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抛弃了我却还妄想撩我》 作者:弦外听雨 文案 离开书生陆宴初那年,豆苗儿惊闻他竟摘得科举魁首成了新届状元郎。 此后六载,他一路青云直上,满京城王公贵女甚至连公主都对他倾慕有加…… 统共这些年,豆苗儿从怀胎八月到腹中男娃呱呱坠地, 再到福宝长得珠圆玉润乖巧可爱,她彻底摆脱一身衰气,日子逐渐顺遂。 孰知福宝五岁生辰时突然昏迷,此后数月体弱多病,看遍大夫不见好转。 豆苗儿恍然大悟的找到当初指点她的大师,结果是—— 她得带着福宝去找他爹?那个如今已贵为当朝首辅的陆宴初? 豆苗儿忐忑不安,可为了儿子,她咬咬牙,娘儿两上路了…… PS:前期布衣田园向,中后期宫廷侯爵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主角:赵寄书(豆苗儿)、陆宴初、福宝 作品简评: 霉运连连性命难保的豆苗儿在高僧指点下,伺机接近天生福运的书生陆宴初。二人情窦初开,却因误会分开。六年后,豆苗儿再度在高僧指点下,为了五岁儿子福宝不得不进京接近已成为首辅的陆宴初,并以此拉开陈年往事的序幕,二人逐渐在磨难中情比金坚。本文情节流畅,是一个破镜重圆的爱情故事! 第1章   垂暮,挂在树梢的夕阳一绺一绺即将收尽了,晚风摇曳,泖河一湾碧波渐次朦胧。   泖河村斜西口方向,团团昏黄余晖里,一抹单薄纤细的浅蓝色身影涉步而来。女子装扮朴素简单,及腰黑发梳成了光溜溜一尾麻花辫。她走在杂草丛生的小径,臂间挎着柳条编织的篮子,行路颠簸,几簇拥挤的黄色花朵颤颤巍巍的不时从篮子里探出脑袋……   “豆苗儿,才回吶!这几日你怎的总往村外跑?”特地候在小溪旁等她,孙大娘面含关切地皱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要有难处你可千万别不好意思,尽管和大娘说,大娘给你出主意。”   “没有!”加快步伐,豆苗儿微喘着停在她身前,摇头否认。   王大娘手里捏着一小把洗净的嫩青色葱苗,应是在准备做晚饭,豆苗儿从篮子里拿出一大把黄花菜,笑着递送过去:“大娘,我就是闲不住出门逛逛,这不,顺带解决了晚上的下饭菜!”   “哟,这黄花真鲜嫩!我就不客气了,等下清炒或者煮汤肯定都很好!”篮子里约莫剩下一半,够她一人食用,孙大娘便没有推辞地接过那一大簇黄花菜。反正他们乡里邻里间一贯相互照应,今日你给我送南瓜,明日就我给你送冬瓜了,犯不着讲究客套。   “嗯嗯,我这儿还剩很多哩!”   两人一边话着家常,一边比肩同行。   到了分叉口,与孙大娘道别,豆苗儿面上挂着的笑靥顷刻消散。   神情凝重地驻足,豆苗儿用手指拨了拨左腕上戴着的一串木念珠,眉间生出几缕愁闷。这串念珠真的能帮她找到所谓的天生福瑞之人么?轻叹了声气,她蔫蔫的重拾步伐,脑中不由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五日前,清晨。她去山上采摘野果酿制果酱果脯,收集毕,回来路途中,却意外看到山脚下一位衣衫褴褛破旧的老和尚昏倒在路边。老僧面含痛苦,眼泡浮肿,干枯的唇瓣透出黑紫色。他身旁草地上胡乱散着几颗被太阳晒得半瘪的鲜红色果子,还有他的手紧紧捂着腹部,似是疼痛难忍。结合这些蛛丝马迹,她有了结论,昏倒的老僧大抵是误食了有毒的野果。   村里人把这毒果叫做“红庲子”,长得令人垂涎欲滴,却是用外表勾人上当的毒物。泖河村村民一代叮嘱一代,连三岁稚儿都知这漂亮果子吃不得。   不过这果子天生也有死对头,误食中毒后的十二个时辰内,若能及时服用生长在地底的猊草根,一般都能成功痊愈。   时间耽误不得,她放下果篮,立马去找分布在红庲子附近的解毒草药。带回洗净泥土的猊草根,她用裙摆包住它们,拿大石头狠狠砸碎,然后蛮力将糜烂的草根塞入老僧嘴里,用手强迫他上下咀嚼,能咽下一点汁液就算作一点。   做完这些,她去找住在附近的大爷爷孙大娘帮忙,他们是对善心夫妇,知她一人独居,多有不便。当即不说二话把老僧抬入他们家,又煮了猊草根水喂给他饮下。   许是大爷爷与孙大娘照料得宜,老僧夜里就清醒过来。   她次日早早去探望,便见到了精神好多了的老僧人……   一阵解暑的凉风拂来,豆苗儿涣散的瞳孔逐渐变得清明。   堵在心口的这些回忆被打断,她怔忪望着河塘旁随晚风摇曳的大片芦苇,愁苦不安的面上又生出几丝将信将疑。   若不是那僧人褴褛落魄的外表下透着仙风道骨的气质,她几乎认定这就是个不正经的老秃驴。那日他们不过彼此问候了数句话,他便严肃的要了她生辰八字,掐算一刻钟,他面色阴沉,言辞凿凿的说她印堂发黑,看八字面向,本是世间罕见的天命福祉之人,一生荣华富贵机运不断,可如今却乌云遮天,气运被阻,前路黑雾缭绕,衰运连连不说,要是再被人恶意用邪术夺福下去,就得一命呜呼……   他说得神神叨叨,她听得云里雾里。倒有一点是真,她确实不大走运,不知何时起,她就比寻常人倒霉一些。譬如走独木桥,前头的人都好好的,等她走时,“咔嚓”一声木桥莫名其妙断裂,若河流湍急一些,恐怕她就被冲走了。这类事情不算少,比起这种危急的天灾,出门踩狗屎头上砸果子都算不得什么了。   许是见她面色迷蒙,老僧报上法号与所驻寺庙。原来他是潜麟寺里的道徵大师,常在外游历,逢三年才回寺庙一趟。   不过她见识少没出过远门,只知附近的善华寺,潜麟寺却是闻所未闻。   老僧与她详细解释:“施主,那人在你身上种下邪术,将原本属于你的机缘尽数夺去。而且此人贪婪无度,老衲观你气相虚弱,怕是这些年那人一直都没停过强夺你福运。此术邪祟得很,施术之人早晚会遭到反噬,但在反噬之前,施主你却性命堪忧。”略歇须臾,继续,“千年前,有三大阴邪之术曾为祸人间,其中之一就是‘夺福’,施主如今精气严重受损,怕是再被那狠毒之人折腾数次,就会彻底没了命。”   老僧的话通俗易懂,她明白了,但——   没命?她根本不觉得身体有什么难受之处,但老僧似乎也没有骗她的理由。   道徵和尚无奈道:“要保命不难,施主只需找到另一位天生福气浓厚之人,男女皆可,然后日日近距离跟在他身边,靠他天生福泽养气辟邪,即可苟延生息。但要彻底破除邪术,那就得看命了!”   她不由自主的追问:“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人?又怎么看命?”   递给她一串木念珠,道徵和尚答:“施主与老衲有缘,又有搭救之恩,老衲今日将此物赠予施主,它会助你一臂之力。此乃潜麟寺流传下来的开光念珠,戴在腕上就能感知福运之气。老衲虽一直带在身边,却谨遵道训,绝不靠它谋取私利。只因施主有难,老衲这才将它拿出来。言归正传,如今唯有一种办法可彻底破除施主身上的邪术,就是找到天生福运旺盛男子,这男子必须未成亲,仍保持童子之身,施主与他阴阳调和,吸收他阳刚纯正之气,就能顺利破开你身上的邪术。”   阴阳调和?   吸收纯阳元气?   说得要她化身小妖精似的……   想起这些令人臊得不行的话,豆苗儿就羞红了脸。   此后道徵大师在村子里将养了两日就告辞离去,除了这串木念珠,他只给她留下了一句“万事保重有缘再见”,就接着游历四方去了。   摇摇头甩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豆苗儿轻叹一声,她一路踩着青翠嫩草,迎着落日余晖回家。   推开攀满了红紫牵牛花的篱笆栅栏门,“汪汪”几声,大黄狗疯狂摇着尾巴朝她跑来献殷勤,另边躺在竹编簸箕上睡懒觉的黑猫伸了伸前爪,灵敏地跳跃着三步并作两步蹭到她小腿边,“喵喵”仰头叫着,不肯示弱。   一时间,狗吠猫叫声充斥在不大不小的篱笆院子里。   习以为常地抬脚轻轻拨开爱拦路的它们,豆苗儿放下篮子,里头满满装着鲜嫩娇艳的黄花菜,这是她在隔壁村找天生福运之人时顺便采的。起身去厨房大铁锅蒸笼里取了个红薯,她掰成两半,大的给大黄,小的给黑妹。   再给几只老鸡喂了把干玉米碎粒,豆苗儿从鸡窝里翻找出两个新鲜鸡蛋,配黄花菜打了碗蛋汤,起锅后,将切碎的葱苗撒上去。   若是平常,这就够吃了。   可想着道徵大师的话,豆苗儿吸了吸鼻子,她都性命堪忧了,东西还存着干嘛?   从坛子里翻找出一块咸腊肉,豆苗儿取三分之一切片,与剩下的黄花菜一起在锅中翻炒。肉香顿时萦绕在屋子里,勾得人味蕾大开。   鲜少沾染荤腥的大黄与黑妹扑腾窜来,绕着她蹭啊蹭,蹭了她一腿毛。   将一菜一汤搁在院子老树下的石桌上,豆苗儿用手揪起两块烫乎乎的腊肉,笑着分别丢在地上,两小东西嘴馋得顷刻咬住吞下去,像囫囵吞枣一样,只怕都没尝到味儿。   吃半饱后,豆苗儿舀了半碗蛋花汤,将剩下的腊肉分给它们。   自姥爷与姥姥相继入土,她已经一人守这小院子近一年时间,好在身边还有它俩一直伴着她。   “要是道徵大师说的是真的,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望着吃得欢快不知人间愁苦的猫狗,豆苗儿托腮,道徵大师说这邪术失传已久,原本早被灭绝,不知为何又现了世。但他修为浅,并没有办法找出作恶之人。   苦笑,豆苗儿收拾碗筷,她对道徵大师口中的一切感到迷茫,接下来只有在附近先找找,看这串木念珠到底能不能帮她找到所谓的天生福运之人。   一夜辗转醒了三四次,天濛濛亮,豆苗儿迷迷糊糊地起身洗漱。   喂猫喂狗喂鸡,她往篮子里放了个蒸熟的红薯当做午饭,再塞了个装满茶的水袋,锁门出发了。   见她要走,大黄慌忙啃完碗里最后几口粮食,颠颠儿摇着尾巴跟上来。豆苗儿扭头望向它一双憨厚的眼睛,弯唇轻笑。驱赶是无用的,一般等她走到泖河岸边,它就会带着慢悠悠跟上来的黑妹老老实实折返回家守门去……   泖河蜿蜒曲折,沿途穿过许多乡镇,水流从山涧大瀑布而下,最终汇入漓江。泖河村之所以被冠以河名,盖是因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它就坐落于山涧下的第一个乡庄,故此才被称作“泖河村”。   清晨,恍如满月的泖河水面上罩着一层白雾,靠近水面的底处雾气浓郁,上头稀薄。此时东边太阳还没钻出脑袋尖,团团白气氤氲在半空未能消散,让人只能瞧清近处,再远些,就只能看见陷在混沌里的淡淡轮廓了……   豆苗儿拨开苍苍蒹葭慢行,两畔草上露珠圆滚滚地融入她裙摆,像画师挥墨即兴留下的创作,随意而又充满灵气!   “汪,汪……”一直在豆苗儿身后穷追不舍的大黄蓦地停下脚步,它驻足蹲下,扭头定定望向来时路途。直至白雾里跃出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它才吐着舌头三步并作两步去追赶前方那抹早已模糊的纤细身影……   草丛里的“簌簌”声由远至近,不用看豆苗儿也知道,一定是家里的那两位赶路赶上来了。   “行啦,谢谢你们每天护送我出门。太阳已经快出来,我可以一个人赶路了。”豆苗儿伸手指向东边天际,弯唇朝它们笑道。   说是这么说,两位小爷却不听的,依旧迈着小短腿跟得很用功。   豆苗儿一路和它们念念叨叨着,待走出这条小路,她站在泖河边上,佯装生气地指着它俩,“回家,再不回家,晚上罚你们不准吃饭。”   大黄憨憨吐出长长的舌头,举着两只前爪猛地跳起来就想舔她手指……   哭笑不得,豆苗儿及时收回手,轻拍了拍大黄毛茸茸的脑袋,抬头眺望远方。   过去几日,以泖河为边界线,她沿着河西往前行,已走遍泖河村附近的李家村王家村与吉祥村,但腕上木念珠平平静静的,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豆苗儿打心底不愿相信道徵和尚是在糊弄欺骗她,又更不想接受自己性命堪忧的现实。她能怎么办?也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继续奔波了。   深吸一口气,豆苗儿努力打起精神,但失败了,她沮丧地抬步,准备去河西方向更远的塘林双封二村。   “你们回吧……”蔫蔫垂头,豆苗儿担心它们走远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许是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大黄蹭了蹭她腿侧,迟疑数次,还是领着黑妹亦步亦趋跟着。   “你们这么贪玩,跟着我半路走丢了怎么办?快回去,晚上给你们吃肉好不好?你们……”念念叨叨着,豆苗儿口都渴了,耐性快耗光,又不能朝它们发脾气。她气鼓鼓地从篮子里拿起水囊,拧开盖子抿了口茶,微微带涩的水划过喉咙,特别清爽。   抬袖拭嘴角,顺便擦了擦额头,豆苗儿拧紧水囊,丢入篮子。   再行了段路,豆苗儿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好像有一股暖流循循在她体内流动,以至于周身暖洋洋的,并不热,甚至还有种难以言明的舒适通透感。   怎么回事?循着身体传来的信号低眉,她盯着左腕上的木念珠,眼睛逐渐放大,好、好像是念珠在散发热度?懵了一瞬,她迅速用右手指腹触了触串珠,是凉的,但奇怪的是在碰到它的一瞬间,有股热流沿着她指尖涌入血液,然后循着经脉在身体内四处流动。所以,方才是跟木念珠接触的左腕肌肤在吸收热量?   怎么回事?莫非道徵大师口中的天命福祉之人出现了?到底是谁?他在哪儿?   倏地抬头,她震惊地逡巡四周,河面上雾气虽有所稀薄,但没全部消散,在她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并没有别人……   提着柳条篮子,豆苗儿激动地提裙向前奔跑,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邪术存在,但没关系,她好像马上就能找到那个能拯救她的人了。   一旁大黄黑妹从愣怔中醒神,兴奋地跃动起来,如比赛般,两只很快就超过豆苗儿,然后乖巧的蹲在远处等待主人。   豆苗儿失笑出声,越发卖力地加快速度。   须臾,驻足,豆苗儿弯腰轻喘,意识到了不对劲,她腕上的热量正在逐步降低!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离那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抿唇,豆苗儿焦急地望向周遭,然而视线里依旧没有旁人。疑惑地抬眸定定望向迷雾里的泖河对畔,豆苗儿双拳慢慢收紧,那人会不会在泖河东面?一定是吧,肯定是了!   将胸前麻花辫甩到脑后,豆苗儿不再耽搁地拼命往前奔跑,再走两三百米,河面上搭了座木栈桥,她可以从那儿过渡到对岸。   微湿的风轻送着鲜草香,轻浅白雾里,女子如云烟般飞快挪动,衣裙翩跹间,一猫一狗活泼的伴其脚畔。   终于踏上木栈桥,豆苗儿生怕那人不见了,并未减速。但她运气真的很不好,没跑几步,就不幸踩到一团滑溜溜的地面,摔了跤,得亏大黄猛地一口咬住她衣袖,她又从种种倒霉事件里训练出了敏锐度,极快攥住了锁链,才未掉入河里。   挣扎着爬上桥面,豆苗儿拧了拧裙摆上的水渍,稍作整理,她起身格外小心地前行。下桥,她往回折返,一步一步,终于,恢复平静的木念珠开始有了热量。   嘴角弯弯,豆苗儿坚定地望向前方,眸中闪烁着紧张与激动,那人,定就在不远处了吧…… 第2章   按捺住内心的澎湃汹涌,豆苗儿深提了口气。他是男是女?来自何处?年方几何,又……   思绪复杂,豆苗儿能轻易感觉到身上的热量逐渐充盈,也就代表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缩短,速速朝木念珠指引的方向沿着河畔前行,她睁大的眼帘里终于映出一团疑似人影的墨点。   河上白雾随微风向东拂动,时深时浅地氤氲在那人周围,使之轮廓始终模糊。无论把眼睛瞪得多圆,都无法瞧清更多,豆苗儿加快步伐,最后忍不住小跑起来。   如一股莽撞的热风,她倏地冲入包裹住他的那团雾气之中……   站定在离那人约莫十步有余的位置,豆苗儿一边深呼吸,一边好奇地盯着他细细打量。   是位男子,看起来颇为年轻。他穿着一袭洗得有些泛白的青袍,安安静静坐在河畔钓鱼,与她常见的村民完全不同,他身上透着股儒雅干净的气质,虽说是在钓鱼,手中却捧着本书阅览着,仿佛已入忘我之境。   鱼竿随意地搁在地面,被他用右脚轻轻踩住。他脚畔还放了两个及膝高的大木桶,里头应该装了不少活鱼,毕竟能清楚地听到木桶内传来的撞击声与水花拍打声。   几缕清晨的金光穿透薄雾,散落在他发上,亮起一点点璀璨的芒星。   豆苗儿秀眉拧起,他似乎并不是泖河村村民?看身形更不像她熟识的人。   提起右脚,她想凑去近处瞧瞧,这个角度,她只能隐约看清他的细微侧脸轮廓,哪知刚走两步,那垂入河水里的鱼线突然拼命晃动起来,瞧劲道与摇晃弧度,咬住鱼饵的一定是条肥美大鱼?豆苗儿眸中一亮,情不自禁出声提醒他:“鱼上钩了!”   男子几不可察地微抬视线,他睨了眼波纹起伏的水面,知此鱼受了惊,咬钩不实,根本收不起来,便无动于衷的将目光重聚书中。   “是条大鱼呀,你再不起钩,它就要逃走啦!”豆苗儿干着急地速速朝他走去,语气激动。   小村小乡里,肉可是个不常见的好东西。泖河宽阔悠长,野生的鱼群不算少,但水深,平常鱼极其不易钓上来,老人们常说这里头的鱼早变机灵了,知道人是要吃掉它们哩,所以都练就了一番逃命的功夫了。   不过每每春上涨水时,村落里的男人们会乘船撒网,捕些活鱼拿去镇上卖了换银钱,又或者腌制成咸鱼,留着一年上头开开荤。   豆苗儿姥爷在世时,年纪已大,撒不开笨重的渔网,都是邻里偶尔送些过来尝尝鲜。她小时候嘴馋,尝试着坐在河畔钓鱼,不过每每都无功而返,那时她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泖河里的鱼太聪明了,现在回想,豆苗儿不得不质疑,难道是她运气太差了么?凭什么他就可以钓到这么多鱼!   咋舌地盯着两个木桶里的鱼,豆苗儿惊呆了!愤怒了!   “喵,喵……”跟在后头的黑猫闻到鱼腥味,立即弹跳过来往木桶上蹦跶。   “别。”豆苗儿一把捞住呜呜大叫的黑妹,紧紧摁在怀里抚摸它脑袋,“冷静,保持冷静!”   她昂头的瞬间,男子微微抬起下颔,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他长相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浓眉入鬓,鼻若悬胆,双唇呈现出自然好看的色泽,五官轮廓挺立,皮肤偏白。阳光倾斜,在他脸上落下细碎的高光与阴影……   陆宴初?豆苗儿蓦地愣住。   漆黑的眸光落定在她脸上,微微下挪,陆宴初淡淡睨了眼她怀里全体通黑的猫,旋即低眉,视线回归到书里。   “陆宴初?”她情不自禁的喃喃唤他名字。   怀里猫挣扎得厉害,豆苗儿陡然回神,她用力抱住黑妹,又想起来的提醒他,“陆宴初,鱼,哎……”惋惜地盯着恢复平静的鱼竿,她抿了抿唇,十分不舍,“大鱼没了。”   书轻轻翻过一页,陆宴初默不作声,仿若闻所未闻。   气氛有点尴尬,照平常,豆苗儿不会腆着脸自讨没趣儿,但今时不同往日,她还得指着他的福运养气辟邪呢!   说起来,陆宴初一定不记得她了,所以他不搭理她也算情有可原?   “你不是住在镇上吗?为什么会到这里钓鱼?时间还这么早,从镇上走过来挺远的,你好厉害啊,要钓多久才能钓到这么这么多的鱼啊……”豆苗儿秉着友好共处的打算,没话找话,笑得有些殷勤。其实陆宴初在当地颇有名气,他长得好看学问又佳,写得一手好字,家书对联什么的,大家有需要时都会去找他,关键他还有个在京城当大官的爹,嗯,虽然他与他爹在多年前就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但在周围人眼底,他仍旧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思及此事,豆苗儿唏嘘不已,安抚着怀里呜喵不停的黑妹,她看向他的目光变得复杂。当年她还小,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他们这儿出了件特别光荣的大事儿,那界摘得科举的魁首出自于他们这座小县城!谁能想到穷乡僻壤之地竟会出个状元郎呢?而且这个状元郎不是别人,正是陆宴初的爹,陆文晟。   只是——   如民间流传的陈世美般,陆文晟在京城与富贵人家的大小姐相爱了。   其中诸多弯弯绕绕豆苗儿不甚了解,只晓得后来陆宴初娘生了场重病,他拒绝跟陆文晟离开此地,并毅然决然断绝了父子之情,独自留在陆母身边照顾她。   三年多前,伴随着陆母去世,他就孑然一身了。   “你是不是不认识我呀?你叫我豆苗儿就好。我就住在泖河村,你经常到这里钓鱼么?还是第一次?我……”   “嘘。”陆宴初翻了一页书,语气平和,并未抬眸,“你是想继续将这附近的鱼都吓走?”   “喵,喵……”豆苗儿紧紧闭上嘴巴,怎知怀里的猫却不识时务的亮出了嗓,“这……”豆苗儿叫苦不迭,她窘迫地瞥了眼陆宴初,不知要拿大黄和黑妹如何是好,这猫一见到鱼,哪儿还走得动路?   略蹙浓眉,陆宴初觑了眼那通体全黑的猫,旋即起身从木桶里找了两条巴掌长的小鲫鱼,轻轻朝她丢过去。   黑妹大喜过望,后腿用力一蹬,从豆苗儿怀里逃出生天,与大黄没出息地各叼一条呜呜哼哼地躲着吃鱼。   “谢谢。”豆苗儿小声答谢,想继续说什么,又怕把他鱼吓走,只好憋着不出声。难怪他不待见她,敢情是嫌弃她嗓门大……   取钩重新上鱼饵,陆宴初动作娴熟地将之抛入水中,不过会会功夫,鱼饵就被咬住,钓出一条不大不小的鳊鱼。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   目瞪口呆地盯着,豆苗儿很不服气!那鱼是不是觉得陆宴初长得好看,所以才一条条不要命似的的咬紧鱼钩呀?她运气不好钓不到鱼就算了,毕竟村民们也很较少有收获,更别说这么丰富的收获了,可为什么陆宴初他就可以?   不过须臾,木桶已满。陆宴初合上书放入胸口,起身将鱼竿收拾好。   捡起另边地上的木扁担,他肩负两桶满满当当的鲜鱼,颇为轻松地转身就走。   豆苗儿怔了一瞬,下意识跟上去,心底却犯起了难。   倘若她跟他转述道徵大师的那番话,他会不会觉得她疯了?没人会相信对不对?就连她都将信将疑,要不是腕上这串念珠遇上了他之后起了反应,她也不会信的。   所以,不能告诉陆宴初真相。那她又要如何找出个理由天天跟在他身边呢?糟糕,道徵大师好像没说要跟多久,难道她一日不破除邪术,就离不开他?可破除邪术得……   猛地摇了摇头,豆苗儿满脸通红地甩掉脑子里的想法,她、她总不能找陆宴初……   掀眸,蓦然撞入他平静幽深的眼眸之中,豆苗儿忙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只是这嘴角弧度还没上扬,就被他出言打断。   “别跟着我。”陆宴初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重拾步履,语气冷漠。   “你、你们别跟了……”豆苗儿忽的转身,一脸正气地指着身后的一猫一狗训斥道。   须臾,脚步声慢慢变小,似是陆宴初走了。心虚地拍了拍胸口,豆苗儿等了半晌,直至木念珠凉透了,她咬着唇,厚脸皮地蹑手蹑脚继续跟上去。   瞧他身形,看似文弱,力气却不小,担着这么多鱼,走得倒极稳!   眼观四方,豆苗儿猜测,陆宴初这是要回镇上?那她还有没有必要再跟上去?纠结中,心底一道声音突然冒出来:当然要跟着了,他能让木念珠生出异像,表明道徵大师没有说谎,所以她肯定是中了邪术,为了保命,她必须得跟着他,除非她再找到另一位天命福祉之人!但这人又哪是那么容易找的,过了这村指不定就没这庙了,要珍惜上天摆在她的面前机会啊!   打定主意,她挤眉弄眼地双手挥舞,驱赶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猫狗回家去。   注意力分散,走着走着,余光一扫,豆苗儿蓦地觑见前方那抹一动不动的身影,陆宴初?糟糕,他发现她了!心知不妙,她利索地拐了个弯,作势要往别处走……   “别再跟着我。”男人嗓音比先前低沉不少,隐隐似有不耐。   “它们没跟着你了呀!”豆苗儿转着眼珠,把责任推给不会说话的大黄黑妹。语毕,为了遮掩,豆苗儿绷着一张糗爆了的红脸,速速往前疾行。   “我说的是你。”陆宴初眸深如夜地盯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嗓音分外低沉,“赵寄书。”   他音色清润特别,富有磁性,伴着这句话落地,豆苗儿脚步戛然而止,她怔怔直视着前方一簇黄色蒲公英花,耳畔嗡嗡的,不断回旋着那三个字,他叫她什么?原来他还记得她!   震愕地转头望向他,豆苗儿明明是要笑,眸中却氤氲着几分难以发觉的水汽,她低头用右脚轻轻拨弄一丛青草,“唔,我还以为没人记得这个名字了呢,也以为你……”   别开眼,陆宴初眉头深锁,想起她这些年的遭遇,他很难再作出疾言厉色的样子:“你跟着我到底要做什么?”   咳,要怎么说呢?豆苗儿稳定情绪,飞快地在脑中算计,可无论怎么思索,好像都找不出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我……陆家哥哥,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不是好多年没见了嘛,所以这不想……”   “许多年不见?”   还有陆家哥哥?陆宴初挑眉,不易察觉地扯了扯唇,他颔首,似有淡淡的嘲讽意味,“继续。”   被他一打岔,胡说八道都道不起来了:“就、就是多年不见,我们可以叙叙旧,联络一下生疏的感情,咳咳,陆家哥哥……”使出浑身解数,豆苗儿发誓,这一定是她这辈子最不要脸的时刻,面色绯红,分明扭捏,却又要作出厚颜无耻的样子。她骨碌碌转动眼珠,灵机一现,“陆家哥哥,这鱼特别沉,回镇上路途远着呢,我帮你拎一桶如何?我力气很大的!”   不顾他意愿,豆苗儿快步跑到他身边,挽袖提起右边的木桶。   但——   好沉,天啊,为什么这么沉?这得多少鱼?一想起她半条都钓不起来,陆宴初却……豆苗儿就愤懑不已。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一定要坚持住,豆苗儿,你可以的!暗暗给自己打气,她死咬着牙,双手齐上,一把将木桶给提了起来。   “轻?”陆宴初从她紧绷的纤细手腕上移开目光,问。   豆苗儿苦着脸,迟疑的答:“还、还行吧……”   她这模样撑死只能走半里路而已,兴许还是他高估了。   陆宴初忍不住偏头打量她,她脸上早脱了稚气,再不是曾经那个胖嘟嘟举着糖葫芦递给他,以为只要吃一口甜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能烟消云散的傻天真。这些年,他在镇上街尾替人写字,偶尔能凑巧见她外祖母牵带她上集市,去年,却只剩她一人形单影只。   “你跟着我到底……”顿了顿,陆宴初话语一转,“到底要去镇上做什么?”   “我、我想去买一块水豆腐红烧!”言语缓慢的字字道出,豆苗儿眸中一定,散发着自信,没错儿,她就是去买豆腐的。   心知问不出什么,又何必多费口舌?陆宴初抬头看了眼明亮的天色,想着得尽早去集市将鱼卖掉,他蹙了蹙眉,无奈地取出怀里的书卷,递给她:“你若执意帮忙,就替我好好拿着这本书。”   木桶重回他手中,豆苗儿窘迫地抱着书,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本书叫作《韩兆治经义》,豆苗儿普通的大字都识得,她想翻开,又觉不妥,就认认真真抱在怀里,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万幸的是大黄与黑妹终于肯舍得回家去了,这让豆苗儿彻彻底底安了心。   望着前方他修长的背影,她在心底叹了一声气,却也不知叹个什么劲儿。   陆宴初爹从前虽有学问,但不知是不显山露水,亦或是中举里有气运成分,反正当初在县镇的他并没有多大名气。反观陆宴初,极早就有聪慧之称,十二岁通过童试,不过此后他却未如众人期望的那般继续奔赴乡试,只留在家中照顾体弱的母亲,直至三年多前其母离世……   惋惜地抿唇,豆苗儿有股直觉,有朝一日,陆宴初一定能青云直上飞天万里!   想着,又有些想笑。   她倒是忘了,道徵大师所赠与的木念珠早就能窥见几分天机了,陆宴初乃天生福祉之人,有大气运好机遇,他现在都能助她养气辟邪了,自然不愁旁的。   “笑什么?”陆宴初微微侧眸,睨她一眼。   “没……”刚要答,脚畔一股阻力袭来,绊到草根了?这真不是一回两回了。豆苗儿紧紧护住怀里的书,都做好摔倒的准备了,哪知身子下意识晃了几晃,竟稳住了重心。   她怔怔望向驻足的陆宴初,他此时薄唇翕合,面色不虞,穿透密枝的几缕白光散漫洒下,清风将他低沉的话语模模糊糊的送入耳畔。   “你平常走路都这样走的?”   “陆宴初。”   “嗯?”她唤他一声后陷入沉默,只直愣愣盯着他瞧,陆宴初等了等,略觉不自在地避开她视线,疑问出声。   恍惚中被他拉回飘远的神智,豆苗儿突然扬唇灿笑,她高兴地抱着书朝他轻快走去,活力十足,眸中笑意更是极其富有感染力:“陆家哥哥,你瞧,太阳升起来了,很快天气就热了,我们趁早赶去镇上吧,可别把鱼热得都奄奄一息啦!”   一会儿直呼其名,一会儿又亲热无比的唤他“陆家哥哥”,不知她这脑袋瓜里究竟打的是什么鬼主意?陆宴初低眉审视她片刻,压下心头质疑,按兵不动地越过她朝前行去…… 第3章   东边红日逐渐变成了一块炸得金黄的土豆圆饼,豆苗儿抱着书,仰头盯着天上的“饼”咽口水。她出门前只吃了几颗晒了好久太阳的生花生,体能早都耗光了。刚刚过木栈桥跌倒时,柳条篮子与里头的大红薯又都骨碌碌滚进了泖河,那大红薯泡儿都没鼓一个就沉的没影了,哎,可怜的红薯,倒霉的豆苗儿!   顾影自怜地抬袖擦去额头汗渍,她蔫蔫跟在陆宴初身后,心想还好今日出门时捎上了几个铜板,够买一块燕大姐家的白豆腐,否则她方才扯的慌岂不是要被陆宴初识破了?好险好险!松了口气地拍了拍胸口,豆苗儿算着账,觉得剩余的铜板约莫够买街东陈爷爷家的两个素包子,陈爷爷做的包子好吃哩,皮儿薄薄的,馅儿嫩嫩满满的,吸溜一口下去赛似活神……   “饿了?”陆宴初动作慢了一拍,漫不经心的问。   “没啊!”豆苗儿下意识摸了摸瘪下去的腹部,又慌忙掩饰性地挪开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冲他摇头,诚恳至极。   “哦!”   他应声应得寡寡淡淡的,像没油没荤的野菜素汤。   想到野菜,豆苗儿可怜巴巴地咬唇,其实这个时候,来碗寡寡淡淡的野菜汤似乎也是好的来着!虽素了些,但胜在滋味清雅又新鲜,唔,拿着铲子去田野山间挖各种各样的野菜,剥去被虫子们吃了缺口的老叶,剩下嫩嫩的野菜心儿,然后……   打住,猛摇头,豆苗儿深吸一口气,遏止脑海里不断闪出的生动画面。   一前一后走了须臾。   陆宴初蓦地开口,语气不以为意:“前边树林里有颗大枣树,方才想说你若饿了,我便去给你摘几个枣儿,既然不饿,罢了!”   豆苗儿:“……”她顺着他目光望向西南方,仿佛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枝密叶看到了棵挂满青枣的大树!这陆宴初,话不说完,只说一半儿,早知道后头紧跟着这句,她怎么还顾得上假装矜持,说不饿呢!   前往镇上的路途已过半,陆宴初步履依旧稳重,豆苗儿惊叹于他的体力,又生气他体力咋就不脆生些呢,这样就可以暂时歇歇脚去摘枣儿了!   “陆家哥哥……”嗓音透着股有气无力的软绵,还有几分似有若无的委屈,豆苗儿一时拉不下脸说她又饿了要去摘枣的话,只能自个儿郁闷纠结得不要不要的……   陆宴初好笑。   他本就存了故意捉弄的心思,哪知她和泖河里的鱼儿般,张嘴就咬上了钩。   “你不饿,我倒有些渴了。”   豆苗儿抬头,眸中一亮。   “我去摘几个枣儿解解乏,你若着急赶路,可先行上路,不必勉强等我同行。”陆宴初说得深明大义。   “不不不,不勉强。”豆苗儿不好表现得太渴求,怎奈嘴角就是合不拢,“陆家哥哥,我随你去摘枣儿吧!”她笑嘻嘻道。   轻轻颔首,陆宴初领着她进林间。   两人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的声音,惊得几只觅食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上高空。   搁下肩上担着的两个木桶,陆宴初给她指方向:“在那儿!”   他说话的瞬间豆苗儿也看到了,枣树果然长得很壮,就是底下伸手捞得着的枝丫已经光秃秃了。   地上捡了根结实的树枝,陆宴初走至树下,他长得高,轻轻抬臂,就将上面坠着沉沉枣儿的枝丫给压了下来。   “还不来摘?”他嗓音低沉。   “哦!”豆苗儿忙上前摘枣子往怀里兜,这才发现他那根树枝并不是随意捡的,上头有个分岔,像钩一样,勾住了枝丫。   怕他吃力,豆苗儿抓紧时间将上头果子摘完,怀里瞬间沉甸甸的!闻着扑鼻清香,豆苗儿恨不能立马往嘴里塞上一颗。   “陆家哥哥,给你。”像只松鼠般,她挪到他身前,把满兜枣儿献给他。   松开手,枣树枝丫顿时簌簌往上弹去,回归原位。纷飞的几片落叶里,陆宴初低眉睨了眼她粉扑扑的脸颊,象征性从她兜里拿了三颗:“去水塘摘几片荷叶给鱼遮遮太阳,顺便洗枣儿。”   “好咧……”   两人择了块纳凉地儿,坐在湖畔树下啃枣。   豆苗儿身旁放着几片刚摘的荷叶,正往嘴里满足地塞果子。   “陆家哥哥,再尝几颗?”豆苗儿伸手递过去,见他摇头拒绝,她顾自咬了一口果子,清甜霎时满溢唇齿间,“要不是陆家哥哥,我都不知道这儿藏着棵枣树,这会儿也吃不到这么甜的枣儿,谢谢你啊陆家哥哥!”   不知是不是这枣儿太过清甜,她这声哥哥都粘腻了不少。   “不客气。”陆宴初心道,就当是还她那串被他扔在地上摔碎的脏糖葫芦罢了……   十多年前,他爹陆文晟高中状元返乡,他与娘在家翘首以盼,等来的却不是镇上人们说的接他与娘去京城享福,而是一纸休书。   娘怒极攻心,又哭又笑。他站在一侧,神情麻木。   不过片刻,小小的镇上就传开了风声。陆文晟只在镇上呆半日,为的是休妻,然后独独准备带儿子一人启程离开。   那时他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虽比同龄人早熟些,却也一时接受不了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垂泪悲戚绝望的母亲,严肃冷漠坚定的父亲,他扭头就朝门外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念头,或许他躲着,爹就不走了,然后爹就会慢慢改变心意了……   春寒料峭,他缩在桥下,不敢出来。   直至下午,街头传来车马迎送声,是从他家巷子里出来的,他爹,终究是要走!   怔怔目视车马走远,再望不见,他失魂落魄地爬起来,站在桥上出神……   “陆家哥哥。”蓦地,小女孩儿软糯嗓子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像极娘煮的热乎桂花汤圆,“陆家哥哥,吃糖葫芦么?”   小女孩举着胖乎乎的小手,似是怕他,数次回头望向桥下的女人,最后鼓起勇气朝他更进一步:“陆家哥哥,这是我娘给我买的糖葫芦,我送给你啊!娘说,气馁不开心的时候吃甜甜的就好了!爹方才训斥我大字写不好,竹雕也学不好,我可伤心了,所以娘特地带我走到卖糖葫芦的宋老爷爷家现做的这串糖葫芦呢,我……”   “走开。”他烦不胜烦,只觉这道声音像是夏日夜里的蝉鸣,扰得他愈加燥热愤懑。双眼憋得通红,他怒气冲冲地甩手吼道。   转身的同时,“啪”一声,手臂似撞到了什么,然后地面上便躺着一串摔碎了的红色糖葫芦。他一愣,霎时撞入一双泪盈盈又恐惧的双眸中,他想说什么,却一字未吐。   胖娃娃哽咽了下,转身就跑到桥下,扑入女人怀中。   女人声音浸在黄昏风中,不甚清晰地传入他耳:“没事,别哭了,哥哥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伤心。”   “哥哥伤心为什么不吃我的糖葫芦呢?”   “因为哥哥太伤心了……”   母女二人渐渐走远,他收回视线,低头盯着脚畔的那一串支离破碎的糖葫芦,伤心么?可他分明满腔愤怒与失望……   清风吹动荷塘香气扑来,陆宴初起身,整理衣袍褶皱,语气淡漠:“走吧!”   “哦,好!”吐出核儿,豆苗儿利落地爬起来,颠颠儿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似突然想到什么,她“哎呀”着锤了锤脑袋瓜,忙折回到湖畔树下。   真是有了枣儿忘了遮鱼的荷叶了!豆苗儿把鲜嫩大荷叶拾起来,好笑地抱着去追陆宴初。   他虽未顿步等她,但速度明显缓了许多。   豆苗儿笑着赶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安静的走到大道,重新往镇上行。   大概又走了小半时辰,便到了。   小镇不大,一整条街内的胡同并不多,镇上包括底下几个村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道不出人名,常出现的脸都是能识出的。豆苗儿从前住在西边第二条胡同里,与陆宴初家不近不远,虽彼此家中没什么交情来往,但她从小就知道镇上有这么个聪明又有学问的陆家小哥哥。   燕大姐的豆腐摊儿开在街中间,豆苗儿慢吞吞挪着步,望向前方那道瘦高的背影!   到了豆腐摊儿,她就找不着理由再跟下去了,明日复明日,以后可该如何是好?皱巴着小脸,她愁啊……   哪怕内心极其不情愿,终是走到了目的地——燕大姐豆腐摊儿。   豆苗儿咬着唇,抱紧了怀里剩下的枣儿与他那本《韩兆治经义》,巴不得陆宴初忘了这本书的存在,这样她就有理由给他送书啦!   但是——   他记性好得很呢!   陆宴初驻足,将肩上木桶卸下,从她手里接过书,道了声谢。   “不客气,举手之劳。”豆苗儿目光闷闷地随着他身影转悠。   在修鞋匠大叔那儿搬来了个小板凳,以及几个麻袋,陆宴初铺平麻袋,将鱼倒在上面,然后坐下,翻开书看了起来,并未抬头的道:“你不是要去买豆腐?”   是啊,可他这是在干嘛?   卖鱼?   豆苗儿左右四顾,这里确实是商贩聚集地,又想,这么多鱼,陆宴初哪吃得完,当然还是卖掉划算靠谱。   “唔。”豆苗儿支吾着点头,“去了,就去了……”   燕大姐豆腐摊就在街对面,围在摊位等候购买的有六七人的样子。豆苗儿一步三回头,有点担心陆宴初不会卖鱼,他是个读书人,虽说从前也有收钱帮人写字写信,但两者相差十万八千里,卖鱼他能行么?不吆喝么?   才挪了几步,豆苗儿的担忧就被证明实在愚蠢。   不过眨眼的功夫,街上几位大娘已经围了上去,在问价,陆宴初定的比市场价略低一点,加之鱼刚从泖河里钓起来,新鲜得很,她们自然欢喜,一人买了一两条,用松针叶勾住鱼嘴,系个死结,拎着回家。   渐渐地,男女老少朝他聚拢,遮住他身影……   豆苗儿安了心,咬着枣儿去买豆腐。   排队等到她时,摊位前已经没了人。   燕大姐好笑道:“都争着抢着去陆宴初那儿买鱼去了,来,给你挑最好的一块。”   “谢谢燕大姐。”豆苗儿递给她两颗枣儿,笑盈盈道,“既然他们买了鱼,等会儿肯定有一群人要来买豆腐煮锅的!”   眼前一亮,燕大姐赞同:“我这朽木脑袋咋没想到。”   这会儿没人来买豆腐,豆苗儿付了钱,又不想走,便站在摊位旁与燕大姐唠嗑。她视线时不时飘去对面陆宴初那儿,此时生意更好了,人们空着手来,拎着鱼走,络绎不绝……   燕大姐见状,好笑道:“我就知道,陆家这个厉害。”   “啊?”   朝她眨了眨眼,燕大姐压低嗓音:“以前陆宴初写字时,就有许多姑娘们特意过来搭讪,给他做生意。现在卖鱼嘛,当然也有啊!”燕大姐眸中笑意透着揶揄,“你算算,你今年虚十六,陆家这个都虚十九了,他娘离世守孝三载,这三载前与三载后,镇上几位媒婆都快往他家跑断了腿。什么宋里长、王大户还有县里的老爷们等等,都是三年前就想把女儿嫁给他。虽说现在耽搁了三年多,年纪大了,但姑娘们啊就是喜欢看皮相,加上他确实与咱们镇上的年轻男人都不一样,就那走路的气度,都把别人辗到了泥里去,也怪不得姑娘们见了他就瞧不上别个。听说他最近为了躲媒婆和姑娘们,已经连着几天没着家,不知躲哪儿弄了这两桶鱼来了!哎……”说着叹了声气,“他爹如今在京……照理说,他是有富贵命,偏生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不肯教他娘死不瞑目哩……”   耳畔萦绕着燕大姐的唏嘘声,豆苗儿拿着枣儿,却吃不下去了。她抬眸,透过人群罅隙,盯着那抹身影。   “那陆宴初就没有一个中意的姑娘?”   “谁知道呢?”燕大姐摇头,“自那事儿后,这孩子性情变了不少,他娘身子骨不好,他便整日整日守在床榻照顾母亲,也没见他有体己的朋友,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说着,有几人买了鱼折身过来买豆腐了,收起脸上的几分无奈,燕大姐眉开眼笑的开始招呼生意,一时也顾不上她了。   豆苗儿识趣地走开,空出位置。   她拎着豆腐,抿了抿嘴,自私的想,陆宴初可不能太早成亲啊……   倘若他要成亲,她就更没接触他的机会了,她上哪儿再去找个能让木念珠起反应的人呢?   耷拉着脑袋,豆苗儿无精打采地走去大树下躲避大太阳,倚在树身,豆苗儿郁闷地数地上零碎的叶影。心道,哪怕待会她与陆宴初不同路,但此时能与他近距离多待一会会也算好了! 第4章   短短一个时辰,除却特地留下的三条鱼,其余皆被赶集上街的乡民们抢售一空。   陆宴初把借的小板凳和麻袋还给修鞋匠大叔,并送给他一条大草鱼。修鞋匠大叔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谢,陆宴初回礼称谢,折身收拾余下之物,准备离开镇上。   拎着木桶,他目不斜视地从高高的槐树下经过,穿过一片片斑驳叶影,走了十余步,陆宴初浓眉突然轻轻簇起,迟疑一瞬,他无奈叹了声气,转身重新走到树下。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低沉嗓音入耳,隐隐透着几丝不悦。豆苗儿猛地惊醒,她迷迷蒙蒙地抬头朝声源望去,哪知男子背对艳阳而立,身后是漫天满地的灼目阳光。   “唔。”脸难受地揪成一团,豆苗儿伸手揉眼睛,她嗓音有点儿惺忪:“我在等你啊!”   陆宴初一愣,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鱼卖光了?”等适应光线,豆苗儿惊喜地瞅来瞅去,高兴道。   她双眸浸着薄薄的水光,脸颊透出两坨淡淡的绯红,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什么等他?根本就是糊弄他!陆宴初扯唇,别过眼不轻不重道:“闹市之中都能倚在树背睡着,不错!”语罢,再不迟疑的拾步往前……   诶!豆苗儿赶紧追上去,跟在他身后嘴硬道:“我没有睡着啊!”   他步伐比来时快得多,她得小跑才能不拉开彼此间的距离。豆苗儿撇嘴,好嘛,她嗡声道:“我就睡了一会会,真就一小会,没想睡的,可谁知道就睡着了呢?我……”把剩余的话咽了回去,豆苗儿哼哼嘴,连着几日,她饱受折磨,深更半夜连连惊醒,能不困吗?   陆宴初不理人,她跟在身后偷偷朝他背影扮了个鬼脸。   走出镇上街道,豆苗儿才察觉出不对,她讶异又有所了悟道:“陆家哥哥,你不回家那你这是去哪儿?”   “另有住处。”   “这样啊!”豆苗儿颔首,“那你住在哪儿?”   “泖河畔。”   “哦……”长长应声,豆苗儿捋着垂在胸口的麻花辫,暗暗窃喜,打听到了陆宴初新住处,这样以后办起事情来就方便多了,她可以……   等等——   双眼圆瞪,豆苗儿生气。泖河那么那么长,况且还分东岸与西岸呢,陆宴初这回答与不回答有何差别?敢情纯粹是敷衍她?   憋得脸颊更红,豆苗儿也没好意思再巴巴黏上去追究,若真继续不耻下问,她岂不是应了那句姥爷常挂在嘴边的歇后语,一堆脑瓜骨——没脸没皮了嘛!   拧巴着小脸,突又有一计计上心头。   不说就不说,难道当她没有旁的法子了?豆苗儿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脚步变得轻松起来。   兜里还剩下几个没吃完的青枣儿,她摸出来当零嘴润润喉,也不问陆宴初吃不吃。   田园风光每个季节各有各的曼妙,如今正是夏末,金黄的麦浪、起伏的荷叶,还有遍地桂花香!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溪水青石路,绕过荷塘野鸭,经过麦地,没入青翠竹林……   走啊走啊,走到清晨他们碰面的泖河岸畔了。   陆宴初行在前处,他脚步微顿,豆苗儿及时打住。他拾起步伐,豆苗儿便轻快地凑上去。   如此反复两次,陆宴初面色不变,只蓦地转身,朝她走来。   豆苗儿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原本站着不动的,许是心虚得不行,又许是见他步步逼近,她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往后倒退,但到底是抵不过他的步伐快。   陆宴初眼中沁出几许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走至她身前,从木桶里提起稍大些的草鱼,递给她。   “这……给我?”松了口气,豆苗儿眨巴着眼睛问。   “嗯。”   “谢谢!”豆苗儿接过来,那穿过鱼嘴系了结的松针叶温热着,像是染上了他指尖温度还未消逝。   陆宴初低眉,没多说话,转身继续往前……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豆苗儿噘着嘴,对陆宴初,她又拿又吃的,瞬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矮了不少。   可该跟的还是要跟呐!   她默默、默默地跑过去,和他并排走在河畔。   趁他扭头看她,豆苗儿咧嘴一笑,先声夺人:“这么巧呀陆家哥哥,我家也走这条路呢!真巧真巧!巧得不得了!”   挑眉,陆宴初随她弯唇,笑起来如清风霁月似的。   豆苗儿怔了怔,真心觉得他确实长得眉眼如画,怪道燕大姐说死心眼儿要嫁他的姑娘们从街头排到街尾哩!   “哦?”陆宴初低眉攫住她发呆的眸子,笑道,“你既住在泖河村,泖河村居于岸左,而岸右前方通往清莲村,你与我如何同路?”   “啊……”豆苗儿愣愣应声,陡然醒悟,却死撑着犟嘴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泖河村?”   陆宴初顿了顿:“你自己说的!”   什么时候?豆苗儿不可置信,最后不得不承认,好像清晨她喋喋不休的是跟他报备了姓名与详细家庭住址来着,蠢死了……   “陆家哥哥,你有所不知啊!”她死撑着绞尽脑汁的找理由。   “嗯,我确实不知。”   噎了下,豆苗儿见他又走了,只得黑着脸巴巴蹭过去,牵强地扯着嘴角笑:“陆家哥哥,你知……知道清莲村前方竹林里有一种野菜特别好吃么?我啊……”想好了理由,她话语连贯了许多,语气逐渐信誓旦旦起来,“我啊就是想去找那野菜,那种野菜口感脆生有嚼劲,开水里涮一下,捞起来,花椒辣椒在烧得滚烫的菜籽油里过一遍,然后倒在野菜盘里,并盐和切碎的姜蒜葱搅拌搅拌,特别下饭!”   “原来如此。”   “就是如此。”豆苗儿愈加笃定。   笑而不语,陆宴初脚步放慢了些。   轻咳一声,豆苗儿明面上特别镇定,心底却觉有些疑虑,瞧陆宴初笑得古怪的样子,怕是怀疑了?豆苗儿很生气,这个理由多么充分真实,她都以为她真要去竹林里挖野菜了,他凭啥不信?怕他等会问东问西把她绕糊涂了,豆苗儿决定先把他绕得没机会问东问西。   “陆家哥哥,你知道你送我的草鱼有哪些吃法么?”   “不知。”   “吃的方法好多!清蒸啦水煮啦红烧啦,还可以煮豆腐煮酸咸菜呀!这几种其实都不算什么,到冬天雪下到小腿那么深的时候,若有机会得到一条活鱼,可以先将它清洗,用各种佐料腌制一个时辰。然后呢,在烧得正旺的火盆上架上铁丝,将腌制好的鱼放在铁架,用铁盒子罩上,再在上头放一个四四方方的火盆,烤啊烤啊,一边取暖一边往里头添柴火,等一刻多钟,香味瞬间从小窗里渗出去,好远的猫都能诱来呢……”   “不错。”陆宴初抬头扫了眼前方,与她颔首道别,“我快到了,就此别过。”语罢,右转走入一条仅宽两尺左右的小径。   小径两旁布满高高低低的杂草,地上还开了片如黄豆般大小的小蓝花。   豆苗儿说得口都干了,心底却开心得不得了,终于要到陆宴初说的另一住处了么?她速度跟上去,在后面追着道:“陆家哥哥,我还没跟你说完鳜鱼的吃法呢!你送我的是草鱼,可我看你木桶里剩下的一条是鳜鱼!”   越过杂草,不忍踩开得灿烂的小花,豆苗儿拎着鱼跳过去:“陆家哥哥,我知道松鼠鳜鱼的做法来着!只不过我是用独家酿制的果酱做的,就是刀工略差了些!不过现下天热,这道菜口味重,还是做鳜鱼清汤比较好,除却用豆芽儿豆腐煮汤之外,用新鲜荷花煮鱼口感更是清爽能解暑……”   陆宴初脚步顿住。   身后跟着这么个滔滔不绝的小姑娘,他倒没觉得厌烦,就是好笑,并且愈加好奇她心底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既然你深谙此道,这鱼你也拿回去。”陆宴初把另一条不大不小的鳜鱼拎出来,递给她。   “不用不用……”拒绝着,却被他利落地塞入了手中。   两人手指有轻轻的一瞬碰触,豆苗儿愣了下,脑中空白,直直盯着手里的鳜鱼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陆宴初退后一步,大大方方地指给她看:“穿过前方薄薄一片竹林,后面有一幢木屋,是乔猎户每年上山狩猎时暂时居住的地方,这阵子房屋空着,我便过来借住小段日子。”   “哦!”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啊?”结结巴巴的,豆苗儿仰头睨着他,摇头,“没、没什么想知、知道的呀!”   轻笑,陆宴初“嗯”了声,短暂沉默过后,他见她定定杵在这儿一动不动,挑眉道:“还不回家?”   “回、回的!”豆苗儿暗暗郁闷,她嘴突然好笨啊!最后瞧他一眼,见他嘴角笑意稍显浓郁,豆苗儿猛地转身,脚步飞快地奔出小路,也不敢再回头看他……   日头已近晌午,豆苗儿仰头望向烈日,拍了拍发烫的脸,太尴尬了!   低眉盯着手里的两条鱼,她歪了歪头,陆宴初把仅剩的都给她了,那他自己吃什么呢?抿着嘴,豆苗儿半高兴半窘迫地回篱笆小院儿,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能让木念珠起反应的人,又窘迫方才在陆宴初面前出的那些糗,哎……   远远的,大黄与黑妹隔着好长一段路就争先恐后迎她,等闻到鱼腥味后,更是殷勤激动得不得了。   “陆宴初刚刚不喂了你们嘛?贪吃的小家伙们!”佯怒地瞪它们一眼,豆苗儿去厨房拿刀,去前头小溪畔将鱼整理干净。   泖河里的鱼肉质极佳,豆苗儿蹲在河畔上清洗,脑子里有点乱。   她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还有些郁闷。就好像她巴巴跟在陆宴初身后穷追不舍是为了讨鱼似的,谁在意鱼呀,她在意的是他本人好么?   越想越不是滋味,又怕陆宴初会觉得她就是惦记着他的鱼。   豆苗儿沉着脸,她顾不上跟在脚畔撒娇的大黄黑妹,面色别扭地回到厨房。   将鱼藏进橱柜里,她飞快跑出去在附近的小荷塘里摘了几朵荷花,准备做荷花鳜鱼汤,至于剩下的草鱼嘛,就做下饭的红烧鱼块好了!她要把它们做的好吃极了,然后端去给陆宴初,告诉他,她才不是他想的那种人呢,谁惦记着他的鱼了呀…… 第5章   艳阳穿透小木窗,均匀地散落在那抹忙碌的娇俏身影上。   厨房内,豆苗儿手起刀落,将草鱼切成块状。紧接着又在鳜鱼鱼背切开几道刀口,洒上盐巴米醋,并着切碎的姜蒜与玉米面裹匀鳜鱼,然后放在一旁,静待入味。   接下来就是处理其他配料了。   天气好热啊!豆苗儿以手作扇,呼呼扇风,她热得脸颊红扑扑的,像嵌入了两颗熟透了的山楂果儿!   用面巾拭去细汗,豆苗儿睨了眼趴在窗户上守着的大黄与黑妹,哭笑不得。厨房小,为了省事,她将门关上了,不准它们两进来碍事,这会儿,两只委屈巴巴地瞅着她,毛茸茸的肉爪子在窗棂横木上挠啊挠啊……   豆苗儿嘴角挂着笑意,轻轻哼着一首音调简单的《采莲曲》,她把刚从荷塘摘来的两朵荷花花瓣依次取下,在清水里洗净。还有莲蓬,耐心地剥去绿油油的薄壳儿,豆苗儿往嘴里塞了一颗莲子,甜甜香香的,口感脆嫩。   转身,她很是满意地把一碟剥净的莲子果慢慢塞入鳜鱼腹部,继而蹲到一旁去生柴火。   浓烟滚滚,豆苗儿呛了两声,见炉子里逐渐窜出火苗儿,便来烧水,准备做荷花茶。待水沸腾,倒入盛满一片片粉红荷花花瓣的大瓷碗,沉在底处的花瓣霎时争先恐后地漂浮起来,像逢年过节飘入水面的荷灯……   随着时间推移,荷花慢慢蔫了,粉红褪去,浓浓的清香融入水中,丝丝入鼻,勾人沉醉。   荷花茶慢火炖莲子鳜鱼,大半个时辰过去,豆苗儿开始做红烧鱼块。   土灶生火,麻油滚烫,倒入花椒辣椒姜片等翻炒,趁火势较猛紧跟着炸鱼块,直至两面金黄,豆苗儿往里放酱油米醋,另添了三勺她前阵子刚用山上野果酿制的果酱。这酱甜甜酸酸的,可以中和鱼块里的腥味儿,增加几分清爽的口感。   等锅里的浓汤逐渐融入鱼肉,豆苗儿便全部盛出来,切碎葱苗,随意洒落。   另边的鳜鱼汤也咕噜咕噜翻滚了很久泡泡了,她蹲着尝了口汤,抿抿唇,再加了一丢丢盐巴,下了小小几块切成方形的豆腐,闷片刻,用抹布将汤锅端下。   忙碌了将近两个时辰,时间掐得正好。   太阳定在斜西方,正是黄昏未至将至的点儿,夏日里,此时吃晚饭虽稍早,但孤男寡女的,天暗了当然不方便啊!   豆苗儿呶呶嘴,托腮叹一声气,她虽很想永绝后患,按照道徵大师的说法,找个有福运的男子彻底破除所谓的那什么邪术……   可说得轻松,她也不是谁都可以的!谁还没有点找个良人白头偕老的旖旎心思了?   算了,不想这些了。   不是还有个陆宴初可以顶一阵子嘛?   豆苗儿自我安慰地扯了扯唇,找出食盒与篮子,将鳜鱼莲子豆腐汤与红烧鱼放好,又搁了几个早晨蒸熟的红薯,一起拎着去找他。   锁门,大黄黑妹跟着她谄媚地追,想讨点吃食。豆苗儿挠挠头,抱歉道:“不好意思,忘记给你们先盛出些鱼头鱼尾了,不过没关系,跟着我吧,到陆宴初那儿再给你们吃呀……”   仿佛听懂了她话,“汪汪喵喵”的,两只跑得更奔放了!   一路避开常走的道路,豆苗儿生怕遇见熟人,提着大大的篮子,她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掩饰。   偷偷摸摸从小径杂草里钻出来,豆苗儿过木栈桥,循着记忆里的印象找到那条两尺左右宽的小径。   路畔小蓝花们仍开得明媚,豆苗儿心情不错地越过去,穿过陆宴初嘴里所说的那片薄薄竹林,眼帘里便映出一幢简朴的小木屋。木屋院子内外都有竹子,豆苗儿很是喜欢,从生下来起,她就在竹香里长大,什么竹好,长了多少年了,她在爹爹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都能分得清清楚楚。   赞叹地打量着四处,豆苗儿倒不曾想,这偏僻处居然藏了片这么好的小天地,又觉得乔猎户真是胆量够大,才敢夜深人静住在这儿,唔,现下一人独居在此的陆宴初也挺胆儿肥的……   摸了摸一根粗粗壮壮翠绿竹子,豆苗儿暗暗点头,往前走去。   木栅栏门紧闭,豆苗儿踮起脚尖,往内探望,陆宴初人呢?   她低眉斜了眼脚边的大黄黑妹,使了个眼神。   大黄憨憨吐着舌头,瞅着她歪了歪头。黑妹则不停在她脚畔蹭来蹭去,尾巴摇得忒欢。   两小东西方才叫得又大声又脆亮,这会儿正是需要它们亮嗓的时候,却又佯装矜持不叫了?   豆苗儿恨铁不成钢,只好清了清嗓子,尽量甜甜的扬声朝内唤:“陆家哥哥,陆家哥哥你在吗?”继续:“陆家哥哥,我是豆苗儿呀,你在还是不在?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其实我只是为了表达你送我鱼的感激之情,所以特地来……”   门“吱呀”一声推开。   陆宴初似是已沐浴,换了另一身素白的衣裳,只是面料略旧了,显得有些淡淡的哑黄。   不过他人长得好看,便也将那身袍子衬托得好看起来。   “陆家哥哥,你在家做什么呀?”豆苗儿眼梢都流淌着笑意,倚在栅栏上问。   “看书。”陆宴初顿了顿,短短迟疑之后,下木阶,慢条斯理地走到她跟前,好像并没有开门的意思。   咳咳……   豆苗儿忙趴在栅栏上,将手里的篮子递过去:“陆家哥哥,你中午送给我两条鱼,都没给自己留,我可不好意思啦!我又不是贪吃鬼,况且无功不受禄,怎么能这么厚脸皮呢?所以我就把它们分别红烧和清煮,送过来给你尝尝鲜来着。”   觑了眼她弯成月牙儿的双眼,陆宴初视线缓缓凝聚在她手腕上,顿了片刻,他接过篮子:“谢谢。”   “不客……”豆苗儿话语戛然顿住。   等等,他、他怎么转身就走了?要进屋?豆苗儿瞠目结舌,这与她想象中的画面并不一样啊!   眼瞅着他衣袍拂动,即将上台阶,豆苗儿捂着饥饿的腹部,尴尬又绝望的出声唤他:“陆家哥哥,等等,我……”   “嗯?”陆宴初回眸看她,身子微顿,像是在问她还有什么没说完的。   “其实……其实我也还没吃呢!”豆苗儿睫毛眨了眨,酝酿片刻,像找个垫背或者同伙似的,伸出右手食指朝旁示意,“它、它们也没吃呢!”   挑眉,陆宴初目光打量过去,不得不承认,此时的栅栏门上真是热闹得紧。   为首趴着的是神情可怜巴巴的小女人,紧随其后的大黄狗两只前爪也趴在栅栏上,它睁着圆溜溜的双眼,与主人一起无辜地瞅着他。至于最下面黑不溜秋的小猫,它大概是个一本正经的行动派,正努力在把毛茸茸的脑袋拼命往栅栏缝隙里挤,挤得脸都变形了,依然不放弃,它四只爪子借力蹬啊蹬,为了鱼简直奋不顾身……   不忍直视地别过眼,陆宴初嘴角渗出几丝笑意,像是染上了天际悄悄浮出的一抹浅淡红霞,透着几许温暖。 第6章   木屋院子的角落里种植了一大簇窝竹,实用性不高,观赏性却极佳。   陆宴初从屋内搬出一张桌子,放在青幽幽竹旁,嘴上虽说得客套,可话语里并没有多少不好意思:“桌子缺了个角,且将就用着吧!”   “没事儿,这不站得挺稳的么?”豆苗儿腆着笑脸,谁叫她不请自来呢?殷勤地把篮子里的食物拿出来,一一摆在桌上,她招呼站在一旁的陆宴初,“陆家哥哥,你快坐呀,我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这口味,来,快尝尝呀!”   陆宴初看她用脚一遍遍拨开蹭上来的猫狗,那浅色裙摆一圈圈漾开又收拢,露出绣鞋上一朵精致的小蓝花。心中好笑,却不露声色。他接过她递来的木筷与汤匙,坐下。   “陆家哥哥,喝汤。”豆苗儿积极地给他舀了一碗汤,笑眼眯眯地递过去。   对于她反客为主的做派,陆宴初挑了挑眉,嘴上不说,暗暗却猜想着她的目的,天上不会平白无故的掉馅儿饼,她今日对他,可真是好得出奇。然思来想去,二人实在没什么交集,除却幼时的那一串糖葫芦,他并不欠她什么,况且当时她小得很,指不定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哪能记得这小仇小怨?   汤还热乎乎冒着白汽,一缕缕随风摇曳往上,逐渐消逝。   豆苗儿紧张地瞅着对面的陆宴初,见他汤匙送到唇畔,却不喝下去。纤长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之上,遮住了他眸子,不知在想些啥。   “陆家哥哥……”   回神,陆宴初尝了尝,顿了须臾,低声道:“很好。”   “那这红烧鱼呢?”豆苗儿爆棚的信心瞬间蔫了不少,这哪儿是很好的样子?吃到好吃的东西神情才不会这么平静吧?   陆宴初再尝鱼块,颔首:“也很好。”   豆苗儿:“……”她有气无力拿起一个红薯,剥皮,放在嘴里赌气地啃。   两相沉默,陆宴初喝完小碗汤,见她吃红薯吃得满脸怨气,便起身道:“等会儿。”语罢,撩袍上阶梯进了木屋。   停下“啃啃啃”的动作,豆苗儿好奇地盯着他背影,转而又别扭地埋头给大黄黑妹找鱼头鱼尾,陆宴初爱干啥干啥,不爱吃就不爱吃,她全给大黄黑妹吃!多好啊!   很快,脚步声由远至近,豆苗儿懒得搭理,只盯着脚畔吃得满足的一猫一狗。   余光视线里,她面前的碗被他拿走,紧接着重新沉沉搁下,里面盛着的是浓浓稠稠的白米粥?   豆苗儿蓦地抬眸,他已坐在她对面吃起了红薯。   心情莫名好了许多,她不吭声,默默舀起一勺喂入嘴里,大米的醇厚口感是玉米红薯无法比拟的,香呐!   “陆家哥哥。”豆苗儿朝他笑,“你为啥不喝米粥?”   “换换口味。”   “哦。”捧着碗,豆苗儿满足地喝着。大米价钱贵,她现在就一个人住,要节俭存私房钱才行,如今正是红薯成熟的季节,她便日日都拿红薯果腹了。当然,村里的乡民大多都是如此,并不止她一人这样。   “陆家哥哥,你是不是觉得鱼不好吃?”吃了他家的米,豆苗儿更没气焰了,她抿抿唇,多少有点儿郁闷,“那你少吃些,千万别勉强自己,我不会生气的。”   陆宴初蹙眉,无法理解地望向她明明已经有点生气的脸:“我刚说了很好。”   “可是你……”豆苗儿不可置信,仍旧认为他不过是在欺骗安慰自己罢了。   尽管不懂她在质疑什么,陆宴初却是能察觉出她的几分不悦,他匪夷所思地盯着桌上两道精心烹制的菜式,不懂还要如何表达,只得勉强斟酌着道:“鱼汤清香扑鼻,腹中藏着莲子,很是新奇,是我喝过最美味的汤品。至于那红烧鱼块,我尝着也与曾吃过的红烧鱼口感不同……”她双眼冒光地盯着他,方才撇下去的唇角上扬,煞是好看。陆宴初被这样的目光瞅着,只得硬着头皮尽量多说些,“这道菜肉质鲜嫩,除却浑厚的鱼香,里头好像还有一种酸酸甜甜的果香,二者融合,听起来有些荒诞,但却恰如其分的完美!”   “陆家哥哥。”崇拜地搬着椅子往他身边凑近一点,豆苗儿满脸喜悦掩都掩不住,“对呀对呀,我在红烧鱼块里加了自己做的果酱哩,这果子是我平常清晨上山摘的,洗净了晾干,然后用……”一边说,她一边往他碗里夹菜,“陆家哥哥,多吃点儿!你多吃点儿!”   陆宴初招架不住,颇为头疼,只得尴尬地避开她笑得嫣然的脸,埋头吃鱼。   讲完她的烹制方法,豆苗儿酣畅地喝了小碗汤,擦擦嘴,她眼眸滴溜溜一转,双手托腮望着他,嗓音更软了些:“陆家哥哥……”   “嗯?”陆宴初心神陡然一定,准备接招。   “陆家哥哥,你觉得宋菲菲那模样长得还不够好看吗?”   陆宴初面容有一瞬的凝滞与迷蒙:“嗯?”   “就街头宋家的小女儿,是镇上一枝花呢,大家都说宋菲菲长得好看,我呀方才听燕大……”话语一收,豆苗儿懊恼,就这么把传递讯息的人供出去多不好,她连忙把这段囫囵绕过去,“听说宋菲菲想嫁给陆家哥哥你呢,还有附近庄子的王管家女儿,还有好多好多,哎呀,多得我都记不住了。反正他们家不都托媒人来找你了?姑娘们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大气的温婉的漂亮的活泼的,陆家哥哥,你都婉拒了?”   “嗯。”陆宴初放下竹筷,面上不显,但到底是不喜谈及这些事情,遂回得漠然。   豆苗儿觉察不出,她认为他这模样与之前没差,便紧跟着追问:“为啥呀?难道陆家哥哥你小时候订了亲?”   “并未。”   松了口气,豆苗儿满意,没订就好,好歹让她蹭他福气一阵子。嘴角笑意浓郁了些,但心底仍然止不住的好奇,就刨根问到底,“陆家哥哥,既然你没订亲,咋不在她们中间选一个娶了?倘若你不喜欢她们,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陆宴初被她这紧追不舍的模样闹得心中一个“咯噔”,耳尖瞬间泛起微红。   乡镇民风淳朴,女孩儿们鲜少拘在家中闭门不出,性格便有些大大咧咧,若遇到喜欢的男子了,胆儿大些的都会上前搭讪,或者更直接的会问人家对自己有没有那个意思。   对于这方面,陆宴初毫不陌生。除却守孝三载期间,时常有女孩候在他必经之处,送些香囊折扇等镇上少见的文雅之物,他心中不喜,态度冷淡,逼退了不少泪盈盈的女孩,偶有执着些的,渐渐被他伤了自尊,也放弃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难得清静……   “那你认为她们又喜欢我什么?”陆宴初别过眼,眸中极快闪过一丝自嘲,言语平静,“皮相吗?我孑然一身,既无功名,也无家底田产,小镇虽小,地段却好,其中不乏殷实人家,他们为何毫无要求的愿意将女儿许配于我?是不是想着有朝一日我会投靠那个所谓的‘爹’,做个清闲贵公子,享尽荣华富贵?”   豆苗儿愣了愣,一时接不了话。   好的皮相自然人人都喜欢,但是空有皮囊又有何用?豆苗儿很清楚,陆宴初才不是,但说到他爹……   这些年,陆文晟间或差人来镇上接他走,是他不肯离开罢了!   难道在很多人眼底,是坚信总有一天,陆宴初要去往那个富饶华贵的京城?所以才这般费尽心力的要将女儿嫁给他?   豆苗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难免感到愕然。   不愿再提及这些,陆宴初敛去锋利,瞥她一眼。   她垂着脑袋瓜,一动不动,恹恹的,仿佛不愿接受这个真相。   “我孝期刚过,没有心思风花雪月,也……从未考虑过成家之事,你别……”陆宴初说得窘迫,他望着趴在地上吃跑了的猫狗,第一次觉得难以启齿,“所以你……”   “我明白了。”猛地起身,豆苗儿点头,一脸郑重。陆宴初那般厌恶他爹,父子二人恩怨未来有无转机谁都不知晓,但他此时怎肯接受一个想借着他攀附荣华的女人或者家庭?更何况那份富贵是他所排斥不耻的……   咽下未说完的话,陆宴初始料未及,他飞快看她一眼,“嗯”了声:“你明白就好。”   “放心吧,陆家哥哥,我都明白的,日后我绝不拿这些事情烦你了。”豆苗儿拍了拍胸脯,表明决心。   “唔……”陆宴初轻声道,“也谈不上麻烦,主要是……”   “陆家哥哥,你再喝碗鱼汤吧!”不忍他继续为这些讨嫌的事情烦忧,豆苗儿笑容满满的给他舀了一碗汤。   陆宴初道谢,不太敢直视她正气凛然的小脸,而且心中顿时有种怪怪的感觉,可具体哪里怪,他又一时说不清楚……   晚霞漫天,黄昏已至。   豆苗儿拎着食盒篮子,离开木屋,慢慢走在归家的木栈桥上。大黄黑妹吃撑了,优哉游哉跟在她身后,一会儿跟路畔花草玩耍,一会儿叼起块小石子磨牙。   泖河里倒映着旖旎的红云,豆苗儿侧身,往回路望去,隐隐约约还能瞧见站在小径出口的那抹黑色身影。   陆宴初方才送她走出小径,此时人一动未动,应是想目送她安全回家吧!不过等她拐角没入杂草中,他就看不见她啦!   豆苗儿笑了笑,提着篮子轻快地加快步伐,唔,今夜她终于能睡个安稳的觉了,真好!   至于明日——   她哼着曲儿,惬意得很,陆宴初对她那么好,她才一点都不担心呢!   暖风轻送,陆宴初站定在原地,眼帘里那抹身影一点点变小,然后模糊在高高的蒹葭芦苇丛中。   她如今与他一般,都是孤家寡人,好在她身边还有那一猫一狗做伴儿!   转身,陆宴初拾步折回木屋。   心道,他方才既已明确拒绝了她,她亦信誓旦旦说再不烦他,想必日后相遇,要么擦身而过,要么不过点头之交?如此也好…… 第7章   夜将逝未逝,天半明未明。   竹林深处,小木屋内蓦地亮起一盏青灯,旋即倒映出窗上一道修长的身影。   豆大火苗左右摇摆,陆宴初举着灯盏,弯腰在木箱里翻找出一本旧书,将书放入胸口,他拾步离开内室,到隔壁屋找出钓鱼用具以及装鱼的木桶,还有担鱼的扁担。   吹灭灯火,陆宴初沐着朦胧天色,穿过竹林,走过小径,到附近泖河畔寻找合适的位置钓鱼。   经过昨日位置,陆宴初顿了顿,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一抹笑魇如花的面庞。摇头拂去画面,他面无表情地向前行了百步左右,驻足,开始上鱼饵……   渐渐地,悦耳鸟声在林间荡起,“扑腾扑腾”地,时而惊起几片树叶簌簌飞落在地。   村庄里的大公鸡们也昂高了脖颈,“咯咯哒”,此起彼伏,精神抖擞的开始报早。   豆苗儿在大床上舒服地翻了个身,拥着薄被睁开一双惺忪的眼睛,她盯着床顶半晌,突然轻笑出声,所谓神清气爽,不过如是了!   哼着小曲儿一跃而起,穿好衣裳,起身。她走进厨房,利落地往铁锅里添了几瓢水,生火烧开,煮上些红薯和鸡蛋。   炊烟袅袅升起,天色尚早,四周静寂,想必村里的乡亲们都还在睡觉呢!豆苗儿坐在院子树下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撸撸大黄黑妹柔软的毛毛。   今日找个什么样儿的理由去寻陆宴初呢?单手托腮,豆苗儿食指有下没下地点着脸颊,苦思冥想!   直至闻到飘来鼻尖的红薯香气,豆苗儿都没能找出个好的由头。   到厨房捧了个热腾腾的红薯,她忍烫咬了两口,呼呼吐着舌头。   罢了罢了,她先去着吧,理由路上想呗!   给大黄黑妹喂食,豆苗儿把晾凉的两个熟鸡蛋放进兜里,心想,按照道徵大师的意思来理解,她只要在木念珠能生出反应的范围内活动,应该就算有效,只是越近效果越好?   这倒不难啊,哪怕日后陆宴初成家,她只要跟着搬到他宅子附近不就好了?   不过——   陆宴初未来可是有大造化的,他要住大房子,会离开偏僻小乡村,她恐怕跟不上他发家致富的脚步吧……   一路胡思乱想,豆苗儿咬着红薯,走到泖河畔。   沼气弥漫里,腕上木念珠陡然起了反应。   瞪圆了眼睛,豆苗儿拔步就往前小跑,跨过木栈桥,循着木念珠指引的方向前行,果不其然,陆宴初又在钓鱼呢!那笼在朦胧白雾里的淡淡身影不是他还能是谁?   咽下最后一口红薯,豆苗儿抿抿唇,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免得让他说她吓跑了泖河里的鱼!   悄悄从他背后绕过去。   豆苗儿踮脚瞅了眼熟悉的木桶,好家伙,都又要满啦!   羡慕嫉妒恨地撇撇嘴,她弯腰去看他手里捧着的书,唔,字太小,看不清……   要不吓唬吓唬他?   豆苗儿嘴角挂着狡黠的笑意,她轻轻抬手,作势要用力拍拍他右肩。   一点点靠近,掌心正要落在他肩上之际,哪知一直埋头静静看书的人却遽然侧眸,一双漆黑的眸子登时深深攫住她眼睛。   “啊……”脚下一软,豆苗儿猛地往后仰,顿时稳不住重心,摔倒在地。   陆宴初一怔,放下鱼竿,想搀她起身,又觉不妥。   伸出的手缓缓收回,他站定在一旁,哭笑不得。   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害了自己?   笑什么笑?   豆苗儿出了糗,嘴上下意识要怨他,转而一想,她若开口了,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明明要捉弄人,反被捉弄,哎,今日怕是出门没看黄历呀!   她坐在地上沮丧地唉声叹气,陆宴初瞧着,嘴角笑意浓了几分。   “你早知我来了?”   “嗯。”   “如何晓得的?”豆苗儿拾起地上一颗小石子,捏在手心把玩,嘴微微噘着,显然郁闷得不行,“我走路都没有发出声音,你听见了?”   摇头,陆宴初解释:“你来时……”略停片刻,语气莫名轻了许多,似乎有些古怪,“一缕发丝,落在了我颈间。”   原来如此。   豆苗儿低头捋了捋发丝,敢情是它们暴露了马脚?   闷不吭声定在原地,陆宴初心中突然生出几分尴尬,古来有言,结发为夫妻,发丝象征着一种难言的亲密与暧昧。他方才如此口无遮拦,若她误会可如何是好?   默默拾起丢在地上的鱼竿,陆宴初面颊发烫地坐回原位,静静钓鱼。   豆苗儿起身拍掉灰尘,看他安静下来,也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了。   隔了大半丈距离,她抱膝坐在一旁,从兜里摸出两个鸡蛋。想了想,慢吞吞地往他那处一点点挪过去。   陆宴初:“……”   他努力目不斜视,心底却敲起了鼓。攥紧鱼竿,他陡然紧张起来,昨日不说得清清楚楚?她亦给了保证。难道睡了一觉,她变卦了?感情之事又不是儿戏,怎能如此反反复复犹豫不决?   “赵寄书!”鼻尖生出薄汗,陆宴初往旁倾斜身子,脸颊绯红,“你别再……”   话未说完,眼前蓦地出现一枚椭圆形的鸡蛋。   扭头,立即撞上一张笑得大大方方的小脸。陆宴初怔怔盯着她弯月般的眼睛,突然觉得后颈有些细细微微的痒意,仿佛有一缕清凉的发丝落了进去,轻轻刮蹭着他皮肤。   豆苗儿掌心托着一枚熟鸡蛋,往他那边推了推。   意思是给他吃。   半晌无人接过去,豆苗儿拿出另一枚鸡蛋,打着手势,用眼神与动作告诉他:咱两一人一颗,就别客气了,拿着吧!   陆宴初呼吸急促,她激动的时候,更是往他这边靠近了不少,鼻尖隐隐约约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知怎的,原先很淡的味道,竟越闻越浓,到最后,陆宴初都怀疑,莫不是他嗅觉出现了问题……   迅速拿走她手里的鸡蛋,他正襟危坐,直视着泖河水面,一动不动。   终于满意,豆苗儿一点点再挪回去,但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比先前却近了些。   不动声色的以目光丈量着长度,陆宴初恍然大悟,暗暗佩服,好生高明的手段!   心乱如麻,手里的书怎么都再看不下去。   陆宴初如临大敌,暗道女人果真危险。可从前那些在他面前示好的女子似乎并不能让他这般手足无措,难道是一时疏忽?陆宴初无奈暗叹一声,他对那些女子不曾多说一字一句,更未正眼抬头瞧过她们,可对着身旁这位,大抵是因幼时的那串糖葫芦?所以他必须承认,在他眼底,她与她们是不同的!   如今关键的是,他才与她轻微接触短短时间,竟都能让他分寸大乱,甚至此时连注意力都已经无法集中,倘若他再与她相处下去,岂不是……   水面上的雾气渐渐稀薄,几道金芒穿透雾气,坠入泖河河底。   此时温度还不高,陆宴初额头却已沁出薄薄一层细汗。他一贯守礼懂得分寸,母亲在世时体弱多病,他白日在街上摆摊维持生计,剩余时间除却照顾母亲都在看书。他希冀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一来让母亲得以安享晚年,二来,也存了堂堂正正依靠自己站在陆文晟面前的心思。   人是否为了功名利禄前途财富就一定会选择抛弃妻子?他为陆文晟找的这个借口而感到羞耻,他想努力向他证明,哪怕不走捷径,也同样能依靠自己得到所有的一切!   躁动逐渐平复,陆宴初面色渐冷。   如今母亲已不在,她这一生苦不堪言,皆因陆文晟与他那位贵夫人。   他没有时间与精力再浪费在不重要的事情上,哪怕前路困难重重,他总要试图给她讨一个公道。   眸中浮现出冷意,屏退杂念,陆宴初深吸一口气,翻开旧书,认真阅览!   豆苗儿吃完一颗鸡蛋,舒舒服服地翘着脚看风景。   泖河河岸风光秀美,怎么都看不腻,如果可以,她愿意一辈子都自由酣畅地生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   目光转移,她双手撑在地上,仰着身子望向专注看书的陆宴初。   阳光散漫地飘落在他秀挺的五官,愈发显得眉眼精致。豆苗儿眼中弥漫着笑意,唔,美景美人儿,她真是大饱眼福呀……   两炷香过去,七分满的木桶升至九分满。   陆宴初起身收拾东西,如昨日般,肩负起两桶沉沉的鲜鱼挑去镇上卖。   路途遥远,豆苗儿跟着起身,有些担心地看向他。   虽然昨儿他走得稳重轻松,但连续来来往往的,他一个鲜少干重活儿的书生能吃得消么?   “陆家哥哥,不若你等等我,我回家拿个篮子,可以帮你拎些鱼,这样……”   “不必。”打断她未说完的话,陆宴初不留余地的拒绝。   豆苗儿以为他不好意思,忙跟上去在他身后念念叨叨:“陆家哥哥,这鱼很沉的,你千万不用觉得过意不去,我常常帮附近的王大娘张大叔他们干活儿的,我力气就算没有很大,也能帮上一点点忙,呐,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先等等我,我这就回去拿个篮子,很快的!你一定要等我呀!”提起裙摆,豆苗儿转身就往木栈桥那边的方向跑。   猛地搁下担在肩上的两桶鱼,陆宴初拧眉,冷声唤她:“赵寄书。”   “啊?”边跑边转身,豆苗儿已经奔去七八丈远,她双手放在唇畔,扬声与他道,“陆家哥哥,我先回去拿篮子,待会儿再……”   陆宴初丢下两桶鱼,沉着脸快步向她走去。   “怎、怎么了呀?”豆苗儿觑见他面色不对劲,忙问,“陆家哥哥,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摇头,站定在她身前,陆宴初静静凝视着她,继而别开视线:“你为何非要跟着我?我昨日已与你说过。”   “是说过。”听得迷迷糊糊的,豆苗儿一时也拿不准他什么意思,昨儿他对她说了不少话,所以眼下是指的哪句呢?她仰眸瞅着他,绞尽脑汁的回忆,可那些话实在都与眼下的状况联系不起来呀!   “你既明白,为何又……”陆宴初气不打一处来,他鲜少遇到这般面厚的女子,不对,不是鲜少,是从未遇见过。当着他面儿,她堂堂正正承认,又堂堂正正反悔。此时还一脸坦诚地看着他,仿佛摸准了他拿她莫可奈何。   “唔。”豆苗儿听不懂,只得插科打诨的支吾。   陆宴初涨红了脸,不知是气的,还是闷出来的。他有心与她说个清楚,可那些话,却难以启齿。他拂袖侧身,望着被风吹起波澜的泖河河面,讽道,“所以你今日要去镇上办什么事?买豆腐还是买……”   “不买东西呀!”豆苗儿挠了挠脖颈,认真的思索着答,“我今天不想吃豆腐了!”   “那你就老老实实待着,我走了。”陆宴初冷着脸,转身折回。   “可我担心陆家哥哥你呀!”豆苗儿巴巴蹭上去,笑嘻嘻道,“陆家哥哥,去镇上的路好远,你不觉得一个人很无聊?我能陪你说说话解闷来着。再者你别小瞧这两桶鱼,昨儿夜里你有没有揉揉双肩?怕是没有吧!”跟在他身后,豆苗儿继续自说自话,“那今儿双肩肯定又酸又软,陆家哥哥,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没个人照应怎么行?我多不放心啊!你也不必心疼我,我腿脚利索着呢!你知道大家为啥叫我豆苗儿么?因为姥姥姥爷刚接我到泖河村的那段日子,我特别瘦,细胳膊细腿儿的,大家都说像地里刚生出的豆苗儿。姥姥姥爷心疼,日日带着我爬山,摘野果,放笼子捉野鸡,或是在林子里捡栗子。所以我从小就特别会走路,可以走好远好远的路……”   陆宴初担着鱼,不得不承认,双肩的确酸痛。   那道喋喋不休的嗓音不停从身后冒出来,扰得他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心思又乱成了一锅粥。   陆宴初面色发烫,拿她实在没辙。   说什么不放心他,又说让他不必心疼她,他哪儿就心疼她了?倒是惯会往脸上贴金。最后她还使出了一招苦肉计,讲述起“豆苗儿”的来历。   陆宴初眸色暗了暗,她此时说得酣畅,面上神采飞扬,瞧不出一丝伤心或悲痛,但心中是不是也真如表面上那般若无其事?   当年她家出事那会儿,他正为母亲严重反复的病情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心思搭理别家的祸与福,只依稀知道她爹生病去世后,赵家那些个叔叔伯伯如同豺狼般随意夺去他们家的物品,更多的应是他爹多年创作的心血,后来,她娘被恶言恶语气得一病不起,不过数日,撇下她撒手人寰。   赵家祖上擅长竹雕,能用简简单单的竹子雕刻出各种栩栩如生的艺术品,随着世道变迁,竹雕逐渐被人们接纳喜爱,并作为文雅之物被懂得欣赏的人买来珍藏,赵氏竹雕因此在众多竹雕里脱颖而出。   但在赵家所有兄弟中,唯有豆苗儿父亲最为出色。怎奈他长期沉迷于钻研竹雕,身子并不怎么健朗。   赵家竹雕生意做得不错,在外地接连开了几家铺子,举家都搬去外地,除却逢年过节或是祭祖,鲜少回到小镇。但豆苗儿爹却一直不肯离开,只因他们这方水土好,山中养出的竹子最适合作为雕刻的原材料。因着赵氏竹雕里的精品一直出自豆苗儿爹的这双手,赵家人自然乐见其成。   他们吸着豆苗儿父亲的血赚钱,却在她爹去世后,冷漠无情地欺辱孤儿寡母……   阳光明媚,他们两人一前一后,与昨日走的是同条路,心境却迥然不同。   陆宴初沉默地担着鱼,豆苗儿说一会儿歇一会儿,尽管陆宴初不咋搭理她,她依然说得兴高采烈。   他静静听她说做菜做果酱的趣事,还听说她念叨养的那一双猫狗。猫叫黑妹,因为是只母猫,全身黑不溜秋的,于是就取名字叫做“黑妹”,大黄呢以前被姥姥叫“旺财”,她觉得这名儿遍地都是,说不定一叫旺财,四面八方都跑出几条狗出来了,所以她郑重其事的征得姥姥同意,便将“旺财”改作“大黄”了。   “大黄可乖啦!黑妹也很懂事。”豆苗儿左手晃着几根刚拔的狗尾巴草,右手捧着束颜色各异的野花,笑得灿烂,“陆家哥哥你不知道,上次邻村那个叫刘二霸的,他……”言语蓦地愤怒,豆苗儿用力晃着狗尾巴草,说到这里,却突然止了声,不耐烦道,“罢了罢了,不提那个讨厌的人。陆家哥哥,我给你说说它们别的有趣的事情,有一次呀……”   陆宴初偏头朝她望去,她胸前那条麻花辫伴着她说话走路的动作上下起伏,左右晃动,煞是活泼可爱!   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却又在心内暗叹一声。陆宴初摇了摇头,他们两个有很多相似之处,最像的是如今都没有亲人。   可他与她又有所不同,他习惯寂寞孤单,也只有孤独才能让他全心全意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但她却向往温暖热闹……   他们终归还是不一样。   到镇上卖完鱼,临近晌午,两人一起回来。   泖河河畔,清风中,陆宴初驻足,他面色平静地将预先留的两条鱼递给她:“再过月余,我要赴省城参加今年秋闱。前几日从镇上搬到竹林小屋,也是为躲个清净闭门读书备考。所以……这两条鱼你不必再给我送来。”   “好。”豆苗儿抬眸,对上他如潭水般深邃的双眼,乖乖颔首。   “那我先走。”   “好。”定在原地,豆苗儿目送他背影走远,她刚欲转身,蓦地想起来地往前追了两步,在他身后喊道,“陆家哥哥,你记得晚上睡前多揉揉双肩,这样明天就不会太过酸痛啦……”   陆宴初猛地驻足。   忍住没回头,顿了须臾,他重新拾步,毫不犹豫拔步离去。   他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帘,豆苗儿低眉看了眼手里的两条大鱼,难免有些兴致缺缺。   好生奇怪啊,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心底有点捉摸不透,她怎么觉得陆宴初方才不太对劲?他与她说话的语气,他看她的眼神,真是哪哪儿都透着古怪!   哎,想不通就干脆不想了!因着他特地留下的叮嘱,豆苗儿不好意思再去叨扰,科举乃是大事,她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她不贪心哩,只要每天能和他待一会儿,大概或许可能就够了?   回家将陆宴初送的两条大鱼洗净,豆苗儿砍下鱼头鱼尾煮锅,剩下的则用盐巴腌制后放在太阳下晾晒,等晒干了就可以储存起来,留着日后煎炸或是煮了吃。   忙碌到晚上,她在院子树下吃完饭,喂了大黄黑妹,锁门,进屋洗澡睡觉。   翌日,豆苗儿习以为常的处理好琐事,想着陆宴初大概又清早在钓鱼了?便很兴奋地兜着两个熟鸡蛋去找他。可沿着泖河河畔走了将近一里路,腕上戴着的木念珠都没有一丝反应,豆苗儿啃着白白的蛋清,心想,大概是要秋闱了,所以陆宴初专心在木屋内用功读书?   一定是了!   那她偷偷去竹林里蹭一会儿福气?   沿原路返回,豆苗儿前往小木屋。哪知当人站在篱笆门前时,腕上木念珠亦没有任何反应……   接连几日,豆苗儿终于明白,陆宴初是在躲她。   他并不是没有在清晨钓鱼了,而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他以为她找不着他,本来豆苗儿也没想真能找着,但她腕上不戴着木念珠么?   静寂中,豆苗儿默默蹲在树林灌木丛里。渐渐地,腕上木念珠凉透了,代表陆宴初已担着两桶鱼走远了。   这已是第五天的清晨。豆苗儿绷着脸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她摘掉发上的杂草,定定望向陆宴初离开的方向。   本来想找他当面问个清楚,她又不是洪水猛兽!为何要厌她躲避她?可何必呢?   她对他也不过是别有目的,取她所需罢了!对陆宴初,她没什么真情实意的不是么?顶多,顶多就吃了他几条鱼而已…… 第8章   金秋八月,乡里桂花遍地生香。   豆苗儿挎着小竹编篮儿,站在桂花树下采摘收集盛放的花朵。   桂花细细碎碎挂满了一串,轻轻用手撵拂过去,小黄花便争先恐后的纷纷扑入篮子里。收集了两个拳头般大小的花堆后,豆苗儿蔫蔫转身,无精打采地回家。   附近麦穗田埂上飞奔着几个半大的孩子,他们手里举着竹竿,竹竿上绑了网,在扑蜻蜓呢!   欢声笑语如银铃般萦绕在耳畔,一圈圈荡来荡去。豆苗儿仰头,半空中黑压压一大片蜻蜓,飞得极低。   加快步伐,豆苗儿急忙回家,把晾晒在院子里的鱼咸菜以及衣裳都收进去。这天儿,怕是要下雨了!   果不其然,临近傍晚,天色黯淡,淅淅沥沥的急雨说来就来,大雨朵朵砸落在地,绽出茶杯般大的水花。   豆苗儿坐在堂屋,手里握着块打磨好的竹板,用斜口刀随意地雕刻一树桂花。她心不在焉的,加之桂花实在过于小巧,屋外一声“豆苗儿”乍然惊起,她手一抖,顷刻在竹面划下一道口子。匆匆搁下竹片,豆苗儿撑着伞跑出屋。   孙大娘披着蓑衣,顶着大大的帽子,站在篱笆栅栏外。   “大娘,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雨声太大,豆苗儿没听清孙大娘回了句什么,她赶快从内打开院门,请孙大娘进屋。   脱下帽子蓑衣,孙大娘理了理被斜雨溅湿的鬓发,对屋内跑前跑后的豆苗儿忙摆手:“没事儿,大娘好好的呢!”   找到干毛巾给她擦拭,豆苗儿又泡了杯热茶递过去。   “瞧把你忙的,行了行了,大娘没事儿,别忙活了!”孙大娘啜了口热乎乎的烫茶,赶紧拉住她胳膊。   “大娘,雨下的那么大,您着急过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见她面容担忧焦切,孙大娘安抚的轻拍她手腕,笑道:“是我那嫁去昭员村的小闺女快生了,男家侄子过来给我和你大爷爷给口信,估计明儿生。”说着,眼角笑纹打了好几道喜悦的褶子。   “恭喜恭喜。”豆苗儿眉眼弯弯,立即诚心祝贺道。孙大娘膝下子嗣单薄,唯一的儿子没活过十岁,只有三个女儿,都嫁到了隔壁村镇。小闺女儿桃杏年纪最小,嫁去新荣镇下的昭员村三年,肚子里一直没什么消息,虽嘴上不提,两家人估计都暗暗急得厉害。好在今年初就有了好消息,这日子一晃,八月过去,桃杏眼见都要临盆了。   “没想到这当口竟下这么大的雨!”檐下雨帘串成了珠,孙大娘望着叹气。她搁下茶杯,又转头紧接着道,“豆苗儿,女人头胎不容易,加上桃杏好不容易盼来这孩子,所以明儿我和你大爷爷都得过去守在她身边才能安心。”   “自然应该的。”豆苗儿颔首应和,“桃杏姐姐性子温婉,有您们在身旁守着,她心底头也能更加踏实。”   “嗯,豆苗儿……”孙大娘拉住她手,定定看她半晌,才慈爱的温声道,“你也别害怕,我和你大爷爷都安排好了,桃杏明日不知什么时辰才能生,我们晚上或许赶不回来。所以你大爷爷刚才已经去隔壁村叫了他老表弟刘大成过来,明日起,他会暂时住在我们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他什么时候走,夜里若那贼人又意图不轨来找你,大黄吠两声,刘大成立即就拿着棍棒过来帮你把他打出去。你也知道,那刘大成五大三粗的,比你大爷爷力气大多了,只要他刘二霸贼心不死胆敢再来为非作歹,咱们这次直接打断他半条腿,看他能怎么办!”   孙大娘说得底气十足,一副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谢谢您,还有大爷爷。”豆苗儿忍了忍,蓦地背过身揉了揉眼睛,心底霎时一片温暖。她都还没想到刘二霸身上去,难为大爷大娘替她考虑周到。这么个鬼天气,他们方得了桃杏姐姐的消息,心里正高兴急切着呢!却要淋着大雨为她的事情奔波,想到这里,豆苗儿就止不住的鼻尖发酸,眼睛也沁出雾蒙蒙的水汽来。   “没事儿!”孙大娘好笑,“咱们又不是外人,对了,豆苗儿。”眉间笼罩着几分喜意,孙大娘嗓音微微抬高,眸有深意道,“趁这机会,我给你说件事儿。呐,我娘家那边有个侄儿叫孙年安,跟你大娘是本家人,长你一岁半,尚未娶亲。孙年安人老实可靠,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上头还有四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另外,他们家有好几亩地,他爹农忙之余,会到镇上做点短工,是个勤快人。至于他娘……”孙大娘笑意更浓,“他娘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刀子嘴豆腐心,绝不是折磨儿媳妇的恶婆婆。一年前,孙年安到我家送东西,无意见过你一次,就有了心思,可他胆子小,不敢跟你说。后面你姥姥走了,他知道你伤心,更不敢提。今年他爹娘催他成亲催得很了,连着说了好几个姑娘,他愣是咬死了牙不同意,把他爹娘急得够呛,后来再三逼问之下,那孙年安才说了实话。”   明白了孙大娘的意思,豆苗儿顷刻局促不安起来。   “闺女儿,大娘不会害你,你现在……”孙大娘叹了声气,“你得找个厚道人家才好过日子,以后等大爷大娘都不在了,若被夫家欺负,咱找谁撑腰去?你听大娘说,等我们从桃杏家回来后,就安排你和孙年安见上一面,过过眼了咱们再谈后头的事儿。”   “大娘,我……”脸颊绯红,豆苗儿埋头不语,她对大娘口中的孙年安没什么印象,道理她都懂,孙大娘是为了她好,如今哪儿还找得出第二个人为她这般操心?只是不知为何,她心底却有些不愿。而且道徵大师说她被人下了邪术,眼下虽已找到陆宴初,可这邪术飘忽无影,她都迷迷蒙蒙浑浑噩噩的,这般稀里糊涂的嫁人,好么?关键嫁人后,她定也没有机会再去找陆宴初,最终等待着她的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大娘,我……”抬头,豆苗儿粉唇抿成一条线,为难道,“我还没想这么快嫁人!”   “不快,你俩先要见面儿是吧?后头要准备的事情多着呢!再早咱也得明年才能将你给嫁出去不是?”   “大娘,我不是这意思。”   “那啥意思呀?”孙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害羞了?”   “没,是我没想那么早嫁人,大娘,我……”豆苗儿埋头揪着衣袖,不好提道徵大师留给她的话,可面对关心爱护她的孙大娘,她又不能用那些敷衍的理由故意应付她。   “好啦好啦,大娘懂你意思啦!”孙大娘嗔她一眼,好笑地摇摇头,“瞧你脸颊红的,大娘知道你眼界高,放心,大娘只安排孙年安与你见上一面,后头的事情大娘绝不强迫你,也强迫不了你!你呀,自己上上心,这嫁对了良人,他能疼你宠你,你也不必孤孤单单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是不是?”   屋外雨势稍微缓了些,孙大娘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蓑衣穿上:“豆苗儿,大娘先走了,要回去把鸡蛋洗干净,再捉两只活鸡,明儿带走给桃杏补身子。”   “诶,那您路上慢着点儿,当心地滑。”豆苗儿只得收回想说的话,如今桃杏姐姐生产是大事,至于孙年安,等他们回来,她再解释也不迟。   站在门口送孙大娘,雨幕模糊了人影,渐渐消失不见。豆苗儿倚在门侧,檐下滴滴哒哒,雨丝飞了进来,几点落在她脸上,凉凉的。   呆了半晌,豆苗儿回屋坐着,她直直盯着半空,又发了好一会儿怔。   大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晚上,被洗去灰尘的村庄焕然一新,树叶葱绿可爱,处处可闻新鲜的泥土香气。   豆苗儿连着这么多天早起惯了,哪怕昨晚失眠,今晨依旧准时在天蒙蒙亮之际睁开了双眼。   她磨磨蹭蹭起床,到厨房做早饭。   今日不大想费力气去找陆宴初了,豆苗儿双手抱膝,将下巴埋入臂弯内。况且昨夜雨下的那般大,土路泥泞,挑鱼去镇上不容易,估计陆宴初也不会到泖河钓鱼了吧?   她叹了声气,蹲到门后,数了数篮子里的鸡蛋,这阵子她每早煮几个吃,剩下的不多了。   等上两天,应该能凑齐二十七八个,豆苗儿再仔细数了一遍,准备凑够数后把它们提去给孙大娘,然后给桃杏姐姐带过去。   随便扒了两口煮好的红薯粥,豆苗儿把杂事做完,拴门,躺到床上补觉。   晕晕乎乎睡到下午,她浑身酸软,头也疼得厉害。   可能是睡多了吧……   窗外太阳明亮亮的,天气已经晴好!豆苗儿打水洗了把脸,决定出门走走。   绕来绕去,到了泖河畔。   豆苗儿上木栈桥,捡了几颗石子打水漂。   “咚咚咚”几声,石子激起一片水花,旋即沉入河底。撇了撇嘴角,豆苗儿往上走,途经那条前往竹林木屋的小径,她犹豫片刻,提脚进入。   悄声穿过竹林,她站在林子边缘,朝紧闭的小木屋望去。   腕上木念珠静静往体内传递着热量,陆宴初在家呢!   默默站了半晌,豆苗儿指腹摩挲着念珠,忽听“吱呀”一声,木屋大门被推开了。暗道不好,豆苗儿下意识背过身去,一瞬间,余光瞥见了门口出现的那道瘦高的身形。   时间仿佛凝滞。   豆苗儿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倒水的声音。   她心底明白,陆宴初肯定发现她了。木屋正门那处的视野辽阔,恰恰她站的地方又没有任何遮挡物。   尴尬又窘迫,豆苗儿猛地转身,先声夺人,冲浇完花似要进屋的陆宴初大声道:“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第9章   一开口豆苗儿就悔得肠子都青了,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怎么就没忍住呢?   现在可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狠狠一咬牙,豆苗儿把脖颈挺得直直的,佯装正经地望向陆宴初。   不管怎样,气势要拿足,总不能叫他凭白瞧了笑话去。况且,她本就不是来寻他的!她找的是他天生的好福气呀!   两人距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中间隔了一条小路,外加攀满牵牛花的栅栏墙。   陆宴初站定在几簇粉紫色的花树后,手里端着空掉的小木盆,里头的淘米水方才已经往泥土浇灌了下去。   侧身回望着她,陆宴初默了片刻,颔首“嗯”了声。   豆苗儿听到了,可不知怎的,这一声“嗯”,仿佛另有深意似的,让她心底有些着恼。   好像他明明确信她就是来找她的,但她犟嘴不承认,他也就顺着她说,给足了她面子!   谁要他故作好心了?   “我上次过来,瞧竹林里的竹子长得不错,很适合用来做竹雕,今日再来过过眼,看个仔细。”豆苗儿别开头,盯着身旁高高的青竹上下打量,架势颇为专业。   “原来如此。”陆宴初目光短短略过去,很快收回。她穿着身浅黄色衣裳,乌黑发丝不像往常梳成一尾麻花辫,而是简单在头顶挽了个髻,余下青丝随意披散,几绺随风晃动,与那些细细长长的竹叶在风中交相辉映,仿若成了一幅灵动的水墨画。   “对。”豆苗儿呶呶嘴,做戏做足,认真点了点头,评价道,“瞧着确实挺好的,这竹子我能随便伐几根回去么?”   陆宴初蹙眉:“我并非小木屋主人,这得过问乔猎户。”顿了顿,又补充道,“小竹林应是野生,你可以随意。”   “哦!”   “那……”她双手空空,俨然不会此刻便要砍伐竹子。陆宴初薄唇翕合,一时词穷。这段日子一晃而去,约莫有六七日了,为了避她,他日日沿着泖河走得很远,钓些河里的鲜鱼担去镇上集市卖,为上路赴考攒点盘缠。原以为他再不与她近距离接触,就能如往日般心如止水,然事与愿违。难道是太过刻意避讳,反倒让她成了他心里头的疙瘩?陆宴初浓眉深锁,疑惑不解,若不是如此,又如何解释他近来温书时的心神不宁?   “咳咳!”见他信了这番说辞,豆苗儿轻咳一声,“我下次再过来取竹子,先走了。”   她攥着袖边转身,却听一声“吱呀”,似是栅栏门被推开。   “天色渐暗,我送你一程。”陆宴初仰头睨了眼天色,跟上她步伐,温声道。   “不必。”立即回拒,豆苗儿瞥他一眼,面色微沉。暗地里他避她如蛇蝎,明面上却又温润如玉的关心她,她就问他什么意思?难道讨厌人都要讨厌的这般表里不一么?   陆宴初不回话,她走得慢,他便放慢脚步跟在她身后,两人之间的距离约莫隔了一丈多。   余光时不时略过身后跟着的男人,豆苗儿十分别扭,又觉委屈。   她一贯直来直去,性子不拐弯。开心就是开心,难过就是难过。连着憋了多日了,对于陆宴初这幅若无其事的做派,她气得很。   “你回吧,我不要你送我。”豆苗儿猛地驻足,板着小脸冷声道。   “再送一程。”   豆苗儿抿唇,僵着一动不动。   “我送你走到泖河木栈桥那儿就回。”陆宴初随她顿步,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几分不悦,却不明白她这脾气从何而来。想着她不顺心,他主动上前,轻声道,“走吧!”   走到她身前,陆宴初慢慢的继续行在小径,以为她会跟上来。   孰知人却一动不动。   等他意识到地侧眸,豆苗儿立即白他一眼,语带讥讽:“陆宴初,你可真厉害。”   “嗯?”   撇嘴,豆苗儿不吱声,他既做得到当面一套背地一套,那她也要学着点儿。提起裙摆,豆苗儿把两边嘴角往上勾,小跑过去冲他嫣然一笑:“陆家哥哥你时间那么宝贵,还劳烦你送我一程,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谢谢你呀陆家哥哥!我太感动了,你人真好!”   她弯成半月的双眼冲他眨啊眨,陆宴初抽了抽嘴角,往后退了一步。   “走吧!陆家哥哥。”豆苗儿轻快地朝他蹭过去,站定在他面前,仰着脸笑眯眯地伸手往东边指,“不是说送我到木栈桥嘛,陆家哥哥你在前面带路呀!”   “唔,唔!”支吾应下,陆宴初飞快偷看她几眼,心底瘆得慌!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拾步,心中自然明白她是故意的,他只是蹊跷她为何摆出这般假惺惺的作态,近日他们并未见面,讲道理,他可没机会招惹她吧?   等他背过身,豆苗儿面容立变。   她沉着脸,当下愤懑不平地提脚朝他背后踹去。   陆宴初察觉不对地回头,却见她身子晃了几晃,右脚奇怪的在半空画了个圈,勉强站定后,她脸上立即堆起灿烂得过分的笑意,“哎呀陆家哥哥,昨夜雨太大,泥巴粘在我脚底啦!”   “我走着像是还好。”陆宴初低眉看了眼地面,嘱托她,“你跟着我走,小径正中铺了碎石。”   “哎呀真的呢,我居然才发现。”   陆宴初扯唇,对她这幅夸张的模样也见怪不怪了。只是短短一段路,她甩了好几次脚,有几块泥巴飞来他身畔,其中一团还擦过他衣袍,落下了一坨泥痕。   她怔了一瞬,似是愧疚,却生硬地扭脖子望向另处,不吭声。   再愚钝,陆宴初也确信,自己是真的得罪她了!   “到木栈桥了,你回吧。”豆苗儿埋头上桥,闷声道。   “等等。”   豆苗儿皱着小脸,不耐烦地扭头,“干嘛?”   陆宴初看她一眼,视线在四周逡巡,旋即捡起一根结实的木枝,朝她走来:“你就这样走回去?”   “不然呢?”盯着他手里的木枝,豆苗儿防备地眯了眯眼,这陆宴初……他想干嘛?   “我瞧你方才走得吃力,一双脚上的鞋底粘了厚厚的泥巴,你自己看,能不沉?”   豆苗儿依言埋头,她刚刚专挑不好走的路走,不就是为了粘满满的淤泥好捉弄他么?只是后头真击中他了,她竟不觉得解气,陆宴初又没干啥缺德事儿,他就是讨厌她,不想看到她,她就因为这个报复他,反倒衬出自己小心眼儿得厉害。他不理她,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就公平了?   “抬右脚。”   陆宴初抬眸,定定攫住她变幻莫测的双眸,重复:“右脚。”   被他拉回神游的思绪,豆苗儿愣愣听他指示抬起后脚,转瞬反应过来,她干嘛要乖乖听他的?正欲收回,却见他微微屈腰,攥着木枝刮她脚上的泥巴。   泥巴湿黏黏的,她一路踩,把它们都压得紧实了,不太好刮下来。   陆宴初躬身一点点给她把鞋底上的泥清理干净,神情十分认真,没露出一丝不耐烦或者嫌弃的样子。   豆苗儿金鸡独立,怔怔盯着黄昏暮霭下他的脸,突然觉得心口砰砰的,像怀揣了一颗会跳的枣儿。   “左脚。”   她晃悠了下,略觉丢脸地放下右脚,抬起左边的。   陆宴初想笑又未笑,既然她心里头有气,他此时再笑两声,岂不是火上浇油?   清理完左脚脚底上的泥巴,陆宴初放下木枝,撑直了腰身:“好了,回吧!”   “噢!”豆苗儿傻傻应声,转身就走。中途,挺想扭头瞧瞧他,又忍住了。   回家的路不远,她却走得稀里糊涂魂不守舍。   她真的猜不透陆宴初这个人了!明明躲着她,可刚才……   难道有什么隐情?   夜里,豆苗儿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夕阳下她转身离开那瞬,他唇角微弯的笑脸一直在她眼前挥散不去。   烦躁地用薄被盖住头,又用力拽开,豆苗儿翻身,趴在床上抱着枕头朝窗外看去,月半圆,明日肯定是晴好天气。   她轻轻叹了一声,盯着皎洁的月光,心思渐渐平和……   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混合着许多昆虫的叫嚷,谱成了乡间特殊而动人的乐曲。   泖河村与李家村交界处,一家院子里灯火通亮,几个大汉坐在窗下交杯换盏,大口吃腊肉,大口喝烈酒,很是尽兴。   “嗝,不早了,我得回了,得回了!”身形魁梧的壮汉满脸通红,一脸酒气地起身,晃晃悠悠的要走。   “刘老弟,等等,再喝几盅。”身旁另一个汉子用力压住他肩,把人扣给了回去,当即拎起酒瓶又往他面前大碗里倒酒。   眼巴巴瞅着酒水,刘大成深嗅一口,努力把持住地摇头:“真不成,我得赶紧回去给我表哥守他那屋。”   “哎呀,不就一破屋,能值几个钱?咱兄弟几个好不容易聚一次,就你扫兴!难道还有人去偷那破屋不成,不是我说,两个半入土的老人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别急,喝几碗再走不迟是不是?”   禁不住劝,刘大成纠结了一瞬,把表哥夫妇叮嘱他照看豆苗儿的话瞬间抛到九霄云外,酣畅地开始喝酒,酒劲大了,登时牛皮吹得漫天乱飞……   夜色变深,半圆的一弯月亮逐渐攀高,静静地挂在树梢。   篱笆院儿里,忽然响起一阵鬼鬼祟祟的窸窣声。   “喵……”睡在堂屋的黑妹瞬间拱起身体,它直直盯着门外,鼻尖耸动,一双眸亮晶晶的,顷刻从后门缝隙溜了出去。   睡在一旁的大黄跟着起身,走了几步,它蓦地扭头,摇着尾巴朝身后扑过去。   豆苗儿被扑的往后略踉跄了下,稳住重心,她摸了摸大黄脑袋。   没点油灯,四周黑暗,什么都看不太清。   外边窸窸窣窣,不知是风吹草动,亦或是别的什么。豆苗儿蹙眉,她夜里睡得浅,黑妹一出声,就醒了。   “大黄……”用力按住想走的大黄,豆苗儿蹲下身子。此时黑妹在外头“呜呜”叫着,这是它平常吃到鱼或肉时发出的声音。豆苗儿心底着急,再瞧怀里大黄迫不及待想跟着出去的模样,她不得不怀疑,外面许是有蹊跷。 第10章   “乖,别叫。”豆苗儿抱紧大黄毛茸茸的身体,伸手捂住它嘴,小声央道。   “哆哆……”须臾,古怪的逗狗声蓦地在寂静的深夜里回荡,鬼鬼祟祟的。伴着这道刻意压低的嗓音,一股浅淡的肉香味循循飘至鼻尖,闻着,像是烤熟了的鸡!   豆苗儿眸色阴冷,如此偷偷摸摸的行径,八九不离十,定是隔壁村游手好闲的刘二霸无疑!   姥姥姥爷在世时,刘二霸就常常在她家附近游荡,还曾恬不知耻的在姥爷面前大放厥词,说要娶她。刘二霸本名叫刘二虎,家有薄田,老爹老娘是勤勤恳恳的本分人,怎奈他打小好吃懒做,时不时离家出走与附近镇上的地痞无赖混成一片,没钱了就往家跑,老爹老娘不给钱就横眉竖眼骂骂咧咧,然后翻箱倒柜不顾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父母。   如此畜生,村里村外知他刘二霸恶名的都避而远之,谁还不长眼把闺女儿孙女儿嫁给她?   姥爷在时,曾拿着扫帚追打他数次,刘二霸稍有忌惮。等后头只剩下姥姥与她,他便猖狂了些,但碍于附近的大爷爷夫妇,刘二霸只敢逞逞嘴皮子上的厉害。   前年,姥姥也不在了……   想到如此爱护她的姥爷姥姥都已入土,豆苗儿双眸就控制不住的转着眼泪。   把酸楚往下压,豆苗儿悄然起身,走到后门,轻轻打开一条缝,她让大黄先出去,自己紧随其后。   这般情况早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刘二霸深夜来她家撬窗户,才一岁多的大黄立即凶恶地汪汪大叫,惊醒了大爷爷与孙大娘,他们赶来后,刘二霸仓皇而逃。   大爷爷也有去刘二霸家暗暗警告,意思是若再图谋不轨,就要报官了。孰知刘二霸蛮横惯了,撒泼赖皮反而威胁起他们来,扯着嗓子笑嘻嘻道:“要报官尽管去报啊,到时就别怪我刘二虎翻脸不认人,我就说我拉了豆苗儿她小手,亲了她嫩脸儿,县老爷怕是马上就要把她判给我做婆娘哩……”   大爷爷气得拂袖而去,回来孙大娘拉着她手抹眼泪,劝她:“闺女儿,咱要是报了官,你名声怎么办?咱忍忍吧,我与你大爷爷往后一听到大黄叫,立即过来看你。这两年,大娘替你留意附近的好人家,咱嫁人了就好了……”   摇头晃去那些不好的回忆,豆苗儿跟着大黄灵活的脚步,绕到院子偏僻一隅,正欲翻过篱笆栅栏,一片橘光猛地朝她照来。   “嘿,哪儿跑?”黑乎乎的身影顿时跳出来挡在她身前,他手里提着盏暗朦朦的破灯笼,因动作幅度大,那灯笼像暴风雨下的柳枝,左摇右晃。   “汪汪……”大黄顷刻压低身子,朝挂着得逞笑意的刘二虎吠得凶猛。   “大黄。”豆苗儿拦住想冲上去的大黄,怕它再度受伤。去年有一次,大黄心切地去咬他腿,却被早有准备的刘大虎狠狠一棍砸上去,它脑袋立即汩汩淌下鲜红的血,豆苗儿吓得眼眶通红,生怕它没了命,好在大爷爷他们来得及时,大黄后来也逐渐养好了伤。   “叫啊,今儿你就算叫破喉咙也没人过来咯!”一手甩着灯笼,刘二虎肩上扛着根木棍,右腿抖啊抖的,嚣张得很。   豆苗儿拍了拍大黄,给它使了个眼色,刘二虎知道大爷爷他们不在家,但他肯定不知大成叔此时正住在那间屋子里。   通灵性的大黄悟了主人意思,猛地用劲蹬腿,一边吠一边跳出栅栏,朝大爷爷家飞奔而去。   刘二虎瞥它一眼,讥笑出声。   “你给它吃的什么?有没有毒?”   “我怎么舍得把你心爱的小猫小狗毒死呢?我就想把那不通风情的狗用麻袋给套住,嘁,哪知道你这小猫贪吃得很,豆苗儿……”丢开木棍,刘大虎搓着手笑眯眯地朝她扑来,却被她闪身避开,扑了个空。   冷哼一声,刘大虎见她不慌不忙,就拿当他狗一样溜着,心底着恼,但联想到眼下这个好机会,很快就又舒坦起来,他咧嘴一笑,优哉游哉道:“我的好豆苗儿,你该不是还指望着有人来救你吧?得了嘞,你以为那老不死的找个酒葫芦来接班,就能碍我好事?啧啧啧,那酒葫芦此时只怕已经喝得醉醺醺,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咯!”   心下一惊,明面却不动声色。   豆苗儿盯着薄光下刘大虎恶心的脸,判断他话到底是真是假。遗憾的是,豆苗儿竟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大黄……   “好豆苗儿,你就乖乖的,这次你可逃不掉了,与其受罪,还不如同我一起快活,待生米煮成熟饭,赶明儿你就和哥哥我成亲呗!哥哥保证让你日日夜夜都快活似神仙……”不断说着猥琐浑话,刘大虎定定站了片刻,猛地一动,用力扑过去。   提裙就跑,豆苗儿慌不择路,借着隐隐月光,她奔跑在路上,不知该去往何处。   他们村里的人家居住的散,除却附近的大爷爷与孙大娘,去别家要经过无数田埂,可田埂路窄,若中途不小心跌倒,定要被刘二虎擒住。   脚下不停,豆苗儿怕得厉害,躲到麦穗地?还是往遥远的山上跑?然而这两种明显都不算好的选择。   刘二虎心有顾忌,不敢大叫出声,只提着暗朦朦的破灯笼紧追不舍,偶尔轻声骂骂咧咧。   他令人作呕的嗓音忽近忽远,豆苗儿大步跑着,冷风入口,闷得胸腔火烧般的疼。左绕右拐,不远处月光下的泖河泛着星点,豆苗儿脑中灵光一现,快步奔向木栈桥,这儿距陆宴初小木屋近,加上路也好走,她去找他,去找他……   体力有限,豆苗儿听着身后那道阎王般的脚步声渐近,却再提不了速度了,明明已经要下桥,她很快就能坚持到小木屋了。   手腕蓦地被一股大力拽住,豆苗儿挣扎,两人摔在木栈桥。   被锁链固定的木栈桥顷刻摇摇晃晃,豆苗儿护住胸口,用脚去蹬扯她裙摆的刘大虎,哽咽着喊了声“救命”。   “呸,你就认命吧!”刘大虎死命捉住她脚腕,话未说完,被她一脚踹在脸颊,火辣辣的疼。   上了火,刘大虎动作粗暴,木栈桥摇晃的越发厉害,豆苗儿恍惚中似听到大黄在叫唤,却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有她腕上那串木念珠……   不能坐以待毙啊,豆苗儿发丝凌乱,始终没有放弃,两人捶打撕咬中,木栈桥忽地向左倾斜,豆苗儿没稳住重心,“扑通”一声,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沉入了水里。   刘大虎身高马大,被锁链横住腰,他趴在桥面,惊恐地盯着黑黢黢的水面。   泖河水深,他水性不佳,可如何是好?完了完了,要闹出人命了……   连着“噗通”两声,恍如惊雷,刘大虎瞪着恐惧的双眼往桥下的河畔望去,只看到地上歪倒着一盏暖亮的灯笼。   他僵硬着脖颈盯着河面,隐约似有一团黑点在水中起伏。   糟糕,有人来了。   双腿酸软,刘大虎连滚带爬,狼狈地冲入密集的灌木丛里,他本欲钻到林子深处,又怕豆苗儿真淹死了,那他……   战战兢兢地猫在一簇满是尖刺的荆棘里,刘大虎大大睁着眼珠,观察夜幕下不甚清晰的河面。   冰凉的水四面八方涌来,豆苗儿仿佛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虽只是短短一个瞬间,可那绝望的滋味她从未体会过。   还有——   还有那股如阳光如鲜花如星辰般美好的希望,她也从未感受过,但这一刻,水波荡漾里,有只手紧紧抓住了她。   她终于领略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有力的臂膀箍住她腰,豆苗儿被带出水面。   背后的手凭感觉探到她鼻尖,微微发抖。   豆苗儿呛了口水,艰难道:“我还活着。”   “嗯。”陆宴初揽着她向前游,朝一旁逑水的大黄狗“嘘”了声。   大黄也在,真好,豆苗儿努力扭头看了眼旁边只露出湿淋淋脑袋的大黄,眸中沁出几缕笑意。   陆宴初带着她游到木栈桥下,借桥木遮挡,慢慢游到对面,找了个视觉死角,把她抱上岸。   大黄两只前爪攀在河岸,上来抖了抖水,扑到豆苗儿怀中吐着热气腾腾的舌头舔她脸。   “走。”陆宴初睨了眼遥远的对岸,搀起豆苗儿,两人一狗摸黑没入杂草丛生的小径,往她家行去。   离泖河渐远,豆苗儿打了个寒噤,她浑身湿哒哒地走在中间,前头大黄开路,陆宴初垫尾。   “你刚刚……”   陆宴初默了一会,轻笑一声,似是在嘲弄世俗:“事情闹大,对你好么?”又道,“放心,他躲在暗处,没见我们上来,不等天亮,肯定就要逃得远远的。”   “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豆苗儿恶狠狠道。过了会儿,她不忿的补充,“这都是便宜了他!”   “嗯。”陆宴初望向她背影,很快就面色发烫地埋低了头,她衣裳被水浸湿,少女姣好窈窕身形毕露…… 第11章   月色浓郁,地上仿佛起了一层雾濛濛的薄霜。   豆苗儿伸手推开篱笆门,深更半夜,她轻浅的嗓音显得清晰柔软:“我家就住在这儿。”   “唔”了声,陆宴初依旧将头埋得很低:“你先进去换身衣裳。”   “好。”豆苗儿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他也是一身湿淋淋的,迟疑道,“那你呢?”   “我没事。”   怎会没事?豆苗儿左右为难,他干巴巴杵在院子角落,头压得极低,不知为何,豆苗儿蓦地想起去年她刚领黑妹进门时,黑妹也埋低了头,缩成一团动都不动,十分生疏拘谨。不过陆宴初是人呀,犯不着这么害羞胆怯吧?豆苗儿忍住笑意,提起重重的裙摆快步跑进屋子里。   她脚步声“哒哒”,停顿下来时,屋内旋即亮起橘光。   陆宴初这才抬头,借浑浊的光线打量整洁宽敞的小院,然后拧干衣袍里的水渍。   顾不上收拾自己,豆苗儿一进门就翻找出干毛巾,又手脚麻利地开始生火盆,蹲着用嘴呼呼吹旺火势,她招呼院子里的陆宴初:“你快进来呀!”   应声,陆宴初慢慢进正屋。右脚方踩入门槛,却猛地收了回去,他仓惶背过身,蹙眉盯着天空那弯白月亮,语气透着逼问:“你怎么还没换衣裳?”   “啊……我……”豆苗儿盯着他背影,委屈嘟嚷,“我这不是怕你冻坏了么?”   陆宴初面颊发烫,他不明白她说话怎么就那么口无遮拦,好像总是在……   两人说话的空档,大黄已经机灵地蹲下来开始烤毛了,不知躲哪的黑妹咬着根鸡腿跑出来,将鸡腿丢在豆苗儿脚边,它仰头“喵喵”叫着,似在邀功。   “瞧你傻的!”豆苗儿望着它无奈地摇头叹气。   “你先去换衣裳。”语气平和了些,陆宴初忍不住的再度催促。   “好。”豆苗儿想他定是关心她,便笑弯了眼睛,“陆家哥哥,干毛巾放在桌上,你过来擦擦,再烤火暖暖身子先。”   “嗯。”陆宴初只答应,却不动身。   郁闷地扭头进内屋,豆苗儿心想,他们方才也算生死与共了一回,陆宴初咋就那么扭扭捏捏呢?是不是读书人都特别矫情?   换下湿淋淋衣服,豆苗儿找了身男式睡衣给陆宴初。这是她用以前剩下的布料给大爷爷做的,刚完工,没来得及送过去,不料此时派上了用场。   两人坐在火盆远处,大黄与黑妹各占一席,趴在地上睡得很舒坦。   “谢谢啊!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豆苗儿弯腰给大黄顺毛,腼腆地望向他侧脸,摇曳的火光在他脸上打下一片暖色,但——   话语一顿,豆苗儿皱眉,她小脸紧张,担忧不已的问:“陆家哥哥,你是不是热?还是不舒服,脸好红啊!”   “不热,也没有不适。”陆宴初否认,他侧了侧身子,避开她投来的视线,干巴巴补充,又像是解释,“是有点热,但不碍事。”   “那就好。”他脸红成那般,就说不可能不热的,咋还不好意思承认呢!豆苗儿立即殷勤地起身倒了杯凉茶,双手递给他,甜甜道,“陆家哥哥,给你降降火。”   借咳嗽掩饰尴尬,陆宴初浑身僵硬地接过来,绷着身子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   接下来豆苗儿问一句,他答一句,十分规整。   原来大黄去旁边大爷爷家找不着帮手,便跑去小木屋找陆宴初了。越听豆苗儿越觉庆幸,今夜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后果真的不堪设想。首先得夸大黄狗脑袋灵光,居然记得去小木屋的路。其次要感谢陆宴初,谢谢他并没有忽视大黄狂吠式的求救。   “夜深了,你去歇着。”陆宴初捧着凉茶,坐得规规矩矩,“我天亮了再走。”   抿唇,豆苗儿偷看他,心底头热乎乎的,她眼下后怕得很,陆宴初愿意留在这儿,她自然踏实。   “那我给你抱被褥过来。”   “不必,时辰不早,我坐坐就……”   “要的要的。”豆苗儿猛地起身,笑眯眯去找备用的被褥给他铺垫整齐。   陆宴初瞅了眼她忙碌的身影,仰头将整杯凉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水顺着咽喉滚入腹内,稍稍安抚了沸腾的血液。   收拾妥当,豆苗儿进内屋,吹灭油灯后躺到榻上。   内室与堂屋仅一墙之隔,她侧耳,没听见外头传来任何动静。   盖上薄被,黑乎乎中,豆苗儿默默躺了许久,才滋生出几许睡意……   大概是昨晚折腾得厉害,豆苗儿难得睡迷蒙了一次。   她中途倒是醒过,那时窗外天色初露薄光,她蹑手蹑脚巴在门缝朝堂屋望去,陆宴初还在。   放心回到榻上,她再一闭眼,醒来阳光都灿烂如碎金了。   糟糕,慌忙掀开被子,豆苗儿三两下穿好衣裳,又着急地套上鞋,快步从内拉开房门。   地上临时床铺已经叠好,整整齐齐被放在角落,豆苗儿慢吞吞踏出门槛,轻叹了声气,想必他人已经走了吧……   “汪汪!”循着吠叫声扭头,豆苗儿张了张嘴,脸上忽的绽放出一抹惊喜的笑容。   他还在。   从大黄脑袋上收回手,陆宴初似有所觉地看她一眼,起身。   他已经换上了烤干的衣袍,像是简单梳洗过,人很精神清爽。   豆苗儿挠了挠脖颈,赖床被抓包,很是窘迫。   “我得走了。”陆宴初薄唇翕合,告辞道。   “不吃顿早饭么?”不好意思地觑了眼门外亮堂堂的日光,豆苗儿细声细气道,“虽说时辰晚了些。”   嘴角微弯,陆宴初摇头:“不用,我……”   “豆苗儿,你、你在家吗?”   谈话声被打断,豆苗儿诧异,这嗓音偏低,略颤,是个男人,但她不熟悉,听着甚至陌生得很。   两人对视一眼,陆宴初抬了抬下颔,示意她先去瞧瞧。   颔首,豆苗儿抬步,又蓦地驻足,想起来地捋了捋乱糟糟的发丝,她面颊生烫,这一晚上外加早晨,在陆宴初面前,她脸只怕早都丢光了!   不敢再瞧他神情,豆苗儿提裙快步跑到院子,一抬头,愣住。   “豆苗儿。”男子穿着一身簇新的赭石色长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几袋东西,站在栅栏外冲她笑得拘谨。   显而易见,这身是刻意打扮过的,但他面色暗红,实在不适合这样的衣裳颜色。   “你是……”   “我、我叫孙年安,是隔壁孙大娘的外侄。”磕磕巴巴的,孙年安悄悄打量着院子里的女子,她身形苗条,不高不矮,肌肤像才剥了皮的鸡蛋,面颊透着粉晕,如天上两片红霞飞落了下来。   村里村外,哪怕附近几个镇子,都找不到她这么好看的姑娘了。   孙年安从前不知打哪儿听过一句话,叫美人在骨不在皮,初见到豆苗儿的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就立即浮现出这句话。但豆苗儿无论是骨子里,还是外貌上,都令他同样沉迷。   鼓起勇气,孙年安快速道:“春杏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婴,只是其中一个孩子身子稍弱,春杏爹赶去隔壁镇上请敖大夫,春杏娘还在照顾母子三人。”   “双胞胎?”豆苗儿喜出望外,又皱眉,“身子稍弱什么意思,打紧吗?”   “不打紧,应是不打紧,是大家都很紧张……”语气低了些,孙年安埋着头,手足无措。目光触及手上拎着的东西,他眸中一亮,赶紧举起来,“这、这是才出炉的喜饼,还有两罐野生蜂蜜。”   栅栏门未开,孙年安想递给她,又过不去,面色着急。   “我不能收,谢谢啊。”   “这是春杏他们家的喜饼,才出炉,春杏娘让我给你带些过来,你一定要收下,不然、不然我怎么回去交差,我……”   豆苗儿余光往屋内扫去,想到陆宴初被堵在屋里,又窘迫又尴尬。   不愿与孙年安再耽误时间,她拉开栅栏门:“好,喜饼我收着,春杏姐姐的大喜事,我自然要分享的。”   “蜂、蜂蜜你也收着,这是我爹在山上收集处理了的,娘说,蜂蜜对身子好,你一定要收下。”   摇头,豆苗儿如何都不肯收,这两罐拿到镇上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更何况上次孙大娘才与她提过孙年安的事儿,她本以为等孙大娘回来再说清楚来得及,不曾想他竟这么快找了过来。   两人在门口你推我拒,孙年安急红了脸,他猛地把蜂蜜搁在地上,羞赧地抬头定定看着她,胸脯起伏,“豆苗儿,我喜欢你,我、我下次再来看你。”   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转身跑了。   等豆苗儿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人已拐弯,很快没了踪迹。   无语极了,豆苗儿只好愁眉不展地把东西收起来,等孙大娘回了,再把两罐蜜退回去。   “陆家哥哥……”没走几步,豆苗儿面色通红地望向站在门槛边的陆宴初,糗得不知该说什么。   陆宴初沉默地掀眸,她头垂得很低,贝齿轻咬下唇,含羞带怯,像开得正好的一朵娇花。   方才那郎生的倾诉衷肠,他藏在屋子里听得一字不漏。不知为何,她这模样有些让他不愿多看,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陆宴初语气极淡:“我走了。”   “别,不是,等等……”一连改了几番说辞,他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豆苗儿追上去,“陆家哥哥,这喜饼,你带几个回去,就当……”   “不必。”斜了眼她手里的东西,陆宴初蹙眉,眸色不耐,他沉着脸推开栅栏,疾步离去…… 第12章   双手捧着喜饼慢悠悠地啃,豆苗儿莫名其妙,陆宴初的心思简直比天气都难以捉摸,瞧他走时冷漠无情的样子!她是招他还是惹他了?   烦闷地将剩下的饼用油纸包好,豆苗儿擦擦嘴,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槛处。   刘二虎那事儿……   大成叔她不能再指望,大爷爷孙大娘有可能今晚依旧不着家。托腮,豆苗儿叹了声气,怎么办?哪怕她真要往上头报官,眼下也需要个可以商量对策的人。   夕阳西下,暮霭沉沉。   一天又过去了。   豆苗儿没啥食欲,把油纸打开,喜饼配杯凉白开,晚饭就这么打发了。   趁天没大黑,她收拾收拾,把窗门全都关得严严实实,并用椅子桌子在背后堵住,不留一丝缝隙,让黑妹都没法偷溜出去。   足足检查了三遍,豆苗儿稍微安了心。   洗浴后,她早早躺到床榻,把大黄黑妹都唤进内屋与她作伴。   没了陆宴初守在堂屋,她胸膛里的一颗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着,特别不踏实。   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终于轻浅地睡去。   迷迷蒙蒙中,耳畔有热气一缕一缕拂过来,豆苗儿双腿紧绷,倏地睁开了眼。   扭头一瞧,豆苗儿嫌弃地把大黄搭在床头的毛爪丢开,唔,始作俑者原来是它!大黄!   “怎么了?”   两只前爪又搭上床榻,昏暗中,大黄扭头直直望向窗外。   豆苗儿跟着它视线看去,紧张得很,她生怕刘二虎贼心不死,但大黄身体放松,毫无警戒防备的举动。重新躺下,豆苗儿盖上薄被,才闭上眼,大黄居然直接用它爪子踩她脸了。   真是无法无天,赶明儿是不是要上房揭瓦?   睡意散了大半,豆苗儿气鼓鼓坐起来,她瞅着蹲坐在地的大黄,起身悄悄将窗开了一条缝隙。此时黑白开始交替了,浅浅的白光融入黑幕里。   她左看右看,一抹可疑的影子都没有。瞪大黄一眼,豆苗儿轻轻走到堂屋,把所有视角的窗户都打开一点罅隙,外面就是没有人啊!   “唔呜……”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嗓音,大黄焦虑地在她腿边绕来绕去。   豆苗儿怕它要蹲坑,只好把椅子挪开,开门让它出去。   出于对昨夜的忌惮,她动作极轻。   大黄甩着尾巴立即蹦出屋,豆苗儿倚在门侧,等它方便。   可它哪儿都不去,偏偏蹲在篱笆栅栏门下一动不动,似在等她。   豆苗儿瞪圆了眼睛,与它僵持半晌,她大步流星走去,正要埋怨,忽觉不对劲。   栅栏门不高,及腰,豆苗儿余光不经意略过,竟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缩在她家门口。面色严肃,豆苗儿心惊肉跳,她逡巡一周,在地上拾了根结实的木棍。心想,万一是刘二虎打击报复暗中使手段,她也好有个应对。   开门,蹑手蹑脚走出去。   豆苗儿不眨眼地盯着那团被深灰色毛毯全面覆盖的东西,是死的还是活的?什么玩意儿?   攥紧木棍,她忐忑地咽了咽口水,用木棍一端挑起毛毯,猛地掀开。   下意识往后退避,吓得大黄也跟着她连忙躲开。然而那团东西一点声息都没有,仍旧缩在那儿原封不动。   豆苗儿抽了抽嘴角,一人一狗对视,眸中都透着鄙视的意味。   是个人么?   试探地小步小步靠近,豆苗儿戛然僵住。   他大半张脸埋在毛毯里,只露出一点下颔角,似是冷,长长的身子缩成一团,尽管捂得严实,但她能识得出这是谁!陆宴初这是在干什么?   怔怔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喉咙口好像被堵住,豆苗儿一眨眼,好像有水珠打在了睡衣裙摆。昨夜因落了水,她便把腕上木念珠褪了下来,一直没再戴上,也就不知他守在了这儿……   抹了抹眼角,豆苗儿丢开棍子,蹲下去拽他袖角,嗓音略哑:“陆宴初,你起来,天凉,你睡在这儿会生病的。”   晃了数下,他含糊不清应声,睁眼看她一记,又将头重新埋入毛毯里,任她怎么呼唤再不搭理。   蹙眉,豆苗儿掌心覆上他额头,滚烫。   糟糕,发热了!这人怎么完全不会照顾自己呢?豆苗儿心底有气,又着急,红着眼眶把人搀起来,她咬着牙死撑着,两人蹒跚摇晃,足足出了一身的汗,豆苗儿终于把他人安全扶上了床。   点上油灯,豆苗儿脚步匆促,打凉水给他冷敷,生火找治伤寒的干药草给他煎药。   天渐渐亮了,豆苗儿端着煮得粘稠的小米粥进去,药也已经熬好,先放着等凉。   取走他额上的湿毛巾,豆苗儿试探温度,倒是没开始那般热了!   “陆宴初,陆宴初……”她坐在床边,轻唤数声后,他迷迷蒙蒙地掀起了眼皮。   “有没有感觉好点?”豆苗儿粲然一笑,连忙找枕头给他点后背,搀他坐起来。   被动地被她折腾,陆宴初打量着陌生的环境,思绪逐渐回笼,他咳嗽两声,臊出了一身红。昨日上午他一言不发地离开,傍晚终是放心不下她,几番踌躇,等天色灰暗,便抱着床毛毯疾步赶了过来。   没想让她知道这种事情,他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孰知——   陆宴初视线窘迫地略过女儿家琳琅满目的梳妆台,纵然此时他生了病,反应迟钝,也知这是她闺房。   掀开被褥,陆宴初慢半拍地动作着,想走。   豆苗儿紧皱眉头,将他按了下去,右手托着一碗粥,递给他:“喝粥。”   不搭理她,陆宴初沉默地试图再次掀被起身,却……又被她轻而易举地按倒下去。   “汪汪……”大黄蹲在角落望着他们,突然兴起地叫唤两声。   陆宴初气得呛着了,总觉得连她的狗都在嘲笑欺负他。   “他吃完了就伺候你们吃。”豆苗儿朝它们投去一瞥,淡淡道。   像是听懂了,大黄黑妹瞬间活跃起来,“喵喵汪汪”的练嗓儿!   被三双眼睛瞅着,陆宴初抚了抚胸口,平息愤怒,识趣地把粥接过来,一勺连着一勺,喝了干净。   眸中隐隐露出笑意,豆苗儿把晾凉的药汤端过来,她左手藏在背后,用右手递给他。   汤药黑乎乎的,陆宴初一口气灌下去。   满腔苦涩,他忍着没皱眉,却苦到了心尖。   “吃糖。”   伴着清甜的笑语,一股温热触在他唇瓣,陆宴初下意识张了张嘴,一块圆糖从她左手指尖落到了他口齿之中。   “甜吗?”   陆宴初望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颔首:“甜。”   “蜂蜜糖球,当然甜了。”豆苗儿歪着脑袋,笑靥如花。   蓦地一僵,陆宴初低眉,他想把糖吐掉,却不知吐到哪儿去。   “找什么?”   陆宴初沉着脸:“这糖……”嘴里含着东西,说话都不方便,陆宴初不悦,他顾自别扭了半晌,见她转身要走,也管不着旁的了,气道,“这是昨日那人送来的蜂蜜?”   “啊?”豆苗儿诧异地看着他,想了会儿,恍然大悟,他说的是孙年生?撇嘴,她很想问他是不是发烧脑袋都烧傻了呀?可他都是因为她才生病的啊!豆苗儿嘟嚷着嘴,把怼他的话咽了回去。   她脸上小动作很多,陆宴初僵坐着,糖化作甜水,想吐不能吐,他真是憋屈得很。   “蜂蜜糖球呢,是先把枇杷熬成膏,快凉时兑上蜂蜜,捏成丸子,埋在地底储存。”豆苗儿一字一句的解释,末了挑挑眉,反问他,“这时节上哪儿去找枇杷?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再做出一罐蜂蜜糖球出来?”   陆宴初:“……”   见他安静下来,似是知错,豆苗儿得意地转身:“我去给大黄黑妹喂吃的,你老老实实歇着。”   满脸窘迫,陆宴初闷声懊恼。   他可能病得不轻?伸手触了触额头,确实挺烫的,陆宴初松了口气,病得不轻就好!他不过是烧糊涂了而已!   全身无力,陆宴初听着屋外点点动静,偶尔她的嗓音会轻轻传来。   睡会儿再走吧!青天白日,若被人看见他从她家出来,不好。如此安抚着自己,陆宴初疲惫地阖目,很快昏睡过去……   豆苗儿在外头无论做什么都尽量小声不吵他,等忙完手头的事,推门瞧去,他已经睡得很熟了。   阳光正好,几缕明亮的金色点缀在他眉眼之上,俊逸非凡。   半晌,微风拂过,豆苗儿猛地回神,她尴尬地锤了锤脑袋,转身掩上房门。   去院子里割了些韭菜,豆苗儿盘算着中午多做几道菜给他开开胃,生病了的人没有食欲,但不吃怎么能恢复得更快?   上次晒干的鱼可以煎煮,再来碟韭菜炒鸡蛋,豆苗儿咬唇,眼前一亮,她都忘了,上次在山上采的菌菇没吃完,晒干后存了起来,她还可以炒一碟菌菇腊肉啊!   斗志满满地行动起来,她一得意忘形,不知不觉哼起了歌。   很快想起来屋里躺着个病歪歪的陆宴初,豆苗儿拍了拍嘴,紧紧闭上。   三道菜都是家常风味,不复杂。   最后的鱼还得在锅里闷会,豆苗儿脱下围裙,轻快地去扶陆宴初下榻。   “我没病到走不动路的地步。”陆宴初觉得她好像把他看做了一个瓷娃娃,他明明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哪怕病了,也不是个瓷娃娃。   “唔,不扶着你我不放心啊!”   陆宴初:“……”他耳根发烫,默不作声任由她扶着,落座在桌旁。   将三盘菜并两碗粥端上来,两人对坐,慢慢吃午饭。   大黄黑妹闻到肉味儿,在桌下闹得欢快,豆苗儿好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它们说话,或是埋怨或是调侃。   这是她与它们的相处方式,陆宴初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比起他那清冷孤寂的院子,似乎这样子才算是生活……   他们两吃得差不多时,一道熟悉的嗓音赫然在院子里响起:“豆苗儿,我叫你半天不答应,见栅栏门开着就直接……”   手上动作一僵,豆苗儿猛地望向对面的陆宴初。   孙大娘脚步很快,不过眨眼功夫,她人就站定在了大门口。   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孙大娘提着裙摆,一双眼睛呆滞地盯着屋内两人,嘴微微张着,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13章   一时静寂,竟无人打破沉默。   “大娘,您回啦!”半晌,豆苗儿扯了扯僵掉的嘴角,“听说桃杏姐姐生了对双胞胎?恭喜恭喜,他们都还好吗?”   “好。”孙大娘只盯着陆宴初瞧,偏厚的两片嘴唇翕合,一双眼睛仍没从呆滞中醒神,下意识应和着,“好,好,好……”   “孙大娘,晚辈陆宴初。”陆宴初放下碗筷,起身朝孙大娘作了个揖。   在最初的震惊讶异过后,他窘迫也好赧然也罢,总不能一声不吭袖手旁观。   陆宴初一套动作谦谦有礼,端的是镇定自若,但细心瞧,很容易发觉他耳后根通红一片,那片红晕甚至一直蔓延进衣襟包裹住的脖颈里。   “哦,晓得,我晓得你是谁。”孙大娘支支吾吾,她瞅了眼跟着站起来的豆苗儿,心情复杂。   怎么说呢!孙年安是她外侄,她把豆苗儿当半个闺女看,自然希望两人能有个结果,况且这也算门当户对的喜事。   可不得不承认,与面前这位一表人才有学有识的陆宴初相比,她那侄儿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此时望着面前两人,果真男才女貌一对璧人,般配,般配得很。   哎,没戏了没戏了!   孙大娘一肚子纳闷和牢骚,以及担忧。   豆苗儿瞒着她,她心底不舒坦,有些酸溜溜的。再者二人偷偷摸摸在家幽会,到底不太敞亮。还有……孙大娘终究是关心豆苗儿的,她姥爷姥姥走了,身边都没个把关的人,陆宴初家里那档子事可不简单,若最终他要去京城投奔他爹,那她呢?   “大娘,您吃饭了么?”寻不着话说,豆苗儿几根手指搅在一起,朝旁边陆宴初暗暗递去一个眼神。他好歹是个读书人,脑袋灵光思维活跃,快给找个理由解释解释啊!   陆宴初薄唇紧抿,匆匆睨她一记。男女授受不亲,从遇见她起,他已做了不少读书人不该做的荒唐事,如何还有脸再强行隐瞒?关键怎么隐瞒?他是真睡了她闺房,真吃了她做的可口饭菜,也真被孙大娘抓了个现成。单就最后一条,便跳进泖河都洗不清了!   “没呢,我一着家就急着来找你,因为……”孙大娘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欲言又止。   “孙大娘。”跟着豆苗儿这么唤她,陆宴初知她是碍于他在场不好明说。退避定是要退避的,但也没法退避到她闺房里去,陆宴初看豆苗儿一眼,“晚辈有些事情,先行告辞。”   他要走,自然没人拦他,豆苗儿将手藏进袖子里,默默站着不吭声。   陆宴初踟蹰不前,他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颊上,顿了顿,笑得不太自然地向孙大娘再作了个揖:“孙大娘,我与豆苗儿自幼相识,情同兄妹,近日我住在泖河对岸的木屋内温习功课,与她重新相聚,想着是妹子,就唐突地过来吃了顿便饭,是晚辈失礼。”   “哦?”孙大娘不太信,应得颇为敷衍。   “就是这样没错!”豆苗儿眸中亮晶晶,暗赞陆宴初口齿伶俐会骗人。她上前搀着孙大娘落座,笑盈盈道,“我打小没兄弟姐妹,一直都把陆家哥哥当亲哥哥哩!”   “哦?亲哥哥!”质疑地望着两人,孙大娘动摇了。   豆苗儿忙盖章肯定:“对呀,就是亲哥哥,亲的!”   她望向陆宴初,神情诚恳真挚,想让他再说几句让孙大娘更信服的话,孰知这人默默望着她,眸色逐渐深沉,最后倏地扭过头,再说了句“失礼,告辞”,人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诶……”豆苗儿追了两步,想起身后的孙大娘,只好努着嘴退了回来。   孙大娘眉头皱起,凭直觉,还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就是不对劲。   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得说,孙大娘拉住豆苗儿手,抬眸严肃道:“好孩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那刘二虎被抓了,前儿晚上他接连偷了他们村里几户人家,今天才被逮住,在里长面前他吓得六神无主,直呼认罪,什么罪都认,只说自己没杀人,明儿就得往县里送去。”   “是么?”豆苗儿低下头,不知该换上什么表情。   “好孩子,你以后终于不用战战兢兢过日子了,真是老天开眼。”孙大娘恨恨道,“坑蒙拐骗的事儿刘二虎没少干,这次被抓,他以后就别想再祸害人了。”   点头,豆苗儿想起前夜发生的事情,一时诸多感慨。泖河宽阔,那晚陆宴初带着她游到对岸受了不少罪,他感染伤寒怕都脱不开这层关系,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吓唬吓唬刘二虎,没料到效果居然这么好?竟让他自乱阵脚引起众愤被逮捕了?   与孙大娘再说了些话,豆苗儿难为情地把两罐蜂蜜给她,让帮忙退回去。   “大娘,我明白您都是为了我好,可我……”   孙大娘叹了声气,她接过两罐蜜,不吱声。照以前,她定要再三规劝,可撞上今儿的事,她立刻明白了几分。   瞧两个年轻人,方才还找什么借口,说什么亲兄妹,把她当瞎子糊弄呢!这下不全露馅了吗?   “姻缘的事不可强求。”孙大娘顾虑地望着她,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压了回去,“你多想想,考虑的周全些,大娘先回去了。”   “诶,大娘,您慢走。”   站在栅栏门前,目送孙大娘远去,豆苗儿转身回屋。   将桌上碗盘收拾了,想到陆宴初的身子,她心又揪了起来。刘二虎已彻底无须忌惮,如今最让她挂念愧疚的,就只有陆宴初了。   手脚麻利,豆苗儿洗完碗,立马拿出药材煎药。   黄昏至,她把刚炒的两份小菜放入篮子,外加一盅粥与一碗药,以及几颗蜂蜜糖球。提着篮子,锁好门,她匆匆越过泖河,往竹林木屋行去……   赶时间,豆苗儿走得飞快。   气喘吁吁停在木屋院子前,她朝内唤道:“陆家哥哥,陆宴初,陆宴初你还好么?”   喊到后面,她面容焦切,生怕他病情恶化,如昨儿夜里那般浑浑噩噩昏睡了过去。   “陆宴初……”摇着栅栏门,豆苗儿左右四顾,都想翻过栅栏门了,却听屋内响起一点动静,旋即一声吱呀,门开了。   如释重负,豆苗儿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篮子,朝出现在门侧的那抹修长身姿道:“陆家哥哥,我给你送点饭菜和汤药!你身体有没有好点?”   “嗯。”从鼻腔里轻轻带出一声,陆宴初缄默地拾阶而下,开了栅栏门。   “陆家哥哥,你……”立在他身前,豆苗儿微微踮脚,想碰碰他额头,看是不是发着烧。她没计较那么多,想着昨儿他睡得迷迷瞪瞪的,她就是这样做的啊,不过昏睡的陆宴初和清醒着的陆宴初显然很不一样。   侧身避开她手,陆宴初望向别处,低声道:“你到底不是我亲妹妹,我也不是你亲兄长,彼此间还是要注意分寸,以免落人口舌耽误了你。”   收回半空中尴尬的手,豆苗儿知道不合规矩,但她都不以为意,他干嘛这么一板一眼?撇撇嘴,豆苗儿随便嘟嚷道:“情同兄妹不行吗?我把你当做亲哥哥,不行吗?”   “行。”静了半晌,陆宴初看她一眼,面色沉了些许,“你说行就行。”   他这什么口气?   豆苗儿瞪着他,她其实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他做什么一副负气的样子?   难不成她给他当妹妹,还不够格吗?   豆苗儿赌气地将手里篮子往地上重重一搁,掉头就走。 第14章   霞光漫天,豆苗儿迎着红云走进竹林,身后静悄悄的。陆宴初显然没知错呢!都不肯吱声挽留她……   气鼓鼓折身,他人定在原地分毫未挪,几簇紫薇花擦过他袖袍,地上满是碎花屑。豆苗儿终于好受了那么一丢丢,他若敢在这当口立即进屋,她一定会被气晕的!   疾步往回走,站在栅栏外,豆苗儿板着脸凶道:“明早你把篮子空碟空碗放在外头,我自会来取。”说完,背过身,又要走。   “等等。”   “干嘛?”豆苗儿脚步一顿,昂首冷傲地斜睨着他。   叹了声气,陆宴初搞不懂自己怎么了,究竟是他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   迷惘地攫住她漠然的脸色,他默默垂眸盯着脚畔的竹篮,分明她是来送药汤与饭菜的,他为何却要对她的一片好心置之不理,甚至还那般阴阳怪气的口气?   可是——   从前她不是喜欢他?现在又要认他做亲哥哥,有这么来如风去无影的感情么?果然,不经过沉淀的喜欢浮于表面,极其容易被时间或别的什么转移注意力,从而消散得了无痕迹。   陆宴初憋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委屈:“我回时打听到刘二虎已被缉拿,择日就要往县上送去,你以后不必再胆战心惊,今夜回家便可放心安眠!”   犟着脸,豆苗儿淡淡“哦”了声:“还有别的要说没?”   “五日后我将启程去参加秋试,这几天……”   豆苗儿抢话哼道:“放心,我才没有时间来打扰你,我很忙的。”   “我……”陆宴初蹙眉,他并非要说这话。   “明早我来取篮子。”一锤定音,豆苗儿很是爽利地提裙就走,心下解气得很,唔,原来掌握主动权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她身影没入青翠竹林,再没有踪影。   陆宴初低眉,无奈轻笑,罢了!拾起地上竹篮,他转身进屋……   翌日早,豆苗儿信守承诺,来取篮子。   站在院外,她小心翼翼将身子探过栅栏墙,折了几枝紫薇,花叶上留有圆滚滚的露珠,十分清新。   木屋内莹莹烛光已亮起,看来陆宴初已早早起来念书了!豆苗儿将紫薇花枝轻轻放入竹篮,预备带回家插瓶。如昨日所保证的,她自然不会打扰他用功苦读,她在这儿站上片刻走便是了。只不过,暗叹一声,豆苗儿掰着手指数,秋闱考试统共九天,从小镇到县上往返保守估计需四日,然后行路疲惫,陆宴初考前总要调整两日吧?这样算,他一走至少半月。   他走了,她呢?   自打知晓陆宴初天生好气运后,她每日都能想方设法与他处上一阵,有时光明正大,偶尔偷偷摸摸。   他前去赶考的这半月,她是在村子里候着他归程,还是绞尽脑汁想个法子跟上去?   愁得脑袋直摇,豆苗儿挎着篮子蔫蔫离开。   太阳逐渐升高,陆宴初已在屋内温书一个时辰,揉了揉酸痛脖颈,他起身推开门,准备煮点白粥应付一日三餐。   目光朝门口望去,竹篮仍在。   想起她昨日赖床赖到了日上三竿,陆宴初眸中就忍不住沁出笑意,拾阶而下,走到井边,突觉不对劲。他放下小锅,上前拉开篱笆门,拎起地上的竹篮。   这不是昨日她送来的竹篮,虽样式差不多,但今日的略旧些。难道她不知何时收走了昨日的餐具,悄悄又送了新的来?   揭开薄布,篮子里放了一盅汤药,一锅红薯米饭,还有两碟小菜。   久久不动,陆宴初盯着篮子出神。她到底什么意思?是报答救命之恩,是真把他当做了亲哥哥,还是……   心思复杂,时而酸溜溜的,时而又如沐春风。   陆宴初决定按兵不动,人一乱就什么都乱了,但他此时的心为何却好像一片湖泊,从前都是静谧无波,这会儿仿佛被投进了一颗小小的五彩石,瞬间荡起了圈圈涟漪。   傍晚时分,豆苗儿悄悄来木屋送晚饭,以及汤药。   她白日闲着无事,去山上林子里摘山核桃与板栗去了,这个季节,林子里好多果实已成熟,就是树长得高,得用长长的竹竿不断敲打。她脑袋都被果子砸得痛了,才收集了半篮。   山核桃砸开将果实碾碎,做成核桃酥。板栗蒸熟,与果酱糖块混合捏成软糕。   陆宴初应该会喜欢吧?   蹑手蹑脚把篮子放在篱笆门下,豆苗儿蹲身藏在茂密的牵牛花丛后,托着下巴,她决定了,跟着陆宴初去赴考,理由嘛,瞎掰呗!所以这几日,她首要任务就是向他献殷勤,让他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好意思拒绝她……   想得美美的,豆苗儿捂嘴窃笑出声。怕被陆宴初抓个正着,她弯腰偷偷摸摸跑走。   连着吃了两天,第三日傍晚,陆宴初望着门脚下的竹篮,再忍不住。   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可她区区小女子,有何大谋?   再忍下去,恐怕乱成糟糟一团的就是他了!温书?不,若不弄清她的心思,他哪儿还温得下去?提起沉甸甸的竹篮,陆宴初迎着暮色,穿竹林,过泖河,将至她家时,好巧不巧,撞上了从田埂小道走来的孙大娘。面色乍变,陆宴初想退避已是来不及,二人打了个照面,神情各自精彩。   “孙大娘。”满脸窘迫,陆宴初垂眉打招呼。   “嗯。”扯了下嘴角,孙大娘笑不出来,她上下打量面前的男子,本想忍过去,却实在忍不过去,“陆秀才,你饱读诗书,应该知道分寸。你学识好,大家都敬重你。咱们这儿虽然是乡下小村子,民风淳朴开阔,谈婚论嫁处对象比大地方自由,但也不是不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放在眼底呀!你与豆苗儿既无聘书二无名头,总是这般见面,教外人知道,怎么说得过去?”   百口莫辩,陆宴初知她句句在理,可不知怎的,事情发展到这步,他也不懂为什么。明明最初他是要避讳她的,怎么突然他就迫切地找她来了?   这真是比时政难题都不易解开的困惑!   “我与她……”   “得。”孙大娘忙摆手,“千万别拿兄妹那套来忽悠大娘了,你过来送东西给她?那快去吧,再不抓紧时间,天可就要大黑了!”   看懂孙大娘眸中的警告与暗示,陆宴初拱手,额上都沁出一层薄薄细汗;“晚辈去去就回。”语罢,匆匆上了斜坡。   摇头,孙大娘叹气,她慢慢回家,想起陆宴初方才那副模样,又好笑。什么情窦初开,什么情难自禁,什么义无反顾轰轰烈烈,年轻时的爱情可真美好啊,连羞涩都是甜的……   终于松了口气,陆宴初快步走到她家,站在院外,不等他唤她名字,大黄已经率先吠出了声。   “咋了?”豆苗儿走出屋,视线从大黄挪到陆宴初身上,一怔,回神,她很快换上一副灿烂笑脸,热情地迎上去,“陆家哥哥,你按照前两天把空篮子放在外面就好了,干嘛要给我亲自送来?”   几日不见,陆宴初被她笑脸略微晃了眼,别过头,他轻咳一声,尽量平静道:“我今日来,就是要问你个明白。”   “问吧!”打开栅栏门,豆苗儿双手搭在并拢的花苞绿叶上,双眼瞅着他,睫毛眨啊眨。   陆宴初不看她,努力沉淀思绪,须臾,沉声道:“你连着数日为我煮药送餐,若是因那晚的事情想要报答我,大可不必。”顿了顿,又自嘲道,“至于亲哥哥,这说辞不过是应付当时的突发状况。你更加不必当真,要是因这些琐事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我会过意不去。”   “什么终身大事?”豆苗儿震惊,她给他送几顿饭都攸关她终身大事了呀?她怎么不知道? 第15章   “上次送你蜜罐的那男人,叫孙什么的。”陆宴初眉头皱起,“他是孙大娘的外侄?”   “嗯,孙年安。”豆苗儿为他解惑,不过从“终身大事”扯到孙年安……   胸口憋得慌,陆宴初抿了抿薄唇,暗想她解释得倒挺快!名字记得倒挺牢!重重将竹篮搁在地上,他沉声道:“你我在孙大娘面前虽掩饰了过去,但难保她不再起疑心。我伤寒已痊愈,以后你不必给我煮药烹食,若因此耽误了你的姻缘,我担待不起!”   怔怔盯着他,豆苗儿恍然大悟地收回搭在篱笆门上的双手,啧啧,读书人脑袋里的弯弯绕绕就是多,她浑然不在意摆手:“原来你说半天就这事儿啊?”撇嘴,豆苗儿嫌弃道,“哪门子的姻缘?那两罐野蜂蜜我都叫孙大娘给退回去了!”   “退了?”   “嗯啊!”豆苗儿点头,“就咱两一桌吃饭被孙大娘逮着……咳……”抬头望天,她把这段尴尬往事略了,切入主题,“你一走我就把蜜罐交给了孙大娘。”   是吗?面色生出烫意,陆宴初偷瞄她一眼,浑身突然都不自在起来。原来她没存那个心思,也不是要和孙年安……   “我、我走了!”   “等等。”豆苗儿不准他走,黑漆漆的眸滴溜转了一圈儿,她上前伸手拦住他,笑嘻嘻甜丝丝道,“陆家哥哥,我做的点心好吃吗?”   “嗯。”明知她一旦露出这般讨人喜欢的样子就不对头,可……陆宴初默默低语,“好吃。”   “你要喜欢,明儿我再给你做呀,桂花蜜藕、荷花酥还有南瓜糕,栗子核桃也有多的呢!”   “无功不受禄,不必。”在她灼灼目光逼视下,陆宴初情不自禁的将头低了又低。   “什么无功不受禄?我们不需要这么客套的,只是陆家哥哥……”豆苗儿跟着他垂下的眸往下弯腰,非要看着他眼睛说话才行。   陆宴初只好将头抬起,正正经经地望着她,以免她作出那番滑稽的姿态来。   “陆家哥哥。”豆苗儿殷勤极了,“我长这么大,除了附近的两个镇子,都没出过远门,县上好不好好玩呀?有没有新奇之物啊?”   “我同你一样极少出远门,只从书上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天宽地阔物产丰富,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知道的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说得我更想出去开开眼界啦!”   陆宴初好笑:“以后有机会,我带你……”   “不用等到以后,眼下不就有一个现成的机会?”双手一合,一声清脆的“啪”,豆苗儿得逞道,“陆家哥哥,你还有两三日就要启程去县上参加秋闱对不对?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胡闹。”笑意敛去,陆宴初面色顿时一变。   “咋胡闹了?我一个女子,单独上路多有不便,与你一同启程正好做个伴儿,路上瞧瞧风景开开眼界。等到了县上,你去考试的空档,我就等你啊!陆家哥哥你伤寒初好,秋闱多打紧的事儿,不能马虎的,我在你身边,起码多个人照应。不然你一个人,我多不放心啊,这一去至少半月呢!我一个人在家……”声音渐低,豆苗儿埋头把弄着一绺发丝,这段时日,与陆宴初近距离接触下来,她仍没明白道徵大师嘴里的邪术会给她带来什么伤害,但她气运却好了不少,至少不同从前,一出门就接连不断的倒霉事儿,一个挨着一个,让人心情郁闷极了。   “我去赴考是正经事!”陆宴初听不得她说这些话,一听就面色发烫,整个人拘束得紧,但凡多看她一眼,胸口就“砰砰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嗯,正经事儿,我才跟着你嘛!”   “胡闹。”词穷,陆宴初重复斥道。   “这不叫胡闹,陆家哥哥,我们一同去吧!”豆苗儿绽出一张笑脸,软软嫩嫩的唇漾开,往上勾起的两个小嘴窝深深的。   “不可。”   “为啥呀?”   陆宴初倍感压力,手脚放哪儿都觉束缚,他匆匆睨她一眼,越是看清她眸中的期待越手足无措,他怎么好意思说,她在身边跟着只会惹得他注意力分散。古往今来,学习讲究的就是心无旁骛,区区一个秋试,他本没多放在眼底,照顾娘那些年,他最多的就是时间。可近日,他总感觉心底慌乱,偶尔闪现在脑海里的画面,她的一颦一笑,总让他如临大敌,又无计可施……   瞧,她又这般冲他笑了!   陆宴初额头生出细碎的汗渍,转身干巴巴道:“我走了。”   “等等。”   豆苗儿唤着,他却恍若闻所未闻般的匆匆越过她,直直行去。   诶,豆苗儿拎起地上竹篮,吃力追上,在他身后喊:“陆家哥哥,篮子里的糕点饭菜怎么没吃呢?你带回去,我已经吃了晚饭,你送回给我我也吃不下呀!”   驻足,陆宴初望着她吃力的模样,接过竹篮,道了声谢,像是怕她再度提起跟着他去县里的事,逃也似的疾步离开。   努嘴,豆苗儿等他身影淡去,轻哼一声。   逃得过初一逃得过十五吗?   山人自有妙计,虽算不得妙,还又怂又厚脸皮,但不使出点手段不行了!   扭头回屋,豆苗儿开始收拾包袱,哼着歌,她叠整齐换洗衣物,把攒下来的铜钱带了好几串儿。   满意地把鼓鼓囊囊的包袱放到柜子里,豆苗儿爬上大床,面带笑意的睡去。   天亮了,她依旧给陆宴初做饭,药汤则免。   香喷喷的腊肉蛋炒饭出炉,撒了点青绿香葱,再煮一锅下饭的时令蔬菜营养汤,大功告成。   提着篮子,豆苗儿往兜里塞了几颗煮熟的板栗,边吃边赶路。   到了木屋,她垂涎地望着竹林里的翠竹,盘算着从县上回后,定得来伐几根。   “陆家哥哥,陆家哥哥……”不急不忙地剥壳,往嘴里塞板栗,豆苗儿一声声唤道。   等他出来,豆苗儿佯装没看见他如临大敌防备警惕的模样,将篮子亲手交给他,说了两句鼓舞鼓劲的话,转身就走了。   走之前,还退回来往他掌心塞了几颗剥好的板栗肉。   陆宴初一时恍惚,脑中她笑盈盈的脸还在眼前萦绕……   中饭晚饭豆苗儿都变着花样儿送来,陆宴初回回拒绝,她回回口头应下,转身人就来了,实在令他头疼。可怕的是,陆宴初发觉他越来越把她往心里头惦记了,她来了他不喜,她不来他竟然守着时辰频频往窗外竹林里探望……   她口齿伶俐擅长诡辩,又不依不饶,陆宴初次次不敌次次落于下风,只得又气又莫名有一点窃喜的把饭菜收下,以免她一张粉红小嘴翕翕合合,念得他脑壳疼。   “陆家哥哥,你是后天早晨启程吗?”傍晚,豆苗儿将装饭菜的篮子递给他,歪着脑袋天真的问。   蹙眉不说话,陆宴初定定瞅着她瞧。   “唔,我是算算后天早晨还要不要给你做饭呀!”   “不必。”陆宴初眸色渐深,审视着她滴溜溜转动的眼珠。   “哦哦,就是说陆家哥哥你后日很早就得启程对吧?天不亮就走?”   “差不多吧!”   “好咧!”豆苗儿露齿一笑,“明晚我要做一顿大餐,预祝陆家哥哥你秋试顺利,榜上有名。”   “不必了……”声音压低,陆宴初还没说完,她人已经跑进竹林,步伐轻快。摇摇头,原地站了半晌,陆宴初锁眉,转身进屋。   她小脑瓜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他基本已经猜到了。   次日早,豆苗儿哼着歌来送饭,唤了半天陆宴初,毫无动静。木屋紧闭,没有灯光,仿若没有人烟。   她面色一沉,退后一步,感觉到什么地低头揭开篱笆门角落里的竹篮。   篮子里放了一束清晨尤带露珠的粉红山月季,旁边搁着一张纸条。   他字迹好看极了,锋利沉稳中不乏隽雅秀挺。   “等我回来。”   就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眸色剧变,豆苗儿气得跺了跺脚,好你个陆宴初,个大骗子!竟敢拿几朵野花就把她打发了? 第16章   把一篮子粉红山月季带回家,豆苗儿准备大刀阔斧将它们剁碎,分别油炸蒸煮闷,以泄心头之恨。可看着这些娇嫩美丽的花儿,她撇撇嘴,叹了声气。在堂屋角落找了个瓶,她盛点水,把花插好,养了起来。   花是无辜的,可陆宴初不是。   抱着花瓶挑了个适合的位置摆好,豆苗儿抚摸着轻柔的粉色花瓣,暗暗咬牙,好,她且等着他回来!看他陆宴初如何为自己的言行不一而狡辩!   闷气生了几天,随着瓶里山月季的慢慢枯萎蔫去,豆苗儿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她开始拿笔记录,陆宴初这一去,已经六日了,秋试开始了吧?不知他此时是不是坐在考场内奋笔疾书的答题呢?   摇摇头,豆苗儿不想这些了。找了个大帽子戴上,她从旁边破墙屋内拿出把镰刀,在磨石上磨得稍微锋利了,吹吹灰,提着篮子走出篱笆门。   金秋正是农忙之际,晚稻成熟,到处金晃晃一片。   豆苗儿家没什么田产,就种了一亩地当口粮。   行在杂草遍地的狭窄田埂上,豆苗儿小心翼翼地走,昨日她就摔到了水沟里,至于前天大前天,不提也罢,好在都没出大事儿。但离了陆宴初,那些阴魂不散的霉运又回了,不是她倒霉,就是家里养的狗猫鸡倒霉,它们不好过,她自然更不好过。   经过村民们的田地,与埋在金黄里收割稻谷的人们打了招呼,豆苗儿下了自己家的稻田。   她慢慢用镰刀割下金黄的稻谷,放在地上。   天气越来越热,好在她也不着急,累了便坐在田埂上休憩,喝点水再吃两块糕点补充体力。   大黄与黑妹耐不住寂寞,早撒野撒远了,它们俩一直成群结伴,省了她操心。豆苗儿仰头望向无边无际的绿野,微风划过脸颊带走疲惫与炎热,舒适极了!歇了片刻,她揉揉小腿,起身走到田中间继续收割稻子。   日头渐高,豆苗儿抬袖抹了抹额头汗珠。   许是弯腰久了,眼前模模糊糊的,金黄的稻谷混成朦胧一团,似近似远,瞧不仔细。   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用手在不断地抓挠,浑身无力,豆苗儿难受地蹙眉,想着,她应该回家了!   睁开闭了片刻的眼眸,那股晕眩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满目黑暗,豆苗儿心头一紧,拔脚想走,身体却僵硬,下一瞬,整个人头重脚轻地倒栽了下去……   镰刀散乱躺在一旁,风摇曳着密密匝匝生长的麦穗,小小身影蜷缩在稻地,不易察觉。   几人谈笑着从田埂走过,一道含着咳嗽的女音道:“豆苗儿都回家了?”   “篮子还在,人估计回去休息去了吧!”   “嗯,豆苗儿这孩子手脚倒勤快……”   杂乱脚步远去,交谈的嗓音也消逝在风中。   日中的太阳缓缓下落。   “唔……”动了动无力的手腕,豆苗儿费劲地眯开一条眼缝,灿烂阳光纷纷入眸,她赶紧阖上,适应了会儿,重新睁开。   她晕厥了?   将地上锋利的镰刀挪远,豆苗儿检查着身子,艰难爬起来。   茫然地站在金黄麦穗地,她怔怔面朝太阳的方向……   “汪汪!”远处麦浪起伏,大黄领着黑妹循着气息找了过来。   黑妹跑得太快,刹不住车,豆苗儿呆呆挪开,哪知小东西也想避开她,两相都避,却让它直直撞在了她小腿上。   “喵呜”一声,黑妹摇着尾巴,不怕疼地跳走,又和旁边大黄搅成了一团。   豆苗儿眸中迷惘,足足愣了半晌,她拾起镰刀,将上午割的那些稻谷捆起来,来回几趟,才把稻子运回了家。   时至黄昏,她换下衣裳,洗了个澡,除去一身汗味和痒意,便搬了个椅子坐在院子里。   一坐就坐到月亮都出来了。   脚搁在椅子上,双臂抱膝,豆苗儿出神地瞅着那轮钩月。   罢了,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道徵大师说的原因呢!无奈弯唇轻笑,豆苗儿瞅了眼盘腿趴在椅子下的猫与狗。   “你们都饿坏了吧?”摸了摸它们软乎乎的脑袋,豆苗儿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褶皱,笑道,“好咧,马上给你们做吃的!”   炒了碗蛋炒饭,匀给它们一半,豆苗儿坐在桌旁配着黄豆酱吃完,漱漱口,锁门进内屋。   临睡前,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木念珠,手指摸索着念珠凹凸不平的纹路,心底也忐忑不安起来。   把念珠捂在怀里,豆苗儿叹了声气,与其如无头苍蝇般再去找所谓的天生福祉之人,还不如安安静静等陆宴初回来。   “陆宴初,你可得早些回来!”轻轻呢喃一声,豆苗儿默默坐了会儿,把木念珠重新放到抽屉保存好。   后面三四日,她接连晕倒了三回。   时间长短不一,两次是在家中,一次是从田里回来的路上。   将她背回家后,孙大娘急忙忙替她请了大夫,从昏沉中醒来,豆苗儿麻木地望向正在开药的老大夫,没说什么,以免大娘他们替她操心,她付了药草包的钱。   送走大夫,孙大娘搀她回床上休息:“你下床干嘛?好好歇着,看你小脸煞白,没啥血气,好在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营养不良身虚体弱。”孙大娘念念叨叨着,语气很诧异,“奇了怪了,豆苗儿,我看你前阵子身体不是挺好的?怎么突然虚弱了?”   “许是这几晚没睡好。”   “没睡好?”拿枕头给她垫在脑后,孙大娘莫名其妙地瞅她,“怎么了?”   “也没怎么。”讪讪一笑,豆苗儿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安抚孙大娘罢了,她哪儿说得出那么具体的原因。   低眉思索片刻,孙大娘恍然大悟,好笑道:“你莫不是放心不下赶考的陆郎生?”摇摇头,她劝她,“男人的事情,你惦记着也没用,他照顾他娘这么多年,肯定能安置好自己,至于考试,就得看他真本事了。”   面上一热,豆苗儿不知孙大娘怎么提到了陆宴初,她摇头否认:“我没担心他的。”   “好好,你说没就没!”想小儿女许是羞涩不好意思承认,孙大娘便不逼问了,她起身道,“那你歇着,我回去做饭,你就别动了,我待会给你带些饭菜过来。”   “不用,我……”   “你要不嫌弃粗茶淡饭,还有孙大娘厨艺不好,就别推却。”   “大娘做饭那么好吃,我怎么会嫌弃?”豆苗儿面上浮出笑意,心底也暖融融的,“谢谢大娘!”   收起佯怒的神情,孙大娘这才笑容满面地出去了。   这几次晕厥都来得急,毫无征兆,豆苗儿依旧不觉哪里疼了痛了,可明显的,她身子虚弱了很多,常常没有精神四肢无力。   稻子还剩最后一点没收割完,歇了两日,豆苗儿趁清晨凉快,把地里的活儿给干完。   担着两捆谷子回家,走到门口,她脚步一顿。   破旧却生机盎然的篱笆院儿前停了辆华丽的马车,马夫将马拴在旁边的大槐树下,棕灰色高马打着鼻息,埋头在吃青草。   低眉,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豆苗儿开了门,将稻谷放到平地处晾晒。   听到动静,马车内的两个男人相继下车,为首的年约五十,穿华贵缎面长袍,一双眼睛虽浑浊却不减精明。其后的是位年轻公子,五官端正,长相尽管算不上儒雅英俊,却也不差。   “寄书妹妹。”年轻公子推开虚掩的栅栏门,快步上前,想给她搭把手,可看着地上的谷子,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十岁前在镇上长大,但家里又不种地,他真对这些一窍不通。   尴尬地站着,赵天福看了眼身后慢吞吞跟上来的男子,唤了声“爹”,又低眉对一直旁若无人忙碌的豆苗儿道:“寄书妹妹,我们回来祭祖,才知你姥爷姥姥都走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么?这次你跟我们一起回县里住吧?爹说再过几年举家就迁至京城,我……”   “咳。”咳嗽着打断话语,赵德贵瞥儿子一眼,似是嫌他话多,撩了撩袍子,他顾自走进逼仄的小屋。   “寄书妹妹……”   权当闻所未闻,豆苗儿把稻子铺成薄薄一片,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进屋。   她不倒茶,面无表情站着。   赵德贵不客气地在堂屋寻了个椅子,用手碰了碰,没灰,才坐下:“你堂姐静书前阵子传给我们消息,太子今年纳妃,她这些年蒙宁远候夫人看重,加之她争气,在京城颇有美名,才有幸参选这次的太子选妃。”他说得端庄,语气里却藏不住得意炫耀与遗憾,“可她再怎么受宁远候一家看重,也不是侯府的亲生闺女,能不能被选上要看造化,但无论怎么说,她都是在给我们赵家祖上争光。”   朝跟上来站在门口的赵天福投去一个眼神,赵德贵嫌弃地打量简陋灰暗的屋子,撇了撇胡子。   “寄书妹妹。”赵天福面色为难,但父命不敢不从,他低声道,“静书说在京城,权贵大臣们提起咱们家的竹雕品都赞不绝口,尤其多年前流传的古松仙鹤佛拜寿竹雕,年底是圣上寿辰,太子无意似乎提过这么一句……”   屋子里静悄悄的,豆苗儿平静地掀眸,扯了扯嘴角:“你们把祖宅翻了几遍底朝天,这小破屋同样翻来覆去的被找过,有么?”蹙眉,她讽刺道:“我爹没刻完它就死了,残品拿去有什么用?再者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兴许我爹察觉自己要死了,无人能替他把心血延续,所以一把火烧了呢?”   “赵寄书。”猛地一拍桌子,赵德贵起身,怒目,“你爹雕工厉害,不代表赵家就没有人了,你若有自知之明,就把它交给我,少不了你荣华富贵,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们自便,我有点累,休息去了。”不等他说完,豆苗儿拔步推开内室门,迅速阖门并拴上。   “目无尊长,毫无家教!”气得血液翻腾,赵德贵朝紧闭的破门呸了声,猛地拂袖离去,骂骂咧咧道,“不就万松仙鹤观音竹雕么?咱们自己也做得出来!”   “爹。”赵天福面色急切,左右为难。   “还不快滚出来走?”   “寄书妹妹。”叹了声长气,赵天福解下钱袋放在门脚,他想起这些年家里的富贵,还有静书的荣华,实际都是……   “对不起。”赵天福眸含不忍,又不得不决绝地扭头离去。   渐渐地,所有不符合乡村宁静的嘈杂终于褪去,豆苗儿静了半晌,转身打开门。   拾起角落里的钱袋,她疾步走到院子里,愤怒地作势要扔。   想了想,把里面几块碎银找出来,她用力将精致的钱囊丢到了污水沟里。   从前,赵天福总爱欺负她,不是偷偷剪她头发就是捉虫恐吓,现在长大了倒改了德行?低眉盯着掌心里沉沉的几块银子,豆苗儿冷眼进屋。 第17章   村子里的稻子都收割完了,家家户户利用石碾将谷子与稻草脱离,晾晒数日,等谷子干了,即可收起来储存。   整个过程中最怕老天爷与庄稼人作对,他老人家稀里哗啦下几场雨,便折腾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豆苗儿只有一亩地的口粮,当天色乌拉乌拉一暗下来,她就手脚麻利地把外面晾晒的谷子运回屋里。然后去帮乡里邻间的忙,尽量不让他们的谷子被雨淋湿,若湿了,可少不了麻烦!   搭手抢完几家乡邻的稻谷,豆苗儿淋成了落汤鸡,她外头虽套了罩衣,但雨势很大,里面的衣裳全部浸了水。   摆手婉拒乡亲们留她吃饭的邀请,她只道要回去瞧瞧老母鸡们进笼了没。   顶着片荷叶往家赶,细细密密的粗线砸在脸上生疼,狂风呜咽,刮得脆弱纤细的树梢在风中摇摆凌乱,更莫说地上那些娇脆的花花草草。   推开栅栏门,豆苗儿丢掉破碎的荷叶,去旁边鸡窝里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四只老母鸡,一只大公鸡,都乖乖缩在笼子角落里避雨。   大黄黑妹各自在堂屋找了个软乎的位置,呼噜呼噜睡得香。   豆苗儿松了口气,换上干净衣服,她找出几个盆,分别放在屋里漏雨的地方。   入夜,大雨不减,狂风更烈。   身上毛毯已换上中厚被褥,豆苗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黑暗里的双眸熠熠眨动着。   他们这儿下了这么大的雨,县上呢?考生们不知会不会染上伤寒?陆宴初带厚衣裳了吗?   想着担忧着,慢慢地睡去……   “嘭”,一声巨响,仿佛炸在耳畔。   地面床榻似乎都在颤动,深更半夜的,豆苗儿猛地惊醒,摸黑点上油灯,她急急出门探查情况。   这一瞧,整个人都不好了。   撑着伞,豆苗儿立在院子中央,抬高手里的油灯,模模糊糊可见昏暗中糟糕至极的画面。   屋子南面的油桐树被大风折断了几根粗枝,恰好砸在厨房,屋顶禁不住摧毁,凹陷了下去。豆苗儿叹了声气,上前看详细情况,然后往好的方面安慰自己,毕竟破损不大严重,修复修复就能好不是么?   重新进屋,后半夜却再难以入眠。   雨下了两日,方见晴。   豆苗儿去别人家借了把梯子,自己一个人修补屋顶。   她精神不复从前,虚弱了许多,活儿都得慢慢做,还要防备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晕厥。   从早到晚,专注修补了六日,终于大功告成。   当日下午,豆苗儿特地做了甜酒,炒了熏肉烩豆芽,又煮了个油豆腐鱼锅,给自己庆功!   哪知老天好像成心欺负她似的!   次日天未亮,骤雨疾来,冷风嘶吼,竟比那日的阵势更凶猛。   豆苗儿没心思做早饭,她时不时出去瞅瞅,南边那棵油桐树还没找到时间将它砍掉,该不会重蹈覆辙吧?   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临近中午,她的猜想应验了。   厉风中,她衣裙狂摆,眼睁睁看着树枝被刮断,直直掉下来砸在了厨房,位置甚至与先前差别不大,但摧毁得严重了许多。   撑着伞,豆苗儿站在院子一动不动。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着没落下。   她已经很努力的生活了,哪怕孤独,哪怕霉运不断,哪怕身体越来越不好。   可才应付完赵家那群唯利是图的人,老天又上赶着在她头上狠狠敲下几棍,就非得接二连三的吗?她拿赵家人没辙,拿老天爷更没法子……   真是委屈得想哭,但不行。   咬住下唇,豆苗儿睁大眼睛盯着空中斜斜纷飞的雨丝,以后的日子,她或许会过得更艰难更辛苦,若哭习惯了,岂不是日日都要以泪洗面?   她不哭……   风声雨声凌乱,嘈杂里,浅浅的脚步融入其中,在她身后静静停下。   攫住她纤细的背影,陆宴初仰头,看向毁了部分的屋顶与墙面。   始作俑者是棵高大的油桐树,那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树身被虫蛀了也说不准。幸亏这次只是树枝被刮断坠落,要是整株树从中折裂,稍有不慎,就会摧毁整间屋子,她人若在里面,后果更不堪设想。   蹙眉,陆宴初打量着笃定道:“这树必须得伐了。”   背脊一僵,豆苗儿渐渐转身。   陆宴初回来了?他何时站在她身后?她竟浑然不觉!   抿唇,豆苗儿望着他,视线一阵模糊,眸子里蓄的眼泪再控制不住的大颗坠下。   两人衣袍随风鼓摆,因站得近,偶有擦磨。   怔在原地,陆宴初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数次翕合,一字难吐。她眼泪太多,无声抽噎,只有瘦弱的双肩微微颤动。   一时陆宴初也不知,她是因房子塌陷了心里难受,还是怨他半月前撇下她不告而别……   “对不起。”袖下右手捏成拳又松开,陆宴初难以控制,好像他的手开始不听使唤,总想去做些什么。   所有情绪来得急走得也快,豆苗儿双眼通红,她抬袖擦拭,沙哑着嗓子问:“考完了?一路顺利么?”   “嗯。”撞上她被泪水洗过的清澈眼眸,心蓦地漏跳了一拍,他喜欢她软软的腔调,鼻尖哭得通红一片,还是最先问他好不好顺不顺利。攥紧的右手缓缓松开,陆宴初想离她更近一步,或许暂时抛却理智,未尝不可。   “哦!”埋低了头,豆苗儿压低伞,借此挡住脸,虽然糗已经出了,但亡羊补牢,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可越想她方才哭得狼狈的样子,豆苗儿越是无地自容。她好多年没这般哭鼻子了,羞得浑身不自在,她倏地转身,提起被雨浸湿的裙摆,嗡声道,“风太大,屋里说去。”   她身影逃也似的飞快跑远……   伸出去的右手在半空僵住,风吹着有点凉,陆宴初默默地、默默地收了回来。   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成,他却像是发烧了,一直烫到了心底。   收伞,垂首进屋,陆宴初在她招呼下落座。   给他倒了杯热茶,豆苗儿埋头递过去,等他接了,便扭捏地坐远了些。   两人各怀心思,都窘迫得很。   “这树……”借饮茶遮掩尴尬,陆宴初轻声道,“外面飘着雨,凭我一人之力很难把它解决。”又解释,“砍不是问题,却怕一时控制不住树倒下的方向。”   “嗯,我原也这般考虑。”双手揉搓着袖子,豆苗儿悄悄朝他瞟去,却不料他正望着她。飞快挪开目光,豆苗儿暗暗喊糟,她为何要避开?可当时不等思考清楚她就下意识偏了头,为什么?来不及审视自己,豆苗儿忙开口转移话题,“那、那外面下雨,总不好去请乡邻来帮忙的。”   “是这个理,而且必要工具,绳索你准备了没有?”   “还没。”   “看来今日是没法将它给伐了。”陆宴初放下茶杯,眸中浸着忧虑,“夜里可能风雨更大,你住在这儿有风险。”   但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豆苗儿无奈苦笑:“应该没事,朝这边生长的油桐树树枝都断的差不多了。”   “难保树身不会从中折断,这里比它细弱的树很多,偏它突然抗不过风雨,可能是内部出现了问题。”   唔,他的推断倒是很在理,豆苗儿纠结,这么冷的天儿,难道她要在屋外搭个棚吗?   “不如去小木屋住上一两日。”陆宴初轻咳一声,目光正视前方,镇定道,“明天天气晴了,我们就来砍树,天不晴,就等它晴。小木屋虽是乔猎户所有,但我过来居住时付了一年租金,你不必介怀或不好意思。”   “好吗?我……”   陆宴初侧眸看她:“哪里不好?”   “孤男寡女,误你姻缘不好。”用他曾经在她面前说了数次的话回过去,豆苗儿微微弯唇。   嘴角上扬,陆宴初忍住笑意:“既要礼尚往来,自然是要礼尚往来的好,上次我在你闺房昏睡一夜,你如今去我那暂住,再是合理不过。” 第18章   浅浅雨丝斜飞,豆苗儿撑着伞,慢慢跟在陆宴初身后。   既然要去他那过夜,她出门前便抓紧时间匆匆洗了个澡,只不过——   她藏在屋里沐浴时,他就坐在外头静静地侯她。   这事儿想着,多少有些脸红。她都不敢弄出水声,像做贼似的,把香胰润在手巾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身子,生怕……   生怕什么呢?她似乎也不太懂了!   两人一前一后,陆宴初恐她跟得吃力,如一只蜗牛般缓缓地挪。   走慢了,就容易胡思乱想,气氛缄默,他打破沉寂:“你怎么廋了?”问着,却不太敢回头看她,风大,不断将她身上那股残留的胰香味送入鼻尖,像是荷香。   “我瞧着你也瘦了!”目光落在他背影,豆苗儿默默道。其实刚见到他时,她就发觉了,但那会儿她情绪不稳定,后又哭得狠了,实在丢人,她就不好意思再多与他说些什么。   陆宴初步伐稳重,言语里揉进了几许笑意:“日日困在那考场小格子里答题,若不瘦反倒稀奇。说起来,想到一件新奇的事情说给你听。”顿了顿,续道,“贡院里,一个身材壮实的考生初进考场时约两百多斤,肥头胖耳。孰知出来时却仿佛脱胎换骨,身形匀称,眉目清秀,容貌俊朗。看守军士还当他偷天换日,是用了什么邪术换人来作弊!”   “啊?”豆苗儿原本与他隔着一段安全距离,这会儿听得入了迷,情不自禁追到他身后,紧张的问,“结果呢?他是不是被冤枉了?”   “哪能,他脖颈天生有块青紫色胎记。”   豆苗儿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然多冤枉!还好生了块胎记。”想着想着,又觉稀奇古怪,那么多肉真能这么轻易减下去?狐疑地拔了根路边的狗尾巴草,狐疑道,“真的假的?你莫不是骗我寻开心吧?”   “嗯,假的。”   豆苗儿以为自己没听清,呆呆张嘴:“啊?”   “我胡说八道,骗你寻开心。”陆宴初坦诚得很,他侧眸望向她,嘴角笑意深了几许。   “……”豆苗儿竟不知陆宴初会开这种玩笑,她愣怔了半晌,才气红了脸将手心的狗尾巴草朝他掷去,气道,“你竟然骗我!”   狗尾巴草擦过他衣摆,滑落在地。   陆宴初瞅了眼泥地里的青草,笑着摇摇头,她自在了就好,在他面前哭鼻子什么的,并不丢脸,只是看着她那时无助委屈的样子,他心底莫名难受极了。   “你真是个大骗子!”之前他就骗了她,分明说后日才启程,却偷偷摸摸提前走了,现在又骗她?豆苗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陆宴初讪讪触了触鼻尖,不吭声了。科举是极其残酷的事情,有人展翅鹏飞,有人壮志未酬,还有的人连命都丢了,所以,他怎么好与她说那些事情?   过泖河,转角入小径,豆苗儿气消了些,却生出丝丝退缩之意。   去陆宴初家留宿的决定,她下得仓促。   当时他说话好听,她晕了头,半推半就应下。又想着他好不容易回了,她近日身子特别虚弱,若能彻夜与他离得近些,何乐而不为?   可这与上次他在她家留宿的情况不同,他人好好的呢!没发烧人很清醒,她倒不是担心他会对她做出什么事儿,说起来,真怎么样了,吃亏的也不是她啊……   豆苗儿窘迫,脑子里两个想法在激烈搏斗。   一个说你不能这么没有原则,有没有点廉耻心了?   一个说命都快没了还廉耻,廉耻是啥能吃吗?自尊是啥能救命吗?   “到了。”推开栅栏门,陆宴初驻足,眉间堆起担忧,“你怎么魂不守舍?还有,不过半月,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身体不适?”   “没。”豆苗儿回神,支吾着用应付孙大娘的说法继续应付他,“是睡得不好。”   端详她面色,苍白羸弱,眼下的确有暗青,“怎么睡不好?”   “唔,失眠,辗转反侧睡不着。”   “可请大夫了?”   “请了,说养养就好。”   陆宴初颔首,还是不解:“既没有不适,怎么睡不好?你可是心底藏了事,挂记着什么?”   “算是吧!”面对他的打破砂锅问到底,豆苗儿扛不住,她埋低了头,佯装专注地盯着地上一颗石子,生怕他再发问。   这种程度陆宴初当然不满意,他想问她惦念什么惦念得瘦成这样,可她神情明显透着回避,“别问了别问了”几个字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陆宴初严肃地攫住她脸,实在想不通。   她身边无亲无故,家里的鸡呀猫呀狗呀都养得肥嫩嫩,她有何可操心的?   思忖着考量着,突然福至心灵。   陆宴初面色绯红,轻咳一声,扭头望向远处青翠竹林。   “陆家哥哥,我多不放心啊!”   那句她常挂在嘴边的话瞬间回荡在他耳畔,反反复复。她是不是在牵挂惦念着他?所以才亏了身子?   收起伞,陆宴初低眉从袖口里掏出两个油纸包,垂首脸红地递给她:“往返匆促,没有机会在集市闲逛,如今天热,许多吃食也不方便携带,时间一长,在路上会馊。这是方糖,摊位摆在贡院附近,我出来经过,闻着挺香,便买了些,你试试这味道可还喜欢。”   蓦地抬眸,盯着那两包方糖,豆苗儿不敢相信:“你特地给我带的?”   “不是,正巧经过,唔,就买了。”眸光闪烁,陆宴初否认。   瘪瘪嘴,豆苗儿眸中亮光暗了一半,不过也好,他若专门为她买,她吃得心底都不踏实呢!   接过两包糖,她道了谢,拿在手上新奇地翻来覆去。   瞧她高兴,陆宴初心中也欢喜。   “进屋吧!”他侧身,让她先进,“晚上你睡卧室,我在临时书房休息,放心,被褥是离开前洗过的,我今晨才回,床榻干干净净。”   “唔。”面上一热,豆苗儿努力自在些,她人既然都在这儿了,还扭扭捏捏做啥?或许陆宴初是不拿她当外人,才如此君子坦荡荡?她若再束手束脚,反显得她不坦荡一样!   “陆家哥哥,你家里有啥吃的?你这些日子风餐露宿,都没吃过一顿正经饭对不对?哎,怪我记性差,早知道从家带些腌肉和鸡蛋就好了。”锤了锤脑袋,豆苗儿懊恼。她向来是个好哄的人,得了他两包糖,便什么脾气都没了,掏心掏肺的想对他好,“反正近,我回去拿吧!”   “不用。”她说风就是雨,陆宴初挡在门前拦她,“外面风大,我去拿鱼竿去泖河钓两条鱼上来,晚上煮锅行不行?”   “好呀,黑妹肯定举四只爪子同意。”   她抬手抬脚,滑稽地模仿猫咪,陆宴初失笑,忍住想摸摸她头的冲动,他转身去取鱼竿。   两人分工,豆苗儿到林子里抱了个不大不小的熟南瓜,用刀去皮切碎。   蹲着生火,鼓嘴吹了几口气,火势渐旺。   坐在炉子边,豆苗儿朝内添了几根柴,起身去淘米,准备煮易消化有营养的南瓜米糊糊。   锅子里慢慢鼓着泡,她抱膝打量屋内屋外,陆宴初将木屋整理得干干净净,所有东西摆得规整,一切都井然有序,似乎比她都讲究。   好笑,豆苗儿转头揭开锅盖,粥已经彻底翻滚起来了,她得去拿个勺儿搅拌搅拌才行!起身没走几步,豆苗儿身子蓦地晃了几晃,那股熟悉的感觉再度汹涌袭来,令人如坠黑夜,什么都看不清了。震惊地蹙眉,豆苗儿突然感到极端的恐惧,明明陆宴初已经……   天冷,泖河里的鱼没清晨容易上钩。一个时辰过去,只钓到了两条草鱼一条鲫鱼。   收起鱼竿,陆宴初提着木桶回家。   远远地,还没进院子,就闻到了空中的香味儿。   微微一笑,陆宴初望着小木屋的方向,心底说不出的轻松,仿佛接连数日的疲惫与倦怠都在此刻一扫而空。   “鲫鱼煲汤,另有两条草鱼,煮锅定够了!”推门而入,陆宴初轻笑着汇报成果,视线逡巡一圈,却没她身影,更无任何动静。   “你想怎么煮锅?附近有个地方,每到下雨就会生出许多蘑菇,我……”   寻找着走入厨房,目光晃动,蓦地定在地面上那抹浅蓝色身影,陆宴初一怔,“哐啷”一声,手上木桶滚倒在地,鱼儿不断跳跃,想逃。   “豆苗儿!”慌忙上前,陆宴初急急唤她一声,抱起她步入卧室,他动作尽量轻柔地将她平放在床榻。   “豆苗儿,豆苗儿,赵寄书,醒醒!”陆宴初覆手在她额头,没发烧,身上更是没任何伤势。面色焦切沉重,陆宴初紧张地再唤数声。   双眸紧阖,睫毛如蝉羽,她依然纹丝不动。   陆宴初猛地转身就走,去请大夫。   “陆家哥哥……”   模糊的呢喃突然响在耳畔,陆宴初即将迈出门槛的步伐瞬间折转方向,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走去。 第19章   “你怎么样?”顾不上男女有别,陆宴初心急地弯腰,近距离观察她面色,“哪里难受?”   摇头,豆苗儿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下,隐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她低喃道:“不难受。”   “不难受?不难受怎会突然之间昏厥?你是不是不肯对我说实话?好,你且忍耐一阵,不要动,我马上去请大夫过来!”   陆宴初又气又急的一股脑将话掷下,转身便走。   他动作实在太快,豆苗儿没能抓住他手,只握住一片衣袖,“不是第一次了!”她急急道。   等他满目惊愕地回头,豆苗儿望入他沉淀着焦切担忧的漆黑眼眸,小声将严峻的形势说得风淡云轻些,“你去赴考后,我统共晕倒过两次。孙大娘替我请了大夫,只说气血不足,得多补补,开的药材多是滋养类,大夫说我并没生病!真的,我没骗你!”   脸上质疑渐渐褪去,陆宴初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豆苗儿不知他在想什么,大抵是信了她这番话吧!缓缓松开攥住他衣袖的手,她怔怔盯着空中某个点,脑中乱成一锅粥,当初道徵大师说的话她记得很牢。   可在找到陆宴初后,她自以为找到了解药,就彻底放松了警戒,如今——   是不是那位在她身上种下邪术的人又在作祟了?倘若日日跟在陆宴初身边都无法遏制晕厥的情况,她该怎么办?   “对不起。”默了半晌,陆宴初垂眸坐在床畔,嗓音黯哑,“我不知你……都怪我!”   那时他为何要气她?若与她好好说清楚再走,她定然不会难受,也不会将好好的身子折腾得这般脆弱!咽喉灼热,如烈火在焚烧,陆宴初闭了闭眼,伸手替她掩好薄被,他认真盯着她苍白的小脸,“答应我,以后别再胡思乱想,距秋闱放榜还有数日,若一切顺利,我……等我明年初参加完会试,就、就……”   “会试?要去京城吗?”豆苗儿扯扯唇,打断他的话,“是不是很远?”   “嗯,但……”   “我想吃方糖,方才还没来得及尝尝!”没有心情与他谈论这些,豆苗儿浅笑道。   “好,我给你拿来!”眸中顷刻闪出一点光彩,陆宴初疾步走出内室,在堂屋桌上找到她随手搁下的油纸包,拿着匆匆进屋。   打开纸包,他从中取出一颗切得方方正正的乳白色糖块,送入她唇中。   他喂她?豆苗儿愣住,下意识微微张嘴,她面颊有些烫地将糖含住。   “你先歇着,有任何不适记得唤我,我去煮鲫鱼汤!”指腹触及她柔软的唇瓣,似乎还有沾上了点点湿润,陆宴初不自在地将手藏到背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晚饭是陆宴初为她做的。   豆苗儿莫名感到新奇,在她遥远的模糊记忆里,爹远离庖厨,整日守在小屋里刻竹雕,可口饭菜由娘一手准备。姥姥姥爷也是这般分工明确,所以她以为男人都不会做饭。   多想了会儿,便释然。   陆宴初娘身子不好,他肩上自然早早担起了重责。   鲫鱼蘑菇汤熬得很是入味,许是因她病了,草鱼没有煮锅,而是蒸的,口味清淡鲜美。   豆苗儿埋头喝着热乎乎的汤,心底暖融融一片。   餐至中途,她偷偷掀起眼皮看他。像陆宴初这样的人要是生在好人家,什么样儿的千金小姐能不为之动心?他表面漠然冷淡,实则有一颗善良温软的心,再加上好皮囊好学问,比之那些翩翩贵公子们毫不逊色。所以他一心考取功名不为俗事所扰是很明智的,待他金榜有名,他便能凭借自身实力飞出这偏僻遥远的小乡村,就会找到各方面都与他相配的好姑娘了!生在富贵中的千金小姐与她们这种乡野丫头还是存在着天壤之别,就像野鸭与白天鹅,陆宴初他看不上这儿的姑娘……本就正常不过!   心底一簇刚窜起的小火苗熄灭了!   豆苗儿眼睛发涩,她想,她一定是太怕死了,否则怎会突然生出打陆宴初的主意?   “不合口味?”动作微顿,陆宴初紧张地抬眸。   “没,很好。”勉强一笑,豆苗儿埋头开始大口大口喝汤,努力将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挥开。   松了口气,见她饮食正常,陆宴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既然身子亏了,将养着便是,这段日子,他一切都会以她为重心,好好照顾弥补她!   雨纷飞了两日,后头在大爷爷陆宴初以及村里几个成年壮汉的帮助下,那颗高大的油桐树成功被砍伐,她紧跟着回了自己家。   等天气晴朗,豆苗儿把油桐树树枝拢在一堆,晾晒后锯成长短差不多的柴木,为冬天早做准备。   每至黄昏,陆宴初会带些零嘴来看她,帮她做些杂活儿,一晃半个时辰左右,便回了。   渐渐地,他送来的东西逐渐贵重,野蜂蜜、阿胶、银耳,还有猪骨猪脚鸽子之类,要么得花费不少钱,要么难得。豆苗儿不肯收,他却笑着说不是只给她吃的,待她做成膳食两人一起用便是,可最后她做成了,他一般都浅尝辄止,只道不喜或是吃不惯。   豆苗儿心中起疑,他近日常常疲惫,有数次她做几道菜的功夫,一出来他就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问他,只说看书累。   尽管古怪,豆苗儿却也勉勉强强信了!   转眼半月过去,豆苗儿头几天频繁晕厥了四五次,但最近七天,却正常了起来。   她自是欢喜,就是人给胖了,手摸上去,脸颊肉乎乎的。   这只能怨陆宴初,回回带食材来,他却叼嘴,嫌弃味道怪,不肯多吃。她舍不得浪费,吃饱了也要拼命往肚子里塞,于是肉就这样塞出来了……   这天傍晚,豆苗儿盛了些猪脚黄豆汤给大爷爷他们送去。   这是她预先留的,听孙大娘说大爷爷近日身子骨不利索,天气一沉就疼得厉害,她跟着牵挂,想着反正陆宴初不爱喝,就事先盛出来了一半儿留着。   在屋里与大爷爷闲说了会,孙大娘随她出院子。   推开栅栏门,孙大娘提着灯笼送她往家的方向走,笑道:“听你大爷爷说,陆家那孩子是不错,虽是读书人,浑身却没酸臭气,为人爽利,又肯吃苦。就是……”笑容敛去,孙大娘觑她一记,不知是好还是坏道,“恐怕那孩子这次乡试不大顺利。”   “嗯?”豆苗儿讶异,在她看来,陆宴初对于秋闱还是很有信心的,为何孙大娘会说出这种话?倒不知现在秋闱放榜了没,只是他们这儿偏僻,哪怕放榜了,消息传来也需再等等。   孙大娘叹了声气,心想,陆宴初若仕途顺利,他不一定甘心愿娶豆苗儿,这人啊,到了一定高度就讲究了起来,什么都要跟身份匹配。他爹从前也并非坏人,大抵人一登天,触及到了那烟花繁荣的地儿,就迷了心窍!所以了,要是陆宴初无缘科举,没别的扰他心智,定能与豆苗儿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前阵儿不有商人来咱这吗?说是大量收集山上一种树木,要运到什么西山窑加工成白炭,供有钱人冬日取暖。”孙大娘料她知道,便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陆宴初与你大爷爷是同一班伐工,清晨出工,下午就回了,这活儿虽累,但那商人富有,给的工钱特别充足,连咱们镇外的好多村民都想来却没机会。你看啊,秋闱才结束,那孩子寻常在镇上摆摊干的都是细致活儿,眼下照理说该温书才对……”   僵住,豆苗儿顿足不前,孙大娘嗓音似近似远的不断回荡在耳畔,嗡嗡的!   她近日鲜少出门,怕晕厥在了外头。是以陆宴初不提,孙大娘不提,她根本不知。   加之山大,哪怕偶有动静,她也并未深想。   陆宴初说温书,原是在骗她?他很缺银子吗?好好的读书人,偏去做那又累又重的体力活儿!   想起他日日送来的那些吃食,豆苗儿眼泪就差点掉下来,勉强听孙大娘说完了话,她忍住鼻音“嗯”了声,步伐沉重地回家。   天大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她没法立即去寻他问个清楚。   阖上门,豆苗儿靠在门上,怔怔盯着桌上那一盏豆大的火苗。窗口有风漏进来,火苗摇摇曳曳的…… 第20章   一夜辗转,天初亮,豆苗儿穿好衣裳,披了件外衣,沿着泖河去小木屋找陆宴初。   手里灯笼散发出昏黄的橘光,一丝丝推开晨雾带来的视线阻碍。   小木屋已有动静,窗户上映出他轻微晃动的身影。   待会儿对他怎么说呢?   豆苗儿踌躇地低眉,她想了一夜,总想不明白陆宴初的动机!   他若缺银子,努力去挣努力去攒倒不算啥,为何要花在她身上?蜂蜜阿胶对一般殷实人家来说虽不算稀奇贵重,可放在小乡村……   拢了拢肩上外衣,豆苗儿盯着绿叶间的一朵牵牛花花苞出神,她早该想到的!他那些话不过都是借口与托辞,他相信了她,以为她真的身体虚弱气血不足,所以才不辞辛苦地挣钱,才不断花钱买东西留给她滋补身子。   轻浅脚步响起,“吱呀”一声,木屋大门忽然被推开。   听到动静,豆苗儿迅速蹲身,藏在缠满藤萝的栅栏墙下,她蜷缩成一团,心口莫名其妙的砰砰急跳!她还未做好准备面对他……   清晨静寂,几声驴叫蓦地惊醒树间栖息的麻雀,鸟儿倏地扑腾着翅膀飞远。   闻声望向竹林,豆苗儿面露惊讶,这是有人来了?谁?   想起手上灯笼没吹灭,她瞬间涨红了脸,好窘啊,陆宴初方才开门时是不是已经发现她?然后故意不作声地又进了屋?唔,他真是太蔫儿坏了吧!   没时间找他算账,豆苗儿恐惹人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赶紧吹灭灯笼,蹑手蹑脚弯腰躲到小木屋后侧。   驴蹄踩在地上沉沉的,与此同时,陌生男子清晰的咳嗽声逼近。   豆苗儿悄悄探出脑袋,瞅见一人骑着驴从竹林薄雾中走来。   可惜距离远,她分辨不出来者何人。   木屋内,陆宴初搁下洗漱的木盆,从容不迫地出门迎客。   站在院中,他朝木屋斜后方睨了眼,眸中沁出几许笑意。起步打开栅栏门,望向正站在树下系驴的中年男子,陆宴初拱手:“宋里长!”   “哟,陆秀才起得倒挺早,啊……”自觉失言,宋立拍了拍手上的灰,笑得合不拢嘴地迅速走近,“失言,失言呐!还什么秀才!陆家郎生,我是来传吉报的,贡院放榜了,消息隔了几日才传来,简直天大的喜讯,你是咱们省此界秋闱的解元啊,第一名,榜首!”激动难以平息,宋立拍了拍他肩膀,热血沸腾道,“咱们镇子不仅出了个状元,现在又出了个解元,老夫……”   “宋里长,劳您天不亮就匆匆赶到这里,若不嫌弃,请进来喝杯粗茶!”对比与有荣焉的宋立,陆宴初则淡然许多,面上无悲无喜。   心头一震,宋立僵硬地颔首讪笑,糟了个糕,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张没把儿的嘴哟!   “嫌弃?如何嫌弃?你现在是全省选拔出的解元,待你明年春闱一朝登天,老夫今日喝你的这杯茶都够炫耀一辈子啦!”宋立摆了摆手,他一双豆眼打娘胎就生得小,笑得狠了,眯成了两条细缝。   陆宴初言自肺腑:“春闱各地人才济济,陆某不敢妄想一步登天。”   “你爹不就……啊,今天天气不错……”双手负在背后,宋立猛地抬头盯着天空,戛然而止,“太阳……”   太阳还没钻出来呢!豆苗儿哭笑不得地缩回脑袋!宋里长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风趣”!   只是听着这番谈话,心底突然很不好受,她替陆宴初难过。不过所有付出都值得的,苦难终将逝去,她相信他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比他爹更好!   两盏茶过后,宋立起身告辞。   “既然你坚持,老夫便不向县上有意拉拢你的官僚透露你现在的住址。剩余日子你就安安静静在此温书备考,科举乃重中之重,你莫要再去做工浪费时间,要缺什么或是有别的要求,你尽管与我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替你筹办。”踏出院门,宋立朝身边的年轻男人笑道,“止步,不必再送,老夫这就回了,然后静候你明年春上的吉报。”   “陆某尽量不辜负您的期许。”拱手,送走宋里长,陆宴初站在门前,半晌,挑眉朝屋后轻飘飘道,“还不愿出来?”   宋里长骑着毛驴远去,危机已解除。   摘掉身上落叶,豆苗儿提着灯笼从屋后走出,弯唇道:“陆家哥哥,恭喜你!”   “谢谢!”   把玩着手上灯笼,豆苗儿不再吭声,她来时想问的那些话,以及不对劲的心思,此时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她早就明白,陆宴初不属于这里,时机一到,他就将远去……   “这么早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见她站着不吭声,面上笑容淡去,陆宴初担忧道。   “没。”豆苗儿一口否认,以揶揄的语气掩饰心中的酸楚,“只是眼前站着的大人物比想象中更了不得,我突然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进屋。”知她故意打趣,陆宴初面上一红,心底却暖暖的,有她一起分享这个消息,他很欢喜。   “不进了。”拒绝,豆苗儿停了片刻,细声道,“陆宴初,我问你。”   “你问。”   纠结着,豆苗儿思量着开口:“孙大娘说你这阵子……”叹了声气,她瞅着地面上的几株野草,“你为什么要花钱买那些东西给我?我知道你一向嘴硬不肯说实话,心底可能、可能真的拿我当妹妹看,所以才惦记着我的身体!但我没事儿,你好好一个读书人,以后就别干消耗体力精力的活儿了,好好专心温书,手里银子要是不够,你跟我说,我给你。”   半晌得不到回应,偷偷抬头,却撞上他深邃无波的眼眸。   他目光直愣愣的,豆苗儿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忙补充解释道:“你千万别不好意思,这阵子一直吃你的,我都长胖了,京城不比县城,更需要银子防身。你放心,姥姥姥爷生前留给我了些薄产,上次赵家……”   “在你眼里。”陆宴初蓦地挪开视线不看她,自嘲道,“我对你好,就是想得到些什么?没错,我大概……”   轻笑出声,陆宴初再说不下去,大概他真的并非毫无私心,他是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   “陆宴初,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不想这么个喜庆的日子惹得他不快,豆苗儿不懂她怎么突然别扭极了,许是昨晚彻夜未眠脑子不清醒?   努力将没说完的话强咽下去,豆苗儿转身,“我先走了。”   “站住。”陆宴初冷冷攫住她侧影,硬声逼问,“我也问你,你之前总是将什么兄长什么妹妹挂在嘴边,你当真这么想?说实话!别骗我!”   默了片刻,豆苗儿粉唇翕合:“不,我、我没把你当兄长。”   “那当什么?”   “当……”面色复杂,豆苗儿拷问内心,依然无法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她把他当什么?解药?幼时认识的邻家哥哥?   “说。”眸色阴沉,隐隐又透着几缕期冀,陆宴初面无表情地攫住她神情,不肯错过分毫。   豆苗儿望向他,眼睛蓄满了歉意,半晌才作出抉择的哑声道:“对不起,陆宴初,我可能真的太过孤单了,所以总控制不住地去接近你!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自私,我不值得你对我那么好,更不值得你放下前途去做又苦又累的重活。你不属于这里,不要再因为我浪费时间,我……”   哽咽涌喉,豆苗儿说不下去,心底对他的内疚一浪高过一浪。   分明她接近他别有目的,他却对她赤诚一片,但凡有点良心,她都不能继续耽误他!   而且——   豆苗儿攥紧手上灯笼,她舍不得他走,才短短数月,她就那么舍不得他,等到明年,该有多舍不得?   “所以你一开始接近我、关心我、照顾我、惦念我,都是源于孤单?”脑袋坠重,像是朽了的木头,陆宴初不可思议地挑眉,呢喃道,“什么惦念牵挂?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嗤笑几声,他摇摇头,胸中如压了块重石,堵得很。   陆宴初啊陆宴初!转身走入篱笆门,他嘲弄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还糊涂了那么久!她不过是孤单罢了,只把你当做能说话解闷的猫或者狗,换个人她同样愿意,你并不特殊,所以还要站在这儿任她字字句句剜你的心,羞辱你长久以来的自作多情吗?   目送他进屋,豆苗儿揉走湿意,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哭着走入竹林,她喘着气,告诉自己做的没错,利用什么都不要利用感情,做人不能这样。以后他只是她缓解病情的解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第21章   自别后,豆苗儿蔫了数日,待身子熬不住,只能戴着木念珠去踩点。   木屋四面皆林海,她每日捎着几块打磨好的竹板,坐在木屋后的小山包上做雕刻。   这个位置陆宴初既不会轻易察觉,木念珠亦能感知到福气……   不过依靠他只是权宜之计罢了!她不可能跟着去京城。故单日她守在那儿,双日则戴着木念珠继续去寻觅,如果幸运,她或许能找到第二个陆宴初。   秋去冬来,时光一晃而逝。   临近新年,家家户户贴福字剪窗花煮年食,忙的不亦乐乎!   昨夜下了场新雪,气温骤降,穿上厚厚的棉袄,豆苗儿蜷缩在火盆旁打络子。   入冬起,她身体情况反反复复,上月整整晕倒一个日夜后,彻底不行了!   瞅了眼窗外寒飕飕的天气,豆苗儿埋头继续做福结。一般人家是用红线直接打络子,因她会刻竹雕,便将两者结合,先刻“福”“吉祥”“平安”等字,然后用彩线串联起来,她打的结很复杂,十分耗神!   下午孙大娘来找她,让她明日不要多作准备,早晨就过去,和他们一起过大年夜。   去年也是这般,豆苗儿颔首道好,浅笑盈盈地把打好的几个竹雕福结递给孙大娘。   真心欢喜得紧,孙大娘拿着来来回回看了数遍,直夸她心灵手巧!   “豆苗儿。”将福结搁在膝盖,孙大娘坐在火盆旁烤手,她抬头观察她,暗暗摇头。她衣裳穿得多,愈加显得脸小,都快不如她巴掌大,“豆苗儿,我那外侄先前说了两个姑娘,都没成,他虽不说,我们也能猜到,其实他还惦记着你,你既然和……”顿了顿,孙大娘叹气,劝她,“别难为自己,瞧你瘦的,听大娘一句劝,孙年安这小子够实在,以后一定会对你好!”   手上打着络子,豆苗儿笑:“大娘,您瞧我现在身体,不是我嫌弃他,是我恐怕真没这个福气!又何必去祸害旁人。”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你之前好得很!只是这段日子……”欲言又止,孙大娘扭过头,气道,“你怎么就这么犟脾气!难道你要为他伤心痛苦得把身子都拖垮?值得么?”   一愣,豆苗儿知道她误会了,只摇摇头,温和道:“大娘,不关他事!”   “豆苗儿,咱先不提孙年安。你瞧瞧你现在,你姥姥姥爷要是知道你这幅样子,在地底恐怕都不得安宁!”孙大娘跟着生气,她冒火地起身,“你别怪大娘说话狠,大娘是瞧你似乎都没活着的意志了,大娘看着怄气啊!你好好一个姑娘,既然看得开,知道陆宴初不是良人与他早早断了,怎么又过不去自己这道坎了?”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送走孙大娘,豆苗儿望向矮桌上的另两个福结。   她不是不想活着,而是根本找不着第二个陆宴初。   再者,这法子已不那么管用了,她想活,就得……   孤身站了半晌,从角落找了把伞,豆苗儿拾起桌上两串络子,锁门往泖河行去。   雪深至小腿,一脚踩下去,“嘎吱嘎吱”的,天冷,哈口气就是团团白雾。   穿过竹林,豆苗儿站定在栅栏门前。   木屋大门紧闭,但她知道他在家!从袖口取出福结,一刻着“平安”,一刻着“如意”,这是她对他的新年祝福,她愿他此生都能顺遂幸福!   将它们分别挂在栅栏上,豆苗儿转身离开。   其实她从没想过要用道徵大师嘴里的第二种法子,但此刻像是鬼迷了心窍,她脑中反反复复浮现出陆宴初的脸……   翌日早,与大爷爷孙大娘吃了热乎乎的饺子糍粑,豆苗儿搭把手,在厨房帮忙煮锅,为中午丰盛的团圆饭作准备。   辰时末,孙年安来送礼,是自家做的年糕。   孙大娘笑意满满地收下,问:“你是不是还要去给老张家去送?”   “嗯!”孙年安笑得憨厚腼腆,一双眼睛想瞄又不敢瞄地瞅向厨房。   有意再撮合一次,孙大娘将柜子里的几份年食包好,朝厨房唤:“豆苗儿,你别忙活了,大娘等会要杀鸡,恰好今儿太阳好,你带着年食帮大娘送去老张家行不行?”   擦手走出来,豆苗儿瞧见孙年安站在堂屋,愣了下,旋即顺从地点头,拿着年食跟他走了出去。   张家不远,两人并肩而行。   孙年安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支支吾吾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越说越手足无措。   不愿耽误他,豆苗儿趁他词穷,思忖着唤:“孙年安。”   “嗯?”   “你听我说,其实小翠人很好,她性子活泼大方,恰好你内敛腼腆,你二人互补,将来定能恩爱和睦,而我……”   “够了。”猛地打断她话,孙年安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愤怒羞辱地抬头,眸中燃烧着红光,“那你呢?你瞧不上我,可你也不想想,别人瞧得上你么?”双唇颤抖,孙年安面色突然变得狠戾。   望着他恼羞成怒的样子,豆苗儿反倒松了口气,她笑道:“本就是双向选择,你看来很明白,这事儿向来容不得一丝勉强的!”   “豆苗儿,我……”眸中晃过一丝懊悔,孙年安上前想抓住她手。   侧身避开,豆苗儿将年食递给他,语气坚决:“孙年安,你帮我一道送去给张家吧!谢谢!”   冬日树叶掉光了,世界一片空旷荒芜。   攥着两串福结,陆宴初站在远处,将一切画面都尽收眼底,他们站在一起,状似亲昵!   眸色渐冷,他闭目自嘲一笑,差点又自作多情……   暗道幸好,幸好看见了他二人,不然他在她面前就会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天大的笑柄。   她曾对他说与孙年安没有干系,那会不会在孙年安面前却说与他没干系?面容阴沉,陆宴初摇摇头,不想了,任她赵寄书如何,都不再关他事。   随手将两串福结丢入枯竭的灌木丛,旋即疾步远去……   新年至,大家忙着拜年串门逛灯会,晨出晚归,脸上挂满了喜庆。   豆苗儿没有亲戚,正月里很闲。外人瞧着总觉着可怜,可她自己却还好。   这日上午,天气晴朗,她拿着铲子走到院西,在两棵桃树下挖掘。   前年桃花开得正好时,她做了两坛桃花酒。   将土堆到旁侧,大黄黑妹新奇地在坑旁跳来跳去,豆苗儿笑着挥开它们,用手清走底层薄薄的泥土,将两坛酒取出来。   听别人说,从他们这儿上京城,陆路水路交替着来,要走上大半月。   三月春闱,陆宴初怕是不久便要启程,这一去,后会无期。   豆苗儿抱着酒坛想了很久,换作别人她不一定愿意,可陆宴初……她却更怕事后他怪她!   但她想,应该试试。   活着总是好的,她不想死。况且陆宴初今后前途无量,他们不会再有交集,日子久了,他就将她忘得干干净净了。   当然,这一切都得在陆宴初愿意碰她的前提下进行……   纠结了两日,豆苗儿下定决心。   天不亮,她起床,满心紧张地开始忙碌,山蘑菇炖鸡熬得糜烂后,下午她又做了炸猪脆骨和一碟下酒的花生。   将它们和桃花酒一并放入竹篮,进屋沐浴,洗去一身油烟味,再穿上簇新的水红色夹袄。   坐在梳妆台深呼吸数次,豆苗儿努力平息心情,认真地描眉抹胭脂。   抿抿唇,看着铜镜里模糊的脸,唇色似乎太红了?蹙眉,她轻轻擦去一层,再近距离照了照镜子。   所有一切似乎都妥当了,只有她还未做好最后的准备。   冬日天黑得早,磨蹭了会儿,豆苗儿拎起沉重的竹篮,锁门出发。   这件事情,她对自己没有任何信心,或者说,她太相信陆宴初,他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他怎么会碰她?   那……就喝酒吧!   这酒存了将近三年了,后劲大,只要他稀里糊涂的,事情也许会容易得多!   短短一段路,豆苗儿走得艰难。   中途驻足数次,才站定在小木屋前。   低头半晌,她难以启齿,只得伸手来回推栅栏门引起他注意。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陆宴初站在门侧,在看到她的瞬间,平静面色霎时变得阴沉,扣住手柄,他作势要关上门。   “陆宴初。”出声唤他,豆苗儿难堪道,“你别,我今天过来是想为你践行,春闱在即,你要前去京城了是不是?”   “践行?”陆宴初轻笑一声,漠然道,“不必。”   下一刻,门“砰”地紧闭,豆苗儿吓了一跳,想来陆宴初果然对她不是一般的生气!是了,他对她掏心掏肺的好,可她初衷只是为了利用他!直到现在,都盘算着利用他!若他知道真相,会不会更生气?   埋首倚在栅栏墙,豆苗儿红着眼眶静静站着。   但凡有别的选择,她一定不赖上他,一定不招惹他生气,可并没有!   天色渐渐暗沉,冷风陡峭。   豆苗儿摸了摸篮子里的瓷罐,菜都快凉了!   抬眸望向小木屋,她释然一笑,罢了,看来上天已注定她逃不开此劫!   只是她之前与他说的那些话,并不全都是真的!不管是不是一个人,她从不感到孤单寂寞,有他之后,日子不过是逐渐有了温度而已。   转身,豆苗儿揉了揉眼角,拾步离开。   才走两步,身后“砰”一声,门重重地开了。 第22章   亦步亦趋跟他进屋,豆苗儿神经紧绷。   屋里没生火盆,阴冷得很!正值隆冬寒月,他日日在家怎受得住?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豆苗儿欲言又止。   “我去厨房温温菜,都凉了!”   “何必多此一举?”陆宴初盯着她搁在桌上的酒坛,不无讽刺道,“你既是来为我践行,那就直入主题,喝酒便是!”   提起酒坛,陆宴初沉默地倒了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她。等她接过去,他抬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抬了抬下颔,漠然地示意,该她了!   他眼眸古井无波,望不见底。   不敢与他对视,豆苗儿端着酒,猛地一口气灌入咽喉,酒液辛辣呛鼻,胃里霎时像有一团烈火在焚烧。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抱起坛子为他续酒。   陆宴初倒未推辞,连饮数杯,“笃”一声,他将酒杯重重掷在桌面,冷冷送客:“酒已喝,你走吧!我这里不是你排解寂寞的地方!”   面红耳赤,豆苗儿垂低了头,当初不过随口找的一个理由,孰知他记得却牢固……   “这是前年春上酿制的桃花酒,你即将春闱,那时正是满树桃花盛开的季节,配上桃花酒,听着似是好兆头!我再敬你一杯,祝你金榜有名前程似锦,一生平安顺遂。”满上酒,豆苗儿执起酒杯,抬头敬他!   敬他?讽笑出声,陆宴初攫住她面若桃花的粉脸,脸色逐渐变得阴沉,用力攥紧酒杯,他仰首再度饮尽!   一坛酒很快去了一半,她只喝了三小杯。   酒多伤身,陆宴初这会儿倒不肯轻易放下酒杯。怕他亏了身子,豆苗儿舀了碗鸡汤,小心放在他身前,劝道:“陆宴初,别喝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先喝点鸡汤垫垫胃。”   “陆宴初……”伸手欲夺走他酒杯,两人争抢,“砰”一声,鸡汤与酒杯同时坠地,瓷杯摔成满目碎片。   “赵寄书。”厌恶地挥开她胳膊,陆宴初难掩疲惫地倒在椅背,嗤笑嘲弄道,“让我喝酒的是你,不让喝的又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真的搞不懂你!真的搞不懂!”似是醉了,陆宴初阖上双眼,懒懒散散地斜躺着,再无任何言语,就像是安静地睡着了。   面对他的指控,豆苗儿无言以对。   她好像总是这样,既做了厚颜的事情,却没有勇气一坏到底。   外面天色已暗,冷风拍打着窗户,发出簌簌呜呜的响声。   定定望着他,豆苗儿转身,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闭眼,强行全部灌入喉咙,酒液顺着嘴角淌下,一滴滴坠落在地。   一碗饮尽,抬袖擦了擦,豆苗儿站不稳地晃了晃身子,她不逼他喝酒了行不行?她自己喝。   扶着桌角,她缓步走到他身前,弯腰,伸手扯他衣裳,可即将触及时,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猛地摇头,豆苗儿笑出声,没关系,别怕,她再喝碗酒壮壮胆就是。   咕噜咕噜又牛饮了一碗,头更晕了,豆苗儿用力掐自己脸颊,摇摇晃晃走到目的地,执行终极任务,脱陆宴初衣裳!   果然,酒是个好东西,有酒好办事!顺利扯开他外衣衣襟,豆苗儿有了信心,继续扯他内衣领口。   扯着扯着,一抬头,蓦地撞上一双深幽幽的黑眸。   “你热么?”豆苗儿手不停地往下滑,摸着解他腰带,“唔,等下就不热了。”   “赵寄书你……”全身僵硬,陆宴初头昏脑胀,脑中一线理智尚未丧失,他推开她,糊里糊涂道,“我不热。”   “怎么就不热呢?”   陆宴初烦躁,说不热就不热,她管他?   “男女授受不清,我这里不是任你撒野的地方,不要以为……”陆宴初拍开她手,努力让嗓音显得平稳有气势,“不要以为我任你玩弄过一次,就有第二次,警告你,松手,我可要生气了,我……”   “你的衣裳不好脱。”豆苗儿趴在他怀里,烦得整张脸拧成一团。   陆宴初晃了晃头,摇去重影,低头找到她说的衣带处,他挑了挑眉梢,伸手一拉,轻而易举的就解开了。   轻声一笑,在他帮助下,豆苗儿很快找到诀窍。   那……接下来呢?   “你冷么?”豆苗儿问。   打了个哆嗦,这次没硬撑,陆宴初老老实实“嗯”了声。   俯身拥住他,两人紧紧相贴,豆苗儿摸索着找到他唇,贴上去。   从前豆苗儿与村里几个小姐妹一起唠嗑,偷偷讨论男女之事究竟是什么,答案稀奇古怪,有说亲个嘴就能怀孕,有说拥抱下就算有了夫妻之实。后来,里头有个姑娘最先成了亲,回娘家时,她悄悄告诉她们,那些都是错的。问及真正的答案时,她却羞红了脸不吭声,最后被她们闹得厉害了,她告饶招供,说是想知道答案并不难,只要对着你喜欢的男人又亲又抱地缠着,他马上就会会告诉你什么叫男女之情。   综上所述,总结出来的有效线索只有一句话,女人只要负责亲亲抱抱就好。   所以,豆苗儿对自己眼下的职责领悟得很透彻。   她亲陆宴初嘴角,亲他任何可以亲的地方,直至——   直至她腰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禁锢。   震惊地仰头,豆苗儿这才发现陆宴初额头不知何时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还有他眼睛,浓郁的黑色里似乎闪烁着一簇炽热的火苗。很快,火苗蔓延成熊熊大火,汹涌澎拜的将她全身都包围,从内入骨,不停地燃烧。四周刮起了飓风,呜咽中,火苗狂摆,却怎么都吹不灭……   深冬,夜漆黑,无星。   万物交替,白夜轮转,清晨的第一缕光逐渐唤醒沉睡的世界。   浓厚白雾里,陆宴初衣衫单薄地坐在大门门槛处,一动不动。   半晌,内屋传来几道极浅的窸窸窣窣声,睫毛颤了颤,他面无表情地起身进内屋。   从床上惊醒,豆苗儿半坐起身,腰疼。   她无力地捡起衣裳,一件件穿上,穿到一半,猛地抬头。陆宴初就站在门侧,他默不作声的,不知已看了多久。   面上发烫,豆苗儿低眉,动作僵硬地继续穿衣裳。   昨晚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见过,再遮遮掩掩又何必?   不止腰疼,腿侧也痛。   尽量不露出难受的神情,豆苗儿穿好一只鞋,可右脚上的鞋却怎么都找不到。   仿佛一个旁观者,陆宴初看她着急地找了许久,这才踏入门槛,在窗下桌底拾起她的另只鞋,然后走到床畔轻轻放到她脚畔。   豆苗儿心虚地不敢抬头,飞快穿好鞋,她猛地站起来。   一股钻心的痛却瞬间蔓延开来……   “陆宴初。”她咽了咽口水,疼得忍不住皱眉,“我……”   打断她话语,陆宴初淡淡道:“我会负责,你想什么时候成亲?”   扭头看他凝重的侧脸,豆苗儿微微一怔,转而释然冷静,她不能当真的,依照陆宴初的性格,他当然会这么说,只是——   他心甘情愿吗?   豆苗儿扯唇,尽量说得云淡风轻:“陆宴初,昨晚我们都喝醉了酒,是我主动,不是你。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不要自责,都是我的错!所以你更不用负什么责任,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承担,我不会缠着你。”   沉默无限蔓延。   半晌,陆宴初望着她,咬字极重的问:“赵寄书,你不要我负责?你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嗯。”   轻笑,陆宴初胸脯气得起伏:“不嫁给我?那你还想嫁给谁?孙年安?”   不懂他为何要扯到孙年安,豆苗儿蹙眉。   目目对视,陆宴初收回牵强的笑意,他冷漠地别过头:“好,如你所愿,昨晚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谢!”眼眶微红,豆苗儿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哭。站定在原地,她深深盯着他的脸,一笔一划认真的描绘在心里,自此以后,他们就再无瓜葛,永生都可能无缘见面。   “还不走?”陆宴初控制不住情绪的出言讥讽,“难道想站在这里直到被人发觉我们昨晚发生了什么?”   咬唇倒退数步,最后看他一眼,豆苗儿转身,小跑着离开木屋……   脚步声远去,世界重归寂静。   凌乱的床榻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味道,以及他们欢爱的痕迹。   陆宴初坐在床侧,窗未开,光线昏暗地笼罩在他脸上,犹如没有生命力的雕塑。   走到竹林,豆苗儿放慢脚步,难受地回家。   昨夜喝多了酒,许多事情倒是回忆不起细节,但却没想到会这么疼。   坐在浴桶,豆苗儿用水清洗身子,她脖颈以下有许多瘀痕,看着特别可怖。   按照道徵大师的说法,邪术已破除,她应该高兴,可此时此刻,她却复杂得很,谈上不高兴,谈不上解脱,脑子像被堵住,一直堵到了心底……   生活平静的过,一日复一日,足足六天,她再没突然晕厥,也不曾感到精神虚弱。   苦难大概是真的都过去了……   傍晚,豆苗儿推门走到院子,检查是否还有什么东西没收拾好,视线逡巡一周,目光蓦地落定在栅栏门处。   有团黑影在动!豆苗儿吓了一跳,细瞧,才发觉是一个人,陆宴初?   豆苗儿怔住,迟疑了会儿,她拾步上前。   打开栅栏门的瞬间,男人沉重的身体顷刻扑倒在她身上,与此同时,一股浓郁酒气迎面而来! 第23章   搀他进屋,一路颠簸,数次险些跌倒,豆苗儿累得几乎喘不上气。   橘光朦胧,柔和的照亮了小小屋子。   将陆宴初扶到椅子上坐下,豆苗儿静静打量他,他双眸紧阖,面颊略微酡红,薄唇抿成一条线,似是难受至极。   风吹动火苗,摇摇晃晃的似将被熄灭!豆苗儿收回落在陆宴初身上的视线,转身拴好屋门。   生火烧热水,再煮上一碗醒酒汤。   拧干浸水的毛巾,豆苗儿替他擦脸。他浑身酒味呛鼻,从额头到脸颊,她小心翼翼擦拭,只是手移到下颔时,指腹不小心触及到了他温热的唇。   像是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豆苗儿猛地退后两步,一瞬间,那夜的荒唐纷纷涌入脑海……   是了,他们的关系早就变了味!   “对不起,都怪我!”望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陆宴初,豆苗儿怔怔定在原地,眼眶通红。   赴京在即,他却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为什么?   缓缓蹲下身子,豆苗儿抓住他垂落的右手,负罪感像是一座山,沉沉压在她身上。她之前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糟糕!她以为对他来说,这不算什么……   整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她的错,倘若陆宴初因此而耽误了什么,她如何承担得起?紧紧攥住他手,豆苗儿哽咽道:“陆宴初,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好受些?”   滚烫的水一滴滴落在手背,是她眼泪。   眉尖簇起,眼皮颤了颤,陆宴初却没有睁开双眸。   那晚发生的一切,包括现在他来找她,所有的举动仿佛失控,但——   真的失控了吗?   她说都怪她?倘若全部是她的错,他此刻一定不会现在这样般饱受煎熬与折磨。他知道,不止是她的错,是他,是他没控制住自己内心里住着的那个魔鬼。   埋首哭了半晌,豆苗儿松开他手。   火炉上的醒酒汤煮开了,咕噜咕噜一直冒泡。   将醒酒汤盛了一碗,放在旁边桌上晾凉。豆苗儿愣愣站在桌旁,热泪又从脸颊静静的滚落。   她突然有些后悔了!   陆宴初正直善良,他有强烈的责任感,甚至他对自己的要求格外严苛,那晚对其他男人来说或许只是一夜风流,但对于他,她明明知道并不是这样。   闭眸,豆苗儿蓦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叹气转身,却险些撞上一堵坚硬的墙。不是墙,是陆宴初!他站在背光处,高大的身子遮挡住所有光亮。   从头到脚笼罩在他带来的灰暗之中,豆苗儿仰首,呆呆望着他脸,不知能说什么。   两相沉默,陆宴初攫住她脸:“你瘦了很多。”   他低哑的话语伴着浓烈酒气扑面而来,不知为何,听着特别想哭。死死咬住唇,豆苗儿垂低了头,忍着不掉泪。   黑暗一点点朝她压下来,豆苗儿浑身僵住,一动不能动。   酒气汹涌地灌入鼻尖,他们只剩咫尺之距。蓦地惊醒,在他即将触及到她唇时,豆苗儿用力偏开头,避开了他的吻。   双腿发软,她勉强后退,倚靠墙面支撑身体,胸腔内的一颗心蓦地砰砰乱跳起来,豆苗儿不知道陆宴初怎么了!他居然想亲她?   胸口起伏,她情绪不稳定的鼓起勇气问:“陆宴初,你是不是醉了?”   “或许。”言简意赅,他亦步亦趋跟着她步伐,沉默地将她堵在黑暗的角落。   彼此身体紧贴,温度不断攀升,热得脸颊都红了。豆苗儿被酒气熏得头晕,就好像她也喝醉了一样。   “陆宴初。”她喘着气看他,眸中波光潋滟,像沉在碧潭里的一颗星,“你……你是不是想要我?”   暧昧的静寂里,回答她的是一串绵长深沉的吻,他火热的身躯重重压在她身上,手狠箍住她腰,抱着她不断不断地索取。   衣衫剥落,一地凌乱,满室旖旎……   天逐渐亮了。   慢慢睁开双眼,豆苗儿迷茫地望着头顶,这是她家,她的床。   轻轻一动,身体传来的那股如车碾过的痛觉,对她来说已经不那么陌生。   像是察觉到什么,豆苗儿猛地扭头,面色霎变,她又急又怕又羞,连脑子都冻住,一点都转不动了。陆宴初此刻就睡在她旁边,该怎么办?   昨晚……   懊恼地狠狠咬牙,豆苗儿愁得小脸拧成一团,昨晚陆宴初醉了,但她可是滴酒未沾,所以这事儿,好像还是得怨她!为什么会这样?豆苗儿攥着棉被,烦恼地别过头,这一瞥,却对上了不知何时已清醒的陆宴初的双眸。   他眸子漆黑清澈,不复昨夜的浑浊沉郁。   俨然已从醉酒中清醒。   豆苗儿无话可说,她垂眸,静静等待他的兴师问罪。   孰知气氛却缄默下来,久久无言。   半晌过去,空中响起“嘶嘶呲呲”的声音,似是大黄黑妹在外用爪子拼命地挠门。豆苗儿缓缓转动眼珠,平日夜里她鲜少锁内屋,这会儿它们大抵是饿坏了?   一动不敢动地躺在床榻,豆苗儿逐渐沉不住气,困在这里,她整个人倍感拘束,连呼吸都怕太过用力。   “我明早启程。”他清晨微哑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愣了下,知他说的是赴京赶考,豆苗儿扯了下唇,干巴巴道:“祝你一路顺风,金榜题名。”   “快则三月有余,慢则半年。”顿了顿,陆宴初掀被,捡起散乱的里衣,他慢条斯理穿上,又抬了抬下颔,给她示意方向,“帮我捡下。”   “嗯?哦!”反应迟钝地颔首,豆苗儿从被子里伸出光裸的手臂,在地上胡乱摸索一阵,成功将他的衣服攥在了手里。等最后递给他时,豆苗儿不经意一看,整张脸顿时像煮透了的螃蟹,她手里拿着的,竟然是他亵裤!   从容不迫地从她手里接走,陆宴初面色状似镇静。   出神地盯着他,直至他准备穿亵裤,豆苗儿才反应过来地转身,用被子捂住眼睛。   穿完下榻,豆苗儿目送他走出内屋。   大黄黑妹瞬间涌进来,嗷嗷喵喵争先恐后地冲她嚷着。   豆苗儿暗暗猜测,他应该直接就走了?   裹着被子呆坐在床上,豆苗儿觉得不大真实。方才陆宴初的反应,他们的对话,比想象中轻松得多。没有争吵没有冷漠没有愤怒,可就是这股平静,让她内心登时慌得像是煮沸了的汤。   慌什么呢?   豆苗儿安慰自己,明早他就得走了!   换了套干净衣裳,豆苗儿梳了梳凌乱的长发,一边将头发编成爽利简单的麻花辫她,一边快步走出内室。   踏出门槛,豆苗儿匆匆进厨房做饭,大黄黑妹跟在脚畔叫得凄惨兮兮,她听着也觉心疼难受。   可——   陆宴初怎么还没走?   驻足,豆苗儿望向倚在大门侧的男人,心底发憷,她真的猜不准他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闻声侧眸,陆宴初走到她身前停下。   他好像是特地在等她?豆苗儿紧张:“你……”   左手突然被他握住,旋即一块温热的东西放在她掌心。豆苗儿低眉细看,是块玉佩。   “我娘的,虽不值钱。”陆宴初合上她手,“但是我最值钱的东西。”   “对,当然。”豆苗儿懵了,既然是他娘留下来的玉佩,便是无价的,他给她干嘛?豆苗儿想还给他,“陆宴初,我……”   退后数步,陆宴初扯唇,定定望着她眼睛,一字一句认真笃定道:“赵寄书,我只说一次。明早我将赴京赶考,快则三月有余,慢则半年,我不能带上你,一是路途颠沛流离艰苦难忍,二是耽于声色之好终将难成大器。所以你留在这里,不管会试结果如何,我会回来找你,所以你等,还是不等?”   他眼神专注,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小小的她。   豆苗儿睫毛颤动,怔怔回望着他,他说会回来找她?问她等还是不等?这……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种意思?   半晌逝去,陆宴初缓缓收回视线,无言地转身离去。   “我等。”   她嗓音轻细,像蝴蝶的翅膀,颤颤巍巍的。   驻足,眸中蓦地生出一点笑意,陆宴初隐去笑容,旋身,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地望着垂低了头的她,冷声道:“既然你选择等我,那在回来之前,我希望你能够安分点,不要去找什么孙年安,又或者什么宋年安李年安。”   不悦地皱眉,豆苗儿忍了忍,她仍低头盯着地面,只撇了撇嘴:“孙年安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把我和他扯在一起念叨?”   “哦?成亲?”陆宴初挑眉,看她不像是说谎,便颔首道:“那就好。”   豆苗儿颇觉无语,上次大年夜她惹怒孙年安后,不出两日,听说他的亲事就已匆匆定下,对象并非上次她提到的小翠。小翠原先也与他相过面,但没成。豆苗儿知道小翠是个好姑娘。眼下她庆幸得很,好在新娘不是小翠。孙年安这个人平日老实憨厚,可上次他嘴里说的那些话,还真不像老实人能说的出口的。   “我走了,”陆宴初走出门槛,又顿住,“明日很早启程,你别来送我。”   “我也没说去送你啊!”低头把玩着手指,豆苗儿喃声似自言自语。   陆宴初斜睨着她,双唇翕合,似想还击两句,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拂拂袖便走了。   原地站了许久,豆苗儿才想起来地去厨房给大黄黑妹拿吃的。   抱歉地看着它们俩狼吞虎咽,豆苗儿捂住胸口,心跳声噗通噗通,总慢不下来。   还有,想起他走时的那副样子,她突然又忍不住的想笑…… 第24章   戌时末,陆宴初整理好包袱,置在一旁,洗漱歇息。   上榻前,似想起什么。   从枕下拿出那两串被他先前一怒扔掉的福结,指腹徐徐摩挲着“平安”“如意”四字,他眸中沁出点点暖意。   好吧!姑且当她并不是全无良心,好歹她还知道为他花点心思……   将两串福结放入包袱内,陆宴初上榻就寝,辗转许久,勉强睡去。   因随时保持警惕,卯时初,便睁开了眼睛。起身检查行礼,又清理昨晚没收拾完的屋子,直至天际浮出第一丝光,他挎着包袱推开门。   寒冬腊月,尤其天蒙蒙亮的清晨,一出门就冻得人牙齿直打哆嗦。   半空沉了厚重的白雾,陆宴初拾阶而下,驻足思忖片刻,重新向前。罢了,昨日他对她说的话确实发自肺腑,他不愿她来送他,美色误人,他不想走得依依不舍,但不知为何,这会儿,他就已经有些舍不得。   要不,去她家前望一望?哪怕瞧不着人?   没下定决心,犹豫着纠结着,陆宴初推开栅栏门。   “呜……”栅栏脚下,大黄蜷缩在它主人怀里,喉咙口发出细细的声音,一双眼睛盯着他瞅得炯炯有神。与之相反,小黑猫只懒懒甩了下尾巴,依旧窝在狗毛里睡得憨甜。   被这番动静惊得一个激灵,坐靠在栅栏上的豆苗儿猛地睁开眼睛,定定仰头望向他:“陆宴初,你要走了?”冷得缩了缩脖子,她解开包住自己的厚毛毯,迅速站了起来。   “不是让你别过来?”蹙眉,陆宴初上下打量她,面含怒意,“你在这里等了多久?怎么不叫我?”   “是你说你会走很早,我若不守着……”挠了挠耳朵,豆苗儿撇嘴望向别处,不说了,到底怎么回事儿他心底能不有点数么?   想不到她还挺记仇!陆宴初气结,上次乡试的事儿他确实理亏,不过这也不成为她胡闹的理由……   “天冷,别冻坏了身子。”陆宴初又心疼又生气,“你应该叫我。”   “没事儿。”摸摸大黄毛茸茸的脑袋,豆苗儿递给他一个包袱,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和赧然,“你要走,我总不好什么都不准备的,时间仓促,也不来及为你做身衣裳,就刻了个竹雕笔筒,想你大抵用得上。包袱里剩下的都是糕点,你在路上吃。”   蓝底白碎花的包袱,和先前她穿的一套衣裳布料相同,陆宴初接过,反倒语塞,嗓子有些灼,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   “你现在是去镇上搭车么?”   “不,宋里长帮忙安排了一辆马车,在毛河畔旁边的大道上候着。”   “哦,那咱们边走边说吧!”因着前日的事儿,豆苗儿心中还是挺尴尬,她想帮忙替他拿点东西,却被他侧身拒绝地避开了。   “没关系,不沉。”视线落在她脸上,认真停留片刻,陆宴初带着她穿过竹林,低声道,“你一个人在家也多多注意,别再瘦了,脸还是圆润些好看,我顶多半年就能回。”   颔首,豆苗儿抱着毛毯偷偷瞄他,她有几个问题一直藏在心底。关于他们俩现在的关系,她有很多疑问,又有好多……   比如他是不是娶谁都无所谓?要是别的女人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他是不是就去娶别人了?他对她更多还是责任?可那晚他去找她又算什么?   不过还是别问了……   扭头看了眼跟上来的猫狗,豆苗儿随他慢慢地走。   有些答案,问清楚了反倒不美,倘若到时他仍不嫌弃她是个累赘,她就跟他走!以后的日子……看着过吧!   脚步渐慢,陆宴初几度启唇,却开不了口,离别之际,怎会变得词穷?   哪怕速度放缓,脚下的路并不会变长,走着走着,目的地终是到了。   “回吧!”望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简朴马车,陆宴初驻足,目光落在她脸上,移开,又情不自禁地挪回。   “一路小心。”豆苗儿看他一动不动,只能率先转身,走了几步,侧头看他还定在原地,便道,“你也去吧!”   “好!”   二人道别,各自转身。   没入竹林,豆苗儿看了眼跟在脚畔的猫狗,心底突然空落落的。   三月或半年说长不长,她就是……   难以形容这股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豆苗儿往回走,站在路口摇摇望去。大道上的马车匀速驶向远处,一路树木遮挡,越来越看不真切……   石路上,马车轮子轱辘轱辘行驶,路不好走,摇摇晃晃的。   陆宴初放下肩上包袱,他默默看了半晌,解开蓝底碎花的包袱,笔筒呈圆柱形,用灰棉布细心包裹,放在包袱最外面。   拾起,去掉棉布,陆宴初盯着簇新的笔筒,忽的一笑。   指腹划过凹凸的纹路,他不知她雕出这样一幅图何意,绵密三月桃花朵朵绽得精致,树下搁着两坛桃花酒,大黄与黑妹在一旁玩闹嬉戏,一猫一狗的动态娇憨可爱栩栩如生。   短短一日时间,她能做得这般精巧细腻,定耗费不少心神,只是瞧着这两坛酒,他却惭愧,因为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欣赏,而是……   目光定在那两坛酒上,他满心旖旎,脑中全是那晚她波光潋滟的眸,以及那股浓郁的酒香!   罪过罪过。   闭目,陆宴初脸红地放下笔筒,并用棉布重新裹住。   包袱里剩下的俱是糕点,被她仔仔细细用纸分别包严实了,有桂花糕糯米团卤鸡蛋等,此外另有不少咸肉干。   这些加在一起,她可还有时间休息?   小小一包糕点不沉,可捧在手里却重如千斤。陆宴初认真将它们搁好,手却无意间触到一团硬物,里面还有东西?   翻找出来,是个香囊,陆宴初捏住底部,眸中顷刻复杂万分,是银子,应该不少……   雾气渐渐散尽,太阳探出了脑袋。   冬天的太阳人人都爱,豆苗儿回到家,怅然若失了会,把昨儿没时间洗的衣裳洗净晾好。   院里的桃树光秃秃的,待它抽芽开花结果,陆宴初就该回了!   轻笑进屋,豆苗儿整理屋子。   其实她送他那个笔筒上雕刻的画,寓意可单纯简单了,意思是待他金榜题名,回来喝她的桃花酒呀!   她想,陆宴初那么聪明,肯定瞅一眼就能明白的,何须多言?   日子一天天逝去,一月过,年就彻底结束了。   村里每家每户恢复往日的忙碌,男人耕田打零工,女人在家带孩子做饭维护菜园。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豆苗儿在镇上买了些蔬菜种子,分给孙大娘一半,两人相互帮忙,在园子里播种。   关于她终身大事,孙大娘始终牵挂,有意无意的经常提及这个村的李某某那个村的王某某。   豆苗儿含糊过去,不敢跟她说陆宴初的事儿。   其实当初她提着酒去小木屋找他时,就下定决心,若是成,她以后再不嫁人就是!毕竟她已非完璧之身,只是不能嫁人的理由她不敢跟孙大娘挑明,哪怕过意不去,对她除了敷衍也就只有敷衍了。   已经二月,也不知他此时过得怎么样!身子还熬得住么?   豆苗儿拿着锄头在院子里翻土,一边劳作一边胡思乱想。   旁边种的春笋苗已经长茁壮了不少,翻完土,她撒上青菜种子,浇水后用棉布盖上。   擦了擦额头汗渍,豆苗儿拎着锄头铲子等回家,路途中她数次蹙眉揉了揉腰,不知怎的,最近腰总是酸软无力!难道歇了一个冬身子骨不利索了?奇怪地推开栅栏们进屋,她摘掉头顶帽子,倒了杯凉白开润喉。   春天总是容易犯困,简单吃了午饭,豆苗儿去里屋睡觉。   一觉醒来,竟已近黄昏。摁着隐隐泛痛的太阳穴,豆苗儿站在院子里瞅着晚霞犯愁,月事推迟了数日,加上疲惫嗜睡腰酸背痛,赶明儿她是不是得去瞧瞧大夫?说着,转身进屋翻出一吊钱放在显眼位置。   翌日,豆苗儿带着钱去镇上看大夫。   一路诸多林木,其中夹杂着许多野生的果树,譬如橘子李子野桃儿等。   想起未成熟的酸涩橘子,豆苗儿忽觉胃中一阵恶心,干呕着拿出帕子捂嘴,她靠在大树下歇息。   果然是病了?   微风吹拂,豆苗儿缓了片刻,重新赶路,走出数步,速度减缓,直至完全停下。   面无表情定在原地,豆苗儿冷静的眼底闪过几丝慌乱,掌心攥紧,站了良久,她怔怔地折身按原路返回……   惴惴不安过了半月,豆苗儿几乎肯定,她怀孕了。   慌乱无措恐惧忐忑过后,她出奇的平静下来。   最初她提笔就给陆宴初写信,只是才起头,就无奈地搁了笔,这信,她要往哪儿寄?她都不知他在何处落脚。   陆宴初说快则三月慢则半年就回,可无论三月或是半年,对眼下的她来说,都是个考验。   三月还能勉强隐瞒过去,半年怎么遮掩?   整个二月,豆苗儿表面若无其事的继续种菜,施肥浇水,与孙大娘结伴去镇上卖鸡蛋,与寻常一般无二。但晚上一个人在家,她就默默地开始为后面早做准备。   她想了许多法子,都行不通。无论待在镇子上还是村里,都很危险。   万一被人识破,她不知将会面临什么……   豆苗儿轻轻触了触尚且平坦的腹部,眸中湿润,所以,为了他,她不得不走吧? 第25章   三月初,辗转镇上多日的豆苗儿打探到个消息,西街王大叔即将举家前往锦城,进货的同时顺带游玩数日。豆苗儿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便去找王大叔好好商量,恳求他捎上她一起去。   “带上你没有问题。”王大叔捋了捋下颔微须,做生意的人笑起来和气,“只是豆苗儿,我们家同样是搭乘别人便车。几天前有支商队途经竹安,听说咱们这盛产好竹,想收点材料或是竹雕,可咱们都是半吊子,正好你爹是行家,你打小耳濡目染也算半个行家了,我带你去给他们认认竹,三日后你就跟我们一家搭乘商队的车去锦城如何?”   “没问题。”豆苗儿喜出望外,连连点头。   王大叔笑得眼眯起来,温和提点她道:“到时你就紧跟着我妻女同住同行,记得保护好自己。”朝远处望去,他指给她看,“呐,他们在那儿,你别怕,大叔跟你过去。”   “谢谢王大叔。”   豆苗儿既感激又高兴,与商队里为头的唐当家谈完,她先回家,约好下午寅时,带他们进山找竹。   久悬的一颗心终于落稳,豆苗儿下意识摸了摸腹部,眸中微湿。   自打怀孕,她就再不胡思乱想了,陆宴初娶她究竟是责任还是旁的都不重要,她想生下孩子和他好好的过日子。   面带笑意,豆苗儿与他们道别,按原路返程。   只是一转身,就瞅见孙年安站在不远处的小摊前,正面无表情看着她。   他身旁女子笑容灿烂,在挑选小孩玩的拨浪鼓,想必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   目光落在她腹部,豆苗儿朝孙年安友好地笑笑,没打招呼,拾步离去。   到了家,豆苗儿坐在内屋给陆宴初写信。   她没出过远门,不知天有多大地有多广,更不知去往何处。关于外面的事情她都听镇上人说的,不知真假。   思考许久,她决定抵达锦城后南下到扬州,扬州大运河是陆宴初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她会在潜麟寺等他来接她。   潜麟寺乃道徵大师所在寺庙,她坚信这世上定有这么个地方!   二月春闱,若再有殿试,就要到四月,其中诸多变故,不定要耽误多少时间,加之往返折腾至少一个月,也就是说,陆宴初要么四五月去接她要么就得到六七月。   豆苗儿言简意赅,在信中交待她怀了孕,前去扬州潜麟寺等他来接,便落了笔。   吹干墨迹,她用信封装好,因内容过于私密,她不敢交给旁人,直接锁入了抽屉。   起身,望着角落里不知她要离开的大黄黑妹,豆苗儿喃喃哽咽道:“我会回来接你们的,别怕。”   次日,豆苗儿把家里余下的粮食干菜全拿去给孙大娘。   胡乱编造许多理由,豆苗儿硬着头皮安抚好孙大娘,并将大黄黑妹托付给她,“大娘,这几把钥匙您帮我保管,有大门钥匙,也有抽屉的。”顿了顿,她不好意思道,“等陆宴初回了,您帮我交给他行么?我床边最后个柜子里有封信,请您一定记得让他看。”   面色变幻数次,孙大娘摇头叹气,心想原来两人还是没断成,她能说什么?收好钥匙,点头:“你在外面记得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回?”   豆苗儿依依不舍地答:“谢谢大娘,秋天前定能回来,大黄黑妹就拜托您了!您若嫌麻烦,就一日喂两次,我屋子里还有许多红薯,您煮给它们就行……”   安排好所有一切,三月五,豆苗儿跟着商队启程。   她手里不剩多少银子,上次陆宴初赴京,她心想在家什么都不缺,便将一半儿都给了出去。   可未知的路途漫漫,她缺钱啊!   途中,她无意瞥到唐当家在把玩几个收来的竹雕,那成色雕工在她看来十分一般,唐当家却面色满意。于是她试着拿了个几年前刻的竹雕过去问问行情,看能不能卖得出去,孰知唐当家高兴得很,十两银子当即买了下来。   豆苗儿眼都直了,这么值钱?   唐当家却不以为意:“竹寓意清廉君子,加之这些年竹雕越发巧夺天工,送礼或是收藏都很抬脸面。有钱人或是权宦里,真正的收藏家有之,附庸风雅的却占大多数。”他摸索着手里竹雕,像是在开玩笑般挑了挑眉,“你这种质量的竹雕若是巴蜀赵家出来的,最少一百两银子。所以说,你打哪儿来的这玩意儿?还有没有?”   消化片刻,豆苗儿点头,却隐瞒这些竹雕出自她手,只道:“我姥爷爱做竹雕,可他几年前去世了,我手里不多,唐当家收么?”   “可惜了。”唐当家摇摇头,颔首,“若是质量和这个差不多,哪怕低些,我也收。”   豆苗儿立马回屋找了两个竹雕,若是条件允许,她恨不得偷偷躲着再刻几个卖给他,不过先不提成色有异会被识出,她身上银子多了也不安全,做人不能太贪婪!   约莫五六日,抵达锦城。   找了个理由与王大叔一家分别,豆苗儿孤身上路。   风餐露宿的日子不好受,她打扮得低调,白日得防着坏人,晚上也不敢睡踏实。   有时夜里醒了,豆苗儿眼眶里转着泪,她从前没敢想,原来有朝一日,她的双脚会经过那么多地方,会见到那么多人……   一路提心吊胆,她心眼多,倒没出事,就是瘦了不少。   孩子在她保护下也算不错,三月底,她饱经沧桑的平安抵达扬州。   在城内找了家看起来靠谱的客栈歇脚,豆苗儿打听到扬州确有一座潜麟寺时,眼泪顿时汩汩往外淌,这瞬间,她只觉一路吃的苦都值,她终于能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好好地养身子了……   四月乃农忙季节。   泖河村的早稻黄了一片,家家户户都在收割。   清晨,孙大娘拿着镰刀出门,看到几个小孩子在豆苗儿院子旁嬉嬉闹闹,她皱眉准备数落几句,想到虎子家的娘彪悍护短得很,便忍了。   在田里忙到中午,忽远远听到焦急的大喊大叫声,她心中一紧,赶紧往家走。   走至半路,无意抬头望去,孙大娘瞬间僵住,前方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着,四处浓烟滚滚,火焰像地狱里钻出的魔鬼般张牙舞爪,烧得令人心都慌了,而且瞧方向,是豆苗儿家!   猛地快步奔去,孙大娘赶到时,已有不少村民都在。   他们脚畔放着不少水桶,但显然已放弃抢救,这么大的火势,救不回了……   火一直烧到晚上才灭,孙大娘把大黄黑妹领回家,次日天一亮,她沉着脸让老头子去请里长,把纵火的几个小孩都揪出来。   可事已至此,打骂无用,再说豆苗儿不在,一切都不好谈。   说来也巧,没过几天,赵家来人伐竹,一打听,豆苗儿竟从未去找过他们。   孙大娘又怕又担忧,豆苗儿与她说去赵家办事儿,人呢?莫不是半路出了事?眼下如何是好?   小镇小村里,一把火烧了房子算大事儿,家家户户闲来无事都要说上几嘴,关于豆苗儿的行踪更是众人牵挂。   渐渐地,不知谁最先造谣,等孙大娘知道时,到处已经传遍,说豆苗儿被前来经商的男当家看中,娶回家做小妾了。   怄气怄得整夜没睡,孙大娘不信,奈何事情越传越逼真,什么有人亲眼瞧见豆苗儿与那男当家举止亲昵,又什么笑得像朵花,无论孙大娘怎么争辩,他们都笑而不语,固执地认为豆苗儿就是给有钱人当小妾享福去了!   连着一个月,孙大娘瞧着守在灰烬旁的大黄黑妹,总忍不住抹眼泪。   她可怜的孩子,眼下性命安危都不知,却被附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拼命抹黑,这什么世道……   时光一去不返,一晃五月都已过半。   五月扬州烟雨蒙蒙,是赏景的好时节。   潜麟寺位于湖畔,四周景色怡人,近来香客渐渐增多,寺中一直热闹。   豆苗儿捐了些香火钱,住在西面一间安静的寮房。她来时已问过领她熟悉环境的小沙弥,他道道徵大师游历仍未归,按照规律,年底指不定就回。   不过可惜的是明年她早不在这儿了!   怀孕四个多月,她肚子慢慢鼓了起来,豆苗儿在潜麟寺过得自在舒适,手里银钱够她滋润的过到陆宴初来接她,闲着无事,她也会刻竹雕以备不测,若差钱了卖掉就是。   只是寺院里什么都好,就斋饭全素。为了肚子里这块金贵的肉,她不得不常常出街下馆子,吃些鱼肉养身体。   在外但凡遇到打听她相公的,豆苗儿便作出垂泪哀伤模样,旁人一瞧,就晓得事儿不好,连连一脸沉痛的道歉。   次数多了,豆苗儿装得很娴熟,也不脸红心虚了,就是不晓得他们家新科状元知道这事儿后该作何感想?   殿试四月举行,放榜后天下公示,五月初消息便传到了扬州。   陆宴初摘得魁首,她既认为理所当然,又觉不可置信,心情激动,她掰着手指数日子,算来算去,算了百遍,想着他顺利的话,六七月应能来接她了。豆苗儿盼啊盼,等啊等,睡得迷迷糊糊时都会想,陆宴初知道她怀孕会高兴吗?会惊得合不拢嘴吗?她好想见他…… 第26章   琼林宴毕,陆宴初被当今圣上授予翰林修撰一职,三月后走马上任。   时间紧迫,京城所有流程走完,他立即启程,经大运河抵达扬州,驿站短暂歇息一夜,次日继续赶路,又走十多天,从锦城顺利回到竹安县。   一整个月的马不停蹄,陆宴初心底的大石终于卸下。   他信守承诺,半年之内赶了回来,不算言而无信,希望她也初心依旧,谨记当日她答应他的事。   只是——   任陆宴初如何忐忑,却从未想过事情竟会这般。   怔怔站在满目荒凉之中,陆宴初不可置信。昔日绿意盎然的温馨小屋烧成一片废墟,旁边高大粗壮的桐树槐树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呈枯槁贫瘠形态,仿若七旬老者。   所以,豆苗儿她人呢?   双腿发软,唇齿打颤,陆宴初狼狈转身,去找孙大娘。   未进门,犬吠声响起,一团黑影如风般窜到他身前,是大黄。陆宴初眸中一亮,直接推开没关严的栅栏门,急急喊道:“豆苗儿,你是不是在里面?”   “喵,喵……”黑妹跟着大黄起哄,巴巴跑到他腿畔绕来绕去。   陆宴初像溺水的人终于上了岸,呼吸逐渐顺畅,这两只小东西一贯跟着她寸步不离,她一定在里面是不是?   厨房切菜的孙大娘闻声出来,菜刀还拎在手里,她望着眼前消瘦不少的年轻男子,眸中渐红,看到他,她就想起了至今毫无消息的豆苗儿。   “孙大娘,晚辈有礼。”陆宴初拱手客气问:“豆苗儿可暂居在您这儿?”   “她不在我这。”孙大娘揉揉眼角,哑声道,“你进屋,我给你说。”   嘴角笑意僵住,陆宴初定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连日疲惫,他身体已至极限,此时孙大娘这般反应,他只觉头晕目眩,如有重重一锤狠敲在心口,疼得麻木。   孙大娘不催他,等他失魂落魄进了屋,她边倒水,边把这数月的种种传闻一一讲给他听……   指尖攥入掌心,陆宴初垂眸不语。   “这是她家钥匙,有封信说要给你,但房子没了,信也没了。”悲伤太久,孙大娘语气已很平静。   伸手接过钥匙,陆宴初张了张嘴,想问信里写了什么,可谁又能知道?老天么?   室内静寂,孙大娘陪他枯站了会儿,摇头进厨房。   “孙大娘。”陆宴初盯着掌心的钥匙,哑声问,“她说去锦城赵家,事实是抵达锦城后便与王大叔一家分别,那时她人很安全,那么所谓的商队当家是真实存在的人?”   站在厨房门口,孙大娘转头看他:“确实有这么个人,所以你也觉得豆苗儿随他私奔了?”   摇头,半晌又苦笑,陆宴初眼神迷茫痛苦:“我不知道。”   “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情。”孙大娘扯了扯唇,语气陡然变冷,“你走吧,该说的我都说了。”   全身如坠冰湖,陆宴初阖眸缓了片刻,双腿虚无地拾步离开。   回小木屋,他躺在床上,睁着眼望头顶。   大黄跟进来,两只前爪趴在床沿,憨憨冲他吐舌头……   昏睡了整整一夜,陆宴初醒来便额头滚烫,拖着病体,他亲自问访与她有接触的王大叔一家。   中午走出王家时明明艳阳当空,他却感觉昏天暗地。   小儿不擅说谎,王家女儿银铃般的童音仍回荡在他耳畔,“唐当家对豆苗儿姐姐最好啦,说话都笑眯眯的,还给她糖吃,都不给我们哩!”   王大叔跟在旁边送新任状元郎出门,笑道:“恭喜恭喜,贤侄是不是即将前去京城上任?王某……”   “王大叔,她真的跟那人走了?”   “话不能说得那么肯定。”王大叔皱眉,瞧他面色不好,思忖片刻道,“在竹安时,豆苗儿与唐当家不过数面之缘。抵达锦城后,我们全家一进城门就与商队分开,要去看货,豆苗儿她说要去赵家办事,正好商队同路,可能会继续捎她一程……”王大叔知豆苗儿的事已传遍竹安,他最初只觉荒谬得很,却听膝下几个孩子总念叨那几块糖,久了他突然觉得唐当家对豆苗儿确实不错,加之都过去三月有余,豆苗儿渺无音讯,他不得不想,若她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测,或许真与唐当家有了姻缘呢?   “晚辈知道了,谢谢。”陆宴初拱手告辞,面无表情下台阶,才走两步,瘦高的身影突然晃了几晃,险些栽倒在地。   王大叔眼疾手快地搀住,急道:“当心。”   站稳言谢,陆宴初摆手强撑着说“无碍”,他晕晕乎乎晃去眼前重影,迟钝地迈步离去。   木屋昏睡两日,陆宴初醒时隐隐闻到一股呛鼻的药味儿。   这气味他熟悉,她给他煮过,猛地起身,他虚弱地快步循着味道找到厨房,眸中欣喜:“豆苗……”   孙大娘扭头望向他,低眉继续往火炉里喂柴,冷漠语气里含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是新科状元郎,万里挑一,前途无量,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伤寒高烧不是小事,若不是大黄一直咬着我裤腿不肯松口,并带我到了这里,我看你耗死在这里都没半个人知道。”   “谢、谢谢您!”眼中喜悦熄灭,陆宴初唇色苍白地倚在门侧。   “这猫狗倒对你忠诚。”孙大娘笑,“一只赖着我,一只睡在你枕边守着你。”   苍青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陆宴初望着屋里的两只小东西,低声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它们估计还惦记着我的鱼。”   好笑出声,孙大娘又叹了声气,“豆苗儿她……”   “大娘,待病好,我不得不立即启程前往京城奉命上任,途中经过锦城时,我会去赵家打听清楚。至于那位唐当家……”陆宴初捂嘴咳嗽两声,“王大叔说他是金陵人士,我上任后,会托人去金陵打探她消息。大娘,若日后她回了,烦请您告诉宋里长,他会把消息捎给我。”   孙大娘颔首,拿着蒲扇无言地煽火!   三日后,陆宴初带着大黄黑妹启程。   他倒不想带,不知它们是不是认为跟着他能找到主人,或是真的惦记着他的鱼,竟跟了一路。   马车轱辘轱辘行得快,陆宴初担心它们跑远走丢,只得按原路返回,捞起它们向孙大娘家言明后,他带着一猫一狗赴京上任。   将黑妹抱在怀里,陆宴初酸涩地望着大黄眼睛,苦笑喃喃道:“她连你们都丢下,真不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到我一点都不重要吗……”   “嗷呜”两声,大黄被马车摇晃出睡意,趴在地上打瞌睡,露怯的眼睛慢慢闭上……   春去夏来,豆苗儿都把自己养胖了一小圈。   潜麟寺里的大师和善,她清晨听他们诵读经法,下午便在寮房练练狗爬字,日子十分充实。   六月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豆苗儿轻轻抚摸着腹部想,六月陆宴初不来,七月总该来了,她马上就能够见到他了。   只是她怀孕都快六个月,怎么回泖河村接大黄黑妹?豆苗儿犯愁,陆宴初允她养它们吗?现在一点点小事对她来说都算大事,孤身住在这里,周遭全是不知根底的陌生人,她要不在心底琢磨点事情,总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月底扬州下了场大雨,连绵三日,天气放晴,同时进入炎热七月。   闷不透气的下午,蝉鸣聒噪,豆苗儿搁笔,望向小窗外。   她从未想过陆宴初不来接她,可都七月了,难道他在京城耽误了许久?   每个新的黄昏,豆苗儿心底慌乱就加深一点,有时甚至会怀疑会害怕,陆宴初嫌弃她了吗?但她还是会暗暗告诉自己,等等,再等等,他或许已在来的路上……   七月中旬的一日,她躺在竹榻午歇,太热,睡不安稳,忽听寺里钟声如雷。   惊醒去开门,院里和尚个个脚步匆匆,有的已挎着包袱往大门去了。   与豆苗儿熟悉的年轻和尚看她不在状态,慌忙过来喊她:“施主,快逃命去,简单收拾包袱,快逃,往湖广方向逃。”   “发生什么事了?”   “镇北将军韩世东反了,与蛮族瓦刺苟且,一北上一南下,见人就杀,已经血洗屠了几座城,快逃吧……”   没说完,年轻和尚就消失在视线里。   豆苗儿颤抖着转身收拾包袱,银子衣裳,爹的竹雕,旁的都不要,包袱挎在肩上,她扶着腰随和尚们往外奔。只是街上早乱了,她迈出去的步伐收回,找了条死胡同躲进去。到处人挤人,她要往里钻,肚子里孩子怎么办?她得等,等人少些再走。   外面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豆苗儿躲在一个半破的缸里,以为多等会儿就好,哪知这一等,竟等到了漫天厮杀与血腥气。   缩在缸里,她闻之欲呕,却不敢。   用力捂着嘴,她哭都不能哭出声,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滑,嘴里都尝到了苦涩的咸味儿。   哀嚎交织着惨叫求饶,恍如人间地狱。   豆苗儿顾不上别人,她只恳求他们别发现她,千万别,她死没什么,她的孩子怎么办?   可上天似乎没听见她的祈祷,一阵杂碎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破缸前。   豆苗儿仰头望向被她慌乱盖在缸口的草席,眼中满是绝望。   “窸窣”一声,草席猛地被揭开了…… 第27章   四目相对,皆是一怔。   外面男孩嗓音焦切:“姐,快躲进去啊!”   “里面有人。”   “还有多的位置没?”   豆苗儿蜷缩手脚往里挪,骤停的心跳终于得到缓和。   “她怀孕了,动作小心点。”少女迅速让弟弟先进去,自己紧跟着爬进来,并将缸上草席重新盖上。   屠杀仍在继续,三人呼吸声时轻时重,没人敢说话。   时间推移,惨叫声渐远,似沿着街道往前方去了。   男孩沉不住气,抖抖索索伸手挪开草席偷看,手刚触上草席,却被他姐姐猛地抓回来。   但草席动了下……   三人屏气凝神,一道脚步慢慢走来。   豆苗儿已经流干了泪,几度忐忑,她精神将至崩溃,所以,还是躲不过去吗?   恐惧在狭小的空间不断膨胀,豆苗儿全身酸软,忽的,她手被碰了下。   下一瞬,少女“唰”地揭开草席翻越出破缸,惊恐望着巷口站着的男人,她鼓足勇气,猛地越过他迅速往外跑……   她动作怎敌大刀快?生得凶恶黝黑的瓦刺壮汉反手一刺,刀便深深没入她胸口。   小脸痛得狰狞,胸口鲜血迸溅,少女沉沉倒地。   一把抽出鲜红宽刀,瓦刺壮汉眸中生疑,盯着缸,又想里面若还有人的话,这个女娃娃干嘛孤身跑出来找死?恰好街上同伴在唤“别停往前继续”,他斜了眼地上尸体,冷漠地转身离开。   他们安全了?   空洞沉痛地仰头盯着草席,豆苗儿突然明白少女最后碰她那下是什么意思。   要她帮忙照顾她弟弟吗?   怕男孩伤心出声,豆苗儿用力捂住他嘴,把他整个人紧紧搂在怀里。他滚烫的热泪滴在她手背,一滴接着一滴……   破缸呆了一天两夜,援军在上午赶到。   豆苗儿带男孩离开胡同,军队长长的队伍从街上经过,往前追击逆党。   为首是两个骑在马上的高大男子,豆苗儿望着他们从身前奔驰而去,没忍住喊了声“大人”。   “吁”一声,马蹄惹得尘土飞扬,男子扼住缰绳,扭头冷冷看她。另一长相温和些的男人随之停下,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   豆苗儿张了张嘴,她嗓音不大,不曾料及他们真会停住。   本想打听陆宴初,可城内处处家破人亡,她怎能厚颜只关心自己的私事?   “希望大人们能早日擒住贼人,以免更多生灵涂炭。”   “自当如此。”男子蹙眉,再不停顿,迅速策马往前奔去……   鲜血染过的城市满目疮痍,豆苗儿带李元找落脚地,那个男孩叫李元,今年九岁半,扬州本地人,父母没了,姐姐现在也没了。   她手里还剩些银子,不过城空了大半,死的死,逃的逃,许多食物就放在那,供人自己拿。   回到潜麟寺,豆苗儿忍泪把没来得及逃的僧人尸体处理好,与李元在后院寮房暂住。   七月底,消息传来,蛮族瓦刺与叛国将军韩世东及其手下战士皆已被擒住。究其叛乱原因,说是韩世东先前抗敌时认为当下战况不是远在京城的诸位大人所能精准预判的,便枉顾旨意私自带兵出击,虽大获全胜,无奈朝中弹劾他的人颇多,更有劲敌暗中诋毁造谣,圣上大怒,下令把将军府全部家眷打入大牢,怎知抓捕时出现恩怨冲突,韩世东次子与幼孙命丧当场,更有多位女眷重伤晕厥,场面很是混乱,最终将军府死伤惨重。韩世东在关外得到友人传来的消息时怒极攻心,只道“我命尽可拿去为何害我家人”,一气之下便反了。   虽说可恨之人大多有可怜之处,但经历过这场苦难的人,怎能同情他的遭遇?他的家人是人,别人的家人就不是吗……   日复一日,扬州逐渐恢复人气,潜麟寺逃难的僧人陆续回来部分。   豆苗儿开始计划去京城,只是碍于李元情绪不稳定,她不好立即启程。而且身怀六甲,路途遥远,她好像只是在妄想罢了!   辗转数日,终于找到大夫开了点保胎的草药,拎着药包,豆苗儿与李元回潜麟寺。   经过西街,她蹙眉顿足,朝胡同角落望去。   李元视线随她看,蓦地冷笑一声。   不懂他为何这般,豆苗儿怕他伤心魔障了,从袖口拿出一块碎银,递给他,让他多与人交流:“官府怎么还没采取措施?你去买些热饼给那些孩子,其中病了的给钱他们去找大夫,钱不够再找我拿。”   “你很有钱?”李元扯唇,讥讽地盯着她,“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你想把他们和我一样都养着?这里七八个孤儿那里三四个,你有那么多银子?”   豆苗儿怔住:“官府会……”   “官府?”撇嘴,李元冷哼,“官府只会做表面功夫,建个四合院把他们都关进去,和囚牢似的,不准他们丢人现眼,日日做些体力活儿,没有自由,没有奔头,吃得就比猪狗好些罢了!这样的日子谁愿意过?不知多少人想方设法溜出来继续做乞丐!官府更是乐见其……”   “嘘”,不准他再说,豆苗儿眸色复杂,泖河村地方小,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她自不懂这些龌龊。   摸摸李元的头,却被他犟着脸躲开,豆苗儿还是把那块碎银塞到他手上,弯唇:“去吧,我不会丢下你不管,钱没了再挣就是。”   张了张嘴,很想讽她一个快生的女人怎么挣钱,还不存点钱生孩子到时可别祸害他。可望着那群缩在街角狼狈褴褛的孩子,李元感同身受,其实他的遭遇本来该和他们一样,像条狗似的,肮脏地蹲在那静静等死……   攥着碎银,他抿嘴跑去前面摊子买烧饼。   豆苗儿扶着腰倚在偏僻的胡同墙等李元,这些日子,她睡梦中时不时会看见一双眼睛。   少女的眸子像还没盛放的花朵,蕊上积着露珠。   可再没盛开的机会了……   灾难血腥面前,孩子总是可怜无助,他们还未适应所有的残酷,就孤身一人莽莽撞撞用血泪换取生存。   眼眶泛红地轻轻抚摸腹部,豆苗儿想,他们娘儿两的命不管怎么说都是李元姐姐孤注一掷换来的,既然活着,她想让那些失去庇佑的孩子们都活着……   一会儿,李元气吁吁回来,还剩了些铜钱。   两人回潜麟寺,豆苗儿从柜子里找出包袱,底部妥存着一方木匣,豆苗儿定定望着许久,蓦地闭了闭眼。   次日早,她带李元上街买衣裳。   “你疯了?锦衣阁是扬州一等一的衣裳铺子,里头普通一件就是穷人家一两年的花费,你要去那买衣裳?”   “现在世道艰难,锦衣阁降价,只卖从前一半儿的银子了。”这是豆苗儿从街上听到的消息。   “就算一半也贵,你有这钱不如给那些乞丐买烧饼!”李元脸红脖子粗,气呼呼吼道。   豆苗儿斜他一眼,抓住他手往前走:“小子,你现在是我养着,对我放尊重点。”   “我会还给你的,你现在养我,我以后养你孩子!”   轻笑,豆苗儿挑眉:“我孩子可轮不到你养,你自己才多大……”   两人一路吵着进锦衣阁。   豆苗儿做事利索,给自己买了一身,给李元买了一身,强迫他换上,两人焕然一新。   李元板着脸不吭声地跟她走,左拐右绕,见她累,他搀住她:“都要生了,还在外面跑来跑去真是麻烦!”   “谢谢。”豆苗儿知他好心,笑道:“乡里大多数怀孕的女人还下地干活儿呢,我没那么娇贵。”又道,“你待会别说话,就像现在这样,板着脸一副小大爷的样子。”   李元怒,她什么意思?抬头,却猛地怔住,钱氏竹雕?   钱氏是当今三大竹雕世家之一,自打竹雕风盛行,巴蜀赵扬州钱京城孙这三家先后脱颖而出,成为其中的佼佼者。所以这钱氏里面的竹雕随便一件可不是几身衣裳的事儿,他们针对的买家非富即贵。   李元拉她衣袖,手劲小没攥住,她已经拾阶而上,被伙计笑脸迎了进去。   硬着头皮进门,他不敢露怯,绷着脸跟她在身后瞅一眼那些精致的竹雕,偶尔被伙计嘴里冒出的价格吓得心惊肉跳。   “就这些?”周巡瞧了一圈,豆苗儿淡淡一笑,状似全都不满意。   伙计闪了闪眼:“夫人,这儿的都很好了,前几日县老爷就在我们这儿买了座战神竹雕送给大将军沈……”   不耐烦听,豆苗儿摆了摆手:“还是拿能过得去眼的给我瞧瞧吧!”   “这……”伙计拱手屏退,似是进去商量了会,半晌才拿一长匣出来,小心翼翼打开,他紧张兮兮道,“夫人,这是我们钱大当家的历经五年一笔一勾亲自雕刻而成,是五老观图笔架山子,您好生瞧瞧,千万别摸!”   豆苗儿好笑,低眉看,五老儿头戴巾帻,慈目善眉,长须垂地,仙风道骨。他们神态各自不同,或相携论画,或驻足观景,或盘坐岩石,均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且景物精炼有序,并未太多渲染,当是上乘之作。   “多少银子?”   “三千两。”伙计答。   李元猛地被口水呛了正着,弓着腰咳嗽不停。   豆苗儿拍拍他背,等他缓和些,朝屏风后的里屋看了看,笑道:“确实很好,只是我这儿有一更好的,劳烦您去问问当家的,他收吗?” 第28章   钱玉恒年四十有余,是钱氏这一辈里对竹雕最具造诣的继承人。   月前扬州遭袭,他们举家逃难,几件带在身边的珍贵竹雕受了些微损伤,回扬州后,他便着手开始修复它们。这不,刚拿了几件完工的竹雕过来,便听到一个不知轻重的女娃娃在外面大放厥词。   市面上除却巴蜀赵京城孙这两家,谁还敢与他家的竹雕比个高低?   挑开幕帘,从屏风后走出,钱玉恒眸带审视地打量那位女娃娃,见她大着肚子,眸中敌意褪去不少,不过含笑的嗓音里仍是暗暗带了几分警告:“小夫人,站在这钱氏竹雕里,话不可乱说。”   “到底是不是乱说,看一眼我的竹雕就一目了然。”   她话语落落大方,并不露怯。钱玉恒视线落在她手里的普通木长匣上,抬臂做了个请的动作,邀她到屏风后详谈。   豆苗儿颔首,率先拾步。   欲言又止,李元怕她一个人受欺负,他虽小,却是个男人,哪怕心底吓得胆战心惊,也绷着脸跟了进去。   入内室,没有多余的话,豆苗儿径直将木匣揭开。   钱玉恒捋须不经意略过去,随意的目光登时僵住。   原地怔了半晌,他疾步走到桌前,伸手欲拿起那竹雕细看。   怕他想抢,李元猛地挡住,嘴颤着学方才那伙计的话:“只能看,不能上手摸。”   “好。”不挪眼地盯着木匣里的竹雕,钱玉恒推开半大孩子,弯腰巴在竹雕前细看。竹雕不大不小,适合收藏,盘踞在崎岖高山上的千年古松苍劲有力,每根枝木都汇聚天地灵气,还有那山的形状,远看竟像一尊佛,最罕见的无数只仙鹤或蹲在苍松翠柏下闭眼歇息,或展翅在半空肆意翱翔,或站在枝丫上昂颈高歌。每只仙鹤的形态任你怎么对比挑剔,都各有不同。这么多只能在小小竹雕上刻出来都不易,更莫说只只栩栩如生,那眼睛,瞅着都像要飞了出来。   钱玉恒出神地望着,一会心凉一会热血沸腾。在这样的作品前,他自愧不如,他总追求极致的华丽,却不知这种返璞归真才更令人心生震撼,就像人面对大自然,永远保持着敬畏与尊重。   等了会儿,豆苗儿看他似乎是在默数竹雕上的仙鹤,便道:“九十九只。”   九九,果真是九十九。钱玉恒眼神古怪深邃地直直盯着她:“古松仙鹤佛拜寿竹雕,赵家的?”   豆苗儿点头。   冷吸一口气,钱玉恒重新盯着竹雕看,这东西做不得假,是不是真功夫,全在这竹雕里。   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他嗓音干涸:“你要卖掉?”   “嗯。”   钱玉恒这才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低声道:“世道艰难,朝局不稳,这时候不是抛手的好机会。”   “若是世道不艰难,我也不会卖了。”豆苗儿轻笑。   默了片刻,钱玉恒伸出手指,认真指给她看,“还有,这里几只仙鹤,山脚花卉,佛的头部,跟原先雕刻人不是同一个,哪怕手法相似,可差了不少。”说到最后,语带惋惜。   早料到会被看出,豆苗儿没有强行遮掩:“不是如此,我也不会只要两千两银子了。”   沉默片刻,钱玉恒定定看着竹雕,半晌,唤门外的伙计。   “去取三千两银票。”钱玉恒望向豆苗儿,“我是个生意人,也是个手艺人,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竹雕卖出的价格还在我之下。”   愣了愣,豆苗儿眼眶微红地盯着木匣里的竹雕。   爹这一生,从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他就窝在小小的竹安县,守着好竹守着家,手里日日离不开竹,银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原来,他手上区区一个竹雕,就能救这世间很多很多受苦受难的孩子……   “夫人,以后若有竹雕,你可拿来我瞧瞧,好的我会收下。”钱玉恒送她出门。   颔首,豆苗儿收好银票,与李元离开铺子。   二人无言走了段路,李元搀住她,问:“既然舍不得,为什么卖掉?”   “这世上没什么比生命更贵重。”顿了顿,豆苗儿侧眸看他,无比严肃道,“李元,你知道,我怀孕快七个月,要生了,后面我没多余时间照顾你,你要是还天天闷不吭声躲在房里,我不会再给你送饭带你出来散心,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该怎么过你自己想清楚。”   驻足,李元看她一眼,咬紧了牙,猛地低头不语。   豆苗儿知他心底不好受,可她没有精力再哄他,放柔声音,豆苗儿轻轻拍他头:“哭吧,哭完了就好受了。”   “姐姐说,男儿家哭没有出息。”嗓音嘶哑,李元把下唇都快咬出血。   “好,那就不哭。”   静寂中,大颗大颗眼泪突然往下坠,李元抽噎得肩颤,分明伤心,却改不掉嘴硬:“我就哭这一次。”   “嗯。”豆苗儿站在旁边等他,心疼道,“哭吧,哭够了还要好好过日子,许多事儿得你帮我去做……”   李元是本地人,对扬州熟得很,不多久他便拿着钱租下一间干净敞亮的四合院。   将街上幼无所依的孤儿接进来,他负责起他们的饮食起居。   豆苗儿很快发现这个孩子的优点,他特别会精打细算,更不藏私,无论剩几个铜钱都会交到她手里。   寺院清净,但她不能在寺内生孩子,所以他们便另找了处宅子暂住。   李元天天忙碌着管教那些不听话的野孩子,小孩管小孩,又气又急的,他精神倒日渐好转。   这日雇来的陈婶子刚做完晚饭,李元就回了。   “你难道打算一直养着他们?”扒了两口饭,李元年幼的小脸皱成一团,“人越来越多,纵使有座金山,定也会吃空。”   喝着鸡汤,豆苗儿摇头:“我养不了他们一辈子,也不该养他们一辈子,等生完孩子再想办法。”   “是啊,他们要是白吃白住游手好闲惯了,指不定赖着都不肯走,所以一定……”李元从前家里做小生意,察言观色本领好,小心思也多,当即瘪嘴道,“我不会白吃白住的。”   豆苗儿笑笑。   张嘴还想说,却咽了回去。李元瞅了眼她肚子,知道她快生了,不能忧思操劳,可他心底止不住的好奇:“你夫君呢?难道他也在那场……”   喝汤的动作一顿,豆苗儿低眉不语。   见她这幅样子,李元不敢再提,猛地埋头吃饭……   九月中,豆苗儿临盆。   从天不亮到下午,李元神情麻木地在屋外蹲了一整天,里头动静不大,他又慌又怕。   到晚霞绚烂之际,一声啼哭蓦地冲破云霄,他如惊醒般陡然站起来,双腿酸麻,差点跌倒。   生了……   是个男孩儿!真好!   月子期间,是陈婶子在照顾。豆苗儿听话地卧床歇息,只用热水擦擦身子,每日猪蹄炖花生老母鸡煮红枣筒骨黄豆汤轮着吃,以便多生些奶水喂养孩子。   小家伙很健康,一双眼睛像天上的星子,眨啊眨地望着你,心都化了。   李元最爱逗他,轻轻攥着他手不停喊“福宝”,常欣喜得意地冲豆苗儿炫耀:“福宝冲我笑了,福宝用力捏我手了,福宝……”   好像他打个哈欠都是很了不得的事。   当然,豆苗儿比李元更感动更幸福,福宝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和动作都令她心尖微颤,这不是别人,他是她的宝贝,从此她将牵挂他惦念他,他会成为她人生中最重要最柔软的一部分……   期间连续一个多月,李元常带些野味或鲶鱼回来给她煲汤,还有些时令新鲜果子。问他,他便说是四合院那帮孩子送来的,他们知道她在坐月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捉鱼的捉鱼,去郊外放笼子的放笼子,这些娃儿没了人管,个个厉害得很,杂七杂八的活儿一学就会,都精打细算晓得把多的拿去市集上卖了。这不,还筹钱买了些小玩意儿送来给福宝,有拨浪鼓、面人儿、编蚱蜢等等……   李元又暗暗邀功,说他每日去送吃的,都会趁机教育他们一番,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什么农夫与蛇恩将仇报是大大不对的事情……   豆苗儿笑着夸他,又认真道:“以后别这样,我们并不图什么,孩子秉性单纯,不要让他们认为我们另有所图。你也是,别总想着亏欠不亏欠的,我拿你当弟弟,你就别跟我总见外。”   “嗯!”李元脸红成一团,磨蹭着点头。   望向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具,豆苗儿心底暖暖的,低眉瞧着怀里吃饱酣睡的福宝,她眸中晃过一丝慎重,其实早在之前,她心底便有了个想法……   十一月初,深秋了。   因扬州没个值得信任的熟人,豆苗儿不得不抱上尚在襁褓之中的福宝,跟着李元去四合院。   这是她第一天见他们……   看着一个个或面带拘束或偷偷瞄她或给她倒水搬椅的孩子,豆苗儿笑了笑,等孩子们齐了,柔声道:“我给你们请几个先生好不好?”   他们迷迷茫茫的,你看我我看你不吱声。   豆苗儿不着急,徐徐说给他们听:“你们如今在外面抓鱼捉野禽摘野果是能挣几个钱,冬天到了呢?以后年复一年呢?你们怎么办?我请来的先生们肯定算不上厉害,但教你们识字算学绰绰有余,女儿家还可以跟着绣娘学针法。只要争气些,几年后,待你们学成,日子就好过了!所以,你们想不想学?肯不肯好好学?”   慢慢地,想学要学的声音冒了出来,有的孩子揉着眼角不说话,却拼命地点头……   这事儿就这么拍板定下,扬州刚历经一番腥风血雨,活计难寻。   教书先生算体面的事儿,豆苗儿现在手里也有银子,不多久找到几位先生,开始日日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一时间,四合院倒成了个小学堂。   李元跟着去上课,豆苗儿则呆在家一本满足地陪伴福宝,等他睡熟了,她便拿着块竹一点点悠闲地刻竹雕,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其实也挺好…… 第29章   五年后。   乾庆二年八月二日上午,时令入秋,夏日余温却未褪。聒噪的蝉鸣自两旁茂密枝叶内声声传出,不肯停歇。   扬州郊外一条石子路上,一对衣着寒酸的父子热汗淋漓地正赶路,他们肩上分别扛着大大的包袱,包袱里不知装着什么,将一老一小压得弓腰驼背。   “幺儿,累吧?把包袱给爹,爹给你背,你歇歇。”老汉气喘吁吁,望向少年的眼眸沧桑却饱含慈爱。   “爹,我不累。”摇头,少年咬牙,“爹,您腰还受得住么?上次您做工落下的伤没好全,现在又……”红了眼眶,少年道,“您把包袱给我,我自己的包袱自己背,我年轻,撑得住!”   “这什么话,我是你爹,爹送你来这儿是好好学习,爹……”   “滚开,快滚开。”尘土飞扬,蹄声阵阵中,一辆飞驰的豪华马车从后方奔来。驾车马夫凶神恶煞地把手往外拼命挥,驱赶挡路人。   老汉父子本就走在边缘,未占道路多少位置。二人左右四顾,路畔是带刺荆棘,一时竟退无可退。眼见马车近在眼前,老汉护儿心切,想也未想地挡在少年前。   马让人皮鞭抽得疯了地跑,“砰”一声,老汉被马腿碰得跌摔在地。   “长没长眼睛,隔老远不让你们滚开吗?瞎了眼还是瘸了脚,跑不动?”马车仓促停下,驾车的小厮扭头就骂。   少年哽咽着喊爹,抬头怒道:“分明是你们……”   “我什么?”小厮翘着大拇指往车内指:“知道里面谁吗?县老爷娘家舅舅王驿丞的二公子!眼招子放亮点,就你们……”嫌弃地扫了眼二人那脏乱的衣裳,嗤道:“德善书院的大门,就你们能进?”   马车轩窗被推开,里头公子瞥了眼情况,不耐烦怒骂:“跟刁民耽误什么功夫?快走,这破书院还必须挨个儿排队报名,太阳那么毒辣,你想让老子排几个时辰队给热死是不是?”   “是是是,二公子,咱这就启程。”   “你们……”少年咽不下这口气。   老汉抓住他手腕,摇头,忍痛小声道:“爹没事,缓缓就好,别惹他们,你以后还要留在书院读书。”   “驾”,马车风风火火重新启程,不减疾速。   望着前方渐渐消失在眼帘的马车,少年懊恼闭眼,紧皱的脸快气哭:“爹,都说德善书院收学生不论贵贱不分贫富,但里面还是少不了这些横行霸道欺善怕恶的公子,您说我是不是压根就不该来,还拖累您现在受伤,我……”   “谁说这种人德善书院会收?”清脆的童音蓦地从旁侧林木中亮起。   父子二人诧异地循声望去,只见一双肉乎白嫩的手吃力扒开一丛比他还高的草木,扒啊扒啊的,小人儿终于钻了出来。男童头上戴了小小一顶儒巾帽,上面还沾了两片叶子,脸圆润可爱,溜溜的黑眸正气凛然。气鼓鼓用右手摘衣裳叶子,他左手里拎着一兜似才摘的野果,认真整理着衣裳,突然想起来地将果子递给他们,男童眨着一双大眼睛笑得乖巧,“先别气,要吃几颗果子吗?酸甜可口,特别解渴降火。”   与少年对视一眼,老汉一时没反应过来,讷讷摇头。   “福宝,别胡闹。”一道温婉声音紧跟着在半空响起,如清风过耳,凭白拂去几丝秋燥。   “娘……”男童转身,一把扑入后方年轻女子怀里,攥着她衣裙立即告状:“娘,您看见了对不对?说是王一橙的二公子。”   豆苗儿替他摘了头上叶子,嗔道:“驿站的驿,水丞的丞,是扬州驿站里掌管仪仗车马迎送等事的人。”   “不管一橙还是驿丞,福宝都看见了,他儿子撞了伯伯,还骂人,娘您说是不是,是不是?”扯着豆苗儿手不停摇晃,他瘪着嘴撒娇。   “是。”无奈颔首,豆苗儿牵他走到父子面前,弯腰关切问:“老丈,您身子可还好?”   “没事没事。”摆手,在少年搀扶下站起来,老汉捂胸叹了声气,突然为难地盯着掉落在地的大包袱,他眼下受了伤,如何背得动?   “爹,要不我不去德善书院了,咱休息休息回家吧,我以后跟您做工,学糊墙盖顶挣钱,我不读书了。”少年眸中蓄满眼泪,心疼又内疚。   “混账,咱们坐船从淮安到扬州,一路走来这儿,多少苦咱都吃了,你现在说不读了,你是要气……”   豆苗儿见老丈气急攻心,便对少年道:“此处距德善书院不过几里路,你千辛万苦走到这儿,不去应考就败兴而归,甘心么?”   “就是,就是。”感激看了豆苗儿一眼,老汉拉着少年,到一旁轻声劝,“匠人的活儿又苦又累,你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若读书读不出名堂怎么办?耽搁几年再回去学匠工活儿?那有什么区别?倒不如听娘话,就待在家和哥哥们一样跟您去上工,也好早点挣钱。”   “你……”老汉知道他想法不对,却嘴拙说不出话。   “哪怕不考科举,读几年书和不读书的区别大着呢!”豆苗儿徐徐说给他听,“搭茅草屋和建宫殿的区别大吗?你有了学问见识,有了谈吐气质,哪怕匠工手艺不好,你也可以做管匠人的头儿,与上面管事沟通商议,为不懂周旋只知埋头苦干的匠工争取最大权益。”   “是啊是啊,爹跟的那匠工队不刚吃了闷亏吗?王大户先前应得模糊,咱无知听不懂,做完房子才晓得入了套,血泪换的钱少了一半儿还没处喊冤,你说……”   渐渐地,少年被说动,终于红着眼眶点头。   “老丈,这包袱……”豆苗儿启唇,却听身后传来隐隐说话声,扭头望去,远处骑在毛驴身上的二位男子徐徐行来,端得悠闲自在。她弯唇笑了笑,真巧,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肖先生,柳先生!”一旁福宝顷刻兴奋地向他们不停招招手,皱巴巴一张脸好不委屈喊道,“福宝等您们等得好苦啊!”   男子爽朗的“哈哈”笑声渐近,豆苗儿上前相迎:“二位先生可不是让人等得苦?书院待复考的学生一摞摞等得都要蔫了,您二位却慢慢悠悠在赏景作诗?”   “什么作诗。”柳先生嗤道,“前头那辆马车差点把老夫和肖先生摔进那条臭燕子水沟里。”   “啊,难怪好臭!”扭头,福宝立即捏住鼻尖,夸张的表情好不嫌弃。   两位先生大怒,肖先生气歪了胡须:“你这个小福宝,咱们压根没摔进去呢,哪儿臭哪儿臭?你过来闻闻,摸着你小良心再说一次。”   “那先生们也是从燕子沟经过来着……”福宝往豆苗儿背后躲,钻出头吐舌头。   豆苗儿摇头,忙打断他们的没正经,简单介绍了老汉父子,让肖柳二位先生的驴帮忙驼上他们行李。   大小六人沿路行至德善书院正门前,老汉父子立在牌坊下,怔怔盯着那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出神。   “好字吧?”柳先生笑问。   “好。”老丈脸红,“哪怕看不懂,也一定是最好的!”   “那可不,这是……”   正说着,穿书院统一素白长袍的高个学生迎来,打断了柳先生的话。   “二位先生好。”又恭敬唤了声“赵夫人”,见福宝倚在豆苗儿身边向他扮鬼脸,他不敢面上不恭,只是藏在长袖下的手却忽然钻出来,朝福宝偷偷比了个小手势。   福宝立即捂嘴笑起来,豆苗儿假装不知:“常亭,带这位少年去应考地报名,还有他爹受了些轻伤,报名后让诸葛大夫给瞧瞧。”   “是。”恭恭敬敬应下,常亭伸手作“请”的动作,带感激不尽的父子进书院,折身往西南方向行去。   少年跟在父亲身后,如误入迷幻森林的小鹿,惊慌新奇地观察书院里的垂条烟柳亭台水榭。   呆滞扭头,方才帮助他的年轻夫人牵着粉雕玉琢的男童已走远……   “那位夫人……”他情不自禁开口询问。   常亭了然答:“你可唤她‘赵夫人’,是德善书院院长。”   “女院长?”   “有何不可?”常亭挑眉反问,状似不悦。   “不、不是。”结结巴巴摇头,少年尴尬,“是我见识浅,没听过女子开书院。”   轻笑,常亭表示理解,“夫人本从未想过开书院,五六年前,扬州生灵涂炭,她将街上孤苦无助的孩子接入四合院,请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渐渐地,学生多了,又有数位心善的夫子先生在背后扶持,至此有了德善书院雏形。演变至今,在更多好心人帮助下,就成了你们现在所看到的德善书院。而我……”顿了顿,他温声继续,“而我就是当年最早一批孤儿之一,我们那群学生,有的参军保家卫国,有的苦考科举已顺利入仕,还有的靠双手过着幸福圆满的生活。”   “好厉害。”眸露憧憬,少年眼中仿佛看到了美好未来。   拍拍他肩,常亭一本正经:“等你考进书院,相信你一定可以超越他们,所谓前浪推后浪后浪蔫在岸上是不是?”   猛点头,少年不知他每年都要将这番话翻来覆去说好多遍,一时大为感慨备受鼓舞,暗暗下定决定,他一定努力努力再努力,誓要做那片最厉害最优秀的后浪…… 第30章   德善书院分东南西北四院。东院为学堂,南院为宿舍,北院为后勤,另住些孤苦无依的女孩在内学书画绣工。因北院空阔,还种了大片菜园果林,穷苦人家或孤儿可在学业之余帮忙耕作,以填补学费。西院最小,隐在遥远角落,又分上西院下西院,里头住了两户人家。   一居豆苗儿与福宝,二居曹老先生夫妇及老仆一人。   这些年,若非曹老先生的鼓励与支持,豆苗儿不会有勇气开一所书院,她没有那么深远的思想见地,为那群孩子们请先生读书识字已是她能考虑的极限。   四年前,曹老先生夫妇搬来扬州,恰恰就住她隔壁的小院儿。   初始曹老先生身子不好,总被老伴搀着沿湖畔散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们慢慢有了交情。   知她有一间四合院儿,曹老先生兴起时便绕着去瞧,出手指导那帮孩子数次后,豆苗儿才知曹老先生竟有那般大学问,她请来的先生夫子但凡有讲解不规范甚至错误的地方,皆被他无情指出并矫正。   后来,曹老先生给她介绍新夫子,渐渐地,又说故友在扬州郊外有座庭园,久不住人,可拿些银子出来扩建修缮,将之改成书院。   “德善”二字由他提出,并亲书“德善书院”四字以作牌匾。   豆苗儿一路迷迷茫茫懵懵懂懂,她的眼界和心境随着这全部一切慢慢开阔。对于书院院长这头衔她当之有愧,推却一番,曹老先生却笑答:“本就因你一番善心才有今日书院,以善为初衷,为学子建一所以‘德’为首的书院,岂不美哉?”   曹老先生大名他本人不主动提,豆苗儿便不问,譬如学生们只唤她“赵夫人”,也不知真名。   不过曹老请来的那些夫子,既有官职在身的大人,也有逍遥自在的闲人,但无一例外,那些先生都学富五车各有所长。   短短几年,德善书院流传出美名多半因了不得的先生们,同时,五六年前四合院里一个叫屈正的孩子以十五岁之龄考中进士,名次还不差,虽不是本朝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却也实属难得。   豆苗儿知道屈正家破人亡前就有读书的好底子,书院占不得全部功劳,但这孩子大抵在外宣扬不少,近两年外地慕名赶来的学子逐渐增多。   每年这几日,乃新生报名参考时间。   东院那头隐隐传来热闹的声音,豆苗儿瞅了眼窗外,太阳盘旋在头顶,火辣辣炙烤大地,快到用午膳的点儿了。   十位得闲的先生今日陆续到校作为考官筛选新生,久前就让曹老先生捎口信儿,说要吃她做的鱼锅和桂花蜜藕,还要分别开一坛桃花酒与寒梅酒小酌。   这有何不可?   豆苗儿忍热在厨房忙碌,陈婶子则在一旁帮衬。   待先生们在幽静内室坐定,陈婶子把菜端出去,豆苗儿留下煮最后一锅山鸡笋汤。   等汤熬得糜烂入味,豆苗儿将汤罐端去。   一路走近,内屋谈笑其乐融融,弯唇正欲叩门,忽听“陆宴初”三个字从他们嘴里一晃而过。   豆苗儿浑身一震,愣愣定在原地。   “新帝登基才不到两年,就罢了缪士忠首辅之位,缪士忠却以为新帝年轻,离不开他呢!”   “是啊,位置还没坐热乎,就得拱手让人,当初又是何必,曹老您早早离开是非之地也算明智!”   气氛静了一瞬,似是肖先生的声音:“首辅之位空悬两月之久,圣上恐怕早有定夺,难道真要选陆宴初?他还不到三十岁,这……”   “是啊,曹老,这没有外人,您跟我们说道说道,朝堂局势还是您看得明白。”   曹老先生轻笑:“老夫闲云野鹤做久了,只晓得教书,看不透咯!”大概挡不过众人接下来的煽动,他低声道,“宣太子瓮前,圣上还是个王爷,陆宴初是他老师之一,彼此定有感情,加之陆宴初秉性良善正直又很有为官天赋。你们该记得,先帝在那场殿试中出的考题咄咄逼人,其余考生面目发白汗如雨下,唯有他称得上淡定,稍有不慎便掉脑袋的试题,他答得勉强合格,不过惭愧,老夫当时竟也想不到更好的回答。所以,他顺利入内阁算不上稀奇,但首辅之位,只能说咱们这位新帝城府颇深,陆宴初朝中除了那关系僵硬的爹,并无背景,他很干净,一时也丰硕不了羽翼,内阁……”   叩门声蓦地响起。   室内霎时静寂。   豆苗儿调整好情绪,弯唇进入,将汤搁在桌上。   与熟识的先生们闲聊数句,她便退了出来。   怔怔离开上西院,豆苗儿站在檐下出神。   其实关于陆宴初,这些年她听了不少,许是她对他名字格外敏感,但凡周遭提及或是街上听到,她不想记,也记得了。   他过得很好,瞧,听曹老他们方才的意思,都要坐上首辅之位了,首辅这个位置有多尊贵,天下谁人不知?   至于旁的,流传在民间才子小姐的佳话中,倒有几桩主角儿是他,真真假假是否夸大是否确凿,怕也只有当事人最明白。   闭眼,豆苗儿拾步回下西院。   生福宝那年,她心底还牵挂着他,想着处处不太平,他被耽误不是不可能,日子久了,总等不着,也曾动过心思去找,可渐渐便倦了,便不再去想,或许他只是不想来找她呢?谁知道呢?   再者她人生里多了福宝与书院,已够操心……   进院门,豆苗儿还未踏入堂屋,耳畔忽的响起一阵匆促的逃跑声。   皱眉,见陈婶子端着瓷碗冲她一脸苦笑,心知肚明的豆苗儿跟着无奈摇头:“我进去试试。”从她手上接过蔬菜蛋羹,豆苗儿进内室。   掀开幕帘,便见床上拢起个小丘包,这么热的天儿,还要用薄毯裹住自己。   “福宝睡着了?”   “嗯嗯,福宝睡着了。”小嗓音嗡嗡从薄毯内传出。   豆苗儿笑,坐在桌旁,不再说话。   悄悄掀起薄毯露出两只眼睛,福宝思考再三,从薄毯内钻出来,可怜巴巴道:“娘,您能再给福宝做个爹吗?”   “上次不是做了?”   提起伤心事,他眼眶蓄满水汽,泪珠都快掉下来。双手搅在一起,福宝害怕娘亲不高兴,自责委屈道:“娘上次给雕的爹,福宝好生喜欢,就放在床上陪福宝睡觉,可第二天早晨,爹胳膊没了,福宝着急,想给接上去,碰了两下,爹的腿也没了……”   “没事。”豆苗儿又心疼又想笑,“娘给你再做就是,要几个有几个。”   “好啊好啊,福宝要好多个爹,一个陪福宝睡觉,一个陪福宝洗澡,一个陪福宝上课,一个陪福宝放风筝,一个……”   他洋洋洒洒列举了长串,趁他歇口气,豆苗儿挑眉:“娘不是给你白做的,你先过来把这碗蛋羹吃了。”   瘪嘴,纠结须臾,福宝从床榻溜下来,自己穿好鞋,委屈走到桌旁,委屈开始吃蛋羹,每吃一口看一眼娘。   偏生娘无动于衷。   唉声叹气,福宝只好认命,慢悠悠吃起来。   “娘,您这次能做个大的爹给福宝吗?”他咽下满满一嘴食物,抬头望着她,“爹太小,看不清楚。”   豆苗儿眼神示意他别停继续吃:“那你去找根大木头,娘给你试试看。”   “嗯嗯,娘,福宝跟爹长得像吗?”   “你再胖些脸圆乎些就跟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了。”   “真的嘛?”福宝用另只手捧住脸,眨巴着眼睛很兴奋,“爹跟福宝长一样嘛?”   “你胖些就一般无二了。”   埋头猛吃起来,福宝吃着吃着,突然认为不对劲,感觉受到了欺骗,他从碗里探出头,粉红小嘴上还沾着点软嫩蛋羹,十分生气:“娘您怎可为了哄孩儿吃饭就骗人?您做的爹分明都很瘦,全部都很瘦!”   瞄了眼蛋羹差不多已吃完,豆苗儿讪讪望向别处,不吱声了。   福宝还在念叨:“娘您这样是错误的,您想让福宝吃饭您就说呀,福宝又不是不听,福宝不听您继续说呀,为什么要骗人?先生说,不能骗人,这样……”   将约十天,德善书院新生招收完毕,不日先生们就来授课。   豆苗儿是女子,掌管后勤部分更多,配课教学则由曹老先生一手负责。   八月下旬,德善书院步入正轨,豆苗儿空闲下来,便试着用木头给福宝雕个大号的“爹”。   陆宴初的模样她记忆里明明已模糊,可奇怪的是一下手,莫名就清晰起来……   寅时,福宝下学,托腮蹲在豆苗儿身旁,一本满足地吃着零嘴,看娘亲做“爹”。   窗外红霞漫天,暖光柔柔笼罩,福宝自己边吃边往豆苗儿嘴里喂上一小块,母子偶尔相视一笑,小声说着话……   天色渐暗,晚膳后学子早早歇息,书院安静下来。   凉月悬空,上西院门外忽的响起叩门声,“笃笃笃”,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老仆闻声,提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前去开门。   解开栓锁,“吱呀”一声,老仆抬眸望去,一微胖随从站在门口拱手向他打招呼,另位男子一身玄衣,背对院门而立。听闻动静,他转身看向他,许是入夜,显得他嗓音低沉且浸着凉意:“劳烦您通报一声,晚辈陆宴初,特地从京城前来拜访曹老先生。” 第31章   灯盏橘光下,曹筵及持笔正比对书院授课日程,老仆曹历匆匆叩门而入:“老爷,门外陆大人求见。”   “陆大人,哪位陆大人?”头未抬,曹筵及慢条斯理问。   “是……”   “晚辈陆宴初。”见老仆一时词穷,陆宴初拾阶而上,站在门外廊下朝内拱手施礼,“晚辈这些年身陷朝堂,未有机会登门拜访,还望曹老先生见谅。”   身形微顿,曹筵及抬眸淡淡望去。   不过四年光阴,眼前男子已与过去有很大区别,也是,朝野几度动荡,新帝都已登基两载,他沧桑稳重许多再正常不过。对于他能找到这儿他并不稀奇,告老辞官已有数年,看来朝廷对他动向依旧还是了如指掌。   曹筵及挑眉:“陆大人公务繁忙,不比老夫这等闲云野鹤,今日……哟,都天黑了,陆大人可是有什么急事?”瞧了眼窗外黑咕隆咚的天儿,曹筵及搁笔,让老仆给他看座倒茶。   等人散去,陆宴初起身:“都说扬州风水好,您身子看着健朗多了。”   “哪里哪里,你看的是表面,老夫内里虚着呢!”摆摆手,曹筵及笑着继续翻阅课历,一点都没虚的样子。   陆宴初哑然无言,顿了顿,直截了当道:“内阁首辅之位已空悬数月,纵观朝堂上下,没人能比曹老先生更有资格胜任,所以晚辈是得了圣上口谕,过来请您出山,为社稷百姓主持大局。”   目光徐徐下移,依旧凝在德善书院课历小册上。   须臾,似醒神,曹筵及指了指小桌上一碟桂花蜜藕:“陆大人长途跋涉饿了吧?晚饭是没了,却剩了一碟桂花蜜藕,来尝尝?”   陆宴初顺着视线看去,曹老不提,他一时竟未发觉,原来书房内萦绕着的是一股淡淡桂花香。   藕片嫩滑,被蜂蜜桂花酱腌渍浸泡,青灯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来尝尝?”看他直直盯着,曹筵及客气地将白碟往他那处送,“这是老夫尝过的最清爽好吃的桂花蜜藕,比京城登喜楼几两银子一小碟的可强多喽!”   摇头,陆宴初收回视线:“晚辈其实不喜甜食。”   了然颔首,曹筵及不勉强他:“坐啊,陆大人站着做什么?”   陆宴初闷声坐下,知道他大概又得看会儿小册。   心中好笑,曹筵及瞅他几眼,放下小册道:“陆大人倒是想得美,让老夫替你去坐这个棘手的位置?你以为老夫傻?还是你以为圣上傻?”   陆宴初不作声,任他数落。   “老夫从前做官是做得霸道了些,人嘛,总有在迷失在权利欲望中的时候,可但凡走出来,就不会去啃回头草。圣上恐怕早摸准了老夫不敢答应不会答应,任由你此次前来被老夫拒绝好堵大臣悠悠众口?对这些,陆大人心底难道就没数?所以你这趟南下做什么?享受下继任首辅前的悠哉日子?”   “晚辈……有些私事要处理。”   嗤笑出声,曹筵及拿起小册,“敢情老夫成了挡箭牌。”   陆宴初不否认也不承认:“您听过古松仙鹤佛拜寿竹雕吗?”   “嗯。”   “今年六月太后大寿,有人送了这贺礼。”   曹筵及点头,奇道:“那算下对了血本,不是说残品吗?”   “后人将未完成的部分已补缮完整。”   “原来如此。”曹筵及不明白,“这与你下扬州有何关联?”   薄唇翕合,陆宴初一时未能顺利开口。   “说不得不说便是。”曹筵及摆摆手,对他私事并不感兴趣,“天色已晚,老夫这儿有几间空房,若陆大人不嫌简陋,老夫让曹历带你去歇息。”   “不愿意?”看他面露迟疑,曹筵及利落唤来曹历:“送客。”   陆宴初鲜少与这位前前首辅接触,只来时听同僚说不好招惹,今日一见,确实头疼,他本打算连夜回扬州驿站暂歇,明早赶去钱氏竹雕那儿打探情况,此时却不好再多说什么。   “晚辈就叨扰曹老一夜了。”   曹筵及捧着小册随意道:“不客气,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反正空着。”   拱手退出书房,陆宴初挑了间偏僻的厢房,拜托老仆为他侍从和请来的当地马夫安排下住处。   曹历连连称是:“老奴这就去。”   不多久,曹历又过来给他送了碗面,上头卧了两个蛋,飘着几片翠绿青菜。   “大人,这是老母鸡才下的新鲜鸡蛋,菜是北院地里种的,您在京城恐怕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农家口味!”   眸中沁出笑意,陆宴初看老仆亲切和善,尝了一口,笑道:“味道很好,谢谢。”再挑起一筷面条,他低眉盯着,似想起什么,语气蓦地含了些唏嘘沉重,“从前不明白这有什么稀奇的,直到后来才知道区别在哪里。”   “是啊是啊!”曹历言语恭敬,“大人您用完放在门外即可,老奴明早来收。”   “谢谢。”   “大人客气,这都是老奴该做的。”   门轻轻阖上,一切归于静寂。   陆宴初叹了声气,慢慢用完面,如老仆所言放在门外。   闭目歇了短短一个多时辰,因心底记挂着事儿,不到寅时,陆宴初就惊醒。   他侧目望向窗外,思绪随那轮弯月渐渐飘远。   六月太后大寿后,他差人一路追踪打探,奈何古松仙鹤佛拜寿竹雕几度辗转,经手人就有好些个,前不久他才得知此物最先出现在扬州钱氏竹雕。   赵家的东西出现在这里代表什么?他脑海里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她。   转眼六年,泖河村没她任何消息,派去金陵的人翻了两遍城,更没找到什么唐大当家,消息至此,全断了。倒是三年前宋里长来信,声称镇上有人去荆州探亲,疑似看到了她本人,不过没能近瞧就失去了踪迹,也不知是不是豆苗儿。那时他不如现在备受桎梏,告假亲自去了趟荆州,可惜无功而返……   天色渐渐浮出一抹曦光,白夜交替之时到了。   隐隐听到似有小孩朦朦胧胧的笑声传来,却不知是不是听岔了。陆宴初起身洗漱,叫醒随从,他候在曹老先生门外,等人一出来就上前言谢告辞。   “陆大人倒是客气。”曹筵及起得早,没想到他起得更早,低眉整理袖摆,他又道,“陆大人离开扬州时来老夫这吃顿便饭再走吧!”   没多加思考,陆宴初颔首,曹老的性格他昨晚领教过,便不扫他兴,干干脆脆答应。   出上西院院门,陆宴初称不必再送。   与随从走出德善书院,他步履匆促地乘上马车,沉声道:“去城内钱氏竹雕。” 第32章   清晨,东院莲花池聚集了大帮学生,他们个个手持书卷,或站或坐,朗朗读书声穿透薄雾,德善书院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下西院,豆苗儿母子正坐在堂屋用早膳。   “娘,福宝等会想跟您去北院摘橘子。”捧着比脸更大的碗,福宝咽下嘴里的面条,口齿清晰道。   “去年不知道谁被树上掉下来的橘子砸了头,‘哇呜’一下就哭了呢!”   心虚地埋头啃面,须臾,十分不甘心的重昂斗志,眨巴着眼睛惊讶好奇道:“是谁呢?娘,是常亭哥哥么?”   豆苗儿看他一眼:“娘待会帮你问问他。”   “咳咳……”拢袖轻咳,眼见糊弄不过去,福宝从凳子上跳下来,将她衣袖攥在小手里拧啊拧,拖长了音调开始撒娇,“娘……福宝长大了,脑袋也变大了,去年砸得真的很痛,今年砸下来就不疼了,福宝保证不哭鼻子,去年真是脸都丢尽了,今年不消您说,福宝绝对不哭,若哭了,就是、就是北院里养的小猪!”   嗔他一记,豆苗儿揉揉他脑袋。   她原本就不准备拒绝,只是提前给他个提醒罢了!   深秋,树上橘子皮儿是青的,但里边橘肉已清甜可口,还微微带有一股不涩舌的酸味。每到这个季节,他们会先摘一批早橘拿到市集上让学生们贩卖,将攒下来的银子用来购置些必需品。   中午,常亭来寻她,说是钱氏竹雕钱掌柜的来访。   豆苗儿忙让陈婶子将客迎到西院,匆匆洗漱换了套干净衣裳便去见人。   “赵夫人。”钱玉恒闻声侧眸,指着桌上的一兔子吃草竹雕笑道,“赵夫人能不能做些这种类型的?钱某瞧着娇憨可爱,孩童与妇道人家定是欢喜。”   “这只不过是我随手做来给福宝的玩物,钱掌柜若喜欢,让您铺子直接做就成。”豆苗儿笑着踏入门槛道。诸如此类竹雕不过在造型讨个巧罢了,实际并没什么难度。   “那钱某就多谢赵夫人了。”拱拱手,钱玉恒带笑的面色渐渐变得严肃。   “是出什么事了吗?”   “实不相瞒,赵夫人,今晨铺子还没开门前就有一男子在外守候,他,是来打听您的。”   蹙眉,豆苗儿低眉思忖,自打卖了古松仙鹤佛拜寿竹雕,她就猜赵家的人可能会心有不甘的找来,所以现在是他们找来了?   “钱某瞧他神色冷沉,一双眼睛如鹰,看你的时候整个人都感觉凉飕飕的,特别不好招惹。便跟他说当年来卖古松仙鹤佛拜寿竹雕的是个中年男子,早不知姓名住址踪迹。”   “谢谢钱掌柜。”豆苗儿不愿再与赵家牵扯上关系,松了口气,“那人长什么模样?”   “挺年轻一男子,穿玄色长袍,模样生得不错,就是眉总拧着,面目不善。”   眸色迷蒙,豆苗儿想象不出这人是谁,她对赵家子实在没什么太大的印象,不过钱掌柜既已替她摆平,这事儿不用再放在心上。   “都中午了,钱掌柜留下吃顿便饭吧!”   摆摆手,钱玉恒捋着胡须笑:“便饭不必,钱某能不能带篓橘子走?书院的橘林不知是不是整日听学生们吟诗颂词,结的果都比外面那些甜多咯!”   哭笑不得,豆苗儿找来个竹筐,带他去北院摘些回去尝尝鲜。   忙碌整日,临近傍晚时分,常亭又来找,一脸喜出望外的模样:“夫人,您猜谁回来了?”   豆苗儿正在给福宝喂饭,每日三餐,时常头疼,她不知别人家孩子是不是也总这样,好好吃顿饭难比登天。   “谁呀?”晃着两脚丫子,福宝看到他如同看到救星般,双眼冒光。   “是……”知来的不是时候,可实在等不得,常亭满脸笑容道,“夫人,是李元回了。”   “哇,是舅舅吗?是舅舅回来了吗?”尽管对这个舅舅已经没啥印象,但福宝真是高兴得不得了,终于不用再吃饭啦,他跳着蹦起来,“娘,福宝去接舅舅。”语罢,一溜烟儿就跑出门拽着常亭急吼吼的要去找李元。   怔怔放下碗筷,豆苗儿起身跟着走出去。   去年春后,李元留信不告而别,说要去参军。   事实上前年朝廷募兵时,他就嚷着要报名,一因她不同意,二因不足十四岁,正正规规的军队不肯收他,此事就此作罢。却未想到年后他就……   豆苗儿才出下西院,远远一片身影行来。   为首的是……   眯了眯眼睛,豆苗儿确定不识,李元呢?微微踮脚,她往后张望……   抱着福宝,李元混在人群中与常亭等熟人谈笑,他们说他黑了瘦了却结实了,他嘿嘿咧嘴:“终于不是你们嘴里的瘦猴子了吧?咱现在是瘦老虎。”   “嘚瑟。”攥着殷红色皮鞭,年约十三、四的小姑娘扭头瞪他一眼,“待会找块空地跟本小姐过过招?瞬间将你打回原形。”   “就是,嘚瑟!”   “沈二,让你别跟我学说话,你有本事再说一次。”   九岁男孩扭了扭屁股,朝她扮了个鬼脸:“沈一,你有本事再说一次!”   小姑娘怒目,手拧住他耳朵就往上提,嗷嗷惨叫声瞬间冒出:“哎哟哎哟长姐不慈,谋杀……”   为首一身青袍男子猛地侧眸,厉目逼视,端的是不怒自威气势滔天,刹那间,不光两姐弟老实,李元与迎他的那帮学生也都被瞪懵了,大气不敢出。   “噗嗤……”寂静中,被李元抱着的福宝忽然笑出声,他觉得这姐姐和哥哥特别有意思,很好玩。   只是大家都不吭声,福宝慢半拍对上男人深邃可怖的眼神,忙用小手捂住嘴,默默将头埋入李元肩窝。   “爹,看您把人小孩儿都给吓哭了,他才多大啊!”压低嗓音,沈慕春嘟嚷道。   “福宝不小了。”抬头否认,福宝举起右拳,五指张开,佯装一点都不害怕,“没几天福宝就要过五岁生辰,福宝其实不喜欢哭鼻子了。”   “原来你叫福宝啊,怪说长得像个福禄圆子似的……”   沈慕春跑去逗他,前方沈临邑拧眉,瞅了眼李元怀里那小孩微微打颤的腿,不作声了。   豆苗儿迎上去时,曹老夫妇也出了上西院。   简单介绍数句,豆苗儿与这位沈将军匆匆对视一眼,旋即各自挪开。   曹老将沈将军并一对子女迎入上西院,豆苗儿把李元带回下西院。   “诶,福禄圆子,姐姐待会找你玩啊!你可比沈二可爱讨喜多了!”即将钻入院门,沈慕春忽地往后仰了仰身子,攥着皮鞭朝旁侧福宝笑得灿烂。   福宝“哇”了声,为她的身手而赞叹。   得意地抛了个眼神,沈慕春进上西院,旋即姐弟二人开始争吵,再是男人低沉霸道的一声怒斥,世界瞬时寂静……   李元耸耸肩,似乎已司空见惯。   渐渐地,围绕在他身边迎他的学生都散了,福宝也被陈婶子抱去洗漱。   豆苗儿坐在堂屋上首把玩小竹雕不吭声,半晌,李元束手束脚的讪讪打破沉默,“书院新修缮过了吧?来时瞧北院橘子林旁边还有葡萄架呢!”瞅了眼她无动于衷的面色,李元又道,“方才是沈将军,沈慕春沈大小姐是他头任夫人留下的孩子,九岁的叫沈学成,是第二任夫人留下的公子。两夫人都去了,沈大将军也是可怜,其实他人挺好,就做将军的,难免显得凶神恶煞了些……”   声音越说越小,李元埋头朝她走近,哑声呢喃道:“姐,我这次回来,大概能待上三五天,然后就得启程前去边疆北营报到。因沈将军在上场战役中受了伤,需回京调休,他想把两孩子送书院收收脾性,我抓着机会,这才跟着回来一趟。”   听他这般说,豆苗儿眼眶泛红,不忍再置气,她终于放下竹雕仔细打量他。他脸颊变得黝黑清瘦,目光硬朗,当年的小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轻叹一声,她嗓音嘶哑:“身上受过伤吗?”   “我是小兵,没很多机会上阵杀敌。”李元咧咧嘴,听她哽咽,忽然难受,埋低了头,他轻声道,“小伤,都好了。”   “非要再去?”   “嗯,我现在不得不去,而且我也想去。我不是读书的料,书院里的事儿常亭他们都能做得很好。”李元认认真真给她说心里话,眼神充满坚定,“边关的日子再苦再痛,起码我过得踏实,不知为什么,那几年在这儿过太平日子,我内心深处总觉得不对劲……”   知他可能还忘不掉当年扬州遇袭的事儿,豆苗儿无法勉强,只忍着难受叮嘱他:“记得好好照顾好自己,关键时刻千万别逞能。”   “知道。”李元拍了拍胸膛,笑道,“虽然眼下是个小虾米,可我还指望拼个几年建功立业往上升呢,等福宝长大了,我一定能罩他!”   拭了拭眼角,豆苗儿轻笑起身:“没吃晚饭吧?想吃什么?还想不想吃卤肘子和炒三丝?”   “想,当然想了,有时候梦里我都在啃肘子,结果……”   接下来的时间,豆苗儿重心都在李元身上,她现做是不够了,就带他去城内铺子做了几身新衣裳。   沈家的小姐和公子是初次来扬州,玩心又重,对这儿新奇的不得了,拉着福宝到处游玩。豆苗儿瞧沈将军是不管事儿的主,只好与李元陪同三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闲逛。   路上但凡遇到斗殴或是欺压百姓的地痞流氓,沈大小姐的皮鞭就跟灵蛇似的,“咻”一下钻出去,打得他们遍地找牙。   短短两天,沈大小姐出尽风头,不少人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喊声“女侠”。   豆苗儿倒不觉这性子有什么不好,就是太招摇,可能会惹出事端。但她一个外人,实在没有资格说什么,论其身份,她与她弟弟都是将军府出来的金贵小姐公子,她更没开口的必要。   今日申时,沈大小姐英姿飒爽收拾一票强收“保护费”的地痞后,几人乘马车回书院。   豆苗儿抱着福宝,总觉不安。   惩恶扬善的事儿她不是反对,可……   马车内福宝开心的和沈慕春说话,他对她越发崇拜得不得了,两人叽叽喳喳煞是投契。偏沈学成阴阳怪气捣乱,几人顿时吵吵闹闹没个休止。   豆苗儿默默听着,暗想是不是该给沈将军露露风声,他都由着自己孩子这样行事吗?   “不好,似乎有人跟着我们。”马车蓦地一顿,前面驾车的李元压低嗓音朝内道,“坐稳,我加快速度。”   推开轩窗,趁暮色往外探望,身后的确一片黑影骑马追来,沈慕春怒气冲冲:“呸,一帮无赖,刚才就该卸了他们胳膊腿。”   马车颠沛,身后那群人追得也很快,一直盯着外面的沈慕春气得脸红:“不行,快要追上了,李元你先带他们回去,姑奶奶非得打得他们跪地求饶不可。”   “沈大小姐,您能不……”   李元话未说完,“唰”一下,身旁黑影闪过,沈慕春已跳下马车,正面迎敌。   车内沈学成脸色蓦地变了,到底是姐弟,平常吵得凶,关键时刻却也最是担心。   “娘。”福宝缩在豆苗儿怀里,战战兢兢的,“慕春姐姐不会有事儿吧?”   豆苗儿一时心悸,她自然以福宝为重,可沈慕春也不能不管。   “姐,追来了。”李元急道,“我挡着,你快带福宝先走。”   马车倏地停住,刀剑拳脚声铿铿锵锵,豆苗儿虽慌不乱,她早不是以前没见过世面的姑娘了,抱起福宝,对沈学成迅速道,“跟着我跑。”   三人下车,不敢明目张胆走大路,只能往人高的杂草丛里钻,以掩饰痕迹。   这帮地痞人多,可手脚功夫真不咋地。   沈慕春出自将军府,从小见的打架比珠花都多,玩起刀剑来比梳妆都溜,自不将他们放在眼底。李元这两年也受了些专业训练,勉强能应付过来。   人多,解决的慢,等趴了一地,沈慕春得意洋洋地用鞭子狠狠甩在地上,单手叉腰:“起来呀,有本事再战!”   李元挨了几拳,顾不得身份,忍无可忍地瞪她:“还不去找他们?”   “哦哦,对……”   两人钻进草丛,一路呼唤,无人应声,不知是跑得远了还是怎么。   “你刚瞅见有人追他们去了吗?”   沈慕春慌乱摇头:“你没盯着?”   气不打一处来,李元狠踢了一丛杂草,扬声高呼:“姐,福宝,福宝你们在哪……”   这才真着急,沈慕春跟着呼唤,红着眼眶猜测:“会不会回书院了?”   “你掉头去原地,弄匹马赶回去瞧瞧,人要是到家了就来找我。”   “好。”点头,沈慕春急急折返,骑马拼命顺着大道往德善书院行去……   天色彻底暗了,德善书院上西院檐角几盏灯笼随风缓缓摇曳。   曹老夫人补送几碟菜进堂屋,笑着招呼陆宴初与沈临邑道:“我老了,福宝她娘又没回,你们呀只能勉为其难吃我这老婆子的菜下酒喽,难吃了些,别嫌弃。”   两人立即起身,拱手言谢,又道很是丰盛美味之类。   “你们坐下,坐下,继续喝。”曹筵及示意老婆子出去,让他们继续吃菜喝酒,“今日巧得很,恰逢陆大人沈大人都出现在老夫这陋棚,蓬荜生辉啊!”   沈临邑面色如常,倒是曹老与陆宴初面上染红,他是武官,除却最开始与他们能上聊几句,后面曹老询问陆宴初朝上故友情况,问着问着,两人就越喝越多,他杵在这走不得,倒是尴尬。   “对了,陆大人的私事处理好了?”用筷子捡了颗花生丢入嘴里,曹筵及想起来的问。   低眉不语,陆宴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头。   “瞧你这模样很是怅然,来,再喝一杯!”举杯,曹筵及眼神示意另边的沈临邑,仰头将自己杯里的酒干了。   礼节性沾了下唇,沈临邑便放下满满的酒杯,那两人喝得酣畅,其实也并不在意他是否跟上了节奏。   曹筵及砸吧了唇,叹着气安慰他:“没事儿,慢慢处理,不急。”   哑然失笑,陆宴初眸中浸着迷蒙酒色,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他扯唇,喃声似自言自语:“其实晚辈早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若不行,就罢了吧,或许我早就应该松手接受现实。”   “是啊,该放手则放手,有舍有得,有得有舍。”摇头晃脑,霍老想起陈年旧事,一时大为感慨,又拉着两个晚辈不停喝酒。   陆宴初不需劝,一杯接着一杯,打从心底不想停。   是了,他的名字虽不是世人皆知,可只要有心打听,怎么打听不到?   她就是、就是后悔,不要他了。   他早该接受现实,就趁这次彻底接受现实吧…… 第33章   小屋酒香浓郁,沈临邑望向喝得烂醉如泥神志不清的两人,挑了挑眉梢。   曹老先生无非是忆及往昔,感慨太多唯有借酒消愁,至于陆大人,沈临邑与他连见面次数都寥寥可数,自不知这位准首辅在愁什么。起身离开,他去找曹老夫人处理眼下情况。沿长廊缓缓寻去,忽听院外马蹄声匆促,沈临邑思量一二,折身出上西院瞧瞧情况。   “爹。”沈慕春策马奔来,在上西院门口猛地扯住缰绳。   骏马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触及沈临邑鼻尖。匆匆下马,沈慕春紧盯旁边的下西院,急红了眼问:“他们回了吗?”   似领悟到什么,沈临邑脸色顿时阴沉:“你说呢?”   “沈二也没回来?”双眼沁出水润,沈慕春一路期盼落了空,心神不定的怔怔僵在原地,她猛地惊醒,迅速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   “爹,说不定李元已经找到他们了!”眸中又生出希冀,沈慕春自我安慰,“这里是扬州,赵夫人熟悉呀,就算有一两个地痞追过去应该也不会得逞吧?他们手脚功夫其实都不怎……”   “啪”,清脆巴掌声倏地打断所有言语。   沈临邑冷森森盯着她,胸膛起伏愠怒滔天:“跟你说过多少次?自己死在外面就算了,不要祸害别人!你仗着自己会些拳脚就横冲直撞肆无忌惮,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   “沈慕春,今天他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翻身上马,沈临邑厉目冲她吼道:“傻杵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书院里的人帮忙去找?”语罢,双腿猛夹马腹,朝她所说的方向飞驰而去……   抹掉眼泪,沈慕春顾不得脸颊鲜红的巴掌印,匆匆进下西院,找人帮忙。   不多久,常亭组织了批年纪稍大又对此地熟悉的学生,他们提着灯笼分别朝不同方向搜索。   德善书院进城的路途遥远,附近多处荒芜,林木尤其茂盛。   黑咕隆咚的一片密林里,沈学成站在圆形大坑前,一脚将才冒出的颗脑袋踩了下去。   “叫你追踪我们?还敢不敢了?啊?”   坑里传来嚎骂声:“小兔崽子,你敢踩爷爷脑袋,等爷爷上去,非拧下你脑袋当球踢。”   “你来呀你有本事你就先上来呀!”沈学成欢快扭着屁股,朝深坑里的两个地痞扮鬼脸,再一脚把想冒出来的脑袋继续踩下去,气得两人嗷嗷直叫。   大半个多时辰前,豆苗儿带着福宝和沈家小少爷一路狂奔,气力很快耗光,只好躲在一方灌木丛后,孰料却被发现踪迹。   两地痞骂骂咧咧兴高采烈追来,吓得他们够呛,正欲再逃,怎知身后“噗通”一声,为首地痞突然重重摔入猎人陷阱,后头那个没反应过来,如下饺子似的跟着倒栽了进去。   于是……   就变成了现在这般。   看沈学成嚣张地逗弄坏人,福宝站在一侧捂嘴偷笑。   津津有味围观片刻,他又想起来地摇晃豆苗儿手,睁大眼睛期待不已道:“娘,舅舅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福宝明天还要过生辰呢!福宝想吃娘做的寿面。”   “很快就到了!”豆苗儿摸摸他头,笑道,“耽误不了你生辰。”   “呀,福宝你明儿生辰啊?”沈学成惊讶扭头,又气,“都怪沈一,回头定让她好看。”   “可慕春姐姐只是在教训坏人呀,是坏人太坏了……”   “没错,蔫坏蔫坏的。”气不打一处来,沈学成想想如今身处的地方又黑又冷,风吹得那树梢晃动,跟鬼影似的。越想越恨得咬牙切齿,他故意重重踹了几块石子进坑。   “哎哟老子的头,呸,你个小兔崽子……”   两方对峙,你言我语的回击,时间过得很快。   半晌逝去,远方隐隐似传来一声声呼唤他们的嗓音。   “是不是有人在找我们?”沈学成注意力从圆形大坑里收回,歪着脑袋兴奋的高声回应,“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福宝双眸亮晶晶,踊跃地跟着他喊:“福宝也在这里……”   两个孩子高兴极了,豆苗儿听呼唤声确实渐近,终于松了口气。从前她与福宝虽时常在书院附近林子里采摘野果,可此处离德善书院甚远,她并不熟悉,再者又是夜晚,方才一头扎进林子后,她本就不强的方向感彻底乱了,只能按兵不动的在原地等待救援……   比之那帮徒步的学生,策马奔腾的沈临邑率先循声找到他们。   “爹。”瞧见他人骑马奔来,哪怕平常父子感情十分一般,沈学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等沈临邑双脚一落地,他就含着两包泪扑入他宽厚的胸膛。   全身僵硬,沈临邑皱眉,想把他丢开,可这小子双手双脚缠得紧,几乎让他透不过气。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软化,沈临邑一动不动,任他哭喊!   在旁默默盯着,福宝瘪瘪嘴,紧紧搂住娘亲脖子。   他突然好生羡慕沈学成哥哥,他也好想有个爹爹抱着他呀……   “你们有没有事?”把挂在身上的沈学成放下,沈临邑睨了眼坑内二人,旋即将目光移向豆苗儿母子。   “无碍,我们先过去与学生们会和!”豆苗儿摇头。   颔首,沈将军突然心中一动,盯着两个孩子问:“你们想不想骑马?”   “想,我要骑马!”沈学成迫不及待举手,嗓音洪亮。   偷偷看向娘亲,似生怕她不同意,福宝小心翼翼的轻声道:“福宝也想。”   “没有危险,我会看着他们。”沈临邑瞧清豆苗儿脸上的犹豫,出声保证。   实在不忍拒绝孩子期许的眼神,豆苗儿艰难点了点头。   将两孩子一前一后抱上马背,沈临邑瞪了眼沈学成:“福宝比你小,好好照顾他。”   “是,爹。”兴奋地用小手搂住福宝,两个孩子紧挨在一起坐在马背,被沈临邑牵着缰绳慢慢往前行。   一路欢笑,孩童言语稚嫩,沈临邑几度皱眉,很想打断那些愚蠢至极的话语,却见身旁赵夫人嘴角含笑,只得硬生生憋住。   与李元他们会和后,众人回德善书院。   途中沈慕春格外沉默,眼睛红红的,脸上巴掌印清晰,豆苗儿心底有数,可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安排学生们去寝舍歇息,豆苗儿抱着酣然入睡的福宝进下西院,打热水给他简单清洗毕。她亲了亲他额头,为他盖上薄被。   起身从抽屉找到一小盒药膏,豆苗儿叹了声气,去上西院找沈慕春。   许是今晚出了事儿,上西院不比寻常,此刻灯火透亮,恍如白昼。   豆苗儿站在院子里,想找个人询问沈慕春房间,逡巡一圈,便见曹老夫人端着托盘从厨房内走出。   “这是醒酒汤?”闻到味儿,豆苗儿迎上去,“曹老醉了?”   “是啊,老头子和陆大人喝得神志不清,连你们出了事都没帮上忙,哎,好在有沈将军,否则啊……”曹老夫人唏嘘不已,满脸无奈,“所以我这不是先给陆大人送碗醒酒汤过去吗?”   “陆大人?”   “对,京城来了一位陆大人,福宝娘,先不跟你聊,我过去了。”   颔首,目送她顺着长廊走到西边,豆苗儿这才想起还没问清沈慕春住处,急忙追过去,她站在厢房附近等候曹老夫人出来。   室内安静,似乎只有曹老夫人轻碎的脚步声。   豆苗儿望着半空出神,心想,陆大人?他姓陆?只不过这世上姓陆的多了去了。   摇头苦笑,她埋首盯着脚尖,忽闻一记呢喃声传来,低低沉沉的,浸着难受,略微耳熟。   蹙眉,豆苗儿迟疑地轻挪脚步。   厢房门未关,她站在一侧,漫不经心往那方床榻望去。   男人躺在床榻,身上盖着薄被,只露出半张轮廓。   只是这半张轮廓……   怔怔望着,直至曹老夫人将醒酒汤搁在桌上,退出来经过她身边甚至唤了两声时,豆苗儿才如梦初醒。   “福宝娘,你怎么了?”   “这陆大人……”喉咙口干涩,豆苗儿胸口闷得将近窒息,她艰难开口,语气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来扬州,找人吗?”   “找人?”曹老夫人疑惑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大清楚,只听老头子说过几嘴,陆大人是想让老头子跟他回京,不过啊,就算老头子动心,我也不能让他走,他身子好不容易养得硬朗了些,干嘛又回去遭罪?反正我是不走的。”   呆呆点头,豆苗儿扯唇,心中微微泛起的涟漪彻底灭了:“这样啊!”   “对了,刚没来得及问,你过来这边有事?”   攥紧手里药膏,豆苗儿“嗯”了声:“给沈小姐送药。”   “哦,她就住在东三那间屋子,我先去伺候老头子,你自便啊!”曹老夫人摇头离开,一路碎碎念着,似是埋怨曹老先生身子不好还喝那么多酒……   耳畔渐渐寂静,豆苗儿努力深吸一口气。   小腿酸麻,她转身,却闻床上男人不断轻呓道:“水,水……”   分明已走出数步,豆苗儿却忍不住折身进屋,站在桌前,她双手颤抖地倒了杯水,送去床畔给他。   像是有所察觉,他抓住她手腕,一口口就着她手咽下清凉的水。   冷冷看他痛苦面色,豆苗儿抿唇,眸中生出几许寒意。   使劲挣扎开他束缚,她手里瓷杯失力,重重摔在他衣领,剩余清水瞬间湿了他满脸。   许是太凉,他紧阖的眼皮隐隐有掀开之势,豆苗儿忙提裙疾步跑出门外…… 第34章   匆匆避至长廊尽头,豆苗儿将自己藏在梁柱阴影处。   其实陆宴初并不会追来,她躲什么呢?   大概就是相见不如不见,何必多生烦忧?   僵硬扯唇,她欲拾阶而下,“吱呀”一声,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   四目遽然相对,豆苗儿愣住:“我……”   沈临邑站在檐下耐心等着,半晌却没听到下文。察觉出她神情不大对劲,隐隐似惊魂未定,连灯盏下的一双眸子都尤带水润,他低咳一声,思忖着主动开口:“小女无意伤害你与福宝,她所作所为都是做爹的我管教无方,今晚你们受到了不少惊吓,我很抱歉。”顿了顿,沈临邑低眉无奈道,“我……除了抱歉也不知该做什么,如果赵夫人有什么需要沈某的地方,尽管开口,沈某一定尽力而为。”   是了,她只是过来给沈慕春送药膏而已,却不料会撞见……   豆苗儿敛下纷乱心神,言简意赅道:“沈小姐仗义勇为,心地善良,是个好孩子。沈将军对她未免太……”   他们都是做爹娘的人,福宝没有爹,那两个孩子没有娘,成长在缺失父爱或母爱下的孩子大抵各有各的短处,因此她并没资格对沈临邑指手画脚。更何况男人女人在子女教育上大有迥异,她更不能凭空指责他对孩子不够关爱照顾。   收回没说完的话,豆苗儿将手里药膏递过去,“还是沈将军拿去给她吧!我先回下西院。”   目送她纤弱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沈临邑捻转着手里的小小一盒药膏,缓缓走至东边第三间房前,等了等,抬手叩门。   “爹……”一打开门,沈慕春下意识退后数步,她抿唇盯着地面,隐在袖下的双手紧捏成拳,下颔微微昂起,透着倔强,“这次是我错了,你放心,以后就算我自己死在外面,也决计不会再牵连别人!”   “骨头倒是硬!”沈临邑把药膏搁在桌上,定定看她片刻,转身就走,踏出门槛前,他回头淡淡道,“你没做错,只是好人承受的永远比普通人要多!你确定你能做一个承受得住任何代价的好人?”   房门被他轻轻阖上,沈慕春斜了眼那盒药膏,眼眶渐渐变红……   须臾,叩门声响起,沈学成做贼般悄悄溜了进来。   “你、你没事儿吧?”他扭扭捏捏进屋,站在门口瞅她脸上的巴掌印,“他方才进来打你还是骂你了?”   “没打也没骂。”   稀奇瞪眼,沈学成随口咕哝了句什么,凑过去盯着她脸看:“还疼吗?”   沈慕春没好气地别头,“不疼。”   “不疼就不疼。”沈学成看她会儿,一本正经道,“那我跟你说个事儿,明天福宝五岁生辰,结果倒好,被咱们吓了个够呛,估计都要有阴影了,你说你好意思么?”   眉心拧住,沈慕春面色愧疚,她托腮愁了会儿,眸中一亮,招手让沈学成凑近,在他耳畔说悄悄话……   翌日清晨。   豆苗儿早早起身,为福宝准备寿面。   许是昨晚折腾太迟,往常夜里总要清醒两三次的孩子还沉沉睡着,豆苗儿进屋,轻轻唤醒福宝,给他穿衣裳。   “娘,福宝今天生辰哦!”揉着惺忪睡眼,他掩嘴打了个哈欠,似想到什么,迷糊的小脸蓦地透出几分沮丧,小心翼翼观察娘亲脸色,他充满期冀的问,“娘,爹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嗯。”整理他衣领的动作短暂停顿一瞬,豆苗儿点头。   “福宝是不是以后都不会有爹了?就像沈大将军那样的爹。”   豆苗儿一时无法理解,很快领悟,昨晚沈学成与沈临邑之间的父子互动,大概令他很是歆羡。   “福宝虽然没有爹,可娘会一直一直都陪在你身边。”紧紧握住他小手,豆苗儿弯唇安抚他。   “嗯。”勉强笑笑,福宝懂事地跳下床,去吃热腾腾的寿面。   吃到一半,沈慕春姐弟抱着只兔子来找,说是送给福宝的生辰贺礼,又道这兔子是他们俩天不亮在林子里守了两时辰才捉到的呢!   小兔子全身毛茸茸,黑漆漆的眼睛骨碌碌转动,特别讨喜。   福宝高兴极了,小手试探地摸摸它头,眸中亮光闪烁。   见他终于开心,豆苗儿不拘着他,让沈慕春姐弟带他出去给小兔子找鲜嫩的小草来喂养……   渐渐地,阳光穿透薄雾,天色大亮了。   上西院厢房内,陆宴初艰难起身,宿醉的太阳穴隐隐刺痛。   指腹轻轻摁着,他站在窗下,眯眼望向绚烂的阳光。   昨晚……   罢了,都是幻觉而已,也早不是第一次。   摇头苦笑,陆宴初闭目缓和片刻,简单洗漱过后便去找曹老告辞,此次返京,日后他大约再没机会回到这座城池。   曹老先生年纪已大,酒醉极其伤身,人此时虽清醒,身子却躺在床榻不太利索。   与曹老夫人打了招呼,陆宴初进屋探望。   “身子骨是彻底没用喽!”半躺在床榻,曹筵及笑着朝他调侃道。   “是晚辈的错。”眸露歉愧,陆宴初拱手,“昨夜晚辈情绪失控,牵累曹老先生伤了身子,实在罪过。”   曹筵及不以为意摆摆手:“哪儿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忍不住,哎,多歇会儿就好了!”转换话题,曹筵及抬眸看他,“这就要走了?一路小心,朝堂上老夫也给不了你什么忠告,临别之际,就祝你仕途顺利吧!”   “谢谢曹老先生。”陆宴初收回视线,目光却蓦地停顿在半空,怔怔望着桌上笔筒,他痴痴盯着,一时竟无法醒神。   “那是赵夫人送给老夫的竹雕笔筒,上次听你提及古松仙鹤佛拜寿竹雕,看来陆大人在这方面很有涉猎,怎么样?依你看,这个竹雕可还算不错?”   “晚辈只不过……”陆宴初蓦地蹙眉,“赵夫人?”   “对,赵夫人是德善书院院长,心地非常善良的一位夫人。”   “您唤她夫人?”   “嗯对,赵夫人膝下还有个孩子叫福宝,这孩子早慧,十分懂事明理,在学业上若多加指导,指不定日后能成个小神童。不过赵夫人与寻常爹娘倒是不同,并未强逼孩子埋头苦读,说是让他无忧无虑长大就好,这确实是个新奇的想法。”提起这一对母子,曹筵及嘴上话语情不自禁热络起来。   陆宴初细细打量翠竹竹雕笔筒,不知为何,脑海里总会想起他书房里的那个……   “晚辈能不能拜访下赵夫人?”下意识脱口而出,陆宴初心知唐突,连忙补充道,“有关竹雕方面的问题,晚辈想向她请教一二。”   犹豫片刻,曹筵及唤来老婆子,让她领他去下西院试试运气。   跟着曹老夫人踏入下西院,陆宴初候在院中。这里比上西院略小些,风格却温馨童趣,桐树下吊着秋千,草丛里置着小木马,处处都透着小孩玩耍的痕迹……   须臾,曹老夫人走出来,瞧面色,似是不成。   “陆大人,陈婶子说福宝娘昨晚受了惊吓,身子略微不适,正歇息着,不好打搅。”   颔首,陆宴初笑道:“原本就是晚辈唐突,本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情,多谢曹老夫人。”   再度告辞,陆宴初回头瞧了眼下西院,突然不懂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悸动是为什么。难道他还指望着能从这些不相干的线索里找到她吗?这些年,真的都够了。   过去数载,他曾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恨也罢怨也罢,她若好好活在这世上某个角落,只能证明他从头到尾不过是个笑话。   她若不在……   罢了,还是当他是个笑话吧!   但从今日起,再也不是,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他早该斩断心底的执念!   行出德善书院,陆宴初站在树下,等候前去牵马的随从。   斜南方,一行三人慢悠悠自不远处走来。   为首的是两个大小不一的男孩,大的拎着几株细细的小胡萝卜,小的怀抱着只肥嘟嘟的兔子。落后他们几步的是手位持皮鞭的亭亭少女。   “学成哥哥,你和慕春姐姐以后都会待在书院了吗?”   “估计是吧!”高他一头的男孩撇嘴,“烦。”   “为什么烦呀?你们不想和福宝待在一起吗?”   少女卷着皮鞭,插话道:“福宝你不知道,这儿哪有京城和边疆好玩?等有机会我们带你……”   循声抬眸,陆宴初定定望着那个叫“福宝”的小男孩,这就是曹老口中的那娃娃?   长得确实眉清目秀,只是他这张脸……   陆宴初蹙眉,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思索间,一株大拇指般粗的小胡萝卜突然骨碌碌滚落到他脚畔。   “哎呀……”惊叫一声,沈学成忙追过来。   弯腰拾起,陆宴初觑了眼驾驶过来的马车,将细胡萝卜递给男孩,折身上车。   抱着兔子跟上,福宝张了张嘴,正要向这位叔叔道谢,目光却落在他左手上,如果没有看错,他手背上有一道“月牙儿”。   傻傻站着,福宝认真盯着他背影,直至他整个人都没入马车。   他突然想到很久以前,他握着“竹雕爹”问娘,爹身上就没有别的什么记号吗?像肖先生眉间有颗黑痣,段先生耳后有一小团红色胎记,爹难道就没有吗?   娘想了会儿,说有的。他爹小时候第一次生火做饭,不小心烫着了手,以至于左手落了道疤痕,巧得很,那伤疤就跟天上小小一弯月牙儿似的…… 第35章   马车启程,轱辘轱辘碾过石子路,渐渐驶远。   福宝不挪眼地盯着马车,娘明明说过,爹手上有“月牙儿”,况且这个人和娘做的“竹雕爹”身形极其相似,他就是爹对不对?可为什么他来了又要走?他不要福宝了吗?   怔怔搁下怀里兔子,他迈着小短腿朝马车的方向追上去。   地上得以自由的小白兔抖了抖耳朵,一双漆黑眼睛警戒逡巡四周,迅速朝东面草丛奔去,三两下跃入灌木林中,再不见了踪迹。   “福宝,你说这兔子是不是该起个名儿?”把玩着手里皮鞭,走在前方的沈慕春提议。   “就叫沈三吧!”   “沈二,你脑子是不是锈了?这福宝的兔子,什么沈三,你以为……”沈慕春嗤之以鼻,扭头去看福宝,戛然一愣,“诶,福宝呢?”   沈学成拎着胡萝卜转身,歪头找了一圈:“对啊,福宝呢?进去了吗?”   “方才不还跟在我们后面?”瞪他一眼,沈慕春奔出书院,举着皮鞭道,“在那儿,诶,他跑出去做什么?福宝!”顺着大道跟上去,沈慕春在后不断追喊,“福宝,等等,福宝……”   马车行驶速度极快,左折右拐,加之丛林遮挡,即将失去踪影。   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福宝急红了眼眶,小小双手紧攥成拳,他猛地调转方向,钻入比他还高的荒草地。   “福宝,你到底想干什么?”好不容易追到这里,都能逮着人了,却不料他竟钻进了荒草地。沈慕春着急,昨晚才出了事,今天要是再把福宝弄丢,可怎么交待?顾不上荒草扎人,沈慕春深吸一口气,埋头冲进去。   奈何郊外荒芜,放眼望去,全是青幽幽一片,风吹草拂动,福宝又小,根本看不清他人影在哪。   暗暗喊糟,沈慕春怕跟在身后的沈学成迷路,只得不甘心折返,匆匆赶回书院找人帮忙。   不断拨开挡路杂草,手被割破了数道血痕,连脸颊都破了皮,福宝眼眶转着眼泪,凭记忆穿过一片片难走的荒地野林,终于快追上大道上的马车了。   他往旁边坡上跑,声音嘶哑:“爹……”   过度疲累,嗓子破了,福宝又气又着急,委屈的眼泪再忍不住,“唰唰”往下坠。   与马车的距离再度拉开,他从斜坡连滚带爬跳下来,满身污泥地站在草丛中撕心裂肺大喊:“爹,爹你别走,爹……”   用力抹着眼泪,福宝伤心大哭,双腿下意识朝马车方向追去。怎知没走几步,头顶一片天旋地转,他眼神迷蒙地嘟嚷了声“爹”,直直栽倒在草地。   与此同时,远处轱辘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住。   轩窗推开,陆宴初蹙眉,面露疑惑道:“陶平,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前面陶平语气莫名,“回大人,小的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那许是我听错了罢!”静静等待片刻,耳畔再无声响。陆宴初闭目靠在一旁休憩,沉声道,“继续走吧!”   “是,大人。”陶平扯了扯缰绳,驾马重新启程,很快消失在马路尽头……   傍晚,西院静得可怕。   豆苗儿双眼通红守在福宝床榻前,不懂好好的孩子出门前都活蹦乱跳,回来时为何却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只手背与脸颊被划伤了几道口子,并不严重。   中午诸葛大夫与城内乔大夫相继来看诊,都道没有大碍,说起晕倒的原因,只推断气血不足或是疲惫过度所致。豆苗儿听着忐忑不安,但若连大夫的话都不可信,她又能相信谁?紧紧握住福宝小手,豆苗儿含泪一动不动,她双眼直直盯着他脸颊,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将要醒转的神情。   “赵夫人。”须臾,沈慕春端着鸡汤进房,垂头向她道歉,“对不起,是我没看顾好福宝,你骂我吧!”   “经过我都已经知道,不能怪你。”豆苗儿憔悴地看她,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福宝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他平常不是任性的孩子,难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将鸡汤搁在桌上,沈慕春皱眉:“我本以为是兔子跑丢,福宝去追,可后来他却钻入了茂密杂草地,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找什么还是在追什么。”   颔首,豆苗儿眼中又忍不住沁出湿润,她哽咽道:“嗯,谢谢,你先回去歇着吧!”   “我……这汤……”欲言又止,知她定没有胃口,沈慕春瞄了眼榻上毫无反应的福宝,担忧地退了出去。   天色渐暗,院子里灯笼亮起。   豆苗儿备受煎熬,短短半日,却如半年,心力交瘁。   “爹……”   细弱嗓音蓦地落在耳边,豆苗儿以为自己听错,直至看见福宝小脸痛苦地拧成一团,她才意识到,福宝将醒了。   “福宝,福宝。”豆苗儿紧张地摸摸他额头,他小嘴翕合,模糊不清的又叫了几声“爹”,然后猛地惊醒,睁开清澈的圆眸,“爹……”   “福宝。”豆苗儿俯身半抱住他,急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娘。”缓了一瞬,他用力捉住她手,眼睛倏地睁大,激动焦切又委屈道,“娘,爹是不是走了?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豆苗儿愣住:“……什么……什么爹?”将他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拍他脊背,豆苗儿柔声道,“别怕,福宝是不是做噩梦了?”   拼命摇头,福宝挣扎着钻出她怀抱,作势要下床,言辞信誓旦旦:“娘,福宝真的看见爹了,他手上有月牙儿,和您雕刻的‘爹’一模一样,早上他要乘马车离开,福宝着急,就去追,可是没有追上。”眼眶含泪地晃了晃豆苗儿手,“娘,爹是回来给福宝过生辰的吗?可是为什么他不见福宝就要走?或者他是不是偷偷看一眼福宝,不喜欢,所以就不要了?”   他眼泪一颗颗像滴在她心口,每一滴都如一把锋利的刀。   怔在原地,豆苗儿张了张嘴,对上他悲戚伤心的眼睛,她艰难安抚他:“怎么可能?没有人会不喜欢福宝。”   “那为什么爹要走?”哽咽地用力攥着她手,福宝双眼通红,“娘,我们去找爹好不好?他肯定还没走远,我们……”   “福宝。”拦抱住他,豆苗儿精疲力竭地蹲下身子,嗓音嘶哑,“乖,你听娘说,他不是你爹,他只是从京城过来找曹老先生的陆大人。娘不是和你讲过,几年前扬州遇袭,爹很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吗?不然……他不会到现在还不来找我们。”   “也许爹被什么事情耽误?”不肯接受她的说法,福宝忍着眼泪较真坚持道,“娘,爹手上有月牙儿,他有的,他就是爹!我带您去瞧瞧,您看上一眼,就知道了,他是爹啊!”   “娘已经见过。”直直对上他期冀的目光,豆苗儿指尖用力扣入掌心,生疼,“他不是。”   “不,不会的,娘,您看仔细了吗?我们可以再看一次,就再看一次……”   捉住他不断比“一”的小手,豆苗儿垂眸,眼泪不承重地坠:“娘看得很清楚,他真不是。而且福宝……”揽住他软软的身子,豆苗儿努力让他相信,“月牙儿并不能代表他就是你爹,就像这世上很多人眉心都有痣,那位陆大人大概也是从前受了伤,手背才有月牙儿,但他不是你爹,你懂吗?”   “可是……”双手捂住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汩汩流淌,福宝哽咽着扑入她怀抱,嚎啕大哭起来。   抱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豆苗儿陪着他哭。   半晌,似是累了,动静渐小。   把福宝抱上榻,她躺在一旁守着,慢慢哭累了,他便睡着了。   起身用温热面巾给他拭去脸上黏黏的泪痕,豆苗儿盯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一时控制不住,全身失力地蹲了下去。   窗外半月悬空,子时已过,新的一天都开始了。福宝好好的生辰就这样没了,难受地抹着眼泪,豆苗儿打心底的疼,她不懂事情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糟糕,但一切都会过去的是吗?应该都会过去……   接下来大半月,福宝一直打不起精神,小病不断,这里疼那里痛,整日蔫蔫的。沈慕春姐弟变着花样儿讨他开心,十次里能有二三次成功算是不错。   福宝瘦了,豆苗儿更是瘦的厉害。   大夫请了一拨又送去一拨,托沈大将军的交情,十月中旬,京城里很有名望的孙大夫乘船来到扬州替福宝看诊,遗憾的是他的结论与先前那帮大夫并无任何不同。   豆苗儿谢过沈临邑,开始日日做滋补的膳食给福宝补身子。   入了冬,天气生冷。   豆苗儿日日担惊受怕,每晚都陪着他睡,夜里时常惊醒,总要摸摸福宝温热的额头才能安心。   哪怕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该来的总是会来。   前些日子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沈家姐弟找福宝出去打雪仗堆雪人,外头虽冷,但豆苗儿见他稍有兴致,便给他穿上厚厚夹袄,又给他塞了个暖炉,让姐弟两带上他去北院玩雪。然而不到两个时辰,昏倒的福宝被沈慕春哭着匆匆抱了回来……   从那天开始,噩梦源源不断,大夫头疼不已,依旧那番说辞,只道小孩子身娇体弱要好好照养。豆苗儿几近绝望,从前在泖河村,她见多了夭折的小孩,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没了。她偶尔甚至忍不住会想,倘若福宝有个万一,她也不想活了。   年底,整个西院愁云惨雾。   沈临邑在此养了三个多月的伤,准备带两姐弟回京过年。   这天清晨,沈临邑候在下西院,等豆苗儿喂完福宝早饭,上前与她说话。   “去京城?”   沈临邑不忍地看着她尖瘦的下巴,点头:“我身上伤势未愈,圣上恩典,请了陈御医为我看诊,年底回去,我将他请来,让他为福宝瞧瞧。”   “可以吗?”豆苗儿眸中生出一簇希望,“御医是不是都很厉害?他能医好福宝么?”   沈临邑宽慰她:“总要试试,京城天宽地阔消息灵通,到了那儿,你们先暂居将军府,一个御医不行,可以换下一个太医,再者许多江湖名医也颇有声望,我们下帖子,将他们都请来给福宝看看,你说呢?”   豆苗儿怔怔站着,短短一瞬,毫不犹豫地点头,哪怕已经对大部分大夫失望,可她不能放弃,万一遇到能医好福宝的人了呢? 第36章   沈临邑初定十二月一日启程回京,扬州知府安成勇前来上西院拜访,听闻他们将要离开扬州,立即猴急地备下两艘大船送他们出行。   婉拒数次,难以推脱。沈临邑是武将出身,绕几个弯后就疲于再应付,干脆颔首应下。   这几日,豆苗儿一直在收拾包袱,想想,其实没什么好带的,无非几身衣裳,只是过去住在将军府,多少不便。她对京城人生地不熟,福宝的病情需沈临邑帮忙请御医大夫,她除了厚着脸皮接受他建议,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娘,为什么我们要去京城?”清晨,福宝抿了口甜豆花,昂头问。   坐在八宝桌旁,豆苗儿拾起绢子为他拭嘴:“你不是喜欢沈家的哥哥姐姐?我们去京城和他们一起过年,高不高兴?”   点头,福宝愁道:“那娘和福宝走了,曹老先生他们岂不是要孤零零过大年?他们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去吗?”   “你常亭哥哥他们都在这儿,比我们在京城更热闹呢!”   “嗯嗯,也对。”终于放了心,他接过豆苗儿手里的汤匙,舀起一勺抬手喂向她,笑道,“娘,您最近都瘦了,多吃点!”   “好。”眼中一热,豆苗儿忍住泪,埋头将豆花含入嘴里……   晚上哄睡了福宝,豆苗儿检查一遍行李,用钥匙打开红木匣子,她拿出些碎银与银票。京城花销终归要高些,她不能在将军府白吃白住,加上请大夫之类,还是得备足钱财。   阖上匣子,似想起什么,豆苗儿从小抽屉里取出道徵大师所赠的木念珠。自打她摆脱邪术,这串木念珠就再未佩戴过。两年多前道徵大师回扬州潜麟寺,她去见他,本是要将木念珠原物奉还,怎知道徵大师并不肯收,佛家讲究缘分,他说既然这念珠归了她,便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豆苗儿无意窥探什么天机,谁有洪福谁有气运,她都不羡慕嫉妒,所以就将木念珠妥善封存起来。此时此刻,定定望着手里的这串念珠,仿佛有丝亮光如流星般从脑海一闪而过,福宝这些日子以来遭受的……   猛地起身,她匆匆走出院子,可惜天已大黑,来不及出门。豆苗儿蹙眉折身回屋,合衣躺在福宝身旁,她轻轻辗转,整夜都慌得无法入眠。   次日天蒙蒙亮,她便去信潜麟寺,询问道徵大师可有消息,何时再回扬州。   倒是巧,下午寅时,道徵大师竟亲自登门。   豆苗儿又惊又喜,才知他是提前半年回扬州暂居,此后两三年都不会再出外云游。   二人寒暄几句,直接切入主题。   报了福宝生辰八字,豆苗儿抱着没什么精神的福宝从内室出来,让道徵大师给看看相。   细细端详,掐算生辰八字,道徵和尚摇头道:“并不是你所担心的那般情况。”   豆苗儿松了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难掩哽咽:“那就好。”   “只是……”面露疑惑,道徵和尚走近,与福宝大眼对小眼对视一阵,他恍然大悟的问,“小施主,你今年五岁?”   依偎在豆苗儿怀里,福宝乖巧地眨着眼睛答:“回大师,福宝五岁了。”   “五岁……”轻声呢喃着,道徵和尚觑豆苗儿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不好当着孩子讲。   唤陈婶子帮忙照看一下福宝,她带道徵大师去书房,待身边清净,她紧张且沉重地盯着他:“大师,福宝的年纪可是有什么不妥?”   “倒不是不妥,而是……”道徵和尚眉目严肃,盘算给她听,“施主,若老衲没有记错,是六年前。老衲六年前经过泖河村,误食当地毒果被施主善心搭救,从而赠予你一串木念珠,对也不对?”   “对,是六年前没错。”   道徵和尚继续道:“两年前我们见面时你身上邪术已破除,老衲只当你遇到天生福运之人,与他阴阳调和破解邪术,并不知你已经有了亲生骨肉。”   豆苗儿忙解释:“那时福宝太小,我不好带他前去寺庙,一时也忘了与大师你提起这茬儿。”   颔首,道徵和尚在书房内慢慢走了两圈,顿足望向她:“施主,老衲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以告,这孩子是你与那人的骨肉?可是当年破除邪术时怀上的?”   怔了怔,豆苗儿垂头盯着地面,很快回答,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是,但是不是破除邪术时有的我也不知。”顾不得赧然或是尴尬,豆苗儿抬眸,眼眶泛红地望着他,“这些难道与福宝现在的病情有关系,有什么关系?他会不会有事?我应该怎么办?大师……”   抬手示意她别急,道徵和尚叹了声气,慢慢踱步道:“我与你说过,此术十分诡谲利害,你与那人本就是为了破除邪术才阴阳调和,怎么能有孕呢?我方才看福宝还算幸运,一般这种情况下有的孩子都万万留不得,坚持生下来的大多早早夭折,哪怕侥幸活着,也是身虚体弱命途多舛。”   身形不稳地倒退两步,豆苗儿眼大无神,泪珠止不住地簌簌往下坠。   “先别哭。”道徵和尚不忍,“你先听我说。”   抬手用力抹掉眼泪,豆苗儿惶惶不安地点头。   道徵和尚叹气,看她嘴上这么说,泪水却依然断了线似地落,便迅速道:“你八字里的福相本就世间罕见,不然怎禁得起那些年的折腾?你可知另一人的八字?”   豆苗儿抿唇,嗓音嘶哑的低声报了陆宴初的八字。   默默掐算一阵,道徵大师收手,笑道:“你且去寻他吧!你与那人阴阳调和,彼此气运早已纠缠不分,呈旺盛之势。福宝是你二人的亲生骨肉,自然有你们身上的血液。老衲虽不敢确保,但应当没有太大差池,福宝若能安然度过十二岁,日后应当再无大碍。他如今已在你膝下养了五年,等他六岁,你将他送去他爹身边照看着,应当能熬过去。”   “这样就好了?”豆苗儿大喜过望,“这样福宝就没事了?”   道徵和尚弯唇:“若无意外,福宝会没事的。”   “谢谢,谢谢……”边笑边哭,豆苗儿抹去泪痕,又想起来的担忧道,“福宝现在不到六岁,为什么会……”   “征兆都会提前慢慢浮现,你要是不放心,马上将福宝送去那人身边,应当有所改善。在他十二岁前,他怎么都会比普通孩子体弱些,这些年,你应当不难发现。”   才逼退的泪意再度涌现,豆苗儿心底难受又自责。她一直都没有想到这些,只当福宝身子骨弱了些,平日多补补便会改善,原来形势竟是这般严峻!   送走道徵大师,豆苗儿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廊下。   冬日的小院儿光秃秃的,看着教人心凉。   呆站须臾,她攥紧双手,速速前去上西院寻曹老先生。   新年将至,曹老先生在书房提笔创作年画。   天色渐暗,内里点了两盏青灯。   曹老先生关切问了数句福宝情况,听她语气,似是好转许多,也深感欣慰。   “这几月,沈将军在此养伤,老夫看他对你颇为关照,此次上京,你不必太过拘束,沈将军是爽快仗义之人,虽严肃了些,但依着老夫从前对他的了解,是值得你信赖依赖的人。至于前两任夫人,老夫略有耳闻,都是意外,与沈将军并无任何干系,后来坊间有些流言蜚语,传他……那都是无稽之谈罢了!倒牵累他这些年无心姻缘,一直都在边疆为国为民,哎,还有他那一双儿女,依老夫看都是好苗儿,倘若有位夫人帮他照看教导,定不会变得如此顽劣不堪。”   豆苗儿耐心听着,时而应和,等曹老暂停,她忙抬头,窘迫却再忍不住的直接打听:“曹老先生,上次前来拜访您的陆大人……”   “哦?陆大人?”纸上笔墨微顿,曹筵及看她一眼,“上次陆大人因着竹雕想去拜访你,不料你身子不适,只得作罢。”   “对。”豆苗儿懊恼咬唇,只恨一切都乱了套,早知今日,她当初……   “曹老先生您可知道陆大人是否已有子嗣了?”   “子嗣?”诧异地搁笔,曹筵及不确定,“这……老夫不大清楚,四年前老夫离京时他尚未娶亲,至于后来有没有成家生子,老夫上次并未过问。”   “这样啊……”豆苗儿有些失望。   “怎么了?”   豆苗儿尴尬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她知这个问题十分奇怪,只得随口答:“不瞒曹老先生,我与陆大人是同乡,今日突然想起,所以才来打听一二。”   “哦?还有这等事?”曹筵及感叹了句缘分,又唏嘘笑道,“陆大人年轻有为,当年连昭阳公主微服出宫时都对他一见钟情,想来这些年桃花十分旺盛,至于有没有与哪位千金喜结连理,老夫就真拿不准咯!你倒是可以问问沈将军,不过沈将军常年在外,与文官鲜少来往,估摸着他对这些也不大了解。”   谢过曹老,再呆片刻,豆苗儿告辞。回下西院的每一步她都走得魂不守舍,脑子里更是慌乱如麻。   为救福宝,她什么都愿意,哪怕心如刀割她也愿意就此松开他的手……   但陆宴初愿意接受他吗?他喜欢他吗?如果他已有妻妾子嗣,他又会将福宝至于何地?如她心肝如她性命般的福宝,在他那里又会被当做什么? 第37章   将德善书院托付于曹老常亭等人,豆苗儿带着福宝前去京城。   原先不多的行囊,在见过道徵大师后,多了数倍。福宝平日惯用的笔墨纸张、玩具、衣裳,还有他从小到大的收藏,譬如奇形怪状的落叶卵石以及树枝,豆苗儿左看右看,那都是他成长的痕迹,是他心爱之物。此后余年,至少六载他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便都给他捎上吧!   整理一番,竟装了十五六个木箱,沈临邑过来看时,虽未说什么,那神情却是有些咋舌,像是诧异有什么东西居然可以装那么多,这令豆苗儿十分尴尬。   偏沈学成欢乐不已的闹喊道:“福宝,你是准备搬到我家吗?真好,那我过完年就不用来扬州了是吧?到时就请几个先生在府上上课,我跟你一起上学下学多好啊!”   “不是……”豆苗儿揽着好奇的福宝讪讪解释,“我们抵达京城会去……”   沈临邑咳嗽一声,打断她话,斜眼责斥沈学成:“你比福宝年长四岁,学问却落后一大截,你与他一起上课不嫌丢人?”   扮了个鬼脸,沈学成哥俩好的上前抓住福宝手:“那有什么,福宝他打架打不过我!”   “等他长到九岁,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种混账话。”沈临邑冷声道。   “福宝九岁,我就十四岁,他长我也长,我永远都比他大。”沈学成拍了拍胸脯,看向乖顺的福宝,“我没算错吧?”   福宝小声附耳提醒他:“错了,是十三。”   “哦哦对,一时着急,说大了一岁……”沈学成跟着压低了嗓音。   任由两个孩子说着“悄悄话”,豆苗儿与沈临邑相视一笑,都颇为无奈,方才的窘迫也瞬间化为虚无。   十二月一日清晨,太阳钻出了脑袋尖儿,红灿灿的一轮沉在运河,被嗡隆起航的大船划开一道道碎金似的波纹。   豆苗儿牵着福宝,与沈家姐弟站在岸畔等候,旁边还站着安成勇的一些家眷。   沈临邑与安成勇在前头说话,仆人们则忙碌不停地把箱子一个个抬入船舱。   比起豆苗儿的行囊,安府更多。早前他们得知安府家眷会随他们同时出发,在清江靠岸下船,去省亲。   两盏茶后,行囊归纳妥当。   两条家船不大不小,安府上到六十的老夫人,下到抱在怀里的奶娃娃,统共三十余人。   等上船分配房间时,便显得有些拥挤。   豆苗儿带福宝去搭乘另条载满行礼包袱的大船,她身份不起眼,没能引起什么注意。直至第一条船率先起航,安置好的沈慕春姐弟来寻福宝嗑瓜子解闷,才知他们不在这条船上,两人立即喊人准备一艘小船,要去找福宝。   沈临邑听安府前来禀明情况,面色沉沉,蹙眉不悦。   “沈大将军,要不您去劝劝小公子与大小姐?小的们实在没辙。”   瞥了眼笑容满面的小厮,沈临邑沉默起身,走到甲板令人准备小船,三人一道离去。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拍着大腿慌忙去找管事人。   小船没能行出多远,沈临邑就被安府两个儿子给亲自请了回去。   沈慕春撇撇嘴,对这种事儿烦得很,边疆战士们一个个可比他们爽快简单多了。   水上时光悠闲,成功汇合的三个大小孩子在船舱啃糕点吃零嘴欣赏风景,十分惬意。豆苗儿闲着也是闲着,准备给姐弟两各做双暖靴,算是答谢。   她手脚利索,傍晚前就给沈慕春做完了一只鞋,叫她来试右脚,很是合适。   沈学成巴巴盯着,羡慕眼馋得不得了,已经捧着自己暖靴的料子翘首以待了。   比之前面那艘安府大船,他们这艘行驶速度较慢,晚上好不容易逼近时,前头拐角遮风处已经泊了好几艘船,大多都是官宦人家的私船在此休憩,安府家船就在其中。   于是他们不得不后退一段,另择地点停船暂歇。   夜半,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豆苗儿被动静声惊醒,推开小窗,一眼就见远方燃起了熊熊大火,倒映的水都红了,形势极其可怖。   她匆匆穿上衣裳,去外打探情况。   甲板上,几位家仆搀着湿淋淋的高大男子往船舱走,神情慌乱无措。   豆苗儿与他们撞了个正着,才知受伤男子竟是沈临邑。   月色清冷,他唇色苍白,胸膛衣裳深邃,分不清是水渍还是血痕。   这条船上没有大夫,豆苗儿跟着众人将沈临邑抬到床榻,慌着手脚给他剪开衣裳。   面色狰狞,沈临邑警惕地抓住她靠近的手,紧闭眼眸猛然睁开。   朦胧褪去,看清了面前女人是她,沈临邑松了口气,艰难道:“你们没事吧?慕春他们……”   “都很好,出什么事了?”他胸膛满布新伤旧痕,触目惊心。豆苗儿红着眼给他清理污血,托人赶快去拿她药箱。   “遭遇水贼。”伤口生疼,沈临邑忍痛回答,“他们怕是凶、凶多吉……”   “你先别说话。”豆苗儿担忧道,“我们的船是不是该马上离开……”没说完,“嗡隆”一声,船起航,迅速朝反向退去。   “放心,我来时已吩咐开船离开此处。”沈临邑满头冷汗地扯了扯唇,安抚她。   此时几个孩子醒了,闻声跑来。   到底跟随父亲在边疆经历过凶险,沈慕春姐弟并未哭闹碍事,而是帮豆苗儿照看年幼的福宝,红着眼睛静静等候她为沈临邑处理伤势。   辗转四日,他们这艘船抵达京城。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率部下数人亲自来迎沈临邑,实则调查这桩发生在年底的水上惨案。   除却安府家眷,当时停靠在一处歇息的有老侯爷唐邦河膝下长子一门,还有另两位官员家人以及商人孙傲阖家上下。   豆苗儿从沈临邑口中得知,当时水贼用火药焚船,状况危急,幸存者寥寥可数,数百人活下的不到五分之一,还多是船员奴仆。   唯有沈临邑这边,除他自己身负重伤,再无任何损失。   豆苗儿跟着他们回到将军府,心底不安,她同情那些失去生命的人,更多的却是侥幸,倘若她当初不带福宝改乘船只,倘若沈家姐弟没来寻他们,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住在将军府的这几天,豆苗儿暂时没有心思带福宝去找陆宴初,福宝最近身体并无任何异常,而且她心底隐隐透着排斥,早一日见到陆宴初,她是不是就得早一刻与福宝分开?   加上大家都在讨论这件水上案子,每日都有官员来探望沈临邑,说是拜访探病,只怕与案子还是脱不开干系,将军府气氛颇有些凝重。   这天,豆苗儿正寻福宝,被下人告知,小少爷带着福宝去雅风院了,首辅大人前来探望将军,顺便要见见小少爷。   “哪位首辅大人?”豆苗儿紧张不已,忐忑问道。   丫鬟笑答:“就今年秋天初上任的陆首辅呀!圣上年轻,陆大人也年轻,感觉整个朝堂都变年轻了呢!”   面色突变,豆苗儿缓了半晌,逐渐平静。既然早晚都要带福宝去见他,她又何必惊慌?只是……   “这位首辅大人可有家室?”顿了顿,豆苗儿低声打听。   “还没呢,快了吧!”   “快了?”   用抹布擦拭屋内花瓶,丫鬟笑道:“每年都传言陆大人即将娶亲,对象各个不同,瞧着陆首辅如今的身份地位,许是真的快了吧!”   豆苗儿颔首,心神不宁地候在厢房。此乃将军府,并非见面的好时机。其实道徵大师与她说过那番话后,她便没打算暂居将军府,奈何还没机会说清楚,途中就生了事端。沈临邑好不容易将养了数月的伤势愈加严重,她不好在这个当口令他为她操劳,只得带着福宝住入将军府。   蹙眉盯着窗外,豆苗儿不解,这事与沈临邑毫无干系,怎么一个个儿往他府上跑?还有陆宴初,他既要见的是沈家公子沈学成,理应见不着福宝?   另边雅风院厢房内,沈临邑半躺在床榻,面色虽青白,却不减威严。   “陆元辅,我之前已说得很清楚,那艘船上的人不过是我府上几位家眷,除却长女慕春,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有什么疑问尽管找我,不用惊扰他们。”   “沈将军多虑。”陆宴初站在榻边,思忖半晌,如实以告道,“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前几次沈将军一味阻拦,反惹得几位大人疑窦渐生。毕竟此事说起来蹊跷,偏偏沈大人几位家眷安然度过劫难,相信沈将军的自然说是气运,不相信的难免……”   “可笑,难道我故意害那些人不成?”铁青着脸,沈临邑扯唇讽道。   “人言可畏,加上老侯爷长子一门确实与沈将军有些牵扯旧怨。”陆宴初话语一转,又道,“我自然相信将军为人,但这个案子情况复杂。年初扬州知府与京杭运河道上的另两位知府联合绞杀追捕水贼,收获不小,水贼伺机报复不难理解。但经调查证实,其中却另有一批人马并非水贼,而他们的目标正是侯府两艘船只,对此,沈将军你怎么看?”   见沈临邑缄默不语,半晌逝去,陆宴初沉声道:“沈将军,此案发生在岁末,京杭运河是要道,如今人心惶惶,圣上更是龙颜大怒。你我上次在扬州有过短暂交集,我也向来尊崇驻守在边疆的将士,所以我才亲自走这一趟,今日你若连我都不让见,后面可能……”叹了声气,陆宴初轻声继续,“当年德宗皇帝不就听多了官员们的谗言才对韩世东韩将军生出忌惮?结果是韩将军怒而反叛,联合周边敌国血洗城池,运河里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到如今还有谁在乎当年弹劾韩世东的那些话是真是假?无论是否属实,早都不重要了!”   冷笑一记,沈临邑抬眸盯着陆宴初,唤门外奴仆去将沈学成带来,他嗤声道:“陆元辅大可不必吓唬我,我执意不肯让你们见,就是怕你们这幅妄自揣测的嘴脸脏了他们眼。”   “沈将军放心。”陆宴初看他一眼,“我自有分寸,必不会为难恐吓你夫人与孩子。” 第38章   沈学成在前,福宝在后,两人在管家照看下踏入雅风院。   “小少爷,待会老奴就站在那棵老松下,有位陆大人要问你些话,你如实回答即可,要是害怕便喊一声,老奴立即过来。”管家指了指斜西方位的一棵绿树,又弯腰牵起福宝,慈眉善目道,“福宝,你先跟老奴去树下等,小少爷见了陆大人就来找你,好不好?”   乖顺点头,福宝对噘嘴不高兴的沈学成道:“学成哥哥,福宝跟伯伯去松树下等你哦!”   “嗯。”沈学成应声,不耐烦地嘟嚷埋怨,“什么陆大人扯大人鬼大人,见什么见,有什么好……”   管家牵着福宝沿小径离去的同时,陆宴初已孤身走到石桌旁。   觑了眼背对他嘟嚷不停的孩子,陆宴初轻咳一声,笑道:“还记得我吗?沈小公子。”   闻声转头,沈学成仰眸盯他盯了半晌,恍然大悟,惊讶大喊:“啊,是胡萝卜!”   颔首,陆宴初哭笑不得地坐下,与他围绕兔子聊了数句,待他放松警惕,便转入正题。   “你们原先都在另条安府家船上?”   “是啊,福宝和他娘是船舱房间不够,才去搭乘装载行李的船。”   这与沈临邑所说的出入并不大,只是与他们同行的夫人是德善书院院长?辨不清其中关系,陆宴初敛下疑惑,继续追问:“然后你们怎么会改乘那艘船?”   “我和沈一,就我姐姐,还有爹,我们都乘小船去找福宝,结果有人来追我爹,我爹就不去了,就我和沈一两个人去了。”   孩子的话简洁明了,陆宴初望着把玩石子的沈学成,心底有数,他一直推断此事与沈临邑无关,奈何诸位大人们查案查得脑仁疼,他们上有圣上压力逼迫,下有百姓怨言滔天,到沈将军这儿走程序却还碰了好几次硬钉子,难免气得肝疼,便故意抓住沈将军的把柄不松手。   “你口中的福宝与赵夫人为何与你们同行?”陆宴初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仔细盘问这两位的底细,“他们跟你们什么关系?”   “就我们现在的关系啊!”   哑然失笑,陆宴初思及沈临邑称他们为家眷,便提示道:“是以后一起生活的关系?”   “嗯嗯。”一改迷蒙面色,沈学成捣蒜点头,“我要和福宝一起念书上学堂,福宝会一直住在将军府的。”   猜想得到证实,陆宴初道,“可不可以带你姐姐一起来见我?你爹已经同意,你过去找那位管家陪你同行。”视线投去斜西方,陆宴初淡淡望向一直盯着这边的中年男子。   “好吧!”不大情愿地起身,沈学成噘着嘴跑去找他们!   “学成哥哥,我就在这等你们行不行?”福宝听闻现在要走,不舍的恳求他们道。   “成,反正福宝你腿短,走路慢,等着哈,我把沈一喊来后带你去掏鸟窝。”   管家皱眉,略不放心,叮嘱道:“福宝,你千万不可走远,只能乖乖呆在这里等我们。”   “好的!我一定不走远。”   见他性格温顺乖巧,管家颔首,匆匆前去锦瑟院唤大小姐过来。   目送管家伯伯和学成哥哥远去,福宝攥着树枝,小嘴紧抿地回头继续盯着树枝罅隙里的男子。   那人就是上次见到的“爹”呀,但娘说他并不是!   心底痒痒的,犹豫数次,福宝情不自禁的顺着小道走去,悄悄站定在他身后认真打量。   “你真的不是我爹吗?”   突如其来的童音打断思路,陆宴初怔了怔。   目目相触,陆宴初知他就是福宝,他原本打算最后见见所谓的赵夫人母子,没料到……   不过他嘴里的这句话实在莫名其妙,陆宴初诧异道:“为什么这么问。”   指着他手背,福宝走到他身前,不挪眼地盯着“月牙儿”轻声说:“娘告诉我,爹手上有月牙儿。”   他还很小,眼睛清澈如溪水,遍布纯真,外表看起来极其讨喜,陆宴初笑着否认,“我这是伤疤,幼时被火星烫伤了而已。”   “我爹也是啊,他第一次做饭的时候被烫伤的。”指尖轻轻触碰“月牙儿”,福宝仰头,小脸揪成一团,“当时是不是好痛?”   他手有点凉,有一瞬间,像是凉意触在了他心尖。忽略这股怪怪的感受,陆宴初摇头:“忘了。”   “哦”了声,福宝低眉从袖口掏出个小木雕,递给他,眼睛里藏着笑意:“瞧,你和我‘爹’长得也很像。”   小人雕刻得精致,但实在过于袖珍,至于他们是不是很像,陆宴初翻来覆去瞧着,真真瞧不出来。   “这个‘爹’是陪福宝白日玩耍的,你可能是看不清楚。”挠了挠脖颈,福宝嘟嘴懊恼不已,“早知道我应该带晚上陪福宝睡觉的‘爹’来的。”   越天真的话听着越令人心酸心痛,陆宴初嘴角笑意发涩:“你爹人呢?”   “我爹……”咬唇,福宝趴在石桌上看他一眼,埋头低声道,“我爹可能不在了,也可能是不想要我和娘亲了。”   一时无言,陆宴初不知该怎么安慰,须臾,低眉看他时,才发觉石桌桌面上落了好几滴眼泪。   “不过没关系,学成哥哥说可以把他爹分给我一半,我爹要是真不要我了,我就去找学成哥哥要一半的爹。”抬袖擦了擦眼泪,福宝勉强破涕为笑。   “所以你与你娘因此来到京城?途中你们搭乘的那艘……”   “福宝一开始不是来分学成哥哥爹的。”打断他没说完的话,他无比诚实道:“娘说带我到京城过年,但我知道,是福宝生病,娘带我来治病。”   愣住,陆宴初再问不下去案件相关细节,他蹙眉将福宝拉入怀中,上下打量:“哪里不舒服?怎么病了?”   “不知道,就没有力气,不想吃饭,会睡好多觉……”一项项罗列完,福宝抓住他带有“月牙儿”的手轻轻摩挲,细声细气道,“还有娘经常偷偷躲着哭,我就知道我生病了,所以要来京城好好治病,不让娘再哭了。”   “真乖。”摸摸他头,陆宴初突然生出几分爱怜,他将他抱起来放到膝上道,“可惜我不是你爹。”   “嗯,娘也说你不是。”扯唇笑笑,福宝仰头望着他,用手摸他挺拔的鼻子,眸中隐隐生出几分期冀,“不过你长得好像我娘雕的‘爹’哦,真的好像!”   “你娘雕的?”脸颊在他触碰下细细的痒,陆宴初身体逐渐变得僵硬。   为什么总是如此之多的巧合?赵夫人、竹雕、第一次做饭落下的月牙儿伤疤!还有那股从扬州开始就挥之不去的怪异感,这些逼着他不得不再往那方面想……   “你多大?几月生?”   小手慢慢移到他眉间,福宝习以为常,这个问题大人们都好爱问:“五岁了,九月生辰。”   “你娘叫什么名字?”   “赵寄书。”   福宝双手将他五官摸了个遍,鼻子嘴巴脸颊眉毛眼睛,最后触及他眼角时,却摸到一片水痕。   “你怎么哭了?”瞪大双眼,福宝紧张地看着他,“我弄痛你了吗?要呼呼吗?”   避开他手,陆宴初全身疲软,整片天空仿佛都在不停快速旋转,眼前孩子的脸也跟着在旋转,他稚嫩嗓音说出的那三个字,仿佛钟声,循环不断地被敲响!一声比一声振聋发聩。   头晕目眩,重心不稳,他闭了闭眼,耳畔嗡嗡响着一道嗓音:“真的痛吗?对不起,福宝不是故意的,我给你呼呼!”随之拂来一阵微暖的轻风……   缓缓睁开眼睛,对上的便是那双纯净又关切的眸。   呼吸不畅,陆宴初艰难地擦去额头冷汗,强打起精神抱他起身:“我们去见见你娘。”   他一刻都不能再等,无奈腿脚却在此刻不听使唤,额头冷汗顺着脸颊不停滴落,陆宴初支撑不住地放下福宝,弯腰定定攫住他脸:“若我说,我好像就是你爹呢?”喉咙口灼烫,他嗓音干哑如刀尖徐徐划过枯老的树皮,急切忐忑又不安。   “娘说你不是!”福宝愣愣看他,咬唇道,“娘说你是陆大人,不是福宝的爹。虽然我希望你是,可娘不会骗福宝的。”   “你娘……”轻声讽笑,陆宴初握住他手,想用力,却又怕太过用力伤了他,“我们去问她,她会告诉你,我究竟是不是你爹。”   “可娘万一生福宝的气怎么办?”   “没事,有我。”陆宴初勉力用手撑住石桌,愧疚道,“对不起,我现在抱不动你。”   “福宝会走路,不用抱呀。”   “那好,你带我去找她。”牵着福宝,陆宴初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眸中一片生冷。赵夫人?赵寄书?上次在扬州德善书院,她对他闭门不见,她竟然敢选择对他闭门不见,分明就是故意……   将军府内奴婢不多,福宝带陆宴初一路走进枫桦院,并未遇见什么仆人。   枫桦院是豆苗儿母子暂居地,就位于沈慕春锦瑟院的左面。   他们俩前脚刚进,沈学成就念念叨叨的与沈慕春从锦瑟院走了出来。   “你还打扮,你有什么好打扮的?耽误时间,福宝还在松树下等我呢!”   沈慕春嗤道:“你懂什么?这陆首辅从前就是出了名的模样生得好,再说了,我又没……”   外面吵吵嚷嚷,福宝扭头往院外看,却被陆宴初强行牵着手继续往前走。   找到了院子,不需再领路,陆宴初体力逐渐恢复,愤懑激动的情绪亦逐渐得以控制。他面无表情地抱起福宝,加快步履匆匆踏入厅房。   没有人。   视线逡巡一周,陆宴初抱着福宝左拐,凭直觉一把推开虚敞着的内室木门。   “哐啷”一声,门迅速朝后倒去。   托腮坐在桌前的豆苗儿下意识抬眸,等看清抱着福宝的不是别人,而是……陆宴初,她瞬间惊得无法动弹! 第39章   几缕暖阳从窗棂斜斜渗入,却化不开满室幽幽冷寂。   没人主动开口,气氛凝滞,像是屋檐下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冰钩子,散发出逼人寒意。   瑟缩了下,福宝忐忑不安地趴在陆宴初肩头,视线在他们两人脸上来回转换,娘的神情古怪又可怕,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娘!”怯怯唤她,福宝担忧自己做了令她不开心的事情,他挣扎着想下去,可抱着他的男人却收紧双臂,不准他走。   福宝求救般的再喊了声“娘”,努力挥动双手双脚,他愤怒抬头瞪着陆宴初,用捏紧的右拳锤打他胸膛:“快放我下去,你快放我下去!”   低眉对上福宝怨恨的目光,陆宴初一颗心如被重物敲碎,他人小力气并不大,但每挥动一拳,都是他无法承受的剜心之痛。那厌恶的眼神快麻痹了他所有理智。   陆宴初冷冷望向对面女人,这就是她想要的?让孩子恨他不认他?眸中满布阴霾,他面色深沉至极!   “福宝。”怕陆宴初惊吓伤害到孩子,豆苗儿倏地起身,可她动作太急,撞到了长椅,膝盖阵阵钻心刺痛。   勉强稳住重心,豆苗儿踉跄扶着木桌往前走了两步,眸含祈求:“陆宴初……”   亏她还记得他叫什么,陆宴初突地扯唇讽笑。他抓住福宝不断捶打的小手,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温和望着他激动的小脸道:“福宝,忘记我们刚才的约定了?你现在是不是应该问你娘一个问题?”   动作停顿,福宝鼓着嘴瞪他,又犹豫地看向豆苗儿,小嘴翕合数次,终于一脸坚信问道:“娘,他不是福宝爹对不对?您上次说不是了,这次才不是福宝要问的,是他!都怪他!”   心急如焚地望着被他桎梏在怀里的福宝,豆苗儿不懂陆宴初到底想做什么,他这样质问她,有意思吗?   究竟是不是,他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难堪地攥紧双手,豆苗儿不得不驳斥自己说过的话,她从齿缝艰难挤出两个字,愧疚的对福宝道:“他是。”   “可……”福宝蓦地怔住,半晌,他结巴地看向“爹”,又糊涂地望着娘,挠着脑瓜道,“可娘您上次不是说他并不是福宝的爹吗?”   “是、是娘看错了!”   “看错了?”呆呆复述着娘的话,福宝愣愣的,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陆宴初扯唇,讥讽地攫住她说谎说得丝毫不泛红的脸颊,语气寡淡漠然:“幸好你这次没看错!眼神不好这种事有过一次便够了!”   指尖扣入掌心,豆苗儿忍住屈辱,埋头不作声。   “娘。”不解地唤她,福宝脑子乱糟糟的,一开始他以为这个人是爹爹,他好开心,结果娘说不是,他就真的当他不是爹了!娘现在又说是,他好混乱啊!他真的是他爹爹,以后都不会再改变了吗?   轻轻拿开他手,陆宴初把他挠乱的发整理好,抱着他笑道:“想不想去爹住的地方看看?”   目目相对,福宝又想挠头了,可手却被他握着。他手好大啊,比娘宽厚暖和好多,他的手都被他整个包裹住了,福宝抿唇认真望着叠在一起的他们的手,他突然好想去找学成哥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他好像有爹了,他不用把爹分一半送给他了!他们都有一个完整的爹了,这听起来是不是好极了?   “我……”眨巴着眼睛,福宝偷偷掀眸看他,又迅速埋下头去。他睫毛如颤动的羽翼,突然有点害羞,毕竟这和他想象中见到爹的画面太不一样。   不忍错过他脸上每一个神情变化,陆宴初定定望着福宝,眸中逐渐湿润,从方才到此刻,不过半个时辰,他脑中仍旧混混沌沌,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是本能反应,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基本能力。不过不要紧,他只要确定一件事情就够了,那就是……他必须带福宝走,现在立刻马上。   “跟我回家,以后什么木雕‘爹’竹雕‘爹’,你都不再需要,我会陪你睡觉陪你玩耍陪你念书陪你写字,好不好?”手颤抖着触上他粉嫩脸颊,陆宴初哑声道,“我都会陪着你。”   “那……娘去吗?”心动地望向娘亲,福宝轻轻问。   豆苗儿闻声抬头,却与陆宴初漆黑眼眸撞了个正着,她率先别开目光,不知要怎么办才好,虽然不懂陆宴初现在为什么又想要福宝了,但她应该感到开心不是吗?这就是她带福宝上京的目的,居然那么轻而易举就实现了,她真的该高兴。   “娘去吗?”久久听不到回答,福宝紧张又期待,他喜欢爹描述的画面,在书院时,虽然大家都好疼他,但他们每每看到他拿出娘雕的“爹”,眼神就会突然变得好奇怪,他不喜欢,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谁叫他和他们不一样呢,他没有像他们一样的爹啊。   还有,以前他经常会做梦,梦里他怀里的竹雕“爹”陡然之间变大了好多倍,他变得会笑会说话会眨眼睛,他好高兴。可梦醒了,躺在他身边的依旧还是那个竹雕“爹”,他不会笑不会说话不会眨眼睛,他就好失落!   静静期待着娘的回答,但……   福宝咬唇,下定决心,佯装不在意道:“娘要是不去,福宝就不去了。”比起他开心,娘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鼻尖发酸,豆苗儿望向福宝,他正冲她笑呢!尽管笑容里藏着显而易见的不舍。   “她当然去。”收回望着她的冷冷眼神,陆宴初安抚福宝,“她怎么可能不去?除非……”   他再度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浸满警告之意,那般严厉不容抗拒的架势,令豆苗儿突然生出一阵阵恍惚与陌生,是了,他早就不是当初的陆宴初,她也不再是当初了无牵挂随遇而安的豆苗儿。   “真的吗?娘一起去么?”   “当然。”摸摸福宝脑袋,陆宴初冲他笑笑,抱着他迈出门槛,“好了,我们回家。”   “娘,快跟上呀……”福宝立即兴奋地朝她招手。   童音清脆如铃,豆苗儿前一刻看到的还是福宝甜甜笑容,下一瞬,陆宴初侧眸,他深邃的眼睛透着满满威胁,仿佛在提醒她,她必须得跟上去!   笑意戛然凝在嘴角,豆苗儿麻木地抬起右脚,一步步慢慢跟上。   走出厅房,走出枫桦院……   福宝时不时扭头看她,豆苗儿努力弯唇回以一笑。她目光缓缓落在他修长背影,思绪空白,陆宴初再没回头过,他并不在意她。   其实这些年,她已经很少想起泖河村的一切,也很少想起他。过去像成熟了的蒲公英,轻轻一阵风就吹散了,再找不回来痕迹。   刚生福宝时,她也曾想,或许她应该找他问个明白,他不来找她,她便不去找他吗?可为什么她就得去?自取其辱吗?   陆宴初的为人,她有那么清楚吗?陆宴初会不会放弃她与福宝,她有那么确定吗?   而且她真的太累了,福宝一天天成长,书院慢慢地建成扩大,她既然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过得很好,为何偏要去依附他?尽管对不起福宝,她恨自己没能力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但这并不是她的错,从走出泖河村那天起,她自始至终问心无愧,她愧的只是泖河村里发生的事情而已!但她也因此尝遍了辛酸苦楚,只因是他让她拥有了福宝,哪怕怨过恨过,可看见陆宴初再次站在她面前,她好像还是没有抗衡的底气……   一路虽不断小声与福宝说着话,陆宴初脚下步伐却未丝毫放慢,甚至算得上匆促。   距将军府大门不远之际,吵吵嚷嚷的沈家姐弟沿途找了过来。   “赵夫人,福宝……”沈慕春头上的珠钗都跑歪了,顾不上欣赏陆首辅传闻中的盛世美颜,她疑惑地望向前方,那是将军府出口。面色变得严肃,沈慕春从袖中掏出皮鞭,“唰”得一下拍在地上,毫无怯意道,“这是怎么回事?陆大人你是想把福宝他们带去哪里?关于案子若有什么疑问之处,陆大人还是去找我爹商量比较好,今日想直接从我将军府上把人带走,可没那么容易!”   “慕春。”豆苗儿急急过去拉住她手,“事情……”   “慕春姐姐,他是福宝的爹哦!”迅速从陆宴初肩膀探出脑袋,福宝笑得有些赧然,“爹”这个称呼他平日喊起来特别容易,但此时此刻却好难为情。偷看爹一眼,见他正对他笑,暖暖的,福宝鼓起勇气抱住他脖颈,笑嘻嘻冲后面的沈学成挥手,“学成哥哥,福宝不用你分我一半爹了!我现在要去爹爹家,我过两天再来找你们玩好不好?”   “爹?”瞪大眼睛指着陆宴初,沈学成与沈慕春两人同时惊得合不拢嘴。   福宝忙不迭点头:“嗯嗯!他是福宝的爹爹!”   “福宝已经说得够清楚,无关什么案情。”陆宴初斜了眼豆苗儿,淡淡看向姐弟两以及站在他们身后的管家仆从,“我带走我的孩子与孩子娘有什么问题?想必这种家事更没必要与沈将军商量,是也不是?”   “这……”不知如何是好地回头看向管家,沈慕春迷蒙得很,福宝的爹怎么会是陆首辅啊?天呐,这都什么跟什么,也就是说赵夫人与陆首辅之间……   “太可怕了。”不小心说出口,沈学成骨碌碌转动着眼珠,猛地伸手捂住嘴。   福宝不管这些,他还沉浸在喜悦里,顾自高兴地朝他们挥手:“福宝过几天来找你们哦!”   抱紧怀里的福宝,陆宴初面无表情道了句“告辞”,拾步便走。   方才两相对峙,他身边持刀护卫神出鬼没般现身,此刻规规矩矩立在后侧,护送他离开将军府。   “还不跟上?”即将踏出门槛,陆宴初顿了顿,轻飘飘道。   他没回头,但豆苗儿知道他是在与她说话,松开握住沈慕春的手,豆苗儿挤出一丝笑容,示意没事,她提裙缓缓跟上去。 第40章   马车就候在将军府大门前,陆宴初轻手轻脚将福宝抱入车内,旋即站定,面无表情瞥向离他好几丈远的女人。   触上他清冷眸光,豆苗儿顿了顿,特意绕到另一侧,在他灼灼注视下掀帘钻了进去。   三人坐定,空间足够,却莫名逼仄。   揽着福宝,豆苗儿如坐针毡,对于陆宴初,她这会儿能不招惹便不招惹。尽管她真的无法理解,他有什么资格对她生那么大的气?   “娘,您为什么都不笑?”找到了爹,福宝纵然喜悦,却察觉娘仍旧怪怪的,他仰头抓住她手,担忧极了,“娘,您怎么了?我们去爹爹家,您不高兴吗?”   “当然不是。”抢在她说话前开口,陆宴初立即否认,他朝福宝招招手,示意他过来,顺便淡淡睨豆苗儿一记,“你娘她犯了错,正在沉默思过。”   “哦哦,福宝懂了,娘是在为看错了爹而自责对不对?”福宝恍然大悟,依偎到她怀里,搂住她腰甜甜劝慰道,“娘不要内疚,福宝偶尔也会认错人呢!再说娘那么多年没见过爹了,看岔了眼不算什么,以后多看看就不会再认错啦!”   豆苗儿勉强弯唇,摸摸他头,一抬眸,便撞上陆宴初饱含嘲讽的脸。   “你娘恐怕以后不会再有认错的机会。”陆宴初说得风淡云轻,尔后将对她的注意力转到孩子身上,笑容瞬间柔和诚挚了许多,“福宝,过来。”   从豆苗儿怀里探出脑袋,福宝犹豫不决地望着爹,他在安慰娘亲!还没安慰完呢!   “去吧!”埋首整理好他衣襟,豆苗儿轻笑着鼓励。   福宝点头,他看豆苗儿一眼,略有些羞涩的小步朝陆宴初挪过去。   道路平坦,马车行得很稳,陆宴初将他抱起来放在膝盖,握住他小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福宝呀!”   “大名呢?”   “福宝还没有大名,之前曹老先生说过年的时候要和娘一起商量的,哪知道我们竟然到京城来过年了。”   说及此处,陆宴初神情突变,他想起之前福宝说他们母子上京的目的,立即不安地直直盯向豆苗儿,迫切逼问:“福宝生病了?怎么回事?”   “已经没事了。”   “你确定?”听她语气不以为意,陆宴初蹙眉沉沉再问。   将他们父子二人此刻的亲昵举止尽收眼底,豆苗儿轻轻颔首:“是真的没事了!”   “哇太好了,福宝不用吃苦哈哈的药啦……”听到娘的回答,福宝忍不住举起双手欢呼起来。   审视她半晌,知她不必说谎,陆宴初收回视线。   一路上,父子两都在交流,很明显,陆宴初在从细枝末节上打听他们这些年的生活与经历。   豆苗儿听得莫名烦躁,她推开轩窗,看向熙熙攘攘的热闹长街,思绪随着人流逐渐变得恍惚。   潜麟寺就在扬州,但凡他来找,寺里的僧人都会告诉他她的下落,是他自己选择放弃,为何此时却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难道是故意在福宝面前惺惺作态维持父亲的伟岸形象吗?   临近新年,主街上人多商贩也多,车夫征求陆宴初同意,调转方向,从其它僻静道路绕回府上。   “爹,好可惜你上次就这么走了。”随着亲密相处,父子关系渐渐融洽了不少,福宝噘嘴道,“福宝在爹的马车后面追了好久,哎,要是福宝追上了,娘亲再看一眼,定会认出爹的。这样福宝就可以带爹去看书院里的莲池,去摘北院里的橘子柚子,还有……”   耳畔回荡着孩童天真的话语,陆宴初怔住,短短一趟扬州行,他大费周折去钱氏竹雕找线索,竟不知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就在身边,更不知中间还发生了这么一段阴差阳错的插曲,难怪离开德善书院时,他好像听到身后有道嗓音不停的在喊“爹”……   心尖剜痛,他好不容易被福宝安抚下去的怒火再度燎原,陆宴初愤懑地攥紧掌心,指尖扣入皮肉,他现在必须用尽全身气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在孩子面前失态!   实在可笑至极,在德善书院的日子,她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不出声不露面。甚至还对孩子否认,说他不是他爹!   马车略微摇晃,福宝兴奋过度久了,此时有些犯困,便蔫蔫靠在他怀里打瞌睡。   陆宴初抬头定定望向她一点侧脸,时光荏苒,她眉眼之间却没什么变化,只是冷了些沉静了些。   为什么这些年都不来找他?   她一个人带着福宝不累?   就算当年他们在一起是场醉酒的意外,可福宝出生了,她就那么不愿意待在他身边,以至于宁愿辛苦宁愿疲惫也不要他介入她的生活?   “那封信……”全身僵硬,陆宴初揽住倦了昏昏欲睡的福宝,用手捂住他耳朵,他鼓足勇气,低声问:“写的什么?”   从窗外转回头,豆苗儿不可置信又不可思议,望向似睡熟的福宝,她跟着压低嗓音:“你什么意思?”   嗤笑一声,陆宴初厉眼攫住她脸,难忍胸膛起伏:“赵寄书,这些年你不来找我,是不是连泖河村也不曾回去过?你就那么狠心?被你视作亲人的大黄黑妹你不要了?一直牵挂惦记你安危的王大娘你也不关心?你就从来不想回去看看?”   努力压制想要爆发的情绪,却真的委屈,豆苗儿不觉得自己应该接受他的指控,“我怎么回去?”眼泪滴滴往下坠,她泪眼模糊地瞪着他,不想吵醒福宝,忍住撕心裂肺的痛,她哽咽道,“陆宴初,福宝那么小,你要让我带着他翻山越岭吗?泖河村的一切对我来说都过去了,王大娘有丈夫有子孙,她关心我,可我不是她的全部,没有我,她依然能生活得幸福,至于大黄黑妹,她一定能帮我照顾的很好!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你觉得是她愿意看到的吗?她对我只会更操心更失望更……”   福宝突然拧着小脸着在陆宴初怀里换了个姿势,似是被吵着了!   豆苗儿戛然止声,别过头用手无言地擦眼泪。   抱紧怀里孩子,陆宴初轻笑一声。   什么叫泖河村的一切都过去了?果然,他也早跟着一起过去了?   “所以你后悔了?”陆宴初垂头冷冷道,“后悔答应等我上京赴考归来?只留下一封诀别信,为了躲我而离开泖河村?那你为什么还要生下福宝?赵寄书,我真的不懂你都在想些什么,既然对我没有任何感情,为什么要生下福宝?今日若非被我无意中识破,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让我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你就这么自私?”   一声声,愈加咄咄逼人。豆苗儿震惊地忘记拭泪,她怔怔望向他愤怒的眼眸:“信里……”   陆宴初厌恶地别过头不看她:“你走后不久,村里几个孩子在你家附近玩耍,不小心纵火烧了房子,一把火毁了个干干净净,但你不是说泖河村里的一切都过去了?想来也你并不在意。”他扯了扯唇,讽道,“现在我是不是该庆幸没看到你那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无情的字句?没关系,你要是还记得,可以一字一字复述给我听。”   良久无言。   豆苗儿瘫软地倒靠在背椅,泪珠一颗颗断了线似的往下坠。   她捂住眼睛,满脸热泪。   马车似乎拐了个弯,路面有些崎岖,福宝好像跟着嘟嚷了句什么,她耳边嗡嗡,没能听清。   再找不到可以恨的人,所有吃的苦受的累都变成了一个笑话,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陆宴初能够一脸无愧的憎恨质问她。原来一切曲折不过寥寥四字,天意弄人。   嗓子眼像是在冒火,豆苗儿喘着气拿开双手,捂住生疼胸口:“陆宴初,我在信上说我……”   外面马儿陡然嘶鸣一声,车急急煞住,他们三人因冲力猛地往前狠狠撞去。   陆宴初敏捷地护住怀里福宝,顺带伸手替她挡下一击。   头撞上他臂膀,豆苗儿眼眶通红地看他一眼,来不及言谢,赶紧照顾被动静惊醒的福宝。   “娘,怎么了?”福宝睡得懵懵的,揉着眼睛扑入她怀抱。   “没事了!痛不痛?”   “不痛!”   把孩子交给她,陆宴初看他们一眼,掀帘往车外望去,问车夫:“怎么回事?”   “陆元辅。”熟悉有力的嗓音顷刻响起,“你在我将军府擅自将我的客人带走,无论怎么算,似乎都没这个规矩!”   是沈临邑?豆苗儿愕然抬眸,恰恰撞上陆宴初冷冽讥讽的目光。   “我……”   “闭嘴。”意识到语气过于激烈,陆宴初别开眼,“待在里面照顾福宝,不准出来。”   沉默地捂住福宝眼睛,豆苗儿抱着他转过身,不让福宝看到他此刻肃穆的神情。   “娘,爹为什么要凶我们?还有我好像听见了沈叔叔的声音。”缩在豆苗儿怀里,福宝怯怯问。   “没事,他没有凶我们,是沈叔叔有事要找他商量。”   “啊?那他是在生沈叔叔的气吗?”   “也没有,他没有生气!”   陆宴初站在车外,双手紧握成拳,他们轻浅的言语落在他耳畔,戳得他心疼,懊恼地阖眼,又迅速睁开,陆宴初望着骑马拦在前方路口的沈临邑,心底那股火势又旺了起来:“沈将军抵御水贼有伤在身,竟还亲自骑马追来,看来这两位客人的分量在你心里不轻。”   沈临邑皱眉,听出了他的别有深意:“既然是沈某的客人,自然不能无缘无故就被带走,更何况他们只是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子罢了。”   “若我今日执意带走他们又当如何?”不想解释,陆宴初轻飘飘道。   “陆元辅是想试试将军府的实力?还是想试探我这伤势恢复得如何?”   两人目光撞击,各自深邃阴沉,身后护卫们纷纷持刀以备,气氛僵滞。   “娘……”马车内,福宝隐隐约约听到声音,他紧张害怕地抓住她手,眼泪吓得快要往下掉。   豆苗儿捧住他脸笑着安抚他:“别哭也别怕,福宝你要乖,爹和沈将军只是都想让你去他们家玩,就像你和学成哥哥上次都想要糖人,学成哥哥和你抢时,你是不是也好生气?是不是以后都不想和他做朋友了?”   颔首,福宝认真回答:“可是福宝很快就不生气了,又想和学成哥哥做朋友了。”   “没错。”豆苗儿伸手点了下他鼻尖,笑道,“现在他们就是这样,你乖乖坐在马车等娘,娘就像慕春姐姐上次去调解你们一样去规劝爹和沈叔叔不要吵架好不好?”   “嗯嗯,福宝在这里等娘亲,娘亲你要好好劝他们,吵架和打架都是不对的!”福宝安心,一脸正气道。   “好。”笑着应下,豆苗儿匆匆跳下马车,面色恢复紧张。   “你们别这样。”快步走到陆宴初身后,她看了眼沈临邑,语带恳求地对陆宴初道,“你让我和沈将军解释,他根本不清楚事情经过,而且你在将军府就这么带我和福宝走,的确容易引起误会。”   说着,豆苗儿急急走向骑在马背的沈临邑,孰知没走出两步,手腕便被一股重力狠狠扯了回去。   撞上他坚硬胸膛,豆苗儿疼得皱眉。   “误会?”陆宴初眼眸阴骘地盯着她,“什么误会?”   “赵夫人。”见她受制,沈临邑面色一变,立即弹出一枚小石子解救她。   小石子“咻”一声破空朝陆宴初手腕直直飞去,却在击中前被他身后一护卫用剑挡住,并借力反弹,击中了沈临邑身下骏马的前蹄。   僵持之中的两方人马仿佛得到无言的信号,迅速纠缠打斗成一片。   沈临邑武将出神,本就受不得激,此时如在战场,目标就是要将豆苗儿母子给带回去。奈何陆宴初身边护卫竟也个个武艺高强,更有三五人贴身保护。   耳畔铿锵不绝于耳,豆苗儿被陆宴初用力攥着,间或被沈临邑找到机会扯了过去,但瞬间他又被陆宴初的护卫纠缠住,豆苗儿再度回到陆宴初身边。   场面乱的一塌糊涂,豆苗儿气得说不出话,分明三言两语就能解决问题,偏要大动干戈算什么?简直比小孩子过家家都幼稚!   “陆宴初。”猛地大力甩开他手,却没有成功,豆苗儿受不了地紧紧反握住他手,在混乱中大声怒道,“你能不能别这样?看在福宝的面子上收手行不行?他还小,现在一个人在马车里,你有没有考虑过他有多害怕?有你这样做爹的吗?”   周遭一片混乱,陆宴初脸色比先前更深沉,他狠狠盯着她,猛地启唇:“住手。”   一切戛然而止,两方警惕地望着彼此,无言沉默。   “你先去看看福宝,我和沈将军解释清楚后就回马车。”低声叮嘱他,豆苗儿央求地晃了下他手,转身便跑向沈临邑这边。   “沈将军,你伤势还好吗?”   “无碍。”蹙眉望向陆宴初,两人对视半晌,见他蓦地转身走向马车,沈临邑捂住胸口低眉看她,额头不断沁出滴滴冷汗,“怎么回事?慕春说你和他……还有福宝,这都是真的?”   难堪地颔首,豆苗儿承认:“是真的!”   须臾,沈临邑难以接受的追问:“那你们可是真心想跟他走?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不得不认定他只是在用权势逼迫威胁你,如果是这样,你别害怕,我哪怕拼尽全力,也能护住你们母子周全,你不想跟他走就不走,我将你们从扬州带来京城,便一定、一定能……”   “沈将军!”豆苗儿察觉不对劲,猛地抬头。他面色惨白,右手捂住的胸口渗出殷红血迹,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猛地倒下去。   “沈将军……”慌忙扶住晕厥过去的男人,身边他的属下也纷纷前来帮忙。   豆苗儿慌了神,沈临邑先前在战场中了剧毒,虽毒素已解,但身虚体弱,之后抵御水贼,身中数刀,加之浸水,伤势更重,眼下怕是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龟裂了!   他属下分别去请大夫和马车,豆苗儿望着他铁青的脸颊,无法置之不顾。当初福宝生病,他不嫌麻烦,愿意带他们上京,保证给福宝请御医太医,他与他一双儿女都是善良的人,不然也不会追到这里,只问她到底是否心甘情愿被带走……   蓦地回头,豆苗儿望向静静站在马车边看她的男人。   “陆宴初……”她提裙跑去马车边,越过他掀帘对坐在里面的福宝快速道,“福宝,你先跟爹回家好不好?沈叔叔生病要看大夫,等看完了,娘马上就去找你好不好?”   “福宝也想陪沈叔叔看大夫。”   “福宝乖,娘替你陪沈叔叔,你陪着爹好吗?”   “好吧……”望向看起来十分不高兴的爹,福宝感受到了责任感,他握拳保证道,“娘您放心,福宝一定会照顾好爹的,等娘回来后检查。”   “福宝真乖!”豆苗儿心中欣慰,没走出几步,又想起来地停下,对一声不吭杵在原地动也不动的陆宴初解释道,“沈将军昏迷,我不能就这么走,等沈将军清醒,我……”   “随便你。”蓦地打断她话语,陆宴初勾唇,他满身阴沉地步步朝她逼近,站定在她身前,弯腰凑到她耳畔轻声道,“赵寄书,你爱来不来,反正我想要的只有福宝!”   不想再多说一字,更不想多停留片刻。   陆宴初转身从马车内抱起福宝,淡淡道:“把马车让给沈将军,我带孩子骑马回府。” 第41章   年四旬有余的刘太医被沈临邑属下匆匆用马驮来,一路飞驰,刘太医扶腰抹了把汗涔涔的额头,顾不得腿软,立即在马车内为沈将军进行诊治。   豆苗儿给他打下手,因距离较远,他们还在回将军府的途中,条件有限,只能进行简单的清理包扎。   忙碌片刻,血勉强止住,人却没有清醒的痕迹。   刘太医一边看诊,一边忍无可忍地碎碎念,譬如病人们一个比一个不听话,这么不把大夫的叮嘱当回事儿还请什么大夫?敢情耍他们玩儿呢!一出事请大夫请得比猴儿都急,早干嘛去了?不安安生生待在府邸休养,偏……   豆苗儿听着心底很不是滋味,她低眉望着沈临邑憔悴的面容,自责不已。陆宴初会找来将军府是她没料到的事情,更没想到沈临邑在这种状况下依然这么注重承诺,在扬州他保证到京城后会护住他们母子,真的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马车轱辘轱辘疾行回府邸。   众人合力将沈临邑送回后院,刘太医重新把崩裂的伤口清理包扎,开了药方,再三叮嘱注意事项后摇着头告辞。   豆苗儿站在窗下,看沈慕春红着眼眶拧帕子为他擦拭。   守了一个时辰,不见人醒,知他已无大碍,豆苗儿折身回枫桦院,从扬州带来的木箱基本没拆,原封不动放着。她取出银票,整理了几件衣裳,把收拾好的包袱放在床头。   酉时初,沈临邑醒了,豆苗儿起身过去探望他。   伺候沈临邑喝完药,沈慕春端着托盘退出去。   气氛安静,豆苗儿上前两步,低眉向他道歉:“沈将军,我应该在走之前向你亲自道谢告辞,这样就不会发生后面的误会,现在还连累你伤势恶化,我很抱歉。”   背靠软枕,沈临邑扯着苍白的唇笑了笑,似想起什么,他无奈道:“陆元辅那模样我方才已领教过,他要带走你们娘儿两的心分明刻不容缓,怎会依你的想法?”神色逐渐变得凝重,沈临邑蹙眉看她,“赵夫人,我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请你不要勉强自己。不论陆宴初如今身份权势如何,也万万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就我刚刚看到的画面,他就是在威逼胁迫你屈服,你若有不得已之处,不要硬撑!在扬州,我与一双儿女颇受你与曹老照顾,你不用对我羞于启齿。”   “沈将军放心,我要是讲客气,就不会带福宝借住在你府邸。”豆苗儿感激地看他一眼,顿了顿,轻声呢喃道,“陆宴初那样,大概是太生气,所有一切都来得太过仓促,他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难免失去理智和分寸,我想,他对你一定没有恶意!请你不要介意,他只是对我……”   “对你有恶意?那你为何还替他说话?”   两人对视一眼,豆苗儿尴尬地别过头:“沈将军,我没有替他解释,今后……福宝会待在他身边,而我……”   “你要把福宝交给他?那你以后怎么办?回扬州?你能舍得福宝?”   无声摇头,豆苗儿忍住鼻酸,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些:“走一步算一步吧!事实上情况比我想象中好很多,他很喜欢福宝,目前也没有娶妻生子,我至少不用担心福宝在他身边受别人的委屈。”   沈临邑浓眉久久拧着,忽的咳嗽一声。   怕耽误他休息养伤,豆苗儿言简意赅道:“沈将军,前两天御医为你诊治后去看了福宝,他身体已无大碍,如今福宝去了陆宴初那儿,我也得走了!枫桦院的箱子我能不能等几日再来取走?”   “福宝去首辅府邸,你呢?你去哪儿?要是没落脚处,继续住在枫桦院就是!我将军府可没那些繁复酸臭的规矩!”   摇摇头,豆苗儿婉拒:“我是大人了,沈将军你不必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握拳捂嘴,轻咳两声,沈临邑好笑:“你比慕春大不了多少,平日看你温温和和忍气吞声的样子,不知你和慕春那般大时,是不是也有过荒唐的年月?”   跟着弯唇,豆苗儿紧绷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她眼眸眯起,脑中一幅幅画面陆续晃过,泖河村的一花一木,岸畔垂钓的瘦削男子,爱撒娇的大黄黑妹……   可惜时光不再来,她敛下思绪,笑道:“慕春很好,她一点都不荒唐,不像我,一直在被命运推着走……”   天色近黄昏,豆苗儿背着包袱踏出将军府。   找了家尚算靠谱的客栈,她放下行礼,打听到陆宴初府邸后,便雇了辆马车行去。   渐渐地,天彻底暗了。   不敢光明正大停在府邸大门前,豆苗儿提前下车,沿长巷摸索着寻去。   也不知福宝乖不乖,有没有吵有没有闹,陆宴初有耐心哄他吗?会不会凶他?   全身疲惫,脑中却有一根弦紧紧绷着。   小心翼翼藏身在府邸对面的树木阴影里,豆苗儿望向偌大又气派的府邸。   大门由两位护卫把守,檐下几盏灯笼随风摇曳,幽幽泛着白光。她怔怔望着,眼前好像浮现出一盏灯笼,只是那盏灯破旧多了,黑夜里在他手中慢慢地悠荡,照亮了前方未知的路。那灯光不如这儿亮,却不那么冷,她跟在他身后,朝着橘光走,心底都是暖的……   京城的夜晚比扬州冷,几点星子点缀在漆黑夜空,冷风呜咽。   豆苗儿倚在树背,麻木地望向远处黑暗。   他要的是福宝,这个孩子在她身边养了五年,无论她怎么爱护怎么教导,都比不上陆宴初现在能给他的一切。   从前是她被邪术夺了福气离不开他,如今是福宝,除了舍不得福宝,所有事情真的都与她无关了……   她与陆宴初的生活各自翻天覆地,曾经的诺言被岁月蒙了尘灰,更是被天意折腾得支离破碎,还需要算数吗?还能算数么?   打了个寒噤,豆苗儿趁门前的两个守卫不注意,跑去斜对面墙角下的避风口。   亥时的梆子声刚敲过,远处长街的热闹喧哗逐渐褪去不少。寻常这个点儿,福宝已酣睡,他这孩子一向不怎么择床和挑剔环境,算是个令人很省心的习惯。陆宴初应该能顺利哄他睡着吧?弯腰蹲在墙角,豆苗儿没有勇气去叩响那扇沉重的大门,这里不似竹林小院的篱笆栅栏,她站在外面,轻轻喊一声,就能看见他推门而出。   太晚了,等明早!   豆苗儿望向头顶的冷月,双手拢在一起取暖。没事,她弯唇笑笑,毕竟她没有对不起他,好好解释,至少他别那么生气别那么可怖,福宝住在他府邸,但偶尔总能让他见见她吧?对她来说,能这样就够了!   府邸内,陆宴初抱着刚沐浴完的福宝回他寝房歇息。   冬日天气冷,福宝穿着新里衣里裤,外面裹了条暖融融的貂毛毛毯。   “为什么将脸藏在里面?闷不闷?”陆宴初低眉拾起毛毯一角,小人儿却哼唧一声,还往里头钻。   没辙,陆宴初头疼地加快步伐,只嫌这长廊远了些。   “爹……”小手蓦地掀开毛毯,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一点鼻尖,福宝眨眼,像分享小秘密般道,“除了娘,没人看过福宝不穿衣服的样子呢!”   失笑,陆宴初眸色闪了下,忍住不再去想关于赵寄书的任何事情,他抱紧他,低眉答,“刚好,除了爹的娘和你,也没人看过爹不穿衣服的样子!”   “爹的娘见过,那福宝的娘难道没见过?”眼珠骨碌碌一转,福宝瘪嘴,找不准方向地搂住他脖颈,着急的往周遭找寻,“为什么娘还不来找我们?天好黑,福宝都要睡觉了,我好想去找娘,但福宝又答应娘好好照顾爹的,男子汉岂能言而无信?”   “没事,你睡,爹帮你等她!”   “好吧,那娘回来了,爹一定要叫醒福宝哦,我们拉勾勾!”   陆宴初有些僵硬地伸出小指,与他柔软脆弱的指尖轻轻触碰,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整颗太阳坠在心底,炽热又不灼烫!   许是累了,回屋将福宝放在床榻,他小小身子趴在他胸口与他软软说了会儿话,便逐渐陷入沉睡。   四周寂静,心绪跟着宁静。陆宴初握住他手,舍不得松开。   认真看他眉眼,陆宴初百感交集,这一切都像是梦,他就介于真实与虚幻之中。但福宝是真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因此他没办法去想关于赵寄书的任何事情,否则愤懑与恼怒或许又将摧毁他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理智。   门外陶平候了许久,陆宴初等了等,小心翼翼抽开身子,替福宝盖好棉被,蹑手蹑脚开门出去。   “大……”   食指竖在唇间,陆宴初蹙眉,带他走到远处,低声道:“有事快说,注意简洁。”   陶平收回即将出口的话,为难的琢磨了下,见他神色不耐,忙快速禀明:“府外有个鬼鬼祟祟的女人。”   眉头皱起,陆宴初没来得及启唇,陶平继续:“奇怪的是,她打探半晌后缩在墙角一动不动,远处还有个人似乎在跟着她。属下瞧着,倒觉得那男子像是在秘密保护女子,男子十分机敏,肯定会功夫。”顿了顿,眼睛一眯,“大人,要不要命人把他俩捉回府中盘问?”   “不必,别管她。”面色陡然阴沉,陆宴初斜陶平一眼,拂袖匆匆离去。   等陆大人他像被蜜蜂蜇了般气冲冲步入寝房,陶平怂怂肩,心底像是有爪子在挠,好奇得不得了,陆大人去将军府查案,怎么还查出个疑似儿子的娃出来了?这将军府和陆首辅之间……   摇摇头,他朝反向拾步,哎,看来今晚他注定只能揣着这个不解之谜睡觉咯! 第42章   京城的隆冬阴冷得很,陆宴初躺在榻上来回辗转,睡不踏实,与其说不踏实,是他根本毫无睡意。身旁拢着个肉呼呼软绵绵的小团子,他生怕不小心碰着他压着他。现在这个睡熟了的小团子抱着他胳膊,左脚还搭在他胸膛,凑过去,甚至能感受到他温软的呼吸!   陆宴初伸长手臂抱住他,阖上的眼眸里徐徐沁出湿润。福宝临睡前最后一句话是叮嘱他,如果娘回来了,一定要叫醒他!他五岁了,在这五年里,她是不是每夜都要这样照顾他哄他入睡?怕他冷怕他热怕他突然身体不适,提心吊胆又满心温暖?   既恨又疼,陆宴初认真盯着福宝酣睡的粉嫩脸颊,掀起被褥,轻声走出门外,他左转前行,对值守在廊下的护卫道:“现在还有什么人没歇息?”   护卫李平安拱手施礼,懵道:“回首辅,属下没啊!”   “我是问有没有什么妇人还醒着。”蹙眉,陆宴初不悦。   李平安心道见了鬼了,自己不说清楚居然好意思摆脸色,不过陆大人寻常倒不这般,一向很是体恤他们这些下人。他恭敬答:“属下去后厨后院处找找,若发现了没睡的,首辅大人您看?”   “带过来,我在这等着,你快去快回。”   听他竟要原地候着,李平安着急称“是”,匆匆跑了。   厨房干活儿的李大婶在梦中睡得正香,被干儿子李平安拍打窗户叫醒,说有好事儿找她来了,首辅大人指不定是拿刚抱回来的小团子没辙,找人帮忙照顾呢!   一路上,李大婶被李平安拽着跑,听他把今日发生的事儿大概描述一遍。   可越听越糊涂,只晓得首辅抱回了个孩子,是不是亲生的拿不准,这是头等秘闻,李大婶儿尚在腹中琢磨,就气喘吁吁的被带到了首辅大人居住的翰承院。   天寒地冻,首辅大人披了件披风,身长玉立地站在廊下,顶上灯笼幽幽拉长他清瘦的倒影,显得孤寂落寞。四舍五入都快三十的人了,房里也没个体己的夫人,难怪平日死气沉沉。腹诽了几句,不敢再想,李大婶被干儿子带到陆首辅身前,赶紧埋头行礼。   免了礼,陆宴初眼神支走李平安,清嗓道:“方才听守卫来报,府外西南角落有个女人缩在那儿,你去隔壁厢房抱床被褥给她送去,要厚些暖和些的。”   就这样?李大婶诧异瞪眼,也没胆量多问,这事儿当然奇怪,首辅大人无缘无故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送被子,难道不该撵走?   她干杵着不动,陆宴初拧眉催促:“去了别多嘴,直接扔给她。”   “是,首辅大人。”   “等等……”陆宴初看出她满脸疑惑,忍了忍,没忍住,喊住已转身的妇人,一本正经解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寒冬腊月,皇城脚下堂堂首辅府邸怎能发生这种事?现在可明白我为何这么做了?你且去吧!”   心说没想讨个理由啊,李大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点头,殷勤的夸了两句“首辅心善”,忙依着他指引,去房内榻上抱被子……   夜间冷风时歇时吹,缩在府外墙角的豆苗儿庆幸出门时添了件夹袄。   她其实没想在这里呆一晚,就是心底记挂着福宝。六年前在泖河村是她利用了陆宴初,原没想让他负责任,事情走到今天这步,更不用牵扯到责任二字。既然他只要福宝,她总该有点自知之明。不过明日她该怎么说才能为自己与福宝多争取些相处的机会?   抱膝倚在墙面思索,身后草丛窸窸窣窣,豆苗儿警觉扭头,蓦然看见一条高大雄壮的狗,光线昏暗,它一双眼睛却分外明亮透彻,它身后还跟着两条小狗,一条和它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棕黄皮毛瘦长耳朵,另一条则是灰白斑点。   两条小狗在灌木丛下嬉闹,大狗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豆苗儿怔怔望着,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的滴滴往下坠,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她哑着嗓音朝它招手:“大黄?你是大黄吗?”   高大壮硕的狗犹豫半晌,慢慢朝她走来,低头小心翼翼在她身上嗅来嗅去,然后轻轻舔了下她冰冷的手背。   伸手抱住它,豆苗儿视线模糊地望向那两条停止玩耍的小狗,边哭边笑道:“这你孩子?真好,那你看见福宝了吗?他下午到这儿来了。”抚摸着它身体,豆苗儿垂头望着它好像会说话般的眼睛,忍不住亲了亲它脑袋。大黄是只母狗,黑妹是公猫,之所以起名黑妹,是她辨认错了性别,等黑妹长大发现错误,黑妹这名字却已叫熟,改不掉了。   搂着大黄温暖身体,豆苗儿仿佛找到了依靠,一颗心终于不再悬着,将头埋入它毛茸茸的颈窝,她低声道:“陆宴初把你带到京城了?那黑妹呢?是不是一起来了?你长这么胖了啊?”捏捏它肥嘟嘟的腿,她轻笑,“看来你们吃得好睡得也好,你是不是都生了好多孩子了?我现在也当娘了……”   泪珠落入它皮毛,豆苗儿抬手抹眼睛。   陆宴初!她忍不住在心里唤他名字,原来六年前,他是真的想对她好,不管是不是出于责任,他此心不假。不然,怎么连大黄黑妹都帮她妥善养着?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他们现在会过得如何?能相亲相爱吗?   谁知道呢……   无奈笑出声,豆苗儿忍住鼻酸,紧紧抱住大黄。两条小狗摇着尾巴跑来,豆苗儿点了点它们小鼻子,突然想起了福宝,福宝肯定好喜欢它们的!   周遭喧闹逐渐褪去,月上树梢,一片寂静,大抵再过三四个时辰,天就亮了!   有乖巧的大黄取暖,豆苗儿放松许多,白日发生了太多曲折,她精神疲惫地靠在墙侧,困怠渐渐袭来……   与此同时,李大婶抱着被褥出府,她沿着府邸周遭左拐右绕,终于找着了地方。   将灯笼搁下,她瞧向角落里的动静,这一眼撇过去,不得了!   那女人竟然抱着大黄在睡呢!   陆首辅还不是首辅时,这狗就在,每年都要生一窝小狗,和那只黑溜溜的猫一起,养得算不上金贵,但隔上半月一月,陆首辅都会抽空瞧一眼它们,做下人的都有眼睛,知道这猫狗的地位摆在那儿呢,不消吩咐,都伺候的很好。   慢慢的,小狗崽产多了,陆首辅也不扔,逐渐被他同僚的家眷抱去养,一来二去,居然还有人打听首辅家的狗啥时候生,都想来抱一只走。今年大黄就生了两只,刚断了奶,做母亲的狗比平常凶恶,最近大家都不敢招惹它!可这女人……   李大婶越想越不对头,堂堂首辅府邸,怎容外人在此地撒野?还劳烦了陆大人特地吩咐给送被褥,方才李平安那一通话蓦地在耳畔回响,李大婶咋舌地上前将被子盖在她身上,趁微弱亮光飞快打量女人正脸。长得是不错,不似那些不正经的,但首辅并未成亲,私下要真跟这女人有了儿子……   想起陆首辅叮嘱,李大婶没再逗留,捡起远处灯笼蹑手蹑脚离去。   深冬天亮得迟,寅时末,陆宴初睁开了不曾入眠的眼眸。   望着福宝睡得微微张开的粉嫩小嘴,他摁了摁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圣上今日经筵,轮到翰林学士王大人进官入侍,早朝自然已免。但昨儿为了福宝,他暂时放下堆积的公务,尤其运河上的案子,若不能在年前解决,怕是不得安生。大理寺卿叶莒南昨天下午差人请他同去荣国侯侯府走一趟查案,被他推到今日,再推不得了!   将福宝交给旁人他如何放心?交给府外那个女人……   他却有些不甘心,他让她爱来不来,她就真的不肯进他府邸大门?一想到她瞒了他整整六年,这个孩子的存在若非阴差阳错识破,可能他一辈子都会被她故意蒙在鼓里。实在气不过,陆宴初拿起福宝的小袄棉裤,十分生疏地趁他熟睡慢慢给他穿上。他们母子情深意切,独独留他仿佛一个局外人,这份缺失的父子情再不尽快弥补修缮,陆宴初觉得自己一定会气疯!   罢了,陆宴初笨手笨脚花了半个时辰给他歪歪扭扭穿好衣裤和鞋,抱着迷迷糊糊的福宝往外走。   既然福宝到了他身边,他就不会轻而易举交给她,若还想要儿子,她自己凭本事来争!或者,给他一个理由!   走出翰承院,被他抱在怀里的孩子口齿不清念叨着什么,睁开的眼很快困倦地重新闭上。陆宴初用毛毯裹住他,愧疚得很。   没关系,捱过这一阵儿,等他想好万全之策,一定不让他吃苦受累跟着他奔波。   马车停在府外,陆宴初带福宝上车,推开轩窗朝后方望去,不知为何,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报复性的快感,可在快感之后,密密麻麻如被啮咬般的疼痛愈演愈烈,忽略这股感受,陆宴初面无表情放下轩窗,埋头专注望着福宝酣睡的脸庞。   齿轮碾压过青石路,渐渐远去。   被轻微动静惊醒的豆苗儿怔怔望着身上被褥,猛地掀开,跑出去察看。   陆宴初出门了?那福宝呢?   她匆匆跑去问还未来得及进门的中年男子:“请问下,是不是陆宴初走了?福宝呢?他在里面吗?我可不可以见他?”   管家李韬回头,上下打量她,面色渐沉:“放肆,怎可直呼首辅名讳?至于福宝……”身为偌大府邸的管家,昨晚发生的事情自然有人给他通气,他蹙眉留有一线余地道,“首辅是带着福宝一起出门。”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晌午,也可能傍晚,具体时间无法预估。”   “那我……”豆苗儿望向延伸的道路,马车已经消失在氤氲浓雾之中。   李韬朝她拱拱手,首辅不开口,谁都猜不准她身份,不敢献殷勤,亦不能得罪,只能秉公办事。他再看她一眼,转身入府。   愣愣站在原地,豆苗儿皱眉。   打定主意,她抓紧时间雇马车回客栈拿包袱,改订了间离首辅府邸近的客栈,简单洗漱,重新去那儿守着。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与陆宴初说清楚,她没办法连续两个晚上都见不到福宝,在天黑之前,她必须要见福宝……   马车一路驰骋,陆宴初抱着福宝闭目养神。关于京杭运河水贼突袭一案,难的倒不是抓捕水贼,而是隐藏在其中的猫腻。老侯爷长子一门遇难一事恐怕不简单,根据线索和口供,以及合理推断,大理寺那边已有方向,可涉及到的是荣国候侯府,几位大人不好轻举妄动,什么难事都要拉扯他作垫背,谁叫圣上亲自下令他督促此案进展呢?   陆宴初明知他们如意算盘,却不能回回都断然拒绝,加上案子确实是有了一点眉目。   带着福宝,难免拘束,抵达荣国候侯府时,福宝醒了,陆宴初帮他洗漱,安抚好他吵着要娘亲后,他命人买来热腾腾的许多糕点,让陶平与几个护卫陪他留在马车内解闷。   努力缩短时间,半个时辰过去,他迅速回到车内,带福宝去刑部,中午留在刑部尚书王骞禾那儿用午膳顺便探讨案情。席中气氛紧张,唯有陆宴初抱着个孩子在喂饭,他怀里小娃儿不认生,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们瞧,软糯糯的喊陆宴初爹,问他这个叔叔是谁那个叔叔是谁。   王骞禾等人瞧得心惊肉跳,不知何时他竟有了个那么大的儿子,难道是外头女人生的?这种事不好多问,毕竟彼此并不熟识。   作为主人,王骞禾笑着说家中两个小儿与福宝差不多年纪,稍后他们讨论案情时可让几个孩子一起做伴儿。   见福宝有些闷坏了,望向他的眸中闪烁着期冀,陆宴初颔首应下。   膳毕,几位在书房梳理案情线索,怎奈家中来人,称圣上急传首辅入宫觐见。   陆宴初焦头烂额,去后院瞧了眼玩得开心不舍离去的福宝,只得暂时将他托付给尚书王骞禾,称稍后亲自来接便带着两个护卫匆匆入宫。   未时末,陆宴初骑马抵达尚书府,没来得及进门,后脚刑部来人赶来说案情突然有重大进展,已将荣国候侯府相关人等带去大理寺调查。   想着露个面就能马上回来,陆宴初调转马头,疾奔而去。   他前脚走,后脚车夫听到消息,思及首辅方才留的话,以为孩子已被首辅亲自骑马带走,立即启程回府邸。   再等陆宴初到尚书府接人,守门护卫称孩子好像被府中马车从侧门载走。浓眉紧蹙,陆宴初自责不已,他心中满是对福宝的悔恨内疚,一时忽略了护卫话里的不确定,急不可耐地迅速上马往府邸赶。   马蹄声声沉闷,溅起长街漫天灰尘。   “吁”一声,陆宴初在府邸门口扯住缰绳,翻身下马,急急入内。   却被一抹不知哪里冲出来的黑影拦住。   “福宝呢?”   陆宴初差点撞上她,低眉定睛一瞧,待看清她忧虑的脸颊,冷声道:“你想见福宝?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福宝存在的滋味有多难受?”   没有心情跟他较劲理论,豆苗儿抓住他手腕,又气又急:“你把福宝藏哪儿去了?”   “我不像你。”别过头,陆宴初甩开她手,“就在府里。”   管家等人出来迎接,听到了最后一句,愣愣道:“车夫下午回时说大人您会亲自带孩子回来。”   “什么意思?”神情立变,陆宴初盯着大门,不可置信,“福宝没回来?”   见他们摇头,陆宴初忍无可忍地双拳紧攥,面容狰狞,担忧又愧疚,转身欲走。   “陆宴初。”崩溃地拉住他,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豆苗儿颤抖着手用尽力气朝他脸颊扇去,冷冷盯着他的眸中尽是恨意,“福宝才跟你一天,你就把他不当一回事,我是被鬼迷了心窍才把他交给你,你最好祈祷福宝没事……”语罢,跌跌撞撞哭着往青石路尽头跑去。   巴掌声清脆,在场众人瞠目结舌,大气都不敢出。   脸颊迅速染红,陆宴初面无表情地大步上前,不顾她胡乱挣扎,拦腰把人给抱拖回来,交给管家等人。   “你以为你能去哪找?给我半个时辰,一定把福宝带回来。”定定看她一眼,陆宴初翻身上马,“驾”一声,很快消失在渐渐昏沉下去的夜幕之中…… 第43章   陆宴初赶至刑部尚书府邸时,王骞禾忙于公务仍未归,天至傍晚,其夫人正犹豫要不要自作主张把福宝给送回首辅府,老爷没明说福宝身份,这孩子与府中两小儿整个下午都玩得很尽兴,眼下三个娃都疲惫地躺在暖炕上歇息呢!   尚且愁着,巧了,首辅孤身一人亲自来接福宝了。   冬风凛冽,陆宴初道了谢,从嬷嬷手中接过睡得半酣的福宝。   “爹……”揉了揉惺忪睡眼,小手抓住他衣襟,明亮的眸子比天上璀璨星辰都招他喜欢,“娘亲回来了吗?”   “回了。”嘴角笑意酸涩,陆宴初越看他模样乖巧,越是难受自责惭愧。她真的把他教的很好,懂事体贴得令人心疼……   “真好,福宝好想娘亲。咦,爹,您脸怎么红红的?”被抱到马背,就着檐下明亮的灯笼橘光,福宝从毛毯里钻出手,碰了碰他微肿的侧脸,拧着小嘴担忧道,“爹疼不疼?要不要福宝帮忙吹吹?”   陆宴初抿唇拍了拍福宝脑袋,笑道:“不疼。”   听他们说着话,站在尚书府邸前相送的那些人愈加将头往下埋,不敢斗胆细瞧,首辅大人脸上的巴掌印虽不算深,却也足够明显,除非瞎了眼不然真不会瞧不见。   调整好福宝坐在马背上的姿势,陆宴初若无其事地颔首朝檐下众人告辞,扯着缰绳驾马离去。   一路不敢行太快,怕福宝不适,可太慢又恐她担忧焦切流泪。   陆宴初心乱如麻,时间一点点逝去,终于离府邸近了。   “娘亲!”坐在马上,福宝眼尖,远远就看见熟悉的身形站在巷口,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像是在不停踮脚期盼他们回来,小小橘光在风里轻轻摇曳。   伸出胳膊用力晃了晃,福宝兴奋拉长声音喊道:“娘亲,福宝回来了,我好想您!”   今夜的风格外大,陆宴初觑了眼昏黄中她单薄的身躯,放慢速度,小心骑马行到她身前。   提早抹净脸上眼泪,豆苗儿没多看陆宴初一眼,张开手臂就把马上的福宝接过怀里。   “娘,爹的脸红红的,您的眼睛也红红的!”拿起她手里的照明灯笼,福宝趴在她身上,噘嘴道,“是发生什么福宝不知道的事情了吗?还有沈叔叔身体好了吗?”   豆苗儿勉强朝他弯弯唇:“沈叔叔没事了。”低眉转身,她从陆宴初身边擦肩而过,抱着福宝朝府邸相反的方向行去。   “娘,您是不是走错路了?”挠了挠脑勺,福宝不大确定地瞪圆眼睛,“好像我们该走那边。”   “娘,您看爹都站着不动呢,爹……”   陆宴初闭了闭眼,在身后沉声唤她:“赵寄书。”   冷风扑面,眼泪都是凉的。   豆苗儿不吭声,脚下步伐不停,心中苦楚难忍。   陆宴初应该很难想象她究竟鼓足了多少勇气才把福宝交给他,可短短一天,就发生这种事,他与他府上那么多人都看不住一个孩子?居然还两相推诿,以为孩子好好儿的!这次福宝找到了,下次呢?福宝这些年没养在他身边,是不是终究隔了一层?他是不是终究……   “娘!”低声唤她,福宝愣愣看她掉眼泪,不敢多说话,瘪嘴快跟着哭地替她擦眼泪。   豆苗儿抓住他小手,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街道悠长,尽头埋没在昏暗里,豆苗儿抱着福宝好像走了很久,却根本没走出几步!   茫然地望向远处,豆苗儿驻足,狠狠咬紧了牙关,心中无奈,她怎么离开?怎么能离开?此次带福宝上京本就是迫不得已才来寻他。   与上次一样,她早就没有别的路了……   抱着福宝缓了半晌,豆苗儿替他整理衣襟,徐徐转过身。   陆宴初就站在她身后,隔了数步,静静望着。   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豆苗儿始终沉默。   看向懵懵懂懂的福宝,陆宴初伸手想碰她手腕,却很快被她侧身避开。   僵持短短片刻,豆苗儿抱着福宝率先折返,沿原路走回小巷,去他府邸。   陆宴初跟在她身后,走到府邸台阶下,他眼神示意檐下众人开门让道,以便母子顺利进府。   踏入门槛,豆苗儿停步。   知她不熟悉环境,陆宴初走到前侧带路,回翰承院。   福宝今日在外奔波了很久,坐车累玩耍也累,精神不太好。由娘单独带大的孩子心思大都细腻敏感,知豆苗儿不高兴,福宝这会儿谁都不要,只紧紧黏着她,怯怯的样子招人鼻酸。   豆苗儿懊恼又悔恨,她原也想着,无论大人之间发生什么,都该让福宝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但傍晚知道他丢了的时候,她是真的崩溃,什么都再顾不上!   给福宝洗完澡,换上衣裳,豆苗儿和他聊天,哄了许久才令他放松许多,但睡觉时,他躺在榻上却抓着她手不放。中途豆苗儿以为他已熟睡,刚刚抽身,他就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她,紧张地问她要去哪儿。   豆苗儿心疼不已,摸摸他头道是倒杯水。   夜渐渐深沉,豆苗儿毫无睡意地靠在床侧等啊等,小心翼翼观察他眼睛,等福宝真的陷入酣睡,便一点一点抽回手,替他掖好棉被。   蹑手蹑脚离开内室,掀开纱帘,便见陆宴初靠在墙侧,似在等她,他身边还站着位中年妇人,见她出来,立即拘谨地笑着行礼。   豆苗儿蹙眉避开这礼,猜测她是陆宴初找来照顾福宝的人。   是啊,他们本来就该谈谈了!干脆趁这个机会彻底了结!   与陆宴初对视一眼,豆苗儿收回目光,彼此颇有默契的前后离去。   沿着廊道走远,陆宴初驻足在书房前。伸手推开两扇门,轻声与她道:“这里离寝房远,别吵醒福宝。”   屋里点着数盏灯,通彻明亮。   豆苗儿随他踏入,转身阖上木门。   “对不起,今晚这件事情是我不对。”站定在书桌前,陆宴初低声道歉并解释,“福宝下午是在刑部尚书宅内,是我照顾不周,也是府上的人对他不够上心,等天亮,我会命管家传令下去,保证以后绝不发生诸如此类事情。”   顿了顿,陆宴初直直望向靠在门后的女人,眸中逐渐沉痛,连语气也忍不住变得有些咄咄逼人:“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解释?不愿意等我,为什么要留下我的孩子?你不来找我就罢了,为什么又在福宝面前亲口否认,说我陆宴初不是他爹,你这算什么?我知道你些许年带着福宝不容易,他被你教的很好,懂事乖巧,可抱歉,我没办法感激你,毕竟若不是我自己发现了他的存在,赵寄书,对于福宝,你想瞒我一辈子是不是?”情绪不稳,陆宴初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唇,盯着她倍感无力道,“你怎么不说话?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你,你是在报复我还是什么?中间六年,我没有放弃过找你,我这人天生固执,总想着讨个理由,你是否活着,是否幸福的活着,是否已确定抛弃承诺,我总要得到个结果。可找不到,在我决定放弃再也不找当泖河村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时候,你却冒出来,还带着福宝,赵寄书,但凡你的心留有那么一丁点温度,你都该明白我对你有多恨!”音量增大,陆宴初满身怒气无法抑制。   面对他的愤怒,豆苗儿唇瓣翕合:“那封信……”她疲软地倚在木门,埋低了头,视线模糊地望着脚面,嗓子有点儿哑,“我在信上跟你说,我怀孕了,泖河村待不下去,附近不太保险。你知道,我没出过泖河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可以上哪儿等你,这时我想到了扬州潜麟寺,至少我确定真的有这么个地方存在,所以我便去了,怎料那年扬州遇袭,慢慢的,就变成现在这样子。”   小小的书房空气仿佛凝滞,陆宴初怔怔盯着她,滔天怒气再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如蔫了的茄子,他踉跄后悔两步,撞在书桌,浑身开始颤抖。   她头始终垂着,只能看清一点小小的鼻尖与下颔,眼眶通红,一滴热泪从他眼中沁出,然后第二滴第三滴……   单手遮住眼睛,陆宴初狼狈地撑着书桌转身背对她。   书房窗户敞开,四四方方剪裁出黑空那一轮冷月。   两人各自固守在原地,寂静中,只听得到陆宴初艰难的粗喘声。   不知过了许久,陆宴初捂着剜痛的心口,哽咽问她:“既然这样,你就没想过来问问我为什么不来找你们?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   抬袖擦了擦脸颊,豆苗儿比他平静很多,毕竟她已提前知道了真相。这两天,她真的想了很多很多,包括审视自己,哪怕这很难。   “陆宴初,你听了别生气。”轻笑一声,豆苗儿双眼无神地盯着脚尖,自嘲道,“在泖河村,我所认识知道的人,除了淳朴良善的村民,遇到的还真都不靠谱。我叔叔伯伯为了我爹的竹雕什么没做过?抢不到便对我威逼利诱,生怕我偷偷藏着不给他们。我外祖母在世时跟我说,以前赵家没那么有名有钱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分明不这样,不然他们怎会愿意将我娘托付给我爹?另外……还有你爹,你再清楚不过,他就是突然之间变了,你是他儿子,血缘关系怎么割得断?我……”   猛地跟着她自嘲冷笑,陆宴初撑在书桌的右手紧握成拳,对她的话,他竟无法反驳,眼神阴骘地盯着桌角的竹雕笔筒,那一树桃花,灼得眼疼。   豆苗儿知道这些话很过分,她缓了缓,忍着鼻酸趁这次机会把心里话全倒出来:“我之前也有想过去找你问个清楚,可生下福宝后,我好像就变得越来越懦弱,我怕我带着他去找你,你要是只要他怎么办?或者为了敷衍我们把我们带回家不管不问,又或者直接拒之门外,无论哪种,我都接受不了。我不见你,至少我能在福宝面前假装坚强,让他知道不是他爹不要他,可让我知道你要是真的不要了,我怕我连自己都骗不住……” 第44章   心脏绞痛,“笃”一声,陆宴初攥紧的双拳狠狠锤在桌面,青筋毕露。   他恨自己,恨苍天,甚至恨赵家那些人,以及他血缘上的生父陆文晟。倘若没有他们,哪怕他怎么都找不着她,至少她有勇气来寻他问个明白,何至于蹉跎六年,令他们母子吃尽苦头,也让他浑浑噩噩浪费了如此之多的珍贵日子!   当年她离开故乡时有多无助,生福宝时有多惊险,这些年带着福宝经历了多少人情世故苦难挫折……   稍微想想,他就痛得连呼吸都困难。   闷响声传来,豆苗儿惊了一跳,愣愣看他发颤的背影。   她倚在门上,许是吹了整日冷风,头隐隐犯疼,等他冷静半晌,豆苗儿开口道:“陆宴初,不,我如今应该改口唤你首辅大人。”轻笑一记,语气略带唏嘘,“从前我们在泖河村发生的事情,我……”不敢与他提及道徵大师的那些话,她愧疚地闭目,涩涩道,“真不是你的错,我从未妄想你对我负责。但怀福宝时,我却打心底改变了主意,虽然我们感情不够深厚,但为了孩子,或许我们能过得很好,哪怕我不敢高攀,我也有想过要努力配得上今后的你。奈何命运实在可笑,时至今日,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我们,你变了,和我印象中的那个陆家哥哥很不一样,变得稳重有气势,一声令下,无人不从。而我更不是当初的我,我早被磨去了憧憬与天真,生活一直围绕着福宝与书院在转悠。以前的承诺回忆对我来说早已遥不可及,想必对贵为首辅的你来说,更加不值一提。所以,首辅大人,看在我们谁都没有对不起谁的份儿上,看在我养了福宝五年的份儿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首辅大人”这四个字戳得心窝一阵阵地疼,陆宴初抬手随意抹了下脸,红着眼眶狼狈转身,专注地攫住她瘦削的面庞,他嗓音干哑:“你说。”   灯晕下他眼睛布满血丝,不忍注目,豆苗儿埋头:“大人公务繁忙,福宝尚且年幼,能不能求你允福宝白日呆在我身边,等到你回府,我就将孩子送过来。但凡你休沐之日,福宝就待在你身边。我求求你,福宝现在肯定不习惯离开我,我……”   “赵寄书。”抬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陆宴初轻笑着扶额,整个人崩溃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溢满苦涩,他定定望着她,“你就想对我说这个?”   他浑身都散发出阴郁气息,豆苗儿忍着不适,咬唇点头。关于福宝,她真的不能退让。   “我明白孩子养在你膝下一定比我好,但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是不是?福宝还小,日后你若娶妻成家,我可以慢慢……”喉咙灼疼,语带哽咽,她忍住心痛,“只要你们对他好,我可以慢慢退出他视线,再不打扰。”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步履不太稳的徐徐朝她逼近,陆宴初俯首盯着她,苦笑着闭眸道,“我倒忘了,你们这次上京是来过年,将军府过年?你自己就罢了,你带着我的孩子住在将军府合适吗?”   “对不起,我已经搬出去,以后我会在京城买个小宅院,离首辅府邸近些,你觉得怎么样?”豆苗儿殷切心急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同意。   “我觉得?”睁开深邃的眸,陆宴初拂袖冷声道,“我觉得不怎么样。”明明满腔愧疚心疼,却被她这番话惹出一身燥怒,陆宴初控制不住的抬高音量,“你想陪福宝不是不可以,但休想离开府邸半步,我陆宴初的儿子,被你整日带进带出成何体统?你……”   “哇”一声,他们的谈话陡然被门外突如其来的震天哭喊打断。   豆苗儿猛地一怔,慌忙推开朝她俯压下来的陆宴初,拆栓从内打开书房大门。   福宝一身单薄地站在门口,泪珠大颗大颗下坠,他单手抹着眼角,双肩抖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远处李大婶儿顺着长廊飞快奔来,蹲着搂住孩子,恐惧仰头道,“首辅恕罪,是这孩子故意骗老奴说饿了,老奴去厨房拿吃的,谁知道他……”   豆苗儿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匆匆去拿放在书房矮榻上的毛毯裹住他。   “走。”满脸怒意,陆宴初尽量压制愤懑,厉目盯着跪在地上的妇人,“还不快走?”   “是。”李大婶儿全身发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七魂去了六魂地起身急急退下。   “娘。”在她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福宝紧紧搂住她脖颈,双手双脚都缠在她身上,“您和、和爹是不是在、在吵架?”   “没呢!”豆苗儿笑着拍他脊背,“我们只是在探讨事情,意见没有得到统一。”   “可、可福宝听到……”   “真的没有吵架。”   陆宴初懊恼地走到他们身边,看她抱着孩子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哄,他也感到歇斯底里的郁闷,为什么平日一向沉稳的情绪撞见她就全盘崩塌?为什么她就那么能招惹他生气?   试着走近,陆宴初心疼地望着福宝,暗暗下定决心地道歉:“对不起,是爹不对,爹天生嗓门大,不小心吓到你,以后绝对不再这样。”   “吓、吓到的是、是娘!”在豆苗儿耐心哄劝下,福宝慢慢止了眼泪,可身子仍然在打颤,他小嘴瘪着,看向他的目光浸着指责和怨气。   陆宴初“嗯”了声,难为情地轻咳一声:“那我对你娘表示道歉,希望她能原谅我,保证下不为例。”   “娘,爹、爹道歉,您原谅他、他吗?”化身传话筒,福宝认真盯着豆苗儿,紧张的小神情出卖了他想法,他是希望她原谅的。   豆苗儿扯唇:“原谅。”   破涕为笑,福宝立即高兴地从她肩膀探出脑袋,双眸眯起,连抽泣都好了许多:“爹,娘原谅您了,以、以后您要说话算话,骗人的是小狗哦!”   “好!”看了眼娘儿两,陆宴初颔首。   父子重修于好,豆苗儿抱着满意的福宝去寝房歇息。   关于陆宴初那些保证,骗骗福宝就够了,他天生嗓门大?从前可真没这毛病!   今夜的福宝格外敏感,不敢再离开他一步,豆苗儿脱下外衣,抱着他躺在床榻,屋里暖炉熏着,不觉寒冷。轻轻拍打着胳膊哄福宝入睡,豆苗儿痴痴望着他稚嫩的脸,怎么都看不够……   凉月渐渐沉落,陆宴初站在帘外,直至内室再无动静,他又守了半个时辰,旋身离去。   回到书房,他僵坐在书桌前,眼也不眨地盯着那个竹雕笔筒。   往事一幕幕重演,泖河河畔,他们临别前,他望着她转身没入葱绿时从未想过,这一转身就是六年之久!   早知道,她这人没心没肺,对谁都一样,他并不算特殊。往常一声声陆家哥哥叫得比谁都甜,可她心底,却并没把他那么当做一回事,她纵有千千万万种理由,归咎起原因,是不够爱他,从而不够信任他。   能怨她么?不,只怪他自己听不得甜言蜜语,口口声声拒绝,却把持不住,那么快就沦陷在她看似热情的笑靥里。   福宝……   默念着这两个字,陆宴初望向黑漆漆的窗外,苦笑,幸好在对儿子这方面,她没像对他这般。   眼眶红肿的呆坐到寅时,陆宴初唤护卫叫来管家李韬。   等李韬行礼后站在一侧,陆宴初冷着脸让他对今日候在尚书府外的车夫护卫等处以惩戒,处罚不必太过,但必须让他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平日这些人做事手脚利落心思缜密,终归到底,还是压根没把福宝放在眼底。   陆宴初摁了摁太阳穴,自责道:“这事也怪我没提前讲明。”神情倏地严肃,他斜眼看向规规矩矩立着的李韬,深有感触的厉色道,“既然这样,我此时便跟你一字一句说清楚,如今整个首辅府邸,福宝最重要,比我重要百倍,而那个女人……”陆宴初顿了顿,薄唇抿成一条线,再度斜眼看去,“和福宝一样重要,懂我意思了?”   “是,小人明白。”纵然内心惊涛骇浪,李韬明面上仍尚算风平浪静,福宝若真是首辅膝下头一个亲生儿子,地位自然不言而喻,不过倒是小瞧了那女人。庆幸不已的在心内松了口气,李韬想起白日,特别庆幸自己没出言得罪她,这对母子,看来的确不简单。   “还有,翰承院死板狭小了些,明日他们醒了,你带他们去挑个喜欢的院子,他们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懂了?”   “懂懂懂。”   “最后。”陆宴初蹙眉,面色沉了沉,盯着李韬叮嘱,“我早朝未归前,他们要是想离府,你知道怎么做?”   “知道,当然知道!”李韬连忙拍着胸脯点头。   一时想不到更多,陆宴初思索了会:“暂时就这些,你下去吧!”   “是。”拱手告退,管家李韬没走出几步,犹豫地转身,难以启齿道,“大人,您看要不要让厨房现在多煮几个带壳鸡蛋?”   挑眉愣了一下,陆宴初斟酌着回:“嗯,改成蜂蜜糖水鸡蛋,他们都太瘦弱,需要补补身子。”   “不是……”目光胆战心惊地落在他带有巴掌印的脸颊,以及通红眼眶,李韬尴尬地压低嗓音,“蜂蜜糖水鸡蛋厨房稍后可以准备,小人是想说,您看您不久就要上朝,这脸和这眼睛走出去是不是有点儿那个……” 第45章   卯时初,豆苗儿睁开眼睛,借晨曦微光,她目光缓缓游移,打量四周。   这应该是陆宴初的寝房,内里摆置十分简洁,没甚多余的物件,看起来并不奢华。   身下床榻也是他夜夜都卧着的吧!思及此,豆苗儿不大自在地换了个姿势,怀里福宝“哼唧”一声,睫毛颤了几颤,掀开眼皮唤她“娘”,又沉沉搂住她腰睡下。   不敢再动,她留心听外面声音,可首辅府却很安静,直至天亮,几条街外的嘈杂声才徐徐传到耳边。   给福宝穿好衣裳,豆苗儿抱他去外洗漱。   掀开纱帘,外室四个婢女蹲身行礼,端水倒茶十分殷勤。   豆苗儿问,她们便说是听李管家吩咐过来伺候他们的。   早膳由李管家与厨房管事一同送来,想伺机了解他们母子二人的喜好。   房里一下多了这些人,豆苗儿忍着不适,陪孩子吃饭。   李韬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得首辅叮嘱后,天不亮他就将阖府上下聚在一起,复述首辅与他说的那句话,让大家都知道这对母子的重要性。陆宴初升至首辅不足半年,府里大半下人都是后头进的,极少数原先就跟着他。李韬虽一直任管家一职,可教管寥寥数人与大几十号人的感受完全不同,这数月悠悠过去,他才摸索出一点门道。   “赵夫人,首辅上朝前吩咐,翰承院过于狭小,让老奴带您与小少爷去寻个宽敞喜欢的院落。”李韬见小少爷似乎饱了,忙低声道。怎么称呼这女子其实是个难题,“赵夫人”还是陶平教他的,陶平从前就是首辅贴身护卫,私事或办差多是他替首辅跑腿。据陶平昨夜透露,这赵夫人不得了,他没见她时还当是谁,一瞧庐山真面,可谓吓得面色剧变,这位正是前不久他们下扬州遇见的“德善书院”院长赵夫人啊,这可不得了,真不得了……   李韬不懂,但从首辅和陶平的态度上得到证实,这赵夫人真不是外面随随便便的女人那么简单。   挑选院落?略蹙眉,豆苗儿用帕子给福宝擦嘴,敷衍道:“等首辅回来再说。”   “是。”   “娘,爹什么时候回来?”   见他们吃完,李韬笑着令人将膳食撤下,答:“回小少爷,具体时辰说不准,偶尔早朝后圣上宣见,就会晚些。”   似懂非懂地点头,福宝歪歪脑袋,拉着豆苗儿撒娇:“娘,福宝想吃糖葫芦,还想去见慕春姐姐和学成哥哥,咱们多买几串去找他们玩吧!”   知将军府再去不得,至少她带福宝去不得,豆苗儿抚摸他额头:“慕春姐姐和学成哥哥忙着照顾沈将军,很忙,没有时间陪你玩耍,娘带你去买串糖葫芦好吗?但你不能多吃。”   “嗯嗯,好吧……”   牵着福宝起身,没走几步,管家李韬一脸为难地站出来挡在他们身前,尴尬道:“赵夫人,买糖葫芦这种琐事还是让下人们去吧,老奴马上让人给小少爷买回来如何?”   豆苗儿直直望着他,蓦地轻笑,隐隐透着几丝讥讽:“他吩咐的?”   “首辅也是担心您与少爷太过疲累。”   不想在福宝面前流露太多情绪,豆苗儿明白陆宴初是想把他们囚困住,果然,他现在的行事风格很附和他的身份。蹲下身,豆苗儿勉强温声对孩子道:“我们去选福宝想住的院子好不好?糖葫芦等会儿吃!”   “好啊好啊!”听到可以自己选,福宝立即开心地蹦起来。   李韬乐见其成,立即引着娘儿两去瞧府上空置的院落。   实际上除了翰承院,整座府邸都很空,宅子在圣上赐下后进行了简单翻修,大部分维持原先风格。福宝全程精神抖擞,在他做主下,挑了绿韶院,因为他喜欢里面的小池塘,能养鱼儿。   巳时,陆宴初匆匆回府。   翻身下马,他目光阴沉地扫向府邸周遭,旋即睨了眼跟在身后的陶平。   心领神会,答:“人还在,据属下观察,他们大抵在黄昏交班,由此可见,的确是为了赵夫人而来,并且……”话说一半,撞上首辅冷冽眸光,陶平及时闭嘴。   将马交给旁人,陆宴初方要踏入门槛,出来迎他的李韬交给他一封信,道是将军府大小姐沈慕春写给小少爷福宝的,一个时辰前送到府上。   气不打一处来,陆宴初僵笑着接过信笺,很好,不仅在府邸周围安插眼线,竟还敢拿福宝当挡箭牌?忍住撕掉的冲动,他拂袖阔步进府,问:“他们人呢?”   “在绿韶院。”   脚步一顿,调转方向:“院子可收拾妥当了?”   “老奴命婢子打扫整理后,赵夫人说喜清净,让大家出去,老奴不敢不从,过会儿去瞧,这院门便从里落了栓。”   “怎么回事?”陆宴初皱眉,“你给我说说他们起身后的事情?她面色如何?心情如何?”   “看起来尚好,只是早膳后,小少爷想吃糖葫芦,赵夫人准备带他出府,老奴想起您的叮嘱,将他们挽留在府邸,遣人去外买了几串回来。”   “谁让你拦着他们了?”   李韬震惊:“不是您……”   陆宴初气得胸脯起伏,觉得这次比窦娥都冤:“我是让你多派几个护卫跟着他们,人别丢就行,不是叫你限制他们自由,你这样谁能高兴?”   “首辅恕罪,是老奴的错。”   “自己给自己惩罚。”陆宴初烦躁不已,嘀咕道,“你不确定可以问我,罢了罢了,怨我,日后该说的话真是一个字都不能省。”   李韬满脸通红,羞愧不敢作声。   行到绿韶院,陆宴初推了推院门,推不开。   自家府邸的院子,居然进不去,说出去都是个笑话。   绿韶院空间大,陆宴初没脸扯着嗓子喊他们开门,他揉了揉一直跳动疼痛的太阳穴:“去搬个梯子来。”   “府邸里没有梯子。”   陆宴初忍住情绪:“那就去隔壁绥王府借个梯子用用,绥王府没有,就去隔壁的隔壁谢太师府借。”   “是。”满头大汗,李韬拱手急急离去,带人找隔壁的大人们借梯子。   让身边其余人等退下,陆宴初烦躁地在绿韶院前走来走去。   从宽袖中拿出信笺,越看越碍眼,他猛地塞入袖中,眼不见为净。   李韬自知办砸了差事,这会儿十分尽心,兵分两路去隔壁绥王府与隔壁的隔壁谢太师府,不过片刻功夫,十分有效率的共借回两把梯子。   陆宴初吩咐他们把梯子固定在一边墙侧,挥手示意众人离开。   首辅要爬墙这种事,想来也不愿被瞧,丢面儿,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散了。心中愈加肯定赵夫人与福宝这对母子的地位,首辅大人新晋上任,却极少在府中摆谱,数月过去,没有对任何下人红过脸,也就这两天最兴师动众。   凛冬,府中大半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唯有少数常青树依旧葱绿蓬勃。   陆宴初稳了稳梯子,摇头,叹着气往上攀行。   他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福宝太小,敏感脆弱,又死心塌地站在她那边,他总不能让护卫强行冲撞开大门,便只能丢丢脸出此下策!   坐在墙顶,陆宴初吃力地将梯子换到另侧。   却听墙下一声惊呼:“爹,您在干嘛呀?”福宝瞪大圆溜溜的双眸,左手拿着个啃了几口的苹果,一脸好奇地指向高空,“爹,您是想帮福宝看树上鸟窝里有没有小鸟吗?”   陆宴初眉头一跳,随他视线往上看,绿韶院墙角下一棵光秃秃的树上高处确实有个鸟窝,他轻咳一声,认真给他解释:“冬天小鸟们都去温暖的……”   奈何福宝过于兴奋,根本没要听他说话,原地高高蹦了几下,他扭头就喊,“娘,爹好厉害!娘……”   “别。”陆宴初伸手阻止,却晚了。   豆苗儿本就离孩子不远,听他叫娘,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   “娘,您说鸟窝里没有小鸟,爹现在要帮福宝亲眼瞧瞧,爹是不是好厉害?”星星眼地扯豆苗儿衣袖,福宝兴奋得眉开眼笑。   豆苗儿望向面无表情坐在墙头上不上下不下的陆宴初,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不过他们现在处在僵持之中,可不能率先示弱,再者,不是他想要把他们俩给圈禁起来?撇了撇嘴角,她冷着脸走去前方,将绿韶院大门敞开。   陆宴初心底有气,他反正已在墙顶,何必再折返走正道?   将梯子搁稳,他顺着长梯往下。   福宝在地上蹦蹦跳跳:“爹,您刚才看清楚了吗?鸟窝里有小鸟吗?福宝可以上去看看吗?”   “没有小鸟,等来年春天,爹再带你看。”   “好呀好呀,春天什么时候来?”   陆宴初笑着抱起他,盯着他天真的眼睛,心柔软的一塌糊涂:“快了!”   父子说说笑笑进屋,豆苗儿站了半晌,提裙跟上。   倘若真的可以在首辅府辟出一方清静之地,他忙碌公务时她带福宝,他清闲时陪伴福宝,倒也不错。   但……不是长久之计吧?   见她踏入门槛,陆宴初搂着福宝,不耐地从长袖拿出信笺,递给她,忍住讥诮,尽量平静:“将军府送来的。”   豆苗儿愣了愣,接过,信笺有折痕,封口那儿有点破损。   “我可没看。”见她盯着信出神,陆宴初忍不住冷冷道。 第46章   豆苗儿睨了眼面色深沉的陆宴初,展开手中信笺,视线由上至下匆匆扫过。   她看得专注,忽听身侧不远传来一记极轻的哼声。   拧眉,豆苗儿撞上他意味不明的眼眸,此时他站得离她那般近,什么意思?   “首辅若想看,说一声,我岂敢不从?”语罢,将已看得差不多的纸张递给他。   陆宴初拂袖避开那张薄薄的纸,顾自牵着福宝走到另一边坐下,盯着福宝吃苹果的可爱模样,他嘴上不以为意:“怎么?沈将军担心你受我挟制,一大早就迫不及待想对你施出援手?那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哦,要不要我马上为你备纸研磨,让你立即对他发出求救的信号?”   信中沈临邑确实有几分这意思,但他们在扬州有些交情,他牵挂他们母子,她应该感恩。豆苗儿望向气定神闲的陆宴初,语气不乏质疑与愠怒:“你不是说你没看过信中内容吗?”   眸色一变,陆宴初见福宝懵懵懂懂望着他俩,再气也得忍下去。   “谁稀罕看?”他淡淡道,“不用脑子都猜得出来里头写的什么。”   福宝咬着苹果,不太懂大人之间的对话,但隐约能感受出不同的气场,他小大人地摇摇头,叹道:“爹与娘能不能好好说话?你们这样好像互相斗气的蟋蟀哦!”   豆苗儿按捺住脾气,眸含指责地望向福宝。   噘噘嘴,福宝抱着苹果乖乖认错。   陆宴初摸摸他脑袋,转移话题:“想不想看看爹家里养的小猫小狗?”   双眼放光,福宝立即期待不已地巴巴点头。   若有深意看豆苗儿一眼,陆宴初牵着孩子步出厅堂。   “娘,娘您不来吗?快来呀!”走出不远,福宝扭回头,望向留在屋内的豆苗儿,笑容满面的邀请她。   知陆宴初说的是大黄与黑妹,豆苗儿眸中逐渐沁出湿润,她顿了片刻,情不自禁地提裙跟上他们步伐。   陆宴初将它们养在距厨房不远的大大院子里,除了壮硕很多的大黄,黑妹也变成了个圆润的黑球,猫不如狗那般具有灵气,黑妹已不太能认得她,倒对陆宴初很亲近,喵呜着就往他脚边蹭。   “它肚皮好柔软啊!”福宝有些胆小,陆宴初握着他手轻轻抚摸黑妹身体,惹得他惊呼不断,新奇又兴奋,“哎呀,爹,您看猫猫它好舒服,躺平了。”   蹲下身子,福宝慢慢替它顺毛,和它聊天:“猫猫你困了吗?”   回应他的则是黑妹一本满足的呼噜呼噜声……   豆苗儿站在一旁瞧着,神情愈加柔软。   有一瞬间,她突然联想到了从前在泖河村的自己,外祖母刚去时,她怕极了,夜夜都要将大黄黑妹留在屋里陪她。   要是没有它们,那些日子该有多难熬?   从而又想到陆宴初。   她真的该谢谢他,在对大黄黑妹这件事上。目光落在他看向福宝专注又含笑的脸颊,豆苗儿定定望着,怎料他有所察觉,视线忽的朝她投来。   下意识收回,豆苗儿略微局促。   走到她身边站定,陆宴初顿了顿,故作平静问:“你还要不要给将军府回信?”   “不必,请首辅托人帮我带句话就成。”豆苗儿留意着不远处玩耍的福宝,斟酌道,“就说我们很好不必挂念,另外……”她望向陆宴初,“福宝的随身行李都留在将军府,我没来得及带走。”   陆宴初“嗯”了声:“待会让人载回就好,我会让管家备上厚礼,以答谢沈将军对我儿子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的关照。”   “陆……”豆苗儿蹙眉改口,“首辅,你大可不必如此介意,我此次带福宝上京,目的便是带他来见你,所以你能不要再生气了么?”   “我没生气。”   豆苗儿扯唇不语。   “福宝叫我爹,你却总喊我首辅,我听着倒像讽刺,你以后……”话语突然停住,本来听她那番话十分顺耳顺心的陆宴初眉尖簇起,他攫住她脸颊,沉声道,“赵寄书,你什么意思?你说要带福宝来找我,那你呢?你不是离不开福宝?你不是不屑于待在我府邸?所以你想做什么?把福宝交给我之后,你想去哪?将军府?”   “没有。”豆苗儿怒目否认。   “那你给我个理由。”   两人克制着压低嗓音,豆苗儿深吸一口气:“从始至终都不关沈将军事,我不懂你为何总要将怒火牵扯到别人身上,我必须把福宝带到你身边的确另有苦衷,但抱歉,我现在没办法向你解释。”她回瞪陆宴初,半晌,蓦地轻笑道,“是你你愿意待在这样的屋檐下吗?没有自由,就像是小鸟误入了不属于它的森林,里面还有只老虎动不动咆哮,能共处吗?它们早已不在同一阶层,无法沟通也不需要再沟通。”   “我没有不给你自由……”用力挤出这几个字,陆宴初眼眶渐痛,他攥紧袖下双拳,心中憋得慌,他不想生气,从来都不想,是……   “都不重要。”豆苗儿望向蹲在树下逗猫的福宝,嘴角笑意很浅,“你既然不觉得碍眼,愿意让我陪在他身边,没有自由也可以。等你不再需要了,只要是在为福宝好的前提下,我什么都能接受。”   不远处抚摸着黑妹的福宝一脸童真,这样美好的画面,怎么看都不够。   陆宴初怔怔盯着她专注的脸颊,随之望去。   她没说错,在她眼里,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打心底排斥他,不仅仅是因为身份。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陆宴初闭眸,从她出现直至这刻,不过寥寥数日,他好像都没时间去消化所有的过程,只是本能的肆无忌惮的发泄情绪,她越隐忍,他越无法压抑自己那满腔的嫉妒与抓狂。   正如她所说,这里不是泖河村,单纯烂漫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他们分开六年,太多不确定需要时间慢慢去求证。   只要她愿意留下,他又何必步步紧逼?   晚膳在绿韶院,作为福宝的爹娘,他们好像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在孩子面前扮演和睦,尽管虚假。   陆宴初有意把书房挪到绿韶院,但恐她心生不适,认为他是在监禁他们,只得将计划稍微推迟,他想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年底京杭运河两案历经数日,水贼仍在通缉,老侯爷长子一门遇难案则成功告破,真相水落石出,惹得朝中满是嗟叹,说是一桩姻缘引发的血案也无可厚非。荣国候侯府夫人及相关女眷已被打入大牢,年轻的圣上大怒,剥爵贬斥,盛极一时的荣国候侯府崩塌溃散。   陆宴初忙碌了一阵,等清闲下来时,已临近过年。   这半月,他日日会到绿韶院陪娘儿两用晚膳,陪福宝念书写会大字。   绿韶院有小厨房,豆苗儿时常做些糕点给孩子,再没踏出府邸一步,福宝闷着了,便令管家护卫带着他去市集上逛逛。她有自知之明,陆宴初防的自始至终是她,而不是孩子。   这日暮色深沉,陆宴初在灯下抱着福宝读书,怕坏了眼睛,豆苗儿进来将福宝抱走去洗漱。   书桌上置着一碟方才她送来的桂花糯米甜糕,目送他们离去,陆宴初捻起一块尝了尝。   许是怕孩子吃多了对牙不好,并不怎么甜,但软酥可口,唇齿留香。   如此夜色和灯火,总让他有种错觉,好似回到了泖河村,一碟糕,一盏茶,还有她笑得烂漫的容颜……   不多时,管家来找,说是陶平下扬州回了,陆宴初当即起身前往翰承院书房。   福宝大了,仍没有大名,陆宴初拟了几个,令陶平送去德善书院请曹老帮着挑选。另外,他也想让陶平从侧面打探打探这些年他们母子的生活。   一身风尘与疲惫,陶平行礼后将曹老的书信递给首辅,退后数步徐徐说出他了解到的往事。   陶平年纪不大,但首辅初到京城时他便跟着他,一路荣华富贵,因着原先日子清净平淡,哪怕现在恭维奉承他的人多,性情倒没怎么改变。   首辅在找人的事他最清楚不过,每当有线索,首辅不便出面时,就由他启程去当地雇几个熟门熟路的人查找证实,不过线索本就很不靠谱,多是故乡乡民传来的讯息,人海茫茫,大人的失望难过他看在眼里,却无法理解。如今看着绿韶院的赵夫人与那孩子,他好像有些懂了。   在德善书院,他听人提起赵夫人,也曾唏嘘不已,一个女子当书院院长,还独自抚养孩子,委实不易。   但当赵夫人的孩子摇身变成首辅儿子时,这就真的不太妙,果不其然,首辅大怒……   分明近在咫尺,却擦肩而过。   首辅能不气吗?   陶平不懂这个赵夫人,为何不在大人在扬州时就说出真相?但这些日子,听曹老和书院学生提起她更多的故事,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子真的很善良坚韧,不论她与首辅之间有什么瓜葛,她都是令人尊敬的女子。   灯苗隐约晃动,陆宴初微垂的面颊在光晕下明明灭灭。   听完陶平叙述,他孤身坐了许久。   周遭寂静,全身僵麻,他木然行去绿韶院。廊下灯笼盏盏,内室却黑暗,他们歇下了。   走到寻常教福宝习字的书桌,陆宴初点了盏灯,提笔蘸墨,缓缓在纸上书写。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察觉到光亮,豆苗儿掀开纱帘,紧了紧肩上厚披风,蹙眉望向灯下的身影。   愣了愣,陆宴初回眸,朝她弯唇道:“吵醒你了?那过来瞧瞧,我与曹老为福宝拟好了名字,你看如何?”   “叫什么?”   “你自己过来看。”陆宴初笑笑,复又提笔,“原先拟了好几个,你可以挑选。”   豆苗儿只好朝他行去,福宝的名字自然是要事。站定在他身侧,因他袖摆遮挡,看不全,豆苗儿压下腰,朝他那方凑近。   “我……”陆宴初抬眸,蓦地一怔。   两人面对面,中间不过几寸之距。   气息缓缓,隐约热了面颊。   豆苗儿望着他如深潭般的眼眸,猛地挺直身子,略慌乱的目光滞顿片刻,落在桌面纸张上。   “福宝已经五岁。”他的嗓音落在耳畔,如潺潺流水,没有焦躁与愤怒,柔软却有力量,“这些年,哪怕你忙碌,也应该抽得出时间为他起个名字,为什么一直没有,反而拖到现在?” 第47章   为什么一直没有给福宝起名?   豆苗儿被问住,双眼空洞无神,其实,她也不知为什么。   没有强逼她必须给他一个答案,半晌逝去,陆宴初拾起纸张,弯唇朝她笑道:“曹老回信中道‘端’字不错,端,正也,立容直也。你认为如何?”   “端……”细细在嘴里品着,豆苗儿明白字里对福宝的期望,福宝这一生,她不求他站得多高多远,她只求他品行端正,事事问心无愧。颔首,豆苗儿满意道,“很好。”   “既然你喜欢,就叫陆端,等他成年,便字念卿。”   “念卿?”   “嗯。”望入她染了灯星的眸,陆宴初嘴角勾起,“这些年,我很挂念你,以及福宝。”   他低沉的嗓音好像飞絮落在耳畔,淡淡的痒在心底。豆苗儿怔怔望向他,他也正在看她,所有一切都仿佛静止,唯有胸腔里的一颗心,噗通噗通不断加速。   油灯烧至尽头,火苗疯狂摇曳数下,突然熄灭,厅房蓦地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豆苗儿下意识退后一步,似撞到什么东西。   “别动。”陆宴初蹙眉,“疼不疼?”   “不疼。”   “嗯,等我去取盏新灯过来。”   他脚步声响起,一路有阻挡物,步子略踌躇。豆苗儿捂住有些疼的左肩,努力在昏暗中寻找他身影,却什么都看不见,也突然再听不见他脚步声。   “陆宴初?”她忍不住试探地开口唤他。   “别怕,我在这里。”伴着回应,忽的一下,灯火闪了闪,室内恢复明亮。   陆宴初站在斜前方桌旁,手里握着刚点燃的青铜烛台,淡橘色的光晕氤氲他周身,将他含笑的脸颊衬得愈加柔和。   不敢再看,蓦地低眉,豆苗儿忽然想到那年,她从木桥摔落到泖河,河里的水真冷,死亡的滋味是什么?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但他出现了。以至于后来扬州突变,她躲在破缸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包括后来一次又一次濒临绝望,她脑海里都会闪现出他的模样。   哪怕怀疑他会改变,可从前的陆家哥哥永远都在她心里活得很好。   所以?她一直拖延着不给福宝起个正正经经的大名,是不是还存在着那么点期冀?是对泖河村里那个陆宴初的期冀!   “怎么了?”陆宴初走到她身前,试探着碰了碰她衣襟,见她怔怔的,没有太过抗拒,便给她整理好披风,“天冷,去歇着吧,我送你过去,免得待会儿福宝醒了见不着你害怕。”   豆苗儿点头,随他往前走。   掀开纱帘,她回眸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回到里屋。   福宝在榻上睡得很踏实,豆苗儿脱掉披风躺在他身侧,拥着他出神。   岁月易变,人性易改,但陆宴初……   他有变化,却也没有变化。但周遭的一切一切,真的变了太多。京城不是淳朴的泖河村,哪怕在泖河村,她孤身一人生下福宝,也为世人所不容。不过,只要陆宴初能保护好福宝不经受轻视不经受影响,便已足够了!   辗转着迷迷糊糊入眠,天亮被福宝吵醒,要吃她亲手做的牛肉萝卜面。   娘儿两用完早膳,管家李韬送来几箱烟花爆竹,说是首辅特地为小少爷备下。   福宝兴奋得嗷嗷大叫,围着箱子跑了几圈,头晕得不行了就往豆苗儿怀里扑,哼哼唧唧喊头痛。   替他揉着太阳穴,豆苗儿嗔了数句,陪他捡了几样烟花,去院外体验。   陆宴初这几日更忙了,京杭运河命案告一段落,他稍稍清闲数日,年关将至,番邦数国使者相继抵达京城朝贺,礼部忙得脚不沾地,他更是忙成了不停转动的陀螺,就连陪福宝念书习字的时间都空不出来。   福宝当然不高兴,嘴噘得高高,能挂壶。   住在首辅府的这些天,福宝过得喜忧参半,喜的是有爹的生活特别不一样,爹的举高高和娘的举高高差别太大,他喜欢爹爹抱。忧的是身边小伙伴都不在,被举高高的兴奋心情无人得以分享和炫耀,就连慕春姐姐与学成哥哥都见不到。而且,他好怀念以前和娘一起经常出门挖野菜摘野果的日子哦,爹家里都没有一棵果树,连漂亮的花儿都没。   福宝时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豆苗儿怎么不明白他心底的那些小想法?   首辅府邸虽大,可相比外面的世界,好似一口井那般狭小,豆苗儿怕拘着福宝,在心底打了几遍腹稿,想和陆宴初谈谈。毕竟他们俩也都不是在大户人家里长大的孩子,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乡村,她并不觉会染上恶习,福宝还这么小,等大些课业更繁重,岂不更没自由的日子?   身为福宝的娘,她自认有权利和他商量。不过,豆苗儿想了想,还是从箱底拿出剩余一点保存完好的竹,托管家李韬将竹送去彤巷周家宅院,报“赵夫人”名讳即可。又继续拿银票托他在外帮买些珍贵的紫毫做毛笔。   接过银票时李韬眼皮跳了好几跳,这赵夫人随手就是一百两,好生阔绰,听陶平说她在扬州一方也算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难道开书院这么挣钱?   但首辅一向勤俭持家,府邸里家风清廉,一百两算是笔不小的款项。   一边让下人到外收购上好的紫毫,李韬一边在晚上特地等首辅回府,将此事禀明。   “紫毫?”陆宴初眉目满是疲倦,转而舒展道,“许是想制笔给福宝做新年礼物,你买到紫毫后与银票一起交给她,费用从账房支出就好。”   待李韬退下,陆宴初摁了摁隐隐作痛的额头。   大年三十,他必须侍奉君侧,夜里圣上设宴百官朝贺,歌舞升平交杯换盏,他恐怕不一定能赶在子时前归府,福宝与她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带去宫中也不妥。   其实只要她点点头,他自然有办法能让他们母子再名正言顺不过,也决不让她受丁点委屈,但……   急不得啊!陆宴初叹了声气,望向窗外黑黢黢的夜色,身在书房,他的心却早已飞往绿韶院,奈何天色已晚,他不想吵醒他们母子,忍忍吧!苦笑一声,饮了半杯浓茶,陆宴初捏了捏眉心,提笔蘸墨,思忖半晌,在纸上缓缓书写。   时间逐渐逝去,该上早朝了。将晾干的一小叠纸张收拾好放入抽屉锁好,陆宴初换好朝服,在沉沉天色中乘马车入宫。   冬日的太阳磨蹭许久才钻出脑袋尖儿,伴着天亮,绿韶院新的一天拉开序幕。   过完今明日,便是大年三十。住在这里,无须豆苗儿准备年食,陆宴初考虑周到,她与福宝的新衣前不久都送了过来。   用完早膳,福宝练字,她坐在旁侧雕制笔杆。京城有好几位制笔名家,托曹老宏福,豆苗儿有幸得识其中名叫周大渊的制笔大师,周大渊年近半百,已极少出山,但他当初下扬州与曹老会面时,讹了她一坛桂花酒与一罐蜂蜜果酱,许是瞧她很舍不得,周大师拍拍胸脯,捋着胡须气道:“你个小气的娃娃,大不了老夫给你制几支笔,当做补偿成不成?”   她当时挺不稀罕,还是曹老及时拉住她,说赚了赚了,她才不大甘心地颔首应下。   孰知如今倒能真派上用场,陆宴初是文人,对文房四宝的喜爱想必不是她能轻易理解的。   周大师言而有信,并且效率极高,昨日早晨送去的竹,他已制成笔杆送来。   借着敞亮日光,豆苗儿认真在小且细的笔杆上刻下复杂云纹与小巧蝙蝠,流云百福,如意长久之意。   整整一天,除却午膳,豆苗儿坐在窗下分毫未挪,福宝过来撒娇要她陪他出去玩,好说歹说他才同意与几位婢女姐姐去看大黄黑妹。   傍晚,终于成功赶制出来,一刻耽误不得功夫,并李韬才买回的紫毫,豆苗儿匆匆遣人再度送去彤巷周家宅院。   接下来就看年前周大师能不能帮忙制成笔,若不成,新年期间送给他也算吉利。   豆苗儿歇了口气,大年三十就到了。   沈慕春姐弟当日派人送了许多玩意儿到首辅府,有兔子灯草蝴蝶等等。豆苗儿拿出几串亲手雕刻编制的福结,让将军府上的人捎回去送给姐弟二人。   坐在厅堂把玩兔子灯,福宝嘟高了嘴,又想念起他的慕春姐姐和学成哥哥了。   豆苗儿摸摸他头,不忍心他这般模样,便轻咳着艰难道:“学成哥哥之前不是想和你一起念书?等爹回来,娘与他试着商量商量,看来年请了先生后,能不能允学成哥哥到府上与你一起上课。”   “好啊好啊。”忙不迭点头,福宝丢开兔子灯,着急地捉住她衣袖,眼巴巴真诚道,“娘,您一定得让爹答应才是。”   “娘、娘尽力而为。”   “娘一定可以的。”福宝握拳,鼓着包子脸,信誓旦旦,“很简单的,娘您就像福宝现在这样,抓着爹衣袖撒娇缠着他,直至他答应为止。”说着,还左右摇摆起身躯,嘟嘴给她做起了示范。   头皮发麻,豆苗儿险些被呛着,扶额嗔道:“既然福宝这么会撒娇,干脆自己这样去求你爹岂不正好?”   “不行呀!”立即难为情地挠了挠脖颈,福宝晃着两条短腿,一本正经起来的样子像极了陆宴初,“福宝与爹见面时间不长,必须要在他面前乖乖的,怎么能做出攥衣袖撒娇这种事情呢?这种事情自然还是娘来比较好,福宝向娘撒娇,娘向爹撒娇,听起来很公平呢!”喜笑颜开,福宝兴奋不已地拍了下手掌,似乎认为自己的理解十分完美。 第48章   大年三十的京城遍布喜庆,一道道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从远处传到耳畔。福宝穿着簇新的袄,蹲在绿韶院要给黑妹大黄以及大黄的两个崽儿戴上福结,奈何小家伙们不肯配合,撅着屁股就逃,院子里猫叫犬吠,喵喵汪汪的,还有福宝追赶着或气急或哄劝的嗓音。   奴仆们个个面带笑意,走进走出,往日沉闷的首辅府邸因着母子俩的到来,像是提前度过冬日迎来了暖意融融的春天。   午膳前,管家李韬呈上一个窄长方形的红木匣,称是彤巷那位送来的。   豆苗儿喜出望外,制笔乃临时起意,一切过于仓促,短短时日,周大师竟帮忙在新年前做了出来,而且还做得这样精致。指腹摩挲着手中毛笔,豆苗儿目光投向窗外,小小的窗里,福宝正与小家伙们玩得起劲,她不知不觉也跟着弯起嘴角。   不过——   思及方才与福宝的对话,豆苗儿难堪地清了清嗓,小孩子不懂事,自然说得轻巧,待福宝他自己长大成人,可还好意思仍攥着爹娘的衣袖撒娇?她与陆宴初的谈话当然要进行,但要用大人的方式才对。   取出年食与福结让管家托人送去彤巷聊表谢意,李韬离去前,豆苗儿鼓起勇气叫住他,不大好意思的开口:“首辅他今日大概什么时辰回来?”   “回赵夫人,首辅早朝前交待,若夫人问起,便说让夫人夜里不必等他,宫中设宴,首辅脱不了身,兴许很晚。”又笑道,“首辅为福宝备下的礼物老奴稍后就送来。”   豆苗儿扯扯唇,陆宴初这段日子的忙碌她都看在眼里,纵然是年日,可公务当然最重要。这支笔……再找个机会送给他吧!   午膳时,福宝听到爹晚上不能回来与他一起守岁,很是伤感,本来这几日就见不到爹,过年怎么还不回来陪他呢?   他委屈地扒了两口饭,再不肯动筷。   豆苗儿左哄右劝,招数想尽,偏偏他坐在高椅上瘪嘴不吭声,油盐不进。   怒极,豆苗儿蓦地将银筷搁在桌上,她动静不算很大,可还是发出了“砰”的一声。   周围侍奉的婢子们不敢吱声,平日母子和和睦睦鲜少动气,一时之间,她们冷不丁有些发懵。   福宝亦是愣了下,他抬头望向娘亲,见她沉着面色,风雨欲来,心中又惧又怕,堆积在心里的委屈更甚。   “大年三十,不准哭。”   拼命咬着嘴,唇色泛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福宝硬憋着不敢哭出来。   “既然不吃饭,那就撤了吧!”豆苗儿淡淡道。   婢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么办。   “娘,您还没吃呢!”气氛紧张,福宝偷偷看她,哑声道,“您别生气,爹过年都不能陪我们,福宝就是委屈,才吃不下饭。其实您是不是也不开心?也想让爹回来?您以前哄福宝吃饭都不生气,今天怎么啦?”跳下高椅,忍着两泡眼泪,他捉住她手腕轻轻摇晃,“娘别生气,咱们吃饭吧,等爹回来,福宝一定替您好好说道说道他。”   “胡说什么?”拍开他小手,豆苗儿气得微微红了脸,周边几个小丫头捂嘴偷笑,见她目光扫来,纷纷收了神情,佯装正经。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娘就是因为你不肯吃饭才生气,不关别人事。”   “可爹不是别人啊!”   “福宝。”豆苗儿面色严肃,“再说一次,娘只是因为你不吃饭才生气。”   “好吧!”略微耸了下小肩膀,福宝点头,“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又挠了挠脖颈,困惑道,“上次冯先生教福宝新词,叫欲掩弥、弥……”   豆苗儿斜眼盯着他。   结巴半天,福宝拍了下掌心,兴冲冲望着她:“想起来了,叫欲掩弥彰,好啦娘,咱们吃饭吧!”轻轻拍她手背,福宝脸上笑容灿烂,顾自爬到高椅上坐好,他有模有样地捧起碗往嘴里扒饭,并给她夹了块樱桃肉,催她,“娘,您快吃呀!福宝都在吃了,您又不是生爹的气,那现在就没有生气了对吧?”   憋屈地拾起银筷,豆苗儿闷得难受。   这孩子,竟然能将她说得哑口无言,陆宴初不也没这个本事么?   她现在若再生气,岂不是承认她在怨陆宴初不回来?   豆苗儿将樱桃肉喂入嘴里,郁闷的都尝不出肉味儿……   大年三十,为图喜庆,要做的事情很多。福宝很快被转移注意力,巴巴跟着护卫们跑进跑出,等到傍晚,豆苗儿抱着累到出汗的他洗漱沐浴。   两人用完晚膳,便一起在绿韶院里放烟花。   “娘,福宝好想常亭哥哥他们。”对烟花的新鲜劲儿一过,福宝就跑来扑入她怀里,他双手紧紧搂住她腰,轻声道,“可福宝不想再回去了,他们说爹不能离开这里,福宝要在这里陪爹。”   豆苗儿轻笑着安慰他:“没事,你可以给常亭哥哥他们写信,等书院放假了,让他们上京来找你好不好?”   “嗯嗯。”揉了揉眼眶,福宝打着哈欠,表示满意。   “困了?娘抱你去歇息。”   “不要。”抓住她衣裳,疯狂摇头,眼睛里满是期冀与坚定,“福宝要等爹,娘与福宝一起等吧!”   “管家说爹会很晚,你睡一觉,明早起来再见他。”   嘴里哼哼唧唧就是不答应,豆苗儿没辙,只得抱他入厅房,让他歇在一方矮榻,在这儿等爹从宫中归来。   守在一旁,豆苗儿给他盖好被褥,望向窗外越来越暗沉的天色。   疲惫的福宝很快陷入酣睡,豆苗儿想起来地走去内室,拿着个香囊蹑手蹑脚走到矮榻边。   定定望着福宝恬静的面颊,她取出香囊内的玉佩,小心翼翼给他戴好。   六年前,陆宴初上京赴考前,赠予她这枚玉佩,今日此时,她就交给福宝吧!   替他掖好被角,豆苗儿披着薄毯,托腮坐在桌旁。   屋内灯火通明,怔怔望着烛庙,以及搁在桌面上的红木匣,困倦逐渐袭来,她微微闭目,静等时光流逝……   临近子时,一辆马车从大街拐入深巷,轱辘轱辘急急行驶,然后停在首辅府邸大门前。   陆宴初满身酒气地掀帘下车,疾步行入府内。   得到消息的李韬忙出来迎接,知首辅大人一门心思都在绿韶院,眼下离新的一年还有两盏茶左右的功夫,首辅还来得及赶去绿韶院。   “大人。”想着日子喜庆,李韬匆匆跟在首辅身后,有心让他高兴,索性把今日午膳时赵夫人与福宝斗气的事情一字不漏的说给他听。这些话都是当时伺候在房内的婢子们说的,李韬听进了耳,不得不在心里暗道,小少爷外表瞧着乖巧,却实打实是个鬼灵精啊!   疾行的步伐微顿,陆宴初挑了挑眉梢,不可置信:“确定不是添油加醋故意拿我寻开心?”   “首辅,瞧您说的,谁敢拿您寻开心?”李韬笑道,“千真万确,您快去瞅瞅,小少爷知您今晚回的晚,却与赵夫人仍未歇下,巴巴在绿韶院等您呢!”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又惊又喜,隐隐总有些觉得不对劲。陆宴初瞥李韬一眼,薄唇轻启:“有赏。”   “谢谢首辅。”李韬一愣,喜出望外的忙道谢。   颔首让他退下去歇息,陆宴初稳了稳莫名悸动的情绪,快步踱入绿韶院。   院内安静,想必是她让人都下去过节了?   放轻脚步,他拾阶而上,站在檐下望向亮堂的厅房。视线逡巡一圈,便见福宝盖着被子睡在矮榻,而她则撑着手腕坐在桌旁,似等的久了,一双美目轻阖。   果然他们是在等他,看来没赏错李韬!   嘴角不自觉浮现出笑意,陆宴初急躁慌乱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陡然变得安宁平静。一整晚,他在宫中心神不宁,圣上赏酒,同僚敬酒,他不愿耽误时间,没有推却的尽数饮尽。台上歌舞升平,宴席觥筹交错,满是愉悦的笑脸中,唯有他游走在所有的热闹之外,一颗心忐忑不安,只想尽早脱身回到府邸。   原来,不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他们也在等着他……这种感觉太过奇妙,仿佛能将所有的顽石都化为柔水。   悄声行到矮榻边,心疼地望着母子二人,陆宴初轻手轻脚连着小被褥一起将福宝抱起,慢慢朝内室走去。   拨开纱帘,即将行到床榻边,怀里孩子嘤咛一声,长长睫毛掀起,露出漆黑而清澈的眼眸。   “爹。”小手从被褥里钻出,捉住他衣襟,粉嫩的唇漾开甜甜的笑靥,“新年快年。”   软糯嗓音落在耳畔,陆宴初听着差点落泪,他颤抖着埋首吻在他额头:“新年快乐,福宝。”   “睡吧,娘马上进来。”将困怠得忍不住重新闭眸的福宝安置在床榻,陆宴初视线蓦地看到他胸前的玉佩,记忆回笼,六年前的一幕幕再度闪现在眼前。怔怔站了须臾,他又亲了亲福宝温软的脸颊,抽身而退。   走到外厅,陆宴初坐在她身旁,专注地盯着她灯晕下柔和的面庞。   她这六年吃的苦受的累远远超出他想象,孩子有多难带,他如今也深有体会。哪怕福宝乖巧,可他只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会闹会不讲道理也会淘气调皮。   或许是太多的挫折苦难让她的心变得越来越难以亲近?但这并不是她的错。   情不自禁伸出手,他指腹落在她眉心,略微下滑,划过鼻尖,落在她嘴角。   气息里浸着浓郁的酒香,陆宴初晃了晃头,是醉了么?似乎每每饮酒,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不,应该说,不能在醉酒时看见她,因为,总会忍不住的想亲。 第49章   一点点凑近,可以看清她根根分明且卷翘的睫毛,伴着清浅呼吸,两缕扑在她脸颊的碎发微微晃动。   这种感觉如有两片雪花落在他心尖,痒。   陆宴初屏气凝神,生怕惊扰了她。两张脸仅剩咫尺之间,他怔怔盯着她粉红的唇瓣,微暖烛光下,折射出莹润的水光,仿佛有股奇异的吸引力,诱他低眉去采撷。   那就亲一下吧?就一下,偷偷的,悄悄的。   喉结滚动,陆宴初双唇徐徐压在她唇上。   可真当得到了,又深觉不够,想多停留会儿,甚至想……   情难自已,陆宴初轻吮了下她饱满的唇,艰难退开。   再继续,人怕是都要被他吵醒。   调节紊乱的心跳,陆宴初拾起搁在桌边的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这茶应该是她喝剩下的,思及此处,好不容易压制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   默念了两遍清心咒,陆宴初见她仍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她睡得这般香甜,怕是再亲两下都毫无意识。不过还是罢了,亲似乎怎么都亲不够,只会令人越来越失控。   起身小心翼翼抱她回寝房,方才抱了福宝,再抱着她,如同拥有了这世间所有的幸运。   在此之前,孑然一身,在此之后,有她与福宝,夫复何求?这个首辅之位,其实他并不稀罕。   将她送到福宝身边,盖上被褥,陆宴初低眉望着酣睡的两人,望了许久,他退后数步,择桌旁一高椅坐下,以手撑头,稍作歇息。   室内燃着管家李韬前两日刚送来的新炭,银丝的,暖意融融,不觉寒冷。   豆苗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的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既然方才装睡,此时,倒不好再醒。   不敢乱动,豆苗儿望着身旁福宝睡得香甜的小脸,想想,命运真的很神奇,六年前,他为商队在林中伐木烧制银丝炭,只为挣一份工钱,如今,他成了买炭的人。   眸中不知不觉沁出湿润,如罩了层雾气。   她与陆宴初也算相识于微末,却不知能不能故剑如初。从前他对她是责任居多,或是酒醉后的冲动居多,还是真的非她不可,她一直好像都很在意。   轻轻辗转,她望向他那方,唤了声“陆宴初”。   靠在桌边埋首的男人似乎才是真的睡着了,并未应声。   顿了须臾,豆苗儿起身,拾了厚绒毯为他披上。   他方才注视她时是什么心情?   豆苗儿苦笑着挪开目光,望向旁侧燃着的烛台,他如今身份她早就高攀不起,所以她矛盾。   走,舍不得。留,心乱……   所以她又要和以前一样随遇而安被命运推着走吗?   一夜未深眠,天不亮,陆宴初起身走出内室时,豆苗儿跟着下榻掀开纱帘。   身后脚步声清浅,陆宴初有所察觉,蓦地回首,一怔:“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摇头,豆苗儿触上他眸,思及昨晚他……嗓音不自觉低了些:“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你今日也要早朝?会不会耽误你?”   “外邦使者入京贺岁,我暂时脱不开身,等几天便开始休沐。”解释完,陆宴初也有些不好意思,昨晚偷亲的人是他,那温软触感搅起的涟漪仍一圈圈在心中激荡,勉强压下,他弯唇道,“你说,时辰还早。”   怕延误他时间,豆苗儿走到桌旁拿起红木匣,将有意笼络他的贿赂递给他,言简意赅:“是关于福宝,他该请先生了,我、我想让沈将军家的公子沈学成与福宝一同上课,互相做个伴儿。另外,你时常不在府邸,福宝总拘在宅院,难免……”   接过匣子,陆宴初僵了一瞬。这月余,她与沈临邑再无来往,他隐隐放了心,却仍是介意,沈临邑在扬州待了将近半年,他们……   “好,让沈公子到府邸与福宝一同上课。”有些不大甘心地应下,陆宴初顿了顿,认认真真诚诚恳恳与她道,“我没想限制你自由,你带福宝去哪都行,只要记得,你们怎么离开就怎么回来。另外考虑安全方面,得让几个护卫陪同我才放心。”   不曾想谈话竟这般顺利,豆苗儿点头点得颇为呆愣。   好笑地收回视线,陆宴初纠结的心情被她逗弄得瞬间好受了些,他打开红木匣,取出那支精致的紫毫笔,徐徐打量,眸中一亮,笑道:“是你亲自雕刻的?原来管家去的彤巷竟是制笔大师周大渊雅居所在地?你可知周大师早已收山,先前朝中同僚重金求笔,三顾雅居,都未成功。”又蹙眉不大赞同的解释道,“你送这支笔给福宝是否贵重了些?他还是个小孩子,自然不懂此笔的珍贵与难得,要不等他大些再……”   “我、我送给你的!”豆苗儿偷瞄他一眼,小声道,“银子花的也是你的。”   “我?”似未反应过来,陆宴初怔怔盯着笔,又怔怔望向她,他嗫嚅双唇,一时惊一时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支笔的价值比起他花的钱贵重百倍,更难得的是她为他花的这番心思。   “不耽误你时间,我去陪福宝。”气氛莫名窘迫,豆苗儿转身就走。   看她抬手拨开纱帘,陆宴初跟着追了两步,急道:“我很喜欢,谢谢!”   豆苗儿身形微顿,没有吭声,默默入了内室。   原地站了半晌,陆宴初抱着匣子仍仿佛如坠云端。   这支笔,竟然是送给他的?   愣愣上朝,将笔带入内阁,越看越喜欢。   六科抄送的奏疏堆积在桌面等待内阁票拟,陆宴初小心翼翼拿出流云百福紫毫笔,想试试新笔的手感,却觉这儿的墨锭次了些,而且此笔贵重,难道不该加倍珍爱的妥善收藏?   另两位阁老有事过来相商,进了门,站在边儿上瞧年轻的元辅提笔像是要蘸墨,却收回来,又伸出去,反反复复,瞧着都恨不得替他拿定主意。   实在好笑,两位阁老交换眼神,上去见礼,其中王阁老眼尖,一下就看到笔侧小小一枚印章,这是周大师制的笔?   陆宴初瞅见王阁老这饥渴的眼神,立即警惕地将笔放回木匣,一派严肃地清嗓。   却不敌王阁老撒泼闹腾地要开开眼……   不好拒绝,陆宴初心疼地打开木匣,双手捧到他们眼前,随时保持动作敏捷,慎重叮嘱:“只能看,不能上手。”   “好好好。”向来爱笔的王阁老一双眼珠子恨不得装进匣子里,他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叹,捶胸顿足道,“周大师都收山了,元辅你怎么得来的?请指导指导,还有这雕工,周大师何时竟练就成了这般能耐?哎呀,越看越喜欢,好喜欢……”恨不得让元辅出个价,他要买下来,可王阁老一瞅陆宴初他那金疙瘩宝贝的样子,就知没戏,只得悻悻然捋须叹声长气!   年间除却招待外邦的户部,其余各部都很清闲。   一些官员听闻风声,借办公的幌子往内阁跑,旁敲侧击地要赏笔。   陆宴初恨死了嘴上没把儿的王阁老,他厚着面皮,装听不懂,遇到比他面皮更厚的,只能认栽。   他一方面舍不得让人多看几眼,另一方面,又对他们的觊觎嫉妒羡慕感到舒心,这支笔越与众不同,他越觉得她赠给他的意义越重大。   这样想着,就会忍不住看着奏疏都笑出声来……   新年的第一天天气很好。   起身后,豆苗儿将陆宴初允了的好消息告诉福宝,像只兔子般,福宝欢呼着蹦蹦跳跳了一阵,恨不能立即插上翅膀要去找学成哥哥。   “娘,您好厉害。”福宝一双眸子眨巴眨巴,凑来抱住她胳膊摇啊摇,“就说福宝的法子很管用对不对?娘,我想要爹明日陪我,您今晚再去找他撒娇好不好?”   “胡闹。”豆苗儿红着脸嗔他,“那是娘用笔为你换来的。”   “是嘛?好吧!”噘着嘴,福宝挠头质疑地瞧她一眼,见他娘满脸信誓旦旦的表情,只能暂时罢休。   朝廷休沐前,陆宴初依然早出晚归,豆苗儿择日给慕春去信,让她代为询问沈临邑,看让学成与福宝一起上学的事是否妥帖。   第三天,沈慕春姐弟两就乐颠颠儿的亲自来访。   福宝难以抑制满腔兴奋,献宝地拉着沈学成去逛首辅府邸,还要去看大黄黑妹!   沈慕春到底年长数岁,轻嗤两人“幼稚”之后,就留在绿韶院吃豆苗儿做的甜糕,间或叹一声气。   “怎么了?”替她续茶,豆苗儿稀奇,什么事儿能让向来风风火火的沈大小姐发愁?   “赵夫人,你知道最近来京城贺岁的番邦小国吧?”   “嗯。”   “听说有个小国的公主想和亲,圣上不屑于娶,就想塞给我爹,那公主跟我一般大,不知哪儿来的自信,刁蛮狂妄得很,昨儿大喇喇来将军府,我差点没跟她打起来。”猛地一拍桌子,沈慕春撸着长袖,气极起身,“我爹要是娶她做夫人,我不得在她面前矮了几头?”   “这……”豆苗儿替她为难,蹙眉道,“圣意如此,可还有转圜余地?”   “不知道。”摆了摆手,往嘴里塞了甜糕,沈慕春沉脸道,“爹今日已进宫,就不知甩不甩得掉那什么公主。”   豆苗儿不知该怎么劝,只得去厨房再给她拿几碟甜糕让她消消气。   因着惦记这事儿的结果,沈家姐弟没留下用午膳,与福宝约定,过几日再一起去逛市集。   到这天,陆宴初已休沐。   豆苗儿跟他提及此事,他“嗯”了声,面色不改,一言不发,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下午娘儿两准备出门,各自换好衣裳,刚出院儿,就见陆宴初换了身浅青色长袍立在门侧。   豆苗儿步伐一顿,低眉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眼牵着的福宝。他们这些衣裳是同一铺子做的吧?就连勾边的云纹都由金丝线勾勒,并且款式图案都相互呼应。   她尚在盯着衣裳发怔,福宝已挣开她手,喊着“爹”飞扑过去,被陆宴初笑着一把抱了起来。 第50章   福宝与沈家姐弟相约在南城正阳街的一间茶馆见面,马车轱辘,悠悠迎着暖日驶向大街。   车内,陆宴初抱着福宝考他功课,见福宝应对自如,接的朗朗上口,豆苗儿嘴角含笑,与有荣焉。   “不错,像我!”陆宴初搂紧福宝,摸摸他头,眸中化不开的疼宠。   豆苗儿斜他一眼,夸福宝便夸福宝,偏往自己脸上贴金,这算怎么回事?瞅见她嫌弃的神情,陆宴初弯唇,埋头凑到福宝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父子两搞神秘,同时拿眼神往她这边瞧,福宝还捂着嘴偷笑。   豆苗儿瞪着他们,两人默契,不肯明说,她干脆推开轩窗,佯装不在意地扭头望向热闹的街巷……   “娘,别生气,爹待会儿给您买糖葫芦。”受陆宴初指使,福宝颠颠儿凑到她身边,抓住她手腕甜甜道。   豆苗儿盯着他,又意有所指地看向对面浅笑盈盈的陆宴初:“娘又不是你,不爱吃糖葫芦。”   “啊爹,娘不爱吃糖葫芦。”福宝又急急跑过去。   “那你问你娘想吃什么。”   福宝又颠颠跑来,歪着脑袋认真转述:“娘,爹问您想吃什么。”   马车内部空间狭小,何须传话?豆苗儿又气又好笑,奈何福宝似乎对这个游戏很上瘾,玩的不亦乐乎,豆苗儿只好配合陆宴初的把戏。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正阳街。   马夫将车停在僻静处,陆宴初下车,先将福宝抱出来。   豆苗儿探出上半身,正欲落脚,眼前出现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顺着往上,蓦地撞入他如沐春风的眸。   “爹娘,您们能不能快些?”等不及要见小伙伴,福宝噘嘴,朝对视不动的两人跺脚催促。   赧然地将手搭在陆宴初掌心,借他力下了马车,豆苗儿埋头不语,两人都面颊染红,默不作声往前走。   福宝急乎乎跑进茶馆,目光逡巡一圈,便找着了坐在显眼位置的姐弟二人。   本要兴冲冲打招呼的姐弟两一瞄见福宝身后跟着的男人,瞬间蔫儿吧唧收回手,神情复杂。上次在将军府闹得并不愉快,沈慕春记仇,很不喜欢陆宴初。碍于福宝对这个爹的崇拜与喜爱,姐弟两不好露出不悦。   豆苗儿尴尬,她看了眼陆宴初,孰知这人面上一片坦荡,仿佛没有察觉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对象。   想来这些年他脸皮是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厚了不少。   “我们坐旁边桌。”豆苗儿拉住他,冲福宝几个孩子笑了笑。   两桌毗邻,位置不远,福宝与沈学成叽叽哇哇很快闹成一团。   沈慕春托腮无聊,想与赵夫人说说话,她身边又杵着个首辅陆宴初。撇嘴,一把拾起桌上红鞭,她打了招呼,去给他们买这条街上很有名的炒鳝面。   目送慕春出了茶馆,豆苗儿挂念着上次她嘴里的事儿,可——   陆宴初在这,她怎么问?   抿了口热茶,豆苗儿目光扫向窗外,街上熙熙攘攘,人群流动。罅隙里,对面商铺门匾“赵氏竹雕”四字涌入眸中,怔了怔,她视若无睹地收回视线,继续饮茶。   蹙眉,陆宴初随她望去,面上一沉,他倒忘了,这里有家赵氏商铺。将桌上一碟乌李推去她眼前,陆宴初笑道:“尝尝,我记得你爱吃这种酸酸甜甜的果子。”   豆苗儿愣了愣,用指尖捻了一颗,在他灼灼注目下,她不大好意思地咬了口果子,莫名觉得燥热……   正月里的市集热闹,却不是最热闹的时候,等到元宵节前后,街头街尾那才叫水泄不通。   沈慕春找着卖炒鳝面的小摊儿,有人在排队,她拿出银钱,预订一碗,待会儿来取。   沿街买了些煎白肠、皂儿糕、脆筋巴子等,沈慕春一手拎着,一手攥着皮鞭,回来拿炒鳝面。   远远就见一年轻公子与仆人站在小摊前说着什么,走近,一听,沈慕春怒了,哪儿来的臭小子,竟有胆敢跟她抢最后一碗鳝鱼面?更何况她可是付了银子的。   “咱家公子难得想吃你家鳝鱼面,愿意出数十倍的银子买,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抬举?”仆人嗓音尖细,怪刮耳朵的。   店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垂涎地瞥了眼那锭银子,努力把持住操守,认真解释:“不好意思,正月里我们只做半天生意,这面不是不卖,而是有位姑娘已经出钱订下了。”   “你可以把她的钱还给她,咱给你,你知道咱家公子……”   “砰”,沈慕春忍无可忍地上前将手里吃食重重搁在桌上,抬了抬下颔,一副极其不好招惹的样子,凶道,“店家,我的炒鳝面呢!”   主仆同时侧目,年轻公子衣着考究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他此时置身事外地立在一侧,面色倨傲,任凭仆人与店家纠缠,自己一言不吭,倒是装腔作势。   啧啧,又想抢吃的又还要装清高,怎么就那么能呢!沈慕春朝天翻了个白眼,拿着炒鳝面就走。   “这位姑娘。”仆人忙拦住她,笑脸谄媚殷勤,“姑娘,咱买下你这碗炒鳝面行不行?多少银子你说,都成。”   挑眉觑了眼那高高在上面容俊俏的年轻贵公子,沈慕春驻足,眸子骨碌碌转动,好商量地笑眯了眼睛:“行呀,我长得漂亮吗?”   “漂亮漂……”   “谁要你答了?”美目扫去,沈慕春似笑非笑地望着贵公子,挑衅指着他,“我要他答。”   仆人蓦地噤声,瑟瑟觑主子一眼,暗暗喊糟。   果不其然,贵公子扯唇冷笑,嫌弃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不屑轻嗤道:“丑,就从没见过比你更丑的女人。”   “哦?”沈慕春怒气沉沉,旋即转怒为笑,她提着炒鳝面一把推开仆人,站定在贵公子身前,好整以暇地仔细盯着他眼睛鼻子和嘴,像赏一朵花儿般的啧啧称叹,语带调戏,“可我觉得你长得特别俊俏漂亮,看在你好看的份儿上,面送给你呀!算谢谢你供我赏脸。”语罢,友善地递给他。   “你……”眸色阴骘,年轻公子周身气场瞬变,像是一只羔羊变成了凶狠的猎豹。蓦地,他冷厉目光扫向别处,像是在示意什么。   沈慕春随之望去,周遭热闹,她没注意到隐藏在百姓中收刀的暗卫。   “ 你不要?那我走咯!”他不肯接,笑得愈加粲然,沈慕春得逞的将他一军,心情舒畅,掉头就走。   “皇……公子,别生气。”见人走了,太监杜丁忙凑上去,讪讪劝慰。   冷冷睨着太监,皇帝宗越阴沉着脸,负手拿他出气:“连碗面都搞不定,带你出来何用?”   杜丁讷讷请罪,心道,能算他的错么?分明一句“漂亮”就解决的事情,关键人小姑娘确实挺漂亮的呀!   “那接下来……”   拂袖,宗越不理他,顾自走入川流不息的长街。   杜丁巴巴跟着圣上,街角处,顺带目睹了一场侠女勇擒小偷的戏码。呃,巧的是,这侠女不正是刚刚那姑娘么?   冷哼一记,宗越瞧她站在人群中央得意洋洋的样子,越瞧越不爽,丑。   “皇……公子。”杜丁偷偷瞄他不愉的面色,恍然大悟,心道,圣上该不是……看上她了吧?不然跟着人姑娘作甚?   一路行到茶馆,沈慕春踏入门槛的身形微顿,勾唇,侧眸,她精准找到人群里跟着她的主仆二人。怎么,区区一碗面,值得兴师动众?还是被她那番话给气坏了?   挑衅地抬起下颚,见贵公子不躲不闪回视她,似在与她较劲,斗志被激发,沈慕春朝他勾了勾手指,顺带眨了下眼,潇洒地步入茶馆。   杜丁瞠目结舌:“……”这谁家姑娘,好生霸气,若叫她知道她挑衅的人是谁,那可就精彩了。   转头再瞧圣上气得发青还拼命强忍的表情,好吧,杜丁已经做好殃及池鱼的准备了。   胸脯起伏,宗越反向转身,没走几步,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堂堂九五之尊,怕她不成?   “进去。”恶狠狠抛下两字,宗越疾步朝小茶馆行去。   茶馆热闹,高台上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正说着前朝往事。   杜丁护着皇帝终于艰难地找着了空位。   甫一坐下,宗越便佯装不经意在场内扫来扫去。   另一边,福宝沈学成开心不已地分食糕点,一口一个谢谢“姐姐”,让沈慕春很是受用。   豆苗儿坐到那桌照顾两个孩子,独留陆宴初孤零零一人一桌,果然,他的地位比福宝低多了。摇摇头,心下又酸又甜,陆宴初目光略微朝东南向望去,霎时一怔。   此时,太监杜丁也发现了他,弯腰含笑对年轻公子说着什么。   蹙眉,陆宴初暗叹一声出门没看黄历,起身上前,他抱歉地附耳与豆苗儿悄声道:“朝中同僚来了茶馆,我怕是下午不能与你们一同回府,好好照顾福宝,注意安全。”   耳畔热乎乎的痒,豆苗儿不自然的想躲,赧然点头,她仰眸看向他,犹豫着叮嘱:“那你也注意安全。”   “好。”心中一热,陆宴初弯眸,不舍地转身朝东南方走去。   “公子今日怎如此雅兴?”走到他们这桌,陆宴初拱手,望着伺候在一旁的杜丁,一记眼神,不乏凌厉,“可都打点好了?”   “回先生,都打点妥当了。”杜丁恭敬答。   “先生请坐。”怒意未褪,宗越盯着那边的沈慕春,面色沉沉,“先生好像与那桌的人相识,那红衣姑娘叫什么?”   与太监杜丁交换了个眼神,知圣上并无恶意,陆宴初斟酌着道:“沈将军爱女沈慕春,不知公子……”   “随便问问罢了!”执起茶杯,宗越抿了口茶,嫌淡,不耐搁下,拧着眉心咕哝了句什么,想起来地望向他,恼道,“先生,上次纳塔公主的事情,沈将军前些日子带伤入宫,说公主与他女儿一般年纪,他又常年不在京城,实在不愿耽误公主。”轻哼一声,抱怨,“这沈将军和他女儿一样难缠。”   陆宴初挑眉:“那只能再择人选。”   “嗯,上次先生推荐沈将军,这次倒巧了,朕……我问他,他很是附和宁公公的话,说先生着实合适,我一想,先生未曾娶妻,可不正合适吗?”   面色乍变,陆宴初眉心乱跳,暗道果然背后阴人的事做不得,报应这么快就找上了门。   而且——   思绪辗转,陆宴初知圣上虽年轻,却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事,只怕也与沈临邑并无多大干系。 第51章   陆宴初沉思不语,气氛凝滞。   年轻的皇帝宗越似有若无朝远处瞟去,略惊讶道:“原来那果真是先生儿子?是听传言道先生已有了个半大的孩子,竟然不假?我还当那些人嚼舌根的本领渐大,连一向洁身自好不耽于女色的先生都敢编排。”说着,眼睛眯起,视线愤懑地转移到那抹红色身影,语气不由冷了两分,“纳塔公主许配给先生,先生是委屈了些。可先生知我一向讨厌嚣张跋扈的女子,留下只会闹得遍地鸡犬不宁,家事都不能让人舒心,又何以处理大事?”   太监杜丁拢袖轻咳,有心给圣上提个醒儿,虽陆先生不算外人,但把自己不想要的往他那儿推,不令人寒心吗?   觑太监一眼,宗越蹙眉,面色有所缓和,及时安抚道:“我知先生也不喜这般女子,不然我那位皇姐……”适时止言,“待明年大选,我一定率先替先生挑出几位柔顺美貌的女子送入府中。至于这纳塔公主,到底涉及番邦情谊,太过敷衍面子上过不去是不是?所以只能委屈先生成全大义。”   陆宴初掀起眼皮,眸中深邃一闪即逝,他顶着压力拱手婉拒道:“怕是要辜负公子美意。”   面上骤冷,宗越不说话,阴着脸将面前茶盏推远了些。   这便是生气了。   太监杜丁埋首不语,偷偷给首辅使了个眼色。   不过一个番邦公主,往宅院一扔,能招惹出什么风波?倒是现在的圣上主见一日比一日多,他既开了口,又在沈将军那儿受了气,这事儿怕已没多少转圜余地。   将他们所有神色尽收眼底,宗越见陆宴初仍旧不肯妥协,面上更沉:“先生考虑考虑。”   陆宴初不再火上浇油,为圣上续了杯热茶,他语气平静的岔开话题:“公子可知昆戏?原起源于江苏苏州昆山一带,后随运河向外蔓延,但凡戏班搭船经过之地,就能受成千上万的百姓追捧。”   宗越余气未消,不吭声。   一旁杜丁忙应和道:“是啊是啊,咱也听说过,却没机会亲眼瞧一瞧这昆剧到底是不是有那么大的魅力。”   “元宵将至,前阵子听曹老信中提了几句,年前年后刘家班在苏杭一带连续演了六七场,如今顺着运河往上,已经快演到京城,那戏就叫《月圆花好》,对上佳节,恰是应景。”   杜丁听出首辅话中深意,试探着助他一臂之力:“是啊,公子您看元宵夜不如将那刘家班请来演一场?好让满朝……”及时打住,对圣上笑嘻嘻道,“让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演就演吧!你们安排就是。”没什么兴致地颔首,宗越不耐烦地望向走到他身边的店小二,“什么事?”   “这位客官。”店小二把一碟炒鳝面搁在他身前,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笑着指给脾气不大好的客官看,“那边的姑娘托我给您送来的炒鳝面。”   宗越眯眸,匪夷所思地望去,隔着几桌,蓦地撞上她含笑的面庞,那笑容煞是真诚灿烂,隐隐又有些隐忍造作。   他一身鸡皮疙瘩顿时都冒了出来。   杜丁瞅见沈家小姐示好的模样,弯腰忍不住笑,悄悄与圣上道:“怕是由首辅联想到了您身份,向您讨饶呢!”   轻嗤一声,宗越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淡淡睨她一眼,慢条斯理动筷,尝了口炒鳝面,虽有点咸,但许是不花钱得来的,倒比宫中一些珍馐食之有味。   瞧他那高高在上又得意的样儿,沈慕春心底憋屈,却不得不谄媚奉承。   她这脾气,能服软到这种程度,真是自己都佩服自己,但愿这皇帝别那么小气,她把炒鳝面献给他,但求此后大路朝天一人一边。   察出她心神不宁,豆苗儿望向陆宴初那边,隐隐发觉他对对面坐着的年轻公子确实不同。   新帝继位时,年仅十三……   她像是领悟到了什么,立即收回目光,再不多看一眼。   中途沈慕春忍不住要走,瞧出门道的豆苗儿摇头,慕春这脾气,怕是刚刚招惹了贵人,此时他不走,他们率先离开茶馆,若贵人心思狭隘,兴许会记恨。   一直熬了两个时辰,宗越终于报复够了,他就喜欢瞧她分明坐不住却不得不妥协的憋屈模样。   尽管,他坐的也有些乏了。   不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又如何?他就是乐意!怎么着?   挑挑眉,宗越心情舒爽地起身,带着杜丁离开茶馆。   陆宴初短短朝豆苗儿那边投去一瞥,旋即跟了上去……   等几人消失在茶馆大门,沈慕春顿时原形毕露,气得脸都快变形。   福宝与沈学成凑在一起玩了许久,两个家伙闹够了,各自掩嘴不停打着哈欠,哪怕如此,依旧互相黏着舍不得分开。   豆苗儿把两个孩子抱入马车,送慕春姐弟回府。   马车悠悠抵达将军府,豆苗儿牵着福宝与一步三回头的沈学成告别,心中好笑,又很替福宝珍惜每一位他的朋友。   沈慕春姐弟方入府邸,沈临邑便独自行了出来。   刚将福宝重新抱入马车的豆苗儿愣了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跟你说两句话。”沈临邑看她一眼,朝左方走出几步远,站定在一颗常青树下候她。   豆苗儿迟疑了一瞬,上前,伫立在他半丈之外。   转身面对她,沈临邑浓眉拧着,视线间或落在她脸上,神情变幻,似难以启齿,以至于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   豆苗儿疑惑的打破沉默:“沈将军?”   这才抿了抿唇,沈临邑定定攫住她,沉声开口:“我还是那句话,你我也算有缘,若你需要,我会帮你。”   “劳沈将军担心,不过福宝现在在首辅府邸过得很好,我也还好,沈将军不必再为我们母子担忧,我……”   “你知不知道圣上有意将番邦纳塔公主赐婚给他?”   话语被打断,豆苗儿怔怔看着他,一时没能醒神。   “我很抱歉。”沈临邑侧身望向别处,扯了扯唇,语气复杂道,“圣上问我这桩婚事如何时,我说很好,因为在此之前。”他顿了顿,“陆首辅在圣上面前提议,要将纳塔公主许配给我。”   唇瓣嗫嚅,却不知能说什么,或者该说什么。   怪沈临邑么?   可陆宴初他为何……   豆苗儿整个人有些站不住的头晕,将颤抖的手藏于长袖内,再无任何言语,她僵硬麻木地转身回马车。   “我很抱歉。”沈临邑目送她远去,却不知她是否能听见。   几片略泛黄的树叶被风吹落在脚畔,沈临邑望向空巷,马车已载着母子走远,他摇头苦笑,利落地折身踏入府邸。   其实,曾经是有两分心思的,不知为何,在扬州看着她岁月静好的过着小日子,总觉向往,许是他这种人见惯了刀刃鲜血,才格外憧憬瓜田李下的普通生活。   不过,多明显,从始至终,她仍都记挂着福宝他爹,那个叫陆宴初的男人!   回程马车里,福宝一直躺在她腿上酣睡,豆苗儿指腹轻轻摩挲他小脸,脑中凌乱。   圣旨难抗,不管陆宴初乐意与否,只要圣上坚持,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该怎么办?   要离开府邸吗?   福宝怎么办?   纳塔公主会为难小孩子吗?   陆宴初忙于公务,不能时时刻刻守着福宝,可她若留在府邸,又算什么身份?   不管是什么身份,她大概都不想要。   一时间,所有担忧都困顿在她脑中,拧成一股解不开的线团。   一路忐忑迷茫,未时末,马车停在府邸大门前。   还没下车,就听到争执的嗓音,吵醒了睡得正酣的福宝。   “娘,怎么了?”揉着惺忪眼睛,福宝迷迷瞪瞪问。   豆苗儿蹙眉掀开幕帘,便见府邸门前,一华服女子趾高气昂地要进府,护卫不让。   华服女子身后跟着两位侍女,皆高鼻梁深邃眼窝,思及慕春先前说番邦那位公主着实霸道,但凡圣上有意赐婚给她的男子,她都会直接找上门打探情况。   那现在这位,无疑就是性情直接的番邦纳塔公主?   豆苗儿一颗心揪着,不愿撞上纳塔公主,她垂眸抱着福宝下车,打算从侧门进府。   孰知没走几步,就被发觉。   “站住,说你呢,站住……”有些生涩的女音顿时大声传来。   豆苗儿把福宝交给陶平,让他先将孩子带进去,害怕纳塔公主将怒火转移到他们身上。   朝担忧不想走的福宝笑了笑,示意没事,豆苗儿折身望向朝她快速走来的纳塔公主。   任凭她打量,豆苗儿不动声色。   “小妾?”纳塔公主不悦地扯唇,手臂环胸,极其不耐,“我不管你们这里是什么规矩,圣上既然把要我指给陆首辅,你就必须离开这里!”又讽刺嘀咕道,“一个个把他说得那么好,结果男人不都一个德行?”   豆苗儿不作声,看她说得差不多了,就往正门走去。   “喂,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   “听见了。”豆苗儿拾阶而上,望了眼身后瞪大眼珠的纳塔公主,提裙踏入府邸门槛。   “站住,我话还没说完,你竟敢放肆?”这下是真被气到了,纳塔公主怒道,“你张狂什么?不过是个妾罢了!以后还不是任我拿捏?”   或许是被她说中,豆苗儿心一阵刺痛,她知道,只要她想留在这里,可能妾这个身份早晚都是她的归宿。   没有纳塔公主,也会有下一个纳塔公主……   她不气纳塔公主,她只是感到无力。因为她根本就不可能明媒正娶地嫁给陆宴初,不管他意愿如何,这都不是六年前了,他贵为首辅,怎么会不受世俗眼光挟制?   不敢问,对他而言,妻与妾有什么区别。   压下眸中酸涩,豆苗儿静静望着纳塔公主,她嗓音并不算大,却口齿清晰:“我不想站住,你想继续和我说话,就进来说!”   语罢,匆匆入了府邸。   “你……”被气得险些说不出话,纳塔公主大失颜面,急着上前,却被护卫伸手拦住。   “你们算什么东西,竟敢拦我?都滚开,不怕掉脑袋吗?圣上……”   外面吵吵闹闹,豆苗儿疾行一段,身子虚软无力地靠在西角墙面。   她再清楚不过,方才那番挑衅的话,只是为了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罢了。   可是,尊严能保多久?   怔怔望向天空,冬日的太阳斜斜西落,已经快被几团云给遮住。 第52章   陆宴初得了消息赶回府邸时,未得逞的纳塔公主已气急败坏离去。   走前放狠话,要将此事禀明圣上,让今儿个刁难她的人都为之付出代价。   天色已暗,府邸檐下几盏灯笼幽幽散发出橘光,陆宴初摁了摁眉心,倒不至于把一个番邦公主的威胁放在眼底,他是在……   李韬面有难色,忙上前禀明:“首辅,赵夫人在纳塔公主走后要出府,大家不敢拼命拦着,她也不准护卫随行,陶平暗地里悄悄跟了上去,但应该没能瞒住赵夫人。”   “福宝呢?”陆宴初一震,厉目盯着他,面容凛冽。   “赵夫人将小少爷哄睡着了才出府。”   铁青的脸乌云密布,陆宴初一动不动站着,周身散发出慑人寒意。   众人埋首,屏气凝神,不敢触上他燃起两簇火焰的眼眸。   “将马牵过来。”他嗓音不含一丝感情,隐隐令人觉得不安。   小护卫称“是”,利索地去马厩牵马。   陶平沿路留有暗号,没费太大功夫,陆宴初带着一波护卫找到距府邸三条街外的铜锣巷附近。   翻身下马,陆宴初徒步走入深巷。   陶平有所察觉地现身,为他指路。   跟着陶平走至一间二进宅院大门前,陆宴初仰头打量一番,面无表情地撩袍踏入大门半敞的院子。   内里灯火通彻明亮。   豆苗儿在主人带领下仔细看完宅子内外部,这儿距首辅府邸不远,位置便利,周遭也算清净。情况紧急,没有太多时间由着她慢慢去找去看,宅院干净安全,过得去就成。   签字画押,付了银两,豆苗儿成功买下这座院子。   原房主是位经商的中年男子,他为人十分和气有礼,加上豆苗儿付钱付的爽快,他便热情的给她介绍邻居街访以及附近的环境地势。   两人从厅房步出,豆苗儿手里拿着大串钥匙,送原房主离开。   “夫人,以后要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我住得不远,就在……”   豆苗儿耐心听着,缓慢打量周遭的目光戛然一滞。   院子里的几棵树都掉光了叶子,光秃秃,黑夜下像无数狰狞可怖的爪牙。而橘光照不到的树下角落,一抹狭长的身影笔直定在那儿,冷月孤影,阴气森森。   原房主随她视线扫去,冷不丁吓一大跳。话语戛然顿住,他拍了拍胸脯,看向身旁赵夫人,距她神情推测,两位是相识的人。   不愿听到不该听的,他笑着拱手告辞,匆匆走出宅院。   冬日的夜晚清寂,没了说话声,显得极其静谧。   豆苗儿攥紧手里大把钥匙,等了等,他既不说话,她便转身进内,将一间间打开的屋子关上锁住。   宅院久不住人,难免落了一身灰,豆苗儿关好最后一间内室,整理着袖摆转身,一时不察,险些撞上一堵人墙。   退后两小步,她徐徐掀起眼皮,望向他沉郁的眸。   “之前与你提过。”豆苗儿受不了这股冗长的沉默,主动开口,“宅子我买了,你白日不在府上时,我就将福宝接过来。”   陆宴初定定攫住她翕动的红唇,嘴角蓦地勾起浅浅的嘲讽的弧度:“你之前是提过,可我好像并没答应。”低眉从她手中夺过那一大串钥匙,陆宴初重重抛到桌面,毫不避讳地对上她似已愠怒的双眼,轻飘飘道:“这就生气了?”   “陆宴初,你别欺人太甚。”欲从他身旁离开,却被挡了回去,豆苗儿踉跄着站稳,冷冷瞪着他,“福宝也是我孩子,我已经做了很大让步,你既然没有办法日日夜夜都看顾他,为什么不能在自顾不暇的时候把他交给我?我是他娘,比任何人都疼爱他关心他,把他交给我,你不放心吗?”   “当然不放心。”陆宴初沉声嗤道,“你变得这么快,行动力这么强,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带着福宝逃出京城?”   “我不会。”豆苗儿立即激动的大声驳斥。   两人针锋相对,陆宴初望向窗外,面上毫无波动,可掩在袖下紧捏成拳的双手却出卖了他的伪装。   管家李韬说她出府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她连福宝都不要了,以为她就此决绝远去……   “你就不问问我?”陆宴初疲惫地摁住昏痛的太阳穴,自嘲道,“每次都这样,你能不能试着给我多一点点信任?一出事你想的就是躲或者逃?你一辈子都要这样是不是?”嗓音愈发不可抑制,逐渐愤怒。   “陆宴初,我站在这里算是躲吗?”豆苗儿努力隐忍,闹到现在这步,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似乎也无需再忌惮,她仰头望着他,语带讽刺,“你自己不是那么天真的人,为什么总想让我天真?我拿什么与圣旨与番邦公主抗衡?我改变不了什么,我改变自己也要受你讨伐?”   目目对视,火花迸溅。   陆宴初气急反笑:“终归到底,是你不肯相信我。”   “那你信任过我么?”僵持片刻,豆苗儿背过身,盯着木门上的菱纹,几颗眼泪不经意地沿着她脸颊迅速坠落,“你想将纳塔公主推给沈将军是真的坦坦荡荡,还是出于小人之心?我跟你解释过我和他的关系,你大概没有信。后来你将我拘在府邸又是出于什么心思?大概还是不信我。现在气势汹汹追过来质问我种种,你扪心自问,你信我?”   “你做出的事情让我怎么信你?”   “那你做出的每一件事情难道会让我信任你?”豆苗儿扯唇将他的话反推过去。   陆宴初一怔,眸中惘然,他介意沈临邑,自然是因为在意她,这很难理解?他将她拘在府邸,当然是怕她离开他身边,更何况也没真正限制她自由。   一条条,都成了她控诉他的罪状……   看来她对他不满许久,却一直忍着,不肯给他个痛快。   两人情绪都过于激动,平复片刻,各自思忖片刻,豆苗儿闭了闭眼,哑声道:“我已经不知道我们这样纠缠不清有什么意义,既然没有意义,不如……”   心中一阵钝痛,陆宴初猜出她要说什么,来不及思考,他抢言道:“我没有办法满足你要求,福宝整天进出首辅府邸成何体统?”   “那你想怎么办?”豆苗儿眼眶泛红,绝望地转身盯着他,无法接受的哽咽不止,“你想、想让我离开福宝?”   “赵寄书,我接下来说的每个字你都好好听着。”不忍看她这幅神情,陆宴初突然感到一阵无力,甚至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质疑,好像没有他,他们母子也过得很好,他想给他们一个家,可时间的隔阂如此显著。她感受不到他的心意,他也觉得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纠缠真的还有意义吗?既然沦落到这步,倒不如孤注一掷,她心里要真一点都没有他,他何必强人所难?就与六年前一般,将所有的选择权利都交到她手里。   尽量让声音不带颤抖,陆宴初道:“元宵节前,我给你机会,你可以带福宝走,我绝不拦你,从此山高水远,也许永不相见,福宝跟着你,你好好照顾他。”顿了顿,继续,“到元宵节那天,你不走,以后就再也没有走的机会,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能留在府邸相夫教子一辈子!”   “相夫、教子?”   “很难理解?”陆宴初心跳加快,却别过头,沉声道,“我和福宝。”   豆苗儿蓦地轻笑一声:“我不想给你作妾。”   “你以为你的脾性能做得了妾?”斜她一眼,语气状似嫌弃。   什么意思?豆苗儿怔怔抬眸,不解,愕然,也不可置信:“圣意呢?旁人的目光呢?你……”   “替我担心?这倒不必。”陆宴初直直盯着窗外黑黢黢的天色,“你如今只有一件事情需要考虑,留下还是离开,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旦做出选择,我不会再后悔,你也没了后悔的余地。”原地站了须臾,见她默然无语,陆宴初拾步往前。   “陆宴初……”豆苗儿蓦地喊住他,她侧身望向他瘦高的背影,视线逐渐模糊。   他没有旋身,却止了步伐,驻足在门槛边,似在等她说话。   事到如今,其实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是有很多,譬如六年前,她接近他是迫不得已,是出于自私自利的目的。以至于对他,她总觉得愧疚没有底气,也从不敢奢求奢望太多。   而现在福宝更是离不开他,哪怕他给她选择的余地,她也并没有第二条路。   “你是真心的吗?”豆苗儿抬手拭去眼泪,胸口一阵阵刺痛,“将福宝留在你身边,我能接受,我不是不可以独自离开,只是总想争取能陪在孩子身边,但如果你能保证好好照顾他,我可以马上离开京城。所以,你不用冒这么大的风险娶我,但凡你有一点不甘心不情愿,或是出于所谓的责任又或者是为了福宝勉强自己,我都会替你感到不值。”   院子里吹来一阵风,卷起飞来的枯叶在低空盘旋。   她嗓音回荡在耳畔,陆宴初回首定定望向她,明亮橘灯纷纷注入他专注的眼眸,顿了顿,他一字一句道:“没有不甘心,没有不情愿,不是因为责任,也没有为了福宝勉强自己。”复而轻笑,低喃道,“另外值不值这种事,从来都不是别人说了算。” 第53章   夜色愈加沉郁。   两人出宅院,回府邸。   两地仅隔三条街,步行并不远。一前一后行在鲜少人烟的幽长街道,豆苗儿低眉盯着地上被灯晕拉得狭长的影子,跟着他影子走。   她胸口从方才就堵着,总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抬头望向黑空,没有星子,月亮浑浊,没办法用“今晚月色真好”来缓解气氛。   谈谈福宝吗?   豆苗儿秀眉拧起,颇为苦恼。   “走快些,福宝醒了瞧不见你,或许会着急。”陆宴初掉头看她一眼。   “哦。”加快脚步,豆苗儿匆匆往前行。   “也不用走那么快。”叫住她,陆宴初无奈,他其实……只是想找个话题罢了,并非真的要她走那么急。   豆苗儿疑惑地慢下脚步,不懂他说的不那么快是怎样的速度,只好偷瞄他,与他保持同样的步调。   肩并肩,影子重合,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挡住了风,身体暖和了些。   逐渐平静,豆苗儿望向埋没在黑暗的尽头,一颗慌乱的心突然像是有了方向,只要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其实她可以走得很坚定。   “圣意真的会轻易改变吗?”她仍旧担忧。   陆宴初淡笑一声,语气不失调侃:“怎么?问了那么多遍,这么担心?难道你是想告诉我,不用等到元宵夜,你愿意留下来相夫教子?”   “嗯。”低应一声,豆苗儿不大好意思地埋下头。   脚步戛然而止,陆宴初面色凝重且震愕地看向她,慢半拍领悟到这个“嗯”字的意思。   本只是随意一句话,不曾想……   “陆宴初。”轻声唤他,豆苗儿跟着他止了步伐,迟疑半晌,她鼓起勇气望入他眼眸,“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六年前你问我,以及你现在问我,就算没有其他原因,我想……结果应该都是一样的。其实当我知道并不是你嫌弃我和福宝是累赘的时候,我很高兴。不过……六年过去,我成长很多,也世俗很多,每个人眼里值与不值的标准都不一样,所以,选择就会不同。”   仰头仔细注视他面容,从下颔至眉宇,这是她第一次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看他六年后的模样。   住在首辅府邸这些日子,没有机会,也不太有勇气。   其实他与以前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就是曾经总舒展开的眉如今经常拧着,仿佛有太多化不开的愁与忧。   她这些年也变得不太爱照镜子,因为会害怕看见自己陌生的容颜。   “谢谢你。”豆苗儿转身往前走,嘴角微微上扬,言语里说不出的释然轻松,“谢谢你的值得,很庆幸,我和福宝是你愿意承担风险的存在。如果这次顺利……”她嗓音颤抖中透着笃定,“今后,我会努力让你的值得变成真的值得!”   站定在原地,陆宴初怔怔望着她缓慢向前的背影。   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湿润。   慌乱抬袖掩住双眼,迅速收拾情绪,他拾步朝她追去……   日复一日,元宵佳节如期而至。   百姓们将这个团圆的日子看得甚至比大年都稍重一些,京城灯市热闹至极,每每华灯初上,大街小巷耍狮子放烟火鼓吹弹唱等,人群熙攘。河畔还有男男女女们捧着花灯或是孔明灯,水面星盏簇簇,高空亦是飘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孔明灯,美轮美奂。   元宵夜,首辅府邸灯火通明,奴仆们则聚在院落放灯吃酒与节食。   绿韶院内室,豆苗儿正在为福宝穿鞋。   “娘亲,胳膊有点儿紧。”别扭地动了动右臂,福宝苦着脸,实在不舒服,只得向她求救。   “是嘛?”豆苗儿给他穿好鞋,忙给他重新整理这一身崭新的衣裳,担忧道,“这样呢?有没有好受些?”   “唔,好多了。”   穿戴整齐,福宝坐在床边晃着脚丫子,看娘亲急匆匆坐在镜子前梳妆,觉得好生奇怪。   “娘……”等了半晌,百无聊赖,不耐烦地跳下床,福宝走到铜镜前,踮脚趴在桌沿,认真望着镜子里的豆苗儿,语气老成,“娘,您已经很美了,为什么还要不停打扮?”   涂抹胭脂的手一顿,豆苗儿尴尬转头,嗔道:“你能不能别盯着娘瞧?”   “可爹也在盯着您瞧。”把手往门边一指,福宝理直气壮,俨然一副要不准看谁都不准看的架势,大家要公平呀。   豆苗儿随他指的方向瞧去,可不,陆宴初穿着官服,正倚在门侧瞅着他们这个方向,不知已站了多久偷看了多久。   一想到自己涂涂抹抹的样子都落在他眼底,豆苗儿登时面红耳赤,手脚局促,她匆匆放下胭脂膏,怪他们:“你们怎么都走路不出声的?”   “福宝出声了啊!”噘嘴,为了向娘亲证实没有说谎,福宝示范地来回走了两步,模仿鞋底落在地面的声音,“娘,您听,哒、哒、哒……”   豆苗儿哑口无言。   跟小孩子能计较什么?   再者,她分明指的是另外个人。   讪讪触了触鼻尖,心底有数的陆宴初清着嗓踏入门槛,厚颜走到他们身边。   一把抱起可爱的福宝,站定在她身后,陆宴初目光落定在镜子里那张明媚的脸,眼角微微往上勾起,他低眉笑着对福宝说:“可不,你娘已经很漂亮,却还要不停打扮,让我们福宝等急了是不是?”   “就是就是。”抱住他脖颈,福宝不停点头附和。   被父子两轮流调侃,豆苗儿根本已无还击之力,只能瞪向镜子里的始作俑者。   可惜这一眼的确没什么震慑力。   陆宴初好笑,知她是出于慎重,也知她面皮薄,他们杵在这儿,怕是再过半个时辰都出不了门。   “好了,让你娘继续一个人悄悄地打扮,爹带你去外面放灯,等会儿我们再看你娘是不是变得更漂亮了,行不行?”   “行。”好商量地应声,福宝被抱走前还不忘挥手朝她叮嘱,热情洋溢的笑脸像小太阳,“娘,您好好涂抹啊,福宝去外面等您,别急啊……”   豆苗儿赧然窘迫。   面上烫意更甚,紧张之余,又觉心口涌入了一灌蜜。   深呼吸,她对镜开始描眉。   怕耽误了时辰,动作很快。   起身离开梳妆台,稍微整理衣裙,豆苗儿便去找父子两人。   府邸半空徐徐腾起三两顶孔明灯,她循着方向在别院一丛窝竹旁找到了他们。   一大一小执笔在孔明灯上提字,福宝捏着笔杆歪头,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动,想偷看陆宴初写的什么,奈何身高差距实在显著,他……够不着。   “爹,您写的什么?”还好他可以问。   陆宴初弯腰将提完字的孔明灯递给他,笑着摸摸他头,“可识得这几个字?”   “当然。”福宝像是在考试般,字正腔圆对着孔明灯念道,“盛世太平,花好月圆。”   “爹,什么意思?”仰头,福宝觉得相对于他的愿望,譬如和爹娘永远在一起、有吃不完的糖葫芦烤猪蹄、快点长大等等来说,爹的几个字虽然看起来简单,可好像很复杂哦!   蹲下身子,陆宴初抚摸福宝粉嫩脸颊,轻捏了下他鼻尖,“爹的意思是,在不太平的年代,你娘生下你不容易,长大后要记得好好孝顺她。每一个元宵节,都尽量陪在她身边。”   似懂非懂点头,福宝感到不解:“难道福宝与娘还会不在一起吗?”   轻笑,陆宴初起身带着他一起将孔明灯放上半空。福宝还小,自然不知长大成人后会变得忙碌奔波,天高地阔,曾经依偎的肩膀渐渐老去,再不是他停泊的唯一港湾……   静静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豆苗儿眼眶转着泪水,忍住不掉下来。   “娘……”不经意回头,福宝突然惊喜喊道。   手忙脚乱背过身整理一番,她努力弯唇,含笑重新面对他们。   飞快扑来牵她往陆宴初那边走去,福宝献宝:“娘,您也快过来写个愿望吧!”   “没有时间了,下次好不好?”   “可福宝还有个愿望呢!”   “爹帮你写,你还有什么愿望?”陆宴初看不得他小脸拧成一团的样子,好像把他心都揉成了一团,提笔,他作势要在孔明灯上飞快提字。   小脸兴奋,福宝立即激动道:“爹,福宝还想要个和慕春姐姐一样的姐姐。”   手上动作一顿,陆宴初眼神复杂地睨豆苗儿一眼。   豆苗儿默默扭过头,这不能怪她教导无方吧?小孩子的思维总是跳脱又没有逻辑可言。   “爹,快写呀!”踮脚抓住他袖摆,福宝着急催促,“写福宝想要个和慕春姐姐一样厉害而且对我好的姐姐。”   “别想了。”直接打断他不切实际的愿望,陆宴初挑眉盯着他,给他出主意,“你可以换成弟弟或是妹妹。”   “可我想要姐姐呀……”   见孩子急得都要跳起来,豆苗儿顾不得羞赧,或是斥陆宴初不正经,她温声安抚:“你若是有了和慕春姐姐一样的姐姐,那慕春姐姐呢?她会不高兴的。”   “学成哥哥一样的哥哥呢?”   陆宴初很配合:“自然也不高兴。”他摇摇头,语重心长的叹气,“所以就说换成弟弟妹妹,我是你爹,怎会诳你?” 第54章   离开府邸前往皇宫的马车上,福宝一直对弟弟妹妹或是哥哥姐姐的选择耿耿于怀。   陆宴初极有耐心,抱着他半解释半哄的循循善诱。   “那还是要个弟弟吧!”喟叹一声,福宝鼓着包子脸,已然无奈的接受了现实。   “为何偏是弟弟,妹妹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宋先生家的小妹妹总爱哭,哭得脸蛋通红通红,有点儿不漂亮,可怜兮兮的。”说到最后,福宝压低了嗓音,知道背地里说人不好,可着实不太想要个这样儿的妹妹,于是神情又愧疚又纠结。   陆宴初挑眉:“你可以好好照顾妹妹,让她天天喜笑颜开,岂不就漂亮了?”   “呃,这个……”福宝挠了挠头皮,被套了进去,觉得此话很有道理的样子。   轩窗外的街道灯笼盏盏,豆苗儿偏头认真望着,有心转移注意力,奈何父子两谈话声一字不落的飘落在耳畔,害得她面颊烫意都未消散过。   说得好像生孩子只要这两人拍板就能定案了似的,竟连男女都讨论上了?   豆苗儿默默在心内抗议。   又想,一下子就过渡到生孩子……是不是太……快了些?又是不是……太不害臊了些?   他们从那晚后,连手都没牵过。   不过,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牵手这种事情?一定是受了他们影响,豆苗儿连忙正襟危坐,将手悄悄藏到袖下,局促的继续认真瞧夜景。   父子二人对于这个话题谈论不休。   陆宴初间或掀眸朝闷坐在对侧的女人投去一瞥,不知怎的,越瞧她面色,越心痒痒的想逗。   这些年,他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懵懂懂的男人,身在官场,哪怕不经风月,与同僚会面时,难免有几次两袖会染上胭脂香。   他不爱这味儿,也不爱听那些助兴的靡靡之音。   唱得婉转悲戚之时,他触景生情,唱得轻快明媚时,他会想起从前泖河村那些单纯的日子。   甚至有次他折身退回雅间,准备将一时忘记的事情叮嘱给观政童惟成,推开未关严实的门,薄薄纱帘后的软榻上,一男一女纠缠成团,吟哦声抑扬顿挫。他面红耳赤,匆匆掩门退离。晚上,却梦见了她……   月上树梢,满空灯星。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停到宫门前。   天气冷,所幸管家李韬提前在内备了好几个暖炉,车内尚算暖意融融。   陆宴初下车站定在地面,寒气入肺,他拢袖轻咳一声,笑望车内二人,一开口便呼出一团白气:“不出意外,稍后有人会来接你们入宫,别怕,我一直都在里面等你们。”   目目对视,慎重点头,豆苗儿把福宝紧紧搂入怀里。   其实她并不确定陆宴初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这些天儿,虽是休沐,他依然连轴地忙碌。   但这次,她要信任他!   “福宝乖,在这儿听娘话,别闹!”叮嘱完她,陆宴初伸手想轻抚福宝脸颊,思及手凉,会冻着他,只好讪讪从半空收回。   “福宝本来就很乖呀!”   “对,你是爹的乖宝宝。”陆宴初俯首盯着他小脸笑道。   又喜又羞,脸“咻”得一下红了,福宝扭头往豆苗儿怀里钻,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高兴地注视他。   心软得一塌糊涂,陆宴初双手反剪在身后,定定看他们一眼,不再犹豫地转身入宫。   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巍峨高门,豆苗儿低眉好笑地轻拍福宝头顶。   这孩子……   “娘,我是爹的宝宝哦!”等陆宴初走,小家伙立即就兴奋地钻出来,一脸嘚瑟的向她炫耀,以及分享。   “对,你是爹的宝宝,也是娘的宝宝。”   “嗯嗯。”脑瓜拼命地点,福宝客气回礼道,“娘千万不要羡慕,我是爹的宝宝,娘肯定也是爹的宝宝哦!”   豆苗儿语塞,哭笑不得地去揉他脸蛋,两人瞬间闹成一团。   “嘘!”到底是宫门外,怕太过放肆会显得不庄重。豆苗儿竖起食指在嘴边,提醒福宝暂停所有玩闹的动作。   她理了理松散的发丝,又将福宝搂过来给他整理衣裳,两人大眼对小眼,忽的一起轻笑出声……   元宵夜除了百姓大肆庆贺,宫中亦是热闹非凡。   保和殿内设丰盛宴席,供天子与满朝文武贵胄共享盛世佳节。   陆宴初来得正是时候,带领群臣候在两侧,恭迎圣上与太后踩着吉时入宴,众人高呼行礼后,一一落座。   年年佳节,翻不出太大花样,都是依照章程办事。   皇帝宗越不厌其烦的勉励一番后,宴席开始,高台上助兴的节目按顺序逐渐上演。   陆宴初坐定在席位,无心留意台上演的是什么,浅呷了一口茶,手掌生出密密匝匝的细汗。   他很紧张。   到底这次颇有些逼迫的意思,圣上自从登基,对权力的渴望慢慢觉醒,脾性日渐强势。前首辅缪士忠两手抓紧朝中大小事务,自以为年轻的皇帝离不开他,却不曾想竟会遭到罢黜。历来数位首辅,又有几位得以善终?   圣上如今尊他一声“先生”,在政事上愿听他建议,不过这次——   眸色蓦地深沉,陆宴初借呷茶的动作挡住面色。   许是事情牵扯到福宝与她,他竟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忐忑,不过,他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他愿与她携手并肩,也想让天下人明白并尊重,她不是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钻出来配不上他的首辅夫人。   一场场演出开场又结束,席间,侍奉在皇帝宗越身后的太监杜丁偷偷朝他使了个眼色。   陆宴初心知肚明,请来的刘家班即将出场,他攥紧双拳,掀眸望向前方。   高台布置一新,身着戏服的官生与正旦率先登场,梨花树下上演赶考送别。   正旦一副天生好嗓,莺声婉转,字字句句,将不舍之情娓娓道来,不过半盏茶功夫,就令上座太后拾起手绢儿抹了抹眼角。   陆宴初平静地望向斜对面,那里坐着鸿胪寺卿陆文晟,以及他的夫人德阳郡主,还有身后大大小小的儿孙后代。   初上京城,也曾想如何痛斥他追逐名利抛妻弃子,也曾让他声名尽毁、让害他娘不得善终的德阳郡主付出代价。   但——   冷冷收回目光,陆宴初重新盯着高台。   这出戏他洋洋洒洒写了些关键曲折,主要是想为福宝与豆苗儿正名,他能不介意周遭目光,可他们母子不能困顿在首辅府邸毫无交际,或受那些名门夫人们若有若无的排挤暗讽,这些内宅龌龊他见得少,不代表一无所知。他们母子若想站住脚跟,首先必须让她拥有一个好的名声或者尊贵的身份。   他将写下的这些送去扬州,曹老在征询书院早期学生之后,在内补充些细节加以完善。   其后找到刘家班,刘家班又将台本改了改,在主线没有变化的前提下,突出戏剧与冲突,主打煽情与团圆。   陆文晟负心郎这段被刘家班一眼相中,加大描述,并以此拉开整出戏的序幕……   高台上氛围渐入佳境。   主角李瑾与桐花在桃花树下私定终身,对着天地拜堂成亲。   怎奈好景不长,不过数日,又是梨树下泪眼送别。   “李瑾肯定不会与他爹一样中了状元就抛弃桐花是不是?”远处入戏深的闺秀们互相咬耳朵,眸中含泪。   “谁知道呢,毕竟他爹……”   “哎,不敢再看了,李瑾娘好可怜!”   ……   窃窃私语不断,陆文晟面色时而胀红时而铁青,火辣辣的。坐在他旁侧的德阳郡主更是将掌心帕子揉成了一团糟。   谁曾想这个乡下女人的儿子竟这般好命,做了状元不说,现在更是做了首辅!而且居然还敢请这些不入流的戏子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编排他们,果真心肠歹毒!   想着,愤怒瞪向陆文晟。   没有闲情搭理她,陆文晟又气又害怕,他以为陆宴初这些年按兵不动,是铁了心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前尘往事就此作罢,孰料,他仍然想着报复他们。   在圣上与同僚面前,他脸往哪儿搁?   戏演到一半,陆宴初起伏跌宕的心情恢复平静。   他默默望着高台上生旦们投入的一举一动,忽的仰头盯着高空那一轮圆月。   四周比先前寂静许多,儿女情长缠缠绵绵,大糙老爷们碍于气氛倒也勉强看得下去,女眷们则个个身临其境,为每个人物的命运或笑或泣。   高台上一幕幕情形转换。   桐花身陷遇袭的扬州,独自产子,手刻竹雕收养孤儿,并在善心人帮助下创办“德善书院”。   到这儿,消息灵通的人终于觉出不对劲。   扬州确有“德善书院”,听闻院长确是一位女子。   这么说?   一道道震惊质疑的目光偷偷落在陆宴初身上,天呐,不久之前,据刑部尚书王骞禾证实,片花丛中不沾身的年轻首辅可不有了个五岁的儿子吗?   难道他就是李锦本人?难道……   席下这些喧哗猫腻瞒不过圣上与太后眼睛。   不过半晌,就有打探到消息的小太监脚步匆匆,在宗越耳畔将总结后的说辞详细禀明。   双眸眯起,宗越直直望向下座的陆先生,面有怒色。   很好,敢情在茶馆提及昆戏,并不是为了让他与文武百官们图个新鲜,竟是不动声色反将他一军?可他若是执意将纳塔公主赐婚给他,难道陆先生还能抗旨不成? 第55章   高台上生旦们忘情投入,演至李瑾桐花久别重逢,一家团聚,花好月圆。   戏剧将近尾声。   席间大多数人渐渐心不在焉,倘若这出戏当真由陆首辅家事改编,那可就精彩了。   啧啧,鸿胪寺卿陆大人明面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原来竟是这种狠心抛弃槽糠妻的人?   不少鄙夷轻视的目光偷偷朝他瞟去,顺带瞧不起明知对方家有妻室仍强行拆散的德阳郡主。   有些夫人性情泼辣直爽,轻嗤一声,转头便与手帕之交道:“不要脸,全天下好男人都死光了不成?”   另有些夫人冷着脸以这个为反面例子,立即教导自家那些未出阁的女儿们规矩……   陆文晟手背青筋迸起,勉强正襟危坐,面上不敢显出多余的神情。   越过人群,他望向对面男人,光影重重,瞧不清他具体是何神色。   模糊记忆里,幼时的他也曾坐在他膝上翻着启蒙书册,稚嫩的嗓音字正腔圆地诵读《三字经》。   这些年,哪怕府中反对,他一直都想把他接到身边。   他怎么就不懂呢?男人不能拘泥于小节,为了宏业前途牺牲一点算什么?机会只是一眨眼的气运,失不再来。况且宴席上还不都是女人在窃窃私语?瞧瞧各位大人们,他们中间肯定不少都认同他的做法,或者根本不以为意,怎么偏偏他这么固执?既然已高居首辅之位,又何必为了个女人搞出这种幺蛾子?乖乖娶了纳塔公主不好?   台上已谢幕,刘家班默默退下。   宗越不说赏,奴才们屏气凝神,后头安排的节目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席上众人更是不好说什么,这种摸不出名堂的事,谁愿意蹚浑水?   “圣上。”陆宴初倏地起身,在沉寂中走出席位,拱手施礼,面色肃穆,“臣有罪。”   “先生何罪之有?”勾起嘴角,宗越将手沉沉搭在御座扶手上,目光如炬,明知故问。   将这幅画面看在眼底,太后望向皇帝,到底是自己亲生儿子,怎能不懂他心思?他不过是耍耍脾气罢了。未登基前,他就对陆先生很满意,只是坐上这个位置,心思难免有所变化,从前师生关系亲密有加,如今所有人包括陆首辅都对他恭敬疏离有余,少了以前几分出自真心的关切。他一方面别扭生气一方面懊恼烦躁,但这些都是做皇帝必经的历程。渐渐地,他会发现,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些,那时,他就真正的长大了。   “圣上说得对,先生不仅没有罪,还应该大大的赏。”蓦地启唇,太后笑道,“这出昆戏看得哀家感动又欣慰,说出来怕大家笑话,哀家还拾起绢子抹了几次眼角,不过哀家瞧席上不少夫人都与哀家一个德行,哭得梨花带雨又笑得像小太阳呢!”   诸位夫人们忙出声应和,插科打诨将原先略僵的气氛软化了不少。   太后出面,宗越收起抬杠的心思,不太高兴地靠在椅背,朝她软蔫吧唧道:“依母后看,该如何赏?”   “回圣上,哀家很喜欢这个故事,先将刘家班请出来如何?哀家要给编出这出戏的人头赏。”母子对视,太后笑得和善,仿佛这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听出太后的别有深意,陆宴初垂下的眼睫微动,紧悬的心逐渐平稳落定。   接下来便是太后无意中得知,这出戏素材采集于民间,戏中的李瑾桐花正是当今首辅陆宴初与德善书院院长“赵夫人”。   “难怪陆先生自称有罪。”太后了然颔首,轻声喟叹。   “请圣上与太后责罚。”撩袍,陆宴初背脊挺直,“砰”一声跪下。   “陆先生认为该怎么责罚?”宗越气消了一半,但还是不大舒坦,被逼着下决断自然不好受。就算最终免不得让陆先生如意算盘打尽,可眼下逞逞口头上的威风也好泄他心头之怒是不是?   太后轻咳一声,昧着良心道:“陆先生请起,赵夫人在苏杭一带颇有美名流传,被改编成戏目怎能怨你?”又道,“赵夫人品行甚佳,哀家很是钦佩,乱世之中,保全自己已是难事,遑论靠着自己双手为那些孤儿们撑起一片天?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如是!”说着,望向宗越,“圣上认为如何?”   “母后所言极是。”   满意点头,太后又问:“陆先生,敢问能否请赵夫人,哦对了……”她眉目舒展,“还有小公子对不对?今儿是阖家团圆日,便令人将夫人与公子接进宫与陆先生共度佳节吧!”   “谢圣上与太后恩典。”陆宴初再度行礼谢恩。   夜深了,一轮圆月幽幽升至高空。   宫外,豆苗儿搂着福宝坐在马车内,时间一长,她不由忐忑不安起来。   巍峨大门紧闭,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陆宴初在里面做什么呢?忤逆圣意,会为他惹来祸端吗?   他让她信任他,可到底还是害怕,她害怕自己的固执会毁了他!抱紧福宝,豆苗儿埋首在他小小的肩上,眸中尽是担忧。   自责懊恼之际,“嗡隆”一声,沉重的门突然从内徐徐推开。   豆苗儿愣愣抬头,一行太监恭敬步出,还有走在前头的陶平。   待太监奉命传了太后口谕,豆苗儿忙牵着福宝谢恩,随他们入宫。   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豆苗儿松了口气,既然如此,这是不是表明,一切事情都很顺利?陆宴初很安全?   碍于太监们在场,她不好询问陶平,牵着目不斜视谨遵礼训的福宝,母子静静跟着前面的太监左拐右绕,进入保和殿。   余光中哪儿都是人,殿内处处奢侈精美,华灯密绽,不似人间。   豆苗儿担心福宝受惊,轻轻捏了捏他手,旋即他回应地捏捏她手。   嘴角生出一抹淡淡笑意,两人在太监带领下,走到陆宴初身边。   上首二位自然是年轻的圣上与太后。   豆苗儿记得陆宴初教给她的规矩,与福宝跪下请安,她口齿清晰道:“民女赵寄书,叩见圣上,叩见太后。”   “福宝叩见圣上,叩见太后。”有样学样,福宝跟着跪拜,童音清脆,回荡在殿院中。   长得粉团团的小孩最遭人喜欢,尤其还这般乖巧懂事。出于对这场戏的喜爱,场上夫人们都露出慈爱的目光,很是欣赏这位赵夫人。   未出阁的闺秀们则情绪复杂,一是钦佩,二是羡慕。   陆宴初当年摘得科举魁首后被公主相中,求而不得,后又有不少千金情愫暗生,却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哪怕民间关于首辅的风流韵事不少,多是以讹传讹越发离谱。   猜测过千千万万种可能性,她们却从未想过,这样一位如清风霁月的男子竟早有心上人,甚至连儿子都这般大了……   “福宝?”太后笑眼眯眯地朝他招了招手,“到哀家身边来,哀家瞧瞧你。”   懵懵懂懂抬头,福宝觑了眼爹与娘亲,见他们几不可察地颔首点头,他站起来,迈着短腿乖乖朝太后走去。   环境陌生,好在他从小在书院长大,每年招收新生时,人声鼎沸,倒也不怯。   “长得真是机灵可爱。”半将孩子搂在怀里,太后捏住他小手,朝圣上笑道,“圣上幼时也这般懂事。”   宗越闻言,侧头盯着那小萝卜头瞧,小萝卜头似是好奇,歪头同样盯着他瞧,亮亮的眸子浸着纯真。   扯了扯唇,宗越目光散漫朝席下扫去,果不其然,沈将军那边儿,原先瞧不见影的人瞬间冒了出来,想必紧张得很,她对这孩子竟然还挺有耐心。   轻哼一声,宗越拂袖,吩咐暂停的声乐继续,气氛逐渐回暖,象征着这段插曲算是彻底揭了过去。   福宝被太后留在身边喂食,陆宴初带豆苗儿退后,坐定在宴席。   “不必担心。”给她斟了杯温热的蜜果茶,陆宴初递过去,以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道。   “嗯。”豆苗儿不敢频繁朝福宝投去目光,想着太后态度和善,福宝又比一般孩子早熟,应当不会冲撞到太后才是。   福宝似乎不挑食,给什么他就咬什么,只一双眼睛时不时往爹娘那儿瞟。   太后心知肚明,虽爱极他腮帮子鼓鼓的模样,但还是笑着朝身后太监吩咐,令他抱他去陆先生那边,顺带赏了几碟糕点。   席上恢复热闹,众人交杯换盏,其乐融融。   唯独右下首一位搂着和福宝差不多大男童的年轻妇人面色复杂,她不可置信望着斜对面的一家三口,手上汤匙一颤,糖水洒了出来。   “娘……”怀里男童不悦地嘟嘴,抬头怪她。   “太王妃,承郡王。”侍奉在侧的婢女慌忙上前,拾了帕子为他们清理。   “无碍。”牵强弯唇,赵静书示意她下去,心不在焉地拿了个果子递给怀里孩子,满腹惴惴然,她目光仍是难从他们身上挪开。赵寄书?她为什么还能活着?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第56章   盛宴毕,圣上召见陆宴初,豆苗儿牵着福宝候在一株老榕下,等他回来后一起出宫。   此间,好几位夫人特地绕来与她问候寒暄。   豆苗儿牵着福宝,微笑回应,进退有度。这都得益于她在扬州的经历,以及曹老先生平日似有若无的提点。   若她仍是以前那个豆苗儿,此时定会手足无措,拖了陆宴初后腿。   “赵夫人与首辅果真郎才女貌,竹安县该不是块风水宝地吧?竟出了这样儿一对妙人,容貌气度都属上乘。”   “对,你别说,我还以为小地方来的都逃不开一身小家子气呢!”   “再过半月你府上不是设梅花宴?”一夫人压低音量道,“送张请帖去首辅府邸试试?”   手抱雕花小暖炉的夫人同样细声回道:“这个自然,就看她肯不肯赏脸了,毕竟首辅从前没有家室,一向……”   行上拱桥,赵静书听见前面几位夫人的谈话,面色始终阴郁。   “嘶,娘,您捏痛我了。”眉头紧皱,承郡王宗浚噘嘴仰头,有点恼,“娘,您到底怎么了?方才席间您就不高兴,现在还是不高兴。”   走在一旁的宁远候侯夫人闻言皱眉,她弯腰心疼地揉着小承郡王的手,抬头望向赵静书:“太王妃有心事?”   “没有,娘。”赵静书挤出一丝笑,“说了您叫我小名就好,怎么总如此见外?”   宁远候侯夫人面盘圆润,慈眉善目,一看就是温和细致的性子。此时她脸上浮出窝心的笑容,柔声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在外面,终归要讲规矩。”顿了顿,她牵着宗浚往前走,嗓音压得极低,透着抚慰与无奈,“孩子,你是不是心里还不太舒坦?都过去了,你想开点儿,郡王现在小,等大些,你日子就好过了,咱们别总想着命里没有的福分。”   “是,娘。”眼神闪烁,赵静书敛眉,掩下心头不甘。   每逢佳节,看着高居在上首受万人朝拜的皇帝与太后,她年年心底都不好过。   若是宗潜那废物争点儿气,现在坐在御座的便是他,至于为他生下唯一儿子的她,又怎会沦落到如今任人轻视的地步?   还有那个赵寄书和陆宴初,凭什么?   心不在焉地慢步前行,赵静书回眸,沉沉往桥下老榕的方向望去……   小半时辰后,陆宴初终于归来。   大步上前接过趴在豆苗儿肩上睡觉的福宝,他目光在她脸上略顿,嘴角流淌着笑意,“是不是乏了?”   “有些。”豆苗儿纯粹是应付那帮夫人们累的,她太怕说错话害他失了颜面,全程都绷得很紧,直至那些前来搭讪的夫人们一一离去。   眼下他们站在这儿不好多谈,便在太监恭送下出宫。   时辰已晚,习惯早睡的福宝早撑不住了,听见陆宴初声音,他勉强掀开上下打架的眼皮,迷迷糊糊抱住陆宴初脖子,软软唤了声“爹”,又放心大胆地睡了。   豆苗儿好笑,走在陆宴初边上给孩子整理衣襟。   一家三口上了宫外停靠的府邸马车,陆宴初拾起薄毯,裹住福宝,独露他酣睡的小脸。   车轱辘上路,悠悠向黑夜行去。   寂静里,陆宴初抬头凝视她半晌,蓦地启唇,轻声道:“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宜嫁娶。”   愣住,豆苗儿领会到他话里的意思,突然结舌:“福宝他、他都这么大了,我……”   “那又如何?”   “不是如何的问题。”豆苗儿一时有些赧然,刚刚宴席上的事情陶平与她透露了个大概,她已经明白,原来很久之前,他一直都在考虑如何将她与福宝的身份公布与众。   “在别人眼底,我们现在不已经是夫妻了吗?”她双手交握,眼神略飘忽。   “可你很清楚。”陆宴初握住福宝小手,似乎毫不心虚,“不过是在骗人罢了,我们顶多算是私定终身。”   忍不住斜他一眼,豆苗儿不吭声了。   “就说从前仪式过于简单,再补一场。”陆宴初收到她眼神,不仅不收敛,反而蹙眉一本正经道,“我为官不过数年,一向清廉,手里没攒多少积蓄,倒花出去不少,同僚们喜事奇多,这个娶媳妇儿那个过寿,还有孩子过周岁的,这些年,我有出无进,亏得很。再者咱们福宝都足了五岁,出生周岁都未宴请宾客,总不能重新给孩子过吧?这多不像话,你说呢?”   实在憋不住笑,豆苗儿拢袖低咳一声,盯着他道:“不如我给你刻几个竹雕卖了贴补生活?”   陆宴初听着也忍俊不禁,又怕吵醒福宝,只随她小声开玩笑:“两手抓吧,掏出去的银子也要收回,再者,圣上定少不了赏赐下来。毕竟福宝还小,咱们做爹娘的,总要为他日后多做考虑。”   自打重逢,两人这般说话的时候少,无形之中的隔阂渐渐消除大半。   豆苗儿知道,他这人比以前虽贫嘴了些,可说话还是喜欢拐着弯儿说。   成亲就成亲,何必牵扯出一系列有的没的来。   但不管他是明说,还是弯弯绕绕,都像是在她心口泼了罐蜜,哪怕嘴上拒绝,可应该没有任何女人不期盼一场真正的婚礼。   她没有穿过喜服,没有被揭过盖头,也没有体验过新妇的日子。   生下福宝后,这些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期盼已磨灭殆尽,如今却被他寥寥几句话再次点燃。   “办一场喜宴,你能收到多少礼金?”豆苗儿好奇问。   陆宴初轻笑出声,掐指一算,摇头道,“这会儿没纸没笔,量大,算不清,可你想,我头上顶着首辅头衔,愿意凑上来送礼金的人随手就抓一大把,应当十分可观。”   见他越说越不正经,豆苗儿抿唇笑,她手头不缺银子,带着福宝生活的日子,她无比感激爹从小对她的严厉,不然,她很难照顾好福宝。   而且陆宴初哪儿又真的财迷了?他就是爱胡说。   “距下月初三没多少日子,能来得及吗?”   “来得及。”答得肯定,陆宴初知她态度软化,心下一喜,“不肖你忧虑,剩下时间,你就好好候着。”   触上他含笑的眼眸,豆苗儿知道难为情对她现在来说,不大合适,福宝已经长大了,可她与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泖河村,从前他们虽亲近,却不亲密。没有过渡就有了福宝,眼下又面对面地商讨着婚宴,多少令人有些赧然。   两人说了半晌,一时沉默下来,气氛渐渐变得羞涩。   陆宴初面上浮出烫意,有心让彼此关系再拉近些,奈何怀里躺着孩子,倒是愁得很,以后也愁得很。   “福宝在扬州一直与你同睡?”   提起孩子,豆苗儿面色认真,与他严肃道:“没有,我还是晓得分寸,要让他早日培养出男儿气概。”又解释道,“只不过后来福宝生病,包括来到陌生的京城,我担心的厉害,这才夜夜守着他。”   原来如此,陆宴初舒了口气,嘟嚷了句“那就好”。   “嗯?”   “我是说你做的很好。”陆宴初盘算着道,“都这么久了,我看福宝适应的完全没问题,就在绿韶院为他单独备一间卧房,让他今晚就睡过去。”   豆苗儿琢磨着有道理,心底却有点舍不得,正在犹豫要不要明日再送福宝走,“唔”一声,躺在陆宴初怀里的福宝蓦地惊醒。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听到了他们谈话,惺忪着睡眼气道,“为什么不准福宝与娘一起睡?爹您好坏!”   陆宴初挑眉,与他大眼瞪小眼,实在找不出什么堂堂正正的理由哄他,只得反驳回去:“你霸占你娘五六年了,还想一直霸占下去?”   福宝:“……”哑口无言,他求助地望向娘亲,万万想不到找着了爹,竟然这等麻烦,他这是要跟他抢娘吗?   父子难得针锋相对,算不上大事儿。   只是——   豆苗儿本来没多想,还以为陆宴初要跟她探讨福宝的教育方式。   脸颊瞬间爆红,浑身发热,她无暇回应福宝眼神,整个人如坐针毡。   幸在马车“笃”一声,停了。   三人默不作声下车,福宝闹情绪,不让陆宴初抱。他赖在娘亲柔软的怀里,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越过她肩,牢牢定在他身上,很有危机意识。   陆宴初又气又笑,还挺记仇。   站在大门前,豆苗儿如同背后有鬼,急急扔下一句“我抱福宝去歇息”,匆忙进府沿长廊往绿韶院行去。   福宝很得意,不忘朝陆宴初吐了吐舌头,以示他屹立不倒的稳固得宠地位。   哭笑不得,陆宴初负手在背,摇头叹气,暂时以退为进,去将染了酒气的衣裳给换掉先。   因睡饱了觉,回到绿韶院的福宝特别精神。   洗完开心的澡,他张开双臂要娘亲抱。   因为高兴,回卧房的路上嘴里一直背着诗……   背着背着,嗓音蔫了。福宝警觉地弓背,抱着豆苗儿脖颈瞪眼道,“娘,您送福宝到哪儿去?”   豆苗儿闻声拍拍他背,柔声劝道:“福宝乖,在扬州你不就一个人睡?夜里冷了渴了就朝外喊一声。咱们以后啊,就与扬州一般,因为我们是小小男子汉对不对?”   福宝:“……” 第57章   委屈巴巴地嘟着小嘴,福宝不闹,就定定注视她,眸中似有星光。   豆苗儿险些心软。   慈母多败儿,他这些年养在她身边,是敏感黏糊爱撒娇了些。   替他掩好被褥,豆苗儿拍拍他手,笑道:“娘就歇在廊道那头的屋子,夜里来香姐姐守在外室,有什么需要就唤她,娘走了!”俯首亲吻他额头,豆苗儿吹灭烛灯,起身到外与来香交待几句。   脚步声渐渐远去。   福宝蹬了蹬棉被,翻身生气地瞪圆了眼睛。   糟糕,连装可怜这招都失效了……   不好,娘将他打发后该不是调头就去找爹了吧?   回到房间,四处空荡荡,豆苗儿轻叹一声,少了福宝,她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坐在梳妆台摘掉耳环与头饰,去浴室沐浴。   元宵佳节,府邸大多仆人都在歇息。其实豆苗儿寻常也不喜总有婢女跟在身边,尤其沐浴这类私事。她拭了拭水温,褪下衣衫,搭在雕花木架。   阖眼靠在楠木盆边沿,水雾氤氲,蒸得人昏昏欲睡。   隐隐约约听到外边发出一点撞击的声响,豆苗儿睁开疲倦的眼睛,试探唤道:“福宝?是福宝吗?”   半晌没有回应,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外面没有人。她疑惑地蹙眉,拾了棉巾擦干身子,穿上寝衣。稍作整理,离开浴室,拨开纱帘走进内卧。   她脚步声浅,以至于倚在窗下似在赏月的陆宴初并没有发觉。   豆苗儿见是他,本就染了水汽的脸颊更红了。   他来做什么?   她把福宝抱去别处,真不是特地让他来找她的。   手里抱着刚换下来的衣裳,豆苗儿进退两难,正是纠结之际,察觉出不对劲的陆宴初侧眸朝她直直望来。   头发是湿的,豆苗儿结巴着往后指:“我得、得去擦拭头发。”   陆宴初目光落在她凝结成缕的发梢,顺着往下移,是雪白的一截脖颈,以及绛紫色的寝衣。眸色微暗,他挪开目光,主动道:“我帮你。”   “不用,真不用……”豆苗儿脚尖局促地不断往裙内缩。   陆宴初人高腿长,动作比她快,抢先在木架上拾起长巾,他抬了抬下颔,示意落败的她坐到梳妆台去。   不好意思觑他一眼,豆苗儿心想,擦头发就擦头发吧,不然,做什么呢?这样一想,擦头发好像是一件很合适的事了。   怕她冷,陆宴初给她搭上披风,用棉巾给她轻揉乌发。   豆苗儿间或偷看一眼铜镜里他的样子,脑子里嗡嗡的,他如今的身份做这种事,显得很不可思议。就算是以前,她也没想过。   奇怪,她现在都在想些什么呢!一定是气氛太安静了。   “我自己来吧!”豆苗儿伸手想接过棉巾,却被他挡了回去。   “你不困吗?”须臾,豆苗儿再度开口。   陆宴初盯着她漆黑的发丝,知她心思,弯唇轻笑道:“你困了?是该歇息了。”   歇息?不知是不是她多想,豆苗儿窘迫,低眉看了眼垂落在胸前的发梢,快干了。   所以,擦完了头发就歇息?   搭在腿间的双手松开又攥紧,豆苗儿瞟向随他动作晃动的长袖,小声问:“陆宴初,你待会该不是想歇在我这里吧?”   “是啊,不然我给你擦头发做什么?”他嗓音压得很低,带着些笑意,分不清是不是调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暗自羞恼,豆苗儿有些别扭:“你现在说话,都打哪儿学的?以前不这样。”   “嗯,以前我是木讷了些。”   他拾起她一缕发梢,轻轻擦着,豆苗儿望着他动作,嘀咕道:“不觉得,应该是你现在太过……”   陆宴初将头压低,下颔抵在她头顶,哑声问:“太过什么?”   “太过……”豆苗儿望向铜镜里他似笑非笑的眸,蹙眉,“太过娴熟了些,我不喜欢。”   “不,你会喜欢。”棉巾搭在椅背,陆宴初双臂从后环抱住她,呼吸比之先前略微急促,唇隐隐擦过她耳际,嗓音略微暧昧,“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都不懂你会喜欢?六年以来,我梦见你很多次。你呢?有没有梦见过我?梦里我们在做什么……”   “陆宴初。”豆苗儿脸颊胀红,喝断他没个正经的话,明明是恼,尾音却含俏。   埋首嗅她肌肤散发的浅浅香气,陆宴初收紧手臂,将她圈在怀里,认真道:“我懂你在计较什么,没有,除了你,我没有碰过任何人,你不用试探,你也不用芥蒂。”   他炽热的呼吸一下下扑在脖颈,浑身都开始燥热。   被识破心思,豆苗儿垂眸,轻声道:“这些年,我听过关于你的很多传闻,真的就没有比我好看比我端庄的小姐令你动心吗?”   “你好好凭良心想想。”两人的头紧紧依靠在一起,陆宴初无奈又好笑,理智尚存的给她讲道理,“六年前,一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厚着面皮非要闯入我的生活,招惹完了就逃,冷心冷肺无情无义。后来,好不容易良心发现来为我赴京赶考作践行,结果却趁着醉酒占了我便宜,这就算了,等我回来,她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合着是在耍我还是怎么?你说,不明真相可怜兮兮的我应该怎么想?不求个明白,是不是从此对女人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豆苗儿失笑出声,眸中蓦地湿润,眼泪在眶里打转,心像有根刺在不停地戳,疼。   “你还笑,果然没良心。”轻掐了下她手背,陆宴初嗔道。   转身抱住他脖颈,眼泪啪嗒浸入他衣衫,豆苗儿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并不是你的错。”   “可一开始……”是她的错。豆苗儿有股冲动,想要向他坦白曾经的一切,但有必要吗?都过去了,她很好,再无性命之忧。福宝以后在他身边也会好好儿的,他们一家三口,都会好好儿的。   “陆宴初,我想,我当初愿意亲近你,或许是因为我喜欢你,亲近不等于接近,我渐渐懂了!”   “当然。”陆宴初将她揽在怀里,低笑,“我愿意让你亲近我,自然也是因为我喜欢你。”   “哭什么?”替她将额发捋好,指腹擦拭她脸颊湿润,陆宴初仔细端详她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弯唇道,“福宝的眼睛像你,好看极了。”   “可看整体,他的眉宇与神态,却像你。”   两人就孩子长相探讨一番毕,气氛渐渐宁静。   豆苗儿不好意思与他对视,默默望着他肩后红木桌上的烛台,烛火徐徐燃烧,偶尔随窗户罅隙吹来的风轻轻摇曳。   不知不觉,他的唇向她靠来,轻轻含住了她唇,辗转厮磨,循循深入。   披风蓦地坠落在地,满室旖旎。   陆宴初箍紧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抱去床榻。   浅黄色纱幔被掀开,晃动宝蓝色流苏缠绵起伏。豆苗儿有些头昏地躺在柔软的棉被上,任他亲吻与索取。   气息越发紊乱,陆宴初理智如云雾般散去,他等这一刻好像太久了,以至于虔诚与冲动根本无法并存。   微颤的手扯开她染了温度的衣襟,外面隐约传来一声软糯的“娘”。   幻听吧?或是错觉?   陆宴初晃去嘈杂,胸膛贴在她心口,埋首吻她酡红的脸颊。   小小的脚步渐近,一声一声,试探地唤着“娘”。   豆苗儿蓦地睁开眼,眸中混沌散去,倏然变得清明,她不知打哪儿生出的力气,一把推开陆宴初,急道:“是福宝。”   陆宴初一愣,慌忙将她褪到腰间的衣裳扯上来穿好。   “小少爷,夫人就寝了,您明早再来好不好?”是来香在尽职尽责的哄劝。   陆宴初暗暗叫好,伸手将地上他的衣裳给迅速捡起来,豆苗儿则满脸尴尬地用手梳理打结的长发,顺手给慌了手脚的陆宴初系腰带。   “来香姐姐,你看见我爹进来了么?”   “婢子一直在外间守着少爷呢,不知首辅大人有没有过来。不过以往大人不是不留宿绿韶院吗?”   小人儿老成地叹气,愁道:“哎,来香姐姐你不懂啊,今时不同往日,我爹他的心思变得比天上乌云都快呢!”   来香笑出声来,两人脚步越发靠近。   豆苗儿哭笑不得,手上酸软没劲儿,未能帮上陆宴初忙,而且他这衣裳实在是不方便穿戴了些。   眼见福宝要进来了,没辙,他这般不雅,怎能让福宝瞧见,学坏了可怎么办?   豆苗儿一时着急,抱起棉被就往他身上裹。   于是,来香一手捧着烛台,一手牵着福宝拨开纱帘看到的画面就是——   夫人坐在床畔,衣衫整洁,及腰发丝如瀑,温婉而柔和,只是面颊红润了些。   而首辅大人裹着被褥,如个肥粽子,面色发黑。   哪怕隔着厚厚的被褥,也感受得到他周身低沉的气息。来香暗道不好,恨不得顷刻双目失明。她哪儿知道,首辅偏偏今儿就在呢!   用力挣开被来香牵着的手,福宝气愤的定定望着爹娘,鼓起了嘴,他双手叉腰,一副“果然被我抓到了”的神情。   来香尚在懊恼,福宝已经冲去床畔,他骨碌碌爬到床上,霸占中间位置。看一眼爹,看一眼娘,昂起下巴扯裹在爹身上的被子,嘴上道:“福宝今晚要跟爹娘一起睡,来香姐姐你去安歇着吧,明早咱们再见!” 第58章   新年余温渐渐褪去。   元宵节后,刘家班在京城巡演《月圆花好》,连续数次,场场爆满。一时之间,首辅与德善书院女院长的故事广为人知。   豆苗儿感到心虚,大门都不敢出。毕竟这出戏被刘家班改了又改,实际上她哪儿有那么好?刻几个竹雕是力所能及的事,这银钱挣得并不算太辛苦,她不值得被百姓们这般大肆赞美和敬佩。   但若要坐在首辅夫人这个位置,若要福宝以后都能堂堂正正地抬起头来,她却需要一个好的名声。   舆论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陆宴初平步青云堪称传奇的经历重新被人津津乐道,就连陆文晟与德阳郡主这对夫妇也一直都在风口浪尖上。   这些日子,家门府邸前时不时有人指指点点,几位经常约见的夫人们不再给她送来请帖,德阳郡主气得坐软轿回娘家哭诉,奈何朝堂更替,名不经传的陆宴初成了香饽饽,娘家人一味劝她隐忍。德阳郡主气不过,跺着脚折回府邸,又拉着儿子儿媳们埋怨叫屈。   一二十多年过去,陆文晟受够了她骄纵脾气,老夫老妻的,没了情趣,加上他心里也有气,她就想着自己的脸面,怎么不替他想想如今的处境?   半句宽慰的话都懒得说,陆文晟只管往书房里躲个清净。倒是被她宠坏了的两个小儿子很孝顺,寸步不挪地听她发泄,义愤填膺的帮腔跟着辱骂陆宴初母子。   与此同时,首辅府邸自佳节后,日日都很热闹,奴仆进进出出,忙碌不停。   陆宴初忙着给福宝筛选先生整辟小学堂,还忙着罗列宴请名单以及简单整修府邸。   婚宴日子定在下月初三,算算,不过十日了。   嫁衣由京城素有声望的锦衣阁揽下,鞭炮礼花宴席等等不需出门采办,自有许多掌柜亲自登门,价格都很实惠,管家李韬挑来挑去花了眼,简直都不知挑哪家才好。   比起他们,豆苗儿突然之间成了最得闲的人。   府中慢慢地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她望着那满目喜庆的红,终于生出些待嫁的羞涩来。   可到了晚上,她就又觉着这成亲似乎更似儿戏。   陆宴初自那夜宿在绿韶院后,再没出去过,加上福宝,三人每晚都睡在一张榻上,幸好床够大。   不仅如此,陆宴初还将书院都挪了过来,并下令把翰承院整改成未来供孩子上课的小学堂。   爹小动作不断,福宝看在眼里,警铃大作。   凭什么爹进绿韶院,他却要出去了?这形势委实不妙。   他近来练字都有些心神不宁,爹是他的,娘是他的,可爹与娘为何非要撵走他?他不是他们的宝宝吗?   忍不住去问娘,娘却红着脸支支吾吾,拿“男子汉”糊弄他。   福宝不满意,只好气鼓鼓地拿出气势去问爹。   晌午后,陆宴初正在书房誊写喜帖。   提笔蘸墨,反反复复,丝毫不觉枯燥。   福宝猫在门口探了几次脑袋,打发跟着他的黑妹先去试试口风。   黑妹“喵”了声,不露怯,越门槛钻书房,在书桌下陆宴初的腿边蹭来蹭去,显然谄媚这事儿寻常没少干,很熟练。   早有所察觉的陆宴初摇头好笑,伸手给它顺了顺毛,朝门外道:“福宝?”   扭捏一番,福宝小手负在身后,挺直脊背进来,字正腔圆问:“爹怎知是我?”   “整个府邸,黑妹现在同你最亲近,不是你是谁?对了,可不可以告诉爹,黑妹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绷紧的面色松弛,福宝轻而易举被收买,跑过去“喵喵”唤出黑妹,蹲着为它顺毛,不无得意道:“那是因为福宝每天都喂它小鱼呀,猫猫爱吃鱼,就喜欢福宝了。”   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陆宴初夸他:“我们福宝真聪明。”   面上谦虚,心中得意,福宝越发卖力为黑妹顺毛。   “福宝,爹能不能与你商量件事?”   “好……”脑袋没完全点下去,福宝及时收声,狐疑地仰头,眯着眼睛问,“什么事?”   陆宴初搁下笔,招他过来,连他与他怀里的黑妹一起抱在膝上,酝酿再三,他叹长气道:“福宝,爹其实一直没好意思同你说,你知道别人家爹娘和孩子都怎么睡觉的吗?”   “怎么睡觉的?”全身僵硬,福宝陡然想起他来找爹的目的,不好,怎么反被爹抢了先?   轻拍他背脊,陆宴初一副“我委屈我可怜”的样子:“像爹身边所有的同僚,他们孩子甫一生下来就鲜少与娘睡在一起,再大些,更不会黏在娘亲身边撒娇睡觉。”   “为什么?”不高兴地噘嘴,福宝离陆宴初怀抱远些,似乎都想从他腿上滑下去了。   “因为娘要跟爹睡在一起啊!”   “那福宝呢?”   “自己睡。”陆宴初轻咳一声,攫住他不高兴的侧脸,笃定道,“别人家都这样,不信你去问,不过千万别让人知道你还跟爹娘睡在一起,他们会觉得很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埋首摸着黑妹,福宝嘀咕着鼓嘴,语气不悦,“我从小就跟娘睡。”   “是啊,本来你的位置是爹的,爹让了你五六年,如今你却还霸占着不还给爹,你说爹是不是很委屈?”   福宝震惊,蓦地抬眸定定盯着爹,他小嘴翕合,想辩驳,却什么都憋不出来。   回去的路上福宝抱着黑妹很是纠结。   他脑袋聪明,可被他爹陆宴初绕进去后,顺着他思路想,确实发现爹很可怜的样子。   尤其是在问过管家叔叔账房先生护卫哥哥等人之后,福宝接受了现实,原来别人的爹与娘是真的都要睡在一起的啊!那他……   他不是不愿一个人睡,只是不喜欢娘被抢走的滋味儿。   所以一旦这个被抢走的说法不成立,甚至他才是抢占的那一方,福宝就开始愧疚了。   他好对不起爹啊……   怎么能抢了那么久他的位置还不还给他呢?爹对他那么那么好,他太不乖了。   摸摸黑妹毛茸茸脑袋,福宝暗自下定决心。   天没黑,他就乖乖抱走自己的枕头,回了他的小寝房。   豆苗儿措手不及,忙追过去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不开心,都没有。   “晚上真不与爹娘睡了?”   “嗯,福宝是男子汉,一个人睡。”   眸露诧异,豆苗儿百思不得其解,试探着旁敲侧击:“是不是你爹吓唬你了?”   “没有啊!”福宝歪了歪头,迷惘道,“爹为什么要吓唬福宝?”   讪笑一声,豆苗儿摆摆手,她胡说八道罢了,就算陆宴初他连着几晚……也不至于恐吓亲生儿子吧?   交待来香帮忙多多注意福宝夜里的情况,豆苗儿疑惑再看乖巧的福宝一眼,带着浓厚的不解沿长廊回房。   简简单单沐完浴,湿发散在腰际,她坐在暖炉旁拿了竹片随意刻着打发时间。   陆宴初今日有应酬,现下未归。   她倒不是在等他……   心略乱,豆苗儿放下竹片,还是怀疑陆宴初跟福宝说了些什么。   只是他究竟说了什么,才能让孩子变得这般听话?   瞥向窗外黯淡的天色,豆苗儿晾干长发,上榻歇息。   时辰尚早,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想福宝,想陆宴初,以及……   蹙眉,豆苗儿翻身躺到里侧,自她身份彻底揭晓,赵家连续数日都遣了人过来,皆被拦下,应是陆宴初的主意。   他未与她提过此事,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原来堂姐赵静书当年真的嫁给了前太子做侧妃,还生下如今的小承郡王宗浚。   赵家应该很惋惜吧?倘若当初宣太子不是突然间没了,他们就成了皇亲国戚。   思绪繁杂,豆苗儿轻叹一声气。   小的时候,附近的孩子都羡慕堂姐,因为宁远候侯府亲自将她接入京城,收作义女,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她却一丁点都不嫉妒。   为什么要离开爹娘去别人爹娘身边呢?如果是她,她绝对不会愿意。   “在想什么?”   微哑的嗓音蓦地落在耳畔。   豆苗儿一愣,扭过头去,唇旋即被一团温软堵住,随之而来的还有股淡淡酒香。   “想什么?我进来都没听见?”一吻缠绵,陆宴初气息紊乱地笑着退开,恋恋不舍地用手拨去她额间碎发。   “在想……”豆苗儿抓住他衣袖,抬眸望向他,小心翼翼的轻声问,“成亲那日,我们还拜堂吗?怎么拜?”   我就亲亲陆宴初皱眉,俯首重新吻住她被亲得殷红的唇,从喉咙里溢出几句话:“拜我娘的牌位,拜你爹娘的牌位,其他人,不需要出现在我们眼前。”   “嗯。”半晌逝去,被吻得头晕晕乎乎的,豆苗儿迷迷糊糊提醒他,“你还没沐浴呢!”   他嗓音愈加黯哑,细声安抚与保证:“我就亲亲,只亲亲,等成亲那日,我再碰你……”   夜色渐沉,半月挂在树梢,风轻轻从树枝罅隙划过。   承郡王王府檐下一盏盏灯笼随风晃悠不止,黑漆漆的夜,不留神望去,恍如鬼魅……   后院,一穿浅灰长裙的婢子岚芳悄声步入太王妃寝房,将快燃完有助于睡眠的熏香换上新的后,她轻声退下。   太王妃这两年夜里一直睡不安稳,怕是还沉浸在哀伤中吧?   岚芳无声叹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太王妃还是没这个命啊……   屋内重归寂静,须臾,榻上女子平静的睡脸突然变得狰狞,如陷梦魇。   “不要,不……”   猛地睁开双眼,赵静书冷汗涔涔地半坐起身。   抬袖抹了把虚汗,她眸中布满惊慌。   缓和许久,用力阖上眼睛。她好久不做这个梦了,如今大概是因为赵寄书突然出现了的原因? 第59章   正月底,京城昨夜下了场大雪,温度骤降,天儿冷得与隆冬时节不相上下。   幸在今晨出了太阳,堆积的白雪渐渐开始融化。   承郡王府邸门前,几个仆人拿着扫帚专注扫雪,偶尔谈笑几句最近京城内的新消息。   要说最新要闻,没什么能越过首辅与赵夫人的婚宴,还有整整四日,盛宴即将举办,听说短短半月,首辅府邸门庭若市,哎,谁叫首辅大人位高权重,赵夫人也声名远播呢,这都是他们天生命好,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妙人儿,彼此情深义重,真是羡煞旁人也……   府邸西面偏门处,一顶看起来不算奢华的软轿从承郡王府邸后门低调抬出。   隐隐约约听见奴仆们嘴里的那些话,赵静书猛地阖上轩窗,吩咐车夫加快脚程。   她厌恶听到关于陆宴初赵寄书的任何消息,什么叫命?她从不信命!以前不信,现在当然更不信。   左绕右拐,约莫半个时辰,软轿在雅雀口的巷子外停下。   幕帘掀开,戴着帷帽的赵静书缓步走出,帷帽纱帘很长,将她脸蛋与身形都掩住。   她站直身子,朝后淡淡道:“瑶眀跟上,你们几个在这里等我。”   “是。”车夫与护卫齐齐应声。   主仆二人沉默地走入深巷,似对此处并不陌生。   在长满青苔的宅院前驻足,赵静书掩在纱帘下的秀眉轻蹙,抬手示意瑶眀叩门。   “咚咚咚。”   “咚咚咚……”   连续数次,一道苍老不耐又沙哑的嗓音传来:“烦不烦?这样扰人清梦可是要断子绝……”   门“吱呀”打开,年约五六旬的老汉衣裳凌乱,皱巴巴的胸膛露出大半,他一双豆眼骨碌转动,瞅着面前的两位女子,立马腆着笑脸滑稽地作出行礼姿势:“当谁呢,原来是太王妃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闭嘴。”赵静书沉脸怒斥,纱帘随动作轻微晃动,目光阴冷地攫住眼前老汉,她压低声线,“陈老三,我看你是忘了自己本分,连续大半月,你人上哪儿去了?”   不等他回答,她斜眼示意,令瑶眀守在门外,率先抬脚步入乱糟糟的院子里。   陈老三在她背后偷偷做了个鄙夷的表情,转头色眯眯冲容貌中上的瑶眀抛了个媚眼。   瑶眀后退半步,不喜地蹙眉。太王妃是宁远候义女,亲生爹娘乃赵氏竹雕接班人,所以怎会有这般不入流的舅舅?   一前一后走入内室。   赵静书摘掉帷帽,褪下披风。   屋里阴冷,空荡荡的,像样儿的摆置一件没有,冷气入肺,赵静书怒不可遏地盯着他骂:“你又去哪儿嫖赌?竟敢一个月都没有消息?”   陈老三慢条斯理把衣裳合拢,嘀咕道:“我又不是你奴仆,难道连个自由都没有?”   “自由?你要自由?那就别三天两头找我拿银票。”   “那不行,这可是我应得的。”陈老三挑起稀疏的眉毛,丝毫不惧地挑衅道,“你现在哪样不是我从别人身上给你夺过来的?十几年前,我跟你说的那番话你还记得吗?”轻嗤一声,陈老三绕到桌边倒了杯冷茶,跟她叫板道,“赵静书,你天生就没什么福命,没我,就你个乡下丫头能有什么出息?”   “你……”深呼吸数次,赵静书攥紧双拳,咽下心口火气。   她走到陈老三身前,用力按下他倒茶的壶,扯唇讽道:“赵寄书,你不是说她死了?”   “是死了啊!”陈老三烦道。   “死什么?她不仅没死,马上就要做首辅夫人了。”气不打一处来,赵静书甩开手,“你就顾着在烟花柳巷和赌场寻欢作乐,所有人都知道的消息你竟然听都没听过?”   将茶杯搁在桌上,陈老三愣愣道:“恍惚中似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没留神,不是……”他匪夷所思,“怎么可能?当年你与她之间的纽带莫名其妙断裂,除非她死,不然没有别的可能性,咱们又没先掐断那柱香。”   “这你的事,我怎么知道?”赵静书烦不胜烦,她在桌的另一边坐下,拽起袖摆,露出纤细的手腕,只是那腕子上一片片类似淤青的斑痕。   “我身上这些类似淤青的东西颜色又深了,你再给我换个有福气的人。”语气随意。   陈老三蹙眉瞅去,面色肃穆,他定定望着日渐美貌的赵静书,都已记不清当年的小丫头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跟你说过,你要夺福,就会遭到反噬,这些年,你贪得无厌,赵寄书后又找了一个又一个,连儿子都是用不正当手段才保住,我告诉你,再这样下去,你不仅仅是少活数十年那么简单,连我陈家后代都会被你连累。”   “那你要我怎么办?”赵静书猛地起身,恶狠狠瞪着他,“难道你要我任由身上这些丑陋的东西一天天扩大,最后遍布全身连脸上都是?我宁愿死也不要变成个见不得人的老巫婆,陈老三我告诉你,你没别的路,你这几日就给我算出下个目标,血液发丝我想办法给你弄到手。”   目送赵静书夺门而出,陈老三坐在凳子上,气得恨不得摔茶壶。   一时贪念啊!   他怔怔望向树梢上剩余的积雪,摇头叹气,“夺福”这术法邪祟得很,他祖上却不知如何得来的这方子。据说数百年前陈家祖先用过,祖先遭到反噬下场凄惨不提,以至于陈家世世代代仍受反噬影响,穷困潦倒衰运连连,到他这辈仍未走出阴影。   当年无意偷到术法的他心想,傻啊,他不用,让别人用呗,别人发达富贵了,给他钱就行。   于是,他将目光转移到同县的赵家那个女孩身上。   有了这术法与试探福运的木念珠,他才知道,原来赵静书这女孩身上并无福运,那怎会被宁远候侯府接去京城?直到他看到赵寄书,才恍然大悟,敢情赵家来了招狸猫换太子,人宁远候侯府要的是这个才对。   不过关他什么事呢?“夺福”邪术本来要找的就是这种有贪恋又福运不佳的人,所以,他顺利煽动了这个赵静书,跟着她一路来到京城……   明晃晃的太阳渐渐升高,将屋檐上存留的白雪折射得发光。   时辰将至晌午。   绿韶院松针树下,福宝穿着厚靴,与一早过来的沈学成吭哧吭哧努力堆雪人。   豆苗儿怕他们冷,特地做了小鸡炖蘑菇,以及热腾腾的八宝粥和杏仁豆腐羹,用美食引两位小馋虫进来用膳。   沈家的这对姐弟向来同行,趁两个男孩子去隔间吃饭,豆苗儿朝闷坐在窗下托腮发呆的沈慕春行去。   “怎么了?”豆苗儿递去一碟糕点,眸含担忧地问,自回到京城,沈慕春这姑娘心事倒愈发多了。   “赵夫人。”顿了顿,沈慕春侧眸看她,不解道,“你为什么喜欢首辅?他除了长得好看,似乎也没什么好的了。”   “他的好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而且……”豆苗儿失笑出声,思及她的反常和年纪,突然心领神会道:“慕春,不会是你爹想给你订下婚事了吧?”   “嗯。”毫不羞怯,沈慕春颔首,“说是晋阳侯府上的世子。”   “这个……”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豆苗儿自问她与陆宴初不算,但也没办法给沈慕春建议,只能安抚道,“你爹是疼你的,想必那世子无论品性还是才学都属人中龙凤。”   轻笑出声,似很不以为意,沈慕春捻了块糕点,没什么食欲。   下午,姐弟两告辞,只道初三再来吃喜酒。   豆苗儿闹了个红脸,与福宝送他们出府。   “娘,您与爹成亲好玩儿吗?”回绿韶院路上,他们走在廊下,福宝踮脚想够一盏盏红灯笼,奈何他太矮,灯笼太高,捞不着。   豆苗儿耐心等他,不无心疼道:“不好玩儿吧!你看你爹最近多累。”   “是啊,爹好疲惫,家里日日夜夜都好多人,好麻烦的样子,既然成亲又不好玩,那为何你们还要成亲?”   愣了一瞬,豆苗儿望向远处,为什么呢?她慢慢思忖着,尔后笑着收回视线,俯首望着他,眸中生出星星点点,调皮道:“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福宝:“……”他明明很聪明的,哼,娘居然敢说他笨?   母子二人缠闹着走远,一路都是福宝撒娇求解释的哼唧声。   一日又一日,天彻底放晴,积雪化成水,慢慢在太阳下挥发,再没了丝毫踪迹。   四天后,二月初三,雪后的京城春意渐浓,树枝抽芽,点点新绿娇俏可爱。   许是连老天爷都知道今儿是个难得的喜庆日子,特让太阳公公早早露了脸,是这三个月以来最好的天气。   按照豆苗儿原先想法,他们能补拜个天地就不错了,花轿这些便免了,毕竟她都住在了他府上,还做这些岂不是让人笑话?   陆宴初却很会在这时候仗着首辅身份作势,只道谁敢嚼他舌根谁敢笑话他?   豆苗儿好笑,心想之前买在三条街外的院子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   初二晚上,豆苗儿离开首辅府邸,宿在随意买来的宅院内。   一夜辗转,未能阖眼,天不亮,就被喊起,此后折腾了几个小时,到底没经验,盖上盖头后她稀里糊涂里就被塞上了花轿。 第60章   豆苗儿懵坐在花轿内,离去前的最后一瞥是铜镜里自己色彩鲜明的脸。   红的红,白的白,像寿桃儿似的。果然新娘子都这般,她最终没能逃出如出一辙的命运。   三条街的距离不远,唢呐鼓吹,须臾便抵达首辅府邸。   所有步骤按章办事,照着传统习俗来。   豆苗儿与陆宴初拜堂前,圣旨到,如陆宴初所说,都是赏赐。可见圣上虽有些脾性,但心底还是把陆宴初尊为先生,不然没必要赏赐的如此盛重。   在宾客们结舌歆羡的窃窃私语声中,吉时已到,预备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拜的是牌位。   她与陆宴初在这世上除了福宝,都有别的血缘至亲,奈何血缘这东西,并不代表真的就是亲人了。说来他们二人同病相怜,在亲情上的福分都很浅薄。许是因为前阵子那事儿传的沸沸扬扬,对于陆宴初绝口不提邀请陆文晟的事情,朝中同僚与百姓们倒并未讨伐他不孝。   夫妻对拜后,便送入洞房。   陆宴初为人严谨,身居高位,无人敢当面捣乱起哄。   两人安安静静进寝房,一路顺利。   喜娘不敢多呆,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把秤杆交给陆宴初,急急退了出去。   一阵脚步声远去,豆苗儿不知屋内还站了多少人,抬手试探地碰了碰红盖头。   “别。”微凉的秤杆轻轻触碰她手,头顶旋即落下一道含笑的嗓音,“你急什么?我还没做好准备。”   豆苗儿脸颊发烫,小声道:“我没急,就是看着红通通的。”又好笑,“你做什么准备?左右不就将盖头挑起来就完事了?”   半晌没有回应,豆苗儿眨了眨眼,迟疑地唤:“陆宴初?”   蓦地,视线一片通阔,盖在头上的喜帕被他轻轻挑走。   彼此目光猝不及防地交织在半空,豆苗儿怔怔望着他,突然有些出神。   他颜色从来就好,不过寻常爱穿素净的衣裳,今日一身鲜红的新郎喜服,她竟有些陌生。   总觉得时光对他格外优待,他站在这里,与她记忆里的面孔并无任何不同。   只是眉眼之间沉淀着稳重,但又不改当初的温润清隽。   倒是她——   豆苗儿猛地回神,伸手捂住脸,起身要去洗漱。   陆宴初拦住她腰:“逃什么?”   “谁逃了?”豆苗儿从指缝罅隙盯着他反驳道。   “那是害羞?”   “也不是。”豆苗儿难堪地拿下手,把揪成一团的脸给他看,眼神瞅着鞋尖,扭捏道,“你今日这般好看,可我却变成这样子,多难为情啊!”   “你变成什么样?”俯首近距离盯着她瞧,陆宴初挑眉,“不是挺好看吗?”   面色复杂,豆苗儿不可置信地掀起眼皮:“我这真的好看?粉刷得和白墙似的,还有这胭脂,太红了。”   陆宴初轻笑出声:“是真好看。”见她一副咋舌的神情,陆宴初拢袖咳嗽,“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我瞧你什么样都挺好。”   气氛静了一瞬。   两人都不擅煽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不上话。   豆苗儿心底是甜的,她抿唇偷瞄他:“那我不洗漱了?”   “这……”陆宴初额头抵着她额头,眼睛望着她眼睛,嗓子里含着哑哑的笑,“还是洗洗吧,我想亲你。”   “可我有点累,不想动了。”胡乱找理由,总好过她专程去洗脸索吻强吧?   一眼看穿,陆宴初突然弯腰抱起她,笑道:“那我抱你去洗漱,全程不劳夫人亲自动手,这下是不是……”   “娘,娘。”   与此同时,熟悉的呼唤伴着窗户从外拉开,吱呀一声,两颗脑袋瞬间冒了出来。   福宝与沈学成并肩挤在一块儿,有些震惊地望着里面的画面。   “你娘有些累,浑身没有力气,爹抱她去洗漱。”稳住怀里欲挣扎的人,陆宴初朝偷窥的两个孩子一本正经道。   “原来如此。”福宝沈学成对视一眼,恍然大悟。   “管家那里有一批新进的爆竹烟花,都是福宝你从前没见过的,你带学成哥哥一起过去找管家,随意玩儿,记得注意安全知道吗?”   “真的吗?”沈学成顿时兴奋起来,双眼放光地拉着福宝转头就走,一路夸,“你爹真好,哎呀福宝,好羡慕你啊,我爹只会一天到晚让我念书学武,我也想要个对我那么好的爹,你太幸福了!”   福宝很得意,捣蒜点头:“是呀我爹对我可好了,福宝最喜欢烟花了,等以后我们一起念书,学成哥哥你就知道我爹有多好了……”   等他们声音远去,豆苗儿攥住陆宴初衣襟,一脸无语地望着他:“首辅大人,你连你儿子都忍心糊弄?”   “这不叫糊弄。”陆宴初将她放在软塌,拾起帕子浸入水中,拧干,凑过来捏着她下巴给她仔细擦拭,嘴上道,“我与福宝每次都是正正经经的男子汉之间的对话,我是凭借智慧令他心甘情愿折服,他若不服,等大了再找我理论便是。”   忍俊不禁,豆苗儿躲开他手上帕子,笑得直不起腰,用烟花贿赂这也叫智慧?她都替他这番说辞脸红。   陆宴初盯着她笑,嘴角渐渐勾起。   他喜欢她笑得无忧无虑的样子,希望自此以后,她与福宝的人生不再有任何苦难挫折,愿平安与快乐永远围绕在他们母子身边。   他以后的人生,也会一直为这个目标而竭尽全力。   笑够了,豆苗儿知道难为情了。   头上首饰很重,她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尴尬道:“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我看起来难道很糟糕?都怪你,你……”   未说完的话被堵住,陆宴初蓦地欺身将人压住矮榻,他双手擒住她纤细皓腕,密密麻麻的吻铺天盖地落下,他专注地吻她额头吻她眉心,以及嘴角。 第61章   一堆宾客在外互相打着哈哈,哈哈打了半天,瞅不着人首辅在哪。   纷纷笑而不语,彼此交换眼神,一副“你懂我也懂”的神情。   宴席将开,李韬把福宝与沈家公子交给护卫陶平看顾,急急去找首辅。   他不敢凑去新房外招首辅不快,干脆打发个丫鬟去叩门。   摸约半盏茶,李韬翘首以盼地立在檐下频频踮脚,终于把首辅给盼出了新房。   他仍穿着那身簇新喜庆的红袍,就是下摆与宽袖略皱。   李韬眼观鼻鼻观心,嗯,反正他一点不清楚首辅在新房里究竟都干了什么。   “福宝可还好?”一路整理着袖摆,陆宴初问。   “好,很好。”李韬在他身后回禀道,“与沈家小公子玩得兴致盎然,连午膳都不想用。”   “这不成,去膳房备些他们平日喜欢的吃食送去,劝他们多少用些。”陆宴初脚步一顿,食指摁住眉心,似想起什么,回头叮嘱道:“孔明灯荷花灯都准备了?今日福宝可以玩个尽兴,你们不用拘着他,令几个护卫跟在孩子们身边保证安全即可。”   “是。”李韬颔首,心下猜测,首辅这是不想洞房花烛夜被孩子叨扰,还是真心想让福宝高兴?啧啧,谁知道呢?   筵席上,陆宴初按照顺序向众人敬酒。   往日同僚们有所顾虑,首辅地位高,年纪却比自己小,还经常不苟言笑,实在不好打交道。   但此时此刻,明显察觉他变了。至少浑身不再散发出幽幽一股冷气,平易近人了很多。   果然啊,男人有了家室就不一样,再冰冷的心都被能被女人娇软温暖的身子焐热。   虽酒量不佳,但心底高兴,陆宴初来者不拒,喝了个酩酊大醉。   折腾了整整一个多时辰,他被下人们狼狈架走,惹得素来严谨的官员都笑出了声。   府内热闹喜庆,府外也围了些看热闹的人。   护卫维持秩序,却不好将百姓们给全赶走,只能瞪着眼睛保持警惕,怕大喜的日子有人闹事。   远处成堆站着的人群中,一个干瘦的老头拼命昂高脖颈,透过缝隙往大门口瞧。   此人正是陈老三。   他定定盯着首辅府邸,暗暗感叹。   说来都是缘分,不仅赵家的,连带陆宴初以及他老子陆文晟,大家都同一个小地方出来,小小竹安县,竟多了这么多造化。   可惜老乡见老乡,生不出惺惺相惜来。   低眉扫了眼腕上佩戴的木念珠,陈老三知道里头定有天生福运之人。   天子脚下,福厚的人其实不少。   这几年,赵静书夺了赵寄书和别家千金不少气运。毕竟以她身份,当初要进太子府不容易,包括后来太子膝下没有子嗣,甚至小承郡王是如何保住的,都有猫腻。   欲望没有止境,她始终无法满足。   而他为了银两,也一次又一次替她做嫁衣,去将别人的造化与机运转移到她身上。   本来他胆子没那么大,一度害怕闹出人命波及自身,可六年前赵寄书那边突然断了讯息,这不合常理,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赵静书贪得无厌,直接耗光赵寄书福运精气,使之送命。他那会儿慌乱心悸,害怕赵静书遭到反噬,担忧自己被她牵连。   不过日子一长,赵静书并没有太大异样,渐渐地,在这件事上,他们二人放宽了心,越发肆无忌惮……   皱巴巴的脸拧成一团,陈老三不解地直直盯着挂满红绸的首辅府邸。   既然赵寄书没死,那她当初是如何挣开邪术束缚的?   他懂如何施术,却不懂如何解除,难道她背后也有高人指点?   不过这些暂时都不要紧,陈老三面色蓦地严肃,赵静书不是还想要福运来抑制她身上的反噬吗?   最后一次,干完这票,他就不干了,赵静书不知死活,他知。   太阳西斜,一些名门家眷陆续告辞。   马车一辆辆从首辅府邸门前离去。   陈老三猫在暗处角落,想从这些人里面找个千金小姐交差。   反正他只管找人,邪术需生辰八字、几根发丝、鲜血才能施展,这些都是赵静书的任务。   时间一点点逝去,没遇到特别合适的人。   陈老三蹲坐在灌木丛,饿的前胸贴后背。他从胸口拿出个冷馍馍,胡乱往嘴里塞。   木念珠反应一直极淡,像赵静书现在的情况,必须找个福厚的,不然经不起折腾,他真的不想闹出人命,他从始至终求的是财,但也要先保住性命才能花钱是不是?   他不像赵静书,毕竟赵静书已经快疯了……   冷馍馍又干又硬,噎得他喉咙管子生疼。   烦闷地锤了两把胸口,陈老三动了动,想去讨杯水喝。   首辅陆宴初今日大喜临门,不至于连杯水都吝啬吧?   扶着树干起身,他腆着脸朝大门行去,不多时,便有一个冷面护卫阔步走来,呵斥一声后,厉声问他要干什么。   捂着喉咙,陈老三艰难说完,抱拳讨水喝。   蹙眉,护卫没辙,想着不能辱没首辅好名声,只得让人去里面给他端出来。   “你就站在这,不准再靠近半步。”   “是是是。”陈老三忙不迭应声,站在树下偷偷摸摸地观察来来往往的宾客。   目光扫来扫去,腕上没什么反应的木念珠陡然发烫,一股源源不断的温热沿着皮肤涌入身体。   陈老三赫然睁大瞳孔。   “喂,你的水。”从侧门出来的小厮探头探脑找了一通,快步朝陈老三跑来,把碗递给他,不耐烦催促,“你喝不喝的?不喝我拿走了。”   “谢谢。”陈老三飞快接过碗,仰头往胃里灌。一双眼睛却飞快在人群中扫荡。   首辅府邸门前。   沈临邑告辞,他接过仆人牵来的马绳,跟站在面前的妙龄女子说话。   “学成在后院与福宝玩耍,你回时照顾好他。”喜宴毕,沈临邑不愿久待。他与陆宴初之间的尴尬不少,虽然纳塔公主如今已被圣上指给别人,但他曾经对赵夫人若有似无的那么一点心思,想必从未逃出陆宴初眼睛。此时他怅然倒不大怅然,唏嘘嗟叹还是有的。   “嗯。”沈慕春蔫蔫应声。   上马前,沈临邑眼神微变,想起来的叮嘱道:“你脾气直,稍微收敛收敛,晋阳候世子不嫌你整日疯疯癫癫,你就趁这次机会与他适当接触,你大了,不能一直跟着爹在边关胡闹,爹不想为你找个和爹一样常年不着家的夫君,所以,你就当是为了爹下半辈子在外安心,收收你那风风火火的性子。”惭愧笑笑,沈临邑无奈叹气,眸中尽是抱歉,“说来也怪爹,爹只晓得持刀握剑,从没教过你什么女儿家的大道理,往后的路只能你自己摸索,爹现在就希望能找个良人,让路能走得轻松些。那世子品性都不错,你好好考虑考虑。”   “嗯……”埋首盯着脚尖,沈慕春眸中弥漫一层水汽,默了半晌,她低声道,“您先回吧,我待会儿带学成回府。”   “好。”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况且这地方更不合适。沈临邑定定看她一眼,策马离去。   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深巷,檐下呆站了许久,沈慕春抹了把眼角。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略显刻意的咳嗽,她权当闻所未闻,置之不理。   孰料那道咳嗽仿佛与她杠上,又近距离凑过来咳嗽好几声。   掩在袖下的拳头握紧,沈慕春下意识触上腰间皮鞭,猛地回头瞪去。   目目对上,两人皆是一愣。   咳嗽的不是旁人,正是乔装出宫的年轻皇帝宗越。   恩师大摆喜宴,又是内阁首辅,他不走一趟,说都说不过去。再者,他受够了宫中日复一日的枯燥,好不容易处理完手上要事,就急着出来放风。赶巧一来就撞上“熟人”。   此时熟人眼眶红红的,倒有了点女儿家的模样。   宗越微张的唇闭拢,把要说的话给咽了下去,人都快哭了,他身为堂堂一国之君,不能火上浇油吧?   眸中怒意湮灭,沈慕春瞄了眼周围。   此处人少,竟还没人发现他的身份,要不要行礼?   瞧出她心思,杜丁开口道:“公子只是过来向首辅道贺,不愿兴师动众。”   沈慕春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中规中矩答:“首辅被灌醉了酒,不省人事,送去了新房。”   “莫不是装的吧?”杜丁嘴快,抢道。   宗越淡淡斜他一眼:“先生岂是这种人?不许污蔑他。”又望向与他刻意保持距离的沈慕春,心底莫名的十分不爽快。   杜丁眼珠一转,心思活络道:“对对对,小的该掌嘴。不过既然首辅醉了,公子您想吃上次的炒粉吗?小的不大记得地方了,不如让沈小姐带路?”   挑眉,宗越不吱声,视线落在她脸上。   沈慕春心一沉,自知在劫难逃。她咬咬牙,挤出一丝笑意,颔首。   两人拾步走下青石阶,因街道远,不得不上同一辆马车……   愣愣端着空碗,马车就从眼前经过。   陈老三怔住。   好生强劲的福气,这是他前所未见过的。   伸手捂住木念珠,他厚着面皮去还碗,小厮自然不稀罕再要。   不过陈老三一向死皮赖脸,没过多久就打听出,这姑娘是沈临邑沈大将军家的,原来是沈家大小姐。   浑身舒畅,陈老三笑着活动了下筋骨,圆满地打道回破院儿…… 第62章   几个护卫把不省人事的陆宴初架回来时,豆苗儿吓了一跳。   她帮把手,把床上的桂圆花生清理干净,总算腾出了位置。   护卫们捂嘴暗暗偷笑,行礼告辞。只道首辅今儿个高兴,一不留神,就喝大了,一路还尽说胡话!   送走他们,豆苗儿关上门,用手扇了扇空中挥散不去的酒味儿,哭笑不得。   既不会喝酒,偏喝那么多,天没黑就被抬了回来,他这首辅,今日可在众人面前闹足了笑话吧?   无奈摇头,她转身去看躺在床上的男人。   帮他将染了酒香的外袍脱掉,豆苗儿唤人端盆热水进来,亲自拧了帕子给他洗脸,就像他方才那般仔细为她擦拭一样。   擦着擦着,她手腕蓦地被捉住。   定睛再看,方才毫无动静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他眸中氤氲着薄薄的湿气,正冲她浅笑盈盈。   满目红色之中,他笑容煞是好看。   “醒了?”豆苗儿脸颊发烫地给他擦脖子,“你喝了多少?”   “没多少。”   “没多少能醉成这样?”话说到这里,觉出不对劲,豆苗儿蹙眉,斜睨着他,醉酒的人话能说得这么利落?而且他眼神清明,并无多少醉意的样子。   “你该不是……”   陆宴初挑了挑眉梢,“嘘”声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还是醉了的。”   他似乎很得意,豆苗儿将手收回,懒得给他继续擦脸:“确定没让人给看出来?”   “怎么会?”陆宴初握着她手不松,难受地“嘶”了声,“我又不是没有喝醉过的经验,再者,我方才没少喝,头现在是真的疼……”   看他确实难受,豆苗儿蹙眉放下帕子,弯腰用指腹轻轻给他揉捏太阳穴。   “好受多了,谢谢。”陆宴初专注地凝视她一举一动。   妆容褪去,她脸颊清透润白,唇是自然的红,眉宇间散发着淡淡的柔和,能让心瞬间平和,仿佛回到了泖河村岁月静好的日子。   嘴角逐渐牵起笑意,陆宴初轻声央道:“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   “陆宴初?”豆苗儿眼神古怪,不解地盯着他。   好笑:“不是这个。”   “那……夫君?”   陆宴初愣了下,满意:“这个听起来不错,不过我眼下更想听的是……”他压低嗓音,话里有股引诱的暧昧,“你以前怎么叫我的?”   “陆宴初啊!”   “泖河村的时候。”苦笑,陆宴初莫可奈何地提点她。   泖河村?豆苗儿咬唇思索,脑中突然灵感一现,他说的莫不是……陆家哥哥?   旋即怔住。   豆苗儿瞪圆双眼,不可置信又不好意思地扭头不看他。   他怎么突然想听这个?抿唇尝试几遍,奈何“陆家哥哥”这四个字一直堵在喉咙口,怎么都没法说出来。   不行,她真叫不出,她可不是当初没脸没皮不知害臊的小姑娘了!   “怎么不叫?”陆宴初晃了晃她手腕,细声催促,像极福宝撒娇时的样子。   豆苗儿嗔道:“你喝醉了。”   “没醉。”   “醉了。”豆苗儿跟他叫板,好笑不已,“告诉我,你哪里没醉?”   陆宴初知她这是故意逃避,他挑了挑眉梢,捕捉到她眼底一闪即逝的狡黠,很好,他还以为他和以前一样拿她没辙是不是?   “真不叫?”陆宴初再问一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嗯,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见她开始装傻,陆宴初神情一本正经,手上却突然用力,蓦地将她往自己胸口拽过来。   重心不稳,豆苗儿猝不及防地扑倒在他坚硬胸膛,速度之快,以至于她都来不及惊呼。   还没稳住身体,陡然一阵天旋地转。   她被他反压在柔软鲜红的喜被上。   “我没醉。”食指压在她饱满莹润的唇上,陆宴初双眼迷蒙的证明自己。   “没醉就没醉。”豆苗儿犟嘴道。她试着动了动手腕,可惜他攥得太紧,挣脱不了。   “你喊我一声,我就松开你。”   豆苗儿羞得脸颊胀红,不敢对视他认真的眸子。   他确实喝了不少酒,却又没到醉的地步,这情况最难办了。   要真彻彻底底醉了,哪儿知道逗她?   豆苗儿很想依了他,喊一声“陆家哥哥”讨饶又不会怎样,可是——   莫名感到羞耻。   她就是没有办法叫出口。   “夫君你觉得不行?”豆苗儿放软音量,颇有些求饶的意味。   “嗯,夫君我觉得不行。”   好笑又好气,豆苗儿抬起下颔,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将装傻进行到底:“我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宴初俯首凑近她脸,细碎的吻落在她微微翘起的精致鼻尖,然后咬住她耳朵,加重语气:“对,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需要我再好好的提点。”鼻息渐重,浑身滚烫,他好像把她柔软的身子也染烫了,两个人仿佛困顿在热水之中,额头沁出薄薄细汗。   “以前巴巴跟在我身后的时候,你叫我什么?”陆宴初额头抵着她额头,彼此亲密无间,“每回做了香喷喷饭菜送到小竹屋的时候,你在篱笆栅栏外唤我什么?”继续道,“我醉酒不知轻重弄疼你的时候,你哭着叫我什么?”   本就胀红的脸瞬间要被烫熟了。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他怎么都记得?   她什么时候哭着喊他陆家哥哥了?简直强行栽赃嫁祸。   豆苗儿急红了眼睛,鼓着脸辩驳:“什么时候?我没有。”   “哪件事没有?”   “最后一件事没有。”豆苗儿顺着他的问题反驳,陡然觉得哪里似乎不对。   陆宴初眸中晃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没有什么?你不是说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我是听不懂啊。”   她生气娇羞又郁闷的神情实在太可爱,陆宴初亲了下她嘴,好笑道:“真听不懂的话,那我无话可说了。”   豆苗儿顷刻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的坚持最终迎来了胜利,孰知下一瞬,他铺天盖地的吻汹涌袭来,如潮水般拖拽着她,与他一同卷入深渊。   耳畔他轻飘飘的话湮没在彼此交缠的舌尖里:“既然说没用,那就做吧,我帮你回忆。”   豆苗儿:“……”   她想起来了,真想起来了。   不过,没说话的机会就是了。   天色渐暗。   外院依然闹哄哄的,晚上的宴席已经开始。   不过大家都知道首辅醉得稀里糊涂,连路都走不稳,中午说了不少糊涂话!简直开天辟地头一回,够文武百官们乐呵几个月了。   所以,谁还会那么没眼力见儿,非把神志不清的首辅拉出来再喝一拨?   无人主持大局,管家李韬只能惴惴不安地控制全场,额头满满都是冷汗。   下午圣上登门道贺,却带着沈家大小姐走了,他没来得及禀报首辅,眼下要不要去瞧瞧,看首辅醒了没?   纠结了半天,李韬远远站在新房檐下,许是人老了,伸长耳朵也听不见里头有没有动静。   都醉了,不能有什么动静吧?   再者,夫人日日都在府内,不过话不能这么说,福宝与夫人最亲,母子时常腻歪在一起,首辅似乎也不大容易为所欲为?   说起来,福宝与沈家小公子现在还在别院玩孔明灯吧!   啧啧,首辅好不容易把孩子支开,却把自己给灌醉了,真亏。   李韬暗叹了句可怜,干脆转身走了。   毕竟他再一细想,圣上赏赐早早就到了,他人过来时没通传,首辅又醉得厉害,没别的法儿啊,他也只能明早与首辅提一声便罢!   夜色逐渐浓郁,无风。   一轮弯月挂在苍穹,难得的是还钻出了好几颗璀璨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像会说话的眼睛。   夜色极美,奈何首辅府邸根本无人有闲情欣赏。   仆人们累了一天,除了值守的护卫,都酣睡在榻。   沈学成被沈慕春接走后,福宝吵着要见爹娘,却在被来香抱来的路上睡着了,来香转头又将福宝抱了回去。   至于新房内的两人,则同塌而眠交颈而卧,满室旖旎……   寂静了整夜,窸窸窣窣的嘈杂渐生,晨光熹微,慢慢唤醒沉睡的世界。   新房内,豆苗儿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往外挪。太热了,她想凉快凉快。   结果没多久,她又被一只手给捞了回去。   睫毛颤动,她睁开双眼,揉了揉,揉走惺忪,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你不困吗?”   陆宴初好整以暇:“不困,昨晚天没黑不就睡了?这都六个多时辰了吧?”   无言以对,豆苗儿粉唇翕合,很想说,算起来是六个时辰,可实际上,哪儿睡够六个时辰了?她一整个晚上,是睡了又被折腾醒,醒了继续被折腾。   定定瞧着他精神的脸,豆苗儿心底不服气。   他昨晚是满足得很,逼着她叫了好几声“陆家哥哥”。   哎,彻底没地位没尊严了。   豆苗儿蔫蔫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嗡嗡道:“我再睡会儿。”   “睡吧!”陆宴初拍拍她头,“我去瞧福宝,与他商量翰承院的小学堂怎么摆置,都快六岁了,他是该好好温习功课把心思转移到学业上,一天到晚腻在你身边不行,以后也是要当兄长的人,你说是不是?”   “是。”豆苗儿没认真在听,回的也马马虎虎。   “那好,我去了。”得到鼓励,陆宴初不怕冷地迅速穿好衣裳,吻她额头,“我走了。”   “嗯。”豆苗儿敷衍一声,良久,四周静寂,她懵懵地掀开被子,什么兄长?福宝什么时候成兄长了? 第63章   喜宴毕,整座府邸颇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豆苗儿开始掌家,有先前德善书院的经验,倒不难上手。   清点此次婚宴的礼金后,不差钱的豆苗儿也有些咋舌。   嗯,若陆宴初成心揽财,这样的筵席摆上几次,确实比做官强得多。   这两三天,父子二人腻在翰承院,探讨怎么布置小学堂,十分专注。   福宝在陆宴初面前仍保留最后的羞涩,不敢拿在豆苗儿面前撒娇坑蒙骗的那一套应付他。   父子两相处的其乐融融,陆宴初每晚都要夸她把福宝养得乖巧且懂事,又道既然养的这么好,再养个呗!   豆苗儿:“……”   休沐最后几日,他们带福宝去寺庙上香,去护城河赏景,去郊外骑马。   时光飞逝,快乐充实的日子总是短暂,陆宴初要重新上朝点卯了。   福宝闷闷不乐了一个时辰,得知学成哥哥即将过来与他一起念书后,再度兴奋雀跃起来,惹得陆宴初好一阵醋意。   整个三月就这么岁月静好的悄悄走至尾巴,豆苗儿也逐渐习惯了作为首辅夫人的日常。   除却关上家门的琐事,就是别家夫人们经常递来府邸的请帖。   豆苗儿不好次次都婉拒,偶尔出门赏花赏鸟,慢慢融入群体。   女人们聚在一块儿,无非聊些似是而非的传闻。   有一次提到沈慕春,只说她与晋阳府上的那桩婚事不错,这个晋阳候世子不像一般世家子弟,为人勤恳自勉,是京城夫人们抢着要的好女婿。怎奈世子独独相中了沈将军家的大小姐,或许再过数日,便要定下来了呢!   知两家交情不错,夫人们向她求证。   豆苗儿随口应付好奇的夫人们,心底隐隐担忧。   学成与福宝如今在府上一起上学,慕春时常亲自接送。   她性子依旧爽直利落,却瞧不出将嫁的喜悦,嫁人这种事,攸关一辈子的幸福,实在马虎不得。   四月初,豆苗儿摘了些今年新开的桃花做酒,正欲以此为理由把慕春唤来说道说道。   这孩子早早没娘,身边也没说话的闺中姐妹,她们年纪差距并不那么大,想来她不会太排斥她。   还未差人去将军府下帖子,管家李韬匆匆赶来,他面色着急,神情紧绷道:“夫人,鸿胪寺卿陆大人亲自前来拜访,是迎还是不迎?”   豆苗儿清洗粉色花瓣的动作戛然愣住,陆文晟?   他来做什么?   若别的事情,兴许她能定夺,可关于陆文晟,便棘手多了。   “他人现在就在府邸外。”李韬紧紧蹙眉。   豆苗儿怔怔拿着帕子擦手,思忖着下决断:“先让人去找首辅,看他怎么说,然后……”   “已经差人去禀明首辅。”李韬同样一个头两个大,“然后呢夫人?”   然后怎么办,她还真不知道。   豆苗儿来回走了片刻:“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找来?”   李韬困惑摇头:“肯定是来见首辅?”   “嗯,陆宴初又不是第一天做首辅,京城待的这些年,陆大人可曾亲自登门过?”   猛地摇头,李韬否认:“不曾。”   豆苗儿平息紊乱的情绪,整个人变得淡定很多,陆文晟找来就找来,又不是天塌了下来,她着急什么?   “明知首辅没回府,他急急找来,定有要事。既然是找首辅,首辅不在,平常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豆苗儿语气随意的吩咐,然后重新收拾起没清洗完的桃花瓣。   李韬颔首,心想,稍微熟悉的大人自然引进前厅,好茶供着。不熟的直接打发就是,那陆大人,只能打发了?   躬身退下,李韬去前厅处理。   豆苗儿坐在石凳上继续清洗桃花花瓣,因着陆文晟的事儿,有些心不在焉。   她还小时,陆文晟已功成名就,抛弃了竹安县的发妻,独留母子二人生活。   依稀记得,陆宴初的娘,也就是她婆婆原先身子不错,难道是后来太过抑郁以至于生病?从而让陆宴初暂时放下科举专心照料她?   心隐隐发疼。   那些年里,他与娘相依为命,如今他好不容易凭自己的本事走到明天这步,他娘却再看不到了。   他这些年对陆文晟的恨与怨,她怎能不理解?可陆宴初的为人,她又比谁都了解,他骨子里的善良一直都在,若让他故意下手去报复他们,那他就不是陆宴初了。   日头渐下,陆宴初迟迟未归。   李韬陆续禀明数次,说鸿胪寺卿大人守在府邸门前,不管如何相劝都不肯离去,要等首辅回来亲自见上一面。   “都几个时辰了,你没有打听到陆大人为何而来?”豆苗儿将蜂蜜倒在铺好的桃花花瓣,漫不经心的问。   眼神闪烁,李韬蹙眉,比先前都紧张道:“略有耳闻,但……”   “照实说便是。”   “是这样。”李韬吞咽口水,为难的叙述,“听说鸿胪寺卿陆大人的幼子犯了事儿,事儿不小,已经被逮捕入狱,似乎就是今天上午发生的。”   “哦?”从碟子里挑出一二十粒饱满的枸杞,豆苗儿心生不悦,本不想再听,她实在是替陆宴初感到委屈,幼子?那他这个长子算什么?   但正因如此,她更要提前清楚事情经过,以免陆宴初回来,她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继续说。”豆苗儿声音严肃。   瞧出夫人不喜,李韬愈加犹豫,他面色难看至极,心底也存了气,便忍无可忍道:“鸿胪寺卿大人家的公子与定国公曾孙打了起来,听说定国公曾孙伤得不轻,不知是断了腿还是折了臂,肩上还被刺了一刀,抬走时身上血迹斑斑,眼下尚且不知情况如何。”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豆苗儿再没制酒的闲情。   推开面前的杯碟,她绷着脸不吭声,藏在袖下的拳头紧紧攥住。   不需多说,她已经知道陆文晟来做什么了,他是想要陆宴初替他儿子求情?可笑,他自己教子无方,犯下大错后却想起陆宴初了?   “这么大的事,他以为来找陆宴初就能解决?”倏地起身,豆苗儿气得面颊通红。   “回夫人,您有所不知。”李韬愁容满面,也是恨不得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定国公曾孙是圣上从小到大的玩伴,也算首辅曾经的学生,因着这层关系,事情比想象中严重,但中间隔着首辅,所以鸿胪寺卿大人他……”顿了顿,气道,“听说两人出手是、是因为首辅才闹了起来。”   “这怎么说?”   李韬恨恨答:“这些日子,鸿胪寺卿大人的几位公子很是了得,到处在外诽谤大人名声,不肯承认德阳郡主当年做的龌龊事。首辅不计较,他们倒蹬鼻子上脸了,定国公曾孙这次就是为了替首辅出头,与陆小公子争论甚至出手,最后才闹成如今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摁了摁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豆苗儿眸色晃过一丝冷意。   很好,颠倒是非黑白,还大打出手?   好个陆小公子,好个鸿胪寺卿大人,分明他们有错在先,竟然还敢来找陆宴初?难道他会不知这对陆宴初来说是多棘手的事情?   “我去见见他。”胸脯上下起伏,豆苗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怎么能让这一家子欺负到陆宴初头上?在他回府之前,陆文晟必须走,以免污了他眼。   “夫人,这……”   豆苗儿说走就走,她径直从他身边越过,刮起一阵冷风。   怔怔望着她纤细却坚韧的背影,李韬心中莫名有些熨帖,自从夫人与福宝来后,他总觉着首辅变了很多,再不是从前一汪死水,他变得温情喜笑,连府邸上上下下伺候的人都跟着轻松不少。   她身影渐远,李韬猛地回神,他急急跟上去,用眼神示意小厮去多叫几个护卫,防止待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意外。   天色昏暗,檐下盏盏灯笼已点亮。   豆苗儿面无表情地跨出门槛,站在府邸前逡巡一圈。   旋即看到了立在左侧石狮旁的陆文晟。   此时,他也看见了她。   两人短短对视一眼,豆苗儿忍着满腔怒火,直直朝他走去。   陆文晟既然从未对陆宴初承担过父亲的责任,她又为何要尊敬他?   “鸿胪寺卿大人。”站定在他身前,豆苗儿率先开口,淡淡下逐客令,“大人这次过来若是为了贵公子的事情,很抱歉,我夫君身为一国首辅,自然更应严于律己秉公执法。天子犯法都要与庶民同罪,所以我想他帮不上大人什么忙。”   陆文晟蹙眉,面上青白交加,又羞耻又担忧,整个人仿佛疲倦苍老了十岁。   他望着眼前背脊挺得笔直的女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就是竹安县赵家的那个女儿?她就是陆宴初这些年孑然一身不肯成家的原因?   “我那天看到了福宝,他很懂事可爱。”陆文晟想起那日见到的小男孩,打心底欣慰道。   豆苗儿撇嘴,她甚至不想从他嘴里听到“福宝”这两个字。   “陆宴初应该快回府,我就站在这里等等他。”   “鸿胪寺卿大人。”豆苗儿皱眉,轻笑道,“我想哪怕首辅回来,他与我的答案并不会有任何区别。再者大人为何不肯扪心自问,你凭什么认为他要替你们冒险?” 第64章   陆文晟哑口无言,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当面质问,尤其她的身份还是自己儿媳,可谓百感交集颜面无存。   灰头土脸站在檐下,陆文晟瞥了眼站在她身后的护卫,沉声道:“不管怎么说,常儿是他血浓于水的手足,我只求他能在圣上面前稍微转圜一二,别让常儿吃太大苦,这孩子从小被家里娇惯坏了,身子骨也弱,圣上……”   豆苗儿撇嘴,面上流露出明显不耐。   及时收声,陆文晟顿了顿,以情动人:“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想接他进京,是他不肯,我……”   “想必陆大人这些年并不曾后悔,也不曾认为自己有做错什么。”豆苗儿轻笑着打断他话,言辞肯定,“但凡陆大人你有感到那么一丁点愧疚,怎么可能有脸站在这里?”   陆文晟自知理亏,但他要找的是陆宴初,与妇道人家说再多都是浪费口舌。   “我等他回来。”陆文晟疲惫的脸上满是坚定,“我等他亲口……”   不等他说完,一道冰冷的嗓音蓦地传来:“她说的,便等于我说的。”   两人同时侧目望去。   陆宴初站在不远处,朦胧橘光散落在他面上,看不出具体神情。   视线从陆文晟身上挪开,陆宴初拾阶而上,走到豆苗儿身边,他毫不犹豫揽住她肩带她进府,嘴上淡淡道:“出了事,鸿胪寺卿大人不第一时间去定国公府上磕头赔罪,反倒找到我这里,实在太看得起我。”   “不是,常儿他、他娘已匆匆前往定国公府上登门道歉,我……”   “哦?原来是兵分两路?”步伐一顿,站定在门槛前,陆宴初嗤笑道,“听说贵公子是为他娘打抱不平才持刀伤人?既然如此,德阳郡主是该多费些心思。”   “陆宴初。”说不出的无奈与倦怠,陆文晟喊住他,老态毕露,沧桑憔悴道,“是我对不住你和你娘,可常儿是无辜的,看在你们手足一场,帮他一次。圣上年轻,向来护短,定国公又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性子,这次常儿怕是凶多吉少。”   “你在求我?”陆宴初偏头朝他望去,脸部线条蓦地僵硬。   “是。”   搭在豆苗儿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陆宴初勾唇:“明天这个时间,你来找我。”   闻言抬眸,豆苗儿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森冷面容。   肩被他捏得发痛,豆苗儿忍着没吭声,她知道他很生气,除了生气,或许还有委屈愤懑以及屈辱等。   她都明白的,他当然应该恨。   可为什么他会要陆文晟明日再来?   左肩疼到麻木,两人并肩入府。   走了长长段路,一直缄默的陆宴初这才意识到的猛然收回手,他怔怔望着她肩,眸中浸满自责,却手足无措,只能讷讷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不疼。”豆苗儿心疼地握住他收回的手,牵着他一起回绿韶院,顺便说些开心的事与他听,“先生今天说福宝是他教过最有灵气悟性的孩子,学什么都快,还笑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呢!”说完,面色一变。豆苗儿蹙眉,她忐忑地瞄陆宴初,见他似乎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去,她松了口气,生怕最后一句话会令他不悦。   陆宴初扯唇,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她这般紧绷,是他不好,是他不对。只是连续发生的这些事,他实在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定国公曾孙乔睦是他教过的学生,为人坦诚爽直,比圣上略小一岁,是个好孩子。   而往日那个见他就分外尊敬的孩子如今却毫无血色地卧在榻上。   人心肉长,他怎能无动于衷?哪能毫不偏袒?   圣上听闻此事,勃然大怒,甚至扬言要将陆常流放关外永生不得入京,他当时站在边侧,一字未吐。   乔睦是因他才与陆常让起口角,他惭愧且自责。   两人才回寝房,福宝颠颠儿跑来请安。   豆苗儿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留意坐在桌旁情绪低沉的陆宴初。   “爹。”趁娘不注意,福宝习以为常地往他腿上爬,抱着他胳膊撒娇道,“爹,学成哥哥的爹送了他一匹小马驹,福宝也想要,要枣红色的小马儿。”   “福宝。”豆苗儿凛眉,作势要将他带走,“别胡闹。”   摇头示意无碍,陆宴初低眉摸摸他脸,耐心道:“你还小,你瞧瞧你胳膊腿,小马驹对你而言也高大了些,再等一年,等你拔高了个儿,爹定送你一匹漂亮英俊的小马驹,行不行?”   认真思考,福宝点头。他最识时务了,反正讨不到,得个保证也是极好的。   “爹您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父子两拉钩钩,豆苗儿去小厨房温了两碗杏仁羊乳,让他们一人一小碗饮下,有助睡眠。   因为她总觉着,今夜陆宴初可能睡不安稳……   把福宝送回房,两人洗漱,吹灭烛灯。   豆苗儿躺在里侧,眼睛睁着,毫无睡意。   “定国公曾孙情况还好吗?”忍了忍,实在忍不住,豆苗儿望向昏暗中躺在身侧的男人,“你要不要跟我说会儿话?”   “没有性命之忧,但腿伤到了筋骨,医治起来难度不小,不过御医们会倾尽全力。”   他嗓音很轻,并无太多情绪,不知是不是怕她担忧。   豆苗儿侧身拥住他,眼睛泛酸:“别太自责,等过几日乔小公子伤势稳定些,我去定国公府上一趟,你看合适吗?”   握住她搭在他腰上的手,陆宴初面上浮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好是好,只是定国公府上只怕……”   “我懂,他们有怨气正常,没事的。”   “难为你了……”   两人相拥,一时无话。   豆苗儿没问他明日让陆文晟过来是什么用意。   但心底打了个结,始终惦记着。   不过他不说,她暂时不问就是了。   翌日天不亮,陆宴初起时豆苗儿就醒了。   她整夜睡得浅,怕他不安,佯装熟睡,等他离去,豆苗儿叹了声气,洗漱穿衣。   平稳日子才过了没多久,便又不安生了,他们想好好生活为什么就那么难?   陪福宝用完早膳,等学成过来,两个孩子同去翰承院。   豆苗儿则留在屋里心神不宁地折腾昨日未做完的桃花酒,她手里总要有些事情做,不然这一天真不知该如何度过。   坐等日出日落,等天色近黄昏,豆苗儿一颗心悬了起来,她隐隐感到不安,陆宴初让陆文晟过来,到底是想怎么处置这件事?   吩咐来香带福宝好好用晚膳,豆苗儿提早走到前厅,候陆宴初回府。   陆文晟人早来了,站在府外檐下,没能进门。   天彻底漆黑时,外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坐在内屋的豆苗儿起身,正欲打帘出去,熟悉且低沉的说话声蓦地响起。   是陆宴初,还有陆文晟?   豆苗儿愣了愣,默默收回手。   “求我就得有求我的样子。”正厅里,陆宴初将一瓶瓷白色药瓶从袖中取出,面无表情搁在桌上,看都没看跟在身后的陆文晟一眼。   “什么意思?”陆文晟盯着小小的药瓶,蹙眉望向他清冷背影,面色憔悴又抱着期望道,“听说乔小公子伤势已初步稳定,不会造成残疾的后果,所以常儿能不能少受些罪?”   “圣意不改,预备将他流放到穷凶极恶的关东,永不入京。”又云淡风轻道,“听说十几年前犯了事的世家子弟们送去不到两年就被折磨的一命呜呼。”   踉跄着后退一步,陆文晟怔怔望着站在身前无动于衷的年轻男人,心底惴惴不安,他突然意识到,陆宴初并不会顾及什么血浓于水的关系,他明明恨他们,可事情到了现在这步,除了找他,他还能找谁?   “我能向圣上求情,让他流放到相对平定的沈阳充军,若能在军中立功,即可召回京城。”   流放与充军都是极大惩处,无论哪个,都能折磨得人彻底发疯。   陆文晟面无血色,呆呆定在原地,如坠深渊。   两者对于被娇惯坏了的陆常让来说,都不是一条活路,但第二种,起码还有生存下来的机会,起码还有个盼头。   “但我不是替他平白无故求情,毕竟这对我来说,百害无一利。”陆宴初抬了抬下颔,示意他看桌上小小的药瓶,嘴角微扯,“知道那是什么吗?”   摇头,陆文晟眸中生出一丝隐隐的恐惧,他竟猜不透,他这个儿子究竟想做什么。   “你可能至今都不知,你如今的好夫人德阳郡主,当年到底对你弃之不顾的糟糠妻做过什么。”陆宴初眸中划过一丝阴骘,“这些年我还未向你们讨个公道,如今既然送上门,那我何不就趁这次机会,把该了的前尘旧怨一次了个够?”   “你……这是……”   陆宴初朝步步后退面目惶恐的陆文晟走去,盯着他嗤之以鼻道:“事情很简单,让德阳郡主喝下这个,我就给你儿子一线能活下来的机会,至于他能否把握住,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夫人还是儿子,你选个吧!”   “你想让她死?”   “死?”陆宴初收回视线,语气平静,“不,我会请个太医候在一旁,能不能活,看她造化,我娘经历过什么,她至少也要经历,这才算公平。” 第65章   面如死灰,陆文晟一路后退,整个人颓败无力地瘫靠在墙面。   不愿多看半眼他这幅无用的模样,陆宴初抬眸望向黑黢黢窗外,淡淡下逐客令:“你若要考虑,我能给你一天时间。明晚此刻截止,过时不候,你现在可以走了。”   陆文晟麻木盯着光滑地面,半晌,无神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焦点,他嗫嚅双唇,缓慢颔首:“好,我答应你,你想什么时候用药?今晚吗?”   一地静寂。   视线徐徐从窗外收回,陆宴初冷冷望着他,蓦地讽笑出声。   这么快就下决定?   无论是他娘,还是德阳郡主,看来在这个男人眼底,都弃之如敝履,毫不可惜。   不知德阳郡主知道后,会是怎样的心情?她从别人手中夺来的幸福,终究还是守不住。   “今晚不行,我没这个闲情。”神情僵硬,陆宴初一张脸冷得仿若寒玉,浑身都散发着比先前更为凛冽的气息,“明日申时末,我会拿着这瓶药亲自登门,太医劳请鸿胪寺卿大人自己打点好,另外,饮下这药半盏茶后,太医方可医治。”   仰头看他一眼,陆文晟复杂面色里隐隐透着挣扎:“我真不知道蓉儿……”   “别再提我娘名字,你不配。”抢先打断他没说话的话语,陆宴初眸中晦涩,平复半晌,紧握的手掌渐渐松开,他勾唇,眼底笑意却悲戚,“你知不知道有区别?我娘这一辈子恨过怨过,去时却很平静。你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对我来说,这事过后,你们阖府上下便也彻底与我再无干系。”   “听懂了?”不等他回应,陆宴初沉声继续,“懂了就走,立刻马上,别逼我改变主意。”   陆文晟干枯的唇翕合,最终收回无奈的目光,脚步虚晃地离去,背影颤颤巍巍……   轻风拍打着窗棂,细微“笃笃”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显著。   陆文晟应是走远了,外间悄然。   豆苗儿呆呆藏在帘后,几度忘了呼吸。   她双眼睁得极大,一颗心塞满了苦楚惊愕,以及对陆宴初母子的心疼。   她那时虽是个小姑娘,与他们家并无太多交情,却知道陆宴初她娘以前身子骨挺好的,难怪后来……   猛地捂住嘴,心窝一阵阵锥痛。   倘若早点,早点和他相知就好了,他们至少可以互相取暖,至少可以做彼此的依靠。   等人消失,陆宴初紧绷着的情绪濒临失控,踉跄着扶桌坐下,他提起茶壶,方要饮杯凉茶平复情绪,视线不经意一晃,瞥见纱帘后那一角湖蓝色裙摆。   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陆宴初遽然震住。   她竟一直都在这里?所以方才他的那些话她都听到了?   视线落在桌上那个小小的瓷白色药瓶,陆宴初懊悔气愤地将茶壶用力掷下。   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在她眼底,他不希望自己是双手沾上黑暗与鲜血的人,所以他要瞒着她,所以他要把自己伪装成原来的样子。   “砰”声不大不小,豆苗儿冷不丁被惊醒。   她想出去,却又迟疑。   不确定这时候的陆宴初是需要她安慰,还是排斥她的靠近。   豆苗儿伸出手,食指触到纱帘,一时难以下决断。   “对不起。”   犹豫迟疑之际,他的声音蓦地响在耳畔。豆苗儿定定望向他身影,他发现她了?   蓦地抓住纱帘,她正欲扯开,但被他紧紧攥住。   两人隔着幕帘,看不清彼此神情。   “这些年,一直惦记着你,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替我娘讨回公道。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骗人罢了!”轻笑一声,陆宴初嗓音很低,有些疲惫的黯哑,“他们这些年不是挺好吗?我一方面极度不平衡,一方面又无法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倘若我为了报仇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这真的会是我想要的?我很确定,不是。”   “陆宴初,我……”   “对不起,为了福宝,我本想放下仇恨,我娘人生最后的时光过得很恬静,她一直都不愿意我耿耿于怀。可这次,我没法再忍下去。如果你对我感到失望,如果……”   眼眶再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隔着纱帘,豆苗儿猛地扑过去抱住他。   他不需要感到抱歉,更不需要这么卑微,他们是家人不是吗?   “就算你是错的,我也会一动不动站在你身后,更何况你没错,你不会错的,我也很确定!”紧紧搂住他腰,豆苗儿鼻尖酸涩,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抱着他,告诉他她最真实的想法。   良久无言。   陆宴初推开她,却推不动,反令她抱自己抱得更牢固。   好笑又暖心,陆宴初拧眉:“这样抱着舒服吗?”   “嗯?”   “隔了几层纱帘。”   豆苗儿愣了愣,瞬间知羞了,原来他推开她是这个意思,她以为……   蓦地松开死死箍着他腰的手,豆苗儿讪讪后退几步,埋着脑袋不主动从内室出来。   知她面皮的厚度不比过往,陆宴初掀开纱帘,朝她行去。   豆苗儿下意识后退,却被他猛地用力拉抱在怀里。   “这样是不是好些?”陆宴初轻轻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仿若海面上一艘失去方向的船终于找到了灯塔,许久的漂泊无依都已逝去。   这个时候,豆苗儿不跟他计较,她踮起脚尖环住他脖颈,诚实的轻“嗯”了声。   逗留半晌,两人手牵着手同回绿韶院。   不知为何,心与心的距离好像更近了些。   “明日……”豆苗儿艰难望向他闻言投过来的目光,“我和你一起去行吗?”   脚步略顿,陆宴初领悟到她说的是那件事,幅度极小地摇头:“我不想你看到那样的画面,你在家等我不好?就当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   “不好。”豆苗儿埋头盯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我明明已经知道了。”   “你要乖。”   豆苗儿面上一红,实在不习惯他用哄福宝的语气来哄她,佯怒地瞪着他,她认真道:“陆宴初,我很担心你。如果换做是我,你会放心让我一个人去面对吗?你要是坚决不肯让我和你一起,以后我的事情,你也别插手。”   “你是我夫人,我保护你天经地义,别赌气了。”陆宴初蹙眉继续哄着。   “好吧,以后要是赵家的人找来,你千万别拦,我要自己处理。”说着,用力挣开被他握在掌心的手。   陆宴初自然不松手,两人目目对视,互相瞪着一双固执的眼睛,谁都不肯轻易妥协。   僵持半晌,陆宴初没辙,服软道:“那你明日什么都不要说,乖乖站在我身后,不要替我委屈也不要为我落泪,更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到,能做到吗?”   重重点头,豆苗儿终于满意,双手示好地攀住他手臂,甚至连头都枕在了他肩上。   陆宴初摇头无奈,叹了声气,他顺势揽着她往前,面上终于浮出一丝轻松:“去看看福宝,我看他近日……”   月上树梢,春意渐浓的夜晚虫鸣声浅浅浮现。   两人沿着长廊缓步上前,一路说说笑笑,地上的两道影子更是交缠交织,分不清彼此。   翌日。   豆苗儿好生安排府上诸事,便时刻准备着与陆宴初一道出府。   她一点都不害怕恐惧,有什么好怕的?德阳郡主他们又有什么好可怜的?她只是陪陆宴初去讨个公道,她只是去做他坚实的后盾。   尽管陆宴初不说,她却明白他的心情有多复杂。   他需要她,她知道的!   申时初,陆宴初回府,换下官服,与她一同搭乘马车出门。   豆苗儿握着他手,不无担忧地望向他:“定国公与圣上那边,你可安抚好了?”   拍拍她手背,陆宴初宽慰道:“无碍,乔睦伤势基本稳定,再者,陆常让也受了些伤,圣上这个惩处,本就意气用事了些,况且……”陆宴初握紧她手,面上说不出什么意味,没有痛快也没有伤感,“依着陆常让的脾气性格,流放到哪里又有多少区别?倘若他能在这次历练中脱胎换骨,倒也算功德一件。”   马车轱辘,豆苗儿侧靠在他肩上,一路无言。   约莫半柱香,马车应声而止。   豆苗儿坐直身子,看他一眼,随他下车。   陆文晟与当朝首辅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大家都清楚得很,所以面上难免不自在。   进了府邸,陆宴初将袖中小药瓶递给陆文晟,他侧站在豆苗儿身前挡住她,面无表情道:“我就不亲眼瞧着了,站在廊下便好。”   陆文晟眸色暗沉地接下,闭眼点头,引他们入后院。   站定在距德阳郡主寝房不远的长廊下,豆苗儿目送陆文晟消失在眼帘,才几日,他背影就佝偻了许多。   这个男人,究竟有多无情,才能一次又一次将枕边人的心狠狠敲碎?   只不过,今日他是在儿子与夫人中选了儿子。终归到底,陆宴初的娘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内室隐隐传来争吵与瓷瓶破碎的尖锐声,间或女人凄厉的哭喊。   很快,一切都恢复平静。   半盏茶后,太医在一个年轻男子催促下背着药箱急急进入。   豆苗儿冷眼看着,脑中不由幻画出当年陆宴初悲恸的模样,他是不是也曾这样抓着大夫的手,是不是也曾眼眶通红地飞奔进屋,生怕再晚一步便再不能看见娘亲对他露出温和的笑脸。 第66章   “我们走!”陆宴初收回视线,面色无悲无喜,语气同样平淡。   现在就走?豆苗儿秀眉轻拧,抬头看他一眼。   内里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德阳郡主究竟是死是活,他不弄个明白,能走得安心吗?   当年陆文晟高中状元定居京城,一心要接他入京,德阳郡主知晓阻拦无用,便想永绝后患,让人带着瓶毒药来到小小的竹安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陆宴初的前程半哄半逼的让他娘饮下此药,幸亏大夫请的及时,他娘身子虽亏损的厉害,却侥幸捡回了半条命。   如今,同样的药用在德阳郡主身上,也算她自食其果。   没有犹豫地转身,陆宴初步伐缓慢。   望着他僵硬背影,豆苗儿迟疑半瞬,抬脚跟上。   她不知要怎么宽慰他,陆宴初真的想让德阳郡主死吗?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豆苗儿蓦地驻足,回头望去。   是陆文晟。   他一边脸颊红肿,联合先前的动静,不难猜测里面都发生了什么。   看到他们之后,他眸色疲惫地踉跄追过来。   豆苗儿拉住陆宴初,轻轻握起他手,给他力量和支持。   “一切都按你所说,分毫不差。”陆文晟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再无人前的意气风发与儒雅,嗓音更是有气无力,精神恹恹的,“太医说她差不多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以后的日子,可能要在床榻上度过,眼睛似乎也看不见了。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常儿那边你给他留一条活路,你答应我了的。”   “我说话向来作数。”陆宴初目光落在栏外几簇青幽幽的草丛,从头至尾不多看他一眼。   “好,好……”他嘴上不停重复。   单独看陆文晟这副模样,确实称得上可怜。   但若知道他曾造下的孽,又哪里可怜?   至于德阳郡主的结果,豆苗儿隐隐松了口气。   德阳郡主是死还是活,说句难听的,她并不那么在意,她曾经对陆宴初母子做出的事情,她绝对不能原谅。   可她也不希望这件事成为陆宴初心中永远解不开的一个结,现在的情况,对陆宴初来说,或许是最能接受的,对他也是最好的。要是德阳郡主真这么去了,他一定很难放下。   双方都未再多言,豆苗儿挽着陆宴初,两人撇下陆文晟,沿长廊离开。   陆文晟原地怔怔站了半晌,只觉头晕耳鸣。   他双腿僵直地走回房屋,耳畔隐约回荡着大儿子陆友林的哽咽痛哭声。   完了,他这辈子走到这步,真的全都玩完了。   得罪了定国公府,陆宴初对他又只有怨愤,圣上更是因此对他厌弃,小心谨慎了几十年,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眨眼间灰飞烟灭,全盘崩溃。   魂不守舍坐在桌旁,陆文晟愣愣执起凉透了的茶,一口饮下,满腔苦涩。   “爹,您就这么狠心?”匍匐在床榻边的陆友林猛地起身,他满脸是泪地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德阳郡主,颤抖着走到陆文晟身边,指着他斥责道,“爹,娘对您的真心日月可鉴,这么多年的夫妻,娘私下为您付出了那么多,您却听那个陆宴初的话逼她喝下这杯毒药,娘如今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爹你好狠的心,您怎么能这样对待……”   “你懂什么?”手背青筋鼓起,陆文晟再忍不住心中的不甘和愤懑,他目眦欲裂地狠狠将茶杯摔在地上,怒极攻心地瞪着陆友林,反驳他的斥责,“还不是她从小就惯坏了你们两个不孝子,常儿在外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以为把他抓去大牢关几天打几板子就完了?圣上不高兴,何止是他没命,咱们全家都得受到牵连,你是想眼睁睁看着我们全家都没命是不是?”   吓了一跳,陆友林后退两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娘她是自愿,只有这样,才能给常儿一条活路,你懂吗?”无力拍了下桌面,陆文晟狼狈地跌坐在椅子上,撑着头长叹一声气。   自愿?   又哭又笑,陆友林一张脸揪成一团。   好好的人怎会自愿饮下毒药?若不是被逼,若不是为了常儿……   娘明明是为了常儿,为了他们才牺牲自己,可爹他做了什么?他只会纵容别人来伤害他们。   浑浑噩噩走出寝房,陆友林望着绚烂的晚霞,突然觉得心如死灰。   他们这个家,已经不算家了。   都是陆宴初,都怪他。   从他来到京城,爹就变得不对劲,从中秋宫中那场夜宴,他们府邸就成为京城乃至全天下的一个笑柄。   凭什么?他与常儿只是看不过眼,他们只是受不了那些不知真相的人对他们的鄙夷辱骂。   陆宴初他就是故意的对不对?一切都是他设下的局,不将他们害到家破人亡,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是不是?   麻木地笔直往前,陆友林似想到什么,灰暗的眸中生出一丝戾气。   他转身往左疾行,匆匆推开书房大门。   陆宴初不让他们好过,那他也绝对不能让他好过,他要替常儿报仇,替娘报仇……   天边晚霞渐渐消散,晚风轻拂,吹来细微凉意。   走出长廊,豆苗儿抿唇,抬头望向周遭。   她第一次到这里,加上平时方向感不大好,所以……   “迷路了?”陆宴初心不在焉随她走了长长一段路,见她此刻停下,他转头望入她清澈的眼睛,柔声问。   “可能是。”豆苗儿尴尬地小声道,“但感觉并没有走错。”   陆宴初嘴角弯起极浅的一丝弧度,抬眸逡巡四周,他笃定地往左方指:“走那边。”   说着,牵起她带她往左面离开。   豆苗儿紧紧抱住他胳膊,慢慢地,终于卸下心中重担。   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是真的结束了。   但愿日后,他们一家三口,能好好的平静地过日子,再不会遇到这些糟心至极的坎坷。   走了会儿,便走出困局。陆宴初指的路果然无比正确。   两人行到主道,附近有仆人来来往往。   外面的奴仆不知里头发生的事情,没有自家老爷叮嘱,他们自然不好上来献殷勤。再者德阳郡主向来小气霸道,若让她知道他们刻意讨好首辅大人,莫说生计,只怕半条命都会没了。   豆苗儿陆宴初对此毫不在意,他们不喜欢这里,脚下步伐很有默契的同时加快。   “晚膳你想用什么?”并肩往前,豆苗儿仰头看他,轻声道,“今晚无论你想吃什么,我都亲手给你做。”   “专程为我做?那我得好好想想。”为了不让她担心,陆宴初努力撑起精神,哪怕根本不想开口,哪怕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他还是配合她缓解气氛道,“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想想,毕竟有了福宝,我就没怎么享受过这种待遇。”   豆苗儿被他说得自责,窘迫道:“哪有?是你从来不对我说。”又默默补充道,“以后我一定兼顾你和福宝,这样好不好?”   “嗯,我感到荣幸至极。”   即将走出府邸,两人慢慢说着话,气氛逐渐变得温馨了些。   豆苗儿使出全身解数,故意转移他注意力。   她知道他累了,但……   突然察觉不对,豆苗儿目光不经意往前扫去,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   不知为何,心中有种强烈惶恐不安的直觉。   前方那个拿着扫帚的小厮,他放大的瞳孔里满是震愕惊诧,而他望着的方向,正是他们这边。   一切快的不可思议,仿佛只是个瞬间。   豆苗儿转头的刹那,只看见一个男人拿着冷剑直直朝陆宴初背后刺来。   刀尖锋利,光线折射在剑刃,寒光四溅。   清冷的风拂过,豆苗儿来不及多想,猛地从背后用力抱住他。   “嗤”一声,剑刃入骨。   豆苗儿面色惨白,疼痛随血液蔓延,许是疼到了极致,她慢慢地没了任何感觉,就是有点儿冷。   还有耳畔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全身气力一点点逝去,连眼皮都撑不住了。   闭上双眼前,她只看见陆宴初通红的双眼浸满湿润,他双手颤抖地抱着她,眼泪往下坠,翕动的唇似乎在叫她名字。   她望着他,想说没事,想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水渍。   别哭,这么多人看着,多丢面儿,可……   努力抬起的手蓦地坠下,豆苗儿再没一丝力气,双眼紧紧阖上。   “还不快去请御医?”见她突然没了意识,陆宴初猛地朝身后厉吼,他惊恐到极限地紧紧抱住她柔软的身子,又想起来的急急道,“府上太医没走,他还没走,快去请来,快去。”   候在府外的家仆闻声赶来,兵分两路,分别去找太医与御医。而陶平则轻而易举就将陆友林拿住,冷冷踹他数脚后,将他胸膛死死踩在脚下。   “别睡,千万别睡……”陆宴初用手捂住她伤口,温热的血却不断渗出,染湿了他袖摆,一滴滴落在地面。   陆宴初眼眶胀痛,心更是疼得没了知觉。   他不该让她来这里,明明叮嘱好了,让她不要为他委屈不要为他落泪,她却好,将这话听进了耳,他没叮嘱她不要为他流血不要为他受伤,所以她就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了是不是?他不需要,他真的不需要…… 第67章   听到奴仆急匆匆叙述完事情经过,陆文晟双眼一黑,险些倒栽在地。   上气不接下气,他用力抓住胸口,怒极攻心,蓦地呕出一滩鲜血。   “老爷……”奴仆战战兢兢上前搀住他,也知大祸临头,这大公子是不是疯了,竟敢行刺首辅大人,还好首辅夫人替他挡下,可谋害朝廷命官的罪状已经板上钉钉,他们府上怕是要变天了,不,准确的说是天都要塌了。   “她伤势如何?”陆文晟软软瘫倒在椅背,精疲力竭,他费劲地抬袖擦了把染血的嘴角,老态龙钟。   “还不知。”奴仆顿时没了服侍的心思,大难临头,他在担忧自己的出路。   阖上双眼,陆文晟嘴角溢出一丝疯癫的笑意。   本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是,哪知……   陆宴初待那女子如珍如宝,这下完了,不仅常儿救不回,恐怕连他们阖府上下都难逃厄运。   颤颤巍巍支起身子,陆文晟一路踉跄,拖着酸软的腿跨出门槛。   前院雅间,太医正在紧张地为首辅夫人治疗。   剑刃锋利无比,几乎刺穿右肩。   清理伤口、止血、上药,每个步骤他都像站在悬崖边上,更严重的伤口他不是没见过,但他从没承受过如此巨大的压力。   毕竟首辅猩红着一双眼睛守在旁边,目光如鹰如狼,直直盯着他所有动作,仿佛只要他有一点过错,他就会猛地扑过来勒住他咽喉。   太医绷紧了身体,生怕出错,不过片刻,后背汗涔涔,湿透了。   幸在不久后,宫里素有声望的老御医赶到。   两人合力,一炷香内,终于处理好伤口。   “怎么样?”待他们起身,陆宴初迅速上前,急切的眸中眸满是期冀。   老御医写了方子,呈给他:“回首辅,夫人身子骨较弱,这伤不轻,后面连着几个日夜定要好生守着,若有发热症状,按照我交代的方子处理即可,状况严重时,可立即遣人来召。”   陆宴初刚略微放松,冷不丁又提起一口寒气。   郑重颔首,他拧眉望向软塌上面无血色的豆苗儿,嗓音低哑:“我现在将她抱回府中,可行?”   御医随他目光望去:“可以是可以,请务必小心,夫人伤口才止血,万一……”   这地方陆宴初是真再待不下去,但听御医这么说,他心底惶恐,便绝了心思,决定在此暂歇一夜,等明日再走。   御医告辞,陆宴初哪能放心,又重金聘了个可靠的太医彻夜守在外间,随时待命。   从府中带来的人不多,陆宴初示意陶平回府,调几支护卫队过来,同时也带几个绿韶院婢子到这来搭手伺候。   还有福宝,想起孩子,陆宴初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一一安排后面的事情。   等说完,头顶昏暗袭来,他整个人晃悠了下,很快重新稳住。   转身进屋,有奴仆在他身后磕磕绊绊道:“首辅,鸿胪寺卿大人就在院外,说、说要见您,您……”   仿佛闻所未闻,陆宴初的步伐未曾有片刻停顿。   奴仆见此,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继续多说什么。   天色漆黑,房中燃起盏盏烛台。   陆宴初怔怔盯着豆苗儿昏睡的面庞,时不时伸手试她额头温度。   担忧心痛,后悔懊恼,彻夜不曾阖眼。   翌日早,婢女匆匆唤外间打着瞌睡的太医进来诊脉。   太医吓了一跳,心惊胆战跑进来,以为首辅夫人出了什么差池,结果倒是自己吓唬自己。   “回首辅,只要小心伤口,转移回府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太医拱手回答他的质疑。   点头表示了解,陆宴初眼神示意婢子们打点好一切,等马车停到门前,他弯腰将仍旧昏迷不醒的豆苗儿抱起,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像抱着个易碎的陶瓷娃娃。   虽是鸿胪寺卿府邸,眼下这个小院却被首辅府护卫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进入。   陆文晟无心睡眠,痴痴在檐下坐了一夜。   当马车从院门驶出,他下意识起身追上去。   无论如何,陆宴初是他儿子,他与另两个儿子都是他骨肉,至少他不想看见他们互相残杀。   “大人。”护卫敏捷地挡在他身前,阻拦他步伐,一板一眼道,“陆大公子已押送刑部,夫人若无碍,就按流程定罪。”   “那万一……有碍呢?”陆文晟吹了整夜冷风,头重脚轻,鼻子堵着。迷迷蒙蒙盯着面前的人,他尚且不知豆苗儿伤势究竟如何。   护卫睨他一眼,不作声。   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陆文晟知道问了句废话。   待马车一走,把守在院内的护卫纷纷撤退,却留了一支在府邸门外,似是监视。   蹒跚走在府中,陆文晟彻头彻尾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   欲哭无泪,他跌坐在地面,望着湖泊出神。   真的错了吗?   错在哪里?是当年不该为了前途放弃一切?还是不该留陆宴初给他们重重一击的机会?   可陆宴初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全是凭他自己的本事和气运,他有阻拦的能力?   “夫人,夫人您要去哪儿?您身子还虚着,咱先回……”老嬷嬷哽咽扶着失明的德阳郡主沿河畔走来,话语一顿,突然看到了瘫坐在草地上的老爷。   “老爷。”老嬷嬷眼前一亮,着急求助道,“老爷您快来劝劝夫人,夫人非要去找大公子。”   德阳郡主双目缠绕着绷带,她双手摸索着往前,听到老嬷嬷话后,蓦地驻足,神情从冷漠逐渐变得绝望愤怒,甚至歇斯底里,“陆文晟,你不是说只要我听话喝下毒药,常儿就有活路,可现在连我们的友儿都被他陷害侮辱,你是不是疯了才留着这个小贱种?你是不是想帮着他把我们母子三人折磨致死才罢休?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今日走到这步,你走到这步……”疼痛难忍地捂住双眼,德阳郡主面目扭曲,尖锐嘶喊道,“啊,我的眼睛,眼睛……”   “夫人,您千万别哭,太医说不能这样。”老嬷嬷陪着掉泪,忠心耿耿地哄着劝着,“不会有事的,两位公子都不会有事的。”   嗤笑一声。   陆文晟勉强撑地爬起来,漠然道:“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儿子?我瞎了眼才让你养着他们,反倒养出了两个祸害,一个比一个找死,今日可都是你们作出来的,却还怪我?”冷眼从她们身边经过,陆文晟一脸死气沉沉,“哭?别哭了,你慢慢等着和两儿子抱在一起哭吧!”   “你说什么?陆文晟你不得好死,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真是瞎了眼,你给我回来……”   身后声音撕心裂肺,陆文晟麻木地往前,没有回头。   与此同时,马车一路平稳驾驶,停在首辅府邸门前。   陆宴初轻轻抱起豆苗儿,回绿韶院。   福宝尚不知情,被哄着与沈学成在翰承院上课。   把人仔细放到床榻,陆宴初拧眉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双眼渐渐泛红,多么希望她纤长的睫毛动一下,就动一下下。   握紧她双手,陆宴初不敢再多想。   唤了婢子进来,陆宴初解开她衣裳,亲自给她换药。   雪白的肩头伤口狰狞可怖,不难看出,陆友林那一剑直指他心脏,是想彻底要了他命。   抹了下眼睛,陆宴初努力抑制住颤抖的手,给她慢慢上药……   府邸静悄悄的,大家连走路呼吸都不敢大声,怕这个当头惹得首辅不悦。   中午,福宝下了学堂,听说爹娘回了,自然兴冲冲地要见他们。   李韬来香等人轮流哄劝,实在没辙。   小孩子一旦闹腾起来,绝对不容小觑,而且福宝又向来敏感,怕是早察觉出了什么,所以闹得更加厉害。   寸步不挪地守在长榻边,陆宴初听到外面福宝吵闹的声音,让人将他带进来。   “爹。”一把挥开李韬攥着他不让进的手,福宝敏捷地跨入门槛,直直朝他扑来,旋即盯着床榻好奇道,“咦,娘是睡着了吗?您和娘昨晚为何撇下福宝?是出去赏灯了吗?”   “你先小点声,让娘歇息。”挤出一丝笑容,陆宴初把委屈巴巴的他抱在膝盖上,眼神示意旁人都下去。   室内恢复安静,陆宴初耐心解释:“爹和娘没有去看灯,看灯我们怎么舍得不带福宝?”   “那您和娘……”福宝噘嘴,蓦地歪头,定定盯着豆苗儿,小脸拧成一团,忽然担忧道,“爹,娘是不是生病了?娘的脸色好难看。”又重新盯着他近距离观察,伸手摸他眼睛,清澈的眸子里盛着心疼,“爹您哭了吗?为什么哭?您的脸色也好疲惫,您和娘都怎么了,福宝害怕。”   “不怕,爹没事。”强打起精神,陆宴初搂紧孩子,“咱们小声说话,等娘醒好不好?”   “好。”福宝乖顺点头,挠着脖颈眼前一亮道,“娘最喜欢听福宝背诗了,等娘醒了,福宝就给她背诗,这几日先生教了我们很多呢!福宝都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先生还夸福宝好聪明。”   颔首,陆宴初搂紧怀里的孩子,视线灼灼盯着她毫无动静的模样。   听到福宝的话了吗?能感受到他心底不停的呐喊吗?快点醒来,他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这好日子才开始,他和福宝都不能离开她…… 第68章   豆苗儿昏迷至今已两个日夜,陆宴初跟着守了两日两夜,期间他谨遵御医叮嘱,换药洗漱从不敢假以旁人之手,还得时不时安抚福宝,可谓心力交瘁。   实在熬不住,便靠在床边眯会儿眼,但睡不安稳。   一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全是破碎梦境,有好有坏,好的暂且不提,噩梦却能将人吓得不轻,倒不如清醒着。   他太害怕,唯有时时将她望在眼底,心里才能稍微踏实。   “爹。”第三日清晨,早起的福宝端着碗白粥在来香陪同下跨入门槛,望向床榻上安安静静的娘亲,他皱紧眉头,怀疑又担忧害怕的小声问,“爹,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醒?娘真的没事吗?福宝想和娘说话。”   “没事,再等等,你娘很快就醒。”   永远都是同样的答案,福宝只能暂且相信爹的话,娘是照顾他们太累了,所以要好好睡上几天,换他们来照顾娘。   把粥递给他,福宝小大人地接过陆宴初手里的棉布,爬到床边稳稳坐着,弯腰用沾了人参水的棉布轻轻擦拭娘唇瓣,似模似样道:“爹您先喝粥,福宝来帮您照顾娘。”   陆宴初哪能放心,目光锁定在他动作上,不停提醒:“慢些,轻些。”   “福宝会的,爹您快喝粥吧!”小心翼翼用棉布描绘娘的双唇,福宝扭头催促他用膳。   毕竟管家叔叔和来香姐姐布置给他任务了,早中晚三餐定要让爹乖乖吃饭。   哎,福宝愁眉苦脸地望着娘,暗暗道,娘您快点醒过来吧,爹最近只顾得上照顾她,都不会照顾自己,他小小年纪,连念书都记挂着爹有没有吃饭,很累的。   陆宴初毫无胃口,勉强将粥喝完,品不出滋味。   “这个时辰怎么还不去翰承院?”他将空碗搁在一旁。   福宝幽幽叹了声气:“慕春姐姐生病了,学成哥哥告了假,今天不来上课。”   陆宴初颔首,思及沈慕春乃习武之人,应该不是什么大病,便未放在心上。视线重新落在豆苗儿脸颊,陆宴初神色黯然,都第三天了,她始终没有清醒,御医只道情况还算正常,至少伤势没有恶化,但具体什么时间能醒,他也无法预判。   擦完了,福宝将棉布放好,陡然一惊一乍喊道:“爹,您快来,娘醒了!”   陆宴初蓦地起身,动作太急,一阵眩晕。迅速扶住床侧,他望向豆苗儿,她双眼依旧紧紧阖着,哪里醒了?   “娘的睫毛方才动了一下下。”福宝怕他不信,高兴的重复道,“真的,娘是不是听见我们说话了?娘是不是终于睡够了?”   狐疑地坐在床畔,陆宴初不肯挪眼地注视,半晌,毫无动静。   期冀慢慢逝去,徒留无奈失望,还要勉强安慰孩子:“有可能是你看错了?不过没事,娘等会儿就醒了。”见孩子噘着嘴很不高兴,陆宴初摁了摁太阳穴,转移话题,“你用早膳了吗?”   摇摇头,福宝歪着脑袋有些郁闷,难道他真的看错了?   “怎么给我送粥,自己却没用?”陆宴初皱眉,担心孩子挨饿,忙去唤守在门口的奴仆,让他们去厨房备碗牛肉面送来。福宝是她宝贝,自然也是他宝贝,她如今昏迷不醒,他更得好好照顾他。   “口味稍微清淡些,另外……”站在门外,陆宴初叮嘱奴仆详细事项。   “爹,这回娘真要醒了。”坐在里面的福宝一颤,蓦地扭头,再度兴奋地扬声呼唤,“爹,爹快来。”   大喜过望,陆宴初转身,如疾风般迅速折回床畔,然而——   “娘手指动了一下下,真的,福宝绝对没有看错。”福宝信誓旦旦,断言道,“娘马上要醒了。”   陆宴初望向榻上毫无声息的豆苗儿,孩子当然不会说谎,可是……不确定地握住她手,等了足足半盏茶,依旧风平浪静,人根本没有任何清醒的征兆。   果然,或许福宝太期待她醒来,以至于看走了眼,又或者出现了幻觉?   陆宴初勉强扯唇,伸手摸摸他头,把他抱起来放到地上,让奴仆按照他的叮嘱去厨房准备牛肉面。   “没事,娘醒后肯定最先找我们福宝,你先去洗手,一边吃牛肉面一边等娘醒好不好?”他耐心哄道。   乖乖颔首:“爹陪福宝一起去洗手吧!”   迟疑一瞬,陆宴初不忍拒绝,弯腰牵他去打热水。   “娘肯定马上就要醒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福宝挠了挠脑瓜,不解又疑惑,娘刚刚分明真的眨眼和动手指了,好奇怪,为什么还不醒呢?   厨房很快就送来早膳,卤好的牛肉片盖满面条,葱花作点缀,香味扑鼻。   汤底不算太重口,陆宴初给他拌面,加快冷却速度,怕烫着他小舌头。之前有次吃豆腐羹,这孩子着急,一口吞下去,豆苗儿跟着他难受了好几天。   福宝站在旁边看着,心里记挂着娘亲醒没醒,见爹估摸着还有会儿要忙,便扭头跑去床榻守着。   又叫了起来:“呀,爹,娘醒啦娘醒啦,您快过来。”   陆宴初搅拌面条的动作暂停一瞬,埋头继续。   “爹……”福宝加重语气喊了声,久久得不到回应,他赌气地噘嘴爬上床榻,小手握住娘的大手,嘴角弯弯。   昏睡几日,豆苗儿极度虚弱,浑身无力,连手都抬不起来。   眸中含着浅浅笑意,她认真打量福宝,看他好端端地,略松了口气。视线迟钝地略过他,豆苗儿往厢房周遭扫去,陆宴初呢?他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爹在给福宝拌面条。”侧了侧身子,福宝空出位置,笑着解释,“娘,您睡了好久呀,睡得好吗?   “嗯。”一开口才发现嗓音干涸沙哑,豆苗儿不愿多说,低声似喃喃自语,“他没事就好。”   微弱的嗓音模模糊糊落在耳畔,不知是不是他一次又一次的错觉。   陆宴初怔住,蓦地抬眸,“叮”一声,银筷倏然从手中滑落。   他愣愣盯着床榻的方向,眸中赫然湿润。 第69章   告假第五日,宫中传召,陆宴初换下便服,入宫面圣。   约莫两个时辰,方归。   又成功告了五日假。   目送先生急急离去,皇帝宗越年轻的俊脸拉得老长,唉声叹气一番,埋头继续批阅成堆的折子。   他如今才知,原来先生竟是个妻儿大过天的主,一方面他觉着委实没有出息,男儿志在宏图,怎能拘于家里一圈地?另方面又感到很温情,这样的人用着安心,他有弱点有把柄,容易掌控,更不必担忧他意图独揽朝政架空皇权。   这么一想,宗越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了。   折子批阅到晌午,太后驾到。   宗越暂歇,边喝她送来的参汤边听她说了些闲话,然后话题自然的绕到陆文晟一家上面。   事情虽过去好些天,但听到他们一家子,宗越眉头还是忍不住皱了起来。   “此事陆文晟本来无辜,可他却养出了两个如此不成器的儿子,年纪不小,做事荒唐至极,追究起来,何尝不是他教子无方人品堪忧?”   太后抿了口茶,面色难看:“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两个儿子发配边疆充军,陆文晟贬到遥远之地做个九品芝麻官。”宗越冷哼一声,“朕看在德阳郡主祖上的面子不将他们贬为庶人就不错了。”   “此事首辅可有帮皇上出出主意?毕竟两桩案子都与他有关。”   “并未,先生对那家子怕是恨得咬牙才对。”   太后无奈摇头:“首辅这次可谓是无妄之灾接踵而至,倒是他夫妻二人果然鹣鲽情深,若非他夫人替他挡下一剑,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德阳郡主年轻时跋扈些便罢了,怎的到如今还……”话题过于沉重,眼见皇上面颊怒气更沉,太后连忙岔开话题,“眼见五月将至,哀家过来其实是想和皇上讨论讨论另外件要事,关于大选,皇上有没有什么建议和想法?”   宗越面无表情,略思忖一瞬,淡淡道:“但凭母后做主。”   太后轻笑:“哀家想给皇上挑个皇上满意的皇后。”顿了一瞬,似不经意道,“听闻沈将军家的千金颇有风采,只是可惜,她与晋阳候侯府的亲事似乎快成了。”   怔了怔,宗越抬眸,“哦”了声:“晋阳候家的?”   “对。”太后捧起茶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花瓣,“前几日几位夫人入宫,哀家听她们说起后宅那些事儿,其中便提到了沈将军家的千金,两家府上好像已经交换了庚帖,这不相当于成了大半,要合婚了吗?”   宗越不作声,语气很稳:“如此看来,倒是喜事一桩。”   “母后,朕先去处理政事。”紧跟着起身,宗越微微躬身,向太后作揖。   太后笑得慈祥:“且去吧!也要当心身子。”   等人一走,太后脸上笑容顷刻褪去。对于皇帝的行踪,她掌握的一清二楚,外面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双眼。   连着数月,皇帝三番五次出宫,五六次中三四次都见了沈慕春,这……   方才皇上神色不显,可他是她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她恐怕比他自己都清楚他的心思。   哎,要是沈慕春没有结下那桩亲事,进宫封后封妃倒也不错。   摸不准皇上对沈慕春到底存了几分心思,太后疲惫起身,只希望皇上能顺顺利利越过这道坎儿,别生出心结才好。   御书房安静,仿佛一片叶子落下来都能听见。   宗越手上御笔不停,连续批注批改半个时辰,他陡然将笔重重搁下,僵坐着,脸板着,一言不发。   杜丁大气儿不敢出,他一天到晚窝在宫内,当然搞不清楚沈将军居然这么着急的在替沈慕春找婆家,哎呀沈将军呀沈将军,你真是……区区一个晋阳候侯府世子算什么?这儿坐着当今的天子呢,杜丁暗暗在心内着急。   “晋阳候的世子?朕怎么毫无印象?”默了半晌,宗越嘴里没头没尾的冒出一句话。   杜丁讪笑:“奴才也毫无印象。”   眼神渐冷,宗越睨他一眼,语气不善:“是啊,你能有什么印象?”语毕,将卷轴用力往旁边推,宗越起身,嘀嘀咕咕着走出御书房。   杜丁没听清,赶紧拢手,伏低做小地跟了上去。   春意浓郁,首辅府邸内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奴仆们像是熬过了漫长的冬天,说话做事总算不用紧绷躯体,毕竟夫人好大家才是真的好。   此时绿韶院内,福宝正趴在窗下写字。   隔一会儿点一下头,困得直打瞌睡。   豆苗儿靠在榻上好笑,他们三人才用完午膳不久,哪能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陆宴初被福宝哼唧哼唧闹得不行,干脆勒令他誊写完一篇文章后再休息。   “慕春到底怎么回事儿?”压低嗓音,豆苗儿问为她修理指甲的陆宴初,“学成有一阵没来了吧?”   陆宴初“嗯”了声:“那边差人过来传了话,说是没什么大碍。许是沈慕春休养着,学成留在家陪她解闷,又或者将军府知你伤势未愈,觉得不便叨扰,所以随口找了个理由。”   言之有理,豆苗儿颔首。   她望着埋首用锉刀细细处理她指甲的陆宴初,弯唇笑道:“我身子基本好了,你日日留在府中,是不是有些不好?”   “哪里不好?”陆宴初没时间抬头,他怕弄得她疼,动作十分小心,“嫌我烦?”   “有点……”   “嗯?”陆宴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蓦地抬眸看着她,皱眉,“再说一遍。”   豆苗儿移开视线,心虚小声道:“你若不整天逼着我喝那什么营养大补汤,看着就不那么烦。”   陆宴初放下锉刀,正襟危坐,面色严肃,与她讲道理:“御医说你身子骨本来就弱,加上这次元气大伤,岂不是虚得很?”   “补也不是这么补的,哪能一蹴而就?”   “没错,所以不止这些天,往后每日厨房都会为你煲汤,你什么时候把身子调养好了,这汤什么时候就能稍微消停消停。”陆宴初重新拿起锉刀,把她右手放入被褥内,示意她把左手伸出来。   豆苗儿不服气,她无语地保持沉默,心想这话说得容易,敢情喝下去的不是他是吧?   招了招手,又等半晌,陆宴初望着她眼睛催促,很是无奈没辙:“你怎么和福宝一样?还兴耍赖……”   “爹。”耳朵尖的福宝立即转头瞪着他们,义正言辞的控诉,“爹娘你们实在是太吵了,嗡嗡嗡的,吵得我都睡……”慌忙改口,“吵得我都写不下去字啦!”   陆宴初转移目标,扭头锁定佯装镇定的孩子,挑眉:“写了多少了?拿来给爹看看。”   福宝:“……”双手捂住纸张,立即求救地冲豆苗儿使眼色,娘,救命。   眼观鼻鼻观心,豆苗儿回他一记“爱莫能助听天由命”的目光,毕竟她此刻自身都难保呢! 第70章   翌日上午,管家李韬迎着暖融融的阳光,匆匆步入绿韶院,埋头进主屋,候在一边,欲言又止地唤了声“首辅”。   陆宴初正搀着豆苗儿慢慢往外走,心思都在怀里温软的女人身上,他头也未抬的“唔”了声,算是回应。   “能撑得住吗?”陆宴初紧张皱眉,生怕她受不住,摆出一副随时抱她去床榻的架势,担忧道,“伤口会不会痛?”   豆苗儿无语,睨他一眼,抱怨道:“伤口在肩膀,又不在腿。”   “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你难道没听过?”   “没,你就欺负我没读什么书吧!”   陆宴初顿时好笑:“不会还在为营养汤与我置气吧?最近些日子你总与我抬杠,这句话什么意思,你不懂才怪了。”   “就是不懂啊……”豆苗儿挑眉,你奈我何。   两人说说笑笑,并肩缓步而行,言语正经。   落在旁人耳,却觉着像小夫妻在打情骂俏。   李韬双眉拧得更紧,站在一旁尴尬得紧,若叫他选择,他绝对不会趁现在这个时候去打搅两人的亲密与温馨。   奈何——   “对了。”被扶着走到李韬身边时,豆苗儿想了起来,“你来找首辅是有什么事?”   陆宴初被提醒,跟着抬头,问:“怎么了?”   扯唇干笑,李韬很荣幸,托夫人的福,他终于有了点存在感,没被首辅大人继续晾在一旁了。   “大人,外面……”但又迟疑,不知该怎么说。   “有话说话。”陆宴初急着扶豆苗儿去花园散心赏景,十分不满意他的吞吞吐吐,出声催促。   豆苗儿看他一眼,暗含不满,怨他语气不善。   “好好好,你慢慢说。”对上她目光,陆宴初认栽妥协,蔫蔫重新对李韬道。   首辅鲜少着急,李韬哪敢再慢慢说?把心一横,他道:“鸿胪寺卿……不对,是陆大人在外求见。”声音情不自禁的渐渐压低,李韬迅速把话复述一遍,“大人将要启程北下,说此生可能再无机会踏入京城,然后想在离开之前见您一面,还有……还有想见小少爷一面。”   陆宴初驻足不言,室内寂静,一地沉默。   豆苗儿抿唇,眸中划过一丝黯然。她不待见那一家子,甚至是厌恶恼恨,不只是因为她如今所受的伤所承受的痛,而是就差一点,多么危急的场面,那日她若没来得及替陆宴初挡下,陆友林手中的剑极有可能刺入他心脏,要是得逞,陆宴初还有命吗?每每思及此处,她后背都冷汗涔涔,就算现在要陆友林去死,她都不会感到丝毫内疚。   “让他走。”很快,陆宴初神情冷漠道。   “是。”颔首,李韬退出去。对于这个答案,他不算讶异。无论是谁犯下的过错,一家子就是一家子,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不愿影响她心情,陆宴初低眉牵住她手,重新搀着她小心往前,说些别的话转移方才的阴郁,以免她情绪不佳,“花园里的桃树已结了小小的果,青翠可爱,等到酷暑,便能尝尝了,就是不知味道如何。”   豆苗儿笑了笑:“甜就这么吃,太酸可以做成蜜饯果脯。”   “是啊,反正有你在。”陆宴初眉眼轻松了些,“有你在,是酸是甜都好。”   轻咳一声,豆苗儿跟着他节奏走,两人行在长廊,温暖阳光略刺眼,她侧目望向阳光灿烂之处,突然又觉鼻酸。陆文晟是他爹,他前半生的脚步一直在追逐着他,如今……   恨自然还是恨的,陆宴初或许一辈子都化不开对他的怨愤,但恨了这么久,可想而知,陆文晟的存在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要不,带福宝去见他一面?”豆苗儿轻声犹豫道,“他那两个儿子如此不成器,多是有去无回。现在他也要离开京城,此生,你们就再没见面的机会。”   “那就不见。”猛地驻足,陆宴初双眸酸涩,他直直盯着她,语气不由加重,不知是恼还是心疼:“你就不生气?还是怕我舍不得?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不愿再见他们任何一人。”   豆苗儿无奈望着他,心酸不已,“怎会不生气?我有多怕你受伤有多怕福宝受伤,也怕我自己会没命陪你们走下去,我只是……”   她只是还在一心一意为他着想,哪怕满腹委屈。   陆宴初自责地皱眉,双手用力将她手包在掌心,他什么都明白,但她实在过于低估他的承受力。   “我真的没事。”拥她入怀,陆宴初闭眸,隐忍着沉声道,“知道吗?你受伤时,我有多想亲手杀了陆友林。可没有因就没有果,对于这一切,陆文晟难辞其咎,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别担心我这一辈子都有心结,我为什么要有?这一切都是他们罪有应得,所有的处决都是圣上亲自下旨,我从头至尾没有参与,就算参与,我也不会亏心也不会夜半噩梦,反倒是他们,他们难道在午夜梦回会愧疚会自责?不,他们不会。这就是好人与恶人之间的区别,为什么恶人心安理得,好人却要心存阴影?”   豆苗儿回抱住他腰身,任他发泄。   这样也好,没事了,陆宴初难以放下的芥蒂,以后她与福宝都会慢慢帮他抚平……   养伤半月,在陆宴初精心照顾下,豆苗儿恢复得很快,三人中,福宝却胖得最明显。   因为每每喝不完的营养汤,豆苗儿就偷偷哄福宝帮她喝掉,这么久,陆宴初竟毫无察觉,豆苗儿免不得有些得意,不过福宝……就惨了些。   “娘,福宝想吃清粥小菜。”午膳时间,福宝捧着比脸还大的碗,痛苦地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然后擦着嘴快哭了,委屈巴巴地看她,“娘,福宝明天能不喝了吗?”   豆苗儿长长叹气,托腮自怜:“不能吧!”   “爹好可怕,福宝要离家出走。”   “去哪儿?”   “去……”福宝滴溜溜转着眼珠,“去投奔学成哥哥。”   说起这茬儿,豆苗儿眸中一亮,转而蹙眉:“学成怎么还不来与你一起上课?”   “不知道呀!慕春姐姐难道生病没好?好担心慕春姐姐呀!”   豆苗儿疑惑,暮春的身子向来不错,不至于一连生病这么多日,她思忖着道,“福宝,明日我们去拜访将军府,瞧瞧怎么回事。”另外关于暮春的婚事,在她没受伤之前,就该与她谈谈,不曾想,一耽误便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定下没。 第71章   告假十多日的陆宴初甫一上朝,就忙成了陀螺,晨出晚归,起早贪黑。   都这么累了,还不忘检查她每日膳食。   他这么在乎她,豆苗儿暖心的同时又觉烦人。   这日清晨,天蒙蒙亮,等他换上朝服,人刚走,豆苗儿就睁开精神的双眼。起身梳洗,她找到福宝,二人偷偷摸摸……啊不,是正大光明地前往将军府。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首辅府邸里他是老大,大家都得听他的,但出了家门,他的手能伸那么长?所以豆苗儿与福宝决定,午膳晚膳都在外头酒楼饱餐一顿,就算护卫告状又如何?难道还能命令他们吐出来不可?   许是被禁锢久了,又或者期待陆宴初气鼓鼓又无计可施的模样,两人坐在马车上都出奇的兴奋。   “娘,等爹回来秋后算账,您可得护着我。”福宝甩着腿,心安理得道,“我可是陪您出去看慕春姐姐的。”   豆苗儿瞅他一眼,“不是你急着要去看慕春姐姐吗?你还小,娘不能让你单独出门,所以娘必须陪着你!”   福宝着了急,晃悠的双腿陡然止住,瞪大眸子盯着她,不可置信道:“娘,您怎么能这样对待福宝?”   “你爹一向宠你,不会对你怎样。”豆苗儿哄他,“等这事儿过了,娘送你一套竹雕的文房四宝如何?”   “先生教导,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更不能因为贿赂而做出违背道义的事情。”福宝晃着脑袋,正义凛然,“因此,娘,恕福宝不能答应您的请求。”   豆苗儿无语地扭头望向窗外,得,她整天听陆宴初念叨这些便够了,现在居然还要听福宝给她讲道理?她这是多惨,才招惹上这这两位大爷和小爷……   “娘。”见豆苗儿不理他,福宝跳下来抱住她腿,调整策略,小嗓音撒娇地不停唤她,“娘,娘,娘……”   豆苗儿实在受不住,敷衍地点点头。自我安慰,反正量他陆宴初也不敢拿她如何?   马车一路轱辘轱辘行驶,很快抵达将军府邸。   沈将军不在家,婢子引着母子二人行去后院。   路上豆苗儿向婢女打听沈慕春的病情,心里有了底,隐隐又觉不对劲。   得知豆苗儿带着福宝过来,沈学成飞奔出院子迎他们,然后与福宝亲亲热热的说话聊天。   两个小伙伴大半月未曾蒙面,都牵挂得紧,叽里咕噜急着互相分享彼此的新鲜事,手舞足蹈,格外兴奋。   豆苗儿好笑地听着,带着他们一起去找慕春。学成看起来依旧活泼,想来慕春身体还好?或许真如陆宴初所说,是沈临邑不愿在她养伤之际叨扰,所以才以这个理由推脱?   “你姐姐近日都在忙些什么?”豆苗儿问。   暂停与福宝的交流,沈学成抽空回她:“没做什么呀,爹让姐姐近日少出门,她上次染了风寒,许是未愈,这大半月经常头昏。御医说肯定是伤了元气,因此才会几次晕倒,得好好静养才行。”   颔首,豆苗儿不问了,让两个孩子好好叙旧。   小半盏茶功夫,就到了沈慕春居住的院落。   婢子通传一声,沈慕春大大方方出来相迎。   福宝一向对她喜欢得紧,立即凑过去关怀一番,倒把豆苗儿要说的话说了个干净。   沈慕春拍拍他脑袋,身为主人,似模似样地带他们在庭院绿荫下小坐,令婢子沏上热茶,端来糕点,十分周到。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好奇心重,不过片刻,两人拿了糕点就待不住的一前一后跑远,要去林子里挖宝。   几个奴仆紧紧跟上,豆苗儿很是放心。   捧着热茶,豆苗儿坐在石桌旁细细打量她面色,确实不如以前红润,脸颊消瘦了些:“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大好?怎么了?”   “没事,上次受了寒,还没好全,倒是赵夫人身上的伤……”沈慕春不以为意地摆手,日及此处,旋即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怒不可遏地拍了下石桌,声音洪亮,“当时我要在现场,一定要把陆家那小子揍得遍地找牙。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幸好恶有恶报,那小皇帝还算靠谱,也算替你们出了口恶气!”   豆苗儿忙示意她喝口水平息情绪,大喜大悲对身子并不好。   望着她气得脸颊绯红的模样,豆苗儿又觉好笑,她一口一个小子,还小皇帝,说得她好像很大似的。   “我已没有大碍,明日让学成来与福宝上课吧!不碍事儿。”豆苗儿想起来道。   “好,等爹回来,我先与他商量商量。”   豆苗儿颔首,两人话了些家常,她略不好意思地转到亲事上。   沈慕春为人爽朗,提及女儿家私事,完全没有扭扭捏捏,她撇嘴道:“见过两次,人看起来挺好欺负的。”   “那你是比较满意?”   “满意?”沈慕春无所谓,“随便吧,反正我爹说,我嫁给谁都是我欺负人家,一个劲儿让我多收敛些性子。”   豆苗儿轻笑出声:“你爹是对你过于苛刻。”她顿了顿,“我听别家夫人们提及,说世子品性良善为人谦逊有礼,如此看来,只要你愿意,这也算一门好亲事。”   “我不愿意。”抬眸望向远处,沈慕春小口啃着糕点,语气平淡,“但那又如何?爹说,别人都是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打听许久,再没有比世子更好脾气又出息的男人,我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   豆苗儿抿唇,眸中闪过一丝挣扎。   她自小在泖河村成长,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规矩,后头又无家人拘束,她的亲事她自己做主,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绝对不能委屈自己。   但她只是个特例,离开泖河村后,直至现在,她知道越是大门大户,规矩越多。   倘若爹娘在世,她或许与陆宴初都不会有任何交集,所以她又能对慕春说什么呢?   “爹说,他想在离开京城前看我办完亲事。”   豆苗儿扯扯唇,自是看出她的意志阑珊,只能宽慰:“等成了亲,接触多了,或许你就会喜欢世子。”   “喜欢?”沈慕春托腮,指腹轻点脸颊,陷入思考。   与此同时,福宝与学成在将军府玩的不亦乐乎,压根不想走。   母子二人顺其自然留下用午膳。   四人落座,看着满桌丰盛的美食,福宝十分感动,捧着碗大块云翳,直嚷嚷着晚上也不要走,他再也不想喝那些汤了。   豆苗儿哭笑不得,深以为然。   用完午膳,沈慕春去内室洗漱,人掀帘入内,不过须臾,便听婢子一声惊呼。   外面的豆苗儿并两个孩子急急闯进去,婢女正跪在晕倒的暮春身边,想把她搀到床榻。   忙搭把手,众人慌乱安置好沈慕春,令奴仆去请御医。   闺房内,沈学成趴在床榻哭鼻子,福宝也不停揉眼睛。   豆苗儿尽量保持冷静,蹙眉问她贴身婢女,才知御医换了好几个,针对她的病情,都是同样答复,说没有大碍,无非身虚体弱血气不足之类。   站在不远处,等御医过来的同时,豆苗儿无计可施地怔怔望向榻上的沈慕春。   脑中恍恍惚惚的,突然生出个荒诞的想法。   却又感到不可思议。   当初她也这般认为自己不过是身体羸弱,休养不够。孰知却是……   御医极快到来,放下药箱,诊脉,一番忙碌,依旧是那番说辞。   也是,毕竟这些症状,确实就像亏了身子似的。   送走御医,豆苗儿等了会,不见沈慕春清醒,便暂时将福宝留在这里,决定先回一趟家。   一路面色严肃的催促马夫快些,豆苗儿迅速拿了木念珠,再度折回将军府。   果不其然,一入府邸,就感觉腕上念珠有了反应。   但这暂时并不能说明什么。   枯坐着等沈慕春清醒,豆苗儿不停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能性。   或许她应该写封信,加急送入扬州,请道徵大师亲自走一趟?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道徵大师当年的言语,他说这邪术分明已失传数百年,既然突然现了世,那害了她的人与慕春会不会是同一个?自然,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先确认慕春究竟有没有被夺福。   足足昏迷三个多时辰,沈慕春才在众人期待下幽幽转醒。   天色渐暗,豆苗儿仔细打听这阵子她的病情与症状,直至前厅奴仆传讯,道是首辅亲自来接她与福宝,马车就候在府外。   豆苗儿告辞,声称择日再来,然后满腹心事地牵着福宝离开。   一路无言,福宝皱着眉头,受氛围影响,很是挂念慕春姐姐的身体。   两人出府,上马车。   一家三口沉默无言。   陆宴初绷着脸,双臂环胸,看看福宝看看豆苗儿,等着他们自行认错。   孰知等了又等,竟毫无动静。   他清嗓咳嗽一声,摆出谱:“你们今日是不是过得很愉快?”   福宝觑向娘,讪讪答:“还好还好。”又迅速报告道,“爹,慕春姐姐真病了,中午晕倒了好几个时辰,娘和福宝可担心了。”   闻言蹙眉,陆宴初不好再摆脸色,“怎么回事?”   “不知道。”   陆宴初只好问豆苗儿:“她怎么了?”   愣了下,豆苗儿迟钝地望向他双眸,缓慢答:“说是身虚体弱气血不足,但有些奇怪……”   “是奇怪。”陆宴初低声呢喃,“不如再请几个御医瞧瞧?以免落了病症,却没诊出来,这时间一久,怕是有些麻烦。”   敷衍地点点头,豆苗儿面色纠结,心情顿时跌落谷底。   回到府邸,她马不停蹄写信,当晚唤来李韬,将信匆匆送去扬州。   她的举动自然瞒不过陆宴初眼睛,却没过多盘问。   因着慕春生病,陆宴初自然不好将她留在府邸调养身子,叮嘱她几句后,便彻底放养了。但每日一汤却改到了晚膳,由他亲自监督执行,豆苗儿心底搁着要事,哪有闲情与他抬杠计较,喝得煞是痛快。   绝对有猫腻。   陆宴初眯了眯眸,决定暂且按兵不动,暗暗观察她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接连四五日,豆苗儿在将军府与首辅府邸之间来来回回。   原先只是怀疑,如今竟有了几分把握。   慕春的症状,仿佛与她当初如出一辙。   从扬州上京虽简便,却要耗时数日。   苦等七八天,道徵大师终于来了。   一刻都等不得,豆苗儿带着他调头就去将军府,八字一合,面色一瞧,可不就八九不离十吗?   不敢立即跟慕春言明,豆苗儿沉重地带道徵大师回到府邸。   两人阖门,在绿韶院陆宴初的书房内商议。   “大师曾说,邪术失传已久,况且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逞,可我与慕春又怎么会?能确认是同一人所为吗?”   道徵大师神色疲惫,连日赶路,他整个人状态都有些恍惚,喝了半杯茶,稍微提神,他坐在椅上暂歇,叹气道:“几百年都没出现,老衲自是以为当年销毁的很彻底。至于是不是同一人,老衲也说不准,只是这人恐怕并不敢大肆宣扬?因此,是同一人的机会很大。”   “慕春差不多已订下亲事。”顾不得找出始作俑者,豆苗儿提到另外个严峻的形势,不停地书房走来走去,“我实在担心她,所以私下找了个机会,基本确定,她那位未婚夫却不是什么天生福运之人。”顿时有些难以启齿,豆苗儿愁容满面,“大师,除却那个法子,还有没有旁的解除邪术的方法?”   道徵大师摇头:“天地阴阳,互为弥补。老衲实在愚钝,只听从前的老方丈无意间提及过几句,因觉得稀奇,所以年轻时查过些残页,但……”   豆苗儿不知如何是好:“倘若能找出那人呢?”   “自然可行。”   可找出那人哪有这么简单?豆苗儿急得心烦意乱。徘徊良久,她明白徵大师连日赶路实在辛苦,便让奴仆领他去准备妥当的客房歇息。   陆宴初早已回府,因豆苗儿二人霸占了书房,他只好去福宝房间,在灯下教孩子写字。   “你娘近日是不是有些古怪?”埋头附耳,陆宴初与孩子悄悄打探消息,“那位道徵大师……”   福宝抬头,认真地盯着爹,恍然大悟道:“哦,大师福宝见过的,福宝生病时,娘带大师到书院,然后福宝就和娘上京了。”   自然联想不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陆宴初皱眉。   时辰不早,怕熬坏孩子眼睛,陆宴初抱着福宝去洗漱,哄他睡下后,他回到寝房。   内室悄然无声,一盏青灯幽幽泛着橘色光晕。   陆宴初轻手轻脚踏入门槛,视线逡巡,看见她托腮坐在长椅。   “怎么了?”站在她背后,陆宴初不由担忧的问。   吓了一跳,豆苗儿猛地挺直脊背,扭头望向他,拍了拍胸脯,一副受惊的样子。   陆宴初狐疑地坐在她对面,面色略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豆苗儿眼眸飘忽,讷讷道:“就是……”   “就是什么?”   “担心慕春。”   陆宴初定定望着她眼睛,知道她一定在说谎,她这幅心虚的样子真是藏都藏不住。   “洗洗睡吧!我困了。”豆苗儿生怕他问东问西,猛地起身,往床上躲。   关于此事,她自然心虚。   毕竟扯上慕春,就会连带着扯出她以前的那些陈年往事,无论他们现在如何,要提及过往,她终是心虚,陆宴初少不得生气。   用被子盖住头,豆苗儿盯着半空,敏感察觉陆宴初在站床畔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松了口气,豆苗儿擦了擦额头冷汗。   仿佛躲过一劫。   约莫一盏茶,床榻边微微往下凹陷,是陆宴初沐浴回来。   豆苗儿用力闭上双眼,装睡。   侧眸盯着昏暗中她朦胧的轮廓,陆宴初怎么睡得着?他眸色一暗,不懂她这些日子心惊胆战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沈慕春?   深吸一口气,陆宴初嗫嚅唇瓣,想让她别装了。   忍了忍,忍了下去。   睁眼到夜半,陆宴初起伏的心绪渐渐平静,将所有有关的线索试探着串联在一起。他只能确定一件事,道徵大师的到来,绝对另有深意。   究竟是什么事,才能让她竟然守口如瓶,连他都不能说?   不得不说,陆宴初十分介意。   整夜未眠,到了上朝的时辰,陆宴初掀被起身,坐在床畔盯着她看了半晌,心知肚明,她昨夜也没怎么睡着。   既心疼又生气,陆宴初冷脸离去,脚步声比往日沉重。   待一切动静消逝,豆苗儿缓缓睁开双目。   怎么办?要坦白从宽吗?   辗转反侧,牵扯到伤口,她“嘶”了声,忍痛起身。   道徵大师醒得早,待男主人陆宴初离去,便候在绿韶院檐下等她。   豆苗儿遣退婢子,在她们视线范围之内,与道徵大师坐在凉亭下说话。   “施主没有向首辅提及过此事?”   豆苗儿讪讪然:“我……”   了然于心地睨向时不时朝此处投来目光的婢女们,道徵大师叹气,提点她道:“施主心浮气躁,首辅想必已经瞧出了端倪。而且老衲突然冒昧造访,似乎也引起了他的怀疑。”   一语中的,豆苗儿闭上双眼又睁开,她明白,陆宴初只是关心她,但…… 第72章   思来想去,豆苗儿决定告诉沈慕春真相。   “夺福”此术邪祟,连道徵大师都不知如何操控操作,实在防不胜防。   至于慕春知道这件事后会如何选择,豆苗儿心里没谱,毕竟晋阳候侯府世子并不是天生福运之人。   “老衲昨日反复掐算沈施主生辰八字,她命里是大富大贵之人。照理说遇到什么危难都能逢凶化吉,可‘夺福’是人为破坏天生福运和人生轨迹,能不能平淡渡过需看天意,再就是她自己。”道徵和尚眉毛稀疏泛白,透着一股平和之气。   豆苗儿轻叹,继而联想道:“先是我,后是沈慕春。有没有可能还有其他受害人?”   神色沉郁,道徵和尚眸中流露出不忍,颔首赞同:“这个几率很大。”   “按照大师说法,既是夺,便会有反噬。算算时间,从我开始,已有些许年,作恶的人依旧在作恶,难道没有反噬吗?”   茶杯上的水汽氤氲,道徵和尚摇摇头,眉宇间闪过一丝困惑。   半晌,他斟酌着答:“施主当年若性命不保,反噬一定会很快。夺福讲究的是循序渐进,可此次沈施主的症状来得既凶又猛,老衲猜测,有没有可能就是同一人所为?当反噬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此人便慌不择路苟延残喘?”   豆苗儿垂眸,暗暗思忖。可想来想去,都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所以真的就没办法找出这人?   “千年前,三大邪术为祸人间,因手段极其残忍,很快被朝廷明令禁止焚烧,一时之间,消失殆尽。”道徵和尚慢慢回忆着道,“这些年它们是否重出过江湖,老衲不知,但如今却现了世。关于三大邪术的文献老衲只看过寥寥几张残页,皮毛而已,但依据古往今来所有的歪门邪道来看,无非是在生辰八字或者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上大做文章。”   “生辰八字?”豆苗儿轻喃,“泖河村不过是个小地方,难道说?”   “施主如今贵为首辅夫人,老衲倒有个主意。”道徵和尚略压低嗓音,侧耳与她道,“施主可以不经意的向各府夫人们打探打探,在京城之中可否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   这确实是当前唯一的一个方法,假若还有其他受害人,把这些受害人放在一起去分析,很有可能找出些许线索。   豆苗儿眼前一亮的应下,与道徵和尚分别,她决定回房间收拾会儿便去找慕春,然后将此事完完整整与她说个透彻,只希望她能相信这番匪夷所思的话!   因着慕春反反复复的病情,学成近日依旧没来上课。   豆苗儿让婢子把福宝带来,母子二人整理一番,已临近午膳的点儿。   福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顿都马虎不得。豆苗儿吩咐厨房,做几道简单的家常菜,他们用过午膳后就去将军府。另外,豆苗儿又专门令他们做顿素斋送去给道徵大师,他是她邀请到这里的客人,自然不能怠慢。   脑中关于“夺福”的事情挥散不去,豆苗儿心不在焉吃了点儿,便放下银筷等福宝。   知道要去找慕春姐姐和学成哥哥,福宝没有像往常般挑食,他专心往嘴里扒饭,吃得津津有味。   好笑地看着孩子,见他吃得差不多,豆苗儿打了热水,去隔间洗漱,方出来,就见管家李韬风风火火赶来,一副大事不好的模样。   怕福宝听不得,豆苗儿皱眉,匆匆踏出门槛走到廊下远处。驻足,抬眸盯着额头直冒汗的李韬,她用眼神询问催促。   “不好了夫人,首辅似乎被打受伤了。”   “被打?”豆苗儿瞪圆了眼睛,又气又担心,还十分不可思议,怎么就被打了?   “是,不是……”喘着气点完头紧接着又摇头,李韬“哎”了声,解释道,“夫人,听口信说事情是这样子的,今儿上午曹大人到内阁办事,不知是票拟什么,与肖阁老起了冲突,两位大人都将近半百,越吵越凶,各不相让,红着脸脖子粗的就打了起来,侍卫闻声赶来,可两位大人并不听劝,丝毫都不怕地继续闹腾,侍卫举着刀蒙了眼,两位都是朝中重臣,如此不顾形象的扭打在一起,分都不分开,他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首辅就去劝架?误伤?”   “没错没错,事情就是这样!”   豆苗儿着急:“那你倒是说清楚,他伤势严重吗?现在人呢?”   李韬急急点头:“就是还不太清楚情况,已经让府里的人去问了,听说被砚台还是花瓶砸到了脑袋,鲜血汩汩往下淌,两位厮打的大人当场震住。”   鲜血直流?这还不严重?   豆苗儿红着眼转身就往外奔,李韬紧跟着忙追上去:“夫人您去哪儿,首辅现在在内阁,您去了也进不了啊!”   那怎么办?干着急地拧着双手,豆苗儿忍不住焦急与担心,抬高嗓音道:“那你还等什么?直接让人抬一顶软轿去把他接回来,都受伤了总不能还办公吧?再者都不知道伤势严不严重,砸到了脑袋,这脑袋有多重要,可别被砸坏了吧!”说着揉了把眼睛,哽咽道,“都说了鲜血直流,我看八成不轻,你说这么多侍卫,他逞什么能?吵红了眼的人还能听他劝?你说他是不是傻?”   额上冷汗直流,李韬不感应声,只急急往外退,嘴上道:“是是是,这就去抬轿子接首辅回来,外面危险,夫人您就在府上等着!”   气极地揉走眼泪,豆苗儿跟上去,亲眼看着轿夫手脚麻利地出府。   在府邸正门檐下走来走去,她死死盯着巷口方向。   一会儿想等他回来非得好生说教说教不可,一会儿又想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回来就什么都够了。   越等越害怕,豆苗儿靠在石狮上时不时地抹眼泪。   好几次软轿从巷口慢悠悠走来,她昂高了脖颈守着,却都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一顶棕灰色软轿出现在遥远的巷子口,这一定是了!她抬袖胡乱擦了擦眼睛,提裙下台阶,迎上去看个清楚。   没错,李韬跟在旁边走着呢!   看情形似乎不是特别糟糕,豆苗儿快步过去,看了眼软轿,问李韬:“没大事儿吧?”   “无碍。”听到她嗓音沙哑,陆宴初立即推开轩窗,抢先回答道。   两人目目对视,陆宴初挂在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眼眶通红,明显哭过的样子,一时心疼且恼怒,陆宴初顿时皱眉,盯着李韬沉声责备道,“不过区区小事,你这张嘴能不能有个把儿?怎么有事没事全往夫人那报告,谁给你的权利?你就故意让她……”   “你骂他做什么?”豆苗儿仰头瞪着他,他脑袋裹着白纱布,足足绕了几圈,额头处的纱布隐隐染了一点淡红色,这叫区区小事?那大事还得了?   李韬张了张嘴,把头埋低,左右为难,尴尬得很,也不知如何是好。   陆宴初怔了怔,有些委屈,她现在竟然为了李韬凶他?   “我没骂他,再说,说两句怎么了,谁叫他急慌慌就到你那胡说八道。”眸色深深地盯着李韬,陆宴初不悦地嘀嘀咕咕。   “这叫胡说八道?”见他说话清清楚楚条理分明,豆苗儿知道脑袋没坏就够了,她深呼吸一番,冷言冷语道,“这可真的不能再真了,照你说法,他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什么都该帮你瞒着我?你到底想瞒我些什么?难道我在这个家里就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   “谁这样说了。”陆宴初头疼,让轿夫们把软轿落地,他要出来。   “放他下来干什么?”豆苗儿蹙眉,遏止他们动作,“抬他进府。”   轿夫们才弯腰,又绷直了身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听了夫人的话。   陆宴初正欲不平,一顶软轿从后方缓缓行来。   “哟,是首辅和首辅夫人。”轩窗推开,一中年胖脸男子将头钻出来,笑眯了眼睛与他们打招呼,旋即关切道,“首辅额头没事吧?”   讪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碍,陆宴初意思意思地颔首回礼。   坐在轿子里面的是同住一条巷道的刘知刘大人,他看夫妻二人面色不对,纵然有好奇打听的心思,也不好杵在这儿不走,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刘知心知肚明地捋须,将纱帘掩上,告辞走了。   “进府说!”陆宴初扶额,知道这出恐怕一时半会完不了,但来来往往多是朝中同僚,他哪丢得起这个脸?   豆苗儿理解是能理解,只是有些气不过,又瞧他伸手触碰额头,怕是疼了痛了,心内突然又止不住地自责心疼。也对,秋后算账什么的,也应该再检查检查他伤势,等他好些再调教也不迟。   睨了眼轿夫们,他们顷刻心领神会,把软软稳稳抬入府邸。   停在绿韶院门口,陆宴初才被允许下来,他早不气了,想想她哪样都是为他好。   “我头上的伤真不碍事,能走能跑,你这太夸张了。”陆宴初笑着与她说话,却见她面上严肃不减,理都不理地搀着他往内行。   陆宴初默了会儿,低声道:“你伤势都没好,御医让你好好养伤,少出门少动气少伤神,你哪样做到了?最近些日子你进进出出,我看你都忘了你肩上的伤了,等下进屋,我再给你看看伤口愈合的怎么样。”   “能不能安静会?”豆苗儿绷着脸,“你真吵。”   陆宴初无语,他静静盯着她,她权当视若无睹,好吧,敢情是只准她数落他,轮到他说两句,她就嫌吵了? 第73章   来香不知用什么借口哄住了福宝,居然没有出来闹腾,豆苗儿大感省心。   将陆宴初扶回寝房,豆苗儿睨他一记,让他坐在软塌,作势要拆他头上的纱布。   按住她动作,陆宴初拧眉望向她,嘴角往上扬,略有几丝薄薄撒娇的意味:“这才止住血呢!”   对上他漆黑的眸,豆苗儿轻咬唇瓣,收回手拢进长袖,偏头赌气道:“我看是你不敢让我瞧你伤势吧?”   “哪有?”被猜中心事,陆宴初只好硬着头皮把脑袋凑过去,一副乖乖巧巧任人宰割的样子,“看吧看吧,你看,我跟你说,伤并不严重,就一道小口子,破不了相。”   “谁要管你破相还是不破相。”   “怎么不管?”陆宴初好笑地去拉她的手,“夫人若不管我,还有谁能管谁会管?”说着,顺便得寸进尺地要环住她腰。   严肃谈问题的时候,最讨厌动手动脚了。   豆苗儿推开他,面上气恼。   “嘶”了声,陆宴初顷刻抬手触了触纱布,面颊揪成一团,似是被她推避的动作弄痛了伤口。   “怎么了?”豆苗儿一惊,登时不敢再乱动,任他搂腰一把将她缠住,也不知他究竟是疼了还是故意对她使苦肉计。   将头埋在她胸前,陆宴初舒服地喟叹一声,“阁老年纪不小,力气居然不可小觑,好在砸来的只是一枚小印章。”不等豆苗儿接口,他迅速道,“不过此时此刻依偎在夫人温暖的怀抱,便哪里都不痛不疼了。”   “我又不是止痛药,少来这套。”豆苗儿嘟嚷了一句,低眉盯着他头上纱布,知他假装风淡云轻,就不再强行看他额头,毕竟御医才处理好的伤势,她若不分轻重地揭开,指不定又要流血。   “我跟你说。”豆苗儿心疼地望着他,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她情绪突然低落,嗓音也变得很是沙哑,“你能不能好好保护你自己,上次……”不愿提及陆文晟那家子的事惹他心累,可今日不与他说清楚,她不能安心。吸了吸鼻子,豆苗儿接着道:“你知道吗?你若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办?福宝怎么办?最紧要的是福宝,他那么小,他真的需要你。”   “我懂。”   “不,你不懂。”豆苗儿抢白,语气着急,“福宝比任何人都需要你,所以我拜托你看在孩子的份上,能够离那些危险的地方或者危险的人远一点。上次的事情暂且不提,这次呢?你明明可以规避,旁边站了那么多带刀侍卫,为何那个印章没砸到旁人,偏生砸到了你?”   陆宴初立即心虚地埋头:“我倒霉。不过我可以保证,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豆苗儿气不打一处来,她神色复杂地与他对视,半晌,一字未吐地推开他,掉头就走,“我先去看看福宝。”   “豆苗儿……”   不顾他呼唤,她匆匆踏出门槛往左快行,直至走累了,这才愁眉苦脸地驻足。   倚靠在木柱上叹气,豆苗儿蹙眉盯着凭栏下开得正好的一朵小花,她当初正是因为福宝,才头也不回地从扬州赶往京城。陆宴初好便代表福宝好,他若出了什么差池,叫福宝如何能熬过这些年?应该与他说清楚的,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的都说给他听,迷惘地抬脚,豆苗儿没有方向地缓步往前,又想,她此时脑子里乱七八糟,与他坦白之前,她起码要先在腹中打一遍草稿。   穿过长廊,越过拱门,豆苗儿徐徐走着,不经意抬头,蓦地望见站在金鱼池边的道徵大师。   大师手持串珠,双眼阖住,唇瓣念念有词,似是在修行。   豆苗儿悄声上前,不愿打扰道徵大师,她静静伫立在他身侧,望向池中嬉戏的两条鱼儿。   “施主。”道徵和尚似有察觉,倏地睁开眼眸,转头看她。   “抱歉,打扰到大师了。”   摇头否认,道徵和尚随她目光望向池中,两条鱼儿穿过墨绿水草,绕着池边遨游。   “施主还在烦忧?”道徵和尚望向远处,宽慰道,“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安排,施主尽心尽力便可,切莫太勉强自己。”   “眼下倒不是愁那邪术。”豆苗儿蓦地感到一阵赧然窘迫,一旦涉及到陆宴初与福宝,她便将先前的全都放到了一边,实在是……   “是因为首辅大人?”道徵和尚有所听闻,了然颔首。   豆苗儿“嗯”了声,轻声道:“我能够站在这里,全都托当年大师的指点。后来福宝生病,也正是因为大师的一番话,我才带着福宝来找他。”豆苗儿闷声继续,“他不知道这一切,也不知道他的命就是福宝的命,他若身受重伤福宝定也会有影响。今日在内阁,就因为两位大人的争执,倒连累他受了伤,幸在伤势不太重,可我却受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就不能安分些吗?”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是个和尚,自然调解不了这种夫妻间的置气拌嘴。   道徵和尚讪笑一声:“他身为首辅,统领内阁,这是职责之内,施主莫生气。再者人生在世,难免磕磕碰碰受些轻伤,一帆风顺的人生是不存在的。”   “我不生气,我只是担心福宝,谁要管他在外面做什么!”豆苗儿听大师居然为他开脱,一时顾不上有理还是没理,红着眼睛恼上加恼道,“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生死与福宝性命紧紧相连,我才不要管他是死是活,他愿意涉险就涉险,他愿意受伤就受伤,我绝对置之不理。”   “这……”谁还能愿意受伤啊?道徵和尚一个头两个大,决定不再火上浇油,保持沉默罢了。人情绪激动时本就冲动,他再说几句,指不定她更愤怒。   气氛沉默,豆苗儿赌气地盯着水草里歇息的两条小鱼,恨不得将陆宴初变成其中一条,好生生圈养在鱼缸里,日日盯着,看他还能生出什么事端。   静寂中,一阵微风拂过,雕花拱门墙角下半人高的青草随风飘动。   一双青黑色长靴半融入青草丛之中,足足站了半晌,见雕花缝隙里的两人有了动静,才沉默离去。   春困的时节,福宝饱睡了半个多时辰,揉着眼睛惺忪转醒。   粉色小嘴张开,哈欠打到一半,扭头,登时一怔。   “爹。”福宝迟钝地坐起来,意识回笼,兴奋道,“您今日怎么回来的那么早?娘说等福宝睡醒后去将军府看慕春姐姐来着,爹您去嘛?”说着,愣住。他大大的眼睛盯着他额头,上面包裹了一圈圈白色纱布,好像是爹受伤了?眸中顷刻罩上一层水汽,福宝担忧地朝陆宴初倾身,“爹,您怎么啦?受伤了吗?”   “一点轻伤。”眼睛里的迷雾渐渐褪去,守坐在床边的陆宴初顺势握住他小手,低头拿起他的小鞋为他穿上。   “疼吗爹?”福宝噘嘴,“您怎么和娘都一样不小心,娘有时候切萝卜也会不小心切到手呢!”   陆宴初不自觉蹙了下眉,他双唇嗫嚅,想问些什么,终究没有问出口,困惑迟疑的目光落在福宝圆啾啾的小脸上,陆宴初往上扬了扬嘴角,作罢。   福宝只是个孩子,还什么都不懂,他不该旁敲侧击的向他打探什么。   “爹,您怎么了?”敏感察觉出爹不高兴,福宝两只小手握住他右手,天真地歪头笑道,“爹是不是疼?那福宝让娘去做蜜汁地瓜吧,每次福宝摔伤了或者是肚子疼,娘都会做蜜汁地瓜,平常时候绝对不会做哦,只有福宝不舒服的时候才能吃到。爹以后不舒服的时候让娘做吧,甜甜的暖暖的地瓜吃下去,一下子会好受很多哦!”   他语气夸张,仿佛娘亲的蜜汁地瓜比灵丹妙药都更有用,陆宴初好笑地摸摸他脸颊:“算了,爹不疼。”   福宝却很固执,双臂撑着床榻,他麻溜滑下来,留了句“爹等一下下”,便飞快跑出寝房,找娘亲做蜜汁地瓜去了。   绿韶院有小厨房,福宝一路不停的撒娇纠缠,豆苗儿被他拖拽着进入存储蔬菜的地窖。   惦记着爹脑袋上的伤口,福宝在里面翻找了半天,终于成功发现大半篮地瓜。   “娘,找到了。”眉开眼笑地冲上去,他咬紧牙关,吃力地提起篮子,憋红了脸回头望着豆苗儿,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做、做蜜汁地瓜,爹、爹……”   豆苗儿忙让他搁下,嗔道:“拿两个不就好了?当心你胳膊。”   无奈至极地接过他手里的两个地瓜,豆苗儿心底其实有些不大情愿。拿甜点哄哄孩子确实奏效,陆宴初都那般大了,哪吃这套?   而且,都不知他独自反省的如何,她为何还要向他谄媚献殷勤?   “娘,爹好痛呢!咱们快点吧!”福宝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尘,抱着她大腿催促。   “你爹真疼得厉害?”摘掉他头上的一片菜叶,豆苗儿质疑道。   “呃……”福宝眼神一呆,拿手挠后脑勺。   瞧他这样子,豆苗儿什么都知道了,点点他额头,豆苗儿严肃道:“每每此时,你是不是都忘了先生教过的道理?以后再谎报军情,娘饶不了你,知道吗?”   “唔。”乖巧点头,福宝咕哝跟着豆苗儿往外走,“这也算成合理猜测嘛,爹肯定好痛的……”   豆苗儿睨他一眼,见他噘嘴不吭声,便默默收回视线。   她当然知道他也疼他也痛,可她就是生气,气他不肯好好保护自己,上次差点失去生命的教训还不够吗?她哪能时时守在他身边,替他与福宝挡下所有的意外? 第74章   处理好食材,豆苗儿让福宝站远些,以免误伤。   将地瓜切块放入烧热的油炸得金黄酥脆,捞出,再放入姜蒜炒香,加糖加蜂蜜加一勺酸酸甜甜的果酱,熬制成芡汁。最后放入地瓜块闷煮一会儿,大功告成。   豆苗儿动作娴熟,嘴角挂着微微轻松的笑意。   她很少为陆宴初做饭了,这样的瞬间令她突然回忆起从前在泖河村的日子。   不管那时她的初衷是什么,至少在为他烹饪的时候,她全神贯注而又全力以赴,她希望他能够喜欢,每次她都满怀憧憬着与他见面,期待得到他的认可。   装盘,豆苗儿洒上一些炒熟的白芝麻。   地瓜与芡汁完美融合,红橙橙的,窗外阳光落在盘中,生出细细碎碎的亮光。   “好香哇!”福宝踮起脚跟,化身小馋虫,脖颈不断吞咽着口水,捧脸砸吧道,“好想吃呀!”又很快摇头,双手捂住胃部,自言自语的告诫自己,“这是为爹专门准备的,福宝要控制住自己,嗯嗯,控制住自己。”   豆苗儿听着好笑,扭头看他一眼:“娘做了很多,等下你与爹一块儿吃。”   “嗯嗯,那我们快去找爹,娘您快点。”用力点头,福宝等不及地催促,眼睛熠熠生辉。   颔首,豆苗儿用食盒装好蜜汁地瓜,牵着福宝走出厨房,沿着长廊去找陆宴初。   寝房无人,绕了一圈,在书房逮着了他。   阳光正好的窗下,他正捧着书卷阅览,额上一圈雪白纱布格外显眼。   显然此人是忘了作为病人的本分了。   “噔”,将手中食盒重重搁在桌上,豆苗儿走去他身边,一把夺走他手中的书抱在手里,眸中浸着薄怒:“不能好好休息养伤嘛?你每次都这样。”   陆宴初拧眉望她一眼,复而低头,默默盯着桌面出神。他哪儿看得下去书?不过是试图转移注意力罢了,他需要冷静,唯有冷静才能理智的思考与判断,从而再做打算。但显而易见,失败了。   “爹,您真是的。”福宝顷刻小大人的帮腔,眉毛挤成一团,还叹了声气,“您也太不乖了。”   瞬间无语,陆宴初略觉麻烦地望向福宝,没想好该如何与一个孩子狡辩。   “娘专门为您做了蜜汁地瓜呢!爹您能不能听话点?哎,福宝都比您懂事!”一边噘嘴说着,一边不忘记显摆地向豆苗儿求证,“是吧,娘?”   视线在父子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一圈,豆苗儿撇嘴,淡淡道:“一脉相承,半斤八两。”   “唔,什么意思?”福宝挠了挠脸颊,不懂就问。   豆苗儿斜睨陆宴初一眼:“问你爹。”   对上福宝“求知若渴”的目光,陆宴初敛下心头燥意:“就是你没爹懂事的意思。”   “哪有?”福宝不干了,着急地掰着手指细数爹不懂事的事迹,譬如娘晚上特地为他留的汤他没喝,譬如说好陪他踏青放风筝却爽约,譬如……   一件件,记性倒挺好。   陆宴初眉头越拧越紧,这孩子……   怒意一扫而空,豆苗儿暗暗发笑。   她这话果然不假,一脉相承就是一脉相承,两人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怕是“病人”都要气得没了胃口。豆苗儿朝福宝招手,笑道,“蜜汁地瓜快凉了,赶紧过来尝尝。”   立即闭口不言,福宝“嘚嘚”跑过来,趴在桌面翘首以待。   打开食盒,豆苗儿递给福宝银筷与木碗,给他夹了两三块甜腻腻香喷喷的蜜汁地瓜。   满足地捧着碗,福宝埋头闻了闻,拿眼睛直直瞅着陆宴初。   豆苗儿心领神会,他是想等爹先动筷。   从食盒取出另一双银筷,她给陆宴初送过去。   一动不动,陆宴初视线落在从她手腕,沿着往上,与她清亮的目光在半空交织。   这样的画面有多熟悉,在过去的些许年中,他时常梦见。   诚然最初听到她与道徵大师的那番话后,他有一瞬的震怒愕然,但稍微想想,就知她话里肯定有与他置气的成分。   她对他,不该毫无情分。   区区几句话,无法抹灭他们的朝夕相对,更无法抹灭她对他付出的一切。那深深刺入她肩膀的一剑,他每每思及,仍心有余悸,偶尔会从噩梦中惊醒,望着睡在身旁的她,会庆幸经历过无数的弯弯绕绕后,她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爹……”拖长了软软的音调,福宝撒娇地摇晃身子,示意他快点动筷。   蓦地回神,陆宴初接过银筷,主动夹起一块蜜汁地瓜。   香软酥糯,舌尖顷刻被满满的甜腻团团包裹住。陆宴初望着她,微微走神,她其实不知道,他不习惯食甜,但却从不讨厌也无法抗拒她为他做的任何食物。   一旁守着的福宝眼见爹终于尝了尝,像得到了某种提示,立即迫切地将头埋入碗里,“唔唔”吃得干劲十足。   豆苗儿哭笑不得。   拿出帕子给福宝擦嘴,余光注意到陆宴初似乎一直在看她。豆苗儿故意敛去笑容,朝他投去淡淡一瞥。   “怎么不吃了?”她皱眉望着整整一碟蜜汁地瓜,有点忐忑,“不合胃口?”   陆宴初摇头,又夹了一块,慢慢喂入唇中。   不过片刻,父子两便将蜜汁地瓜分食得一干二净。吃完了,福宝哼唧哼唧揉着肚子喊难受,惹得做爹娘的陆宴初与豆苗儿心疼好笑又气恼。因为两人方才无论怎么劝阻,他就是不肯听,瞧,贪吃的后果来了吧?   忍不住数落几句,豆苗儿抱起孩子,一边用手轻揉他肚子,一边带他去找剩下的消食丸,准备兑水喂他半颗。   陆宴初担心地提脚跟上,等母子二人入了内室,他定定站了片刻,听到福宝哼哼声渐退,便转角往另个方向行去。   道徵大师被安排住在离绿韶院不远的雅院内,对于他的到来,陆宴初并未多加试探追问。   那些年,她栖身在扬州潜麟寺,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谢谢寺庙里善良的僧人帮忙照顾她。   可接连几天,她的反常,她的不安,以及她古怪的话语……   她与他置气,也万万不会随便说出那句话。   倘若真有隐情,道徵大师势必就是知情人。   头顶的太阳渐渐往下沉落,陆宴初踏着霞光站定在雅苑厢房檐下。   犹豫半晌,他抬手叩门。   “笃笃笃。”轻轻三下。   门应声而开,道徵和尚双手合十,面上平静,看到来者是他的一刹那并未流露出讶异或旁的神色。   两人互相见礼,道徵和尚退后一步,迎他入内。   陆宴初几不可察扫了厢房一圈,客气道:“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大师无须客气,与我夫人或是管家明说即可。”   “蒙首辅关照。”道徵和尚行礼,笑道,“出家人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再者,夫人安排得十分周到。”   彼此客套一番,气氛渐渐沉默。   陆宴初拢袖轻咳,站在窗下朝外望去,几只鸟儿从空中忽地飞过,不留痕迹。   回眸望向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的道徵大师,陆宴初不好开门见山,只得委婉道:“不知大师是如何与我夫人结缘?”   笑着朝他走近两步,道徵和尚随他将目光投去窗外:“老衲与首辅夫人能够相识,确实是缘分。多年前,老衲游历四方时途经泖河村,因误食当地的一种毒果晕倒在山林小路,是首辅夫人心善,救下了老衲。”   陆宴初眉头微皱,求证道:“可是红庲子?”   “没错,正是此物。”   “红庲子外表鲜艳,极具欺骗性,像熟透了的小樱桃,除却竹安本地以及附近的城镇,倒是罕见,也难怪大师会误认它为无毒的野果。”提及此处,陆宴初紧绷的面颊略放松,说到家乡,哪怕是有毒的野果,也倍感亲切,一股思乡之情更是油然而生。   道徵和尚颔首:“正因如此,老衲才会结识心善的首辅夫人。”   “看来她对大师非常信任。”陆宴初扯唇,眸中划过一丝伤感与亏欠,“我赴京那年,她留信,说去扬州潜麟寺等我,可惜……”   对他们之间的过往十分清楚,道徵和尚便跟着喟叹一声,感慨造化弄人。   话寒暄到这里已足够,蓦地转移话题,陆宴初眯了眯眸子,突然单刀直入直奔主题道:“敢问大师,我与福宝之间究竟存在什么联系?”   微愣,道徵和尚垂眸,思忖半晌:“首辅这问题……自然是父与子。”   “大师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浅笑出声,语气变得严肃,陆宴初无比诚恳道,“还请大师为晚辈解惑,她曾说带福宝上京就是为了寻我。那时我当她纯属糊弄敷衍罢了,时至今日,我却好像有种不安的直觉,虽然这种直觉是如此的匪夷所思又没有依据。”   缓步徘徊在厢房内,道徵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摇了摇头,望着他道:“首辅何必着急?恐怕再等上几日,夫人自会如实以告。”   “但我想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无论事情时好时坏,至少别当着她的面手足无措。”嗓音压低,陆宴初无奈,他心底介意的是,哪怕他对她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可也会害怕那个未知的真相,害怕它会影响到现在所有的一切。如果早些知道,无论它是什么,他势必要好好守住彼此的位置与关系,不容改变。 第75章   天色渐渐昏沉,到了点儿,府内亮起盏盏灯笼。   豆苗儿让小厨房送来碗熬得糜烂的南瓜粥,以及易消化的一碟炒青菜。   这便是福宝的晚餐了。   眼神示意来香照顾他用膳,豆苗儿出去找陆宴初,他额上伤口到了晚上,也该换药了?   说起来,她最近的时间倒是有些不够用,慕春那里不能再拖延,明早务必亲自走一趟!还有道徵大师提出的建议,她也得抽空向各府夫人们旁敲侧击地打听。   书房漆黑,内寝更是空无一人。   豆苗儿蹙眉,在他平常逗留的地方找了个遍,却不见踪迹。   召来奴仆细问,得知首辅并未出府,豆苗儿面色略沉地挥退他们,打着灯笼出了绿韶院。   天都黑了,他人呢?   难不成躲在什么地方赏月?豆苗儿仰头,今夜月色的确皎洁,可她不信他会有这等闲情雅致,近段日子他不是一直都在怀疑她?倒因为他今日突然受了伤,才生出契机,让他对她的这份怀疑暂时搁浅,只不过……   叹了声长气,豆苗儿走到府邸中心湖畔,驻足逡巡。   湖畔南面种了几棵桃树,树下被她埋了几坛桃花酒,此时枝叶在月色下颤动,罅隙里隐隐透出几缕薄光。   有人?陆宴初?   豆苗儿拎着灯笼匆匆上前,定睛一瞧,树下石桌旁的身影可不就是他?   靠近时,能闻到空中漂浮着淡淡的一股泥土腥味,才埋不久的桃花酒被他用小锹挖出一坛,招摇至极地摆在桌面。   豆苗儿按捺住怒意,上前站定在他身边,俯首攫住他身影。   两人一站一坐,一动一静。   掀眸望向她,旋即收回目光,陆宴初沉默地往空杯里斟满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喝酒的动作不快,举止优雅,显而易见,理智尚存。   豆苗儿就这么看他慢悠悠饮了三杯酒。   到第四杯,她忍无可忍地一把夺过他酒杯,两人争抢时,酒水四溅,豆苗儿将剩了半杯的桃花酒一口气喝下,而后直直盯着他被夜色覆住的眼眸,试图寻找出那么点他反常的线索。   目目对视,须臾,陆宴初率先移开视线,从她手中接过空空如也的酒杯,再度斟满。   豆苗儿憋着气抢过来,仰头饮下。喝得太快,呛了个正着,引出一连串咳嗽声。   陆宴初拧眉,语气不由加重:“别喝了。”   “这是我埋的酒,凭什么不能喝?”肩部伤口隐隐作痛,豆苗儿捂住胸口,冷冷瞪他一眼。   陆宴初不作声,偏头越过桃枝,望向月光下闪烁着萤星的湖面,夜晚的水寂静,可他的一颗心却跌宕起伏又茫然无措,唯有借酒缓冲这匪夷所思的真相。   方才道徵大师对他没有任何隐瞒,从头至尾,不过寥寥数句,却解释的清清楚楚。   这是他求的答案,可远远超越了他想象,最初听到的那一瞬,他甚至觉得荒诞至极,但又如此的真实。   他心疼她遭遇承受的一切,恨不能立即将背地里害她的人斩草除根。可另一方面,他一时又无法那么快地放下芥蒂。   原来一次又一次,他对她来说,只是需要,而不是想要。泖河村里所有甜蜜而青涩的回忆,那些被他镌刻珍藏在心底的美好,竟然都是她营造给他的假象。曾经的心动与倾慕,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她对他的关切与示好,背后都是别有目的。   甚至此次上京,也是因为他们可怜的福宝需要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宴初用手撑住额头,垂低的眸中生出一片薄雾。   不愿去深想,但他无力控制自己的意识。   她前阵子毫不犹豫为他挡下那一剑,他以为是爱,但此时此刻,却不那么确定了,她或许最爱的只有福宝,他对她来说,可能一直都没重要到他想要的地步。   他离不开她,也不会就此放弃。   终会释怀的!哪怕她不够爱他,至少,福宝还需要他不是吗?   但今晚,他不想为这些事情烦忧,唯有借酒消愁,等到天亮,就让一切都随风而逝吧……   “怎么了?”不安地蹲下身子,豆苗儿主动握住他手,她感受到了他低落的情绪,像只受伤的小兽,这是前所未有过的。   “你在生我的气吗?我是不该对你那么凶。”埋头反省认错,豆苗儿抿唇,嗓子眼儿有些灼烫,“可你不懂我的煎熬,在那一剑之前,我从未想过你有一天会遇到危险,是啊,你身在这个位置,有很多事情都是职责之内,但我只是个困顿在后宅的妇人,你和福宝就是我的一切,我不能失去你们。我由始至终想要的只是你的一个保证,在遇到危险时,你能不能为了福宝,能避则避?”   微醺的双眸定定落在她柔和的面庞,陆宴初伸手抚摸她脸颊。   “好。”他若早知他的生命如此贵重,他怎会容许自己有任何的闪失?   “对不起。”陆宴初扯唇轻笑,“是我鲁莽,从今往后,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你别怕,千万别怕!”   忍泪颔首,豆苗儿贴住他留在她脸颊的手背,闻声询问:“那你告诉我,为何心情不好?”望向桌面的那坛桃花酒,她略带嗔责道,“我才封存埋入地底,味儿都没发酵出来,你倒是心急,明明额上受了伤,却浑然不顾身子。福宝还小,日日让我操心尚且说得过去,你难道也要让我操碎心吗?”   陆宴初扯了扯唇,对于她的关切,他不知为何好像有些怕了。怔怔收回手,突然道:“你可知,圣上近日心情不大好。”   “嗯?”   “大选在即,他却毫不上心,他身边的杜丁隐晦向我透露了些蛛丝马迹,但……之前我并未放在心上。”   “圣上怎么了?”尽管不懂陆宴初为何突然转移到这个奇怪的话题,但豆苗儿还是十分配合的提出疑问。   “圣上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之际,他登基后围绕在身边的无非国事学业。可数月前圣上频繁出宫几次,不恰好与沈家小姐有了过节?”陆宴初略有深意地望着她,“我们成亲那日,圣上亲自登门,因我醉酒神志不清,并未入府。后来听门口守卫描述,我猜测,他似乎是与沈家小姐一道离开了。”   豆苗儿一愣,惊愕的目光撞入他若有所思的眸中。   她听出了陆宴初的别有深意,难道圣上竟是对慕春生出了男女之情?   九五之尊势必乃人中龙凤,福运岂是一般人可比?圣上年幼,身边尚无妃嫔,况且也中意慕春,无非是个绝佳的机会。   面色几变,豆苗儿陷入思索。   将军府与晋阳候侯府的亲事已在暗地里传的沸沸扬扬,碍于慕春突如其来的病情,进展虽停滞不前,但这事儿基本敲定,哪能轻而易举就罢了?   再者,终归还是要看慕春自己的意愿。   “不知这算好还是坏?”凝视她出神的模样,陆宴初低声呢喃。如果当初他知道她接近他的目的,事情又会是怎样的结果?他会愿意吗?会的吧!   “嗯?”没听清他呢喃的话语,豆苗儿反应过来的询问。   陆宴初摇了摇头,低眉深深吻在她眉心。   比起芥蒂,他其实更加心疼她。她生病时的恐惧,福宝生病时的绝望,她体会了一次又一次,他却一无所知。这些年,她承受的远远比他了解的多得多,这不是她该经历的。   或许他悲哀的同时又该庆幸,至少他是那个她所需要的人,至少他不用看着她主动投向别人的怀抱。   “记住,你要一辈子都需要我。”额头抵着她额头,陆宴初哑声道。   他的温度一点点过渡到她血液,豆苗儿愣了愣,今日的他格外反常又脆弱。藏在喉咙口的话慢慢咽下去,豆苗儿决定再积攒些勇气,或是等他心情平复些,她会告诉他真相,但愿那时,他依然能对她说出这句话。   默默温存了会儿,两人回寝房。   时辰已晚,豆苗儿亲自给他涂抹药膏更换纱布后,便同时躺下就寝。   被他紧紧搂在怀中,豆苗儿不敢乱动。他很安分,没有太多情欲的色彩。   伸手环住他腰,豆苗儿缓缓睡去。   耳畔细微的呼吸声绵长而安稳,陆宴初睁开清醒的眼睛,适应昏暗后,他低眉望着她柔和的轮廓。   那个藏在背后的人始终是个隐患,他必须竭尽全力将此人找出,哪怕掘地三尺。   亏欠了她的,亏欠了福宝的,他绝对不能姑息。   翌日早,陆宴初起身上朝,豆苗儿迷迷糊糊被他亲了会儿,隐约仿佛还听到他贴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是什么话来着?   一边擦着脸,一边拼命回忆,奈何总是想不起来。   莫可奈何的放弃,豆苗儿简单梳洗打扮一番,坐马车匆匆赶往将军府。   不过短短几日没来,将军府内的气氛陡然压抑许多,豆苗儿早叮嘱过学成,若慕春病情恶化,一定要差人给她递个口信儿。想来或是他忘了,又或是担心这个亲姐姐,竟没有给她传信。   豆苗儿自责不已,是她过于独断。   原以为“夺福”会遭到反噬,那人不该如此放肆,怎知……   沈临邑请了许多大夫聚集在府内,有民间神医,也有宫中御医。   但显而易见,他们并未诊断出什么确凿的病症。   为人父母的心情她十分理解,看沈临邑眼下那两团暗青,便知他已有许多天未曾好好休息。   任何宽慰的话都苍白无力,豆苗儿对着他叹了声长气,请求他让她与慕春单独聊聊。   这不是个无理的请求,沈临邑没有心情反对。   接过婢女手上托盘里黑乎乎的一大碗汤药,豆苗儿几不可察地蹙眉,是药三分毒,慕春不该再喝下去了。   踏入门槛,掩上门落栓,豆苗儿掀开纱帘,望向床榻上面色苍白的沈慕春。   当着她面,豆苗儿将满满的汤药浇入一盆富贵树中。   “慕春,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听起来荒谬至极,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定定望着讶异的沈慕春,豆苗儿神色严肃。   “赵夫人请说。”哪怕病了,沈慕春依旧比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多几分活力,“实不相瞒,我早就受够了这汤药,夫人此举委实爽快,我喜欢。”   哭笑不得,豆苗儿走到床榻边坐下,面上轻松很快变得慎重,褪下左腕上的木念珠替她戴上,她低声道:“慕春,感受到了吗?”   眸中接连晃过愕然震惊以及不可思议,沈慕春盯着看起来普通的这串念珠,又仰头望着豆苗儿:“它、它在发热?”   “没错,你我都能让它散发出一股暖流,但晋阳候侯府世子并不能。”   秀眉打结,沈慕春不解。   豆苗儿深吸一口气,将当年道徵大师的说辞复述一遍。   “因我有过同样的境遇,所以之前就对你的病情有了怀疑。”豆苗儿理解此刻沈慕春的怔忪与呆滞,想当初,她不也同样觉得整套说辞都玄之又玄吗?   “所以……”沈慕春眼珠迟钝地转动,落在她脸上,“赵夫人你是在利用首辅保命?”   浑身僵硬,豆苗儿埋头,这句话简单而直接,却直入主题。说难听些,她不就是利用陆宴初来保命吗?   “可你们现在是互相喜欢?”沈慕春略觉抱歉地转移话题,陷入迷惘之中,“那我……”   豆苗儿闭了闭眼:“我很幸运遇到的是他,偶尔我也会自我安慰,或许冥冥之中,这是指引我走向他的机会,但是……”豆苗儿抱歉地望着她,“这种想法是错的,没有谁愿意遭受这场苦难,我们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却又别无他法。”   离去前,豆苗儿将木念珠留在她身边。   决定,终究是要自己来做。   约定好明日再来看她,豆苗儿告辞,却未直接回府,而是绕到了之前来往过的刑部尚书家,来寻尚书夫人。   女人们一旦聚集,尤其是后宅里的女人们,平日闲得发慌,有了能说话的同伴,一壶花茶,几碟精致糕点,能从天南聊到地北,还丝毫不觉疲惫。   混在堆里插科打诨,时不时引着话题往想要的方向靠拢,豆苗儿硬生生饮下几杯热茶并好几块糕点,竟打听出了些有用的讯息。   若情况不假,除却她与慕春之外,京城确实还有两位与她们有类似遭遇的姑娘,但这些都只是夫人们恰好清楚的事实,兴许另有些惨遭“夺福”的姑娘被家中隐瞒病情,并未流传出消息。   她们如今都活着,只是……   福运被夺,原先顺畅的路难免坎坷些。   那个偷偷躲在背后的人,能肆无忌惮不顾她性命的在她身上作恶,却对京城的千金留有余地,是因为知道她背景简单远在千里之外不会暴露端倪?   他/她确实认识她,是竹安县的人?难以置信,小小的乡野之地,居然有心思如此歹毒的人。   等等——   竹安县并不大,如她这般霉运连连的人却没有第二个。   也就是说,可能从那时开始,这人便在竹安县消失了。   来到了京城?   猛地一怔,豆苗儿呼吸陡然急促。   有能力从家乡移居到京城的并不多,可她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赵家那些人。   “首辅夫人,夫人……”耳畔呼唤犹在遥远天边,豆苗儿捂着胸口呆呆收回视线,凭借对面夫人的嘴型,知道她在唤她。   豆苗儿缓了半晌,将身前的半杯凉茶一饮而尽。   许是太凉了,她浑身血液都冷得发寒。   夫人们见她唇色发白,都有听闻数月前她替首辅挡下一剑的事实,纷纷嘘寒问暖起来。   豆苗儿一一谢过,伺机告辞。   马车悠悠行驶,豆苗儿靠在轩窗边,用绒毯捂手。   都五月的天儿了,气温渐升,夜里加件衣裳,并不冷。可她此时此刻双脚都冒出一股寒气,牙齿瑟瑟发抖,不知是冻的,或是气的吓的。   爹的去时是场意外,但娘过早长辞,除却伤心过度,斤斤计较起来,其中应当有赵家人的几分责任。   娘是彻底寒了心了,娘是在为爹鸣不平。   那她呢?难道真的是他们从中作梗?他们又打哪儿弄来的这邪门恶毒的术法?   车外马夫唤了几声,豆苗儿才知停在了家门口。   她魂不守舍下车,站在檐下平复须臾,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入府。   从未这么晚回来,豆苗儿心里乱七八糟的,她怕被父子两瞧出不对劲,直接沐浴,短短须臾,躲上床榻,用棉被捂住自己。   刚做完这一切,外间传来轻浅脚步声。   掀开珠帘,陆宴初面色严肃地盯着床上微微拢起的一小团身形。   她甫一回府,李韬便来传信,他不过耽误了些许功夫,她人转眼就睡了?   蹙眉走到床边,陆宴初坐下,用手拭了拭她额头温度,是正常的。   “用晚膳了吗?”   豆苗儿不吭声,佯装熟睡。   自认叫不醒一个刻意装睡的人,陆宴初由她装,转身去盘问今日跟在她身边的护卫。   得知她行程,陆宴初挥手让护卫退下,回头朝寝房方向投去一瞥。   依着沈家那位小姐如今的情况,本就不喜应酬的她怎会主动去别家府邸拜访?想来是另有隐情?陆宴初沿长廊行去福宝处,陪孩子用完晚膳,又令厨房将煲的鸡汤送来。   拎汤回到寝房,陆宴初朝床榻望去。   细细打量,她倒是换了个新的姿势,面上生出些无奈,陆宴初打开食盒。   鸡汤足足慢火炖了整个下午,盖儿一揭,香味顺着空气钻出来,一丝一缕逐渐将不大不小的内室填满。   偷偷眯开一条眼缝,豆苗儿心下的慌乱恐惧还没完全平息,但大抵是回到了家中,身边有了他,再多的不安,她都像是有了主心骨,不会被轻易摧垮。而且这股香味……   今日在尚书府邸,塞入腹内的都是些糕点,不经饿。   此刻被鸡汤诱惑,只觉饥肠辘辘。   罢了罢了,豆苗儿向来不与自己作对,她掀开被褥,穿上鞋朝陆宴初走去。   “醒了?”陆宴初不和她置气,冲她招了招手,“醒得正好,鸡汤刚出锅。”   豆苗儿不觉尴尬,只当装睡十分成功,但下意识还是冲他解释两句,语气诚恳:“太乏了,一沾床就睡了过去,你叫我了吗?”   “没叫。”   说谎,豆苗儿睨他一眼,坐在桌旁,拿起汤匙。   “下午去刑部尚书府邸做什么?”陆宴初语气听起来很随意。   缓缓咽下嘴里的汤,豆苗儿不想说谎,她思忖着答:“先前听说京城里似乎有与慕春病情类似的姑娘,所以向夫人们打探打探情况。”   “那结果呢?”   豆苗儿面色一沉,很快掩饰过去:“好像是有。”   闻言,陆宴初蓦地抬眸,眉尖深深簇起。 第76章   次日,豆苗儿去找道徵大师商量,赵家嫌疑虽大,可凡事讲究的是证据,他们根本拿不出确凿的理由去指控他们。   对赵家,豆苗儿毫无感情可言,但过去那些年,为了爹的竹雕,她叔叔三番五次亲自登门,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想想,若“夺福”的是他们,两种做派对比起来,倒有些不对劲。   赵家之所以飞黄腾达拥有今日的成就,都有因可寻。一靠质量上乘的竹雕,二靠堂姐赵静书的身份,并不是凭空便出现了机运。   对了,她堂姐赵静书?如今承郡王的生母?   离开雅苑,豆苗儿慢悠悠行在长廊,一路苦思冥地回绿韶院。   当年堂姐赵静书成功被选为前太子侧妃,一路荣华,若非意外,她今日……   但堂姐赵静书极早就被宁远候侯夫人接回京城,并收为义女,离开泖河村的她一帆风顺,多半是有侯府的帮衬,所以她的连番境遇也应算合理?   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了。   豆苗儿摇摇头,洗漱整理一番,便出发去沈将军府探望慕春。   京城权富云集,要找天生福运的男子至少不像在泖河村那般困难。慕春若下定决心,事情并不难办,只是……当初她也矛盾了许久。   抵达将军府,豆苗儿随婢女来到沈慕春厢房,旋即屋里伺候的婢子们被屏退。   因着昨儿的促膝长谈,两人一时沉默。   坐在床畔为她削苹果,顿了顿,豆苗儿率先打破静寂,问:“身子感觉如何?”   沈慕春无意识把玩着腕上的木念珠:“还好,既然已经知道了原因,我心里倒舒坦了不少。亲事昨晚与爹商量过,我既然病成这样,就退了吧!反正一切未成定局,爹虽觉得可惜,却未反对我的意见。”   颔首,豆苗儿将削好的苹果均匀切成小块。   “我想要活着,就得像你当初对首辅那样吗?”尽管平时作风豪爽,但身为女儿家,提到这些事儿难免窘迫尴尬,沈慕春轻咳一声,嗓音不自觉压低,讪讪看她。   豆苗儿面上略红,同样小声回道:“要是能找到背后作恶的人,你就不用。可我们如今并没掌握多少线索,加之你这场病又来势汹汹,保险起见,还是……”话说一半,难以启齿,反正慕春懂她的意思便够了。   “那我岂不是要戴着它满大街的去找男人?”晃了晃腕上的木念珠,沈慕春眼睛睁得圆圆的,满大街找地痞流氓的经历她有,可真没满大街找男子的经验,说起来都觉这种事情煞是荒谬。   “哪用如此麻烦?”豆苗儿头越埋越低,“当今皇帝对你不是有些情愫吗?”   闻言蓦地怔住,沈慕春直直瞪着她,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显然这惊吓还不轻。   豆苗儿忍俊不禁,同时,心中忽的闪过一丝古怪,前夜陆宴初突然同她说起圣上这事儿是为了什么?难道就只是凑巧而已?   “我……赵夫人何出此言?这种事可不能信口胡说。”一时着急,呛了个正着,沈慕春拍着胸脯咳嗽半晌,红着脸颊皱眉,自言自语嘀咕道,“这世上难道还有人有受虐倾向?怎么可能?”   豆苗儿好笑:“兴许阿谀奉承听得太多,被人捧着久了,指不定就喜欢性情直爽的姑娘了?你与圣上照理说也见过几次面,大概不比那位晋阳候侯府世子接触的少,你对两人的印象分别如何?”   “印象?”扯了扯被褥,沈慕春靠在床背,撇嘴,不以为意道:“晋阳候侯府世子看着还算顺眼,不丑,说话磕磕绊绊,爹说是被我给吓的,好吧,倒无伤大雅,我也懒得与他多说什么。”见赵夫人眸含鼓励地望着她,沈慕春继续道,“要说那小皇帝……”眸中顷刻晃过一丝嫌弃,她皱起鼻尖,“除了长得好看,简直一无是处。狭隘小气,恶劣至极,只知用身份威胁逼迫,每每看着我温温顺顺的样子,他心底一定高兴坏了。我次次见着他,都恨不能用手挠他一脸爪印,他如此在意自己那张脸,估计会气坏吧?”说到兴起,沈慕春抬起右手,比了个抓挠的姿势,模样瞧着很是泄愤。   豆苗儿递给她切好的苹果,心底隐约有了点数,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这二人,明显提起小皇帝时,暮春的情绪更加激动。   “你说他斤斤计较,但他并未迁怒你爹,更未对你有实质性的报复,这样看来,他似乎有些当不起你‘恶劣至极’的评价?”   沈慕春咬着苹果,咕哝道:“那是他已经报了仇,我伏低做小的样子还不够他乐开花吗?”   “慕春。”说到这里,豆苗儿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她认真地望着她眼睛,“那你做好决定了吗?”   “我……”   理解她的迷惘与迟疑,豆苗儿叹气:“抓紧时间,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你一向都是有主见的姑娘,有事差人到首辅府邸递个口信儿。”   “嗯。”点点头,沈慕春垂眸,轻轻咬了口苹果,慢慢咀嚼。   离开将军府,豆苗儿依然无法闲下来。   她得继续去拜访文武百官的夫人们,从她们口中打探更多的详细信息,看能不能有所收获。   一连两日,连福宝都察觉到娘亲最近实在是古怪透顶,早出晚归,颇有些爹前段日子的作风。   太不顾家了,置他与爹处于什么位置?这样是大大的不对的。   可怕的是他向爹告状,爹居然只点点头,温声哄他道:“那爹尽量早些回来陪你,乖,别闹你娘!”   震惊地盯着爹,福宝微微张嘴:“难道爹您不该教育教育娘亲吗?”   “教育?”   福宝深深点头:“您之前早出晚归,娘跟福宝说会教育您的。果然,教育之后,爹您就乖了。”   陆宴初无言以对,胸腔里积着一股气,又好笑又有些恼,她教育他?什么时候的事?在孩子面前,能不能别口出狂言,他不要面子的吗?   “爹。”陡然眯起眼眸,突然有了重大发现的福宝斜睨着爹,嗡声质疑道,“您该不是不敢教育娘亲吧?”   “谁说的?等她回来,马上就展开教育。”言辞笃定,陆宴初轻敲了下福宝脑袋瓜,嗯,吹牛谁还不会了?   “好了,时辰差不多,你接下来该沐浴歇息。否则等娘回来,就该你被接受教育了。”将手里的书卷收拾好,陆宴初笑着抱起福宝进浴室,洗漱干净后,再将他抱上床榻,掩好被褥。   “爹,您千万要记得教育娘亲啊!”拉住爹离去的手,福宝噘着嘴念念不忘地叮嘱他。   眸中含着笑意,陆宴初应下。   踏出门槛,陆宴初沿长廊回寝房,屋内已亮起昏暗的橘灯,看来需要被教育的人已经归府。   摇头无奈,陆宴初知她近日为了那些事确实累得心力交瘁。   “福宝睡了?”坐在梳妆台,豆苗儿朝隐约晃动的珠帘看去,言语关切。   “嗯。”   “对了,最近怎么不见陶平?”   陆宴初眼神略微闪烁:“去外地办事。”   颔首,豆苗儿不过随意一问,得到答案,便不再计较,将耳环摘下,豆苗儿眉间拢起,与他道:“不曾想慕春退了婚,竟会生出这种流言,今儿夫人们居然纷纷问我,慕春是不是命不久矣?”   “哦?”陆宴初跟着蹙眉,“那她病情到底如何?找到治愈的方法了没?”   支吾着,豆苗儿动作僵硬,她望向他双眼,鼓起勇气:“那个,我、我其实有件事想跟你说。”   目目对视,陆宴初心中陡然一动:“你说。”   “嗯,就是……”豆苗儿放下木梳,柔顺的长发如瀑,眼神游移,豆苗儿紧张地攥紧双拳,扯着嘴角还是选择了临阵脱逃,“算了,明日再说,我乏了。”   语罢,匆匆起身,掀被躺到床榻里侧,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陆宴初定定看她半晌,跟着上榻,枕着手臂望向头顶。   “我都知道。”良久,他轻声道,“如果你刚刚是想对我坦白,我已经知道。”   等了须臾,毫无反应,陆宴初撑着手臂抬头,凑过去瞧她。她双眼紧阖,俨然一副熟睡的模样。   陆宴初着恼,摇了摇她手臂。   “唔……”揪着脸挥开他,睡眠被打搅,豆苗儿迷迷糊糊地抗议。   “你怎么睡得着?没良心的小东西。”陆宴初埋头咬了下她肩,不忿地转过身子,与她背对背。   睡意全无,陆宴初在昏暗里辗转反侧,思绪不稳。   她当然不敢轻易开口,因为她对他存有亏欠。   这个淹没在岁月里的真相,他其实也打心底排斥着。它让那些美好的曾经都变成了一个笑话,时时提醒着他的愚蠢与自作多情。   可真相就是真相,哪怕不愿承认……   才平息的心境又起波澜,陆宴初转过身,盯着她侧脸。   气过恼过又如何?还是要拉着她过日子,陆宴初一想到结果,就暗暗劝慰自己,别生气,别生气,反正都是白费力气。   闭了闭眼,陆宴初凑过去咬她脖颈。   用了三分力。   梦中感觉到疼痛,豆苗儿有些受惊地睁开双眼,沙哑的嗓音软软的,明明是控诉,却听不出威慑:“陆宴初,你为什么咬我?”   昏暗中,两人互相瞪着双方。   “你……”   陆宴初不想听她声音,蓦地俯身吻住她唇。   自从她受伤,他很少碰她,这次,不是亲热,是惩罚,罚她当初用一坛酒就轻而易举夺了他清白,还有,他的心。   折腾了整整半宿,豆苗儿昏沉沉睡去。   失去意识前有些愁,太累了,明日她还与几位夫人有约,能起得来吗?   果然,没能起来。   第二天上午,豆苗儿不安地差了个护卫赶去地点递信,想了半天理由,只好拉出福宝当挡箭牌,说得带孩子去买文房四宝。   虽然理由差劲了些,好歹也算个理由。   松了口气,豆苗儿重新躺入被褥里,恢复昨晚失去的元气。   清晨她睡得太沉,陆宴初何时出门,竟毫无所觉。   蔫蔫揉了揉太阳穴,豆苗儿脸颊生出几分烫意。   她与陆宴初虽早有夫妻之实,相聚的日子却不多,昨晚他……   总觉着他有气,他明明就是在变着法儿的不停折磨她,为什么?   再睡不着,豆苗儿干脆起身。   思及没能说出口的真相,豆苗儿头疼,她甚至不敢想象他知道事实后的模样。她要怎么做,才能稍微降低他的怒意?   示好?   就像福宝每次做了坏事,都会腆着笑脸乖乖巧巧先帮她捏肩捶背,将她哄得妥帖了再如实以告?   连小孩都知道的手段,她才醒悟过来是不是过于迟钝?   越想越懊恼,平日她对他,似乎太坏了些!   豆苗儿胡思乱想一通,梳洗整理好,匆匆出府。   与夫人们的聚会彻底没了戏,她决定前往将军府,探望慕春。   三日未见,她不知她眼下情况如何,是做好了决定还是付诸了行动,又或者仍在迟疑?   一路驰骋,等马车停将军府正门口,豆苗儿刚下车,门卫便一脸懵懂地望着她,愣愣道:“方才贵府差人来传信,大小姐不是应您邀请刚出门吗?”   豆苗儿怔了一瞬,咽回下意识否认的话语,不露声色地试探:“是张顺儿来的?”   “不是,是唐虎。”门卫面上渐渐严肃,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忙着急道,“首辅夫人,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大小姐现在人呢?”   “应是在我府上。”豆苗儿蹙眉,脑中思绪极快转了一圈,隐瞒了过去,“定是福宝贪玩,昨儿便缠着让我请慕春姐姐到府上作客,我不答应,没想到他人小鬼大,竟假传口信,路上我与慕春可能是岔开了,现在我便回去。”又问,“慕春既然能出门,是病情恢复了?”   门卫知两家来往亲密,首辅夫人这理由虽蹩脚,但越是蹩脚,在他看来越不像作假,信以为真的他压低嗓音答:“这几天大小姐的气色确实好转了些,关键外面流言蜚语不断,将军知道后,十分生气。本来大小姐就是拘不住的性子,是将军拦着不让出门,这次将军大概是碍于流言才松了口。”   点头表示明白,豆苗儿告辞离去。   上了马车,脸颊笑容渐渐消失。   车轮咕噜咕噜碾压过街道,豆苗儿疑惑,唐虎确实是府中家仆,这怎能作假?   能使唤得动他们的人,除了她,还有谁?当然不会是福宝,那就是……陆宴初?   他假借她身份将慕春哄出去?   此时慕春定不在首辅府邸,那她在哪?   豆苗儿听着马车外嘈杂的声响,眉头紧皱,她相信陆宴初不会对慕春不利,她只是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难道是当今圣上?   眸中一亮,豆苗儿像是找到了症结,若是小皇帝主动出击,便说得通了? 第77章   马车在一间清雅的酒楼前停下,沈慕春掀帘下车。   她今日特地换上一身红色长裙,脸上略施薄粉,为的是掩去几分病态。   远远的,她已感受到腕上木念珠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此时近了,热量更充沛。   赵夫人本就是有福之人,只是——   沈慕春隐约觉着不对劲,赵夫人每每探望自己都是直接入府,今儿却特地差人约她出来,难道就不怕她爹不同意?   整件事情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但却越发的令她想一探究竟。   仰头望了眼烫金门匾,沈慕春提裙上前,挥手屏退亦步亦趋跟着她的护卫:“不必跟着了。”   “可大小姐,将军说……”护卫面色为难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去去就回,理应不会出事,算了算了,跟着吧!”   护卫顿时松了口气,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客栈,在店小二带领下沿木梯上二楼雅间。   “在外候着,有事叫你。”沈慕春扭头嘱咐护卫,旋即掀帘入内。   雅间布置得十分精致,隐约可闻一股浅淡的清香,沈慕春探了探脑袋,朝内轻唤了声“赵夫人”。   尽管她心里有种直觉,赵夫人可能并不在此处。   往内走了数步,她有所察觉地朝右方掀眸望去。   窗下年轻男子闻言侧身,两人目光霎时在半空交织在一起。   沈慕春一怔,迅速瞄了眼周围,雅间空荡荡的,除了他们,再无旁人。   “先生在隔壁雅间。”瞧她似有防范,宗越拧眉解释,轻声嘀咕,“朕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沈慕春不知该怎么回,她可没在怕他的,方才她不过是在迟疑罢了!周围没人在,不用隐藏身份了,她是不是得向他行礼?   “坐吧!”宗越上下打量她一番,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坊间传言的那般命不久矣。先生告诉他,说她这病说严重则严重,说轻又轻,不好断言。倒把他搞得云里雾里,加上流言蜚语实在惹人心慌,其实他这阵日子与寻常并没什么变化,不过是辗转在朝事与学业之中罢了,而她就像是藏在他心梗间的一根刺,每每到深更半夜无人时,才如火苗儿尖般慢慢窜出一丝幽蓝色的光亮,在他胸腔里反反复复地摇曳。   沈慕春犹豫一瞬,走去坐在他对面。   两人对坐,赵夫人那番话顷刻回旋在她耳畔,偷偷觑他一眼,沈慕春仍旧觉得不靠谱,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喜欢究竟应该是什么感觉?   宗越亦在观察她,才放松的眉头渐渐紧蹙。   离得这般近了,便看出她刻意掩饰在妆容下的疲惫。   “朕不是故意让你出来。”宗越自责道,“是先生听他夫人说你在府中憋得难受,早想出来透透气,你现在冷不冷啊?”   沈慕春心惊肉跳地望向他关切的目光。   嚣张跋扈的狮子如果有一天变成了温软的兔子,任谁谁都会和她一样浑身不自在?   还有……沈慕春不解地垂眸,陆首辅什么意思?既然她病入膏肓的消息都流传开了,他为何还敢如此行事?难道赵夫人勇敢承认错误告诉了他真相?   思绪神游之际,眼前黑影一晃,等她意识过来,小皇帝已经拾起搁在一旁的绒毯披在了她身上。   沈慕春浑身僵硬,差点条件反射般地挥鞭抽了过去。   说起来,哪怕情形不容乐观,她也没有指望过这位小皇帝,自打赵夫人离开,这几天她都在收集信息。   当然要活着,怎么会有人想死呢?而且还是以这种憋屈的方式。   京城里的贵人理应不缺,只是所谓的阴阳调和却是有条件的,男子必须保留着最纯粹的精元。未免一头雾水满街乱找,她只好率先粗略筛选一遍,选出些比较有可能符合条件的年轻男子,再逐一确认即可。   “你到底怎么回事?”回到座位,宗越倒杯热水给她暖手,语气担忧,“前阵不好好儿的?”   “唔。”顺手接过来抿了口,沈慕春词穷,当初赵夫人是怎么回答首辅的呢?果然应该多多向她讨教讨教骗人的经验才对!   “怎么不说话?”下意识蹙眉,旋即轻咳一声,宗越将绷紧的神情放柔和些。   目光挪向窗外,沈慕春不太愿意和他对视,这感觉实在是怪怪的:“回皇上,臣女就是……就是气血不足。”   “气血不足?”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宗越蹙眉反问。   “是啊,没什么,养养就能痊愈。”   “那你为何要与晋阳候侯府世子退婚?”   “啊?”沈慕春眼神开始飘忽,这倒是更难回答的一个问题,退婚,自然是因为病情,“嗯,不合适。”她敷衍应付。   孰知宗越却不满意,打破砂锅问到底:“怎么不合适?”   “就……不喜欢。”   “哦?”宗越眯了眯眼眸,目光攫住她脸颊,不肯错漏过她面上每一丝痕迹,“不喜欢?既然如此,一开始怎会商量起婚事?”   这语气略有些逼问的意味,沈慕春不爱听,她皱起鼻尖,瓮声道:“敢问皇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女听从难道不正常?”   宗越颔首,食指蜷曲在桌面轻敲,慢条斯理答:“正常,当然正常,但你退婚算怎么回事?朕现在是在问你,一切正常的情况下,为何突然之间会做出这个不正常的决定?”   面色渐僵,沈慕春心下腹诽,他这是故意与她作对?   哪来的这么多问题?他凭什么盘问她的婚事?   宗越瞧出她不高兴了,奈何他向来如此说话,岂能一时就能扭转?也罢也罢,他此时心情难得明媚了些,便和颜悦色与她好脾气道:“宫里有不少上等的阿胶银耳山参,补气补血,朕稍后让人给你送过去。”   “臣女无功不受禄,受不起。”   “就当是朕赏给你爹的。”   沈慕春看他情绪转变如此之快,也是瞠目。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最不爱长辈推三阻四佯装客套那一套,便不作声了,他爱赏就赏,反正宫里这种东西多的是。   屋内一阵沉默,宗越触了触鼻尖,看她总似有若无地触碰左腕上的那串木念珠,找话题道:“之前没见你戴过。”   沈慕春蓦地松手,稳下心绪答:“是赵夫人所赠,听说可以驱邪避难。”   宗越点头,再寻不到话题,只好尴尬地喝茶。   “皇上?”   “嗯?”   沈慕春看他眼神瞬间亮起,像被点燃的烟花。她突然觉得,这样的他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轻咳一声,沈慕春藏住嘴角笑意,眼珠转了一圈,突然问:“听闻皇上即将大选?”   “太后的意思。”莫名有些局促,宗越放下茶杯,偷偷瞧她脸色。   “哦”了声,沈慕春并拢双手,心思几经变幻,最后尴尬窘迫地憋红了脸,抬头尬笑着看他:“那皇上……是否还是……”笑容越发僵硬,沈慕春挠了挠脖颈,这怎么问的出口?他虽然年纪轻轻,可宫里有姿色的宫女婢女不少,万一他经受不住诱惑已经和别的女人那个了,那甭管他讨厌还是讨喜,都不关她事了。   “还是什么?”宗越疑惑。   “嗯……就是……”涨红了脸,沈慕春盯着他好奇的双眼,心痒痒的想问,可上下唇瓣却像是黏在了一起,愣是开不了口。   “有话说话,朕不怪你就是。”   “当真?”   “朕自然说话算数。”宗越忍不住地飞快点头,言辞笃定。因为他实在是奇怪什么话能让一向爽朗的她突然娇羞成这副模样,难道是?宗越眉眼染上几丝喜意,愈发直愣愣盯着她催促。   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沈慕春决定不顾一切的豁出去了,不就问问嘛?他若是,他就能成为她走投无路时的最后一根救命草,他若不是,别浪费时间,他回他的皇宫,她继续找她的保命人。   “皇上还是完璧之身吗?”声音如蚊蚋,沈慕春迅速从嘴里过了一遍。   寥寥数字,虽口齿不太清晰,宗越却听清了。   他一时反应不及,面部表情没什么变化,完璧?完璧之身?   渐渐地,他整个人石化。震惊以及不可思议填满了眼眸,他怔怔盯着对面的沈慕春,脑子已经凝固。她……她居然这么在意这个?这……武将的女儿都这样霸道?他还得为她留着完璧之身?简直闻所未闻。而且他们还没怎么前她手都想伸这么长,以后要真怎么了还能了得………   沉静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后悔也没用。沈慕春在缄默里慢慢平静,她想,她差不多已经能确定答案。   怕是赵夫人都忘了他是当今天子吧,他根本不是她的救命草。   “我……”   “朕……”   两人同时出声,互相望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宗越等了半晌,眼神落在她脸上,旋即躲开,他此时心情复杂得很,好像有些没面子丢尊严,又有些扭曲怪异的满足感,   “朕问你。”轻咳一声,宗越双手局促的不知如何是好,“你是不是因为这样,才突然反悔,不和晋阳候侯府世子成亲了?”   沈慕春皱眉,这样是哪样?   “沉默即默认,有没有异议?”宗越硬气地敲了敲桌子,向她投去一瞥。   满头雾水的沈慕春只好暂且选择没有异议。   “你……你……”一连两个你,宗越陡然像蔫了的茄子,扶额叹长气,“你这样,朕压力很大,真的很大。朕和你……哎……”他对她是有好感,想时时都能瞧着她,无事逗一逗,可保心情舒畅。但他们都还年轻,没见过几次,哪能轻而易举就立下盟誓?   “朕得先回去考虑考虑。”宗越眉头紧皱,严肃至极道。   沈慕春:“……”有没有睡过别的女人需要考虑?嘴角划过一丝讽笑,沈慕春起身行礼,她早准备走了,待在这儿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臣女告退。”   “诶。”宗越踹开椅子追上去,“你生气了?”   “臣女不敢。”驻足,沈慕春屈膝再行了个礼,“皇上留步。”   宗越当然不会留,他跟她走出雅间,下楼,几番欲言又止,然后觉得不大对劲,他们两人这个定位是不是搞反了?作为考虑要不要接受的人,为何他得好声好气哄着她? 第78章   站在窗下,目送小皇帝与沈慕春两人渐远,陆宴初转身下楼,打道回府。   才进家门,正巧前几日下令搜集的卷宗给送了过来。陆宴初眼神示意小厮们将一整箱卷宗抬往翰承院书房,旋即抬脚尾随而去。   至于假借豆苗儿之名会沈慕春这件事,他就不信他就能有那么倒霉,一直不做坏事的人,难道第一次就能被当场抓获?还是等她问起时再解释吧,反正这事儿也无伤大雅。   屏退下人,打开锁住的沉重木箱,陆宴初拂袖扇了扇灰,从中取出几本卷宗,坐在书桌旁快速翻阅。   暮色四合,书房亮起几盏橘灯。   陆宴初饮下几杯浓茶,勉强还能撑住。   阖上手中卷宗放置到左面,继续从右边拿出一本翻开,陆宴初摁住眉心,有些发愁。   他觉着,他排查的方式似乎有问题,倒不如学她,找几个人多加打探打探……   “夫人。”门外蓦地传来行礼问候的声音。   陆宴初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下意识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   按捺下紊乱的心绪,陆宴初摇头失笑,果然,一向正大光明不做亏心事的人脸皮薄,风吹草动就心虚得不行,哪像她,怕是早已练就出城墙般的厚度,她日日对着他,依旧稳如泰山。   叩门声紧接着响起。   陆宴初想了想,按兵不动道:“进。”   两扇门被推开,豆苗儿端着木托盘踏入门槛,睨了眼灯下的男人,她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两个时辰前他人就回了,偏躲着她,放着修缮一新的书房不用,却待在已被他弃用许久的翰承院书房,什么意思?   “福宝已经用了晚膳,问我你在忙什么,怎么都没过去检查他功课?”豆苗儿将汤与糕点搁在书桌,看了眼高高垒起的卷宗,皱眉,“这么多都得今日看完?”   “唔,明日继续也行。”   “那你先用点膳食。”豆苗儿递给他银筷,目光凝在他面颊,心底着实好奇,他向来不隐瞒她什么,可今儿以她名义相约慕春的事情,他此刻怎么提都不提?   “福宝睡了?”   “刚躺下。”豆苗儿嘴上回道。   “那你先去歇着!”陆宴初尝了口糯米糕,似乎因为是晚膳的缘故,做的并不太甜,清爽可口,他连用两块,抬眸道,“我今天晚上就歇在这里。”   心中登时警铃大作,豆苗儿不露声色地上下打量他。   自从书房迁去绿韶院,这儿被搬的空落落的,没剩几本书,他若歇在绿韶院的书房倒还好说,可他偏偏……   “你今天……”豆苗儿瞅着他,嘴角勉强沁出一点笑意,话语一转,“你今天就歇在这儿吧,晚上凉,让他们多备些被褥和毯子。”   陆宴初点头,捻了块糯米糕,不再看她:“你自去歇着,不用管我,过会儿我让人将碗碟送去厨房。”   “好。”定定看他一眼,豆苗儿缓步转身,徐徐退去。   替他阖上书房木门,豆苗儿在门外站了半晌,沿着长廊往绿韶院前行,蹙起的眉仍深深锁着。   他人不对劲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看他是怎么个不对劲了。   沐浴洗漱,豆苗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胸腔憋了股烦躁,有些气又有些郁闷,他拿她当幌子就罢了,竟还敢隐瞒不报?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着实睡不着,豆苗儿掀开薄被,套上鞋,提了盏灯笼推门出去。   夜晚寂静,一轮半圆的月悬挂在树梢。   豆苗儿左拐右绕,进翰承院前先去厨房切了盘瓜果,这样好歹也有个寻他的理由。   捧着盘新鲜瓜果,豆苗儿远远站在廊下朝书房望去。   灯仍亮着,窗口照出几重人影。   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豆苗儿紧了紧肩上披风,退去转角,等了两盏茶左右的功夫,书房里的人影接连退了出来。   看身形,依稀不是她识得的人。   陆宴初究竟是在忙公务,还是别的什么?   隐隐有些担忧,豆苗儿再候了一盏茶,上前叩门而入。   “进。”手撑着额头,陆宴初垂眉闭目,似在思考。良久,不闻动静声,他微微眯开一条眼缝,戛然一怔。望了眼窗外黑黢黢的夜色,复而转头定定瞧着站在门口衣裳单薄的她,陆宴初面含担忧与不悦:“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下?”   “睡不着。”将托盘搁在书桌,豆苗儿抿唇笑笑,“你尝尝?”   低眉看着切得均匀的瓜果,陆宴初眼皮微跳,颇有些受宠若惊,这待遇……不知怎的,或许是他对她隐隐存了忌惮,以前她对他好,他会当做是关切与爱意,心底暖融融一片,如今却不自觉的会质疑她的目的。   “你肩膀酸不酸?”豆苗儿往上挽起袖摆,露出纤细的皓腕,站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揉捏,“这个力度怎么样?要不要再重些?”   “不必,正好,等等……”转头按住她手,陆宴初认真凝视她清润的眸,脸上一抹不自然转瞬即逝,“你想做什么或者想要什么,与我直说就是,我答应你。”   “嗯?”豆苗儿懵了一瞬,旋即着恼地重重锤了下他肩,敢情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呢?   “我没什么想要的。”语罢,赌气地转身就走。   飞快拉住她手,陆宴初渐渐收紧掌心,却不说话。   “我是没什么想要的,但……”轻咳一声,豆苗儿偏头看他,举止扭捏,“就……”   “你说。”陆宴初苦笑地扯了扯嘴角,反正连一开始都是个骗局,他再没什么不能被她骗,也没什么不能给的。   沉默半晌,豆苗儿决定先试探的给他一个暗示,依他反应再循序渐进。   “陆宴初,我要是做错过什么,你能不怪我吗?”见他紧盯着她,豆苗儿略紧张地支吾道,“如果有一天,唔,你发现我骗了你,你生气的时候能不迁怒孩子吗?”   “福宝?那你呢?”   他手还用力扣着她的手,豆苗儿慢慢垂下头,轻声道:“做错事的人总要受些惩罚,我要是错了,你怪我是应该的。”   沉静片刻,室内响起一声低哑的轻笑。   陆宴初扯了扯嘴角,依稀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挣扎,说还是不说,不止她,他也有些害怕。   一旦过往被撕裂开,他该怎么面对?比起确定她是否爱他的心意,他更不想改变眼下按部就班的一切。假如她只是被命运推着随波逐流地待在他身边,他并不想知道。   混乱极了,他现在的思绪。   那些曾经被他以为她爱他的证据,原来并不能算作证据……   “陆宴初,其实我……”   手腕蓦地用力,陆宴初将她扯入怀中,下颔轻抵着她头顶,黯哑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我原谅你,你明明知道,我根本没办法真正的怪你。”   “什么都能原谅?”坐在他腿上,豆苗儿拘谨地想起身,腰却被他箍在掌下,动弹不得。   轻轻颔首,陆宴初闭上双眼,他能怪她什么?怪她接近他生下福宝?还是怪她为了福宝再度对他隐瞒?所有的开始都是欺骗,可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团圆。她对他就算没有太多的爱,但只要中间隔着福宝,他们永远都会是最亲密的家人。   “不说这个,我问你。”摒弃这些一次又一次搅乱他心绪的话题,陆宴初深吸一口气,低眉望着她眼睛道,“当初你堂姐赵静书,为什么会被宁远候侯府收养?”   两个话题之间毫无关联,愣了下,豆苗儿一时反应不及。她皱了皱眉头,摇头道:“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你一点都不知道其中内情?”   “那时小,不记得。”豆苗儿困惑地眨了眨眼,慢慢回忆,“依稀印象里,静书突然之间离开小镇。我和她也就再没见过,直到前阵子,我们两人才打过几次照面。”   “你就没想过当年她被侯府相中的原因?不觉得整件事很奇怪?”轻叹了声气,陆宴初抬手掐了掐她脸颊,为她的迷糊感到心累。   “是有些奇怪,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造化,况且她那么小的年纪就要离开爹与娘,她肯定也舍不得,换做我,我定然舍不得离开我爹娘去什么侯府的。”抗议地挥开他手,豆苗儿嗔他一眼,“别捏我。”   陆宴初斜睨着她,迅速捏了两下,在她生气之前收回手,默默藏到背后。   “幼稚。”失笑出声,豆苗儿瞪着他,双手却主动环住他腰,不再羞怯地埋入他怀里,她仰头道,“陆宴初,你怎么那么好?就算我骗你财骗你色,你也不会怪我是吧?那你现在能当我已经骗了你财骗了你色了吗?试想一下,你大概什么感觉?愤怒还是失望?”   “心痛,将近窒息的痛。”   豆苗儿抿嘴,怪他答得不认真:“是心疼财还是心疼色?”   “为欺骗我感情而心痛。”触上她额头,陆宴初眸中隐隐藏着较真,“你懂么?不管你从我这里骗走什么,能成功骗我的前提是你已经将我的心骗走。”   心猛地一阵往下坠,豆苗儿抬头怔怔望着他眼睛,她有种诡异的预感,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陆宴初,我……”   剩余的话却湮没在疾如暴风雨的吻里,豆苗儿措手不及,被动地承受他密密匝匝的亲昵。   衣衫层层剥落,烛影摇曳,她混乱的思想愈加糊成一团,耳畔是他紊乱的呼吸声,似有若无间,隐约听到他低哑的嗓音:“我不要你还,你别还。”   还什么?   他的心吗?   视线模糊,豆苗儿凭感觉轻轻吻他嘴角,她本来也没准备还。只是若早点让她知道,她已经骗走了他的心就好了。 第79章   翌日早,豆苗儿收到了从沈将军府内送出的书信。   原来是沈慕春洞察出了昨日蹊跷,怀疑她可能不知情,特送信一封解释原委。   将信通读一遍,不难猜出,果然是陆宴初替小皇帝做了回冰人,为两人牵线搭桥呢!   豆苗儿将信搁在桌上,无奈叹了声气,事情发展到这步,何必再自欺欺人?陆宴初心思细腻且善于揣测,从前那些不说他已经知晓得一清二楚,七八分却应该是有的了。   将信收好,豆苗儿去陪福宝用朝食。   膳毕,送福宝去翰承院温书,她折身去寻道徵大师。   站在廊下叩门,门开的一瞬,豆苗儿闻到了空气里萦绕的几丝淡淡檀香味。   “不好意思,打搅大师修行了。”   道徵大师立在门后,微微弯腰向她施礼,“无碍,夫人请进。”   “这些日子大师游走在外,可有线索?”豆苗儿开门见山问。   道徵和尚蹙着眉,缓慢摇头:“倒是听说了另外些古怪的事情,但与此邪术并没有任何直接关系。”   豆苗儿点点头,把她这边的情况一一说了。之前她周旋在在诸多夫人们中打探消息,知晓京中好几家府上的小姐遭遇了与她相同的劫数,那些姑娘性命虽无碍,却或多或少失了原本大好前程,如今有的已嫁为人妇,有的则离了皇城。   她辗转着见了仍留在京中的两位小姐,旁敲侧击着,却打听不出什么。也是,她当初也一无所觉,若非道徵大师解惑,只怕她至今仍不得其解。   两人默了会儿,道徵和尚说:“好在沈家姑娘暂时没有大碍,这也算是万幸中的万幸了。”   “是啊,多亏……”话语一转,豆苗儿望向道徵大师,眸中蓦地闪过一丝怀疑,“大师倒是消息灵通。”   轻咳掩饰尴尬,道徵和尚顿了顿,为难说:“夫人,其实陆大人前些日子来找过老衲,夫人应该已经有所察觉。实在是老衲近日早出晚归,没顾得上与夫人多作解释。”   豆苗儿望一眼他,不吭声。   “出家人不打诳语,还请夫人见谅。”双掌合十,道徵大师试探地问,“前阵子陆大人命随侍陶平出府办事,不知可否带着消息回来了?”   摇摇头,豆苗儿回:“还没。”   “夫人是否知道他是去哪儿了?”   “不知。”   “是回泖河村去了。”   豆苗儿“哦”了声,等道徵和尚继续说,她确实不清楚陶平行踪,更不知陆宴初令他回泖河村是要做什么。   “其他的,老衲真不知道了。”苦笑一声,道徵和尚劝解说,“其实夫人不必对过往心存愧疚,一切都是因果,没有当初的阴差阳错,怎有今日的因缘邂逅,陆大人不是放不下芥蒂的人,你又何必自寻苦恼?”   豆苗儿别过脸,闷声不语。   有些事,她心底明明清楚,却还是需要缓冲的时间。   正如道徵大师所说,她难道一点都没察觉到陆宴初的心思吗?   恐怕不是……   她就是咬牙死撑着,不想让他知道她曾经的模样是那么的自私与不堪,也不想伤害到他。在泖河村时,她对他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她没办法去计算清楚,虚伪和真实早已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可一味隐瞒,真的就能不伤害到他了?或是伤害更深?   豆苗儿皱眉,想离开了:“这事一天不水落石出,恐怕就还要劳烦大师四处奔波,拜托了。”   “夫人无须客气,依老衲看,一切或许都将要结束了。”神色变得认真,道徵和尚望向窗外,手中串珠在太阳下微微散发出圣洁的光,“世人皆有贪恋,但只要严格的道德标准和律法尚存于世,天下就不会失去平衡。夺福之类的邪术虽打破了这种互相牵制的平衡,却需付出极大的代价。损人德福越多,积累下的因果便一点点增多,一旦超过负荷,那人便会自食恶果,所以……”道徵和尚思索着说,“我们现在要担心的应该是下一个受害者。”   “下一个?”   “沈小姐若无大碍,那人被逼到绝路,兴许还会再动其它心思,用以抑制夺福的反噬。”   “那我们怎么办?”豆苗儿觉得事情实在是可怕得超出了想象,“那人明明知道自己的下场悲惨,为什么还要去做这样恶毒的事?”   默了半晌,道徵和尚缓缓摇头,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自己。   或许世间很多人也曾扪心自问,明知是条不归路,为何还是要偏执地一脚踩下去?   一撇一捺,“人”这一字何其简单,可人心却比世间笔画最多的字都要复杂很多很多……   与道徵大师告辞,豆苗儿心事重重回别院。   有小皇帝坐镇,慕春有了支撑,虽无大碍,可下一个有可能到来的受害者会是谁?   要想阻拦避免,比起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反噬,当然是找到这个作恶的人更稳妥,但上哪儿去找?   不知怎么的,豆苗儿突然想到了赵静书,她的堂姐。   这些年,她一人展翅高飞,飞到了京城,从侯府义女成为了先太子侧妃,连带着赵氏竹雕都如日中天,短短这些年,赵氏早已在京城站稳脚跟,一切都是福缘吗?可她上次见过赵静书,木念珠不是没有反应吗?   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   是错觉,还是……   证据,不管是对或是错,她都需要证据来证实。   豆苗儿左思右想,像被困入蚕蛹,无法理清脑子里紊乱的思绪。   窗外阳光渐盛,还不到晌午。   在陆宴初回府之前,她想出门一趟。   抿抿唇,豆苗儿命人准备一顶软轿,决定去赵氏竹雕会会那帮赵家人。   尽管时隔多年,豆苗儿却从未打算原谅他们。   如果可以,她巴不得此生不见。   但为了心底的那点疑窦,她只能拼命压抑那股反感与不悦。   落轿在赵宅门外,侍卫上前让门卫进宅通传。   软轿有明显标志,门卫哪会不认得这是首辅家眷?尽管豆苗儿与赵家没有联系,但明里暗里,她的几位叔伯都借着她如今的身份与官家打交道做生意,这可比现在赵静书的身份管用多了。   说是太王妃,又有什么实权?不过是个好听的封号罢了!   她膝下的承郡王宗浚更是个垂髫小儿,等成了年,若皇上不喜,随便就封去了外地,天高地远,有生之年,能否回到京城都未可知,所以自新皇登机,赵氏竹雕明显开始衰落。这也是豆苗儿的身份被承认,甚至在首辅府邸站稳脚跟后,赵家人为何会不顾颜面三番五次登首辅府邸拜访的原因。   自然,他们并没有在陆宴初身上捞到任何好处。   短短片刻,她的叔叔赵德贵携另外的叔伯家眷们同时走出来,满脸的殷勤笑意让豆苗儿更生反感。   她蹙眉下了软轿,视线轻晃过去。   叔伯都不太能认得全,更莫说他们的妻妾子女。   一张张面孔里,豆苗儿将目光锁定在后几排的一位男子身上。所有人中间,只有他的笑容不那么的虚伪与势力。   还记得当年,他跟在赵德贵身边,一起到泖河村寻她,为了她爹那未完成的竹雕。   赵天福这个堂兄,豆苗儿不该有厌恶的理由,恩怨属于上一辈,他对她,至少还存着亏欠弥补的心思,不像他们。   “寄书啊,前些年听说你失了踪,咱们可快急死了。”   “就是,差人回泖河村打听,可惜那些村民都没什么文化,牛头不对马嘴,简直了。”   “看到你好好的,咱们总算安了心。”   一时之间,男男女女都争着抢着说话,更有揉着帕子拭眼角的。有没有真的泪水,豆苗儿看不明朗。她眉头越簇越紧,可惜他们一大家子正忙着谄媚,没有及时发觉。   “我想和天福哥单独说说话。”豆苗儿打断他们的惺惺作态,望向同样蹙起眉头的赵天福。   见她提及自己膝下的长子,赵德贵眸中闪过一丝欣喜:“当然可以,寄书,你先进来坐会儿,坐会儿,让你婶婶给你泡……”   “不用。”   “要的要的,寄书啊……”接收到赵德贵的眼神示意,微胖的陈氏讯速上前,作势想执住她手,将她给拉到宅子里去。   “放肆。”立在一侧的随行护卫猛上前,朝陈氏亮了亮剑身,眸厉声正,一派肃穆,“首辅夫人怎由你等刁民随意触碰?”   陈氏惊了下,盯着凶神恶煞的护卫簌簌发抖,右手慌忙扶住发上颤巍巍的金钗。   赵德贵脸上顿时一片讪讪然,但他还指望豆苗儿能看在血缘的关系上能重修于好,便厚着颜面说:“寄书啊,咱们是你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们,怎么是刁民呢?我们过去的确有很多误会,但叔叔可以给你解释,事情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和你爹……”   “够了。”不耐的嗓音突然冒出,这次是站在身后的赵天福开口打断。   他紧绷着脸,看了眼丢尽颜面的父亲母亲还有叔伯们,笔直朝赵寄书走去。   “寄书妹——”   “不,是首辅夫人。”拱手,赵天福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正声说,“西侧有家茶馆还算幽静,若首辅夫人不嫌弃,我带您过去小坐片刻。”   豆苗儿“嗯”了声,语气淡淡的,没有多看其他赵家人一眼:“劳烦天福哥带路。” 第80章   赵天福带豆苗儿去仙溪茶馆二楼,两人拾阶而上,临窗落坐。   窗下是蜿蜒的碧绿的湖,虽风景怡人,但他们都没有赏景的闲情逸致。   点了壶碧螺春,等茶上座,赵天福为她斟了杯热茶。   “那年泖河村一别,紧跟着你就没了消息,我辗转着打听,实在没有你的任何音讯。直到最近,才听说了你曾经历过的种种苦难。”   豆苗儿品了口茶,没作声。   “寄书妹妹,你受累了,好在苦尽甘来。如今首辅又对你们母子二人爱护有加,知道你现在过得真的很幸福,我终于松了口气。”欣慰地望向她,赵天福笑说,“对了,还不曾有机会见小公子,他叫什么名字?”   “小名福宝。”   “带福字好,我名字里也有个福字。”   豆苗儿跟着他弯了弯嘴角。   沉默了会儿,赵天福垂眸说:“寄书妹妹,我知道我爹他们对不住你,这些年我们对你有太多亏欠,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一笔带过。”神色歉愧,赵天福继续说,“可无论权势或是金钱,你现在什么都不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你,但只要你有需要,只要我能做得到,全部都可以。”   “其实我……”豆苗儿话语一顿。   “没关系,你说。”   豆苗儿看他眸中满是诚恳,这才开口:“我就是想问问,静书当年被宁远候侯夫人收为义女接入京城,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察觉赵天福有一瞬怔愣,豆苗儿怕他为难,补充说:“那会儿的事情我不大有印象,最近想着,有些奇怪,便走了这一趟。”   “侯府当时要接走静书,我听说是因为侯夫人在寺庙里求了一卦,经高僧指引,在京城以北三百公里之外找到了生辰八字年龄都符合的静书,说是养在身边可保侯府尊荣与平安。”   “这样吗?”   “嗯,说是这么说的。”赵天福扯了扯嘴角,突然冷声道,“但全都是假的错的。”   “假的?错的?”   “寄书妹妹,你仔细想想,这些话听着没问题,可怎么偏偏找到我们这么个僻远的破地方?而且单单指定要找的就是静书?”   豆苗儿心头一紧:“然后呢?”   赵天福忽地抬眸定定看着她,搁在桌面的双拳紧握,手背青筋鼓起,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半晌,他沉声说:“对不起,我是真的想过要告诉你,可寄书妹妹,静书与我有同胞之情,倘若我把所有的真相都戳穿,她又会沦落到什么下场?所有的过错都是我爹他们一手造成,静书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你看她现在,孤儿寡母,处境和地位都非常尴尬,所以我求你能够网开一面,千万不要怪她,要怪,就怪我吧,若是我当年能鼓起勇气说出一切,或许……”   听得一头雾水,但豆苗儿能明白,这事好像是跟她有关系。可到底有什么关联,才让赵天福那般为难和愧疚?   “寄书妹妹。”叹了声长气,赵天福苦笑说:“你知道吗?其实侯府要找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你。”   话语落地,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神情错愕,豆苗儿震惊不已。   她望向严肃的赵天福:“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这些事情他们不可能告诉我。是因为爹娘的一次谈话,被我不经意听到。”赵天福沮丧地埋低了头,“那时静书已经启程去往侯府,记得临别前,她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比起离家的伤感,我能感觉到,她更多的是憧憬向往京城新的生活。所以我更加不确定要不要说出真相,一直纠结着一直隐瞒着,一年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豆苗儿不可置信,“难道是因为我的生辰八字?”   “不,这只是个借口。他们要找的是泖河村赵家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但好像并不知道你名字。”   越听越糊涂,豆苗儿甚至怀疑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寄书妹妹,我不明白具体的原因,但我确定,爹娘把静书当做你,送去了侯府。”言语肯定,赵天福忽地惨笑一声,“听完这些,你是不是更加恨透了我们?我爹他们不仅仅对你爹……现在,静书更是夺走了本该是你的荣华富贵。倘若一开始没有出错,去侯府的是你,你根本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寄书妹妹,真的对不起……”   赵天福的话一句句在耳畔回荡,豆苗儿仍处于懵懂的状态。   谈不上恨,也说不上惋惜,她就是古怪,侯府的人为何要找她?   “想知道当年的事情经过,寄书妹妹不如直接去侯府吧!这些年,是静书抢了你该有的位置,她早应该得到该有的惩罚。”起身,赵天福实在没脸再面对她,他埋低了头,朝她深深拱手道,“以后有什么事情,只要寄书妹妹你有需要,只管来找我,我一定万死不辞。”   豆苗儿想说她不需要,但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勉强点了点头。   茶楼道别,豆苗儿上软轿。   快到府邸时,她想起道徵大师先前提到过陶平。   陶平回泖河村是做什么呢?是不是别有什么深意?看来等陆宴初回来,有好多事情,他们都需要开诚布公的告诉彼此。   回了府,从管家李韬嘴里得知,首辅在大半个时辰前已经回了,正与宁远候侯府世子在厅堂会面。   “宁远候?”脚步戛然而止,豆苗儿望向李韬。   “是。”   “他们在谈什么事情?”   “老奴不知,应是朝廷公务!”   豆苗儿蹙眉,想了想,问道:“李管家,你能给我说说宁远候侯府的一些情况吗?”   “当然,夫人您是想听哪个方面?”   “随便说说就好!”   “是。”李韬拱手请她往前,他跟在后头细细思量了会,说:“数十年前,先皇还在世时,南北边关极其不稳,常有些部落族群寻滋挑衅,战事时起,多亏老侯爷与大将军司马竟驻守两地,才能换得天下太平,所以,老侯爷与司马将军一直是先皇最为器重的人。后来北方边疆的部落族群慢慢衰落,老侯爷奉旨回京,但他生性耿直,与文官们很难共处。皇上非常头疼,所以每当各地有什么流寇土匪叛乱,都会请他出山前去平乱,老侯爷也次次不负众望戴功而归。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侯爷年纪已大,膝下独子也早能独当一面,所以他现在深居简出,在府中修身养性,很少再现身朝堂。”   “听起来,宁远候侯府倒是满门忠烈。”豆苗儿在廊下慢走,恍恍惚惚地,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年扬州,与沈临邑一起率兵前来捉拿反将的另位男子,就是宁远候侯府世子贺一盏吧?   他的面貌豆苗儿不曾看清过,依稀是沉稳挺拔的模样。   “等首辅与世子商谈完,与我通传一声。”一时也听不出什么名堂,豆苗儿吩咐完李韬,折身去看望福宝。   今日她回的晚,晚膳还未安排。与厨房管事定了几样小菜,她清洗了些果子,给孩子先垫垫胃。   “娘亲,您在想什么?”福宝捧着只小梨,将梨的半边啃出了个弯月,眨巴着眼问她,“您都想了好久了。”   “我在想,若被你爹知道,你今日连半篇文章都没背下来,该如何是好?”   “娘您不说,福宝不说,爹自然不会知晓!”言语狡黠,福宝得意地咬了大口梨含在嘴中,视线不经意看向门口,不知何时,那儿竟站了一抹修长的身影。他小嘴一扁,忙将梨肉咽下,心虚的喊,“爹。”   “什么爹?你如今旁的学不会,说谎的功夫倒是与日俱……”豆苗儿扭头,顺着他视线望去,看到了面色略严肃的陆宴初。   “爹,福宝今日虽未背下那篇《疑者论》,但我……”   “无碍,你年龄尚幼,不必太过拘谨,偶尔一两次放松不算什么,不必觉得害怕。”踏入门槛,陆宴初一把捞起福宝,抱在怀里笑着摸了摸他头,“饿坏了吧?爹回来时在路上给你买了包桂花炒栗子,方才来不及给你,你现在出去找管家伯伯,栗子在他那儿呢!”   “真的吗,爹,我最喜欢您了。”满脸高兴地从陆宴初身上爬下来,福宝抿着嘴望向豆苗儿,眼睛里都是恳求,“娘,我也最喜欢您了。”   “去吧,但少吃些,过过嘴就好。”豆苗儿起身对一大一小解释,“毕竟正经晚膳都还没用呢!”   “对,你娘说的没错!”   目送福宝蹦跳着离开,陆宴初慢慢收了笑容,说:“福宝从前跟着你生活,心思难免敏感纤细,比大多孩子懂事老成太多。这好,也不好,如今想着,反正有我护着你们一辈子,他也无须再端着,就让他做个在这年纪该有的天真无邪的样子,不必早早就用诗词歌赋这些东西将他捆缚。”   豆苗儿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做娘的也纠结得很。她既希望孩子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成长,又不得不忧心长大后的他无法凭借自己的本事在险恶中立足。   “你今日怎么去赵家了?”陆宴初换了话题,问。   “打听些事情。”豆苗儿望他一眼,他面色透着疲倦,显然累极。一时间,她突然不知该先说哪件事,毕竟哪一件似乎都很伤神。她曾对他的利用和欺骗、陶平去泖河村的用意,还有静书和宁远候侯府……   “听管家说,你从回来就与宁远候侯府世子在商谈朝事,这会儿你眉头还簇着,是因为事情很为难吗?”无言叹了声气,将干杵着一动不动的他牵过来坐下,豆苗儿给他倒杯清心去火的苦莲茶,“你先缓缓神。”   “世子离去前……”迟疑半晌,陆宴初眉心依旧紧紧拧着,放下茶盏,他声音很沉,“世子说,很想见你一面。”   蓦地抬眸,豆苗儿心头微微一惊。   一是她有种预感,赵天福所说的话大概都是真的。   二是陆宴初的反应很令她诧异,他这是也知道了? 第81章   “我暂时替你婉拒了世子的请求。”陆宴初额头竖起了“川”字,深吸一口气,他看向豆苗儿,“我有事情要跟你谈。”   “刚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陆宴初“嗯”了声:“你先说。”   坐定在他旁边的方凳上,豆苗儿拿不准到底先说哪件。   “陶平回来了吗?”愣了半晌,她干巴巴问。   “嗯,今天上午方回,舟车劳顿,时间又是紧迫,他浑身疲惫,所以我准了他十日假。”陆宴初说完,心中微微一动,已是有了些谱。她什么都不提,只率先问了陶平行踪,自然有疑。若照寻常,她怕是不会关心这个。   气氛变得沉默,豆苗儿手脚开始发僵。   他若反问她为何要打听陶平,她倒也好如倒豆子般全说出来,可他偏不作声。   “那你刚刚是想对我说什么?”煎熬半晌,豆苗儿把话题的主动权归还给他。   陆宴初默了会儿,了然于心。   他之前拜托过道徵大师,请他不要将他已知晓当年原委的事情告诉她,很显然,道徵大师并没有信守承诺。   其实他早就彻底看开,与其纠结她对他到底是爱更多或是利用更多,不如把所有精力集中在寻常的生活里。   人非草木,水滴石穿,他也该尝试着多信任她。   “我要对你说的是另一件事。”陆宴初轻飘飘的一笔带过,“以前那些令人不开心的,就都让它成为过去。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话,需要你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豆苗儿微怔,有些来不及反应。   陆宴初很快开口:“我差陶平回泖河村,意在打探赵家。在我上京赴考前,你这十多年从未踏出泖河村一步,为何会被人施了邪术?我想你也很清楚,这人要么是意外途经泖河村与你有一定接触,要么是与你认识的人。”   “邪术目的是夺取他人福缘,我们可以先暂且排除第一种可能性,假设背后的操纵者就是我们都认识的同乡之人。”   说及此处,陆宴初起身,在她旁侧缓慢地来回行走,继续说:“泖河村乡镇里,可没多少人有这样的机运。保守起见,我调取了文卷细细阅览,在年份合适的期间,赵家的腾空跃起确实算得上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果然是这里不对劲吗?   豆苗儿收回搭在红木桌面的右手,与左手紧紧握在一起。   尽管她不喜赵家人,但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这件事跟他们有关。   “不过——”陆宴初突然止步。   转身面朝她,他蹲下身子握住她微微发冷的手,眼底隐隐透着心疼,他笑着安慰她说,“没事,你别怕,事情暂时没有那么糟糕。我已了解,赵家的飞黄腾达确实有猫腻,但与邪术似乎没有关系。但跟你,却有极大的牵扯。”   “这是你见世子的原因吗?”   陆宴初微微怔住,双目定在她脸上。   豆苗儿知他诧异,垂头小声说:“我今日去赵家,问了堂哥赵天福,他说侯府本意是将我接入京城,而不是赵静书。”   “的确如此。”   “为什么?你打听出原因了?”   “嗯。”陆宴初语速很慢,他抬起右手触摸她脸颊,却没有往下说,反而心疼地问,“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的不甘心,那本是你的人生。你本该在这京城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那时你若去了侯府,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什么邪术,什么苦难,都会离你远远的,你肯定会不甘心,这是人之常情,对吗?”   “你所描绘的一切,听起来是很美好。我若去了侯府,确实不用担心哪天晕倒后就再醒不过来,也不用饱尝颠沛流离之苦。”豆苗儿平视他刺痛的眼睛,面容平静,“你说,如果我去了侯府,故事又会怎么发展?”   陆宴初苦笑,埋首不语,如何发展?大抵他们不会在泖河村相遇,更不会有后来的悲欢离合,他们大概就像是陌生人似的,各自朝不同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永远不会重合。   “说不定我会在哪次游园,又或者是诗会中对你一见钟情?”   陆宴初:“……”   豆苗儿握住他手,忽的展颜一笑:“我怎么可能会去侯府?我有疼爱我的爹娘,我也喜欢泖河村的一花一草一木,如果那时我知道我会遇见你,我还会有懂事的福宝,这点挫折算什么,再多的苦我都心甘情愿地承受。”   “好了,现在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什么时候有这些想法的?侯府又为什么偏要选我?”   陆宴初还沉浸在这番话所带来的震撼和感动里,不料她却面色一变,着急严肃地问起宁远候侯府的事情。   复杂地瞅着她,陆宴初无奈地摇摇头,稳住情绪说:“归根到底,赵静书才是赵家声势渐起的根本原因,我本怀疑的人是她。于是开始调查侯府当年收养她的原因,毕竟这确实算一桩奇事。孰料,倒牵扯出了你。”   “然后呢?”   “你可知宁远候曾立下的丰功伟绩?”   “嗯嗯。”豆苗儿迫不及待说,“我刚刚才找李管家恶补了一顿,知道宁远候不仅在边关建下赫赫功勋,回京后经手的一件件大案更是深受百姓爱戴。也就是我们那个小地方过于偏僻,才让我对这些大人物知之甚少。”   陆宴初“嗯”了声,笑说:“知之甚少的是你,我可是从小就对贺老侯爷十分尊崇。”   “好了,你就别打趣我了,言归正传。”   轻咳一声,陆宴初见她不耐烦,便不再插科打诨,一口气说到底:“先皇在位的第一十一年,承阴褚州渐渐兴起了一个帮派,这个帮派叫‘盛世大平’,最初是一帮逃难的百姓流亡到此地,他们与褚州流寇乞丐聚集成众,专门与官府朝廷作对。一开始大家都没有放在眼底,后来几年,这个帮派日渐壮大,各地都有了信徒。直至褚州当地官府沦为虚设,朝廷这才意识到事情严峻性。遂派出贺老侯爷带领精锐部队北下征伐,大概过了两三个月,这个帮派元气大伤,虽还在抵抗,却是强弩之末。”   陆宴初歇了口气,看她听得聚精会神,略满意地继续说:“在京城附近,也有帮派信徒,他们得到消息,为了逆转前线颓势,决定铤而走险绑架贺老侯爷的膝下独子以作威胁。这个计划有惊无险,虽牺牲了许多无辜性命,但成功了。接下来就是怎么把这位小世子顺利送到褚州,为了躲避一路上的官兵追捕,他们制定了一条大路线,然后依据情况随时变更,大概在半月后,他们一行四五人途经泖河村。”   猛地抬头,豆苗儿睁大眼望向他,两人视线在半空相撞。   沉默半晌,陆宴初双手负到身后:“一切结束后,侯夫人为了报答那位救过她儿子性命的乡下小姑娘,决定将她接入京城,一生厚待。”   “我可不记得,我曾经有救过世子。”茫然地张嘴,豆苗儿整个人都是惊愕的状态,“这事情不小,陆宴初,你可不能没有证据的信口胡说,若认错了救命恩人,可怎么办?”   哭笑不得地扶额,陆宴初走过来用手敲了敲她脑袋,笑得宠溺:“你怎么那么糊涂,救了人却不记得?况且本来就认错了啊!”   “我真没救……”   “是你爹报的官,这事儿因为涉及朝廷颜面,虽被压了下去,但当时出过力的人都有升迁。”   “我怎么救的啊?”   陆宴初深感无力地叹气:“你问我,我只能把从世子嘴里了解的情况告知你。”他看着她,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地开口,“世子说那些匪徒抓着他在村口的茶肆补充口粮时,将他捆绑在马车内,手脚被束,嘴里塞了面巾,不能呼救。但他这一路上,每当听到外有说话声,就会用仅剩的力气在木板轻叩九次,每九次稍缓片刻,再叩,‘九’与‘救’同音,他是实在没有别的机会和策略,才万不得已用这个粗浅至极的办法。”   “说到这儿,我似乎有一点点印象?”   陆宴初点头:“没错,大人绝对没有耐心或者兴趣注意这种事情,这种呼救方法几乎不可能成功。但你注意到了,后来应该是你爹或你娘慢慢察觉,认为就算是一场误会,也该试试。但那几个匪徒面目凶恶身材魁梧,显然不能硬来,所以便正式报了官。”   “这事儿说起来,算是老天格外开恩。”陆宴初嗟叹说,“前去追捕的几个小吏明显不上心,多有拖延,怎料误打误撞,还真救下了世子,连世子他自己都说是命不该绝!当然,中间若没有你和你爹娘,后果无法想象。”   豆苗儿拢着手,秀眉始终拧着。   除了一点点印象,完全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似的。   她咬住下唇,仍旧有些疑虑,问陆宴初:“真没错?”   “真没错。”肯定地颔首,陆宴初蓦地发出一记冷笑,“这事虽在泖河村瞒了下来,宁远候侯府也只知是当地的赵家小姑娘,并未多加详查,大半年过去,老侯爷肃清帮派剩余势力,回京后在夫人做主下,才决定派人去泖河村接你,但他们应该没料到竟会有人胆大到冒名顶替李代桃僵!”   “不行,我得缓缓。”豆苗儿撑桌坐下,一口气饮了半杯茶。   “世子方才情绪有些波动。”等她止了动作,陆宴初话题一转,“我担忧你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所以替你婉拒。明后日,他会再度登门拜访,你,还是见见他吧!”   豆苗儿“唔”了声,有点烦躁:“如果事情是这样,不算什么大恩大惠,我必定不愿去做侯府义女的。可静书替我进了侯府,这怕是说不清了。”   “说不清的又何止这一件?”落坐在她身旁,陆宴初眯了眯眼,开玩笑般说,“除了赵家,泖河村里最有嫌疑的怕就只剩下我了。”   豆苗儿睨他一眼,根本没有心情回应他的幽默。   事情,为什么好像越来越复杂了?她手撑着下颔,思考半晌,蓦地一拍桌子,很认真说:“算了,还是先去用晚膳吧!”   陆宴初噎了下:“我还以为夫人会发表一番大论。”   豆苗儿:“……” 第82章   从首辅府邸离开,世子贺卿之心事重重地回到宁远候侯府。   如今整座侯府已全权交由他打理,父亲年事已高,前几载已退居幕后,日日怡花弄草,很是休闲惬意。   而他的母亲则还整天操心静书和年幼的承郡王宗浚,时不时要去他们府邸陪伴母子二人。   在今天之前,贺卿之把赵静书真心当做亲生妹妹,当年她嫁去东宫做侧妃,他便好言规劝,那等地方虽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可每一步都得走在刀尖上。果不其然,前太子命薄,还死得龌龊,金屋也变成了坟墓,将他们母子囚在其中。   难怪呢,站在八角檐下,贺卿之摇头叹气。   倘若是真正救他的那位妹妹来到了府中,她怕是不会做出这种选择吧!   再想,又深觉可恶,好个赵家,竟敢如此大胆,当他们宁远候侯府好糊弄吗?   面色一变再变,望着天上闪烁的星子。   贺卿之负手想了半天,决定告诉母亲真相。   她这些年视赵静书如己出,恐怕伤心之余,也放不下这段日积月累的亲情了。   只是委屈了那位首辅夫人,原来她才是当年救他于水深火热的恩人。   望月长叹,贺卿之整理一番言辞,去松鹤园拜访他的母亲宁远候侯夫人。   眼下时辰已不早,宁远候侯夫人自是诧异,但见到儿子,心底当然欢喜。   只是笑中带了几分愁,闲语几句,便提及承郡王王府的状况。   “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你妹妹有些心神不宁,身子状况也不好,让她宣太医过来把把脉,却推却不愿。还有浚儿也一直蔫蔫的,倒有大夫开了药方,说是天气变化引起的气虚,可连着喝了几副,一点起效都没,可愁死娘了,哎,明日娘带两根人参……”   面目俱沉,贺卿之越听心里越窝火。   “娘。”猛地拂袖打断她未说完的话,贺卿之狠下心肠闭目道,“错了,一切都错了,赵静书并非当年救我的那位小女孩,一切都是赵家的阴谋。”   “什么?”   望着母亲震惊愕然的神色,贺卿之自知太过激动,便缓了缓情绪,低声将整个故事讲给她听。   说到最后,他无奈说:“我知静书与您一向感情深厚,我本不愿揭穿,可每每想到她,我就会想到那个小女孩,她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可这些年,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连一句谢谢都未对她说过,这对她公平吗?”   宁远候侯夫人双眸通红,僵怔在原地,久久才在婢子服侍下落座在长椅。   这段话给她带来的震撼太大了,她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娘,您身子要紧。”贺卿之上前两步,站在她身侧半懊恼说,“静书那边您依然可以与她母女相称,毕竟这是她爹娘的计谋,那时她尚且年幼,无法辨明是非曲直,所以她也算无辜。至于首辅夫人那边,儿子会去当面道谢。”   宁远候侯夫人捂着胸口点点头。   她此时完全没了主意,一会怨恨赵家,一会又舍不得静书。还有儿子嘴里的那位首辅夫人,当日在宫中她是见过的,看上去是位伶俐善良的年轻夫人。   “母亲,您先喝杯茶。”亲自斟茶,贺卿之双手呈上,“儿子不孝,惹您伤心了,请您千万保重身体。”   宁远候侯夫人摇头疲惫说:“我明日,还是得去郡王府一趟。”   虽赵静书当年年幼,但她不可能不知情,宁远候侯夫人一想到这些欺骗,心底便不是滋味。   夜静静逝去,第二天天刚亮,宁远候侯夫人就迫不及待乘着一顶软轿,急急前往郡王府。   她昨晚通宵未眠,偷偷抹了几次泪。   正如她儿所说,哪怕她舍不得静书,也断不能委屈真正的救命恩人,这事儿必须弄个明白。   软轿停在府邸门口,无须通传,宁远候侯夫人三步并作两步行去后院。   然王府内情况却有些不对,她询问一个匆匆跑出来的丫鬟,才知承郡王宗浚大半个时辰前昏倒了,请来的御医束手无策,正准备去请别的御医。   宁远候侯夫人大惊失色,顾不得旁的,忙去看承郡王。   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在她心中,承郡王就是她嫡亲的孙儿。   疾步踏入承郡王安歇的内室,一股呛鼻药味扑面而来。   “静书,承郡王怎么了?”宁远候侯夫人望向坐在床畔的清瘦女子,眸中掩不住心疼,“听说陈御医刚离开,他怎么说?”   “没怎么说。”   “怎么会没怎么说呢?好好的孩子昏倒,他不该开药方不该好好诊治吗?”   “他们治不了。”   “不可能,一派胡言,我们多请些御医大夫,总会有办法的。”   紧紧握住床榻上孩子的一双小手,赵静书苍白的脸上突然划过一丝不甘和悲痛,她知道,当初这个孩子的到来本是她一意孤行,是她靠夺福向老天抢来的孩子,可既然给了他生命,为什么又要收回去?这不公平……   猛地起身,她眸露凶狠地朝外跑去。   “静书,你去哪儿?”   推开阻拦的宁远候侯夫人,赵静书踏出门槛前冷声说:“娘,浚儿劳烦您照顾一下,我去去就回。”   语罢,吩咐奴仆准备马车,她准备去找整件事的核心人物陈老三。   这夺福的邪术由他而起,他肯定知道该如何救下浚儿。   穿过无数条街巷,马车急急停在偏僻的宅门前。   赵静书没有闲情再等,示意奴仆直接将门撞开。   “砰”一声,琐屑纷飞。   照往常,她必是嫌弃不已,可这会已经没有时间,赵静书飞快提裙迈入,一边扬声高喊:“陈老三,陈老三……”   良久,无人回应。   气急败坏地推开他的寝居,赵静书陡然发觉不对。   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搬没了,只剩些木桌与木柜孤零零躺在地面。   怎么回事?   她仓惶四顾,在窗下案牍上发现一封书信,用半破的花瓶压着。   身体冷到极点,赵静书无法控制情绪地粗暴撕开。   陈老三倒会些书字,却写的不好,勉强能认出。   “赵静书,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当初在泖河村,我为了荣华富贵跟你上了京城,本意是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但你却远比我想象中更加贪婪狡诈,我早说过夺福必有反噬,若谨慎而为还能苟延残喘,可你偏偏不满足于现状。再这样被你连累下去,只怕我也得死在这里。你身上的那些瘀痕已经开始腐烂了吧?这就是征兆,你逃不掉了,至于承郡王,他本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这些年我帮着你做了那么多孽,我也逃不掉,我做好了死的准备,所以以后我们阴间再见,你们先去,我再享受享受这世界的美好再来。”   看着最后的“陈老三留”四字,赵静书猛地把纸张揉成团,疯狂用力地将之扔出窗外。   陈老三这个贱人,她要让他不得好死。如今竟敢把所有的错处推到她身上,难道他不是同样贪得无厌吗?   浑身气得颤抖,赵静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错,尽管陈老三离开之前帮她找到了下一个夺福之人,可她再恢复不到以前,她的身体会连肉带皮的一点点腐烂,或许再不久,她就会化为一堆白骨,也可能连白骨都不剩!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靠在墙面,赵静书死死闭上双眼。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前无出路,后无退路。难道真如陈老三所说,是她太贪心了?   没有时间再浪费,哪怕浚儿一开始不该活在这世上,可他是她的亲生孩子,她不能置之不顾。   至少在死前,她要为浚儿铺一条后路。   想到这里,赵静书生出一股气力,咬着牙离开宅院,重新回到马车,启程回郡王府。   郡王府西苑的偏僻暗室,正是每次施邪术夺福的地方。   遣开奴仆,赵静书独自提着灯进入。   随着她点亮一路上的长明灯,黑黢黢的暗室逐渐显现出轮廓。   在东面,一根根长度不一的红烛罗列摆放着。   每根红烛便代表着一位福运之人,一旦燃尽,则说明此人的福运气数已告竭不存于世了。   在陈老三一次又一次的叮嘱下,除却当初的豆苗儿,赵静书没想过要害死谁,每次夺福,她都会在合适的时机截然而止,切断夺福,以免过于损害自身。   起初她大概也是惴惴不安着,可慢慢地,心就变得麻木,为了唾手可得的恩宠权利和地位,她迷失在了这些红烛里。   深吸一口气,赵静书上前去点燃最外围的红烛。   那是陈老三前不久新找的福运之人。   为了替浚儿接下来铺路,她不能那么快就狼狈地死去,她需要活着,然后将陈老三给找出来。   然而——   竟然点不燃?   这是怎么回事?接连试了三四遍,全部以失败而告终。   赵静书恐慌地站定在原地,这可是最后一位可夺福的人选,没了陈老三,她如何分辨得出下一位福运之人?   暗室凉飕飕的,阴风阵阵,赵静书一动不动,仿若鬼魅。   此时,不同于承郡王王府的气氛凝重,首辅府邸则轻松许多。   今日小皇帝宗潜借太后之名,将沈慕春接入宫中小住几日。本来上午陆宴初在御书房与他商讨最新拟定的官员升迁条例,只是小皇帝心神不宁频频出神。陆宴初又哪不知原委,只得识相告退。   这一出大概让小皇帝也很不好意思,便特准陆先生休沐半日,回府陪伴家人。   “你是说慕春进宫了?”   “没错。”花园凉亭下,陆宴初在教福宝下棋,一大一小埋着头,很是用功。   旁边豆苗儿为他们剥着时令的香橙,笑着道,“这我便放心了,她待在皇上身边,只怕那恶人想作祟也不成。”   “这是为何?”陆宴初抬了抬头,奇怪道。   豆苗儿轻咳一声,略不好意思地压低嗓音说:“福泽庇佑,当初我总缠着你,不就因为这个原理吗?” 第83章   泖河村的往事,两人如今已心知肚明。   但这更像是他们不敢轻易触碰的结,谈及便让人生出避讳之意。   加上福宝在这里,更是不会多说。   豆苗儿将剥好的橙子分成瓣儿,淋上蜂蜜,放在浅碟,递给两人。   福宝专心致志盯着棋局,根本无暇顾及吃食。他举着枚白子苦思冥想,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放在哪里,可刚要落棋时,又迅速反悔地后撤,小脸揪成一团,求救地望向豆苗儿,嗲嗲喊:“娘……”   “观棋不语真君子是也。”豆苗儿爱莫能助地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橙子,笑问,“甜不甜?”   “孩儿现在愁得哪还尝得出味道?”生气地把橙子咽下去,福宝翘嘴哼哼唧唧说,“甜。”   被母子二人互动逗笑,陆宴初弯着嘴角,略一挑眉,说:“你与你娘可以结成联盟,只要能赢我,我任凭你们处置便是。”   “爹,此话当真?”   “当然。”   福宝立即眼前一亮,转身扯豆苗儿袖摆:“娘亲您可听见了,我们得齐心协力一起打败爹啊,万不能教他得意!”   豆苗儿无语,她向来棋艺不精,只略懂一二罢了,十个她与十个福宝联手,怕也斗不过陆宴初。   不过气势上自不能输,见福宝神采奕奕,豆苗儿笑了笑,坐到福宝旁边,两人窃窃私语商量对策,许久,才出了一子。   陆宴初含笑不语,风淡云轻落棋。   母子俩愣住,顿时急得不行,连呼后悔。   一时之间,欢声笑语洋溢在园中。   他们难得放松惬意半刻,但邪术的阴影仍笼罩在陆宴初心尖。   得之不易的线索就这么在赵家断了,哪怕他仍觉古怪,却也不知下一步该从何查起。   两日转瞬即逝。   因慕春仍留在宫中,豆苗儿绷紧的神经暂时得到缓解。   在此期间,宁远候侯府世子贺卿之前来拜访,与人同时送来的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箱笼,全是谢礼。   知首辅夫妇二人必不愿接受,贺卿之挑拣的礼物大多是为福宝准备,譬如千金难求的名人字帖,又有各种从外族得来的稀奇精致玩意儿,还有一匹娇憨可爱的极品汗血小马驹,也亏他花了不少心思,竟然打听到陆宴初确实在为福宝挑选马驹练习骑射的消息。   如此厚礼,全为了答谢当年豆苗儿的救命之恩。陆宴初想了想,站在侯府角度考虑,确实无可厚非,他们想做的是补偿,倘若不如他们所愿,怕日后也会有其他牵扯,陆宴初不愿涉及朝堂,遂让豆苗儿不必介怀,都收下就是。   豆苗儿听从陆宴初建议,照单全收。   在与贺卿之的言谈中,她知道他有意无意在告诉她,宁远候侯夫人与赵静书早有母女情谊,哪怕赵静书曾犯过错,可这份朝夕相处的亲情却是如何都抹不掉的。   当然,话语中对她满满都是歉意和内疚,生怕她心存芥蒂。   豆苗儿其实看得很淡,赵家的举动她自然不耻,但她没有立场多说什么,更莫说宁远候侯夫人与赵静书之间的关系了。   贺卿之却很过意不去,说他母亲本要亲自登门拜访道谢,无奈承郡王生了场大病,郡王府邸整日愁云惨雾,宁远候侯夫人心疼孩子,已于昨日清晨搬到郡王府守着承郡王去了。又说宁远候侯夫人心底对赵静书是有怨气的,可孩子毕竟无辜,加上病情严重,一时之间便顾不得再追究生气。   承郡王宗浚便是赵静书与前太子的独子。   豆苗儿礼节性地应和着,顺嘴问了句情况,看世子面色和语气,承郡王的情形竟比豆苗儿想象中还要糟糕。   她是做母亲的人,自然感同身受,对赵静书也不知不觉多了几丝怜悯。无论大人犯过多少错,这些与年幼无知的孩子又有什么联系呢?可生了病,自有大夫诊治,旁人急,也是无用。   关于赵家,关于赵静书,至此好像就告一段落了。   陆宴初与豆苗儿不得不摘除他们与邪术相关的嫌疑,情况再度恢复到一筹莫展的状态。   难道真的只能指望天道轮回吗?   豆苗儿摇摇头,她怕如道徵大师预料的那般,会有下一个受害者。   这日傍晚,道徵和尚风尘仆仆归府,外出了两天,他脸上写满凝重,俨然是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   迎他入厅,豆苗儿紧盯着他,等待他主动开口。   只喝了口茶水稍微润喉,道徵和尚便蹙眉问:“夫人对陈老三这人可有印象?”见她困惑,他紧跟着解释说,“看来夫人并不认识他,那泖河村是否有一人名叫陈独秀,他便是陈老三的祖父。”   “陈独秀?”默念着,豆苗儿不确定地问,“他是不是右腿有疾?”   “没错。”道徵和尚面色稍霁,很快又阴沉下去,“夫人记得吗?在泖河村时,老衲与你说过,多年前曾有三大邪术祸乱人世,夺福只是其中之一。前些日子老衲拜托旧友能人多方打听,却巧,竟找到了知晓另一邪术的后人。”来龙去脉说来委实话长,道徵和尚挑重点说,“关键此人与陈独秀曾有来往,虽他们的祖训是教导后人万万不可再做伤天害理之事,但详细术法却供奉在祠堂,想必是存了警醒后人的想法,但同时也可能是想在滔滔历史上留下一笔它曾存在过的痕迹!老衲猜测,陈老三一定是窃取了术法,所以这些年才会陆续发生这些事情。”   “所以一切都是张老三策划的?”豆苗儿迫不及待问。   “恐怕不是。”道徵和尚摇摇头,两道紧蹙的眉近乎打结,“陈家祖祖辈辈为邪术所困,只因要偿还祖上曾造下的罪孽,他们怎么还敢以身犯险?”   豆苗儿听得云里雾里,一时有些不明白。   “老衲猜测,是不是另外有一种可能,陈老三与他人结成联盟,他只提供术法,一切手段都由他人来操作,这样一来,他得到的利益一定远比自身所承受的代价要多得多。假设陈老多年前已经离开泖河村,与他人在京城为非作歹,这样不仅夫人你,还有那么多无辜姑娘遭受的无妄之灾便说得通了。”   “陈老三现在人在何处?找到他就能找到背后的主谋了是不是?”豆苗儿急道:“我们必须得立刻找到陈老三才行。”   “是这样没错,此事恐怕还得劳烦首辅大人去办。”   豆苗儿点点头,让道徵大师回房休息,急急让人去给陆宴初递口信儿。   好不容易有拨开迷雾重见天日的可能性,豆苗儿和陆宴初激动之余,又显得十分慎重。   想要在京城找人,说难则难,说易则易。京城虽是皇城,也难免鱼目混杂。   唯一庆幸的是有陆宴初在,底下领命的人不敢有丝毫怠慢延误。   足足花了两日,他们才得知,陈老三已经在几天前离开,去向不明。   都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怎么又无路了?   一波三折的,每每有头绪却又陷入绝路,豆苗儿真的是心有不甘啊,世间那般大,找到陈老三越发渺茫了。   她紧绷着脸快步走回寝房,婢女侨香和晴媛正躬腰整理着床铺。   陆宴初跟在豆苗儿身后进屋,知她心情不佳,他扫了眼那两个忙碌的婢女,说:“你们先下去吧!”   “是。”   “等等——”陆宴初突然想起来地叫住她们。   与此同时,“当啷”一声,侨香似受了惊吓,后退大步的同时身体撞上桌台,搁在上面的插花琉璃瓶登时碎了满地。   几枝半蔫的花夹杂在碎片内,水渍在地板上蔓延,满是狼藉。   侨香怔怔望着,猛然跪地,认错求饶。   这番动作倒把豆苗儿和陆宴初吓了一跳,两人没有富贵之家对仆人的刻板规矩,对他们向来都是体恤有加,因此见侨香吓成这样,难免震惊。   唤来其他婢子进来打扫,陆宴初看豆苗儿一眼,有些委屈:“不过是看你有些气极,想让她们给你送碗冰镇绿豆羹过来。”   豆苗儿想笑,但气氛却不适宜,侨香还跪着,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你起来吧!不过是个花瓶罢了!下次小心些就好。”豆苗儿皱眉,望着她突然奇道,“侨香,你一向稳重,从前也没见你这般心不在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没有。”侨香迅速摇头,语气略带急切,“多谢夫人体恤,婢子昨夜没有睡好,所以有些恍神,惊扰了大人和夫人,婢子知错了。”   豆苗儿眉头犹豫地舒展开来,她点点头,让她下去休息,今晚不必在跟前伺候。   安抚好侨香,又清扫干净水渍碎片,豆苗儿心底的那股抑郁莫名消散不少,也不需陆宴初替她排解了。   两人共喝了小碗绿豆羹,说了些话,实在疲惫,便熄灯歇下。   第二天,豆苗儿去找道徵阖上商量对策,实际上又能有什么对策?才浮出水面的陈老三音讯全无,真真是天意弄人。   傍晚,豆苗儿无奈地陪福宝用多彩丸子。   这丸子是用各种食材与木薯粉混合调制,在蒸熟的南瓜芋头红薯里分别混合适量木薯粉,再取小份揉捏成小圆球,用白水煮熟,盛入琉璃碗,加入温的杏仁奶和蜂蜜调制,便成了。福宝很爱吃这个,口感软糯中透着劲头,关键是长相喜人。   福宝将小碗丸子消灭一半时,陆宴初回来了。   豆苗儿给他预留了一碗,用勺子添了勺蜜红豆,加入蜂蜜和奶,递给他时,豆苗儿发现他右手被纱布包裹着,明显是受了伤。   顺着她担忧的目光看向手背,陆宴初摇摇头,表示无碍:“今日晌午外出办事经过铜罗十字街,有百姓拦轿喊冤,护卫怕有事端,一直护在我周侧,那喊冤的老汗情绪过于激烈,手里剪刀抵着脖子,说我若不替他伸冤,便要当场自杀。”   “啊?”豆苗儿看福宝一眼,怕他年纪尚小留有阴影。   陆宴初和她想法不同,世间百态,他迟早都会知道,便没有避讳的接着说道:“场面有些失控,我上前规劝,被他不慎用剪刀在手背划了下,出了些血,不碍事。下午我调来案卷查阅,发现老汉女儿的枉死确有蹊跷,看来……”   豆苗儿无话可说。   她知道他没说完的大概是什么,定是又要牵扯到权贵了。   这世间处处都发生着不幸,好好活着,真的不容易呢!   豆苗儿侧身摸了摸福宝的脑袋,心底暗暗发誓,至少在她能力范围内,一定不能让福宝有任何的闪失。 第84章   陈老三行踪不定,豆苗儿托陆宴初给宫里的沈慕春捎口信儿,让她老老实实在宫中待着,顺便与小皇帝培养培养感情。   此番她若是入了小皇帝青眼,这辈子恐怕躲不开也逃不掉了!   想到这里,豆苗儿未免有些伤情,慕春为人洒脱,性格不拘小节,一生长困宫中,对她不知是福大于祸,还是祸大于福。   陆宴初宽慰她:“我这些年看着皇上长大成人,深知他秉性,别看他沉稳慎重,骨子里却向往着打破桎梏,拥有比谁都更自由的灵魂。况且这两人凑到一起,不一定是慕春占下风。”末了,他说,“男女之情,哪儿有什么绝对的尊与卑,向来都是谁用情深,谁沦陷的早,才更容易伤情。”   这话说的——   豆苗儿轻咳两声。   他是在对她表述衷情还是在指责她?豆苗儿蹙眉,有些些的不认同。   不能因为她最初是利用他,便对她这般误解与不信任……   好吧,豆苗儿转念又想,从前的过与错终究存在,她的确心虚,行了吗?   陆宴初进宫没多久,宫里来了旨,太后邀她去御花园赏景。   豆苗儿猜,应该是慕春?   收拾打扮一番,她乘坐马车前往宫中,果不其然,太后与暮春正在亭下品茶赏花。   豆苗儿行完礼,被赐座在慕春旁侧。   三人闲谈些许,无非是京中夫人们感兴趣的话题。不知怎的,太后突然想到赵静书,虽说彼此身份略微尴尬,但前太子已经不在,她对他们孤儿寡母倒是多了几分怜悯。她知晓赵静书与豆苗儿的关系,却不知两人李代桃僵的内情,只当她们仍有姐妹之谊。   太后有一句没一句感叹着,豆苗儿便也耐心听着。   知道承郡王宗浚病得古怪蹊跷,丝毫未有转愈的迹象,她是真心为这个可怜的小孩感到担忧。   聊了小半时辰,太后知趣,只推说乏了,回寝宫歇着去了,留她们二人说说体己话。   让宫婢退得远些,沈慕春急忙追问豆苗儿有关邪术的进展。   听完这几日一波三折的转变,沈慕春大感头疼,对陈老三的逃之夭夭可惜得不得了。   豆苗儿察觉她焦躁的情绪,压低嗓音问:“慕春,你对皇上到底是怎样的想法?”   看了眼周遭,沈慕春迟疑了会儿,埋头说:“我想着,若是找着那背后作恶之人,他便再不能在我身上做手脚,我自然不用依靠皇上,我……”   “你怎样?”   手托下颔,沈慕春没好气说:“我一人一马,去边疆流浪得了!”   豆苗儿一时还真不知该说什么,她能瞧出,慕春对皇上恐怕也不是一丝好感都没,可能情未到浓时,她无法做出更多的牺牲。   感情的事情,她如何帮她拿主意?两人闲谈片刻,天色渐晚,豆苗儿在她引领下去给太后请安拜别,出了宫。   回府时,出乎意料,陆宴初竟比她早。   豆苗儿没来得及惊讶,迎上来的家婢告诉她,大人在内阁浏览卷宗时突然晕厥,马车刚载回不久,太医已诊治,说是太过疲惫的原因,无碍,好生调息便可。   急急回寝房,福宝懂事地趴在床榻照顾陆宴初,他还小,爹爹生了病自然害怕,一双眼睛胀得红红的,显然吓得掉了不少眼泪珠子。   终于等到豆苗儿回来,他委屈又害怕地喊娘,赶紧过来用小手拉着她去看爹。   安抚好福宝,豆苗儿望向昏睡的陆宴初,他眼下有两团暗青,哪怕没有意识,眉头仍保持微微簇起的样子。   这些日他确实心力交瘁,又遇上百姓拦轿喊冤,不得不抽出许多时间去查证处理,老汉一案牵扯的皆是权贵,哪怕他不提,豆苗儿也知道难办得很!   他真该好好歇息了!   豆苗儿唤人端来热水,绞了帕子给他擦脸。   问伺候在近旁的婢子:“大夫可说了什么时辰能醒?”   “回夫人,大夫说快则几个时辰,也有可能明早才醒,大夫明日天亮会过来复诊。”   点点头,豆苗儿嘱托她们去煎药,再熬点儿滋补的参汤,都小火温着,陆宴初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端上来。   至于福宝,豆苗儿让人带他下去,他却不依,硬要留在这儿等爹醒来。   豆苗儿拗不过,只得颔首。   晚膳是清淡的蔬菜就白粥,豆苗儿没什么胃口,但福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可马虎。   哄他喝了两小碗,许是太饱,他不停打着哈欠,显然困极。   豆苗儿知他孝顺,绝不肯轻易离开,干脆给他换上寝衣,用帕子擦洗身子后,塞进了陆宴初被窝里。   他咯吱咯吱笑着,埋在被窝里,双手亲昵地抱住陆宴初胳膊,把小嘴凑到他耳畔,轻细地喊:“爹爹,福宝陪您睡觉觉,然后我们一起醒来好不好?”   豆苗儿佯装没听见,笑着为他们盖上被子。有福宝在这里,她心情确实没那么压抑了!   父子两依偎在一起的画面十分温馨,豆苗儿最后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到纱帘外,拿了本描红的花样打发时间。   她还不困,想着多等等,指不定陆宴初会很快苏醒。   夜色渐沉,窗外有风吹进来。   恍惚间,豆苗儿猛地惊醒,她愣愣望向黑黢黢的夜空,看了眼周围。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伏在桌面睡着了!   伸手揉了揉额头,她眉头紧锁,方才她好像做了个梦,瞬间便吓醒……   她梦到的是什么?   豆苗儿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只知道这梦可怕得厉害,那种窒息恐怖的感受仍未消失,她此刻仍觉心有余悸,难以平复。   放松片刻,撑桌起身,豆苗儿蹑手蹑脚走到内室,掀开纱帘朝床榻望去。   陆宴初还没醒,福宝睡得沉沉的,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一点小脑袋靠在陆宴初身侧。   嘴角微弯,又叹了声气,豆苗儿摇摇头,退了出来。   耳房内,是侨香在轮值。   豆苗儿想喝杯热茶润润喉,不愿吵醒福宝,遂亲自进了耳房。   小炉子上的茶壶嘴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汽,水已经初沸!   侨香伏在桌子边缘,头枕在左臂,右臂搁在膝盖处,手里还握着芭蕉扇。   豆苗儿摇摇头,侨香大概和她一样,也是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   深更半夜,倒也正常。   豆苗儿上前推推她肩膀:“侨香,醒醒,侨香……”   她睡得不大安稳,眉头拧着,眼下两团青黑,被豆苗儿喊了几声,似受了惊,猛地睁开一双眼睛。   “夫人!”害怕惶恐地望着她,侨香下意识起身,朝她直直跪下,“砰”一声,膝盖重重砸在地面,“夫人,对不起,对不起……”   豆苗儿反被吓得有瞬间的惊慌失措,后退两步避开她,却险些撞到煮沸了水的小炉子。   “侨香,我只是想说,你若困就回去歇息,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豆苗儿对她突然有些生气,家婢都有经过培训,万不可如此冒冒失失,她以前从来不犯错,最近这是怎么了?刚刚她若真不小心撞上煮沸了的水壶,后果肯定不堪设想,虽然她自己也有问题,但侨香的状态完全不对劲。   “夫人饶命,对不起夫人……”面如土色,侨香哆哆嗦嗦着,猛地给她磕头。   “停。”纵然气恼,豆苗儿也不愿看她磕得头破血流,拂袖转身,将将走了几步,豆苗儿蓦地眯起眼眸,顿下步伐,她偏头望着跪伏在地面的侨香,眸中闪过一丝质疑,遂佯装作出疾言厉色的模样,沉声问,“侨香,事到如今,你还想继续隐瞒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大惊失色,一张脸从白到红,再到毫无一丝血色的惨白,侨香抖如筛糠。   她哽咽着爬到豆苗儿身边,双手抱住她腿,仰着头,可怜的哭嚎:“夫人饶命,婢子真的没有想害首辅大人呀!婢子也是有苦衷的,夫人,婢子真的不是故意的……” 第85章   豆苗儿原先只是怀疑侨香身上发生了糟糕的事情,不曾想,她毫无依据的一番虚诈,竟诈出令人惊恐的言论。   侨香并不是新进婢女,在府邸已有些年头。为人老实本分,对主人们除了侍奉,也有一定的感情基础。   想来这段时间她也是饱受煎熬,不然怎会轻易露出端倪?   豆苗儿冷着脸继续逼问,很快摸清事情经过。   前些日,有人绑了侨香七岁幼弟,以此为威胁,让她取陆宴初几缕发丝。   侨香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但幼弟在对方手里,并放话说若她胆敢泄露半分消息,弟弟便性命不保尸首无存。   一听这些话,侨香吓得六神无主,什么都答应了。   听得脚底生寒面色惨白,豆苗儿心里像被撒了抔雪。   从侨香反常的那天算起,已有几日光景。   如今陆宴初躺在床榻昏迷不醒,究竟是疲乏所致?还是与这几缕发丝有问题?从古至今,发丝所象征的意义就不同寻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除此之外,男女结发为夫妻,亦是寓意从此白首不分离。   豆苗儿本不是特别信这些虚无的人,可打从她被施了邪术开始,她的想法便一点点扭转,原来世间,真的有许多事情是无法用常理来推论解释的。   “那些人你知道身份吗?他们现在在哪里?”   上半身匍匐在地,侨香哭成了泪人,拼命摇头,哽咽说:“婢子也想从他们口中套出些讯息,可他们十分小心……”   这就是没有丝毫线索了,豆苗儿心悸得慌,没空和侨香再多说什么,匆匆走出耳房,她进寝卧看了眼陆宴初,他还没醒。怔了短短须臾,召来几个护卫留守在陆宴初身边,豆苗儿提了盏灯笼,带婢女去找道徵大师。   一路疾行,敲开院门。豆苗儿站在道徵大师卧房长廊下扬声唤他。   片刻,道徵和尚从内打开门,将她迎了进去。   “发生了什么事?”见她面色肃穆,道徵和尚急忙问。   豆苗儿紧皱着眉,将侨香的事迅速说给他听。   越听越表情沉重,道徵和尚说:“那些旁门左道,不外乎就用这些东西作祟,可依老道对‘夺福’目前的了解,除了术法之外,几缕发丝并不能施法。”又立即发问,“陆大人最近有没有受伤过?”   豆苗儿认真想了想,摇头。   “若是如此,那状况还好!这段时间陆大人身边恐怕要多加人手。”道徵和尚松了口气,“目前虽不确定到底是什么原因,可防患于未然很有必要,倘若真跟那件事儿有关,目标万一是陆大人,那么事情可能才算刚刚开始。”   “这跟他受没受伤有什么关联?”豆苗儿不解的问。   “除了发丝,邪术还需受害者的血作为媒介。”   颔首表示明白,豆苗儿愁容满面地埋下头,忽然,似想到什么,她猛地怔住,眸中露出惊恐,一张本就惨白的脸彻底变得毫无血色。   不对,陆宴初当真没受伤吗?她一时只想到他确实没遭遇什么危险,但几天前的老汉呢?他那日与她解释,说是无意中受了轻伤,如今被道徵大师一番提醒,她竟觉得这事儿背后可能值得推敲,谁知道这是意外还是刻意为之?   “道徵大师……”豆苗儿吓得眼泪猝不及防砸下来,“他手上有受伤,恐怕和侨香取走发丝相隔不过一日。”   “什么?”道徵和尚面色一变。   “我想着,中间大约有猫腻。”揉掉眼泪,豆苗儿努力控制情绪,“得立即找到老汉才行,大师,我打点好这些事之后再来找你。”   “我与你同去。”哪还有心睡眠?道徵和尚不放心地与她一同跨出门槛。   整座府邸的灯霎时全亮了起来。   豆苗儿安排信得过的心腹护卫去将老汉捆来,冷声说无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将他带回府邸,人别死就行。   护卫疾步离开,豆苗儿与道徵大师在厅房等候,时间一分一秒逝去,几个护卫已经去了有小半时辰。   尽管心急如焚,豆苗儿还是告诉自己不能慌,她若慌了,陆宴初怎么办?   埋头拨弄着念珠,道徵大师同样蹙眉不安。   现在的情况是老汉的冤情确实没有骗人,可他怎么偏偏就找到了陆宴初身上?而且怎么还让陆宴初受伤见了血?不得不说,这是很大的疑点。这也正是豆苗儿此时所顾虑的,发丝侨香可以顺利拿到,如果真是那人作祟,为何不继续收买威逼府中可以接近到陆宴初的人?   道徵和尚抿抿唇,嗓音透出几分低沉,思索着回答:“可能是害怕被瞧出端倪,老衲一直逗留府中,施主你又曾是被害者之一,邪术这般恶毒,你不仅性命无忧,人生也顺顺利利未受影响。那背后的人可能心存顾忌,知道我们对邪术有一定了解,以免暴露太多让我们提前抓住把柄,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只是为什么刚好会找到陆大人?陈老三明明已经不在京城,这事确实透着古怪!”   脑子里乱七八糟,豆苗儿根本没办法理清,视线直直盯着门外,她如今只能指望老汉能提供些线索。另一方面,她强烈希望一切都是她杞人忧天,是她想多了,如果只是陆宴初疲劳过度昏睡过去该有多好?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大门处终于传来动静。   豆苗儿猛地起身追出去,道徵大师紧随其后。   几个护卫扭送老汉进门。   老汉身上穿着粗布寝衣,身体枯瘦,眸中看不出害怕,更多的是愤怒和不屈。   豆苗儿心急如焚,命令拿人是粗鲁粗暴地拿,根本没多加掩饰。   一路过来,老汉知道这里是首辅府邸,一双浑浊的眼睛稍微平静了些许。   护卫将老汉一把往前推,他趔趄着摔倒在冰冷的地面。   豆苗儿顾不上尊老爱幼,倘若老汉真是帮凶,她保不准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我就问你一句话,是谁让你在首辅面前伸冤?”豆苗儿上前几步,弯腰盯着老汉,语气急切的寒声逼问,“他的行踪哪是你一个平民百姓能够知晓的?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做什么?”   “回夫人。”老汉愣了一瞬,旋即稳住身体,埋头跪在她面前,规规矩矩轻声答,“回夫人,自草民的闺女儿平白无故没了之后,草民伤透了心流干了泪,留着半条残命就想为她讨个公道,世人都说首辅大人心地纯良公正不阿,所以草民才日日守着候着,挨打流血流汗草民都不在乎,只要能为闺女儿找到机会伸冤,这条烂命丢了便是丢了,绝无可惜。”   老汉话里的绝望和坚持令人动容,豆苗儿迟疑了下,差点就此相信。   很快重拾冷静,她蹲下身子近距离望着老汉眼睛,他眸子里果然毫无生气,对人世间唯一的眷念怕就是要为女儿讨个说法。他虽然没说谎,但是……   豆苗儿握紧双拳,哪怕她愿意相信,也不能轻易草率。   “我现在就只问你一个问题,是攸关首辅生死的问题,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豆苗儿不肯错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冷声说,“你要知道,他若死了,你就算丢了这半条命,也没人愿意趟浑水替你闺女找回公道。”   老汉眼神愣了下,缓缓点头。   “听说你拦轿后,中途发生了些冲突,失误伤到了首辅是不是?”见老汉点头,豆苗儿捂住砰砰急跳的心口,努力冷静的继续问,“那你必须如实告诉我,首辅受伤流血究竟是意外,还是刻意为之。中间有没有任何猫腻?”   话语一落,老汉明显有片刻的迟疑。   豆苗儿的心立即揪了起来,并与站在身后的道徵大师对了个眼神。   “老汉,正如夫人所说,首辅如今昏迷不醒,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最好如实道来。你应该知道,害死你女儿的那些人位高权重,首辅这些日子一直在为此奔波忙碌,他身子有个万一,你闺女儿的事就得搁置。时间不等人,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又岂会毫无作为?等证据全部消失,就算老天愿意站在你这边,也于事无补。”道徵和尚在旁循循善诱,特地站在老汉的立场将利害全部说出来,让他自行判断。   老汉跪地匍匐,哽咽了下,没有犹豫地道出实情:“回夫人和大师,草民确实故意伤了首辅大人,可草民没有丁点要害首辅的心啊!望夫人明察!草民只是希望死去的女儿早日投胎啊……”   果然,事情还是到了最糟糕的情况!   道徵和尚扶了把有些站立不稳的豆苗儿,面无表情地让老汉继续一五一十的说下去。   老汉再没有任何顾忌,竹简倒豆子般把这件事情的始末讲给他们听。   原来老汉不甘闺女儿无辜丧命,处处伸冤,却控诉无门,反遭毒打迫害,差点丧命,后来辗转伸冤时,在街上遇到了一位路过的好心肠贵人。   贵人告诉他,当今首辅大人陆宴初刚正不阿,他肯定愿意帮助他,不管对方有多权势滔天,首辅势必是不畏强权的人。然后这位贵人承诺他,她会帮助他打听首辅的行踪,寻找机会让他去见他。   除此之外,贵人又说,她常年烧香拜佛,对他闺女儿的无辜枉死非常同情怜悯。她可以帮助他在菩萨前念经积攒功德,让他女儿在九泉安息,早日脱生。但是,需要一样道具,那就是世上最正气清廉之人的鲜血,唯有这种鲜血里面的阳气才能助她为他女儿超度。   老汉见贵人气度不凡,说话温柔慈善,只当遇到了救命济世的活观音,不疑有他,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她是谁?”听着老汉话语里的描述,豆苗儿蹙眉,怀疑他口中的是位女子。   “草民不知,依稀听她身边的仆从唤她什么娘娘,太什么娘娘。”   道徵和尚挑了挑稀疏的眉毛,脱口而出:“太王妃?”   “对,没错!”老汉眼前一亮,立即点头。   回头见豆苗儿愣怔着一动不动,道徵大师让人把老汉带下去,又让所有奴仆暂时退出厅房。   等所有人都离开,道徵和尚望着豆苗儿开口说:“如果是她,一切就变得有理可循。她与施主你是血缘上的亲人,当初她代替你来到京城时,陈老三或许就跟了过来。至于陆大人,她肯定是不想打草惊蛇,加上碰巧遇到老汉,让本身就有冤情的老汉替她取得邪术所需的鲜血,肯定不会让我们生疑甚至防备。毕竟沈家姑娘如今身在皇宫,有龙气庇护,她自然奈何不了,为了不让计划落空,她不能做得太露骨,也算是巧合,遇上了老汉,但哪怕没有老汉,她应该也会想到别的办法。”   豆苗儿红着眼眶点了下头,疾步往外行。   在去找赵静书前,她得看看陆宴初。   真是夺福的话,那他现在就危险了……   寝房里的父子两双眸紧阖,沉睡着。   不知是否错觉,陆宴初的面色比方才惨白了许多。   道徵和尚让她退开,上前为陆宴初号脉,又把了把福宝的脉象,难以启齿道:“施主别忘记,福宝的命相与陆大人可是连在一块儿的。老衲先前说过,你们这种情况生下的孩子,鲜少能长大成人,倘若陆大人……”   不忍往下说,道徵和尚看向豆苗儿,她眼睫轻垂,正静静望着床榻上的父子二人。后面的话他不说她肯定也懂,一荣俱荣一衰俱衰,父子两要么都保得住,要么就……都保不住。   “事不宜迟,去找赵静书,越早越好。”   豆苗儿没作声,提裙匆匆往外跑。   道徵和尚看了眼床榻上的福宝,跟着豆苗儿赶去承郡王府邸。 第86章   去马厩牵了马,豆苗儿直奔承郡王府邸。   陶平和几个护卫面面相觑,凭直觉追上去。   大街上空寂黯淡,遥远的梆子声敲入皇城百姓们的梦乡,豆苗儿风驰电掣般疾行,马蹄声阵阵回荡在望不见尽头的长街。   豆苗儿不善骑马,一路颠沛,她一鼓作气冲到承郡王府邸门前,右手猛勒马绳,整个人从高而壮的马背狼狈跌落,险些狠摔在地,等她撑地站稳身体,陶平道徵和尚等人随后而来。   一行气势汹汹,打着瞌睡的王府守卫自是奋力维护。   好在来前豆苗儿让人给宁远候侯府世子贺卿之递了口信,双方才刚对峙,贺卿之已经及时赶到。   “我要知道赵静书现在在哪!”豆苗儿一张脸冷若冰霜,对站在身侧贺卿之沉声道。   这趟她带的人手不多,本身身份也不够尊贵,说到底,陆宴初不在场,除了首辅府邸内,其他地方她是做不了什么主的。所以这才是她找贺卿之过来的目的,在众人眼中,他是赵静书兄长,说话自然有分量。   尽管不解,但贺卿之并没有拒绝,他对她心存歉愧,他欠她的,赵静书自然也欠她的。   贺卿之领着豆苗儿等人进府,问旁边的仆人:“太王妃呢?我母亲呢?”   仆人果然老老实实答:“宁远候侯夫人守在承郡王榻边,这几天鲜少离开承郡王床榻边,太王妃娘娘最近也没踏出王府半步。”   “带我去找她,太王妃。”豆苗儿盯着仆人阴沉沉的说。   仆人犹豫地看了眼贺卿之,得到他眼神肯定,说:“太王妃一直在她所居的别院没有出来。”   贺卿之皱眉:“一直没出来什么意思?浚儿生了病,她没守在旁边照顾?”   仆人面色跟着紧张起来,在他们面前吞吞吐吐说:“其实……其实太王妃有些怪怪的,她身体状况似乎也很不好,不肯让人进她的房间,连侯夫人也不肯见。”   道徵和尚闻之挑了挑眉梢,看豆苗儿一眼,眸中透着了然。   “怎么回事?”看他们当着他面交换了个眼神,贺卿之猜到其中有内情,语气凝重地问。   豆苗儿直接忽略他的提问,抬起下颔示意仆人:“立即带我过去。”   “是。”仆人诧异地偷偷瞥她,心中古怪,完全摸不透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但看世子如此迁就,料想对方的身份也不容小觑。   贺卿之顿了顿,提脚跟上,他也是久经沙场的人,豆苗儿身上有杀气,他能清清楚楚感觉到。与此同时,他又完全不能理解,先前他去首辅府邸道谢道歉,她明明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怎么如今却……   脚步匆促,一行进入别院,仆人依照贺卿之吩咐,站在长廊下叩门。   良久,毫无反应。   “陶平。”豆苗儿蓦地往旁边退开半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陶平已经领命上前,抬腿猛踹两下,门就这么被暴力踹开了。   豆苗儿一马当先,道徵和尚紧跟她步伐。   承郡王府邸的仆人们基本都愣在原地,双眸惊恐,生怕是出了什么大事。贺卿之虽保持着沉默,但双眉却蹙得更紧,他来不及多想,猛地抬脚进入房间,不管发生了什么,看豆苗儿那架势,又深更半夜闯入王府,事情怕是比他想象中更严峻。赵静书虽有错,可她终究当了他那么多年妹妹,他总要弄清楚事情经过,才能确定自己的立场。   厢房内空荡荡的,所有地方都找了个遍,没有人。   豆苗儿站定在圆桌旁静默不语,后边儿的婢女“咦”了声,说:“太王妃昨晚回到房间后,真的没有出来过,她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沉默地观察屋内所有的摆置,道徵和尚走到床榻边的梨花木长柜,试探地推拉。   “吱呀”一声,这里果然有地道。   豆苗儿循动静冲过来,要进去,道徵和尚拦下她,欲自己先进去。   “我来。”贺卿之疾步上前,对两人说,“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比你们都有经验。你们跟在我身后即可。”   语罢,贺卿之略拂衣袍,躬腰钻了进去。   道徵和尚和豆苗儿依次跟上,其他人留在外边等候。   长长的阶梯后是蜿蜒隧道,两边高高的铜柱灯台上点着长明灯,将黑暗的空间照得透亮,白得诡异!静得幽深!   看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贺卿之面色愈加难看,为什么会有暗房?赵静书到底想做什么?忍不住加快脚步,他好奇担忧地匆匆往前。   常年习武之人,脚程很快,道徵和尚和豆苗儿有些追赶不上。等他们追上贺卿之,他已经在逐渐宽阔的空地上愣愣站了须臾,豆苗儿蹙眉随他震惊的视线望去。   一盏盏红烛触目惊心地摆在祭祀台。   那些红烛明显燃烧过,或长或短,满身烛泪,不知为何,光看着,就有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地上有个火盆,里面盛着烧烬的黑灰,墙面上贴着奇奇怪怪让人心生压抑的符篆。   而赵静书则佝偻着腰,跪伏在祭祀台后。   贺卿之傻了眼,这当然不是拜佛,他光站在这里,好像都能闻到空气中那股呼之欲出的邪恶气息。   “静书。”他轻轻唤她一声,无法接受眼前的画面。   豆苗儿此时倒有些生怯,她求助地望向道徵和尚,不知该如何是好。   道徵和尚蹙眉摇了摇头,叹着气上前。   走到赵静书旁边,他蹲身看她,蹙眉望向豆苗儿,静了一瞬,听不出情绪的轻声说:“她已经死了。”   “什么?”贺卿之猛地大步上前,伸手去拽赵静书,哪知这一触碰,原本静静跪伏的人如同无骨柳絮般蔫蔫软软瘫软在地,不过短短数日不见,她身体像缩了水般,瘦骨嶙峋,摸上去,像是只剩了一把骨头。   赵静书的脸侧对着左方,贺卿之轻轻扫去,瞳孔陡然剧烈放大,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面目全非的脸,如果不是这身衣服,他根本不相信这是他这些年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义妹赵静书。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贺卿之惊恐愕然地后退半步,讷讷如自言自语般呢喃。   豆苗儿从赵静书丑陋狰狞的尸体上挪开视线,努力镇静地问:“大师,现在怎么办?”   没有立即回应,道徵和尚不忍地望着那些残烛,想要躲开豆苗儿直直投来的眸光。   “大师,你说,我受得住!”   道徵和尚咬咬牙,闭上眼拨动念珠,启唇道:“承郡王还小,受不住太多福气,但邪术已经将他们紧紧牵连在一起,红烛既然燃尽,代表终有一日,大人身上的福气都会转移到承郡王身上,直至,直至……”剩下的话难以启齿,道徵和尚惭愧地埋下头,神情哀伤。   “你们在说什么?”贺卿之猛地惊醒,一双眼睛在他们身上轮流转换,“什么邪术?还有这关浚儿什么事?你们到底隐瞒着什么?”   “怎么都不说话?”崩溃地提高音量,贺卿之怔怔看着地上的赵静书,伸手扶住昏疼的额头。   豆苗儿没哭,她望向那些刺目的红烛,只觉得眼睛生疼。   视线缓缓移至地上那抹单薄丑陋的身影,她忽的轻笑一声。   赵静书临死之前,终于想起来要做一个好娘亲了吗?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命有什么可珍惜的?   她凉薄地轻抬下巴,眼神阴冷:“这事情不简单吗?杀了他就可以。”   他自然指的是小承郡王。   道徵和尚倏地掀起眼皮,不过短短一瞬,迅速将头埋低。   承郡王死,确实就不存在什么夺福了。   赵静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事情做得那般缜密,目的不正是为了不让他们察觉吗?神不知鬼不觉,承郡王就安全了。虽然陈老三已经离开京城,但赵静书毕竟出身泖河村,与陆宴初豆苗儿本属同根,自然是知道陆宴初本身的福运,大概一直以来,身边并不缺可夺福之人,所以她才没打过陆宴初的念头。这次也是走投无路,临死之前,最后的恶意,也是做母亲的最后一点挣扎。   豆苗儿没有再迟疑,转身笔直往外行。   贺卿之张了张嘴,回头盯着原地不动的道徵和尚,他想追上豆苗儿问个明白,却能看出此时的她格外不对劲,哪怕她表面看起来冷静,但越是死一般的沉寂,越让人心头不安。   “大师,究竟怎么回事?”   道徵和尚放下念珠,他知道无论怎么诵经,他此时的心情也无法得到平复。   “边走边说。”拾步上前,道徵大师眼神追随着匆匆往前的那道纤细身影,简短的将邪术以及目前的情况说给贺卿之听。   “杀了他,杀了……浚儿?”贺卿之顿时倒抽一口寒气,脚步趔趄了下,“不……”   他话未说完,却生生咽了回去。   百感交集地看着道徵和尚,贺卿之双眼赤红悲痛:“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浚儿既不用死,首辅和福宝也能安然无恙。”   道徵和尚缄默,眉头紧皱。   “可……浚儿他才……我……”贺卿之猛地伸出拳头砸向白墙,他看着浚儿长大,他心疼他,可对豆苗儿来说,是夫君和儿子两条性命,她怎么可能置之不理?难怪看起来柔弱的她说出“杀了他”那三个字时,会那般坚定而执着,根本没有一丝畏惧和迟疑。   道徵和尚加快脚步,追上已经站在承郡王寝房门前的豆苗儿。   门“吱呀”开了。   宁远候侯夫人惊诧地走出来,望着前后到达的三人,一时茫然,问:“怎么了?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怎么会……”   豆苗儿安静地打断她:“侯夫人,静书死了,您过去看看吧!陶平,你领路,带侯夫人去瞧瞧。”   “什、什么?”面色煞白,宁远候侯夫人捂着心口,险些晕厥。   贺卿之眸色复杂地看了眼豆苗儿,上前扶住母亲,低声说:“娘,是真的,静书走了,是意外。”   “不可能,不可能……”宁远候侯夫人哽咽着摇头,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坠,悲痛的连路都走不稳,“我去看看,这不可能,快带我去看看……”   不等宁远候侯夫人走远,豆苗儿视若无睹地进入房间,却在踏入门槛前,被一只手臂拦住。   她冷冷抬头,讥诮地挑眉:“世子,你不是说你这条命是我救的吗?”   贺卿之抖得厉害,他低眉呆呆望着她,良久,手臂无力地垂落。   就算这条命不是她救的,他也没有底气义无反顾地拦她。   凡事讲究善恶分明,赵静书种下的孽,自要偿还,可浚儿毕竟无辜,垂髫的年纪,这世界的欲望与贪念他又懂什么呢?   不忍地站在门外,贺卿之双手捂住头,没有随道徵和尚跟进去。   面无表情走到床榻边,豆苗儿支走旁侧站着的婢女,掀开纱帘,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酣睡的孩子。   他和福宝差不多年纪,脸颊却没福宝那么圆润,病态明显。   轻轻扯开盖在他身上的薄毯,豆苗儿直直盯着他纤细的脖颈。   手好像在战栗,却没有丝毫犹豫。   指尖触碰到了他温暖的皮肤,像是被火花烫到了般,她心剧烈颤动,差点缩了回来,但她不会。   虎口握住那稚嫩的脖颈,豆苗儿微微用劲,告诉自己,只要再使上更多一点的力气,一切都结束了。陆宴初会好好的,福宝也会好好的,她怎样又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杀了他,她一定要杀了他!   “施主。”道徵和尚站在离她几步远的身后,单手竖起,念了声“阿弥陀佛”。   “不要拦我。”   道徵和尚苦笑:“施主,老衲不拦你,可你能下得去手吗?何必毁了自己?而且,老衲有别的办法,就看你愿还是不愿了。”   灰暗的眼眸中簇起一点微弱的光,豆苗儿用力攫住他精瘦的脸颊:“什么办法?”   “当年在泖河村,老衲告诉你的办法,对陆大人来说,同样可解。”   空气如被冰雪冻结,豆苗儿眼中逐渐恢复了森森漆黑。   她扯扯唇,本欲松开承郡王脖颈的手猛然收紧,   “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她鼻酸地别过头,不让脆弱模糊自己的眼眶,“凭什么?我没做错任何事情,我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她就这么死了,我只是把她犯下的错做一个了断,我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我也不该接受这样的结局。”   “施主。”不忍地望向窗外,道徵和尚闭上双眼,“你下不了手,就算你勉强自己杀了他,你也永远都走不出这个困局。”   “我可以。”豆苗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见血,“我没错!我可以!善良有什么用?我也就不善良这么一次,今后我会弥补,我会加倍弥补!”   道徵和尚不再言语,阖上的双眼也没有睁开。   豆苗儿大喘着气,剧烈颤抖的手突然变得酸软,她用尽周身气力,努力捏住那根脆弱的脖颈。   没关系,没关系……   就在将要下手时,那紧闭的一双眼突然睁开了。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惺忪懵懂,纯洁又天真。   豆苗儿霎时怔住,不知为何,透过这双眼,她好像看到了另一双眼。   同样湿漉漉的,同样有着世界上最美好的干净透彻。   是福宝,福宝的脸与这个孩子的脸突然重合了起来。   她下不去手,眼泪“啪嗒”砸落,豆苗儿全身无力地跪跌在床侧,眼泪再忍不住,源源不绝地从眶里汹涌而出。   “母妃呢……”床上的宗浚眨巴着眼,有点被吓到,他惊慌地坐起来,看不到房间里有熟悉的人。   但他只惊慌了一瞬,这是他的房间,他并不陌生。   “你是谁?你为什么哭呀?”耳畔是女人悲痛的抽噎声,他好奇地歪着羸弱的身子,轻轻用手指碰了碰豆苗儿,一脸认真单纯,又很有气势的对她保证说,“你哭的好伤心呀,别哭了,有什么委屈,告诉本王,本王替你做主便是!” 第87章   豆苗儿走出承郡王府邸时,远方已露出一道鱼肚白。昏灰的天空下,鳞次栉比的一排排民宅若隐若现。   犹如失去了魂魄的空壳,豆苗儿独行在长街,纤细瘦弱的背影透出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凉。   陶平等人隔着段距离跟着,不敢冒昧打搅。   道徵和尚沉默地尾随其后,直至走到长街尽头,他霍地顿步,回头遥望那座逐渐变小的承郡王府邸,那大门檐下还挂着一盏盏橘色灯笼,暖光往四周一圈圈扩散,不知厌倦。   他忍不住在心内叹了声长气,发生在这座宅子里的故事,伴随生命的陨落看似结束了。事实上却并没有,接下来,对活着的人来说,才是真正的考验!   轱辘轱辘,长街突然行来一辆马车,稳稳停在豆苗儿身旁。   这辆马车是陶平方才命人准备的,他定了定神,恭敬上前对豆苗儿说:“夫人,路途遥远,还是乘坐马车回府吧!”   掀了掀眼皮,豆苗儿气息幽若的“嗯”了声,请道徵和尚与她同乘。   两人各坐一侧,马车穿街走巷,渐渐地,喧嚣声热闹起来,一夜过后,沉寂的集市重新活了过来。   将近首辅府邸,豆苗儿终于启唇,苍白的唇微微翕合:“大师,就按照你说的法子办吧!”   道徵和尚点头。   豆苗儿勉力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您是避世之人,本不该被这些俗事捆缚,可这件事情,我真的没办法亲自来做。”   “老衲明白。”道徵和尚轻轻向豆苗儿投去一瞥,悲天悯人地念了声“阿弥陀佛”,旋即闭上双眼。   马车很快停在府邸门前,豆苗儿下车,回厢房冷静片刻才去看陆宴初父子。   福宝已经醒了,在吃热腾腾的混沌。   他吃相很好,看起来特别有食欲,勾得人味蕾大开。   豆苗儿认真看着他粉红的小嘴张张合合,昏沉钝痛的脑袋稍微得到缓解,她太累了,整夜未眠,情绪起起伏伏上下跌宕,已经濒临极限。可她心里却像有跟细线一直绷着,随时要断,却不肯断。   “娘,您吃一口。”福宝笑眼眯眯地舀起一勺混沌,抬高手臂想喂她。   偏头躲开,豆苗儿抿唇笑笑:“娘不饿,你吃吧!”   “爹什么时候醒呀?他都睡好久了。”   “没事,爹很快就会醒。”   定定望着床榻方向,豆苗儿收回视线,福宝也跟着收回目光,很认真地颔首冲她天真说:“那福宝不吃了,等爹醒了,福宝再陪爹吃混沌。”   豆苗儿瞥了眼他的小碗,里面大约还剩一半,想来他也吃得六七分饱了,便不再强求。   直至晌午,陆宴初才苏醒。   豆苗儿命人把温着的参汤端来,用嘴吹凉了,一勺一勺喂他。   “对不起,是不是吓坏你和福宝了?”陆宴初蹙眉,望着她眼下青黑,不乏心疼自责的说,“一宿没睡?”   豆苗儿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有休息的样子,她扯扯唇,笑得牵强。其实刚回来时,她还特地用水粉胭脂遮掩了下惨白鬼魅的面色,看来是没发挥到多少作用。   “对不起,大约这些天太累!日后我会好好注意身体,福宝呢?”陆宴初逡巡的目光在房间内游走。   “昨晚他就歇在你身边,整个上午都在等你陪他吃混沌呢,这会儿我哄了半天,他才愿意去睡个午觉。”   气氛慢慢沉默下来。   豆苗儿几次话到嘴边,可一对上他和煦的眼神,就什么都没办法再开口。   他眼底沉静极了,像一汪碧绿的湖。风吹起温柔的涟漪,徐徐地扩散。   他看起来那么平和,心情似乎也很好,所以她要怎么跟他说昨晚发生的一切?要怎么跟他坦白现在的处境?还有她的满腔委屈,分明最想跟他诉说,但他却是那个她最不应该告诉的人。   “我去给你盛一碗清粥过来。”豆苗儿冲他笑了笑,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内室。   站在长廊,她轻轻甩头,挥去身心的疲惫。   昨晚她终究没能对承郡王痛下杀手,因为她不得不承认,道徵大师说得对。心魔才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无形无色,却如空气般无处不在,她愿意为福宝和陆宴初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可她不会死啊,所以她以后的人生呢?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承郡王宗浚那张无邪的面庞?她这个样子怎么继续陪在福宝和陆宴初身边?   既然这样,倒不如求个问心无愧。   终究她是要承受痛苦的!   二选一,就选那个看起来应该是正确的答案吧!   道徵和尚办事很快,傍晚回来,他递给豆苗儿一张清单。   纸上罗列了六七个人名,包括她们的住宅地址以及简单的家庭背景。   这是他在皇城里为她找到的天生福运之人。   豆苗儿心中抗拒,眸色复杂地望着那张纸,没办法从袖中伸出手去接。   将纸轻轻搁在桌面,道徵和尚何尝不知她的纠结与痛苦?身为出家人,当然知道众生平等的道理,性命与性命之间没有贵贱之分,但他大概还未修炼到那般境界,所以才对豆苗儿格外痛惜。   正因为理解,正因为怜悯,昨夜他没有阻拦她的选择,最后关头开口,全是因为他读出了她眼中的迟疑,她没办法下手,一个本性善良的人,一个并没有任何过错的孩子,她若强行逼迫自己变成另一个模样,豆苗儿这个人,便不复存在了!   深吸一口气,豆苗儿紧紧阖眼,睁开,拾起了那张轻薄的白纸。   道徵大师为人仔细,写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这些姑娘待字闺中,身家清白,不算大富大贵之家,有两个甚至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   豆苗儿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她虽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可是她没做好承担这个后果的准备啊!   不管这个女人是否漂亮,性格是否温柔可爱,不管她是谁,她都没办法消除心中的芥蒂,她不想她出现在陆宴初的面前,更没办法容忍她留在他的身边。   豆苗儿痛苦地抱住头,无力蹲在地上,浅黄裙裾散了满地。   怎么办?还是回去杀了那个孩子吗?   想着,视线里浮现出那双澄净的眼眸,他望着她,一派天真,稚嫩的声音劝她别哭,还信誓旦旦说要替她主持公道。   这样的孩子,她能下得去手吗?   “大师,那个孩子……”豆苗儿倦怠地问,“一旦邪术破除,他是不是也会死?如果他注定会死,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道徵和尚沉吟半晌,他知道她现在就像是个溺水的人,拼命地在找一根能拯救她的浮木,可是——   叹了声气,他如实以告说:“这个孩子的命数肯定充满波折,他与福宝一般,却又不同,赵静书作孽深重,他自然备受牵连,可如今赵静书已经死了,昨晚我观他气息稳重,眉眼清明。而且邪术只是夺福,没了福气,他能不能坎坷的活下去,老衲也没办法预知。所以,我没办法给你确切的答案!”   说来说去,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必须做一个选择,轻笑一声,豆苗儿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嗡声说:“大师是觉得我应该大度一些,就像您当初为我指点迷津的方法一样去达到目的?”顿了顿,似乎并不想从他那儿得到回答,她继续用讽刺的口吻说,“是啊,当初的我又哪儿高尚了?说到底,也是心怀不轨动机不良,所以是报应来了吗?”   “话不能这么说。”道徵和尚劝慰道,“世间姻缘不问缘由,不管是因何而起因何而生的情,它本身并没有任何错。既然你与陆大人两情相悦,他又不计前嫌,你又怎么会遭到报应呢?”   “不是报应的话,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豆苗儿嗓音嘶哑,猛地抬袖地擦去眼泪,她踉跄起身,手指用力捏住那张纸,双眼猩红地说,“罢了,眼下情形如此危急,我却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实在太过自私。明日我会命管家逐家拜访,若有哪位姑娘家中愿意,事情就这么定了吧!”   “陆大人那边……”道徵和尚为难说,“施主你与他商谈了吗?他的个性,恐怕也不会轻易妥协。”   “为了福宝,他怎会不愿意?”豆苗儿将下唇咬得惨白:“毕竟,连我也是愿意的。”   道徵和尚动了动唇:“老衲很久之前与施主你说过,除了‘夺福’,流传已久的还有两道术法,上次老衲已经与那位术法的后人见过面,嗯……”抬头,见豆苗儿浑浑噩噩不在状态,对他的话仿佛听见了,又仿佛闻所未闻,道徵和尚摇摇头,住了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默默退出房间,道徵和尚替她掩上门。   从昨夜到此刻,所有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猛地遭受那么多变故,又要替丈夫寻找福运之人,她心底自然难受!   这样真的好吗?道徵和尚站在廊下,望向黄昏下如罩了层纱的花草树木。他们夫妇性格内敛,不是时常将情感挂在嘴边的人,看似温软,眼底却揉不得沙子。   此番下来,两人心中势必会生出嫌隙与隔阂,哪怕事出有因,可人心宽阔起来无边无际,计较起来又狭隘至极,他也真的糊涂了迷茫了!因为承郡王杀不得,所以就走这条路算了吗? 第88章   清早,管家李韬怔怔从豆苗儿院子离开,满脸俱是不解,首辅要纳妾?这……   大人如今身体还未复原,况且也没听到任何要纳妾的风声啊?   主子的事情,他们当然没有权利过问。   李韬摇摇头,挥去心头疑惑,谨遵夫人安排,下去备礼请媒人,尔后马不停蹄随媒人一同拜访清单上的几处家宅。   整日奔走,李韬累得够呛。   他一路琢磨着夫人的心思,却不得其解,福宝还小,深得首辅宠爱,更莫说夫人本人了,首辅出了名的洁身自好,如今一家团圆,不止他,想必许多人都猜首辅不会跟许多达官显贵似的,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地接进府。   他们做下人的,当然希望主家后院清净太平,后宅的恩怨是非,受牵连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这些没有人权的奴仆。   但话说得简单,凡是身份显赫的贵人,身边又哪没几个红颜知己?   如此说来,夫人主动为首辅纳妾,也算有理可循。   天色渐暗了,李韬从最后的家宅走出来。   这是一家米铺老板的家宅,铺子不大不小,开在皇城最热闹繁华的街道,掌柜家有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夫人给他的名单里,说的是小女儿宋烟如。   方才在屋子里,李韬隔着帷幕瞅了眼这宋烟如,她身段娇小不胖不瘦。关键宋烟如的爹为人和气,几个兄长温和有礼进退有度,料想她本人的性格也不会跋扈到哪儿去。   再者,他们没有贵重的亲戚和背景,算是不错的人选了。   事儿是夫人交待的,李韬决定从豆苗儿的角度去考虑大局。他能看出她对此事并不乐意,也是,天下有几个女人愿意为丈夫纳妾的?所以李韬想找个好拿捏的女人送进府里,毕竟他的心还是向着夫人和福宝的。   回府时天已黑透,平静的夜晚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吹得衣袍翻飞。   李韬按住袍角,到豆苗儿院子里禀明差事。   室内,豆苗儿一家三口才用完晚膳不久,福宝正抱着之前贺卿之送的“千千”,绕在陆宴初膝下哼哼唧唧的撒娇。   婢女进来通传时,豆苗儿面色有一瞬的僵硬,很快神态自若地起身,对父子两笑说:“我出去一下。”   陆宴初摸了摸福宝的后脑勺,抬眸看她:“李韬?你怎么不让他进来?”如开玩笑般戏说,“难道我昏迷的这段时间,你们有什么事儿合计着在瞒我?”   面上来不及做出反应,豆苗儿心里却骤然“咯噔”了下。   还好陆宴初很快垂下头,继续逗怀里的福宝,语气略带嗔意:“行,你出去吧,也不知你们悄悄要商量什么。是吧,福宝?”   “就是,不过爹,这个东西要怎么弄啊?它怎么老是转两圈儿就停了?”福宝帮腔了一句,立即转移注意力,噘着嘴急乎乎的问道。   陆宴初好笑,接过他手里的“千千”,实际就是个精致的木陀螺,他示意给他看:“瞧,你得像爹这样,双手转动它,腕上用劲儿,紧接着……”   父子两很快笑作一团,盯着桌上飞快呼呼旋转的“千千”眉飞色舞。   显然陆宴初刚刚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豆苗儿收回紊乱心神,麻木地转身,行去屋外廊下。   带李韬到隔壁厢房,豆苗儿眉头紧紧锁着,声音没有起伏的问:“事情办好了?”   “是的,夫人。”李韬躬身将每位姑娘的家世和大概样貌描述给她听,他说得非常详细,譬如姑娘家里人的脾性和特点,“田家姑娘的母亲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老奴去时她极为殷勤,言辞中打着如意小算盘,大概有攀上首辅为家里小儿子谋个职务之嫌。另外王家姑娘那边过于小家子气了些,难免……”   豆苗儿听得厌烦,紧皱的眉头越簇越深:“你就找个合适的,你情我愿便可。”   李韬忙拱手:“老奴认为宋家姑娘较为合适。”   “那便是她了。”   李韬愣住:“夫人要不要亲自见她一面?老奴怕……”   “不必。”豆苗儿转身背对着他,眼眶发涩,“选个吉日,将她抬进来,聘礼方面,宋家的要求只要附和规矩,都应下。另外这件事,先别在首辅面前乱嚼舌根。”   “是,老奴明白。”嘴上说着清楚,心底却是一塌糊涂,照理说,首辅才是这出戏的主角儿,为何偏偏要瞒着他?李韬见豆苗儿情绪不佳,拱了拱手,行礼退下。   独自在房间站了一炷香的时间,豆苗儿轻轻拭去眼角湿润,若无其事回到父子身边。   呆坐着看父子两兴致盎然地拨弄“千千”,豆苗儿思绪恍惚,那一圈圈转动的陀螺,晃得她头晕目眩。   “还没跟你说呢!”豆苗儿突然细声开口,“那事儿已经彻底结束,慕春很快便能出宫,再也不必受任何牵制。”   眸中绽出一丝意外的惊喜,陆宴初实在不可置信,他不过昏迷了一夜,邪术的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当真?”陆宴初本欲追问,余光瞥了眼蹲在桌边的福宝,将未出口的话全收了回来。   豆苗儿颔首:“千真万确,你说慕春没了牵挂,还愿意和皇上……毕竟皇宫桎梏太多,而且皇上身边不可能只有她一人。”   碍于孩子在旁,两人说得非常婉转。   陆宴初明白她的意思,沉默半晌,他抬起头,目光却忽的撞上她投过来的视线。   慌忙避开,豆苗儿微收下颔。   又静了片刻,陆宴初心绪百转千回,思忖着说:“这确实是个问题,那这样看来,他们怕是没什么可能性。只是皇上年纪虽小,却固执较劲,他既然有了这心,肯定不会轻易放手。关键慕春性子也执拗倔强,以后的发展恐怕不好说。”   豆苗儿“嗯”了声,低眉整理袖边。   陆宴初静静看着她将那薄薄的袖角一次次抚平,仿佛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似的,一遍一遍,她始终不厌其烦。嘴角蓦地向上翘起,陆宴初忽地笑道:“齐人之福什么的,恐怕我是没那个福分。”说完,似有些窘迫赧然,陆宴初低眉拥着福宝小巧的身子,随他盯着桌上转悠不停的“千千”,耳廓却染上微微红晕。   豆苗儿愣住,鼻尖生出浓厚酸意。   他可以有这个福分的。   事已至此,就算他不愿,也没有别的路了啊!   半个时辰过去,豆苗儿把昏昏欲睡的福宝亲自抱去寝房,为他掩上毛毯。   看着孩子睡得粉嫩的脸颊,一滴眼泪悄悄地从她眼角滑落。   她想好了,待吉日定下,她得暂时离开府邸。   什么时候回来呢?   豆苗儿心口突然一阵阵的剜痛,她不知道。至少,她需要调整好心态,不然她没办法去面对另外一个女人,以及有了别人的陆宴初。   便不带福宝了吧!   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柔软的脸颊,豆苗儿痴迷地望着他。   自他出生,他们母子还未曾分开过,就连一两日的光景也是没有的。   可这次,她想把福宝为陆宴初留下。   让福宝陪伴在他身边,兴许能让蒙在鼓里的他有一点点慰藉,也想时时的提醒他,不要忘记她的存在……   埋头亲了亲福宝的小手,豆苗儿躺在床边望向窗外。   朦胧月光像是被风吹散了,像雾又像濛濛细雨。   豆苗儿认真望着,心底的那股惦念重新燃起。   她想回泖河村看看,哪里的山河花木是否依旧?那里的故人是否还健在?他们又是否还记得曾经的豆苗儿? 第89章   次日道徵大师不告而别,只留了封信。信中未说归期,也没提他将前往何地。   豆苗儿叹了声气,悄悄整理行李。   宋家姑娘进门的吉日已定,就在三天后,倘若错过这个良辰吉日,便要再等一个月。   如今的情况,陆宴初等不起,福宝也等不起。   豆苗儿放下叠了一半的衣服,怔怔发起了愣。   她还是没想好该如何和陆宴初说,终归要说的,可她缓了又缓,心中忐忑丝毫不减。   对陆宴初,或许她没有那么多自信,又或者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京城不是泖河村,这儿稍有身份地位财富的人大都妻妾成群,陆宴初他……   正想着,廊外突然传来一阵轻浅脚步声,豆苗儿猛地惊醒,迅速将包袱藏到柜子里。   原来是婢女进来通传,说沈家姑娘过来拜访。   豆苗儿松了口气,埋头整理衣裳,出去见慕春。   赵静书死后,她托人往宫中递了口信,想来慕春不多久就出了宫。   豆苗儿让人备了壶花茶,两人找了处僻静地,相对而坐。   慕春比她小好几岁,豆苗儿一直拿她当小姑娘看,关于邪术的事情,她只挑拣重要部分解释给她听,涉及到目前窘况的话,她一句都没多说。   两人都心不在焉,慕春捧着杯花茶,目光茫然地盯着别处。   静坐半晌,豆苗儿打破沉默:“接下来什么打算?”   沈慕春抬眸看她,顿了顿,说:“听太后的意思,皇上年纪不小了,再过两个月,后宫也该进人了。”见豆苗儿只点点头,并无其他言语,沈慕春低声接着说,“听说另两家大人的千金也经常被太后召进宫赏花喝茶呢!”   豆苗儿不露声色,却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封了后,自然也要封妃的。大抵那两位千金就是太后相中的人选,听慕春这口气,倒不是不介意。   苦笑一声,豆苗儿能说什么呢?   在此之前,她或许还会庆幸,陆宴初与当今圣上不同,只要他自己不愿意就好了。身为皇帝,却不是自己说不就能真不的,其中牵扯的利益太多,他要对抗的可是千军万马的阻挠,能指望皇帝如此深情吗?这个答案,豆苗儿猜慕春和她想的是一致的。   “谢谢。”又坐了会儿,沈慕春弯唇笑说,“夫人和首辅为了我的事情,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谢谢。”   “也不是单单只是为了你,不必言谢。”   “要的!”沈慕春舒了口气,起身告辞,“总算解脱了,我就不再叨扰夫人,以后的太平日子夫人和福宝一定要好好的,无论我身在何处,我都会永远惦念你们。”   “我也是。”   送走沈慕春,豆苗儿回房,喊管家李韬过来叮嘱一些事情。   她掌家已有一段时间,其实没了她,李韬也都能处理好,她只是放不下福宝,另外也想找点事情做,压压心底的慌。   时间走得既慢又快,像度日如年,又像白驹过隙。   两日就这么纠结的过去,豆苗儿三番五次想开口,却……   她怕陆宴初问她介不介意,那时她该回答什么呢?她既没有办法装得若无其事,也不能说她就是介意就是不愿意。如果她这么说,又要他如何是好?他没有任何的错,他也没有任何的选择权。决定离开这里,她便是不想让他为难,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府中一直未张灯结彩,一切静悄悄的,陆宴初毫无察觉。   明日过,宋家姑娘就要进府,事情迫在眉睫,已经没有隐瞒的时间。   这晚,豆苗儿用三只小羊的故事早早哄睡福宝,折身回屋,去见陆宴初。   他清闲数日,气色有所好转,正在案台边整理被福宝弄乱的书册笔墨等。   豆苗儿轻声踱去,立在他身后。   “福宝睡了?”侧眸看她一眼,复而含笑将砚台摆正。   “嗯”了声,豆苗儿喉咙灼痛:“陆宴初,后日……”   “后日如何?”   “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豆苗儿扯扯嘴角。   陆宴初似乎有些意外,他转身靠近她,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笑说:“你最近怪怪的,是不是赵静书的事情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错开视线,豆苗儿抿唇:“大概的情况都与你说了,剩下的……”   “不值一提?”   “也不算不值一提。”豆苗儿揉了揉额头,语焉不详的打马虎眼,“我困了,先去歇息。”   “嗯,去吧!”双眼微眯,陆宴初笑着颔首,也不点破。   夜里,豆苗儿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她知道身旁的陆宴初也没睡着,他大抵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她不想两人相对无言,所以那些话,她就不当面说破徒增伤心了。   明晚启程前,她会留信一封,将原委如实以告。   就这样吧,陆宴初,这件事情,没有谁对谁错,我不该怨你,你也千万别怨我……   一夜似睡非醒,第二天豆苗儿安排好马车,剩余的时间几乎都陪在福宝身边。   临到分别,才知心中有多眷念和不舍。   晚上,豆苗儿借口想陪福宝过夜,并没回寝卧。   点灯写完书信,她将信放在桌面显而易见的位置,俯身亲了亲福宝,待天蒙蒙亮,她按之前筹备好的线路,起身悄悄绕到后门,上了等候在此的马车。   车夫轻扯缰绳,马儿抬起前蹄,尘土飞溅,扬长而去。   须臾,另有两道身影骑马偷偷摸摸跟上,始终与马车保持着不易被察觉的距离。   此时,福宝房间内。   陆宴初一身整齐地站在床边,他面无表情望着酣睡的儿子,目光微微逡巡,看到了桌面上的那封信。   双眉紧蹙,略作停顿,他迟疑地上前。   终于将信拿在手里,陆宴初揉了揉拧成“川”字的眉心,鼓起勇气打开。   她的字经过这些年的练习,比之以往精进不少。   信中字字句句更是言简意赅,仿佛不肯轻易透露出她的一丝情绪。   陆宴初沉默地看着,一直看着,那纸似乎都要在他专注的目光里燃烧成灰烬。   良久,他苍白的双唇僵硬地动了动,手中纸张轻飘飘从空中跌落,晃晃悠悠着,缓慢地扑向大地……   十日后,一路快马加鞭,豆苗儿抄近路,回到了泖河村。   时隔多年,村子像是座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从陆宴初口中,她已知晓当年原委,她与祖父祖母相依为命的那座小屋已经被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尽管可惜,却于事无补,好在祖父祖母对她的疼爱一直留存在她脑子里,永远都不会褪色。   穿过攒满回忆的木栈桥,沿乡间小径走到孙大娘家门口,豆苗儿抬眼看了看,心底有数,孙大娘夫妇已经不住这里了。   小小的房子许久没人打理,屋檐下积满了蜘蛛网。   豆苗儿左右翻找,拿出柴房里的扫帚把灰尘和蜘蛛网清扫干净。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稍微恢复本来样貌。   叹了声气,豆苗儿去村长家里打探情况。   见到她,村长自是惊得合不拢嘴,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陆宴初呢?   豆苗儿三言两语囫囵过去,然后从他嘴里得知,孙大娘夫妇都还健在,只是搬去女儿附近的屋子住去了,两人身子骨早没以前硬朗,去年冬天孙大娘生了场病,大家伙都以为熬不过年,结果冬去春来,天气渐渐暖和,孙大娘又能下地自己走路,气色也好了许多。   念完了村子里这些年发生的大事,末了问她准备住在哪,在这儿呆多久。   豆苗儿想了想,问泖河对面竹林里的小木屋能不能让她暂住。   村长点头,望着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这小木屋从前是首辅住过的,两人在泖河村结缘,如今重温故地,再合适不过了!   把竹林小木屋收拾干净,豆苗儿就在这住了下来。   她头两回去看孙大娘,孙大娘都得抱着她嚎啕大哭,哭得她生怕孙大娘身子受不住,好说歹说,才止住了眼泪。   天气炎热,豆苗儿时常会带上瓜果去孙大娘家前的老桑下纳凉,两人掏掏窝心话。   “豆苗儿,你是不是有心事?还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孙大娘摇着蒲扇冲她笑,她已满头银丝,沧桑的脸颊布满沟壑,可这些都是生活的智慧,包括她那双浑浊的眼眸。   “不算什么心事。”顿了顿,豆苗儿望向前面的菜园,那里面种的青翠韭菜长得肥肥嫩嫩的,她扯扯唇,有些无奈,“我明白倒是明白,就是想不开。”   “人这一生,想不开的事情确实很多,可最终都这么过去了。你现在就好好在村里养着,等什么时候想开了再走。咱们这虽不富贵,可山好水好,养人。”   豆苗儿点点头,心底突然很暖。   其实这些天,她非常想念福宝和陆宴初,可想起他们时,心又有些绞绞的痛。   离开京城已有半月,福宝还好吗?陆宴初呢?   人活着时而会觉得很累吧!可她从没想过去死,她的心也没有被麻木。   如孙大娘所说,终究都会过去,这一关,会过去的!   黄昏的晚霞铺了满天,在孙大娘家吃了晚饭,豆苗儿沿着小路回家。   竹林依旧成片成片的,可惜不是春日,刚钻出土的笋鲜嫩可口,福宝的最爱。不过,福宝现在也不在这里。   苦笑一声,豆苗儿穿过竹林,远远的,一绺白烟袅袅升起,从疏密的竹叶罅隙飞向天际,渐渐稀薄。   豆苗儿面色剧变,猛地提裙狂奔。   林中只有她暂住的一间木屋,她走时家里分明没有生火,怎么会烧起来呢?   匆匆跑到木屋前,隔着栅栏门,豆苗儿突然被眼前的画面惊住。   小小的青衫人儿正蹲在院子里捡卵石,他捡的很是专注,仿佛要挑拣最喜欢的好好保存到掌心。   用力揉了揉眼睛,豆苗儿生怕自己看错了,又或是幻觉。   是不是她太想念福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娘,娘亲……”清脆的嗓音充满喜悦,青衫小人儿满脸花儿般的笑意,他忽地丢开满手石子,从栅栏门冲出来,双臂紧紧抱住她的腰,既哽咽又雀跃的哭诉,“娘亲,您怎么要偷偷一个人回老家?您应该带上孩儿呀,孩儿也想回您口中的泖河村看看,这些日子,福宝可想您了,您看,孩儿都思念成疾饿瘦了!”   小小的身子软绵绵一团,豆苗儿才知不是做梦。   她蹲下身捧着福宝的脸左瞧右瞧,也不晓得是不是太久不见,她真觉得瘦了。   心疼地摸摸他脸,豆苗儿找不到任何借口解释,抬头望着小木屋,豆苗儿眼酸说:“爹带你一起来的?”   “是呀,福宝饿了,爹在煮粥呢!”   怔怔起身,豆苗儿步入院子,深吸一口气,她走进了厨房。   挺拔修长的身影立在狭隘的厨房,右手不时搅动着木铲,他太高,略有些施展不开手脚的感觉。   小窗洒进几缕旖旎的光,落在他肩上发上。   豆苗儿突然有点恨自己,为什么不肯毫不迟疑的相信他?明明她心底想着这件事谁都不该埋怨责怪,可为何还要故意躲开他?什么宋家姑娘,她不想再去介意,就这样吧!   冲上前用力抱住他,豆苗儿靠在他肩上,拼命忍住不哭:“对不起,我选择离开,是因为我太懦弱我太胆小。可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一定可以做到不在乎的,我很快就可以了,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第90章   “爹,娘,福宝也要抱抱,抱抱……”   豆苗儿好不容易聚集的勇气瞬间溃散得一败涂地,如闻惊雷地松开环抱陆宴初的双手,她脸颊爆红,望向如颗球般弹过来的福宝。   福宝不明所以,两只短胳膊扑上去,一手抱一个,搂了满怀,笑嘻嘻仰脸看爹娘:“福宝也要抱抱!”   “去洗手。”   夏日炎炎,几人衣着单薄,颜色浅,福宝玩了石子,手上满是灰尘,此时两人衣裳上都被他印了小小巴掌印。   吩咐完福宝,陆宴初转身盛了碗青菜咸肉粥,端到外面桌上。   在这个过程中,一眼都不曾看立在旁边的豆苗儿。   默默站了会儿,豆苗儿拿起洗净的瓷碗用水重新冲刷,再盛了碗粥。   出去时,福宝已经乖乖巧巧坐在板凳上吃粥。   粥还烫得不行,他鼓着小嘴一口气一口气地吹出来,等凉了再喂进嘴巴。   陆宴初坐在他身侧,似专注地望着他用膳。   将粥和勺儿搁在陆宴初面前,她在另一边坐下,作势端过福宝的小碗,想吹凉了喂他。   “他自己又不是没有手。”陆宴初的声音突然冷冷传来。   豆苗儿伸出去的手臂僵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娘。”福宝噘起嘴,明显不敢违抗陆宴初的命令,妥协地望着她说,“福宝可以自己吃,娘,您为什么不喝粥啊?粥可香可香了,特别好吃。”   “娘已经吃过了。”   “在哪儿吃的?”   豆苗儿耐心答:“在曾经很照顾娘亲的孙奶奶那里,娘改日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好呀!”福宝顿时喜笑颜开,十分新奇的说,“娘,这里很好玩,爹在来的时候特地指给福宝看了,那条很长很长的河叫泖河对不对,爹说河里的鱼又肥又嫩,个头也大,而且承诺孩儿明日去钓鱼哦,还说娘你以前……”   “好好喝粥,别说话,当心噎着。”陆宴初猛地打断,眉头蹙起。   正说到兴头上,福宝明显不服气,皱着包子脸嘀嘀咕咕细声细气埋怨:“粥才不会噎着呢哼!”   待陆宴初淡淡的眼神瞥去,他瞬间恢复了老老实实的模样。   豆苗儿在旁看着,心底宽慰。   她不在的日子,陆宴初把福宝照顾的很好。   “谢谢你,这段时间辛苦了,福宝有没有特别闹你?”   陆宴初慢条斯理地吃粥:“何谢之有?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子。”   嘴角笑意凝滞,豆苗儿干脆不再说话,福宝没有闹脾气,但他却有。   气氛陡然沉默,福宝吃着粥,一双眼睛轮流在两人身上望来望去。   豆苗儿偶尔回以一笑,不愿他多想。   路途遥远,福宝吃完饭,激动兴奋过后,神情愈加恹恹,困得哈欠不停。   豆苗儿为他洗漱更衣,抱着已经陷入睡熟的孩子躺到木板床上。   盖上薄毯,豆苗儿走出卧房。   陆宴初站在狭小的院子右侧,仰头望月。   今夜星辰璀璨,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豆苗儿立在门槛边,不知该不该过去,陆宴初在生她的气,她怎会不明白?   其实她心中也有满腔疑问,他身上的邪术解开了吗?看他带着福宝千里迢迢过来,应该是解除了吧!没关系,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宋家姑娘养在府邸也没关系,她是他们的恩人。就像她跟他说的,只要再给一点点时间,她就能完全释然,也一定能完全不介意。   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始终安静着。   豆苗儿思忖着打破沉寂:“天色已晚,你舟车劳顿,早早洗漱歇下吧!”   久不闻他回应,豆苗儿转身,想为他去打水。   “赵寄书。”   身后蓦地传来他低沉的轻唤,豆苗儿扭头看他,眸含疑惑。   目光从夜空收回,落在她身上,陆宴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觉得你需要多久才能接受这件事情,一个月?一年?或是更久?”   他问的是宋家姑娘的事。   直直望着他融入黑夜的眼眸,豆苗儿讷讷启唇,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   “给我一个确定的时间。”   “我、我不知道,但……”不知为何,“很快”这两个字她突然有些说不出来。得多久呢?她真的不知道,就想着,一个大疙瘩堵在心里,慢慢地慢慢地变成小疙瘩,再慢慢地慢慢地化为虚无,一个月是不是太短?一年也不算很充足是不是?   陆宴初冷冷看着她,忽地轻笑,唇角微微扬起,像是嘲讽的弧度。   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嘲笑她说得好听,却表里不如一。   可世上这样身不由己的事情不是一大堆吗?豆苗儿朝卧房投去一瞥,压低嗓音说,“对不起。”   “你哪里对不起我?不应该是我对不起你吗?”   他话是这般说,可分明不是这个意思,豆苗儿就是怕面对这样的局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扭过头:“陆宴初,这件事我们根本没有谁对不起谁。你有别的选择吗?我有别的选择吗?既然没有别的路走,我们又何必彼此伤害?你以为我心里就很好受吗?你难道想让我留在府邸看着你们洞房花烛夜吗?我不过是想出来喘口气,等心里舒坦了就再回去,这样也不行吗?”   “我以为……”顿了半晌,陆宴初嗓音多了丝黯哑,他自嘲地摇摇头,“我以为,你连福宝也不要了。”   “怎么可能?”豆苗儿立即回呛,“我信里说了,只是回来看看。”   “你的话我敢都信吗?”   目目相瞪,豆苗儿抬袖擦去眼角的泪痕。   陆宴初胸口起伏,深呼吸数次,再度冷笑一声,偏头不看她说:“就你这心性,怕是老了都还记恨着。”   “谁会这么小气?”   “能不能小声些。”   豆苗儿懊恼地咬唇,怪自己太激动,还好福宝没有被吵醒。   面色依旧难看,陆宴初猛一拂袖,心有余怒说:“宋家姑娘原封不动退回,我将承郡王捉了回来,并找皇上借了两支铁林军日日夜夜轮流值守,如今他就封锁在翰承院,铁林军威名你应该听过,有他们在,任一只蚊子也别想从里面飞出去。”   闻言震惊地愣愣望着他,豆苗儿复杂地开口:“你能下得去手吗?”   “我能。”语气笃定,视线在对上她的那一刹,陆宴初收回了目光,“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他。这份愧疚我背负得起,但如今,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杀他。暂时就将承郡王养在府中,等以后再说。”   豆苗儿垂眸不语,杀一个无辜的孩子,说起来不算难事,可真当下手时,才知那种罪恶感有多可怕。   她不愿让自己背负这样的心结,但也不想推给陆宴初。   “宋家姑娘……”   “赵寄书。”遽然喝断,陆宴初厉目攫住她,暴怒吼道,“只要你能堂堂正正心甘情愿说出‘不在乎’这三个字,我立马娶她圆房。” 第91章   京城与泖河村相距甚远,回来一趟不易。陆宴初决定逗留一段时间,带福宝去拜访拜访故人。   乡里民风淳朴,村民们对他们一家热情极了,平时舍不得吃用的精细玩意儿全慷慨地拿出来送给福宝,陆宴初不愿让他们破费,遂与豆苗儿在市集采买许多实用之物,送给他们改善生活。   连续几天,最高兴的自然要数福宝。从前在扬州书院虽生活惬意,可各地风土人情皆有不同,泖河村附近的高山上有许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树啊花啊果啊之类!他稀罕得紧,从吵着让陆宴初教钓鱼,到耍赖要豆苗儿陪同采花摘果爬山冒险,小孩儿的精力真是远比大人想象中更加旺盛。   由着他尽兴了十多天,豆苗儿率先提出回京。因着那件事,她心底一直不踏实,尽管父子两并无异样,可终归提心吊胆。   陆宴初没有异议,拜别村民后,他们带着福宝于次日清晨启程。   一路跋山涉江,两人比来泖河村时显然更放松些。至于福宝,他还小,起初娘亲不见了,陆宴初哄他一哄,他便开开心心跟着爹爹千里追娘亲,还当是游历呢,十分兴奋。   行路七八日,一家三口转乘宝明船回京。   一晃,又两天过去。   隅中,艳阳渐烈,船艏甲板上,陆宴初正抱着激动的福宝赏景。   白鸥展翅翱翔,福宝小手跟着白鸥在蔚蓝的天空画圈,描绘着它们飞行的痕迹,直至白鸥远去,他才悻悻收回手指,既然没了鸟儿看,他便嚷嚷着让陆宴初抱他往前走两步,等贴近精铜护栏,他将双臂攀在护栏上,兴致勃勃盯着船轰轰前行时在水面惊起的大片波浪,不时发出雀跃的声音。   立在他们身后,豆苗儿静静看了会,笑着上前劝福宝回舱休息,毕竟太阳毒辣,晒伤了不妥。   福宝嘟着嘴,眼巴巴瞅着爹娘,无言地撒娇抗议。   可惜这招并没得到想要的结果,陆宴初失笑摇头,应允傍晚再带他出来吹风,福宝这才满意颔首,高高兴兴亲了陆宴初一口。   三人简单用了午膳,福宝小玩半个时辰,躺在床上沉沉入睡。   豆苗儿照看了会儿,回隔间暂歇。   陆宴初并没有午睡的习惯,船上空间有限,没有旁的消遣,只能临窗而坐,靠几本书卷打发时间。   侧躺到榻上,豆苗儿翻来覆去,思来想去。   不管如何,都不能让陆宴初和福宝这么不确定下去,果然还是得对小承郡王下手吗?   翻身面朝左壁,豆苗儿睁着双大大的眼睛出神。   “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嗓音近在耳畔,豆苗儿吓了大跳,猛地侧身,差点撞上他凑过来的脸颊。   陆宴初忙退开半步,抬手触了触鼻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抿抿嘴,豆苗儿也想笑,却收回去,叹了声气,回:“还能想什么?”   “船到桥头自然直,多想无益。”陆宴初合拢书卷,轻轻放到一旁。   欲言又止,豆苗儿掀起眼皮扫了眼他看似淡然的脸,虽多想无益,可她却也没办法不去想。抬宋家姑娘进门的事她不愿再提,想必后续他都应该已经处理好了。这条路他选择不走,她应该高兴,可同时又有些无奈。   统共只有两个选择不是吗?这边不行,那就没得选了。离京城越来越近,她就越发的心慌心悸,此行回去,恐怕注定是条无法避免的杀路。   陆宴初懂她的顾虑,却不愿道破。   扪心自问,别人家的孩子与自己家的孩子,孰轻孰重?他不是圣人,没法做到公平。   可小承郡王本也无辜。   往窗外望去,河面上的风夹卷着腥热扑面而来,陆宴初面无表情站着,这种事不能多想,一旦瞻前顾后,便越来越下不去手。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只愿将来所有的惩罚都降临在他一人身上。   风渐渐大了,江面的水绵延起伏,划出一条条望不见尽头的波浪线。   五日后,一场暴雨初过,宝明船抵达京港。   两岸的树被雨水冲刷得青绿,他们一行上了府邸派来接他们的马车,于半个时辰后到达府邸。   出乎意外的是,道徵大师竟去而复返,昨夜就已经登府拜访,从家仆口中得知他们一行还未从泖河村回来的消息,特地留下等待。不曾想巧得很,他才到,他们紧跟着也回了京。   见到道徵大师,豆苗儿十分欣喜,只是怀里抱着的福宝却成了蔫蔫打卷儿的叶子,船上折腾了七八日,他身子渐渐吃不消。   心疼地摸摸他头,让陆宴初带他去休息,豆苗儿亲自招待道徵大师。   引他到旁厅喝茶,豆苗儿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道徵和尚微笑着说:“去寻一位故人。”转而问,“府邸戒备森严,陆大人是将承郡王接了过来?”   豆苗儿笑不出来,说是“接”,倒不如说是扣押。   坐在旁侧,她惭愧地低下头。身为出家人,道徵大师必定不会赞同他们的做法。上次她最终没能对承郡王下杀手,那这次呢?   “老衲其实有猜到这一切。”面露了然,道徵和尚祥和的说。   他浅啜了口茶水,眸色澄明。数月以来,邪术将他的心与眼睛都沾染上了尘埃。人间百态,修行就是在红尘中穿行,然后去感受身边的七情六欲。他从这件事里,透过这些人,已经有了万般体会。离开京城的日子,他慢慢地顿悟,也慢慢地有了决定。   “夫人,老衲明白你秉性善良,不忍对承郡王下手。也知道陆大人情深义重,不肯让你受屈,所以现在的局面在离京之前,老衲就已经差不多有料到。”   苦笑一声,豆苗儿抬眸无奈地看他,就算料到,又能如何呢?   明白她的意思,道徵和尚斟酌着说:“其实,老衲这里还有个不失为下下策的办法。”   “什么?”足足愣了半晌,豆苗儿才不可置信地问。她承认她有被吓到,倘若为陆宴初找有福之人算是下策,那这个下下策究竟有多可怕?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道徵大师的这番话。   道徵和尚缓了缓:“说起来,老衲不止一次与夫人提及,除了‘夺福’,曾经盛行的还有另外两种邪术。这其中的一种与‘夺福’同样恶毒,且两者有一定相似之处,‘夺福’是将受害人的福运转移给当事人,后者是将当事人的疾病灾难转移到被害者身上。从前有位赫赫有名的战神将军,他出生不久便被高僧断言活不过八岁,一生命途多舛磨难重重。这位将军的母亲为续儿命,动用了邪术。沙场征战多年,将军伤痕累累,屡次命悬一线,却都能在阎王爷手上捡回一条命,百姓都说是将军武曲星转世,有天神庇佑,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顿了顿,道徵和尚歇了口气,继续说,“这世上没有一具肉体是铜墙铁壁,将军再神勇,也不可能承受这么多重创仍能好好活着。真相只有一个,就是邪术,他一次次度过危机的背后,皆是有人在为他分担本不该承受的苦难。”   听得瞠目结舌,豆苗儿震惊地开口:“这意思是说……”   “没错,老衲身为出家人,本不该明知此举不可为,却向夫人建议这个方法。但经过这么多的事情,老衲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与错的界线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么清晰。邪术确实害人不浅,可对夫人来说,如果能分担陆大人身上的苦难,想必是极其愿意的,是吗?”   “当然。”毫不迟疑地颔首称是,豆苗儿迫切追问,“这样他们父子就不会有事了对吗?”   道徵和尚静静望着她,摇头:“若能等福宝长大,他自然无碍。可陆大人与夫人你,便不好说了。”   脸上喜色稍减,但豆苗儿心底仍是高兴的。   这个法子怎么能叫下下策呢?如果一切顺利,陆宴初不用迎娶别人,他们也不用伤害承郡王,这明明应该叫上上策才对。承郡王毕竟是皇亲国戚,哪怕皇上不予计较,他们也真的不应该剥夺一个无辜的生命。   “大师,这个邪术没有失传吗?什么时候可以施术?”   道徵和尚温言道:“说起来一切都是缘分,上次老衲还是从这个邪术的传人口里得知陈老三‘夺福’的部分情况,之前离京,我便去找了这位故人。他听说了你们的事情,倒是愿意出手相助。”   闻此,豆苗儿眼眶微湿,显然是喜极而泣。   “夫人先别高兴得太早。”道徵和尚叹了声气,“老衲刚才也说了,只要夫人和陆大人能撑到福宝长大,孩子便不再需要福泽庇护,可承郡王终究是个未知数,他这一生已经与陆大人紧紧相连,若夫人又与陆大人通过邪术承担苦难,一旦承郡王身上发生什么事情,你们……”   豆苗儿安静片刻,嘴角划过一丝笑意,轻声答:“没关系的!”   早已知道她的答案,道徵和尚再无顾虑,他微微一笑,不确定的提议说:“夫人,等这件事彻底结束,老衲想带承郡王一起去游历四方,天高地阔,看得多见得远,对承郡王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还未定性,困在京城,难免不受非议,万一被闲言碎语挑拨,成长过程中很容易误入歧途。老衲不才,但愿意倾尽余生来教导他好好成人。命数部分由天定,但剩余的那部分何尝不是自己的选择?老衲相信承郡王经过种种磨砻砥砺后,会成为一个秉性良善的人。老衲也会一路指引他向善,去帮助更多的苍生百姓。”   “这……”豆苗儿没有权利作出决定,她思忖着说,“初回京,我都没来得及去看承郡王。大师的用心我自然全明白。等会我会跟陆宴初商量,恐怕这事得知会宁远候侯府一声,另外,最终的决定应该看皇上如何考量。”   话是这么说,豆苗儿心底却有几分把握。   承郡王被陆宴初□□,若非皇上睁只眼闭只眼默认了这番作为,肯定不会这么顺利。   既然承郡王身份尴尬,让他远离皇城,也就是让他背后的故事悄无声息的沉寂,皇上肯定是愿意的,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这可是皇家的家丑。   那么,接下来,就该她跟陆宴初坦白了。   又详细商谈片刻,道徵和尚称那位邪术的传人暂留在同福客栈,他需过去与他会和,开始准备施术的相关事宜。   亲自送他出府,豆苗儿折身回到别院,去看孩子。   福宝刚喝了盅养神静气汤,现已歇下。   见她过来,陆宴初让人再端来碗热汤。   这养神静气汤由白术茯苓甘草等熬煮而成,汤汁略苦,豆苗儿紧皱着眉头,一鼓作气饮下,连忙含住陆宴初送到她嘴边的蜜饯,缓冲舌尖的那股冲鼻涩味。   “福宝都比你勇敢。”陆宴初笑着摇摇头,再递给她一颗蜜饯,稍缓须臾,才问道徵和尚去而复返的事情。   嘴里仍有挥之不散的苦味,又喝半杯蜂蜜水,终于舒爽了。豆苗儿用帕子擦了擦嘴,掀眸定定望着他。   看她眼神似有古怪,陆宴初起疑:“有事?”   “你先别紧张,不是坏事儿。”安抚住他,豆苗儿压低眉头,拢手说,“我不会再瞒着你,其实这件事我想你也不会有异议。但在说之前,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有任何负担。我们结发为夫妻,本就该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你说是也不是?”   迟迟没有说出那个“是”字,陆宴初神情严肃地凝视她,想从她脸上辨别出端倪。他心底有股直觉,这句话背后或许藏着什么深意。   没有闪躲,豆苗儿直直对上他幽深的眸,嘴角微弯,笑得很坚定。   “话虽如此,不过……”不敢说得太过绝对,陆宴初隐隐已经察觉到了苗头,却无法肯定,只能问,“道徵大师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得先告诉我,我才能给你答案。”   “好。”点点头,豆苗儿主动握住他右手,嗓音轻浅,将道徵和尚刚刚与她说的话全部转述给他听。   中间豆苗儿明显察觉到他数次身体僵硬,眉心也深深拧着,似在斟酌权衡。   末了,豆苗儿安静地望着他,不再言语。   他的双眸如罩迷雾,教人难以猜透他此时的真正想法。豆苗儿略收紧握住他手的掌心,继续说:“道徵大师希望此事了结后,带承郡王云游四方,我觉着这主意不错。与其将承郡王留在身边,不如让他随道徵大师游历学习,对这孩子来说,或许是另一种机缘也不一定,你认为呢?”   陆宴初蹙眉看她一眼,复而收回目光,神情不改最初的凛然。   僵持片刻,豆苗儿打破沉默,耐心与他说:“既然有了别的法子,承郡王就算了吧,权当是我们为福宝积攒福德!倘若我们取了他性命,又和赵静书有什么区别?”   “那你呢?”不忍地望向她,陆宴初嗓音难掩沙哑,“就没有关系?”   “我当然没有关系。”   她的回答清脆而笃定,没有丝毫犹豫。陆宴初微湿的眼眸里倒映出她含笑的脸颊,弯弯的眼睛,似灿灿的星辰。   “真的没有关系,你都不知道,当道徵大师跟我说这个术法时,我有多高兴,再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我不用眼睁睁看着你们受苦,不用胆战心惊的等待命运安排,更不用为剥夺别的生命而心中有愧。”豆苗儿紧紧握住他的手,笑着说,“我和你这下便生则同寝死则同眠,有没有觉得很浪漫?”   陆宴初跟着轻笑,声音隐隐含着颤抖:“不觉得。”   “也不一定我们都会死啊!”豆苗儿明白他的心情,很正经的与他解释,“你看,承郡王他本就是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人,连老天都无法安排他的命数对不对?只要他健康长大,一心向善,他或许根本不需要借你的福运也能余生顺遂,倘若是这样,我必也不需分担你的苦难,我们都会没事的。”   良久无声,陆宴初认真看着她。   生则同寝死则同眠吗?这么决绝的一句话他当真不觉浪漫。   但有这句话,他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第92章   一个月后,京港码头。   来往人群熙熙攘攘,赶着登船的大多是经商省亲的百姓,又或者是办公出差的小官小吏。   东南方位,一棵粗壮常青树下,围站了一圈人,是豆苗儿陆宴初他们过来为道徵大师和小承郡王宗浚送行。   “水面上的日子不比陆地,身子可能会有些不适。我做了些酸果脯,浚儿若觉胃中不适,就在嘴里含上一颗。”豆苗儿拿着包袱,将里面放着的小包裹一一指给道徵和尚与他身边立着的小男孩看,“这是牛肉干,这是玫瑰花馅饼,这是糯米甜糕,糕点之类不易保存,上船前几天先将它们吃完,记住了吗?”   接过包袱,小男孩懂事地点头道谢。然后伸手指向港口那边停泊的大船,仰头催促道徵和尚说:“师父,我们登船吧,船好像要开了。”   道徵和尚“嗯”了声,笑着摸摸宗浚的头顶,与陆宴初豆苗儿以及前来送宗浚的宁远候贺卿之道别:“诸位就此别过,我们有缘再见。”   “以后要听师父话,知道吗?”临别之际,贺卿之拉住宗浚的手,叮嘱说。   “嗯。”   “船将开了,浚儿,我们走吧!”   “是,师父。”学道徵和尚双手合十,宗浚躬腰行礼,与众人告别。   一大一小脚步不疾不徐,随最后的船客登上轮船。   不多时,轮船扬帆起航,“嗡隆”声声,船在波浪中渐渐远去,直至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贺卿之收回遥望的视线,转头看向陆宴初夫妇,言语诚恳真切地拱手道:“陆大人,真的非常谢谢你们夫妇二人,相信浚儿跟着大师修行,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陆宴初面不改色,没作声。   不好干晾着贺卿之置之不理,豆苗儿扯扯唇,“何谢之有?无论赵静书做过什么,在身份上,她都是我的堂姐,她有错,浚儿却没有,我们也只是想无愧于心罢了!”   “走吧!福宝还在家等我们。”码头风大,陆宴初怕豆苗儿着凉,牵着她手折身往马车走去。当然,这番举动也是存了几分不待见他的意思。   贺卿之何尝不知陆首辅的意思?倘若这件事的受害者换作是他,他会心甘情愿放浚儿离开吗?这个答案,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判断和抉择,可他呢?他甚至都不敢设身处地的去想,人性经不起考验,而自己或许也并没有那么了解自己。   站定在原地,目送他们夫妇二人进入马车,贺卿之扭回头,重新看向一望无际的水面。   江上风大,轮船随波浪起伏。   宽阔的甲板上人很少,道徵和尚立在靠近船艏的桅杆旁,一身衣袍被风鼓吹得到处飞扬。   他微微俯首,含笑看着身边安静不语的男孩:“浚儿,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   默了半晌,轻轻摇头,宗浚咬住下唇,又很快松开,稚嫩的嗓音能听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浚儿应该离开这里的,对吗师父?”   道徵和尚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的,我得离开那里。”宗浚攀住铜栏,透过缝隙望向皇城的方向,眸中渐渐氤氲出雾气,却倔强地抬手用力抹了抹眼眶,掷地有声说,“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师父,我没关系的,以后浚儿就跟着您四海为家!”   眼中微亮,道徵和尚惊讶地望着他笃定的眼神,不曾想小小稚儿竟能说出这番豪气万丈的话来,好一个“纵意所如”!他既有如此胸襟,想必日后定能成大器!   与此同时,道徵和尚心中又对他生出几丝怜悯。   或许是因为家逢巨变吧!其实孩子的心思远比大人敏感细腻,哪怕没有人与他说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可接踵而至的变故与磨难,他甚至还被“接到”首辅府邸住了小半月,怎么可能毫无所觉?也正是因为这些波折,才让他陡然变得老成了许多。   挥去杂乱心绪,道徵和尚含笑对他说:“浚儿,要不要跟师父一起诵经?”   “嗯嗯,可是浚儿不会。”   “没关系,你跟着师父一起念,师父念一句,你便跟着念一句,听好了。”道徵和尚微笑着启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尽管不明白意思,字句也有些晦涩,宗浚还是很认真的跟着诵读。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照见五蕴皆……”   一群白鸥扑棱着翅膀停落在桅杆,似乎也被一大一小的诵经声吸引,听得霎是认真。   时光飞逝,夏天转瞬过去,很快便立了秋。   十月,京城繁华街道的商贩们纷纷开始兜售桂花糕桂花糖桂花凉粉之类的时令小点心,让整座城都笼罩在这股挥之不去的淡淡桂香里。   这日下午,豆苗儿乘马车到附近学堂接了福宝和沈学成,领着两个孩子沿路边吃边逛,又顺便买了些晾晒干净的桂花,打算回去做些香囊。   短短半年多,沈学成身量窜高了不少,他端着刚买的甜点,眯眼面露享受地咽下嘴里的桂花汤圆,又用汤勺舀了两颗汤圆抬高手臂喂福宝,“福宝,这个好吃,快尝尝,是不是特别好吃?”   “嗯,香香甜甜的。”福宝眸中一亮,斯文地加快咀嚼,旋即抬高脖子催促,“学成哥哥,再来一勺。”   “好嘞……”   面带笑意地看着两个孩子,豆苗儿心中十分熨帖。   两个月前,前线辽族缕缕进犯挑衅,沈临邑领旨前往西北守城,为了不耽误沈学成的课业,便将他留在府中。   遗憾的是,沈临邑刚动身不过几日,沈慕春也紧跟着不知所踪,偌大府邸霎时只剩下学成一个孩子。虽说有管家奴仆照应,豆苗儿还是觉得不安心,正好福宝缺个伴儿,干脆暂时把沈学成接到首辅府邸住下。   至于慕春和皇上的事儿,慕春出走时,赐婚谕旨还没来得及下召,所以她这种行为也算不上违抗圣旨。   小皇帝自然狠憋了股气,可论治罪又说不过去,沈将军还在战场保家卫国呢!   那段时间,朝中上上下下的官员都不好过,陆宴初干脆告了假,待在家里闭门谢客,省得招惹麻烦。   豆苗儿是有点心惊胆战,生怕小皇帝气糊涂了,牵连到他。   陆宴初毫不介意地摆摆手,笑着说:“皇上知道自己这气生得不那么体面,我不在他跟前,他冲别人撒气也能撒得更顺畅些。”   这么一说,倒是这个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皇上尚且年幼,在陆宴初面前,恐怕还是稍微有些端着。   年底,沈临邑击退辽族,凯旋而归。   皇上似乎已经不再置气,论军功封赏,丝毫没有提及沈慕春三个字。   但从年中拖延到年底,后宫却没能纳入一妃一嫔。   虽说表面看起来太平,但这短短不过半年的时间,豆苗儿就被太后召入宫中赏花游湖加起来统共六七次有余,每每太后都要旁敲侧击打听慕春的下落,从一开始的冷嘲热讽,到最后的无可奈何,她的态度也很能表明皇上的态度。但豆苗儿真想仰天狂喊三声,她是真的真的真的不知道慕春的行踪啊!   豆苗儿很抑郁,连带着陆宴初也很不高兴。   进宫可是体力活儿,与太后打交道又成了脑力活儿,他自然不愿夫人为这种事情劳神费力。   他们不高兴,皇帝宗越也很不高兴。   事到如今,他一直无法辨明他对沈慕春究竟抱以哪种感情,到底是非她不可?还是心结难解?又或者是恼她因为邪术才靠近利用他?   不管如何,都要先找着她人才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贵为堂堂天子,倘若连个女人都找不着,宗越还真挺看不起皇帝这个职位。   辗转数月,好在派出去的影卫总算有了眉目,据线报可知,沈慕春应该流连在寒门关一带。   宗越没有想太久,只给陆首辅留信一封,烂摊子随手一扔,拍拍屁股走了。   平生不任性的人一旦任性起来,可谓是惊心动魄。   陆宴初当不了甩手掌柜,只能老老实实接招。   糟糕的是不过十一二日,他就病倒在榻。   豆苗儿与他依靠邪术紧紧相连,便替他挡了部分劫难,形势也是非常严峻。   可怜宗越临门一脚就要踏入寒门关,却不得不折返归京。   但福兮祸所依,宗越途经雪茅山时,恰好与回京探望陆宴初夫妇的沈慕春撞了个正着。   雪茅山地势险恶,隆冬寒月,遍地皑皑。   回京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穿过凶险的雪茅山,另一条是绕远路从山底前行。   为避开宗越一行,沈慕春自是想都没想,趁众人没有察觉就悄悄进了山,哪曾想宗越竟也毫无声息单枪匹马地跟了上去……   后来,沈慕春向豆苗儿含羞带怯的说这段故事时,她已贵为准皇后,不日则要入住鸾宫。   豆苗儿佯装生气,敢情她与陆宴初生死未卜时,他们两人倒你侬我侬共患难定终身了啊!   小姑娘面皮薄,被调侃得脸蛋通红很不好意思!   豆苗儿哭笑不得,其实她与陆宴初这边也算一帆风顺,许是冥冥中老天眷顾,又或是善终有善报,最初的六七日过去,他们糟糕透顶的病情便慢慢开始好转,很快不药而愈。   陆宴初与豆苗儿都认为这件事与宗浚大概是逃不开联系的。   直至第三年,道徵大师终于来信,信中内容也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原来师徒二人竟远渡重洋,到了海上一个叫作“瑠”的小国。当时宗浚为救国王爱女身中蛊毒,命悬一线,若非有陆宴初福运相助,宗浚当日必死无疑。   许多年后,当长大成人的福宝为绘制地图周游列国遭海盗攻击而被瑠国王船搭救时,他终于相信娘亲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存善念,实善行,结善缘,终会得善果。   若非当年娘亲不计前嫌不顾私利放宗浚远走,宗浚又怎会结下这份善?   若非他结下这份善?瑠国人又怎会极其罕见的出手相助一个陌生人?   他宁愿相信,冥冥之中这既是一份罕见的缘,也是一个善念的周转轮回!   他这半辈子,何其有幸,有胸襟开阔从不干涉捆缚他精神世界的爹娘,有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沈学成,在这短短几年的航海路程,他更是见到了许许多多颗赤城的心。   以后的岁月,他也会牢牢记住这句话,以“善”为本,厚德载物,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