓重捶,隔着老远,她都能听到他胸膛中疾速的跃动声。 第31章   满天星斗灿,明月如悬,吴氏和吴梅俩姐妹久不曾相见,正叽叽呱呱的聊着,正房里的划拳之声犹还未绝。   这一切在夏晚的耳中,都格外的清晰。   在她头顶上方的郭嘉侧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又伸出了一点舌尖,这一回他没有找到她的唇,反而是舔在她的鼻子上。夏晚险险要笑出声来,便觉得他立刻又缩了回去。   她一动也不敢动,静静的等着,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温热的舌尖终于轻轻点了下来,在她唇上划了划,随即揽唇攫上她的唇,使劲嘬了一口。   夏晚刚想启唇,他快速的伸出牙齿,咬了她一下,而后立刻翻身,躺回了自己的被窝。   “只要她活着,我就娶你。”郭嘉低声说道。   过了好半天,夏晚才明白他的意思。郭嘉其实一直以来都没有表明要接纳她,直到此刻,他知道大约郭莲还活着,这才明确表示自己愿意娶她。   那蜻蜓点水的一个吻,算是他的承诺,   夏晚心头自然觉得欢喜无比,一时没能忍得住,噗嗤就是一笑。   郭嘉随即滚了过来,黑暗中灵跃的像只猴子一样,这一回找的又吻又准,攫上夏晚软嫩嫩的唇,一口咬下去,咬的夏晚略疼,啊的就是一声叫。   夏晚也不示弱,一只软臂揽上郭嘉的脖子,软而丰润的双唇,带着甜瓜般的腻香,软而满足的一个深吻,就压在了他的唇上。   郭嘉愣了半晌,躺回了自己的被窝。   这其实不算是他的初吻,那天,他一本本把那些陈雁翎从金城带来的话本儿撕碎了砸在郭莲的头上,郭莲就像此刻的夏晚一样,忽而扑上来,在他唇上吻了一吻。   她说:“你当我果真喜欢陈雁西?我收他的钗饰,收他的信,故意漏给你看,你就不明白我的意思?”   那意思当然是,她一直想嫁给他,可哥哥妹妹的,一个窗沿下生活着,他却一直无动于衷。   郭嘉随即又给了她一巴掌。他没有惜力,一巴掌下去直接打落了她几颗牙齿,然后便摔门而去。   再从战场上回来,见到的便是郭莲叫水泡的肿胀无比的尸体。   毒是一半,以为自己误杀了郭莲才是他心头最大的病,他以为郭莲是因为受了他的打和骂而投了黄河的,可这话他不敢对母亲说,也不敢对父亲郭万担说,就那样一个人闷了几个月。   听说郭莲未死,于郭嘉来说,那喜悦大到足以叫他面对任何险境困难了,所以此刻的他满心欢喜,吻过了还不够,一点点往夏晚身边挪着,够到她的被窝,摸到她拳在胸口的一只手,握在手中,才睡着了。   这夜吃酒直吃到二更,甘州司马陈康却不能在水乡镇停留,他明日还得上衙门,所以要赶早回金城去。   郭万担送他到黄河渡口,就止步了。陈雁西当然一路把父亲送过了黄河。   侍从们退避于三丈之外,父子俩遥望黄河对面的水乡镇,陈康道:“爹做甘州司马已有些年了,你也知道,上面一直想收拾爹,原因是说爹贪污了军饷。但爹贪污了多少,落在自己手中的有多少,又往上送了多少,这你是清楚的。”   陈雁西抱臂,踢着河边的石子,不语。   陈康管整个关西兵的粮草军饷,这是个极肥的肥差,要不做到那个职位上的人,不知道那银子像水似的往进来淌的时候,自己拦都拦不住的喜悦心情。   当然,前些年关西战事顺利,经常打胜仗的时候,军饷源源不断的从上往下拨着,采购粮饷,军马的银子一车车从长安往来送着,陈康不止自己贪,也要往上打点,塞同僚们的口,那兵马粮饷,经常是对半的扣,有时候甚至于接到东西就全部自己扣下,给关西兵一丁点也不给。   曾经有一度,陈康富到家里的白银可以砌起好几堵墙来。   但后来关西兵不行了,经常打败仗了,朝廷也就开始查他了。这不,一年前,朝廷里相交好的官员透了消息给他,说皇上有可能要杀鸡儆猴,斩他的人头,抄他的家,拿他开刀,查关西兵的贪腐问题。   陈康毕竟钱多,立刻就送了几大车的钱上去,到长安打典言官,让他们替自己说好话。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拿银子堵了那些言官们的嘴,暂时算是保下了自己的差职和脑袋,但银子除不掉皇帝的疑心,陈康揣着几百万的银子,生怕皇帝再要查自己,便替自己谋划起后路来。   恰这时候,陈雁西和郭嘉因情起了争执,而水红儿又透露给陈雁西,说郭嘉便是助大魏士兵打仗的战神蚩尤,整日忧心自己脑袋的陈康仿如绝处逢生一般,顿时看到了希望。   他觉得自己只要绑了郭嘉投奔北齐,助北齐攻下金城关,他的银子,脑袋不但都能保得住,也许还将在北齐飞黄腾达。   所以,这才是陈雁西在郭兴的水囊中投毒,最主要的原因。   本是想投完毒之后生捉,把郭嘉献给北齐的,谁知道他没死,还挣扎着跑回了水乡镇。   毕竟是亲戚,陈康和陈雁西在明知道郭嘉已经看穿自己的情况下,还敢把妻子吴梅和女儿陈雁翎留在水乡镇,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是郭莲了。   陈雁西踢了半晌的石子,忽而闷声道:“莲姐儿一直吵着闹着要回水乡镇,我那几个妾室徜若哄不住她,您就叫人绑了她,只要别让她流产就行,咱们的前程可全在她手中。”   陈康默默点头,扬了扬手,侍从们围涌过来,他便转身离去。   陈雁西单独解了筏子,这才又往水乡镇使去。   他仍在绞尽脑汁苦苦思索,该怎么把郭嘉给捉到北齐去呢?   天生神力的战神,其实也不过一个幌子而已,但郭万担的神力因为腰伤已经失了,如今就只有郭嘉还有,真杀了送个死人过去,北齐人不认,他们父子也从北齐捞不到好处,所以必须得捉活的,还是披着战甲拿着巨斧的蚩尤,北齐人才会认账,他们也才能从北齐获得庇护。   最好是拿郭莲来要挟,因为郭万担父子最疼爱的就是郭莲,听说郭莲在他们手里,让郭嘉当时便自刎,只怕他也能办到。   但是郭莲怀孕了,怀的又还是他的孩子,这时候要真的绑或者要挟,就怕郭莲就要流产。所以,郭莲是他的最后一步棋,非到无路可走,不能用。   陈雁西想来想去,还是准备从夏晚身上入手。   毕竟夏晚曾经祭品,最怕的也是被拉去活祭。以他的炬眼来看,郭嘉是很在意夏晚的,否则的话,他不会冒着死的危险,在呼延神助来抢夏晚的时候重披战甲了不是?   所以,这事儿仍得从夏晚身上入手。   这样想着,陈雁西于波涛暗涌的水面上便笑了起来。   眼看各类甜瓜都陆续开了花儿,这些年因为战乱,水乡镇已经没有专门的养蜂人来帮瓜田授粉,所以给瓜授粉的事情,便得由人工完成。   花虽生的一样,却分着雌雄二种,其实也很好分辩,花根端缀着果的是雌花,无果的便是雄花,就跟人要阴阳相合才能产子一般,花也要相交授,那瓜才能最终长大。   这种交授也很简单,把雄花摘下来,撕掉花瓣,拿它的花/心轻搔雌花的花蕊,便可以完成了。这是个需要耐心细致,但又简单的工作。   听说要给花授粉,吴梅带着女儿陈雁翎也进了瓜田,坐在瓜房外的凉榻上,喝着茶,吃着点心,欣赏着河湾处的风光。   郭嘉今日也未干农活,叫吴梅强压在凉榻上,要陪着她们聊天。   郭嘉穿着件青褂子,瘦瘦白白,眼底淡淡的淤青,叫几个女子围着,活像个正月初二走亲戚,恨不能拨腿而去却又不得不应付的熊孩子一般。   刘娇娇好歹也是知县老爷家的姑娘,又是田兴旺家的外孙女儿,昨儿郭兴那样一闹,她一赌气,转身就回外公家去了。   吴梅一看撮合不成,气了个仰倒,这会儿正絮絮叨叨,指责郭嘉不懂事。郭嘉笑温温的听着,忽而欠腰于瓜田里摘了朵雄花儿下来,低声道:“翎姐儿,要不要看我给你打水漂儿?”   瞧他脸色笑的有几分顽皮,还是少年时的样子。毕竟表哥表妹的,郭嘉平日里除了疼莲姐儿,便是陈雁翎了,陈雁翎也还是小姑娘,喜欢做些小顽意儿,旋即跃下凉榻,跟着郭嘉一路跃过瓜田,上了河堤。   郭嘉拿石片打水漂很有一套,一只小石片旋转着飞出去,于黄河面上一下下的往前飞旋,一旋就是十几下。   “你们如今住在那一处?”郭嘉漫不经心问陈雁翎:“还在皋兰书院旁边那所大院子里?”   陈雁翎戴着幂篱,连连点头,那纯白色的幂篱于河风中直晃悠着。   “你哥呢,也和你们住在一处?”郭嘉又道。   幂篱缓缓的晃着,陈雁翎轻嗤了一声:“他的人你还不知道,横竖家里宅子多,那儿都有仆人伺候着,我也不知道他夜里宿在何处。”   郭嘉再一枚石片飞出去,道:“我瞧着他骑的马似乎换了,原来那匹呢?”   陈雁翎想了想,才道:“据说是有天夜里忘了关圈,冻病了,所以换了一匹。”   郭嘉点了点头,大概猜到陈雁西把郭莲给藏在哪儿了。   陈康贪污了军饷之后,整日便是在金城置田置地,置院子,所以他们家在金城至少有七八处的院子,陈雁西既然把郭莲拐走,肯定是藏在某一处院子里养着,毕竟是从小养到大的妹妹,郭嘉不敢掉以轻心,想用最简单的法子,趁着陈雁西没有回过神来,把郭莲给悄悄哄出来,再收拾陈雁西这厮。   没有马棚,会冻到马的院子,陈康家有两处,从那两处悄悄派人去打探,应该就能找到郭莲。   这一回当然不能再打了,但他必须得让郭莲知道,陈雁西那个人有多糟糕,多不值得她托付终生才行。   女子性熟的早,男子性熟的晚。在郭莲吻他之前,郭嘉从未想过娶妻,以及该要娶谁这件事儿。便他和郭莲在家时朝夕相对,也从未对郭莲起过男女之欲,毕竟她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在他的身边爬来爬去了。   他便娶谁,也不可能失心疯了娶自己的妹妹。   回头望着瓜田,郭嘉便见陈雁西穿着件褚色武弁服,于河堤上慢慢踱着步子,两只眼睛却一直盯着瓜田里的夏晚。   他这是打算拿哄郭莲的那一套,再去哄他的小夏晚?   每每两厢比较,郭嘉心中便生出格外的惭愧来。   郭莲和夏晚,俩个差不多一般年龄的女子,一个被娇宠,呵护,捧在手心中长大,一个却是吹着西北风,像黄河边的石头一样任凭风吹雨打着长大的。   被呵护着长大的那个不知世间疾苦为何物,风吹雨打着长大的那个反而格外懂事。 第32章   夏晚打小儿长在红山坳,曾经最羡慕的,就是生活在这水乡镇上的人,不必靠天吃饭,只要丢两粒种子在地里,随便那一处都能长出粮食来。   她原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干农活儿,一只斗笠一戴,裤管子一卷便埋头干了起来。   她活儿干的细致,一边给甜瓜授粉,一边还拿个小篮子随手挖着野菜,如今甜苦蕖长的正盛,铲回家去榨成酸菜,无论配什么饭吃都格外适口。   这正是农家一年的忙季,麦子齐膝,立等着要锄,所以老郭家的长工们中午也不过在瓜田里短暂休憩片刻,下午还要接着给瓜授粉。   夏晚也不休息,提着篮子甜苦蕖到一处池塘边,拣了块石头一坐,边摘边洗,就开始收拾那篮子甜苦蕖了。   她离水有点儿近,欠腰洗甜苦蕖的功夫,布鞋沾了些许泥浆,只得脱下来清洗。   身后连脚步声都没有,一只粗长的大手从她手中夺过那只布鞋,居然是陈雁西,他也不嫌那只布鞋脏,折了朵瓜叶子,撩起袍帘屈膝半跪在夏晚脚边,就轻轻替她擦拭了起来。   “当初看你整日做小卖买就格外的辛苦,如今嫁人了,按理也该清闲点儿的,怎么我瞧着比原来更苦了?”   布是个稀罕东西,拿来做袜子更稀罕,农家姑娘们一过了春三月,便不穿袜子了。所以夏晚此刻是光着一只脚,她把那只脚背搭在另一只鞋面上,低声道:“山坳里的姑娘,我算嫁的好的。”   陈雁西笑了笑,埋头仍仔细替她擦着那只鞋:“瞧瞧你那只脚,也太粗太大了些,须知在金城,女子以纤脚为美,很多女子为了怕走大脚,平素连路都不敢走的。   郭六畜兄弟当初怕走路走多了要走大莲姐儿的脚,进出都是背着她。”   夏晚轻撇了撇嘴,心说郭莲的福气岂是旁人能比的?她未接话,仍埋头摘着自己的甜苦蕖。   陈雁西擦净了夏晚那只鞋子,忽而一扭身,调转鞋子在她面前,低声道:“穿着。”   夏晚垂眸看了陈雁西半晌,这厮是个西北男人的标准相貌,浓眉大眼淡褐色的脸,没有郭嘉那么秀致,也没有郭兴那般粗壮,看起来格外的诚实可信,身材高大,却向来在女子们面前眉低眼善。   褚色武弁常服的袖子上的银卯钉叫阳光照的刺眼,他半跪着,单手揍着一只鞋子,在少不经事女子的眼里,铁血一样的汉子,屈膝而跪的柔情,很能使得女子们动心。   正是午休的时候,她们又是在一间瓜房后面,除非刻意,很难发觉此处有两个人。   夏晚伸手欲夺鞋子,陈雁西忽而将那只鞋子往身后一背,低声道:“郭六畜也太冷淡了些,我瞧他一点儿也不体惜你。   青春易老,韶华易逝,你这样的姑娘,很该有个男子时时在身旁陪在身边,陪你看花开花谢,事世无常……”   一段柔情蜜意的话还未说完了,忽而一把红沙照着陈雁西的眼睛便扬了过来。   夏晚冷笑着道:“放屁。身为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婆娘养孩子才是正道理,花开花谢是常事,有什么可看的?郭嘉要整日不干活儿赖在我身边当个懒汉,我嫌弃死他。”   说着,她压过自己的鞋穿在脚上,转身便要走。   陈雁西当初也不是没撩拨过夏晚,但每每他伸点儿手,便要吃她的红土沙子,他咬了咬牙,道:“打小儿的相识,我不过开玩笑而已,这你也当真?”   夏晚狠狠剜了陈雁西一眼,于是又坐了回去。   陈雁西又道:“你当初是夏黄书在黄河边捡的,这咱们大家都知道。这些日子呼延神助一直在四处替你打问身世,前儿我听说他替你打问到身世了。”   这种农家姑娘,风花雪月的东西慢说见识,就是把春江花月夜摆到她面前,她也只会说,那月亮瞧着比饼更圆。   陈雁西拿温柔小意哄不得夏晚,便祭出她的身世来。   “果真?”夏晚一脸的喜相,不像是装出来的。当然了,于一个不知身世的小姑娘来说,身世,亲生的父母,于她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陈雁西道:“据他得来的消息,十二年前有一队北齐赴长安的使者经过黄河时,遭到血沉沙的劫杀,那其中皆是北齐派往长安的使者及家眷,全是北齐重臣。也正是因为那次劫杀,大魏和北齐结成了世仇,两国断交,连年战事,一直到如今。”   夏晚半张着红唇,仿如听天书一般。   陈雁西又道:“所以,你很可能是北齐重臣之后,徜若咱们能到北齐,打问一下当年赴长安的使团中,谁家有个三岁大的孩子,很容易就能找到你的家人,北齐与咱们大魏不同,是以贵族治国,夏晚,也许你是北齐贵族之后。”   夏晚仍半张着嘴儿,心说放屁,陈雁西这是欺我傻呢。   十二年前是有过血沉沙在黄河上屠杀北齐使团的事儿,但是徜若她真的还有亲人在世,又是北齐贵族,就隔着一条边界,怎会不打问她的音讯,非得呼延神助才能查出来?   她当然知道陈雁西像郭银一样也是在骗自己。但陈雁西和郭银又不太一样,毕竟他爹是甘州司马,她有什么可值得叫他利用的,让他如此小心小意的,又是替她穿鞋,还生生挨了她一脚,夏晚也格外好奇。   于是她道:“所以呢,我要怎么做,才能到北齐并成为贵族?”   陈雁西一点点凑了过来,颇有几分玩味:“你舍得郭六畜?”   夏晚亦一点点往陈雁西身边凑着,两只眸子格外明亮,眼底眉梢那丝不屑,和对于富贵荣华的贪图,简直是个活脱脱的世侩俗妇:“俗说的好,宁做街上的野狗,不做乡里的富有,果真要是北齐贵族,我又何必整日铲苦蕖摘瓜花儿,烦都烦死了。”   这话粗俗的,让陈雁西忍不住直皱眉头,但夏晚犹还浑然不觉得,一个劲儿往陈雁西身边凑着:“咱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带什么东西?”   陈雁西忍着心头的厌鄙道:“你且等着,待我打问清楚了,自然会再来找你。”   他欲言又止了半晌,低声道:“郭六畜那儿……”   夏晚咬牙道:“不过五十两银子买来冲喜的儿媳妇,郭六畜待我也那般冷淡,走了也就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跟老郭家的人透露这事儿的。”   话虽这般说着,但等到晚上一归家,睡在一个炕头上,夏晚一五一十,便把陈雁西哄她的这些话全告诉了郭嘉。   要说陈康一家来走亲戚,夏晚真的是格外的欢喜,因为他们一家的到来,家里的炕都被占了,她和郭嘉也就明正言顺躺到了一张炕上。   在她理想中的夫妻就是这样,五月微暖的天儿,忙碌一天躺到一张炕上,声儿浅浅说些家常话儿,天地之间,唯有他们俩个人,心意也是相通的。跟那狗屁的花开花落,世事无常相比,当然是谷子成堆粮食满仓更叫人欢喜不是?   郭嘉犹还记得当初陈雁西哄郭莲,整日就是说些,我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陪你花前月下,陪你此生白首,那种听起来可笑无比的酸话儿,也不知郭莲怎么就会相信。   每每他要去金城读书,郭莲都会拽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一路拽到渡口,不停的说:“哥哥,我需要的是陪伴,我要你伴着我,跟我在一处,就咱俩永生永世在一处。你时隔一年半载的才回来,每每回来还要下地干活儿,除了考查功课,除了骂我做的诗不好,从来就没有正眼儿瞅过我一眼。”   郭嘉有时候他真想敲开郭莲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不是浆糊,可转念一想,恰是他们一家惯成了她如今这般只知谈情纵诗,却不知道谷物维艰的天真性子,又生生忍住。   一张炕上,虽隔了老远,却也牵着彼此的手,夏晚见郭嘉一直不语,微摇了摇他的手道:“我知道陈雁西是骗我的,慢说北齐贵族,便大魏皇帝来请我做公主,只要你不答应我去,我就不去,永远在水乡镇等着你。”   郭嘉闷了半晌,道:“睡吧。”   夏晚觉得自已都够主动的了,也不知道郭嘉为何就是不动心,转念想一想,他既说只要郭莲还活着,就愿意娶她,那大概要等郭莲回来,俩人才真正做夫妻。   可夏晚总觉得郭嘉有很多事瞒着自己,不然的话,知道郭莲活着,他应该高兴的,应该抓住陈雁西问个明白,问问陈雁西郭莲究竟在何处的。   但他们表面上不咸不淡的应付着,却从来不说破。   她犹豫半晌,又道:“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做夫妻的,嫁过来那日都准备好要给你守寡,你若有事,千万勿要瞒着我,夫妻之间,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来。要是你为难,不好问陈雁西莲姐儿在何处,我帮你去问。”   分明握着她的手的,他的那只手都未动,额头处忽而两股热息,是郭嘉,就在一张炕上,他像个鬼魅一样,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凑在她身边了。   “睡吧。”他道。   夏晚格外的失望,因为等了许久,他也没有吻她,就那么又躺了回去。   黑暗中郭嘉一直睁着眼睛,按理来说,此时他们的长工应该已经到金城了,分两拨人,两所院子,很快就可以找到郭莲,并把她给逮回来。   只要把郭莲逮回来,他立刻就可以把陈雁西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出究竟他中的是那门子的奇毒来。否则的话,再这样下去,他不会因毒而死,也得给憋疯了。   毕竟不放心长工们私下出动,他等夏晚睡熟之后,便悄悄爬了起来,于三更的月光下直奔黄河渡口,要等着在渡口去接郭莲。   只等他一走,原本鼻息稳稳,显然是沉沉而眠的夏晚也睁开了眼睛。她坐起来搓了把脸,快速套上自己的小袄儿,前后脚儿的,也悄悄溜出了屋子。   前后也不过一刻钟,郭嘉是从后门上走的。   夏晚轻轻推开柴扉,心说今儿我必得要瞧瞧,看郭嘉这厮到底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银色的月光下,穿过后院进了果院子,才颓的梨花无声往下飘着,夏晚深吸了口气,直觉郭嘉应该是去了不远处山脚下,有几个老长工所住的排房之中。有好几回,她见郭嘉一个人往哪儿跑,而住在那儿的几个平素不出工的老长工,郭万担每日好酒好肉的伺候着,显然也并非真正的长工那么简单。   所以她也不犹豫,就直奔果园子后门,要往排房而去。   就在这时,她发现平素无人踏足的,靠山而凿的,放坏掉的烂锄把、烂犁头的那间窑洞外拴着一匹马,这是一匹极矫健的马,深青色的毛发在月光下呈着绸缎般幽亮的光泽,它见夏晚走过来,喷着鼻息踢了踢蹄子。   在她走近的那一刻,忽而扭头,两只鸡蛋大小的眼睛,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她。   夏晚想起来了,这是那个死鬼蚩尤的马,曾在河堤上扬蹄,就在她头顶拐了个弯子,然后便四蹄奔腾而去。   瞬时之间,夏晚一呆,心说难道那个死鬼蚩尤就是这老郭家的男人假扮的?   不过犹豫之间,窑洞里传来极沉的脚步声,旋即有人拉开窑洞那扇重沉沉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夏晚双手紧攥着,随即躲到了一棵大梨树后面,心说今儿要叫我知道是谁在装神弄鬼,必撕烂他的脸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夏晚见到的战神会是谁,2333.   这一晚会发生很多很多事…… 第33章   距水乡镇五十里外的河口城,于城楼垛口放眼望去,十里外一片烽火将这暗夜照的仿如霞光初升的清晨一般,那是北齐人的军队,已然兵临城下。   关西提督呼延神助一身银甲,猩红色的披风上沾着点点血迹,便他那无须的玉面,也失了往日的神彩。   从失龙耆开始,他的脑袋也就拴在了裤腰上。   纵观历史,金城破,基本关山以西就算是完蛋了,所以今天若守不住河口,他们便往东撤,等着他们的也是皇帝的虎头铡。   战,死。不战,也得死。   呼延神助站在朵口处正在瞭望敌情,便听侍从来报说:“提督大人,郭将军还是未至。”   “等等,再等半个时辰,若他还到不了,就通知随后的人马,去灭了水乡镇老郭家的所有人。”   呼延神助听郭兴说自己有退兵的良策,但必须得回家一趟。他已经到了病急乱求医的地步,所以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但他同时另派了五百精兵紧随其后,就是怕郭兴不是想法子退兵,而是要临阵脱逃,若是那样,便城破他死,也不能叫郭兴活着。   杀鸡儆猴,这是军中震慑逃兵唯一的法子。   黄河渡口,郭嘉只穿了件单褂子,负手在河堤上等着,不多久,便见一乘筏子自河对面缓缓驶来。   借着明亮似银的月光,可以看见筏子中央坐着个女子,到底是打小儿疼到大的妹妹,半年未见,他想起自己当初打的那一巴掌,心头一阵酸楚,疾步跃上栈桥。   果真是郭莲,月光下她看起来颇有些笨拙,得人扶着才能站起来。   郭嘉紧捏着双拳,眼睁睁看着郭莲站了起来,叫人搀扶着下了筏子,再往近前走几步,便觉得她看起来格外的臃肿,她似乎不想下筏子,见他就在栈道的尽头,忽而一阵挣扎,转身便要往黄河里跳。   扶着她的长工阿单劝道:“大小姐,有什么事跟你爹你娘,还有你哥哥好好说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难关,有什么委屈跟你哥哥好好说说,何必要寻死呢?”   郭莲抽泣了两声,叫阿单扶着一步步走了过来。   郭嘉这才看清楚了,郭莲不止身子臃肿,她腹部高耸着,显然已经身怀六甲,是个孕妇了。   “孩子是谁的?”郭嘉想过也许郭莲已经叫陈雁西哄上了床,却不呈想她居然已经怀孕了,而且照这肚子的大小,显然不止三五个月,一离开水乡镇她就怀孕了。   老娘吴氏为了她的死整日犯痴病,郭万担山一样的汉子,背地里不知为她抹了多少眼泪,她居然没心没肺到怀着六甲的身子还在外面装死,就那么悄悄儿的过着。   忍不住一巴掌搧过去,郭嘉咬牙道:“你到底有没有廉耻?知不知羞?知不知道爹娘多为你担心?”   回头,他吩咐阿单:“去,把陈雁西给我捉到排房,老子要将他剁成一截一截才解恨。”   长工们一时没注意,原本捂着脸的郭莲便没了照应,只听扑通一声,她已经跳进黄河里了。   郭嘉咬牙骂了声操他娘的,一个猛子扎进黄河里,捞住郭莲的衣服便把她扯了上来。   郭莲呛了几大口的水,连连往外咳着,叫郭嘉拖到沙滩上,便双手捶起自己的肚子来。她一下一下,拳头砸的极重,砸在自己的肚皮上,月光下两目空洞洞望着前方,也不说话,就那么咬着牙捶着自己的肚子。   她这个样子当然不能回家,郭嘉咬牙看了片刻,将她抱了起来,去的是山脚下那片排房。   郭莲咳了几下,总算喘过了气来,木呆呆道:“哥哥,陈雁西是个大骗子,他骗了我,原本说好的他带我去金城找你,可到了金城他就把我关起来了。”   抚上自己的肚子,郭莲又悔又气,又狠命捶了一把:“到他家才不过几天我就怀孕了,哥哥,我是被强迫的,他给我下了些腌瓒药,伙同他那些妾室一起欺负我,我不想活了,你就只当我淹死了,仍把我扔回黄河里去,也省得爹娘见了生气,好不好?”   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除了肚子大一点之外,全身骨瘦如柴,也并不怎么重,显然她这些日子过的很不好。   郭嘉一指头指上郭莲的额头,到底自家妹妹,又还是被骗的,再大的火气也没发往她身上撒,匆匆将她抱下河堤,便见月光下瓜田外的大路上,一人一马,银甲明亮,往着北边而去。   那是他的战马,他的盔甲,可他人在这儿,盔甲和战马却跑了,谁盗了他的盔甲?   早些时候,果园子里。   夏晚躲在颗梨树后面,背手捡了根木棒子,心说等这个死鬼蚩尤出来,我必定要抓烂他的脸才行。   她一早儿也觉得蚩尤必定是人假扮的,可没想过那个人会出现在郭万担家。会是谁,谁才是假扮蚩尤的那个人?   一念即起,她想到的当然是郭兴。   郭兴在关西大营当兵,又力大无比,生的健壮,擅长打仗,除了他,夏晚再想不到别的人选。   从窑洞里出来的男人果真一身乌甲,恰是夏晚曾在河堤上见过的,死鬼蚩尤的那身盔甲,他边走,边往脸上罩着那鬼脸青的面具,虽不过一眼之间,但夏晚认的分明,确实是郭兴,他将面具罩在脸上,犹豫了片刻,牵起马便走。   也不知为甚,上一回差点叫蚩尤给吓死,可知道那面具后面的人是郭兴,夏晚反而就不怕了。   她扛着根棒子就追了出去:“死鬼,你还我的玉。”   穿着盔甲的郭兴止步,牵着马回头,月光洒在斑驳的树荫里,身后是个怒气冲冲的小姑娘,他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前两天回家,似乎在果院门上见过这个小姑娘,月光下她一张脸呈淡淡的羊脂玉色,漂亮到让他多看一眼都觉得混身不自在。   徜若不是在月光下,夏晚就会发现他身上这套战甲远不及郭嘉那套明亮,也比那套战甲更为宽大,这是深藏了三年之久的,郭万担的战甲,而郭兴手里拎着的斧子不过百斤,也是他自己偷偷打造的。   战神不过一个神话而已,打仗靠排兵布阵,靠将士一心奋勇杀敌,可被战神养废了的关西兵病入膏肓,生死存亡的关头,还必须得战神来激起他们的勇气来。所以,他才会策马回来,偷父亲的战马,偷他的盔甲,妄图能在最后关头激起关西兵的士气来。   “你是谁?”他道。   夏晚远远伸着一只手,先斥了句死鬼,才道:“在黄河渡口你抢了我的玉,那是我要送给郭嘉的,你把它还给我。还有,妻后母,抱寡嫂,你们鲜卑人的那破风俗我可不认,告诉你,我是你大嫂,永远都是,你要敢伸手,我就抓烂你的脸。”   披盔戴甲,月光下高大如山的男人忽而回头,一步步朝着夏晚走了过来。那冷硬的面具蒙去他喜怒显形的脸,看起来冷漠,神秘,深不可测。   “你才是夏晚?”他道。   夏晚随即纠正他:“我是你大嫂。”   郭兴往后退了一步,夏晚紧追一步,出了树荫,月华衬着她明媚动人的脸,鹅蛋般圆的脸儿,棱角有些淡的五官,仔细看,这果真是小夏晚,他走的那一年她整张脸都是烂的,所以自发的,他以为她如今必定依旧很丑,可没想到三年不见,她竟会变的这般漂亮。   她漂亮到让他无所适从,郭兴脸胀红的像茄子似的,若非面具掩饰,他觉得小夏晚必定得笑死他。   虽不过一块狗玉,却是夏晚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原本是夏晚想送给郭嘉的,却叫这人在黄河渡口给抢走了,所以夏晚伸着手便来要玉。   郭兴不知道夏晚说的是什么,毕竟他也是头一回穿这战甲,站了片刻,绕开这小丫头,转身便走。   再不回去,呼延神助要杀他全家。   身着盔甲的男人于银色的月光下上马,勒缰,策马而去。穿着小袄儿的少女追着他,追过才开花儿的瓜田,追过一片片齐膝的麦田,就在田野上不停的追着。   明知道一骑绝尘,凭她两条腿永远都不可能追得上郭兴,可夏晚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看,身披战甲的郭兴,是怎么一回回于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创造一场又一场神话的。   郭莲被安置在阿单的屋子里,换掉身上那件湿衣服,她便裹着床被子发呆,并在考虑,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叫陈雁西骗到金城之后,她才知道陈雁西这个男人有多恶心,他曾经信誓耽耽跟她说,自己从未碰过父母替他纳的一个妾室,清清白白的人,清清白白的身子,就一直在等着她。   可真正将她和那些妾室们关在一处,她才知道那全是骗人的假话,他淫性上来,一夜淫两三个都很正常。   初到时,因为她年纪小,生的漂亮,陈雁西也愿意纵着她,顺着她,日子倒还好过。可渐渐儿的,随着她整日拉着脸发气发火的,陈雁西渐渐儿的也就腻了她,那些妾室们仗着宠爱,整日里酸言酸语也就罢了,还从饭食上,衣着上苛扣她,欺侮她,要是陈雁西不回家,馊菜馊饭都能给她吃。   为了能让自己日子过的好一点儿,为了不挨饿,郭莲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于半年之中迅速学会了如何在陈雁西面前讨宠邀爱,活脱脱熬成了一个风尘女子一般的小妾。   她也曾自杀过,但没能死得了,也曾想逃回水乡镇,可有陈雁西那些妾室和司马府的爪牙们盯着,她那儿也去不了。若非郭嘉派人去救,她的下场,也不过生下孩子之后被厌弃,并整日绞尽脑汁,像那些妾室们一样争风吃醋的个小妾罢了。   这样想着,郭莲眼里便喷出火来。   -------------------------------------------------------------------------------------------------- 第34章   郭莲遥遥望见院外几个长工押着个人走进来,从窗子里一只水碗已经砸了出去:“陈雁西,你还有脸来见我。”   毕竟是世世代代的兵户,长工们于转眼之间已经把玷污他们大小姐,搞大她肚子的陈雁西从炕上给绑了,押到这儿来了。   郭万担走在最前面,擎着只火把从窗子里照了进来,恰迎上郭莲瘦成巴掌大的小脸儿,脸上泪痕斑斑,她细肩缩在一处,也是怕郭万担要打自己,两手捂着那遮不住的肚子,于炕上一跪泪又流了下来:“爹,陈雁西可把我给害惨了。非但他,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走的时候才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火光下一张苍白的脸,两只手上青筋毕露,小腹突鼓,仔细看,脸上还浮着一点点的雀斑印子。   到底曾经以为死了的女儿回来了,可当初捧在手心里的娇姑娘却给糟蹋成了这个样子,郭万担抹了把脸,道:“活着就好,活着比啥都好。”   郭莲回想起陈家时这糟心的半年多,越发难过,跪在床上,头不停往窗台上碰着:“爹,我无颜见您,更无颜见娘,您让我死了吧,我不要这个样子活下去。”   她哭了一路,此时哭的都快断气了。   回头一拳打在陈雁西脸上,郭万担道:“那是我的心头肉,我的眼珠子,你居然敢搞大她的肚子,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你个禽兽,畜牲不如的东西。”   陈雁西躺在老郭家的炕上,心里想的还是如何把夏晚诱哄出水乡镇,绑到北齐,并籍此让郭嘉再度出战,自己好捆了毒发的他送给北齐人,却没想到不过几个时辰,郭万担父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他给拿下了。   汹汹而燃的火把阵中,长工们忽而自发闪出一条路来,是郭嘉,他还是那件青布褂子,瘦瘦高高,一只穿着布鞋的脚踩在他的脸上,如踩一只死狗一般踩着:“猪狗不如的东西,就凭你也想捉我,还想把我送给北齐人?”   陈雁西于郭嘉的布鞋下面挣扎着,扭着身子,艰难喊道:“莲儿,勿要再哭了,小心你的肚子,你如今可是个有孕的妇人。”   不说这个还罢,一说身孕,郭莲越发的绝望,索性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当着陈雁西的面捶起肚子来:“我今儿就要当着你的面捶掉这个孽种,我死也不会生下你的孩子。”   陈雁西犹如垂死挣扎的野兽,忽而就开始往前扑腾:“莲儿,莲儿,轻着些,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   郭莲心目中的爱情,是彼此眼中只有对方,是海枯石烂的忠贞不渝,却被迫在一间小宅院里,跟几个打扮的像娼妓一般的女子在陈雁西面前争宠,回想自己不得不屈意承欢,讨得陈雁西欢心,才能借机羞辱他那几个妾室时的悲惨样子,郭莲气不打一处来,她道:“你原本说带我去找我哥哥,却将我囚禁,羞辱,还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今日若非你死,便是我死。”   “怎么就成了我囚禁你了?”陈雁西颇有几分困惑不解:“你不是都跟姐妹们相处的很好,大家一起和和美美?什么叫我欺负你?”   一想起自已受不了陈雁西那些妾室的羞辱和苛待,便虚情假意认小,并籍自己不争宠,淡泊清高的性子而讨得陈雁西欢心的那段日子,郭莲心头没来由的恶心,她自己都厌恶那样的自己,更不敢叫视她如珠似玉的老爹和哥哥,以及这些长工们知道自己曾干过那样的事情。   郭莲尖叫道:“爹,杀了他,快杀了他,我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   郭万担手中拎着一柄铜锤,只要一锤下去,足以打爆陈雁西的脑袋。   “姨爹,小姨爹,你大约还不清楚状况?”   陈雁西此时反而不怕了,女人心,海底针。分明后来郭莲都顺从了,但凡他回去,也会端茶端饭,捧衣捧帕的伺候他了,她比他那些小妾长的漂亮,又还知书达理,他都想好将来北齐人占据金城之后,就给她过明路,让她做妻室的,谁知道分开时还双眼默默凝望着他,嘴里说着自己和孩子一心等他回去的表妹,只要一到父亲和哥哥身边,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道:“小姨爹怕不知道,我们父子已然叫朝廷,叫皇上逼到了山穷水尽,不得不反的地步。只要发现莲姐儿失踪,我爹立即就会派人到北齐报信,凭他甘州司马的手谕,打开位于水川镇的关卡,放北齐兵入关。水川镇离咱们水乡镇最近,到哪时,咱们谁都跑不了。”   于陈康来说,除了那万贯家财,最重要的就是儿子了,他之所以敢把儿子放在水乡镇,也是因为郭莲尽在掌握的原因,徜若叫他知道郭莲已叫郭万担的人劫了回去,转眼就会放北齐人入关,并不惜一切代价来复仇。   拧着他胳膊的几个长工顿时被吓了一大跳,毕竟他们的妻儿全都在水乡镇,皆是老来得子,皆是少妻幼子,要真的北齐人从水川杀过来,呼延神助还在河口,水乡镇只怕要被尽屠无疑。   这陈雁西居然还是个不能杀的。   忽而,郭莲转身,朝着墙就撞了过去。显而易见,陈雁西不死,她就不活了。   毕竟是长工们看着长大的娇小姐,眼看她叫陈雁西折磨成这个样子,长工们顿时义愤填膺,怒从胸中起:“杀,杀了这个狗日的,北齐人来了,大不了老子们跟他们拼命!”   追出水乡镇一里路程,直到再也看不见郭兴的身影,夏晚才兴意怏怏的折了回来。   她估计郭嘉父子是知道郭兴伪装蚩尤那件事儿的,也许他们父子都在帮郭兴隐瞒此事,这也就难怪郭嘉总是欲言又止的神神秘秘,很多事儿都不肯告诉她。   夏晚也知道蚩尤是个活人,可千想万想,没想到这个活人竟出在老郭家。   连着当初郭兴三年前指着她的鼻子,逼着她要和他一炕滚的那种凶蛮之气,夏晚觉得徜若郭嘉果真病死,她没可能从郭兴手中逃出来。   俩兄弟,一个文瘦病弱,一个高大健壮。一个不想娶她,一个势在必得。可她喜欢的偏偏是文瘦病弱,不想娶她的那一个。   蹲在一片麦田里,夏晚隐隐看到有火把来来去去,人群走动的声音,还有个女子在声斯力竭的哭吼,她忽而想起来,郭嘉半夜悄悄跑了出去,也不知此时在何处,也不知他在作甚,他可也有遇到危险,她还得去问他,若是果真他死了,郭兴还想以嫂做妻,她又该怎么办了。   恰这时候,四野传来遥遥的呼唤声:“夏晚,晚晚……”   夏晚不知不过错脚儿的功夫,郭莲回来了,但随着她的回来,也许北齐的骑兵也即将涌入水乡镇,灭顶之灾,已随着郭莲的回来而悄悄降临。   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三更半夜悄悄跑出来,才惊动的大家,遂高声应道:“我在这儿呢。”   整个水乡镇的人大约全都出来了,火把照亮夜空,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处处都是竖着火把的男子们,这些人居然全是找她的,所有人都在找她。   毕竟嫁过来也没多久,三更半夜偷偷跑出来一回,却闹的所有人都三更半夜起来找她,夏晚不敢叫大家担心,高扬着双手道:“爹,我在这儿呢。”   那些持着火把的长工们全都止步在原地,唯有一个人朝着夏晚跑了过来。   瘦瘦高高的身影,那是郭嘉,他忽而回头,挥了挥手,那些长工们顿时将火把倒地一戳,全都熄了火把。   郭嘉自己也把火把给熄了,灯火一息,只剩一轮明月当空,照着地上的影影绰绰,郭嘉几步跑了过来,嗓音里仿如风鸣马嘶般的颤意:“三更半夜的,你不在炕上睡觉,在此作甚?”   夏晚跟郭嘉打了个侧过儿,两步跃上田梗,边往前走着,边指着远处伏兽一般乌黑的山坳,低声道:“我瞧见了,那个穿着死鬼蚩尤的战甲的男人,居然是你们家老二郭兴……”   忽而脖子一凉,是郭嘉的一只手,他在她身后,横臂一揽,从侧面吻了过来,狠狠在她叫晚风吹凉了的面颊上嘬了一口。   夏晚下意识的一揩,心说好好儿的,他这是作甚?   她回过头来,便见月光下郭嘉两只眼睛格外明亮的盯着她,他看起来格外的瘦,也格外的单薄,叫这西北风沙之地夜晚的冷风吹乱了头发,就那么站着。   忽而,于麦田中他往前再淌几步,淌到她面前,揽过她的脖子,恰如那夜她吻在他唇上那般,重重沓上她的双唇,狠命一揽,便是一吻。   早些时候。   众人议定,抱着陈康真的会引来北齐人的风险,还是要杀陈雁西。   郭万担等在长工们的排房之外,里面是郭嘉正在审陈雁西,他得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才能杀陈雁西。   一众长工皆在外围着郭万担。   像阿单和阿跌这些无家无口的倒还好,无论生死,跟着郭万担就行了。但有家有口的那些总还是会怕,毕竟他们有牵挂,有家口。   有人道:“逃吧,此时给关西兵送信也已经迟了,真的齐兵从水川镇涌过来,水乡镇先就得先完蛋。”   郭万担道:“北齐大军在围攻河口,徜若河口失,金城不过三个时辰便会沦陷,此时若是齐兵真的从水川涌过来,咱们无处可逃。”   水乡镇这个地方,三面环山,后面便是北齐。再往前,唯一能通的只有金城,但金城眼看守不住,他们逃到金城一样没有活路。   虽郭万担这样说着,但有些长工的孩子还小,老夫少妻幼子,不得不为自己谋出路,很多人跪地磕个头,起身便准备跑回家,带着全家老小去金城碰运气了。   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毕竟他们都是世代的军户,便侥幸能活着逃往内陆,核查出户籍来,要么自己,要么子孙,还得奔赴战场去打仗。   唯独水乡镇这地方,乱中取静,是天地之间难寻的一片静土,离开水乡镇,他们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于是他们选择留下来,陪郭万担一起守在水乡镇。   过了片刻,郭嘉拉开门,出来了。   火把映着他苍白的脸,格外的秀致,与北地这些风尘朴朴的汉子们相比,瘦的像个南人一般。   “陈雁西说,无解。”   药是北齐人给陈雁西的,多少年来,蚩尤都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与之相比,陈雁西不过一条汉人中的走狗,他们下毒的一只手而已,所以,他们只给了他毒,却没有给解毒的药。   除非郭嘉自己到北齐,否则无药能解他身上的毒。   郭万担早料到是这个情况,与郭嘉擦肩而过,进了屋子。   陈雁西像条死狗一样,被绑在椅子上,见郭万担进来,笑着叫了声小姨爹,又道:“小姨爹,何不咱们一起归顺北齐呢,就六畜那身手,拜将封侯也不过转眼之间,况且,我是会负责的,毕竟莲姐儿要丈夫,孩子也需要父亲。   你要把我杀了,我爹不会放过你,北齐人更不会放过你。”   郭万担拎着柄铜锤,望着那柄铜锤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子杀了二十年的人,从未怕过谁的威胁。”   说着,一铜锤扫过去,陈雁西的脑袋就仿如一只漏了气的猪尿泡一般,伴着抹子冲上墙的血往边上一歪,死了。   隔壁的郭莲听到陈雁西临死时那声惨叫,抬起头来一笑,忽而就朝着桌子撞了过去,她是真的死都不想生下陈雁西的孽种,哐当一下撞过去,那尖锐的桌角顶在肚子上,一阵刺骨的痛,郭莲随即也晕了过去。   郭万担转身出了排房,道:“六畜,带着你娘和莲姐儿,夏晚几个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陈康要真的放北齐人入水川,爹率你的伯伯们在此顶着。”   郭嘉断然道:“我还有一个办法……”欲言又止了半晌,他低声道:“或者夏晚可以帮我。”   头一回是她初嫁进来的那一天,原本他可能永远都不能醒得过来,也不知叫她怎么一弄,他就醒了。   第二回是在瓜田里,呼延神助来抓他的那一次,经她一折腾,不过半个时辰他就醒了,从此之后,郭嘉再没有昏厥过,甚至于有几回他拎过尝试着拎了几下那柄最重的,重大四百斤的铜锤,也没有因发力过度而晕厥。   他看起来瘦瘦弱弱,却有天生的神力,体质本就与常人不同,也许夏晚误打误撞,找到的是解他体毒的法子,这几夜同躺在一张炕上,每每夏晚沉沉入睡,郭嘉挪到她身侧,听着她浅浅的呼吸,不知道多少回想去试一试,万一跟她行一次房,或者多行几次,那毒它就自己解了呢。   但他不是没想过后果。   他连自己中的是什么毒都不清楚,万一那东西留在夏晚体内,他好了,她却像个术法之士们修仙炼道时用的炉鼎一样接过了他的毒,该怎么办?   她不过个普通女子,要是因此而死,他又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的缘起,就在于这场想发不能发的车,2333,所以,发还是不发? 第35章   这是离老郭家最近的一间瓜房,郭嘉拉着夏晚跑了一路,跑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没有灯,这种瓜房之中,关上窗子伸手不见五指。   夏晚先就噗嗤一笑,打落了郭嘉的手,随即又有些暗悔,分明她都急不可捺,这样一打,他会不会就退缩了?   她心说难道道他已经找到郭莲了?不然为何急成这样,再说了,分明家就在不远处,他急吼吼把她带到一间瓜房里,这瓜房怎能是个圆房的地方。   头一回,夏晚觉得自己有点儿委屈。   她还有一肚子的迷团未解,还想知道郭兴究竟是什么时候披上那身战甲的,也不知道莲姐儿是否还活着,陈雁西满腹坏水,又是想做什么。初嫁进来时急吼吼的想圆房,可此刻她却不想了,她想听他解释明白了这些再跟他圆房。   曾经她但凡挨触他的手,就那么冷冰冰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仿如入定的郭嘉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郭嘉,咱能不能先说会儿话?”夏晚莫名生了怕意,黑暗之中这人是个全没商量的样子,灼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脸上,喷的她脸颊格外发烫:“我不喜欢你这样。”   这柔韧又明媚无比的小姑娘,在郭莲死后给他带来了多少欢乐,郭嘉已经数不清了。   他不是不想离开水乡镇,也不是舍不得它,留恋它。他也不是军人,不必非得扛起那柄铜锤保家卫国,他曾经多少回想让蚩尤死,只要郭万担十多年塑造起来的蚩尤死了,边防士兵才会知道自己没了依靠,才会真正刮骨疗伤,痛定思痛,扛起长/枪与北齐人殊以死战。   徜若北齐兵真的从水川镇攻过来,再兼围攻河口的大军,两方呈包围之势,占领金城也不过几个时辰,这时候想跑已经晚了,吴氏和郭莲,夏晚这些可怜的女子压根就跑不掉。   北齐以贵族治国,除了贵族就是奴隶,她们被掳到北齐,就只能做女奴,年老的为仆,貌美些的或者可以做人妾室,但北齐人对于汉人女子向来野蛮残暴,从不拿她们当人看的。   汉人还就罢了,徜若叫他们知道郭莲是鲜卑人,降顺于汉人的鲜卑人,更叫他们不耻,像郭莲那样的孕妇,若叫北齐人逮住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郭嘉必须找回他被禁锢的神力,来一场谢幕表演,至少弥补陈康和陈雁西两父子在这片土地上造成的过失。   而找回神力,如今唯有和女子同房才是唯一的法子。而他的妻子就只是夏晚。   也不知她怎么偏偏就选择要嫁给他。   夏晚也叫他给吓坏了:“郭嘉,咱先聊会儿成不成?咱先聊会儿。”   ……   “好歹你跟我说会儿话,我怕你家郭兴,我看见他穿着蚩尤的战甲走了。他也才十六七岁,原来那蚩尤是你爹吧,你爹打不动了就换成他,是不是?”   既郭嘉选了这么个地方,夏晚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这屋子也不知平日里谁歇过,炕上还堆着些杂物,她够着手一点点往下扔着那些杂物,总还是希望自己交付自己的地方,能稍微的,不那么杂乱,仓皇。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若你死,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死。”至少此刻,他真是这么想的。   徜若夏晚真的因他而死,郭嘉此刻就会追随夏晚而去,他是基于同生共死的想法,才敢拉着她一起冒这个险。   夏晚千不怕万不怕,就怕郭嘉这样一句柔情蜜意的软话。她等了多久,才能等来他这样漫柔的说句情话儿。   所以她立刻就软了……   室外花开了成片,清香淡淡,室内甜香满室。   河口战场,北齐兵仿佛倾巢而出的马蜂,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从边境上涌来,云梯架起,弓/弩手就位,跃上城墙的已经与大魏士兵已经厮杀到了一处。   呼管神助就站在城楼上下楼梯处,手中一柄长剑,但斩的不是敌兵,而是逃兵,胆敢弃城而逃,胆敢有丝毫怯战着,长剑划过血痕,他随即斩之。   虽不是个好将领,但他真的是个好提督,有他镇守,这些守城兵士们不是死在敌人的弓/弩之下,就是死在垛下飞来的流矢之下,没有一个胆敢怯战而逃的。   呼延神助觉得郭兴肯定是逃了,抹了把脸上的血,吩咐身边的副指挥使:“照这个情形,不出半个时辰河口就得沦陷,我给你半个时辰,去杀郭万担全家,本提督要在奈河桥畔等着郭兴,这柄长剑专斩逃兵,我得带到奈河桥畔去。   本提督此生,绝不放过一个逃兵。”   这时候除了杀敌的,和被敌人杀死的,已经无兵可调。呼延神助的副指挥使名叫呼延天忠,鲜卑人氏,亦是呼延神助的族侄,与他一般,平生最恨的就是逃兵。   他疾步下了城楼,跨上战马,一路往水乡镇而奔驰而去。忽见郭兴的大哥郭银,军中一个文职小吏扮成了个女子模样,躲躲闪闪,正在准备逃命。   抽出腰间佩刀,策马,挥刀,不过一气呵成,以郭银祭刃,他便开始了自己的行使军令之旅。   可怜郭银好容易从兵营里逃出来,眼看逃出兵营,成了呼延神助掌关西兵以来,史上唯一成功出逃的士兵,还没乐呵几下呢,长刀挥过,就一命呜呼在了半途。   就在这时,垛口忽而有人高呼:“战神来了,是战神,他来了。”   苍茫的红山枯岭之间,五月的黎明晓寒,一骑毛发油亮的青骓,载着他的战神,于敌军的后方突然杀出,手中一柄铜斧。   鬼脸青的面具在黎明的晓光中黯沉,阴冷,待他举起那柄闪着寒光的铜斧,传说中重达千斤的铜斧,于万军阵中挥洒自如,策马而来,果真是举重若轻。   他不知从何处杀出,就在城下,巨斧挥过,砍断北齐人的云梯,一身银甲刀枪不入,跨/下那匹战马行动如风,不过转眼之间,已吸引了许多北齐人的攻城将领。   三十万对五万,北齐人对于河口城势在必得,只是时间问题。但一个披甲的蚩尤,徜若能够活捉,带到北齐去,只怕从此之后,封侯拜相,王爵之位都将不远矣。   所以很多将领都放弃了攻城,一股脑儿的,仿如腾空而起的乌鸦,又仿佛忽而群起,围攻狮子的豺狼一般,从四面八方向郭兴涌了过去。   呼延神助收了剑,喝道:“传令三军,兵主从天而降,就是来助咱们打胜仗的。胆敢再有将士懈怠者,不拼命者,本提督这把剑,转斩贪生怕死之辈。”   郭嘉的鼻子点着夏晚的鼻子,不停的轻点着,不吻,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一只手反在身后,一只手撑着炕,就那么一直在她鼻尖上轻点着。   夏晚嫁进来也有一个多月,经此一回痛,才算是夫妻了。好了伤疤忘了痛,她虽和郭嘉说过的话不多,但似乎天下间的夫妻很多都是如此,比如她娘和夏黄书,虽说每日里气气呼呼的,可夜里也能躺到一张炕上去。   又比如嫁给书生的霞妞和那书生,白日里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很多人都猜那书生并没有碰过霞妞,可照霞妞的话说,夜里同炕睡,不止是碰,夫妻该做的,那书生也会和她做。   夫妻相处有很多种,吵吵闹闹的,举案齐眉的,心意相通的,种种不一。   像郭万担和吴氏那样,彼此会交心而谈的夫妻毕竟不多,夏晚猜自己和郭嘉大概是永远也到不了那步田地,但郭嘉比夏黄书好得多,到少他不是个坏人。假以时日,只要她待他再好点儿,大约举案齐眉还是能做到的。   这样想着,夏请尽快心里有舒服了许多。   随着她身子微扭,郭嘉长出了口气,躺到了炕上。   夏晚不知道郭嘉怕她死,又怕她会染上他的毒,怕她会突然毙命的那种惧怕和担心,毕竟他也是头一回,在见识过一个男人仿如溺水一般的慌张,而她是他的救命稻草时的那种搓败感后,头一回觉得郭嘉有些好笑,忽而埋头在他肩侧,捂着唇吃吃笑了起来。   --------------------------------------------------------------------------------------------------------------------------------------------------------------------------------------------------------------------------------------------------------------------------------------------------------------------------------------------------------------------------------------------------------------------------------------------------------------------------------------------------------------------------------------------------------------- 第36章   黑暗中,郭嘉单手肘在床上,另一只手握着一柄腰刀,原本是死死抵在自己脖颈侧的血管处的,只等万一夏晚死,他就自刎于此,陪她而去。   随着她自胸腔里而发的一声笑,他打开窗子将那柄腰刀丢到窗外,随即躺到了夏晚身侧。   此时天已近黎明,派去水川镇的探子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不知道北齐兵会不会从水川一侧杀过来,也不知道河口是否已经沦陷,徜若沦陷,披着郭万担的老战甲,骑着青骓的郭兴是否被活捉。   郭嘉闭起眼睛,一点点的运着内息。   他曾经不懂得内息是个什么,也不知如何运用体力的力量,于年少时的他来说,大概就是水漂打的比别的孩子远些,跟斗翻的更高些,别人吃铁核桃要砸,他稍有不慎,就能把一只铁核桃捏成粉瀣。   往上而溯,郭万担的先祖乞磐氏,凭借天生的神力,并一套明光铠甲,在金城建都,开创西秦/王朝,距今也不过二百年。因他太骁勇善战,无人能敌,一时间纵横西北,无人能敌。后来,还是敌人策反了他一个小妾,下毒在他酒中,并偷了他的铠甲,生擒,然后屠戮。   西秦不过一朝君主,从此就败了。而郭万担的力量,是从十三岁入军营,在漫长的征战过程中,逐渐学会如何使用它。   那一年,云游至水乡镇的浮屠子恰是因为察觉了他的天赋,便留在水乡镇,教他些极为简单的强身健体之术,招式只不过形而已,浮屠子真正教他的,是如何善用自己体内的力量。   每每叫夏晚欺负一回再醒来,力量所到之处,畅通无阻,能直达他的指尖。   这证明与女子同房,果真能帮他释放被禁锢的神力。   郭嘉忽而侧首,再度抵上夏晚的鼻子。受过一回难,她鼻尖还沁着汗珠子,黎明的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她脸上,她两颊的笑,却又闭着眼睛,这可怜的小丫头,并不知道这一趟险途,也许于她就是鬼门关。   “那一年,从蚩尤祠回来,爹说,小夏晚那般可怜,我们老郭家得有个男人娶了她才行。”郭嘉低声道:“旺儿还小,就唯有我和兴儿比你略大些,徜若为夫,倒还算合适。”   夏晚立刻竖起了耳朵。郭嘉这语气,说的这话,都像是要跟她交心的样子。   她忽而睁开眼睛,微深的两只眸子,于黯淡的晓光之下格外清澈,才不过豆蔻佳年的小姑娘而已,一脸的忐忑,于她的眸子里,他可以看得见自己黑暗的倒影。   郭嘉又道:“爹的意思是,既人是我救的,就由我负责到底,娶了你,若我不愿意,就让郭兴娶你。”   俩兄弟看了彼此一眼,皆不说话。然后郭万担给了他们几天的时间考虑。   恰这时候,莲姐儿生了西北女子常会生的那种风癣,九月间西北风刮的厉害,皮肤细嫩的小姑娘们最容易遭殃,回回生癣,要用辛夷和藿香熬水,再加白苓治成粉来涂抹,才会有效。   于是郭嘉奔赴金城去抓药,回家的途中,正好碰上陈雁西哄夏晚过黄河,夏晚情急之下跳河。郭嘉一听陈雁西说这小姑娘是为了想要嫁给他才故意跳的河,回家之后,便在后面的窑洞里对郭万担说,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娶一个喜欢投机取巧,心思深沉的姑娘。   但郭兴并不这么认为。   郭兴指着郭嘉的鼻子道:“你分明是嫌她生的丑了,不美了,才不肯要她。我认识小夏晚很多年,深知她的为人,也知道她绝非那等喜欢投机取巧,心思深沉的女娃子。”   这才是郭兴会突然把夏晚逼到墙角,叫着喊着要跟她一炕滚的原因。   夏晚听罢,默了良久,道:“这样说来,他倒不算是个坏人。”   郭兴浓眉大眼,皮肤微褐,以北地妇人的眼光,算得上是个标致男儿了,回想前一回他在后院认错了人,抓着刘娇娇大叫,显然就是把刘娇娇当成她了。难得他不以貌取人,在她最丑的时候都愿意娶她。   夏晚莫名有些伤神,忽而又觉得不对,细伶伶的胳膊一肘,便将个脑袋歪了起来,侧侧儿扫了郭嘉一眼道:“便他不是以貌取人的那个,我也已经嫁给你了,就绝不可能再嫁给他,你瘦,也无力,打不得那个死鬼,我就不信他敢打女子,若他敢来,我帮你挡着。”   郭嘉忽而低眉一笑,这瘦瘦的少年,原本格外阴郁,苍白的,一笑,眉眼间几分调皮,才是个十六七岁大男孩的本真形样。   “原本的蚩尤是你爹吧?”夏晚笑盈盈抬起头,问道。   这是她今天夜里第二回问这个话题了。郭嘉点了点头,原想把在她被抓去祭祀之后,为了确保她不会再被关西兵欺负,自己小小年纪披甲的那一段儿告诉夏晚,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既已决意让蚩尤去死,从此抛开蚩尤的身份,又何必说这些给她听?   夏晚又吃吃笑了起来,忽而往前一凑就叼上了郭嘉的唇,狠命一咬:“活该你娶我,谁叫我当初受的罪都是你们老郭家的男人害的?”   几十公里外的战场上血肉横飞,人挤人人夯人的,北齐最骁勇善战的先锋将士们一股脑儿将郭兴团团围住,终于,有人扯掉了他身上一块胄甲,那青灰色的战甲一是一环由一环的鳞锁扣成,一环破,则整片溃之。   战神的盔甲终于叫他们给击破了,北齐兵因此而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青骓身上的战甲也叫蜂涌而来的北齐兵给撕成了碎片。这才不过十四岁的战马,正是年青力壮之时,遍身血窟隆,每每纵蹄之间,伤口处汩汩往外流着血。   这不过北齐人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如织的士兵正在往城墙上攀爬,大魏士兵的尸体到处都是,放眼整个战场,遍地狼烟,血凝结成雾气,连五月的晨露都泛着微红。   随着那维持了十多年胜绩的,战神和他的战马一起轰然倒下,河口城终于破了。   郭兴被颓然而倒的青骓压在身上,抢他身体的北齐兵一层层摞上来,摞在青骓的身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终于有人扑上来,扒掉了他脸上的面具,凝视半晌,这北齐将领吼道:“这个战神是假的,这是大魏先锋将领,郭兴。”   郭兴费力的睁开眼睛,长长吁了口气,道:“爹,娘,孩儿这回是真的尽力了。”   呼延神助依旧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他杀的最后一个逃兵,是他自己。   不过,像他这种人,杀人的时候果决,剑搭到自己脖子上,生怕自己一刀不能致命,让自己白白受疼,但又怕割的太深,死了形样难看,于是怎么也割不下去。   好在北齐人很快就将他活捉了,他不必死,也不必等皇帝的虎头铡,倒是成了一个俘虏。   水乡镇这一头,长工们探听来的消息,位于水川镇的关口,确实有人持军令放开关卡,有五千北齐如被放出笼的饿狼一般,正在向着水乡镇疾驰而来。   从水乡镇到金城,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从水川而来的北齐铁骑和从河口攻过来的大军将在金城汇拢,整个甘州,转眼之间便要叫北齐人占领。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明明就在边关,可水乡镇的人却是头一回发现自己要逃难,而且还无处可逃。   妇人们觉得鸡也要带,鸭子也不能丢,还有门口那几只小葫芦才挂了果,切了还可以炒一盘,于是东一下西一下的乱抓着。   男人们生气了便一脚踏过去:逃难路上,除了银子就是娃,带这些作甚?   老郭家,胖胖的吴梅和翎姐儿俩个只会大哭,吴氏花了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自家丈夫就是蚩尤的事,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儿子是中了毒,而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不过郭莲的失而复得又叫她欢喜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是个性善的妇人,郭万担怕她受刺激,也未敢说是陈雁西绑的郭莲,于是吴梅两姐妹还未反目成仇,在郭万担的叮嘱之下,正在收拾细软,准备逃到山里面去躲祸。   总之,整个水乡镇的人都已是哭爹喊娘,鸡飞狗跳。   唯独黄河边这五百亩的瓜田,如今成了个无人踏足之地。   忽而悉悉祟祟一阵悄悄的动,是夏晚在穿衣服。窗户透进来的冷光下,那青莲色的裤子衬着她的皮肤呈一种淡紫色的白腻,白到触目惊心……有鸡腿。   “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真的。”基于这一句,他再将夏晚往下一拉:“等击退了北齐兵,咱们补办婚礼,我和你一起拜堂,我要给你裁绸缎面的新嫁衣,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叫你做整个甘州最漂亮的新媳妇儿。”   夏晚疼的头皮发麻,冷汗并着眼泪一块儿往外迸着。可一听郭嘉说要给她裁绸缎面的新嫁衣,就连疼都给忘了。   “我要带你去金城,咱们赁处小院子,你做饭,我读书,往后无论去哪儿我都带着你。”   夏晚似乎一直在哭,又不停的说着:“好,行,都随你。”   可她觉得自己快死了,肠穿肚烂的死法…… 第37章   吴梅和陈雁翎两个一心认定陈康还在金城,又找不到陈雁西,见郭万担待她们冷冷的,老郭家的长工们更是一脸的仇恨,也不知这帮子乡里穷亲戚为何忽而就变了脸,吴梅到底是官太太,一怒之下,于乱中找了匹羊皮筏子,包袱一打就直接走了。   吴氏收拾了一包的田契,地契,还有银子,又从厨房捆了一包的干饼子。   在院子里等了半天郭莲还不出来,进了西屋,便见郭莲拿一只柳条箱子,装了整整一箱的东西。看她怀着那么大的肚子,吴氏虽庆幸女儿未死,却也无比的糟心,慌里慌张替她拢好了柳条箱子,提着便要出门。   这时候郭莲又从书架上一股脑儿包圆,抱了两只黄泥捏的娃娃下来,叫道:“娘,把这个也装着,这个必须装着。”   这是小时候一个捏泥人儿的过路,给他们兄弟四人捏的,三兄弟活泼佻皮,郭莲娇俏可爱,虽不过黄泥,形肖而神似,郭莲只抓了自己和郭嘉两个,把郭兴和郭旺扔在了一旁。   吴氏怜女儿那点天真的小性子,只得又打开了柳条箱子把两只泥人儿装了进去。   两个到了院子里,郭莲见郭万担不发话,吴氏也不肯走,又开始心急了:“娘,此时不走,咱们还在等啥?”   吴氏看了一眼郭万担,只得实言:“等你嫂子,你大哥娶了红山坳的小夏晚做妻,她如今是你嫂子了。”   郭莲一张瘦而枯黄的小脸瞬时惨白,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撞也撞不掉的孽胎,强撑着笑说:“夏晚是顶好的姑娘,与我大哥也极般配的,真好。”   吴氏和郭万担只怕女儿受了一场非人的苦难才回来,乍一听说属心属意的哥哥跟别人成亲了,只怕会受不了打击,却不期她如此懂事儿,俩人心头皆是一暖。   郭万担握着吴氏的手,低声道:“俩个孩子,莲姐儿和夏晚,如今可就全靠你了。”   吴氏颇有些怨丈夫凡事不跟自己商量,但转念一想,身在边关,水乡镇二十年安宁,皆是他这具铁塔般的躯体在守候,心中又暖了不少,柔声道:“放心,既你能是战神,我又怎能不担负起孩子们来?”   正说着,大门上进来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白面红点子的碎花布袄儿,青莲色的裤子,一张圆润润的鸭蛋脸儿,瞧面色格外的苍白。   郭万担先站了起来:“六畜了?”   夏晚叫郭嘉结结实实折腾了半个多时辰,两腿间疼的厉害,也站不住,指着后院道:“去后院了,他说北齐兵来了,叫我带着娘和莲姐儿去红山坳躲起来。”   郭万担一听,便知道儿子是去找他的战斧了。   原本,郭嘉那匹青骓,是郭万担在整个河西地区千挑万选,替他挑出来的战马,身轻如雁,蹄腾如飞,最重要的是,能驮得起他和他那柄战斧的双重重量。   在交战中能更好的帮他甩脱敌人,但那匹马叫郭兴骑走了,此时他没有战马,水乡镇普通的那种农用马压根就不能上战场,更遑论驮起郭嘉和他那柄战斧?   虽说膝下孩子多,毕竟唯有郭嘉才是亲生的,郭万担转身就去找儿子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呼喊:“齐兵,齐兵杀过来啦。”   也许不过有人虚张声势而已,但此时整个水乡镇的人都已是惊弓之鸟,吴氏都没跟郭万担告别,拉起郭莲就跑。   夏晚进屋,往身上套了件郭嘉的青褂子,再套了条本黑色的裤子在外头,出来一看婆婆带着个大肚子的郭莲已经跑了,也还没来得及跟郭嘉告别,就急匆匆的去追她们了。   边关营级以上的高级将领们,一般都是不携家眷的。   但只要家眷在边关的,关西大营对于他们的家庭情况,家有几口人,分几房,有几房眷属,几个孩子,皆是尽在掌握。无它,怕他们临阵脱逃,也怕他们随时反叛。   呼延天忠接到军令的时候,郭兴还未到战场,所以阴差阳错的,一员虎将眼看战死沙场,为朝尽忠,提督呼延神助派出的杀手,却又于大乱之中跑到水乡镇去杀他全家了。   郭兴是鲜卑人,所以关西大营对他的家眷,掌握的最多。   呼延天忠常在水乡镇吃酒,连郭万担一家的脸都识得,这就更容易了,一进水乡镇,远远瞧见个裹脚老太太,抱着个小包袱,带着两个妇人,骂骂咧咧的,正在黄河渡口挤羊皮筏子,显然是想渡到金城去。   不用说,那是郭万担的老娘串串娘,和二房的两个妇人。   呼延天忠相貌与叔父呼延神助相仿,却比他更年青,更俊朗,当然,从他那一脸的络腮胡看来,下面肯定是有的。   他策马,挥刀,于河堤上奔驰而下,不过转眼之间,还在指指戳戳着骂儿媳妇的串串娘,郭千斤那两房妻室,就一起死了。   逃难的人们以为呼延天忠是北齐兵,顿时涌的涌挤的挤,开始四处逃散。被挤进黄河里淹死的也大有人在。   呼延天忠也不着急,绢帕揩过长刀,直奔水乡镇最大,最气派的那处院落而去。   沿途,他还杀掉了郭银的老爹郭千斤,于郭万担家没有找到人,便顺着人潮汹涌,往山后的堡子而去。   堡子,是边关人民为了躲避兵灾战乱,于高山上修筑的,墙壁高达三五丈的城堡,每当战乱来袭,他们便躲入堡子之中,等乱兵过境。   等他赶到山坳口时,从水川涌过来的北齐兵已经有几个杀入水乡镇了。遍地鸡毛,流民四野,他于人群中搜寻着老郭家的人,连一个长工都不放过,见之就杀。   正在他杀的兴起时,便见郭兴的妹妹郭莲穿着件荷叶色的长袄儿,飘飘摇摇行于逃难的人群之中,佩刀一横,他正准备策马去杀,便见郭兴的大哥郭嘉,那文瘦病弱的少年,身上不过一件青褂子,一双麻鞋,两条裤管扎起,肩上一只褡裢,逆人流而上,往北齐骑兵的来路走过去。   他提着两柄纯钢质的斧子,像个平素要上山砍柴的樵夫一般,遥遥见有北齐骑兵冲过来,大约也是慌了,脚下一坎,肩上的褡裢里就掉了几只金光闪闪的大金锭子出来。   北齐骑兵在笑,呼延天忠也在笑:客不离货,财不露白。他背着一褡裢的金子在这虎口之下,连路都走不稳,可不是找死?   一群原本在追赶百姓的北齐骑兵调转马头,就朝着他冲了过去。   策马,弯腰,抢拾金锭。   待他们抬起头来,呼延天忠的笑也凝结在了脸上。马还在奔驰,北齐骑兵的身子仍在马上,头却没了。   那面色苍白的少年,两柄纯钢质的斧子,也不过转眼之间,便收割了七八只脑袋,于那满地的鸡毛上乱滚着。   他捡起自己的金锭扔进褡裢,继续往前走去。   呼延天忠收了佩刀,策马,跟在他身后,也迎着水川镇的方向,进了山坳。   才转过一个山坳,是个不下百人的骑兵团,蹄腾黄烟,正要往水乡镇而去。   穿着青褂子的水乡少年就站在山坳中的羊肠小道上,轻轻解下腰间褡裢在手中甩着,几十锭的金子哗哗而响,那褡裢在他手中越旋越快,忽而松手飞出去,正砸在其中一个骑兵的脸上,金锭顿时四散,向四面八方飞去。   呼延天忠心说,拿金锭打北齐这些野蛮人,这厮是活的不耐烦了。   果然,被羞辱的北齐人恼羞成怒,勒马扬蹄,冲着路中间的少年就冲了过去。上百匹马,载着重甲的将士,一人一蹄子都足以将这瘦瘦的少年踩成肉酱。   呼延天忠心说,有意思,看来不必我杀他,只须等着北齐人将他踩成肉酱就行了。   然后,他就发现少年那两柄斧子是个妙物。战场上,无论任何武器,触碰到人或者兵器时,总有一定的阻力,但那两柄斧子没有,他手中的钢斧飞出去,碾铁如泥,没有任何阻力。这是蚩尤的斧子,不以技巧,只以压倒性的力量取胜。   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敢相信使那一两柄斧子的人,会是这样一个清瘦文弱的少年。   他屈膝,半跪在骑兵阵前,随着骑兵指挥长刀一横,扬蹄纵马的瞬间,一柄钢斧随即飞了出去,于此同时,如脱兔一般,他于地上窜起,朝着自己的斧子奔了过去,捡起一柄斧子的同时扔出去另一柄,于他来说,这只是个扔斧子,捡斧子的过程。   他一边杀人,一边捡拾自己的金锭,看起来是独自一人干惯这种活儿的,唇抿一线,认真,刻板,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北齐骑兵正在从水川方向源源不断涌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便他果真有神一般的力量,他可以杀十个,杀一百个,上千人怎么杀?   蚩尤当初能在战场上打胜仗,全得力于关西大营将士们的配合。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没了关西大营将士们的配合,凭他一已之力,怎么杀这千军万马?   呼延天忠收起佩刀,笑了笑,心说这少年必死无疑,但他生命的终旅一定很有意思,于其追杀老郭家那几个女子,倒不如留下来,亲眼见识一番,看这少年最终是怎么死的。 第38章   拼着要帮郭嘉照顾和郭莲和吴氏的心,夏晚出门之后,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终于找到了郭莲和吴氏俩个。远远儿的,吴氏一步三回头,显然是在找她,郭莲却是撕着吴氏,一个劲儿的往前走。   还未到跟前,夏晚就听见郭莲说:“嫂子是穷家姑娘,自幼儿在下三滥子里头混的,什么人没见过,不定她早跟着那些地痞流氓们逃了,那会跟我们走,咱们还是快点儿走吧。”   于吴氏来说,儿媳女儿都重要,逃难途中,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犹还在劝郭莲:“虽说夏黄书人不好,但你嫂子是个顶好的姑娘,往后不能这么说。”   夏晚远远儿高喊了一声娘,吴氏和郭莲两个才停了私话儿。   跟着逃难的人群上了山,眼看到了岔路口,夏晚又止了步。这一回不比往昔,连水乡镇的大部分人都逃往堡子里,准备要去躲灾了,各个村子上都没有人。   北齐兵不比流匪,只劫财不抢人,北齐地宽人稀,他们除了掳财之外,还喜欢捉人去做苦力,这时候躲到堡子里,不是一抓一个准?   而这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走完了,细软也全都带走了,反而是个安全的地方。   夏晚觉得郭嘉肯定也会这样想,遂自作主张,就把郭莲和吴氏俩个带到了红山坳自已家,让俩人躲到了自家的地窖里。   地窖里阴冷潮湿,她便解了自己身上的青褂子铺在柳条箱子上,让郭莲坐着,自己爬到通风口处,去观察外面的情形。   吴氏在女儿死后,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此时看她大着肚子,暗猜她怕是叫人贩子给拐到青楼娼寮去呆过一段儿,否则怎么会打扮成这个样子。她道:“也是怪我,小时候太惯着你,叫你连个警惕心都没有,好端端儿叫人拐走,弄成如今的样子。莲姐儿,这孩子怕不是青楼里那些嫖客们的吧?”   郭莲一听老娘这是认定自己做过娼妓,立刻就怒了:“娘您说什么了?什么叫嫖客的孩子,您把女儿当成什么人了?”   吴氏又道:“便是嫖客们的也无防,生下来送人就好。”   郭莲叫陈雁西拐走之后的那一段儿,自认简直比娼妓还不如,可是到底人要脸书要皮,她窝囊了小半年,在这向来软弱的娘面前不知为何就窝囊不下去,发起火来了:“女儿是叫您那好外甥陈雁西给害的,您要拿女儿跟娼妓比,那陈雁西就是嫖客,就是他嫖的我,这孩子也是他的。”   吴氏嘴巴大张了半晌,道:“姐儿,你这叫什么话?”   郭莲指着老娘道:“女儿便不是您亲生的,好歹打小儿就认您做娘,一声声的娘叫着,可若非您的亲外甥,女儿又何至于落到这个田地,您不说安慰我,此时倒还来取笑我?”说着,她伏肩躬腰又哭了起来。   吴氏低声道:“真是雁西的?那孩子向来乖巧的,当初想求娶于你,我都说过多少回你是我要留给六畜的,他是因为这个才拐的你?”   自家外甥拐了女儿长达半年之久,吴氏说什么也不敢相信。   农家的地窖,一般是分做三台的,最上面一层像屋子一样,会有个通风口。中间一台一般不储物,再往下一台,才是储物的地方。   夏晚在最上面,就在那通风口上趴着。但郭莲不知道,以为她是出去了,遂气呼呼道:“您若真想把我留给我哥,怎的不早跟我哥说明白?当初您总说要以他的学业为重,不叫他成亲以致分心,可等我走了,您立刻就把个夏晚给娶回来了,可见您也不过嘴上玩笑,心里压根儿没有想把我给我哥的意思。”   吴氏望着女儿那鼓起的小腹,低声道:“那不是你哥有病,眼看要死,娶回来冲喜的吗?”   郭莲再不说话,眉宇间满满的痛苦,闭上了眼睛。   吴氏望着女儿,长叹了一声,低低说了声造孽,也闭上了眼睛。   夏晚趴在通风口处,将这俩母女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咯蹬一跳,暗说打小儿我就觉得郭嘉和郭莲两个关系非同一般,原来俩人竟是这么个兄妹?   既郭莲一心想嫁,郭嘉又一心想娶,也就难怪她嫁过来之后,郭嘉会那般的恼羞成怒了。不过如今大局已定,她才是郭嘉的妻子,至于郭莲,小姑子遭人欺负,未婚先孕,也真真是够可怜的,所以夏晚心中虽有微微的不舒服,却也不觉得太难受,笑了笑也就过去了。   她重重咳了一声,地窖里的郭莲和吴氏两个便不说话了。   河口战场如溃题的河坝一般,狼烟千里,已然失守。守城的将士们,非死即俘,便俘虏也是就地斩杀,所以除了郭兴和呼延神助活着被俘之外,河口战区几乎无一人活着。   水乡镇这一头,郭嘉提着两柄斧子,才从老郭家,他们家的大宅子里出来。   一直尾随其后的呼延天忠连马都扔了,就那么跟在郭嘉身后。一群贪财的北齐先遣骑兵像贪吃的蛇一般,一路叫他引进了地主家的大院,他随即关上了门。   等他再打开门的时候,满院尸首,无一存活者。   这时候大部队的北齐兵已经在趁着从各处收剿来的羊皮筏子和大船来渡黄河了。渡过黄河,他们将去驰援攻打金城的大军,一举攻下金城关。   只拎着一把斧子,瘦削苍白的少年脸上有着淡淡的血迹,那件青布褂子上也沾着隐隐的血迹,但并不是很明显。他依旧沉默着,仍是一个人,信步出了水乡镇,随着蹄腾黄烟,策马奔驰的北齐骑兵,顺大路往渡口而去。   大部队的北齐骑兵是准备要渡河的,所以并没人注意这个看起来文静瘦弱的少年。   他随着骑兵们上了河堤,仍旧拎着两把斧子,就在河堤上静静看着骑兵们连人带马登船,登筏子。   这下呼延神助不敢再小觑他了,只是不知道这一艘艘满载着骑兵和马的大船与筏子,他该怎么办。   等待骑兵等船的时候,少年长时间回头,看着身后那片鹅黄色的花儿开了满地的瓜田,直等到大部分的骑兵都登船了,便开始解身上的青褂子。   阳光下少年的肌肤呈细腻的冷玉白,却不似他外表看起来那般文弱,蟒筋虬臂,紧峭的窄腰与上身呈倒三角之势,于岸上松了松劈,他拎着一把斧子,纵身一跃便跃进了暗流滚滚的黄河之中。   不一会儿,老郭家的长工们也来了,他们彼此之间的交流也不过打个手势,随即纷纷跃入河中。   黄河上浊浪滔踊,那生在黄河边的少年,时而露出一颗脑袋,时而只是露出一双刚劲有力的手臂,不过转眼之间,不过一手生拽,,一张筏子转眼便翻。   至于船只,他也许只是像砸沉呼延深助的船一般,于水中在船上敲开几个洞,一艘大船才行到水中央,便轰然而沉。   呼延天忠眼看着一艘艘羊皮筏子沉于水中,那些不会水,又穿着沉甲的北齐人几乎没有过多的挣扎,连喊都来不及喊一声,就那么沉入黄河,从此永不见天日,做了水鬼。   仗着这座天险之河,又有一大半的北齐兵叫他折杀于黄河之中,五千铁骑破关卡而来,除了怕死不敢渡河,打道回府的,最后渡到黄河对岸时,只剩了区区几百人。   呼延天忠一开始不懂为何郭嘉要露财,故意引人进老郭家的大院子,直到半夜趁着月光的掩映悄悄钻进郭万担家,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举。   他拿金锭吸引的是那些贪财之人,先杀掉这些人,就可以保证他们不去周边骚扰百姓。而真正渡黄河,支援金城的大军,他则尽量拖延到他们渡黄河时,于黄河里给一锅端了。   连带十几个长工,依山靠山,依水借水,不过一日时间,一个文文弱弱的少年,便把北齐人的五千精骑大部分都解决在了水乡镇。   而剩下的,找不到敌人,摸不到首尾,不敢轻易渡河,只得撤兵。   这实力悬术的一仗,打的干净,利落,漂亮,一气呵成。   直到今日,呼延天忠才知战神是怎么回事。犹如疱丁解牛一般,化整为零,化繁为简,整场战事中几乎连一声惨叫都未听到,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明月高起,那看起来沉默,冷静的少年一板一眼的,就给打完了。   以一对千,徜若不是亲眼所见,呼延天忠打死都不敢相信。   他于河岸上轻嘘了口气,,也暗自揩了把冷汗,得亏他方才没有早动手,否则的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从混浊,冰冷的黄河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明月高悬,瓜田成了一片狼籍,有几个年迈的长工长时间泡在水里,有叫齐兵戳死的,也有因为水冷,手脚抽筋而淹死的,此时还跟着郭嘉的,只剩下了七八个。   郭嘉甩着湿淋淋的裤子,才歇了口气,便阿单说,河口破,郭兴穿着盔甲就叫北齐人给俘虏了。   轻轻啐了一口嘴里的沙子,郭嘉道:“打仗非是靠蛮力,总还得带着脑子,他不带脑子,敌人不俘他俘谁?”   阿单道:“咱们是不是得去营救他们?”   郭嘉再啐了口泥沙,低声道:“操他娘的,现在还不行,我得先去一趟红山坳。”   在黄河之中,有几回他挥不动那斧子,险些叫那柄重达四百斤的钢斧带到深水中去,力量不由他控制。显然昨天那一回是管用的,但管用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他还得找夏晚去折腾一回,才有力气去解救被俘的郭兴。   他急匆匆跃下河堤,于瓜田里跑着,见阿单还在后面追,忽而又折回来,喉咙里往外颤着笑:“阿单叔,陈雁西下在酒囊里那毒实在是个妙东西,你们等我,等我半个时辰就好。我去去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郭嘉:若若亲妈,我咋打不动了?   作者:夏晚才是我亲闺女,没她,你上不了天,所以,该充电啦…… 第39章   虽说齐兵过境,居然没有烧杀抢掠,简直是大难之中的意外。   但堡子里的人们还不敢出来,所以整个红山坳村空空荡荡,除了偶尔有声犬吠,并没有多余的人。   夏晚估摸着骑兵是不会来了,郭莲那么大的肚子肯定要吃饭,遂从地窖里爬了出来,准备烧点晚饭给她吃。   她家本就是个穷家,夏黄书如今也不知跑到了何处,打开面箱,只有几只蛾子,再揭开油缸,里面也是明可鉴人。   夏晚无法,只得满村子一户户敲开厨房门去看,终于叫她扫箱底儿扫到了一碗面,又舀了一勺子菹菜,便准备给郭莲和吴氏做碗菹菜面吃。   活好了面,再拿一茶盅油将那碗酸菜呛了呛,夏晚正准备要烧水,忽而听得院外一阵马嘶。   夏晚暗叫一声不妙,心说怕是北齐兵来了。   这村子里唯有一家的厨房在冒烟,徜若有骑兵来,肯定就是冲着这厨房来的。也不知郭嘉是把她哪儿给弄破了,双腿间疼的厉害,若要跑,只怕也跑不快。   可她若不跑,真的叫北齐兵捉住,又怕要连累地窖里的吴氏和郭莲两个。   听脚步声似乎只有一个人。既只有一个人就好办了,夏晚一横心,从案头把那只海碗大的油缸抱了起来,准备等人进来了,先砸在他头上,再翻窗子跑出去,这样,她就能把人引开,以保护郭莲和吴氏两个。   只等着门一响,夏晚闭上眼睛心一横,就把个油缸给砸了出去。   “你这是,准备要谋杀亲夫?”若非郭嘉早有准备,非得被砸个脑袋开花不可。   夏晚哎哟一声,才发现进来的竟是郭喜。   他在堡子里没有找到她和郭莲几个,也不惊慌,猜准了夏晚必是躲在自己家,夫妻间的心有灵犀,下堡子一路跑了来,夏晚还真就在。   夏晚扑到案头,正在拿菜刀,想着一油缸砸不死就拿菜刀拼命的,没呈想来的竟是郭嘉。她都吓破了胆,郭嘉居然还在笑,夏晚捡起烧火棍子一棍子就敲到了郭嘉脑门上:“你吓我,你居然敢吓唬我。”   一半是发火,一半也是被吓的,夏晚就真的哭了起来。   她穿着件格外宽的阔腿裤子,似乎是他的,上面仍是平日所穿的那件白底红花的小袄儿,两只小肩膀细津津的,因正在和面,脸上还沾着点子面灰,小脸颊气嘟嘟的,红的像只苹果一样。   在瓜房里连着两回,郭嘉不是不知道夏晚受的疼痛,两人乍乍然的亲热,身体是熟悉了,可彼此之间仍是陌生的,在河里泡了整整一天,他身上的衣服都还是湿的,急于找个地方暖慰一番,但也急于去救被俘的郭兴。   夫妻便是世间最亲的人,可再找不到他和小夏晚这样一对夫妻。他必须得依靠她那瘦瘦的身板儿,才能获得神一般的力量,才能把郭兴给救回来。   郭嘉来搂她的肩,夏晚便一个狠甩,再来搂,她再一甩,转身坐到了炕沿子上,烧火棍子往地上一扔,抱臂仍是哭个不停。   郭嘉也有一整日不曾吃过饭了,夏晚呛的葱花菹菜闻着格外的香,勾着他腹中的馋虫,在水里泡了一整天,饥肠辘辘,很想吃一碗她做的热饭再走。   但与之相比,当然是救郭兴更重要。   他急着要办事儿,小夏晚却在这时候发起了火,郭嘉看这厨房的炕久未住过人,不像是个能办事的地方,转身出去,撩开夏晚家几间房子看了看,才发现唯有厨房才是新打扫过的,别的房间更是脏的吓人。   比无处办事更叫他焦急的,是怎么才能哄乖这看起来恼怒无比的小妇人。   可他又不知该如何哄她。   夏晚格外的生气,一菜刀剁在案头,恨恨道:“我今日才知,莲姐儿原本是你爹娘给你养的小媳妇儿,青梅竹马,瓜田蔓下,亏你们还敢称是兄妹。”   菜刀一下下的剁着,凭她眉目间的凶意,郭嘉两肩发颤,总觉得转眼那刀就要剁到自己肩膀上来。   他早知随着郭莲回来,这事儿要被翻出来,连忙解释道:“那只是爹娘的意思,与我无关,我一直只当莲儿是妹妹的。”   郭嘉脸色格外的苍白,眼眶下两道深深的淤青,坐在炕沿上,似乎极为疲惫,就那么垂着双手,两眼木呆呆的望着前方。   形单影薄的清瘦少年,只看一眼他标致俊俏的眉眼,夏晚心头的气便消了一半。   她一双气鼓鼓的眸子飞了过来:“真与你无关?”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开始擀那张面了,一只三尺长的擀面杖在手中不停的旋着,不一会儿,一块面剂子在她手中就变成了一张薄薄的面皮,再拿刀一切,锅里的水已经沸了,下面,捞面,一气呵成,转眼之间,一碗饭就送过来了。   “吃,没得说到了老丈人家,我亏待了你。”   郭嘉端起那碗面来,便见夏晚噗嗤一笑,似乎又是不恼了的样子。自打早上有过那两回之后,她便有些不一样了,看他的目光,就像有些泼辣些的妇人看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一样。这叫郭嘉莫名有些怕,他觉得自己早晚要叫这小夏晚时嗔时喜的样子给吓成个骨酥。   他原本最讨厌吃的就是这又酸又涩的菹菜面,但她做的并不特别酸,稍加了点盐与葱花,微微的酸,淡淡的咸香,再兼面条足够筋道,他也是饿极了,居然觉得格外香甜,连着扒了几大口,险些呛的喘不过起来。   “瞧你那点出息。”夏晚边舀饭,边轻声的嫌弃着:“慢点吃。”   她另盛了两碗,是打算送到地窖里,给吴氏和郭莲两个的。   一手端着盘子,转身要走,夏晚回头,一指就点在了郭嘉的鼻子上,忽而又是个恼怒的样子:“你急吼吼的进来,心里除了炕上那点子事儿,就没有别的想法,是不是?”   郭嘉拎了一天的斧子,还在黄河里游了半日,弄翻了不知多少羊皮筏子。北齐少水,士兵们都不会水,进了黄河里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虾,这才是他带着几十个长工真正能获胜的原因,但这只是侥幸而已。   每一回杀完敌回来,郭嘉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与侥幸之感。他其实不太记得那个过程,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只想着什么时候能解决完那些蝗虫一般的北齐兵,好回到夏晚身边。   他两臂本就酸软无力,抬眸恰对上夏晚两眼意味深长的目光,恰中心怀,吓的碗都险些掉在地上:“你怎么知道?”   夏晚心说,如此乱的时候,这厮进门一不问娘二不问妹妹,至亲的两个人的生死都不惯,坐在那儿双眼乱瞟,可不是为了贪床上那点子事儿?   色迷心窍,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   她原本因为郭莲而吃醋,格外的生气,但鉴于郭嘉回来之后的表现,那恼怒就全消了。才十四岁的少女,两颊绯红,一脸的羞涩,悄声道:“你等着,等我把她们安顿好了就来找你。”   天下间大约很难找到比她更大胆的姑娘了,郭嘉连咳了两声,胀了一脸的潮红,狠命点头,他此时的样子,瞧着比郭兴还傻几分。   夏晚噗嗤一笑,这才端着盘子走了。   天亮的时候,地窖里还会有些许亮光,等到天黑,地窖里浓黑一片,就彻底看不见了。   郭莲正在对吴氏诉说陈康一家的可恶,照她所说,就连吴梅都知道她被绑的,身为亲娘,吴梅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还授意陈雁西的几个妾室欺负她。   其原因,只是因为陈雁西想娶她做妻,而吴梅觉得她一个土地主家的养女,根本不配给陈雁西做妻子。   一个险些做了妻室的妾,自然是陈雁西别的妾室们的眼中钉,那些妾室们自然也就放着性子欺负她了。   这半年多来,一方小小院子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欺我我欺你,争风吃醋和斗宠叫郭莲一说起来就心底发寒。徜若不是亲眼见识,她从来都不知道女人之间恨起来,会到彼此害命的程度,而陈雁西,身为一个男人,那怕妾室们相互弄掉了对方的孩子,他也不过一笑而已。   而她的孩子,若非他刻意相保,大约也早就掉了。这孽胎,就是他在不能娶她做妻之后,给她的额外恩宠,好让她将来能母凭子贵。   郭莲平静的跟吴氏叙述着这一切,仿佛事不关已一般,黑暗之中语调冷漠,平和。可她恨啊,又恨又气,那怕陈雁西死了,她依旧恨。她的身材回不到原来,她最美好的少女时代也就那么葬送了。   于是她手一下下的,就在墙壁上扣着,抓着,抓墙坯上的泥土下来,一点点的揉捏着。   黑暗中于墙上也不知摸到个什么东西,软簌簌的,倒是吓了郭莲一跳。   她尖叫道:“蛇,蛇,娘,这儿有蛇。”   吴氏也吓坏了,慌的一把过来便把郭莲抱进了怀里。就在这时候,夏晚正好下了台子,她盘子里还有一盏油灯,来给郭莲和吴氏照亮儿的。   听到郭莲说有蛇,夏晚也吓了一跳,见地上一团灰突突的东西,先踩了一脚,觉得是个死物,再拎起来,便见是块小小的肚兜儿。   地窖潮湿,阴暗,确实是蛇最喜欢呆的地方。夏晚拎起个小肚兜儿抖了抖,笑道:“你还别说,这真是我拿来堵蛇窝的东西,把它仍塞回去,蛇就不出来了。否则的话,只怕蛇真的会从这洞口钻出来了。”   郭莲不信一点软绸能堵得住蛇,这时候命比别的都值钱,她想了想,从柳条箱子里翻出郭嘉的那个泥人儿,把脑袋往那蛇洞里一戳,就给结结实实的堵上了。   鉴于自家丈夫对这妹妹没意思,只是郭莲一人的一厢情愿,夏晚待她便格外的亲热,她道:“你那个不抵事的,只有我那方小肚兜儿才能堵得住蛇,真的。”   郭莲曾经是喜欢夏晚的,甚至于,因她相貌标致,郭莲觉得在水乡镇也只有夏晚才配得上跟她做朋友。但这种友情在知道她嫁给郭嘉的那一刻,就荡然无存了。她道:“奇了,泥人好歹是泥做的,比不得你那一方小肚兜儿?”   夏晚低低叹了口气,把郭嘉那泥人像的脑袋从蛇洞里抽了出来,又把肚兜儿填了回去:“反正我知道就是了。”趁此,她也就把郭嘉那泥人像从郭莲这儿,给夺走了。   其实这里面是有故事的。   当初夏晚叫夏黄书打过一回,她娘孙氏便准备带着夏晚回娘家,于是收整了夏晚所有的东西,并自己几件烂衣裳,就准备要走,这时候,夏黄书带着他的赌鬼酒友们堵了她俩,把她俩关在了地窖里。   窖中又湿又冷,还不知从那儿出来了条蛇,就在地上乱窜着。   孙氏怕蛇要咬夏晚,跪地祷告了半晌,再无它物引蛇入洞,便拿夏晚初来红山坳时,身上穿的个小红肚兜儿引蛇,那蛇就顺着肚兜儿钻进蛇洞里去了。孙氏连忙把肚兜揉成一团,便堵上了蛇洞。   也是怪了,打哪之后,只要取了肚兜,换别的东西堵蛇洞,这地窖里仍会有蛇,但只要拿肚兜堵上,无论盛暑还是寒洞,窖里绝不会有蛇出来。   地窖里要储瓜储山药、红薯,平日里下窖的不是孙氏便是夏晚自己,为了不叫蛇咬,这点小肚兜儿在地窖里塞了至少有七八年了。   夏晚急着要去欺负郭嘉,郑重其事把个肚兜儿塞了回去,便走了。   郭莲心说我就不信邪了,就这么一方肚兜,真的能堵住蛇?   她颠了一天,胃里泛酸的厉害,也吃不下那碗菹菜面,重又把个小肚兜儿抽了下来,在手中轻轻揉搓着。吴氏早瞧出俩人之间表面平和下的火药味儿来了,以她的意思,夏晚都嫁过来了,是这家的儿媳妇,家里的主自然要夏晚做,所以她道:“既你嫂子说这东西能堵蛇,你就把它堵上,又何必跟她较这个劲儿?”   郭莲在孕中,心思细腻敏感,再兼大着个肚子,又有深深的自卑感,揉着那肚兜儿说:“人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儿,儿媳妇再亲也和婆婆离着心,娘倒好,这就向着儿媳妇说话了。”   吴氏也不知那儿就惹到自家闺女了,跟她又说不清楚,指着那肚兜儿道:“蛇怕龙,你瞧那肚兜缘边绣着龙凤呈祥,或者蛇怕的恰是这个,快堵上去。”   郭莲轻轻展开肚兜儿,早都脱落了颜色的东西,边缘有淡淡的金光,是极细的金线绣成,果真是龙凤呈祥,上面隐隐有丝线绣过的痕迹,却非普通的花纹,而是两行字。   依稀可辩,第一行的首字是个燕子,第二行的尾字,是个长字。   郭莲一颗心快速的跳了跳,将那肚兜儿揉起再展开,细认了半晌,虽字已残缺,但她知道这两行诗: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当今天子名叫李极,是本朝初始之宗,而他的二儿子,晋王,名叫李燕贞,字卿长,这两句看似简单的诗,首尾皆是他的名字,而这肚兜儿,看得出来是用顶好的真丝做成,这东西,它怎么会在夏晚手中?   还叫她拿来堵蛇洞? 第40章   郭莲蓦地站起来,拿着方肚兜便准备要出去。   吴氏拉了莲姐儿一把,道:“如今北齐人还未走,夏晚在外头给我们做饭是冒着风险的,咱们还是安心躲着吧。”   郭莲柔声道:“娘,方才我语气不好,上去给嫂子道个歉,也看她何时会下来,您安心呆着就好。”说着,她就出地窖了。   恰在夏晚端着饭出门之后,郭嘉两口扒完了饭,站在厨房地上,歪着脑袋盯着那张脏兮兮的炕看了半晌,出门又野狗一样四处扒拉了半天,扒到把小扫帚就细细的扫了起来。   阿单紧赶慢赶,追着郭嘉到了红山坳,本就是处几十户人的小村庄,嗅着一股子的呛葱花香气进了门,便见自家大少爷在极为仔细的扫炕上的竹席子。   郭兴眼看就要叫北齐人送到到北齐首都肃州府了,金城沦陷在即,此时唯一能改变战局,从北齐人手中掰回一局的人,居然在这儿替老丈人家扫厨房。   阿单道:“大少爷,老丈人家的屋子可以隔日再扫,咱们能不能先去救你家老二?”   回过头来,郭嘉白净的面庞略泛着些潮红,一脸的气急败坏,一脚就踹了过来:“出去!”   阿单也曾年少过,知道这时候郭嘉只怕满脑子只有睡女人,为了能讨好夏晚,他也是做足了功儿,死憋着笑道:“晋王亲自带兵来驰援,但他只能守得住金城关,河口的兵要你去阻截,你家老二也得你去救,咱们得先干完了正事儿。”   晋王李燕贞,年近四旬,是皇帝李极膝下唯一能带兵打仗的皇子,但因为功高摄主,前几年叫皇帝刻意冷置,既他出战,显然是朝廷也重视关西战场了。   不过此刻郭嘉可来不及细思这些事儿,他道:“操,叫你走便走,顶多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我就出来,快走。”   跟女人同房便能解毒这事儿,郭嘉跟郭万担说过,郭万担几乎喜悦到奔走向告,这些老长工们既觉得搞笑,又觉得荒唐,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瞎猫碰上死耗子,大家也就只能寄希望于误打误撞了。   阿单仍还觉得可笑无比,低头嗨嗨笑了两声,道:“半个时辰有点多,我给你一刻钟,你要知道,这种事情快起来顶多三五下,解决一下就好,真要尝滋味,等逼退了齐兵回到家里,那展样又舒坦的炕上,你想操多久,谁能管得了你?”   也不过一句很现实的话,也不知哪儿就惹到了郭嘉,他连着踢了几脚,直把阿单逼出屋子,又一扫帚把他给砸出了院子。   阿单出了院子,便见自家少奶奶从只窖子里钻了出来。   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全水乡镇人看着长大的,瘦俏俏的,笑嘻嘻叫了声叔,转身进门去了。少男少女,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大约是他们人生中最好的光景了。   阿单其实还担心一点,他认为之所以能解毒,并非夏晚的身体有什么魔力,一滴精十滴血,毒素当是随着郭嘉的精水而排出体外,暂时性让他的身体好转,所以他很担心,怕那东西会对夏晚的身体产生影响。   但非是父母,这种话毕竟就不好对着当事人说,所以他也是急的抓耳挠腮。   夏晚甫一进厨房,吓了一大跳。   灶旁零落的柴禾被捡拾在墙角,堆的整整齐齐,案板上干干净净,锅里还有半碗饭,不知去了何处,锅都涮的干干净净。厨房那张炕,原本是她和她娘睡的,铺的褥子久没洗过,脏兮兮的,给卷起来,揉在一角,一张竹席被擦拭的明光可鉴。   一回头,郭嘉就站在她身后。白白净净的少年,大约新洗过澡,见她目光扫过来,脸上飞过一抹潮红,再一转身,坐到了炕沿上。   “你擦的?”夏晚道。   郭嘉两眼别着,轻轻点了点头,忽而想到什么似的,自胸前解了只玉佩下来,递到了她手中。   水色透亮的羊脂玉,边色微黄,中间露出的玉脂中,雕着个憨态可掬的小婴儿,蜷于玉中,睡的正香沉。   “哪来的?”   “捡的。”其实是从一个北齐兵的胸前拽下来的,郭嘉生在富庶人家,上战场从来不取人财的,但在杀一个北齐兵时,看到他胸前挂着这样一只漂亮的脂玉娃娃,心中一念,觉得自己和夏晚大约就能生这样一个圆丢丢憨兮兮的孩子,于是把它摘了回来。   这跟夏晚那块最劣质的狗玉相比,简直天差地别。他顺势一拉,俩人就一起躺到了铺着光席子的炕上。   “你家郭兴呢?”   “被齐兵给抓了。”   “他不是战神吗,整日装神弄鬼扮蚩尤的那个,居然也会叫人捉住?”   想想他莽撞的性子,还有不嫌弃她丑,便要跟她一炕滚时的诚意,那人至少有颗诚心的,夏晚叹了口气道:“那怎么办,谁去救他?”   头一回是郭嘉这辈子都不愿回想的一段儿,真正爽的是第二回,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然后他就觉得小夏晚成了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她侧躺在明油油的光席子上,略呈透明的指腹在席子上轻轻揉压着,两只微圆的眸子里水色潋滟,自打嫁进老郭家,这是她笑的最欢的一日。   “我听娘说,让莲姐儿把孩子生下来,然后送人。”夏晚见郭嘉手指一点点往前挪着,来触她的手,随即轻轻移开了自己的手:“莲姐儿可怜,孩子也可怜,陈雁西……”   郭嘉忽而爬起来,就在夏晚红嫩嫩的嘴皮子上咬了一口,傍晚的夕阳从窗外透进来,他就那么仔细打量着她的脸。   夏晚觉得有些怪异,这人瞧着在笑,但目光像狼一样,她断然道:“只聊天,不准干别的。”   郭嘉答应阿单只要半个时辰就出去,但已经过去至少一刻钟了,黑天月夜的,明知没人,他还是一把关上了窗子,语调也是小心翼翼的赔情下话:“我小时候听人说,这种事儿头一回女子都会疼,但尝着尝着就会有滋味儿,不信咱们再试试?”   夏晚断然道:“不要,肚子疼。”   郭嘉脸上的潮红顿时褪去,后背腾起一身的冷汗,翻身就坐了起来:“疼的厉害,怕不是中毒了?”   夏晚捂着脸笑了起来,在炕上夹起两条腿轻抖着:“大约是破了,一走路就疼。”   所以,只是擦破了皮而已?   郭嘉毕竟年少,况且乱中郭万担也没有跟他交待过,以为只要她不痛不痒就没事,一把掰开夏晚两只手,平平展展就压了上去。   “就一回,这一回绝对有滋有味儿,不信你试试看。”他笑的像个寻奶的孩子一样。   这种事情,不止一个人舒爽,他还想让夏晚也尝尝那种滋味儿,总不能只有他一个人爽了,她还痛着。颇有几分想要血洗前耻的滋味儿,郭嘉心一横,就上了。   郭莲捏着方肚兜儿从地窖里爬了出来,恰迎上阿单。   阿单听着里面俩人眼看入巷,正愁没个地方说一说郭嘉那体毒的事,见她出来,便知吴氏当在地窖里,对着郭莲笑了笑,悄声道:“你娘在窖里头?”   郭莲点头一应,俩人擦肩而过,郭莲进了院子,阿单便进了地窖。   破败不堪的小院子,墙歪瓦斜的,郭莲扫视了一圈,听到厨房里有人在吃吃而笑。   她跟陈雁西俩个能在一起,最初自然是陈雁西强迫的。女子么,初时都觉得疼,无甚滋味儿,但陈雁西那厮整日拿淫羊藿、锁阳、鹿血等物熬汤润补,于床上颇有一番伺候女子的功夫,每每一夜淫到天亮,这也恰是他的妾室们争夺个不死不休的原因。   所以后来,她渐渐也就觉得有些妙趣了。那种叫人勾着,分明卑贱无比,但又尝着味儿不肯放手的滋味儿,于郭莲来说,实在是耻辱不堪的过往。   隔窗一听夏晚在里头喊疼,再听郭嘉居然还说这一回绝对有滋有味儿,郭莲便知俩人是初入巷,这是于炕上搬弄那种事情了。   仿如当头就人打了一闷棍,郭莲扶墙站着,半天气都喘不上来。   郭嘉整个人,打小儿,心里眼里就只有她一个。况且他向来刻板,有他以来,郭莲还未听他用如此低声下调,赔情下话的的语气跟人说过话。隔着窗子,夏晚忽而一声叫,听那声音,跟陈雁西那些发骚□□的妾室们无二。   郭莲再听不下去,攥着小肚兜儿就出了院子。   那还是在陈家的时候,某一日,郭莲端了盅子汤去给正在书房里苦熬的陈雁西补身子,便见他翻着一本图册,图册头一页绘着个年约三岁大的小姑娘,穿着正红色的袄儿,脸儿细白,跃然纸上,格外的可爱。   再一页页翻下去,便是她身上每件首饰,衣服的精细绘图,最后才是一方肚兜儿,肚兜上并未绣着花饰,只绣了两行字: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郭莲不明究里,问将起来,陈雁西才说,当初晋王李燕贞镇守关西时,曾带得一房侧妃随行,这小丫头便是那侧妃所生的女儿,名叫李昙年。王爷行府,也是格外森严的地方,但乳母带着李昙年出去逛了一回,看了回花灯,不知怎的就连人带孩子一起丢了。   这李昙年丢的节骨眼儿上,正是李燕贞外出打仗,侧妃再产之时,侧妃听闻女儿丢失,震惊之下难产,连带一个新产的儿子,一尸两命,就那么没了。   当时郭莲听了只是笑,就陈雁西那点小院子里面,杀人害命的事儿不在少数,更何况李燕贞那王爷行府。   再后来,李燕贞因战功而遭皇帝忌惮,每每有战,便调他回甘州,战罢,又随即将他调回金城,这么多年下来,找孩子的事情时断时续,虽说一直在找,但就愣是没找到过。   最近一年来,因为关西兵打仗不力,拥护李燕贞的朝臣又多了起来,皇帝李极也渐渐对他有了好脸色,而甘州司马陈康,贪污克扣军饷,把个关西战区搞的乌烟瘴气,恰是李燕贞最讨厌的人。   所以,皇帝请他出战,他当时就说,陈康不除,自己就绝不出战。陈雁西为了保命,也为了能投李燕贞所好,便翻出图册来,准备再仔细找寻一遍李燕贞当年佚失的女儿李昙年。   因那李昙年自幼娇养,又生的白净,身上连一处胎痣,疤痕都没有,王府的婆子们形容起来,只说漂亮的就跟那一轮满月似的,可月亮就挂在天上,她毕竟不是个人啊。   这样一来,靠外貌无法分辩,就只能靠着她当时所穿的衣服来寻找了。所以,才会有那样一幅绘着衣物的图册。当时陈雁西从就是拿着那幅图册,对照金城所有抱养的,领养的,或者人贩子拐卖的小丫头们,一个个的对比,盘查身世。   便夏晚,他也曾仔细盘查过一段时间。   但不止郭莲,整个水乡镇的人都知道夏晚是夏黄书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就连她拿人血当西瓜吃的事情,夏黄书都不知说了多少回,可见她真的是随商队而来的北齐人,所以陈雁西也就没有再查下去。   但还曾有一度,陈雁西掘遍整个甘州也找不到那位李昙年,便打算拿郭莲去冒充李昙年,把她送到李燕贞面前。为此,还仿照画册做了好几件小儿衣服,不过,旋即,他就听说,在甘州这样照猫画虎妄图滥竽充数的不少,李燕贞慧眼如炬,全给识穿。   郭莲觉得这东西肯定不是夏晚的。但李燕贞的侧妃已经死了,孩子长大之后都会变模样,凭借这方字迹若隐若现的肚兜儿,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少女,或者可以一步登天,成为帝王家的女儿。   该拿它怎么办?   郭莲攥着肚兜掀开地窖的门,恰就听见阿单说,解毒可以,但得让吴氏劝着郭嘉些,勿要把男子的精水弄在夏晚体内,否则的话,怕日久要积成毒。   方才夏晚的一声哼如闷棍敲晕了郭莲,此时阿单的一声,却仿佛当头棒喝,又把她给敲明白了。她攥着那方肚兜儿,心说原来这个嫂子是这么来的。   ……鸡腿   所以她才忍着,拼了命的忍着。总觉得只要自己忍过去了,等他这一回晚了,就可以躺在一处好好说会儿话。   说是夫妻,比偷情还不如。头一回是在自家的瓜房里,这第二回,是在娘家脏兮兮的厨房里头,夏晚心说,我这苦命,啥时候才能有间干干净净的炕,俩人一头躺着。   好容易等郭嘉折腾完了,夏晚心说,这总可以好好说会儿话了吧。她还未吃饭,穿上了衣服,准备端那半碗饭回来,边吃边说,便见郭嘉仔仔细细扎好绑腿,已是个要走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郭嘉:碗洗啦,锅洗啦,咩哈哈,这下可以直奔主题啦…… 第41章   夏晚道:“好不好的在这儿躲着,郭兴横竖有你爹去救,你一个只会捉笔的,跑去凑的啥热闹?”   郭嘉这一回足足弄了半个时辰,眼看明月高挂,只怕再不去,郭兴被押入北齐都城就不好办了,急急在夏晚颊上亲了一口,道:“老爹有腰伤,还在水川阻关,我不去不行。”   夏晚扒拉着碗菹菜面,气冲冲道:“你不过一个弱书生,去了还不是挨刀,快别去了,那死鬼不是战神吗,有本事让他自己回来。”   郭嘉两手肘在炕沿上,凝眸看了片刻自家的小媳妇儿,听她一口一个弱书生,恨不能将她揉在炕头再搬弄上一回,笑了笑道:“他那战神是个假的,得我这个真的去救,你且等着,等那一日有闲功夫了,我让你看看真正的战神是个什么样子。”   夏晚心说你是那门子的战神,一巴掌拍过去,郭嘉已经闪身出门,走了。   一碗面做得三碗饭,郭嘉一碗,郭莲和吴氏各一碗,剩下的只是半碗清面汤,再加上菹菜酸,越吃越饿,夏晚索性也就不吃它了。   盘腿坐在自家这炕头上,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夏晚深深叹了口气,掏出郭嘉送的那只玉娃娃来,歪着脑袋响了半晌,忽而想起厨房的面箱子下面有一双杏黄面的小小虎头鞋,据孙氏说,也是她到红山坳时穿的。   夏黄书也是怕抱了人的孩子招灾祸,在她到红山坳的那一日,就把她来时身上穿的衣服全都给烧光了,唯独那双虎头鞋,因绣工精致,形样可爱,叫孙氏藏在了面箱子后头,夏晚正好抽出来,落满了灰尘和蜘蛛网的小鞋子,和玉并在一处,心说将来和郭嘉有了孩子,正好可以留着给孩子用呢。   她正于面箱子后面够着那双鞋,便见门帘一撩,是婆婆吴氏进来了。   夏晚家就在红山坳村村头的第一家,出门便是大路。   郭莲就等在大路上,见郭嘉出来,立刻引面将他拦上:“六畜哥,晋王殿下是不是快到金城了?”   郭嘉未答话,阿单道:“是,据说这一回他和皇上签了生死契,不把北齐人赶到肃北,誓不还朝,便还朝,也是扶棺而归。”   须知北齐人狡蛮善战,大魏自开国以来,就没有把疆土拓过甘州,他敢跟皇帝签这样的生死契,只怕有生之年都很难有活着回长安的胜算。   郭嘉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去地窖里躲着,等我救回你二哥,自回来红山坳接你们。”   郭莲揩了揩眼角,笑了笑道:“我等着你。”   郭嘉微点了点头,全然不是往日要离家时那牵挂她吃饭了否,牵挂她有没有乱跑,有没有好好习字的样子,心不在焉,回头望了眼夏晚家那破屋子,倒是笑了笑。   直等郭嘉转身离开,郭莲的嘴角才缓缓松了下来。   郭万担身有神力,做为整个甘州人人敬仰的战神,居然隐姓埋名在水乡镇,于朝事几乎也不涉足,郭莲原本对这些东西也无甚兴趣。直到跟着陈雁西,因他天天研究朝事,她便也跟着研究起来。   据陈雁西来说,虽说太子年龄够,德性也够,但之所以皇帝忌惮晋王李燕贞,就是因为他文武兼修,刚毅果敢,能打仗,亦能治朝,风芒太甚,每每露头,非但太子在他的掩影下光芒全无,就连皇帝也要逊色,所以皇帝才不喜他。   陈雁西说起李燕贞,恨的咬牙切齿,也怕的颤颤兢兢,生怕自己的人头要叫李燕贞摘掉。   照郭莲来看,李燕贞那样的男人,仅凭打压是打压不下去的,若有郭嘉相助,横扫关西只怕不是难事,到那时,身为他的女儿,又会有怎样的前程?   她正胡思乱想着,便见一骑快马从大路上飞驰而来,虽看不清楚,但瞧月光下那高大的身影,绝对是个北齐蛮人。   她躲在颗老榆树后面,手里仍攥着那方帕子,急促的喘了许久,便见那人下了马,在夏晚家院门前站了片刻,转身便要往里走。   徜若这真是个北齐蛮人,于普通女子来说,躲都躲不及的,可郭莲头皮一硬就迎了出去。也是跟陈雁西那些从娼窠里出来的小妾们学的,最能讨好男子们的声音,郭莲唤道:“兵爷!”   来人并非什么北齐兵,而是尾随着郭嘉,一直从水乡镇跟到堡子里,再跟到红山坳的呼延天忠。   他如今大概是整个关西战场,唯一知道郭嘉就是蚩尤的那个人。真正的战神,不为两军而战,于战场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总操控着战局的成败,不要名,不要利,没有什么可以诱惑他,伏他为已用。   呼延天忠既是呼延神助的侄子,还有个妹妹在东宫为侧妃,颇得太子宠爱,所以虽在边关,人人都要称他一声国舅爷。   甘州做为军事重镇,也是太子和晋王之间斗法,争权,较量的最重要的一块地域。这半年多来因为呼延神助领兵不力,太子在皇帝面前不知受了多少责斥。   身为国舅爷,当呼延天忠知道郭嘉就是战神之后,第一想的,就是怎么才能替太子把郭嘉这个人物牢牢掌控在手里。   所以于月光下仔细辩了半晌,发现这声儿娇滴滴的妇人竟是郭嘉的妹妹郭莲,他就笑了。这小丫头算是整个水乡镇最漂亮的姑娘了,郭万担全家捧在掌心的明珠,对于生的漂亮的姑娘,男子们总喜欢多看一眼,所以他认得她。   郭莲紧紧攥着方肚兜,脸色苍白,低声道:“呼延将军,咱们能不能多聊几句?我有些事儿要求你帮忙。”   厨房里,吴氏一脸的为难,夏晚一脸的错愕。   夏晚愣了半晌,才道:“果真郭嘉才是那个死鬼,蚩尤?”   吴氏极难为情的点了点头,道:“这家子的男人一个毛病,凡事不与女人说,所以你瞧瞧,我也是才知道的。须知这家的孩子,也就他一个是我亲生的,所以那蚩尤,除了他爹,就是他了。”   怪不得方才郭嘉走的时候,说那个假的得他这个真的去解救。夏晚将碗搁在厨案上,捂上肚子,道:“所以,他那脏东西,会带害我的身体?”   吴氏方才没抓到儿子,也不知怎么跟儿媳妇解释,语无伦次道:“照阿单的说法,只要不弄在里头,不弄在里头就没事,下回要是行房,你跟六畜解释解释。”   夏晚跌坐在炕沿上,愣了半晌,才道:“好。”   借着吴氏的话,也总算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给搞清楚了。半年前郭嘉中毒,才是蚩尤最终不肯出战的原因,因为蚩尤不肯出战,呼延神助才想拿她做祭,逼蚩尤出战。而她情急之下,慌张冒失的就嫁给了郭嘉,转了一圈子,她依旧是那个可以帮助蚩尤最终出战的人。   夏晚心头掠过微微的不快,转而一笑:“娘,我初嫁进来的时候,心思也不纯,是想着要他帮我解灾的,这倒好,阴差阳错,我倒替他解了难,可见夫妻之间,就是个互帮互助,您说呢?”   吴氏原以为儿媳妇要哭要闹,没呈想她倒这样大度,握过夏晚的手道:“要是莲姐儿能有你三分的懂事,不至落到今天的地步。”   她话音未落,便见一个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的男子直冲冲就冲了进来。这人挑起帘子,两目扫到夏晚脸上便是一阵怪笑,一言不发,直接就来扯夏晚的手。   吴氏并不认识呼延天忠,见他满面胡茬,瞧着是个胡人,怕他要把夏晚抢到北齐去,自然不肯叫他把儿媳妇带走,掰过呼延神助的手指着自己道:“兵爷,兵爷,你扯我就好,扯我去,我替你们做牛做马,放了我儿媳妇。”   呼延天忠一把搡开吴氏,直接便去拎夏晚的发髻。   吴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扑向呼延天忠,一把攥上他的头发,尖声叫道:“晚儿,快逃,快带着莲姐儿一起跑。”   她向来是个软弱的妇人,自来温默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而暴发起来,自己往前一扑,抓住呼延天忠便死死扯住,凭他怎样挣扎也不松手,想借此拖延时机,给夏晚逃跑的机会。   呼延天忠几把甩不开吴氏,毕竟滥杀无辜成习惯的,瞬时之间,一柄佩刀就已穿腹而过。   吴氏死死攥着呼延天忠的头发,忽而回头,大限将临,脸色灰败,满脸还是对着呼延天忠时的狰狞:“把我的莲姐儿带出去,一定把我的莲姐儿带出去。”   夏晚一看婆婆这个样子是没救了,这时候便哭便拼命皆是蠢招,也不犹豫,借机跃上炕,直接从窗子跳了出去,转身就跑。   奔出院子,她便见郭莲颠着个肚子正在院外的大榆树下东张西望。   夏晚并非不认识呼延天忠,关西大营的将军们,一半以上她都认得,只是方才太急,她一下子并未认出来,和吴氏一样也以为他是北齐人,再看门口榆树上还拴着一匹马,高声叫道:“莲姐儿,有北齐兵来了,快上马,我牵着马带你跑。”   郭莲应着好,却死活也爬不上那匹马去。   门里的呼延天忠已经追出来了,夏晚拖起大肚子的郭莲便跑。   这村子里唯她俩个,呼延天忠眼看追了上来,再无处可逃,夏晚将郭莲藏在一处土墙背后,耳语道:“你在这儿藏着,我去把他引开,千万记得别出来,我会把这人引走的。”   郭莲道:“我娘呢,我娘是不是被这个北齐兵给杀了?”她说着,便放声哭了起来。   夏晚一把捂上郭莲的唇,厉声道:“如今可不是你哭的时候,快闭上你的嘴,小心把那骑兵给引过来。”   她欲走,见郭莲缩在角落里还在不停的哭,又折了回来,犹豫片刻道:“万一我要死了,见了你哥,就告诉他,我不怨他种毒在我身体里,只要他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万一要能找到我的尸骨,让他抽一天的时间,坐在我的坟前,什么话都不要说,就那么陪着我,只要一天就够了。” 第42章   郭莲猛得一把拉住夏晚的手,道:“我听阿单叔说,染了他那个毒,过些日子就会周身溃烂,皮肤渐渐变成绿色,长出苔藓,最终腐烂而死,就这样,你也不怪他?”   要说方才吴氏说的时候,夏晚还能开导自己的话,郭莲这番话仿如当头一击,击到她瞬间就僵在那里。   “真会死的这样惨?”她喃喃而语,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忽而又声厉:“放屁,你哥染毒那么长时间,也没见他全身溃烂而死,我不过染点他的毒,怎么可能就那样严重?”   郭莲毕竟在陈家大院里呆过,曾被别的妾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过,同时也善于用恶毒的语言来攻击别人,所以她低声道:“嫂子怕不知道花柳病,男人染了无事,女人却会溃烂周身,你要见过一个得花柳病的女子,就不会这样说了。”   得花柳病的女子夏晚怎会没见过?   有些在金城做妓的,年老色衰,就会寻个山坳里的光棍嫁了,凑和着一块儿过。恰红山坳就有个那样的妇人,死的时候脏脓流了一屋子,没人肯替她收敛,还是夏晚和孙氏两个帮那妇人收敛的。   那时,那妇人还说,像夏晚这般心善的姑娘,将来一定会有福报呢。   夏晚心说,这倒好,当初我收敛一个染了花柳病的妇人,人人都说我只怕也要染病而死,我活的好好儿的,不期错过初一还有十五,最后竟也要全身溃烂而死。   从在瓜房里又痛又甜蜜的苦痛中还没渡过去了,乍乍然听说自己为了贪那么个男人,转眼就得死,夏晚冷笑了笑,道:“他倒好,竟一句都未跟我提过。”   郭莲拦过夏晚的肩,低声道:“所以,难为你了,愿意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他肯定这一生都会记得你的。”   夏晚咬了咬牙,道:“也不知多少次,才能真正解了他身上的毒,叫他像个正常人一样?”   她记得那个染了花柳病的妇人曾说过,有些男人在欢场上染了花柳病,就会到外面去找些妇人来睡,如此一来,病气过到妇人身上,自己的病就好了。   她曾觉得郭嘉于自己,是攀也攀不上去的高峰,自己只要此生能仰望着他的高峰仰止就好,却不期于他来说,她就像那些欢常男人们为了过病气,而选的妓一般,只是个用物。   这倒问住了郭莲。那骑兵这儿的草从里捅两下,那边的草垛里戳两刀,越走越近,郭莲忽而想起《汉书》上说: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遂答道:“七次。”   照她的猜测,俩人成亲这么久,便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这样一说,其实就是想让夏晚心灰意冷,即可自己寻死的意思。   但夏晚掐指算了算,发现俩人统共就搬弄过三回,要这样说,便她真的死了,郭嘉身上的毒还是解不了。她再度咬了咬牙,道:“我知道了,你安心藏着,等我把这北齐兵引开,就自己上山往堡子里去。”   郭莲连连点头,月光下唇角一抽一抽,也是真心哀伤,由衷道:“你真是我的好嫂子。”   夏晚笑了笑,忽而就在郭莲脸上搧了一巴掌,厉声道:“叫你们藏着藏着不要出来,一直呆在地窖里的人,手是冷的,瞧你手热和成这样,可见就是你在外面乱走动,才会引来骑兵,这一巴掌你可记住了,遇事要冷静,哭有啥用,哭能救得了你命,叫你不上陈雁西的当,叫你这肚子平下去?叫那北齐骑兵即刻消失?   你可有想过,你这烂糟糟的人生,全是你自己给自己造的?”   郭莲着了她这一巴掌,即刻又给打懵,愣了半晌,语声尖锐无比:“我娘都未打过我,你居然敢打我。”   夏晚道:“我是你嫂子,但母死,长嫂就是母,或者你会因为这一巴掌而恨我,但我只要你记得我这句话就好。”这么说,吴氏是真死了。   郭莲手里还紧紧攥着夏晚那肚兜儿,心说呼延天忠那个恶徒丧尽天良,也真是能下得去手。   她非但不感激夏晚,还因她这一巴掌而生了恼怒,恨恨道:“我娘是因你而死的,你赔我娘,你把我娘还给我。”   夏晚不期郭莲竟如此的执迷不悟,非但不识自己的好意,还怪怨起自己来,一把将她搡到墙后,冷声道:“等见了你哥,我自然会跟他解释,须知,我也是为了他才救的你。”   “你以为你还能再见得着他?”郭莲反问。   夏晚闭了闭眼,道:“只要我想,就绝对可以。”   郭莲千算万算,想的只是把夏晚和郭嘉相隔开,不期一番离间没能离间他俩个,夏晚反而要去找郭嘉,她虽不信,却也退回了矮墙后面。眼睁睁看着夏晚走出矮墙,朝着呼延天忠走了过去,忽而回味过来,等夏晚一走,这无人的村子里就剩个自己了,她又该怎么办?   呼延天忠是知道夏晚的,非但他,这边关小镇上,一个山坳坳里的贫家小姑娘,上至当朝皇帝都知道她,谁叫她是曾经祭祀过蚩尤的少女呢?   呼延天忠心说,何其巧的安排,这小姑娘为了逃脱祭祀而仓慌下嫁,竟就嫁给了真正的战神。从郭莲那儿,他知道郭嘉中了毒,还知道唯有夏晚才能解他的体毒。   虽说国之西大门眼看就要叫敌兵击溃,可于争权夺利者来说,他们的眼中没有黎明百姓,没有什么节义凛然,有的,只是谋划和算计,所以如今的夏晚于他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奇货可居。   他将夏晚结结实实绑到了马背上,倒也不敢造次再骑马,牵起缰绳便走。   按理来说,乍然之间失了婆婆,又叫一个胡子拉茬的陌生人给绑了,一般的小姑娘会怕,会哭,会求饶,也许还会寻死。   但夏晚并没有,她只在他勒绳子的时候,短暂的说了声:“我不会逃的,但我怕疼。”   月光下她像只才出窝的鹌鹑一样,似乎一直在颤抖,还吸着鼻子,双肩微垮,仿佛混身被抽去了椎骨一般。呼延天忠费力绑着绳子的呼延天忠抬头,便见她胸膛微微起伏着,两眼望着当空那轮明月。   呼延天忠狠心一勒绳子,噗嗤一声勒入了肉,便见月光下少女的眉轻簇了簇,微微嘶了口气,却并未说什么。   他忽而想起,上一回和在东宫为太子嫔妾的妹妹呼延娇分别时,呼延娇叫路旁的花树刺了一下,分明极疼的,手上都戳出血来了,但她并未哭,也未喊痛,就这样轻簇了簇眉。   呼延娇比他小着将近十岁,在东宫虽说明面上受宠,但因为心地单纯质朴,常吃别的嫔妃们的暗亏,所以那怕表面风光,她过的很不开心。   心地善良,又坚强的女子若是受了委屈,总喜欢把那委屈埋在心里,独自一人承受。因为有个心思细腻又脆弱的妹妹,呼延天忠一个胡子拉茬的大男人,居然能理解这种小妇人们心头那点无法开解的悲伤。   他于是又把绳子松了松,尽量不勒着她的腿了,才轻轻捆上。   于月光下出了红山坳,牵马的男人,骑马的少女,远瞧着倒像是行夜路的俩小夫妻一般。走了约有五里路程,就是水乡镇了。静悄悄的镇子上慢说人,连条狗都没有,反而处处有零散的,永远无法还乡的,北齐人的尸体。   也不知是谁纵了火,想要焚烧这些北齐人的尸体,空气中一般刺鼻的焦臭气息。   “兵爷准备从水川镇出关,还是从河口出关?”一直沉默的夏晚忽而发声,问呼延天忠。   呼延天忠愣了片刻才回味过来,这小姑娘是把自己当成北齐人了。他捆了夏晚,自然是想送到太子面前,然后就等着郭嘉那个真正的战神去臣服太子了。   但此时只怕金城已破,在晋王李燕贞的援兵杀到之前,他得先装死,找个地方躲起来。否则的话,北齐人会杀他,郭嘉要是知道他绑了他用以解毒的小夏晚,一斧子下去,他的脑袋就得搬家。   所以,善收渔利的呼延天忠打算先躲到水川镇去。   但他不打算和这马上的小姑娘说话,所以到了水乡镇,从坳口上一拐,他直接就进了前往水川镇的山路。   “水川关口是我公公郭万担在镇守,你去,必死无疑。”夏晚语气仍还平和无比,就在马上稳稳的坐着。   呼延神助像所有的人一样,对于战神有着本能的敬畏,更何况郭万担曾经就是披甲的战神。他果真止步,犹豫片刻,回头又往河口方向走去。   出了镇子,月光下便是那五百亩一望无垠的,细沙瓜田。夏晚轻轻叹了口气,道:“打小儿我们这些生在山上的女子,最羡慕的就是水乡镇,又平坦,又湿润,便女子们的皮肤,也比我们山里的女子好。”说着,她下意识伸手,想要抚一抚自己的脸,却发现手叫人反捆着,于是自嘲一笑,于马上吸了吸鼻子。   “可惜了我公公的好瓜田,全叫北齐人给糟蹋了。”她仍还语气悠然,低低声儿说着:“你们北齐人大约不懂那种心情,眼看着一颗颗挂了瓜的瓜秧被毁,于我们这些瓜农来说,就好比一个大姑娘养到十五六岁,却生生叫个四五十岁,又丑又恶,还油腻无比的男人给糟蹋了。   你不能反抗,也不能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凌/侮,欺侮那珍珠一般的姑娘,却又无能为力。毕竟这世间最卑贱的,就是我们这些庄稼人了。”   呼延天忠停了停,步子渐渐变的沉重。   太子今年已经四十五了,而他妹妹不过十五岁,就是小夏晚的年纪。   太子相貌生的倒不算油腻,但毕竟有了年纪,脸上褶子多的是。每每私下见面,看他搂着呼延娇,或者扭她的下巴,或者揉她的腰肢,呼延天忠便是此刻夏晚的心态:自家好容易种到大的甜瓜,叫猪给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奔向离别前的最后一次发……   另:从莲姐儿勾引陈雁西,试图引起郭嘉的注意,最后反而叫陈雁西搞大了肚子来看,她就是典型的不作就不死型啊。   所以,她是会把自己作死的哪种。 第43章   妹妹能嫁给太子,并受他的宠爱,于一家人来说,多高的荣耀?   徜若她能一直得宠,生下男丁,也许未来的皇帝,都会有他们呼延家的血统。   徜若呼延娇抱怨两句,或者哭几声,呼延天忠倒不觉得什么,可最叫他难过的是她不哭也不闹,明明不喜欢,却依旧委曲求全呆在太子身边,极力的讨太子欢心,妄图能助他实现他的野心和理想。   照她的话来说,她这个人,终此一生,终此一条命,都将为了呼延家的荣誉而奉献。   呼延天忠依旧默默的走着。   马上的少女仰着脖子,费力的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又道:“我会种瓜,也会种豆子,还会种麦子,你要卖我,一定记得卖个农民,或者牧民家里,我不想去大户人家做奴做妾,为人婢妾,先就低人一等,终此一生都喘不过气来。   所以,我们乡里姑娘们择婿,常说的一句话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听她这意思,是真把他当成个北齐骑兵了。   呼延天忠牵着马,步履越发蹒跚。他家就在河口城,当初听闻东宫选妃,他打算送呼延娇去长安参加选妃时,她于田野里拎了朵油菜花儿,低声道:“哥哥,你可知道什么叫做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呼延天忠那时候并不懂,一味只给呼延娇说着自己平生的报负,以及他和呼延神助的官途,从未去了解过妹妹的心思,也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听夏晚这样一说,倒是有些懂了。   到河口的时候,金鸟东升兔西沉,又是一日渐晓时。整个河口已是满目疮痍,在城外一处牧民家的门外停了马,呼延天忠先解了夏晚脚上的绳子,便来割她手上的绳子。   他也有两天两夜未曾合过眼了,有些许的眼花,腰刀就割在自己的大拇指上。   马上的少女唇角还擒着捋子乱发,唇呈深红色,忽而就噗嗤一笑。一夜未睡,晓露打在她脸上,暖玉色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光泽与水气,于这烽火遍地的田野上,白袄青裤子,脑后一弯散了的发,垂于腰间,随着腰肢微扭,晨露中像五月挂在枝头,粉里透着白的鲜桃一般。   再一腰刀过去,捆着手的绳子立刻就断成了两瓣。   夏晚并不立刻揉叫他捆成青紫的手腕,也不下马,一双微深的眸子,就于马上直勾勾盯着呼延天忠。忽而低头,她舔了舔深红色的唇:“我婆婆为我而死,丈夫拿我也不过当个用物,即将远离故土,我怕我下了马就会哭,索性,咱们一鼓作气的过边境,往你们北齐去吧。”   徜若她多点戒备,或者挣扎,反抗,呼延天忠都会有戒备。可她这种心如灰死的神态偏偏就叫老奸巨猾的呼延天忠放松了警惕,他两手搭在马背上,低眉笑了笑,刚想来句劝慰夏晚的话,只觉得眼前一道寒光,一根锐物立刻刺入他的眼睛。   凡妇人们,头上总会带着簪子的,呼延天忠看到夏晚的发髻是松散的,却不知她何时把簪子捏到手里的。   金银是软物,伤不得人,但夏晚头上是枚最贱的铁簪子,又硬又锋利,一下刺进呼延天忠的眼睛,眼球被铁簪子带出来,血呲胡拉的挂在脸上,他顿时松手,乍着两只手便嚎叫了起来。   “呸!你们关西大营的人,无论哪一个,烧成了灰我都认识。”夏晚冷嗤一声:“我非但认得你,我还知道你是呼延神助的侄子,跟他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当初和陈雁西不咸不淡的往来,他是为了打探她的身世,夏晚却是为了了解关西大营这些兵匪们,所以,她早就把关西大营的人查了个一清二楚,就为防着这些王八蛋来抓自己。   她在来路上就认出呼延天忠来,一路那漫不经心的话语,当然也是为了迷惑他,击溃他心底的防线而已。   双手拍着马,见马不肯走,夏晚也知这马是不听自己的话,一把揽上缰绳,再一簪子刺在马股上,斥道:“我知道你是匹好马,但好马也得认对了人,像呼延天忠这等不会打仗杀敌,只会于后方悄悄袭击自己人的窝囊废,就不配骑你这样的好马。”   簪子拨出来,马似通人性一般,一蹄子蹶过去,载起夏晚便跑。   一边策马,夏晚这时候才敢细细回味郭莲方才那番话。不细想且就罢了,细细回味郭嘉昨天夜里那紧张的样子,显然,也是怕他犹还在行事,她却要毒发,或者死了,才会那般紧张。   枉他还说什么将来带她到金城,赁处小院子,他读书,她做饭,原来皆不过良心愧疚,哄她而已。   虽说心中这样想着,夏晚倒也没失了理智,毒只解到一半,徜或此刻她就离去,只怕郭嘉还要再哄骗个不知究里的女子来受跟她一样的罪。   马儿颠颠,她觉得自己非找到郭嘉不可。至少得找到他,一次解了他的毒,哪怕毒发,哪怕死,她至少没有愧对过他不是。   出河口再往西走四十里路,便是一座高峰,这山叫龙耆山,便是两国兵力集中交战,争夺的前哨。过了龙耆山,就是北齐地界了。   夏晚记得郭嘉说过,郭兴是叫北齐人俘虏,自己急匆匆的跑出去,是准备要去救郭兴的。   战场在河口,北齐首都在肃凉,既郭兴披的是蚩尤的战甲,那北齐人自然会把他押往肃凉。所以,她在河口城外翻了套大齐士兵身上的盔甲穿戴上,便准备一路往上,翻上龙耆山,一直到肃凉到找郭嘉。   不过,她一个小妇人又怎么可能走得了那么远?   离开呼延天忠,东躲西藏的在旷野上走了一日,临近傍晚时,夏晚就叫几个大魏兵给捉住了。   这时候她才知道,晋王李燕贞率增援的大军在昨夜入金城,保下了金城关,而北齐人没有等到从水乡镇这一侧的援兵,在昨夜半夜就撤兵,退到龙耆山后了。   战局瞬息万变,非在其中的人,听起来真的像是在听天书一样。   夏晚对于关西兵的印象,大概就是,穿着兵服的土匪加地痞流氓。所以她和水乡镇所有的人一样,一见穿兵服的人就怕。   河口城中空空荡荡,除了残烟便是熄灰,空气中亦是一股子刺鼻的焦臭气息。   俩个大魏兵抓住夏晚,见她身上的兵服松松垮垮,一搜身,发现她于大齐兵服下面,还套着一身大魏兵服,再摘了头盔一看,居然是个脸儿容圆,才十四五岁的少女。   毕竟交战区,正是战时,俩人怕她会是北齐人的探子,一商量,就把她给送到主帅府了。   位于河口城的主帅府才叫北齐兵夺去,屁股还没捂热便仓惶逃窜,这时候已经换成晋王李燕贞了。   李燕贞今年满打满有三十六岁,如今正是他人生中的第三个本年。他穿着件深青色玉锦面的鹤氅,清瘦,细薄皮的单凤眼,算得上是中年男人中的标致相貌,只是脸上神态太过严厉,叫他那双眼神犀利的凤眼给盯着,是人都要生出三分惧心来。   他们也才初到,这主帅院叫北齐人糟蹋的不成样子,所以李燕贞并不进屋,就在回廊上听属下将士们回话。   下属们不敢仰望他的脸,齐齐儿低着头,以那鹤氅尾摆的幅度,揣断他是恼怒,还是在生气,亦或者又要开始骂人。   当然,他也有心情好的时候,徜若他心情好,上下属之间开几句玩笑都无防的,所以,这些将士们要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态。   “听说战神是个神,你们就指望他帮你们打胜仗,听说他是人,还是个种瓜老农,我瞧你们颇有几分瞧不起,还都想上去比划一番。”李燕贞语调沙沉,带着几分轻蔑:“梁清,我瞧你最不服气,是不是?”   叫梁清的,正是李燕贞手下一员虎将,二十多岁的年青人,清眉秀目,鼻悬目毅,挺胸抬头便是一股阳刚正气。方才听人来报,说一直以来伪装战神蚩尤的是水乡镇的种瓜老农郭万担,就属他笑的最欢,这不,一下子就叫上司给拎出来了。   “属下没有一丝的不敬之心。”梁清连忙道。   见上司居高临下,冷冷望着自己,梁清终究忍不住那份熊心豹子胆,低声道:“但属下始终不信郭万担是蚩尤,徜若能帮他把郭兴救回来,属下想在这大院里与郭万担比试一场。”   李燕贞在回廊踱着步子,鹤氅叫北地的狂风吹起前摆,于风中发出冷夸夸的哗啦之声。战神是郭万担,他在几个月前就知道了,因为郭万担曾书过一封信,言明自己和儿子都已重伤,无法出战。   李燕贞在长安遭人制肘,若非关西危在旦夕,也不可能受命领兵,所以便想帮也帮不到郭万担。他道:“他儿子郭嘉去救郭兴了,梁清此刻就带一队人去支援,帮郭嘉把郭兴从北齐人手中救回来,我许你们在这大院子里比试一场……”正说着,他忽而眉目间闪过一抹怒色,把一群下属吓了个不清。   众人齐齐回头,便见两个普通兵卒,押着个北齐兵走了进来。   李燕贞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北齐人,以致于,因为北齐盛产牛羊肉,他连牛羊肉都不肯吃,嫌那有股齐人之味。   “怎么回事?”梁清道:“只要抓到北齐兵,就地正法,难道你们不知道军令?”   晋王军中是有这样一条规定,但另还有一条:不伤妇孺。   所以,一个兵卒一把揭了夏晚头上的头盔,道:“回将军,这是个女子,又穿着齐兵的衣服,小的们怕她是北齐人的探子,所以……”   头盔揭开的瞬间,先是一头如瀑布般泄落的长发,待长发叫风拂开,才是一张少女的,鹅蛋一般白腻,圆润,光泽动人的脸。   眼儿微深,鼻梁悬挺的少女,穿着件北齐人的破兵服,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于这西北之地的烈阳与冷风之下,夺眼刺目的艳丽。   “押过来。”梁清道。   他将夏晚从头到脚细细儿打量,断然道:“这是个咱们汉家姑娘,放了吧。”   “你怎能断她是汉家姑娘?”李燕贞立刻反问,他是个冷戾的性子,也瞧见手下将领们一看到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那眼神都不对劲儿了。   满目疮痍的小城之中,除了黄沙便是红土,这小姑娘生的一幅清丽之姿,乌发随风而散,只瞧那张脸都着实养眼。   有人怪笑道:“咱们梁将军断汉夷,只需看脸即可。”   梁清也是脸红一笑,下意识舔了舔唇:“这是个水乡镇的姑娘,我吃过她家的瓜,极甜。”   众人顿时恍悟,却原来是个卖瓜的小姑娘。   李燕贞于回廊上也是一笑,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放人。   夏晚不期被抓进兵营,竟能这般容易的走掉。她回头飞快的扫了一眼站在回廊上那个男人,没有呼延神助和呼延天忠叔侄那般标致,但叫人恶心的相貌,他瞧起来严厉,贵气,还颇有几分可亲。   她才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回廊上那人道:“小丫头,转过身来。” 第44章   他指了指夏晚腰间,问道:“哪是什么?”   梁清立刻上前,于她腰间抽出两只小条旗来,一条绘着腾龙,中间绣着个齐字,那是北齐人的旗帜,另一条上面只有个魏字,那是大魏的旗帜。   夏晚看了看两面旗子,慌忙解释道:“只是必要时防身用的,徜若来的是齐人,就穿北齐兵服,拿北齐人的旗子”她接过旗子摇了一摇,又解了自己身上那套兵服,下面是套大魏军人的,再接过魏军的旗子摇了摇,讪讪一笑,白齿咬着红唇,轻声道:“不过保身之计尔。”   转眼之间,灵活切换,见了齐人便摇齐人的旗,见了魏人再摇魏人的旗,于这一日三乱的边关,这两身行头是能助她活命的。   满院铁甲的将军,叫这小姑娘一番灵活举止倒是逗的轰堂大笑,李燕贞也随即莞尔,眼角尾纹淡淡:“让百姓非得揣着两面旗子,穿着两身兵服,做墙头草才能活命,是我们关西兵的失职,去吧。”   阳光下的少女下意识舔了舔唇,从梁清手中接过那面魏人的旗子,在李燕贞面前晃了晃,抿唇一笑道:“妾虽居于山野,却也知道晋王带的兵不犯百姓,不踩庄稼,今日有幸一遇,士兵们不曾欺过妾,也没有苛待于我,想来,这皆是晋王殿下束兵有力,妾代甘州的百姓,谢谢王爷。”   这意思是,从此之后,她就只拿大魏的兵旗了。   李燕贞于女子,尤其漂亮的女子身上,从不动心思的。非但不曾因此多看夏晚一眼,反而借着她这句话,就教训起了手下将领们:“往昔,你们在家受的教育,皆是行兵打仗,升官发财,财从何来?百姓如同绵羊,财可不从百姓身上来?   徜若你们在行兵打仗之余,还敲诈百姓,欺侮良家妇女们,百姓怕齐兵,也怕你们,自然就是两面旗子,那颗心,自然也是哪家的兵来了就归顺于哪家。   可你们待百姓稍微好一点,他们感同身受,怀恩在心,自然也就信任你们,信任朝廷。   百姓不信任你们,过错在谁?过错就在你们。”   一众将士们立刻低头:“王爷教训的是!”   李燕贞抬头再看,那少女犹还穿着件阔大的兵服,手里扬着枚小旗子,已经走到大院门口了。他忽而忆及,自己那佚失于甘州的长女,徜若还活着,就该是她的年纪了。   他二十岁的时候才有第一个女人,所以孩子也生的晚,在李昙年丢了之后,他父亲李极,也就是当今皇帝,曾多度冷嘲热讽,说恰是因为他太疼爱孩子,惯的无法无章,哪孩子无福消受如此大的福份,才会丢失。   李燕贞带了一辈子的兵,性格刚烈,脾气暴躁,徜若是他年青的时候,碰到有像夏晚这样揣着两面旗,生着两面心的百姓,只怕当时就要把这些将士们全揍一顿。   大约失去才能叫人谦卑,臣服,所以他才能耐着性子,只是说教,而不必打人。   深深叹了一气,他挥手道:“都散了吧。”   出了主帅府,夏晚依旧准备去找郭嘉,她这一回身上穿的是魏军的兵服,自然也就无人盘查。穿过一列列正在掩埋尸体,清扫战场的士兵,才走到城门口,正准备要出城,便见城门处一阵骚动,接着有一列士兵疾速进城,高声叫道:“他来了,他真把人给带回来了。”   在修补城墙的,清理尸首的,或者清点兵器的,所有的士兵们齐齐止步,望着城门口的方向,只听那地方忽而一声巨响,震的地面都晃了几晃,仿佛进城的是个脚步沉重的巨人,或者庞然大物一般。   “是谁?郭嘉?”有人语中带蔑:“我知道他,水乡镇大地主郭万担家的儿子,远远不及他二弟郭兴生的结实威猛,也不过一个少年书生而已,说他是战神,我死都不信。”   正说着,城门口缓步走进个少年来,深青色的大褂子,绑腿,布鞋,背上还负着一个庞然大物,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捆扎、叠摞在一处,绳子从他胸前肋过,背囊加上他的高度,眼看接近城门。   他整个脊梁都叫肩上的重物压弯,唯独脖子仍还挺直,一步步极为扎实的,走出城门口的暗影,走到阳光之下,那两道叫阳光描上金色的眉,与颊上几捋淡淡的血痕相印,衬着他冷玉般的肤质有一股冷钢一般的质感。   他手中还拎着一柄纯钢质的斧子,斧子上斑斑血迹,几乎瞧不出本来的钢面。   没人知道他背上那五花大绑,叫羊毡裹着,血迹斑斑的是什么东西,只见他走到阳光下,忽而转头,便盯着某一处,直勾勾的望着。   “这真是郭嘉。”又有一人,就在夏晚身旁,轻声对方才那人说道:“据说他昨夜独自一人出关,打算去救他的弟弟郭兴,难道说他背着的,是郭兴将军的尸体?”   俩人说话间,那负着庞大背囊的,穿青褂的少年将手中的斧子扔到地上,恰是那斧子砸在砖地上的声音,轰隆一声响,震的整座城楼都在摇晃。   有大胆的兵丁走了过去,想要轻手触一把战神的斧子,七八个人一起合力去提,纹丝不动。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步步行至夏晚面前,盯着她看了许久,干涸锋利的唇忽而轻咧:“你怎么会在这儿?”   夏晚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郭嘉忽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再屈一膝,他抓着她的双手,屈膝就跪到了地上。   这时候如山的背囊就在她眼前,透过未裹紧的脏毡子,夏晚看到里面赫然是公公郭万担的脸,双目紧闭,面如灰土,嘴还大张着,显然,郭万担死了,而且死的极为痛苦。   郭嘉的身子微晃了晃,那毡面微扬,另现出一张脸来,是常随在郭万担左右的那个长工阿单,双目紧闭,面如灰土,他这背囊之中,也不知绑了多少人,一个个皆是死人。   轻轻拿夏晚的手摁上自己的眼睛,郭嘉闷了片刻,道:“晚晚,帮我解一下绳子。”   夏晚解开他背上的绳子,揭开毡子,里面一具具的尸体才显露出来。   除了郭万担,便是老郭家的长工们,足足五个人,被捆扎在一处,便由郭嘉那薄薄瘦瘦的肩膀,背负到此。   除了五个人,他还提着两柄无人拎得动的斧子,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一个人,就那么于敌军阵中杀了回来。   士兵们这时候才算真正折服,无声对着郭嘉行个军礼,便蜂蛹上前,一股脑儿的,解绳子的解绳子,扶尸体的扶尸体,把他背上所负的人,一个个小心翼翼的搬了下来。   曾经盛极一时的,瓜香整个甘州,甜遍整个关西的老郭家,连主人带长工,就这样于两夜之间,全部亡覆。   人都已经背回来了,郭嘉的责任也就尽到了。他再不去看那些尸体,转而问夏晚:“我娘呢,莲姐儿呢?你怎么会在这儿?”   夏晚不好说吴氏已经死了,也不好说在她看来,郭莲是个格外不省心的,遂吱吱唔唔道:“她们都很好,还在红山坳躲着呢,我……我是听娘说唯有我的身子能替你解毒,所以……”   她咬了咬微丰的唇,眼神往侧处一瞟,那件淡褐色的大魏兵服衬着张少女娇嫩的脸,颊上两抹飞红。 第45章   每每大战过一场,郭嘉的脸便格外苍白。   他忽而抬手摁了摁自己的鼻子,那双原本白瘦,修长的手上,掌心浮着一圈淡淡的白,那是握斧子太久,叫那犀角质的手柄给摩擦起的皮。   “昨夜出了河口,我便一直在想,你大约一直都很疼,只是忍着不说而已。”说着,郭嘉轻轻掀起自己青褂子的袖子,小臂外缘几道浅浅的抓痕,那是昨夜夏晚熬不过疼,不小心抓的。   他似乎疲惫之极,轻轻扶上夏晚的肩,揽她往城内走着:“原本,我以为是自己力气不够,才叫你不舒服。昨夜从红山坳出来,我与阿单叔聊了许久,他说,小姑娘家家,总是怕疼的。”   能把床第间的事情告诉外人,还认真求教为何小夏晚总觉得不舒服,郭嘉也算虔诚了。昨天夜里,于黄河堤上,阿单笑的差点背过气去。   他们皆是兵痞,打小儿教坏了地主家的大少爷,说的,自然是痞话。却不想郭嘉嘴里虽野,却什么都不懂,真拼出劲儿去狠命折腾,想必夏晚也叫他给折腾惨了。   阿单这才仔细解释起来,比如少女们的头一回,须温言良语,吻着哄着,缓着细着,否则的话,只怕一回叫她识了疼痛,种下心魔,从此之后,她一见他就要想起那种痛,这辈子都不想跟他搬弄那点子事儿。   郭嘉听罢,面色惨白。须知他为了能叫夏晚爽利,可真是下了死命折腾过的。   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他声音格外的低,那苍白的脸上浮起股子淡淡的潮红来,极快的扫了夏晚一眼,大约是衣服太敞的缘故,并看不到她鼓挺挺的胸房,和纤细柔软的腰线,阔大的袍子遮住了她身上一切美的曲线。   一日一夜,他翻过龙耆山,往西突了百里路程,都未觉得渴与饥饿,脑子一浮游到她身上,才瞬时渴躁,随即舔了舔唇:“行兵打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我爹已经死了,我也不再需要那种力量,哪种事情,往后只要你不想,咱们就不做。”   轻轻挽上她的手,他道:“今夜,咱们就在河口城找处店子住了,躺在一处,你有什么话都说给我听,我听你说一整夜的话。”   夏晚道:“好。”   郭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站着。夏晚见他眼圈青的厉害,嘴唇也格外干燥,以为他要厥过去,也是吓坏了,忽而转到他身前,仰着脖子道:“若你实在走不动了,我背你。”   她后脖颈从上至下,排着三枚猩红色的朱砂痣,黛黑色的乌发轻绕,白肤腻嫩,瞧着极具诱惑。郭嘉紧紧盯着那三枚痣,低声道:“糟糕,我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如何投宿,又如何住店?”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概就是这样了。   夏晚道:“既是跟着我出来,包你身无分文还能走遍天下,快跟着我走吧。”   她原本一门心思想找到郭嘉,除了替他解毒之外,至少也想问个明白,他是真的就只拿她当个用物,还是心里也会有一丁点儿的喜欢她。可就在这一刻,夏晚忽而不想问了。   当北齐兵来袭,遍地狼烟,百姓如同刍狗,这时候有郭嘉这么一个人,能拯救百姓于水火,她的牺牲实在是微不足道。   夏晚也不知道多久会毒发,徜若毒发,又是个什么样子,眼看郭万担已死,郭嘉也疲惫成哪个样子,心念一转,便打算在自己活着的这段日子里,陪伴着他,让他至少能有一段快乐时光。   所以,吴氏已死,郭莲叫她丢在红山坳的事情,她也就没有立刻说出来,想等自己走的时候,再缓缓儿的告诉他。   这城里已经没什么百姓了,至月升时,俩人终于在主帅府后找到一户没有逃走的人家,问这家人借了间炕,才算有了个落脚之处。   这户人家主人姓马,年有六十,妻子也有六十多了,俩人无儿无女,据他们说,一直以来是靠给呼延神助开灶做饭,才在此处谋生。北齐人来了也要吃饭,所以他们倒还未受波及。   夏晚自来是个闲不住的,抱来被褥铺好了炕,走了一日口渴的厉害,进了厨房,想借这马大娘家的灶烧碗水喝,便见马大娘正在灶下煮羊排。   北方人的吃食一直都不甚精细,这马大娘煮了半锅羊肉,羊肉带着血水在锅里飘着,她正在灶下捣弄着火,泥盘的灶,此时起了西北风,接倒烟,呛的马大娘直抹眼泪。   夏晚要炕的时候,商定了一夜两文钱,因为她身上只有两文钱。   但只住有地方住不行,她还得帮郭嘉弄口吃的来,否则,照他那疲惫的样子,只怕明日就要饿出病来。所以夏晚打的主意,便是进门之后,帮这马大娘干点儿活,看能否讨到碗便宜饭吃。   马大娘年纪大了跪不住,直接坐在灶眼儿处,见夏晚进来,念叨着:“这灶也是专拣老人家欺负,你瞧瞧别人家的烟囱里大烟小烟的,就我家的烟回回都从火眼里出来,就为这烟,生生熏瞎了我一双眼睛。”   夏晚自地上拣了根柴,凑到马大娘身边,挽起袖子直接把手伸进灶里面去,微搅了几搅,再吹了两口气进去,只听灶里呼啦啦一阵响,风带着烟从烟囱里窜了出去,直上青天,灶里的木头也顿时燃了起来。   马大娘瞧这姑娘利利索索,却是一把干活的好手,抚了她脖子一把道:“好伶俐的丫头,止这痣生的不好,须知,一颗痣就是一只猴子,于妇人来说,脖子里的痣便是你一生的福气,若是生在前面啊,哪猴子一生背着你,荣华富贵不吃苦,若生在后颈上,一只就是一只猴,你这一生,得背着三只猴子走,怕跟大娘我一样,也是个吃苦的命呢。”   夏晚捣弄好了火,眼看锅响的嗡隆隆的,只得锅开,便捡过一只篱爪打羊肉,把羊肉打出来洗净了涮锅,放新水,煮肉。去过一回血水,羊肉就不腥了,再加上萝卜青蒜,都不必别的调料,便是一锅鲜乎乎的热羊汤。   一边干着活儿,夏晚笑道:“大娘说笑了,我身上没痣的,也不知什么命格,通身上下,一颗痣都没有呢。”   马大娘记得自己没眼花啊,借着夏晚的手站了起来,掀开她的后衣襟子,确定了果真有三颗痣,又道:“我瞧的真真儿的,三颗痣,并排而列,可惜身在背后,你自己是看不见的。”   正说着,她便见夏晚原本在剥青蒜的,忽而却止了手。   借着窗外明亮的光,夏晚看到自己的手臂上,哪原本在和郭嘉行房之后,就销了朱砂痣的地方,居然又生了颗猩红色的痣出来,不止手腕上有一颗,再把袖子往上撸了撸,胳膊腕子里还有一颗。   她忽而想起郭莲曾说过的话,心说,该不会这就是毒吧。   瞬时,这状如一滴珠一般,色泽艳丽魅惑的,一颗颗圆圆的痣在她眼里变的异常恐怖起来。她回想起曾经见过的,那花柳病发的妇人身上一颗颗流脓的烂疮,心中一阵恶寒,赶忙将袖管摘了下来,低声道:“大娘,今日我帮你做饭,帮你洗碗,再帮你把家里的衣物都洗一洗,活儿都干一干,你赏我相公一碗饭吃,可行否?”   马大娘眼瞧着锅子冒的咕嘟嘟的,不过转眼的功夫,这小媳妇儿剥好了青蒜切成沫子,已经把地上收拾的干干净净,笑道:“来了都有饭吃,哪需要帮我干什么活儿,家里难得有客来,咱们一起做饭,做好了一起吃。”   夏晚重重点头,又见这老大娘家的厨房脏的什么一样,遂又把她积年的碗碟都抱了出来,热了半锅子的水,一并替她洗的干干净净。   老大娘们都喜欢勤快女子,因夏晚够勤快,嘴又甜,一顿饭的功夫把这老大娘哄的开开心心,她格外还送了夏晚一盏油灯,两碗清汤羊肉,半张饼子,叫她端着,与她相公同食去。   撩起帘子,一盏油灯照亮整间屋子,夏晚见郭嘉立在窗前,笑嘻嘻道:“瞧瞧,不曾花费分文,饭来了。”   一墙之隔,晋王李燕贞正在检视郭万担的尸体。   属下将领们团团围在他身边,只见李燕贞揭起毡布,盯着郭万担的脸看了许久,才轻轻遮上了毡布。他挥了挥手,待将领们齐齐退了,只剩梁清一个,转身洗着自己的手,道:“你就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忽而转身,目光扫向梁清,李燕贞略些颉顽的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审夺,似乎很不满意梁清身为一个四品武官,居然连这个人都认不出来。   梁清望着郭万担的脸,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断然摇头:“真的认不出来,还请三舅明示。”   之所以梁清会叫李燕贞做舅舅,是因为梁清的母亲是李燕贞的长姐,也是当朝公主。所以,梁清是李燕贞的外甥。李燕贞自己的俩个儿子还小,上不得沙场,而梁清自幼善武,而且天赋异禀,力大无比,于皇家宗亲之中是个难得为将的材料,所以李燕贞才会把他带在身边,耐心教导。 第46章   李燕贞一脸寒霜:“身为边关将领,你不是武夫,不是一味杀敌的蛮人,你得熟知历史,熟知曾经有些什么人,在这边土地上干过什么,否则的话,怎会错失如此重要的人?”   梁清道:“还请舅舅明示。”   “郭玉山,他是郭玉山,就是曾经误杀你外公的心头肉,然后逃走的哪个家伙。”   郭玉山,那是二十年前,跟着李极打江山的时候,大魏军中的一员虎将,但于酒醉之后,他也不知因何与当时的太子,李承业起了口角,并于醉酒之时锤杀了李承业。   李承业是李极的长子,也是他最欣赏的儿子,也是他属意的太子人选,死的时候才二十岁,可以想象当时皇帝有多生气。   从此之后,郭玉山逃出长安,不知所踪。这大约才是他刻意隐居于水乡镇,每每出战,还要戴着面具的原因。   像呼延神助,梁清这些年青的武将们,不知道二十年前的旧事,也不认识郭玉山,居然连郭玉山隐居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都不知道。小隐隐于野,郭玉山杀了皇帝的心头肉,居然还安安生生在水乡镇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也是他的造化了。   梁清嘴巴张了老大,愣了半晌,道:“三舅,皇上之所以一直生您的气,便是因为当初郭玉山和李承业俩人争执时,您在场,却没能阻止事态,反而放走了郭玉山。   如今您把他和他的几个儿子送到皇上面前,让皇上消了杀子之怒,只怕皇上从此就会对您改观呢?”   李燕贞清瘦,棱角分明的脸上,唇角一点点的往下垮着,忽而斥道:“郭玉山已战死杀场,你叫我押着他的儿子们去邀功?在你眼中,你二舅就如此不堪?”   梁清吐了吐舌头,又犟道:“多少回战场相杀,我都想和战神相砌搓一番,是您束勒着不许,我就是不服郭玉山,更不服那个瘦巴巴儿,瞧起来只会握笔杆子的郭嘉,他也就空有点力气尔,放在战场上真正率兵出战,还不知谁赢谁输。”   李燕贞道:“去,把郭嘉请来,让我看看,其人品性究竟如何。”   梁清转身出了屋子,见自家小跟班随儿在廊下探头探脑,召了过来,悄声问道:“那卖瓜的小丫头呢?”   随儿道:“爷,巧了,小的跟着那丫头出去,还未抓到她,便见她跟咱们的战神,郭嘉走了,俩人似乎……”两指一并,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人家是夫妻了。   皇帝儿子多,便这些宗亲们,也是分做几派。   梁清是宗亲,其父曾经也是一员虎将,不过在征滇西途中死了。他自幼勇武,又具神力,便有些清傲之气,所以才会与李燕贞投缘。   他一直以来跟随着李燕贞,李燕贞无兵无权,在长安做闲王的时候,他的日子也格外难过。等李燕贞有权有兵了,他自然也就风光了。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也是造化,原本夏晚在水乡镇卖瓜,梁清也见过几回,可那时候她不过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而已。慢说生色心,便真有人把她洗干净了送到他面前,他都嫌太土气。   今日见她穿着兵服,拿着两面旗子,一头长发如瀑布,陋衣不掩丽质,佻皮灵动,又不似大家闺秀般的古板,又比小家碧玉多着几分婉转大气,梁清不知怎的忽而就动了心。   他这几年际遇不好,挑肥捡瘦,连妻室都还未娶。当然,便夏晚真的随了他,也不可能给他做妻室,但只要不带回长安,在这边关做房随军夫人,长安的正房夫人会有什么,她一样也会有。   所以,梁清此时抱的,就是半路截住,把她抓过来压到张炕上,连哄带弄从此让她做个随军夫人的心。   李燕贞最恨手下将士们欺男霸女,所以他当着李燕贞的面未敢造次,转而托随儿私下截住夏晚,乍乍然听随儿说她才破瓜的年纪居然就嫁人了,而且嫁的还是自己最不瞧不起的,空有蛮力无头脑的郭嘉,刚毅的脸上顿生阴霾:“你亲眼看见他们进了一间屋子?”   随儿扬手,指了指主帅院的隔壁道:“巧了,他们就在隔壁。”   梁清一脸的闷:“走,咱们去瞧瞧。”   俩人对坐无言,默默的吃罢了两碗饭,郭嘉端起碗便准备去洗,夏晚连忙道:“你坐着,我来。”   夺碗的瞬间,她的手臂露了出来,腕口那枚朱砂痣,犹还是初嫁过来的那夜郭嘉才看过,他握过夏晚的手腕,用叫斧柄磨糙了的拇指细细抚过那枚朱砂痣:“它似乎越发明艳了。”   红艳欲滴,像一滴血凝在她的腕上,那枚朱砂痣在她暖玉色的肌肤上极为惑人。   夏晚一夺手,郭嘉立刻也就松开了。他不知道这东西于夏晚来说,是毒,还以为她犹在怕疼,连忙举起双手:“往后睡觉,我就只搂着你,再不碰你。”   夏晚从头上拨下那根铁簪子来,凑在灯前轻轻挑着灯芯儿,红唇微张,舌尖在洁白的牙齿上点了点,忽而垂眸,眸中满满的悲伤:“好。”   似乎无论他说什么,她只会说好。抱起碗,她转身出去了。   等夏晚一出门,郭嘉立刻又转到了窗台侧。这窄小的农家小院中,厨房也就在隔壁。夏晚一口一个大娘,边洗碗,边与马大娘俩个聊着天儿。   听马大娘说自己眼瘸太重看不清东西,夏晚道:“我们水乡镇有个刮眼师傅,刮眼瘸刮的顶好的,要不等太平了,您往水乡镇,叫他拿剔刀给您刮上一刮?”   马大娘一听拍起了大腿:“眼晴是个娇贵地方,哪里能刮?”   夏晚笑着,听哪声音似乎是在扫地:“您信我一回,他真刮的极好,我多少年和他一起做卖买,就没见他刮瞎过一个人。”   郭嘉盘膝,就坐在窗前,勾唇听了许久,便听夏晚语声似乎低了不少,也不知是在问什么,接着,马大娘断然道:“不行,绝对不行,你要知道,在别人家里干那种事儿,我们家可是要招血光之灾的。”   夏晚轻声道:“大娘,您小声些儿,小声些儿。”   “要真想干这个,你们就走,我们家也不能要你们。”   “好好,我们不干,我们只睡觉就好。”夏晚吱吱唔唔道:“但我已经三天没洗过澡了,借您的锅烧点水,我洗个澡,行不行?”   马大娘不语,夏晚于是不停搓着双手的哀求:“我明日帮您拆洗被面,洗罢了再走,成不成?”   她在哪儿,似乎哪儿就会无比的热闹,锅碗瓢盆,叮吟咣啷的热闹。   大约最终马大娘还是答应了,因为夏晚兴冲冲跑出屋子,于井台畔摇着轱辘把子打起了水。   郭嘉唇角一直勾着,捡起窗子上夏晚那枚铁簪子,忽而发现他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未曾替她置备过。而她自打嫁过来,身上似乎就只有那件白底红点子的碎花衫儿算件衣服,一直以来,她只穿着这一件。   吴氏曾给她裁过一件碧色的小袄儿,郭嘉犹还记得,她站在窗前,不停的说:“看我一眼,郭嘉,你好歹看我一眼。”   那时候他以为郭莲死了,而且还是因为受了他一巴掌才死的,没有任何心情,似乎也不曾看过,她穿着那件碧色袄儿有多好看,那件衣服后来叫她丢在了黄河里,就那么不见了。   在厨房里洗罢了澡,她也不知怎的,还赖皮着要到了一件马大娘的衣服,把自己那件白底子的碎花袄儿和下面的肚兜儿都挂到了梨树下的衣架上,连蹦带跳的就进屋来了。   进得屋来,半湿的发犹还散披着,敛了笑意,她转身坐到了炕沿上,便细细儿的,揩起自己的头发来。   马大娘见油灯一直燃着,终是怕费自己的灯油,在院内清咳了两声,见屋子里的俩个人还不熄灯,再重重咳了一声,道:“该睡觉啦。”   那盏油灯就放在窗台上,郭嘉到底本分,凑过来想要吹灭,夏晚猛得伸手,便将那油灯圈圆,不准他熄。   她方才悄悄挽起袖子看了看,非但右臂,左臂上也生了一枚猩红色的圆痣,色如鲜血,红艳欲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红色的斑点会起遍全身,总觉得能多看郭嘉一眼是一眼,能叫他多看自己一眼,于自己也是格外的造化,所以圈着那盏油灯,高声道:“大娘,明儿我再帮您把房梁也扫了吧,瞧您这房梁上的吊灰,惹人迷眼儿,怪不得您眼睛总看不见呢。”   头发于两边分散,她后颈上那三枚痣格外的明亮,仿似熟透的樱桃,诱着郭嘉想尝一尝,其味是否也如同樱桃,鲜甜的魅惑。不过既说过从此之后就再不碰她,郭嘉也就别过眼,不想了。   夏晚擦干了头发,微微凑过身子来,满身井水的清新之气,眸光潋滟,望着自家男人:“你瞧着我好看否?”   灯光染暖了少年的眉眼,他道:“并不是好看……”   眉如新月,眸似秋水,魅如芙蓉,惑似芍药,她不止是好看,她是个真正的美人,夺占一方天地灵气的那种。   夏晚以为郭嘉是嫌自己生的不够好看,颇有几分委屈,噗的一气便吹熄了灯:“睡吧。” 第47章   熄了灯钻进一个被窝里,平展展的炕,她满身的井水气息。   郭嘉听黑暗中夏晚悉悉祟祟解着衣服,柔声道:“等回了水乡镇,我就带你去金城,给你扯两匹好布料,做两件好衣裳。”   黑暗中夏晚停了停手,轻解了袄,也钻进了被窝。一人占着一个被角儿,俩人默默的躺着。   “咱爹,是叫北齐人杀的吗?”夏晚问道。   黑暗中郭嘉轻轻唔了一声。   在水川守关的郭万担听说郭兴被俘之后,便从水川镇抄远路,翻过龙耆山,与郭嘉两方夹击,才能把郭兴救回来。但同时,郭万担也死在了突围的途中。   “原本,我希望能够读书中举,考个进士,你知道为何?”黑暗中,郭嘉语声低低,似乎也不格外悲伤。   不等夏晚答话,他又道:“我想回到金城做金城知县,种瓜,断案,闲时出战,把国境线拓出去,然后一家人安生到老。”   生在边关,身边又全是些老兵残将,郭嘉十三岁代父出战,不喜战,也不喜做官,只想替父亲和那些残兵老将们洗白了身世,叫他们不必躲于一隅,而是能光明正大的,安生到老。   夏晚几番想告诉他,吴氏已经死了,郭莲因为几句口角,叫她给丢在了无人的村子里。她不喜欢郭莲,最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郭莲也爱郭嘉。   郭嘉与郭莲虽没有男女之情,但郭莲于他是有的,夏晚也知道自己将死,不怨郭嘉,也不怪郭嘉,可一点自私的小心思,就是不想她和他在一起的这一时一刻,叫郭莲夺去分毫。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毒发,会死,想趁着毒发之前及早帮郭嘉把毒解了,就悄悄离开,连吴氏已死的话都没有勇气说出来。   黑暗中她寻摸过去,握过他虎口处粗茧淡淡的手,轻轻摇了摇。如高山仰止的父亲死了,任何语言的安慰,于他来说都是那么苍白。   一指一指的扣着,她于黑暗中轻挠了挠他的掌心。郭嘉随即混身一僵,但他并不敢动,就那么直挺挺的躺着。前几回果真弄疼了她,他是打定主意,此生做和尚了。   默了片刻,夏晚忽而偎了过来,蜷入他怀中,鼻子就埋在他肩头处:“呆子。”   郭嘉握过夏晚的手,将她往自己怀中揉了揉,语调沙哑:“只要你觉得痛,我此生都不碰你。”   夏晚于他怀中轻颤的笑着:“酸甜苦辣,痛也是人生滋味,你……”   外面忽而一阵敲门声,接着便是短暂的交涉,再接着,有人进来了,听这人的声音,似乎是来找他的。郭嘉立刻就坐了起来:“谁?”   外面的梁清一进门便看到了挂月光下挂在梨树上的衣服,哦,还有件肚兜儿,那衣服显然是夏晚白日里穿在兵服下面的,他语气自然不好:“就找你,郭嘉。”   夏晚听出来了,这是那个买过自己瓜的将军。她连肚兜儿都洗了,混身自然没有寸缕,摸黑把件衣服匡到身上,外面的士兵已经来砸门了。   梁清也是仗着自己力气大,一把就搡到了门上:“太阳落山这才多久,郭六畜就上炕睡大觉了,果然北地瓜农的臭习惯,天黑就上炕。”   一口一个郭六畜,半开着玩笑,一把推过来,窄屋子,炕离着门并没多远,眼看就要叫他推开。   郭嘉一把顶上,顿时又将门搡了回去,低声问夏晚:“穿好了不曾?”   夏晚轻轻嗯了一声,疾速套好裤子,已经溜下了炕。   拉开门,梁清就站在门外。火把凑了上来,不过一对少男少女,皆是青布衣褂,阔腿裤子。夏晚才沐浴过,长发垂于两侧,素脸素衣,比之白日里那件褐色的兵服,又有些格外的诱惑。   也是奇了,人靠衣妆来饰,梁清瞧妇人,向来喜欢看她们的穿衣配饰,他喜欢淡沉雅致的色调,讨厌浮华艳丽的颜色,总觉得,妇人的品性全都穿在身上,喜欢淡色的,性子必定雅然,喜艳色的,也就必然浮华。   夏晚是唯一一个不靠衣着,单靠面容就对夺人眼目的女子,当然,最好玩的大约是她的性子,摇着两面旗子,逗笑一院将军的墙头草。   更重要的是,她是和他最瞧不起的郭嘉躺在一张炕上。   就好比野兽争夺一个□□权,夺不到的自然恼羞成怒,梁清轰隆一声,往地上扔了个什么东西,道:“战神,咱们的大战神,提上你的斧子,咱们王爷有请,请您前去商议,下一仗该怎么打。”   那是郭嘉的斧子,单柄重四百斤,他向来可以拎两柄。梁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拎来,扔在郭嘉面前,想要郭嘉当着他的面拎起来,他才信郭嘉素有神力。但此时的郭嘉除了吃奶的劲儿,和床上搬弄媳妇的劲儿,一袋瓜都扛不起来。   所以,他并未去拎那斧子,回头,他对夏晚说道:“在炕上睡着,等我。”   这种亲昵的语气,越发惹得梁清火燥,轻嗤一声。   夏晚忽而手挽过来,道:“我和你一起去。”   夏晚那件大褂子下面什么都没有,便下面,也是空荡荡的,穿成这个样子,郭嘉自然不希望她出去,但转念一想,她大约是怕他到了主帅府要吃亏,遂点了点头,道:“跟在我身后就好。”   他反手拉过她的手,便将她堵到了自己身后。   短短几个时辰,侍卫们已经把西厢清扫一空,将李燕贞随行所带的书、笔墨,砚台等物都搬了进来。他喜养鱼,还有一大池的鱼也搬了进来,就摆在案头。   他并不出门,负手站在窗前,窗扇半开,便要看看这个郭嘉,其人究竟如何。   在战场上多少次相见,李燕贞很想将他收为已用,但他来去无影,李燕贞敬佩其的战力,也知战神不愿意露真身,必然有其缘由,所以从来没有私下查过战神的来路。   如今既知郭嘉是郭玉山的儿子,少年人么,都有颗求名求利之心,李燕贞想收他为已用,同时还想搓搓他的锐气,所以自己并不出面,便是想于暗处看看,这少年除了蛮力之外,究竟还有没有别的可取的地方,毕竟,他爹是曾经杀了皇子的凶手,要用他,在皇帝面前可得担着些子风险。   眼看六月,夜风柔婉,一行人鱼贯而入,进了火焰熊燃的主帅院。李燕贞两眼望过去,穿过那十六岁的少年,他一眼就注意到他身后牵着的少女,仍是一头乌发披散着,换了件大褂子,亦步亦趋跟在郭嘉身后。   这是白日里摇着两国旗子,说要带甘州百姓感谢他的那个小姑娘,李燕贞于是多看了一眼。   就在大院中央,梁清又把那柄钢斧拎了进来,扬在空中掂了掂,当着李燕贞手下一众将军的面道:“这位种瓜小哥说自己是战神,还能拎得动这柄斧子,大约他的神力来去飘乎,这不,连斧子都拎不动,是我替他拎过来的。”   说着,他就把那柄斧子砸到了郭嘉脚下。   李燕贞的手下,与他一般,虽说军纪严明,但也与他一般傲物,颇瞧不起人,所有人齐齐抱臂,就要看皇帝的外孙,同样具有蛮力,带兵勇猛的梁清如何像追逐猎物一样,逐猎这看起来单薄,弱不禁风的少年。   晋王想把他拢到麾下,但也想挫光了他的锐气,而梁清,就是那柄挫他锐气的钢刀。   郭嘉低头看了看那柄斧子,未语,也未躲,叫一众人围观,一双秀致的眸子低垂了垂,颇有几分嫌恶的扫了眼那柄斧子。   梁清又道:“咱们晋王的军队,简称晋军,咱们在关西的时候,北齐兵可没有如今的猖狂,呼延神助那等废物,也就只配给爷们提鞋,所以,想入我们晋军是件很难的事儿。   你要说自己力气大,狗熊比你力气更大,咱们军中不养闲人,更不养眼高手低的废人,你若想入我关西大营,此刻就告诉我,明日一战,该如何打?”   说着,已有人抬了沙盘过来,整个关西形势,跃然于沙盘上。   李燕贞跟皇帝立过军令状,说自己不把国境线拓过凉州,此生不回长安。他手下这些将士们,也就等于是被流放了。   而如今不说凉州,他们连龙耆山都还没有从北齐人手中夺回来。   龙耆山高而险,向来都唯有硬攻直取,虽说会伤亡惨重,但没有别的思路可行,梁清对着诸将领阐述了一番,便抬头问郭嘉:“战神觉得,本将这攻敌思路如何?”   郭嘉道:“打仗是你们军人的事情,跟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既请我来只是问这个,恕我无法妄断,我该回了。”   梁清转身,堵住郭嘉的去路:“郭六畜,王爷有意邀你入麾下,你有更好的法子就说出来,别不识好歹。”   郭嘉牵起夏晚,绕过他,转身便要走。   夏晚摇了摇郭嘉的手臂,轻声道:“咱爹都没了,还是叫北齐人给杀的,你若真能投到晋王军中,是好事。”   郭嘉道:“咱们得去金城,我还答应过你要替你赁处院子,扯两匹布做衣裳,行兵打仗是他李燕贞的事,与我们无关。” 第48章   所以,他答应过的那些事儿并没有忘记,只是身不由已办不到罢了。夏晚到底是郭嘉的妻子,也更了解他,方才看梁清阐述攻敌策略时,听郭嘉低低说了声:不过送死尔。   她暗猜郭嘉只怕有退敌的法子,遂又道:“皆是自己的百姓,徜若你有更好的攻敌法子就说出来,我在这儿等着你。”   所有人都盯着郭嘉。   他侧眸看了眼夏晚,轻轻松开她的手,走到了沙盘前,轻轻拈起那根指挥杖,扫过沙盘,指在龙耆山的山巅之上:“自古龙耆山只有一条路,像你们这等骡子脑袋,但然就会直面硬攻,因为想不到别的法子。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把北齐人从龙耆山上引下来?”   一句反问,倒是问住了所有人。北齐人盘踞在龙耆山上,坚守关卡,又怎么会轻易下山?   夜风中,清瘦单薄的少年微咧薄唇笑了笑,转头再问梁清:“梁将军可有法子把敌人从龙耆山上引下来?”   梁清哑然。他身有蛮力,喜欢硬拼,但并不喜欢动脑子,当然,这是大多数武将的缺点。   郭嘉莞尔一笑,两道秀眉略略上挑,火光下眉带挑衅,盯着梁清:“我有办法可以让北齐人倾巢而出,你们想不想听?”   谋断,向来是谋士的事情。军中良将易得,谋士难求,大多数都是白食客,没有好点子,只会放马后炮的那种。但郭嘉说他有谋断,无论是否真的有,瞧起来他清瘦白净,像是个带脑子的,所以一众将士齐齐点头。   郭嘉行致梁清面前,略低头,望着这比自己年长七八岁,生在宗亲之家,天生傲气的年青将军,低声道:“你大爷有名,叫郭嘉,但郭嘉的本名也非你配叫的,叫声郭大爷,我单独讲给你听。”   梁清身为长公主之子,自幼横行长安,又因为是皇帝的大外孙,自幼得皇帝宠爱,只有他羞辱人,还从未叫人羞辱过,两目瞪上面前这瞧起来瘦弱,轻狂的少年,俩人便打起了眼架来。   李燕贞依旧站在窗子里,自书案头上捡了只木质镇纸过来,在手头轻轻拍着。他其实很喜欢看这些年青人们争锋相斗,会分出胜负,也会有彼此臣服,更多的时候,他们将在争强好胜中拎成一股绳子,而这股绳子,紧紧握在他手中。   就在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郭嘉身上时,跟他进来的少女却悄悄离开了人群。   她先是四处张望着,也许是见所有屋子的大门全部紧闭,唯有他这一处门开着,于是,径直便朝这间屋子走来。   屋中不曾点灯,也没人知道他在这儿,所以她径直就走了进来。   李燕贞不动声色往墙角挪了挪,躲在了火光未照亮的暗影之中,便听这少女在轻声自语:“我会写的字儿可实在不多呢。”   借着火光,她转到案后,拎起他的笔,铺开一张宣纸,也不知在往上面写着什么,咬牙许久,提笔,一笔一画的写了起来。   忽而外面一阵喧闹,火光忽而明亮,是梁清忍不住先动了手,去夺郭嘉手中的指挥杖,郭嘉一反手,将指挥杖丢进了火焰中,在诸将领的呼声中,火光蓦然明亮。   俩人仍在沉默中较量。   李燕贞依旧盯着夏晚,她蓦然抬头,两弯新月般的眉,眉心那种焦簇的神态,叫他觉得仿佛中哪儿见过。李燕贞手微微一颤,紧攥着手中优昙婆罗木的镇纸。   他的长女,李昙年的母亲,是个乡间少女,名叫陈姣,那名字也是他起的,概因她生的姣好明媚,很配一个姣字。当时天下初定,为了笼络战功赫赫的大将领们,皇子们的妻室,自然也是大将军们的女儿。   非但正妃,就连侧室也是皇帝一手安排,而陈姣,那个乡下少女,是因为他刻意让她生了长女,才能搏得一个侧室之位,因为正妻悍妒,他甚至都不敢留在长安,只得顶着父亲李极的骂声与厌恶,那怕随军打仗都带在身边。   可惜最后她仍旧死在金城了。   面前这少女的眉眼,就像极了陈姣。   “呼一天忠,跳上红山。红山有吾o,叫他长剑戳穿。妾心哀哀,恨不能斩……”李燕贞看这少女提笔半晌,写的极为认真,还以为她或者会有一笔好字,不呈想字写的幼稚不说,似乎连最起码的字都写不全。   “这是什么鬼东西?”   夏晚没有勇气亲口告诉郭嘉吴氏已经死了,可呼延天忠俩杀了吴氏的恶行非得让郭嘉知道不可。   所以,方才她跟着郭嘉一起来这主帅院,就是想找个有纸有笔的地方,把红山坳的事情经过写成封信,希望最终能交到郭嘉手上,郭郭嘉在自己死后能杀了呼延天忠那个王八蛋,奈何她会写的字不多,脑子里一堆的话倒不出来,照着郭嘉教自己的儿歌,就写了这样一段话。   夏晚以为房子里没人,才敢乱写的,忽而听有人在身后说话,吓的立刻回头,便见院外的火光明灭下,自己身后站着个高大冷肃的男子。   她仔细辩认了片刻,才认出来这人是晋王,李燕贞。   夏晚立刻就停了笔。   见李燕贞仍旧盯着自己,夏晚明白了,主帅的书房,军事禁地,她私自擅入是有罪的。所以,她立刻转出书案,就跪到了地上。   刺啦一声点燃了烛台,李燕贞将那烛台放到书案上,夏晚整个人就隐在烛台与书案下的暗影之中。   “何名何姓?”   乡里人不习惯这种文刍刍的话语,夏晚分辩了许久才醒悟过来,李燕贞是在问自己的姓名。   “姓夏,名晚。”   两只漳绒包面的软面皂靴停在夏晚面前,头顶的男人嗓音冷漠,威压:“本王的书房从来无人敢擅入,本王的笔,也从来无人敢擅动。”   脚边的少女不说话,快速抬头看了眼门外,头垂的更低了。   因为她的眉眼,李燕贞不由便多问了一句:“你的父母,可是亲生?”   夏晚连忙摇头。卖苦情的时候到了,她卖起苦情来,可是连呼延神助那头恶狼都能感动的。所以,眉抬一半,恰叫李燕贞能够看到的样子,她道:“并不是,妾的生父母已不知所踪,妾自己,也是养父母于瓜地里抱回家的。   妾只记得,满地的西瓜瓤子,后来,我爹说,那不是瓜瓤,而是人的鲜血。”老调常谈,夏晚自己说起来,都觉得恶寒。   李燕贞不过随口一问,不呈想这少女竟还真是抱养的。一把抓过烛台,他屈膝半跪到了地上:“那年你多大?”   夏晚伸了三根指头出来,微扣了扣,道:“大约三岁。”   李燕贞双膝都跪到了地上,手中烛台一点点凑近面前的姑娘,虽不过眉眼,可重要的是那种眼神,坚韧,明媚,带着点小小的狡黠,这才是最叫他熟悉的。   曾经大张旗鼓找女儿的时候,见了甘州太多的小丫头,因为见的太多,李燕贞把自家女儿的模样都给忘记了,混淆在那些数不清的眉眼之中,而看着面前的少女,他有一种被唤醒的熟悉感。   他的年姐儿,多少回夜里独宿在床上,他曾想象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一直都想象不出来。直到看到夏晚,他才明白,她长大后,就该是夏晚的样子。   不需要验证信物验证,李燕贞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忽而一个什么东西从案头砸了下来,夏晚下意识拿手一挡,才未砸到她头上,她摇了摇手腕,腕上两粒红痣鲜艳欲滴,垂头的瞬间,头发于两侧滑落,她光滑白腻的后颈上,也有三颗红痣,这竟是个全身长了许多朱砂痣的姑娘,李燕贞细扫一眼,随即站了起来。   他的年姐儿身上是没有痣的,一颗都没有。哪怕孩子长大之后会变,也不可能全身起这么多痣。   所以,这少女并非他的女儿。方才的激动于一瞬间退去,他道:“往后不可随处乱闯,去吧。”   夏晚起身,准备要走,便听身后李燕贞又道:“我曾有个女儿,于三岁那年丢失,从此遍寻世间而不获。”   身后的男人嗓音沙哑,凄凉,过了许久,又道:“我的府宅中有株优昙婆罗树,自我入府,从不曾开花结果,于她出生的那夜,却于树干生花,花唯白一色。当时夫人曾说,优昙婆罗树三千年一开花,是祥瑞,那孩子,也是我的祥瑞。”   所以,那个姑娘的名字才会叫李昙年,她出生的那一年,三千年一开的优昙婆罗花开了。优昙婆罗花是世间的清净之花,唯有青白二色,所以李昙年的身上没有一颗痣,也没有一丁点的疤痕。   将那枚优昙婆罗木制成的镇纸递给夏晚,李燕贞道:“送给你,往后好好习字,你的字实在丑的不堪入目。”   夏晚又岂能不知自己的字丑,见李燕贞灼灼两目盯着,一个是失恃失怙的少女,一个是丢了女儿的父亲,她道:“我会的。”若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带着镇纸出了屋子,大院子里,梁清和郭嘉依旧在较劲儿。夏晚上前,摇了摇郭嘉手臂道:“何必较这个劲儿,你就告诉他怎么才能把北齐人从龙耆山上引下来,又能如何呢?”   于夏晚一个将死的人来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可于郭嘉来说,梁清不停的挑衅,几番盯着夏晚肆无忌惮打量,他就非得把那一口气给争回来。 第49章   不过既夏晚发话了,郭嘉也就不犟那口气了。他侧了侧眉头,凑在梁清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梁清瞬时面色惨白,僵在原地。   郭嘉轻声道:“叫大爷。”   梁清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咬牙半晌,终于蚊子一般叫了一声:“郭大爷。”   夏晚生的没有郭嘉那般高,只看到他细白的脸上,眼角堆起淡淡的笑纹,痞子一般,他大声道:“老子没听见,大声一点。”   梁清咬了咬牙,高声道:“郭大爷。”   郭嘉牵起夏晚的手,轻嗤一声笑:“北地瓜农的臭习惯,就是要听人叫声爷爷才舒坦。”   出了主帅府,灯火黯去,月光清亮。   夏晚拉着郭嘉的手,忽而回眸一笑:“你到底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北齐人从龙耆山上诱下来?”   徜若不是真心折服,梁清那种宗亲家的少爷,是不会心甘情愿叫他作大爷的。   郭嘉揉了揉夏晚的手,道:“两国间的战事纠缠,讲给你你也不懂的。”他并不想多说。   夏晚脑中闪过一念,如今在郭嘉的心目中,她仍只是个妻子,那怕她沤心沥血的待他,拿命帮他解毒,似乎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那么,将来能走进他心里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转过弯子就是马大娘家,夏晚却死活不肯进去。她拉着郭嘉进了马大娘家储柴禾的茅屋里,这屋子连顶都只有半扇,抬头就是星空。   夏晚的理由是,自己想看月亮。郭嘉少年老成,对于小姑娘这种观星星看月亮的心思向来嗤之以鼻,小时候郭莲总喜欢拉着他看月亮,央求一回,讨来的基本就是一记暴栗的罚,概因他实在嫌弃她那点矫情劲儿。   便夏晚这样,他心里也是嫌弃的。   但曾经让夏晚痛过三回,为了能抵清那种负罪感,郭嘉也就跟着夏晚进了柴屋。   屋子里堆满了碌碡压成软糜的糜子杆儿,坐上去倒是软软和和,俩人相依偎在糜杆堆上,夏晚就靠在郭嘉肩头,望着从破瓦檐处漏进来的那弯明月。   她虽是个女子,行事却向来光明磊落,也知道很多人家的忌讳,不喜男女在自家搬弄炕上那点子事儿。方才在马大娘家厨房里,她就是想征得马大娘的同意,不过叫马大娘给严辞拒绝了。   所以,原本是想找张干干净净的炕,命中注定,她和郭嘉这第三夜,比前两夜还不如,居然是在间柴房里。   轻轻叹了一气,夏晚道:“原本,我觉得男人就该在外头遮风挡雨,女子就该纺线织布,操持家事,天下间的夫妻都该是这个样子。可若将来你再娶妻室,一定记得多陪陪她。”   郭嘉笑了笑,忽而侧首:“我们老郭家的男人没有娶俩妻的习惯,我已经有了妻子,不需要别的妇人。”   夏晚低眉也在笑:“莲姐儿怀孕了,这你是知道的。陈雁西也死了,若是娘非得你把莲姐儿也娶了,此生照顾她,你娶是不娶?”   “笑话……”郭嘉低嗤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月光透进来,洒在他的脸上,侧脸线条精致的,仿如雕塑一般。他长久的沉默着,似乎怀着什么沉沉的心事。   迄今为止,夏晚都没有勇气当着郭嘉的面,把吴氏已死的事情告诉他。   毕竟女人更懂女人,夏晚可以想象得到,在自己死后,郭嘉肯定会找到郭莲。郭莲曾经的丈夫陈雁西已经死了,为了责任故,只要郭莲提出来让他照顾自己,或者娶自己,郭嘉应该都会答应的。   他不爱她,大约也不爱郭莲,但于他来说,婚姻和爱的关系并不大。   夏晚也能理智的想象得到,等她死了,郭嘉肯定会再娶妻室,与别的妇人成亲,她不是不能接受,但无论那个女人是谁,她都不希望是郭莲。   其实也是为了郭嘉好。郭莲性子天真,没有经受过风雨,没有识人的眼光,一味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那个样子在将来很有可能会害死郭嘉。   夏晚越想越气,见郭嘉始终不言不语,忽而就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反正无论如何,你不能娶莲姐儿,便养着她也不行,把她远远儿的嫁出去我才开心。”   毕竟郭莲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嫁给谁谁能要?   在郭嘉看来,夏晚这就有点儿无理取闹了。他忽而站了起来,拈着身上的糜子杆儿:“走,回屋。”   夏晚一拽手,连忙道:“好好,我不无理取闹了,咱不聊这个,咱再坐会儿成不成?”   郭嘉于是又坐到了糜杆堆上。   夏晚有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该如何跟郭嘉说起,哽噎许久,道:“分明你都说过,今夜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听着的。”   郭嘉是想躺在炕上,躺在一个被窝里,好好听她说话的,可不是在这柴房里。   他道:“乖,咱们回房,今夜早点睡。”   夏晚默了许久,忽而拉过郭嘉的手,在自己眼睛上摁了一摁,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郭嘉微闭了闭眼:“眼睛。”   “这双眼晴里,从此之后,永远只有你一个人。”格外肉麻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月光下居然有种奇异的慑服力,那双眸子也格外的好看,果真,里面只有他的倒影。   她将他的手再往下挪,挪到自己的喉咙处。   “晚晚……咱们回房。”郭嘉要叫她给逗疯了。   “这颗心里,也永远只会有你一个人。”她握着他的手,重重的压了一压……jitui   听得一声鸡鸣,夏晚于沉梦中睁开眼睛,摇了摇手臂,却发现混身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痛,像叫人暴打过一回,酸沉到连坐都坐不起来。   天此时还是黑的,她摸了一把身侧,没有人,显然郭嘉不在。   夏晚爬起来一把推开窗子,明月高悬,此时顶多三更,大约是月光太亮,让公鸡以为天亮了,于是乱打鸣。   目光投到手腕上,一枚又一枚的朱砂痣,也不知何时起的,她手臂上似乎越来越多了。夏晚一把合上窗子,爬起来,借着月光替马大娘家清扫了院子,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换上自己的衣服出了院子,于这举目无亲的边城之中,也不知该于何处去找郭嘉。   他连一句话都没说,显然在办完事之后把她往马大娘家的炕上一扔,就转身走了。   走到主帅院门口,恰好迎上梁清带着人从院中走了出来,夏晚记得昨天夜里这人喊郭嘉叫过大爷,遂疾步撵了上来,匆匆问道:“梁将军,可曾见过我家相公?”   梁清急着要出战,也是因为心中对郭嘉怀有恨意,便抛了一句:“自然是抛下你走了,还能做甚?”   夏晚不信了:“为何?”她都没抛下郭嘉一走了之,至少想着陪他到天亮,不相信郭嘉在行完事之后,居然会抛下自己。   梁清原是准备要走的,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折身回来,仔细盯着夏晚的脸看了许久,道:“你若看看自己的脸,就知道了。”   昨日还娇嫩的像朵水仙似的小姑娘,也不过转眼之间,脸上生了很多红痣,红痣虽美,生的多了可就不好看了。   夏晚找不到镜子,也无处看自己的脸,伸手欲要一摸,却发现手背上也生了许多朱砂色的痣,她明白了,大约一夜之间,她脸上也长满了这种可怕的东西,郭嘉的毒解了,看到她成了这个样子,抛下她一走了之了。   她随着准备出城的士兵们一起出了城,在出城后往南一拐,却是独自一人去了黄河边。   梁清在夏晚面前撒了谎,也不知那面色娇嫩白艳的小妇人为何一夜之间脸上会生出很多痣来,策马疾驰了许久,终究放心不下,调转马头,一直奔到黄河边,便见夏晚站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正在解自己的衣裳。   不过一句戏言,居然害一个良家妇人跳河,这也不是一个男子该有的行事。   梁清策马狂奔,一路的吼着,想把夏晚给喊回来,迎面而来的风将他的声音全吹到了身后。   她解下自己那件白底红点子的衣裳,和着脚上一双布鞋一起放到地上,再往上压了块东西,身上唯有一件肚兜,迎着河风,她踏水而入,就那样走入了水中。浪花舔过,也不过转眼之间,微黄的河面依旧暗涌,那个小妇人却不见了。   梁清提着马鞭狠抽了自己了马鞭,跳下马,于黄河边踢打了半晌,跪在河岸上,再抽了自己一耳光。   一言以杀人,他不过一句戏言,就把一个女子于这世上给生生抹杀了。 第50章   七年后。   金城夏季似乎除了晒就是晒,到外头走上一圈儿,晒的头皮子都丝丝发痛,这才早晨呢,到了中午,还不知要怎么晒。   街面上别的铺子才开门,当铺却已经到了关张的时候。   位于六道巷口子上的晋江当铺的东家郭旺,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年青人,生的白白净净,浓眉下一双桃花眼,端地是一表人材。照料着铺面下了板,于伙计手中接过一碗冒着白气的冰,格外在上面多淋了两圈蜂蜜,才端着白瓷碗进了后街,自家的院门。   虽说半商半居,但自家的院子与外头的生意却是截然分隔开的。   外面晒的要着了火,这所院子坐北朝南,屋后又有古槐遮荫,进门便是丝丝的凉气。   郭旺扫了一圈儿,便见西厢的回廊上坐着个妇人,年约二十,眉目如画,肌肤胜雪,眉心一点天然的胭脂红,并非时兴女子们一般画上去的,而是由肤而生,红艳欲滴。她身上不过一件白色的棉布褙子,衽口宝蓝色的花纹细细,正在教膝下一个小儿玩九宫格。   小儿不过五六岁,生的极为清秀,肤质白净,身材比同龄人高些,但于面上就能看得出来,他身子骨儿不太好,大夏天的还穿着夹衣。   那是郭旺的侄子,夏晚的儿子郭添,这名字是他二哥郭兴取的,添子添福的意思。不过大家叫着叫着,就发现这名字反过来更有意思,于是郭添便成了小甜瓜。   郭旺清咳了一声,小甜瓜回头,见小叔端着一碗冰站在院门上,一股烟一样便奔了过来,接过冰在手中,却可怜巴巴儿的回头,望着回廊上的母亲。   夏晚厉声道:“他身子弱,不能吃这些东西,娘,快把这东西端走,倒进沟渠里。”   也是奇怪,漫长的五年大病,她容样变了不少,连嗓音都变了,曾经嗓音如清脆悦耳的黄鹂一般,如今温柔醇和,略带着丝沙哑,听起来痒丝丝的,配上她温柔恬静的脸,莫名的勾人欲窒。   郭旺与她朝夕相处了七年,听她嗓音从清脆变的沙哑,自己也从个顽皮少年慢慢长出喉结,生出硬须,长成了个年青人。偶尔出门做生意,疲极累极,只要能回到自家,站在门外听她柔声说两句话,那疲乏就瞬时而解了。   随着夏晚一声唤,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胖乎乎的脸,圆滚滚的身子,恰是夏晚在红山坳的养母孙氏。不过,如今的她不单只有一个姓,连名字都有了。她叫孙喜荷,那喜荷二字,是她专门替自己取的。   揽过小甜瓜在怀中搂了搂,见小家伙眼儿巴巴的望着碗冰,馋的什么一样,孙喜荷和起了稀泥:“不让吃,咱们甜瓜闻闻还不行吗?就让他闻一闻舔一舔过会儿瘾,待冰化了,我自然会倒掉的。”   甜瓜吐了吐舌头,刚想伸舌头,母亲手中的团扇已经指过来了:“只许闻,不准舔。”   小甜瓜也是真听话,端着碗冰趴在回廊上,就那么轻轻的嗅着,用鼻尖儿贪那点凉意。   夏晚手中一柄团扇,轻点了点旁边的椅子,郭旺一撩袍摆,于是就坐了。   “兴儿如今在何处?他也该回来了。”夏晚将窗子上一杯凉茶递给郭旺,看他呷了一口,才道:“家里的灵猫香不多了,他再不回来,我怕甜瓜再犯病,咱们无药给他。”   七年前,夏晚跳进黄河,本是一心寻死的,谁知想寻死的人偏偏死不得,黄河也不沉她,恰漂到金城的时候,呛水昏在岸边,遇到了被郭嘉从北齐救回来,却无法接受父亲郭万担为他而死,正准备投河的郭兴。   俩个可怜人遇到一处,郭兴见夏晚满身红斑,有几处溃口流血不止,抱着她就进了金城,投奔郭旺了。就这样,水乡镇的老郭家家破人亡,伶仃而剩的三个人,于金城又凑到了一处。   相逢之后,为了生计,郭兴依旧回了关西大营继续当兵,郭旺开当铺,仨人便像兄妹一样生活到了如今。   小甜瓜降生之后,便一直有个心腹卒痛的毛病,不知何时会发,发起来便会疼的满床打滚,郭兴和郭旺两个多方求医问药,发现唯有产于鹘州的奇药猫灵香能治他这腹痛,于是,郭兴每回外出都得走一趟鹘州,花巨价买猫灵香回来,给小甜瓜治病。   这一回郭兴出门已有三个月了,再不回来,小甜瓜病发之后夏晚就没药可用了。   郭旺道:“兴儿还在军中,军令如山由不得他。徜若再过一个月他仍不来,我亲自去一趟鹘州,帮甜瓜去找灵猫香。”   甜瓜也知道娘亲和二叔是在说自己,本欲伸舌头舔舔冰上面那亮晶晶的蜂蜜的,看娘亲的目光扫过来,立刻就抿紧了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舔就不舔。   郭旺原先是与晋江当铺东家的闺女订了亲的,本都要成亲了,北齐人杀入金城关的那一回,抢了当铺,杀了东家一家人,连他未过门的妻子也给一刀抹了,从此之后,这当铺就归了郭旺。   七年时间,他和夏晚两个左边当铺,右边书店,借着晋王李燕贞于北地开疆拓土之际,在金城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如今已是金城一方巨富了。   他天生一双浓眉,桃花眼,唇略厚,是中年妇人们最喜欢的女婿面相,俊朗,富态,又温和。   炎暑之中,房顶古槐叫风吹着哗啦啦作响,夏晚手头一本《仓撷篇》的刻本,她正在逐字逐句,校对这本自己翻刻过来的书籍。   如今大魏的疆土已拓到了伊犁,古往今来无盛之时,北齐人给他们彻底赶过了天山,朝不用兵,马放南山,正是大兴科举之时,读书的人多,书籍自然供不应求,所以夏晚所开的书局,生意比郭旺的当铺还要好。   从初到水乡镇时大字不识一个,到如今能够广征博引,言辞逐句的校对出一本书来,夏晚这些年在读书习字方面用过的苦功,也唯有郭旺知道。   轻轻搁下茶盏,他望道夏晚看了许久,指了指自己的眉心道:“就剩这一枚了?”   夏晚伸手在眉间轻点了点,道:“大约是不会再发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解了头巾也不吓人了。”   她刚到金城的时候,全身不停的往外发血泡,再兼后来怀孕,不知多艰难才生下的小甜瓜,生了孩子之后好几年连门都不敢出,就是因为相貌吓人。   但那血泡褪去之后,新生的肌肤却宛如剥了皮的鸡蛋一般光泽新嫩,明媚照人,七年时间,仿如蜕去一层皮,脱胎换骨,于她来说,也是一回涅槃。   郭旺笑的两道浓眉弯弯:“便曾经,也不丑的。”   夏晚忽而挑眉,语调也带着些调侃:“只是怪吧,我记得有一回你不在,兴儿也不在,甜瓜犯了病,我抱着他出去找郎中,跑的太疾头巾掉了,郎中一看到我,大叫一声鬼啊就晕过去了。”   郭旺依旧笑着摇头:“至少在我看来,你一直都很美。”回头,他问小甜瓜:“甜瓜,你娘是不是咱们金城生的最美的?”   儿子哪有嫌娘丑的?   小甜瓜立刻狠命点头。   郭旺搓了几番手,忽而说道:“对了,今天早晨我听人说,大哥怕是要带着莲姐儿回金城,到水乡镇祭拜爹娘,莲姐儿如今是县主,多番说要到咱家来一趟,你说,咱们到时候见是不见?”   提及郭嘉,夏晚唇角明显抽了一抽,随即道:“你们兄弟去水乡镇见他们就好,勿要叫他们来这院里,我喜清静,也不想你哥见甜瓜。”   郭旺明白了,夏晚这意思是,自己活在世上的事情,仍不希望郭嘉知道。   就在夏晚跳河之后,郭嘉率兵大破龙耆山,一直攻到肃凉,抓到叛逃的陈康,才知道,他中的是滇南一种从毒蜘蛛与药材各方混取的毒,找到毒源,他体内的毒自然也就解了。   他所知道的夏晚,脱掉身上的衣服和鞋,跳进了黄河,从此不知所踪。郭兴和郭旺两个气他染毒给夏晚,再兼夏晚执意不肯叫郭嘉知道自己还活着,所以如今在郭嘉的印象里,夏晚已经是个死了七年的亡魂了。   郭兴当时也在晋王麾下,遂也悄悄替夏晚配了解药回来。但这种毒发在女子身上,似乎要比男子严重得多,便解药也不甚管用,所以,夏晚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皮肤的溃烂,完好,直至两年前,体内的毒素才全部排完。   而在这其间,郭嘉在李燕贞麾下做军师,几年之内,助李燕贞开疆拓土,也助他顺利回到长安。而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妹妹郭莲后来也叫人查实,居然是李燕贞佚失在外的女儿,也不知凭借什么信物,她摇身一边,就成了李燕贞的女儿。   夏晚听说这些的时候,刚生完小甜瓜才三个月。   郭旺还记得他在外听说了这些,回家来说给夏晚听时,她就坐在这西厢的回廊上,也是如今这般盛暑的天时,头上包着厚沉沉的绢质头巾,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头,怀里抱着小甜瓜,正轻轻的拍着。   前年,李燕贞风光还朝,郭嘉和郭莲也随之去了长安。   到长安之后,郭嘉参加了当年的会试,再上金殿,一个随军五年的军师,居然在金殿上一兴夺魁,更得到当今皇帝李极的青睐,两年间扶摇直上,如今已经是中书侍郎了。   毕竟郭嘉是郭兴和郭旺俩人的大哥,他的风光,是老郭家的风光。所以俩人总爱议论这些,每每说起,夏晚不甚听,也不会制止他们。   于她来说,一生能给一个男人的爱和冲动全葬送在那间没有顶的柴房里了,此时说起来,心头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第51章   当铺关张之后,书局才会开张,夏晚将肩上的绢帛往头上一兜,便仔仔细细的裹缠了起来。前些年她的皮肤一直溃烂,渗血,为防要吓到人,出门的时候头上总是包着头巾,到如今已然成了习惯,不包头巾向来不出门。   不过甘州是个汉夷杂居的地方,夷族女子们有包头巾的习惯,向来出门只露两个眼睛,所以,在甘州妇人包头巾算不得什么大事。   反而,因为包头巾的妇人多,专门给妇人们包头的巾子也有专人织就绣花,一张好头巾要用真丝织就,金线为纺,夷族妇人们裹上它,虽说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仅那张头巾就能夺人眼球的。   如今印刷书籍,用的皆是雕版,这部《仓撷篇》是她要赶在八月印刷出来,给皋兰书院的幼童们小学之用的。   皋兰书院原本就是金城最大的书院,在出了郭嘉那个金殿状元之后名声大噪,而曾经教授他小学的山长陈贤旺也成了金城地位最高的夫子,而他五年才取一回学生,一次只取二十个,所以如今想要拜到他门下的孩子简直挤破了脑袋。   甜瓜在四岁的时候就开蒙了,但因为身体弱,并未上私塾,只跟着夏晚一起读些《百家诗》、《千字文》识字罢了,像《仓撷篇》、《急救篇》等真正能学到知识的书,还是得到书院里,认认真真跟着夫子学。   虽无实证,但夏晚一直觉得儿子那心腹卒痛的毛病是传于郭嘉当时体内的毒,父母不负责任,却让孩子受苦,她心中于甜瓜有颇多的愧疚,孩子每每腹痛一回,她也跟着心如刀绞,只是无处可诉罢了。   皋兰书院的规定,少年凡六岁,能熟读《百家姓》、《千字文》,经夫子考教合格之后,方可入学读书。甜瓜的个头比一般孩子高,也早慧,不喜欢整日的窝在家里,可是因为他那个心腹卒痛的毛病,夏晚一般也不敢让他出门。   如今到了开蒙的年纪,便他身子弱,也非得读书不可了。   这不,今天恰好是陈贤旺招生的日子,夏晚看着匠工们上版开始印刷了,甜瓜也穿好衣服,叫孙喜荷带着出来了,便准备带他往皋兰书院,去拜师门。   皋兰书院门外挤了满满的家长与孩子,孙喜荷话多,左右问了一问,才发现他们原来都是来求拜于陈贤旺的。   那些孩子瞧着都比甜瓜大,各人手中都还持着书,摇头晃脑背了个不亦乐乎。前面排着长长的队,左边进去右边出来。夏晚不看未进去的,只看那些走出来的,那些出来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是扶着墙走的,还有几个直接吓尿了裤子。   夏晚原本对儿子有信心的,瞧见这个阵仗,心里也没底了,一把将甜瓜抱了起来,凑在他耳畔道:“甜儿,我瞧这些孩子都大,不行咱回,明年再来试?”   甜瓜虽说个子高,但极瘦,瘦到眼看六岁了,夏晚一把就能抱起来。   他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孩子,挣扎着不肯叫娘抱,站到了地上,摇着手臂道:“我说行就行,我也是个大人了,你为何总是不信我。”   夏晚如今虽说不缺钱用,但从未在甜瓜身上多费过金银,大夏天的,他也就穿着件青褂子,在家,在娘跟前儿端地是个赖皮小儿,可只要出了门,在外人面前,便是个小大人的模样。   甜瓜自幼就知道自己有个大伯是从皋兰书院出去的,书读的极好。但是家里的人都不喜欢他,而且每每有一日有人提及他,那一夜娘必定会在熄了灯之后,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半夜。   所以甜瓜虽不曾见过,但极为讨厌那个叫郭嘉的大伯。他想凭自己的本领考入皋兰书院,还想读书读的比郭嘉更好,从此叫娘亲欢喜起来,所以,今天于甜瓜来说,格外的重要。   正排着队,夏晚忽而叫人搡了一把,随即,便有俩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人在一众家丁的开道之下,大摇大摆挤进人群,直接便往书院的北上厅,山长的书房而去。   陈贤旺教出过一个状元,满金城的孩子都想拜到他名下,便甘州知府的儿子,都还在这儿等着呢,一众家长也不知是谁有如此大的面子,就敢大摇大摆往里冲。   夏晚拦过甜瓜,却是往旁边侧了侧。她认得那两个妇人,老一些,身子胖壮的是陈康的妻子吴梅,与她年龄差不多,手里牵着个胖小子的是陈康的女儿陈雁翎。   风水轮流转,当初陈康贪污军饷,判逃北齐,叫李燕贞抓回来之后在金城当街而斩。吴梅和陈雁翎两个原是罪属,也该要斩的,但就在这时候,郭莲跳了出来,说自己是李燕贞的女儿,而能给她做证的恰是吴梅,有人证有物证,李燕贞就把郭莲给认了。   郭莲腹中还有陈雁西的孩子,吴梅和陈雁翎两个遂仍旧安家在金城,靠着陈康当初积攒的赃银也做起了生意,开着间大当铺,与郭旺是生意上的对手。   郭嘉和郭莲俩个在长安混的风生水气,身为姨母,吴梅如今在金城也是好不猖狂。   只要跟郭嘉俩兄妹有关的人,夏晚不招惹,也不见她们,倒是远远儿扫了一眼郭莲和陈雁西的儿子陈宝。那小子跟他爹一般,也是酱肝色的脸,也不知吴梅给他喂的什么,吃的体圆膘肥的,小小年纪,眸中带着些傲慢,也是摇大摆的就进去了。   因为吴梅和陈雁翎这一插队,等排到甜瓜的时候,太阳都要落山了。   而吴梅和陈雁翎两个出来之后,不知为甚也没走,带着陈宝,就在离夏晚不远的一株大柳树下站着。   夏晚毕竟不放心儿子,一个劲儿在甜瓜耳边唠叨着,甜瓜两眉轻簇,望着只露着两个眼睛在外头的娘,忍不住劝道:“儿子自己心里有数,您就在外面等着,好不好?”   虽说儿子自幼聪颖,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夏晚一把攥过他的手,低声道:“甜,我怕你万一怕了要犯病,记得千万勿要害怕,娘在这儿等着。”   甜瓜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又回过头来,悄声道:“娘,徜若陈山正真的取了我,儿子能不能问您要个奖励。”   “什么奖励?”   和他竞争的,最小的孩子都有八岁,大些的都十一二岁了,夏晚没想过儿子能比那些孩子们聪明,但要是真的能考进皋兰书院,他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她都愿意给的。   甜瓜清秀的眉下两只薄皮凤眼儿笑的弯弯,悄声道:“等我爹回来,您要跟我爹睡一床,再替我生个妹妹出来。”   夏晚等了半天,不期儿子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气的拍了他一把道:“这一心向着爹的孩子,娘白养你了?他嫌弃娘难看你怎的不说?”   甜瓜咧嘴大笑着,一溜烟儿的跑了。   夏晚没有在甜瓜面前提过郭嘉,而郭兴自幼儿把他架在肩上,所以甜瓜心目中的爹便是郭兴。孩子渐渐长大,也发现父母不睡一个屋,虽不知道原因,但于孩子来说,父母相亲相爱总是欢喜的。所以卯足了劲儿,甜瓜这是准备劝父母重新住到一块儿了。   旁边吴梅和陈雁翎两个正在说话儿。吴梅的声音格外高,正在责怨陈雁翎:“你也是蠢,为甚非得要说宝儿是你哥的儿子?直接说是郭嘉的不就完了?   陈贤旺是郭嘉的恩师,只要说孩子是他的,陈贤旺必定取。”   陈雁翎道:“孩子岂有乱认的?六畜哥眼看就要回金城,回来之后必定要拜恩师,叫他知道了,咱们不又得招他骂?”   吴梅戳着陈雁翎的额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六畜如今在中书省做侍郎,莲姐儿来信都说了,皇帝如今连太子都不信,就只信他,而莲姐儿是晋王府的县主,俩人迟早要成亲的,等成了亲,咱们宝儿就是他郭六畜的儿子。”   这样说,显然方才陈贤旺没有收取陈宝儿为生,这俩母女是着急了,准备拿郭嘉当幌子了。   离的不远,夏晚和老娘孙喜荷两个把这俩母女的对话全听在了耳中。   夏晚不过一笑置之,孙喜荷却很生气,声音格外的大,也是故意说给吴梅和陈雁翎听的:“当初嫁进去为他冲喜的发妻死了,那没良心的一滴眼泪都不曾掉过,没事人一样,如今腆不要脸的,一起长到大的妹妹都敢娶,这样无情无义的男人,也好有人当个宝一样,还好在这儿说?”   皆是认识的人,孙喜荷是郭嘉曾经的丈母娘,吴梅是认识的。至于向来包着头巾的夏晚,吴梅也曾见过几回,知道她名叫阿昙,是郭兴从外面领来的夷族媳妇儿。   她俩对着孙喜荷撇了撇嘴,对于蒙着头巾的夏晚也不过一个白眼儿。   夏晚低声道:“娘,别说了。”于她来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孙喜荷气的什么一样,想想夏晚前些年那可怜的样子,不由揩了把泪,道:“也是,郭嘉那个人,此生都与我们无关了。”   金城热,长安的夏天比金城更热。   邻近晋王府不远的普宁寺内,僧房中檀香缭绕,光净可鉴的佛桌前坐着一人,盘膝,左手揉着枚玉石,右手正在提笔写字。   他所居的这木榻就在窗前,恰值夕照,光透洒在他白净的脸上,呈淡淡的冷玉色。   光滑明净,只用清漆晾过的木榻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竹席,于这夏日倒是格外凉爽。但若非北方常年住炕的人,是不习惯于坐在这种硬榻上的。   榻下站着一人,眉刚目毅的武将,蓄了微须,穿着褚面武服,双手负着,见榻上男子写好了折子,便双手捧了过来:“咱们皆是王爷手下,您说话皇上愿意听,无论如何得替他说几句话好,好歹,让皇上把王爷从鹘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调回来。”   这人是梁清,就是七年前眼睁睁看着夏晚跳了黄河的那个,在西北战局稳定之后,随着晋王李燕贞回了长安,之后,李燕贞被皇帝派往鹘州办差,梁清如今在御前做金吾卫。   榻上的年青人转身下了炕,微掸着缂色面紫袍上的皱褶,待扶平了,便将金鱼袋挂在蹀躞带上,另将手中把玩的那枚玉石也坠了上去:“若非你家王爷冲动,又岂会有今日的灾祸?”   坠好了佩玉,郭嘉伸手抚了抚,转身便走。   朝臣佩玉,纹路各异,但唯独中书侍郎郭嘉的与常人的不同。他佩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玉娃娃。梁清看到这东西就有些眼热,立刻便别过了脑袋。   当初在河口城外,夏晚解了衣服,就是将这枚玉坠压在自己的衣服上,然后跳的黄河。当时,他为怕李燕贞知道后责罚自己,趁着河边无人,转身便走了。   其后多少次午夜梦回,总会看见夏晚解了身上的衣服,缓步走入水中。她那样绝决,不带一丁点对于人世的流恋,都不曾回头看一眼堤岸,转眼便叫浊浪吞没。   他想把她喊回来,拉回来,每每伸出手,睁开眼睛却发现是一场梦。   斯人已逝,除了上天,没人知道他曾一言误杀过一个妇人,他曾为那个妇人怦然心动过,也曾想蛮横占有过,还曾因为她满脸的红斑而耻笑过,原本以为将来还会有点纠缠的,策马往黄河边跑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不如就继续骗她,说郭嘉抛弃了她,然后找个郎中替她治好了病,或者在边关的几年中,她将抛开郭嘉,踏心实意做他的随军夫人。   谁知不过转眼,她就跳河,死了。   因为那件事情,曾经高傲猖狂的梁清如今虔诚了不少,否则,也不可能跟同样傲气的郭嘉做朋友。   僧院中古槐遮天,蝉鸣聒噪,梁清疾步跟着郭嘉往外走着,道:“听说你跟皇上讨了假,要回甘州祭拜先人,青城县主也想要跟你一起去,你看是不是要带上她?”   不过一句普通的话,郭嘉显然很生气:“她是你们的县主,又不是郭某的县主,与郭某何干?”   身为中书侍郎,又是皇帝亲目,便住在寺中,御赐的侍卫也随时值于回廊上。郭嘉一伸手,立刻便有人递了马缏过来,他接过马缏,转身便走。 第52章   普宁寺外,停放香客们马匹与车辆的拴马桩旁,站着个年方双十的妇人,穿着兰色窄袖上衣,一脸苦色,身边跟着个小丫头,跟她的主子一般,亦是一脸的苦相。   俩人站在匹套好鞍的深青色骏马旁,正在眼儿巴巴的张望着寺门。   这便是曾经的郭莲,如今的青城郡主和她的丫头双儿。   “只怕郭侍郎又从后门走了吧。”双儿暗惴惴的担心:“要是那样,咱们还是见不着,只怕回去,王妃又要给您给脸子呢。”   郭莲岂能不担心,指着自己腊黄的脸,窄巴巴的衣服问双儿:“你瞧我容样儿如何,看着可怜否?”   双儿不好说寒碜,转着弯子道:“是有些小家子气,但您既是来见郭侍郎的,不是该好好打扮打扮?”   郭莲手中捏着绢帕,低低叹了一声,道:“如今只怕唯有这样,他才肯看我一眼呢。”   远远瞧着郭嘉出来了,白面冷峻,紫袍熠熠,他立在寺门上,青松一般冷冷的立着,一众御前侍卫冲过来牵马,随即将郭莲和双儿给挡开了去。   郭莲已在寺外等了多回,回回都叫这些皇帝的亲信们搡开,连郭嘉的面都见不得。   今天她是受了晋王妃孔氏的托付而来,见不到郭嘉不敢回去,情急之下遂大声叫道:“哥哥,六畜哥,我替嫂子置了几件东西,回去的时候正好焚在她坟前,咱们一起去看她吧。”   听到嫂子两个字,郭嘉倒是停了停。   策马折了回来,他上下打量了郭莲一番,见她身为县主,身上居然只穿着件兰色的窄袖小袄儿,便身边的丫头都穿的比她体面些,到底是自己的妹妹,遂道:“你也知道自己这个县主是假的,真要听话,就从晋王府出来,自己找个人嫁了,这也是你嫂子的意思。”   郭莲这个县主,说来也是一波三折。   当初,郭莲拿着一方肚兜儿,说是吴氏临死前给自己的。当时恰好晋王李燕贞在侧,一见肚兜,便怀疑她是自己佚失于甘州的女儿。这时候,郭莲又称吴氏说她姐姐吴梅可替自己作证,李燕贞于是又把吴梅和陈雁翎从牢里提了出来。   原本,有吴梅的证词,这事儿就算板上钉钉了。   但郭嘉一口咬定,称自己小的时候,还能记得郭莲满炕爬来爬去的样子,而且水乡镇的人又没有死绝,随便问一个,都知道郭莲是一出娘胎就在水乡镇的,所以,她肯定不是三岁到的水乡镇,只怕李昙年另有其人,而非郭莲。   这时候,吴梅又说,吴氏曾经是有过一个奶娃娃的女儿,但那个在三岁的时候病了,抱到金城医病的时候没了,而现在的郭莲,是吴氏没了孩子之后,在金城人贩子那儿买得的。此事办的密,几乎无人知晓。   说来说去,她一口咬定郭莲就是李燕贞真正的女儿。   李燕贞当时并未多说什么,也未替郭莲改姓名,但是收入了府中,对外只说这是自己的养女,所以,如今她虽是县主,但依旧叫郭莲,也未归到李氏皇族之中。   不过好在王妃孔氏待郭莲还不错,所以郭莲如今其实过的不错。   不过晋王李燕贞因为性子刚直,在回长安后当朝顶撞皇帝,被皇帝以踞功自重之名,给发派到鹘州去守边了,孔王妃心中焦急,所以才会叫郭莲一番又一番的来找郭嘉,就是想让郭嘉在皇帝面前美言,把李燕贞给调回来。   郭莲一看拿死了的夏晚说话能叫郭嘉止步,心中一喜,暗猜自己是踏对点儿了,遂又道:“嫂子是溺死在河中的,河水那样冰冷,她在地府想必也很冷,所以我多替她糊了几件棉衣,等到了水乡镇,咱们一起烧给她。”   其实郭嘉都不相信夏晚已经死了,毕竟于黄河岸边打捞了多少回,就没有捞到过她的尸体。但徜若她真的死了,于那冰冷的河水之中,只穿着件肚兜儿,他这么些年却连件棉衣都未替她烧过,那她得有多冷?   徜若是沉在冰冷的河床上连浮起来见天日的机会都没有,她对他的怪怨,便永生永世都无法再开解吧。   郭嘉于马上提了提缰绳,容颜晦涩,良久,薄唇一裂:“那就一起去。”   郭莲喜的眉开眼笑,趁势又道:“母亲请你过府去吃顿饭,要不咱们一起回去?”   “不去。”郭嘉一缏子抽在马背上,转身便走。   虽说没能请得动郭嘉到晋王府去吃饭,但至少,他答应跟她一起回甘州了。   远远目送着郭嘉离去,郭莲大松了一口气,回头将手递给双儿:“回府吧,准备收拾东西,咱们要风风光光儿的回甘州祭祖了。”   原本,郭嘉回乡是不肯带郭莲的,可郭莲早给吴梅的信里放了话说自己要回乡,这不,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还是找到法子让郭嘉带她回甘州了。   皋兰书院。   终于轮到甜瓜了,谁知他刚要进门,便有个胖乎乎的妇人上前一把将他搡开,挤进了山正的书房。   吴梅见女儿不中用,亲自上阵,把个陈宝推在前面,笑的格外谄媚:“陈山正,当初,我那外甥郭六畜就是由您一手教导出来的,您瞧瞧,这孩子是郭六畜的儿子,你再考校几句,就收他为生,如何?”   陈贤旺身为山正,一年顶多也就带二十个学生,今天来求学的至少不下数百,想走后门拉关系的也不在少处,他收学生格外挑剔,听说是郭嘉的儿子,抬头多看了一眼。   面前并列两个孩子,一个高高瘦瘦,两道秀眉,双手交握于腹,周周正正的站着。   另有一个肥头大耳紫红色的脸,鼓腹,嘴里还在嚼巴着什么,陈贤旺自然以为瘦的那个才是郭嘉的儿子,遂问道:“叫什么名字?”   甜瓜先抱拳,行礼,再道:“学生名叫郭添。”   就有那么一种孩子,于父母面前顽皮的没有章法,但到了外人面前,行事举止俨然大人一般。陈贤旺一眼瞧过去,这孩子果真肖似郭嘉,父子之间骨子里抹不去的那种相像,虽说年幼,一幅老而在在的神情。   他道:“只看面相便知道不是个傻的,读过什么书?”   郭添道:“《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皆已熟读,但于经义尚不甚懂,所以想拜在先生门下,时时学习。”   分明稚子,口齿朗朗嚼字清晰,陈贤旺一眼就瞧上了,在纸上添了几笔,道:“只剩最后一个名额,就你了,八月直接进书院读书即可。”   说罢,陈贤旺又吩咐身边的夫子:“若外面还有报学的,告诉他们,名额已满,我再不收学生了。”   夏晚终究不放心,和孙喜荷两个就在门外看着,一看往日在自己面前也是小赖皮一样的儿子答起话来有礼有节,而且陈贤旺竟然一口就答应要收他为生,喜的什么一样,便见陈雁西那儿子陈宝忽而于暗中伸手,推了郭添一把,将他推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吴梅近而上前,就把个陈宝推到了陈贤旺面前:“山正怕是看错了,那是个不知名的寒家孩子,这才是我家六畜的儿子,名叫郭宝。您要取的,是他。”为了能叫陈贤旺录取,吴梅连自家大孙子的姓都是说改就改。   儿子没有乱认的,陈贤旺盯着胖鼓鼓的陈宝看了片刻,道:“这孩子生的可真富态。”   陈宝要只伸那一下手也就罢了,见郭添又走了过来,抱拳是想要跟山正告别的样子,背着的一只手中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对着甜瓜的后背就是一划。   甜瓜抱拳对着山正行了一礼,转身要走,便听那陈宝怪笑道:“哟,这位同学是拉了屎在身上,居然没擦干净?”   吴梅也是为老不尊,侧首见甜瓜后背上一道淡褐色酱汁样的东西,果真像粪便一样,捂着鼻子道:“郭添也六七岁的孩子了,还连屎都擦不干净,居然也来上学堂?真是,啧啧。”   一时间,连陈贤旺都愣住了,甜瓜虽说个子高,但面稚,瞧着就是个小孩子,要真的上完茅房连屁股都不会擦,那还上什么学?   夏晚和孙喜荷俩个就在他们身后,瞧了个一清二楚,夏晚还未动,孙嘉荷怒了,上前一把抓起陈宝方才抹过甜瓜的手,见他手上还沾着一道子的酱汁,拉过他的手来嗅了嗅,是拿丁香、藿香、零陵香等捏成的香口蜜丸,这孩子嚼碎了之后,抹在甜瓜衣服上的。   她是个胖妇人,到底力气比陈宝个小孩子大,扭过他的手,对着吴梅身上那件锦衣狠狠抹了一把,笑道:“老亲家,方才分明是陈宝身上沾了满手的屎,偷空儿摸在我家甜瓜身上的,您该不会眼瞎吧?”   说着,她就把陈宝那只手给展到了陈贤旺面前。满手酱褐色的东西,闻着倒也不臭,但明明白白,是陈宝欺负了郭添。   一看自家孩子被抓了个现形,吴梅作势嗅了嗅,道:“不过蜜丸而已,这还是我家六畜从长安捎回来,给我家宝儿香口用的,孩子大约不小心抹在你家孩子身上,老亲家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孙喜荷的性子,欺她可以,欺她的孩子不行。况且,分明郭嘉曾是她的女婿,如今吴梅一口一个我家六畜,她又焉能不气。   “让你家这小胖子给我的宝贝大孙子道歉,否则我真拉他到茅坑里去吃屎。”   孙喜荷是乡间妇人,话太粗俗,陈贤旺一听这话,脸都变了。世人总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但陈贤旺却不这么认识,他觉得,孩子幼时多一半的时间都和母亲,乳母生活在一起,一个孩子长时间在言语粗俗的妇人身边生活,便天姿聪颖性善,也得给教坏了不可。   所以因为孙喜荷这粗俗的一句话,他忽而觉得,郭添这孩子怕是不可取。   吴梅早看出来陈贤旺的犹豫,推过自家陈宝道:“方才山正都说了,要取我家宝儿为生,因为宝儿是咱们甘州古往今来头一个状元,郭嘉的儿子,郭嘉的儿子还能差到哪儿去?将来,他就是咱们甘州第二个状元。”   夏晚上前一步,道:“这位大娘怕是听错了,方才山正取的,分明是我儿子郭添。”   “分明是我家宝儿。”吴梅辩道。   陈贤旺犹豫不绝。瞧面相郭添更聪明,但他的乳母是个泼妇。郭嘉的儿子面相丑,但万一是个内秀了?   夏晚就在门上,堵着吴梅的去路,天蓝面绣着绿萼梅的纱巾勾勒着她悬挺的鼻子,一双如黛的眼睛露在外面,深黑色的瞳仁明亮的仿似水洗过的宝石一般:“陈夫子,虽然人说虎父无犬子,将门无懦夫,但刘玄德生出阿斗来,赵奢一代名将,还生出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   郭嘉能考状元,不一定他的儿子也能考状元,但我儿子天姿聪颖,勤奋爱学,只要我耐心督教,再有山正教导,假以时日,他肯定会在学业上有所精进。”   这时候陈贤旺才注意到门外这包头巾的妇人,一眼看过去,似乎是个夷族女子,但如今的世道,便汉家妇人们都少读书,难得有个妇人,嗓音醇柔,引经据典,不疾不徐,一番话居然立刻就改变了他的看法。   对于有德有才的人,那怕是妇人,读书人都愿意尊重。所以陈贤旺立刻站了起来,抱拳道:“您是郭添的母亲?”   天蓝面的纱巾极好的勾勒着面庞,唯一双眼睛在外,但那双眼睛格外有神,叫人想要揭开她的面纱,看一眼她的脸,是否也如这双眼睛一般明媚照人。她的目光投过来,叫人如沐春风。   妇人欠腰一福,却是汉家礼节:“正是。”   陈贤旺道:“那就定了,取郭添。至于郭六畜的儿子,就请夫人带着另投别家吧。” 第53章   出得书院大门,吴梅家四人抬的大轿子就在门外,一众家丁环绕。   而夏晚和甜瓜几个,就只有郭旺在外面等着。   郭旺一件青布面的直裰,远远瞧见小甜瓜便伸出了手,甜瓜也是冲着他就飞奔了过去,叫了声小叔,立刻投入他怀中。   这厢的轿子里,吴梅和陈雁翎,并那胖乎乎的陈宝,仨人的脑袋凑在一处。吴梅气的咬牙切齿:“居然叫个野种抢了宝儿的名额,真真是气死我了。”   陈雁翎都二十二了,容圆的脸儿,肤白貌腻,但因为老爹是个叛国贼,虽说因为仗着郭嘉和郭莲的关系,在金城开当铺书斋挣了很多银子,但始终就嫁不出去。   郭旺性情温和沉雅,身高七尺相貌堂堂,天生一双桃花眼,又擅长经商,如今是金城第一大富翁。   她看中了郭旺,几番自荐,郭旺都是断然拒绝。此时在车上一看郭旺抱着小甜瓜,再看郭旺瞧那蒙面妇人的眼神,眉眼笑的弯弯,高大的身躯替那妇人遮挡着夕阳,亦步亦趋替她撩车帘,显然,一颗心都在那妇人身上,气的咬着帕子道:“我听六道巷里的婆子们说过,那个阿昙长了一脸烂疮,也不知郭旺兄弟图个什么,居然就一直养着她。   娘,你说天黑了,郭旺兄弟不会换着跟她睡吧,否则的话,那是郭兴家的娘子,怎么郭旺这些年也不娶亲。”   吴梅的心和陈雁翎一样恶毒,揽过陈雁翎,手抚上她那张圆嫩娇媚的脸,“她那烂脸我见过,血肉模糊的,是个男人都睡不下去,否则郭兴兄弟养着她,怎么不娶她。   你放心,我是旺儿姨母,就不怕她能翻过天去,皋兰书院宝儿一定要进。至于旺儿,有郭嘉那个哥哥呢,长兄如父,只要郭嘉发话,旺儿必定会娶你的,哼。”   那一侧,郭旺已经上了马,甜瓜就在他怀中,他把马缰绳交给甜瓜,低眉笑了一脸的醇和,便由着小甜瓜自己策马。   转眼便入了八月,也就该到甜瓜开学,到皋兰书院去读书的时候了。就在这时候,他居然又犯病了,疼的满头大汗,在床上直打滚儿。   这孩子懂事,发病了之后,怕母亲着急,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的睡着,直到夏晚忙完了生意上的事情,在侧间洗澡,洗到中途问了几遍儿子不吭气才跑出来,这时候甜瓜的脸都变青了。   “我想让娘高高兴兴过个中秋的。”甜瓜埋头在枕头上,咬着牙道。   正是中秋夜,明月挂于高槐,夏晚从一只白瓷盒子里拈了又拈,将最后一点灵猫香全扣了出来,仔细在甜瓜肚脐上涂抹着。   “这是最后一盒灵猫香,兴儿要再不回来,可怎么办?”夏晚回头,一张素白的脸,眸中盈盈的泪花儿,问窗外的郭旺。   窗子半掩,郭旺单负着一只手,就站在窗外。   夏晚自来少解头巾,放出那一头乌发来,方才本是在沐浴的,因为急着来看儿子,只披了件真丝质的睡衣就出来了。   自打血斑退了之后,夏晚一身肌肤白似皎月,明如暖玉。虽说生过一个孩子,却是天生的少女身材,睡衣下朦胧的胸房依旧翘挺,纤腰一弯,屈跪在甜瓜身边,身姿自有一段曼妙,瞧那犹还带着稚嫩的面容,与甜瓜不像母子,倒似姐弟。   不过转眼的功夫,郭旺已经收拾好了行事:“我带上三万两银子,亲自去鹘州找灵猫香去,这回,我给咱们甜瓜多多的买一点回来。”   正说着,门外孙喜荷叫道:“兴儿,兴儿,你可回来了。”   脚步沉沉,一个满身臭汗,脸色黝黑,身似铁塔似的男子疾步走了进来,将沉沉的行囊往地上一扔,直接就进了西厢夏晚的卧室。   扑到床沿上一坐,他黑铁似的肌肤与夏晚明媚细嫩的白肤是鲜明的反比。一只粗荔黝黑的手在甜瓜颊侧偎了偎,这浓眉阔眼的男人伸手,在夏晚悬挺的鼻梁上轻点了点,于怀里掏着,一只白瓷盒子,淡淡的麝香味,那是灵猫香,小小一盒要五百两银子,能给甜瓜救命的东西。   郭旺在窗外,轻轻叫了声二哥。   “爹。”甜瓜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郭兴将甜瓜抱起来,一身的臭汗气息在他鼻尖儿上吻着,轻声问道:“这些日子乖不乖,可有惹你娘生气?”   “我考进皋兰书院了,山正陈贤旺的师下哦。”甜瓜脸色渐渐变的红润,声音犹还轻颤着:“不比大伯差吧。”   他这话一出口,屋里屋外,四个大人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唯独郭兴显得格外高兴:“你大伯进皋兰书院的时候都已经八岁了,你六岁便考到陈贤旺师下,确实比他厉害。”   父亲的认可于孩子来说,总是最骄傲的,所以甜瓜苍白虚弱的脸上,因发烧而过度红的小嘴一咧便笑了起来。   等小甜瓜终于睡稳了,四个大人便转身出来,坐到了外间。   夏晚已经穿好了衣服,见这一回只有两只盒子,心中便有些着急:“兴儿,怎的这一回才买了一盒,是银子不够用的原因,还是?”   郭兴这些年在夏晚和孙喜荷俩母女的调/教之下斯文了很多,回家来先冲了个澡,身上那汗腥气才算淡了点。   他一坐下,竹椅咯吱咯吱作响。   “往后怕是买不到鹘州产的灵猫香了。”他道。   “为何?”夏晚和郭旺,还有孙喜荷三个同时就惊了。须知,别的地方的灵猫香不管用,因为别的地方的灵猫都是小灵猫,唯独鹘州山里有大灵猫,虽属猫科,状如老虎一般大小,产出来的灵脂麝味浓郁,清香醒脑,能安神镇痛,于甜瓜来说最管用。   郭兴容颜晦涩,过了良久,才道:“据说皇上得了个昏澹的病,每日要服两粒安神保心丸,那丸药就得拿大灵猫产的猫香配出来才管用,所以,这几个月呼延天忠和太子亲赴鹘州,搜遍山野,把鹘州的大灵猫全捕入长安,送到宫里制药去了。”   孙喜荷气的骂道:“为了给皇帝救命,就不管咱们这些老百姓的死活了这是?”她又道:“咱们不过平头百姓,要大灵猫真给皇帝捕完,往后孩子的药可怎么办?”   郭兴揉着脑袋,仰头叹起了气:“什么太子呀御医的皆是大人物,咱们一家子,只怕也就郭六畜才能攀得上,我一个戌边将军是连他们的脚都够不着的,怎么办?”   夏晚不语,默了片刻,起身回屋了。   郭旺捏了捏拳头,道:“既知道有这样的人就好办了,什么太子御医的,只要有银子总能结交到,我给咱们想办法。   再闲聊了会子,该到睡觉的时候了。郭旺率先站了起来:“二哥,一屋睡去,我还有生意上的事儿要和你聊会儿。”   往昔每每郭兴回来,都是和郭旺一屋睡的。原本,夏晚和孙喜荷也就各自回屋了。今夜夏晚却忽而发声:“兴儿,你进来。”   七尺高的俩兄弟同时僵了僵,郭兴快速的看了眼郭旺,应了一声,进了西厢。   郭旺直挺挺在回廊上站着,站了许久,信步出院子,大约是往当铺里去了。   屋子里,暖烛淡淡,夏晚自掖下松开衣带,先解了身上那件牙白面的纱裳,下面便是暖藕色的丝质睡衣,无袖,两只纤细圆润的臂膀露在外头,她坐到妆台旁便开始梳头。   他们都成亲五年了,虽说郭兴时常征战在外,但彼此间因为孩子,因为磨难,如今也是老夫老妻一般。   郭兴道:“郭六畜后日就到金城了,你曾经那么爱他的,若你还想……你如今这个样子,不是我说,整个金城没有比你生的更美的女子,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你是郭六畜的发妻,他便再娶什么县主郡主的,都不及你,你是结发妻室,只要你想,我明儿带你去见他。”   夏晚侧眸,见老娘孙喜荷也在窗外,显然是在偷听他们俩个谈话。   郭嘉考中状元,于整个甘州来说,都是一件轰动的大事。两年之后,他要归乡祭祖,曾经教授过他的夫子,水乡镇的同乡们,就连如今的甘州知府呼延天忠脸上都格外有光。   身为他的发妻,此时夏晚只要说自己还在人世,他在什么样的位置,她的自然跑不了。所以孙喜荷虽说嘴里在骂郭嘉,但总还是希望夏晚和郭嘉两个能破镜重圆的。   夏晚高语重心长道:“爱和过日子是两码事儿,夏晚已经死了,我是郭兴的妻子阿昙,甜瓜的娘,是个满脸血疮的妇人,你们若还报着让我和郭嘉相认的希望,那这七年的苦我就白捱了。”   拿身子帮一个男人解毒,并为他而跳河寻死,整整五年的时间,便在甜瓜面前都很少敢解下头巾,就因为怕自己的相貌要吓到孩子,每夜坐在铜镜前,往脸上覆着药,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夏晚不曾悔过,但这辈子也不想再见郭嘉那个人。   郭兴搓了半晌的双手,走到床边,压的夏晚那张竹床咯吱响了一声,犹豫良久,终于直挺挺的躺到了上头。   夏晚梳好了头发,转身关上窗子,从另一侧绕到了床上。   次日一早,是甜瓜要去书院上学的头一日。   夏晚早早儿起来,孙喜荷照料着他吃过了饭,便开始替他着衣。   本黑色的四方巾,粗布面的大袖直裰,腰束深青色布带,一张鹅蛋面的脸儿,秀眉秀眼红唇白齿,小甜瓜穿上学生服,娇嫩的像个小姑娘似的。   等孙喜荷把甜瓜打扮好,夏晚自己也收拾好了。她挑了块银白色罗纱面的头巾,先梳好了发髻,再将脸一包,独露两只眼睛在外面,罩上件银纱面的开襟长袄,素带拦腰一束,远远望去,一段风流。   左边是祖母,右边是娘。一人一手牵着,身后还有一个铁塔似的爹,笑温温的小叔,小甜瓜上学堂的头一日,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一家人齐齐全全,格外的高兴。   皋兰书院离六道巷并不远,出六道巷,延着一条大道走到尾,经过金城关再拐个弯子便是。   金城虽在西北是繁华之地,但往昔并不算热闹的,就算甘州知府要上衙门也不可能禁道,偏偏今儿过金城关时,整条街道就全给禁了。   郭旺见两旁衙役齐禁,上前抱拳一问,那衙役道:“当今中书侍郎,咱们甘州古往今来第一任状元,郭嘉郭六畜回乡祭祖,此刻就要从金城关过,渡黄河,知府刘大人特令封的道。”   郭兴一听,立刻就生气了:“他便是中书侍郎,也不过三品文臣尔,当今天下,非一品大员出巡,不得封道,他回乡祭个祖,封的那门子的道?”   忽而,身后有人声音略显焦急,又含着长辈的威压:“兴儿,旺儿。”   郭兴头皮一麻,这听着,怎么是郭六畜的声音?   ------------------------------------------------------------------------------------------------------------------------------------------------------------------------------------------------小修了一下,字数不够了,对不起啊大家-----------------------------------------------------------------------------------------------------------------------------------------------------------------------------------------------------------------------------------------------------------------------------------------------------------------------------------------------------------------   - 第54章   当今天子李极,四十岁那年登极,如今已经六十八了,做为本朝太/祖,登基时间算得上是古往今来天子之中很长的了。他年青的时候喜杀伐,但也英明果断,思路敏锐,是个难得的明主。   正如美人名将,人间最不多见的便是白头,年老之后,他专权独断,又喜猜忌,信任,恩宠一个人的时候,便偏听偏信,视之为能医国疾之良药,徜若某一日翻脸不认人,转眼之间,宠臣一朝沦为阶下囚,乃至被凌迟处死,五马分尸都是常事。   而中书侍郎,则是他最喜欢给宠臣安插的位置,在国之中枢,没有宰相的名头,却可以行使宰相的权力,可以帮皇帝架空宰相,让皇帝独掌专权,又不过小小三品文官,无法培植自己的势力,想撸就撸,没什么风险。   所以,在这个位置上风光时有多荣耀,沦为阶下囚便有多惨淡。在郭嘉之前十年之中,换过七任中书侍郎,其中有两个被挫骨扬灰,连骨灰都没饶了,还有两个是凌迟处死,送回家时,骨头上的肉被削的干干净净,比狗啃过的还干净。   至于另外三个,则相对好了一点,最后被冠以馋臣之名,生生杖死在了玄武门外。   如今的中书侍郎郭嘉,历两年恩遇之后,后宫宠妃都换了几茬,他犹还盛宠在身,算是同行中□□时间最长的一个了。   因这格外的,刀尖上的恩宠,他出行时皇帝亲赐御前金吾卫陪同,特赐无论行到何处,地方须以一品重臣之礼迎接,所以甘州知府才敢封道。   两侧是甘州府衙役戒严,中间是金吾卫开道,路两旁拥挤着的民众们翘首以盼,遥遥望着那两行锦旗招展的金吾卫,见中间一顶大轿子,轿侧一个身着武弁服,浓眉正脸的年青人,以为那就是郭嘉,皆竖起大拇指赞道:“难怪天子礼遇,真真好相貌。”   骑马走在车旁的,其实是金吾卫的大将军梁清,车里坐的是青城县主郭莲。至于知府大人夹道欢迎的中书侍郎,并不在队列之中。   梁清侧首,对轿子里正拿着柄铜镜容面,涂口脂的郭莲说道:“皇上眼看七十,不知那一天就会驾崩,郭嘉如今是个孤臣,除了皇上,连咱们王爷的脸子都敢甩,对太子更是好脸都不曾给过。太子还在甘州知府衙门等他,要给他接风,他倒跑了个没影儿,这样下去,侥幸皇上不杀他,等太子登基,他一样得死。”   郭莲抿着唇,仔细端详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我会好好劝他的。”   梁清又道:“你知道的,王爷一直当你是义女,王妃之所以肯接纳你,就是因为你和郭嘉的兄妹情,她想撮合你们的亲事,好叫郭嘉从此能为王爷所用,若王爷能回长安,王妃心中也会欢喜,待你当然会更好,为了这个,自己想想办法……”   郭莲在京城的时候,脸色苦瓜儿似的,出京城后一路舟车劳动,容颜倒比在京城的时候好了很多。她侧眸望了梁清一眼,笑的意味深长:“我会的。”   忽而前面的衙役一顿,金吾卫也同时不走了,梁清吼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领头的金吾卫调转马头,策马到梁清面前,道:“回大将军,郭侍郎就在前面,似乎是遇到故人了,让咱们在此,停车等候。”   轿子一顿,郭莲指头一歪,唇脂顿时就花了。丫头双儿摇了摇她的臂膀,指着另一侧的窗外道:“新鲜了,县主快瞧瞧那个胖妇人,好像是在喊您的名字呢。”   郭莲往外一看,外面叫衙役们拦在道外,连扑带喊的,居然是她的大姨母吴梅和表妹陈雁翎两个,俩人带着个脸儿圆乎乎的小胖墩儿,眉眼就跟陈雁西那个死鬼生的一模一样。   到底是自己九月怀胎生下来的,郭莲极为贪婪的多看了两眼,暗中骂吴梅是个蠢货,居然把孩子带到街面上来,她立刻亲手摘下帘子,闭上眼睛找起了清静。   郭嘉早就进六道巷了。   他所记得的郭旺是住在巷子最深处一处小院子里,和些当铺的伙计们住在一处,谁知六七年不曾来过,那处院子早不见了踪影,再折回来,他远远便见郭兴和郭旺两兄弟在巷口处站着。   随着他一声唤,俩兄弟同时回头。   夏晚也想过自己迟早要和郭嘉见面,却不期会见的这样快。他果真是当大官了,一身紫袍,鱼带佩于腰际,阳光下面貌成熟不少,高高挺挺,向着巷口走了过来。   “爹娘将你们养了十几年,我回家上坟,你们不去?”   郭兴还未说话,孙喜荷拽了把甜瓜的手,怒道:“走,甜,咱们走。”   郭嘉这才注意到郭兴和郭旺身后还有俩个妇人,孙喜荷是他老丈母娘,但他也只在夏晚死后,于金城短暂的见过一面,当时也不过点了点头而已,若非两回她都两眼的恨,眸子里几欲溅出火来,他还真认不出来。   她手里还牵着个瘦瘦高高的孩子,另有个夷族妇人,脸上裹着夷族女子们那种头巾,不过颜色比一般夷族女子的清淡,是极淡的银白色,从鼻梁处蒙过,将整张脸遮在里头,唯独露着两只眼睛,回头扫了他一眼,转身站到了郭兴身侧。   孙喜荷拽着甜瓜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忽而松开他的手,回过头来扑向郭嘉,本是想打他的脸的,身高不够,一拳砸在他胸膛上,抽抽噎噎道:“你把我的女儿……你个没良心的……”   砸了两把,她气的喘不过气来,要不是郭旺赶过来扶着,就要昏倒在地了。   原本,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孙喜荷虽骂郭嘉,到底还是希望夏晚能和郭嘉俩个过下去的。但回想夏晚这些年受的苦难,小甜瓜那一身的病,亲眼看到郭嘉本人穿的如此亮丽光鲜,回个家还要封道前行,怒从心中腾起,恨不能将他撕成碎片。   恰夏晚还蒙着头巾,再加上生孩子那一年,她还长了不少的个头儿,如今与当初早已判若两人,郭嘉似乎也没有认出来,孙喜荷就更不会说夏晚就在她身边了。   郭嘉一双眸子,曾经清澈坚毅,如今眼角凭添几道细纹,冷戾修长,他将面前的人一个个扫过,俩个兄弟是早就跟他离了心的,七年了,若非他派人来抓,俩人是绝不会主动去见他的。   他见那少妇人站到了郭兴身侧,仿佛记得郭兴曾郑重其事的跟自己说过,他娶了个夷族女人,名叫阿昙。   那还是兄弟俩自河口分别后头一回见面,大概是在五年前吧,郭兴还郑重其事告诉他,之所以他的妻子名叫阿昙,是因为她最喜欢的花是优昙婆罗花。   那时候夏晚新死不过两年,郭嘉没有心情管弟弟们这些事情,当然以为那就是郭兴娶的夷族妻子,也不过扫了一眼而已。   夏晚仰面望着郭兴,他黝黑的脸浮着潮红,喉结不停的上下动着。   甜瓜一直希望父母能住到一块儿,夏晚在五年前和郭兴成了亲,就没想过再走回头路。昨夜郭兴陪她躺了片刻,俩人说了会子话,进里屋去和甜瓜睡,甜瓜高兴的什么一样。一整夜就趴在郭兴身上。   这些年来,夏晚也摸出套经验来,但凡甜瓜生气,紧张的时候就会发病,但徜若让他欢欢喜喜高高兴兴,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会发病。   所以,于她来说,甜瓜的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而郭兴这个人,独会打仗,瞧着身高八尺,铁塔一样,于生活上到底是个呆子。   过了半晌,郭兴终于艰难开口:“阿昙,你带着甜瓜先走,头一日上学堂,不好迟到的。”   夏晚牵过小甜瓜,道:“甜瓜,咱们走。”   曾经脆生生的嗓音,大约是因为在黄河里呛水太多,初发病的那段日子夜里哭的太多,哭坏了喉咙,最后才会变的这般沙哑软糯。   便她整个人的步态神态都变了,与当初判若两人,夏晚也非有意要裹头巾,只是习惯使然,不裹着头巾,总觉得自己出门会吓到孩子。她忽而觉得,也许她揭下面纱来郭嘉都不会认出她来。   在俩人短暂的,几个月的婚姻当中,她不记得郭嘉有认认真真看过自己一眼,至于同床过的三回,皆是黑天胡地的,除了想着替自己解毒之外,夏晚估计他连她的身体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笑了笑,她牵过甜瓜的手,转身便走。   甜瓜挣开夏晚的手,上前一步,抱拳道:“大伯,外面那些封街的衙役是你的人吗?”   郭嘉低眉,看着面前的小小少年,青褂,方巾,宽布带束成的书袋,端地是个小小书生,再看了眼郭兴,不敢相信郭兴个粗汉子竟能生出这般秀致的儿子来。秀气的像个小姑娘一样。   郭旺扶着孙喜荷先进院子了。   郭兴道:“我儿子,郭添。”   郭嘉自己还没孩子,不期郭兴的儿子都这样大了,瞧着至少有七八岁。他道:“大伯会立刻叫人给你让道。”   甜瓜转身要走。夏晚道:“甜,要说谢谢大伯。”她的声音里有股甜丝丝的磁性,深沉沙哑,软糯轻甜,引郭嘉多看了一眼,阳光下她两只瞳仁格外的漆黑,眉心一颗红痣,红艳欲滴,也不过一眼,彼此就都转开了眼。   “谢谢大伯。”   郭嘉难得一笑,颌首,便见那妇人一件银白色的掐腰长袄,牵着孩子转身出了街道,拐入人群之中,晃眼便不见了。 第55章   进了门,郭嘉不期俩兄弟居然有这样一处幽静阔朗的院子,显然他们这些年也过的很不错。   孙喜荷就坐在回廊上哭,见郭嘉进来,手边一只茶杯立刻就扔了出去,吼道:“一点良心都没有的东西,我的晚儿是因为你才死的,这么多年,你连个坟冢都不曾给她立,连她的尸首都不曾打捞过,没事人一样,我一个十四岁的大闺女白白就那么死了,白死了,没人问过一句,没人说过一声,别人还且罢了,你是她的丈夫啊,她在这世上唯有你是个依靠,你忘了她当初是为甚嫁的你……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呀我!”说着,孙喜荷就拍起了大腿。   人死不过眼一闭,百事了。   最难过的是生了甜瓜后的那五年,夏晚虽一声不曾吭过,可满身千疮百孔的伤痕,冬日还好,夏日里的痒就能生生褪掉一层皮,而甜瓜每每一回又一回的腹痛,郭兴和郭旺皆不在的时候,夏晚自己还是一身的血疮,还得抱着个发病的孩子,满金城四处找郎中。   那时候,每每孙喜荷说一句要不就找郭嘉帮个忙?   夏晚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撕心裂肺的哭。她身上不过生了几颗痣,郭嘉便弃她而去,要叫他看到她满脸血痂的样子,怀里还有一个病孩子,非是对他,而是对她的残忍。   若非夏晚不想再跟郭嘉扯上干系,孙喜荷真想把这些都说出来。   瞧他立在廊下,衣着光鲜面容白静,二十几岁的年青人,正是韶华盛时,看他那一脸细皮嫩肉,再看他白净的手指,便知没吃过苦。而夏晚因为当初那一脸的血疮,到如今都不敢摘下头巾。   就在方才吃早饭的时候,孙喜荷听说昨夜郭兴在夏晚床上躺了片刻就进去陪甜瓜睡了,毕竟夏晚曾经混身溃烂过,虽说如今好了,郭兴是亲眼见过的,也许心理上接受不了夏晚。   她犹还不死心,问夏晚要不就去见一回郭嘉,至少看看他的心思如何。   夏晚当时说:“娘,患难见真情,甜瓜只知道自己的爹是郭兴,我也是郭兴的妻子,这些话你就勿要再说了。”   郭嘉连她身上长了几颗痣都受不了,将她弃了就走的,郭兴却实打实陪伴了她七年。   一个妇人和两个非亲人的男子生活在一处,慢说别人,就是吴梅都整日在追查,看夏晚究竟从何而来。   她是郭嘉兄弟的姨母,再兼还是帮晋王李燕贞找到女儿的大恩人,三五日的上门,就是想赶走夏晚,不得已,当时郭兴只得称夏晚是自己的妻子,吴梅见夏晚满身满脸的血痂,又还怀着身孕,这才不闹了。   那样成的夫妻,这时候听说郭嘉衣锦还乡了,就弃郭兴而去从郭嘉,那等忘恩负义的事,夏晚可做不出来。   越骂孙喜荷就越气,再看郭嘉一脸晦涩,不说跪下悔过,脸上连一丁点的悲戚都没有,这才觉得夏晚的主意是对的,他这种人,不说良心,怕连心都不曾生着。   孙喜荷心说,这种人就不该给他留后,活该替陈雁西养便宜儿子去。她道:“你滚,滚的远远儿的,永远都不要踏足这个家门。”   在回廊上矗了片刻,郭嘉问两个弟弟:“你们回不回水乡镇。”   郭旺和郭兴对视一眼,皆是摇头。   郭嘉回眸扫了眼院子,信步下了回廊,经过郭旺身边时,他道:“照顾好那妇人,我代你大嫂谢谢你。”   郭旺轻捏了捏拳头,往侧避了避,道:“我会的。”   袍带当风,郭嘉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皋兰书院的大门上满是挤着送孩子入学的家长。   李燕贞在关西的几年,强制要求夷族孩子也必须上学,而甘州又是个民风开化的地方,所以包着头巾的夷族妇人们挤了个满满当当,反而汉家妇人们少些。   头一日入学堂,山长陈贤旺就站在书院大门上亲自相迎。三道大门齐开,像甜瓜这样初入学的学生们,得拿着交过束侑从帐房处换得的凭据,到夫子门下报道,才算正式入学。   夏晚带着甜瓜一起交了束侑,再换得凭证,这才进了讲堂。   她从未上过学堂,头一回送孩子出门的家长心思,都希望孩子的同学们能够个个可亲,一目望过去,讲堂里的孩子们瞧着都比甜瓜年长,当然也不比母亲帮忙整理书桌,夏晚见有一个同住六道巷的,叫孙旭的孩子就在第二排的蒲团上坐着,远远招了招手,孙旭立刻站了起来,一溜烟儿跑了过来,也是一脸的欣喜:“小甜瓜,你竟也考进来了?”   夏晚记得这孙旭是个爱读书的,如今纸价贵,书价更贵,这孩子家贫买不起书,所以经常在她的书斋里蹭书看。她趁着甜瓜自己整理书桌,拉过孙旭,悄声道:“孙旭,你帮我照看着些甜瓜,往后伯娘那儿的书随你看,好不好?”   孙旭今年都十二了,不期才六岁的小甜瓜要和自己一起读书,大哥哥一般拍起了胸脯:“伯娘,您就放心吧,甜瓜就交给我了。”   一班总共二十个孩子,显然是都到齐了,二十张书桌前皆是坐的满满当当。夏晚扫了一眼没有陈宝,显然吴梅没有把他送进来,没有陈宝那个小胖子跟甜瓜一班读书,她居然大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她安顿好了甜瓜,临出书院的门时,路过山长的书房北上厅,便见陈雁翎牵着陈宝,吴梅带着两个下人,两个下人肩上皆是褡裢,瞧褡裢被勒出的痕迹就可以看得出来,里面皆是银锞子。显然,吴梅为了能把陈宝送进皋兰书院,背着两褡裢的银子来交束侑了。   山正陈贤旺不肯收陈宝,也不想得罪吴梅,索性就躲了。   吴梅转来转去找不到山正,于满书院转着,居然叫她逮到了监院吴传智。   这吴传智和吴梅是本家,叫她逮到,不好折她的脸,只能耐心的劝:“吴夫人,吴某敬您是位老人,但咱们书院每个孩子一个月三两银子的束侑,这是定律,取学生也是凭才智性德,不是比谁家的银子多,您快请回吧。”   吴梅拉过陈宝,指着孙子胖乎乎的脸蛋儿道:“这是咱们晋王的外孙子,当初可是晋王一力击退的北齐人,否则也没有你们书院,晋王眼看就要到金城,也要见大孙子,您要不收孩子,我便上晋王那儿哭去。”   每年为了想走后门进书院的孩子不胜枚举,但确实还没有一个能有陈宝来路这般硬的,监院吴传智不比山正陈贤旺骨子硬,到底敬重李燕贞,也不好不取他的外孙子,闭了闭眼,挥了挥手道:“先把孩子放进去,至于银子,快快儿的拿走,我们不收。”   等夏晚回到家时,郭嘉已经渡黄河去水乡镇了,整个街道的戒严已经解除,当铺也已经下了板,郭旺转到书斋二楼。   夏晚进书斋,上了楼见郭旺一脸阴霾,正在斥书斋里做洒扫的陈姑。   她道:“大清早的,咱们生意人讲究个和气生财,好好儿的,你骂我的陈姑作甚?”   郭旺从昨夜起就一直阴沉着脸,今天在当铺里吓的伙计们连大气都未敢喘,再转到书斋,逮谁骂谁,直到听见夏晚的声音,抬脸浓眉已笑的温弯:“也无甚,只是她忽而又发起了疯病,说自己想起来了,当初晋王李燕贞的女儿是叫太子给抱走了。   你瞧,她拿着把菜刀,准备要去找太子拼命呢。”   说着,郭旺把只烂菜刀丢在桌子上,依旧气的不行:“呼延天忠如今是甘州知府,知道咱们养着这么个疯婆子,还想杀太子,咱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关西提督呼延神助死在七年前的战乱中,他的侄子,太子侧妃呼延娇的哥哥呼延天忠如今虽不掌兵权,摇身一变,却成了甘州知府。   当初,在红山坳是呼延天忠杀的吴氏,郭莲身为唯一在红山坳活下来的人,说吴氏是叫北齐人杀的,而夏晚,则成了在北齐人来了之后,拿婆婆挡刀,并把怀着身孕的小姑子扔在红山坳,偷偷跑出去找丈夫的自私自利之人。   据说,等郭嘉找到郭莲的时候,她正在独自刨坑,两手鲜淋淋的血,正准备要安葬吴氏。那种孝心,便夏晚听起来都觉得感动。   夏晚听郭兴从关西大营回来说起此事时,正是病的最沉的时候,满嘴都生满着血痂,连为自己辩一句的力气都没有。   其实这样也能说得通,确实是吴氏为她挡的刀,也确实是她把郭莲给扔了,但凶手是呼延天忠,不是北齐人。   不过既然郭嘉都把她给抛弃了,她又何必再管这些事情。   夏晚绝意抛开过去,也怕万一把呼延天忠杀吴氏的事情透露出去,郭兴和郭旺两个要去找呼延天忠拼命,到时候三个人都得遭殃,遂在郭兴和郭旺跟前都没提过。   这些年,郭旺跟呼延天忠在私底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要背靠着呼延天忠做生意,夏晚就更不提旧事了。   夏晚劝陈姑道:“我知道你是丢了孩子着急,可如今晋王的女儿都找着了,也不要奶娘了,你就在这儿好好干你的活儿不好吗?太子和晋王是亲兄弟,抱抱他的女儿是很正常的,快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陈姑哭道:“真的,真是他抱走的。我是叫人给打晕了,可我晕之前分明是把孩子给太子殿下了。   要不您说说,就在行府门口,身后还一大群的护卫的,那护卫肯定是叫人调开了,我的年姐儿肯定也是叫太子抱走的。”   夏晚也是无奈,只得连哄带劝的,把陈姑给哄到阁楼上去休息。   这陈姑也是个可怜妇人,据她自己说,自己是当初晋王李燕贞在甘州时,行府中的仆妇,也是晋王那长女的奶妈,可惜正月十五的夜带着李昙年出去看花灯,就把孩子给丢了。丢了孩子之后,她自己也叫人打晕在地。   李燕贞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奄奄一息,也是盛怒之下,便叫人将她扔在了乱葬岗上。   陈姑也是命大,断气之后叫一场大雨给浇醒,便一直在金城的街头讨饭。夏晚初到金城时,病的厉害,时人以为她的症状像天花,又像麻疯,所以没人敢伺候她,唯独这陈姑为了找碗饭吃,便一直伺候着夏晚。   再后来,她的疯病渐渐好了,夏晚也不需要她伺候了,她便到了前面书斋里,每日擦擦扫扫,收拾台面。   夏晚如今最忧心的事情,就是甜瓜的药。她记得昨晚听郭兴说起,太子为了给皇帝找药,正在鹘州满山遍野的捕大灵猫。而晋王李燕贞也在鹘州办差,皇帝家的俩个儿子都在鹘州,而鹘州与甘州相邻,就在甘州隔壁。   因离的近,李燕贞经常会在办差之余,回自己位于金城的行府住上几日。   李燕贞其人,性格刚直,虽严肃却又可亲,算是夏晚见过的男子之中最欣赏的一个了。   在七年前跳河之前的夜里,夏晚记得李燕贞说自己丢过一个女儿,丢的那一年才三岁。听他思念女儿的口吻,夏晚心中格外感动,遂在给自己改名字的时候,留了个昙字,也是敬重李燕贞的意思。   后来听说郭莲就是他佚失在外的女儿李昙年,夏晚心中还颇有几分嫉妒。郭莲自幼受尽哥哥们的宠爱,虽说叫陈雁西骗过,可又有那样一个威严刚正的亲生父亲疼爱,那般的好运气,一般女子修上十生十世,只怕都修不到。   她解了头巾叠在手中,道:“旺儿,你去王爷行府的门上打问打问,看晋王何时会来金城,我想见他一面,看能否从他那儿讨些灵猫香回来。”   甜瓜的病一直需要灵猫香,夏晚不想求太子,也不想求助于郭嘉,转而想找个办法见李燕贞一面,看能否从李燕贞手里讨点灵猫香,再请他找御医杨喜为甜瓜诊诊脉。   她直觉以李燕贞的性子,徜若自己求到跟前,他会答应帮她的。 第56章   郭旺不答话,接过夏晚手中的头巾,笑着望了她鹅蛋般的脸儿片刻,道:“昨夜兴儿跟甜瓜睡的吧。”   夏晚随即白了他一眼:“你管我们夫妻的事儿作甚?”   郭旺笑的浓眉弯弯,替她端了杯茶过来:“兴儿虽能征战,但性子鲁莽憨直,而且胆子还小,天生怕上司,怕官,否则的话,也不可能在前线打了几年的仗,全无升职的希望。   你想要图报他当初救你的恩情,所以想嫁给他,这个我能理解。但是,说句顽话也就得了,咱们是兄妹也是亲人,你要真嫁给他,我怕郭嘉将来知道了你还活着,知道甜瓜是他的孩子,要来夺走甜瓜的时候,他帮不得你。”   郭兴那个人是个好人,但就是性子太耿直。   而且,也不知什么原因,这都好几年了,虽说对外称着夫妻,他始终不愿意接受她。夏晚算是最了解郭兴的,有一句话叫色厉内茬,说的就是他。表面上黑熊一样的汉子,只要一到她跟前儿,手足无措,连大气都不敢喘。   夏晚断然道:“我非是为了图报他救我的恩德才嫁他,他是救了我,可这些年一直是你在照料我,但咱们是伙同做生意,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和兴儿亦是如此,谁也不欠谁。   便婚姻,这辈子没有,我亦可以过下去,但既兴儿肯在五年前我病的最严重的时候娶我,我就绝不会弃他。   至于甜瓜,一个病孩子,便你大哥知道是他的种,也不会要的。”   郭旺两道浓眉低垂着,崭新的清布褂子,温和方正的脸上一抹苦笑:“我记得当时吴梅跑来闹,要查你的身份,恰好我出去了,只有郭兴在,郭兴便说你是他的妻子,你也就答应了。   如果当时是我在,那如今是不是我才是甜瓜的爹?”   夏晚一脸的愠怒:“没有如果。快去晋王行府给我盯人去,只要晋王回金城,我就要想办法见他,给甜瓜讨药去。”   郭旺道:“关于灵猫香,这个你不必管,我自会从呼延天忠那儿替你讨的。”   夏晚最恨的就是呼延天忠,当面就责起郭旺来:“旺儿,你要说为了让呼延天忠照顾咱们生意,逢年过节给他送点儿银子礼物的我不管,但你绝不可跟他结交或者往来,要那样,咱们的生意就分开,我也绝不要从他那儿讨来的灵猫香。”   郭旺不知夏晚曾叫呼延天忠骗过,还曾刺瞎他一只眼睛,他和所有的人一样,认为太子早晚要登基,郭嘉做为老皇帝的宠臣,也不过一时风光而已。   等太子登基,像呼延天忠这样的人,肯定会一跃成为朝之重臣,到那时还怕找不到灵猫香,还怕找不到好郎中为甜瓜治病?   但夏晚的执意他也不好违拗,闷了半天,抵不过夏晚,郭旺只得点头应了声好,转身走了。   这厢,郭莲和郭嘉已经坐上了去往水乡镇的船只。   正值仲秋,在郭嘉的印象中,正值各类瓜果丰收之时,老郭家的五百亩瓜田里,遍地圆骨碌的瓜滚着,瓜香飘荡在黄河之上,远远就可闻得。   如今没了郭万担,也就没了好的种瓜人,黄河边田地依旧,却被各家租户划的七零八落,种的东西也全然不一样。   郭莲做足了派头,一上船就开始焚自己糊的纸衣,一边焚,一边往河里洒着纸钱,语声凄凄:“嫂子,也不知这些年你和娘在那边过的可好,我和哥哥都无比思念你们,至今,哥哥都还未娶,就是为了给你守孝,徜若你能看到,就托个梦给他,好解一解他对你的思念。”   河风吹着,郭嘉在船舱里,因怕他听不见,郭莲声音格外的大,哭了半晌,居然对着河风喊了起来:“嫂子,你就给我哥托个梦吧,好歹再见他一面好不好?”   身边的丫头婆子们见县主激动的都快要跳河了,自然是连拉带扯的,就要把她给拖回来。   郭嘉和梁清就在船舱里站着,梁清见郭莲扔着扔着,趴在船舷上哭了起来,反而郭嘉面无表情,唇角带着丝嘲讽,冷冷的站在船舱里,望着外面哭个不停的郭莲,就像看个笑话一样。   梁清于夏晚,心里一直怀着沉沉的罪恶感。这些年来和郭嘉相交好,在长安的时候,郭嘉是宿于寺中,寺里当然不能嫖风宿柳,所以倒没见他招惹过什么莺莺燕燕,但也甚少见他思念过亡妻,每每到祭日,也不曾见他焚过一张纸钱。   他道:“好歹是你的妻室,路过她的葬身之处,焚张纸吧。或者今夜她会给你托个梦,告诉你自己托生于何处,何人之家,也好叫你从此放下。”   郭嘉一直望着红山坳的方向:“她到红山坳的那一年只有三岁,穿着件正红色的小棉袄儿,杏黄面的虎头鞋,明媚的像轮满月一样,也不知是谁能忍心把她那么小的小姑娘,送到红山坳那种地方去受苦。”   正红色的小棉袄,杏黄面的虎头鞋,这俩样东西听起来格外的熟悉,不过梁清没有细想,也就笑了笑,指着河题对岸道:“能叫四十多岁的储君追着到处跑的,古往今来也就你了。”   郭嘉远远扫了一眼,水乡镇那一头,堤岸上挤满了人。原本该在鹘州抓灵猫的太子李承筹,金城知县刘一舟,甘州知府,如今只有一只眼睛的呼延天忠等人都在,渡口的栈桥都要叫他们给挤塌了。   他随即道:“传令舵手,就说本侍郎今日不想祭祖了,想去拜恩师,打道回金城,去皋兰书院。”   梁清都要疯了:“郭六畜,你知不知道那是谁。李承筹是当朝储君,皇上死了他就是国君,你都折过多少回他的脸了。   老鸹狂要打破蛋,时人都知道皇上愈老愈抓权,但毕竟他是个古稀的老人,已经昏昧了,而你,徜若写在史书里,就是佞臣,要被凌迟处死,五马分尸的那种。到时候我都救不了你。”   “叫你调头你就调头。”郭嘉断然道。   梁清是皇亲,还是皇帝的宝贝外孙子,当朝金吾卫大将军,对于皇帝的脾性当然格外了解,但他奉皇帝御旨来保护这个中书侍郎,他说什么只得听,无奈,只得传令金吾卫:“调头,回金城。”   就这样,不过一个早上,中书侍郎郭嘉连着两番让太子扑了个空,大摇大摆,又折回金城了。   皋兰书院中,山正陈贤旺正在教授初入学的孩子们。   原本不过二十人个孩子的讲堂,里面当然只有二十张桌子,背着两褡裢银子的陈宝临时加了进来,就非得有人跟他同坐一张桌子。   陈贤旺瞧着孙旭年纪大,觉得他善于爱护小的,遂让陈宝跟孙旭暂时挤在了一处。   不过,这样的话,甜瓜和陈宝之间,也就只隔着一个孙旭了。   今日读的是《成语考》,用以识字,给孩子们了解天地万物的骈体文。   夫子摇头晃脑的吟颂,孩子们自然也是摇头晃脑的跟读。这种吟颂的语调,大多为夫子们自创,孩子们随着他的曲调而吟,感受文章的韵律,节奏,等熟读了,夫子才会讲述文章的意义。   陈宝虽说年纪小小,但自幼就知道自己的娘亲是县主,外公还是王爷,也是吴梅的骄惯,无法无天又小心眼的性子,因为上个月来面试的时候,甜瓜争了他的位置,吴梅和陈雁翎两个整日在他跟前骂,他心里也记了仇恨,此时坐到一处,又看甜瓜身板儿瘦津津的,便想给他点苦头吃,遂在夫子上课时便不停挑衅。隔着孙旭,一会儿捣甜瓜一拳,一会儿又掐他一把。   中午书院并不管饭,所以孩子们吃的都是从自家带来的干粮。   贫家的孩子不过一个馒头了事,夏晚给甜瓜种备了两只点心并一牙剔了皮的瓜,大家凑在一处吃,瞧着都差不多。唯独陈宝,吴梅派了一个叫根儿的小厮就在外面陪读,中午的饭也是单开一桌,有荤有素还有汤。   最奇的是都七八岁了,陈宝居然还不会自己吃饭,要根儿一口一口的喂,等他自己吃罢了,将桌子一推,说声赏,那根儿就把他吃剩的饭包圆,给全吃了。   陈宝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见甜瓜和孙旭两个正在吃饭,忽得一肘子捣过来,便把甜瓜装着瓜牙子的瓷碗给捣翻在了直,只听哐啷一声,非但瓜脏了一地,瓷碗也砸碎了。   此时讲堂中无夫子,孙旭看陈宝欺负甜瓜半天了,心里气不过,悄声问道:“小甜瓜,要不要哥哥揍陈宝一顿,帮你出口恶气?”   甜瓜摆手说了声不必,乖乖巧巧,将那碎瓷片和瓜牙子扫的干干净净,只吃了两只点心便去翻书了。   陈宝一看甜瓜逆来顺受的忍,越发得意。   “你娘是个烂脸。”见甜瓜一直在默默颂读,陈宝忽而凑了过去,悄悄说了一声。   见甜瓜依旧不语,他又道:“我还听人说,你爹是你爹,你小叔也是你爹,他们夜里一张大炕上滚,没有伦常。”   甜瓜这时候气的两道眉都直了,但他自来受夏晚的教育,非到逼不得已,不打人,所以依旧稳稳的坐着。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甜瓜懒得听他说这些,便放声吟倾了起来。   “烂脸妇人,养的狗杂种……”陈宝也是摇头晃脑,嘴里越发开始往外吐恶语了。   孙旭一直很敬重夏晚,听陈宝居然这样编着话儿骂夏晚,气的提起拳头就准备要揍陈宝。就在这时,监正吴传智进来上课,陈宝才算安静。   到了下午课休的时候,陈宝因为中午喝的汤多,吃的饭也多,便准备到茅房里去解溺,拉个屎。这时候甜瓜才拉了拉孙旭:“哥哥,替我放个风儿。”   孙旭也猜甜瓜怕是要收拾陈宝,到了茅房门口,犹还不信瘦瘦的甜瓜能打得过那又胖又壮的陈宝,小声交付道:“若是打不过,记得喊哥哥进去给你帮忙。”   甜瓜笑了笑,转身进了茅房,不一会儿,只听里面哎哟一声尖叫,陈宝吼道:“快来人啦,救命啦,爷要死在这儿啦。”   他的小厮根儿一听自家少爷在喊,一把搡开孙旭便冲了进去。   孙旭也跟着追了进去,便见陈宝的脑袋被卡在茅坑上的木板中,他的脑袋太大,卡在里面出不来,脸正朝着污秽,那秽气是吸了个够。   根儿大声叫道:“我的好少爷哎,谁欺的你,怎么把你欺成这样?”   陈宝脑袋卡在木板里,取都取不出来,嚎的杀猪一样:“虽没看见人,可我听着笑声了,是郭兴的儿子郭添,告诉我奶,打死郭添那个狗娘养的。”   孙旭于茅房里找不到甜瓜,转身跑出茅房,便见监正吴传智负着两只手,将甜瓜给堵在墙角落里。   也是活该甜瓜倒霉,夫子们的茅房是间小的,就在大茅房的里头,甜瓜头一日进书院,没有观察好形势,以为外面没人了,就放心的揍了陈宝一顿,他虽瘦瘦小小,偶尔生起气来,力气比个成年人都大,一拳下去,直接把陈宝就揍进了茅坑,谁知监正吴传智就在里面解溺,将他的恶行,全看在了眼里。   夏晚是傍晚接孩子的时候,单独叫陈贤旺叫进书房的。   她头一日当家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才一进门,便见吴梅扑了过来,吼道:“蛮妇,快瞧瞧你家孩子干的好事儿。”   陈宝和甜瓜两个并排站在角落里,甜瓜脸上干干净净,衣服上也是干干净净,小脸上一脸的童稚。陈宝脸上呲破了皮,衣服也脏的什么一样,一看就是叫人打过的,远远嗅着,便是一股粪的恶臭之气,瞧那头上脏兮兮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虎头鞋其实是在郭嘉手里啊。 第57章   监院吴传智见俩方的家长都到了,遂道:“学生之间有口角是常事,但动手打同学就不对了。郭添在茅房里打了陈宝,把他的脑袋压进茅坑里,还准备从后面的围墙上逃脱,正好叫我撞到。”   吴梅道:“听听,听听,蛮妇教出来的没教养的孩子,我要把此事告诉青城县主,告诉郭六畜,叫他们知道我家宝儿受的委屈。”郭嘉和郭莲,简直是她头顶的两座神,没有一句话不带着。   夏晚走到甜瓜跟前,低声问道:“是不是陈宝先欺负了你?”   虽说面上裹着头巾,只有两只眼睛在外头,人人都说夏晚有张烂脸,可甜瓜知道揭了头巾,娘的脸比甘州任何妇人的都好看,但娘不愿意揭头巾,他也不会说什么,因为他也猜得到娘有苦衷。   他看到夏晚两只眼睛里虽有愠怒,却很镇静,遂重重点头。他的娘亲,自来都是明事理的,沉着冷静,自打生来,甜瓜就没见她怕过什么。   “骂的什么,你倒是说呀,我家宝儿骂啥啦?哦,他就骂你几句,你就敢打人?”吴梅指指戳戳,手指都快到甜瓜的眼皮子上了。   甜瓜咬了咬牙,终究说不出来,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见甜瓜一声不吭,吴梅乐了:“看吧,他也说不出来,可见宝儿根本就没有骂过他,他是故意打我家宝儿的。这样的孩子,皋兰书院难道不除名,不让他滚回家去?”   “吴夫人。”夏晚堵在甜瓜前面,声调沙甜,不疾不缓:“徜若狗咬了你一口,你是不是也非得学回狗叫,才能证明自己被狗咬过?”   吴梅愣在那儿。   转身对着吴传智一礼,夏晚再道:“欺人有很多种,夫子您说,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人骂他,辱他,他是忍耐克制,任由对方不停的辱骂,乃至最后动手打人的好,还是一拳揍过去,叫他识个害怕,明白这孩子不好欺负,让他从此闭嘴的好。”   吴传智道:“书院不允许孩子们打架,更何况,我亲眼看到郭添同学在茅厕里打陈宝。徜若像别的孩子一样起点儿口角,彼此推搡一把也就罢了,郭添同学进了茅房,上去给陈宝就是一拳,将陈宝的脑袋打进茅房的盖板中才罢手,这样的打法本监院还从未见过。”   夏晚侧眸扫过儿子,甜瓜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就在这时,从水乡镇折道而返的郭嘉叫金吾卫前呼后拥着,进了皋兰书院。他本和郭莲不同道,忽而回头,见郭莲叫一众婆子们簇拥着,也跟在自己身后,无奈叫梁清传话:“梁清,去,送你家县主回晋王在金城的行府,勿要叫她再跟着我。”   正说着,郭莲已经赶上来了。   她笑眯眯的说道:“哥哥,也是巧了,咱们宝儿就在这一处读书,他是凭着自己的学识,实打实考进来的。今儿头一日上学堂,我这个当娘的没有好好疼过他,正好今儿来接接他,六畜哥不怪我吧。”   郭嘉莫名起了些兴趣:“就陈雁西家那宝儿?他居然也能读书?”   “哥哥这话说的,他读的好着呢。”郭莲笑道。   郭嘉印象中的陈宝是个酱肝色的小胖子,在陈雁西和陈康死后,几乎成了他大姨母吴梅人生中所有的希望,所以叫吴梅惯的很不成样子。   相较之下,才见过一面的郭添,瞧着聪明乖巧,灵俐可爱,瞧他早晨背着书袋,似乎也是要去上学的。   郭嘉于是快走了几步,此时眼看日暮,要是走的快,他还能赶得及接那孩子放学。   北上厅中,吴梅依旧两眼怒红,两个孩子垂着头,夏晚薄纱轻裹着面,一双乌墨的眸子转而去看山正陈贤旺:“陈山正,我相信我的孩子无故不会打人,也相信您自会有公断。”   陈贤旺随即站了起来,但并未言语。   “除名,这种孩子要不除名,明儿我就把这事儿报到晋王那儿去,叫王爷看看自家的大孙子叫人欺的多可怜。”吴梅也不嫌臭,掰着陈宝儿的脑袋给陈贤旺看。   监院吴传智道:“身为读书人,应以理服人,而不应以武力屈服人,所以,郭添同学请再投它馆,我们皋兰书院不要这样的孩子。”   甜瓜一听真的要被除名,到底小孩子,顿时眼眶一红,泪都憋不住了。   夏晚依旧是一贯的沙哑语调,声音中也不见激动,走至吴传智跟前,道:“不瞒监院说,曾经一度,我也以为为人处事,君子就该谨尊书本上的教诲,动口不动手的。   想想当初我们魏人对北齐人,他们欺,我们不还手,他们再欺,我们依旧不还手。直到七年前金城关破,北齐人烧杀抢掠一通,金银被劫,流民满地,若非晋王率兵将他们赶走,也许我们依旧要动口不动手,叫北齐人欺负至国破家亡。   所以我自来教导儿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吴梅立刻添起了火:“听听,怪道孩子爱动手,原来都是这蛮妇自己教的。”   吴传智是亲眼看着甜瓜打人的,没有虚招,直奔主题,一拳把陈宝揍翻在地,再一拳将他的头打进茅坑里,委实非孩子间的小打小闹。   他见夏晚非但不责孩子,还一味的袒护于他,断然道:“夫人的想法不错,但于我们书院的理念不同,所以,还请郭添同学另再谋良师。”   夏晚见陈贤旺始终不发声,显然也是想让甜瓜走的意思,拉起甜瓜,示意他去救陈贤旺。   甜瓜走至陈贤旺面前,手顶至额,深深一个正揖礼,道:“学生知道错了,能否请山正再给学生一次机会?”   头一日上学便叫书院赶出去,甜瓜自己都无法接受。   陈贤旺道:“皆是孩子,只要识错能改,没什么大不了的。去给陈宝道个歉,说你错了,你仍可以留下,继续读书。”   不过一句道歉而已,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甜瓜唇咬的唇皮发着青,摇头道:“绝不。”   这就没办法了。陈贤旺道:“那夫子也无能为力了。”   甜瓜回头去看陈宝,恰就见陈宝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正在朝自己吐舌头,扮鬼脸。生身为人以来,小甜瓜头一回见识人间的善恶黑白不分,捏了捏拳头,真想一拳过去把陈宝的头给打烂。   “孩子们也不能一味读书,打架便是锻炼身体,少儿身上天生有三分的真火,不让他们相互拼拼拳头,燥气泄不出去,又怎么能静下心来读书?说句夫子不气的话,徜若是学生为师,每日一个课时,专门叫他们打架,打够了再读书。”   夕阳下,逆着光,一个高高挺挺的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双手顶额,对着陈贤旺行了一个正揖礼,口气亦有些揶揄。   这是如今的中书侍郎郭嘉,也不知他在外面听了多少,径直就走了进来。   陈贤旺和吴传智不期郭嘉在贵为三品重臣后,头一日驾临甘州就会到皋兰书院来,陈贤旺从书案后转了出来,虽是师长,毕竟学生如今是重臣,见他周周正正的行着大礼,受罢之后,才道:“不敢当,郭侍郎如此大礼,我等俩个夫子,怎能当得起?”   北上厅外涌来两列金吾卫,另有一群婢妇,簇拥着个年约双十的美妇人,也在人群之外。不过一眼,夏晚便认出郭莲来,原本,她以为成为县主之后的郭莲会贵气逼人,美艳不可方物,却不料她脸色苍白,全然不是曾经在水乡镇,在老郭家时的天真明媚。   不过与郭嘉形影不离,显然虽说没了郭万担夫妻和郭兴郭旺,只要有郭嘉伴在身边,她如今依旧过的很好。   夏晚牵过甜瓜的手,道:“既皋兰书院不肯留你,娘明儿再帮你找家书院就是,走吧。”   擦肩而过,她如今是郭兴的妻子,也是郭嘉的弟媳妇,虽吴梅一再叫她蛮妇,夏晚却知道礼不能废,遂对郭嘉福了一福,甜瓜也周周正正,给郭嘉行了个拜礼,俩母子转身便出来了。   至于吴梅,在看到郭嘉的那一刻,简直比戏台上那戏子还会演,嗷的一声哭便将个从茅坑里拉出来,臭烘烘的陈宝塞进了郭嘉怀中,尖声叫道:“六畜,你是不知道郭兴家那个蛮妇教出来的孩子有多粗野……瞧瞧我的宝儿,叫他打成了什么样子?”   郭嘉身上犹还是整洁干净的缂丝官袍,乍乍然被塞了个满头污秽的胖小子进来,推也不能推,一张俊脸瞬时潮红,站在当场,目瞪口呆。   郭莲带着几个婢妇也涌了进去,顿时,北上厅中一片哗然,郭莲还在吼:“本县主把孩子放在你们书院,难道是任人欺负的?我的孩子怎么叫人打成这样?”   夏晚从两列金吾卫中走过,见甜瓜犹还往里张望着,拽了拽他的手,转身便出了书院。可以想象得到,郭莲能把她为了救她出去引开呼延天忠的事情,说成是她抛弃了她,独自去找郭嘉,其人的心胸便可想而知。   跳黄河未死之后,她绝口未再提过当年事,如今生活平静,更不会再提及,当然,也绝不会主动招惹郭嘉和郭莲等人。   一出书院的门,夏晚立刻就变了,虽说气的发抖,到底没忘了关门教子,打孩子不能叫人看见。她找到一颗没人能看得见的大槐树,将甜瓜往大槐树后一摁,结结实实在他屁股上打了三巴掌:“说,究竟陈宝骂了你什么,你要那样打他?”   甜瓜忍着痛,抿了半天的唇,倔着脖子道:“娘,我不要我爹和我睡,我要他和你睡,我还要我小叔成亲,让他自找个媳妇去。”   小孩子其实比大人还敏感,甜瓜早看出来了,小叔待他好在表面上,待他娘好在心里,要不然,怎的都长胡子了还不成亲。   小叔好,但是爹更好,于孩子来说,爹的位置,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这个好说。但你得告诉我,究竟陈宝骂了什么,你才打他的。否则的话,你就跟娘永远呆在家里,再也不准出来上学堂。”夏晚气的脸色煞青:“娘曾说过多少回,非到逼不得已,不得动手打人,你是不是压根没把娘的话记在心里?”   徜若他每打一回架,都向着他,惯着他,终究也会把甜瓜惯成野孩子,所以夏晚在这些事情上从不让步。   甜瓜咬唇半晌,嘴圈儿都青了,终是自幼夏晚教养的好,说不出陈宝骂人的那种脏话来,过了半晌,两眼一眨巴便是泪,居然哭了起来。   他一哭,夏晚更加来气,一巴掌狠狠打在屁股上,吼道:“你要再敢动手,就不是我儿子,快说。”   甜瓜哇的一声,哭了半晌,揉着眼睛抬头,他便见早晨来时整个金城为之封道,方才还在山正书房里为他仗义执言的大伯站在身后。   夕阳之中,不似小叔那般温和可亲,也不像父亲一样憨厚朴实,瘦瘦挺挺,一脸威严。甜瓜随即一礼,抽抽噎噎叫了声大伯。 第58章   郭嘉早上见的时候,小甜瓜方巾扎的整整齐齐,脸儿白白净净,乖巧的像个小姑娘一样。才不过半日的功夫,哭花了两只眼睛,抽抽喘喘上气不接下气,唇圈周围透着一圈的青紫。   他还从未见过像郭兴家这夷妇一般,打孩子能打出那么清脆响亮的声音。   上前一步,郭嘉自掖下一搂便将甜瓜抱了起来,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见郭兴家的妇人依旧站在原地,虽说她头巾包的严实只有两只眼睛在外面,可只凭她瘦瘦的肩膀悬提着不停的微颤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此刻有多愤怒。   郭嘉也不回头,低声道:“弟妹不必担心,明儿一早叫郭添照旧上书院便是,往后,没人再敢欺负他了。”   这意思是,他方才出面劝下了陈贤旺,甜瓜依旧可以在皋兰书院读书。   夏晚依旧在怒中,厉声道:“甜瓜,下来。”   甜瓜挣扎着从郭嘉身上溜了下来,揉着眼睛,虽说娘凶巴巴的,一脸怒气,可他还是走到了两只眼睛里满是怒意的夏晚身边。   夏晚徜若生气,声音便有些嘶哑,毕竟曾经大病过一场,发出来的都是体毒,五脏六腑还不知受过怎样的摧残,她眉心那枚红痣随着她的怒气愈发的明艳,几欲怒胀而绽。   甜瓜哭着往夏晚跟前凑着,叫她搡开,又哭着凑了过去,泪珠子吧啦啦的往下落:“娘,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可他也绝不肯说。   一众金吾卫叫梁清带着,也从书院里涌了出来,圈涌在颗大槐树周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甜瓜更不可能说陈宝这一整日是怎样欺负自己的。夏晚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训孩子,拉上甜瓜的手便要走。   这是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收拾了。   郭嘉看清清秀秀的小侄子哭的那般可怜,终究不忍心,上前一步道:“弟妹,须知孩子之间的事情,当由孩子自己解决,再不济也有他父亲管教,你身为他的母亲,以母代父职,如此也未免太强势了些。”简直母老虎一样。   在郭嘉的印象中,母亲吴氏从未如此待过他们三兄弟,她总是笑眯眯的,徜或他们三兄弟打了架,似乎也只会哭着责备自己,还从未动手打过孩子。   责罚,教育孩子,向来是父亲的事。   夕阳下的夷族少妇人原本准备要拉着儿子走的,因为郭嘉这句话忽而就止了步。她也不回头,只道:“大伯如今是否有孩子?”   郭嘉未语。他连妻子都没了,哪里来的孩子。   夏晚语调依旧沙哑,透着淡淡的磁性:“您大概不知道,要抚育一个孩子成长为人有多艰辛,他会生病,会发烧,会摔会磕会绊,但这并非最辛苦的。   孩子在这世上,总会受世事百态的耳濡目染,昔孟母,择邻处,《三字经》中都说,孟子之母为了教育孩子,三迁其居,我是郭添的母亲,就必须在言行上教导他,这不是父职,而是母责。”   虽说有郭兴那个父亲,还有郭旺那个小叔,但郭兴常年在外打仗,偶尔才回来一天,郭旺又忙于生意,小甜瓜几乎是夏晚一个人带大的。   曾经他半夜腹痛时,抱着孩子三更半夜四处找郎中,一回又一回眼看孩子死了又活过来,夏晚也叫甜瓜折磨的死去活来,也是因此,夏晚小时候待甜瓜便骄纵了点。   但打人这种事情,是绝不能给他惯毛病的。   他虽说瘦,手劲儿特别的大,小时候不知道惜力,有一回跟郭旺玩,一拳打出去,郭旺在床上躺了三天。从那以后,夏晚就靠诫儿子,除非被逼急了,绝不可打人。   因为别人打人只是叫人疼一下,甜瓜打人,是能要人命的。   郭莲和吴梅几个不知何时也跟着出来了,还带着那小胖子陈宝。   “阿昙逢说话就掉书袋,如今竟以孟母自居了。”吴梅连嘲带讽的:“但愿你这病孩子也能给你争气,将来能做个孟轲。”   夏晚侧眸扫了郭莲一眼,见她搂着陈宝,正往郭嘉身侧靠着,微笑了笑道:“我儿子是否能成孟轲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大人的言行举止于孩子来说就如铜镜一般,大人怎么做,孩子自然会怎么学。   言传身教,大人在孩子面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孩子自幼耳濡目染,又不懂掩饰,表现在外的,就是大人自己私底下的样子。”   虽然只有一双眸子在外,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她紧紧盯着吴梅,吴梅居然莫名有些心慌:她确实私底下骂了很多次的阿昙,不会是陈宝有样学样,当着郭添的面说了什么,郭添才会打人的吧?   她忽而有些心虚,立刻躲开了眼。   拉起甜瓜的手,夏晚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神态各异的吴梅、郭莲和郭嘉几个一眼,转身便走。   夏晚回眸一笑的瞬间,那双眸子叫郭嘉格外熟悉。他仿佛记得,就在水乡镇的瓜田里,夏晚每每侧眸微笑,总是会这样看着自己,无论再欢喜时,眼中都藏着淡淡的悲伤。   是夜,虽说郭莲几番邀请,但郭嘉依旧宿在了甘州府衙的官驿中。   据说他此番回来,除了祭祖之外,皇帝还委以了密令,所以才会带着梁清那个金吾卫大将军,以及整整五百人的御前金吾卫。但那密令具体是什么,连梁清这个身边人都不知道。   太子今夜也宿在官驿。   皇帝年迈,因为年青时征战天下,身体还格外的硬朗,性子也格外的多疑,到如今太子都快熬到半百白头了,非但等不到皇帝死,还得整日在外替他抓大灵猫,其郁闷之心可想而知。   而他最怕的,是怕皇帝委派的那件密令和自己有关。   矮几上摆满了时令鲜瓜,头发花白,瞧着比他爹还老的太子李承筹仰躺在紫檀木质的龙榻上,闭着眼睛,他的宠妃呼延娇正在替他揉发闷的脑袋。   “郭六畜所携的密令究竟是什么了?”李承筹苦思冥想了半天,忽而坐了起来:“天忠,你觉得会不会是为了当初小夏晚被献祭的事情?”   跪在榻侧的呼延天忠随即摇头:“不会。那不过个山坳里的穷丫头而已,死了也就死了,她丈夫郭嘉都不管过,皇帝追究她作甚?”   李承筹两鬓越发跳的厉害,可他心底里的话却不敢说出来。   小夏晚是死了,甚至到死的时候都没人知道她是李燕贞的女儿,当然,李燕贞也不知道自己最疼爱的,视如掌上明珠的女儿曾在民间受过多少屈辱和疾苦,如今非但死了,他还疼爱着另一个假货。   但皇家多少公主郡主的,皇帝便知道了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也不过一个小丫头而已,按理也不该兴师动众派郭嘉来查。那会是为了什么?为了二十多年前,先太子李承业的死?   要是皇帝想翻那件旧案,朝中牵连甚广,也许很多家族要被连根拨起,而他的太子之位,也将不保。   这样一想,李承筹躺不住了:“继续追郭嘉,誓必要弄明白,他究竟为何而来。”   隔的不远,郭嘉所居的客房中清清减减,矮几上只有一杯清茶。他新洗过澡,穿着件深青色的中单,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正在翻一本硬皮装帧而成的画册。   跟太子不同的是,身为天子宠臣,他身边没有娇妾,也没有家臣,唯独有一个小厮,还是当年水乡镇的旧同乡,名叫河生的。曾经郭嘉读书的时候,就是他跟随前后跑腿儿,七年前水乡镇大乱,他侥幸不死,这些年便一直追随着郭嘉。   至长安后,郭嘉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河生常见少爷翻着这样一本册子,因不识字,也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笑着替他的茶盏里换了热水。   这画册应当有些年头了,上面绘着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脸似鹅蛋儿一般,一点红唇,两只眼睛里仿佛有光在闪,手里还打着盏小灯笼,画匠也是厉害,连她红衣上的花纹,鞋面上的小老虎,每一处都绘的纤毫毕现。   “这上面的小丫头真俊,叫人百看不厌的。少爷您也有年纪了,是不是年纪渐大就想有个孩子?”河生叹道。   郭嘉侧着画册给河生扫了一眼,问道:“像不像你家少奶奶?”   他丧妻后未再娶,说的少奶奶就只有夏晚了。河生在水乡镇的时候经常见夏晚的,仔细端详了片刻,道:“您还别说,真有几分像。”   郭嘉款款合上画册,道:“罢了,睡吧。”   河生收拾了茶杯,帮郭嘉摆好了布鞋,放纱帐时,便见他怀里抱着那本画册,薄唇抿成一线,唇角微微的抽搐着。   他这不会是在哭吧?   河生一念即起,随即一笑,心说,便死了妻室,便少奶奶当初有多好,这么多年也该忘了。再说了,画册里那小姑娘脖子上戴的小项圈儿都不知价值几何,夏晚却是个红山坳的贫家姑娘,便再像,也不是一个人,他为何要抱着本画册睡?   看来少爷这是思念成疾,脑子发昏了。   六道巷。   郭旺和郭兴俩兄弟在回廊上站着,孙喜荷趴在门上听着,里面竹戒尺打在肉上,响声清脆响亮,那一戒尺一戒尺,都是打在甜瓜的屁股上,孙喜荷听的一下下心紧,悄声道:“好啦,孩子知错了,我替他认错,好不好?”   戒尺打完了,甜瓜穿上裤子,埋头闷了半晌,见夏晚张开双手,随即又扑进了她怀里。   犯了错要打,但打完了也会给予自己力所能及的疼爱。   夏晚抚着儿子的脑袋,道:“娘不是不让你打人,若叫人欺的狠了,拳头最管用。但也不是让你没脑子,随便叫人惹一惹就出拳头。”   甜瓜狠狠点头:“娘,我知道分寸。”   “知道分寸还叫夫子撞见?”夏晚打罢了,又觉得儿子分外可怜,遂在他额头上香了一口,悄声道:“真要打人,得捡没人的地方,叫人撞见了就是你不对。”说罢,她又噗嗤一笑。   甜瓜这孩子的皮,就在于无论打成什么样子,只要给点好脸色,立马就能乐呵呵的笑起来,他见娘是真不生气了,立刻便没皮没脸的笑了起来。   夏晚都准备要替甜瓜另谋书院读书了,谁知三更半夜的,皋兰书院的山长陈贤旺居然上门,亲自来请甜瓜去书院读书,并承诺陈宝从此往后会在另一个班,俩人几乎没有见面的可能。 第59章   这边郭兴和郭旺在准备茶点酒菜,夏晚绾好了巾子,也进了正房。   陈贤旺原本是坐着跟郭兴两个聊天儿的,见夏晚进来,立刻便站了起来,抱拳道:“今年的讲本到了之后,我曾仔细勘校,无一错字,还在称赞郭三这书斋办的好,若非他谈及,陈某都不知道原来晋江书斋的东家竟是阿昙夫人在做,失敬失敬。”   夏晚书斋里主要的生意在甘州府衙,至于书院的讲本,她一分利润未取,只收了个本钱。读书人敬读书人,她道:“给孩子们用的,阿昙也不敢不尽心。往后夫子取了夫人二字,叫我阿昙就好。”   俩孩子打架,甜瓜还且罢了,陈宝来头不小。郭兴道:“夫子,既甜瓜仍还跟着你读,那陈宝呢?他往后由谁来教?”   陈宝是郭莲生的孩子,两家又还是亲戚,郭兴虽疼甜瓜,却也不希望妹妹的孩子没有好夫子来教。   陈贤旺苦笑着摇头,道:“青城县主和晋王行府那位陈夫人,以及吴梅吴夫人,昨儿合着给咱们皋兰书院捐了六万两银子,统共送了五个孩子进来,那五个孩子,也得由我来带,也不过我辛苦一点,孩子们受的教育皆是一样的。”   晋王行府的陈夫人,据说是晋王曾经死了的那位侧妃陈姣的庶姐,死了丈夫之后便寡居在晋王行府中,替晋王李燕贞照料行府,她自己并没有孩子,但她身边围簇着好多关西将领们的随军夫人。   所谓随军夫人,是将领们在边关打仗时,于边关临时娶的妻室,一样也是妻室待遇,也会生孩子,但上不得族谱,将领们的家族也不会认她们,徜若真的跟着将领们回到家乡,也得拜主母,做妾室。   所以她们大多不会跟着将领们返回故乡,只在这边关做个两头大的随军夫人。   至于她们生的孩子,因为母亲没名份,也皆是些没名份的孩子。这些孩子们大多给惯坏了,自幼便走鸡斗狗,学的也是纨绔的那一套,自然也考不进好学校去。   显然,因为甜瓜和陈宝这一架,他们倒是因祸得福,倒有整个甘州最好的夫子来教了。   但无论如何,甜瓜能继续在皋兰书院读书,一家人都欢喜不已。   次日,为怕甜瓜再受欺负,是郭兴和郭旺两个去送的孩子。他俩个像两尊门神一样,一个一身黑衣,脸似黑炭,一个一件豆青色的直裰,白面微寒,一左一右站在讲堂门上,倒把一班二十个孩子吓了个半死。   若非陈贤旺一再保证自己会亲自照料小甜瓜,不叫他受任何人的欺负,只怕他俩能在那门上整整站一天。   夏晚的书斋里除了雕版,上油墨印制书籍的是男工之外,做装帧的几乎全是周围各街巷里的小姑娘们。   小姑娘们手细,装帧也做的精细,也是有夷有汉,有的戴头巾,有的梳发髻,就在书斋后一进的屋子里,跟着夏晚一起乐乐呵呵团在一处,边聊天儿边为书本做线装,一天过的极为乐呵。   这日,做洒扫的陈姑见夏晚端着杯茶欲要进后间,将她拦在门上,一脸的神秘:“东家,我得问您讨个假,到甘州官驿去一趟,大约两个时辰便能回来。”   夏晚没有细想,点头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陈姑躲躲闪闪的要出门,夏晚不过随意瞄了一眼,便见她身后还藏着一把菜刀,她一看那把菜刀,估摸这婆子是疯病又犯了,又将她给唤住:“据说咱们朝的太子为皇上抓大灵猫,如今在金城官驿暂住,你是不是准备去杀太子?”   陈姑立刻就把菜刀拿了出来,转身便往外冲:“就是他,肯定是他抱走了年姐儿,老奴侥幸没死,不期昏昧了这么多年,我的年姐儿受了那么多的苦,我非得杀了他不可。”   夏晚也是苦笑:“你的莲姐儿如今过的好着呢,人家也早不吃奶了,您要真去拼命,神仙也救不了您。”   她居然拦不住这老妇人,还是七八个小姑娘一起帮忙,才把陈姑给制住,送到阁楼上关了起来。   几个小丫头笑嘻嘻从阁楼上下来,见东家因方才乱时弄歪了头巾,正在重新系,便有个叫阿陶的夷族小姑娘凑了上来,笑着帮夏晚系了起来。   夷族女子们系这个系的最顺手,替夏晚蒙好了头,阿陶笑道:“咱们东家这容样儿的相貌是越发的娇美了,可惜了的,咱们这些夷族女子,脸是不能给人看的。”   这时候她的脸还在外面,要再从耳侧蒙一道,将鼻子以下整个儿遮上,头巾才算系严实了。   夏晚从未说过自己是汉人还是夷人,便书斋里的这些少女们,也一直拿当她是个夷人。   “女为悦已者容,我又没什么可悦之人,快系上吧。”夏晚笑道。   今天夏晚系的是根茶色潞绸面的头巾,颇为古朴暗沉的颜色,未蒙脸的时候,因为面上肤色白腻,一张鸭圆的脸显得格外白净,偏她笑的也好看,五官分明,又皆笑的弯弯,格外明媚。   系好了巾子,夏晚踱步到前厅,帮几个丫头整理着叫陈姑打乱的书籍,搡歪的书架,笔墨砚台等物,不经意间回头看外面,便见一个穿着件四品绿色官袍,一脸络腮胡须,一只眼睛上戴着个眼罩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得得从窗前而过,身后一批护卫,紧紧跟随。   这是如今的甘州知府呼延天忠,他那只眼睛,还是夏晚给刺瞎的。   夏晚便系了多年的巾子,从不肯在外露真容,到底怕要被他看出来,连忙转身,急匆匆就进了里面。   呼延天忠路过书斋时仰面看了一眼,再走几步,拐过个弯子,穿着件青棉布直裰,一脸白净的郭旺已经迎了上来。   彼此间过礼,呼延天忠负着条马缏就进从后门进了当铺。   郭旺说自己手中有好宝贝想要奉给太子殿下,呼延天忠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看看。边走边笑:“方才路过你的书斋,里面一群蒙面的夷妇,郭三,你如今是汉也吃,夷也吃,到底咱们鲜卑人的种儿,口味够广的。”   郭兴两道浓眉弯弯,摇头而笑。   上了二楼,博古架上琳琅满目,摆了满满的古玩玉器,有砚台,有卷刚,亦有金银辟邪兽,件件皆是俗物。呼延天忠看了直皱眉头:“这些东西咱们太子见的多了,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可还有好东西?”   郭旺把这些年积攒的好东西全摆出来了,安心以为呼延天忠会喜欢的,不期他一样也瞧不上,又将他引进内室,指着一只珐琅彩的卷刚道:“这是前朝的东西,定窑产的,您瞧这绘笔,这……”   呼延天忠连看也不看,大摇大摆的四处打量着,从陈列古玩玉器的架子间,到堆设帐本的账房,一间间推开了门看着。   因见走廊尽头有间屋子关的死紧,呼延天忠一把推不开,直接上脚一踹,踹开就走了进去。   郭旺脑子一懵,疾步赶了上去:“呼延大人,此乃草民的宿处,狼伉的很,怕碍了您的眼,您就别进去了吧。”   “夏晚。”呼延天功忽而一声呼:“这是夏晚。”   郭旺卧房之中,床头之侧,挂着幅卷轴,是工笔笔法,上面绘着位侧眸而视的少女,一头长发,两眸微深,侧脸弧线极为动人,尤其那双眸子,盈盈楚楚,婉转欲诉。   毕竟曾经一簪子刺瞎过他的眼睛,呼延天忠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夏晚,七年前沉在黄河里的,你那嫂夫人。”再回头,呼延天忠指上郭旺的鼻子:“你小子,我早知道你存心有歹,居然在自家床头挂着你亡嫂的画像,你就不怕郭嘉砍了你?”   “不过是自己涂抹,对去了的嫂子以尽遥思罢了,呼延天人,咱们到外面吃杯茶,如何?”郭旺道。   其实也非郭旺的手笔,他一个打小儿不曾读过书的当铺小厮,懂什么做画。   这是甘州画圣李禹远的手笔。   画家和当铺的关系算得上是源远流长,因为在甘州这种穷地方,想买出去一幅画,是件很难的事情,倒不如送进当铺换几个铜板花销。   两年前李禹远来赎画,正好夏晚就在这楼上,那时候她的脸已经完全好了,就在解巾子,回头的瞬间,他匆匆描了几笔,回去绘好了之后,又跑到郭旺这儿来当。   郭旺一看,这厮居然把夏晚绘成了画,责骂一顿之后,收下了画,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挂在自己当铺的寝室之内。   “咱们老鲜卑人不讲血统伦常,但她活着的时候可是你嫂子。”呼延天忠一脸了然的笑,随即,长时间的盯着那幅画儿:“不过,夏晚可远不及这画上的少女漂亮,若非你心头有歪思,也画不出这样好看的画来,这画,很有些意思。”   隔壁书斋中,夏晚正准备到后面去做装帧,便见门外忽而涌进两行穿着银白色武弁服的金吾卫来,冲进书斋,也不乱翻乱动,却是将整个书斋里里外外全围了起来。   门外也是两列金吾卫,当众站着一人,穿着纯白面的武弁服,站在门外抱臂扫了一眼匾额,照着读了一遍:“晋江书斋。”   夏晚认得这人,这正是当初在河口城里说她脸烂,嘲讽过她的那个梁清,她起身迎了上去,冷冷问道:“但不知大人带兵前来所为何事?”   梁清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一遍书斋,低头看了眼蒙着张巾子的夏晚,道:“我家侍郎大人有令,要传你们店中一位姓陈的老婆子问几句话,本都通传好了,她却迟迟不至,怎么回事?”   夏晚想了半天才明白,这人说的是陈姑。   她道:“她犯了疯病出不得门,你家侍郎大人有什么话问我就好,我是这店的东家。”   梁清也不知郭嘉特意找个书斋的婆子是要问什么,因为郭嘉交待过,必须把那婆子带回官驿,而且要从此严密保护起来。他也不跟夏晚废话,一扬手道:“给我搜,搜到了立刻带走。”   两行金吾卫立刻鱼贯而入,从柜台后面冲了进去,里面旋即传出女子们的尖叫声来。   也不过转眼间,便有人从阁楼上搜到了陈姑,两个金吾卫一架,这就要把人给带走了。   夏晚也跟着冲了出去,紧赶了几步,拽上梁清的袖子道:“将军,那不过一个疯婆子而已,有事你问我便好,抓她作甚”   在梁清眼中,夏晚不过一个胡搅蛮缠的夷族妇人而已,他急着交差,一把将夏晚未能搡开,忽而重重一搡,随即说了句:“为官的办事,难道事事都要报给你们这些妇人们?”   若非身后有人一把将夏晚捞起,她就得直接摔倒在地上。   “分明叫你请人,梁清,你这是请的?”来的居然是郭嘉,他今日倒未穿官袍,而是件茶面,圆衽的潞绸面袍子,腰围牛皮带,缀着一块白玉,白玉是个憨态可掬的娃娃,与他清冷中带着几分落寞的神态格外不符。   待夏晚站稳了,他才松开夏晚的手臂,冷眉一扫:“给我重新再请一回,恭恭敬敬的请。”   梁清都把个陈姑绑到马上了,遇上郭嘉的臭脾气,只得又给陈姑解了绑,把她扶进书斋,打算再请一回。   所谓的恭请,不过是几个金吾卫步子比方才慢了一点,把个一头乱发,疯疯颠颠的老婆子两厢缠扶着从书斋里带了出来,又扶到了马上,如此一气呵成,请到人,梁清手一扬,便准备要走了。   “原来大伯在外是这样做官的,也就难怪能做到中书侍郎的位置上去。”夏晚原本不想跟郭嘉说话的,她那颗心当然在七年前跳河的时候,就已经对郭嘉绝望了。   可当初她跳黄河的时候,是以为自己救了一个能以武卫国,能以文医国的正人君子,是个国之栋梁,却不欺她拿自己的身子,拿五年漫长的苦难人生救的,却是一个连事非都不分明,大摇大摆就敢从百姓的店里往外抢人的奸恶之徒,这等行事,比呼延天忠还不如。 第60章   郭嘉对着这颇有学识,还会开书斋的夷族弟媳妇儿倒还耐心,低声解释道:“那位陈姑与我妻子的死有关,我带她回去是想问个清楚,徜若因此店里缺了人手,需要多少银子,大哥照价给你既可。”   夏晚立即便是一笑:“大伯,您可知我嫁过来几年了?”   郭嘉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夏晚,扬了扬手,示意梁清把人带自己,自己翻身骑上河生牵过来的马,也准备要走。   “五年。”夏晚声调因激动而略显嘶哑:“五年来,从不知大伯竟如此思念大嫂。真要追查她的死因,您不是七年前趁着她尸骨未凉时就该追查,如今她都化成了一摊白骨,您却抓我书斋里一个只会做洒扫的疯婆子,难道您觉得是她杀了大嫂?”   她见郭嘉不语,又道:“五年前我捡到陈姑的时候,她不过一个疯颠颠的乞讨婆子,您要说她和大嫂的死有关,至少得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关系,否则的话,就把人给我还回来。”   郭嘉端坐在马上,捋了捋缰绳,玉白的脸上透着股子青霾。他的体毒在七年前,夏晚一离开就解了,但似乎他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因为这些年夏晚都没听说他再出过战,虽随军,却一直只是做个文职军师而已。   这从他的身形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七年前他虽不过一个少年,但因为时常上战场,虬筋蟒臂的。如今瞧着一身凌厉的猖狂之气,却比原来更加清瘦了许多,颌下青青一圈胡茬,冷漠,倨傲,高坐马上,目空一切。   “她的死,并非一个人的过错,甚至是从她出生的时候就注定的。”郭嘉两目望着虚空,仰着脖子,喉结快速的动了几下,又道:“但只要是凶手,就一个都逃不掉。”   徜若夏晚真是个于七年前的事情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听到郭嘉这番言辞,再看他脸上的悲戚,只怕真的要被感动。可夏晚是当事人,她深切的知道自己从嫁到老郭家那一天,是如一步步走进黄河里的。   她的死,没有什么凶手,有的大约只是世道的艰难和无奈。   至于郭嘉,在她死后没有在老郭家的坟地里为她立过冢,逢年过节没有烧过一张纸钱,他不知道夏晚,但夏晚是知道他的,有五年的时间,她听说他跟着李燕贞又在何处打仗,又在何处开疆拓土,或者回水乡镇宿上一夜,也不过转身便走。   每每那个时候,夏晚便很庆幸自己没有死。   于她来说,郭嘉是她在阳世唯一的亲人,她要真的死了,在阴世里没有自己的家,逢年过节时,阴世的人都会收到亲人烧过来的衣服纸钱,而她,则会是个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   恰是因为侥幸不死,她才不致做个孤魂野鬼。   夏晚就拦在马前,两只手张着,茶色的巾子将脸遮的严严实实,两只眼睛一如上一回在书院时一般亦是湿津津的。   郭嘉心中一念,郭兴这夷族妻子与夏晚一样,大约也是一个喜欢把事情埋在心里,不喜欢往外说的妇人。   彼此对视良久,他道:“那个婆子暂时不能还你,但大哥可以保证绝不伤她分毫,等大哥的事情办完了,亲自把她给你送回来。”   在马上等了片刻,郭嘉见这弟媳妇始终不肯让路,忽而翻身下马,将马缰绳丢给了小厮河生,转身便大步离去。   隔壁书斋中。   呼延天忠将画从墙上揭了下来,几把卷起,正准备要带走,却叫郭旺一把捏住了手腕。   “呼延大人,生意归生意,这东西您不能带走。”虽不过一个小商贩,但郭旺要真的反了脸,皮笑肉不笑的脸,倒也有几分吓人。   “郭三,你这小当铺里,本大人唯独看上这样东西,你说怎么办吧。”呼延天忠淡淡道,依旧不松手那幅画。   郭旺道:“虽不过间小小的当铺,可大人您这些年所有贪来的,劫来的,抢来的东西,全都是从草民这小当铺里兑成的白银,草民给您的价儿别人给不了,草民能替您挣来的银子,别人也挣不来,咱们的生意还要不要做,您自己考虑。”   说白了,他是太子的走狗,而郭旺,是他的走狗。   呼延天忠重新展开画轴,仔细端详了一番。   画中的女子,说是夏晚,也不全像,概因夏晚不过一个村妞,没有这般撩人心魄欲颤的美。他妹妹呼延娇服侍太子八年,最近刚刚怀上身孕,才一个多月,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这时候呼延娇不能舟车劳动,所以太子才会在金城小住。但就在他小住的这一段时间,晋王行府有位风骚妖艳的陈夫人,已经自荐了自家姑娘不知多少回。呼延天忠很担心太子会收了陈夫人家那位姑娘,但又不想真的送个女人给太子。   而这样一幅画,画里的女子已经死了,世间再无此人。他这时候把画送上去,只说有这样一个美人儿,不久就会送来,等过上几个月,呼延娇的胎稳了,可以侍寝的时候,再说这美人儿不小心病死了,或者感染了什么病,没了,不就完了?   想到这儿,呼延天忠道:“郭三,小夏晚已经死了,这画儿我借来一用,晃晃太子的眼,到时候慢说灵猫香,就是你想要十只八只大灵猫,我立刻给你送去,绝无二话。   至于太子,只要你想见,我立刻为你引见。”   郭旺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有些动心。   郭嘉的归来,也许于甘州人都是件喜事儿,但于他们兄弟并不是。   当初夏晚叫他伤成那个样子,夏晚执意不肯再见郭嘉,他们兄弟拿她当大嫂待,也就没有把她活着的事儿告诉郭嘉。   生身为人,是可亲可爱,灵跃动人的灵魂更重要,还是一幅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容颜更重要,郭旺并不知道。当初夏晚是他从红山坳背出来,带到老郭家的。他见过她比罗刹还可怕的样子,也见识过她可以颠倒众生的美,是红颜还是血水,不过睁眼闭眼而已。   但这些都不重要,夏晚是夏晚,是打小儿和他一块儿做小卖买,一起长大的小夏晚。甜瓜也是打小儿他看着长大的小甜瓜。   如今于他来说,甜瓜的病当然更重要,而他只想要更多更多的灵猫香,堆积如山的,一盒五百两银子的灵猫香,于他来说,才是最大的财富。   而如今的夏晚一直系着头巾,一个系头巾的夷族妇人,一般来说没有人会太在意的。所以,他倒不担心夏晚会因为容貌,招来太子的非礼。   郭旺渐渐松了手,呼延天忠卷起画轴,转身离去。   郭嘉回到金城之后,除了回水乡镇祭了回祖,便在官驿内深居简出。但便是深居简出的时候,他依旧用书信和远在长安的皇帝保持着极为亲密的联络。   所以,他的宠臣位置不因离开长安而被撼动过。   梁清以为他抓到那陈姑之后,必要严刑铐打,心中还颇为忐忑,怕万一陈姑真的知道些什么,要牵扯出自己曾经一言害夏晚跳河的事情来。   谁知郭嘉只命他细心看管着陈姑,一句不审,一句不问,便埋头去忙自己的了。   这日傍晚,本在王爷行府的郭莲,带着吴梅,陈雁翎,以及胖胖的陈宝,一行人到了官驿,想见郭嘉。   梁清上楼传话,郭嘉自然只有两个字:不见。   郭莲在长安的时候就天天追着郭嘉跑,梁清都习惯了,所以劝道:“莲姐儿,你还是回去吧,郭嘉那个人我也是看明白了,他就是想找死,咱们谁都救不了他。”   郭莲点头应了声是,趁着梁清不注意,一个错身却直接上了楼。她一上楼,身后那一串儿,吴梅和陈雁翎,带胖乎乎的陈宝就全上楼了。   推开房门,郭嘉就在窗前的书案后面站着,不知在写什么。   “哥哥,昨夜大嫂给我托梦了。”郭莲开门见山道。   郭嘉穿着茶面袍子的背影僵了僵,果然回头了:“她居然会托梦给你?”   郭莲道:“可不是嘛。梦里就跟真的似的,她一直在哭,说对不起我,当初不该丢下我一个人独自离开红山坳去找你。还说,她已经死了,从此也不托生,反而是在菩萨脚下做个供奉童女。她叫你勿要挂念她,多照料照料兴儿和旺儿,以及我。”   原本,郭莲因为夏晚离开的时候打了她一巴掌,从不曾在郭嘉面前说过她的好话,提起夏晚便是恨的咬牙切齿,直至最近,她才渐渐悟出来,死人是最好的武器,凡什么话,只要说是夏晚说的,在郭嘉面前才会管用。   所以,她才想到托梦一说。   郭嘉冷玉色的面上晴晦莫辩,负着两只手。   陈雁翎想嫁给郭旺,但是主动抛了多少回的媚眼,郭旺一直不肯放话,所以无奈之下,求到郭莲这儿,想让郭莲说动郭嘉,让郭嘉代为作媒,这才是她们一家子想去六道巷的真实意图。   所以陈雁翎便轻轻拉了拉郭莲的袖子,不停给她挤着眼儿。   郭莲连忙道:“咱们到金城也有些日子了,今日去六道巷见见二哥和三弟,好不好?”   徜若在平时,郭嘉肯定说不去。但他今天一早才从弟媳妇的书斋里抓了个婆子,转念一想,正好趁此送些银子给弟媳妇做补偿,也去见见那个乖乖巧巧的小甜瓜,遂点了点头,道:“好,那就一起去。” 第61章   听说整日在金城猖狂的郭嘉兄妹带着吴梅一家要来做客,孙喜荷气的将个锅砸的叮叮当当直响:“他们与咱们何干,好端端儿做的那门子客?我的锅小,做不出一大家口人的饭来,叫他们勿要来了。”   在她看来,郭莲和吴梅几个分明就是显摆,想要跑到六道巷来显摆显摆自己如今的得意。更何况,陈宝害甜瓜差点不能上学的事情,孙喜荷到如今还在生气了。   夏晚道:“我看着做饭就好,你督着甜瓜,让他习字去。”   郭兴这几日正在休假,每天都陪着甜瓜去读书,送到书院门口,在门外一站就是一日,他生的蛮相,又是个先锋将军,有他镇守在门外,皋兰书院这些日子格外的清净。   听说郭莲要来,他却是格外的欢喜,洗罢手便准备露一手,给郭莲做几道菜出来。有他做饭,夏晚就只需要做些剥葱剥蒜的活儿。   郭兴上锅煮了两根羊腿,烧了一大盘子黄焖,又拿烫面烫了一锅子的死面饼子,另蒸了一只大肘子,一桌子的肉就摆上了桌子。   夏晚在捣蒜泥,见郭兴炒菜炒了一脸的汗,还在卖力的炒着一道糖醋加沙,半嗔半怒,揶揄道:“我七年没吃过你的一顿饭,今天听说妹妹要来,你一下子就整出一桌子的菜来,可见妻子总归没有妹妹亲。”   郭兴道:“莲姐儿是我妹妹,打小儿就乖巧可爱,我们一家人的眼珠子,也爱吃我做的菜,我不得做几个给她尝尝自家的味道?至于你,咱们老夫老妻了,你还在乎这个?”   夏晚一指头戳上他的额头,道:“在乎,怎么能不在乎?我就是讨厌你亲莲姐儿比我亲。”本是夫妻间的说笑,她笑着一转身,便见院子里不知何时挤满了人。   郭嘉站在人群之中,还是早上那件茶白面的圆领袍了,两颊仿如斧裁过般凌厉,也在冷冷的,望着他们夫妻。   厨房里风箱的声音太大,她和郭兴居然没发现客人已经到了。夏晚连忙笑着出来招呼,迎上郭莲,声儿沙沙,叫了声莲姐儿,翎姐儿,见吴梅盯着自己,笑嘻嘻叫了声姨母。   陈雁翎就在郭莲身侧,低声道:“夷族妇人身上天生带羊骚的,这阿昙就是个夷族妇人。”   郭莲倒没闻到什么羊骚味儿,她只看了夏晚一眼。茶面头巾整个儿包着头,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头,但那两只眼睛生的很美,也很媚。夷族妇人们就是这点有意思,只露两只眼睛在外头,叫人看了便要心生遐想。   吴梅也凑了过来,轻声笑道:“她那张烂脸,我五年前见过,真真儿的血肉模糊,那一回我三天没能吃得下饭。”   这样的妇人,郭莲当然对她没什么兴趣。   她看到郭嘉朝着西厢的回廊走过去,那回廊上盘膝坐着个孩子,正在格外认真的书着字儿。她于是带着自家陈宝也凑了过去,还是想跟郭嘉多亲近亲近,于是乎,就一股脑儿的,大家全往西厢回廊上挤了。   “县主,你还想不想把陈雁翎嫁给郭旺儿?”郭嘉忽而止步,回头问郭莲。   郭莲还未点头了,吴梅连连点头:“皆是一家的孩子,亲上作亲,也就六畜你一句话的事儿,我是你姨母,这个你可不能推脱。”   郭嘉道:“那就都离我离的远远的,也勿要叫我哥哥,你是晋王的义女,与我没有干系,我也非是你的哥哥,否则的话,我绝不会开口说这话。”   郭莲还想多说两句的,吴梅一把将她拉开,几个人进正房了。   郭嘉一个人上了回廊,坐到甜瓜身侧,目光再扫到厨房时,便见郭兴家那夷族妇人也不知为何发了怒,在厨房里忽而就拍了郭兴一巴掌,郭兴铁塔似的汉子,在她面前伏伏贴贴,连连儿的往后退着。   一念之间,他忆及他和夏晚俩人头一回睡一张炕,害怕他死了之后自己要被迫嫁给郭兴的夏晚小声的抽泣和浅浅的哀求,莫名一阵眼热。   当时她怕郭兴会打她,会在他死后强娶她,遂求他不要把她嫁给郭兴,那时候他并没有说话,如今想来,年少轻狂,只是觉得她害怕的时候,哭泣的时候,心里会有一种叫她爱着,依靠着,猫抓似的快感和得意吧。   孩子们最开始习字,当然是从一二三,上下大小开始。一笔一划的,小甜瓜誊了一页又一页,虽字迹有些拙,但已经颇有些□□了。   甜瓜抬头见是郭嘉,站起来做了个揖,叫了声大伯。   郭嘉进来还未见丈母娘,遂问道:“你那孙婆婆呢?”   甜瓜道:“奶奶身子不舒服,躺下了,不能见客。”   其实方才,就在郭兴和夏晚做饭的时候,孙喜荷陪着甜瓜写作业,把郭嘉骂成个抛弃妻子,在妻子死后连坟头都不立,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无情无义死了之后连狗都嫌,懒得啃他骨头的东西。   不过甜瓜不像陈宝,听了大人们的闲话就会对人起反感,做出轻狂的举动来。他待大伯依旧有礼有节,见大伯盘膝坐到了自己身边,也依旧坐下来,认认真真去习字了。   陈宝见郭嘉陪在甜瓜身边看他写字,也凑了过来,两只肘子靠在书桌上。   这些日子陈宝虽说没在书院里直接欺负甜瓜,但他手里银子多,善于拢络别的学生,经常拿银子买通别的学生,撕甜瓜的书,往他的课桌上放泥巴,总之,没有一日不变着法子欺负甜瓜。   俩人隔着班儿,甜瓜怕夏晚要揍自己,不敢亲自去招陈宝的麻烦,不过今天既他来了,不狠狠给他个教训怎么成了。   他发现陈宝一直在搡自己的桌子,却也不管,就只放任陈宝一味的搡着。反而是郭嘉几番看不过,斥陈宝道:“陈宝,勿要打扰甜瓜,一边玩去。”   甜瓜一边努力的稳着桌子,一边认真的写着字儿,抬头一笑:“大伯,没事儿的,叫宝儿玩吧,他还是个孩子呢。”   陈宝也得意洋洋,毕竟无论他犯了什么错,吴梅都是说:“他还是个孩子啊。”鉴于自己还是个孩子,他就越发得意的欺负起了小甜瓜。   这厢,郭莲和吴梅,陈雁翎几个都已经落坐了。   郭兴一脸的臭汗,将葱花饼摆到了桌子上,特地坐到了郭莲身边,抓起一根煮到褪骨,肥瘦夹花的肋条递给郭莲,道:“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手抓,快尝尝哥哥煮的如何?”   郭莲在长安时,早就习惯了长安量少,味足,但又精致的各种食脍,再看郭兴做的这一桌子肉,每一盘都堆的小山一样,满心油腻,又如何能吃得下去。   她两指小心翼翼接过那块肋条,转手放到了吴梅的碗中,示意吴梅将它吃掉。   也是风水轮流转,当初吴梅连郭莲给陈雁西做妾都看不上,如今一家子都托赖于她,虽不喜郭兴煮的羊肉,碍于郭莲一双眼睛瞪着,只得将它吃掉。   郭兴见郭莲拿着双筷子,千挑万拣始终下不了筷子,低声道:“是不是哥哥做的不合你的口味?你想吃什么,告诉二哥,二哥给你做。”   郭莲拿帕子蘸着唇,摇头道:“倒也没有。”她一目扫到夏晚身上,见夏晚坐在桌上依旧还系着头巾,笑道:“咱们皆是一家人,二嫂系着头巾怎么吃饭?快快解了它,咱们一起吃饭,如何?”   夏晚还未说话,郭兴连忙道:“她是夷人,不吃咱们汉家饭食,一会儿她会自己单独吃。”   郭莲点了点头,忆及吴梅说她满脸疮疤,格外怜悯的看了夏晚一眼。   郭兴做了半天的饭,见桌上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肯吃,望着那一桌子热气腾腾的手抓,肥瘦夹花的黄焖,并软糯糯的烧肘子,忽而也失了胃口。   大家皆不过草草吃了几口,便转出来都坐到了回廊下。   郭兴好容易抓到郭莲,搬把凳子坐到了她身边,问道:“自打成了县主,二哥就再也未曾见过你,当日在红山坳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跟哥哥说说,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夏晚绝口不提当年事,而郭莲自打跟李燕贞相认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郭兴,所以郭兴一直都不知道当时吴氏究竟是怎么没的。   郭莲自以为夏晚已死,无人能戳穿自己的谎言,依旧是当初哄郭嘉的那一套,从北齐人怎么来的,吴氏怎么保护的夏晚,而她又是怎样躲在地窖里,以及夏晚是怎么丢下她逃跑的,绘声绘色学了一遍。   说到最后,她这才开始说自己此来的真实目的:“其实娘当时并未断气,她挣扎着在地上写了一封血书,那封血书今日我也带来了,算是母亲的遗笔,咱们一起看看吧。”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封写在布帛上的血书来,郭兴捧在手中辩了很久,到底识的字少,转给夏晚道:“阿昙,你帮我看看娘这写的是什么?”   “六畜我儿,一定要娶莲姐儿为妻,护她一生,否则为娘死不瞑目,下地狱也永不能超生。”夏晚合上血书,仍递还给郭兴,淡淡道:“娘的意思,是要替大伯和莲姐儿指婚。”   她声音虽沙哑,却格外的高,引的一座的人顿时哗然,连西厢回廊上正在教甜瓜写字的郭嘉都侧目看了过来。   吴梅一把夺过血书,上下扫了一眼,高声道:“莲姐儿,你娘有这样一封遗命给你,为何你不早把它拿出来,好和六畜两个奉遗命完婚?”   郭莲小声道:“大哥心中始终思念大嫂,拿出来也不过徒然叫他伤心,我又何必?”   吴梅道:“既有这样一份血书,那我就替六畜和莲姐儿做个主,非得叫你们完婚了不可。六畜,这可是你娘的遗命,你不尊也得尊。”   郭嘉于一众人的目光中站了起来,下了回廊,便站在院子里。他盯着郭莲看了许久,那目光莫名叫郭莲的后背发凉。   “县主曾说,自己一直躲在地窖里,而我娘是为了给夏晚挡刀,叫北齐人杀的。”郭嘉道:“并且,县主曾说,我娘死的时候还对夏晚说:一定要接纳我的莲姐儿,否则我死都不会瞑目。试问,县主,徜若你当时果真在地窖里,怎么可能听得到我娘在外面所说的话?” 第62章   郭莲这谎言说了七年,七年之中,听过的人很多。虽说夏晚人已死,听到的人也不好骂她些什么,但大家都要颇为无奈的笑:是有这般的人,如同夏晚一般,为了一点小恶,抛弃了郭莲,自己逃了出去,最终却死于非命。   她的死,便有了些宿命的意味,仿佛善恶终有报一般。   原本,郭嘉听了也不会说什么,郭莲以为他是信的,不期七年时间都相信自己的郭嘉居然对自己产生的疑虑,不过夏晚已死,也无人能对证,揭穿,她坦坦荡荡,迎上郭嘉的目光道:“听见娘在外面叫,我自然就从地窖里出来了,当时那个北齐人已经走了,嫂子急着见要去找你,扔下我也就走了,所以最后红山坳才会只剩我一个人。”   郭嘉道:“在北齐,一个妇人至少可换五匹良驹。一个北齐人翻山越岭而来,不劫财,不贪色,在杀了一个妇人后,扔下两个女子独自离去,你觉得可能吗?”   这其实是个很大的破绽,要真是贪财好色的北齐人,不可能丢下她和夏晚这样两个女子而走的。   郭嘉又道:“所以,虽说当时我不在,但可以猜得到,夏晚是为了救你故意引开北齐人,从而让你活了下来,你可以不知恩,这么多年,怎么能一次又一次恬不知耻的抹黑她。”   郭兴立刻站了起来,看了眼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夏晚,再看了眼郭莲,问道:“真的当初是夏晚帮你引开了北齐人?徜若真是如此,你怎能说是她抛弃了你?”   郭莲连忙道:“并不是,是她听说自己染了大哥身上的毒就会死,一怒之下准备去找大哥拼命,然后丢下我走的。至于那个北齐人,也许半路上劫了她,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是谁告诉她染了我身上的毒就会死的?”郭嘉继而追问,若非知道染了毒就会死,夏晚也不会那么决绝的跳黄河。   当时水乡镇破,大乱之中,他每回见夏晚,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黑天半夜,连多跟她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更何况,他体质殊异,对于毒的抵抗能力,也与常人不同。是以他忽略了那种毒会对普通人造成的伤害,更何况他原是想要追着她去死的,那时候觉得生死不过小事,他陪着她就好。直到真正见过普通人受了那种毒,毒发之后的惨状,才知道比之生死,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恶道。   那恶道,不知她是怎么经历的,可他却永远都陪不得她了。   郭莲道:“是娘,是娘说的。”这倒是句实话。   郭嘉站在院子里,仰面看着正房回廊下容色各异的吴梅,郭莲和陈雁翎几个,略哽了哽喉,又道:“阿单叔是曾跟娘说过,也许夏晚会染上我身体里的毒,她不至于因此而寻死,反而是你,县主,你曾是陈雁西的妾侍,我体内的毒还是陈雁西下的,唯独你知道毒发后的惨状,所以,想必你当时曾绘声绘色的给夏晚讲述过,她毒发之后会怎么样吧?”   陈雁西是郭莲此生都不愿提的污点,更何况,她确实不知道夏晚毒发后会怎么样,只是以自己最恶毒的心思,捏造了一通而已。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说过。是她自己猜自己会死,与我有什么干系?”她尖声叫了起来。   郭兴方才还兴冲冲的帮郭莲准备了一桌子的菜,这会儿还在忙着帮她冲茶。渐渐的,他那张黑脸上青筋爆现,忽而一把掀翻了桌子,他吼道:“你放屁,夏晚绝非那种会抛下你走的人,反而是你,陈雁西下毒也就算了,你还拿话刺激她,逼着她去寻死。你怎好意思上我家的门,你怎么好意思?”   郭莲尖声哭了起来,摇头道:“二哥,我真的没有,别人不信我你也得信我,我怎么会是那种人?我哭着求嫂子留下,留下来看顾我一眼,可她决绝的走了,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个。她虽死了,在你们心中是好人,我那么艰难的活了下来,却成了恶人,我……”   郭兴一只蒲扇似的手,将她逼在墙角,眼看一巴掌就要搧上去,终是梁清走了上来将郭兴拉开,他才不至于去打她。   郭嘉捡起那份丢在地上的血书,将它撕成了团絮末,丢在郭莲脸上,精致俊俦的脸上带着股子淡淡的苍意:“且不说娘是否写过这样一份东西,便真的写过,我也绝不会娶你。因为你配不上你嫂子的一条命,她拿自己的命换你和陈宝两条命,而你却骂了她整整七年,拿着她的东西吹嘘了七年。”   郭兴吼道:“滚,都他妈给我滚,莲姐儿,二哥白疼你了,那么些年白白疼你了。”   郭莲已经坐在了墙角,蹬着腿道:“二哥,我当时还是个孕妇,你说说,这事儿与我有什么干系,若非大哥,大嫂又怎么会死?你这个样子,我一回回想来看你,到了门口又不敢进来,就是怕你这脾气,咱们好好儿的兄妹,为了个夏晚,这是要分崩离析了这是。”   毕竟郭莲是妹妹,再兼她哭的眼泪汪汪儿的,郭兴打小儿架在脖子上架来架去,瞬时气就没了,转而,凶神恶煞一双眼睛,看着郭嘉。   吴梅和陈雁翎两个还没见到郭旺了,走又不好走,留也不好留,家下人们都在门外瞧着,笑话全叫人看光了,一个个脸上笑的比哭还难看。   夏晚收拾罢了厨房,仔仔细细洗干净了一双手,就在厨房门上站着。   当初吴氏死的时候,一刀穿腹,是否写过血书夏晚不知道,但郭莲拿着张血书,隐忍到今日才发,显然是想借着郭兴和吴梅等人给郭嘉施压,让他娶她。   郭嘉既一针见血的指出来她是被郭莲冤枉的,显然他早就知道郭莲是在说谎,七年过去了,在这七年中她背负了多少骂名,被多少人误解,他非得等她化成一团白骨了,才把真相指出来。   听一群人这样叙述她曾经最悲惨无望的那段日子,不知为何,夏晚由衷觉得好笑。   郭莲配不上她救的那条命,郭嘉又岂能配得上?   她原以为郭嘉当时虽知道她和他同房之后会染毒,却究竟不知道毒发之后会有多严重,听了方才他的这番话,忽而觉得他当时应该是知道的。知道她便不死,也会毁容。   可就在那种情况下,他依旧要了她。还在解了身毒之后,转身便走。   郭兴跳下台阶,指着郭嘉道:“莲姐儿不过个丫头,懂得什么?罪魁祸首是你,你早知道自己会害了她,你还……你还……”一拳顶到郭嘉鼻子上,郭兴眼看就要揍出去。   “兴儿,够了!”身后夏晚沙柔柔的一嗓子喊,郭兴立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把拳头收了回去,朝着夏晚奔了过去。   他垂着脑袋,佝偻着身子,指着身后道:“她们还嫌弃我的手艺,她们就不配吃我的饭。”像只受了伤的黑熊一样,他垂头在夏晚面前呜咽着告状。   夏晚道:“都是一家人,又何必伤了和气,这事陈烂旧事就不要再扯了,吃罢了茶,趁着天明,让大姨带着两个姐妹回去吧。”   吴梅可算找到个好说话的,趁势也就站了起来:“正是。那个小夏晚都死了八百年了,不过一个外人,红山坳嫁进来冲喜的小丫头而已,为了她,一家人吵的急吃白眼的,何必呢?”   郭兴本来都熄了怒火了,一听吴梅这火,立刻炸燃,若非夏晚一把拉住,就得冲过去和吴梅拼命。   夏晚正小声的劝着,郭莲和陈雁翎两个整理着衣服,正准备叫上陈宝走,便听西边厢房里忽而传出一声尖厉厉的哭声,这声音郭兴再熟悉不过,是甜瓜的哭声。   他嗷的便是一声叫:“狗日的陈家小狗,又在欺负我儿子,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一听甜瓜在哭,连躺在床上装病的孙喜荷也忍不住了,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直接便往西厢冲了进去。   就在方才,一大家子人坐在回廊上吃茶聊天,郭莲描述自己当初在红山坳有多凄苦时,甜瓜点着盏豆灯,仍旧在习字,陈宝大剌剌的在旁坐着,道:“如今皋兰书院,陈贤旺是小山正,老子才是大山正,你大约不知道,如今有几个中了秀才的,依旧拜我做大哥呢。”   甜瓜道:“厉害厉害。”手上一丝不落,他依旧在认认真真的写个上字。   陈宝一搡桌子,一笔划岔了,甜瓜皱皱眉头,重新捡过一张毛边纸,继续写。   “所以,识相一点,明天最好到我们讲堂来拜声大哥,当着同学们的面给我下个跪,那天的一拳之仇才算了事。否则的话,你的书袋每天会有人帮你划破,你的蒲团也每天有人帮你弄脏,咱们的仇也没有了的时候,明白否?”   甜瓜跟夏晚一样,生着张鹅蛋脸,五官并不算各外出挑,但非常经得住细看,越看就会发现他无论眼睛鼻子还是脸,都生的格外妙,尤其一笑,略带狡黠的聪慧。   忽而搁了笔,他神神秘秘指着回廊尽头挂着的一只,他爹用来交他打拳的沙袋道:“陈宝,你见过比沙包大的拳头吗?”   “没见过。”   “我爹在外打仗时,就有一只沙包大的拳头,往手上一套,神猛无敌的,进屋来,我给你瞧瞧。”   陈宝也是傻,还真以为屋子里有沙包大的拳头,跟着甜瓜进了门。   进了门,甜瓜四处找着,见妆台上整整齐齐叠着张妃红面绣金海棠的头巾,将它揉成一团,暗搓搓的笑着:“你也许不信,我娘这巾子,它是拿糖丝儿织成的,上面这朵金海棠是熬的最浓最浓的那种糖浆……”   陈宝切了一声,颇有些嫌恶:“郭添,你他妈哄我呢。”   “不信你尝尝。”小甜瓜一脸的认真,还舔了舔,瞧脸上的神情,显然格外的甜。   陈宝叫他哄的一愣一愣的,犹豫着,也伸出舌头来,微微的舔了舔。   说时迟那时快,甜瓜一手攥头一手塞巾子,把巾子悉数捣入陈宝口中,一只手攥上他的头巾,照着陈宝的小腹就是一记闷拳:“瞧见了否,沙包大的拳头,你往后还敢不敢撕我的书?”   陈宝疼的魂都差点飞了,连连摇头。   “还敢不敢往我的蒲团上放泥巴?”再一记闷拳,打的陈宝肠肚都绞到了一处,斗大的汗珠往外早着,却吱吱唔唔一声都哼不出来,连连的摇着头。   连着捣了三拳,虽不曾用力,但陈宝已经被打傻了,捂着肚子瘫坐在地上。   甜瓜咬牙吐了一句无毒不丈夫,对着夏晚的妆台就是一撞,随即便是一声惨叫,抱着肚子往床上一躺便打起滚来。   陈宝受的是内伤,甜瓜的伤却在头上,碰破了皮,血虽流的不多,叫他到处一沾,满床都是血。   先冲进来的是郭兴,看着儿子满头大汗的在床上打滚,立刻拉开夏晚的妆台,从中翻出灵猫香来。一股浓浓的麝香味儿随即弥漫。他人虽粗,做起这些活来倒是很细致,撩起甜瓜的衣服,仔细在他肚脐周围涂沫着。   陈宝坐在地上,尖叫道:“郭兴,你儿子打我,我肚子要疼死了,分明是你儿子打我,他,他恶人先告状。” 第63章   转眼之间一群人全涌了进来,陈梅和郭莲自然是扶自家陈宝,夏晚千不怕万不怕,就怕儿子犯病,也是气的脑袋发晕,一把揽过儿子,抚上他磕出个口子的脑袋,抬眸恨恨盯着郭莲:“县主,陈宝这个样子,难道您不该好好管一管?”   郭莲到底比吴梅负责任些,将陈宝拉起来,假意打了几巴掌:“到底是兄弟,好好儿顽彼此的,你打他作甚?”   甜瓜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装病,但那神态装的格外的像,连夏晚都给骗过了。他一边捂着肚子,还艰难的抬起头:“他也不过个孩子罢了,县主就不要再责怪他了。”   陈宝这时候才明白,甜瓜原来是变着法子在欺负自己了。他气的攥起拳头,啊的一声就冲了过去,不用说,又是一阵子的乱。   等人都退出去了,夏晚替甜瓜拭净了血,拿帕子压着,再去检视甜瓜的小肚皮儿。   不看也就罢了,一看,夏晚才叫真真儿的生气。   一盒灵猫香,盒子不过鸡蛋大小,里面也就装着半罐子的猫脂,结果郭兴手粗鲁,全剜了出来,一次就给用完了。   再看甜瓜的小肚皮上,整个儿的涂了一层白浆,孩子倒是舒服了,可她的银子也全没了。   “五百两银子。兴儿,你知不知道我一本书顶多就挣几个铜板,那么多的雕版工人,装订丫头,还有站店的小厮,那个不需要打发工钱,你一指头就抹掉了五百两银子,你当那银子都是大扫把扫来的?”夏晚气的不行,当着孩子的面又不好打他,狠狠剜了一眼。   郭兴道:“没了银子咱再挣,孩子的药可不能省。”   他是个先锋将军,军饷一年也就一千两,顶多能买两盒灵猫香。而且他又不懂得变通,也不会像别的那些小将军一样,偶尔敲诈勒索一点,见了可怜人还喜欢施舍一点,能存下来的就更少了。   夏晚原本因为他凶神恶煞的面貌很是怕他,但一年又一年,叫她知道这厮也就外貌凶些,在平时的生活中全无本事。她银牙暗咬着一指头就戳了过去:“呆子。”   郭兴揉了把脑袋,也是急的抓心挠肝。好容易弄来一盒灵猫香,一次叫他用完,甜瓜再病就没有药了。   夏晚嫌头上的巾子碍事,正欲一把扯下来,便听外面有人问道:“甜瓜可是有痼疾,怎会用到灵猫香那种东西?”是郭嘉,他语中带着焦急,显然就在门外。   夏晚立刻停了解巾子的手,给郭兴一个眼色,意思是要叫他打发了这丧门神。   郭兴道:“并无碍,不过是孩子有点闹腹痛罢了。”   郭嘉依旧立在门外,也不知小甜瓜伤的究竟有多严重,也不知他是不是有顽疾,隔着窗子,隐隐闻得一股浓浓的麝味,想跟郭兴两口子说,小儿发育不全,是忌用麝的,但怎奈他只是一个大伯,又不好进弟媳妇的屋子。   忽而,摔摔打打的孙喜荷从屋子里出来了。   因为郭嘉带着郭莲,吴梅一大家子来做客,她原本一直在床上装病的,小甜瓜一声呼,精精神神的就跑出来了。见郭嘉还在院子里立着,她手中一盆子淘澄过帕子的水,哗的一下泼过去,郭嘉那茶色袍子的摆子上立刻便是阵阵水花。   梁清就站在郭嘉身侧,直接叫她泼了满身的水。   “老夫人,您这眼睛怕不是长在天上,那有这样泼水的?”梁清气的险些要跳起来。   孙喜荷原本就胖,如今更胖。乡里妇人么,在金城悉养了很多年,犹还是粗手粗脚扁脸塌鼻的样子,就在西屋回廊上指着郭嘉,她道:“七年了,郭六畜,我的晚儿死了七年了,今儿你才说她是为了救你那狼心狗肺的妹妹而死。显然你脑子也不呆,那你早干啥去了?   这些年你妹妹当着县主,在长安过的好不逍遥,你也知道她的好日子是拿我的晚儿的命换来的,你就眼睁睁的看着,却从未责斥过她一句?   还是说,反正人已经死了,她就活该背上所有的骂名?”   郭嘉自来没有正眼看过这老丈母娘。当然了,小时候他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少年,但自打十三岁那年替父征战开始,毕竟负着两重身份,便在亲娘吴氏跟前都不怎么说话的,唯一与他说过话最多的女子是郭莲,次之便是夏晚,可与夏晚,真正数起来,也未说过几句多余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其实忆不起夏晚真实的面容,也记不得她的声音,有时候他努力回想,也只能记得起月光下那叫紫色裤子照着的,一抹冷白色的肌肤,和仿如八月蜜熟的,溢满屋的甜瓜般的香气。   越回忆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发的想不起她的面容。   撩起袍帘,他拣了块干净的砖面,周周正正跪在院中,对着孙喜荷磕了三个头。   孙喜荷还想说什么来着,屋子里夏晚忽而轻轻咳了一声,紧接着,郭兴撩帘子出来了,对着孙喜荷摆了摆手,那意思显然是叫她别在追问了。   要说人的心也是怪。   夏晚病的时候,甜瓜每每犯病的时候,孙喜荷便咒郭嘉,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刮,可此时他跪到地上认错了,毕竟是曾经的女婿,而如今郭兴一家三口严严整整的,她又觉得郭嘉身孤影单的分外可怜。   “晚儿死了也有七年了,自己找房妻室成亲吧,她的事儿就揭过了去,我们也不爱听那些陈谷子烂麻子的事儿。”见郭嘉转身要走,孙喜荷又道。   郭嘉道:“她的死,小婿终究会给您一个交待的。”   孙喜荷道:“害死她的不就是你,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县主当着人的面那样埋汰她,你却从来不曾为她说过一句话,这就是你给我的交待?”   郭嘉咬了咬牙,终是一语未发,就那么垂手,在院子里站着。   七年前,在夏晚跳河之后,郭嘉曾反复回味,并咀嚼过她在那间没有顶的柴房里说过的每句话。   她说想把莲姐儿远远的嫁出去,郭嘉记得当时自己还颇为生气。一个孕妇,叫他往那里嫁去?   后来她说,徜若他再娶了新的妻室,一定让他记得多陪陪她。他当时给夏晚起了誓,说从此不再管关西大营的事,可李燕贞来了,他想最后一次帮李燕贞退兵,满脑子都是退兵的事,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后来在河边捡到她的衣服和鞋子,还有那块玉,才知道那是她的临终遗言。   那时候郭嘉已经抓到了陈康,以及陈康背后给他下毒的北齐人。他从那北齐人手中拿到解药之后,便原封不动的,让那北齐人服了他自己配的毒/药,静待他毒发,看他死去。   之后,他还曾给许多动物下过药,想知道普通人和动物在服了那种毒,毒发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症状。   也是从那之后,他就停止了寻找夏晚,继而回溯,想知道在夏晚死之前究竟都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再接着,他便发现夏晚的身世以及当时的献祭,那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没那么简单,于是,他又开始追寻她的身世。   她死了,或者还是活着,这个问题郭嘉不敢想。   概因他知道,即便她侥幸活下来,也绝不会再来见他,在留下那块玉的时候,她就已经割舍下跟他的一切,也割舍掉过去了。   官驿太过简促,太子也不过住了两夜便搬了出来,如今带着宠妃呼延娇,就住在晋王行府中。   二十多年中,李燕贞在关西来来去去,他这行府,算是整个金城最大最华丽的庄园了,这依山傍水的大园子,原是西秦霸主乞磐氏的皇城,在他业败后,一边做了甘州府衙,中间做了城隍庙,另一半流传到李燕贞手上,他大刀阔斧改了一番,就做了行府。   郭旺跟呼延天忠交好多年,却还是头一回入晋王行府。   跟着传事太监一路向里,拐到一条幽径上,两面笼子高垒,一只笼子里面便是一只与老虎一般大小,容似花狸,毛色呈灰白的大灵猫。但大多数都蔫蔫的,还有好些已经死了。   这东西难养,难驯,因为水土的原因,出鹘州就死。否则的话,郭旺便拼着命,也要抓几只回来替甜瓜养着。但是像太子李承筹这种人,他不懂这个道理,他们高高在上,贪婪惯了,毕竟四海皆王土,听说什么地方有什么好东西,为了博君一笑,就得一锅端了呈上去。   灵猫香那东西,外用能够镇痛,安神,内服最大的功效是刺激人的情/欲,尤其大灵猫发情时所产的香膏,说白了,就是没有副作用的春/药而已。   头一回给甜瓜用,他怕有毒,曾试着尝过一口,那时候他还小,几天几夜险些把命都给要了。   他觉得皇帝治病是次,年迈之后拿这东西刺激情/欲才是最真实的目的,可以想象,当灵猫香内服能够催情的消息在长安传出,非说皇上,别的达官贵人们,怕也会趋之若鏖,到那时,大灵猫才真正要被捕绝。所以,他才想在灵猫被捕绝之前,弄到更多的灵猫香。   终于,在等了半个时辰后,内侍出来一声通传,说是太子有请,叫郭旺前去面见。   自始至终,郭旺没敢抬头。直到有个声音说:“太子瞧着那画儿里的姑娘着实漂亮,但不知那姑娘是何方人氏?是咱们甘州人,还是别处来的?既有这样一位姑娘,自愿投到太子门上,何不让她今日就来?”   郭旺快速抬头看了一眼,一个鹅蛋脸型的中年美妇,面容和夏晚略有几分相似,这个妇人名叫陈蓉,手段十分了得,也不过晋王一个侧室的姐姐而已,那侧室死了都有些年了,她却主持晋王行府,连李燕贞都敬她三分。   而她身边坐着一人,戴金玉冠,头发花白,着杏黄面的锦袍。那是太子,郭旺飞快的扫了一眼,随即低头,心中暗道:瞧面容,这太子并无王者之气。   “是咱们甘州人氏。”郭旺答了这样一句,便不再多说。   虽说只拿了一幅画儿,但太子是以为他能敬献一位美人给自己,才召见的郭旺。   呼延天忠也在坐,适时递了一句:“果真是个美人,郭三说,再养上月余,等规矩调顺了,就给殿下呈送进来。”   太子似乎有点兴趣,又似乎无甚兴趣,挥手道:“那就等送来再说吧。”说罢,他又侧首,跟那陈蓉聊天儿去了。   里面氛香浓郁,有茶香,有酒香,还有些不知明的腻香,熏的向来生活清淡的郭旺几欲作呕。直到退出来,深嗅了几口初秋天地间的清新之气,才算抑住了心头之呕。   呼延天忠也跟了出来,一枚又一枚,施舍般的,丢了几只装着灵猫香的香盒给他:“郭三,瞧不出来你年纪轻轻的,倒也爱好这东西,听哥哥的话,虎狼之药能少用就少用,难道说不用这东西,你还御不了个女人?”   他以为郭旺求这东西,是给自己用的。   郭旺捧宝似的,将那几枚香囊收入囊中,不过转眼之间,高大坚实的背影就融入了夜色之中。 第64章   等郭嘉的人撤了,院子里顿时清静了,郭兴和孙喜荷两个正在忙着收拾屋子,便听西厢忽而一声响亮的耳光声。   这是夏晚在打孩子。   “阿昙,孩子刚发完病,好好儿的你打他作甚?”郭兴扔下扫把就进来了。   夏晚已经解了脸上的巾子,眉凶眼瞪的怒气汹汹:“你的好儿子,方才压根儿不是犯病了,装病骗人了这是。”   将只空盒子砸给郭兴,夏晚道:“一盒五百两银子的灵猫香,你一次用完了,往后他要真犯了病,东西从何而来?”   一父一子,没一个省心的。   甜瓜头一回装病,也知道自己干了坏事,不知道拿什么能讨娘的开心,头上还顶着个破口子,一言不发,又到回廊上练字儿去了。   郭兴拍了把大腿,道:“不就五百两银子,大不了我不吃不喝,把饷银全攒下来,给我儿子用。”   夏晚狠狠剜了他一眼,道:“就你一年那一千两银子,留着接济边关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吧。”   郭兴的性子,虽说自己没钱,见了可怜人还总爱接济两个,所以这么些年,别的将军们都挣的盆满钵满的,随军夫人都娶着好几个,就他穷的叮当响,不过,据说从金城往上,一直到伊犁,处处没人管的老头老太太都是他的干爹干娘。   夏晚轻轻叹了口气,侧首看了眼窗外,便见甜瓜端端正正坐在回廊上,一盏油灯,一张小书案,正在认认真真的写笔划。   方才陈宝闹了半天,他前面写的太难看,这孩子对自己要求严格,将方才的全部都撕了,正在重新写作业了。   七年,也许于郭莲、郭嘉这些得意中的人来说,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七年也不过转眼而已。可于她来说,这七年,是血与泪交织的七年,是五百两五百两,拿银子换膏脂的七年,是抱着甜瓜苦苦求生路的七年,她和他们早不在一个世界里了。   从厨房端了碟子自己蒸的甜米糕出来,秋风太寒,夏晚替甜瓜拿了件夹衣出来,替他披上,便坐在他身边,开始静静的看他写字。   认真写完了字,娘儿俩一起坐在廊下吃甜米糕,甜瓜一脸的认真,捧起糕咬了一口,道:“娘,等我长大了会自己挣银子的,你花在我身上的每一分钱,我都会挣回来还给你的。往后,您就别骂我爹了,行吗?”   分明是大人的过错,才有的他,有的他的病,可甜瓜之所以格外懂事,就是因为他从小病多,觉得娘之所以辛苦,全是自己的错。   夏晚气恼完了,也伤感完了,揽过甜瓜道:“要没有你,也没有今日的娘,娘只要你的病好,不要你的银子,吃完了糕去涮口,涮完了立刻给我睡觉去。”   她起身,也准备洗个澡便睡觉的。都快入更了,才见郭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郭旺进门便是一脸的笑,见郭兴还在厨下忙碌着,径自就上了西厢回廊,坐在夏晚身侧,伸出手指点了点夏晚的鼻子,他道:“方才为着灵猫香,又吵架了吧。”   夏晚道:“你整日神出鬼没的,方才吴梅带着莲姐儿,郭嘉几个来,才热闹了,你竟未凑上热闹。”   郭旺道:“方才在外面我都听说了,莲姐儿口口声声说是你弃她而去,其实你是为了救她,才离开的红山坳。”默了片刻,他又道:“这事儿当初你早就该说的,何必背过那么多年。”   须知,当初在夏晚执意不肯见郭嘉的时候,他们俩兄弟在郭嘉疯了一样四处找夏晚的时候,还瞒着她的生讯,很大程度上,跟郭莲那番叙述有关。他们也觉得夏晚是抛弃郭莲而走的那个人,就算和郭嘉再续前缘,她抛弃过郭莲,害吴氏而死,又毁了容,一脸血痂,那样的夏晚,郭嘉不会珍惜,也不会再爱她,便再在一起,也不过相互补偿罢了。   夏晚笑了笑,起身欲要去睡,郭旺却笑着拉了拉她的裙角。   一枚又一枚,鸡蛋大的盒子,却不是素瓷白,而是鹅黄底色,上面绘着百蝶穿花的珐琅彩,极精贵的盒子。夏晚嗅到一股麝气,立刻一把推开:“你这是从呼延天忠手里讨来的东西。”   再多看一眼,夏晚又觉得多了一份不对。   郭旺是个生意人,平头百姓而已,平日里穿的都是布衣,今日他却穿着一件宝蓝面的纻丝直裰,便头上也不是往日那枚竹簪,而是簪着一根一看就很值钱的玉簪。   人靠衣装,叫这一身行头衬着,虽没有读书人的斯文气息,郭家老三瞧起来相貌堂堂,成熟稳健,带着几分隐忍含蓄的亲近,是个极具魅力的成年男人了。   “你非但从呼延天忠手里讨东西,还去结交太子了,是不是?”夏晚厉声道。   “皆是药,谁给的又有什么分别?”郭旺劝夏晚道:“鹘州的大灵猫本就极为稀罕,今日去了回晋王行府,瞧那架式,估计是叫太子派人给捕完了,就算捕不完,至少要灭个茬子,等再有能产香的灵猫,还不知得在多少年后。趁着如今太子在甘州,咱们多多的替甜瓜储些灵猫香,难道不好吗?”   见夏晚一直怒目望着自己,郭旺又低声道:“更何况,万一真有御医能替甜瓜根治他的病了?郭嘉能做老皇帝的馋臣,为何我就不能结交太子,做太子的门人?”   夏晚气的发懵,一把将那些珐琅彩的瓷盒子全部推开,恨恨道:“随着你们兄弟怎样闹腾,反正我是不会用呼延天忠的东西。”   她欲走,郭旺又将她拦在门上,月光下,盯着夏晚鹅蛋似的脸儿看了半晌,他道:“往昔你脸烂成那个样子,大约也就只有我稀罕你,如今你这幅容貌,我是不敢稀罕你了,可也怕你顶着张脸在外行走要招麻烦,往后进出记得戴紧了巾子,少给咱们招麻烦,好不好?”   他这样变着法子夸她漂亮,夏晚轻抚了把脸儿,倒是一笑。   回到晋王行府的郭莲因为郭嘉在六道巷乍乍然的戳穿了自己,又羞又气,在晋王行府中缓了两天都没缓过气来。   太子驾临,是住在行府新修的东华楼中。那地方修建的极为华丽,原是三年前皇帝准备西巡,建造来迎接皇帝的。但郭嘉到长安之后,制止了皇帝西巡的建议,这楼阙便搁置了下来,直到太子西巡,才有贵人入住。   郭莲和陈蓉住在一处,在西华苑。   要说这陈蓉,于郭莲来说也算是个贵人。   她是李昙年的大姨母,年近四十,保养得宜,虽不说形似少女,表面看去顶多也不过三十上下。她有个女儿,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名叫陈莞,生的婀娜姿态,娇美艳丽,原本和郭莲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不过最近太子驾临之后,她就不出来见人了。   陈蓉虽她不曾床前榻侧侍奉李燕贞,但偶尔李燕贞只要回行府,侍寝之人都是由她选定。   当时李燕贞怀疑郭莲的身份有疑,陈蓉便说了一句:“且不说这莲姐儿是真是假,郭嘉是个人才,为他故,王爷都该认了莲姐儿做个义女,不是吗?”   李燕贞当时急于想收伏郭嘉为已用,便把郭莲认做了义女。但是,七年过去了,如今风水轮流转,李燕贞叫皇帝放在鹘州办差,不准他回长安,郭嘉倒是成了皇帝的宠臣。   郭莲因为身份是虚的,对于陈蓉向来格外虔诚。当然,陈蓉待她也格外的好。   这不,陈蓉陪太子宠妃呼延娇兄妹聊天的时候,她也陪侍于侧。皆是坐在蒲团上,呼延天忠就坐在她的身侧,一只不安分的手在她脚上乱窜着。   郭莲眉底压着深深的厌恶,渐渐因他欺的更深,呼而深吸一口气,想要摆脱,便听呼延天忠道:“杀吴氏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她是养了你十几年的亲娘,怎么,做县主做的久了,就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了?”   给陈雁西做妾,叫陈雁西像熬鹰一样,在那点小院子里一点点熬去她在水乡镇十五年养出来的天真,让她迅速见识这个世道的残酷,也叫她懂得如何去对付这些恶人。   勾唇一笑,手中一支银签子忽而刺上呼延天忠的手,他手上立刻冒出个血珠子来,那只咸腻腻的手也立刻缩了回去。   郭莲悄声道:“你敢说出来吗?你敢说我曾诱着你去杀过人,还叫你带走夏晚吗?你不敢,因为郭嘉如今得皇盛宠,若叫他知道你杀了他的娘亲,还拐了夏晚,咱们都得死。”   呼延天忠也是一笑,幸好夏晚死了,他们所做过的恶,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连着等了两天,夏晚都没等到郭嘉把陈姑给她送回来。   这日郭兴依旧去了书院,给儿子充打手。郭旺也忙碌于他当铺的生意,一清早就出去了。夏晚连着派了两个小子到甘州官驿去找郭嘉,问他何时能把陈姑送来,都没有见着郭嘉的面儿,于是她挑了件青碧色的杭绸袄儿,系了件白色褶裙,再裹上一幅同样青碧色的头巾,包的严严实实,带上书斋里的陶儿充个小丫头,便亲自往甘州官驿去了。   官驿就在甘州府衙旁,再过去是城隍庙,再往下走,是晋王行府,整个这一大片,便是金城最气派最豪华的地方。   夏晚和陶儿两个在官驿外的拴马桩旁站了半个时辰,那等金吾卫们严守着门,不准任何人靠近。   “那郭侍郎不是咱家大伯吗?”阿陶仰头张望着:“怎的传了话儿是咱们来他也不见?”   官驿是座青砖古瓦的大院子,门外两株高槐,高槐遮挡下,衙禁森严,里面的什么都看不见。   夏晚道:“自古官见百姓易,百姓见官不易。咱们不过穷亲戚,郭嘉是三品侍郎,想见他,哪有那么容易。”   她盯了许久,见梁清一身银色武弁服疾步从官驿中走了出来,赶上一步道:“梁将军,我是游击将军郭兴的妻室,咱们在我家见过的,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夷族不比鲜卑,汉人,抑或别的民族,不吃别族饭食,女子也一般不外嫁,便有男子娶了夷家女子,也要从此入他们的乡,随他们的习俗,所以他们和别的民族虽也混居,但全然的渭径分明。   甘州笑话,说徜若一个男人实在找不到碗饭吃了,可以考虑入夷族,因为一个妇人便是一大笔的财产。但从此之后,管你祖宗八代,原本的一切都得断的干干净净。所以郭兴娶个夷族妇人,慢说整个兵营,便是甘州人,或者鲜卑人见了,都要笑话他的。   这头巾是件很好的保护色,一般男子不敢招惹。   梁清曾经在关西大营时,招惹过一个夷族女子,一夜到亮睁开眼睛,床头围了七八个提着菜刀的夷族男子,那一日,他花了三千两银子才保住自己的命根子。   所以他对夷族女子有本能的惧怕,往后退了两步,他道:“咱们侍郎大人今日在甘州府衙坐堂审案,娘子想找他,得等他审完了案子。等抽空儿,我会给他递句话的。”   夏晚道:“梁将军哄我了,等案子审完了我到何处找你去?我的陈姑是你抓的,你今儿不给我人,也得把我带到大伯面前,好叫我当面问他要人。终归是亲戚,他这样子,是真的不打算认亲戚了这是?”   其实郭嘉前天就回水乡镇了,今儿一早才回来,回来便直接进了甘州府衙,梁清也还未见着他了。   他道:“您那陈姑虽是我抓的,但这些日子我却不曾见过他。只要娘子不怕人多臊了您,就跟我一起去甘州府衙,等郭侍郎审案子,如何?”   夏晚道:“使得。”   甘州府衙之中,两列衙役列班,居中坐着知府呼延天忠,堂中跪着个人,认了半天,夏晚才认出来,这是水乡镇的老人,田兴旺。   梁清带着她是从侧门入的,他是长安的富家公子哥儿,自幼妇人堆里混的,最善长的便是招呼女子。从十五到五十岁的妇人,只要他肯用心,都能伺候的妥妥贴贴。   搬来一张椅子,找个背风的口儿让夏晚会了,再捧来一杯茶,他道:“待会儿咱们郭侍郎从这儿入,再从这儿出,等他要走的时候,你就拦住他,否则的话,等他一出去,怕是咱们又抓不到他的人了。”   忽而,只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梁清神态一凛,立刻直腰,站到了侧门处。   这还是夏晚头一回见郭嘉为官,审案,他一袭三品官的紫色朝服,鱼带,头上却不戴幞,唯独戴着黑色/网兜,自侧门上疾步走了进来,全不是她印象中官老爷的架式,自她身边经过,进了阔朗高大的官衙,见呼延天忠忙着要起来让位子,一手摁上他的肩膀,拍了拍,示意他仍坐着。   他就站在知府大人的公案前,紫袍衬着略显苍白的脸,眉锋比少年时略浓了些,也更锋利,清瘦,下颌格外尖锐的脸上,那有些渗人的笑,只能用狂妄二字形容。   知府大人的公案上,一字排开有四只签筒,每个签筒面向犯人的一面写着一个字,合起来是执法严明。其中‘执’字为捕捉令,剩下的三个签同,一个呈白头签,一个呈黑头签,另有一个呈红头签,白头签每签一板,黑头签每签五板,红头签每签十板。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郭六畜的开撕与作死之路,正式开始。 第65章   郭嘉手抓了一把红头签出来在手中轻拍着,便在公案前踱着步子:“当日北齐人大破水乡镇,本官的祖母、二叔,以及大哥都死在水乡镇,人人皆是一刀毙命,却非北齐人所杀。   有人指认,是田兴旺杀的人,田祖公,此话可真?”   田兴旺觉得自己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他一辈子连鸡都不曾杀过,又何曾杀过人?更何况郭千斤那种人,就是把脖子伸过来叫他杀,他都嫌要脏了自己的手。   那红头签一签十板,郭嘉要把这一把签子扔出来,叫衙役们打上一顿,他就得死在这儿。田兴旺跪在地上,脖子伸了老长,看看公案前秀木般官袍笔挺的郭嘉,再看一眼身后稳稳儿坐着,老雕一般的呼延天忠,前也是死路,后也是死路,两只老眼望了郭嘉半天,终于头皮一硬,道:“郭大人,小的当时就在栈桥上,瞧的分明,是后面的呼延……呼延大人杀的人,草民跟您家有什么仇恨,好端端儿的杀人作甚?”   慢说衙役,便站在门口的梁清顿时也提起了神,心说郭嘉这是不想活了,今天审案,人人都以为他要审田兴旺,不期他这是要审太子门下红人,呼延天忠。   呼延天忠却似早就料到一般,温笑了笑道:“郭侍郎,当初可是关西提督下的令,你弟弟郭兴临战出逃,本府可是奉旨斩的人。”   郭嘉蓦然转身,一双厉眸,白净消瘦一张脸,笑的格外诡异:“所以,您在斩了郭千斤一家之后,一路追到红山坳,杀了我娘,再接着掳走吾妻。   郭兴尚在前线浴血,老子在水乡镇阻敌,你倒有闲情杀我祖母,掳我妻室,这就是你身为一个边关将军,所做的事情?”   呼延天忠冷笑:“郭侍郎,分明是北齐人掳的你的妻子,这个青城县主就可以做证,你这是要栽赃陷害本府?   再者,诛郭兴的九族也是呼延神助下的令,本府不过照令行事,你若要问罪,就该问呼延神助去。”   郭嘉道:“你当时明知我在御敌,也知郭兴和郭万担俱皆披甲,兵分三路,皆在浴血奋战。就这样,依旧在水乡镇屠杀我的亲人,这也是呼延神助下的令?”   手中一把红签皆拍在大案上,郭嘉忽而暴怒:“老子在前方奋勇杀敌,你却在后方杀老子的老娘,抢老子的妻室,这就是你们关西大营的兵训?”   红签乱溅,呼延天忠站了起来,亦是针锋相对:“郭侍郎,我是曾斩过你的家人,那是在以为郭兴逃跑的情况下,但杀你母,掳你妻室,这些事情,我呼延天忠向天起誓,绝不曾做过。”   “便你这只眼睛,也是我内人刺瞎的。”郭嘉手中一指红签,指上呼延天忠戴着眼罩的那只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掳了她,她刺瞎你一只眼睛逃跑了,你是不是以为她死了,这些事情就永远都没人能翻出来?”   呼延天忠杀过人,到底气虚,站了起来,悄声道:“郭侍郎,虽说天子信你。但相信哥哥一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今日你得意猖狂,但太子才是将来的君主。   如今的你居于高位,想要什么没有,那夏晚不过一介寒门妇人,追究她的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郭嘉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但他并未看到夏晚,他语声坚定,又有一种格外的沉着,忽而侧首,抱拳,向着夏晚的方向遥遥一拜,却是在回答呼延天忠:“我岳母曾说,一个女人,丈夫是她于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我的妻子死了,至少我应该要查明死因,给她个交代,呼延大人,您说呢?”   说着,他转过身来,直勾勾盯着夏晚,就那么定定的望着。   初时,夏晚以为郭嘉是看穿了她,认出了她,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侧首,便见侧门上站着一个男人。   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晋王李燕贞,毕竟七年未见,他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也蓄起了须,一件本黑,白衽的缎袍,马靴,缀玉,一身贵气,略窄的眸子里满是寒光,一脸愠怒。   随着他踱步进来,原本哑肃的大堂上顿时又寒了不少。   李燕贞在鹘州办差,闲暇时顺道回的甘州府暂住。听说呼延天忠居然在大乱时不去阻北齐人,还在杀郭万担全家,提着马缏就冲了上来,一缏子抽过去,骂道:“本王早知呼延神助不是个东西,才致关西兵节节败退,却不知还有你这种败类在其中。”   呼延天忠跪在当场,生生受了李燕贞一马缏,扬起脖子辩道:“王爷,属下当时只是依军令行事,这事儿便要追究,也是呼延神助的过错,与属下并无干系。”   “呼延神助若叫你去死,你死是不死?”李燕贞抓过一把红签,道:“传本王之令,把呼延天忠即刻杖毙于此。”   堂中诸人,就连那些最低等的衙役都对着呼延天忠露出了鄙夷。战神在前方打仗,自家的将军却在后方杀屠杀他的家人,在战事完结之后,这种人非但没有被问罪,反而摇身一变成了甘州知府。   呼延天忠还想逃来着,金吾卫步步逼了上来,将他围在中央。   夏晚渐渐发现,郭嘉的回乡祭祖似乎并不仅仅是祭祖那么简单,他如今才要追究七年前的旧事,也许是因为曾经位轻言卑,做不到,如今做了天子宠臣,才想为吴氏,为郭万担一家复仇的。   至于他口口声声说的要给她一个交待。他就是害死她的直接凶手,也不知他要如何查明她的死因,又如何给她个交代。   她稳稳的坐着,想看郭嘉和李燕贞要如何收拾呼延天忠这厮,便见呼延天忠猛然暴起,于一个衙役处夺了把剑来,横剑护在胸前,叫道“本府当时只是为军令故,更何况在知晓郭嘉便是战神之后,便不再杀人,更未杀过郭嘉的母亲,亦未掳过他的妻室,便闹到太子面前本府也是这话,绝不可能更改。”   李燕贞略有犹豫,毕竟呼延天忠是太子门人,他和太子兄弟俩的关系并不算错太好,要是查无实据就在这地方杀人,太子的脸上过不去。   就在他犹豫时,郭嘉轻轻哦了一声,漫步踱过去,与李燕贞并肩:“既是这样,那咱们去找个能替呼延大人做证的人来,如何?”   李燕贞正气的火冒三丈,转身便问郭嘉:“何人可替他做证?”   郭嘉道:“就在王爷行府之中。”   李燕贞扬手道:“金吾卫听令,护卫着呼延大人,立刻往本王行府,找出那个证人,但凡有人能证实呼延天忠杀郭嘉之母,掳他之妻,立即斩首示众。”   堂上正乱的时候,梁清凑到了夏晚身边,道:“郭六畜等的原来是咱们晋王回金城的当口。他虽是宠臣,却不敢斩皇家亲眷,这是想借我家王爷之手替自家老娘翻案了。得,郭家娘子,我们大约得去行府了,您那婆子改日再要吧。”   以夏晚来断,郭嘉所谓能证实呼延天忠杀过吴氏,掳过她的证人唯有郭莲,但郭莲当初绝口不提呼延天忠之事,肯定是跟他达成了某种约定,俩人皆是凶手,她又怎么可能替郭嘉作证?   所以,她觉得郭嘉这证人怕是不好找,母仇怕也不好复。   夏晚忽而又觉得郭嘉不那么可恨了。   就算是战神,就算有战功,他毕竟不过水乡镇一个瓜农家的儿子,呼延天忠却是太子亲信,也许他七年来苦苦追寻真相,把罪责找到呼延天忠头上,却无力杀他,才会一直隐忍到今日。   她轻轻撩了撩头上的巾子,心说,爱欲不过小事,婆婆的屈死今日也该有个明白。徜若今日真的郭莲不肯替郭嘉作证,我便站出来指认,必得要叫呼延天忠这厮死了才行。   想到这里,夏晚连忙道:“横竖离此不远,要不梁将军带我一回,咱们一起去。”   她声音沙沙柔柔,又道:“您找个没人的空地儿不就行了,我这人不占地儿的,也非想看个热闹,只是事关自家婆婆,大伯又不曾叫得两个兄弟来,我想听一听,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这下梁清不答应了:“郭家娘子,我只能帮您到这儿了。既咱们郭侍郎不曾请得您一家人,肯定是因为他有所顾虑,您且安心的回家等着去,等事情罢了,我回一声,让他把您那陈姑给您送去,如何?”   夏晚略有犹豫,梁清已经招了人过来,这是准备要将她从府衙中请出去了。   “弟妹?”人群之中的郭嘉,不知何时发现了夏晚,越过李燕贞,走了过来。   从一开始相见,到此刻,夏晚觉得这男人应当没有直接把目光往她身上投注过。他依旧冷漠,倨傲,带着点子淡淡的清高,淡扫了夏晚一眼。   “甜瓜去了何处?”他道。   这时候,大堂之上的所有人才发现堂中居然还有个夷妇。   众目睽睽之下,她于是站了起来,遥遥对着晋王李燕贞行了个礼,才道:“甜瓜去学堂了。”   郭嘉依旧不曾看夏晚,目光投注在她身后的柱子上:“三日前我还有事,就先行离开了,甜瓜那孩子分外的聪明,你们要好好看顾他,勿要让他再磕了碰了。”   夏晚低敛着眉,轻轻答了声是。   “虽说你不曾见过娘,也不曾见过大嫂,但毕竟是一家人,今日你且跟着河生,到晋王府一回,但无论所见所略,记得不要告诉兴儿和旺儿,至于你那陈姑,待事罢之后,你就可以带走了。”   言罢,他欲走,又折过身来:“记得看顾好甜瓜,那是个聪明可人的好孩子。”众目睽睽之下,甘州府衙大堂上,他再靠近一步,胸膛上的气息依稀还是很多年前,在瓜房里,在红山坳时,在那间没有顶的柴房里,夏晚所熟悉的那个味道,再凑近一点,他略有些干涩的唇离的很近:“弟妹,听大伯一句劝,往后少打孩子。甜瓜并非不懂事的孩子,凡有事,说教即可,他会听的。” 第66章   到如今,郭嘉犹还记得夏晚巴掌拍在屁股上,小甜瓜咬着牙死忍着的神情。自打头一日在六道巷相见,他走过来揖手叫了声大伯,郭嘉便惦念那孩子,惦念到了如今。   这一回,他目光投夏晚脸上,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似乎有些短暂的犹疑,随即便错开了眼,转身离去。   就这样,郭嘉和李燕贞一行人率着金吾卫,浩浩荡荡往行府去了,夏晚跟着河生,自府衙后门而过,越过城隍庙,打算从后门进行府。   河生是水乡镇人,小时候夏晚就经常见他的,不过她也有多年不曾回过水乡镇了,听着乡音就分外的亲切。   他比梁清更热络,带着夏晚曲里拐弯儿的,穿过县衙,再穿过城隍庙,从后门上进了行府。   这地方夏晚不曾来过。   河生指着黄黄秋叶掩映下的一排高高楼阁道:“娘子瞧见了否,那便是咱们青城县主在金城时的居所,在长安时的寓所,比这华丽不知多少倍。她虽只是个县主,但在王府中为长,便几个妹妹的院子,也越不过她去,她的福气,真真儿天下无双了。”   确实,青青阁楼起于高台,黄叶掩影,日光下雅静幽然,确实是个好地方。在夏晚艰难而又漫长的五年求生路涯中,郭莲便住在这地方。   俩人正往前走着,便见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美妇,身后一众婢妇。她穿着弹墨绫面的薄秋袄,中年妇人穿黑衣,非但不曾黯淡了她的容颜,瞧着庄重朴素,叫人格外舒服。   河生赶忙上前,拜道:“陈夫人安。”   这便是陈蓉,晋王府的管家。夏晚常听人说,晋王行府的家,晋王当着一半,她当着一半,原来不曾见过时,不知道一个妇人,到底什么样的风华才能给晋王那种人管家,见了陈蓉,始信她有那种魅力。   她也上前,便是一礼。   陈蓉笑着点了点头:“这位是?”   河生道:“这是咱们先锋将军郭兴家的妻子,夫人称一声郭娘子便罢。”   陈蓉再度点头,忽而一笑:“郭家娘子这双眸子倒是很美,也叫我瞧着格外熟悉。”说着,她取帕子揩了揩眼,问道:“若不嫌我唐突,能否问一声,郭娘子的本名是?”   “阿昙,我叫阿昙。”夏晚随即道。   陈蓉柔柔唤了声阿昙,她的嗓音倒和夏晚的格外有几分像,两人也不过一面,随即分开。   晋王行府用以面客的大堂,并不怎么富丽堂皇,也不过普通木石,匾额上书着文德武治四个大字。   夏晚是跟着河生的,做为郭嘉的小厮,河生大约于这地方很熟络,带着夏晚从侧面进了大殿,带着她到了茶水间,还跟行府几个丫头们闲话了片刻,待那些丫头们出去奉茶了,便与夏晚站到了一处。   轻轻叹了口气,河生道:“娘子,既我家少爷说今日的事情不能透给郭家那两位听,您可得记好了,千万不能透给他们。”   夏晚道:“但不知大伯究竟是要做什么,连几个兄弟都不肯让知道?”   河生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我一直跟着我家少爷,也瞧出来了,当年我家少奶奶的死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他总说,自己是罪人,但罪人绝不止他一个,所以,今天他大约是想审那些曾经伤害了我家少奶奶的人们。”   夏晚随即一笑:“人死如灯灭,就如同儿子不敬老子,待老人死了又给老人糊宫殿楼阁,烧婢烧仆,供菜供饭一般,你家少奶奶活着的时候,你家少爷不说疼爱她,待她死了这么多年了,都化成白骨了,他审的那门子的罪,又报的那门子的仇?”   拐过个弯子,陈蓉进了太子所居的东华楼。   太子李承筹正在呼延娇的帮助下着冠,穿衣。   “人的眼界和意识,与他出生在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家庭有着很大的关系。”李承筹淡淡道:“郭六畜出身于水乡镇一个瓜农家里,寒门小户而已,眼界也就只有水乡镇那么大。那怕再受皇上宠爱,居于再高的位置,他的心胸依旧宽宏不起来。这便是为何会有门第,又为何会有士庶。”李承筹道:“因为寒门子,从一出生,心胸和眼界就注定他们永远都当不得什么大事。”   陈蓉道:“咱们王爷也是这个意思,无论郭嘉的母亲吴氏还是他的妻子夏晚,皆已丧去多年,您安慰他几句,此事也就圆过去了。   他还是个年青人,得皇上信赖,便不知道自己的骨殖有几两重,也是有的。”   李承筹淡淡一笑:“你家莞莞,往后就是本宫的儿媳妇了,陈夫人,往后本宫得叫您一声亲家。”   陈蓉的女儿陆莞莞,年方一十六岁,生的婀娜多态,美艳动人,陈蓉一直自荐,想把陆莞莞荐到东宫,给太子李承筹做儿媳妇。   既太子这样说,可见此事是成了。陈蓉连忙道:“民妇位卑,妄受了。”   旁边的呼延娇暗暗松了口气:这位陈夫人整日自荐,她原以为那位莞莞姑娘将要分她的恩宠,没想到人家瞄准的,是俊如神谪,却也冷如寒冰的东宫世子李昱霖。   那等男子,呼延娇连妄想都不敢妄想的,迄今还没有世子妃,看来陈蓉那连爹都没有的陆莞莞要给捷足先登了。   呼延天忠为太子敬献的美人图就挂在一侧。其实也不过一个女子的回眸一笑而已,陈蓉上次也不过微微扫了一眼,为怕太子会看上自家陆莞莞,才极力游说,想让太子纳了她。   此时仔细盯着妇人眉心那枚朱砂痣,再回想方才见过的,郭兴家的娘子,莫名觉得眼熟。她仔细的盯着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左眼皮忽而就跳了几跳。   方才那戴巾子的夷妇,一双眼眸,与画中人端地是一致无二的。   而那夷妇,是郭旺的二嫂,恰这画儿,是郭旺送来的,这么说,郭旺是拿他二嫂的画像冒充少女,敬献给了太子?   陈蓉心说,这事儿很有意思。   不一会儿,大堂里便涌入了越来越多的人。   夏晚看到郭莲也进来了,而晋王李燕贞并不落坐,就在大堂中央负手站着。   郭莲和李燕贞似乎也不甚亲近,不过上前请安,李燕贞皱了皱眉头,便将她挥开了。   不一回儿,听说一直见不到面的郭嘉进了行府,太子也立刻就赶来了。杏黄面的常服,青玉冠,太子李承筹一进来,除了晋王李燕贞,余人自然要跪下行礼。   李承筹奔至郭嘉面前,双手将他扶起,道:“你是钦差,有皇命在身,本宫岂敢受你的礼?”   郭嘉也不过一笑,立刻松开了李承筹的手。   李承筹夏晚十年前就见过,那还是她头一回被祭祀的时候,其实他当时也在场,不过主祭人是呼延神助,而那厮在七年前的河口大乱中,死在北齐了。   夏晚以为郭嘉这七年中应当和李燕贞,郭莲几人都是密不可分的,此时亲眼所见,才发现他依旧是孑然一身的孤冷,似乎跟李燕贞没什么话说,跟郭莲更是一言不谈。   待太子一落坐,堂内堂外所有人这才站了起来。   “怎么,听说天忠又惹麻烦了,是伤了咱们郭侍郎的家人不是?”太子李承筹语调中带着淡淡的央求:“这事儿他早跟本宫说过,当时战乱之中,咱们关西兵的律历严明,就在于凡有逃兵,九族皆诛,这是死律。天忠不过执令之人,郭侍郎若心里有气,当着本宫的面责他一顿就好,不过阴差阳错的事情,这又是何必,闹的大家脸上都难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郭嘉身上。   李承筹也站了起来,他人并不凌厉,但胜在温和。   “战争已经过去七年了,北齐人也已经被赶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郭侍郎战功卓著,又在金殿为状元,得皇上盛宠,如今该是歌颂、赞叹、享受和平的时候。   曾经于战争中死了的那些人,有敌人杀的,当然也有咱们魏人误伤的,但无论如何,是他们时运不济,没能熬到和平到来的时候。死伤何止千万,皆在本宫心中。”李承筹又道:“徜若郭侍郎心中仍有不忿,挑个日子,本宫亲赴黄河畔,为七年前于战争中死去的英魂一祭,如何?”   李燕贞亦道:“郭侍郎,徜若只是呼延神助下的军令,本王起他的骨,鞭尸示罪就好,至于呼延天忠,行使的是军令,你……”   “王爷也以为,郭某的母亲和妻子的死,从此就不必追究了?”郭嘉转而问李燕贞。   李燕贞没有答他这话。   两个乡下妇人而已,死了七八年了,为了给她们报仇,就在太岁头上动土,不值得。他惜才,虽因为郭嘉的桀骜难驯而每每气恼不已,但也怕他得罪了储君,将来要惹上更加大的麻烦。太子为了呼延天忠,两番下话,徜若郭嘉再不收敛,依旧要刨根问底,可就太不像话了。   郭嘉道:“但不知殿下可知,吾妻夏晚当初是怎么死的?”   李承筹道:“这本宫如何能知?”   郭嘉道:“那此刻咱们且不说这个,殿下可知吾妻出生在何处?又是如何到的红山坳?”   李承筹往后退了几步,不知为何,一颗担忧了很久的心反而落到了实处。原本,他以为郭嘉是想查前太子李承业的死,那才是能真正动摇他储君之位的事情,但显然郭嘉这小乡民查不到那么深,寻根问底,他查到了夏晚的身世,想在这地方让他和李燕贞兄弟反目。   绕过屏风,后厢。   夏晚不信郭嘉能查得到自己的身世,须知她的身世,连她自己到如今都不知道的。   郭嘉就站在太子李承筹的面前,他并不曾戴官幞,黑□□巾蒙额而过,双眉凌厉,一双比之原来深邃无比的眸子,紧盯着李承筹,一脸英气,咄咄逼人。   堂中雅雀无声。   站在夏晚身旁的河生,正在从茶水柜里往外淘好东西,见有蜜饯,便抓了一碟子出来,再见有盐焗瓜子,也抓了一碟子出来,行府的丫头们看在眼中,有个丫头便打趣起了河生:“这位娘子蒙着面了,可见是个夷人,夷人不食汉家饭,河生哥哥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夏晚戴着头巾,自然也不吃茶。她正在翻看河生随行所带的一本硬装画册,册中第一页绘着个三岁大的小女儿,手中不提着一盏灯,红袄红裤儿,脸儿鹅圆,笑的格外好看。   旁边另有一只小锦盒,打开,里面是双早已陈旧的小虎头鞋,色都褪光了。   夏晚莫名觉得眼熟,恍惚记得自己也有这样一双鞋子,还想打量一回,河生一把搂起,便将这些东西全拿走了。   紧接着,陈姑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穿着件褚色交衽长袄,一头花白的发梳的明亮整洁,一步一步,极稳的走进大堂,先到李燕贞面前,屈膝一礼,道:“王爷,这么多年,老奴侥幸不死,来给您请安了。”   李燕贞一时未把陈姑认出来,他身后的陈蓉倒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走了过来:“陈奶妈,竟是你,你害死了我妹妹,害死了年姐儿,居然还未死?”   陈姑道:“是老奴,年姐儿未找到,老奴就不敢死?”   陈姑语调沉稳,步伐稳定,虽说头发花白,但梳的整整齐齐,说话也不是往日那没头没脑的样子,也不过几日功夫,若在往日,她说自己是李昙年的乳母,慢说夏晚不信,别人听了也会笑话她,但跟了郭嘉几天,她整个人焕然一新,便说话的语调也能让人信服了。   夏晚记得她当时说过,是太子抱走了她的年姐儿,那种话在外面混说,非但不能叫人信服,反而要惹事,她忽而替陈姑担心,怕她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陈述自己那套说辞,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她此刻倒是替陈姑担心,但显然陈姑以然决然的义务反顾,就是想把当时的真相揭露出来。她一脸的大义凛然,不过短短几天而已,夏晚不知道郭嘉究竟是怎么把个半疯颠的老太太,调/教成此刻这个样子的。   陈蓉一脸的悲愤,往后退了两步,泪不停往外崩着:“这等害的我妹妹一尸两命的人,分明当时都死绝了,过了将近二十年居然还能乍尸,还有脸活在世上。”   陈姑道:“王爷,老奴是有罪,当初从乱葬岗上爬起来,便一户户瞧开甘州人家的门,一个个掰了孩子的脸看,想要找到咱家年姐儿。老奴就想,是老奴把孩子给丢了,不找到年姐儿,老奴绝不能死,这些年,终于叫老奴给找着了。”   说着,她从河生手中捧过那双小虎头鞋,双手奉给李燕贞:“这是年姐儿走失那天脚上穿的鞋子,这老奴一针一线,亲手衲的,王爷您瞧,是与不是?”   夏晚心说,那分明就是我的鞋子,难道说?   她心中怦然一跳:难道说,我才是李燕贞的女儿?   陈姑捧着双虎头鞋,轻轻翻开画册,低声道:“当初,有人打晕了老奴的头,抱走了孩子,然后,因为听说王爷在满城找孩子,怕王爷找到之后要发雷霆之怒,于是就把孩子送给了北齐商人,想让北齐人把她带走。   结果,北齐人半路遭匪,咱们年姐儿侥幸捡到一条命,叫个没孩子的乡里男子捡走,于是,她就到了水乡镇一个叫红山坳的地方,在那儿整整生活了十二年。”   毕竟陈姑是曾经丢了孩子的人,李燕贞在思考这话的可信度,便听陈姑又道:“找到年姐儿之后,老奴原也以为,那人不过一时昏头,误拐了孩子而已。可是,据老奴所知,就在年姐儿被扔到红山坳那穷地方之后,那人还不解恨,在她十一岁的那年,居然还拿两千两银子买通她的养父,把她带到关西大营去献祭,所谓献祭,是将她闷于石棺之中,活生生的闷死,与生杀无二。”   夏晚原本是站在屏风后的,又缓缓回身,坐回了椅子上。   所以说人活着就会有很多希望。   曾经满身血痂的时候,每每甜瓜发病的时候,夏晚不止一次想过死,甚至悄悄备了很多药,就是想那一日捱不过便带着甜瓜一了百了。   谁知熬了过来,叫她有一日竟发现自己是李燕贞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场撕的有点久,233,明天继续。   不过放心吧,六畜不会有事滴,夏晚还需要他来拯救呢,谁叫人家是战神哩。 第67章   李燕贞捧过那双鞋子,看了许久,不过巴掌大的鞋子,跟画册上仔细对比了一番。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早过了流泪的年纪,泪吧嗒吧嗒就往下流着,掉在那双鞋子上:“所以,她叫什么名字?”   “夏晚,她叫夏晚。就是曾叫呼延神助掳走的,最后跳河的,我的妻子。”郭嘉道。   李燕贞道:“就是我曾见过的,在我桌子上写了一幅字样又丑又难看的,语句不通完全读不懂的信的,那个姑娘?”   他语调中带着哭腔,不敢相信自已在七年前见到过女儿,却又与她擦肩而过,天人永别。   郭嘉唇角微抽了抽,道:“是。”   说着,他贴身掏出一张泛黄的宣纸来,缓缓展开,递到呼延天忠面前:“你不是想要证据吗?呼延大人,这就是证据,是您曾杀了我母,掳了我妻子的证据。”   呼一天忠,跳上红山。红山有吾o,叫他长剑戳穿。妾心哀哀,恨不能斩……   字丑到人神共忿,写的也狗屁不通,可夏晚的字是郭嘉教的,所以在从李燕贞手里拿到妻子所书的信的那一刻,郭嘉就知道吴氏是叫呼延天忠给杀的。   所以,他其实在七年前就知道吴氏是叫呼延天忠给杀的,也知道郭莲是拿着夏晚的东西去认的亲,他却将这事儿隐藏了整整七年。   李燕贞也不过四十出头,还是个盛年男子,此刻居然有些站不住,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吼道:“是谁,究竟是谁当初带走了我的年姐儿,又把她卖到那么个地方去的?”   他回想七年前自己初到河口城的那个夜晚,那个穿着北齐兵服,摇着两面旗子,要代甘州人命感谢他的那个小姑娘,那是他的女儿啊。   两番相见,他嫌弃过她写的字儿难看,还差点与她相认,之所以最后不曾相认,似乎是因为痣,她身上生了很多的痣。   然后,次日一早,他就听人说,那个女子是郭嘉的妻子,在天明之前跳河自杀了。   李燕贞当时猜过许多原因,一度还以为是自己束兵不力,有手下的士兵们趁着无人时强辱了她,她才会跳河的。为此,还曾严刑铐问过手下兵士,看可曾有人动过歪心。   当然,也不过一个小妇人而已,他把她写的那封语不详焉的信交给郭嘉,后来安慰了他几句,这事儿也就完了。   可谁能想得到,那是他苦苦寻了十一年的女儿,当时满打满也才不过十四岁,在一个小山坳里风吹雨打着长大,还被关西大营献过祭,死去活来了一回,小小年纪便嫁了人,长安城里,像她那个年纪的少女们正是娇生惯养,谷物不识的时候。   她却早早成了个妇人,为了找丈夫,穿着两国兵服,拿着两国旗子,因为想在寻死前给丈夫留一封信,在他的书房里咬着笔杆儿,拿自己所有认识的字,竭力的拼凑着。   他的长女,他曾经那么期待过她的出生,也是因为实在放不下,千里迢迢从长安带到甘州,为此,不惜惹恼皇帝,不惜丢掉做太子的资格。   他视如珍宝的女儿,叫人那般践踏,踏进尘世间的恶道之中,这不是因为孩子,这是因为他,肯定是因为出于对他的恨意。   李燕贞双拳紧捏着,环视周围,忽而一把捏上陈姑的衣衽,鬓额间青筋爆涨:“快告诉本王,当初打晕你,抱走孩子的人是谁?”   大堂中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陈姑身上,想听她说,打晕她,抱走孩子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陈姑缓缓伸出一只手,往某一处指着,李燕贞燃着怒火的目光,也往那一处搜寻着。   屏风后面的夏晚也站了起来,手摁着脸上的巾子,也想知道,那个会恨她恨到要把她送给北齐人的人究竟是谁。   随着陈姑的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太子李承筹身上。   他站在大堂正门第二道小门处,而郭嘉就堵在他身前,呼延天忠与郭嘉已是剑拔弩张之势,太子身后是太子的护卫,郭嘉却唯有他只身一人。   这情形瞧着,似乎是太子想走,而郭嘉堵着不肯叫他走。   “是他,就是太子殿下。”陈姑厉声道:“当时,老奴才出行府大门走了不过三五步而已,太子忽然而至,从老奴怀中抱走了年姐儿,然后说要抱年姐儿去看灯,同时命王府的侍卫不必跟着,就老奴一个人陪着,到灯市上走了久,到个背巷处,老奴便叫人打晕了。   老奴晕之前瞧的清亮着呢,抱走年姐儿的,就是太子。”   李承筹唇角抽了抽,忽而也是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一个疯婆子而已,居然胆敢离间皇家兄弟之间的关系,来人,将她给本宫斩了。”   不过顿时之间,梁清所率的金吾卫,李燕贞自己的亲兵哗啦啦亮出了兵器,而太子的人是早就亮了兵器的,大堂内外,两队人马眼看就要杀到一处。   李燕贞像头发了怒的狮子,于大堂里走来走去,忽而搬起一把椅子,朝着太子便砸了过去:“李承筹,我操/你妈!”   他吼道:“金吾卫梁清听令,杀太子李承筹,待本王入长安,自会在父皇面前自刎以谢罪。但今日不能叫他活着出行府。”   原本,进行府的时候是来审呼延天忠的,李燕贞以为顶多不过当着太子的面责上呼延天忠几句,让郭嘉出个气也就行了,谁知道郭嘉今日要翻的,却是当初李昙年被拐之案,而且还牵扯到了太子头上。   谁能相信,他当时把行府所有的下人几乎尽屠,想要找到凶手,拐走孩子的却是他的亲哥哥,当朝太子。   一个七尺高的堂堂男子,他的亲哥哥,居然把弟弟最疼爱的女儿卖给北齐人。   一把椅子当头砸过去,李燕贞道:“杀了他,杀了李承筹这个狗娘养的。”   呼延天忠替李承筹挡开了凳子。   李承筹道:“三弟,你性子冲动,易怒,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带点脑子好好想一想,此刻咱们兄弟相拼,于谁最有利?是不是郭嘉?   他如今是父皇身边的宠臣,馋臣,是妄图妖言惑众,颠覆我大魏江山的大奸佞,你要听了他的话,兄弟之间闹的你死我活,才真是他想要的。”   他说的,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于是李燕贞又转头,去看郭嘉。   随着他的目光,金吾卫、晋王亲兵,所有的茅头直指向了郭嘉,也不过瞬时之间,郭嘉成了众矢之的。   这是曾经的战神,即便自从七年前起他便宣称自己不再拥有那种神力,在军中五年也只做随军参谋,从不曾亲自披甲上战场,但战神就是战神,呼延天忠犹还记得他在水乡镇提着两柄斧子,疱丁解牛一般,眉头都不皱一下,是怎么把五千人屠杀在黄河边的。   他一扬手,重重侍卫再度逼近,矛锋直指郭嘉的胸膛。   郭嘉背着光,就站在门上,身前身后,皆是缀着红缨的长茅环绕。   他一笑,唇角勾着颇为动人的优美弧度,眼中泛着淡淡的亮光。缓缓抱拳,他道:“太子殿下,王爷,臣有个故事想讲给众人听,讲完之后,郭某不必人杀,必会自愿赴死,可好?”   说着,他自腰间抽了一柄腰刀出来,以拇指卸掉刀鞘,低头看着紧逼而上的矛头,淡淡道:“无论王爷还是太子殿下,皆知我已失了神力,如今不过一普通人尔,不过一个故事,也是一濒死之人的索言,便听听又能如何呢?”   李燕贞率先扬手,示意金吾卫和亲兵不必妄动。太子毕竟带的人少,见李燕贞似乎不生气了,遂也示意自己的亲兵不必再逼近。   接着,郭嘉语调浅浅,讲起了故事来。故事的主角,是某一朝,某一代的皇室两兄弟。当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俩兄弟就是李燕贞和李承筹。   在郭嘉的故事里,哥哥资质平平,却占着长,所以才能继承储君之位,但弟弟能征善战,屡立奇功,所以一直威胁着哥哥的太子之位。   哥哥怀恨于心,便在某日驾临甘州时,抱走了弟弟的女儿,并将她送给了北齐人。   不过北齐人被杀,孩子没能到北齐,反而阴差阳错之下,到了红山坳。   哥哥一直在关注孩子的去向,也知道孩子就在红山坳,可他不曾悔过,也不曾告诉弟弟孩子的切实去处,就在弟弟疯了一样满世界找孩子的时候,一个人独自幸灾乐祸。   原本,恶作到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也该收手了。   可是,弟弟在关西战功愈盛,颇得皇帝器重,就连能够主宰关西兵输赢的战神,都只听李燕贞的召唤。   在一次馋言,让皇帝贬去弟弟的兵权后,哥哥让自己的部下做了关西提督,也想请战神出战,没想到关西换了提督,战神拒不出战,哥哥心中忿恨之极,才会于甘州万千的少女之中,独独拎出弟弟被扔在穷山坳之中的女儿作祭。   一个山坳里的小姑娘,其屡屡的不幸,似乎也不过时运不济,可谁能想得到,就在她的头顶,有这样一双大手,翻手为云覆手雨,一直在主宰着她的命运,她的生死。   既是这样,她再努力,再勤奋,又怎能逃开那双命运之手的桎箍?   所有人都还沉浸于故事之中,当然,也在思考这故事的可信度,就在这时,郭嘉手中的腰刀忽而一转,也不过一个错身而已。   他身形并不算太快,也不知虽怎么避开的矛头,不过寒光一闪,护戌在太子前面的呼延天忠脖颈间血流喷涌,他大张着嘴,气管呼吃呼吃,还妄图用手去堵住疾速喷涌的血液。   随着几声女子的尖叫与惊呼,呼延天忠颓然倒地,郭嘉手中的腰刀已经逼到了李承筹面前。   他身上那件紫袍衬着冷白色的肌肤,眸中非但没有怒火,反而是燃着焰火般的兴奋,眉头扭曲,唇角牵着鬓角的青筋爆起着,腰刀抵上李承筹的胸膛,他道:“殿下毕生的谋断,怕都在夏晚身上,在李昙年身上,在我郭嘉的妻子身上。   一个庸才,以长而占得太子之位,嫉妒弟弟的战功,嫉妒他的能力,于是折磨他最疼爱的女儿,以此为乐,以此牵制他,让他在关键时刻无法和您相争。”   一朝储君,心胸狭矮到这个程度,在害死弟弟的亲生女儿后,居然还能心平气和没事人一样跟他相处,住在他的府宅之中。   门外黄叶远山,银/枪锋寒,一层层的亲兵与金吾卫,兵器与肉帛相抵,而郭嘉一袭紫袍,脸上带着诡异的笑,眼中亮晶晶的大约是泪,也不过短短一柄腰刀,就抵在太子李承筹的咽喉上。   “不过一个妇人而已,死了也就死了,谁会在乎她生于何处,长于何处,又过着什么样的人生,谁又会在乎她是怎么死的?不过一个妇人而已,天下有何其多的妇人,能在你春风得意时锦上添花,斯人已逝,哀悼两句也就完了,大不了在她的忌日做首诗,还能搏个好名声。”虽说失了神力,七年中不曾动过武,他露在外的手臂上依旧有盘根错节的筋蟒,在他颤哑的嗓音中疾剧的颤动着。   郭嘉缓缓转头,目光投向李燕贞:“夏晚是你的女儿,是李昙年,这种安慰的话,王爷还能说得出口吗?那时候,您还会觉得,一个妇人而已,死了也就死了吗?”   便你皇亲国戚,便你金枝玉叶,一样是血肉生成的身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太子也得毙命当场。   但当众杀国之储君,郭嘉要么是不想活了,要么,就是把皇帝的恩宠想的太美好了。 第68章   这时候所有人蜂涌在一处,大堂内外,一层又一层,矛头对着矛头,剑抵着剑,这时候慢说金吾卫,就亲兵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效忠于谁,又该要杀谁。   夏晚不顾乱势,跑到了前面。但是人太多了,又都是人高马大的男子们,她在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直到跌跌撞撞跑到一张椅子上,夏晚才看到郭嘉拿腰刀抵着太子的脖颈。   便真的要为她复仇,便真的想杀太子,私底下能有多少机会,夏晚不知道郭嘉为何这么冲动,偏偏要在太子和李燕贞齐聚甘州的时候,当众揭出此事来。   他就好像是故意的一样。   这一腰刀下去,慢说前程,他这辈子就全完了。   也就难怪他会说不要告诉郭兴和郭旺两个,原来他也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步死棋,之所以不想让他们知道,是不想牵累他们。   而刻意让她来看一回,大约是想让她转告孙喜荷,让孙喜荷知道,真正的郭嘉并没有那么忘情负义吧。   就在这时,河生于乱中找到了夏晚,立刻就开始把她往外搡:“娘子,咱们少爷交待过,到这会儿您就该走了,趁着乱,咱们从后门溜吧,他自己会想到办法出来的。”   确实,此刻是最乱的时候,这行府中所有的人都在关注那剑拔弩张的太子和中书侍郎,一重又一重的惊天内幕,才没人管一个妇人是不是趁乱走了呢。   “河生,你可真是个傻子。都这个样子了,你家少爷也早不是战神了,你觉得他能从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兵甲之中逃脱?”夏晚道。   河生道:“他说他可以。”   夏晚瞪了河生一眼:“所以我才说你是个傻子。”她甩开河生的手,于拥挤的人群中向李燕贞奔了过去。   这时候徜若她揭下头巾,说自己就是夏晚,就是李昙年,她还活着。还能不能救得下郭嘉这条命来?   李燕贞一直没有动过,就站在原地,两手虚张着,梁清在他身旁。   “总得把郭侍郎劝下来。”梁清道:“王爷,他这是在找死。”   李燕贞摇头:“不必管,让他杀。待他杀了太子之后,会束手就擒的。螳螂捕蝉,他这是把渔翁的机会让给了本王,本王不承恩,他就白死了。”   太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权力的顶锋,所以坚如金玉。而郭嘉是一柄精钢铸成的锋刃,他非是想杀人,要真的仅仅只是杀太子就能复仇,多简单的事情,这七年之中,只要他肯用心,会有很多种方式杀掉他。   他是精钢,义无反顾的撞向金玉铸成的山锋,山崩玉碎,精钢亦折,他是拿自己的一条命给李燕贞铺路,给李燕贞争取最终能够问鼎皇位的一点缥缈之机。   李昙年,优昙婆罗花盛开的那一年降生的孩子。   李燕贞忽而深吸了口气,抑着要往下滚的眼泪:她确实是他的小福星,便身死七年之后,依旧能够帮到他,可惜他并非一个好父亲,整整十二年,他在关西大营的时候,她就在水乡镇,相距不过七里路程,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却始终没有找到她。   屋子里到处是女子们的尖叫声,人挤着人,夯着人,夏晚压极就挤不到李燕贞身边,而郭嘉的腰刀,眼看就要捅进李承筹的胸膛了。   他要真的杀了太子,他这一生就完了,天下之大,容不得他,只有死路一条。   但变故往往在不经意间。   就在这时,夏晚当铺里那个小阿陶不知何时从行府外挤了进来。她才是真正的夷族姑娘,虽说瞧着个子小小的,但嗓门外格外的大,就在堂外高声的喊:“东家,东家,您在不在里头?”   正是神仙打架的时候,这种事儿,只要不是当事人,自然是能避就避,再不济有好热闹的,躲起来看个热闹也就完了,所以行府中的下人们早就乱了,居然叫阿陶就给大剌剌的闯了进来。   “东家,东家,您快些儿出来吧,咱们甜瓜出事儿了。”   夏晚每日里第一重忧心,就是怕甜瓜犯病,自打他上学堂之后,再一重的忧心就是怕他在学堂里犯病,既阿陶声音这样大,显然甜瓜这一回病的不轻。   一边郭嘉七年筹谋,在杀太子,准备一命换一命,一边甜瓜犯了病,俩父子,她究竟该先去看谁?   夏晚略一犹疑,毅然决然的转身,穿过层层拥挤的兵卫,因恰好她这一侧站的全是金吾卫,梁清一路放行,居然叫她给挤了出来。   阿陶可不知道这些人夯挤于一处是在作甚,她道:“东家,是咱家二爷捎的信儿,说叫您快去看看,咱们甜瓜怕是……怕是……”   郭兴就在书院外守着的,既是他捎的信儿,怕就真的是大事儿。   “怕是怎么了,快说。”   “怕是不行了。”阿陶道。   她怕夏晚承受不住,要晕过去,所以这话不敢说出来。既说出来了,便来扶夏晚,防着她要突然晕过去。   但阿陶不知道的是,整整六年,一回又一回,夏晚一颗心早已千锤百炼。她稳稳的站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起阿陶的手,转身就往外跑。顾小不顾大,郭嘉于她来说,七年前就不相干了,此时,儿子更重要。   出行府,一路居然也畅通无阻。夏晚边跑边往四周看着,见王府外拴了许多的马,有些有主,有些并无主,径直奔到一匹无助的马前,解了缰绳就准备往上攀。   她爬了两番爬不上去,喊道:“阿陶,阿陶,你扶我一把。”   语音未落,夏晚只觉得腰身一空,回头一看,却是方才还在行府大堂之众,拿腰刀逼着太子的郭嘉,他居然也跑出来了。   郭嘉随即也翻身上了马,缏子扬起,马蹄腾空,撞向尖叫着的人群,夏晚只觉得风破面而来,马驮着两个人,已经飞速的跑起来了。   “孩子既有很严重的病,你们夫妻就该提早为他诊治,怎么不替他诊病治病,还送他去上学?”郭嘉吼道。   夏晚并不说话。   只要甜瓜有事,就都是她的错,这无可推卸。   马上只套着一个鞍子,鞍子还是弓腰状,俩人同趁,格外的挤,而且随着马四蹄的腾空也落下,她整个人被抖起,又落下,生怕要被颠下去,只能紧紧拽着郭嘉的胳膊。   她已经有七年没有跟人格外紧密的接触过了,于这种紧贴格外的厌恶,脖子努力往外扬着,以求不要闻到郭嘉鼻息间喷洒的灼气。   “他究竟病了有多久?是什么病?怎会用到麝香那种东西?你们难道不知道麝香是不能给孩子用的。”郭嘉也格外的扭着脖子,尽量的,想要离这夷族弟媳妇远一点。   夏晚始终一声不吭,等到了书院大门上,也不必郭嘉来扶或者来拉,就准备要从高高的马上跳下去。   山正陈贤旺和监院吴传智两个就在拴马桩处等着,见夏晚匆匆而来,陈贤旺抱拳就走了上来:“夫人,您家郭添已经叫他父亲抱走了,是去了齐爷哪儿,他请您往那儿赶。”   夏晚想下马,郭嘉伸手,于马上箍住了她的腰,问道:“齐爷在什么地方,我带你去。”   “究竟怎么回事?”夏晚叫郭嘉肘着腰无法溜下去,遂于马上问陈贤旺:“甜瓜是犯了痼疾,还是出了别的事?”看山正和监院躲闪的眼神,她觉得甜瓜应当不仅仅是犯了旧疾。   陈贤旺看了一眼吴传智,俩人皆是一脸的为难,愣了半晌,皆在摇头。   吴传智道:“不知有无痼疾在里头,但孩子确实受了外伤。”   既是外伤,就不是痼疾。但甜瓜的头才磕伤过,徜若再多受一重伤,确实险之又险,难道郭兴会说孩子不行了。   郭嘉随即调转马头,策马又跑了起来。   进了六道巷,再往右侧一拐,便是齐爷的家。这齐爷是从小到大,一直替夏晚和甜瓜两个诊病的老郎中,下了马,俩人疾疾进了齐爷的家。   齐爷不在,甜瓜亦不在,郭兴和郭旺两个也不在。诊室内间床头的竹篓子里扔了一团又一团的棉布,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整间诊室里,唯有一个小学徒阿恒正在清洗医用器具。   阿恒道:“郎中叫阿昙姐不必忧心,伤口虽深,却不险。他和您家二爷俩个在隔壁那间敞亮的屋子里替甜瓜缝针,一会儿就会出来的。”   夏晚若着急起来,就会语声嘶哑,她道:“我是甜瓜的娘,我得进去看看。”   就隔着一道门,夏晚想往里突,阿恒就有些生气了:“阿昙姐,您又不是郎中,进去了非但于事无补,怕还会惹得孩子情绪激动,横竖不过片刻,他很快就出来了,您这又是何必?”   既这样,就只能等了。   夏晚颓然坐到了床沿上,忽而抬头,便见郭嘉就站在自己面前。他连头上那网兜都摘了,丢在桌案上。   微抽的唇角,泛着苍白的,冷玉般的脸色,眉眼依稀还是水乡镇时的样子。在身后齐墙高的药厢上搜寻了许久,他捧了一把玉桂出来,双手捧至夏晚面前,低声道:“深嗅一气。”   夏晚于是深嗅了一气。   玉桂镇定安神,他是怕她太激动要晕过去,所以才给她嗅这个。   “大伯此时不是该逃了?”夏晚道:“虽我不知您在朝有多风光,太子毕竟是太子,您七年蛰伏,当众揭穿太子的丑恶,只为给大嫂复仇,弑储君之罪,怕是要掉脑袋的吧。”   随着她这句话,郭嘉忽而唇角一抽。秀眉略弯,还带着些羞涩与矜持,双手捧着满满的玉桂,就在她的眼前。那玉桂持续散发着淡而馨宁的香气,叫她因为孩子受伤,本欲突灼而出的心,就不那么急了。   再转过头来,这才是相逢以来,他头一回正视她的眼睛。或者说,肯定阿昙这个妇人的存在。   “士为知已者死,知遇之恩,当以命报,为男人,在这天地间,生死不过小事,只是得生的有价值,死亦要死的有价值。”郭嘉道:“你是甜瓜的母亲,虽非我族,难得识字,还开着书斋,可见非是一般的俗家妇人。我在这世上没有子嗣,也没什么机会能和甜瓜多亲近亲近,徜若有一日我死了,长安普宁寺中有许多书册,你只需跟方丈说,是郭六畜的后人,他会全都赠予甜瓜的。”   听这意思,他今天是决意赴死的。   夏晚早都放下了,不期七年后的郭嘉还有如此的执著。   她道:“大嫂在天有灵,会笑话你这种作法,若真要为她而死,又何必等七年?七年之中,她或者早已投胎转世,你差着一步,就永远都赶不上,轮回之中,是再也找不到她的。”   “为男子,就有男子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北齐人弑我父母,掠我土地,不复此仇,又有何颜面于九泉之下见他们。”郭嘉道:“至于你大嫂,她会等我的。”   “大伯又非黑白无常,难道那阴间的索魂者都听您的,将大嫂给您拴在奈何桥畔?”她眼里有那么一丝不信服。   其实更多的是不适,徜若她真的死了,要在奈河桥畔徘徊七年,等到他来相会的那一天。   “我是她的丈夫,既我不曾为她起立坟头,她就只能在奈何桥畔等着我。”   国事,家事,自然先国而后家。所以郭嘉用了五年的时间,助李燕贞平定关西,彻底击溃北齐人,将他们打成散居于北的游牧部落,短期内再也成不了气候。   可曾经的承诺不能忘,所以他终究得去找她。   一语才落,他犹还捧着肉桂,双手忽而剧烈颤抖了起来,那肉桂一粒粒也往外洒着。   阿昙,抑或者说夏晚,她们都有一双略深邃,水汪汪的,明亮的杏眼。郭嘉从不曾正眼看过这弟妹,因为她眉心生着一枚朱砂痣,与夏晚囧异,甚至于从不曾怀疑过她的来历,她的出处。   可是此刻,她眉心的那枚朱砂痣爆了,化成一股血流,从她鼻梁间缓缓的,像条蚯蚓一样蜿蜒而下,流下了鼻梁。 第69章   七年前,夏晚跳河之后,郭嘉抓回配毒的那个北齐人,然后拿他试验药性。   滇南来的蜘蛛毒液,五步蛇的蛇毒,以及多种剧/毒的草药提炼而成的液体,入水不过一滴,那个北齐人由内而外的溃烂,半个时辰之中,肌肤全部化成了血水。   郭嘉当时就那么看着,看着那个北齐人叫自己配的毒融成一滩血水。   再然后,他找了很多动物来试,就连一头重达四百斤,精壮强健的战马,也不过于一日之内分解成一滩血水。   当时,他唯一存的希望,便是因为自己不曾因此而死,过给夏晚的毒也不会要她的命。但他始终记得那个北齐人身上忽而暴出的,一颗颗圆胀鼓艳的血痣。   他记得分别的那天夜里,夏晚的后颈上隐约也有三颗痣。所以他是找不到她的,徜若真的毒发,她会在黄河里化作一滩血水,尸骨无存。   这是夏晚吧?   甜瓜的娘,就是夏晚吧?   郭嘉往后退了两步。面前的夷妇,因为这天然带着种禁/欲气息,不叫外族男子所视的头巾,叫他忽略了她。她那双眸子就是当年的夏晚啊,便再多悲伤,再多苦痛的时候,眸中都会含着一丝笑意,只要盯着他,眼神就永远不会挪开。   自从夏晚死后,他就不曾多看过别的女子那怕一眼,他确实从来没有看过这妇人。   另一种新的可能,也许夏晚没有溃成一滩血水,她还活着,那她为何蒙着面纱,对外称作夷妇,而甜瓜的痼疾,又从何来?   她额心那颗忽而萌破的血痣,像极了那个北齐人毒发时的症状。   将一把玉桂缓缓放在桌上,郭嘉刚要说话,阿恒推开门,从里间走了出来。见夏晚一脸焦急的站了起来,阿恒道:“阿昙姐,针眼看缝完,甜瓜很快就可以出来了。”   从她身边走过,他又止步,指着夏晚的眉心道:“你眉心这一颗,爆了又生,生了又爆,怕是不会褪了。”   说着,阿恒熟门熟路,掏出干净棉帕来,替夏晚沾着眉心的血,笑道:“你身上的毒怕是发完了,甜瓜的身子最终也会好起来的。咱们郎中常说,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不比谁悟的深,在于谁修的更长,熬过去就总会有希望的,是不是?”   夏晚才知道自己是李燕贞的女儿,一盒五百两银子的灵猫香,于她来说将不会是整日折磨着她的大麻烦,不过额心一枚痣而已,也许会溃烂几天,会难看,但跟满身起满血痂相比,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她接过白帕使劲摁上鼻头,额间的血和泪交融在一起,鼻息间一声呜咽:“谁说不是呢。”这一声,饱含着一路行来,难以坚持时的疲惫和辛酸。   “郎中总说,要是没有甜瓜,您不会熬到今天,所以他叫我特地出来给你传个话,孩子他会替你照料好的,不过小伤口而已,一缝就好。”   阿恒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夏晚转到那扇门上,隔着一扇门,不知道甜瓜在里面究竟怎么样,一丁点的声音也没有,她闭上眼睛,竖起两只耳朵仔细的听着。   “水乡镇的甜瓜该要熟了,那天见面,小甜瓜说自己想吃瓜,弟妹许久不曾替他买过,徜若缺银子,我可以给,给孩子买几个瓜吃。”郭嘉转头,金吾卫和东宫侍卫齐齐堵在门外,将这齐爷家围了个密不透风,夏晚还在望着诊室,全然不曾注意到过。   他打手势,示意梁清不要进来。转过头来,不动声色问这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扇门的妇人。虽不过一双眼睛,可只要确定了是夏晚,她就是,回来半个多月,那么多次相逢,他愣是没有认出她来。   夏晚略有犹豫,道:“大伯怕是离家太久,瓜熟最多八月,如今的水乡镇已经没瓜了。”   郭嘉道:“山坳里的瓜晚熟,比如黑山坳,红山坳,该还有的。”   “山坳里的瓜,九月就罢市了。”夏晚垂了垂眸子,眸间一抹苦涩,只要回忆起红山坳,就躲不过她曾艰辛过的那十一年:“农家窖子储到九月半,也就完了……”   除了水乡镇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红山坳九月还有未罢市的瓜,这是夏晚无疑。   她往前走了一步,双手合什,抵着额头,不住的轻搓着。她的甜瓜还在里面缝针,她此时所有的牵挂,都在孩子身上。但当着外人的面,她当然不能流露出太多的痛苦来,但她的背影,她的呼吸,无不流露出抑不住的痛苦和焦灼来。   既阿昙是他的小夏晚,那么,甜瓜,也是他的小甜瓜吧。   正因为是他的甜瓜,才会有无可解的痼疾吧,他体内的毒传给了夏晚,还传给了孩子,整整七年,郭兴和郭旺两个瞒着他,和夏晚在金城生活了整整七年。   方才那个小伙计说,若没有甜瓜,夏晚就不会熬到今天,那毒曾带给她怎样的痛苦和磨难过?   郭嘉疾速转身,出门,将诊室的门缓缓合上。面前三重人,东宫侍卫,金吾卫,以及晋王的亲兵。兵甲林立,将齐爷家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望着这方才在晋王行府中险些弑杀太子,却又在最后一刻苦把搡开太子后,转身离开的,如今在皇帝面前如日中天的宠臣,梁清苦笑个不停。   瞧他紫袍熠熠,却魂不守舍的样子,梁清恨不能给他一拳。   皇帝登基二十余年,宠臣与储君之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还是头一回,宠臣险些把储君给杀了。   他遏止众人,上前一步道:“郭六畜,拿腰刀顶着太子的胸膛,普天之下也就你了。太子叫你给吓病了,吼着要杀您,王爷让我来问你,该怎么办?”   何其可笑的。   在郭嘉准备好以死而赴,去应七年前的誓约时,却发现夏晚还活着,非但活着,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好比一个垂死路旁的乞丐,忽而知道自己家有银财万贯,田粮千倾,而此时,他挥霍光了自己的身体,爬不回那个可以抚慰这么多年的孤独,能愈合他悔恨之伤的家去。   他把自己和夏晚,还有小甜瓜,带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之中。   闭眼片刻,他两道秀眉在日光下微微的簇着,忽而再睁眼,已日两眸的狡戾:“回去告诉太子,本官今日所做的,只是皇上对于他的试探而已,叫他勿要气恼。他若真的忠心可鉴日月,皇上会提早退位,做太上皇,将江山传承于他。”   “真的?”梁清才不信。   “假的。但你只能这么说,稳住太子,否则的话,咱们大家都得死。”   梁清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叉腰,道:“郭六畜,这样玩下去,总有一天你得玩死你自己。”他一步步往后退着,终于扬了扬手,率兵离去。   深吸了口气,再回头,郭嘉并没有进屋。   郭兴抱着小甜瓜,已经从里屋出来了,将小甜瓜安放在外面的床上,垂头丧气走到夏晚跟前,道:“阿昙,我没看好孩子,你打我吧,打我一回消消气儿。”   夏晚一只巴掌扬起来,忽而侧眸看了眼儿子,巴掌终于没有落到郭兴身上。   “谁打的孩子,怎会在额头磕开这样长一道口子来?”夏晚抚过甜瓜的额头,气的直皱眉头,她容貌比小姑娘还娇致的儿子,就这样破相了。足足三寸宽一道口子,虽说缝上了,但那伤是磕开过骨头的,命悬一线。   甜瓜犹还在昏睡之中,郭兴垂着头,任凭夏晚怎样追问,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夏晚今天系的是象牙色的面巾,两颊绣着淡淡的水波纹,衬着一双眸子流转,其中有嗔有恼有恨。曾经那样怕郭兴的夏晚,究竟是什么时候降伏这脑子直愣,像头黑熊一样的郭兴的?   七年,他错过的太多,分明那就是夏晚,可从举手投举到风韵气度,都已不是原来那个只会痴痴望着他,说郭嘉,你看我一眼,就看我一眼的那个小姑娘了。   她在离开他之后,居然还长高了很多,一件云白软绸面的对襟长袄,下面是宝蓝地的曳地长裙,郭嘉忽而伸出一只手来,方才骑着马,他是一路搂着她的腰回来的,彼时他当然什么都不曾想过,此刻看着郭兴,忽而就怒不可遏。   当年郭兴擅披战甲,最后叫北齐人掳走,郭万担为了救他而死。郭嘉救回郭兴之后,也是因为愤怒,于黄河畔将他狠揍了一顿,然后便独自一人痛着郭万担和长工们的尸体回了河口城。   郭兴去了何处,当时他并不知道。但显然,就是在那个时候,郭兴遇到夏晚的。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若为衣服故,可以斩手足。   一直以来,郭嘉为怕自己在朝中形势会拖累两个弟弟,故自来很少跟他们往来,却不期他们居然瞒着如此大的事情,七年之中,拿他当傻子一样哄。   恰在这时,河生急匆匆赶了进来。   见少爷站在门外,一双眸子像丢了魂一样,定定儿望着那扇窗子,河生也不上前,先就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河生对于自家这个大少爷,向来都格外的佩服。   就比如说,人人都说老皇帝喜怒不定,极为难搞,慢说太子和晋王,就皇上最疼爱的大孙子李昱霖到了皇上面前,都是颤颤兢兢,大气都不敢喘的。   但河生曾亲眼见过,老皇帝待自家少爷,却比亲儿子还亲。   亲到什么程度呢?   到长安的这两年,少爷都是住在离晋王府不远的普宁寺中。不过他夜里回寺里的时间当然少,绝大部分日子还是住在宫里的。六月初,有一日少爷不想上朝,遂给皇帝告了个假,称自己头痛病发,入不得宫。   当天夜里,宫里便送来了一道大菜,天麻炖孔雀。   据御膳房的人说,这天麻炖孔雀,须一只孔雀,十二碗水,炖足两个时辰,是补脑,去头疯,止头痛的良药。   那一日,年届七十的老皇帝手持龙杖,微服而来,坐在郭嘉榻侧,还亲自替他盛了一碗汤。当然,河生在等少爷下朝的时候,拿这话出去跟别的官员们家的小厮们吹牛,他们当是出于嫉妒,皆是笑话他:“等着吧,喝过皇上孔雀汤的朝臣,最后无一例外服了他御赐的鸠毒,你家少爷既吃了孔雀汤,想必离饮鸠不远矣。”   河生才不那么想呢。   连太子都说杀就杀,说放就敢放的大少爷,天下间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郭嘉走了过来,侧首在河生背上拍了拍,于他耳边悄语了一句。河生听罢,点了点头,敲门进屋子,对着郭兴说了句什么,郭兴听罢,转身走了出来。   河生把郭兴给远远儿的支开了,再回来,便见自家少爷笑的像个傻子一样。   拍了拍河生的肩膀,郭嘉道:“河生,今天咱们得把阿昙的面纱,从她脸上摘下来。” 第70章   “究竟怎么回事?”夏晚握着儿子的手,厉声道:“郭兴,我就这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命,告诉我,谁把他打成这样的,无论是谁,我都要生吃了他。”   “不过是他自己不小心,磕的而已,真的。”郭兴躲躲闪闪,道:“不行往后咱换一家书院读书吧,皋兰书院和咱们甜瓜大概八字不合。”   “放屁。是跟谁家的孩子八字不合吧,告诉我,欺我儿子的孩子是谁?”   郭兴依旧一脸的为难,不敢说话。就在这时,救命的河生进来了,在郭兴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听完之后愣了愣,也是怕夏晚再追着问究竟是谁伤的孩子,转身就走了。   夏晚握着儿子的手,闭眼深吸了口气,问齐爷:“齐爷,这孩子一直不醒,到底是伤的原因,还是毒的原因?   我这一生,于谁都无愧,唯独甜瓜,每每看着他的眼睛,我就满心的愧疚,我不该生下他的,叫孩子在这世上活活受罪。”   齐爷今年都八十五了,做了一辈子的郎中,精精瘦瘦,须发皆白的小老头儿,惯常开口便乐,笑呵呵的鹤发童颜。   世人说他是神医,也经常会有些达官巨贾们慕名而来,请他医病,赐药。   甚至有不少长安的贵贾们带着大叠的银票前来,想请齐爷到长安去供奉着,放在身边,让他时时诊脉开药。但齐爷老成这般年纪,故土难离,渐渐儿的也就不诊脉了,到如今除了街坊们,几乎甚少给别人诊脉。   他道:“须知,天地造人,向来会尽父母躯体所有的精华,而摒弃他们身上的缺陷。所以,你已经尽力了,就不要想太多。   想当初,你头一回闯进我这诊室里,满脸满身的血痂,孩子还在不停的哭,当时你把孩子放在这儿,看他没气了,悄悄拿了我的白附子去吃,结果非但没毒死自己,反而吐了个天昏地暗,那样艰难都熬过来了,如今甜瓜生的又聪明,你的病也好了,不过一点小口子而已,愈合了也就好了,至于他脑子里的问题……”   甜瓜每每的腹痛,只是病的表,而非病的根。他的病在脑子里,所以磕伤之后,才会昏迷不醒。   齐爷怕要刺激到夏晚,转寰着语气道:“他还是会醒的,只是早晚问题。但从此之后,光灵猫香镇痛怕是不行了,你还得找五步蛇的蛇毒来,滤去毒素,只留血清,注入孩子的血液之中,两样加在一起,才能彻底治好这孩子脑子里的病。”   一直以来,齐爷就念叨,说必须得有五步蛇的蛇毒,才能彻底治好甜瓜的病。   但是蛇毒是剧/毒,要想把毒素和血清分离是件很难的事情。齐爷自己年迈,毕竟眼力也不比从前,做不了这活儿,怕万一滤的不干净,蛇毒未除,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害了孩子的命。   “世间除了齐爷您,就没有别人能虑蛇毒吗?”夏晚道:“但凡有一人能做,我都想尝试尝试,根治了这孩子的病。”   齐爷闭眼片刻,道:“年青时,我曾收过个逆徒,叫杨喜。那是个崇金拜玉的,心术不正,但脑子格外好使,当初十几个学徒,就他能分离五步蛇的蛇毒,前些年听说他进宫当御医去了,如今我已老矣,不行,你攒些银子入长安,我再手书信一封,看他看在我这师傅的份儿上,能不能替孩子治回病。”   夏晚连忙道:“使得。”让她上天入地,只要能治了孩子的病,都使得。   齐爷又道:“那个劣徒,据说如今除了皇帝谁也不认,只怕到时候还会狮子大开口,你要备好了银子。再……”他欲言又止了片刻,觉得夏晚已经够苦了,不好再说别的来打击她的心,转而一笑道:“须知,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一巷子的人都稀罕你。所以,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高兴起来。”   夏晚吸了吸鼻子,侧眸笑了笑,齐爷亦是笑着转身,进门写信去了。   夏晚坐在床头,握过昏睡中儿子的一只手贴在鬓侧,侧手正欲取脸上的巾子,便听门咯吱一声响,推门进来的是郭嘉。   方才在行府,他先是让甘州知府血溅五步,再拿腰刀抵着太子,夏晚以为此人必死无疑,谁知他那样大闹过一回之后,犹还无事人一般。   他垂着两只手,站在床前,望一眼昏睡中的小甜瓜,再看一眼夏晚,缓缓走过来,屈膝半跪在床上,握过小甜瓜细润润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大手之中。   这绝对是他的儿子。   郭嘉心说,就凭郭兴那熊样,要能生出这样俊秀,又聪明乖巧的儿子来,我郭嘉从此倒着走路。   夏晚每每看到郭嘉,就要想到孩子的病皆是从他身上而来,烦郭兴,更烦他。   所以,她轻轻一拉,就把甜瓜的手从他手中拉了过来:“大伯还是去别处吧,须知您如今是逃犯,带累了我们可是不好的。”   郭嘉微抽了抽唇角,忽而扬头,日光下笑的格外温和:“弟妹这话说的,本侍郎是当朝三品官员,奉旨回乡祭祖,并查甘州官事的钦差,怎会是逃犯,又岂会带累你们?”   不过一抬眼,眸光叫他攫住,他脸上的神情像极了在红山坳那一夜时,兴致勃勃的,却又小心翼翼,但并非往日的克制,全然的肆无忌惮,就盯着她两只眼睛。   不过一眼,夏晚竟叫他看的莫名心跳加快,两颊发烧。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你的面巾脏了,是不是该换一根系着。”   方才血流下来,沾脏了巾子,那象牙白的巾子上,正中一点血迹,而她额间的红痣,也成了一个溃口。   夏晚不欲见这人,更不想和他说话,她缓缓侧身,将儿子的脑袋都给堵上了,淡淡道:“便不是逃犯,您也曾腰刀指着太子,或者您觉得无事,我和兴儿,旺儿,我们不过平头百姓,不想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的。”   说这话时,她腰肢缓缓,竭力的往一侧躲着。   而她的目光,也绝不肯再与他相交。郭嘉猜想过,徜若夏晚活着,徜若再重逢,她是会恨,还是会怒,抑或骂他一顿,但她不是,她从头一次相逢就无比的平和,平和到七年前那一回回叫她痛过,也叫她哭过的往事全然不存在一般。   徜若不是她那般的平和,他也不会那么的后知后觉,苦苦思念了七年的妻子就在眼前,一回又一回,他就愣是没有认出来过。   至于郭兴和郭旺两个,果然兄弟靠不住。郭嘉抽着一丝冷笑,心里恨的咬牙切齿,若非他太想和儿子多呆片刻,恨不能此刻就出去,一拳将郭兴那个王八蛋捣成肉酱。   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叫夏晚高兴,郭嘉只能看见儿子一只伸在外的手,绞尽脑汁,道:“杨喜不过个小御医而已,等到了长安,我把他叫到普宁寺,让他亲自替甜瓜诊病,徜若治不好,他的御医生涯,也就做到头了。”   就连齐爷都说格外难搞的御医杨喜,在他嘴里,仿佛一个小跟班一样。   夏晚道:“兴儿如今是个先锋将军,旺儿生意也做的好着呢,我们会自己想办法去找杨喜给孩子治病的,至于大伯,就不劳了。”   其实夏晚心中最高兴的,是知道自己是晋王李燕贞的女儿,当着她的面,李燕贞一把椅子飞出去,差点就砸在太子头上。   有那样一个护着自己的爹,她才不要跟郭嘉这厮再扯上关系呢。   至于御医杨喜,一个王爷难道还请不动个御医?   见儿子额头仍还有微微往外渗的血,夏晚欠腰拿了块白帕过来,细细替他揩拭着,揩了半晌转身,见郭嘉还未走,便有些恼怒了:“大伯,您这样坐着不合适吧,是不是非得要等孙大娘来了,你才肯走?”   孙喜荷是一见郭嘉就骂的,郭嘉也怕她来,来了摔摔打打,骂的自己脸疼。   他小心翼翼道:“待孩子醒了,总要吃东西的,我让河生从酒楼订了些饭菜回来。”   “孩子要吃粥,他才流过血,醒来必定虚弱,所以,我娘已经在家里替他熬粥了,至于酒楼的酒菜,大伯留着自己吃吧。”   夏晚见这人还不肯走,一把拉开了门,侧眸,眸光冷冷剜着郭嘉:“难道非得要弟妹把大伯您赶出去才行?”   郭嘉张口欲出,欲叫一声晚晚。   虽这七年他不曾和她一同经历,仅凭阿恒和齐爷两个的活,就知道她过的有多艰难,而那艰难,全为他所赐。   郭嘉怕自己一声夏晚叫出口,她从此连这礼节性的敷衍都不存,直接将他打出去。   原以为红山坳到水乡镇的十一年,已是受不尽的苦难,却不呈想这七年,她带着个孩子,依旧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夏晚要赶,郭嘉不肯走,就在这时,床上的甜瓜嗫嚅了片刻的唇,轻轻唤了声:“娘!”   “甜,你怎么样了?肚子痛不痛,头痛不痛?”夏晚握过儿子的手,问道。   甜瓜道:“娘,我想喝水。”   夏晚早已备着温水,把儿子扶着坐了起来,便一口口给他喂着温水。   “究竟谁伤的你?”她道。   甜瓜瞧见那高高瘦瘦,一脸严厉中带着温和的大伯也在,毕竟小孩子之间的事情不好叫他这种当官的大伯知道,摇头道:“儿子只是自己不小心而已。”   毕竟儿子是自己生的,一看他眼神里的躲闪,夏晚便知儿子在撒谎。他非是不敢和她说真话,而是因为郭嘉在场,怕说出实话来要折自己的面子。   夏晚真是服了郭嘉这厮。   他屈膝半跪在床边上,两只眼睛格外贪婪的打量着孩子,像个狼外婆一样,混然没觉得她和孩子有多想赶走他。   甜瓜也觉得这大伯与往昔见的时候不一样,看着自己,眼中有些玩味,唇角带着丝极为狡诈的坏笑。心有灵犀,甜瓜自己想干坏事儿的时候,也会这样笑,他觉得这大伯应当要干什么坏事儿。   “甜瓜,你娘的脸破了,方才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郭嘉两只眸子紧盯着夏晚的眼睛,一根手指缓缓指上自己的面颊,说道。   到底小狐狸不比老狐狸更狡诈,甜瓜一听便急了,一把抓上夏晚的面巾,就从她脸上撕了下来。 第71章   是夏晚,这真的是夏晚。   鹅蛋般圆的小脸,两道舒润的长眉,一双明媚动人的眼睛,鼻根从人中位置隆起,挺拨秀丽,唇比在水乡镇时润了许多,也丰满了许多,时隔七年,郭嘉依旧记得那两瓣唇的味道。   象牙白的头巾从额头处裹偎,衬着她两颊略粉的脸,他的小夏晚,再不是当年新嫁给他时两颊微红的小土妞儿。   她美到叫他在一瞬间就停止了呼吸。   她明媚,艳丽,唯独两只眸子里没了当初望着他时的忐忑和期待。幽深,冷静,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一刻,微舔了舔舒润的红唇,一伸手,便将头巾也解了下来,款款放在了床上。   一头明光可鉴,柔顺乌黑的长发,绾成个发髻,卸去夷妇的那一套,这才是他的妻子,他魂牵梦绕了七年,发誓便追入六道轮回,也追回来的妻子。   垂了垂眸子,夏晚道:“我到红山坳的时候,身上所穿的衣服都叫夏黄书给烧了,唯独剩下一只肚兜,在地窖里堵蛇洞,还有一双虎头鞋,藏在装面的板箱后面。   鞋子在你手里,肚兜当是在郭莲手中吧,她是凭借那个才叫王爷认她做女儿的,对吗?”   “晚晚。”   夏晚紧搂着儿子,鼻子抵在甜瓜额头上重重嗅了一气,抬起头来笑的泪眼婆娑:“你差着一步,就永远赶不上,轮回之中,夏晚和你的缘份尽了。至于我,我是阿昙,我和你没关系的。”   “甜瓜的病,我帮他治,我既是他的父亲,你就该卸下如今肩头的重负,让我……”郭嘉一语未尽,甜瓜小声提醒道:“大伯,我爹是郭兴,关西大营的先锋将军。”   郭嘉握过儿子的手在手在自己额头碰了碰,道:“你爹是个好人,将你养到这样大。”他心说,我要揍死那个长工养的狗杂种。   夏晚道:“兴儿和旺儿都是好的,他们瞒着你也是我的意思,你的官途无论顺还是逆,与我们没关系。曾经的夏晚会很感谢你翻出她的身世,为她而不惜杀太子,但现在的阿昙只想照顾好孩子,养大我的小甜瓜。”   说着,她忽而站起来,将甜瓜抱在怀中,把自己那头巾往他头上一包,防着孩子的伤口要受了风,起身便走。   瘦瘦高高的儿子,额头还缝着针,两只大眼睛眨巴着,两肩柔韧的妻子眼眸低垂,从他面前走过,夏晚连眼皮都不曾抬过。   两家子离的并不远,孙喜荷听说大孙子又犯了病,熬好了一锅子粥在灶里煨着,正在门上巴望,便见夏晚一张素面,怀里抱着孩子,从齐爷家走了出来。   郭嘉一袭官袍,垂手跟在身后,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夏晚怀里的孩子。   这样子,显然是戳穿了。   她悄声道:“儿,毕竟他才是甜瓜的亲爹,他要来抢孩子,咱们可怎么办?”   夏晚亦是低声:“他不会的。”   才当众杀了一个知府,拿刀差点捅了太子,便再是天子宠臣,郭嘉七年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他如今的处境,若不想拖累孩子,就只会离甜瓜远远儿的。   至于她,夏晚回头,郭嘉犹还站在齐爷家的门上,形单影只,直勾勾望着她。   明知道他只差三头六臂,当朝储君,想杀就杀,可瞧他站在青砖墙下,高高瘦瘦,孤孤单单,就像甜瓜一样叫人放不下的委屈,夏晚狠了狠心,抱着儿子,转身就进门了。   晋王行府之中。   众人已散,唯有晋王李燕贞坐在居中的交椅之上,他膝头放着那本硬装的画册,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双褪了色的虎头鞋,另有一件发絮的肚兜儿。   梁清走了进来,小心翼翼道:“三舅,太子已经带着全部的大灵猫起程回长安了。”   毕竟是储君,李承筹在郭嘉走后,称李燕贞有意谋反,才会设局谋害自己,要回长安在皇帝面前将此事断个明白,并坚称自己当年决对没有拐过李昙年。   棋差一着,功亏一篑。不过转眼之间的事儿,郭嘉弑储君,李燕贞再抓到郭嘉,往长安一送,郭嘉必死无疑,但他将从此拥有争储的资本。可惜郭嘉在最后一刻松了匕首,转身跑了。   阿耶!   阿耶,骑马马。   翻开书页,脸儿圆的像轮满月一样的年姐儿就在这行府中跑来跑去,一声声喊着阿耶。   “周后养的狗杂种,老子饶不了他。”李燕贞背对着梁清,忽而似吸水烟般一阵呼啦啦的声音,梁清听罢片刻,才醒悟过来,李燕贞这是在哽着脖子抽噎,他是在哭。   “徜若二舅真的拐了年姐儿,那他就是该死,三舅您……”梁清试探着,犹豫着,伸长脖子望着李燕贞的侧脸。   李燕贞道:“李承筹算不得什么,真正难的是你大表哥李昱霖,有他在,东宫之基就很难动摇。”   “那年姐儿就白死了?”   忽而一掌拍在桌子上,李燕贞道:“自己无能,嫉妒心重,就拿别人的孩子开玩笑,骨肉相残,可是他李承筹起的头,就休怪本王无情。”他这是动了要杀太子的心了。   皆是一家子,梁清的母亲玉华公主和李燕贞是一母出的,所以这个三舅才格外的亲。但舅舅们真打打杀杀起来,他也觉得不好过,所以,梁清插开了话题:“外面那个莲姐儿,怎么办?”   李燕贞侧眸扫了一眼,郭莲和吴梅两个就在外面跪着了。   他道:“叫陈蓉处理了就好,这等小事,勿来烦扰本王。”怀中依旧是那本硬装画册,李燕贞闭上眼睛,挥了挥手,梁清揩着额头的汗,缓步退了出来。   何其可悲,当初若非大清早儿的,他于马上那一句玩笑,夏晚是不会决然投河的。他害死的,居然是自己的亲表妹。   室外,陈蓉一袭本黑长袄,衬着一张雪白又艳丽的脸,正盯着跪在面前的郭莲和吴梅两个。   分明是嫂子的东西,却在小姑子手中,而小姑子拿着它冒充认亲,居然就在李燕贞膝下整整生活了七年。   郭莲大气也不敢喘,至于她姨母吴梅,更是颤颤兢兢。   郭莲道:“这东西是当初我娘给我的,也是我姨母一口咬定我才是县主,否则,我压根不会想得到自己是王爷的女儿,大姨,是吴梅和我娘两个骗了我,便您要追责,我也绝无话说,但真的错不在我。”   说着,她厉眼扫上身边的吴梅。   吴梅立刻拍着胸脯道:“夫人,确实是民妇的错,民妇当初太想攀您的荣耀了,至于夏晚,那是我妹妹的儿媳妇,她死了,我也很哀伤,可是,这全是民妇一时糊涂,莲姐儿真是无错的,求您饶了她。”   她一力揽下所有过错,非是因为郭莲,而是因为陈宝,要是郭莲失去如今为县主的一切,陈宝就什么都没了。   陈蓉盯着郭莲看了许久,道:“吴梅这妇人弄虚作假期瞒王爷,必下大狱无疑,至于莲姐儿,等王爷肯见我了,我再为你求回情,但不一定他会同意留下你,你且等着吧。”   虽说只是义女,郭莲入王府之后倒也本本分分,确实没什么大错,而她哥哥郭嘉又还是李燕贞的女婿,险些就为了给年姐儿报仇而死,傍晚,陈蓉也不知在李燕贞面前怎么求的情,总之,李燕贞并未发落郭莲,就只把吴梅给扔甘州府衙大牢里了。   回到自家之后,喝了点子粥,甜瓜便睡着了。   夏晚一直握着他的手,陪他睡着,直到傍晚,孩子才醒来。瞧着再无旁人,甜瓜道:“娘,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要是权贵,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随便打人,杀人?”   夏晚道:“不是,人要先讲道理,讲不通了才可以打架,但只要无错,就不能打架,为何非得要打来打去?至于杀人,那更不行,谁要杀了人,这辈子都得背着祸。”   甜瓜水汪汪的大眼睛垂了垂,唇一撇道:“陈宝带着一群关西将军家的孩子,让咱们巷了里的孙旭和别的大孩子们给他们当马骑,还逼大孩子们喝他们的尿,我出面制止他们,结果陈宝非但不悔改,还趁我给夫子理作业时,让一个成年人在楼梯口用一根铁三角打了我,因我躲得快,所以只打到额头,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若是打到别处,只怕今天夏晚就见不到儿子了。   “你肯定伤你的人,是陈宝叫来的?”夏晚已经要气疯了。   甜瓜迟疑了片刻,道:“我当时受了那人铁三角的一击,头晕的厉害,便假装晕死过去。然后,等那人一走,我就爬了起来,捂着脑袋悄悄跟在他身后。后来,我发现他拿着带血的铁三角去找陈宝,而陈宝当时就丢了他两只银元宝。”   不过一个小小的孩子,居然会□□。   “你可跟你爹说过?”   “说过,我爹说,他会教训陈宝的。”甜瓜道。   夏晚总算明白郭兴为何吱吱唔唔了。陈宝是郭莲的儿子,他是怕她听了之后,要去生吃了陈宝,所以和皋兰书院的夫子们吱吱唔唔,不肯告诉她真相。   “甜,孩子之间的事情,就该由孩子自己解决,所以你和陈宝打架,娘会责你,但绝不会出面帮你打架。陈宝要真的放成年人入书院,让成年人把你打成这样,娘就绝对放不过他,也放不过教养他的人。”她道:“手握权力也不能为所欲为,娘得让他知道这个。”   再哄着给甜瓜喂了些粥,夏晚本是想要让他睡觉的,可甜瓜觉得自己耽误了一天的课程,坚决不肯睡,爬起来去临字帖了。   虽说叫郭嘉认出来了,可戴头巾是夏晚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倒也不会因此而改。她从妆台上挑了片刻,挑了面白底绣绿萼的头巾出来,仔细裹上了脸,出了西厢,见院子里灯黑火黯的,老娘孙氏在东厢窗子里坐着给甜瓜衲衣服,遂问道:“娘,兴儿俩兄弟了,这都夜了,怎的还不回来?”   孙氏无奈抬头,往院外努了努嘴:“不是没回来,是在外头打架呢。”   夏晚忙着照料儿子,还就真没想到,郭嘉要一眼认出她来,别的不说,可不得先把郭兴和郭旺两个打个半死?   “娘,在哪打了?”   “我瞧着旺儿往当铺后院儿去了,哎,阿昙,旺儿叫我勿要告诉你的。”孙氏一句还没喊完,夏晚已经跑了。 第72章   郭兴出门的时候,是听河生说郭嘉有事儿找他,出门未找着郭嘉,倒是碰上了表妹陈雁翎。   她迎面上来,手里一只帕子包着些首饰就往郭兴怀里塞:“二表哥,宝儿今儿做的不对,我都跟莲姐儿说了。她包了些东西给你,叫你送给阿昙,只当是我们赔礼的,今天哪事儿咱就只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郭兴不肯要那些金金玉玉的首饰,立刻便搡了回去:“莲姐儿怎么说?”   两边错着消息,陈雁翎还不知道夏晚才是真正的李昙年,郭莲是个拿着肚兜子冒充的,不过去行府找郭莲的时候,她格外的烦躁,听说陈宝雇人把甜瓜给打了,当时就包了一包手饰,让陈雁翎把事儿压下去,她说,王爷正烦她了,若叫王爷知道陈宝雇凶伤人,只怕自己这县主就做不得了,所以,一定要捂好了郭兴和小甜瓜的嘴,不能叫他们闹。   陈雁翎劝道:“好歹咱们都是亲戚,宝儿是真糊涂,也是银子闹的,往后,我会管着他,不叫我娘再随便给他银子,这事儿咱们就当家丑遮下去,好不好?”   这话说的,就好像不给陈宝给银子,就能洗脱他雇凶杀人的恶行似的。   陈宝和甜瓜两个在书院里虽说再没有明着打过架,暗斗是少不了的。   陈宝有一群将军家的孩子作后盾,进出皋兰书院就像横行的螃蟹一样。但甜瓜脑子好使,虽说不曾动手,回回把陈宝作弄的团团转,这个陈雁翎和吴梅也知道,因为每每放学,陈宝回家都要哭诉一回。   要说今天的事情,也是陈宝傻。   雇人把甜瓜砸了一铁三角之后,他连甜瓜是死是活都没看,丢了两只银锭给那个打甜瓜的人,就大摇大摆的,仍回讲堂了。   一个才七八岁的孩子,雇人把自己亲戚家的弟弟打了,他就跟没事人似的,连甜瓜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看一眼。   甜瓜拿帕子压上额头的伤,踉踉跄跄的,一路跟着那个人从墙上翻出书院,直跟到吴梅家的当铺门前,确定是吴梅家的伙计,这才又回到书院,然后在说出凶手之后,就晕在郭兴怀里了。   郭兴急着去给甜瓜缝伤,从讲堂中抓到陈宝,不过搧了两巴掌也就走了。他虽生气,但毕竟郭莲是他妹妹,打完陈宝之后,也没想着把此事闹大。   他道:“把打甜瓜的那个伙计送来,我要揍他一顿才解气,至于你家宝儿,告诉莲姐儿,孩子可不能这么惯。至于首饰,我们不要,阿昙也不缺那东西。   阿昙那儿我就不说了,否则的话,我能放得过宝儿,她可放不过。”   陈雁翎也是因为郭兴好说话才来的,她道:“那个伙计已经叫我着人打断了一条腿,还在床上躺着呢,人我就不给你送来了,阿昙那儿,你看着糊弄过去,只说是甜瓜自己摔的就完了,行吗?”   郭兴在关西大营,干的是冲锋,守城的活儿,就是因为他脑子不甚灵光,不懂得拐弯子。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陈雁翎是在袒护那个差点害了甜瓜命的小伙计,他却以为陈雁翎真的打断了那小伙计一条腿,就把这事儿给揭过去了。   回到巷子里,郭兴准备回齐爷家去看甜瓜的,才走了几步,墙后伸出一只手来,拎上他的耳朵便走。   这自然是郭嘉,虽说他生的壮,有蛮力,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打小儿,郭嘉就是那个能降伏他蛮力的魔。   “狗日的,老子操/你祖宗八代。”郭嘉咬牙道:“让老子的儿子喊你作爹,心里很爽吧。”郭兴还没回过神来,郭嘉一拳已经捣过来,捣的他鼻梁一酸,血就流了下来。   止这一句,郭兴便明白,郭嘉是发现夏晚了。他性子直,经郭嘉迎面这一拳,就把夏晚教给他的,万一她叫郭嘉发现之后他该如何应对的全都给忘了。   正值傍晚,家里都有人的时候,街坊邻居家正在外面玩的孩子忽而见两个男人打起来,呼啦啦就围了过来,好奇的张望着。   孙喜荷早怕这两兄弟要出丑,赶上前将俩人撕撸开,骂郭嘉道:“要打这个没人的地方,这不是要败坏我家阿昙名声吗?快,都给我滚。”   郭嘉依旧拎着郭兴的耳朵,穿过书斋,后面是当铺背面的小院子,一进门再给一拳,不比当年一拳能捶死一头牛,他失了当年的神力,一拳打出来果真力绵了许多。   郭兴一直不曾懈了武,肌肉鼓起来,郭嘉这点拳头的力完全能吃得住。   “她那时候很丑的。”他急吃红脸,脖子硬杠杠的倔着,语不择言:“你都不要了,凭啥我们就不能处在一块儿?”   郭嘉解了身上那件官服,叠整齐挂到树叉上,叉腰站了半晌,再给郭兴一拳,捣黑了他另一只眼睛:“狗屁,那是老子媳妇儿,老子稀罕着呢,谁说老子不要了。”   真的是,稀罕的命都能填搭给她,稀罕到恨不能到奈何桥上去陪她。要说夏晚活着,不论什么样子,只要活着,郭嘉都想跪下给阎王爷磕一百个响头,那怕她在要饭,她瞎了眼断了手,他都能接受,只要她活着就好。   可没想到她偏偏是跟郭兴和郭旺在一起,这种叫兄弟背后捅了闷刀子的怒火,若非夏晚还活着的狂喜,他今天非一刀捅了郭兴不可。   “要,你把她糟蹋成那样,你要什么要?”郭兴也不敢喊救命,任凭郭嘉的拳头像雨点子一样往身上落,只知道抱着脑袋一味的躲:“你是没见她当初的可怜样子,身上就一个肚兜儿……”   不说这个,郭嘉大概也就打几拳泄气,听见这一句,郭嘉再忍不住,恰是平日练沙袋的架势,气也不喘拎拳上去就打了一气,连踢带踹,踹到自己都累了,才指着大门道:“滚,你给老子滚的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许再回金城,再回一次,老子直接打死你。”   人抬屁股狗占窝儿,既人来了,狗也就该挪窝儿了。郭兴叫郭嘉打缩在葡萄架下,缩着脖子道:“甜瓜的伤还没好了,好歹让我休完了假,等孩子脸上的伤好了再走,成不成?”   “不成,此刻就滚,滚到伊犁去,永远都不准再回来。”郭嘉越看越气,再给郭兴一脚。   “大哥也太霸道了吧。”穿过书斋和住家之间的,窄窄的巷子,进来的是郭旺。   他穿着件青布面的棉直裰,直裰下摆浮着一层子黄土,脚面上也蒙着一层土,显然是出过远门的。   一双浓眉微簇着,他脸色沉如寒潭:“你是气老二于黄河里救了夏晚,还是气我们照顾她到如今?”   正值秋天,葡萄架上一嘟噜一嘟噜紫皮饱涨的大葡萄晶晶透亮。郭旺摘了一串下来,掂在手中轻丢着,就在郭嘉面前走来走去。说一句,揉一颗葡萄,汁子带着肉噗噗的挤在地上。   那肉噗噗的声响,总叫郭嘉想起北齐人毒发时的场面,整个人溃成一滩血水而爆时的寒渗。   旺儿这孩子,用郭万担的话说,混身上下长满了心眼儿,没别的毛病,就是聪明。人太聪明了,读书就不会有大出息,因为读书不是个靠小聪明就能成功的事儿。但他善于做卖买,见人三分笑,高大,温和,厚实,一看就可信赖。   他不比郭兴憨厚,打小儿就知道自己不是吴氏生的,跟长工们关系处的好,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大概都知道,而且,还知道很多郭万担当年在朝为大将时的旧事儿,就这点,他比郭嘉都厉害多了。   须知,郭万担当初在朝做大将,以及为何杀前太子李承业的事情,除了临死之前给郭嘉透露过一些,也就郭旺知道的最清楚。   金城威望颇高的郭家三爷,笑嘻嘻的笑面虎儿,真要寒了脸也挺吓人的。   行至郭嘉面前,他道:“夏晚初来的时候,满身溃血,混身都在往外爆血珠,直到她生产前才好了一段时间。生了甜瓜之后,她的身子好了许多,但一张脸就没有好过,不停的溃烂,流血,再结痂,再溃烂。”一把将一嘟噜葡萄整个儿捏碎,扔在地上,郭旺又道:“当时二哥把她抱回来,我们也曾想过给你送过去。   但莲姐儿不是成县主了吗?还说娘是为了保护夏晚才死的。试问,在那种情况下,一个你不要了的,满身血污的女人,我们把她给你送回去,你会不会恨她害了娘,会不会因为她那样的身子而嫌弃她,然后再弃她一回?”   郭嘉道:“徜若那时候你们把夏晚给我送回去,咱们如今还能做得成兄弟。”   “咱们是能做得成兄弟。但夏晚呢?背负着害死娘的过失,混身溃烂成那个样子,郭六畜,毁了容的夏晚,比嫫母钟离春还要丑,还要吓人,你能因为愧疚而陪伴她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当你春风得意,步步高升时,回到家面对着那个样子的妻子,你对于她的愧疚,将在多长时间内被消磨光?”   “须知,夏晚病了整整五年,那五年之中,她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血肉模糊。”郭旺道:“那样的她,跟着你会成个弃妇,在别处生活,也许早就死了。唯有我们兄弟,不看她的容貌,不因为她丑或者难看就嫌弃她,而把她当成家人陪伴在旁,她才能活下来。”   整整五年啊。若非郭旺一遍遍说,我们稀罕你,稀罕甜瓜,你再丑我们也稀罕你,她是活不下来的。   抛开情/欲,抛开因容貌而发的爱,一起手挽着手共渡难关的亲情,才是支撑她熬过漫长的,五年地狱生涯的关键。那些东西郭嘉给不了她,徜若和郭嘉在一起,夏晚早死了,和别人在一起,世上也早没了夏晚这个人,唯有郭兴和郭旺,才能叫她脱胎换骨,成就今日的阿昙。   郭兴点头如捣蒜,激动的真往外飚泪:他想说的,旺儿全替他说出来了。   郭嘉扶起郭兴,抵上他额头碰了碰,道:“既这么着,哥哥多谢你,现在,有多远给我滚多远,滚!”   “就一眼,让我再看甜瓜一眼。”郭兴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头:“我就只看我的阿昙和甜瓜一眼,一眼就好。”   自打五年前成了亲。一开始的时候,夏晚那个身子,俩人便想同床也是不可能的,但那时候郭兴的心格外踏实。于他来说,夏晚死了,这是阿昙,不能用美丑来形容,也不能说她是个妇人,她就是他的妻子,他无论在何处,只要一想家里等着他的阿昙和小甜瓜,他就混身充满了力量。   原以为夏晚一辈子就那样了,夏晚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就那个样子,永远都不会好了。   可谁知道熬过了五年,她渐渐儿的蜕尽那层疤,仿如脱胎换骨,容貌大变,反而美到叫人惊艳。   但在七年前,当他从黄河边抱起混身溃血的夏晚时,谁能知道会有今日的阿昙? 第73章   所以,等夏晚身子真的好了,褪去一身的痂,娇美明艳到揭下巾子来,郭兴会睁不开眼,会觉得配他这样一个粗人,生生替她惋惜。   所以他爱她,爱甜瓜,可他不敢碰她,怕亵渎她。他就那么卑微的守着她,守着甜瓜,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想到阿昙和甜瓜,一颗心就欢喜到仿佛要溢出来。   但这是偷来的欢喜,他知道早晚郭嘉要回来,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去。所以他就像个看家护院的狗一样,明知东西不是自己的,还格外的忠诚,既忠诚又绝望的守着。   悲噎了两声,熊一样的汉子,真哭起来,连鬼神都为他而动容。   “就一眼,你让我再看阿昙一眼,看甜瓜一眼,一眼我就走。”郭兴塌肩缩背的,像冬日里叫积雪眼看压垮的大树,头都抬不起来。   “你能为了七年前的夏晚而玉石俱焚,那你能为五年前的阿昙做什么?”郭旺自来就瞧不起二哥的窝囊样子,一字一顿,声音份外沉哑,再道:“如今她的容貌好了,你就理直气壮的想要赶走二哥,那万一有一天她变成原来的样子了?你再让她投一回河,那再来一回,谁来救她?谁来陪伴她?”   对于一个女子由心的喜爱,是发自于容颜,还是她的内心,或者兼而有之。但当她化成恶鬼的模样,还有谁能穿过她血肉模糊的容颜,看到她珍珠般闪亮的内心,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真心守护她。   郭嘉还是头一回领教郭旺的口才,头一回,他发现这小郭三儿不止做卖买巴结人有一套,口才更是十分了得。他的小跟屁虫儿长大了,能耐了,要造反了。   三兄弟呈三角之势,站在窄窄的院子里。   “你只见过她相貌娇美的时候,不曾见过她几乎要溃成一滩血水的时候。七年时间,尚若这七年你都和她一同经历,也许你早已厌弃她,并离开她。”郭旺难得有如今日般认真的寒过一回脸,置身事外,说的又毒又准。   郭嘉伸手在郭旺肩头拍了拍,咬牙说了声滚,转身便走,才走了几步,随即便止步。   是夏晚,她就在那窄窄的巷子里站着。白底绣着绿萼梅的面巾,只露一双眸子在外,盈盈楚楚,眩然欲泣,两只窄窄的肩膀却又格外绷的格外的直。   “兴儿,走,咱们回家。”她道。   郭兴像只受了万分委屈的狗,在葡萄架下呜咽着,极为委屈看看夏晚,想跟她走,再看郭嘉,又不敢近前一步。   夏晚厉声道:“过来,难道他能吃了你?”   郭兴于是摇着酸疼的臂膀,怯怯颤颤的从郭嘉身边走过,紧跟在夏晚身后,时不时的回头,愣是迎着郭嘉要吃人的目光,就跟夏晚从窄巷子里出来了。   曾经瘦窄窄的小丫头,如今身姿高挑,长衣摇曳,真是他的夏晚,怀着私心去打量。看她行走时的步态,那般优雅从容,一行一动都格外的雅致。而跟在身边的郭兴,就跟头黑熊一样。   郭嘉气的脑袋发昏,恨不能立刻自戳双目。   别的就不敢往深里想了,再想,他得死在当场。   出了巷子,河生正在外面探头探脑。见郭嘉出来,他立刻道:“少爷,王爷四处找您呢。太子下午就摆驾回长安了。他要您也赶紧回长安,否则的话,只怕太子先进馋言,皇上真要赐您鸠毒。”   馋言这东西,当然是先进的管用。皇帝的恩宠是个虚无缥渺的东西,跟血统相比较什么都算不上。   要是太子真的回长安之后先进馋言,慢说宠臣,只怕郭嘉的小命都得丢掉。他道:“无事,让太子先走,咱们慢慢儿的赶。”   见郭嘉仰面看着头顶的瓦檐,河生道:“少爷,咱不是该回长安了?”   郭嘉心说:操,老子媳妇儿都要叫人给睡了,回长安作甚?   顺着一颗树,他一蹿就蹿上墙了。便没有神力,他一个跟斗也能翻上墙的,到底如今稳重了,但攀墙爬壁,这些能耐放之四海,能如郭嘉一般熟溜的也少。   以他来说,曾经的就算了,毕竟他们老鲜卑人没有汉人那么多教条,他闭个眼一忍也就过了,但从今天起,郭兴胆敢再挨夏晚一指头,他就得把他剁成肉馅儿。   晋王行府,西华苑。   陈蓉闭着眼睛,毕竟有了年纪,灯光下两只眼圈下有淡淡的淤青,唇侧也有深深的泪沟。她身侧站着位少女,鹅圆的脸,双瞳明如新月,姿容与夏晚有几分相似,这就是陈蓉的女儿,陆莞莞。   原本,她是要跟着太子一起到长安,嫁给东宫世子李昱霖的。结果太子走的匆急,就把她给丢下了。陈蓉经营多年,满以为自己无希望了,但女儿能从此飞上枝头荣冠长安的,不期因为郭嘉的一通闹,居然功亏一篑。   郭三儿答应要送太子个美人儿,太子走的时候匆忙之中都未忘了美人图,叮嘱陈蓉替他卷起来,不过陈蓉李代桃僵,另卷了一幅给太子,正品如今还在陈蓉这儿放着呢。   陈蓉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去看那幅画上的美人。   大意了。她心说。   往昔找画工给陆莞莞绘像,总是想要突出她的美,她的玉手香腮,她的蜂腰溜肩。但画工们画出来,无一不呆板难看。这小像不过寥寥几笔,还只是个侧颜的回眸一笑,但灵韵兼具,画中美人欲笑还敛,欲语还羞,眼中仿佛藏着满腔的话儿欲诉,却又轻易不肯告诉任何人,必得那仰慕她的男子跋山涉水,劈荆斩棘,打败所有竞争者而来,跪伏在她的脚下,也许她才会一诉衷肠。   连陈容是个女子都对画中的女子生了好奇心,见了的男子,有谁不想一探究竟。   这是幅能夺人眼球的画儿。   “娘,这到底是谁?”陆莞莞道:“瞧她生的格外面熟,难道是咱们的故人?”   陈蓉轻揉着鬓额,仿佛才回过神来:“还真是位故人,真没想到她还活着,这于娘来说可真是太可怕了。”   得多谢郭旺送来的美人图,白日里那场变故中,陈蓉是全程只盯着阿昙的。所以,陈蓉是比郭嘉还早发现阿昙就是夏晚的人。郭三的二嫂,曾经金城有名的烂脸妇人阿昙,就是郭嘉的妻子夏晚吧?   若是她白天不在场还好,可她在场,想必她早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而郭莲还偏偏在这个时候纵容着自己的儿子伤了夏晚的儿子,真真是找死。   陆莞莞对于娘的事情知道的不多,但很少见她如此焦虑过,焦虑到整个人仿佛要支撑不住一样。她自幼和陈蓉相依为命,一听陈蓉这口气,心立刻悬提了起来:“那娘要怎么办?”   陈蓉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倒也不急,不是还有莲姐儿吗?有她顶着,娘的事儿就很难被翻出来。”   至于将来,她从墙上揭下那幅卷轴,提笔,在画的末尾处提笔书了几个字:陆莞莞自画小像。   停笔,她道:“去,传陆丰来,让他快马加鞭,把这幅画送到长安,送到东宫,亲自送给世子李昱霖。”   陆莞莞一把就攥住了陈蓉的手:“娘,那分明不是我,您为何要写这样几个字上去?还把画像送给东宫世子?您这不是帮倒忙吗?”   陈蓉道:“你可知道李昱霖是什么人?老皇帝之所以封李承筹为太子,多一半的原因就在于他,天纵英姿的少年英才,九武之尊的不二人选。郭嘉和太子已成死对头,总有一人要先死,徜若真是太子先去,你有可能不必入东宫而直接入宫呢?”   陆莞莞于皇后之位倒没什么兴趣,自来见过的天纵英才,也只有郭嘉一个,听说有那么个男子,出身皇族,俊如神谪,重要的是,将来总有一天会是九五之尊,只可惜自己远在甘州这小地方,空有容貌而不能为他所看到,心中那份遗憾着实难安。   画中的女子与陆莞莞容貌有七分像,但又灵动流转,跃然纸上。既陆莞莞的人短时间内到不了长安,先拿幅画儿先声压人,在李昱霖心中占一席之位,后面的事不就好办了?   于是,夏晚的绘像,经过太子之手,最终以陆莞莞之名,被送到了东宫世子李昱霖手里去了。   方才挨郭嘉打的时候并不痛,而且也没有因为痛而喊过一声,这会子夏晚替他擦拭伤口了,郭兴才呲牙咧嘴的叫了起来:“疼,阿昙,真疼。”   夏晚拿温帕子替他蘸着脸上的血,煮的滚烫的白鸡蛋,亲手替他滚着眼眶里的淤青:“该,活该你挨打。我的甜瓜差点叫人杀了,你还瞒着凶手,要我说,郭六畜就该狠狠打你一顿,打醒你这猪脑子。”   这还是有夏晚以来头一回叫郭六畜,屋外瓦梁上的郭嘉听了,莫名亲切,激动的眼泪都差点要崩出来,恨不能翻上几个跟头,再围着夏晚打几个转儿,若有尾巴,狠摇上几摇。他的小夏晚不止容颜绝殊,美到叫人惊叹,性子还是原来那般的泼辣,听着就叫人从心眼儿到头发梢子都服服帖帖。   虽说嘴里骂着,夏晚的手可一丝儿都没停,继续替郭兴擦拭着脸上的伤。   “莲姐儿也是苦,陈雁西欺负了她,孩子又不是自己养大的。陈宝也不过个孩子,一时走岔了路。我跟莲姐儿说一声,让她去长安的时候把陈宝带走,咱们甜瓜就能好好读书了。”一语未落,夏晚蘸血的帕子在他脸上重重一揉,疼的郭兴五官都扭曲了。   “小时候杀鸡,大来杀人。小时候杀人,大了作甚?郭六畜当初就叫陈雁西差点儿给害死,如今轮到我的甜瓜了,还要叫陈宝的儿子杀了你才高兴?”夏晚声音略高:“凭什么,甜瓜父子欠他们的?”   瓦脊上的郭嘉笑的直发抖:看吧,果真是我儿子。   从夏晚这儿给郭莲求情是没戏了,郭兴顶着两只熊猫似的眼圈儿,怔怔望着夏晚,一眨眼睛,一包的泪,再眨眼睛,又是一包的泪:“阿昙,照顾好咱的甜瓜,至于我,我一辈子都是阿昙的丈夫。你只要记着我这一句就好,但我怕是不能再呆着了,毕竟郭六畜如今人大势大,我是真怕他要杀了我。”   坐在他对面的夏晚缓缓解了面巾,叠整齐放在桌案上,淡淡道:“睡吧,他要杀你,就先杀了我。”   ……   “只要你不离,我和甜瓜就不弃你。”夏晚又道:“但你得把甜瓜也当成你的命,徜若再有一回糊弄我的甜瓜,让我的甜瓜再受险,我就把你从这家里踢出去。”   “郭六畜咋办?”郭兴道:“虽说我要真出拳头,打他肯定不是问题。但他……”人家郭六畜占着理儿呢。   夏晚已经上床了,抱臂坐在床上,烛光下一双眸子略眨了眨,曾经清澈如水,如今却似沉潭一般幽深,她道:“在跳河的那一日,我就和他完了,睡吧。”   一张六尺宽的大架子床,居中而放。夏晚踞守在一头,郭兴唯有半个屁股斜搭着,半个人还在地上了。寂静的夜晚,远处偶有犬吠,瓦檐上悉悉祟祟,似有老鼠走过。也不过转眼之间,夏晚忽而坐起来噗的一口熄了灯,屋子里就彻底的黯了。   屋外瓦脊上的郭嘉望着当空一轮秋夜明月,一口陈了七年的浊气,总算吐了出来。   曾经恨不能把血淋淋的心捧出来,捧到他面前的夏晚,那样绝决,于人世不带丝毫流恋而跳河的夏晚,和如今平静的仿如事不关已的夏晚,想要找回她的人,大概不算难。   但要追回她的心,也许真得淌一遍奈河桥。   可是怎么办了,今天晚上他心里不舒服,这整个六道巷的人,就都别想睡觉。   郭嘉笑了笑,跃下瓦脊,大步走出巷子,在明月照洒下空无一人的街头站定,环顾左右看了片刻,忽而一脚就踹上了晋江当铺的门板。 第74章   也不知是那个疯子,隔半个时辰就砸一回晋江当铺的门板,等伙计们冲出来了,找不见人,只等伙计们刚躺回床上,他又开始砸,整整闹腾了半夜,直到大家伙儿都跑不动了,索性也不睡了,只好明火执仗,守在当铺里。   三更时,天子宠臣郭嘉带着他的金吾卫,大摇大摆登场。梁清率着金吾卫们,不由分说上前,将当铺中所有伙计反剪,转眼之间齐齐拿下。   郭兴原本对自己是没自信的,一直以来,他以为夏晚如今相貌变好了,只要遇到郭嘉,只要郭嘉肯点头,以她当初的性子,立刻就会反扑上去,从此之后,仍旧变回原来那个小跟班儿一样,眼睛里只有郭嘉的小夏晚。   谁知她非但没有,反而如此坚定的就站在了自己一边。   他也叫外面那疯子折腾了个半死,一回又一回的跑出去。夏晚自然也没有睡稳,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得到外面的人是谁。   终于,郭旺在窗外说:“阿昙,要不你出来看看?”   夏晚还穿着中衣,取了件牙白色的袄儿披上,连头都未梳就出来了。孙喜荷早在外头,一见夏晚出来,叹道:“疯了,郭六畜疯了,他这是准备要反天了这是。”   一把推开门,整条巷子里皆是金吾卫,一人手中一根火把,全背身靠着墙,郭嘉就在院门外,还是那件朝服,头发略乱,长腿歪着,松垮垮抱着臂,郭兴站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喘。   见门打开,他倒没什么官爷脾气,立刻双膝一屈,就跪到了地上。   夏晚随即关门。   靠在门上深吸了口气,她转身出门,回头狠狠瞪了郭嘉一眼,郭嘉只得站起来,跟着她进了巷子。   仍是方才他打人的地方,当铺的后院。   她一头长发柔润婉蜒,对着葡萄架,薄而瘦的背挺的笔直:“有什么就现在说,说完了便走,我听着。”   “晚晚。”郭嘉一步步往前走着,双腿如陷在泥泞之中,拨不动,迈不开,就如同七年前远远看着那件白底红点儿的小袄子,一步步走向黄河边时,可以想象到她投河时的绝望。   他跋山涉水而来,想跪在她的面前,伏上她的膝盖,告诉她自己捧起那件小袄儿时心头的悔恨和悲痛欲绝,以及发现她还活着时的狂喜。   他终于有时间了,可以和她一起躺在,她想说什么他都会听着。她想要他陪多久,他就陪多久。可她还是那个她,却不那么狂热而卑微的爱他了,不想听他说话,眼里满满的不耐烦,就好像他是一块急于甩脱而不能的狗皮膏药一般。   “长安,我带你去,甜瓜的病,我找人替他治,我是他亲爹,会比兴儿那个狗杂种更疼他。咱们一家三口,就该齐齐全全的。”   夏晚也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就要心软,心里曾经那么爱过,又绝望过的人,失意时就躲着疗伤,得意了又回到他身边,那徜若她有一日再度变回五年前的样子了?   再来一回,她该躲往何处去。   “这七年,我非是依靠着兴儿或者旺儿,如今也不是。”夏晚道:“将来更不是,甜瓜的病,我也会找人替他医治的。你的痛悔我收下了,你的伤心我也知道了,我替夏晚谢谢你,所以……”   夏晚折身要走,郭嘉一把拽住了她:“杨喜那个御医脾气古怪,除了我,天王老子都请不动他。”   真是奇了怪了,夏晚心说,你妹妹还霸着我的位置了,你倒拿这个来威胁我。   她倒不为这些伤神,是她的,她自己会找回来。甜瓜的病,她也会自己帮他医治。于她来说,这些并不算难事。   俩人僵持了片刻,郭嘉一想夏晚回去怕还得跟郭兴睡一床,头发梢子都要燃起来了:“即刻跟我回官驿,咱们一同去见李燕贞,我替你作证,表明你的身份,然后咱们一同入长安,徜若你不肯听话,此刻老子就杀了郭兴那个狗娘养的。”   “杀去,杀了我正好换个丈夫。”夏晚道。她咄咄逼人,油盐不进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郭嘉也得碰一鼻子的灰。   “夏晚已死多年,若无人替你作证,李燕贞怕是很难会认你,毕竟这些年寻他认亲的女子不胜枚举。而且,李燕贞在朝,在长安的地位也远不及你想象的那般。”   这算是承诺,还是威胁?   夏晚道:“我是个妇人,是个母亲,孩子是我的,我既能把他养到六七岁,就能继续带着他走下去,而不必为此而屈存于任何人。”   蓦然转身,她鹅圆的脸上,两只眸子里盛着满满的月光和坚毅,坦坦然然望着郭嘉。当她真的不爱了的时候,她是可以坦然的望着他的眼睛,并不会像当初一样只要一眼就败下阵来。   “是不是非得我证实,无论当初你有多可怖,我也会一直不离不弃,你才肯相信我?”   月光下的妇人忽而侧首,下意识捂上自己戴着面巾的脸:“最好不要有那种假设。”   这个男人不懂,她之所以能坚持带着甜瓜活下来,是因为郭兴和郭旺的包容,是因为孙喜荷的爱,她不曾像爱他一样爱过他们,在他们面前,也没有在他跟前时那种深入灵魂的自卑。那怕再丑再难看再吓人,她能坦然的面对他们,却永远无法坦然的面对他。   郭嘉目送夏晚走出巷子,闭上眼睛,捏紧拳头,过了许久,忽而疾步出巷子。梁清率着金吾卫,就在巷子里待命。   “河口如今是谁在守?”郭嘉问梁清。   梁清略思索了一会,才道:“是员本地大将,叫刘冀。”   郭嘉捏了捏他的肩膀,道:“把郭兴送哪儿去,让刘冀好好看着他,十年之中,不准他出河口一步。”   这天夜里,六道巷所有的人都没有睡好。   秋日最是高爽,太阳一从黄河面上跃出,黄土坯子青瓦房矮矮的金城就热闹起来了。六道巷是整个金城除了州府之外最热闹的地方。熬糊辣汤的、烧煎饼的,卖烤红薯切糕的,无一不顶着鸡蛋大的黑眼圈儿。   甘州知府昨日暴毙,太子、晋王和天子宠臣郭六畜在行府中相争,太子玉驾险些崩坏,最后叫郭六畜赶出金城的消息,从街头传到巷尾,再经添油加醋。   毕竟郭嘉是甘州本地人,战神之威经七年而不死,又被百姓们拎出来,他当年在水乡镇孤身一人阻拦上千百兵力的事情,当然又要给大说特说一通。   用甘州人的话说,皇帝老儿算甚,在咱们甘州,除了晋王李燕贞,就只认郭嘉郭六畜。   夏晚怕甜瓜额头要生疤,也是叫郭嘉给闹的,一夜没能好睡,三更半夜起来帮甜瓜熬的鱼胶瘦肉粥,烙的清油葱花饼,再添上几样小菜,连哄带填的,哄着他用了一碗。   待甜瓜用罢了,夏晚才吃。她因为皮肤溃烂的太久,于吃食上格外小心,不过简简单单一碗白粥,一块白馍。葱花是发物,也不敢吃,至于别的有味道的东西,至少五六年不曾碰过了。   正吃着,孙喜荷走了进来,道:“阿昙,外面说是晋王行府送来的东西,必是吴梅和那青城县主送来的吧,这不是摆明了咱们甜瓜是叫陈宝打的?”   夏晚见厨房回廊下并排两只挑子,揭起来一看,一对扒光毛的鸡,另有一对大鸭子,还有一筐子活蹦乱跳的鲤鱼,另有一只新扒了皮的羔羊。   儿子险些杀了别人家的孩子,郭莲这个做娘的打发人送了些鸡鸭牛羊来,这是打算赔罪的。   甜瓜回屋收拾了书袋出来,便见娘今日穿的与平日格外有些不同。   她穿了一件石榴红的绸面袄儿,系了件本萱草色的裙子,短袄提人,衬着她身姿高挑,浓艳鲜亮的颜色照着这屋子都明亮生辉,衬着她一张鸭圆的脸,未嫁的大姑娘一般。   甜瓜见她捡手挑了面石榴色的头巾要系,也是齐夏晚胸膛的孩子了,伸手就要替她夺下来:“娘,分明不戴头巾你也是好看的,我真不喜欢你戴头巾,好好儿的,满金城的人都说你是个罗刹,可分明你不是。”   夏晚回眸一笑,将一块优昙婆罗木制成的镇纸装到了甜瓜的书袋里:“旁人说的有甚用,娘做的是自己,不怕人说。”   她也在打量儿子。砖青色的小直裰儿,布巾束腰,一片砖的方巾,一张略瘦的小脸蛋儿,除了鬓角那道疤,通深就没有别的缺点。轻轻抚过那道疤,夏晚的心就开始滴血了。   原本,照齐爷的话说,甜瓜脑子里有那么一个地方,存着块子不好的包块,是从母体里带进去的,但孩子有自己的抵抗力,所以他的身体能一直压制那块东西,偶尔犯腹痛,也是因为那块东西的缘故。   但因为昨儿陈宝家的伙计那一铁三角,把孩子的脑袋给磕着了,也许会磕破脑袋里的那个包块,若那样,也许不知道那一日,甜瓜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所以再不抓紧替他配到血清,孩子就必死无疑。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甜,娘今儿要带你去见个人,咱们也许会被人耻笑,也许要叫人赶出来,还有可能,咱们连他的人都见不着,但咱们必须得去,娘若叫人推了搡了,或者打了,你到时候不能怕也不能哭,咱们啥也不说,回家就好。   但更可能的是,咱们从此就能再去一趟长安,还能彻底治好你的病。所以,便有人推了娘,搡了娘,或者打了娘,你也绝不能出拳头。”   昨夜非是爹,而是娘进的屋子陪着甜瓜睡的。她辗转翻侧了半夜,甜瓜也听她长吁短叹了半夜,显然,娘为了他的病,忧心着呢。   他重重点了点头,小拳头捏了个死紧。   听说阿昙带着儿子找上门时,郭莲正在训陈宝和陈雁翎两个。   吴梅因为鱼目混珠,故意混淆皇家血脉,叫李燕贞命人给下到甘州大牢里去了。楼起时威风赫赫,楼塌时不过转眼,吴梅才下大狱,当铺里的小子们除了一个忠心跟着陈雁翎的,剩下的一夜之间全跑光了,早晨起来瞧着门板大开,陈雁翎才知大事不好。   她虽有二十了,也不过一个女儿家,连个依靠都没有,除了抱着外甥哭就只会哭。   郭莲气的戳了她一指头,道:“如今王爷已经知道我是个假的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跟着他回长安,徜若去不了长安,能住在行府也还罢了,徜若行府也不要我,我就得回家去,你连个当铺都守不住,那平素我转到你那儿的钱呢,可还在?”   也是因为爱儿子,郭莲自己省,把银子攒下来全给了吴梅母女,叫她们替自己照料孩子,一听当铺的人都跑光了,自然就急了:“不会银子也叫人卷光了吧。”   陈雁翎拍着胸脯道:“昨夜怕郭兴要来打孩子,我陪着宝儿睡的,起来之后,慢说当铺,家里也叫人席卷一空,宝儿我是养不得了,往后,你自己养着吧。”陈雁翎说着,就把陈宝往郭莲身边一搡,带着那个唯一没跑的伙计道:“罢了,咱们回吧,从今往后,只怕得在金城讨饭吃了。”   郭莲还未明白过来了,陈雁翎瞪了那伙计一眼,俩人已然要出门了。   就在这时,双儿进来传话,说有个叫阿昙的妇人带着个孩子,要见县主。   这明摆着,郭兴不闹,但是阿昙不愿意息事宁人,闹上门了。郭莲真烦着了,立刻道:“什么阿猫阿狗只要想见本县主,都是可以放进来的吗,不见。”   见双白犹还站着不动,她瞪了一眼:“就说本县主病了,今儿不见客,叫二嫂回去,改天我到六道巷,亲自给她赔罪。”   夏晚早知会是如此。陈宝□□,郭莲肯定不会见她。   行府大门高筑,凭她一介白身妇人想要进去当然不容易,要见县主,那是直接要被打出来的,可是怎么办了,郭莲像个贼一样从她那儿偷走的东西,她如今一样样都得要回来。   爹,她也得给自己争回来。 第75章   李燕贞失女之后,到这行府门上求着认亲的不少,前些年还有人应付。后来有了郭莲之后,再有上门的,哭哭啼啼的那等还好,冒失些的是要被打出来的。   大人在外如何跌份都无事,不能叫孩子看见。所以,除非额头上写着李燕贞之女几个大字,夏晚是决对不会硬碰硬往里冲,再叫人赶出来的。她倒无碍,小甜瓜看到娘叫人推推搡搡,孩子心里会怎么想?   就在这时,陈雁翎带着个伙计,急匆匆的从行府大门里出来了。夏晚见那小伙计躲躲闪闪,瞧她的眼神有些蛰蟹,便觉得有些不对。   果然,待那人擦肩而过,甜瓜掂着脚道:“娘,方才那个伙计,就是昨儿拿铁三角砸我的人。”   夏晚蓦然回头,心说陈雁翎这是糊弄郭兴了,分明说打断了腿,却还带着四处招摇,显然陈宝打甜瓜的事儿,她非但知情,还纵容过。   “放心,他跑不了。”夏晚回头,盯着陈雁翎和那伙计鬼鬼祟祟离去的身影,眼中瞬时曝出血丝来:“早晚娘要把他送进大狱里去。”   她牵着孩子给门房施了一礼,道:“大伯,我是晋江书斋的东家阿昙,咱们书斋承接了王爷给关西大营的兵书《司马法》的印制,当中有些佚失补缺,以及错别字的地方,我一一做了校修,来给王爷看看,但不知您可否通传一声?”   李燕贞自来善带兵,于兵法手不释卷,也要求关西大营的将士们要研读兵书,所以经常印兵书给他们。这印刷的活儿,因为呼延天忠的关系,一直放在晋江书斋来做。   门房老者也知道自家王爷视兵胜于一切,听说是书斋的东家,出于对书籍的尊重,立刻就站起来了,双手捧过夏晚用油纸包着的书,躬腰回了夏晚一礼:“咱们王爷晨起还未出门,我去给你瞧瞧,看他在不在,只要他在,保准给你递上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门房就出来了。远远儿的他便笑着:“巧了,王爷恰好在府,他不过略翻了一翻,就叫东家进去一见。   夏晚紧握着甜瓜的手,俩母子对视一眼,这第一步就出乎意料的顺。   经过昨日郭嘉生弑呼延天忠的地方,再向右一拐,也不知是心影还是真的,夏晚莫名觉得这地方格外熟悉,隐隐还记得,自己似乎在这地方唤过阿耶,阿耶,而年青,英气逼人的李燕贞,就朝着她走过来。   凭这一点,夏晚觉得自己这亲是准认无疑了。   牵着甜瓜的手,夏晚略有几分踉跄,跟着个婆子拐进一条窄径子,两侧皆是大片的秋海棠,路的尽头,是间八角亭子。   亭子里坐着一人,站着一人。   坐着的玄色绸面袍子,目肃貌严,一脸刚毅。站着的穿着件瓦蓝色的布面直裰,高秀挺拨,白静清瘦,在夏晚牵着甜瓜上前的那一刻,回眸过来,眉温目和,笑温温望着甜瓜。   甜瓜到底对这大伯有几分好奇,悄声道:“娘,那是我大伯。”他心说,这人可坏着呢,昨天害我摘了娘的头巾,娘一夜都不开心。   夏晚道:“咱说咱的事儿,莫要管他。”   就在方才,夏晚未来的时候,一夜未睡的李燕贞和同样一夜未睡的郭嘉正在聊天。   要说李燕贞在皇室的地位,也算是屈辱之极。十几岁在外带兵,几乎少有败绩,却从未见过父亲李极和蔼慈祥的笑脸。分明与李承筹相比,他的能力更出众,但慢说储君,便兵权,带兵时有,只要战停,立马解除。   分明亲父子,皇帝防他就像防贼一样。   王妃孔氏是将门虎女,性子闷冲,为此而颇多抱怨,整日替他叫屈,前朝后宫惹了个遍,所以晋王府在长安算是最落魄的皇族了。   不过虽说率兵作战勇猛果断,但李燕贞于生活上是个豁达的性子,倒不会因为父亲不喜就怀恨于心,爱就是爱,爱就爱到骨子里,恨就是恨,管你天皇老子,只要动了我的逆鳞,手头见什么扔什么,立刻就要砸过去。   “北齐人是散了,但我看关西兵最近松懈的厉害。”李燕贞道:“比曾经的北齐更可怕的是如今这些潜伏,蛰伏于四处的游兵残勇们。若咱们边防再继续松懈下去,只怕某一日内/乱突起,受伤的可都是百姓,因为他们就潜伏在百姓之中。”   郭嘉道:“但凡一日,只要郭某还是天子近臣,就会督促他注意这些事情。”   他俩有五年并肩作战的经历,虽说郭嘉一直冷冷淡淡,但李燕贞待他就跟梁清一样,比待儿子还真心。谁知阴差阳错天意弄人,郭嘉居然是他的女婿。   从昨天到今天,李燕贞一直在为跳河而死的女儿而感慨。   “你们是青梅竹马?”他忽而问道:“所以年姐儿那么小就嫁给你?”   郭嘉回想起夏晚头一回叫关西大营献祭,叫他从那石棺中拖出来时满身的鲜血,以及她当着他的面跳河,叫他抱上岸时满脸疤痕,还强撑着笑的样子,道:“是。”   “郭玉山在水乡镇经营的也不差,郭莲能读书善识字的,既有时间,为何你不教年姐儿读书识字,叫她临死时连封遗书都写不清楚?”   其实夫妻不过几个月,自打那一回,夏晚篡改了他教她的天苍苍,野茫茫,改成银哥等你在瓜房之后,郭嘉气她抛下自己独自离开,就未再教过夏晚认字儿。   ……   “郭莲冒充是她,既你早知道,为何不说?”李燕贞两眼犀利的光,冷冷盯着郭嘉:“还是觉得,毕竟是自家妹子,既年姐儿已经死了,就让她占着年姐儿的位置,好给你妹妹寻一份优渥的生活?”   郭嘉断然反驳:“王爷忘了,我从未承认过郭莲是您的女儿。”   李燕贞将手中的书丢在石几上,道:“听说你昨天是为了你的小侄子才临时收手,放了李承筹一条生路。”   郭嘉微翘的唇角一抽:“杀了李承筹,我就走不出这行府了。”   李燕贞微嗤:“便你昨日真的为了投桃报李而杀李承筹,本王也绝不会认你这个女婿……”   正说着,夏晚牵着小甜瓜,就上前了。   晨光照在她石榴色的袄儿上,明亮鲜艳,夺然欲滴。手里牵着的小甜瓜瘦瘦高高,白面红唇,一脸文雅的俊秀。   也不知是母子还是姐弟,总之,这一对儿叫人看着很舒心。   郭嘉没能讨好妻子,转而想在夏晚赶到之前讨好一把老丈人,不期也是碰了一鼻子的灰,见儿子鬓额上那道疤痕,满腔的怒意,恨不得一把捏死陈宝。   不过如今的他多说多错,倒不如让夏晚自己上前,出了她七年的闷气才好。所以他退了一步,就是想看夏晚要怎样收拾郭莲,认这门亲,徜若她做不到,他再帮一把,她冷如铁石的心,必定会有点暖意吧?   李燕贞捡起桌子上的《司马法》,见夏晚拉着孩子跑在面前磕了头,便命人将她和孩子扶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踱下台阶,道:“这些年来,本王在金城找过多家书斋,若非油墨太多,便是字迹寡淡,雕版工人们总爱投懒,就没有印成过一本叫本王看着舒心的书。晋江书斋本王还是头一回听,不过书印的很好,倒不期是个女东家,可见女子不如男,不过是男子们癔想而已。但不知东家贵姓?”   夏晚道:“养父姓夏。”   毕竟她戴着面巾,李燕贞也没有与妇人多话的习惯,遂也不深问,只道:“本王瞧过了,书印的很好。”   夏晚道:“在七年前,金城还算边关,为兵的护戌国土,保护百姓,为他们印制书籍是民妇的荣幸。他们善用兵法,上阵杀敌也是为了保护百姓。民妇不在印刷上尽心,非是在敷衍王爷您,而是在敷衍百姓,是在敷衍民妇和自家的孩子。   毕竟当兵的腹中无墨,不懂得排兵布阵,吃亏的还是咱们百姓,不是吗?”   郭嘉以为以夏晚往昔的脾气,听说李燕贞是自己的父亲,必定会兴冲冲上门来认亲。当然,天一亮她就来了,可她进门不是像别的女子一般,要么喊李燕贞做爹,要么拼命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他的女儿。   虽说依旧蒙着面纱,可她眼中没有仇恨,自信,平和,以至于郭嘉都猜不到,她下一步准备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听说夏晚直接领着儿子去见李燕贞的郭莲手牵着自家大胖儿子陈宝,也急匆匆的赶来了。   “二嫂。”她一声厉喝:“有事儿咱们外头说去,不过俩孩子绊个口角,这也能闹到王爷面前?”   李燕贞都给郭莲吓了一跳,她连头都未梳,气冲冲的上前,一把拽上夏晚的袖子便要将她拉走。   夏晚轻轻摔开郭莲的手,道:“县主这话怎么说?孩子们绊口角会绊出三寸长的口子来?会雇凶进书院打伤弟弟?”   郭莲低声道:“阿昙,若还想和我二哥好好过下去,我劝你闭嘴,自己从这儿走出去。否则的话……”她轻咬着牙,白眼瞪着夏晚:“我的两个哥哥向来都听我话的,你这儿子不是我二哥亲生的吧?   一个野孩子而已,你是觉得我们老郭家的门太好入了是不是?”   夏晚摔开郭莲的手,转而对李燕贞一礼,道:“民妇七年前初次见面,就钦佩,仰慕王爷的为人,王爷修身修已,一身清名。   陈宝是您的外孙,本该自幼学您的品德,但他小小年纪就知道□□,将我儿子打成这样,王爷是否也该责斥孩子两声,而不是一味的总觉得他不过个孩子,就纵着惯着,真到杀人的那一天,王爷也悔之晚矣吧。”   毕竟李燕贞在面前,郭莲蓦的就跪下了。   李燕贞知道郭莲有个儿子,但是见都不曾见过,信步走出凉亭,走至甜瓜面前,指着他额头那一道三寸长的口子道:“本王的外孙将你打成这样?”   他声音都变了:“本王自己出门尚且颤颤兢兢,生怕百姓说本王以势压人,莲姐儿,你的儿子倒成金城一霸了?”   一本书砸出去,他吼道:“把陈雁西生的那孽种带来,叫本王看看。” 第76章   正说着,郭莲的丫头双儿已经带着陈宝来了。   郭莲早在听说夏晚直接带着儿子找王爷之后,就教过陈宝该怎么做了,也是应急的法子,揽过儿子道:“两个孩子打架,无论起因为何,总归你弟弟受了伤,宝儿,去,给甜瓜道个歉去。”   陈宝乖巧的简直不像他娘生的,上前就往地上一跪,还是跪在块石板上,连连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额头都已经磕烂了:“郭添有一回还把我打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外公,我都没喊过痛没喊过痒的,至于买凶一事,我也是个小孩子,问过娘才知道这话的意思,至于事儿,绝没有做过。   不过郭添一状就告到了您跟前,就是孙儿的不对,是孙儿给您丢人了。您想怎样惩罚,孙儿都没意见。”   说着,他又站了起来,上前一步,给甜瓜拱手作揖:“郭添同学,实在对不起,我知道自己错了,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一回,可好?”   到底陈宝这认错的态度诚恳,皆不过孩子而已,能认识到错误就是最好的,难道就因为我打了你,你也打我一顿?   李燕贞目光扫向甜瓜,大概想听他怎么说。   像李燕贞这样自来带兵的人,脸上就会有些凶气,再兼他性子暴躁,翻脸如翻书,满朝臣工见了他都是颤颤兢兢,郭嘉以为甜瓜会怕李燕贞,会吓的说不出话来,却不期他这孩子的表现,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他额头上还带着好大的疤,小大人一般,先是皱起眉头,再摇头一叹,才道:“陈兄大概不懂,我跟着我娘亲到王府,并不为你指使自家的伙计砸破了我的额头,也不为诈几个疗伤的银子回去。而是因为,你们修德班的孩子皆是将军眷属,欺的我们修仪班的孩子们喘不过气来。   就因为自己是官宦,将军之后,便逼着百姓家的孩子们给你们当马骑,给你们当人肉沙包,还喝你们的尿,这才是我所不齿的,你要能在此亲口承诺,往后决不以势压人,额头一点伤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谁身上没有几个疤?”   李燕贞随即一个警醒:“什么修德班,修仪班?”   甜瓜道:“王爷有所不知,当初学生和陈宝同争一个入学名额,陈宝未能争到。因他自称是新届状元郭嘉的儿子,山长便为他独开一班,让他和几名关西将军府的孩子组成一班,称之为修德班。”   这就对了,以势压人,还不止陈宝一人,而是关西大将的孩子们人人有份。李燕贞蓦然回首,冷冷瞪着郭莲:“莲姐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梅干的事儿,郭莲哪知道啊。   她道:“我家宝儿分明是凭着自己的学识考进去的,什么修德班修仪班,这我不知道。”   甜瓜道:“大姑,那想必您连陈宝□□之事都不知道吧,那个凶手,就在方才还摇大摆从这行府中走了出去,你不知道事情的原委,那人就是陈宝自已雇的喽。”   连孩子都说真有□□之事,显然是真的了。而郭莲连这些事都不知道,她这个母亲当的也太不称职了。   李燕贞断然道:“郭嘉,郭莲姑娘原也不过义女,既她如此仗势欺人,本王也不好再留她,让她还归本家去,至于这陈宝,叛徒之后,皋兰书院收容这种孩子,难道是要败坏自己的名声?”   这意思是,县主的身份丢了,连陈宝的学籍都没了?   郭莲哇的一声哭,上来就要拽李燕贞的袍帘:“义父,您听我说,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而已,宝儿错了,我叫他给郭添赔不是,给他磕头道歉,好不好?   您不能就这样让女儿走,女儿还得回长安给您伺候王妃,带弟弟了。”   不说这个还且罢了,一说这个,李燕贞越发来气:“自己的孩子尚且教导不好,昱元和昱瑾跟着你,岂不皆要叫你带坏?”   李燕贞给侍卫一个眼色,随即便有人来处理郭莲和陈宝。他身边的亲卫们处理惯了这种事情,也不过转眼之间,连嚎哭的郭莲带蹬着腿还想打甜瓜的陈宝,干净利落的就全给拖走了。   夏晚握着儿子的小手,侧眸看了眼郭嘉,他身上一件瓦蓝色的布面直裰,分明坐在石杌子上,一直在翻那本《司马法》的,就在她眼神扫过去的那一刻,他随即攫住她的眼神。眸光深沉沉的,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老皇帝的宠臣,孤臣,初到金城的时候,冷漠孤傲,猖狂无比,便眼神都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他倒和气了,目光逐着夏晚的眼睛,再不肯松开。   在夏晚看来,他是想看她要如何向李燕贞证明自己是李昙年了。深吸了一口气,夏晚轻轻唤了声:“阿耶。”   李燕贞的母亲是前朝亡帝的明月公主,前朝皇家旧称呼,不像本朝一样称父皇母后,唤父唤母皆是阿耶。   毕竟改朝换代了,皇帝李极还是篡朝而立的,所以讨厌前朝皇室的所有东西,也极讨厌孩子们唤自己为阿耶。便李燕贞的几个孩子,除了李昙年以为,也没人唤他阿耶。   唯独李昙年,小时候李燕贞宠她,所以悄悄教她叫自己为阿耶,听着女儿一口糯米白牙一声声的叫着,总叫李燕贞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母亲明月公主住在宋州时,夏日傍晚,他常卧在她膝头,轻声的唤着:阿耶,阿耶。   在前朝亡后,有人笑说,李极攻破宫城,不为江山,只为夺得皇帝的心头明月,所以,前朝江山是因为明月公主才亡的。   李燕贞都准备要走了,回过头来,便见面前的小妇人正在解自己脸上石榴色的面巾。她额心有一处溃烂,那叫人觉得不适的溃烂衬着一张明艳如玉的脸,肌肤弹透,眉如心月,秋瞳剪水,她的面容叫李燕贞格外熟悉。   她像他的生母,前朝亡帝到死时最放不下的女儿,明月公主。形肖之极。   夏晚拉着甜瓜,见李燕贞回过头来,随即便跪:“女儿不孝,离开这么多年,叫阿耶为女儿操白了一头黑发。”   李燕贞四十生华发,两鬓斑白。他蓦然回头,去看那个害他女儿早死的女婿郭嘉,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见郭嘉也起身,跪到了这小妇人和孩子的身侧。   一眼望过去,一家三口,儿子生的极为肖父,而这妇人,虽说明艳了许多,但细辩五官,分明就是七年前在河口主帅府中咬着笔杆子写字的姑娘,他的女儿,年姐儿。   李燕贞玄色的袍帘微颤,背影有些佝偻,稳着步子走进亭子,坐回了石几上。   死了的女儿怎么活的,李燕贞不清楚,怎么来的这半大孩子,李燕贞也不知道。他七年前放走的少女,本以为死了的女儿,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他面前。   从甜瓜的书袋里翻出块优昙婆罗木的镇纸来,夏晚将它递给甜瓜,道:“那是娘的爹,你的外公,这是他七年前赠予娘的东西,把它拿给你外公看看去。”   这恰是七年前,李燕贞在河口主帅府送给夏晚的,他当时讲述这块优昙婆罗木的来历,讲述他对女儿的思念,并把它转赚给了夏晚,完全可以肯定,这就是七年前的那个姑娘。   紧闭着双眼,两鬓斑白的李燕贞瞧着瞬时苍老了十岁。不过很快他就睁开了眼睛,就在夏晚不知道他会不会认她,会不会信她说的话时,便见李燕贞又从亭子里走了出来,拉起甜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甜瓜道:“学生姓郭名添,我爹说了,就是添子添福的意思。”   唇红齿白的小小少年,从一进门就彬彬有礼,大大方方,小小年纪进退有度,小大人一般。人常言抱孙不抱儿,李燕贞连自己最小的儿子李昱瑾都不曾抱过,不知为何,就想抱抱这孩子。   他一搂手便将这孩子抱了起来,回头,眸如鹰顾:“他是谁?”   “我大伯。”童言无忌,一句话就把郭嘉的老底儿给揭了,也把夏晚的处境显露无疑,既如此,为防女儿难堪,李燕贞也就不问了。   “告诉他,这座府宅不欢迎他,叫他立刻出去,往后也不准再踏足一步。”抱起甜瓜,再伸手,粗糙满茧的大手牵上女儿柔软的手,李燕贞道:“走,阿耶带你们回家。”   从那个元宵节起,历时整整十八年,李燕贞佚失在外的女儿,牵着自己的孩子,就这样自己回家了。   郭嘉这个昨日还差点为了李燕贞而死的女婿,则被晾在了外头。   西华苑中,庭前黄叶遍地,绿纱窗,朱绮户,条案上燃着薄荷与肉桂、茉莉调成的香片,香气太浓,使人昏昏欲睡。   陈蓉揉着鬓额,似乎是又犯了头疯,显然格外的痛苦。陆莞莞一声都不敢吭,跪坐在她身侧,也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丫头木棉走了进来,悄声道:“那新来的妇人,王爷将她安排到东华楼去住了。”   东华楼恰是太子来时住过的地方,李燕贞自己都怕愈制而不敢住,甫一认了女儿,就把她给安排过去了,这下倒好,这行府上下,人人都知道那新来的年姐儿在王爷心中的位置了。   陈蓉抬眉一笑,挥手叫木棉退下,深嗅了口安神香道:“罢了,年姐儿是你的表姐,这回没错了是正主儿,莞莞,打起精神来去迎接她。”   陆莞莞颇有几分气恼,叫陈蓉拉了几番都没能拉得起来。   她道:“你不是说天下间绝不可能有那幅画儿一样美的女子吗?必定是画师为了讨好人,才故意画的比真人美着七八分,可我瞧见了,李昙年跟那幅画儿生的一模一样的。她若先一步去了长安,我怎么办?”   陈蓉道:“便她去了,也是李昱霖的妹妹,不会危及到你的。”   “可你不是还说,皇上压根就不相信王爷是他的血脉,所以才会防王爷就像防贼一样的……”陆莞莞一语未尽,陈蓉厉眼已经瞪了过来:“你再这般口无遮拦,咱们娘俩都得死。”   末了,她又道:“那又怎样,李昙年是有丈夫的,孩子都有了,一个妇人而已。便真的肖于画像又如何?那画像上写的是陆莞莞,她就是陆莞莞,只要咱们到长安,有机会面见世子,娘就有办法让他立你为妃。   而王爷的身世是皇家绝密,满朝人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徜若咱们传出去,漏到王爷耳朵里,咱俩都得死。”   陈蓉再叹一气,在见到夏晚之后,才后悔自己不该把那幅画当成陆莞莞送到长安去,但如今再追都已经晚了,悔之晚矣,只能带着女儿,尽早赶往长安,以期能在夏晚之前,见到世子李昱霖。   遂提起笔,她将李燕贞认女,郭嘉之妻尚在人世之事,原样书成信,快马加鞭,立刻就传给了正在赶往长安的太子李承筹。 第77章   夏晚,哦不,如今她叫李昙年了,多别扭,但又充满父爱的名字。   到底甜瓜还小,打小儿就住在六道巷里头长大,夏晚和郭兴又没有尊贵些的亲戚,就是像样点的四合院都不曾见过,慢说东华楼这样为皇帝而造的行宫。   从墙到壁到地,再到各样古玩摆件,样样都精致到让甜瓜真叹息。   偌大的一楼大厅里,古船木的地板干净明亮,暖阳照在地板上热乎乎的,甜瓜恨不能趴在上面打个滚儿。不过他可是个小大人了,为了不叫墙角那些丫头们看笑话,当然也会行止端正的。   上到二楼,一间间屋子找过,便见娘一袭红裳,站在扇窗子面前。   外面隐隐传来几个妇人哭天抢地的声音,其中还有个孩子的哭声,甜瓜颠脚一看,从二楼上可以看到另一侧隐于黄叶中的一幢小楼,楼前的旷地上,跪着两个妇人。一个是甜瓜的大姑郭莲,另一个是他拐着弯子的表姑陈雁翎,俩人带着小陈宝,正在那儿跪趴着哭天抢地。   哭着哭着,不知为何,郭莲忽而一把抓上陈雁翎的脸,陈雁翎随即也蹬了她一脚,俩个女子就于那旷地上不顾羞耻的抓打了起来,吓的甜瓜目瞪口呆。   “行府重地,岂是能由着你们这些泼妇们随便来闹的?”一个年约四旬的美妇人走了过来,出声便极为威严:“来人,将她们给我赶出去。”   郭莲尖叫道:“义父,义父,求您再来看女儿一眼,女儿还想回长安,替您孝敬母妃了,义父……”   她还在尖叫,在蹬腿,和陈雁翎两个扭打在一起,啐陈雁翎一口,骂一声贱/货,婊/子养的。陈雁翎也不示弱,回骂道:“我能有你贱?自个儿舔巴巴的跟了我哥,那你送来的银子就该是我的,都是我的。   连郭六畜都说你活该,你可不是活该?”   当初为了让郭嘉争风吃醋而跟着陈雁西奔,是郭莲此生都不能揭的伤疤。方才她被侍卫们扯出行府,恰好郭嘉也被赶了出去,她仿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又哭着去求郭嘉。岂料郭嘉侧首看了看她,就只抛了一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郭莲扯着郭嘉的袍帘子,忽而就想起来,五年前她不管不顾拿着方儿肚兜入这行府的时候,郭嘉就曾说过: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自作孽,只要你跨进去,咱们的兄妹情就尽了。   那时候郭莲觉得,成了王爷的女儿,成了县主,还不怕你郭嘉追着腆着?   可惜时人目光短浅,五年前跨过那扇大门时,她那知会有今日?越想越气,郭莲扑过去抓上陈雁翎,将她一头乌发一团团往下抓着。   曾经小时候那么要好的表姐妹,长大之后也因为彼此的利益一直牢牢捆在一起,此刻看她们连为女了基本的尊严都不顾,一个扯着一个的脸,一个抓着一个的发,而陈宝毕竟也不过个孩子,站在旁边垂着手大哭,不停的叫道:“姑,娘,别打了,你们别打啦。”   夏晚伸出手来,揽过甜瓜的肩,捏了捏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害人之心不可有,你瞧瞧,人须得正直,才能堂堂正正于天地间,作恶,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郭莲是因为失了县主的身份才会崩溃的。   而陈雁翎崩溃的理由则有点叫人啼笑皆非,却原来,她这些年一直未嫁,但二十岁的女子不怀春是不可能的,所以,吴梅开着当铺做生意,她渐渐儿的就勾搭上了个当铺里站柜台的小子,那小子生的皮白肉嫩,最会献小殷勤的,当然,也是一心一意痴恋着陈雁翎。   也就是吴梅被抓之后,陈雁翎带着来行府的那个小伙计。   就在早晨,夏晚到行府之后,李燕贞便命人去抓伤害甜瓜的凶手,一抓之下才发现,打伤甜瓜的,正是和陈雁翎相好的那个小伙计,而陈家的当铺里也压根没有什么伙计卷财跑路一说,真正卷了财准备跑路的,就是陈雁翎和那小伙计俩个。   谁知俩人才出了金城,那小伙计就叫李燕贞给抓起来下到大狱里去了。   就这样,郭莲和陈雁翎两个一番苦心,却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姐姐。”随着一声轻柔的唤,一个年约二八的少女缓缓上了楼梯,这少女一张鹅圆的脸,肤如凝脂,笑的格外娇艳,上前便握夏晚的手:“天知道我们盼了多久,才把你给盼回来。”   小家碧玉般的明媚,这小丫头生的不极她娘陈蓉美艳,但胜在年青,娇致可人。   说着,她自脖子上解了个繁花累累项着红宝石的金镶圈下来,咔嗤一声,以迅雷不疾掩耳之势,就扣到了甜瓜的脖子上:“这必是我的小外甥,小甜瓜。”   陈蓉所有的感情都拿捏的恰到尺度,握过夏晚的手,似乎是强忍着泪:“你娘在天有灵,今日始能闭上那双至死无法闭上的眼睛。”   夏晚记得李燕贞说,陈蓉不过是她母亲陈姣的个庶姐而已,是因无处可去,他收留在此,替他管家的。   这等明媚艳丽,端庄雅致的妇人,在李燕贞眼里,竟不过一个管家。   至于这陆莞莞,李燕贞方才随□□待了一句,说她是陈蓉在外与人私生的孩子,总之,李燕贞于这俩母子,语气极为轻淡,显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不过甜瓜的病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夏晚认亲是为了去长安,有正当的名目入宫见杨喜,帮甜瓜配出能治病的血清来,所以她最想知道的,是长安晋王府的大致情况,毕竟那是她的家,她入长安,最先要去的就是晋王府。   便新来乍到,毕竟夏晚才是这府宅中的主人,她轻抚裙摆,坐到了主坐上,红衣衬着,于这高贵华丽的朱楼上,像朵艳丽的红山茶一般,相比之下,陆莞莞美则美矣,到底寡淡了许多。   陈蓉多年不回长安,于王府诸事并不了解,所以她叫了曾经侍奉过郭莲的双儿,来给夏晚讲长安晋王府的情况。   李燕贞的王妃姓孔,其父孔方掌关东兵事,是如今大魏国的关东提督。王妃与李燕贞感情寡淡,所以生的嫡子行二,名叫李昱瑾,她膝下也唯有李昱瑾一个孩子。   另有位侧妃袁氏,这位袁氏生了李燕贞的长子李昱元,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刘夫人,虽说没有名份,却也是李燕贞的通房。除此之外,府中再没有别的女人。   堂堂一国亲王,李燕贞算得上洁身自好了。   夏晚觉得有些累了,不想再跟这庶姨多话,见倒茶的小丫头两只眼睛格外的灵,给她添的是烫茶,给甜瓜却是端了一杯豆汁儿出来,心觉得这孩子灵俐,送问道:“叫什么名儿?”   这小丫头一看便是投了夏晚的眼缘了,立刻一跪道:“奴婢叫双雁。”   夏晚道:“双雁,找间舒适些的房子,我和孩子都有些困,得睡上一觉。”这就是明着逐客了,但陈蓉似乎恍然未觉,亲自带着夏晚上了楼,领她进了一间寝室。   锦帐深垂,香气淡淡,陈蓉笑道:“这屋子原是姨母给太子于甘州所纳的一个美人而置的,因太子走的急,那美人也未纳进来,你且将就两日,改日姨母再给你换新屋子,好不好?”   夏晚觉得这姨母亲热的有些过了,但也许她对姨母没有感情,姨母对她是有感情的,遂只得强撑着精神应付。   与小甜瓜俩人一起躺到了床上,甜瓜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陈蓉一直陪在榻侧,只等甜瓜呼息匀了,便拉过夏晚的手,语带凄然:“孔王妃悍妒,多少年来势同水火,你娘的死大约和她脱不了关系。你真要入长安,第一个得注意的就是她,姨母怕她要对你不利。”   夏晚倦的要命,阖上眼皮道:“姨母,我不是小孩子了,凡事会分辩着来的,你且出去,让我睡一觉吧。”   陈蓉望着夏晚侧首而睡的脸看了许久,心说,小时候也不见她生的有这般姣好,怎的在外十几年,却生出这样一幅惑人的国色相貌来。   她招呼双雁放下帘子,出去了。   再一觉醒来,眼看日落西山,夏晚心说糟了,我这头一日来认亲,跟谁都不曾说过,只怕我娘要着急了。   遥遥闻得外面一阵孩子的嬉笑声,中间还搀杂着个成年男子低沉的笑,她披上衫子出门,转到隔壁,这是一间书房兼着茶室,李燕贞坐在案后,甜瓜就在他怀里,俩人同看着一本兵书,也不知甜瓜说了什么,李燕贞乐的哈哈大笑:“这果然是个破阵的好法子,便你两个舅舅也没有你的鬼狡,耶耶都叫你给骗了。”   甜瓜白齿咬着红红的唇,颇为得意的晃着脑袋。他还是个孩子,在小孩子的眼里,这突然而来的外公,颇有几分童心气,格外的好玩。   正说着,抬眸见女儿进来,李燕贞脸上的笑随即淡淡隐了下去,但随即就蒙上了一层慈详来,捏了捏甜瓜的小耳朵,道:“抱着这本书,且到隔壁好好琢磨琢磨,一会儿耶耶还要考教你。”   走到夏晚面前,李燕贞眼眶忽而潮红,再往后退了两步,窗外的夕阳照在他两鬓斑白的华发上,七年前还锐势逼人的盛年男子,莫名给夏晚一种迟暮之感。   “阿耶在你娘去世的时候,曾指天为誓,言自己找不回你就绝对不会再生孩子。”他声调沙哑低沉,刚毅的下巴微抽了抽:“阿耶并没有做到,你的大弟昱元今年十一,二弟昱瑾今年九岁,阿耶在你之后,有了他两个孩子。但阿耶此生最疼爱的依旧是你,他们不过皮小子,不稀罕阿耶的爱,阿耶也不爱他们。”   夏晚鼻头一酸,道:“还是弟弟们更重要,女儿怎么能跟两个弟弟比。”从小儿夏晚受的教育,便是儿子比女儿更重要,所以,她以为恰是因为她是个女儿,自己原本的家人才一直不来找她。   窗外夕阳淡淡,毕竟离开时才三岁的小丫头,回来时连儿子都七八岁了,便内心有多少愧疚,想要怎样疼爱,穿不过岁月那道屏障,错过了孩子最需要他陪伴的岁月,纵胸中有多少的爱意,也表达不出来了。   李燕贞亲自接过双雁奉上来的茶,不过觑了一眼,随即丢回盘子里:“如今正值深秋,冲的什么恩施玉露,她还是个孩子,不能吃这些茶,把渭南新贡的苦荞茶冲一杯来,开脾又开胃,晚上还能叫她多用一碗饭,快去冲来给她吃。”   当初,在红山坳的时候,夏黄书总是说,都五岁的孩子了,像这样大的都可以给人做童养媳了,我还施恩养着你,你都不知道感恩。   如今有了亲父,都双十的人了,却又成了孩子,父亲首先想着的,是要她晚上多用一碗饭。夏晚鼻头一酸,从早上气势汹汹的进门,到此刻才感觉到这是自己的家,对面这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只要他活着,都是她背靠的大山。   “阿耶下午去了趟六道巷,郭兴已然被发派去了河口,你与他的婚姻不过一说,做不得数,至于郭六畜,阿耶作主替你和离,阿耶不要那样的女婿。”李燕贞断然道。 第78章   听李燕贞这意思,郭兴已然给发派到河口去了。   甜瓜毕竟认郭兴做爹的,爹走了,连孩子的面都不曾见得一见,夏晚心中一酸,道:“兴儿与我同患难,我不能弃了他就走的。他时常在外,便不在身边,我倒也没什么,可是甜瓜会想爹的。”   李燕贞道:“小孩子而已,念叨两天也就完了,他还懂得什么。”   夏晚觉得不是这样,便她都对父亲有格外的执著,郭兴从小对甜瓜掏心掏肺的,他怎能不爱父亲?   不过她也才初初认父,也不晓得李燕贞的脾气,不欲与他争辩罢了。   “当初看你字书的那样丑,不期在你的书斋里翻了翻,才发现如今你也能写一笔过得去的字了。”李燕贞颇为欣慰,又道:“你和甜瓜就住在这行府住着,等将来阿耶到了长安,好好替你择个夫婿,水乡镇的黄头小儿们,欺负阿耶的女儿,还渡体毒给你,叫你七年时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显然,李燕贞已经把她所有的事情都打听个遍了。   夏晚听他这是在骂郭嘉,虽说他不想跟郭嘉再有牵扯,但凭心来论,郭嘉待李燕贞不错。徜若昨日他真的杀了太子,李燕贞将会有问鼎皇位的可能。   她初认亲的时候,还怕李燕贞要强行指婚,把她再度嫁给郭嘉,却不期李燕贞一上来就要做主,替她和离。   “郭嘉待王爷不错的,况且当初我也非遭他强迫,所做的皆是出于自愿,阿耶您不能因为这个怪怨郭嘉。”   “年姐儿,你不懂,身为父亲,阿耶不求自己的女婿可以帮阿耶争到什么。阿耶要的是他全心全意的爱我的女儿,而非在你死后再幡然悔悟。”李燕贞断然道::“阿耶是男人,最知道一件事,男人的誓言,绝对信不得。   这样说,李燕贞意志坚决,那郭嘉就再无希望了。   夏晚又道:“女儿虽也想和阿耶亲近亲近,可必须得立刻动身前长安,找杨喜给甜瓜配治病的方子。”   李燕贞折身坐回书案后面,闭上眼睛,眉宇间颇有些淡淡的忧郁:“你母妃是个好人,但性直,气倔,若不是跟着阿耶一起回去,阿耶怕她要为难你。”   听他这意思,和方才的陈蓉一样,都是在暗示,孔王妃是个难缠的人。为了给甜瓜治病,夏晚三年前就跟旺儿一起赴过一回长安,不过那一回并没有找到合适的郎中,最后无功而返。   她道:“终归是母亲,我自己会应对的。”   李燕贞才认回女儿,而且夏晚在长大之后,面容肖似于他的母妃,又叫他心中多了一份怜爱,很想跟她多呆一阵子,可他是奉旨在外办差的王爷,无旨,就不能回长安。   他道:“罢,阿耶找个忠心的侍卫护戌你们先回长安,阿耶自己也争取一下,给父皇服个软,或者他很快也会召阿耶回长安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了,还叫父亲这般冷遇,李燕贞脸上的神情,活活就像个腊月三十独独没有讨到糖吃的孩子。   转眼便是十天。   金城溢言日上,说王爷的亲生女儿居然没有死,明珠还椟,如今已经回到了王爷行府。至于这女儿究竟一直以来生长在何处,是否嫁人,除了孙嘉荷和郭旺之外,并无人知。   他们为防夏晚名声有污,自然不会往外多透一句。   郭嘉依旧住在甘州官驿,但自从夏晚认亲之后,晋王行府就不欢迎他,也不准他踏足一步了。   在不知道甜瓜是自己的种儿的时候,头一回相见,郭嘉每天都莫名的想念,往昔走在街上从来都不左顾右盼的他,如今看到个吹糖人的,想买一个,再看到个捏泥人儿的,也想买一个,总是在想,甜瓜看到这些玩意儿该有多欢喜。   有一日前往水乡镇,半路见有一只野鸡摇摇摆摆,带着一群小鸡崽儿在路上大摇大摆的走着,郭嘉下马就是一阵狂追,身后一众金吾卫还以为遇了刺客还是有敌情,跟着他追到人扬马翻,岂料他手捧着一只小野鸡崽儿回来,兴冲冲送到行府大门外,想要送给甜瓜。   不出所料,行府大门依旧紧闭,牵着只小野鸡崽子,郭嘉失望而归。   多在甘州呆一天,太子就离长安更近一步。郭嘉脸色越来越难看,冷玉色的脸颊透着股子青意,一手抚着腰间那胖娃娃的缀玉,面色阴沉,站在窗户旁,望着对面黄叶掩映下的东华楼,一站就是半日。   终于,这日梁清打听到夏晚和甜瓜已准备完毕,将由李燕贞的亲兵侍卫长李越护送,前往长安。   梁清还送来一封信,正是李燕贞写来的。他身为皇子,居然回不得长安,不愿意把女儿嫁给郭嘉,又无门路可走,不得不写封信来,厚着脸皮求助于郭嘉,托郭嘉给皇帝转交自己的歉意,希望能籍此回长安去。   郭嘉笑着接过信来,连打开看都不曾看,直接对灯一燃,就把信烧了个一干二净。   梁清看他如此任性,气的咬牙切齿:“好歹也是我三舅写给皇上的,你看都不看就燃之一炬,未免太猖狂了点。郭六畜,原来你说你无妻无子无亲无故,所以不怕死,如今年姐儿回来了,你还如此猖狂,就不怕将来皇上脑子清醒了,把你给生刮了?”   郭嘉薄唇一勾,抽的颇有几分诡诈:“去,备快马,咱们也回长安。”   行府大门外,孙喜荷一身崭新的绸面新衣,身后跟着几个侍婢,人前人后,皆称她一声夫人。托女儿的福,在甩掉夏黄书那个动不动就因为她生不出孩子来而把她打的半死的黄鼠狼后,孙喜荷不期自己还有能去长安的一天。   她不曾见过李燕贞暴怒起来,搬起椅子就砸人的一面,这些日子每每见他,他皆是笑的春风和面,对夏晚和甜瓜两个,那真是疼到了骨子里。她私下也是止不住的后悔,住在红山坳那种地方,消息闭塞,什么都不知道。否则的话,早点把夏晚送回行府,夏晚岂不要少受十多年的苦?   眼看入十月,正是秋高气爽之时。愈往西北,风沙愈大,烈阳愈盛,但金城满大街皆是抱臂粗的古槐,遮天蔽日的荫凉,此时黄叶铺地,清晨朝阳初起,正是送别的好时候。   夏晚披了件香妃色的绸面披风,一头乌发也绾的紧紧,脚上穿的是行长路的靴子,也依依不舍望着李燕贞,他这几日一直跟着甜瓜玩,就没有放甜瓜在地上走过。也许整日笑的缘故,眼角皱纹都多了许多。   甜瓜这孩子疯魔了,从早起就解着个九连环,连饭都是草草应付,这会子在李燕贞怀里,犹还埋头解着,不时抬头看夏晚一眼,莫名给她施个鬼眼儿。   就在上车的一刻,忽而哐啷啷的金玉之声悦耳,甜瓜叫道:“耶,耶耶,我解开啦,解开啦。”   一柄银和翠玉制成的九连环,在孩子幼稚的小手之中,银柄脱框而出。小甜瓜摇晃着手中的银柄,咧嘴便是一口白牙:“耶耶答应过我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哦。”   李燕贞望着面前身姿高挑,笑的格外明媚的女儿,道:“在你母亲面前且忍得一时,阿耶必定极早回长安照顾你。”   他亲自揭开车帘,伸手试过坐褥是否暖和,看过点心水果是否新鲜,又亲手把甜瓜抱着坐了上去,埋头在他鬓角亲了亲,迟疑片刻,格外僵硬的揽过夏晚,喉咙不停在颤:“阿耶很想和你亲近亲近,可你大到阿耶都抱不动你了,等着阿耶,徜若皇上不下旨,阿耶就是逆诏,也一定回长安陪你们。”   夏晚也不知到长安后会是什么情况,于那个正头母亲,王妃孔氏心中也格外没底。她原本早就该动身的,前两天甜瓜毫无征兆就昏了过去,夏晚不得不推迟两天,她此时一颗心如焦如炽,只期到长安之后,能尽快找到杨喜,并替孩子配出解毒的药来。   时时撩开窗帘,李燕贞玄面袍子,眸中微泛着星亮,随着车走了起来。随着车越走越快,他几乎甩着袍帘跑了起来。   夏晚想起在红山坳,自己出嫁的那日,郭旺背着她出门,孙喜荷也是这样在后面跑,跑着跑着就泪流满面,她时时回头,都看见孙喜荷手揩着脸,强忍着悲噎在笑。   人不为父母,就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她的心中只有甜瓜,和甜瓜随时会发作的病,所以看着李燕贞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如此不能抑制情绪,莫名的有点儿难堪和尴尬。大约往后甜瓜离开她,她才能理解李燕贞今日的悲伤。   “甜,你问你耶耶讨什么了,一个九连环解了半天,连早饭都不肯吃?”   甜瓜抱腿坐在窗侧,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说,只要我能在半个时辰里解开九连环,耶耶就得答应我,把我爹从河口给调回来。”咬了咬唇,他道:“我想他。”   夏晚噗嗤一笑,在他额间香了一口:“我儿子可真聪明。”   就这样,才叫郭嘉发派到河口的郭兴,才刚进河口城,还没放下行李,李燕贞快马加鞭,又把他从河口给传回了金城。   而于此同时,郭嘉率金吾卫,一路快马出金城,沿黄河而下,已经到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被称之外关外第一险山的六盘山下了。   六盘山直插云宵,山顶终年积雪,人称鬼门关。出六盘山,一马平川,便可直奔长安。   夏晚要想近快到长安,抄近道,就必须得翻越此山的主峰米缸山。郭嘉就待在米缸山下,笑的狐狸一样,静静的,守株待兔。 第79章   陪着夏晚回长安的丫头有两个,一个是双雁,另一个就是郭莲曾经的丫头双儿。   双儿是晋王府的家生丫头,而且嘴颇碎,当初伺侯过冒牌县主的,如今正主儿来了,巴不得使出混身懈数来讨好,给夏晚讲了许多晋王府中的旧事儿。   再有陈蓉每日说一点,以及夏晚头一回去长安时,听过的一些传言,基本就把她亲娘陈姣,陈蓉,以及晋王妃孔心竹之间的爱恨情仇给捋遍了。   原来,陈姣虽是个小门小户,但初嫁到晋王府的时候,王妃孔心竹待她还是很好的。用双儿的话说,当初孔心竹回娘家都会带着陈姣,李燕贞不在的时候偶尔还同寝同宿,好的俩姐妹一样。而陈姣和陈蓉姐妹情深,陈姣走哪儿,陈蓉自然也会跟着。   有一回,孔心竹的母亲来晋王府作客,回家之后,夜里发高烧,又呓语,闹了半夜,居然就那么去了。隔了半个月之后,孔心竹的父亲孔方忽而上门,要求娶陈蓉。   孔心竹便心肠再直,也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儿。她待府里的侧妃好,于是带着侧妃回了几趟娘家,结果过了一阵子亲娘死了,父亲却来求娶侧妃的姐姐,说他们没有暗渡陈仓过,谁人能信?   那母亲是不是叫陈蓉和陈姣两姐妹给害死的?   虽说没有实证,孔心竹一心认定,自己母亲的死和陈蓉俩姐妹有关。   于是,孔心竹一通大闹,命人把陈蓉打了个半死,将她赶出了王府,同时,也把陈姣骂到几乎抬不起头来。当然,从此也就把曾经掏心掏肺待陈姣的好,全收回去了。   这也是陈姣不远千里,跟着李燕贞到金城的缘由。   出府后的陈蓉去了何处,并无人知道。再后来她就到了甘州,回到晋王行府,依旧和陈姣住在一起。至于陆莞莞的父亲,巧了,据说是个从水乡镇出来的书生,名叫陆冠,而红山坳的霞妞,也就是夏晚同村的那个姑娘,就是这陆冠的发妻。   所以说世界何其大,又何其的小。   直至今日,夏晚才知道,霞妞的丈夫,那书生在金城找的富家夫人,却原来就是她生母陈姣的姐姐,陈蓉。关键是,那陆冠今年满打满才三十岁,而陈蓉都已经四十岁了,大他将近十岁,又是无媒苟合,也不知哪陈蓉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夏晚嫁过两夫,于女子再嫁倒没什么非议,但于陈蓉却是想喜欢都喜欢不起来,当然也就不可能跟她亲近。   她眼中只有儿子,心里只有甜瓜的病。这孩子自打叫人打破脑袋之后,眼眶下便一直存着两抹淤青,像极了当年她初嫁给郭嘉的时候,郭嘉脸上的样子。   前两天甜瓜晕了之后抱到齐爷那儿,齐爷一捉脉,便是这孩子脑中的包块已然滑离了原来的位置,生死只是时间问题。   夏晚怕孩子要忽而病发,也不知他何时会死,望着儿子纯澈的眼神,心焦如焚,恨不能即刻就插翅飞到长安去。   至于晋王府的诸人,以她如今的了解,想必也不会难对付到哪里去。毕竟她是李燕贞的长女,而李燕贞就她这一个女儿,王妃孔心竹便再恨陈姣秭妹,总不会跟自己家的孩子过不去吧。   中午随从和车夫在一处茶寮中吃茶歇息,夏晚和甜瓜也下了车,四处活动。   十月的田野上已经落霜了,放眼望去,不过平平展展的黄土地,往远方舒延。甜瓜格外的好奇,四处跑来跑去,因远远见有一个卖野鸡的在茶寮外转悠,遂拉着夏晚的手过去,叫道:“娘,给我买一只野鸡路上顽儿,好不好。”   夏晚道:“要它作甚,活物,咱们路上不好带的,不许买。”   甜瓜道:“娘,我就路上顽一顽,等到长安了我就把它放了,行吗?”   在阳光下,孩子的青眼圈儿越发的明显,夏晚到底于儿子心头有愧,招呼那卖野鸡的人道:“老者,但不知你这野鸡一只多少钱?”   那卖野鸡的老者一件青褂子油迹斑斑,面色酱赤,一看就是个附近打猎的,因侍卫满簇,走不到夏晚跟前,高高扬着一只扑楞楞的野鸡:“夫人,不多钱,一两银子就得。”   夏晚瞧甜瓜高兴的样子,道:“那就买一只吧。”   侍卫长李越遭李燕贞三令五申,必须得伺候的他的年姐儿妥妥贴贴的,当然不敢不尽心,只待一声令下,立刻就放了那卖野鸡的老者进来。   甜瓜笑着跳着,恨不能立刻朝那老者奔过去,接过他手头拴着绳子的野鸡。夏晚一直盯着那老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眼看那老者伸出了手来,忽然明白了,一个乡村老者,在落霜的十月,不可能有他那样细致的手,这绝不是个乡里人。   而且,他的袖筒瞧着格外的沉,手臂上隐隐乎乎,像是盘着个什么东西一般。   她撩起自己的披风就冲了过去,生生将甜瓜和那老者隔开,尖声叫道:“刺客,抓了他,这是个刺客。”   不过转眼之间,李越率人已经将这老者牢牢给压到了地上。   待侍卫们当即一通搜,居然于这老者的袖子里搜出一只约有三尺来长,蛇皮金黄,杂着黑斑的五步蛇来。   五步蛇这东西,攻击性强,毒性猛烈,之所以叫五步蛇,就是因为遭它咬后,人绝对活不过五步。   那蛇一直盘在这老者的袖洞之中,之所以没有爬出来咬人,当是因为十月天气寒冷,它僵化了不爱动的缘故。须知,若叫五步蛇咬上一口,全身出血而死,名间俗言:扁颈蛇咬了虽险,却能救活,要叫五步蛇咬上一口,阎王爷都救不回来。   夏晚披风蒙上甜瓜的脑袋,尖声喝道:“严刑拷问,看他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就在这时,懒怠怠的蛇在太阳下晒了片刻,居然活过来了,忽而窜起,一口咬在刺客身上。夏晚一直蒙着儿子的脑袋,未敢叫他看见那残忍的一幕,等侍卫们好容易打死了蛇,那刺客也蛇毒迸发,死了。   孙喜荷上车就拍起了大腿:“这绝对是长安的王妃要害你,双儿不是都说了,王妃和你亲娘可不对付,她肯定不想你回长安。”   夏晚忽而声硬:“娘,说点别的吧。”   她从起心动念要去长安给甜瓜治病,到现在才不过半月余,要真说那蛇是人故意放来咬她或者孩子的,也是金城的人,而非长安的。这事儿虽没有百分的准,夏晚心里也能猜得个五六分。   当着甜瓜的面说晋王妃的不好,于晋王妃大约没什么损伤,但甜瓜还是个孩子,私底下听娘和外婆一起排暄一个人,孩子性真,见面之后势必要对王妃不敬,或者眼中起偏见。所以,夏晚的性子,绝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跟人议论他人事非。   就这样,赶晚的时候便到六盘山脚下了。这时候天色已暮,遥遥望云,晚霞映着高峰,显然这几日来不会有雨也不会有雪,正是个翻山的好天气。   李越策马驰来,道:“年姑娘,前面金吾卫阻道,梁清说他们正在与山中土匪开战,咱们今夜便驻扎于此,等他们清扫开山路之后,与他们一起过山,可否?”   皇不不见夏晚,就不会承认她的血统,所以她连县主都没得做,而李燕贞喊夏晚作年姐儿,李越瓒越,就顺着喊她年姑娘。   听他这意思,郭嘉也在此?   甜瓜攀着车窗便是一声唤:“大伯,大伯。”   夏晚顺着孩子的喊声看出去,便见郭嘉一袭本黑披风,罩着里面荼白色的袍子,面如白玉,笑的格外温和,就站在车外。   郭嘉上前,十月的夕阳下轻搓了搓双手。他一双手自来都格外的细致,于夕阳下忽而一翻,变魔术似的,就变出一只毛发鲜亮,冠子呈红色的小野鸡来。   要是没有半路那一回受险,甜瓜见到这样一个顽物,必定高兴的会跳起来。可是就在刚才,因为一只野鸡,侍卫们大闹了一场,据说还死了人,甜瓜不敢接那野鸡,低声道:“大伯自己玩吧。”   郭嘉这野鸡都养了小半个月了,卯足了劲儿要叫儿子欢喜欢喜,不期儿子冷冷淡淡,只得把它交给河生,搓着双手,将儿子直接从车窗里抱了出来,道:“走,大伯带你去看好顽儿的。”   山脚下有人家,这些金吾卫们却是住在村卫,自己搭的营帐。而李越早已快马赶来布置,借了此处一户大户人家的屋宅,供夏晚起居一夜。   郭嘉抱着甜瓜走了,夏晚虽不怕他带走自己这有病的儿子,终归孩子在哪儿,娘的心就在哪儿,趁着孙喜荷收拾床铺,整理被褥的时候,便出门去找甜瓜。   村头的旷地上两个闲着的金吾卫正在玩摔跤,甜瓜长到这样大,书虽读的多,但因为身体不好,连架都没打过,更何况看两个男人打架,男孩子骨子里的野性,立刻就迷上了,在郭嘉怀中不停的捏着拳头,学那俩个金吾卫的招式。   虽说孩子喊着郭兴叫爹,可终归是郭嘉生的。此时坐在郭嘉怀中,一样清秀的两父子,夕阳下一起笑,如此远远瞧着,夏晚的心莫名一软。   就在这时,一直晴朗的天不知何时忽而黯了,秋日的狂风说起就起,乌云瞬时笼罩天际,寒气升腾,且不说山上眼看欲雪,山下都冷的叫人直发抖。   身后的山路上忽而有嘶嚎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听着是人肝肠寸断的哭喊。   郭嘉摆手示意金吾卫们停了摔跤,抱着孩子转过身,便见隐隐约约的山路上,不停有人往下撤着。   不一会儿,一个满身是血,拄着剑的金吾卫气喘嘘嘘从山路上跑了回来,上前便跪:“侍郎大人,属下们顶不住了,梁清梁将军也被敌人给俘虏了,您说该怎么办?”   他话声才落,又从山上跑下几十个混身是伤,瘸腿歪眼的游兵残勇来。他们身上处处鲜血,有的直接叫血糊了脸,还有的破了腿伤了手,伤势残不忍睹,个个儿都在摇头:“太厉害了,血沉沙实在太厉害了,吾等实在打不过呀。”   “活着的还有多少人?”郭嘉问道。   “下山的时候属下数了一下,活着回来的顶多二十个。”   “血沉沙竟如此凶悍?”郭嘉将儿子放在地上,环首四顾,道:“剩下的人马再上一回,不战死不准回来,势必要将路给老子突开。   你们连区区几个山匪都对付不了,居然连梁清都能被俘虏,老子要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不用说,这意思是山里有山匪堵着路了,所以金吾卫过不去山。既金吾卫过不去,李越不过带着百余侍卫,又怎能过得去?   如今可不是置气的时候,夏晚见两列至少数百金吾卫瞬时集结完毕,出村子往山里而去了,上前问郭嘉:“分竟谁人在此做山匪,怎的连金吾卫都打不过他们?”   郭嘉回过头来,黑披衬着白肤,白皙如玉的脸上挂着强作镇定的笑:“不过区区几个山匪而已,只是头子难对付些,就是当年纵横黄河沿岸的血沉沙,不过你放心,便拼着死,我也会开出这条道来,叫你和甜瓜能顺利过山。”   从始至终,他不曾看过她一眼,目光只在甜瓜身上。显然,上一回在当铺的后院里她明面上表示拒绝之后,郭嘉也死心了,此时待她,比陌生人熟悉那么一丁点儿,又没有为亲人或者夫妻的压迫感,他待她淡淡的,她看他,也不过积年的旧人,旅途之中,夏晚倒是觉得格外舒服。 第80章   血沉沙,就是截了北齐人的商队,叫夏晚阴差阳错之下没能去北齐,反而去了红山坳的那个水匪。不过,李燕贞开始于黄河岸剿匪之后,他就躲到了山高峰险的六盘山里头,做了个逍遥快活的匪大爷。   夏晚依稀记得,人们说起血沉沙,她小的时候就说是个四十多岁的悍匪,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血沉沙至少也有六十岁,一个六十岁的老匪,竟有如此凶悍?   她急着过山去长安,当然就着急。眼瞧着回来的那些金吾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满身是伤,促声道:“那血沉沙也不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难道你的金吾卫们竟打不过他?”   郭嘉道:“说是匪,便是一帮人,盘踞于米岗山,他们一样有将有帅,不止血沉沙一人的。”   夏晚随即反问:“那你就放任他们去送死?五百金吾卫,我瞧着回来的顶多二三十人,余的全死了?”   郭嘉垂了垂眸子,显然也格外忧心:“不必管他们,咱们吃饭。”   回头,他对着甜瓜又是一脸的笑,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子,他笑的脸上那褶子都格外动人:“大伯听说你要来,特地打了两只野兔子,叫人烧来给你吃。须知,兔子跑的快,吃了兔子肉,你的腿脚也会灵敏很多,跑的更快。”   甜瓜本来觉得兔子可爱,舍不得吃兔子,一听吃了兔子可以跑的快,当然高兴,拽上夏晚的手,就准备要去吃兔子了。   红烧的大块兔子肉,浓油赤酱的裹着,里面还有脆口的蘑菇,竹笋,火腿等物,满满一大锅子,就着一碗白米饭,果真格外的有味道。   夏晚解了面巾,叠好了握在手中,这才开始吃东西。   见郭嘉另递了一只兔腿过来,她并未拒绝,却也挑在了一边儿,自己挟了块竹笋回来下着饭。   “为何还要戴着面巾?”坐在对面,他也挑了块子笋子放在她碗里,轻声问道。   夏晚停了停楮,未语。她那双眸子里没了当初一眼见底的喜怒哀乐,仿如沉井无波,格外引人想要探寻,深究一番的醇和。   曾经那双眸子无论何时何地,眼中只有个郭嘉,如今他就坐在对面,她的目光便投注在他身上,也是空的。   甜瓜见娘不说话,也是为妨大伯难堪,道:“娘总觉得自己丑。”   郭嘉不曾见过夏晚满脸血疮的时候,也无法想象那会是种什么样子。她十四岁怀孕,生甜瓜的时候顶多也才十五岁。   那个年纪,女子盆骨都未长开,按理是不能行房生育的。   当初夏晚离开九个月后,有一回郭兴来找他,说自己这儿有个急病的病人,病入膏肓,非得拿人参吊命,必得借他一百两银子去买根老山参回来吊命,如今想来,想必就是当时的夏晚生产时凶险,才需要拿人参吊命的。   她和甜瓜坐在一处,时不时觑甜瓜一眼,摸摸他的额头,不像个母亲,倒像个大姐姐一般。   郭嘉记得在水乡镇的时候,她是个坐不住,躺不住的人,分明一天起早贪黑的忙碌着,等到她离开水乡镇的时候,还给郭万担和吴氏衲了七八双鞋,做的鞋垫子放了足足半柜子。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会变的这样娴静的。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她分明就是本性都移了,眸子始终在甜瓜身上,看他大口大口撕着兔肉,吃了一张油乎乎的嘴,顺手掏出帕子来,掰过他的脸,细细替他揩着。   这是营帐,门上也不过压着毡帘,郭嘉见夏晚只吃口蘑,似乎那口蘑对她的口味,挑了筷子才想送过去,河生闷头闷脑冲了进来,眼瞧着人家一家三口吃的正欢,郭嘉还在替夏晚布菜,回头给了自己一耳光,暗怪自己眼色不好使。   “何事?”倒是夏晚先问。   河生回过头来,吱吱唔唔道:“大少爷,派去的金吾卫伤的伤死的死,就只逃出来一个回来通风报信,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夏晚和甜瓜皆是一凛,目光齐齐投向郭嘉。   “咱们先吃饭,吃罢饭再说。”说着,郭嘉筷子上那块口蘑就放到了夏晚碗中。   长安路遥,路遇山匪,听河生这说辞,再想想方才所见那些伤兵,显然金吾卫所剩不多了。夏晚唤住河生,绢帕揩着唇角:“如今还有多少金吾卫?”   河生扫了郭嘉一眼,道:“二十五个。”   夏晚埋头,又去吃那碗米饭了。甜瓜都吃不下去兔子肉了,默默等夏晚和郭嘉都用完了饭,问道:“大伯,这盘兔子肉能归我吗?”   “不可,你吃了会积食的。”郭嘉立刻道。他以为孩子霸占了整盆的兔子肉,是方才没吃饱,像小时候的郭兴一样,独自一人霸着吃碗底儿了,心中还颇有几分不舒服:郭兴到底把他的儿子给教坏了。   甜瓜道:“大伯,非是我想自己吃,我想送给那些受了伤的金吾卫吃。”   郭嘉快速扫了夏晚一眼,原以为自己不注意时,她或者会看自己一眼,不料她一双眼睛就没从儿子身上挪过窝儿:“可以,想送就送去。不过他们是伤员,油腻不能吃太多,注意着些儿。”   一大盆的兔子肉,甜瓜端着就走了。   回过头来,夏晚深吸了口气,道:“我的甜瓜五天前还晕了一回,齐爷说了,徜若再不赶至长安找到血清替他治病,他的病情只会越耽越沉,怕就治不过来了,所以,我明天一早必须进山。”   郭嘉倒叫夏晚这一句给震住,她变的太厉害,虽还是那张脸,但因为常年戴纱,肤脂嫩弹可破,远比在水乡镇时细腻了不知多少倍,脸上每一处,都仿似最卓绝的玉师雕刻而成,牢牢盯住郭嘉,双眸中似要燃起火来:“谁能治得了血沉沙?”   “至少如今咱们只能等,若是明日依旧攻不破米缸山,我从关西大营调兵,来剿匪。”   她忽而上前,握起他一只手:“分明当初你有神力的,我记得有人说过,你在水乡镇一个人就曾退了北齐五千骑兵。”   曾经瘦巴巴的小姑娘,也许因为这些年不曾干过农活,一双手远比在水乡镇时柔软,可也有力,在这账子矮矮的行军帐中,捏起他一只自从不执斧后,就细致无比,再不曾生过茧的手,凑在了餐桌的烛台边。   郭嘉犹还记得头一回,她浅浅的抽泣。她不停的说,好,行,都随你。   如今的夏晚,妩媚,凌厉,一双眼睛仿如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少奶奶有所不知,咱们少爷……”河生就在帐外,忽而出声,不合时宜的,拳头打着手心,啪一声响:“非得来那么一下儿,才能有神力……”   “河生!”郭嘉一张冷玉白的脸瞬时从脖子红到头发梢子:“滚,给我滚的远远儿的。”   他那只手也瞬时灼热,想要挣开夏晚的手,却叫夏晚反手一把捏住:“真的?”她的目光肆意大胆,从他的眼睛扫到鼻子,扫到他唇边时,微舔了舔嫩乎乎的唇瓣儿,再往下一扫,就扫到了他的袍面上。   随着她目光抚过,茹了七年素,不,应该说生来统共就沾过几回荤的小和尚立刻昏头胀脑,斗志昂扬。   一把甩开郭嘉的手,美人侧首,修长的脖颈像羊脂玉雕成的笔管,衽口处浅浅一点美人涡,半嗔半怒,一双眸子里倒是浮起一层氤氲的欲色来:“骗人,我不信。”   沙沙软软的嗓音,也许她没有惑他的意思,可这嗓音着实撩人,仿如狸猫的尾巴轻嗓着喉咙,郭嘉仿佛溺水太久,呛了满喉的水终于凫出水面的旱鸭子,仰着脖了伸吸了口气:“此刻,此刻我就从关西大营调兵来,踏平米缸山,咱们就可以走了。”   “死鬼。分明你的毒都解了的,兴儿都说了,你吃了解药病就好了。男子不比妇人身体弱,所以你完完全全好的。”夏晚咬了咬牙,又抬起眸子里,两眼的探究:“还是你只要跟女子还好,就会有神力,反之则没有,你有多少日子不曾跟女子欢好过了?”   外面的河生还未走,又叹了一气:“少奶奶有所不知,咱们少爷在长安,可是住在庙里头,庙里那有女子给他欢好?”说着,他又嘿嘿笑了起来。   “河生,信不信老子一拳捣死你?”郭嘉随即暴怒,脖颈上的血管剧烈的蹦着。   夏晚齿咬着唇,也是真急了,总算有点慌乱,有点水乡镇时总是急匆匆的样子,红唇衬着白玉般的牙齿,弹出来又蹦回去,一下又一下,惹了郭嘉混身的燥火。   分明,他只是想借着血沉沙的名号在此哄她多留两日,带着甜瓜好好玩一玩,顺带也解开她心中的结,然后一家三口齐齐全全去长安的,不过他并不知道甜瓜的病有这样严重,徜若知道,也不敢开这种玩笑。   七年前那如山崩地裂一般的记忆,瞬间占据每一根头发梢子。鬼使神差的,郭嘉点了点头。   仰着脖了轻喘着的夏晚忽而捧上他的脸,随即就亲了上来。哆哆嗦嗦的唇,软糯糯的舌头,抚上他焦裂的唇,探进他眼看着火的舌头上轻轻舔得一舔,她道:“我帮你,你去杀了血沉沙,让我和甜瓜明日一早就过山。甜瓜是我的命,要是耽误了他的病,我自己提刀也要宰了血沉沙,还有你。”   郭嘉深吸一口气,随即攫上夏晚的唇,深吻了一气,狠狠吮了一口她舌间甜滋滋的口水儿,心说,操他娘的,干了再说……所以,应该叫彩蛋还是鸡腿来着,自己体会。 第81章   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   郭嘉汗毛根子都是竖着的,好比三军阵前,战鼓重擂,马蹄腾跃,他一柄铜斧在手,正准备策马疾出,奔入敌军阵中杀个痛快,却忽闻鸣金之声,硬生生的折马回营。   夏晚一把扯开了郭嘉的被子,慌里慌张就将自己裹了起来,忙忙儿的找着自己的肚兜儿,慌里慌张套到了身上,眼瞧着那点白底子的亵裤离了不远,于是被子裹紧了身子,一下下的够着。   甜瓜蹦蹦跳跳而来,撩起帘子就准备往营帐里钻。   紧急关头,叫河生给一把拽住:“甜瓜,你娘早都回村子了,这帐子里没人。”   甜瓜道:“胡说,灯都燃着呢。”   河生心说,大少爷的情趣,干这事儿竟有不灭灯的。   他道:“他也不在,去不远处那座大营里给伤员们瞧病去了,叔叔带你回村子,好不好?”   其实甜瓜刚刚就打哪儿回来,但他没见着郭嘉,不过这地方处处毡包,可能他从这条路来,大伯从那条路去了呢?   甜瓜虽说精瘦,打小儿还身子不好,但他精力极为旺盛,难得一日娘没有一整日的监视着他,又这种穷山旷野间的兵营兵帐,于他来说格外的好奇,遂道:“得,那我还是继续回营帐,去找大伯吧。”   等孩子终于走了,郭嘉凑前一步,捡起亵裤递给了夏晚。   夏晚于被窝里歪歪扭扭往身上套着衣服,不经意间扫了眼郭嘉,他是男子,衣着简便,此时已经在拦腰系腰带了。小牛皮的腰带束出一截窄窄的腰来,他似乎格外喜欢这种荼白的颜色,衬着肌肤细冷冷的白,这地主家的大少爷,神情中惯常有种冷漠的锐利,一笑又是满脸的痞态,夏晚小时候总喜欢在春日的傍晚坐在河沿上,看这大少爷在瓜田里干农活儿的。   曾经那么卑贱的爱和迷恋过的人,便死过一回,夏晚只要对着他,总有种从骨子里往外透的自卑。也不知这一回于他有没有帮助,毕竟他有没有神力,也不是夏晚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   她急匆匆套上了裤子,等系带子的时候却发现裤带不知裤带子不知去了何处,于是裹的熊一样,又满床的摸着。   “那天夜里,原本我只是想与梁清争个高低。”郭嘉转身坐到了床沿上,递了根五色布辫成绞花状的带子过来,这是夏晚的裤腰带。   夏晚盯着他那只手,细白的,书生的手,轻轻一拽,他就松了。   “我讨厌梁清总盯着你看,讨厌他一幅踌躇满志的样子。长安来的世家子,也许以为不必什么真心,不必付出什么,只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地位来,这边城的姑娘们就会对他们倾心一样。”也是年少轻狂,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丢人跌份儿,于是非得要将梁清一军。   然后,梁清把郭嘉的退兵之计告诉了李燕贞。李燕贞亲自来请,并承诺,只要郭嘉肯出战,就赠郭嘉一幅优昙波罗木的棺板,收敛郭万担。   优昙婆罗木,佛国名树,整个长安也唯有晋王府有一株。在李昙年失踪之后,李燕贞就把它给砍了,便砍了,也是极品的木料,相传以此木为棺,生人魂魄不必下地狱,也不必入净土,可直达西方极乐世界。拿来给郭万担做棺木,天下无极的尊荣。   郭嘉当时并没有答应李燕贞会随他参军,只答应他把敌人从龙耆山上引下来,毕竟他早答应过夏晚,从此之后,要带她到金城,做个平凡百姓的。   但等他从龙耆山回来,路经黄河边,就只看到她留在黄河边的衣服,和那只玉娃娃。她一个人历尽千辛万苦,逃开呼延天忠,从红山坳到河口城去找他,为了能找一张宿人的炕,能替他弄到一碗饭吃,还那么卖力的帮人干活儿,涮锅洗碗,最后却落得个跳河的下场,无论怎么说都是他的错。   “我从未想过要弃你而去,便你真是恶鬼罗刹,只要你活一日,我就伴着你一日。这并非假话,只要你给我机会,我自信自己能做到的。”郭嘉欲要伸手过去,穿过七年的岁月,一抚妻子的脸。   夏晚微微一躲,错开了。   毕竟已经过了七年,从一开始每夜每夜的哭,一心求死,到后来因为甜瓜才艰难的活下来,那其中的艰辛,郭嘉没有与她共同经历过,当然夏晚也庆幸郭嘉不曾见过她曾经的样子。于一个女子来说,容貌虽不是一切,但那是叫她可以站在曾经爱过的人面前的资本,更何况她还那么自卑。   她跳到地上,急匆匆系着裤带子。见郭嘉依旧在床沿上坐着,屈膝半跪在地上,握过他的手仰面问道:“可是依旧不行?”   郭嘉的皮孩子性格,方才叫儿子生生打断,还未尽兴,夏晚一双眸子扫在他身上,就像少年时那样,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他。他骨子里那点痞性就掩不住了,缓缓欠腰,一只秀致的手慢慢比划着:“你又不是生手,好比兜头一盆水浇熄了炭,十五只桶子打水,我如今还七上八下着呢……”   夏晚叫他眸中的火焰吓了一跳,方才于她来说,已经算是要掉半条命了,她犹还记得临跳河前那夜,整整四回,到最后她实在熬不过去,也不知是睡是昏,连意识都没了。连怎么回的马大娘家都不知道。要真放任着他来一回,才能帮他找回神力,不是还得死一回?   忽而听着隐约一声孩子的呼唤,分明是甜瓜的声音。以为儿子在外受了险,夏晚来不及听郭嘉再说,起身就往外跑。   郭嘉本来没那个意思,但既然叫河生撺掇着上了,就想趁势再来一回,叫儿子生生给扰了,一拳砸在床沿上,便见河生贼兮兮一脸的笑进来了。   俗话说的好,老鸹狂要打破蛋,在河生看来,郭嘉笑的就像只正发狂的老鸹。   “说吧,要多少赏钱,只要你提出来,爷今儿都给你。”一群人布局,但河生演的最好,还超常发挥,当居头功。   若运气好一点,夏晚再替他怀上一胎,等到长安的时候,就是一家四口了。所以,河生乃是他们全家能够团圆的,第一大功臣。   河生道:“银子就算了,就算有我也无甚花处,明儿一早拨兵开营,您给咱们留下来的将士们一人加只鸡腿,如何?”   “郭兴那狗/日的如今在何处?”郭嘉忽而说道:“我恍惚记得甜瓜说,晋王把他调回金城,还准备让他也去长安,是不是?”   分开七年,郭嘉虽不曾找过别的女子,但是可以理解夏晚的苦衷,她一个孤身妇人,又还带着个孩子,不找丈夫是不可能的。但谁他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那个男人是郭兴,想想他那双双粗又黑的手,熊一样的体格,可怜夏晚那般弱质,也不知这些年都叫他怎么折磨过。   坚握着拳头一下下捶着床板,郭嘉道:“传话给梁清,叫他再发一道军令过去,把那狗/日的给我直接发到肃凉去,谁他妈敢把他再调回来,就远远儿发派到伊犁去,这辈子都不准他再回来。”   话音才落,不过一阵风扑,烛摇了几摇,撩起帘帐的夏晚牵着甜瓜的手,就那么看着一脸惊愕,欲躲无处躲的郭嘉和河生俩个。   就在方才,甜瓜把一盆子的兔子肉都端给了那些金吾卫们。   这些伤兵们皆躺在一间大帐篷里,替他们疗伤的军医很不走心,这儿擦一擦,那儿拾搡拾搡就扔下不管了。   甜瓜先把兔子肉端给那个瞧着伤势最重,腿上缠了许多绷带的,道:“叔叔,吃一口,我大伯说了,兔子肉吃了可以补腿了,想必你的伤很快就可以好了。”   这人叫吴冀,且不论打仗如何,逗孩子极有一手,接过一根兔子腿大咬了一口,一伸脚变戏法似的叫了起来:“果真兔子肉功效好,我都不疼啦。”   兔肉细腻,质嫩又不肥腻,是这些兵士们在行军中打牙祭最好的东西,尤其这盆兔肉,拿糖和酱油炒过,配着鲜贝,口蘑与鲜笋又慢火炖了不知多久,炖的时候,满兵营的金吾卫们喉咙里都爬满了馋虫,既端到这儿了,大家当然非得尝一口不可。   于是小甜瓜端着个青瓷盆子,你一口我一口,小蜜峰一样,四处给这些伤员们送着兔子肉。恰这时候,村子里的人听说郭嘉所率的人未能斗得过土匪,还折了许多兵在米缸山中,也是感念这些兵爷们驻扎的几天军纪好,不扰民,居然就端着煮好的牛羊肉,捧着农家的青稞酒来了。   金吾卫们嘴里说着老乡客气了,不要不要,不敢吃,但他们毕竟皆是长安的世家子弟,好容易紧张了这一段儿,大将军又不在,侍郎大人忙着讨好佳人,正是该偷点闲放松一下的时候,于是给了银子之后,美酒肥羊的,就悄悄儿吃喝起来了。   小甜瓜一直盯着吴冀的腿,要看兔子肉还有多厉害的功效,吴冀吃了两盅酒也有点晕乎,直接将绷带一扯,拉着另一个似乎是额头被敌人打破过的,就给甜瓜表演起了摔跤。   等夏晚撩开兵帐时,这一群分明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金吾卫们,摔跤的摔跤,吃肉的吃肉,鼓掌的鼓掌,抹干净了血,皆是白白净净的大小伙子,一个个淡淡的酒气,跟郭嘉一样一脸的痞性,见她进来,捂身子的捂身子,装歪的装歪,还有几个在忙着藏酒坛子,身上哪里还有伤痕?   合着,这一群人是拿她们娘儿俩作戏呢。   左右四顾,夏晚看到郭嘉那营帐里,靠墙有张书桌,桌上有只铁木质的镇纸。   这东西,要是甜瓜偶尔生气,一把就能捏成粉瀣的。她将那镇纸递给甜瓜,道:“甜,拿去给你大伯,让它把这东西给我捏碎了。”   这时候河生倒是跑的快,早躲了。   郭嘉捏了捏拳头,又缓缓松开:“晚晚,我早已没有那种力量了。”就是再跟女人睡多少回,也不可能有。   夏晚倒还冷静,把甜瓜远远儿给支开,等孩子都走远了,才道:“你不该拿我儿子的病开玩笑的。”她嗓音格外的嘶哑:“你可以不爱他,但你不能拿他的生死开玩笑。” 第82章   招郭嘉出来,指着站在远处,于夜色中垂着小肩膀仰头看着那些金吾卫的儿子,夏晚又道:“你还未见过甜瓜发病吧?小时候他但凡腹痛起来,总是疼的满床打滚,后来渐渐大了,也知道自己这病要叫我忧心,所以若是疼起来,非熬不住了,是不会跟我说的。   你要进过六道巷他的卧室,你就会看到,他的床沿上全是牙印,那全是他熬不住疼的时候,自个儿悄悄咬的。”   她又伸手比划比划,道:“同龄的孩子,你可知道陈宝有多重,他有多重?”   甜瓜比同龄的孩子轻了至少一半儿的重量。那么可爱的孩子,勤学又上进,又聪慧,就因为父母给的病,到如今生死不知在何时,郭嘉居然还来这么一手。   “既知道自己是李燕贞的女儿,我本该稳稳的坐在六道巷,等着真相大明之后,他来接我的。而非拿着块镇纸,牵着儿子的手,冒着要叫行府的侍卫打出来的风险,亲自上门去认亲。长安远在千里之外,我本该等到明年春三月,等天时暖了再走,为何非得要在这十一腊月,要冒着风雪翻这座米缸山?”   她认亲是为了儿子,去长安也是为了儿子,为了帮小甜瓜治病,她可以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贞操那东西她早没了,当然也不在乎,所以是真的以为能帮他找回神力,才会像当初一样,不顾羞耻的主动凑上去,却不期郭嘉竟拿这个哄自己。   就好比她当初以为他是因为爱她,才会跑到间瓜房里跟她圆房一样。这一回她一门心思想着帮他找回神力,让他去杀了血沉沙,好叫她能过山,到头来却是个笑话,他一得手,便准备把郭兴送到更远的肃凉去。   拿孩子的生死做顽笑,还如此狭隘。   郭嘉知道儿子有病,但在夏晚没到米缸山之前,不知道儿子的病有如此之险。不过现在要悔要辩,都已经晚了。   他以为夏晚要生气,要扑上来将他撕个粉碎,却不期她一手撩着帐帘,微抽了抽唇,就只轻轻笑了笑。他只看到她的侧颊,叫灯照着,睫毛剧烈的颤着。   “为了甜瓜,咱们什么都不说了,也只当方才的事不曾发生过,明日一早我要入山,打点好你的金吾卫,谨防血沉沙真的会来。”   回到借宿的院子里,甜瓜和孙喜荷睡在里间,夏晚独自睡在外间。   都熄灯躺下了,孙喜荷哄睡着了甜瓜,偷偷摸了出来,给夏晚递了一把百姓家里炒的山桃桃,花生瓜子出来,一粒粒剥了给她喂着:“今天那刺客手里的五步蛇叫我着实害怕,我觉得那个晋王府凶险着呢,王爷又没跟着,咱们去了怕是住不得。”   夏晚早涮过口,不吃东西了,接过来,仍塞到了孙喜荷的嘴里:“娘,无论走到何处,你和甜瓜跟着我就好,至于晋王妃,以我这些日子听来的来断,她当是个好人,不会为难咱们的。”   孙喜荷不信了:“那陈夫人说就是她害的你亲娘远走金城,双儿不也说了,她待郭莲都不怎么好,在府中,郭莲整日叫她训,所以郭莲宁可跟着郭嘉回金城,也不愿意呆在王府之中。双儿不是还说了,王妃发起脾气来,府里的猫都要避着走。”   夏晚叫老娘给逗笑了:“娘,脾气爆的人性直,火发出来,怒气也就完了,最可怕的是存在心里头的那种人,表面上看着温温柔柔,忍辱负重的,真正下起暗绊子来,才叫你防不胜防。”   就比如陈蓉,虽然好的如春风一般和煦,但夏晚决不跟她多说一句。   孙喜荷暗中将这话过了一遍,发现自己正是那种发起火来怒气冲天,心里全没城府的,以自己渡了半天,道:“我的晚儿前半生受尽了苦,不期有个王爷那样的好爹,如今只能求着王妃也是个好母亲了。”   等孙喜荷睡着了,夏晚又爬起来,钻进里间,悄悄躺到了儿子身侧。   小家伙在兵营里跑了半日,身上沾着那些兵痞们淡淡的汗气和酒腥气。这孩子性子里有格外纯真的地方,因为他自己忽有忽无的那种力量,到如今都认为天上的神仙都是有的,盘古开天辟地是有的,夸父追日也是有的,相信所有神话里的故事。   也真的以为那些伤兵是吃了自己的兔子肉才能站起来的,方才还在筹划,明日入山之后要多打几只兔子来,帮那些伤兵们疗伤。   没人知道小甜瓜于夏晚来说意味着什么,便郭嘉也不知道。   且不说甜瓜是他的孩子,就算不是,听说郭兴的儿子有危险,他还是会停止杀太子,转而去看孩子的,这是他的责任感使然,他是家里的长子,虽说对两个弟弟表面上冷冷的,但只要他们有难,他还是会意无反顾的出面。   只不过恰巧甜瓜是他的儿子,而她在世而已。   就像李燕贞说的一样,男人的誓言并不可信。徜若她真的在七年前死了,郭嘉在七年后揭穿了这一切,等他的使命完成,等她的仇复了,他还是可以找别的女人成亲,生子。   但她只有甜瓜这一个孩子,而甜瓜的病是她给的,命也只有她才能救。   七年前的她于他来说,只是他愧对过的妻子,后来发现她还活着,就变成非得从郭兴手里争回来的战利品了,为了一争高下,连儿子的病都可以拿来开玩笑。   想想甜瓜撞伤了额头,他捧着月桂在她面前,说着那些穷尽七年,只为给妻子复仇,不为她起坟头,只因想叫她等着他,在奈何桥上再相见的誓言时,七年前死成灰烬的心里复生的那点,以为郭嘉果真爱着自己的小火星子,这一回才真给浇了个熄透。   手抚上儿子毛绒绒的脑袋,替他掖好了被子,夏晚在他颊侧轻轻吻了吻,蜷到儿子身侧,另扯了一床被子过来,和着帘外透进来的月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次日一早,李越带着侍卫们三更便起,捆扎行李,干粮,四更的时候就已经收拾完备,准备要上路了。   这时候天正是黑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也是一天里头最冷的时候,夏晚穿着厚囊囊的棉袄儿,棉裙子,把甜瓜也裹的暖囊囊的,俩人一起出了屋子,便见郭嘉一袭紧衫,身后背着箭筒,腰间还有挎刀,背上另有长剑,一身武装,带着金吾卫们,就站在院门外。   当初李燕贞让夏晚赶着郭嘉的脚步走,其实未说出来的心思,也是想叫她傍着郭嘉的脚步走,毕竟血沉沙在米岗山中为匪,他失了兵权无力去剿,自己又调不得兵,虽讨厌郭嘉这个前女婿,但又不得不借他的力量。   摘下面巾,吸了两口冷气,夏晚不过略停了停,点头一礼,便由侍卫们簇拥着走了。   郭嘉和他的金吾卫们被冷冷晾在了当场,其余的金吾卫早已经进山了,剩下的这些,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爷新认回来的女儿是郭侍郎七年前跳了河的妻子,他费劲心机,烽火戏诸侯,结果因为他们吃酒误事,给拆穿了,金吾卫们的脸色,此时都格外的好看。   甜瓜小大人一样,上前抱拳一礼,道:“辛苦大伯,我们先走一步啦。”小家伙虽说有礼有节,但眼里也是满满的敌意,远不是昨天对着郭嘉时那亲热的样子。   郭嘉讨好妻子失败了,只怕夏晚此时连杀他的心都有,不敢再冒失上前,转而道:“我恍惚听得你娘唱了半夜的歌,你昨夜当没有睡好吧。”   甜瓜到底是孩子,不知道郭嘉是在套自己的话儿,摇头道:“我娘从来不唱歌的,不过她哭了半夜,果真不曾睡好。”   夏晚只当孩子睡着了,躺在他身边时,总会坦露自己内心的焦灼和痛苦。可甜瓜也不是小孩子了,便醒着,便知道娘在哭,也会装做睡着,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概因他知道,除了蜷在自己身边,到哪儿娘都会觉得孤独。   相依为命,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郭嘉轻轻喔了一声,回头去看夏晚,黎明的火光下她在一群侍卫的中央,正在认真听李越说什么,并不时的点着头,两只眼睛依旧清澈明媚,倒看不出哭过的样子来。   “您别抱我了。”甜瓜挣扎着溜了下来,闷声道:“我自己会走的。”   孩子的心总是跟着娘的,小甜瓜虽还小,却也分分明明意识到,这个大伯惹娘不高兴了,当然,他也会因此就刻意疏远这个大伯,至少要跟娘同仇敌忾嘛。   进山就趁不得车了,车都分拆分成杂,由马驮着,等过山之后再组装起来,才能趁坐。夏晚和甜瓜一开始是步行的,如此冷的天气中,走路比骑马暖和,至少不冻脚。   入山至少七八里路,太阳才升起来。真真儿的好天气,艳阳高照,满山遍野的黄叶,熟透了的野核桃满山坡上乱滚着,九月才熟的毛桃掉在树下,沤醉了,风吹来便是一股带着酒气的桃香,还有各类叫不上名来的野果子,趁着黄叶,深秋的艳阳照着,极为丰盛的衰败。   山里野鸡多,兔子也多,人沿路走,它们沿路昏天暗地的碰来碰去。   沿路上,李越率人替甜瓜捉了两只锦鸡,一只野鸡,还有一只估计是瞎了眼,白日里出来乱窜的猫头鹰,侍卫们一人手里顶着一只,换着给甜瓜玩儿。   至于兔子,一只白的一只黑的,还有一只灰的,脚上拴了绳子,就由甜瓜抱在怀里。侍卫们一样样的小野物呈上来,甜瓜便一样样儿的送给娘看。   夏晚依旧戴着头巾,两只眼睛在外,笑的格外温和,时不时埋头在儿子脑袋上吻一吻,仿佛全然忘记了昨夜的不愉快,   郭嘉这里有锦鸡,也有兔子,可惜他们叫晋王府的亲卫们挤在后面,想送给甜瓜讨他欢喜都送不进去。   河生抓了一堆的兔子,英雄无用武之地,跟在郭嘉马侧,拎着那兔子耳朵说:“少爷,今夜咱们还烧兔子吃,如何?”   若不是河生昨夜积极撺掇,郭嘉也只想着跟夏晚聊一聊,解除误会,叫她知道他当日不是弃她就好,岂知就因为河生添油加醋,才弄巧成拙。   一脚踢过去:“吃吃吃,就知道吃……”   米缸山郭嘉曾经走过多回,沿路也记得格外熟悉,这是一处较大的山弯,路倒是一条大路,约有三尺宽,但一侧是悬崖,一侧是绝壁,过山弯之后,再行三里路程,有一处豁然开朗的平地,是梁清正在打点的,今晚的歇息之处。   头顶上野松林动的格外有些诡异,拐弯之处,看不到前面,甜瓜和夏晚在侍卫的簇拥之中,高坐于马上,依旧笑兮兮的往前行着。   郭嘉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血沉沙盘踞在这山里面有些年头了,杀人掠货,劫财劫道,不说商人,朝中军用物资,想抢就抢,而他如今最爱的,是女人和孩子。   毕竟山里苦寒,又是刀尖上的生意,土匪难讨妻室,抢一个女人回去,就意味着更多的孩子,而抢一个男孩子回去,长大就是匪。   因为米缸山大,险,也因为地处荒隅,朝廷任其座大,这座米缸山渐渐就成了无人能过的鬼门关。显然,血沉沙是盯上这队伍里的女人和孩子了。   郭嘉以为自己早早派梁清进山打点,就能避得过血沉沙,不期血沉沙竟找了个这样好的位置,就准备要伏击他们了。   于马上勾着唇角一笑,郭嘉总算想到法子能讨好儿子和妻子了。 第83章   眼看就要到了转山的弯子处。   郭嘉笑罢了,脸一寒,便一直望着身侧的河生:“昨夜我说要赏你银子,要多少给多少,你平日不是最贪财吗,怎的忽而银子都不要,就只要打顿牙祭?”   他道:“少爷您向来清贫,又能给小的多少银子呢?算一算还是打回牙祭来的实在,至少能落到肚子里。”   郭嘉脸阴了一阴,策马硬生生挤开晋王府的卫队,险些把几个侍卫直接从悬崖上挤下去,挤到甜瓜跟前,问道:“甜瓜,兔子好不好玩儿?”   甜瓜当在觉得兔子好顽,但大伯的马一挤过来,娘的脸明显就寒了。所以,他狠命摇头,却也不说话。   郭嘉道:“兔子确实不好玩。大伯能抓来比兔子更好玩的,你要不要看?”   甜瓜眼睛一亮,仰头瞧见娘那两道柳叶般漂亮的眉毛轻轻簇了簇,立刻摇头:“不要。”   “是个人。”郭嘉道:“而且是个一说起来,你娘绝对会回头看大伯的人。”   夏晚依旧望着前方,轻声吩咐牵马的侍卫:“看着些路,勿要叫别人把咱的马给挤下悬崖去。”   晋王府的侍卫,当然和李燕贞一个性子,也和他一个鼻孔出气,虽说要借着郭嘉的金吾卫过米缸山,但对他嫌嫌弃弃,就是不肯给好脸。   小侍卫马缰稍稍抽动,一挤,就把郭嘉给挤到了后面。   “血沉沙,曾经砍了人头,给你娘当西瓜吃的那个人,他就在前面。”郭嘉语声不大,却足以叫前前后后的人都听到。   非但夏晚,所有的侍卫齐齐止步,马蹄声齐止,山谷里顿时寂静,唯有鸟鸣风吼。   前面是一个傍山崖的急转弯,若要退,这窄窄的道子上,没有一刻钟全员是调不过头的,若逃,上下皆不是逃命的地方。但要设伏,这果真是个好地方。   血沉沙十多年经营,在这山里至少有不下千人的队伍,而他们所有的侍卫加起来,满打满算才两百人,再不熟悉地型,这种地方,简直瓮中捉鳖一般。   李越自打昨天见到郭嘉,就两眼的不忿,方才也刻意将他挤在后面,不准他靠近夏晚和甜瓜半步。这时候才想起来,郭嘉可是当年随着晋王西征一直打到伊犁的军师,徜若血沉沙真的就在前面设伏,能保他们过这米缸山的大约就只有郭嘉了。   上是密林,下是深渊,李越本在最前面,此时下了马,急匆匆跑了回去,道:“郭侍郎,属下只是个随军侍卫,虽曾上过战场,但从未打过这等以少胜多的战役,您说,要血沉沙真在前面,我们该怎么办?”   郭嘉这才再度策马,上前,伸出双手,不由分说的就把甜瓜从夏晚怀中给夺了过来。”   夏晚是真的怒了,声音沙哑中带着强抑的恼怒:“郭侍郎,血沉沙真的就在前面,也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勿要再拿我的儿子开玩笑。”   郭嘉侧首,两只眼睛紧盯着另一匹马上的夏晚,从马鞍上解下根绳子来,一边往甜瓜腰间缠着,边问道:“你可知你娘为何半夜而哭?”   甜瓜不知道,傻乎乎的摇着头。   “那个血沉沙是个很恶很恶的恶人。在你娘比你还小的时候,将她从你外祖父那儿夺走,然后扔在一个很可怕的地方,还强迫她吃生人的血,她在哪儿受了惊吓,所以听到血沉沙的名字,就会夜里哭。”郭嘉道。   这典故,夏晚小的时候在水乡镇做卖买,经常跟人讲的。所以郭嘉也曾听过,只是那时候只有郭旺那个夏晚的跟屁虫似的小萝卜头才信她的话,他只当这小丫头满嘴谎话,故意讲来搏人同情而已。   直到后来打听到她的身世,知道当真如此,她真的曾被扔在满是鲜血和人头的瓜地里,不知是血是瓜的舔过,那时候想跟她说一声抱歉都晚了,她已经跳河而死了。   甜瓜当真了,追问道:“那她原来回回夜里抱着我哭,肯定也是因为梦到了小时候的旧事,对不对?”   郭嘉忙碌的手停了停。   他以为夏晚对自己如此冷酷淡漠,定然是因为心里怨他恨他,当然也早已忘了他,接受了郭兴,要不然,怎么也不该让他的儿子喊郭兴做父的。   他也一直以为她跟兴儿和旺儿在一起,过的还算尽如人意,却不期连孩子都知道母亲夜里经常在哭。   她七年的痛苦,不是用只言片语就可以盖过去的,他却脑子一昏,拿孩子开玩笑,就把她给……   他俩皆是耳语,便只离着一臂之遥,夏晚也听不清楚。她是准备从此不跟郭嘉多说一句话的,眼瞧着他把儿子跟自己捆到了一处,不得不问一句:“郭六畜,你这是要作甚?”   一个女人要真的不想理一个男人,不用骂也不必翻白眼,从郭侍郎变成郭六畜就行了。   夏晚以为郭嘉当众听她拿这两个字唤自己,就算不怒,至少脸皮也得白一白,却不期他死皮赖脸,唇角抽了抽,却是一笑。   其实六畜二字在朝,才是郭嘉的名。郭嘉少年时深恨水乡镇的人称自己为六畜,觉得这名字太过不雅,待父亲郭万担去后,才发现这名字朴素精炼,格外适于自己的身份,于是便天子问起,也自称郭六畜。   嘉字,是由陈贤旺取的,因他相貌好,少年时读书出众,陈贤旺觉得郭嘉貌美而质纯,质如璞玉,遂赠他字为嘉。而他的本名,则是六畜。   这种不雅的名,既父死,一般人也就弃之不用了,难得郭六畜一直在用,还敢将它写在考卷上,于朝堂上大声的报出来。   至于别的恩宠皆是后话,郭嘉第一面就能搏得皇帝的青睐,却实打实是因为六畜二字。   他策马上前,甜瓜叫他拿绳子系牢了,就在他胸前。不顾夏晚伸手阻拦,他两手护着儿子,策马便跑,不过转眼之间,便拐过了弯子。   李越一看郭嘉竟把王爷的心肝宝贝大孙子往胸前一绑,策马就往前冲,去追郭嘉了。夏晚气的两眼发晕,不过犹还镇定,从小侍卫手中压过马缰,策马也跟了上去。   小甜瓜一路行来,马车也坐腻了,骑马也是坐在娘的怀里,人慢悠悠,马也慢悠悠的,走了整整四天,该看的新鲜全都看过了,毕竟他身子不好,又疲又累,正到了想哭想闹的时候。   这时候大伯将他往身上一拴,马如电驰雷掣一般就往前跑了,眼看悬崖山路尽了,前面就是悬崖,他疾速一个拐弯。甜瓜嘴巴大张,合着满嘴的风一声吼,便见眼前又是一个急弯。   山上杉树簌簌而动,野果子骨碌碌的从山崖上往下滚着,披着兽皮的,手里拿着标枪长矛的,脸跟那漆划过似的野人们从山崖上溜了下来。   黄叶萧瑟中乌云从头顶罩过,乌云下方才是那拦路的匪徒们。放眼望过去,有的连鞋都不曾穿着,还有的就腰间围着一张兽皮,这是叫世道所厌弃,也自我放逐了的一类人,相比之下,孙喜荷整日嫌弃的粗人郭兴站在他们当中,都算文雅的了。   当中一个老者,须发皆白,也打理的清清爽爽,不过他不是披着兽皮,而是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打布衣,就在甜瓜目光扫过去的同时,双眸寒光一闪,牢牢将他的眸光攫住,上下打量,隔了几百米远,那种赤/裸裸的打量叫甜瓜极为不适。   “沙大爷,您这是?”郭嘉勒着马蹄,道:“在打猎?”   同道上的官与匪,血沉沙见郭嘉在这山道上来回过多次,还知道他打七年前就失了神力,如今是个随军参谋。   他大部队的金吾卫在几个山弯之外,远水难解近渴,这种山里头,想要报信儿那是不可能的。而他怀里那瘦孩子,据说是他的儿子,还有天生的神力。   如今天下唯一拥有神力的,大约就是这孩子了。   所以,他其实是来抢孩子的。   把这小家伙抢回去,折磨,驯化,驯成一只只为他而战的野兽,那将该有多好?   所以,血沉沙摊了摊手,道:“郭六畜,你大爷老了,家大业大,整座米岗山都是你大爷的天下,手下数千,坐拥金山银山,一直想找个传钵之人,素闻你有神力,曾经想拱手给你,你不肯继承,如今只好再委屈一番,请你家这小少爷前去,继承你家大爷的衣钵,你觉着如何?”   郭嘉自己知道甜瓜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过半月功夫,便千里眼顺风耳,按理来说消息传到血沉沙这儿也不该这样快的。   他道:“若是郭某不肯呢?”   血沉沙道:“那就委屈你们,所有人都跟着老子走。”   前后左右,叫血沉沙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几千土匪对阵二百侍卫,要真打起来,估计得一锅叫血沉沙一锅子端到山里头去,他在深山中狡兔三窟,梁清就是知道他们被俘了,要想找到他们也得花很长时间。   郭嘉侧首见夏晚也追了上来,正是表现的时候,低头笑问甜瓜:“怕不怕?”   甜瓜是真怕,但为了不在好容易带自己出来狂奔一回的大伯面前跌份儿,狠命摇了摇头。   这时候夏晚也骑着马追上来了,与郭嘉并肩。   她的记忆,都是由夏黄书复述给她的。血沉沙究竟长个什么样子,她早已经忘光了,但关于童年吃人血的那段,是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记忆。所以她比甜瓜还怕,怕对面那个穿着黑色短打,一头白发,目光精熠的老头。   “郭嘉。”夏晚道:“你嗓门高,告诉血沉沙,就说我肚子里还怀着一个,稳准稳的男胎,让他放了你和甜瓜过山,我跟着他走就行,天神生力的孩子,我替他再生一个。” 第84章   甜瓜轻轻唤了一声:“娘!”他这时候都感觉到气氛凝重,一点也不好玩了。   夏晚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大概有点明白,血沉沙看上的是甜瓜的独特体质和他的神力,他在此劫道,就是想劫甜瓜回去。   此时前后左右全是土匪,举目去望,不下千人。   郭嘉能不顾儿子的病体把大部队的金吾卫撤走,只剩下二十几个人,让她们娘俩深陷土匪的重围之中,夏晚就不敢肯定他会不会为了脱围,把甜瓜送给血沉沙。   毕竟甜瓜身体有病,而一路行来,他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对于孩子病体的关心。这时候她说自己还怀着一个,怕才是能让甜瓜全身而退最好的办法。   她又道:“等出去了,对甜瓜好一点。他不比别的孩子身体健康,不需要操太多的心,吹着风吹着雨就能长大,记得要格外操心他的身体。”   郭嘉侧首,便见夏晚解了早晨那厚囊囊的棉服,身上竟是一件白底绣着小红梅的锦面棉袄儿,她格外认这种淡中带繁的颜色,灵生生的,俏兮兮的,眸中带着泪花子,勾唇一笑,才叫他蓦然想起当年她站在河堤上,瓜田里时的确切样子。   他终于想起来了,清晰可辩,栩栩如生。那时候是还带着点稚气的少女,如今格外添了些为妇人的妩媚,青春俏跃,灵媚动人。   郭嘉一生,郭万担死在他面前时不曾哭过,葬母亲时也不曾哭过,唯独在河滩上捧起夏晚那件白袄儿时,哭的不能自抑。   父母是天生的亲人,他们为他而死,他为他们报仇血恨,顶礼香火,便足矣。唯独夏晚,与他非亲非故,便在一起的三夜,也是为了救他,最后却为他而死,为整个关西边防而死。他是她唯一至亲的人,等捡到她那件衫子的时候,却连她的容貌都忆不真切。   “你腹中又不曾怀着真的孩子。”郭嘉道:“他不会信的。”   夏晚拍了拍肚皮,于马上扬头一笑,便是水乡镇时的聪明灵动:“喽,你瞧,这不是?”却原来,身上的棉衣叫她揉成一团,塞到袄子里了,圆滚滚的,瞧着真是个孕妇形样。   要郭嘉果真心黑又糊涂,推出去先让假装怀孕的夏晚顶着,然后疾奔三里路程,唤梁清来支援,也成。不过他既敢带着甜瓜往前冲,就肯定有退兵之计。   再低头,郭嘉仍是在哄甜瓜:“甜,你瞧那个老爷爷,你喜不喜欢,他请你去做客,你去是不去?”   甜瓜狠狠摇头,忽而伸拳:“我不去,也不要我娘去,我会一拳打死他。”   “真吾儿也!”郭嘉揉了把他的脑袋:“有爹在,何至于就用到你?”   从大伯忽然就变成爹了,甜瓜还真有点不适应。不过很快郭嘉又问:“想不想他死?”   甜瓜立刻狠狠点头:“想。”人少时无杀心,杀心就是这样长起来的。   上千人的队伍围着,这时候要真杀了血沉沙,这些土匪们便上来生撕,也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夏晚还想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从抽箭到拉弓再到箭至血沉沙的咽喉,不过眨眼之间,仍是郭嘉以往的手段,长箭穿喉,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就在箭出的那一刻,他策马腾空,伴着夏晚的尖叫声破风而出,带着甜瓜腾向了对面的匪群之中。   这时候前后左右野兽一样的土匪们,看到匪首叫人一箭钉穿的那一刻,长矛标枪的,直接要顶入侍卫们的肉了。   “谁他妈在晋江当铺存了银子?”忽而扬天一声吼,声如洪雷,于这山谷中扬天而起,震的杉树簌簌,枫叶索索,连栖在树中叽叽喳喳的鸟儿都扑拉拉飞了起来。   “几分息?存了多少?当铺掌柜是不是他妈的郭仨儿?”   诸土匪扬起头来,都在寻着这声音的来源。这山中所有的土匪,除了血沉沙无子无女,是个孤老头子之外,余人渐渐儿也都是有家有业的。既有家有业,又这些年当土匪搞了点积蓄,真金白银的,总得有个放息处,所以,山里的土匪们于俗世中,什么都不待见,唯独待见的就是钱庄。   把抢来的钱放在钱庄里,慢慢的生着利息,土匪们也是想着有一天能金盆洗手后,能有个退路的。   而郭旺,郭家三爷,放眼整个西北,相貌堂堂,热情仗义,是官爷们放印子钱的不二人选,也是土匪们放印子钱的不二人选。   所以,除了匪首血沉沙的死,还能叫土匪们连杀人都忘了的,也就唯独只有听人提起郭三爷。   山坡上的土匪们先看到了。   正是他们的郭三爷,前两天才进山的郭旺,青布衫子的年青人,今天下山,原本是跟着大家来看热闹的,谁知道此刻竟叫马上的男子剑指头颅,再差一点,他就得人头落地。   看到人了,大家才发现喊话的正是方才一箭穿喉,把横行西北五十年的土匪血沉沙给一箭贯穿的人,中书侍郎郭嘉。   “谁他妈再敢异动,老子就取他的项上人头。”   血沉沙是因为威压,也因为杀功赫赫,大家怕他又敬他,众土匪才唯他马首是赡。而郭家三爷不同,他白面温和,笑眯兮兮,给的利息又高,还从不拖欠一分利息,是诸土匪的财神爷。   说实话,因为血沉沙毕竟老了,又不肯指定接班人,堆成山的金银也不知藏在何处,愈老愈藏钱,不肯拿出来分给大家,众土匪早有反心。   反而是郭家三爷回回进山,兑利息都格外及时,土匪们如今宁愿听他的,也不愿意听血沉沙的。   看到财神爷叫郭嘉指着人头,土匪们还真不敢再往前逼了。   “郭三爷,早听说你生意能做到土匪窝子里,原本我也只是耳闻而已。今日一见,始知是真的。”   按理来说,他带着五百金吾卫过山,血沉沙早知道,肯定会避开的。   但恰巧就在最险的山道上,恰梁清还不在,这时候血沉沙能找这样好的一个地方设局,没有内鬼是不可能的。   多年行军,郭嘉于军事上有着格外敏锐的判断,从昨天夜里河生不肯要赏,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毕竟河生一个半大小子,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除非他兜里银子是满的,不然怎么会不贪图钱?   但河生跟着他好歹也七八年了,在长安的时候,普宁寺门口捧着送钱的人,队能排到晋王府的门口,他家那两只大石狮子都险些叫送钱的人给夯倒过,河生什么大世面没见过,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按理金城当没有什么人能打动得了他。   除非,那个人是他的亲人,又赠予大笔的银子,河生觉得收了也不会犯他的法。   那就只有郭旺了。   郭嘉心中有七分把握,剑指到避于人后的郭旺头颅上时,七分才落到了十分。   秋山黄叶,碧空远日,郭旺似乎才回过神来,仰面,手里捏着两串野生伍眼果儿串成的珠子,递给甜瓜道:“你娘和你一人一串。”   他向来笑呵呵的,转过脸望着郭嘉时,却一脸的无奈:“你大概不知道甜瓜病的有多重,所以才敢声称山中有匪,把甜瓜留在山下,耽误他的病情,但我是知道的,所以,早点把甜瓜早点带到长安去,让他能能早点治病,可否?”   甜瓜还是个小小少年,当然想不通这其中的曲折,但无论是谁听起来,郭旺的理由更可信些。   郭嘉早知相比于郭兴,打小就跟在夏晚屁股后面做个小跟屁虫,也一直不曾长在水乡镇的郭旺心机深沉,琢磨不透。   他道:“你在金城如何,在这米缸山如何老子统统不管,胆敢翻过米缸山一步,旺儿,咱们非但不是兄弟,就成仇人了。”   郭旺一双弯弯的浓眉,柔柔的望着甜瓜。儿子在这儿,郭嘉再怎么狂,也不敢当着儿子的面杀弟弟不是。   他从袖子里摸了半晌,摸出一只盒子来,递给甜瓜道:“这里面是你平日里服的保和丸和肥儿丸,你娘都不曾替你带着,小叔拿来给你,记得收好了,但凡饮食不通时,便要服一粒。”   甜瓜于是接了过来。   郭旺抱拳,对身边正搂着血沉沙哭的二当家说道:“二当家,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你们今日要劫的正是郭三儿的家人。只要肯放了他们,你们的存款,本月多加一分息。”   比起杀人,当然银子更重要。须知这时候不放人,真正叫郭嘉把郭旺给杀了,当铺掌柜都死了,他们多年的积蓄可就泡汤了。   土匪们面面相觑片刻,还是放下了武器,让出一条道来,遍山黄叶之中,目送着一众侍卫们缓缓离开。   甜瓜端坐马上,回头给小叔挥了个手说了声再见,再仰面看着大伯,他颌骨下微微的胡茬,所经之处,那衣着兽皮的悍匪们虽恨的咬牙切齿,可也无不慑服于他的目光与淫威。此时甜瓜细细回味方才大伯带着自己冲向匪群的那一刹那,一手持剑,一手护着他,又威风又有胆识,对大伯越发的崇拜,使劲儿的,拿额头蹭着他的下巴。   夏晚端坐于马上,经过郭旺身边时,掏出方才填在腹中的棉衣,拎成股绳子,狠狠砸在他头上,当然棉衣砸不疼人,但自来一起生活的嫂子,打小儿拿他当弟弟一样对待的嫂子,这一棉衣当众打下去,就是她满满的的恨意。   拐过这道十八弯的山路,便是梁清早已备好的歇息之处了。   郭嘉此番不敢再造次,护送着甜瓜和夏晚进了营地,把甜瓜从自己胸前解下来,就还给了夏晚。   傍晚的山里头风寒,夏晚还是那件白底红花儿的衫子,侧眸看了看郭嘉,她道:“等孩子睡下了,你进我的帐子里来一趟。”   仿如伦音佛语,郭嘉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待明白这还是重逢以来,夏晚第一回主动招他前去,乐的他恨不能直接翻两个跟斗。 第85章   郭嘉在前面疾走,河生亦步亦趋的跟着,出营帐百米远的悬崖边,他忽而腿一勾,直接就把个河生套到了悬崖边上,手撕衣领,只要一松,河生就得掉下悬崖,粉身碎骨。   “郭三儿给你嫂子银子,你嫂子不肯受,然后,他就私下给了你,而且,还单另给了你一笔银子,是不是?”   河生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大哥,小的错了,小的也是一时糊涂,想着杨喜那厮,除了皇上的谁也不听,小的也是怕您真需要银子,何况咱们跟三爷一直挺好的,小的是真没防着,他不过两句打听,就把咱给卖了?”   他从身上掏着,掏出一大沓的银票来,慌慌的往外甩着:“小的跟着您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回栽跟头,不期是栽在自己人身上。”   其实劫人的非是血沉沙,而是郭旺。他和夏晚几乎前后脚出金城,从河生这儿不过三言两语,打问好他们的行踪之后,才招呼血沉沙劫人。   血沉沙是个老头子,听郭旺说有这么个孩子,于是想劫回去养着。但郭旺掌控着土匪们的财产,只要在夏晚和甜瓜大难临头的时候喊上一句,说这个月的利息给你们三分五分,那些土匪就会临时反水,把夏晚和甜瓜拱手,送给他。   天大地大,财神爷最大。真叫郭旺得手,非但要吓坏了孩子,只怕夏晚还会再度误解郭嘉,俩人之间的误会,也会愈结愈深。   也许夏晚此刻不是跟着他,而是跟着郭旺走了。   郭嘉望着远山顶叫黑暗渐渐吞没的晚霞,冷白的脸上泛着淡蒙蒙的青意:“河生啊,须知,此生你只能犯这一回错。爷是你的大主子,甜瓜是你的小主子,此生,除了咱们一家三口的话,谁的都不能听,谁的都不能信,否则的话,我爹还不知道我有了儿子,也不知道甜瓜生的有那般乖巧,你真要那天惹了事儿,头发丝儿大的,但凡伤害到甜瓜一丁点儿,我就把你烧到祖坟里,给我爹报讯儿去。”   实打实的跟了七年,河生跟着郭嘉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跟着他千山万水走遍,也知道自家这少爷平时温默默的,只要动起来,兔子都快不过他,干净利落的杀人不眨眼。   他轻轻哎了一声。   等郭嘉走了许久,才对着山林,狠狠搧了自己一巴掌。甜瓜那样可爱的孩子,因为他一句无心漏出去的话叫山匪给抓走,他心里那个悔,才是最难堪的。   长安,晋王府。   普宁寺午后的钟声悠悠穿过来,王妃孔心竹正在听婆子回话。   她是将门之后,衣着朴素,行止也颇为大方,一张脸圆如明月,盘子不大,但五官英气逼人。旁边坐着的袁侧妃,她是标准的清秀佳人,一张瓜子小脸,一对柳叶眉,也有四十的人了,唇角噙着丝丝儿的笑,大约笑的太多,很显老。   站在孔心竹身后的,则是妾侍刘氏,她也有三十多岁了,是个无子的姨娘,就只能立在王妃身后,站规矩。   孔心竹道:“咱们王爷信中说了,年姐儿归府,是府中最重要的大事儿。   他要咱们把长安城中下至十八岁,上至二十八岁的青年才俊们全归拢一遍,列个名单寄给他,我揣摩他的意思怕是想给年姐儿选个好夫婿,这事儿我就托给袁氏了,你娘家弟弟袁琛不是在东宫为侍卫长吗,让他打听打听,世子身边有什么才貌双全,家世好品行好的人才,全报到我这儿来。”   袁氏忧怯怯道:“要说年姐儿也是可怜,听了她在外的遭遇,妾心里都替她疼的慌,可是,怕她心里还忆着咱们的旧仇。她毕竟是有过孩子的妇人,先夫又还是皇帝的宠臣,咱们再听着王爷的替她择婿,她心里不满意嘴上不说,转身在王爷那儿告黑状,只怕王爷要更厌咱们几个呢。”   当年王妃赶陈姣出门,最后陈姣在甘州难产而亡,好好一个女儿也丢失了,如今陈姣的女儿归来,是要手撕了孔王妃为自己和娘亲复仇,还是安安生生,尊尊荣荣在这府中做个县主,这一府的女眷们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王妃身边还站着个婆子,人称孔嬷嬷,是孔心竹当年的陪房大丫头。   她道:“娘娘,那宋嬷嬷听说年姐儿来了,就辞了东宫的差事,求着要进来伺候年姐儿,奴婢看她怪可怜的,就让她来了,您看,这事儿办的如何?”   孔心竹气哼哼道:“这些攀高爬低的奴才们,嫌咱们晋王府在皇上那儿不受宠,都往东宫攀,如今想回来,美的她们。不要。”   原本伺候过李昙年的宋嬷嬷,因为嫌晋王府待遇不好,后来不知怎的就跑到东宫,还给世子李昱霖做了乳母,这不,听说李昙年二十年后归来,居然辞了世子乳母的差事,就又跑回来了。   孔嬷嬷垂着双手,一声不吭。   孔心竹想了半天,道:“到底是伺候过年姐儿的旧人,不定年姐儿会喜欢了,那就留下吧。”   今夜夏晚和甜瓜的晚饭是梁清备的,他是贵家少爷,除了行军作战,最擅长的就是吃喝享乐。   所以,就在郭嘉杀血沉沙的时候,他也在猎野猪,率着金吾卫们烫毛剥皮,膘足有一尺厚的大肥野猪,取三层夹花的五花肉,再加两条最嫩的前腿,采了些山里的野果子,野山核桃,榛子,野蘑菇,和着沙棘做成的酱汗,晚饭就是热腾腾的烤野猪肉,烤菌菇。   郭嘉自己当然不敢先吃,又怕梁清烤的不好,亲自上架烤,烤罢了,怕甜瓜要吃到灰,将那一只只的铁签头都仔仔细细的拿着白帕子揩拭过,才敢亲自端到帐篷外交给孙喜荷,给甜瓜和夏晚两个吃。   吃罢了烤肉,还有鲜蘑菇烩成的汤,洒上野核桃榛仁碎子,郭嘉亦是亲自端着,捧到门口给小甜瓜喝。   甜瓜头一回睡帐篷,羊毛毡又是铺在草地上,格外觉得新鲜,见娘端了烫进来,看了半晌,笑着叫了起来:“娘,这汤肯定是大伯烧的。”   夏晚道:“怎么可能,他不会做饭的。”那大少爷打小儿连厨房的门都不曾进过。   甜瓜指着碗里白嫩嫩的鲜蘑菇片儿道:“瞧瞧,一只只都切的像兔子耳朵一样,可不是他?他分明说过,晚上要给我烧兔子汤了。”   夏晚留心去看,发现果真,一碗汤里的鲜蘑片儿真的都是切成了兔子脑袋形状。   她尝了一口,淡淡的鲜味,赶了一天的路,吃的又是烤肉,这一口鲜汤下去,熨心熨肺的舒服。   喝罢了汤,俩人一只盆子里洗罢了脚,皆是累了一日,夏晚要陪着甜瓜睡了,才打算去自己的营帐。   孙喜荷撩帘子望了眼外头,郭嘉还连箭筒都未卸,腰间挎着长剑,麂皮软靴,两条长腿,亦站在火堵前吃烤肉。将士们正在讲笑话,他笑温温的听着,额前一捋凌乱的发,见有人递酒过来,呷一口,随即便丢予了人。   俩相比较,到底他肌肤白皙,相貌俊朗,穿着锦面袍子,便是清秀秀的书生,换上一袭黑衣,又比身边的将士们更加英气逼人,拔林的秀木一般。   “娘转个眼光瞧着,郭六畜也不错的。”孙喜荷道。   孩子吃了烤肉不消化,翻来腾去的。夏晚摸着儿子满额头的汗,低声道:“娘,快拿个痰盂过来,甜瓜怕是要……”   一声未止,孩子已经稀里哗啦吐了个干净。   这孩子是发病了,疼的喘不过气来。于是孙喜荷连忙翻出灵猫香来,撩起衣服往他肚脐眼处涂着。这香气浓郁的东西,有镇定安神的作用,可以缓解他的痛楚。   但又不仅仅是往昔那种腹痛,甜瓜挣扎着,似乎是要去啃床沿,这毡帐里没有床,他扑过去一口咬上,却是夏晚的手,也不啃声儿,死死咬着,闭上眼睛就那么喘着粗气。   夏晚摸着儿子的脑袋,低声的给他哼了起来:“黄河边滴个石子,又尕又尕呀,那边里滴个娃娃……”   孙喜荷也跟着哼了起来,娘儿俩抚着孩子的脑袋,将他搂在怀里,轻声的唱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孩子总算慢慢了松了齿,也睡着了。   出了营帐,已是满天斗灿时,郭嘉就站在不远处。   寂寂山野之中,郭嘉就站在营帐前不远处的火堆旁。放眼望去,周遭星罗般一座座营帐,将她们的主帐围于中间,此时繁星满天,秋风寒凉。   夏晚裹紧了棉袄儿,坐到篝火旁,道:“今儿那局,是旺儿设的吧。”   郭嘉一直颇为忐忑,就怕夏晚要误会自己,听她这样说,心头不由一宽,谁是谁非,她还是能看得清的。   他道:“你大约不知道,旺儿手里掌着呼延天忠十几年在关西经营,获得的大笔财产,而且他黑白二道通吃,很多时候关西大营调兵,他的话比李燕贞的管用。”   夏晚知道郭旺和呼延天忠有往来,但以为不过是逢年过节给点打点而已,不期他竟有这般大的能量。   毕竟从小儿看着长到大的,打小儿就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夏晚道:“皆是弟弟,这些年我跟他们在一起兴儿还罢了,不期旺儿竟会这个样子,算是我看错了他。”   于她来说,拿甜瓜的性命开玩笑的,她都不能忍,无论对方是谁。   “甜瓜的病犯的越来越疾了,那杨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否跟我说说?”   郭嘉断然道:“小人而已。”   夏晚觉得君子不难对付,最难对付的就是小人。   她垂眸轻轻叹了叹,道:“你要真想做甜瓜的爹,就一点点暖过孩子的心来,但别伤了兴儿,毕竟他是甜瓜一心认定的爹,若有一日他真真儿认你做爹了,我不管的,谁叫他是你的种儿了。”   侧眸,郭嘉唇角翘了格外的高,笑的微微颤着。低唇呷了一口酒,很想把这丢了七年的小媳妇儿搂过来,于这山凹里的篝火旁,问问她这七年可经历过些什么,又是怎么过的。   但他如今不敢再造次了,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他栽了个大跟头,伤透了她的心,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夏晚拿着根棍子伸手去拨那火苗子,恰就叫郭嘉瞧见雪白的手背上,齐茬茬一排血牙印子。   “甜瓜咬的?”一看就是孩子的牙印。 第86章   夏晚一直忙着照顾甜瓜,经郭嘉提醒,才发现自己的手破了。   她道:“甜儿受了惊吓,也会犯病的。”   郭嘉立刻就要起身。   夏晚连忙一把将他拉住:“别去吵他,他刚睡过去。”   俩人围坐到了篝火旁,夏晚又道:“我听双儿说,普宁寺和晋王府离的不远,你若想看孩子,可以直接过来。等到了长安,我们也得你多多照顾。便杨喜那里,大约也得你帮忙引见。”   这老皇帝的馋臣,七年之中随着李燕贞开疆拓土,为大魏朝立下汗马功劳,能每每于绝路中凭空劈生门的那个人。   在他带着甜瓜策马冲出去的那一刻,夏晚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但等他剑指着郭旺时,她又觉得,自己或者可以信任他,把独自一人背负了七年的小甜瓜,叫他分担那么一丁点儿。   说实话,这辈子,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郭嘉是一个值得托付孩子的男人。埋头再笑了笑,她道:“过了山,咱们一道儿走吧。”   郭嘉并不说话,一双眸子牢牢盯着她,盯的夏晚皮肤莫名发烫,她拨了回子火,回眸,他依旧盯着她,再侧过头看了回子别处,偶然回头,郭嘉两只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一直望着她。   夏晚心说这人莫不是痴了,起身要走,岂知郭嘉也跟着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就跟在她身后。   她要进帐子了,他居然也跟着就要往里钻。   “郭侍郎,请自重,咱们晋王府的帐子,旁人不得擅入。”李越率着王府的亲卫们,随即持剑逼了过来,将郭嘉拦在帘帐外。   郭嘉犹还愣着:“晚晚,不是你叫我跟你进帐子的?”   夏晚回眸,咧嘴噗嗤一笑,几分小时候的佻皮灵动,幸灾乐祸,却又格外无情的,啪一把就下了帘子,把郭嘉给隔在了门外。   这一夜,郭嘉是和甜瓜睡的。他六岁的儿子,额头上略略的汗气,梦里蜷了过来,父子俩人躺在一处,他的小脑袋慢慢就枕到了他的手腕上。   黑暗中郭嘉勾唇笑了笑。   李燕贞的心情,其实他也能理解。身在父亲的角度,没有人会愿意再把女儿嫁给一个曾经伤她那么深的男人,但李燕贞并不可怕,他真的不嫁,抢过来即可,这算不得什么难事。   而最大的麻烦,若他猜的不错,当在夏晚身上。   皇帝李极的寝室里,藏着一幅女子肖像的卷轴,相貌与夏晚格外肖似。但那幅卷轴已经有很多年了,画中的女子,当然也不是夏晚,而是她的祖母,前朝亡帝的女儿明月公主。   按理来说,藏一个女子的画相在寝室中,多少年都不曾收起来,肯定是因为爱和思念,但其实不是。郭嘉随身伴驾两年,就会发现,每每李燕贞在外办差,或者打仗取得胜利,李极就会对着画相说:“明月,瞧瞧,你的好儿子,又替朕立下了汗马功劳,你高不高兴啊?”   那种语气份外寒渗,说李燕贞的口气,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儿子,反而像是在说自己豢养的一条狗一样。   在帝侧两年,郭嘉与皇帝的总管大太监,卸医,随身起居的大宫女们自然都混的格外熟捻,但一直以来,都未能打听出,为何皇帝会用这般渗人的口气,对着画像说话。   直到有一回偶然在栖凤宫和一个郭万担旧相识的宫女聊起,才得知其中奥秘。   却原来。   当年前朝亡覆之后,明月公主便嫁给了李极。因她是前朝公主,连国都是李极灭的,所以李极对她又愧又爱,虽说因她的身份而不能给予王后之位,但对她的宠爱,著于六宫之冠。   当时国初定,李极四处征战时,还没有定都,宫眷们也只是住在宋州。   有一年,因为战事艰难,而明月公主又带着小小的李燕贞,行动不便,李极便把公主放在宋州整整过了三年,三年之后,才去接她。   这一年李燕贞已经五岁了。   再后来,江山得定,座都长安,明月公主也跟着李极入了后宫,盛宠十年,于李燕贞十五岁那年,死了。死前,明月公主恳请李极立自己的儿子李燕贞为太子。   李极爱明月公主成痴,若非当时朝中大臣们极力阻拦,他差点就立了。   但即使大臣们阻拦,李极当时是动了立储的心的,他只是一时无法说服朝臣,想缓一阵子罢了。   谁知就在他把立储之事都打点妥当时,有个曾经伺候过明月公主的侍婢寻到长安,对李极说,其实真正的李燕贞早在宋州时就病死了,如今这孩子,是明月公主的弟弟,前朝亡帝流亡于民间最小一个儿子的骨肉。   而且,她有证据可以证明。曾经的李燕贞,右脚底板上有颗黑痣,是生产时,御医写在起居注上的。但如今的李燕贞脚上并无痣,只不过无人查验,明月公主遮掩的好罢了。   李极命人一查,居然还果真如此,李燕贞的脚上并没有痣。   也就是说,李燕贞其实是前朝皇室的血脉。而明月公主在自己的儿子夭折之后,把弟弟的孩子抱了过来,冒充李极的骨肉,养到了十五岁。   可以想象李极当时的愤怒。他养着前朝余孽,还差点就把前朝余孽立成了太子,要知道,他可是天子啊,若非这侍婢提醒,他辛辛苦苦几十年打下来的江山,就仍回到前朝手中去了。   如此大的欺君之罪,最心爱的女人居然骗了他整整十五年。   正是因为忿恨,李极才会不停的折磨李燕贞。明明因为他的才能而命他出战,却从不肯放手让他真正掌握兵权。明知道他才能着著,却只让他卖命,而不给他封赏。   郭嘉知道这个秘密,也就知道李燕贞虽是皇子,却决无可能称帝。因为在皇帝李极的眼中,他连野种都算不上,他就是个余孽,一条狗而已。   但夏晚的身份就很尴尬了,况且她还和明月公主生的那般相似,若是皇帝李极见了她,会怎么样了?   会因她的相貌而迁怒,还是会因为她的相貌,就生出别样的心来?   郭嘉不知道和自己不在一起的七年里,夏晚一个人是怎么把甜瓜这样一个随时会犯病的孩子拉扯到大,又抵过自己那一回又一回的全身溃烂的。   将乖绵绵的儿子搂在怀中,郭嘉觉得,要是夏晚能睡在另一侧,就更好了。   就在夏晚离开甘州之后,李燕贞自然重回鹘州。   而陈蓉的女儿陆莞莞,则因为夏晚的那幅画相,真的叫东宫世子李昱霖给看中,也急赴长安了。   她们为了比夏晚更早一步到达长安,连马车都未备着,跟着护送她们的郭旺,娇花软质的母女俩,于这寒冬十月的天气中,直接由马驮着生跑,居然和夏晚前后脚儿的,就到长安了。   且不说陈蓉俩母女要如何见太子,见世子李昱霖,等待着陆莞莞的,又将是什么样繁华似锦的前程。   夏晚这一头,郭嘉在快到长安的时候,得皇帝急诏,先行一步,但梁清所率的金吾卫,一直护卫着夏晚。   她是出生在晋王府的,但离开长安的时候还不到三岁,如今年都双十了,才再度归来。   晋王府在城之西北角上,所以王府的卫队是从平日很少开启,专供皇家行走的开远门进的长安城。   既进了城,侍卫们也放松了不少,就在夏晚下马的一刻,忽而不知何处篡出个穿着锦面褙子的婆子来,居然冲过重重侍卫,就跪到了夏晚面前:“年姐儿,您可回来了。老奴是当年伺候过陈娘娘的小柳儿,娘娘死的可真是冤,您既回来了,就先进普宁寺给她上柱香,让她在天之灵也高兴高兴,好不好?”   孙喜荷吓了一跳,猛得就扑到夏晚前面,把夏晚和这婆子给分开了。   夏晚拨开老娘,说道:“您既是伺候过我娘的丫头,就该明白,府都未入,母亲未拜,初初进城,我怎好直接就进个寺里去烧香?”   这婆子叫夏晚噎了一噎,还愣着了,侍卫长李越一把将她扯过,不知给搡到何处去了。   夏晚这才牵起甜瓜的手,进了晋王府的大门。   生母是怎么去的甘州,又是怎么没的,这其中的曲折夏晚当然要查。   但无论王妃孔心竹是个什么样的人,与陈姣两个之间有什么利益争斗过,她是王府的女主人,夏晚进了长安,第一不进自家门,就等于是直接要跟她宣战了。   王妃孔心竹听说年姐儿一嫁的前夫便是如今朝中大名鼎鼎的大奸臣郭六畜,而她来长安的路上,那郭六畜鞍前马后相随,显然是有重新修好之意,她连眉眼都不眨一下,可见其心机之深,手婉之厉。   她是个直性子,心里也格外的没底儿,在府中听说居然有个曾经伺候过陈姣的婆子已经和夏晚搭上了话儿,可见她稳打稳是要查陈姣之死了。她气便不打一处来,怒道:“人人都说我害了陈氏,天地良心,你们说说,我一个正儿八经的王妃,何苦跟陈姣那样一个弱女子过不去?”   袁氏道:“横竖王爷也经年在外不要咱们伺候的,干脆,咱们几个借着理佛,都躲寺里去,这王府就让给年姐儿吧。”   本来明珠还府,格外高兴的事儿,叫这袁氏一说,夏晚就像只随时要吃了她们的虎狼一般。她话音才落,门外一声报,说年姑娘到,一时间袁氏的脸格外好看。   门外进来个女子,瞧着也就双十年华,面如明月,眸似秋水,披风裹着身段袅袅婷婷,笑的妩媚动人,手中牵着个半大孩子,乖乖巧巧,进门便拜。   袁氏此时站在孔心竹身后,悄悄摁了摁她的肩膀,微微吐了口气出来。   她们以为李昙年必定生的跟陈姣相貌相似,但其实并不然,她也就脸型与陈姣相似,五官反而有几分和李燕贞相似。总之,长大后的李昙年,已经全然没有小时候的一分一毫。   “在外这么多年,不曾侍奉过母亲,是年儿的罪过。”夏晚说着,拉甜瓜站了起来,再行至袁氏面前,屈腰一个万福。   同礼,给刘氏亦是。   孔心竹是个直性子,本以为夏晚记着当初的旧仇,必定要对自己宣战,却不期她进门之后有礼有节,本本分分,而且相貌娇甜可人,也是可怜见的,嫁在穷山僻壤中,十四岁就生了孩子,妇人总是同病相怜的,她立刻就心生了怜惜,亲自拉过夏晚的手道:“母亲给你和孩子备了住处,就是你曾经的院子,娘亲自带你去吧。”   袁氏和刘氏两个一见王妃如此看重,自然也就赶忙儿随在后,一起去看住处了。   照孔心竹的说法,夏晚所住的这处院子,名字就叫优昙居,概因二十年前,这儿还有株一人粗的优昙婆罗树。不过在夏晚被人拐走之后,这一处就一直封着,直到她如今回来,还是曾经的旧样子。   院子并不大,里面的家什也皆是老物,夏晚一目目瞧着,居然格外有些熟悉感,看着院北角落里那一抹阳光,格外的温暖,心里也腾起一股子愉悦来,想必也是小时候住在此,留下的印象。   进了屋子,里面的一摆一饰,满满的童趣,各式各样的泥胎娃娃足足摆满了一座墙,但看得出来,这皆是小女孩们喜欢的东西。夏晚一目目扫过,虽没有记忆,可不由得也格外亲切。   二十年孤苦飘零,在进了这座院子的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到家了。 第87章   孔心竹亲自照料着捧了茶和点心上来,冬月里西窗下热乎乎的暖榻上,她自己便坐到了夏晚的对面,摸了把甜瓜的脑袋,道:“据王爷来信的说法,这孩子身体有病,须得御医杨喜才能治,是不是?”   夏晚重重点头。   这也是她不远千里迢迢,来长安的唯一目的。   孔心竹似乎颇为为难:“王爷是个向来不求人的性子,居然为此求到我身上,让我带着你入宫去找杨喜。可是一则,咱们皇上老了,脾气格外难以琢磨,便皇后也有几年不曾召见过我,再则,那杨喜如今闭关,正在替皇上炼仙丹,没有一两月的功夫是不会出关的,这可怎生是好?”   夏晚道:“这个母亲不必忧心,既我亦是这皇家血脉,只要得见皇上,我会自己想办法。无论怎样,甜瓜也是他的曾外孙不是?”   皇上孩子多,孙子更多,就比如梁清,其母玉华公主还是皇帝的长女,公主府中几个孩子皆默默无闻,在家凭点食禄混日子。   唯独梁清因为跟着李燕贞有战功,还算混的开一点。但在长安的世家子中,他算是最没地位的了。   要说起来,同是龙子凤孙,但也不知是怎的,就李燕贞和玉华公主俩,乃至他们的子孙,格外的不受帝后待见,连带着这府里的猫儿狗儿的,进了皇城都要夹着尾巴走。   不过,不是皇家血脉,是不清楚这些事儿的。   孔心竹望着端坐在对面的女子,笑道:“无论怎样,因为你的归来,皇后总算肯见我一回了,明儿一早咱们一起入宫,先去拜拜帝后,万一你入了他们的眼儿,叫他们皆喜欢你呢?”   她其实当初很喜欢陈姣的,话少,性子婉柔,无论她走到那里,都笑嬉嬉的跟在她身后,也从来不多嘴什么。   孔心竹和李燕贞是结发夫妻,夫妻之间不谈情爱,当然,便她想谈,李燕贞也不会跟她谈。有那么一段儿,她和陈姣两个同起同居,无话不谈,到最后连李燕贞都吃醋,抱怨妻妾情浓,冷落了她。   虽说后来因为陈蓉,孔心竹一怒之下把陈姣赶出了府,但和陈姣的那一段儿,算是她人生中最难得的一段友情,如今陈姣已死多年,她的女儿一入府就这般乖巧,孔心竹的性子,立刻掏心掏肺的就喜欢上了。   于是她便无巨细问起了夏晚在红山坳,在金城时的事情,絮絮叨叨,聊了多半个时辰,看夏晚困的眼皮子都在打阖扇了,这才准备要走。   出门时,孔嬷嬷走了进来,她还带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见了夏晚,便叫这中年妇人下跪:“年姑娘,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大丫头青青,如今得叫宋嬷嬷了。   当年去甘州的时候,她没能跟着您去,后来就到东宫给世子爷做乳母。这不,听说您回来,就上赶着来伺候您了。”   说着,宋嬷嬷已经跪下了。   这宋嬷嬷瞧着约有四十五六,两只眼睛格外的圆,双眼皮也格外的深,忽而抬头扫了夏晚一眼,倒叫夏晚觉得,她圆眼鹰钩鼻的相貌,格外像只猫头鹰。   在秦州的时候,有个积年的奶妈,就是当众揭发太子的那个陈姑,是夏晚小时候用过的奶妈,但在夏晚还未入行府的时候,三更半夜就气绝在床上了。   不用说,肯定是太子找人下毒灭的口。等李燕贞发现的时候陈姑已经死了,他自然气的暴跳如雷,恨不能追到长安跟太子两兄弟撕破脸,可惜皇帝不准他回长安,他就只能干着急。   夏晚一听是东宫世子李昱霖的奶妈,当然就不肯要了。   那位东宫世子,据双儿说,虽说面貌英俊,但性子冷戾刻薄,心眼还极狭隘,极为护短,自己养的狗十年前叫谁咬了一口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这样的人,从他手里抢奶口,叫他知道不得把她恨死?   她道:“我这儿人手是齐的,至于这位宋嬷嬷,你还回东宫去吧,我这儿暂时不需要人手。”   宋嬷嬷也是个顺手的,直接往夏晚面前一跪,便道:“年姐儿,老奴已经从东宫出来了,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打小儿您就喜欢奴婢的,也许岁月过的久你把奴婢给忘了,但伺候两天咱们就熟了,你说是不是?”   夏晚心说,按理来说,太子李承筹拐了弟弟的女儿,还拿她作生祭,此事叫郭嘉当众揭露出来,应该来说李承筹便不受皇帝责斥,长安城的人知道了也该骂他两声的,怎的瞧晋王府这些妇人的样子,好像全然不知此事一样?   否则的话,便要谁,也不该把在东宫做过事儿的人放进来这府中来不是?   难道孔心竹就不怕东宫派这婆子来,表面是是伺候她,背地里却是为了灭口,害她和甜瓜?   她见那宋嬷嬷已经朝着小甜瓜走了过去,断然道:“嬷嬷,我说了不要你伺候就是不要你,现在请你出去。”   孙喜荷只当自己是甜瓜的正牌儿祖母,一把就把甜瓜给搂走了。   夏晚送着孔王妃出优昙居的大门时,那宋嬷嬷还不肯走,依旧跟在王妃身侧,哭哭啼啼道:“王妃,您说一句,就叫老奴留下来伺候年姐儿,好不好?”   孔心竹嘴硬心软,见这宋嬷嬷一路哭哭啼啼的,不禁劝夏晚道:“年姐儿,不行就留着她,好歹也是给世子爷做过乳母的,别的不说,侍奉孩子是侍奉的极好的,叫她帮料照料着儿子不是很好?”   夏晚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迎面一道寒光而来,再一抹血色掠过,随着诸婆子丫头们的尖叫,那宋嬷嬷颈间一抹血光,就叫人给杀在当场了。   余人还愣着,孔嬷嬷率着婢子们先就跪了:“世,世子殿下!”   提剑杀人的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岁,宝蓝面的缂丝质长袍,深青色玉冠,果真面如神谪,也冷若寒霜。   不必谁特地说明,夏晚也知道,这就是她的长兄,东宫世子李昱霖。   他就这么真戳戳的闯入晋王府,杀了自己的乳母,然后收剑,转身就准备要走人。   一个东宫的乳母,就因为思念旧主,在世子成年,不需要乳母之后辞去乳母的差事,前来侍奉旧主,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还没开始当差了,居然就叫自己亲手奶大的孩子给杀了。   而那孩子还是将来的国君,要执掌大魏这座江山的继承人。   孔心竹被溅了一脸的血,双手乍了半晌,尖叫道:“世子,那不过一个老婆子而已,你要不想给,带走就好,在我的府宅中杀人,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你二叔,有没有我?”   李昱霖将剑扔给随从,接过帕子揩着手,头也不回:“二叔母,本世子杀她是为了你们好,背主的东西,背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夏晚也懵了,幸得甜瓜在屋子里,要叫孩子看见这等打打杀杀的,只怕夜里都要做噩梦。她道:“殿下,背主不是荣事,但也要看主子是谁。徜若是像曹操那般,疑下属不忠又找不到名头杀,借梦都要斩人的恶戾之主,身为属下,为何就不能背他?难道忠心能比命更重要?”   李昱霖都走远了,听身后一个女子语调颇为激昂的说了这番话,勾唇就是一笑:“忠心当然比命重要,概因有忠心,这些狗奴才才有条命,忠心没了,命也就没了。”说着,他缓缓回头,夕阳下拖了长长的影子,正好拢罩在夏晚身上。   “却原来在世子爷的眼中,人的忠心比命更重要,那就难怪你身边总爱出背主的奴才了。”夏晚恨恨道:“至少在我眼中,命比糊里糊涂的忠心重要得多。”   李昱霖下意识以为说话的会是原来那个整日围着佞臣郭六畜乱转的青城县主郭莲,揩着手走了过去,道:“所以你不过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而本宫,是这大魏朝的世子。”   待走近了,他发现这不是郭莲。   面前的女子一张鹅蛋脸,相貌叫他格外熟悉,仿佛在何处见过一般。   孔心竹道:“这就是你的大妹妹昙年,小时候你到王府来,那地方有株优昙波罗树,你还将她架在脖子上绕着树跑过的,怎的,忘记了?”   李昱霖盯着夏晚看了半天,忽而掀唇:“所以,你如今姓陆?”   “姓夏,名晚。”夏晚道。   李昱霖分明记得甘州来的一个叫郭旺的门客,今天会带着一个叫陆莞莞的姑娘到东宫,当初那位陆莞莞送来一幅小像,便与面前这女子无二,却不期这竟是他小时候还曾抱过,背过的年姐儿,李昙年。   他略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本来,孔心竹是备了晚宴,要给夏晚和小甜瓜两个接风的。   但夏晚和甜瓜皆已累的人仰马翻,推辞过后,随便吃了点子孔心竹送来的菜与粥,便躺下了。   照例,甜瓜先洗澡,夏晚后洗澡。夏晚洗罢澡之后,便要陪着甜瓜,给他搓搓手儿揉揉脚儿,再讲个山坳里野狐狸吃人的小故事,哄着他睡着了,她才会出来睡觉的。   从孙喜荷手里接过条干帕子来,见她亦是哈欠连天的,遂劝道:“娘,您也劳累一路了,为何还不去睡呢?”   孙喜荷道:“孩子没睡,为娘的哪里能够睡得着?”似乎自来皆是如此,只要孩子醒着,为娘的便睡也睡不踏实。   夏晚也是无奈了,笑着劝道:“如今院子这样大,王妃给您也单独布置了屋子,今夜甜瓜我照料着,你好好儿的,踏踏实实的歇一夜去。”   说着,夏晚就把个孙喜荷从主屋给搡出来,将门也给下鞘,插好,逼着老娘去睡觉了。   她擦着半湿的头发,一扇扇的合上门,都下好了鞘,看着处处严实了,才准备去睡觉   这优昙居,因为是给小孩子备的,也是里外两间的卧室。夏晚住外间,甜瓜则住在最里间的暖阁中。   甫一进门,夏晚便听儿子在里面,用格外好奇的声音说:“大伯,您是怎么进来的呀?”   停在门上闭了闭眼,便是郭嘉的声音:“大伯就住在隔壁的寺庙里,头顶皆是菩萨,只要说一声想见甜瓜了,再闭上眼睛对着菩萨拜拜,那菩萨就把大伯给送过来了。” 第88章   旅途劳顿了那么久,夏晚身心疲累,也没有给儿子讲故事的力气。   一听郭嘉在里间,也懒得去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转身上了架子床,从银勾上扯下锦帐来,就躺到了床上。   不出她的所料,孔心竹果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而且是实心实意拿她当女儿的,否则的话,此时只怕已经安插进许多人手来了,但她一个丫头婆子都未安插,关起门来,就让夏晚自己过着。   表面上瞧着这样像是不亲近的样子,但实际上,王府中丫头婆子们的品型究竟如何,还得夏晚慢慢观察,而用谁,不用谁,她考教过后自己点人才是最好的。   夏晚唯一没想到的是,晋王府在长安的位置居然低到,世子李昱霖敢提着剑入府,想杀人就杀人的地步。   明儿一早就要见帝后了,听孔心竹的口气,似乎就连皇帝也格外不待见李燕贞,那皇后了?   当今皇后周氏,是李承筹的生母,也是老皇帝的结发之妻,据说虽然老了,但身子骨格外硬朗,因其是当年陪着皇帝一起打过江山的,在朝有格外坚实的基础,于后宫中手腕也极为强硬。   而皇帝便再宠那个妃子,都牢牢捏在她的手里,任是那个宠妃,多受皇帝喜爱,都甭想翻过天去。这大约也是李承筹虽说庸碌,太子之位却极为稳固的原因了。   不过,且不论皇后如何,皇帝却是她的祖父,夏晚自认一直以来都还擅长对付老头子们,倒不怕皇帝这个老祖父会不喜欢自己。   心里胡思乱想着,迷迷蒙蒙几欲睡去,忽而觉得床有异动,夏晚立刻睁开了眼睛,同时也一脚踹了过去:“郭六畜,若想看孩子,我不拦你,但你要想胡来,咱们可就从此没话说了。”   “我不动你,就只陪在一侧,跟你躺会儿。”郭嘉道。   他果真就只躺在一侧,静静的躺着。要说来,这还是成夫妻以来,俩人同床共枕的第二夜。夏晚也是累极,蜷于床里侧,不过片刻便呼息匀匀,睡着了。   郭嘉一点点的挪着,尽量不惊动夏晚,贴的够近的时候,侧首在她耳畔吹了口气,夏晚的习惯,以为睡在身边的是小甜瓜,睡梦中侧首过来,在郭嘉颊侧香孩子般轻轻香了一口,本是欲要搂过来揽住的,莫名觉得儿子大了不少,伸手摸了一把,忽而一巴掌就扇了过来:“郭六畜,滚!”   “晚晚。”郭嘉忽而道:“你来长安,究竟是为了甚?”   夏晚见他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挣开了怀抱,掰着手指头道:“给甜瓜治病,然后,等病好了,我们就在这王府中好好呆着,哪都不去。”   她与孔心竹算是一面就投缘,觉得这个母妃格外的好,遂也想好了,哪都不去,就准备永远住在王府中,自己的家里,养大小甜瓜。   郭嘉笑道:“就没想过嫁人,比如嫁给我?”   夏晚迟疑半晌,道:“你敢娶?”随即,她又道:“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嫁人了的,你死心吧。”   于夏晚来说,最重要的是郭嘉的身份。他是天子的佞臣,虽不知在皇帝面前他究竟是个什么角色,但是,他在甘州当众腰刀指过太子,在长安,也只是住在间寺庙里,连间宅子都没有,在朝又无根基,仅仅仰仗皇帝莫名其妙的恩宠,而在长安横行霸道。   且不说情与爱,徜若她什么都没有,便嫁他也无妨。徜若有一日,老皇帝要斩他,或者太子登其之后要杀他,她陪着就是。可还有甜瓜了,她若死了,甜瓜怎么办?   她说罢,只觉得床空了半面,当是郭嘉起床了,她以为他要走,谁知黑暗中面前蓦然一热,却是郭嘉扑了过来:“才刚到长安,还不知道前路如何,你就敢如此笃定自己绝不会再嫁人?”   夏晚蓦然回忆起李燕贞,心中一阵暖流,也是开玩笑:“我阿耶倒是说了,长安城中下至十八,上至八十,只要是我能看上的,徜若不愿意娶,他提剑逼着,也要叫那人娶了我。但那个人决不能是你,所以,他是不会把我嫁给你的。”   郭嘉明白了。她的心其实并没那么坚决,难的只是甜瓜和李燕贞而已。   “小夏晚,等老子要娶的那日,李燕贞若不答应,便抢,老子也要把你从这王府中抢出去的。”郭嘉断然道。   黑暗中默了许久,他柔声道:“明儿一早起,我要入宫伴驾,大约三五天内是出不来的,你和甜瓜且歇着,哪都不要去,甜瓜的病,等我出来了自然会替他治的。”   夏晚犹还乐呵呵的:“放心吧,皇帝可是我的亲爷爷呢,等有机会入宫觐见,我会说动他,让他命杨喜给甜瓜治病的。”   因为李燕贞和孔心竹皆是好人,夏晚如今对于皇家,除了太子一府之外,皆是一门心思的热乎,还以为自己身为孙女,真的能讨得皇帝的喜爱呢。   黑暗中郭嘉轻轻叹了一气。   李燕贞的身世,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夏晚,徜若说了的话,怕她要告诉李燕贞,而李燕贞那个冲动的性子,要闹起宫廷□□来,但不说的话,她一门心思的天真,还不知道皇帝的性子,穷极天下,很少有人能对付。   不过,既有他在,她短时间内是见不到皇帝的,倒不如,且让她傻乎乎的乐两天吧。   东宫。   世子的寝宫之中。   那幅回眸一笑的画,就在世子李昱霖手中。李昱霖穿着纯白色的丝质起居服,发半绾,脚上屐着两只软底布鞋,格外舒适的半倚在只养和上,一条长腿远远的伸了出去。   他望一眼卷轴中的美人,再看一眼面前的女子,忽而冷冷问道:“陆姑娘,这真的是你?”   陆莞莞一袭蹙金牡丹彩碟戏花罗衣,跪于大马金刀,劈腿而坐的李昱霖脚边,微微抬眸,轻轻点了点头。   李昱霖轻轻卷起卷轴,柔声道:“罢了,明儿一早入宫去吧,皇后正等着你呢。”   这男子果真冷如冰山,也俊如神谪,便不开颜而笑,听他温柔又极具魅惑的嗓音,也是一种享受。陆莞莞乍闻之下,还没明白过来,她不是入东宫,来服侍这样世子殿下的吗,为何要入宫?   而此时李昱霖已经站了起来:“来人,送陆姑娘入宫。”   “殿下,世子殿下,民女是来服侍您的,您为何要送民女入宫呢?”陆莞莞大为惊慌,还准备要去抱李昱霖的大腿了。内侍们当然不会让她这样一个民间女子触到贵人的腿,连拖带扯带捂嘴的,就把她给扯走了。   李昱霖垂眸扫了一眼尖叫着,欲要爬向他的陆莞莞,腿轻轻一侧,躲开了。   就这样,赶在皇宫下钥之前,天真单纯,一心以为自己入长安是能够做世子妃的陆莞莞,转手就被世子李昱霖给送进了皇宫,他的祖母,皇后周氏那里。   而陆莞莞的娘陈蓉则随着郭旺,就住在东宫外,她还以为陆莞莞真的被李昱霖纳下,做了世子身边的嫔妾呢。   重新打开那幅卷轴,面如冰山的世子爷薄唇一抽:“李承筹是个蠢材,你们也是?”   帷幕外面跪着的几个人,无一不颤颤兢兢。   “当初拐人家的女儿也就罢了,见李昙年归来,居然想要把本宫的奶妈送过去,好毒杀她。如此愚蠢的手段,也好叫谋略?”他再道。   所以,之所以李昱霖一个世子爷,会赶到晋王府,提剑杀那个乳母,是因为那乳母正是他父亲,太子李承筹派去准备要害夏晚和小甜瓜的,杀人灭口的。   虽说皇帝厌恶李燕贞,也从不曾拿李燕贞当亲儿子看待过,但人要脸树要皮,东宫利用个乳母去毒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天下人会怎么看?   父亲愚蠢到无可救药,李昱霖便得上赶着,四处替他灭火。   本来李昱霖都要歇息了。身边内侍阿福瞧着他此时容色尚霁,笑道:“送陆莞莞姑娘来的那位叫郭旺的,人称郭三爷,是郭嘉郭侍郎的三弟,因知晓殿下肖猪,奉了两只小金猪上来,只求一见。”   说着,阿福就把两只小金猪给捧上来了。   一只足有半尺大小,不说小,简直是巨大无比的两只金猪,这少说得几公斤的黄金才能制成。又蠢又俗,但端地是气派无比,一下子竟把这自幼见惯好东西的世子爷给逗笑了。   再一听郭旺还是郭嘉那个佞臣的弟弟,便把人给召进来了。   这郭旺倒是个高大俊朗的男子,身上也没多少铜臭气息。进门便跪,礼节也做的很足。   李昱霖道:“说吧,何事相求?”   郭旺一双浓眉,在烛光下微颤着,双手顶着一只约有一尺多宽的檀木匣子,奉到李昱霖面前,道:“殿下是东宫之储,将来的九五之尊,天子之眼,必然彗极,想草民也没什么能瞒得过您。草民除了两只金猪外,再奉上这一箱俗物,再无所求,只求殿下能找到御医杨喜,让他为晋王殿下的女儿,李昙年的儿子郭添治病。”   他缓缓打开匣子,拇指大的东珠,装了满满一盒,这一盒子,不下万金之巨,而他不求官不财赏,也不求结交,只求让他找杨喜给李昙年的儿子治病。   李昱霖笑了笑,命人送走郭旺,接过那盒东珠看了许久,丢到了榻侧。   分明,李昙年当初是郭嘉的妻子,可他弟弟郭旺却不去求郭嘉,反而来东宫求人,要为李昙年的儿子治病,李昱霖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从甘州来的妹妹有点意思了。   夏晚醒来的时候,门窗俱是关严实的,但郭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甜瓜穿着单衣就跑出来了,连蹦带跳钻进了夏晚的被窝儿里:“娘,这地砖踩上去竟是热的,真舒服。”   入冬了,王府主子们的屋子里自然都是燃着地龙的,地砖擦的油鉴照人,甜瓜一路行来受了很多冻,脚都生疮了,踩在烫乎乎的地板上格外的舒服。   夏晚试着问道:“昨儿可有人进了你的屋子?娘似乎听着有人在里头说话。”   “没有,真没有。”小甜瓜眼睛笑的弯弯,人却是一本正经:“娘听见的,怕是我在说梦话吧。”   显然,郭嘉跟孩子交待过,自己悄悄摸进去的事儿不能告诉任何人,所以甜瓜连夏晚这个娘都瞒着呢。   不过这样也好,许是父子血缘相亲,一路行来,甜瓜与郭嘉简直形影不离,这样下去,等某一日真正告诉他郭嘉才是他父亲的时候,想必孩子也就能接受了。 第89章   原以为王爷佚失在外的女儿还朝,帝后当日就会召见的。谁知每日孔心竹把觐见的折子递上去,都会给打下来,夏晚不期自己身为皇帝的孙女,到了长安,要想进趟宫居然也这般的难。   郭嘉这个宠臣,但自打入宫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倒是河生来过几趟,说自家少爷一切安好,虽说太子和朝臣们百般在皇上面前说了他成筐成篓的坏话,但他只要一回长安,依旧是天子身边的宠臣。   甜瓜这几日经常夜里昏迷,夏晚焦心晚分,觉得郭嘉怕是指望不上了。   她急着要见皇帝,要求他让他的贴身御医杨喜给甜瓜治病,可连皇宫都进不去,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了,又何谈治病?   每一日大清早的起来准备入宫的行头,最后空欢喜一场,入不了宫,见不到皇帝,更遑论杨喜。   怕夏晚和甜瓜无聊,孔心竹把自家昱谨也带来了,虽说甜瓜还要叫昱谨一声舅舅,但他只比昱谨小着两岁。   昱谨这孩子,算得上是个奇的了。他生的那一日,长安城的上空现五彩云,遥遥望去还是一只凤凰的形样。当时人人称奇,说这孩子怕是贵人降世,又是龙子凤孙,只怕将来江山要传到李燕贞手里。   为此,便朝臣们,都心恍恍了一段时日。   但此话传到皇帝耳朵里,老皇帝命人算了一卦,却说昱谨这孩子命里带煞,是个克父克母的天命煞星,居然连皇城都不许他入。   所以,到如今,他身为晋王的嫡子,却连皇子们读书的上书房都入不了,只在府中请了夫子来教。   他与甜瓜倒是一见投缘,舅甥两个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孔心竹见夏晚一直闷闷不乐,也知道于她来说,一个县主,或者说郡主之位,远不及能叫杨喜替这孩子治病更叫她欢喜,也是无奈,叹道:“谁叫咱们王爷脾气爆燥,总是惹得皇上不高兴了?同是皇子,便昱谨和昱元两个,也远不及昱霖更讨皇上喜爱。”   正说着,屋外一声轻笑:“二叔母这话说的,皇爷爷不疼爱两个弟弟,难道就疼爱我了?须知,若非前两日我送了个好东西上去,讨好了皇爷爷,他亦是不肯见我的?”   说着,一个年方二十五六的年青男子撩起毡帘,信步走了进来。   他披着件雪白的狐裘,下着玄色绣金线的蟒服,剑眉星眸,玉树临风,侧眸过来,低低叫了声:“年姐儿。”   这是四五天前才在这院子里杀了自己的乳母,又转身离去的东宫世子李昱霖。他身后还跟着个中年男子,手里拎着一只小叶紫檀面的药箱,一双眼睛格外精厉,进得门来,左右一扫,目光便投到了正在角落里习字的甜瓜身上。   夏晚犹还愣着,孔心竹忽而扑过去,把正在和元谨两个凑头看着一本书的甜瓜给拉了起来,笑道:“杨御医,这就是甜瓜,您既难得出宫,就快些儿替他诊诊脉,如何?”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却原来,来的这御医正是夏晚从甘州千里迢迢而来,要进宫去找的,齐爷的徒弟杨喜。   “甘州人?”一幅山羊胡子,瘦到脱了形的脸,脸色蜡黄,而且脸色格外阴沉,全然不像他的师父,齐爷那般整日笑笑呵呵。他放下药箱,找张椅子坐了,拉过甜瓜的手,便开始捉脉了。   夏晚道:“正是,在金城,家居六道巷。齐爷是我们的邻居。”她这是想借着齐爷攀点儿关系的意思。   杨喜总算笑了笑,说话的声音格外怪异:“他居然至今还活着?”   夏晚心说,这人这是什么话儿,听着怎么像是在咒人死一样。好歹齐爷也是他的师父,他怎能当着外人的面,就咒齐爷死?   立刻,夏晚就不喜欢这个杨喜了。她笑了笑,未语。   不像普通的郎中,捉个脉,看个舌头也就罢了。身为御医,且不论医术如何,杨喜诊病的方式便与旁人殊异,当然,在夏晚看来,也极为震撼,瞬时,她就相信自己是找到真正的郎中了。   他仅是捉甜瓜两手的脉,就足足捉了小半个时辰。   因为他诊脉时需要绝对的安静,除了夏晚之外,余人一概清了出去。   诊完脉之后,他格外仔细的观察了甜瓜的舌胎,眼皮,耳朵,到最后,甚至于拿出一把剔刀来,亲自剔光了甜瓜的半面头发,便拿出个金击子来,在他的头皮上轻轻的敲着。   边轻轻的击打,边闭眼听着声音。   敲了半晌之后,他摇了摇头,又将甜瓜另一侧的头发全部刮光,再接着轻轻敲打了起来。   李昱霖转身坐到了方才夏晚坐过的暖榻上,招了招手,于是夏晚便坐了过去。   他抬眸一笑,虽明明还是前几日提剑杀人的那个人,但一笑,如冰山崩融,果真谪仙一般。   “咱们皇家,除了年姐儿,也就东宫的文安和文贞两个妹妹,往后有机会,与她们多亲近亲近。”他这话亦说的很家常,跟前些日子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子判若两人。   夏晚道:“待孩子病好了,皇上和皇后亦召见过,认了我的身份,但凡有请,我会去的。”   李昱霖望着面前的妹妹,好半晌,忽而道:“你可知道,除了皇上,寻常人要请一回杨喜,诊金需要几何?”   夏晚既是来给孩子瞧病的,自然早备着诊金,虽不知几何,她可是把在金城七年的经营全换成了银子,又从李燕贞拿儿拿了一大笔体已才来的。   “虽说自来是贫家,但为孩子看病的钱我还是备着的,还请世子明说,需要几何银子。”如今于夏晚来说,只要能给甜瓜治病,便杨喜要天上的月亮,她也肯搭着梯了摘的。   “叫哥哥。”李昱霖忽而道。   夏晚随即从善如流,唤道:“大哥。”   她唤了皇兄,李昱霖却依旧不说诊金几何。夏晚于是没话找话,又道:“大哥的孩子,想必也有甜瓜大了吧。”   李昱霖一笑,唇角格外勾翘,往后懒懒一躺:“本宫连房内人都不曾纳得,哪里来的孩子?”   他一直在盯着夏晚看,就像在审夺什么一样,盯的夏晚格外不自在,恰此时,杨喜诊罢了脉,李昱霖随即也就站了起来:“诊金已有人付过了,那个人名叫郭旺,据说是你的小叔。”   被剔光了脑袋,像个小和尚一样的甜瓜脆声道:“世子殿下,郭旺果真是我小叔。”   夏晚面上闪过一丝阴霾,见李昱霖两目灼灼的盯着,颇不自然的笑了笑。   正如郭嘉所言,虽说李燕贞执掌关西大营整整五年,可郭旺调兵比李燕贞都管用,那当然是他在金城五年的经营积累。   夏晚不敢相信的是,她到长安不过半个月的功夫,郭旺已经结交到太子,并且还把自己请到请不到的御医杨喜就给从宫里请出来了。   他虽不和郭嘉一条心,但他想给甜瓜治病的初衷却从未改变过。   世子李昱霖带着杨喜,诊完了脉便走。   孔王妃再陪夏晚坐了会子,想问问郎中究竟是怎么说的,夏晚略答了几句,一脸的心不在焉。孔王妃见她闷闷不乐,率带着袁侧妃和刘氏两个走了。   夏晚只待孔王妃一行人一走,便从自己从甘州带来的柳皮箱子里拿出一捧黄土来,放在只大瓷盘里细细揉搓,待搓碎了,便取半钵清水来,将这土揉入水中,只待它沉淀到水重新清澈了,这才把水又倒出来,亲自上红泥炉烧开,然后便端着进了西厢。   孙喜荷自从到长安之后,便一直在闹拉肚子,这几日直接拉的连床都起不来,这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而治水土不服,而治水土不服,则需要在故乡的时候,就储藏故乡的土,到了异乡之后,拿异乡的水与本乡的土混和,浸泡,沉淀之后再饮用。   扶着孙喜荷坐了起来,夏晚便一口口给她喂着水。   换水土,于从未出过远门的老人孩子来说,算得上是一场磨难了。孙喜荷脸色蜡黄,奄奄一息,一口口啄着水,问道:“那杨喜究竟怎么说,他究竟能不能治咱甜瓜的病?”   夏晚埋头抿了抿唇,孙喜荷以为千辛万苦从甘州而来,自己叫车摇的都快晕死了,孩子的病还是治不了,险些就要晕过去了,便见夏晚噗嗤一笑,柔声道:“能,非但能治,而且那杨喜还说,三日之后,他要在晋江药行替甜瓜治病。”   孙喜荷又是一愣:“晋江药行,这名字如何听着格外的熟悉?”   夏晚道:“可不么,猜都不用猜,那药行定然是咱们旺儿开的。他在米缸山跟土匪们混在一处,险些就吓破了咱们的胆儿,到长安这才几日,又结交上东宫了。”   说起郭旺,孙喜荷便是深深一叹。   她道:“你可是怕旺儿生了坏心,所以闷闷不乐?”   夏晚道:“郭嘉还未出宫,也不知是个甚情况,听说杨喜的诊金是旺儿付的,不下万金。所以,咱们要不去,旺儿那钱就白掏了,可我又不想带着甜瓜去晋江药行,我瞧那杨喜不像个好人,怕他要在甜瓜身上使坏。” 第90章   孙喜荷接过水杯,自己喝着,低声道:“当初甜瓜头一回发病,灵猫香珍贵,咱们筹不到钱买,你可记得,旺儿当时无法子,接了个黄河上撑筏子的活儿,一个人从黄河这头到那头给商贩们运东西,足足七天七夜未闭眼,最后你也去了,你们俩个人挣了十个人的钱,才筹来给甜瓜看病的钱。”   夏晚当然记得。   那时候郭兴和郭嘉皆在外打仗,远在几百里之外,想借银子都借不到,就是生生靠着她和旺儿两个没日没夜在黄河上撑筏子,搬货物,才给甜瓜挣来的救命银子。   郭旺那个人,小时候油嘴滑舌,大来人倒就沉默了,但无论如何,他待甜瓜的心是再好没有的,所以,不如就相信他一次?   孙喜荷又道:“所以,旺儿无论对谁,对你和甜瓜是没有坏心的。甜瓜病险成这样,既有人能帮他,你又何苦管那个人是谁?”   夏晚想了半天,再等了一夜,依旧等不到郭嘉从宫里出来,只得答应下来,第二日的下午,从孙心竹这儿讨了几个侍卫,便带着甜瓜往晋江药行去了。   而此时,郭嘉正在皇城太极殿里伴驾。   老皇帝正在发脾气,天子之怒,仿如雷霆一般,殿里殿外跪的满满的都是人。   人老了,随着身体每况愈下,有些人会变的格外绵善,豁朗大度,宽怀,这类若在佛家来讲,便是有福之人。还有一类人,到老来,渐渐会变的吝啬,自私,贪婪,多疑,谁家有这样一个老人,那便是乱家的根源。   偏偏皇帝李极,便是这样一个老人。   他今年快七十了,古来皇帝之中少有的高寿皇帝,而且到如今还精力旺盛,夜能驭女。   不过他的疑心病,也是发挥到了极致。他不信任太子,也不信任李燕贞,连陪伴了他几十年的皇后都不甚相信,除了贴身太监总管马平,朝臣之中,独信郭嘉一人。   今日一早,御花园中最后一只大灵猫死了。至此,太子李承筹从鹘州抓来的大灵猫便死了个一干二净。须知,皇帝至今还能驭女,靠的就是每日服用灵猫香催生情/欲。   这事儿按理该怪太子的,但太子上了一道折子,辩说,自己抓来的大灵猫,之所以会发病,会死,并非自己的过失,而是因为晋王李燕贞意欲对皇帝不轨,所以在大灵猫身上投了毒。   徜若是别人,皇帝大约还会查一查此事的真实性。但因为李燕贞的血统问题,皇帝连查都不查,便叫道:“六畜,传朕旨令,褫夺李燕贞的王位,圈禁其眷属,将他问斩。”   郭嘉一袭紫色官袍,玉带熠熠,腰上挂的胖娃娃玉佩与他修长劲拨的身材极不协调。   他上前一步道:“皇上,李燕贞确实该死,请问是要将他车裂,还是凌迟?”   这倒问住了皇帝,认真想了片刻,他道:“赐鸠即可。须知他好歹也是朕的儿子,朕活到古稀之年还杀儿子,传出去是要叫人骂的,悄悄将他赐死即可。”   郭嘉再道:“是赐砒/霜,还是鹤/顶红,亦或见血封喉,臣此刻就亲自去办。”说着,他一手捂上肚子,似乎格外难受的轻轻揉着。   大太监马平笑道:“敢在御前失仪的,怕也就咱们郭侍郎了,您这是?”   皇帝也在看他。   郭嘉俊脸上泛着潮红,揉着肚了道:“实不相瞒,臣初初到长安,与那些大灵猫一般,是患了水土不服的病,不过,臣是人,又身体结实,想来也能顶得过去。”   皇帝虽自私多疑,但并不昏庸,反之,脑子极为好使,说白了,就是个人精,所以也就喜欢人精儿一样的郭嘉,最讨厌的,就是大臣们拿他当昏老头子糊弄。   郭嘉不过区区一句话,他瞬时明白过来,大灵猫是因水土不服而死,太子却是想借刀杀李燕贞,而他差点就被太子给利用了。   李燕贞虽说血统存疑,但几十年来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从未犯过大错,反观太子,庸庸碌碌,无所事事,却整日打弟弟的心思,无一日不想整死李燕贞。   皇帝最恨的就是被人当刀使,待反应过来自己是叫太子给摆了一道,气的直甩袖子,骂道:“太子个王八蛋,居然敢阴朕。”   郭嘉牵唇笑了笑,心说,可算又一回把老岳丈的命从皇帝这儿给救下来了。   当然,借着水土不服的腹痛,他才从皇帝这儿讨到半日闲暇,总算可以出宫,带杨喜去给小甜瓜治病了。   出了太极殿,他一路袍带当风,杀到太医署,进门便唤:“杨喜老儿,滚出来,老子有个病人要你诊治。”   正值午休时,太医署的太医们也在睡午觉了,唯有个小学徒跑了出来,见是天子宠臣郭六畜,倒是吓了一跳,却吱吱唔唔,一会儿说杨喜入宫给妃子们诊脉了,一会儿又说杨喜出宫回家了,总之就是不在。   杨喜虽有医术,却不过个小人。   郭嘉看他这个样子已经急了,忽而一脚踹过去,将这小学徒抵在墙上,咬牙道:“说实话,杨喜那个狗日的去了何处?”   小学徒这才怕了,结结巴巴道:“是咱们东宫的世子爷给请走了,据说是到晋江药行,给人瞧病去了。”   晋江药行,听着是个新名字。   郭嘉又道:“他可曾透露过,地址在何处?”   小学徒一个劲儿的摇头,显然地方他是不知道的。   郭嘉心中顿时腾起一股子的烟来,扔下这小学徒转身就跑。他是天子近臣,无论任何时候叫开哪一道宫门都无人敢阻的,一路火急火燎出了皇宫,见梁清正在宫门上值卫,吼道:“梁清,跟上老子,十万火急,快!”   这时候夏晚已经到晋江药行了。   这地方离晋王府挺远,但据离皇城很近,就在东宫外不远处。   郭旺就在门上袖手站着,远远见了甜瓜便伸出一双手,只待他一靠近,一把便抱了起来。小甜瓜叫杨喜剔光了头,越发显得脑袋巨大,身子瘦小,眼圈也格外的青,扑上去搂过郭旺,甜甜儿叫了声小叔。   夏晚披着件石灰多罗呢灰鼠披风,身姿挺挺,脸儿鹅圆,一双眸子如沉星一般,脸上却边一丝硬挤的笑意都没有。   她的祖母是前朝公主,父亲又是当朝王爷,血统不是骗人的,打小儿,虽说住在红山坳那种地方,可她的形貌举止,绝非小家小户女子能有的,再兼在金城时磨砾出一股子的沉静来。   郭旺抱着甜瓜进了药行,见夏晚还在身后犹豫,不肯进来,他道:“既你不肯信我,就在外等着,待给孩子治好了病,我自然会把他送出来的。”   夏晚连忙道:“旺儿,不是我不肯信你,你在米缸山干的那蠢事儿,就没法子叫我再信你。”   郭旺抱着孩子,止步默了许久,道:“可是你瞧瞧,先后入长安,能把杨喜请出来给甜瓜治病的,还不是我?”   为着这个,夏晚总算语柔了许多:“东宫没好人,太子当初还拐过我了。往后别结交东宫的人,咱们就还是一家人,好不好。”   “天长日久,我也是替你多铺一条路而已,你怎么就不明白了?”郭旺悠悠叹了一气,先走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自打呼延天忠死后,郭旺闷了他的大财,便这间药行,当初也是属于呼延天忠的,他到长安,便逐步接收了呼延天忠在长安的所有产业,再加上米缸山的老匪血沉沙的金银财宝,在老匪死了之后,也落到了郭旺手中,他如今财大气粗,富可敌国,只可惜皆是夜财,不能露败,也不能叫夏晚知道。   夏晚打小儿两只眼睛里就只有郭嘉。但她从郭嘉哪里得到什么了?   不过是七年的苦难和一个病孩子罢了。   如今郭嘉虽狂妄,储君却是李承筹,万一郭嘉失了皇宠,李燕贞指望不上,他投到太子门下,便是夏晚和甜瓜坚实的后盾。   所以,郭旺投到太子门下,是真的想替夏晚和甜瓜在郭嘉被诛后,谋条退路而已,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转到院内一间窗子四开,采光格外好的诊室中,那精瘦瘦的老御医杨喜正闭着眼儿,哼着小调儿,在哪里吃茶。 第91章   冬月的长安城,还不算最冷的时候,大约因为人们总烧炭,空气里都是股子浓浓的炭味儿,无风,天也灰蒙蒙的。   放眼望去,灰砖青瓦的的矮矮屋檐下,间或有商贩走来走去,隆冬腊月的,街上行人格外的少。   太子李承筹坐在东宫的最高点,凤仪阁的三层楼上,一手酒盏,一手搂着位淮南新贡上来的美人儿,正在听这美人儿嗓音低低,给自己唱淮南风的曲子。   而他的宠妃呼延娇,则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   她怀了身孕也不过两三个月,并不显肚子,但整个人迅速的胖了起来,胖到都生出双下巴来了。不过她并不曾因此就变的难看,反而福相又喜庆,呈着一种珠圆玉润的美。   窗外,越过一株株枯枝,出高墙,不远处便是晋江药行。此时两列东宫亲卫悄悄集结,已然将整座晋江药行包围,只需李承筹一声令下,里面所有的人,都将在一刻钟的时间内被杀死,并带出长安城,毁尸灭迹,无迹可寻。   “娇娇,郭嘉杀了你哥哥,本宫就杀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本宫这可是在为你报仇血恨呢,你欢喜不欢喜?”李承筹笑问坐在不远处的呼延娇。   比之在金城的时候,呼延娇胖了,也懒了,毕竟孕中么,怀的还是太子的血脉,也许这辈子,这是她唯一能耍点儿娇横的时候,是以,她也不起来跪谢,只以格外轻柔的语声道:“妾自然欢喜不胜,也得多谢殿下还记得我哥哥的枉死。”   李承筹见东宫侍卫长立在门外,扬了扬手道:“去吧,晋江药行中一个活口都不许留,全给本宫杀了去。”   他语声才落,楼梯蹬蹬作响,来人唤道:“父亲!”   门外疾步走进一人来,玄衣,玉冠,身高八尺,疾步带着风,甫一进门,瞪了太子怀中那美人一眼,斥道:“都给本世子滚下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世子李昱霖。   李承筹怀中那美人儿是新来的,唱的正高兴了,见有人进来打扰,还以为东宫是太子的天下,娇声道:“殿下,妾还未唱尽兴了,何人如此猖狂,敢扰您的雅兴?”   呼延娇入东宫六年,最知道东宫如今是个什么情形,立刻就站了起来,一言不发,悄声退了出来,抚着小腹在门外站了片刻,便听里面传来格外凄惨的一声尖叫,显然,性子冷虐暴戾的李昱霖已经提剑把那新来的美人给斩了。   一个美人,千里迢迢,才从淮南赶来,一曲未终,就已香消玉陨,把命丧在东宫了。呼延娇无声笑了笑,心说活该,在这东宫,空有皮囊可活不长久。   屋子里,李昱霖提着滴血的剑,就指在李承筹的额头上:“您莫不是脑子叫驴踢了,还是喝酒喝糊涂了。先是往晋王府派乳母,这又是准备在晋江药行杀人,一回又一回,得叫我替您收拾多少回烂摊子?”   李承筹眼看五十的人了,在外自然有储君的威风,在儿子跟前却怂的要命:“昱霖,不杀李昙年,难道等她闹到你皇爷爷面前,叫她拆出为父当年于金城拐她的事情来,你才高兴?”   李昱霖将把子滴血的的剑丢到地毯上,两只狭长眼眸中满满的恨其不争:“她是咱们能掰倒郭嘉,杀掉李燕贞的关键,我自己会看着处理,您有闲暇,还是多吃几盅酒,多陪几位美人,蠢成这样,又何必总是丢人现眼?”   晋江药行中。   杨喜已经吃了整整半个时辰的茶了,依旧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儿,动也不动,仿佛已然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   郭旺是个打小儿的生意人,最擅长的就是赔情下话。他七尺高的个头儿,躬腰站在杨喜身侧,整整添过七巡水之后,笑眯眯道:“杨御医,杨爷爷,您可歇好了不曾,若是歇好了,就给孩子治病吧?”   夏晚搂着甜瓜,站在一侧,也是眼巴巴儿的看着。   那杨喜略睁了睁眼,扫了甜瓜一眼,摇了摇头道:“这孩子病的险了,如今那包块还浮在外围,要真真滑到脑心子里去,药石无救,就是死路一条。”   郭旺弯腰躬背的,两道浓眉笑成了一条毛毛虫:“要不怎么说,杨爷爷您医术高明,连皇上都器重您,就因为您是神医,能治这孩子的病,还能救他的命。”   杨喜晃了晃腕子,掀起眼皮轻瞄了郭旺一眼,道:“在长安住了三十余年,我就没挪过窝儿,这些日子,我看上皇城外一处三进三出的小宅院儿,就在护城河边儿上,离皇城静,周边没有卖买户儿,也清静,就是价儿有些贵,要七万两银子才能买得,遗憾啦!”   郭旺立刻笑眯兮兮道:“这算不得什么,草民替您买好,送过去就得。”   杨喜轻轻唔了一声,又道:“给皇上当差也有几十年了,我一直想谋个退路,想着出来之后,挂馆行医,做个民间郎中,我瞧你这药行就很不错,要想盘到手,怕不得二十万两银子吧。”   郭旺那笑成毛毛虫的眉头抽了抽,咬牙许久,道:“明儿我就到京兆府,把这药行过户到您的名下去。”   虽说肉疼,可这皆是呼延天忠的产业,也不过浮财。钱可以再挣,孩子的命却只有一条,所以郭旺也就忍痛割爱了。   杨喜总算站了起来,慢悠悠儿的掀着药箱子,掀到一半,就在夏晚以为他要替甜瓜治病时,他又停了手,道:“对了,咱还没谈诊费了,三十万两白银,一分不能少,这个须得在我治病之前就掏了,否则的话,这病我可就不治了。”   非但夏晚,郭旺这个大财主都被吓坏了:“多少?”   杨喜缓缓伸了三根指头出来:“三十万两,一分不少。”   郭旺咬着牙道:“杨爷爷,草民也不过一个小商小贩而已,那里给您寻三十万两银子去?”   杨喜啪一声合上药箱子,道:“那可就抱歉了,诊费不掏,本御医就不治病,咱再会吧。”   郭旺气的脸色发青,拳头捏了又捏。   甜瓜走了过去,摇着他的手臂道:“小叔,不看就不看吧,我这不是活的好好儿的?”   夏晚咬唇许久,提起裙帘和郭旺跪到了一处:“我满打满有五万两银子,都给你,只求你替我治好了甜瓜的病,好不好?若不够,你需要多少,我去借,我给你打了欠条然后去借,借遍天下,只要活着,就保准还上您的帐,成不成?”   郭旺要真有银子,就眉头都不眨的掏了,他如今是真的没有三十万两银子。而三十万两也不是个小数目,让他去筹,一时间也筹不来。   见杨喜拨腿要走,郭旺疾疾追了出去,疾声道:“杨爷爷,您再考虑考虑,些微让一点,便十万诊金,郭仨儿我眉头都不眨就掏了,可三十万两,郭仨儿我是真没那个银子……”说着,郭旺一手提起袍帘,就跪到了地上。   “旺儿,你以为找杨喜治病,得这样求着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过瞬时之间,梁清所率的金吾卫涌了进来,将整座院子团团围拢。   郭嘉一袭紫色三品官袍,瘦瘦挺挺,灰茫茫的天色下,肤色呈着青玉色的冷白,于人群中走了出来,拦上那提着只药箱子,正准备扬长而去的杨喜,盯着他看了半晌,咧嘴一笑,带着些猖狂的狡黠:“杨喜老儿,告诉郭三儿,要怎样,你才会给我儿子治病。”   “哟,竟是郭侍郎您的儿子?”杨喜一张瘦精皮的脸立刻笑成了一颗皱皮核桃:“既是您的儿子,那当然是分文不取。您是天子宠臣,只要您肯在皇上面前替我说句话儿,让皇上继续炼长生不老丹,我就阿弥陀佛了,哪还会收您的钱?”   他说着,提着药箱子就又折回了屋子里。就在经过夏晚身边时,夏晚亲眼看着郭嘉揪上杨喜的耳朵,冷笑问着:“如何,本侍郎这儿子,生的可俊否?”   “俊,果真俊,一看就是个聪明又福慧的。”   “那是。”郭嘉淡淡道:“他要真有点什么事儿,本侍郎身为天子的佞臣,每日一进馋言,至少要诛了你的十族,给他陪葬。”   小甜瓜叫杨喜剔成了个小光头,像个小沙弥一般,格外崇拜的望着敢拎杨喜耳朵的郭嘉,脆生生叫了一声:“大伯!”   郭嘉看了眼儿子,折过身来,见夏晚一件灰鼠毛的披风,玉婷婷站在门外,随即便松了杨喜的耳朵。   夏晚方才本来都急疯了,跪了满裙子的灰,悄悄躲到了一侧,一手揩着脸上的泪,一手轻轻扑着裙子上的灰。   扑罢了,也不进屋子,躲在窗子外面,双手轻轻捂上脸,随即便浅声抽噎着,哭了起来。   她所有的家底儿也就五万两银子,那其中三万两还是李燕贞的。李燕贞是个清贫王爷,用他的话说,自己除了那座行府是皇家给的,这些年在外存的本已银子,能给她的都给她了。   原以为非三十万两银子不能治,夏晚都想好回去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债,然后一张张打好欠条,拼尽一生去还那三十万两银子了,不期郭嘉不过一句话,那杨喜居然分文不收,乐乐呵呵儿的,就开始给甜瓜治病了。   哭罢了睁开眼,入宫半月,无音无讯的郭嘉就站在面前。见她抬头看自己,便是咧唇一笑。 第92章   一众金吾卫整个儿戒严了晋江药行,梁清率队,就把守在屋外。   郭旺叫人给挤了出来,进不去屋子,也看不到屋子里的情形,索性也不看了,转身出了药行,在外面一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槐树下站着。站了片刻,终究不放心屋内的情形,于是又折了回来,挤在金吾卫之中,伸长了眼睛,望着屋子里的情形。   屋子里,笑嘻嘻的杨喜正在给两只眼睛犹还通红的夏晚解释给甜瓜治病的原理。   在金城的时候,他是个有钱却无地位的商贾,偶尔带着夏晚和甜瓜出去,夏晚和甜瓜亦得随着他,便见个知县府的夫人,也得屈膝行礼,低声下气。   可有郭嘉就不同了,且不论他那宠臣之位是如何来的,又是怎样讨得天子欢喜的,再或者将来会怎样,他是朝之三品侍郎,原本趾高气昂的杨喜此时一脸恭顺,屈腰在夏晚面前,仔仔细细的讲述着,待她仿如顶礼菩萨一般。   仕农工商,商在下九流,但一个商人,若非像郭旺一样,看到如此切实的对比,就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地位,有多糟糕。   所谓的蛇毒血清,是以微量的五步蛇毒素,常年累月注入到某种动物体内,待这动物对于蛇毒产生抵抗力以后,再于动物体内分离出来的解毒之药。   杨喜擅御蛇毒,所以,才会配出这种药来。一个月中,甜瓜需每日三次,服用血清,同时,还得在头部准确的位置敷上灵猫香,每日三次的替换,一个月后才能真正化去他脑中的包块。   杨喜当着郭嘉的面,亲自服用过自己配的血清,以表安全无毒,这才敢给甜瓜饮用。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袖着两只手,一张脸笑了个红亮,不停的哈哈大笑。   看杨喜在郭嘉面前如此作小伏低,再想想方才郭嘉不在的时候,他那倨傲,非三十万两银子不治病的倨傲样子,夏晚忆起在米缸山时,自己问及郭嘉,杨喜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小人而已。   果真,这杨喜虽有医术,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人。   送走了杨喜,金吾卫们也退了出去,郭嘉原本就冷寒的脸顿时蒙上了一层寒霜,把个小光头上贴着一块膏药的小甜瓜和夏晚推出门外,他狠狠瞪了郭旺一眼,道:“还不滚进来,难道要老子请你?”   夏晚记得小时候,郭嘉就总爱欺负两个弟弟,当然,他是大哥么,虽说生的清秀,小时候个头也没有郭兴高,但真要拿出大哥的派头来,两个小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一把拉住郭嘉的手,低声道:“皆是兄弟,他也是为甜瓜好,你这是要作甚?”   侍驾,伴随一个贼精明,但又自私固执钻牛角尖的老皇帝,是穷天下最累,最痛苦的事情。而且在老皇帝的眼里,普天之下皆是又蠢又愚的绵羊,唯有郭嘉还算有点人样,配得上给自己做条叼骨头的猎狗。   郭嘉打起精神,皮笑肉不笑的在皇帝身边整整呆了半个月,出来整张脸都是木的,也唯有对着夏晚,还能打起精神来安慰她:“我不过与他说些体已话而已,你且出去,等会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夏晚叫他连推带哄的,就给推出了屋子。合门的瞬间,夏晚看到郭嘉一个耳光搧过去,直接打的郭旺头往侧边狠甩了一甩。   她扑过去还想撞开门来着,郭嘉自然已经把门关了个死紧,任拼她怎么推怎么撞,都无济于事。   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夏晚听到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不用说,肯定是郭嘉在打郭旺了。   “娘,什么声音?”甜瓜随即问道。   夏晚气的要命,却还得哄着孩子:“大约是屋里有蚊子,你小叔打蚊子呢。”   郭旺这药行虽大,但里外居然连个下人都没有,也未经营,显然,他也是刚自别人手里接手过来。   夏晚牵着甜瓜的手,正一间间房子看着,便见西厢的屋子里忽而走出个妇人来,而这妇人非是别人,正是她那大姨母,陈蓉。   陈蓉当是才梳洗过,端着一盆满是脂粉的水,出来哗一声泼到地上,险险泼了夏晚满裙子,抬眸便是一笑:“哟,这不是年姐儿。”   夏晚叫了声大姨母,莫名觉得有些奇怪,陈蓉和郭旺,这俩个风马牛不相干的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陈蓉撩起帘子,道:“既来了,就进来坐会儿?”   夏晚连忙摇头:“不了。不过,姨母是何时到的长安,当初我走的时候,怎么也没听说您要走?”   陈蓉一头黑发尽拢在右侧胸脯上,站在台阶上,低眸望着夏晚:“我听说你叫那孔心竹做母亲呢?”   夏晚道:“她是我父王的正室妻子,我自然要唤她做母亲,姨母,这是伦理规常,无错的。”   陈蓉虽竭力想要掩饰,却怎么也掩不住那种深入骨髓的恨意:“可当初若非她善妒,将你娘从王府里赶出来,你娘又岂会去甘州,你又岂会走失?若我是你,对着她,绝对喊不出一声母亲来。”   夏晚莫名觉得陈蓉和自己初见时很不一样了,比如,她当初头一回见陈蓉,她是穿着件本黑色的修身长袄,皮肤白皙,身姿修美,端地是雅气又大方,但不知为何,她今儿穿着件水红色的袄儿,胸口开的极低,掩不住的两坨肥肉,瞧着一身肉感十足的妖媚。   到她这个年纪,穿黑色,虽说朴素,可也提人。穿水红这种艳色,虽说妩媚,但也轻浮无比。与年纪不相称的轻浮。   因未见那陆莞莞,夏晚莫名便有几分好奇,遂岔开了话题,笑问道:“姨母,莞莞妹妹了,怎的不曾和你住在一处?”   说起女儿,陈蓉便是掩不住的笑:“你竟然不知道?她入了东宫,如今是东宫世子李昱霖的身边人。据说太子正在给皇上上奏折,求皇上封世子为太孙,到那时,世子将另立东宫,称皇太孙,届时,莞莞将是皇太孙妃。届时,只怕你见了她,也要行礼的。”   夏晚瞧着陈蓉一脸的骄傲,莫名觉得有些奇怪。前几天见李昱霖,他还特意提及,说自己身边并无嫔妾。兄妹之间,有或者没有,按理来说他不会撒谎的。   而且陆莞莞来自甘州,生的还与她有几分相似,要人真的在李昱霖那儿,至少他也会说一句,某个甘州来的姑娘,生的与你有几分相似这样的话吧。   夏晚笑道:“那是得恭喜莞莞妹妹。”   陈蓉再一笑,扭腰进去了。   夏晚站在原地思索了半天,忽而恍然大悟。陈蓉在金城的时候穿的朴素端庄,是因为她只是李燕贞的管家,而李燕贞最讨厌的,就是衣着艳丽,举止浮华的妇人,所以她才会着黑衣。   到了长安,脱离了李燕贞,陈蓉自然是自己喜欢什么就穿什么了。   她还准备要多问一句,便见郭嘉自屋子里走了出来,将甜瓜的手一拉,回头狠狠瞪了立在门上的郭旺一眼,道:“晚晚,咱们走。”   这厢带着夏晚和甜瓜出了药行,甜瓜上了马车,便见大伯站在车前,马鞭一直挑着车帘。大伯相貌生的好看,虽说不及小叔温柔,也不像郭兴是他的老爹,但胜在调皮亲和,时时有孩子一样的童心,所以如今在甜瓜的心里,大伯算是排在第一了。   他也很想出去跟大伯一起骑马,怎奈娘亲不让,于是嘟着嘴,低声央求道:“娘,自打进了长安城,咱就没出过门,好歹今儿让我骑回马,好不好?”   夏晚半月不曾见过郭嘉,以为他都不肯管孩子了,蓄了满肚子的气恼,便见他此时笑的欢喜,也懒得与他多说,叫甜瓜扭缠不过,只得点头应付:“去吧,不过切记着不要颠到了脑袋,你如今可是有病的人。”   甜瓜以为大伯果真是想带着自己骑马,一溜烟儿就爬出车,由大伯扶着坐到了马鞍子上。   郭嘉拍了拍马背,给梁清个眼色,道:“你先把孩子带回王府去,交给王妃,记得叮嘱一句,让他多休息。”   说着,他亲自抽了一马鞭,马驮着孩子,一溜烟儿的就跑了。   郭嘉站在车外深深吐了口气,又跺了跺脚上的浮尘。将儿子哄走,人走狗占窝儿,就准备爬上马车去找夏晚了。   夏晚脚上一双粉羊皮小靴子,眼睁睁看着自己有病的儿子叫郭嘉给哄走了,转身却是他自个儿要爬上来,蹬住车厢:“郭六畜,你好端端儿这是作甚,快把孩子送来,我们要回家。”   郭嘉长臂猿一样一个猫腰从夏晚的脚下窜过,往车里一个横躺,见夏晚一脸的愠怒,坐在角落里冷冷望着自己,揉着腰道:“方才来的时候跑的太急,不小心扭了腰,疼,真疼,且让我躺一躺。”   夏晚本来因为这厮半个月时间无音无讯,害自己在晋王府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了半个月,好容易郭旺找到李昱霖帮孩子治病,虽说未能达成,好歹辛苦了一场,他却关起门来便开始打弟弟,气的什么一样,此时一听他竟扭到了腰,那强撑起来的气立刻就偃息了,两只小手像往日团甜瓜的脑袋一般,暖乎乎的就团了上来:“哪疼,可严重否?”   郭嘉原本懒歪歪的躺着,见夏晚凑了过来,两只小手不住的乱摸,忽而一个鲤鱼打挺将她一并压翻,紧紧肘在自己膀弯中,深嗅了口气道:“让我搂一搂,搂一搂就不疼了。”   不在帝侧整整三个月,朝臣的馋言进了一箩筐,郭嘉半月前甫一进宫的时候,皇帝是已经弃了他这条猎狗,打算赐他一杯鸠毒的。除了郭嘉自己,没人知道半个月的时间,他是如何一步步哄回皇帝的心,在东宫和朝臣们的眼红和气到疯魔之下,如何又掰回自己的宠臣之位的。   他将夏晚揉入怀中,深深嗅了一气,历时七年,她从布衣换成了锦缎,水乡镇时那略带粗糙的肌肤,也成了玉脂白肤,身上依旧是那股淡甜的蜜瓜香气,挣扎了片刻,缓缓躺到了他的手腕上。 第93章   马车刚要走动,帘子忽而被人撩起,郭旺一脸的血,吓的夏晚作贼一样,立刻就翻身坐了起来。   “方才诊病的时候,甜瓜的项圈儿往在药行里了。”郭旺缓缓伸出手来,将只沾着血的项圈轻轻放到了车上。   默了片刻,郭嘉当着郭旺的面,依旧把夏晚拽着躺到,躺到了自己的肘弯之中,往外喊道:“启车。”   马车悠悠走起,夏晚也不知它是要走向何处。她躺在郭嘉的肘弯之中,闭着眼睛,过了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何不把旺儿打死算了?”   郭嘉唔了一声,将夏晚往自己怀中拉了拉,她也不挣扎,冷漠而疏离的顺从,显然是因为想跟他好好说几句话,才勉强顺从于他的。   他在宫里便是皇帝面前一条略显聪明,但绝不过分的小狼狗,在群臣眼中,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大佞贼,唯独在夏晚面前,是个泼皮无赖。无它,只因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见过他慌张无措,爬在她身上像个傻子一样的人。   正是因此,他在她面前其实就跟甜瓜一样,坦诚到毫无保留。   “他费尽心机钻营至东宫,绝不仅仅是为了甜瓜,这你该明白的。”郭嘉抑着心底腾起的火苗,说道。   自打在六道巷,郭嘉揭开她的头巾之后,他就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心,夏晚当然也明白郭嘉是爱她的。   当然,她曾经也爱他,如今依旧为他牵肠挂肚,但她觉得自己不爱他了,她有了甜瓜,有了家人,有孔心竹那样一位心无城府,没心没肺的母亲,还有李燕贞那样一个疼自己,爱自己的父亲,虽心里依旧会想着郭嘉,但绝非小时候那种每每想起他,心里就发疼发酸的爱,而是,因为他是甜瓜的父亲,怕孩子要再度失了父亲的担忧。   侧首过来,她两目柔柔盯上闭着眼睛的郭嘉,在他干净利落的眉心吹了口气。郭嘉也是疲极,唇角弯弯的翘着,却不曾睁开眼睛。   “在从甘州出发的时候,我曾委托我阿耶,让他给兴儿找房妻室。”夏晚道。   郭嘉随即睁开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夏晚。   “前儿我阿耶来信,说兴儿已经成亲了,娶的是他一个下属家的独女,虽说相貌不算绝顶,但俩人一见发故,兴儿次日就入赘,成了那位将军家的上门女婿。”   夏晚语声柔柔的说着,趁着郭嘉不注意,退出他的臂膀,依旧躲到了车角落里。   其实这事儿是该郭嘉做的,但嫉妒冲昏了他的头脑,身为大哥,他就从不曾想过,该为郭兴讨房妻室。   “还有旺儿。”夏晚说着,渐渐儿脸色就变了:“虽说他在米缸山设伏,可那是因为你拖延着不肯带我们入长安的缘故。就算他投靠到东宫门下,也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儿子是你的种儿,两个兄弟尽心尽力帮你养大,你就这样待弟弟?”   说着,她坐了起来:“徜若你依旧像如今一般蛮横,强硬,还欺负兴儿和旺儿两个的话,天下之宽,没有一处咱们能好好说话的地方。”   郭嘉也坐了起来,容颜晦涩的看着夏晚,语声也寒了起来:“旺儿是因为爱你,才处处想要胜我一头,难道你不懂?”   “所以为了不叫你最后把他给杀了,我也绝不可能再跟你有往来。”夏晚是真的生气了。郭嘉打弟弟,她这个外人不能插手,但旺儿是为了甜瓜才那般苦心经营,她要再在郭嘉帮孩子治好病之后,就嫁给郭嘉,那郭旺算得什么?   恰在这时,车停了,郭嘉率先撩开帘子,随即伸出手来,见夏晚坐在车上,仍旧是个愠怒的样子,索性一把扯过来,将她像抱甜瓜一样搂腰一抱就直戳戳抱下了车。   唯剩枯枝的古槐在冷风中竖着,一道内里空旷悠古的朱漆大门,这是普宁寺,郭嘉在宫外的居处。   这地方跟晋王府不过一墙之隔,夏晚连头巾都未戴着,怕万一要叫甜瓜看到自己和郭嘉拉拉扯扯,毕竟大伯弟妹的,挣扎着斥道:“郭六畜,你要做什么,你放我下来。”   郭嘉不理夏晚的挣扎,直接将她抱进了寺里,从侧门进到寮院,到了自已那间寮房前才松了她。   夏晚挣扎开了,转身便准备要走。   郭嘉忽而唤道:“河生,将寮院的门关了,告诉法师一声,就说今儿闭寺,本侍郎要亲自至大雄宝殿颂经,为父母亲人祈福。”   夏晚还没走出门了,就这样又叫郭嘉给拦了下来。   自从郭嘉鸠占鹊巢,霸占了普宁寺之后,河生在这寺里说话比方丈还管用。他一溜烟儿跑出门,喝道:“法师们,把前后左右所有的门都给关了,我家少爷今夜要颂经。”   瞬时一道道大门叫那和尚们全给闭上,显然,郭嘉原来是习惯于在此颂经的。   毕竟郭万担和吴氏两个死的凄惨,夏晚无法,只得跟着郭嘉进了大雄宝殿。   俩人一起跪到了佛象前,便有僧人抬了支经架来。   这寺里的和尚们似乎习惯了郭嘉在此颂经,支经架的沙弥上前,双手捧着木鱼奉于他,见他居然还带着个妇人来此,小沙弥忽而想起来,郭嘉想要颂经时,那牌位上向来都书着他父亲,母亲,以及发妻的名号,也是怕他好容易带个妇人来,要穿帮了还有发妻的事儿,遂尽量不动声色的,便准备把书着夏晚二字的牌位给悄悄儿偷走。   夏晚眼尖,早已经看到了,欠腰抽了过来,便见上面写着:吾妻夏晚,贤良持家,生于山坳而死于黄河,吾此生绝不立碑,颂经万卷,只求在奈何桥上与她相见。   郭嘉大张旗鼓的封寺颂经,就是想给夏晚看这个,见她两颊羞红,略有得意,若是真生着尾巴的小狗,此时那尾巴早已翘上天了。   夏晚念罢,心中五味陈杂,正准备将那牌位合上,忽而糊成牌位状的纸灵位下露出一张书页角儿来,遂轻轻一抽,将它抽了出来。   亟待抽了出来,看到上面的字,却仿如坠入冰窟一般,一盆冰迎头而下,浇了个通心通肺的彻底。   牌位中一张纸,上面写着:祈求佛祖,若吾妻还活着,请赐她烂疮满身,叫别的男子不能近她的身,叫她于吾能永守贞洁。   世上有一种人,也不知是为何,生了满身的烂疮,这种人连狗都嫌憎,若是男人,一生讨不到妻室。若是女子,便再贫寒缺妻的男人,也绝不会娶她。   世上最毒的诅咒,大约就是咒人生一身的烂疮了。   郭嘉此时正在佛前焚香,一手接过檀香,从眼到鼻到心,一点点的往下拜着。一道弯弯缭绕的青烟,从他下颌而起,绕过悬鼻,于他温温的眉间绕了一圈,扶摇直上。   夏晚缓缓抚上自己的脸,再细瞧一遍,那字体跟牌位上的字体无二。那她五年遍身的血痂与疮疤,难道不是□□所致,而是拜郭嘉所赐?   他之所以如此,只是怕她万一活着,会要再嫁,于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拴住她,保证她的清白?   若不是他,何人能仿他的字,于佛祖面前书上这样一份东西。   虽说她的血疮起之于郭嘉的体毒,可是这东西也太巧合了。趁着郭嘉起身,夏晚凑到灯下,仔细比对两张纸与纸上的墨迹,同样叫烟火熏燎过,纸牌位至少好几年了,远不及那张纸的颜色更黄更黯,显然是先有的那张纸,后来才有的牌位。   那么,这东西究竟是谁写的?   晋江药行中。   陈蓉正在梳头,便见失魂落魄的郭旺走了进来。   这药行自郭旺接手之后,还是个散摊子,尚未营业。他一脸的血,疾步进了进来,见东西便摔,也不知抽了什么疯,见陈蓉起来洗了把脸,又躺到了床上,居然一把扯开她的被子,就将她从被窝里给扯了出来。   “滚!”他道:“立刻给老子滚。”   陈蓉大约是唯一见过郭旺发怒的人,他发起怒来就像头狮子一样,浓眉倒竖,铁青着脸,声吼如雷。不过,一路行来,俩人也曾有过鱼水之欢,既有了那层关系,陈蓉也就不怕他。   她也扬起头来,回斥道:“仨儿,你可是叫郭六畜给打懵了?软骨头的东西,真有本事,打你哥去,在个女人跟前吼,算什么男人?”   郭旺铁青的脸上血还在往下崩,指着陈蓉的鼻子道:“婊/子,你不是说你跟太子是床榻之交,你是太子放在晋王行府做内应的,太子对你言听计从吗?   你不是说只要咱们搭上太子这条线,此生便不愁飞黄腾达,不求长安人见了咱们不跪着相迎。为何那杨喜那么一介小小的太医,都他妈要折辱于老子?你可知道老子为了搭上他的线,花了多少银子?”   到底郭旺是小男人,陈蓉都能做他的娘了,看他在气头上,她只得服个软:“你怎么就不懂呢,太子眼看就要登基,李昱霖早晚是要做皇上的,到那时,我是皇上的丈母娘,而你,则将是皇帝的老丈人,到哪时,长安还有谁会看不起你?”   郭旺之所以会送陈蓉和陆莞莞到长安,就是因为相信了陈蓉的话,果真以为她能替自己牵线到太子,却不期陈蓉到长安之后,就住在东宫外不足三里的地方,眼看半个月了,慢说太子的临幸,连太子的面都不曾见过。   他此时方才明白,陈蓉在太子眼里,怕连个最低等的下贱妓/女都比不上。   白白送给李昱霖一只金猪,一箱子的财宝,到最后却叫人折辱一通,郭旺将这气全发在陈蓉身上,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打的陈蓉不停的颤着。   “滚,一身肥肉的老女人,滚出我的药行。”郭旺牙缝里往外挤着话,一字一顿,无情而又寒碜。   陈蓉轻轻抹了把叫郭旺打肿的脸,凄然一笑道:“虽你一直在利用我,可我一直是拿你当弟弟疼的。三儿,赶走了我,你可勿要后悔。”   郭旺一把拉开门,也不说话,直接就开始往外扔陈蓉的东西了。   陈蓉捡了只官皮箱过来,慢悠悠收拾着细软,见郭旺砸了只她昨夜穿过的亵裤在她头上,轻轻揭了过来,瘫坐在地上,巴啦啦往外掉了几滴眼泪,似是自言,又像是在对郭旺说:“三儿,始乱终弃,是要遭报应的。”   郭旺不语,就那么冷冷的看着陈蓉。   陈蓉亦是勾唇冷笑,不知道为何这些男人总是在利用自己,利用完之后,便无情的将她抛弃。郭旺为了夏晚而利用她,却不知夏晚的血统,生死,高低贵贱,只在她的手掌之间。 第94章   且说夏晚这一头。   大雄宝殿此时已经关上了四扇门,八扇窗,虽是白天,灯火犹盛。   郭嘉把夏晚真掬到了身侧,又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跪于蒲团上,盯着她两扇不停阖扇的红唇看了半晌,道:“我今夜不必回宫。”   这意思是俩人可以相处一整夜?   夏晚侧眸过来,轻轻扫了他一眼,仿如平时看甜瓜一般,眼眸中带着些随平常,但又格外叫人舒服的宠溺,随即便垂眸,继续去读经了。   郭嘉叫这一眸子瞪的五脏六腑都格外妥贴,闲来无事,便欠腰替夏晚翻着经书,翻了片刻,见夏晚时时皱眉,手捂着唇不停的小声咳着,忽而醒悟过来,这闭了门窗的大殿里香与烛火太多,烟雾太大,夏晚是给熏着了。   大冬天的,他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把扇子,跪在夏晚身侧,轻轻的搧着。   颂了至少个多时辰的经,夏晚着实撑不住了,轻轻合上经书,回过头来,却不见郭嘉的人。   她站了起来,才到门上,河生一溜烟儿跑了过来。他笑呵呵道:“年姑娘,您可是念乏困了,要不要到寮房里歇息会儿,咱们再接着颂?”   夏晚心说,天下间也没再见过比郭嘉和河生这主仆更古板的人,哄了妇人出来,却是圈在个寺里念经。   她记得初到长安那夜,曾见郭嘉悄没声儿的就跑到隔壁,钻进优昙居给甜瓜讲故事,出了大雄宝殿后,遂往晋王府那一侧走过去。一眼望过去,王府青砖垒砌的墙至少丈八的高,她照着沿边走了一圈儿,慢说角门或者狗洞,连个缺砖的地方都没有。   显然,郭嘉当是翻墙过去的。   夏晚咬着一口银牙轻笑了笑,道:“这个总爱翻跟头的贼。”   “翻跟头有甚好耻的?等甜瓜的病好了,我也得教他反跟头,你道为何?”身后是郭嘉的声音,就在夏晚颂经的途中,他回寮房换了件青面棉布袍子,怀里抱着只暖融融的手炉,塞到了夏晚怀中。   夏晚小时候最怕郭嘉翻跟头,一直以来,也不知道为何他动不动就喜欢反跟头。   “为何?”她笑问道。   郭嘉一甩袍帘,轻轻跺了跺脚,笑的像个顽皮少年:“不过为了练下盘而已。甜瓜亦是如此,他拳头有力,寻常用惯了拳头,力都在胳膊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夏晚犹还傻乎乎的,见郭嘉径直往前走着,因事关儿子,遂又问道:“拳头有力为何不是好事,这又有甚讲究?”   郭嘉侧首,望着灰蒙天色中的夏晚。她那风毛领子随风轻轻儿摆着,搔着她圆润的颊侧,漂亮的仙子一般。   他其实在外过不得夜,顶多今夜宫门下钥前就得回去。   人老了,就会贪财怕死没瞌睡,用在天下所有自私贪婪的老头子身上都是准的。而李极恰就是这样。   近些日子来没有灵猫香可催/情,他夜里又睡不着,就喜欢跟郭嘉谈兵法,谈用人之道,讲自己年青时的神勇事迹。身为随军五年的参谋,郭嘉是如今整个朝廷之中,李燕贞之外,唯一能旗鼓相当的,与老皇帝自己聊一聊以往光辉岁月的人。   既在外过不得夜,他就很想搂着甜瓜和夏晚,多躺在一起一刻是一刻,可上一回在米缸山下唐突了她,再想哄回她的性子,怕是很难。   也不知道今夜能不能哄着将她和甜瓜搂到一张床上去。   望着夏晚笑了片刻,郭嘉忽而道:“在米缸山下,你可知咱们在一起了多久?”   夏晚仍旧没懂他的意思,实打实道:“三个时辰,大约更多?”   郭嘉两眸舒舒,依旧盯着夏晚,忽而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半个时辰而已。但若非你突然将我踢下去,至少一个时辰。”   到了整点,寺后的大铜钟忽而哐哐响了起来,整整报了四下,此刻已是下午的哺时了。夏晚愣了半晌,才回味过来郭嘉说的是什么,咬牙侧眸,轻啐了一声,并不接他这话,但脸随即就寒了。   她倒是不讨厌他,但也受不了他这样的咄咄而逼,以及带有那种暗示性的言语。   如今的她也不是原来的性子,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小脸儿挂起寒霜来,冷冷站在哪儿,也不说话,瞪他时就像瞪甜瓜一样,瞪的郭嘉毛色发虚。   郭嘉也发现自己失言,随即伸了一只手出来,潮红着脸解释道:“男子的力,徜若全用在手上,其下盘必定是不稳的,既下盘不稳,在床上大约就会成你喜欢的那种人。”   夏晚脸蓦然一红,心说在床上我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他怎的知道?   郭嘉忽而凑过脸来,两眼的幸灾乐祸:“比一柱香还快,总不会叫你哭爹喊娘……”   他是打小儿的兵痞,满嘴粗话说到一半,忽而省悟过来这话怕要唐突了夏晚,正自后悔着,便见夏晚却是一脸的若有所思:“所以,徜若甜瓜不练下盘,最后会成个头重脚轻?”   丈夫如何没关系,儿子要是在床上成个头重脚轻,那可不妙,毕竟夏晚将来还想儿孙满堂做祖母呢。   俩人再往后走,这座普宁寺虽说并不宽,但与晋王府一般,占着半座普宁坊。   直走到一坊将终时,也到了这寺院的最后一进。夏晚怀里还藏着那张纸,她直觉咒自己的人不该是郭嘉,但又不知该如何问起。正慢慢儿走着,便听郭嘉说道:“你可知道二十年前,这地方是什么样子?”   夏晚轻轻摇了摇头,她今年二十一了,按理来说,二十年前她就住在这儿,但一个一岁的孩子,又岂能记得什么呢。   但她听孔心竹说过,二十多年前原本整个一坊都是属于普宁寺的,那时候李燕贞尚受皇宠,皇帝为他择府时,将普宁寺划走一半给李燕贞开衙建府,所以象征着她名字的那株优昙婆罗树,其实原本是前朝玄奘法师去西天拜佛求经时,求来的树种,种在普宁寺中的。   这普宁寺的最后一进,是给僧人们烧饭的地方,除了柴房便是厨房,一道大门也拿铁琏子拴着,门口一张破椅子上坐着个年迈的老僧,正在哪儿打盹。   他看起来分外的瘦,也分外的可怜,身上那件褚黄色的烂棉袄也不知穿了多久,上面油腻腻的一层斑。   夏晚上去拜了一拜,那老僧也不言不语。她再唤了两声,听不到言语,才明白过来,这老僧原来又聋又瞎。   “你个瞎老头子,又在这儿挡我的路,还不赶快挪挪窝儿?”屋子里出来个中年老妪,寒冬腊月的,一脚就踹了过去,踹在那老僧的脚踝上,夏晚分明听得咔嚓一声骨头裂响,那老僧是个哑的,说不出话来,却也疼的直嗷嗷叫。   但他似乎是被打惯了,除了嗷嗷叫,就只会缩脚,往墙角落里躲。   夏晚看这婆子回头,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忽而想起来了,这是她到长安后,刚刚进城门时,扑到她面前,让她入普宁寺烧香的那个自称小柳儿的老嬷嬷。   “好不好那也是个僧人,柳嬷嬷,你怎能在寺里随便踢打僧人?”夏晚道。   这老婆子正在清理铜屉里的炭灰,把炭灰洒到墙角的槐树下,头也不回,冷戳戳道:“就他,他也配做僧人?不过是我的罪孽罢了,养着这么个东西,看见了就烦。”   忽而回头,见是夏晚,这柳嬷嬷愣怔了片刻,忽而哐啷啷将那铜屉一扔,转身便跑。   郭嘉也不过两步快走,立刻就把这老妪给扯了回来。   夏晚瞧着不真切这老头的容样,一个格外老的老翁而已,颤颤兢兢,抖抖索索,又脏又黑,已经完全看不出形貌来了。她看了良久,莫名觉得这老头的眉眼有几分像李燕贞,毕竟父女连心,心头居然莫名涌起一股悲伤来。   郭嘉还掐着那柳婆子,见她还想挣扎,竖着一巴掌劈下去,直接将这柳婆子给劈晕。   那老和尚明明叫这婆子欺负的什么一样,一看柳婆子叫人欺负,居然挣扎着爬起来,咿咿呀呀叫个不停,掰着郭嘉的手,还想从郭嘉手里把柳婆子抢回去。   夏晚看那老和尚格外的哀伤可怜,一把拽开郭嘉的手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你放了这柳婆子吧。”   郭嘉望着脚边的老者,语气颇有几分沉重:“晚晚,你可知那老和尚是谁?”   夏晚满心的狐疑,缓缓摇头。   郭嘉将那柳婆子一把搡进屋子里,唤来河生,命他好生看管着,笑道:“若年姑娘肯赏一碗清茶和素点心,等到了优昙居,我慢慢讲给你听。” 第95章   在前朝灭亡之后,除了明月公主被李极纳入皇宫,余的皇家子嗣,横死的横死,鸠杀的鸠杀,无一幸免,基本全叫李极给害死了。   唯独明月公主最小的幼弟,据说是李燕贞生父的哪位,名叫赵靖的,自打和明月公主在宋州分别之后,就没了踪影,遍寻不见。   李极曾下令,让金吾卫们穷极宇内,想要找出前朝的皇子赵靖来,只要找出来,再拷问一番,基本就可以确定实情,李燕贞,也就可以杀之而后快了。   但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李燕贞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中年人,为大魏朝立下汗马功劳,对待父亲也一直忠心耿耿,所以李极舍不得杀他。可不杀吧,他身体眼看江河日下,已到油尽灯枯之年,又怕李燕贞真是前朝皇嗣,在自己死后,要掀起动/乱,改朝换代复辟前朝。   所以李极这么多年,都未曾放弃寻找赵靖,那是李燕贞血统的关键,也是晋王府举府人性命攸关的关键。   甜瓜额头上顶着块狗皮膏药,像极了隔壁庙里的小和尚们。今儿奔波了一天,又服了药,也是倦极了,正蜷在暖阁的热床上憨睡着。   夏晚亲自给郭嘉端的茶,见他长臂圈着孩子,一直盯着儿子看,笑道:“也就那样的眉眼,你都看了多久了,还没有看够的时候?”   郭嘉微微牵唇,格外难过的笑了一笑。   就在方才,梁清跟东宫的内应们跟前打听过之后,他才知道太子今日包围晋江药行,若非李昱霖在紧要关头阻止,夏晚和甜瓜此时也许命都没了。   这可怜的小家伙,生来也不知受过多少苦难。跟着父母,到如今都没有一份安宁日子。   双雁端了点心进来,翠玉豆糕配着白合酥,一白一绿,瞧着颜色就很好吃。   郭嘉拈了一块,见夏晚不吃,反而捡起边上一块白馍来,也不吃茶,另捡了一杯温水吃着,问道:“为何不吃点心?”   夏晚一笑道:“原来皮肤时常溃烂,所以我于吃食上格外仔细,从来不吃带味道的食物。”   郭嘉有点不敢相信:“那你平日吃什么?”   夏晚道:“白馍,白水,或者白煮面。如今也习以为常了。”   郭嘉轻轻放下了那块白合酥。他虽说一直住在寺里,该吃的酒肉不曾少过,却不期夏晚因为体毒,这些年过的比和尚还要清贫,也就难怪她如今心性淡泊,不争不求。   如今她的脸已经变好了,非是女子们常用脂粉调出来的那种白,而是来自肤质本身的细白,晶润白透,美而艳惑,似乎从来不觉得自己美,还小心翼翼的,似乎骨子里那种卑性,仍是萦绕她的噩梦。   那七年的岁月,他是无论如何也补偿不了的。   “所以,你说寺里那个人,是我的舅爷爷,前朝亡帝那位最小的儿子,赵靖?”夏晚默了片刻,问道:“哪是谁把他弄成个聋子哑巴,又把他养在普宁寺的,我阿耶可知道否?”   以李燕贞的性子,若知道自己的舅舅被人弄成个聋子哑巴,就关在自家隔壁,肯定不可能让那柳婆子凶神恶煞的待他吧。   郭嘉吃了两口茶,缓缓倚躺到了儿子身侧,语声稍哑:“李燕贞不知道,徜若知道的话,要么杀之,要么将其悄悄圈养起来,绝不会养在与自己府第一墙之隔的普宁寺中。”   夏晚莫名有些生气:“好歹那也是我舅爷爷,这么些年,你一直居于普宁寺,看他叫一个恶婆子那般欺负,就从不曾伸过一把援手?”   这邪乎乎的男人,明明知道一切,却从来不曾戳穿过,也未帮过那老僧那怕一把,真是可恶之极。   郭嘉道:“晚晚,在知道你活着之前,无论那老僧,还是李燕贞,抑或者皇帝太子,这长安城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最后在行府杀太子,也不过是想感谢李燕贞,感谢他生了你而已。”   在她死后,这七年他只究寻她的死因,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不曾关注过。   夏晚既觉得感动,又觉得可怕,原本还狐疑,暗猜应该是别人书了那封祈祷菩萨给她降烂疮的信,但听他这样说,又觉得那个人应该就是郭嘉。   她道:“我明儿书封信给我阿耶,把他接到这府里来吧,瞧着也太可怜了点。”   郭嘉随即道:“若叫皇帝知道,那就是坐实了李燕贞偷偷养着生父,晋王府一门上下都得死。”   此时天已经暮了,午饭吃的太晚,又吃了些子点心,夏晚不想用晚饭,又把丫头们都送了出去,此时偌大的屋子里就一家三口。   夏晚换了外出时穿的羊皮小靴,另换了一双锦面绣鞋,踢掉了,侧首团在儿子身侧,亦抓着他的一只手:“总归是一条性命,难道你要杀了他?”   郭嘉忽而极赖皮的笑了笑:“其实还有个更好的办法。”   见夏晚一本正经的盯着,他拍了拍软绵绵的锦帐,低声道:“躺到我枕侧来,我告诉你。”   夏晚忍了这厮良久,这会子都忍不下去了。他倒是痴情又忠心的,可为了不叫她在万一还有生路的时候再跟别人成亲,居然求菩萨赐她一身烂疮。这样的人,如何能躺到一张榻上去?   “要说就说,不想说的话,就请快快儿的出去。”夏晚厉声道。   郭嘉原以为自己如此顺哄着,夫妻必能和和气气儿说话的,不想夏晚似乎时时都带着稀奇古怪的气,而他眼看入宫,也无法多哄她,遂道:“咱们总归是要回甘州,到时候我们把他带回去就得了。”   他其实早就有退意,若非为了回到长安,除太子,帮甜瓜治病,是不会回来的。   但郭嘉不知道徜若夏晚的身份地位比如今更高,她还愿不愿意再嫁给他。毕竟甘州苦寒而长安繁华,她又是王府贵女,也许他还能给她更高的身份,徜若将来贵为公主,她还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甘州。   果然,夏晚决然摇头:“我和甜瓜哪都不去,往后就只呆在王府里。若想回甘州自己回。”   郭嘉默了片刻,道:“那我回宫了。”   夏晚唔了一声,回头见郭嘉一袭青棉布的袍子,瘦高的身影,孤伶伶的站在门上,狠了狠心,依旧说道:“郭嘉,咱们的缘份在七年前就尽了,我是真的不会再嫁给你的。”   说着,她将两只鞋子一踢,玉滑滑光绵绵的两只天足,挑开被窝钻了进去,拿着两只冰脚,去儿子怀里找热气儿了。   以为郭嘉已经走了,夏晚拿起铜镜,便望着眉心,那地方一颗血痣原本爆了,如今又生出一颗来。那种覆盖全身的噩梦,叫她至今都不敢吃有颜色,或者味道太重的食物。看罢了,欠腰捡了块切成片的白馍过来,一手掬着,一手慢慢往嘴里送着。   这是打小儿饿过的孩子才会有的手法,惜米惜面,所以一粒馍渣子都不肯浪费。   虽说在佛前写那种纸条,若真有菩萨,肯定也不会让他得逞。可夏晚实打实的生了五年血疮,此时回想起来,杀郭嘉的心,又怎么可能再嫁给他。   郭嘉站在门上笑望着夏晚,很想捏一捏她那双瞧着软白白的玉足儿,终归不敢造次,见外面漂着雪沫子,遂也不从大门走,一个跃身而已,翻上王府的高墙,走了。   待郭嘉走后,夏晚便去看孙喜荷。   孙喜荷是老甘州人,肠胃又弱,虽说喝了许多故乡的土水进去,但身子一直不见好转。   听说甜瓜的病果真有治,倒是好了许多。夏晚端了鸡汤过来,扶她起来一口口喂着。   人在病中口苦,吃什么都不香,虽说鸡汤炖的很鲜,可在孙喜荷尝来,这鸡汤和药汤其实是一个味道。她一口没喝及,呛到了,本就虚弱的身子,还连连儿的咳着:“晚儿,既甜瓜的病治好,我也该回甘州去了,我像熬命一样,快熬不过去了。”   夏晚道:“娘,这王府里有的是好郎中,等治好了你的病,女儿才要好好孝敬你了。难道王府不好,还是吃的不够精细,还是伺候你的丫头让你不舒心了?”   孙喜荷摇头道:“长安虽好,不是久居之地。我是甘州人,自然只有呆在那地方才敞快。再熬下去,我只怕自己熬不回故乡,得死在这儿。”   夏晚正笑眯眯劝着老娘,便见睡了一白天的甜瓜脑袋上顶着个狗皮膏药贴子,也在门上探头探脑。他笑嘻嘻说道:“娘,我也想回家,想回六道巷。”   夏晚叫老娘和儿子给气笑了:“咱们不是住的好好儿的,为何你们今天忽而皆嚷着喊着要回家了?”   孙喜荷笑道:“咱是来替甜瓜治病的,待他的病治好了,可不就得回家了?”   夏晚忽而想起来,方才郭嘉转着法子问自己,其实也是想回甘州的意思。她决然道:“不行,长安有好夫子,好书院,还有好郎中,这王府里锦衣玉食的呆着不好,回甘州作甚。我不回去,也不准你们再提这话。”   她其实格外厌恶六道巷的那所院子,也格外厌恶甘州那个地方,便自己在六道巷的那张床,她都厌恶无比,因为她曾在那张床上生不如死的一夜夜熬过天亮。既到了长安,就是新的开始,无论如何,夏晚都不想再回甘州。   正说着,双雁端了孙喜荷的晚饭进来。   “闻着就是咱们甘州味儿,可还是那位新来的厨子做的?”孙喜荷问道。   双雁笑嘻嘻道:“可不嘛,闻着就香。”   同样的臊子面,长安人喜食粗面,面条差不多有人的手指粗,而孙喜荷自己擀面,必得要切成檀香般细细的龙须面,滚水翻过,又细又筋道。所以,孙喜荷着实不喜欢吃长安的饭食。   双雁盘子里端了两碗面,面顶多不过几根,木耳黄花菜,再加上豆腐丁儿,咸肉的臊子,远远的闻着便是一股浓腻腻的油香。   待面端到了眼前,夏晚也看了一眼,她都有好多年不曾吃过带味道的饭食,因这臊子面做的格外像当年郭万担家那些婆子们做的,竟然格外勾起了她的馋欲。   面细比檀香,臊子汤稠稀相当。孙喜荷一闻着,顿时就有了胃口:“据说这也不是咱们府里的厨子,连着做了几回臊子面,格外合我的胃口。”   双雁笑道:“正是,所以王妃特地把那厨子留下,就专给咱们孙大娘做面吃的。”   夏晚端起那碗面来,挑了一筷子,里面有芥辣。长安人吃面里面从不放芥辣,就甘州人,若是汉人,也很少放,唯有鲜卑人从小喜食辛辣,所以有个放芥辣的习惯。   她忽而心生了警觉,道:“双雁,那厨子可还在厨房,你把她给我叫来我看看。”   双雁应了一声,转身去叫人了。不一会儿,那厨子就来了。   眼看着一个脸色姜黄,灰里麻乎的女子走了进来。脸色姜黄也就罢了,她头上还起了许多癞疮,因为那疮,头发都快掉完了。   她跪到了地上,磕了两个头,便一直在地上跪着,头也不抬。   “人常说,看过厨子就没心吃饭了。”孙喜荷原本挺有胃口的,虽不想以貌取人,但看了一回这厨子的脸,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   她怕这厨子听了要伤心,遂道:“你也勿要多心,并不是你的事儿,而是我自己病的太沉,没有胃口罢了。”说着,孙喜荷把那碗臊子面还给了双儿。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忽而咧嘴一笑,满脸癞疮,叫人毛骨怂然。   “年姑娘,您瞧着我可怜否?”她道。   夏晚也把面放下了,温言道:“莲姐儿,我劝你回甘州去,六道巷内有个叫齐爷的郎中,擅治你这疮的,等治好了疮,你便与我一般可以做个正常人了。”   这一头癞疮的女子,居然是本该在甘州的郭莲。   夏晚记得的,打小儿吃饭食,唯有郭万担家会在面里面放芥辣。可若非她出声,夏晚都不敢相信,这满头癞疮的女子居然会是郭莲。 第96章   郭莲一脸的狰狞,忽而往前一扑,手中一柄腰刀,朝着夏晚就扑了过来:“我是这王府里的青城县主,上了皇家玉牒的晋王义女,我为何要走,我不走,我就不走?倒是你,抢了我的哥哥,抢了我的县主之位,连我儿子都叫你逼的走投无路,今儿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夏晚眼看腰刀逼到胸口,叫道:“甜儿,甜儿……”   甜瓜本在孙喜荷的床头顽着,眼看地上那女子一柄腰刀朝着夏晚扑了过去,是个要杀他娘的样子,随即从侧面一拳捣出去,直接将郭莲捣撞在墙上,扑通一声,房梁都在震动。   夏晚随即揽过甜瓜,退到了孙喜荷的床边,大声叫道:“侍卫,双儿快去叫侍卫来。”   双儿还未出门,两个侍卫已然挑帘子进了院子,就在门外,问道:“年姑娘,可是屋子里有刺客?”   夏晚奔到门上,团上甜瓜的脑袋将他抱了起来,指着那两个侍卫道:“瞧见了否,徜若他们要进来,不要惜力,全都给娘打出去。”   这是从甘州跟着她回到晋王府的两个亲卫,在来长安的半途上,有一个贩野鸡的老者,袖洞中一只蛇,差点就把甜瓜给咬了,放那老者到甜瓜身边的,正是这两个侍卫。   显然,在她到长安的路上,郭莲跟着自己在晋王府相好的侍卫们,一路也是跟着的。也正是因为这样,郭莲才能混进王府,混到厨房里去饭。   也许她早有杀夏晚和甜瓜的心了,但因为夏晚只吃白水白馍,而甜瓜则一直跟着昱瑾吃东西,她做的饭只有孙喜荷吃,她才迟迟没有下手。   两个侍卫已经来推门了。   夏晚捏了捏甜瓜的小手臂,悄声问道:“可还有力?”   甜瓜狠命点了点头。   夏晚于是道:“一定要快,否则等他们动起刀来,可就来不及了。”她是怕这两个侍卫依旧听郭莲的话,进来非是救她,而是来杀她的。   甜瓜捏紧他的小拳头,两眼直勾勾盯着外面,只等那两个侍卫冲进来,便要将他们一拳捣死。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侍卫长李越率人冲了进来,不过三五声呵斥,便把那两个侍卫卸了佩剑,压到了地上。   孔心竹也给吓坏了。   她这府第之中,袁侧妃是个悲观的,像只缩头鹌鹑一样,整日想的是万一那一天李燕贞不要了,寻个寺庙出家去。而那位刘夫人,除了念经,也没有别的想头。   孩子都还小,主子又都不是爱惹事生非的,所以晋王府门第清净了多年,却不期郭莲从甘州回来,居然就藏在厨房里。   正好,李越借此上下彻查了一通,王府才算又归于平静。   甜瓜还是手中惜了力,郭莲并未叫他一拳打死,养了些日子,又活过来了。因她终究曾是李燕贞的义女,孔心竹便在夏晚跟前求了个情,让人把郭莲再遣回甘州去。   临走之前,夏晚提了两盒点心,再去看郭莲。   分明在甘州的时候郭莲的脸还是好的,也不知何时生了这一脸的疮,连人样儿都没了。夏晚提着只食盒进了屋子,将两碟子点心摆到了桌子上,问坐在床沿上的郭莲:“你怎的好好儿的会变成这个样子?”   郭莲背直挺挺的,眨了眨眼,道:“来长安时天太冷,冻的。”   一冷,再风一吹,若是护理不好,人们就会生顽癣。但郭莲这癣也太可怕了,生生将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整张脸扭曲到认不出来的地步。   夏晚于是又道:“须知甜瓜那一拳不曾用力,用力的话,只怕你的命都没了。”   “你生了个好儿子。”郭莲这话却是由心实意的。   年岁差不多的两个孩子,甜瓜读书上进又聪明,关键时刻还能救夏晚的命。而他的陈宝,叫吴梅给惯坏了,小小年纪连书都不肯好好读,学了一套游手好闲的纨绔手艺。   夏晚犹还记得,小时候水乡镇唯有郭莲愿意与自己交朋友,那时候她还是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整日给夏晚读诗,拿着小纸片儿教她认字的。   她道:“回甘州去,叫齐爷帮你治治,这疮会好的。当初你在红山坳拿我肚兜儿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你,谁叫咱们是打小儿的相识呢。”   郭莲一张脸扭曲到叫人害怕,遥想起往事,与夏晚的想法却全然不同:“我当时多真心实意的待你,教你认字儿,教你读书,可你处心积率就是想通过我认识我哥哥,继而嫁给他,这些你都忘了?   我哥哥当初那般厌恶你,就是因为我与你做朋友,他才连带着也厌恶了我,否则我也不会去找陈雁西,再叫他强/暴,生下孩子,我那般真心真意待你,一生都叫你给毁了,你却说不追究我,你有什么脸好追究我?”   夏晚一听也是笑了:“你真心真意待我?真心真意,你会整日在你哥哥面前说,小夏晚的爹是个滥赌徒,她自己也喜好赌两把。说她成日扭着腰觉得自己的腰是水乡镇最细的?”   那时候常在田间地头的走,夏晚不止一次听郭莲这样跟郭嘉说着话儿。   明面上听着全是说小夏晚好,可那种春秋语法在郭嘉听来,小夏晚性子不好,成日的臭美,心机太重,还总想嫁给他。   郭嘉打小儿对于小夏晚的厌恶就是这样来的。   那时候夏晚只当郭莲天真单纯不懂事,但等知道她和郭嘉不是一母所生,就明白了。整个水乡镇也就她皮囊生的好看些,郭莲生怕郭嘉要多看她一眼,于是成日在郭嘉面前中伤她。   到最后,抢了她的肚兜,居然也能自圆其说。   夏晚默了良久,终究还是劝道:“毕竟你还有三个好哥哥,回甘州去,兴儿会照料你们母子的。等将来旺儿回去,也会照顾你的,何必非得跑到王府来,真要弄出杀人害命的事儿来,你的陈宝此生可就没娘了。”   郭莲忽而冷笑:“打小儿旺儿就跟在你屁股后面,便你脸烂成那样的时候,我二哥也非你不娶,他们是你的好哥哥,可不是我的好哥哥。”   “他们待你已经够好了。”夏晚随即道:“你儿子雇/凶打伤我儿子,凭我当日的气,打死你儿子还得打死了你才能消气,兴儿都替你瞒着,你还欲要怎样?”   郭莲白眼翻起,恶狠狠瞪着夏晚:“我要你生满身的烂疮,要你那怕活着也生不如死,变成无盐女,此生都不能靠近我哥哥。”   夏晚愣了片刻,蓦然从怀里掏出张纸来:“所以,这东西是你写的?”   郭嘉手把手教的字儿,却比那张纸牌位还早,那咒她生烂疮的纸条,是郭莲写的。也许前些年她每日来拜,就是祈求菩萨让她满身生满癞疮,小时候天真娇俏又烂漫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变的如此黑心歹毒的,夏晚都不敢想象。   她道:“罢了,赶进滚出我家去。天下之大,爱哪呆着哪呆着去,你这个女子就不值得人怜悯。”   郭莲尖叫道:“我咒你,我咒你满身烂疮不得好死。”   夏晚回过头来,肌肤叫窗外透进来的冷光照着,清透莹润,略略勾唇一笑,眸光沉静的仿似下凡的仙殊一般:“你还是拿镜子照照你自己吧,人内心有多丑恶,肯定都会显在脸上的。”   原本,她在甘州时都不曾追究过郭莲,而她有在晋王行府时自己攒下的体已,在甘州还有两个哥哥照应,和陈宝两个应该会过的不差的。   但人的贪心就是如此,夏晚不期郭莲非但不曾悔过,反而还执著的千里迢迢跟着自己到长安。她能生这样一脸烂疮,也是她的报应。   从下人房里出来,夏晚站了片刻,轻轻搧了自己一个耳光子。她还以为那纸果真是郭嘉写的,白生了一场气,却不期原来居然是郭莲写的。   虽说她当时没表现出来,但郭嘉来看孩子的时候,夏晚给了不少的冷脸。   天上零星透着雪沫子,夏晚正准备往王妃居的正院里去,便见侍卫长李越疾步跑了进来。他道:“年姑娘大喜,皇上终于肯见您了,他召您入宫觐见。”   徜若是初到长安的时候,夏晚一听皇帝召见自己,必定会欣喜万分。   但就在半个月前,郭嘉曾对她说过,她和她的祖母明月公主生的极为肖似,而明月公主,恰是李极爱了一生,又恨了一生,死后几十年都忘不掉的女子。   皇帝召她,郭嘉知道不知道?   她入宫,又会不会有危险?   “你去备马车,我和母亲这就去收拾穿戴。”夏晚说罢,却不往优昙居,转身出了府门,却是往隔壁的普宁寺而去。 第97章   果然,夏晚到普宁寺一看,那老僧赵靖和柳婆子一起失踪了。她回到王府,穿好了衣服,系了条拨织锦镶毛的斗篷,定了定神,这就准备要入宫了。   照郭嘉原本的话说,那柳婆子当是受人之命,才会跑到普宁寺去,在厨房里做个婆子,假装替僧人们做饭,实则当是监守着赵靖。   他这几年来观察,却不曾见那婆子也任何人联络过,所以放任其一直照顾老僧,就是想知道这婆子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只有找到了柳婆子背后的人,基本就可以找到陷害李燕贞的人了。   郭嘉入宫之后,夏晚也不敢插手,只能把河生叫过来,叮嘱几句,叫他看着那柳婆子,勿要欺负了赵靖。   既赵靖突然失失踪,而皇帝宣她入宫,这两件事定然是有关系的。   只是不知道郭嘉在宫里,在皇帝身边,可知道赵靖被带走的事。   孔心竹听说皇帝召见夏晚,急匆匆赶了来,将自己脖子上一条围的正热乎的白狐裘解下来,给夏晚系上,道:“你容样儿生的好,又嘴巧,去了多说几句好话,奉承奉承你皇爷爷,把他哄高兴了,只怕他就把王爷从鹘州给调回来了。快去吧。”   夏晚本欲跟孔心竹说说那赵靖的事儿,一听她如此天真的没心没肺,遂也不多说什么,只交待了几句甜瓜的饮食,便带着李越,转身出了晋王府,上车,向着皇宫而去。   她曾听郭嘉说,自己生的跟明月公主肖似,而皇帝对那死了二十多年的明月公主,到如今还是又爱又恨的,夏晚心中直打鼓儿,她手里还有一方头巾,意欲要在见皇帝之前戴的,正准备拨了钗簪,把它戴到头上去,便听车外一人唤道:“车中可是年姐儿?”   夏晚记得这人的声音,寒碜碜的,还着股子冰冷,待他挑开帘子来,薄唇微勾,倒是噙着笑:“正好,哥哥也要入宫见皇上,咱们一起去,如何?”   这是东宫世子李昱霖,高大挺拨,玄衣当风,给人以莫名的压抑感。   夏晚只得解了巾子,伸出手来叫李昱霖一扶,便下车了。   因是皇帝召见,夏晚是从皇宫的正门,两仪门上入的宫。李昱霖虽是东宫世子,但并非皇太孙,所以便他要入前朝,也得报备。既夏晚同行,也就省了到宫门上去报备,在此等着就行了。   此时天色已暮,冬月间,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站在护城河畔,夏晚裹紧了斗篷,正不停打着摆子,便见两个大臣自宫门里走了出来,俩人皆是哈哈大笑。   一个道:“郭六畜此番必定是要完蛋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又是三品侍郎,天子赏的宅子都不住,却住在寺里,果然,前朝余孽赵靖在他手中,他这是想谋反呢。皇上这下只怕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猖狂了那么久,他的好日子也该完了。”   止这一句话,夏晚省悟过来,那一直隐居在普宁寺的赵靖,怕是叫人给送到皇帝面前了。   另一个道:“晋王此番只怕也难收场,他那一府,怕要保不住了。”   恰此时,李昱霖走了过来。   他见夏晚虽说毛绒绒的斗篷裹身,两颊白净剔透,显然不曾冻着,却赤着两只手,轻轻褪下自己两只叫手捂热的,软麂皮的手套,递给了夏晚。   “他们方才的话,你全听到了?”李昱霖问道。   夏晚微点了点头,一笑道:“听着有些心寒,我来长安也不过月余,那郭六畜还曾是我的先夫,这是怎的,听说他在普宁寺包藏了嫌犯?”   李昱霖淡淡道:“不过一个前朝余孽而已,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那郭六畜称自己虽居于普宁寺,却并不知道寺里还窝藏着个余孽,他认为包藏赵靖的是我三叔。皇上听说你是郭六畜的先妻,又是我三叔佚失在外的女儿,所以,他召见你,乃是想让你判断,这二人究竟谁在撒谎。”   夏晚明白了。   郭嘉和李燕贞,一个是她十四岁时嫁的丈夫,一个是她才认回来的爹,宠臣和不受宠的皇子,却都跟她有关系,不知谁把赵靖捅到皇帝面前,皇帝要找她断这件案子,看究竟人是郭嘉藏的,还是李燕贞藏的。   夏晚对李昱霖这个大哥,因为他曾尽心尽力替甜瓜治病,倒还有几分格外的好感。   她道:“那我到了御前,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说?”   李昱霖忽而止步,这体形格外高大的男子,厚氅随着迎面吹来的风而氅着,倒是熏了夏晚一身的热气。   他回过头来,见夏晚手中握着他那双软麂皮的手套,却不往手上套,遂抽了过来,抓过她的手亲自往她手上套着。   “你是否以为六畜自从当年抛弃了你,就立志为你守节,从未想过再娶?”   ……   李昱霖笑的格外有些深意,两眼盯着夏晚,慢慢自怀中抽出只血色的玉制同心结来,轻轻搓了两搓,递给夏晚道:“那你大约不知道,这三五年中,郭六畜时常行走于前后宫,与你的三妹文贞很有些往来。   就在三个月前,他要回甘州祭祖时将这块血玉给了文贞,说这是自己与亡妻的订情信物,叫她留着,妥善保管。你可懂他的意思?”   夏晚将那块血色玉质同心结接了过来,哈了口气上去,笑道:“不用说,这还真是我的东西,不过,这可不是什么血玉,而是廉价的狗玉而已。”   李昱霖道:“无论狗玉血玉,显然是你的东西。郭六畜却把它给了文贞。”   太子李承筹除了李昱霖这个儿子之外,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文安郡主自幼信佛,到如今十八岁了,还未下嫁,就在宫中皇后身边,伴着皇后礼佛。   而二女儿文贞郡主,年不过十五,尚还未论婚嫁,算是皇帝在皇家这些龙子凤孙之中最疼爱的一个了。   身为皇家的郡主,文贞的相貌自然没话说。而她最擅长的,则是读心术,据说无论是谁,只要站到她面前,说上两句话,心里想的什么,又想要做什么,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那样的姑娘,居然会收郭嘉一块亡妻遗留下来的狗玉,还珍藏着。   夏晚仰面一笑,道:“哥哥,虽说这不过块狗玉,却是我当初全部的身家,所以珍贵无比,丢了之后,我还曾格外伤神过,既你今天把它拿来,我就全当找到失物,要拿走了。”   瞧她的样子,好像对于郭嘉和文贞这私底下的往来全然不在乎一般。   “男人的誓言当不得真的。”李昱霖道:“哥哥不想失去三叔,也不想失去你,而郭六畜不过你七年前一段孽缘而已。把包藏赵靖的罪责全推到郭六畜身上,你方可保住三叔,明白否?”   夏晚侧眸笑了笑,将那块狗玉揣到了怀中。   一路疾行,因天色昏黯,连皇宫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曾打量过,已经进太极殿的后殿了。   这后殿跟皇帝正经听政议政的前殿不同,是他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门外两列内侍,皆是哑然无声。   李昱霖在外时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此时也极为拘谨,悄声问过大太监马平,听说皇帝此时不算气了,这才招了招手,让夏晚跟着他进去。   巨大的宫殿里,两侧站满了持刀的御前带刀侍卫,一排又一排的走过,她扫到梁清站在队伍的末尾,忽而醒悟过来,梁清在外是个趾高气昂的大将军,但他这样的大将军到了皇帝面前,就只能站在队伍的末尾。   终于,金黄色的龙椅遥遥在望,从红山坳到金城再到长安,夏晚可算见着传说中的皇帝了。   不过离的有些远,又是夜里,夏晚自然看不清皇帝长个什么样子。那只是个身着一袭明黄龙袍,舒舒服服坐在张高椅上的老头子罢了。   夜里,虽说处处高烛宫灯,但在这种光线下,皇帝是看不清她的容貌的。   她以为会见到普宁寺那老僧,前朝余孽赵靖。但实际上并没有,赵靖并不在。但不管在不在,他都是事件的起因,赵靖的生死直接牵扯晋王府的存亡与否,只要李燕贞死了,太子一派将占据压倒性的胜利。   那郭嘉呢?   按理来说,他早知赵靖的身份,不该被牵扯其中的,怎么会变成窝藏赵靖的嫌疑人?   “你就是年姐儿?”是皇帝的声音,遥遥传来,颇显中气不足。   对于李昙年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女,他似乎也无甚太大的兴趣,大概就是:丢了也就丢了,回来也就回来,朕知道有这么件事儿,有这么个人,也就罢了。   夏晚跪下一礼,虽竭力想要朗声,怎奈五年时间哭坏了嗓子,想高也高不起来,语声依旧是沙柔柔的调子:“孙女幼时遭人拐走,流落它处,未能在皇爷爷面前尽孝,叫皇爷爷操心了。”   不过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皇帝双手攀着龙椅背,似乎是想要站起来。   不过随即,站在他龙椅边的男子侧首,弯腰说了句什么,皇帝又缓缓坐了回去。   站在帝侧的男子是郭嘉。   仍是那袭紫色的三品官袍,离的太远,夏晚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看到他格外明亮的一双眼睛,穿过大殿一片一片晕圆的,黯沉沉的光,投在她的脸上。   方才分明听李昱霖说,郭嘉也是包藏前朝余孽的重要嫌犯,夏晚还以为他此时肯定已经叫带刀侍卫们给绑到天牢里了,不期他还稳稳站在帝侧。   显然直到此刻,他依旧是天子身边的宠臣。   连李昱霖都奈何他不得,要祭出她当年随身带的一块狗玉来,妄图激起她的嫉妒和忿恨之心,栽赃郭嘉,把他从帝侧的那个位置扯下来。 第98章   皇帝道:“年姐儿,听说你曾是郭六畜的发妻?”   夏晚答了声是。   “十四嫁人,十五生子?郭六畜,你也忒不人道了些。”皇帝又道,听口气还颇有几分揶揄,透着对于山乡僻野人愚昧的鄙夷。   夏晚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这人贵为天子,自己的孙女自幼流落在外,好容易找回来,他竟还是这等口气,也就难怪会养出太子李承筹哪样的儿子来了。   她仍是沙沙的声音:“是。”   皇帝年事已高,眼睛已经花了。在听说赵靖就被藏在晋王府隔壁的那一刻,气的差点跳起来,随即便认准了李燕贞是赵靖的儿子,而非他自己的,所以这时候全然没把夏晚当孙女来看。   反而,于他来说,李燕贞的女儿在曾经的丈夫和如今的父亲之间抉择谁的生死,是件很好玩的事情。毕竟这可以让李燕贞那个孽障痛苦,也可以让曾经欺骗他的,下了地狱的明月公主灵魂都不得安然。   他心里早给李燕贞定了死罪,却故意来这么一处,只是因为李燕贞不在,而他又太想折磨李燕贞一番,于是换作他的女儿,取乐而已。   他又道:“朕的太子一口咬定,说那赵靖是郭六畜藏在普宁寺的,其用意,就是妄图潜在帝侧,携前朝余孽谋反。   你父亲飞鸽传了书信来,亦承认自己从不知赵靖藏在普宁寺一事,可见人真是郭六畜藏的。但无论郭六畜还是你父王,为自己的利益故,皆不肯说实话。   你站起来说话,赵靖究竟是谁藏的?”   夏晚站了起来,环视周围,才发现这黯乎乎的大殿里,隐着很多人。   “只要你说是谁,朕就斩谁。”皇帝又道。   东侧的角落里站着个年约七十,柱着龙杖,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虽看不到脸,只看其两道利箭般的眼神,和那满头的金凤钗饰,明黄色朝服,便知她是本朝皇后,周后。   她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姑娘,一个青布包头,只着青色尼衣,那当是带发出家修行的文安郡主,另一位穿着樱草色的袄袄,鹅黄面的裙子,于这古沉沉的大殿中,像一抹春天的新绿一样。   这是太子李承筹的二姑娘,那一眼就能看穿人心的少女,文贞。   而太子李承筹就站在周后身侧,正在悄声跟周后说着什么。时不时抬起头来,扫她一眼。   而李昱霖就站在带刀侍卫们的身后,高大挺拨,见夏晚的目光投过来,勾唇笑了笑。   夏晚明白了,东宫几乎所有人集结在此,就是要看她如何选择,她说赵靖不是郭嘉藏的,那晋王府一府都得死,若她说是郭嘉藏的,郭嘉就得从皇帝身侧那个位置上滚下来,也许明日就要被千刀万剐。   总之,于东宫所有人来说,今天就是个座山观虎斗的过程。   夏晚垂眸一笑,扬起头来,望着宫殿最深处那金壁辉煌的龙座,默了许久,说道:“皇爷爷觉得孙女十四岁就嫁人,是件很好笑的事?”   李极唔了一声,似乎很惊讶夏晚会有此一问,声音里蕴藏着格外的怒意。   李昱霖远远说道:“姐儿,回答皇爷爷的话即可,勿要惹他生气。”   夏晚道:“我若是皇爷爷,会觉得羞耻,难过,无颜以对自己的孙女,因为您是这国家的君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女不能庇之,又何以庇佑天下。”   她这话一出,李昱霖给吓的倒抽了一口冷气,太子李承筹和母亲周后等人却是相视一眼,笑了起来。   在他们看来,夏晚这是找死。   皇帝愈老,性子越古怪,平时一句逆耳之言都听不得,叫她当面这样一骂,脸上受不下来,当面也许不说什么,转眼就得赐她一杯毒酒。   不过皇帝并没有做声,依旧稳稳的坐着,反而是站在皇帝右侧的中书侍郎郭嘉瞧起来格外有些紧张。他其实是希望夏晚能把罪责推到李燕贞身上的,那样,皇帝就会于当堂翻出李燕贞的身世血统来,而他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反驳,替李燕贞正名。   但夏晚的行事大胆,向来不是他能猜得到的。   他不想她离的太近,怕皇帝要看到她的容颜,她却径直就走向前来,一步步,眼看便到了丹犀之下。   因热,夏晚解了那织锦镶毛的斗篷抱在怀中,离那座叫烛光与宫灯烘围着,高高在上的龙座越来越近,蓦然却又停下来,仰面望着龙椅上容颜依旧看不真切的皇帝,又道:“郭嘉是您的宠臣,晋王是您的儿子,我是您的孙女。初次见面,身为妇人,并非歌者艺妓,唱歌或者不雅,但孙女想唱一首歌,唱罢了,再说那窝藏赵靖的嫌犯是谁,您看如何?”   她的声音沙沙哑哑,听着叫李极格外的熟悉。他一直想不起来,这熟悉的声音来自于谁,在夏晚说自己想唱首歌时,终于想起来了,这像极了当年那个,他挥剑横扫千军,打破宫门,从皇宫里抱出来的,明月公主的声音。   他一生戎马,其实最初的目的只是想拥有明月公主。   而她最后却杀了他的孩子,拿自己弟弟的孩子冒充皇子,若非他知道的早,江山都要被谋篡。   李极心中忧忿交加,毕竟老了,气到说不出话来,遂挥了挥手,那意思大概是,唱吧唱吧,我倒要看你想唱出个什么花子来。   夏晚于是唱了起来,沙沙哑哑的声音,孙喜荷和吴氏经常唱的那种调子:黄河边滴个石子又尕又尕呀,那边里滴个娃娃,又尕又尕呀……   这是北地里妇人们哄孩子的儿歌而已。   年青时李极在外打仗,也曾听孩子们唱过。   夏晚唱了两句,他随即扬手,示意夏晚停下,低着头,望着丹犀下那看不清亮的女子,冷冷道:“年姐儿,朕是找你来助朕断案的,不是听你唱儿歌的。”   他终于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指着东侧以周皇后和太子为首的,东宫一派道:“龙子凤孙,朕有的是,你从民间来,不懂礼节算不得大错,但这等逾矩之事,朕不希望有第二回。”   夏晚总算把郭嘉给看真切了。   她记得当年从红山坳走的时候,那块狗玉和小虎头鞋一起遗失在红山坳了,不期他连那么一块廉价的玉都带在身边,还带了七年。   他不离身的戴着那块白玉娃娃,夏晚不曾感动过,藏着她的虎头鞋,也不过是因为那能证明她的身世。而那一块廉价无比的狗玉,是她最值价的东西,夏晚不期他还能留着,且不论他为何会把它交给文贞郡主,见自己的旧物还叫他收着,夏晚便格外感动。   站在丹墀之下,她扬了扬手,质地黯沉的狗血之玉,就在她的手中。   摇的同时,她笑勾着红唇,眨了眨右眼,格外佻皮的神情,郭嘉原本负手寒脸的立着,忽而重重的出了一息,倒吓的身边的大太监马平一跳。   “民间的父母只有一间泥瓦房,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任风吹雨打,躲在娘的怀窝里便幸福无比。子不会暗算父,父也不会处心积虑,杀自己的孩子。”夏晚一字一顿道。   这话恰戳到了李极的心窝处。   他之所以在听说赵靖还活着,而且就躲在普宁寺之后,心中格外的愤怒,但也格外的满足,就是因为揣疑了二十多年后,李燕贞的身世终于可以确定,他也可以举起屠刀,杀李燕贞的满门了。   分明都确定好要杀李燕贞了,可即便要杀,也是悄悄处死,不可能叫百姓或者大臣们知道分毫。李燕贞那个亲王,也许会病死在鹘州,也可能暴亡在归长安的半途,总之,他不会活着回来就是了。   但因为夏晚这一再的激怒,李极忽而吼道:“子暗算父,父暗算子,放屁。朕的亲儿子朕疼如心肺,李燕贞压根就不是朕的儿子,他是个孽种,前朝余孽的孽障而已。”   就这样,原本一直隐在皇帝心底的,对于李燕贞血统的疑问,张扬到了大厅光众之下。   夏晚依旧是沙柔柔的语调:“皇爷爷,您说我阿耶非是您的儿子,这才是您明知太子殿下拐了孙女,以致于孙女伶仃半世,却始终不肯惩处于他,反而当做事情从没发生过一样的原因,是否?” 第99章   堂堂一国储君,当初拐走弟弟的女儿,又被她转身送给北齐人的事,原本李承筹一直是在否认的,概因这实在太不够光明磊落,非但说一国储君,只要是个人,没长着尾巴四条腿,就干不出这事儿来。   也正是因此,太子从甘州回来之后,深居简出的避祸,就是怕这事儿要宣扬出来。   不过现在找到了赵靖,皇帝又认准了李燕贞是个余孽,事情就另当别论了。于是,李承筹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沉声道:“便是本宫又能怎样?李燕贞以一个孽障的身份,食我皇室奉禄,享我皇室荣光,整整四十一年,本宫不过带你看花灯时不小心丢了你,为着这个,你个余孽之女,难道还要当廷问本宫的罪不成?”   夏晚迎上他,依旧在笑:“若您当廷承认,我便不能问您的罪,也要啐您几口。因为您是国之储君,而非山里的猎户或者村里的闲汉,行动身后跟着几百人的亲卫,说您能不小心丢了孩子,也只有瞎子讲给聋子听,盲听误信而已。   至少长脑子的人是不会信的。”   她因为想要裹头巾,拨光了头上的钗饰,发从两边包裹着圆润光洁的额头,一件莲青色的素面棉褙子,站在光影之中,宛如一朵盛开的青莲,仰望着丹墀上的李承筹,高高的宫灯照着两瓣唇,格外惑人的红艳:“懦夫,无耻之徒。”   “你……”李承筹甩着袖子叫道:“带刀侍卫何在,杀了这个口出污言的泼妇。”   朝堂之上,非是皇帝的命令,带刀侍卫是不会动的。所以,并无人听他的号令。   夏晚道:“我的祖母明月公主死了已有整整二十六年,死人无法替自己审辩。而我父王从十五岁起在外征战,迄今亦有二十六年矣,既父与祖母皆无从分辩,孙女少不得替父,替祖母分辩。皇上便不承认我父王是您的儿子,至少也得拿出可信可服的证据来,否则,孙女就不能信服。”   皇帝倒叫这据说自幼长在乡里,一点规仪都不懂便敢大闹朝纲的小妇人给气笑了。   他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你便不服,又能如何?”   夏晚道:“能弑子的人,就好比能食子的兽,天道都奈何不得,我一介弱女子,还是您的孙女,又能奈你何?”   整座大殿中最明亮的地方,皇帝的龙座上,那只老去的雄狮愠怒着,眼看就要咆哮,夏晚丝毫不怯于阵,穿过层层昏黄的光,坦然扬起头来,亦回盯着他。   “六畜,去,把当年那位宫婢,以及存在太医署的档案都给朕找回来,人证,物证,一样样罗列给李昙年看,待看完之后,朕亲赐李昙年给你作妾,诛李燕贞的满门。”   郭嘉轻提袍帘,正要下台阶,听到皇帝说要把夏晚赏给自己作妾,于台阶上顿了顿脚,低头一看,夏晚一手攥着那块狗玉,下意识撇了撇嘴角,再抬起头来,依旧是一脸的无畏。   他折过身来,笑的格外奸猾:“微臣多谢皇上。”   灯影深处,周后无声笑了笑,心说这事儿证据确凿,明明白白的,这李昙年也翻不过天去,而李燕贞的身世,也是早有定论的,如今不过看戏罢了。   她对文贞说道:“去,把你父王唤回来,他一个储君,跟一个孽种当廷吵架,这成什么体统?”   文贞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把李承筹给拉回去了。   就在这时,原本站在带刀侍卫身后的李昱霖也走了过去,站到了周后身侧。   他原本心里是很忐忑的,怕郭嘉明面上向着皇帝,只以皇帝为忠,私底下却是想挑出当年旧事,彻查李燕贞的身世。但一看皇帝想要把李昙年赏给郭嘉作妾时,他那得意忘形的狂样,便知道他也不过个鼠目寸光之人了。   至于李昙年。   他轻轻摇了摇头,心说,人还得是自救,这小妇人不肯自救,只怕将来还得本世子去救她。   人证和物证很快就到了。   人证,是当年明月公主在宋州时用过的一个丫头,如今已是满头银发,变成个老婆子了。而所谓的物证,则是当初太医署在李燕贞初生时,所抄的起居注。   这老婆子一直住在栖凤宫中,皇后的身边侍弄花草,而那本起居注上,则明明白白写着,皇三子,额大鼻挺,天庭饱满,周身无缺憾,右足底有痣,是平步青云的贵相。   皇帝此时还歪在龙榻上。   他有个养乌龟的习惯,像这种不甚庄重的场合,便会命太监提着自己所养的那只叫寿山的乌龟。   此时殿中人人都是默默的等着,心怀忐忑,唯独老皇帝,逗着大太监马平递过来的乌龟,从玉碟里挑起生肉来,指甲大的鲜红的生肉,一块扔进笼子里,那乌龟随即一口吞之。   婆子颤颤兢兢跪了下来,磕罢了头,便一言不发的跪着。   “老婢,快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怒声说道。   那婆子抬起头来,扫了眼夏晚,忽而就捂住了嘴,犹还跪在地上,双手不停的,往她身边爬着。   “公主,您是不是因为奴婢在皇上面前说了真话,生气啦?”这婆子悄声问道。   夏晚穿的是件青莲色的素色棉服,肌肤莹白,色如美玉,于这深沉黯哑的大殿中,面容仿似仙姝一般。她冷冷道:“嬷嬷认错了,我非是你的公主,而是明月公主的孙女。”   因俩人皆离众远,是以别人并未听清楚俩人在说些什么。   这婆子哽噎了两句,又道:“公主勿要怪奴婢,奴婢不是不想忠诚于您,只是不得不说实话?今儿当堂呈言一番,奴婢这条命只怕也就到头了,等见了您,您想怎样责罚奴婢都成。”   夏晚倒叫这婆子给吓了一跳。   须知,正是因为郭嘉信誓耽耽的说,自己可证明李燕贞确实是皇帝的儿子,所以她才如此强硬,听这婆子的口气,一口笃定李燕贞非是皇帝所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婆子依旧跪在地上,忽而就仰起脖子,声嘶力竭道:“皇上,奴婢还是那句话,您的孩子已经死了,而晋王殿下,确实是前朝皇子赵靖的儿子。欲要谋朝篡立,是公主对不起您,对不起咱们的大魏江山。”   这一句说出来,整座大殿顿时哗然。   就连带刀侍卫们都齐齐侧过头来,大太监马平更是一失手,给皇帝装乌龟那筐子直接就砸到了地上,皇帝那宝贝乌龟,也给摔了个不轻。   李昱霖本是在带刀侍卫身后慢慢转悠着的,听此一声,忽而回头,就见龙椅之侧,郭嘉袖着两手,唇角微抽,目光也扫了过来。   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随即又各自闪开。   李昱霖大松了口气,心说本宫早就知道,此事人证物证俱凿,板上钉钉,焉能翻案。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于帝侧的郭嘉上前一步,轻撩袍帘下了两步台阶,冷声问道:“嬷嬷,请问您在伺奉明月公主之前,曾在何处为仆,为婢。”   这婆子摇头,过了许久,道:“过了太多年,老奴已经忘记了。”   郭嘉于是抬步,一步步下了台阶,径直走到这婆子身边,缓缓屈腰,语调低沉,又包含着威严:“要不要本官来提醒你?”   说着,他才轻轻轻轻吐了两个字出来:“东宫……”   太子李承筹看戏看的正热闹了,听郭嘉说了东宫二字,气的拍案而起:“放屁,本宫比李燕贞大着不过三岁,郭六畜,你的意思是在本宫七八岁的时候,便能买通这婆子,然后栽赃嫁祸??   孽种就是孽种,你表面上说自己忠心于皇上,私底下却处处维护李燕贞,摆明了就是想为李燕贞翻案,佞贼,朝之佞贼。”   婆子蛰蛰蟹蟹,不停的摇着头,不敢看夏晚,也不敢看太子,更不敢看郭嘉,头垂的越来越低。   周后原本是坐在暗处,垂帘听政的,此时也坐不住了,缓缓走至前来,轻声道:“皇上,臣妾和承筹当年随您作战时,叫您扔下马车,丢在洛阳整整八年时间,若非建都之后,群臣一再在上裱让您把臣妾母子接回宫,臣妾和承筹如今只怕还生活在洛阳,您是当臣妾有三头六臂,还是神通广大,能做成这样的事?   妾要真做了这样的事,杀这婆子灭口就行了,何苦养在宫中,难道是为了备着今日您来翻臣妾的案?”   李极当初称帝之后,把糟糠之妻丢在洛阳,转而想立前朝公主为后,大臣们怕他是昏了头,于是把跟他同年的结发妻从洛阳请了回去,和明月公主抗衡,最后得大臣拥护,周后才能坐稳后位。   她虽老了,貌也不甚美,但因出身前朝世家,行事极为得朝臣之心。朝中三品以上重臣,逢年过节都能收到皇后所织的纻丝与绢帛,用来制衣缝被。   所以,她确实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否则的话,也不可能把这婆子养在栖凤宫中,早就杀人灭口了不是?   皇帝当然也不信,接过那本《起居注》来,远远扔到丹墀之下,冷笑道:“六畜,便污蔑朕的太子,也要有凭有据。话能乱说,难道这书也是能乱改的?”   夏晚捧起《起居注》来,匆匆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泛黄的纸,一气呵成的字,并没有一丝一毫被篡改过的痕迹。   她不可置信的转过身来,郭嘉恰就在她面前,离着不过三尺远。   见她望向自己,这贼厮两颊轻扬,笑的格外动人:“年姐儿,今日我要替你翻了案,妾就不必做了,咱俩肩胛相并,和床躺一夜,可好?” 第100章   李昱霖不信郭嘉能翻得了案,概因李燕贞是前朝余孽,那是事实,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游说夏晚,让夏晚把普宁寺的罪推到郭嘉身上,如此,他才能一石二鸟,郭嘉可灭,李燕贞也可灭。   但事情的变故,往往是人们不能预料的。   郭嘉依旧盯着夏晚,再问:“可行否?”   满殿的人耳朵竖起,都在等皇帝宣诏,灭晋王府一府,将李昙年尚给郭嘉为妾。   夏晚还在操心晋王府一府人的安危,叫郭嘉两眼盯的发慌,脸红心跳了许久,居然挤出一句话来:“我得回府照顾孩子。”   郭嘉再凑近一步,越过那老婆子,脖子往前一伸,轻声道:“哦,徜若不必回府照顾甜瓜,是可以的。”   她莹白色的脸上两颊淡淡浮起一圈红晕,眸子左右一瞟,说不出的游移,倒叫郭嘉想起来,米缸山下那一回,若非她自己也想,他是不能得逞的。   所以,他脸皮大约还得再厚一点。   这算得上趁火打劫了。   夏晚咬了咬牙,又垂了眸子:“我没有睡寺里的习惯。”   “无妨,我去王府就成。”郭嘉说罢,勾唇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李昱霖,几步上了台阶,忽而折身,指着那婆子道:“这位嬷嬷姓芳,名晴,明月公主唤她晴儿。但她并非前朝宫廷中的婢了,皇上可知,她在伺候明月公主前,是在做什么?”   那婆子连连摇头,道:“老奴只是个公主半路捡来的野孩子而已,感激她的恩德,永生永世不能忘怀,可晋王真是赵靖的孩子,这个便公主活着,也无可否认。”   郭嘉低眉斜眸,扫视台阶下的婆子:“放屁。你在伺候公主之前,曾是先太子李承业的侍婢。虽是侍婢,但你爱先太子成狂,在他将你赠给明月公主之后,便整日替先太子通消息,难道你忘了?”   满殿之人同时又是一骇。   周后最为震惊:“郭六畜,你个小小侍郎,怎能诬陷本宫的长子?他死已有二十年矣,那般骄勇善战,乖巧孝顺的孩子,你怎可如此抹黑于他?”   郭嘉再一笑,转而把目光扫向周皇后:“明月公主当年生产时,皇上不在身边,陪伴在她身边的恰是先太子李承业。而明月公主在宋州的那几年,先太子的战事也一直在宋州附近,这难道也是巧合?”   那老婆子不期郭嘉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少年,居然能翻出这等三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来。   她蓦地抬起头来,两眼已是满满的仇恨和愤怒:“我家太子殿下才没有,是那明月公主主动勾引太子殿下,成日请太子入宫聊天吃茶,不然太子怎会起意?   那明月公主就是个贱妇,淫/妇,她不得好死。”   马平一看郭嘉再问下去,只怕还要问出更糟污的来,蹬蹬蹬几步下了台阶,挥手把御前带刀侍卫全清了出去,只留下皇帝的大外孙梁清压场。   郭嘉再是一笑,轻轻哦了一声:“所以,你家太子先是在起居注里格外给自己未出世的弟弟脚上加了一颗痣,然后便以此为胁,想跟庶母欢好,在不得成之后,便把你派到公主身边,让你替他监视着公主的足迹,是与不是?”   婆子连连往后退着,摇头道:“不是,你个黄头小儿,才吃了几天的盐,就敢给我家太子殿下身上泼污水。”   周后亦上前一步,厉声道:“皇上,郭六畜断然是在鬼扯,我的承业多好的孩子,入土二十余年,都化成了白骨,为何还要叫人翻出来?你还不敢快杀了郭六畜这个佞贼?”   在大殿里疾走了片刻,周后忽而回对,指着郭嘉道:“皇上若不杀他,臣妾此刻就撞柱,死在皇上面前,叫普天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帝昏庸,听信馋臣,污蔑本宫丧去多年的太子。”   就在大家都吵的不可开交时,皇帝侧首,把只老龟抓起来,放到了膝头上:“寿山啊,你觉得他们谁在说谎?”   乌龟当然不会说话。   皇后眼看撞柱,郭嘉一脸猖狂,而李承筹和李昱霖父子则站在角落里,一脸的不可置信。毕竟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控制了。   忽而,当空一声:“继续讲下去。”这是皇帝的声音,深沉,威压,仿佛蕴含着风暴,但尾音又拖着极度的悲凉。   郭嘉于是又道:“只比公主小着五岁的太子,最先篡改起居注,是因为怕这深受帝宠的弟弟在将来要夺自己的东宫之位。   谁知后来,他渐渐喜欢上了那貌美温柔的公主,整日徘徊于侧犹还不够,在攻打襄阳城时,趁着襄阳大乱,皇帝尚在攻城,无暇顾公主,据然意欲要□□于公主,谁知其后有人赶来,将太子锤杀。   太子死后,公主日得盛宠,其子聪明伶俐,骁勇善战,也更提皇上喜爱,那位方晴恨太子为公主而死,是以才会拿着《起居注》来污蔑已死的公主,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皇帝沉浸于郭嘉所述的往事之中,忽而想起来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长子李承业在看着明月公主时,眼中总会有些意味不明的情愫,所以,果真这《起居注》是李承业改的?   其目的,只是想让自己在坐上皇位时少一个对手?   “郭六畜,徜若你不能证明自己所言皆为真,朕今日要赏你三千三百三五刀,刮于午门外,叫世人都看看,欺君瞒上的下场。”   郭嘉道:“当年锤杀先太子的是本朝大将郭玉山,在锤杀太子当日,曾于太子身上搜得一枚厌胜,将自己和明月公主的八字书在一块,命善巫盅的道士用浸着自己血和明月公主血的丝线将其绞紧,那东西,如今就在微臣手中。”   满厅顿时哑然。   皇帝见郭嘉一步步走上台阶,手里捧着枚子黯旧无比的厌胜,闭上眼再睁开:“所以,你是郭玉山的儿子?”   面前的年青人紫袍笔挺,剑眉星目,薄唇微勾着,一字一顿道:“无论郭玉山还是郭六畜,皆无比忠诚于您,他带罪之身无法为您尽忠,所以才会在临终之前叮嘱,要微臣来替他尽家国之孝,尽父子之忠。”   “父子之忠?”毕竟年代久远,皇帝略有犹疑。   郭嘉依旧是那般温柔,沙沉而具有说服力的声音:“父可忘了子,子却永不会忘了父,他是磕过头的,您的义子啊。”   瞬时之间,皇帝豁然开朗。他手下曾有一员大将名郭玉山,年青有为,纵横疆场从无败级,似乎是磕过头,拜他做义父的。但在李极尚未重用他之前,他就锤杀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李承业,继而逃跑了。   皇帝蓦得站了起来,一步一晃走向郭嘉。   郭玉山浓眉大眼,鼻刚目毅,是个刚猛沉着的年青人,而郭嘉清瘦挺拨,秀致斯文,两人截然不同。所以,虽郭嘉也姓郭,可没有人猜想过,他会是郭玉山的儿子。   周后尖声道:“人常言老小儿老小儿,自家骨肉不认,偏听偏信小人馋言,皇上若还不杀了郭六畜和李昙年,臣妾便一头撞死在午门外,以血,也要荐醒您。”   皇帝下了两步台阶,灯火中脚下那女子的面容渐渐清晰了起来。半个百年也不过晃眼之间。李极忆起自己见明月公主的第一回,在前朝的御花园里,穿着青莲色长裙的明月公主,步履飘飘而来。   “孩子,近前来,叫朕看看你。”说着,皇帝居然支撑不住,坐到了金阶上。   大太监马平凑了过去,意欲要把皇帝给扶起来。   “子不会暗算父,父也不会杀子?”皇帝重复了一遍,仰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女子,她越走越近,分明就是当年的明月公主。   鹅圆的脸,两只眸子格外动人,里面仿佛蕴含着无穷的东西,叫他迷失于其中,叫他跪伏于她的脚下,直到她死的那一刻,他的心也死了一半。   他曾那么爱过的女人,为了她不惜颠覆江山,可又曾怎样折磨过她的孩子?   “明月。”皇帝喃喃念叨着:“朕的明月,你可还能原谅朕?”说着,他竟一伸手就扯住了夏晚的裙子。   慢说夏晚吓了一大跳,在场无人不惊。   大家都觉得皇帝怕是受的刺激太严重,要疯了。当然,于李承筹来说,此时老皇帝要被气死才最好,那样的话,他就可以顺势登基,再灭了郭嘉那个狗娘养的了。   夏晚还想挣扎,皇帝忽得站了起来,厉声道:“都给朕退下。”   接着,于周后眼珠子都快鼓起来的惊讶目光之下,他缓缓伸出手,道:“年姐儿,扶朕回寝宫,朕有些话儿要与你慢慢儿叙上一叙。”   夏晚记得郭嘉说自己这个祖父极为好色,一听他要让自己扶他回寝宫,也是吓的两腿一软。   郭嘉原就在台阶上,疾行两步,跟马平两个欲要来搀扶皇帝。   皇帝却是轻轻将他搡开:“余人都退下,朕只要和年姐儿说会儿话。”   郭嘉觉得自己是真要疯了,他想过皇帝会厚颜无耻,会多看夏晚几眼,却不期他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就带走夏晚。   “皇上,年姐儿家里还有孩子,她该回王府了。”郭嘉小声提醒道。   皇帝一双利目扫过来,忽而抖肩大笑:“郭六畜,你这一招又一招的,玩弄朕于股掌之间,着实可恨。不过,你猜猜,朕此刻带着年姐儿是要去作甚?”   这眼看迈入古稀之年的老皇帝,清瘦,精熠,无比自负,最恨的就是别人玩弄自己。   他拉了夏晚的手一把,望着目瞪口呆的郭嘉,转身就走。 第101章   栖凤宫中。   皇后简直要气疯了。   李承业是她的长子,叫郭玉山锤杀于襄阳城外,那郭玉山逃匿之后,皇帝从不曾追查过他去了何处,一个那么好的孩子,死时脑浆迸裂,头上陷着一个大坑,就那么没了。   凶手的儿子在皇帝身边呆了整整两年,没有一个人知道,而皇帝在知道之后,一声不问罪名,叫美色所惑,拉着个肖似于明月公主的女子,就那么进寝宫了。   噩梦,萦绕着周后整整半个百年的噩梦,那个夺走她的丈夫,害死她的儿子,让她半个百年都没能喘过气来的女人,她是死了,化成了白骨,可她的孙女又回来了。   气到肝胆俱寒,若非她有书香门第的涵养,还有一个儿子要她护佑,只怕当时就上前,把那李昙年的脸给撕烂了。   太子李承筹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坐在外面,隐隐听着里面皇后一声高比一声的哀嚎,轻轻摸了一把给自己奉茶的,陆莞莞的手。   这小姑娘年不过十六,额前几捋清水似的流海,眉目与李昙年相似,但远没有李昙年生的妩媚诱人,不过在女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尤其这种清扬婉转的纯劲儿,就叫人很想怜爱一番。   当初在金城的时候,其实他就想下手的,怎奈那时候陈蓉防的紧,他也不好伸手。不过,与陆莞莞相比,他更想摸一把李昙年的小手儿。   男人们对于权力,自然有格外的迷恋,那种迷恋,除了权力本身,还有它所承载的一切,就比如,他父亲从一个草莽出身的泥腿汉子,挑战皇室权威,誓要推翻天下,从皇帝的肩头摘下来的那枚明月。   李燕贞之所以宠爱陈姣,是因为她生的和明月公主有那么七八分的相似,这种遗传到了李昙年身上,便成了十分。   方才在大殿中相见,李昙年站在台阶下,长衣如莲,唇艳如血,轻轻启唇,骂他是懦夫的那一瞬间,李承筹恨不能一把捏上她的咽喉,啃上那两瓣红唇,叫她哭着喊着求回饶。   他捏着陆莞莞的手明显一紧,陆莞莞虽不适,却也任由李承筹摸着,悄声问道:“殿下,但不知我娘在宫外过的可好?”   李承筹应付着答道:“只要你乖乖儿听皇后的话,她自然会过的很好。”   陆莞莞默默点了点头,分明厌恶无比,却也任由李承筹摸着自己的手。他渐渐得意忘形,得寸进尺,简直摸了个肆无忌惮。   内室只有周皇后和李昱霖,以及文贞郡主三人。   周皇后叫郭嘉一个始料未及的迎头痛击,哀吼完了,也发泄完了,侧首问文贞:“文贞,你最擅观察人心,告诉皇祖母,郭六畜说的是不是真话?”   文贞面色颇有些为难,吞吞吐吐道:“瞧他的神情,应该是真的。”所以,当时真的是李承业意欲侮辱明月公主,郭玉山才杀的他。   周后要生起气来,前额顶盖处就会像叫狼牙棒猛砸一样剧烈的疼,疼到神魂欲炸。她断然摇头:“不可能,我的承业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去做那种事情?一定是郭六畜在撒谎,昱霖,那郭六畜不过个弱书生,想办法给本宫杀了他,去,找人杀了他。”   “祖母,如今不是论这个的时候。”李昱霖忽而出声,制止了周后:“贞妹,要紧的是,你觉得皇上相信郭嘉的话了否?”   文贞略沉吟了片刻,道:“当是半信半疑。”   李昱霖忽而屈膝跪在文贞面前,捧起文贞一双软囊囊的小手拳在自己掌中,道:“所以,咱们此时该怎么办?”   文贞侧首而坐,小姑娘眉头紧锁着:“你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我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知道?”   李昱霖早看出这小丫头的心思来:“文贞,你是整个长安城最美的菟丝花儿,而哥哥是能唯一能承载你的土壤,你可以有私心,但不要忘了你是东宫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当比谁都明白。”   文贞格外为难的看看祖母,再看看哥哥,为难半晌,道:“其实这事儿挺简单的。咱们完全可以一口咬定,只说是郭玉山意欲□□于明月公主,先太子是为了阻止他,才叫他锤杀。   要是这样,郭玉山才是凶手,那李燕贞的身世,就另当别论了。”   李昱霖和周皇后相视半晌,忽而齐齐发笑。   “文贞,你真乃哥哥的女诸葛。”李昱霖赞道。   文贞似乎很讨厌做这种事,挣脱了李昱霖的手,嘟囔道:“郭六畜给我的玉呢,如今可以还我了吗?”   李昱霖蓦得站了起来,勾唇一笑:“傻丫头,那不过块狗玉而已,要它作甚?等哥哥扳回这一局来,打开东宫宝库,什么样的宝贝都任你挑之。”   文贞还未说完了,李昱霖玄衣拂风,已经走了。   明月当空,宫灯悠远,腊月的寒风在一座座巨大的宫殿间肆意游走着,拂起太极殿后殿栏杆处那男子的袍面,打在朱红色的柱子上啪啪作响。   夏晚进皇帝的寝殿已经半个时辰了,期间,马平进去过一次,亲自送茶水点心,再然后,那寝殿就没有了任何动静。   大殿的回廊下就只有他们两个。   马平走了过来,竖起大拇指,低声道:“郭侍郎,好歹你也聪明多少年了,怎的今日却要不管不顾的栽跟头?须知,李承业便真把明月公主给奸/杀了,那也是皇上的亲儿子,你爹杀了他,这事儿瞒都瞒不及,你怎的就生生给捅出来了呢?”   郭嘉笑了笑,并不说话。   马平又道:“咱们伴驾,最讲究一个分寸,任是谁也不能显得比皇上更聪明,你失了分寸,怕是要性命不保。”   郭嘉再笑了笑,忽而侧首问马平:“我记得淮南今冬一反常天下起了大雪,雪灾严重,急报该要入宫门了,怎的还不见踪影?”   马平想了想,道:“此时宫门钥匙已下,急报便想进也进不来,等明天吧。”   郭嘉断然道:“就在此刻,去,从宫门上报急报给我要进来。”打夏晚进寝殿之后,他已经等的够久的了。   三更半夜,一个年近七十的老色棍拉着他的妻子进了寝殿,谁能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再不过一刻钟,郭嘉已然带着急报,直接推开了寝宫的门。   “淮南疾报,冬雪压死稻秧,菜籽只怕要绝产。”郭嘉道:“臣来请皇上的示下,明春的税收是否要减三成?”   年近七旬的老皇帝,瞧面相其实并不老,似乎从五十岁起,他就停止了老去,精瘦,面目如雕,鼻梁格外的悬挺,唯独眼睛有点儿昏花,所以,看人要格外仔细才能看得清。   一张胡床,他拉着夏晚的手正不知在说些什么,冒冒然被打断,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郭六畜,明春的税收,于如今有什么干系?”   郭嘉远远望着夏晚,俊脸潮红,他确实是乱了分寸,这种情况下,若皇帝真发起怒来,要死人的。   而此刻皇帝就是真的生气了。   当他生气的时候,他会闭上眼睛,下意识的去敲那只乌龟的龟背,徜若敲罢了龟背再睁开眼,就要斩人了。   夏晚立刻就收回了手,柔声道:“皇爷爷,百姓只有一年计,概因他们只能看得到一年的收成。父母官有十年计,因为他们的眼界能看到十年之久。而君王,看的则是百年大计,您是君王,当然要看的比谁都远,也决断的比任何人都早,不是吗?”   郭嘉身子稍往前倾,就在寝殿的门上,表面上恭顺无比,暗中捏紧了一双拳头。   皇帝忽而哈哈大笑:“好一个君王当有百年之计。那朕先读折子去。至于年姐儿,今夜就宿在宫里。马平,送年姐儿到隔壁,让她好好休息,朕与她明日再聊。”   郭嘉长舒也一口气,一只拳头这才缓缓松开。   据说天子有寝室九间,床二十七张。   夏晚睡的,就是这二十七张床中的一张。有大魏朝以来,便周后,或者任何一个嫔妃,也没有在太极殿过过夜的,那怕大雪寒夜,那怕天上下着冰雹,只要侍完了寝,一趁软轿一抬,也得回自己的寝宫去。   有朝以来,夏晚是第一个在皇帝的龙床上过夜的。   马平早看出来皇帝对于夏晚的偏爱,是以拨了两个最拨尖儿的伶俐姑姑前来侍奉。   两个姑姑一个□□屏,一个叫玉秀,自打在御前侍奉以来,头一回见有女子留宿于太极殿,也不知这女子是皇帝的新宠,还是后六宫那一宫之首,不过她们的习惯,不敢多问多说的,遂也只是悄默默儿的服侍夏晚沐浴。   服侍着夏晚洗罢了澡,此时夏晚以然累的骨缝都酥了,昏昏欲睡,俩个姑姑对视一眼,遂悄悄退了出来。   甫一退出来,俩人便见黯鸦鸦的走廊上立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皇上那里少了一幅《四时山居图》,马平带着内侍们正在查抄宫女房,看是否那个不开眼的拿了去,你们还不快去整理自己的床铺?”待他一出声,两个姑姑才分辩出来,这是郭侍郎郭六畜。   她们奉差于太极殿,平素最喜欢的,除了世子李昱霖,便是这俊眉净脸的年青侍郎郭六畜了。他不比李昱霖总是寒着脸的深沉,私底下格外照顾这些小宫婢们,所以她们对郭嘉的印象,比李昱霖还高着那么一点儿。   俩人一听太监在查抄宫女房,吓的转身便跑。   郭嘉于是转身进门,轻轻将门下了鞘,靠在门上深深吐了一口气,解开官袍,搓热自己在殿外冻的冰冷的双手,屈腿,跪在龙榻之下,伸手握过夏晚一只手。   皇帝的寝室,为了保持极度的安静,在冬季连窗帘都是毡质的,所以这屋子格外的黑,黑到什么都看不见。   但夏晚那甜瓜似的体香郭嘉却不会分辩错,她就睡在床上,呼吸淡淡,但应该还醒着。   “胆大包天的郭六畜,这是皇帝的龙床,别人睡了可是要杀头的。”是夏晚,憋不住吃吃的笑着。   郭嘉于黑暗中摸梭着,握过夏晚的手,于掌中紧紧握了两握,道:“既说要肩胛相并而眠,便天上下刀子,我也必须得办到。”   他又道:“他跟你讲了些什么,怎的那么久?”   郭嘉一直伴于帝侧,除了佞臣,还是伶臣,偶尔皇帝无甚兴致时,还得他居于帷幕之后,替皇帝读上两篇艳诗以催情。他嗓音好,感情拿捏的真,比起那等公鸭嗓的内侍们,自然更容易叫皇帝能够兴起。   所以,他连皇帝行房都曾见过多回,自然也就格外恼火,毕竟男人脱了衣服,百分之一百零一皆是禽兽。   “你猜?”夏晚说着,往里挪了挪,那意思大概是想叫郭嘉躺上来。 第102章   但郭嘉并没有躺上去,皇帝的龙榻,他要大模大样躺上去,大概明天就得受那三千五百五十五刀了。   “给你讲明月公主的故事?讲他随着他老岳丈入宫见驾,却看上了皇帝身后的公主,于是踏平宫城抢出来,继而连天下都给篡了?”   皇帝和前朝公主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每每李极觉得那个妃子有眼缘,都会给那妃子重新讲一遍。身为开国君主,他的自负和精明,都是旁人难以迄及的。   夏晚再往里侧了侧,伸手轻轻一拉,意欲让郭嘉自己并肩儿。但郭嘉只敢跪在龙榻之下,毕竟天子的卧榻,他是不敢上的。   默了良久,夏晚一弯柔荑环了过来,头埋在郭嘉胸膛上:“他问及我阿耶,问及你爹,大约在他看来,我阿耶和你爹在关西是合谋玩弄了他。”   当郭嘉抖出自己是郭玉山之子的那一刻,皇帝的疑心就已经起来了。郭玉山隐姓埋名,太子唤他不出,只有李燕贞能唤出他来,这怎么着都像是郭玉山合谋李燕贞,想要夺兵权,篡皇位。而且杀子之罪,那怕郭玉山已死,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饶得过的。   郭嘉于黑暗中笑了笑,低声道:“无防,即我敢挑出来,自然有应对之策。”   夏晚手里还攥着自己那块玉,于黑暗中摩梭了许久,说道:“我听人说,文贞郡主有一双慧眼,一眼便可看穿人心,果真如此?”   郭嘉头皮蓦然一紧,心说夏晚这是要算旧帐了,他在离开长安之前,那块狗玉到了文贞手中,方才在大殿上便摇着那块狗玉,可见这东西不是自文贞,就是从李昱霖那儿得来的。   他权衡再三,道:“她果真双目通透,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   夏晚轻轻哦了一声,又过了良久,说道:“皇爷爷还说,你在去甘州之前曾经对他说,等你从甘州回来,想求娶文贞郡主为妻。”   郭嘉本是屈单膝而跪,吓的两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那是他撒谎,我从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夏晚埋头在枕头上,吃吃的笑着。笑了许久,道:“我只当自己死了七年,你便与别的女子有何干系,我也不追问的。我只问你,为何要把我的玉给另外一个姑娘。”   郭嘉仍旧在斟酌言辞,心惊胆颤的说道:“因为她是你的妹妹,我想,待我生死之后,这世间还能有一个人记得你。”   但这话是骗不了夏晚的,她调子拖的老长:“文贞郡主真要知道她还有我这样一个姐姐,身为东宫的人,肯定会提醒太子,叫他在甘州的时候注意你的动向,因为你们是生死不分的仇敌。”   她这话一出口,郭嘉的呼吸明显一滞。   又过了许久,郭嘉道:“既你已拿回来了,就不要管它是怎么到的文贞手中,你得相信我待你的心,从七年前到今日,从不曾变过。”   郭嘉和文贞的往来其实有些年头了。那是五年前他第一次以随军参谋之身,跟着李燕贞入长安拜见皇帝时,第一回见文贞。   那一年文贞还梳着双垂髻,坐在皇帝膝头,声儿甜甜的,叫李燕贞做三叔。   皇帝宣称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他向来是个狐疑多变的性子,所以对于郭嘉这个据说曾经有神力,但是在被北齐人下/毒之后,便失去神力的随军参谋有颇多的怀疑。   神力和身世,这两样皆关乎着他的前途和生死,也关乎着最终有一天,他能不能把夏晚的冤屈和身世大白于天下。   所以,他必须获得皇帝的信任。   皇帝问了他很多问题,甚至当廷叫人剥下他的外衣,让他拎物,以及和御前侍卫们对打,看他是真的失了神力,还是只是假装而已。   再到他父亲郭万担的身世,皇帝就更谨慎了,一遍遍的刨根问底,想知道那个水乡镇的瓜农郭万担,究竟是何方神圣。   郭嘉在来时便与李燕贞对过口供,所以一一做答,全无漏洞。   问完了,李极指着膝头的文贞郡主说道:“朕这孙女儿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有一双通透无比的慧眼,殿下无论何人,是在撒谎还是说的全是真话,她一眼就可瞧得出来。”   说着,他转身笑问文贞:“这人一番陈述,是真还是假?”   文贞笑眯眯望着郭嘉,看了许久,咬唇不说话。   郭嘉毕竟年少,初生牛犊不怕虎,李燕贞满头却不停的往外崩着汗珠子,概因他是知道的,文贞虽小,却极能读得懂人心。   而且,无论她说什么,皇帝都会相信。   只要文贞说一句:此人说的全是假话。那他们才开启的战争生涯将彻底结束,郭嘉的小命也得丢在长安。   “他说的,全是真的。”过了许久,文贞才道。   就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郭嘉和李燕贞俩人就退出大殿了。皇帝日理万机,郭嘉当时也不过是一个无品参谋的一次匆匆拜见而已。   郭嘉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李燕贞两腿发软,站在大殿的回廊下,扶着柱子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再一回见面是两年前,他卸去参谋一职,回长安备考,并以郭六畜之名,一举夺得当年的金殿状元。   御花园中琼林赏宴,郭嘉以郭六畜之名高中魁首,着霞帔,簪金花,与一众登科进士们看弦月当空,天香满院,听丝竹弦月,凭槛衔杯。   进士们皆是头一回入御园,大多数出身仕农,看皇家苑林,犹如蓬莱仙山,海外胜景,再兼美酒佳肴,又要在皇帝面前争个头彩,自然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郭嘉每走过一处,便要想起夏晚来,想她三岁之前,在未流落到红山坳时,可也曾在这宫廷苑林中信步过,想她如今是化作一滩血水,与黄河融为一体,还是佼幸活下来,在他所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继续顽强挣扎的活着。   就在他于御桥边看满池绽放的红莲时,有人在他身后轻笑,笑声似银铃,待郭嘉转过身去,便见一个红衣少女站在桥的另一侧。   擦肩而过时,她说:“刀不磨要生绣,郭状元弃武从文,就不怕长久不用,那神力真的会丢么?”   郭嘉顿时一凛,回头去看,一个梳着堆云髻的少女,明眸如星,眼中隐隐有些像夏晚一样佻皮的影子。他也不答话,转身便要走。   红衣少女噗嗤一笑道:“放心吧,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说郭六畜的神力还在,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文贞郡主,那个慧眼清透,能看穿人心的少女,在郭嘉第二回见她之后,才将她记住。当然,毕竟俩人皆经常伴驾,闲来于回廊上,于后殿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会多说几句。   至于那块血玉,原本郭嘉一直贴身佩着。就在他回甘州之前,与文贞最后一回见面时,也不知怎的叫文贞一把夺了过去。   郭嘉毕竟比文贞大着六七岁,也曾抢过,夺过,还为此曾捏伤过她的手腕,最终也没有夺回来,为了文贞的名誉故,这些事自然不好说出来。   夏晚轻轻唔了一声,未曾说话,只往郭嘉手腕中蜷了蜷,躺在了他的胳膊上。   黑暗中唇角勾着笑,她道:“那块狗玉和文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此番可是打到了皇帝的七寸,我虽没有七窍玲珑心肝,也没有一双慧眼,但我觉得他并不想承认我阿耶是他的儿子,而且,还在想办法证明我阿耶不是他的儿子。”   把自己的亲儿子折磨了那么久,老皇帝多么自负的人,当然不肯认错。尤其是李燕贞和郭玉山的关系,凭空给他多添了一重怀疑。   虽说眼看七十,古稀之年,但他自信自己能活得过南朝武帝,北朝高宗,誓要在帝位上再坐十年,做古往今来,第一长寿的帝王,又怎会容人忌惮他的位置?   “那依夫人之计,你相公我该怎么办?”郭嘉听出来了,夏晚果真心无芥蒂,大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是戏询的口吻。   夏晚于皇帝这并不宽绰,但格外舒适的龙榻上缓缓伸直了双腿,心里还惦念着宫外的小甜瓜,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日子,孔心竹可能照顾好他,可有按时替他换药,哄他多用一碗饭。   那孩子虽小,心思却沉,她夜里不归家,他大约得看半晚上的月亮了。   她的语调比郭嘉还要轻快:“皇上还说,明日他便要为你和文贞郡主赐婚,若从则罢,徜若不从,你这宠臣也就做到头了。” 第103章   次日一早起来,夏晚才睁开眼睛,便是一重接一重的赏赐。   先是赐封公主的诰券。   本朝太/祖就是李极,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自然律法也是任由他说了算。所以,夏晚一个亲王之女,由皇帝朱笔亲书诰券,封之为晨曦公主。   古诗有云: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晨曦者,五更而出的日光,温暖,光明,是世间最温柔的唤醒。   有那等善阿谀奉承之臣,自然于皇帝又是一番歌颂,说晨曦比之明月,又是另一番光辉,且朝阳初升,不比明月亮在寒夜,可见新朝气象,千秋万代。   赐券之后,便是赐服,赐服之后,又是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珠宝钗饰,于夏晚来说,其收获之丰,大概就跟郭旺在血沉沙死后,打开血沉沙宝库的大门时差不多。   且不论满朝文武因为夏晚昨夜居于太极殿而如何震动,后宫先就闹翻了天。嫔妃们也就罢了,皇后自入宫以来也未在太极殿过过夜,气的连发三道懿旨,命夏晚往栖凤宫拜见。   不过她的旨意连太极殿都进不了,就叫马平给拦下了。   夏晚坐在被各类衣服,漆盘塞挤成满满当当的,皇帝的寝室中,自己替自己洗罢了脸,便坐在窗侧,任春屏和玉秀两个妆扮自己。   这两个姑姑早起始知这位并非宠妃,而是皇帝新封的公主。   须知,便皇帝再宠爱文贞郡主,她以太子之女的身份,到如今还没有位封公主,而后宫中老一辈的公主皆早已出嫁,小一辈的话,这还是头一位封公主的。   因为她的被赐封,朝臣们都心有打鼓,怕储君之位再有变动,是以,两位姑姑皆伏侍的格外仔细,大气都不敢喘。   公主按例要戴双佩,钗九钿,着赤色礼衣。仅头上那一套钿钗,就能压的人连脖子都转不过来。但这就是皇恩,是尊荣的象征,而夏晚还得穿戴着它去跟老皇帝用午膳。   夏晚见窗台上摆着把孔明连环锁,因两个姑姑在替她梳头,上妆,闲极无聊,便抓过来拆了起来。从她们替她梳头到着胭脂,再到及服,将近一个时辰,夏晚愣是没能解开那把孔明锁。   她心思灵巧,解这些东西向来还是挺有一套的,就连甜瓜解锁的爱好,都是从她这儿传过去的。但是这一把整整二十四环,算是夏晚见过孔明锁中最难解的了。   既解不开,夏晚那不服输的劲儿也就上来了。她很想把这把锁带回去,让甜瓜替自己解一解。不过老皇帝虽是她的祖父,但这祖父跟民间的祖父可不一样,虽说头一面见她似乎就疼爱的恨不能揉进心眼儿里,但物出反常必有妖,夏晚也提防着呢。   于是她心有不甘的,又把那孔明锁放回了原位。   春屏和玉秀相视一笑,玉秀道:“公主也不比丧气,就咱们在这殿里伺候,见过的,也只有文贞郡主才能解得开这孔明锁,前朝多少位大臣,连咱们郭侍郎都解不开它的。”   原来是文贞郡主的东西,难怪这样精细。   夏晚于是原封不动的,将它放回了原位。   俨俨冬月,皇帝的午膳摆在暖融融的百福殿中。   除了皇帝之外,余人自然皆是站着侍立的。远远望过去,翰林学士、大太监、宫婢呈扇形以环列,郭嘉是唯一的文臣,还是昨日那件三品文臣的官服,面色冷如青玉,于人群中格外的挺拨,就在皇帝身侧站着。   皇帝虽已古稀之年,昨夜还批了半夜的折子,早起听政罢便来陪夏晚用早膳,算得上精力充沛了。   夜晚灯光黯淡,照着老皇帝也不甚精神,看起来格外的苍老,一夜之间犹如枯木逢春,白天看起来,他与李燕贞颇有几分形肖,略细,但不显老的单凤眼,因眼皮薄了而折勾上去,两目看起来炯炯有神,鼻似鹰钩,唇抿一线,看上去顶多也就五十上下。   他年青时策马打天下,在位二十余年不曾辍了骑射,到七十高龄,身子不弯,背不躬,除了眼花一点,就没别的毛病。   也就难怪郭嘉那等贼猾的人,伴在君前也是颤颤兢兢,大气也不敢喘了。   见夏晚前来,皇帝亲自相迎,替她拉开椅子。   那椅子是郭嘉摆的,帝在主位,夏晚在东侧位,俩人离着至少三尺远。但等皇帝拉开椅子,再扶着夏晚坐下,那椅子与皇帝的龙椅就并肩儿了。   马平与郭嘉,一左一右站在皇帝身后,侧首看郭嘉虽面无表情,鬓角的太阳穴却不停的抽着,拂尘轻搔了搔他的衣袖,给个眼色,意思是叫郭嘉稍安勿燥。他伴驾至少二十年,知道皇帝性子里的不羁,也知道他的翻脸不认人。   老皇帝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没有任何人能琢磨得透。   他毕竟出身草莽,是丈着周皇后的父亲,前朝大司马才起的家。少年时就是一无赖,之所以能娶到大司马家的千金,全凭其潘驴邓小闲的那一套做的足,于女人面前极会奉承。   所以,在身后诸人几欲爆出的眼球之中,皇帝亲自捧了茶盏过来,问道:“姐儿昨夜睡的可安否?”   说着,他转身扫郭嘉一眼,鹰眸沉沉,扫向郭嘉的时候,非但没有笑,还带着无比的寒意。那一眼叫郭嘉觉得,皇帝当是知道他昨夜闯过公主香闺的。   夏晚接过茶盏,坦然道:“夜思父亲尚在风沙偏远之地,虽居于锦榻之上,并不能寐。”   郭嘉在后面勾了勾唇,心说她这是在扯谎了,至少他走的时候,她都睡到没爷爷的庙里,只差打呼噜了。   但她也很明白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张口第一句话便是对父亲的思念,天下无老人不喜孝,这话证明她是个孝子,这张口第一句,就讨了皇帝的欢喜。   皇帝笑了笑,见布菜的大太监布了一筷子叉烧鹿脯过来,旋即便亲自将它送到了夏晚面前,道:“吃了它。”   鹿肉之性纯阳,是补肾之物,再佐以鹿茸酒,是老皇帝这些年膳桌上常备的酒菜。但这玩意儿是给男人们壮阳用的,妇人吃它何用?   郭嘉看在眼里,气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皇帝自己端起酒盏,呷了一口鹿茸酒,见夏晚不肯动筷子,又道:“可是不合胃口?”   夏晚望着远极之处的一盘红烧黄鱼,道:“我阿耶在金城时,每每膳有黄鱼,皆要起身凭空拜过,才敢食用。孙女一直不知因,直到某日问及,阿耶才说,皇爷爷最喜食的便是黄鱼,每每看到黄鱼,他都要想起皇爷爷来,是以,才要凌空遥拜,以致思念。”   “所以,他是当朕已经死了,才拜的?”皇帝声音格外的诡异,但眉眼尚温,转过头来,盯上夏晚。   人的心态很怪异。同样一个少女在皇帝面前撒娇,若是他喜欢的,就会觉得那少女天真可爱,若是他厌恶的,只会说这少女像个白痴,蠢的可以。   夏晚这马屁拍的没问题,但皇帝打心眼儿里厌恶李燕贞,那心态扭不过来,李燕贞无论做了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别有用心。   恰就在这时,郭嘉身后有个翰林学士也不知为甚,忽而就打了个喷嚏。   “马骥!”皇帝忽而道:“朕的言行是否让你觉得很可笑?”   那翰林学士立刻,扑通就跪到了地上。   “昨日罢朝之后,你在午门外说朕任用奸佞,叫奸佞所惑,早晚要死在郭六畜的手中。今日一早,四更,就在太极殿外,你说皇帝老而昏昧,连祖训都不顾,竟然在太极殿留宿女子,亡国之兆也。”   皇帝说着,忽而转身,冷声道:“朕就是祖宗,朕的话就是祖训,亡国与否不说,朕先要亡了你!”   不过转眼之间,早起还是天之骄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近臣,中午就要叫皇帝给斩了,那马骥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青人,大气也不敢喘,叫人拖出去的时候,夏晚看他官袍后摆都是湿的,显然他已经被吓尿裤子了。   围在身后的,抱盂的,打扇的,臣子,侍婢与太监全都吓傻了眼,但也是习以为常,齐齐噤声。   郭嘉与马骥交好,知他家中幼子才足三月,本想上前一步替马骥求个情的,但他自己还顶着皇帝赐婚的危机了,据大太监马平透露,那赐婚的诰券,皇帝早已书好,就在贴身装着。   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便听啪的一声,夏晚将那双比普通筷子略长,尾端镶玉的牙楮一拍,也不说话,面冷如寒霜的,就那么坐着。   皇帝依旧赔着笑脸:“可是膳食皆不合姐儿的胃口?”   夏晚憋着唇,依旧不说话,却是拿象楮挟起那块鹿脯来,慢慢往嘴里送着,送到一半,晶莹一滴泪珠儿,顺着筷子啪啦啦就滚了下去。   皇帝立刻扬手道:“马平,传朕的令,打马骥三十大板以敬孝优,命他往后在宫外当差,永不许踏入宫廷一步。”   马平长出了一口气,一溜烟儿的就出去了。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满殿的人都不知道,夏晚是怎么就把个精比老狐狸的皇帝给降住的。 第104章   陪皇帝吃饭,于一般人来说大概是件极为荣幸的事,当然,也是一件必须陪着小心,以谨慎自己随时人头会落地的差事。   郭嘉入宫两年,算是最受宠的臣子,顶多也就有幸在太极殿的回廊上得皇帝赐膳,吃他的剩饭而已。   而夏晚是真打实儿的,叫皇帝伺候着用了一顿饭。   吃罢了饭,皇帝依旧没有要放夏晚走的意思,他今日穿的是件雪青色的常服,还戴着平日里甚少戴的金丝网兜,完美遮住了花白的头发,一双白底黑面的绒面皂靴,行步如风,带着夏晚楼上楼下,将百福殿转了个遍,而后才道:“这便是姐儿往后的住处,瞧瞧,朕为你安排的可合你的心意?”   夏晚忍不住提醒道:“皇上,孙女的家在晋王府,冒然住于宫中,是真的于礼不合。”   皇帝收了笑,忽而折身:“文贞和文安亦是住在宫中,因为她们皆是朕的孙女。难道你不是?”   夏晚牵唇笑了笑,道:“因为孙女早已出嫁,也已有了孩子,您的重外孙,他还在宫外了。”   “那好办,朕即刻就命人把他带进来。”皇帝随即道。   夏晚道:“还是算了,孩子住在宫外更合适。”   她在这儿已经够着急的了,毕竟宫里除了皇帝,还有皇后,还有六宫嫔妃。皇帝如此肆无忌惮的给她自以为是的宠爱,她是个大人,倒也无妨。夏晚怕要真把甜瓜带进来,有些人主意打不到她身上,要在孩子身上打主意。   皇帝亲自进了为夏晚准备的寝室,上下巡了一番,极为满意的回头,道:“这是文贞今儿一早起来,亲自请缨为你准备的,瞧着如何,可心否?”   原本,夏晚并没有关注过这间卧室,看它也不过普普通通的卧室而已,听说是文贞郡主准备的,特地打量了一眼。   紫檀基座海棠刺绣的屏风,烟粉色的绵帐,月蓝面的锦被,檀木香案上整整齐齐叠着一沓专数簪花小楷的澄心堂纸,笔架上只有几只细狼毫,她人虽软,但字书的刚利,所以喜用硬度适中的狼豪,而不喜用羊豪。   昨夜不过一面之谋,文贞就能敏锐的发现她的所喜所好,果真叫夏晚刮目相看。   她由心道:“可心,可心之极。”   头上的钗钿太重,压了一顿饭的时间,压到夏晚喘不过气来,趁着皇帝不注意,微微侧眸,扭了扭脖子。不过一个随便的姿势而已,当然,平常妇人这样大约无甚美态,但美人颈直如鹤,双眸顾盼含情,如此一扬头,也是别人的风味。   “她当年也总喜欢这样。”皇帝在夏晚身后,冷不丁说道。   其实他还默了半句。当年明月公主总抱怨说,恰是因为他喜欢搂着她睡,不肯叫她睡枕头,所以生生睡坏了她的脖子。   李极强势,霸道,喜欢什么,就势必要得到,不死不休。当然,也正是因为他这种性子,才能最终坐到如今的位置上。   就在这时,大太监马平硬着头皮闯了进来,笑道:“皇上,该到您午歇的时刻了,下午起来咱定好了要往御苑骑射,冬天正是兔子肥的时候,您不得猎两只回来,晚上给公主用?”   夏晚大松一口气,心说这爷爷可算是要走了。   岂料皇帝出了百福殿,却迟迟不下台阶,停在大殿的回廊上,目光巡过廊下侍立的臣工们,最终将目光停在郭嘉身上。   郭嘉亦是神识全开的,盯着皇帝。   “朕还差点忘了,文贞郡主年已二八,性情柔顺,聪慧,端嘉,一双慧眼无人能极,朕几番犹豫,虽不舍,但念在郭六畜助晋王平定关西,近两年伴驾有功的份儿上,特予你二人……”   呱……呱……   恰就在这时,不知那里来的一串乌鸦,成群结队从天上飞过,有一只飞到半途,还遗落鸟粪下来,也不知落在谁的头上。皇帝就在回廊上,也无人敢躲,但乌鸦当头叫是件是凶兆。   这时候如何宣布喜事,又如何赐婚?   皇帝的赐婚于是戛然而止,甩着袖子,大步离去。   这天夜里,皇帝虽说猎到了兔子,但并没有来陪伴夏晚用晚饭,因为据说他他在打猎时因为眼睛不清,居然把金吾卫大将,他的大外孙梁清当成了只兔子,给腿上射了一箭,若非梁清躲得急,险些就得死在哪儿。   皇帝到底年事已高,回来之后又着了点风寒,便病了。这样也好,皇帝着了风寒之后,倒是再未踏足过百福殿。   小寒,向来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日子。   在夏晚记忆中,小寒这日也必定要下雪,果然,打早晨一掀开帘子,窗外就是一层白蒙蒙的雪。   皇帝不至百福殿,夏晚就得每天去一趟太极殿给他请安,顺带再叫他拉着手嘘寒问暖一番。   夏晚始终忘不掉自己要回长安时,跟在车后面不停追着跑的李燕贞,虽才四十胜年,两鬓花白,虽说没有像皇帝一样给她满屋子都塞不下的宝贝,可是听说她七年来只吃白水煮饭,自那一日起便决然茹素,至夏晚走的时候,都没见他食过荤腥。   父女相见也不过半月余,可一想起如此寒冬腊月的,李燕贞还在鹘州那等苦寒的地方,夏晚心里便极不是滋味儿,想哄高兴了皇帝,让皇帝出圣旨,把李燕贞给诏回来。   但皇帝每日听着她说的软话,喝着她喂的参汤,眼看半个月了,却迟迟不肯发话。分明好几回,她进殿的时候看他都好好儿的,只要她一进去,立马一歪,就等着她嘘寒问暖。   偏偏这阵子郭嘉也不知去了何处,夏晚只得拿出当年哄甜瓜吃药的心来,哄皇帝那个老小孩儿。   如今陪伴她的除了春屏和玉秀两个外,还多了一个叫王应的小内侍。那小内侍是郭嘉临走时托马平特地找的,说是和晋王府的侍卫长李越关系极好,所以整日在宫门上替夏晚递话儿。   春屏和玉秀两个伴着,夏晚自己打着把油纸伞,冒着风雪走着,便见王应一溜烟儿跑了来。这孩子是穷家孩子,小时候家里没吃的饿过劲儿了,所以脑袋特别大,身子却瘦的像根竹竿一样,他怀里还揣着封信,一溜烟儿跑到夏晚面前,笑道:“公主,咱们甜瓜给您写信来了,小主子的字儿写的真是好,奴才看了半天,愣是一个都不认识。”   夏晚接了过来,展开一看,果真是甜瓜送来的信。   甜瓜在信中说道:自己每日换药,头脑清明了许多,至夏晚走后,也从不曾犯过腹痛或者头晕。   眼看到了太极殿外,夏晚将信纸叠好,揭开袖囊揣好,才提步上了台阶。   已是傍晚,殿内暖融融的,皇帝正在跟几个大太监玩推牌九,而文贞郡主就乖乖巧巧的坐在一旁,替老皇帝摸牌九。   见夏晚进来,她立刻站了起来,远远迎了过来,先拜公主,再叫姐姐。   夏晚于这个据说两眼慧极,能看穿人心的妹妹颇为好奇,但在大殿那夜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当夜灯火昏黯,她又是站在殿中,并未仔细打量,此时留心细看,文贞公主是张小巧的瓜子脸儿,两只眼睛并不格外的大,而且瞳仁并不格外有神,反而瞧着有些散,虽说盯着人看,可似乎目光总投不到人身上似的。   她穿件月白撒花面的家常袄儿,暗花纹的提香缎裙,笑道:“姐姐可也会推牌九,我叫皇爷爷拉着推了半天,他非得说我一走他就输,拽着我不肯走呢。”   皇帝若偶然有暇,好推一把牌九,还专爱赢这些大太监们的银子,其实他们也是投皇帝所好,文贞郡主在旁时好递话儿,叫皇帝该出那张不该出那张,但在皇帝看来,就是文贞在的时候,自己赢面更多了。   这也是大太监们的生存之道,是这宫里种种不可说中的一项罢了。   文贞全然的自来熟,拉着夏晚就坐到了皇帝所居那暖炕侧的锦杌上。   皇帝一把掀了所有的牌,侧首过来,将自己怀中一只铜鎏金錾花海兽婴戏图的手炉送了过来,看夏晚捂到了怀中,怀里抓着张牌九,却是在问文贞:“此番跟着郭六畜出去,可开心?”   所以,这半个月,郭嘉是奉皇命,和文贞郡主一起出差去了?   文贞红着脸,抿着唇,却不答话。   天色阴沉,大殿中也是黯沉沉的。皇帝背对着窗子,脸色亦极为阴沉:“是郭六畜千求万请,朕才肯把朕的心头肉赐给他,只是今日本该赐婚,他为何不至?”   文贞实言道:“侍郎大人说,他出差半月,回来须得先回趟晋王府,看儿子。”说着,她暗中捏了捏夏晚的手,显然有很多话想跟夏晚说。   皇帝随即一声冷哼:“年姐儿与他早在七年前便断了夫妻情份,所以你不必为此而愧。朕会穷极天下,那怕费去十年二十年,终究要为年姐儿找个配得上她的丈夫。”   言下之意,是郭嘉还不够好,所以只能配得上文贞郡主,配不上夏晚?   夏晚刚要说话,外面马平忽而疾步走了进来,喜滋滋叫道:“大喜啊皇上,玉华长公主给您献了个大宝贝,正在前殿等着您呢,奴才伴驾二十年了,也未曾见过的宝贝。”   老太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但他一番言辞,足以激起皇帝的兴趣。他侧首道:“年姐儿陪朕去看看?”   夏晚不像文贞是真心实意喜欢和皇帝相处,立刻道:“来时受了些寒凉,皇爷爷容孙女告退了,让文贞陪您去,如何?”   皇帝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宝贝,能把伴驾二十年的老太监给惊成这样,带着文贞就走了。   夏晚自后殿出了太极殿,沿着游廊一直走到末尾,望着雕龙绘凤,五颜六色的琉璃瓦上往下飘飞的雪沫子,伸手刚掬了一缕,便见远极处,青松下站着个穿青袍的男子,遥遥向她招了招手。   雪滤去他的眉眼,独剩一袭青袍的清雅,立在风雪之中。 第105章   夏晚不知道郭嘉这两年在皇宫里笼络了多少人。   百福殿内外的人全给清走了,殿内静静悄悄。郭嘉走在前面,夏晚走在后面,俩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喘,作贼一样。   直到进了寝室,夏晚一把合上门,又把窗帘都给放了,才道:“不要命了你,分明说不入宫的,怎的又进来了?”   郭嘉垂着一手,站在夏晚面前,毕竟身量比她高的多,侧首看了片刻,忽而一展袍袖,里面却是藏着一只热乎乎的暖炉。   揭开手炉,他道:“你大约很久不曾吃过这东西了吧?”   随着夏晚燃起烛台,郭嘉揭开暖炉的盖子,里面往外冒着一股子略带焦米香的热气。   夏晚深嗅了一气,挑起眉头来,下意识舔了舔唇,话说出来都含着口水了:“这是沓沓。”   郭嘉自暖炉中捡起犹还烫手的银汤匙,递给夏晚,柔声道:“尝一口。”   所谓的沓沓,是迁徙到汉地的鲜卑人才会做的一种饭食。上下两层是炒熟晒干后的米做成的饼,酥脆无比,中间夹着甜乳酪裹着的杏仁、葡萄干与松瓤等物,外热而内凉,甜透人心。   因为人们吃的时候太过香甜,无法形容味道,只有不停的跺脚,所以它才叫沓沓。   夏晚记得在水乡镇时,郭万担家每逢有大事,皆要做沓沓,那时候她和郭旺关系好,郭旺总是要悄悄儿的偷上两角出来,俩人坐在黄河边吃。那是夏晚有记忆以来,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她拿银汤匙挖了一勺子出来,酥脆脆的米饼,和着里面甜甜的乳酪,又酥又滑,再加上一粒粒果仁碎儿,确实是她童年时的味道。   夏晚吃了一口,舔干净了勺子,见郭嘉一直站在侧首,问道:“甜瓜可还好?”   说起儿子,郭嘉脸上随即就会蒙起格外欣慰的笑来:“和昱瑾两个玩的极好,只是太傅有些不好,我特地请了沈钰前去教他和昱瑾两个读书。”   于父母来说,最重要的大约就是孩子的学业了。   夏晚再挖了一勺子,默默的吃着。   吃了半晌抬头,郭嘉倚靠在桌沿上,侧首,格外专注的看着她。   他一说话,脸上便泛起潮红来:“当年郭玉山在襄阳城锤杀李承业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因为那夜我将它挑了出来,皇上又开始重审,想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由太子主审,我负责陪审,文贞郡主则是替皇上监督,看谁说了真话,又谁说了假话。”   所以,这才是他这半个月,和文贞郡主一起出差的原因。   从抛出自己父亲是郭玉山的那一刻,郭嘉就彻底失去皇帝的信任了。太子势必会偏坦李承业,而一旦坐实郭玉山有罪,郭嘉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所以,文贞郡主于他来说格外重要,皇帝迷信文贞郡主的判断,要是她也一口咬定是郭玉山的错,父债子偿,郭嘉大约给李承业偿命。   所以如今于他来说,娶文贞郡主是能脱罪最好的选择。皇帝织了一个大网,猫逗老鼠一般,要他往里头钻呢。   夏晚埋头笑着,从乳酪间挑了只裹着糖浆的榛子仁儿出来,问道:“这东西谁做的?”   郭嘉拍了拍胸脯,道:“我,我做的。”说的就好像他真会做这东西一样。   夏晚再是一笑,道:“既我出不得宫,烦劳你多看几趟孩子,这宫里我呆的不舒适,吃喝也不尽意,我自己想办法,你也想办法,我仍是要回家去的。”   郭嘉深深点头:“好。”   夏晚于是站了起来,轻轻拉开门,见外面仍旧静悄悄没一个人,道:“趁着无人,你快走吧,毕竟皇上要赐婚,你是文贞的准女婿,叫人瞧见你呆在这儿,只怕不大好。”   郭嘉俊白的脸上泛着丝潮红,也不走,默了片刻,道:“晚晚,今夜这殿里不会再来人的,能否留我住一晚。”   夏晚断然道:“我阿耶还在鹘州,如今可不是你可以任性妄为的时候。”   卧房本就窄,此时格外的闷热,夏晚起来解了外衫,里面只有一件青缎面的对襟旋裳,一只玉腕上戴着只赤金缠丝手镯,和一只白玉镯子轻碰着,细响。   郭嘉硬着头皮又赖了半晌,道:“赐婚不会成功的,我郭六畜只有夏晚一个妻子,这无从改变。”   夏晚噗嗤一笑,道:“快走吧。”   恰就在这时候,外面忽而有人高高唤了一声:“郡主!”   随即一人唤道:“姐姐。”是文贞郡主,她居然来了。   那文贞不过二八年华的小娇女儿,虽说知道夏晚和郭嘉曾成过夫妻,但和这后宫中的所有人一般,都知道他们已经分开了,而且皇帝正在替她和郭嘉指婚。   夏晚正欲出门,郭嘉忽而伸手一把就带上了门,咔嗤一声将门锁死。   守在外面的是那小内侍王应,跟在文贞郡主身后,赔着笑道:“郡主,咱们公主真的还没有回来,大约是见这雪下的好,到御花园去赏雪了,不如,你再到御花园找找?”   文贞一看王应那躲闪的眼神,便知他是在撒谎,笑道:“王公公,本郡主真的是有极重要的话儿要跟姐姐说,你好好儿去传话,她会见我的。”   王应摊着双手道:“公主是真不在,瞧瞧,她的婢子们都不在,郡主您就别难为奴才了。”   文贞进了内殿,见紫檀木条案上斜斜儿丢着一本书,随手捡了起来,是本《墙头马上》。她大哥李昱霖是个极为有决断,有主见的性子,与大妹容安相处的并不好,但与容贞相处的格外好。   像《西厢》、《闺怨》、《墙头马上》这类的话本儿,自然都曾私下买来给她看过。   她可以肯定李昙年就在屋子里,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奶酪香气,郭嘉应当也在。   文贞脑中嗡的一声响,缓缓坐到了榻上,怔了半晌道:“小应子,你且到外面伺候着去,我在此翻本书,等着姐姐回来。”   她轻轻翻开那本书,便听到正对着的,寝室之中似乎有叮铃相触的声音。那是两只镯子的轻碰。但寝室的门紧掩着,什么也看不见。   文贞原来曾听郭嘉不止一次提过夏晚,她大约是整个长安城中唯一听他诉说过夏晚的人了。俩人常常一起伴驾,闲来退到一处,她问及他腰间常缀的那块玉,郭嘉说,那是他亡妻的。   文贞虽是二八少女,但于人心看的极透,像她父亲李承筹,不过一个色中饿鬼,于她的母妃安嫔,或者太子妃周氏,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她大哥李昱霖志不在女人身上,对待女子,看似深情,实则冷酷无情,一句话,那是个没心的人。   而郭嘉则不同。他洁身自好,在妻子死后五六年的时间念念不忘,还佩着其的遗物,可见他是个重情重意的男子,于女子来说,一生所求,除了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还能有什么?   所以在郭嘉半年前去甘州之前,她趁着他不注意,抢了他身上的玉。拿玉作要挟,要他到皇上面前去相求,待他从甘州回来,就与她成亲。   郭嘉断然拒绝。于是文贞假意要摔碎那块狗玉,以此相逼,逼的没办法,郭嘉于是点了头,答应回长安之后就求皇帝赐婚,成全他们的婚事。   不过最后,文贞并没有把那块狗玉还给郭嘉,她扮了个鬼脸,转身便跑。   她是得到过郭嘉承诺,并且满心满意以为他回来之后必定会求皇帝赐婚的。而且,两年的朝夕相处,他怎能就这样抹去?   徜若他从此和李昙年相亲相爱,那她这两年多的付出又算得什么?   寝室中。   在文贞走过来的那一刻,郭嘉就把灯台给吹熄了,而且,他就堵在门上,不准夏晚开门。   黑天黯地的,夏晚拉了几把拉不开门,哑声道:“郭六畜,让我出去。”   郭嘉顺手一搂,就把夏晚给搂到了怀中。他身上有股子甜瓜身上的奶香,大约入宫之前,曾抱过孩子,孩子的味道,于母亲来说总是格外好闻的,她多日不见孩子,想的厉害,于是深嗅了几口。   “还想不想你阿耶能回来?”郭嘉在夏晚耳畔吹了口气,将她往里推着。   夏晚当然想。   “想不想他有一天坐到李极的那个位置上?”郭嘉又道,摸着黑,他把她压到了方才放着沓沓的那梨木香案上。   夏晚心说,李燕贞的血统都还未分明,更何况有太子,有李昱霖,李燕贞又怎么可能当皇帝?   她摇了摇头,一只手叫郭嘉的大手揉上,轻轻揉了两把,他的手带着她的手,抻平,一直勾到香案的另一侧,压她抓好那香案,在她耳边悄声道:“只要你敢想,为夫就能替你办得到,敢不想想。”   夏晚伶仃半世,在红山坳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的家人是什么样子,但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有李燕贞那样一个父亲,也没有想过会有李承筹那样的伯父,和李极那样的祖父。   这是个畸形的家庭,祖父权欲熏心,叔伯是虎狼,而父亲则是一头正直的,被虎狼所围攻的狮子。从皇帝不顾一切开始宠爱明月公主开始,李燕贞其实就只有两条路了,要么活着称帝,要么,就只有死,也就难怪明月公主死的时候一再请求,想让李极立李燕贞为太子,因为明月公主深深知道,她死之后,儿子除了当皇帝,没有别的活路。   她道:“我父王都不曾想过,你也不要想了,那是要杀头的大罪。”   郭嘉低声的笑着,把她一只手也抻平在香案上,这姿势像极了每每夏晚发怒,要打儿子时,给小甜瓜的架式。   夏晚听到外面哗啦一声纸页翻过的声音,也知道文贞还未走,就在外面坐着。不知道怎么的,竟就有些偷奸的意味了。   她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心说若是文贞执意不走,在外面坐上半夜,她倒要看看郭嘉要出去的时候,究竟有什么脸面对文贞。   她这幸灾乐祸还没完了……鸡腿 第106章   漫天风雪的。文贞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栖凤宫。   她可以肯定当时郭嘉就在寝室里,李昙年也在,显然,郭嘉从襄阳城一回来,冒着大不讳的罪名私自跑进宫,就是去会李昙年的。   他早把给她许诺的婚约给忘了。   周皇后本来正在和太子生气,见文贞一身的雪沫子,愈发恼火:“伺候郡主的人了,怎的让她身上沾了雪,冻病了可怎么办?”   文贞解了身上的综红面的斗笠披风,柔声道:“祖母,不关她们的事,是孙女起了顽心,想踏踏雪而已。”   她回头,见地上跪着个与李昙年有七分像的少女,笑道:“我父王是不是又闯祸了?”   不用说,肯定是太子入宫,又染指了皇后身边的宫女。而这位陆莞莞,文贞记的不错的话,可是他们东宫对付李燕贞的杀手锏,徜若李燕贞的身世最终被厘清,被皇帝承认,而李燕贞也将威胁到太子的东宫之位的话,这陆莞莞,则可以帮东宫一举除掉李燕贞。   她柔声劝周后道:“我父王的人您还不知道吗?他就那么个人,徜若您不放心,让莞莞到我那寝殿里贴身侍奉吧。”   能做郡主的贴身丫环,当然就可以躲得过太子那双咸猪手了,陆莞莞一听,兔子一样,耳朵都乍起来了。   周后瞪了跪在地上的陆莞莞一眼,陆莞莞立刻道:“奴婢多谢郡主抬爱。”   文贞笑道:“下去吧。”   待陆莞莞走了,周后闷闷道:“你们都还小,不知道当初你祖父是个什么荒唐样子。本宫做为他的原配发妻,入这栖凤宫整整三年都不曾见过皇上。有一回你父亲在御花园里游玩,叫他和明月公主撞见,他竟说,这是那一宫新来的小内侍,模样儿倒还生的可爱。”   说着,她轻嗤了一声,脸上露出极为渗人的笑来,平淡的,就仿佛复述的不是自己的过往:“他凭借着我父亲才能起兵,才能得皇位,到最后他连我的儿子都不认识。文贞,皇祖母的悲凉和屈辱,沉在这五六十年的岁月之中。”   文贞早听周后唠叨这些事情唠叨过八百回,应付道:“孙女知道皇祖母的苦衷,比谁都知道。”   周后摇头道:“你不懂,本宫与李燕贞殊死不能两立。承业一条命才换来李燕贞的血统存疑,本宫只要活着就不许这个案子翻过来。你可得坚定站在我们一边,否则的话,李燕贞的血统要正翻过案来,他就死不得,他不死,本宫和你们东宫就是一个笑话。”   文贞轻轻叹了口气。非但她,只要是个女人,应该都能理解周后的痛苦。叫丈夫踩着肩膀登上帝位,然后替他生养儿子,他却宠爱着别的女人,虽说尊她敬她,可也拿她当块木头牌位一样,从来不曾给过一丁点的怜爱。   她蓦然似是想起什么来,疾然起身,又出了栖凤宫。   出了栖凤宫,她原是想去百福殿的,走到半途又止步,于大雪中踏出一条道来,直奔青睐殿。   青睐殿是宫中藏书,存放陈折的地方。在太极殿的后面,也是翰林学士,以及伴驾的近臣们过夜里休息的地方。   文贞若猜的没错,郭嘉出不得宫,肯定就在青睐殿中。   她时常在御前,打小儿前朝后宫跑的,熟门熟路就进了青睐殿。   甫一进殿,便听见御前大太监马平的声音:“乖乖,郭侍郎,今儿咱家可是捏着一把汗的,不过那东西皇上确实喜欢,还让咱家把那献宝的人也召进宫来,说要他当着皇上的面儿,再种一个出来,必得要种成晨曦公主那样子才行。”   文贞穿着薄绣鞋,悄无声息的进了殿,躲在一处折架后面,便见郭嘉穿着件布面青袍,单负着一只手,正站在折架前低头笑着。   穿过架子,她能看到他略尖的下颌,笑出极为动人的褶子来。   自他从甘州回来,整个人就不一样了,身上没了那种极端的锋芒和狂妄,平和了许多。但无论他是狂妄还是温和,文贞都喜欢他的。   这比她长七岁的男人,真真是她的魔障。   就在傍晚,按理说皇上该为她和郭嘉赐婚的,但恰好当时就叫马平给打断了,说是有人献了宝进来。文贞当时就觉得是郭嘉捣的鬼,出去一看,是有人贡了只葫芦进来,不过,并非普通的葫芦,而是一只生的与弥勒佛祖一模一样的葫芦。   葫芦代表着福禄,又还是自然长成的东西,皇帝一看就喜欢上了,赞不绝口,只夸这宝献的好。至于她和郭嘉的赐婚,就又被打断了。   一回又一回,只要皇上想赐婚,总能被打断。她可以肯定当时在百福殿,那乌鸦肯定是梁清干的。   梁清和郭嘉好到几乎要穿一条裤子,而且他对于李昙年有一种别样的关怀,那种关怀里藏着深深的罪恶感,是一种施恶者对于受害者的怜悯,那种怜悯,他深怀着不敢说出来,所以才敢胆大包天到在百福殿后面帮郭嘉放乌鸦。   其目的,是为了帮李昙年,而非郭嘉。   也正是因此,在御苑射猎时,皇帝眼睛不好,见远处枯草从中有一抹白色闪过,问她是甚,她明明瞧见了是梁清持剑卫戌在哪儿,还是故意说成了兔子,所以,皇帝才会一箭过去,射穿他的小腿。   至于那只生的像弥勒佛的葫芦,在文贞看来也不过奇巧淫技而已。套个石膏做的弥勒佛的模子在葫芦上,葫芦长着长着,可不就成了弥勒佛的样子。   但皇帝老了,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炼仙丹,求长生,求福求禄,所以郭嘉最懂老人心思,牵着皇帝的鼻子团团而转。   文贞站了许久,又听马平笑呵呵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郭侍郎,皇上那赐婚的诰券一直收着呢,怕你是躲不过的,咱家提醒你一声,只怕明儿的家宴上皇上依旧要赐婚。   咱家好几日没有好好儿睡过一觉了,得,趁着今夜皇上不要咱家伺候,咱找个地方先睡一觉去。”   郭嘉轻轻唔了一声,两手抻平在桌案上,于那一叠叠的陈折上往上扫着。   他给甜瓜和昱瑾请的先生沈钰是和他同一科的进士,是汉中人氏,从沈钰往上溯,二十年中出过三个进士,家学渊源极深,他父亲沈辞一手颜体书的极好,还在沈钰之上。但沈家的人都有个坏毛病,写奏折时,字写的出神入化,真正去求书法,让他专心写,写出来的则不尽如人意,所以郭嘉于这陈折中翻翻拣拣,正在找沈辞当年的书法,要给甜瓜拿去做参照。   忽而身后一阵银铃似的笑,郭嘉回头,便见裹的像只白绒绒的兔子一样的文贞郡主只露了两只眼睛在书架后面,正在吃吃儿的笑着。   他不过侧首看了一眼,仍去搜折子了。   文贞道:“侍郎大人,你这脾气要闹到什么时候?”   一起去的襄阳,郭嘉板了一路的脸,俩人几乎就没有说过话。文贞自发的认为他这是像原来自己捉弄过他之后,总是有一段时间不理自己,是在耍小脾气。   原本在太极殿伴驾的时候,文贞懒得帮皇帝分辩那些唠唠叨叨的老头子们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就会躲到郭嘉身后。他身材高大,袍面恰好能遮住她的身子。   文贞有时候使恶作剧,在他背上勾勾划划,他和马平一样站在皇帝身侧,虽背痒的要死,脸上却是一本正经,一动也不敢动的。   要直等到皇帝罢朝回后宫,他才会抓住她的手,作势要打,但只要她一讨饶,叫一声侍郎大人,郭嘉随即就会收手。皇帝最宠爱的孙女,他一个外臣那里敢打。   “侍郎大人。”文贞走了过去,手刚触及郭嘉的背,手腕随即一紧,是郭嘉攥住了她的手。   往昔也是这样,她作势要挠要扣他,叫他一把抓住,总是欲打打不得,欲责责不得的那种无奈。   “郡主,不要闹了。”郭嘉淡淡道。   他似乎极为疲惫,眉都未抬,拣了几分旧折子,转身进了自己夜里歇息的那间屋子,将门从里面扣死,睡觉去了。   文贞立在原地,只看郭嘉的眼神,就知道当日的婚约做不得数了。   她怔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案上最后一支烛熄灭,心说这婚,大约还是得皇上赐了。   次日一早,据说病了许久的皇帝大病痊愈,替夏晚准备了欢迎宴会,凭着这一场宴会,她要被介绍给皇室诸人了,而她的公主身份,也将被公诸于天下。   非但东宫寻常不露面的太子妃周氏,以及晋王妃孔心竹,连玉华长公主,那位皇帝甚少召至御前的姑母也会参加。   玉华长公主是李燕贞的亲姐姐,也是明月公主的长女,丈夫梁虎亦是一员战将,按理来说,尚了公主,至少也该封个千户侯的,但他如今赋闲在家,身上亦无任何功名。   玉华长公主虽不曾入过宫,却在夏晚初到长安时,差人送了很多东西,所以夏晚格外的想见见她。   夏晚向来起的早,晨起之后,于百福殿外走了两圈儿,看王应带着几个小内侍堆雪娃娃,吸了满肚子的凉气,才准备要回百福殿去。   她刚要进百福殿,便见御前大太监马平居然亲自来了,而且是一个人。   马平年约四十,太监里面算是老的了,不过他资历高,眼色好,做大太监的人么,自然是左右逢源的。他怀里捧着一只景泰蓝的手炉,捧的小心翼翼,颤危危的。   手炉人人都用,但大家都是捂在怀里焖热气儿的,像马平这样双手捧着的还少见。   夏晚以为又是皇帝突发奇想,要赏给自己的,正要上前跪着迎礼,便听马平道:“人啊,有孩子的跟没孩子的就是不一样,公主和儿子叫一道宫墙隔着,想必心里很着急吧。”   说着,便把那景泰蓝的手炉双手送了过来。又道:“宫外有人托咱家送了这个进来,叫您勿急勿念,说他会替你照顾好孩子的。   还有咱们晋王的事儿,他说,叫您也不必操心,他会自己想办法替您达成的。”听马平的口气,似乎于这人交情匪浅。   夏晚揭开手炉,里面并未置着炭,却是放着一只米面蓬松,烤的焦黄的沓沓。与郭嘉昨夜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样。   “那个人是谁?”夏晚问道。   马平笑道:“他说,您吃一口就知道了。” 第107章   就在昨天夜里,郭嘉送了夏晚一只沓沓,拿那东西哄着,再兼文贞就在外头,他笃定了她不敢吭气儿,软硬兼施的,压她在桌子上来了一回,顶的夏晚此刻小腹还在发酸发痛。   虽说夏晚不相信那东西是郭嘉做的,但她以为至少是郭嘉按照老鲜卑人的手工做法,在长安城里找厨子做的。   等看到马平送的这只沓沓,她明白了,昨夜那沓沓,想必也是郭旺做的。   郭旺是除了郭嘉之外,唯一知道她喜欢吃沓沓的人。而且,他小时候还曾自告奋勇替她做过几回,尤其是冬天天儿最冷的时候,悄悄的偷出来,俩人躲在黄河边,冻的清鼻涕刺溜刺溜的流着,边吸鼻子边吃着。   郭嘉拿着郭旺做的沓沓来哄她,脸不红皮不臊的,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望着马平离去的背影,夏晚忽而一个警醒,显然这些日子以来,郭旺依旧在长安,非但在长安,还弃东宫,又搭上了御前大太监马平。   郭旺的钻营之功,无人能力,他既搭上了马平,又托马平给她带这番话,那意思是今夜他非但也要进宫,还想帮她把李燕贞从鹘州给召回来?   她一心想把李燕贞从鹘州给弄回来,当然也一直在想自己的办法,生怕郭旺从中插手后要再起波澜,可她居于深宫,手边也没个自己人,连郭旺的面都见不到,就更甭递话儿了。   今夜的晚宴就设在百福殿,所以,马平才会提前来到,率人在此布置。   至于宫里宫外的皇亲国戚们,也就慢慢儿的来了。先到栖凤宫给皇后请安,再接着,便到夏晚这百福殿中。最先来的是孔心竹,她还带着侧妃袁氏,夏晚于是将俩人迎到了配殿中歇息。   听说女儿位封公主,孔心竹自然格外高兴,但同时她还有另一番忧心忡忡:“姐儿,你可知道否?我听街面上传的沸沸扬扬,说二十年前是郭玉山要非礼明月公主,先太子是为了阻止他,才叫郭玉山给锤杀的,而且还有人说,郭玉山和明月公主往来的久了,只怕咱们王爷也是郭玉山的儿子。”   夏晚断然道:“放屁,郭玉山比我阿耶顶多也就大着一轮,十二岁,天下那个男子十二岁就能生孩子?再听到这种话,母亲就该啐回去。”   孔心竹并不了解郭万担,听他才比李燕贞大着十二岁,也是忍不住的笑:“原来如此。”   正说着,外面一人唤道:“三叔母,年姐儿。”   春屏打起了帘子,进来的居然是多日不见的李昱霖。   虽说东宫和晋王府势如水火,但李昱霖无论内心如何,表面上是什么都不会显露出来的。   夏晚只在窗子上扫了一眼,便吓的从暖炕上直接溜了下来。   李昱霖身着一件墨绿色缂丝边儿的鹤氅,墨绿色的玉冠,深棕色麂皮靴子,唇红似丹,面如冠玉,非常难得的,脸上居然还带着一丝春风般温和的笑。   他非但自己来了,还一手抱着甜瓜,一手抱着昱瑾,俩个不懂事的孩子,叫李昱霖这样一个七八尺高的大哥哥抱着,正在他的左右臂上顽笑着打架了。   孔心竹扫了夏晚一眼,慌的摇头,意思是自己也不知道李昱霖会把两个孩子给带进宫来。   昱瑾如今已经和甜瓜是好兄弟了,一手搂着大哥李昱霖的脖子,正在哪儿挑衅甜瓜:“乖,快叫声舅舅来爷听,瞧见了否,我是舅舅,大哥也是你舅舅,这整座皇宫里,就数你辈份最小呢。”   夏晚不想叫甜瓜入宫,一来是皇帝于她过分的宠爱让她不适,再则,她不想甜瓜在病还未好的时候就卷入宫廷这些暗污杂事中来。她心里有微微的不快,不过李昱霖显然没发现,他道:“北海的池子上如今全是一尺厚的冰,俩个孩子想玩冰嬉,趁着宴席还未开,年姐儿与哥哥一道,陪孩子们去冰嬉一回,可否?”   甜瓜猛的侧首,对着夏晚搓了搓手。   他是自幼就偷着躲着夏晚,跟郭旺两个在黄河上练过冰嬉的孩子,慢说冰鞋,只要给他一只竹快板儿,他都能是冰上溜的最快,滑的最稳的那个。   昱瑾相对于甜瓜的柔顺,跟他爹一样就糙的多了。他直接道:“年姐姐,信不信我比他划的更快更稳?你就不好奇,是你弟弟的技艺好,还是你儿子更厉害?”   这小子,用的还是激将法呢。   孔心竹尽量避开所有人的注意,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那意思当然是,身为舅舅,怎能这样和小外甥说话。   可怜昱瑾也不过比甜瓜大着两岁,也还是个孩子,却是甜瓜的舅舅,叫甜瓜生生儿给逼成个大人了。   俩个孩子在晋王府也是憋闷的久了,显然很想到皇家据说比黄河还宽的北海里溜溜冰。   隆冬腊月的,此时太阳初起,昨夜又是一场好雪,正是好溜冰的时候,夏晚看看甜瓜,再看看昱瑾,俩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站在地上,都快比得上她的高了。   李昱霖往前凑了一步,道:“难道说孩子们都不怕冷,姐儿还怕冷不成?”   夏晚笑道:“怎会。”   俗话说的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两个孩子都这般高兴,那就去溜一回又如何?   北海其实就在供皇帝和皇子们骑马打猎的御苑之内,说是池,但一眼望去浩渺无边,对岸只能看得见隐隐的垂柳展着枯枝。   甜瓜生在黄河边,见过最宽的河面就是黄河,但黄河在于长,在于深,而不在于宽,所以乍见御池之宽,差点就惊掉了下巴。   早有人扫去了河面上的浮雪,整片冰面光滑的如同镜子一般。   宫里的冰屐也是特制的,下面有焊死的铁刀,比小甜瓜在金城时穿的那种,郭旺替他制的竹冰鞋舒服得多。   他到底还是顽皮少年,待内侍们绑好了鞋子,还不等昱瑾起身,一股烟雾一样已是溜了出去。   偏偏服侍昱瑾穿鞋的是个老监,手又慢,又哆嗦,怎么也穿不好,急的昱瑾蹬着鞋子大叫。   夏晚以为像李昱霖到了二十五六的年纪,面相又是那般冷戾稳重,早都不玩冰嬉了,谁知他居然也穿上冰屐就溜了出去,一袭墨绿色的鹤氅叫风拂起,氅然仿似冰面上添了一只大雕,瞧那架式,滑的比甜瓜还稳。   李昱霖既要拉夏晚来玩冰嬉,自然是不会叫她干看着的。   他自己溜了出去,不一会儿却是亲自拉了一辆冰舟过来,遥遥伸着手,示意夏晚下到冰面上来,坐到冰舟上去。   这冰舟,是宫里专给嫔妃和公主们备的,上面设着锦座,每年元宵节,北海两面的柳树上挂满了宫灯,便由内侍们拉着冰舟,叫公主和皇帝的嫔妃们坐在上头,一路观赏游玩。   夏晚正准备要拒绝,便听身后有人笑道:“年姐姐,大哥亲自迂尊降贵做纤夫拉冰舟,这冰舟,咱们可非坐不可呢。”   来的正是文贞郡主。   她披着件青莲绒的灰鼠斗篷,脸儿玉白,唇色亦有些泛白,一双眸子瞧着格外的涣散,在夏晚看来,这据说慧眼天下无双的姑娘似乎有些气血不足。   夏晚于是和她一起上了冰舟。   李昱霖以东宫世子之尊,眼看位封皇太孙,将来就是这大魏国的皇帝,回眸扫了两个妹妹一眼,神情颇有几分宠溺的,亲自拉着纤绳,走在最前面,要拉两个妹妹看这北海沿岸的雪后风光。   俩人本是并肩而坐的,夏晚瞧着甜瓜和昱瑾两个转到她的后方去了,于是换个姿势,坐到了文贞的对面。   她披的是件石青缂丝裹边的灰鼠披风,里面是淡青色银线如意绣团福的交衽棉袄儿。鹅蛋似的一张脸,双眼紧紧盯着在冰面上滑动的儿子,一双眼睛就没有挪过窝儿。   母亲的眼神在文贞看来,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因为它非常纯粹,纯粹到叫她无法去探究,看其中还有没有别的弱点可以打击。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是她最坚强,也最脆弱的那一部分。   文贞自然不曾见过明月公主,但从周后到李承筹,再到她,一辈一辈的血液里都藏着叫明月公主所碾压着,喘不过气来的那种恐惧。   如今朝臣们看皇帝对待李昙年时,时常还要摇头叹息,说宠爱太过,殊不知当年他还年盛时,对于明月公主,真正是宠爱到天下无出其右。   就比如这冰舟,在明月公主死后,所有的冰舟全部被皇帝下令销毁,只留下一艘,因为明月公主坐过,所以留着,虽留着,但连皇后都无权动用它。   用皇帝的话说,明月死了,人间的欢事也就散了,至于宫里的美景,也就不许嫔妃们再赏了。   就在李昙年入宫之后,皇帝特命人将明月公主坐过那冰舟翻出来,照着原样打了一艘,便是文贞和夏晚此刻坐的这一艘。   两目柔柔望了夏晚许久,文贞忽而屈腰,握过夏晚一只手来,吸了吸鼻子道:“若非侍郎大人在去襄阳的路上提及,妹妹都不知道姐姐在甘州时受过那么多的苦。”   夏晚是个直性子,所以半开玩笑,一半也是说真话:“所以,徜若有一日我提着刀杀了太子殿下,或者律法容不得我,但你们不能怪怨我,须知,我是真的恨他。”   文贞一双略为涣散的眸子,盯着夏晚看了约莫一息的功夫,发现她说的是真的。要真的给她时机,给她一把刀,她是会杀太子的。   她又道:“您跟侍郎大人也是真真儿的坎坷。妹妹当初和他在青睐殿两厢议定婚约时,并不知道姐姐尚在人世,恰这事又传到了皇爷爷哪儿,姐姐说,妹妹该怎么办?”   她说这话表面看是想求得夏晚的原谅,但其实是想看夏晚的反应,想看她是否也像郭嘉一样爱着他。   青睐殿是翰林学士们待诏时所呆的地方,寻常女子是去不得的,两厢议定,证明当时并无外人,只有他两个。仅凭这几个字,格外含蓄的,文贞便把自己和郭嘉情投意合,耳厮鬓磨的过往,交待了彻彻底底。   夏晚两只眼睛依旧追逐着甜瓜,那双格外深邃的眸子依旧波澜不惊。   她淡淡道:“我与郭六畜早无关系了,至于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的。”   文贞那双看似涣散的眸子其实格外锐利,她立刻就看出来了,李昙年是真的不爱郭嘉。   李昙年的眼神和文贞所认识的那些女子们的全然不一样,眼里没有期待,渴望,讨好和顺从,也没有对于权力,功利的欲望,若说弱点,文贞能找到的也只有小甜瓜。 第108章   在听文贞提及郭嘉的那一刻,夏晚小腹立刻一股热涌窜过。   昨天夜里,郭嘉提着郭旺做的沓沓哄她的嘴,信誓耽耽的拿李燕贞哄她的耳朵,一不小心就叫他褪了裤子。夏晚记得她熬不住的时候,似乎还叫郭嘉逼着答应他,今天夜里听到窗子响三下,一定要起来开窗子,因为他夜里要来。   那厮还哄着她,说俩人什么也不干,就躺在一张床上,他有些关于李燕贞的事情要告诉她。   叫郭嘉在卧室里哄着褪掉裤子之前,夏晚只知道文贞对郭嘉有些好感,还以为赐婚只是皇帝一人的率性所为,没想到他二人私底下其实是早就议过婚约的。   人常言朋友妻不可欺,妹妹的未婚夫当然也不能染指,既郭嘉跟文贞都已经议过婚约了,夏晚自然也就不会再跟他往来了。   她笑着跟远远给她招着手儿的甜瓜挥了挥手,心说从今往后,离郭嘉那厮怕要远着些儿了。至于窗子,今夜就是将他冻死在外,她也绝不会开。   北海几乎纵贯了整个长安城的北城,沿路皆是垂柳,河道可容三只大船并肩而行。   真的要想走一圈儿,拉纤的李昱霖就得累死在路上。他拉了片刻也就不拉了,把纤绳交给侍卫们,去追甜瓜和昱瑾两个,教两个孩子顽儿了。   夏晚丝毫不敢放松,两目紧紧盯着两个孩子,便听文贞又说道:“昨儿姐姐走之后,皇爷爷说起三叔。据说,三叔在鹘州不肯好好呆着,居然违诏,私下和郭兴俩人欲翻米缸山而回长安,叫人报到皇爷爷这儿,皇爷爷今儿正生着气呢。”   “一样是自己生的儿子,我阿耶被他扔在鹘州那种地方,今儿腊八,过了腊八便是年,皇爷爷不让他回来是强人所难,是不对的,要我,我也会往回跑。”夏晚捂着怀里的小手炉,漫不经心说道。   文贞一听阿耶二字,两眼顿时一明。   阿耶是前朝的凤子龙孙们对于皇帝的称呼。据说,当年李极率人攻破洛阳城,杀前朝亡帝,明月公主伸开双手挡在她父皇面前,尖叫了一声阿耶,抓过李极的剑尖,对着自己的胸口就是一划。   若非李极收剑及时,明月公主就得死在哪儿。   但李极最终还是一把扯开明月公主,当着她的面斩了她的阿耶,并将她往肩上一扛,就那么给掳走了。   从李极立朝之后,就严禁皇子皇孙们称呼里带阿耶二字。文贞的姐姐文安郡主,小时候就因为喊过一声阿耶,十几年间,便逢年过节,李极也不准她到御前。   自李昙年进宫之后,文贞就一直苦恼于她的相貌,和她突如其来的圣宠。   圣宠不除,李昙年就总会把李燕贞召回来,这事威及到东宫利益的大事。而郭嘉那颗心,也永远投不到她的身上。   唇角噙着丝儿笑,文贞捧了一把新剥的瓜子瓤子,遥遥召着手道:“姐姐,吃瓜子儿。”   昱瑾和甜瓜两个玩了满头的大汗,直到夕阳将暮时还不肯从河里出来,最后是叫李昱霖一边一个,扯着耳朵给拎出来的。   俩人皆是驴饮一般,一人灌了一大杯的茶下去。脱掉冰鞋,甜瓜忽而说道:“娘,我头有些儿晕。”   夏晚是最怕儿子发病的,立刻拉过甜瓜的手,带着他离开人群,到了避静之处。   “怎的,可是你的头痛病又犯了?”夏晚说着,就搂过了儿子的脑袋。这孩子身子不好,夏晚最怕的就是他突然犯头疯。   甜瓜伸开双手,紧紧将夏晚抱住,嘟囔道:“娘,儿子只是许久没见您,太想太想您了,想跟您单独呆会儿,还想抱抱您。”   夏晚也有半个多月没见儿子了,捧起儿子的小脸,半屈了身子道:“等你耶耶回来了,咱就回晋王府,回家,娘永远永远伴着你,好不好?”   甜瓜觉得娘是真美。   在金城的时候,她就美,但那时候并竟没有如此漂亮的灰鼠披风,也没有用金银线绣着团福如意的锦袄,叫衣衫衬着,娘美的像月里的婵娟一样。   而且,娘呆在宫里,也是为了耶耶能回来,这样一想,甜瓜的心就又欢喜了。他道:“等阿耶回来,我爹也回来,咱们一家人就又都在一起了。”   在郭嘉没有回金城的时候,夏晚以为他和郭莲会永远呆在长安,也绝不会再跟自己有任何交集,所以一直告诉甜瓜,郭兴是他的爹。   甜瓜这孩子懂事,心思也密,不是那等不懂事的孩子,夏晚觉得是时候该告诉儿子真相了。   她牵着儿子的手,搂腰将儿子抱起,放到了北海边一张石几上,低声道:“甜儿,娘得跟你说真话了。郭兴其实并非你的爹,他只是看咱娘儿俩无人照应,也是因为实实在在爱你,才会假称自己是你的爹,如今他已经有了新的妻子,大约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儿子,往后,你只是娘一人的孩子,明白吗?”   甜瓜愣了许久,白白净净的小脸上满是失望,愣了半晌,轻轻哦了一声,却又突发奇想,道:“娘,那我爹,真的是大伯吗?”   他一脸的贼喜,凑近夏晚,悄声道:“前天夜里,三更半夜的,大伯悄悄钻进我的卧室,搂着昱瑾的脑袋喊儿子,把我俩都吓坏了。”   听这话,夏晚就知道,郭嘉大概三更半夜的,又偷偷摸去看儿子了。她也是噗嗤一笑,正想说话来着,便见文贞走了过来。   文贞伸手拉过小甜瓜的手,笑道:“这怕就是我的小外甥小甜瓜儿,生的可真可爱。”   甜瓜下到地上,恭恭敬敬正揖礼,唤道:“文贞郡主金安。”   文贞从手上褪了一串星月菩提的串珠下来,拿在手中轻轻揉搓了一番,双手绕个八字,便戴到了甜瓜的胸膛上。她道:“甜儿,瞧这串珠好不好看?”   米白色的珠子,上面是犹如黑星般的米点子,浸在珠面之中,静视仿似月夜星辰。   甜瓜深深点头:“好看。”   文贞仍旧笑着:“可知这是小姨从何处得来的?”   甜瓜哪能知道,当然只有摇头。   文贞笑嘻嘻道:“这是咱们皇上亲手搓了整整三年的珠子,小姨一直紧紧的盯着,想从皇上那儿讨来,可皇上转手就把它赐给了郭侍郎,小姨心喜欢之,跟在郭侍郎身后讨了两回,他就把这珠子送给小姨了。这是小姨最稀罕的东西,今日转送给甜瓜,叫它保佑咱的小甜瓜健健康康,好不好?”   甜瓜侧眸看了眼夏晚,别人赏物,娘不同意,他是不敢手的。   夏晚立刻笑道:“收下吧。”   皇帝给了郭嘉,郭嘉又给了文贞,算得上定情信物了。文贞以为这件东西必能激起李昙年的嫉妒之心,叫她生闷气,叫她乱了分寸,谁知李昙年的眉宇之间依旧淡的不能再淡,就仿佛昨夜俩人在寝卧里那场偷偷摸摸的欢爱不曾存在过一样。   文贞能看得穿这宫廷中每一个人的心思,连番两回,却一丁点都没能看透夏晚的心思,深受打击,眼神愈发的涣散。   回到大哥李昱霖身边,她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李昱霖是个冷人,于笑向来都格外吝啬。今天也是为了要在夏晚面前搏个好印象,陪着两个皮孩子顽了半天,笑了许久,此时皮肉都在发痛,牵了牵唇道:“不过就是个郭六畜而已,刻板的像个老学究一样,哥哥以为你不过玩玩,不呈想你还当真是喜欢上他了?”   文贞远远望着牵着儿子的手,走在前面的李昙年,声音嘶哑无比:“哥哥,郭六畜是爱着李昙年的,但李昙年仿佛不爱他。”   李昱霖沉声笑着:“这不好吗,你正好可以把他争取过来。”   文贞格外痛苦的摇头:“你不明白,得不到,已失去,于郭嘉来说,李昙年是他的得不到,也是他的已失去,只要她在,他就不会爱上我的。”   李昱霖两道长眉紧锁,夕阳照着他悬挺的鼻梁,如雕的侧颜:“文贞,情爱事小,家国事大,真正除掉李燕贞,哥哥会用皇权压断郭六畜那仿如锋刃般的傲骨,让他真正臣服于你,屈膝在你的脚下爱你,现在打起精神来,先杀了李燕贞再说。”   文贞垂眸半晌,勉强点了点头。   整座皇宫之中,从六宫的嫔妃,到周皇后,再到宫外那些命妇们,在自明月公主死后,就没有参加过盛大的欢宴了,所以都格外的欣喜,早早就聚到了百福殿。   夜幕初上时,从太极殿到百福殿,沿路各色宫灯高挂,嫔妃,命妇们按着品级排位严格的坐好,鸦雀无声的,便盯着那黑漆牙雕百子千福的屏风,和屏风前的宝坐。   皇后的宝坐临时叫人给撤了,在皇帝的御用蒲团之侧,由大太监马平亲自捧了一只沉香色绣双凤的锦面蒲团过来,显然,那蒲团是留给皇帝新封的,晨曦公主坐的。   人人皆知晨曦公主生的肖似明月公主,但见过她真容的毕竟很少,所以众人皆是翘首以盼,想知道那叫皇帝宠爱到连礼法都罔顾的晨曦公主究竟生的什么样子。   就在这时,午门外,一个骑马的年青男子急匆匆下了马,边跑边亮了腰牌给金吾卫看。金吾卫随即收起长矛,一路畅通放他入宫。   这男子只穿着一件文官的紫色三品官袍,于夜幕下两肩寒霜,袍面上都浸着一层子的霜,两道清秀飞扬的黛色眉毛上,也挂了两缕霜茬子,随着他的步子往下簌簌的掉着。   他连进两道宫门便直奔百福殿。   百福殿前的旷地上,虎头虎脑的李昱瑾嘴里叫着乖外甥,一只大雪球团起来,就朝着甜瓜扔了过去。甜瓜多贼的孩子,假意自己躲不及,等雪球眼看砸到跟前时才一个侧躲,随即,团的脑袋大的一只雪球飞过去,直接把小舅舅李昱瑾给砸翻在地。   郭嘉疾匆匆而来,眼看儿子把那无法无天的昱瑾给砸翻在地,抱臂,站在远处摇头笑了一番,心说要打李昱瑾也就得趁着此刻,毕竟将来等他坐到太极殿那个位置上,就不好打了。 第109章   郭嘉今天一直在宫外。   他如今一门心思扑在甜瓜身上,从七年前他给儿子传给的病,到这些年来没有在身旁的陪伴,像李燕贞对待夏晚一样,想把那些爱一股脑儿全砸在孩子身上,所以在看到儿子的字写的很不如人意之后,先请了沈钰来教,发现沈钰也教的不好,遂亲自跑趟沈府,想把如今业已告老,在家息养的沈老太傅给请出山,要让甜瓜和李昱瑾两个拜师到沈老太傅门下,为生。   沈老太傅今年八十高寿了,在前朝时,是亡帝身边的翰林学士。李极改朝换代之后,又在本朝为相整整二十年,方才告老,是个清廉、博学,但又豁达无比的老儒。   老太傅一生经历过两朝三帝,见了太多奸佞,也见了太多清官,看人起高楼,看人楼塌了,看人紫袍加身,也看人身首异处,用他的话说,不论天王老子还是街头的无赖,所行所事,皆不过为了自己生活能过后更好一点而已。   唯独郭嘉,叫他厌恶到骨子里,厌到听到郭六畜三个字就恨不能跳起来。   概因郭六畜在他眼中,明明该是个大有作为的青年才俊,身为宠臣,遭皇帝宠幸,却不知道规劝皇帝专心政事,居然钻营到太极殿寝宫去,帮皇帝炼长生不老丹,帮皇帝找催/情药,还在龙榻之侧给皇帝读淫诗,助淫兴,诸此种种,生生把个还算勤政的皇帝给弄成了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所以,一听郭六畜来找自己,老太傅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见,非但不见,还在一年四时最冷的小寒这日,让郭嘉在自家院门外西北风最大的风口子上整整站了三个时辰。   在老太傅门前站了三个时辰的郭嘉,冻到骨缝都寒透了,眼看夜幕降临,才碰到刚下朝的沈钰。   沈钰与郭嘉倒还合拍,见这整日把老皇帝迷的团团转,满朝上下恨到咬牙切齿的小奸佞竟老老实实站在自家门外,笑道:“郭侍郎,我父亲的为人,若不想见你就绝不会见的,今夜宫中有宴,我听我家夫人说,皇后娘娘只怕要断腕以逼,让晨曦公主滚出皇城,你还是快去看看的好。”   断腕以逼,那就证明皇后酝酿半个月,是誓不咬死夏晚不罢休了。   郭嘉冻了半日,腹中空空,连沈钰的热茶都未来得及用一口,又急匆匆的入了宫。   望了会子儿子打雪球,郭嘉正准备进殿去找夏晚,与她商量对策,便见暮色之中,文贞披着一袭白裘,下面提香缎的长裙拖着雪沫子,一手一个,牵起了两个孩子的手。   她道:“咱们皇耶耶最喜欢的就是孝顺孩子,他眼看就要过来用膳了,咱们一起去迎他,好不好?”   可怜昱瑾因为有李燕贞那样一个爹,生来到如今这样大都还未见过他的皇爷爷呢,这孩子是个率性粗鲁的性子,向来也一直最喜欢文贞,和甜瓜两个乖乖儿的,就站到了殿前的丹墀之上。   她早看到了郭嘉,手里牵着郭嘉的儿子,侧眸回首,对着站在自己身后,大殿回廊上的郭嘉便是回眸一笑。   这便是六七年来,文贞刻意营造出来的,郭嘉眼中的自己,乖巧,伶俐,虽有一双慧眼,出自于东宫那种地方,却宛似一朵雪莲,出淤泥而不染。   就在这时,皇帝的龙辇随着仪仗而来,随着先行的大太监传唤,百福殿中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丹墀处,恭迎皇帝。   夏晚是今日宴席的主角,仍旧是春屏和玉秀两个姑姑替她妆扮的。绣着大团芍药的赤色十二幅长裙,正红色礼衣,头戴九树花钗,两边贴赤金博鬓,站在众人中央,远远望着,艳丽的仿如一朵琼花玉树一般。   这等艳丽的妆着,若是像文贞那种瓜子小脸儿的女子穿了,显不出贵气,反而莫名会有几分寒伧。夏晚生着一张鹅圆的脸,最适这种富贵妆容,佩上九树花钗,无比的雍容贵气。   郭嘉那件三品官袍连着穿了好几年,单单薄薄,站在更低的丹陛处,仰面望着众星拱月一般站在高处的夏晚,回想起当年在水乡镇时,挎着只小篮子站在瓜田岸边,四月柳絮阵中的夏晚,忽而明白过来,那时候她望着他,大概就是他此时的心情。   不过那时候,郭莲总在他身边说些关于夏晚的事儿,尽是叫他心生厌烦的,所以,他从不曾多看过一眼,那个痴痴喜欢着自己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皇帝下了御辇,所有人集体跪倒于地,山呼万岁。   “皇耶耶万福金安!”   “皇太耶耶万福金安。”两个孩童带着稚气,又格外爽朗的声音,因为也是卯足了劲儿想投皇帝的欢喜,叫的格外的响亮。   一时之间,所有跪着的人全都屏息,也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   晋王妃孔心竹头皮一麻,心说阿耶和耶耶,这是在大魏宫廷里绝对绝对不能出现的两个称谓。文安郡主就是因为喊了一声阿耶,到如今十六七了,连皇帝的面都不曾见过。   她的昱瑾长到九岁,这是头一回入宫,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孩子一定要喊皇祖父,谁知这两个孩子居然就坏了事儿了。   果然,皇帝止步,盯着两个跪在地上的孩子,看了半晌,寒声问道:“文贞,这都是谁家的孩子,难道说在入宫之前,父母连规矩都不曾教授过?”   前一段儿在皇帝有灵猫香助兴,身子骨还颇为硬朗时,很受宠的刘嫔冷笑一声道:“这还用说么,有些人想要光复前朝的心从不曾死,给孩子们教受的,也尽是谋逆的心思,孩童本无罪,叫大人们给教坏了。”   再有这一句,原本寒冷的气氛就愈发的寒了。   李极踱步到甜瓜面前,示意他站起来,寒声道:“小儿,是谁教你喊耶耶的?”   甜瓜先是一揖手,才道:“回皇太耶耶的话,是外曾孙的外祖父,晋王殿下。”   两侧宫灯耀眼,昏黯的天际乌云堆积,李极道:“他好大的胆子!”想要夺皇位的贼心不死不说,还想光复前朝,止甜瓜的这一句,就激起了李极的杀心。   转身要进百福殿,他回头道:“马平,宣朕一道旨令,就说肃凉的牧民深受北齐游兵侵扰,给晋王五百骑兵,让他前去平乱。”   眼看过年了,肃凉一带正是大雪封山,寸步难行的时候。   当然,也是正乱的时候,因为北齐曾经的首都就是肃凉,残兵游勇在那一带也活动的最盛,这时候只给李燕贞五百骑兵就让他去平乱,无疑是让他去送死。   这还不算完。   扫了一眼甜瓜,再看了一眼李昱瑾,他道:“至于这两个孩子,念在他们又愚又钝,朕就原谅他们的过失,原叫他们回自家去,永不许再入宫。”   说着,他就来拉夏晚的手,想要牵着她进殿了。   夏晚扶着春屏的手站了起来,语气也格外的冲:“皇耶耶,您不该不知道,阿耶只是宋州一代寻常百姓对于父辈的尊称,我打小儿就叫我父王为阿耶,既您不喜欢孙女的儿子,那定然也不喜欢孙女,求您,也放孙女和孩子一道归家吧。”   说着,她牵过甜瓜的手,一左一右,把甜瓜和昱瑾皆揽到了怀中。   丹墀上所有的命妇们又是吓了一跳,那刘嫔直接冷笑出声,心说,这晨曦公主是仗着皇帝的宠爱,想要找死了。   须知李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当初那般宠爱明月公主,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服过软,明月公主的六族皆由他尽屠,就连承宠的初夜,都是叫人捆着双手,强行办成的。   他最终强压着明月公主,受了他十多年自以为是的宠爱。   李极转过身来,已是满脸阴霾。   这年届七旬的老皇帝,强硬,霸道,不可一世,冷冷盯着夏晚看了许久,道:“你祖母伴驾十六年,都不曾这样跟朕说过一句话。”   夏晚猛然侧首,唇角撇着,眼里噙了满满的泪珠子,头顶的钗珠打在眼眸上,沾着金豆子似的泪珠儿,微一眨巴,说不出来的委屈。   偏她的眉眼又是那般动人,玉肌雪肤,鹅圆的脸儿,眩然欲泣,纤毫毕显,就是当年的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死的那一年才刚刚满三十岁。   在她十几岁的时候,李极在御苑初见,穿着件不合时宜的绿袍子的他,多希望那美丽动人的姑娘就永远停留在她的十六岁,永远都不必再长大,变老,因为他痴迷于她的容颜,和她的纯真。   她是帝王的女儿,是天上的明月,而他是一个草莽,于一个草莽来说,除了皇权,还得有明月,才是一生权欲的终极。   可等明月三十岁的时候,李极才知道,随着年岁渐长,两个人相濡以沫之后,真正吸引他的不是她娇好的面容,而是相伴十多年,俩人对于过往岁月的共同回忆。   但那时候她于他只有满心的恨和不甘,叫他磨去所有的棱角,曾经的纯真也变成了绵羊一样的顺从,顺从到失去自己。直到最后,一心求死。   所以,这刚愎一世的老皇帝,居然再一次对着孙女低了头,柔声道:“就叫一声阿耶又如何,从今往后,朕也要听年姐儿叫朕一声耶耶,可否?”   他语气肉麻到连马平都听不下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夏晚就像看儿子一样,看着那嬉皮笑脸的老皇帝,恨了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喊了一声皇耶耶。   止这一句,跪在冰冷大理石上半天的文贞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绞尽脑汁,陪着两个熊孩子玩了半日,满心以为一举必能离间李昙年和皇帝,能夺走皇帝对于李昙年的宠爱,却不期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 第110章   因为夏晚的面子,昱瑾和甜瓜俩个讨人嫌的熊孩子总算没有叫皇帝逐出宫。   七岁八岁,正是男孩子们猪嫌狗憎的时候,皇帝极为厌恶这俩个他的年姐儿揽在胸前就不肯撒手的熊孩子,好在文贞善解人意,转身就把两个孩子带到别处去玩了。   夏晚就坐在帝侧,在一众嫔妃,公主和王妃,长公主们诧异的眼神中,面无表情的等着皇帝给自己布菜。   她自幼长在山野,虽说生生丢了十多年的富贵荣华,可也因为那种平淡的生活,磨砺出一种淡泊的刚性来,宠辱不惊。   皇帝挟来喜欢的,她便吃一口,若是不对胃口的,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不用说,仅是这样的举动,就足以把在坐的所有人都给妒到死去活来。   百福殿的构局,上虽有阁楼,但中间整个儿挑空,是一幅用云母、贝壳,石英等物贴成的巨幅屏风,而皇帝的宴会,则在那屏风之下。   文贞将两个孩子带到了阁楼上,找了两只二十四锁的孔明锁来,哄着俩人去开了。她带着郭嘉的儿子,自然就不愁郭嘉不会上楼来找自己。   果然,不一会儿,郭嘉上楼了。   文贞目视着袍面上还带着寒气,胡茬苍苍的郭嘉上了楼,于他身后轻轻叫了声:“侍郎大人!”   郭嘉原本是要奔着儿子去的,听见文贞在唤自己,微簇了簇眉头,却也停了下来。   他侧首扫了文贞一眼,便朝着阁楼北端,夏晚寝室那一头而去。   郭六畜这个人自来都是这样,若非文贞亲耳听过他躲在帷幕之侧,连淫诗都能颂的字正腔圆,格外动人,是不敢相信他这么表面上斯文正气,内敛寒默的男子,能把身段放到那种地步的。   向来俩人私下要说些什么话儿,郭嘉都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所以文贞将裙子微提,一路小跑着,就循着郭嘉的步子而去了。   面前那高大的男人,就连背影都敛着一股子的刻板和冷漠,就在走廊尽头时忽而折首,道:“皇上今夜还要赐婚吧?”   说着,他于怀中掏出只香囊来,抓过文贞的手,递到她手上,再将她的手压合,道:“徜若他果真再度指婚,我会当着诸人的面直接拒婚,这于你来说是件格外难堪的事情。所以,郡主,趁着此刻皇上心情好,下去跟他说一声,就说你不想嫁给郭某,让他打消了赐婚的心思,可否?”   这香囊,也是文贞亲自绣了,然后悄悄放在郭嘉位于青睐殿的床上的。   “可是这苏合香你不喜欢?”文贞问道。   郭嘉断然摇头:“郡主,郭某是乡里人出身,没有带香的习惯,收回去。”   确实,郭六畜从不带香,比之长安那些风流俊雅,香囊满身的仕宦子弟们,他这个乡里孩子又呆板,又无趣,但这样也好,他不受她的香囊,也就不会受别的女子的香囊,比如那些秦楼楚馆里的女子们,带着脂粉香的劣质香囊。   他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但那种品德,到李昙年那儿就荡然无存了。   文贞转手一砸,又把香囊砸给了郭嘉,双手指着自己那双雾蒙蒙的眸子道:“侍郎大人,您一直知道的,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心思能逃过我这双眼睛,你可知道我从李昙年的眼睛里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郭嘉果然一凛。从在金城初见,一直追到长安,他太想知道夏晚真正想要什么了。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年的磨难,虽说不曾怪怨过他一句,但那些伤痕和痛苦是抹不去的,也正是因此,她虽欢欢喜喜,为了孩子,为了父亲而顽强的奔波着,但于她自己,郭嘉不知道给她什么,才能真正讨好她,补偿她,弥补她,因为他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爱您,甚至还厌恶您,当千帆过境,她只想躲您躲的远远儿的。”文贞道。   其实并不然,她看到的夏晚的内心,只是对于郭嘉无动于衷而已,但她不得不撒谎,若不撒谎,郭嘉对于夏晚的心就不会死。   因为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对郭嘉撒过谎,所以郭嘉真的就相信文贞的话了。   他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虽仍挺挺的站着,肩明显一垮,滞息良久,道:“那算不得什么,曾经我也极为厌恶她的。”   小时候,从捉弄她到无视她,年少青狂的郭嘉所干过的很多亏待夏晚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曾经那么卑微而绝望的爱着他的小夏晚,用尽了她一腔的热情,从此心如灰死,便厌恶他也是应该的。她曾用过多少耐心来磨他的心,郭嘉觉得自己也可以付出同样多的。   文贞随即捂着脸哭了起来,堵在走廊上,堵着郭嘉的去路,跺着脚扭着肩,不肯叫他离开。   “郭嘉。”身后忽而柔柔一声唤,吓的郭嘉头皮一麻,几乎跳起来。   夏晚还穿着公主的礼服,十二钗树的金玉花钿贴满了鬓额,端端正正,就站在走廊的尽头。她是从自己寝室那一侧的楼梯上来的,手里还拿压花油纸着两只桂花糖蒸的栗粉糕,大约是来找孩子的。   “把这两只糕给孩子吃,然后就抽个空儿让他们回家去。”将糕递给郭嘉,夏晚吩咐道。   她轻扫了一眼正在哭的文贞,十几岁的,眼里只有爱和被爱的小姑娘,因为生在这皇家锦绣云堆之中,不知道世道艰难,以为爱就是人生的全部。   夏晚也曾那样疯狂过,比文贞还疯狂,对那个男人付出了一切,最后跳入黄河,一切才戛然而止。   她理了理裙踞,转身便走。   郭嘉捧着两块糕,追到楼梯处才将夏晚拦住。   “晚晚。”   “郭侍郎,您该叫我公主,晨曦公主。”夏晚其实心里并没有气,但还是装做很生气的样子。   郭嘉向来在皇帝跟前能言善变,学狗学猫都不在话下,唯独到了夏晚面前,张嘴便结舌:“晚晚,你得信我一回,那赐婚是绝不可能成的,我上楼也只是看甜瓜而已,跟文贞郡主只是巧遇,巧遇而已,真的。”   夏晚就像看偶尔跟自己撒一回谎的小甜瓜一样,笑眯眯道:“拿糕去给孩子吃,完了就把他带出去。”   郭嘉捧着两块糕,隔着一梯的台阶,与夏晚平眉而视,未语脸先红,憋了半晌问出一句来:“那你今夜会开窗子吗?”   自重逢以来,夏晚还是头一回,站在一个妇人的角度去认真打量郭嘉。他脸略有狭长,但并不过分,修眉,略深的眼,白白净净,从两颊到脖根都泛着潮红,跟小甜瓜生的一模一样。   捧着两只糕,眼儿巴巴的,像极了甜瓜往日央求她时的情形。   夏晚于是微点了点头,随即错身,转身就走。   她来的太过凑巧,恰好就只听到一句,郭嘉说:我曾经也极为厌恶她的。   止这一句,叫夏晚想起当年在水乡镇的时候,郭嘉跟在自己身后学狐狸,学狼叫吓唬她,吓的她挎着个小篮子边哭边跑的往事,说不上酸楚,只是觉得当初的自己极为可笑。   那时候她是真的恨不能把命都搭给他的爱着他的啊。   昨夜在她寝室里的那一回,夏晚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妹妹的未婚夫,她也真是,难道妇人真的旷的久了就会经受不住诱惑?   夏晚心说,郭嘉今夜要真敢再来,就诓他在外好好冻上半夜,冻清醒了他的脑子才好。   为了庆祝明珠还椟,晨曦公主回宫,宴后还有歌舞。至于歌舞,自然是总管太监马平一手准备的。   自从明月公主丧后,宫里已久不办盛宴,所以无论嫔妃还是公主命妇们,皆格外的高兴,便夏晚,头一回看宫廷歌舞,虽说都是些制式的老调,歌功颂德而已,也是看的饶有兴致。   待到身着霓裳衣的教坊歌姬们一曲舞毕,忽而便听大殿两侧战鼓重擂,震的大殿顶上宫灯坠下来的流海都簌簌而响。夏晚生在边关,还在战火中失家散口过,多少年的噩梦,听到这战鼓声明显一惊,下意识缩了一缩肩。   李极原本不很不满马平在今日命人演奏这曲子,见自家这看似柔软,实则钢骨的孙女被吓了一跳,才知道马平这是在给自己制造英雄护美的机会了,不由大笑:“姐儿,这不过《秦王破阵乐》而已,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这曲子威扬端舞,最善今日奏唱,马平,你办的很好。”   马平侍立于侧,拿拂尘轻轻往外指了指,随着扬天一阵尖锐的筚篥声响起,给夏晚挤了挤眼儿。   皇帝自己随乐而和,还问夏晚:“姐儿,瞧今日朕替你办这宴会,便知朕对于你的喜爱之情,欢喜否?”   夏晚于是凑到皇帝耳边,高道:“皇耶耶,当初刘武周依附突厥,谋大唐帝业,是秦/王将他战败,夺回国土。听到这破阵乐,便要想起我家阿耶,虽欢喜,至亲不在前,终归一半心是空的。”   这《秦王破阵乐》,若夏晚猜的不错,当是郭旺买通了马平,让他来办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在皇帝面前提起李燕贞的战功,从而让皇帝喜欢上李燕贞。   郭旺也算用心良苦,但不知他又是送沓沓又是选歌舞的,在马平身上花了多少银子。夏晚轻轻叹了一息,越过一重重的乐师们,也不知郭旺此刻正在作甚。   皇帝哼着这一曲《秦王破阵乐》,忆及李燕贞,想想他这些年四处征战,虽说性子爆躁不驯,但身在战场,从不曾私下为自己经营过什么,兵权说交就交,将令说领就领,从无怨言。   想到这里,李极侧首在夏晚耳畔道:“朕明日一早便发一道诏令,诏你父王还朝,可好?”   夏晚自然大喜,正准备起身谢恩,便听殿外忽而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有个妇人持剑对准自己的脖子,闯了进来。   这妇人一身粗麻布衣,披头散发,惊停了一众乐师,踌躇着步伐走到大殿正中央,两只厉目冷冷盯着皇帝,极为沉重的,就跪到了大殿中央。   这是周皇后,卸去凤服,粗麻布衣,还以剑自逼,难怪无人敢阻拦,让她直接闯进了大殿。   “赵明月为了能够匡扶前朝,勾引我的承业,最终还害死承业,皇上一不追究凶手,二不为承业报仇,还扫走本宫的凤座,把她膝下的孽障安排在本宫的位置上,您如此昏庸无道,黑白不分,就活该叫赵明月那个贱婢爬墙,通奸,给您戴绿头巾。”   李极收了笑,寒着脸道:“你个老虔婆,胡说八道,明月何曾给朕戴过绿帽子,又何曾与人私通过?你是皇后当的不耐烦了,想让朕废后。”   周皇后顿时冷笑:“本宫敢说这话,自然就有的是证据。”   说着,她回头,沉声道:“把人给本宫带上来。”   明月公主死了整整二十八年了,老一辈伺候过她的宫婢,除了上一回那个名叫方晴的老嬷嬷,已经全部死的干干净净,李极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证明明月公主曾经与人私通过。   直到皇后那所谓的证人自殿外缓缓走了进来,连夏晚都愣在当场:居然会是她?   皇后那个所谓的证人,居然是原本该跟郭旺在一起的,她的大姨母陈蓉。 第111章   陈蓉今日的衣着妆扮,又有些别出心裁。   她都四十多岁的人了,穿着件素面白绫衣,纯色的白绫长裙,上面套着件青碧色出风毛的小比甲儿,还梳着少女才会梳的双垂髻。这是大魏后宫里宫婢们的妆扮。   她甫一进门,孔心竹直接靠到了梁清之母,玉华长公主的怀中,拍着胸脯就开始喘粗气了。她也是个急冲冲的性子,顾不得皇帝都还在殿中,指着陈蓉便吼道:“狐媚的下贱东西,勾搭完家里的勾搭家外的,晋王府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你竟还有脸入宫来?”   面前的矮几上,高高的贡盘中呈着几枚巨大的安石榴,孔心竹捡起一枚就砸了出去。   砸在陈蓉身上,砸开绿皮,露出里面的白瓤子来,陈蓉躲也不躲,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她道:“奴婢奉皇上之命,离宫整整二十五年,奴婢老了,可皇上龙体愈发康健了,英明神武,还一如当年。”   老人都是喜欢别人夸自己年青的,皇帝坐于中央,脖子略略前倾,直到听陈蓉开口,才道:“你是当年长乐殿的侍婢?”   长乐殿,便是明月公主当年在宫中的寝殿。   陈蓉再往前爬了两步,双手奉出一只折扇来,缓缓打开:“皇上不该忘掉婢子的,您瞧瞧这枚折扇,就是您当年在净房外赏予奴婢的。这么多年,奴婢一直珍藏着,就如同皇上还伴在奴婢身边。”   净房是出恭的地方,也是宫婢们最容易叫皇帝宠幸的地方,所以捧恭桶的活计,于宫婢们来说,是个极有面子的差事。   李极其人虽说荒唐,但年青时尚还洁身自好,与明月公主相伴于长乐殿的那几年,没有再宠幸过任何一个女子,俩人就像平凡夫妻一样,说来也是怪,分明长乐殿侍婢个个绝色,可李极那些年连那些婢子们的样子都没有仔细看过。   唯独有那么一个,是在明月咽气的那日,李极因为极度的痛苦,也为了泄愤,在净房外拉了一个与明月公主生的有几分像的丫头宠幸过,不过事后他又觉得自己太荒唐,对不住明月,于是把那丫头赐给李燕贞做姑姑了,想来就是如今的陈蓉。   捧过扇子看了一眼,是他当年的东西。   他道:“你有什么话说?”   陈蓉道:“斯人已逝,奴婢本该隐瞒的,但是,奴婢不得不说,公主当年跟孔方孔提督有过往来,奴婢曾为她送过多份书信,孔方孔提督当年曾多番留宿宫,这皇上您是晓得的,此刻您去孔家搜,当还能搜出公主当年的遗物,比如肚兜,汗巾子来。”   孔心竹直接要疯了,指着陈蓉道:“你放屁,我爹一介武夫,常年征战在外,又岂会和公主有往来?倒是你,害死我母,还意欲嫁给我父,简直腆不要脸,贱妇,黑心的贱/婢,我此刻就要撕了你。”   若非夏晚拦着,孔心竹就要出去撕人了。   皇帝一脸戾怒,整个大殿中除了孔心中的呜哮,鸦雀无声。   本来,因为郭旺的努力,皇帝都想把李燕贞给召回来了,岂料半路竟会杀出一个陈蓉来,而且扯出来的这些陈年旧事,发生的时候世上都还没有夏晚这个人了,她连辩都无从辩起。   皇后冷笑道:“怪不得当初承业死后,孔方一个劲儿的上疏,要让李燕贞那个孽种继东宫之位,却原来,李燕贞的母亲与他两厢私通,本宫稳守栖凤宫,谨守妇德,又怎能斗得过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皇帝依旧不语,看孔心竹吼的太厉害,忽而道:“马平,赏老三媳妇二十巴掌,叫她给朕滚出宫去,永不许再进宫。”   孔心竹还没反应过来了,马平已然招了几个内侍来,连扶带扯的,就把她给拖出殿去了。   事发的太快,而且孔心竹也不聪明,否则的话,这时候就该静悄悄不作声儿,把事情推给夏晚,由夏晚出面来替李燕贞辩的,毕竟如今整个宫里,皇帝最信的就是夏晚了。   孔心竹的一闹算是彻底恶化了事态。   皇帝默了许久,道:“马平,去把沈钰唤来,叫他拿朕的御令去趟孔府,彻搜孔方的宅第,但凡有与宫中相关的赏赐,物品,一概给朕呈上来。”   原本,给皇帝当爪牙都是郭嘉的事儿,他连郭嘉都弃之不用,可见是真的对明月公主的贞操起疑了。   毕竟李极穷及十几年,都未能走进赵明月的心里。那种若即若离的疏离,大概也是其后近三十年,李极阅遍天下美色,也忘不掉赵明月的原因。他付出了一切,可她什么都不曾给他。   徜若真的赵明月当初为了能让李燕贞继太子之位而跟孔方苟且私通过,于晋王府来说,就是真正的覆巢之祸了。   而陈蓉当初是差点嫁过孔方的,皇后敢把她带上来,那在孔府肯定就做好了手脚,只等着皇帝的人去搜了。   就在马平接了令,准备要去宣翰林学士沈辞时,便听殿中忽而响亮一声清唤:“皇耶耶,听孙女一言,您再做决断,可否?”   皇帝抬起头来,便见方才还是十二树钗钿的夏晚不知何时已卸去满头钗饰,连那公主的礼仪都脱了,换了一件月白面对襟胡旋袄,行至殿中,十二幅的裙面旋然漾开,就跪到了当廷。   二十多年前的旧案,真要想翻过来,绝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还是通奸这种事,就好比往白豆腐上泼脏水,泼的时候容易,要想洗干净,那是不可能的。   周皇后自头一回看到容貌绝肖于明月公主的夏晚,就恨不打一处来,几回想要让人伸手到百福殿教训上她一回,怎奈皇帝护的死紧,她的人连百福殿的门都够不到。   终于夏晚卸去了公主的行头,跪到了地上。她给不远处的刘嫔使了个眼儿,便是想让刘嫔在言语上先僖落夏晚几句。   刘嫔算是皇后的一把利剑,随即便道:“算年姐儿识相,早早就把礼服给脱了,须知徜若明月姐姐真的曾做过那般事情,谁知晋王府一家上下又该拜谁做祖宗呢。”   在坐的嫔妃们侧首的侧首,帕子掩唇的掩唇,全都极为暖昧的笑了起来。笼罩在这座宫廷之上,犹如阴云一样三十年的明月公主,终于要叫皇后给扫掉了。   夏晚埋头给皇帝深深一叩首,再抬起头来,本是想直接跟陈蓉撕破脸的,听这刘嫔着实聒躁,随即侧首,道:“听闻刘娘娘的家祖道学渊源极深,您这般着急,何不召您父亲入宫,叫他掐上一卦呢?”   那刘嫔的父亲是个道士,叫刘昆仑,平素和杨喜结伍,替皇帝炼仙丹的,但因为炼出来的丹吃死了两个小内侍,还叫郭嘉给捉了现形,最近正悄悄儿躲着呢。   刘嫔不期这初初入宫的公主如此狠毒,竟一语就戳到自己心窝上,生怕她再提两句,皇帝要忽然想起她爹来,吓的一缩首,就躲到了很不受圣宠的,安贵妃的身后。   夏晚跪在哪儿,也不作声,就那么垂着眸子,默默的跪着。   皇帝此时的愤怒,可不像是夏晚再撒撒娇,或者掉两滴金豆子就能哄得顺的。   在座看好戏的嫔妃们再度失笑:一而再,再而三的拿皇帝的恩宠意气用事,也有不灵的时候,这晨曦公主再矫情下去,只能是徒惹皇帝厌恶而已。   “皇耶耶的身边,曾有过一个给事中,名叫陆冠吧。”夏晚忽而说道。   皇帝还不曾说话,陈蓉忽而回眸,两眼满是不解的,盯着夏晚。   夏晚亦回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皇耶耶之所以信任郭六畜,就是因为郭六畜像陆冠一样勤勉,谨慎,于朝事上一颗公心,无论在外有任何私事,从不曾马虎一丝一毫的公事。孙女说的可对否?”   陈蓉也怔住了,陆冠只是她当年在甘州时,相好过的一个年青人而已,但那厮始乱终弃,不过自己也死了,她不知道夏晚提陆冠作甚。   夏晚道:“陆冠伴在帝侧,勤勤勉勉将近七八年,是皇上曾经用的最顺手的人,但忽而有一日,他居然像一只恶狗一样发了狂,在太极殿大吵大闹,最后还差点把皇上都给咬了,捆回家三日后就死了,孙女说的可对否?”   李极对于陆冠印象深刻,是以点了点头。   夏晚再笑:“皇耶耶大约不知道,陆冠也曾是这陈蓉的入幕之宾,而陈蓉原本是欲要嫁给他,在他中进士之后同赴长安的。   谁知陆冠为官之后,便断了与陈蓉的往来,转而,把结发妻子夏氏迎到了长安,长厢厮守。陆冠于金城出发时,陈蓉拦路,曾说,我陈蓉在被第一个男人抛弃之后,便于佛前发毒誓,凡始乱终弃于我者,终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个都不能饶过。   而后,陆冠执意要弃陈蓉,陈蓉于是赠了他一只狗,说自己十年间尽心尽力,花银子供陆冠科举,却遭他始乱终弃,真可谓人不如狗也,毕竟给狗喂上几年食,狗还会忠诚于主人呢。后来,那条狗疯了,再接着,几年后陆冠如疯狗,也就死了。”   顿了顿,于这疏高阔朗的大殿中,只系着件素衣,裙摆如芍药般盛开的少妇人面如姣月一般笑的明媚,对着皇帝露了个半揶揄,半嘲讽的笑:“皇耶耶您可是第一个始乱终弃于她的人,她不曾放过陆冠,叫他像条疯狗一样死在御前,如今怕是来讨您的债的呢。” 第112章   皇帝默了许久,召过马平来,问道:“陆冠当年死于何疾?”   马平能在御前呆的久,当然就是因为他的办事得力,就这会子,他已经把御医署的署官杨喜给召来了。   杨喜随即奉了曾经的诊疗记录上来:“回皇上,当年经臣等会诊,陆冠确实是死于犬疾。”   这么说,夏晚说的就是真的了。   皇帝站了起来,负着两只手走到夏晚面前,低头看了夏晚许久,道:“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是皇耶耶的修为不够,才有今日的乱事。”   酒色权欲蒙心,这老皇帝居然还能说出一句谒言来,也能于瞬间悟出陈蓉此来的目的,也算是难得了。   夏晚随即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谁叫皇耶耶您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呢?”这话说的有点儿挖苦,又有点儿揶揄,就是寻常民间的孙女对着祖父时的撒娇之言。   今日韬光养晦的太子并不在场,东宫就唯有李昱霖和文贞两个。李昱霖随着皇帝渐开的容颜,于坐中也是一笑:虽说当年太子抱走李昙年不过是其私心作祟,可只凭她今日的一番话,就可以想象,当初若是她不被送走,今日的东宫也许早就完蛋了。   可惜了的,又娇美又聪明,像朵水灵灵的月季花一样的李昙年不是他的亲妹妹。   李极再怎么不羁,再怎么强势霸道,其脑子是清醒的。   若夏晚像孔心竹一样,只一味的攻击陈蓉,说她的浮萍浪事,丑化了陈蓉的同时,势必要带出她的亲娘陈姣来,这于已死的陈姣来说,也是一种抹黑。   而她才二十出头,又不曾经过当年事,也不可能直接为明月公主而辩。恰此时,夏晚想起陆冠来。因为霞妞的关系,夏晚对陆冠一直都颇为观注。   她到长安之后,听闻陆冠得了疯狗疾而死,霞妞成了个孀妇,还正准备要去看看了霞妞了,岂料陈蓉就找上门来了。   从陆冠说起,不过短短一席话,夏晚就彻底动摇了皇帝对于陈蓉的信任。   “年姐儿,你血口喷人,我何时给陆冠送过什么狗?”陈蓉道:“皇上,李昙年是在撒谎,奴婢与陆冠也不过萍水相逢,他始乱终弃,是他负了我,我何曾给他送过什么狗?”   “这多简单的事儿,把陆大人府上的未亡人夏氏请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其实陈蓉给陆冠送没送过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冠是叫狗咬死的,而霞妞和夏晚同是红山坳的人,陆冠死后,她一直居于长安,前些日子孙喜荷还烙了一锅子酥油合子前去看过她。真要把霞妞请来,霞妞也只会向着夏晚,一口咬定陈蓉送过狗。   陈蓉彻底叫夏晚给弄懵了,她本是个柔弱妇人,跟着李燕贞,给李燕贞做姑姑,李燕贞看上了她的妹妹,不肯要她。   于是她又转而去勾搭孔心竹的父亲孔方,谁知也叫他睡过就抛,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贪尝她的肉体,过后又弃之如蔽,好容易在将老时找到个郭旺,谁知又叫郭旺始乱终弃的赶出来,投到东宫门下,本以为此举可以一举打击李燕贞,打击郭旺和夏晚,孔心竹,打击所有她恨的人,却不料夏晚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改变了皇帝的想法。   她捧着胸口,心痛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年姐儿,咱们本是一脉所生,你这是样血口喷人,是要遭报应的。”   夏晚瞧着比她还柔:“姨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您又是何必?”   陈蓉扑腾着还准备往皇帝身边爬,不停叩着头,叫着皇上,忽而却叫身旁的周皇后拉了一把。周皇后也不说话,紧攥了攥陈蓉的手,眼中闪过一抹祈求。   五十年的夫妻,叫周皇后无比的了解李极。   这种事情,就要趁着他的盛怒和疑心来诈,一诈不成,等李极回过味儿来,再往前就是南墙,要撞死人的。   所以,这时候周皇后恨不能陈蓉立刻消失,只怕才能平息了今日的事情。   好在李极今天并没有暴跳如雷,指着陈蓉,他道:“此婢背主,欺君,污蔑朕的明月,拉出去,剐于午门之外,以警宫中还想伸不该伸的手,对付年姐儿的,别有用心之人。”   那个别有用心之人,说的自然是皇后了。   也不知皇后对陈蓉曾许诺过什么,陈蓉居然悄无声息的就叫人给拖走了。她也不过周皇后一颗棋子而已,一生算得上凄凉,就这样悄没声息的,死了。   此时欢宴自然进行不下去了,皇帝临出门时,送至丹陛处,他缓缓止步,年近七十犹还挺拔,略瘦,明黄色的背影在宫灯的照映下竟有几分凄凉。   “明日朕就把你父王宣回来,从今往后,朕和你父王一起宠着你,疼爱你,把李承筹和郭六畜欠你的都给你补回来,好不好。”   听这话的口气,他自今日,才算从心底里,彻彻底底的相信了明月公主,相信李燕贞是自己的亲儿子。   夏晚不顾眼看入更的浓霜,立刻就跪到了地上。   等她再抬起头来,皇帝已经走远了。   据孔心竹说,夏晚小时候也是入过宫的,不过那时候因为李燕贞太疼爱她,李极格外厌恶她,还曾亲口说过,抱子不抱孙,李燕贞要再疼爱下去,这孩子肯定长不大那样的话儿。   如今的李极当然不会说那种话了。   沐浴罢了侧歪在床上,夏晚闭上眼睛,正在胡思乱想,想孔心竹可真有叫内侍们掌过嘴,再想甜瓜和昱瑾两个可回到晋王府了不曾。   再说文贞和郭嘉两个,徜若真的叫皇帝指着成了亲,那他就是东宫的人了。   如今是李极活着,东宫和晋王府还能维持点头的关系,但等李极死的那一天,太子和李燕贞定是殊死不能立的两方,到那时,要郭嘉真的和文贞成了亲,他会帮谁?   春屏照例送了香泽过来,夏晚卷起洒腿裤子,侧歪到了床沿上,从珐琅彩绘着仕女簪花图鼻烟壶似的管子里倒了一把出来,闻着一股麝香气息,笑问道:“今儿这又是什么新鲜东西,怎的一股药息?”   春屏笑道:“是仿晚马公公特地送来的,说是里面加了五步蛇的蛇油和冰片,是皇上专门勒令着杨御医给您配的呢,说专门是用来清您身上的余毒的。”   夏晚想起什么似的,揽过铜镜来,便见眉心那颗总是会生的朱砂痣已经好久不曾起过,显然她身上的余毒是清的干干净净了。   她想家,想孩子,虽说住在皇城之中离天子最近的宫殿中,紫檀为床,宝珠缀帐,可总归比不得和甜瓜、孙喜荷相守在一起时的自在,念及李燕贞很快就能回来,又不禁有些欢喜,睡不着觉,遂歪在榻侧,一边往身上涂着香膏,慢慢儿问几句春屏来自于何处,玉秀本家在哪里,宫里除了刘嫔和安妃,皇后之外,还有那些嫔妃得宠之类的话儿,俩人便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聊的夜了,夏晚腹中空空,便有些儿饿,欲使着春屏替自己找些吃的来,一听外面西北风呼呼儿的刮着,怕这丫头出去要叫风吹,遂又生生忍住。   说起皇帝的后宫,春屏便来了兴致,掰着手儿说着后宫里的十几个嫔妃间的爱恨情仇,说到兴起,听更声敲了两下,索性盘腿坐在地台上,掰着手指头说了起来。   只是不知为甚,今夜外面有只赶不走的猫头鹰,一直不停的叫着。每每那猫头鹰叫一声,歪在床上的公主红唇一勾,便要笑一回,再叫一声,她又要笑一回。   春屏以为公主是因为晋王要回来,欢喜的有些傻了,也是确实夜了,替她掖好了被子,便准备要走。   岂知公主阖了阖眼,道:“无事,再说些我听听。”   春屏听着都二更了,悄声道:“我去外头赶赶那猫头鹰吧,这怕要吵的公主一夜不能好睡呢。”   夏晚埋头在枕上,听着外面那猫头鹰叫的一声比一声疾,索性将锦被一拉,结结实实把自己蒙到了里头,她才不会开门呢。   恰就在这时,外面忽而轻轻一声孩子的唤:“娘,我冷!”这竟是甜瓜的声音。   夏晚一个鲤鱼打挺就翻坐了起来,外衫都来不及披,一把拉开了窗子,随着一阵冷风倒灌,躲在外面的大猫头鹰已经窜了进来。   “我儿子呢?”   “我不就是?”郭嘉反手提夏晚关上了窗子,两肩浓霜,一身的寒气,黑暗之中,两只叫夜风吹了许久的眼睛格外明亮。   夏晚这才醒悟过来,学猫头鹰的是郭嘉,学孩子叫的也是他。枉她以为自己把儿子关在窗外冻了半宿,心里又急又愧,吓了个半死。   “侍郎大人!”夏晚道:“快离开本公主的寝室,叫人看见,咱们这像什么话?”   郭嘉手中还提着只食盒,轻轻搁到了那张梨木案上,背着身子,寒声道:“我就只想和你躺在一处,好好说会儿话,就这样难?”   窗外的月色照着,他背影格外高大,忽而转过身来,到底已是成年男子,还不由分说的拉着夏晚同过两回床,夏晚只要见了郭嘉,就满身的戒备,可不知怎么的就叫他给骗上了。   她如今是公主,仰仗着皇帝的宠爱,才能把父亲从边关给召回来的公主,若叫皇帝知道她不听他的话,还和郭嘉还在藕断丝连,李燕贞还朝的事会不会再起变故?   文贞又会怎么想?   夏晚就靠在床沿上,断然道:“出去,你再不出去我可喊人了。”   “你舍得甜瓜没了爹?”郭嘉语中带着几分挑衅,轻轻揭开了食盒,里面立即窜出一股胡麻油带着麦子焦香气息的浓香来。   夏晚顿时语噎。   虽说如今她是公主,是李昙年了,可她骨子里总归还是那个长在红山坳,坐在田梗上痴痴望着这男人背影的小丫头。他语气一硬,她立刻就怂了。   “过来吃东西。”郭嘉原本做足了准备,是想进来给夏晚认个错儿,将自己和文贞那若有若无的往来俱皆交待的清清楚楚,然后在风雪中连跑带冻了一日之后,好好儿搂着她暖暖和和睡一觉的。   在外面冻的太久,那火气就起来了。老郭家的大少爷,还从未叫人如此欺负过,他一把将夏晚揽过来,就压到了桌前。   点燃一盏宫灯,再罩上灯罩,食盒里是一摞酥油盒子。   郭嘉提过高几上罩了两层绒罩的围篮,从中端出只宜兴窑紫砂黑漆描金的方壶来,里面泡的是普洱,已然半温。他自己先斟了一盅,一口饮了,再斟一盅递给夏晚,道:“本来盒子入宫的时候还是烫的,生生儿叫你给耽搁凉了。”   人再跟什么过不去,也不可能跟吃的过不去。   这酥油盒子肯定是孙喜荷做的。馅儿是炒香过的油葱花,外面却是发面,在鏖子里烙的两面酥脆金黄,就着热茶,口口酥脆。   李极的口味跟年青人自然不同,所以宴席上,陈给他的菜尽是些大滋大补的东西,本来有一味玉兰片儿炒瘦肉,夏晚吃着很不错,于是多用了几口,谁知李极立刻就告诉她,那瘦肉非是猪肉,或者牛羊肉,而是鹿鞭。   一句激的夏晚几乎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也再没敢吃过别的东西,所以此刻她格外的饿。   屋子里够热,所以也不觉得茶凉,就着温口的茶,夏晚将一只酥油盒子吃的干干净净,舔干净了唇回头,差点碰到郭嘉的鼻子,才发现他居然就在她身后。   “晚晚,咱们还是夫妻吧?”他略薄的唇就在她耳侧,声音颇低,但听得出极度压抑着的怒火。 第113章   夏晚从唇角揩了粒子芝麻,舔到了嘴里,低声道:“曾经是。”   “曾经是,如今是,将来也是。”郭嘉断然道:“现在睡觉。”在外面冻了整整两个时辰,他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一股子冰茬子的味道,颇有几分乡间老农的强势,忽而手一硬,捏的夏晚颇疼。   夏晚不相信郭嘉敢对自己来硬的,但终归还是怕他,嗫嚅半晌,鼓起勇气道:“如今我可是公主,你不能再这样欺负我。”   “晚晚。”郭嘉自打进门,那冻起来的火气就消不下去:“我说你是公主你才是,徜若我说你不是,你就绝不会是,现在睡觉。”   水乡镇土财主家的少爷仰起脖子,从领扣到掖下,一路解了那件三品官袍,下面不过夹棉中单,两日不曾换洗过,带着股子淡淡的汗意,袍子一甩,就侧躺到了床沿上。   夏晚在床边默默站了片刻,赶又赶不走他,欲问一句他和文贞之间究竟是怎么个关系,又不好问。他比文贞大着七八岁,要说文贞一个小丫头哄他骗他,显然不像,但他平日里一本正经,又不像是会去诱哄小姑娘的人。   终究不敢喊人,或者把郭嘉给赶出去,夏晚身上不过一件白底绣着绿萼梅的寝衣,斜斜的,就躺到了郭嘉身侧。   隔着她薄纱似的寝衣,他整个人冻的跟条冰棱子似的。   郭嘉随即搂了过来,一身的风雪寒气,胳膊环搂上夏晚的脖子,冰冷渗人的鼻息喷洒到她散发着淡淡瓜香气的颈窝里,呼吸一沉,似乎是睡着了。   方才文贞屈膝在郭嘉面前,扭着双手哭成那个样子。那时候郭嘉是背对着夏晚的,略俯着腰,拉着文贞的手,其姿势,像极了当年他每每要去皋兰书院读书时,在黄河畔与郭莲告别的样子。   小时候的郭嘉会背着郭莲在水乡镇上到处走,甚至有时候还会把郭莲架在脖子上,驮着她摘高高树上的杏子。   郭莲偶尔闹起小脾气来,捶他,他打,他也不说话,垂着眉头,肤白净貌的少年郎,就那样埋头温温的看着。但间或抬起头来,偶尔扫到她或者别的女子,眼里便会浮起一层子的冷漠。   文贞之所以喜欢郭嘉,想嫁给他,大约也是因为看到他身上像大哥哥一样的那一面吧。他有过妹妹,所以哥哥做的极好,天生于不动生色间就能讨小姑娘欢喜的。   夏晚终究没好意思张嘴问一句,他和文贞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听着郭嘉那寒嗖嗖的呼吸匀了,遂微微往外挪了一挪,逃开了他的怀抱。   “李燕贞如今回来,算不得最好的时机。”郭嘉忽而低声说道。   事关自己的父亲,夏晚立刻就竖起了耳朵。   “皇上是决不可能更改储君人选的。”郭嘉又道:“那怕太子杀了你,他大概会伤心几天,哭一下,杀几个太子身边的人,但不会惩处太子,倒不是因为他有多疼爱太子,而是因为李昱霖,皇上心里的储君只有李昱霖。所以,李燕贞回来,形势只会比如今更乱。”   夏晚身子明显一凛:“那怎么办,皇上已经答应把他给召回来了。”   郭嘉颇有几分得意洋洋:“你就在宫里当个千娇万爱的公主,外头的事情,让为夫替你操心就好。”   夏晚还当郭嘉真有什么话说了,原来是显摆自己能干,在皇帝面前得得宠罢了。   也真是够邪门的,郭万担杀了先太子李承业是不争的事实,皇帝那么小心眼儿,睚眦必报的人,居然一丁点儿都没有追问郭嘉的罪责,待他仍是一如往日的信任,夏晚心说,真是邪了门了。   她再往外挪了挪,挣开郭嘉冷冰冰的怀抱,连呼息都未变过,头埋的更低了。   郭嘉死皮赖脸,再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触到她裸露在外的背,冻了整整一天,骨髓都是冷的,呼出来的也是寒气:“晚晚,告诉我,你如今到底爱谁?不会是旺儿吧?就郭仨儿那形样,你也能喜欢得上?”   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倒是吓了夏晚一跳:“放屁,那是小叔,我怎么可能……”   郭嘉闷闷道:“你还知道他是你小叔……”   ……   从早晨兴冲冲跑到沈太傅门上给甜瓜求师门,再到此刻,将近一整日的功夫,郭嘉连口水都不曾喝过。   皇帝开宴的时候,马平替他安排了饭,让他到青睐殿去吃,但郭嘉正准备要走,便见孔心竹叫内侍给赶了出来,于是,为防皇帝暴怒之中,东宫的人要在甜瓜和昱瑾两个身上打主意,他又把孔心竹和两个孩子送回了晋王府。   提着新出炉的,孙喜荷烙的热蓬蓬的酥油合子入宫,郭嘉都未来得及吃一口,概因皇帝哄夏晚吃鹿鞭的时候,他就在阁楼上看着呢。   李极的怪癖性子,就喜欢给小孩子灌酒,哄着女子们吃些不该吃的,然后看她们欲吐吐不得,欲吞吞不得的可怜样儿,幸灾乐祸。   他猜夏晚必定宴席上没有再用过一口饭,谁知她愣生生把他关在窗外,整整冻了他两个时辰。   正如文贞所说,她是真的一丁点都不爱他了,否则的话,能狠心叫他在外面冻上两个时辰。   这狠心的女人,小时候那么喜欢他,说不爱就不爱了。郭嘉心里的委屈,大约就跟当年郭莲被抱回来,吴氏抱着郭莲,再也不抱他的时候那么多。   夏晚忍了良久,哀求道:“郭六畜,行行好儿吧,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万一叫御医诊平安脉诊出孕来,我该怎么说?“   郭嘉也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又冷又饿,饿的前心贴着后背。   夏晚闭眼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缩紧了脖子问道:“郭六畜,你和文贞究竟走到那一步了?”   真一脚把他踩下去吧,到底他是孩子的父亲,真要闹出丑来,两个人都没脸。可夏晚觉得他和文贞之间也曾这样亲密无间过,应该不是关乎情/欲的那种,就像当初和郭莲一样,只是当作妹妹逗逗玩玩,可他对于妹妹的那种溺爱,是个女子都会觉得上瘾,于是郭莲爱他,如今文贞也爱上了他。   郭嘉道:“那不过个小姑娘而已,上天给了她足够的灵性和聪慧,但不谙世事,一个傻丫头而已,我能和她怎么样。”   其实文贞一点都不傻,比如今天在丹墀上教两个孩子喊耶耶,那是摆明了故意想要叫皇帝生气,讨厌两个孩子的。   郭嘉早就看在眼里,但那也不过点小心机而已,她虽打小儿就坐在皇帝膝头,但毕竟没有历过事儿,才会那么显眼的,拿那么点小事儿来离间夏晚和皇帝。   但文贞自来胆小,等明日见了她,斥上两句,她也就学乖了,所以郭嘉并不把那小姑娘一点争宠夺爱的小心思放在眼里。   “就像莲姐儿那样的吗,你们,就像当初的你和莲姐儿?”夏晚再问,紧接着倒抽了一口冷气。   郭嘉轻轻唔了一声……有鸡腿。   外面忽而遥遥传来一阵更声,连着敲了三下,竟然已经三更了。   ……   夏晚叫他整整折磨了一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阖上眼睛就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蓦得睁开眼睛,便见郭嘉已然穿好了衣服,跪在地台上,两只眼睛像小甜瓜似的,格外认真的盯着她看。   “今夜可不能再冻我那么久,我保证躺床上就只说话,什么都不干,嗯?”郭嘉格外诚恳的说道。   夏晚阖了阖眼,累极,半梦半醒的,想推他也没力气,梦呓一般:“走吧,你快走。”   郭嘉还得去伺候老皇帝了,此时天已麻亮,不敢再多留了,揉了揉夏晚的耳垂,又抚了抚她散乱着的发。黑暗中她隆廓淡淡,软软伏卧在床上,好不好的,俩人自成夫妻以来,经历无数阖阖绊绊,总算有一夜一起睡到天明了。   忽而忆及文贞说夏晚如今极为厌恶自己,郭嘉又不禁勾唇莞尔,她眉宇间的不耐烦,确实瞧着是极为厌恶的样子。   不过哪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个山乡出身的泥腿少年,虽说外表生的秀致,但内囊是个糙的不能再糙的农夫兵痞,于情情爱爱看的没那么重要,夫妻么,就像他爹他娘一样,夜里就该躺在一张床上,那怕生气吵架,也要在一张床上吵,至于爱情,睡的久了,孩子生的多了,自然就有了不是。 第114章   郭嘉胡子拉茬,躲躲闪闪出了百福殿,一路疾奔着进了青睐殿,两个换值下来的翰林学士正在吃早饭。   御厨房送来的粗面馒头和白米粥,还有一样大头咸菜。御厨房给这些帝侧官员们送的饭食简直就像笑话一样,馒头闻之一股馊味儿,粥清的跟水似的,唯独那大头咸菜在酱缸里腌的够久,倒是很有味道。   郭嘉拿青盐涮罢口,抓了只馒头过来,掰开,往里面夹了一筷子深褐色的酱菜,两口吃罢,便准备要去上朝。   六科给事中沈钰拿着只细笔,正在笏板上书一会儿要跟皇帝在朝上议的朝事,见郭嘉转身便走,急匆匆追了出来,问道:“昨夜郭侍郎是宿在宫中?”   郭嘉点了点头,天色眼看将明,匆匆忙忙便走。   李极的性子,那怕昨夜折腾到三更,雷打不动早晨五更就要在前殿召集百官,问政议政的,他得赶紧去,否则皇帝就该找他了。   “皇上昨夜派人到青睐殿找了你三次。”沈钰拿笏板在郭嘉背上拍了拍,笑道:“郭六畜,咱们在御前行走,夜里留宿宫中的人在六宫中乱走乱撞可是大忌。皇上只怕正等着你问你罪了。”   郭嘉蓦然止步,于黎明的黑暗中停了停,便见许久不见的梁清正在太极殿后殿的丹陛处站着。   梁清叫皇帝一箭射穿了腿,才不过息养了半个月而已,遥遥见郭嘉便跑了过来,道:“今天皇上不临早朝,正在后殿等着你呢。”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看来这一回是躲不过了。   郭嘉起步欲走,梁清忽而将他拉到了柱子后头,悄声道:“郭六畜,这样下去不行的,不如咱们……”说着,他手抹过脖子,给郭嘉一个杀鸡的眼色。   “不行,如今还不是时候。”郭嘉淡淡说道。   说罢,他就进后殿了。   郭嘉原以为皇帝要赐婚,文贞郡主必然会在的,但文贞并不在,皇帝身边除了马平再无旁人。   郭嘉走至皇帝的木炕床前,跪倒,行三叩六拜的大礼。   行罢礼,皇帝迟迟不示意郭嘉起来,郭嘉也就只能盯着地上的毯子默着。忽而砰一声响,头顶落下个东西来,是只死猫头鹰,蜷着爪子,蹬着两条腿,两只眼睛爆在外头。   “这东西昨儿叫了一夜,吵的朕一夜不曾好眠。”皇帝问道:“六畜昨夜睡的可好?”   郭嘉道:“皇上不曾好眠,臣自然也不敢安睡。”   皇帝冷笑:“告诉朕,你昨夜去了何处。”   郭嘉盯着面前那只死猫头鹰,硬着头皮道:“皇上慧眼如炬,洞查秋毫,臣又怎敢隐瞒。”咬了咬牙,他道:“臣一直在百福殿。”皇帝把死猫头鹰都拎出来了,这时候撒谎就只有死路一条,倒不如说真话的好。   皆是男人,又都还是色中饿鬼,止这一句,皇帝就知道郭嘉昨夜都干了些什么。   “马平,去,给晨曦公主送幅避子汤过去。”他转而吩咐马平。   马平看了眼郭嘉,再看了看皇帝,格外的为难。给未出嫁的公主送避子汤,古往今来也没有过的事儿。   郭嘉依旧跪在地上,两拳紧握着,脸色渐渐转青,断然道:“臣不会那等不小心,公主不会有孕的。”   皇帝一脸尽在掌握的笑:“两个都是朕的孙女,朕一样疼爱,你该碰谁,不该碰谁,自己心里也该有个分寸。昨天夜里,朕希望你是最后一回不听话,否则的话,明日你便是这只猫头鹰的下场。”   那替郭嘉受过的死猫头鹰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两只死鱼似的眼珠子崩在眶外,无意的看着天空。   随即,皇帝又转口问道:“关东兵事处理的如何了?”   郭嘉立刻道:“关东提督孔方已然尽在臣的掌握,大约不出三个月,臣就会助世子殿下摸清整个关东兵事,并把它顺利囊入世子手中。”   郭嘉是在关西前线做过随军参谋的,关西兵在大战停止后,就全交到了东宫世子李昱霖的手中,而关东兵由李燕贞的岳父孔方掌握,李极怕孔方怀有私心,这两年一直在让郭嘉摸孔方的底,也是渐渐要把兵权过渡到李昱霖的手上。   “等昱霖那边有定好的人选,就由你起头参孔方,解他的职,定他的罪,要干净利落不要留后患。”皇帝又道。   郭嘉随即叩首:“臣已罗列了孔方的罪状,不下百条,只待皇上示下,就即刻呈上。”   交待完了公事,皇帝亲自伸手,这才把郭嘉拉了起来。   示意郭嘉在杌子上坐了,李极又道:“六畜,即便晋王回朝,朕的后继之人也绝不会有变动,所以,你很该明白,朕的赐婚该不该受。”   其实李极的储君之位不是留给太子,而是留给李昱霖的。李昱霖与李极相比,又是另一种性子,更理智,更冷酷,也更稳健,他才是真正适合帝位的那个人。   所以,李极一直在借郭嘉之手,把朝廷的兵权过渡到李昱霖手上,让大孙子掌握兵权,同时又不让他得罪朝臣。   至于四处咬人,参人,替皇帝杀人的佞臣郭六畜,或者在他死的时候,或者在李昱霖上位的时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杀之即可。   但做为李极一生用的最后一条恶狗,因为文贞郡主待他格外上心,李极还是生了些怜悯心,给他赐婚文贞,就是想在将来给他留条生路。   谁知他好死不活的,偏要去招惹李昙年。   李昙年是李燕贞的女儿,皇帝既没有想让李燕贞登位的心,就绝不会让他有能力坐大,而郭六畜,正是能叫李燕贞如虎添翼的那个人。   所以,此刻皇帝要的,不仅仅是他娶文贞,而是他得表示对东宫,对李昱霖的忠诚。   郭嘉跪在毯子上,双手虚按,牢牢盯着面前那只蜷着爪子的死猫头鹰,声音谦卑无比:“有皇上的赐婚,臣自然欢喜不尽,臣也一直是皇上最忠心的臣子,剖胆以对,绝无二心,永远听从您的旨意。”   梁清还在病号,不当班的,所以并不站岗,就在太极殿外等郭嘉。   过了不一会儿,便见郭嘉疾匆匆的从太极殿里走了出来。一件紫色官袍,鱼带笔挺,他是满朝之中,能在御前行走殿最年青的臣子,在丹坠上临风而立,秀竹一般的挺拔。   “皇上真赐婚了?”梁清问道。   郭嘉咬了咬牙,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赐了。”   梁清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那你真打算娶文贞?年姐儿怎么办?她可给你养大了一个七岁的孩子,郭六畜,你可不能这样没良心。”   郭嘉站在太极殿的丹陛之上,早风拂着袍帘,望着罢朝后如潮水一般涌向宫外的大臣们,白齿咬上略泛白的唇,两道略秀的眉锋轻簇在一处。   “这两年,你替皇上杀了多少人,办了多少犯众怒的事情?”梁清气啾啾道:“郭六畜,你该明白的,你在皇上眼里,不过一条咬人的狗而已。”   郭嘉眉头轻锁,转而要往青睐殿去。   “文贞肯要你,李昱霖将来也不会留你,便他登上皇位,也会把你剐在午门外,平百官之怒,到时候,百官才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只会说他除了郭六畜这个奸佞,是个明君。”   帝王的用人之道,便是如此。   进了青睐殿,郭嘉从炉子上提了茶壶下来,替自己冲了一杯热茶,忽而道:“梁清,你知道原来的中书侍郎,同样来自水乡镇的陆冠是怎么死的?”   梁清一脸茫然:“怎么死的?”   梅子青的素釉面茶杯捏在修长的秀手之中,杯中腾起的热气缭绕直上,穿过郭嘉两道微深的眸子,清秀的长眉,于这鲜卑男子高挺的鼻梁间穿过,他深呷了口滚烫的茶,牵唇一笑:“就是叫他自己养的疯狗给咬死的。”   “你知道要怎么才能破如今的难题吗?”他反问梁清。   梁清一瘸一拐,也替自己斟了杯热茶,侧首歪在桌案前呷了一口:“奸佞,说来听听。”   “死个人,等这宫里死个人,难题就解了。”   自打从心眼儿里真正确认李燕贞是自己的儿子之后,李极就正式下令,要把李燕贞从鹘州给召回来了。   李燕贞四十多岁的人了,头一回学着要讨好父亲,来信说自己又捕到了整个鹘州仅存的两只大灵猫要呈送给皇上。   八百里加急的疾报进了太极殿,失了大灵猫许久,这阵子都没临幸过后宫的皇帝一看,自然格外的高兴,连带着还赏了晋王府许多年例,算是安慰当日被赶出宫的孔心竹的。   在郭嘉被赐婚的前一日夏晚就回了晋王府,陪着甜瓜呆了一阵子,本以为可以安安心心在王府等李燕贞回来,一起过年的,谁知大寒这日,皇帝就又把她给召进了宫。   其理由是,在明月公主丧去近三十年后,他于夜里头一回梦到了明月公主,所以要夏晚身为亲孙女,赶在年节时,去祭拜一趟明月公主。   按理来说,皇帝纳嫔妃,都是要给封号的。   但明月公主在本朝没有封号,在李极称帝之后,她住在长乐宫,仍旧以公主称之。以李极的意思,妃子可以有三千,皇后也可以有,但明月是唯一的,是他唯一的公主。   而明月公主死后,也未入李极为自己修建的皇陵,反而是葬在了宋州,公主当年带着李燕贞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乍一听闻要去皇陵拜祭明月公主,如此寒冬腊月的,又还远在宋州,夏晚愣了半晌,点头应了声好。   暖阁中除了李极,还有李昱霖和文贞俩兄妹亦在。   李极道:“来去也不过三百里路程,你们兄妹三人同去,路上记得要相互照应。”   李昱霖立刻就站了起来:“还请皇爷爷放心,孙儿定然会照应好两个妹妹的。”   他惯常的玄衣玉冠,两手捏拳坐在杌子上,夏晚偶尔抬头,总能叫他捕捉到目光,他一脸寒森的,面无表情的坐着。   相比之下,文贞则欢喜得多。她穿着件象牙色绣绣五彩团花的对襟面褙子,头发总拢起来,乍看之下,显得颇有些老气,这是宫外妇人们才有的穿着。她握着夏晚的手,就坐在夏晚身侧,时不时夏晚回头看她,也会发现她那双涣散的眸子正在盯着自己看。   夏晚猜她大概是想看,在皇帝给她和郭嘉赐婚之后,她会不会伤心欲绝,遂也抬起头来,坦坦然然的,任凭文贞打量着。   恰好此时郭嘉疾步匆匆,捧着一沓子的卷宗进了后殿,仨兄妹一看皇帝要见外臣,就告退出来了。   擦肩而过时,郭嘉侧首去看夏晚,她和文贞并肩走在一处,比文贞高挑,也比文贞略成熟些,端庄中带着几分妩媚,眉眼低垂着,头都未抬,反而是文贞笑嘻嘻的,揶揄似的叫了声侍郎大人。   郭嘉一直盯着夏晚的背影,直到皇帝唤了一声六畜,才回过头来。 第115章   已是大寒,一年之中雪最多的时候。   此时殿外就漂着雪沫子。停在回廊上,李昱霖先替文贞披好了昭君套,将她的暖炉塞进狐裘之中,替她系好了衣带,遥遥目送着她走了,转过身来,将夏晚的手炉也递给了她,下台阶时虚扶着她,道:“你可知皇爷爷替文贞和郭六畜赐了婚一事?”   夏晚的手炉还是皇帝赏的,一直捧在自己手中。她依旧笑眯眯的:“知道,方才你们还未来的时候,皇爷爷就跟我说过此事。”   其实她甫一回晋王府就听说皇帝给郭六畜和文贞赐了婚。所以在叫郭嘉连唬带吓着睡了一夜之后,他真的要变成她的妹夫了。   在听说赐婚一事之后,夏晚便格外的警醒,恰好冬日寒冷,夜里把孙喜荷也叫了进来同睡,在晋王府半个月,倒是不见那半夜爬墙的猫头鹰来过。   李昱霖在妹妹们面前,脸上倒是时常带着笑的。他道:“文贞是小姑娘脾性,偏皇爷爷又宠她,想要什么就非得有什么。倒是你,徜若那一日想要一道御令,你可也会像文贞一样,想要选一个可心的男子下嫁?”   俩人走入雪中,叫风吹着,夏晚搂紧了两肩的风毛,笑道:“徜若果真能求一道圣谕,我希望自己永远不必出嫁,横竖是公主,有禄银,有自己的田粮封地,好不好的为何要嫁人?”   李昱霖止步,侧望着夏晚:“这是个好主意,只要哥哥活着一日,只要你不想嫁,哥哥就一直养着你,咱们气死文贞和郭六畜两个。”   这话说的有几分佻皮,逗的夏晚不禁噗嗤一笑。   他转而又道:“青睐殿后面的文襄阁,是独属于大哥的去处,如此寒天,哥哥邀你去吃杯酒,如何?”   一听文襄阁,大冷寒天的,夏晚的笑凝结在脸上,不由抖了一抖。   东宫和晋王府是势不两立的两派人,但正如民间天天打破头的兄弟,只要父母在就分不得家一样,只要皇帝李极还活着,李燕贞和李承筹就打不起来,所以兄弟姐妹之间,也得维持一个平衡相处的度。   夏晚不止一回听春屏和玉秀说过,说李昱霖是个说翻脸就翻脸,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宫里不知道因为什么就触了他的霉头,叫他一剑挑死的宫婢们填文襄阁后面那口井都快填不下了。   所以李昱霖绝不是个好人。   想到这里,夏晚一笑道:“真是不巧,我忆及自己还有件事儿要与皇爷爷说,要喝酒,咱们改日吧。”   李昱霖极为温柔的一笑,道:“去吧。”   他就站在风雪之中,眉间带着笑,一直目送夏晚再度进了大殿,才转身离去。   殿内,皇帝挪了地方,转到了一张花梨木的大案后面,正在翻阅一份奏折,而郭嘉就立在皇帝身侧。   “孔方的几个儿子都回长安了吗?”皇帝问道。   郭嘉低头,脸上泛着丝诡异的笑:“因为府中老太太忽而中了风,全都回来了。”   夏晚还未进殿,先就顿了一顿。这段日子晋王妃孔心竹一直在娘家呆着,因为她的祖母孔老太君忽而犯了中风,据孔家来的人说,只怕不是年前就是年后,府里就该办丧事了。   正是因此,孔心竹的大哥孔修竹,弟弟孔成竹也都从关东赶了回来,在老太太的榻前尽孝。   怎么听郭嘉的话,这事儿跟皇帝像是有那么点关系似的?   皇帝唔了一声,又道:“孔方在关东经营的久了,跟高/丽的往来也急为密切,切记不要打草惊蛇,要惊到了他,真正叫他叛逃到高/丽去,整个关东都得丢。”   郭嘉一脸阴晦,略狭长的脸在窗外的雪光映衬下,呈着象牙色的冷白,他道:“臣明白。”   皇帝侧首,仰着脖子,话说的语重心长:“此事就先等孔府老太君天年,待你从宋州回来,徜若孔府第太君还不死,就叫杨喜赐味药过去,给她催催命。”   郭嘉低声答道:“臣明白。”   夏晚见郭嘉扶着皇帝站了起来,两人似是要一同出来的样子,旋即转身,直接出了殿。   晋王妃孔心竹的父亲孔方,也是当年随李极打过江山的老臣,不比孔心竹心直口快,孔方是个有远见,有谋略的将领,在战局尘埃落定之后,他一不要加官进爵,二不要金银美婢,反而请缨,要替皇帝镇守关东门户。   开国三十多年,关东在孔方的卫戌下,边界稳如磬石,从未起过战火。但同时,关东也由孔方一手把持,连皇帝都插不进手去。   当然,皇帝忌惮他也不是一日两日。   听郭嘉和皇帝方才的口气,显然皇帝是下定决心要收回关东兵权,并整个儿铲除孔府一家人了。   孔方为人如何夏晚不知道,孔心竹为人心直口快,是个直性子,嫁给李燕贞,虽说有个王妃的名衔,可是一边不受李燕贞待见,一边也不受皇后待见,这么些年算得上是守活寡了,真要是覆族之祸,她得多伤心?   夏晚在殿外的回廊上等了半日,欲要等郭嘉退出来之后问个明白,等来等去等不到他出来,见正好有个自己认识的小内侍从后殿门上出来,拉过来一问,才知道郭嘉早从另一侧退出来,往不远处的青睐殿去了。   恰正午时分,大雪纷纷扬扬,宫殿与宫殿之间的旷野上北风呼呼儿的刮着,夏晚深一脚浅一脚的,便往青睐殿而去。   同一时间,李昱霖踏雪进了栖凤宫,本是想避避雪,等雪小了就出宫,回东宫的。   一袭栗色长貂,疾步上了正殿的台阶,李昱霖忽而止步,身后随行的几个内侍也齐齐止步,屏息听着。   他疾步下了台阶,穿过相连前后殿的角门,到了后殿东配殿的窗子下,又闭起了眼睛。   里面除了男女相欢好时的呻/吟,还有个女子娇喘时的哀求:“殿下……嘤……我娘死的太惨了,您可一定要替我娘报仇啊……”   “小事而已,便你不说,本宫也绝不能容李燕贞一府再在长安猖狂,李燕贞的归乡路,就是他的断头路……”这是太子李承筹的声音,带着呻/吟喘息。   李昱霖在外的愈久,脸色就愈难看,忽而他抬腿一脚就将门踹开,于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进去。   这是文贞在宫里的寝殿,宫婢们全叫太子给支开了,屋子里一股酒腥,搀杂着男女行房时的污秽气息。   若在往日,遇到这种情形,李昱霖一剑就会将那女子给斩了。他有洁癖,生平最厌恶的就是闻男女之间行过房之后,那种带着女子□□腥气的恶臭气息,一闻到就会控制不住自已的手。   但陆莞莞不同,在文贞这些日子来的调理,保养之下,她跟李昙年至少有了八分相似,再学学走路,步态,神态,她就会有九成的肖似于李昙年,这是给老皇帝备的药,杀不得。   “父王,东宫的美姬还不够多,叫你非得偷偷摸摸入宫,在自己女儿的宫婢身上下手?”李昱霖抑着怒气道。   太子搡开陆莞莞站了起来,掸着自己身上的酒渍,恨恨道:“赵明月算个什么东西,你皇爷爷居然让你和文贞陪着李昙年一起去宋州祭她。本宫小时候就经常叫李燕贞欺负,如今你们还得为李昙年所用,你皇爷爷就是个老糊涂,本宫不服,不服。”   李昱霖望着自己胖乎乎的父亲,无奈收了剑,道:“朝局复杂,皇爷爷做的每件事都有他的目的,您这样的蠢材既悟不出来,就不要入宫添乱,滚回东宫去。”   太子虽嘴里叫着不服,到底不敢到皇帝面前去撞霉头,捡起衣服,骂骂咧咧出宫去了。   李昱霖转而进到皇后宫中,大雪天儿的,殿中一股极浓的药气,皇后有风湿,每逢雪天便要拿药汤泡脚活血的。   李昱霖开门见山道:“皇祖母,皇爷爷让我和文贞陪李昙年去宋州祭拜明月公主,你觉得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为何?”   皇后闭着双眼,恨恨道:“宠妾灭妻,抬晋王府而灭东宫的威风,他这是想让李燕贞那个孽种坐他的龙椅吧。”   李昱霖断然道:“不可能,皇爷爷并没有这个心思。”   毕竟兵权都在李昱霖手上,显而易见的,东宫稳如磬石,但皇帝宠爱李昙年,让世子替她跑腿,这叫东宫所有人都心里没底儿。   周后掀了掀眼皮,冷笑道:“那不是正好?趁着去宋州的路上一举除了李昙年,没她在你皇爷爷面前聒躁,晋王府也就彻底完了。”   李昱霖觉得皇帝此举定然别有深意,而显然,皇后和太子都帮不得他,苦思半晌,他还是打算把李昙年安安稳稳送到宋州去,毕竟于他来说,如今最重要的是求稳,求关东的兵权能够平稳过渡。   夏晚还是头一回入青睐殿。   这地方跟别的宫殿不同,虽说依旧是金砖御瓦的建筑,内里陈设却要简陋得多,进了大殿便是疾匆匆满头撞的翰林学士和六科都事们,这是他们的办公之地。   既不在御前,诸人自然要放浪得多。夏晚进去时,正听见给事中沈钰在骂一个都事:“夜来孤明月,孤你娘的明月,难道不知道明月二字犯了皇上的忌诲?把明月统统给本官改成霜婵去,快滚。”   恰公主进来,沈钰吓了一跳,立刻出座行礼。   夏晚笑道:“沈大人不必多礼,但不知郭侍郎的公房在哪一间?”   沈钰极忙,也不知道郭嘉进来了不曾,指着右侧道:“吾等在宫中值宿,并没有特定的公房,不过郭侍郎当在最里面那一间,公主是要本官带您,还是……”   外面落雪阵阵,这殿中未燃着地龙,也格外的冷,夏晚瞧见沈钰的手上密密麻麻的生着冻疮,心里也是一叹:于外头的人来说,能在御前行走是多么荣光的一件事儿,可瞧瞧这些可怜的内臣们,一个个满手冻疮,伴君如伴虎,给皇帝做近臣,真不是那么好做的。   她摆手说了声不必,一个人走了进去。还未进门,便听到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这是文贞的声音,她方才从太极殿出来,居然没回栖凤宫,而是跑到了青睐殿。   夏晚本欲转身就走的,再一转念,毕竟孔方孔提督是孔心竹的父亲,也是李燕贞的岳父,与晋王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皇帝要借郭嘉之手杀孔方,她为了李燕贞和晋王府一府的人,也得将此事问个明白,是以,如今可不是耍小儿脾气的时候。   屋子里一间红泥炉子上正煮着味道浓郁甜腻的普洱。   郭嘉站在一摞到顶的陈年奏折之前,正在仔细翻查着什么,而文贞郡主坐在炉子前,芭蕉扇搧着炉火,大抵是在给郭嘉炖茶喝。   “甜瓜如今的字儿书的是真真儿的好,昨儿我给皇爷爷过目,他看了半晌,竟说,沈钰这字是书的越来越好了。瞧瞧,他竟把甜瓜的字儿看成是沈钰的了。”文贞笑嘻嘻说道。   郭嘉从折架上抽了本折子出来,背影清清落落,正在埋头翻着:“甜瓜懂事,皆是他娘的教养。”   听到敲门声,郭嘉以为是六科的都士或者翰林学士们,头也不回,够着高处一本折子:“想进就进,装神弄鬼敲什么门?”   “侍郎大人这话说的,不请自入难道就不是装神弄鬼了?”夏晚也生气了,厉声道:“本公主有话要与侍郎大人说,但不知您是否有时间?” 第116章   郭嘉正在抽折子,蓦然听到夏晚的声音,手一抖,用力过猛,扬天的折子啪啦啦的翻了下来,还好他躲的疾,才没给砸中。   这些折子本是一沓沓按着正反罗列的,一沓子砸下来,余的也啪啦啦全落了下来。文贞就在折架底下坐着,躲避不及,叫折子砸了满头,两只手还未护住头了,另一沓又砸了下来,若非夏晚眼疾手快把她拉出来,头都要给砸破。   把这狼狈的俩人从折子堆里救出来,那被砸翻的炉子又起了火,于是六科的都事们又全都涌了进来,扑火的扑火,救折子的救折子。   夏晚只远远扫了郭嘉一眼便转身出了青睐殿。   她没有抱手炉的习惯,因见文贞在殿外冻的直搓双手样,遂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了文贞。   文贞叫折子砸掉了满头的簪子,发髻也是散的,正在等她的婢子清霜替自己整理头发,忽而伸手,一把就拉住了夏晚的手:“姐姐,婚是皇爷爷赐的,他是皇上,咱们都得听他的,更何况,便与郭嘉成了亲,我将来定然会对甜瓜好的。”   夏晚心说,你们谈情说爱,总扯我的甜瓜作甚?   她道:“文贞,郭添是我儿子,也是你的小外甥,但跟郭嘉无关,你们成亲是你们的事与郭添没有任何干系。”   文贞像是准备好了要做晚/娘的样子,这叫夏晚觉得愈发好笑,她自打把甜瓜生在地上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会把他送给任何人呢。   说罢,她转身,孤身一人便踏进了那纷纷扬扬的细雪之中。   清霜替文贞理着头发里的灰烬,也是天生的敌对使然,悄声道:“郡主,那郭添是晨曦公主的儿子,您费心费力拿着他的字儿给皇上看,不是替晨曦公主做嫁衣么,何必呢?”   文贞摇头叹息,苦笑道:“世间最难就是投其所好四个字,你不懂,所以你是傻子。”   郭嘉如今心里最在意的就是甜瓜,他想听的,是有人跟他说甜瓜,想做的,就只有静静看着自家的小甜瓜越来越健康,书读的书,字写的好。而她时时在郭嘉面前夸赞,说甜瓜的好,才能真真正正走进他心里。   这就是所谓的,投其所好。   夏晚踏雪绕到青睐殿后,沿着一条内侍们扫开的雪径正往前走着,便听后面一阵疾促的脚步声,是郭嘉赶来了。   “这些日子,你为何总是早早就关了门。”他脱了那件弄脏了的紫色官袍,换了件梁清的武弁夫,一路疾行,正在系腰带:“好容易有一回门关的晚,我摸进去,你娘怎的在你床上?”   他要伴驾,寻常出宫也得到下钥的时候,摸黑跑到晋王府,绕着优昙居的院子直打转,就是进不到屋子里面去。   每每半夜骑在普宁寺和晋王府相隔的那墙上,像那啸月的狼一般,空有一身利爪,无处下嘴。   夏晚停在半途,冷冷侧眸,道:“郭侍郎,在水乡镇的时候,我记得经常有人给田狗剩送糖吃,是以惯的他无法无天,整个水乡镇非但没人骂他,人人都还要说声调皮孩子,你道为何?”   郭嘉道:“田兴旺惯的?”   夏晚摇头:“非也。是贪图想跟水红儿睡一晚的那些人惯的。”   盯着郭嘉,她道:“若有人想投你所好,可以,但切记勿要叫人利用了甜瓜。甜瓜的字往后勿要给皇上看,甜瓜的名字,也尽量勿要叫文贞在皇上面前提,皇帝的恩宠是把双刃剑,我受的已经够累,就不希望再把自己的儿子牵扯进去。”   郭嘉在雪中半眯着眼眸,道:“我不期你竟能看得如此之深。”   本来,他们来长安只是为了给甜瓜看病而已。郭嘉千防万防,就怕皇帝要见到夏晚,谁知最终没能防得住,此时深陷宫廷,再想抽身已经难了。   夏晚柔声道:“我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你在长安有人照顾也是好事,于你和文贞的婚事,我并没有觉得不悦,只是不喜欢别人利用我的孩子。”   细雪中她轻扭着两只冻青了的手,叫郭嘉想起她当年在水乡镇叫卖山货,亦是这样的细雪,街上连行人都没有,她只穿着件薄单衣,冷成那样,从早站到晚,卖不完就不会走。   如今她倒不为饿肚子而愁了,可他依旧无法照顾好她。   夏晚还未忘了正事,刚刚冷完,又得厚着脸皮求这厮:“我得知道,皇上想除孔方孔提督,收他的兵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若有暇,就在此刻说予我听听,可否?”   郭嘉旋即勾唇,于蒙蒙细雪中笑了起来。相比那老气横气的紫色文官服,这纯白面的武弁服才格外衬他略年青俊秀的脸:“你今夜宿在宫中,待我忙完了,于床上慢慢说予你听。”   夏晚叫他气了个半死,咬牙切齿道:“郭六畜,如今你可是文贞郡主定了婚的未婚夫,三更半夜再进本公主的闺房,像什么话?”   郭嘉要不答应皇帝的赐婚,如今已经是只死猫头鹰了。   他道:“既是公主,或者郡主,你们的婚姻就不仅仅是婚姻本身,而是利益与权力的交换。答应赐婚,只是为了保住我这颗项上人头而已,你该明白的,在甘州剑指李承筹的那一刻,我面对的就是个死局,晚晚,你总得给我时间,让我好破了目前的局。”   夏晚垂着眸子,遥遥见文贞站在远极处,一众婢子环绕着,也在往这一处看。   东宫和晋王府,确实是殊死不能立的两派,文贞想把郭嘉给扯过去,除了小女儿情怀的那点爱,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在皇帝面前的影响力吧。   想到这儿,夏晚的心又平了。   她道:“咱们皆是从水乡镇出来的,是乡里孩子。便你往后与文贞成亲,也勿要忘了李燕贞和晋王府,非是因为权势,也非是因为我和甜瓜,而是因为李燕贞确实曾拯救关西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咱们不能忘了他的恩德。”   “那你晚上会开窗子吗?”郭嘉最在乎的是这个。   夏晚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东宫的太子总算等到了文贞回来,见她光洁的额头上顶着一大块青斑,厉眼扫上她身后的婢子:“你们究竟怎么照顾郡主的,怎么叫她摔了跟头?”   文贞一把拂开父亲的手,解开裘衣的带子,缓缓坐到了软几上。   “文贞,皇上让你大哥送李昙年去宋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太子急忙问道。   文贞格外痛苦的闭上眼睛,头摇的拨琅鼓一样:“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来烦我。”   太子急的直搓手:“文贞,这于咱们来说很重要,李燕贞是武将,在关西威声振天,他忠诚于皇上,但不会忠诚于为父,毕竟为父曾把李昙年给送走,李燕贞恨为父入骨,等你皇爷爷死了,只怕他连杀为父的心都有,你说怎么办?”   若是往日,冷静的时候,文贞会理性的判断事情的利蔽。但郭嘉对于夏晚和甜瓜藏在骨髓里的那种在乎,和夏晚对于郭嘉,或者说对于所有人,所有事的那种淡然激怒了她。   她并不在乎郭嘉心里有个亡妻,但那个亡妻有一天突然回来了,还一跃而上,跃过她,成了公主,抢了皇帝对于她的宠爱,带着个孩子,蛮横而强硬的,就占据了郭嘉的心。   这叫她如何能够面对?   她道:“皇爷爷之所以让大哥带着李昙年去宋州,可不就是想处理了晋王府,替咱们东宫扫平道路?”   太子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转身就去找自己的亲卫们,布置杀局了。   傍晚,宫门上寒风刮着雪沫子扬天。   梁清提着一只食盒进了宫,见郭嘉在青睐殿外站着,两肩白雪,笑道:“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非得巴巴儿从你老丈母娘那儿提碗汤回来。仗着这个,年姐儿就能原谅你另娶文贞?”   郭嘉笑了笑,问道:“东宫可有什么动向?”   梁清笑道:“说来你也许不信,太子差人来借我的金吾卫,说是要调兵一用,我怕他要借兵生事,自然是断然拒绝,叫他问皇上要皇命去。”   “给他。”郭嘉断然道:“把你的金吾卫给他。”   梁清气的直跺脚:“他要调金吾卫半路设伏,对付年姐儿,就会嫁祸到我身上,我招谁惹谁了?”他断然道:“不给,我绝不能给。”   郭嘉望着天上的雪沫子,忽而说道:“梁清,你还记不记得七年前在黄河边,你眼睁睁看着夏晚跳河的事儿?”   这是梁清这么些年的原罪,在夏晚跳河之后,他和郭嘉并肩作战了整整五年,有多少个夜里都是挤在同一张榻上,害夏晚跳河的事情,他瞒的紧着呢,慢说没有给任何人说过,做梦都没敢在梦话里提过。   叫风吹的打了个摆子,梁清回过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郭嘉似乎也没有追究他的意思,只淡淡道:“把你的金吾卫全给太子,出了事儿我兜着。”   今日大寒,也是腊八,宫里除了值岗的侍卫与内侍们,基本全躲起来去吃腊八粥了。郭嘉提着只食盒,走到百福殿的后面,先学了两声猫头鹰叫,便听殿中有人说:“前些日子皇上不是下令把夜猫子全打完了么,怎的还有夜猫子在叫?”   郭嘉于是又学了两声狐狸叫,这个夏晚应该最熟悉了,肯定知道是他在外面。   窗子依旧一丁点儿的动静也无。郭嘉正在苦恼若是夏晚在不开窗子,汤都要凉了,便见后殿那八扇螭蚊的窗子咯吱一声,开了条缝儿。   窗中露出张鹅蛋圆的小脸儿来,夏晚头发披散着,侧拢于胸前,身上还是那件白底绿萼梅的寝衣,外面罩了件锦缎面的长裳,侧眸扫了他一眼,闪进了屋内。   郭嘉怀里抱着只食盒,背靠着墙,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才转身跃进了窗子。 第117章   郭嘉进去的时候,夏晚刚洗罢了澡,正在擦头发。   皇帝为了帮夏晚清她身上的余毒,赶着杨喜四处抓五步蛇来育蛇毒血清,只差叫人拿蛇毒血清给夏晚做洗澡水了。   而蛇毒血清和灵猫香是一类的东西,虽珍贵,是灵药,但会妨碍妇人的宫胞,徜若此时怀孕,生出来的孩子必定会像甜瓜一样,身体带着病,所以郭嘉也是心惊胆颤,这半个月中,问过孙喜荷好几回,确定她来过葵水,悬着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   他将食盒放到了桌案上,再打开,居然于里面捧了一只紫砂质的染炉出来。   染炉与普通的砂锅差不多,但中间会有一个十字形的夹层,里面是用来置木炭的,再上面,才是锅子。寒冬腊月时,这染炉可以用来温酒,也可以用来乘菜,只要下面加上炭烬,半日都不会凉。   郭嘉将那染炉捧了出来,揭开盖子,里面一锅子带着淡淡姜辣味的汤。夏晚也不知道郭嘉是怎么了,三更半夜的,总给自己带吃的来。   她今夜是陪着皇帝用的饭,也不知叫皇帝喂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洗罢了澡,正想喝碗热汤,舀起了尝了一口,道:“这必是我娘做的。”   孙喜荷是乡间妇人,打小儿没有吃过肉,所以并不善做肉,羊汤里放了太多的姜,一股辣气,一口下去,跟吃酒一样,从心暖到了肺。   郭嘉还带着几大本的折子来,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到了夏晚身侧,一本本翻开来,递给她看。   这一本本,全是参孔方的,有说孔方在关东拥兵自重,有说孔方的儿子孔修竹在关东欺男霸女,还有说孔方在关东俨然自立为王,也像皇帝一样坐朝问政的,总之,这是这些年来,朝臣们所有参孔方的折子,郭嘉把它全都捋了出来。   其中一本写的最有趣,说孔方的小儿子孔成竹今年二十五了,因为生的太过俊貌,竟然差点叫安国公家的女儿安语灵给强了。   想他那一年已二十,有女主动投橄榄枝,倒也是桩美事,谁知安国公亲自上门提亲,那孔成竹却说,自己非公主不娶,安语灵要想嫁他,就等皇帝赐封个公主再说。   彼时皇宫中无公主,安国公气的大骂:宫中再无公主,真要想娶公主,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那孔成竹倒是颇自信,言普宁寺的灵隐大师曾给自己掐过一卦,说公主将要自西北而来,只要他耐心等待,就是他的。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有臣工认为孔成竹此举摆明了就是揭想要揭竿而起,谋反的意思,所以郑重其事的参了一本。   不过,当时皇帝并未说什么,而到如今,孔成竹如今还在等他的公主呢。   夏晚翻出那本来仔细读着,笑道:“世间竟真有孔成竹这样的呆子?”   郭嘉抽出帕子来,替夏晚揩到唇角的溢脂,眉头不经意的抽了抽,道:“皇上想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黜孔方的兵权,但孔方足智多谋,就是不肯从关东回来。于是皇上想杀了他老娘,逼他回来,徜若到时候他还不回来,你猜皇上会怎么样?”   ……   “把你下嫁给孔成竹。”郭嘉道:“你是唯一的公主,把你嫁给孔成竹,尚公主之礼,孔方不回来,也得回来。”   夏晚仿如叫火烫过,一把就推开了那本折子:“所以,皇上之所以封我为公主,其实是为了预备着有一天,把孔方从关东诱回来?”   她身上这件白色绣着绿萼梅点子的睡衣是真真儿的好看,比之当年瘦巴巴的小丫头,如今骨肉丰匀,肤细如脂,除了眸子里依旧有当年的灵动,混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与当初有一丁点儿相似的地方。   郭嘉冻了一日,此时却觉得格外的热,口干唇燥的。一想起她暖绵绵的身子,两只眼晴便不由自主的滑了过去,漫不经心道:“有我在,谁都娶不走你。”   他一只手自桌案上慢慢走了过来,凑到夏晚指边时,轻轻碰了碰。   夏晚今番可不会再上当了。   她立刻合上那染锅的盖子,将它装进食盒,郑重其事交到了郭嘉手上:“便咱们曾经是夫妻,如今毕竟不是了,你走吧。”   郭嘉提过食盒,站在窗边许久,问道:“晚晚,待解除了和文贞的婚约,咱们是不是就可以一床睡了?”   夏晚回过头来,仔细端详着郭嘉的脸,看了片刻,见他那玉冠歪着,踮起脚来,伸出双手轻轻替他正了正,道:“我走之后,一定替我照顾好甜瓜。”   灯下她笑的格外动人,眉眼也格外平和。郭嘉侧首,道:“那是我儿子,不必你说,我也会照顾的。”   这倒是。若有一日夏晚要死,要闭上双眼,唯一能托付甜瓜的人,就只有郭嘉,概因他是孩子的父亲。   “我不喜欢的人,就不要让她们碰我的甜瓜。”夏晚又恨恨说道。   郭嘉大概明白夏晚说的是文贞,遂郑重其事,应了声好。   那张珠帐深垂,茵褥软铺的公主帐,今夜他是睡不到上头了。   郭嘉侧眸看了许久的帐子,垂了垂眸子,脸上有股子无处发泄的愠怒,兴冲冲提着碗汤来,就是想换在此赖上一夜的,但她不要,他就不敢造次。   夏晚也不再说别的,转到妆台处,去梳拢头发了。待她再回过头来,郭嘉已经走了。   将箅子放在妆案上,夏晚深深叹了口气。   本以为皇帝封她为公主,是真的因为爱明月公主,思念明月公主,所以才会给她格外的宠爱,却不期这里面竟还夹缠着对于孔方的辖制。   帝王心深不可测,谋的是百年基业,李极表面看似武断,刚愎,但身为开国之君,他的精明是无人能及的。   郭嘉这个水乡镇来的乡间少年,本就是君王的弃子,要真的想从皇帝的手里逃出生天,不知得多难呢。   而她呢,她去宋州,于皇帝来说,又是个什么用意,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梳好了头,将一沓折子放到枕边,夏晚正准备躺在床上看,一掀锦被,下面扑的一声掉出个东西来。   是个油纸包子,解开来,里面装着几枚散发着淡淡薄荷香气的蜜弹弹来,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娘,记得吃了这枚糖香口,然后再睡。   这蜜弹弹,是夏晚给甜瓜清口用的,那工工整整的魏碑,一笔一划都是一丝不苟,这是甜瓜的字儿,想来,也是郭嘉教着甜瓜写的。   夏晚将张字条揉在手里,摁在心口上,这才揭开被窝,上了床。   大寒一过就是年了。   从长安出发的这日,路上冰雪消融,艳阳高照,夏晚乘着一辆宝顶为盖,四马齐拉的阔幅马车,而李昱霖伴于驾旁,就是要送她去宋州。   因车是先在宫里接的夏晚,再到东宫去接的文贞,所以夏晚身为皇帝身边如今唯一的公主,于马车上受了一回东宫中诸命妇们的拜见。   文贞的姐姐文安亦在。   相比于文贞一张瓜子脸儿的秀雅,文安生的倒是格外大气,与夏晚一般,也是鹅蛋脸型,大约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肤色呈着象牙似的青白。她比夏晚还小一岁,在车外行罢了见礼,隔着窗子捧了两只佛手进来,笑道:“佛手清心火,妹妹常在佛前,没有别的东西相送,拿供果送姐姐,姐姐可不要嫌弃。”   夏晚在宫里时听春屏和玉秀说过,这文安郡主心地格外善良,善良到,简直不像是皇家的孩子。   皇宫里是个野猫野狗最多的地方。嫔妃们喜欢养猫养狗,但喜养不喜管,也不甚照料它们,所以渐渐儿的,宫里四处都是野猫野狗。而内侍们又都是些邪癖的,最喜欢的就凌/虐那些野猫野狗,以此为乐。   文安在宫里很没有地位,虽说是个郡主,但连最下等的内侍宫婢都不甚瞧得起她。   每每那些内侍们弄残了小猫小狗,文安都会悄悄儿的带着白布与伤药替它们疗伤。   只瞧文安那双淡泊,但珍珠一般明亮的眼晴,夏晚一下就喜欢上她了。她从自己手上褪了一只翠玉手钏儿下来,塞到了文安手里,笑道:“等我从宋州回来了,到栖凤宫去找你。”   文安亦是一笑,转身告退了。   以出远门来看,文贞算得上是清减了,就只带着四个婢子和一个老嬷嬷,平日里出府入宫时的那一套包袱行头,连妆奁都未提着。她虽说年纪小,一直是个极爱梳妆打扮的姑娘,远行几百里,路上就要两三天的路程,她竟连妆奁都不带着,总叫夏晚觉得怪异。   见她上车,夏晚往侧挪了挪。   坐车是件极枯燥的差事,来长安的路上有小甜瓜伴着,俩人一路边走边聊,夏晚倒没觉得闷,但要去宋州的一路上得和文贞相伴,那痛苦就来了。   须知,夏晚是个忍不住的嘴的,而文贞是个绵软的,为防要叫软绵绵的文贞把自己给刺到炸毛,夏晚便打算这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跟她说,所以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活计。   她正在绣一张被面。   文贞笑嘻嘻凑了过来,道:“姐姐这绣活儿做的正好,百子千孙,这是给皇爷爷过寿用的?”   夏晚一张绷子占了车中大半的面积,拿针在鬓间润了润,对着文贞一笑,却不说话。   李昱霖在窗外说道:“勿要打扰你姐姐,我也是听玉秀说起才知道,她这是绣给明月公主裹棺的,既是给亡人绣的,做绣活儿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   皇家的棺材,盖板上都要有一幅妆面,明月公主丧了近三十年,裹棺用的绣面肯定已经腐损了,这时候夏晚给奶奶绣一张裹棺的被面,合情合理,这一路上,也就不必跟文贞说话了。   文贞既与夏晚说不得话,便跟走在外面的李昱霖聊了起来。   攀着车窗沿子,她道:“哥哥,咱们这一路到宋州,是走两日还是三日?”   李昱霖在马上笑问:“两日三日,有何不同?”   文贞道:“徜若两日内必得赶到宋州就算了,若是时间宽绰些,有三日的功夫,我想顺路去一趟杜曲镇的外公家,舅舅当年死的凄惨,打哪之后也就跟咱们断了往来,外公如今年迈,咱们兄妹俩若是去看望一趟,外公不知得有多高兴呢。”   李昱霖的舅舅,东宫太子妃的弟弟杜铎原来就在郭嘉的位置,做中书侍郎,最后因为牵扯到一桩谋逆案中,叫皇帝赐鸠而死。   孩子对于舅家,因为母体的记忆,总是有着格外的亲恋,是以李昱霖也不多想,笑道:“那就去一趟。” 第118章   文贞显得格外欢跃,一会儿撩起窗帘看看外面,一会儿又亲自打开夏晚的手炉,替她往里面添着炭,添好了,便抱过来,款款塞到夏晚的袍袖之下。   坐的久了,嬷嬷们送了点心来,文贞自己吃一口,给夏晚一只,手添着指尖的点心沫子,亦是笑个不停:“姐姐快尝尝,这是我出门时,我母妃带给我的点心,味道真不错呢。”   夏晚接了一只过来,咬了一口,仍是放回了盘子里。   车要往杜曲镇,得先经过华严寺。   华严寺并不大,也非皇家寺院,但是太子妃杜氏小时候经常上香的地方,所以到了这儿,按理,李昱霖俩兄妹也该进寺去磕个头的。   天寒地冻的,李昱霖不欲冻两个妹妹,遂也不告诉她们,自己策马先走一步,往华严寺,准备上柱香,再磕个头,回来,恰好能赶上两个妹妹的车驾,中间也就不耽搁路程了。   文贞一直望着窗外,见大哥李昱霖策马远远的走了,忽而回过头来,笑道:“姐姐是不是还不曾听说,三叔回长安走的也是这条路。”   李燕贞很少往晋王府寄信,便寄信来,也不过只言片语。   夏晚还真不知道李燕贞何时会回来。不过掐指算,如今也该是李燕贞还朝的时候了。从鹘州回来,若是从蜀地那条路走,确实要从这府走过。她道:“不会恰巧儿的,咱们能碰上我阿耶吧。”   文贞道:“当是不能,因为三叔前儿给我父王的信里说,自己染了疯寒,病倒在洛河镇,至少要等到病好了,他才会回长安。”   往前走便是一个十字路口,向前是华严寺,往左边是杜曲镇,往右边,则是洛河镇。这时候任是谁,听见自己父亲病倒在右边不足八里远的镇子上,肯定会吩咐车夫,让车夫前往洛河镇不是。   文贞这回押的准了,夏晚听见父亲病倒,肯定会心慌意乱,也不顾李昱霖还在不在,就要往洛河镇去,所以,才会提这么一句。   夏晚手在绣绷上停了一认定,当然也是立刻就道:“父病在途,岂能置之于不顾,吩咐车夫们,调头往洛河镇去。”   文贞一听,立刻撩起帘子,去吩咐车夫调头了。   夏晚别了针,一直望着面前的文贞,忽而问道:“文贞,你和郭六畜准备何时成亲?”   文贞先就一笑,道:“咱们的婚事,不都得由皇爷爷说了算么?”   夏晚又道:“郭六畜那个人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的。他于男女之事上很呆笨,并不怎么解风情,也不知道妇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实话,连句讨好人的话都不会说,算不得好男人。”   文贞虽还在笑,脸上格外有些簌簌的,侧首往窗子边靠了靠,道:“姐姐虽说年长,到底不比我阅过的人多。男人待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他在你面前呆笨,不解风情,也许不是他的错,而是因为你们天生性格不合,他便有才情,也无意在你面前施展,便有耐心,也不肯花心思用在你身上,所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不合适。”   这意思是,郭嘉肯在她身上耐心,肯花心思在她身上,只是因为她和夏晚不同罢了。   夏晚难得有两个妹妹,初见时其实挺喜欢文贞的,却不期天下之大,竟就俩人皆碰上了一个郭六畜。   文贞唇角带着抹子笑:“他其实可会疼人了。我打小儿跟着皇爷爷在大殿里,女孩子么,面对着那些苍老头子,偶尔听他们议事,一听就是半天,每每我打瞌睡的时候,郭六畜就会不经意的走过来,将我挡住。   我头一回来葵水,就是在大殿之中,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在皇爷爷的怀里坐着,在殿中跑来跑去,是郭六畜叫来的嬷嬷,替我打理的。他的细心,天下无人能比。”   夏晚笑了笑。   确实,郭嘉在她身上从不曾这样细心过。   不过她也不是像文贞一样,满心满眼只有爱的小姑娘,会去在意那么点子细心的,所以,文贞的话,一点也刺不到她的心。   再往前走,就是洛河镇的地界儿了,要李燕贞真在洛河镇养病,夏晚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见得到了。   撩着帘子看到外面一片白茫茫的田野,夏晚轻轻叹了口气,攀上车框沿,指着外头一个骑马的侍卫道:“兵卫,你那马怎的总是骑不稳?”   侍卫见公主问自己话,在马背上拱手,说道:“回公主,也不知为何,这匹马今儿格外的不听话。”   穿着玉色锦衣的公主一只软玉似的手斜搭在车窗上,弧度优美的下巴斜叩在手上,笑的格外明媚又天真:“你们大约都知道的,本公主出身山野,小时候家里养马是成群的,勿要笑我是个女儿家,连马蹄铁,我都替马换过呢。”   软玉姣花似的公主这样说,侍卫也只能傻笑了。   夏晚犹还一脸的认真:“我瞧它就是马蹄铁松了,你仔细查查,否则再走一走,只怕它要撂你的蹶子。”   马行长路,那马蹄铁磨损的久了就会松动,恰这匹马是这侍卫今日新换上的,人和马还还没有调顺,马确实时时都在撂蹶子,这侍卫当真以为是马蹄铁的缘故,遂下了马就检视起马蹄铁来。   马有四只蹄子,当然只只都要检查。夏晚坐在车上,一会儿指着这只,一会儿又指着那只,因她是公主,又称自己是个行家,侍卫们也不敢抗命,索性整个队伍都停下来,要等一只马镶马蹄铁。   夏晚在车上指挥了半天,见那马还是在不停撂蹶子,遂裹上披风下了车,围在那侍卫身边指点起来。   叫公主盯着,侍卫越发的紧张,视察罢了马蹄铁,想要翻身上马,岂知那马干脆腾起蹄子来,连近都不准他近身。   夏晚也不顾仪态,掰开那侍卫道:“这马大约是别的问题,本公主最善替马诊病的,你叫本公主骑着马溜一圈儿,就知道它问题出在哪里了。”   不由分说的,她就肘着这侍卫的手坐到了马上。   这些侍卫们皆是李昱霖的手下,听令于东宫,当然也听令于文贞公主。而文贞究竟也搞不懂夏晚在做什么,看她对于马很内行的样子,以为真的是马出了问题,她要帮那个侍卫诊马疾,遂也不过坐在车上看着。   夏晚伸手,又从侍卫手里要了皮鞭,笑道:“我只跑三百步就折回来,你们切等着,勿要追来,否则要惊到它,它可就要摔我了。”   两侧将近五百侍卫,远处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瞧见公主骑着匹马,慢颠颠的往前跑着,遂齐齐于马上行礼。   夏晚只待走出侍卫阵,随即扯开裙子放开了两条腿,一鞭子抽在马背上,便是发力一通狂奔,却是沿着大路四蹄烟尘,疾奔而去。   文贞和一众侍卫直愣愣等了半天,忽而一个机灵省悟过来 ,尖声叫道:“晨曦公主这是跑了,追,快追。”   一群东宫侍卫面面相觑了半晌,不期一个公主,竟会选择这样的方式骗一匹马,然后逃跑,这才纷纷上马,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追去。   其实并非马的问题。   那侍卫穿的靴子上有一枚钉扣眼看就要脱落,他自己并不知道,但刺在马腹上,马就会觉得疼,恰恰又是新马新骑手,马就总是不停的撂蹶子,想把人给摔下来。   夏晚穿的是一双软靴,本身又是个女子,性情柔顺,力气又小,那匹马在叫一个壮年男子折磨了半天之后,猛然换上一个身盈体秀的人来骑,自然觉得欢喜,当然就带着夏晚撒开四条腿的,狂奔而去了。   离开东宫的侍卫们,夏晚并没有选择往长安折,再或者去别的地方。她顺着一条大路就往洛河镇奔去。   若她猜的不错的话,李燕贞在洛河镇,太子李承筹应该也在。   太子拿她诱李燕贞,文贞拿李燕贞诱她,要她们父女相会在洛河镇,然后一网打尽。这是文贞在引开李昱霖之后,给他们晋王府设的局。   所以,洛河镇非去不可,而李燕贞,也非救不可。   就在这时,太子李承筹亲自率队,带着金吾卫们,就埋伏在通往洛河镇的路两侧。   积雪还未消融,金吾卫们卧于冰雪之中,冻的瑟瑟发抖,因为不是太子自己的人,所以虽说太子亲自率队,但似乎也没人听他的,只当完任务而已。   眼瞧着大路中央一匹马疾驰而过,居然没人通知正在林子里升着火吃茶的太子一声,就把人给那么放过去了。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东宫的侍卫们疾追而来,文贞踉踉跄跄下了车,叫着大事不好了,李承筹才反应过来,夏晚已经跑进洛河镇去给李燕贞报讯儿去了。   他道:“勿怕,本宫在洛河镇也设了重重伏兵,李燕贞和李昙年这一回是跑不掉的。”   文贞气急败坏,道:“我哥哥都还不知道此事,要是父王今日一举不能得成,只怕哥哥都饶不过咱们。”   而这时候,夏晚已经疾驰着快马,冲进洛河镇了。   镇子不过一条街而已,一个镇子上,便有客栈,也顶多就那么一两家,所以夏晚进了镇子之后,扬头四顾,便是四处找客栈。   但压根就不必客栈,这空荡荡无人的镇子上,遥遥她就看见人高马大的郭兴站在街口一处旗子底下,而她父亲李燕贞就斜依在他身边,瞧着似乎是受了伤的样子。 第119章   居然就只有他二人。   夏晚上前揽过李燕贞,见他面色锡纸般的白,一把摸过去,从腰间抹出一把血来。她扬头问郭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兴道:“有人送了书信来,说你在洛河镇,王爷非得要来,半路上我们遇到伏兵,侍卫全死了。”   夏晚不禁有些生气:“明明知道有伏兵,你们还敢还来?”   郭兴道:“知你有难,王爷又怎能不来?”   夏晚气的什么一样,再问郭兴:“究竟有多少伏兵,都是从哪儿来的?”   郭兴抬起滴血的剑,指着远处道:“喽,你瞧,那不是。”   士兵们穿的衣服不尽相同,有些是骑兵服,还有些是普通的士兵服,有些脚上穿的是皮靴,还有一些穿的则是布鞋,有些兵卒的胸前只写着个府子,有些兵卒的胸前书的却是魏字,显然,这些兵是从各个地方调来的,杀伤力最凶悍的士兵。   一目扫过去,至少三五十人,堵在这镇子的各个路口上。   夏晚将受伤昏迷的李燕贞揽到自己肩膀上,对郭兴说道:“你先顶着,我找处房间扶着我阿耶躺下,替他找个大夫去。”   郭兴横着把剑,看着一步步逼过来的士兵们,忽而吼了一声:“夏晚,这镇子是空的,已经没人了,也没人能替你爹治伤,如今咱们最重要的是突出去,否则都得死在这儿。”   夏晚索性道:“最好把人全引到一间屋子里,我喊一声,你就躲开,我带着霹雳炮了,一会儿把人闷在屋子里。”   郭兴一直在战场上,当然知道霹雳炮是什么,也知道该要怎么用。   夏晚扶起李燕贞,见有处挂着个大大的药字的店铺还开着门,遂在郭兴的长剑相护之下,几个人退到了药铺门外。   就在她转身的一刻,也不知何处扬天一声号角,那几十个伏兵已经俱皆包围了过来。   砰的一把关上药铺的大门,夏晚进了桌凌椅乱的诊室,从一间间大张着的柜子里搜寻了许久,才搜出一块巴掌大的白布来,夏晚这才解开李燕贞的衣服,替他擦拭。   听外面刀剑相拼的声音,显然那些兵在等她也踏入包围圈之后,已经开始攻击了,而外面只有郭兴一个人在挡着。   夏晚将门合上,剥开李燕贞身上沾着血的中衣,便见他腰际是个三角形的钝伤伤口,这是箭伤,显然他是在进洛河镇的时候,半路遭的伏击。   没有热水,就只能用冷水。夏晚淘净了帕子,拿冷水去擦拭李燕贞的伤口,冷水一惊之下,他肌肉明显一抽,倒是醒了。   猛然醒来,李燕贞下意识就要往起来翻,淤血立刻就从那伤口里往外渗了。   夏晚使着劲儿将他摁倒在床上,连忙唤道:“阿耶,是我,年姐儿。”   李燕贞听到夏晚的声音,眸子里的光才聚集到一处,随即,他自己慌乱挣扎着,像是准备要把自己的衣服给穿上。   在女儿面前坦身露体,身为父亲,自然是不习惯的。   夏晚略带着责怨道:“皇上让李昱霖带我去宋州,明明白白的就是陷阱,是想设伏害您的陷阱,太子叫您来,您就不该来的。要我说,您早在关西的时候就该揭竿而起,占据了关西再说,皇爷爷从未拿您当亲儿子看,您又何必给他卖命?”   李燕贞疼的头晕昏胀,深吸了几口气,亲自撕了两条布带,缠腰将伤口扎好,只听外面杀声震天,门板叫人砸的砰砰作响,只怕外面的士兵要杀进来,挣扎着站了起来,断然摇头道:“不可能,你皇爷爷虽说性子古怪,但不会暗下杀折。肯定是李承筹的主意,唯有他才恨不能置我于死地。”   站起来,伤口愈发的疼,李燕贞拄着剑往前走了几步,忽而踉踉跄跄撞过来,若非夏晚搂的及时,他就得摔在地上。   趁势,李燕贞也就把女儿给搂住了。   成年后的女儿和父亲,按理不该这么亲密的。   李燕贞拼尽全身力气将夏晚搂入怀中,埋头在她肩上,却是掉了两行清泪下来:“躲到柜子里去,爹在门上替你挡着他们。”他是准备拼死,也要保住夏晚的性命了。   夏晚气自己,也气李燕贞,主要还是恨那个精明之极,又冷酷无情的皇帝。打生了小甜瓜之后,还是头一回哭,一把又把李燕贞给拉了回来:“放心吧,我既敢来,就肯定能把您给救出去,只是你不该相信皇上的,他都不顾父子情份让李承筹设伏杀您,您还自己往陷阱里钻。”   李燕贞拄着把剑,断然道:“不可能。你不懂,你皇爷爷年青的时候很疼阿耶的,他只是因为你祖母的去世,受到了刺激而已,虎毒尚不食子,他任杀谁,也不可能杀我。”   童年时皇帝对于他的疼爱一直根植在李燕贞心中,所以即使皇帝再怎么折磨他,不喜欢他,他始终在等,等那个疼爱自己的父亲能够回来。   夏晚简直要气疯了:“您醒醒吧,他压根就没当您是他的儿子。”她话音才落,砰的一声,门板眼看都要叫人给砸穿了。   郭兴还在外面嘶吼,尖叫,拼杀,但显然也快顶不住了。   夏晚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掏两枚佛手出来。这佛手是在东宫的门口,文安交给她的。   两枚佛手而已,她当时也就放到榻边了。彼时文贞还未上车,文安极短,又颇疾的说了一句:“记得打开看看。”   和文贞一直同车,夏晚也知道文安和文贞不一样,在东宫是个格外不起眼的存在,所以便把它放在秀绷下面,悄悄打开看了一眼。   原来这佛手是切开,又重新粘合到一起的,里面用锡纸裹着一只拳头大的铁丸子。   夏晚在河口的时候,曾见河口兵用过这东西,霹雳炮。这里面加着巴豆,狼毒、石灰、沥青和□□等物,毒的不能再毒,只要叫人闻了,便不死,也得昏昏沉沉上好半天。眼花流泪,呕吐发晕,一般只要闻上一口,就得晕死半天。   但这东西必须得扔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还得是不透气的地方,否则风一吹,毒气就散了。   所以夏晚才要郭兴把人都引到门口来。   恰就在门要破时,她把这东西递给李燕贞,待李燕贞点燃了引线,便放嗓子一声的喊,随即拿打湿的袖子捂住了嘴。   一股浓烟之中,扑进来的人全都昏头胀脑,晕的晕倒的倒,夏晚扶着李燕贞,叫这气息熏的两眼全是泪,也不知踩着谁的脑袋,摇摇晃晃就走到了外头。   空荡荡的大街上,横七八落着几具尸体,郭兴将李燕贞负在肩上,又将夏晚护在身后,这才准备要逃。   恰在这时,李承筹带的金吾卫也赶了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军,将夏晚和郭兴,李燕贞三个整个儿包围起来,一重重的金吾卫,不下千人。   马匹闪开,李承筹从包围圈中走了出来,冻红的脸上挂着丝格外虚伪的笑:“三弟,咱们积怨也算有些年头了,不想今日又在此狭路相逢。”   李燕贞叫郭兴负在身上,叫伏兵围困在中央,两只眼睛还叫毒/气熏的干涩无比,不停往外流着泪:“二哥,我任你处置,放年姐儿走,她是我的孩子,也是皇家血脉,你不能伤她。”   李承筹笑道:“当初我做野孩子的时候,你在宫里是皇子,人人只知你而不知我,那时候咱们的地位和如今是颠倒的,你当初站在父皇身边,取笑我是个小内侍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你得死在我手上。”   李燕贞愣了半晌,忽而道:“你把年姐儿拐走,扔了,就仅仅是因为这个?”   就因为李燕贞小时候经过李承筹身边,不识他是自己的哥哥,李承筹忌恨在怀,在他有女儿之后,把他最疼爱的女儿从身边抱走,转而拐卖。   李燕贞道:“你不配为人。”   李昱霖快马加鞭,早都已经赶到洛河镇了。   非但赶到了,还在镇子最中间一户人家二层的楼上,替自己找了一个绝佳的,既能够隐蔽自己,又能看到外头一切的。   李燕贞的老丈人是关东兵马大提督,他自己在关西带兵多年,虽说手不握兵权,可他整个人就是号召力,是凝聚力,说他不篡权,李昱霖打死都不信。   但他是不能动手的,他是李极精心培养的继位之君,至少在上位之前手上不能沾血,更何况还是亲人的血。所以,此刻,他就在等自己的父亲替自己除掉李燕贞那个绊脚石。   不过手起刀落,李燕贞和李昙年都得死在这儿。   但就在太子扬起手,发号施令让金吾卫驾起弓/弩,准备把李燕贞父女乱箭射死在当场时,李昱霖忽而梗起脖子,如狼似的嚎叫了一声。   那是一匹深青色的马,自远处疾驰而来,快到他连马上的人是谁都未能看清,只看到那人手中一柄剑,在临近金吾卫时,忽而提气,踩着人头跃至人群之中。   李昱霖双手攀上窗子,再叫了一声,便见那人已奔至太子面前,拨剑,挥剑,一道金光闪过,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的杀法。   仿如腊月寒天一桶冰水通头而浇,李昱霖眼睁睁看着亲爹的人头被人削掉,居然叫不出声来了,瞪目结舌,愣在当场。   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他一把攥上胸口,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了半晌再扑到窗子前,便见他亲爹没了头的尸体已然跌至马下。   而杀太子的那个人,他也看清楚了。连面都未蒙,素着张略狭长的脸,连身上的官袍都未去,那是郭六畜,居然是中书侍郎郭六畜,于大庭广众之下,他提着一把剑疾驰而来,凌空跃起,就把当朝太子给斩在马下了。 第120章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身在金吾卫的,大多数都是贵族子弟,便不是贵族子弟,太子大家都是天天见的,没有人会错认他,慢说没人敢杀他,就是言语口头上得罪他,也没人敢。   愣了半晌,人群中忽而有人喊到:“郭六畜谋逆,诛杀太子,杀了他。”   瞬时,所有驾起的弓/弩,持着兵器的金吾卫们,齐齐对准了郭嘉。   夏晚挽着李燕贞的袖子,手里还捏着一张字条儿,那字条是放在霹雳炮里的,是郭嘉的字儿,教她具体的使用方法,并教她该如何防止自己被伤着。   那枚霹雳炮其实是他给了文安,然后文安才转交给她的。   所以,郭嘉是早就知道太子布局一事的。但他连一丁点的迂回曲折都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斩了太子,皇帝会怎么样,李昱霖会怎么样,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郭嘉往前走一步,金吾卫的矛头就往前跟一寸,再走一步,金吾卫们再抵一分。   他边走,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明黄色的卷轴来,当众打开,一字一顿念道:“朕自登基以来,国事家事,事事烦忧,太子以储君之尊,不替朕操劳国事,也从不曾替朕分担家事,反而戕害血亲,诛杀兄弟,朕特命郭侍郎持尚方宝剑,将其斩之,以正国法。”   他语声朗朗,读的又缓,恰好保证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待读罢圣旨,便将手中那柄紫檀镶金,缀宝石的剑鞘,穗呈明黄色的长剑举了起来。   这是天子的佩剑,是皇帝的信物,见信如见其人。   白甲的金吾卫们犹如山倒,一层层的,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但最激动的当属李燕贞了。   兄弟打架,一般来说做父亲肯定是各打五十大板。他最心爱的女儿被拐,皇帝一直压着不肯叫他还朝,还任由李承筹逍遥法外,他心里不是没有怨过,也不是没有恨过,若非因为童年时,李极对于他那过分的宠爱还支撑着,也许他早就反了。   可他没想到皇帝会在关键时刻,让郭嘉拿着圣旨,提剑赶来,就斩了李承筹那个畜牲。   挣扎着从郭兴背上下来,面北而跪,李燕贞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   因为李燕贞的伤势挪动不得,这天夜里,郭嘉率着一众金吾卫,就宿在了这镇子上。他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早知李燕贞有可能会受伤,所以是带着御医的。   找了一户大户人家的院子住下,御医替李燕贞诊脉,疗伤。   东宫的侍卫们和文贞郡主不知去了何处,杀父之仇,梁清也怕李昱霖和文贞两个要想不开,再来找李燕贞寻仇。所以亲自佩刀,守在房门外。   郭嘉一直在屋子里陪老丈人。   李燕贞原来并不曾上过战场,这还是头一回负伤,虽说喝了麻沸散,缝针时疼到骨子里,攥着郭嘉的手,几乎将他一只腕子掰断。   不过比之这点小伤小痛,毕竟李承筹死了,女儿丢失近二十年的冤屈也总算是找回来了。所以,李燕贞显得格外兴奋,他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皱着眉头吸着气,叹道:“我父皇登极三十多年,开国天子中,他是难得的贤明之君,照他如今的英明,再做十年的皇帝,我就替他俯首为牛马,再干十年。”   郭嘉的手都叫李燕贞给抓破了,温声一笑道:“您最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咱们就回长安。昱瑾和郭添如今字书的极好,拳打的也不错,都在等着您回去,给您看呢。”   李燕贞点了点头,忽而闻到一股窜鼻的香气,仰着脖子道:“我的姐儿了,难道无人做饭,让她去做饭了?”   郭嘉一闻那股子味道,便知是夏晚在做饭了。   循香而去,就在主家的厨房里,寒冬腊月的,大锅里白气蒸腾的,不知在煮着什么,灶头是擀好的面,切的龙须一般细。夏晚一个人,切罢了面,淘澄干净了抹布,顺带着就替主家把案板给擦拭的干干净净。   而郭兴就在厨下屈膝蹲着,黑熊一样,正在替她往灶糠里添柴禾。   大概她在金城的那些年,但凡郭兴在家,他们就是这样分工干活儿的,俩人格外默契。   “再去,到那药铺里给我找味当归来。”夏晚忽而伸脚,踢了一脚郭兴的鞋子,郭兴立刻起身,出门去找当归了。   郭嘉作贼一样,立刻转身躲到了屋子后头,待郭兴走了,才又折回厨房。夏晚揭开锅子来,一股扑鼻的白雾带着香气。回头一看,屋檐下一堆的鸡毛,显然,她是杀了一只鸡,正在炖鸡汤呢。   “当归寻来了不曾?”夏晚掀开锅子,舀了一勺子出来,尝了口味儿,道:“得加上枸杞、党参和当归来炖,再加只香茹提鲜,才叫滋补……”   边说着,她边回过头来,见身后来的不是郭兴,而是郭嘉,旋即又回过头去,抹布从灶台上擦过,低声道:“今儿多谢你,也多谢兴儿,若非你们俩兄弟,我们父女只怕早没命了。”   郭嘉于是掖起袍面,蹲到廊下,照猫画虎,替夏晚往火糠里添着柴禾。他也是乡里出来少年,但毕竟没下过厨房,颤颤兢兢,生怕自己要弄灭了那堆火,不过还好,因为他足够浪费柴禾,火大到差点要烧干了一锅汤。   夏晚正在呛臊子。   最简单的吃食怕就是臊子面了,只需要一小块肉,一把干黄花菜,几块木耳,另有两只鸡子儿稠汤就好。   她正做着,忽而一探腰,叫道:“郭嘉,郭嘉,李昱霖居然来了。”   李昱霖脸色惨白,率人进了院子,亲自解下佩剑,示意梁清来搜自己的身。太子已死,便顺位而延,李昱霖也是将来的储君,所以梁清并不敢搜他的身,但往边上一侧,只让了李昱霖一个人进屋,把侍卫们全阻拦到了外面。   夏晚以为郭嘉必定也要吃惊,杀父之仇,结不开的死结,李昱霖居然还会登门来看李燕贞。   郭嘉不过侧眸扫了她一眼,仍专注的去弄灶里那堆火了。要是火灭了,以夏晚的麻利性子,大约立刻就会把他赶出去。   李昱霖进屋子坐了大约不过一刻钟,随即又带着东宫的人,往厨房走来。   夏晚还在做饭,郭嘉在灶下烧火,李昱霖走到门外,就在厨房门外站着。   “哥哥,要不要吃碗面再走?”夏晚指着自己擀的面条。关山以南皆种春麦,面不如冬麦筋道,不过她手艺是足好的,切的比龙须粗不了多少,但下到锅里头,又韧又筋,连孙喜荷都赞不绝口了。   李昱霖面色铁青,两肩份外有些塌,盯着屈膝半跪在灶前,专心侍弄着火的郭嘉,看了许久,轻轻说了声:“郭侍郎辛苦。”   郭嘉自始至终没回头,也未答话。   叫他晾了半晌,未来的储君颇无颜面的,讪讪然的走了。   因为李燕贞睡着了,那鸡汤便暂时在锅子里煨着。夏晚给郭嘉盛了碗面,再给一直站在外头的郭兴和梁清也一人盛了一碗,这才给自己下了一股子面。   等她端着碗开始吃饭时,几个男子都已吃罢饭,在院子里围着聊天儿了。   夏晚就坐在厨房门口一张小扎子上,正准备要吃,便见郭嘉神秘兮兮的,自案台后端了碟子东西出来。   吃面,若是没个咸菜什么的就着,当然没味道。   这主家腌了缸子极为酸的腌菜,夏晚将它切成极细的丝儿,淋了股子麻油上去,是准备给他们几个下饭的,岂知郭嘉连这点子咸菜都藏了起来,要留着给她就饭吃。   蹲在小扎子上吃着饭,夏晚便听梁清说道:“世子的人品,直到今日才真真叫梁某折服,果然是天子胸襟,方才拉着我二舅的手说了许多宽慰的话,二舅算是真心的臣服于他了。”   郭嘉见夏晚端着碗面,一脸的赞许,显然心里也是在默默的夸赞李昱霖,心头浮起一股不爽来:“你也觉得李昱霖有天子胸襟?”   夏晚挑了筷子面,白牙细细儿咬着,唇角弯的像月牙一般:“能做到像他一般谦诚的人不多呢,以往总听人说他凶戾,说他残暴,说他不近人情,我觉得自己大概是误解他了。”   郭嘉哂笑一声:“有人替他除绊脚石,有人替他收拢人心,杀人不必脏他的手,他自然可以有天子胸襟。”   夏晚不懂他这话的意思,转过脸来,两眼的好奇,郭嘉却不肯再说了。   眼看过年,丧了太子,夏晚肯定就不必再去宋州了。   今冬雪格外的多,傍晚时又飘起雪来,夏晚舀了碗热腾腾的鸡汤,哄着一觉睡醒来的李燕贞用了半碗,听李燕贞夸赞了半天的李昱霖,笑眯眯的听他说完了,便转身出来。   梁清和郭兴两个在另一间屋子里吃酒,金吾卫们也早都歇了。   此时地上的雪已有一脚的深,夏晚见鸡汤还有半锅,给郭兴和梁清一人盛了一碗,准备给郭嘉也舀一碗,却于屋前屋后都找不到他,唯见雪地上两行脚印,却是通这大院的后门。   郭嘉的脚印,从深浅到大小,夏晚都是认得的。   她循着那脚印一路走到后院,这也是地主家的大宅院子,后院亦是打麦场,再出打麦场,是一片曲枝弯阑的古槐林,槐枝积着厚厚的雪,叫雪压弯,压折,于这清净的夜里,间或咔嚓一声的响。   郭嘉高高瘦瘦的背影,紫袍叫月光和雪光照成青莲色,就站在那槐树林中。 第121章   夏晚刚欲要走,便听一个女子的颤声:“你怎么,怎么能下得去手,那可是我父王啊,郭六畜,那可是我的父王。”   这是文贞的声音。   她比不得李昱霖城府深,当时就稳住了自己,过后还能来探望李燕贞的伤势,她已经近乎崩溃了。   因为她穿着纯白面的雪狐裘,全身又裹的紧,在月光下的雪地里,夏晚一眼并没有看到她。   夏晚听到这二人对话,便转身准备要走了,却又听郭嘉说道:“文贞,你当真以为,皇上让你和李昱霖送晚晚去宋州,就真的是想让她去宋州祭拜明月公主?”   文贞摇头:“并不是。”   皇帝在相信李燕贞是自己的亲儿子之后,心里对李燕贞和李昙年充满了愧疚,但就如同李燕贞无法在夏晚面前表达自己的爱意和愧疚,李极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儿子表达惭愧,更何况,他还是个君王,他所做的一切,都得保证在,能让江山稳固传承下去的立场上。   所以,他其实就是想试探,看太子有没有悔悟之心。若他将来死了,太子登位之后,会不会对晋王府痛下杀手。   兄弟间的仇恨就如同纸包不住火,早晚有烧起来的那一天,所以李极的心思是徜若太子敢痛下杀折,他就壮士断腕,死李承筹一个,用最小的代价平息皇室的骨肉相残,换来李燕贞对于李昱霖的忠诚,转心辅佐李昱霖。   文贞叫嫉妒冲昏了头脑,以为有金吾卫就万无一失,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凭空劈出个郭嘉来,带着皇帝的圣谕,就把她父亲给斩了。   皇帝可以断腕,可以失太子,因为他还有李昱霖,只要把李昱霖封为皇太孙,他的继承人依旧是能保证的。   郭嘉不过皇帝一只斩人的手而已,但是他一手促成了事态的恶化,若非他授意梁清借金吾卫给太子,又让郭兴把李燕贞带入包围圈,太子是没胆杀人的。   皇帝自以为人心尽在自己掌握,可郭嘉也玩弄了他。   文贞真心实意的爱他,却叫他当着众人的面一剑斩了自己的父亲,那婚事又怎么可能做得了数,爱情,狗屁,她此时恨不得生吞活拨了郭嘉。   又还怎么可能嫁给他?   “郭六畜,我会看着你孤独终老的。”文贞咬牙切齿说道。   但这也无法表达她的恨意,真正让她崩溃的并非父亲的死,而是她自恃能够洞穿人心,却在之前,在和郭嘉在青睐殿,在太极殿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凭着那双可以洞穿人心的双眼,却全然没有看到郭六畜会有这样的谋算。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在她面前隐瞒了自己内心底真实的想法。   就在这时,文贞看到踏雪而来的李昙年。她的长姐。她也看不清楚李昙年的内心,郭六畜和李昙年,这是两个足以叫她疯狂的人。   “从前那么多的夜里,就在青睐殿那张小床上,你替我捂被子,我替你暖手暖脚,咱们相拥在一处,我一颗心的爱着你,那些你都忘了吗?”文贞几乎是用吼的,尖声叫道。   郭嘉当时就呆了,愣在当场,毕竟他这么多年来,最亲密过的也只有夏晚,听到文贞这种叫人面红耳耻的形容,瞬时之间忘了自辩,瞪目半晌,道:“郡主,你莫不是疯了,我何曾与你……”   “我的贞操给了你,我也一门心思的等着你娶我,而你说你自己之所以对李昙年好,不过是想从她手里把甜瓜要回来而已,因为甜瓜是你的儿子,你可以不要妻子,但是儿子必须得要。一句句的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却原来全是谎言,谎言而已。”等不及郭嘉去捂文贞的嘴,她忽而涉雪而出,往前跑了起来,几乎是在边跑边说。   郭嘉蓦然转身,便见月光下后院门上一个飞快掠过的身影,疾疾离去。   那是夏晚,文贞这一席鬼话,也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夏晚听的。她是准备用这样的方式来离间他和夏晚,离间他好容易才找回来的妻子。   她善揣人心,知道他的死穴在何处。   郭嘉一把捏上文贞的脖子,咬牙道:“郡主,你这是在找死。”   文贞此刻已经清醒了,当然,脑子也回来了。她此刻用的,就是最狠毒,能造成郭嘉和夏晚之间永远也无法弥合的伤痕的字眼。   世间有两样东西是无法收回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郭嘉本来意欲追夏晚的,转念一想,反正很快就要成亲了,便俩人之间有再多的误会,只要朝夕相除,总有解决的一天。   倒是文贞,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而已,他不期她竟能疯狂到如此地步。   “你可知道,一个女儿家的贞操有多重要,你就敢如此败坏自己的名声?”郭嘉转而问文贞,他一直只当她是个聪明,但又不过分的妹妹,不期她为了离间他和夏晚,竟然不惜玷污自己的声誉。   文贞叫郭嘉拎着脖子,愈拎愈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往外吐着字儿:“你还想娶我?便李昙年你也休想能娶到,我要亲眼看着你做为一条恶狗,死在我皇爷爷的手里。”   郭嘉的手愈来愈紧,捏的文贞几乎快要昏死过去,她渐渐有些害怕了,觉得郭嘉只怕要捏死自己。   他虽表面内敛,却是个贼狐狸,能放得下身段,善于表忠诚,比她还擅长讨皇帝的欢心。要真一把捏死了她,他会不会把她埋在这漫天的大雪里头,然后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文贞两只手抓上郭嘉那只肌紧似钢的臂膀,用尽全身的力气连抓带挠,妄图要掰开他捏着自己脖子的手。她从郭嘉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无尽的杀意。   她这时候才觉得后悔,才觉得后怕,可是那只素有神力的手不过轻轻一捏,就能捏碎她的喉管,她渐渐窒息,脑袋越来越蒙。   忽而,随着郭嘉的手一松,突如其来的冷寒空气从喉咙贯下,文贞跌入雪地之中,大口大口贪婪的呼吸着,从来没有觉得这带着雪沫子的空气,如这一刻一般宝贵过。   “在我小的时候,我家里来了个妹妹,极可爱的小姑娘。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父母要下田种地,那妹妹便由我和两个弟弟照顾。我记得那时候她小小儿的,在井台边洗杏子,洗好了便递到我手上,不停的说,哥哥,吃,哥哥,吃。”   是郭嘉的声音,他站在槐林之中,冷冽的声音就在文贞的头顶上方飘着:“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爱她,甚至于,在她长大之后,我们兄弟都不曾让她下地走过路,那么好的妹妹,本该嫁个好男人,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我永远是她的哥哥,孩子的舅舅,可她不肯,她偏要找死。”   ……   “我以为你会是个好姑娘的。”默了许久,郭嘉又说道。   他于雪地里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来。小时候的郭莲的影子就浮在那雪地上,那么软娇娇的小丫头,和粗粗笨笨的郭兴,油头滑脑的郭旺全然不一样。   郭嘉自幼长于兵痞之中,那么渴望有一个跟自己不一样的小姑娘,于是曾像疼爱眼珠子一样疼爱过郭莲,却不期最后郭莲会落得那么个下场。   可于他来说,妹妹就是妹妹,他从不曾对郭莲动过一分一毫男女之欲的心思,当然也就不会对文贞动心思。   出了一口寒气,郭嘉转身离去。   次日一早,由郭兴把李燕贞抱进早已收整好的马车之中,夏晚就在车上照料着,该要折身回长安了。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天却是一片艳阳高照,碧空叫雪洗了一眼,蓝的刺眼,放眼四野,京郊的大平原整个儿叫白雪覆盖,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白。   李燕贞今天已经能够坐起来了,叫夏晚扶着坐起来,掖了两只引枕在腰后靠着,在看窗外的风景。   李昱霖和文贞昨夜也是宿在洛河镇的,他们还带着太子的尸体,马车上妆裹了一朵巨大的绢质白花,就在李燕贞的车队后面。   李燕贞遥遥望着那纯白的车驾,一直沉默着。   过了许久,他深深叹了口气:“姐儿,阿耶一直忠于你皇爷爷,当然,将来也会忠于昱霖,这是你皇耶耶的心意,所以他才会下圣旨杀李承筹,他失了一个儿子,其代价便是要阿耶此生臣服于昱霖。   阿耶当然也想忠于昱霖,但阿耶不知该如何对昱霖表达自己的忠诚,经此一事,昱霖心里总会对阿耶怀着恨与防范的。”   夏晚倒是觉得郭嘉昨夜说的一番话别有深意,她试探着问道:“阿耶,您就没想过,不必忠于任何人,而是忠诚于自己的本心吗?”   李燕贞眉头微簇了簇,却没说话。   他不是没有那个意思,但那样做未免太对不起父亲,毕竟他极爱自己的父亲。而李极能让郭嘉带着圣谕斩太子,这就是他爱的表达,他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失望。   窗外的冷风刮进来,寒嗖嗖的,李燕贞一直望着自己的女儿。她跪坐在车窗侧,唇角噙着丝笑,叫雪衬着,肌肤格外的明亮,两只眸子亮比雪后的晴空。   看上去不过二九年华的大姑娘而已,温柔端庄,谁能想到她已经有个六七岁的儿子了。李燕贞每每想起这点,心里就格外的不痛快,当然,便郭嘉做的再多,也填补不了他心里对夏晚的愧疚。   顺着夏晚的目光望出去,外面是随车而行的侍卫和金吾卫们,雪后的田野上,梁清,郭兴和郭嘉仨人并排,正在策马前行,仨人在一处倒是有说有笑。   李燕贞这才又忆起另一件事来:“我听说你皇爷爷给郭嘉和文贞赐了婚,这是真的?”   夏晚依旧在笑,替李燕贞掖了掖被角,道:“他如今是皇爷爷的死士了。我公公杀了李承业,他杀了李承筹,皇爷爷是不会放过他的。至于文贞,皇爷爷肯定也不会把她嫁给他的。”   叫风刮起的细雪沫子扑面而来,李燕贞也转身去看郭嘉,跃然马上的少年郎,才刚刚活到他人生中最好的年华,但照如今的情形,他是真的没有生门了。   皇帝下令让他杀太子的时候,就已给他也判定死刑了。   但郭嘉并不这么想,他沿雪线策着马,渐渐儿就甩开了梁清,稍微过了片刻,郭兴则策着马赶了过去。   “听说你娶了妻?”终于到了一处往田野里引流的沟渠边,郭嘉始勒马,回头问郭兴。   说起新过门的妻子,郭兴未语先笑:“武将家的姑娘,倒有个好听的名字,杜心蕊。虽说粗鄙,但格外适家,与我很相配的。” 第122章   郭嘉道:“你不学旺儿,肯踏踏实实自己娶房媳妇儿,这很好。哥哥在普宁寺旁置了一房院子,三进三出的四合院,你且搬进去住,等到弟妹来了,也好有个去处。”   在长安,一幢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可不是想置就能置的。   郭兴的妻子杜心蕊一直不敢跟郭兴到长安,就是因为长安物价贵,地价更贵,光是赁一处房子只怕就得花光他的俸银。所以,她宁可呆在金城,至少有所大院子住着。   郭兴愣了半晌,嗫嚅道:“大哥……”   他这个大哥,从小就对两个弟弟冷漠,倒不是因为别的。他自己体质殊异于旁人,素有神力,但两个弟弟没有,他书又读的好,相貌生的俊,长工们也愿意把他捧到天上去,他从来跟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郭兴没想到郭嘉居然会在长安给自己置房子。   “非但你,我替旺儿也置了一所,不过他如今坐拥金山,怕是看不起我那点小院子的。”雪色映衬,郭嘉肤质格外的白,而郭旺格外的黑,两兄弟站在一处,就仿如渭河与泾河,渭泾分明。   但正如渭河和泾河汇到一起,会变成汹涌澎湃的黄河,无论什么时候,兄弟最终还是兄弟,郭嘉到长安的第一日就开始攒银子,在普宁寺旁一座又一座,买了两座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便是希望在自己死后,能留给两个兄弟的产业。   在跟夏晚一起到长安之后,他又将旁边另一户也买了下来。等将来真正天下太平,他能掌握一切的时候,一家三兄弟,他仍是希望能像在水乡镇时一样,虽不说亲密无间,但彼此血连着肉,肉连着筋,可以像一家人一样和平相处。   郭兴仰头看了片刻的天,那原本黝黑的脸忽而就成了酱肝色。   虽说他的拳头硬,可天下间没人的拳头能硬得过郭嘉。小时候俩兄弟一样大,又喜打架,郭兴没少吃过郭嘉的黑拳,所以养成一幅在外面凶神恶煞,在郭嘉面前就颤颤兢兢的怂样子。   这一点后来又传到了夏晚那儿,起初是因为她身体不好,总哭,动不动就抱着孩子求死,要让着她,哄着她,后来渐渐低声下气,打那之后,郭兴的腰就没有直起来过。   他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道:“说这话怕你要打我,但我和夏晚之间清清白白,我从不曾碰过她,这点我得跟你说清楚。倒不是因为怕你不信夏晚,而是我那娘子是个泼辣货,她说世间没有男人不在乎这一点,揪着我的耳朵,必得要我跟你说清楚。”   郭嘉讶然的张着嘴,嘴巴大到能塞个鸡蛋进去:“你再说一遍。”   郭兴以为是自己没说明白,还想再说一遍来着,郭嘉却不再听,策马回首,转身就跑。   四蹄腾着雪,一路追上李燕贞的队伍,远远就能看见夏晚跪坐于车中,帘子仍旧搭着,她应当是在跟车里的李燕贞说着什么,侧着脸,唇角笑的弯弯,间或点点头,两只眸子专心致致盯着前方。   梁清见郭嘉一直盯着夏晚看,骑马凑了过来,道:“郭六畜,你莫不是疯了吧,又不是头一回见,何必盯的这样紧。”   郭嘉苦笑道:“我怕是犯了个大错,但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梁清跟郭嘉混了五年,早习惯了他的神神秘秘,反问道:“奸佞,那你准备怎么办?”   “抢吧,大概只能用抢的了。”郭嘉说完,率先一步,侧马离去。   基于他说宫里死个人,自己和文贞的婚事就破了,最后果然太子死了,梁清大概猜得到,郭嘉从皇家俩父子手里娶不走夏晚,是准备要抢亲了。   郭嘉策马往前跑了约有半里路程,又停在半途上,傻呆呆的看着来路,等载着夏晚和李燕贞的车驾经过。   在宫里的时候,他曾死皮赖脸,要过她两次。   倒不是他饥渴到了那种程度,非要不可。他的潜意识里,总是觉得夏晚跟郭兴也曾有过,而他自认不比郭兴差,想从心底里,从身体上,彻彻底底覆盖掉郭兴留给她的痕迹。   但那是会叫夏晚误解的。   尤其在文贞昨夜不管不顾说了那番话之后,她会觉得他无心无肺,只是贪图她的肉体。再还有,会误会他待她好,是想从她手里哄走甜瓜,哄走她的孩子吧。   从和文贞的婚事开始,郭嘉就没跟夏晚过多的交谈过自己内心的想法。文贞有一双如炬的慧眼,他必须装的足够像,才能迷惑得了文贞,但他没有想过,当他夜里和她欢好,次日一早便答应皇帝的赐婚,夏晚心里也会痛苦。   白茫茫的雪原上,一行车队缓缓使来。   皇帝的猜忌和杀招,李昱霖在惊魂初定之后将要酝酿的复仇之计,李燕贞对于他的不信任,仿如扑天盖地而来的乱麻一般。   不过郭嘉向来最擅长的一招,就是快刀斩乱麻,毕竟他向来都是善于从绝境之中,凭空劈生门的那个人。   这一回,他得把夏晚和甜瓜从皇帝和李燕贞的手里,给抢过来了。   回到长安之后,借着照顾李燕贞的名义,夏晚就不曾入过宫了。   皇帝在李燕贞回到长安的那一日,私服至晋王府,亲自迎接儿子,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将李昱霖的手递到李燕贞手中,对李昱霖说道:“杀你父王,乃是朕下的旨意,与你三叔没有任何干系,便记仇,只记着皇爷爷的仇就好。   你从今日起,就是朕的皇太孙,而你三叔,也是朕最疼爱的儿子,他会交出自己手中所有的兵权,也会专心辅佐于你,但徜若你敢动一丁点的歪心思,想要走你爹的老路,任意戕害亲人,你父王,就是你的下场。”   到底老皇帝英明,不过短短一席话,立刻说服了李燕贞和李昱霖两个,顿时,他俩个就跪下了。   李极还特地与甜瓜和昱瑾,昱元三个用了一顿家宴。虽说从面子上就能看得出来他对于三个熊孩子的不耐烦,但总算没有把昱瑾和甜瓜两个熊孩子给打出去。   之后,皇帝低调发丧了太子。接着,便封李昱霖为皇太孙,为其择太孙妃,太孙嫔,并在除夕之夜,命李昱霖代自己以祭天,正式巩固李昱霖的位置。   至于文贞郡主和郭嘉的婚事,因没有正式下过诰券,除夕之夜不曾赐婚,看来也是凉了。   回长安之后,郭嘉就没有再来看过甜瓜,但是偶尔,他会叫河生送几本自己临的贴子过来,在边上细细备注好自己的心得感悟,这于甜瓜来说,是格外有用的东西。   除此之外,他还教甜瓜打坐调息,善用自己身上的力量。所以一到夜里,甜瓜都会坐在床上,听着隔壁的经声,小和尚一般打坐半个时辰。   每日清早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便扎马步,翻跟头,和昱瑾两个对打,相比之原来夏晚带的时候,皮实了不少,个头直逼他小舅李昱瑾。   转眼就到了元宵节。   在元宵节的这日,孔心竹的祖母孔老夫人终于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   孔心竹母亲已丧,亲自在孔府侍疾半月,眼看老太太都好起来了,有一夜在床前短短睡了一觉,早晨起来一看,老太君人都已经凉了。   此时李燕贞也好起来了,遂带着夏晚和甜瓜,李昱瑾几个,前去赴丧。   一辆鎏金宝盖的马车摇摇晃晃出了王府,本来,甜瓜和昱瑾两个该要骑马的,但一看夏晚上了车,甜瓜要粘着好容易才能跟自己在一起的娘,眼不经的就窜了进来。   昱瑾和比他大两岁的哥哥昱元之间自来无话,倒是和小外甥甜瓜好的仿如莫逆,恨不能掏心掏肺穿一条裤子。虽说他比甜瓜大着两岁,可简直就是甜瓜的小尾巴,吊着甜瓜的衣摆子,他也就窜进来了。   两个瞧起来一般大的小小少年,因是去奔丧,都穿着白衽,蓝布面的圆领袍子,昱瑾浓眉大眼,虎头虎脑,郭添清眉秀眼,笑的颇有些小狡猾。   为了防着俩个孩子动手,夏晚坐在他们中间,专门将他们隔开,不一会儿就发现他们在自己身后戳戳捣捣,彼此拳脚相向了。   夏晚跪坐于中,一会儿说一句:“甜瓜,住手。”一会儿又说一句:“昱瑾,你是舅舅,拿出你舅舅的稳重来,不要理甜瓜。”   “我白鹤展翅!”   “我黑虎掏心。”   “我狐狸上树……”两个小声儿的说着,说着说着就比划起来了。   夏晚怕他们要吵到李燕贞,忽而发怒,一边揪了一只耳朵,怒道:“信不信我把你们扔出去?”   她端坐在中间,梳着干干净净的发髻,素绫面的交衽棉袄,下面是牙白面的提花缎长裙,仿似一朵盛开的雪莲一般,怎么看,都不过两个孩子的大姐姐而已。   李燕贞笑道:“男孩子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要抻骨头,不让他们动他们骨头痒,这才是为甚人总会说,七岁八岁,猪嫌狗憎了。”   夏晚左瞪一眼再右瞪一眼,两个孩子噤着声儿,低眉耷眼的,一幅委屈样子。待夏晚捏捏他们的小耳垂露个笑脸,两个小赖皮立刻就又欢实起来了。   转眼已到了孔府门外。   与朝同始的孔府,三开扇的朱漆大门,为迎李燕贞,正门大开,下门槛,孝子贤孙们白麻布衣满满跪了一地。   若夏晚记得不错,趁着孔老太君的死,皇帝便要着手开始收关东提督孔方手里的兵权。这大约将是他最后一次用郭嘉了,以李极的戾性与精明,最后一次用完郭嘉这个人,李极就该对他下杀折了。   “娘,我大伯今儿真的会在孔府吗?”好久不见,甜瓜有点想郭嘉了呢。   夏晚道:“会的。”   以她对郭嘉的了解,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她其实也格外好奇,他将要怎样破解如今的局面。 第123章   带着两个孩子赴丧,是件颇烦恼的事情,毕竟孩子小,不懂事,夏晚生怕这俩孩子要在孔家闹腾,要叫人家耻笑,说晋王府的孩子没规矩。   不过甜瓜和昱瑾两个的表现算得上叫夏晚咋舌了。   李燕贞伤才好,披裹的格外严实,若非扶着夏晚当个拐杖,是站不住的。   而昱瑾和甜瓜,则是替他拈香的人。   俩个孩子一进灵堂便收敛了笑意,恭恭敬敬拈香,磕头,看主家还礼,也齐齐跪拜。   站在回廊上,李燕贞笑道:“瞧见了否,这就是有家教的孩子,无论在家里怎样的皮,到了外头,有礼有节,所以,姐儿,你很不该对甜瓜太严厉。”   夏晚随即回嘴:“您对昱瑾和昱元两个,还不是一样的严厉?”   他也只是对甜瓜格外溺爱而已,真正对着昱瑾的时候,一脸寒霜,经常吓的昱瑾袍子颤簌簌的发抖。   被迎进内院,孔心竹披着麻孝,头发枯黄,一脸的憔悴,见了丈夫,毕竟长年生疏的,也不过略点了点头,倒是把儿子揽入怀中,埋头在昱瑾胸前,闷了片刻。   她娘死的早,父兄们又常年在边关,生平最亲的亲人就是老祖母了,而且还是因为自己照料不周才死的,格外伤心,但昱瑾糙里糙气的,不烦叫娘这样抱,略一挣扎,和甜瓜两个转身跑了。   孔心竹抬起头来,见夏晚手里捏着帕子就抱了过来,将她揽入怀中,就替她擦起了泪。孔心竹顿时呜咽了一声,道:“瞧那没心没肺的小子,还是女儿跟娘亲。”   虽不是亲母女,但因为脾性相投,夏晚和孔心竹也胜似亲母女了。   府中铺盖卷起,处处灵堂,也处处都有客要待,唯独孔心竹曾经住过的闺房无人打扰,于是孔心竹就把李燕贞和夏晚两个迎了进去。   李燕贞自打回家之后,就一直在病中,而孔心竹则一直呆在娘家,照料孔老太君。   她自年青时嫁给李燕贞,俩人就相敬如冰,而且在她的印象中,李燕贞一直都是冷冽刚肃,精神勃发,随时准备要奔赴战场的样子,侍疾月余,还以为李燕贞也不过小伤而已,直到看他走路都要夏晚搀扶着,才知道丈夫是真的病的重了。   她这闺房里还生着火炕,连忙把李燕贞迎到了火炕上,见他依旧咳个不停,孔心竹自来没有服侍过丈夫的,也不知该如何服侍他,转而问夏晚:“姐儿,他咳成这样子,怎么办?要不,你们赶紧回王府吧。”   夏晚心笑孔心竹傻,夫妻之间,也得有接触才会有感情不是。   她道:“娘,我得去找甜瓜和昱瑾两个,防着他们在这儿捣乱,您叫人端一碗冰糖燕窝来替我阿耶润润喉咙,千万记得,他胳膊受过伤,手上使不得劲儿的,要喂他吃才行。”说着,夏晚就急匆匆的走了。   今日孔府宴客,冰糖燕窝肯定是备着的,但是孔心竹从来没有给李燕贞喂过吃的,待婢子芸儿把燕窝端了上来,望着眼眶深陷,消瘦无比的李燕贞,发了半天的怔,道:“芸儿,你给王爷喂,叫他吃口燕窝。”   芸儿应了一声,端着碗燕窝颤危危的走过去,刚想伸勺子,李燕贞啪的一把打过来,一窝燕窝全洒在了芸儿的裙面上。   孔心竹一点就燃:“既不肯叫人喂,端来你自己吃吧。”   说着,另有个丫头又端了一碗进来。孔心竹亲自端到李燕贞面前,伸着手,示意他自己端着。   李燕贞低了片刻的眸子,忽而抬起头来,颇深邃的眸子盯着孔心竹,柔声道:“难道本王九死一生的回来,就不能叫王妃喂着吃一口粥?”   孔心竹总还记着当年李燕贞的眼睛和心都在陈姣身上的时候,对着陈姣时,老远就在笑,待转眼看到她,从眉眼到唇角到整个人,就全冷了。她嫁过去整整五年都还是个女儿身。   后来袁氏也不知怎的有了身孕,生了昱元那个庶子,之后李燕贞为要一个嫡子才跟她圆的房。   她也不是没恨过,没怨过,但终归她是个嘴巴硬,心地善良的女子,尽心尽力,替李燕贞打理了二十多年的王府,耗尽了一生最好的年华。   所以,李燕贞于她来说,活着当然好,孩子有父亲,王府有男主人,但便是死了,她心里也没有太多的伤感,毕竟他活着和死了,于她来说实在没有太大的干系。   坐在炕沿上才喂了两口,忽而孔心竹觉得腰间一空,居然是李燕贞搂上了她的腰。她侍疾多日,身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忙着操持丧礼,头发乱糟糟的不说,连着几日澡都没洗过,生怕李燕贞嗅到自己身上的气息要生气。   岂料李燕贞埋头在她身上,却是就那么静静的偎着。   “心竹,叫为夫靠一靠,靠一靠就好。”他似乎极为疲惫,压着嗓子里的咳喘,轻声说道。   李燕贞兄弟仨人,如今死剩他一个,父亲爱他,但也提防着他,人到中年,孩子还未长成,整座王府的命运都得由靠他的决断,做为府中唯一的靠山,他找不到可依靠的人,也唯有在自己这粗粗笨笨的王妃肩头靠一靠,才能消解了那种疲惫。   孔心竹乍乍然见到丈夫软弱的一面,不能适应,也不好惊动他,僵着身子,就那么乍着两只手,木木的挨着。   夏晚出来之后,并没有先去找甜瓜和昱瑾两个,反而是转到了正院,重又进了灵堂。   此时梁清正在拈香。   待梁清拈罢了香,给老太君磕罢了头,夏晚便陪着他走了出来。   冬日之中,处处天寒地冻的,来吊唁的客人们,任你高官大贾,也得挤到一间屋子里乌烟瘴气的吃点心去。   不过梁清总是能找到好去处的。   他带着夏晚出了正院,往右侧走,不过几百步的远,一处门前栽着两颗腊梅树的院子,双扇如意小朱门,门上贴着白楹联,还有铁将军把着门,显然,这是不宴客的去处。   梁清将夏晚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叫她替自己遮着,忽而一把,直接连锁带座儿一并扯了下来,拉着夏晚就进了院子。   院中与外面一般清雅,整整齐齐的四合院,纤尘不染。   待进了屋子,一股暖意带着淡淡的佛手香。这当是个男子的居室,墙上佩着各类弓箭,书架上林林竖竖,插满了书。案头一张铺开的大地图,上面勾勾画画,全是军事要塞。   梁清就跟个田螺姑娘一样,窜出窜进,不一会儿就给夏晚端了茶炉子,热腾腾的槟榔参草茶,翠玉豆糕,藕粉桂花糖糕,还有两笼螃蟹小饺儿,几盘蜜饯进来。   夏晚颇有些气急败坏:“我不过找你聊点事儿,几句话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摆弄这些,好好听我说几句话?”   梁清这才稳了下来,把茶递给夏晚,道:“你吃,必得你吃着,我才肯听你说。”   夏晚记得头一回见梁清,嚣张无比的长安小少爷,拿鼻孔出气的,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殷勤的姿态来,挑了只中间夹着核桃仁儿的蜜枣咬了一口,道:“我要的东西,你可替我置了不曾?”   梁清道:“置了,老榆木的大棺,三底三盖,清漆晾成,就连花纹都是照着你吩咐的图样画的。   昨儿夜里,我亲自运进普宁寺的,就在大雄宝殿下面的地宫里。但你确定王爷的棺木不是自己订?便王妃的,也得她自己看过,愿意了才行,他们都还年青,你早早儿替他们备棺木,怕要惹他们不高兴。”   夏晚笑道:“所以我不要你告诉任何人。”   吃了一口茶,槟榔和着参草,酸酸甜甜的,带着股子药味儿。夏晚又拈了一枚枣子:“今儿夜里你过府来一趟,咱们一起去看看棺木,如何?”   梁清道:“好。”   他坐在罗汉榻对面一张圈椅上,阳光照上胡茬,三十而立的人了,笑起来都有淡淡的鱼尾纹了:“年姐儿,那棺木,不会是你替自己和郭六畜备的吧。”   夏晚一笑:“怎会?”   梁清指着她的鼻子笑了起来:“我觉得是。郭六畜步步都是险招,你怕他万一那一天不慎会死,所以才替他备的棺材,对不对?”   对面的小妇人白衣乌鬓,脸素的像一轮玉盘,两只眸子格外明亮,随着梁清一言,眼圈上随即蒙上一圈潮红来,一笑,算是默认了。   “既郎有情妾有意,你就嫁了他又如何,以我来说,夫妻之间,天大的困难都该彼此相伴着挺过去。”梁清诚心实意说道。   夏晚埋头,拈着枣子的手在微微发颤:“我不止有他,我还有孩子。如今于我,于他来说,皆是孩子更重要,我们总得要有一个安稳的活着,才能照顾孩子。他若能一直活下去,娶妻生子,平平安安一生。那两具棺木只葬我,另一具陪我下葬既可。   他若死了,一人一具,我死了就去陪着他。但活着,我们是无法在一起的。”   在洛河镇的那个雪夜,夏晚回去之后,在李燕贞的床前守着。两目呆呆望着虚空,就那样坐了一夜。   她没有文贞那样如炬的慧眼,所以无法辩别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当然也就不知道郭嘉是否真的跟文贞有过肌肤之亲。   不过关于小甜瓜那一点,夏晚觉得文贞是在撒谎,因为没有孩子的人不懂父母的心。父母对于孩子,没有一种志在必得的强求,要的只是孩子安全,健康的长大,甜瓜在晋王府更安全,郭嘉就不会把他要回去。   但那些于夏晚来说并不重要。   李昱霖恨透了郭嘉,若非他一直没有替他拿到孔方的兵权,是不会再容留他的。而李极也当郭嘉是自己砧板上一条任杀任刮的鱼而已。   她是个妇人,便真是公主,也不过是皇帝为了收孔府的兵权,备的一步棋而已。   她没有回天救他的能力,还得照顾孩子,就只能默默替他准备一幅棺板,好在他死后收敛他,并在百年后和他同葬。   “年姐儿,那年在河口,我说了那样的话,害你跳河,你就不恨我?”梁清忽而问道。   夏晚旋即一笑:“我是自愿跳河的,又为何恨你?”   俩人正说着,只听门外忽而一阵脚步声,旋即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分外醇和,听着格外的悦耳:“郭六畜真的来了?”   “是。”   “走狗。这大魏江山,一半是我孔家军的尸骨垫成,他想收咱们的兵权,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梁清和夏晚两个不速这客皆是吓了一跳,夏晚先就站了起来。   “这是孔家二爷孔成竹,他回来了,咱们怎么办?” 第124章   孔方一门三代皆武夫,唯独小儿子孔成竹文武兼修,在有他之后,孔方的军中就没有随军参谋了,关东大小战役的排兵调度,皆由孔成竹一手掌控。   所以,在前些年边关年年有战时,长安有句话,叫北六畜,南孔二。便是说他二人,于这大魏,是齐头并肩,不分伯仲的两位谋士。   夏晚还颇好奇孔二这个人物,结果转眼,就叫梁清给拉到书架后头了。   外头炉子还燃着,点心也摆在桌上,两个不速之客却是藏在了书架后面。   隔着书架子,可以看到孔成竹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中年男人,下颌青须,褚衣飘飘,那是孔心竹的大哥孔修竹,夏晚原本来探疾时曾经见过。   长安曾有传言,说孔成竹二十五而不婚,是因为立志此生非公主不娶。夏晚只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必是个呆的。   等真正看到人才知道,他身高八尺,眉端目正,儒雅中带着端方,又隐隐有几分武将的锐气,实在是个普天下不可多得的伟岸男子。   梁清虽说没有正头夫人,偏房多的是,而且他的性子,只要认准了某人,誓死追随的忠心。   夏晚是他的表妹,又是郭嘉的妻室,当然不敢造次,同挤在书架后面,离她离的远远儿的。   外面俩人似乎也没在意茶与点心,毕竟没怎么动过,还以为是家里人端进来的,孔修竹直接捧起茶杯就吃了起来,孔成竹捧了起来,正欲要饮,赫然见蜜釉色的茶盏缘边,是一圈口脂印子。   “我听宫里探子们的口音,徜若父亲再不回来,皇上便准备把晨曦公主指婚于你,你若不答应指婚,他就只当咱们是反了,要逼剿,成竹,你究竟怎么想的?”是孔修竹在问。   孔成竹缓缓放下杯子,笑了笑,依旧不语。   孔修竹又道:“晨曦公主来过咱们府,虽说已育,但与郭六畜已然没有关系。虽我不曾见过明月公主,但徜若公主在世,大约也就她的美貌。皇上宠爱她胜过文贞郡主不知几何,徜若她嫁过来,便是皇上对咱们府的诚意,为了晨曦公主,他也会饶过咱们一府。”   孔成竹站了起来,走至书架前,负着双手,嗓音依旧醇和:“为色而合,能得几时好,那不过是我当年拒安国公时的随口一说罢了,这您也当真?”   “你总得要娶妻,公主生的绝色,还能保全咱们一府人的安全,何乐而不为?”   “若真的看皮囊,我在五年前就娶安语灵了,不必等到今日。”孔成竹依旧语调缓慢:“大哥又何必忧心,咱家的兵,郭六畜夺不走的。”   夏晚与这男人就隔着一道书架,他锐目扫过来,直接盯上夏晚的眼睛。夏晚以为他要喊,要叫人来抓,他却转过了身。   就在夏晚和梁清顿时松了口气,打算要出去的时候,外面再一阵脚步声,又有人上门了。   先是两个家人一溜烟跑了进来,大气都不带喘的,悄声在孔成竹耳边一阵耳语,俩兄弟对视一眼,孔修竹连忙理了理衣襟,接着又把茶几收拾了一番,将圈椅上一张软茵垫端端正正摆好,俩人如临大敌的相互对视一眼,这才道:“请他进来。”   夏晚依旧在书架后,一挑帘子,便见进来的是郭嘉。   他穿着件家常质的,印暗花的细麻布圆领袍子,清清瘦瘦,白肤净面的,进门便拱手,唤了一声:“孔伯父。”   孔成竹和孔修竹两兄弟俱是冷面,冷冷盯着这不速之客。   梁清往夏晚身侧靠了靠,指着后面的窗子,大概意思是,趁着无人发现,先出去算了。   夏晚颇想看看,郭嘉凭着自己那张嘴,究竟要如何说服孔家两兄弟交出他们手上的兵权来。毕竟孔成竹人如其名,果真胸有成竹,她怕他要真拿不到兵权,回宫要挨皇帝的收拾。   梁清人高马大,穿过书架,绕到置着炕床的过厅,轻轻推开窗子翻了出去。他刚一出去,转身就想把夏晚拉出来,可就在这时,孔成竹转身穿过书架隔成的门,险险碰见又往回躲的夏晚,随手一阖,就关上了窗子。   夏晚也不知道孔成竹是否发现了自己,讪讪然的,重又躲回了书架后面。   而书架前面,三个男人相互见过礼,居然不吵不闹也不打口水仗,就落坐了。   郭嘉是宾,叫孔成竹让坐到了那张罗汉床上,他大哥孔修竹就坐在梁清方才坐过的圈椅上,孔成竹并不落坐,依旧在书架前踱来踱去。   但无论表面上多平和,到底是立刻就要兵戎相见的两派,孔修竹还是一脸的戒备:“侍郎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郭嘉一件家常的麻布面袍子倒是清清落落,笑起来清清秀秀的样子格外的像甜瓜。夏晚自重逢以来,总是喜欢不由自主的盯着郭嘉看,大约就是因为,她总觉得,甜瓜长大了,就是他的相貌。   “听闻岳母家的老泰山过身,前来祭拜而已。不知大伯父近来身体可好?”   孔修竹四十好几了,听郭嘉听声伯父倒也无碍,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勉强点了点头。   “二伯父呢?听闻您跋步十年,给关东绘了一幅无巨细的兵略要塞图,但不知哪一日,我能观赡一番?”   那图此刻就摆在孔成竹的书案上,摊呈着。   孔成竹唇角抽着丝笑意,走至书案前,将那幅《军事要塞图》卷了起来,道:“六畜这心思露的也太过分了点儿,须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今日我为兔,你为狗,明日鸟尽,你也不过一枚藏弓,何必逼人太甚呢?”   郭嘉亦在笑:“咱们皆是明人,二伯父勿要做暗事,于晚侄来说,就一切皆好商量。”   孔成竹手中持着一幅卷轴,忽而转身,就走到了书架后面。他这屋子是中间立柱的敞大三间,中间只以书架隔开,并不砌墙。   是一个素衣白服,乌发如墨的少妇人,面如鹅蛋般圆润标致,色媚如凝脂嫩乳,两只眸子格外有种迷蒙,仿似深潭,但又闪耀着仿如宝石般的灵动,唇上淡淡的口脂,恰是那茶盏上的颜色。   孔成竹自来清高自负,安国公府的安语灵号称长安第一娇艳,他也嫌她空有色相而不肯娶做妻室,为推托故,才称自己非公主不娶。   他早知书架后面有人,一个逃了,一个还在,还以为是郭嘉派来的暗探,正想捉个现形,却不期书架后面竟站着这样绝色一个女子。   人说为色而痴,色能醉人,孔成竹从不曾信过,却在与这女子眼神相交的一刹那,头顶仿如焦雷劈过一般。   直到看到这女子,才知什么叫命中注定的一眼。   不必去探寻,去深究,他觉得她的皮囊之下,必定藏着能惊起他心中狂涛巨浪的暗涌,这是他愿意娶,愿意膜拜,愿意将一生拱手送上的女子,仅凭那一眼,他就可以确定。   就在夏晚缓缓合什双手,准备叫一声二舅时,孔成竹疾然转身,居然就那么,回到前面去了。   他虽心里震惊,面上倒还不曾表露出来,嗓音依旧醇柔:“所以,郭六畜是来逼咱们父子把关东的指挥权交给皇太孙的?”   郭嘉刚欲说话,便见外面蓦然有人大叫:“不好啦,不好啦,打死人啦,有个叫郭添的孩子一把搡出去,就把安国公的儿子安灵圣给打死了。”   郭嘉抬眸,目光冷冷扫向孔成竹。   所谓胸有成竹,孔成竹站在书案后,于笔洗中荡着自己用过的笔,忽而抬眸,洞穿人心的锐利,仿佛在说:任你如何奸诈,还不是落入了我的圈套之中?   甜瓜和昱瑾两个一会儿勾肩搭背,一会儿明拳暗脚,像两只欢腾的小狗一般窜出了孔心竹那院子,甜瓜远远遇见来道人有人,立刻收起笑意,一本正经,站于道边,规规矩矩等着来人走过。   昱瑾见他一本正经,自己也只好站到了路旁。   昱瑾再怎么着也是晋王府的小世子,满长安除了李昱霖就他最大。平日在王府里也是横行霸道的,跟着甜瓜这几个月,受甜瓜的影响,终于学会了阴奉阳违,   俩人一路窜出了孔府,昱瑾急吼吼问甜瓜:“甥儿,你究竟要带你舅爷爷去作甚?”   甜瓜细细的脖子伸了老长,望着来路:“我在等我大伯,这些日子我的拳头总是不灵,有一下没一下的,我得问问我大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昱瑾道:“傻孩子,那是你爹,我跟你打个赌,你就是他生的,否则的话,怎的这世间就你和他才有这无穷大的力量?”   提起这事儿,甜瓜又略有些烦闷了。他是很爱那个比爹更调皮,表面上沉默,但心眼贼坏的大伯,但要真变成爹,总还是不能接受的。   男子汉大丈夫,爹哪是说换就能换的。   就在这时,昱瑾和甜瓜两个便见有个面容颇带着些女气,但笑的有点下流,穿着件宝蓝色的袍子,小牛皮的靴子擦的光可照人的男子,大摇大摆从孔府门前过。   走过时,随便扬了扬手,身后随从悄悄一伸手,便将孔府门外高挂的那丧幡给扯掉了。   这真是,坏的简直叫人想踹两脚。   昱瑾两眼愤恨,悄声道:“这是安贵妃的弟弟安灵圣,呸,白瞎了好名字,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东西,偏他还和我大哥极为交好,叫他看见就得打招呼,咱溜吧。”   甜瓜也是个心怀正义的少年,最烦这种一眼看过去就是酒囊饭袋的东西,不过他向来不惹事,正准备拉着昱瑾就走,便见安灵圣走了过来,身子前倾,半哈着腰,走的是螃蟹步:“这不是昱瑾吗,回回东宫请安,怎的从不见你?”   昱瑾拳头紧捏着,往后退了一步,应付了一声:“我父亲病重,没功夫。”   毕竟多少年来,晋王府在皇族之中都是最没面儿的,从小到大,仗着李昱霖的威风,安灵圣没少欺负过昱瑾。   安灵圣正准备要欺负一下昱瑾,忽而一侧首,看到秀眉清眼,唇红齿白,俊俏的像个小后生似的甜瓜,仿佛突然痴了一般:“这个弟弟,好似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第125章   昱瑾虽小,也眼看十岁了,俗话说的好,养儿像舅。他生的不像李燕贞,反而相貌更像他二舅孔成竹,但是性格又像他娘孔心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爆脾气。   而且,到底比甜瓜更大,又一直居于长安,对于世面上的龌龊事儿,也知道的比甜瓜多的多。一看安灵圣那样子就知道不好,这厮是盯上甜瓜了。   他断然拉起甜瓜的手,道:“甥儿,不理这兔子,咱们走咱们的。”   一句兔子一出口,安灵圣立马变脸:“李昱瑾,你他娘的说谁兔子?”   跟昱瑾干嘴仗的时候,他那色心未泯的,居然一只手极不安份的,就抚上了甜瓜细腻白嫩的脸颊,痴笑道:“弟弟这脸可真滑,告诉哥哥,你用的甚润泽,是不是打你娘那儿偷来的?”   昱瑾曾经也叫这厮这样臊皮过,还在去东宫给李昱霖请安时,叫这厮骗着灌了点酒,晕头晕脑的,屁股都差点叫他爆穿。若非昱瑾能叫能打,晕晕乎乎从东宫跑出来,连贞操都得没了。   于一个男孩子来说,那种痛,足以叫昱瑾见了这厮都恨不能打死他。但晋王府在长安势微,李昱霖又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他和李昱霖关系好,连逼带威胁的,就叫昱瑾把这事儿给压下了。   一想起屁股那火辣冲天的痛,昱瑾脑子一昏,指着骂道:“就说你,就说你是只大兔子。卖屁股的东西。”   甜瓜到底还小,究竟不知道兔子是个什么,但安灵圣立马就怒了,概因,他有个男风的癖好,但属于欺人,而不叫人欺的那种。   男风之中,叫人欺的那种最下贱,所以才叫卖屁股的。   安灵圣到底欺负李昱瑾欺负惯了,而且李昱霖做了皇太孙,自认晋王府这一府都活不过老皇帝的忌日,是以格外猖狂,一脚就踹了过来:“有种你再说一遍?”   甜瓜也不知俩人怎的就打起来了,拉开昱瑾,拱手道:“安哥哥,你也太冲动了,这又是何必?”   安灵圣听昱瑾叫甜瓜做生儿,不知他是晨曦公主的儿子,只当他是昱瑾养着的个小厮,是以越发没分寸:“还是这小弟弟乖。那李昱瑾就是个怂货,走,哥哥带你吃酒去。”   说着,他一把搂过甜瓜,居然就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昱瑾的心思,小外甥便欺负,也只有自己能欺负,更何况还是这种带着色性的羞侮,他一把抓过安灵圣的手,道:“你他娘的跪下,跪下给我外甥道歉。”   安灵圣好男风,最好的就是像甜瓜这样精精瘦瘦的小男孩儿,那小屁股跟两瓣小木瓜一样,又翘又紧,一摸他整个人都不合适了。男人要死,向来不是为酒,就是为色,一把搧上昱瑾的脑袋,他道:“不就是个小厮儿,多少钱,老子给你,从今往后,他是我安灵圣的人了。”   就在这大街上,安灵圣一把居然就伸到了甜瓜的裆里头摸了一把,笑道:“这东西也着实可爱。”   甜瓜虽小,可也是个实实在在的男儿,小时候因为他一颗□□一直卡在半途不肯下来,夏晚经常带他到齐爷那儿,帮他往下撸那颗小蛋蛋儿。每每往下撸的时候,医馆里多少人看着,笑他的小牛牛儿。   所以烦透了别人摸自己的小牛牛儿,更何况,这人摆明了是在欺负自己。   小男孩子,对于这种事情有种本能的羞愤,一拳就捣过去了:“你他娘竟是想干这个?”   他的拳头,真的不抑力的时候,一头牛都能打飞的,一拳过去,那安灵圣仿如一只装着麦麸的沙包一样,腾空飞起,直飞到孔府那底砌青砖,上盖青瓦的白墙上,砰的一声,把墙都砸了个大洞,连震了几震,口吐鲜血,就歪到哪儿了。   安灵圣的家丁们,就是平日里欺男霸女,但遇事像猪尿泡一样立刻就怂的东西们,一股脑儿扑过去,拉人的拉人,试鼻息的试鼻息。   甜瓜那一拳,早已震裂了安灵圣的心肺,稍一挪动,一口的血,再一挪,又是血,非但嘴里,耳朵、眼睛,鼻子,身上但凡带孔的地方,都在往外溢血,这那里还能有救?   昱瑾张大嘴巴愣了半晌,一把拉起甜瓜,道:“不好,出人命了,咱还是跑吧。”   甜瓜也是用十分力去打个人,眼看着安灵圣的家丁们在试他的鼻息,再看后面那堵墙,也知道自己是把人给打死了。   断然摇头道:“男子汉大丈夫,他欺了我,我杀了他,大不了拿命抵,走,回去找耶耶,认错,我抵他的命。”   而就在这时,孔府中忽而涌出一大群的人来,团团将甜瓜和李昱瑾两个围住,连押带绑的,就给带进府中去了。   这一厢。   夏晚还站在书架后面,她以为那孔成竹是眼睛瞎了,或者自己有什么隐身术,以致于自己就站在他面前,他还像个无事人一样,没有看到她。   这时候是躲,还是乍乍然的走出去?   就在她苦恼这个的时候,便听外面孔家的门人一声报,说有个叫郭添的孩子一拳打死了人。   叫郭添的除了甜瓜还能有谁?   屋子里三个男人还未开口,夏晚径直就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断然道:“不可能。我儿子虽说拳头里头力气大,但从来不曾失手打伤过人,更何况打死人?”   她乍乍然从书架后面走出来,孔修竹背着身子还未看到,郭嘉仿如屁股下面突然炸了颗霹雳炮,直接就跳了起来。   而站在书案后的孔成竹,本在洗笔的,手停在笔洗之中,一双锐眸扫过来,欲问一句:你就是晨曦公主?   但不必问的,确实,能叫皇帝在死后近三十年还念念不忘的,大约也只有这样的女子了。   他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期算计的,竟是她的孩子。   夏晚转身便要往外冲,岂知郭嘉走了过来,于途中伸手,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   真正孩子有了事情,最能依靠的当然还是孩子的父亲。离的太近,郭嘉能感受到夏晚混身的颤栗,她额头上的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语无伦次:“五岁那年,和旺儿两个打闹,他打的旺儿吐血,在炕上躺了好几天。那一回,我险些打烂他的屁股,从那之后便人欺负他再狠的时候,他也没有下过狠手,他决对不会打死人的。”   “二伯父,咱们皆是明人,郭某都说了勿要做暗事就一切皆好商量,拿孩子下暗招,你这可不是君子之风。”郭嘉早知孔成竹要暗算自己,却不期他竟然会利用甜瓜。   孔成竹眉头一簇,淡淡道:“孩子都还未至,也没有辩解过,你们急甚?”   夏晚听郭嘉这么一说,算是明白了,孔家不肯交兵权,却拿她的儿子算计郭嘉。   穿过一丈远的距离,她目光扫过去,见孔成竹也在望着自己,怒道:“常听人说二舅胸怀谋略,算无遗漏。郭添是我儿子,虽说咱们不是血亲,可他见了您也得叫您一声舅爷爷,连自己的孙儿辈都敢谋算,您那胸怀之中,大约没有心吧。”   虽说语气强硬,但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夏晚一把扯开帘子出门,径直迈过门槛,本是想去找甜瓜的,谁知一挑开帘子,赫赫然就是一个七窍流血的男人,叫人连抬带扶的,迎门而入。   就在夏晚抬头的一刻,也不知为甚,大约是抬安灵圣的人搡动的厉害,安灵圣的腹部忽而鼓了鼓,嘴巴毫无声气的张了张,咕嘟一声就是一大口热淋淋的鲜血,喷口而出。   若非郭嘉及时一把将夏晚拉开,她就得淋一身的鲜血。   素衣白服的妇人蓦然转过脸来,两眼深深的怨恨,就在一瞬间,那如花瓣一般红艳的唇瞬时失了血色,脸色苍白如纸,眸中灵气顿时褪去,两眼反插,竟就晕过去了。   孔成竹自认策无遗算,却独独算漏了自己的心,他不期自己想对抗皇权,对抗郭嘉,最先伤到的,却是她。   手还停在笔洗边,他斥道:“这血糊糊的东西抬进来作甚,快放到外头去。”   甜瓜去了何处,夏晚不知道,她是在哪儿,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醒来时,就在郭嘉的怀里。   他也不知是坐在什么地方,格外狭促,将她搂的紧紧的,似乎正在跟什么人说着话儿。   在李燕贞生病的这段日子里,一是忧心郭嘉随时会死,二是日夜侍疾于侧,忧心李燕贞的病挺不过来,再还有,就是住在东宫的文贞,时不时的,隔三岔五,就会遣人来送些东西。   皆是很妙的东西。   比如说,头一回,她送了一幅卷轴细心装裱过的画,落款写着六畜二字,上面绘的却是文贞伸着一只手,在一处书案侧憨睡。   夏晚并未收那东西,只给文贞的丫头清霜说道:“回去告诉郡主,就说画儿很好看。”   大约一番未刺激到她,第二回,文贞又差清霜送了一只眼看就要腐烂的大白玉兰瓜来。在夏晚捂着鼻子搧臭气的时候,清霜解释说,这是去年大年夜,陪着皇帝祭天时,郭嘉在太庙里的供案之下,雕给文贞郡主的。   除夕之夜,供案之下,相伴雕瓜,文贞大概是想告诉她这个。   夏晚屏着息看了半晌,一只腐烂的,又臭又发了馊的大玉兰瓜,看不出上面雕的究竟是什么。一戳,化成脓的汁水直往外溢。   她让清霜把那东西拿走,清霜死活不肯,于是夏晚就把它当杂物给扔出去了。   要说郭嘉的青梅竹马,夏晚见过的郭莲就是一个,在水乡镇呆了多少年,夏晚就看着郭嘉像疼眼珠子一样疼了郭莲多少年。   有一回大艳阳天的,一阵乌云从北而压,突然落冰雹的时候,她躲在颗槐树下,黄豆大的冰雹啪啦啦往身上打着,曾亲眼看着郭嘉和郭莲站在她身边,郭嘉伸着格外宽大的臂膀,把郭莲罩在怀中,头上,脊梁上,冰雹啪啦啦的往他身上砸着。   还有一回,也是夏日里,突如其来的暴雨,夏晚顶着只小篮子躲在处墙角,就见郭嘉脱了身上的青褂子兜在郭莲头上,俩人相伴着从她身边跑过。   他是天生的大哥,会做哥哥的人,哄小姑娘的一套是齐全的。   夏晚也不知为甚,照料李燕贞的时候不觉得疲倦,晚上躺到床上也睡不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当年水乡镇时的样子,想自己发烧的时候,雪地里穿着双露趾头的鞋卖山货的时候,想当时的郭旺,郭嘉,还有郭莲,一群同龄的孩子们。   所以她已经有近一个月几乎没有合过眼了。   知道儿子打死了人,还那么点孩子,居然就打死了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此刻有多害怕,知不知道自己是叫人暗算了,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甜瓜正是需要自己这个娘的时候,可夏晚虽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第126章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但我绝不后悔,任打任罚,大伯发落就是。”   夏晚胸口仿如压着一块石头,蜷在郭嘉怀中,疼的厉害,欲睁眼睛睁不开,听到孩子的话语声,心便抽了一抽。   是甜瓜。   她听的清清楚楚,可就是醒不来。   宽大敞亮的屋子里,夕阳斜晒,郭添就跪在地上。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打死人?”郭嘉格外的生气,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他和郭万担皆是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命的,一点私心,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养太多戾气,手上不要沾生灵的血,却不期这孩子才七岁的年纪,手上就有一条衙内的命了。   俩孩子对视了一眼,皆是觉得死都不能说。要说叫人摸了屁股摸了鸟,皆是男人,还活不活了。   昱瑾站在一边干着急,咬了咬牙,拍着胸脯道:“是为了我,安灵圣欺负了我,所以郭添才出手帮我的,郭侍郎要怪,怪我就好。”   郭嘉眉头轻簇了簇,道:“不关世子的事,你且回府去,甜瓜的事情我会与他单独说。”   昱瑾才不肯呢,索性一撩袍子也跑到了地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是为了我才打的人,我就不能叫你只责他一个。”   就在这时,怀里的夏晚似乎极为痛苦的,呻/吟了一声,郭嘉抬头,顿时喝道:“河生,杨喜来了不曾?”   外面一株迎春梅开的正艳,一水青砖铺地的大院子,河生就站在门上,遥遥看着个精瘦巴巴的老头子背着药箱子来了,叫道:“哎哟我的杨爷爷,我家少爷等您等的久了,快点儿的。”   杨喜身上衣服还有几处破口,头上沾着些灰,他老来脱发脱的厉害,惯常戴着方巾护头皮的,方巾也不知叫谁给挤掉了,衣歪衽斜的就走了进来,掸着身上的灰道:“安贵妃在太极殿外撞柱子呢,安国府的人抬着棺材,就守在你家这院子外头,我也是千挤万挤才挤进来的。”   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了人,还是人家安国府三代单传的独苗儿,安国府什么都不要,如今只要郭添出去,要一命偿一命。   河生边走,边给杨喜使眼色:“我家少奶奶都急病了,杨爷爷少说两句吧。”   杨喜进了屋子。   这是郭嘉给自己置的院子,粗榆木的桌椅,清漆锃亮,窗子开的格外大,敞亮又大方,屋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物件儿,便一张床,也不过老榆木而已。   这是北地里老地主们家的摆饰。   郭嘉抱着公主,是一般妇人抱孩子的姿势,自己盘腿坐在床上,却把个妇人当孩子一样拿被子裹着,搂在怀里。   “人总归要自己睡着才舒服,郭侍郎,放床上吧,我替公主捉个脉。”杨喜说道。   郭嘉有点不信。   他记得小时候郭莲发烧的时候,闹肚子疼的时候,都得叫他这样抱着,说这样抱着睡自己就不疼了。   所以,夏晚一晕过去,他自发的就把她抱回家,拿被窝一裹,给抱在怀里了。他觉得这样可以帮她减轻痛苦。   不过既要诊脉,就只得把她放在床上了。   夏晚一直挣扎在迷困之中醒不来,谁知郭嘉一把她放到床上,蓦然之间,她就清醒了。   郭嘉还不知规矩,倒是昱瑾找了方帕子来搭到了夏晚的手上,这才让杨喜捉脉。   夏晚见甜瓜跪在地上,瘦巴巴的孩子,脖子犟兮兮的挺着,侧眼扫过去的瞬间,原本一直直挺挺跪着的甜瓜忽而头一扬,脖子一扭,憋不及的,泪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   杨喜屏息诊罢了脉,给郭嘉个眼色,俩人便转到外头去了。   就在夏晚开口,正欲问甜瓜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外面安国府哭丧的声音扬天而起,男男女女,犹如鬼哭狼嚎一般,估计都快要逼进来了。   安国公的女儿侍奉皇帝多年,而他本人,是当年李极篡朝时,鼎力支持过李极的有功之臣。这样的人,三代单传的儿子叫人打死了,便她真是公主,只怕也保不住甜瓜,更何况,经此一事,想必人人都知道甜瓜身怀神力了。   她把甜瓜招了过来,低声问道:“甜,告诉娘,究竟怎么回事,你好端端儿要打死个人?”   甜瓜仍是觉得羞,那话就说不出来,不过他和昱瑾两个同时,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夏晚到底是经过事的妇人,将甜瓜往身边拉了一拉,悄声在他耳边问了句什么,甜瓜侧首看了眼昱瑾,勉强点了点头。   “既是那样,打死活该。”夏晚既刻咬牙道。   她在宫里的时候早就听春屏说过,那安灵圣是个兔儿爷,之所以天天巴着李昱霖,就是因为李昱霖相貌生的好,他心里爱之,身为国公之子,便提鞋牵马,只要李昱霖喜欢,他就愿意干。   不过李昱霖没那个龙阳的癖好,所以不理他而已。   甜瓜的相貌,便是生得女儿身,也是美到绝艳的那种,夏晚不期走在大街上,安灵圣竟能把手伸到儿子的屁股上,须知,像甜瓜这样的小小少年,还没有什么性别意识,真叫成年男人那样摸过,伤害过,他就会变的敏感脆弱,心理都会受到极大的摧残。   夏晚记得在金城的时候,六道巷有个贫家孩子,也不过十一二岁,在帮一户富户家放羊,本来格外孝顺听话的孩子,有一阵子起就渐渐儿变的沉闷萎靡,与人不说话,走路都是贴着墙跟了。   后来那孩子突然就跳了黄河。   她曾问过那孩子的娘亲,那孩子的娘说,好好儿的孩子,就是叫富户家的少爷给欺了屁股,那少爷也是毒,欺屁股也就罢了,居然还恶作剧,往孩子的屁股里塞了人新剔过的毛发进去,沾着人头发的毛发,是会生长的,那孩子屁股痒,就不得不去找那少爷给自己煞痒儿,渐渐儿就成了那少爷的禁脔,本来好好一个孩子,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受不了屁股痒,所以才跳的河。   “娘,这事儿可千万不能告诉大伯和我爹。”甜瓜一脸的难为情,说道。   夏晚道:“无事,跟着昱瑾俩个找处地方,好好儿读书去,安灵圣的事情,娘替你顶着。”   俩孩子面面相觑着,终是昱瑾拉了甜瓜一把,俩人这才走了。   夏晚正在思索该如何应对安国府的人,便见郭嘉走了进来。他还是早上那件麻布面的袍子,也不知怎么搞的,揉的皱皱巴巴,手里还端着一只碗,坐到了床边,调羹在里面轻轻划拨了片刻,端了过来,道:“来,我喂你吃。”   夏晚闻着一股红糖气,道:“这是杨喜开的药?”   郭嘉颇有几分手足无措,舀了一勺子,颤微微的送了过来:“女儿家生了病,不都得喝这个?”   夏晚尝了一口,生姜红糖水。   她虚的厉害,也渴的厉害,自己端了过来,也不必郭嘉喂,几口便喝了个干净。   待喝尽了糖水,夏晚便见郭嘉以一种格外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脸上有东西?”夏晚下意识就是一摸。   郭嘉连忙摇头:“没,什么都没有。”   她是天生的鹅蛋脸儿,下巴并不怎么尖的,此时偎在床上,稍微低头,下巴直戳锁骨。若非刚才将她抱回家,郭嘉都想不到,她竟能瘦成一把骨头一样。   夏晚平日里没什么胃口,也不知怎的,郭嘉这碗姜汤熬的倒是好喝,姜丝儿切的极细,夏晚舔了一根,辣兮兮的嚼掉了,又舔了一根。   再抬起头来,便见郭嘉穿着件皱兮兮的袍子站在床边,脸上一片讶然的看着自己。   她再度觉得奇怪,问道:“你究竟怎么了?”   郭嘉坐到床沿上,依旧不说话。   他所有对待女子的经验,全来自于郭莲,小时候的郭莲要是生了病,饭不吃水不喝,就必得要他抱着。而他向来谨慎,之所以暴露身份的那一回,也是因为郭莲发了烧,他怕自己不在家她就不肯吃饭喝药,所以急匆匆的赶回去,才会叫水红儿看到。   再接着,才有的陈雁西下毒一事。   方才端着碗姜汤进来,因熬的太辣,郭嘉还只当夏晚病中发脾气,也要像郭莲一样砸了碗,岂料她竟喝的津津有味。   看她一口白牙细滋滋吃着那点姜丝,郭嘉莫名眼热:怎的小时候郭万担从外面抱回来的,不是她,而是郭莲呢?   想起正事儿,夏晚捋了捋脖颈间零乱的发,道:“非是我溺爱孩子,惯孩子,但甜瓜是有苦衷的,我得立马入宫,跟皇上商量此事去,安国府将我撕了扯了啃了都行,绝不准他们为难我的孩子。”   郭嘉两道眉头轻簇着,略容长的脸上闪着丝叫夏晚极为不安的担忧。   他虽年岁不大,跑过的路,经过的战争,是很多人毕生都无法想象的。走过太多路的人,胸中自有丘壑,当然也就比一般人更从容。   夏晚还是头一回看到郭嘉把苦恼如此明显的带在脸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死一个人,便你以公主之名强保,不必以身抵罪,甜瓜都会被贯上纨绔之名,往后在长安,除了昱瑾之外,他将交不到一个朋友。将来进了学堂,第一眼就会在夫子面前背负上偏见。待他长成人,徜若进朝堂,没有任何人会真心实意的,跟他结成同僚。晚晚,你的儿子因为当街打死了一个人,也许此生都将孤独。”郭嘉一只手伸了过来,揽上夏晚的肩膀,轻拍了拍,缓缓说道。   不必律法去治裁他,因为此事,小甜瓜的人生要尽毁了。   夏晚跌坐回床上,一弯秀发散在锁骨处,两眸盛了满满的绝望。   就在这时,郭嘉身子微微往前一侧,唇角抽了抽,眼里泛着异样的光茫:“但那是在坐实他当真打死了安灵圣的情况下。徜若甜瓜没有打死过安灵圣,孔府外只是一场闹剧,那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夏晚叫这男人给绕晕了,红唇半张着,像只竖着耳朵的兔子一般,格外认真的,要听郭嘉说出个所以然来。   毕竟安灵圣是真死了,没有人能回天把一个死人救活过来,也没有人能回到过去,改变安灵圣的死。夏晚不相信郭嘉能帮甜瓜洗脱杀死人的罪名。   “晚晚。”   “唔?”   “嫁给我,我就救你儿子!”他在她耳边低声的说。 第127章   夏晚没听到前一句,只听到了后一句,毕竟早已崩溃的人,听到有人说能帮她救儿子,两眼顿时放光,仿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手攥上郭嘉的胳膊:“怎么救,快,快告诉我。”   郭嘉哄孩子一般,低声道:“可前提是,你得嫁给我。”   夏晚随即便松了手,红唇微微撇了撇,说道:“咱们都成过一次亲了,婚后是什么个样子,你知道,我也知道,你又何必?”   除了郭莲和文贞,他总还会有别的妹妹吧。   那些在她跟前不屑于,或者说想不到玩的手段,无论有意无意,总能撩动姑娘们的心。夏晚总还记得在水乡镇的时候,婆婆给自己裁了一件新衣,她穿着擦窗子,擦柜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却从始至终不曾抬头看过她看过一眼。   皇帝在祭天,他躲在供案下陪文贞雕白玉兰瓜。文贞在睡觉,他站在一旁,替她临摹小相,这样的男人,她曾经爱过了,在他身上碰过壁了,也知道他那样的热情永远不会给自己,又怎么能和他再成亲呢?   郭嘉全然不知文贞做的那些事儿才是夏晚心中的结,盯着夏晚看了半晌,见她眸中没有一丁点的热情,反而充满抗拒,不用说,小脑瓜子里想的全是如何拒绝。冷冷道:“你也可以去求李燕贞,去求李昱霖,求皇上,他们当然能压下安国府,但甜瓜打死人的事情,只有我才能帮你抹去。”   夏晚也不知为何,疲惫至极,侧倚在床栏上,咬牙道:“可他也是你的儿子,你既有手段又不救他,良心何在?”   “除了成亲,没有别的话说。”郭嘉粗声道:“不行就带着你儿子,回晋王府去。”   他要耍起少爷脾气来,天王老子都奈何不得他。   夏晚憋了许久,泪眼看就要出来了,但也知道,回晋王府,以李燕贞的性子,肯定会主张让甜瓜和李昱瑾两个去认错,不定还得以照顾外甥不周,把昱瑾打个半死。   而李极呢,他估计也是压着甜瓜认个错,然后便了了此事。   可甜瓜是叫人那样羞侮过的,她还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想来想去,也只能依靠这个满脑子鬼主意,但又总能办成事情的郭嘉。   她就倚在那床框上,不说话,叫郭嘉轻轻搡了一把,啪啦啦掉了两滴泪,勉强点了点头。   河生在外面看着。   这老榆木红油油敞亮亮的屋子里,地上的少爷一脸故作的生气,那清秀白净的眉目间,掩不住的疼意爱意,坐在床上的少奶奶,容样儿软蔫蔫的,比往日锦衣盛妆着更加可爱,端地是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熬到今日,可算又要成亲了。   屋子里,夏晚忽而扬眸,恨恨道:“皇上是不会答应的,他要答应让我跟你成亲,才是怪事。”   郭嘉忽得往前一扑,窜了过来,帕子在夏晚两颊轻轻点了一点,笑道:“乖乖,重要的是你点不点头,只要你肯点头,劈荆斩棘,外面的事情自有我去摆平。”   说着,他喜滋滋儿在夏晚圆润润的颊侧捏了一把,雄赳赳气昂昂出了屋子,便见河生探头探脑,在廊庑下站着。   “咱们少奶奶是不是……”河生两指一并,道:“有喜了?”   郭嘉原本挺乐的,听河生这样一问,顿时不乐了。   夏晚原是在乡里摔摔打打长大的孩子,据杨喜说,她身体底子极为结实,才能熬过他的体毒,还能把甜瓜生出来,就杨喜这样的御医看来,是想都不敢想的奇事。   当然,如今她身体依旧是好的,正是因为她身体无病,才会晕倒的蹊跷,孩子打死人的事会给她造成冲击,但不应该让她如此痛苦,虚弱,肯定还有别的问题,只是这问题是心结,杨喜自己也找不出来,只叫郭嘉好好照顾,哄着公主开心就是了。   儿子才打死了个大活人,要怎么才能哄夏晚开心,郭嘉觉得就只有帮儿子洗涮掉杀人的事了。   他拉过河生,在他耳边悄语了几声,急匆匆自前院马槽处牵了马,便外出办事儿去了。   夏晚喝了一碗热姜汤,又在郭嘉怀里睡了个好觉,顿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她并不知道郭嘉在长安是个有三处宅子的大富户,披上衣服出到院子里,格外敞亮的青砖大院子,两侧厢房俱合着门,显然是没人住的,一幅地主老财家清简粗朴的样子。   河生笑着跟了过来,遥遥指着隔壁道:“咱们二爷如今就住在东一头,西一头还有一所一模一样的,是咱家少爷给咱们三爷备的,不过三爷大约瞧不上,小的送了钥匙去,他就放下了,至今还没来住过呢。”   夏晚明白了,郭嘉这是给俩兄弟也备了宅子。她笑道:“院子倒是格外的不错。”   下了正房的廊庑,夏晚正准备去看看两侧的厢房,便见正房和厢房中间空出来的那一块子,原本,别人家这地方做砌一个小花园子,或者就直接盖成房子搁置杂物。   郭嘉这院子里,这地方倒是做的格外好,爬山虎遮顶,放了一架小秋千儿,夏日要在这爬山虎架下荡秋千,倒是件很凉快的事儿。   夏晚扫了一眼,河生一溜烟儿的小跑,献宝一般:“来来,瞧瞧咱们少爷给少奶奶您备的屋子。”   说着,他就推开了一处屋子的门。   这屋子里的装着真是,叫夏晚觉得一眼难尽的无力诉说。居中堂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睡莲图,倒也还能入眼。外面是起居室,罗汉床上铺着春粉色的垫褥,这种颜色夏晚见了就要头皮麻发。   这还且罢了,再进到里间,桃红色的纱帐,上面缀着粉色的珠饰,床上桃红面绣着大朵花的锦面被子。   对了,还有一处妆台,上面一只妆奁掀开着,其中琳琅满目,堆着些插羽毛的,点红翠的,缠丝的,总之,乡气到夏晚连碰都不想碰的东西。   “这是你家少爷准备的?”   河生一脸得意:“少爷带着小的满长安城的转悠,专门替您备的。”   大抵是受了郭莲的影响,在郭嘉的潜意识里,女子都是喜欢这些桃呀粉的。可惜于夏晚来说,桃花虽好不经风雨,桃色虽艳却最易脏,皆不是她喜欢的。   转身欲要出门,忽而便见那罗汉床上随意丢着只手炉,瞧着格外眼熟,看了半晌,想起来了,似乎文贞一直抱着只一模一样的手炉。   这大约又是文贞的挑衅,可郭嘉知不知道文贞一味在暗中挑衅她,夏晚就不知道了。   她也未作声,转而就出了屋子。   站在廊庑下,往外望了半晌,夏晚忽而觉得有些冷清:“河生,门外安国府的人都散了吗,听着也有好久不曾有人哭过了。”   “既是在我孔府门外发生的事情,郭添和昱瑾又是我孔府的客人,此事当然由我们孔府担着,与公主又有什么干系?”一人语调从容,步履悠缓,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人穿着件鸦卵清的襕衫,阔袖飘飘,高而拂风,刚猛中带着儒雅,信步入院,远远便揖起双手,深深一躬:“是孔某处事不力,让公主受惊了。”   是孔府二爷,孔成竹,他倒好,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竟追到郭嘉门上了。   夏晚随即就拉下了脸,虽说身上只是件窄袖白绫衣,高高在廊庑上,侧首挥了挥袖子,轻语道:“二舅是长辈,我岂能受您的礼,请起吧。”   隔着三尺高的台阶,孔成竹抬起头来,阔肩窄腰的人,才适穿这襕衫,风一拂动,格外的清雅。他道:“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孔某只要说是府中下人没照料好孩子,把罪责揽上已身,就没郭添什么事了。”   台阶上相貌绝美的美妇人侧眸,冷冷盯着孔成竹,红唇轻掀,道:“本公主知道了,舅舅请回吧。”   初春午后的微风荡开她雪白的裙摆,风送来迎春梅淡淡的清香,阳光洒在那张神情冰冷的脸上,宛似胎瓷一般润泽的白腻,她美的就像朵盛放的雪莲花一样。   简衣掩不住的雍容和妩媚,又冷,又美艳,看起来高不可攀。   孔成竹负着双手,仰面,那双锐利的眸子里泛着淡淡的柔光与深深的赞许:“孔某此来,是奉皇命,要迎公主回宫的。”   台阶上的美妇人眸中一派沉静,双手礼在胸前,唯有裙裾在动,显然她于皇帝的宠爱,全不似别人一般有种欣喜若狂,她表面顺从,但骨子里是不屑的,她不屑于皇帝那种意欲掏心掏肺的宠爱。   “本公主要侍父疾,也跟皇上说过短期内不会入宫,还请二舅自己回吧。”夏晚淡淡说道。   孔成竹轻轻哦了一声,走近一步,隔着三尺高的台阶,和那朱红色的廊柱,语调中带着淡淡的无奈与商量:“可是怎么办呢?皇上意欲让孔某为公主的侍将,做您的驸马,此生此生,照顾公主,咱们总要相挟入宫,谢恩的。”   人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世上除了郭嘉,就没人能降伏得了夏晚的犟脾气。想当初,就在太极殿里,没有位封公主的时候,她还骂过当朝太子是懦夫呢。   孔成竹原以为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夏晚必定要惊,岂知她也不过回头扫了他一眼,语调依旧从容无比:“公主下嫁,须先告太庙,祭天,再择吉日,男方入宫,行纳吉纳雁之礼,二舅不过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成驸马了?”   朱柱,绿窗,一水青砖的墙,一身白衣的美妇人头发略有凌乱,颇有几分虚弱,但脊背挺直,纤腰一握,从骨子里往外透着股子冷傲。   这才是真正宠辱不惊,进退有度,皇家公主的风范。   孔成竹仰面看了许久,忽而说道:“公主今日怕是身体不适,不如早回晋王府的好。约莫明日一早,赐婚诰券就会下到晋王府,届时,微臣陪公主一起入宫,谢恩。”   言罢,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夏晚一眼。   生来,夏晚还未叫人这样盯过,那孔成竹盯着她的眼神,就仿如看着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又隐隐透着股子慈忍,老谋深算的狡猾,倒叫她心底有几分发寒。   原也无事的,等回到房里,夏晚摸了把裙面,忽而哎哟一声。   她是来月信了,自己没发觉,连裙子上都洇染出几分来,大概孔成竹瞧见了,才会说她身体不适。 第128章   出家门两个时辰后,不知打哪里游了一圈,郭嘉骑着匹马,得得而行,一直走到东宫外不远的地方,将马拴在一处树下,便抱臂,看着对面的晋江药行。   药行外一排拴马桩上拴满了马,出出进进,也皆是衣着光鲜,出入带仆的锦衣罗裳之人。   不一会儿,郭旺亲自送着一个身材高大,面貌阴沉的男子出来,这男子左顾右盼了一番,与郭旺抱拳别过,转身走了。   这是东宫世子李昱霖的亲兵侍卫长,名叫李杭。东宫的警戒,卫戌,就是由他一人担当。他手里还拿着几页纸,出了药行,躲到一处巷子里,前后左右看着无人,就准要烧掉那几张纸。   郭嘉行步悄无声息,上前,不过从后劈了一掌,把李杭劈倒在地,随即将几张纸,全揣到了自己怀中。   全程当然无任何人看见。   他信步入了药行,迎门便是柜台,后面是顶天的中药匣子,柜台里小厮们铺开大油纸,爬高窜低,正在紧张的抓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息。   再往后走,是一排又一排的诊室,每一间都挂着半掩干干净净的白帘子,里面坐诊的郎中,皆是须发花白的老头子。排队等诊脉的,有老人也有孩子,于走廊上排成了长长的一串儿。   郭旺善做生意,知道人们找郎中,总喜欢找年长的,有耐心的,所以才雇了这许多的老头子来,管他医术如何,只要脸上带着三分笑,爱听老太太们唠叨,老太太们就当他是神医的。   再到进了后院,又是别样一番光景。伙计们熬药的熬药,炮制药材的炮制药材,忙忙碌碌,挤了满院子。   郭嘉直接进了郭旺那间位于东面的帐房,便听他说:“有事跟管事说去,不要总来烦我。”   挽起袖子,想都不想,郭嘉一巴掌就搧了过去。   穿着件青布面的袍子,二十出头的少年郎,瞧面容依旧还是当年在水乡镇时的清秀,但如今的他却是满朝人人痛恨的,皇帝养的一条好狗。   郭旺犹还记得小时候要是犯了淘气,郭嘉打自己时的样子。   他疼郭莲,对两个弟弟可不算好,不准他和夏晚一起做小卖买,要逼着他读书,他不肯读便要挨打,最后受不得打,郭旺才一气这下,跑到金城去当小伙计,他死活就是看不进去书,也懒得认字儿,就喜欢赚钱,有错吗?   当然,不得不说若非郭嘉当年打着习的那些字儿,他卖买也做不到如今这样大,至少帐就不会算。所以郭旺对于哥哥的不满,一直都是隐忍着的。   他还以为郭嘉如今真的没了神力,只是个普通人,一扬手挡了,一拳也回捣了过去:“郭六畜,我是商,你是官,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是要作甚?”   郭嘉反腕绞过他的手,一把将郭旺搡在墙上:“最近又弃大内总管马平,跟李昱霖打的火热了?”   郭旺被打贴在墙上,再叫郭嘉一搡,几乎喘不过气来。   “安灵圣因为得了花柳,在你这儿诊脉,是不是?”再搡一把,郭嘉轻轻松松,郭旺却是五脏欲裂的痛。   郭嘉见外面的伙计们凑了过来,吼道:“都给老子滚出去。”   那些伙计们面面相觑着,还有人想进来帮自家东家来着,郭旺低声道:“都退出去。   等伙计们全走完了,郭嘉这才松开郭旺,朝着他的屁股又踢了一脚。   郭旺自尊心强,这于他来说,郭嘉这种无意识的欺负,简直是无尽的屈辱,但他依旧忍着,扶着案头弯着腰,使劲拍着胸脯。   “李昱霖前些日子带了个人来,说那人得了花柳,下身都他娘的烂尽了,让你的郎中替他诊病,是不是?”郭嘉转身,就坐到了郭旺那张公案的后面,盯着不成器的弟弟,冷冷道:“可等安灵圣诊了几回,见好儿了,他却让你给安灵圣加三分灵猫香进去,是不是?”   郭旺点了点头,不知道这跟郭嘉有甚关系。   “灵猫香催/情,效力之大,连皇上那等眼看七十的老头,都能御女半个时辰,更何况安灵圣那种人。”郭嘉忽而站了起来,吼道:“可你知不知道,他是准备把我的甜瓜和昱瑾诱出去,给安灵圣那厮欺负。   这事儿叫孔二知道了,于是他便着人把安灵圣哄到孔府门外,依旧,是想让甜瓜和安灵圣起争执。徜若甜瓜没有力气,拳头不够硬,就得叫安灵圣那厮给糟蹋了,你他娘的到底知不知道,老子的甜瓜差点就叫人给糟蹋了。”   吼着吼着,郭嘉的眼眶就泛起了潮红,泪都要崩出来了。   他是男人,比女人更在乎猥/亵那种事情,此时又气又痛,若非郭旺是郭万担两夫妻苦苦心心养大的,恨不能一拳将他捣死在这儿。   郭旺蓦然抬头,那种惊和惧不是装出来的,头发根子瞬时都竖了起来。他曾叫陈蓉利用过一通,却不想自己诚心诚意结交李昱霖,他也是在利用他?   枉他一门心思,只想尽早站到储君身边,在李昱霖登上皇位之后,给甜瓜和夏晚谋个退路。   李昱霖居然借着他的手,去欺负小甜瓜?   当众叫人斩掉老爹的脑袋,然后还被皇帝强压着头去给李燕贞道歉。以皇帝当时传来的密令,是要李昱霖给郭嘉也道个歉的,但李昱霖站在厨房门上,望着那猴在灶火旁往锅灶里添柴火的郭嘉,道歉的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乡里来的,土财主家的儿子,仗着馋言肆意杀戮皇室血脉,还害他的妹妹在十四岁的年龄就产下个孽胎来,李昱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一直伺机,就在酝酿更大的报复。   但什么样的痛苦,才能叫郭六畜没齿难忘?   他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利用安灵圣,来欺侮小甜瓜。而且,这其中几处屈折,就连安灵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遭李昱霖利用,毕竟他染上了花柳,最近也没那心思。   但既有人帮他在药里下了灵猫香,自然就色性大发,蠢蠢欲动。   而甜瓜生的那般俊秀,恰是像安灵圣那种色徒最喜欢欺负的小小男童。   安灵圣的名声在长安烂透了,只要是各府的小厮伙计们,无人不知道他那下身烂了在流脓,一沾身,这辈子可就完了。   就是安灵圣银子再多也没人敢往他跟前凑,所以安灵圣最近真憋着火儿了,见了甜瓜,没有不准的。   但李昱霖不知道,孔成竹消息灵通,早知甜瓜素有神力,所以,李昱霖这只黄雀准备捕蝉,孔成竹看在眼里,借着李昱霖的局,就是想让甜瓜打死安灵圣,给欲要收自家兵权的郭嘉招来麻烦。   郭旺个傻子,苦心钻营,却不期神仙打架,他不过其中一枚棋子,反而还差点害了自己两只眼睛看着长大,心里最疼最爱的小甜瓜,愣了半晌,一巴掌搧上自己的脸:“哥,对不起,我错了。”   郭嘉忽而站了起来,手中几页纸,恰是李杭刚才差点带走,欲要焚之一尽的。   于父母来说,便不曾真的猥/亵过,叫那种身上沾着花柳的色徒拿手碰过孩子的小牛牛,都是一种羞侮,叫他恨不能将所有的凶手都一掌碾碎的。   他拿几页纸狠狠在郭旺头上砸着,砸够了,才道:“得亏甜瓜力气大,没出什么事,否则的话,老子……”   从晋江药行出来,天色已暮。   因这几天皇帝安排他跟长安城有名的老狐狸孔成竹打交道,暂时还不必上朝,所以他也不回宫,牵着匹马挤过一处闹轰轰的街市,便于街市上四处的看着,瞅着。   在外颠簸了七年,曾经四散分离的老郭家,终于在这长安城里站稳脚了。   李燕贞听说甜瓜和昱瑾两个打死人之后,大怒,直怪昱瑾没有带好外甥,喊着要剥他的皮呢,所以昱瑾不敢回晋王府,昱瑾不敢回,夏晚和甜瓜就不敢回,就只能在他那家里呆着。   一想到儿子和妻子都在家,郭嘉望着夕阳,心欢腾的就像小时候从瓜田里出来,坐在长工们的肩上,听郭万担和长工们聊着四时收成,望着田野里的片片瓜秧,回家时一样欢跃。   他对待女子的经验,全来自于小时候的郭莲。   当年每每去皋兰书院,郭莲总要说:“哥哥,千万记得要从金城带些好物儿来给我呀。”   一回回的,郭嘉绞尽脑汁,从头花到发簪,再到胭脂水粉,一样样的讨郭莲欢喜。如今好容易把夏晚给困在自家了,又开始苦恼,该拿什么哄她高兴呢? 第129章   东宫。   李昱霖和文贞两个正在对坐吃茶。   初春的天气,烧地龙太热,会上火,撤了地龙又太冷,人会觉得冷,所以屋子里已熄了地龙,就只放着两只铜熏笼。   铜熏笼里炭微微的燃着,李昱霖本是歪在张软榻上,忽而凌空一脚,将一只铜熏笼整个儿踩翻在地。   “还不是怪哥哥你自己?”文贞侧瞄了他一眼:“居然使那样下流的法子,去对付一个孩子,那安灵圣脏成那样,你不说一脚踩死他,居然还让他去祸害孩子。”   “孽种而已,谁知道他居然有那样大的力气。”李昱霖觉得不怪自己失手,是李昙年瞒的太好,而且,甜瓜那孩子也全然不像个力大的,叫他大意了而已。   这下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郭嘉自己烂事缠身,就不能帮他从孔府收兵权,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就李昱霖这样的。   文贞居然在绣一只鞋垫子,像李昱霖这种人,一双靴子最多穿不过三天,用的鞋垫是宫里的针绣姑姑们做的。   文贞这鞋垫里,加着川芎、细辛、白芷等药物,再加上郡主之手,贵中之贵。可她绣的鞋垫子,李昱霖一双也不曾用过。   “又是给郭六畜绣的?”李昱霖长腿懒洋洋的伸着,颇有几分不屑:“大哥早晚要收拾他,你又何必在一个死人身上多费功夫?”   文贞额头清流流的流海儿,抿唇一笑道:“有我在,你就杀不得他。”   绣了两针,放下鞋垫,文贞的眼圈儿微红着。她之所以学着绣鞋垫儿,还是两年前的事了。   男子的脚,大抵都不怎么好闻。   不过六年前郭嘉见驾的那一回,文贞记得他身上没有平常男子的那股臭气。但同时,身上也不带香气,清清淡淡一股山野清香,带着隐隐的药味儿。   因为那股清清淡淡的味道,她记住了这个人。   直到大约三年前,再在御花园相见,他身上的味道没有变过,不似长安男子身上的脂香,也不似普通乡野出身的男人,一股汗臭。   直到有一回他脱鞋侍君,她恶作剧藏他的靴子,发现他的靴子居然也不像普通男人的那样臭,问起来,郭嘉才说,是他丧了的妻子替他衲的鞋垫子,鞋垫子里加着川芎,白芷类的药粉,穿惯了,便会沾上那种味道。   文贞也不知道李昙年在当初俩人分离之前,到底替郭嘉衲了多少鞋垫,居然够他穿上几年之久。   不过,打哪之后,她就开始帮郭嘉衲鞋垫了。到如今,她已不知衲了多少幅,堂堂郡主,替一个男人衲了那么多的鞋垫儿,跟他相伴那么久,他的发妻说来就来,说占就占,那怎么行?   支着两只手在窗子上盼着,眼巴巴直盼到太阳落山,月亮都升起来了,才听到门外一阵得得的马蹄声。   夏晚耳朵竖的像兔子一样,顿时一凛,还未及出门,李昱瑾和甜瓜像两只小狗一样,一前一后就窜出来了,俩孩子也不敢说话,一个搭着一个的肩,就那么看着风尘朴朴的郭嘉。   “回后院去,吃饱了就睡觉,不准再出来。”郭嘉抑着喉咙里欢喜,佯作怒声,瞬时就把俩孩子给吓跑了。   刚走到廊庑下,河生跑了过来,手搭上郭嘉的耳朵,连指带划,说了一通。   郭嘉在门外愣了片刻,还是水乡镇时下地种过田的习惯,混身拍打了一遍,才进屋子。   夏晚坐在窗前,见他进来,立刻就站了起来。   “可找到办法了?”窗子又开着,屋子里一片的寒,大约也是操心孩子,她连灯都忘点了。   郭嘉走了过来,接过灯台交给河生,示意他引盏灯进来,接着更转身坐到了夏晚方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夏晚颤颤兢兢,乡里女子们看着自家男人在外办了天大的事,回家之后那种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仰望天神一般的期待感。   郭嘉叫她两只秋水般的眸子看的,骨缝都在作痒,腿一横就搭到了桌子上,语气中带着些不耐烦:“怎的还不睡?”   夏晚还准备带着俩孩子回家了,听他这不悦的口气,以为他在外头碰了钉子,像她在红山坳的老爹夏黄书一样,在外受了气,回家要给老婆孩子撒气儿呢,吓的大气也不敢喘,顿时就跌坐在了床沿上:“就要睡呢。”   郭嘉闭上眼睛,不再作声,大爷一样歪了身子趟着,须知,如今他可是唯一能帮她救儿子的,非得要装出这样一幅生人勿近的样子来,夏晚才怕,才好听他的话。   直到听夏晚洗了脚抹了脸,拿青盐猫儿念经一般在外面涮罢了口,躺到了床上,他这才笑眯眯的起身,独自去洗脚了。   洗罢了脚回来,郭嘉解了衣服,就睡到了床外侧。   她倒是脱了外衣,也只铺着一床被子,被子虚搭着背,背朝外,一弯青丝长长的托着。   老榆木的大床格外结实,郭嘉满怀无处可诉的欣喜,翻身转了过来,一股子清淡淡的药香,整个人就把夏晚给罩住了。   “我有月信呢。”夏晚立刻道,蜷着身子,往里挪了挪。   郭嘉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揽下来,带着股子才涮过口的青盐气息,胡茬刺在她脖窝上,略略的发硬,搂上夏晚的肩,闭上眼睛,不过转眼的时间,呼吸就匀了。   也是奇了怪了,夏晚足足有一个多月不曾睡稳过觉,睁眼熬天亮的,可身后有个臂膀宽阔的郭嘉罩着,他呼吸沉稳,莫名她的心也就安稳了,闭上眼睛,一觉无梦的沉甜,直到天亮。   次日一早,是皇帝宣召甜瓜和昱瑾两个熊孩子必须要入宫面圣,在安国公面前交待那件凶杀案的日子。   还是春屏从隔壁晋王府带来的衣服,夏晚洗罢了脸,穿上衣服,因是自己和郭嘉两个睡过的被窝,不好□□屏和玉秀两个大姑娘去收整,叠起了被子再去收枕头,一把掀起来,便见下面滚出一只圆圆的小把镜来。   这种小把镜,银为柄,上嵌铜镜,巴掌大小,拿着梳妆最好不过。   翻过来,把镜后面镶着一颗水红色的,俗艳到叫人想吐的水碧石。能看上这种叫人乍舌的颜色,不用说,必是郭嘉买的。   至此,夏晚才信郭嘉那粉粉艳艳的东西,真是买来送给自己的。   太极殿外。   死了弟弟的安贵妃在正月的寒风里整整跪了一夜,而安国公胡子花白,白发苍苍,柱着根破棍子,就在太极殿的回廊上颤微微的站着。   眼看古稀的皇后难得如此早起,也陪在安国公身边,做他最坚实的后盾。   东方欲晓,先是皇太孙李昱霖信步走了上来,扶过安国公,小声安慰着这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开国元老。   而孔府的实际执掌人孔成竹是昨日两个孩子杀人事件的人证,无品极臣,依旧是件鹤氅,高大,挺拨,儒雅斯文的武门文人,站在丹陛处,却是望着远方。   迎着破晓的晨光,在两侧朝臣的瞩目之下,中书侍郎郭六畜带着他新才打死人的儿子,还有晋王府的嫡孙李昱瑾,并肩入了皇城。   但其中最醒目的,当属皇帝新封的晨曦公主,她穿着白合色掐银莲花的素锦面大袖,下是同色白褶裙,叫风漾开,宛如一朵雪莲一般。   晨光将她白嫩的面庞着染,泛着淡淡的金色,鬓角一只八宝攥珠白玉钗,也蒙着股子淡淡的金色。   此时正殿未开,臣工皆在候朝。   这从小被扔在山野的公主,甫一被策封为公主,受皇帝宠爱,一时风头无俩。她的儿子打死了人,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   就在她迈上丹陛的那一刻,安国公柱着拐杖,颤颤微微,一步一顿的,就迎了下去。老国公站不稳,叫丹陛上的龙鳞绊了一下,一头栽下去,险些就要栽倒。   夏晚疾行两步迎了上去,伸出双手便将安国公稳稳扶住。   她道:“虽说本公主也不知道昨日在孔府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国公爷在皇上犹还未登极之时,便鼎力支持于他,一生尽忠为我大魏,灵圣又是长安城中不可多得的好男儿,您的冤屈,今日在朝堂之上,皇上一定会给您个公道的。”   要说甜瓜叫人摸了小牛牛,郭嘉有多愤怒,那么安国公叫人打死了老来子,他的愤怒,比郭嘉更胜千万倍。   搡开夏晚,安国公终于自己站稳了,将那拐杖举起来,气的白胡子直往天上冲:“遥想前朝那等礼乐崩坏之朝,天子犯法,包龙图尚要打龙袍,老夫且不责那小孽畜,先要打晨曦公主个管教无方。”   夏晚脊背挺挺,站在那丹陛之下,下巴高高昂起,接着就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郭嘉带着俩个孩子,叫马平给叫到后殿见皇帝去了,此时整个殿前,夏晚是孤立无援的。她也不知道郭嘉要如何替甜瓜辩,但儿子打死了人是不争的事实,遂也不躲闪,闭上眼睛,就准备要受安国公的打。   周皇后在笑,安贵妃在撕心裂肺的哭,李昱霖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终究,他还是不忍看自己的妹妹叫人这样责辱。   就在安国公的拐杖将要落在夏晚身上时,孔成竹忽而大步迈了过去,一把扬天,就把老国公的拐杖给挡开了。   “国公爷,侄子都说过多少回,灵圣是死在我孔府门前,要责要骂,叫您冲着侄子来就是,公主她何辜,您要打她?”   夏晚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面前便是孔成竹那张眼眸锐利,看起来深不可测的脸。   再看两侧丹墀上的朝臣们,眼中也没了方才那种鄙夷,待她目光扫过,齐齐拱手,弯腰,以行礼。   她就知道自己方才做的是对的。   在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不辩解,不推脱,勇于承担,当然,也绝不认错,这才是大魏公主的仪态,至少在此刻,她赢得了朝臣们的尊重。 第130章   先是两溜小内侍躬着腰,由内开启了那两扇格外高大的殿门。   一缕晨光随即照洒入廷,洒在金砖上,光芒刺眼。   两行朝臣鱼贯而入,虽人众,哑雀无声,唯有踏踏不止的脚步声。   夏晚还是头一回进天子问朝听政的正殿,当然,这地方有大魏以来,也唯有文贞郡主一个女子能够在里面信步闲庭,便皇后,无谕也进不得。   投入眼帘的,两个孩子已经叫御前带刀侍卫五花大绑了,就跪在金砖地上,脱了外衣,只着白中单,像两个眼看处决的犯人一样。偏偏又还是那样小的孩子,尤其甜瓜,头垂的格外的低。   夏晚不由一阵眼热,抬头去望,便见郭嘉两手轻垂,站在御座左侧。   他在家霸道的就跟水乡镇各山坳里那些地主老财一样,凶里凶气,坐在凳子上,脚恨不能翘到天上去。   到了这大殿上,那身中书侍郎的官袍一穿,胸前孔雀补子,青白色的面庞,卓然而立,目光缓缓落下来,并不算嚣张,文静内敛,不是诸臣口中馋臣的样子,也全然不是家里地主老财般霸道的样子,满殿之中,能与他相比的,大约也就只有孔成竹了。   文贞郡主穿着件白底,水红色交衽的袄裙,站在皇帝的另一侧,见夏晚随着朝臣进殿,远远便投来目光,颌首微笑了笑。   安国公颤危危上前,还未说话,郭嘉两步下了台阶,却是送了一只锦杌过来。皇帝面前赐坐,这是极高的荣誉。   不得不说,李极虽说性子冲动暴燥,但能叫朝臣心服口服,与他严以待内,宽以待臣的行事少不了干系。   坐在了锦杌上,安国公一把鼻涕一把泪,便开始诉说自己的冤屈了。   得亏俩孩子离他离的远,否则的话,那拐杖绝对得落到孩子身上。   安灵圣连孩子都没有,而安国公到七老八十的年纪,便想再生也生不出来了,好好一份家业,铁券世袭的国公之外,就要绝在安国公的手里。   指着俩个孩子,把自己从仆人那儿听说的,安灵圣叫郭添一拳打起,腾飞到半空的事情栩栩如生的形容了一遍。   李极耐着性子的听,听罢之后问道:“以国公爷的意思,您想怎么办?”   安国公还未语,皇后先道:“本宫的儿子不过稍稍动了点恶念,都不曾对晋王造成一丁一点的伤害,皇上便下谕旨当众斩了他的人头。   如今事发到了晋王府,以皇上的偏见偏爱,只怕正在绞尽脑汁,为这俩个孩子脱罪了?”   夏晚不曾见皇后也有月余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她鹤发鸡皮,老态龙钟,瞧着比八十岁的安国公还老,缓缓坐到了杌子上,她又道:“本宫就在这里看着,要看皇上如何为这俩个小小恶徒脱罪。”   丧子之痛,若非还有个皇太孙李昱霖撑着,皇后是熬不过来的。终于,今天叫她等到晋王府的人倒霉,不亲眼看着皇帝处死一个,她心里怎么能舒服呢?   皇帝耐着性子听罢了糟糠妻的唠叨,唤来大理寺卿邵远,问道:“邵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邵卿与孔成竹是多年的知交,遥遥扫了一眼站在晨曦公主身侧的孔成竹,见他缓缓抱起双拳,立刻道:“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且郭添小儿,不过挥了一下拳头,经臣尸检,并非造成安灵圣死的致命伤,孩子而已,不当严处。”   李极侧首,再问坐的位置比他稍低的李昱霖:“昱霖的意思呢?”   李昱霖正襟而坐,双手搭膝,垂了垂眼眸,淡淡道:“毕竟不过两个孩子而已,也是孩子皮了些,想试试自己的拳头够不够硬,这种事情,国公爷自认倒霉即可,谁会跟孩子一般见识呢?”   他这话,听着像是在辩解,可安国公听了,气的直接就跳起来了:“皇太孙简直放屁,徜若死的是你儿子,你也能自认倒霉?”说着,那柴木拐杖飞起,就朝着李昱霖砸过去了。   夏晚瞧着两个孩子在朝臣们的争吵声中头垂的越来越低,甜瓜的头简直要贴到了地上,心犹如叫一只强有力的手撕扯着,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郭嘉身上,却不期他就那么笔直的矗在皇帝的御座侧,一双秀致的眸子冷冷的,扫着廷中诸人。   而文贞不知何时,也跑到他那一侧去了,就在郭嘉身后,叫郭嘉高大秀挺的身体罩着,唯露裙摆在外,不知在作甚。   夏晚微微翻了个白眼儿,便听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孔成竹说道:“当时,孔某确实不知郭添会是公主的儿子,徜若早知,孔某必定替安灵圣受了那一拳,死之前,还得书一纸《生死状》给孩子,必不叫孩子受今日的难堪。”   夏晚微微往前挪了一挪,不愿意听他多说。   “徜若我说那安灵圣在死之前就已经虚弱不堪,濒临垂死,而且到找到真正的凶手,公主是否就会考虑咱们的婚事?”   因着夏晚明显的抗拒,孔成竹略略往后退了一步,在之顶穹高阔的大殿中,缓语道:“皇后眼中只有仇恨,皇太孙隔岸观火,而安国公只想为子报仇,公主的先夫郭六畜,据此为挟,还想让公主与他再续前缘。此时唯一心痛孩子的尊严,孩子所经受的痛苦和耻辱的,只有公主您了。”   这话到说进了夏晚的心坎里。   “二舅您不也一样?隔岸观火。”细肩笔挺的公主终于侧首,线条圆润优美的下颌微动了动,一捋青发撩绕在莹色的肌肤上,叫孔成竹想起耳厮鬓磨四个字来。   他深知凡女子者,最厌的就是男子毛手毛脚,或者离的自己太近,是以,仍旧稳稳的站着,阔朗的大殿中,安国公的嘶吼声中,皇后的哭泣声中,优雅醇和的声音仿似悦耳的音符一般:“徜若公主肯点头,郭添就是孔某的儿子,为他而出头,或刀山火海,或赴汤蹈火,孔某也在所不辞。”   “这就是所谓的,据此为挟?”她再侧首,红唇轻掀,投以孔成竹冷冷一瞥,眸中带着股子血丝,那意思是:你跟郭六畜又有何不同?   能针锋相对,能旗鼓相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孔成竹笑了笑,忽而大步往前,出列,抱起双拳唤道:“皇上……”   “为何所有人都一心认定郭添有罪,并且杀了人?”是孔成竹想说的话,但响起的,却是郭六畜的声音。   他信步下了台阶,道:“就没有人想过,安灵圣在遇见郭添和李昱瑾之前,内脏已然腐化成一滩血水,而郭添的一拳,不过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人的目光集体投注在郭嘉身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呈给皇帝,道:“这是安灵圣在死之前,于晋江药行开的药方,臣已请来晋江药行的东家和郎中作证,证明他一直在晋江药行,用药物蒸洗及内疗的法子治疗自己的花柳病。”   要说世间的事可笑就可笑在于这个,安国公一世英明,还不知道儿子好男风,所以乍然听郭嘉说他儿子有花柳病,断然道:“不可能,我家灵圣一心学圣贤,每日除了读圣贤书便是习圣贤字,怎么可能得花柳病?”   郭嘉一笑,道:“既没得花柳病,为何您家总留不住小厮,便留着的,也皆有个拉稀的病,还永远好不了?”   说白了,没叫安灵圣染指的皆跑了,染指过的皆叫他害了。   安国公心中一直隐隐觉得儿子似乎有点不对,但因他不近女色,整日拉着侍童们关门陪读书,曾一心认定他是个勤奋爱读书的好孩子。   这层窗户指不戳也就罢了,一经戳开,老爷子想起昨夜替儿子换丧衣时,那腐烂成一团腐肉的东西,当时就曾怀疑过怕是花柳,乍乍然听郭嘉直面挑开,顿时之间明白了为何安灵圣妻妾成群却没有孩子,只喜欢拉着些男童们读书的原因了。   合着,关起门来圣贤书一扔,自己儿子是个只会往男人身上扑的,难道怪他等了这么多年也抱不到孙子呢。   哎哟一声,老国公两眼翻插,眼看就要晕过去了。   此时李昱霖已经坐立不安了。   他的东宫侍卫长李夯,昨日莫名其妙叫人下了黑手,没有焚毁掉的药方不知何时居然落到了郭嘉手中,此时还呈交给了皇帝。   他两手握着椅背,屁股已经离开了那张象征着储君的椅子,正准备要站起来,便听郭嘉又道:“安灵圣在晋江药行开的药之中,经有人指使,郎中替他加了整整十克的灵猫香和二十克的水银进去,安国公您说,这两种东西加在一起,吃上十天半月,人的内脏会不会化成一滩血水?”   ……   “本官昨日派人从安国府拿到一份煎过的药渣,如今由安灵圣的小厮和晋江药行的东家郭旺一起捧着,便连指使他们害安灵圣的幕后凶手,他们也可当场指认,皇上可要宣他们觐见?”   这时候李昱霖再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指着郭嘉道:“郭侍郎,你这是在污蔑本宫。”   郭嘉洒网良久,才算钓到了鱼,转过头来,对上气急败坏的李昱霖:“本官一字未提太孙殿下,又何谈污蔑于您?”   朝臣的目光同时又转向李昱霖:显而易见的,孩子杀人,虽不问当时的情形怎样,分明背后的原因,不过是东宫报复郭嘉的手段罢了。 第131章   李昱霖是真没想到郭嘉能刨到郭旺。药中的灵猫香是他授意的。   但他可没授意放过水银。   所以,他想都不想,立刻就站了起来,因为这真的是污蔑,是郭嘉要把安灵圣之死栽到他头上。   但就在站起来的那一刻,站于低处的郭嘉忽而翘唇就是一笑。   笑的就跟狐狸一样。   拍了拍椅背,李昱霖竭力缓着自己被耍后的羞愤,咬牙道:“本宫的意思是,让大理寺严查此时,尤其安灵圣的恶仆们,为了脱罪,他们可能会乱咬人。”   郭嘉随即抱拳,对群臣深深躬礼:“什么郭添素有神力,什么一拳过去打垮了孔府的墙,鬼扯而已。他要真有神力,何至于瘦成如今的样子?”   “犬子不过一个弱质小儿,所谓神力也不过以讹传讹。昨日确有争论,孩子也曾出过拳,但安灵圣确实乃是药物中毒而亡,大理寺的尸检亦是这个结果。   若不信,大家可以去看看,孔府的墙是否真的被砸穿,再问问大理寺卿,看安灵圣体内是否含有大量水银,便不得而知了。”   那墙早在出事之后,就叫孔府的人圈挡,砌起来了。   当场看到打死人的毕竟不过几个家丁,又皆是拿银子就能改口的墙头草,就在昨天下午,郭嘉早叫人花银子买通了。   所以便大理寺审人的时候,家丁们也没人说看到郭添有什么神力,不过是捣了安灵圣一拳而已,安灵圣的死,是因为食了太多水银,中毒而亡。   正所谓欺上瞒下,上下一通运作之后,此事已严严实实瞒了过去。   就在这时,又急又忿的老国公终于两眼翻插,晕了过去。   穹顶高阔的大殿之中,忽而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是安贵妃,她不知何时,于怀里藏着一柄利刃,扑向跪在地上的小甜瓜,不过就在刀逼近孩子时,叫郭嘉一把捞住。   红着眼睛的郭嘉就像一头狮子一样,两只眼睛怒瞪着安贵妃,恨不得吃了她的样子,瞬时竟把安贵妃给吓的直发抖。   皇帝站了起来,声如雷动:“此事暂且压下,容后再议,退朝。”   李昱霖气的面色铁青,却始终不发话叫证人进来。   直到皇帝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赶过去扶老皇帝。   他眼睁睁看着郭嘉就这样一通抹,把自己的儿子从事件中剔了出去,摘的干干净净,而他甚至不敢出声指责,因为郭旺和小厮捧着药渣就在大殿外,只要进来,肯定会指认他才是幕后黑手。   再一战,又败了个一塌糊涂。   李昱霖扶上李极的胳膊,不停的安慰自己:毕竟还有最后一张底牌,不怕不能把晋王府和郭嘉一起踩到永世不能翻身。   给拉到宫里,绑在朝臣们面前晾了一回,昱瑾和甜瓜两个明显蔫了不少。   皇帝亲自列的单子,赏来给孩子们压惊的点心,除此之外,还给昱瑾和甜瓜一人赏了一份御用的文房四宝,一套宣纸,另还有一人柄弯羊角弓。   这弯羊角弓,是天山以西的胡人们制成,进贡的,在大魏国内极为希有,也就皇帝打猎时才舍得用。它由胡桃木镶着犀牛筋制成,胡桃木光滑,犀牛筋明亮,弹性好,射程又远,倒是引得两个孩子略笑了笑,一人抱着一张弓,就不撒手了。   夏晚支着一只手,望着两个格外乖巧的,一口茶一口点心的孩子,柔声道:“便郭侍郎在朝堂上那样说了,朝臣们信了,可你们自己经过的是什么样的事情,自己不要忘记就好。”   拍了拍自己的胸房,她道:“人的性命有多脆弱,你们也是瞧见的不是,往后有任何事,三思而行,我不责你们,你们自己也该知道耻的。”   昱瑾心思粗些,倒没觉得什么,生来头一回尝饿的滋味儿,埋头就是一通猛吃猛灌。   甜瓜头一回打死人,从昨天到今天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刚吃了两口点心,想起安灵圣吐血的样子,默默将那点心放到了盘子里,站起来道:“娘,我想回家了。”   “娘送你回王府?”夏晚问道。   郭添垂头想了想,缓缓摇头,撇着小嘴儿说:“我想回我大伯家。”   于夏晚来说,晋王府是她的家,但于甜瓜来说并不是,那只算他的外家而已。他自以为的亲爹郭兴在年后有了新妻子,一个又粗又黑的妇人,而且那妇人已经怀孕了。甜瓜知道郭兴不是自己的亲爹后,当然也就跟他生分了。   不必夏晚说,他也意识到郭嘉才是自己的亲爹,虽说这些日子凶巴巴的,可在朝堂上忽而扑过来,拦刀子的样子,他永远也忘不了。   那才是亲爹啊,甜瓜心里又觉得感激,又惭愧。如今觉得,最能叫自己自在的,大约就只有普宁寺后那个大院子了。   郭嘉一直在太医署,陪着杨喜给老国公诊脉,直到老国公醒来才大松了一口气。   老国公宦海沉浮多年,两朝交替时,天下大乱,他力求保百姓,保苍生,兢兢业业一世,在朝堂上也侍奉了精明至极,但又不可一世的李极一生,全身而退,算得上是个贤臣了。   不期晚来儿子竟遭人陷害,死的那样惨。   以他的聪明,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曲折,握过郭嘉的手,他道:“李昱霖不堪大用。”给人下毒,利用孩子,当然非是帝王该有的手段和胸襟。   此时床前唯有郭嘉。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老国公的意思。   “李燕贞我前些日子探过一回,只怕身子不行了,做皇帝是个累人的活儿,须得有幅钢筋铁骨。”老国公躺在病床上,声音低到只有郭嘉贴耳才能听到:“他那虎头虎脑的老二,粗中有细,椎有钢骨,倒是个可造之材,但就得看你郭六畜的心胸了。   记得凡事为百姓,为民而着想,究竟谁坐那个位置,不过意思而已。”   人之将死,洞息前生后世。老国公这是委婉的提醒郭嘉不要像李极一样生不该生的心,篡权于国,再叫天下大乱。   郭嘉笑了笑,握过老国公的手道:“也许国公爷不信,六畜生于北地,长在一片瓜田里,最喜欢的还是做个瓜农,侍田务瓜而已。”   停了停,他伸出一只拳头来,笑的颇有几分少年似的顽皮:“但那得是,在我能掌握如今的一切之后。”   古语云: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来作和尚。   真正看淡一切,想要归隐,想要带着夏晚安居田园,把他少年时欠她的全补偿给她,也得是在他把甜瓜和昱瑾培养成材,可堪大用之后。   没人生来就能看淡一切,总得得到过,品尝过,知其滋味,才会放手不是?   老国公倒不期这向来行事做风都剑走偏风的年青人,能有如此高的悟性,总算认定他没有篡位,搅乱天下的野心,颇满意的笑了笑,闭上眼睛,睡着了。   出了太医署不过半个时辰,郭嘉在皇帝面前回话时便听太医署来报,说老国公崩了。   至此,甜瓜杀人一事,虽不算真正抹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郭嘉终归会将它于时间的历史上,彻底清除。   进到太极殿内殿,远远就能瞧见孔成竹侍在君前,正在跟皇帝说着什么。   马平摆手,示意他不要进去,于是郭嘉便侍立在了殿外。   就在这时,后背仿似有猫抓过,有人在他后背上轻挠了两挠,不必侧目,郭嘉便知那是文贞。   “刚才在殿上为何不答我的话?”文贞挠着,见郭嘉不肯抓自己的手,于是弯腰,头伸了过来,笑嘻嘻的看着他:“你这脾气发的也真是怪。须知,要不是我提醒你安贵妃藏着凶器,你都不定能救得了甜瓜,你就这样报答我?”   这男人紫袍笔挺,面白如玉,悬鼻如竖,眉头略低,无欲的金刚一般,就那么冷冷的看着她。   文贞又道:“皇爷爷赐了甜瓜和昱瑾很多点心,可我告诉他呀,于男孩子来说,弓箭最称手,于是皇爷爷赐了他一人一幅弯羊角弓,好不好?”   那弯羊角弓分明是郭嘉猜甜瓜和昱瑾会喜欢,特地跟马平打好招呼,然后马平进的言,皇帝才会赐给甜瓜和昱瑾的,文贞连这点功劳都准备抢到自己身上。   毕竟曾斩了太子,郭嘉对于文贞,是只要她不闹,他就肯原谅她的一切,看破不说破,此时一脸凝重,耳朵竖了老高,全神贯注,正在听殿内皇帝和孔成竹的对话。   孔成竹说自己愿意双手奉上孔府的兵权,并带皇太孙到关东一趟,让他彻底掌握关东兵事,但条件是,想要求娶晨曦公主为妻。   皇上似乎有些犹豫,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自己考虑考虑。   郭嘉拳头紧握,静静听着。   直到孔成竹给皇帝磕头,谢恩,从殿中退出来,他才转身入内。   擦肩而过时,俩人互相点了点头,孔成竹淡淡说了声:“六畜辛苦。”   郭嘉冷冷回道:“三更半夜抄人的底,二伯父不是更辛苦?”   孔成竹生来慈貌,相貌堂堂,两只锐利的眼眸中浮着丝笑意,给郭嘉一个蛮不在乎的笑,转身离去。   其实方才在朝堂上,郭嘉信誓耽耽指着大门外说自己有证人郭旺,还有药渣的时候,朝堂外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备的人证郭旺,物证药渣,全叫孔成竹于昨天夜里,他陪着夏晚睡觉时,一锅给端走了。   若非今天他剑走偏锋,趁着孔成竹讨好夏晚时早一步出手,抢了孔成竹的风头,当时在朝堂上要替甜瓜辩解整件事的就是孔成竹了。   关东的随军参谋,也不过比他长两岁而已,脑子倒是足够用。   不过,仗着脸皮够厚,胆子够大,郭嘉总算还是险胜孔成竹,半招。 第132章   等郭嘉进了殿,文贞脸上的笑瞬时便收了。   相比于李昱霖和皇帝拿郭嘉当条死狗看,她的执拗依旧是在情爱上,所以,她其实并不希望郭嘉死,相比于死,看他在余生妻离子散,痛不欲生,最终失去一切,跪倒并臣服在她面前,到那时,她再将他一脚踢开,她这么多年所花在他身上的心血,才算有个交待。   翻开白玉纤纤一只素手,文贞手指上晕染着淡淡的胭脂,剩下的,在郭嘉那紫色官袍里所穿的白中单,露在外面的白衣衽上了。   瞧着像个唇呵上去的印子似的,但他并不知道,大摇大摆的,背着个妇人的红唇印子,宫里宫外,整整招摇了一整天。   进了大殿,跪在皇帝面前,郭嘉开门见山:“皇上,孔二不会交兵权的,把晨曦公主嫁给他,非但得不到他的兵权,于他来说反而是助虎添翼。”   李极负着一双手,正在窗前踱着步子。   在太子死后,他迅速的衰老了,连一直以来都自恃不折不弯的腰都有些佝偻。在既将迈入古稀之年时,成了个彻彻底底的老人。   他何尝没有这种忌惮?   孔府是李燕贞的外戚,要真把皇太孙送到关东去,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等皇太孙死了,李燕贞继皇位,孔府掌着兵权,这天下不得要姓孔了?   孔成竹打的好算盘,但李极多精的人,当然不会上他的当。   站了许久,李极坐回龙椅上,露在外面的瘦枯如鸡爪,闭上眼眸道:“孔府的事,还是由你来摸底,一网打尽的好。”   郭嘉背如足弯的弓,双手支地的跪着,瞧着地毯上的纹路,一字一顿道:“哪臣就得求皇上一个恩赐,把晨曦公主赐婚于臣,只要皇上肯赐婚,孔府一门,臣替皇上尽屠,如何?”   李极用郭嘉,是当成自己皇帝生涯最后的一条死狗而用,掌上明珠般的孙女儿,怎么可能许配给他,叫她做一回寡妇?   “朕可以赐你别的,这个,绝无可能。”皇帝断然甩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召了一名后面伺奉的宫婢,叫她来替自己揉着发酸的肩胛。   郭嘉缓缓直起腰来,侧首望着皇帝,缓声道:“皇上,臣入关西营五年,风霜苦寒,死里逃生,分文俸银不曾取过,入宫伴驾二载,动辄十天半月宿在青睐殿,皇上随唤随到。这皇上是知道的。   臣是您的陪葬之臣,是要守在墓门之前替你做守卫,直到海枯石烂的赤胆之臣。不求此生能尚公主,臣但求,活着时能与妻儿相守,多一日便是皇上赐予臣,一日的福气。”   他这一席话说的太过诚恳,皇帝眼眶竟就湿润了。   郭万担杀了他最得意的儿子,郭六畜杀了他的太子,李极闭眼之前,当然要拉郭嘉陪葬,这他们彼此都清楚,但李极此生用佞臣无数,用过最狠的,脑瓜子最灵的,最能揣摩他心意的,就只有郭六畜了。   此人不除,李昱霖的江山坐不稳,可要除了,大魏要痛失一个人材,私心作祟,李极也非杀他不可。   闭着眼睛的李极深深吐了口气出来,他渐渐生出老寿星眉来,花白的两捋,从眉骨两侧往下垂着:“赐婚不可能,但你和年姐儿原就是夫妻,徜或为孩子故要住到一起,只要她父王不干涉,朕也管不着。”   总算,迟暮的猛虎打个盹儿,发了一丁点的心慈,但这就足够郭嘉乐的跳起来了。   “臣,谢皇上的大恩大德。”磕罢头,郭嘉旋即起身,退了出来。   郭嘉一走,紧接着进去的便是皇太孙李昱霖。   这是最叫李极头疼的一个。   “若是为了报父仇,你就该来杀朕,为何要去碰孩子?”皇帝两目严厉,盯着跪在地上的李昱霖。这个位置,方才郭嘉也曾跪过。   李昱霖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爷爷,也是坦开心扉的说:“按理来说,他从孔府收到兵权,孙儿再拿郭添挟制于他,干净利落,不必皇爷爷操心,郭六畜那人,孙儿就替您除了。谁知孔成竹从中插了一脚,以致事态恶化,到孙儿无法掌控的地步。”   李极重重叹了一气,再度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道:“下次记得谨慎就好,况且,拿孩子下手不是仁君之道,往后万不可有,否则……昱霖,朕的膝下,子嗣可不止你一个。”   这还是平生头一回,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意味着李昱霖要是再出昏招,皇位就得落到李燕贞头上了。   李昱霖旋即埋头,狠狠给皇帝磕了两个头。   其实也不怪李昱霖着急。   李极自己是头狡诈又凶猛的狼,用的臣子,也全是如他一般又有能力又有谋略有,概因蠢人他看不上用。但将这些人留给初出茅庐没有什么经验的李昱霖,李昱霖非但掌握不了,反而一不小心就要被反噬。   孔成竹和郭六畜,如今最好的方式,也只有叫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了。   栖凤宫中。   听说安国公死在宫中,皇后当即就吐了一口血,等到李昱霖回来时,皇后面如金纸,已然躺在床上了,而安贵妃和刘嫔两个则陪在旁边照料。   安贵妃有了年纪,刘嫔却不过二十出头,还是个娇媚媚的少妇人。   皇后握过李昱霖的手,道:“皇祖母早就说过,郭六畜那个年青人看似忠厚,实则奸诈,便你皇爷爷自恃聪明一世,也不过是叫他摆弄而已。照这样叫你皇爷爷闹下去,天下早晚要落到郭六畜手里,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李昱霖双拳捏在膝头,两道长眉紧扭,一脸阴沉的寒渗,忽而睁开眼眸,目光锁定在墙角一位宫婢的身上:“她也养的够久了,近些日子郭六畜夜里不伴驾,想个办法,叫文贞带到皇爷爷身边去,咱们……”   皇后、刘嫔和安贵妃同时一凛,随即齐齐转目去看双手叉着万福,站在墙角的少女,那是这宫里除了李昙年之外,唯一肖似于明月公主的女子了,当然,皇后所有的希望,也全寄托在她的身上。   陆莞莞岂能不知栖凤宫所有人的打算。   趁着皇后不注意的时候,她跑了出来,追上正准备出宫的李昱霖,急匆匆唤道:“殿下,太孙殿下。”   李昱霖止步,侧首,语中带着强抑的厌憎:“不是说过不准你踏出栖凤宫一步的吗?”   陆莞莞一张素白的小脸全无血色,往后退了两步,退入栖凤宫的地界,低声道:“奴婢,奴婢曾跟太子殿下说过,要他杀了李昙年,为我母亲报仇。”   李昱霖背着身影,似乎颇为不耐烦,轻轻唔了一声。   “那是错误的,奴婢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因此而送命。”陆莞莞自怀里往外掏着什么:“宫中不敢烧纸,奴婢自己悄悄印了些纸钱,还有一份祷告文书,请您祭礼时,替奴婢烧给太子殿下,可否?”   李昱霖忽而觉得有趣了,何其天真的少女,她娘死了,有人告诉她是李昙年害的,于是她便和太子私通,妄图让太子替她报仇。   后来太子因李昙年而死,她这是以为,太子之所以在洛河镇围攻李燕贞,是为了她的缘故,是想要给她母亲陈蓉报仇的缘故?   红颜祸水,倾国倾城,她当自己是貂蝉还是王昭君了?   愚蠢又可怜的小姑娘,原本该有一个好丈夫,生几个活泼孩子的。叫她自以为聪明,妄想攀龙附凤贪图虚荣的母亲送入宫廷,从此就只有被玩弄,被利用的份儿。   李昱霖终于回过头来,接过陆莞莞手中的纸钱,柔声道:“本宫会替你烧给父王的。”   郭嘉出宫之后,先去安国府给老国公做孝子,待宴宾客,整整忙了一日,就在安国府披着斩衰,跪在灵前,给前来吊唁的人们磕头行礼,做孝子。   他向来是个孤臣,在朝只听皇帝的命令,看皇帝的眼色,下朝往庙里一宿,谁也攀不到他的门路,但这也直接导致他在长安几乎没有任何交好的朋友。   这时候真正要用到人替自己跑腿儿的时候了,一个河生不顶用,索性大手一挥,把二弟郭兴叫了来,给安国公顶火盆,当孝子,看顾着老国公的丧事。   骑着高头大马,郭嘉一直忙到了三更半夜,才准备要往晋王府接夏晚和儿子去。   到了晋王府外,月色清凉,郭嘉也不下马,抬头于马鞍上静静的坐着。   皇帝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在他死之前,想和夏晚怎样过着,由他去。但还有李燕贞呢,李燕贞应该颇有几分想把夏晚许给孔成竹的意思,毕竟孔成竹有了年纪,人也稳当,虽说是孔王妃的弟弟,但皇家的姻亲,那家子不是沾亲带故的。   所以,真要想把夏晚从晋王府接出来,让她住到自己家去,李燕贞面前又得是一番好磨。   想想要把病重的老丈人气的吐回血,郭嘉心中还颇有几分不忍。   “郭侍郎?”忽而有个孩子出声唤道:“不进府,在我家府门前站着作甚?”   郭嘉睁开眼睛,便见李昱瑾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站在马前。   他于是下了马,也是松松垮垮的样子,抱臂走了过去,与李昱瑾并肩站在一处,一起仰望初春那轮冷嗖嗖的月亮:“你姐夫我正在苦恼,怎么才能把你姐姐给接回家去。”   虽说年龄差的大,但毕竟是姐夫小舅子,可以没大没小的。李昱瑾笑道:“我这才准备回家挨我父王的收拾呢,您就别去撞枪口了,我姐姐和小外甥都在您家呆着呢。”   郭嘉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李昱瑾道:“真的,快回去吧。”   牵着马绕过普宁寺,郭嘉手都有些儿抖。他原以为若非强逼着,夏晚是不会回家的,没想到她竟然主动回家了。   应当是今日他在朝堂上替甜瓜摆平了事情,她才会来的吧。   疾步进了院子,将马往前院马槽前一栓,解了笼头再往槽里洒了半槽的草料,郭嘉便闻得屋子里一股子淡淡的豆香,伴着股子焦气,这是豆面搅团的味道,只要一闻到,他肚子里咕噜噜的馋虫已经闹腾起来了。   夏晚非但回家了,还在给他做饭了!   心情好的时候,便平日里的坐骑瞧着毛光水滑,格外的顺眼。   郭嘉转身进了料房,拿小笸子足足挖了一笸子的大麦,洒到了草料里,马嚼着草,似乎都不敢相信主人会如此大方,确定的看了郭嘉几眼,才去嚼大麦了。 第133章   东边的厢房窗子开着,小甜瓜就坐在窗前,一笔一划,提着毛笔正在写字儿。就在郭嘉进门的一刻,夏晚自厨房里走出来,端着只四方的榆木盘子,道:“既回来了就洗把手,吃饭。”   果真是豆面搅团,豆面本身带淡淡的清苦,地主家是不吃这东西的,但穷人家里经常吃,郭嘉小时候格外喜欢吃这东西,只是很难吃到好吃的。   夏晚自己馓的,挑上一筷子,豆面独有的清苦和着格外的筋道,油津津的确实好吃。   另还配着咸韭菜,清油葱花呛过的菹菜,在安国公的灵前叫烟火熏燎了半天,一口菹菜下去,舌间往外涌着津意,又解饿,又解渴,香的郭嘉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   “甜瓜为何不来吃?”郭嘉问道。   夏晚轻轻捋着额前的碎发,道:“我们早用过饭了。”   她穿着件白底子红碎花的家常小棉袄儿,头发梳的低低绾在脑后,额前两捋流海,顺着面颊轻垂,依稀能看出些当年在水乡镇时的模样儿,当然远不是曾经的青涩,肤如莹玉,眉似新月,脸儿标致,体态婉转,混身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少妇人的妩媚。   坐在他对面,眉目间满满的温意与讨巧,看的郭嘉骨缝直发痒。   乡里习惯,要看谁家的妇人贤不贤,就是要看她的脚步码的准不准。男人进院门,那饭不早不晚,热气腾腾,就得从厨房里端出来。   天家的公主,郭嘉不则手段要圈进家门,是想压在床上想尽千方百计对她好的。但她根植在骨子里的,似乎依旧是如何给他做个贤惠善良的妻子。   郭嘉意欲对她好一点,又怕夏晚个吃硬不吃软的性子,一倔就折回王府去。可真正一味装大爷,耍脾气,吓的她和孩子都颤颤兢兢,又着实于心难安,捧着碗搅团,看似五王八侯的大爷,心里却是十五个桶子打水,七上八下。   夏晚见烛台越燃越小,站起来去剪烛花,剪完了顺带把烛撑过来,准备给郭嘉在饭桌上照亮的,经过他身后时,便见他的衣衽背后那一块,赫赫然一抹胭脂红。   瞬时,夏晚想起在朝堂上,文贞站在郭嘉身后的样子。   以她的身量,便掂起脚来,也吻不到郭嘉的后颈,况且满堂文武,站在侧面的人总会看到她的所作所为,所以,那并非吻的,应当是她故意拿口脂划上去的。   当就是故意要刺她的。   郭嘉顶着这么大的个幌子,在外跑了整整一天,不知该说他呆还是说他傻。   但这是否恰恰也证明,到如今他都未对文贞起过防备之心?   吃罢了饭,夏晚主动收起碗筷,去洗碗了。   郭嘉转到西边厢房里,这时候甜瓜已经习完了字,上了床,正靠在枕头上读书。   见郭嘉进来,孩子立刻就翻身坐了起来。清清秀秀的小家伙,身上一件青褂子,两只眼睛漂亮的叫人盯着就挪不开眼。   郭嘉跟儿子睡过两回,小家伙团在他怀里,细腿儿搭过来,暖烘烘的,绵乎乎的,小羊羔儿一般,叫郭嘉一直忘不了。   夏晚在厨房里叮叮咣咣洗着碗,他便有心要跟儿子躺一回儿,才躺上床去,甜瓜立刻反射一样就滚到了床里侧,一脸的戒备。   孩子第一次对性有认识之后,就不习惯和父母同寝同宿了。因为安灵圣那厮,小甜瓜第一次对性有了认识,从此之后,也就不是孩子了。不过他倒没有抗拒郭嘉躺上来,在里侧躺了许久,试探着问道:“大伯,你才是我爹吧。”   郭嘉唔了一声,嘴收不住的咧开来笑着:“你怎么发现的?”   甜瓜笑的满脸胀红,指着自己的脸,道:“照镜子发现的。”   孩子头在荞皮枕头上抵来抵去,过了一会儿,吞吞吐吐道:“大伯,你往后不要再欺负我爹了,好不好?”   他说的爹,自然是郭兴。   郭嘉讶然:“我何曾欺负过他?”   甜瓜到底在郭嘉面前不敢放肆,嘟囔道:“我总见您吼他的。还有我小叔,您也经常吼他。”孩子有些怕,长长的睫毛不停忽闪着,小心翼翼,在看这话是否要惹这个亲爹生气。   郭嘉对于两个弟弟,因他们一个蠢,一个总爱走偏门,确实见了就是非打即骂,听儿子这样一说,生来头一回,才觉得自己往昔怕是错了。   他以为的正道,不一定就是他们想走的,而他们,瞧瞧郭旺,如今生意做的通天,再看郭兴,凭着一身的力气也不至于饿死。这样一想,到底还是他错了。   他凑了过去,额头抵上儿子的额头轻抵了抵,低声道:“爹往后不会了,决计不会了。睡吧,爹陪你躺得片刻就走。”   甜瓜嗯了一声,挣开郭嘉躺到里侧,也许开始只是觉得相处起来尴尬,装睡而已,但到底小孩子无心事,不过几息便呼息均匀的,睡着了。   躺了许久,眼睛始终盯着窗外,瞧着窗子上一盏油灯走过,那是夏晚端着盏灯准备要回房了。郭嘉闪电一般跳了起来,出门,便见夏晚朝着对面,他专门布置的那间屋子里去了。   要说为了布置那间屋子,郭嘉可谓绞尽脑汁。他所有对于女子们喜好的认知,全来自于郭莲,所以,颜色,选的是郭莲认为女孩子会喜欢的颜色,一摆一饰,也全是挑看起来最招女子们喜欢的来挑的。   他进去时夏晚已经在铺床了。   郭嘉原本也想示好,说句软话的,但因为示好而失败了太多次,不敢轻易露出自己胆怯,由心底里怕她要离开的那一面来,遂负着手,在门外重重吭了一气。   夏晚停了停手,并不回头:“我身上不好,有月信呢。”   “为何不回主屋睡?”郭嘉又道。   他是给夏晚备了间她会喜欢的屋子想讨她欢喜,但真的等她来了,想要睡到床上时,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勇气躺到这张花红柳绿的小床上去。所以,还是准备叫她回正房,于那张比炕还结实的榆木大床上一起睡。   但夏晚听这话就有意思了:“难道说,这屋子不是给我备的?”   郭嘉顿时脸红,结舌道:“当然是给你,不是给你还能是给谁?”   夏晚横眸,忽而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把鸡毛掸子,眼里别有深意:“今儿在朝堂上,我瞧你和文贞闹的很火热,想必原来,只要天子临朝,你们也是哪样吧。”   郭嘉断然道:“她也不过小姑娘脾气尔,或者耍些心机手腕,但也不过为了父仇,你以后躲着些她就是了。”   这就对了。   除了在太子死的那夜,文贞发过一回脾气之外,就没有再在郭嘉面前发过脾气,她只是不停的挑衅于她,而且还是在暗中,通过各种手段。   夏晚手里拿着枚鸡毛掸子,欲要挥到郭嘉身上去,终是小时候痴痴喜欢过的男人,还是孩子的父亲,况且他要发起少爷脾气来,她还有些怕呢,所以那掸子也挥不到他身上去。   终究,郭嘉小声央求道:“便你有月信也是我的妻子,我跟你躺在一处,又不是非得要贪图个什么,为何不能睡到一处?”   夏晚闷闷道:“既来了,就睡吧,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郭嘉顿时喜不自禁,也就不嫌弃这床铺颜色太艳,恰今日在安国府烟熏火燎了一天,一身的烟火味儿,打水去洗澡了。   待他再进来,夏晚已经脱了衣服,躺下了。   她似乎格外喜欢穿这种无袖衫儿,一弯雪白的腕子横在桃粉色的被面上,叫那被面的颜色衬着,格外明艳好看。   郭嘉以为夏晚睡着了,也不敢再惊动她,尽量轻声儿的揭开被窝钻了进去,便听夏晚说道:“皇上不曾下过诰券,也不曾赐过婚吧,只是,让咱们就这样一起凑和着去,是否?”   郭嘉躺到枕头上,手腕横过去,顿时撑着夏晚那只腕子越发的纤细。   “横竖咱们在一张床上,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又有甚好怕的?”郭嘉的笑抑在喉咙里,故意装的凶神恶刹,蛮不在乎,只差靴子踏在床沿上,才好有个又凶又恶的样子。   盯着夏晚叫乌发撩绕着的那抹雪白的胸膛,虽解不得渴,看一看也是好的。   夏晚忽而转身过来,投入郭嘉宽阔的胸怀中,埋头往他肩头拱了拱。   暖热热的,甜腻腻的,带着股子甜瓜香的小媳妇儿,是在战火焚毁了郭嘉少年时的家园之后,在看到如今的水乡镇远不如往日之盛,于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童年时的欢乐,乡愁无处可觅之后,唯一能寻得的安慰。   她就是他的乡愁。   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他就觉得自己还在水乡镇,那是他一生之中自信,狡诈,粗鲁以及勤劳,朴实,所有优点和缺点的来源之地,也是他童年时的世外桃源。   所以便不必寻些床上之欢,那怕一辈子都寻不得,他辟荆斩棘,攻城拨地,所向披靡,不顾一切的也得把她弄到一张床上。   躺在她身边,他一切的疲惫与辛苦就会一扫而空,仿如回到有如山的父亲罩着,有温柔的母亲看着,父慈母爱,兄妹绕膝的少年时光。   郭嘉一只手还虚乍着,原以为非得要蛮着横着才能将她留下,不期她竟如此主动的,就投入他怀中来,显然,从小到大到如今,她依旧是爱他的。   这样想着,若有小尾巴,也不知得翘到多高了。   夏晚埋头在郭嘉怀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就在天黑之前,御前大总管马平亲自出宫,到这院子里来传皇帝的旨令。   用皇帝的话说,孙悟空纵有三头六臂,早晚也逃不出如来佛祖的掌心。所以,郭嘉也逃不出皇帝的掌心。   在郭嘉尽心尽力替他对付孔成竹的时候,夏晚可以和他在一起,但这也只是皇帝给他这只忠诚的好狗赐的甜头而已,皇帝要杀郭嘉的心是不会变的。   最后临走的时候,马平给了夏晚皇帝御赐的避孕之药,用马平的话说,真要有孕,等郭嘉死的那日,皇上也会一并斩草除根。   夏晚依旧不知道徜若有一日宫廷流血生变,老奸巨猾的皇帝和总是不走寻常路的郭嘉,躺进棺材里的会是谁。   何其像当年在水乡镇的时候,情爱不过小事,生死,依旧是他们夫妻所面临的最大的挑战。不过,与当年不同的是,夏晚不是那个执著于郭嘉爱不爱自己,并且身中剧毒,自卑到必须得跳河寻个解脱的小姑娘了。   郭嘉不知夏晚心中的哀伤,自以为是自己耍大爷脾气才吓住了她,将她往怀中狠狠一揉,虽说干不得正事儿,到底粗声粗气揉够了,才心有不甘的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134章   以郭嘉的不懈怒力,终归,还是强行蛮横的,把皇帝的晨曦公主给霸占在了自己不过前后两进的小院子里。   李燕贞听说之后,气的几乎要吐血,不过他沉病在身,想发作也无力发作罢了。   不过,虽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媳妇儿拖回了自己家,但皇命大过天,皇帝一纸圣谕,郭嘉就得入宫。李极像是逗着郭嘉玩儿似的,从过完无宵节开始,几乎就没让他在家里宿过一宿。   转眼便是三月。   随着春风吹绿长安城,街头巷尾桃李芳菲,沉闷了一冬的妇人女子们也都换上了鲜艳的春装,处处都有人在踏青,凡有花开处,或席地而坐,或竹席而坐,吟诗品酒的仕子佳人遍地都是。   夏晚一直长在西北边陲,还是头一回经历长安人的风雅。   隔壁的普宁寺后院中有满园子的丁香,如今正是怒放的时候,随风送了香过来,也送了隔壁吟诗做对的酸文人们的吵闹声过来,热闹的跟庙会一样。   还有李燕贞的病,从去年的腊月一直到现在都还未好。夏晚忧心于李燕贞的身体,虽说隔着一座寺,倒是每日都要过府去照料一回。   今儿她仍是一早就至,甫一到孔心竹的卧房门外,便听见李燕贞在吼人:“杨喜,你究竟给本王吃的什么药,缠绵病榻眼看三月,本王不过一个小小的皮外伤,怎的就好不了呢?”   显然,李燕贞又在跟御医发脾气了。   接着是孔心竹的声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世间哪有一帖药下去就能治好的病?”   杨喜亦劝道:“王爷是久没病过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原本只是外伤,但因为当时其他御医给量下的药量太重,以致于伤到了您的胃,再接着,又伤到了肝胆,这就漫延到了内脏,内脏只能养,不能下猛药去激的。”   李燕贞两只眼底浮着一层子的青淤,年前也不过普通人的瘦样子,这一个春天过的,身上的肉几乎要掉光了,见夏晚进来,眉目这才变温,远远伸着手,示意夏晚坐。   待夏晚一坐下,便唠唠叨叨的问,郭嘉待她好不好,在隔壁住的可还顺心,要不要多派几个丫头过去。   夏晚自然是一径儿的推辞。她不惯用丫环,出门时或者要带几个讲排场,但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总还是一个人呆着更舒服。至于郭嘉,叫老皇帝盯的紧着呢,难得有个回家的时候,说来也是好笑,夏晚住了整整两个多月,至今,郭嘉还没捞到一夜在家睡呢。   她劝李燕贞道:“既御医叫阿耶吃药,阿耶好好吃便是,须知,杨御医连甜瓜脑子里的病都治好,不会害你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燕贞因为夏晚这个害字,眉头倒是跳了跳。   不过他毕竟是从皇宫里出来的,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当下也不作声,还耐着性子陪杨喜多聊了几句,随即,便吩咐孔心竹去送客。   待孔心竹出门去送杨喜了,他说道:“姐儿,你把那丸药拿来我吃。”   杨喜开的不是汤药,而是自制的蜜丸,治胃的一粒,治肝胆的一粒,保平安的又是一粒。一日,李燕贞得服上整整九丸,整整吃了三个月,吃的他一闻见蜜味儿就犯呕。   夏晚斟了服药的温水,拿了几枚蜡封着的丸药过来,旋去蜡封,笑道:“阿耶自己吃,还是女儿喂您?”   李燕贞将几枚丸药都接了过来,捏在手中捏了半晌,忽而悉数揉碎,丢进水盏之中,再从夏晚头上拨了根簪子,便不停搅着那碗药汤子。   边搅,他边问些甜瓜和昱瑾的情况。   夏晚避而不答,反而问道:“阿耶是不是觉得这汤药有问题?”   李燕贞人眼看瘦成了一把骨头,搅了良久,缓缓靠回沉香面的引枕上,声音略略的发着颤:“姐儿,阿耶不敢看,你替阿耶看看。”   拿银器试丸药,当然是准备要试毒的。按理来说,他的饭菜或者药汤,都有专门的人来试吃试喝,还要拿银针检验,想投毒是不可能的。但丸药就不一样了,这东西直接入口,一般是不会查验它的,更何况,还是杨喜开的药。   夏晚把只银簪子从水盏里取出来,拿白帕揩过,托给李燕贞,李燕贞顿时气粗:“果然?!”   药中有毒,银簪子才会变色。虽说不至于变黑,但银簪子入过药汤的地方,和没有入过药汤的地方颜色还是有淡淡的区别,这是因为丸药里含着水银或者铅的缘故。   水银和铅虽不是剧毒,但长期服用会让人的身体慢慢垮掉,掉指甲,秃头发,身体消瘦,继而死亡。   “难道是皇爷爷想要害您?”夏晚有点不敢相信,转念一想,以李极的性子,倒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李燕贞到底四十多岁的人了,大风大浪经了不知几何,摆手道:“当不至于。”   默了许久,他又道:“此事当与东宫有关,姐儿,你只怕得入趟东宫,替阿耶探探昱霖的虚实去。”   夏晚握过李燕贞瘦枯了的手,道:“您终于想通了?”   其实早在李昱霖设计暗害两个孩子的时候,李燕贞就该想通的。皇帝想要他们叔侄坦诚以待,相信彼此,但李昱霖或者会放过他,却放不过他的孩子。   可李燕贞总归还是犹豫,李极杀了李承筹,就是为了要他孝忠于李昱霖。以他对于父亲的忠诚和爱,便李昱霖杀了他,只要能放过孩子们,他是愿意死在李昱霖的刀下的。   “昨儿文安送了封花笺来,说她三月初八在浮云堂办茶会,要人人都自带茶叶,茶具,泡茶,敬茶,品茶,做个梨韵茶香会。原本,你们和东宫不和,我是不欲让你去的,既这药中搀着东西,你就代为父去一回,见见你大哥,也叫他知道,咱们没有想要跟东宫结仇的意思。”   显然,李燕贞觉得杨喜受的,应当是皇后一派的指使。   “顺带也去探探他的口风,徜若我死,看他将来能否放过你们。”李燕贞闭上了双眼,显然极为痛苦:“若能,阿耶就瞒下此事,舍自己一条命,换你们的安全。但若不能,若你觉得他还有可能痛下杀手,姐儿,爹一定会尽快好起来,护着你们。”   回长安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流露出反意来。   夏晚握过李燕贞的手,轻轻儿说了声:“好!”   事实上只要李燕贞有反的心,夏晚觉得,郭嘉就一定能帮他达成,只不过,李燕贞如今依旧对李昱霖寄予期望,想知道毒是不是李昱霖下的,想知道徜若自己自愿赴死,李昱霖会不会放过她和昱瑾。   既这样,就得她去见一趟李昱霖,帮李燕贞彻底断掉,李昱霖登基以后,会放过晋王府的心思。   听说夏晚要去东宫,孙喜荷和孔心竹两个一起围攻她。   孔心竹先就道:“姐儿,须知在争家产的时候,亲人比不得外人,至少外人不会暗害你。那浮云堂,去不得。”   夏晚笑道:“浮云堂而已,又非什么龙潭虎穴,我会带着甜瓜防身的。”   按理来说,东宫和晋王府是两兄弟,文安办茶会,夏晚身为公主,又是晋王府的长女,要真不去,在长安权贵的眼中,两府就算是公开决裂了,所以,其实她是非去不可的。   孔心竹忽而想起件事儿来:“三月初八,昱瑾兄弟和甜瓜得去沈府拜老太傅,听老太傅讲学,早就商量好的,不能更改。母亲再替你寻个放心可靠的人陪你一起去吧。”   夏晚当然以为那个放心可靠的人,会是晋王府的亲兵侍卫长李越,遂也未说什么,跟孙喜荷和孔心竹闲话了几句,就仍回郭嘉那院儿里了。   本来是并排的三间院子,最后一所紧挨着普宁寺的焚烧台,寺里烧什么,家里就闻什么,再兼灰尘扬天,乌烟瘴气的,郭兴遂抢先一步,自己占了。郭嘉是老大,想当然的占了中间最大最敞亮的,隔壁另外一所一直锁着,那是给郭旺的。   夏晚天天路过,这门一直锁着,今儿回家时路过,却发现这一户的门居然开了。   恰就在她经过时,郭旺高高的个头,弯腰从门里走了出来。   “夏晚?”   “怎么是你?”   不过半年的时间,郭旺瞧着瘦了许多,也苍老了不少,手下意识抽了抽,道:“过来取件东西而已。”   夏晚只当他不肯要院子,听他这意思,是非但住人,还往里面搁家当了。总归他和郭嘉是兄弟,还是小甜瓜最爱的小叔,夏晚笑道:“走,家去,你想吃什么,嫂子今夜给你做。”   郭旺一脸的惊慌和不自然,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   他欲走,又折回来,递给夏晚一只盒子:“这东西放着也是落灰尘,你拿着吃茶用。”   夏晚接过盒子来打开,见是一套黑瓷面的茶盏,立即合上,笑道:“你也是准了,我正需要这东西了,你这个瞧着朴拙大方,比我用的好多了,恰又是新的,既肯送,明儿我带到茶会上去。”   郭旺直到此刻才摆脱了窘迫,笑道:“可是文安郡主在浮云堂设的梨韵茶香会?”   “正是,你怎么知道的?”   郭旺道:“那茶会,文安郡主一力托给我来主办,你带这样一套茶具,差不了的。”   一个小商人而已,能往宫里送吃的,能主办郡主的茶会,夏晚不知道郭旺怎么会有那样大的能量,钻营到这长安城的各个角落里去。她还想多问一句,郭旺拎着一只官皮箱,走远了。   夜了,洗罢澡,一头半干的乌发散在半肩,夏晚正在埋头收拾着明日要去浮云堂时穿的衣服,听外面一阵马蹄声,便知是郭嘉回来了。   按理,她该要去厨房端饭的,不过,夏晚并没有,因为今日她压根儿连饭都没做了。   她就支着只手,在窗前坐着。   郭嘉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才从宫里溜出来,下了马急匆匆的进来,先到井台畔洗了把手再洗了把脸,没闻到家里的饭香味儿,又看灯黑火黯的,心中咯蹬一声,仿如当头一盆冷水,蹒跚着步子一步步挪进正房,再看屋子里也是寂寂的,跌坐在灯黑火黯的八仙桌侧,便呆怔怔的坐着。   虽说他难得回来一趟,便回来,也不过抱个换洗的衣服就走。   可是儿子在院子里闹着,秋千架上玩儿着,夏晚从厨房里端出可口的,打小儿养惯了胃的农家饭食出来,简直是郭嘉在宫里绞尽脑汁和皇帝玩完心眼以后,最渴望的东西。   他瞅了好几天,好容易瞅到皇上进后宫了,因为最近有最新鲜的灵猫香,大约是去幸女了,于是悄没声息儿的溜出来,还以为可以在家里过一夜了,不呈想夏晚和孩子居然都不在。   坐在八仙桌畔,忽而两手一垮,郭嘉生身为人以来,流过血流过汗,这还是第二回哭。冰寂冷黯的院子里,因为没了妻子和孩子,格外的古寂。   两滴泪啪啦啦掉下来,郭嘉连忙伸手一揩,正准备要走,便听屋子里夏晚冷冷说道:“今儿皇上,或者说文贞终于又肯放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是听文贞在说之前的事,下章听听郭嘉讲述他和文贞之间的事吧,给郭六畜点耐心,2333 第135章   其实就在今天下午,夏晚刚进家门的时候,文贞来过一趟。   明儿就是文安在浮云堂举办的茶会,她是借着送请谏的名义来的。   不过在文贞来之前,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儿。   三兄弟三座院子,当然郭嘉的最大,而且后面还有一点屁股大的小园子,园子里有一间窄屋子,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但甜瓜和昱瑾两个格外喜欢在里面玩。除此之外,外面种着两株大梨树,正是开花的季节,荼白满树的梨花怒放着。   当时,甜瓜和昱瑾两个还在家呢,就在后面园子里那小房间里玩儿。   李燕贞还有个庶长子,名叫昱元。那孩子孔心竹自己不曾带过,一手是叫侧妃袁氏带着的。那孩子的性格有些随他的生母,内向,谨慎,也不甚喜欢出来与人多玩多说。   昱瑾就不一样了,大大咧咧,毛毛糙糙,遇到甜瓜是个表面性子柔顺,内里奸猾的,俩人简直好比王八撞上绿豆,老鸹碰见了猪,形同莫逆,好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夏晚明日准备要去浮云堂的茶会,可她原本在金城,那不是个产茶的地方,甚至于,整个金城的人也没有品茶的风气。大家吃茶,也是吃最次等的砖茶,要说茶风,茶艺,茶文化,夏晚简直一概不通。   因她自来于茶不感兴趣,又怕自己身为公主,明日要在茶宴上出丑,遂从郭嘉的书架上翻腾着,想翻上几本关于茶道,茶器的书来读一读。   正翻着,她偶然翻出本《汉书 佞幸传》来。   汉王朝建立以来,谄媚阿谀皇帝而获宠的佞幸宠臣不断出现,不过最叫人熟知的,莫过于汉哀帝与他的中书舍人董贤了。   董贤和汉哀帝两个男人之间居然产生了像男女一样的情爱,这在史书中,算得上异类了。原本,夏晚倒从来不在乎这些,但因为上一回安灵圣的事情,她翻着本书,心中忽而就起了敬觉,心说,我这兄弟和儿子,会不会好的太怪异了一些?   为娘的么,那怕她也才二十出头,到底儿子长大了,就少不得做一回恶人。   于是,作贼一般,夏晚就进了平日里自己鲜少进去的小园子,脚步轻轻,悄没声儿的窜到那间小屋子的窗户后面,想听听这俩孩子躲在里面,究竟在说些啥。   不过一间四面是墙,里面只搭着一张小木床的小房间尔,俩孩子把门关着,一点小窗户也关了个死紧,不知在里面做什么。   夏晚前后左右也找不到个能看到孩子的地方,正准备要走,便听昱瑾说了一句:“我觉得我有了,你来摸摸我肚子,看能不能感觉到?”   一阵悉悉祟祟的声音后,甜瓜道:“没有,真没有。”   接着是昱瑾:“摸嘛,你再摸一把,我觉得是真有了,快!”   好好儿的,俩孩子干啥要摸肚皮?   况且,昱瑾也十岁的人了,总比甜瓜大着两岁。夏晚小时候就见过小男孩们玩儿小牛牛的,暗暗想,这昱瑾不会是勾着甜瓜干坏事儿了吧?   她虽冲动,倒不至于就这样打门或者砸门,伤了孩子。当下也不急,从屋子里找了只蒲团来,便坐在梨树下翻读着本茶书,过了许久,只听屋子里哎哟一声,似乎是甜瓜的哭声。   接着,便是昱瑾在哄他:“乖,你不是我外甥嘛,又不是你痛,你哭个甚?要不舅舅给你做牛,给你做马,你骑着我转一圈儿行不行?”   夏晚快要忍不住了,深吸了一口气,瞧着墙角有一只河生常用的花锄,心说万一甜瓜再哭,我非砸开门去看看,看这李昱瑾到底在拉我儿子干啥。   接着,便是甜瓜抵死不肯的拒绝声儿。昱瑾简直像个牛皮糖:“来嘛,再来一下,就一下,我保证就一下,你再试一下好不好?”   夏晚于是站了起来,扛起花锄,正准备一花锄砸开门看看俩孩子究竟在作甚,只听砰的一声,一点小木门整框脱出,砸在梨树上,砸的梨花簌簌直往下落。跟着木门飞出的,还有李昱瑾,比门飞的还远,好在是滚在土地里面,滚了几滚,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摆着手拍着胸脯:“甥儿,没事,你瞧瞧,我真的没事。”   走了两步,忽而两腿一软,就栽到了地上。   夏晚扔了花锄,赶过去把李昱瑾给抱起来,回头见甜瓜摊着两手自屋子里走了出来,身上衣服倒是穿的整整齐齐,可也是个吓懵的样子,悄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要打他?”   甜瓜伸着两只手,道:“他这些日子哄着我,非得我传些力给他,我就说过人的力量那是能随便传人的,瞧瞧,略一使劲,就把他给打晕了。”   夏晚高声喊道:“河生,河生,快请个郎中来。”   就在这时,李昱瑾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夏晚怀中翻了起来,连连摆手道:“姐,我没事,我好着了,真没事。”   说着,他一把拉过甜瓜,道:“不信你问他,我都叫他这样打过好多回了,那一回有事过?”   夏晚厉目扫向甜瓜:“真的?”   甜瓜无赖摊了摊双手,道:“二舅大约皮痒,总喜欢叫我打他一回。我不过用了三分力,他不会有事的。”   甜瓜的脑袋大,李昱瑾的脑袋比他的还大,浓眉大眼,虎头虎脑,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拉起甜瓜,转身就跑了个没影儿。   待夏晚闯进那间一股臭汗味儿的屋子里,便发现墙上糊满了所谓的练丹田之气的秘诀,各类拳脚招式,还有所谓的道家心法,佛家口决,却原来俩孩子悄悄躲在屋子里,是在练劳什子的绝世武功,而非像夏晚想的那样。   她暗笑自己胡乱猜疑,刚才准备转出小园子,便见甜瓜和昱瑾两个一脸讪讪然的又回来了,随着他们进来的,还有文贞。   她披着件水粉面绣金衽的绸面斗篷遮风,甫一进门,先叫公主再唤姐姐。   一左一右,她还牵着俩孩子的手,笑道:“要说昱瑾和甜瓜两个,真真算得上好孩子了,可就是一点,什么规矩也不懂,为着这个,皇爷爷没少在我跟前说过姐姐和三叔。   便六畜,也因此在皇上面前受了不知多少责备。姐姐您成日在家,除了吃茶读书,难道就真的没想过,孩子也是需要教养的吗?”   迎门就是这样一长串话,把所有人都夸了,转了一圈子,唯有夏晚是个恶人。   这话说的,就好像晋王府不受皇帝宠爱,俩孩子不受皇帝待见,全是夏晚的错了一般。   夏晚刚想说话,甜瓜挣开了文贞的手,问道:“郡主殿下,我爹真的因为我不听话,在皇上面前受过责备吗?”   文贞侧眸扫了夏晚一眼,道:“我与他共同伴驾,每日同在御前,确实听皇爷爷说过多回。”   甜瓜心思敏感,一听老爹居然因为自己受过皇帝的责备,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   李昱瑾直冲冲道:“文贞姐姐,伴驾好玩吗?”   文贞低着眉头,笑温温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笑道:“非但不好玩,而且很辛苦,不过有郭六畜时时帮着我,照顾我,所以就不怎么辛苦了。”   李昱瑾和甜瓜对视了一眼,没再接文贞的话。   过了一会儿,昱瑾忽而说道:“郭添,你可知道我父亲病的很严重?”   甜瓜点了点头。   昱瑾于是又道:“唉,按理今天东宫的人也该去探望他一番的,好歹大家都是兄弟,难道说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晋王府的门在哪儿,东宫的人不知道?   知道叔叔病了仨月余却从不探望,这又算得上哪门子的规矩呢?”   这小子不动声色的,就给将了文贞一军。   不过文贞多聪明的人,随即就笑道:“正巧,奉皇爷爷的御令,我打算去看看三叔呢,昱瑾和甜瓜跟我一起去,如何?”   夏晚冷冷儿的看着,文贞随即亲手递了一封烫金花笺来,这才是明日前往浮云堂,文安的正式拜贴。   她道:“我出宫前问及郭六畜,他说姐姐自幼出身山野,只怕于茶道全然不懂,所以叫我们不必请你,概因你也就只会……”离的近了,文贞在夏晚耳边悄语:“下厨房烧顿饭菜,做个柴火妇,明儿要你去茶会,梨韵茶香,只怕都要叫你辱没了。可妹妹总觉得,姐姐再不懂茶道,当不至于像六畜形容的那般不堪,您说呢?”   以夏晚的气,恨不能呼文贞一个耳光。不过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她不屑于跟文贞一般见识罢了。   但甜瓜和昱瑾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明显的沉默了,尤其是甜瓜,临走的时候忽而回过头来,悄声道:“娘,若您不懂茶道,明儿儿子陪着您一起去,儿子跟着沈太傅,于茶道学的还颇有些心得。”   夏晚摇头道:“不必。你不是要去沈太傅家么,全是妇人的茶宴,娘不需要你去,娘自己能应付的。”她要连个茶宴都应付不了,还妄称什么公主?   因为文贞那一句说她只懂下厨烧饭,做个柴火妇,夏晚一直以来没有发过怒的,终于被激怒了,所以,整个下午什么也没做,就等着郭嘉晚上回来,和他算总帐了。   回到夜里,郭嘉手摁着额头,正在轻轻砚着鬓角,随着火折子啪啪几声响,烛台刺啦一声亮了起来。   他蓦得跳起来,手还在脸上揩着,眼圈儿都是红的,这时候还装什么大爷,怕夏晚要看见他这个样子要笑他,躲都躲不及。   夏晚哪知郭嘉在哭。   她每日在家里守着,眼儿巴巴的等着,他回来不过要衣服要饭吃,将这个家当成个客栈一样,不过打个转身便走,她倒成日成日的守着,等着他。   撑着盏烛台走过来,夏晚抱臂笑道:“说是在宫里整日的忙,倒有时间和文贞一起议论于我,就没有回家住一夜的功夫?”   郭嘉愣了良久,惊道:“我整日呆在御前,何曾和文贞一起议论过你?”   夏晚冷笑道:“往日也就罢了,馊了的白玉兰瓜,绘过的小像,一样样儿的,我也只当没看见。如今连我的口舌都嚼起来了,我在你眼中,就真的只配做个柴火妇人,连去趟茶会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心里也猜得出来,那话当不是郭嘉说的,而是文贞自我编排的,但夏晚就是特别的气。她在这小院子里守了三个月,时时体谅着郭嘉的辛苦,但她觉得自己徜若不戳破,只怕郭嘉永远都体谅不了她的辛苦。 第136章   郭嘉越发不明白了,但眼泪没擦干净,也不敢转身:“什么白玉兰瓜,又是什么小像,你越说,我怎么越发的听不明白?”   夏晚只穿着件两层夹的寝衣,夜来颇有些凉,抱着双臂道:“女儿家和男人不能相提并论,试问,除了画师,那个男子替个姑娘画幅小像,她不得认定那是以身相许的意思?   你或者没有娶的意思,可替文贞画了相,她便只当你爱她,想娶她,你做这等事的时候,难道就不曾检点过自己?”   郭嘉把脸上的慌样儿给遮过去了,转过身来,依旧是冷冷的脸色,转而又坐到了八仙桌旁:“文贞说的?”   ……   “她还说了什么?”   为了夫妻都过的艰难,夏晚原也没想把这些话都说出来的,可她今天是实在忍不住了。   “供案下面雕瓜,青睐殿中绘像,月事来时替她遮掩,御前相伴那么多年,你到底替她做过多少事情,叫她到如今都念念忘不得你?”夏晚再道。   她是真生气了,虽说自打皇帝威胁过一回,她就再也没有想过离开郭嘉,当然,过去他和文贞的花前月下,她也既往不咎了,可到如今他还粘粘吃吃,这她就忍不得了。   “我替她做过多少事情,这些年又是怎么和她相处的,你果真想知道?”郭嘉说道。   他忽而抬眸,一双利目盯着夏晚,不是往日故意装出来的大爷派头,是真的瞧着有些生气,倒叫夏晚心头又是一虚。   郭嘉忽而站了起来,自己拖过布鞋来换了,径自出门,出门时说道:“你且上床睡着,待我洗个澡了,再讲给你听。”说着,他甩帘出去了。   夫妻之间,很多事情若不摊开来说,积久成疾,也不是个事儿。夏晚也是想在明日去浮云堂之前,跟郭嘉摊开来,把文贞的事情说个清楚,那样,等明儿真和文贞之间有个什么,她也就好处理了不是。   正躺着,便听外面忽而急匆匆一阵敲门声。   夏晚耳朵竖着,恨不能一枕头砸出去,不用说,肯定是宫里来的,奉皇帝的圣谕,要叫郭嘉回宫。   李极玩小狗一样,拿她当块骨头来吊着郭嘉,让他替他卖命,可也想尽千方百计,就是不肯叫他吃到一口。   郭嘉还拿帕子擦着身子,也才进屋。孩子又还不在,春寒三月,花香满园,关起门来,正是该颠鸾倒凤的时候,这败兴的敲门声,惹得夏晚也立刻就坐了起来。   郭嘉在妆台上拨了两拨,披着中单的背影瞧着秀挺,空荡,声音低低,他道:“我原本只想娶个山坳里的小姑娘,可她也不知怎的就成了公主,晚晚,驸马不易做,我郭六畜到今日始才知道。”   说着,他捡起一盒夏晚平日里点唇的胭脂在手里扬了扬,掀唇一笑,出门去了。   夏晚随即披上衣服,跳下床来,掀开窗子静耳听着,便听外面那内侍哎哟一声,道:“郭侍郎这是劳累着了,怎的还咯上血了?”   也不知郭嘉说了句什么,那内侍不听的啧啧声儿叹着。终于,最后那内侍走了。   见郭嘉脚步沉沉,绕着进了内院,夏晚连忙又折回了床上,蜷手躺在被窝里,便听郭嘉在外头一下下的涮着口。   她心中暗暗觉得好笑,他大概是在涮嘴里的胭脂呢。   终于,郭嘉又回来了,进门直接解了中单,半身的肌肉瞧着冰冷,光滑,先认认真真扣上外头一扇门,再把里面的也叩上,这才躺到床上,放下了床帐。   夏晚的口脂,是皇帝特地赏赐的,玫瑰花的瓣子和着五步蛇的蛇油制成,为了防止搁置的时间长了腐烂,里面还加着金泊。这口脂并不容易洗去,所以郭嘉的唇在烛光下格外的红艳,衬上他颇有几分女子气的脸,倒像个英气十足的闺秀一般。   偏偏他瞧着依旧是气乎乎的,秀眉俊眼的,唇儿红红,全然是个正在发脾气的大姑娘。   荞壳面的枕头簌簌作响,郭嘉侧过身来,侧盯着夏晚,忽而问夏晚:“你可知道太极殿总共有多少块金砖,多少根柱子?”   ……   “二千七百块砖,七十二根柱子,整座大殿共被分隔成,五十五间屋子。”郭嘉低声说道:“在这两年伴君侍驾的夜里,我曾数过很多很多回。”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头一回进太极殿的时候,我才调查出来你是皇家的女儿。然后,我便见有个未及豆蔻的小姑娘,坐在皇帝的膝头,于是我就多看了她一眼。   她穿着暗红色提花镶边,粉红缎面的圆领对襟袄子,坐在皇帝的膝头,居高临下的,望着大殿中的臣子们。”   郭嘉身上格外的冷,离夏晚并不远,从肌肤透过来的温暖。   她穿的是件沉香色的的寝衣,肌肤似濯玉一般,手搭在颌下,两只沉潭般深静的眸子望着郭嘉那唇色发红的脸。   郭嘉侧了侧脑袋,抑着眼中的热泪。   那是他头一回到长安,上殿,见皇帝。也是他才知道夏晚是李燕贞的女儿,皇帝的孙女。然后,李极指着文贞说:“这是朕的孙女,两眼如炬,能洞穿所有人的心底。朕爱她,疼她,一如掌上明珠。”   文贞穿着粉红色的,最适女儿家的衣裳,两眼迷蒙,坐在皇帝的膝头。天子的膝盖,也只是她的坐椅而已。   虽不过一个未及荆的小姑娘,可她头上珠翠围绕,混身罗缎,便膝上的鞋子也缀着亮闪闪的明珠。   郭嘉看着那姑娘,就想起和她一般,同是皇帝孙女的夏晚。   她那件白底红点子的小袄儿,在死的时候都留给了他,郭嘉不知道在那冰冷的河水里,夏晚究竟沉到了什么地方,那种妻子死了,却连尸首也找不到。   站在茫茫人群中,望着一张张从身边经过的脸,想要从每一个女子的脸上找到她的容样,最后花了眼,看每一个孤单纤瘦的背影都以为是她,满怀着激动掰过身子来,却发现是另一个神态完全不同的人时那种激动后的绝望,心如灰死,再在另一个女子的背影上燃起,一回又一回,他曾一个人走遍甘州每个城市的每一条街巷,像个疯子一样,看过多少女子的背影,越想记住她的容颜,就越发的记不清,始知当一个人急到某种程度,思维就会错乱,他深深知道只要是她,那怕换了容颜变了模样,他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可在看到她之前,他压根就忘了她的五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种对自己的悔恨,对她的愧疚,叫郭嘉在随后的七年之中,没有在一张床上睡稳过,没有在一间帐篷地下安眠过,那种天地之间处处皆是人,却只剩他一人的孤寂,孤独,午夜梦魇,或是在苍茫暗涌的黄河边,艰难的走向那件白底红花子,上面压着玉佩的,叫风吹动着衣袂缓飘的小袄儿,再或者就是潜在黄河里,拧着无比沉的斧子,一斧斧挥向北齐人的战舰。   浸入骨髓的悲伤,以及随时淹没头顶的浊浪,是他的噩梦,也是他无法摆脱的痛苦根源。   文贞是个极能看穿人心的姑娘,所以,在他高中状元,于御花园的琼林簪花宴上,她于蜂腰桥边堵住他,第一句话便是:“郭状元才经丧妻之痛,心里想必极为痛苦吧?既您高中,今日又是人生第一得意的一天,何不一杯水酒,对月遥敬天上的妻子一杯呢?这样,或者郭状元就能抛开过往,走向新生了。”   说着,她便捧了一杯酒过来。   正如于修禅者来说,苦能助渡一般,郭嘉虽悲伤,却从未试脱摆脱那种悲伤,他接过酒,扫了文贞一眼,将那酒倒入池中,转身便走了。   再见文贞已到了五年之后,他进太极殿,为内臣,亲自伏侍皇帝的时候。   郭嘉能叫皇帝宠幸,其实多一半来自于文贞的暗示。从小在皇帝身侧长大,她太了解皇帝的心思,当然,也时不时的,会格外巧妙的暗示郭嘉如何投皇帝所好,继而,将伴驾的翰林学士们齐齐挤出去,自己独宠于皇帝身侧。   要说文贞的心思,郭嘉也并非不懂。   并肩躺着,郭嘉道:“我每每看到她,就要想到你,想到你们身为姐妹,孑然不同的命运,她在万人中央,而你深埋在泥泞之中。   至于你说的案下雕瓜,或者青睐殿中绘像,那些事情委实没有过。须知皇帝每日批折子到三更,我是他的手,他的朱笔。祭天时,我随在皇帝身侧,要递香,要宣令,要随时调度各路人马,又那里来的时候,陪文贞去雕个瓜?   但在我回甘州之前,她确实曾强逼着,我要回长安之后去皇帝面前求个赐婚,当时我并未答应,但她抢走了我的荷包,那时,我想着自己此生再不会回长安,是以也就没有追究过。”   夏晚犹豫了许久,道:“但她来月事的时候提醒她,那事儿是有的吧?”   郭嘉苦笑一声:“不过替她叫了一回在殿外的嬷嬷而已,举手之劳,到底,她也是个女子,这也能拿来大说特说?”   夏晚低低叹了一声,暖热热绵乎乎儿的蜷向郭嘉身边,轻轻儿吸着鼻子:“既没有过就算了,但你也须得知道,便果真你有千万种方法能把我拘在这儿,我是大魏的公主,真的不想呆,抬脚就可以自己回家,往后在朝,徜若叫我再听说你和文贞还有往来,咱们一拍两散,什么夫妻不夫妻的,只要我真不想和你过,你也挟制不得我。”   郭嘉此时眼圈犹还红着,连嘴皮子都是红的,往昔他觉得自己是丈夫,总要在夏晚面前充个大爷,犟着一口气,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只怕要破了自己那层伪装的壳。   此时蓦然回醒过来,她身为公主,真正屈居在这小院子里,不是迫于他强装出来的淫威,也非是因为利益得失,凭靠的,仍还是从小就藏在她骨子里的那份爱吧。   想起小时候的夏晚,郭嘉心中便要扯起一丝疼来,虽说她的不幸非起自于他,可只要一想起自己小时候对于她的那种冷漠和嫌弃,深入骨髓的自责和痛苦,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她还是不懂。   在她死了之后,在他从黄河畔捡起那件小花衣服之后,情/欲,爱欲,以及为人该有的平凡幸福,他就没资格去拥有那些东西了。   像个苦行僧一般,他活着,只是承载着俩人共同的记忆,去奔赴,想要完成一个使命而已。   默了片刻,夏晚主动拥了过来……有鸡腿   夏晚摁住欲起的郭嘉,一把撩开被子下了床,隔着窗子问道:“何人,找他作甚?   “公主殿下,是皇上,宣郭侍郎入宫,有要事相商。”鸭声,是个小内侍。   夏晚忽而一把打开窗户,高声道:“回去告诉我皇耶耶,就说本公主今儿召了郭侍郎   侍寝,天大的事儿,叫他明日再说……” 第137章   次日一早就要去浮云堂的。   春屏和玉秀两个早就来了,因知道没名头的驸马在里头,没敢进来,就站外院马槽边站着。夏晚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腰酸背疼的仿如叫人拖出去暴奏过一顿。   她想起来了,自己有一日见过文贞往郭嘉的衣衽上抹口脂,还有好几回,见郭嘉出门时一双鞋垫,回来又换了新的,身上经常还会有文贞才用的蔷薇香,以及,偶尔替他换洗衣服,还能从衣衽间搜出女子纤细柔软的头发来。   这其实才是她昨夜想跟郭嘉说的,最大的事儿。郭嘉或者不曾跟文贞有过暖昧,但他太不提防她了。   她是李昱霖的妹妹啊,和晋王府是敌人,而郭嘉身为李燕贞的女婿,便和李燕贞撇的再清,李昱霖也认定他们是一脉。   夏晚怕他再不对文贞设防,最终不是死在皇帝的手里,反而要死在文贞和李昱霖的手中。   外面,郭嘉正在和什么人说话。昨天夜里,夏晚一声侍寝怕是要惊动满长安城的人,此时要唤他,不得让人知道晨曦公主幸完驸马,睡到日上三竿还未起床?   于是,夏晚又躺回了床上。   “他说他们家的帐查不得,你就回来了?难道你没说这是我郭六畜的意思?”郭嘉格外的没好气:“你梁清好歹也是皇上的大外孙,就跟孔成竹干一架又如何,他一个文人,难道你就打不过他?”   外面站在廊庑下的是梁清,牙白面钉卯钉的金吾卫将军服,褚色绑腿裤,高靴紧扎,双手抱臂,一脸的苦笑。   他道:“孔二是君子,在长安声望极高的,郭六畜,我要当众打他,不好吧?”   他如今听令于郭嘉,整日没事干,专门就给孔府以及孔成竹找难堪。   但孔成竹在长安的名声好,梁清骚扰了几回,今番实在是没有理由再去了。其实早在开朝之初,孔方就曾跟皇帝立过誓约,孔家军镇守关东,自已自足,不要朝廷一分粮饷,自负兵马,但也不许朝廷再向关东纳税。   当时,大魏初定,关东又是个苦寒之地,李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现在回头再看,这是一步十足蠢的败棋。孔方自给自足,基本就算是在关东自立为王了,他不回来,皇帝干着急,也拿他没办法。   于是,皇帝便压了死命令给郭嘉,就是不叫孔府的人痛快,要郭嘉想办法把孔府的兵权给收回来。   清清早儿起来,相比于夏晚躺在床上死去活来的样子,郭嘉一件青面袍子清清爽爽,发冠紧束,越发狭的脸型狭长,眉清目秀,英气逼人。   梁清心说,怪不得朝中人人要叫这奸佞一声玉面侍郎,这厮少年时生就生的俊貌。很多男人少年时秀气,等过了二十岁,胡子拉茬,油腻油气,渐渐儿就形样猥琐了,但郭嘉不同,他迄今还是白白净净的样子,偶尔带着七岁大的儿子出去,人人见了,都要笑称一声,这兄弟俩倒是生的挺像。   阳光满庭,雀儿在房梁上鸣喳喳的叫着,后院中梨花怒放。这虽小,又紧凑的小院子实在是个妙地方。   梁清早晨来的时候,正好撞见郭嘉穿着件青大褂子在扫院子,虽说早知他是个乡下土财主家的少爷,但看到郭嘉自己扫院子,喂马,梁清还是大吃一惊。   他忽而想起,有一日皇帝把他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大外孙子叫到御前,问起郭六畜回家之后的种种行事,他详细说了一番之后,皇帝便陷入了忧思之中。   由贫贱入富贵易,由富贵入贫贱难。   要说郭嘉只是个水乡少年,扫院子喂马是他的本分,但他能在位极人臣之后,不呼奴使婢,不鲜衣怒马,回家之后还扫院子喂马,这就很可怕了。   富贵而不移,这可不是一般的乡下少年能够做到的。   皇帝愈发忧心忡忡,可又无可奈何,只能不停的给郭嘉施压,叫他想办法辖制孔成竹,早日收剿了孔府的兵权,他好把郭嘉这个时时伴在卧榻侧的恶狗给斩草除根。   郭嘉嘴里答应的好听,但从皇上那儿出来,成日除了骂骂梁清,至今还连孔府的门都没登过了。   和梁清俩人聊了片刻,郭嘉拿起自己的官袍,给河生交待了一句,叫他们勿要扰了夏晚的好眠,便和梁清俩人急匆匆的走了,而这时候,夏晚一觉回拢觉睡的正香了。   春屏和玉秀两个知道公主今儿要去浮云堂,可有河生在二院门上严守着,她们俩人也进不去,遂只能是站在外院的竹枝下面,闲聊些有的没的。   再香沉沉的睡了一觉,夏晚是叫河生给吵醒的。   再一觉,夏晚是叫太阳给晒醒的。醒来之后才蓦然想起自己要去参回茶宴,慌得坐了起来,这才招呼春屏和玉秀两个进来替自己梳头洗脸,着衣服,偏偏就在眼看要出发的时候,河生又过来报说,俩兄弟家共用的马车叫隔壁郭兴驾走了,因为他家媳妇儿杜心蕊今儿肚子不舒服,到晋江药行去看大夫去了。   屋漏偏逢着连夜雨,夏晚妆扮好了,命春屏和玉秀两个捧上去浮云堂时要用的茶具、茶叶等物,急匆匆出了院子,边走边问春屏:“隔壁王府就没说过,李越李侍卫长何时过来……”   恰此时,她就见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春花三月,眼看正午,正是阳光明媚的时候,那是一辆通体以香樟木制成的马车,车体整个儿呈幽红色,罩着牙白色的帘子,车窗处缀着两串银风铃,旁边掉着几只银熏球。   这车夏晚听说过,据说是前朝宫廷里的藏物,是明月公主还为前朝公主时所趁的车驾。   前朝破时落到了孔府,孔府便一直珍藏着。当年明月公主将要去世时,还曾托皇帝问孔府讨过此车,但孔方当时说车已破损,不好呈献给公主,于是他另以紫檀为栏,白玉为辕,造了一辆新车,赔给了明月公主。   公主要车,并非果真爱那车,爱的,是承载过自己少年时无忧无虑的天真的,那个摇篮而已。所以,金玉为饰的新车并不能叫公主满意,最后明月公主憾然离世,而那辆香车,也一直再未露过庐山真面目。   孔成竹面貌朗朗,白衣拂风,其实也不过二十五岁的年青人而已,但他相貌生的成熟,天生给人一种长者式的慈意,伸着一只手做个请的姿势,他道:“孔某奉家姐之命,要陪伴公主赴茶宴,不敢懈怠,遂天明到此,整整候了公主两个时辰,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还是叫孔某等到公主下降。”   夏晚停在大门上,蓦然想起来,昨儿孔心竹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有个极为可托付的人,当时她还以为是晋王府的亲兵侍卫长李越,此时再想,就凭孔心竹那别有用心的笑意,说的显然就是孔成竹嘛。   此时眼看正午,只怕茶会都已经举行过半了,而文安又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徜若迟迟等不到姐姐前来,怕是会伤心的。   再想临时雇车,又得耽搁时间。   夏晚正犹豫着,孔成竹笑道:“还是公主如同皇上一般,认为孔某胸有二心,也对咱们孔府起了忌惮,不敢坐微臣的车?”   勾唇一笑,夏晚道:“便你果真有二心,如今也还是我大魏的臣子,这车又是我祖母的车,本公主为何坐不得?”   说着,轻撩衣袂,扶上春屏的手,夏晚径直便上了车。   孔成竹站在这光华照人的香车旁,满目欣赏与赞叹,看着车中的公主理衣裾。她穿着件牙白色缂丝面绣双瑞雁的广绣鸾衣,佩霞色披佩,下着纯白面拖地烟笼水裙。唇色饱满润艳,身姿端妍妩媚,带着些略略和的傲气,但又不是那种蛮傲,艳丽中带着清傲,美的叫他挪不开双眼。   单纯为容色而生的爱慕,就在她从门里出来的那一刻,竟叫孔成竹像个二八年华的少年一般,心如小鹿乱撞。   轻嘘了口气,他亲自驾上马车,朝着浮云堂而去。   浮云堂在长安的东南角,位于永嘉坊西侧,龙池之畔,是太子李承筹为表孝敬之心,亲自照料着,为皇帝而建的赏春之地。   梨木是世间最能抗腐,抗虫蚀的木料,所以做木龛,做牌位,大多会选择梨木,所以先太子李承筹栽满园梨树,也是为表对于皇帝长寿百龄的祈愿。   每每春日,雪白的梨花开了满园,仿如云蒸一般,于是才有的浮云堂一名。   此园建成之后,皇帝极为高兴,每每春日,都要到浮云堂去观赏梨花似海。   及至李承筹死后,因是凶丧,灵位不能入太庙,也是供在浮云堂中。   今日恰逢先太子李承筹的百日丧期,到底是亲儿子,从小没怎么看顾过,就叫自己下令给杀了,皇帝极为郁闷。   他站在太极殿外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正望着阳光普照下泛着金光的高高门楼发呆,便见郭嘉一袭紫袍,疾步从远处走了来。   昨夜听小内侍来回话,说晨曦公主说的,自己要召郭侍郎侍寝,所以郭侍郎不能回宫。李极听说之后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正乃朕的孙女也。”   他其实不喜欢小姑娘性子太软弱,喜欢也们泼辣一点儿,也是因为夏晚那样硬梆梆的一句,居然对郭嘉也少了原来的戒心与防备,因见他一脸的心不在焉,往前走着,还时不时望眼宫外。   不由心中泛起愠怒来,问道:“侍寝一夜,郭侍郎这是流恋床榻,乐不思暑了,总回头看甚,什么东西勾住了你的魂?”   郭嘉笑道:“文贞郡主和文安姑娘相邀,晨曦公主皆去浮云堂,今日浮云堂中美姝云集,微臣想想盛况,确实有些心不在焉。恰逢太子百日祭,皇上难道就没有想去浮云堂逛逛的打算?”   皇帝正在思念太子,又听说浮云堂姝美云集,皆是男人,还都是色中恶鬼,与郭嘉相视一笑,道:“那就由郭侍郎伴着朕,咱们去看看年姐儿姊妹,也顺便,给太子上柱香。” 第138章   浮云堂中成株成株的古梨树正是梨花怒蕊的季节,大朵大朵的梨花绽在枝头,虽嗅之无香,但天色爽朗,空气中满满的清草氛香。   蜜蜂团在花间,嗡嗡之声浮在头顶,不绝于耳。   茶树间的绿草地上,诸家姝丽皆是将罩着锦缎的茶席铺于草地上,坐于软绵绵的锦蒲之上,轻罗小扇轻搧着炉子,亲手烹出好茶来,相互品尝,亦是相互闲聊,谁家的瓜片好,谁家的龙井味道正,谁家的普洱香醇。   因太子新丧,举朝还在国丧之中,从文安和文贞郡主到诸王公贵族家的姝丽们,皆是素衣素服,一眼瞧过去便格外叫人赏心悦目。   眼看天午,茶宴正是浓时。   文贞并不与众姝丽一起,而是站在浮云堂的入口处,和皇太孙李昱霖在一处。   她这是在等迟迟不至的晨曦公主,李昙年。   她道:“哥哥总不肯跟太孙妃圆房,皇爷爷前儿还问了,我一直在他面前撒谎,说你为父丧故,所以要守孝,才不肯圆房的。但我瞧皇爷爷的意思,只怕他怀疑你好男风,须知,徜若你果真好男风,你的太孙之位肯定要丢。”   李昱霖唇角一抽,一脸的宠溺:“哥哥何时好过男风?之所以不能圆房,也只是因为本能的厌恶女子们的体味而已,我会试着改的。”   文贞额前流海叫风轻撩着,忽而一笑:“谁的体味叫你不厌恶,那怕不喜欢,至少先圆了房,让她有了肚子,江山有传承,才更能安皇耶耶的心,为何你总不肯?”   要说文贞,从小就在朝堂上打转,满东宫所有人的心思也不及她,但是,一个女孩子家野心勃勃,还总是欲要插手朝中大事,李昱霖很不耐烦她这样,至于圆房一事,一提起来就让他觉得恶心,正不知该如何应付文贞的追问,便见孔成竹伴着夏晚而来。   国丧之中,皆是素衣白服,没有艳色以托,连文贞都是清汤寡水的小姑娘,但夏晚不同,她是生过孩子的□□,便身着素色,身姿体态足够娇媚,走在高大俊朗的孔成竹身边,如睡莲迎风待开,娇艳明媚。   李昱霖忽而心中一动,曾经同车而坐,李昙年的体味他并不反感。当然,他也不反感文贞和文安的体味,但这皆是同血亲的妹妹。   说来可笑,李昱霖也不是没想过,徜若一直厌恶女子,或者可以在登基之后留下李昙年,至少是个他不厌恶的女子,他或者可以在她身上,试一试自己为男人的雄风。   但他随即就否决掉了这种可怕的心思,为了淫/欲而做这种事情,倒不如杀了李昙年的好。所以,当日在洛河镇文贞意欲杀李昙年时,他才没有阻止。   他不厌恶李昙年,但也不爱慕她,只是因为相处时并不会心烦气躁,于是会对她多几分容忍而已。   文贞的小女儿心思,今日请李昙年来,其实还是想给她难堪,叫她在长安世姝面前丢个大脸。   不过李昱霖并不想李昙年丢脸,在他眼里,晋王府的亡覆,与他们的尊严是分开的。只要李昙年还活着,他就愿意给予宠溺和关爱,当然,杀她的时候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所以,敢在文贞要给李昙年难堪之前,李昱霖就笑着迎了上去,低声赞道:“春风妄动,吹向玉阶,梨花虽美,比不得年姐儿的妍丽之姿。”   夏晚是奉李燕贞的私命而来,也有些话儿想要试探李昱霖,想要跟他私下里说,于是侧首看了一直伴在自己身边的孔成竹一眼。   孔成竹随即摊开双手,笑道:“孔某于茶宴上等着公主就好。”   就在文贞等人离开之后,皇帝和郭嘉亦是微服简从,进了浮云堂。   皇帝昨夜还能幸女,今日却步履虚浮,踉踉跄跄。像他这种行武出身的人,老来腰不好,那怕给他用王母娘娘的琵琶骨打一根拐杖,为了嫌年青的嫔妃们心底里笑话,也是不肯拄的,所以,郭嘉便是他的拐杖,扶着郭嘉一只手,缓缓上了浮云楼。   从浮云楼的二楼望下,绿草如茵的缤纷梨花之间,无人知皇帝至,所以少女们都格外的放松,或者正襟而坐,或者侧首而偎,销金泥炉,银签子拨着炭,四处皆是茶香。   大太监马平亲自拾掇茶具,给皇上上的,是就这几日,六安最新贡来的瓜片。   因不是在朝,郭嘉踞坐于皇帝对面,烫茶具,煮茶,滤香,替皇帝斟茶。   楼下,一袭素缟衣的文安正在给姑娘们读一段佛经,而文贞坐在她身旁,眉头轻簇着,四处张望,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等的极不耐烦。   皇帝虽说宠爱夏晚,但那种爱,就是一种对于自己孩子的任性溺爱,全不管她是否接受,是否会喜爱,总之,天下间的奇珍异物,全仅着她,只要她高兴,凡事都顺着她,看她欢喜就好。   但对于文贞,相比于爷孙,更像是一对多年来默契并肩的同道。他信任文贞,极为信任。徜若不是因为文贞是个女子,只怕大魏江山没李昱霖什么事儿,他肯定要传给文贞。   “江山易老,美人常在,七十年也不过转眼一场大梦。”皇帝端起茶盏,淡淡说道:“天地万物,也不过杯中一浮茶尔。”   人老了难免会有些宿命感,郭嘉接过盅子,再替皇帝添了一盏茶,双手奉了过去:“无论皇上身在何处,臣皆会陪着您的。”   李极老寿星眉一挑,淡淡笑了笑,显然并不相信。   “皇上一心认定在您百年之后,臣非但不会辅佐新君,反而有篡权的野心,这话,怕是文贞郡主告诉您的吧。”年青的,朝气勃发的侍郎,或者说孙女婿就坐在对面,面色白皙,阳光洒照在他脸上,每一根汗毛都怒胀着少年的朝气。   这越发衬的李极有一种迟暮之感,他轻轻哼了一声,转眼去看文贞:“年姐儿是朕心尖上那一块肉,而文贞,则是朕的双目,是助朕看清人心的那双眼睛。”   郭嘉随即再道:“所以,文贞告诉您,皇太孙即位之后,绝对不会对晋王府起屠戮之心,您也是信的?”   李极拈起茶盏,老寿星眉渐渐儿垂了下来,这是心头已起不悦的意思。   郭嘉不可能真的是为了赏美人,才专门带着老皇帝到这地方来的。他自幼长在瓜田里,虽说相貌生的俊朗秀致,但心眼儿实在,和老爹郭万担一样,心不在女人身上。   他只忌惮文贞,那是如今满朝之中唯一一个知道自己神力还在,一直在欺骗皇帝的人。身为一个小姑娘,她居然想玩弄他这样一个男人于股掌之间,想操纵他的人生。   郭嘉觉得,文贞和他的妹妹郭莲一样,此生是活的太顺风顺水了,生活里总是满满的得到,从来没有过失去或者不顺心,总以为世界就该围着她们而转,所以稍有不如意就起了逆反之心。   也是时候该叫皇帝见识一下他最信任的伙伴,对于他的背叛了。   他给皇帝说的够多,见好就收,也就不再多话,专心替皇帝斟茶了。   离众约有几丈远的地方,一株抱臂粗的古梨树,曾叫雷劈做了两半,树干都劈空了,但于两边又生出新芽来,顽强的生长着,花开的尤其怒艳,衬着浅浅绿叶,白的刺人眼球。   夏晚与李昱霖单独坐在此处。   她不懂茶道,当然也就不动手,只看着李昱霖夹着那小酒盅大的小茶器,要替自己烧茶。   若非当日在洛河镇差点被杀,望着面前一身素衣,风清云淡的李昱霖,夏晚无论如何,都把凶手联想不到他身上。   李昱霖用的也是炭,大约因为倒风的缘故,有内侍替他捧了燃的正旺的炭来,只要放到他的炉子里,转眼便熄。   折腾了半晌,慢说煮茶,便水都煮不开。   夏晚实在看不过眼,起身到那小内侍们生炭火的地方,要了把柴来,点燃火茸架上柴,不过三五根,再将条块的空心炭搭成个三角形的小塔,不过转眼之间,火呼呼的燃了起来,炭中火头更盛,居然燃出呼呼的风声来。   仅凭三根柴就生火的手艺,李昱霖还是头一回见,若在平日也就罢了,今日他亲自弄灭了几堆的火,这手艺就难能可怪了。   不过,慢说是在这打小儿生在皇室之中的李昱霖,在红山坳的时候,便孙喜荷,都佩服夏晚生火的本领,农家柴少,用最少的柴能生出最旺的火来,便是她的心灵手巧。   “大哥可识得这柴叫什么?”夏晚转手,把只柴递给了李昱霖。   李昱霖见银签子细的枯枝上还挂着残叶,还挂着几只风铃似的东西,颇嫌弃的丢给了夏晚:“柴而已,难道还分种类?”   夏晚从中捡了一枝放在白绫罩面的茶席上,道:“这是栗的杆儿。”   再兼一支,她道:“稻竿。”   另拿了一枝,与李昱霖手中那枝一模一样的,她道:“这叫豆萁。或者你识不得它,《七步诗》你肯定背过。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李昱霖顿时明白了,李昙年单独与他在此吃茶,是想要劝他放过李燕贞,放过晋王府。她这是代李燕贞来探自己的口风的。 第139章   李昱霖盘膝坐在蒲团上,唇角忽而抽了抽,侧腰往前凑了凑,捧给夏晚一盅茶,拈起那根豆萁,唤过身边内侍来,轻声吩咐道:“去,将它摆于本宫的卧榻之侧,有生之年,不准撤去。”   一根枯掉的豆萁而已,李昱霖回过头来,笑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姐儿都知道这句话,哥哥岂能不知?   放心吧,我父王的死,罪在我自己身上,哥哥不会记任何人的仇,也不记任何人的恶,徜若姐儿不信哥哥这话,咱们皆记着今日,等到哥哥将来登基,或有出尔反尔之日,你便伸出你这只手来,打哥哥的脸,可好?”   “那孔府了?哥哥就非收他的兵权不可?”   “李昙年,安心做你的公主就好,哥哥是个男人,给了你承诺就绝对可以做得到。但别的事情,你就不该搀和。”   李昱霖不喜文贞参于政事,当然也不喜欢夏晚也参于到这种事情当中,此时语调已然变粗了。   恰夏晚一只手在往炉子里添豆萁,他作势一把抓住,就朝着自己的脸上轻轻拍了过去,是个让她打他的样子:“要不要哥哥教你,该要如何打皇太孙的脸?”   他握着她的手随即紧了紧,一念闪过,这女子的手,可真绵滑。   夏晚不是文贞,看不到李昱霖内心真实的想法,但显然,经过李承筹的死,便李昱霖内心真有恨,真的恨不能立刻提刀斩了她,也绝不会在世人面前露出分毫,因为露出来,他即将唾手而得的皇位就要丢。   也不过转眼之间,李昱霖几乎是无意识的,如野兽般低低一声嘶吼,随即提起手边佩剑,寒光一闪之间,剑就落到了夏晚的脖子上。   这时候夏晚一只手还在他脸上贴着呢。   旁边三步远的地方伏侍着的内侍们都吓呆了,两个小内侍扑了过来,几乎趴在地上,摆着手道:“太孙殿下,您看看,这可是晨曦公主,是皇上的晨曦公主哇,动不得,千万动不得。”   须知他们跟着李昱霖久了,最知道他的脾性,虽说平日里斯文冷漠,但真正惹到了,杀人不眨眼的,尤其女子,于他来说就好比一块脏帕子,拎脖子都嫌脏手,一剑提起,捅穿心窝的死法。   但这是皇帝最疼爱的公主,真杀了,以皇帝的冷酷性子,只怕皇太孙的前途,和他们的性命,都得完蛋。   夏晚也给吓坏了,她常听人说李昱霖残酷暴虐,冷酷无情,但往昔见他,总还是温柔和睦的,甚至于,他还曾给甜瓜请过杨喜来看脑疾,这样的人,夏晚没想到不过转眼之间,他就能把长剑架到她的脖子上。   眼看就要入肉。   这地方隐蔽,倒是没有引起人的注意。   夏晚尽量缓的,从李昱霖疾剧跳跃着的面颊上拿开自己的手,在她的手中,赫然是一枚干了,翘开了的豆荚。豆荚壳的尖儿很锋利的,所以,就在李昱霖抓到夏晚的手后,那豆壳尖儿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口子,此时往外流着血。   “豆荚可以包裹着豆子,叫它满满长大,还可以作柴引火,当然,若是用之不慎,也会划破哥哥的脸。哥哥,您是储君,该学的是驭臣之术,而非把所有的权力,都拢到自己手中,您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四海之大,能看得过来吗?”   所以,她想说的是,孔家的兵权也不要总是想着去黜,去夺,身为天子,他该学着像李极一样去驾驭孔家,这才是做为一个合格的天子的基本。   李昱霖缓缓抽回了剑,道:“姐儿说的真好,这话也要让内侍们记在本子上,哥哥好时时翻阅。”   他表面真诚无比,言辞恳切,倒叫夏晚分辩不出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总之,夏晚给李昱霖吓坏了。   恰此时,文安走了过来,拽着夏晚的袖子悄声在夏晚耳边说道:“年姐姐,只怕今儿我不该叫您来的,要不,哪边您就别过去了,妹妹陪您先回家去,如何?”   一听这话,夏晚便知那边定然是发生什么与自己有关,但又不好的事儿了。   跟着文安一起跨度出林子,便见阳光照耀的草地上,一群姑娘们或拿扇子遮着日光,或遮着面,全都转过身来,格外好奇的望着她。   而文贞就坐在最中间,白衣素发,清丽的像那枝头的梨花一般。孔成竹僧坐在她对面,俩人不知说的什么,聊的正欢。   孔成竹当是极会哄小姑娘欢喜的那种成年男子,高大斯文,眉温目和,举止亦足够儒雅,盘膝而坐,恭敬却不卑服,忽而放声大笑,倒是惊的林间飞出一阵麻雀。   夏晚对文贞笑了一笑,道:“即我来了,又是来参加茶宴的,怎能不与姐妹们坐坐就走?”   恰方才,文贞正在和孔成竹聊天。他虽是男子,却不同于别的男人一般总是要叫人伏侍,驾车烹茶,伺候女子,无一不是精通。   “孔先生昨夜宿在何处?”文贞捧过茶杯,挑眉故意问道。   孔成竹道:“还能在何处,热孝之中,自然是在孔府。”   文贞笑的欲言又止,格外调皮的伸了伸舌头:“那晨曦郡主昨夜召侍寝的人,大概就不是先生了。”这一句,声音非但不低,还格外的高。   一起吃茶聊天的姑娘们立刻停止了闲聊,虽不曾凑过来,那耳朵却全都竖了起来。   须知,固有的风俗,慢说不曾下嫁,便下嫁了的公主,因为礼节故,一般都是不会招驸马侍寝的。偶尔招驸马侍寝一回,也是为子嗣故,那还是要记在本子上,呈到宫里头,给宫里的皇后,太皇太后过目的。   晨曦公主尚未婚嫁,居然就招人侍寝,这可果真是应了长安城的流言,乡里蛮妇,乍然富贵,不知廉耻。   孔成竹不欲说这些,伸手摘了一朵梨花下来,道:“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郡主正是天真烂漫时,很不该总跟大人们间这种闲话,须知,你还是个小姑娘呢,就该跟这梨花一般,荼荼白白,不染尘杂。”   他坐在一众小姑娘之间,像个年长位尊的大叔叔一般,说话也是极尽慈爱。   文贞抽了抽唇角,道:“所以,因为姐姐是成年人,仗着皇耶耶的宠爱,就可以放下廉耻,为所欲为?”   按理,昨夜晨曦公主惊天一句要招郭侍郎侍寝,叫文贞如此传到众人的耳朵里,孔成竹心里也不舒服,便不跟着文贞一起说几句难听的,也该要变脸色的。   毕竟一直以来,他从未遮掩过自己对晨曦公主的欣赏和爱慕,以及想娶公主的决心,为此,他甚至不惜代父亲整体上缴孔府的兵权。   所以此时虽他两道浓眉依旧笑的温弯,但唇角已在时不时的抽搐,一双老辣深沉的利目,越过文贞,远远盯着树林之外的浮云楼。   文贞是背对着浮云楼的。当然,三层高的楼,皇帝和郭嘉皆是席地而坐,她们从下面便想看,也是看不到的。   她一双无神散漫的眸子也不知盯着何处,慢悠悠说道:“孔先生分明是爱晨曦公主的,嫉妒,仇恨,厌恶郭侍郎,甚至鄙视他,想不通以他的人才,何德何能,能叫天下无双的公主殿下死心踏地的喜欢他,脱下华裳,洗手为他作羹汤。分明,徜若您娶了公主,慢说羹汤,便阳春水,也绝不会叫她的十指沾到一丁点儿,您会把她疼到心眼儿里去。”   她愈说愈犀利,每一句都直击孔成竹的心坎。   但孔成竹依旧儒士之风,笑的斯文内敛:“以文贞郡主的建议,孔某要怎样做才能得皇上赐婚?”   一只蜜蜂飞过来,在文贞鬓侧那簇怒艳的梨花上旋得几旋,嗡嗡飞走了。   文贞从茶席上拈起一块山药糕,以袖挡面,轻轻咬了一口,道:“叫你父亲还朝,并将关东大营四品以上武官全部调回,调到关西去。关西的指挥使全部调入关东,整个岗位调换完毕,你就可以娶到晨曦公主了。”   四品以上的武官全部调走,关东基本就成一盘散沙,李昱霖的人再进驻,这兵权,轻而易举的就易到他手上了。   孔成竹似乎极为感兴趣,微微往后靠了靠:“就怕晨曦公主到时不肯答应。”   文贞道:“既位封公主,她肩负的,就不仅是荣华富贵,还有国家的稳定和康宁,以及,孔先生您的终身幸福。”   孔成竹放声大笑:“郡主得亏生成女子,徜是男儿,只怕长安城中十万男二,也无一人能敌您的心机。”   这算得上极高的夸赞了。   文贞正笑着,便见夏晚和文安两个走了过来。孔成竹顿时起身,上前问道:“公主可是倦了,要孔某送您回去?”其实是因为文贞方才当众说夏晚昨夜召郭侍郎侍寝,他怕别的小姑娘们悄声耳语,要惹夏晚难堪,所以想及早带走她。   “你叫什么名字?”夏晚忽而侧首,问席地而坐,就在她脚边的少女。   那少女敛衽道:“小女刘春娇,见过公主。”   夏晚冷冷盯着,直到那叫刘春娇的少女席地而跪,给她磕头了,犹还冷冷的笑着,走的时候也没命这刘春娇平身。   文贞顿时红唇大张,一幅叫夏晚这粗言鲁语给吓坏了的神情,然后,再投以方才那位少女以十分抱歉的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晨曦公主太粗鲁,咱们是长安贵女,且容忍容忍她吧。   夏晚随即坐在了文贞对面的蒲团上,同样一身素服,到底比文贞身量高,挺肩蜂腰,面似芙蓉,笑道:“据说在座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是成过亲有家室的,概因咱们文贞郡主说了,处子之手烹出的茶,才配这粉淡香清,欺桃年华,可是如此?” 第140章   诸闺秀们皆笑了一笑,低眉浅笑着。   那刘春娇依旧跪着,公主不宣,便不敢起来。   夏晚取出自己带来的黑茶碗,先端起来,给文贞和文安等人看了一圈儿,笑道:“这是吉州窑黑釉木叶纹盏,据说传到扶桑,人们称其为天目,只因这黑瓷之中注入清茶,观之,便如上天的眼睛,在凝望着苍生。”   说着,她见炉子上水已沸,拿帕子垫着亲手提了下来,将几只茶碗均匀烫过,这才开始洗茶,冲茶,嗅香,然后递了一盏给文安,又道:“比不得瓜片、雨花等名茶。这是前几年浮云楼初建成时,皇上亲自摘的梨花,和着洱海贡来的普洱,一起储在这园子里的梨树之下,藏过的红茶,诸位妹妹们尝尝,味道如何?”   文安尝了一口,赞道:“梨花清雅无香,不抢普洱的香气,但留口回香弥漫,姐姐煮的这茶,清雅之极,确实好吃。”   茶宴是文安的主意,但终归,还是文贞叫她办的。   文贞深知夏晚不懂茶道,偏要叫她到这些贵家女子们面前,好羞上一羞,叫大家笑话笑话她这个公主,虽不能离间皇帝对她的宠爱,但总归能出口恶气。   不过夏晚现学现卖,方才李昱霖怎么作的,她便照着做而已。至于这普洱,当然也是普通的普洱,全非什么皇帝采的,加着梨花的茶。但夏晚原来是做生意的,深知人们的心理,一只馒头,你说它是馒头,味道普普通通,你说面是西施揉的,火是貂蝉烧的,水是杨玉环添的,那只馒头虽仍是普通的馒头,但吃起来,味道就不同了。   所以,本来大家还有几句想要为难夏晚,取笑她的话,因她这轻飘飘的一句,竟是无一人敢接话。   “荡/妇,淫/妇,本公主听见刘姑娘方才居然在这样说本公主,您既不怕本公主听见,故意说的大声,何不说说,本公主荡在何处,又淫在何处?”   本来还笑的春风和沐,也不知怎的,公主忽而就发怒了。   余的姑娘全都垂下了脑袋,恨不能即时扣条地缝扒进去。那刘春娇抬头去看文贞,见她稳稳的坐着,手中一只团扇几欲撕烂,给她个眼神,却是示意她直言。   刘春娇于是鼓起勇气道:“小女也是听人说,公主还未婚嫁,就招男人侍寝,大魏国中,没有这样的先例。”   夏晚道:“怎的没有婚嫁,我与郭侍郎拜过天地,拜过祖宗牌位,皇上不承认是他的事,郭侍郎的父母承认,本公主的父母承认,我们就是夫妻。”   刘春娇大着胆子顶道:“您好歹是公主,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便真是驸马,您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招他侍寝的。”   夏晚心说奇了怪了,她道:“刘姑娘可知你从何来?”   刘春娇抬头,愣在哪儿。   夏晚勾唇一笑,道:“就从你父母的浪荡而来,男女夫妻,男欢女爱,天经地义的事情,试问没有男欢女爱,哪里来的你们?”   世间女子,自然都是羞于谈性的,那怕成了亲的妇人们偶尔私底下会跟交好的闺中好友们说上几句,但没人敢把这话拿到大庭广众之下来说。普天下间,能把男欢女爱说的这样直白的,大约也就夏晚了。偏她声音高亢,脸上也全无羞涩,一个个的盯着,直到把方才咬牙说她坏话的姑娘们的脸全盯红了,看着她们抬不起头来,才收回了目光。   再回过头来,夏晚直勾勾盯着文贞,一字一顿道:“孔家乃是我大魏的开国功臣,文贞可知道关东意味着什么?那是国之门户,就像关西破时死伤百万,狼烟千里一般,关东若破,同样百姓要遭殃,军人要浴血沙场,一场战争,于繁养生息了二十年的朝廷来说,是一个极为沉重的破坏。   若非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不懂那种破坏于人,于家,于整个边防有多恐怖。   而在你眼中,将军是色中饿鬼,为女人可以舍弃将士们的生死,国门的安全。兵权也不过称盘上的交易,可以拿自己的姐姐去换得。你就真的觉得,你姐姐我比关东几千里的边防线,边那地方数十万的百姓,比孔家二十多年,在关东经营成固若金汤的边防更重要。把关西将领换到关东去,兵权倒是稳在皇家手中了,可是关西将领如何统率关东的兵,关东的将领,又能不能指挥得动关西的兵,你可曾想过?”   因夏晚的声音太过响亮,浮云楼上的皇帝也是听的真真切切,他自己尝试着想要站起来,但尝试了两番,终究腰用不上力,没能站得起来,最后是郭嘉扶着他,他才站了起来。   “这话,是年姐儿说的?”李极犹不敢相信,转而去问郭嘉。   郭嘉侧眸望着梨花交映中的夏晚,笑道:“不瞒皇上说,臣也不敢相信,拙荆能说出这番话来。”   李极扶着窗台,道:“关东的将领,指挥不动关西的兵。关东的兵,不会听关西将领的指挥,因为一个公主,兵权会归到皇帝手中,但在得到兵权的同时,他也失去了固若金汤的边防堤线。”   郭嘉道:“并非臣不想自己的妻子落入他人之手,大至国,是这么个理儿。不过,做为皇上最忠实的臣子,臣这些日子来,没少在收兵权的事上花过心思。”   李极摆了摆手,道:“此事暂缓,容后再议。”   郭嘉笑道:“臣遵命。”他侧过头去,便见文贞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了。而孔成竹坐到了文贞方才坐的位置上,背对着他,正不知与夏晚说着什么。   夏晚端起茶碗,忽而低眉一笑,梨花如雪一般的衬映着,她那是笑给孔成竹看的,也不知孔成竹说了什么,哄她笑起那样。郭嘉气的险些要跳起来,但此时还不能,因为,按他的推算,文贞此时该进浮云楼了。   把文贞叫进浮云楼的是梁清。   文贞与梁清明面上并没有太多的往来,不过,这些年来她总托梁清替自己办事情,所以,俩人私底下的交情一直都在。   比如说,梁清和郭嘉关系好,文贞回回要替郭嘉换鞋垫,或者给他换香囊,她自己是不敢的,以他的脾性,只要她换了,立马就给她扔出去。   那人就那么个臭脾气,冷的要命,也倔的要命。   于是文贞只得私底下劳累梁清,让梁清替自己照顾郭嘉。   在夏晚确定已死的哪两年,梁清帮过文贞多回,当然,主要是帮郭嘉。于是渐渐儿的,郭嘉就很神奇的发现,自己衣柜里的香囊哪怕永远不会,它也会带着淡淡一股清香,鞋子永远不换,也不会变臭变脏,衣服更是,只要在宫里,无论穿得十天还是半月,依旧干干净净。   文贞叫夏晚当面斥了个没脸,也因为夏晚的一番话,只怕连孔府的兵权都要失,正生气着呢,忽而想起来,自己差梁清替自己打问的事情怕是有眉目了,遂跟着梁清就进了浮云堂。   这浮云堂一楼高大疏朗,只经过简单的分割,是留着皇帝带着群臣们宴饮的地方。二楼正中供着先太子李承筹和李承业的灵位。   梁清带着文贞一路上楼梯,就在楼梯的拐弯处时止步,道:“文贞,你要这东西,不会害年姐儿吧。”   文贞见梁清手里拿着一捋子头发,瞧着乌黑秀密,应当就是夏晚的,一把夺了过来,笑道:“都说多少回了,我准备拿我们姊妹三个的头发搀上金丝,绣一幅寿星象,在皇爷爷七十大寿时,给他祝寿用的。   发绣,源自于江淮之地。   人的身体发肤,皆受自于父母,当然也就不能轻易抛弃。而人身上掉下来最多的,就是头发了。于是渐渐便有了发绣,拿从黑到灰,再到白的头发经过挑捡,搀之以银线金线,绣出来的神佛之象,据说比之于泥塑金身,因有人的灵气在里头,格外的灵验,所以文贞这话很能说得过去。   梁清似乎很不放心,欲要夺文贞手里的头发,又不敢,犹豫良久,道:“文贞,咱们皆是好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我知道你总想掰过郭六畜的心来,偏他一直以来待你冷冷淡淡,你拿着年姐儿的头发,可千万不可行巫盅之术,知道否?”   文贞格外不耐烦的说道:“行了,梁清,我何曾骗过你?”   梁清拍着自己一条不甚灵便的大腿道:“当初就为皇上赐婚时,我在百福殿后面放了乌鸦,你在御苑拿我当兔子给皇上射,皇上一箭险些钉穿我的琵琶骨。表哥我力气虽比不上当年的郭六畜,但也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神力男儿,如今重些的□□都架不得,还不是叫你害的?”   他大大咧咧,说的格外瞒不在乎,似乎也并未因此事嫉恨文贞,只是当件平常的旧事,提起来说叨两句,诉个自己的苦而已。   忽而一声苦笑,他道:“为着这个,你在皇爷爷面前替我多美言一句,就说金吾卫大将军我实在干腻了,好歹也是正经的皇孙,往后宫城所有的禁军,就归到我名下来统领,好不好?”   这算得上是威胁了。   文贞指着梁清的鼻梁道:“行了姓梁的,你娘那个长公主,皇耶耶连记都不记得,若非我在皇耶耶面前说你几句好话,你连金吾卫都没得当。我叫你取李昙年的头发,你便取她的头发,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勿要再跟我讲条件,概因你没有那个资格。”   说着,她将头发藏入怀中,绕过梁清时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而此时,郭嘉扶着皇帝,其实就在只差一个拐脚的楼梯处站着。 第141章   皇帝侧首看郭嘉,忽而问道:“御苑那回,文贞说树丛后有只大白兔子,朕才射的一箭,射到梁清之后,朕一度怀疑了很久,就算朕的眼睛不好,按理来说,光天化日不该把人当成兔子的,这么说,是文贞故意的?”   郭嘉并不说话。   皇帝显然气极了,一只瘦骨鸡皮的手,紧紧攥着郭嘉的手,过了许久,厉声道:“回宫。”   他这样精明的人,稍点即透,当然也不喜欢身边人干扰自己太多的判断,郭嘉就更加不会多说一句了。   按理,这时候皇帝也就该回宫了,文贞便继续耍她那小性子,也还能再耍得几日。   不过,就在皇帝要下楼时,茶宴上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叫文贞在今日就彻底失去了皇帝对于她的信任,而且,归宿还极为凄惨。   对坐吃茶,文安送了一样样的点心过来,夏晚一一尝过,亦无甚可口的,直到她送了一只碗口大的半粗瓦瓮,揭开来,见里面有只沓沓,才惊叹了一声,连忙接过文安递来的勺子挖了一块,甜乳酪和着各类果仁,外皮酥脆松软,格外的好吃。   她忽而觉得有些奇怪:“这是谁带来的,味道做的很好。”   文安亦是笑:“是您家郭三爷,他替我备今日的茶宴,便点心,也是他备的。”   说着,文安似乎想起什么来一样,拈过夏晚拿来的那套盅子,笑道:“原本,今日还该要斗斗茶器的,比比谁的茶器更雅,更古,也更珍贵,不过,文贞订了一套天目碗,郭三爷临时说没货了,文贞听了不高兴,那茶器也就不斗了。”   夏晚忽而想起来,昨日见郭旺,他似乎曾说过,送给她的那套茶碗,会是这茶宴上最珍贵的。而她方才烹茶的时候,文贞一直很生气,却原来,昨天郭旺取茶具,原本是要送给文贞,让她在茶宴上大放异彩的。   可碰到她,那茶具就归她了。   也难怪文贞方才气的脸都变了。   文安是个格外善良的性子,因为那刘春娇叫公主责备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遂端了两块点心,去安慰刘春娇了。   夏晚自斟了一盅茶,替对面的孔成竹也斟了一盏,俩人对坐吃着。   相对无言半晌,孔成竹道:“恰如同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一般。虽说武将造反三天半,但大多数的武将都是叫皇帝逼反的,否则,大家日子过的好好儿的,为何要反?满朝之中,如今大约也就公主,才肯为我孔府明言一句。”   夏晚低眉抿了口茶,道:“二舅言重了,您大约不相信,我也不过是想气气文贞,才说的那么一番话,关于国事,我懂的其实很少。”   孔成竹道:“公主的见识惊世骇俗,非是一般俗家女子所能比拟,孔某心服口服,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如何?”说着,他恭恭敬敬,双手擒杯,欠腰就递了过来。   夏晚觉得这孔成竹很怪异。   初见她的时候,直乍乍的想要求赐婚,要她嫁给他,虽说位置放的很低,但骨子里是极为倨傲的。但此刻不一样,他似乎是真的虔心臣服,甚至于,原来那种时不时目光中所带的挑逗也没了,郑重其事的,与她碰了一杯,便去吃茶了。   三月的艳阳,梨花荼白,满园清香,   夏晚忽而觉得脖子上有点发痒,轻轻拿绢帕一揩,却揩下一股淡淡的血迹来,这是方才李昱霖搭剑在她脖子上时留下的。   她想起李昱霖方才架在自己脖子上那一剑,越发肯定李燕贞丸药里的毒,是李昱霖下的。   李昱霖的童年时代夏晚并不知道,但是,夏晚记得听春屏说过,李昱霖原来跟父亲不亲,但跟自己的舅舅,原本的中书侍郎杜铎极为要好。   杜铎的父亲是前朝太傅,姐姐是当朝太子妃,他本人十八而及第,高中探花,算得上少年英才了。   据说,杜铎死的那一年才不过二十五。他当时还住在东宫里,和外甥李昱霖睡在一床,正在跟小外甥李昱霖聊天儿,不过随手拈了一只皇帝赏的点心吃下,便大口吐血,暴毙而亡。   那一夜,杜铎生的小女儿杜呦呦才刚刚满月。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他最后说了这样一句,大概是想表达对女儿的思念,然后就断气了。   据说李昱霖叫杜铎喷了一脸一身的血,若非清洗及时,只怕也要中毒身亡。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李昱霖的性子就开始变的喜怒不定,残暴冷戾的。   他是叫舅舅的死,也叫皇帝的喜怒不定给吓傻了,而且,那种将死之人的热血喷洒在脸上,身上,给他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厌恶感,从那之后,他就很讨厌别人离自己很近。   据说有丫头们伺候时不小心挨碰到他,或者叫他闻到体味,抽剑便会刺过去。   虽说他曾经受过的伤害,但自身受过伤害,并不是伤害他人的理由,不能说皇帝在他的亲人身上实施过犯罪,他就任意去残杀自己的宫婢,或者姐妹,对不对?   皇权是极权,但也非是任性妄为,能肆意主宰他人生死的权力,要真把皇位给他,冤死的宫婢得有多少?   夏晚正边吃茶,边想着回去之后该如何说服李燕贞去争那个位置,便听身后忽而一人叫道:“李昙年,你害的本宫好惨!”   就在这时,对面的孔成竹忽而拍案,拍起一把筷子来,朝着对面打了过来,夏晚随即低头,只觉得后面一阵风声,转过身去,便见几个内侍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婆子。那婆子还在试图往前挣扎,往夏晚身边扑来,边扑边抓,边叫道:“本宫是李承筹,是这大魏的太子,谁敢阻拦本宫?”   看她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可听她的声音,居然完全就是死了的李承筹。   内侍们一听这声音是死了的太子,一害怕,就把那婆子放开,任她往夏晚身边冲过去。   “你们晋王府意图谋篡江山,于是设计害死了本宫,本宫冤枉,冤枉啊。”看那胖婆子脸上的神情,居然也和李承筹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叫人不得不相信,死了的太子是在这婆子身上借尸还魂了。   这胖婆子踉踉跄跄的跑着,撞到一个侍卫身上,忽而抽出那侍卫身上的剑,就朝着夏晚扑了过来。   “就是李昙年害死了本宫,本宫的冤屈上苍知道,列祖列宗知道,今日前来,就是来讨命的,徜若你们不交出李昙年的命来,电闪雷命,天降暴虐,劈死你们这些有眼无珠,不分黑白的凡人们。”   就在这时,万里无云的晴空忽而一声霹雳惊雷,乌云卷积,狂风大作,姑娘们跑的跑躲的躲,全都跑了个一干二净,整个茶宴上,就剩了夏晚和孔成竹两个。   孔成竹是个文人,不懂武,身边也无身可以防身的,慌乱之中折了枝梨枝下来,挡在夏晚面前,骂道:“装神弄鬼的东西,居然敢冒充先太子,我看你是活的不奈烦了。”   那婆子剑指上孔成竹,乱发之中狰狞的脸上闪过一丝笑,道:“孔老二,你个王八蛋坐收渔利的卑鄙小人,所等的,就是李燕贞得到江山之后,好仗国舅之威吧,本宫偏偏叫你如愿,本宫今日就要杀了李昙年。”   这样说着,她又冲了过来,剑直指孔成竹。   这时候要是躲,孔成竹这辈子都别想娶到公主,可要是不躲,只怕连命都得没了。背手搡了身后的夏晚一把,孔成竹道:“公主先跑,躲进浮云楼云,臣替您挡着这疯婆子。”   夏晚也想跑啊,可她不知为甚,腿晕脚软的,明明人是清醒的,可想提腿却怎么也提不起来,她似乎是给人下了什么药了。   想来想去,夏晚哎哟一声,怕是那块沓沓儿,她除了吃茶,唯一吃过的就是那块沓沓,显然,文贞是在那里面下了药,然后再找个疯婆子来冒充借尸还魂的李承筹,这是早就计划好要杀她的。   那疯婆子看似无章法,但其实一步步踩的都很稳,一剑削掉孔成竹半拉梨树枝子,再虚晃一剑,锋刃躲过他的脸,直接冲着夏晚的脸就来了。   夏晚大叫一声不妙,心说今日怕是活不回家了,便见那飞起的婆子像只扑出去的麻袋一般,忽而从她面前横着飞出去,就撞到一一颗麻袋上。   踹了她一脚的男人穿着紫色官袍,一双软麂皮的靴子踩在那锦缎罩着的茶席上,将诸家姑娘们带来的各种茶器踩了个稀烂,大步奔过去,朝着那胖婆子挣扎着还欲爬起来的肩膀就是一脚。   “装神弄鬼。”郭嘉冷笑一声道:“太子殿下?您要真是太子殿下,就叫天雷一声劈死了郭某,好不好?”   这时乌云已散,风也止了,还哪里来的雷?   那婆子还在装李承筹的声音:“本宫是太子,你郭六畜再敢踢一脚试试。”   这时候李昱霖和文贞,文安三个也赶来了,因这婆子的声音太过肖似于李承筹,一来就搞的刮风闪电又打雷的,还真以为是李承筹借尸还魂,齐齐儿跪在地上,叫了一声父王。   郭嘉见这婆子还欲再扑腾,找准的,仍是夏晚依树站着的位置,再一脚踏过去,又将他牢牢压扑在地上。   “郭六畜,这可是我父王,你怎么能这样待他?”文贞和文安两个同时吼道。   李昱霖亦道:“郭六畜,既是我父王,便是这大魏朝曾经的储君,便魂附在任何人身上,他也是我们的父王,您要再这样,本宫以皇太孙之名,此刻就要治你个侮辱储君之罪,拨剑斩了你。”   说着,他逼了过来,阴沉冷戾的脸,迎上郭嘉似笑非笑的眼神,手按上剑柄,几欲出鞘。   “文贞,你父王死了也有三个月了,有没有想过,到华严寺出家一段时日,替他颂经祈福?”来的居然是皇帝,两目的严厉,冷冷扫过文贞兄妹三人,吼道:“那妇人不过装神弄鬼而已,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分辩的出来,昱霖你是朕的皇孙,一双膝盖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怎能去跪这样一个婆子?” 第142章   说着,皇帝忽而亲手拎过一壶滚烫的茶,朝着那婆子喷了过去。   婆子受了烫,立刻就显出自己原本的声音来:“哎哟,烫,烫,好烫。”   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其实在民间还挺多的,总会有些人家去世的老人突然返魂回来,在家里叫叫闹闹,吵着不肯走,这时候或者烧点纸钱,送点茶水,也就走了。   但李极是个不信邪的性子。   李承筹是他下令斩的,便真的借尸还魂,李极也要把他打回地府去,更何况这婆子一看就是个善于模仿男子声音的口技之人。   文贞满心以为自己今日肯定要吓的李昙年花容失色,就算最后叫人挡着杀不死她,必定也要叫她识个好歹,却不期皇帝居然来了,这是她没能想得到的。   皇帝当初之所以下令让郭嘉斩李承筹,就证明他对李燕贞和李昙年的爱是无疑的,文贞找不到别的办法能伤到李昙年,于是想出个好办法,就是利用死人。   可那是在皇帝不在场的情况下,以李极的老辣之眼,她做什么能瞒得过?   余的少女们全被清了出去,巨大的梨园之中,只剩下皇家几姊妹,以及郭嘉,孔成竹,梁清等人。   皇帝早不必任何人来扶,于草地上走来走去,气的手不停颤着:“梁清好歹也是朕的大外孙子,是你们的大表哥,文贞,你当时指着让朕射他的时候,眼里可还有血亲之情?”   文贞在想,还要怎么才能为自己辩。   她断然道:“皇耶耶,当时是在打猎,孙女甚少上猎场的,看到你们弓箭横飞的,看都不敢直眼看,又怎会故意去伤梁家表哥?但徜若您要将这些事儿全怪在孙女身上,孙女也没话说。”   李极走上前,一把掰开文贞的手,自她腰间的荷包里抓出夏晚的头发来,道:“这东西,你是想用来行巫术的吧?拿这东西缝在一个小木偶人的身上,在做法施巫,你是想以此害死你姐姐,对不对?”   文贞一脸的惊讶:“皇耶耶,这怎么可能?孙女只是想做幅发绣而已。”   李极气的不停冷笑:“当初明月公主死后,朕曾于她的榻底搜出一只缝着她头发的偶人,头上扎满银针。她是因为诊不出病由的头风而死的,朕想,当时应当就是受了那人偶针盅,才会死。   因宫中嫔妃甚多,朕一直以来也未查出究竟是谁在行巫盅,如今看来,这东西怕是你祖母传给你的!”   文贞这才是真的失神,那一双散漫的眸子里却忽然有了神彩。   拿头发做巫下盅,确实是皇后教她的法子,而且当时皇后还拍着胸脯告诉她,这个保准管用。文贞没想到皇后居然是拿这个法子在明月公主身上用过,才会信誓耽耽的说管用。   这下倒好,她还没用上了,却把皇后也给牵扯了进来。   当机立断,文贞几粒金豆子啪啦啦的掉了下来,撕着胸脯道:“皇耶耶,您果真慧眼如炬,什么事都瞒不得您,确实是皇祖母叫孙女拿的头发,可孙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当是拿来做发绣的,皇耶耶,您可得信孙女啊。”   李极指着那冒充李承筹借尸还魂的婆子,道:“那这位了,是你的意思,还是昱霖的意思?居然假冒死去的太子,来伤害年姐儿?”   这个连李昱霖都不知道,是文贞和皇后两个和谋的,她生怕那婆子要咬出自己来,但当着皇帝的面,什么都不敢做,只能眼睁睁的望着。   “是本宫的主意。”来的居然是皇后。   皇后比皇帝还苍老,虽说明黄色的凤服艳丽无比,漫天荼白的梨花映衬下,一张枯木似的脸,眼眶深陷着,冷冷道:“皇上杀了他们的父亲,如今是准备连他们几兄妹都斩尽杀绝吗?”   李极对于皇后,因早年对她太过冷淡,在明月公主死后,一直都还算容忍,但因为文贞要夏晚头发这件事情,忽而明白过来,既文贞要夏晚的头发,那当初拿明月公主的头发做巫,害死明月公主的就是皇后。   就像这梨花一般白的,无暇的的明月公主,不争皇后之位,不争一时之宠,呆在长乐殿中时几乎足不出户,与世无争,居然是叫周后这个恶婆子给害死的。   李极因为对周后的怒意,总算放过了文贞,指着周后道:“马平,郭六畜,即刻传朕的旨意,脱去周凤的冠服,拨去她的凤钗,朕要废后,把她给朕扔到华严寺去,叫她替明月公主颂经,永远都不准再出来。”   既然皇后都废了,想必文贞也就会给放过了,所以文贞大松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不远处扶着梨树而站的夏晚忽而呜咽了一声,随即,当着大家的面,哇的一声,就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正在跟皇后撕扯的马平,一直戒备着李昱霖的郭嘉,以及皇帝,文贞和文安,所有的人全都转过身来,望着夏晚。   她一手攀着柱梨树,血自唇角不停往外溢着,伸手揩了揩,喘了口气道:“文贞,你居然在那沓沓里也放了药,想要毒死姐姐,你给姐姐到底设了多少局?”   最先奔过去的是皇帝,再接着便是郭嘉。   李极一把将夏晚搂到怀中,握上她一只手,问道:“姐儿,你觉得如何?”   夏晚捏着嗓子眼儿,道:“皇耶耶,我这儿大抵是烂了,咕噜噜直往外冒血。”   李极吼道:“文贞,你到底给她下的什么?说出来,朕饶你不死。”   文贞此时已经叫郭嘉捏住喉管了。她艰难的挣扎着,道:“不过一点迷药而已,怎么可能让她吐血,皇耶耶,这李昙年必定是装模作样,你瞧她眼睛里全是谎意,假的不能再假。”   李极再吼:“此时说出来,朕饶你不死。”   文贞是真没有下过药,又有什么好说的?   她身边几个丫头婆子都被抓起来严刑拷问了,郭嘉吼道:“你究竟给她服的什么,快说!”   文贞盯着郭嘉的双眼,看他眼里那满满的惊慌失措,忽而哈哈大笑:“鹤顶红,一口就能见血封喉的东西,这下你们满意了吧?我给她用的就是鹤顶红,你们可知道为何?   像她这般山野出身的卑贱女子,骨殖太轻,正如狗肚子里装不住酥油,她就受不了皇家的富贵,所以才会早死……”   眼看郭嘉一把就要捏死文贞了,李极忽而说道:“马平,褫夺文贞郡主的封号,将她和皇后一并送到华严寺去。”   并回他突发善心,是夏晚一直摇着皇帝的手,在皇帝耳边说:“皇耶耶,骨肉相残,咱还看的少吗?我不过是吐了几口血,又不会死的,您就放了文贞,顶多叫她出家修一修,将来还是个善良的小姑娘,不好吗?”   李极吼道:“御医何在,御医为何还不来?”   他曾经抱着明月公主,眼睁睁看她在自己怀里断气,此时抱着夏晚,一样的容颜,一样的温柔,是他最疼爱的孙女,可是眼看也快要死了。   “御医,快宣御医来!”李极吼道:“将文贞给朕千刀万刮了。”   夏晚鸭圆的小脸儿越来越苍白,唇角也渐渐失去了血色,一双眸子微阖,听到千刀万刮四个字,忽而混身一颤:“皇耶耶……不要”   李极立刻道:“好,朕只是将她送到庙里,让她出家,让她悔心革面,这总行了吧?”   他简直要疯了:“御医,御医何在?”   忽而,两只强劲有力的手伸了过来,直接就把夏晚从皇帝怀里给抱了过来。   李极还以为是御医,抬起头来见是郭嘉,厉声道:“郭六畜,把朕的年姐儿放下。”   郭嘉把夏晚往怀里搂了搂,道:“皇上,这是臣的妻子,臣会带她去找御医的。”   说着,他抱起夏晚,转身就跑。   夏晚这时候眼皮子都已经挣不开了,只觉得郭嘉抱着自己在跑。她想给他看看自己的胭脂匣子,叫他看到自己不过是吃了满口胭脂而已,而之所以吃口脂,装吐血,也是因为文贞太过难缠,她想要皇帝把她给弄到庙里去,好好收收她的心性而已。   但那迷药的后劲儿极大,渐渐儿的,夏晚两眼一阖闪,就彻底睡过去了。   浮云堂本身是个游玩之处,皇帝又是微服,当然也未带着御医。相距七八里的路程,这时候等御医来浮云堂为夏晚诊治,倒不如抱着她往宫里跑的好。   郭嘉打横抱着夏晚冲出浮云堂,才欲上马,便见浮云堂外的巷子里围满了人,全是本朝七老八十的老臣们,应当是皇帝请来的,就堵在浮云堂外的巷子里,密密麻麻的挤了一层又一层。   这时候便骑马去冲,便撞死他们,只怕也从这儿突不出去。   郭嘉搂着夏晚,屈膝将她往自己身上搂了搂,便见她鸭圆的,苍白的小脸儿上,唇角一撇,又溢了一丝血出来。   举案齐眉的,相亲相爱的夫妻才不过做了一日。昨夜她还鲜活活的,趴在桌子上捶桌子骂娘,一会儿骂他一会儿又求他,还趴在他身上做那种事情,鱼水相欢,夫妻和乐,怎么转眼之间就吐血了,就晕了,会不会她就这么死了?   对面那些老臣们,全是皇后召集来的,当然,手挽着手,也绝不可能叫他从这儿出去,因为他恰是他们眼中的佞臣,是他们想要攻伐的对相。   郭嘉两眼往外泛着红血,先将夏晚抱到马上,跃身上马,朝着那些听闻皇帝废后以后,气的吹胡子瞪眼的老臣们就冲了过去。 第143章   浮云堂外的老臣们,带头的就是甜瓜的夫子沈老太傅。   须知,皇室亲眷间的争论他们管不着,可是,皇后曾是皇帝登基最大的助力,便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太子都死了,皇上要再发落皇后,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就在这时,诸人齐齐看到皇帝面前最大的大佞臣郭六畜抱着个女子从浮云堂中冲了出来,要说如今国事复杂,他们一致认定,最大的原因就在于郭嘉。   于是沈太傅先伸手,指着郭嘉道:“圈住郭六畜这小子,绝不准他跑出去。今日徜若皇上真的废后,咱们便撕,也要撕了他才行。”   郭嘉再一摇,夏晚唇角又溢出一丝血沫来,她牙白色的衣襟上全是血,白衣沾血,格外的刺眼。   勒马冲了过去,郭嘉也不管这些老臣们手挽着手,堵住整条巷子,整匹马几百斤的重量,徜若压过去,这些老骨头们不死也得有几个压成肉饼。   可是浮云堂往外,只有这一条路,郭嘉就唯有冲出去。   当然,于郭嘉来说,这些老臣并算不得什么。他已经背负了佞臣的贼名,也确确实实是皇帝面前最大的佞臣,曾经在水乡镇一天之内屠掉上千人,那沉于于黄河底,喂肥了大鲤鱼的尸体,全是他过手的生灵,他于生命,除了夏晚和甜瓜,都看的很轻。   但就在郭嘉眼看要冲出去的时候,斜躺在他怀里的夏晚微嚅了嚅虫,沾着口水的血往外流着,低低说了声:“不要!”   她是怕他要伤了那些老臣们,不欲他伤人,在昏迷之中艰难的想要阻止她。   她眼角溢出两滴泪来,在细滑的皮肤上颤着,里面是蓝天浮云,颤危危停了片刻,刺溜一声,滚了下去,再张唇,又是一口血:“不要!”   郭嘉策马至这些老臣们边上,指着怀中的夏晚道:“太傅大人,晨曦公主受了伤,吐血至此,还请你们让开条路,叫郭某替她去找郎中。”   沈太傅叫一群白胡子老臣们簇拥在最中间,指着郭嘉道:“放屁,皇上即至,浮云堂中焉能没有御医,你小子是知道吾等想要弹劾你,想劫持着公主跑路罢了,快放下公主,速速回宫,吾等今日就要治了你这个奸贼。”   夏晚是给迷晕了,并非真的睡着,伏在马上,极为无力的卧着。   这些文臣,打也要不得,杀又杀不得,郭嘉无奈下了马,几步走至沈太傅面前,盯着他看了半晌,道:“还请太傅大人让让,公主是郭某的妻子,郭某劫持她不是疯了吗,您难道看不到她在吐血?”   他真想一拳头挥出去,但夏晚在马上看着呢。   沈太傅还没说什么,他身后一个老臣将他一把抱住,吹着胡子道:“吾等就凭年龄,今日也要把你郭六畜压在此,等皇上来了,还要叫皇上给咱们个说法,非得治你的罪,下你的大狱不可。”   郭嘉再往前逼一步,略狭长的脸上呈着股子淡淡的青,并没有因为老臣们极体的攻伐就慌张,反而看起来极为冷静。   他是曾经经历过上百场战役的老将,但在这些老臣们的眼里,那都是些他为自己自造传奇名声,夸的大口罢了,所以,老臣们并不怕他,反而一群老头们结成了股绳一般,就将郭嘉簇围到了中间。   郭嘉昂头深吸了口气,忽而伸开双臂狠命往两侧一扩,绷的紫面袍子咔嚓咔嚓的裂着,裂出里面的白色中单来。   再紧了紧手腕,他一把拎起沈老太傅,抓小鸡一样,忽而扬天一扔,直接给扔上了浮云堂将近八尺高的高墙上。   年青人当然有的是力气,但能把一个人扔上八尺高的高墙,那力气可就大了。   更何况,这男子非是像郭兴那样的壮臂莽汉,也不过瞧着清清瘦瘦,一个年青人而已。   沈太傅骑在高墙上,风光倒是好,万里无云的晴空,可是看看脚底下蚂蚁样的人头,怕啊,怕一不小心跌下来要摔断骨头。   于是不停的嗷嗷直叫,骂道:“郭六畜,你个畜牲养的……”   紧接着,郭嘉一手一个,连着将两个白胡子老头给扔上墙去。   夏晚两眼迷蒙着,就看那白胡子老头们一个个如麻袋一般扑楞楞的飞起来,也不过几个喘气的功夫,全趴在高墙哭爹喊娘了。   她早知郭嘉素有神力,可毕竟原来不曾见过,直到看他单手举起一个胖的流油的老臣,不过轻轻一甩手就扔上天时,才知这人的力气怕是真的大的要命,也就难怪他夜里折腾那么久,那两只脚动都不挪一下。   天下间也少有人有他那般稳的下盘,也没人有他那么好的臂力,他的神力,应当还在的。   再跃身上马,郭嘉并不往皇宫里去,而是直奔晋江药行,在晋江药行的背面一条巷子里,紧挨着东宫的地方,他下了马,一脚踏开一处院子,高声叫道:“杨喜,杨喜!你他娘给老子滚出来。”   院子里有俩孩子,还有个打扮妖艳的年青妇人,见郭嘉直愣愣的撞进来,俱皆吓了一跳。   不一会儿,正在家里休憩的杨喜也给吓出来了。   这是他的家,非是医病的地方,但瞧夏晚吐了满身的血,也把杨喜给吓坏了,随即就叫自家那小妻子打开房门,把夏晚放进了她的闺房之中。   郭嘉瞧着夏晚像个孩子一样蜷在床上,唇角倒是没血了,病歪歪的蜷在哪里,只有出息没有进息,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一把抓过杨喜道:“快,据说是吃了鹤顶红,是需要抓蛇还是杀老虎,只要能救她,我什么都替你干。”   杨喜是郎中,一眼就看出来夏晚衣服上那红色的东西不是血,但他这个人,既说是小人,就是个扎扎实实的小人,专爱挟人的短处,捡人的难处,然后挟恩图报的那种。所以,双指捏上夏晚垂于床畔的柔腕轻轻一试,他道:“这毒极为难治,药我这里倒是有,但还差一味东西,得郭侍郎您去替咱们找一找,快去。”   郭嘉道:“什么东西?”   杨喜道:“如今正是春三月,要一味长于鸡棚下的桑树上的卧蚕做药引子,但必须是掉在地上的,才有效用。”   人在事中迷,郭嘉也是因亲才迷,因亲才乱,凑过去握了握夏晚的手,柔声唤了声:“晚晚。”   她眉心急剧的跳动着,两只眼珠子在半开的眼中转来转去,似乎也是费尽力气,想要回他一句,可因为昏迷太深,眼睛都睁不开。   好比生离死别,她极力的想要呼应,可说不出话来。   郭嘉拉过夏晚温热的手,摁在自己额头上,闭眼深吸了口气,道:“等我。”   他转身便出门了。   这时候杨喜那小娇妻一把关上了门,摆着手道:“晦气晦气,要真是快死的人,管她什么公主郡主的,抱扔出去,可不能让她死在我床上。”   杨喜也不知夏晚中的什么药,但一般来说,被迷晕过去,肯定是无意识的。他轻轻掀开夏晚的眼皮,见她两只瞳仁正渐渐往下沉着,笑道:“那可不行,娘子,须知咱们的大富贵都在郭六畜手里,这是他的眼珠子,说不准还是将来的皇后,你如今好好伺候着她,将来咱们才有好日子过。”   杨家娇妻哎哟了一声,道:“她不是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吗,等皇上死了,皇太孙登基,她就是长公主,又怎么会成皇后?”   杨喜今年都五十了,小娇妻才二十出头,嫩的根把嫩葱似的,妖妖佻佻,恰是杨喜最爱的那种,所以掏心掏肺,什么都敢跟她说。   他道:“照如今的情势下去,李昱霖怕是不会登基了,只要郭六畜的手够狠,将来登基的只怕就是咱们晋王殿下。晋王殿下身子不好,孩子还小,到哪时,江山,也许会改朝换代,姓郭。”   “怎么可能?他是驸马,反什么反?”娇妻道。   杨喜哂笑:“咱们当今圣上,算起来不也是前朝驸马?”   杨家娇妻瞪了杨喜一眼,道:“你只当人人都像你一样做些瞎胡梦,我瞧那郭六畜老实着呢,不像是哪种人。”   杨喜其实压根儿没想把夏晚弄醒,只是替她罩了床薄被子在身上,摇头笑道:“真要不是哪种人,他何苦在给李燕贞的药丸里下水银?”   话才出口,杨喜便见夏晚的眼珠子疾剧颤了一颤,这种表现,意味着她应当是能听见他的说话声的。   须知,郭嘉给李燕贞的药里搀水银,这事儿是由他来完成的,要真叫夏晚听见,醒过来之后到李燕贞面前指认,他岂不是要连命都没了?   杨喜深悔自己大舌头,为了在小娇妻面前耍个威风,说了不该说的话,轻轻抓起一只枕头,停在夏晚的头顶上房,便犹豫不绝。   “你这是作甚?”娇妻问道。   杨喜两只手不停的颤着,忽而一把将枕头扔在了床上,摇头道:“不作甚,去,拿两枚龙胆泻肝丸来,我喂予她吃。”   杨喜本是怕夏晚意识清醒,听到他方才的话会对自己带来不利,想杀人灭口的。   郭嘉都说夏晚服了鹤顶红,他杀人之后,只要灌些鹤顶红进去,也就完了,一个后患就没了。   可这是公主,而且是个于世无争,脱下华服就会在家做饭,做点心,偶尔到晋王认,还送他些点心的公主。   杨喜多少回与她相见,见她总是笑温温的,不比皇后和嫔妃们眼里藏着傲气,不比文贞总是在申夺人心,也不比文安永远滥用的良善之心,她是骨子里高贵,却永远平和示人,从不用高贵来压人的公主。   夏晚的眼珠子一直在晃,不停的晃来晃去,有时候,这并非她意识清醒,而是作了噩梦的原因。杨喜到底一念仁慈,一把扔了那只枕头,坐在床沿侧喘气。   而深陷昏迷之中的公主,两只眼珠依旧在眶子里不停的乱转着,双眸半睁,散漫,牙白色的衣衽上那鲜红的胭脂衬着玉白的面颊,睡梦中的容颜像个正在做梦的天真孩子一般,两只星月般的眸子弯着,睫毛轻颤,瞧起来那么的安宁,与世无争。   就在这时,房门忽而被一把搡开,吓的杨喜几乎跳起来。   进来的正是郭嘉。   一件紫袍,腋下全是扯破的,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来。但这并没让他显得落魄或者狼伉,反而是种突衣而出的锐势。   他道:“鸡棚下的的桑树上的卧蚕,我已经拿到了,现在要怎么办?” 第144章   郭嘉出了杨家之后,往前走了几步,就见一株桑树。   如今正是新桑生芽的时候,要说找只活蚕,其实格外的容易。   但不行,杨喜说的,是非得要在鸡窝旁生的桑树,然后还必须掉在地上,捡来才有效用。   于是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找一个生在鸡圈旁的桑树来。   大夫们用的药引子,算得上千奇百怪了。什么无有的水,三年一开花的梅枝,五年一结果茶蓬,总之,什么东西怪,他们就要什么。   要在平常,郭嘉一听药引子都会使嗤之以鼻,概因那在他眼里全不过糊弄人的鬼把戏罢了。可事发在夏晚身上,他就不得不慎重,毕竟夏晚吐了那么多的血,万一她要真死了呢?   爹娘的生死,于人来说,因为知道父母总会比自己先离世,便哀伤,也能接受。但伴侣的死不是,于一个人来说,伴侣的生命,是人想尽千方百计也要留住的。   这时候便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只要说能救夏晚的命,郭嘉只怕都得搭着梯子摘一回,更何况一枚蚕。   他疾匆匆的在小巷子里走着,见有搭着鸡架鸡窝的地方便格外注意一回,看恰巧有没有植着桑树。   连着走了两条街,他忽而发现恰有一处鸡窝被搭在墙角,鸡窝旁还恰有一株桑树,架鸡窝的地方,当然鸡屎鸡毛满地,鸡屎鸡毛从中,窝着个讨饭的女子。   虽说蓬头垢面,但可以看得出来是个年青姑娘,非但是个年青姑娘,而且应当是甘州人氏,倒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她身上那件破袄儿,花饰只有甘州那地方的妇人才喜欢绣。   在寻找夏晚的那两年里,郭嘉几乎走遍了甘州大大小小所有的乡镇集市,看过了所有在街市上流浪的疯女子,掀开过她们的头发,看过她们长满麻疯的脸,总是想着,万一其中一个是夏晚呢?   当然,徜若不是,他也会花几文钱买上几只包子,或者一只饼送给那些流□□们。   人总得失去过了,才能学会虔卑。想当年虽说勤劳,但也傲气的郭家大少爷一个个拨开那些乞讨妇人们的乱发,看着一张张丑陋无比的脸,或者是个半疯子,叫人抓上一把就跑,他也不过无奈的摇摇头,偶尔会想,那怕那是夏晚,那怕在街上乞讨,那怕他穷次一生都找不到,只要她活着就好,只要她活着,他终能找到她。   如今想来,也许正是因为他当年走的那些路,见识过的那些人,上天才最终愿意给他一个,让他与夏晚重逢的机会。此时夏晚生死未卜,他还得找一枚桑蚕去救她的命。   郭嘉捏了捏银袋,从中掏了两枚碎银子出来,递给那窝在墙角的乞讨女子,道:“拿着,去换两枚包子吃。”   他不能给的太多,因为于这些乞讨女子来说,多的银子只会招来流浪汉的垂涎和抢劫,只有给上一两只小碎角,叫她们糊个嘴,解一两顿的饥渴,也就罢了。   他也只能帮到这样。   给完了银角子,瞧着满地鸡屎,因鸡屎与蚕生的差不多,究竟分辩不出来哪个是蚕那个是鸡屎,郭嘉站了半晌,忽而醒悟过来,那杨喜摆明了是在捉弄他,其目的,就是想叫他抓把鸡屎而已。   要这样说的话,夏晚中的毒应当不重,否则,杨喜也不敢这样捉弄他。   妻子性命危在旦夕,杨喜居然还这样捉弄他。   郭嘉当然不会抓鸡屎,转身正准备要走,便听身后那蓬头垢面,一脸脏污的女子手里捧着只蚕,唤道:“哥哥,看,这是蚕宝宝呀哥哥。”   郭嘉怔在原地,不敢相信的回过头来,便见那女子脏的如同毡子一样的头发下,一张疤痕满布,狰狞无比的脸上,露着隐隐约约叫他有些熟悉的笑。   “蚕宝宝,哥哥,这一回我定然不会养死蚕宝宝的。”居然是郭莲,如此捧着一只蚕,叫郭嘉想起她小时候,每逢三月必养蚕,拿柔软的桑叶偎着,每日都要揭开看蚕宝宝生的有多大了。   水乡镇因桑树不多,并不养蚕,所以郭莲养的几只蚕就格外的珍贵。   为了她养蚕,郭嘉小时候没少爬树为她摘过桑叶,夜里陪她一起守着看蚕包包结茧子。他猛然回头,看了一眼,道:“莲姐儿?真是你?”   郭莲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扬起头来痴痴儿的笑着:“哥哥,瞧我的蚕宝宝。”   到底是从小养到大的妹妹,她跑到晋王府做县主的那几年,郭嘉连正眼都不稀罕瞧她一眼,再听她总说些诋毁夏晚的话,就更懒得见她了。   那时,郭嘉一心想在甘州解开夏晚被拐的事儿,当然也知道随着事情真相的揭露,郭莲那县主之位也得丢,但就算丢了,他回到金城,跟着旺儿和兴儿两个,总还有一份平凡日子过。   可没想到不过半年多不见,她居然一脸癞疮,沦落在长安街头,成了个流浪着的乞讨女。   解下腰间的银袋丢在那鸡屎鸡毛满满的地上,郭嘉也不肯再回头多看一眼,断然道:“往前几步就是旺儿的药行,你怎的不去药行里治治你这病,躲在这地方?”   郭莲道:“因为我要照顾蚕宝宝呀,蚕儿结茧的夜里,我六畜哥哥就回来啦。”   每逢清明,郭莲的蚕结茧子,郭嘉也会从皋兰书院回到水乡镇,那是他的清明假。   郭嘉回头再看一眼,终究一狠心,还是转身便走。   夏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她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仍觉得困,仍想睡而已。   杨喜跪在床边,自始至终没敢敢抬头,他那小娇妻和几个孩子站在里间屋的门上,亦是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见夏晚慢慢坐了起来,杨家娇妻拉着俩孩子,立刻就跪到了地上,颤颤兢兢道:“妾身给公主请安。”   夏晚捧着发晕的脑袋,轻轻摁着鬓额,道:“不要吓着了孩子,快起来吧。”   她缓缓转头,便见郭嘉屈膝半跪在地上,伸双手是个欲要接她的样子:“头可还晕否?”   夏晚摇头,道:“不晕。”   她只是觉得疲惫无力,缓缓侧首,再问:“杨御医为何还要跪着,快平身吧。”   郭嘉于是瞪了杨喜一眼,杨喜如蒙大赦,低头头窜进里屋去了。   他走的时候,夏晚仔细看过,两只眼眶全是青的,脸肿的像猪头一样,似乎叫什么人暴揍过。   夏晚试着想要站起来,但脑袋重脖子轻,晕的厉害。她侧首笑了笑,脸色苍白,胭脂染过的唇呈着一种病态的红艳:“我只是吃了些胭脂而已,这事儿可千万不能告诉皇上,否则,文贞只怕就去不得华严寺了。”   天生慧眼的妹妹,那双眼睛不用在正道上,夏晚是皇后以已之身要帮文贞挡掉罪过,才会吃胭脂,但这事儿叫皇帝知道,可就完了。   虽说杨喜方才一再解释,说那是胭脂不是血,但于郭嘉来说,夏晚昏睡不醒的这一段儿,是一段长长的噩梦,随着她醒来,噩梦也总算是醒了。   将她两只手揽到肩上,搂腰一抱,郭嘉道:“走,咱们回家。”   夏晚头晕的抬不起来,只能侧搭在郭嘉肩上,看着屋子里两只眼圈铁青,神色诡异的杨喜。他护着身后那瓜子脸儿水蛇腰的小娇妻,一家子俱是如临大敌的样子。   她方才是中了迷药,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可她今儿早晨整整睡了一早上,困劲儿全解了,所以意识是清醒的。   当然,她半眯蒙着眼睛,也就曾看到杨喜拿着一只枕头在自己头顶上,若非她当时查觉到杨喜动了杀机,于是不停的乱转眼珠子,假装成个自己正在做噩梦的假象,那枕头闷下来,她就得叫杨喜给闷死了。   而且,她还听见杨喜说,李燕贞药丸里的水银,是郭嘉下的。   出了屋子,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夏晚偎在郭嘉宽阔平坦的胸膛上,能感觉到他稳稳的心跳声。盯着他撕烂了的腋下,夏晚忽而想起来方才在浮云堂外,他一手拎起一个一百多斤的男人,扬天就能稳稳扔上高墙的样子,忽而省悟过来,他的神力应该一直都没有丢吧。   他是有神力的,但他一直瞒着所有人,包括李燕贞。   “看你吐血的那一瞬间,我就在想,要是你真没了,我该如何向甜瓜交待。”郭嘉语调有几分哽噎,走的也极为缓慢,出了杨家,也不骑马,朝着晋江药行的方向走了几步,停在原地怔了片刻,又折过身来,步履依旧格外的慢:“是我的错。危机来临,我总是想着先去解除危机,却总是忽略你。”   就好比在水乡镇的时候,大难来临,他总觉得她可以自救,于是丢下她,转而去救郭兴,最终才会造成她叫呼延天忠带走的过失,若是当时他带着她,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及时解除误会,就不会有那生生错过的七年吧。   夏晚轻轻唔了一声,倒没听清郭嘉这悔极之后难以出口的忏悔,心里一直想的是:李燕贞的毒,果真是郭嘉下的?   不远处的一株桑树下,穿着件看不出形样来的破袄子,头发结成毡子,赤着脚的郭莲其实已经疯了很久了,因为一只可爱的蚕宝宝,于这春三月终于清醒了片刻。   然后,她就看见她最爱的哥哥,穿着件两腋都扯破,露出白中单的紫面袍子,袍摆上绣着精致的海潮平波明月纹,仍旧是她一心一意喜欢时的高大,笔挺,相貌清秀动人。   他怀里抱着个穿牙白色衣服的女子。   那女子肤似濯玉,面容娇貌,一头柔顺的长发乌油一般顺滑的蜿蜒披散着,就在她哥哥的肩头往下滑落。   她看起来无力,娇弱,整个人靠在他怀里。郭莲捧着两只蚕宝宝,瞬时就哭了:那个位置,原本该是属于她的啊。 第145章   回到家,郭嘉忙前忙后的,亲自照料着给夏晚烧水,煮粥。   他是叫文贞下的毒给吓怕了,晋王府送来点心,他自己先一样样尝过,咬上个口踪儿,觉得没问题,才敢递给夏晚。   宫里的小内侍王应正在跟郭嘉说他走了之后,浮云堂发生的事情。   据说,皇帝当时大怒,并把夏晚的头发,当年皇后做的巫盅厌胜之物一并儿扔出来给老臣们看,算是当着大家的面,揭穿了皇家所有的丑事阴私。   用厌胜来害人,慢说皇家,就是平凡人家里,有这样的妇人,也是要打出去的。所以,皇后自己招去为自己造势的老臣,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叫皇帝非但当众黜了后位,还和文贞两个一并儿,给送到华严寺带发修行了。   夏晚接过春屏递过来的粥碗儿,隔着帐子看着外头,便见郭嘉正在往身上套一件砖青色的褂子。   他这么些年,其实还是水乡镇时的古板习惯,穿好了衣服,蹬上一双布鞋,腿一翘便坐到了八仙桌畔,轻敲着桌面儿:“文贞离开,皇后又走,东宫怕是要欲哭无泪了。”   夏晚一口粥没送到嘴里,倒是险些送到了鼻子里。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是李昱霖在针对郭嘉,在针对晋王府,但事实上他不该这么做的。如今正是上位之机,他最需要的是求稳,是求皇帝不要厌恶自己,按理来说也不该挑衅晋王府,反而是郭嘉,如今于他来说,正是混水摸鱼的好时机。   难道正如杨喜所说,他果真有像李极一样,生了驸马变皇帝的野心?   正胡思乱想着,院子里惊天动地一阵脚步声,再接着便是几欲震穿房顶的叫声。昱瑾和甜瓜两个,也不过两个孩子,可简直能掀翻房顶一般,就从外面冲了进来。   自打脑子里那病好了之后,甜瓜迅速的长结实了,再不是原来那豆芽似的细条儿身材,也黑了许多,一身的臭汗,扑进夏晚怀里深嗅了一口,道:“娘,听说您今儿出去,生病了。”   夏晚笑道:“没有,不过是昨夜没睡好,腿软,滑了一跤而已。”   甜瓜接过粥碗,道:“娘,我喂你吃,吃完了我陪你躺会儿。”   昱瑾连拉带拉:“走吧,咱们俩人加起来,算术还比不过人家杜呦呦个小姑娘,赶紧的,《孙子算经》、《九章算术》今儿我得全买来,好好读上两夜,明儿再跟地杜呦呦比去。”   如今的风时,重文不重理,但是东宫太子妃的娘家有个小侄女叫杜呦呦,算术学的极精,都不用算盘,从千到万,你随便说几个数字来相加,她张口就能对出答案。   更要命的是,因为从小养在太子妃跟前,受太子妃的疼爱,任性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所以,昱瑾还准备拉着甜瓜,学好了算术,再去跟她比试一通。   夏晚笑着安慰了甜瓜两句,将他给哄走了,回头再看,郭嘉居然也不在。   按理她身体不舒服,今儿皇帝也不会宣他进宫的。夏晚支走了春屏和玉秀两个,穿上鞋子,再披了件衣服,四处找不到郭嘉,一直转进后面那处小院子里,便听见郭嘉说:“逼到这个份儿上,李昱霖也该要出手了。”   他是件砖青面的大褂子,梁清却还是金吾卫的大将军服,俩人并肩,背身,就站在一株梨树下。   “按理,他也不该束手就擒的。”梁清道:“我对他本人并没什么意见,但无论如何皇位也该由我二舅来坐。只是我二舅的身体一直不好,又着实叫我忧心不已。”   郭嘉捡了枚土坎拉起来,忽而侧飞着打出去,惊起梨树上一众正在叽叽喳喳的麻雀,打了一只下来,又找了根绳子拴起来,见梁清两眼鄙视的望着自己,笑的像个大男孩一样:“一会儿甜瓜回来,看见这里拴着只麻雀,保准要高兴的跳起来。”   梁清比郭嘉大着近十岁,可如今非但儿子,连个孩子都没有,所以不懂这瞧起来还是少年模样的男人对于儿子的喜爱,觉得他这样时不时抓只鸟,找个蛐蛐儿,简直就像是在发癫。   春风,夕阳,风吹着袍摆烈烈作响。过了许久,郭嘉又道:“你二舅的身体,会好的。”   听到这句,夏晚又迷惑了。她分明听的清清楚楚,杨喜说李燕贞的水银是郭嘉授意让下的,可听他跟梁清的对话,他又像是一心一意,愿意帮助李燕贞的。   到底,她应该相信他,还是怀疑他?   是夜。   夏晚早早就躺到了床上,想绣花来着,到底头晕眼花,绣花针戳了两番的手,遂扔了针线笸子。于是又捡起本书来,装模作样的翻着。   郭嘉洗了个冷水澡,换了件新的大青褂子,一身寒气的进来了。   他并不睡觉,在窗前站了许久,转到夏晚昨夜趴过的那张桌子前,踮脚从高处取了一幅卷轴下来,摊开来便极认真的看着。   夏晚穿着件蜜合面的束腰寝衣,发似乌云长披着,方才还对着铜镜眨巴过眼儿,咬了几下唇,觉得按理来说自己也是美的,但不知郭嘉为何不肯多看一眼,于是撒娇似的轻轻哼了一声。   郭嘉侧首扫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埋头,仍去看那份卷轴了。   夏晚于是道:“你看的,是皇宫内苑图?”   郭嘉轻轻唔了一声,笑了笑,道:“是。”他随即又解释道:“皇后出宫修行,她宫苑里的东西全要清出去,我得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搁置。”   夏晚轻轻翻了一页书,其实连自己看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再笑了笑,道:“如今这个季节,该要种瓜秧了。”   郭嘉也是一笑,心不在焉的答道:“我们水乡镇的瓜秧子此时早都长大了,你们山上寒冷,瓜秧才长的慢些。”   他一直望着窗外,似乎是个准备要走的样子,听外面有人在敲门,随即伸手到桌角一只雕漆百什匣里,想要去翻出自己入宫要用的金鱼符来,伸手却摸了个空,再揭开匣子一看,里面哪里还有什么鱼符?   金鱼符这东西,连皇太孙都没有,是只有他这个天子近臣才有,是可以于夜里叫开宫门,随意进出皇宫的。郭嘉抓了个空,再回过头来,便见夏晚软软一只手腕,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金鱼符。   外面敲门声愈来愈疾。   郭嘉此时急着要走,扑过来想抢,夏晚随即一个卧趴,便把那金鱼符压在了身上。   “乖,定是宫里来人要唤我入宫的,快把鱼符给我。”郭嘉道。   他有的是力气,想把夏晚捏成圆的就是圆的,扁的就是扁的。可她两只手攥在胸前,紧紧攥着那枚鱼符,缩成一团,像个竖起刺的小刺猬一般,就是不肯给他鱼符。   郭嘉急的火冒三丈:“晚晚,如今不是闹的时候,快把东西给我,我要急着入宫。”   “呸,你给我阿耶喂水银了,你想害他,这东西我就不能给你。”夏晚本来是想迂回的,想试探的,想哄着郭嘉说的。   可她的性格就不是个能迂回的性格,所以,不过一语之间,就把底子给兜了个一干二净。   郭嘉停了停,修眉俊眼的,忽而肩一抖便是一笑,也没有被戳穿后的气急败坏,或者惊慌失措,语声极柔:“你这又从何处听来的,好好儿的我给老丈人喂的什么水银?”   夏晚跪在床上,小屁股厥了个老高,紧紧护着那枚鱼符:“杨喜说的,虽说当时我晕着,可我听的清清楚楚,我阿耶药里的水银是你下的。”   外面的敲门声愈来愈疾,是梁清的声音:“郭六畜,你到底出不出来?”   夏晚那点小屁股将寝衣绷的圆圆,格外的可爱,有时候郭嘉觉得,比她的脸都可爱。   他扬了扬手,忽而于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再埋头亲了一口,才将她整个人掰起来,狠命掰开她的手将那鱼符夺了过去,转身便走。   “郭六畜,我来长安,不是想看你给我阿耶下药,也不是来看你玩弄朝纲的。你曾经逼不得已,但如今不是了吧,你真的给我阿耶下过水银吗,或者说,你真的起过哪种驸马变皇帝的心思吗?”夏晚也下了床,追出门,疾声问道。   郭嘉的官袍破了,此时还未补好。他除了是中书侍郎,还在金吾卫挂着个名儿,所以,他正在穿那件金吾卫的纯白色修腰,束袖武服。   飞速的系好了衣带,转过身来,郭嘉笑了笑,道:“晚晚,也许你不相信,但我一直都是在努力着,想带你回水乡镇去。叫你看看镇上的秧子几月种,叫你不必像原来一般,总怕要叫我赶走,稳稳当当儿的,做个地主家的大少奶奶,真的。”   一个男人,权柄抓到了手里,品尝过权力所带来的快感和愉悦,谁不想在那个位置上呆到闭眼的一刻还贪恋着不肯放手。   夏晚还是头一回听郭嘉说自己会愿意回水乡镇,看他一幅情真意切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大概是误解了他,于是吞吞吐吐道:“那就好,我等你回来。”   其实她还是不相信他,但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直以来,应该是他在激着东宫和晋王府两派相斗,从而坐收渔利。但夏晚不知道当他变成一头猛虎时,带着李燕贞即将走向皇位时,李燕贞病而昱瑾清还小时,她该不该相信他有没有贪著之心。   郭嘉疾步走到门上,兵服衬着身材挺拨修长,紧了紧袖腕,又回过头来看着夏晚。   不知从何时起,他肩膀变宽了些,脸变黑了些,但眉宇之间舒展了,比之原来的清秀,多了几分为男人的俊朗感,眉宇之间隐隐有郭万担的影子,当然,比郭万担清秀得多。   七年之后,如今的郭嘉看起来,是个可以肩负一切的男人了。   “相信我,不会很久的。”他又道,声音沙哑低沉,犹豫了两番,背影进了黑暗之中。   出了门,外面一颗颗珍珠大小的雨点子啪啦啦往下落着,砸在人身上生生儿的疼。   梁清就趴在门上,见郭嘉出来,疾声道:“我简短点跟你说,陆莞莞侍寝时弑君,叫皇上给束缚了。然后她招供说,是晋王殿下派她去行刺的。”   一道划破天幕的闪电瞬时闪现,劈作三股,照的地面亮如白昼,随即又快速消泯,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   郭嘉等了很久,想了很多办法,总算逼出了李昱霖的杀招。却原来,他的杀招居然是陆莞莞。 第146章   “然后呢?”郭嘉问道:“皇上是怎么处理的?”   梁清道:“皇上受了伤,然后亲自把皇太孙和沈太傅召进了宫,正在与沈太傅一起商量该如何处理晋王殿下。”   陆莞莞打小儿,就是一直养在晋王府的。   她母亲陈蓉似乎天生有吸引坏男人的魔力,所以年青时屡屡遭人抛弃,到最后连陆莞莞的生父是谁都不知道。然后,在陆莞莞小的时候,陈蓉一度想陆莞莞能取代李昙年在李燕贞心中的地位,有意无意,总是想让李燕贞认她为义女。   李燕贞原本没有认过的,直到郭莲入府的那一回,才一起认了个义女。   所以,陆莞莞名义上是李燕贞的义女。   从小儿养在晋王府的,晋王的义女,说自己受晋王的指使,从而弑帝,李燕贞的嫌疑怕是摆不脱了。   郭嘉拍了拍梁清的肩膀,俩人正准备要走,几乎漂泼而下的大雨之中,疾步走来一人,这是郭旺。闪电不停的在天上乱劈着,劈在郭旺容颜晦涩的脸上。   他道:“你确定那颗桑树下生着癞疮的,真是莲姐儿?”   ……   “她已经死了。”郭旺道:“我没怎么查看身体,但瞧脸型完全不是莲姐儿。”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来,正中门口一棵大槐树,几乎就在郭嘉和梁清几个头顶炸掉。   “死了?”郭嘉重复了一遍。   郭旺语声里不无埋怨:“好歹也是兄妹,你为何当时不把她送到药行来?”   再一道惊雷,郭嘉将那只金鱼符,一并那幅皇宫内苑图交给郭旺,道:“记得到时候进宫。莲姐儿的尸体,好好收敛了她。”也许是雨,但也可能是泪,郭嘉脸上冰凉凉的。   郭旺应了一声,接过金鱼符,又道:“我仍旧不觉得她是莲姐儿,你不会看错了吧。那样丑一个满脸疤的女子,怎会是莲姐儿?”   他记忆里的郭莲,鹅圆的小脸儿,明媚可人,当然,因为知道他和郭旺不是亲生的,也不怎么待他俩好,独和郭嘉亲,俩人好到形影不离。   郭嘉对于郭莲,自幼伴着一起长大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便她化成灰,他也能认得,所以断然不相信自己会认错,只道:“是我的错,跟你无关系,快去吧。”   一起夜里守着茧结宝宝的那些日子,头碰着头,肩并着肩,那么好的,天真可爱的妹妹,于郭嘉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那个姑娘,也是他在水乡镇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他对于郭莲,就像长辈一样,付出的爱很多,所以会在她学不好的时候责备她,怪怨她,但心底里依旧是疼爱她,希望她承载了他那么多的爱,能够过的幸福。当她疯疯傻傻,无声无息的死了,他当然第一要责怨的也是自己。   若非他小时候教的不够尽心,对她再严厉一点,她就不会走上邪道,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郭旺再道:“要不,你去看一眼?”   郭嘉断然摇头:“不必了,你看着收敛了就可。”他决然转身,跟着梁清一起,往皇宫里去了。   皇宫,太极殿。   老皇帝一只胳膊被抱扎着,皇太孙李昱霖就扶着他的胳膊,而陆莞莞被反剪了双手,拷上铁镣,就跪在地上。   按理,胆敢伤害皇帝,本该立即处死的。但是李极并没有下令处死陆莞莞,只是命人将她铐了起来,锁在哪儿。   她母亲陈蓉生的像明月公主,也不过几分而已,她生的更像。这小宫婢,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一日李极回后宫,想去刘嫔处,在路上遇见她,因她生的像明月公主,叫来闲聊了几回,也不知怎的就给宠幸了。   她非但相貌生的像明月公主,性子也挺像,温柔,本分,很少争,或者要什么东西。李极因此很是怜爱她,还特地劈出宫殿为她居住,做为老来宠,甚至连封妃的号都拟定了。   今夜,本是叫进来伴驾侍寝的,却不像她剪起桌子上一柄银质的削刀,就想要行刺于他。李极便老,也是武夫,当然不可能叫一个女子制服。   他不怕刺杀,唯一愤怒的是,这居然是李燕贞的义女,而且,她亲口招供是受李燕贞的指使。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   李昱霖才是御封的皇孙,是传位之人,他只须等着皇帝天年即可,没有必要中途横生枝节,唯有李燕贞,身为皇帝如今唯一的儿子,才是最想杀皇帝,篡权的那个人。   李极于是立刻召了沈太傅入宫,商量要拿李燕贞怎么办。   沈太傅白日里才叫郭嘉欺负了一回,在高墙上赏了一回好风光,还吓的尿了裤子,本来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但自古以来,大臣操心皇帝的家事,比皇帝自己还操心。所以,皇帝一招,沈太傅就来了。   沈太傅道:“重要的是不晋王殿下,而是郭六畜,皇位归到晋王头上,也就到了郭六畜的手中,而且他本怀神力,却一直以来骗皇上说他自己没了神力,如此欺君之罪,杀了最好。”   这话正中李极下怀,但相比于郭嘉,沈家的兵权,也是他的一大操心。   闭眼良久,他道:“沈太傅替朕拟道旨,就说是朕的旨意,着李燕贞一府人即刻起程,前往潼州,朕特封其为漳州王,有生之年,不得回长安。”   漳州远在沿海,千万里之遥,李燕贞又是病躯,此时起程,不颠死在路上才怪。   但他纵容义女弑君杀父,这样的处理算得上仁慈了。   沈太傅立刻就去拟旨了。   从拟旨到命内侍发御旨出去,也不过转眼之前,李燕贞从晋王就变成漳州王了。当然,也就彻底的,被排遣出权力的中心了。   李昱霖其实没想这么早动陆莞莞这颗棋,也没有这么早想逼宫的,他是叫郭嘉逼的太狠了。郭嘉步步紧逼,一下子剪掉了文贞和周后,他最得力的两个内助,把他放到了一个孤立无援的位置上。   既孤立无援,他也就不得不放手一搏。   “至于郭六畜……”皇帝沉吟许久,转而问李昱霖:“昱霖,以你的意思了?”   李昱霖道:“杀之。”   “那孔府了?你能保证在你三叔去潼州后,孔方不会反?”这才是李极最担忧的事情。   李昱霖笑了笑,道:“不会。”   以他的观察,孔成竹爱慕李昙年惹痴若狂,只要把李昙年赐婚给孔成竹,孔成竹就绝不会反。   皇帝道:“郭六畜那个人,你是杀不掉的,要杀,还得朕动手不可。”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殿外的马平忽而冲了进来,一脸的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叫道:“皇上,大……大事不好啦。”   皇帝道:“什么大事不好?”   马平看一眼李昱霖,再看一眼皇帝,这俩爷孙并肩从在一处,瞧着感情好着呢,可是,外面分明快要打起来的,恰就是这俩爷孙的人。   “御前带刀侍卫在皇城上巡逻是遇到些来路不明的人,于是便上前抓人,结果对方亮了家伙,还说他们是东宫皇太孙的部下,是奉命,来保护皇城安全的。”马平话一说完,李昱霖断然道:“放屁,本宫的人皆在东宫,三更半夜的,怎么可能入宫?”   马平吓的瑟瑟发抖,道:“可是东宫的人已经快要杀到太极殿了,皇上您,您看……”   皇帝转头立刻去看李昱霖。   李昱霖抽唇笑了笑,原本扶着皇帝的双手忽而用力,便将皇帝反剪,出声已是阴恻寒渗:“皇爷爷,您已七十高龄,就没想过做个太上皇,安享晚年?”   李极毕竟年事已高,又受过伤,不过几下便叫孙子给反剪,拿缎带捆上,扔到了龙椅上。这时候沈太傅带着老臣们出宫宣旨了,皇帝面前除了被绑的陆莞莞便是马平,剩下的,则是些不顶用的宦官与宫婢。   一看皇太孙反剪,捆了皇帝,吓的跑的跑,叫的叫,躲的躲,瞬时就没影儿了。   马平还想跑来着,见皇太孙两只利目扫过来,立刻往地上一跪,动也不敢动了。当然,这种时候他想怎么动,都是个死。   李昱霖大步走到陆莞莞面前,将她她的绑松了,忍着心头厌恶将她揽了过来,低声道:“你娘的悲剧,你的命运,以及太子的死,其实都跟他有关系。   若非他当初始乱终弃,幸了你娘又将她打发出宫,你娘就不会到晋王府,也不会生下你,更不会让你入宫。而若非入宫,你又怎能遇到太子殿下,他又怎会为你而死?”   说着,李昱霖丢给陆莞莞一条绳子,道:“太子曾以性命为你复仇,如今,你也该以命偿还他,不是吗?”   他这是暗示,让陆莞莞去杀了皇帝。   陆莞莞揉着发酸的胳膊,接过那根绳子,两手不停的抖着,朝着老皇帝走了过去。   一身事过父子二人,这于别的女子来说,大约算得上羞事了。但陆莞莞并不觉得,因为她娘陈蓉也这样干过,以身作则,娘的底线就是孩子的底线。   陆莞莞对于太子其实并没什么爱恋,唯独太子杀晋王,杀李昙年一事,是为了给她复仇。让她觉得自己该为太子报恩,所以才会不顾生死,任凭李昱霖差遣。   她打幼儿叫陈蓉保护的好,性子单纯到发蠢,也不知李昱霖是在利用自己,侧首扫了他一眼,狠了狠心,绳子就朝着当朝皇帝的脖子勒过去了。   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守皇城的金吾卫已全部都被调开,在迅速杀掉御前侍卫之后,东宫的人占领了整座皇城,这时候调离李燕贞的御旨已经发出去了,只要让陆莞莞勒死皇帝,再处死陆莞莞,大功就算告成了。   李昱霖站在御坐前阴恻恻的笑着。   “愚蠢,朕怎么会有你这样愚蠢的孙子?”皇帝眼瞧着两眼呆滞里伴着杀机的陆莞莞一步步逼近,而自己胳膊受了伤,又被反剪着,全然无力争开,眼看性命垂危,气的大吼道:“李昱霖,你个蠢材,你要这样杀了朕,郭六畜便会杀了你,到那时,他以驸马之名篡位,江山就得姓郭了,你个愚蠢的蠢材。”   外面霹雳一声惊雷,李昱霖虽说成竹在胸,到底也是着急,发慌,于大殿中不停的疾走着:“皇城所有的门全部封死,固若金汤,而且如今全换了我东宫的人,他郭六畜便有三头六臂,难道能飞进来?”   皇城的外城墙极高,想爬当然是爬不起来的。门更加以用防火漆煅过几道的檀木制成,火烧不穿,石捶不破,再兼城楼上守卫重重,郭嘉便真有神力,便插着翅膀也难进来。   等到了明天,老皇帝一死,新帝即位,李昱霖便发动上万人的军队,生撕,也能把郭嘉给撕成碎片。   他的又手依旧干干净净,但他将在明日登上皇位,而郭六畜,等他夺得帝位,慢慢杀也不迟。   事实上,他已经赢了。   但就在这时,殿外忽而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随即,一个侍卫仿如麻袋一般被扔了进来,他的身体仿如飞速转动的陀螺一般,砸倒屏风,再扯断帷幔,碰翻三尺高的珊瑚,最终砰一声砸在地上。   在太极殿光滑的极砖上,混和着遍身的湿雨和血滑行了一段时间,噗吡一声,碰停在李昱霖的脚边。   李昱霖闻不得血腥,也闻不得屎尿的臭味,随即就皱起了眉头。   “战神,战神来了!”那侍卫伸出手颤危危指着只开了一扇的大殿门外,和叫风刮进来的雨,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恐惧:“是真的战神,拎着他的斧子,来了。” 第147章   郭嘉一出门,夏晚立刻就穿上了衣服,也起床了。   趴在门缝上,外面电闪雷鸣的,夏晚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清楚,梁清说陆莞莞弑帝,以及,郭嘉把皇宫内苑的地形图,以及金鱼符交给了郭旺。   陆莞莞从到长安之后,夏晚就不知道她去了何处。但用脚趾头都可以猜得到,肯定是在李昱霖哪里。陆莞莞出,则代表着李昱霖肯定是反了。   而郭嘉此时入宫,肯定是去和李昱霖做对的。   郭嘉会不会篡位,夏晚不知道。   今夜他和李昱霖谁会死,夏晚也不知道。   她打着把伞出了家门,这时候正是暴雨最猛的时候,狂风刮着,几下就刮坏了她的油纸伞。夏晚身上本不过一件寝衣,外面罩了件薄褙子而已,不过几下便叫雨给打湿了。   长安城的地面因为排水不好,一直以来只要一下雨,立刻就要成汪洋大海。深一脚浅一脚的,她准备先往晋王府去,看看两个孩子怎么样,等艰难的摸黑摸到晋王府外,便见晋王府不知何时已给人围成了铁桶一般。   “攻不攻?”有人高喝道。   另一人答道:“再等等,等宫里的御旨下了再攻!”   暴雨中马蹄乱踏,全是骑兵,连火把都燃不起来的雨夜,就在黑夜中乱踢乱踏着。   这应该是东宫的人围的,李昱霖想提前夺皇位,肯定会最先控制住晋王府的人。   甜瓜这些日子和昱瑾两个同吃同睡,此时就在晋王府中,李燕贞还有病,孔心竹又是个没成算的,一家子人都在里面关着,夏晚脑中顿时嗡的一声。   这时候还能找谁?还有谁能救晋王府的诸人?   深一脚浅一脚的,她又往回折,准备去找郭兴,想让郭兴帮她探探晋王府的情况,看是否能把人救出来。   夏晚混身上下连亵衣亵裤都湿透了,仿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好容易踩着齐膝的水摸到郭兴家院门上,高了半天的门,那郭兴家的娘子连门也不开,只高喝了一声,说郭兴进晋王府当差,到如今还没回来了。   长安如此之大,郭嘉入宫了,儿子被围在晋王府,夏晚简直急的欲哭无泪。   春天按例不该有这样大的雨的,比在金城时经受过最猛的狂风还要狂,忽而一声惊雷从天劈下,啪的一声,一棵树直接从树干处劈成两截,差点将夏晚砸在下面,吓的她尖叫了一声,便见一辆马车从不远处赶了来。   车窗里有个孩子不停唤着:“娘,娘!”   妇人们最熟悉的,就是自家孩子的声音。夏晚一听这是甜瓜,淌着此时眼看齐膝的深水就奔了过去。   扑上去一把拉开车帘,车里一盏时明时灭的马灯正在摇晃,果然,不止甜瓜,还有昱瑾,夏晚一把将甜瓜闷进怀里亲了一口,见驾车的居然是文安,虽说姐妹不曾多说过几句话,可文安这姑娘的心善,瞧她最关键的时候,就把两个孩子给保了。   她道:“文安,你带着俩孩子,这是要往何处去?”   文安鞭子抽不动马,正急的直哭:“我哥哥说了,今夜非杀郭侍郎不可,便他的孩子也要斩草除根,所以我将这几个孩子哄出来,就在长安城里乱走,出不去,也不知该往何处躲,赶紧躲到你家去吧。”   夏晚回头,便见远处一队铁骑于黑暗中而来,显然是奔她家去的。   她道:“我家也被围了,不过我知道有个安全的地方,快扔了车,随我来。”   城中处处积水,谁也不知道哪里是洼那里是高,夏晚在前领着头,文安在后面护着孩子,得亏夜里无人认得清她们是谁,几个人淌着水进了普宁寺,这地方有座地宫,夏晚觉得郭嘉会被皇帝杀掉时,曾打了两具棺材,就放在地宫里。   叫开门进去,夏晚一路带着孩子们进了地宫,才发现不至昱瑾和甜瓜两个,另还有一个玉雕粉琢似的小丫头,瞧眼神十分的不善,进了地宫,也不跟别个打招呼,一身的湿衣服,自找了个角落便坐着去了。   这当就是杜呦呦,李昱霖的舅舅,前中书侍郎杜铎的女儿。   今天其实是昱瑾和甜瓜两个一力要跟她比算术,才拖延着至夜没回家,反而没给困在晋王府,侥幸逃脱了。   夏晚先替甜瓜拎干了衣服上的水,再看文安和昱瑾,还有杜呦呦,几个人身上全是湿淋淋的,这地宫中又冷,此时全冻的直打哆嗦。   她忽而忆及当时打棺木里,里面寿衣也是全套备好的,索性推开棺盖,从里面拿了寿衣出来,先捧给杜呦呦:“若不嫌晦气,就脱了湿衣服,把这个穿上。”   文安倒未说什么,那杜呦呦也不过六七岁,小小年纪,两只格外明亮的眸子尖利利的扫过来,也不接她手中的寿衣,恨恨道:“晨曦公主,皇家因为你,如今整个儿分崩离散了,我大表哥逼不得已,才会去清君侧,杀郭六畜那个奸佞,你自称是郭六畜的妻子,看他篡主之心日见呆昭,就从来不曾劝过他吗?”   东宫太子妃其人,据说好善向佛,夏晚不曾见过。但这小丫头的口才可真是够厉害了,她坐在哪儿,抱着双臂,虽说粉面玉琢的,可瞧那高高再上,端着一股冷傲的模样,端地就是李昱霖平日的口气。   夏晚还当这小丫头是个和甜瓜,昱瑾一般没心没肺的小孩儿来看,哄着说道:“你说的言重了,郭嘉就是个臣子,佞不佞的,自有历史评断,至于篡主之心,他从不曾生过。”   杜呦呦头发梢子上都往下流着水,小背儿挺的直直的,侧眸扫了李昱瑾一眼,勾唇一笑:“没得到的时候当然都说不会,可真正权力到手了,你们且瞧他会不会。”   男孩一般都比女孩要晚熟,昱瑾走了过来,将一件大衣服罩给夏晚,柔声道:“姐,那丫头脑子里有病,咱不理她。您说,如今我和甜瓜该怎么办,只要能帮到姐夫,我们拼上命也要帮。”   “蠢材!”杜呦呦随即来了一句:“她相公只想要皇位,你应该先坐到那个位置上,等着他来杀你就好。”   文安慌得用手去捂杜呦呦的嘴:“呦呦,就是因为你嘴巴不饶人,姐姐出门才从来不带你,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杜呦呦一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也是懒得说话了,索性就闭上了眼睛,依旧端端的,像个牌位一样坐着。   她这种话,对于别人也就罢了,在甜瓜和昱瑾小的时候,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但等他们长大了,见识过更复杂的世道,徜若届时李昱瑾是皇帝,起点子疑心,也许甜瓜和郭嘉的性命都将受到威胁。   两个男孩从小建立起来的亲密无间的友谊,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因为这小丫头的一句话,最终反目成仇。   但那杜呦呦也不过一个小女孩儿,总不能因为说了这样几句话,夏晚就去责骂她。   默默坐了片刻,夏晚道:“杜姑娘毕竟还小,又一直长在东宫,见的,都是城府颇深,又喜欢千般万般来算计的人。不是说你说的不对,本公主觉得,是你见识过的世面不够多而已,等你长大了,见过更多的人与世,你就会发现,自己今日所有的认识,全是错误的。”   杜呦呦侧侧睁了点眼睛,却也勾唇一笑:“没哪种可能了,毕竟很快,我表哥就是皇帝了,他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山落到郭姓人之手的,郭六畜也不过小人的痴心妄想而已。”   夏晚到底放心不下郭嘉,也不知道外面局面究竟如何,遂给文安交告诉了几句,独自一人,找了盏马灯打着就出了普宁寺。   这时候普宁寺外低洼处的水已经涨到齐腰了,可是天依旧没有停的迹象,亦旧在不停的下着。   晋王府仍被围着,但那些围兵似乎没有往内攻的意思,只是将整座府第紧紧围困,显然还在等宫里的命令。   夏晚淌着水,也学那些在街上躲雨的百姓们,咒着长安城的官们不说好好做几条沟渠,把这水排出去,已致于城内大涝,提着盏灯,深吸一口气,就往皇城而去。   皇城因为有护城河可以快速排水,地面上倒是没有积洼太多的水。   皇城的城楼上,燃的是可防水,燃起来又极为汹猛的石漆,将雨夜照的如同白昼一样。皇城上密密麻麻的侍卫们,披着毡质雨衣,弓/弩架了一重又一重。   夏晚以为郭嘉来攻皇城,至少会带上一帮人,却不期跑到皇城外,遥远的天幕,雨幕之下,唯见他一人。   他骑着匹比往日那头更高列猛的马,身着金吾卫的武弁服,细腰阔背,两臂长猿似的臂,似乎提着样什么东西,就在皇城下来回穿梭着。   而梁清带着临时召集的旧部分,也不过寥寥几十人,呆在城墙上弓弩的射程之外,应当是在等郭嘉突破防线。   从来听说郭嘉在水乡镇时打仗很厉害,但夏晚究竟不曾见过他打仗,只见他提着两柄斧子,恰是当年她在河堤上时见的样子。   但那时候他戴着面具,一度,她曾以为那是郭兴。   是因为他手中的那柄斧子,似乎就连城楼上的人,都在期待,想要看这曾经在关西战场上叫北齐人闻风丧胆的战神,要如何攻开这座密不透风的皇城。   就在夏晚刚接想过金水桥的时候,忽而如雨点一般密不透风的铁矢从城墙上齐齐发射,射在石砖地上,于这雨夜中溅出火星来,冷冰冰的哐哐乱响。   射城远的铁矢直接就崩到了她脚边,险险一步,就得刺穿她的脚。夏晚于是立刻往回退了几步,躲到了桥栏后面。   等后面箭声止了,她随即又站了起来。   毕竟夜里视线差,城楼上亮如白昼,但城门下却是漆黑一团,所以郭嘉并没有被箭矢射中。   待一番箭雨飞过,他策马往前跑了两步,随着城楼上的人们一阵发疯似的嚎叫,夏晚也是一声惊叫,那匹马载着郭嘉正在发力往前冲,不过往前跑了几步便摔倒在了地上。   显然,那匹马可以承载得动一个人,但载不动郭嘉和他那两柄斧子的重量,生生被累断腰了。   马扑在地上,溅起地面的水化便是噗的一声响。   这时候城楼上的箭矢已然装填完毕,另一轮铁矢就要来了,这时候若郭嘉再不站起来,再不躲,非得被射成刺猬不可。   夏晚手抹着脸上的雨水,也不顾铁箭夹杂着雨水扑天盖地而来,提起裙子一声尖喝,就朝着郭嘉奔了过去。   幸好梁清此时就在后面,一把将她拽了回来,铁箭就在两人的脚边砸的咣咣作响。   夏晚尖叫道:“郭嘉,他要死了,他扑倒了。”她一张嘴,雨水随即砸了进来。   梁清吼道:“他扑倒了,难道是你能扶得起来的……”   夏晚也知道自己扑过去也不过白白送死,只是身为女子,身为一个男人的妻子,那怕知道冲过去必定是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就在梁清和夏晚挣扎着扭打时,城门上忽而爆出扬天一声轰响,接着,再是一声,那两扇号称火烧不穿,石击不烂的城门,在晃了两晃之后,居然破了一个大洞。   那是郭嘉的战斧砸穿的。   就好像当年在黄河堤上,他旋着一把斧子积蓄满力量之后扔出去,洞穿了呼延神助的大船一般,他方才其实一直在旋手中的战斧,直到战斧积蓄满了力量,于是让它呼啸着飞向城门,随即,固若金汤的城门于一瞬间,破之。   而身着武弁服的郭嘉于马腹旁站了起来,掸着身上的水滴,于城墙上所有人绝望的吼叫声中,就从那叫他的斧子砸开的洞里走了进去。 第148章   至于郭嘉一个人入宫之后,是怎么降服东宫那些人的,夏晚和梁清并不知道。在他入宫之后,宫城里发生过什么,夏晚也不知道。   等到天将黎明的时候,雨才渐渐停了。   夏晚在雨中的皇城外整整站了半夜,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看到不停有东宫侍卫,或者内侍,宫婢模样的人往外逃着。   再等到天色大明时,大约宫里想跑的人跑的差不多了,梁清从城外调的援军也来了,这时候夏晚才敢跟着梁清一起,入宫。   宫城之中处处石漆燃烧过的残烬,空气中也是一股淡淡的石漆焚烧过后的刺鼻味道。   但整座皇宫极为干净,叫雨水冲涮了一夜之后,太阳升起来,石板上的水纹叫阳光照亮,耀眼而又刺目。   雨水冲涮掉了一切痕迹,若非偶尔清理兵器,抬着伤员的人走过,没人相信这带着雨后泥草香的宫城里昨夜发生过叛乱。   夏晚解了身上梁清送给的雨蓑扔在太极殿外,深吸一口气进了殿,这偌大的,平日里总是站满了人的宫殿中除了梁清所带的驻兵,内侍和宫婢已经全给清走了,所以显得格外空旷,冰冷。   再往里走,才是老皇帝的卧榻。   郭嘉一袭束腰白袍,就站在皇帝的床榻前,而等不及登基就篡位的李昱霖并不在。   夏晚于是走了过去。   初到长安时,夏晚所见的老皇帝,身板挺直,神彩熠熠,虽说年近七十,但瞧面相也不过五十岁而已,然后,一天又一天的,他疾速的衰老着。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他沟壑横生,白发如银的脸,夏晚一时之间竟没能认出来。   不用说,皇太孙谋反被抓,能登大宝的,就只有李燕贞了。   方才在殿外时,夏晚就听梁清说过,说皇帝准备退位做太上皇,要让晋王登基。照此时病恹恹的李极,应当是真的。   皇帝,天下最尊贵的人,此时躺在张窄床上,虽说锦被上绣着五爪团龙,枕头里垫着龙涎香甚,便捆手的那根绳子,也是最好的蚕丝质成的。可他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无助,而且,很快就要离开自己坚守了二十年的这座宫殿,被挪到属于后宫的栖凤宫去了。   因为他主动退位,皇位,此时将要归予他的儿子,李燕贞来继任了。   郭嘉一脸胡茬,因为他臂生的格外长,又习惯要用力,两腋撕开,露出里面沾了汗与雨的中单衣,一夜横生的胡茬,再兼那深沉冷漠的眼神,让夏晚瞧着格外陌生。   分明在甘州重逢时,她都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轻狂少年,到长安之后就不一样了,他时而也有曾经的顽皮,但更多的时候,那双修俊的眉宇间藏着的,就是他此时看着皇帝的那种冷漠和空洞。   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想过篡权吗,或者说,想过走李极的老路吗,夏晚完全猜不透,也看不出来。   就在皇上阖上眼皮,像是睡着了时,郭嘉走了过来,低声说道:“你照料着把他挪到栖凤宫去,王爷今日就要登基,一切都得由我来主持,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好不好?”   皆叫雨洗了一夜,夏晚头上所有的发饰全冲雨给冲掉了,一头半湿的发及腰而披,只觉得无比的疲惫,毕竟活着的,死了的,荣耀的,或者沦为阶下囚的,都是她才刚刚寻回来的亲人。   在这场争斗中,上至皇帝,下到李燕贞,没有输赢,全是失败者。   她在大雨中,在城门外整整站了一夜,此时也撑不住了,本是欲要往前迈的,差点就摔跌在地上。   郭嘉两手将她撑起来,放她坐到皇帝的榻侧,问道:“可是不舒服?”   “倒不是不舒服,只是不知道这前路将要如何走下去。”夏晚道。   她不确定李燕贞药丸里的水银是否郭嘉加的,也不知道李燕贞及位之后,他们一家三口将要面对的又会是什么。   这权力的漩涡就像泥潭一样,似乎只要踩进去,就没有人能够干干净净,毫发无伤的抽出脚来,任你再聪明的人,也总有被人算计的一天。   就比如李极,自恃绝顶聪明,身边还有个文贞慧眼如炬,可也落到了今天的地步。   夏晚从未有一刻,尤如此刻一般贪看郭嘉的脸。   他实际上性子并不好,从小骨子里就藏着深深的自傲,又冷漠,但论滑头,大约谁都比不过他。虽面貌生的俊朗,但为人远不及孔成竹那般温柔,也不及孔成竹更懂得用言语去讨好女子。   他是天生的战神,能用力量攻伐的,就绝不会多费语言,所以至今,夏晚都没听他说过几句关于情爱的甜言蜜语。   随着李燕贞的登基,他是会安心做个驸马,还是仍将站在这太极殿中,站在权力的漩涡之中,夏晚并不知道。   郭嘉出了殿,她于是也跟了出来。   郭嘉也不避走,直接从丹陛所雕的龙脸上往下走着,本是欲要出宫迎李燕贞的,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回过头,便见夏晚还是昨日那件牙白的衣服,乌发蜿蜒着,素素净净站在大殿的红柱下,美的像朵白芍药一般,两眼中满噙着悲伤,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上一回叫她这样看着,还是当初他要离开红山坳,赴河口救郭兴的时候。   郭嘉于是折了回来,道:“此事拖延不得,只要王爷登基,大宝稳定,我就去栖凤宫找你。”   夏晚深深点头,道:“好。”   郭嘉下了丹陛,到次一台的丹墀上,再回头,便见夏晚依旧在哪儿站着。   他还急着要去晋王府,把病重的李燕贞给带到宫里来,以稳朝纲。   再走了两步,蓦然回头,郭嘉便见正要转身,她居然两眼都是泪。不得已,他又两步奔了回去,柔声劝道:“等你爹登基了,我就带你回水乡镇,好不好,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夏晚摇头,但依旧在哭。   郭嘉还甚少见夏晚哭过,也从未见她如此无助过。她仰面看着他,并不说话,手背揩了把脸,泪依旧往外涌着。   她看起来也是疲惫之极,想靠进他怀里休憩片刻,可又强撑着,背挺的直直的。   他于是道:“晚晚,你究竟怎么啦?”   夏晚推了郭嘉一把,道:“无事,你快去吧,记得早去早回。”   终是她先进了殿,郭嘉才走。   夏晚始终觉得脚使不上劲儿,直到郭嘉走后,褪了脚上那只湿鞋,才发现自己右脚的小脚拇指不知何时叫利器割伤过,大约脚浸泡在水里的时候,血已经流干了,此时只泛着个白白的伤口而已,但半只小指腹都给割掉了。   在这玉堂金阙之中,又冷,又饿,最盼望的,居然是一口热粥。   宫中乱成这个样子,御膳房压根就不做饭的,所以宫里连饭都没有。   梁清惯会弄吃的,如此乱的时候,还替夏晚弄了热腾腾的粥来,夏晚揭开一看,是鲍鱼燕窝粥,闻着一股子的姜气。吹着烫起吃了一口,从心暖到了胃。   皇帝此时还昏迷着,梁清和他手下的金吾卫们想办法,是准备要把皇帝从这太极殿给挪出去了。   他忽而侧首,道:“年姐儿,你今儿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是昨夜在宫门前吓着了?”   夏晚抿了口粥,摇了摇头。   抱着只砂锅,于这空旷冷寂的大殿里,她才算找着了点暖意。   夏晚不是叫宫门前的生死离别给吓怕了,而是叫帝王家这平日里看似和和美美,天伦恩爱,可变起脸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无情给吓怕的。   她在红山坳的时候,便夏黄书是那样无情一个爹,她依旧养了他十年。孙喜荷那样的娘,她到如今还带着。郭兴和郭旺那样的兄弟,只要他们回来,她依旧是他们的嫂子,会给他们一张床睡,会给他们热饭吃。   就算郭莲,两度险些害死她,可她是亲人,是郭嘉的妹妹,她抓到了也只会放出去,不会伤害她分毫。   她所经历的亲人情义是这样的。   当郭嘉站在流矢箭雨中时,她确定自己是爱他的,若非梁清将她拽住,她就冲过去了,傻子一样,也许不过白白送死,可便死,也绝不会叫他死在她前面。   因为他除了是她的爱人,还是她的亲人,和李燕贞,孙喜荷一样,天下间再亲没有的人。   但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格外的害怕。   在他亲手把她的父亲推上皇位之后,夏晚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这个公主,将来会不会成为明月公主那样的公主,而郭嘉,会不会成为李极那样的皇帝。 第149章   梨花败后,牡丹就该开了。   栖凤宫中值着一园子的牡丹,但只有两个品种,便是姚黄魏紫。这是牡丹中最尊贵,也最珍惜的极品了。   周后在时,最爱这一园子的牡丹,平日里都是亲修亲剪,亲自侍弄这座牡丹园的。   不过,在皇后仓惶搬出去之后,栖凤宫就比太极殿更加凄凉了。那一园子怒放的牡丹,也因为无人照料,虽说开的繁艳,可依旧是一股子的冷清寂寥。   抱病的李燕贞在半个月前登基做了皇帝,据说东宫余孽,以及不满意李燕贞的大臣们闹的很厉害,但李燕贞的老丈人孔方在此时赶回长安,镇住了时局,也清除了东宫余孽,李燕贞也就坐稳了皇位。   夏晚一直在栖凤宫照料病重的李极。   他胳膊上叫陆莞莞刺开的伤口在缝合之后,就引起了高热,这些日子数度高热惊厥,还有几回没了呼吸,到底他是个贼硬的骨头,大家都以为他要死了,等过一会儿,那口气就又喘上来了。   虽说成了太上皇,但因为李燕贞病重坐不得朝,照例是由中书侍郎郭嘉主持每日的早朝,听罢朝之后,再进到栖凤宫,把当日重要的事情一一复述给李极听,重要的事情,还是会象征性的请他的示下。   李极病了之后就像个孩子一样,不爱吃药,但偏爱吃荔枝。   如今不是产荔枝的时候,但他非得要吃,慢说药,只要不给他找荔枝来,连饭都不肯吃。   夏晚又想他吃药,又不能不给他荔枝吃,于是就想了个办法,把岭西进贡来的名品荔枝干水晶丸用药汤泡化了,再一枚枚喂给李极吃。   这又苦又甜的东西,李极居然吃的格外入味儿。   这不,夏晚坐在临窗,原本周后常坐的位置,一枚枚的剥着水晶丸,便见郭嘉率着几部的尚书令进来了。   许也是因为忙,这些日子他就没有刮过胡子,瞧上去身形高大,两臂健硕,再兼阴沉肃冷的眉眼,稳重成熟了许多。走在最前面,四平八稳的官步,甫一进来,庭前所有忙碌的小侍婢和小内侍们立刻弯腰行礼。   他也不过略点点头,挑帘子便进了正殿。甫一进门,群臣自然先问公主的安,再接着,待夏晚问过李极愿意见他们,才放他们进里间去见太上皇。   于他们商议的事儿,夏晚偶尔会听两句,但大多数时候,只要大臣们进来,她就会避出去,埋头做自己的。   朝臣们走后,郭嘉留了下来。   他今天和太上皇谈的,是关于原本的皇太孙李昱霖的处理问题。   李极的性子是,出了问题,暴怒,徜若在暴怒中处理事务,一般手段都极为严厉,但等他的气消了,又会后悔。所以,在经历了被孙子篡权的极端暴怒,又在病榻上缠绵了半月之后,他如今并不想处死李昱霖,只是想把他流放出去也就罢了。   郭嘉一听李极仅仅只是想流放李昱霖,眉头就皱起来了:“他是皇孙,曾经的东宫还有大把人簇拥,您把他流放出去,不是放虎归山?”   李极望着面前这年青男子,他的孙女婿,曾经在他面前真的就是一条乖的不能再乖的狗,叫咬谁就咬谁,又稳又狠又准的。   养狗,就要防着被狗反噬,李极一直防备着郭嘉这条恶狗反扑要咬人,却还是没能防得住,最终叫自己养的恶狗给咬了。   他如今其实已经不掌权了,郭嘉之所以带着群臣来,也不过每日闹闹门庭,让太上皇不至于太寒酸罢了。   所以,李极恨恨道:“燕贞身体不好,一切还不是你拿主意?郭六畜,寡人的江山将来是不是要姓郭了?”   郭嘉站在床前,望着这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牵唇一笑道:“那就关东吧,我着人拟旨,把他送到关东去。”   关东是孔家的天下,李昱霖去了,还不得被孔家人给活活吃掉?   李极气的吹胡子瞪眼,偏偏此时郭嘉大权独揽,他便再气,也只有在郭嘉这淡漠的笑容里给活活气死,也奈何他不得。   所以,一手掐着自己的大腿,老皇帝忍着几欲气晕过去的痛苦,缓缓道:“既你决定了,寡人也就不说什么了,那就发到关东去充军吧。   不过,六畜,寡人委托你的事情,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替寡人办?”   李极在要退位之时,向郭嘉提了一个条件,这条件就是,郭嘉必须得把郭万担的尸骨从水乡镇起来,先移到太庙,待李极天年时,陪葬于皇陵,让郭万担在阴间做他的卫戌之臣。   这个按理来说,郭嘉都必得要答应的。因为他曾经红口白牙,说李极死后,自己一定殉葬,做李极的守墓之臣。   如今看来,郭嘉肯定是办不到了,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还有个娇艳艳的小妻子就在外面坐着,想死才怪。   所以,郭嘉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而且,在李极退位的当日,他便遣了郭兴回水乡镇,去搬适郭万担和吴氏的尸骨,想要将他们带入宫中,将来再葬入皇陵。   所以,郭嘉笑道:“顶多不过一个月,我父母的尸骨就会到此,但是您确定要让他们进太庙?”   按理来说,太庙那地方,除了皇帝的列祖列宗,也就只有德高位配,像安国公那样的开国之臣才有资格进。   李极一笑道:“进吧,先放到太庙,替寡人守着棺木,否则的话,果真天年,寡人怕棺木太冷,躺不进去。”   郭嘉笑了笑,道:“好。”   他如今除了应付李极,还得应付老丈人李燕贞,除了要以中书侍郎的身份处理朝务,还得监督甜瓜和昱瑾两个的学业,每日里恨不得一身劈做八瓣来用。   说是每天来看太上皇,但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李燕贞和李极两个一直把夏晚拘在此侍疾,他回到家里只有冷清清的寒寝,每日不到这儿来看夏晚一回,猫抓挠心般的不安。   她依旧坐在窗户边儿上剥干荔枝,象牙色绣着浅菊纹的绸纱两层交衽袄子,下面是件正红面的洒腿裤子,墨绿面的绣鞋,露在外的一点脚面,亦是同样的象牙白,杏眼霜腮,比外面的牡丹还要娇艳几分。   面前的佛桌上水泱着两支牡丹,正是怒艳的时候,香气也格外浓郁,充斥着整座大殿。   “就不能叫别人伺候着,我想你,甜瓜也想你。”郭嘉走了过去,站在炕床边,轻声说道。   夏晚心里想着别的事儿,倒叫郭嘉这突然的一声给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笑,顺手将枚干荔枝填进了嘴里:“这不是皇耶耶病的重么。”   她身上那淡淡的瓜甜气息,其实比牡丹好闻得多,郭嘉每日忙碌,心绪烦躁,多嗅两口她身上的气息,总觉得能止些烦躁,再离近一步,他道:“太上皇这样子,横竖也不过捱时日,你伺候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夏晚再唔了一声,一手拈着那干荔枝上似龙眼般的肉子,柔声说:“我阿耶的病,是不是也只是捱时日?”   问这话的时候,其实夏晚是心惊肉跳的。   她虽不曾出去过,但听说他最近和孔成竹对恃的厉害。   孔成竹仗着自己是皇后孔心竹的弟弟,又在处理东宫的事情上有功,受李燕贞的委托,和郭嘉同为中书侍郎,同朝参政,大有想要逼走郭嘉的架势。   而郭嘉转手,却命人查抄了一回孔府,还从孔府查出很多私藏的兵械,以及御制的皇帝冠服来。   孔府自然说是郭嘉栽赃,但他们自己也辩不清楚皇帝的冠服是怎么跑到自已家的,于是,孔成竹父亲孔方的关东兵马大提督一职就叫郭嘉给免掉了,继而,让梁清领了此职。   由此,虽说关东兵事还由孔府掌握,但孔方尚在狱中,没能洗脱谋逆的罪名,于孔家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孔成竹虽也是中书侍郎,到底不能和郭嘉分庭抗礼。   夏晚深知自己是爱郭嘉的,应当说,比爱李燕贞更甚。她小时候眼里就只有一个郭嘉,生了甜瓜之后,那便是小小的郭嘉,她苟延着生命,陪着他一起成长,到如今,这一父一子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最大的牵挂。   但李燕贞是她的父亲,昱瑾也是个极好的孩子。夏晚生怕再有一日早晨醒来,李燕贞和李极都会死去,而江山最终要姓郭。   那怕郭嘉最后让甜瓜做太子,她也不会开心,毕竟那样的话,还得经历一次失去亲人的变故和阵痛。   “你今夜就回家,我保证你阿耶活的长长久久的,好不好?”郭嘉轻笑了一声,慢慢凑了过来,手支在桌沿上,定目凝视着对面的妻子。   夏晚敌不过他饿狼似的眼睛,嘟囔道:“难道昨天夜里,你还没个够?”   其实几乎连着夜夜,他都是歇在栖凤宫夏晚的床上的。夏晚的寝室离李极的卧室并不远,因只是间宫婢住的屋子,床并不好,夜夜叫郭嘉折腾的咯吱作响。   李极退位后又睡眠不好,夜夜听着将自己逼退位的郭六畜这个禽兽在隔壁强占自家孙女,气的见什么就砸什么,三更半夜嗷嗷直叫。   但夏晚拗不过郭嘉那双强硬紧实的臂膀,李极也拗不过已经退位的无力感,就只能一起忍受着。   不过于郭嘉来说,那怕再在宫中横行霸道,到底还是自家那比炕不结实的榆木大床睡着更舒服。   但是老丈人是皇帝,虽说借他处理朝政,到底不肯把女儿嫁给他,老丈人的爹是太上皇,虽说如今没有权力,只剩了空架子,可甩物砸东西的力气是有的。   他悄声道:“去皇上面前求一声,就说你不想侍疾了,今儿咱们一家三口齐齐儿的,都回家,你娘给咱们包饺子。”   夏晚轻轻呜了一声,瞧着药汤里泡的荔枝够多了,端起来便准备要进去喂给李极吃,顺手也搡了郭嘉一把:“你快走吧,再闹一会儿,皇耶耶又该吵了。”   果然,里面李极已经开始砸的哐哐响了。   要说李极不这样闹腾,故意隔开他们两口子,郭嘉也许就走了,但在当时的宫变中郭嘉没有一把捏死他,已经是看着夏晚的面子,他如此不给面子,郭嘉反而觉得,今天自己非把夏晚带走不可。 第150章   为帝后的李燕贞身体依旧不好,成为皇后之后的孔心竹也依旧还是在王府时那样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   因李燕贞抱病,他们便入了宫,也没有住进皇帝住过的太极殿,那一处留给了大臣们当朝议政。他们搬进的,是明月公主当年住过的长乐殿。   李燕贞因为头发掉的厉害,如今连冠都戴不得,索性只罩了个软网兜,穿着明黄面的绸质夹面的宽松绸袍,就在卧榻上躺着,暖洋洋的日光洒进来,洒在他身上,窗外花香阵阵,格外的舒适。   按例,早晨是李燕贞考校两位皇子,并他最疼大外孙子郭添功课的时间。   沈太傅亲自带着两个孩子就进来了。   李燕贞见大儿子昱元不在,顿时就皱起了眉头:“昱元呢?”   沈太傅道:“回皇上,大皇子说今日感了风寒,所以来不得。”   不分嫡庶,儿子总归都是自己的。   大儿子昱元跟了她娘一般,今日头疼明儿脑热,不知道躲在何处,李燕贞气了片刻也就揭过了。因见俩孩子身边还跟着个明眉大眼,脸儿圆圆下巴却很尖的小丫头,认了半晌,道:“这是杜铎杜侍郎的女儿。”   沈太傅连忙道:“这孩子算术学的极好,老臣恰算术差,她如今非但是二皇子和郭添的夫子,也是老臣的夫子。”   杜呦呦大大方方给皇帝施了一礼,说了声不敢。   李燕贞常听人提及这丫头算术好,便有心有考校考校。   他道:“朕带一千五百兵士出去打仗,战死四五百人,站三人一排,多出二人;站五人一排,多出四人;站七人一排,多出六人,但问杜姑娘,此时还剩多少兵士?”   昱瑾十个指头并用,立刻就算了起来,甜瓜虽不用指头,但也在脑子里速算,俩傻小子请来个比自己还小的先生,总是想要学的更好,打败她的。   杜呦呦想都不想,随即脱口:“一千零四十九人。”   这韩信点兵法,是李燕贞出征时常用的,所以他心里早有答案,一听杜呦呦随即算了出来,还怕她是早背好了答案,随即问道:“因何得出?”   杜呦呦口齿清亮,答的极为干脆:“如多一人即可凑整,幸存兵士应在一千至一千一百之间,用三乘以五再乘以七再乘以十,减掉那一人,便是最后的幸存人数。”   李燕贞和沈太傅对视一眼,叹道:“脑子好利索的丫头。”   两个少年在那儿急的直跺脚,偏偏也算聪明孩子了,拍鞭赶马的,就是追不上这小丫头。   杜呦呦也才六岁的小丫头,一张小小瓜子脸儿,生的粉团一般玉绵可爱,轻轻屈膝便跪到了地上:“皇上英明圣才,早知答案,呦呦又怎敢在皇上面前妄夸聪明。   呦呦好好儿教几位皇子学算术,一定把自己脑子里所有的全教给几位皇子,但求皇上不要发落东宫,不要发落我表哥,留他在长安,可否?”   却原来,沈太傅特地带这小丫头进来,是给被关进天牢的李昱霖求情的。   李燕贞也是病中感叹,道:“杜铎到底可惜了,昱霖也是朕的亲侄儿,他虽篡位,到底也是一时糊涂,不如就在长安找处好地方,让他修身养性去?”所谓修身养性,就是高墙圈禁,但比杀头处死,或者流放异地强多了。   沈太傅随即也跪了,赞道:“皇上此举,乃是大善。”   李燕贞虽说称了帝,但朝中实质性的事情还是由郭嘉来拿主意。毕竟他是跟了李极两年的中书侍郎,大小政务,唯有他知道该如何决断。   虽说为了分权,李燕贞把妻弟孔成竹也放到了中书侍郎的位置上,但到底他没在中书省呆过,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郭嘉和李昱霖是死敌,李燕贞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能留下李昱霖,但就怕郭嘉不肯,是以道:“朕这里说了只怕不管用,太傅再去跟郭侍郎讲一讲,总得他答应了,咱们才好把昱霖给留下来。”   沈太傅还未说什么,杜呦呦随即抢了一句:“皇上,如今这江山,是姓李还是姓郭,您身为天子,难道就连一个小小的三品侍郎都辖制不了么?”   这话说的太过尖锐,连孔心竹都吓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道:“小姑娘,话不能乱说,皇上正病着呢,我看你们还是出去吧。”   杜呦呦急着要为李昱霖求情,叫昱瑾一把拽上了还不肯走,眼里往外崩着泪,气呼呼道:“那郭六畜早有篡朝自立的野心,皇上并非不知道,只是避重就轻,躲着不肯正视这个问题罢了,臣女是为了表哥着想,也更是为了这大魏江山着想,皇上您便今日杀了臣女,只要能处死郭六畜,臣女便死而无憾。”   李燕贞本就在病中,一听这话,脸死瞬时惨白如纸,额头上也崩出斗大的汗珠来。   李昱瑾也是一急之下,怕这丫头再说出更难听的来,索性把这小丫头拦腰抱起,就给抱出门了。   另一头,栖凤宫。   郭嘉听着太上皇在里面砸药碗,砸一切能够得着的东西,皱眉片刻,忽而拉着夏晚的手就走了进去,径自就走了进去。   “太上皇可是体有不适?”郭嘉依旧拽着夏晚的手不肯叫她挣开分毫,因见李极两目怒眦,问道:“微臣请御医来给您诊治诊治,如何?”   李极气两手剧烈的颤着,指着郭嘉的鼻子道:“不舒服,寡人混身都不舒服,也不要劳什子的御医,现在就只要你郭六畜把手从年姐儿的腰上挪开,再从这大殿中给寡人滚出去。”   郭嘉一只手确实揽着夏晚的腰,他双臂本就有非凡的力量,便将她整个人拖起来也是轻而易举,更何况只是掐着她。   他一手掐着夏晚的细腰,冷冷注视着床上的李极,忽而说道:“王应,你进来。”   小内侍王应立刻就进来了。   郭嘉再道:“太上皇这是心火太盛,给他的药里添上一味大黄,记得多加点儿,叫他好好儿泄泄火。”   说着,他便要拉夏晚走人。   大黄是泄药,于如今的李极来说,要真多添点儿,拉肚子都得拉死他。   夏晚怒道:“郭六畜,没这样欺负人的,他到底曾经也是皇帝,如今还是太上皇,你怎么能这样?”   郭嘉拉着夏晚出了殿,于她的寝室里,亲自替她头上簪了两枚簪子,再揭开胭脂盒替她上了点妆,柔声道:“今儿甜瓜和昱瑾两个要在校场比武,咱们高高兴兴去看一回,然后就回家。你所疑心的事情我一定给你答案,也给你宽心,否则的话,我就给太上皇下两斤大黄进去,拉死他,你说呢?”   两斤大黄,只怕李极就得一命呜呼了。   夏晚与郭嘉僵持了片刻,这厮如今瞧着成熟了,稳重了,但也叫李极和李燕贞逼迫着,随时都在不得不反的地界儿上。   夏晚深知他的无奈,也能理解李极和李燕贞的疑心,默了片刻苦,终究还是夺过胭脂盒子,自己往唇上涂起了胭脂。   无论何时,只要说夫妻俩个一起去看甜瓜做这做那,夏晚心里都是格外欢喜的。   校场上,日头高晒,正是四月暮春日暖还凉的好时节,按理说此时该要比武的李昱瑾和郭添两个非但没在比武,反而并肩站在一处,正穿着白面绫袄儿的杜呦呦争的不可开交。   李昱瑾指着杜呦呦道:“小丫头,我真想剖开你的脑袋,看看你这脑子里究竟装的都是什么。须知,若非你算术学的好,本皇子压根就不会让你入宫,还替李昱霖求情,你怎的不给我父皇说,让他把江山帝位也传给李昱霖算了?”   杜呦呦道:“愚痴,我操的是你李家的心,是怕郭六畜要从你手里篡位,可我看如今你的蠢样,郭六畜必定要从你手里把位置篡过去。”   才六岁的小丫头,比俩男孩小着一大截呢,但那言辞硬梆梆的,李昱瑾说一句她顶十句,一句比一句更利索。   李昱瑾气的张牙舞爪,终归拳头落不到杜呦呦头上,捏紧了呀呀乱叫着:“本皇子要把你送到掖庭去当个灶火婢。”   杜呦呦脖子伸了老长,白了李昱瑾一眼,故意的阴阳怪气:“你是皇上的嫡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奴婢的命还不是你一句话?只是但愿你的英雄气,也能用在郭六畜身上。”   甜瓜这时候忍不住了,低声道:“杜姑娘,你看似聪明,但也不过是掐着个假设不放而已。三国时刘备弘毅宽厚,知人善任,才有蜀国据于西南,争霸天下,我劝你回去多读两本书,如此辩论,不过瞎费口舌。”   李昱瑾嗷的一声叫,绕着自家小外甥打了个转儿,指着杜呦呦的鼻子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事儿是大家做的,绝非一人之功,你为甚就不懂这个理儿?   我现在明白为甚你们东宫最终会落得个狼狈收场。在东宫,就连杜呦呦这般的黄口小儿,天天想的都是争储,想的是怀疑这个怀疑哪个,算术不学了,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快,滚滚滚!”   杜呦呦甩着袖子道:“只当我稀罕教你似的。”   她打小儿跟着李昱霖,听的,学的,自然是李昱霖的那套。也是觉得自己和李昱瑾这个没脑子的说不通,气的泪花儿乱颤着,甩身就走了。   郭嘉带着夏晚来看俩孩子沙场比武,正好将几个孩子的吵闹声全盘不落,听在耳朵里。   “小儿辩日,说的怕就是他们?”夏晚笑吟吟说道。   郭嘉白净的面庞上胡茬青青,笑起来眼角也有些淡淡的尾纹,沙声道:“这算什么,你要从午门上出皇城,长安城中,上到一品大员,下到菜摊小贩,全在议论的,都是郭六畜会不会学太上皇,篡朝自立。”   夏晚遥遥看着虎头虎脑的李昱瑾,清秀挺拨的小甜瓜,摇头道:“我曾也疑心你会,但目睹几个孩子吵了一回,反而觉得你不会了。”   郭嘉一直知道夏晚的疑心和忐忑,也知道她这段日子来的痛苦所在,听她如此肯定的语气,颇有几分惊讶,回首问道:“为何?” 第151章   夏晚道:“因为昱瑾。他是我弟弟,也是甜瓜的舅舅。原本,我常听人说他的性子看似粗鲁,但粗中带细,细不有精,往日不觉得,今日见他和杜呦呦一番辩论,才知人们说的是真的。”   朝廷就像一架织机,从梭子到纺椎,每一样东西都必须在原位,才能保持它的运转,才能织出一匹布来,所以,李昱瑾说事儿不是一人干的,就证明他懂得这个道理。   再浅显没有的道理,可并非人人都懂,但难得的是,昱瑾虽小小年纪,却懂得这个。   只要昱瑾懂,李燕贞也不疑郭嘉,郭嘉就不会有危险,他又何必篡朝,去背负一个千古骂名?   郭嘉抱臂站在月台上,笑道:“晚晚,其实甜瓜比昱瑾更优秀,更沉得住气。难道你不觉得?”   李昱瑾性子冲动易怒,动不动就想提着拳头上,相比之下,甜瓜性子沉稳,看的也更为长远。便身有神力,以郭嘉十三岁上战场的经验来看,为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沉得住气。   所以,每日看着两个孩子站在一处,一个虎头虎脑,一个文瘦高挺,郭嘉心头也不是没有过遗憾,因为相比之下,李昱瑾将来更可能成为一员冲锋陷阵的虎将,而甜瓜,心怀成谋,高瞻远略,才是适合做领头羊的那个人。   解了身上的官袍,下面是纯白面的金吾卫武弁服,郭嘉将官袍丢给夏晚,跳进了校场中。   这时候李昱瑾和甜瓜两个正在细沙地上躺着呢。   李昱瑾道:“那杜呦呦就是个傻子,也许正是因为她傻,算术才学的格外好,真想把她的脑袋从她脖子上拧下来,然后再打开她的脑袋,把擅长学算术的那一块儿扣下来,安到我的脑子里。”   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他满头的沙子,一只满是黄沙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道:“掐死她。”也不过因为嘴巴争不过,过个手瘾而已。   甜瓜闭着眼睛,头并在一处,肤色却与昱瑾那微黑的小麦色囧异,白净清秀,笑的薄唇弯着:“李昱瑾,沈太傅一直以来支持的是谁?”   “东宫。”李昱瑾道。   “是谁把杜呦呦送到咱们面前的?”甜瓜又道。   “沈太傅。”   “所以,你明白了吗,非是那小丫头真的聪明,那些话全是沈太傅教她的,故意让她在皇耶耶面前说。”小甜瓜再道。   李昱瑾于沙坑里嗷的一声叫:“原来是老太傅要害咱们,所以故意让杜呦呦说些离间咱们的话?看我今儿上课不捉弄死他。”   甜瓜慢悠悠道:“行了,为人者,有善的一面,就有恶的一面。沈太傅虽说让杜呦呦在皇耶耶面前离间咱们,但若非他在宫变那夜让杜呦呦拖住咱们,今日咱们还不知是死是活了。”   老太傅的心思,不想孩子们受伤,但也不想郭嘉篡权。   人心是复杂的,里面夹杂着善与恶,还有算计,而非昱瑾眼里那样,非黑即白,所以甜瓜看的比他透彻。   “都不起来练武,躺在这里作甚?”头顶忽而有人冷冷一声,随即两把沙子,惊的两个孩子同时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   如今的中书侍郎,甜瓜的爹,李昱瑾的姐夫,也是俩人的武术师父,郭嘉白袍紧窄,麂皮软靴轻踏,一脚扫过了沙子,丢给甜瓜一柄铜斧,再丢给李昱瑾一支银/枪,自己则是赤手空拳,两手缓缓一展,问道:“谁先来,还是一起上?”   甜瓜提的,是他爹的斧子,虽说小小年纪,但比郭嘉更早掌握了运用自己手中的力量,铜斧甩个花子就攻了出去,而李昱瑾赖皮兮兮的笑着,居然说了句:“姐夫昨夜着实辛苦,就不怕我们俩一起上,你招架不住?   让甜瓜先上,我再等会儿……”嘴里说着不上不上,银/枪一晃,直接就从郭嘉毫无防备的后背攻了过去,一枪上去,与小甜瓜配和的天衣无缝,步步皆是杀招。   夏晚甚少来看孩子们比武。   毕竟甜瓜小的时候便跟着郭旺悄悄出去溜个冰,她也要担心半天的,此时看甜瓜瘦瘦高高的个头儿,拎着那样一柄十个人合力也拎不起来的斧子,李昱瑾银枪晃眼,俩人把个郭嘉围在中间,你上我下,你下我上,虽说小小年纪,可是招式狠辣而又老道。   天上日头高晒着,夏晚转身寻了个婢子来,让她备了几份热茶,点心,便躲到了偏殿的阴凉处。   再接着,春屏送了她如今正在做的手工来,她便一针一线绣了起来。   她在给李极做糜垫子。   便贵为太上皇,李极在床上躺的久了,一样要生褥疮,所以夏晚便准备亲手做几个糜垫子给他垫腰,否则怕他躺的太久,又哪么个坏脾气,混身的肉都要烂掉。   郭嘉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抽功夫与两个孩子比试,练力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在对战中,让他们懂得他出招时的思路,所以,李昱瑾那个直脑子,如今都知道于背后偷袭,虚招对于前,杀招放在后了。   陪着练了一身的臭汗出来,郭嘉满以为夏晚会站在月台上,至少看看自家丈夫和孩子的雄姿英发,岂料偶然回头,便见她坐在阴凉处,埋头绣的正欢,压根就没朝这边看过一眼。   顿时郭嘉就偃息了,扔了两个孩子自己练着,凑空就跑到了夏晚跟前。   “晚晚,我就私下说一句,你那个祖父,脾气又臭又更,等死还不消停的人,活该活活儿气死自己。我和甜瓜都在这儿,你的眼睛在何处?能不能多看我们一眼,少做这些针线活儿,难道宫里没人给太上皇绣个糜垫子?”   白袍沾着黄沙,鼻尖上浸着一层子的汗珠,他笑起来,依旧顽皮的像个大男孩子一样。   夏晚抬起头来,于发间润了润针,道:“毕竟半截子入了土的人,何必跟他过不去。”   郭嘉一把夺走夏晚手中那糜垫子,扬手远远儿扔到最高的大殿檐子上,往前跑着,还不时回头:“那你就看看甜瓜,看看我,记得多看我一眼。”   夏晚于是扬起头来,头发松松的绾着,有几捋就在唇侧沾着,笑的格外温柔,那笑容美到就像此时正在盛开的芍药,带着缕忧伤,可又从眉梢到眼角都是要溢出来的幸福感。   就为夏晚能一直这样笑着望着他,望着甜瓜,他都没有起过为帝的心,可是他始终为甜瓜觉得遗憾,并非为父的私心,而是他真的觉得甜瓜比昱瑾更优秀。   他伴过世间最狡猾的君主,整整两年,并且成功反噬,把那头垂暮的狮子给打翻在了病床上。当然,他还可以继续陪伴继任的君主。   早知道李燕贞在李昱霖跟前难以做割舍,而且徜若他身体得力,精力旺盛,势必要打压他,把孔家培养成他更大的对手,郭嘉才会授意杨喜在李燕贞的药里搀点水银,这并不会致死,但会让他的精力倦怠,无暇顾及朝政。   等真正把孔家的兵权掌到手里,郭嘉自然会让杨喜再给老岳父调理身体,让他的身体好起来。   毕竟李燕贞也才四十多岁的人,水银也不过慢性毒/药,只要停止用药,随着身体自身的排除,他依旧能回到曾经的龙精虎猛,壮实起来。   一步又一步,他早在李燕贞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当皇帝时,就替他铺好了路,至今局势任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也坚信有一日终将可以放下一切,陪夏晚回水乡镇。   但总归,他仍旧会为甜瓜感到遗憾。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让儿子站的更高的。   忽而砰的一声响,迎头一撞,撞的郭嘉鼻子发酸,头晕眼花,直接就栽倒在了校场的沙地上。   是李昱瑾,趁着郭嘉不备攻了过来,而甜瓜看到老爹毫无防备,怕他真的要受伤,于是赶过来想阻止他,俩父子的头于是撞到了一处。   夏晚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飞奔着跃进校场,把扑倒在地的郭嘉搂到怀中,气的将俩个孩子屁股上一人搧了一巴掌,骂道:“夫了没跟你们说过,什么叫点到为止?要真伤了他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昱瑾也吓坏了,他是个直性子,玩兴奋了不过脑,看姐夫鼻血都出来了,摊着两只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甜瓜也撞坏了鼻子,俩人各挨一巴掌,捂着屁股皆是哭丧着的脸。   搂过郭嘉,夏晚柔声问道:“疼不疼,可给撞坏了脑子?”   郭嘉两条长腿展展的铺着,在两个孩子面前躺在妻子怀中,仰面望着她直颤的红唇,两只眼眸里还是泪,虽说天天夜里也没缺过馋过,可他不知道就在他攻皇城的那夜,夏晚差一点就冲进钢矢箭雨中去护着他。   头一回看她如此为自己担心,很想爬起来吻一吻她的脸。   总之,郭嘉觉得,无论做了什么样的牺牲,为了夏晚,为了甜瓜和昱瑾那难得的友谊,一切都是值得的。   经过今日沙场一回,明白郭嘉的苦心,也知道孩子们都是善良的,向上的,夏晚也不肯再陪着老皇帝侍疾了,于是,回到栖凤宫之后,召来几个可靠的侍婢叮嘱过,再给几个小内侍也打好了招呼,叫他们小心照看着太上皇,夏晚便准备出宫,回家去了。   郭嘉要去一趟太庙,具体查看郭万担和吴氏的棺椁到长安之后,于太庙中的摆放位置,只要看完之后,就会回家。   一家子也约好了,等昱瑾和甜瓜两个下午在宫里读完了书,郭嘉从太庙回来,一家子开开心心,到回家吃饺子去。   夏晚重新梳洗了一番,换了件银白面绣小朵菊花的窄袖褙子,随即抱着糜垫子进了太上皇的寝室,笑嘻嘻儿的,打算哄乖了这病中的犟老头子,就回家去。 第152章   进了太上皇的寝室,屋子里浓浓一股溺尿味儿。   只要夏晚不在,这老头子就饭也不吃药也不喝,溺也要故意尿在床上,还不准宫婢们替他收拾,非要等着夏晚回来亲自收拾。   他退位之后,孤独,怕死,无眠,整日都在害怕郭嘉要暗害自己,所以不准夏晚离开一步她。   本来,等夏晚进来之后,李极准备故意耍通脾气再狠狠吓唬她一回的,待她进来,一身素衣,鬓间簪着朵纯白的绢花,眉间笑意柔柔,那眉眼,笑容,全然就是当初的明月公主,唤了声皇耶耶,李极那怒火就发不出来了。   不过,一听她说自己今夜就要出宫,并且往后每日只进来照料自己一回,李极积蓄了半个月的怒火,于一瞬间就给点燃了。   躺在寒湿的,自己的尿液之中。李极道:“姐儿,你不是不知道,当初昱霖本无篡位之心,是郭六畜逼着他篡的。而你父亲的身体为什么不好,肯定也与他有关,这个寡人有证据,杨喜就可以证明,你父亲的身体,全是郭六畜一手搞垮的。”   夏晚将这老人推翻起来,唇角噙着丝颇含怪怨的笑,将糜垫子垫到了他身上,再招呼宫婢来替他换裤子:“行了,你们都各该打五十大板,我相信郭嘉的为人,他不会害我阿耶的。”   李极气的什么一样:“骨气,李昙年,你的骨气了。赵明月到死的时候都不曾忘记她的故国,她的父母亲人,可你,你眼里只有郭六畜,连你父皇和寡人都没有。”   夏晚也生气了:“因为你是你,郭嘉是郭嘉。赵明月永远不会爱上你,因为是你强占了她,还在她死后整整三十年的时间都在怀疑她,可郭嘉从未怀疑过我,甚至,也没有起过你那样的贪图之心。   你不给予对方爱,一味的强取豪夺,赵明月又岂会爱你?”   李极虽说心底里也知道明月公主从未爱过自己,所以连皇后之位都不屑于要,伴他十五年,却仍是前朝的公主封号,可叫孙女,叫肖似于她的孙女这样直戳戳的指出来,一生好强的人,悲凉杂夹着羞愤,气的指着夏晚便开始嚎叫:“郭六畜之心,路人皆知,唯你执迷不悟,寡人今夜就要取他性命,你就等着明日一早给他收尸吧。”   夏晚手还停在被子上,随即立眉竖眼的凶相:“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极冷冷哼笑了两声,道:“寡人虽算不得明君,但精明一世,又岂会就在此等死?要死,寡人也要先拉他陪葬才行。”   熬鹰的人叫鹰给啄瞎了眼,李极便死,也要拉着郭嘉一同下地狱。   夏晚记得郭嘉是去太庙了。   她道:“太庙是不是有凶险,你不该不知道,他可不是一般人能治服得了的。我劝您不要伤害我相公,否则的话,我生吃了你。”   李极道:“姐儿,你是公主,是这普天下最尊贵的公主,那郭六畜算个什么你要嫁他,你父皇会给你找更好的男人相配,至于郭六畜,寡人非杀他不可,无可转寰。”   夏晚手里一条半湿的帕子,本是想替李极揩脸的,啪一把就甩到了他脸上:“孤家寡人,活该你孤独一世到老,我此刻就去找他,也永远不会再进栖凤宫看你一眼。枉我侍疾半个月,你竟这样待我,你……你就等死吧你。”   虽说打心眼儿里不相信郭嘉会有危险,但夏晚气的是,自己费心竭力,想要弥合皇家与郭嘉之间的裂隙。   郭嘉是好的,可李极却从未消过杀他的心思。   她转身就走,出了太极殿,便急冲冲往长乐殿而去。进了大殿,还未进门,夏晚便听见里面有杨喜的声音。   夏晚止步在殿外,深深吸了口气,便听杨喜在里面说道:“皇上,您药丸里的水银,委实是郭六畜逼着臣给您下的,臣便有罪,也是遭他胁迫,皇上便要治罪,也千万勿要忘了郭六畜。”   因为今日天气好,李燕贞出去转了一圈,此时正在张红木嵌螺繥大理石的扶手椅上坐着。他原本没有争储的心,也不知怎样,自己的身体就坏了,更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他突然就登上了皇位。   但徜若说郭嘉是幕后那只推手,这一切就可以说得通了。他不过是郭嘉想要摄朝揽政时,所布出去的一枚棋子尔。   李燕贞缠绵病榻整整半年了,到底身体大不如前,缓息许久,问道:“为何你早不来说予朕听?”   杨喜道:“郭六畜一直拿臣两个年幼的孩子威胁于臣,是以臣不敢说。”   李燕贞两手攥着椅背,过了良久,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夏晚随即就走了进去,指着杨喜的鼻子道:“你放屁!”   她转身,对李燕贞说道:“阿耶。杨喜这老贼我是知道的,当初郭旺求他给甜瓜治病,他差点刮光了郭旺的家财也不肯治,后来郭嘉来了,提拳揍了一顿,他乖乖儿的,就开始给甜瓜治病了。他是个小人,是受了皇耶耶的指使,才栽赃,抹黑郭嘉的。因为皇耶耶想杀郭嘉,而郭嘉去太庙之后,皇耶耶应当要在哪儿杀他。”   杨喜道:“公主,臣是有证据的,臣有晋江药行的小厮为证,水银全是晋江药行的小厮给到臣手里,臣才敢和入药丸之中。”   夏晚道:“墙头草,你放屁。”   她是乡间长大的姑娘,一着急,那骂人的话就满嘴乱跑了。   杨喜往后缩了一缩,跪在地上,再不多说一句了。   李燕贞道:“是谁在朕的药丸里下了水银,此时朕暂且就不追究了,你们也各退一步。”   郭嘉可以胁迫他的娇妻和孩子,太上皇一样可以,所以,杨喜现在是反过来叫太上皇李极给胁迫了。   而李极在退位之后,别无所求,就只想杀掉郭嘉,赢他人生之中的最后一仗。   但李燕贞体力不济,明知女婿和老父亲俩人依旧争的不可开交,但不想此事扩大,就只能不插手,任他们争出个输赢来。   夏晚断然道:“阿耶,派兵予我,我要去太庙,我觉得皇耶耶是想杀郭嘉来着,这绝对不行,你必须调人,让我去救他。”   李燕贞坐的太久,有些累,淡淡道:“不过去太庙而已,又还有沈太傅陪着他,能有什么问题。”   夏晚一听直接要急疯了:“沈太傅一直以来都觉得李昱霖该坐皇位,而且在朝堂上向来反对郭嘉,他去,您觉得郭嘉能没事儿?”   李燕贞摆了摆手,道:“你也知道他曾是关西兵的战神,又何必担心予他,他会回来的,既你抽空回来了,就陪阿耶用顿饭,好不好?”   夏晚觉得不是。   李极虽说退位了,没有大权在手了,但毕竟是三十多年的皇帝。动用毕生的资源,他肯定会给郭嘉以殊死绝杀的一招。   夏晚说不通李燕贞,也说不能李极,但非得去太庙看一回不可,索性一甩帘子,就走了。   待她一走,李燕贞默了片刻,唤来六科给事中沈钰,指着杨喜道:“此人虽是御医,但正如郭侍郎所言,是个极度的小人,扒去他的财产,抄他的家,给朕送到天牢里去。”   沈钰连忙应了一声。   随即,李燕贞又道:“晨曦公主是个冲动的性子,大约是自己一个人跑到太庙去找郭六畜了,派些人护送,徜若太庙中果真有太上皇的人想动郭六畜,记得拼死,也一定要把他救下来。”   沈钰再应一声,唤了内侍们进来,把瘦巴巴,胆小如鼠,此时已吓的不会说话杨喜给带走了。   李燕贞站了起来,见皇后孔心竹走了进来,苦笑一声道:“你方才在后殿,可听见了否,杨喜说朕药丸中的水银是郭嘉下的。但年姐儿一口咬定,说杨喜是在诬赖人。   未做皇帝的时候,朕总是怨父皇摇摆不定,不能明辩事非,真正年姐儿和杨喜的证据摆到眼前,朕才发现自己也难以分辩事非。”   孔心竹自从做了皇后之后,因李燕贞这个皇帝在养病,闲来无事,总是赶着她收拾打扮自己,如今每日也要护养自己的肌肤,发饰,衣着也是极尽华丽。人常言女为悦已者容,有李燕贞多赞两句,她自然就更上心于妆扮自己了。   这不,她穿着明黄面的凤尾大袖,头上金凤贴鬓,点翠盈盈,虽说上了年纪,反而比初初嫁给李燕贞的时候都明媚动人。   一笑,孔心竹道:“水银是谁下的,这个咱们暂且不说。我只问你,郭六畜待你的年姐儿好不好?”   李燕贞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孔心竹又道:“他待甜瓜好不好?”   李燕贞再点头。   孔心竹于是再道:“女婿而已,只要他待你女儿好,待你大外孙子好就行了,至于水银,朝政,我不懂那些,虽说你做了皇帝,我做了皇后,可我仍只是个平凡妇人,于孩子们,只求一个字,就是他们万事都安。”   李燕贞扶过孔心竹,笑道:“当初,在金城的时候,朕也是这样的想法。但当牵扯上权力,政治,父亲对于女婿的看法也就不单纯了。得多谢皇后提醒朕一句,往后,但凡有这些事,你也记得提醒朕一句才好。”   孔心竹挑眉扫了李燕贞一眼,未说话,扶着他出了殿,去看长乐殿外的夕阳。   李燕贞小的时候,经常在这殿外的回廊上看日出,看夕阳,年青的时候爱的是能温柔解语的美人,于王妃孔心竹从来不曾多看过一眼,甚至不知道多少回想休了她,休了这段为了牵制兵权而指配的婚姻,逃离婚姻的坟墓。   岂知到他老了,身体有病了,力不从心了,她二十年如一日,反而没怎么变过。如今还是当年的样子,叫他当初厌烦不已的直性子,如今看来,率性直爽,在这后宫的勾心斗角中,委实是股叫人坦然舒适的清流。   虽说不算至美,但打扮起来,成熟妇人的风韵在夕阳下也格外动人。   李燕贞在少年时,曾恨不能逃离婚姻的坟墓。可人到中年,病魔缠身,此时才真正感谢有孔心竹,有她这粗燥直爽的坟墓,自己才不至于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向携望着夕阳,他一半在安慰孔心竹,一半也是安慰自己:“只要郭六畜心够诚,他定然会突破困难险阻,回来的。”   太庙离皇宫并不远。   就在皇宫午门外东侧,距皇宫约莫二里之遥。   郭万担不过老臣,吴氏更是无名之辈,李极为了能让俩人配享太庙,甚至为郭万担赐封了国公之位,并封吴氏为一品诰命夫人。但就算如此,以他们的资历,也只能将牌位供在配殿最末尾的角落里。   郭嘉与沈太傅看罢了地方,便准备要出太庙了。   沈太傅平日里最讨厌郭嘉,向来给他没脸的,今日也不知为甚,旁征博引,谈古论经,说了个不亦乐乎。他毕竟是博学的鸿儒,又是甜瓜和昱瑾的先生,郭嘉虽于朝堂上处处挟制于他,但也不得不放低姿态,尊重于他。   聊到千年历史,江山更迭,老太傅便带着郭嘉出了太庙,却是找了一处小酒馆坐了下来,要了一碟茴香豆,一碟花生米,推杯换盏的聊了起来。   郭嘉若在平日,并不饮酒的,因今夜夏晚和甜瓜都要回家,也是高兴,遂不再推辞,接过沈太傅的盅子就多饮了两杯。   要说是个无赖,或者陈雁西那样的真汉奸,下药蒙人也就罢了,但沈太傅这样博学多才的大儒,郭嘉断然想不到他居然会下药蒙自己,多喝了两杯,混身神力全无用,居然给沈太傅药翻了。   在沈太傅试过鼻息,再唤了两声,确定郭嘉被蒙翻之后,酒馆里原本的食客,帐房,柜台,伙计,所有人总拢着围了过来,连抱带扛的,就把个郭嘉给扛下楼,装进了一辆马车里。   要说赶的早不如赶的巧,恰此时,夏晚骑着匹快马,本是准备要往太庙去的,于街上拍马跑着,遥遥便见一群人鬼鬼祟祟的,抬着人正往马车里装。   郭嘉那两条长腿,麂皮软靴,夏晚再不会认错,腿夹着马腹,她拍马便赶了上去。 第153章   就在太庙外朱色大门上,站着个鹤氅飘飘,身形高大,风度儒雅的男子,这人恰是孔成竹。   他身边还簇拥着一群朝臣。   手里持着把扇子,孔成竹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当初在关西,北齐人屡屡逼进金城关,但损兵折将无数,就是攻不过龙耆关。当时,我大魏军中有一员叛将,名叫陈雁西,他奉北齐人的命令,给郭六畜下了一味号称天下奇/毒的毒/药。   据说,那味毒/药只需一滴,就能融化一匹骆驼。但郭六畜并没有死,他只是暂时失去了他的神力,而北齐人正是借此才能攻入龙耆城,攻破金城关,造成八年前那一场伤亡残重的大战。”   站在他身边的,恰是皇帝李燕贞派来,应该来帮助夏晚保护郭嘉的沈钰。   但是,如今的朝臣,皆是一派倒郭扬孔之心,所以,沈钰违抗皇帝的旨令,是站在孔成竹这一边的。   他问道:“既郭六畜百毒不侵,孔先生您用的是什么药,居然就把他给迷晕了?”   孔成竹笑着下了台阶,朝马车走过去:“这个自然不能告诉你,你只要知道,为了配这一味药,为了能让他失去他的神力,我们孔府花了百万巨资就好。”   沈钰紧跟在孔成竹身后,抱拳笑道:“咱们大魏江山的稳固,就全靠国舅爷了。”   如今李燕贞为帝,按理来说,孔成竹是不该被称为国舅的。但他是皇后孔心竹的二弟,是皇上嫡子李昱瑾的正牌舅舅。大皇子昱元是庶子,天性柔弱,不堪大用,将来能继大保的,除了昱瑾再无别人,所以沈钰投其所好,便要称孔成竹一声国舅。   孔成竹手拍着折扇笑了笑,道:“沈兄,为官也是修行,孔某一片诚心,是为朝廷,也是为了皇上,今日咱们是奉太上皇的密令把郭六畜送入皇陵,此事你们可得替孔某在皇上面前明辩。   便将来郭六畜死于皇陵中,不是孔某杀的,而是太上皇上的。再者,晨曦公主,还得你们力荐,只怕皇上才肯嫁予我孔成竹。”   沈钰连忙道:“这个自然。”   孔成竹扬起手中扇子,在半空中停了停,两道修长劲挺的眉毛微微一颤,随即将扇子拍入手中:“把他扔进皇陵去。”   要说,人也是奇怪。   若真说为了大魏江山安定,孔成竹一个外臣也不致于跟太上皇合作,杀郭六畜。   但与权位相伴的,往往就是美人。能怎么办了,孔成竹苦笑一声,心说,活到二十五岁,我终于遇到那么一个灵魂投契的女子,若无她相伴,一生如庭前的花开花落,草木一秋,也就过了。   但有她相伴,那花开会缀上繁华二字,那花落也会有凄凉而又别致的美好。   在洞息达练人生之后,他如今唯一的兴致,是去征服马上那个外表软糯,灵魂高傲的公主。   最终征服她的心,也许会是他此生成就感最大的一件事情。   可想要征服公主,就必须跨过郭六畜的尸体,所以,他只能和李极合作。   但孔成竹多狡猾的人。太上皇虽说高高在上,但毕竟已经失去了曾经的权威,而郭六畜还是皇帝的女婿,要真要是叫他孔成竹的人亲手杀的,他这辈子绝无可能娶到晨曦公主。   所以,孔成竹也就只是把郭嘉迷晕,送入皇陵而已。至于入皇陵后,失去神力后的郭嘉,生,或者死,那将是一段格外漫长而又难熬的生死之途,等着郭嘉自己,把小命葬送在里头。   扬空马鞭一声脆响,随即车驾缓缓驶起,再一声鞭响,马匹疾驰起来,载着被迷晕的郭嘉的马车,便朝着城门方向快速驶去,前后护戌的,皆是孔府的府兵。   孔成竹深深出了口气,回过头来,正准备和沈钰等人一起回朝,只听扬空一声马鞭响,随即脸上火辣辣一阵烧痛,居然是有人一马鞭就抽在了他的脸上。   “常常听闻人说,北有郭六畜,南有孔成竹,倨守关东关西,才叫我大魏江山能够固若金汤。郭六畜如何本公主不知道,但孔成竹却是个伪君子,不折不扣的小人。”   夏晚一马鞭抽过,勒停了马,指着孔成竹道:“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堂堂公主,穿着件窄袖的素簪子,头上也无甚钗饰,修腰紧裹着骑在马上,一只柔腕提着马鞭,柳眉倒竖,见孔成竹回过头来,扬手又是一鞭子,破风抽了过来。   沈钰立马上前,扬手就拽住了夏晚手中的鞭子,抱拳道:“公主,臣等也是为了大魏江山好。您是与郭六畜有夫妻之实,但您也是咱们大魏的公主,臣恳请您为江山,为皇上,为了二皇子着想,好不好?”   夏晚的马叫他们牵住了缰绳,马鞭也叫沈钰扯着,想走走不得,想要下马,又怕孔成竹会直接把自己拘起来。   皇权是什么,狗屁,身为一国公主,她此时眼睁睁看着载着丈夫的马车离自己远去,照样什么都做不了。   “放开。”夏晚道:“沈钰你个狗贼,徜若再不放开,明儿全公主就给皇上进言,叫他斩了你。”   沈太傅恰在此时赶了过来:“都愣着作甚,把晨曦公主抱下马,先请进太庙去,等郭六畜确定进皇陵了,再把她放出来就好。”   这原本兢兢业业,认真教授两个孩子学业的老太傅,夏晚一直以来都颇尊重他的,概因觉得他在老臣之中,还算是个开明大度的。   此时看他一脸冷戾,眸中满满的杀气,全然不是往日可转寰的样子。   再一个个扫过来,这满朝的臣子,无论老的年青的,上下一心拧成股绳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欲要置郭嘉于死地的坚决。   夏晚夺不来自己的马鞭,更可笑的是,一些年老的大臣们一人一根,就抱住了她的马腿,那马不停撩着蹶子,甩出去一个,立马又有一个窜上来,就抱住了马蹄,绝不肯叫她离开半步。   便在水乡镇的时候,金城关的时候,在一个人去跳黄河的时候,在甜瓜犯病的时候,夏晚也没有此刻的无助。她明明是公主,天下一切都是皇家的,可她却连一根马鞭也抓不住,她骑在高高的马上,眼看着那辆马车越驶越快,已经渐渐离开了她的视线,偏偏她就无能为力。   她也一直怀疑,一直不相信郭嘉的。   可这么些年,她也渐渐悟出郭嘉的脾性来,他就那么个不善言辞,不善表达,空有一身力量,像他老爹郭万担一样忠诚,勤奋而又克已,内敛的人。   但是世人不了解他,也不理解他。   或者说,他们也是了解他的,只是各人为了各人的心思,为了各人的目的,各怀鬼胎,就齐心协力的,就想要把他给诛杀掉。   马鞭叫人夺了,而她的马叫群臣簇拥着,离孔成竹越来越远。   这些人抬起一匹马,连马带公主,就准备给关进太庙去了。   马上的公主两眼泛着泪花,一直牢牢盯着离她越来越远的男子,忽而一扬手,也不知个什么东西飞过来,砸在他脸上。   孔成竹随即一把抓住,持到手中一看,是一只还带着她体温的绣鞋。他随即猛然一闭眼,她的另一只绣鞋也砸过来了,这回正中鼻梁。   那张鹅圆的小脸上,两颊或是因为生气,浮着淡淡的桃粉,两眼满满的鄙夷与恨,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孔成竹。   而他终究不曾眨眼,坦然的,回盯着她。   太庙是个存放祖宗牌位的地方。   夏晚叫一群老臣们连簇带拥的,就给搡了进去,扔进了大殿里。   李家江山也才不过短短三十多年,除了天地宗亲师,并没有太像样的祖宗。所以,大殿中牌位并不多,空荡荡的。   等天渐渐黑了之后,就觉得冷了。   四月半的暮春,外面鸦雀无声,而殿内,就只有几尊冷冰冰的牌位,明黄和靓蓝,以及大红染成色的一尊尊牌位,像戏台上一个个油彩画过的脸谱,或者说是鬼魂,只要看一眼,就无端叫人心头发麻。   夏晚闹过,也砸过门,但没有人应声,也无人肯放她出去。   吼疲了,也闹累了,心知没人会放自己出去,夏晚两只手上的指甲都抓秃了,就一下下的,拿头撞着那厚实古沉的大门。   她初入长安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过回金城,回水乡镇。反而,更愿意呆在长安。毕竟长安更繁华,于甜瓜来说,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于孙喜荷来说,也算是养育她十二年的孝敬。   她之所以在郭嘉面前说要回水乡镇,也不过是因为怕郭嘉要篡权,想把他带出权力中心而已。   而此刻,她找到了亲人,得到了世间的女子们做梦也想象不到的荣华富贵,天下至尊,皇帝是她的父亲,确实疼她爱她,那种爱,不需要天天相见,夏晚都能感觉得到。母亲虽不是生母,但待她好,好的没话说,疼她就像亲生母亲一样。   甚至于待她比亲儿子昱瑾还要好。   可她就是无比的想回到水乡镇,回到那片甜瓜满地的沃野上去。   李燕贞的皇位,她的公主之位,以及普天下的百姓如今所享有的安宁,是郭嘉从十三岁起沙场苦苦征战换来的。   可他们都忘了吧,或者故意的忽略了他曾经的战功累累吧。   夏晚不知道郭嘉此时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但李燕贞那个皇帝是被架空的,孔府掌有兵权,孔成竹也是侍郎,郭嘉落到孔成竹手中,肯定是活不了的。   要真正见到郭嘉的尸体,夏晚怕自己会疯掉。   她曾是为了冲喜而嫁的郭嘉,可到今日,真正看着他快死了,才突然发现,只要她活着,睁着眼睛,就永远都无法接受她还活着,他已经死了这种可怕的事实。   一声又一声,夏晚拿后脑勺磕着那沉重厚实的门,撞出来的闷声在大殿里不停回荡着。   她的额头估计也破了,暮色下的黯影中,朱红色的门上沾着斑斑血迹。   “徜若今天不放公主出来,公主是想磕破这扇门,还是想磕破了脑袋?”外面响起一个男子沙哑沉腔的声音来,是孔成竹。也不知他是才来,还是一直守在外面。   夏晚揉着麻木的头皮,缓声道:“孔先生若不开门,本公主就磕烂自己的脑袋,血肉模糊的那种,看你到时候怎么向我阿耶交待。”   “公主花容月貌,磕破了头皮,可就不漂亮了。”孔成竹出声,语调温柔的像哄孩子一样。   他就坐在大殿外的门槛上,夕阳才落,这阔朗古朴的太庙之中空空荡荡,四合的暮色中,还有隐隐的蟋蟀在吟唱。   从将夏晚关进太庙大殿到此刻,他一直就在殿外门槛上,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听她咒骂,尖叫,抓门,直到最后冷静下来,不停的拿脑袋磕那厚重的殿门。   怀里渥着她一双绣着鸳鸯戏水面的布鞋。   “孔先生遍览群书,博学多识,定然听过一句话,叫作,女为悦已者容。要是丈夫死了,我便便有容貌,又可以给谁看?”   殿内的公主声音带着哭腔,还有些疲倦的沙哑,就连白日里骑在马上,脱了鞋子打他时的那种傲性都没有了。听起来只有委屈和恐惧,以及满满的无力之感。 第154章   这算是一种驯服,或者说臣服吧,孔成竹终于听到一直姿态高傲的公主向自己示弱,可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快乐。   或者说,他想降伏她,但在她求饶之后,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满足感。   站了起来,孔成竹伸开双臂,取下大殿门上铜铸双鱼而相互咬合着的两瓣大锁,接着,缓缓推开了两扇门。   素衣的,疲惫的公主屈膝,就在地上屈膝蜷着,随着朱红色的大门被推开,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   在普宁寺后那小院子里相见时,宛似皎月一般鹅圆的脸,明媚高傲的眼神,以及那硬戳戳的脊梁,那一切,在她身上荡然无存。   她看起来虚弱,无力,就那么蜷在地上。   仿佛椎骨中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量,肩膀也被沉负压垮,虽说并无伤痕,可已奄奄一息。   她葱白色的手指上斑斑点点的血,在冷黯的天色下,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天还未黑,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仰面望着他,那双眸子和月色一样动人,幽黯,但又无助。   孔成竹的心于一瞬间颤了一下,高大的身躯轻轻下俯,伸出两只大手来,柔声道:“能否,叫臣抱公主起来?”   夏晚掰着门框站了起来,侧眸扫了一眼孔成竹,道:“既你还知自己是臣子,就收回你的手,本公主有腿,会自己走。”   说着,她艰难的想要站起来,但站了几番都没能站起来。   孔成竹于是伸手,将她抱了起来。这被抽去脊梁的公主倒也没有挣扎,乌发披散着,遮住了她的脸,蜷在他怀中,垂头闭上了眼睛。   “臣是奉太上皇的旨令,只是将郭六畜送入皇陵而已,杀他的,是太上皇,非臣。   臣会用一生来证明自己是否比郭六畜更加强大,你是大魏的公主,也将是臣的妻子。”孔成竹声调沙沉,走的格外慢,语调柔柔的,是在给夏晚描述一个可行的未来:“臣绝不会篡权,还会率关东兵誓死捍卫皇位,皇室,公主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夏晚在孔成竹怀中轻轻叹了一气:“我记得曾经听人说过,赵家江山亡时,原本只是流寇作乱,成不得大气候,这时,有一个叫李极的人对赵姓亡帝说,只要皇上赐兵予臣,臣便会平乱,捍卫皇室的一切,也保护陛下的明月公主,和她拥有的一切。   于是,赵姓亡帝便把兵给了李极,再然后,才有的如今的,大魏江山。”   孔成竹缓步往太庙的大门走着。   两旁石雕的十二生肖巨兽或张扬舞爪,或匍匐于高台上,一双双无珠的空洞大眼,皆在无声的盯着他。   “公主这般聪慧,总是能看透一切。但您得相信臣的真心。也许您不相信,江山予我来说,远不及美人在侧更重要。”   劳心劳力的,谁愿意去坐那个位置?   出了太庙,被抱上马车,夏晚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头发凌乱,额头上还有斑斑血痂,她不睁眼,也不说话,就那么在马车的角落里蜷着。   戒严过的长街上空无行人,清寂的叫人可怕。   孔成竹撩着帘子看了许久,忽而说道:“不如,臣带公主去追他?”   蓦的一下,公主就睁开了她的眼睛,随即立刻又闭上了。大约她是磕晕了脑袋,以为自己起了幻觉,此时正准备继续装死了。   孔成竹看在眼里,笑着摇了摇头:“太上皇说,郭六畜曾红口白牙答应他,在他死后,要陪入皇陵,做他的守墓之臣,卫戌他直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所以,臣也是奉太上皇的意思,想提前把郭六畜拘入皇陵而已。   既公主这般难舍郭六畜,臣就违一回诏,陪公主一起去追他,如何?”   这下公主真的坐起来了。   她也不讲究甚坐姿,撩起裙面,露出下面正红面的洒腿裤来,盘膝坐在马车上,嘟着一点红唇:“不要骗我。”   毛糟糟的脑袋,发髻也是松松的绾在脑后,两只光洁的玉足,脚弓极弯,脚趾圆乎乎的可爱,脚踝却是细伶伶的,白衣松垮,慢说公主的端仪,她形象全无,就像个春睡才起的,懒乎乎的孩子一样。   可孔成竹非但不厌,还格外贪看这个样子。   他曾以为自己只爱慕她那蕴藏在骨子里的傲性,可真等抽去她的傲骨,毁坏她原本的样子,他发现他连她这样懒散无依的样子都格外迷恋,甚至更加贪著。   在相处中一点点的坠落,沉迷。她甚至从未正视过他一眼,可他已经快要溺死于她那双眼眸的深海之中了。   转身上了车,孔成竹道:“路有些远,马车也跑不快。但臣能做到的只有这些,等咱们到了皇陵,只要郭六畜还未死,臣就把他换出来,去给太上皇做个守墓之臣,让你们夫妻一起回长安,好不好?”   夜幕下,他就坐在她身边,解了自己身上那件墨色的夹面鹤氅递了过来,替夏晚披在肩上。   鹤氅带着他的体温,还有股子淡淡的檀香,这是他屋子里的味道。   暮春的夜,天还是冷的。夏晚又在太庙的大殿里冻了半日,裹上这衣服才觉得有丝暖意,偎靠在车壁上,默默点了点头,轻轻唔了一声,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头红红,眼泪汪汪,委屈的像个过年没讨到糖吃的小丫头一样。   孔成竹的一颗心,就好比叫火烫过,再叫烈油煎过,又拿进冷水里浸过,再拿到火中去煅烧。   他忽而觉得,只要她愿意再掉几滴眼泪,只要她说一声爱他,那怕不说爱,只要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他一眼,他或许真的愿意代替郭嘉去死。   虽非周幽王,可只要能搏她一笑,真正让他烽火戏诸侯,他也愿意的。   马鞭抽出响亮一声脆响,月光下一辆马车微微走起,就带着夏晚出城了。   要在酒里下药,就会格外考验药性。   比如说,有闻出来的不能下,能尝出来的不能下,但世间哪有那么多无色无味的毒。   而剧毒大多都是有色,并有味道的。就比如陈雁西下在郭嘉水囊里的毒,就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但才从战场上下来,正是焦渴的时候,水囊扬天而灌,等郭嘉尝到不对的时候,药已经窜到胃里去了。   孔成竹给下的是什么药,药性究竟有多大,郭嘉并不清楚,当他觉得舌尖有些发麻时,已经吃到肚子里了。   愿意和沈太傅一起吃酒,并且信任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已经是郭嘉最低的姿态了。他愿意向那些对他抱在偏见的老臣们低头,并且谦卑,恭服,一心一意为皇家服务,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妻子的家人,为了儿子的友谊,为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但他还真就给蒙倒了。   毕竟那时候药已经入腹了,想反抗也来不及,反倒不如早点装死,并保存实力,看沈太傅是和谁人和谋,又究竟想捣什么鬼。   郭嘉很快就陷入了意识昏迷之中。   再度醒来时,他在一片完全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之中。   地面是光滑的,干燥的,而且质感几乎与太极殿的地面上一模一样的金砖,抓不到任何东西。   于是郭嘉解下腰间所缀的白玉娃娃,并舍不得把那玉娃娃直接扔出去,而从上面摘了两枚坠珠下来,一枚朝着头顶横打了出去,另一枚则竖打了出去。   这是有原因的。   徜若有人要他死,头顶这两个位置,是最容易布置机关的地方。   随着玉珠击出,天灵盖的位置随即有风声飚飚而起,头顶的方位亦是,整个儿暴击下来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在金砖地上,火星四溅。   郭嘉在滚身闪躲的同时,骂了声操他娘的,随即就醒悟过来,这是皇陵,是李极为自已建造的陵墓,他应当是被困在陵墓里了。   这座皇陵,位在出长安往西五十里地,在过上林苑后的当归山。   皇陵从李极即位之初就开始修建,掏空了整座山峰的主体,然后用箍窑的方式将它箍成一个空旷,但又阔朗的巨大空间,再在其中建亭台楼阁,宫殿台榭。整座地陵的建造,据说是仿着秦始皇的陵墓来修建的。   其中暗矢四藏,机关重重,就是为了防着盗墓贼要进来盗墓。   郭嘉曾说过,要替李极做个守墓之臣,却原来,李极是提前把他给关进皇陵了。   最可怕的莫过于对自己的前景十分明了,并且明了的知道自己毫无也路。   按理来说,地陵之中各个地方都会有油灯,并在皇帝葬入皇陵之后,添注灯油,以备皇帝百年之后起用。但皇陵的灯油这一项,在报到郭嘉这儿时,当时他大笔一挥,就给黜了。   当时,他道:“既皇上都死了,眼睛都闭上了,还点灯给谁看,用灯油作甚?省了银子,送到关西去做军饷。”   于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原本该有灯,该有香油的,那样,他就不至于在里面黑天胡地瞎乱摸了。   但是郭嘉自己黜掉了皇陵里的香油,于是,他就只好摸着黑,在里面乱突乱撞了。   而更要命的是,他约好了今晚要早点回家吃饺子,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夏晚出宫了否,徜若发现他不见了,她和甜瓜得急成什么样子。   孔成竹的马车走的格外慢。   夏晚急着要去找郭嘉,总觉得孔成竹这样慢是故意的,忍不住揶揄道:“孔先生驾的这是马车还是牛车,您便颠一点本公主也不怪您,何不再在那马屁股上抽上一鞭子,难道您舍不得您这马多跑路?”   孔成竹侧首,月光照着两只眼眸里的温情:“公主万金之躯,臣怕颠了您,恨不能这马车它能慢点,再慢点儿,比牛车还慢,又怎敢挥鞭子?”   夏晚气的直吐粗气,狠狠瞪着孔成竹,他索性将马缰一勒,那马它就走的更慢了。   月亮慢慢挂上枝头,百鸟投林,唯剩乌鸦在绿叶繁茂的枝头,一声又一声,呱呱的叫着。   远处的村庄里偶有微火,月光下还能闻得见隐隐的糊麦香气,夏晚靠在车窗上,肚子一直咕噜噜的叫着。   于是孔成竹就在旷野里停了车,跳下马车,捡了些柴禾生了一堆火,又从行囊中取了些干粮并一只水囊下来,便招呼夏晚下去吃饭。   夏晚有意挖苦孔成竹,一条腿横在马车上不肯下车:“看来你们孔府是真穷,穷到连处歇脚的茶寮银子都不肯掏,非得在这野地里吃野餐。可是怎么办呢,本公主没那个雅兴陪您吃土,恕本公主不能陪您。”   孔成竹的鹤氅在夏晚身上,他只穿着件靓蓝面的单袍子,夜风吹来,薄绸面的袍摆烈烈而晃,他眉宇间倒仍旧是往昔的温和耐性:“徜若公主不吃,那咱们走的,就不是去皇陵的路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夏晚气鼓鼓瞪着孔成竹,问道。   “一匹马,两个人,孔某倒是很希望能就这样走下去,这条路也永远没有尽头,臣好与公主从此,浪迹天涯。” 第155章   今夜明月高照,遍地银白。   郭嘉不回家,甜瓜和夏晚也不回家,孙喜荷包了一桌子的饺子无人吃,心里便有些打鼓儿。她和郭嘉的小厮河生两个,一里一外,就在门上静静儿的等着那一家三口。   从明挂树梢等到户户闭门,再等一等的,更声都响了。河生拍了把大腿道:“不行,咱们大少爷还从未这样晚的归过家,怕是有危险了。”   郭嘉曾给河生交待过,自己徜若不打招呼夜里不归家,得跟隔壁的郭旺说上一声,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说他一声招呼也不打,没回家就完了。   于是,河生就跑到隔壁去了。   郭旺虽说只有一个人,但财神爷的院子就是与别家的不同,月光在他家都要更清亮些。   不过,他一人端着只大海碗,正在屋檐下吃一碗自己煮的面。再有钱的人,也不过睡三尺的床,住三丈的院而已,一个人吃饭,总归冷清的很。   郭旺听了河生说的,先刨完了一碗面,才道:“我知道了,此事就交给我,你回去歇着吧。”   他揩了把嘴,涮完锅洗罢了碗,把灶台都收拾干净了,才回到正房,从书架上取下一张《皇城内苑图》来,铺开在桌案上,再接着,又从书架上翻出一对金鱼符来,揣到了腰间。   这东西,是郭嘉在宫变那夜给他的,原本是想在那夜就用的,可惜郭嘉终究一念仁慈,放了太上皇和李燕贞一回,让郭旺备着,真正等有大事发生时再用。   郭旺觉得,今天就该是有大事发生的时候了。   半个时辰后,从各处都打问过一回,没有找到郭嘉的郭旺确定郭嘉是出事了,于是就到了皇城门外。   身为兄弟,郭旺也见过相亲相爱穿一条裤子睡一个女人吃一锅饭的。但他和郭嘉,郭兴三个,却是富贵时老死不相往来,大难临头时提枪就上的那种。   所以,郭嘉平日不怎么理他,动不动还要提拳揍他,但等真正到了生死关头,最信任的还是他。   无它,概因这世间,他和郭兴是最怕他,也最烦他,但只要有事,绝对会与所有的世人为敌,也只愿意救他一人性命的那两个人。   有金鱼符,再报说自己是驻扎关东的兵马大提督梁清派来给皇上报密令的,入皇城便格外的顺利。   虽说和宫里的大太监,朝中好些官员关系都不错,但郭旺还是头一回入皇城。   仰望着翘角飞檐的大殿上那弯明月,再看一幢幢高楼耸于清冷的月光下,大约是因为甜瓜和夏晚都住在里面的缘故,郭旺觉得这座宫殿,它宁静而又安斓,是个很好的地方。   只是如今还需要他着手替夏晚和甜瓜铲除掉一些阴藏在阴暗中的,整日作祟的小人,他们才能继续安安稳稳的住在里面。   跟在他身边的是郭嘉在宫内的眼线,王应。   这小子也才知道郭嘉叫群臣绑走,便一直在宫门上等着,俩人接借过暗号,不过扫了彼此一眼,便直奔栖凤宫。   栖凤宫中的老皇帝闭着眼睛卧在床上,心里有一轮明月,还有一朵优昙花,都是他的公主,是他爱到恨不能连天上明月都摘下来,拱手相奉的公主。   他正在静静等待郭六畜的死讯。虽然人说生老病死,但李极自认是个贼鬼骨头,还能再活十年八年,而郭嘉,年青又如何,终究是要先他一步死在皇陵了。   躺在床上,老皇帝忽而咯咯咯的怪笑起来,不过笑声还未落,劈头盖脸蒙下一只枕头来,将他的鼻子和嘴整个儿蒙死,这还不算,手脚都叫人压着,不过呜咽了几声,挣扎了几下,不可一世了半生的老皇帝,就这样活活儿叫人给蒙死了。   三更半夜的,这宫里别的婢子内侍们都还在沉睡之中,悄无声息的,王应整理好床被,关上门,造成个老皇帝梦中去世的假象,便和郭旺两个一同出来了。   不远处,比栖凤宫更高大,更气派的,就是明月公主曾经住过的长乐殿。   按郭嘉的吩咐,徜若要杀李极,则肯定是到了李燕贞也疑他,不肯信任他的时候,这时候不斩草锄根,则后患无穷。   所以,今夜于郭旺来说,弑太上皇不过小儿科,郭嘉给他内苑图,真正的目的,是让他送自己老丈人走的。   郭旺此时在王应的帮助下,也换了一套内侍服。他身材高大,站在王应身边,莫名迫的王应喘不过气来。   “届时,咱们只说是御医署送药的,然后,郭三爷您在前送药,咱家进去陪尝毒的内侍聊天,待他尝完毒,咱家趁机把毒丢进去,然后咱们一起逃出宫,您看如何?”王应说的,是如何谋杀一个皇帝的法子。   郭旺的头顶就是明月,两道浓弯的眉毛叫月光镀成了银色,并不说话,就那么长久的立着。   到了当归山下,就是李极的陵墓了。   眼看三更,墓园外守兵重重,当然都是孔府的人。   来路上,孔成竹已经给夏晚讲过了,说陵墓中机关重重,而郭嘉失去了他的神力,如今应当就在墓门口的第一重,甬道中。   就好比普通人家的大门,陵墓第一重,为了阻止盗墓贼,是各类流矢机关设的最多的地方。以郭嘉没了神力的身体,再兼里面一派灯黑火黯,他压根是活不了的。   所以,孔成竹认为郭嘉此时已经死了。   但他还是道:“无论如何,只要郭六畜还活着,臣就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把他从里面换出来。”   夏晚由衷道:“谢谢孔先生,但您进去了不一样也是个死吗?何不把他放出来,您也别进去,咱们大家一起回长安?”   孔成竹苦笑着摇头:“公主,没能杀了郭六畜,回长安,你觉得太上皇肯放过臣吗?”   夏晚干脆利索道:“那您记得进了皇陵死远一点,我怕见死人,怕您死了要污了我的眼。”   孔成竹快要忍不住了,可依旧在笑,火光下眉温目和:“那公主,会不会为了臣而掉一滴眼泪?”   夏晚断然道:“不会。”   她柔韧的椎骨,向来是砸不断,折不弯,也绝不会屈服的。更何况,孔成竹曾伤害过小甜瓜,还这样玩弄于郭嘉,她又怎会感动。   “他已经死了。”孔成竹此时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因为我给的药,他失去了自己的神力,而墓室第一道中机关重重,只要他醒来,稍稍一动,陵墓中立刻会从四面八方发射出带着毒液的箭矢来,而黑暗的陵墓之中,没有任何光源,他连躲都无处可躲,此时已经死了。”   夏晚早知会是这么个结果,都已经到陵墓外了,反而就不着急了。   她道:“那就让我看他一眼,让我把他的尸体收敛回去。”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上天入地无门,只能被扭着头,被强逼着接受丈夫死亡的事实。这已经到强弩之末,强撑着一口气的公主,能被郭嘉的尸体给打垮吗?   孔成竹很好奇。   “收敛回去,臣是否就可以求皇上,让他将公主赐予臣?”   夏晚眼眶红了红,断然摇头:“不可能。”   孔成竹一路行来,就是想磨转夏晚的心意,毕竟他有关东兵,有大权在握,而李燕贞的身体又不好,真的想要这大魏王朝的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自认相貌在男子中算得上翘楚,会温柔,善手段,除了没有天生的神力,没有一样比郭嘉差。   但威逼,诱哄,关禁闭,什么招数都使过了,这叫他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公主,依旧不肯屈服。   李极一个草莽,将亡帝当着赵明月的面斩了,于是赵明月便屈服于他。   孔成竹原来不懂李极为何要那样极端,直到遇到李昙年,才能体会李极的做法。这些皇家的女儿,骄傲而又尊贵的公主们,骨子里那股子倔性,因为血统的关系,非是一般普通女子能比的,当然,非是极端的招数,是不能叫她们折服的。   把李燕贞斩在她面前,她是不是才会顺从,才会折服?   孔成竹忽而色戾,冷笑着高声道:“打开墓门,把郭六畜的尸体拖出来给晨曦公主看。”   墓门于是缓缓开启。   蒙着脸的,带着盾牌的兵士们缓缓走了进去。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尖叫,一切有条不紊,全在孔成竹的掌握之中。而夏晚就在这时,尽量不惹人注意的,在抽孔成竹腰上的佩剑。   甜瓜和昱瑾是莫逆,有孔心竹照料着,还有郭旺和郭兴两个叔叔,会平安长大的。   但孔成竹不得不除。   他不是没有李极那样的野心,只是他还没有行到李极行过的高山上,野心还没有膨胀到巅峰而已。在山下的人,永远不知道山上的人看过什么样的风景。   真正给孔成竹契机,他才是会反,会作乱的那个人,可惜李燕贞和朝臣,所有人都叫他斯文风雅的表面给骗了。   也不过转眼之间,墓中有人呼道:“郭侍郎的尸体找到了。”   既郭嘉真的死了,夏晚没有想过独活,当然也没想过放过孔成竹。   孔成竹于是大步往前走去,一把未抽到佩剑的夏晚跟在他身后,也疾步匆匆的,追了过去。   墓门在地下,要先下几台汪着水的台阶,才是墓门的主体,入内之后,先是只供一人进入的窄门,在皇帝被葬入之后,才会用石头封死。   夏晚一眼就看到了郭嘉的两只麂皮靴子,他出外只穿这种软靴,价贵,但透气,舒适。确实,如孔成竹所说,他就在墓的第一重,地上散乱着箭矢,他胸口正中一箭,就在地上躺着。   夏晚要拽着孔成竹的袖子,才能继续往里走。   身中一箭的郭嘉躺在乱矢从中,看不到脸,只能看到那双靴子。夏晚一步步挪进去,始终不看郭嘉的脸,扬头扫了眼墓室内的场景,道:“这墓门,它究竟是怎么封下来的?”   孔成竹的性子,无论再生气再不耐烦的时候,对着女子们,都有十分的耐心与从容。指着不远处,她道:“努,机关在那个地方,只要按下机关,墓门就会……”   夏晚一直在喘粗气,但突然就缺抽了孔成竹的佩剑,冲着他的脖子就拦了上去。   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连走路都要拽着男人袖子才能走得动的女子,忽而暴起,敏捷,迅速,抽剑就拦,快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道:“二舅,对不起了,叫您的人摁下机关封墓门,咱们一起进墓里去吧。”   她是个女子,整个人几乎吊在孔成竹的身上,那柄剑刃极为锋利,就在孔成竹脖子间挂着,只要他稍微挪动,很可能割断他的喉管。   孔成竹费力的仰着脖子,以防夏晚要于激动中划破他的喉管,高声命令属下道:“不得伤害公主,快,快封上墓门。”   不能同生,却要共死,孔成竹没想到这趟当归山之行,居然会如此收场。   他命令兵士们封上墓门,老老实实将他和夏晚关入皇陵之中,这样,他还可以继续劝她,还有转寰的余地。   但总有不肯合作的,毕竟是孔家的兵士,只听令于孔家,有些人不满于他为了公主而牺牲,一再妥协,其实很想杀了李昙年那个公主。   墓门正在徐徐下落时,忽而一支流矢飞来,而李昙年还在侧首,望着地上躺着的郭六畜,吸着鼻子浅嘤嘤的,像个小丫头一样,正泣不成声的哭着。   痛苦,失望,殊死一拼,拉着他同归于尽。   在走到这一步时,孔成竹才发现,他可以做李极那样的皇帝,但李昙年绝不是赵明月那样的公主,她永远不会屈服,那怕他杀了李燕贞也不会屈服,她虽柔弱,可生命中没有屈服二字,有的,只是同归于尽。   此时徜若他躲,则李昙年会死,他或者会失去公主,但决对可以活下来。   想都不想,孔成竹冒着喉管被利箭划穿的风险侧肩而上,替他的公主挡了那根流矢。   流矢入肉的片刻,他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回眸,便见躺在地上的,本该死了的郭六畜两只眼睛格外明亮犀利的睁着,正在冷冷望着他。   流矢穿肉,血往外喷涌着的孔成竹疼的直皱眉头,此时才醒悟过来,郭六畜这厮根本就没有死,他原来是在装死。 第156章   夏晚整整戒备了一路,觑着孔成竹那把佩剑,所想的,就是在看到郭嘉的尸体之后,与他同归于尽。   墓门降下,墓中瞬时黑暗。她其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孔成竹缓缓溜了下去,还只当他是叫自己给杀死了,两手粘腻湿滑,温热的血液,越擦越多,总也擦不干净。   这时候她才想起郭嘉来,想起他死了。   夏晚叫孔成竹压在身上,而孔成竹的身躯格外的沉,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于是进了皇陵,可到了此刻,连推开孔成竹,爬向郭嘉的力气都没有。   而孔成竹身上的血,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给浸湿了。墓中的潮湿之气,和着血腥之气,闷的夏晚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才是绝望,像陷进泥潭一般的绝望。   夏晚于是唤道:“郭嘉,郭六畜,你应一声儿,你告诉我你在哪儿,好不好?”   浓黑的墓室之中,她完全没了方向感,连郭嘉躺在哪儿都不知道,明知他死了,可总归到了无助的时候,就会想着唤他一声。她挣扎着,两只手四处乱摸着,忽而触到一只温热的手,那手快速的伸了过来,用力一拉,就把她给拉了过去。   夏晚摸了一把,心狂跳着,试着唤道:“郭嘉?”   “晚晚……”郭嘉于喉咙里轻笑了一声,道:“吓坏了吧。”   夏晚只手摸了上去,于他身上乱摸着,这是个全须全尾的人,身上一股热气,显然没有死,但是,既没死,他为何好端端的躺在哪儿,分明刚才看到时候,左胸一支铁矢,还有血在流,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随即一拳就砸了上去:“你,你知不知道万一你死了,孩子要哭,兄弟要哭,我也要哭,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死,我死了,孩子能活下去,兄弟也能活下去,这世上所有的人不过哭一场,都能活下去,唯有一个姑娘,她肯定不会再活下去。”   郭嘉将夏晚整个儿拉扯着,覆盖到了自己身上,声音沙哑,极尽世间所有的温柔:“所以,我想她肯定会来,于是我一直在这里等她。”   有那么一个姑娘,无论是红山坳的小野丫头的时候,还是皇家公主的时候,都一门心思爱着他,他要真死了,她也不会独活,所以他必定不能死,也不能一个人走,带等着她。   夏晚轻轻唔了一声,平伏在郭嘉身上,埋头在他怀里,什么话也不想说,在太庙里撞晕了,后脑壳还顶着几个大包的脑袋贴在他胸膛上,听他一声重比一声,仿似鼓擂一般的呼吸。   不过转眼之间,夏晚犹还晕晕乎乎儿的,叫他又死又活的摆弄了一回,没缓过劲儿来了,就叫郭嘉给背了起来,据他所说,他这是要背着她出这墓地,回家找小甜瓜儿,吃饺子去了。   黑天黯地的,外面孔家的兵士们正在开墓门,既没了神力,无法打斗,就肯定不能从正门突出去,若是那样,郭嘉得叫孔家的兵士给生撕了去。   夏晚虽也是个女子,如今还是公主,还从未叫人背过。   叫郭嘉背负着,她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自己会不会太重了,会不会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在孔家的兵士打开门的一瞬间,郭嘉背着夏晚,借着从地面涌进来的亮光,疾速往右侧奔了过去。   外面吵吵嚷嚷的,有人在大喊孔成竹的名字,也有人在叫随军的医士,还有人在喊担架,挪孔成竹的尸体。另有些人发现郭嘉和夏晚不见了,于是招呼着兵士们就赶了进来。   “郭六畜未曾受伤,而且劫持着公主逃了,只要抓到他,格杀勿论。”是孔成竹的声音,虽说受了重伤,但语气格外冷静沉着。   他刚才压根就没有死,只不过是看到郭嘉活着,于是顺势装死而已,这时候已经叫孔家的兵士们扶着站起来,到外面去诊伤了。   郭嘉背着夏晚,其实就站在墓门的石道后面,当石门开启时,那沟槽随即闪现,但石门落下,俩人就得被压死在沟槽之中。   “晚晚。”   “唔。”   “你怕不怕黑?”郭嘉负着她转过身,继续往那条沟槽的深处走了进去。   夏晚紧攀着郭嘉的背,摇了摇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怕。”   “不怕就好。”郭嘉道:“是为夫无能,只怕得带着你走一段儿很黑,而且还很长的路,横竖有我在,千万不要害怕,好不好?”   “奇了怪了,黑有甚好怕的?”俩人耳语中,夏晚也不知郭嘉脚下踩的是什么,噗呲噗呲作响。   郭嘉道:“我以为天下间的小姑娘都怕黑。”   比如他的妹妹郭莲就很怕黑,所以,郭嘉以为天下间的小姑娘都是怕黑的。当然,他也一直以为夏晚和郭莲是一样的,直到和她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郭莲怕黑,怕虫子,喜欢一切粉色的东西,可夏晚不是。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夏晚和郭莲不一样。   她不怕黑,不怕虫子,不怕老鼠,也不喜欢粉色的花饰,她是他的姑娘,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姑娘。   夏晚听郭嘉呼吸有些粗,以为他累了,于是又道:“我可以自己走的。”   “还是我背着你的好。”郭嘉道。   在从黑暗冰冷的坟墓里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郭嘉有一种重新回到当初的关西战场上,躺在戈壁滩上,叫烈日曝晒着,却又动弹不得时的恐惧。   比当年更深的恐惧,毕竟他如今有妻有子,比不得当时年少,便去了,也不过父母伤心一下而已。不过,想着夏晚必定会来,必定会来救他,他就坚持了下来。   冷静的躺在地上等待着。   比关西那一回情形好的是,他虽说失去了神力,但并没有更严重的毒,显然,孔成竹只是想猫玩老鼠一般,玩死他,却没想过下黑手,毒死他。   默了片刻,郭嘉又道:“我是你的丈夫,是你的依靠,你可以尝试着不那么别扭,就趴在我身上,好不好?”   她总怕自己太重,怕要累到他,所以别别扭扭,在他背上极为僵硬的挺着身子。   夏晚松了松呼息,尽量放松身体,伏到了郭嘉背上。   她的男人,身上带着股子墓穴里的霉潮气息,还有些小甜瓜身上经常会有的汗气,但味道格外好闻。这男人的肩膀,又宽阔又稳妥,趴在背上,她又疲乏,又累,但一颗心却没有原来那么焦灼了。   “孔成竹是不是说,他绝不会篡位,就仅仅只是想娶你?”郭嘉走的其实很快,但因为他步伐稳,又是在黑暗中,所以夏晚感觉不到而已。   夏晚唔了一声,笑道:“鬼话而已。他有我皇耶耶一样的野心,但因为书读得多,所以比我皇耶耶更懂得掩饰。”   当他真的杀了郭嘉,李燕贞便不会处死他,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于是,打着深情的旗号,他就可以篡位了。   也许他自己都未曾看到自己的野心,但是夏晚看到了。   满朝文武只当郭嘉要学李极,但孔成竹才是想学李极的那个人,而且比李极表现的更深情,更圆滑。   郭嘉于黑暗中笑了笑,又道:“躺在地陵中时,我就在想,孔成竹必定要诱哄我的小夏晚,而他比陈雁西聪明了百倍千倍,更要命的是,他还比陈雁西长的好看,而我与他相比,所有的,居然没有任何优势。”   孔成竹无论是否真的想篡位,但由心至肺,拿夏晚是当公主来待的。因为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公主,他始终在仰望她,且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爱慕。   郭嘉想了想自己,坏脾气,没耐心,小时候还欺负过夏晚很多回。迄今,也没拿她当公主待过,还时不时要欺负她一回。两厢比较,被打击到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然后,他之所以能活下来,借助的,任是她从小叫不知从何而起,迄今依然坚持着的,于他而发的那种纯粹的爱慕。   郭嘉忽而停了停,站在地上不动了。   “怎么啦?”夏晚问道。   这似乎是条暗河,郭嘉应该是淌在河水里头。黑暗中的地下河道,会不会有长着獠牙的鱼,会不会有毒蛇缠脚,会不会有什么水鬼之类的东西?   天地之间,连甜瓜都是远的,唯有他们夫妻两个人,两条命,紧紧扣系在一处。   夏晚蜷着双腿,连呼吸也不敢喘。   过了半晌,郭嘉摇头道:“无事,不过是拐了一下脚而已。”   这条暗河整个绕地陵一圈,其中机关重重,就连水下也时不时有机关。   就在方才应当是踩到了一块藏着机关的砖,有流矢从右侧飞出,射入水中,得亏郭嘉躲的快,还是伤到了他的脚,靴子被射穿。   所以郭嘉停了许久。他得确定上面有没有淬着毒液,徜若有,徜若他会死,他就得折回去,把夏晚给孔成竹送回去。他可以死,但她不能,绝对不能,那怕拱手相送给孔成竹也不能。   既无事,也不过疼疼而已,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这样走着,真能出去吗?”夏晚再问郭嘉。   “可以,但是前面会有很可怕的东西。届时,你闭着眼睛就好。”郭嘉回头,于黑暗中鼻尖轻轻蹭了蹭夏晚的眼睛,柔声道:“只要一察觉有光亮,你就闭上你的眼睛。”   再艰难的扭着脖子,郭嘉又贴唇,在夏晚温热热的,略着些淡淡血腥气的颊侧蹭了蹭:“孔成竹找不到咱们,怕是要对你阿耶不利,晚晚,凡人总会有生老病死,你阿耶若是走了,昱瑾会继位,甜瓜依旧是他的好外甥,我也会一直伴着你,这世道会变,但改变的不会太多,因为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按理来说,在发现他不见的时候,郭旺就会采取行动了。所以,此时李燕贞或者已经死了。   必不得已动手除掉老丈人,郭嘉别的不怕,唯独怕夏晚会伤心。   她这一生并没有得到过什么,反而一直在不停的失去。才找回来的父亲,其实是叫他弄病的,如今很可能因他的下令,已经死了。   她应当永远都不会知道凶手是谁,但郭嘉心里总会愧疚,毕竟她的伤心和痛苦,失去亲人后的撕心裂肺,都是真实的,是他一刀一刀,划在她心上的。   夏晚埋头在郭嘉颈窝里深嗅了一气,道:“带我回水乡镇吧。” 第157章   幸好只是普通的细支铁箭,也只伤到了左臂,但是孔成竹的脖子叫公主给拿佩剑划破了,血是从他脖子上往外涌的。   就关墓门,再启墓门的一刻钟时间,孔成竹混身上下叫自己身上的血给煮透,像从血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   随行的军医都给吓的不知该先医那一处,孔成竹自己咬着牙,一把将箭从身上拨了下来,沉声吩咐道:“一定记得不要伤了公主,但郭嘉此人绝不能留,现在,兵分五路,给我进皇陵,把他搜出来。”   “皇陵中埋伏从从,处处暗器,切记不要伤了自己。”再缓了口气,孔成竹又道:“无论任何情况下,公主但凡受了一丁点的皮肉之伤,今日进皇陵的所有人,都得替公主陪葬。”   方才就是他孔家的兵士意欲射伤公主,才伤的孔成竹。   兵士们齐齐听令,答了声好,随即就冲进皇陵里头去了。   孔成竹仰躺在皇陵外的冬青丛旁,仰头望着这座丘陵般漫突而起的当归山。当归当归,这当是郭嘉的归死之地,不应该是他的。   身为男人,谁会没有野心,又有谁会只满足于过去的荣耀而止步不前。   他没有败在自己手上,而是败在了那位至高无上,像天上明月一般,摘不到怀里的,公主手里的。   “参谋长这是在哭?”替他诊伤的随军医生,也是他的好友秦恪替他擦拭着伤口,穿针引线,就准备替他缝脖子上的伤:“参谋长是文人,虽说天天在战场上,到底没有挨过刀枪,不过一箭而已,又不深,既能自己拨出来,一个大男人,哭甚?”   孔成竹仰天笑了笑,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不知自己为甚而哭。   真是无与伦比的搓败感。关东的参谋长和关西的随军参谋,他和郭嘉之间的较量,不仅仅是女人,更是为男人的尊严。   闭上眼睛深深出了口气,他道:“去调建皇陵的图册来,围追堵截,孔某今日一定要将郭六畜杀于这座皇陵之中。”   也不知走了多久,夏晚感觉这个时辰天应该要亮了,因为她趴在郭嘉的背上,都已经睡过一觉了,再醒来,他依旧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   好奇于两边究竟是什么,夏晚于是伸手摸了一把,随即粘乎乎的沾了一手,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她轻轻哎哟了一声,连连儿的摔着。   郭嘉语中带着埋怨:“叫你不要摸也不要碰,趴在我身上就好,怎的又伸手?”   夏晚暗猜两边墙壁上怕是那种,于水而滋生的各种爬虫。郭嘉拉过她的手,在自己衣服上仔仔细细的蹭着,蹭干净了,才又道:“不许再伸手,否则我打你的板子。”   他是个爱干净的人,所以虽说擦干净了夏晚的手,但也格外恼炎。   忽而听得刺啦一声,郭嘉撕掉自己叫水浸湿的,沉重的袍摆,将夏晚再往上负了负,继续艰难的往前走着。   脚下的水似乎渐渐活起来,有了流动声,既水是活的,就肯定能走得出去。   夏晚本以为俩人了无生计了,所以一路走来,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此刻,发现还能走得出去,于是又说道:“我爹夏黄书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就是个赌徒,无恶不作,自打我三岁到红山坳,说句不要脸的话,一碗饭,全凭我拿自己一双手刨给他吃,没有得过他的一碗饭吃。”   ……   “但我从不后悔,听说他死了之后,我伤心了很久,因为那时候,我没爹了。”   对于父亲,因为李燕贞幼时疼爱的原因,那种好感根植在夏晚的记忆里,只要说是爹,不在于他待自己有多好,她都是爱的。   于她来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爹没了。   她觉得,真正李燕贞要是死了,杀他的人肯定不是孔成竹派的,因为孔成竹是个既要名,又要利的人,不到万人簇拥求着他篡位的时候,他是不会篡的。   唯独郭嘉,不在意名也不在意利,最在意的,就是李燕贞肯不肯把她嫁给他。她尽力的弥合着父亲和丈夫之间的撕裂,可眼看自己都要给扯碎了,依旧无法弥和。   “我不想再回长安了,你带我回水乡镇吧。”夏晚低低叹了一气,说道。   徜若李燕贞死了,长安就是个令人讨厌的地方。她也知道下令杀死李燕贞的,肯定是郭嘉,这叫她如何面对长安,又如何面对那座宫城?   郭嘉还不知道夏晚仅凭他一句话,就已猜到他所作的事,轻声笑着说:“你爹是怎么疼你的,爱你的,我从今往后也一样疼你爱你,不就成了?”   想了想,他又道:“水乡镇的日头太晒,我记得你小时候脸儿可没有如今这般的白,等回去了,得给你打上几把伞,勿要再晒黑了皮子。水乡镇的土也太多,还得把路都铺整铺整,否则的话,脚上沾了泥可就不好了。”   真一想到夏晚要回去,郭嘉忽而又觉得水乡镇不好了,哪哪都需要重新修砌,否则的话,以夏晚的公主之尊,隐居在那点子破房子里,总觉得要委屈了她。   忽而黑暗中不知飞来个什么东西迎面飞来,郭嘉因正在胡思乱想些回水乡镇的事,居然没有躲过,似乎只是一枚细细的针,无声无息的,穿肉而入。   他脑子有一瞬间的晕眩,不过随即将那枚细针拨下来,并没觉得自己哪儿不舒服,也没觉得自己是中了什么毒。   背着夏晚,他又道:“我记得有一回,于夫子家那位杨州来的妾室在哪儿得意洋洋的炫耀,说自己拿一块几枚铜板买来的狗玉,就换了小夏晚好大几朵灵芝,带到金城关,于药铺里换来了几十两银子。”   夏晚趴在郭嘉背上,咬唇笑了笑。她是叫于夫子家那小妾给编了,但并不后悔,因为玉于她来说,比银子更重要。   郭嘉于是又道:“我听了很不忿,于是趁着她上茅房,就从茅房后面扔了块石头进去。谁知转眼,小夏晚便跟于夫子告状,说是我扔的石头。”   然后,他被于夫子扒掉裤子,压在春凳上狠狠打了一通屁股。   夏晚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你居然是为了这个,才扔的石头?”   郭嘉舌头渐渐有些发木,但毕竟因为孔成竹配的药,失去了神力,就连舌头的灵敏度也大不如前了。而且,也一再的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他道:“小夏晚那个小丫头,跟莲姐儿全然不一样。总是偷偷把旺儿拐出去,爬山下野的,挖野菜,掏兔子,一起鬼混,那时候莲姐儿总是哭着说,小夏晚又把旺儿给拐跑啦,旺儿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得给人作长工。   于是,我就提着棍子一通的追,田野上俩个孩子一通的跑,最后旺儿叫我拎回家,那小夏晚挎着个小篮子,远远儿的,就站在柳树下。”   夏晚不知道郭嘉是怎么了,当然也从未听他这样说过话,趴在他背上不住的笑着:“你算好了,虽说总是欺负旺儿,但没怎么欺负过我,也没打过我。”   郭嘉渐渐觉得越来越疲累,不是因为脚下的水,水下整个儿用砖铺过,也没有太多淤泥,而是他的腿本身变沉了。   “我不打姑娘的。”郭嘉低声说道。   他只是冷眉冷眼而已,懒得多看一眼那个总是打扮的干净利索,总在他眼前晃的野丫头而已。   一步步往前走着,郭嘉两腿越来越沉重,而且对于眼前也没了认知。恍惚间,他是走在水乡镇的瓜田里,或者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   穿着件白面红点子碎花袄儿的小夏晚始终在他眼前跑着。   这时候他意识已经混乱了,脑子也麻木了,但总还记着,背上背负的是他的妻子,一定不能松手,也不能把她丢进水里。   “晚晚。”   “唔?”   郭嘉道:“我真想回到过去,在哪时候就爱上你。”   这话肉麻的叫夏晚牙酸,她噗嗤一笑,在他衣衽上蹭着鼻头的痒,悄声道:“快别说了,我臊的慌。”   郭嘉以为自己还在匀速的,不停的往前走,但其实只是在水里格外慢的,梦游一样往前磨蹭罢了。   他道:“我想回到水乡镇,回头看一眼那个站在柳树下的小姑娘,然后也不怕顾忌别人的笑话,就把她给娶回来。我想我小时候应该就是悄悄儿在喜欢她的,否则的话,为甚她在夫子面前告了状,我会那么生气。”   “为甚?”夏晚笑问道,她觉得郭嘉今天琐琐碎碎,唠唠叨叨,特别好玩。   “因为她看到我屁股了。”郭嘉实言道。   他多想回到水乡镇,回头看一眼那个总是站在他身后的小姑娘。   不恼怒她看到自己的屁股,也不恼怒她总把旺儿带出去,早早跟她成亲,生一堆的小甜瓜。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是公主,但她会是他一个人的公主。   夏晚刚想笑来着,忽而便听轰一声响,带着风的,重有千钧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迎面砸了过来。   郭嘉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大叫了一声:“快闭上眼睛。”随即背着夏晚,整个人往前一倒,整个儿就扑进了水里。   夏晚在他身上,全然不知发什么了什么事情,只觉得整个空间瞬而开阔,虽仍是两眼一抹黑,但巨大的轻响伴着风声呼呼而来,从她的背部擦过。而郭嘉整个人在她的身上,就伏在水里头。   除了漫天而来的风声,另还有一种哐齿哐齿的声音。   郭嘉整个人在水里闷了许久,忽而仰起头来,大喘着粗气:“晚晚,快闭上眼睛,闭上你的眼睛。”   夏晚叫道:“黑,我睁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为何还要闭眼睛。”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就在她背上呼呼呼的刮来刮去。   “操他娘的,叫你闭就敢紧闭上,不是老子叫你睁开,不准睁开眼睛。”郭嘉忽而吼道。   吼罢了,他这才背着夏晚站了起来,艰难的,又继续往前跋涉。   这皇陵是怎么建的,其中的机关又是怎么布置的,除了太上皇李极和已死的那些人,大约就只有孔成竹知道。建造皇陵的工人,已经全死在里头了,而孔成竹,为了诱捕他,应该会拿到皇陵的建造图纸。   所以,郭嘉此时对于这座陵墓,除了曾经在因为灯油的事情时,问过一声之外,全然不清楚情况,但孔成竹是知道的,而且,他手里拿着皇陵的地图,应该此时已经知道他在何处了,仿如穷寇猛追,关西的参谋长和关东的参谋长,朝中二侍郎,总得要死一个。   不过郭嘉觉得今天死的大概会是自己了,他的头木了,闷在水里,爬都爬不起来。   夏晚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于水中摸到郭嘉的嘴,他居然在水里张着嘴,也不知道这水干净不干净,会不会有毒,她连声唤道:“郭嘉,郭嘉你是不是晕了,你醒一醒。”   郭嘉唔了一声,觉得自己大概是中了方才那飞过来的,银针的毒。   夏晚环着他的脖子,低声道:“咱们今儿非走出去不可,倒不是我怕黑,怕虫子,而是因为我……”   郭嘉终于闭上了嘴,两臂撑着,头浮出了水面。   “我怀孕了。”夏晚憋了憋嘴,本是想等回到家,高高兴兴儿吃饺子的时候再说这话的,马上会再有一个小甜瓜,可他俩要是走不出去,非但小甜瓜,连甜瓜都得成没娘的孩子。   郭嘉瞬时身体僵了一僵,愣了半晌,蓦然清醒过来。   “真的?” 第158章   “葵水至少半月不曾来,诊过的御医说,应当就是怀上了。”夏晚又道:“你放我下来,我背着你走,我觉得你很不好。”   郭嘉摇头,于黑暗中使劲的扭曲着自己的脸,道:“我很好,你紧紧儿背着我,咱们一定能走出去。”   为了即将到来的小甜瓜,他也得走出去,生扒了孔成竹的皮才行。   他是顺着皇陵的最外一重走的,这一重的生机最小,但是,这一重的追兵也最少,因为孔成竹的大部分追兵,已经深入皇陵了。   带着风呼呼而动的是绞锤,拿铁索吊着,因他的经过而触动,正在来回不停的猛砸。若非他刚才扑入水中,绞锤砸过来,他和夏晚都得被拍死在绞锤之前。   轰隆之声不绝于耳,阔朗的空间中,绞锤们来回互砸着。   郭嘉闭上眼睛,于潺潺的流水声中听着风隙。   就好比当初在战场上,闭耳听着风声。听风声,辩风向,那怕在失去眼睛之后,都能从战场上逃出来,这是身为一个独行将领,必备的素质,是他从十三岁起,在关西战场上摸爬滚打,才练出来的。   在一柄绞锤从头顶飞过之后,他负着夏晚于水中暴起,立刻便飞奔了起来。   黑暗中,随着风声,穿过一柄柄于空中飞荡着的绞锤,继续往前飞奔。绞锤渐少的地方,就靠近墙壁了。   忽而,他吼道:“晚晚,抱紧我,一定抱紧我。”   夏晚老老实实闭着眼睛,两手紧紧环着郭嘉的脖子,只觉得他忽而就飞奔了起来,再接着,双手也不知抱上什么东西,然后凌空跃起。   夏晚不敢叫,也不敢哼,闭上眼睛,命都交给了郭嘉,只听轰然一撞,随即眼隙中似乎有光亮。   “不要睁眼睛。”郭嘉在前,撞墙壁的时候把额头给撞破了,快喘了两声,说道。   这是陵墓的最外围。是那些修陵人们的修罗场。   陵墓建成不过短短几年时,这些曾经的工匠们还没有化成白骨,是一具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以地狱般的姿势,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腐臭弥漫,令人作呕。   所有死去的人,空了的眼眶,全部扬起,凝望着头顶的某一处,那是光源弯弯拐拐,透洒进来的地方。   在陵墓建成后,这些工人们会被关进这狭小的,属于他们的葬身场里。半个月的时间,活生生的饿死,于是总会有互斗,人食人的场面出现。但半个月后,基本都会死亡。   不过,总有人能逃出生天。   郭嘉侧首看了看,隐隐的亮光中,夏晚两只眼睛闭的紧着呢。   他笑了笑,踩着一巨巨的尸骨,每踩一具,嘴里念一句佛号算是渡化这些屈死的亡魂,最后爬上他们眼望着的那一处。   这一处有一个小小的盗洞,应该是人们叠着罗汉,一个踩着一个,然后,很多人拿双手刨出来的。钻出盗洞,就可以到陵墓外面了。   郭旺在栖凤宫外站了将近一刻钟,王应急的直窜。   “我郭三爷,办大事者不的是小节。就算真的皇上去了,有郭侍郎顶着,就没人能查到您身上,咱们都已经抹掉一个了,如今可不是贪生怕死的时候。”   ……   “咱家知道皇上是个好人,但头可是您起的,这会儿咱们就算逃出去,皇上追查下来,也还是个死啊,郭三爷,您要再不去,咱家可一个人去了。”   郭旺于是跟着王应继续往前走。   月光如银而泄,星如眼,无声的闪着。   “我听马平说,当初王爷带着公主入宫,总会在长安殿外的回廊上看夕阳。”郭旺忽而说道。   王应是个年青太监,哪知道这些陈年旧事。他已经准备好了药盏,随手端着。   宫门紧闭,他深吸了口气,便准备要去叫开宫门。   弑帝之旅,只要叫开宫门,就没有回头路了,他郭仨儿不想上也得上。   王应正准备往前走,忽而叫郭旺一把拉住。   “王公公,出宫吧,先躲到我晋江药行去。”郭旺语疾而快:“现在就走。”   王应一看郭旺这就是胆小,反悔了:“郭三爷,你这,可没你这样办事儿的。”   “拿着鱼符,立刻出宫,否则你的小命儿,谁也保不了。”郭旺冷冷扔了一句,转身,大步往宫外走去。   他是为了救郭嘉才入的宫,弑的太上皇。若说为了救郭嘉而弑帝,当然也可以。但徜若李燕贞死了夏晚会伤心,那就不可以。   为了郭嘉,他可以与天下人为敌,但为了夏晚和小甜瓜,他可以调转枪头,和郭嘉为敌。   冷月高悬,偶有鸦声鸣起,宫墙深深,四壁寂寥。   沉睡中的李燕贞大约不知道,他于夏晚来说并非一个合格称职的父亲,但夏晚于他来说,真是他的小福星。   因为夏晚,他再一次的,与死亡擦肩而过。   缝合好伤口的孔成竹于一夜之间瘦了许多,坐在兵士们所抬的竹椅上,正在听从墓地里出来兵士们的汇报。   他们在陵墓的最外一层,找到了郭嘉经过的痕迹,但是郭嘉此时已经出陵墓了,应当就在这座当归山里,而且,应当就在东南角,森林格外茂密的那片凹地之中。   孔成竹静静听罢,扬手道:“把郭添和杜呦呦带来,先用杜呦呦,再用郭添,务必要弄死郭嘉才行。”   毕竟也是侍郎,还是关东的参谋长,既郭嘉逃出来了,那么,真正的较量也就开始了。   孔成竹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也不会静静儿守株待兔。   他从陵墓中一出来,立刻就派人回长安,当时郭添和皇二子李昱瑾正在吃早饭。毕竟孔府是舅舅,也无人疑他,孔成竹的人是借过姐姐孔心竹的手,把药下到了郭添的饭食里头,所以。在带走郭添的时候,   此时的郭添已经没了神力,也被迷晕了,应当就在赶往当归山的途中。   当归当归,这本当就是郭嘉的葬身之地。   孔成竹坐拥雄兵近万,还掐着郭嘉的儿子,他生命中最弱的弱点,势死,也要把他除了,把公主给夺过来。   侧首望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孔成竹一手摁上左肩的伤口,轻轻嘘了口气。   人的野心和戾气,以及愤怒,就是在这样的对战中升级的,两虎相争,本不必死一个,但就好比野兽,唾手可得的皇位,殊死反抗的公主,叫他渐渐膨胀了自己的欲望,觉得自己非做李极不可。   捏上一只手,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在郭嘉死后,当着晨曦公主的面斩了李燕贞,到哪时,她要还不肯从,那他就照着李极的样子,将她绑在床上,这总该可以成事了吧。   他确定自己是爱着公主的,那种仰慕式的爱,难道还比不上郭嘉一个土财主一样的呼来喝去?长安的贵家子弟,几代浸淫,居然比不得一个西北沙田地里来的土财主?   假以时日,孔成竹不相信公主不会爱上自己。   他正思索着,便见大哥孔修竹亲自带队,快马驮着一只箱子而来。   揭开箱子,里面是一个蜷缩着,睡的正香的孩子。   小家伙细白的脸,纤眉绣绣,一张略修长的脸,与郭嘉生的一模一样。小家伙蜷身睡在箱子里,睡的正沉了。   孔成竹看了一眼,说道:“先用杜呦呦,这个暂且放着。”   他就不信,万人的包围,亲儿子做胁迫,失了神力的郭嘉还能从这当归山中跑出去。   出陵墓之后,是一块凹陷的林地。   这就对了。   那些工人们应当是在里面辩别了很久,才找到这样一块距地最洼的面,然后一个摞着一个,打开的洞。   晨雾散去,于这山野中望下,下面是一重又一重胸前写着孔字的士兵。   郭嘉心中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来的只有孔府的兵,而没有别的地方的兵,就证明孔成竹已经不顾脸面的,反了。   反而是他一直戒备的老丈人,只怕此时叫百官架空在长安,什么都不知道,那样的话,怕是连甜瓜都会有危险,而趴在他肩上的夏晚,这时候还傻傻儿的,紧紧闭着双眼,居然又睡着了。   于墓地里走了整整一夜,俩人身上的衣服简直没法看。夏晚的好歹还干着,郭嘉的全湿了个尽透。   郭嘉把夏晚放到了草地上,先扯过她的衣服,揩干净了自己被撞破的脸,这在她唇侧吻了一吻,笑道:“还不睁开眼睛?”   夏晚其实因为初初怀孕,眠多困多,真的睡着了。   睁开眼睛,五月的山野,漫山遍野萌勃的新绿,遥遥望去,远极处的麦田透着浓浓的新绿,瞧着真真儿叫人舒心。   夏晚揉着眼睛,深深叹了口气,侧首笑道:“虽说一路的艰难,可我怎么觉得,咱们出来的它就这样容易了,咱回家吧。”   她是百姓,眼里只有新绿,没有看到一重重埋伏着的孔家兵,所以才会如此轻松敞快的说。   郭嘉于周围四处看着,忽而屈膝在夏晚面前,笑道:“我恍惚记得你说你怀孕了?”   他的公主坐在块石头上,半湿的裙摆上还沾着灰草,头上也挂着些草枝儿,眸澈如水,两颊飞过一抹红,垂下脑袋,抿唇颇羞涩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突围,于夏晚来说,是一段浪漫的旅程啊,不怕不怕的。 第159章   这么说,不是他的幻觉,是真的怀上了。   遥想她怀小甜瓜的时候,混身溃烂,磨难七年,郭嘉每每想起,都不知自己该如何补偿。本以为再有一个孩子,可以好好补她的,却不料俩人陷于四面处歌之中。   夏晚的身体本就不好,万一受点刺激,或者受点儿颠簸,怕会有流产的风险。   该怎么办了?   郭嘉站了起来,踢掉一只破了底的麂皮靴子,居然里面还掉出两尾粘乎乎的小泥鳅来。   将两尾小泥鳅揪出来扔远了,郭嘉仍将那只湿淋淋的鞋子穿了回去,也坐到了夏晚身边,手指捋了捋头发,颇有些戏询的又说道:“我记得你说,你不想回长安,想回水乡镇。”   说起这个,夏晚便想起李燕贞来,看郭嘉犹豫的神情,她暗暗觉得,李燕贞怕是已经死了。垂了垂眸子,她道:“我可以在长安城外等着你,等你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就来接我,好不好?”   她没有心思去看山野上那一重重正在层层逼近,搜捕的孔家兵士,这于郭嘉来说,就已经很好了。毕竟他最怕的是她会慌乱,会害怕,受到刺激会流产。   “有什么可交待的?甜瓜自有他两个叔叔照料着,咱们此刻就回水乡镇好了。”郭嘉竭力装出个淡然的样子来。   夏晚有些不相信了:“真的?”   郭嘉忽而堵在她面前,笑道:“真的。”   夏晚半信半疑,但毕竟郭嘉从未在她面前开过玩笑的,遂将手递给了他:“那咱们此刻就走。”   郭嘉道:“好。”   他于那破碎的袍子上扯了一块布下来,道:“不过,你得听我的话,将这块布罩在眼睛上,还得要记得,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准扯下这块布来。”   夏晚心中暗猜,只怕是郭嘉命令郭兴或者郭旺在长安弑帝,然后长安的人来追捕他,再还有孔成竹的人,也在四处找他,所以,虽说他此刻看似风轻云淡,但俩人却是在穷途末路之中。   就好比方才她也好奇的睁开过眼睛,那弥漫着腐烂气息的人间地狱里,一个个挣扎着想要求生的,彼此相食的尸体们的可怕场面,他不想她看到,怕她会恶心会吐,所以才要她蒙上布巾,夏晚于是道:“不蒙这个,我保证自己不睁开眼睛就行了,你又何必?”   郭嘉不由分说,把自己那件青袍子上面的一段儿直接就绑到了夏晚眼睛上。   他这才背负着她站了起来。   孔家的兵士们,一半防守一半搜山,已经朝着他这一侧搜过来了。   郭嘉绑上了夏晚的眼睛,索性连自己身上那件湿透了的衣服整个儿解了下来,拦腰系在腰上,便开始往下走了。   于沿途寻着,瞄到一个落单的士兵,郭嘉紧跑两步上前,趁着那士兵扫视一处荆棘丛时上前,掐喉扭管,不过转眼之前,一个士兵已然叫他拧断了脖子。   压了把刀在手中,提手掂了掂,郭嘉回头问道:“可颠着你了?”   夏晚暗猜郭嘉也是在杀人,但她看不见,也只能趴在他背上,连忙摇了摇头,她道:“我很好。”   这男人虽没了神力,但习惯性的,总是会把一切都肩负在自己的背上,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更游韧有余的和对方作战。   提着柄刀,郭嘉转身继续往下突。   亲自带队上山搜捕的,正是孔成竹的大哥孔修竹。   按理说,孔家原来并无反意的,毕竟李燕贞继位,他妹妹就是皇后,孔家有什么可反的?   所以,他们最想要的理想方式,是李燕贞主政,而孔家主兵,从此之后,天下兵权集于孔府,也就行了。谁能料想到郭嘉居然会想着谋划他们家的兵权?   孔修竹不比孔成征是文人,他是一员大将,在关东疆场上,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大将。所以,他也并不把郭嘉放在眼里,连战甲都未穿着,提着柄剑,就上山了。   不过一块丛林洼地而已,已然四面埋伏,孔修竹是员大将,当然知道同为将领,郭嘉心里的所思所想,所以,故意在最容易突的那一处防守薄弱,自己却镇守其中,就等着郭嘉往外突。   这时候天已正午了,烈阳高照,孔修竹坐在一处石头上,正在跟手下兵士们笑谈。   那兵士道:“将军,小的们还是有点儿怕的,据说这郭六畜曾经是关西的战神,但究竟他打仗,咱们不曾见过。”   孔修竹随行有个吃豆子的习惯,只要在外,兜里总要揣把炒豆子来吃。往嘴里丢了两枚炒豆子嘎嘣嘎嘣嚼着,他道:“是战神,但那跟咱们真刀实枪,沙场里拼人头不一样,他是上天赐予的蛮力,没了神力,没了那两柄斧子,他就什么都不是。”   就在他说话之时,忽而便见林中冲出两个士兵来,一个似乎是断了腿,另一个是断了手,嗷嗷乱叫着就扑了过来。   孔修竹立刻站了起来:“是谁伤的?”   不过随即他就看到了,身上只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青褂子的年青人,体如修竹,利如出海蛟龙,提着柄带血的尖刀,于林中杀了出来。   他并不杀人,几要入鬓的两道剑眉下一双利目精光熠熠,出刀又快又准,只砍左手,或者左脚,砍人的同时还在往前飞奔,忽而甩刀,手中那柄砍刀竟是直冲冲朝着孔修竹的面目而来。   孔修竹当然能夺得过那柄尖刀,只是他被郭嘉的速度给吓坏了,他没想到他背上负着一个人,还能跑的哪样快。   也不过转眼之间,满地断手断腿,哀哀惨叫的士兵,郭嘉背负着公主,竟然就不见了。   孔修竹手中一把豆子哗啦啦砸在地上,吼道:“去问孔成竹,他不是说郭六畜没了神力了吗,没了神力如何能跑那样快?”   就在这时,拄着棍子的孔成竹也上山了,远远朝着大哥孔修竹吼道:“便没了神力,那也是个正常的男人,而且是个久经沙场的将军,难道你们当他是头猪,只等着猪撞树?”   孔修竹招呼兵士们去追郭嘉了,手叉着腰,问孔成竹:“那你说怎么办?”   孔成竹下意识的,一手还摁着肩头的纱布,道:“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知道郭莲吗?”   说着,孔成竹从身后拉了个小姑娘出来,瞧模样儿不过五六岁,瓜子般的小脸儿,瘦瘦挺挺的小身板儿,白的像弯新剥了皮的甜藕一般,上前对着孔修竹盈盈一拜,叫了声孔伯伯。   孔成竹颇为得意的望着这小姑娘,笑道:“都原地休息。郭六畜是服过毒的,意识随时会昏乱,等天黑吧,等天黑了,这小丫头能替我们把郭嘉诱入包围圈。”   这是他的第一道杀手锏。   出了凹地里的包围圈,山下还有另一重,将近万人的大包围圈,这个就得认真想想办法,才可以突出去了。   所以,郭嘉并未往下走,反而是又折回了山上,找了一处隐蔽,但又光照很好,草木葱葱的小树林子。   他得休整体力,还得喂饱了他怀孕的小媳妇儿,再好好睡上一觉,才能继续往山下突。   夏晚懒洋洋的,窝在一处松软的草地上,等着郭嘉解自己脸上的布带。   方才从那片洼地的包围圈中往外突时,夏晚确实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眼睛闭的紧紧的,两手紧攀着郭嘉的肩膀,大气也未敢喘。但只听周围鬼哭狼嚎的声音,就可以知道他必定伤了很多人。   待郭嘉替她解了眼睛上的布条,夏晚看到郭嘉整个人,随即哇的一声,一口酸水便吐了出来。   他脸倒还是清秀白净的,只是那身上的褂子,大约因为杀敌时无法顾及已身,沾了满身混混的血,一股子刺鼻的腥味。   俩皆是山野里长大的孩子,郭嘉找柴,拿从孔成竹的士兵身上搜来的火绒点着了火,夏晚便守着添柴火,不一会儿火便燃了起来。   日头暖洋洋的照着,夏晚就坐在草地上,看他不停的忙碌。   他猎了一只兔了,又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水,掏空了内脏,往兔子肚子里加了满满一腔的鲜菌菇,再将那腔子用树皮串好,这才把整只兔子裹了起来,然后,便埋到了生着火的地底下。   晴天白日的,孔成竹的人正在满山搜捕,烤兔子的烟火和香味很容易招来敌军,所以,他这是为了不把味道给散出去。   夏晚觉得郭嘉身体上当有什么不对,有那么一会儿会突然停下来,过上半天,才像是恍然醒悟了一般,继续的忙碌,但要说他是身体受了伤,或者脑子受了伤吧,也不像。   反正,他极怪,时而利索无比,时而又呆怔在哪儿。   “快清明了吧。”郭嘉忽而说道。   夏晚茫然的望着他。郭嘉忽而吐了一句:“莲姐儿的蚕要结茧子,我得赶回水乡镇,帮她守蚕了。”   夏晚哎哟了一声,心说郭嘉莫不是脑子坏了,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十年前一样?   她犹豫着,再叫了一声郭嘉,郭嘉随即扬起头来,清白俊秀的脸上沾着点泥灰,又俏皮又清秀的笑着:“我的晚晚这一回,还得替我生个儿子才行。”   好吧,夏晚觉得他脑子大概没坏掉,他还知道她怀着孩子呢。   至于郭莲,在宫变的那一夜,据说是在一棵桑树下,叫雷给劈死了。郭嘉从小疼到大的妹妹,死的那样凄惨,他心里在难过也是应该的。   夏晚心里其实想要个丫头的,遂吞吞吐吐道:“为何不要姑娘?”   郭嘉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为甚,教不好姑娘,我怕我教不好一个小姑娘。”   郭莲是他一手带大的,也是他一手教坏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甜瓜:爹爹居然不爱我,不想要我?   --------------   好像大家忘了,郭六畜要想神力回来,是有办法的呀,只不过孔成竹不知道,我们悄悄儿的,不告诉他。   为了让这段儿尽快的过去,所以作者三更了,明天看情况,总之,这段过去,基本文就要完结啦。 第160章   夏晚饿的极了,也觉得兔子在地下焖的够久了,见郭嘉半日坐在哪儿不动,遂拿起刀,便准备挑开火去把兔子给刨出来。   “你是姑娘家,怎好干这些事?”郭嘉立刻就跳了起来,拨拉起火来。   拨拉出一只烤兔子来,因是连皮一起裹了泥的,剥起来需要格外的技巧。夏晚已经饿的等不及了,泌了满腔的口水,不停的吞咽着。   郭嘉干这些事极为仔细,拿刀先轻轻自泥壳上敲了敲,敲出个裂缝来,然后抓起整只泥壳往外一掰,毛和着泥一起,像蛋壳一样掰到了两边,里面一只烤到焦火,油热滋滋的熟兔子就掉到了他早就铺好的树叶上。   这样烤出来的兔子,因为没有经过明火,汁水极为肥嫩,而且毛皮会随着泥壳一起蜕去,连一丁点也不剩,又干净又美味。   郭嘉先拎了一条腿下来,再从兔子腔里蘸了一圈几乎烤茸的蘑菇汁儿,这才递给夏晚,道:“吃饱了好好睡一觉,咱们就往山下突。”   虽说没有咸盐和调料,但有蘑菇汁提鲜,兔子肉格外的好吃。   郭嘉也拎了一条兔子腿,走出山洼,边嚼着,边看山下的排兵布阵。山下帐篷满帐,在蔚蓝的天时下,仿如星罗列布,显然孔成竹为了搜捕他,应当是从关东调了兵来的。   回头看一眼正在吃东西的夏晚,她折了两根细竹作筷子,并不吃兔子,反而一点点挑着兔子腔里的蘑菇,那蘑菇又鲜又入味儿,味道格外的好。   皇家的公主,此时穿的像个乞丐一样,竹筷吃烤鸡,叫他带成了个小乞丐。不过夏晚倒是有一点好,毕竟山坳里摔打过的孩子,懂形势的险峻,这种时候了,不哭也不闹,多一句都不问,吃两口似乎觉得腻了,想吐,但随即忍住,撕了块兔子肉下来,大口的嚼着。   这时候徜若把她交出去,交给孔成竹,只剩郭嘉一人,他会更容易突出去,郭嘉也相信孔成竹不会把夏晚怎么样。   但她是他的妻子,还正怀着身孕了,一个男人徜若连自己怀着身孕的妻子都不能肩负,还算得上什么男人?   脑子随时会像凝滞了一样,不过闭眼再睁个眼的功夫,日影似乎斜了许多。   郭嘉总觉得自己身体上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应该跟他失去神力是相辅相呈的,他失去了神力的同时,记忆似乎也错乱了。   回头再看一眼夏晚,随着渐渐日暮,他依旧焦灼无比。他脑子里随时浮动着水乡镇的往事,还有当年郭莲的样子,以及在长安时,郭莲站在那棵桑树下,捧着只蚕宝宝叫哥哥的样子。   毕竟是妹妹啊,是他自己亲手教歪了的妹妹,本来以为她会去晋江药行找郭旺的,没想到她就那么死了。   还有他的父亲郭万担,母亲吴氏。尤其是母亲,叫呼延天忠一刀毙命,他看到尸体时,手里还握着一把刀。他可以想象她死时的奋不顾身,为了两个孩子,她拿命挡住了呼延天忠。   如世外桃源般的家乡毁于一旦之间,那是他幼年时的乐园啊,乱兵过境之后的疮痍,烽火中刺鼻的气息,在郭嘉脑中挥之不去。   随即收回思虑,郭嘉又开始思索,背负着夏晚,自己该从那一处往下突,突出去之后。突出这坐当归山还不算胜利,重要的是郭旺和郭兴那两个傻子,到底知不知道他被围困了,会不会带人来救他。   还有甜瓜呢,比之没脑子的郭兴,和虽有点儿脑子,但钻在四方孔里出不来的郭旺,其实郭嘉最大的希望,寄托在儿子郭添身上,徜若能里应外和,他觉得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小甜瓜。   眼看日暮,再生火,山下的兵士就能看得出来了。   郭嘉于是熄了火,砍了很多树枝来铺在方才生过火的地方,再洒了许多树叶上去,暖暖烘烘儿的,就让夏晚睡到了上头,天为被地为床,他得让她先睡上一觉,才能下山。   虽说闭上了眼睛,耳朵是张开的。   郭嘉听着夏晚总悉悉祟祟的睡不好,也知她是为自己担心故,遂深吸一口气,稳稳的睡着了。   忽而唇似乎叫什么东西软兮兮的舔了一下,郭嘉随即睁开眼睛,便见夏晚红红一点舌头还伸在外头,正在望着他傻笑。   “我怀甜瓜的时候,因为没银子用,还曾在黄河上扛过军饷。”夏晚认认真真说道。   郭嘉呼吸随即一滞:“为何要扛军饷,兴儿和旺儿了,怎的不帮你?”   夏晚一听他这又是生俩个弟弟的气了,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身体很好的,可好可好了。”   默了片刻,她又道:“或者孩子咱们将来还可以再有,徜若实在突不出去,咱俩就睡一回,我能帮你的,只要我帮了你,你不就有神力了。”   郭嘉也一直苦于自己的神力无法恢复,但事实上,当年中了陈雁西的毒,就是跟她有过夫妻之事,最终才恢复的神力。   愣了半晌,郭嘉追着问的,依旧是当年她扛军饷的事:“那黄河上的军饷,向来都是雇劳工们去扛的,你一个女子,扛的什么军饷?”   夏晚道:“我们那时候没有银子用,所以……”随即,她又道:“不关旺儿和兴儿的事,兴儿叫你们叫去打仗了,我和旺儿两个,他总是扛的比我多。”   想想她用头巾包裹着张烂掉的烂,怀着身孕,还要去背军饷挣银子,郭嘉气到头昏脑胀,恨不能一把将郭兴和郭旺两个掐死。   贴唇在夏晚的睫毛上吻了吻,他道:“你可以来找我的,我就在河口城,最远的时候在肃凉,离你那么近。”咬牙切齿的,他又道:“回去我得宰了郭旺那个畜牲。”   夫妻间的爱意和恼意,总是来的莫名其妙。   夏晚也生气了,指着自己的脸道:“你怎的就不懂。我那个样子,之所以能面对旺儿和兴儿,是因为我不爱他们,所以我能坦然的活着,若是跟着你,看着你这般俊貌的脸,还要陪着你步步高升,身为糟糠妻,我只怕连两年都活不过。”   这也是实情。   因为是跟着郭旺和郭兴,她才能熬过七年,因为她没有退路,背水一战,别无选择的要陪甜瓜长大。   但若是跟着他,孩子有依靠,丈夫飞黄腾达,没有被逼到绝境处艰难的存活,她肯定早就自我了结了。   跟着他,她会了无遗憾,幸福的溃烂,死去。但离开他,她会艰难的,蹒跚着活下来。   郭嘉不敢再提夏晚的伤心事,但因为她这一番提醒,却想出个恢复神力的好办法来。   其实他在离开夏晚之后就知道了,毒会随着他身体里的□□排出体外,除了血之外,存毒最多的就是精了,所以,他此时只要找个地方,解决一发,至少能有一个时辰,恢复他的神力。   只是,这天宽地广的,媳妇儿就睡在身边,郭嘉向来不好那一口的,怎么好意思去玩那东西?   甜瓜沉沉睡了一觉才醒来。   一醒来,便见身边坐着个小丫头,正在对着铜镜搔首弄姿。仔细看了一眼,甜瓜才发现这是杜呦呦。   “来,打我一拳。”杜呦呦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儿。   甜瓜坐了起来,松了松筋骨,笑道:“杜姑娘,你到底是个小姑娘,我又怎好打你。”   杜呦呦侧唇笑了一笑,道:“那就叫声姑姑我听。”   甜瓜是个内敛羞涩的孩子,与这早熟的小姑娘完全不同,也适应不了她这种赤/裸的挑衅,笑着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就准备要走出去。   “你爹和你娘,如今都给困在这山里面了。”走到外头,火光漫天,兵士们走来走去,遥望一轮明月,背后是一座黑鸦鸦的高山。   杜呦呦吐着舌头道:“而我,则是你的姑妈郭莲,今天晚上,山上会有陷阱,我会把你爹给诱入包围圈,叫孔侍郎把他给逮起来。”   甜瓜总算不笑了,皱着眉头道:“你这小姑娘,真是我见过全天下最讨厌的小姑娘,没有之一。”   因为这多嘴的丫头,小甜瓜于一瞬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孔家叛乱,先剿郭嘉,他爹和他娘给困在山里面了。   杜呦呦狠狠道:“活该,谁叫他害我大表哥来着,还把我大表哥发派到关东去苦力,我跟孔侍郎非敌非友,但为了我大表哥,也会跟他合作。”   甜瓜忽而暴起,小猴子一样,就往山上冲去。但随即,就叫几个士兵给捉了回来。   看他忽而出拳,左突右打的,杜呦呦放声笑了起来:这傻小子,只当自己还是那个能一拳出去就揍死人的少年了。   她生的娇俏,又刁蛮任性,倔着红红儿的唇,用尽全身力气哼了一声,以示对于小甜瓜的不屑。   甜瓜望着自己两只拳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转眼,几个兵士就把小甜瓜给架到孔成竹面前了。   孔成竹受了伤之后,发起了高烧,此时头上还蒙着白帕子。也才二十五岁的年纪,但他生的老成,背宽影阔的,形样便像个三十多岁的长者一般。   指着甜瓜坐了。   他道:“人的际遇总是难以琢磨,我曾以为,能与你父亲协手并肩,共同辅佐昱瑾,治理这大魏基业的。但偏偏他心里属意的未来储君是你,而非昱瑾。   于家国生了叛心,这样的人是要诛之而后快的。”   甜瓜跪坐于地,忽而伸手,自身边的水盆里拎了块湿帕子,递给孔成竹,憋着嘴,垂下了眸眶。到底孩子,细细的脖子挂着个大脑袋,歪头在一边,似乎是哭了。   到底小孩子。孔成竹心说,失了神力,就将他给打击垮了。   随即一笑,孔成竹道:“你父亲不会有事,你母亲也不会有事,但你得乖乖儿跟着舅爷爷,舅爷爷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此,才能救你父母的性命?”   甜瓜点了点头,两只手往一起逗了逗,垂着眸子道:“我听舅爷爷的。”   孔成竹一看这孩子没了神力之后颇有些呆,吩咐着命人将他看管起来,也就不甚去注意他了。   小甜瓜的性格,兼具着郭嘉的冷静,以及夏晚的聪慧,但没有郭嘉那样的锋芒,更善于转寰。   他昨夜是宿在宫里,和李昱瑾两个一起睡的。   这很不正常,因为老爹在离开之前曾经说过,今夜要一起回家吃饺子。   郭嘉这个老爹虽说来的晚,生的瘦,也不及别人的爹那么老,看着还是个少年模样,当然,脾气性格也更像他的大哥哥。   但甜瓜拿他,是当成高山仰止一样看的。这样的父亲,慢说一丁点的小事,也绝不会出尔反尔。   当时他心里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李燕贞待他和李昱瑾两个,向来平起平坐,当然,朝中有什么事情,大臣们要商议的时候,也会特地叫他们俩个过去听一听,偶尔还会征询俩人的意见。   昱瑾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大大咧咧,自然有什么就说什么。   甜瓜却不一样,他心机绵沉,细腻,便有什么也绝不会说出来,在昱瑾身边,只当自己是个伴读。   这在大臣们瞧起来,就像孔成竹一样,总会对他有几分轻看,觉得这孩子闷头闷脑,傻乎乎儿的。   所以,夜里到皇帝哪里问安的时候,沈太傅进来奏事,也不曾防备,居然当着小甜瓜的面就说了一句:“晨曦公主此时亦在太庙,正在苦劝郭侍郎,总得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愿意主动辞去侍郎一职,专心当驸马,俩人才会回来。”   这当然是沈太傅搪塞皇帝,欺上瞒下的话。   甜瓜当时就觉得不对,不过倒也未说什么。直到今日一早,没有等来老爹的消息,反而听人说太上皇于梦中驾崩,就越发觉得不对了。   而且他的神力似乎消失了。他还是个孩子,小的时候那力气有一下没一下的,所以并不在意,但从昨夜开始,似乎手里的力就不见了,这种情况,郭添推断当是人为的,因为他曾听老爹说过,自己年青的时候曾中过毒,那中毒会让他体内的神力消失,所以一定要对入口的食物慎之又慎。   甜瓜和李昱瑾同吃同睡,吃的也是御膳房送来的东西,所以究竟不知道,自己的神力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当时,他正在和李昱瑾两个吃早饭,沈太傅的人来传,说要考校功课,只传郭添,不传李昱瑾。这也是有原因的,太上皇大行,李昱瑾身为嫡孙,得去守孝。   见来人是六科都事沈铧,小甜瓜笑道:“昨夜沈先生怕是没睡好吧,否则,怎的看您如此疲惫,要不要学生倒杯茶予您?”   沈铧也不提防一个孩子,而且对着孩子们嘛,总有些吹嘘,笑着撇嘴道:“昨夜来回颠了整整六十里,一眼都未眨,又岂能睡得好?”   甜瓜向长安周边推算了一下,再估了一下老爹的处境,定了几个地方,一是文贞郡主所在的华严寺,另一个就是皇陵。   而这时候,另有人来,命李昱瑾到栖凤宫,去给太上皇治丧了。   甜瓜终究也只是猜测,事情没有落到实处,怕要给老爹添乱,也怕失去神力之后,自己会有生命危险,遂跟着沈铧去见了沈太傅,但在去之前,他留了封信,命人交给李昱瑾,就是让他到皇帝面前去相问此事,调自己的二叔郭兴去彻查,看他爹到底是在太庙,还是在皇陵,亦或者,华严寺。   徜若在皇陵或者华严寺,那就证明孔成竹欺上瞒下,是真的已经反了。   所以,小甜瓜虽说极为顺从,可那是在为保已命的情况下,他如今越顺从,孔成竹就会越放松警惕,而宫里的李昱瑾只要接到信,肯定会到皇帝面前呈情。   届时,救兵一定会有的。 第161章   郭嘉好容易等夏晚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爬了起来,准备去干点儿坏事。   按理来说,这种事情是个男人,就跟狗长大了自会咬人一样,肯定都是会干的。但也不知是时机不对不是怎的,他听着山间的风声,望着天空的皎月,总觉得格外的,自惭形秽。   特别特别的,觉得对不起夏晚。   在一丛荆棘也不知干了些甚,未能成功,于是郭嘉又回到了夏晚身边,她侧卧着,身上披着他那件单褂子。他的褂子又长又大,罩着她的躯体,月光朦胧而洒,臀部高耸,肩胛侧卧,朦胧而又绰跃的姿态。   软软乎乎的,任他捏圆搓扁的样子。   郭嘉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能成功了。   山野之中风声簌簌,沉下来的风带着些泥土的清香,叫郭嘉想起在水乡镇,那瓜房里的头一夜,恍惚之间就是那一夜,她一直在哭,说好,行,都随你。   地面上的余热还未散去,草垫子上暖融融的,夏晚是疲极了,蜷成一团,似乎睡的正香了。   眼看快要到了临界点,忽而远处有个小姑娘,声音格外凄惨的唤着:“哥哥,哥哥。”   郭嘉蓦的就翻坐了起来。   他身中体毒,又兼知夏晚怀孕,面临的还是四面楚歌,虽强撑着,但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候死了的妹妹于远方一声唤,就把郭嘉给惊的站起来了。   外面伏兵重重,这人居然直冲冲的就要跑。   夏晚其实压根儿就没睡着,侧躺在边上,就是挨着,等郭嘉自己折腾出他的神力来。   风送来的,一声声格外凄厉的喊哥哥的声音,格外像是郭莲的声音,夏晚早就听到了。但她觉得,这肯定是孔成竹使的诈。   郭嘉时不时的,总是在说起水乡镇,那是因为,他和她一样,人生最大的变故起在七年前,父母皆死在七年前那场战乱之中,深埋的心底的痛苦,也在七年前。   而郭莲是在长安做个流浪乞丐时,于雨夜中叫雷给劈死在一颗桑树下的。郭嘉对于幼时郭莲的疼爱,夏晚再清楚不过,那样疼爱的妹妹,那样凄惨的死了,且不说她自己的很多行为将自己推向那种境地,身为哥哥,身为尊长,郭嘉因为自己没教育好妹妹,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所以,他心里有着极度的愧疚,这时候他还意识昏沉,有个小姑娘在外面这般喊着,他能不上当,能不出去受死吗?   夏晚一直咬了牙的忍着,只求他能赶紧找回自己的神力来,不想眼看就要找回来了,他居然跳起来就要跑。   “郭嘉。”夏晚一声尖喝,见他果真回过头来,茫然的看着自己,低声道:“你回来。”   郭嘉此时还未清醒,茫然的看着夏晚。   在他眼里,七年前的小姑娘,和如今风姿绰越的少妇相交替着闪现,月光下都能看得出她的脸红来。   她笑着走了过来,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衣衽之间,也不知做了什么,忽而那只温热的手压上他的唇,接着一压,就把他推倒在了柔软温热地草地上,随即红唇覆了上来。   郭嘉脑中嗡的一声,两眼怒张着看了夏晚一眼,随即闭上了眼睛。   好吧,唇上满覆着她甜丝丝的香气,就这样任她欺负了。   杜呦呦被人带上山了,然后不久,他就听见她破锣似的嗓子一直在喊,喊哥哥。喊的嗓子都沙哑了,一直在喊:“哥哥,你究竟在哪儿啊,你忘了要陪我一起看蚕结茧吗?哥哥,我在桑树下,我觉得好冷,我好饿,哥哥,我想回家,哥哥!”   一声凄比一声,小姑娘满山遍野的喊着,听的小甜瓜混身直起鸡皮疙瘩,心中直叹,这小姑娘也太会演了些。   李昱瑾至今还没有来,郭兴和郭旺也了无消息,小甜瓜心里也格外的焦忧,怕孔成竹要从山上搜到爹娘,怕他们要落进孔成竹的包围圈中。   孔成竹发着烧,大约也是太累,侧着肘子,闭上眼睛静静儿的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呦呦下山来了。身上穿着一袭白衣,累的精疲力竭,走到甜瓜对面,咕咚咕咚的,灌了一气的蜜水下去,便直喘着粗气。   那蜜水,是孔成竹特意给杜呦呦备的,见她喝完了呛的直咳嗽,竖着大拇指道:“便文贞郡主,也没有杜姑娘的胸怀,不要急,吃口水,歇上片刻,你再上山去,那郭六畜,总会出来的。”要是不出来,还有这小郭添了,只要说郭添在此,郭嘉总会出来的。   甜瓜格外老实的坐着,望着杜呦呦,一直在笑。   杜呦呦喝罢了水,白了甜瓜一眼,道:“你个小傻瓜,笑甚?”   甜瓜往她身边挪了挪,道:“你是不是从小就一直叫人捧着,总觉得自己聪明无比,无所不能,而且,为了想要人们的夸赞,就听从着他们的,像只小偶人一样,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杜呦呦虽说比甜瓜还小一岁,但姑娘家早熟。她道:“和你这种小屁孩儿说不通。”   甜瓜道:“是因为文贞郡主的关系吧,她是皇帝的得力助手,便朝中文武大臣,无不尊于她,敬于她,敬仰于她,于是,你就以她为榜样,总觉得自己还不够聪明,还要更聪明。”   杜呦呦勾了勾唇,道:“等你学会了韩信点兵,再来跟我说这些。”   甜瓜道:“傻丫头,你不过只鹦鹉而已。”见杜呦呦横眉,冷冷扫着自己,甜瓜又道:“不是一般鹦鹉,是金刚鹦鹉,就是,学舌比普通鹦鹉学的更像而已。”   杜呦呦这时候还上,况且,从小在东宫跟着李昱霖受的教育,跟着沈太傅学的,孔成竹学的,全是偏听偏信,片面之词,所以,不碰到头破血流,不真正沉入命运的谷底,她是不会懂甜瓜这番话的。   甜瓜侧着看着杜呦呦,心说这开屏的小孔雀,可恶是真可恶,可怜也是真可怜。   等到后半夜时,天时突变,忽而就起了大风。   长安东郊,除了当归山这座丘陵式的漫山,基本都是平原。   自塬上吹下来的风只要到了平源上,没有任何阻碍,一阵又一阵的,卷着落叶过境。   狂风呼呼的刮着,兵士们几乎搜遍了整座山,依然没有找到郭嘉。孔成竹于是越来越焦灼,拄着根棍子站了起来,吼道:“再加三千人上山搜,搜遍这山中的每一根草,也要把郭六畜给搜出来,快!”   再搜不到人,抓不到人,长安的皇帝醒过神来,他就该遭殃了。   于是两列士兵不过转眼便整装好,要上山了。   甜瓜见杜呦呦叫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抱着,也是准备要上山,继续去扮他的小姑郭莲,苦笑了一声,毕竟孩子,怕爹娘出手,轻搓着双手,仰起头来正准备祈祈老天爷,让老天保佑爹娘不要被孔成竹这个王八蛋抓到,便听到何处忽而传来轰轰的巨响声。   接着,地面开始震颤,山上的树木也在震颤。   正在上山的士兵们渐渐发现自己的脚站立不稳,于是去攀树,但树也在颤,渐渐有些人晃倒于地,开始从山坡上往下滚落。   “地震了,像是地震了。”有人叫道。   杜呦呦本叫人抱着,可是抱她的人摔倒了,她也滚了下来。   毕竟小女孩子,这时候最慌乱,连爬带溜的,就往孔成竹身边跑来。   大地依旧在震颤,轰鸣声震耳欲聋,终于有人道:“是皇陵,声音是从皇陵中而来。”   孔成竹一个文人都捡起了地上的剑。   狂风依旧呼呼的刮着,吹散了篝火,四处都燃起了火,可是没有人想到要灭火,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一块山坡上。   那地方本是缓缓的凸起,渐渐愈来愈疾,能叫人注意到树木的摇摆异于别处,忽而,几株大树哗啦啦的连根拨起,就那么倒在了地上。   仿如潜渊的恶龙要自地而出,当地动山摇,山崩地裂,就非是兵甲,非是自然之力可以阻止的了。   杜呦呦先是躲到了孔成竹的身边,因感觉到他混身那种震颤和恐惧,觉得他只怕靠不住,又躲到了甜瓜的身边。   泰山崩于顶时,所有人都在恐惧,都在颤栗,唯有这温默,瘦高的少年捏紧双拳,修挺于天地之间。   虽说心里厌恶,但甜瓜还是把杜呦呦护到了自己身后。毕竟她是个姑娘么,是男人,就得先护着女子不是。   最后声音渐息,地动也终于停了,树木停止了摇摆,就连风都于一瞬间停了。   只剩下漫地的火苗子,燃着杂草,燃着庄稼,燃出一股烈烈的细声来,蔓延在整个地表。   “地震而已,没什么好怕的……”孔成竹将佩剑插入鞘中,一语未落,便见那一处忽而裂开,土壤四散,接着,是一柄足有千斤重的绞捶飞了出来,直奔他的驻兵而去。   一柄之后,还有一柄。毫无戒备的士兵们有被砸中的,更多的是被吓怕的,被这一柄柄,仿如破地而出的恶龙一般腾空而来的绞锤吓到四散奔流。   还站在原地的,只有吓到尿了裤子的杜呦呦,和咧开嘴正在大笑的小甜瓜。以及,目瞪口呆的孔成竹。   小甜瓜看到他的父亲。瘦瘦高高的年青男子,背上负着他的娘亲,还拖着一柄不知多重的绞锤,于那山洞中走了出来。   漫山遍野的火光中,他手中拎着一柄绞锤,站在山洞口上,站了许久,也不过略动了动手,还剩在当场的兵士们随即放声大嚎,屁滚尿流的,就跑了。   他们大约以为,能造成如此大的地动山摇,能将整座山都掀翻,他身后必定带着雄兵百万。所以,恍如惊弓之鸟,数千名士兵,不战而溃。   郭添那比世间所有的娘亲都美的娘,就蜷伏在他老爹的背上,两只眼睛具然闭的紧紧的。   一柄绞锤飞到面前,又生生停下,郭嘉走至孔成竹面前,啐了一口嘴里的土,问道:“孔参谋长,您觉得身为关西的参谋,我郭六畜会如何打这一仗?”   孔成竹两目怒胀,怔了半天,道:“躲藏起来,直到我找到你为止。”   郭嘉道:“非也。关西的参谋或者会这样,但战神蚩尤从来不会逃避,无论再难的局,他也会选择,迎难而上,正面突破!” 第162章   皇帝即位不过半月,先皇大行,火漫皇陵,更可怕的是,据说皇陵中有恶龙破地而出,将太上皇耗尽半生为自己修建的皇陵,几乎给搅了个天翻地覆。   正值初夏,日光暖洋洋的,几个在家糟儿孙嫌弃,出门又无处可去的老头子正在晒着日头下棋,摆龙门阵。   一个绘声绘色,正在其它几个讲前些日子发生在皇陵的事情。   据说,恶龙从墓中而出,纵山火,崩天地,连孔家最厉害的孔二爷都叫恶龙给吓病在床上,到如今还昏迷不醒。那恶龙无法无天,最后,是小小年纪的皇次子李昱瑾率兵前去,才震压了恶龙作乱。   经他一番渲染,俩个下棋的老头都不下了,停下手,遥望着云蔚深处的皇城,叹道:“看来,皇二子是真龙天子无二了。”   郭嘉清早起来,见夏晚还睡着,遂带上郭添和昱瑾两个,先去视察了一遍皇陵。   皇陵中那些盖罢皇陵之后,屈死的亡魂,都叫他派着郭兴全都清了出来,妥善安葬了。   入城之后,他还得去看一回夏晚,看她起了否,待看她起了床,陪她一起吃顿早饭,再和她一起入宫。   听见几个老头子皆在称赞孔成竹,郭嘉遣走俩孩子,站到几位老头身侧,遂笑温温的听着。   据一位老爷子说,孔二爷是朝之真正的大忠臣。   原来,他听说有恶龙于皇陵作乱,为防恶龙要扰皇陵,遂跑去堵斩那条恶龙。岂知那条恶龙天不怕地不怕,就把孔二爷给打成了重伤。   可怜孔家二爷一介忠良,到如今还病在床上,躺着呢。   这种故事也就听听,老爷子话锋一转,又道:“事实上,咱们孔二爷英雄一世,为美人折腰,回到家后,命大哥孔修竹解甲,自愿交出关东兵权,上疏请辞的时候,也只有一句话,便是,臣此生已废,若有来生,但求做晨曦公主的家奴,一生一世。”   几位老爷子皆露出暖昧的笑来,齐齐抬头,去看这堵高高的院墙。   院墙里面,就是晨曦公主和郭驸马的家了。   浅浅的朱色双扇如意门,门前青砖铺着,扫的干干净净,坐北朝南的好地方儿,光照特好,也没有什么恶仆赶着不让坐,于是就成了这些老头子们聊天晒太阳的好地方。   大家相视暖昧一笑:也不知郭驸马听了孔成竹这话,会怎么样呢。   毕竟郭六畜是满长安城尽人皆知的奸佞,伴死了老昏君,又娶了公主,据说如今皇上待他也极为信任。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啦。   孔二爷此生娶不到公主,来生还愿做家奴。郭六畜却让公主屈居于这样一所小院子里,这就,怎么说了,简直是,叫全长安城下到八岁,上到八十的男人们都羡红了眼,急红了脸,恨的什么一样。   于是,老爷子再叹一声:“真正可惜了孔二爷啊,一代贤良没好命,至于那郭六畜,唉,不说也罢,玄宗一世英明,不也偏爱林甫,历朝历代,总是奸臣比忠良多的。”   一位专爱与人抬杠。人说天晴了好,他就说,哼,晴了买伞的要遭殃。人说下雨了好,他又说,哼,下雨了买草鞋的要遭殃。   他道:“孔成竹空负盛名,毕竟还是少年人,为了对于公主的慕恋,居然就敢把兵权都交出去,须知带过兵的人家,真正没了兵权,可是没甚好下场的。真是傻,又傻又蠢。   反而是郭六畜,虽说年少,两朝老臣,既皇上信他,就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倒觉得,郭六畜才是忠良。”   一群人聊天,总会有这么一位煞风景的,大家也就不和他多说了。   大家本是在下棋的。一位老人见身后站着个穿着件砖青色大褂子的少年,眉毛根根分明,齐齐整整,无一丝杂呲,鼻梁秀挺,双目微深,容长的脸上,唇角勾着丝笑,正在专心的瞧他们下棋。   方才大赞孔成竹的那位道:“少年人莫不也想下盘棋?”   少年人咧唇一笑,白齿衬着水色的唇,谦恭中带着些朝阳般的锋芒:“侄子只观棋,不下棋。”   “观棋半晌不言一句,真君子啊。”几位老人笑道。   郭嘉笑了笑,回头吩咐河生道:“几位老者既是常来,记得送几杯茶水出来,再搬几把椅子,如此老者,怎能叫他们蹲在地上?”   长安人的蹲功,天下无双,这等老头子们,蹲上半日起来,头不晕眼不花的,但是,蹲在自家门前,形样不好看啊。   听他这样一句,几位老爷子才回过神来:却原来,这面貌温和,谦渥,瞧着温朴如玉的少年人,居然就是鼎鼎有名的奸佞郭六畜?   有几位蹲的还是太久,蓦的站起来,顿时肯冒金星,居然就昏了。   这时候,郭六畜转身,已经进家门了。   进门,夏晚就在前院的倒坐房前坐着呢。   五月正是暖和的时候,她自己做的早饭,摊得薄薄的春饼,配着醋蒜调过的焯槐花儿,乌龙头,芥菜,一桌子的野菜,要卷春饼吃。   人常说酸儿辣女,郭嘉闻着这股子的酸,就知道夏晚要替自己再生个儿子。   坐到桌子前,见夏晚递了碗来,郭嘉尝了一口小米南瓜粥。隔年的南瓜在窖子里储的久了,又甜又沙,吃碰上倒是极舒服,唯独那酸死人的野菜,夏晚卷上春饼递了过来,郭嘉胃里已经泛着浓浓的酸,可为了不让她不高兴,还是忍着酸咬了一口。   好吧,虽说难吃,但郭嘉心里格外的欢喜。   虽然人人都说,生儿生女都一样。   但于地主老财来说,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一万个念头在狂喊:到底还是儿子好。   耕地不得要儿子,种田不得要儿子,出门跟人打架,儿子提着木叉就上了,女儿可不只会哭哭啼啼?   所以,夏晚吃的越酸,郭嘉心里就越欢喜。   夏晚见郭嘉眉梢皆是笑,却不语,望着自己,正在艰难的嚼那只春饼,笑道:“听着长安人皆在骂你,捧孔二,莫非心里不是滋味儿?”   郭嘉忍着酸,总算咽了一口下去:“历史便是如此,不是非得忠良才能上史书,史书上的大奸佞,也并非十恶不赦,世间没有品德十足的君子,当然也没有十恶不赦的恶人。   无论如何,有孔成竹那样一个对手,不算什么丢脸的事。”   真的,孔成竹就真的是为了一个晨曦公主,非但愿意今生拱上所有,还愿意来世再做牛马吗?   夏晚当然知道,根本不是。   梁清早就到关东了,也正在逐步接管关东兵权。孔方官司缠身,孔成竹意图谋反,野心都铺到了皇帝面前,这时候交兵权,说那番话,也只为在被皇帝识破野心之后,被逼着交出一切时,说的一句漂亮话而已。   咬了一口自己烙的春饼,酸的口齿生津,夏晚葱白的手指掬着掉下来的醋汁子:“无论如何,我和甜瓜,我们娘儿仨知道你是好人,这不就成了?”   阳光下犹还少年郎似的男子,勾唇一笑,眼角淡淡的尾纹:“好。”一声极沙极甜,绵醇的像粥碗里几欲熬化的南瓜一样。   在当归山上。   山下近万雄兵,便真的有蛮力,也不过一双赤手,两只空拳尔。   郭嘉背着妻子,走到半山腰时,便见儿子也在孔成竹的手中,这时候,他才想起李极皇陵中那些用来防盗墓客的,巨大的绞锤来。   被逼到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之后杀出一条血途来,郭嘉原以为李燕贞以死,自己只需要辅佐昱瑾就行了。   谁知回到长安,就发现老丈人居然还活着。   夏晚感动的什么一样,趴在他身上,孩子一样,亲了他满脸满头的口水,哆哆索索的,感动的只差给他下跪。   她是知道的,他想杀李燕贞,他甚至起过篡位的心。她以为他为了她而最终选择放生他的父亲,并甘愿辅佐之。   为此,郭嘉也只能苦笑了。   于他来说,只要有个位置,能保江山安稳,能保边关百姓不受战火荼毒,是什么职位,做些什么事儿,都不重要。所以,如今他不升反降,出了中书省,填补了六科给事中沈钰的位置,做了六科给事中。   于朝,居然是个六品官儿。   但那又如何,朝纲安稳,妻儿幸福,于他来说就足够了。   与夏晚一起吃罢早饭,俩人还得一起入宫。   趁着夏晚换衣服的时候,郭嘉踱步到隔壁的晋王府,如今这一处是李昱瑾的天下。俩孩子也不知在作甚,正在院子里乐的哈哈大笑。   好比两条小狗,也不知他们在一起,那里来那么多的开心事儿,郭嘉进门便虎着脸,问甜瓜:“杜呦呦可找到了否?”   甜瓜和李昱瑾同时收了脸上的笑,也是一起摇头:“未曾。”   当夜火烧皇陵,大火着了三天三夜才熄。   孔成竹受伤严重,叫他的兵士们带走了,而郭添是和郭嘉,夏晚,李昱瑾一道回的长安,回长安之后,大家便发现杜呦呦不见了。   郭嘉于是派了李昱瑾和甜瓜两个到当归山下去找,让他俩仔仔细细的,一定要把杜呦呦给找回来,毕竟文安郡主还等着她呢。   俩孩子也找了半个月了,至今,居然都没能把杜呦呦给找回来。   等郭嘉一走,俩孩子又是哄堂大笑。   李昱瑾道:“你是不知道,她被送到掖庭局去,哭了多久。头一日刷恭桶,第二日洗衣服,等到第三日,她哭着求我把她放出去,想得美,我就不放。”   甜瓜比李昱瑾稍微厚道一点,道:“差不多就得了,毕竟小姑娘而已,明日就把她放了吧,送回文安郡主哪里,也只是叫她长个记性,才六岁的小丫头,要叫别人听来,会说咱们欺负人的。”   李昱瑾道:“因为她顶嘴儿,我把她绑在御苑后面的河边儿上正吓唬着呢,甭怕,等晚上咱们再去放她,到那时,她那死鸭子的嘴,必就不硬了。”   甜瓜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样不厚道,怕李昱瑾还要拘着杜呦呦取笑,遂道:“得,咱们一起入去,我看着把她送到文安郡主哪儿去。”   郭嘉驾车,夏晚趁车,俩人出家门时,夏晚特地在门口站了片刻,这才笑着扶上郭嘉的手,上了马车。   那几位大话扬天的老头子,得了公主赐的茶和坐椅,坐在人家门前,正吃着茶下棋了。遥遥见公主出来,百蝶穿金的大袖,正红面的襦裙,面似芙蓉般娇媚,却又端庄大气,威严无比。   几个老头子瞬时就跪下了。   夏晚笑着扶起郭嘉的手,忽而揉着胃,笑道:“驸马的饭食做的太好吃,本公主吃撑了胃,这马车也上不去,烦请驸马扶上一把吧。”   郭嘉有些莫名其妙,心说我何曾给你做过饭?   不过,他还是抱起夏晚,就扶她坐到了车上。   上了车,夏晚也不遮帘子,理罢裙裾坐稳了,语声不疾不缓,道:“驸马,本公主觉得咱们这所院子光照格外的好,门外还有一群老人家谈古论今,说的皆是本公主喜欢听的,每日听他们言谈几句,倒是长不少见识,那公主府,能不能不要搬了,咱们就一直住在此处,可好?”   郭嘉又懵了,心说,什么时候我给你建过公主府?   恰这时,夏晚盖下帘子,道:“启车吧。”   香车远走,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们才敢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着,相互揩了把汗,大家这才明白,原来不是郭六畜强逼着公主住在此处,而是公主自己愿意住在这儿的。   而公主之所以愿意住在这所小院子里,居然是因为他们几个聊天聊的好,让公主高兴。   这简直是,突如其来的青睐,叫大家都不知所措。   更何况,方才就闻着院子里一股饭香,却没想到郭六畜做为佞臣,相貌清俊秀美也就罢了,在家居然还会做饭,简直跌破大家的眼睛。   当然,从此之后,大家对于郭六畜这个驸马,非但不会再加一句骂语,反而极尽溢美之词。   总之,从此之后,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郭驸马在家洗衣做饭跪搓衣板,只怕连恭桶都刷,所以,公主才心甘情愿,跟他住在两扇小如意门,一处浅浅窄窄的,四合院中。   当然,从此之后,长安妇人们的地位也在家中提长了不少。妇人们但凡骂起男子,都要加一句,你看人家郭六畜怎样怎样,再看看你。   宫里,长乐殿。   皇后正在和皇帝呕气儿。   孔心竹穿着件家常的中单,斜坐在床上,脸儿黄黄,眉儿疏疏,噘着发白的唇儿,毕竟四十岁的妇人了,到底不比身旁伺候的那些宫婢们更娇媚。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李燕贞看来,她倒比那些少女们还可爱几分。   他的手轻轻触上她的肩头,孔心竹随即一耸肩,歪向了另一侧。   却原来,皇帝虽说身在病中,但皇后居然怀了身孕。   初初证出孕脉来,李燕贞极为高兴,有朝臣来见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朝臣可没他那么高兴,毕竟做了皇帝,身体是一等一的,瞧着走路都要人扶,上床居然还能御妻,正要叫他身体好起来,哪还了得?   于是,不过半个时辰,便有朝臣上疏,让皇帝注意身体,也劝皇后要进贤言,顾大局,而非以色取媚于丈夫。   这下倒好,孔心竹多爆的脾气,立刻就骂上李燕贞了。   她道:“我这把年纪了,居然叫朝臣说个以色取媚于丈夫,这叫什么事儿?传出去,我还活不活了。”   李燕贞道:“朕不是当时就骂回去了?”   孔心竹更加生气:“皇上那能叫骂?您说,朕幸的是皇后,又非宫中婢子,或者色相娇美的妾室,况且,也正是为了绵延子嗣,朕才与你同房,这与媚又有甚关系?”   孔心竹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可就是心里格外的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她的悲伤不是装出来的,是真正被某种东西击垮,挺都挺不起来的那种无望式的悲伤。   李燕贞近来身体好了许多,当然,若非身体大安,也御不了妻不是。   听外面人禀说公主驾到,李燕贞转身便走了出来。   女儿也怀孕了,倒不是郭嘉说的,而是给太上皇诊过脉的御医告诉皇帝的。李燕贞见女儿鹅圆一张脸儿,抿唇笑的格外温柔,遂笑问道:“为何不进去,要在外面站着?”   夏晚道:“女儿想出去走走。”   于是,俩父女就从廊庑一直游过去,游到了长乐殿的后殿。   夏晚见李燕贞闷闷于怀,遂笑道:“阿耶可是在为母后苦恼?”   李燕贞随即眉开:“可不是嘛,阿耶统共你们三个孩子,很想再多个女儿,可瞧皇后的样子,似乎很不开心,她这个年纪,要是心思多变,阿耶怕她会小产。”   夏晚道:“阿耶心里一直挂念的,还是阿娘吧。”   她对于陈姣那个生母,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显然,李燕贞对于那位一尸两命的妾室,从来没有从心底里真正放下过。   那于李燕贞来说,才是真正的爱人,同道。有一瞬间的鼻酸,李燕贞道:“你越年长,便生的与她越像。”   夏晚也不知明月公主,或者陈姣究竟生的什么相貌,能劳李氏两位皇帝牵肠挂肚,直到如今。   她道:“母后生气的,非是您在大臣们面前为她辩,或者不辩,而是,您说自己为绵延子嗣故,才与她同房。   一个女人,无论丑陋或者貌美,总是希望丈夫能爱自己的。昱瑾便是为了绵延子嗣才有的,到如今她再怀孕,您又说是为了绵延子嗣,她能不伤心吗?”   无论丑或者美,女人都是渴望爱情的。   一生之中,病时不离不弃,生死于共,却永远只是个在男人眼中有贤而无貌的糟糠之妻,曾经的孔心竹并不在意,因为她没有叫李燕贞疼爱过,如今,共患难过了,也得到过他的温柔了,这时候突然发现在丈夫的眼里,自己仍不过一个绵延子嗣的糟糠,那种打击,于孔心竹来说,才是她最无法承受的。   李燕贞迟疑半晌,道:“阿耶会改的。”   也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了孔心竹的痛苦,然后尝试着掩饰,尝试着改而已。   陈姣是他此生床前的明月光,而孔心竹,则永远是他闭眼天年时,安放尸骨的那片墓地而已。   他于她没有爱,只有怜悯,为一片永远也得不到爱情的墓地所生的,由心的怜悯。但虽说怜悯,李燕贞却从不愧疚,毕竟世间能有几许女子,能真正得到爱情呢?   大多数的婚姻也不过彼此将就罢了。   至少,因为那份怜悯,李燕贞从此之后不曾纳过妃,不曾宠过别的女子,与孔心竹一夫一妻,百年之后,史书著注,还格外有帝后恩爱一段。   夏晚劝罢了李燕贞,转而就准备回去再劝劝孔心竹,帝后和谐,江山安稳,她和郭嘉,甜瓜的小家庭也才会和和美美不是。   转身要进长乐殿时,夏晚便见甜瓜和昱瑾两个皆是苍白的脸,呆滞的眼,满头大汗的跑了来。   折过身来,她揪住了正在跑的甜瓜,问道:“甜儿,怎的啦,可是有什么事?你为甚跑的这样疾?”   甜瓜侧首去看昱瑾,昱瑾连连摇头道:“没事,我们正在比赛,看谁能先跑到栖凤宫,给皇耶耶上头柱香。”说着,他把小甜瓜一拉,转身俩人又一阵疯似的,跑了。   青睐殿。   如今这一处整个儿归郭嘉所管了。   六科,凌驾于三省六部之上,是直面皇帝,起草诏书,下达敕令的机构。所以,虽说小小六品,但一品重臣,到了六科的小官儿们面前,大气也不敢喘。   人人都是脱掉绿袍换紫袍,给事中郭嘉却是蜕掉紫袍,竟就换上了绿袍。   相比于老气横秋的紫色官袍,松绿色的六品官袍倒是更加衬得他如修竹般挺拨,白面如玉,眉修目润。只是他脸上的神色并不大好,所以,年青的下属们,一眼望过去一抹的绿,皆是颤颤兢兢的垂着脑袋。   “什么叫各安其位?”郭嘉冷声问道。   无人敢言声。   郭嘉指骨敲着桌案,一字一顿道:“你们是六科,是皇帝的手眼,而非皇帝的爪牙,六部有尚书,六部的公事,自然也是由尚书们公断,徜若断的不力,你们便可以在皇上面前谏言,公然插手,议六部的公事,你们是真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比六部的老尚书们更懂公务?”   事情的起由,其实是因为六科都事马骥,丈着自己离皇帝更近,自以为自己比尚书们更懂公务,于是指手划脚,以致于五月的桑蚕税,于淮南多征收了一回而已。   虽也不过执行公务中的小瑕疵,但闹到淮南,却要造成多少人家为了重新缴一回税而凑钱,揭不开锅,甚至妻离子散。   所以,郭嘉才生如此大的气。   “今夜全部不准回家,尤其马骥,就在这殿外反省,直到你们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言罢,出了青睐殿,郭嘉便准备往长乐殿去见皇帝,谁知才走不几步,便见皇帝在不远处站着。   眼看六月的大毒日头,真晒上一天,六科那些年青人也受不了的。李燕贞一场大病之后,忽而开始注重起了养生,所以格外在乎的,就是大臣们的身体。   更何况,马骥行事,其实是李燕贞命令。所以,李燕贞道:“此事勒令两句,及时改正也就完了,你又何必动如此大的怒?”   郭嘉不曾因为照顾老丈人,就刻意走慢,反而走的很疾。   走了半天再回头,见老丈人依旧慢腾腾的跟着,郭嘉颇有些恼气:“您既身体不舒服,为何还要插手政事?您可知于您来说不过小事,但于百姓来说,这就是大事。”   李燕贞和郭嘉,曾在关西战场上有过五年相互搭档的经历,所以,俩人之间有种像结发夫妻一般,彼此嫌弃,但又不离不弃的知遇之感。   “若非你喂朕吃水银,朕又怎会像如今这般,精力不济?”李燕贞一半恼怒,也是真的生气,毕竟郭嘉玩的这一手,害他在病榻上缠绵,将近九个月,一个妇人的孩子都能生出来了。   郭嘉垂了垂眸子,抬起头来,勾唇一笑:“若非小婿喂您吃水银,如今这宫阙里的主人,怕要姓孔了吧?”   李燕贞面色寒了一寒,亦是瞬时就冷了脸:“可它也差一点就姓郭了,不是吗?”   郭嘉断然摇头:“不会。”随即他又道:“但是皇帝也许不再是臣的泰山,而是舅子。非是因为臣不想,而是因为臣的妻子,臣只是不想她伤心而已。”   望着将要垂下远处那红红宫墙的乌金,李燕贞负起两只手,瞧那脸上的神色,是真的生气了:“六畜,有时候朕就想,为甚你待朕,就不能像待先皇一般。”   和颜悦色,极尽谄媚,当然,也不会被气的动不动就想杀了他。   郭嘉低眉笑了一笑,抬起头来,坦然望着岳丈:“所以先皇死了。”   不得不说,他说的也是实话。馋佞,谄媚,终究也只是郭嘉想要达成目的而已。他要真那样待李燕贞,李燕贞的死期也就快了。   毕竟在关西战场上的五年,俩人之间一直就是这样相处的。   李燕贞笑了笑,扶过郭嘉的肩膀,这是准备要回长安殿了。   他道:“当初年姐儿初生,有位神算子就曾说过,那丫头将是朕的福星,于朕来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朕这一生,全呈了她这八个字。”   夕阳仿似溶金,相互嫌弃但又不离不弃的老战友,磕磕绊绊,最终,仍还是搭着伙,并着肩,牢不可破的俩君臣。   傍晚时,夏晚出宫,等了片刻,丈夫出来了,再等片刻,本以为儿子会出来的,结果有个小内侍却来报说,郭添今夜宿在宫内,就不回家了。   这样的话,就又是俩夫妻,并一个小小甜瓜了。   夏晚在孔心竹那儿坐了半日,吃了半日的茶,坐的屁股疼,望着那马车,就不肯坐进去,转而笑道:“如此暖融融的五月天时,不如咱们走回去?”   初暖的六月,长安城一片绿意朦胧,夕阳已坠,夜风温柔,过了金水桥,夏晚毕竟有孕的人,便走不动了。   郭嘉也不说什么,知道她坐车坐累了,屈膝,马步一扎,夏晚也就顺顺儿的,趴到了他背上。   她道:“甜瓜和昱瑾之间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明儿单独把甜瓜叫出来,好好儿问上一问。”   “好。”郭嘉道。   夏晚又道:“我瞧皇后也不甚开心,她似乎是真的伤心,而我竟无法开解。”   “明日入宫,我去开解开解她。”郭嘉又道。   无论如何,丈母娘是喜欢女婿的,所以,郭嘉的话,孔心竹颇能听得进去。   夏晚絮絮叨叨,又道:“杜心蕊快生了,兴儿还在关西,今夜起,只怕我得去隔壁照料。”   郭嘉道:“何须你亲自照料,我去照料就好。”   说起郭兴那个胖妇人,郭嘉就要皱眉头,心蕊二字,多好听的名字,等到见了面,才发现是个比郭兴还壮,比他还粗还黑的妇人,简直败胃口。   不过,为了能叫夏晚不操心,郭嘉身兼八职,把郭兴那胖媳妇儿,也就照料上了。   夏晚趴在郭嘉肩上,过了许久,又深深叹了一气:“丈夫身为皇帝,不纳嫔妃不开六宫,儿子聪明又听话,但皇后的哀伤,怕是永远也无药可解了。”   郭嘉道:“我劝她就好,会好的。”   暖风沉醉,心意相融,归家的路其实很漫长,从乌金西坠走到华灯初上,可分明又哪么短,聊着家长里短,邻里杂事,也不过转眼,就到了家门口。   两扇如意小门掩上,也不过是个平凡人家,有着属于平凡人的,无法用笔墨描摹,渲染,但只要置深其中,就会翘起唇角,满溢的幸福。   夜里洗罢澡,照料着夏晚睡下了,郭嘉装模作样,还得去过问两声隔壁的胖弟媳妇儿。   真的没有生过登极的野心吗?   真的没有想过,让郭添取代昱瑾吗?   走到郭兴家门前时,郭嘉抬起头,望着树梢那轮明月扪心自问。   有过,而且还曾狂热的预想过,但夏晚给予他的,平凡而又浓厚的幸福感,足以抹去那深深的遗憾,为臣子,尽本分,能一人退雄兵百万,也能恪守已职,卑微而又本分,只做自己的份内事,人生一世,恍如沧海一栗,也仿如月空下那一粒星的闪烁。   无比卑微,但也无比的伟大。   月华深深,皇宫后面最大的狩猎场,御苑内,两个孩子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着,撞到一起,便同时瘫坐到了地上。   那个嘴巴尖利,又坏又可恶的小姑娘,在掖庭局涮了几天恭桶,洗了几日衣服之后,因为不服管教,跟李昱瑾顶撞,吵架,李昱瑾把她绑在了御苑里河边一颗老柳树上,本是想吓唬吓唬她,晚上再来救她的,但等他和郭添两个晚上进御苑时,河水涨了至少两尺深的潮,而那个才六岁,个头矮矮的小姑娘也不见了。   李昱瑾找来找去,甚至于忘了自己到底是把她给绑在那棵柳树上了。   因为郭嘉特地吩咐过,让把杜呦呦给文安郡主送过去,俩孩子算是擅自行事,悄悄把她给拘起来的,这下倒好,因为他俩的擅自行事,一个才不过六岁的小丫头,居然就那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过后文安郡主来查,这才开始满宫里四处的寻找,找了约莫半个月后,于下游的污泥潭里捞出一具极渡溃烂的孩童尸体来,这事儿才得已告终。   杜呦呦那个小姑娘,也就于这世上生生儿的,消失了。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   因为那个无辜小姑娘的一条性命,风风火火,性子莽撞而又冲动的李昱瑾,在他十一岁的这一年,终于长大了,也沉稳了,当然,也正是因此,最终才能胜任那个位置。   十年后李燕贞丧,李昱瑾继位,郭嘉为中书令,便是大魏王朝,长达三十年的太平盛世。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依旧是个小故事,就算一场折子戏。 第163章 番外   窄窄的青油蓬布小驴车慢慢儿晃悠,晃悠,出了华严寺,一路往东。   小毛驴暗猜,这大约又是要去乐游原了。   近来寺里的主持文贞法师总爱去乐游原,小毛驴也格外的高兴,无它,概因乐游原的草,总比少陵原的要绿一点,而且,也要更甜一点。   究其原因,小毛驴觉得,大概是因为乐游原美人多,少女多的缘故。   仲夏将近,又不是暑热的晒,乐游原上有一处乐游苑,每年仲夏时节,为了祈祷风调雨顺,天佑丰年,都会唱皮影,唱大戏以祭祀,所以,最近的乐游原可热闹了,光是长安的贵女们,都会整日游玩,看戏听皮影儿,直到日头落山,才懒懒归长安。   有什么能比恰美人年少好呢,美人们屁股坐下的草,就比那风吹雨打过的更好吃不是。   驴车内高高儿挂着一只鹦鹉,光着头的小尼姑趴在地上,裹腿麻鞋绑了细窄窄的脚丫子高高翘起,正在教那鹦鹉说话儿:“念一句,阿弥陀佛。”   “贼痴泼货!”鹦鹉来了这么一句。   “再说一句,我佛慈悲!”   “俺操/你娘!”居然还带着关东腔。   光头小尼姑无奈的指了指小鹦鹉,恼声道:“你呀,真真儿是个不听话。”   她转身,又给一个布偶娃娃梳起了头。   偶人娃娃的头发,是真人的头发,当是她一捋一捋缝上去的,僵硬而又呆板,终究没有真人的好看。   文贞法师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虽说出了家,但并未剔度,所以,一头长发是包在帽子里的。她笑了笑,道:“你若想还俗,不是不可以,想去文安哪里也行,表姐又不是不肯放你,这样整日的给个小偶人梳头,像是表姐强逼你出家一样,怎的,你还贪恋红尘,贪恋外面的生活?”   小尼姑手抖了抖,随即狠狠摇头。   文贞法师了然于心的笑了笑,将手中一串星月菩提甩个花子,默默念起了佛号来。   光头小尼姑爬起来,挑开小驴车的帘子,便开始眺望窗外。   初夏,正是一年之中最叫人舒心的时节。前往乐游原的路上,一辆辆的香车载着美人儿,绢帕伸出窗外,姑娘们的青丝招摇,真真儿是叫人羡慕呀,杜呦呦心说。   不过,她只敢羡慕,并不敢真的蓄发,出去,或者说,换个身份进到长安城里去。   十年前,在皇宫御苑内,河水暴涨,一点点漫过头顶时的那种绝望,根植在杜呦呦心里,她不敢出去,毕竟长安有两个小魔头,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其中一个还成了皇帝,要真知道她还活在世上,不知道要怎么折磨她了。   可是,做了十年的尼姑,杜呦呦着实做腻了,她知道佛祖慈悲,也知道死后万事皆空,皮囊化归,也终究不过一捧黄土。   可她连红尘都未涉足过,她真想知道自己若是有头发,会是什么样子,一生一回,她也想妆扮成少女的模样,于那绿野丰沃的原上走一走。   “表姐,我想去关东。”望着外面一辆辆经过的香车,杜呦呦忽而说道。   既然不能在长安露面,杜呦呦就想到关东去找她的大表哥李昱霖。李昱瑾和郭添两个再怎么手眼通天,该不会追到关东去吧。   文贞道:“怎的,想你表哥了?他虽是个渤海王,但渤海那地方穷苦之极,他自己尚都难以为继,如履薄冰,随时都怕李昱瑾降罪要暗害他,你去了,不更加是找死?”   微热的风拂着脸,杜呦呦摸了把光光的小脑袋,心说,若也能有长发在耳畔飞着,多好。   “不会的。”她道:“李昱瑾若真的想杀大表哥,早就杀了,何苦等到现在。”   “人心险恶啊呦呦。”文贞道:“永远不要相信李昱瑾那些人的话,他们为了权力,地位,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杜呦呦手伸在窗外,捋着指缝中往外投的风,风从中间梭过,就像幼年时头上的头发从指间穿过一样。   不过,不止李昱瑾的心险恶,文贞,李昱霖,他们的心其实也一样险恶,彼此倾扎,相互而差距,为个什么呢?   最初,在杜呦呦小的时候,以为李昱霖和东宫是正义的一方,李昱瑾和晋王府是邪恶的一方。不过,渐渐长大,见过的人多了,听过的事儿多了,她渐渐就发现,其实都是恶人,相互倾扎,也不过狗咬狗而已。   正如当初在当归山下,郭添所说的哪样,她不过是只学舌的鹦鹉,叫人牵着线的小偶人儿,仗着点儿小聪明,叫人拿着做矛头,最终落得个,小小年纪,却仇家满身,好容易从涨水的洪水中逃出来,为了保命,只敢投奔到华严寺,做个小尼姑尔。   再抬头,便见路上走过来个小姑娘,提着只小垮篮儿,丢哒丢哒,走的正欢。   那小姑娘约莫八/九岁,生了一张鹅圆的漂亮小脸蛋儿,一头长发梳成格外漂亮的小垂髻,亦是丢哒丢哒,随着她的步子而摆。   杜呦呦爱这小姑娘那漂亮娇俏的容样儿,也爱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于是便目不转晴的望着。   “阿菩,阿菩,你能不能慢一点?”   正在疾步赶的,是个年约三十的中年男子,身材修挺,颌有青须,眉眼斯文俊秀,臂膀却格外的宽阔。   “爹,女儿是慢不了的,不过您能不能快一点儿?”   语声清脆,说话的是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件葱白面的交衽长袄儿,同色,摆绣雏菊的裤儿,脸儿圆圆,臂膀儿也格外的圆,甩开两只手,正在前面卖力的走着。   小阿菩手里提着个小垮篮儿,篮子里装的,是自己和娘两个昨夜亲手蒸的小花卷儿,葱油搁的格外多,装了满满一篮子,揭开白布瞧了一眼,小阿菩又极为满足的将它盖上。   阿菩的爹,人称郭六畜,是本朝的中书令。   中书令,据说是整个长安城除了皇帝之外最大的官儿。   不过阿菩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她娘还是长公主呢。非但娘是长公主,她的二表哥如今还是皇帝呢。   今天,是阿菩的外祖父,先皇李燕贞的百日祭。娘有身孕不能出远门,便吩咐爹带着小阿菩到位于乐游原上的青龙庵去上柱香,顺便,再给青龙庵后面孤独园内的孩子们送些点心和衣服过去。   衣服皆是小阿菩幼时穿过的。   而点心,也就是小花卷儿,全是小阿菩自己蒸的。   乐游原离长安城可有一段距离了,若是爹带着娘一起,肯定会套车,但只要是带着小阿菩,则必定就是走路。   因此,小阿菩觉得爹疼娘,却不疼她。   出了长安城,阿菩走的太多,就觉得脚有点儿疼了。   “爹,背背阿菩吧。”小阿菩于是央求道。   “女孩子总要自己走路的,你娘小的时候,每天都要走十多里路,你这才走了几步。”   “那您替我提着篮子?”小阿菩又道。   “你娘小的时候,提的篮子比你这重多了,爹也从未见她哭过喊过,快提着,自己好好儿走。”   瞧瞧,这就是爹,讨人厌的爹。阿菩气的什么一样。人都说爹疼女儿娘疼儿子,但小阿菩的爹显然不是这样。   长安那家的姑娘像她一样?   阿菩提着只小挎篮儿,走的灰头土脸的,遥遥见有些趁着牛车马车,要前往乐游原上游玩的姑娘们,漂亮的绸帕伸出窗外,迎风招展着,车中欢声笑语,阵阵不停。   真真儿是羡慕啊,小阿菩心说。   她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哥哥从江陵府回来。哥哥答应好了,一从江陵府回来,就快马加鞭,到乐游原去接她。   来回三四十里路,真要叫小阿菩再走回长安,要死人的。   青龙庵的主持法师法号叫名性觉,至少且五十多岁了,瞧模样儿格外的慈祥,奉罢了茶,便开始跟文贞聊起了天儿。   “郭添从江陵府护送至长安的,是江陵都护府大都督杨之水的女儿杨丹露。朝律,天子立六宫,会置一正妻,二妃,三嫔,共计六院。而杨丹露,则是皇上钦点的正妻,所以,郭六畜准备把阿菩姑娘留在原上的孤独园,叫她跟那些苦孩子们一起玩儿,等到傍晚,会让她哥哥郭添来接她回家。”   文贞虽才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色枯黄,法令纹深深,看着像个三十几岁的老妇人。默了半晌,她道:“所以,今日我可以见她一面?”   性觉道:“只要法师想,当是可以的。”   文贞道:“久不见长安故人,着实想念,那孩子格外的可爱,我很想见见她,等郭六畜走了,我就去一趟孤独园,见见她。”   性觉法师捏着串珠,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文贞也跟着念了一句。   杜呦呦戴着顶僧帽,穿着褚黄色的僧衣,坐在里间,面无表情,就那么静静儿的听着。   她的姑母文贞如今已不在是当年野心勃勃的无品重臣了,当然,也就除了每日骂李昱瑾几句泄愤之外,不再妄图光复之计。   但吃斋念佛没能涤荡她内心的恶念,反而让那恶念绞成了一股绳,让她走火入魔。   这不,她听说郭六畜隔一段时间,就会带着自己的女儿小阿菩到青龙庵后的孤独园,给孤独园内的孩子送衣服,送吃的之后,她竟想出一个好法子来,那就是想办法让小阿菩在孤独园内染上天花。   虽说不能致死,小孩子生天花也是常有的事。可是,谁会知道这后面有文贞一只手的推动了?   至于让一个心地那般良善,又生的甜美可爱的小姑娘生天花,受一回天花之苦,究竟是为了什么,文贞不说杜呦呦也能猜得到。   韶华葬在青灯古佛前,江山大权旁落,在永远都无法出头,无法翻身之后,偶尔这样伸一把黑手,让郭六畜和晨曦长公主痛苦,痛不欲生,大约就是文贞永远无法与人言说,但最快乐的事了。   “染着天花的东西,可准备好了?”进了里间,文贞问杜呦呦。   杜呦呦在七岁那年,从皇宫里出来,就曾得过天花,所以,她不怕天花会传染到自己。   手里捏着只人偶娃娃,光着头的小尼姑小肩膀忽而疾颤了颤,轻声道:“徜若叫郭添和李昱瑾抓住,他们会把我溺死在水里的。”   “可要是事情真成了,我就让你蓄发,还给你盘缠,让你去关东,找你大表哥去。”   去关东,这是杜呦呦唯一的希望,她捏着那只人偶娃娃,手愈发的紧了。   孤独园中,小阿菩正在分发自己蒸的小花卷儿。   衣着褛烂的孩子,有很多生了癣,还有些长着疮,更有瘸腿的,瞎眼的,全是些小姑娘,可没有一个相貌生的好看的。当然,相貌稍好,也不会落在这地方。   “还有,多着呢。”小阿菩见孩子们挤上来,连忙道:“我蒸的多着呢,我的不够,我爹还有,别急,都不要抢。”   郭嘉站于远处,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女儿。   小阿菩初生的时候,郭嘉大失所望过一段时间,接下来,又陷入了极度的绝望和不自信之中。因为曾经一个郭莲叫他给带歪了,他生怕要把这藕粉捏成一般娇嫩嫩的小丫头,再给带歪了性子。   不过,夏晚比郭嘉震定得多。   她也深知郭嘉的心结,于是,安排他每隔一两个月,抽出一天时间来,到长安各大寺庙跟前的孤独园去,自己做些点心,再做些衣服,让小阿菩亲自分发给那些苦孩子们。   见识别人的苦,感受到帮助别人的快乐,那怕是长公主之女,夏晚一直将她打扮的很朴素,便出门,若非远途,也从不坐车,就是不想把女儿给惯娇横了。   可怜的小阿菩,迄今都不知道,父母这样做,皆是刻意为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