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下有良人》 作者:茶茶里 文案: 苏阆第一次出征回来,府里就有人上门找麻烦。 公子成斐语气恳然,笑意谦和又彬彬,“在下此来,是想向姑娘…讨要一颗脑袋。” “……” 苏阆气亏理不亏,手脚并用将眼前人怼出了她爹的将军府。 一旁丫鬟收回跟着少年出府去的迷离星星眼,慨然昂首挺胸叉腰。她们家小姐会吃会笑好武艺,能打能跑不红妆,一把长剑上沙场,岂会和其他姑娘一个样? 成斐是京中最有书卷气的俊儿郎,可苏阆是这京中最没有女人味儿的姑娘。 淑女好逑?不存在的。 等等成公子,你总在苏小姐跟前晃是几个意思?QAQ 成斐颔首,在熙攘人海中寻到苏阆的脸,轻轻笑了笑。 他喜欢啊。 食用指南: 1. 1v1,女主肤白貌美擅打架,非善茬,不圣母,男主清雅温文小相爷,可腹黑,可鉴婊。 2. 架空文,轻松风,渐甜向,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甜文 主角:苏阆 ┃ 配角:成斐,苏城,卫凌,江涵,戚葭 第1章 初见   时值春末,天气已然和暖,将军府上迎来了一位春风般和煦的少年郎。   然这道春风,却吹得头月才从沙场回府安心休养的老将军苏嵃有些头疼。   他看着端坐在一旁的清雅少年道:“成相都叫阿斐来了,何良一事本官自是想应下,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老将军话锋一转,“处决何良的人不是本官,而是小女苏阆,要拿回何良首级,得说通了她才行。”   前些日子大陈与北狄打了一仗,他本着磨炼小辈的心思,把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带上了战场,原本一切顺利,战事临终时,却出了状况。   战前军中新安进了个兵士,唤作何良,才当上什长不久,就被苏阆发现他杀了陈中无辜百姓,充当敌军首级邀功,苏阆又惊又怒,当时就着人把这小子军法处置了,大刀砍掉脑袋挂在营前悬门示众三十日,可还没到月满,战事结束,苏家军班师回朝,部下尤其实在,把何良的尸首也带了回来。   尸身通知他家人抬了回去,脑袋在军营前继续吊着。   这个何良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相爷成洵的远房表亲,且当初还是被成相一手安排进苏家军里头,此人因成相的缘故,入伍那些天尾巴差点没翘到天上去,可才经一仗便闹了个这般下场。   天气渐热,尸身易腐,人却因为没了脑袋凑不齐全无法下葬,这叫什么事儿!   何良死无全尸,他娘找到成相家里又哭又闹,嚎的惊天地泣鬼神,成相是守礼之人,德高望重,虽则何良是罪有应得,但也不好吹胡子瞪眼,把刚失了儿子的娘赶出去,想来人已经伏.诛,不过就是把脑袋早要回来几天好入土,也不算什么仗势枉法,遂让儿子成斐前往将军府通融。   成斐坐在下首,听苏嵃这般说,遂起身温然道:“苏伯说的是,只是不知苏姑娘现在何处,可方便见晚生?”   苏嵃旋即唤来一旁小厮:“你来,带成公子去寻小姐。”   成斐转身随小厮离开,老将军起身绕到屏风后,却皱起了眉,方才还在这儿偷听的二小子去哪儿了?   . . .   当值头午,院中晨光洒的澄澈透亮,清风和暖,正是海棠花开的好时节。   成斐停住了步子,小厮头脑伶俐,将手遥遥一指,无声退下了,远处蓁蓁茂然一颗海棠树,花叶簇满,渺若烟霞。   成斐眼睛微眯,踱步走了过去。   树下有长枝划破清风,沿着姑娘的手划出道道利弧,被风卷落的花瓣上下成旋,好生翻滚。   姑娘不绾闺中女儿发,身姿英气迫人,明是舞剑身法,手中擒的却是一条花枝。   枝尖的破风声愈来愈近,成斐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才想开口唤她,背对着他的女子却突然旋过身,携着凉风,手中树枝挽着凌厉风花,径直冲他袭来。   成斐身形一顿,手中骨扇堪堪迎上,扇子与她手中长枝相撞生鸣,女子眉眼清泠,衣角生风,动作愈来愈快,不消片刻一招挑落他扇子,接在手中,成斐不敌,步子向后滑去,不察脊背正撞上身后海棠,嘭的一声闷响,被迫上前的苏阆顺势拷住了肩膀,树因受到撼动枝叶摇晃,二人只隔了半臂距离,身形停驻间,院中吹过一阵凉风。   苏阆握着树枝的手压着成斐身侧树干,似点了胭脂的雪白花瓣簌簌落到两人肩上。她抬眼与他对视,眸子漆黑,似有些入神,须臾,轻折起唇角,嗤了一声:“原是个白面小生。”   成斐欠身,后背却挨着海棠,毫无退路,只好微微含笑道:“在下不才,只虚长苏姑娘两岁,承蒙姑娘唤这一声小生了。”   苏阆清凌凌的眼睛瞧着他,须臾,撤开半步站定,凉道:“公子,何事?”   成斐直起了身子,温润眸色中带了些许歉然:“本不想叨扰姑娘,然令尊言说此事应交由姑娘做主,在下便来了。”他继续道,“月前表兄何良违犯军律而伏法,苏家军将遗体运回,其母不胜感激,可表兄首级仍在军营,是以无法下葬,近来天气渐热,尸身不宜滞存,在下此来,是想烦请姑娘通融则个,容我赎回表兄首级,在入土前给他一个体面。”   苏阆看着他,忽而笑了:“何良,公子表兄?真不像。”   成斐垂目,面上神色淡淡的:“是,远房表兄。”   苏阆敲了敲手中树枝:“盗军欺民,他两样皆犯了不消说,公子可知被他杀了的那个猎户,还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妻子和不满七岁的儿子,且前些日子才被野豺咬伤,那厮便趁火打劫害了人命,还将尸体抛下山崖毁尸灭迹,带累其家人.妻死子孤?公子为他求体面,那一家人的体面又到何处寻?”   成斐温然的面庞一僵,微微变色,沉默在两人间散开,须臾,他道:“抱歉,是在下唐突。”   苏阆将骨扇递还给他:“唐突倒没有,文人儒雅重礼,自家体面什么的,更是重中之重哩,”她轻笑,修眉微挑,“要是没其他事儿,公子且先回吧。”言罢转身欲离开。   成斐听出她话中讽意,并不着恼,只抬高声音朝着她的背影道:“姑娘可知,猎户遗孤此刻在何处?成家可能收养?”   苏阆扭头,对上他那双墨润的眸子,眉梢一扬:“我已将他带回府中,现下好好儿的,不劳公子费心。”   他闻言,神色稍宽,唇角复抿出一点阴影:“姑娘好心肠。”   苏阆愣了愣,继而干笑两声,她不想说,其实自己是惯会打打杀杀的狠心肠。   跟文士说话就是费功夫,这一会儿给她憋的。   打发走了小书生,苏阆心情愉悦,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花枝往后院回亭中走去。   路边偶尔响起几声清脆鸟鸣,教她的步子也轻快起来,从走变成了一路小跑,高高拢起的长发在背后一甩一跳,待到亭前,也不走正道上台阶,径直越过半人高的栏杆,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茶水。   亭中施施然坐着个年轻公子,见到她这般蹦跶过来,摇头啧啧两声,往她身后一瞧,狐疑“哎”了一声:“你二哥呢?他说事况紧急,要去给你通风报信来着。”   说话的少年是当今御史大夫的独子卫凌,卫家与苏家是世交,当年便是他们的祖父跟随太.祖皇帝征南闯北,马背上夺下了陈国江山,同南齐两分九州,跟着太.祖的将领们封侯的封侯,没封侯的拜将成相,日子渐渐安定下来,如今大陈建.国一个甲子,后辈们托庇祖荫,就培养出了许多…纨绔。   比如,卫凌这样的。   既是世交,后辈们自然也能打成一片,平日里这家伙和她二哥苏城就十分乐呵,又得她爹青眼,出入将军府跟在自己家似的。   果然卫凌眼风里皆是笑的道:“我才到府中,就看见阿城鬼鬼祟祟从正厅后门溜出来,说你把人家远房亲戚砍了,成家二公子要去见你,”他挑眉,凑近了些,“看你这样子,把人家霍霍走了?”   苏阆冷哼一声:“对,我砍了他爹小舅子家二表姐的大儿子,人家找我要脑袋来了,啊,不是我的脑袋,是被挂在军营上的那个,”她灌了口茶水,眉毛皱了皱,“不过其实…我那日只是想把那个混账正.法,并不知道军律里新添了悬首示众这条怪规矩。”   何止怪,简直是变态。   卫凌托了托下巴:“怎么,你还可怜他不成?”   “我是可怜苏家军的将士们,”苏阆面露悲悯,“他们也忒实诚,真要盯着那玩意儿看三十天。”   “那你答应他了?”   苏阆摇头:“未曾。”   “咋?”   苏阆抬手倒茶,伴着哗啦啦的水声道:“其一,那是将士们自己的选择;其二,何良那厮罪有应得。”她放下茶壶,“我就把成二公子霍霍回去了呗。”   卫凌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轻嗤道:“仗着自己远亲是相爷就敢顶风作案,啧,世风日下,鸡犬升天,现在可好,托你的福,那家伙真的升天了哩。”   他无言片刻,扼腕叹息了一声。   苏阆喝着水,瞥了他一眼:“你这个表情,我真看不出,你是在叹世风日下,还是在叹我心狠手辣。”   卫凌连连摇首:“不不不,这事你做的没错,御史老爷子都连口儿的夸,我实是在叹,你啊,”他郑重其事,折扇嗒地往手心一敲,“错失良缘。”    第2章 阿棠   苏阆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卫凌扬眉,煞有介事:“你还不知道成斐么,京中怎么传的?温润君子人如玉,翩翩风度世无双,我就敢这么说,凡是待字闺中的京中姑娘,就没几个不想着的,你就这样把人家撵回去,不后悔?”   苏阆漠然轻笑一声:“京中姑娘恁地肤浅,方才他连我三招都敌不过,”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成斐一张含笑的脸,“诚然长的是好看了些。”   卫凌好心提醒:“阿棠,相府是钟鼎之家,书香世族,打打杀杀这种事,还是得你上。”   苏阆懒的跟他废话,两手搭在石桌上,握的嗑啪嗑啪响,卫凌干咳两声,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苏阆停了动作,以手支颐间,想到方才把如玉君子拷在树上的那一幕,唇角不自觉的扬了扬。   二人沉默间,身后小路上踱过来一个与苏阆的清俊眉眼有几分相似的男子,手里托着两个棋盒,看到满亭的阳光愣了愣:“呀,来晚了,都是父亲拖的,”说着冲两人道,“搁这儿干晒着作甚,到我房里去。”   苏阆幸灾乐祸的道:“二哥,偷听被父亲逮着了吧?”   苏城面色晦然:“我为了谁?你的人性呢?”   早晨他起来去寻老爹时卫凌还没到,却看见堂门两侧后头藏了几个丫鬟,眼瞅着堂中窃窃低语,苏二公子不明所以,绕到丫鬟们身后一问,心知不好,成家二公子来了,他在苏府女子中立起来的英俊声名一朝不保,那还得了?当即遣散了几个脸颊红红眼角生风的小丫头,穆然从后门绕到屏风后,义愤填膺的…听了墙角。   老将军显然对这小白脸儿印象不错,说话的口吻都比平时软了几个度。   苏城越听越有被鸠占鹊巢的危机感,心下悬悬间,末了听见父亲一句话,神思突然开了窍,苏老将军这是把烫手山芋给丢到自己闺女怀里去了。   “我赶忙杀到树下给阿棠报信,你猜怎样?阿棠好身手,就这般,”苏城一手夺过苏阆手中树枝,有模有样刷刷甩了两下,嘿然笑道,“啪,给压树上了。”   旁边笑吟吟的卫凌脸色一黑:“什么?”“早知道拉上你了,他们两个人在树下头,风吹过去,花一飘,那景色,跟画儿似的…”   苏阆听他越说越不对劲儿,打断兴滋滋的人道:“你说成斐是来给何良那厮求情的,我气不过才会了他几招,谁知道他那样弱。”   苏城适时停了话题:“我躲在窗后头看的正起劲儿呢,就被老爹派来的人给拽走了。”他正了颜色,“父亲把我教训了一顿,这倒没什么,不过他还说,今年朝堂上,风声要变。”   后生们对几十年前的江山之争无路感同身受,唯靠史策所载可知一二,书曰前秦乱,乱到权贵相残,国君迭替,民不聊生,起义的竿子揭的一个赛一个高,而后皆免不了又倒又砸,乌七八糟,多少年了才出来太.祖皇帝那样一个大人物,率部下兴刀兵,平四夷,削贵权,逐鹿中原,终举起了陈国的大旗,与南齐分鼎而立,直到今日。   朝代中事犹若四时之更,春间繁色盎然荫然黯然,末了散了乱了,终入晚秋,真到没落时,老天雨打风吹,霜降雪来,折腾不死誓不罢休,待到来年清风过,融掉寒冰,畔前生新芽,又成春花拂落,熬完料峭,方复一路繁华到深夏。   苏阆的关注点打小和史官要强调的不一样,儿时便指着墨字质疑,大陈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天下第一,相对而言,南边皇帝建起的齐国与陈分庭抗礼,那两个皇帝也相差不到哪里去,一个天下怎么能有两个第一?书上写的差,两个皇帝分明不分高下,当再打一架,话甫出口,就被她爹狠狠敲了脑袋瓜。   两个天下第一到了也没分高低,陈齐两国几十年来各据九州南北,相安无事到现下,好事不消提,各自安好便罢,然南齐没有什么事情传出来,陈中官场上先悄悄变了风云。   大陈既立,太.祖完成大业,休养生息,安黎民抚功臣,自不用说,可就在他宫中摆宴,论功行赏,封官立权时,部下们不干了。   很多人欲.求和前秦中公侯们一样的爵位,传承到子孙。宫宴上一度沉默,继而部下表忠心,拳头敲的哐哐响。江山初定,经不起折腾,太.祖思虑再三,保留了前秦中一些世袭爵位,功臣们这才消停。   大陈便这般,迈进了公侯将相旧权新贵并存的第一春。   这一锅乱炖的。   苏阆指着墨字再次质疑,将相之职不靠投胎靠本事,很是有理,可公侯们的儿子要是个傻子,岂非傻子也能当公侯?苏嵃将军这次没敲她的脑袋瓜,只用布满厚茧的手磨挲着她的后脑勺,道,所以圣上要推新政哩。   话是五六年前的话,五六年过后,苏嵃口中的圣上成了先皇。   太.祖当政四十载,平战乱,抚民生,坐稳了大陈江山;太宗当政十余年,行科举,改官制,欲安定朝堂,然科举得行,寒士登堂,改制未毕,太宗驾崩。   太宗皇帝三年前英年早逝,众臣猝不及防,太子江涵时年一十五岁,在皇后和国舅兼襄南候戚覃的扶持下仓促登基,年号平贞。   先皇棺柩入陵时,苏嵃将军目光转向前首襄南候,胸前缟服颜色艳异,被他吐了好大一口血。   一路到平贞三年,当年的小皇帝长到十八岁,虽未及冠,但也是英俊挺拔的少年郎,然则苏阆听说,小皇帝做事没什么底气,英气不足而…柔弱有余。   说到小皇帝,当年成斐还因出类拔萃,被先皇挑出来,当了三年的太子伴读,似乎关系还很好,不过江涵登基后,戚覃便将他送回了相府。   苏城抱着棋盒乐呵呵道:“咱爹先是损儿子夸成斐,夸的自己心情不错,又说什么圣上终于要主一回事,找人代行了几年的殿试得以自己上,今年三甲终于能有原本的模样了,哦,还念叨了咱舅,念叨着念叨着,他就忘了打我,我才得以溜出来。”   损儿子夸成斐,凡家里有未娶少年的爹娘们都爱这么干,俨然已成京中官宦家族中兴起的潮流。   苏阆诚恳的表示同情,成斐其人文弱没武力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是这样一个招仇恨的好手,能平安长成翩翩少年,成功收揽京中姑娘的一众芳心,着实不易。   苏城和卫凌不约而同瞪了她一眼。   苏阆敲着花枝干笑两声,很有眼色的在两个纨绔公子跟前转了话题:“那…咱的英明爹,念叨国舅侯爷什么了?”   承了父亲爵位的襄南候戚覃有两个妹妹,一个先皇在时入主中宫,小皇帝继位而成太后,一个嫁给苏嵃将军,十六年前生苏阆时窗前海棠花开满树,自己却香消玉殒。   苏城端着棋盒的手一顿,有些晦然的道:“幸亏先皇去的不久,小圣上今年也开始主事了,否则朝上新臣岂非都去了他戚家麾下。”   说话间已至门前,苏阆抬手推开,才要进门,脚边有个团绒绒的东西喵呜柔柔唤了一声。   苏阆眼前一亮,弯腰将雪白毛团抱在怀中:“哎呀,阿桃竟然主动来找我了。”说着伸手给怀中小猫搔了搔脖子下的软毛,阿桃显见得十分受用,两只尖尖凉凉的耳朵一动,歪着脑袋蹭蹭她的手,眯上了眼睛。   苏阆自顾自进屋中坐下逗猫去了,身后两个公子无言相对,半晌苏城方寂寞地道:“看到没有,咱们混的还不如一只猫。”   苏阆顺完软毛揉脑袋,揉完脑袋捏肉爪,阿桃偶尔舔舔她的手以资鼓励,然而没过一刻钟便伏在她腿上呼呼睡着了,苏阆抬头,一旁黑白棋子激战正酣。   她把阿桃抱到一旁座椅上,凑了过去。   苏城瞥了她一眼,又看看卫凌,识趣道:“我这边儿快不行了,要不你来救救场子?”   卫凌拈着白子但笑不语,见苏阆欣然坐到对面目不转睛的看棋局,咳了两声:“下月初二祖母过寿,你俩要去的吧。”   苏阆嗒的落下一子:“去,当然去了。”   苏城接过话茬笑道:“对,届时京中其他公子必然也会去,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好儿郎,卫凌近水楼台的,也可以给你们搭个线,是吧。”   苏阆手中飞出一颗棋子打在他虎口上:“管好你自己吧!”   卫凌对那厢的哀嚎充耳不闻:“啧,净想着祸害别人家,这叫立时报应,该。”    第3章 放榜   苏阆干笑两声。   这贫嘴之前还说了什么来着?   人家姑娘腕子上坠着水晶镯子红丝绳,她腕上孤零零一道剑创疤,京中纨绔说她没有女人味,彼时苏阆温温柔柔吃了他五颗黑子,掂在手里哗哗响,只笑:“公子皓腕凝霜雪,比我都有女人味。”   今天又来。   她自己还没想嫁人呢,这两个家伙一天到晚叭叭叭,就他们有嘴!   苏阆面上没发作,掂了掂手中黑子,手下把白军杀了个片甲不留,孤零零的棋盘上满目皆黑,她抬脸看一眼卫凌直若棋盘的面色,和声道:“小卫说的是,柔弱成你们这样的才不愁嫁人,我不和二位争。”言罢起身拍拍手抱起白毛团往外走,看这时辰,她该去荞荞处寻猫食喂阿桃了。   苏城吹吹红起一片的虎口,对着卫凌做了个口型。   “该。”   . . .   荞荞看阿桃伏在苏阆脚边自顾自吃得欢,也跟着蹲下身摸了两把,凑到苏阆跟前道:“小姐小姐,今天来府中找你的那个年轻公子是谁呀,生的这样好看。”   苏阆睁大眼不可置信道:“你也看见了?”   荞荞纯真无邪的点头,耳廓被太阳一照,微微泛红。   “我是被二公子拉到窗户下头去的,他说第一公子今天要吃瘪。”   苏阆:“……”   荞荞眼中清光潋滟,摇着苏阆的胳膊:“后来二公子被管家揪走了,我趴到最后也没看出来谁吃瘪,就觉得真好看,”她吃吃笑了两声,“和小姐也亲近。”   苏阆的眼皮子欢快地抽了抽。   荞荞转过脸,比着手指认真眯眼:“我知道了,是老爷给小姐选中的女婿对不对?”   她手下的阿桃突然嗷呜叫唤一声,蹭一下窜了出去。   苏阆指间一缕白毛飘飘荡荡,半晌,她才道:“呀,我不是有意的。”   荞荞眼中星星闪闪发光:“真的是?老爷眼光一等一的棒!”苏阆一个爆栗打在她脑门上:“成天胡思乱想,那是成相家的二公子。”荞荞一愣,眼中星光更亮了。   苏阆惨败。   荞荞还沉浸在终于见到活的成斐的不现实感当中,苏阆无言放开手,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吟诗作对有什么用?当过皇帝伴读有什么用?架不能打,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百无一用是书生。   她得把小丫头从幻想里拉出来。   “韶乐坊过几天要上一出新戏,元将战虞城,届时带你去看。”荞荞眼中亮色一转:“真的?那武生好不好看?”   苏阆扶额:“好看,工架美气魄足,舞得两把好长剑,一口气能翻十八个跟斗。”虽则有些功夫中看不中用,那也比白面小生好多了不是。   . . .   成斐回到府中时,何良他娘还没走,肿着两只红眼泡摊在客房。   迎上来的小厮将他引至房门前,面色晦然中带着同情,无声看着他摇摇头,继而推开门逃之夭夭。   一旁小丫头们捉着扫把皱眉私语:“什么玩意!当初自己哭着闹着要当军官,缠的老爷把他安排进去,当初夸口答应的满满当当的,现在自己不争气丢了命,还找上门来闹事,简直…简直恬不知耻!”   “谁说不是,学了点儿功夫就想当将军大杀四方,还以为人人是苏将哩,听说他爹平日也是吃喝嫖赌,那点儿祖荫都败光了。老爷好心给他安排过正经活计吧?是他自己看不上,削尖了脑袋非要进军营的,这家子人,估计梦里都想着做官发财呢。”   丫鬟脸上一副被甩了狗屎的表情:“成天介闹,搁别人家早打一顿轰出去了,咱们老爷…就是太仁厚。”   何良他娘听到房门被推开,见年轻公子空手而来,想是通融无果,神色振了振,嗷一嗓子复嚎将起来,我的心我的肝儿我的苦命儿颤巍巍喊个不停,成斐初进门,玉白的长衫便被吼的抖了两抖。   少年冠玉似的眉眼温然持恭,无声立在门口,安静望着她。   妇哭号的更厉害,号累了,抽噎两声,瞥一眼对面公子的神色,扯着嗓子继续号。   成斐自长成,端的是清雅如仙、长身玉立,府里府外人前人后,从未曾有过什么损过分毫形象,老天照着模子似的琢磨出这么个妙人,任旁人撒泼耍赖哭闹打滚,他皆看透不言,自岿然不动。   何况是这样——   妇人停了干嚎的嗓子,面上却不见泪痕,头发扯得散乱,新换的衣裳倒还算干净,孤孤仃仃、摇摇晃晃挨到他跟前,死死攥住他的袖角,凄然的问:“阿斐,我的好孩儿呢?你把他带回来了没有?”   成斐目光落到她脸上,道:“二姨,何…”“我那苦命的儿——报国心肠落了个死无全尸!教我这个当娘的怎么活!”她嗷一嗓子打断成斐的话,目眦欲裂,一下下抽着凉气,“相府不能不管呐,当初我儿入苏家军,可是相爷安排的…”   成斐眉目无波无折:“二姨,逝者已矣,您这般劳神费嗓,岂非教他不得安息。”   妇人一怔,手开始抖,须臾似无力般松了松,成斐徐徐推开,玉白袍袖垂成了它原本的模样,又被震的一颤:“我儿身首异处无法入土!如何安息?”   距悬首示众期满三十日还差五天。   成斐看着她努力将脸皱成废纸模样,淡声道:“那二姨以为,若是用黄金铸成首极,全何兄遗身呢?”   何良他娘下意识抬头,眼中精光迸现,复握住他腕:“给我么?”   成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妇人慌忙低下头,捏住他袖角,面色可怜,半晌,抽抽噎噎道:“当…当然可以,只是我儿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就是头大…”   成斐应声:“二姨爱子之心,外甥与父亲皆十分感念,何良若能入土,我们也都能心宽不是。”   妇人以为事成,破涕为笑,抬起袖子揩着眼角不迭应声:“是了是了…”   成斐撤身而立,眉目舒然:“如此,便劳您破费,以慰何良之灵罢,”他侧首,向门外候着的人道,“好了,天色不早,你们备马车,好生送二姨回去。”   妇人怔住,讶然愣道:“什么?”还未反应过来,两条胳膊已然被侯在门后的两个护卫架住,拉着她往府外走,她回过味儿来,想哭喊什么却卡了壳,脸又皱成一团,抽着凉气伸手要去扒门框,护卫年轻力壮,哪能给她这个机会,也不理会她如何挣扎,三个人四条腿走的飞快,径直将人扶上府外马车,啪一声鞭响后,车轮的声音渐渐消了。   府中下人频频回首,继而将目光转到旁边神色淡然的成斐身上。   成斐转过身,向一旁目瞪口呆的管家道:“父亲还没回来吧?”   管家愣了愣,忙道:“没,没有。”   成斐颔首:“那便好,若父亲回来问,您便告诉他,何良一事已经办妥了,”他话锋稍转,“父亲日理万机,若何良母亲还找来,府中人多,马车也不缺,您看着将人送回便是,不必再打扰他老人家。”   管家连带一旁下人心中皆松快许多,笑道:“得嘞少爷。”   成斐转身欲回房,身后管家突然道:“少爷,明日便是放榜的日子,老奴要不要着人去华月楼订一桌酒菜,届时送到府中来?”   成斐回首:“三甲未定,黄伯怎么想起来摆宴了?”老管家嗐一声道:“早晚的事情么,老奴是想着早定下,他们也准备的好些不是?”   成斐不置可否,淡淡笑道:“府里人高兴就好,黄伯做主吧。”   第二日一大早,苏阆便被哐哐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她浑浑噩噩从榻上爬起身,挠挠一头的乱丝,趿拉着鞋子走到门边:“谁?”   房门啪啪响的更欢快:“小姐小姐,快开门,有大事!”   苏阆咵嗒将门往后一拉,门外荞荞身子一个不稳,脚前不察绊到了门槛上,险些扑到苏阆怀里,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呵欠声过后,苏阆的声音道:“什么事这样急?”   荞荞从她臂弯中抬起脸,满眼都是小星星:“今天放榜,小姐知道么?”   苏阆将垂在额边的碎发拨拉开,露出一双犹有惺忪睡意的眉眼:“啊,嗯。”苏二不是三年前那次便中了么,这小丫头激动的啥?   荞荞嗐了一声,拍着她的手道:“小姐,今年的状元郎是成公子哎,就是昨天…顶顶好看的那个!”   苏阆愣了半晌,睡意渐渐消了:“喔。”   荞荞终于消停了,舔舔嘴唇,眼巴巴看着她。   苏阆被她看的发怵,身子往后一撤,拍拍她的肩苦口婆心道:“姑娘,认清现实,他真不是老爷选中的女婿,成相和咱爹要不是因为那颗脑袋,也撞不到一块儿去。”   荞荞扁了扁嘴。   苏阆在心里默默画了一个圈儿,看这小丫头的模样,自己也不好再说人家是白面小生免得伤了她的心,遂把想法换了个委婉腔调说了出来,郑重宽慰:“水中月镜中花的人物,再好看也摸不着的,过两天咱们就去看戏,新来的武生中看又能打,眼福管饱,乖。”   荞荞一嘟嘴,唇上亮晶晶的,苏阆挑眉:“当务之急,我要继续睡觉了。”说着架起荞荞的胳膊将她叉到门外,哐的关上了门。   苏城早晨得了这个消息,正准备晃悠到苏阆跟前跟她贫上一贫。苏小姐强行轻薄了京中第一美少年,美少年还成了大陈第一个年未及冠的状元郎,对于院里屯着一个旁人皆不敢娶的俏姑娘的将军府而言,这个消息多么可喜可贺。   苏二公子掂着扇子,迈着朝中大臣皆会的八字步,正儿八经拐到苏阆房前,却看到回廊里被赶出来的荞荞丫头,愣了一愣。    第4章 回首   荞荞听到声音,转头看他,扁着的嘴巴还未捏回原样。   苏二手中折扇嗒地往手心一敲,兴味道:“怎么了?”   荞荞泫然看他:“公子,听闻韶乐坊新来了个武生,顶好看,顶能打,是真的么?”   苏二不明所以:“唔,嗯,我见过。”   荞荞眼底升起一点活络的光:“多好看?比之状元郎呢?”   苏二联想到什么,清俊的眉眼黑了黑,半晌照实道:“不如。”   荞荞小脸儿一皱,眉毛灰了,转回身将门拍的啪啪响:“小姐!看戏可以,可我还要点一出镜花水月!”   苏二:“……”   大陈出了一个少年状元郎的消息插了翅膀般飞遍了京城内外,大街小巷可闻谈声,两日后犹然未消,苏阆和荞荞走在路上,耳边飘的全是‘后生可畏’,春蜂采蜜似的,嗡嗡作响。   荞荞甚少出门,本就新奇,今日听到街上人们对成二公子的谈论更加兴奋,七瞧八看的,苏阆眼睛望了一回天,充耳不闻,拉着荞荞匆匆往常庆街上的韶乐坊去了。   韶乐坊是京中最大的一家戏坊,位子皆要三天前预定,别家的戏坊倒也不是没有元将战虞城这出戏,然在韶乐坊中听戏,桌位一定最舒适,茶点最全,小生还是最好看,唱腔最圆的,是以每每皆门前盈客,座无虚席,但今天…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荞荞望着堂中空空荡荡的凳子,呆了呆:“小姐大手笔哩。”   苏阆愣了一会儿道:“我可没钱包场。”   荞荞眨眨眼,须臾拍手欣然笑道:“哈,我们只花了一个桌位的银子,享受一整堂的待…”她目光触及到旁边沉着脸的老戏头,喉咙卡了卡,“遇。”   苏阆瞥荞荞一眼,示意她坐下,上前道:“师傅,今天的戏临时改时辰了?”   老戏头面色晦然,抬脸看了看两个年轻姑娘,决绝道:“未曾,一会儿就开场,二位想看什么随便点,不加钱!”   荞荞立时转过头,睁大眼问:“真的?为什么啊?”   老戏头眼角皱纹抽了抽,满面正色:“两位姑娘是在下见过最有眼光的人,一曲好唱,知音难求。”   苏阆本能觉得这事儿不对,然则…若两场戏能将荞荞的眼光往上提一提,怎么都不亏。   她坐下,清凌凌笑了:“那劳烦您把戏单子拿过来。”   . . .   元将一身绿蟒服,英姿爽飒,长剑晃人眼,飞刃似凌花,迈一脚虎步生风,吼一嗓气吞山河,唱了什么苏阆倒没仔细听,注意力全在动作上,看的津津有味,荞荞一开始还盯着武生的剑眉星目瞧,吃了两块儿杏仁酥之后,完全适应了台上一张俊脸,开始昏昏欲睡。   苏阆余光瞥见荞荞的神色,唇角勾出一个了然的笑。她说什么来着?皮相之类,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两人喝着茶水吃点心,猛将持剑下台,苏阆拍手叫好,一幕戏终,元将不再,倒教她无端有点儿怅然。   没一会儿,台上洋洋洒洒几段水袖飘上来,佳人才子会长桥,不得成眷,执手相看泪珠儿娇。是荞荞点的那出《镜花水月》,苏阆对这种儿女情长没多大兴趣,在她眼里情情爱爱磨磨唧唧都不如打一架来的痛快,暗暗叹着荞荞小女儿心思,吃一口云片糕,懒懒抬起头来时,却唬了一跳。   此刻立在桥上执着美人手,一身颀长丹袍衬得白净面皮更白净,眉清目秀的小书生,不就是方才还冷刃斩万卒,谈吐千丈凌云的元将么?   苏阆吞了口茶,转脸看向重新打起精神的荞荞,小姑娘也看出来了,正兴滋滋坐直了身子,拍手笑道:“这武生当真厉害,一人两角,文人武士皆扮的来哩。”   苏阆惑然,有些发愣,这算什么?   一场虚无缥缈的戏看的荞荞又哭又笑,苏阆盯着同方才的豪情万丈大相径庭的武生,兴味索然。   主仆二人看完两出戏,已然将至晌午,荞荞塞下最后一口鸳鸯卷儿,留恋的吮了吮手指头,眼巴巴瞧着苏阆:“小姐小姐。”   苏阆站起身,不明所以:“嗯?”   苏阆拽住她的袖角:“方才我看小姐都没怎么吃点心,这么长时间,你饿不饿?”废话,能吃的都被你吃了,本小姐就吃了两块云片糕,你说饿不饿。   荞荞觑着她的神色,嘻嘻笑了两声:“咱们去如意坊买些糕点带回去呗?”   苏阆木着脸道:“如意坊在洛长街呢,那么远,你愿意走?”洛长街是京城中直通向皇宫的一条道,贯南北两轴,很多达官平日上朝都走那条路。   荞荞实是被戏坊的杏仁酥勾起了滋味,可惜太少了尝的不尽兴,又兼之自己方才一个人吃的飞快,都快忘了自家小姐还在跟前,心里有些过不去。她摇着苏阆的袖子,巴巴道:“好小姐,咱们也消化消化,用我的月银买,成不成?”   苏阆瞧一眼外头,路上行人不知怎么少了许多,日头倒是照的刚刚好,遂点头道:“走吧。”   天朗风清好时节,街边叫卖声却少了,空空荡荡的,苏阆逛的无趣,冲荞荞道:“咱从小路穿过去算了,直接到洛长街中间,左右也没什么看头。”   荞荞缩缩脖子:“不会转丢了吧?”   苏阆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怎么会,你家小姐我走南闯北,什么时候转过向?”   荞荞还未说什么,就被她拽着拐到了一条长巷里。   两人七拐八绕,一路往洛长街的方向而去,还剩最后一段路时,前边的人突然停住了步子。   苏阆凝神片刻,眉梢微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前边的拐角处隐隐传来锣鼓声鸣,伴着人群欢呼,苏阆耳边碎发被风吹得动了动:“是哪家公子娶亲么?”   荞荞眼睛一亮,左手拉着她,右手提起裙摆:“那还等什么,快去瞧瞧!”说着拽住苏阆往前头循声匆匆走了过去,越近洛长街人声越大,到路口时人声嘈杂鼎沸如汤煮,街边挤的皆是人,分外热闹喜庆,荞荞向来是个爱热闹的主,一边往人群里绕一边念叨:“哪家公子娶亲,竟这样大的排场。”苏阆平日便一副冷清干脆性子,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本能想掉头回府,奈何小丫头兴致勃勃蒙头往里钻,且这个人还是枚路痴。   苏阆秉承着自己作为荞荞亲小姐残存的最后一点人性,握紧了她的手。   身旁一个小贩模样的男子听到了荞荞的嘟囔,讶道:“什么公子娶亲,今天举人们骑马游街,姑娘们竟不晓得?”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你们身为年轻姑娘,竟然不晓得?   荞荞拍了一下脑瓜,兴奋道:“呀,那不是比娶亲还热闹?有眼福了,”她倏地回头,“状元郎也在吧?”   “那还用说?名列三甲的公子们都在,头一个就是咱们成公子。”   荞荞眼风扫过旁边神色漠然的苏阆,雀跃后又寂寞,念叨一句不通人情,继而掂脚翘首往路上看去。   两人身形皆瘦,荞荞似个泥鳅,早已拉着她到了人群深处,苏阆四面八方拥的都是人,街边酒楼客栈高高的露台上更是守了许多看客,尤以戴着冥篱的小姐居多,放眼望去满目全是脑袋,一个接着一个乌不溜秋,密密麻麻,直看得苏阆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终于知道今天韶乐坊的人为何那样少了。   虽说大陈民风热情开放,但如此干果手帕鲜花漫天乱飞的盛况,她还真没见过——诚然三年前苏二中举游街时她还特地去路边捧了场。   喔,她想起来了,那年举人们最前头的三鼎甲皆头发花白,佝偻着腰,胡子老长,骑在高头大马上无不战战兢兢,带累的行人看客们也颤颤巍巍,生怕哪个人不意沾着马蹄子,几个老人家摔下来算到自己头上,马儿们一度畅行无阻,反倒是当年一十七岁吊车尾的苏二最是出彩,年轻英俊,然而等他过来,姑娘们早就怏怏散没了。   锣鼓开道声渐渐近了,人声愈加嘈杂,游|行的队伍渐渐出现在街头,天上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飞的更欢,人潮涌动,挤的苏阆前仰后合,站都站不稳,身旁荞荞显见得也被拥的十分辛苦,喘着气道:“小姐,要不你带我到那边房顶上去吧,太难受了…”   话音未落,人群突然静了静,苏阆刚抬起头,一颗长生果啪的砸在她额角上。   领首的金鞍红鬃马四蹄轻快稳当,身侧两只铃铛叮咚作响,摇着长尾渐渐行到路中,马背上骑着面如冠玉的状元郎。   少年红袍加身,修长手指握着缰绳,眸子墨润,眉宇温雅,美玉琢磨似的模样。   天上干果手帕飞的愈加欢快,一片片皆落在他马蹄边,楼上姑娘们的红酥手撩开帽前轻纱,露出微红面庞,眼角生风的往街上瞧。   状元郎一路信马经过沸腾长街,目不斜视,神色舒然,红鬃马踏着四蹄从苏阆那边经过时,她正陷在人潮中低头去拽被踩到的衣摆。   马儿步子不停,渐渐行到前头去了。   发呆的荞荞好容易回过神来,忙去摇身边人的胳膊,苏阆方抬起脸,朝马上那抹朱红的背影望去。   她突然发现这少年,就算是身着鲜艳的红袍,陷在鼎沸市井人群中,身上仍然蕴着一股掩不住的书卷气,看过去…倒是挺让人舒服的。   熙熙攘攘间,已然行至前路鲜衣怒马的少年忽然转过头,隔着人山人海,冲她颔首一笑。    第5章 寿宴   苏阆微怔,与他四目相对,恍然间四周人声皆消了散了。   须臾,礼节性的往上扯了扯唇角。   楼上姑娘们的眼睛齐刷刷顺着成斐的目光朝苏阆所在的地方望去,神色颇复杂。   荞荞呆了一瞬,半晌抬手捂住嘴巴,眼中兴奋的光点一闪一闪。   苏阆回过神来,转头看到荞荞的神色,不明所以:“怎么了?”   荞荞心里欢呼‘有门儿’,面上吃吃笑着没说话,   状元郎走了,状元郎没看自己,长发及腰的姑娘们蹩眉下楼,举着牌子招良婿的富贵商贾亦转身离开,拥挤的街边不大会儿便宽松了许多,荞荞心愿得偿,也尽了兴:“小姐,我们走吧?”   苏阆眨两下眼,转身面向荞荞,须臾道:“不。”   “啊?”   “我转向了。”   “……”   二人买糕点的路变得挺坎坷,回到苏府时已然暮光初上。   荞荞头一次感觉房中的床榻如此亲切,甩下手中物什便扑了上去,苏阆倒还没什么,替荞荞掩上门,退了出来。   苏城不知何时凑过来,往门缝里瞧:“哇,你把荞荞怎么了?”   苏阆一把将他推到廊中,松松发酸的骨头节儿:“你合该问问她把我怎么了,慢着…站住。等她醒了再去。”   苏城停住想要推门的手,讪讪笑了两声。   苏阆与他四目相对,歪了歪脑袋:“二哥来的还挺巧,有何贵干?”   苏城翻了个白眼,小爷在这儿等半天了,如何不巧?   “是这样,”他掂了掂手中扇子,“父亲上一战不是落了点儿小伤么,现下在府里养着,忌酒忌劳神的,过几天卫老夫人过寿,他就不去了,备了礼让咱们送过去。”   苏阆嗯一声:“好啊。”   “他还说,”苏城摸摸鼻梁,“若有什么憋火的,毕竟老夫人过寿,咱且忍着。”   苏阆疑惑:“这话从何而来?”   那厢眼皮子一眨:“太后姨母病了,舅舅在宫中侍疾未归,戚家两兄妹也会代父前去祝寿。”   苏阆的脸色沉了沉。   苏嵃将军和襄南候戚覃虽牵着一层内兄弟的关系,然则在政见和为人处世上向来不太对付,且这份不对付的情感还顺势延续到了下一代身上——苏家和戚葭那对兄妹也是互相看不顺眼。   苏二自诩荒唐公子,然他的纨绔劲儿,比起戚子言小侯爷,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苏阆则比较无辜,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被戚葭小姐明里暗里对着来。以她的性子,闺中小姐们的弯弯绕她从来都懒的费心思,然则戚葭不知是没眼力见儿还是什么,每每皆要绕到她头上来,给苏阆的感觉无异于往她身上甩虫子,无足轻重,但挺膈应。   苏阆脑海中浮现两个贵气花哨的人影,夺过苏二手中扇子,刷的展开,扇了扇。   两家到底是表亲,且和皇家连着一层,面上还是要过的去的。   兄妹二人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优良准则,初二那天拿着把紫玉如意到了卫府,卫凌少见的板正,穿着一袭水色的绸衫在门前迎客。   两人赶了个大早,并未乘车,信马而来,到得府前,苏阆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交给门旁小厮,冲卫凌打了个招呼。   卫凌见得是她,眼前一亮,边上前边道:“呦,来的这样早。”   苏阆今日打扮比往常郑重了些,长衣窄袖,白底红纹,中并腰封,长发只拢起了一半,垂至腰间,兼之一副清凌眉目,直要让人移不开眼。   苏阆的手在卫凌眼前晃了晃:“嘿,愣啥呢?”   卫凌恍然回神,笑了笑:“没事,你哥还没到?”   苏阆回首往路口看去:“还在后头,应该马上就来了,我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卫凌望着她干净好看的侧颜,有些发怔。   苏城未到,轱辘辘的车轮声先至,须臾一辆马车缓缓拐进两人的视线,卫凌笑了一声:“苏二能不能行?自己乘车,让你骑马来?”   苏阆默了一会儿,道:“这是相府的马车吧?”话音刚落,车帘被掀开,下来一个身着湖色长衫的年轻公子。   卫凌看了她一眼,旋即迎了上去:“状元郎来了,久仰久仰。”   成斐将寿礼奉上,拱手与他见礼,卫凌脸上笑意不减,拧头唤苏阆,口吻亲切:“阿棠,在那儿杵着作甚?”   苏阆没注意车上下来的是相爷还是相爷公子,她在考虑自己方才是不是马骑得太欢把苏二甩的过远了,毕竟苏二公子曾言曰,京中巷路堪比闺秀小姐,一个模子倒,不差分毫。   苏阆正边往路口望边往马车方向走,不察被路上石头稍微绊了一下,被成斐及时伸手扶住:“苏姑娘小心。”   温然关切的嗓音叫旁边两个人皆愣了愣。   苏阆扯回神思,转脸对上成斐的眼睛,撤回了手:“多谢公子。”成斐眉目舒展,亦将手收回:“姑娘不必客气。”   一旁卫凌突然跨一步插上来:“成公子进去便是,我和阿棠还需等等她哥。”   她又唤作阿棠?那日院中海棠花亦开的甚好。   成斐含笑应过,进了府中,路边终于有马蹄声传来,苏阆松口气,拍拍卫凌肩膀:“可算到了,我进去拜见祖母啦。”   卫凌与苏阆二人的祖父生前并肩作战十余年,且拜了把子,形同手足,是以苏家兄妹也称卫老夫人一声祖母,老人也欢喜。   苏阆步履轻快,一路到得堂中,寻着坐在上首的卫大夫和老夫人,躬身见礼:“苏阆见过伯父,祖母,”她笑靥明朗,“祖母大寿,阿棠祝愿祖母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卫老夫人已入耄耋之年,白发苍苍,然精神还算矍铄,见到苏阆进来,脸上笑意更盛,忙让起来,拉着她的手说话儿,苏阆机灵,老夫人被她几句话哄得心花怒放,更舍不得放人,直到苏二也进来贺寿,才安排两人落了座,一旁成斐望着苏阆的背影,唇角不觉抿出些许笑意,手中瓷盖儿拨着茶水,眸间墨色益深。   堂中渐渐热闹起来,起先因男女分席,苏阆又来的早,桌上只她一个,现下也陆续来了几个官家小姐,皆盛装前来,妆容精致,团扇半遮面,奉上寿礼后施施然落座,同对方说话,无外乎哪条街的成衣坊又出了新的绣样,谁家的胭脂水粉用着不错,苏阆坐在其中,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是坐在公子席上的。   卫凌忙活完了,径直到苏城身边撩袍坐下,压低声音低笑道:“我说,怎么咱们阿棠坐到小姐堆里,跟锯了嘴儿的葫芦似的?”   苏城抬脸,对面一片花团锦簇,盈盈笑语不时传过来,似五颜六色的春花一朝皆开了,蜂蝶虫鸟其间忙,却让人辨不清种类,倒是坐在里头的苏阆打眼就能认出来,不由挑了挑眉:“要不我怎么说一会儿你寻个由头把我俩放走来着。”   实则两人的担心是个瞎担心,苏阆没人打扰,恰乐得自在。   卫凌还未接茬,身旁一个公子望着对面席上,摸着下巴道:“若论秀外慧中,面赛芙蓉,还当属戚侯爷家的小姐,黎某有幸与其说过几句话,见之不忘,真真是耀如春华的女子,可惜今日还未来。”   小皇帝登基时才十五,且当年又是国舅戚覃一手助其上位,难免大权被外戚移了去,以至侯爷声名,如日中天,成相苏将皆比不得,诚然戚葭相貌不错,但这个黎公子所说,必然是带了讨好的夸大在里头。   且秀外慧中这四个字…苏城掂了掂筷子:“是了,人还没来呢,公子待会儿再忙着夸,兴许有幸能有那么一两句传到舅父耳朵里去,才不白费这么些好词儿。”   黎公子听得他话中讽意,面上立时有些挂不住:“你…”话甫出口,又顿住了。   眼前这位还是苏将的儿子,戚侯爷的亲外甥,小皇帝表兄,也不是好惹的,冷静,冷静。他握紧酒杯,眼睛一扫,眼帘中闯进了苏阆的一张脸,心里却又舒坦了几分。   你妹妹好看有何用,战场都上了,不知夺过多少人命,一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也见不着,没人敢娶敢欢喜,就等着她熬成老姑娘,到时候看你还嚣张。   他的眼珠子在苏阆脸上顿了顿,滑过她的眉眼,用力别开去,举杯灌了两口水。   安生坐在桌上的苏阆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了抬眼,忽听门外有小厮扯着嗓子报,戚家兄妹到了。   席上的人皆不约而同望向了门外。   通身贵气的兄妹俩一前一后立在门框外,目光悠悠在席上滑过一圈儿,确认他们确然是最后一家到的之后方踱步进来,朝老夫人贺了寿,面色矜淡。   苏二眼瞅着戚小侯爷的模样,默默吞了一口茶。   戚子言头簪金冠,身着棕黄软缎长衫,墨绿腰封下垂着硕大一块翡翠玉佩,脚蹬一双暗金绣团福靴,华贵迫人,然看在苏二眼里,却是黄绿相间,直若一根挺拔且没熟透的鲜萝卜棒子。   鲜萝卜棒子被公子们众星捧月般的施施然落了座,穿着软罗裙的戚葭小姐方移着莲步朝对面席上而去,带的另一边众公子的眼睛都斜了。    第6章 举杯   苏阆清凌凌的眸子抬起来,兴味的在堂中一扫,觉得挺有趣。   这一边小姐们的眼风止不住的往成斐所在的方向飘,那一边公子哥儿们的目光直往戚葭面上跑,若是视线能拧成一股绳,后辈们坐着的地方指定能织成一张渔网,把桌上的珍馐菜肴全兜起来。   苏阆执着象牙筷,忍不住想笑,出神间耳边忽而一句柔婉的唤:“妹妹也来了,想自去岁妹妹随姑父出征,咱们姐妹俩竟还未见过,姐姐一直十分挂念,妹妹这些时日过的可好?”   对面眉目淡然的成斐放下茶盏,抬起了眼。   苏阆站起身,望着戚葭姝丽的面容,客气的笑了笑:“承蒙表姐挂怀,苏阆很好。”戚葭纤手抚了抚胸口,似松了口气,边坐下边去拉她的手,柔软指肚不断触着苏阆掌心因用剑磨出的茧:“那便好,沙场无眼,你一个女孩子,在那里没受什么伤吧?”   苏阆将手往后一撤,挣开她的手指:“未曾。”戚葭慰然笑了,一双温婉的眼睛转到其他小姐身上,柔柔道:“想是苏阆妹妹武艺又精进不少,不像我们,成日只知胭脂针线这些小物件儿。”   桌上先是寂静,片刻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发出嗤的一声笑。   苏阆的目光淡淡扫过小姐们妆容精致的脸:“我自小便听闻,当年表姐的祖母陪先侯爷跟随太.祖打下大陈江山,可是位上阵杀敌的巾帼英雄,我与表姐皆是将门之后,听表姐方才的话,却像是忘了先辈之绩,不太好吧。”   戚葭面上神色一滞,旋即歉然道:“看我,只顾着挂念妹妹,竟失言了,姐妹们莫要怪罪才是。”   苏阆夹了筷子山药在嘴里嚼着,眼皮都没再抬一下。   众小姐面上皆有些讪讪的,忙说笑着将话题岔开了,苏阆把那块滑不溜秋的山药咽了下去。   唔,味道不错,回到家让荞荞做做试试。   她这样想着抬起头,想看看苏二在作甚,却对上了成斐看向她的一双眼,唇角抽了抽,复低头夹菜。   旁边同小姐们和和洽洽说着话的戚葭一直抬着头,目光触及到成斐唇边的笑意,转头看了眼苏阆,嘴角往里抿了抿。   席上人声融融间,七八个侍女一手端着瓷盅翩然而入,给每桌上了一道甜汤。   端着热汤朝苏阆桌上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少说有四个海碗那样大的瓷盅摆在四方雕花木盘上,小姑娘为了和其他侍女保持一致,只能用一只手把甜汤端在身侧,整条胳膊都颤巍巍的。   从门口到桌上好长一段路,苏阆见小姑娘强撑着走过来,忍不住道:“还是用两只手端好些吧。”小姑娘脸色一红,勉力笑说没事,一边走到桌前欲将甜汤放到席间,苏阆欲起身给她让地方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失措的尖叫。   小姑娘只觉得后背被人往前一推,整个人骤然失了平衡,本就发抖的胳膊慌乱间失了力气,满满一盅滚烫的甜汤朝对面苏阆脸上泼了过去,吓得桌上小姐们皆惊呼出声,苏阆几乎能感觉到热汤蒸腾到自己皮肤上的灼烫,硕大的瓷盅已经整个冲自己砸了下来。   嘭的一声闷响,小姑娘瘫坐在了地上。   苏阆只来的及伸出手指,紧紧捉住了木盘一角,瓷盅底在盘上晃悠两圈,泼出些许汤水在盘底,里头瓷勺撞的盅壁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终究稳住了。   苏阆三只手指捏举着木盘,为自己堪堪保住的面皮松了口气,将木盘托稳了放到桌上,伸手将地上小丫鬟拉了起来,抬起头来时才发现四周一双双眼睛皆望向自己这里,无声热闹。   上首的卫大夫和老夫人也察觉到了异状,望向这里,卫大夫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   刚被苏阆拉起来的小丫鬟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声音有些发颤:“是奴婢不小心,险些打翻汤盏,老爷老夫人恕罪!”   卫老夫人担忧的看向苏阆,关切道:“没烫着阿棠丫头吧?”苏阆摆手冲老人一笑:“没有没有。”卫老夫人舒了口气,抚了抚胸口:“没事就好。”   卫大夫却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兼之御史做的惯了,眼睛里容不得半颗沙子,眉心一皱,站起身来:“做什么了!怎么连盏汤都端不住?”   堂中一片寂静。   卫老夫人知道儿子倔性子又犯了,心下不大高兴,扯扯他的袖角欲叫他坐下,苏二看到自己妹妹还在原地站着,其他小姐们看向她的目光何其多彩,桌下的手推了推一旁卫凌,示意他起来救救场子,这家伙却像怂了,又反手给他推了回去。   苏二一愣,卫凌却趁着无人注意往他身旁凑了凑,低声快速的道:“小丫鬟是被…”   话音未落,伏在地上的人突然转头看了自己身后一眼,眼睛里含着水光:“奴婢方才被什么推了一下,所以才没端稳…”   戚葭“呀”了一声,关切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被推到了?虽说汤盅是重了些,然则阿棠妹妹方才抬一抬手指便稳住了的…”身旁一个小姐顺嘴接茬道:“莫不是你自己跌了,怕大人怪罪,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丫鬟越说越不清楚,又被这么多人看着,急的泪珠子直打转,苏阆皱了皱眉:“汤盅是挺沉的,我现在手指头还酸呢,这丫头还小,端不住也是有的,”她瞥了戚葭一眼,把甜汤往她跟前一推,“表姐要自己举举看么?”   戚葭没想到她这样直接就下了自己的面子,脸色微变,坐在座位上没搭话,众小姐各怀心思,看戏者有之,同情小丫鬟者有之,然还是暗暗鄙夷苏阆者居多。戚葭是谁?襄南候心尖尖儿上的嫡女,京中第一美人,这么一个出身高贵、举止优雅的表姐给你说话,你居然还反顶人家?   一点儿大家小姐的样子也无,活该没人敢娶!   然苏阆说的话倒叫卫大夫听了进去,颔首让那丫头下去,撩袍坐下了,席间众人自然都把话题挑开,堂中又热闹起来,苏阆刚想坐下,抬眼瞧到成斐墨润的眸子正望着她,举了举手中杯盏,遥遥敬酒。   苏阆看他没有放下的意思,坐下后遂亦拈起面前银杯,回敬与他。   卫凌一直悄悄看着苏阆,没成想却看到两人隔桌敬酒,脸色不由黑了黑,没留神夹了一口花椒壳儿在嘴里,麻的直皱眉。   苏二在一旁吃的欢快,察觉到身边人的神色变化,好心递给他一个杯子:“喝水吗?”   卫凌一把接过,举起来就往喉咙里灌,下一瞬灼辣感却忽地在嘴里腾地烧起来,险些一口酒喷到桌子上,好容易才咽下去,很快反映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苏二幸灾乐祸的笑声吭哧吭哧好不扎耳,须臾,这青年笑够了,压低声音往他身旁靠了靠:“我说什么来着,喝水可以,喝酒嘛…小卫还差些。”卫凌不服道:“我知道自己喜欢的是酒还是水,用你操心。”   苏二摊了摊手,做无奈状继续夹菜,卫凌想了想,还是觉得憋屈,复添上一句:“再怎样,我在她眼里,总比那个白面小生强。”   苏二持着筷子的手一停,将目光转到了卫凌口中的白面小生身上。   打从这一桌人来全了开始,公子们的注意力便一直在成斐和戚小侯爷那儿,一个个轮番敬酒问候不停。鲜萝卜棒子倒还好,对着他的多是单纯恭维,状元郎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什么千奇百怪的问题全往他身上飞,他却还能游刃有余,这一点从他在众人的这般围攻下仍能保持着良好形象,且逮住空子不动声色冲苏阆敬酒的行为便可见一斑。   苏二略同情小卫,不说别的,单论酒力,他就比人家差些。   诶,论道理讲,阿棠和成斐应是互相看不眼才是,他和卫凌着什么急?   苏二抬起头,打眼瞧见苏阆在席上该吃吃该喝喝,和往常没什么区别。果然是他俩想太多。   日头往西一点点移了下去,卫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身,称累了要回屋歇息,卫凌忙离桌去搀,众宾客眼见得时辰不早,都站起来告辞,不长时间堂中满满当当的人便散了许多,戚子言早已不胜酒力,被下人们扶着出了门,苏阆亦起身去找苏二,成斐见她过来,冲她含笑示意,苏阆才要回礼,一声柔柔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成公子。”   戚葭缓步过来,面上带笑,冲他行了一礼:“还未恭贺成公子高中状元。”   成斐拱手:“侥幸罢了。”戚葭笑意更深:“成公子谦虚,何人不知此番高中公子乃是实至名归,家父亦十分欣赏公子,道后生可畏,公子若得空,也可到府上多坐坐。”   成斐面色平静无波,淡然道:“在下既入翰林,日后朝堂之上,若得侯爷指点,已是幸事,不敢上门叨扰。”   苏阆听的肠子打结儿,默默走到苏二跟前预备拉他走时,卫凌却又折了回来,出现在空荡荡的门口,朝几个人走去,边拿着帕子擦手边道:“几位也准备回了?”   成斐旋即点头应是:“卫公子,告辞。”卫凌收起手中帕子,笑着应了,戚葭见到他来,面上现出一点矜淡神色,点头嗯了一声,跟在成斐后头往门外走去。   成斐径直往前,目光在门槛前的空地上一顿,无声抬脚迈了过去,然不过须臾,身后却响起女子受惊的一声痛呼。    第7章 棠礼   方才还轻移莲步身形款款的戚葭不知怎的,脚下一滑,重重跌倒在了地上。   门里门外的人皆抬头往她的方向望去。   戚葭大窘,脸腾的一下红了,慌忙想爬起身,脚下却又滑了一跤,险些再次趴倒,发上金簪受到晃动,啪的掉了,一缕头发都散落下来,好不狼狈,卫凌唇角往下一压,朝一旁侍女正色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戚小姐起来。”   两个侍女慌忙上前,将面色通红的戚葭扶起身,才发现她鞋底不知怎的踩上了一块…白颤颤的东西。   卫凌不明所以的道:“呀,那是何物?”   侍女们用绢子将戚葭鞋底上踩得稀烂的东西揩下来,面上神色皆有些一言难尽,半晌才道:“回公子,是块山药。”   已然走出门外的成斐回过头,似笑非笑看了卫凌一眼,目光转向戚葭,和声道:“戚小姐以后走路,只看前头总是不够,且注意脚下才是。可还好?没摔伤吧?”   戚葭面上一瞬间红白交错,手上忙忙捡起簪子将散发理好了,勉强一笑:“劳公子挂怀,没事。”   成斐点头,而后转身离开。   戚葭心下突然冒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小酸泡,方才成斐几句话,虽是温然的口吻,却像根银针似的,把那些水泡一个个挑开了,又涩又疼,心下不由羞怒不已,也不管院中尚未离开的公子们对她如何关切,在下人们的搀扶下匆匆往府门去了。   许多公子原本就为着戚葭才磨磨唧唧没离开,没成想闹了这么一出,哄得一下全散了个干净,唯余卫府的下人和堂中站着的三个人。   苏阆瞅一眼卫凌的袖口,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那厢若无其事地掏出沾着糖渍的帕子扔给一旁侍女:“拿去丢了。”说着转身向她,“阿棠,时辰尚早,我带你去后院散散心如何?”   好好的寿宴上险些闹毁容,苏阆心里也不大痛快,遂道了声好,一旁苏二看向外头,咳了两声:“我就不去了啊,你待会儿自己回去吧。”   苏阆不明就里:“二哥对自己认路的本事还挺有自信。”苏二眼角抽了抽,没好气道:“你以为我和荞荞一个样呢。”言罢头也不回的掂着扇子走了。   卫府规制不俗,后院亦大,小桥流水假山回亭一应俱全,才到院中,便听到了桥下潺潺的流水声。   苏阆随卫凌经过蜿蜒石子路,停住了步子,眸子被前面景色映的亮了亮。   入眼处一片染了胭脂的雪,暮风吹过,海棠花浓。   卫凌上前,与她比肩而立,笑问:“前些日子我找人把它们一棵棵移到这里的,挺费工夫,不过看着倒养眼,你可喜欢?”   苏阆抬首看他,眼中满是讶然的笑意,旋即跑到树下,伸手攀了一根花枝,细细的瞧。   树下姑娘半束的长发被风撩起,好看的侧颜浸在淡淡的暮色中,映着满树繁花,直若进了画里。卫凌微微出神,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苏阆松手,花枝顺势往上划出一道弧线,弹落下几片花瓣,飘到了她的长发和衣领上。   卫凌愈加拔不出眼来。即使他时常见她在将军府的树下练剑——那景色亦美,然彼时不论她手中擒的是剑还是树枝,总携着凌厉的英气,动作繁复干脆,眉眼冷清。   他从未见过,如此诗情画意的苏阆。   满蕴着诗画美的姑娘转过头,冲他唤了一句:“卫凌——”   “你可真有钱,一棵棵移过来,御史大人没抽你?我不信。”   姑娘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钦佩,走到他跟前抬手啪啪拍了拍他的肩:“卫伯最看不得人平日搞这些花头,谁给你的勇气虎嘴上拔毛?”   卫凌:“……”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面色一定是难以言喻的多彩斑斓。   这姑娘和话本子里的诗意佳人,那是能搭边的?卫凌突然反应过来,她方才攀花枝细瞧的举动,很有可能只是在辨别这海棠的品种贵不贵。   他听见自己艰难道:“阿棠。”   苏阆放下搭在他肩上的手,双手叉腰:“嗯?”   难道,是他庸俗了?他一直觉得这姑娘和其他闺秀小姐们不一样,可到头来,自己却用了讨好一般闺秀的法子来讨她欢心?   卫凌觉得自己悟了,之前犯的错误随之成了浮云。他将胳膊抱在胸前,昂然道:“没事,本少是…想吃海棠果了,到时候结了果子腌渍好了,给你多送些。”   苏阆望着他的眼睛中钦佩复多一分:“你果然很有钱。”方才她看了,自己眼前的海棠皆是名种中的名种,这家伙居然说的跟栽大梨一样。   卫凌呵呵笑了两声,一朵两朵浮云飘至心头,教他直堵的慌。   苏阆抬头望了眼天色,复道:“时辰不早,我得先回去啦,卫少。”说着拔下发簪,将半束的长发全部拢起,高高垂在脑后,笑着拍拍他的胳膊,而后转身沿路大步离开。   . . .    苏将军向来是个闲不住的,在府中闲赋一个多月,终于待不下去,套上官服上朝去了。   家里一时没了大人管教,苏二似一只破了茧的马蜂,耍的尤其脱,今早不知从哪里整来一只白鹦鹉,提笼架鸟的跑到苏阆院子里显摆。   夏日里太阳升得早,卯时才过不久,晨光已然洒的满地都是,苏阆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回廊里,弓着腰不知在干什么,苏二蹑手蹑脚走过去,朝她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笼中的鹦鹉却先扑腾起来,咕咕嘎嘎朝笼壁上撞,苏二冷不丁吓了一大跳,手中笼子被鸟扑腾的左右乱晃,砰的脱了手,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回廊中喵呜一声唤,油光水滑的阿桃伏在苏阆脚下,两只绿眼幽幽的。   苏阆这才回头,正撞见身后人发白的脸色,目光慢慢一转,停在那只精致的鸟笼子上,回头将蠢蠢欲动的阿桃抱在怀中,笑道:“你还挺有闲情逸致嘛,看咱爹回来怎么收拾你。”阿桃喵呜又唤了一声。   苏二定神,提起了鸟笼子:“什么道理,兴你养猫,还不许我逗鸟?”   苏阆搔搔阿桃脖子上的毛:“亏得咱祖父当年推了侯爵,如今看来,他老人家多么有先见之明,若是叫你这样的人成了侯爷,啧。”苏家的大儿子是当年苏嵃在战场上收养的一个遗孤,现下正在边关镇守,已然几年未归家,苏嵃这辈子只娶了苏阆娘亲一个,十六年来既未纳妾,也未续弦,是以现下苏府中只苏阆苏城两个后辈。   苏城将手指伸进鸟笼去逗那只鹦鹉,浑不在意:“我虽不正经了些,然若真有侯爷的位置等着我,焉知我便担不得?”   鹦鹉扑腾够了,小眼睛直勾勾盯着苏阆怀中,瑟瑟索索。   苏城倒是不纠结侯不侯爷的问题,他乐得自在,然之前趁苏嵃闲暇时也问过此事,明明祖父和老襄南候皆是随先皇征南战北的人物,为何戚家封侯,安然享世代俸禄,苏家却不然,苏嵃的将衔,还是他自己随父打了多少胜仗才封上的。   苏嵃理所当然的道:“他老人家曾说,人有其能,当其位,谋其事,方可享其果。你祖父推了侯爵,兴许是预见到我养不出好儿子。”   苏将军此话多么有担当。   苏城又叹了一回,将鸟笼提在手中,望了眼天色,揉揉肚子道:“咱爹快回来了,我得把小鹦藏起来去。”苏阆心中漫出同情,冲他使了个眼色。   苏城的脊梁骨处缓缓延上一层凉意。   “爹!儿子是想先藏起来,好给您老人家一个惊喜…爹别打!儿子知错了,爹!”   . . .   教训完儿子的苏嵃将军面色不虞,饭桌上一度闷闷的,苏城坐在一旁哼哼唧唧揉着腰。   苏阆看看父子二人,盛了碗汤羹放到苏嵃跟前,笑眯眯道:“父亲,我作证,二哥真是看您平日忙的紧,这才寻了只鹦鹉想给您解解闷儿。”   苏嵃盯了儿子一眼,从羹汤中捞起块胡萝卜丁,夹进了旁边笼中的鸟食罐儿里。   鹦鹉兴奋的扑腾了两下翅膀。   苏嵃面色稍解,继续用膳,苏城觑了他一眼,又去看苏阆。   苏阆眉心抽了抽,冲他做了句口型:“吃你的饭吧。”   苏城放下心来,端起碗来往嘴里灌汤。   “圣上…”苏嵃突然念了这么两个字,双眉一皱,将碗重重顿到了桌子上,砰地一声响。   苏城才喝到嘴里的半口汤全呛了出来。   苏嵃到底忍住没说这孩子莫不是前些年被太后和戚侯爷管成了包子,只道:“今日上朝,圣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唯唯。”   苏阆:“啥?”   苏嵃将军面上刀刻似的皱纹动了动,看了眼苏阆,沉声道:“世人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对着阿棠的时候我觉得是准的,上朝的时候见着皇上,我又觉得不大准。”   江涵小时候是个极聪慧,极有主见的孩子,怎么登基三年,棱角都磨没了呢?   这般被戚覃拿捏的死死的,今后可怎么好。   苏嵃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两兄妹只管闷头把饭吃的飞快。   被苏嵃将军心里暗叹的小皇帝今早悄悄将成斐召进了宫,午时过后二人还在甘露殿中。   小皇帝是苏城和苏阆在心里的叫法,其实江涵与成斐同岁,因十五岁登基那年苏城恰中进士,探花宴上见到初着龙袍一身黄澄澄的江涵,回来与苏阆说起此事时有感而发,二人觉得小皇帝亲切且顺口,一直偷偷叫到现在,直到江涵长成玉树临风的俊儿郎也没改过来。   江涵从堆满案牍的御案后抬起头,清亮的眼睛看向一旁端坐的男子,一改往常称呼,唤了句“成卿”。   成斐闻言抬头,江涵笑笑,端起茶盏:“早就想这样叫你了,若不是舅父压着,你岂会今年才得以入翰林,”他温凉的笑意化在唇边,“还好朝中有你们父子,不然朕一个人,做起自己想做的事情来真是没法应付。”    第8章 杀机   成斐顺目含笑:“父亲与微臣皆是大陈臣子,大陈的明君要做的,都是臣子应当拥护的事。”   江涵握着茶盏的手指一紧,他当下想做的,无非全先帝遗愿,行新政,启寒士,太祖太宗经营这么多年的大陈江山一朝传到他手中,他得让它有该有的模样。   先皇去的猝然,许多未成的事都没有交代清楚,太后一味信任襄南侯,外戚旧贵趁虚而入,擅权弄事,寒族入仕无门,这些事皆要一件件拾起来。   然在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与襄南候抗衡之前,还需收敛锋芒,毕竟,这是个挺招恨的事情啊。   幸好,还有成相与苏将。   江涵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兴办泓学院的事,朕便交给你们父子去做,只挑寒族之士,公侯子弟一概不收,父皇生前便下过这样一道诏令,只因去的早,才搁置了下来,如今朕再提,襄南侯那些人想也不会说什么,先办起来就好。”他话锋一转,“对了,今年秋狝围猎,你随朕一同去。”   成斐笑道:“陛下折煞臣,臣武艺不通,骑射亦不精,怎能随侍圣驾?”   江涵瞥了他一眼:“你别跟朕扯这些,让你去便去,没你陪着,朕同那些阴阳怪气的臣子们虚与委蛇,憋都能憋死。”   成斐和声应过,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人的影子,又道:“苏家兄妹生性率直,倒与有的公子小姐不同。”   江涵身子一顿,手指嗒的往案上一敲:“许多时日未见,你不说朕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对儿表亲,”他朝成斐扬了扬下巴,“若你当真不爱去,朕喊上他俩也成。”   成斐眼底神色一跳:“不不,还是臣来吧。”   江涵眉梢一扬,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然成斐面上殊无起伏,瞧不出什么,只好道:“天色不早,你是回去,还是在朕这里用完膳再走?”   成斐闻言起身,朝江涵行了一个礼:“宫中礼繁,臣还是不叨扰陛下了,容臣告退。”   江涵哈哈笑道:“好好好,朕不留你。”   成斐应过,转身步出殿门,前方路上迎面传来一阵男子有些突兀的脚步声,他抬首,旋即揖礼:“晚生见过侯爷。”   朝靴踏在成斐面前的时候停了,成斐直起身,对上对面人的眼睛。   男子年过四十,犹宽肩阔步,面色不苟,上下打量了成斐一眼,神色有些倨傲的道:“我当陛下召见的谁,原是小状元郎。”   成斐神色淡然持恭:“名列状元已是过去的事,侯爷还是唤晚生一声翰林吧。”   襄南候闻言,眼底漫上一层探寻,又朝他迈了一步。   成斐平静的望着他。   面前的侯爷突然笑了两声:“是个好后生,”他顿了顿,嗓音低沉,“只要肯听话,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成斐面色温然不动,只道:“承蒙侯爷指教,晚生既是圣上臣子,岂敢不谨遵上意?”   襄南候眉间一皱,看向他的眼神带了近乎威慑的不悦,脚下一偏,身形从他肩侧擦过,昂首大步往甘露殿去了。   . . .   夜色暗沉沉笼罩下来,苏阆才掌起灯,荞荞推门进来道:“小姐,老爷让你过去一趟。”   她到苏嵃书房中时,发现早晨才被揍了一顿的苏城也在,且少有的板正,不由心中讶然,走到案前:“爹。”   苏嵃坐在两人对面,灯光下面上风霜刻纹更加明显,看这模样,颇有几分去年出征前他找两人长谈的架势。   苏嵃一生戎马,再坚毅勇猛的将军,胸膛便是那么宽,系了大陈安危,实在分不出细致的功夫来管教儿女,且夫人又去的早,导致两子一女的性子通通跑偏,虽幸而还在正道上,然同京中其他公子小姐比起来…   苏将军看一眼眼睛止不住往旁边鹦鹉身上瞥的儿子,再看一眼长发高高拢起扎的跟马尾巴似的苏阆,心中默默然。   总感觉不大对劲儿。   可养个孩子跟烧瓷似的,泥胚当年就这样进了炉,十几二十年烧出来成了型,硬的硌手,脆的像蛋壳儿,强要改只会打碎他们,也只能照着这个路子下去,打磨的更锃光瓦亮些。   苏嵃两手手指交错搭在案上,咳了一声道:“这次叫你们来,是想让你们二人去办一件事。”   先帝去时因新政未成,公侯王爷们趁虚而入,寒门之士或贬谪,或受打压,一时朝政动荡,内不安则外不宁,北狄之军亦蠢蠢欲动,去岁一战苏家军虽凯旋,然他近日却有察觉,京中很有可能已然混入了北狄细作,须得趁早调查清楚,斩草除根。   他道:“阿棠是姑娘,不易惹人耳目,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我也安排了人带你,至于苏城,你有身份之便,必要时协助阿棠便是,”他看了苏城一眼,“还有,管好你的嘴。”   苏阆眼中熠熠,旋即抱拳应了。   苏城睁大眼道:“爹,您知道阿棠是姑娘,还让她去?遇到危险怎么办?”苏嵃悠悠看了苏城一眼:“你是打的过她还是爬墙比她快?”   苏城摸摸鼻梁,又听他道:“决定让你们参与这件事我自有考虑。一则你们是苏家中人,信得过;二则也是个磨炼。记着,你们是我苏嵃的儿女,大陈的子民,莫要教我失望。”   苏阆点头应是,苏城拍拍胸脯正色道:“爹你放心,我办正事的时候还是有正形的。”   苏嵃双眉稍宽,侧身伸手摸了摸鹦鹉的羽毛,那鸟儿乖觉的很,旋即歪头去蹭他的手,看的苏城心下直发虚,正想找个借口走掉时,忽听苏将军道:“这白鸟儿不错,我收了,你们回去吧。”   苏阆压住唇角,和苏城对视一眼,眼风里全是幸灾乐祸。   苏城:“…天色已晚,父亲也早些安歇。”   二人前后走出房门,晚间凉风吹过,带着丝丝凉意,云月半遮,天色确然已经很晚了。   . . .   时入二更,戚府中灯火犹明,客人忽至,下人皆在外头守着,门窗紧闭。   坐在戚覃对面的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是个京中伯爷,封号申平,与戚家一向交好,然这个时辰漏夜前来,却是少见。   申平伯看了眼面色不虞的戚覃,小心道:“侯爷,泓学院一事,圣上怎么说?”   戚覃冷哼一声,面上辨不出喜怒,只道:“圣上雷厉风行,本侯去问时,他已将此事交由成相父子了。”   申平伯寡淡的眉毛突地一跳,面色微变,瞧了眼紧闭的窗:“成相父子?这么说,圣上是要将此事越过您去了?”   戚覃神色阴了一分:“什么越不越的,圣上是君,信得过哪个臣子,便用哪个臣子罢了,你我二人,唯尊上命耳。”   申平伯脸色有些发白,举袖去擦额上潮汗,唯唯道:“是是,泓学院乃是先帝生前便提过的事,如今圣上复提,理所应当。”   “你既知道,就安生一些。”戚覃瞥了他一眼,眉心纹路渐深。泓学院专门培育寒门后生,为的便是今后削旧爵,启新贵,这样的事,江涵又怎会交予公侯中人去做?   原本他想,泓学院不能经由他手,也是交给礼部那些老官,不妨碍他的控制,可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这次竟不顾他的压力,直接将此事交给了成氏父子。   果然是长大了,不好管了。   他转了转手中杯盏,眼中闪过一道暗芒:“今日我去见圣上时,碰见了成家小公子。”   申平伯抬起脸来,面色有探寻的忧然,又自我安慰道:“不过一个小后生罢了,能掀出什么大风浪。”   戚覃重重一哼,不以为然:“圣上亦未及冠,可泓学院此举还不够教你我重视起来么?”   对面人神色一动,身子往前倾了倾:“那小后生,侯爷看之如何?”   戚覃放下杯子,嗒的一声响:“和成相是一路人,走的远了,定然还比他强些。”言外之意,这个小后生是可造之材,然不能为之所用,且必定和他们对着来。   申平伯心下一震,一个成相就足以让他们抓心挠肝,再添一个小成相,况且两人身后还会跟着一堆等着占了他们爵位的穷鬼,这还了得?何况揣度上边的意思,变法改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他一时间觉得屁股发烫,身子一动,险些弹起来,急急道:“侯爷,官位就是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若由着他们胡来,今后哪里还有我们容身之地?”   戚覃冷冷盯了他一眼,又生生让他脊背发凉,怏怏坐了回去。   沉寂朝两人无声压下来,戚覃也不说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着桌角,好像要看谁先憋不住似的,终于申平伯受不住,压低声音道:“侯爷,趁那后生才入翰林,未成大器,是否要…”他将手横在脖子跟前一划,原本油腻的嗓音也阴沉起来,“防患于未然。”何况成相软硬不吃,若小后生有个不测,也能成个威慑。   戚覃敲着桌角的手指停了。   良久,他缓缓道:“本侯这么多年,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未雨绸缪。”    第9章 佐枢   日头一天比一天大,直晒得人似棵蔫了的豆芽,一分分地跑了精气神。   苏阆不耐热,乖乖换上了素绫襦裙,待在房中把玩前几日苏二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给她的一把匕首。   匕首打磨的小巧精妙,不过比手掌长约二寸许,狭长玄亮,通体雕镂繁复刻纹,上嵌零星宝石,苏阆将匕鞘拔出,指间一声铿锵清响,利刃寒光熠熠,闷热夏日里犹透出丝丝凉意,映着日光似严冬瓦上新雪,极为耀目。   荞荞才进门便被吸了过来,半张着嘴凑到苏阆跟前,伸出一根手指头:“嚯,这样闪的短刀,小姐从哪里得来的?”   苏阆拿在手中比了比,看着匕首在掌中轻挑慢抹灵活闪过繁利刃花,笑道:“二哥给我的,还挺趁手,”她顺手拔下一根头发,往刀身上轻轻一吹,墨丝立时断成两截儿,飘飘悠悠落在了案上。   荞荞眼中亮晶晶的,赞叹了一声:“真是好东西,小姐可要好好收着。”   苏阆停手,刀身套进匕鞘,蹭的一声清响:“好东西白放着多浪费,过两个月秋狝围猎,拿它剥兔子皮肯定好使。”   荞荞:“……”   苏阆掂起匕首,拿在手中抛了两下,鞘上碎宝石映着窗里洒进来的日光闪闪发亮,荞荞坐在苏阆跟前瞧,突然皱眉道:“不对啊,二公子既有这样的好刀,怎么会舍得送给小姐?太阳打西边儿出了不成?”   匕首嗒一声被苏阆接在手里,她亦愣了愣:“是哦。”   荞荞想到之前苏二曾把她辛辛苦苦做的糕点全部骗光的恶劣行径,肃然提醒:“小姐,拿人手短,堵嘴来还,二公子这么大方,莫不是秋狝的时候想吃白食?”   苏阆唇角一抽:“不至于吧…”觊觎她的山鸡兔子烤鹿肉?   荞荞冥思半晌,幡然醒悟,握紧小拳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二公子骑射不如小姐,才送了这个么个物件儿来讨好,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要走小姐猎到的尾羽鹿角白狐皮,再拿着它们去勾搭其他年轻姑娘,这个花花公子大色狼!”   苏阆:“……”   这小丫头的联想力真是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思路之清奇令人钦佩。   荞荞话音刚落,窗外似有黑影闪过,一只花盆晃晃悠悠掉了下去,哐当一声响。   二人忙跑出门去,入眼处回廊中苏二浑身是土,叽叽歪歪蹲伏在窗下头,正头顶上还插了株凤仙花,粉粉嫩嫩十分娇艳。   苏阆立时反应过来,这家伙是趴在窗户下边偷听不成反被花盆砸了脑袋。   苏二揉着额角抬起头,看向她的目光里好不心虚,转向荞荞时,又似多了几分幽怨。   苏阆看的有趣,才想上前,旁边荞荞哎呀一声叫唤,跑过去扶他起身,伸手去弹他衣服上的土:“砸的厉不厉害?可疼么?”   “…”   “你怎么不说话?不会砸傻了吧?”   苏二郎抬手捂了捂胸口,头顶上的花颤巍巍的:“这儿疼。”   荞荞反射性的弹回手,又凑过去瞧他胸前的衣襟,半晌抬起头来:“没事儿啊,就沾了点儿土…啊呀,你头上都起包了…不会真的砸傻了吧?”   这小丫头真是呆到了一定极致,苏城磨了磨牙:“本公子虽风流倜傥,但何时去讨好过其他家的姑娘?你竟然那样想本公子,本公子被花盆砸了头的疼,却不如听了你的话之后,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苏阆:“……”   她听的想吐。   荞荞双颊红了红,后退两步道:“那你这样大方,平白无故送小姐短刀,是何居心?”   苏城说了一大堆,人品还是被怀疑,不由气急,一把拔下头顶凤仙塞到荞荞手里:“那是卫凌送的不是我送的,这才是我送的,送给你的!”   苏阆转头:“卫凌?”   苏城恍然拍嘴,不好,一不小心把实话秃噜出来了。   苏阆盯着他,眯了眯眼:“匕首是卫凌的?”   苏城吞了吞口水没说话。   苏阆眼中渐渐了然,忽地笑了:“我就说嘛,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慷慨,原是卫凌送的,你还顺手牵羊,拿了他的人情?”她看一眼荞荞,心中一叹,算了,在小丫头跟前损苏二形象实在不道德。   苏阆道:“替我谢谢他。”言罢转身要往房中去。   苏城感觉自己此刻和吃了黄连的哑巴没什么两样,磕巴唤道:“喂,你收啦?你真收啦?”   苏阆不明所以:“为何不收?”   苏城咧着嘴角笑了两声:“没什么,你好生收着吧。”早知道她大喇喇就收了,自己还用遭这个罪?都是卫凌那家伙顾东顾西,才害的他形象不保。   苏城挠了挠满头是土的头发,又冲一旁呆呆站着的荞荞咧嘴一笑,很是沧桑。   这日头晒的,天气热的,苏阆睡了个午觉,起身后闹得一头汗,索性跑到冰窖里盛了一大盆冰,抱进房中摇着扇子纳凉,凉凉的冰气浮起来,只觉得脸上颈上的毛孔都熨帖了,懒懒闭眼间,拾掇好凤仙花的荞荞推门进来,悄声道:“小姐,封策大人到了,正在前厅等着你呢。”   苏阆立时睁开眼,愣了片刻,方惊喜道:“封叔?”   封策原本是跟在苏将军手下当差,出征回京皆跟在苏嵃跟前,苏家三个孩子还没长成时没少从他身上打秋风,他平日里一副板正严肃的脸,却每每得了好玩意儿就给他们,空闲时也教了几个孩子不少打架功夫,是以兄妹几个都喊他一声封叔。   不过三年前新皇登基后,封策便被苏嵃举荐到小皇帝身边供职,具体当了什么官,苏嵃成日不着家,苏阆便没怎么问,然他这趟官当的甚低调,似乎别的人也不曾提起,一恍三年过去,莫说见面,听都没听到过几回。   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了将军府,还说在等她,整的苏阆挺激动。   她一路跑到前厅,又出了不少的汗,很快跨进了门槛:“封叔!”   堂中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外衫,长了张端肃的方脸,正与苏嵃说着话,听见这一声唤,转过头来,两条浓眉微动,似带着点儿凶气,口中却笑了,搁下茶盏朝苏阆站起身,拱了拱手:“小姐。”   苏嵃在身后道:“你我皆是圣上臣子,早已不分上下,何需遵这些虚文?”   封策转首一笑,看看瞧着她的苏阆:“小姐都长这样高了,不知武艺又精进了没有。”苏嵃道:“若没有长进,我今日也不会叫你来了。”   苏阆挠了挠头发,看向苏嵃:“爹,封叔来了,家里准备的什么好菜?”   苏嵃扬眉:“饭菜不着急,先听你封叔说正事。”   苏阆观察二人神色,心下恍然间明白了几分,昨夜父亲所说要带自己的人,怕不就是封策?   她目光扫到封策两条浓黑的眉,心下没来由有一瞬间的惴惴。封策其人刚正不阿,当初为苏嵃手下时便治兵极严,然也听说有动不动就抽属下鞭子的习惯,父亲若让他带着自己和二哥…   苏阆突然觉得自己屁股后头凉飕飕的。   原是先皇去的早,几乎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机会,苏将军只好将那份对大陈和先皇的十成十的忠心一点不漏的转移到小皇帝身上,所幸苏阆娘亲在世时与小皇帝亲近的很,苏家又是开国功将世家,小皇帝对苏嵃也是格外信任。就在臣子们忙着先皇驾崩之事或真或假的如丧考批之时,小皇帝头缚白绫,悄悄将苏嵃召进了宫中。   太后和戚覃把持朝政,原先乖生的公侯伯爷也一个个冒了头,民间“内有成相,外有苏将”的佳传被打破,内政失衡,小皇帝久居东宫,本无实权,猝不及防登了基,变故一个接一个扑上来,身边竟没了真正可调用的人,原本蓬勃的少年朝气也似被一身缟服裹住,施展不开了。   小皇帝立在苏嵃跟前,撑着脊背把情况和他一说,话音还未落,两条修眉便有些耷。   苏将军很快明白过来,圣上需要一支亲信之军。   苏嵃毫不含糊,从苏家军中挑出些得力且靠得住的精锐将士,举荐封策为首,以为皇帝暗卫,小皇帝十分感念,这些兵士虽不得见光,他还是御笔给提了个名,唤佐枢。   君臣二人初打理好此事,北狄趁虚作乱,苏嵃还来不及辅佐小皇帝坐稳皇位,便领军上了战场,一连几载归少战多,直到去岁才安定下来。   小皇帝韬光养晦,封策苦心经营,三年中佐枢不断扩列,已然成为小皇帝暗中监察与清除细作之司,此次北狄中人潜入京中一事,也是佐枢在暗中调查。   然佐枢到底不是正统官署,此次又牵扯到邻国,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是以需知情的苏将军协助。   苏阆看向封策的眼神又多了一层崇拜:“封叔,您真是越发威风了。”   封策被她逗得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苏阆应和着微笑时他却突然停住,肃然打量了她几眼。   苏阆被唬的一愣,立时收了扯着的嘴角,转眼看了看旁边端坐的苏嵃。   脊背后又开始凉飕飕的。   果然苏将军道:“北狄潜入京中一事不宜张扬,你和阿城不在朝中任职,又是我的儿女,左右方便,是以才交给你俩,就帮着你封叔好好做,有什么不懂的,他自会带你们。”    第10章 华月   苏城今日额角上被花盆砸出了一颗硕大的肿包,连带眉梢都鼓了起来,他自觉没脸见人,把自己藏在了房中不出门,连听说封策到了府中都忍着激动的心没去见。   苏二公子一边暗骂卫凌怂包,一边取了冰块捂自己的包,侍女都不让近身,独自在房中歪歪栽栽,情境十分凄凉。   午后阳光撤下去,黄昏映窗,此情此景就更加寂寥。沉静中房门突然被砰砰敲响,传进来苏阆的声音:“二哥,荞荞特地给你寻了消肿的良药,教我给你送过来,你快开门。”   苏二一听,精神了,手中冰坷垃一丢,窜到门前拉开门,却看见苏阆两手空空,脸色一沉:“药呢?”   苏阆手朝自己指了指,理所当然的道:“我啊。”她边说边往房中走,“听我一席话,保准你就顾不上头疼了。”   苏二顿时了然,叹了口气:“你就诓我罢,封叔走了?”苏阆施施然坐在案后,空空的手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华丽好看的物什,道:“走啦,你带上这玩意儿遮遮头上的包,咱们要去华月楼一趟。”   她手指展开,掌心铺着副紫绣护额,缀着银片银扣,干净贵气。   华月楼是京中最大的酒楼,坐落在最繁华的地界儿,开门做生意,迎的是四方客,是以鱼龙混杂,来往客商,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华月楼经营的这样气派,离不开背后掌柜的。其赵老板手笔自不寻常,酒楼兼着青楼客栈的生意不消说,钱庄粮铺皆有涉猎,隐晦的讲,和许多官员公侯也关系匪浅,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富商。   可以说京中很大一部分赋税,皆是此人在撑着。   苏城为着这副护额,还特地换上了浅荆色外衫,簪上了紫玉冠,往苏阆跟前一站,人五人六的,拽平了有些褶皱的袖口道:“赵老板生意是做的大了些,然人家也没做什么枉法扰民的事儿,银子每年一车车的往朝廷上交,会干那种勾当么?”   苏阆摇头:“不知道,封叔让咱去,肯定是察觉出什么了,咱去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华月楼什么人都有,消息也进出不停,天时地利人和,被北狄盯上最容易。商贾说到底就是牟利的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会不会被勾搭上,全凭个人觉悟,”她看看一脸肃然的苏城,扇子拍了拍他紧绷的胸脯,“放轻松啦,咱们就是看看,又不是去砸场子的。”   苏城嘿然一笑,挺了挺身子:“我是觉得做这种事情…其实挺威风,有内涵。”   苏阆:“……”   洛长街上一应的热闹繁华,车水马龙,两人为求方便,乘马车直往酒楼而去。   暮色将沉,然则盛夏里夜间比白天还要热闹许多,此刻华灯初上,到处可闻络绎人声,一派繁荣之景。马车驶过长路,速度终于慢了下来,苏阆伸手挑开车窗帘,入眼处一座气派酒楼,灯笼高挑,灯火通明,护院小厮在门前牵马揽客,热热闹闹,门上一块烫金匾额映着灯光格外耀眼,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华月楼”。   苏城才下马车,便有小厮堆着笑迎上来:“公子,会宴还是住店?”苏城掂了掂手中折扇:“吃酒。”   小厮面上热情洋溢,眼神热烈。眼前年轻男子乘的马车一看便不是一般规制,且穿着不俗,却有些眼生,心知是新客贵客,不敢怠慢,哈着腰往里头引,边笑道:“小的叫人把公子的马车驾到后院儿去好生照看着…”话正说着,身后马车上却又下来一个人,余光望去,“啊呀”一声,“对不住对不住,小的眼拙,竟还有一位公子,真是该打该打,”他狠狠拍了一下额头,“二位里头请。”   苏阆方才在马车上挑窗往外看时,不远处似乎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往酒楼里去了,她略一皱眉,想看的再清些,却只剩了楼前灯火灼灼,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苏城已然下车,自己方跟着下了。   毕竟华月楼不光是酒楼,还经营风月,是以小姐们大晚上的一般不来这儿,苏阆为免太打眼,遂一身男儿打扮,她因自小习武和秉性使然的缘故,身上本就没有女子忸怩之态,眉目间还蕴着利落英气,只消将鞋垫儿垫一垫,眉瞄的浓些,衣领护高点儿,掂着扇子往那一站,夜里灯火缭乱,旁人轻易还真看不出,只当是位眉目俊秀的少年郎。   何况这小厮还一直低着头。   小厮仍跟在两人身后:“二位是在堂中,二楼,雅间儿还是静室?”   苏阆瓮着嗓子兴味道:“雅间儿里可能看到舞姬献舞么?”   小厮眼中了然,哈着腰道:“能能能!看的顶清楚,二位可赶的巧儿,才来了位疆外的美人,今晚头一趟上台公子们便赶上了哩!”   可不,这一趟为谁来的呢。   苏阆一笑:“那就雅间儿。”说着顺手给了他一块碎银子。   小厮喜笑颜开:“好嘞!”边说着边将人往楼上引去。   华月楼是回字楼,前厅和歌姬舞娘们献艺的勾栏台在中间,雅间落在第二层,被一块块雕花木屏隔开,唯挨着栏干的一面以轻纱为帘,间中摆一条桌案,雅致的恰到妙处,且视野十分开阔,楼下景象一览无余,苏阆感觉良好的弯了弯眉眼,随意点了几道菜,和苏城一同坐下了。   勾栏台约有一人高,绛红的阑干,精致的毯,宽阔明亮,十分喜庆。   不过到现在为止高阔的台上还是空的,要赏歌舞,需得等敲过一更。是以天色虽一分分的暗下来,华月楼却丝毫不见冷清之像,反倒越加热闹起来,满眼皆是贵气逼人的绸衫,蓝的白的绿的,映着灯光晃到台边,或坐进雅间,三两成对。   苏城咂摸着眯了眯眼,望着富家子弟们的身影,扼腕道:“荒糜。”   苏阆敲了敲扇子,眉梢一扬:“太平。”   华月楼时常灯火彻夜不息,乐舞笙歌,从旦通宵。   不消片刻,小厮端上来一壶香茶,殷勤道:“客官先好用,菜正做着,很快便好。”苏阆点头,对面隔着三丈远的雅间里似有一个湖色的斯文人影,在她余光里晃了晃。   她转头望去,没看到什么,远处敲更的声响却穿过人声和灯火,传进了华月楼中。   楼下堂中声浪猛地高了几重,苏城半口茶刚咽下喉咙,剩下的半口全被唬的呛了出来,苏阆扶额,好心递给他一方帕子:“淡定些。”   苏城不以为然的擦嘴:“是那起子人先不淡定的,莫要说我。”   说话间楼中人声却又倏地消了下去,二人定睛朝勾栏台上瞧去,几段水袖左右纷纷扬扬飘到台上,携着悠扬乐声。   品茶吃酒,听曲赏舞看美人,多么好且有品位的消遣,她看一眼从刚才起便开始颇有兴致的苏二公子,怪不得楼中生意这样闹。   无言间视野中缓缓漫入一个白衫女子,舞步清灵,腰肢如水,长长的水袖漫天飘洒,似缎墨发散在背后,伴着幽长婉转的乐声,在台上旋转扬袖,直若一幅水墨画。   女子身段舞技皆是头等,然放在这样的喧嚣中,在苏阆看来,似乎有些素雅的过了。   她看的寡然,懒懒抬起眼,目光却在触及对面雅间中的人时,顿了一顿。   雅间中湖色衣衫的男子与她遥遥相对,隔着三丈虚空和两层轻纱,正转头和身旁同来的公子说话,玉冠和一段墨发朝着她。   苏阆挑了挑眉,以他那儒雅守礼的规矩模样,也会深夜来这儿找乐子?   到底人不可貌相。   与他说话的男子面容正对着她,二人不知说了什么,那男子端着酒杯摇头晃脑起来,满眼皆是轻佻的笑意,落在苏阆眼里,油油腻腻。   苏阆蹩眉,正待移开眼时,后脑勺朝着她的男子似乎与同伴说完了,别过脸继续看向台上,眉眼转了过来,却是副从未见过的陌生样子。   苏阆一怔,旋即不自觉的舒了口气。   原来不是他,果然不是他,幸好…诶。   他来不来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苏阆展开扇子,扇了扇,却看见对面低头的公子突然抬起脸,冲自己浮起一个玩味的笑意,还吹了个口哨儿。   ……?   与男子一个雅间的人也齐齐朝这边看来。   苏阆眉毛一拧,转回脸去倒茶。   楼下乐声渐消,白衣舞姬长袖扫地,缓缓退下,苏城意兴阑珊的摸了摸下巴:“舞姿虽好,却不见有什么新奇之处,也就那样嘛…”话音未落,从楼顶上哗的垂下来一道鲜红的绸带,直落到台中,赤艳艳似降下一段流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间,急促鼓点如夏雨般咚咚响起,不似中原律,活泼撩人。   来了。   勾栏台四周目光十分热烈,众人皆翘首望向了台上,苏阆瞅一眼略兴奋的苏二,探了探脖子。   华月楼果然出人意料。异域姑娘果然开放热情。    第11章 调戏?   与方才的清婉素雅大相径庭,一排排榴花般艳丽的女子掂脚旋转着疾行到台上,身上亮片映着烛光几乎要晃花人眼,腰肢皓臂皆裸.露在外,白魅魅似灵蛇,苏阆瞧着,她们身上缠的布料,统共也没二两。   堂中楼下的看客们涌起一阵欢呼。   苏阆看着楼中一派热烈祥和之景,再看看对面眼睛有点儿发直捞过茶盏灌下一杯凉茶的苏二,无言吞了吞口水。   琵琶和密密鼓声结成轻快旋律,随着舞姬们脚踝上的银铃铛一齐在看客心头打着拍子,直要带着自己也手舞足蹈起来一般,然姑娘们只是围着中间那束绸带旋转起舞,心弦撩动又感觉缺了什么,热烈空落。   众人翘首间,台上曲中调子猛然上扬,鼓点愈加细密重叠起来,被姑娘们围着的红绸轻轻一颤,上方似有银铃簌簌,众人皆抬头望去,又是一阵叫好欢呼,只见顶楼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曼妙人影,手握红绸,正顺着那束长软缓缓落下。   女子热烈的朱裙与雪白肌肤交相辉映,玉足上铃铛轻响,似寒冬中红梅花开正艳,遽然落上耀目白雪,又有春日黄鹂飞进,迎雪脆鸣。   她顺着红绸旋转落向台上,媚然的眼波一寸寸抛向楼中每个角落,直欲将人魂魄勾去,脸上却覆了面纱,半遮半露,好不摄人。   众公子眼中情绪更加强烈,目光紧紧贴在她身上,苏阆默默押了口茶,头一次有些庆幸自己是个女的。   女郎足尖终于点地,身上亮片银铃又是叮铃一串响,围在她身旁的姑娘倏地四向散开,似一朵榴花灼灼开放。   看客们扬声叫好,盏中酒漫上手指。女郎丝毫不见忸怩之态,舞姿极尽妖娆,扬首旋身皆醉人,良久,一曲将尽时,朝台下一处方向回身,面上轻纱顺而垂下,露出一副极姝艳的眉眼,朱唇白齿间,还衔着一段花枝。   乐声尽消,堂中一片静谧,继而掌声雷动。女郎站在台上俯视周围,目光停在堂中的某处,眸子兴味一眨,玉足轻抬,竟携着银铃声往阶下走去。   热闹人声中,苏阆抬手在发愣的苏二脸前摇了摇:“嘿,回神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她陡然一顿,尾音被生生咽进了喉咙。   舞姬的眼神幽魅中含着兴味,欣然中又透着丝急切,扭着柳腰走到台下一只方桌旁,玉腿一抬,径直坐了上去。   周边人皆愣了,眉毛纠结抑或双目圆睁,旋即响起一片长叹和口哨儿声,人群中恍惚有讶然的声音冒出头来:“呦,这不是……”   女郎眸子映着烛光,缓缓俯身,鼻尖儿几乎触到对面男子的额头,伸手拿下齿间花枝,在他耳边一扫,低笑道:“奴家初见公子,便觉颇合眼缘,谨以此花赠君,不知君可否赏脸,与奴家一饮良宵?”   四周一片嘘笑,疆外女子之风情果真不是盖的。   原本独自坐在桌前安静饮酒的男子抬起头,露出一副舒雅清朗的眉眼,眼睛迎上女郎挑.逗的目光,唇角抿了抿。   女郎指间的花滑至他的脸颊,灯光下玉白面庞衬得嫣红花瓣愈加艳丽。   男子顺目看着对面花枝,眉眼从容,却不语。女郎动作停了一会儿,终于有些寂寞的道:“公子不接么?”   男子收回眼,淡声道:“在下听闻,狄族风俗,女子赠男子花枝,乃表心仪之意。”女郎笑意更深:“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说着将花枝往他手旁递了递。   对面人笑意温和,手中折扇却将女郎的花往外一推:“不巧,在下先前已然与一个姑娘有过一枝之缘,接不得女郎这一枝了,实在抱歉。”   四周人哗然沸腾了。这消息来得忒快。   漂亮舞姬被拒了,成家小状元郎有心上人了!看他娘的还说成家公子不近女色,看他爹的还说成家公子一心只读圣贤书!   可喜可贺!   女郎脸色微顿,到底是经过事儿的人,面上神情犹然未变,仍笑吟吟的:“哦?不知何等佳人,比之奴家如何?”   成斐颔首淡声:“与女郎并无相同处。”   堂中嘈杂一片,二人说了什么楼上的人全然听不清楚,弄的苏二干着急,手伏在栏杆上,巴巴的往下瞧:“早知道不坐这儿了,说了啥,你听清了没?…哎,那姑娘走了,阿棠!”   苏阆夹了一口呈上来的菜,满脸事不干己的模样:“你着什么急,反正不是说的你。”   苏二肃然转头:“成斐什么手段?哄不了姑娘,旁边男人倒一个个眉花眼笑的。诡异。”   苏阆顿了顿,牙齿磕着筷子尖儿,默然道:“我说你什么脑子,成公子拒了人家,机会不就是他们的了嘛。”说着转头往楼下看去。   堂中众男子的目光自然已然不在成斐身上,都跟着在桌间继续穿梭的妩媚女郎转,成斐继续安静吃酒,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苏阆眼睛在堂中扫过一圈儿,看那女郎并没有在哪个桌位上停留的意思,遂移开去,眸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低头小酌的成斐身上。   成斐提起酒壶复满了一杯,眉目温然不变,却转身抬眼,手中酒杯冲楼上雅间举了一举,眸子墨润,正与苏阆四目相对。   苏阆被他这么一瞧,恍然有偷看被抓个现行的窘迫,迅速转脸低下头去装鸵鸟,却又觉得如此种作为太怂,只好梗着脖子端起酒盏,冲他遥遥做了个碰杯的动作,一饮而尽。   对面苏二眼角余光注意到苏阆的动作,眉毛欢快的跳了跳。   苏阆一杯小思醉灌下喉咙,面上微热,别开眼去寻楼下舞姬,见得那一点耀眼的红袅袅婷婷往堂中深处去了,下巴无声抬了抬。   台上已然又换了场歌舞,扇障美人面,又是另一番视宴,然没有方才热闹了,苏二食指屈起挨着脸侧,意犹未尽:“奇怪,好的不得压到最后么?”   苏阆悠悠夹菜:“半夜人就没那么多啦,方才是最热闹的时候。”苏二神色一僵:“所以…你记清她都在哪些人跟前停过了么?”   苏阆回答的理所当然:“没有啊。”   “……”   苏阆笑吟吟道:“有个印象就成,之后多来几趟不就知道了,还有人报销酒钱,多好的活计。”   苏二眼皮子上下一碰,旋即欢欢喜喜吃菜去了。   夜色渐深,楼中灯火冉冉未消,苏阆放下筷子,满足的拍了拍手,外头恰响起敲更的声音。   她转头,坐在楼下小酌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 . .   街上灯影幢幢,苏二方才吃咸了,摸出几个钱要去买冰盏,马夫笑说要去上茅房,只留了苏阆一人在马车前等着。   方才没留神,酒似乎喝的多了些,苏阆想吹吹风醒神,便随意靠在了车衡上,可今天不知怎的,夜里吹来的风也像是暖烘烘的,醉意倒越发上涌。   些微迷糊时,肩膀被人啪的拍了一巴掌,身后响起一句轻浮的笑:“这位小哥儿好面生,不知是哪家公子?”   苏阆眉头一皱,回过头去,眼皮子跳了跳。   眼前的男子脸色酡红,细长眼角微微上挑,湖绿色的锦衫上还腾腾冒着酒气。   苏阆不想与他纠缠,甩开他的手欲上马车,那人却不依不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拽,却没拽动,疑惑诶了一声,干脆自己贴了上去,胳膊一伸,欣然道:“果然离近了看着更俊俏,呀,好细的腰。”   苏阆扫了眼四周,街边乌泱泱全是人,不好把事情闹大,反手拨拉开他卡在自己腰上的爪子,凉道:“睁大眼看清楚,我是男的。”   醉鬼不屈不挠,身子往前一倾,手再次朝她腰间伸去,笑声含混轻佻:“真巧!本公子也是,此乃…缘分呐。”   苏阆皱眉,一把将他推开,那人却又黏上来,手竟还伸向她的脖颈,作势要插进她头发里:“脖子真细嫩,快让本公子来好好疼一疼…”   …蹬鼻子上脸。   他话音未落,只听肩头咔嚓一声脆响,眼前天地翻转,还不见苏阆如何动作,整个人便被狠狠撂到了地上。   苏阆双手环抱,俯视着地上捂着胳膊惨叫不停的人:“就这怂样,还好意思学人家好龙阳?”   街上行人听见声音纷纷瞧过来,苏阆瞥他一眼,转身欲上马车,此人摆明了死缠烂打,怪不得她。   趴到在地的人疼的脑子清醒了一大半,脸色乍白乍青,扯着嗓子怒吼:“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上去给小爷掀了他!”   嚯,出门吃酒竟还跟着这么多帮忙揍人的,好大的阵仗。   原本站在一旁被唬住的几个小厮猛然回神,赶忙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扶起身,撸起袖子呼啦啦堵在了苏阆跟前,街边贩子和路上行人的眼睛皆被马车旁的动静引了过去,停下脚步动作往这儿瞧,窃窃议论起来。   苏阆有些头痛。   街上人多眼杂的,虽然她不大出门招摇,京中人大多只知苏阆其名不识其人,可保不齐若有认出来的,苏家小女女扮男装深夜逛到华月楼逍遥还和人家打架的的事传出去,苏将军的老脸往哪儿搁?   围着苏阆的几个伙计见人不动,还以为是吓傻了,挥着拳头朝她打了过来。   算了,几个皮痒的,还由着让他们揍不成?   苏阆倏地抬手,握住其中一个人的腕子,正待将他甩出去,围观的人群中突然走过来一个人,嗓音含笑:“棠弟,你才进京,怎么又贪顽。”    第12章 解围   周围声音安静了下去,被小厮扶住捂着肩膀哼哼唧唧的男子神色顿住,立时横目喝住了几个小厮。   苏阆也一愣,旋手将人一把推开:“你怎么在这儿?”   不知何时离开楼中的成斐现下站在她面前,脸上殊无异色,只温然笑道:“我正找棠弟呢,还以为你走丢了,原是在此处和这位公子顽笑,只是天色已晚,我们是不是该回府了?”   成斐一口一个棠弟说的极顺溜,旁人皆只以为是那个“堂”,脸色皆微微变了,看向挨揍的那个人时眼神里转而多了几分鄙夷。   一旁气焰嚣张的男子面上一白,不可置信的吞了吞口水。自己一个富商的儿子,方才…把成相在京外的亲戚给调戏了?   苏阆很快回过味来,扯着嘴角冲成斐笑了笑,抬头时眉毛突地一跳,正与远处手中端着冰盏急匆匆往自己这里来的苏二对上了眼,心道不妙,他若此时过来难保成斐不露馅,忙以眼色制止了他,朝成斐道:“堂兄说的是,我们这便回吧。”   四周围观的人们很自觉的给两人让开了一条道儿。   不明所以的苏二眼睁睁看着妹妹和成斐并肩走远,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含着的一口冰水咕咚咽了下去。   . . .   待拐出洛长街,路上灯火渐渐零星起来,人声亦少了许多,月色幽微,偶尔可闻夏夜虫鸣,窸窸窣窣。苏阆望了一会儿两人在路上拉出的颀长影子,道:“方才多谢公子解围。”   成斐笑笑:“应当的,姑娘跟我客气什么。”   苏阆脑子里蹦出前些日子他被自己毫不客气拷在树上的那一幕,微微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公子方才在众人眼前唤我堂弟,把自己牵扯了进去,若事情传到成相那里,回去不会受罚吧?”   “道听途说之事多不可靠,家父向来不信,无妨。何况,”成斐转头看她,“你不就是叫阿棠么?”   苏阆恍然,拍了下额头:“喔,好巧。”   成斐含笑,眉目舒展:“阿棠,很好听的名字。”   苏阆却没搭理这一茬儿,她的关注点向来在实际的问题上,是以本能的略过了成斐那一句轻轻的感慨,抬脸问他:“公子大晚上的跑到华月楼去,成相不会说么?”   若是苏二敢自行深夜探访风月之地,回府一准儿得挨揍。   且在她的印象里,成家这种书香门第,文臣世家,家规教养要比她们家那样式儿的不知严多少。   成斐眉毛微不可察的挑了挑:“闲来无事,去吃些酒罢了,不会。”   苏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时无言,并肩行至路口,苏阆停住步子,见成斐仍在往前走,不由惑然:“你是不是该拐弯了?我记得相府在西边。”   成斐冲她招了招手,淡声道:“夜深了,先送你回去,我不急。”   成斐立在她身前,月光洒在他的玉白长衫上,似蒙了一层霜色的寒纱,朦朦胧胧的,衬得他身上文雅之气更多了些。   苏阆挠挠头发,她怎么觉得这话由她来说倒更合适。   成斐继续往前头路上去,淡淡唤了一句:“苏姑娘?走吧。”   苏阆哎了一声,旋即追了上去。   成斐察觉到她跟上前,稍稍放慢了脚步,苏阆步子迈的大,没一会儿便到了他肩侧,习惯性的背着手踮起脚尖跳了两下,成斐眼底缓缓延上一点笑意,径直往将军府去了。   府前挂着的灯笼投着黄幽幽的光,苏二叼着根狗尾巴草斜靠在门前,影子拉的老长,见到路上两个人并肩走过来,忍不住咧了咧嘴。   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   苏二瞥了苏阆一眼,又被她瞪了回来,干笑着直起身子冲成斐拱手见礼:“成公子,夜深露重,劳烦公子亲自送阿妹回来,苏城感激不尽。还请公子…”   苏阆默然打断他:“二哥,你捋直了舌头再吱声吧。”   苏二嘿然一笑:“这么晚了,相府这大老远的,要么我派人收拾了客房,公子住一晚再回去呗?”   成斐回了礼,温声推辞:“不劳烦,在下这便回去了。”   苏城赶忙朝门里招手:“抓紧的去备马车,送成公子回相府。”   成斐似笑非笑,还未开口,一旁苏阆道:“公子务必乘车回去,不然我不放心。”   他武功那么菜,还是成相的儿子,万一撞上北狄细作呢?穿的这样得体,长得那么好看,万一遇上劫财劫色的呢?   成斐眉目舒展:“好。”   马车轱辘声渐渐远了,苏二打了个呵欠,冲苏阆道:“别看啦,封叔还在里头等着呢,赶紧进去复命了。”   苏阆赶忙收回眼,跳上台阶:“来了。”   成斐挺能喝酒,且也没她想象中的那么能拘着,今夜一见,不由教她觉得此人变通且随和,和印象中那些手无缚鸡之力成日拽酸词一板一眼的书生倒十分不同。先前她却错的无甚道理。   苏阆暗中自省,与苏城一起进了房中。   成斐回府后已然时近三更,黄管家见到他,忙迎了上去:“公子可回来了,老爷现在还没歇,这明儿还得上早朝呢,一天天熬着不行啊,公子快去劝劝吧。”   老管家郁着眉毛碎碎念,成斐面上一顿,旋即往成相房中去了。   成相是个对政务认真到几近苛求的官,办不完当天的事绝不歇息,执着的都有些刻板,年不至半百,已然两鬓花白,之前还好,然前些日子泓学院的事情又分到他身上,朝官除却休沐那天五更即要入宫候着,睡觉的时辰真是屈指可数了。下人们皆知劝不动,只能等成斐回来,今日却不知为何又这样晚。   其实成斐他——也劝不动。不过幸而成相信得过他的能力。   成斐推门而入,躬身行礼:“父亲。”   成相微微抬了抬头:“回来了。”成斐上前看了眼成相手中案牍,道:“父亲先去歇息吧,没做完的儿子来处理便是,届时再交给父亲查检。”   成家中人三代为相,俨然已成朝中储臣世家,何况成斐又是成家后辈中出类拔萃的苗子,处理个把政务自然不在话下。   成相眼底皆是疲惫的倦意,听他如此说倒在意料之中,闭了闭眼,将手中公文放到案上:“好,你也莫累着。”   . . .   苏阆当夜四更才得以躺倒在榻上,却死活睡不着了,只能干瞪着眼直到天亮,荞荞端着水推门进来,看到苏阆眼下淡淡的一点黑眼圈,给予同情一瞥,苏阆束好头发,捧一把凉水往脸上拍了拍,问道:“二哥起来了没?”   荞荞摊手:“阿雨去叫来着,他说要睡死在床上。”   苏阆眼角抽了抽,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外头天色:“唔,是个阴天,今儿应该不会太热。”   荞荞笑嘻嘻的凑到她跟前:“是啦,快要凉快起来了,我可盼着秋狝的日子赶紧到,届时小姐多猎些野味回来。”苏阆拍拍小丫头的肩膀:“还能少的了你的?”   荞荞嘿嘿笑了两声,扬手指了指窗外繁花将尽的海棠,苏阆挑眉,径直出门走到树下,才发现枝上已然长出了青圆的小果子,不过花簇才败,果子只有小指甲盖儿般大小,身上还挂着晨露,一颗颗垂在枝头,煞是可爱。   诶,不知道卫凌家的海棠结了没有,那么多名种,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也不晓得结出来的果子是不是一个味儿。   苏阆松开树枝,拍了拍被露水沾湿的手,抬眼却看见前头路上一个人踢着石头朝这里走过来。   嘿,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她迎上去笑道:“卫凌,今天怎么来的这样早?”   卫少没抬眼,噗一声将脚下石子踢得老远,苏阆才发现面前人脸色有些发黑,不觉惑然,片刻,才听他闷声道:“苏伯下朝,和我父亲一道回了府上。”   苏阆不明所以:“然后?”   卫凌顿了顿,眉毛纠结:“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苏阆扬了扬眉:“你们家做早膳的厨子比较吸引人?”话音未落,卫凌辨不清喜怒的声音蓦然追了上来:“我爹在朝上把人给踹了。”   苏阆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使劲掏了掏耳朵:“啥?”   卫凌喟然:“他自己也被踢了一脚,现在还未消气,朝上乱成一团,圣上立时退朝,才没把事态扩大,苏伯放心不下,与他一同回府了,我劝不动,就到你这儿来避避难。”   一席话说的苏阆有些发懵:“怎么会这样?”    第13章 秋狝   卫凌冷哼一声道:“老爷子弹劾户部的李大人卖官鬻爵,聚钱敛财,就是那个叫李均的,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此人不是什么好鸟,长得脑满肠肥。”   苏阆想了想:“啊,我也见过,一颗脑袋得赶你两个大。”她顿了顿,“然后呢?”   卫凌顺一顺气:“卖官鬻爵是大罪,他当然不认,申平伯也出来说话,指责父亲无据构陷,血口喷人,申平伯后头是谁?满朝上下心知肚明的,当时就乱了,几个官员两边站,越说越厉害,何况李均还不知收敛,气焰嚣张,”他叹道,“我父亲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也是忍够了。动嘴不成…就动了脚。”   苏阆并不了解朝中之事,但她晓得御史老爷子虽然是个烈性子的老臣,却断然不会做无凭无据的事,何况她的舅父戚覃…   她叉了会儿腰,片刻才道:“踹一踹疏通身心,我觉得挺好。”   卫凌瞥了她一眼:“父亲回去就把朝靴扔了。”   苏阆甩手:“扔了就扔了,沾一鞋底的油,多膈应人不是。”   卫凌眉毛扬了扬,脸色缓和下来,手也跟着她往腰上一叉:“可惜,靴子上镶着好大一块玉呢。”   苏阆将方才因走路搭到肩上的头发甩到背后,道:“皇上怎么说?”   “不知道,皇上应还好,然御前失仪,怎么着也得思过几天。”卫凌话锋一转,“关键是还有戚侯爷和太后压着。”   苏阆鼻子里轻轻一哼:“思过就当休沐过罢,李均不是也上脚了,怕什么。”太后姨母是个没主意的,只知一味依赖戚覃,然从小皇帝暗中经营佐枢的作为来看,他绝非是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只是缺少一个发作出来的当口,结果偏向哪边,还未可知。   她脑子里灵光突的一闪,看向面色微沉的卫凌:“卫叔虽说性子急了些,何至于如此失了分寸,在朝堂上大打出手?”   卫凌稍一迟疑,抬手蹭蹭下巴,轻轻嘶了一声。   . . .   焚香炉两端的龙口里袅袅冒出烟雾,殿中只偶尔响起几下纸张翻动的声响,成斐坐在下首,神色平静,手中笔毫在卷上蜿蜒游.走,不时去蘸砚台中研好的鲜红朱砂。   殿中愈加静谧,依稀可闻刻漏发出的窸窣声,良久,案后的人直起身,合上手中奏折,啪嗒一响。   成斐早已停了笔,见江涵抬起头来,旋即起身将晾在小桌上的画递给他。   画上女子栩栩如生,身段窈窕,姿容姝艳,似夏日榴花簇满,热烈红裙衬的腰段和四肢愈加白腻柔软。   江涵扫了一眼,笑道:“成卿画工越发进益了。”   成斐淡道:“陛下谬赞。”   江涵的目光复旋到画中女子身上,最后停留在她的锁骨处,眼角多了几分兴味,指着那里道:“连痣都一个不落的点了出来,可见成卿观察的多么细致。”   成斐笑了:“陛下自己的旨意,到头来还要取笑臣看的太仔细,什么道理?”江涵嘿然,将画卷起:“不过是一个疆外舞姬,人们觉得好看也就图个新鲜罢了,并不及陈中女子,何况还不安全,你若愿意,朕赏你几个出挑的侍女,你带回去便是。”   成斐咳了两声:“不敢,陛下还是自己留着吧。”   江涵哈哈笑道:“朕玩笑两句罢了,”他面上笑意不减,却话锋一转,声音微微沉了沉,“今日朝上的事,你怎么看?”   成斐神色无波无折,只道:“卫大夫本职之责,性情所致。”   江涵负手踱到案前:“就这些?”   成斐站在座椅旁,眉目清朗:“卫大夫遵上尽忠,只是免不了日夜操劳,休养几日也是应该的。”   江涵一时结舌,举起一根手指头,须臾指着他道:“就你眼毒。”成斐含笑,温然不语。   江涵甩袖回到案后坐下。朝臣都动起手来了,固然丢人了些,然则一能试探大臣们的偏向,二能名正言顺的去查,且动静闹得大,即便戚覃要拉着太后给他施压,也不能说什么。   他抬首看着他:“朕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成斐应声:“谁?”江涵手指嗒的往案角一敲:“佐枢长,封策。”   小皇帝旨意下的很利索,卫大夫踹完李均,扔了朝靴,痛痛快快去闭门思过了,至于别的处罚,圣上英明的表示,将事情查清楚再说。   卫大夫将门出身人高力大,李均却肥肠满肚大腹便便,虽是一脚换一脚,实则谁吃亏?反正他觉得不是自己。   苏嵃断言,卫老爷子是最能得罪人,也最不怕得罪人的官。   在一旁听老爹絮叨的苏阆肃然起敬,看向卫凌的眼神里还多了几分惋惜,苏嵃默默然,心道姓卫的年轻时也是个贫嘴,嘴上却说:“阿凌亦很有几分你爹的风骨,是个是非分明的孩子。”   卫凌推辞着不敢当,看向苏阆时眉梢却欢快的扬了扬。   苏阆回以鼓励性的一笑,转身看看暮色将沉的黄昏,起身道:“爹,我该出门了。”   . . .   那日后她复去了几趟华月楼,所幸有再碰到过无赖,却也没再见到成斐。   苏阆坐在雅间里冷眼看疆外舞姬又去寻了哪几个男子,哪些是乔装过却熟悉重复的脸,鼻梁高挺或眼窝深邃,喝着茶水一一将他们记在脑子里,回府后对着佐枢暗中送来的画像用笔蘸了朱砂将其勾出来,实在很简单很轻松。   那些出现在楼中或绘在画上的脸孔,她每天都要在脑子里过一遍,兴味索然——虽则有的很是方正英俊,她却觉得没有一个人长得比成斐顺眼。   去年在沙场时可没见这样,管他对着自己的是苏家军还是敌军,丑俊高矮在她眼里都跟会走道儿的高粱杆子无甚区别。   真是见了鬼了。   此种诡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秋狝围猎的前一天。   秋狝围猎自上古便有,大陈立国后也传承了下来,既是皇室官宦们的娱乐活动,也是利用骑射狩猎检阅军队之机。   卫老爷子还在诚心思过,是以只有卫凌前往,他觉得一个人路上无趣,遂与苏家人说定一起去京郊猎场,一大早便往苏府赶来。   一路上晨露沾身,终于到得将军府大门,才下马落地靠在马身上喘口气,便听见门后传来小姑娘银铃儿似的声音,紧紧袖口扎着的带子抬起头,目光触及到手持马鞭走出来的女子,眼睛先直了直。   苏阆身着一袭青色骑装,长发以银冠束起,眉眼清凌,真真干净英气…颜如舜华。   卫凌有些出神,缓缓直起了身子。   苏阆径直向前,荞荞倒是跟在她身后不断碎碎念,哄孩子似的:“小姐虽然都上过战场了,但还是要小心,弓箭不长眼的,万一射在身上怎么办?”   苏阆转身啪的扶住她的肩膀:“好好我知道了!从昨晚就开始念叨,”她弯了弯唇角,“让我给你带什么,想好了没?”   “啊对,”荞荞神色一跳,右手去掰左手手指头:“三只山鸡,两只兔子…再加一领白狐皮就差不多啦。”   苏阆干脆答应:“嗯,我走啦。”说着朝路上牵着马过来的小厮招了招手,欲下台阶,抬头方看见神游天外的卫凌,旋即喊了他一声,“卫凌兄,来的这样早。”   卫凌恍然回神,讪讪笑道:“才来没多久,苏伯和阿城呢?”   苏阆将马鞭折起,在掌心上敲了敲:“唔,应当很快就到了,我们等片刻吧。”说着就要下阶上马,胳膊却被荞荞一把拽住:“哎小姐。”   苏阆转脸:“嗯?”荞荞看一眼她除却银冠毫无其他配饰的头发,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支小小的海棠步摇,不由分说给她簪进了发间,捉住她的肩细细瞧了瞧,满足的笑了:“这样就柔和多了嘛。”   苏阆失笑:“围猎又不是去选美,戴这个干嘛?”   “小姐别摘!”荞荞瞪大眼,“我专门托人给小姐打的哩,小姐戴着它,就像我跟着你去了一样。”   苏阆随手拨了拨步摇上垂下来的一点银色流苏,笑了笑:“不摘,你好好看家吧。”言罢拍拍她的手,大步上马,调转马头,朝路口一瞧,看见两个人影,朝卫凌道:“原是从后门绕出来了,咱们走吧。”   . . .   围猎场在京城东郊的远昆山脚下,山算不得多高,占的地界儿却大,平日也有兵士把守,前些日子便封了山,只为今年的秋狝做准备。上古时秋狝可谓是一场隆重的祭祀活动,到今日虽还会还会由皇帝主持着摆坛祭天,却早已不复之前的繁复冗杂,重心皆放在了狩猎上。   四人到得猎场时时辰尚早,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山色苍青,与寒茫天边融成一片,直若一幅大气磅礴的墨画。   苏阆骑得快,头一个到,径直翻身下马,往远处明黄的仪仗走去。   她是女子,且不在朝廷供职,趁着现在没什么人,赶紧给小皇帝见过礼就完事儿了。   苏阆打着小算盘,一路寻到江涵跟前,拱手行礼:“臣女苏阆见过陛下。”   江涵清朗的声音从前头传来:“许久未见表妹,难道和朕生分了不成?”她应声,眉眼微弯:“皇表兄。”   江涵颔首,微笑看着她:“肯定是一路驰行过来,”他招招手,“赐茶。”   苏阆谢过,从随侍手中接过茶盏,抬脸才发现江涵身旁还站了个人,眼皮子上下一碰,道:“成公子也在。”    第14章 秋狝(二)   成斐含笑冲她点了点头。   江涵察觉到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转脸看了成斐一眼,又转向苏阆:“你们认识?”   苏阆托着茶盏:“不过见过几回面。”言罢将茶水往自己嘴里送,一旁成斐却道:“哪里,在下觉得自己和苏姑娘还蛮熟的。”   江涵眉毛应景的往上扬了扬:“哦?阿斐很有长进嘛,竟然都有相熟的姑娘了。”   苏阆一口热茶咕咚咽了下去,将瓷盏往随侍手里一送:“好茶。”   就是有点烫。   江涵看了眼自己端着的腾腾冒着热气不敢下嘴的茶水,嘴巴微张,忙摆了摆手:“朕该放人了,要不待会儿人多起来,表妹肯定觉着拘得慌。”   苏阆一听,对皇帝小表兄的好感瞬间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感念的冲他抱拳笑道:“多谢皇表兄,苏阆告退。”江涵笑着颔首,待她转身离开,身子往成斐的方向倾了倾:“表妹才回京多长时间,阿斐就和她熟上了?你让京中其他姑娘颜面何存?”   成斐面色不改,温然且一本正经似的道:“回陛下,距苏家军班师回朝已有六个月零二十一日,臣第一次见苏姑娘是在她回京七日后,也就是六个月零十四日。”   江涵:“……”   你记得还挺清楚。   苏阆身心愉快的折回自己的马前,抚了抚它的鬃毛,马儿抬起前蹄轻轻刨了刨地面,偏头去蹭她的手背,闭着眼哼哼了两声。   身后温婉的声音含着笑意传至耳中:“妹妹来的好早。”   无声蹭着苏阆的马突然睁开眼睛,一本正经的抬起了脑袋。   苏阆闻言转身,看见对面的人,道:“表姐。”   戚葭不会骑射,来了也是坐在帐子里等人伺候的,是以与平日精致的打扮没多大区别,一身妃色连枝襦裙,发上步摇玉簪微微反着华光,衬得她原本就淑丽的面庞更加出挑,正微笑着望着她:“妹妹骑射可比男儿,姐姐先祝妹妹拔得头筹了。”言罢目光悠悠一转,落到旁边站立不动的马身上,眼睛里隐隐浮上一层羡艳,“这是赤卢?真是长得越来越好了呢。”   赤卢是匹红马,浑身皆赤,只有马尾和四蹄处近玄色,无一丝杂毛,光滑的似匹绛红缎子,且被苏阆照顾的很好,晨色洒将下来,背上身上都泛着层柔柔的绸光,极漂亮精.壮——苏阆五年前执意将它从军营带回府中自己养着时,还是只刚失了母马的小瘦驹子,哪里看得出半点现在的影子。   戚葭说着,抬手欲去摸赤卢的长颈,赤卢却突然偏头,避开了她的手,朝旁边喷出一串长长的响鼻,后蹄狠狠掼了两下。   戚葭被它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手猛地缩回胸前,很是有些尴尬。赤卢仍拧着脑袋,两只耳朵背朝着她。   苏阆略一皱眉,那年戚葭到苏府中时曾喂过它几把饲草,结果人走后赤卢便泻了好几天。   苏阆抚慰似的拍拍它的后颈:“赤卢见生。”戚葭讪讪笑了笑:“是匹忠心的马,”她抬手掩了掩唇,“我先去拜见圣驾了。”   苏阆点头,抬脸瞧了瞧山边天色,晨光渐盛,山后无声蕴起大片红云,衬着才出来的一点朝阳和没有半丝杂质的天,绚烂清爽。   她听见身后不断传来的窸窣人声,知是其他人陆续到了,遂牵着马走到了一边。   营帐中的空地上袅袅升起一股青烟,随着祝声一起飘至云霄,祭祀祝祷已经开始,苏阆将赤卢安顿好,站到了众小姐们中间,戚葭见她过来,遂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又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   戚葭端着一身精致柔婉的装扮,和只腰间别了一条马鞭的苏阆站在一块儿,落在众小姐眼中真是没法再鲜明的对比,都微微撇了撇嘴。   好歹也是一家的姑娘,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戚葭只做不见,继续对身边的人柔声细语,苏阆全程无甚表情,祝祷声结束后抽回了自己的手。   远处跃起明黄的一点,是江涵跨上马背,宣布围猎开始,身后护卫很快手持长.矛散了开去。小姐们很少有亲自跨马拈弓的,皆陆续拖着几近曳地的裙摆坐到一边谈天去了。   站在苏阆身边的戚葭抬起脸,朝那点明黄的方向望了望,视线定在江涵左侧。   成斐骑在马上,正与右边江涵说着什么,今天他一身利落骑装,头发高高束起,与往日的文雅彬彬相比,又平添了些英气,给人一种耳目一新之感,眉眼间犹蕴着淡淡的笑意,好看的近乎可以入画。   戚葭恍然间有些出神,远处马上的年轻公子突然抬起眼,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她的心波波跳了起来。   成斐最终的目光却落在偏离自己的脸有尺许远的地方,看着那里无声笑了笑。   江涵也调转马头,冲自己身边唤了一句:“阿棠表妹,来和我们一起吗?”   戚葭微微含羞的笑容僵在脸上。   苏阆方才正低头去拧紧马鞭柄上扎的绸条,听见这一声方抬起脸,看见望着自己的两个人,应声道:“皇表兄先去吧,我还有些事。”   江涵闻言,遥遥颔首点头,转脸却低声冲成斐道:“朕就知道她会找个借口拒了的,被朕看准了吧。”   成斐眉毛轻轻一扬:“可臣似乎…并未说过要邀请苏姑娘。”   江涵一时结舌,半晌磨了磨牙:“不识好人心。”   成斐一笑,扯扯缰绳,驱马往前去了。   戚葭站在原地,望着成斐远去的背影,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了。恰有几个小姐含笑走过来,邀请她一起到旁边坐着,戚葭忙收回目光,才想唤苏阆,转头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敲着马鞭走远了。   身旁围着的小姐们神色皆有些复杂,话里含着些异样的腔调:“戚姐姐虽和苏姑娘是亲表妹,却还是很不同呢。”   戚葭轻笑一声:“苏妹妹向来清高,我哪里能与她相比。”   身旁立刻有人接口道:“谁不知戚姐姐是京中第一淑女,苏…”她险些将‘苏阆那样的,也算作女子么’这句话说出来,却想到戚葭与她关系又似乎不错,赶紧生生咽了下去,笑吟吟改口,“咱们别在这里干站着了,到帐里坐吧。”   . . .   苏阆翻身上马,拍拍赤卢:“前几个月肯定把你闷坏了,走,我们先去溜溜。”赤卢耳朵欢快的动了动,旋即撒开蹄子往前跑去。   凉风不断飕飕略过耳畔,苏阆拈弓搭箭,凌厉破风声响过,她扯住缰绳,赤卢旋即听话的停下了四蹄。不一会儿,侍卫提着一只灰毛兔朝自己跑了过来。   苏阆笑道:“还挺肥的,收着吧。”言罢策马朝别处去了。   侍卫才要追上去,察觉身旁一名男子驱马过来,待看见那人的模样,忙转身行礼:“公子。”成斐点头:“忙你们的便是。”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秋高气爽,眼前景象极澄澈干净,苏阆背影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淡青色的一点,成斐嘴角擒起几分笑意,亦扬起马鞭向前驰去。   凉风掠耳间,长箭嗖地从苏阆身侧略过,不偏不倚地射进前头草丛中一只山鸡的脖颈里。   苏阆吁一声拉住缰绳,免得马蹄子踏在山鸡身上,调回马头,眼中转而带了几分讶然:“成公子?”   成斐收回弯弓,驱马到她近前:“苏姑娘,好巧。”   苏阆敲了敲手中马鞭:“没想到公子也会亲自来狩猎。”成斐面色温然,说的话里却似含着几分玩笑意味:“苏姑娘是以为,我现在应当跟在皇上身边吟诗作对?那有什么意思。”   苏阆修眉一扬:“说得好。”她看了看成斐马上箭篓,笑道,“不妨你我二人比试一番如何?”成斐颔首:“怎么比?”   苏阆略作思索,伸出一根手指,弯了弯眉眼:“一个时辰,比谁猎到的东西多,怎样?”   成斐欣然应过:“好。”    苏阆咧嘴笑了,手扯过缰绳,喝了一声“驾!”,身下那匹健硕的红马甩甩尾巴,向远处疾驰而去,所经之处草丛微微晃动,只留一串哒哒马蹄声。   成斐望着马上那抹淡青色的背影,眸中墨色渐深,正欲去寻猎物时,眼角余光倏地一闪,迅速挽弓朝一簇灌木丛中射去,侍卫惊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拍着腿跑了过去,提溜出来一只棕灰色的毛团,冲他喊道:“公子,是只貉子。”   成斐收弓,唇角往上扬了扬:“你说我俩谁先占了头筹?”侍卫挠挠后脑勺,笑的很憨厚。   成斐也没待他回答,调头策马而去。   身后侍卫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眉间浮出一点异样的神色,望着马上人的背影,双眼微眯。    第15章 一行   苏阆活动开筋骨,原本不怎么高的兴致愈加昂然起来,几乎箭无虚发,侍卫们一处处捡山鸡兔子忙个不迭,没多长时间便猎了一皮袋,她抬手抹一把额上的汗,很是酣畅淋漓,拨开水囊盖子灌了几口,顺便看了眼升的老高的日头,冲他们挥了挥手:“时辰快到了,我们回去吧。”    时至晌午,各营帐前都架起了篝火,只待携着猎物的人们回来开餐,各家小姐们也都从帐子里出来,围坐在一旁轻言细语的说着话儿。   卫凌早早便拉着苏二回了营地,正乐滋滋的围着火便烤山鸡,苏二拗不过,只得叼着根半黄不绿的狗尾巴草坐在一旁,百无聊赖间终于听见一声:“你俩这么快就烤上了?”他抬头,却看见了与苏阆一起走过来的成斐,叹了口气,一指旁边忙活的人:“他说要叫你吃着现成的。”   卫凌脸上还蹭着两抹灰,听见苏阆的声音,边起身边嫌弃道:“你还知道回来…”话音未落,语调却微微一变,“…成翰林?”   成斐拱手见礼:“卫公子。”   卫凌身后不远处说笑的姑娘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投了过去,脸色皆顿了顿,其中一个没忍住,讶异道:“翰林不是跟在皇上那边么?怎么会和她站在一起?”   戚葭手中拈着的茶盖儿不察磕在了杯盏上,叮铃两声脆响。   卫凌也看着苏阆道:“你骑射时不是向来不喜旁人打扰么,怎么和翰林碰到一块儿了?”   苏阆撩起衣摆坐在草地上,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树枝:“碰就是巧了呗,我还赢了他三张兔皮,然后就一块回来了,”她冲成斐招招手,笑道,“你来与我们一起吗?”   成斐微一欠身:“不了,我得回皇上跟前一趟。”卫凌闻言,觉得此人还算识相,脸上僵硬的线条稍有缓和,看了眼苏阆,又觉得此人不大识相,余光瞥向他时,发现他已然往前去了。   苏阆倒无甚在意,抬手去转叉着山鸡的树枝,又有些苦恼的冲他们道:“今年怎么一只白狐都碰不着?我还许了荞荞一领白狐皮呐。”卫凌随手从脚边拔下一根草:“我们也没看见,就猎了两只赤狐,兴许是前山东西少的缘故。”   走在前头的成斐听见两人的话,步子微微一顿,旁边提着猎物的侍卫察觉到他的动作,眼中闪过无声一道暗芒,上前笑道:“山前头这块儿平日里人多,没多少野物在这里活动,还是后山花样多哩,野物们长得也好。”   成斐眉梢微挑,旋即含笑道:“多谢提醒。”言罢继续朝江涵所在的营帐前去了。   山鸡烤的皮脆金黄,不断飘出阵阵肉香,苏二搓搓手,兴奋道:“行了没?我都饿死了。”卫凌瞥他一眼:“想吃自己烤,这是阿棠…嗯?”他吸了两口气,眉心一皱,“什么味儿啊?哪里还没熟?”   他循着味儿看过去,一盘才剥了皮的兔子被端到自己面前,身上还挂着血丝,唬的身子往后一退:“嚯,真利落。”   苏二笑了两声:“剥皮烤肉,她去年在边疆练的最熟了,小卫你要适应。”   苏阆浣去手上的血污,转了转手中短刀,冲苏二眯了眯眼,卫凌看见她手中拿的正是前些日子自己送她的匕首,眉毛欢快的扬了扬,用兔子把山鸡换下来,“不就处理个兔子么,你怎么把她说的跟吃人的老妖精似的。”   苏二拽下一根鸡腿递给苏阆:“哪里哪里,阿棠就算是妖精,也是最好看干练的妖。”苏阆翻了个白眼,冲着外皮焦黄酥脆的鸡腿咔哧咬了一口。   虽至秋日,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仍会有闷闷的热意,是以一直到了下午日头偏西时,众人才又陆续离开营帐。   苏阆没猎到什么有趣的物什,倒先出了一层薄汗,遂进了一片林子,荫凉中一阵凉风吹过,拂散了不少闷热的燥意,午后阳光穿过枝叶洒到前方一簇灌木丛中,斑驳安静。   苏阆将染了汗意的碎发拨拉到耳后,提起水囊灌了几口,余光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影儿,原本凝住不动的树丛窸窸窣窣摇了两下。   白狐?   苏阆眼底一亮,旋即搭箭去射,可方才放下水囊的动作废了些时间,只能遥遥看见林中飞快跑过的一溜绒白影子,羽箭扑了个空。   可惜了。   苏阆轻叹一声,准备继续埋在荫凉中凉快会儿时,赤卢马却突然扬起前蹄,嘶鸣两声,驮着她追了出去。   苏阆只觉得身子狠狠一颠,整个人已经出了林子,不由失笑,迎着呼呼的凉风俯身冲赤卢喊道:“都跑远了,你当自己是猎狗呐,还能闻着味儿追?”   身.下的马昂首一嘶,跑的更快了,苏阆握着缰绳,心里有点无奈,算了,就当自己兜兜风吧。   赤卢实在是只太爱面子的马,循着白影儿逃遁的方向一路绕到了后山,还不见有停下来的样子。   苏阆打了个哈欠,拍拍它的脖子:“小红,不必那么执着,跑了就跑了吧,咱再找别的。”赤卢马兴许也是跑累了,有些懊丧的喷出一串响鼻,听话的放慢了步子。   苏阆扯住缰绳直起身,才发现山后头虽人少,几乎看不见来往的侍卫,但景致着实不错,山青天蓝,还可闻潺潺水声,空幽清爽,她循声望去,果然靠近山侧的浓荫深处,映着午后斜阳流泻出一道粼粼白溪。   这泼马跑了这么长时间,正好让它饮个水歇一歇。她翻身下马,牵着赤卢往溪边走去。   溪畔山石个个光滑,圆溜溜煞是可爱,苏阆俯身坐下,弯腰捧了一把水泼在脸上。   水声清鸣,成斐提着两只刚猎到的白狐从林中出来,也牵着马走向这边,目光触及到溪畔女子的身影,步子顿了顿。   苏阆袖口松开,往上挽了一截,露出一段净白的手臂,正躬身去捧水,干净好看的侧颜对着他。   成斐不觉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走上前唤道:“苏姑娘。”   苏阆应声抬起头,面庞犹是湿的,长长的睫羽上还挂着水珠,往常清凌凌的眸子里生生平添了几分灵动可人,她见是成斐,先是一愣,旋即站起身,不动声色的撸下袖子:“成公子也在。”   成斐笑笑,提了提手中白狐,口吻中含着些许无奈:“听闻这里野物多些,本想来猎两只赤狐,结果赤狐没看到,倒射中两只白的。”   苏阆眸子一亮:“正好,我早晨猎了两只赤狐,要不咱俩换换?”   成斐闻言,眉宇舒展,旋即将狐狸往她跟前一递:“求之不得。”   苏阆展颜,欣然接过,将它们装进了挂在马身上的猎囊里,看了眼自己散开的袖口,取过方才解在马鞍上的护腕带子,边扎着衣袖边朝成斐走去。   成斐身后的马饮完水抬起头,突然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径直跑到赤卢跟前,拿头去抵赤卢的脖子,哼了两声。赤卢甩甩尾巴,漠然看了突然黏上来的马一眼,竟没有掼蹄子,只是把头别开了。那马却不知好歹,抖抖耳朵又蹭了上去。   苏阆愕然,指着它看向成斐:“母马?”   成斐扶额,半晌艰难道:“公的。”   苏阆瞧了瞧凑在一起的那两只:“唔,很热情嘛。”   成斐:“…很热情。”   他环顾了眼四周,最后对上苏阆的眼睛,含笑道:“这儿景色不错,一起走走如何?”   苏阆系紧护腕上的最后一圈带子:“好啊,反正今天猎的东西也许多了。”   秋日的午后天朗气清,四周几无人迹,唯可闻水声鸟声,幽凉清谧,两人沿着溪边并肩而行,溪水不断撞击着青石,溅跃出来,打湿了水畔秋草和二人的衣角,风一吹,相挨的两片顺势贴合到了一起,仿佛打了个结,将两人系在一块了似的。苏阆只管往前走,成斐目光在两人中间停了一瞬,唇角微微一抿,跟上了她迈步子的节奏。   水声潺潺,苏阆弯腰拽了根草,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心,身侧凉风吹来,撩起她背后的发丝,长发拢的利落,却在发冠的一侧,簪了一支小小的海棠步摇,垂下来一点银色流苏,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利落英气之外,又添了些清灵平和,走在白溪边,直若要融到这副秋景里去。   不远处便到了一处稀稀的林子,两人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是以皆停住了脚步,成斐转向她,含了些兴味的道:“姑娘很喜欢海棠?”   苏阆扬眉:“海棠啊,是命里本就有的东西,若非要论喜欢与否,”她点了下头,“能看能吃,还陪了我这么多年,挺喜欢的。”   成斐笑笑,没再说什么。   天色有些暗了下来,苏阆回首看了眼远处站在一起的两匹马,冲成斐道:“一个人来的?没带随侍么?”   成斐道:“想猎两只狐狸罢了,是以只身前来,未曾带,”他一顿,似想到什么,“不过按理讲,后山也应该有侍卫巡守才是。”   他转身环顾,然四周除却苏阆,空无一人,只身畔水声清鸣,隐有回响。   他看向身旁的人:“时辰不早,我们回吧。”   苏阆抛掉草叶,拍了拍手:“公子先回便是,我再凉快会儿。”   成斐却正了颜色:“天色见晚,后山无人,还是莫要落单的好。”   苏阆轻笑摆手,浑不在意:“就这点儿山头,又没有豺狼虎豹,何况前山还有皇上的卫军,担心什么?”   成斐眉心微皱,不远处林子里凝住不动的枝叶隐约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身侧凉风吹过,拂起苏阆耳边细碎的发丝,沉默间她脸色突然一变,迅速将成斐一把拽到身边,林中蹭的飞出一点锋利的刃光,贴着成斐肩侧嗖然擦过,衣袖旋即被割开一道刺目的口子,若非苏阆动作快,只怕利刃已经陷进了他的喉咙。   苏阆目光往林中凌厉一扫:“谁?”    第16章 遇刺   林中哗啦啦惊起几只飞鸟,扑棱着翅膀窜进了云里。   落到草丛中的冷镖泠泠闪着寒光,林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苏阆向前半步,将成斐往身后一推。   周围的山石树后闪出几道黑影,落成人形,迅速将两人围住了,眼睛钉在二人身上,朝着他们一点点迫近。   苏阆自知将军府平日里在外树敌不少,何况近来又在帮着佐枢做事,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冲自己来的,可竟然能不声不响混进远昆山,秋狩之时,圣驾跟前来杀人灭口,胆子未免也忒大了些!   因只是来狩猎,苏阆并没有戴贴身的长剑,弓箭也放在了马背上,成斐更是手无寸铁,而对方却有七.八个人,手中皆提着长刀,一副不取人头誓不罢休的架势,实在不妙。   她身子向后一侧,压低声音快速向成斐道:“我把他们撕开一个口子,你趁机跑出去,要快!”话音才落,还未见身后成斐如何反应,利刃已然携着寒气迎面砍来,苏阆捉住成斐胳膊往后一撤,堪堪避过刀锋,背后长发甩在胸前,被刃风削下一缕,散在了地上。   周围杀手阴鸷的目光中含着几分不屑,方才避过去的长刀在空中划了个利弧,带着速战速决的狠厉狠狠劈来,苏阆知成斐身手不佳,径直将他挡在身后,旋身借力飞起一脚踢在那人心口,将他生生踹退了几步,还未喘口气,身侧攻势已然袭来,余光中长刀迅速抵向成斐的喉咙,苏阆呼吸猛地一滞,伸手去挡,任由刀刃划破她的衣袖,紧紧扣住那人的手腕,将其狠狠甩了出去。   两拨人一时对峙,几个杀手眼中皆闪过一道惊诧,相互望了望,握紧了手中刀柄,复一齐杀了上来,苏阆空手对白刃,还要分出神来护住成斐,隐约有些力不从心。   利刃寒光晃过耳畔,凉风穿过空无一物的手心,带起几分清冷的凉意,苏阆脑海中霎然间闪过一道明晰的光——卫凌送自己的匕首还在身上!   她心下一松,挨着成斐的背后却猛然空了,转脸却见他抬手奋力捉住了刺向自己脖颈的刀身,血倏地从指缝间冒出来,凄红淋漓,苏阆心头好似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刹那中手略过腰间,指间寒光闪过,利刃径直甩进了成斐对面人的心窝,那人猛地睁大了眼,往后仰倒下去,苏阆身形向前,顺势将匕首拔出,握在手中,一把扶住成斐的肩膀:“没事吧?”   成斐反手抓住衣袖,血浸在布里:“没事。”   苏阆见他面上殊无异色,只是嘴唇有些泛白,稍稍放心,手中短匕不断划出凌厉刃花,割刺挑抹,借着巧劲将对方攻势引到了自己身上,生生给成斐撕开了一条路,她转脸,长刀擦着面庞斜斜刺过,死死扣住对方腕子,冲成斐喝道:“走!”   成斐暂时得以脱身,踏在溪中,流水哗哗从他的鞋子和衣摆上淌过,苏阆一个字砸的他向前倾的身形一僵,神色里却不见要走的意思。   这磨磨唧唧的!   苏阆不由气短,狠狠喊道:“还不快些,想让咱俩都死在这儿么?”   话音未落,却见他捉住自己杀出来的这个空子,伸手拾起杀手掉在地上的长刀,另一只手两指屈起放在嘴边,口哨声起,伴着远处马儿的一声嘶鸣。   暮色无声沉下来,地上斑驳树影隐到林中,景色逐渐混沌成黯淡的一片,卫凌从矮木从中忽的探起身,头发上还沾着几片碎叶,朝旁边唤道:“阿城,找着了!”   手中提溜着的物什还在不断挣扎扑腾,赫然是只大雁。   老神在在坐在树下的苏城掀起一只眼皮:“不就猎个鸟儿么,看把你给为难的。”   卫凌冷哼一声,垂在头发上的破树叶子颤巍巍的,提溜着大雁跨出树丛,拍了拍身上的土。   苏城看一眼垂死挣扎的鸟儿,默默道:“你真要把它送给阿棠?”   卫凌眉梢一挑,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苏城眨了眨眼皮子:“阿棠虽大条了些,你迫不及待的心也太明显。”诗言“雍雍鸣雁,朝阳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在陈中,男子若以大雁相送,便摆明是有求对方为妻之心了。   卫凌与阿棠虽是自小的情义,可阿棠自小便被当做男儿教养,反正苏城是觉得,好好的青梅竹马,在阿棠心里,闹不准只是两个竹马凑一块儿的兄弟情谊而已。   不过若卫凌真有那个本事,苏卫两家结亲,小卫到时候还要依着辈分喊他一声哥,他自然也乐见其成。   苏城扬一扬眉,抬头看了眼乌沉天色,笑道:“趁着人们还未归营,你赶紧把它给阿棠送过去吧,省的人多嘴杂的。说起来…”他转脸,“阿棠说下午猎到白狐就来寻咱俩的,这么长时间了,她早该回了罢?”   卫凌将大雁装进马上猎囊,正了正有些松垮的衣襟:“她不来,我就去找她,有什么。”话音才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昏暗的林中映出一抹玄赤的颜色,伴着几声熟悉的嘶鸣,卫凌垂下握着缰绳的手,眼中一亮:“还挺巧。”   苏城看见那道红影朝这边飞奔过来,也站起了身,眉头却微微锁了起来:“赤卢回来了,阿棠呢?”   她可是个有马骑绝不会走路的主。   赤卢嘶鸣着跑到苏城跟前,不由分说咬住他的袍袖,将他往林外扯,苏城脸色变了变,扯开赤卢身上的猎囊,手指触到白狐柔软的皮毛,心中一凛,抬头去寻,却不见有她的影子。   赤卢急躁的刨着地面,鼻子里不断喷出串串热息。   苏城恍然翻身上马,赤卢昂首嘶鸣一声,驮着他疾驰了出去,卫凌微怔,忙想追上前,赤卢已经远远将他甩在身后,只遥遥听见苏城抛下一句:“赶快寻侍卫来跟上!”   蕴着墨蓝色的云中浅浅现出一弧月影,稀稀松松照向山间,溪石草木皆罩上了一层朦胧之色,草丛中不断穿过细碎的凉风,马蹄声哒哒响过,径直往后山疾驰而去。   苏城由着赤卢穿过林子,速度愈来愈快,心中隐隐不安,疾驰间马蹄重重踩在一汪水中,砰地一声水花四溅,似在人心口上冷不丁拍了一巴掌。   夜色越发浓重,后山却仍见不到一个人影,赤卢喘着粗气停下了蹄子,苏二扯住缰绳,顾似四周,却只有惨淡的火光和月色,身后突然跑近一个侍卫,屈膝拜道:“公子,发现两具尸体和一柄刀。”   苏城立时翻下马,边大步往尸体边走边道:“寻到小姐了吗?”   侍卫头一低:“未曾。”   卫凌追上来,听见两人的对话,目光触及到那两具黑衣人的尸体和染血的长刀,脸色刷的白了,一拳锤在树干上:“那还不快去找!”   苏城手触到尸体胸口上似匕首掷入留下的伤口,心下稍定,起身冲卫凌似开解似自我宽慰的道:“别担心,她身上还有匕首防身,以她的身手,不会有事的,”他眉头紧锁,“不会有事…”   脚下草地上明明白白有打斗和干血的痕迹,对方显然不会只有这两个人,苏城虽然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不可抑制的汲皇起来,额角都沁出了点点汗意。   一旁赤卢深深低了头,蹄子有气无力的刨了刨地面。卫凌急的不行:“就不该让她一个人!都怨我,说什么前山野物…”   “…哥?你来啦。”   卫凌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回过头去。   马蹄踏在草丛中的稀微声响越来越近,苏阆骑在马背上,出现在了他眼前。   卫凌见她安然无恙,提溜起来的一颗心咵的落了下去,才要迎上前,目光却停在她腰间,卡了卡。   细碎月光悄悄洒到人身上,一双缠着布条沁出血迹而修长的手从她身后环出来,握着缰绳,卫凌顺着它抬起眼,看到了成斐温润的一张脸。   卫凌眸光闪烁了两下,须臾道:“翰林,又见面了。”成斐向他含笑点头:“卫公子。”   苏阆转头冲他说了句什么,成斐旋即下马,抬手欲扶她,苏阆摆手笑道不用,自己翻身跳到了地面。   卫凌大步走过去,扶住她的肩:“发生什么事了?没受伤吧?”   赤卢马也蹬蹬跑过来,歪着脑袋去蹭她。   苏阆拍拍赤卢的脖颈以示抚慰,边道:“我没事,就是成公子为了护我,受了点伤。”卫凌已经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一遭儿,见她除却袖子被划破,衣服下摆上被撕去两块之外,倒没别的不妥,稍稍放下心来,抬头冲成斐道:“多谢翰林了。”   成斐微微欠身:“实在折煞,若非苏姑娘在,只怕在下连命都保不住。”他一只手握起,指尖触在包着手掌伤口的淡青色布条上,歉然笑了笑。   几人沉默间,幽寂的后山突然响起人马行路的钝钝杂声,闯进大片火把的光,周围骤然变得亮堂起来,兵士们列队跑来,很快便将这里围了个密不透风。    第17章   苏阆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的眯了眯眼,略一皱眉,前头兵士齐刷刷站到两旁,将身后骑马的男子让上前。   苏阆抬首,眼睛映着火把的光落在男人脸上,面色一愣,旋即朝他见了一礼:“舅舅。”   襄南候骑在马背上,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手扯住缰绳,稍抬起下巴,淡淡嗯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些不满的责备:“你一个姑娘家,独自来后山做什么?”他漠然上下打量苏阆几眼,“可受伤否?”   苏阆垂了手:“劳舅舅挂怀念,未曾,”她瞥一眼身后直挺挺摆着的两具尸体,微笑道,“不过几个小喽啰罢了,怎么劳动舅舅亲自大驾?”   戚覃眉心一簇:“秋狝之时,圣驾前公然行刺,实在是胆大包天!圣上十分重视,派本侯率卫兵前来察探。何况,还涉及到你的安危,本侯也甚是担心。”他加重了语气,“以后万不可再独自到处乱跑。”   他将眼睛一扫,落到成斐身上,意外似的挑了挑眉:“哦?怎么成翰林也在?”   成斐拱手行礼:“惭愧,本不过想寻两块狐狸皮子,却不料倒因着它们撞上了几个…”他余光停在苏阆身上片刻,唇角微勾,“小喽啰。”   戚覃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扬手一挥:“来人,将尸体抬走。”   旁边的苏城提高嗓门“哎”了一声,挡在几个要去抬尸体的侍卫跟前,朝戚覃欠了欠身,嘿然笑道:“阿舅,这两个人可都是阿棠干掉的,若到时候论功行赏,可别少了我们阿棠的才是。”戚覃看了眼马下纨绔,轻嗤一声:“自然。只是,刺客可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苏城旋即正色,摊了摊空空的手:“我们方才已经寻过一遭儿,还真没有。来无影去无踪的,除了留下两条臭肉,多吓人您说。”   戚覃闻言,眉心簇起的纹路稍稍松动,没搭理他,冷声吩咐身后侍卫长:“带些人,护送几位公子小姐回去,其余人等,随本侯再去寻,不可漏掉半点蛛丝马迹!”   侍卫哗啦啦散开,戚覃也驱马走了过去,四个人站在那里,突然多余了起来,苏城扬了扬眉,转身却一顿,恍然道:“呀,刚才急急骑了赤卢来,我的马还在前山。”   苏阆看了看旁边站在一起的三匹马:“唔,找侍卫借一匹好了。”   苏城一脸嫌弃:“谁要骑他们的马,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刷过了,虱子蹦到身上怎么办?”他将赤卢牵过来,对着它有些耷拉的耳朵道,“小红啊,驮本公子过来,就要负责的,咱们走吧?”   赤卢看一眼苏城,又看一眼苏阆,眼神隐含幽怨。   苏城不由分说跨上马背,稍稍压下身子,含笑看着苏阆和另外两个人:“阿棠,你身量小,就从那两匹里选一个凑凑吧,你哥我先回去了。”   苏阆:“……”   星子颗颗挂在夜幕上,携着秋夜里湿寒的凉气,营帐前火光通明,公子小姐们皆聚在一起,先前骑射谈天的闲适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刮去了大半,被外头整装待阵的侍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戚葭坐在篝火前,脸上担忧焦虑待苏城回来之后才将将褪去,娥眉微微簇起,无声扯着手中绢子。   身旁一个小姐想透过身前侍卫去看情况,奈何被挡的严实,凑着侍卫之间的间隙往外瞧,不察却撞着了戚覃,险些将她手里的绢子碰到火里,戚葭眉心顿蹙,横目往她身上冷然一扫。那姑娘被她突然凌厉的眼风吓的身形微僵,慌忙道歉,戚葭恍然回神,旋即眉眼舒展,微微笑道:“妹妹当心些,别烧了自己衣裳。”   姑娘见她几乎是转瞬便恢复了往常温婉的模样,神色不由顿在脸上,忙赔笑道:“原是我不好。”戚葭点头微笑了下,复坐直了身子。   身旁小姐咬了下嘴唇,往她身旁凑了凑,口吻中带了些小心翼翼似的讨好:“姐姐可是在担心成翰林?苏二公子已经回来报过平安,只是受了点小伤,想必不会有事的。”   戚葭神色微凝,旋即轻笑一声:“我与成公子非亲非故,何来担忧牵挂,方才不过是在想刺客有无落网,天子脚下竟有如此凶徒,倘若不能及时绳之以法,岂非后患无穷?妹妹会错意了吧。”   身旁的人始觉说错了话,戚葭这样骄傲的小姐,岂会轻易委心男子?自己方才那几句,倒说的戚葭心有所属一般,实在像是下了她的身段,又被她这么不留情面的顶回来,耳朵根儿腾地红了,顿觉窘迫,低着头没再言语。   戚葭余光暗暗瞥了她一眼,微有蔑然。   火光摇曳,眼前侍卫们的铠甲被映的斑斑驳驳,月亮无声从云中穿出来,寂寂无声。   夜色渐浓,人马声终于朝这里传来,侍卫手中闪着寒光的长矛往两旁一撤,让出一条路,众人皆抬起头,自顾自啃鸡腿的苏二才撕下一口肉塞进嘴里,望见对面远远信马而来的三个人,嘴角抽了抽。   卫凌骑在马上,一只手松松握着缰绳,前头坐了一个人,因是逆光的缘故,看不大清面容,但打眼过去便能肯定,和卫凌同骑一匹马的决计不是个姑娘。   马背上卫凌看见前头这一重重的人影,眼皮子砰砰一跳,面上晦暗的神色更加晦暗,赶紧下了马,也不之怎么的,落地时身形踉跄了半步。   苏二默默把口中山鸡肉咽了下去。   卫凌这小子能不能行啊。   果然苏阆独自占了一匹马,远远见得侍卫让开路,循着火光看见苏城,咧嘴一笑,旋即翻身下马朝他走了过去,撩起衣摆坐下,自顾自扯了根鸡翅膀。   苏城顿了顿,掀起眼皮看一眼周围公子们齐刷刷投过来的目光,戳了她一手指头:“都看着呢,你好歹把情况说一说。”   苏阆眼也不抬:“侍卫长又不是没嘴,看我作甚?”她只知道自己快饿死了。   苏城被她噎住,默然转了话锋:“你怎么能让小卫和成斐一匹马回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两个大男人凑在一起多么尴尬。”   苏阆捏着翅骨:“成公子的手受伤了,不好驾马。”   话音刚落,卫凌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她旁边,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苏二扯下另一根翅膀,略同情的递到他跟前。   唔,他怎么感觉投到这边的目光又多了些。   喔,是成斐把小姐们的眼睛吸过来了。   篝火摇曳的光映到苏阆脸上,睫羽在她眼睑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不时扑闪两下,唇角还泛着点油光。她察觉到成斐过来,扬起脸弯一弯眉眼道:“坐,唔,”她眼睛落到篝火旁满是杂草沙土的泥地上,顿了顿,抬手去招呼身旁侍从,“去拿个垫子来。”   “不必,”成斐截住她的话,径直俯身坐下,看着她道,“莫吃太快了,仔细卡着。”   苏阆点头,丢下光.溜.溜的骨头,拽了仅剩的一根鸡腿往他跟前一递:“你也许久没吃东西了,填填肚子先。”   成斐倒不客气,将其接了过来,原本淡然的侧颜上恍然现出些许温润的笑意,看的旁边众小姐心里都砰咚一跳。   可这笑容却是对着苏阆的。   刚才听侍卫长说,她又取了两条人命?真是…泼辣狠毒。   戚葭的眼睛顺着成斐柔和的视线望去,正落在啃鸡脖子的苏阆身上,手中绢子悄悄收紧了。   成斐慢条斯理将手中鸡腿吃完了,手上嘴边却没见沾多少油,才放下骨头,中官搭着拂尘过来道:“翰林,圣上传召。”   成斐应声起身,旋即浣了手,向苏阆点头示意,苏阆正低头去转串着山鸡的树枝,冲他挥了挥手,扯下一块胸脯肉。   戚葭身后一个小姐看见这一幕,不屑地撇了撇嘴,悄声道:“同样是吃鸡,看看翰林,再瞧瞧她!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和男子比起来都如此粗鄙,真是不堪。”   又一个女声道:“她和成翰林也是能放在一块说的么?根本就不是一路子的人,翰林接她个东西,你瞧她笑的那个样子,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话音才落,伴着旁人几句轻轻的笑:“她自然是不能与翰林比肩的,自古君子配淑女,若论家世相貌品行,这京中,也只有戚小姐是最相宜的了。”   戚葭手指微微一松,只当自己没听见,面色矜淡的挺了挺脖子。   这边卫凌终于啃完那只鸡翅膀,听见不远处悄声细语嗡嗡不停,偶尔还有一两句嗤笑冒出来,偏头瞧了瞧,一干小姐们意味深长似的笑和不时往苏阆身上瞟的眼风全落在眼里,不由蹩了蹩眉,突然觉得喉咙里黏腻起来,转手丢掉啃了大半的骨头,冷哼道:“一帮长舌妇。”   苏阆一心放在山鸡上,直到觉得自己的肚子得以慰藉才停下,冷不丁听见他黑着脸念叨,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放在心上,自顾自起身浣手去了。   苏城往火里抛了几根树枝:“同类丛聚,非己类的人无论是好是坏,都会被排斥。你当耳旁风吹一吹就得了。”   苏阆擦着手走过来:“你们背着我说啥呢?”   苏城挑眉笑道:“说你清新脱俗。”    第18章 同行   围猎突逢意外,刺客又逃的无影无踪,秋狝只好提前结束,江涵为弥此次礼法之缺,在木兰宫摆设了宴席,苏阆顿觉索然无味,以昨日受惊为由,欲推掉宴请,幸而小皇帝十分好说话,笑眯眯的应了她。   苏澜欢欢喜喜提溜着猎囊出了营帐,去牵赤卢时,却听见身后熟悉的一声唤:“苏姑娘。”   她转头,成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帐外,遂朝他招了招手:“公子怎么也出来了?”   成斐走近,摊了摊缠着白布的手:“同姑娘一样。”   苏阆会意,掂了掂手中猎囊,眉眼微弯:“宴上应酬可不是比骑射无趣多了,还不如回府自己烤烤肉吃。”   成斐脸上明显带着所见略同的神色,笑道:“这番倒是顺路,一起回去吧?”   . . .   昨日才跑了一帮杀手,京中街上却还是是一应的热闹祥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洛长街十分宽阔,两人骑马并行,哝哝叫卖声不时入耳,秋日晨光洒到身上,无端添了许多闲适慵懒之感。   前头人声恍然嘈杂许多,苏阆抬起头,才发现已然不知不觉到了华月楼,转脸去瞧成斐,见他目光亦投向酒楼门前,脑海中冷不丁蹦出先前的事来,半开玩笑的道:“公子可是想楼中的舞姬了?白日可见不着哩。”   成斐一顿,转回脸来,唇角微弯:“楼中人是眼前人,何来舞姬一说。”   苏阆愣了片刻,然转念一想,他这句应当只是对自己调侃的回礼,嘿然道:“算了,和谁斗嘴不好,干啥非找状元郎,这不是自找没趣么?不过话说回来…”她往成斐一侧凑了凑,眼中闪过兴滋滋的神色,“你当时说了什么,几句话就把她打发走了?”   成斐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淡声道:“私家绝学。”   苏阆笑了两声:“公子必然是做惯这些事了的,我不偷你的‘绝学’,反正也用不着。”   身旁人沉默片刻,声音竟然有些轻快:“用不到就好。”   用不到…就好?   苏阆哭笑不得,这状元郎忒不会说话。   沉默间街道对面缓缓驶来一辆马车,成斐冲苏阆颔首示意,扯扯缰绳走到她前头,欲给车让开路,路旁的摊子后头却突然猛地斜窜出个半大男童,一下子狠狠撞在了拉车的马上,马儿猝然受惊,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就要往前冲,男童身子不由失衡,脚下一扭跌倒在地,本就有些打盹的马夫遽然回神,慌忙去拉缰绳,哪里还来的及,钉着铁掌的马蹄已经朝男孩背上重重踩了过去。   路旁行人皆惊呼出声,电光火石间,成斐猛地一抖缰绳,飞驰上前,马蹄几乎已经沾到了孩子背部的衣裳,他疾速弓身,一拽一捞,生生将男童从铁蹄下抢出,抱到了自己马背上。   车夫制住惊马,呼的松了一口气,忙下车冲成斐道谢,成斐将瑟瑟发抖的男童揽在臂弯,手不动声色往外一撤,只用腕子挨着他袖,向车夫缓声道了句无事。   路上行人皆拍了拍胸口,看向成斐的目光转而浮上许多钦佩赞许之色,苏阆心里却咯噔一下,立时驱马上前掰过他的手,果然伤口已经裂开,掌心中冒出一片刺目殷红。   苏阆皱眉,忙掏出帕子给他按住还在不断往外渗血的刀口,耳边却响起弱弱的一声:“小姐。”   这声音…她抬起头,眼睛正撞上成斐怀中半大小子的脸,神色不由愣住:“一川?你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了?”   男童皱眉,别开了眼。   苏阆顿了顿,复低下头仔细给成斐包扎好,冲男童伸出手:“到我这里来,咱们回府去。”   一川不大情愿地往成斐臂弯里撤了撤身子。   苏阆叹了口气:“哥哥手受伤了,不能揽着你驾马,听话,过来。”   一川目光在成斐淋漓的掌心滑过,眼中现出些许挣扎的神色,又看了眼苏阆,低头冲她伸了伸胳膊。不过六七岁大的孩子,袖管里伸出的一只手却有些黑瘦,手背和指头上还有旧日留下的细碎疤痕和黄茧,成斐不由觉得怪异,惑然道:“这是苏府中的孩子?”   苏阆握住男童的手腕,稳稳当当将其抱到赤卢背上,扶正他的身子,嗯了一声。   孩子一双眼睛黑若墨丸,年龄虽不大,眉眼倒是棱角分明,有些不羁的灵气涵在里头,整个人却黑黑瘦瘦的,木着脸坐在苏阆前面,只梗着脖子不说话。   苏阆浑不在意,转向成斐:“府中有些上好的伤药,公子可愿意先随我回去一趟?我给你再包扎一下。”   成斐看了看自己的手,含笑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三人才到府门,便听见了里头好一阵鸡飞狗跳的闹腾。   荞荞和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又翻又找,洒扫的扫帚木桶丢在道上,七滚八落,花丛里的黄叶子被她翻的摇掉了一片,半晌又汲皇皇从丛中钻出来,脚跺的砰砰响,两手往腰上一叉:“这浑小子!成天介儿专挑犄角旮旯的钻!”   苏阆狐疑,领着一川进门,冷不丁看见这一幕,眉心突的一跳:“嚯,你们抄家呢?”   一旁丫头们听见这一声,都扭过头来,看见这三个人进府,皆猛地睁大了眼,张了张嘴,苏阆默然扶额,冲她们指了指道中间乱七八糟的东西,小丫头们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收拾了水桶扫帚去了,唯背对着她的荞荞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存在,犹气鼓鼓的站在原地,半晌撸起袖子,一壁愤愤道:“我还不信找不到你了!”一壁弓腰往花丛里翻,搅的枝叶簌簌乱响,半段腰和一个屁.股露在外头。   苏阆默然上前,敲了敲她的脊梁骨。   荞荞丝毫没有好声气:“别闹,忙着呢!”   苏阆咳了一声。   陷在花丛里的人身形一顿,倏地从里头撤出身,抬脸头来,头发上还沾着几片碎叶,眼睛正对上苏阆的一张脸,拧着舌头愕然道:“小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阆环顾一圈乌七八糟的院子,耷拉着眼皮道:“我若晚回来一时片刻,只怕你们把房子都拆了。”   荞荞吐了吐舌头,苦着脸去揉发酸的脖子,转脸却看见方才四处寻不得的人儿,眼神蓦地一僵:“他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苏阆摊手:“我在洛长街碰上的。”   荞荞眉毛一拧,旋即撸着袖子走了过去:“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成天就知道往外跑,外头有人管饭没有?”荞荞凶神恶煞的扬起了手,一川眼珠定在她的巴掌上,梗了梗脖子。   荞荞丝毫没有犹豫,手啪的落了下去,却一把搭在了他肩上,硬揽着他往苏阆的院子里去了:“将军府不够大是不是,还得劳烦您老人家没吃饭就跑外头野去?快点儿走,给你留的饭要是凉了,姐姐我还得重新给你热一遭儿!”   被晾在一边的成斐和他的青马小伙伴都惊呆了。   苏阆叉了会儿腰:“荞荞接了个棘手活儿,这趟飙发的,还挺有我的风范嘛。”   成斐:“……”   . . .   果如苏阆所言,苏府药房中的伤药比寻常医馆还齐全,瓶瓶罐罐靠着墙林林总总摆满了一架子,瓷玉漆盒琳琅满目,苏阆熟门熟路的在其中拿了两个小瓷瓶儿和细布坐到成斐跟前,那厢十分有眼色的把手往她跟前一递,眉目含笑。   苏阆伸手去解帕子上缠的结,眉心微微皱起:“和伤口粘在一起了,怕是会有些疼。”   成斐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温声道:“无甚,你放手拆就是了。”   苏阆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继而从小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嘴上不动声色的将话题扯开了:“公子与皇帝表哥似乎关系不错?”   成斐摊着手,身子稍向前倾,唔了一声:“亦臣亦友。”   苏阆嘿然一笑,手上动作不停:“表哥挺好的,人后也没有架子,对了,他说我宰了两个刺客有功,要予我赏银,等公子伤好了,我请你去华月楼吃酒罢?”   成斐目光温然:“好。”话音才落,手上咔嚓一声,沁血的细布应声而断。   苏阆舒了口气,身子亦往前倾了倾,指肚按着他手掌上温软的皮肉,将黏连在上边的布条一点点剥离,眼睛一眨不眨。   成斐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由轻笑:“苏姑娘还怕我会喊疼么?不用那么细致。”     苏阆暗自腹诽,这若是换了她自己,断然不会这样磨叽,直接扯下来便罢,奈何面前的是个庖厨不近执笔弄墨的谦谦君子,还是为着自己伤着了,她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更何况面前这个书卷墨水里长出来的少年,白玉琢磨出来似的,莫说淌血,只怕蚊子都没冲他下过嘴,冷不丁挨了两刀,说不疼那一准是胡扯。   苏阆慢慢将最后一点粘住的地方拽开,紧绷的脊背方松下劲来。成斐从始至终半声未吭,面上一应的温然柔和:“姑娘好手法。”   苏阆扬眉,用帕子蘸了温水给他擦拭血污,这次却麻利干脆了许多,伤口上半点水都没让他沾着,便将手擦的干净,一手拔开小瓷瓶,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成斐看着她熟练翩飞的手指,眉心无声一簇,低垂了双眼。   想来必然是做惯了才会如此吧。   冥思间,苏阆已然将他的双手都包扎好,将案上两只小瓷瓶儿往他跟前一递:“呐,这个你带回去,每天换一次,保准不出半个月就好全了。”   成斐应声谢过,抬手去接,手指触到冰凉瓶身时,身后恍然响起瞠目结舌的一声:“成、成公子?”    第19章 你们继续   荞荞好容易才按着那皮孩子的脑袋给他喂了饭,惦记起苏阆之前许给她的兔子狐狸皮来,遂出来寻,却听院中丫鬟说,小姐没回自个儿的院子,往药房那边去了。   没成想她才推开门,便看见了成二公子和自家小姐对坐在案边,十指交握,含情脉脉。   不就出去打了一天的猎么,这进展也忒快了。   三人大眼对小眼,成斐的手还覆在苏阆的指尖上。   荞荞吞了吞口水,干笑两声往门外头退去:“对不住,你们继续…继续。”   苏阆不明所以的看了看成斐接过去的药瓶,觉得这丫头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咯吱一声响,房门被关上了。   成斐笑笑,将药收进袖中,苏阆站起身:“没什么事了,公子可要到正厅,喝杯茶否?”   成斐还未说话,外头将后脑勺抵在门上的荞荞突然旋身推门,探进一颗脑袋:“要的要的!我…”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赶紧站直了身子,两手交叠在小腹前,笑眯眯的点了一下头,“公子是贵客,哪能这样就走呢,奴婢已经备好茶水,劳烦公子移步。”   成斐眉梢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继而起身应了。   苏阆眼角狠狠一抽,荞荞打蛇随棍上的功夫愈发不择手段,已经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她明明刚刚才发现成斐来府里,哪来的功夫去备茶水!   苏阆吸了口气,和颜悦色道:“荞荞啊,你烹的什么茶?”   那厢舌头立时不争气的打了个结儿:“呃,花…花茶。”   苏阆笑的更加和蔼:“我走之前忘跟你说了,前些日子父亲新得了些君山银针,就搁在正厅偏厢雕花架上的漆盒里,你去重新备些与成公子。”   荞荞了悟,慌忙应过,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苏阆暗暗翻了个白眼,冲成斐比了个手势:“公子请。”   荞荞动作还算利落,二人到得厅中时,茶盏已然摆在案上,盈香满室。   然偌大的正厅里意料之外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连荞荞自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这小妮子又做的什么妖?   苏阆将成斐让到座位上,自己亦坐下,拨了拨茶盏,眼见得黄莹莹的茶水中根根毫针簇立如花,心才朝下放了放。   还算靠谱。   成斐不紧不慢押了一口,含笑道:“这样好的茶,可见将军亦是雅致之人。”   苏阆想起自己老爹平日里拎起笤帚疙瘩教训苏二的英武模样,干笑了两声:“多么偶然的风雅,不巧倒叫公子撞上了。”她顿了顿,及时转开话题,“今日一川的事,还得多谢你。”   成斐将茶盏放回案上:“姑娘与我客气什么。不过,”他眸中墨色渐深,脑海中闪过孩子黑瘦而带着伤疤的手,“那孩子倒不像是将军府里出来的。”更似个出来打杂还没遇上好主子的小长工。   苏阆吞了口茶水,抬起脸来:“一川,姓陶。”   成斐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莫不是…那个猎户的儿子?”   苏阆点头:“真是个愁人的孩子啊。”她想起陶一川,恍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沧桑了。   “何良那厮害一川成了遗孤,我就把他带回了苏府,也不知是对官宦人家心存芥蒂还是过不惯这样的日子的缘故,给他裁的好衣裳从来不穿,非得粗布糙粮才能过,还倔得很,三天两头的逮着机会就往外跑,后来二哥给他找了个先生,成日看着教着才好了些,头几天先生家中有事告了假,荞荞闲着没事接了看顾他的活儿,今儿却又教他给跑出去了。”   苏阆摊了摊手:“他在这里待着不自在,我们也不愿意拘着他,我和二哥还不都是散养的么,可一川才那么点儿大,出去将军府的门举目无亲的,能去哪呢。”   苏阆托着下巴,朝耷下来的碎发吹了两口气:“荞荞这几日折腾的着实不轻,黑眼圈都出来了,亏她当初还自告奋勇。”   成斐默然片刻,忽而道:“你说,一川过不惯府中的日子,若是安排到泓学院暂且做个书童,可会好些?”   苏阆眼中一亮,下巴离开了手掌:“可以么?”   成斐温然道:“学院中几无官宦子弟,他待着大概会舒服些,且过些时日还会再安排进不少与他一般年龄的小书童,也不会闷。”   苏阆拍了下手:“那太好了,他倒机灵,学东西也挺快的。”   成斐点头:“若一川愿意,过了休沐,姑娘将他送到学院来便是。”   荞荞领着一干小丫鬟在回廊中修叶剪枝,人一个接一个的往中厅门前凑,手里捧着花浇,执着剪刀,瞅着机会便凑到门框前咬着嘴唇往里瞧,荞荞急的不行,兜着碎叶子悄声贴在窗牖上,冲离着房门最近的丫头使眼色:“哎,说的甚,听清了么?”   小丫头又将脑袋往外蹭了蹭,拧着眉心嘟囔:“太远了,听不大着啊。”   荞荞撇撇嘴,挤了上去:“我说你们能不能行?让开让开,教我听听!”小丫头不情不愿的侧开了身子,那厢却过来的太急,脚步一个踉跄,身子没立稳,大喇喇往前跨了两步,直接钉在了房门正前头的空地上。   小丫鬟们寂静了。   成斐才起身告辞,正欲迈出门槛,不料从天而降一个楞兮兮的小姑娘,木头桩子似的栽过来,将他挡在了门里头。   木头桩子手一抖,衣摆里兜着的枝叶哗啦啦掉了一地。   成斐低头看了看撒在自己跟前半黄不绿的一大片:“贵府送客的方式倒是很别致。”   苏阆:“……”   众丫鬟赶紧把荞荞拉到旁边,将成二公子让了出去。   苏阆目送成斐离开,看了眼行将秃尽的灌花,复看了眼几个围在一块的小丫头,笑眯眯道:“挺能干么,剪得真干净。京中最好的修花师傅都剪了十多天呢,你们可比他快多了。”   身旁人皆虚虚笑了几声。   苏阆夺过荞荞捏着的一条木枝,冷着脸敲了敲手心:“一人罚两个月月银,都散了!”   丫头们小脸一皱,看见苏阆的表情,心知求情无望,只得苦着表情怏怏撤了,下得台阶时,恍然又听见背后木然的声音:“慢,回来。”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缓缓回过头,苏阆把枝条夹在指间,边走边道:“到我院里,烤肉吃去。”   . . .   第二日暮色将至之时,木兰宫宴结束,苏将军和苏二终于策马回到了府中。   彼时苏阆正映着初掌上的灯光看那柄长刀,双眉微微锁起。   荞荞将苏二引进房,关上了门。   苏城撩袍坐到她对面,自顾自分了一杯茶水。   长刀上没有任何可以算作是记号的标志,黑铁刀柄上缠着牛皮条,半丝花纹都没有,除却白刃锋利了些,只怕随便去个铁匠铺子,这种形制的长刀都能翻出一大堆来,苏阆掂在手中仔细瞧了好几遍,末了将其往案上一搁,当啷一声轻响。   苏二宫宴上油水吃多了,喉咙里有些腻腻的,连着喝了两杯茶才停下来,看见苏阆这个反应,挑了挑眉:“怎了?”   苏阆将长刀往他跟前一推:“你瞧瞧,可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   苏二看了她一眼,复拿起来摸了几把,沉默片刻,方笑道:“劳烦你背回来这么个鸡肋的铁疙瘩,辛苦辛苦。”   苏阆有些懊丧,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漆黑的眸子里映着一点烛火的光,抬手托了托下巴:“那两个黑衣人身上能察出什么吗?”   苏二啧了一声:“怎么察?若是交给佐枢兴许还好办些,可尸体被舅父领着卫军带走,这会儿肯定已经入了大理寺了。”   苏阆无言吞了口茶水。   苏二手指敲了敲案角:“你觉着是怎么着?”   苏阆眼皮子一眨,径直道:“将军府平日里与那些公侯们原本就不大对付,加之先皇推行新政时咱爹的态度作为,明暗开罪了不少人,且苏家军去岁冬中战退北狄,免不了又成众矢之的,再者,佐枢虽是小皇帝表哥暗中培养的势力,这几年劲头大了,难保不被人察觉,咱们暗中帮着佐枢办事,岂知背后有没有眼睛盯着。总上三则,挨个刺什么的实属正常,不过却连累了成二公子,挺让人惭愧。”她搁下茶盏,“我原本是这么觉着的,可仔细想来,又不大像那么一回事儿。”   苏二做出个洗耳恭听的神色。   苏阆伸出几个手指头:“其一,我平日并不大出门,无非上了一次战场,帮了几次佐枢,得罪了些北狄中人,顶多就是个小喽啰罢了,杀我图什么?其二,他们如何得知我会那天下午出现在后山,买通了赤卢不成?其三,秋狝之时圣驾亲临,护卫森严,后山虽人少了些,那起子人也不该能轻易就混进来,十有八九,是有人里应外合。但若能里应外合,就说明他们背后的人应是个朝中权臣,然权臣们,无论是来杀我这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勾结指使北狄中人,都没有那个必要,多掉价不是。”   苏二皱了皱眉:“那晚舅父命人抬走尸体前,我曾扯下两人的面罩看了一眼,都是中原人,并非外族。”   苏阆眉心一跳:“是么?我看他们骨架都高大的很,宽肩阔背,十分耐锤,还以为是外族人来着。”   苏二正色:“可见会打架还能保持长身玉立的良好身材,是多么难能可贵。也就你哥了,好好珍惜。”    第20章 大雁   苏阆毫不吝啬的回赠他一个白眼儿。   苏二被鄙视的很不忿,肃然的道:“状元郎长得是比我好看,还不是被你几下就拷树上了?关键时刻,还得靠你哥我这样的。”   苏阆唔了一声,弱弱为无辜的状元郎说了两句:“成斐骑射功夫不错,且…”   “他并非一武不会。”   夜色已然完全黑了,坐在下首的申平伯抬起头,看向坐在案后面色辨不出喜怒的戚覃,眼睛闪烁了两下:“何况哪料,会把苏家小姐掺和进去呢。”   戚覃眼睛微眯:“这就是你那么多的人解决不了两个后生,反倒还赔进去两个的理由?”   申平伯愈加惴惴,弓了弓腰,半晌没说出话来。   谁知道老天才给了个甜枣儿,接着反手就是一巴掌?   他们的打算,本是让人将成斐引至手下埋伏的地界,事后将责任推到负责秋狝卫军的郎中令身上,未曾想安排到成斐身旁的侍卫一句话便教他午后一人去了提前被支开护卫的后山。   原本是好事,也省的他们事后擦屁.股,不巧苏阆一头扎了进去,生生坏了事情。   暗中安插进去埋伏在林中的死士看成斐身边的不过是个小姑娘,纤纤瘦瘦弱不禁风的,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出了手,掷过去的短刀却出师不利,那小妮子还是个能打的,七八个杀手,硬是被她缠的脱不开身,到了折在她手上一个,被成斐逮住空子杀了一个,用的还是自己家的刀。   打斗纠缠时,一匹马突然鸣将进来,冲散了人,杀手们还没反应过来,成斐已然将苏阆拉上马,搭起了箭。几人已然被折腾的气喘吁吁心神不定,方才打杀亦废了许多时间,见状不妙,只好撤回来待命。   戚覃只听着他说都觉得丢人。   他不耐烦的挥挥手:“败了便是败了,莫和本侯说理,该怎么罚,你自己掂量着办。”   申平伯低垂的脸上肌肉微微一颤,慌忙应了。   房中缓缓沉寂下来,昏黄灯光下隐约可见戚覃高耸眉骨上的阴鸷神色,申平伯抬头,喉结动了动,又道:“侯爷,还有一事。”   戚覃瞥了他一眼。   申平伯声音复低了几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下官想着,还是应告知侯爷一声。”   戚覃皱了皱眉,口中不耐烦的吐出两个字:“啰嗦。”   “是是,”申平伯将手收到袖中,“他们回来时,落了一把刀在那里,敢问侯爷带人搜山时…可有寻到?”   戚覃刷的睁开眼。   申平伯觑着他的神色,忙补上几句:“没寻到也无妨,便是落到别人手中,也断找不着什么踪迹。”   上首的人将手搭在案上,不疾不徐道:“这几年的我们的人真是越发不济了。”   秋狝时发难看似不妥,实则是个很好的时机,圣驾前混入刺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皇帝身上,而不会去担心一个才及第任职的翰林,这个机会浪费了,不知道下次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且彼时他能成长成什么样子,还未可知。   申平伯听出他话中杀意,额头上登时渗出一层潮气,起身而立:“侯爷放心,下官会派人处理掉他们。”   戚覃眉心纹路渐深,淡淡嗯了一声,将手边茶水一饮而尽,道:“天色已晚,你回吧。”   . . .   苏阆一夜好眠,第二日起身时已然晨光大盛。   回廊拐角中依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小丫鬟们经过那里,瞅一眼,再抬脸看看苏阆,皆嘿然一笑,端着手里物什轻手轻脚走开了,看的苏阆毛骨悚然。   她惺忪着眼睛走近一瞧,神色跳了跳。   阑干角里平整的青石板上两只团绒绒的白球正纠缠在一起,滚来滚去,滚去滚来。   鹦鹉扬着嫩黄的小嘴,不时跳过去啄阿桃毛绒绒的耳朵,阿桃呲着牙扑将过去,两只肉爪搂住它扑腾的雪白翅子,把鹦鹉压在身下,伸嘴去咬它的脖子,却不见使劲儿,不多时便被压着的鸟儿反扑在地,爪翅互斗,不亦乐乎。   …这两个命里相克的家伙是怎么玩到一块儿去的。   诡异。   苏阆摇摇头,欲下台阶时,又看见了丫头们朝自己这里投过来的意味不明的笑。   什么毛病。   院中一阵穿堂风吹过,激的她打了个喷嚏,不知为何脑海中冷不丁蹦出和成斐初见的那一幕来,眼皮子突突一蹦。   这些小妮子,怕不是在影射什么罢。   苏阆心中默默,径直往吃饭的地儿去了,才走到半路,荞荞却半道迎上来,冲她道:“小姐,卫公子来了,正寻你呢。”   苏阆打了个哈欠:“好,跟人说教他到饭桌前等我。”   早就过了上朝的时间,苏嵃老爷子却不知去了何处,苏阆到房门前时,只能听见屋子里苏二和卫凌两个人的声音。   她正待推门进去,门缝里突然传出苏二的一声笑。   怕不是卫凌兄又在他跟前出了什么丑,她还是先不要进去的好。   苏阆好心的想着,仁慈的撤回抵在门前的手,肃然的将耳朵凑了过去。   苏二这货完全不知收敛:“那么大一只雁,怎么就剩这么点儿了?你别是没忍住烤着吃了罢?”   卫凌声调忿然不平:“我那晚回林子里寻的时候地上就剩了这些,鸟早就跑没影儿了,”他顿了顿,声音闷闷的,“还顺走了本公子的一支箭。”   苏二不厚道的笑声何其扎耳。   “你还笑,我揍你信不信?”   苏二显见得是忍了忍,口吻中略含了些同情:“不不小卫,你虽没有大雁可以送了,但是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也是很别致。”   卫凌冷哼一声:“我早晚会再猎一对儿给阿棠,一公一母凑个齐全,你等着瞧。”   门外站着偷听的苏阆和荞荞闻得此言,皆愣了愣。   半晌,荞荞悄摸凑到苏阆耳边,话里行间都带着惑然的小弯儿:“小姐,刚刚卫公子说,要送你一对大雁?”   苏阆“啊”了一声:“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荞荞凝神片刻,突然捂住半张的嘴:“小姐,你这几天简直迎来人生的又一春啊。”   苏阆白她一眼:“胡扯,肯定是咱俩都听岔了。”   荞荞拧头轻哼:“也不看看我这听墙角的功力是谁一手培养出来的。”   苏阆想起那日她偷听不成反在成斐面前出丑的糗样,手指在脸上比划着羞她,轻笑两声自顾自推门进了。   房中的两人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皆不约而同的住了嘴,苏二继续夹菜,卫凌抬起脸来看她。   苏阆笑了句“卫凌兄”,坐下舀粥,忽的听他道:“阿棠,我有样东西要送你。”   苏阆抬起眼:“嗯?”   卫凌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个小物件儿,放到了她手里。   碗中的粥腾腾冒着热气,不断氤氲着她的手背,手心亦有轻软的触感,一点冰凉。   苏阆张开手,沉默片刻,扯着唇角笑了笑:“卫凌兄好有童趣。”   手心赫然躺着一只毽子,几根棕色的羽毛穿在铜钱孔中,系着红穗。   荞荞悄悄凑过去,眨眼道:“这只毽子的毛色倒别致,不像一般的毛。”   卫凌摸了摸鼻梁:“嗯…是大雁的翅羽,确实不是一般的毛,”他顿了顿,又略羞耻的道,“也不是一般的毽子。”   苏阆捧着毽子的手抖了抖。   苏二喝完粥,放下挡着脸的碗,笑眯眯的开口:“荞荞,我想吃糯米糕,你给我去做点儿呗。”   荞荞看一眼桌上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恋恋不舍的道:“奴婢做的不好吃,公子还是自己去东厨看看吧。”   苏二站起身,拉着她就往门外走:“哪里哪里,我就喜欢你做的那个味儿,走了走了。”   荞荞还想抗争一下,被苏二推搡着出了门。   房间里就剩了苏阆和卫凌两个人,恍然间有些安静。   卫凌不遗余力的深深瞧着她,一言不发。   苏阆干笑两声,将手中毽子放在桌上,朝卫凌的方向推了推:“那个,谢过卫兄的好意,不过我已经许久没玩儿过这个了,”她看了眼他的神色,“干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卫凌兄还是收回去吧。”   卫凌搭在桌上的手微微一顿,垂下了眼睑,半晌道:“你可是嫌我扎的不好看?”   苏阆一愣,忙摆手道:“不不…”“那你收下,”卫凌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干放着也没关系。”   苏阆被他那句没关系噎的一下还说不出话来,默默吞了口粥,半晌才道:“卫凌兄,非我不肯收你的毽子,你还用了两个铜板,挺破费的,但是你看,这个毛…”她瞅了眼雁羽,“它土黄土黄的,若是落到地上,都不大好找。”   卫凌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扬了扬眉。   苏阆又笑了两声:“你瞧大街上小姑娘们踢的毽子,花花绿绿多么喜庆。我看前几天秋狝你也猎了不少山鸡,要不劳烦卫凌兄,把这雁子毛换下来?”    第21章 曳窗   房间里陷入了又一轮的沉默。   苏阆无声换了口气,掂起筷子去夹盘子里的小菜,耳边恍然响起卫凌辨不出起伏的声音:“若是我今日送你的是只大雁,你也会教我换成山鸡么?”   苏阆闻言,心里冷不丁抽抽了一下。   卫凌站起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山鸡比大雁好吃是吧?”   苏阆把脸往汤碗里埋了埋。   卫凌看见她这个动作,突然想笑,又觉得自己其实是该哭的,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后脑勺,复拍拍她的肩:“行了,磨磨唧唧跟娘们似的。不就是个毽子么,你喜欢就拿着玩,不喜欢扔掉也罢,我先去找阿城了。”   言罢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窝在窗户下头支棱着耳朵偷听的苏城听得房门吱呀一声,慌忙站起身来想溜,却不察身后荞荞动作慢了半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压着荞荞一起扑倒在地,苏城手疾眼快一把揽住小丫头的腰,堪堪稳住身形,方松了口气,笑呵呵的转身冲卫凌道:“啊,小卫,好巧。”   卫凌眼睛缓缓下移,落在苏城还搭在荞荞腰间的手上,半握起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两声,转身下了台阶。   荞荞的后耳根儿腾地红了红,将苏二往外一推:“吃什么糯米糕,成天白日的哄我,我要去找小姐啦。”言罢绕过他旋身推门进了屋。   苏城一愣,看了看还停在半空尚有余温的手,半晌挑了挑眉,朝卫凌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荞荞进门的时候,苏阆已经灌完了粥,正伸手去舀第二碗,毽子犹安安生生的摆在桌角上。   荞荞走近,接过她手中的勺子,边盛边笑道:“小姐今天胃口不错嘛。”   苏阆嗯了一声,夹根咸菜浸到粥里,喝了一口,指着旁边板凳儿道:“坐。”   荞荞挨到桌子跟前,瞅了瞅桌上的毽子,试探着问:“小姐…你打算怎么办?”   苏阆想都没想,理所当然的道:“这几天时运不顺,去拜佛。”   荞荞愣了愣,指指桌上物什:“那这个小姐收了?”苏阆顿了一会儿,继续夹菜:“谁知道卫凌吃错了什么药,待他这阵过去,派个人给他送回去得了。”   荞荞默然片刻:“说不定人家是深思熟虑哩。”   苏阆眼皮也不抬,笑两声道:“十有八九是没事了来玩笑我呢,他素来就是没正形的,你认真什么?”   荞荞脸色微微一顿,旋即也晃着腿笑了:“也是,他和二公子都荒唐惯了,不消提。”话音未落,她突然想起什么,凑到苏阆跟前,“不过若换了成翰林这般行为,小姐会收下么?”   苏阆呛了口粥,朝她脑门上便是一个爆栗:“别想那些没影的事儿!”   荞荞忙抬手捂住抬头,哼唧了两声,抬眼却瞅见苏阆白净的耳垂,映着窗外洒下来的日光,泛着点儿嫩嫩的粉。   渐入深秋,海棠果儿一个接一个的红了,迎着秋阳簇满枝头,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成斐从盘中拿了一颗,眉眼间蕴着淡淡的笑意,目光落在书中墨字上。   江涵坐在旁边,磨挲着下巴看他:“阿斐看的什么书,脸上跟开了春花似的。”   成斐把海棠核放到一边,不动声色的将手中书卷往自己的方向移了移,道:“闲书而已。”江涵细长的眸子里闪过一点捉狭的光,伸手捉住他拿着的册子往上一抬,眼睛瞅见墨蓝皮子上的三个字,手指嗒的往案角一敲,笑道:“好大的胆,在朕跟前看这等不入流的闲话本子,成何体统。”   成斐将书扶正,只道:“岂有孔孟入流高雅不成?圣人都未曾说过这等道理。”江涵眼睫低垂,视线落在册子的“曳窗记”三个墨字上,心中生出几分顽笑意味,往成斐跟前倾了倾身子:“成卿口味变了,先前闲暇时只抽看侠传来着。”他不待对方开口,继续道,“《曳窗记》写的虽好,不免平淡了些,册子也单薄,不大会儿就看完了,朕再给你说一两本,有那《偷香传》和《窃玉记》,看着就不错。”   成斐听得偷香窃玉四个字,搭在页上的手指一顿,抬眼看见他轻翘的唇角,眉心跳了跳,默然道:“圣上,不磊落。”   江涵哈哈笑了两声:“都是风月故事,那么较真作甚?”成斐眉梢一挑,温然的面色上隐约添了点儿正肃的神情:“情者光明正大,淫.者暗通款曲,不可同一而论。”   江涵本就是和他玩笑两句,听见他如此说,倒也不放在心上,只哼了两声:“朕宫里好歹还有几个后妃,你男娃子一个,倒比朕懂了。”言罢低头继续琢磨他的棋谱去了。   成斐没再说什么,无声将手中册子翻过一页。   手边海棠果静静躺在瓷盘里,似点在美人唇上的胭脂,红艳明丽,衬着净白瓷盘,愈显干净清明。   她平日倒是不涂胭脂,然亦比得过这份海棠了。   成斐书房中复安静成了往常的模样,隐约可闻刻漏轻微声响,良久,江涵的手指在画在棋谱中的棋盘上划过,所经之处形成合围之势,末了指节嗒的往纸面上一敲,长长舒了口气。   成斐已将话本看完,又随意翻了两遭儿,差不多背熟了,心满意足的合上册子,续了杯茶。   江涵面庞上的调侃之色早已褪尽,肃着脸转向对面的人:“阿斐,年轻气盛,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顿了顿,手在两人之间来回一指,“就像朕和你一样。”   成斐默然片刻,笑了笑:“臣置身其中,不敢妄言。”   江涵推手把棋谱搁到案上,眉心微微一皱:“朕一直以为是好事,直到几天前才后悔没重视令尊的嘱咐。朕的动作许是太大了,惹得他们中有人狗急跳墙不说,还带累你险些送了命。”   成斐放下搭在案上的一只手,袍袖正好垂下来掩住包扎伤口的细布:“陛下已经很不易,若再收敛下去,家父怕是又要说陛下少年英儿老气横秋。”不趁着大好年华,把少年心性荡个痛快,岂不白活这一遭儿。   江涵忽地笑了:“你不用宽解朕,此事确实是朕考虑不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理当慢慢来。”   成斐唇角间投下些许阴影:“原是臣太张扬,才会逢此意外,陛下若要自责,臣真要找个砖缝钻进去了。”   江涵笑了两声:“你小子倒是想不张扬,奈何老天爷不让啊,”他垂下眼睑,“前朝的例血淋淋摆在那里,推政变法必须做下去,不光是为了全父皇的意愿,也为了大陈。朕有这个决心,但也怕会力不从心,到时反会害了冲在前头的人。”他顿了顿,望着成斐漆黑的眼珠,“比如你。”   成斐嗓音温然,眸中墨色渐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陛下只管去做,不论结果如何,臣都心甘。”   江涵沉默良久,方道:“多谢你,成卿。”   . . .   日头西斜时,苏将军施施然回了府中,手里还提溜着一封银子。   苏二正坐在椅子上逗鹦鹉,看见苏嵃进来,腾一下站起身,边倒茶边笑道:“爹回来了,喝口水吧。”   鹦鹉蹦蹦哒哒的跳到椅靠上,叫了两声。   苏嵃看了二小子一眼,将包裹往他手中一递,苏城顺手接过,却险些没拿住:“嚯,什么东西这样沉?”   苏嵃喝了口茶:“阿棠的赏银,你给她送过去吧。”   苏二眉毛欢快一扬,忙不迭的去了,到得苏阆院中时,看见她正坐在树下,拿着帕子擦拭长剑。   苏城迎着暮光走上前,将那包银子往石桌上一撂,哐啷作响,苏阆闻声抬起头,眼睛撞上苏二那张涎笑的脸:“阿棠啊,”他一屁股坐在石桌上,拍了拍包裹,“你发财了,请喝酒呗?”   苏阆反应过来,神色振了振,伸手将包裹打开,石桌上旋即白花花滚了一片。   这一封足三百两。   苏阆挑了挑眉:“皇帝小表哥还挺大方的嘛。”   苏城嘿然笑道:“我要两坛羔儿酒,绛安坊的。”   苏阆不可思议的望了他一眼:“你怎能厚颜倒如此地步,统共三百两,两坛酒就要讹掉百十两,我还拿什么请人吃饭?”   苏二愣了愣:“谁?”   苏阆默默将银子包起来,不咸不淡的道:“成斐,他为着我受伤了,我需请他吃点儿好的补补。”   苏二千回百转的“哦”了一声,末了恋恋不舍的道:“那便免去一坛罢了,再给我添点儿下酒菜。”    第22章 会宴   苏阆找人预先定下了华月楼楼上的一间静室,这日估摸着时辰早早的独自骑马到了。   华月楼的布置确然可雅可俗,楼下堂中人自管喝酒吃肉如何热闹,待引阶入阁,耳边即了无喧嚣之声,清幽安静。   苏阆打量了一下房中布置,点了点头,冲身后跟着的小厮道:“饭菜倒不急,先上壶茶。”   静室十分敞亮干净,虽不是很大,但桌椅屏毯一应俱全,香炉中烟雾袅袅,墙上垂着一幅墨荷图。   应该能对上成斐的口味罢。   苏阆坐下,装模作样地拨了拨茶盖儿,装模作样地押了一口,装模作样地转了转手中小巧精细且价格不菲的瓷杯,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头上滴血的声音。   欠人人情真是件痛苦又破费的事情啊。   两杯茶才下肚,房门前的回廊里隐约响起人声交谈的声音,苏阆以为是奉菜的伙计来了,遂放下杯盏去开门,绕过屏风时才听清有年轻姑娘的说话声。   那嗓音柔缓中夹杂着一点欣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成公子,公子的伤恢复的怎么样,可无碍了?”   成斐到的还挺准时。   门外男子声调平和:“劳戚姑娘关怀,早些日子便好了。”   戚葭握着绢子掩唇低头一笑:“没事就好,”忽又抬起头来,微笑着对上他的眼,“虽是无碍,但也要注意着些,可别让那双题字作画的好手落了病根儿。”   成斐淡淡应了声是,转身欲给她让开路。   戚葭身形却往前一移:“公子。”   成斐抬眼:“戚姑娘,还有何事?”   戚葭精心描绘的娥眉轻轻一皱,忧声道:“公子与苏妹妹遇刺之事,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那日回来本想去慰问妹妹,只是…她好像不大愿意见人呢,”她笑笑,“今日既见到公子,我少不得要问一句,妹妹那日可没有受伤吧?”   成斐眉目无波无折:“未曾。”   戚葭恍然拍了拍胸口,舒了口气:“那便好,妹妹的性子素来刚烈耿直,又生在将军府中,有时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平日在府里,有父兄护着倒还安全,却偏偏出门便是个爱独行的,懒与人接近,虽有功夫在身,却总让我这个做表姐的放心不下,果然这次秋狝就出了事,幸好有公子在。”她叹了一句,“只是教公子受了伤,我这一颗心总是难受,还悬着,多亏老天仁慈,教我今日见到了公子,也可算放心了。”   她捂着心窝说了一大篇,横竖挑不出半颗坏词儿来,可把这些好字儿一个个拼起来,怎么听都像是要告诉他苏阆平日里惹是非引来一票子人取其性命,和她走的亲近的人就会被带累,况且你平白为人家受了伤,人家还懒的待见你的意思。   成斐淡淡看了她一眼,道:“苏姑娘的确性子清爽,轻易不多话。”   戚葭恍然一愣,以为是眼前人没能抓住她话中的重点,却又觉得不大对劲,才要说什么,方才紧闭的房门却吱呀一声响,蓦地被人拉开。   苏阆站在门扇中间,冲戚葭一扬眉毛:“表姐,好巧啊。”   戚葭脸色有一瞬间的慌乱,然很快便掩了下去,不动声色的往成斐身边靠了靠,抿唇柔声道:“妹妹?我和成公子正说到你呢。”   苏阆笑了两声:“唔,我非常荣幸。”说着转头看成斐,“那成公子,还敢不敢和我搓这一顿饭?”   戚葭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本能的举起手指:“你们?公子约的人是苏…妹妹?”   成斐冲着苏阆弯了唇角:“不然在下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戚葭的手指顿在半空,脸色十分有些撑不住。   苏阆闻言,直起身子冲房中扬了扬下巴:“那公子请吧。”   成斐点头进了房中,苏阆退到门槛后,只露出半颗脑袋,冲戚葭道了一句:“表姐,失陪了。”旋即抬手咣当合上了门,拍灰似的拍了拍手,利落拢起的长发上仅簪着一只小小的海棠步摇,一点银色流苏从发间垂下,窸窣轻响。   成斐看着她,忽而笑了。   华月楼生意做得好,卡着点儿把菜端进了屋,在桌上摆的跟花一样,又把上好的花雕酒搁在桌角,道一句“客官好用”,方低头退了出去。   看着琳琅满目的桌子,苏阆只觉得肉疼。可荞荞有句话说的好,拿人手短,堵嘴来还,何况自己还欠了他两个大人情,请上二百桌宴席自己也没说头。   她这样想着,却抬手按住成斐去捞的那壶酒,弯了弯眉眼:“成公子还是以茶代酒吧,我敬你。”言罢给他续了一盏茶水,扬起自己的酒杯与他碰了一下,叮铃一声清响。   满一杯酒落下肚,熨帖的空空的肠胃微微有些温热起来,苏阆倒转酒杯,冲他扬了扬眉。   成斐很配合的将她塞到自己手中的那盏茶喝干净了。   苏阆一笑,掂起筷子夹菜,低垂着的眉眼睫羽正落在他眼里。   成斐淡声道:“姑娘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么?”   苏阆敲敲桌上甲鱼的硬壳儿,想也没想便道:“能烦的着本姑娘的事还没生出来呢。”   成斐闻言,眸子落在她蕴着些微不易察觉的纠结之色的双眉间,没再问什么,只和声道:“那便好。”   彼时将军府中的苏二大摇大摆逛荡到了苏阆院子里,坐在海棠树下悠悠喝酒,正好看见荞荞沿路踢着小石子往屋里走,遂将她招呼了过来,俨然如上位新主,十分威风。   荞荞垂着脑袋走过去,唤了一句公子,苏二瞅着这小丫头面色不大对,笑问了一句:“这是谁欺负你了不成?跟我说,我替你出气去。”   荞荞咬了下嘴唇,闷声闷气的道:“小姐自己出门了,也不说个缘由,偏把我自己扔在家里。”   唔,看来对苏阆今日头午悄没声儿的丢下她自己跑出去大吃大喝的作为,小丫头颇有微词。   苏二失笑道:“她没跟你说?”   荞荞上前摘一颗海棠果,在袖口上蹭了蹭:“什么?”   苏二嘿然道:“阿棠和成公子单独出去吃顿饭,你夹在中间算什么?”   荞荞愕然啊了一声。   苏二煞有介事的颔首:“他们二人对酒小酌,你若站在一旁多么尴尬,还不如和我一起唠唠嗑儿。”   荞荞咔嚓咬一口果子,脸色释然了:“小姐早说嘛,我也好给她打扮打扮。”   苏二默默然的道:“也许她就是要避开你的魔爪才偷偷跑走的…”   荞荞横了他一眼,敛裙坐在石凳上,掂起酒壶想给自己倒一杯,手却被苏二一把扣住:“你可不能喝!回来阿棠要看见你醉了,非得弄死我。”   荞荞沾杯即倒,上次给她喝了一点儿就迷糊成了软泥巴,好心好意抱她回屋,才放到榻上还没直起身,偏叫练剑回来的苏阆撞见了,险些没把他胳膊削下来,之后好几天看见他的脸色都跟防贼似的。   荞荞眼睛定在他捉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慌忙将手抽回,险些把酒壶打翻。   苏二咳了两声,低头给自己续酒。   荞荞耳朵尖儿微微一热,将脸别开了,红着脸问他:“那个,公子好像…更喜欢小姐与成翰林走得近多些?”   苏二一愣:“你怎么会这么想?”   荞荞道:“公子和卫少那么多年的交情,卫少对小姐的意思,那日饶是我都看出来了,按理说,公子应当是帮着卫少才对,可公子好像没什么作为。倒是小姐和翰林碰到一处的时候,”她瞥了苏二一眼,“…公子往往会笑的很猥琐。”   苏二一口酒卡在喉咙里。   荞荞的声音又传过来:“有时候我就觉得公子不大厚道。”   苏二喉咙里又卡了卡:“你应当误会了什么。”   荞荞转回脸。   苏城整了整衣领:“小卫若与阿棠能成,早就不会等到现在了。阿棠就没对他起过那份心思,是以也没察觉到小卫对她还怀着兄弟情谊之外的心思。这种儿女之间的事情,外人凭什么强加干涉?我当然想帮他,可我更愿意尊重阿棠的心意。就算他们一个是我最看重的挚友,一个是我放在手心儿里的妹妹,苏卫两家是世交,难道就非要在一起么?”他笑着伸手揉揉荞荞的脑袋,“无为而治,顺其自然嘛。”   荞荞似懂非懂的唔了一声,须臾,嘟囔道:“也是,从卫少给小姐扯了什么大雁不大雁之后,小姐就不大开怀。”   苏城扬了扬眉:“我估摸着阿棠自己也是拎不清楚,开天辟地头一遭儿,谁撞见都莫名其妙的,不过她是该愁一愁了。”   荞荞撇撇嘴:“小姐才不会这么没出息呢。”   苏城了然一笑:“焉知巾帼女儿郎就没有风月痴情肠?何况阿棠年届二八,正是情思萌动的好时候。”   年届二八情思萌动的苏阆饭桌上扭头打了个喷嚏。   成斐自然地递上一块帕子,和声道:“天气转凉,姑娘注意多穿些衣裳。”    第23章 泓学院   戚葭早早便回了府中,丫鬟见她进门,赶紧迎其坐下,边倒茶边笑道:“小姐回来的这样早?李尚书家的小姐还好么?”   戚葭淡淡嗯了一声,伸手去瞧涂染精细的指甲,身侧的丫鬟却在此时将杯盏递了过来,正好撞在她指尖上,茶水受到晃动漫出杯盏,沾湿了她的手指。   戚葭眉头倏地一皱,反手一巴掌打翻了丫鬟手中茶水:“做什么!想烫死我吗?”   满满一杯热茶尽数泼在了丫鬟的手臂和衣襟上,杯盏摔到地上,哐当一声响。   小丫鬟吓得双肩一颤,慌忙伏在地上:“小姐恕罪!”   戚葭气的脸色发白,胸口微微起伏,看着趴在地上的人,含着怒色的眼睛眯了眯。   真是什么小野蹄子都能来作践她了!   戚葭平了平气息,掏出帕子把手指擦干,一把掷在她面上,小丫鬟肩头又抖了抖,伏的更低了。   “咱们府里的丫头,什么时候这么不懂规矩了,掌嘴三十,打发了出去。”戚葭对着门外循声进来的小厮,淡淡沉声。   丫鬟闻言,脸色刷的白了,拼命挣开小厮架着她两个胳膊的手,也不顾地上锋利的碎瓷,抱住她的腿哭道:“小姐饶了奴婢这回吧,奴婢…奴婢签了卖身契在府里的,出了黎府的门,奴婢就无路可去了…”   戚葭眼睛瞥到她红肿的手背和渗出一点血迹的膝盖,唇角轻轻往上一勾,弓身抬起了她的下巴:“之前不是还很猖么,这么怕没人要你?还是你…本身就廉价啊?”   小丫鬟脸色惨白,咬着嘴唇不敢说话,仍紧紧抱着她的腿。   戚葭眼中滑过一抹浓重的厌恶之色,收回了手指,闭眼挥了挥手,小厮们当即上前,掰开丫鬟的胳膊,将其扯了出去。   门外泫然的声音不时入耳,教她紧蹙的双眉微微舒展,阖上的双眼里却全是在华月楼中成斐对苏阆温然的笑意,搭在桌上的拳头收的死紧。   苏阆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疯女人…她凭什么!   日头渐渐往西移了下去,暮色将至时,苏阆策马回了将军府。   按照大陈朝中惯例,秋狝过后还有几日休沐的时间,一连几天洛长街有名的酒楼茶馆里都热热闹闹的,卫老爷子思过半个月后正好赶上这个好时候,也甚低调的出了门找苏嵃喝酒谈天去了。   苏阆才说通陶一川带他去泓学院,看到卫府的马车来,当即麻溜的领着孩子从后门溜了出去。   虽知是休沐,成斐不一定在院中督管,她还是鬼使神差的领着陶一川朝泓学院去了。   书院距皇宫也不算远,就坐落在洛长街相邻的那条道上,听成斐说为免再添民负,是直接用先太师的府邸改的,太师三朝元老,辅佐太.祖太宗而一生未娶,并无子女,驾鹤西去后独留了一座空宅,倒是正好用上。   苏阆循着印象找到了那个去处,朱漆大门有稍许斑驳痕迹,高悬的上“太师府”三个金字却依旧清晰,与印象中儿时来过的府邸并无多少差别。   只是挨着正中匾额的左侧添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副匾,上书瘦劲清峻的三个字:“泓学院”。   苏阆不经意间弯了弯眉眼,出神间门丁已然笑着迎了上来:“苏姑娘来了,快请进去吧,翰林在里头呢。”   苏阆颇有些意外,指着自己道:“你认识我?”   门丁只是笑着点头,将她引到了院中。   这座宅子是先皇在时赐给老太师的,因感念其功德,规制比寻常的还要大许多,改建成书院倒是绰绰有余。   府中后院树荫盎然,环亭绕水,深秋头午的辰光洒在院中,敞亮清爽,站在石桥上,不时可闻窸窣人声。   苏阆看一眼跟在自己身侧一直梗着脖子木着脸的小孩儿,领着他往人影活动的地方去了。   众人正忙活着把新运来的书案安置到房间里去,回廊里进进出出的身影一时教人有些眼花缭乱,门丁挠了挠后脑勺,讪讪笑道:“啊呀,公子应当就在附近,容小的去找找。”   苏阆看着眼前人一个个经过,不多时眼睛便落在了远处树下侧对着自己的那个颀长身影上。   旁边有男子来取桌案,成斐躬身抬了一把,一截袍袖向上挽起,手指搭在玄红漆木上,映着晨光愈加显得玉白修长。   苏阆领着一川上前,唤了一句:“成公子。”   成斐恍然抬起头,虽是深秋,他额上早已染了些微亮的汗意,见到苏阆来,眼底腾起一层温和的笑,也顾不得擦,径直朝她走了过去。   苏阆一笑,掏出块帕子扔给他,成斐扬手接住,在脸上揩了一把,走到她面前:“来的这样早。”   苏阆扬眉:“本不过想来看看,没想到今日公子也在这里。”   成斐笑笑,“我一直在,”他打量了几眼院中,指着那些桌案道:“这是最后一批了,早些规整完毕,剩下的事情也好方便开展。”   他说完,弓身拍了拍一川的肩膀,眉目温和:“小川,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想看看你的房间吗?”   一川漆黑的眼睛瞧着他,小小的食指压在嘴唇上,须臾稍微点了下头。   成斐旋即招过方才找到这里来的门丁,让他带一川去了,转头将帕子递还给苏阆:“这里景致不错,一起走走如何?”   苏阆背手,踮了下脚尖:“好啊。”   虽至十月,水畔枝叶犹然泛着绿意,透着晨光显得极为清亮,苏阆四处逛了一会,道:“今年时气总不见凉,冬天兴许会好过些。”   成斐抬手搭了一片树叶到眼前,看了看翠绿的叶脉,微微皱眉:“暖冬…”冬气暖则多春旱,除却省些煤炭,却不像是什么好事。   苏阆见他神色微变,不由问道:“怎了?”   成斐松开手,看着那枝绿叶弹上去,淡声道:“今年姑娘兴许见不着大雪了。”   苏阆扬眉唔了一声:“那还不错。”   成斐有些意外的看向她:“姑娘不喜欢下雪么?”   在他的印象里,京中姑娘无一不给自己标榜一个爱雪吟雪的名头,已彰显自己对冰清玉洁的心驰神往。   苏阆坐在水畔的一墫石凳上:“风霜雪雾之类,我都不大喜欢,纷纷扬扬的扰人双眼,”她扬首,看一眼清凉清亮的晨景,“我更中意干干净净的天地。”   当然还有一层。去岁苏家军与北狄争战之时,一旦大雪纷扬,则山路拥堵,地面冰滑,人常失向,行路不稳,则多流血丢命。   待得天晴回暖,雪水晒化,遍地皆是泥泞血腥,掺着肃杀之气,更是淋漓煞目。   苏阆想起先前此景,眉心微微一皱。   成斐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苏阆低头拾起一块石片,朝着平静水面投了过去。   咚的一声响,石头划了个斜弧,径直砸向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苏阆遗憾的叹了一声,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还是没会。”   成斐低头看她,到树根前俯身挑了片石头,向她笑了笑:“看好了。”言罢身子稍稍后倾,手腕利落一动,石片便稳稳旋转着从他指间飞了出去。   犹自泛着涟漪的小湖被石头打破,斜擦着水面在其上灵巧的点出一个水圈,石头却丝毫没有沉落的意思,反而弹了起来,点着水朝远处越飞越远,苏阆眼睛缓缓睁大了,嘴唇轻轻念着数。   “一,二,三…”石头片儿顺着水面飞过,点出的水圈越来越小,直到湖心,才无声沉了下去。   “十六个!”苏阆转向成斐,眼底现出一点欣喜和羡艳的神色,“好厉害,比我爹打的都多。”   成斐随意在她身旁坐下:“苏将军?”   苏阆点头,嘿然笑道:“是啊,小时候见他打过一回,就是死活不教我。”她突然转脸,“总不能只会打仗杀人吧。”   清凌凌含笑的眉眼全倒在了他眼里。   成斐温然和声:“我教你,可好?”   苏阆想也没想便道:“求之不得。”   成斐唇角微勾,叫苏阆起身,从石凳下捡起一片递给她,右手环过她的脊背,握住了她的手。   苏阆一心皆扑在石头上,眼睛只盯着水面,成斐目光无声落在她鬓边碎发上,唇边现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带着她的胳膊将石头往水中一甩,还未平静下来的湖面上长串的涟漪应声而起。   苏阆默声数数,旋而转脸去瞧他。   成斐也低头看着她,被抛到水面上的石子寂寞的沉了,他的手指还覆在她手背上。   苏阆思量着两人方才的动作和力道,若有所悟的道:“原来是这样扔的啊。”   成斐点头:“莫用蛮力。”   苏阆一笑,心道这下可以回去跟老爹显摆了,让他再穷摆老谱。   她心下得到了满足,终于从石头与水中拉回神,恍然间才察觉到自己的肩膀还贴着成斐的胸膛,唇角蓦地一抽,赶紧从他臂弯中撤身出来,略带尴尬的笑了笑。   成斐却像是没注意到什么,老神在在的撩袍坐下了。这姑娘,有时候还真是…稚气的可爱。   苏阆突然隐约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有点儿快。   唔,应当是学了一项念念不忘的技能的缘故罢。   她自以为想通了,大喇喇坐下:“你这人虽然文绉绉的,但是相处起来…还是让人觉得挺舒服的。”    第24章 阴差阳错   休沐一过,卫老爷子蹬着小皇帝赐给他的新朝靴上朝去了。   小皇帝近日的动作却叫人有些说不清是大是小。   据说他动了真怒,在朝堂上握着厚厚一沓子抹了名的银钱券契摔了李均一脸。   李均腿一哆嗦,伏地喊冤,江涵冷冷俯视着他,只道了一句:“还要让朕派人把与你行过苟且的官员全念一遍给你听听么?”   李均脊背往下塌了塌,也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怎的,涔着冷汗半天没说出话来。   果然没过几天,他就在狱中见到了几个熟人。   众臣皆被小皇帝突如其来的这一下整的有点儿发懵,可这个懵圈的情绪还没缓过神来,小皇帝却下了道旨意,字里行间皆隐含怒中带喜的意味,宣布清除贿党的事情完满结束,动作戛然而止。   众臣琢磨了一阵子,最后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句,唉,雷厉风行这些日子,还以为转了性,到头来仍然是把嫩葱。   李均落网,明里暗里牵出了不少人,原本大可顺着这些线索继续深查下去,江涵却只发落了与李均有直接接触的那一小圈子官员,就以为事情圆满了,未免考虑太简单,行事太稚嫩。   可圣旨已经传到了众人耳朵里,或喟然长叹或暗中庆幸,事情也只能这么办。   小皇帝一声不哈的把人查了,先前却硬是半丝风声也没漏出来,苏阆揣度着,这种事情十有八.九是佐枢的手笔。   这让她她隐约有点儿小骄傲。   即便要大半夜打扮成纨绔去逛青楼,苏阆也觉得自己头上是闪着金光的。   直到她莫名其妙的拍下舞姬初夜的那一天。   是夜月黑风高,华月楼灯火喧嚣,倒是从所未有的热闹。   听闻前些日子疆外来的舞姬从华月楼的前厅移到了后头的海香阁,从舞姬成了清倌儿,今天晚上就要修成正果了。   华月楼是京中第一大酒楼,海香阁是华月楼名下第一大风月场…家教稍严的纨绔公子们的第一禁地。   封策把事情交代下来时,苏阆冷眼瞧着旁边苏城,隐约看见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兴奋的摩拳擦掌,眼皮子跳了两跳。   兄妹二人满心以为自己到的挺早,可到得阁中时,才发现雅间儿早就满满当当的塞不下人了,只好在台下角落里找了个空位坐下,要了一壶小酒。   海香阁的规制同前头华月楼的无甚差别,布置却大不相同,阁楼中纱帐朦胧垂垂幔幔,红烛灯火点点布在楼里,投下许多暗昧的光影。   新来的舞姬甚是张扬,佐枢查出来的身世倒没那么见不得光,甚至叫人有些意外。   姑娘生在北狄,出身苦长得俊,八岁时就被爹娘给卖了,而后在人贩子手中几经辗转,委身到了华月楼里的烟花地,现下唤作寐儿。   虽说北狄与大陈关系不怎么样,但两边朝廷可都没拦着人们双方互串着赚钱,当然也不能磨灭北狄的姑娘到这里来当花魁的伟大理想。   苏阆望着台上那抹火红热烈的影子,心间不知为何竟漫出了几分同情。   出神间,一个伙计挤过紧紧挨挨的人群,朝苏城堆笑道:“客官,二楼雅间儿里有位公子想和您说两句话,您看…”   苏城闻言,顺着伙计的手指望去,笑容在脸上僵了僵。   二楼雅间儿里的人撩开纱帐,露出鲜萝卜棒子似的打扮和略圆的一张脸来,傲慢地冲他招了招手。   苏二眉头一皱:“戚子言?他怎么来了?”   苏阆恍然回神,眉梢欢快的跳了跳:“这有什么好意外的,都被他瞧见了,你就上去呗。”   伙计早就忙的不可开交,听苏阆这样说,自觉话已带到,赶紧告退去忙活别的事情了。   苏城一言难尽的站起身,朝她道:“我去应付应付,待会唱价的时候你瞅着点儿,有没有平日里咱们盯着的人。”言罢转身去了。   戚小侯爷仍是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的华贵打扮,但想是已经喝了许多酒,脸上挂着两抹酡红,转着酒壶冲上来的苏城笑道:“表弟,你竟然也来了,被本小侯爷逮着了吧?”说完,毫不避讳的打了个酒嗝。   苏城素来看不惯他摆爷谱的轻狂样,又怕与他纠缠过多耽搁了自己的事情,只好淡淡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戚子言昂着下巴轻哼一声,一指对面的空位:“坐。”   苏城笑了两声:“不了,在下还约了人呢,表兄你自己乐吧。”戚子言却一把扯住他的袍袖,双眼迷蒙的看了眼下方,没认出男装的苏阆来,轻嗤道:“就那个小白脸儿?你瞧他那等瘦弱样子,清倌儿可不一定看的上他!”   苏城看着他吃过酒肉沾的的油油腻腻的手抓在自己衣裳上,突然有一种很想朝他脸上撂一拳的冲动。   那厢却像是卯足了劲儿要在苏城跟前显摆,死拽着他不让走:“怎么,跟本小侯爷坐在雅间里,不比跟他凑成一堆长脸么?再说了,就你们,”他淡淡打量了苏城一眼,“也唱不起寐儿这一夜,好好看着本小侯爷是怎么一举把寐儿包下来的。”   几句话说的苏城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财大气粗的,要是待会儿当真头一个就一嗓子吼出个谁都出不起的高价来,藏在楼里的人都不吱声了,前些日子他们在华月楼费的这些力气还怎么回本儿?   戚子言又摇头晃脑道:“你要是不捧我这个场,本小侯爷就把今个儿你来这里的事情告诉姑夫去,到时候看他怎么收拾你。”   苏城无言叹了口气,其实他同苏阆一样,并不怎么喜欢热闹,只是对从未闯过的禁.区存了许多的新奇和叛逆感,来之前才兴高采烈的,一旦那股子新奇劲儿过去,回荡在他心里的就只剩了八个字:索然无味,不过如此。   何况也不见得真是什么好地方,更何况还有戚子言在跟前。   他脑子里无奈的转了个圈儿,扯着脸皮做出一副局促的模样赔笑道:“好表兄,你可千万别!兄弟我好不容易才溜出这一趟来,我就坐你跟前捧场还不成么。”   戚子言甚满意的颔首。   苏城正待落座,楼下突然响起一片嘈杂欢呼声,声浪一波波朝双耳袭来,震得人头发丝儿都颤了颤。   唱价开始了。   苏阆听见台上突兀的一下敲锣声,也抬起头来,不过一会儿功夫,阑干内只剩了寐儿一个人站在台上,身段亭亭,红裙白肤,隔着点点灯火和两层轻纱,妖妖魅魅。   她无端想起荞荞对着小摊上的大白菜挑挑拣拣的那一次,不由得皱了皱眉。   戚小侯爷兴奋的探了探脖子,正要伸手去招呼他带来的小厮,被苏城一把拉住:“慢着!”   那厢不悦的看了他一眼:“你作甚?”   苏城拉着他坐回座位上,倒了杯酒,煞有介事道:“你慌什么,是你的早晚是你的,现在人们都不认识你,嗷一嗓子下去散了全场的人岂不扫兴,待银子一点点提起来,你最后撂个高价把他们压下去,岂不是也能在这海香阁里露个脸,多么有格调。”   戚子言闻言琢磨半晌,觉得也对,遂耐着性子坐了下来,握着酒杯听着价儿朝下看。   苏城松了口气,只一心想把这尊大佛灌倒,连连哄着他喝酒,一边朝楼下苏阆暗暗使眼色。   苏阆会意,站起身来去瞧那些曾在佐枢笔下出现过的脸孔,奈何离高台太远了,周围又幽幽昧昧的看不大准确,只好拨开前面人群,朝阑干近处挤了过去。   眼瞧着半壶下去,戚子言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喝了,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唱价,一边拨开杯子道:“别灌我!本小侯爷还等着和异域佳人共度良宵呢,若是喝醉了老子找谁哭去!”   苏城笑道:“小侯爷不是号称千杯不醉么,怎么今晚上才半壶就不行了?”   戚子言平日里大话说的一套一套,这会儿却不敢再造次了,现在他一想起美人儿就脸红耳热,万一真醉了误了好事,非得悔青了肠子不行。   想到此处,他将酒壶往桌案底下一扒拉,哐当一声响,竟有些急了:“谁说本小侯爷不能喝?我还等着和美人儿喝交杯呢…你莫再灌我!”   说着身形先晃了两晃。   苏城啊呀一声,扶住他的肩膀,冲身旁小厮道:“怎么都摔起东西来了,别是真醉了吧,你们快去弄些解酒茶来。”   小厮们面面相觑,站着没动。他们想说,这位爷不醉的时候也经常摔东西。   三人僵持间,戚子言很合时宜的打了个酒嗝,险些没翻上来,雅间里一阵酒气弥漫。   苏城忍了忍,没把他推到楼下头去,瞪着两个小厮道:“没看见都成这样了?还不快去!”   小厮们估计也是受不了这个味儿,忙不迭的弓腰去了。   戚子言胸腔内一阵火热翻滚,但是脑子却还清醒,捉住苏城的袍袖问:“唱到多少了?”苏城佯装去拍他的背,扶住他道:“八百两,还早呢。”   他说的一脸不屑,实则心里已经暗暗把楼底下那群小败坏骂了好几遍。睡一觉咋就那么值钱呢,你们爹娘的钱都是天上飞来的吗?   戚子言放心的点头,才比出个五的手势要冲他炫耀,突然有一股酥麻感从后颈蔓延到脑壳,旋即整个人都晕乎起来,眼前闪烁两番,砰地一声栽在案上,呼呼睡了过去。   苏城甩甩方才撂在他后颈睡穴上的两根手指头,莫可奈何的翻了个白眼。   苏阆被挤的心烦意乱,两只耳朵嗡嗡的,只好抬手扶住了台前栏杆,才勉强给自己杀出了一点地盘,抬头去看苏城。   苏城弹了弹方才被戚子言拽过的袖角,冲苏阆一扬眉,比了个口型:“成了。”   灯火灼灼几欲晃花人眼,苏阆皱眉摇头,表示没看清他在说什么。   小厮尚未回来,苏城还没法扔下姓戚的直接下去,只好指指他又使劲比了一遍:“成了!”   苏阆觉得自己这下看清了,他是在问自己看着了几个,遂抬起脖子无声说了个三。   苏城莫名其妙的皱了皱眉。   苏阆已经快被人群拥的没了耐心,也没注意台上那个敲锣的在看她,扬手伸出三个手指头,晃了晃。   当的一声铜锣响,唱价的人兴奋的喊了一嗓子:“三千两!”    第25章 搭救   大堂中倏地寂静了。   苏阆被台上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唬的一哆嗦,旋即被众人齐刷刷扫过来的目光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都看着她干嘛?   敲锣的眉花眼笑,伸手比着她道:“还有哪位爷比这位公子出的高么?”   大堂里继续寂静,台上一直静立着的红影身形微微一动。   苏阆愕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我?”   苏城猛然反应过来,刷的睁大了眼。   阿棠要拿三千两睡一个姑娘?   …扯诞呢!   可台上人漏着笑的话语在寂静一片的大堂里那样清晰:“可不是公子么?”   苏城咕咚咽了口口水,赶忙去摇身旁趴在桌上的人:“喂,快醒醒!你的美人儿要被抢走了!喂!”   可戚子言就像睡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苏城出了一脑门儿汗,身边的人倒打起了鼾。   楼下当的一声铜锣响响彻大堂:“恭喜这位公子抱得美人归——”   苏阆:“……”   按规矩,这就是一捶定音了。   话音才落,阁顶一条红绸哗的落下来,苏阆刚要为自己反驳一下,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已经被舞姬紧紧揽住,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已经随她一起顺着红绸被拉上了三楼回廊。   被寐儿一把推进房门时,还听见她轻轻在自己耳边吹了口气,妖妖笑道:“都说陈中男子多俊美,果然不错。”   香房里绫罗软帐,红烛亭亭,满室暗昧,扑面而来的暖香和脂粉气熏的苏阆脑子一晕。   苏阆脚下尚未立稳,被扯着红绸的寐儿拉过去,险些扑倒在罗红的长案上,案边摆着的酒淋淋漓漓撒了一桌。   寐儿顺势欺压上来,带着银铃的雪白脚踝压着她的腰,一只手攀住她的肩膀,娇艳红唇冲着她的脸就压了过去。   苏阆慌忙伸出两根手指挡住她的唇:“等等!”   寐儿的脸停在半空,半是热烈半是含羞的看了她一眼:“公子?”   苏阆挣开她,把自己的衣领往上拢了拢,遮住平平坦坦的喉咙,背过手暗暗去蹭沾在指头上的嫣红胭脂。   寐儿噗嗤一笑,眼中水波流转:“公子怎么还害羞了?”   ……害羞你妹!   寐儿许是察觉到苏阆异样的神情,深褐色的眸子里缓缓沁出了一股不易察觉的荒凉,仍笑着道:“公子不想奴家伺候你么?”说着捉住苏阆的胳膊,要把她往软榻上带,攀在肩上的衣带顺势滑落,露出一个白生生的香肩和半抹锁骨,好不摄人。   苏阆被她眼底隐藏着的情绪一震,一时竟没想起来反抗,不曾想那舞姬力气倒十分大,一个动作就将她甩到了榻上,两腿一跨,坐到她腰上,手指压住她的肩膀,带着时轻时重的力道,缓缓下移。   苏阆暗惊,心知她再这样滑下去肯定得露馅,忙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儿,寐儿嗔她一眼,不情不愿的停了,长发仍垂下来,不时搔着苏阆的侧脸,眸波突然悠悠一转,手指捞过案上酒杯:“要奴家喂公子么?”话毕轻轻押了一口,含在嘴里,手压着她的肩胛骨,极媚然。   苏阆猜到了她所说的喂是什么意思,胳膊上登时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反手将她一把推开,坐到案边,寐儿歪在榻上,轻轻蹩了眉,声音有些委屈:“公子这是何意?”   苏阆吸了口气,朝她道:“听着姑娘,这是个误会,我没有要买你这一晚上的意思,趁外头人还没散,你赶紧出去把话说清楚。”   寐儿没动,娇俏道:“我知道公子害羞。否则也不会方才在台下时只看着我拿口型却不像其他人似的大声叫嚷,公子是内敛的人,奴家很喜欢,当然也懂得,多喝些酒就好了。”   苏阆被这海香阁中人察言观色的好本事弄的头疼。   苏阆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心里更是绝望。若说自己是个穷鬼睡不起觉她指定不信,且还不知道会被理解成什么样子。   对方听不懂人话,自己就只能跑路了。   她莫可奈何的举起酒杯:“好好,来,喝酒。”言罢自己先干了一杯。   寐儿垂下眼睫,笑了两声,将口中酒水咽了,慢慢站起身,胳膊攀住了苏阆的脖子,身上有股子莫名的香气萦萦绕绕,苏阆本能反手推了一把,香气缠绕进鼻尖儿,灌进肚子里的酒水却好似缓缓灼热起来,蒸的人难受。   苏阆摇了摇脑袋,这境况却没见得好多少,脚底下反而有些飘,体内心火灼灼。   寐儿手指冰凉沁人,慢慢延上了她的脸。   苏阆察觉到不对了。   青楼里招待不好对付的客人还有这么个门道?   今天真是招了太岁了。   苏阆捉住寐儿不老实的手,可药劲儿已经蔓延到四肢,力道有些软绵绵的,身上却烧的越来越厉害,眼前景色也有些迷蒙,她心里恨恨骂了两句,用力一把甩开寐儿,起身就往窗边走,却没看见身后的寐儿无声拧了眉。   若是寻常男子中了招,实在不该是这个奇怪的反应。   窗牖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黑黢黢的夜色透进屋里,只依稀可见一颗红星子微微闪烁,房中越发寂静。   寐儿双眸微眯,朝她走了过去。   苏阆的眼神不争气的迷离起来,脑袋越发疼,身上汗意涔涔,后腰发软,双手不受控制的想去扯自己的衣裳,终究忍住了,死死压制住心中不断往上窜的那股子邪火,想去推开窗扇时,后肩却被一双手扳住,强硬的将她转了过来。   寐儿双手拷着她的肩,四目相对,忽而柔柔笑道:“公子可是热了?且让奴家给您宽衣吧。”   妖妖魅魅的声音听的苏阆心里咯噔一下。   若是被发现是女的就真的坏事了。   她靠着窗户,反手去推寐儿,可浑身都是软的,哪里推的动。   寐儿手顺着她的衣领缓缓下移,眼神急切里带着探究,猛地往两边一扯。   苏阆眼皮子越来越沉,几乎到了睁不开的地步,只觉脖颈一凉,心中纷乱时,拽着自己的那股力道却蓦地松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脚边传来的一声闷响。   她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身后窗牖突然被拉开,深秋夜里的凉气灌进来,吹得她神思清醒了些。   苏阆靠在窗棱上,使劲睁开眼,眼皮子突突一跳。   寐儿竟然在自己之前先倒了。   发生了啥?   苏阆无力抬头,只恍惚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在她耳边沉沉道:“得罪了。”旋即整个身子被托起来,被人从窗户背了出去。   苏阆早已没了去考虑来人是谁的脑子,只觉得身上软绵蒸腾的厉害,浑身像是被蚂蚁不停啃噬着,幸而耳边凉风不断略过,吹的她体温降了些,还不至于嘤咛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凉风骤停,身上热气腾地又烧起来,越发难受,她奋力挣扎了两下,毫无反抗之力的被一个人接到了臂弯里,迷蒙间听见一句:“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听这个急切的声调,应当是自己人。   苏阆手心全是汗,药劲儿一波波拢上来,死死攥住了那人的衣袖,努力睁开眼,蓦然惊诧,一颗心却呼的落到了实处:“成…斐?”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成斐动作似乎一僵,微微别开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揽着她的手臂却紧了紧:“是我,别怕。”说着赶紧将她扶上了马车。   周围黑暗笼罩,车厢轻轻颠簸,药力完全发了出来,苏阆原先只是死死忍着,身上热浪一波波冲上心头,每一寸肌肤都起了细碎的痒意,终于扛不住呻.吟了一声,脑子搅成一团浆糊,双手完全不听使唤,使劲去扯拢的严实的衣领,呼吸也越发浓重起来。   成斐揽扶着苏阆的肩膀,听见她这声软腻黏糊的嘤咛,身形顿了顿,马车带起的风扬起车窗小帘,月光洒到她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   见苏阆死死咬着牙不肯让自己再发声,成斐双眉微簇,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撬开牙关,手指强硬的侵.入她口中:“咬!”   苏阆神思一震,清醒了些,却松了力气,努力别开了脸,只死死攥着他的衣裳,浓重的喘息。   成斐撩开她被汗沾湿的长发:“阿棠,且忍忍,我这便送你回府。”   苏阆身形僵了僵,汗涔涔的额角紧紧抵着他的肩窝,极力嗯了一声。   话音才落,车外突然响起低沉的说话声:“少爷,咱们好像被人跟上了。”   成斐抬起头来,又看了眼怀中的人,定声朝外面道:“甩掉他们,去京郊别院。”   马车轻轻一晃,驰行的速度更快了。   月色沉沉如水,车子停了下来,成斐冰凉干燥的手指覆在她额上,将她横抱起来,进了院中,朝身后抛了一句:“你且先回去,今夜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属下明白。”   别院中没有其他人守着,只有稀松的月光淡淡洒下来,满院寂静无声。   苏阆浑身几乎被汗溻透了,一路颠簸下来,纵有再大的忍耐力神思也早已被烧的不成样子,指甲紧紧陷进手心,嗓子里不时溢出含糊的嘤咛,衣领被她不安的躁动挣得松垮几分,露出的半抹锁骨上亦渗出许多晶莹汗珠。   须得赶紧给她擦擦身子,先把体热降下来再说。   成斐眼睑上投下些许阴影,轻轻将她放在榻上,手指移到她衣裳的腰封前,不安的半握了下,嘴唇张的有些艰难:“阿棠。”    第26章 吻   苏阆脑子迷迷糊糊的,浑身都被灼烧啃噬的十分难熬,刚被放在榻上便狠狠蜷缩了下,两手胡乱一捞,握住成斐微凉的一段手臂,死活不肯撒手了。   成斐闭了闭眼,另一只手覆在她腰间,嗒的一声,解开了腰封上的铜卡。   衣襟顺势往两边滑去,露出了脖颈和锁骨旁一片玉白潮湿的肌肤,许是烧的厉害,烛光下泛着些微微的粉。   原本闷在衣裳里的潮汗暴.露在空气中,带来许多让人舒润的凉意,苏阆紧绷的脊背稍稍松了,双唇微张,睫羽却仍上下不停的发颤。   成斐看的出她在苦苦压制,心下亦是不忍,耳廓上却也隐约有些发烫,低头在她耳边道:“我去给你打水。”   苏阆哪里还能听得着他的话,只死死的攥着他的手腕不肯松开,牙齿紧紧陷在嘴唇里,面庞上还在一层层往外渗着汗珠。   成斐不能脱身,眸间墨色越发汹涌的厉害,口舌都有些干燥起来,须臾,缓缓俯身,嘴唇却在她牙齿深陷的那处上方停住了,移到她的额上,印了一记:“阿棠,听话,我很快就回来。”   苏阆的身子颤了颤,虽眼睛还紧紧闭着,攥着他的手却慢慢松了。   因为握的太用力,手臂上都留下了几道泛红的指印。   成斐不敢再耽搁,旋即转身去了,窗外凉风吹进来,徒增许多凉爽之意,苏阆迷糊着往榻边靠了靠,伸手去中衣的衣襟,胸口微微起伏。   成斐端水进屋,将她扶起来,眼睛触及到松松垮垮的衣襟,手指微僵,赶紧别开眼去,拿了浸水的巾帕去擦拭她不停冒汗的脸和脖颈,苏阆紧簇的双眉一松,本能的循着那抹凉意贴了过去,捉住了成斐的手。   外衫本是男子穿的款式,套在苏阆身上不免有些宽大,她身子往成斐那里一倾,衣裳便顺着肩膀褪了下去,原本松松环在腰间的腰封亦因着她的动作,啪嗒一声,滑落在了地上。   成斐怕她歪倒,赶紧扶住了她的肩膀,中衣两襟不察敞开了些,一痕雪脯冷不丁扎进他眼里。   成斐刷地闭上眼,别开脸去,却察觉到贴在她颈上的那片巾帕已经被蒸的温热,不由神思一跳,赶紧给巾帕换了遍水,考虑了下,将她还留在外衫袍袖里的两只手脱出,又把中衣向上挽了挽,去擦拭她的手心和小臂。     云中那弧白月缓缓移出来,一泓柔光透过窗户和纱帐,洒在两人身上。   成斐握在苏阆腕上的手似乎触到了什么微硬的物什,还以为是她戴了手绳,移开拇指一瞧,才发觉是条剑疤,早已显了陈旧的痕迹,静静斜横在手腕上,深肌入理。   他略略皱眉,去擦另一只手时,却见苏阆拧了拧身子,又抬手去扯胸前衣襟,呼吸有些急促,看上去很是难熬,成斐面色微凝,想到什么,耳朵腾地一热,挣扎了片刻,终究伸过手去拉开了她的衣带。   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因扮着男装,诃子在胸前围了好几层,且系的非常紧,兼之出了许多汗,一层层的料子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又湿又重的缠裹在胸口,压的她潮红的面庞中都有些泛青。   中衣往下滑了些,又露出一小片潮热的肌肤,苏阆紧紧蜷着的手指微微一松,嗓子里嗯了一声。   成斐吸了口气,别开脸去,左手扶住她的后肩,右手手指僵硬的探.进了她的衣衫,摸索到身侧带子上,一时却找不到门道,又不好用眼睛去瞧,硬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解开。   诃子松开的一瞬,苏阆的呼吸旋即平顺了些。   成斐定了定心神,闭着眼给她松了些许,察觉到它因汗露湿重缚的很紧,不会掉下去,才稍稍放心,托着她的脖颈,小心翼翼的复解了几圈,直到还剩最后两层才停下来,将她平放在了榻上。   苏阆面色果然缓和许多,深陷在手心的指尖亦慢慢松了力气。   平削的双肩和两抹锁骨反着水光,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成斐猛地背过身,将巾帕掷到盆中,捧起一把沁凉的水狠狠拍了拍脸。   云中月渐渐西沉,成斐直到换完第三盆水才停下来,见苏阆脸上红晕褪尽,手心亦不复湿热,方松了口气,小心褪下她的靴袜,将她整个人挪到榻上,伸手去捞枕头时,目光落到她全束的发上,顿了顿,轻轻拿下她的发箍,将仍泛着潮意的长发摊开铺到枕后,揉了揉她的额角,见她睡得逐渐安稳,放下心来,拉过薄被给她盖上,坐到案边,以手之颐,闭上了眼睛。   时过四更,申平伯换好朝服,预备离府时,一个下人弓腰进来,奉上了一杯热茶。   申平伯昨夜没怎么睡好,正有些困倦,见他这么有眼色,甚是满意,遂颔首接过,啜了几口。奉茶的人悄悄抬头觑了他一眼,唤了声伯爷。   那厢眼睛从他脸上扫过,才看清是自己派出去的人,唔了一声:“回来了。”   “是。”   他将茶盏放到案上:“怎么样,与那帮蛮子谈妥了么?”   男子略一弓身:“他们说,愿意将价钱再提三成。”   申平伯点着手指算了算,啧啧摇首:“不成,本官把朝里的消息透给他们,那可是担着很大风险的,”他略一皱眉,“才提三成,根本没到我先前给你说的那个数,你怎么就回来了?”   对面人的身子又低了些,压低声音道:“寐儿被人拍了三千两,属下为免打眼,也不好和那蛮子继续待下去,可堂中的人实在太多,属下就从后门出去,打算和他到外头谈,却瞧见路边停了辆马车,有个公子哥儿扶着人上去了,属下瞧着,依稀是成翰林,就跟了上去。”   申平伯眉头顿皱,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拙!你跟他作甚?”   男子冷不防挨了这下,却有些委屈,不解道:“不是侯爷让注意着他么?”   申平伯气不打一处来,一指头攮在他脑门上:“好啊,本伯爷的事还没办完,到先惦记起襄南候的话来了,平时怎没见你这样积极?谁才是你正经主子?”   男子慌忙低下头去:“属下知错。”   申平伯冷哼一声,指着他的鼻子喝道:“只道最重要的是什么东西嘛,银子,银子才是最实在的,有了这玩意儿本官才能过好日子,才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养活你们!成家不好相与,有襄南候对付着还不够么,本官好不容易有功夫做点儿自己的买卖,你上赶着充什么能?”   见眼前人恨不得把头埋地里去的模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既跟上了他,可跟出什么道道没有?”   房中陷入了一度的沉默,半晌才有个磕磕巴巴的声音道:“没…半路上…突然就丢了…”   申平伯气的手指发颤:“一群废物!养着你们是吃干饭的?给我滚出去!”吼完犹不解气,抬起腿来朝转身欲出的人屁股上就是一脚,胸口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娘的一年不如一年!脑袋都长成烂白菜了吗?   申平伯抬腿踹翻了凳子,哐当一声巨响,捋顺袍袖气哼哼出了门。   将军府里过的也不甚安生,天犹黑蒙蒙的,荞荞就一直坐在树下,扭着手指不停朝外头观望,苏二陪在她跟前:“好啦,阿棠又不是包子,何况还有成斐在,她能脱身的。”   荞荞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公子半夜里丢下小姐自己跑回来,还不许我担心了?”   苏城一愣,抬手作势去拧她的耳朵:“小丫头片子,你倒懂了!”荞荞闪身躲开,面色不善的往树上一靠,目光远远的落在院门前。   这明显是在和他置气了。   苏城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你好歹听我说完原委,再怨我不迟。”   荞荞不情不愿的看向他。   苏城扬起手中扇子敲了敲额头,讨好的冲她笑了笑。   阿棠被寐儿拉到三楼没片刻,鲜萝卜棒子的两个小跟班儿就回来了,看见小侯爷似头死猪一般趴在案上,登时脸色煞白,把他堵住在了雅间儿里。   他正急着寻门道看怎么把阿棠弄出来,没的跟前挡了两个大活人,心中更是烦躁,边往外走边道:“不就是喝多睡着了么,你们把他扛回去就是了。”   小厮们扯住他的衣袖,哭丧着脸道:“我们少爷喝醉酒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不会是这酒有什么问题吧?”苏城被他们如斯反应弄的有些摸不着头脑,蓦然想起寿宴上他被灌醉扶出去后冲着马车抡拳头的那次,反应过来了。合着得发阵酒疯才是正常的。   他皱了皱眉:“大半夜了,犯困不是正常么?哪里就这么娇气!”   两个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忽的有一个猛然瞪大眼:“那美姬呢?唱…”他抖抖索索的指着空空如也的高台,半晌没说出话来。   苏城无奈的一叹:“结束了。”   小厮们如丧考妣。   苏城被他们叫的头疼,摆摆手道:“行了,先把他弄回府去,他若醒了寻事找我来担着!”两个人才渐渐平静下来,怯怯看了他一眼,手脚并用的将戚子言扶走了。   苏城见三人下了楼,赶紧朝苏阆被拽上去的地方走,经过一间雅间时,却被从中伸出来的一只手攥住腕子,拉了进去。   成斐坐在里侧,抬眼瞧着他,和声道:“苏公子亲自去怕是不方便,交给我罢。”    第27章 误会   成斐口中“不方便”三个字说的好似颇有意味,苏城愣了愣,旋即琢磨过来。   阿棠来华月楼,一直是乔扮男装,且还在晚上,未显露过身份,出了这个地儿就是查无此人,想要从此消失也是方便,反正无论今晚的事情如何解决,三千两这个数把他们兄妹俩卖了都是拿不出来的,以后男装的阿棠就只能和华月楼江湖不见了,反倒是他,若顶着和苏二平常无二的一张脸出去找事儿,实在太打眼,还容易给将军府惹麻烦。   横竖现下最要紧的是把阿棠弄出来,其他的事情却可以先不考虑。   苏二公子自认没有成斐的本事大。   他掂着扇子道:“他那样扎眼的一个人,既然有本事悄没声儿的潜到海香阁里去,就肯定有本事悄没声儿的把阿棠带出来。可不比我上去抢人出来的强么?”   荞荞轻哼一声,面色渐渐缓和了下来。   天边渐渐现出些许鱼肚白的颜色,晨光透过窗棂,携着深秋时的微寒气息,洒亮了榻边垂下来的薄被一角。   苏阆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脑袋仍又涨又疼,难受的厉害。   她坐起身,被衾顺势落了下去,肌肤随即滑露出来,被深秋的凉气激起了一阵细碎的战栗。   苏阆心里咯噔一跳,险些摔下床榻。   这是哪里?   成斐睡得浅,被榻边的声响惊醒,几乎是本能的弹起身到榻前,和苏阆四目相撞。   苏阆斜坐在榻上,双眼仍有些迷离,垂散的长发,平削的双肩,半敞的中衣和两抹锁骨,更甚者,连那半隐半露的含桃…都闯进了他眼里。   成斐身形一僵,登时背过身:“抱歉。”   苏阆迷糊的神思被这番变故激的清醒了大半,后脑勺腾地一凉,一把将薄被拉到脖颈处:“出去!”   成斐微怔:“好好…我这就走,你莫急。”   苏阆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仰面倒了下去,房门被关上的声音传了过来。   昨晚她都干什么了?   被带离海香阁后依稀能想起来的事情都像隔着一汪水,影影绰绰的想不大清楚。   搁在被子里的手捉住松松垮垮的中衣,苏阆的耳朵腾地红了红。   她可别是因着药劲儿把成斐非礼了吧…   苏阆猛然直起身,却看见床榻的另一边并没有人歇过的痕迹,褥子上亦干干静静的,自己的外衫也叠的整整齐齐在榻角摆着,才稍稍放心,松口气锤了锤脑壳儿。   她忽觉胸口有些凉意,低垂的睫羽一抬,才发觉缠在自己身上松松的柯子落了下去,在腰际周遭围做了一堆。   …一览无遗。   苏阆提溜起还留着折痕的绑带,额角突突跳了两跳。她昨日为了保险缠了许多圈,系了许多扣,应当不是昨晚的自己能解开的…   成斐去烧了一壶水回来放在了院中石桌上,壶嘴儿里还在悠悠往外冒着水汽。   苏阆穿好衣裳出来,看见成斐正背对着她站在院子里,脊背好似绷的有些紧。   他实在不像乘人之危占人便宜的男子…何况昨天,总是他救了自己没跑了。   苏阆闭了闭眼,奈何依旧想不大真切,只好反手带上门,硬着头皮下了台阶。   成斐听到声音,想转过身来,却停住了,半晌,开口道:“姑娘感觉如何了?”   苏阆呼了口气,上前两步,试探着问他:“那个,我昨晚…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成斐的眼睛竟微有躲闪之色,稍稍别开脸:“怎么会。”   苏阆额角又不受控制的跳了两跳。这副表情是个什么意思?   成斐一手捞过晾在桌上的茶递给她,想也没想便道:“喝口水吧,昨晚出了那么多汗。”   话音才落,两个人皆愣了。   苏阆身形一僵,捂着脸掉头欲遁了,被成斐从身后喊住:“阿棠。”   苏阆的步子不受控制的停下,少顷,闭眼道:“我得先回去给家里报个平安了,公子之恩,我来日派人登门致谢,可好?”   成斐默然片刻:“我要你的致谢做什么,你路上小心便是。”   苏阆如临特.赦,十分没骨气的低着头逃出了别院。   成斐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眼睫低垂,将手中茶盏放在了石桌上,嗒的一声轻响。   幸而时辰还早,路上行人稀稀拉拉的,苏阆一路沿小道儿回到苏府,倒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她抹了把额角的几点潮汗,转念一想,突然觉得成斐没把她送回府中,其实…倒也算是稍稍给她留了些颜面。   她苏阆平时好歹也是打架能手一枚,没的竟然栽到一个舞姬手里,还中了不明不白的脏药落成这个模样,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叫成斐撞上还不够,再让旁人晓得了以后她这张脸还怎么见太阳?   苏阆自我开解得偿,心下不觉松快些许,停下步子时才发觉已经到了自家后头,平日不常用的后门闭的死紧。   这要是再绕到前头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她抬头看了眼高高的后院墙,拍拍手纵身一跃,成功扳住墙头,翻了过去。墙上枯黄藤蔓窸窣两声,苏阆脚尖点地,人已在府中。   苏阆甚满意的挑了挑眉梢,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荞荞还在树下翘首等着,不妨后肩突然被拍了一巴掌,吓了一跳,忙回过头,眼睛正撞上苏阆的脸,又惊又喜,睁大眼道:“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阆随手拽了颗海棠果子:“就刚刚。”   荞荞猜到她是嫌麻烦又翻墙了,无言撇撇嘴角,又不放心的打量了她两眼,也没看出来少了几根头发,心里悬着的石头方落了下去,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却意外似的顿了顿:“小姐…你的耳朵怎么这样红?”   苏阆一愣,抬手摸了摸耳垂:“有吗?”   荞荞看着她,蓦地噗嗤一笑:“桃红桃红的。”   苏阆藏在胸膛里的那颗血肉怦咚怦咚跳起来,竟有些心虚,眼中闪烁两下,抬手掩住唇际咳了几声,边往后走边道:“我要去沐浴了,你…你去找人备水来。”言罢闪身到树后,径直朝自己朝自己房间的方向溜之大吉。   她此番一早晨里捂着脸跑了两趟,真是从所未有的狼狈。   苏阆披着张男人皮在华月楼漏了相,被封策训了一顿,然终究安排给这俩兄妹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活计,倒不会耽误什么大事,便也这么过了。可海香阁端的跑了三千两银子,也没见弄出什么大动静来,生意还是那么做着,一应热闹。   苏阆揣度着,兴许这就是富豪的修行和涵养。   冬气将至,一日日的渐渐寒凉起来,苏阆在府里颓废了一些时候,长至节的前几天终于被荞荞缠磨着出了房门。   院里的海棠枝叶落尽,枝杈上落了几只寒雀,倒着苍白的云天,似白纸墨痕上洒落的几颗黑点,无端添了许多萧条,苏阆拢了拢荞荞带着的狐毛风帽:“这干冷的天,出去作甚?还不如在屋里烤着炭盆暖和暖和。”   荞荞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掩在唇边的风毛轻轻抖动:“醉茗楼里新来了个说书先生,听说嘴皮子可溜了,横竖这几日佐枢也没让小姐再干啥,闲着在府里还不出去找点儿趣儿。”   苏阆默然看了她一眼,默然的道:“让二哥陪你去好了,我不想动。”   荞荞撇撇嘴:“过两日按规矩要摆消寒宴,他随着老爷一早就去木兰宫啦。啊对了,”她眨巴着眼睛看苏阆,“成翰林新晋了礼部侍郎兼泓学院院丞,小姐要不要派个人前去送个贺礼?”   苏阆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荞荞边拉着她下了石阶,边道:“昨个二公子说的,”她又嘟囔,“升的这样快。”   苏阆道:“甘罗十二岁即封上卿,焉知成斐就比不上他?”   荞荞回首捉狭一笑:“小姐这是在替他说话吗?”苏阆扔给她一个白眼,走到前头去了。   荞荞吐吐舌头,快步追了上去。   街上卖声哝哝,倒是热闹,荞荞沿路挑了两个小荷包,塞到苏阆手里:“一川在泓学院待了也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习不习惯,咱们抽个空去看看他吧?”   苏阆嗯了一声,忽而又不容置喙的道:“你自己去好了,别拉我。”   荞荞脸上神色一变:“为什么?”   苏阆指指她的脑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脑瓜里想的什么,说不去就不去。”   荞荞嘟着嘴巴低头踢开了脚旁的小石子:“小姐,你就和卫少与成公子处的顺心些,还都是顶顶好的,怎么这段时间交集也少了…”   这可关系到自己小姐的人生大事来的。   苏阆眉稍微挑,打断她的话:“你再胡思乱想,我回去就把你平日里藏的那些闲话本子全没收了。”小丫头干笑两声,乖乖的闭上了嘴。   苏阆掂着手中物什,神思不由自主的飘了飘。   她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陷入到这种尴尬的境地。   前头活过来的这十多年,苏阆从未在和与旁人之间的关系上费过心思,亲与不亲全凭眼缘,率直随性,同谁也没打破过亲友的范畴,简单乐呵,可突然有一天,自己打小处起来的兄弟毫无征兆的跑过来,还捧了一堆雁子毛,跟她说我从来没把你当兄弟,要娶你回家当媳妇儿,直接推翻了她早先对感情的一切粗暴认知。   苏阆不是怕事儿的人,可这实在不大能接受。自己错了十多年?开玩笑呢。   她认定卫凌是搭错了哪根筋,需得给他个时日缓一缓,缓过劲儿来就和之前一样了,不料到现在那人还别扭着。   这边卫少成了怀春少年,才相熟没几天的成斐又出了岔子。   且这个岔子还是个不得了的岔子,丢了个大人不说,到现在她都没想起来到底是她占了成斐便宜还是成斐吃了她豆腐。   老天爷忒不厚道。   苏阆这么想着,略纠结的碰了碰额角,突然脑子里闪过一道莫名其妙的光。   她虽觉得成斐与自己合的来,却只因处着舒服才渐渐熟了,似乎从未把他当成同卫凌一般的兄弟友人来相待过。可若不是这个,又会是什么?   悠悠出神间,身后荞荞突然出声叫住了她:“小姐,都到了,你还往前走啥呢?”    第28章 提亲   长至节那天小皇帝照规矩命人在木兰宫摆了消寒宴,苏阆寻个由头推了,送走苏嵃和苏二后,折回了自己的院子。   荞荞新倒腾了些糯米糕,兴滋滋的凑到苏阆坐着的案前推给她,却见她正捧着一本蓝皮册子,神游未觉的模样,歪着脑袋去瞧册子上的字,奈何她挡的紧,硬是半个墨点都没瞧见。   苏阆抬眼想去摸糕点,才看见身旁坐了个小丫头偷摸着往她身子底下探,眉梢一扬,手中册子卷起啪的敲上她的头顶:“小妮子,鬼鬼祟祟干什么?”   荞荞哎哟一声,揉揉脑门:“小姐又看兵书?”   苏阆手半握成拳,掩在唇际轻咳了两声:“啊,嗯。”   荞荞狐疑瞧她一眼,趁苏阆不备一把夺过她手中册子,摊开来瞧时脸上却腾地一红,跺脚嗔道:“小姐!”   苏阆无声将眼睛瞥向了窗外。   册子上明晃晃落着三个黑字:“偷香传”。   苏阆梗着脖子而不乏心虚的为自己争辩:“谁让你东塞西藏的,我去开后窗的时候,它自己掉下来砸我头上的。”   荞荞眼睛瞪的溜圆:“小姐浑我呢,这种我都藏得很严实…”苏阆眼睛一眯,打断她的话:“这种?你说闲话本子还分好几种?哪种?”她才从箱子底下翻腾出来这么个册子来,还没来得及翻两页。   荞荞咕咚把剩下的半拉话咽了下去,紧紧握着话本子背过手欲走,苏阆哪能让她就这么溜了,眼中闪过几点捉狭的光,一个挪身,人已到荞荞近前,夺住她的腕子,另一只手往她腰间捏去。   荞荞受不住痒,噗嗤笑出声来,仍不住的将本子往身上藏,苏阆愈加好奇,将她往案前屏风上一拷,伸手去捞,荞荞却机灵,泥鳅似的摆脱了她的钳制,呲溜蹲下身,本想将册子牢牢蜷在怀里,却不料苏阆已经夺手劈来,手上一抖,话本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咻地飞了出去。   主仆二人皆回首去瞧,身形不约而同的僵在原地。   荞荞僵的更厉害,然不过须臾便猛地弹起身:“啊侍郎来了,你们好聊,奴婢先退下了!”言罢提溜着裙摆,捂着脸蹭地窜了出去,没了影儿。   被独自扔在屏风前的苏阆往房门前一瞧,呵呵笑了两声:“今日不是有消寒宴么,公子怎么来了?”   成斐手中握了个小瓷瓶,站在门前,眼眸低垂,看着自己身前地上的某处,没有言语。   苏阆咽了口口水,绕过屏风走到门前,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才被扔出去的可怜册子正摔在才要进门的成斐脚边,大喇喇的摊开了一页。   书页上工笔略粗,墨笔勾勒出的窗棂中那对交颈鸳鸯却是清晰可辨。   好一副香艳的春.宫图。   那个…   小!丫!头!片!子!   两人无声相对,一阵凉风吹过,中间摆着的那页春.宫簌簌轻响,传到苏阆耳朵里,像极了憋不住的嘲笑讽讥。   半晌,成斐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本册子,还递给她,眼睛的余光在触及蓝皮上的几个字时,眼角轻轻一抽。   苏阆恨不得就地打个洞自己钻了,却不得不接了过来。   成斐倒还镇定,抬眼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苏阆强颜的弯了弯眉眼:“公子来府里怎么也不着人提前说一声,我好招待。”   成斐环顾一眼院中眼风不时往这里瞥的几个小丫头,温润的脸上隐约现出一点晦色,扬了扬手中瓷瓶:“进去说,可好?”   苏阆扯着面皮,侧身比了个请的手势:“当然。”   成斐点头,进门在案边坐下了。   苏阆五指摊开蒙了脸,蹭过去跟着坐了。   成斐方道:“实在是不巧,那晚我为将你带离海香阁,用了迷香,你虽中的不多,但香里还是有些小毒,毒性虽不强,解药配起来却有些麻烦,我怕你担心,当时就没告诉你,”他将瓷瓶推到她手边,“我这次…是来给你送药的。”   怪不得自己这几日怎么总身上发软,有气无力的,回想起那夜的事情脑袋还涨的额角疼。   成斐又道:“迷香对人无甚伤害,只是可能会让你记不起一些事情,不用太担心,不过要完全把它清出去,时间会比较长,这个药容易失去效力,需得现用现配,每天冲一勺服下就好,服完了我再来送与你。”   苏阆无言扶额,叹了口气:“有劳公子。”   她统共就这么一张脸,一连串儿的丢了三次,以后真是没法再见成斐的人了。   要不,寻个由头把人请走吧?   苏阆悄摸抬起眼,不想成斐正无声看着她,眸间墨色润然。   她藏在嗓子里的话卡了卡,又咽了下去,只道:“我去给你备茶。”   正待起身时,却被成斐出声唤住:“阿棠。”   苏阆干笑着回了一句:“嗯?”   成斐面色一应的淡雅如水,嗓音里却似带了些郑重的意味:“那晚的事…知道你是在躲着,我却不能当没发生过,如果你愿意,我想过几日,”他瞧着苏阆,顿了顿,像是在说一件十分重要的决定,“来向苏府提亲。”   苏阆正拿了一块糯米糕往嘴里塞,冷不丁听见他这句话,险些噎个半死:“啥?”   成斐温和地瞧着她,缓声道:“就是你听到的那般。”   苏阆使劲儿动了动嗓子。   完蛋,真的噎着了。   成斐见她脸色不对,忙起身到她近处,偏生周围又没有水,只好抬手欲拍拍她的背,苏阆却登时闪身躲开,一只手挡在身前,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成斐顿了顿,又上前一步,苏阆随之往后一撤,后背猛地靠在墙上,直撞的她咳嗽一声,卡着的糯米糕咕咚一下,滑进了肚子里。   她顺顺胸口,松了口气,防备的盯着成斐:“你别过来。”   成斐忽而笑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苏阆站定,手还停在半空,生生将两人隔开半臂距离,结舌好大一会儿:“成公子,我…不行,没这个道理。”   成斐看着她清凌凌的眸子,和声道:“阿棠,我总要对你负责。况且…”“负什么责?”苏阆出声打断他,“你欠我什么了?”   她仰脸看着他,嗓音没来由有些发涩:“先不谈我们之间从未发生什么,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应该为自己的好心担责任的。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她快速皱了下眉,“你就因为这个意外来与我说提亲,简直荒唐。”   我们之间根本没有…   成斐沉默了片刻,对上她的眼,眉目微舒:“好,我听你的。”   苏阆紧绷的脊背一松,垂下手别开了脸:“还有旁的事吗?”   成斐道:“没有了,你别忘了按时服药,我这便回府。”   苏阆嗯了一声。   成斐转身朝门外走去,就要跨出门槛时,突然回首,沉声道:“阿棠,我今日所提,确凿是认真考虑过,也确凿是真心。”   苏阆想到什么,抬首去瞧他,眼底却隐约带了一点初见时的漠然,轻笑一声:“奈何我放肆惯了,什么条条框框的教义责任在我这里,统统不作数。”她眼睛往窗棱上映出的黑影处凌然一扫:“荞荞,送客!”   门外支棱着耳朵藏在窗户后头的小丫头被她这一声惊的一个激灵,立时弹起身,挪到门前,睁大眼睛觑了眼苏阆,朝成斐道:“公子…请。”   成斐还未收回眼,须臾,转身下阶,朝院外去了。   苏阆靠在墙上,屈起手指扣了扣额角,心下竟有些烦躁。   荞荞方才跑出院子,在月门前站了好大一会儿,终究没忍住,又偷偷沿路溜了过去,不过也不敢弄出什么大声音,步子放的许缓,才挨到窗户下头,还没听着什么,就听见屋里传出来苏阆的一声传喝,叫她送客的话里依稀还埋了些许气恼。   她家小姐虽然脾气直爽干脆,可这几年也没真的生过几回气。   荞荞猫着腰进门,看见苏阆靠在墙上,修眉微皱,指关节还停在额上,不乏担心的道:“小姐,你怎么啦?”   苏阆被她唤的一怔,回过神来,叉了会儿腰,才气哼哼的道:“没事!吃错药的是他们,又不是我。”   这几天还真是见了鬼了。   她得去摸两把阿桃那只小肥猫缓缓心情。   苏阆出门,往回亭那边去了,果然阿桃正趴在石凳上盘成一团,迎着阳光悠悠晒暖,见她过来,微微动了动下巴,喵呜叫了两声。   苏阆在阿桃跟前蹲下身,抚了抚它被阳光烘的温热的软毛,心绪缓了缓,见它将脑袋往里蹭了蹭,心下一动,伸出手指去碰它微凉的鼻尖儿,还剩咫尺之距时,却听见亭子周围的栏杆上忽而又咕咕的鸟叫声传来。   方才还趴在这里懒懒欲睡的一团白绒突然抬起脑袋,绿眼睛一闪一闪,甩甩尾巴站起来,纵身一跃,朝不知什么时候飞到回亭中的鹦鹉跃了过去。   苏阆马上就要得逞的指尖定定停在了半空。   ……喂!   栏杆底下飞扑玩闹的两个毛团丝毫没察觉到她无声的控诉,你一嘴我一爪子闹得正欢。   苏阆看的想炸毛,眼睛愤愤朝鹦鹉瞪了两眼。   今天要给阿桃加餐,煮一整只鸡,带脑袋翅膀爪子的那种…吓死你个小不修!   苏阆蓦地起身,朝石头凳子踢了两脚。   身后恍然响起轻笑的一声:“怎么气鼓鼓的,谁招你了?”    第29章 兰珠   苏阆回头,看见苏二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亭中,笑吟吟的瞧着她。   苏阆没好气的道:“把你的笨鸟儿收拾走,我要逗猫。”   苏二嗒的敲了下手心,扬了扬眉:“我可不做强拆鸳鸯的恶棍,不地道。”苏阆听得‘鸳鸯’二字,含在嗓子里的话倏地卡了卡,指着目无旁人的两个毛团:“一猫一鸟,哪来的鸳鸯?你趁早找个笼子把它护起来,省的哪天阿桃饿了,它可就只剩一堆毛了。”   苏二却像是毫不担心:“反正一公一母嘛,都这样熟了,阿桃下不了嘴的。”   苏阆被他吊儿郎当的语气堵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好好,拼歪理我不如你,不和你理论。”言罢转身往外走时,却被苏二从后头一把拽住:“喂,慌什么,”他话锋一转,“我听荞荞说,成斐来过了?”   苏阆步子顿了顿。   真的是…什么都快不过小丫头的那张嘴!   苏城拉着她背对着两只毛团坐了,笑道:“他那样的人,竟然还有惹女孩儿生气的本事,很是不易。”苏阆悠悠瞥了他一眼。   苏城咳了两声,兴致勃.勃地往她跟前一凑:“成斐跟你说什么了?”   苏阆眼睫微垂,默了半晌:“提亲。”   苏城一愣,抬手掏了掏耳朵:“啥?”   苏阆支了支额角,知道自己若不说以苏二的性子必定以为她在故意卖关子,势必打破砂锅问到底,到时候自己肯定过不安生,况且她现在心里也挺赌得慌。   她思虑半晌,终还是把事情原委大致说了几句。   深秋头午的阳光晃下来,直照的她的眼花了花。   大陈对男女之事并不十分忌讳,还保留着中古时的开放淳朴,不过在其间添了些贵族繁华的因子,富家公子小姐们养几个美姬面首的事都是常有,像苏成两家连老爷都这样清心寡欲的,倒是少见了。   何况那晚被成斐救走到自己次日醒来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苏阆自己也只能模模糊糊想个轮廓,又存了些隐晦的心在里头,也只恰到好处的点了寥寥数语,便停了下来。   苏城闻言愣了片刻,竟然都忘了取笑她,只忽而问道:“所以,你生气并非因为他贸贸然来找你提亲,而是因为提亲的理由?”   苏阆并未考虑到这一层,实际上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发的什么矫情脾气,只觉得心底有一股子无明业火斜斜窜上来,人就不大舒坦。   听见苏二对她来了这么一句,不觉微怔:“什么?”   苏城微微挑眉:“阿棠,我问你,倘若没有发生那次意外,成斐来找你说这个事,你还会不会生气?”   苏阆轻笑两声,觉得甚无稽:“若没有那个意外,他怎么可能来说要提亲。”   苏城指尖在石桌上嗒的一叩:“那你可不就是在气这个么。”   苏阆愣愣看着他,心下像有什么东西清明了些许。   苏城将手放在桌上,缓声道:“成斐到底是书卷堆里长起来的人,又是成相的儿子,若说半分不受那些老夫子教条的影响,哪有这个可能呢?不过…”   他话锋一转,“说到底,你无非就是以为他是因着那些老套规矩来同你说这个事,而不是因你本人罢了。可你也当知,成斐绝非迂到了为着一次意外就要搭上两个人下半辈子的程度。他若对你没存感情,又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兴许他说的要对你负责,只是他还不想完全袒露心思的那一丁点儿掩饰而已。”   苏阆默然无言,眉间郁结却缓缓解开了。   苏城饶有兴味地往前凑了凑:“亏得你还是恣意惯了的,可有一天,竟然也会吃那些死物教条的醋。”他唇角微翘,“阿棠,你别真是喜欢上他了吧。”   苏阆心里怦咚跳了两跳,别开眼去:“你就贫我吧。”   苏城嘿然一笑:“不敢不敢,我又打不过你。”他起身,拍了拍苏阆的肩,“你自个儿慢慢琢磨吧。”言罢负手扬长而去。   苏阆拍拍脑袋,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成斐从苏府出来,在路边静立了片刻。   苏二平日说的话虽大多数都是在贫嘴,此次倒是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成斐心底里埋着文士方正的模子,也确然是因着那晚的事,才忍不住提前对苏阆说了自己的心思。   可就在他才说出‘况且’两个字之后,苏阆打断了他。   他从苏阆眉间看出了些许懊恼的神色,却拿不准那丝情绪是因为自己的唐突而不快,还是因为她对他并没有那种感情所以才觉得突兀和不能接受。   兴许是后者多些。   成斐想到苏阆回答他的那番话,有些出神。   我们之间根本没有…   此番自己着实…心急了些。   成斐扬起脸看了眼眼前明澈的冬日街景,折身朝泓学院去了。   前几个月秋日将至时京城中新落了几批做皮毛生意的客商,如今年下渐近,已经陆陆续续走了不少,然会馆里留下的人虽不多,却像是有长扎在京中经营的打算。   时气越发干冷,街上行人也少了起来,果如成斐所言,寒冬腊月里,京中倒还飘了一场小雪,再往西北去,硬是一颗雪粒子都没见着。   天色很早便见了昏色,窗外风声凛冽,屋里暖香盈盈,烛影投在帐上,微微晃动,幔垂的红帐里不时传出女子的几声嘤咛,黏糊娇软。   榻上软被生香,一只细白的手紧紧捉着肩侧褥衾,随着身形晃动越收越紧,良久蓦地一颤,几乎要把褥单掐破,一声从嗓子里溢出来的压抑闷哼过后,终于松了力气,掌心无力摊开,满手尽是湿汗晶莹。   单臂撑在榻上的男子看了眼身下胸脯微微起伏的人,抽身欲到床侧,脖子却被一双胳膊紧紧箍住,身下的女子睁开了眼,深褐色的眸子瞧着他,微带迷离,须臾借力抬头,奋力咬住了他的肩膀,一颗尖尖的小虎牙也深深陷.进了肉里。   男子吃痛,轻哼一声,在她腰侧掐了一把,身下人皱眉,哼哼着扭了下灵蛇似的身子,却咬的更狠了,让他体内才舒缓下来的血液又奔涌起来,锐利眸子一眯,惩罚似的又将她压在了身.下,狠狠折腾了一番,细白潮湿的手微微蜷起,而后使劲攀住了他的肩,任凭他肆意发泄,良久,终于松了口,喘息着含糊唤他:“哥哥…受不住了…”   男子一怔,眼底竟隐约有怒色涌起,一把握住她的肩,反倒加重了力气,身下人浓烈的喘息起来,却咬着唇不发一语了,床榻一阵吱扭作响过后,两人双双陷在软被里,男子眼底情绪渐渐散去,咬了下她的耳垂,声音低哑:“兰珠。”   “奴家叫寐儿。”女子偏头,轻轻娇笑,伸手去推他的胸膛,“哥哥起来罢…奴家被你折腾的,实在没力气了。”   男子蹩眉,单肘支身,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扭过来,强迫她看着自己:“喊我。”   寐儿一笑:“哥哥…”   男子剑眉一簇,眉间纹路益发深,握着她香肩的手也加重了力气:“我不是你的客人…喊我的名字!”   寐儿瘪嘴,好似有点儿委屈,半晌,眨巴了两下眼睛:“对,我凭什么喊你哥哥呐?你哪次给过钱了?”她顿了顿,对上他深邃的眸子,伸手点点他结实的肩膀,笑道,“呼衍朗,你个没良心的。”   被唤了名字的男子绷着脸色,抽身仰倒,躺在了她身侧。   寐儿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将被衾往上拉了拉,盖到锁骨处,眼睫微阖。   呼衍朗喉结上下动了动,瞥了她一眼:“这几日可有新消息送来?”   寐儿闭着眼,似倦了,轻轻翻了个身:“没,年下了,哪里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呼衍朗剑眉轻轻一皱:“真没有?”   寐儿察觉到被衾下的手延上了她的腰,本能的缩了缩身子,硬着头皮改了口:“有,不想给你。”   呼衍朗捏了她一把,伏近她耳边低低道:“你若不给,明日莫想下床。”寐儿微怔,眼底有些失神,半晌,轻哼一声:“奴家前些日子丢的三千两银子,你若能帮我回本儿,我就给你。”   呼衍朗放在她腰上的手一紧,一把掰过她的肩:“你就那么缺钱?”寐儿一眨眼,妖妖笑道:“不缺钱,我来这里做什么?为了听你的话?”   呼衍朗呼吸微滞,片刻静默过后冷哼一声:“好,明日我给你三千两。”寐儿眼神定定,忽而翻过身,整个人钻进他怀里,抵着他的肩窝,用撒娇似的语调道:“哥哥…也还没有那么霸王嘛。”说着反手,慢慢从枕下摸出一封信笺,递给了他。   呼衍朗盯了她一眼,眸底看不到一丝感情,将信笺接了过来,淡声道:“药可还好使?那些男人,没真的对你做什么吧。”   寐儿笑了两声:“喝一口就够他们销.魂蚀骨了,迷糊快意到天亮,问什么说什么,哪里还顾得上奴家?倒是那天晚上的客人…反应不大对呢。”她搂住呼衍朗的脖子,蹭了蹭,“你查到什么没有?”   呼衍朗目光幽晦,那日唱价时,他亦坐在堂中,看到了那个大言不惭出三千两买下兰珠初夜最后还偷偷跑路的家伙。   那天之后派人去寻时,那人却凭空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谍者做的久了,他的神经一直很敏感。   巧合,玩笑…还是挑衅?    第30章 私奔   罢了,若是与他敌对的人,以后不怕他不露头。   呼衍朗翻身坐起,捞过了床尾的衣裳,寐儿眉心微蹩,抬起头来:“走?”   呼衍朗将腰封卡好:“还有些事。”   左右从来都是这样利索,不曾在她身边多陪过一刻。   寐儿复躺倒下去,背朝着他:“哦。”   呼衍朗站起身,又恢复了平日冷淡凌厉的模样,瞥了眼她裸.露在外的光洁脊背,随意将被衾往上一拉,转身离开了房间。   窗牖外吹了一夜的冷风,屋里炭火半夜还自行熄了,苏阆被冻醒时窗外仍呼啸作响,昏黑一片。   她拢衣起身,搓着手将窗扇打开一条缝,入眼处海棠树的细杈尽折,残枝四处落了一地,很是有些萧条。   冷风顺势灌了她一斗篷,直冷的她打了个激灵,吹走了所有朦胧睡意,苏阆掌起灯,在案前坐了下去,揉了揉眉心。   这个冬日当真又干又燥,恍若带的人心境也好不起来了一般。   大陈过了个几无冬雪的腊月,待到来年,也未迎来春霖。   日色赤红如血,川城以北的郡县皆陆续传来了旱情,天灾骤起,一封封急奏快马加鞭的传进宫里,京中也久不见雨点,一时间人心不稳,小皇帝为安抚民众,亲自摆坛斋戒祈雨,亦开库拨下了赈灾的钱粮,然浮躁人声才将将稳了没多久,地方风波复起,又闹了匪患。   成斐在礼部担着职,少不了处理近来的吉礼祭祀,忙的根本脱不开身,干脆住在了衙门,头两日才渐渐闲下来,这天处理完行事已然暮色沉沉,正打算回府时,又被江涵召进了宫中。   甘露殿内寂寂无声,初燃的烛火不时忽闪两下,在房壁上投下飘忽的影子,成斐进门时,江涵正站在房中,背对着他。   他约摸也有几日未歇了。   成斐拱手行礼:“陛下。”   江涵转身,眼睑下染了淡淡的鸦青,嗓音里亦有些微沙哑:“快平身。”   成斐应声,现下置身殿中,房内萦绕着的几分浓茶香气更加明晰。他道:“皇上还是应注意歇息,龙体为重。”   江涵恍若未闻,只道:“近来江北匪乱一事,成卿怎么看?”   成斐不假思索:“布衣之患无食不给,陈中耕者虽不说皆博闻谆善,却也大都经过开蒙教化,所求者不过一口粮,一世安,一条命,不到迫不得已时,不会行以命续命的作乱之事。”   江涵眉心微皱:“可朕早已命令下去开库启仓,所拨钱粮之数并非不能维其温饱。”   成斐眼底墨色渐深:“此事皇上心中应当早有揣摩。”   江涵略一皱眉:“朕想听你说。”   成斐微一欠身:“一则户部报给皇上应下拨的钱粮,乃是恰好的实数,若真能到民众手里,维持一时温饱续命自然不足为患,可待粮车出了京城,少不得一层层辗转下去,若有暗中克扣者,实际用到百姓身上的,还能剩多少,臣实在不敢妄言。二则不排除有心人挑拨,煽动民心以至地方不稳的可能。”他顿了顿,“倘若双管齐下,那…”   江涵闭上眼:“朕和你想的一样。民心易抚,也禁不住有的官员欺上瞒下贪得无厌。”他双眸微眯,“这才安定了多长时候,竟也一日日的不安分起来。朕必要派人,好好查查清楚。”   成斐不置可否,又道:“容臣多嘴问一句,戚侯爷对匪患之事,是什么态度?”   江涵冷笑一声:“襄南候一向铁腕,自然是主张正.法贼子,缴清匪奁,不可轻饶。”   成斐眉心一动,抬起眼来:“陛下,此事尚待甄辨,切不能强压。”   “朕知道。”江涵淡淡沉声,“天色不早,成卿且回吧。”   . . .   佐枢近来似乎在忙着别的事情,封策这几日也没有新的差使叫苏阆去做,京中人心浮动之时,她倒闲了下来,这日温了一回剑,便停下来坐在树下拿了鹿皮帕子去擦拭剑身,仍带着些微料峭的凉风带下一片微黄的新叶,飘到了她手上。   苏阆不知怎地,脑海中恍然蹦出了她初见成斐时,把他一把拷在树干上的场景。   她许久未出门,也许久未见到他了,竟然有点想着。   明明上一面才冲他发了脾气,真是见鬼。   苏阆欲将帕子叠起时,胳膊却遽然被突如其来的一双手紧紧扣住了。   苏阆抬头,却看见荞荞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身边,眼圈红的吓人,跪伏着扑在了她怀里,双肩轻轻耸动,半晌,嗓子里漏出来一丝压抑的哭腔。   苏阆想到什么,伸手将她揽住,拍了拍她的背:“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荞荞梗着喉咙点头,满溢出来的眼泪却把苏阆的衣襟打湿了一片,良久才抬起脸,眼睛还湿漉漉的:“小姐…”   荞荞的老家在川城北边的岭安县,地偏多山,近来旱情益重,匪乱闹的很厉害。   她话音还没收尾,脸颊上又滚下一颗泪珠子。   苏阆眉心微簇,伸手去抹她满脸的水泽:“别哭,凉风一吹,脸上该起皲了。”   荞荞咬着嘴唇,拉过她的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抽噎着嗯了一声:“奴…奴婢想回家看看。”   苏阆的手在她背上停了一瞬:“你去做什么?过几日我派人去给你家送些钱粮,悄悄的,不会让匪徒盯上就是了。”   荞荞擦擦眼窝,摇了摇她的胳膊,声音低了下去:“见不到哥嫂,奴婢总不安心…”   苏阆沉默片刻,看了她一眼:“你来之前。找过二哥了吧?”   荞荞眼圈果然又红了:“他死活不愿意!奴婢说不动。”话音还没落地,身后苏城的声音蓦地跟了上来:“小丫头,没的把我说的这么没良心。”苏二大步流星走到树下,倒像是一路追着她过来的,“我说不让你自己去,何时说要把你锁在府里了?”   荞荞眼底一亮,抬起脸去瞧他。   苏城宽慰似的笑笑,拍了拍荞荞的肩:“本公子今日闲来无事,正好陪你一块儿去,也保险些。”荞荞一时愣住,半天没回过神来。   苏阆把荞荞往前一推:“你俩够了,要腻歪也别在我这里,出去。”   苏二立时咳了两声,马不停蹄地拽着荞荞溜出了院子。   苏阆朝两个人的背影投以漠然一瞥,头顶上的树杈突然一阵枝叶摇晃窸窣,生生落下来许多海棠叶,全砸在了她头上。   她抬头望去,交错枝杈里欢快的穿过两道纠缠嬉闹的白影儿。   反了反了,这府里没法呆了!   苏阆腾地站起身,抬手拨拉掉头发上沾的碎叶子,抄起长剑朝着树干一抡,头也不回的进了房中。   苏二动作十分的利索,直接越过老将军,备了马车便带着荞荞出了京,苏阆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突然觉得有几分凄凉。   这日暮色将至时,苏二身边的小厮阿雨悄摸到她院子里:“小姐,老爷回来了,让你和公子过去呢。”   苏阆眉毛一挑:“这才跑了两天,父亲就来要人啦?”   阿雨苦着脸躬身:“公子让小的予他瞒着,这下可好,老爷直接找人来了,小的上哪给变个大活人出来顶去?”   苏阆扳着手笑道:“让他来拐我的人,我非告他的黑状不可。”阿雨一愣:“啊?”   苏阆轻笑两声,起身朝苏嵃书房去了。   房中尚未掌灯,有些昏昏暗暗的,苏嵃站在案后,手中火石才磕出一点光亮。   还真是一回府就把她叫来了,莫非有什么事要安排么?   苏阆走近,喊了他一声。   灯芯子腾地被点燃,房中瞬间被照亮了,苏嵃将灯盏推到案角,抬起眼来:“怎么就你一个人,阿城呢?”   苏阆背着手掂了掂脚,眼睛望向房梁:“他,大概是…私奔了吧。”   苏嵃险些把灯台推倒:“什么?”   苏阆抬手蹭了蹭鼻尖儿:“爹前几天不在,他连我的贴身丫鬟都拐跑了哩。”   苏嵃半晌才反应过来,脸色不由得黑了一层:“胡闹!”   苏阆嘿然摆手:“反正那些小土匪也闹不成什么大气候,若真撞上了,说不定还能练练二哥的半吊子功夫,他这是在求上进嘛。”   苏嵃听得此话,更是气的胡子险些吹起来:“什么时候了!还带着人往外跑?浑小子!”   苏阆成功给苏二找了一顿抽,当然要见好就收:“可不关我荞荞的事,是他毛遂自荐。不过这几日封叔不是都没有什么活计安排下来么,他闲着没事,收拢下女儿心不也是情理之中嘛,”她往苏嵃跟前凑了凑,“二哥都及冠一年啦。”   苏嵃看了她一眼:“你当我看不出?”他从袖中掏出封信笺,往案上一抛,沉吟了片刻,“荞荞生性纯良率直,倒是个好姑娘,做个通房丫头也不是不行。”   苏阆脸色微变:“爹…”   苏嵃打断她的话:“知道你想说什么,苏府三代往上也是泥腿子,我倒不是计较她的出身。可以荞荞的性子见识,如何当得起主母的位子?”   苏阆别开眼,低头扯了扯袖角:“这么多年,府上没有主母不也过来了…”   苏嵃伸手一指她的额头:“你们就是要气死我,少做肖想。”他将信笺往苏阆跟前一递,“说正事,看看这个。”   苏阆本是好心替那两个人探一探苏嵃的口风,没成想直接被他一句断了念想,又哪里舍得荞荞真去做通房了,正考虑着怎么才能让那丫头提一提所谓的性子和见识,不妨手里被塞了个东西,只好暂且作罢,打开信封将里头的东西抽了出来。   纸上赫然列着几个富商和官吏的名字,因为跟着封策做事也有一段时间了,看着倒依稀眼熟,有些墨字还用朱砂注上了红圈,后头标着几行京外的巷址,苏阆吃了一惊,弱弱道:“爹…我怎么瞧着这东西,跟暗杀令似的…”    第31章 澄清(一更)   “没那么严重, ”苏嵃撩袍坐下,“近来佐枢循到细作踪迹,有人染上了私泄朝中消息之嫌, 当然, 这些朝官大商用不着你处理,目前究竟有哪些人在做这些腌臜事, 也还没个准确的名册,他们不会同北狄的人直接互有交通, 往往经过中人将消息透出去, 你手里拿的, 便是近来被佐枢盯上的其中几个。”   苏阆点头:“那我能做什么?”   苏嵃顿了顿。   其实这件事,原本安排不到苏阆去做,佐枢中人办起来才更趁手, 不过现下因钱粮之济出了问题,民心不稳,匪乱未清,大都被江涵分派到了地方上暗中督察, 前几日已经上路,京中混进细作的事情才有了头绪,不好就此放下, 苏阆和苏城对佐枢的事也渐渐上手起来,本打算着交给他们二人处理,哪想这当口上二小子跑了,只剩下了苏阆一个。   他道:“你且带几个人去查探查探, 看看名单上的人是否属实,能截获他们私卖的消息,顺便搜集到证据最好。”   苏阆将名单妥帖收起,应了声是。   苏嵃沉吟片刻,突然道:“你一个人,总归是有些吃力,还是寻个人和你一起罢。”   苏阆也觉得压力有点儿大,听他这么说,不由眼前一亮,激动地往案前移了移身子:“好爹爹,知女莫若父!封叔可还有哪个得力的手下留在京中么?”   苏嵃若有所思的颔首:“你觉得成家小公子怎么样?”   . . .   翌日一早,苏阆才起身,门外就有丫鬟提进来一盒东西。   苏阆瞧着那盒子很精致的模样,好奇问了一句:“那是什么?”   丫鬟将手中物什放在她手边:“卫公子拿过来的,只说让带给小姐,奴婢也不知道。”   苏阆身形僵了僵,眼睛略过盒子上的玲珑铜扣,颇觉得有些头疼:“这都几个月了,他还没缓过来?”   丫鬟噗嗤一笑:“许是念念不忘。”   苏阆一时无言,半晌道:“罢了,管他送什么,到时候我估着价给回个礼就是了。”言罢拨拉开铜卡,打开了盒盖,目光触及到里头的东西时,眼皮子却旋即欢快的跳了跳。   盒子里整整齐齐叠着一席白狐披风,绒毛根根直立柔软,半分瑕疵也没有,极粹白华美,连两条衿带上也刺着精致繁复的绣纹,不知得费多少狐狸皮子和针线功夫才能凑成这么一领,苏阆咕咚咽了口口水,啪的将盒子扣上往丫鬟跟前一推。   丫鬟唬了一跳:“小姐,怎么了?”   苏阆肃然决然地道:“太贵了,回不起。”   “……”   “原封不动的退回去,现在,马上。”   丫鬟的手伸在半空,却停住了,有些为难:“卫公子还在外头等着,说务必要让小姐收下,退回去的话,”她放轻了语气,试探着道,“他…会不会不走啊?”   苏阆抬眼:“他现在在外头?”   “可不是。”   苏阆甩手站起身:“不早说,他既然缓不过来了,我现在就去把话说清楚,成天耗着算什么事。”言罢提着盒子大步出了房门。   苏阆赶到时,卫凌正施施然坐在厅里,悠悠喝着茶水,听到她来,抬起眼来,含笑道:“阿棠,我听府里人说,苏二带着荞荞回老家了?”他放下茶盏,“那小子动作还挺快嘛。”   苏阆含糊着应了两声,坐到他跟前,开门见山的道:“卫凌兄,我觉得咱俩可能需要谈一谈。”   卫凌脸上笑意缓缓消了些许,须臾方道:“咱俩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需要特地谈的,不用浪费这个时间了吧。”   “你既知道我们俩的交情,何必给我送这些东西过来。”苏阆垂了眼睑,将锦盒往他跟前一推,“我不能收的。”   卫凌默了片刻:“阿棠,我…”他突然笑了笑,“我只是揣度着你兴许喜欢,想把好的给你。”   他突然放软了语气,倒叫坐在一旁苏阆的心里有点儿愧疚。   她收了收手指:“卫凌兄,我是确然把你当兄弟的,”她对上卫凌的眼,“也只把你当兄弟。”   卫凌没搭话,房间里突然有些沉寂。   苏阆别开眼,干笑两声道:“那什么,我是说,既然是兄弟,我们之间就完全没必要送来送去的嘛,多伤感情不是。”   卫凌继续瞧着她。   她暗暗默了一会儿,干脆破罐子破摔的道:“卫凌,我苏阆朋友不多,除了荞荞便是你,认准了就变不了,当然也不会生出什么别的感情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你应当知道的。”   卫凌眉间微怔,少顷,冲她轻轻笑了笑,“我就是喜欢你的纯粹。可世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阿棠。”   苏阆别开脸:“我们确凿没有旁的什么。”   卫凌眼底现出些许失望之色,拨着茶盖儿的手顿住,须臾道:“我不大认得准眼前,你虽执拗了些,总归现下心里头留给那个人的位置还空着不是,我做的好了久了,兴许你就乐意变上那么一变,哪天发了善心,把我移进去也未可知,”他抬起眼,“还是说,你拒绝我拒绝的这样利落,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认准的人?”   苏阆被他问的一愣,脑海中竟忽地闪过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眼神不自觉的闪了两下。   卫凌觉察到她的神色变化,眼底墨色一沉:“成斐?”   苏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卫凌苦笑两声,自己多出来的这十来年白过了。   他闭了闭眼:“罢了,你喜欢的,我从来没办法觉得不好,”他叩叩额角,调侃似的道,“其实小爷我也不错,就是一个不妨跑偏了。”   苏阆觑着他又回到了和平时一般无二的玩笑神色,不由松口气,朝他弯了弯眉眼。   卫凌沉声道:“我们还和之前一样吧?”   苏阆使劲点了点头。   卫凌眼中延出些许笑意,撤身靠在椅背上,把晾在一旁的盒子往中间推了推:“那这个你还是要收下的。”   苏阆抬眼,才想说什么,被卫凌截断了:“已经开春,我提早送个生辰贺礼都不行?”   若是再拒绝,怕不是真的生分了。   苏阆才想起这回事来,俄而笑了笑,伸手把锦盒往自己那边拉了一点。   卫凌心里悬着的石头往下一放,挑眉道:“本来想着去年就能给你,出门披着好看且暖和,没成想这个做起来还挺费事,竟一连花了几个月,前些日子才完活,不过疆北的皮子倒是顶好的,那家的手艺也不错,没叫我白等。”   苏阆唔了一声,忽而笑道:“那你合该再等等,天气暖了,皮子价钱能往回落不少哩。”   卫凌瞥她一眼:“是不是傻?好料难求,哪怕晚那么一刻就没了,这领子披风我还提前和那掌柜的磨了许久。”   苏阆没刹住,耿直的秃噜出来这么一句:“能保暖还不行?”   卫凌倒也不在意,反而嗒的敲了敲手心:“我正想与你说这个事情。”他往前一凑,“去年秋天京中落下来一户从北狄来的客商,许是想安稳做生意,一直没回去,在长宁街开了处布庄,唔,你这领东西就是打他那里买来的。”   苏阆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疆北料理皮子的手艺确凿比陈中好些。”她现在想起秋狝回来落到荞荞手里的兔子狐狸皮就心疼。   “这倒是次要,”卫凌煞有介事的道,“疆北虽出好料子,那些毛色杂的更不比陈中的少,去年北狄大陈停战,关系也算将将缓和了些,客商驼队比以往来的都要多,可你也知道,近来京中喜欢用皮子的公子小姐们,眼光是一个比一个挑了,况且就那么些人,真好的一购而空,两边这么一挤兑,那些次些的货就屯了下来。”   他捉狭一笑:“京中那些贵人看不上杂毛料子,我倒觉得是好东西,不大好看罢了,却也厚实。”他话锋稍转,“苏家军的将士们寒冬腊月也断不得操练,且北狄苦寒,若再有征战,照料不好的话,骨头容易落病根儿,何妨不趁现下价钱压的低,买下来给他们配些护腕护膝?”   苏阆听得他话,眼睛倏地亮了亮:“这倒是个好主意,待父亲回来,我与他说说。”   卫凌一扯唇角:“若只与叔父这么说,他少不得要已添置军资为名往上报,户部那起子老官磨磨唧唧的,等他们一层层批下来,今年的雪都得下了好几场了。”   苏阆深以为然的点头,思忖片刻,试探着问他:“要让每个兵士都能分一套,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卫凌比出个九的手势:“差不多就这个数,且我们要的多,价钱总还能往下压一压。”   苏阆吃了一惊:“那还真是挺少的…呃,”她眉心微锁,掰了掰手指头,决然道,“那干脆我全买下来算了,何必还要等着看户部的脸色。”   卫凌眼角一抽:“你最近发财了?”   苏阆盘算着伸出五个手指头:“把家底翻出来的话,差不多能有这些…”她笑的甚无德,悄声道,“剩下的四百,二哥平日留下来的银钱怕自己禁不住乱花,都在我这儿放着呢。”   卫凌知道若说他给垫上苏阆肯定不答应,要是打打苏二那小子的秋风…   他手指在案角画了个圆,末了嗒的一敲,笑道:“好主意,我觉得成。”   苏阆欣然的弯了弯眉眼。   怎么跟个小狐狸似的。   卫凌咳了两声,站起身来:“那就这么办吧,我抽空去和那掌柜的谈谈,妥了就带你过去。”   苏阆点头:“好啊。”   卫凌颔首:“那我先回去了。”   苏阆应声,将他送出府,折身要回自己房中时,方才的丫鬟悄悄凑上来:“小姐,解决了?”   苏阆摆摆手:“我和卫凌兄本就没什么龃龉,有什么需要解决的?”   丫鬟惑然眨眼,却见她脚步轻快的往院中去了。   小丫头抬脸望了望不见一丝杂云的天,提起裙摆边追上去边道:“小姐小姐,方才泓学院里派人来,请你过去一趟。”   苏阆脚步顿住,转过身来:“泓学院?什么事?”   她昨晚可没答应老爹说让自己和成斐一起共事的馊主意,何况就算他要执意这么办,事情也不会这样快。   小丫头结舌半晌,弱声道:“许是…一川在里头打架了?”    第32章 布庄(二更)   苏阆默然半晌:“算了, 我吃完饭去看看吧。”   直到苏阆被小厮带进房中,看见成斐面前案上摆着的那张纸和熟悉的墨字,她才发觉自己着实低估了苏嵃将军的办事效率和专断程度。   身后门扇被吱呀一声关上, 房中寂寂无声, 只剩了苏阆和成斐面对面站着。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 少顷,成斐起身给她让座看茶, 苏阆止住他提茶壶的动作, 干笑两声道:“公子坐下吧, 我自己来就行。”   成斐动作一顿,撤回了手。   苏阆自行倒了杯茶,看了他一眼, 见他现下似乎还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遂低头押了两口。   成斐绕到案后,拿过那张纸放到了苏阆跟前。   苏阆目光在刚瘦迥劲龙飞凤舞的墨字上扫了几圈,抬起眼笑道:“家父笔法向来不羁了些, 你若看不懂…当没看着就成。”   她说着,不动声色的将纸叠起来往袖子里塞了塞。   成斐也笑了笑:“阿棠拿回去也无妨,左右我已经记下来了。”   苏阆:“……”   成斐施施然坐下, 给她续了些茶水,唤了她一声:“阿棠?”   苏阆将身子往后一撤,转脸对上他的眼:“哈?”   成斐眉目温然,冲她招了招手:“你躲那么远做什么, 过来些。”   苏阆抖着面皮笑了两声:“不用,你坐那儿说就行,我听得见。”   成斐正色道:“此事不宜外扬,泓学院人多口杂,万一隔墙有耳可怎么好,你还是凑近些,我们小声说。”   苏阆被他堵得竟说不出话来反驳,只好朝他的方向移了移身子。   成斐唇角微折,敛了眉眼,不知从哪又变出来一张叠好的纸,放在案上铺开,却是幅京中的舆图,点点叉叉都标着,用小工笔描的细致。   他抬手指了指,温声道:“京中原来的会馆去年才翻修过一遭儿,前些日子才完工,大多南下的客商都住了临时的新馆,地方不大,且偏了些,鱼龙混杂,单在这里头,度支主事的手下换着人来回出入了两三趟;唔,李中官宫外的相识更甚,皇宫内外恐有暗中交通之嫌;另外这里还有一份商贾与几个小吏礼钱互通的单子,”他从舆图底下拿出,递给了她,“你看看。”   苏阆接过来,看了一遍,缓缓睁大了眼:“这些名字……”她摊手,“我都没怎么听过。”   成斐笑道:“全是些不打眼的暗卒,若是有花头的人都那么张扬,他们的上司还需要佐枢费力气去查么?自然都是平日藏得很严实的。”   苏阆想想也是,片刻,忽而抬起脸,却忘了两个人挨得近,额头正碰上他的唇,只觉肌肤上软软的一凉,慌忙往后一撤,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抬手覆上了方才触到的地方,心下怦咚跳了跳,半晌,才默然的道:“这样你还能把这几只小虾米从人海里揪出来,佩服。”   成斐面上倒没见有什么异色,只淡淡沉声:“有心便能查。何况小虾米后头连着大鱼,漏不得。”苏阆挑眉,将眼睛移到舆图上,赞同的唔了一声。   成斐无言望着她低垂的睫羽,半握成拳的手却掩在下颌,唇际漫出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   苏阆把手中物什放下:“父亲昨晚已经把事情交代给我了,正好过几日我得从疆北的客商那里采买些东西,先让我查探查探好了。”   成斐颔首:“其实我们可以…”“我一个人就成,你,”苏阆打断他的话,半天憋出来几个字,“太扎眼。”   成斐瞧着她,忽而笑了:“好吧,注意安全。”   卫凌动作道倒快,第二日才过晌午就到了府上来接她,苏阆盯着孤零零挂在衣橱里的男式衣冠考虑半晌,想到前几个月才在海香阁露的相,还是穿着平日的装束便出了门。    天气渐渐回暖,日头一如常往的挂在天上,整个京中都蒙着一层干燥的热意,路上行人都少了许多,待拐进长宁街,才见有了些活络气息,马车行的轻快安稳,没一会便到了庄前,苏阆撩起帘子,入眼处一块牌匾高悬,上书四个大字:“朔和布庄。”   所幸店面也就一般大小,不会把她的穷酸凸显的太厉害。   苏阆整整衣裳,正待进去,门前守着的小厮瞅见卫凌,忙迎到近前笑道:“二位客官来了,快请进,我们掌柜的在里头等着呢。”   堂中人不多,打眼便能看见站在房里的人,小厮弓腰上前,报了一句。   男子身量很高,穿着却是陈中装束,正背对着二人看料子,脊背挺直,似一段劲竹,听见小厮的话方转过身来,拱手冲二人见礼,眼睛落在苏阆脸上时,深褐色的眸子却不可觉察的一凝,然转瞬便和气的笑了笑,掩饰了过去。   苏阆目光触及到他的脸,心下竟没来由有些发紧。   好凌厉的眉眼…瞳色虽浅,里头像是含了不带一丝感情的碎冰,无端教她想起了雪地里的山鹰。   明明是很好看的面相,方才转身时似不经意间朝自己扫过来的那一眼,却隐约带着探究和精锐的寒意。   苏阆自认感官警敏,可他的神色消失变化的那样快,都让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卫凌显然没觉察到这一点,和往常见人一般冲他回了一礼:“颜掌柜。”   男子冲他点点头,转向苏阆:“这位想必就是苏姑娘,幸会。”   苏阆一笑,开门见山的道:“路上卫凌兄与我说已经谈妥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看货了?”   对方颔首,声调放的和缓:“当然,不过鄙人这里只有自己的一些,剩下的还在其他商友处,要看料子恐怕还需姑娘移步会馆。”   唔,事情发展的还挺顺。   苏阆轻快应了:“好。”   男子笑道:“姑娘果然爽快,”他将手朝堂后开着的一扇门的方向一扬,“库房就在后院,二位请随我来吧。”言罢上前撩开门帘,自己先走了过去。   苏阆趁空朝卫凌旁边一移,压低声音道:“他叫什么?”   卫凌有些不明所以:“颜朗,怎么了?”   苏阆闻得这两个字,已经将去岁在北狄见过的人和之前被佐枢注意的名字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却发现实在没有印象,只好作罢。   兴许是在北狄打过一场仗的缘故,看见那张脸才总觉得似乎在哪里瞄见过。   苏阆甩甩脑袋,随卫凌一齐去了后院。   颜朗打开一间厢房的门,将二人让了进去,从成堆的皮货里随便抽出一块递给苏阆,目光不经意般落在她脸上:“姑娘瞧瞧吧。”   苏阆接过来,拿在手中揉了揉,果如卫凌所说,虽不大且有杂色,但好在厚实柔软,给兵士们用绰绰有余了,且前头卫凌已经把过关,自己也没有多费心思的必要,遂抬头冲他道:“没什么问题,若是现下方便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去会馆了?”   颜朗笑了笑:“当然,您这单生意做完,鄙人的商友们也就能放心回去了不是。”   苏阆唔了一声,点头朝门外走去。   颜朗望着她的背影,高耸眉骨下的双眸里略过一道不易觉察的暗芒。   门外日头已然显了西沉的模样,天边的云彩都镶了一层榴红色的金边,像极了女子裙摆上勾勒的绣纹,成斐处理完泓学院的事情,走到门阶前,抬头朝天上红白晕染的霞云看了两眼,冥思间回廊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径直走到成斐近前,行了一礼道:“公子,先前查到的寐儿的来历,确实出了些问题。”   成斐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来人直起身:“般琪是寐儿来陈中之前用过的名字,但并非本名,她的本名,唤作兰珠。”   果然。   成斐淡声道:“兰姓在北狄,并非平民姓氏。”   “是,兰氏名族世代担任重要辅臣,之前的左右都尉即是兰氏族人,统领万骑,不知缘何,却在七年前的一次部落纷争中没落了下去,北狄王降罪兰氏,嫡系族人抄家落狱处斩,旁支也皆流放西陲各处,死散无数,现如今的北狄王都中,异姓者呼衍一族取兰氏而代之,势力愈大,兰氏族人早已没了回到都城的可能,属下以为,兰珠此番在京中出现,绝非巧合。”   四周一瞬的静谧过后,成斐无波无折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原本佐枢对寐儿的调查止在了穷苦姑娘般琪那个名字上,却有一次他去华月楼时,瞥见寐儿敬酒时,无意间用举杯的那只手的小指指甲勾起酒水,朝地上撒了三下。   不过是发生在转瞬之中的习惯性的动作,与人碰过酒杯不经意便做了,甚至像不小心指尖沾到酒水将其甩掉一样正常,成斐却在与人敬过酒之后的寐儿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而后她的眸底,又隐约有掩饰和怅然一闪而过。   成斐忽地想起,女子宴饮前洒酒三滴以敬地神,是北狄的上层中人才有的规矩。   那晚后他便暗暗留了一层心,不曾想从这个疆外舞姬身上,竟牵出了呼衍与兰氏两大贵姓氏族。     第33章 虚情(三更)   只是这件事与潜入陈中的北狄细作有无联系, 还需再静待看看。   成斐思忖片刻,转身回了书房。   夜色如水般幽幽沉下来,二更的敲更声余音渐消, 成斐放下笔, 撤身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夜里不见有一丝风吹过, 静谧房中烛火熠熠,只偶尔可闻几声窗外春虫的窸窣脆鸣, 灯光暖黄的书房中, 无端又添了几分寂凉。   案角烛台上的火苗突然微微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了。   成斐睁开眼,却瞧见苏阆不知何时潜了进来, 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明晰的光点,正一手扒着门框往房里瞧。   大晚上的,来就来罢,怎么还把自己弄得跟做贼似的。   成斐失笑, 直起身轻咳了一声。   苏阆遽然回神,正对上他的眼,门里门外两个人一时四目相望, 辰光好似静止了那么一瞬,半晌,成斐笑道:“在那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苏阆也回之一笑, 旋身进屋,反手将房门带上,朝他走了过去。   成斐起身拿了个空杯子,给她续了盏温水:“你来怎么不提前让人通报一声,书房里什么都没有,要我去给你寻些点心么?”   苏阆摇头,仰首将水灌的干净,浇润了行将冒烟的嗓子,才道:“不用麻烦,我回来的晚,看院中灯火全灭了,只有你这里还亮着,怕没的惊动了人,就悄悄自己进来了,”她说着,又伸手去捞放在案角的茶壶,半开玩笑似的道,“泓学院虽说不是什么机密要地,门禁也该重视着些,我刚才翻进来的毫无技术难度。”   成斐唇角边投下些许笑意阴影,十分恳然的应了。   你当功夫好些就能翻泓学院的墙头呢,换个人试试。   苏阆喝完第二杯,一路疾行的微促呼吸也缓和下来,抹了把嘴道:“我才从京外回来,险些没赶上关城门的时辰。”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往成斐跟前一推,“诺,今天赶的倒巧,先前你同我说过的杨度支的手下,在会馆又露了一回脸,我想这要等到下回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就在馆中伏了些时辰,才进酉时,见他揣了什么东西,匆匆往城外去了,要暗地交通,消息得递到京外去才能往北传,我揣度着莫不是在城外有什么交接的去处,就跟了上去。”   成斐将叠的整齐的纸展开,其上墨迹弯绕潦草,中间还像有一块像是不慎滴落而洇开的黑点,依稀可以辨别出来是幅路线图。   苏阆不大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描的仓促了些,不过那地儿实在偏僻,七拐八绕的,若非我识路的本事不差,今天估计就被关在城外头了,你凑合看吧。”   成斐盯着纸上歪歪曲曲扭成一团疑似蚯蚓打架的几条墨线看了半晌,突然觉得眼前这姑娘很有写意派的天赋。   苏阆满含期待的瞧着他,眨了眨眼:“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成斐:“我……”   苏阆突然打断他:“罢了,被我跟着的那个人走的也磕磕绊绊,估计也是第一次,你自然不知道。”   成斐眉宇间神色一松。   苏阆转了转手中瓷盏,眼睛落在杯口的精致纹路上,又道:“一是怕打草惊蛇,二则也担心一时冲动抓错了人,是以我见他进了门就回来了。”   成斐点头:“正好探子新得了消息,杨度支的王管家正准备着三日后乔装出京,你说他的去处和你今日发现的地方可有关联?”   苏阆挑眉:“嘿,这次怎么不用暗卒了,派亲信去多打眼。”   成斐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恰恰说明他对此事十分重视,信不过旁人。”   苏阆颔首道:“那到了时候我去京外看看,这事耽误不得,多挨几天就有多泄几分消息的可能,何况我们还不知道后头究竟是谁支使他苟同北狄的细作之司行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早些把人和证据拿住也能早些了结不是。”   成斐抬起眼:“你要亲自去?”   苏阆不假思索:“当然。”   成斐将纸放在案上,抬起眼来对上她的眸子:“阿棠,城外总比不得京中安全。”   苏阆眼睫微垂,却还是那副不容置喙的语气:“要做的,这是我的分内事。”她突然挑眉笑道,“怎么,你还担心我不成?”   成斐瞧着她,忽而沉声开口:“是,我担心你。”   苏阆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的就应了,不由愣住,须臾,抬手抚了抚后颈,才道:“我又不会出事。”   成斐没有反驳她,眉目仍如往常一般温和:“只要你好好的,想做的事我都不会相拦。”   若之前的苏阆听见这样的话,鸡皮疙瘩都能撸下来一层,奈何现下从成斐的口中说出来,随着他认真的语调和那把清越的好嗓音,传到苏阆耳中,却教她心间暖暖的一荡。   苏阆顺目,瞧着瓷盏中了无半点波纹的温水,唔了一声。   夜色渐深,依稀能看见天边半掩半露的几颗星子,虽是无风,推开门时却还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料峭春寒。   许是时气不大顺当的缘故,近来华月楼中的生意比起往常也少了许多,寐儿少有的得了一夜空闲,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索性从榻上起来,独自到露台上坐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手中团扇悠悠出神时,肩头突然一暖,被一领披风罩住,耳畔恍然传来男子熟悉的低沉嗓音:“穿这么少,不怕着凉么?”   寐儿忽的转头,呼衍朗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右手还扶着她的肩,一贯冷漠的脸色上竟微微带了些许责备的意味,正无声瞧着她。   寐儿心下怦然一动,往他身侧靠了靠,轻笑道:“睡不着,出来晾晾。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呼衍朗撩袍在她身边坐下:“得了空,就来看看你。”   寐儿娥眉一扬:“这可真是稀奇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呼衍朗眸色微凝,眼睛在她轻轻含笑的唇边扫过,眉心突然一簇,伸手一把捞过她的腰,就要将她横抱起来往房中去,寐儿被他拢在怀中,睫羽一颤,脸上却现出了些许淡淡的笑意,隐约还含着几分意料之外的满足。   呼衍朗唇角一勾,抱着她大步进了屋里,将其放倒在了榻上,手指移向了她的衿带。   床帐落下,寐儿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去吸吮他的脖子,双肩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有些发颤,良久,呼衍朗松了力气,手指陷进她发间,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一句:“兰珠。”   寐儿这次却应了,手搂着他的脖颈:“嗯?”   呼衍朗眸底汹涌的暗潮渐渐退去,嘴唇在她额上蜻蜓点水似的一碰,侧身躺下,环住了她的身子。   寐儿闭着眼顺势往他怀中一靠,挨得又紧了些,呼衍朗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对了,你可还记得那晚唱下你的人长什么模样么?”   寐儿平缓的眉心微微一簇:“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   呼衍朗忽而起身,捞过丢在床角的衣裳,从里头摸出一幅小像,递给寐儿:“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寐儿懒懒睁开眼,不情不愿的接了过来,打开,神色却一怔。纸上小工笔绘了女子的一张脸,眉眼干净清凌,长发高高拢起,簪着一支海棠步摇,虽是家常女子装束,却意外的英气利落,寐儿望着她的脸,神思追到唱价的那一晚,那人的影子却在脑海里影影绰绰起来,再用力去想,太阳穴竟一阵阵的疼,不由拧眉轻哼了一声。   呼衍朗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手拢上她的肩膀:“你怎了?”   寐儿试着让神思放松下来,揉了揉额角:“那天我被人迷晕了,也不知那是什么药,醒了之后见过的人是什么样子就一直想不大清楚。”   呼衍朗眼底一抹失望一闪而过,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收回了扶着她的手:“那算了。”寐儿静静等着涌到脑子里的那些不适过去,睁开眼道:“我虽记不得那人确切的模样,但他总是个男子,你拿一幅姑娘的小像过来问我,未免太疑神疑鬼。”   呼衍朗默而不语。   那晚他藏在深处,周围又灯火幽昧人影幢幢,虽看到了那人的侧脸,他也只以为那是个男子,直到今日见到苏阆,那人身上涵着的一股子清冷气却蓦地和眼前姑娘重合了,待用笔描下样貌,更是越看越觉得连五官也很有些相似。   何况苏阆还是大将苏嵃的女儿,将军府和苏家军,一直是扎在北狄谍者心里的一根刺。   若说是巧合,未免巧的有些过。   沉思间,耳边突然传来寐儿语气渐冷的一声:“你这次来,就是想问我这个?”   他刷的睁开眼,才发现怀中人一直定定的瞧着他,唇边笑意骤失。   呼衍朗看见她的神色,冷漠的心思突然跳了一下,伸手将她圈到怀中:“都说了是专程来看你的,方才不过顺嘴问一句,”他低头,印了一下寐儿的额,道,“你也别总在阁中闷着了,等过几日挑个好天,我接你出去转转,透透气吧。”   寐儿眉眼舒缓,脸上漾出些许笑意:“好啊。”   呼衍朗揉揉她的发,下巴挨在她脑袋上,眼底才漫出来的些许温柔意味却逐渐消弭,很快便被和平日一般无二的刚冷漠然代替了。    第34章 方临   苏阆回去之后又试着将那副路线图描了一遍, 奈何多好的笔墨落到她手里都不听使唤,画出来拧拧巴巴的简直叫人没眼看,她想起成斐拿小工笔描的清楚巨细的京中舆图, 和自己眼前不知名为何物的东西一比, 免不得更加丧气,将纸胡乱揉成团丢在一边, 叼着笔杆子仰面躺倒在了榻上。   那个地方偏僻又严实,且现下唯有她一个人知道, 便是成斐拦着, 她也必须自己上。   苏阆将笔夹在指间, 百无聊赖的转了转,闭上了眼。   成斐为了得到杨度支三日后有所动作的消息估计也不是那么容易,这几天她还不能再轻易到京外那个去处串悠, 免得踩了蛇尾巴。   这几天且在府里呆着吧。   苏阆想着,随手将笔抛在案上,拽过被子翻身会周公去了。   翌日成斐下了早朝,径直回到泓学院, 唤来手下方临,嘱咐他道:“后天你同阿棠一起去,记着, 无论发生什么,务必要把她丝毫无损的带回来。”   方临是小皇帝江涵将成斐引荐给封策时给他安排的下属,自小被当做暗卫培养起来,养就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庞和冷冰冰的性子, 却有旁人不可比拟的认真执着,事情交给他去办总能让人放心,且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好功夫,届时若有什么意外,有他在不怕不能脱身。   成斐把事情交代下去,见他一丝不苟的应过,心神渐定,随手抄起苏阆昨日留在案角弯弯绕绕画着几条墨线的纸,扫了几眼。   苏阆几乎是掰着手指头在府里过完了这空洞洞的四十八个时辰,终于到了成斐说的那一天,天还没亮把自己收拾利索,才出府门,却看见门前的石狮子上靠着一个劲瘦的黑衣男子,背对着她,石头似的杵在那,一动不动。   苏阆琢磨片刻,反应过来此人应当就是成斐说要安排给她的帮手。   她走上前,试探着唤了一句:“方临?”   男子应声转身,手里拿着柄小臂长的短刀,犹抱着胳膊,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道:“走吧。”   苏阆听他无波无折的吐出这两个字,觉得周遭有点发冷——成斐其人笑起来如春风拂面,自己跟前这个冰疙瘩真是他手底下的?   眼瞧着下朝的时辰要到了,她来不及多想,抬脚利索的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无言,步履几乎生风,趁着犹然朦胧的晨色不多时便悄悄摸到了杨度支的府邸,方临脚尖只轻轻一点,略到挨着院墙长起来的一棵老梧桐树上,连窝在杈上巢中歇息的老鸹都没惊动。   他稳住身形,转脸低头瞥了眼方才与自己同行的苏阆,脸上微微浮出些许意外之色,眉宇稍缓。   苏阆紧紧随着他疾行了这许多的路,竟没有被他落下,且仍脸不红气不喘,此刻正隐在树后,目光远远落在杨府紧闭的门上。   这小姑娘倒还有两把刷子,不至于拖他后腿。   方临转过头,淡淡朝门前望去。   晨露在枝叶尖儿上逐渐凝结,偶尔滴下一两滴,无声渗进二人的衣服里,残余的夜色皆散了开去,静谧间府门终于吱呀一下开了,里头缓缓驶出一辆半新不旧规制也小的马车,甚是低调地南边城门的方向去了。   成斐的消息还真准。   苏阆和方临交换一下眼色,双双离开了藏身的梧桐。   树上的一根枝叶尖儿微微晃动,无声甩下半颗晨露,正好落到趴在巢里的老鸹头上,那厢懒懒睁开眼皮,没发现什么,嗓子里轻轻咕了一声,又合眼睡了。   城门开了没多久,路边只稀稀拉拉布了几个小摊子,苏阆和方临在摊位前停了半晌,听得车轮声缓缓驶出门外,才一前一后略了出去。   马车远远的驶出京外,一连转过三道弯,苏阆冷眼瞧着,车子行过之处皆与前两天她发现的那个路径吻合的一丝不差,心中猜测愈加落到了实处。   得,没什么好说的了。   马车匝匝从两个村落间穿过去,进了一片林子,苏阆冲方临点了下头,二人转身,朝着两个方向斜擦进了林中。   许久不见凉风的林子枝叶微微晃动,两个身影所过之处卷起了一阵细碎的尘浪,却不见发出一丝声响,林子深处愈加静谧。   车厢随着马蹄跑动颠颠颤颤,王顺坐在里头,不时隔着衣服料子去摸怀里藏着的册子,周围除了行车的声响,半分杂音也没有,好好的林子跟死了一般。   王顺举袖去擦沁出潮意的额头,不安的叹了两口气,他被人叫了大半辈子的阿顺,却总觉得今天的事不会顺当。   苏阆从马车驶过的一侧包抄过来,早早就到了林中的一条三路岔口,斜身靠在树干上,静静等着马车自己找上门来时,突然陷入了些许纠结。   先前空闲时偷看的侠传里,总有些劫富济贫的山贼头子,扛着把开山斧往路口一站,吼一吼地动山摇,威风凛凛,效率奇高,那法子放到这片树林里来,她是不是也能这么干?   苏阆抬起脸,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眼瞧着已经可以看见车厢的顶棚,遂站直身子,手握长剑,双臂环抱,气息在胸中调了一圈,正待中气十足的喊一嗓子,马车右侧突然迅速闪过一道黑影,还不见方临如何动作,马后车夫已经飞了出去,咻地栽倒在地,一动不动。   方临制住马匹,朝苏阆冷冷抬了抬下巴。   ……无趣的家伙!   苏阆眼睛望天,只好默默将方才没吼出来的那一声转成了深呼吸。   马车毫无预料的停住,坐在车厢里的王顺险些一头栽出门帘,使劲扒住壁缘才堪堪稳住身形,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预感成真了!   他心道不妙,连滚带爬的从车厢后门探出身子欲逃,脚尖还未沾地,脖颈却蓦地一凉,身形不由僵在原地,苏阆清凌凌的声音已经响在耳边:“王管家,做什么去这样急?”   . . .   天色渐明,大片晨光洒下来,将眼前景色照了个透亮,寐儿走到门阶前,望了眼停在路边孤零零的华贵马车,转脸看向一旁毕恭毕敬的车夫:“你们颜掌柜没来?”   车夫躬身笑道:“哪里,掌柜的在京外的小阿山等着您呢,特地叫小的来接姑娘。”   寐儿眸色微微一亮,拾步下了台阶,边道:“小阿山风景是好。”边由丫鬟扶着上了马车。   车夫暗暗松了口气,亦随其后,手中马鞭一扬一落,车子稳稳的往前行去。   这边马车里只管岁月静好,彼时林子里的那一辆周遭犹然杀气腾腾。   苏阆还不至于对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管家做亮出白刃那等没风度的事情,只用剑柄抵着他脖颈,问候了两句,奈何半拉身子搭在马车上的王顺还是抖成了筛糠,发颤的眼睛循着马车前发出的动静瞧过去,险些从车上掉到地下。   苏阆一把扶住他,抬眼看过去,却见方临走到趴在地上的车夫跟前,面无表情地将其外衫剥了下来,反手往车上一丢,扑的一声闷响。   苏阆眉梢跳了两跳,将眼睛转回王顺脸上,好心宽慰道:“别怕,他只是被敲晕了。”   王顺缓了口气,像是在极力镇定着情绪:“你们两个…光天化日的,想干什么?”他并不认得眼前的这两个人,方才知道那车夫没死,才恢复了些胆子,撑了又撑,挤出这句状似硬气的话来,到底还是把“小土匪”三个字咽了下去。   “对喔,”苏阆眼皮子上下一碰,惑然似的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王管家想干什么?”她说着,眼睛淡淡扫过了他方才的外襟,扶着他的手力气又加重了几分。   王顺垂首看去,才发现他的外襟方才因逃脱拉扯已经变得歪斜,里头斜支出来的一个墨蓝色的册角好不扎眼,慌忙躬身去掩,哪里快的过苏阆,只觉眼前影子一晃,怀中已然空了。   苏阆从他怀里薅出个蓝皮本子,飞快的翻了几页,眉心倏地皱起,合上册子往手心一撂,冷声道:“这是什么?”   王顺被她突然凉下来的语气激的脸色微白,可转念一想,对方不过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少不得存了糊弄的心思,尽力让自己不去看她手中的长剑,梗着脖子道:“当、当然是我们自己府上的账本!天子脚下,你还敢谋财害命不成?”   苏阆冷笑一声:“你也知道这里是天子脚下,还敢干这些龌龊事,胆子包了天了!”她凌眉一竖,手中长剑往车壁上一压,左手摊开册子摆在王顺眼前,“你当我苏阆好糊弄呢,这分明是下个月户部分拨赈灾钱粮细支的账册,斤两银钱时辰去处都白纸黑字的写着,这样的东西,你拿出京,想送给谁去?”    第35章 意外   王顺听她报出名字, 又将本子里的东西尽数看的清楚明白,冷汗蹭的就冒了出来,苏阆也不再扶他, 由着他从车壁上摔滑下去, 瘫软在地,其状如泥。   苏阆将账本握在手心, 朝一直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方临挥了挥,绕到马车前头, 提溜着车夫的外衫钻进了车厢。   方临上前, 一个手刀将王顺敲晕, 换上他的衣裳,三下五除二将其捆严实,屈起手指叩了叩车厢的后门。   苏阆也已经乔装好, 长发照着车夫的模样盘了起来,反手推开门,将地上不省人事的两个人移进马车,转脸冲木着脸的方临扬一扬下巴, 半是调侃的道:“上车吧大管家,小的载你。”   方临点头,撩开车帘进去了, 苏阆心道这人还挺会摆谱,倒也不在意,只嘱咐了一句:“待会儿见了人可别再冷着一张脸了,容易露馅儿。”   她说着, 一手扬起马鞭,循着记忆中的路线驱车往林中深处去了。   . . .   车轮匝匝轧过长路,一直绕到山脚才停下来,寐儿撩开帘子,周围尽是草长莺飞的祥和春景,蜿蜒小路尽头落着一处简素竹舍,房门前的石桌上坐着一个男子,正在烹茶。   寐儿唇角微折,待马车行近,自行下来走到他跟前,指尖碰了碰呼衍朗去提茶壶的手背,笑道:“你什么时候也有这般闲情逸致了?”   呼衍朗抬首看了她一眼,拉着她坐下,伴着热茶注入瓷盏的水声道:“自然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听见这句话,寐儿姝丽的眉眼顿时像是泡在水里的茶叶般,缓缓的舒展开了,以手之颐,瞧着他懒懒道:“今天是怎么了,说的话这样好听?”   呼衍朗棱角分明的嘴唇一勾,嗓音亦慵懒的微微有些沙哑:“成日考虑那么多,还不许我隐到这山里,和你一起散散心么,”他抬首遥遥望了眼小阿山的春和之景,“这里虽有小丘,地势倒低,便是外头旱情闹得厉害,也不至于太受影响,你觉得怎么样?”   寐儿笑笑:“我很喜欢。”   呼衍朗眉梢微挑,押了口茶:“喜欢就多待一会儿。”   寐儿垂首望着自己葱白的手指,咬了下嘴唇,道:“阿朗,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呼衍朗抬眼,面色忽然冷了几分:“这种贪念是不能有的,兰珠。”   寐儿手指一紧:“这是贪念么?我只是想简单的过日子。”   呼衍朗持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脸:“对于你我来说,不是贪念是什么?兰氏沉冤未昭,我也…还有没拿到的东西。”   寐儿双肩微僵,须臾,身子突然前倾,十指紧紧扣住了他的手,压低的嗓音里几乎都有了近乎逼迫的语调:“我问你,你帮我调查当年的事,仅仅是想借兰氏被陷害这桩大案的力,扳倒你伯父的嫡系一支,自己上位么?”   呼衍朗眸色更冷了,二人四周皆沉默下来,气氛凝固的有些吓人,半晌,他将手从寐儿指间脱出:“不然呢,兰珠。”   寐儿微怔,无力的撤回身,苦笑道:“对,你是庶子,我是孤女,我们原本就什么都没有,凑到一处,除了利用慰藉,也没有别的了。”   呼衍朗脸上仍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说的话也听不出是安慰还是反驳:“可这样做我们确实都能遂愿。”   寐儿别开脸,双眉微微拧起,良久,才冷声道:“呼衍朗,我知道是你伯父家害的兰氏几乎湮灭,可你身上也流着呼衍氏族的血,我要报仇,是不是也该一刀抹了你的脖子,才算干净?”   呼衍朗看了她一眼,口吻笃定:“你不会。”   寐儿猛地转脸看向他,却在目光触及他的眼睛时顿住,无力抬手扶住了额角:“兰家已经没了,我便是把你们姓呼衍的都杀光又能怎样呢?奈何分得清世仇,分不清我和你。”   呼衍朗不语,抬手泼掉寐儿手边已经晾凉的茶,又给她续了一杯,递到她眼前,寐儿没接,无声别开了脸,呼衍朗摇摇头,将其放在了石案上,嗒一声轻响。   二人沉默间,前面小路上远远的走过来一个人,手里牵着一匹马,不多时便行至呼衍朗跟前,躬身俯耳给他说了几句话,垂手站到了旁边,呼衍朗闭了闭眼,站起身来转向寐儿:“我临时有些事情,得先回去了。”   寐儿忽的抬眼:“现在就走?”   呼衍朗点了下头,转身接过那人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很快便消失在了山脚前。   寐儿离开石凳,身形微微有些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悠悠出了神。良久,拂袖走向马车,朝车前候着的两个人丢下一句:“回海香阁。”   丫鬟忙上来扶她,她掀开帘子欲进去时,却被旁边的车夫拦住了:“姑娘。”   寐儿拧眉:“怎么?”   车夫搓了搓手,有些难为情的道:“我们掌柜的说,此处风景甚好,让姑娘多待一会儿,待到午后,小的再载您回去。”   寐儿动作顿住,似没反应过来,少顷,慢慢收回了手,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好,我听他的。”   车夫松了口气,忙不迭躬身应了两声,自去车上坐了。   日头渐渐向西移了些许,晒得人衣服上都起了一层干燥的暖意,教人直欲睡去,坐在车前候着的苏阆百无聊赖的打了一会盹儿,撑起眼皮来,随手拔了根长在路边的野草折着打发时间,直到身后偏僻深巷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才抄起马鞭,探身往后瞧了一眼,道:“大管家出来了,那咱们回吧?”   方临揉了揉刚才因撑着笑以至有些发酸的脸,点头进了马车。   苏阆做正身子,手落之处啪的一声鞭响,马车便稳稳驶了出去。   折腾了大半天,人和马都有些累了,车子行的又轻又缓,待驶出那些七拐八绕的长巷,苏阆稍稍往后撤了撤身子,偏头问坐在里头的人:“情况如何?他们没起疑心吧。”   无波无折的声音恰到好处的穿过帘子:“没有。”   苏阆挑眉兴味道:“你是怎么稳住他们的?”   “近来时气萧条,上头查得也紧,我家老爷说若要消息,须得酌情加些价钱。”里头的人顿了顿,“他们听了之后,说再考虑考虑。”   苏阆唔了一声,扯住手中缰绳,转了个弯。   方临的声音继续从车里传来:“路遥,行快些吧,别赶不上关城门的时辰。”   苏阆看一眼还高高挂在天上的日头,轻笑道:“还早呢,慌什么。”   马车里的人不说话了。   成斐这个手下简直就是块铁疙瘩,不过苏阆倒挺喜欢与这样的人共事,耳边清净,毫不拖泥带水。她执着马鞭轻轻颔首,心中满意道,安排的好。   早晨来时经过的那片林子渐渐漫进视线里,树丛间一派静谧,车轮碾过之处翻起小小的尘浪,然也很快便消弭了下去,只剩午后淡淡的余晖洒进里头,寂寂无声。   苏阆只顾驱车往前走,行至林前,正待沿路进去时,林中突然斜斜窜出两只飞鸟,蹭的上了天,窸窣枝叶深处隐约传来了女子惊慌失措的一声尖叫。   苏阆吁一声扯过缰绳,制住了马,凝神去听时,却又没了。   她转脸冲车里头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车帘后方临的身形一动不动:“嗯。”   苏阆心里才松下来的那根弦又微微绷紧了,侧耳偏向林中,里头又有枝叶窸窣的哗啦声传了过来。   她蹩眉:“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方临道:“与我无关。”   苏阆扶额:“声音是从林路岔口传过来的,若要驱车,走哪条路都得经过那里,你不想去就在这儿待着,我去瞧瞧,省的马车过不去再有什么麻烦。”言罢将鞭子往里头一丢,翻身跳下车,往林里去了。   方临摸了摸空空的怀中,眉头一皱,回身朝捆成粽子还昏睡着的两个人后颈处又补了两手刀,下车跟了上去。   苏阆脚尖点地,动作又轻又快,不多时便到了林中深处,路上颤巍巍的哭腔越来越近,不由教她蹩了眉,步子一偏,无声藏到林中一处离岔路不远的斜坡下,探身循着声音望去,却小小吃了一惊。   她今早山贼威风没耍成,这厢林子里还真就来了几个土匪?   发愣间,方临从身后跟了上来,伏在她旁边,目光冷冷的投向那里。   入眼处几个扛着刀的男人堵截了一辆华贵马车,车夫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车前伏着一个丫鬟,吓的哭成一团,手里还捧着银钱首饰:“爷…我们临时出来,身上实在没带什么东西,只有这些了…且开开恩,放、放我们过去吧!”   为首的是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反手将长刀往地上一插,一把抓过丫鬟举过去的东西,掂了掂,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就这么点儿,够我们花几天的?”   丫鬟只觉眼角闪过一道白刃寒光,长刀已经插到跟前,登时膝盖儿一软,险些摊在地上,带着哭腔连连磕头哀求:“求求各位爷,你们…你们要是嫌不够,我再回去拿,我现在就回去拿好不好?”   男人没说话,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半晌突然蹲下身,捏住了她的下巴,眼中垂涎之色迸现:“大爷没这个时间,”他拍拍丫鬟满是泪痕的脸,“脸蛋儿长得倒不错,不如…”   丫鬟瞳孔猛地一缩,手掌撑着地面往后蹭去:“不…不要…”   苏阆看见此情此景,脑海中突然闪过荞荞的影子,手中长剑再也按捺不住,收紧了手指就要上前,却被身侧的方临一把拉住:“你干什么!”   苏阆扫他一眼,不由反问:“你干什么,没看见那姑娘都要出事了吗?”   方临冷着脸,仍死死扣着她的肩:“与我无关。”   苏阆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上了?放开。”方临漠然道:“你也不行。”他嗓音中没有半点起伏,“这番打斗下来少不得要浪费许多时间,天色已晚再耽误下去今天就入不了城了,杨度支若今晚察觉出不对逃了,这个责任谁担?”   他想起成斐的话,直接将其搬了出来:“况且物证还在你身上,公子嘱咐我要把它丝毫无损的带回去,若打起来弄坏了怎么办?”   苏阆被这没嘴的铁疙瘩突然倒出来的一箩筐话砸的有些发懵,恍然间又听见坡上传来衣帛撕裂的刺啦声和男人欣喜的声音:“大哥,车里还藏着个更漂亮的小娘们呢!”   苏阆从怀中掏出册子朝他肩上一撂:“左右证据都在这儿了,你自己送回去吧,不用管我。”言罢一招挑开他扳着自己肩头的手,脚尖点地,腾身上了斜坡。   几个男人的眼睛早已被车里的人紧紧吸住,一时还没注意到坡前的动静,粗暴的将其拖拽出来就要往肩上扛,才沾了温香软玉的手却突然空了,不远处响起清冷干脆的一声笑:“嘿,哥们。”    第36章 发难   方临伏在原地, 将账册收好,朝那里看了一眼,转身迅速离开了林子。   到手的美人儿突然没了, 几个男人皆一愣, 树下那个撕扯着丫鬟衣裳的也停了下来,恼怒的望向苏阆, 眼睛落在她脸上时,突然狂妄的笑起来:“三个妞儿, 正好我们两人一个, 兄弟们说是不是?”   周遭儿人嗡地爆出一阵哄笑附和声。   苏阆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长剑握在手中,嗓音里都不觉散出了泠泠的寒意:“话说的这么猖,也不怕闪了舌头。”她说着将扶着的人推到身后, 眼睛略过她的脸时却忽而一顿,意外出声:“寐儿?”   那个海香阁中媚到骨子里的舞姬,此刻却像没了魂一样,被她推的一个踉跄才稍稍有了些反应, 然除却寂凉的眸子里回了些神,脸色却还是木木的。   苏阆可没工夫去管她受了什么刺激,只朝她丢下一句:“带着你的丫鬟先跑, 我来断后。”便提着长剑杀了上去。   金石相撞的脆鸣声响在林中,一时间杀气腾腾,因距离京城不远,苏阆也不想闹出人命惹到什么麻烦, 并未让剑身出鞘,那几个男人长的虽魁梧,和苏阆比起来却只是半吊子功夫,不过占了人多的势,缠的她有些脱不开身罢了,寐儿看着眼前身手利落干脆的苏阆,怔怔后退了两步,恍然间觉得这个男装女相的姑娘很有几分眼熟。   她使劲甩了甩脑袋,灵台里蓦地闪过一道清明的光,遽然回神,狠狠咬了下嘴唇,跑到蜷在树下衣衫破烂的丫鬟跟前,将其拖上马车,扯住缰绳,马儿嘶鸣一声,车轮转弯从旁边的那条路上快速驶远了。   果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现下当了花魁,驾车的能耐却还挺熟练。   苏阆见她驱车跑远,心下也没了后顾之忧,招式又快有狠,挨个挑落他们手中刀,反手将长剑插在腰间,扳住一个人的肩,脚下借力回旋踢在另一个的肩膀上,直接卸了两人胳膊,顺势落地站稳了身子,朝剩下的那几个拧了拧手腕儿:“还来吗?”   四个男人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上前,苏阆踢了脚掉在地上的长刀,叮啷作响,面前的几个土匪两腿一颤,忙不迭扶起倒在地上捂着胳膊叽叽歪歪的人回身跑了。   苏阆瞥一眼那些人仓皇跑走的背影,呼出一口浊气,将碎发拨到耳后,抻了个懒腰。   她转身环顾暮色沉沉的林中,翘首眺望,才发觉日头已经落到了远处的山沟里,只剩了一点落寞的圆角还露在外头,隔着林中枝叶,似被分割成了小块儿小块儿赤红的光点。   距城门还有很长一段路的脚程,看来今天真的只有在城外过一夜了。   苏阆抬手锤了锤额角,沿路往林外走去。   逐渐染了墨色的云里缓缓滑出半轮朦胧月亮,京中路边门前垂着的灯笼也陆续点了起来,人影幢幢的街道上,突然驶过一辆通体贵气的马车,驾车的还是个身形窈窕的姑娘,引得路上行人纷纷驻步回首,车上的人却恍若未觉,径直驱车一路驰进了长宁街深处。   待到朔和布庄门前,寐儿一把扯落头上冥篱,下车就往里走,却被门口守着的小厮拦住了:“这位姑娘,实在对不住,小店今天晚上打烊了,您还是…”“颜朗呢?”   寐儿蓦地开口,语调里还携着冲冲的怒气。   小厮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唬了一跳,试探着道:“我们颜掌柜下午有事出去了,一时半会儿怕是还回不来,要不…您明儿再来吧?”   寐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半晌闭了闭眼,转身拂袖而去。   一更的敲更声悠悠散在夜色里,泓学院里一派静谧安宁,成斐忙完了白日的事,坐在灯下处理案牍时,方临进来,将那本册子呈给他,道:“公子,人证物证都已到手,杨度支也被暗中控制起来了。”   成斐点头,伸手接过:“还挺快,阿棠呢?”   方临应声,仍是那副木然的语调:“苏姑娘路上碰到了几个劫财掠色的匪徒,未免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去了,让属下带着东西先回来向公子复命。”   成斐一凛,从案后站起身:“匪徒?你扔下她,自己回来了?”   方临垂首:“公子不用担心,五六个普通土匪而已,未必是苏姑娘的对手,只是,”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她去帮的那个被劫的女子,好像是寐儿。”   成斐面色微变,原本温润的眉眼间竟似染了冷锋,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备马,出城寻人。”   . . .   苏阆揣度着以方临今日行事的雷厉风行来看肯定误不了事,何况左右城门已关,也没必要急着赶路了,是以从路边随手拽了根草叶往临近的村镇上走,终于在夜幕完全拢上来时找到了一家小客栈,算是解决了今晚何处落脚的问题。   折腾了整整一天,这会儿神思放松下来才发现浑身累的不行,衣裳都来不及脱,歪倒在榻上便沉沉闭上了眼。   天上挂着的半轮月亮隐进云里,透过窗牖里照进来的光逐渐消弭,房中愈加黑暗起来,苏阆拥着被翻了个身,脸转向榻外,阖着的眼睫懒懒一颤。   夜里的凉气穿过窗扇,静垂的床帐蓦地泛起了几条波纹,伸手不见五指的房中遽然闪过一道雪白刃光,苏阆刷的睁开眼,闪身往里一滚,那刀扑了个空,截断她的一缕长发,砍到了被衾上,带的人一个趔趄,还未回神,头顶刺啦一阵裂帛声响,竹竿便带着床帐尽数扑了下来,将他大半个身子都缠了进去,苏阆挑过竹竿,几下将他裹成个蚕蛹,反手抄起案上长剑,当即翻身跳下了窗户。   脚尖尚未点地,旁侧刃花已然朝她旋来,直逼的她后颈一凉,才反应过来朝她发难的竟不止一个人,残余的惺忪睡意登时全散了,纵然尽力闪躲,衣裳上还是破了好几道口子。   苏阆左臂锐利一疼,伸手去摸,手心旋即沾了一片暖湿的水泽,不过转瞬,身侧闪过三四道黑影,冲她袭来的处处都是凌厉杀招,她眉心一蹙,持剑堪堪挡了几下,险些被他们撂到地上,心知此番不大妙,来找茬的竟比上次秋狝的人还厉害许多,自己又累了一天,决计不是他们的对手,硬碰硬说不定真能把命丢这。   她可不在这儿当死撑的傻子,苏阆稳稳心神,打定了跑路的主意,身子贴着地面打了个旋儿,手中长剑借着巧劲儿挑开一侧的攻势,瞅准空子躲了出去,蹭的一声,鞋跟被紧随其后的刀刃削掉一大块。   苏阆顾不得什么,腾身翻过院墙,气都来不及喘半口,抬脚飞快地沿路往前跑,身后刃尖滑过地面的细碎声音和追逐声不停刮擦着她的耳膜,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的长路,对她来说无异于封闭了五识,一时间竟不知往哪儿躲才好,几乎生风的步子却不能停,不多时竟直接逃出了那个村镇。   眼前黑茫茫一片,辨别方向都有些困难,恍若整个人被困在了封闭的罩子里,身后全是紧追不舍的饿狼,苏阆一边跑,一边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星子,待分清南北,心中竟不知从何而生了些许莫名的盼望和念想,咬牙跑向了她今日经过的那片林子。   林子里容易借力藏人,最重要的是,它在自己给成斐画的路线草图上也算占了个比较显眼的位置。   哒哒马蹄声踏破寂静长夜,惊动了守在城门后的士兵,忙擦擦眼窝横起手中长矛:“何人扰夜!想挨板子么?”   一行人马驰行至守卫旁前,为首的男子一把扯住缰绳,手中玉牌往守卫长跟前一递:“侍郎成斐,急令在身,劳烦速开侧门,予我三人放行。”   沉寂的夜里头一次起了凉风,飒飒响在耳边,苏阆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要跑的出了窍时,终于摸到了那片林子的第一棵树干,她回头看一眼身后就要追上来的人,转身一头扎了进去。   林中枝叶被夜风刮的沙沙作响,携裹着料峭寒气席卷而来,冻得人四肢又凉又僵,苏阆循着记忆摸到了白日里藏身的那个斜坡,侧身滚进丛里,贴着坡子屏住了呼吸。   几个黑衣人追上来,环顾林中,四下无人,皆散开了去寻,苏阆听着他们渐远的脚步声,心下稍定,紧紧捉住了手边垂下来的一段藤,伏贴在杂草丛生的土坡上,不声不响,直若一块隐在暗夜里的石,若非走到身边,轻易还不会被瞧见,算是暂且保住了一条命,趁着空子将近来发生的事情迅速捋了一遍。   前几日她为了不惹人耳目还特地在府里憋了两天,哪里出了纰漏…苏阆无声换了两口气,正暗中忖度间,后颈突然毫无征兆的一凉,常年积累起来的对刀剑的敏感让她本能旋身闪避,果然下一刻刀锋便深深砍进了方才她趴着的泥地里。   被发现了!   苏阆心弦骤然绷紧,长剑挑了个刃花,生生迎上那人的攻势,锵的几声脆响,刹那间火星迸溅,墨色云纱被夜风拂开,露出半轮月亮来,白光无声洒向了斜坡这边,照亮了那人仅露在外面的一双眼,深褐色的锐利眸子与她堪堪对视。   苏阆一个恍神,手下招式不察偏了半分,长剑倏地被挑落,藤条应声而断,整个人结结实实的摔在了斜坡底下,喉头蓦地涌上一股甜腥,再也没了气力闪避,眼睁睁瞧着坡上那人的眸底涌上几层灼灼杀意,飞身落地,不过转瞬,手中凌凌长刀已然直直朝她的心窝刺了过来。    第37章 你来啦   冷锋上的寒光倒在她眸子里, 眼看再也躲不过去,苏阆头一次感受到了绝望来临前携裹的寒意,咬牙阖上了眼, 眼前景象被漆黑覆盖时, 脑海里却突而闪过了成斐那张温润含笑的脸,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好像啪的断了, 电光火石间,暗夜里却有一支羽箭呼啸而至, 划破冷风, 和长刀相撞生鸣, 叮的一声脆响,生生将那柄刀射脱了手,哐当掉在了地上。   苏阆努力睁开双目, 模糊看到了一个驰马而来的男子身影,寒风掀起他的衣角,抬手拈弓,不过刹那, 两只冷箭朝着身边人的方向嗖然疾射而去,黑衣人回旋躲避,左肩还是挨了一下, 吃痛闷哼一声,冷冷扫了苏阆一眼,将长刀踢到手中转身欲走,跟在男子后头的两个人旋即策马追了上去, 转瞬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苏阆心下猛的一松,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便被人扶起来牢牢揽进了怀中,恍惚间听见熟悉的嗓音响在耳畔:“阿棠。”   苏阆使劲咬了下嘴唇,让自己的神思清醒了些,努力睁开眼,眼前人的面貌与方才脑海中闪过的样子蓦地重合,恍然间竟觉得从所未有的圆满。   她使劲扯出一个笑:“你来啦。”   逆着朦胧月光,苏阆看不清成斐的表情,只觉得眼前天地一旋,整个人便被抱了起来,两人一齐上了马背,成斐揽住她的腰,一手扯住缰绳,俯身在她耳边道:“别怕,我们这便回去,没事了。”   苏阆今晚一直处在极度紧张疲累的状态里,现下被成斐护在臂弯,神思完全放松下来,困意直若潮水般席卷包围了她,嗯了一声便沉沉昏睡了过去。   成斐低头,看见她泛白的脸,心下狠狠一窒,将她搂的更紧了些,驱马加快了速度,一路朝京中疾驰绝尘而去。   垂挂的夜幕渐渐显了收拢的模样,远处天地交接的茫茫一线处隐约透出几缕晨光时,苏阆睁开了眼。   桌案上的蜡烛早已燃尽,房中还有些昏暗,她刚醒来,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支着胳膊坐起身时,才发现被子里的手正被横伸进来的一双手扣着,成斐守在榻边,双眼微阖,像是才将将睡去。   苏阆打量一眼自己身上被换好的衣裳,伸手摸了摸受伤的胳膊,发现已经包扎好了,心下不由忽的一暖,没有喊醒他,转脸瞧见靠榻的墙上挂着一领披风,遂伸手够了下来,想给他披上,奈何一只手不太灵活,只好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被衾窸窣两下,才把手伸到他背后,后腰却突然被人往前一捞,身子往前扑去,旋即被眼前的人紧紧箍住了。   成斐本来就睡得浅,不免被苏阆的小动作弄醒了,见她自己坐起身,本能的一把就将她揽进了怀里。   苏阆指尖一僵,披风掉到地下,须臾,空着的手慢慢勾住了他的背。   “阿棠,”成斐搂着她,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你吓死我了。”   房间里静的几乎能让苏阆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良久,她眼睫微眨,轻声道:“我没事…那个,你不用抱那么紧,我要喘不上气了。”   成斐身形一顿,松开了环着她的胳膊,将她垂到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瞧着她的眼睛温声道:“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苏阆没看他,低头抬手抚了抚后颈,往里撤了下身子:“时辰还早,倒不是很饿。”   成斐又仔细打量了她几回,确定她无事了,才道:“那就再睡会,我就守在门外,有事叫我便好。”   苏阆顺目嗯了一声。   成斐垂下眼睑,轻轻揉了揉她的发,起身欲出去时,袍袖却被身后一点小小的力道扯住了,少顷,听见苏阆的声音道:“你别先走了,陪陪我吧。”   成斐脚下一顿,旋即反手握住了她还有些泛凉的指尖:“好。”   苏阆不动声色地将眼睛从他身上移开,嘴唇却心虚似的抿了抿,右边脸颊上随即陷出了一个浅浅的小窝儿,看的成斐呼吸微微一滞,忍住了又想将她揽进怀里的冲动,将枕头扶立起来予她靠着,坐在了榻边。   苏阆悄悄觑了他一眼,试探着道:“成斐,以后佐枢要是还有什么事情安排给我的话,你…会放我去做的吧?”   成斐抬脸,对上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方道:“为什么不?昨日人赃并获,办的很好。”   苏阆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成斐突然开口,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阿棠,你想做的事尽可以放手去做,但一定要给我留下护你的机会。”   苏阆一愣,心底好像有一泓温暖的水缓缓漾开了,唇边也化出些许欣然的笑意来,朝他弯了弯眉眼,半是调侃的道:“这话说的,你凭什么护着我啊?”   四周好似安静了那么一瞬,成斐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凭我喜欢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郑重沉声:“我喜欢你,阿棠。”   苏阆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一时顿住,耳朵尖儿腾地红了红,赶紧别开了眼,成斐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别扭,竟还得寸进尺的往前倾了倾身子,俯在她耳边,低低却认真的问她:“这个理由够不够?”   苏阆的心跳恍然间缓了半拍,又突然觉得就这样被他掌控住局面实在有点儿丢人,索性合上眼,头一偏,梗着脖子道:“看、看在我也喜欢你的份上,勉强够吧。”   成斐一怔,在她耳边停住:“阿棠,你说什么?”   苏阆唇角往上一折,为自己扳回的这一局得意的挑了挑眉梢,别回脸看着他道:“你听见了的。”   成斐慢慢转过身,与她对视,眉目忽而舒展,染上了淡淡的笑意,好看的几乎要让人沦陷进去,苏阆咽了口口水,不争气的往榻里缩了缩,肩却被成斐伸过来的手往前一带,下一刻下巴便抵到了他颈窝上,好听的嗓音响在耳畔:“嗯,我听得很清楚。”他顿了顿,手指陷在她颈后的长发里,“天快亮了,我去叫人给你准备早饭。”   苏阆点点头,成斐的手又在她发间停了片刻,才把她放开,起身出了房门。   . . .   窗外天色渐明,街上人声也渐渐多了起来,寐儿昨夜驾车回来,却没说遇到匪徒的事情,只道身上不舒坦,便把自己锁在了房中。   晨光透过窗牖照进屋里,照得她一阵阵发晕。   她心烦意乱的揉了揉眉心,撂下描眉的螺子黛,合衣坐进床帐,拉下了帷幔。   昏暗笼罩下来,才让她有了几许安全感。   脑海里许多画面一闪而过,昨日下午提剑冲上去的车夫打扮的姑娘和那晚站在台下举起三个手指头的人的模糊身影分分合合,最后贴在了一块,呼衍朗志在必得的笑也掺和了进来,直要把她的灵台搅成一团浆糊。   她双手环膝,紧紧蜷在了榻角。   寂静的回廊里隐约响起男女交谈的声音,一声声穿进了门内,寐儿眉心微皱,眼睫睁开,又合上了。   “哎呦我的爷,您可来了,您昨儿把寐儿接走是干什么去了?”虔婆油腻急切的嗓音透过门缝传进来,拉着长长的调子,“那姑娘回来就不见人了,到现在一点子东西都没吃呢,您可快去瞧瞧吧。”   回廊中寂静了片刻,男子微沉的声音道:“好。”   “寐儿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她要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依!”虔婆说着,扭着腰拍响了房门,“寐儿,我的好姑娘啊,颜官人来瞧你了,快快把门开开。”   房中寂寂无声。   “寐儿,你听见了么?”虔婆声调放的又软了些,“别让颜官人等急了,听话,把门开开。”她边哄着,边把眼睛贴了过去。   隔着窗纸,房中朦胧着看不大清楚,梳妆台和桌案前却明明白白是空的,其他地方也瞧不着人影。   “这姑娘,”她小声嘟囔一句,又拔高了调子道,“寐儿啊,你起身了没有?快别闹小性子了!”   身后呼衍朗上前一步,还是平日辨不出什么起伏的嗓音,带着些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寐儿,开门。”   隔着半透明的窗纸,房中榻前的帐子似乎颤了一下。   呼衍朗剑眉微动,声音低了低:“昨日是我不对,你让我进去给你赔罪,可好?”   让到一旁的虔婆一愣,抬头偷偷觑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两人静默间,门后突然啪嗒一声,别着的门闩被抽开了。   虔婆面上现出喜色,拍了下手:“这就是了嘛,颜官人对你多好,闹什么小脾气呢,你们聊吧,啊。”便笑着边扭腰下了楼。   寐儿背对着房门,往里走去,声音淡淡的:“把门带上。”   呼衍朗看了她一眼,进门照做了。   寐儿深吸一口气,坐在梳妆台前,拾起被丢在镜前的螺子黛,继续描她绘了一半的眉:“这几日没有新消息进来,哥哥若没有其他事情,咱们完事儿就可以回去了。”   她细细将娥眉绘的精致,将手中物什放到梳妆盒里,转过脸来,眼睛扫到呼衍朗绷着的面色,轻嗤一声:“哥哥这是怎么了,看见我没被你找来的土匪染指,心里不痛快了?”    第38章 失踪   呼衍朗呼吸一停, 上前去捞她的手指,却被她一把拂开:“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磨叽什么?”   呼衍朗无声看着她的眼睛, 半晌, 道:“昨日出手救你的人,和那晚从你房中跑掉的是不是一个?”   寐儿手指悄悄收紧了, 开口却是十分笃定的语气:“不是。”   呼衍朗眼睛微眯:“你确定?”   寐儿别开脸:“一男一女,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人?你也太草木皆兵了。”   呼衍朗笑了一声:“你知道她是谁么?”他对上寐儿惑然的眼, “苏嵃的二女儿苏阆。前年在北狄曾携三百骑兵夜袭中营, 我军将士折损不下千数。”   寐儿微怔, 须臾却轻嗤出声:“何必说的如此慨然,北狄折损多少你真的关心?呼衍朗,你所做的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国家大义, 你只顾你自己。”她眼中精光一轮,“不然昨日何必借刀杀人,经苏阆的手毁了你堂兄手下谍者要做成的事。”   呼衍朗静静听她说完,却没有发作, 只淡声道:“你的眼睛倒是越来越毒了。”   寐儿的指尖在案面上划着圆圈,轻声喃喃:“北狄都传呼衍两兄弟手下的谍者无孔不入,其实你们嫡庶两支根本不是一条心吧…收买了杨度支的是你堂兄那边的人, 所以就算你提早发觉苏阆要去坏事也不出手阻止,不过就是想借此打压你堂兄,这样就离你把呼衍掌管的细作之司收入囊中又近了一步,是也不是?”   呼衍朗颔首不语。   寐儿捉紧了手指:“你要如何巩固自己在呼衍氏族中的地位我不管, 我只问你一句,”她突然倾身,逼视着他的眼睛,“昨日你利用我引苏阆出来,仅仅是想确认她是不是那晚的人,确认她有没有连你也盯上?”她停了停,手指延上他的肩,声音漫出低哑,“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我一声,你不知道我也会害怕么?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呼衍朗低低道:“兰珠…”   寐儿猛地一把推开他:“别叫我兰珠!”   呼衍朗被她推的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伸手扶住了案角,眉心倏地一皱。   寐儿胸口微微起伏,眼睛扫过他的左肩时却在那一片暗红上顿住,蓦然变了脸色:“你受伤了?”   呼衍朗闭了闭眼:“没事。”   寐儿上前扶住他,执拗的剥开他一侧的衣裳,指尖微微一颤,那箭伤直接贯穿肩胛,从锁骨下透出,方才被她一推,才凝固不久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漫出来浸透了包扎着的细布,前后两片刺目的红,她眼圈腾地一热,喉咙梗了梗:“怎么弄成这样?”   呼衍朗缓了一会儿,没有瞒她:“苏阆,没杀成。”   寐儿给他翻找药瓶的动作顿在抽屉上。   她停了片刻,将包扎用的物什放在案角,去给他解染血的细布:“我说了,苏阆并非那天晚上的人,不能认定她盯上了咱们,何必和她过不去。”   呼衍朗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能认定她没有盯上。我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个,你知道的。况且,”他抬手拍拍她的手背,“陈狄两国不会太平太久,苏家中人,早晚是个妨碍。”   其实他昨晚对苏阆起了杀心,不过是借刀杀人之后的顺手牵羊而已,但昨晚错失良机,且不免打草惊蛇,自己还落了伤需得避嫌,也只能这样过去了。   寐儿小心把药给他洒在伤口上,眼睫微垂,无声叹了口气,   两人都不再说话,房中一分分的静默了下去。   . . .   苏阆深深觉得,成斐着人备的早饭还真是和他的人一样…清心寡欲。   她看着桌上码的整齐的清粥小菜,筷子突然不知道往哪伸,从睫毛底下觑了对面不紧不慢剥鸡蛋的人一眼:“成斐,我受伤啦。”   成斐将剥好的鸡蛋递给她:“先吃饭,大夫一会儿就来了。”   苏阆眼皮子上下一碰:“少了好几两肉呢。”   成斐将鸡蛋塞到她手里,温声道:“那就多吃些。”   苏阆颓丧了下去,寡淡的咬了一口,终于憋不住了:“缺啥补啥,我想吃肉。”   成斐唇边恍然化出几分笑来,声音却很正经:“受伤了才要吃的清淡些,等你养好了,我再带你去打牙祭。”   苏阆撇撇嘴,闷闷将鸡蛋吞了下去。   她平日倒不怎么想着那些花里胡哨的美食,唯独被刀剑砍了之后格外惦记,恨不得酒肉不停才好——唔,之前她也确实是这样办的。   不过目前来看…   成斐端起碗,调羹在粟米粥里搅了搅,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喏。”   苏阆干笑两声,没厚着脸皮把嘴唇凑过去,伸手接过:“我自己来就行。”   成斐笑笑,随了她。   苏阆无声就着菜把粥一口口吃尽了,彼时大夫被让进门,摸完脉说了几句将养的事宜,便起身告辞,成斐亲自起身将他送出,带上门时嘱咐他道:“大夫,务必开最好的药,平日还有什么不忌口的东西,劳烦您也给我说几样,”他眼睛透过窗纸转向门里,“免得阿棠养个伤都不开怀。”   老大夫捋着胡子笑的脸上褶子都皱在了一起:“好好,倒也不是多严重的伤,老夫待会儿写些药膳的方子给公子就是了。”   成斐含笑欠身:“有劳。”   时辰不早,他须得进宫一趟。   成斐抬首望了眼天色,转身欲进房门时,身后回廊中恍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在他身后停住了:“公子。”   他抬起的手停在门上:“回来了。”   方临行了个礼:“是。”   成斐看了眼紧闭的门扇,转身道:“去别处说。”方临垂首应过,跟他一同进了书房。   他绕到案后铺开笔墨纸砚,展开了压在角落的一张纸,提起笔来:“人抓住了吗?”   方临道:“原本擒住三个,咬破口中毒丸自尽了,还有一个…负伤逃掉了。”   成斐笔触微顿,墨线继续在纸上伸展开来:“可是我昨夜射中的那个?”   方临不无难为情的应声:“是。”   “那人身手确然不凡,来历怕是没那么简单,”成斐淡淡沉声,语气忽而加重,竟还带了冷冷的寒意,“查。不论花多长时间,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   方临的脊背倏地绷直了:“是。”   成斐落了最后几笔,移开压在案上的玉臂搁,嗓音又加重了几分,“之前我嘱咐你要把她丝毫无损的带回来,你怎地把她撇下,自己回来了?”   方临一凛:“属下以为,公子说的是账册和王顺。”   成斐看他一眼,忽的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他当时只考虑着方临能力很强,交代给的事情定会一丝不苟的办好,所以才派他护着苏阆,却没注意到这个人冷冰冰的不带半点感情,竟会错了自己的意。   “罢,也怪我没交代清楚,幸而她没出什么大事,”成斐双眉微簇,“这次我说明白,阿棠负伤,你暗中护着她些,”他抬起眼,“我不希望阿棠再受到半点伤害。”   方临神色一凝,立时拱手应了。   成斐稍稍放心,拿起那张刚离笔的纸递给他:“你才去过,瞧瞧这张舆图我画的对不对。”   纸上绘着从京中通往城外一处偏僻深巷的路线,城门村镇树林皆标的清楚仔细,方临细细看了两遍,眼中微有惊诧之色:“是,一点不差…”他抬头,“公子去过了?”   成斐将它收回,叠好放进袖中:“未曾,照着上次阿棠给的草图绘出来的。”幸亏早些琢磨了琢磨,不然昨晚真有可能找不到她。那天若是他晚到一刻,会怎样他都不敢想。   “没错就好,你下去吧。”   房中复寂静下来,成斐将桌案上的物什收拾好,出门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苏阆在屋里坐不住,吃过药后去陪一川待了会儿,过了晌午便被泓学院的小厮驾车送回了苏府。   除却胳膊疼些,她这几天的小日子过得倒还挺滋润,好吃好喝好睡,苏嵃这几日忙起来时常不着家,成斐抽了空还会来看她,几乎乐而忘返,这日午后闲来无事,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海棠树下悠悠晒太阳,舒服的正欲睡去时,脑袋瓜突然被人敲了一个爆栗,登时醒了,皱眉掀开眼皮,却看见了苏二那张久违又欠扁的脸。   苏阆有点儿起床气,险些没一脚蹬在他脑袋上,好容易忍住了,揉揉额角道:“你还知道回来。”   苏二嘿了一声,“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他从石案的碟子里掂起一颗干果扔进嘴里,“挺会享受嘛。”   苏阆瞥他一眼:“承让承让。”   苏城嘴里的果子嚼的嘎嘣嘎嘣响。   她将盘子往自己那边拉了拉:“我的东西,你吃的倒挺顺嘴。”   苏城挑眉笑道:“你的不就是我的,客气什么。”   苏阆眼睛看向别处,声音低了几分:“成斐给我的,也成你的了?”   苏城恍然一愣:“什么?”   苏阆手指蹭蹭鼻尖,转开了话题:“我看你风尘仆仆的,好像回来的很急?”   那厢手指敲了敲案角:“户部都闹成一团啦,我赶着去瞧热闹来着。”   苏阆轻笑一声:“你闲散公子一个,又不在朝中供职,怎么每回消息都那么快?”她说着,往苏二跟前凑了凑,“又出了什么事儿?”   苏城煞有介事的压低了嗓音:“那个姓杨的度支主事知道吧,昨天失踪了。”    第39章 作梗   苏阆咬了口果子, 咔嚓一声脆响。   昨儿丢的?她前天就知道了。   苏二惋惜的叹了两声:“近来户部的人点儿也忒背,才进去一个尚书,你看这事闹的。”   苏阆默然的道:“那些老官和公侯伯爷们大多都关系匪浅, 明里暗里干过啥谁知道, 我觉得…他们就是欠收拾。”   苏城意外的看了她一眼:“看你的表情,怎么好像早就听说了一样?”   苏阆挑了挑眉:“要不是你跑的早, 说不定把他弄没的,就是苏二公子你了。”   那厢愕然的张了张嘴:“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苏阆扭头, 透过初结苞的海棠枝看了眼天边逐渐收拢上来的暮光, 慢吞吞道:“啊呀, 天晚了,一会儿冷下来,我再说下去会着凉的。”   苏二眼皮子一耷拉, 莫可奈何的站起身:“来来来我的大小姐,我扶您进去,再给您烹壶热茶,劳烦大小姐跟我唠唠, 成不成?”   “乖。”   “……”   云里依稀透出几颗黯淡的星子,襄南候府上一片沉寂,静的几乎能听见案角刻漏发出的簌簌声响, 戚子言才从外头回来,也察觉到了府里的不对劲,哪里赶往枪头子上碰,正欲一声不哈的遁到自己屋里去, 不曾想后肩被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撞,脚下踉跄两步,连带着这几日才长起来的二两膘嗙唧一下,全摔到了地上。   院里经过的下人们都下了一大跳,赶忙上前七手八脚的将其扶了起来,他结结实实摔了这一下,登时就炸了毛:“谁啊!哪个不长眼的?给我站出来!”   丫鬟小厮们才扶起地上的另一个,偷偷看了两人一眼,噤着声往后一退。   却见申平伯哼哼唧唧的站平了身子,伸手去揉后腰。   戚子言看清眼前人的脸,收敛了些许,拔高声调皱眉道:“伯爷?赶着干什么去这样急吼吼的?”   申平伯摆摆手,转身继续往前走:“对不住了小侯爷,急,是急…”小厮发觉他脚步有些飘,忙上前扶住,掺着他往前去了。   戚子言不明所以的皱了皱眉头,看见旁边剩下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的丫鬟,脸色更差了:“还不上来扶着!”丫鬟们一个激灵,赶紧左右一边一个架着胳膊,进了他的院子。   襄南候的书房里将将掌起灯,幽黄的烛光透过窗牖照出来,申平伯站在门外,突然觉得双肩有点儿发沉。   若是教戚覃知道他鬻卖消息给北狄细作,非得活扒了自己的皮不行。   可怎么说杨度支到底也是襄南候这边的人,出了事戚覃也得护上一护,现下他在偷递消息的当口上失踪的不明不白,王顺也跟着没了,自己若不管,万一事情败露,只怕会死得更惨。   申平伯正站在门外游移不定,房中突然传出戚覃的声音:“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不辨喜怒的声调没来由激的他小小打了个战栗,忙不迭应声推门进了。   戚覃坐在上首,手中慢慢把玩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玉壶,头也不抬的道:“坐。”   申平伯悄悄觑了他一眼,烛光在戚覃殊无起伏的脸上投下些许跳跃的影子,神色愈加显得幽晦不明,他不安的坐了,念了一句:“侯爷。”   戚覃从眼皮子底下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一头的汗。”   申平伯举袖擦了擦,试探着道:“侯爷,近来户部的动静,是不是闹得大了些?”   戚覃冷哼一声,眼睛仍落在光洁无暇的玉面上:“闹也是圣上的意思,你不好好闲吃俸禄,反到我这里来操什么心?”   申平伯听见他不咸不淡的语气,心下更是没底,急切地往前移了移身子,压低声音道:“侯爷,再这样下去,里头咱们的人都要被换光了,”他觑着戚覃沉沉的面色,把心一横,“若仅仅是换,暂且倒没什么,可万一那些下马的在里头熬不住,把咱们也拉进水,该当如何?”   戚覃搭在玉壶上的手指蓦地一收:“他敢。”   “哎呦我的好侯爷,”申平伯往下塌了塌腰,“杨度支平时做事够谨慎了,圣上是没什么罪名可以给他安,现在可好,干脆找不着了,依下官看,这还不如直接下狱呢,陈中不许酷刑,按着明面上的规矩来,咱们也好打通关节,可现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接断了我们能插手的机会,若真是圣上派人弄走的,谁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手段把人的嘴撬开?”   戚覃眉心簇出了几道深深的细纹,将玉壶搁在了案上,沉声道:“杨度支失踪,还不能认定是上边那位做的,你急什么?”   申平伯“嗐”了一声,手掌忍不住的拍了拍桌案:“还能是谁?就算不是…也跑不出那什么佐枢和成家小公子去。归到底,还不是圣上么。”   “侯爷,”他面带晦色的继续道,“今天他能不声不响的让杨度支消失,待到明日你我…”   戚覃眼睛倏地一眯,申平伯立时噤了声。   戚覃扫他一眼:“几棵没长开的小嫩苗子,也值得你害怕成这样?翅膀硬了些,还真以为能掀起什么大浪了。”他手指关节屈起,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案面,“成家小公子么,本侯总能收拾他。”   申平伯抚了抚胸口:“那杨度支的事…”   戚覃眉头微蹩:“明日我去求见太后,顺便探一探圣上的口风。”   申平伯舒出一口气,起身深深行了一礼:“有侯爷在,下官们便也安心了。”   戚覃抬了抬下巴,让他起身,眼底却滑过一道锐利的光:“郑伯爷,杨度支平日虽给咱们做事不少,却也不见得是多么了不得的罪过,怎么一失踪你却惦记成这样?三句不离他,别是背着本侯,和他做了什么其他事情罢?”   申平伯脊背刷的一凉,慌忙赔笑道:“岂敢岂敢,下官不过是想他平日听话又谨慎,一朝逢事,却也不免为他担心…”   戚覃轻嗤出声:“倒看不出郑伯爷原是这样重情义的人,”他摆摆手,“天色不早,本侯就不招待伯爷了。”   申平伯连连应声,退了出去。   戚覃瞥一眼他的背影,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   泓学院院丞…   时近三更,年轻的院丞吹灭了灯上窈窈的火苗。   翌日天还没亮,苏阆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了。   她恍惚睁开眼,门外荞荞的影子一晃一晃:“小姐小姐,阿桃在你屋里吗?”   一个二个的,回来就知道吵她好眠。   苏阆在被窝里哼唧了两声,不情不愿的爬起来给她开了门:“今天又是谁中状元了么?”   她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脾气最好的小姐了。   “什么状元,”荞荞掂着脚,两只手在空中无所适从地抓挠了几下,皱着小脸朝阿桃趴着的圆凳就冲了过去,“老爷书房里闹耗子了!”   苏阆挠挠睡得打结儿的头发,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哪家的耗子那么大的胆子,敢潜到苏将军房里去,勇气可嘉嘛。”   荞荞拦腰将盘在凳上打呼呼的毛团抱起来,携着往外去了,嘴里还嘟囔了两句:“平时都吃啥了这么肥,还能不能抓的动啊。”   阿桃黏黏糊糊的一声猫叫顺着风吹进了门里。   苏阆惺忪着眼睛抬手锤了锤额角,指定是苏二在老爷子书房里偷看兵书的时候还把点心带进去了。   她无奈的叹口气,匆匆把自己拾掇好,也赶了过去。   老将军没在家,房中鸡毛掸子在空中来来回回飞的正欢快。   苏城暗搓搓站在一边,手覆在桌上,似乎还骨碌碌滚着什么东西。   苏阆定睛一瞧,赫然是两个圆不溜秋的羌桃。   脚下似乎碰到了什么物什,她低头,桌角上靠着个麻布兜,不明所以的躬身扯了扯,好么,杏仁胡桃碰的哗啦哗啦响,全被老鼠啃的不成了样子,敢情这家伙平日里偷攒着吃的好东西还不少。   苏阆走上前,朝着苏二的肩拍了一巴掌:“嘿,你别是被几只老鼠吓傻了吧,发什么愣呢?”   苏二默然回头,丝毫没被房中捉老鼠的热烈氛围打扰,从桌上捞起一本书,才抬手,书页里的纸沫子便哗啦啦掉了下来,霎时间碎尘弥漫。   “嚯,”苏阆被呛得咳嗽两声,抬袖掩住鼻子嫌弃道,“这什么啊,都被耗子啃烂了?”她掀了掀眼皮,目光扫到书面上笔画银钩的几个墨字,呆了一呆,“尚…《尚君九策》?”   她睁大眼睛,抬手戳了戳,又掉下好几片纸渣子:“老天爷,啃成这样啦?”她看向苏二,“这可是咱爹珍藏的孤本啊。”   苏城捂着心口侧过身,头发上还沾着一根刚掉下来的鸡毛:“你说是等他老人家回来削死我好受些,还是我现在就引刀自裁?”   苏阆扳着手指头真诚道:“不如让我动手,保证叫你少受点儿罪。”   苏二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苏阆推了他一把:“行了别耍嘴皮子了,快翻翻还咬坏什么东西没,”她边说边蹲下身拉开书架子下头的木抽屉,“我的大少爷,你在书房里屯这么些吃的作甚,生怕老鼠找不来吗?”   苏二默了一会儿,弱声道:“有的书忒难啃,胡桃仁…补脑。”   苏阆:“……”   现在可好,胡桃兵书全叫耗子啃光了,还省得你自己费心思了是吧。   她将底下的书一摞摞的移出来,拾起一卷比刚才那个还惨烈的竹简,给予苏二以同情一瞥:“这窝老鼠也忒会挑好东西糟蹋了,这个《衡机》好像也是珍本吧?”她干笑两声,“二少,你完了。”   苏二听见“衡机”二字,条件反射似的弹起身,脑袋却正好撞在架子顶突出来的一只盒子上,嗷一声吃痛叫了出来:“啊呀!”   可怜的盒子颤巍巍晃了晃,咣当掉了下来,上头的锁好像年久失修的模样,直接摔断了,盒子里的东西径直撞飞了出来,甚落寞的在地板上滚了两圈。   背对着他的苏阆扭头看过去,目光扫过砸飞出来的物什,眉梢讶然的扬了扬。    第40章 研墨   忙活成一团的众人皆瞧了过来, 在躺在地上的铁疙瘩周围凑了一圈儿。   “这什么啊,”苏阆蹲下身,将那块小臂长长得跟半只铁桶似的东西拾了起来, “还挺沉。”   宽厚的铁瓦上周边已经附着了几块锈斑, 许久无人问津的模样,凹下去的铁面上不见一丝刻纹, 苏阆别的没看出来,只觉得做工不咋地。   一旁苏城盯着那玩意儿看了半晌, 悄声道:“你翻过来瞧瞧。”   苏阆依言照做, 才发现拱如桥面的铁瓦上整整齐齐铸着几行字, 填以朱砂,赤色鲜明。   “常刑应免,可恕九死, 子孙延之…”苏阆念了两句,忽的反应过来,“丹书铁契?”   荞荞抱着猫,兴味地往前凑了凑:“小姐, 什么契?”   苏阆将其架在小臂上:“就是话本子里说的免死金牌咯。”   围观的丫鬟们发出一阵抽气声。   苏二恍然:“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啊,”他眼睛扫过旁边摔落了好几层灰的破木头盒子,“咱爹也忒不重视, 直接撂在架子上头。”   苏阆:“…兴许是预见到这东西不会被耗子啃烂吧。”   苏二颓然沉默,须臾又抬起头来,扒住了苏阆架着铁契的那只胳膊:“可恕九死,这玩意儿这么厉害, 能救我一命不能?”   苏阆干笑两声:“毁了咱爹的孤本珍册,还拿着私自翻来的免死金牌到他跟前去告饶,二哥试试呗。”   苏二:“……”   苏阆拍拍手站起来:“都散了,该收拾收拾,把咬坏的东西都找出来,荞荞,关门,放猫。”   苏二黯然神伤的自己找墙角面壁去了。   屋子里的人七手八脚忙活了一早晨,才把东西都翻了个面儿,苏阆把掉在桌上的纸沫子扫下去,眯着眼啧啧了两声:“好家伙,惨不忍睹…十多本书都没法看了。”   苏二捧着老鼠药送到墙洞跟前,听见她这么一说,后颈不由自主的凉了凉:“外头若是能找着一样的,我是不是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苏阆翻了翻:“其他的倒还好,《九策》和《衡机》这两本到哪里去寻?”她搔搔头发,突然抬头笑道,“你若能默下来,咱爹别说放你一马,说不定还得夸夸你。”   苏二心如死灰:“这两本我翻过,根本不是能读进去的水平。”   苏阆两手一摊:“那你就等着死无全尸吧。”   “……”   “诶,”苏阆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默下来…你说成斐可不可以?”   苏城一愣,片刻犹疑道:“他是文状元,就算会看兵书,怎么会摸得到《九策》这么深。”   “那可不一定,”苏阆把半边拉块的两部书收起来,“好歹人家过目成诵。”   苏城挣扎了片刻,手往案上一拍:“左右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好阿棠,要是他能帮这个忙,让我干啥都行。”   苏阆挑眉笑看了他一眼,拿着残本往门外去了。   荞荞抱着阿桃悄咪咪凑过来:“公子,咱们走之前小姐不还和成侍郎闹着别扭呢么,今天这是怎么了?”   苏城若有所悟:“你说我要是带着你再跑一次,回来他们是不是就要闹着成婚了?”   荞荞:“…二少还是先把老鼠惹的烂摊子解决了再说吧。”   今日的京中微微起了些凉风,日头的赤色也消退了些,苏阆抬起一只手掩到眼前,透过指缝,澄澈的一水天青里飘过几丝絮絮长长的浮云。   她唇角折起一点弧度,敲着手心沿街去了。   苏阆径直进了泓学院,轻车熟路的摸到成斐的书房,看见挨着回廊的那一侧窗户开着,悄声走了过去,成斐就坐在案后,捧着一卷书,神色安然,好看的侧颜正对着她。   苏阆看的有些出神,俯身把胳膊抵在了窗沿上。   半晌,修长的手指在书上翻过一页,眼中人仍看着手中书卷,却轻笑道:“阿棠,趴了这么会子,腰酸不酸?”   苏阆恍然回神,正对上他抬起来的眼,太阳照着的耳垂腾地漫上些热意,嘿然地扯了扯唇角,拥住手中残卷推门进了。   成斐把书放在桌上,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苏阆走近,坐到他对面的地席上:“你忙着呢没?”   成斐看了眼她怀中,道:“近来都不忙,且过了今天还有两日休沐,倒空闲许多。”   苏阆松口气,把手中东西往案上推了推,透过睫毛瞧着他讨好的笑了笑:“那…可否帮我个忙呀?”   成斐听她说完来意,伸手翻了翻堆在案上被啃成破烂儿的的两堆,愣是没扬起一点儿浮灰来,温声道:“倒巧,《九策》我之前因机缘巧合,翻过两遍,有这个残卷,默下来应当不成问题,可…”他看一眼苏阆晶亮的眸子,话锋一转,“《衡机》却不曾看过。”   苏阆忙道:“没关系的,你能帮忙写这一本已经很好了,《衡机》的话,我回去再想法子罢。”   成斐手指在断了的竹简上停住:“这是珍册,没个一年半载,怕是连头绪都摸不着,让我想想,”他沉默片刻,忽而开口,“兴许宫里会有,明日我正好要进宫一趟,届时替你问问,可好?”   苏阆一听‘宫里’这两个字,眉心皱了皱:“那里啊,莫不会教你为难?”   成斐眼底延上一层笑意:“怎会,和皇上说一声便是了,又不让其他人知道,况且是苏府损了珍籍,圣上想也不会说什么。”   苏阆神色一松,拍拍胸口点头道:“那便好,二哥小命算是保住了,”她冲他弯了弯眉眼,“多谢你。”   成斐翻看残卷的手指稍顿,看了她一眼,笑道:“唔,阿棠打算如何谢我?”   苏阆抬起头,正对上他看着自己的墨润的眸子。   她睫毛上下一眨,手指不争气的蜷了蜷,别开了眼:“那个,你想要什么,我能给的怎么也给你找来。”   成斐唇角投下的阴影渐深:“当真?”   苏阆忙出声应过:“当…当然!”   成斐笑而不语,身形缓缓前倾,握住了她的肩。   苏阆微怔,身子好像被定住了似的,保持着跪坐在地席上的姿势没有动,看着成斐凝视着她的脸,俯身探了过来,慢慢地,慢慢地覆上了她的唇。   唇上软软的一凉,她刷的闭上了眼,四周恍然间安静的彻底,一丝声音都没有,握着她肩膀的手缓缓往后延去,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吻着她的嘴唇也好像加重了力气,鼻息间亦染了些微极淡的墨香。   她忍住擂鼓似的心跳,抬手攫住了他的衣襟。   良久,成斐才松开了陷在她发间的手,撤身望着她阖着的眼睫,无声笑了笑。   苏阆手指还攥着他的衣裳,察觉到他离开了自己,忙抬起手背去冰脸颊,别开脸不去瞧他,平日白生生的耳廓却愈加往外透着桃.色的粉,像极了春日里染了胭脂似的海棠花瓣。   成斐笑意渐深,复伸手揉了揉她的发。   苏阆屈起手指蹭蹭鼻尖儿,悄摸瞧了他一眼,低头去抚脖颈。   成斐没再做什么,回身坐到案后,铺开纸笔,将《九策》的残本拉过去,和声唤她:“阿棠。”   苏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听见他的声音顿时抬起头:“啊?”   成斐含笑道:“会研墨吗?”   苏阆反应过来他是要默书,遂起身走到他身边:“啊,会的,你只管写吧。”   书房中静谧下来,苏阆捏着墨条在砚台上无声打圈儿圈儿,眼睛正好落在他执笔的手上,他的手指玉白修长,和笔杆配起来正是恰到相宜的好看,落在纸上的字亦清峻有骨,十分养眼。苏阆打小对识文断字就不大感兴趣,一沾边儿就犯困的厉害,此番看成斐写字竟像入了迷,久久拔不出来。   落笔沙沙间,成斐边写,边淡声道:“你方才说,二公子此次是去川城以北转了一遭儿?”   苏阆回神,应了声是。   成斐提笔蘸了些墨:“他回来时,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苏阆抬头看了眼外头明晃晃的天:“他回时碰到了新过川城的粮队,有佐枢插手,匪患亦有收敛,应当好些了。”   成斐颔首,语气微微加重些许:“此次地方不稳,怕是和潜进陈中的北狄脱不开干系,近两月赈灾的钱粮分拨账目被你截住,之前的还不知泄出去多少,十之七八是北狄的谍者借着这些密息,且不乏与其串通的官吏,截了钱粮,而后扮成陈人挑拨民心,才闹的这样厉害。”   苏阆研墨的手一顿,眉心微蹙,冷哼一声:“这些人养着作甚,白糟蹋俸禄,”她眼中眸色渐冷,“北狄却也没有真正安生的时候。”   成斐的目光淡淡落在纸上,嗓音沉静:“即便真到了盛世,内里又怎会太平一刻。”   洒到窗里的阳光渐渐往西移了下去,苏阆往砚台里添一点水,换了只手,正准备继续研时,房门突然被叩响,门扇上投下一个瘦长的人影。   成斐向门外道:“进来。”   应声推门的是个清清瘦瘦的少年,面皮白净,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对襟青色长袍,和泓学院中的学生是一般打扮,看着却很面生,应当是个新进来的。   果然他走到近前拱手朝成斐行了个礼:“老师,学生适才读习《韩子》,有一处不解,敢问老师是否得闲,可能给学生解惑?”   成斐放下笔,微微点头:“你说便是。”   少年看了眼旁边的苏阆,倒好似外人跟前不好意思请教的样子,苏阆也不至于这点儿眼色都没有的还在案边杵着,遂朝成斐颔首示意,折身出了房门。    第41章 太后   午后的日头倒是照的正好, 苏阆抵着回廊边的柱子靠了半晌,衣裳里都透进了一层慵懒的暖意,闭眼悠悠养神间, 身后房门吱呀一声, 被推开了。   少年见她回过身,顺目拱了拱手:“这位想必就是苏姑娘, 晚生张承允,在此见过。”   苏阆应声, 回了一礼, 见他沿着回廊离开, 也准备进去时,却察觉到自己身后扫过一道探寻的视线,余光旋即往身侧转了一圈,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察觉错了,好像看见少年细长的清秀双目状似无意的往她那里瞥了一眼,眸色深深。   平日养起来的敏锐直觉叫她略感不适,回身进了房门走到成斐身边, 边拿起墨条边向他道:“那个学生倒面生。”   成斐道:“孤身一人从清平徒步到京中来求学的,前几日过了考,才进院中, 你确然没见过。”   苏阆有些讶然:“清平?离着好几百里呢,近来还不太平,他自己走过来的?”   “是了,”成斐眼里现出几分欣赏的神色, “扛着些干粮书卷就朝这里赶,当时衣衫鞋履都不成样子了,着实不易。”   苏阆唔了一声:“敕牒告身都齐全罢?”   成斐笑了:“那是自然。”   兴许是险些日子前些把小命丢了的缘故,自己才这样敏感。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昏色沉沉时,苏老将军回了府中,瞧着被规整的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书房发了愣,当时就把兄妹俩叫了过去,苏阆还在想着怎么打圆场,就听身旁苏二老实的认罪道:“今日儿子来这里抽了两本兵书,不想碰掉了架顶上的匣子,它跌下来,把锁摔断了。”   “那匣子像是搁置了许久没动过,落下来不免掉了许多积灰,儿子见书架上亦有灰尘,就着人收拾了收拾,不慎碰坏了父亲的东西,实在是儿子的不是,”他老老实实的将头一低,“还请父亲责罚。”   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听的苏阆嘴角禁不住的抽了两抽,他可别是在肚子里酿了半天吧。   大抵是此书房平日里不在下人们的收拾范围内,且苏嵃将军向来不拘小节,里头时常乱成鸟窝窝,这么一收拾就显得异常赏心悦目,叫人看着也心情舒畅,苏嵃咳了两声,竟没说他,倒还顺着他转了话锋:“那个封在盒子里的铁契?你不提我险些忘了。”   闯了祸是要偷偷圆的,不知道还想弄明白的事儿也是得想法子问到底的。苏城心愿得逞,兴味的往前凑了凑:“没想过咱们家里还有如此殊荣,怎么都没听爹提过,这样难得的东西,是什么时候赏的?”   苏嵃倒也没瞒着:“你们祖父拜将时太.祖赐的,总也有几十载了,”他捋了捋胡须,“若说难得倒是不差,连戚家和成家都没有。”   苏二惑然道:“既如此,父亲就这么放在那里…是否草率了些?”   苏嵃扫他一眼:“再稀罕左右也是用不到旁人也见不着的东西,哪里有供着的必要?我反要嘱咐你们,现下知道了,莫有恃无恐,惹出什么事来。”   二公子表示受教的神情诚恳且淡定。   苏阆默然望了眼房梁,打了个哈欠:“爹,若没有其他事,我先回房啦。”   翌日午后,成斐进得甘露殿时,江涵才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见到他来,将书卷往案上一搁,着人赐座奉茶,而后屏退了左右。   成斐谢过,予他禀了近来要紧些的事,两人攀谈良久,江涵才道:“杨度支一案牵涉甚广,上至朝官,下至地方,外系北狄,如今只拿了他一个,远远不够,没有充足的证据之前,尚不能轻举妄动,且先稳着,”他冷冷沉声,“朕处置了李均,没有闹大,已经算是提醒他们,不想竟还变本加厉,发国难财!”   他一掌拍在案上,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中怒色已经化成雪亮的一点,渐渐隐了下去,声音也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既然开始查了,索性就清到底。”   成斐应声道:“行暗事者多结.党,且不乏有人托庇祖荫,盘根错节,然转念想想,都牵在一处,要着手处理,也只差蓄足力量而已。不过说起来,藏着的也就那几个人罢了,朝中十之八.九的大人都是很好的。”   江涵双眉渐舒:“朕知道,所以朕不怕陪他们耗。”   二人说完此事,成斐放下了茶盏,向他道:“臣还有一事,想烦请陛下帮个忙。”   江涵眉梢一抬,饶有兴味:“向来都是朕找你办事,今日可稀罕,”他扬了扬手,“阿斐但说无妨。”   “臣想向陛下求一本书。”   二人还没说几句,中官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陛下——”   江涵顿住,转向门前:“进来回话。”   中官托着拂尘进了,弓身道:“陛下,太后娘娘着人来,说想请您过去。”   江涵有些意外:“母后?现在?”   “是。”   江涵抬手让他下去,朝成斐道:“朕得去一趟了,你方才说的《衡机》,朕有些印象,明日着人找出来给你。”说完便匆匆往门外去了。   太后其人没什么城府,却很执拗,因前些日子小病了一场,近来便没大管事,只闲居在咸宁宫罢了,今日宫人来传,倒像是很急的样子,江涵不敢耽搁,乘了轿辇便往宫中去了,才进门,便隐约察觉到了里头不大正常的压抑之气。   暮色渐拢,宫里还没有掌灯,暗沉沉一片,太后端坐在榻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虽不大看得清,江涵也能感觉出来,自己母后拉着的脸和昏暗的天色也差不多了。   他上前行了一礼,笑道:“母后不是最喜亮堂么,怎么房中这样暗,也不着人点灯?”   太后从眼皮子底下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回了一句:“管它明不明,暗不暗的,你只当哀家看不着罢。”   江涵眉间微凝,旋即舒展开来,坐到榻边软声道:“母后这是怎么了,可是宫人们伺候的不好?儿臣换了他们便是。”   太后面色却仍沉着,反手将佛珠攥在手心,哗啦一声响:“难得皇帝眼中还有我这个母后,哀家病着的时候来看过几趟?竟还不如你舅舅和表妹来的勤些。”   江涵恍然垂首,歉然的笑了笑:“前些时候政务实在是忙,没能顾得上母后偶感的风寒,是儿臣的不是,今后再不敢了。”   太后叹了口气,垂眼道:“素知皇家血亲淡薄,真心最难得,若有之实是幸事,皇帝该好儿好儿珍重着才是。”   江涵岂有不受教之理,连连躬身应了:“母后说的是。”   太后面色稍缓,继续开口:“哀家听闻,皇帝削了你舅父的兵权?”   江涵心下一沉,却没有显露出来,只道:“是舅父告诉母后的?”   太后看了他一眼:“他怎会主动说这些来教哀家忧心,难道哀家就不能自己知道了不成?”   江涵顺目:“儿臣不敢。不过是想着舅父事务繁多,近来亦太平,兵权加身反倒给他添扰,便分了一些出去。”   太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敢?哀家知道皇帝这几年愈有主张了,却不曾想过会有这般行事,皇帝,”她抬起眼,还有些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不快,“当初登基时,襄南候出了多少力,你当知道,还是莫要忘本的好。”   江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了,声音亦沉了下来:“襄南候。是了,在这里舅父是舅父,在朝堂上,他便只是襄南候。”   太后脸色顿变:“皇帝何意?难不成还要治哀家一个牝鸡司晨之罪!”   江涵撤身半跪在地:“母后息怒,儿臣绝无此意。”   太后的手重重敲在榻沿上,砰地一声响,胸口起伏良久,方闭眼道:“哀家也只是提醒你罢了,襄南候两朝重臣,向来忠心耿耿,皇帝若不好好待他,就不怕寒了朝中其他臣子的心么?”   江涵隐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了,心知自己若再说什么怕不会太后转脸就告给了襄南候,只好顺着她道:“母后教训的是。”   太后这才点头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起身。   江涵沉声应过,站了起来。   太后一指榻边的座椅,让他坐下,又道:“对了,前些日子葭儿来宫里,哀家瞧着,那姑娘也长大了。”   江涵淡声道:“却是不巧,表妹上次来时儿臣在会见大臣,没有见着。”   太后捻了捻手中念珠,看着他道:“葭儿是个好孩子,当得起秀外惠中四个字,不知不觉的,竟也到了待嫁的年纪,涵儿也快及冠了,后妃也少,要不将她接进来,也好替你打理打理后宫的事?”   江涵一怔,蓦地抬起头:“母后说什么,要表妹入宫?”   太后见他如斯反应,不悦的皱了皱眉:“哀家成日待在宫中,皇帝也不是不知道,伺候哀家的那些人,和木偶泥胎有什么区别,成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葭儿进了宫,也能多陪陪哀家,派遣一下终日寂寞,这也不行么?”    第42章 回想   江涵的眉锋在暗沉沉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凛冽, 他沉默了片刻,道:“母后若嫌闷了,儿臣可以着人在宫里安排个戏班子, 无趣的时候听一听戏, 或者接表妹来咸宁宫住一段时间,皆是便宜, 唯有入宫的事…怕是不大妥当。”   太后的拇指在佛珠之间停住:“一来中宫无主,葭儿无论家世还是品行皆匹配;二来皇帝与她是表兄妹, 这般亲上加亲, 有何不可?”   国舅不够, 还要正大光明的做个国丈,好厉害的心胸!   江涵无声换了口气,平声道:“表妹确实惹人怜爱, 儿臣也知母后喜欢她,只是儿臣每日忙于政务,若她进了宫,未免会疏忽了她, 母后又怎么忍心,将她拉到这深宫里来呢?”   太后不假思索:“哀家自然最心疼葭儿,只是想不到除了皇帝, 还有谁能配得上她,况且以她的身份,宫里还有谁敢给她委屈不成?”   一句句对的真利索,好啊, 都教到这份儿上了。   江涵将手隐在了袖里:“母后既疼表妹,还是要看看她自己的意思,自然,八字五行也是要考虑的。”   他不待太后再说什么,直接站起身道:“天色不早,儿臣还有折子没批完,且先回去了,还请母后早些安歇。”言罢躬身行了一礼,径直走了出去。   夜幕缓缓笼罩上来,云里已经挂上了几颗星子,瞧着似无端给这凉夜又添了几分冷意。   成斐才走出宫门,因门前那段路上不可驱马,遂牵着缰绳走到了路口,才要上马时,旁边行过一辆华贵马车,在他跟前停住了,车窗的帘子被撩了起来,沧厚的声音中恍若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冷笑:“成侍郎?”   成斐抬眼,朝从窗子里露出来的那张脸拱了拱手:“见过侯爷。”   戚覃微微抬了抬下巴:“这是才从宫中出来?”   成斐淡声应了:“侯爷也是么?”   戚覃笑了两声:“本侯只是正好经过,看见侍郎,便过来招呼一声,也是咱们同朝为官的礼。”   成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戚覃转回脸去,忽而低沉沉道:“侍郎文弱,夜路难行,可要善自珍重。”说完才要放下帘子,马车的另一侧遥遥响起清凌凌的一声:“成斐。”   成斐抬脸望去,眉目间旋即漫上一层温暖的笑意,朝路上走过来的人招了招手:“你怎么来了。”   苏阆快步走近,边道:“见方…”话音在她看到戚覃时突然卡了卡,顺势转了个弯,“唔,方才出来转转,不知怎么地就逛到这儿来了,正好看见你。”   她说完,转向马车:“舅舅也在?”   戚覃扫了苏阆一眼:“今夜这个路口好热闹,”他说着看向前头,朝车夫道,“回府。”   苏阆瞧着马车远去的背影,挑了挑眉梢,转身向成斐道:“咱们也走吧?”   成斐握住她的腕子,眉眼微敛:“春夜里凉,出来怎么穿这么少?”   苏阆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哪里这么矫情了,我急着出来找你,就没顾得上换。”   成斐边将她揽到臂弯里,边朝马跟前去了,听见她的话,不由笑了:“找我?”   苏阆道:“方临跟我说你独自来的,天快黑了,成府和泓学院离的都远,你自己出门也不带上他,我就过来瞧瞧。”   成斐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苏阆瞅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   成斐只温声道:“上马吧。”   苏阆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喂,你别不放在心上,这几天我总稳不下神来,要出什么事儿似的。”   成斐将她扶上去,自己也翻身上马,伸手环住了她:“好,我都听你的。”   苏阆这才停了嘴,眉眼满足的舒展开来,伸手捉住他的袖子,身子往后一靠,将脑袋抵在他的颈窝,蹭了蹭。   成斐扯扯缰绳,马儿撒开蹄子,轻快的往前去了,些微的颠簸中,他紧了紧环着苏阆的手:“你今天到学院里去了?”   苏阆闭着眼,懒懒道:“没有,今天我去营里办事,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她话还没说完,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没留神把实话秃噜了出来,赶紧闭上了嘴。   幸而成斐没怎么听出来,并未多问。   苏阆稳稳心神,慢慢睁开了眼。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路边门户里都点起了灯笼,冉冉发亮,一阵凉风吹来,灯火随之晃动,照的前路有些恍惚。   这几日实在是歇的有些过了,都有些乐不思蜀,直到今天自称是布庄掌柜的人来送货,她才想起来自己买的皮子还未归置,起身去接待时,却发现那个掌柜的完全换了一副面孔,怎么看都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原人。   她有些愕然:“您是?”   掌柜的拱手笑道:“苏姑娘,幸会幸会。鄙人姓王,是朔和布庄的新掌柜。”   苏阆一愣:“我记得…朔和布庄才开张不久,怎么这么快就换掌柜的了?”   王掌柜道:“旧掌柜的把此庄转让了,鄙人只管接手,至于为什么,鄙人就不得而知了。”他又道,“不过姑娘放心,之前那一单子生意鄙人也已经做好了交接,现下货就在外面,一块不少。”   苏阆微怔:“那颜掌柜现下在哪?”   对方道:“前些日子便搬走了,现下在何处,鄙人不知。”   苏阆点点头:“好,那咱们去把货规制好了,我把剩下的银钱给您补上。”   王掌柜笑着应了,两人正打算往外走,荞荞端着个漆盘进来:“小姐,到服药的时辰了,吃完再去吧。”   苏阆应过,朝王掌柜点头示意,回身坐到了案边,荞荞见她灌完伤药,拿起旁边的小瓷瓶来,拔开冲了一勺递给她:“昨天这个药吃完了,成公子又着人送来了些。”   苏阆看了看她手中杯盏,很是有些嫌弃:“还喝?这都多长时间了,当初我也没吸几口气进去啊。”   荞荞噗嗤笑道:“这是最后半瓶啦,成公子还特地着人费心给配成了甜的,小姐就当糖水喝呗。”   苏阆吐吐舌头,接过来一饮而尽,抹把嘴站起来:“掌柜的,咱们走吧。”   一路上倒没什么人,苏阆才喝了药,有点儿小犯困,打了个哈欠,王掌柜走在一旁,关怀了两句:“姑娘若身子不适,寻个人给鄙人带路就是了,鄙人一定把货安排好。”   苏阆揉去眼眶里泛上来的潮意:“不必不必,没什么事儿,我正好也出来走走。”   王掌柜抬手整了整袍袖,突然想起之前见颜朗时,他不慎撞上了屏风,本也不重,却闷哼了出来,像是在极力忍耐,不由自言自语道:“当初颜掌柜找鄙人做交接时,脸色也不大好,似受了什么伤的样子,又许是水土不服,回北边将养去了?”   苏阆遽然抬眼:“什么?”   王掌柜被她如斯的反应吓了一跳,忙道:“鄙人也只是说说罢了。”说话间前头街上人声多了起来,他抬头嘱咐拉着货的小厮们,“到华月楼了,小心着些,别碰着人。”   苏阆眼睛落到楼前那块气派的匾额上,额角突然涨的发疼。   她皱眉,抬手锤了锤,灵台上突然疾速地闪过一道清明的光,把之前混混沌沌想不起来的事情都驱散了。   去岁在海香阁闹出那个大乌龙的晚上,她无意中扫见的堂中外族的男子中的一个,前些日子在布庄接待她的颜朗,遇刺时提着刀要杀自己的那个人的凌厉眉眼…此刻全在脑子里连成了一串。   王掌柜见苏阆站在那里没动,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苏姑娘,苏姑娘?”   苏阆恍然回神:“快走。”   王掌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苏阆加重了语气:“快走,我突然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   王掌柜被她突然沉下来的神情唬了一跳,慌忙应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到了营中,苏阆唤来几个兵士吩咐妥当便朝泓学院赶了过去。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知会成斐,心脏不知为何跳的飞快,竟然还有点儿后怕,从快走变成了一路小跑,转弯时都险些撞上行人,躲闪时脑子里突然滑过一个念头——她不能就这么告诉他。   苏阆停了下来,手扶住了路边冰冷的墙砖,大口喘着气。   街上来往的人都朝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苏阆丝毫没有注意到,伸手抹了把汗。   佐枢和北狄的细作已经纠缠了半年,现下又因闹旱的原因不得不中断了一段时日,至今虽拿了一个杨度支,理出了些头绪,可以对方这些时日整出的事情来看,决计没有那么好对付,还让自己险些丢了命,成斐一个人在朝中兼着侍郎和院丞两个官职,若再告诉他这个事,必定又得费精力去处理,不免分身乏术,二来他原本就是个太扎眼的人,若动作太大引起他们的杀心…他们连自己都不漏下,安会放过成斐?   何况他还是个不怎么会打架的。   不能告诉他,至少要等佐枢的人回来。   苏阆稳一稳心神,撑着手臂站直了身子。   出点儿事就下意识去找他,自己什么时候依赖心这么重了。   苏阆在心里嫌弃了自己一通,准备打道回府时,抬头正好看见了从此处经过的方临。    第43章 甘霖   苏阆悠悠出了神, 临近将军府时,厚重的暗沉天际远处突然亮过一片闪烁雷光。   寥寥几颗星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藏得不见踪影,在她抬起头的那一瞬, 笼罩住半个夜空的云层后隐约响起几声沉闷的轰鸣, 由远至近,奔踏而来。   街上行人皆停了下来, 纷纷驻足观望,人群中响起几声兴奋的窃窃私语, 而后变成了一片嘈杂, 苏阆坐在马背上, 眉眼恍然舒展开来:“莫不是…”   天边又传来几道闷雷之声,马蹄下的宽路上也携卷起一阵泥土的凉腥气息,街旁店铺门前挂着的布招也上下鼓动起来, 在夜风中不断飞舞,成斐揽紧了怀中的人,温润的嗓音也含着意外似的欣喜:“我们快些回吧,别淋了。”   苏阆一直盯着方才被雷光照亮的夜幕一角, 心下竟有些紧张,都没察觉到身下马蹄渐渐加快了步子,凉风呼呼从耳边略过, 啪的一声,一滴豆大的雨点砸到了她的额头上。   几乎是在同一瞬,身后路上的行人爆发出一阵雀跃的欢呼声。   不断有雨点落到地面和人身上,隐进了泥土中和衣服里, 久违了的湿润潮意扑面而来,京中每一条街道都随着雨点的砸落而沸腾起来,苏阆眨了眨挂上了水珠的眼睫,一把抓住了成斐的胳膊,转过头去:“下雨了,成斐!下雨了!”   不待成斐应声,一阵夜风凌空而起,卷着愈来愈多的雨点朝二人呼的刮了过来,成斐一把将她摁在怀里,面上笑意不敛:“是呢,阿棠。”   苏阆大半个身子都被他遮住,侧脸贴在了他胸前,隔着衣裳都能清晰的听见他沉稳的心跳。   她索性闭了眼,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衣襟。   落雨越来越密,街上沸腾的人声还徘徊在耳边,然很快便被甩在了后头,不多时身下的马便停住了步子,路旁苏城正举着桐油伞急急从门外出来找人,一人一马正好撞了个照面,雨水顺着伞面哗哗流下,苏城抬头看去,眼睛倏地顿住:“侍郎?”   成斐看见他,赶忙将怀中人扶下马,苏二眼疾手快将手中提着的伞送了过去,他接过,遮住朝苏阆扑打过来的雨,护着她到了门下。   府门门檐宽大,是个遮雨的好去处,苏阆被他放开,因被他护的紧,一路过来身上竟没有淋多少雨,只湿了衣摆,倒是成斐除了身前的那一块儿,浑身上下几乎被雨水打了个透湿。   苏城将伞塞给门丁,让他们把马牵到后院去,跺脚去掉鞋底上沾的湿泥,转向两人,食指在空中晃了晃:“你们俩…”   “好二哥,”苏阆干笑两声打断他,“咱们赶紧进屋吧,外头忒凉,”她说着撑起伞,不由分说拉着成斐往里头去了。   苏二瞧着两人的背影,眼皮子往下一耷拉,唇角却压不住的往上一弯,抄过门丁手中的桐油伞跟了上去。   苏阆进到厅里,攥着成斐袍袖的手已经沾了好几层寒凉的水泽,心跳恍然缓了半拍,忙道:“我去给你找套衣裳。”言罢直接转身朝外去了。   成斐被落在原地,低头扫了眼自己一身的淋漓雨水,莫可奈何的笑了笑。   不多时苏二进了房中,眉梢欢快地挑了挑,冲成斐拱手笑道:“成侍郎。”   那厢与他回了礼:“苏公子。”   苏二嘿然的道:“你们…那小妮子也不和我说,刚才都把我吓了一跳,”他说着侧身看了看外头越发厚重的雨帘,“这可真是及时雨,再旱下去,今年当真要没收成了,只是下的这样大,侍郎怕是回不去了。”   他转回脸:“我来时已经着人去收拾了客房,侍郎在此住一晚吧,”不待成斐言语,又道,“一来谢过侍郎默书之恩,二来,你若就此回去,阿棠必然也是不愿意的。”   成斐闻言,欠身笑了笑:“叨扰了。”   苏二摆手:“哪里哪里,哦对,阿棠去寻衣裳去了是吧,一会儿着人给你送过去,”说着唤过侯在回廊中的小厮,“快,带侍郎去客房。”   房中空寂了下来,苏二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小厮丫鬟:“还在这里杵着作甚?”   下人们有些愕然的抬起头,苏二公子笑眯眯的:“用不着你们了,天色不早,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一愣,旋即欢欢喜喜地散了个干净。   偌大的前厅不过转瞬便只剩了苏城一个人,他扫了眼四周,心满意足的坐下了。   案角燃着的烛火中啪的爆开一朵烁烁灯花时,苏阆抱着衣裳回来,打眼却看见前厅变得空空荡荡,一只脚不由顿在了门槛上:“诶,人都去哪了?”   苏城施施然拨了拨茶盏,理所当然地道:“大晚上还下着雨,当然是回去睡觉了,你哥我好心才在这里等你一会儿。”   苏阆一愣,将衣裳往怀中抱了抱:“我是说,成斐呢?”   苏二唔了一声:“我着人带他去客房了,”他抬起眼,笑呵呵道,“你把衣裳给他送过去吧,啊。”   苏阆指了指自己:“我?去他房里?”   苏二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这里也没旁人了不是,诶你别看我啊,本公子也要去安歇了。”他边说边往房门的方向走,经过苏阆旁边时还欣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伸了个懒腰扬长而去。   房外雨声仍未停歇,反而有愈来愈大之势,雨点不断撞击着房瓦,不断碰出清脆叮咚的鸣响之声,成斐将湿透的外衫脱下,搭在架子上,拿手巾把头发擦干了。   快处理妥当时,房门突然响起了被人叩响的笃笃之声,成斐只以为是来送衣裳的小厮,上前便将门扇拉开了,却不想竟是苏阆站在外头,她正垂着眼去整怀中的衣裳,察觉到门开了就要往里头走,边抬头边道:“这是二哥新裁的一套,还未上过身,你且穿着…”   话才说到一半,倏地卡住了,两人四目相对,身形皆定在了原地。   成斐只穿了一席中衣,还拢着些潮气,长发也未束起,散在背后,他原本就是那种增一分则缀,少一分嫌瘦的身材,现下中衣被打湿的地方有些还贴在身上,更加让人脸红心跳,苏阆鼻尖儿腾地一热,将衣裳往他怀中一塞便要转身遁了,脚却不察绊到了门槛,险些滑倒,成斐忙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才教她堪堪稳住了身子。   苏阆呼吸一紧,刚要站起身来,身后雨幕突然被两道灵蛇似的光狠狠撕裂,不过刹那,震耳欲聋的轰雷声在两人的耳边炸开,苏阆冷不丁被激的双肩一个哆嗦,下一刻便被成斐紧紧箍在了怀里,手指覆上了她的耳朵。   苏阆被他的怀抱围的太紧,挣扎不得,只得等着轰鸣声渐渐过去,才默然的道:“我不怕打雷…”哪知话音未落,一阵风倏地从虚掩的后窗穿了进来,案边烛火忽闪两下,哗的灭了。   房中旋即陷入了一片漆黑,夜风鼓动,门扇吱扭两下,被刮的渐渐往中间合去,只闻嘭一声巨响,便紧紧闭在了一起。   雨帘刷刷落将下来,不断砸到房瓦和地面,苏阆被成斐扣着后脑勺摁在怀里,能入耳的除了四周急促的雨声,只能听见成斐隐隐有些加快的心跳。   中衣料子很薄,她甚至能隔着衣料感受到成斐的心脏带来的微微颤动。   苏阆稍稍动了下身子,悄声唤了他一句:“成斐,我该回去啦。”   成斐没动,须臾,稍微松了松环着她的胳膊,嗓音有些沙哑的道:“阿棠。”   苏阆应声抬起头,却被他捧住了脸。   她突然有些无措,才眨了下眼,嘴唇已经被一个凉软的物什攫住了。   成斐修长的手指伸进她耳后拢起的发里,将她的脸牢牢控制在了自己两手的方寸之间,与她四唇相接,少顷,慢慢含住了她的唇,一只手也往下滑去,托住了她的后腰。   苏阆眼睛猛地睁大了,长长的睫羽在他脸上轻轻一刷,只感觉成斐又加重了些力气,心下怦咚怦咚跳了起来,不由往后挣扎了两下,不曾想成斐倒顺着她挪了两步,攻势却丝毫不减,抬手覆住了她的后脑勺,苏阆蓦地想起自己背后就是紧闭的房门时,自己已经被拷在了上头。   苏阆心跳如擂鼓,感觉自己简直要喘不上气来了,嗓子里不受控制的轻轻嗯了一声,抬手去推他的肩,扭头躲避他落下来的吻:“唔…成…成斐!”   成斐终于松口,睁眼去瞧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墨色深深的眸子闪过一点愈加幽晦的光,须臾,又轻轻唤了一句阿棠,将覆在她后腰上的禁锢挪开,捞起苏阆抵在自己肩上的手,紧紧与她十指交握,举起来扣在了门上,嘴唇循着她的又压了过去。   苏阆还以为他要放过自己,没成想这回却吻的更狠了,双唇被纠缠吸吮着,齿关像是被什么抵住了,直教她咬合的有些发酸,终于松了力,才想缓口气,口中却旋而侵.入了一点滑软的物什,和自己的舌尖撞在了一起。   苏阆脑海中霎时空白了一瞬,双眉微蹙,唔了一声,良久才反应过来,身子被他死死压制着,心下开始有些不爽了,抬手扣住了他的背,指尖触及到他散下来还泛着凉潮之意的发时,却不争气的颤了颤,这一颤愈是让她不忿的情绪更加活跃,两手将成斐往自己的方向一压,紧紧抱住他,舌尖便笨拙而强硬的抵了回去。    第44章 出逃   成斐微怔, 扣着她后脑勺的手往前一扶,更加深的吻住了她,苏阆的手指紧紧攫住了他背后的衣裳, 一心要反抗回来, 与他的唇舌狠狠纠缠在了一块儿,却不知缘何身子竟有些发软, 整个人都被成斐抵在了门扇上,紧紧挨着他, 心底也缓缓升起了一泓柔柔的暖流, 逐渐蔓延了开来。   成斐温热的吐息缠绵在她的耳畔, 又酥又麻,苏阆眼睫颤了两颤,慢慢放弃了挣扎, 成斐的怀抱越来越紧,直若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门外落雨的哗哗声沉密冗杂,一拍拍不断击扣着她的心房,就在她马上要沉沦进去的时候, 房外突然滑过一道闪电的光,照亮了二人的脸,远处隐隐轰鸣的雷声传至耳中, 苏阆遽然回神,触到针尖似的弹回了紧紧拥着他的手,去推却他的动作,成斐这次却没有再次锢住她, 反而慢慢松开了,唇舌分离的一瞬间,苏阆如获特赦,旋即狠狠喘了两口气,险些没站稳,被成斐一把扶住了。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绵长浓重,在隔着雨声的漆黑房间里显得愈发清晰,须臾,成斐将她往怀中一带,动作轻柔,嗓音却低的有些沙:“阿棠,待这阵旱异过去,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就来府上提亲,可好?”   苏阆用下巴抵着他的颈窝,缓缓闭上眼,应了他一个字:“好。”   成斐唇角微折,手指还陷在她颈后的发里,良久,才和声道:“天晚了,我送你回房吧。”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将近黎明时势头才渐渐弱了,苏阆醒来时外头一片寡凉,空中只飘着些细细的雨丝,房瓦上偶有存雨滑落,敲在回廊栏杆上,噼啪作响。   苏阆踏着院中积存的水出了院子,成斐早已起身,正在外头等着,见苏阆过来,含笑冲她招了招手,待她走近,两人一同去了前厅。   苏城坐在里头,看见两人进来,眼风在苏阆身上兜了一圈儿,颇有得色的挑了挑眉,苏阆白了他一眼,上前盛汤去了,苏城嘿然一笑,朝成斐道:“小妹许久没人管教,连我这个当哥的都不放在眼里,以后还需阿斐多费心了。”   苏阆一口汤呛在喉咙里。   阿斐…敢情这家伙叫的比她都顺溜。   成斐温然看了她一眼,道:“二哥说笑。”   苏阆:“……”   苏二的视线落在成斐身上,竟从他看向苏阆的眼睛里,瞧出了几分…咳,宠溺。   他突然有点儿想荞荞了。   苏阆吃饭的时候一向不喜欢多说话,只顾埋头喝汤,其间忽而听苏城道:“这几日家父外出,你们两个的事还需等他回来,不过想来也不会反对,就是令尊那边…”   说实在的,阿棠这个性子,成相会不会喜欢,他还真有些担心。况且她之前还特别不给面子的宰了成家那个远房亲戚。   成斐执筷的手顿了顿,道:“家父对苏伯一直十分钦佩,只因二人一同在朝为官,各司文武,为避嫌才没有过太多交集,”他笑了笑,“说起来,成苏两家怎么也算是门当户对,届时我与家父知会一声便是。”   苏阆将碗沿压的低了些,悄悄抬眼去瞧他。   成斐转眼,正对上她的视线,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几人吃完饭时,外头的雨已经停了,苏阆将成斐送到门外,递给他一把伞,成斐接过,上马前见四下无人,迅速低头,在她额上印了一下,笑道:“我有空就来看你。”   . . .   不止京中,江北各地也都见了雨,天降甘霖,江河充盈,旱情得缓,上大喜,亲临田野,摆坛祭祀天地,又下令免去江北半年赋税,沉寂了许久的京城终于又热闹起来,随处可闻相贺人声,一片喜乐融融间,苏嵃带着几天前才外巡回来的封策到了府里。   苏阆不敢耽搁,立时到他的书房说了颜朗的事,封策却像是有些意外的样子:“是么?那个姓杨的吐出来许多,我已派人去处理,暗中拿了不少细作,从现下审出的供词来看,应该是一个组织中的人,他们既露了相,只消顺藤摸瓜,总能清理干净,从哪里又横支出来一个颜朗?”   苏阆拧眉,摇了摇头:“兴许先前我们一直在收买杨度支的这拨人身上下功夫,才没注意到他,况且…他原本隐藏的就很深。”   她抬手隔着衣料抚了抚自己胳膊上将将愈合的刀口,思忖道:“我才拿住王顺,当天夜里就被发了难,有没有这个可能——咱们捉到的这批人,原本就是被他利用推出来挡刀的?”   苏嵃沉沉嗯了一声:“你是说,潜入京中的细作其实是两伙人,亦是两条心。”   苏阆抬眼望向房梁:“焉知他不是借刀杀人,如今我们揪出来其中一个,还说不定正中了颜朗下怀呢。”   封策沉了脸色,一拳锤在案上:“不论如何,先把人拿住就对了,我现在就去派人搜查他的下落。”   苏阆道:“现在南下的客商早已回狄,颜朗前几日也已将布庄转让,不见踪影,现下肯定不在京中了。”   封策重重冷哼一声,大步出了房门。   苏阆的手落在案边,慢慢捉住了长案一角。   . . .   “呼衍朗。”成斐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松开了手中画纸。   纸上绘着一个穿着胡服身姿挺拔的男子,手中提着一把窄背长刀,眉眼棱角分明,凌厉中透着些许阴鸷。   呼衍氏族的谍者…   果然一旁方临道:“公子,属下以为,呼衍家的人,怕是不能轻易动。”   他说的不错,呼衍族人担着左右都尉,统领狄中万骑兵马,且必定同北狄王室关系匪浅,现下还不知呼衍朗在其家族中的地位,若是个比较重要的人物,稍有不慎便很有可能再次挑起陈狄两方的战事,风险太大。   成斐思虑片刻,目光淡淡落在画上,冷声道:“不是叫颜朗么?能拿便拿,既然杀不得,到时候就绑了派使者扔回北狄去,他们自己潜过来的细作,我们只当不知情抓错了人,那边也不能说什么,”他的嗓音无波无折,“左右是擒捕,没必要供着,若是反抗受了伤,也是正常罢。”   方临神色一禀,敏锐的捕捉到她话中凉意,沉声应了一声是,转身出了门。   成斐将画卷起,随手放在了一边。   不一会儿,门外小厮进来传话道:“公子,有个姓封的大人来,说有事想和您商榷。”   倒巧,他正想去将此事告诉封策,这厢人就到了。   成斐应声,起身往堂中走去。   . . .   江北雨势才消,虽然春色渐深,外头还在丝丝冒着凉气,川城所落地界寒意更强些,小雨未歇,过往的百姓除却要去田中除草的农人,身上都裹得严严实实,是以那个身着外袍头戴斗笠的男子从街上匆匆过去时,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的斗笠压的有些低,遮住了大半个眉眼,只能依稀看见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着的嘴唇,因走的快,深色的外衫都被雨水打湿了,男子只做不觉,大步朝出城的城门而去。   待过了川城,一路往北便没什么大些的城镇了,再走几十里,过两道山,就能到北狄境内。   城门越来越近,男子也加快了步子,似有些急迫的样子,却在里出城还有十数丈远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城门后不知什么时候加了几队巡兵,出城的两边亦站着几个守卫,正在对进出城门的人一一盘查。   又不是京中,川城这偏僻的犄角旮旯,什么时候也守的这么严了?   他隐在斗笠下的眉骨愈加高耸,深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幽晦的光,半晌,抬手拉了拉笠檐,有些踌躇。   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若是出不成,岂非前功尽弃。   在巷口徘徊间,身侧匝匝驶过一辆马车,在他跟前停住了,他身子一凛,转身欲走,车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啪的扣住了他的肩膀。    第45章 堂兄   他身形僵住, 整个人钉在了原地,一阵凉风刮过,猛地把他吹醒了, 忙拧住那人的手想逃开, 却被车中的人一招制住,拽拉到了车壁上, 撞的哐当一声响,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两腿发软时, 车内传来一声淡淡的轻笑:“甫堂兄, 是我,这么慌作甚?”   男子力气遽然一松,提溜起来的一颗心咵地落了下去, 怒目转向车窗:“你要吓死我么?”   呼衍朗坐在里头,衣衫整齐,神色悠然。   被他这么打量穷鬼似的瞧着,呼衍甫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很难看。   呼衍朗笑道:“堂兄为何这样看着我?我可是来给你解围的,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堂兄的部下都被控制住了吧, 现下查的这样紧,兄身旁又没个人护着,万一被认出来…”   呼衍甫眼睛一眯,下巴指向他:“什么意思?即便被他们捉住, 若是我报上大名,陈人还能拿我怎么样不成?”   呼衍朗却像是有意要呛他一下:“哦?那堂兄为何之前不报,直接让陈人将兄送回狄中就是了,何必还要…落得这样风尘仆仆。”   呼衍甫气急:“你…”上去跟别人说我是呼衍家派来的细作,他疯了吗!   呼衍甫是当今北狄都尉的嫡子,将来更是要继承这个位子,其人却没什么本事,外强中干了些,都尉有意叫他历练,何况近来狄陈两国关系愈加微妙,才将他派了过来,分给他的那些部下如今却被打落的七零八散,为了将他护送出大陈更是折了不少,他一边迫切的想回去,一边又不知回去之后该如何复命,正在苦苦挣扎的当口,呼衍朗却还来嘲讽他的狼狈。   一个不得宠的庶子而已,猖狂什么!   他憋了一肚子,奈何半里外便是一层层的川城守卫,还不能发作,只能由着脸色越发青白。   呼衍朗不乏兴味地看着他,眉梢微挑,道:“要我带堂兄出去么?”   呼衍甫蓦地抬起眼:“你能出去?”   呼衍朗笑了一声,转回脸去:“上来吧。”   马车拐出巷子往前驶去,待到城门前,蓦地停住了。   呼衍甫没防备,身子往前一倾,险些打跌,忙扶住车窗才将将稳住,暗暗咒骂了一句,靠在了车壁上。   车外响起城门守卫的一声呼喝:“何人?”   呼衍甫的双肩冷不丁细碎抖了两下。   呼衍朗面色不改,从腰间掏出一块木牌,抛了出去,侍卫严厉的声音旋即变成了赔笑:“原来是太守大人府里的,快请。”   呼衍甫旋即长长松了一口气,察觉到身下的马车继续往前去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才完全落了下去,不安的屁股稳在了座位上。   车子平安无事的行驶了许久,即将穿出一个村落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哒哒踏地之声,朝马车的方向追了过来,为首的男子厉声喝道:“慢——”   呼衍朗放松下来的身体猛然又绷直了,呼衍朗听见这个声音,眼底晦暗的光一闪而过,撩开后窗车帘往外一瞧,面色一变,沉声朝外道:“快走。”   极脆的鞭响啪的扎进人耳朵里,马儿嘶鸣两声,拉着车沿着前路加快了速度,方临眉头微皱,拈弓搭箭,羽箭嗖然而去,箭簇斜斜破开窗帘,蹭的一声,擦着呼衍甫的脸深深射.进了车壁。   呼衍甫四肢登时一软,瞪大眼睛转向呼衍朗:“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出了城门了么!”   他说着,眼睛余光瞥向那支箭,箭簇透过车壁拐角处包着的铁皮,完全穿了进去,尾部的白羽还在轻轻打着颤。   他咕咚咽了口口水,惊惧间听见呼衍朗冷冷沉声:“莫不是你来的路上漏了相,哪里还有时间管那么多?”言罢抬头朝外扬声道,“甩掉他们。”   然话音未落,方临已经驱马而来,刷的一声寒刀出鞘,刃尖便抵在了车夫面前,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车子在湿润的泥土中打了个旋,马车猛然刹住。   呼衍甫啪的摔到了座位底下。   方临举着刀,冷声道:“里头的可是颜掌柜?您之前给人交易的一批货好像出了些纰漏,现下人家把掌柜的告上了官府,您怕是不能走了。”   呼衍甫听见这一声,脑子轰的一下完全懵了,颜掌柜,什么颜掌柜?   呼衍朗面色微沉,他如何不知对方就是随便寻个名头将自己扣住,虽之前便做好了被查捕的准备,却没想到会这样快。   还好赶在出城前把这个蠢货弄了过来。   呼衍甫抬头,目光撞上呼衍朗的脸,脑子突然开了窍:“他们是来逮你的是不是?你存心的?!”   呼衍朗眼睛在他身上冷然一扫,起身一把撩开车帘,朝方临笑道:“鄙人去岁经手的生意还真不少,实在记不清是哪一桩了,大人总得给鄙人说清楚,鄙人才好跟您回去不是。”他忽而挑眉,“何况大人是哪个衙门当差的?不报上名号来,恕鄙人不能从命呢。”   方临向来是个说话少办事狠的性子,哪有那个闲心和他磨叽,将官府的牌子往他跟前一亮,手中长刀寒光一晃一晃的:“在下只管奉命办事,颜掌柜请吧。”   呼衍朗面色不改,嗓音却忽的一沉:“若是鄙人不肯呢?”   方临冷冷道:“那便得罪了。”   后头的人马呼啦啦围了上来,在马车四周紧紧落了一圈。   呼衍朗的剑眉愈加凌厉起来,指间银光一闪,短刀略着寒光便冲方临飞刺了过去,方临竖刀回挡,叮的一声火星飞溅,钢刃划出一道利弧,深深扎进车辕,手中长刀凌然朝他袭来。   呼衍朗回身一闪,袖中短匕旋出,刃花交错间,方临已经逼近到了他的近前,呼衍朗后背向下一压,堪堪回过一击,想撤身进车里时,被对面刀尖灵活一挑,划裂了他的袍袖,血倏地冒了出来,就在要抵上他喉咙的那一刹,呼衍朗的手忽然捞进车厢,迅速将缩在里头的那一团拽出来挡在了身前:“都别动!”   方临手腕一顿,锋利刀尖在呼衍甫脑门的前一分硬生生停住。   呼衍甫大惊:“你干什么!”   呼衍朗充耳不闻,手中短匕划出半个圈儿,毫不留情地比在了他脖子上,朝方临冷声道:“放我走,不然我让他死在这。”   方临扫了抖成筛糠的呼衍甫一眼,冷笑一声,手中寒光泠泠的刀作势就要劈过来,呼衍甫嗷地叫出声:“别杀我!你们敢杀我!我是呼衍都尉的嫡子!”   长刀在他颈边猛然顿住,血丝倏地漫上了刃尖。   这下两把刀都挨在了他脖子上,呼衍甫冷汗涔涔,眼泪都要飙出来了:“我今天要是死在了陈中,我爹必率万骑踏平了这川城,你试试看!”   呼衍朗轻笑一声:“都尉爱子如命,你若动他,陈狄两境别想安宁了。”   方临的声音仍然冷冰冰的:“我凭什么信你?”   呼衍甫脑子里白光一闪,忽而叫道:“敕牒!我有敕牒!”说着哆哆嗦嗦摸进怀中,将那张纸摸了出来。   他以谍者的身份潜入陈中,自然会乔装改名,可为了保险,来之前还是把可以证明身份的敕牒带在了身上。   方临扫了几眼眼,手指一紧,险些将那张纸捏破。   呼衍朗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想清楚了么,大人。”   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方临反手将刺蝶往呼衍甫怀中一甩,冷冷收回长刀,转身丢下一句:“撤。”   人马散去,路上积水被踢踏的啪啪作响,呼衍朗将短匕从身前人的脖子上拿开:“进去吧。”   呼衍甫一把护住脖颈往外渗血的地方:“你疯了,竟敢拿我当挡箭牌!”   呼衍朗冷冷道:“不这样办,你还想被他捉回去么,我带着你,好歹你还可以说是凭自己的本事回去的,否则让陈人大张旗鼓的遣送回去,由其敲山震虎不谈,你和呼衍家的脸就有地方搁了?”   呼衍甫的质问一下堵在喉咙里。   呼衍朗冷笑一声,摁住臂上伤口折身坐回了车厢,马儿嘶鸣一声,拉着车继续沿路朝前驶去,徒留下一片泥泞的积水。   . . .   天色一直未有放晴,外头阴的厉害,苏阆手腕上那条剑疤又隐隐作痒起来,且有愈加厉害之势,苏阆不怎么怕疼,却每每都被这股子痒劲儿闹的没了脾气,坐在窗户底下又搓又挠,很不得抱过阿桃来让它给自己一爪子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成斐从门外进来,边朝她走过来边道:“怎么了?从窗户外头就看着你好像不大舒坦。”   苏阆举起被抓的发红的腕子,苦着脸撇了撇嘴。   成斐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捞过她的手腕揉了揉,他才从外头进来,手指上还带着湿润的凉意,力道也轻重适宜,触到肌肤上立时舒坦不少,苏阆神色缓下来,由他揉着,斜靠在案上舒了口气。   懒懒阖上眼睫时,忽而听他温声道:“我今日回府,和父亲说了你我的事。”   苏阆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成斐抬眼对上了她的眼睛:“父亲说…苏女率真,可为良妻。”   苏阆闻言,漆黑的眸子旋即似染了星光,冲他弯了弯眉眼。   她虽一直觉得和成斐在一处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但是被人认可了还是说不出的开怀。   何况这个人还是成斐的父亲。   成斐亦笑了笑,揉着她的手腕,话锋却稍稍一转:“只是咱们两家定亲的事,可能要缓一缓。”    第46章 占卜   苏阆疑惑道:“怎么了?”   成斐的目光落在她腕上:“父亲病了, 大夫说是积劳成疾,需得将养些时日,定亲要循的礼一时还没法张罗。”   苏阆恍然抬眼, 担忧道:“成叔病了?没大碍吧?”   成斐道:“已经向皇上告了假了, 好好休养便可,放心, 没事。”   苏阆点点头,捉住了成斐的手:“那我要去探望一下的罢?也是做晚辈的礼。”   成斐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父亲也想见见你。”   苏阆朝他宽慰一笑, 低头去摆弄成斐给自己揉着手腕的修长手指。   房中沉静下去, 成斐望着她干净的眉眼,眼底才积攒起来的一点笑意缓缓散了。   成相一朝患疾,不能再理政事, 成斐和其他一些才上任的官员资历尚浅,无法接手,其他文臣不知怎的,大多互相推诿, 江涵迫于公侯和不少老臣的压力,只得暂时将成相管着的部分朝事过给了襄南候。   他才接管了这些事,就把成相前些日子新提拔的年轻士子打压了下去。   成斐眉间微锁, 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凝重。   翌日苏阆便去相府,见到了成斐的父亲。   成相年近半百,已然两鬓花白,因在病中, 精神也不大好,见到苏阆来,还是坐起身,唤她到近前:“阿棠来了。”   苏阆听见他直接这样唤自己,完全是一个长辈对着自己喜爱的小辈很自然的反应,丝毫没有当了几十年丞相的架子,意外中又觉得有些亲切,应声上前过去坐了,寒暄了几句,因考虑到成相还病着,不好太叨扰,也没耽搁多长时间,便和成斐一起走了出来。   “父亲很喜欢你,”成斐握了握她的手,“昨日服药时,他还说我眼光不错来着。”   成斐没说,成相对苏阆的好印象,大抵是从她拒了何良的事,把自己儿子赶出将军府那回的作为就种下了。   他这样想着,扬了扬眉。   苏阆笑着捏一捏成斐握着自己的掌心以作回应,两人才出府门,街上远远的传来一阵叮铃当啷的声响,须臾,地上不知从何处滚过来三个铜板,正停在苏阆脚边,在铺地的青砖上晃悠两下,仰摊在了地面。   苏阆和成斐相视一眼,正要继续往前走,街旁巷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影:“别动!那是我的!”   成斐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那人已经趿拉着破鞋冲到了近前,苏阆才看清这人腰间系着快看不清颜色的黄丝双穗绦,胳膊上搭着条秃毛的拂尘,依稀辨别的出是个方士。   因为跑的太急,方士头上的布巾歪歪斜斜,险些掉下来,随手一扶一系,乌遭遭的头发扎成个老鸹模样,抢宝贝似的蹲下身把那几个铜板拈到了手心儿里,才站起身来,冲着两人咧嘴一笑。   成斐向他点了一下头,握住苏阆的手准备离开时,身侧的人突然叫道:“二位等等!”   说完不待他们回答,追上前去,围着二人转了两圈,细细的瞧。   这人怕不是个疯子。   苏阆忍了忍:“还有什么事?”   那厢挠挠后脑勺,嘟囔道:“啧,你们小两口儿…”他话音未落,掂了掂手中铜板,先前还稀罕的紧,下一刻便狠狠朝天抛了上去,咻咻几声,紧接着便重重砸向了地面,又是叮铃哐啷一阵乱响。   这人肯定是个疯子。   苏阆扶额,拉了成斐的手就往前走,身后被撂下的人猫着腰挨个去瞧掉在地上的铜板,嘴里叽里咕噜了片刻,忽而起身追了过去。   他的速度很快,宽大的袍袖随风一飘一飘的,经过二人身边时,蓦地直起脖子,没头没尾的吟了一句:“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善自珍重罢。”说着将拂尘往胳膊上一搭,摇头晃脑的扬长而去。   苏阆没摸着头脑,皱了皱眉:“他在说什么呢?”   成斐声音淡淡的:“不羁之人,口吐无忌,何必管他。”   苏阆眼皮子一眨,想想也是,便没放在心上,捉着成斐的手往苏府去了。   成斐反手将手指扣进她指缝里,与她十指交握。   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无攸利。归妹上六的卦象,无非就是在说他们事不成,姻无果。   可他向来不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成斐瞧着眼前的人,眉目间缓缓漫出了几分柔软。   握在手里的,好好珍重便是了。   天上堆积的云层后头慢慢渡上了一圈金色的轮廓,时过晌午,日头慢慢冒出了头,驱散了这两天的阴色,成斐将苏阆送回府中,自己折身去了泓学院。   方临快马加鞭,连夜赶了回来,此刻正在书房中等着。   成斐静静听他说完,抽出一折公文抛在案上,淡声道:“你办的没错,”他顿了顿,忽而轻轻一哂,“只是放他回去,北狄也未见得会安生。”   方临面色微变,蓦地抬起头,成斐提起笔,想要去批昨晚没处理完的案牍,却不慎蘸多了墨,才要落笔,啪嗒一声,一滴黑墨滴落下来,掉在纸上,洇开了一片。   成斐动作停住,须臾道:“两国之患,并非寥寥几人可以转圜,你先下去吧。”   方临应声退了出去,门扇吱呀一声被带上,成斐重新蘸墨,在公文上落了几行。   树欲静而风不止,唯今之计,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方临才出去不久,房门被笃笃叩响,张承允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老师,晚生可以进去吗?”   成斐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墨点,道:“进来。”   院里的学生只有张承允唤他老师,因他入学晚,没赶上当初名册的收编,是以虽入了学院,同其他学生们一起跟着夫子进学,实际上还没有真正的老师,成斐不想他没有正经名头的待在院中,想起自己虽是院丞,却并未收过谁,便暂且将张承允收到了自己名下,想着待明年再次录编时再改进去,才有了现下的称呼。   张承允虽入学晚,却天资过人,且勤谨好学,和院中人都处的不错。   他应声而入,手里拿着一卷书,请教了几个问题,末了指着书页的空白处又道:“方才的题目晚生还有些一知半解,可否劳烦老师给晚生写个注?晚生回去再好好揣摩。”   成斐的眼睛落在书卷的文章上,随口问了一句:“这一篇并不难,理解不了么?”   张承允动作微顿,旋即道:“晚生愚钝。”   成斐因还有政务没处理完,也没多想,提笔便给他注上了,张承允仔细瞧着他的每一个比划,待他写完,拿着书躬身退了出去。   . . .   苏阆院里的海棠花早已吐了苞,阴雨将停,阳光洒下来,每枝每簇都照的清亮十分,荞荞剪了几枝捧进房中,寻了个白瓷瓶子插好,兴滋滋的摆到案边,转眼看见苏阆指间捏着一点细小的东西盯着瞧,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惑然问她:“小姐,你不练长剑,改用飞针啦?”   苏阆扯了扯唇角:“就这玩意儿也能杀人?捏都捏不住。”   荞荞看一眼闪着寒光的绣花针,觉得这点儿小玩意落在小姐手里仍然很危险,尤其她还不会用,危险程度肯定会更上一层楼。   荞荞往后退了几分,笑道:“那小姐还摆弄什么呢?”   苏阆将摆在旁边的盒子拉开,往案上一倒,丝帛针线哗啦啦倾了出来,里头还掉出个竹绣圈,顺着桌面轱辘辘滚到了荞荞跟前。   荞荞唬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这是干嘛?”她伸手摸摸苏阆的脑门,“烧坏啦?”   针线绣品这样的东西,和她家小姐出现在同一个屋里,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苏阆拧了拧手腕,淡声道:“丫鬟们跟我说,陈中的规矩,待成家来下了聘礼,我须得回些东西给成斐,鞋子腰带什么的,鞋子肯定是不用想了,我试试能不能给他缝条腰带。”   荞荞结舌了好大一会儿,半晌道:“我觉得小姐不做,成侍郎应当也不会在意的。”   苏阆从成堆的绣线里挑出一根来,却不料打了结,遂伸手去解,边道:“不成,大陈每对夫妻都是这样的,我不能叫他娶了我,倒比旁人少了什么。”话音未落,绣线在她手里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儿。   苏阆愣住,旋即嫌弃的往旁边一丢:“这也忒不经拽了。”   荞荞:“……”   苏阆又要扯出一根来,荞荞忙上前拦住了:“哎小姐,咱先停一停,且不说你缝出来的东西…”她声音小了几分,“且不说它能不能戴,你事先问过成侍郎的尺寸么?”   苏阆茫然道:“什么尺寸?”   荞荞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腰围。”   苏阆这才反应过来,环着两只胳膊比了比,忽而想到自己之前抱成斐的那几次,好像都是从他腋下穿过,然后两手勾住他的背,现在看来这方式好像…不大对。   唔,看来还得再抱一次。   苏阆眉梢微挑,也不管堆在案上的东西,起身就往外走,荞荞在身后喊道:“小姐干什么去?”   苏阆摆摆手:“到泓学院一趟。”    第47章 战事   日头渐渐往西移了下去, 成斐将笔墨纸砚收拾到一边,虚掩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他抬眼, 看见进来的人, 眉眼舒展,朝她招了招手。   苏阆一笑, 边走过去边道:“你忙完了没?”   成斐应声:“你来的倒巧,才闲下来。”   苏阆走到他近前:“那你起来一下。”   成斐有些不明所以, 边含笑起身边道:“怎么了?”   他今日束的是一条青色宽边锦带, 云样绣纹细密精致, 苏阆垂眼瞧了片刻,突然上前,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苏阆贴上来的那一刹, 成斐的身子微微僵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自己,还是以这样亲密的姿势,实在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成斐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旋即回拥住了她, 眉目间也染上了一层舒然的笑意。   苏阆的右手在自己左臂上来回移了移,感觉量的差不多了,心满意足的想松开时, 却发现自己没能脱开身。   成斐还在揽着她,身上蕴着的淡淡墨香也渐渐萦绕上了鼻息。   苏阆拿开捉着自己小臂的手时,耳畔突然有个声音道:“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   苏阆一顿, 又将手默默放了回去。   房中沉静下来,几乎可以听见两人轻微的心跳声,良久,成斐才松开了她,两手握住她的双肩,眸中墨色有些汹涌,少顷,低头碰了碰她的唇,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棠,我真想…现在就娶了你。”   苏阆耳朵尖儿不争气的热了热,笑道:“快啦。”   成斐瞧着她:“你这次过来,就为了要抱我一抱?”   苏阆回答的不假思索:“是啊。”   成斐不意她就这么应了,脸上笑意恍然又深了些,抬手揉了揉她的发。   . . .   因着前些日子擒住了不少狄中谍者的事,封策忙的看不着人影,很少再来将军府,苏阆这个跑腿儿的倒闲了下来,从府里搜罗出来一个绣工好些的丫鬟,强摁着自己的脑袋一针针的学。   苏二坐在海棠树下边悠悠喝茶,透过窗子看了里头一眼,叹息道:“这一天天的,阿棠疯魔了。”   荞荞有样学样:“中毒至深。”   话音未落,屋里隐约传来一下倒吸凉气的声音。   两人赶进房中,果然打眼便瞧见了苏阆指尖上渗出来的大颗血珠。   苏城走近,却见案角摆着一块手帕,上边摁的全是斑斑驳驳的血点子,眉心登时一皱,一把夺过她手中针线:“还倒腾,便是因着成斐,他看见你这个模样不心疼?你看看你的手指头,都快成马蜂窝了!”   苏阆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已经空了。   她看向瞪着自己的苏二:“还给我。”   苏城站着没动。   苏阆瞧着他,讨好的笑了两声:“二哥放心,成斐这几天都忙的紧,没空来府里,等他忙完这一阵,这点针眼早好了,你赶紧给我。”   苏城看了眼已经做了一半的青色海底纹腰封,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有自知之明,选了最简单的花样来整,不过几条弯杠杠,还能把自己扎成这样,也算是一种本事。”   苏阆扯了扯唇角:“我发誓,给成斐弄完这条,我下半辈子都不沾这糟心玩意儿了,还是刀剑好耍。”   苏二看了她一眼,默然将手中物什递还,苏阆接过来,嘟囔了两句:“啊呀,这儿的针脚乱了,剪刀呢?”   苏二:“……”   站在一旁的荞荞默默挪上前,悄声道:“少爷,咱们还是出去喝茶吧。”   苏二无言点头,正要出门时,平日跟着他的小厮阿雨匆匆出现在了门外,喘着气弓腰道:“公子,老爷回来了,让您和小姐赶紧过去一趟。”   苏城见他急慌慌的,立时喊过苏阆去了苏嵃的书房。   彼时暮色才至,房中却早早的便掌起了灯,案边照的通明,苏阆走近,打眼便看见了烛光下展开的一卷羊皮舆图,其上朱砂笔触赫然在目。   她扫了几眼,心下倏地一沉。   舆图上所绘城镇山河,俨然是陈狄交界之疆。   果然苏嵃接下来的话,便把她的猜测硬生生摁到了实处。   边北加急文书递至京中,北狄率军来犯,才停了一岁有余的烽火台又起狼烟,现下边关告急,亟待王都派兵支援。   消息传来,满朝文武无不变色,今年陈中大旱,前些日子灾异初缓,现下国库中虚,哪里还经得起一点折腾,何况前年两边战事才停,这厢陈中才熬过天灾变故,北狄便毁了双方载书,举兵压境,摆明了就是趁人之危。   苏嵃当即自请领兵出关,已然拿到了兵符,只待调停陈军,便要率师前往疆北迎战了。   苏阆前年战中曾带三百兵士夜袭北狄一支中营,受赏时领了副尉的职,战后苏家军班师回朝,这个小军职也未卸下,如今自然要顺延。   苏嵃将事情交代给他们,着两人回去准备,兄妹俩身上早已不见了进门前的闲散,沉声应了是,即将出门时,苏阆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身问苏嵃:“爹,我们大约什么时候出发?”   苏嵃道:“至多五天。”   苏阆停在门上的手一顿,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近来成斐似乎都忙得很,她已经一连好几天没见到他的影子了。   苏阆在回廊外头随意折了段花枝,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心往回走,身后苏城追上来:“出征前,要和成斐道个别的吧?”   苏阆垂眼道:“我都不一定能见着他的人,不在泓学院,成府也没有,大抵是在礼部衙门,没有腰牌敕令,旁人进不去。”   苏城宽慰的拍拍她的肩:“放心,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怎么也会来送你的。”   苏阆望了眼天上寥寥的星子,甩了甩胳膊:“他若真没法抽身,我也不想耽搁他的事,不来也罢。”   苏城扬眉笑道:“还好意思说,看你脸上的表情,都能拧出水儿了。”   话音未落,苏阆手中的花枝已经朝着他的肩膀抽了过来。   苏城往后一跳,躲开了:“得得,我不给你说嘴,过几天就走了,找荞荞让她给我备些点心去。”   苏阆瞧他大步往前去了,步子慢慢停了下来,手中花枝挽过几个凌厉刃花,嗖地飞了出去,携着夜里的凉风一连穿透几片树叶,分毫不差的射落杈上刚发出来的一枝绿芽,而后斜斜擦进了潮润的泥土里。   唔,自己虽被绣花针耽搁了几日,之前的本事还是在的。   苏阆满意的拍拍手,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色慢慢笼罩上来,荞荞被苏二拉去了自己那里,美其名曰请她帮忙收拾东西。   荞荞被他拽进了门,反抗了两下:“公子又不是没阿雨使唤,非得喊过我来,小姐那边怎么办?”   苏城厚颜道:“阿雨落东落西的忒不细致,收拾行装这种活儿还是得交给姑娘干。”   他掌上灯,找出自己的剑来,滴上蜡油,边擦边道:“北狄那帮趁火打劫的王八羔子,才言和多久,见得大陈闹灾失势,便按捺不住了,显见得是上次挨的还不够狠。”   荞荞声音闷闷的:“我是心疼小姐,才和成侍郎在一块儿了,这次出征,还不知道要分开多久,定亲定亲,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苏城动作顿了一下,道:“他们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便只差等阿棠回来罢了。”   荞荞打开箱奁的手停住了,忽而转过头,对上苏城的眼,嗓音隐隐有些发梗:“那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苏城松开手,将长剑搁在案上,走到荞荞近前,蹲下身屈起手指,擦了擦她的眼窝,须臾弯起唇角,冲她笑了笑:“放心,这又不是头一次了。”   荞荞使劲点了点头。   苏城眼底难得的漫出些柔和的温软意味,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荞荞回到苏阆房中时,她正凑着烛光去缝那个才做了一小半的腰带,针线在绷紧的布上刺啦作响。   荞荞坐过去道:“小姐,先去歇着吧,天晚了做这个伤眼睛。”   苏阆打了个呵欠,抬手扇去眼睫上漫出来的潮意:“我想在走之前把它整好,省得到了军营心里还记挂。”   荞荞将她手中东西接过来放到案上:“不还有五天呢,肯定能弄完的。”   周遭灯光有些暗,苏阆拈着针挑了挑烛芯,又拿在手中:“你先去睡吧,我再缝一会儿。”   荞荞心知她倔劲儿上来了谁都劝不动,只好应了,起身走出,给她带上了房门。   当初寻了丫鬟教她做这个时,苏阆很有自知之明的选了弯拱海底纹,依着成斐平日装束挑了青底白线,却没想到这般花样做着是简单了,绣面占地儿却大,且绣线雪白,稍不留神便会弄脏,细针捏的久了,手上出汗,又很容易染到线上,极易发黄,苏阆认真起来,又是个眼里见不得一丝错漏的,每每都要那个小刷子蘸了水细细的将灰尘汗渍弄干净,或者干脆拆了重绣,一来二去更是费了不少时间,直到两日后的晚上,还有好大一截子没缝上。   接下来的两天,她一直在府中忙这个,成斐也…一直没来过。   许是陈师出征在即,在忙着此次战前的吉礼祭祀罢。   恍然又到了夜里,烛光突然晃了两下,针尖一个没稳住,又扎进了手指,倏地冒出一颗血珠。   苏阆轻嘶一声,放到唇边吮了吮,皱眉间房门被敲响了,外头传来荞荞的声音:“小姐睡了吗?”   苏阆放下手中物什上前拉开门:“怎么了?”   荞荞像是刚跑过来,还在微微喘着气:“公子叫我来知会小姐一声,军中事宜老爷已经提前调停好了,小姐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就走。”   苏阆眉心一跳:“明早,那么快?”   荞荞扶着门框,瞧着她点了点头。   苏阆在门后站了一会儿,须臾道:“好。”   她回到案边,将尚未缝完的腰封捧在手里,看了半晌。   这一晚上肯定弄不完,看来只有回来再说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锦带针线仔细规整好,一件件放进盒子里,落锁,熄了灯。   翌日天色未明,将军府早早便忙碌了起来,苏嵃昨晚便去了军营,一夜未归,苏城和苏阆收拾好行装,前往军队集结的校场。   苏阆出了府门,提剑上马,骑着赤卢走了没几步,突然扯住缰绳,停了下来,回头望去。   往常从泓学院回府就是这条路,她走了很多遍。   外头还黑蒙蒙的,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苏城见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自然知道她在盼什么,可还是不得不道:“好了,走吧。”   苏阆闭眼,转回身嗯了一声,驱马往前去了。   往前行了一段路,心下渐沉时,身后的长路上似乎隐约响起马蹄哒哒踏地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很快便追了过来,不过片刻,身后响起许久未听到的一声唤:“阿棠。”    第48章 出征   苏阆身形僵住, 倏地回过头,看到身后的人时,唇边恍然化出一抹惊喜的笑意:“成斐——”   苏城也转身看了两人一眼, 冲成斐含笑点头, 驱马悄悄往前去了。   苏阆翻身下马,朝站在路边的成斐跑过去, 一把扑住了他。   他身上还穿着渥丹的官服,显然是刚从衙门赶过来的, 身上染着淡淡的墨香, 应是刚放下手头的东西不久。   苏阆拥了他好一会儿, 才从他怀中抬起头:“你来啦。”   成斐将她跑到身前的长发撩到身后:“嗯,我来送你。”   他这几日实在是抽不开身,昨晚更是一夜未睡, 本打算着早些将事情处理完,两日后差不多便能来见她,还能在离别前陪她一天,没想到苏嵃竟将行军的日程往前提了三日, 刚才得到消息,扔下笔便策马赶了过来。   苏阆因要出征,长发用发冠高高拢起, 身着一身玄赤戎装,戴着护肩的踢庭兽,长剑配在腰间,竟是从未见过的英气利落, 干净飒爽。   成斐瞧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副护腕的银箍,递到她手中:“你腕上伤疤太深,使剑时若用力过猛容易伤裂,带着这个吧。”   银箍是活的,缚以玄色绫带,两边可以打开,正对着她手腕的尺寸,其上镂了一朵小小的海棠花样,细致精巧,应是提早准备了许久。   苏阆弯了双眉,接过来仔细收好,二人停躇间,她忽而扬起眼睫,抬手勾住了成斐的脖子,笑靥明艳:“阿棠业已及笄,待战成归来,君可许我龙凤高烛,十里红妆?”   成斐眸中墨色益发深沉,须臾将她揽到怀中,微微俯身,在她额上印了一记:“好,我等你回来。”   . . .   就在苏嵃率军出征的前一刻,从川城而出的那辆马车绕过陈狄交战的地方,驶出山路,天色渐昏时进入了北狄境内。   边关人稀多荒,经过两道矮峦,眼前便是大片无边的旷野,野草萋萋,残阳挂在天上,血色渐浓。   马车一路不停,终于在夜色完全沉下来到了西潼关,有呼衍甫的敕牒在,驻守官兵岂有不放行之理,当即将几人让进关中,迎进了驿馆。   一路颠簸下来,呼衍甫早已累的不行,下车便挑了最大的一间住了进去,蹬掉靴子仰倒欲睡时,房门却笃笃被叩了几下。   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句:“谁啊?”   呼衍朗无波无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堂兄,仆役给备了饭菜,垫垫肚子再歇不迟吧。”   呼衍甫皱眉翻了个身,到底忍住了心中汹汹的怒气,这几天他算是知道了,呼衍朗这个家伙杀人不见血,自己还没回都,身边又没个可信的人,还是小心些好。   待进了王都再收拾回来也不迟。   他暗暗咬着牙下了床榻,上前拉开了门。   呼衍朗招手,身后仆役便端着饭菜往里去了,呼衍甫猛地睁大了眼:“哎,你端着两个人的份儿做甚?”   不待仆役停下,身侧的人忽而笑道:“出门在外,一人用饭岂不寂寞,我与堂兄一起,正好也说说话。”   呼衍甫长长喘了一口气,字从牙缝里钻了出来:“堂弟当真贴心。”   呼衍朗眉眼中存着志在必得的笑意,掂着扇子自顾自进了。   呼衍甫磨牙半晌,只想早吃完早歇着,转身坐到桌子跟前,拿起半块馍咬了一口,下一刻却马上吐了出来:“这是人吃的东西?谁做的饭,给我过来!”   仆役双肩冷不丁打了个激灵,看向对面的人,呼衍朗若无其事的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就着咸菜慢慢的吃,边淡声道:“西潼穷僻,又距交战处不远,财物都备了战资,堂兄还想吃什么好东西?”   他微哂:“只怕过些日子,真打起来,到时候才兵荒马乱的更厉害呢。”   呼衍甫面色沉沉,半晌皱着眉头端起碗灌了口汤。   呼衍朗看了他一眼:“堂兄就不想了解了解此次交战的事?”   呼衍甫想起这几日在路上过的苦日子,心中不满早就多的能溢出来了,听他这么一问,哪里还把得住,冷哼一声道:“什么玩意儿,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打来打去的有意思?”   呼衍朗轻笑一声:“堂兄平日养尊处优,美酒肥羊伺候着,自然是察觉不出什么,可知狄中时气干寒,五谷难生?最直接的法子,便是辟中原陈地为己用。”   呼衍甫在寡淡的汤中嚼到了一粒羊骨头渣子,些微香膻的气息教他眉头稍稍舒展了些许,随意哦了一声,道:“那就打呗,左右别扯上小爷就行。”   呼衍朗又笑了:“堂兄乃当今狄中都尉嫡子,都尉统领万骑,此次交战,更是狄军主力,兄此番既回,便是不想沾沙场晦气,进都之后,又焉能全身而退?”   呼衍甫面色顿变,将手中勺子啪的扔在了碗里:“什么鬼话,还有人能硬逼着我去不成?”   前几个月躲避陈人追捕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好不容易安全回来,竟又要让自己上沙场和那些人拼刀枪?想的美!   呼衍朗吃着东西,声音犹然不疾不徐:“现下北狄中自然是没有能强迫堂兄的人了,可兄总得为以后想想,此番在陈境走了一遭儿,没待下去便罢了,又折了许多咱们自己的谍者,虽说都尉大人不会怪罪,可到底于堂兄形象有损,不免会打算让你将功补过,立些战绩。一来若王上来日知悉此事,也好说情;二来堂兄是都尉的不二继承人,倘若到了承位的那一天无功却有过,王上可还放心将这个重位交给兄么?”   呼衍甫听着他说的话,脸色渐渐有些发白:“那怎么办?”他虽目中无人了些,可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点儿数的,这番若被拉着上了沙场,还能有命回来?   呼衍朗将他的神色尽数收入眼中,心下了然,舀了勺汤:“自然是有办法的。”   呼衍甫眼中一亮,赶紧往前移了移身子。   呼衍朗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道:“其一,将北狄谍者之过用一个更大的功劳弥补过去,以证自身之能;其二,堂兄纵有英勇报国之心,却为了立下前功,患疾不许,亦是人力不可违之事,王上与都尉想也都能理解。”   呼衍甫思忖半晌,轻哼一声:“你说的轻巧,此次我除去折损许多谍者,到哪里去寻个大功劳来补这个窟窿,还得顺理成章教我得病?”   呼衍朗唇角微勾,眼中半轮精光一闪而过,低沉了嗓音:“患疾之事不必担心,我这里有几丸药,堂兄服下,便可以在陈中水土不服,落了肠病之由隐瞒过去,旁人决计看不出。功劳么,去岁我到陈中,倒是得了不少消息,亦打点了京中几个官员,虽则不多,分量却重,且…”他附耳过去,“于此次战事亦有助益。”   呼衍甫身子一禀,又听他道:“堂兄以为,这个功够不够?”   呼衍甫抬眼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呼衍朗声音淡淡的:“我可以将这些办成的事都算在堂兄身上,但有一请。”   他不无警觉的往后一撤:“什么?”   那厢倒不在意,只不疾不徐的道:“届时堂兄病重,不得出征,可否替朗向都尉举荐,让我代兄出征?”   呼衍甫眉头皱了起来,沉吟不语。   有人代自己出征他还巴不得呢,只是呼衍朗这个人…呼衍甫掀起眼皮,从睫毛底下看了他一眼。   呼衍朗唇角微抿,从袖中取出两个瓷瓶,淡声道:“白瓶里是用来帮堂兄瞒过大夫的,吃下去肠胃免不了受点苦,不过也比被拉上战场强不是?青瓶里是解药,届时把伯父唬信了,再服下便好。”他说完,将两个瓶子上下晃了晃,拨开塞子各取出一颗,自己吃了下去。   呼衍甫紧绷的背渐渐松了。   呼衍朗将两个瓷瓶往他跟前一推:“我已服下,兄可放心了。”   呼衍甫长长舒出一口气,将其收到了怀里:“好,我答应你。”   . . .   因战事吃紧,不容耽搁,苏嵃和副将司徒尹率军日夜兼程,半个月后抵达了落于大陈北境的开河郡。   郡丞和守将接到了陈军将至的消息,早早的便站在城门上等候,天色渐昏时,蜿蜒的长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点战甲簇成的影子,紧接着,兵戈铁马踏地的钝钝声响从地下接踵而至,王军的队伍出现在了视线里,趁着拢上来的暮光,济济相接的战甲上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直若一条游巡在旷野里的魏巍长龙。   郡丞大喜,转身便朝守兵喊道:“王军至,开城门!”   从战事骤起至今,日夜等待硬撑的时辰实在太难熬。   侯在城门里头的兵士们心中亦是焦灼,听见这一声,无异于沉在水里的人捉住了浮木,脸上都顿时浮现出了振奋的鼓舞之色,城下隐隐有些躁动起来,郡丞急慌慌提着衣摆下得城门,看见士兵们的反应,忙唬着脸沉声命令:“肃静!”   转过身往城门外去时,脸上笑意却也压不住的越来越深了。   王军已至近前,大面的旌旗飘扬鼓动,一个刚劲有力的“陈”字舒展在风里。    第49章 鸿雁   郡丞迎上前去, 躬身躬手见礼:“见过苏将军,司徒将军。下官已经等候多时,还快请入城, 允下官为将军和将士们接风——”   . . .   京中夜色渐浓, 成斐从衙门回到府里,从丫鬟那里取了药, 端去了成相房中。   成相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些,此时正靠在榻上, 拿了一卷闲书打发时间, 看见成斐进来, 将其放在了案边:“阿斐来了。”   成斐应声走近,侍他服了药,成相道:“你既忙, 不必每日都过来,下人们伺候的很好。”   成斐温声道:“近来事情并不多,父亲现下感觉可好些了?王太医给了我一些药膳的方子,明日就可以交给厨娘去做了。”   成相颔首:“原本就不是什么大病, 你只管处理好自己的事,不必挂心府里。”   成斐将药碗放在案上,笑了笑:“儿子能应付过来的。”   成相微皱了下眉:“我这个病来的太不是时候, 倒给了襄南候空子,平日里做事,可要当心着他们。”   成斐欠身应了,又听他道:“阿斐, 再厉害的人也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你虽与旁人不同了些,少年意气也不要用的过了,偶尔让一步,焉知不能以退为进?”   成斐抬眼,房中静默片刻,他点头:“谨遵父亲教诲。”   嘱咐了成相早歇,才要回到自己房中时,隐在云里的半轮月亮慢慢滑了出来,院中的景物都像蒙了一层霜色的薄纱,身侧花枝上隐约响起咕咕几声鸟鸣,成斐抬手,一只灰鸽从枝叶间振翅而起,小小的爪子捉住了他的食指,低下脑袋在他屈起的指节上磨了磨小嘴。   成斐从它身上的竹筒中取出张纸条展开,其上墨书笔画银钩,只是有些潦草,像是赶时间写的,只有寥寥十八个字:“王军已至,人事皆安。疆景亦好,孤烟日圆。”下角落了阿棠这两枚小字。   成斐将其收好,眼底缓缓漫出了一点温软的笑意。   彼时陈军已然次于开河附近,苏阆独扎一帐,坐在地席上挑灯拭剑时,烛火飘忽了两下,苏城撩了帐子进来,递给她巴掌大的一坛小酒:“呐。”   苏阆冲他一笑,接过来拨开盖子灌了两口:“从哪里偷的?不怕父亲抽你。”   苏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撩起衣摆在她跟前坐下了:“白日里到镇上去了一趟,几个铜板换来的呗,”他边喝边道,“反正都安排好了,战前来些权当壮胆罢,左右也醉不了人。”   苏阆挑眉:“我看你到时候冲不冲在最前头。”   苏城笑了两声,磨挲着手中酒坛,话锋突然微微一转:“你觉得司徒将军其人如何?”   苏阆抬首,想了想:“倒是相貌堂堂,只是若要带兵的话,我总隐约感觉…和气有余而刚性不足。”   她这样说不是没有原因的。   司徒尹将将年过四十,公侯之后,能官列副将亦有这个原因,其位在苏嵃之下,虽不在苏家军中供职,二人也已然在京城王军里共事许久,只是前些时候苏嵃事忙,王军中事一般都交给了司徒尹等人负责,因此次战事不小,江涵拨派王军与苏家军同编为伍,共抗北狄,他自然也在其中,身旁新纳了一名军师,唤做徐漮。   也不知那个徐先生用了什么法子,司徒尹将其视为心腹,说的话十有八九都会听用,奈何那个徐漮又是个事儿多的,非正道不行,非民地不次,有点空闲还得烧烧乌龟壳子,横生出不少小枝节来,若非苏嵃雷厉风行,他们怕是两日后也到不了。   苏阆话音微顿,又道:“不过也没关系,横竖有苏总兵在呢。”   苏城颔首:“我也觉得,说句后辈僭越的话,太容易被他人左右,并不适合调兵遣队。何况…”他看向苏阆,“徐先生虽有谋略,奈何为人太精,他未必驾驭的了。”   苏阆笑道:“你才认识人家几天,怎么就知道的这么清楚了,难不成,是看面相?”   苏城昂首将坛中余酒灌尽,喉结滚动两番,而后擦了把嘴,挑眉道:“古人云人不可貌相,亦云相由心生,”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对着眼睛一指,嗓音稍压,“得看到这里头去。”   苏阆轻笑,喝了口酒:“故弄玄虚。”   苏城也不在意,将空酒坛子往地席上一撂,起身朝帐外走去:“不信拉倒,早点歇,明日还有的忙呢。”   苏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外,草草拾掇拾掇,拉过一旁毯子,吹灭了灯,帐中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苏嵃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身边从未带过军师,用苏将军的话来说,他自己就是军师,没必要平白再加一个人的口粮钱。   常胜将军苏嵃从不说大话,海棠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的时候,边关消息传至京中,陈军始战告捷,已收复怀承两地。   江涵亦喜亦忧,战势倾向了大陈这边,正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的好时机,可京中的皇帝和边疆的将领心里都清楚,因着今年闹的那一场旱异,军中后备粮草不多了。   且完全可以预见的是,今年的收成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涵坐在御书房里,午后余晖从窗外透进来,洒到案上的两封战报上,愈加墨色沉沉。   手边沙漏泄尽时,他从案后站起身:“传朕的命,召成侍郎。”   . . .   军中战事初歇,幸而夏日里野草正盛,苏阆割了许多,放到赤卢跟前由它吃着,挽了袖子刷马,忙活间身旁经过三三两两的几个兵士,目光都朝这个方向投了过来,飘过几声窃窃的私语。   “哎,说真的,苏副尉也是个美人呢。”   被他暗中碰了一下胳膊的兵士轻笑一声:“小子新来的吧,还敢肖想苏副尉?”   那厢被却是个心性高的,听见他这话脾气一下就冒了上来:“新来的怎么了?我上次下来攒了六个红缨,再过几年一定能升上去,苏副尉这样的姑娘,就喜欢厉害的…”旁边的人见他越说越没谱,赶紧捂住他的嘴将其拉走了:“快走吧你,小心副尉听见给你一马鞭。”   几人匆匆从营前的空地上略过,苏城瞥了那几个背影一眼,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踱到苏阆近前,状似无意的道:“话说,你上一战回来,捞了几个红缨?”   过去以人头记军功,后来改了规矩,只以敌兵头盔上的红缨计数。   苏阆刚好忙完,听见他这一声,将马刷丢进木盆:“唔,我还没数。”   她说着把手伸进怀里,掏了半晌,掐出一大把来,往苏城跟前一递:“就这些,你要么?”   苏城一时结舌,半晌干笑两声:“不不不,你自己留着吧。”   苏阆笑看了他一眼:“莫名奇妙,你不要,我可去领赏金了。”说完就要往大帐那边去,却又被苏城拉住了,“等等吧,我方才经过那里,依稀听见里头好像在议事。”   苏阆心下微微一沉,往他那边靠了靠,嗓音稍稍压低了些:“可是负责押送粮草的后军未至?”   苏城见四周并无其他兵士,隐晦的点了下头。   “我们虽胜了两仗,粮草补给不上来,终究不得长久。”   说话的是个是个穿着长袍身量瘦高的中年男人,高额瘦鼻,脸窄面白,眼角微微有些往上吊,站在司徒尹旁边,看着坐在上首的苏嵃继续道,“鄙人愚见,唯今之计只有派人尽快到附近郡邑征收钱粮,以充后备,方有继续迎战北狄的资本。”   司徒尹听他说完,沉吟着点了下头:“将军,您看…”   苏嵃看了徐漮一眼:“先生是哪里人?”   徐漮被他问的有些不明所以:“鄙人亦从京中来。”   苏嵃的声音不辨喜怒:“既是京人,不知今年大陈才过旱异,民力中虚么?若此时大行征敛,无异于是抢了百姓的口粮。再者,圣上先前已下旨免去江北半年税负,此时征收,岂非让圣上食言?”   徐漮面色微变:“明者顺时而治,鄙人所言也只是权宜之计,不然还能如何?”   “倘若因此民心不稳,同王军起了冲突,又当如何?”苏嵃皱眉,转向一旁粮官:“现下军中备粮还能撑多久?”   粮官立时起身,却不无为难的道:“回将军,二十日。”   苏嵃颔首让他坐下:“近来战事稍缓,也不必每日吃那么多,你盘算着延至一月,我和在座的各位的销用也都要同减,能省多少是多少。”   坐在下头的司徒尹身形一动,终究按捺住了,将手摁在案上坐正了身子。   徐漮的神情亦隐隐有些不快,出声道:“可将军,即便多出了这十天,不尽快补给军粮的话,无法同北狄对抗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苏嵃没有接话,接着道:“另,近三月的军饷停放,集结起来就近到川城的粮庄和富农那里按市价寻购米粮,再寻粮商,资费予他们到其他地方倒运粮食,一月为期。”   粮官正算着军中口粮分配的账目,听见这个命令,心里不由叫苦,试探着道:“将军,军饷停放,将士们只怕…”   苏嵃抬手止住他的话:“你放心,只是暂缓,待战后再一并发给他们。”他顿了顿,“加三成。”   粮官心下微舒,这才坐回了位子上。   苏嵃掐了掐指节:“如此,统共可能撑过七十日?”   粮官抬头定声道:“差不多。”   苏嵃点头,站起身来:“那便这么办。”   把自己摁在座位上的司徒尹突然出声:“七十日之后呢?”   坐吃山空,等着钱粮耗光?   苏嵃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沉稳有力:“我已禀上,借粮南齐。”    第50章 出使   “从南齐运粮至江北, 至少需要五十日,还要留下处理琐碎杂事的余地,”江涵将边关战报递给成斐, “是以成卿只有十天的时间, 说服南齐借粮大陈,可否?”   成斐接过, 眼睛落在那几行墨字上,须臾, 拱手郑重应声:“臣领命。”   翌日圣旨传至相府, 任命成斐为使官, 出使南齐,成斐即刻上路,日夜不歇, 终于在两日后的晚上抵达了齐都,典客将其迎入驿馆,只待明早入殿面见齐国皇帝。   自先秦覆灭以来,大陈与齐国各占九州南北, 一直两方相安,虽未曾有过龃龉,然亦交集无多, 能否成功从齐国借到济粮,江涵心里也是没底,但现在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他已经许诺了成斐提出的与南齐交换此次济粮的建议, 能不能成,便只看成斐的本事了。   是夜已深,相隔千里的南北两地月霜皆明。   营中行道间篝火冉冉,苏阆带兵巡视过后安排好了岗哨,自己才闲下来,就近坐在草垛下稍事休息,一只手搭在膝上,往后仰身,后背便斜靠在了打的松软的秣草之上,才抬起眼,云中滑出的半轮月亮便倒在了眸子里。   兴许是今天白日里飘了些雨丝的缘故,云上还有些朦胧的水汽,把边疆月亮的冷色生生削去许多,透出些润润的玉色来,周遭光线也柔和了不少。   苏阆随意抽了根秸秆在手中折着,望着墨云里透出来的月光,有些出神。   苏城忙完了今日的活计,出来寻她,绕了好几个草垛,才至近前,看见苏阆似有些怔怔的,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喂,想啥呢?”   苏阆恍然拉回神思,给他腾了个地方:“没什么,累了歇会儿。”   苏城靠着她坐下,眼角微挑:“少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他伸了个懒腰,“我也想荞荞了,不知道这一战什么时候能回去。”   苏阆唇角一折:“你什么时候把她收了,我身后头也少个跟屁虫。”   苏城笑道:“只要你舍得,我回去就收,如何?”   苏阆扫他一眼:“左右你俩没一个正经的,凑一块儿呗,也省的去祸害别人家了。”   苏城笑了两声,忽而又听苏阆话锋微转:“只是咱爹那里,你上次跑了之后我给你探了探口风,”她放轻了语调,“他只同意荞荞做个通房。”   苏城倏地转身,面色一变:“什么?”   “你稳着,”苏阆按住他的肩,“父亲不是看不上荞荞,再者要堵住其他人的嘴,倒也容易,届时让成斐认她做妹妹,脱了奴籍,嫁入咱家也就名正言顺了,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   苏阆看着苏城的面色,道:“荞荞的性子…得转转,”她说着,突然转过头打了个哈哈,“虽说有可能也是随了咱俩唔,不过该沉一沉还是要的…”   苏城神色缓缓松了,笑道:“你既然也说是随了咱们,那便放心,再长几年,大事她立得起来。”   苏阆想到那丫头平日里的疯癫样儿,没说信不信,只扯了扯唇角:“那也是要找个先生教一教的。”总不能只知道偷看《偷香传》那等话本子吧。   苏城屈起手指给了她一个爆栗:“管好你和成斐罢!”他忽而凑近,抬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煞有介事般的道,“你瞧着它,有没有在里头寻着成斐的脸?”   苏阆瞅了好大一会儿,才默然的道:“他的脸比月亮好看多了。”   “……”   两人静默半晌,苏城起身道:“江北夜里凉,你今晚查岗的时候披上个斗篷,我且回了。”   虽进了初夏,开河的晚上有时还会泛起寒意,多萋萋荒草,不见其他颜色,倒是齐都靠南天暖,回亭外早已花枝簇满,月光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夜风一吹,直若轻轻摇曳的暗纱,成斐着侍者规整好明日要带的东西,自行出了房门,在回亭中饮了两杯淡酒,四周静谧间,身后响起客气的一声唤:“节下。”   成斐回身,初招待的他的典客站在后头,笑着冲他拱手:“天色已晚,节下也奔波一路了,怎么不去歇息?明日还要上殿呢。”   成斐欠身回礼:“院中夜景甚好,在下没什么睡意,便来亭中坐一坐。”   典客道:“那便好,下官还以为是院里的人招待不周了。”   “哪里,宾至如归。”   典客道了两声好:“那下官就不打扰节下了。”说着转身欲走,才要下台阶时,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容下官多嘴问一句,此次陈狄之战,可曾波及到川城?”   成斐照实答了:“暂时没有。”   典客神色微松:“多谢告知,下官祖父的老家便是在川城,如今见到节下,少不得要问问情况,”他眸色微沉,不但成斐应声,便转了话锋,笑笑道,“陛下是个很好的人,明日上殿,节下不必担心。”   成斐含笑谢过,抬眼却瞧见典客捻着胡须上下打量了自己一遭儿,又道:“何况来使如节下,待事议成,可有后福也未可知。”   成斐惑然,才想再问,对方却没有了继续往下说的意思,笑着拱手转身离开了。   明日天色清明之后,成斐依时踏进了南齐的大殿。   殿内上朝的官员还未散去,此时正左右分列在殿中,听见太宦殿外的通报,皆微微移了些许目光,南齐皇帝远远端坐在龙椅之上,见他持节进殿,亦眯了眯眼。   成斐穿着枣色的使臣官服,从容走到殿中阶前,正拜行礼,座上的人瞧着他,却未应声。   旁侧中官小心出声提醒:“陛下。”   齐元帝稍有恍然,扬了扬手:“节下请起。”   成斐应声谢过,顺目视着金阶,奉上国礼,说明了来意。   齐帝状似无意地打量着他,着人接过来,亦端着脸命回礼相敬,暗中却寻思,陈中原来也有这般丰神雅淡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堂下有胆大的臣子们偷偷掀起眼皮看了正襟危坐的皇帝一眼,一颗心明镜儿似的锃亮,都悄悄可上提了提,神色变得颇复杂。   腹诽间听皇帝陛下正色道:“初闻陈狄战事,朕甚为遗憾,幸而齐中江南略当富庶,近年收成亦有丰余,借粮一事大可商榷。然朕也有一惑,贵国何以换齐粮至江北,缓解燃眉啊?”   话音才落,殿中的臣下们皆不约而同的举起笏板往自己脸上一挡。   知道您财大气粗,知道您不做亏本儿买卖,可当着外人的脸,有必要耿直成这个模样?   成斐道:“回陛下,齐陈友邻数十载,近年贾贸交通益多,陈愿为齐东道,令齐贾易行,减免今后之来往商税。”   此话一出,朝堂上的官员都凝了凝神。   当今陈齐皆重农工,然因天下渐稳,亦不轻商,且近年有愈荣之势,两国交通往来,边关过往依行之税是笔很大的克扣,他们老早就觉得肉疼了,奈何碍着祖宗抑贸的法,谁都不好意思张嘴提,没成想来的这个少年倒不避讳,直接点出了关节。   若能减免商税,使相贸繁顺,南齐能得到的,长久下来何止百利,这可比来香车宝马之类的死物有用多了。   齐元帝藏在冕旒下的眉梢略微一扬,稍一颔首,压着唇角的蓄须往上翘了翘,话里也透出兴味的口吻来:“节下可愿移步,与朕单独谈谈?”   臣子们还支棱着耳朵等他加上那个码,不想却直接说出这么一句来,这是明摆着要把他们撵出去了。   得,有儿子的没儿子的都撤吧。   陛下扬了扬手,臣子们心照不宣,俯身再拜,继而乌泱泱退出了殿中。   南齐的皇帝,是个老不正经的笑面虎,还贼精。   太宦下阶走到成斐面前,抬手引指后殿的方向,躬身道:“节下请。”   . . .   粮官依苏嵃所言,集结军饷就近纳购米粮,但因民息未缓,所得之数亦是不多,又为省钱之需,未进细粮,这日晌午炊烟未散,苏阆排队领了饭,靠着草垛就着水慢慢吃,   糙米饭大锅蒸的不利索,又柴又硬,苏阆原想速战速决,扒了一大口,却没想几下还没咬透,愣是嚼了许久才咽下去,转头朝苏二调侃道:“这玩意儿还真练牙口。”   苏城眼角微扬:“嗯,好东西,且比白米打饿。”   两人惯会苦中作乐的插科打诨,苏家军的兵士们见怪不怪,笑一阵都拿着筷子放开了嘴吃,王军中有的人却按捺不住了,抬脸道:“副尉,军中不是还有细粮么,为何现在就要吃这些东西?”   此话一出,周围几个同他一起围坐的兵士也发出了一阵附和之声。   这几日因着苏嵃省米停饷的事,军中传出了不少怨懑之语,且多是平日司徒尹带着的王军里冒出来的,苏阆平日里与他们同吃同住,明里暗里已经听了不少,只当他们是平日在京中养的好了,又许久未行军,一时不适应也没什么,却不曾想今天胆子却壮,直接问到了她头上来。   苏阆眼睛在他们中间扫一圈,笑了两声:“细粮是留着等交战时吃的,”她敲敲碗沿,“现在吃没了等打起来再吃这个就舒坦了?”   那兵士一时无言,筷子在碗里搅了搅,低头又闷闷道:“到底延了军饷,近日赏金也停了,为何一定要买糙米?这不这折磨人么?”   苏阆将剩下的几口扒拉完,冷笑道:“饱了一顿充,没了敲米桶,大抵就说的你。照你所说,到时后备穷了,一斤米换三斤糠,饿急了也得往肚子里塞,现在还有干饭吃,叭叭什么?”    第51章 柔伽   兵士被她说的脸色一阵青白, 埋头吃饭不说话了。   苏城也将手中饭碗拨拉空,拽着苏阆到一旁,边压低声音道:“近来王军军心不大安稳, 怕不是中间有人挑唆?”   苏阆拿碗沿敲着手心:“你可曾听过咱们这边有半个人说出这种话来?父亲平日里吃喝也没比旁的兵士多出一口, 可给他们惯的。”   苏城唔了一声表示赞同,两人走过大营旁的一处偏帐, 徐漮端着食盒从后绕出,看了兄妹俩的背影一眼, 折身撩帐进了。   司徒尹正坐在案后, 手支着额角打盹儿。   徐漮眼珠左右一横, 屏退了帐中左右,走到他近前,唤道:“将军。”   也不知是他歇够了还是被食盒中的香气熏的, 徐漮开口之前他就睁开了眼,瞧见食盒中摆着的粟米糕和蒸肘子,眉宇间神色一缓,掂起筷子来:“先生有心了。”   徐漮略微弓身:“将军日夜操劳, 应当的。”   司徒尹嗯了一声,拿筷子轻车熟路地将肘肉挑开,徐漮望了帐门一眼, 嘱咐道:“将军得快些,莫让苏将军回来发现了。”   司徒尹动作一顿,鼻子里轻哼一声:“本将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将领,公侯之后, 领兵作战,还必须得陪着他们一起吃糠咽菜?”   徐漮顿了片刻,道:“战中总是不免劳苦,若能赢得功勋战胜回朝,也算得过了,只是…”   司徒尹抬起眼:“只是什么?”   徐漮细长的眼里瞳仁微微一动,道:“鄙人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司徒尹惑然的看了他一眼:“先生尽管直言便是。”   徐漮应了一声,道:“鄙人愚见,前两仗的军功记档,名册上多是苏家军士,只怕在苏将军眼里,苏家军才是亲的,王军主力倒成了充数之兵,且前几日议事时将军应当也看出来了,将军所言苏将一律未纳,容鄙人说句不敬的话,如此这般,待战成回朝,将军即便劳苦功高,圣上又如何知晓?”   他每说一句,司徒尹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尤其说到“将军所言苏将一律未纳”这几个字时,手中筷子都震了一下,须臾,重重将其搁在了案上,啪的一声脆响。   “同为王中将,他这般行事,将本将置于何地?”   在京城时就一直被他压一头,如今领军行至边关,他仍从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徐漮见他胸口都有些起伏了起来,眼中无声滑过一抹暗芒,又道:“鄙人以为,将军若要成事,必得循机摆脱苏家军,否则便有再大的功劳,末了怕是都免不过被他们占了去。”   司徒尹遽然抬眼,原本一团和气的眉宇间簇出了几道深深的纹路,手指亦缓缓收紧了。   . . .   南齐王宫的殿中无声寂寂,成斐落下一枚白子,啪嗒一声轻响,齐元帝轻叹,拈出六颗黑子放进棋盒:“好好,再来一局。”   成斐收回手,淡声道:“陛下,已经是第六盘了。”   齐元帝呵呵笑了两声,道:“朕与节下甚是投缘,且还有些事情未向节下说清,还是再杀一局,你与朕也好在攀谈攀谈。”   平两局胜两局负两局,这小子是一早就盘算好了我只有下六盘的精力罢。   偏不。   成斐将棋子分开,只好打定了再与他平一盘的主意,和声应道:“使臣从命便是。”   话音才落,坐在对面的皇帝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一旁太宦眼睛瞥向案角刻漏,悄无声息的执着拂尘步出了殿门。   外面的日头稍稍往西移了些许,殿柱在金砖上投下偏斜的影子,暖色融融间,宽阔的长阶上慢慢现出了一点清丽的人影。   太宦有些昏花的老眼一亮,迎了上去:“柔伽公主,您可算来了。”   人影越来越近,那个被唤作公主的女孩提着裙摆轻快步上长阶,面容娇俏清丽,似是刚从哪里游逛回来,脸上还带着点儿薄汗,由着追上来的侍女拿手帕给自己一点点揩干净,朝太宦笑道:“中官,父皇在里头呢?”   太宦弓腰:“在里头等着您呐。”   她哎了一声,折身就要进去,却被太宦一把拉住了:“公主等等。”   她停住,听太宦轻声道:“公主,这里头…”他伸手一指殿门的方向,眼角皱纹弯了弯,“陛下给您留了个人哩。”   柔伽歪了歪脑袋:“谁啊?”   老太宦笑道:“是个陈国来使,唤作成斐的,很合陛下心意呢。”   柔伽眼角一抽,狐疑道:“破天荒了,能合他心意的,是个什么样儿?”   太宦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没读过多少书,这会儿才感觉许多话压在肚子里不知道怎么说,老大一会儿才道:“自然是真真的相貌好才气高,老奴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见过的第一等好儿郎。”   柔伽原本没把她父皇的折腾当回事儿,听他这么一说,兴味倒被勾了上来,一挑眉毛道:“我去会会。”   身后的太宦见她风风火火,赶紧跟在屁股后头碎碎念的嘱咐:“好公主,陛下好容易碰见中意的,这趟可别再黄了,正好他们陈国有求于咱,左右是个臣子,召成了驸马就能直接跟您进宫了,您可别…”柔伽见他罗里吧嗦说个没完,一个眼刀横了过去,老太宦步子骤然卡住,躬腰噤了声。   柔伽一个笑憋在嘴角,进了殿门,边过去边道:“父皇。”行完礼站起身,往坐在齐元帝对面的人那里瞥了一眼,身形却顿住了。   成斐正垂眼去看棋局,才拈了颗棋子在指间,听见有人进殿,遂抬起头来,不察正好对上柔伽转向自己这边目光。   柔伽看着他,久久没能回神。   成斐听见了她唤元帝的那一声,收回了手,站起身道:“使臣见过公主殿下。”   柔伽恍然,冲他笑了笑,连礼都忘了回。   成斐倒不在意,转向一旁笑吟吟捋着胡须的元帝,拱了拱手:“陛下想是和公主有事要谈,容使臣告退。”   元帝唔了一声,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却道:“不忙,”他说着朝柔伽招了招手,“你来,替朕把这一盘同成节下弈完。”   柔伽立时笑着坐下了:“遵命。”   元帝看着成斐道:“正好朕也累了,不如你们年轻人有精力,节下请。”   成斐推脱不得,只得又坐下,柔伽嗒的敲定一子,瞧着他的眉眼往前稍微凑了凑:“节下从陈中来?敢问春秋几何?”   成斐淡淡扫过棋盘,正思虑着如何把这一局平的不动声色一些,听她如是问,随口答道:“虚度十九。”   柔伽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似在自语:“比我大一岁,倒是正好。”   成斐惑然抬眼,瞧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眉锋微微一沉,手在棋盘上停了停,随意找了个指尖正对着的空格,就要落下。   柔伽不悦地诶了一声,伸手拨开他的:“你先前布子都精妙的很,怎么本宫才坐下你就要落这么一处,存心要输给本宫不成?”   成斐动作顿住,淡声道:“公主误会了,在臣眼中,没有无用的棋格。”   坐在一旁的齐元帝看着两个人,笑而不语。   此情此景,养眼得很,养眼的很。   柔伽浑不在意,复摸出一颗棋子来,笑着冲他挑了挑眉梢。   成斐眼睛落在棋局上,目不转睛。   柔伽撇撇嘴,默然的落了子。   除去棋盘上不时发出的嗒嗒声响,殿中静的几乎能听见案角沙漏的轻微簌簌声。   最后一滴细沙漏尽时,棋盘落满,成斐看着平分秋色的黑白两军,无声垂了眼,柔伽揉揉眼窝,着人撤了棋盘,道:“这么一会子,本宫也累了,上壶茶吧。”   成斐适时出声:“天色不早,使臣实在不敢继续叨扰陛下和公主,容臣告退。”   元帝抬起头,瞧了他半晌,成斐一直保持着躬身拱手的姿势,眉宇间没有一丝神色起伏。   再留人反倒显的自己没有格调,他如是暗忖,淡淡颔首:“来人,好生送节下回去。”   成斐应声谢过,转身步出了殿门。   柔伽以手托腮,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圆圆的眸子弯了弯。   坐在旁边的皇帝笑道:“这次你和为父的眼光可算是撞到一处去了?”   柔伽眼睛远远落在殿门上:“父皇终于练出来了,之前送到我跟前的那些人啊,不是太刚性,就是太娘气,现下见着他,才知道什么叫浑然天成,能正好成这个模样。”   那厢冷哼一声,假意训道:“齐中女子及笄而嫁,你就是因为太挑,才会等到现在,不过上天既送上来这么个妙人,也算缘分,且你们二人若成,齐陈两国结为秦晋之好,倒也是好事。朕明日就派人,与他说说。”   柔伽俏声起身,绕到元帝身后,去捏他的肩膀,边娇声道:“好父皇,好好的事情变成命令就没趣儿了,让女儿先跟他熟悉熟悉,哪有女方主动上门的,再者,他方才都没怎么看我,”她眨眼,弯弯的眉梢一皱,不无逞强的道,“给女儿点儿时间,我总叫他自己提出来。”   元帝被她逗得笑了两声,刮了刮她的鼻尖,正色道:“哪有那个功夫,陈狄正在战中,陈军后备不足,他此次来求济粮,都要火烧眉毛了。”   柔伽面色微变,担忧的啊了一声:“没有备粮,岂不是要饿着肚子打仗?”她喃喃,“那怎么有力气啊?”   元帝道:“那可不?所以朕才想这个当口提出来,他势必答应的快些,好赶紧解决了你的终身大事。”   柔伽小脸一皱:“父皇这是啥意思?巴不得把我嫁出去呢?”   元帝捋着胡须笑道:“朕可舍不得,你嫁了人也得和驸马住在皇宫里,主要是你母后急。”   柔伽吐吐舌头:“左右都定了人了,拖些时间怕什么,父皇赶紧把粮食给人家运过去,剩下驸马的事交给女儿吧,您就别操这个闲心了,”她嘿然一笑,“正好也去瞧瞧陈国的风景嘛。”   元帝轻哼一声:“你催自个儿的爹,倒比要债的还急!好好,横竖他们以贾税易粮,怎么倒也抵的过了。”    第52章 踽踽   成斐回到驿馆时, 天边云中已然破出暮光。   方临迎到近前:“公子。”   成斐颔首,道:“江北近来有新消息么?”   “暂时没有。”   成斐唔了一声,屈起指节敲敲额角, 折身走进房门, 掌起了灯。   昏沉的四周恍然被摇曳火光照亮,苏阆举着火把从营间略过, 快步行至苏嵃跟前:“将军,苏家军除开留下的八百人, 其余兵士已经集结完毕。”   苏嵃按剑侧身, 朝站在旁侧的司马尹道:“开河战事既缓, 便依将军所言,暂且由王军镇守,一切就交予将军了。”   司马尹拱手应过, 声音略有傲然:“将军放心,末将定不负圣上所托。”   他故意加了“圣上”这两个字,将苏嵃略了过去。   苏嵃压根没留意他话里暗藏的意思,转向台下寒光熠熠的鳞比铁甲, 昂声道:“众将士听令,即刻出发,前往湳城。”   湳城位于开河之西, 相隔百里之距,先前战火未延,陈狄两军主力皆牵制在开河西潼附近,因陈军首战告捷, 两军对峙暂养,都在等待时机,却不知何时从湳城之北涌出了一股北狄兵力,湳城处在西北之壤,地僻且偏,且背靠连岭,可以说北狄从此处攻城绝无任何长远可见,是以动乱起初,众将皆以为不过当地邻城之争,却不想北狄攻势益猛,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能作为援军的最近兵力便是驻扎在开河的陈军。   苏嵃看过急传的战报,原本的打算是从王军中抽出一万兵力,划为援兵,还未下达命令时,司徒尹却站了出来,提议直接将先前与王军同编的苏家军前往作战。   一来苏家军自经百仗,作战迅猛,可以速战速决;而苏家军的八千兵士本就不与王军同属,直接划出去做援,也省了重新编排的功夫。   苏嵃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然此话亦有道理,且征战多年,自己也并非不愿给人留一线的人。   左右现下北狄那边暂且不会发动新的攻势,且暗中抽兵前往,以他对苏家军的了解,有信心来去无踪,不被对方发觉。况且不过抽出八千苏家军,只要安排得当,也不会对整个陈军造成多大影响。   苏嵃思虑过后,应了司马尹的要求,但为保稳妥,还是留了苏家军中的八百兵士交给苏阆来带,自己和苏城只领七千前往湳城。   因不能扰动北狄,是以深夜行军,并未整出多大的动静,与司马尹交代完后,父子俩便领兵出发了,苏阆一人随行,送至营外。   苏城身着铁甲,从马上翻身跃下,抱着战盔回身走到苏阆近前,拍了拍她的肩:“阿棠,保重。”   苏阆笑着抬手锤了他一下:“又不是不回…”才说了几个字,忽然察觉到此话不大吉利,赶紧改了口,“早些胜归,我在这儿等着。”   苏城扬眉一笑,折回马背,苏嵃朝马下的苏阆微微颔首,扬手一挥,月下寒甲长戈踏地的钝钝声响便在暗夜里行远了。   空旷的野地里只剩了苏阆一个人,脚边恰有条银溪潺潺流过,倒映了一整泓朦朦胧胧的月光,她沿水走回去,随意抬脚将藏在草丛里的一枚石子踢到手中,一边在手心掂着一边回了营地。   营中篝火冉冉,苏阆没作停留,径直去了苏家军平日里负责把守的北口,那里仍空荡荡的,夜风吹过,不时撩起没有压住的帐子,透出里头黑黢黢的一角,除了八百兵士中一队负责巡守的人,几乎每个营帐中都没有掌灯——显而易见,没有新安排进来人。   苏阆双眉微拧,唤过一名夜巡的士兵:“司马将军没有把王军里的人调些过来?”   士兵摇头,照实道:“将军根本没来过。”   苏阆眸色微沉,转身折去了中军帐。   . . .   帐前左右两架篝火点的比任何时候都旺,柴火在寂寂的夜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光熊熊。   苏阆还未进去,便隐约听见了里头觥筹相撞的声音。   她按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大步行至帐前,还未抬手,却闻砰地一声,两只长戈便交错着挡在了她前面。   苏阆抬眼,火光倒映在守帐的士兵脸上,光影张扬。   “什么意思?”她的嗓音不由有些发冷。   “将军与军师正在帐内议事,副尉不能进去。”   火光摇曳间,帐内几下金属交错的叮铃脆响,顺着滑过的夜风飘了出来。   苏阆手指紧紧压在了腰间的长剑上:“劳烦通报一声,我有要事求见,不容耽搁。”   左右守卫对视一眼,又转回了脸,都没有看她:“将军命令,任何人无召不得入,副尉还是依着规矩自己求见罢。”   苏阆眸间墨色渐深,映着篝火,迸出了些许凌冽的光。   半晌,她撩袍俯身,单膝及地,抱拳朝帐中垂目扬声:“副尉苏阆,求见司马将军。”   帐中隐隐交谈的声音停了下来。   夜风从耳边刮过,里头没有任何反应。   苏阆闭了闭眼,提高了声音:“副尉苏阆求见司马将军——”   篝火烧出轻微的噼啪声,火光映在她的眼睫上,无声摇曳了两下。   帐里对坐左右的司马尹皱起了眉头:“苏嵃才走,她又来做什么?”   徐漮的面皮在明亮烛光下显得愈加粉白,勾起嘴角:“老天都安排苏家军走呢,她一个小女娃,能掀起什么大浪来,将军何必放在心上。”   司马尹有意要杀杀她的锐气,昂首又灌了两杯酒,没有应声。   帐外清凌凌嗓音却丝毫不见减弱,一声声穿进他的耳朵,一副求见不得誓不罢休的架势。   七八声过后,司马尹终于撑不住了,气急败坏的将酒器往桌案底下一丢,朝外喊了一句:“入!”   不耐烦的声音穿过营帐,苏阆应声抬头,扶膝而起,撩帐径直走到司马尹案前,抱了个拳:“敢问将军,北口守军已剩无多,为何不新调兵士驻守?”   司马尹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苏嵃离开暗自得意,竟忘了北口这个陈军所次最险要的地方,目前因苏家军的离开而把守薄弱,自己还未处理妥当。   他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的疏忽,半握拳头掩在嘴边咳了两声,皱眉训道:“今日天色已晚,若临时编调,不免兴师动众,要是惊动了敌军怎么办?明日再说。”   苏阆凌眉微竖,眼睫刷地抬了起来:“北口是我军最重要的关卡,现下守兵中虚,这样要紧的事,拖到明日,岂非玩笑?”   徐漮瞪直了细长的眼睛,忽而指着她斥道:“尔不过一个小小的副尉,竟敢这样同将军说话,不顾军中规矩了么?”   苏阆眸色一冷,回喝一声:“你又是哪里来的?”   徐漮不意她竟直接下了自己的脸面,指着她的手指头抖了抖,半晌没蹦出一个字来,司马尹脸色沉了下去,厉声向她:“放肆!本将向来说一不二,今夜不宜安排便是不宜安排,北口原本就是苏家军负责的地方,现如今也是你们要担起来!”   苏阆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军说什么?八百人,担起来?”   司马尹脸色仍然黑沉:“没有本事,就莫要占着八百人领将的位置,本将自然可以派旁人来替你。”   苏阆气的几乎要冷笑出来,停留在剑柄上的手指张合两番,凉声道:“好,将军好气魄,属下遵命。”言罢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司马尹站在原地,看着她撩帐离开,一拳锤在了案上:“不过一个女娃子,竟敢对本将如此张狂,苏嵃怎么教的!”   徐漮的声音悠而缓:“将军此言差矣,苏将纵然是副尉的父亲,军中苏家兄妹两人仍一声不落地称呼他为将军,可见是当真将其一人尊为主帅的。”   司马尹手指慢慢扣紧了案角,苏家人莫不是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徐漮又道:“将军不必介意,不过一个女娃娃罢了,正好借此小小惩戒一番,就让她好好带着那八百人守上几天北口,知道厉害,今后自然会对将军服软。”   司马尹皱眉半晌,犹疑道:“北口毕竟是重中之重的地界,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徐漮捋着胡须,慢慢笑道:“怎会?北狄并不知晓苏家军调兵之事,平日防备森严,他们就算要滋事,首当其中的也不会是北口,况且将军若真依了她,调兵过去,只怕她以后更加不知高低。”   司马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折回了案后。   苏阆大步回到北口,唤过一旁把守的兵士:“现下巡夜的有多少?”   那士兵道:“回副尉,还同之前一样,八十一人。”   苏阆定声:“传令下去,再增一倍,即刻起日夜轮班,每个岗哨都给我看好了。”   士兵立时应过,转身欲走时,苏阆突然在身后叫住了他:“慢,牵赤卢来,我亲自去安排。”   “是!”   苏阆紧了紧待在腕子上的银箍,待往前去,头顶上漆黑的夜里忽而传来一阵鸟儿扇动翅膀的扑棱声响,越来越近,她抬起眼,瞧见正是那只灰鸽朝自己飞来,紧绷的面色稍有缓和,双眉微弯,向它伸出手,鸟儿乖得很,伸爪停在了她手上。   苏阆解下灰鸽腿上绑的竹筒,边收好边往前走,从她身后不远处经过的一个士兵看见她的动作,步子停了一下,忽而改了方向,往别处去了。    第53章   苏阆忙到后半夜, 才将岗哨巡兵规整好,驱马到溪边,翻身落地, 由赤卢饮着水, 自己靠在它身上,从袖中取出那封信, 小心翼翼的展开。   清峻有力的墨字映在眸子里,她看了几行, 双眉间旋即染上了几分欣然的喜色, 昨夜与她一起巡视的士兵上前来浣手, 见到她这个模样,半是调侃地问了一句:“副尉怎么了?这样开怀。”   苏阆抬眼,将手中纸条收好, 笑道:“南齐答应借粮,现下已在路上。”   士兵恍然一愣,旋即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带起一溜水花:“真的?”   苏阆眸明齿皓:“我还诓你不成?”   那厢兴奋的一时手都不知道往哪搁, 胡乱在铠甲上抹了抹:“我这就去告诉兄弟们。”   苏阆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你且忍忍吧, 我这里既得了消息,京中的敕信应当也快到了,将士们不差晚知道这几天。”免得中军帐里知道消息是从她这里传出来的,再生出什么事来。   那厢愣了片刻, 虽不解,但还是应了下来。   昨夜他随苏阆一起安置夜岗,也是一丝未曾松懈,苏阆对他挺有好感,笑着问他:“你叫什么?”   士兵旋即站直了身子,抱拳躬身道:“小的是前几天才上任的百夫长,岑帆。”   苏阆点头:“忙了一晚上,且先回去歇会吧。”   北口这边的众兵士来来去去时,临着中军帐的一处营帐里进来一个士兵,走到徐漮跟前,俯耳与他说了几句话。   徐漮眸子微微一眯:“你看清楚了?”   “看的真真的,她接了信鸽,也没当着人前打开,收起来就往别处去了。”   徐漮轻笑一声,捋了捋胡须:“好,你去吧。”   天际的云色渐渐明了,一缕晨光远远透出来,照亮了苏阆眼睑下的两抹淡淡的鸦青,她掬起一把沁凉的水拍在脸上,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打起精神往中军帐走去。   司马尹却不见她,只道要同众军官议事,无干人等一律不许靠近大帐,可这一议就是两个时辰。   苏阆站在帐前等了许久,仍不见有半个人影出来,紧攥着的拳头里手心都被汗濡湿了,想起苏嵃临行前嘱咐的一切以王军为要,听从司马副将之命的话,终究没有发作,转身离开了大帐。   守卫见她按剑走远,扭头进了帐中:“将军,她走了。”   司马尹点头,心下憋的那股子气又散了几分,神色舒缓不少,眉间却又隐隐现出几分忧虑之色,冲一旁徐漮道:“先生,不会有事吧?”   徐漮仍是那副不急不缓的声调:“将军放心,咱们不过耗她几天,待磨磨她的棱角,鄙人便即刻安排兵士过去补缺,不会误事的。”   司马尹舒了口气,闭眼靠在了椅背上:“那安排兵士的事,便劳烦先生了。”   徐漮眼底滑过一抹让人不易觉察的精光,躬身敬声应了。   苏阆无功而返,一旁巡士见她回来,皆问道:“副尉,将军今日会补兵过来么?”   苏阆眉心微蹙,沉声道:“再等等,快了,另外,我昨夜吩咐下去布置的预备机关,每隔三个时辰就要检查一遍,别被外头的野物进来闯坏了。”   现在司马尹摆明了就是和苏家军过不去,将这个大摊子丢给了寥寥八百名兵士,现下北口守备空虚,直觉告诉她,要随时做好被偷袭的准备,才不至于意外发生时手忙脚乱,那些布置虽不能完全弥补目前的空缺,若真出了事,却还能抵挡一阵。   一阵,一阵便够了,她就不信有哪个白痴将军会为了一时痛快真的不顾大局,这几天累些便累些吧。   苏阆闭眼想着,将心里升腾的那股气硬生生压了下去。   兵士们日夜无歇,捱了整整三天,幸而敌军那边没传来什么异动,北口相安无事,但军中已然疲色渐重,苏阆心里也愈加焦躁起来,出了营房就要再往中军帐里去时,岑帆突然迎上来抱拳道:“副尉,将军补兵了!”   苏阆冲冲的脚步顿住,神色振了振:“当真?”   话音未落,营前的空地上已然传来一阵战靴长戈及地踏出的钝钝之声,苏阆呼的松了口气,心道司马尹还算有分寸,大步上前预备迎接,却没见着他人,只远远的看见一个身着白袍的瘦高人影,领着一队从王军中抽调出来的兵士,慢悠悠走到了她近前。   苏阆眸色微沉:“徐军师?”   徐漮嘴角勾着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扬起袍袖向她:“将军已抽调了五千兵士来补北口空缺,副尉这回总可安心了。”   苏阆心下稍定,便走向高台边道:“有劳将军和军师了。”然而在踏上高台放眼望去的那个瞬间,她的神色一下僵住,骤然便冷了下来。   营前空地上一排排士卒站的还算齐整,然眼睛所见之处,不是十四五岁的新兵,一团孩子气,便是年近半百的老卒,鬓角花白,更甚者其间竟还夹杂着上次战中挂彩的伤员,伤口上裹着的白布都还没撤!   苏阆心底地无明业火腾一下窜的老高,骤然怒目转向为首的人:“徐漮!”   徐漮原本只是捻着胡须淡淡的笑,被她一声吼瘦削的双肩冷不丁打了个激灵,然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缓声道:“副尉还有事?”   ……混蛋。   把守军的命和战事当成儿戏?!   苏阆扫了一眼下头的士兵,那些些微或懵懂或浑浊的眼睛,此时都抬了起来,一双双都瞧着她。   她狠狠闭了闭眼,忍住就要喷薄而出的怒气,下了木阶,看也不看徐漮,大步朝中军帐的方向而去。   大帐两边篝火未熄,晨光下冒出缕缕黑烟,苏阆很快便到了近前,便要撩帐,附近巡守的兵士见状不对,刷拉都围了上来,冰冷坚硬的长戈将她拷了个结实。   苏阆凌眉冷然一扫,握住了腰间几乎按捺不住的长剑:“放开。”   四周的士兵都紧紧盯着她,眼含戒备,手中长戈握的更紧了。   苏阆胸口微微起伏,发冷的话一字一句从齿间迸出来:“我让你们放开。”   士兵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了令不能让苏阆进入大帐,见她如斯反应心下竟都不由有些发怵,面面相觑了半晌,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她不想动手的。   苏阆抬眼,眸间怒色升腾,围在周遭的兵卒被她的眼神吓住,身子不觉往后微微一撤,她倏地握住戈柄,扬手一挥,一只长戈便铮的旋了出去,对面的士兵只觉手腕狠狠一震,整个人已经摔在了地上,前面被撕开一个口子,苏阆抬步便往里走,手一把揪住帐布之时,身后蓦然想起一声拉长调子的命令:“把她给我拽回来!”   兵士们蜂拥而上,反手折住她的胳膊,苏阆肩头锐利一疼,强硬地被几人一齐押着转过了身,冷戈便从后压上了她的脖颈,胸腔里一口浊气堵在心坎,被人压的直不起身,肋骨都有些隐隐作痛,仍狠狠抬起头,逼视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徐漮,眼底几近要迸出火星子。   徐漮细长的眼睛微眯着,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慢慢道:“副尉不必进去了,将军不在里面,有什么话,直接告诉鄙人便是。”   苏阆被几个兵士齐齐用力押着,冷硬戈柄透过戎甲皮肉,硌的骨头生疼。   她眼睛一瞪:“你是哪来的东西,在这里充什么大尾巴狼!”   徐漮笑意不敛:“鄙人只是依照将军的吩咐办事而已,不敢擅自做主,鄙人虽孤陋寡闻,副尉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也可以来问问鄙人,鄙人一定知无不言。”   苏阆冷笑两声,手上利落一动,从腋下穿出的两柄长矛嗖地一声,直接脱开了身后士兵的钳制,被她握在了手心,左右凌然一扫,押着她的士兵惊呼一声,齐齐跌倒在地。她腾地直起身,空中寒光闪过,不过刹那,一点刃尖便捣在了徐漮颈前,再前进半分便要穿喉没骨。   徐漮的脸刷一下变得惨白,险些仰倒,脚步一个趔趄,惊恐地指着她,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同室操戈是军中大罪!”   苏阆唇边冷意渐深:“和军师论后院放火,我苏阆自愧不如,”她扫一眼徐漮发白的脸,“何况军师的胆量,尚不如老弱残兵,也配教我动刀枪?倒是难为了你,一个个的把他们挑出来!”   她说完,反手一松,两柄长戈嘭的一声,在草地上砸出两道深深的凹陷,甩袖大步离开。   苏阆才回到北口,岑帆便迎了上来,递与她一封信,苏阆接过,顺口问了一句:“给我的?”   岑帆道:“是,苏将军着人送来的。”   苏阆捏着信的手指一紧,打开信笺将纸张抽出,只扫了两下,双眉便蹙了起来。   岑帆看了她一眼:“难道是湳城那边情况不好?”   苏阆垂下眼睫,轻笑一声:“是司马将军说我对他不敬,不遵军中规矩,将军特意回来这一封,着我去领罚。”    第54章   岑帆倏地抬眼:“明明是他们…”   苏阆抬手止住他气急的话:“罢了, 军心不齐是战中大忌,况且咱们此次本就暂时编入了王军,我确实太过冲动, 领罚却也应当。”   她将信叠起收入怀中:“今日调来的兵士现下在哪?带我去安排。”   岑帆道了声是, 领着苏阆往前去了,又听她道:“他们中间还有伤员, 平日里多照顾着些,有什么气都暂且收一收, 莫起了冲突。”   岑帆呼吸都有些浓重, 很明显是在压抑着心中的不平之气:“副尉, 北口易攻难守,要不是之前咱们把的严实,敌军早就不知道来了几次了, 现下熬了我们三天,眼皮子都没合几下,末了安排那么起子人来补缺,这不是明摆着是存心要排挤我们么!”   苏阆心烦意乱, 摆了摆手:“再怎么样,总是要一起对抗北狄的,好歹也有五千, 今天晚上便先安排他们守着看看,告诉兄弟们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岑帆脸色悒悒,低头哎了一声。   天至晌午,苏阆到得营前空地时, 兵士们正凑在一起吃饭,三三两两蹲坐在草地上,见她走近,都抬起头来去瞧,苏阆看见他们闲闲散开的一大片,眉锋已然见了些许凌冽之色,唤过岑帆:“开饭多久了?”   岑帆道:“一刻有半。”   苏阆闻言,脸色微沉,握紧手指步上了高台:“列队。”   陶碗哗啦啦一阵响,兵士们都有些没反应过来,抹嘴的扔筷子的,往高台这边跑的,一片嘈杂,苏阆握着剑柄,望了眼天上的日头,无声等着他们集结完毕,剑柄都被她手心的温度暖热了,乱哄哄的声音才终于小了下去。   苏阆望着台下乌泱泱的士兵,平一平心下气息,扬声道:“什长出列。”   早就列好队站在一旁的苏家军立时从中走出来几十个人,在台下站定,另一边的兵士们却面面相觑,良久才稀稀拉拉的出来几个老兵。   苏阆声色一沉:“怎么回事,将军抽调你们过来之前没有重新编排什伍么?”   兵士们互相看了一阵,眼中现出些许茫然之色,半晌,才有一个道:“没有,军师只吩咐我们出来到这里,未曾说过要做什么。”   此话一出,旁边苏家军将士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苏阆握着剑柄的指节咔啪咔啪响了几声。怪不得一盘散沙样子!   好啊,什么都没安排是吧,既然这样,这五千个人做什么可就都得由自己来吩咐了。   苏阆睁开眼,眸子里已经漫上了冷冰冰且强硬的意味:“将军和军师既未下命,便由我来说,前几日苏家军兵至湳城支援战事,抽调将士们到北口,自然是来补这个空缺。”   台下兵士们神色皆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不知道北口是陈军所守之地的要害,现下苏家军离了十之八.九,派他们这些两头弱的来,这不是开玩笑么?   半晌的静默过后,兵士间隐隐都有些骚动。   苏阆的眼睛在每个人身上凌然扫过,蓦地抬高了声音:“肃静!”   台下交头接耳的声音瞬间消了。   苏阆站在台上,脊背挺的笔直,迎上每个人投向自己的或茫然或怀疑的目光:“将军把将士们派到北口,便是相信大家有这个本事,即日起便开始接替苏家军的位子。听我的令,所有新调来的兵士,伤员休养守帐,其余者按年龄均分什伍,为熟悉交接军务考虑,每一什中皆安排现下留在北口的苏家军士任什长,从现在开始,每日操练、守岗、巡夜,皆要按苏家军的规矩来,半分都不得懈怠,”她将目光落在岑帆身上,“编调什伍的事,便交给你。”   岑帆当即抱拳,昂声应是。   苏阆察觉到台下年纪大些的兵士们眼底不忿复杂的神色,抬起头来:“两军交战,靠的便是脑子和本事,现下不需要你们运筹帷幄,我们便只拼刀枪,有想升什长的,自己去较量,赢者上任,或寻几个人来一同和我比,比得过什么都好说,比不过就将眼睛心思都收到手里的长戈上来!”她往后撤了一步,“另外,下次开灶,不要再出现今日这般闲散的样子,除非你们有本事端着碗还能徒手杀敌。岑帆,现下就带他们下去安排。”   她说完,眼睛在兵士们身上扫过一圈,旋即按剑转身大步离开。   天色渐沉,中军帐附近早早便开始了夜巡,苏阆走到近前时,身边正好经过一小队巡兵。   守卫今早才被她扫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现下又看见她来,登时便警觉了起来,左脚往后一退,持着长矛站稳了:“副尉又来做什么?将军吩咐过不见你。”   苏阆手指往里折起,挨在袖口上,很明显的能察觉到信封上叠起的棱角硌到自己指腹上有些尖锐的触感,她缓缓换了一口气,平静道:“今日是我太冲了,对不住,劳烦通报一声,”她抬起脸,朝里面提高了些声音,“苏阆前来领罚。”   士兵脸上浮出些许讶异之色,半晌才回过神来,赶紧转身进了营帐。   不过片刻,他便折身返了出来,回道:“副尉请吧。”   苏阆按握在剑镡上的五指缓缓一松,撩帐进内,径直走到司马尹跟前。   大帐中还未点灯,空旷昏暗,司马尹坐在上首长案后,见苏阆过来,睨了她一眼:“苏副尉,倒是稀罕。”   苏阆抱拳行礼,淡声回道:“能见到将军确然不易。”   司马尹面色矜淡:“本将一向不喜不规矩的下属,可军中最要立的便是规矩,逾了矩便要受罚,副尉是清楚的罢。”   苏阆眼睑微垂,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投下些许暗淡阴影,嗓音殊无起伏:“将军说的是,前几日属下求见无果,只得多报了几声,却不想声音大了些,倒扰了将军酒中雅兴,冲撞了将军,幸而将军身强体健,才没有呛着,否则若再误伤了暂代的主帅,属下可真就万死不辞了。”   司马尹被她不咸不淡的口吻堵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   苏阆顺目,外头暮色初上,昏暗的帐里看不出她是什么表情。   司马将手摁在了案边,声色俱厉:“冲撞主帅本是重罪,本将看在你是苏将之女,又是初犯的份上,姑且从轻发落,只罚三十鞭,小惩大诫,如若再犯,决不轻饶!”   他话音才落,身后士兵便绕到案前,抽出了腰间长鞭。   苏阆指腹紧紧压着袖中信封折出来的尖锐一角,眉锋一簇,横心将背后披风解下,撩袍长跪于地:“属下知错,愿意领罚,将军既暂代主帅,为稳军心,还望能对苏家军与王军一视同仁。”   司马尹眄她一眼,冲兵士扬了扬手,边道:“那是自然。”   苏阆心下稍定,沉下声音一字一句道:“多谢将军。”   士兵已经走到她身后,高高扬起马鞭,冲着她的背便狠狠抽了过去。   长鞭在空中抡出沉闷的破风声,啪的一声脆响,末梢弹过肩胛骨,在后背的衣裳上抽出一道细长的口子,苏阆只觉后背一阵火辣的灼烧感,连骨头都被殃及,钝钝的疼了起来,直教她有些发晕,手指倏地收紧,把就要溢出来的闷哼生生压在了喉咙里,硬是一声未吭。   那人抽的极狠,鞭响一声声透过帐子传到了外头,左右守卫都忍不住微微侧目,倒抽了口凉气。   那鞭子用柳条和牛皮拧成,几鞭下去少不得皮开肉绽,若非戎装料子结实,只怕早已被抽烂了,即便如此,后背上还是裂开许多破口,血透过衣裳渗出来,一片淋漓猩红,昏暗的空中萦绕其一股甜腥,苏阆眼前开始有些隐隐发黑,索性死死咬住了舌尖,强迫自己稳住身形,硬抗着跪在地上,双肩愣是晃也没晃一下。   司马尹冷眼瞧着,心底慢慢升腾起几丝泄愤似的快意,掏出火折子点亮了案角灯台。   案前的方寸之地被幽黄烛火照亮,苏阆额角沁出的涔涔冷汗也开始泛出水光,口中也盈满了弥漫着的血腥气,不知捱了多久,从肩胛骨到脊梁处传来的沉闷响声终于停了,只剩下一片火辣辣灼烧血肉的疼,身后兵士收起染血长鞭,喘息有些浓重的道:“将军,刑毕。”   苏阆深陷在手心里的指尖一松,睁开了眼,睫毛上凝结出的几滴冷汗坠落而下,刺的眸子都有些发红。   司马尹扬了扬下巴,口吻淡淡的:“律法无情,本将也是无奈,副尉且回罢。”   苏阆以手撑地,拾起地上的披风,背后伤口受到牵扯,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疼,她按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咬牙道声告退,反手将披风罩在肩上,遮住煞目伤口,撑着力气一步步走了出去。   才行至帐前,眼前一阵金星乱冒,险些歪到在地,苏阆赶紧停住,稳了稳身子,方抬手撩起帐子,步履虚浮间,恍然听见了从帐外传至自己身前的一声轻笑:“副尉?”    第55章   苏阆听见这个声音, 突然觉得胃里有点恶心。   她的眉锋不觉染了些凌然的冷冽之色,扫了不知何时走到自己面前的徐漮一眼,抬脚便往外走, 步子却止不住的晃了一下。   徐漮眼中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 作势虚扶了她的手臂一把:“副尉身子不济,可要当心。”   他笑着来了这么一句, 手指还停在苏阆手腕处戴着的银箍上。   苏阆眸色骤冷,反手便捏住他的虎口狠狠一甩:“这也是你能碰的?”   她手力极大, 徐漮指节处被捏的喀吧两声脆响, 捺不住嗷地叫了一嗓子, 左右兵士纷纷瞧了过来,帐中传来司马尹不耐烦的呼斥:“又怎么了?”   苏阆撤手,手指在帐布上使劲揩了一把, 擦过他走了出去。   徐漮被她捏的半只手全红了起来,眼前都有金星乱冒,可他是极重面子的人,即使在军中也一身白袍衣不沾尘, 在兵士们的炯炯注视下哪里还能让自己形象亏损,只得死死忍了,护着手走进了帐里。   司马尹皱了皱眉头, 没再问刚才的事,指指旁边座位示意他坐下,问道:“军师,先前我说的补调北口兵士的事, 军师都安排好了罢?”   徐漮缓了好几口气,才将因手上疼痛而胸口涌起的呕吐感压下去,道:“将军放心,已经安排过去了五千兵士,守住北口足够了。”   司马尹以手之颐,闭眼嗯了一声,摸过了摆在案角的舆图。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夜幕上挂着几颗稀稀拉拉的星子,苏阆一步一挪的走出中军所次营房,道上篝火渐少,瞬间昏沉了许多,不察险些一脚踏进草地的一处泥洼里,身子又晃了两下,四肢百骸都牵动着钝钝疼了起来。   苏阆闭眼停了,独自一人站在空地上,觉得周遭开始隐隐的发冷。   她抬脸,望了眼云间透出的月光,突然很想成斐。   岑帆才将苏阆交代的事情安排完,想起晌午苏嵃来的那封信,才反应过来她走这么快是去领罚了,赶忙朝中军帐这边寻了过来,拐过一道弯,才远远瞧见了站在草地上脸色发白的苏阆,抬脚便迎了上去:“副尉!”   苏阆恍然回神,见他过来,牵动唇角朝他笑了一下。   霜色的月光洒到苏阆脸上,更显得她脸色白的吓人,岑帆双眉紧皱,上来就要扶住她:“他们对副尉做什么了?”   苏阆微微一撤,躲过了他的手,抽.出腰间长剑抵住地面,定声道:“没事,就挨了几鞭子,自己能走。”她边说着,边撑着剑柄往前去了。   背后披风本是玄赤的颜色,衬着将沉的夜幕,几条隐隐发黑的道子若隐若现,凉风吹过,带起几分些微的甜腥。   岑帆反应过来,脸色止不住的沉了,血都能透过戎装渗出披风来,这是打的有多狠!   他狠狠甩了下拳头,转身便要朝中军帐那边走:“我找他们说理去!”   苏阆登时喝住了他:“回来!他们本就对苏家军心存嫌隙,我好不容易才横下心服了个软,你又上赶着干什么去?若是都忙着窝里斗,这仗干脆就不要打了。”   岑帆顿住,犹愤愤的:“那就和苏将军去说明此事,总可以罢!”   苏阆揉了揉额角,放缓了语气:“你当我没想过?可将军正在战中不宜分心,再者他现下根本回不了开河,就算说了有什么用,司马不改,依旧鞭长莫及。”   她停了停,又道:“放心,等苏将军回来一切都好了。在湳城战事未了前,告诉将士们务必稳住,现下军心一齐,共御外敌才是要紧。”   岑帆冲冲的怒气被苏阆几句话给堵了个结实,沉默好大一会儿,才道:“遵命。”   苏阆说了这么会子话,喉咙里越发有些燥的慌,摆摆手撑着剑回了自己的营房。   幸而帐中还放着今早打来的两桶水,苏阆将剑放到地席边,绷紧的脊背一下就松了,寻着块帕子便歪坐在了水桶前,半晌,抬手褪了衣裳。   因为军中只有她一个女子,处理伤口也只能自己来了。   鞭痕太深,以至于胳膊一动就牵扯着火辣辣的疼,可还是不得不攥着帕子把手伸到背后去擦,一阵折腾下来,脸上已然布满冷汗。   苏阆死死咬住头发,将药一点点洒到背上,包扎好,捞过换洗的诃子把前胸后背都裹严实,才收回手,腾身趴到了地席上。   身子恍然放松下来的那一刻,整个人便摊在了那里,半点都不想动了。   昏黄烛光映到她汗意涔涔的面庞上,飘忽了两下。   她拉过旁边毯子,压着胳膊沉沉歇了一会儿。   心绪渐缓间,二更的敲更声穿过夜幕传进营帐,把几乎要没进睡意里的苏阆又拉了出来,皱眉睁开了眼。   案角烛台上淌下几滴蜡油,艳丽的赤红色映进了她眸子里。   连着几夜未睡,才又挨了鞭子,苏阆实在是乏的不行,想够过烛台想吹灭了直接睡觉,赤.裸的手臂伸出毯子的一瞬间,被夜里寒气冻得打了个激灵,才想起自己连中衣都还没穿,又实在是不想动弹,眼皮子跟黏住了似的,愣是停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服自己爬起身来,忍着疼把里衣和外裳一件件全部穿好,想了想,将靴子也套上了。   累些便累些,还是和衣而睡吧。   苏阆捞过放在旁边的长剑,抱在怀中,侧压着身子闭上了眼。   夜色凉凉如水,完全沉了下来,只能偶尔听见巡兵列队经过营帐的声音,苏阆睡得沉,连敲起三更的声音都没听见。   营帐在空旷的地上摆成一个个圆丘似的鼓包,幽静无声,路边和岗哨上的篝火冉冉,在暗夜中缀出星星点点的光,直若将天地紧紧压合在了一起,不允许露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苏阆拥着长剑和毯子侧身而睡,左耳贴在地席上,眼睫纹丝不动,还牢牢沉在梦里,呼吸绵长。   冷清的黑暗中草丛窸窣两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踩了进去,虫鸣声戛然而止,硬是搅乱了原有的生息,紧接着,沉寂隐隐掺杂进一阵密密匝匝的脚步声,北口最外头新安排进去守着的几个兵士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拧断了脖子,都来不及喊出一声,身子就瘫在了地上。   一行人皆裹着黑色戎装,只露出一双眼睛,利落干脆的解决了几个打盹的哨兵,轻车熟路的绕过外围岗哨,迅速潜进了里面。   月亮完全隐进云中,错综路口处飞快的略过几道不易察觉的黑影,眼见得离陈军所次之地越来越近,几人深褐色的眸子里都闪过一丝喜色,为首的回头冲紧随其后的两个人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去给潜伏在外头的狄军报信引路,二人领命,转身时脚下却不察绊到了什么,只闻嗖地一道破风声响,埋在草丛中的绳索倏地绷到半空,削尖的竹木从四周飞刺过来,直朝人的腿弯疾射而去。   电光火石间,利刃划破漆黑的暗夜,断筋没骨,膝盖骨应声而透,咔嚓几声脆响,锥心剧痛旋入肺腑,一行人全摔到在地上,溢出几声压制不住的惨叫。   一连串的警鸣锣声响彻夜空,四周原本寥寥岑清的灯火腾地密集起来,将整个北口照的煞亮,营道中夜巡的士兵登时停住,大喊两声“敌军夜袭”,手操长戈便往锣声传来的地方迅速围堵了过去。   埋伏在对面林中的三千狄军皆是一惊,前头不防露出一丝猝然而狐疑的声音:“怎么搞的?不是都打点好了么?”   为首的男子眸子微微一眯,嗓音低沉:“定是他们自己背着军中又做了什么准备。”   “那怎么办?咱们要撤么?”   那厢眉锋眼角冷冽了几分,忽而冷笑:“撤?少将军吩咐此次目标直指苏家军,现下北口守备里除了那几百号子就没多少能打的,方才至多是布置了机关虚张声势罢了,何况咱们手中还有其内营道路线,怕什么?速战速决,好好干一场再撤!”   何况方才那几个蠢货触发机关,若被对方捉了活口,泄了军机,岂非得不偿失。   他扬手一挥,几千兵士倾巢而出,同冲出来的守军厮杀在了一起,一时间火光刃光交织成片,嚣杂巨浪般涌上夜空。   原本沉睡的苏阆听见帐外巡兵的疾奔呼喊,遽然睁开眼,掀开毯子翻坐起身,反手将拢起的长发箍紧,持剑便冲出了营房。   拴在帐旁的赤卢也有些急躁,前蹄不安的刨着身下草地,见到苏阆,登时嘶鸣一声,马尾在身后甩出噼啪声响,苏阆大步上前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朝身后的兵士抛一句“速请中军前来支援”便朝战声初起的地界策马飞驰而去。   赤卢颈后的鬃毛在夜风中上下摆动,因一路疾奔免不了颠簸的厉害,苏阆几乎能感受到背后随着撕裂般的疼痛漫出来的湿热感,她折下身子,让自己尽量贴近马背,咬牙加快了速度,不过多时,便冲进了那片千刃拼杀的血腥之地。   岑帆本以为苏阆伤重,今夜猝然被袭,她都不一定赶的过来,苏家军即便有以一敌三的本事,群龙无首亦是不妙,又担心前些日子连夜做的准备无法施展,心下焦躁之时,身后远远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哒哒马蹄声,扭头望去,正瞧见苏阆手中长剑旋着刃花朝敌兵飞刺而去的场景,几近染血的眼底骤然腾上一层惊吒的喜色,当即拼尽力气,朝厮杀的兵士大喊一声:“副尉来了!”    第56章   苏阆军职不高, 但因年幼入军而果敢刚毅,虽是女子,在苏家军的兵士中素得爱敬, 此次苏嵃带兵离开, 她自己也能进将北口打理的井井有条,又是苏嵃一手培养起来的, 现下他不在,军士们早已当其为首, 亦多拥护。   原本熬了这几天, 众人皆是疲惫, 敌军在新兵才补调过来的当口夜袭北口,兵士们皆有些猝不及防,又迟迟未见苏阆, 若无她领着,几日心血只怕虚耗,心中亦愈加不安,本就守备中虚, 且与新兵还未契合,狄军有备而来,猛攻之下弱势尽显, 渐渐不敌之时,她来了。   苏家军的兵士听见这声喊,精神都为之一振,气势高涨, 一时间杀声震天,墨云汹涌。   苏阆入得战中,不单提了苏家军的势,乱刃深处亦有一双凌轹眉眼朝她射来,眸底冷意森森。   少将军说的,想必就是她了,   苏阆周身尽是肃杀之气,月霜下双眉冷意缭绕,长剑寒光闪的人眼花缭乱间,马蹄下便又多数条丧命之鬼,只是没人注意到她的脸上已然渐渐失了血色,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涔涔流下,落在赤卢身上和草地里,转瞬又消于无形。   奋力拼杀间,一柄长戈突然从她身后飞刺而去,直抵背心,苏阆眸光一紧,蹬住马鞍腾身而起,堪堪避过,长戈便擦着她背戳了过去,她猛地反手一握,紧紧将戈柄捉在掌心,借力回身一甩,刃尖旋到空中,毫不犹疑的刺入了那人的心窝,霎时间鲜血迸溅。   苏阆扯住缰绳坐稳在马背上,心中却有股莫名业火渐渐往上窜,拖了这么久,中营援军怎么还没来!   在这样下去,只能破釜沉舟了。   她喘口气,愤而抬眸,恍然与藏在暗夜深处射向自己的眼睛遥遥相对。两人皆在马上,军士厮杀开去,正好在中间撕开了一条血腥弥漫的空路。   她抬手擦一把脸上血珠,握紧了剑柄。   为首者,先杀不提。   两人皆是这个心思,马蹄声过,刀剑相撞,霎时间火星四溅,四目相对,杀气几欲噬人。   战马嘶鸣,两人竟旗鼓相当,僵持不下,几招下来,硬是没有分出高低,一连拼杀许多回合,终于缓下攻势,皆退后两步,呼吸都有些浓重。   苏阆隐在戎装下的后背血汗淋漓,一动便是锥心刺骨的疼,几番拼杀下来眼前已然开始一阵阵地发黑,若非她一直死撑,早不知从马上跌下来几次,现下又碰上这个强硬的对手,是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她很是气闷,若非自己近来不得好歇,又有伤在身,否则何至于被压制到这般境地。   苏阆紧紧握住缰绳,手心被粗糙的麻刺厮磨着,止住从体内席卷而来的晕眩感,举起手中长剑,双肩却稳不住的晃了两下。   对面的人察觉到她的异样,眼中精光一轮,不待自己缓过力气,抓住这个空子持刀便冲她砍了过来。   苏阆眼前景物开始变得恍惚,只能看到朝自己飞旋而来的刀影,本能地猛然咬住舌尖,甜腥和尖锐痛感在口中弥漫开的那一刹,神思遽然清明了些,反身回剑抵挡,刀刃在剑身上滑了过去,发出一道金属相擦的尖锐之声,长风拂来,吹散了被削断的一缕长发和脸上的冷汗。   裸.露在外的每一处都被那阵风吹的泛起一层凉意,苏阆猛地睁开眼,骤然回神,果然…老天还是向着她的!   江北夏夜风急,几乎每晚都有墨云遮月的时候,中军迟迟不来,她能等的,只有这一刻。   长风过,一时间厚重夜幕上墨色汹涌,将月光拢了个一丝不剩,四周倏地暗了下来,星星点点的火把像是得了敕令般,几乎在同一刻尽数被熄灭,厮杀正烈的士兵被突如起来的黑暗阻的硬生生停了片刻,苏阆已经不再对司马尹报什么希望,趁机夹马后退两步,横心举起剑身在马鞍上狠狠一敲。   马鞍上早已做好了准备,比寻常任何金属撞击声都尖锐响亮,穿过战中杂声,带着长长的尾音在暗夜中飘荡开来,狄军皆是一愣,再回神时,与其拼杀的兵士却渐渐显了后退之势。   不过就在很快的时间里,北口兵士已经大半都往营中后撤了回去,苏阆立时循声挑开对面长刀,调转马头,赤卢的鼻息也似有些慌乱,退到营中时激起了一片仓促的扬尘。   战况激杀正烈,对方兵士疲软撤离,马上男子不由气盛,到现在中军仍未到来,显然已被那人拖住,且狄方本就占了人多的势,又心知北口新充兵士能耐不过尔尔,手中还有北口的舆图,其上营道岗哨一应俱全,知己知彼,岂有不追之理,当即下令进攻营地,三队分散破入,欲将其一举拿下。   陈军撤的极快,营道一片黢黑,除了风声不见一个人影,都让他怀疑对方是不是怯战跑光了,心下狐疑间,却不知从何处掷来一支短短的竹箭,轻微的一点破风声响过,径直刺入了战马的后腿。   马儿猝然受惊,嘶鸣一声,吃痛撒蹄往前疾驰而去,男子身形一晃,已然被马驮着进了营中,好一阵歪斜颠簸,才让其停下来,调转马头欲回去时,看见眼前之景,却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苏家军虽离之□□,营帐却一个未撤,仍然保持着八千人的规制,竟已经在短短几天内被移了方位,在北口宽阔的次扎之地上摆成了一个巨大的营阵,虵行迷离,外人闯进来无异于进了一片路向扑朔的老林,行道中添置岗哨,然除却营房和岗架,后备所需又被清理的一物不剩,黑风飒飒,其上旌旗迎风鼓动,条条幔幔尽成暗影幽魅,更让人心里发毛,越发辨不清方位。   他喊了一声,声音却从四面八方被挡了回来,顺着风飘飘荡荡,犹如魔音入耳,震得人耳膜发疼。   进入营中的兵士还未来得及暗喜,眼前首将就不见了踪影,正四顾间,北口深处不知从何地响起几声呼喊的回音,明明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却从每个拐口顺着风荡进了耳朵,根本辨不出源自何地,四周又黑黢黢的没有任何可以借明,只好放缓了步子,持戈去寻,不知不觉也绕进了营道里头。   待进营中,众人才发觉,北口布置与探子传出来的舆图根本不一样!   狄军列队而行,却不知为何越走越散,等他们察觉不妙,早已被七拐八绕的营道困在了四处,兵士都被分散割离开来,撤不出去了。   三千狄兵陷在其中犹如困兽,又失首将带领,深堕黑暗而不能出,在阵中团团乱转,心下开始渐渐仓皇之时,夜风渐消,云中月也慢慢滑了出来,眼前景物和道路终于被照亮,众人复明,心中蓦地一喜,却闻身后呼的一声,冷霜似的月色乍然被远处一际冲天的火光完全掩盖了。   方才那点儿光亮对他们来说,怎么能够。   北口最南边的高地上倏地涌出大片密密麻麻的火点,众兵士逆光而起,在高地上簇成一个个相连的黑影,明暗相交,直若一面利刃,齐齐对准了被困在营地深处的狄兵。   苏阆遥遥站在众兵之首,拉开了弓。   箭簇上火光熊熊,照亮了她清凌凌的眉眼,漆黑的眸子里映着一点清晰明锐的光,铮的一声,那点明光急速变小,火箭携着千钧之力,朝袒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的狄兵嗖然射去。   不过一刹,千百簇冉冉火团裹着尖锐利刃,从高地上急射而起,不带丝毫犹疑,携着浓重的杀伐之气朝阵中兵士俯冲而去,暗夜倏地被一片火雨浇化,照亮了狄兵惊慌失措的脸。   被困于营中骑在马上的男子猛然回身,瞳孔蓦地一缩。   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火箭已经落到了营中草地和兵士们的身上,不少营帐也呼地燃烧了起来,原本漆黑的营地一时间火光噬人,惨嚎充耳,四周俨然成了一片火海。   自烧营地来御敌军,这女人怕不是个疯子!男子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竖刀回挡射来的箭簇,可身下的马被猎猎火势包围,早已受惊,失措跑跳,被一簇箭光射中脖颈,轰然倒下,将他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顾不得喉头涌上的大口甜腥,慌忙爬起身,大声嘶吼欲集手下,可兵士们早已被营阵搅散,又大多烈火焚身,哪里还能听到他的命令,整个北口乱成一团,呼叫声不绝于耳,苏阆的眼睛在其中凌然略过,最后落在才摔下马的人身上,眸光微微一凝。   男子抬眼,正与那道冰冷视线相对,心中猝然慌乱,转身欲逃,却有一支冷箭划裂长夜,带着尖锐的破风声呼啸而来,正透背心,他胸口一凉,愣愣低下头,箭簇已然闪着寒光窜出心窝,骤然倒地,不多时便断了气。   火光照亮半边夜空之时,远处中军的方向传来一阵长戈铁靴列阵而来的沉闷声响,急急朝这边奔踏而来,司马尹带着王军赶到,登时被眼前景象惊得呆住,眼力倒还在,转头望见不远处高地上持箭而列的陈军,不多时便明白过来,骤然大怒,指着中间嘶声厉吼:“苏阆!你疯了!”    第57章   苏阆闻声转脸, 却不看他,视线冷冷落在司马尹身侧的徐漮身上,握着长弓的手一紧, 才欲上前, 身形却猝然停住,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 须臾,咳出一口艳红的血, 再也撑不住, 双肩一晃, 整个人倏地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岑帆眼睁睁瞧着她在自己身边倒下去,慌忙一把扶住她:“副尉!”   司马尹气极, 大步迈上高地,指着北口怒吼:“好大的胆!不经上报,竟敢毁掉军帐,都想被砍头是么!”   岑帆扶住苏阆的胳膊, 愤而抬脸,死死压住发寒的语调:“中军迟迟不来,若非如此, 将军派来的那些兵,只怕早已成为敌军刀下之鬼了,军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相信将军心中自有定夺。”   司马尹扫一眼不省人事的苏阆, 冷笑一声:“本将已然调拨了五千军士,现下落到这个样子,无非就是你们无能!”   岑帆眼底腾地染上一层怒色,真想一拳揍扁他的脸,想起苏阆之前的嘱咐,只得生生按捺住了,奈何心中怨懑太盛,还是露了几分情绪出来:“五千兵士,将军果然好实在,您充调的大军,掐头去尾,除了搬搬东西拉拉弓,还能做什么?”   司马尹一怔,抬眼望去,借着火光扫过兵士的脸,身形微微一僵,脸上却还绷着:“无论如何,自毁军资就是大罪,待她醒来,本将自来治她。”   岑帆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声音没有起伏:“将军这话错了,北口后备之资,副尉早已安排集中搬运到了这里,一物未少,为的就是防备这一天,那五千兵士来时,也未自带军帐,是以今夜烧的不过是苏家军的空帐,要治罪,也该等苏将军回来,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司马尹放出的狠话一下被他堵住,不由脸色青白,岑帆将苏阆背起:“中军既至,将军若无其他事,属下便先退下了。”他走了两步,又停住,道,“望将军尽快下令收拾营地,以免您的五千大军没地方住。”   言罢背着苏阆转身朝高地下扎起的一间小帐去了。   因是空帐,火源既停,便也烧不起来,火势已然渐渐小了下去,王军中早已有有眼力见的将领带兵去收拾营地,狄兵过了这一遭,非死即伤,虽逃掉一些,但也活捉了不少,不多时便被带了下去,司马尹走到徐漮近旁,眼中已然带了些许狐疑的神色:“军师,今夜的事,您是否该对本将有个解释?”   徐漮的脸色不大好,火把的光一照,本来就白的面皮现下更白了。   今晚北口这边传来异动时,他原本马上就要调兵支援,却被徐漮劝住,言说狄军夜袭,人数定然不多,北口兵足,抵挡一阵不再话下,教他稳下心思,且先将中军调齐,待摸清袭军意图,再援不迟,司马尹心中本就对苏家军有隙,巴不得狠狠挫一挫他们,徐漮的话,无异于给了他一颗定心丸,是以按下援兵,磨了两盏茶的时辰才下令前往北口,却不想苏家军竟直接把营地当成火场,和敌军一起烧了个干净。   苏家军的人就是一群疯子!   他怒气冲冲赶到北口南侧没有被火殃及的地方,却借着火光看见了那些鬓角花白或脸色犹然稚嫩的兵士,两件事不得不一齐联系到了徐漮身上。   徐漮眼神微微有些闪烁,借着火把的光掩饰了过去,他本以为就凭北口这些兵,先前又亲绘了北口营地舆图送到狄中,拖这两刻让狄军速战速决拿下北口不是问题,至少了结苏阆不在话下,届时自己就可以趁乱功成身退,哪知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强行稳住心神:“将军息怒,此事确有蹊跷,还需…还需仔细考量。”   司马尹皱眉:“今晚的事且先不提,本将前些日子将补调兵士的事交予先生,缘何安排了那些人?”   徐漮面色微变,旋即拱手,深深鞠了一躬:“此事鄙人也是斟酌万分,若说北口险要,其他关口又何尝不是?军士们皆不愿调离,鄙人实在为难,考虑着苏家军调离之前北口固如铁桶,狄军不知内情,不会轻易来袭,才暂且调了这五千兵士镇守,可若说兵士本事不强,苏副尉她也不过一介才年满十七的女流之辈。未曾想会有今夜之事,还请将军责罚。”   他说完这些,停了下来,仍保持着躬身而立的姿势,没有抬头,司马尹眼中疑虑仍未退去,面色却微微见缓,道:“先生起来吧。”   徐漮心下一松,直起了身子,脸上现出些许惑然的复杂神色,思量着道:“将军,今夜之事实在不寻常,兵士才调至北口,正是安置适应之时,为何当晚便有敌军夜袭,是否太过巧合了些?”   司马尹眉头一皱,才要出声,不远处已经有兵士压着一名轻伤的俘虏走来,带到了他面前,司马尹抬起下巴,从上至下睨他一眼,加重了声音道:“本将问你几句话,你最好知无不言,免得受苦。”   俘虏紧紧盯着他,眼神狠厉不驯。   司马尹脸色一沉,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颚:“你最好听话。”   那人不语,眼角却有光朝着徐漮所在的方向轻轻一闪,与其飞快的交换了一下眼色。   司马尹见他不言语,又被以这样的眼神瞧着,心下十分不爽,正待发作,押着他的兵士却突然被狠狠甩开,电光火石间,他倏地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朝司马尹的心口刺去,寒光闪过,司马尹脸色顿变,眼见躲闪就要来不及,身侧突然爆发出一声几近是本能的疾呼:“将军小心!”   徐漮奋力上前,将司马尹狠狠一推,将其护在身后,尖刀噗呲一声,没入了他的胸膛。   司马尹猛地睁大了眼睛,一把扶住他,眼中疑色顿消,朝俘虏心窝便是一脚,生生将他踹出丈远吐了好几口血,唤来军医带徐漮他急急朝大帐而去。   . . .   第二日下午,苏阆睁开了眼。   帐中没有其他人,空荡的很,透进几缕午后的阳光,仍有些昏昏暗暗的,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奈何才稍稍一动,后背的伤便牵连着四肢百骸都剧烈的疼了起来,又跌回了垫子上。   苏阆闷哼一声,额角冷汗便冒了出来,胸腔里似被尖刀刮着般一阵阵的疼,抬手摁住心口,咳了两声。   守在营房外的岑帆听见声音,忙撩了帐子进来:“副尉醒了。”   苏阆点头,被他扶起身,在帐中又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只好伏在了案上,抬眼瞧见松开的袖口,眸子恍然一动,左右寻着道:“我的腕箍呢?”   岑帆见她这副在意的模样,不由一愣,转身从旁边盒子里摸出昨日替她卸下的踢庭兽护肩和那副银箍:“在这。”   苏阆将其接在手中,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丢了。”   岑帆默然片刻,道:“属下已着人去城中买药了,约摸很快便能回来。”   苏阆颔首应过,喉咙有些沙哑:“有水么?”   岑帆才想起来这回事,赶忙起身从帐壁上取下水囊,递到她手中。   苏阆道了声谢,拨开盖子喝了两口,嗓子被凉水舒润不少,无声思虑着昨晚的事,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先前成斐默书《九策》时,她就在跟前研墨,无意间学会了书中所提因势而制的阵型,此次却还真派上了用场。   只是此次虽躲过一劫,总有讨巧的成分在里头,尚不能掉以轻心,最重要的是军中十有八九…不干净。   否则不可能这样巧。   苏阆闭眼,那个瘦高的白影很快从脑海中飘了过去,双眉不自觉的一蹩:“徐漮呢?”   岑帆轻笑一声:“他,被狄兵俘虏攮了一刀。”   苏阆抬眼:“怎么?”   岑帆不无幽晦的把昨晚听来的事说了一遍,苏阆静静听着,手指却缓缓收紧了,半晌,唇边都带了些许寒意,笃定道:“放心,他死不了。”   岑帆惑然看向她的脸。   苏阆手指磨挲着案角,忽而沉声:“只怕会混的更好呢。”   岑帆明白她心中所想,面色有些发沉,半晌道:“副尉不必担心,若他真有问题,待苏将军回来,总有他好瞧的。”   苏阆拧眉:“不成,将军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若真是根毒刺,在军中多待一天便多一分隐患,”她抬起眼,“这个徐漮,到底是什么来头?”   岑帆道:“之前听王军中的人说,好像是之前司马将军的父亲大病一场,药石罔顾,是这个徐漮来了,才拉回一条命,而后司马将军见他博闻强识,便邀其做了他门下之士。”   苏阆冷笑一声:“博闻强识?怕不是妖言惑人。”   奈何她军职不高,说不上话,司马尹与苏家军有隙,又被徐漮哄的死死的,可如何是好。   狄军昨夜来犯,说明他们已经养憩的差不多,离下次交战,怕也不远了。   苏阆想着,无声收紧了手指。   正思虑间,帐子突然被撩开,营房内进来两个兵士,手按在刀柄上,俨然一副来提罪犯的模样,道:“副尉,将军有要事,请您过去一趟。”    第58章   成斐出使这一趟, 安排好运粮的队伍回到京城时,成相已然病愈归朝,本该由他掌的政务却没能完全收回来, 倒是戚覃那边又起了势, 江涵有意压制,奈何老臣牵绊, 到底有些力不从心。   成斐奉召进宫时,江涵才从太后那里回来, 面色不虞。   他依稀猜到所为何事了。   江涵坐在案后揉着额角, 眉心亦有几条簇纹:“着表妹入宫一事, 母后态度坚决,先前朕忙着,用八字五行一说推诿了过去, 不曾想她竟没告诉朕便着宫中卜师占定了吉凶。”   成斐道:“敢问是…”   江涵轻笑一声:“扯什么日柱干支相生相扶,自然是吉,”他有些懊恼,“朕忙糊涂了, 都忘了跟他们打声招呼。”   以太后的倔性子,他若还不依,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成斐眸色微沉:“占卜之事脱不过察言观色, 卜师自然要顺着太后娘娘的,不知戚小姐态度如何?”   江涵声音淡淡的:“有襄南候在,表妹何时能自己做主了。”   成斐思忖片刻,道:“夫妻命理已经不可更改, 不过臣以为,陛下之妻,须得是能与真龙相配的凤命,太后既信卜事,何妨再找人算算戚小姐自己的命数?若撑得起自然是好,撑不起,只怕于戚小姐也是无益。”   江涵双眉恍然见舒,忽而笑了:“对啊,朕怎么没想到。”他想了想,眉锋又沉了下去,“宫中太卜多受朝事牵制,不免堪顾左右,民间占卜之士若无名声,太后大抵也是不愿意信的,是以卜师人选上,还需费点儿功夫。”   成斐抬起眼,像是想起什么,道:“臣有一人举荐。”   江涵唔了一声:“谁?”   “前朝大卜之子,方士苍阳。”   前秦大卜鹤山终身未娶,生前素有妙算子之名,所测之事无一不应,秦亡的五年前曾卜过一卦,言曰“春禾没日终消尽,大川中直又为首”,而后乞骸归隐整三十载,后收义子苍阳承其衣钵,苍阳其人豁达通透,俨然成了另一个小鹤山,又放浪不羁了无牵挂,且有名声在那里摆着,若能请他来,倒是最适宜不过。   对于撑起占卜界半边天的这父子俩,江涵当然知道,亦深以为是,沉吟道:“要是他愿意帮忙自然最好不过,只是苍阳来去无踪,只怕寻着他都得靠机缘。”   成斐一笑:“这个陛下不必担心,交给微臣便是。”   江涵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下渐定,掌不住笑道:“莫不是这个机缘还真闯你家去了。”   成斐唇角微折:“陛下好眼力。”   江涵挑眉:“朕就知道,成卿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成斐笑了笑:“臣不好赌,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做过,之后却怕…难。”   江涵面上笑意渐渐敛了下去:“朝中之事风云变幻,此消彼长,你势必也察觉出风向有变了,朕也不想瞒你,”他从案边抽出一封奏折,交递与他,“在你从南齐回来之前,有人递上来几个弹劾你的折子,言说前时大旱,你有因祭贪墨之嫌。”   成斐捏着那封奏折,眼睛在上面扫过,只道:“陛下信它,还是信臣?”   江涵冷哼一声:“无稽之谈!且不说旁的,泓学院中许多贫生的资费都是你在襄助,他们不过是看你不在便伺机反扑,生怕被你寻着自证之机。”   成斐没有打开那道折子,又将它放到案上,推了回去:“陛下既信臣,臣自然不必解释。”   无论什么时候,泼脏水都是最不费成本不耗心力的事,何况贪墨之事,倘当真搜出一屋的金银坐实罪名便罢,可若搜不出,当事者却没法子完全自证清白,孰黑孰白全靠一张嘴,所谓积毁销骨,大抵如此。   江涵闭了闭眼:“朕自然会将它们压下去,成卿放心,但这事既起了头,你也要当心,回来了便牢牢守住现下的位子,莫放松了生一丝错漏,免得被有心人捏造出什么把柄。”   成斐沉声应是,江涵扫过长案上的折子,脸上略有嫌恶之色,将其抛到角落,道:“若没有其他事,成卿便先回吧。”   今日外头的天色,有些阴沉沉的。   成斐回到泓学院,在书房前盘旋的灰鸽见他过来,咕咕叫两声,停在了他手上。   竹筒里的纸条叠的不甚整齐,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甚安,勿念。”   四周沉寂间,方临走过来,又交予他两枚竹筒,说是先前在南齐未归时苏姑娘来的信,他们不在,便由门丁先接了。   莫不是前两次没有及时回信,她生气了?   成斐眼中滑出一点无奈的笑意,将那两封都打开,眉间却一锁。   三张纸条毫无例外的全是“甚安勿念”这寥寥几字,不见一丝多余的话,连落款都没有。   先前的信笺虽也是匆匆赶时写就,但字里行间总有些调侃的意思在里头,现下这三封,看似笃定,不知为何却教他的心隐隐悬了起来。   成斐眸色微沉,走进书房,回了一封,末了提起笔,想了想,又在尾处落了几句话:“阿棠所言安之一字,得见其形而不解其意,可否昧请阿棠为之做注,以解愚君之惑?”   他写完,晾了晾,将其叠起,装入竹筒,紫泥封口,仔细绑在灰鸽身上,走到窗边将其放飞了出去。   灰鸽在空中扑棱两下翅膀,往北飞远了。   距离苏阆上一次提笔落下下“甚安”这两个字,已是过了好几日,现下若教她还这么写,她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心虚。   事不过三,可她已经说了三次谎了。   苏阆撑着架在案上的手臂坐起身,朝站在跟前的两个兵士道:“什么事?”   对方目不斜视:“副尉去了,自会知道。”   岑帆眉头倏地一拧:“副尉伤成这样,哪来的力气再去中军帐?什么事不能等都尉歇两天再说?”   两人这才低头看了看苏阆,又相视一眼,才道:“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将军催得紧,副尉还是去一趟吧,否则就算我们回去了,也肯定会再来第二次的。”   苏阆没有答话,又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干燥的唇,才对岑帆道:“扶我起来。”   “副尉…”他们分明来者不善,过去做什么?   苏阆没说别的,只又重复了一遍,自顾自带上了那副腕箍,系好。   岑帆烦躁地叹出一口气,架住她的胳膊,将她扶离了垫子。   苏阆将睡得松了的长发一丝不漏的用发冠拢到脑后,朝两人道:“走吧。”   北口大块地界都被烧的不轻,除却被焚毁的帐子,许多地方的萋萋夏草亦遭了殃,露出了焦黑而光秃秃的地皮,新帐虽已经搭起来,没被掩盖的地方还是显得十分惨烈,苏阆一路穿过营道,仍然能闻到弥漫在空中的那股焦灰气味,实在教她肉疼。   不过比起兵士伤亡,北口失守,王军暴露在北狄的监视之内,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很好了。   苏阆自认问心无愧,努力定住还有些虚浮的步子,在岑帆的搀扶下进了大帐。   司马尹按膝坐在案后,见她走近,下巴便抬了起来,眼睛里也闪出了几分幽晦而犀利的光:“苏副尉来的好悠闲。”   苏阆脱开岑帆扶着她的手,抱拳行了个礼,声音淡淡的:“不敢,实在是因有伤在身,才耽搁了些时辰。”   司马尹冷哼一声,道:“罢了,本将召你来,是有要事问你。”   苏阆抬眸看了他一眼:“什么?”   “昨夜狄兵偷袭一事,本将觉得甚是蹊跷,毕竟在才补兵的当口,是否太巧合了些?”   总算还没有蠢到家去。   苏阆提一提精神,道:“将军也察觉出来了,此事确然怪异,除却夜袭之事,先前属下布置岗哨时,因人手不够,有的地方守兵不多,充调之后才又安排了新兵过去,昨夜狄兵来时,倒不偏不倚,正往守备薄弱的地方扎,幸而之前属下着人暗中布置了机关,才当即便察觉了他们,若非巧合中的巧合,便是有人,往敌方偷递了消息。”   司马尹不想她直接便提了出来,倒有些意外,身子往前微微一倾:“新调去的王军才至北口一天,不会有这个本事,那副尉以为,之前镇守北口的士兵中,谁有做这件事的可能?”   苏阆眉锋骤然凛冽了几分:“将军何意?苏家军的将士,绝无半个私通叛变之人。”   司马尹盯着她泛白的脸,似是极力想从中寻出什么,奈何无果,只好将声音放的又重了些:“本将也希望如此,只是有人曾目睹副尉夜间接下外来飞鸽传信,副尉对此有何解释?”   苏阆乍然抬眼,话里都染了利刃似的寒意:“将军疑我通敌?”   司马尹蓦地抬高声音:“本将自然不会做无据蔑人的事,奈何现下人证物证俱在,副尉若不能解释清楚,本将只好先把副尉扣下了。”   苏阆几乎要冷笑出来:“那还要劳烦将军,将人证物证拉出来教属下见识见识,否则红口白牙,只怕不能服众吧。”   司马尹扫她一眼,后背往椅上一靠,扬声命令:“进来!”   帐子应声被撩开,苏阆转头,看见一个士兵倒提着一只灰鸽走上前,另一只手里还像是攥着什么细小的东西,透过指缝,泛着一点翠绿。   那兵士上前,将手打开来,果然是只封了紫泥的竹筒。    第59章   司马尹看向苏阆, 口吻里已经带了逼迫的意味:“这些东西,副尉可觉得眼熟?”   苏阆的手指猛地收紧,岑帆也愣了, 抬头去瞧她。   司马尹捕捉到她的神色变化, 以为她是心虚了,怒意骤起:“果然么?军师醒来与本将提及此事, 我还存疑,现下看来, 倒是坐实了!”   又是徐漮, 他醒的可真快。   司马尹见她不答话, 更加认定徐漮所言,声音又冷了几分:“先生前日在城外扣下这只信鸽,为了避嫌, 还未将信开封,苏副尉可愿过来,同本将一起做个见证,看看这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前日?上次给成斐送信已有好几天, 信鸽现下应当才到京中。   苏阆拧眉,看了一眼兵士手中兀自挣扎的灰鸽,心下明白过来, 笑了一声:“有何不愿?”   司马尹盯着她,从兵士手中接过那只竹筒,将其拧开,取出其中纸条, 扫了几眼,登时大怒,连手带纸一掌拍在案上,嘭的一声巨响:“你自己看!王军所次岗哨位置人数,写的当真清楚明白!”   苏阆还未上前,身后岑帆先忍不住出声:“不可能!副尉昨夜才击退狄兵,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司马尹将竹筒往地下狠狠一掷,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抛在案上:“本将不是没有眼睛,这纸上的字,和苏副尉之前的军奏,分明就是出自一人之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阆大步走到案边,眼睛从两张写满字的纸上扫过,不支的体力和疼痛仍叫她有些晕眩:“确是我的笔迹。”   司马尹怒然,当即扬手要换来人,却被她指着才破开的信笺冷声打断:“但这一张,绝非为我所写。”   司马尹冷笑一声:“东西已经摆在这里,副尉还要睁眼说瞎话不成?”   苏阆脊背挺的笔直,扬手朝灰鸽一指:“天下鸽子一个样,将军又如何认定它便是我的?字迹,也并非不能模仿。”   司马尹冷然盯着她:“副尉方才也说红口白牙,焉知现下不是你的托辞?本将只信自己的眼睛,若副尉不能自证,本将只能得罪了。”   苏阆面色不改,将那张纸往他跟前一递:“为人首者,只信自己的眼睛当真够么?还是劳烦将军,动动自己的鼻子罢。”   其实她更想说,动动自己的鼻子和脑子吧。   司马尹眉头一皱:“胡说什么?!”   苏阆淡声道:“我用的墨块里头皆掺柔了丁香和白檀,这封军奏出自我手,嗅来便有二者气味,而这一张上面,只有墨香。”   成斐肠胃不大好,是以墨块里也掺了些温胃养神的药材,调出来仔细品,倒是种从未遇到过的奇特香气,她觉得好闻,便要来了几方,平时写两个字,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就像他在自己跟前似的,此次分开便也带了过来,只是没想到会有今天。   司马尹闻言,到底依次拿起来,放在鼻子底下,仔细辨别了一番,发现果然如此,疑色犹然未消:“焉知不是你为掩人耳目,故意用了普通的墨?”   苏阆冷冷沉声:“军中仅从六品以上的军官和军师允许配备笔墨,现下北口只有我自己,将军若不信,大可到我的帐中去查,搜出半点无香之墨,我便认罪!”   司马尹抬眼,看见她笃定的神色,心中狐疑倒不觉去了三分,却竟又有些不甘心,有种快意未舒之感,一时顿在那里,半晌没有言语。   苏阆看出他暗地所想,心下不禁寒凉,他一心不想调和,自己和苏家军再委屈求全,又有什么用!   她闭了闭眼,往后退了几步,打断他的神思:“将军若要搜捡,还是现在便去的好,免得有人能走路了,再横生出什么枝节来。”   司马尹听出她意中所指,眸色渐沉,从案后绕出,换来几个兵士:“随本将前往北口。”   苏阆站在帐中,双肩微微一晃,被岑帆一把扶住:“副尉还好吧?”   她摆手:“我没事,跟上去。”   几人一齐到了高地下的营房,苏阆和司马尹站在旁边,三四个兵士在两人眼皮子底下将帐子里头翻了个遍,只找出四方墨来,且无一例外,皆涵着此种香气。   苏阆扫一眼司马尹青白不定的面色,冷冷别开脸:“这算是自证清白了么,将军。”   司马尹皱眉,只道了一句“副尉且养伤罢”便要往外走,却被苏阆叫住:“将军且慢。”   他微一偏头:“又怎么了?”   苏阆将墨块捧在手心,扬起脸来:“属下此次平白受疑,将军是否,也该给我一个交代?”   司马尹的脸越发黑的不能看了。   苏阆但做不觉,只道:“属下只想知道,除了您和已经离开的苏将军,还有谁平日里能看到属下递交到中军帐的军奏,还依照了我的笔迹来污蔑属下,其人居心叵测,显而易见。”   司马尹身形一顿,拳头也紧紧攥了起来,足有半晌,才掉头离去。   苏阆见他走了,心下嫌恶之感更甚,当即回过头,连背影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岑帆跟上前一步:“副尉,话已经说的这样清楚,他总该能明白过来,处置徐漮了吧?”   苏阆将墨方收好,声音寡淡:“难说。不过既然他心里根本不想给苏家军留余地,以后咱们管好自己的就是了。”   先前她只以为司马尹一团和气,现下却看清了,此人泥古迂腐且度量狭小,欲和无果,她就只当先前那一顿鞭子买了个教训。   至于徐漮,他在司马尹心里,只怕仍然还是救了亲爹和自己的恩人呢。   苏嵃已经前往湳城许久,不言而喻,能看到军奏且仿的一手好字的,便只有平日跟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的军师了。   司马尹尽量撑着没有起伏的面皮离开北口,才至王军营中,心底压抑着的惊吒愤怒、难堪且犹疑的情绪便全部翻腾了上来,就要进得中军帐,又顿住,转身往徐漮的营房大步而去,手一把抓住帐子时,脚下却停住了。   万一果如苏阆所言,自己该是什么反应?昨夜才给自己挡的那一刀,仅仅是想再次博得他的信任?最重要的是,自己竟然毫无防备的让这样的人跟在身边这么长时间,事情捅出去,他的脸还往哪搁?   何况,何况父亲的命还是他拉回来的。   他重重闭眼,须臾,将手猛地撤开,沉声命令:“进来军务繁多,徐漮伤重,在完全痊愈之前,不许他迈出营房一步,免得费心劳神。”   而后掉头回了大帐。   苏阆听到这个消息时,只冷冷笑了笑。   徐漮这几日不能下地沾风,便是没人看着也难出去,原本他也想安生待几天,可军中到底人多口杂,那天跟着司马尹去搜捡苏阆营房的士兵还是把当日所生之事传了出来,一来二去,便漏进了徐漮的耳朵。   他这才知道自己陷害不成,反出了这样大的纰漏,无异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由惶惶,欲出营房时,却被守兵拦住,半步也没能迈出去,更加不可终日起来,伤倒好的更慢了。   这方面苏阆却是很想得开,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伤势的都是傻子,这几日司马尹没再来找事,她当然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身上好的很快。   除却夜里做梦见到成斐,醒来的时候偶尔小小惆怅一会儿。   彼时京中天有小雨,空气里湿湿润润的,驱散了夏日闷热的燥意,成斐惦念着先前应了江涵的事,想着这几天应该把府里那尊大佛伺候的差不多了,这日处理完公务便回了府中。   雨丝飘的不甚细密,落到青石板上只留下一点暗色的水影,转瞬便消了,他也没起打伞的心思,掂着扇子往回走,快至相府大门时,身后突然响起切切的一声唤:“成公子!”   听声音,是个姑娘。   不是阿棠。   成斐停住步子,有些惑然的转过身,远远瞧见一个贵小姐打扮的女子独自手持花伞站在后头,像是才追上来,原本梳的精致的发髻都有些散乱。   戚葭。   成斐微一欠身:“戚小姐。”   戚葭顿了顿,像是有什么话将说未说,须臾,拾裙走到他面前,莲步都没顾上。   成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戚小姐,何事?”   戚葭又向前一迈,眸子里像是蒙了一层水,扬起脸可怜而期艾的瞧着他,以往的矜淡散去,颇楚楚的模样:“成…成斐,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成斐顺目:“劳烦姑娘还是依着礼法,唤在下一声公子或侍郎罢。”   戚葭不意他直接就这么回绝了自己,不由有些窘迫,脸色微微一变,却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委屈道:“我此次来,是想请侍郎帮个忙。”   成斐心下明白了几分,江涵的话亦在脑海中闪了过去。   “有襄南候在,表妹何时能自己做主了。”   戚葭见他凝然,心中不觉又生出了几分期许,声音放的柔弱:“前日我入宫去见太后姑母,姑母说想…”   戚葭忽而说不下去,抬起头来,眼中水雾更甚,空出的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侍郎,帮帮我,我不想入宫!”    第60章   指尖抓握的感觉透过衣料传来, 成斐当即将手往后一撤,脱离了她的钳制:“戚小姐想让在下如何帮你,且说便是。”   戚葭要是有更好的法子, 于江涵而言, 未必不是好事。   毕竟她若入宫——入主中宫,除却遂了戚覃的意, 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戚葭的手僵在半空,半晌, 眼下两腮慢慢染上了绯色, 从睫毛底下看着他道:“侍郎…事到如今, 我也不想再隐瞒侍郎,”她身子往前一倾,“侍郎想也知道戚葭之所以不愿入宫, 是因我对侍郎的心意,且你我两家门当户对,若能结亲,于侍郎仕途亦有莫大助益。”   其实在心高气傲的戚葭心里, 说门当户对已经算是自贬了身份,她是公侯之首襄南候的嫡女,京中首屈一指的门户, 若非自己如今身陷窘境,她决计不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要求娶自己的贵公子数不胜数,几近踏破门槛,成斐便是个妙人, 也万当欣喜庆幸,岂有回绝之理?   她一口气说完,看着成斐,又添上几句:“姑母那么疼我,届时只消与她说明你我早已有意,她会答允的,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了,侍郎…”   “戚小姐,”成斐打断她的话,身形往后一撤,“抱歉,恕在下无能为力。”   戚葭脸色一变,直接脱口而出:“什么?为何?戚家女儿和相府公子天造地设,这是旁人都知道的事情!”   “与旁人有何干系,”成斐沉声,“在下已有心宜之人,且等她回来,我们便要成亲了。”   戚葭眼睛里脉脉的神色恍然消弭,描的精致的娥眉也蹙了起来,须臾,才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道:“等她回来,苏阆?”   “是。”   戚葭声音不自觉的拔高了:“她,真是她?”   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疯女人,她哪点比得上自己?   成斐不言,转身往相府走去,戚葭被落在那里,有些怔怔的,一阵凉风卷来,带着雨丝扑到脸上,她忽然抬起眼,不顾滑落在地的油纸伞,小跑着追了上去,就在她的手紧紧揽在成斐腰上的前一刻,府里冷不丁飘出拉着调子的一句话:“小郎君——回来咯?”   话音未落,府门里便窜出来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都来不及看清,便飘也似的隔在了她和成斐之间,戚葭走的急,险些趴在他身上,针刺般的收回手,踉跄两步,才将将站稳身子,脸上旋即浮起了一层嫌恶之色。   眼前的人套着旧长袍,衣衫不整,头发也乱糟糟的,胡子上还挂着酒渍,和成斐站在一处,真是极其鲜明的对比。   况且这个人,怎么也有四十多岁了吧?莫不是他叔父辈的?   成斐回头,看见他张开双臂挡在自己背后,广袖张开来,再配上那个胡乱支棱的头发,活像一只灰扑扑的老苍鹭,不由失笑:“先生不是腿脚受伤了么,跑这样快。”   那人啊呀一声,赶紧蹲下,又抱着腿哎哟起来,胡子眉毛都皱到了一块:“疼疼疼!老夫给你挡这一遭儿,脚踝子都要断了!”   戚葭被这个疯疯癫癫的人吓住,抬脸去看成斐,见他只不动声色的将其扶起身,半眼都没给自己,心下原本就压抑着的情绪不由翻滚起来,脸上青白交替,连地上的伞都没捡,终于转身掩面跑开了。   被成斐架在臂弯里的人悄摸睁开一只眼,看见她离开的背影,平日往下耷拉的八字眉挑了挑:“小郎君,上次我看你身边的姑娘,可不是这个模样啊,怎么,不出几个月,换人啦?”   他一脸你眼光能不能行的表情,成斐默然:“先生别取笑晚生了。”   那人嘿然一笑,站直了身子:“我说小郎君也不像个三心二意的么,我苍阳什么时候看错过人。”   成斐道:“您还是靠着我罢,免得再摔倒,晚生可就做了两次恶人了。”   苍阳正色:“哪能啊,若不是看着小郎君太顺眼,老夫也不至于特特躺到你马车下边去不是。”   成斐微微笑了:“那为何头一次见我时先生不说,可是京中酒贵,先生葫芦空了,才屈身到车轮边上。”   苍阳摸摸鼻梁:“那什么,老夫那时不是担心惹恼了你身边的小娘子,真给我一拳么,老夫知道碰瓷儿可耻,但老夫碰瓷儿是有苦衷的,老夫也是为了日行一善,顺便和成家了结前缘,从此真正了无牵挂,做个自在老半仙。”   成斐若有所思的点头:“唔,先生先前给晚生卜了一记凶卦,并未收银两,也算行善了。”   苍阳停下步子,肃然的道:“小郎君,你可以不信我的人品,但你不能质疑我的行业底线和劳动成果,那三个大钱从不说假话。”   成斐转脸,眼睑投下一点阴影,嘴唇却仍往上抿着:“谢过先生。”   苍阳略沧桑的摇了摇头,哎,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啊。   成斐边扶着他进了府门,边道:“说起来,先生的底线是什么?”   苍阳不解思索:“合眼缘什么皆好说,你看卜卦都可以分文不取,其他的更不用提了,不合么,看心情。”   成斐饶有兴趣的扬了扬眉梢:“那晚生算是有幸和先生眼缘的那一个了?”   苍阳嘿然点头,末了又添上一句:“还有你家老爷子和你家的酒。”   成斐颔首:“那先生帮晚生一个忙罢,届时要多少酒水先生只管说一句便是。”   苍阳了然拊掌笑道:“那敢情好,先前便说了来成家就是日行一善了结前缘嘛,我帮了你这个忙,便算是还了成家的情,不过这个忙怎么帮,可得由老夫自己说了算。”   成斐神色微凝,片刻道:“好。”   苍阳自得的一挑眉,扶着成斐的胳膊进府去了。   若追到前秦,成家和苍阳师门一宗,还有些渊源。   再往前溯七八辈,前秦还算兴盛的时候,成家人在朝中出了两相三卿,亦是高官望族,直到又过五代,秦势见衰,贵族专擅弄权,国君起初还勤俭,然上位十年后,也见了耽于酒色之状,成上卿苦谏无果,却险遭构陷,反观秦之局势,寒心之下脱了官袍,乞骸骨举家还乡,闭门不理朝中事,却在半路救了一个病重的游方之士,这个方士不是别人,正是鹤山的师父勘宸,二人倒一拍即合,结为知音,两方之缘由此而起。   彼时天下已然不大安稳,成上卿早已脱离秦中官场,亦以其为朽泥,非改朝换代不可救,勘宸却还想再试着扶这九州一扶,入朝而任太卜,两人下了最后一盘棋,离别前勘宸许诺待事成回来还恩,然直到二人皆化成一抔黄土也没再见。   其徒鹤山在秦覆灭前便早早归隐,双方也没了续缘之机。   这个恩便搁置了下来,直到今天。   苍阳晃着酒壶喟然轻叹:“可怜师祖是能勘破天机之人,到头来却还没有俗世上卿看的开。”   他暗忖,师祖师父没一个靠谱的,这个恩便只能自己来还了。   前些日子他算着时候到了,提着酒葫芦便进了京,却不防喝的多了些,迷迷糊糊不知拐到了哪里,手中占卜的三枚宝贝铜钱不慎滚了出去,一路轱辘到了一对儿小两口脚下头。   苍阳觉得此为缘分,又觉得此对儿颇和眼缘,再一瞧,隐觉不祥,占一卦,果然兆凶。   他好心提醒了两句,揣着酒壶继续老神在在往前走,拐过两道弯时遽然回神——方才自己经过的地方,那小两口儿出来的地方,莫不是?   待一阵风也似追赶回去,“成府”两个大字映在眼里,两个年轻人早已没了影儿。   嗐!喝酒误事,错失良机!   等苍阳结合师祖事迹和京中传说,得出成家素有尊老爱幼扶伤救患之传统美德的结论,并想出对策后,成斐已经出使南齐去了,他自觉酒壶底儿都快结了蜘蛛网,早已坐不住,待成斐一回来,便毫不犹豫、马不停蹄地躺在了他车轱辘下头。   成斐认了出来,想他肯定别有用意,笑笑便将其拉回了府。   苍阳餍足的放下酒葫芦,砸吧着嘴道:“小郎君,你们家祖上原本是前朝的官,现下又出仕江家,你对自家高祖离君还乡的作为怎么看?”   成斐轻笑:“自家祖训,忠于明君,事于明朝。若拜昏君,非但愚忠,同助纣为虐又有什么区别?”   “江小皇帝,便是你口中的明君?”   成斐点头:“是。”   苍阳盘腿坐在椅子上,笑道:“这个忙老夫帮了,不过怎么帮,可得我说了算,”   成斐和声道:“并不需要多费力,只消说两句话,唬住太后,阻了戚家小姐入宫便是了。”   朝中之事,何必把戚葭掺和进来,况且她也不过一个身不由己的侯门小姐,犯不着和她过不去。   苍阳笑而不语。   两人说话间,窗外细雨已经停了,原本灰蒙蒙的天际慢慢破出了天青色的光。   陈狄战起,苏府三个主子都走了个干净,府中下人也不多,平日忙忙洒扫之事便没别的了,倒是荞荞特特给自己多加了一项活计,每日都要到佛堂拜香祈祷他们战成胜归,这次回到苏阆院中时,已然暮色初显。   院中几个丫鬟才提着水桶往外走,见她进来,皆相视一笑,准备各忙各的去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突兀有力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不过一会儿,一只华贵的轿辇便被抬进了院子,身边跟着的侍女撩开帘帐,几人看见里头探出的那张脸,不约而同的愣了愣,府中老爷公子小姐都不在,戚葭来做什么?   戚葭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轿,面色矜淡,捏着帕子的一只手抚着胸口,侍女见院中的人都无甚反应,登时柳眉一竖:“大胆,见到表小姐,为何不行礼?”    第61章   荞荞对这个戚大小姐一直没什么好感, 况且看看她身边的跟着的那些人,不是人高马大就是盛气凌人,明摆着来着不善, 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况且…来就来吧, 那两个大汉手里还拿着斧子锄头作什么?   身旁丫鬟见她这副模样,心知不妥, 边屈身行礼,边悄悄扯了扯她的袖角, 荞荞这才要弯膝, 却被身前轻笑的一声喝住:“小丫头既然不愿行礼, 那便不要行了,我看着你不情不愿的下跪,也是不舒服的紧。”   荞荞屈到一半儿的膝弯不由得停下, 抬眼去瞧她,戚葭唇边笑意不敛:“本小姐也并非喜欢强迫的人,”她淡淡睨了荞荞一眼,“来人, 待我替苏妹妹好好教教这丫头规矩,把她教伏了,再带她向我行礼吧。”   众丫鬟一听, 心下皆突地一跳,忙要上前挡住,戚葭身旁的侍女却已然快步上前,朝荞荞的脸便是一巴掌。   荞荞没防备, 只闻啪的一声脆响,半个脸颊都肿了起来,那侍女手上还留着半寸长的指甲,毫不留情从她皮肤上刮过,登时便起了好几道血痕,口中也有一股甜腥,慢慢蔓延了开来。   荞荞被她打的一个踉跄,又惊又气,愤愤转脸看向戚葭,却被周围拥扶上来的丫鬟挡住了大半张脸,其中一个反应快的立时屈膝道:“表小姐息怒,小姐平日里对荞荞宠的紧,几当妹妹相待,一时错了规矩也是有的,待小姐回来奴婢们会嘱咐她好好教导,实在不好让表小姐亲自劳心了。”她说着,推了推身后荞荞,声音又轻又快,“荞荞,还不快赔礼!”   戚葭轻笑一声,搬出苏阆?   呵,上了战场,回不回得来都是两说,再者,就算回来了,她还就怕她不成。   自己现在有气,就是要发。   荞荞虽心下忿愤,却也知自己方才的反应着实露骨,且现下府中无主,她们根本沾不了光,被眼前的人这么一挡,也缓下了心绪,闭了闭眼,微一使力,将护在自己两边的丫鬟拨开,俯身行礼道歉:“奴婢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表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奴婢这一回。”   戚葭闲闲拨了拨发间垂下的米珠流苏,淡淡道:“罢了,你起来吧。”   荞荞道谢,站了起来。   戚葭既然径直到了这个院子里,荞荞又是苏阆的贴身侍女,接待的事自然要落在她身上,她见戚葭就这么扶着侍女的手站在院中,只好又问道:“表小姐是在院中坐还是进屋?奴婢去备茶。”   戚葭摆摆手:“不必了,我来借样东西便走。”   荞荞疑惑抬脸:“敢问是什么?”   戚葭垂眸,隔着手帕摁了摁胸口,手遥遥一指院中初结青果的海棠:“近来我肠胃凝滞,气血甚虚,大夫说,需用海棠的根茎入药,是以我特来求一些。”   她不顾众丫鬟变色的脸,笑的温和:“我与苏妹妹姐妹一心,想来她必定也不会舍不得的。”   荞荞才缓和下来的面色又沉了下去,平日总是弯弯含笑的双眉也凌厉起来:“海棠根?这一棵?”   戚葭疑惑的唔了一声:“还有别的吗?”   她说着,扬了扬手,身后两个拿着铁锄斧头的人就要上前。   荞荞一凛,登时上前张开双臂挡住了二人的步子:“慢!”她转头,“表小姐,海棠根茎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为何不去药店买现成的,偏要特特来我们院中挖这一棵?”   这株海棠是先夫人进门时亲手种下的,二十几年来一直被照料的很好,对于自小失了母亲的苏家兄妹,尤其是苏阆而言意义非同小可,她虽嘴上不说,可旁人心里皆知道她一直有这么个怅然的念想,这棵海棠陪她长大,陪她练剑,品茶饮酒笑闹谈心都在她身边,早已嵌进了她命里,现下趁她不在,戚葭竟说要刨了它的根!   戚葭看着荞荞,眉心微蹙,稍有不悦,不过很快便笑意盈满了眼:“小丫鬟管的倒宽,我生了病,只知遵照医嘱,哪里要和你多说话。”   她将眼波往海棠上一荡,两个壮汉会意,将荞荞一把推开,提着家伙就朝树下迈去。   其他丫鬟想出去报信的却被四个轿夫拦住,反抗不得,急的团团转,荞荞被推的跌在地上,手臂登时就被擦出了血,她转脸,使劲咬唇,倏地爬起身,朝已经高高举起锄头的壮汉一头便撞了过去。   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生生将那男人撞的退开了几步,荞荞心一横,不顾另一边落下来的锄头,扑上前去,双手紧紧抱住了海棠的躯干,整个人都牢牢贴在了树干之上。   男人下的力气很大,已经重重落下,哪里还收的住,朝着荞荞的腿便刨了过去,下一刻就要鲜血迸溅,丫鬟们皆惊叫出声,本能地紧紧闭上了眼,千钧一发间,院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冷喝:“住手!”   随着叮的一声脆响,一把长刀腾空飞来,竟将那柄沉重的铁锄生生砸飞了出去。   荞荞以为自己少不得要断腿了,只管死死抱着那嶙峋树干,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半晌,鼓起勇气睁开了一只眼睛。   戚葭也被吓了一跳,猝然转头,不过转瞬,脸上血色尽失。   成斐就站在她眼前,平日一向温和的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凛凛寒意。   他的眼睛落到荞荞红肿的面庞上,眸中墨色蓦地更深了,示意身后方临去将她扶下来,转向戚葭:“你在做什么?”   戚葭眼中腾地窜上一层惊恐不安的神色,被他的目光吓的后退两步,好大会儿才抚着胸口道:“成…成侍郎怎么来了?”   荞荞从睫毛底下看见成斐的脸,眸子登时便被点亮了,慌忙想站起来时,却发现小腿已经不争气的软了,竟没力气脱离树干,方临上前将她扶住,才将将离开那棵海棠。   好姑爷,来的太是时候了。   荞荞被方临虚虚扶着走到成斐身边,才想到自己的左脸还肿着,不想太丢人,忙将垂在鬓边的额发捋了捋,拉过几绺来,好歹遮住一点,才俯身行礼:“侍郎。”   成斐近瞧,方见她的脸颊已经肿的老高,其上还挂着几道血印子,想是打的极狠,眉目更是沉了几分,吩咐方临带她下去敷药,才又转向戚葭:“小姐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戚葭脸色愈白,眼睛中蒙上一层无辜而茫然的神色,手还抚着心窝,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侍郎…我近来肠胃甚是不适,大夫说需以海棠根茎入药,尤其要龄高根深的,现采现用的才好,我左右无法,只好带人来这里,想着从边角处刨些须子便好了。”   成斐听完,却冷笑了一声:“戚小姐遇着庸医了,调理肠胃的是秋海棠,和海棠根本半点关系也没有,何故来这院中毁我阿棠的心爱之物。”   他抬眼:“还是说,这就是贵府的家教?”   他直接挑明,话说的极重,一点情面都没留,听的戚葭双肩微微一晃,眼圈登时红了,以袖掩面,转身匆匆离开了院子。   一行人抬着轿辇追了出去,不多时便没了影儿,丫鬟们都松了口气,朝他行礼致谢,成斐望着那株蓁蓁茂茂的海棠树,随意摆了摆手。   其中一个道:“侍郎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得了空,过来瞧瞧。”   成斐抬手指指苏阆的房间,那里门扇紧闭,倒没有落锁:“我可以进去么?”   “当…当然!”丫鬟们忙不迭点头,又恢复了平日里活泼喜人的小模样,皆笑着一窝蜂出了院子。   姑爷睹物思人,再搁这儿杵着岂不惹人嫌。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了成斐一个人,偶有微风穿过,引得枝叶飒飒轻响,他引阶至门前,手在门棱上停了片刻,推门而入。   房中久久无人,空荡荡的,苏阆不喜摆设,外厅中只有一案一桌,贴墙一个置物架,与内室隔开的地方架着一道六扇屏风,几张圆凳也在桌子底下码的整齐,更显空旷,门扇被推开,吱呀一声响,几乎能听见荡在房中的回声,此情此景就愈发寥寥,成斐顿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窗下的长案上摆着一只白玉瓶,里头是空的,只是依稀还留着海棠花的味道,上次他来这里时还是个春末的午后,苏阆正靠着案面浅浅睡去,因畏热早早便换上了襦裙,屈起膝弯歪坐在地席上,裙摆流水般泻下,一直覆盖住她的脚背,长发半拢着,肩头逶迤了大把的青丝,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她长长的睫羽、微翘的唇角上,投下些许旖旎的阴影,手边还放着一本摊开的《曳窗记》。   当真是姝丽从容,岁月静好。   成斐眼中沁出一层柔软的意味,走到案边,抚了抚空荡荡的案面。   他眼角余光触到了案角摆着的一奁物什,眸色一顿,转过脸去,视线落在了案角的那方盒子上。    第62章   很精致的镂花漆盒, 只是落了锁,静静躺在那里。   成斐原本没想动,可不过看了两眼之后, 神思好像被它吸住了似的, 好像不知从何地伸出了一只小勾子,诱使着他伸出手去。   终于, 他将其拿起来,摇了摇。   盒子里头很轻, 晃起来也没什么声响, 但确实是装着东西的, 成斐想了想,终又放下了,盒子的一角已经沾到案面之时, 挨着窗的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叮铃一声脆响。   成斐定睛去瞧,竟是一枚钥匙。   想是这钥匙原本就夹在盒子与墙壁之间,因挨的紧, 把它夹的立了起来,现下盒子被移开,自然便倒在了案上, 这才敲出声响。   钥匙就放在盒子后头,想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罢。   成斐的手在半空纠结的停了半晌,最终甚无德地拈起了那枚钥匙。   打开盒子的一刹那,他的神色微微凝住了。   满满一盒皆是雪白的绣线和缥色的绸布, 右上角独辟出一格来,盘放着什么东西。   成斐似猜到什么,将其拿了起来,缝了半条的腰带慢慢被展开,缠握在了他手中。   陈中素来有定亲后姑娘赠情郎一条腰带的风俗,成斐当初考虑二人婚事时,也曾有那么一个念想一闪而过,当然也只是一闪而已,毕竟在苏阆这边,针线女红那就是条死路,却不料她竟有心至此。   成斐几乎能想象到苏阆强捺着性子坐在案边,一针针引线穿绣,认真又为难的模样了。   真实的触感摩擦在指间,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好像一瞬间枝枝蔓蔓的,全开出了花。   阿棠,早些胜归。   彼时大陈北境的开河长戈横空,战云翻滚,兵马踏地声恍若奔雷,密密将人携裹在内,到处都是弥漫的血腥。   同狄军新一轮的交战早就开始了,现下已然将近白热,原本镇守北口的军士亦倾兵而出,同狄中五营之军激战正烈。   锵的一声,两只长矛斜斜从苏阆肩头擦过,被她用长剑一招挑起,在空中嗖然旋过两朵刃花,狠狠朝四周敌兵甩过去,刹那间鲜血飞溅,马蹄周围砰砰几声闷响。   苏阆猛地直起身,越过混战兵士,将目光锁定在了其中马上的一名狄军将领身上。   不止他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许多兵士,跟着他的马蹄进退推循,好像暗中较成了一股劲,在陈军中搅滚翻腾。   兵伍行列,相容纵横,走沙成阵,分阵聚合,看似无章,实为…   阵眼。   苏阆眼睛微眯,猛地一夹马肚,提剑杀了上去。   千刃激错,长剑一路挑开血光战影,策马迎上将领照面砍来的偃月刀,寒兵相接,铮的撞出几颗火星。   收割小兵的活做的久了,对方一招砍下,竟让苏阆产生了一种势均力敌的压迫感,四周肃杀的声浪恍然消弭,耳边全是刀剑相撞的沉沉密音,战中似乎只剩了对面这一个人。   苏阆稳住心神,握紧了手中剑柄。   利刃外煞气成形,压的人几乎喘不上气来,两人缠斗在一块,手下招式皆化成了道道罡风,直逼的周围兵士不敢靠近,苏阆到底是女子,力气上不免弱几分,对方又占了长兵的势,偃月刀携风砍来,若非她灵巧,每招都能险险化过,刀锋都能将她削下一半去,马上几个回合下来,已然有些虚脱。   当的一声巨响,长刀迎风砍下,被她一剑架住,直震得她手腕发麻,那刀受到阻碍,攻势却丝毫不减,意图破剑朝她劈来,寒刃凛凛,直冲她的额心而去。   两臂酸疼不止,握剑的手被越压越低,刀锋也离她愈来愈近,几乎能察觉到刃尖扑到肌肤上的血腥气息。   对面敌将的眼中已经闪现出一抹急切之色,只消再前进一分,那刀尖便能刺人她的眉心,压掉她剑,要了她的命!   腕箍闪着的银光映在她眸子里,凌凌双眉更冷了。   不能输,不能死。   苏阆猛地睁眼,胸腔里溢出一声绝地反抗的厉喝,两脚骤然脱离马镫,后腰往后一撤,整个人贴着利刃和刀柄往前滑去,任由长剑在刀柄上刮擦出一溜火花,竟直接越过赤卢,腾身到敌将眼前,脚尖点过刀柄,眼中杀意雪亮。   不过电光火石间,长剑破开铠甲,透背而出。   敌将的思绪甚至还停留在如何将手中长刀刺入她眉心的那个瞬间,身子便倒了下去。   周围狄兵骤失龙头,恍然乱了阵脚,苏阆飞身跃回赤卢背上,举剑大喝一声“杀!”便率先冲入了敌军阵中,身后兵士眼见得敌将已经亡命,敌兵渐乱,相形之下士气大增,原本僵持不下的战局很快便显了高低,一时间攻势愈猛,狄兵渐渐不敌,不多时两兵已然反向往北推行了好几里。   狄兵旗偃鼓息,开始后撤,苏阆迅速领兵规整,下令追击,兵马曳地声匝匝入耳,众士踏过混乱辙印血痕,绕过战尸一路追出,只差给残兵最后一击,兵士们满心鼓舞,持戈并进时,身后忽而响起了突兀金声,报信的兵士驱马追上来,手中举着中军帐的旗子,一应大喊:“苏副尉!追的太远了,将军命令收兵!”   命令收兵——   苏阆不可置信的回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迎风朝那信兵喊了一声:“什么?”   狄军失首,未及归营,正是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的好时机,收兵?   “追的太远,恐中埋伏,将军有令,尽快收兵——”   身后绝大多数兵士皆是王军拨调出来的,听见这一声,即便不情愿,还是停了下来,苏阆亦知军命不可违,只好扯住缰绳,远目望着越撤越远的狄军,愤愤将手中长剑一甩,调转马头,咬牙道:“整队,归营!”   . . .   成斐回到府中时,苍阳已经灌饱了酒,倒在地席上呼呼睡去,房中鼾声一起一伏。   他原本是打算明日再去苏府瞧瞧的,彼时苍阳摇着酒葫芦,懒懒道:“老夫建议你少拖,现在就去。”   成斐笑了笑:“晚生在这里,又不妨着您喝酒。”   苍阳摆摆手,无所谓的哎了一声,用一种看小子的沧桑眼神道:“我们做占卜这一行的,看人比看事准,你方才撂下的那个姑娘,”他匝匝嘴,一指心口,“这儿不行。”   成斐道:“她于我本就没有半点关系,行不行又有什么要紧。”   苍阳瞧瞧案角:“你这小子懂不懂女人?”   成斐看他一眼,很想说不懂,我只懂阿棠。   苍阳呸了自己一声,又改口:“懂不懂心眼小的女人?那个谁,你把她拒走了,她有气不能朝家里发,不能朝你发,她能去哪?你的小娘子有没有留什么心爱的东西,心疼的人在府里头,还不快去护着。”   他果然不如苍阳会看人。   成斐轻轻唤他:“先生。”   苍阳裹着宽大的长袍哼哼两声,惺忪睁开眼,成斐道:“先生若困了,且到榻上歇着吧,地上容易着凉。”   苍阳看见是他回来,睡意随即散了不少,坐起身道:“如何了?”   成斐垂眼淡声:“先生说的很是,戚葭入宫一事,该怎么办,皆由先生做主吧。”   苍阳将酒壶滚了两滚,自行站起来往榻上走去,打了个呵欠道:“什么样的人安到什么样的地方,才是各得其所,没啥好怜悯的,这芸芸众生呦。”   成斐欠身表示受教,而后无声退了出去。   第二日江涵与太后说明苍阳现于京中,愿为戚葭行卜,太后亦不是不知苍阳大名,听其愿理一趟俗中事,大为欢喜,好生将其接入了王宫。   苍阳行头都备齐了,有模有样的由中官领着进去,推演八字,钻凿龟甲,唯独没碰他供的跟宝贝似的那三枚大钱,末了平白而肃然的对太后道:“戚女虽有凤命,却未及成凤之时,入主中宫反妨碍自身,毕竟才逢舞象之年,后基未稳,可从五品起,缓缓拾阶矣。待时机成熟,再及后位,方可福及夫妻。”   时机成熟,苍阳暗忖,谁知道时机什么时候成熟,左右到时候都已经替师祖报完恩,做他的自在老半仙儿去了。   总之能把这一位唬的一愣一愣的就没差。   在宫中耗了两个时辰,苍阳目的达成,揣着赏金慢悠悠出了宫门。   太后乐呵呵的,将戚葭召入宫中,拉着她的手含笑开导:“入了宫虽只是个才人,哀家与皇帝都是宠着你的,再者中宫之位,早晚是为你留着的,哀家只等你来,再给哀家生个好孙儿,这辈子便没什么遗憾了。”   戚葭另一只手掩在袖中,攥的死紧,鼻息里全是太后宫中悠悠檀香的味道,半晌,千恩万谢的应了。   . . .   苏阆当日带兵归营,清点完兵马人数,心里仍憋着一股气,想到中军帐去给他理论清楚,可又想到司马尹那张臭脸,心知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到底忍了下去,吩咐人将伤亡之数往上一报,自行到校场领兵操练去了。   苏嵃迟迟未归,偌大的王军若由这么个将领统帅着,真不敢想以后会如何。   苏阆还不知道,苏嵃当时带的兵便不多,湳城背靠深山,无有退路,现下已经被北狄新派的军队拖住了。    第63章   战势愈烈, 愈能显示出一个良将的重中之重。   比如,现在。   从夏末到初秋,两军交战数次, 承司马将军的福, 几将苏嵃在时挣得的优势交递了出去。   苏阆每每都被司马尹下达的作战策略气的要吐血,每每都被以军职过低为由挡在中军帐外头, 城外战事吃紧,往西北的书信递不出去, 亦无法通知苏嵃, 看着陈军士气一分分低迷下去, 苏阆心急如焚。   现下勉强还能和狄军战个平手,可在这样下去,开河能不能守得住都成了两说。   苏阆能做的, 只有日日领兵操练,这也是唯一能让她欣慰的事了。   原先派过来的五千兵士现下已经被带的挺好,至少几近达到了苏家军的标准,虽然战斗力还要差一截, 但至少军心至坚,规矩至严,只要那份精气神还在, 就总能让人放心。   天气慢慢转凉,下过两场雨后,北境已经起了寒风。   这日苏阆从外头巡视回来,去校场转了一圈, 见众兵士一如往常的操练着,心下微舒,预备回营时,却被王军中派来的一个士兵急急唤了去。   听到的消息叫她后脑勺一凉——北狄大行征兵,现下已集齐两万大军,正朝开河的方向汹汹而来。   陈军与狄军现在已是在苦苦僵持,若再加上两万,当真是要…她不敢想。   但她敢确定,倘若苏嵃在,一定不会是这般境地。   司马尹在帐中不住徘徊,众军官愁眉不展,苏阆在末尾处站了一会儿,道:“为士气考虑,这件事情还是不要让军中将士们知道了。”   军官们皆颔首表示赞同,司马尹的脚步却猛地顿住,浓眉皱起:“本将已经将此事传令下去,这几日守备加严,以防狄军来犯,万分不能懈怠。”   ……   苏阆一个没忍住,眼刀便横了在了他身上。   怠你个锤子!   司马尹还没意识到这件事情被士兵们知道了会对原本就已见萎靡之态的军心造成什么影响,瞧见下头军官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不悦的拉下脸:“怎么,本将下令加严守军,还错了不成!”   苏阆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心头像是被一块脏布堵住了似的,终于接受了朽木不可雕也的事实,只觉得多说一个字都是白费功夫,半晌冷笑两声,不管司马尹转过来的阴沉目光,撩帐而去。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一次大战,陈军败绩,仓皇撤回城中,折损兵士不下千数。   狄军犹在外头叫嚣,大讽陈将懦弱无能,城头守军无不埋首,苏阆才从战中拼杀回来,脸上还挂着血,看见陈军这副模样,不由心下凉怒:“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败了一次,怎地就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守军握着长戈,投在城墙上的影子微微晃动,周围一丝风也没有。   苏阆狠狠呼吸了一口,扫一眼站在射程之外扯着嗓子叫的敌军,从守兵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利矢,腕子在空中划了个弧,便狠狠掷了过去,利箭冲破长空,嗖然朝正中喊的最欢的一个疾射而去,噗的一声,分毫不差的从他口中没入,透出后颈,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满颈是血的歪倒在地,狄军叫嚣的声音霎时小了些。   苏阆心知战后他们亦疲惫,不会在此时反攻,怎么也得捞条命来回回本儿,心中又气守军颓唐,才掷了方才那一箭。   她转首,将长发尽数甩到背后,冲几个愕然看向自己的守兵一扬下巴:“既然是堂堂男儿,那就拿出男儿该有的样子让我瞧,非要照他们所说,畏头缩脑像个老翁,就舒服了么!”   言罢转身大步下了城墙。   几个守兵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苏阆是个年仅十七的姑娘。   她尚且如此,自己几个大男人,缘何就输了她去?   守兵们望着城下,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握紧了手中长戈。   苏阆一路走到营中,取水将战中溅在脸上的血珠洗干净,继续往校场而去,身后响起一阵扑棱棱的声音,须臾,灰鸽追上来,停到了她肩上。   苏阆转脸,与它四目相对,灰鸽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她,不谙世事的眨了眨。   要是你知道前往湳城的路就好了,可惜只会京中开河两边跑。   苏阆想着,摸摸它的小脑袋,叹了口气。   岑帆见她过来,跑过去相迎,看见那只鸽子,两眼冒光的往上一凑:“副尉,它又带来什么好消息了没?”   上次这小家伙一来,粮草的问题就解决了。   苏阆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片刻摇头绝情道:“没有,练你的枪去。”   岑帆不知从哪来的胆子,赖着没走:“副尉副尉,鸽子那头儿到底是谁?”每次它来,苏阆就能笑的多些,他直觉,估计不是一般人,说不定争取争取,能帮帮他们?   苏阆看出他心中所想,眯了眯眼,干笑两声:“再贫嘴我抽你。”   岑帆一凛,麻溜儿背着枪跑了。   战事初起时朝中风向已然有变,成斐虽然不说,但能猜得出,他一定也在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她何尝不知,有时候杀人不见血的朝堂,远比白骨森森的战场要可怕的多。   不过到了现下,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报喜不报忧罢了。   苏阆抬眼,望了眼高高的云天,长长舒出一口气,往前去了。   满目萋草将将染上第一层秋霜时,陈狄大战初歇,王军再次受创,开河被撕开一个口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补上,苏阆好几次都要冲出去到湳城找苏嵃,被岑帆等人死死拉住了,司马尹把自己关在帐中,半夜烛火才熄。   当日寒风乍做,日头白惨惨的挂在天上,好像下一刻就会被风刮跑,操练不得不暂停,偌大的营中只能看到一排排列队而过的巡兵,身影也是虚虚浮浮,失了力气似的,近来趁着战乱,王军中已经出现逃兵了。   甚至有两个被苏阆带人巡城时正好撞上,被她揪着领子绑了回来。   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苏阆看都不看一眼身后抖抖索索的逃跑未遂的士兵,径直往中军帐而去。   才至帐前,苏阆才发现今日的守帐的士兵添到了六个,将帐门挡了个严严实实,见到她来,上前将她堵住了:“副尉。”   苏狼将身后的两个人拉过来:“捉了两个逃兵,找将军请示一声。”   守兵们相视一眼,有些为难的道:“将军们现下正在帐中议事,吩咐了旁人皆不得入,副尉还是在外头稍等一等罢。”   苏阆早已对司马尹这种何时何地都将她当成“旁人”的论调习惯了,只淡淡哦了一声,往帐门前走了两步,站定。   一阵疾风吹来,掀起了帐门一角,她才瞥见大小将领似乎都在。   苏阆微微蹩眉,上次议事有这种阵仗时,司马尹是派人叫了她的,这次为何…难不成,是故意错开了她去?   抵不住心中狐疑,苏阆不动声色的往帐门前移了两步,凝神去听。   她的耳朵向来比旁人尖些,现下外头风也暂时停了,帐中的的话便有不少透过帘帐缝隙,漏进了耳朵里。   然不过寥寥几句,便教她的凌眉登时蹙了起来,神色刷的便冷了下去。   “苏将军迟迟未归,现下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若要再硬撑,只会对王军造成更大的打击,”司马尹沉闷的声音响在里头,“本将思虑再三,决定保存实力,暂且撤出开河,退到川城,待苏将军回来,再做打算。”   帐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天上冷云翻滚,风呼地又刮了起来,寒意沁骨,唯有苏阆的眼底,腾窜出了两缕火苗,如要噬人。   几个守兵察觉到她神色变化,心下虽不解,却也知道不大妙,上前想将她拉远一些,却不料她猛地撩起帐子,大步便闯了进去。   “副尉!”   士兵叫苦不迭,前几次她不是都已经不再硬闯了么,今天又怎么回事!   议事被生生打断,司马尹猛地抬起头,看见闯进来的苏阆,脸顿时就拉了下来:“谁让你进来的!”   苏阆恍若未闻,声音又沉又冷:“将军方才说什么,撤出开河?”   司马尹脸色黑的都要滴墨:“本将与诸位将领议事,小小副尉莫要聒噪,出!本将恕你扰军之责!”   他方才说暂且撤出,等苏将回来,已经是变相的承认了自己不如苏嵃,当初苏嵃前往湳城后说的大话于他而言,此刻无异于都变成了耳光全扇回了自己脸上,噼啪作响,现下他女儿又闯进来质问,自己的老脸竟全要丢光在苏家身上不成!   司马尹越想越恼羞成怒,指着门外守卫拍案而起:“你们是作甚吃的,还不赶快把她给我拉出去!”   几个守卫相视一眼,持戈便要上前,苏阆气的脸都白了,铮的一声,竟将腰间长剑拔出,寒光迸现:“我看你们谁敢过来!”   大帐中的气氛登时便紧张起来,一个军官看不下去,终于道:“副尉,将军这也是权宜之计,待苏将回来,不过小小一个开河郡,很快便能收回来了。现下最重要的,是保全王军。”   苏阆手中剑身一晃,声音也消了下去,似在自问:“不过小小一个开河郡?”   众将却被她凉悠悠的语调说的后颈发毛,搁在案上的手心都泛出了潮意。   苏阆忽而冷笑一声:“你们不知道,开河是什么地方吗?”    第64章   “一旦开河失守, 北境边郡被撕开这道口子,其他郡县便再难保,狄军就可以率兵直抵川城!”苏阆怒目转向司马尹, “离京中还有多远, 将军自己掂量!”   她按剑上前一步,声色俱厉:“何况北狄之残虐众人皆知, 前秦时便有教训,阳山民众一律被屠, 连妇孺老弱都不放过, 倘若王军撤离, 你就不怕开河的百姓重蹈阳山覆辙?”   司马尹身形一僵,却又不能表现出被她压下一头去的样子,梗着脖子抬起头, 面如石色:“本将倒是希望副尉掂量清楚孰轻孰重,王军才是保住整个北境的资本,现在最要紧的,是尽量减少王军伤亡, 待苏将回来,还怕没有重振雄风之时么?”   苏阆心中冷笑,现下一口一个苏将喊的好亲切, 当初千方百计让父亲走的时候不是你了!   她狠狠舒出一口气:“湳城开战已有两月,苏将军一定很快就能回来,二十日,再守二十日, 总可以罢?”   司马尹的语气此时倒不容置喙了起来:“你若有本事,便去和狄军说,让他们等到二十天后再交战,若不能,就给本将回去!”   苏阆身形顿住,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良久,轻笑一声,凉声悠悠的道:“说到底,你不过是怕下次战败,危及自己性命罢了,何必说出这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说辞来掩人耳目。”   话甫出口,直若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开,司马尹脸色由青渐白,一瞬间变了好几个色,正要发作,苏阆已经再也忍不住,大步走到案前,一剑重重敲在案上:“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你这么个就知道窝里横的怂货将领,怪不得兵士们会跑那么多!”   她心下凉极,已不对眼前这个人抱任何希望,蓦地将长剑抽出,抬手一剑劈下,哐的一声巨响,那长案从中间骤然断裂,垮在地上,苏阆倒退两步,冷冷沉声:“自今日起,苏家军与司马将军,着如此案,战中死生,各不相干。”   她说完,不待司马尹和帐中其他将领作何反应,提着剑转身出了大帐,再不回顾。   帐外秋风猎猎,苏阆从帐中出来,吹得人脸生疼。   她看了眼缩在帐外被绑的结结实实的逃兵,心下不由好笑,一剑挑落绳索,抛下一句:“归队吧。”   两个士兵偷逃被捉,本以为肯定要掉脑袋了,却见她满面寒霜的松了自己的绑,不由呆呆停在那里,没敢动弹,苏阆闭了闭眼,又重复了一遍:“归队吧,再过几日…”   再过几日,整个王军都要逃了,还差这一天两天,一个两个么?   她没能再说下去,噌的将长剑插.入鞘中,往北口那边去了。   枯黄秋草在脚下沙沙作响,苏阆头一次觉得觉得一段路原来可以这样长,明明苏家军的旌旗就立在眼前,待走到下头,却感觉已经过了许久。   岑帆正好带着巡兵从那里经过,看见苏阆来,在路边行礼,却听她道:“去,把苏家军的将士们都召过来。”   岑帆立时领命去了,苏阆反手将长剑别回腰间,拍了拍撑着那面大旗的竹竿,嘴角抿得更紧了。   不过多时,七百余名兵士便列队持枪小跑着集结到了她面前,苏阆提了口气,看向那些朝自己扬起的脸,心下宽慰了些许——不管什么时候,苏家军的将士都是站的笔直的。   苏阆挺起脖颈,将语调中的涩意压了下去:“方才司马尹在帐中召集各将议事,决定率军,暂且撤出开河,退往川城。”   此话才落,原本肃静的军中立刻嘈杂起来。   “开什么玩笑,这不等于是将开河拱手相让么?”   “咱们这几仗受的气还不够?他可别是包子托生的罢!”   苏阆明明白白从兵士们脸上看出了压抑不住的怒气,心中复杂难言,张开两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姿势,岑帆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副尉,不能走,若当真撤了,开河就真的保不住了!”   苏阆沉声道:“我知道,司马要走,随他去,他们只管走他们的,与咱无干。”   岑帆神色一凝,隐约猜出了几分:“副尉的意思是?”   苏阆眼中延上一层坚毅非常的神色,一字一句道:“我既然站在这,就不会让出一寸地,除非我死了。”   她扬起脸:“大家的意思呢?”   众兵士皆身着铠甲,手持长.枪,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映着白惨惨的日头,直若一座座钢铁浇筑成的雕塑。   然不过片刻,众兵士齐齐抱拳,半跪于地,一层振聋发聩之声拔地而起:“愿追随副尉,万死不辞!”   苏阆原本被风吹的冰冷的眼眶里涌起一股酸胀的热意,手掌覆在腰间,包紧了手中剑柄:“好,我们就在这里,一齐守到苏将军回来!”   话音才落,苏家军集结之地的后头慢慢过来不少人,猎猎秋风中也夹杂上了渐渐拢近的脚步声,原是营中其他兵士,听到动静,也围了过来,听见苏阆的话,脸上神色亦复杂非常,兵士越来越多,营前大片的空地上都站满了人,空气恍若凝固了半晌,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副尉为何只同苏家军的人说这些,难道是信不过我等?”   苏阆看见大片的兵士过来,心中有一瞬的意外,一个大胆而期待的猜测也冒上头来,又不敢确定,不过这倒也省了自己召集他们的功夫,当即道:“岂有此心?不过是想着将士们到底是从王军中人,才打算单独给大家说明这件事,不想你们自己便过来了。”   兵士们不待她命令,已经自行按什伍站好,虽不过数千之数,在营地中立的齐整,倒也有了巍峨之势,苏阆心中震动,走上旗下石阶,放眼望去,铁甲迎风,她稳一稳心神,昂首沉声:“司马之意,王军不日便要撤往川城,有想归于王军的,现在便可以离开北口,想和我一起继续镇守开河的,便留在这,是走是留,全在你们,绝不强求。”   兵士们相视一眼,鳞比铁甲中忽而喊出洪亮的一声:“弟兄们都愿择明将而效,分到北口已是幸事,谁愿再回去跟着那谁做缩头乌龟!”   话音才落,兵中便响起了一阵应和之声。   风声似乎减弱了一些,原本惨淡的日头也泛出了几分暖意。   苏阆等了许久,除却最后面有寥寥几个脸上现出犹豫的惧色,弓着腰偷偷离开之外,旌旗下的数千双眼睛,竟像是从所未有的坚定明亮。   苏阆心中大为震动,可以说这是她从未料到,亦或是说,未敢料到过的。   她在石上站直身体,朝旗下的兵士们深深鞠了一躬:“我苏阆在这里,谢过各位将士!”   . . .   营房的帐子被撩开,趴在案角的灰鸽见苏阆进来,站了起来,虚虚扑腾了几下翅膀,嗓子里咕咕两声。   这几日苏阆一直没有绑上回信将其放出。   什么算是安呢,到现下这地步,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成斐的这个问题了,甚至连保证的资本都没有。   灰鸽却像是很执拗,得不到回信就一直不肯走。   苏阆和灰鸽大眼对小眼,灰鸽歪着小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她,安安静静的等她做出反应。   良久,苏阆轻轻叹口气,坐到案边,铺开了笔墨。   灰鸽的脚爪兴奋的跳了两下,在砚台上左右磨了磨小嘴。   苏阆取出前些日子展开的那封信,清俊有力的墨字映在眼中,字里行间带了些玩笑的意味,她甚至能想象到这话若从成斐口中说出,会是怎样温然的语调,怎样好听的嗓音,唇角带着怎样的笑意,可能说完,还会抬手揉揉她的发,等着她回应。   可是以如今的情境,如何回应是好。   苏阆提着笔,有些出神,笔尖蘸的墨汁忽然啪嗒一声,落下一滴,在纸上洇染了开来。   苏阆的神思恍然被拉回,看着被污的纸张,微微皱眉,将其揉成一团推到一边,又拉过来一张。   灰鸽往前凑了凑,无声瞧着她的笔尖,似是觉得有趣,低头想去啄。   苏阆将笔拿开,又停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不无懊丧的将狼毫笔架在砚台上,将空白纸张卷起,塞进竹筒,绑在了灰鸽的腿上。   才想抱起灰鸽往外去时,岑帆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响起:“副尉,药到了。”上一仗苏阆背上落了个刀口,因军中伤药短缺,只用草药草草处理了,现下才寻到了一瓶伤药,便赶紧给她送来。   方才出了神,竟连岑帆进帐都没察觉到,他站在帐门内,不知已经来了多久。   苏阆应了一声,将装药的瓶子接在手中,欲往外走,岑帆却道:“趁着这个闲空,副尉先去上药吧,信鸽属下放了便是。”   苏阆一想也好,顺手就将灰鸽递给了他,转身往帐内去了。   岑帆小心翼翼的将其捧在手中,生怕惊着了小家伙似的,撩帐而出。   寒风依然凛冽,才离开营房,灰鸽就好像在他掌心瑟缩了一下,岑帆却没立刻将它放飞,在营地里拐了好几道弯,才在一间较为偏僻的营房后头停了下来。   方才他去找苏阆时,她正皱着眉将一个废纸团扔到一边,是以他看的清楚,这只灰鸽腿上绑着的,分明是封空信。   王军已经在整合队伍准备撤离了,他很清楚,以寥寥几千兵士对抗北狄大军,无异于自投死路。    第65章   他不怕死, 但如若他们不能撑到苏嵃回来,结果会如何毋庸置疑。   他方才在提着笔的苏阆眼中,清楚的看到了深深的挣扎, 那种在虚实喜忧间摇摆的情绪, 独自盈满了眉目。   毕竟,选择留在这的每个人都是生死未明。可苏阆不得不留在这。   这给他一种直觉, 信的那头,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倘若他知道了实情, 也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陷到这种境地。   况且…但从粮草的事来看, 那人总也是不一般的。   岑帆心一横, 将竹筒拨开,打开那张不着一墨的纸,咬破指尖, 迅速在上面写了几行字,而后从怀中掏出一颗小银方,用血在顶部涂抹两下,往纸上重重一盖。   灰鸽扑棱着翅膀越飞越远, 渐渐变成天边的一个小墨点,最后完全消失了。   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倘若可以, 可以的话,帮帮副尉,也帮帮开河罢。   . . .   时入深秋,京中的天也早早便暗了下来, 月亮从云中滑出半轮时,一辆马车甚低调的驶进了侯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申平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侯爷。”   戚覃放下手中册卷:“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申平伯走到案前,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侯爷…”   戚覃扬手,示意他落座:“怎么了?”   申平伯道:“成斐那边防备的太紧,张承允寻不着机会。”   戚覃的脸色微微一阴:“废物,都进学院多久了,这点儿事都办不成。”   申平伯踌躇半晌,道:“成斐其人极为缜密,要捉住他的错漏着实难了些,不过这几日压给礼部的活儿已经够多了,只要是个人,总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他就不信成斐真能一个人当三个人用!   戚覃不可救药的看了他一眼:“郑伯爷,本侯说过了,不是让你等着他生错漏的。”这一位倒现在都没搞清张承允在做什么,当初还自告奋勇当什么中人。   “以成斐的本事,且不提什么时候能捉住他的错漏,便是捉住了,也不会是多大的罪,”他往后一靠,在座椅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桌上那卷书朝他一抛,“看看这个。”   申平伯赶紧接住,一瞧那个物什,却登时像握了块烫手的山芋,险些脱手把茶盏打翻:“好侯爷,这个可沾不得!”   书上明明白白落着几个大字:“王随照东归集稿”。   王随照在大陈,是个极为忌讳的名字。   前秦十四世而亡,王随照是秦中最后一个相国,可以说正因为他,秦与陈之间的纠葛整整往后拖了不下两年。   此人四十为相,在文士中声望极高,风骨极硬,亦…气性极迂。就连秦朝的末代皇帝已经向陈献上玉玺,俯首称降之时,王随照仍在为秦奔走,拒从江家为天下新主,檄文遍布九州,斥陈为乱臣贼子,反君误国,言辞之激烈义愤,令人望之骨寒。   而事实上,这位一心忠君不二的相国,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君主早已将他的黎民折腾的无处聊生了。反观陈中民众,才是开始真正的休养生息起来,天下渐定,王随照却带着他的门徒四处反陈,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更有声讨陈太.祖之辞,民中声浪四起,压都压不住,不免便传到了太.祖的耳朵里,众臣惴惴时,太.祖拿着那沓声讨大陈和自己的檄文,却只道“是才不用,岂非寡人之失”,命将其请到朝中,表示愿尊其为上大夫,食禄千户。   王随照却以为太.祖不过借机侮辱,拒不称臣,撕了皇诏,在朝上出言讽骂,捧秦蔑陈,其形无状,太.祖到底是新朝之君,声威不得不树,却也没有真按律要了他的命,到底言其忠心可嘉,命人将其族迁至极东,永世不得入京。   本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却不料一年后他在东境又掀起一小股子势力,打着反陈复秦的旗号惹出不少事来,其人还将之前的檄文整理到一起,加上新篇,编成集稿,四处散播,太.祖这才震怒,派人清缴,其时王随照已然年近六十,在押送入京的路上突染寒疾,终不治而亡。   大陈对文士再宽容,也容不得这种书籍的存在,少不了令行封焚,这卷当年掀起许多风浪的《王随照东归集稿》,自然便成了禁书中的禁书,其间尽是反陈文字,纵有斐然之语,文士也无不谈之色变,时间一恍几十载,这本书不知已经在陈中销声匿迹了多少年,现下竟然冷不丁出现在了自己手里,申平伯怎能不怕?   他用指尖拈着那本书,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好将其放到案上,推的远些再远些,生怕沾上一点衣角,将身子往后撤了好几撤,才切切道:“侯爷,这书可要不得,还是赶紧焚了吧!”   戚覃微一皱眉:“这里就咱们两个人,你哆嗦什么!”   申平伯对上他的眼睛,赶紧离开紧紧靠着的椅背,坐直了身子。   戚覃的目光落到那本已经有些斑驳的书上,淡声轻笑道:“伯爷可知,成斐的高祖父成上卿,同王随照的祖父王雅安,乃是多年挚友,王随照当初被发配极东,还未入仕的成家亦派人照应过他的家人一段时日。”   那时成家已然几代不入官场,照应王随照的家眷不过是看在先祖之交的面子上罢了,那又怎样?   一点子雪中送炭的情谊而已。   戚覃看着申平伯有些惑然神色,冷笑道:“有这么一段过往就够了,你将此书交给张承允,他知道该怎么做。”   申平伯将眼睛移到案边的书上,颇有些惴惴,又看一眼戚覃,一凛,忙应了是,掏出汗巾将其层层包裹起来,塞到了自己怀里。   夜色早就沉了下来,泓学院中灯火未灭,成斐将那本题了注的书递到张承允手中,顺口道:“你学的快,这些书目既都吃透了,不妨再看看别的,藏书阁里有寻不到的,可以到我这里来借。”   张承允躬身谢着应了,告过退,转身往门外而去。   幽黄灯火映的他身形有些恍惚,成斐看着他离开,就要步出房门时,忽而冲他的背影道:“张承允。”   张承允清瘦的背一凛,旋即回过头去:“怎么了,老师?”   成斐透过烛火看着他的眸子,眉目一如往常的温和淡然,片刻,含笑道:“无事,出去时把门带好。”   . . .   一旦入了秋,北境的风就总刮个不停,清晨起来,砂砾枯草满地都是,只是天气越来越凉,这几日连断草枯枝都少了,王军离开的那天营帐尽数被撤走,大片旷然的空地上,一丝生气也没有。   苏阆和北口留下来的兵士没有去送,陈军所次之地变得空空荡荡时,却有一丝鬼祟的声响从最偏僻的弯道里漏了出来。   徐漮被扭送至苏阆营房中时,她正坐在案边擦拭剑锋。   岑帆将手中拎着的人往帐中狠狠一推,冲苏阆道:“副尉,王军撤离时没顾得上他,差点让这家伙趁乱跑了。”   苏阆的动作顿住,眼睛触及到徐漮佝偻的身形,眉梢不无意外地往上一挑。   司马尹一着急起来,还真是只顾得上自己啊,不光驻守在北口的王军没问一句,连救父的内奸都忘收拾了。   不过倒也省了自己不少功夫。   许多时日不见,徐漮好像更瘦了,骨架都有些不直溜,苍白的一张脸下头胡子长长了不少,这些日子想也不好过。   苏阆转过身子,正对着他,将手中鹿皮帕子往案上一扔:“徐先生,别来无恙啊。”   徐漮被岑帆那一下推的伏在地上,听见苏阆的声音,瘦削的肩头微微一耸,却也不得不慢慢抬起了头,瞥见苏阆微抿的唇角,哑声道:“鄙人是落魄了,副尉又春风得意的什么呢?一旦狄军进攻,就凭你们这些人,能撑多久?”   苏阆声音淡淡的:“我向来只管眼下的事,先生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罢。”   徐漮身形一僵,酝酿了良久,才憋着气儿似的道:“你们最好不要动我,否则待狄军攻破了开河…”他喉结一滚,“也…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苏阆被他蹩脚的理由说的想笑:“现在承认你是那边的人了?难不成我放你回去,狄军就会放过开河么,真当自己多大的脸呢。”   徐漮惯会察言观色,听出她话中暗藏的决绝意味,脊背不由得一凉,声音里都带了微微的颤音:“你…你到底如何才肯放过我?”   人异样精,骨头异样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经营一条命。   苏阆忍住心中鄙夷,捞过案上剑鞘,抵住他下巴往上一抬,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放心,我要你这条烂命作甚?不过要谈放过,得看你有多少价值。”   她身子微微一低:“你既受狄军差遣,我问你,北狄后军,驻扎在何地?”   徐漮身子一震,陈军形势他如何不知,是以一直抱了份狄军破城,自己借此保命的念想,若自己说了,又真活到了那一天,被呼衍朗知道了,势必让自己生不如死,倘真如此,倒还不如挨一刀来的痛快!   苏阆看出他眼中挣扎,将剑鞘抵的更紧:“你知道。”毕竟后军驻扎方位实在算不上什么巨细的问题。   徐漮往后退了退,噤声不言。   苏阆声音泠泠:“还在等狄军破城的那天能来救你?你当清楚,我现在就能了结了你,”她一顿,扫过徐漮眼中惧色,话锋微转,“虽然我还不想那样做。”   徐漮脊背一松,却又有些惑然,抬眼去看她,苏阆将抬着他下巴的剑鞘往后一撤,染了冷锋的字眼从她唇中一个个吐出:“就算狄军迟早有一天会攻进开河,至少我还可以让人一天削你一根手指头,”她轻笑,“倘若有幸手指头削完了狄军还未攻进城,还有你的鼻子眼睛,一个零件儿一个零件儿的来,我不慌。”   话音才落,徐漮失了剑鞘支撑的身体一下摊在地上,他竟然忘了,苏阆在战场上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若真发起狠来,如何比不上呼衍朗?   苏阆靠回椅背上,声音慢悠悠的:“尽快考虑,今晚考虑不出来,就先剁上一根尝尝感觉。”   徐漮身形一颤,后颈登时出了一层冷汗,软软伏了下去:“不要,我说,我说!”    第66章   成斐下朝回到泓学院时, 天才蒙蒙亮。   犹然暗沉的云中破出一点微弱的晨光,洒在院中,像是给四周景色拢上了一层沁着寒意的薄纱, 学生们才开始晨读, 成斐在回廊中转了一圈,准备回书房时, 袖角却被人从下头拉住了:“哥哥。”   成斐垂眼,见是一川站在自己脚边, 小脸微微皱着, 像是憋着什么话似的。   成斐俯身握住他肩:“怎么了, 小川?”   一川扬手遥遥指了指自己住的地方:“那里,好像有点儿不对。”   一川和几个小书童住在一起,那个房间, 正是老太傅生前的卧房改的。   成斐牵住他的小手:“走,带我去瞧瞧。”   卧房不大,一溜摆着几张床榻,并在一块, 没有什么异样,再往里去,靠墙摆着一面镶在壁上无法移动的书架, 因是小书童住的地方,上面也没摆多少书卷,不过有几本教习句读识字的书,底下放着一些字帖和笔墨。   一川拉着成斐径直走到书架下头, 指着地砖上的那条缝隙道:“就是这儿。”   成斐凝神看了片刻,蹲下身去,屈起指节敲了敲,咚咚咚的声音传来,像是隔了一层东西——空的。   成斐寻来一把匕首,试着将那块地砖撬起来,地砖却嵌的死死的,纹丝不动。   成斐将手中物什放下,对一川道:“去把门窗关上。”   外头的声音被隔绝不少,房中静谧下来,成斐望着书架下那块看似同房中其他石板毫无区别的地砖,手移到别处去,又敲了敲。   这次的声音稍显沉闷,底下是实的。   成斐双眉凝然,转身朝向书架,将底层的杂物一件件拿出来,伸手去触,果然在一格的最里头,碰到了一处凹陷。   他手指抚过去,没有可以按动的地方,但能分辨的出来是个‘卯’字。   他起身,又往上数了三个格,指肚滑过之处,刻着的是个‘未’。   再往上一格,里头又变得平整,一丝凹陷也没有了。   成斐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以地支代数,用书架本来就有的方格拼成的密盘,从挨着那块地砖的木格开始,往上延伸四层,左右布三格,正好是十二方。   太傅如此布置书架,说明房中一定放着什么东西,或是藏着什么机关。   他逐一摸过木格底部,将地支方位记下,在心中推演半晌,走到书架前,手按着其中一块的凹槽处轻轻一推,格楞楞的轻微声响传来,有两块便调了个个。   这密盘设的刁钻,只能推出去,不能拉回来,中间若错一步,只怕整个便都要作废了。   成斐微微屏息,手不断在书架上移动,待将最后一方木板推过去,脚边旋即响起啪的一声轻响,地砖一角被顶了起来。   旁边一直凝神瞧着的一川嘴巴微张,轻轻呼了一声。   成斐俯身,拿过匕首,锵的一下,轻而易举地便将那块地砖撬了起来。   其间封着一块木板,将木板拿开,地砖覆盖着的底下果然用石板砌出了一方小小的空格,里头摆着一个铜盒。   成斐将其取出,上头也以密盘为锁,不过是以天干为筹,这种密盘也许能困得住旁人,对他而言却并不难解,手指在其上灵活按推几下,圆锁便自动分成了两半,密封的盒盖也弹出了一条缝隙,成斐抬手,盒子应声而开。   一块发黑的骨头和一方帕子静静躺在里头。   小一川看到那根骨头,本能的往后瑟缩了一下,成斐宽慰道:“别怕,不是人骨,下头连着马蹄子呢。”   他说着,将那截马腿骨拿了起来,看到完整的马蹄后,双眉微微一凝。   那马掌比寻常的马都要宽厚许多,且形状也不同于常马,前后分为两部分,在他的记忆里,马蹄分为前后两掌的只有…先皇的丹离马。   丹离是多罗国进贡时献给太宗的良马,生于汗血,马体精壮,且四蹄生异,可日行千里,且贵在行路极稳,人骑于上如乘轿辇,确确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宝贝,太宗极其钟爱,出行狩猎都不离身,却在一次秋狩围猎时,那马忽而受了惊,将太宗重重摔下了马背。   也是当年飞驰中的那一摔,让太宗原本就积劳的身子垮了下去,未出两月而疾发,撒手人寰。   那匹马在先皇驾崩的三天后也死于猝惊,宫中人更视其为不吉,连夜便将其拉到乱葬岗,草草埋了了事。   而丹离的一只马蹄,现下却出现在了这里。   成斐瞧着那块发黑的骨头,眸色渐深,再抖开那块帕子,眼睛在其上几行字迹上扫过,脸色忽变。   先皇的死因…有问题!   帕子上明明白白就是老太傅的笔迹,且似乎为了证明是他所写,落款三个字是咬破指尖写就,右下角还有一个沾血的指印。   成斐心下震骇间,房门忽而被笃笃敲响,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在里面吗?”   成斐恍然回神,敛住心绪,应了一句:“稍等。”将帕子马骨收入盒中,密盘上的铜字尽数归位,把方盒放到原处,地砖压回去的那一刻,书架里头的十二方木板果如他推想的那般,全部又自行退了回去,除却方才被收拾出来的字帖笔墨,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成斐拍拍一川的肩,示意他在这里等着,拉开房门时,脸上已然恢复了往常的神情:“怎么了?”   方临捧着灰鸽站在门外,往他跟前一递:“公子,苏姑娘的信到了。”   成斐眉宇间神色微舒,道声好,接过来折身回了房中。   一川也警敏的察觉到了成斐方才看到帕子上写的东西时周围气氛的变化,听话的绷直身子站在那里,见他进来,扬起了脸等他吩咐。   果然成斐半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正视着他的眼睛,郑重嘱咐:“一川,今日之事牵涉甚广,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记住了吗?”   一川见他说的严肃,旋即重重点了点头,认真道:“记住了,小川就当从未见过今天的事。”   成斐这才放心,拆下信鸽腿上绑着的竹筒,将信笺抽出,目光才触到上面的几行字,脸色蓦然一震,眉锋倏地便凛冽了起来,待到读完,纸张已经被他捏的变了形,转身便往外走,忽而又折回来,对一川道:“务必记着我叮嘱你的话,半句莫言。”说完便匆匆出了房门。   一川站在原处,看着房中有些无所适从的鸽子,不无好奇的摸了两把,陷入沉思。   方才成哥哥的脸好白。   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   洛长街上一道渥丹色的身影朝着王宫的方向疾驰而去,几道尘浪卷过,徒留下一串急促兀然的哒哒马蹄声。   . . .   彼时徐漮被问完了话,身子早就软了,伏在地上直不起来,苏阆别过脸摆摆手,岑帆便揪着他的领子将其拎了出去。   帐外寒风凛冽,岑帆看都不看他一眼,一手提枪,一手拎人,径直大步到了兵士们歇的大帐,手一松,便将徐襄丢到了地上。   帐中还留着几个苏家军的兵士,听到帐门边的动静,都转头看了过来,脸上登时皆浮现出了一层厌恶而愤恨的神色。   其中一个冷笑道:“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足智多谋的徐军师么。”   徐漮闻声抬头,看见几个兵士都朝自己这里走了过来,心知不妙,本能的用手撑着地面往外缩,退路却被身后的岑帆挡住了,哪里出的去,不由惊恐起来:“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苏阆可没允许你们动我!”   岑帆横眉立竖,抬腿冲他便是一脚:“仔细着你的嘴!我们副尉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岑帆那一下不轻,徐漮直接被踹的往帐子里滚了几圈才停下来,脖子着地时咔嚓一下,生生撞歪了,反身坐在地上时还拧着脑袋,没能直的起来,整个人缩在那里就显得更加猥琐滑稽,嘴上却还不消停:“你们这是合伙欺弱…我要告给你们副尉!”   岑帆将手一扬,几个兵士便围了过去,徐漮见他们不为所动,反而越靠越近,两腿都有些打颤,手肘撑着地往后蹭,却听岑帆抬眉道:“欺弱?老子今天欺定了,怎么着?副尉不屑和你动手,老子却咽不下这口气!”他将手一扬,“兄弟们,揍他!”   话音未消,徐漮还被他突然抬高的声音砸的发懵,拳头已经雨点般落在了他身上脸上。   兵士们早就对他恨得牙痒痒了,现下心里憋了许久的闷气一时发出来,更是拳拳到肉,没一会儿徐漮的面皮便红肿了起来,身上也被锤的青紫斑斑,双耳轰轰直鸣,缩在地上连连打滚告饶,哪里顶用,又挨了好几脚,只觉鼻梁一酸,鼻血便糊了一脸,胸腔里也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嗬嗬之声,岑帆这才住手:“行了,别把他打死,沾上这条烂命心里都膈应!”   众人方散开,再看徐漮,下巴上全是血泥,整张脸又红又肿,脖子还歪着,身子蜷成一团缩在地上,原本白色的长袍也早已脏的不成样子,皱皱巴巴裹在身上,狼狈不堪,趴在那里呼呼喘气,活像知半死不活的泥猴,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人五人六的样子,众人才冷笑两声,垂手撤开了几步,其中一个忽而道:“这厮贼精,可别教他跑了,拿索儿捆上,塞角里去!”   话音才落,帐子突然被撩开,清凌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去操练,凑在这里做什么呢?”   众人恍然回头,才见苏阆不知什么时候寻了过来,抱着胳膊瞧着他们。   岑帆讪讪憨笑了两声:“副尉怎么来了,我们正要去呢,先活动了活动筋骨。”   苏阆上前,扫了一眼地上抖个不停的徐漮,帐中气氛瞬间便凝固了下去。   众人心下惴惴间,苏阆却只挑了挑眉,抱着剑转身往外走去了,抛下一句:“留下一个人看着他,其他人赶紧来。”    第67章   北狄那边上一仗才胜了陈军, 彻夜的宴饮初歇,营道里篝火未熄,中间忽而略过一道人影, 往中军帐的方向去了。   大帐中飘着酒香, 中间的鼎中热汽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里头还滚着羊骨。   呼衍朗察觉到有人来,放下了酒杯, 往帐门的方向望去, 探子撩帐进来, 径直走到他案下,抱拳屈膝道:“少将军,陈军已经撤离。”   呼衍朗眉梢一扬, 眼中旋即漫上一层势在必得的笑意:“司马到底弃了开河?很好。”   大军都被逼的撤了,开河现下兵力空虚,狄军便能轻而易举的将北境撕开,只要拿下这个军功, 他还怕不能得王上青眼,在氏族里翻身么?   冥想间,案前探子看着他脸上神情, 又唤了一句:“少将军。”   呼衍朗抬起眼:“说。”   探子道:“陈军虽然已经撤走了,开河却好像还有兵守着,白日里在城墙上,看见了那个女将的身影。”   呼衍朗轻笑:“自然还是有些边境本来的驻军的, 不足为虑,只是…”他眸色渐深,微微沉吟,“女将,苏阆?”   探子应声:“除了她,应当没别人了。”   呼衍朗双目微眯:“难不成,苏家军留在这儿了?”   陈军都走了,他们那点子人留下来等死么,她倒有胆色。   呼衍朗唇角微折,早晨的帐中不甚明亮,案边烛火将灭未灭,在他眉宇间投下恍惚的影子,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待过几日大军休整好,本将亲自领兵参战,势必一举拿下开河。”   他抬眼:“我会起笔一封战书,你派使送进开河中去。”   探子垂首应过,而后起身退了出去。   呼衍朗拈起酒杯,放在鼻息前摇了摇,眼中闪出一点兴味的光。   倘若能与苏阆对战,想想就觉得…很有趣呢。   . . .   京中朔风将起,成斐一路疾驰至宫门前,翻身下马,验过令牌后,匆匆往甘露殿而去。   江涵才用完早膳不久,此刻应正在殿中批阅奏折,成斐行至殿前,才要托内监进去通报,守在外头的陈中官却道:“侍郎现下还不方便进去,皇上和戚侯爷正在里头议事呢,且等等吧。”   成斐被挡在外头,望着紧闭的殿门,攥着竹筒的手无声收紧了,却不得不应了声好。   日头一点点高了起来,四周却也被风吹的一丝暖意都没有,成斐站在阶前,官服的袍袖被朔风扬的一卷一卷,衣摆也鼓动不定,他却像是被钉住了似的,眉目间也似结了一层冰,神色从所未有的凝重,甚至还有些焦色。   陈中官见他站在风口上而恍若未觉,上前提醒了一句:“侍郎,您往这儿挪一挪吧,那风大,别吹着了。”   成斐仍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殿门上,双耳间灌的全是冷风刮过的呼啸声,陈中官见他不应,又唤了一句:“侍郎?”   他微怔,手指一收,竹筒口的边缘上有个斜刺便扎进了肉里,被指尖锐利的痛感生生拉回了神思,就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殿中远不及外面亮堂,却好像照亮了他的眼睛,成斐几乎已经忘了襄南候在里头,抬步便要进去,正和他打了个照面。   两人堪堪对视,不过一瞬,成斐已经将神色敛起,按捺住心中焦虑,朝他行了个礼:“侯爷。”   戚覃下巴微抬,打量着他的脸,淡淡嗯了一声:“侍郎也是应召而来?”   成斐微一欠身:“并非,是下官有事要求见皇上。”   戚覃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想是礼部事忙,”他眼睛越过成斐的手指,落在那点竹绿的颜色上,“侍郎拿的什么?”   成斐微顿,不动声色的垂下了手:“平日里拿着把玩的一点小东西罢了,不是什么打紧的物什。”   戚覃兴味的扬了扬眉:“哦?能得侍郎青眼日日把玩的,那想必是宝贝,可否给本侯一观?”   官服袍袖宽大,成斐垂手,指尖便拢在了袖里,稍稍往后一撤,戚覃却上前一步:“难道侍郎舍不得?放心,本侯虽身无长物,但绝对不夺人所好,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珍玩,看一看便还你,”他略一倾身,“怎么,不方便?”   成斐微微含笑:“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拿出来倒没的叫侯爷笑话。”他说着,掩在袖中的手往里头一拢,取出一样物件,递到了戚覃面前。   手指打开,戚覃定睛去瞧,却见不过是一支翠竹削成的短笛,静静躺在他手心。   成斐道:“今年春日里顺手所做,侯爷若喜欢,便送给侯爷了,还望不嫌。”   戚覃眸色微沉,没有接过,只道:“君子之礼乐射御书数,侍郎果然样样精通,本侯怎么好拿侍郎的东西,再会。”言罢转身离去。   成斐心下一松,折身进了殿中。   江涵坐在案后,隔着袅袅的香雾看见成斐,有些意外:“成卿怎么来了?”   成斐这才想起方才进来的急,都忘了先着中官通报,幸而他们二人并不真的在意这个,只走到案前,行过拜礼,将方才置于袖中的竹筒取出,交予江涵:“皇上看看这个。”   江涵听出了他声音中努力压制的焦灼意味,扬手屏退了左右,拨开竹筒,将信取了出来,眼睛扫过纸上行行血字,脸色骤变:“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近来都没有新的战报入京,这封血书是怎么回事?   “王军出征后,臣与阿棠一直在用灰鸽传信,才接到了它。”   江涵脸色微沉,定声道:“你莫急,还不能确定此书是否可信,莫急…”   “是真的。”   成斐上前,指上纸张右下角处的一个记号,声色沉沉:“苏家军每个兵士都配备一枚小印,为的就是传书时验明身份,那个章的样式臣见过,现下就盖在这里。”   他抬眼,手紧紧攥了起来:“陛下,倘真如信中所说,王军撤入川城,开河只有寥寥数千兵士镇守,苏家军孤立无援,狄军随时就可以占领开河,攻陷北境,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何况以北狄之暴虐,一旦城池被夺,城中百姓驻军的性命,只怕皆不可保。”   还有…阿棠。   她选择率孤军留在开河,可是抱了一死的决心?   成斐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一只手狠狠攫住了,直攥的他要喘不上气来。   江涵的眼睛落在那张纸上,其上血迹早已干涸,带的纸都皱了起来,字迹也颇潦草,像是赶时写就,虽只有寥寥几行,其间的迫切之意却几近溢出,越复看下去,越是让人揪心。   殿中一分分沉寂了下去,良久,江涵手指一松,那张纸便飘飘忽忽落回了案上,嗓音却沉的似要结冰:“司马尹,他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他。”   公侯之间势力盘根错节,同气连枝,他们便有恃无恐了吗。   成斐看着案上那封信,眼底墨色翻滚,忽而撩袍拜倒,闭眼沉声:“臣请命领兵,前往开河,破此危机,还望皇上准允。”   江涵眸色一震,几乎是本能的驳回了:“你可知道现下朝中公侯贵族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若走了,安知他们会趁着这个空子对你做什么?不可以。”   成斐的手触着冰凉地砖:“臣知道,但请皇上听臣一言,现下北境战事危急,苏将在湳城迟迟不归,具体情境尚不得而知,司马弃城擅撤,绝不能由其继续担任首将,带累王军,皇上若再行选将,少不得一番周章,可以现下情形,拖延一刻开河便有溃败的可能,着实等不得,臣不敢自比张公,然若论谋策帷帐,臣却还有几分把握,愿领军令状,还望皇上成全。”   成斐说完,缓缓睁开眼,恳切沉声:“当然,臣也有私心,臣想,守着阿棠。”   江涵望着他,不知如何言语。   成斐说的没错,消息来得猝然,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费心选将,于公于私,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且只有他,能公私不误。   可到底,成斐也只有一个人,只是一个人啊。   在京中,他还能以一顶数,可去了北境,这里的事,便是真的不得不空下了。   朝中正在风云涌动的当口,自己也已经应接不暇了。   良久,江涵艰难道:“成卿,你起来。”   案前渥丹的官服没有动弹,像是定住了一般。   江涵闭眼,稳住纷乱的情绪,终于沉下声音一字一句道:“好,朕现在就写手谕,着你领八千骑兵,前往北境,接替司马。”   成斐身形一顿,旋即再次俯身:“臣,多谢皇上。”   江涵深深呼吸了一口:“成卿快快平身罢,莫要再折煞朕。”   成斐眉间焦色消散些许,应声站了起来。   江涵对上他墨色的眸子,手上捞过一副空白的黄绫,指尖顿了顿,触及到他眉目间的压抑神色,将心一横,提笔蘸墨,殿中再无人声,只能听见笔尖扫过的沙沙轻响,不过多时,江涵停笔,在其上加盖了御玺。   成斐伸手去接,一下却没能拿的过来,江涵的手还拽着另一端,没有放开。   沉静的殿中,两人身形停驻,香雾兀自袅袅升腾了半晌,江涵才松了力气,任那抹明黄完全落到了对面。   成斐将其收好,朝他再拜告退,江涵微微颔首,成斐点头,转身朝殿外走去。   就要抬手去拉殿门时,身后突然响起江涵的一声:“阿斐。”   成斐身形顿住,应声转身,隔着空旷的大殿,与他遥遥相对。   江涵停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若真的走了,朕可能,保不住你。”   成斐瞧着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声音用力放的和缓:“皇上不必担心,将来泓学院还会出很多得力的臣子。”   江涵身形一僵,须臾,才沉声应道:“是,若论君臣,朕还会有别的臣子,可论夫妻,你只有阿棠。”他闭眼,“去吧,保重。”    第68章   天色擦黑时, 北狄的战书送至了开河营中。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苏阆接了战书, 便着人将其送了出去。   营房中才掌起灯, 幽黄的烛火照亮案边一角,岑帆坐在苏阆近前, 耐着性子等她读完,才问道:“副尉, 里头说了什么?”   苏阆随手将信扔到案上, 言简意赅:“战时定在五日后。”   话音才落, 帐中凝固了片刻,岑帆捞过那封信,扫了几遍, 发现的确如此,不由皱眉,有些惑然的道:“现下陈狄兵力如此悬殊,兵士修整, 三日足矣,何故拖到第五日?”   苏阆轻笑一声:“他是料定我们不会走,又没有退路, 才故意把时间拖长,好消磨我们的士气和耐心,享受观赏困兽之斗的快感。”   岑帆明白过来,脸色一沉, 咬牙道:“阴毒。”   苏阆将他手中战书抽.出,放到灯上,看着它被火苗快速吞噬,甩手站起身:“不怕,多给这两天时间,我倒要感谢他呢。”   岑帆抬首:“副尉有什么打算?”   苏阆紧着腕箍的带子,眉梢微挑:“我想,重操旧业。”   去年她这个小军职怎么来的,这次还怎么办,夜袭之类她最趁手了。   苏阆敲一敲手心:“寻几个身手利索的来,待夜沉了跟我走,先去探一探。”   天完全暗了下去,窗外寒风飒飒作响,成斐的书房中灯火正明。   他将公文案牍规整好,装到一个箱子里,交给旁边候着的方临:“把这些送到礼部衙门去,等战归再取回来。”   方临应过,搬着木箱往外走时,正和过来的张承允打了个照面,成斐见他这时来,也一怔,旋即和声道:“你怎么来了?”   张承允拱手行礼,将手中一卷书递给他:“学生前来还书。”   成斐接过,应了声好,将书搁在了架上,张承允看着他去收拾笔墨的动作:“老师要走了么?”   成斐颔首:“明日一早便出发。”   张承允恳切道:“学生谨祝老师一路顺风。”   成斐只道:“有心了,天色不早,你且回去早歇了吧。”   张承允应过,折身欲走,却又转过来,唤了一句:“老师。”   “嗯?”   张承允似有踌躇,还是道:“学生冒昧,以后若是有想研习的书目,可否还能到老师这里来寻?”   成斐闻言,回首望了眼架子身上满满当当的书卷,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交递与他:“诺,之前既许了你可以到我这里来借书,只要你在学院里,便是作数的。”   张承允看见成斐掌心那一抹铜黄,眼睛蓦地一亮,连忙接了过来揣进怀中,抬起头时才看见成斐正瞧着他,眸色温然,方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有些忘形了,忙唤了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笑道:“多谢老师!学生定不负所爱,用心研习。”   成斐一笑:“以你的天分,不必日日挑灯夜读。”   那厢恳然道:“进了学院,才知学问之广博丰富,精奥深微,学生不敢懈怠。”   “勤勉自然是好的,你回吧。”   房门吱呀一声被合上,方临折身回来,皱眉沉声道:“公子,直接把书房钥匙交予他,是否有些不妥?”   成斐状似随意的摆摆手:“没什么,有关朝事的文案都在你那里了,书房中不过就剩了些我平日读的书,”他话锋一转,“骑兵的队伍今晚可能准备好?”   方临应道:“已经在连夜规整了,没什么问题。”   成斐点头,将墨方尽数收起,装入一个锦袋里,才转向房门,“走,去衙门。”   翌日天色还黑蒙蒙的,成斐便牵着马同方临一同出了门,临前唤来学院中掌着笔墨的管事道:“这几日我的墨方用完了,你着墨斋的人再去做些,记在我的档上,”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两个小瓷瓶递与他,“这香温厚,届时直接掺柔到墨里便是,不必再现研制丁香白檀什么的麻烦了,早些做完,放到我房中,也好淀着,等我回来用趁手。”   泓学院每日都要用不少纸墨,是以文房四宝之类的供应,有专门的墨斋负责,成斐因为身体的缘故,墨方里掺着温补肠胃的药材,向来是专门制的,听他这么说,管事也不意外,满口应了,将他好生送了出去。   成斐翻身上马,抬头望了眼远处天际隐隐破出的一道晨光,沿路疾驰而去。   阿棠,拜托你,一定要撑到我赶过来。   . . .   北境的温度降得极快,不过几天,冷冽的朔风便刮遍了整个开河,这日早上犹然未停,天际阴云飞卷,城下铁甲蒙霜,落眼之处尽是萧瑟肃杀之气。   已经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了。   苏阆戎装加身,按剑站在城墙上,耳畔传来陈军和苏家军两面旌旗的随风鼓动之声,冷眼瞧着由北而至的鳞比敌军越来越近,暗暗收紧了握在剑柄上的手指。   大地隐隐传来震颤的闷响,由远至近,因兵马众多,狄兵所经之处都扬起了一片扑朔的扬尘,教她脑海中不由的闪过了当初陈军才至北境时意气风发的场景。   苏阆缓缓吐出胸腔中停滞的一口浊气,挺直了脊背。   粼粼铄光在一里之外停住,击钲声在城下响起,声声震耳,首将提一把窄背长刀,抬起脸来,凌厉目光扫向苏阆,双眸微微一眯。   穿过飒飒寒风,苏阆看清了他的脸,眼底神色忽而凝住。   颜朗,呼衍朗?   …竟然是他!   恍神间,城下狄兵中蓦地传出一句叫嚣:“不想陈军首将竟是个女子,莫非是城中无人了,为何还不领兵出来迎战!”   苏阆稳下思绪,眼神不躲不闪,上前一步,扶住城墙垛口,昂声应道:“有人如何,无人如何,大陈交战,向来只看有能无能,有将无将,现下苏阆便站在这里,却不见贵军首将,不知潜在何处,可愿出来,先同苏阆较量一番?”   虽是逆风,泠泠嗓音却还是清清透透,一字不落的传到了呼衍朗耳中,她这话明明是看着他说的,却言不见首将,分明是带了些挑衅之意,呼衍朗唇边化出一抹冷笑,却不见恼,驱马上前几步,反手将长刀收于臂后,扬声向她:“苏副尉好胆识,本将佩服,奈何男女有距,陈军肯派女子迎战,本将却从不打女人呢。”   苏阆扑的一嗤:“别是怕连女人都打不过吧。”话音才落,她身后的兵士们旋即响起一阵哄笑之声。   激将法不是什么好法子,用在好强的人身上却每每奏效,苏阆目光远远落在他无声收紧的指上,抱剑笑道:“上次较量你我还未分出高低,今日怎的却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从不打女人这等话来?倒是还未问过少将,肩上的伤可好全了,若是没有,不如先回去休养休养,待身子骨养好了再来领兵吧,免得被人说我陈以强欺弱,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呼衍朗面色忽沉,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咔啪咔啪响了两声,身后一莽将早已被她看似轻飘飘的话激的面色红涨,提枪上期便喊:“小小女子休得猖狂!料理你何须少将,敢和爷爷较量一番么?”   苏阆看也不看他,只朝呼衍朗轻笑扬声:“少将的属下都瞧不下去了,难不成还要缩头?”   呼衍朗终于沉下脸,转脸将其喝回,冷声道:“且来一会!有何不敢?”   苏阆扬眉,遥遥做个承让的手势,持剑转身大步下了城墙。   高耸紧闭的城门缓缓被打开,门后的一线光亮里,急促有力的哒哒马蹄声从中而出,一骑劲马戎装迎风驰至城外,与列阵而待的狄军遥遥相对。   若从高处放眼望去,两军对垒之时,呼衍朗身后满是整戈待阵的巍巍大军,苏阆身后却只有萧瑟的寒风和紧闭的城门,直若飘零孤叶沉入森森老山,寡众之悬殊,莫过于是。   呼衍朗骑在马上,眼神中微有凌然,苏阆挺直脊背对上他的眸子,冷风撩起她背后高高拢起的长发,持剑的手用力一反,便策马冲了上去。   刀剑相撞的那一刻,锵声震耳火星迸溅,寒风从两人耳边呼啸而过,肃杀之气缭绕升腾,直欲噬人,苏阆一招抗下呼衍朗的长刀,剑身一偏,利刃便挨着刀背斜刺了过去,传来一阵金属擦磨的刺耳之声,手腕被震得剧烈一麻,连肩膀都隐隐有些疼,战马嘶鸣间,两人四目相撞,几乎是擦肩而错,在空地上掉了个个,交缠的钢刃才险险分开,一缕被斩断的发丝扬在风里,转瞬便没了踪影。   苏阆微微喘着气,清晰的意识到,她的身手敌不过眼前的这个人。   可即便胜不了,也不能输。   苏阆眼底迸出一层决绝的狠意,夹马迎上呼衍朗迎面劈来的长刀,化开那些致命的招数,两人皆是拼力厮杀,一时难分难解,利刃相错间,天边墨云骤然飞卷,阴风怒号,周围砂砾亦携卷成浪,四散在马蹄间,竟有了飞沙走石之势,看的两方观战士兵也紧紧瞪直了眼,生怕错开半招,可入眼处只有寒光相撞,哪里分得清,辰光携着煞气一分分流淌过去,城墙上岑帆的拳头也越收越紧,却有一刹,他的眼睛蓦地睁大了,猛然厉吼一声:“副尉!”   电光火石间,呼衍朗一招挑开苏阆手中长剑,迅疾朝苏阆飞刺而去,苏阆眉锋倏然凛冽,却不躲闪,竟咬牙冲着刀尖迎了上去,两只马首颈相错,距离骤然被拉近,几乎撞到了一块,猎猎风声中只闻噗的一声闷响,那柄窄背长刀便直接钉入了苏阆的肩胛骨,刀身透背而出,瞬间被顶至柄处,呼衍朗只觉颈处一凉,才反应过来苏阆方才是以身为盾,生生给自己挣得了一个反抗的契机,手中长剑已然顺势比到了他脖子上。    第69章   刀身没肉透骨, 剑刃抵喉,两人的动作都被压到了极限,再不能前进半分, 只得在寒风中僵硬对峙, 耳边风声呼啸,周围空气却好像瞬间凝固了下来, 目光相撞,直若两面利刃, 几乎要擦出火星子。   长刀钉过骨头, 透出肩胛, 苏阆死死咬着牙撑剑坐在马背上,眼前仍一阵阵不住地发黑,真是…疼的要死。   呼衍朗这边也不敢动, 只要他将长刀拔出,苏阆便能一剑抹断他的喉咙。   难捱的僵持。   利刃紧紧抵在肩膀里,钳制住了她的动作,拼尽力气也只让剑锋前进了一点, 在呼衍朗的脖颈处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便再动弹不得。   罢,原本, 原本就不必胜的,只要消磨时间就好了,再撑一会儿…   冷汗一层层从额角沁出来,转瞬便被朔风吹干, 还不至于显得自己太狼狈,可钉在肩上的刀身却好像旋了起来,忽如其来的刮骨之痛教她闷哼一声,眼前突的一黑,瞥见了呼衍朗开始转动的手腕。   苏阆几乎要将银牙咬碎,死死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持剑的手却不受控制的颤了一下,要扛不住了。   冷汗打湿掌心,剑柄变得从所未有的滑腻沉重,就要脱离她手指的那一瞬间,北边阴云笼罩的天空忽然窜出一片赤红的火光,照亮了苏阆墨色沉沉的眼,等到了!   苏阆气力一振,剑柄复被蓦地抓牢,冷锋又贴回了他的脖颈。   不待她出声,身前狄军已然起了骚乱之声,由远至近,越发躁动,呼衍朗侧眼一瞥,神色骤变。   原本阴沉的天际赤色渐深,大有被红光染透之势,朔风呼啸,火烈风猛,很快便将南北连成了一片,一时间烟焰涨天,气浪携卷黑尘,直冲上空,隔着遥遥十数里都能感受到灼浪的噬人之气,呼衍朗心中大震,猛地回眼逼视上苏阆。   那个方位,俨然就是北狄后军储备粮草之地!   苏阆抬眼,对上呼衍朗惊骇的双目,微微喘着气,唇角往上一勾,反手一松,长剑便离他的脖颈远了三分,像是要各留退路的表示。   火势顺着北风越来越大,照亮了半边天际,直若彤彤晚霞,照这个势头下去,过不了多长时间便能直逼狄军中帐,军中骚动越发厉害,哪里还能拖延,呼衍朗猛地撤手,弃掉长刀,调转马头,喝了一声撤,往火海漫天的地方飞驰而去。   马蹄下的地面响起一阵混乱的震颤,扬尘卷卷,狄军的旌旗远离了城下,大军撤回,不过多时,空旷的荒地上便只剩了苏阆一个人。   她心下顿松,无力垂手,长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下,不顾透过肩膀还留在骨头里的长刀,扑倒在了赤卢颈背上。   岑帆因紧张而僵直的身体猛地一震,喊了一声副尉,带着身后兵士便冲下了城墙。   赤卢轻轻嘶了一声,转身朝城门的方向跑了过去,岑帆等人匆匆赶到,将苏阆扶下来,搀进了城中。   苏阆伤口受到牵扯,原本有些恍惚的神思霎时又清醒了,皱眉闷哼一声,睁开了眼。   岑帆不敢耽搁,赶紧就近将她扶进营帐:“副尉,你还好吧?”   苏阆跪坐在地席上,稳了一会儿,紧咬的牙才渐渐松了:“帮我把刀拔.出来。”   岑帆的眼睛落到那把没柄而出的窄背长刀上,手指有些发僵:“副尉…”   苏阆身子往前一倾,手指紧紧扣住了案角:“拔。”   岑帆心下一震,目光触及到苏阆脸上忍耐而决绝的神色,横心抬手握住了刀柄。   刀身磨出肩胛的那一刹,苏阆嗓子里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低头一口狠狠咬在了胳膊上,额角已然反出涔涔水光。   岑帆不忍,别开脸去,片刻又倏地站起身:“属下去寻药和水。”   帐中沉寂下来,只剩了苏阆一个人,肩头钝钝的疼密密侵压而上,直要教她透不过气来。   良久,苏阆松了口,呼吸犹然浓重,将下巴移到了一直戴着的腕箍上,轻轻磨挲。   火势这样大,呼衍朗光收拾残局就得费许多时间,今晚应当可以趁乱冲出去。   苏阆按住流血的伤口,努力定了定心神。   还好,至少到目前,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里的发展。   闭目养神间,岑帆捧着细布和药进了帐子,轻声问她:“副尉,我们…”   苏阆睁开眼,定声道:“我带些人连夜赶往湳城,你留下坐镇。”   湳城一战已经拖了不短的时间,怎么也该收尾了,她好不容易才争得这个空隙,必须把苏嵃请回来,也只有他回来,才能让后撤的王军再回到开河。   岑帆急急道:“可副尉身上的伤…”   苏阆止住他的话:“皮肉伤,没什么打紧,歇半日便好。”   岑帆听见她不容置喙的口吻,知劝说无用,只好沉声应过,退了出去。   苏阆直起身,捞过了他方才搁在案上的细布。   时气渐寒,天色也昏的早,还未敲过一更,外头便已经完全黑了,苏阆自觉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选出几个身手利索的兵士,趁着夜色潜出了城,径直往西北赶去。   事况紧急,没时间再去寻那些平坦的行道,只能从一片矮峦中穿过去。   寒风呼啸,吹得丛山中灌木枯枝飒飒作响,苏阆凑着火把又捋了一遍舆图,寻了个眼力好的兵士在前面领路,自己绕至队伍末处殿后,才驱马扎进了黑黢黢的山夜。   山中不见一丝生气,四周皆是寒枝摇曳的黑影,直若暗夜里伸出的只只掠魂的手,伴着猎猎朔风,幽如鬼魅,前头的山路也像是怪兽张开的大口,要将人活吞进去一般。   几人不敢耽搁,径直深入峦中,除却风声,只能听到马蹄踏过砂砾枯叶上的细碎声响,匆匆拐过一道弯时,苏阆却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往后望了一眼。   月黑风高,路上除却偶尔被风卷起的碎叶枯枝,一个活影也没有。   前头兵士见她停下,也纷纷回首:“副尉,怎了?”   苏阆略一皱眉,扯过缰绳道:“没事,走快些罢。”   总感觉身后有眼睛盯着他们,是警惕太过了产生的错觉么。   话音才落,路边灌木丛中却有两道绿光一闪而过,锐利的让人后颈一凉。   苏阆身子猛然一凛,这山里,有狼!   山狼从来不会独行,他们此番,肯定是被狼群盯上了。   果然几乎是下一刹,漆黑的夜路边又晃过几点绿莹莹的光。   “快走,”苏阆轻喝,“快!”   兵士们身下的马也感受到了来自山中危险的气息,隐隐有些躁动,得了令立时撒蹄往前跑去,前方夜路却好像变长了,蜿蜒无尽一般,一阵罡风起,紧紧随在他们身后的野狼引颈长号一声,猛地加快速度,朝人马扑了过来。   身后群狼应声而越,厉嚎声声划破长夜,携着凌厉的杀气和贪婪的眸光接踵而至,饶是战马沙场驰骋,搁在无人深山,到底不过食草弱灵,怎能不被恶狼惊得魂飞,不过时便被冲散了,赤卢也有些受惊,四蹄不稳,苏阆被摇的身形直晃,一把制住缰绳,朝火光闪烁处喊道:“火把给我!”   兵士应声将其远远抛了过来,在黑暗夜空中刮过一道光亮的弧线,被苏阆扬手稳稳接在手中,一手够住马鞍,身形略过间,火把便朝着狼口狠狠击了过去,她将自己斜挂在马上,几招闪过,明火便燎遍了那匹狼身上的长毛,那狼惨嚎起来,直若一只火球在黑暗中打滚扑腾,生生将其他野狼唬的退了几步,苏阆翻身掠上马背,朝那几个兵士喊了一声:“快冲出去,我来断后!”   说话间,反应过来的群狼又继续扑了上来,好似发了狠,大半都朝苏阆猛攻而去,苏阆驱马险险退出围圈,不顾被撕裂的伤口,铮的拔出长剑,寒光闪过,一声厉嚎,冷锋刷的破开了一匹狼的脖颈,软软的摊在了马蹄下,苏阆见其他兵士还未离开,剑花不停,转头喝道:“还不走!见不到将军,我砍了你们!”   几名兵士紧紧相视一眼,手中长.枪挑过扑至马下的野狼,策马冲了出去,却还有不少留了下来,和狼群缠斗在了一块。   暗夜中一时马嘶狼哞交错,血腥腾腾,兵士们倒还好,马却因为受惊,横冲直撞起来,晃得人根本骑不住,赤卢也在失措间被一匹狼扑上来咬伤了后腿,嘶鸣一声栽倒在地,将苏阆狠狠甩到了地上,火把脱手而出,远远的摔到了路边。   没了火光威胁,狼群更加肆无忌惮,纷纷飞扑上来,一只已近苏阆近前,嗅到她伤口上的血腥气息,野性大发,一口獠牙森森,冲着她便撕咬了下去,苏阆瞳孔一缩,本能抬手去挡,那狼正好一口咬在她日夜佩戴的腕箍上,脆银和獠牙相撞生鸣,叮的一声清响,生生为她挡过了本足以碎骨的一击。   苏阆眼疾手快,捞过一旁长剑,噗的一声,剑身没入它的身体,将其狠狠甩开,然还未反应过来,另一只狼已经飞扑而至,且要比方才那只凶猛的多,苏阆方才已被摔得不轻,身上又伤重,那一剑已然拼了全力,没了半分力气去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朝自己猛扑了过来。   苏阆摊在地上,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她甚至已经感受到了野狼喷到自己脸上的灼热鼻息,心下紧绷的那根弦啪的断掉,握着长剑的手猛然一松,闭上了眼。   成斐…我可能,回不去了。   电光火石间,漆黑的天际忽而亮起一片火光,照亮了暗无边际的黑夜,獠牙就要刺入脖颈的那一刹,刷刷两只利箭划破长空,从那匹狼的后脑和脖颈穿透而过,两声闷响。   苏阆没感觉到喉管被咬断该有的疼痛,只胸口软软的一窒,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两股温热的暖流顺着自己的胸口和脖颈蜿蜒而下,透过衣衫,满是黏腻。    第70章   她睁开眼, 才发现那只狼已经没了气息,自己身上染的,便是它的血。   火光耀目, 逆着光影, 依稀可见好像是一队骑兵。   野畜对明火和金属的撞击声都有种本能的恐惧,见到这个阵仗, 皆往后耸起了双耳,不过片刻, 撒腿奔窜, 转瞬便消失在了山路里。   远远的, 一声急切的“副尉”顺风传进耳中,是岑帆的声音。   苏阆奋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死狼挪开,撑着手臂仰起颈, 却看到一片火把的光中,有个骑装清俊的身影,朝自己疾驰而来。   苏阆身形僵住,恍然如堕梦里, 一层水雾倏地漫上,瞬间盈满了双目。   怎么会…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一定是自己精神恍惚了,都把旁人看成了成斐。   可他的样子那样真实清晰, 让她不能接受这其实是自己的幻觉。   是真的吧,是…真的。   恍神间,他已行至近前,翻身下马的动作都有些踉跄,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措的模样,任由他将自己揽进怀中,手指抚过自己的脸,尽管嗓音已经在死死压制,还是低沉的有些发颤:“阿棠,我来了,我来了。”   明明成斐身上的墨香很淡,自己满身血腥才浓,他的怀抱笼罩过来的一瞬间,她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那股极淡的香气罩住了,许久,许久未有的心安与温暖,努力冲他勾一勾唇,抬手,攫住了他的衣襟。   身后火把的光越来越近,照亮了成斐因紧张而苍白的脸,苏阆被他搂进臂弯横抱起来上了马背,她睁开眼,努力伸手,抱住了成斐劲窄的腰,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之上,一泓暖流缓缓漾满了心房。   成斐抬手,一席披风兜肩将苏阆裹起,手陷进她颈后的发里,让她能安稳的靠着自己,调转了马头。   身下的马儿行路很稳,寒冷的朔风都被成斐的背和披风挡住,苏阆靠在他怀里,紧绷的情绪松缓下来,这几日积攒的疲累和伤痛全化成了沉沉的倦意,一层层包裹了她,直教她恍惚迷离,捉着成斐衣襟的手指不觉松了,却感觉到扶着自己脖颈的手蓦地一紧,头顶上有个声音传至耳中:“阿棠,别睡。”   那嗓音沉的近乎低哑,甚至都带了哀求的语调,苏阆死撑着抬了抬眼皮,才反应过来他是怕自己睡过去便醒不过来了,忙又收紧了手指:“好,阿斐,我不睡…你放心。”   话音甫一出口,成斐紧绷的脊背松了些许,策马又加快了速度,往开河绝尘而去。   夜色浓的似一方化不开的浓墨,马蹄声一路略出矮峦,穿过长道,终于进得城门,停在了营帐跟前,成斐勒住缰绳,抱着她翻身下马时,托着她后肩的掌心却触到了一股温热,借着篝火的光,瞳孔微微一缩。   苏阆身上的狼血早已被风吹得冰凉,锁骨下却又渗出了新血,肩胛后的衣衫也被透湿了,显然是她自己身上的伤。   成斐心下狠狠一窒,连声冲身后的人道“去备热水和药来”,便大步抱着她进了营房,要将她放在地席上时,臂弯里的人却将他的衣襟攥的更紧了,不想离开他怀里似的,闭着眼皱眉嘤咛了一声。   成斐心疼不已,更是舍不得松开,扶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拨开她被冷汗打湿贴在额上的发:“阿棠,我给你包扎。”   虽说了不睡,一路轻簸下来还是有些昏沉,听见成斐的这一声,困意敛去些许,瞥见自己满身血污,咬了下唇,努力道:“你去把换洗的衣裳拿给我,我自己来就好…”话音未落,要松开他衣襟的手指却突然被他反手握住,牢牢包在了掌心:“让我来,你别动。”   苏阆肩头一僵,别开了眼,成斐压住眼中的疼惜和担忧之色,捉紧了她的手:“听话。”   苏阆被他有些沙哑的嗓音说的呼吸一滞,终于点了下头。   成斐眸色微松,拉过一旁长案与她靠着,赶紧起身去了帐外。   他一离开,帐中便静了下来,身上的伤口好像又尽数被唤醒了,牵动的每根骨头都在疼,苏阆趴在案面上,望着明黄烛火,咬住了手指。   老天像是故意为之,每次她出事,身边必定连个母蚊子都见不着,至多有成斐在跟前。   不过有他在便足够了,左右待战归他们便要成亲了,不是么。   不过须臾,成斐已经撩帐进来,跪坐在她对面,朝她伸出手:“来。”   苏阆嗯了一声,由他上前扶正自己的身子,卸下护肩的踢庭兽,解开腕箍,而后褪下了染血的外衫。   成斐去解她的腰封时,苏阆身形一倾,下巴便抵在了他的颈窝,低低道:“靠一会儿。”   成斐将她的手小心从外衫里脱出,温声应了:“怎样都好。”   苏阆缓缓吐出一口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咬紧嘴唇,闭上了眼。   成斐生怕弄疼了她,动作放的轻柔,将中衣褪下她的左肩,尽管他已经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待拆下草草包扎的细布,锁骨处才凝了血的狰狞伤口映入眼帘时,手指还是一僵,眸色倏地沉了。   浸了热水的巾帕擦拭过周遭血迹时,苏阆的肌肤小小战栗了一下,察觉到成斐的动作立即放的更轻,勾唇笑了笑:“不疼。”   成斐眉锋下阴影更甚,手上动作却不敢停,巾帕沿着颈线避开伤口,抚过她的冰凉肌肤,很快便将血污拭净了,取过案上药膏,拿玉棒挑了去给她敷药。   药膏比她平日里用的要好许多,清清凉凉的,敷在伤口上疼痛都轻了不少,应当是他新带来的,苏阆靠着他,嗓子里不觉舒服的哼哼了一声,缓了双眉,察觉到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找着话道:“今天我和狄军将领交手,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不待成斐应声,她已含含糊糊的嘟囔:“先前的那个客商,颜朗,呼衍朗,两个名字,一个人。”   成斐动作一顿。   伤口显然是新落下的,也就是说,这是他刺的了。   又是他。   成斐听着她的话,握着玉棒的手指狠狠收紧了。   苏阆靠着他的颈窝,没察觉到他眼底滑过的冷锋,只想说些别的教他紧绷的脊背缓下来,接着道:“你说我是不是和他犯克,上次…”   话甫出口,她似乎感觉周围的骤然温度降了些,抬头看见成斐眼中迸出的一丝狠色,意外一吓,才察觉到此时说这个实在傻的不适宜,忙转了话锋:“那个,你朝中事不忙么,怎么会来找我?”   成斐敛了眸中神色,手伸到肩后给她抹完药,边捞过案上细布边温声道:“司马无能,皇上着我来接替他的将位。”   苏阆身形恍然一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看到成斐点头,她的眸子恍然被点亮了,然不过一瞬,双眉却又微微拧了起来:“那京里的事怎么办?襄南候他们…”   成斐接住她的话:“放心,我都打理好了,你只管养伤,未做完的事,我一定替你完成的好好的,好么?”   “好啊,”苏阆松了口气,眼中又熠熠起来,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忽而笑了:“以后我就可以这样跟旁人说,我的夫君,是个出将入相,才兼文武的好儿郎。”   成斐眼中漫出一层温软的柔和意味,颔首嗯了一声,手下已经包扎好,拿过剪刀去剪背后多余的细布时,眼角余光却扫到了背后中衣靠下的地方染上的一道淡淡血痕,眸色忽而一凝:“你背上还有伤?”   苏阆一愣,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个快好全的刀口,应当是方才从马上摔下来时又裂开了,道:“啊,这个不严重,上点药就…”   她想起什么,恍然停住,错开了眼:“我自己上点药就成。”   成斐察觉到不对劲,扶过她的脸:“怎么了?”   苏阆没看他,有些别扭的道:“没怎么。”   成斐眉锋微簇:“我给你上药。”   苏阆却往后撤了撤身子:“真不用,我得换衣裳了,你先出去罢。”   成斐眼中狐疑更甚,靠近了一些:“让我看看。”   苏阆脱口:“这怎么看,你快…”话音未落,那只没受伤的肩膀忽而被往前一带,身子又没什么力气,轻飘飘便歪到了他腿上,只觉后背一空,中衣便被撩了起来,背上密密麻麻的鞭痕全暴露在了空气里。   成斐眉锋骤然一冷,握着她中衣的手指猛地收紧了:“谁干的?”   话中寒意不掩自现,竟有些森然。   若她反抗,没有谁能将她伤成这样,显而易见,不会是敌军。   苏阆把脸埋进他的衣摆,声音闷闷的:“还能是谁?司马尹。”   战中受的第一处伤不是因为杀敌,反倒折在了一个怂货将军身上,她想想都觉得丢人。   早知他会干出弃城而逃这样的事来,若再重来一次,她必折了他鞭,掀了他案,拆了他的大帐,趁早决裂的痛快。   怎么没有声音…他是生气了?   她整个压在成斐腿上,看不见他的表情,才有幸的没被吓着,只得和声劝慰:“你别气,我以后再也不怂了,劳心伤身,吃教训了。”   成斐眼中森森之意渐渐敛起,最后化成明晰的一点,强行收了下去,抬手揉揉她的发,缓声道:“放心,不会再有以后了,我带了祛疤的药,起来给你涂上。”   苏阆听他又恢复了往常温和的口吻,以为自己那几句话成功把他的毛捋顺了,才放下心撑起了身子,被成斐顺势扶住,见他拿过药瓶,忽然想起一事,自己现下背上疤痕横支交错,中衣和诃子挡着,怎么上?    第71章   苏阆从睫毛底下看了他一眼, 咕咚咽了下口水。   果然他道:“背过身去,很快就好了。”   苏阆当然清楚这个时候他绝非趁机占自己便宜,但一时还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扶着他的手臂没动弹。   成斐看出她的窘状, 原本坦然的心思却波动了一下,忙道:“我没…”“我知道, ”苏阆低头,转身背对着他坐下, 拉开了中衣的衣带, “可以了。”   成斐呼吸微禀, 轻轻嗯了一声,手从她的后肩绕过去,褪下了她的衣衫。   中衣从肩头滑落, 露出一段秀延的颈,而后是两片瘦削的蝴蝶骨,在往下,中衣褪至腰窝处, 大片脊背都露在了烛光下。   诃子没覆盖住的疤痕似寒冬落尽枯叶的枝桠,斜蔓过脊背和肩胛,一条压着一条, 在诃子处断开,又从下面横溢出来,旧疤上还覆了一道裂开的血口,正在慢慢往外渗着血珠。   这是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捧在手心里的姑娘。   不过一瞬, 汹涌而来的疼惜、自责和怒意便沉沉包裹了他,直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苏阆见后头没了动静,往后偏了偏头:“成斐?”   成斐遽然回神,想应一声,心头却堵得发梗,硬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能抬手,将围在胸前的诃子一圈圈解下,背上疤痕一览无遗,全部闯进了眼中,教他心底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翻滚起来,狠狠闭眼,停了片刻,才把她垂在背后的长发拢到了胸前。   他泛凉的指尖划过自己肌肤的那一刻,苏阆的肩膀本能地颤了一下。   成斐立时停住:“我弄疼你了么?”   苏阆忙道:“没有,都是旧伤,早就不疼了。”   身后又没了声音。   片刻,疤痕所在的地方传来凉润的触感,这次他没用玉棒,指肚软软的,比方才还要舒服些,苏阆低着头,一手握着胸前的头发,吃吃一笑。   烛火悠悠燃了许久,映出两人投在地席上的影子,苏阆垂眼瞧着它们时而分开,时而又重合在一起,突然感觉这几个月受的气和苦,那些不好的回想,全被心底漫上来的暖意尽数代替了。   出神间,他已经放下药瓶,拿着细布的手环到前面来给她包扎。   苏阆上半身未着一物,整个人都被他从后面圈着,脊背微微一挺,呼吸不觉停了一下。   不过自始至终,成斐都没碰到她前面的肌肤。   直到中衣被套上,两人都有些紧绷的背才松了下来,苏阆忽觉身上一暖,转脸见他捞过了一旁宽大的披风,把自己围住,而后伸手环过来,避开她左肩上的伤口,松松揽住了她的腰。   苏阆一停,顺势将后脑勺抵到了他的颈窝处,蹭了蹭。   成斐的下巴挨着她的发,停了好一会儿,才道:“阿棠,答应我,以后遇到什么事,别硬抗,别忍着,别瞒我,”他捞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它会疼。”   方才包扎的时候不疼么?可她始终一声未吭。   若非岑帆自作主张偷偷传过来的那封血书,自己还万事不知的待在朝中,像个傻子一样以为她真的甚安。   他方才给她处理肩上的伤口时,多希望她扑到自己怀里哭闹一场,而不是忍着笑着说不疼,藏在自己颈窝里时把嘴唇上都咬出了血印。   成斐眼底的墨色汹涌起来,握着她的手也不自觉的收紧了。   苏阆靠在他怀里,抬眼对上他沉沉的眸子,触着他心跳的手指蜷了蜷,鼻子突然一酸,慌忙低下头去,声音有些讪讪的:“打仗受点伤不是很正常么,我之前都挺好的,才要不好,你就来了…”成斐打断她的话,扣着她的颈把她埋进自己的臂弯:“别说了,阿棠。”   我既来了,必得把你护的好好的,之前受的委屈和苦痛,也定要一分分的给你讨回来。   良久,成斐松开了她:“天晚了,你且睡吧,我去处理完交接的事情再来看你。”   苏阆抬脸:“你要连夜去川城?”   成斐点头,扶她躺下,拉过一旁毯子予她盖上:“明日不必特地起来,这里我会替你打理好,好好休息。”   苏阆侧蜷在地席上,只露出一颗脑袋,瞧着他道:“你也别累着,”她伸出手指指他的眼底,“那里都泛青了。”   他满身风尘,想是匆匆赶来,路上肯定也没怎么歇。   成斐揉揉她的发,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和声道:“好。”   苏阆把手缩回了毯子下头,冲他一笑,闭上了眼。   成斐起身,才漫出许多温情的眸子转瞬便被冷冽的寒意代替了,吹灭案角烛火,撩帐走了营房。   他规整好骑兵的队伍,便没日没夜的往开河赶了过来,经过川城时都未做停留,行至帐中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却没见到阿棠。   问过岑帆才知道她趁乱连夜赶往了湳城,身上还带着伤。   他放心不下,便让岑帆带路追了上去,不曾想真的出了意外。   还好,赶上了。   岑帆和方临正在外头候着,见他出来,都迎了上去。   篝火下他的脸色有些阴沉,唤来几个兵士守帐,示意两人跟上,边走边问岑帆:“她身上的鞭伤是怎么回事?”   岑帆虽是个只会行军打仗的大老粗,方才见到成斐对自家副尉的举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自然不会隐瞒,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看一眼成斐越发凌厉的眉锋,忍着心中忿愤道:“大人不知,还有许多…”   “一件件说与我听。”   更深露重,一队骑兵连夜离开开河,沿路向南,经原道折返进了先前经过的川城,天色将明未明时,抵达了王军次扎的营帐之地。   成斐翻身下马,将缰绳往方临手中一抛,径直往岗哨所在的地方走去,方临看了岑帆一眼,从未有过什么表情的脸抽了抽。   自己主子方才的神情,都像是要吃人了。   岑帆耸肩,他行的直端的正,可没干添油加醋的勾当。   成斐还未行至岗前,已有一队巡兵持戈而来,将他挡住,喝道:“来者何人!”   成斐抽.出腰间龙牌往前一递:“朝中御遣新将,速带我去见你们司马将军。”   龙牌专传御命,见牌如同面圣,哪有人不知厉害,众士皆一凛,忙撤开拜倒:“大人且进帐稍等,将军现下还未起身,容小的们通传一声。”   还未起身?已经时过五更了。   成斐反手将玉牌收起,边往前走边道:“不必通传了,直接带本官过去。”   众将一愣,赶紧起身跟上去引路。   什么情况,京中下派了将领,怎么一声不响的突然就来了?   营道中经过的巡兵看见成斐,皆不时回首观望,但见得是个身着骑装面如冠玉的少年郎,身上气场却强的很,隔着三尺都能察觉到那股迫人的英气,甚至有些冷煞的意味,心里都不觉禀了禀,列队匆匆往前去了,成斐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便到了中军帐前。   方临心中暗叹,平日里的温文雅公子转脸就能变成冷面郎,主子威武。   才一把撩开帐子,里头的呼噜声便传了出来。   领头的巡兵讪讪的,摸摸鼻子拜道:“小的这就去唤将军起来。”   成斐颔首,自己也进去了。   营房中寝具一般只配备地席方毯,上到首将下至兵卒皆是如此,这一位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甚宽阔的木榻,盖着被衾躺在上头,将服随意丢在角落,睡得正沉。   成斐站在榻边垂眼俯视着他,一言不发。   兵士上前,喊了两声:“将军,将军。”   榻上呼噜声犹然未歇,兵士无法,只得伸手去摇,一下没摇动,又按着他的肩晃了晃,粗重的呼吸终于戛然而止,那厢皱眉睁开眼,颇有些美觉被扰的恼怒,竟一巴掌便呼了过去:“毛毛躁躁干什么,扰本将好歇!”   兵士被打的险些歪倒在地,忙伏下道:“将军息怒,京中新来了这位大人,有要事与将军商议。”   司马尹这才掀被起来,抬脸看向成斐,似是觉得眼熟,眯了眯眼:“你是?”   成斐淡声:“司马将军别来无恙,去年探花宴上,你我见过面。”   司马尹恍然想起,这不是成家的小状元郎么?   明明是一张脸,却不像是同一个人,先前温如玉,现下…冷如刀。   他还未完全从睡意中醒过来,成斐道:“将军还不起来么,已经过了寅时点兵的时辰了。”   司马尹这才有了反应,打个呵欠掀了被,边套靴袜边笑道:“成侍郎不在礼部供职,怎么大老远的到了这儿来,北境天寒,身子骨可还受的住?”   成斐回之一笑,声音却泛着凉意:“好得很,不必高榻软衾什么的将养着。”   司马尹身形一顿,旋即道:“那倒是,毕竟不是首将,不用劳心伤神的,又年轻。”   成斐眉梢微挑,不再说旁的,将手中玉牌亮予他:“圣上遣下官来处理些战中事务,劳烦将军召集军中各将领,来这帐中议事。”   司马尹这才被玉牌上凛凛的盘龙刺了眼,哎呦一声,慢悠悠半跪于地,呼了声万岁,起身吩咐一旁兵士给他套上将服,边道:“侍郎才来,本将总要先安排给接个风,才不算违了礼,议事么,带接风宴饮毕,本将自然会再着人安排。”   成斐闻言,也不恼他的轻慢,口吻中却带了不容置喙的意味:“战事吃紧,将军从容如斯,从撤军至川城便可见一斑,下官佩服,却没工夫吃那接风宴,将军既然不愿,下官便只能差人拿着龙牌去召将领们来了。”   司马尹见他说的强硬,心下不由有些不悦,却也不敢和那块玉牌较劲,只好吩咐身边兵士:“没听见侍郎的话么,还不快去!”   那个兵士腿脚倒快,不过两刻,军中大小将领便来齐了,在帐中分列而坐,听闻成斐乃御遣至军中的官员,都各相见了礼,司马尹坐在上首案后,虽不喜这个成相的儿子,却也没怎么往心上放——到底是个入仕不久的小子,又是文状元,至多在军中担个不文不武的官职,自己身为将军,自然要先给他一个下马威。   成斐站在正中,取出手谕,嗓音殊无起伏,边往前边道:“司马将军弃城撤军,好大的手笔,想是体谅兵卒,不忍其伤,圣上知悉,感念将军苦心,特遣下官前来接替王军副将一职,着将军迁出中军帐,与士卒一同作息起居,再免,”他抬眼看向司马尹,语气加重几分,将他方才的话重复了出来,“劳心伤神。”    第72章   话甫出口, 在座军官的脸色皆变了。   司马尹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时便坐不住了,腾地从案后站起来:“你说什么?”   要来代替自己的将位?   不可能…扯诞!   成斐将手中黄绫摊开, 往案上一放:“手谕乃圣上亲笔, 御印加盖,将军若没听清, 且自己看。”   司马尹深深看他一眼,才拿起手谕, 不过片刻, 眼睛猛地瞪大了, 话没受住便冲了出来:“怎么会?你可要清楚,本将的将印乃四年前襄南候亲绶!”   成斐轻笑一声:“据下官所知,您担任王军副将, 是在先皇仙逝后不久,圣上还未亲政之时,可如今太后早已不再垂帘,恕下官不才, 且请教将军,方才话中之意,难道圣上要下达什么敕令, 还需征求襄南候的同意不成?”   话音落地,帐中完全寂静了下去。   他这话说的看似和缓圆顺,实则句句都是软刀子,全往司马尹的要害那里扎, 上来先定了他怯战的罪名,才将手谕公之于众,又点出他的将位实为投机所得,还顺着他的话把襄南候也扯了进去,末了都不忘放个勾子,给司马尹拉上以下犯上的僭越之嫌。   看着怎么都是个如玉雕琢的彬彬公子,身上却满藏暗锋,且这些锋芒,必是他有心显露才教旁人看得出来,实在叫人心生畏意。   司马被他接连几句话堵得脸色乍青乍白,偏对面的人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只手负在背后,眼睛落在龙牌上,似在观赏其间玉纹,唯有唇角一点冷意若隐若现,直教他一口气堵在胸腔想发不敢发,身形都立不稳了。   帐中沉寂半晌,成斐见他只知站着愣神,反手将玉牌一收:“战事紧急,将军看完了手谕,便行交接罢。”   司马尹身形一震,扫了眼帐中其他将领,偏生他们都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一个出声的也没有,甚至有许多,眼底还萌生了些期待的神色。   司马尹心中又羞又怒,不由得握紧了手,眼睛被案上那抹明黄刺的生疼,却也不得不将摆在案角的将印拿起,放到了成斐往前伸出的手里。   成斐淡声:“鱼符。”   司马尹脸色沉的几要滴墨,将腰间配了四年的鱼符摘下,拍在了他另一只掌心。   成斐这才转身,下头各军官见他接了将印,不待他开口,自行按着规矩离座,行拜将谒礼,成斐回过,只道:“官话不必多言,且同将领们共御外敌为要,再者,午时之前还需各位将自己所辖军务交予我过目。”   他说完,看向案后司马尹,惑然道:“阁下如何还在上首站着?”   阁下,是了,将印已然落到他手里,上头也没给安排新的军职,称一声阁下已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司马尹仍不能接受突然被剥了将位的事实,眼中怒意不敛,直直瞪着他。   成斐见他仍占着案后的位子,唔了一声,淡淡道:“阁下若舍不得这中军帐,在外头做个守帐兵也无妨。”   司马尹向来自矜身份眼高于顶,听他这样说,脸色立时紫涨了起来:“成斐!”   成斐扬眉:“还有何事?”   案后戛然没了声音。   成斐双眸微眯:“没有就给本官下来。”   司马尹胸口起伏的越发厉害,可自己现下已没了军职,众目睽睽下又不能发作,只好一步一顿的下了木阶,看向成斐的目光却越发敛不住的怨毒了起来。   然则看在众将眼中,一个长身岿然,一个活像只炸毛鸡,两人擦肩而过时,更是高下立现,且先前几次败绩,他们原本就对司马尹这个绝非将才的将领心生不满,早就巴不得苏将赶紧回来,现下朝中派了新将,也算是雪中送炭,且看他本事如何罢了。   成斐越过司马尹,撩袍坐到案后,声色忽地沉了:“先前苏将坐镇时京中两传捷报,湳城开战后却屡屡败绩,直到擅自退兵川城,不可谓事出无因,本官既接了将印鱼符,承位理事,少不得清行伍,正军纲,将此次战中的害群之马好好清理清理。”   成斐虽极年轻,坐在上首,却了无丝毫怯色,不卑不亢,眉目从容,且本就是龙章凤姿之人,竟颇有首将之风,闻得他话里的震慑意味,众军官心里都不觉一凛,就连往帐外走的司马尹脚步都停了停,然稍加咀嚼,蓦地悚然,忙又加快了步子,可手还未够到帐帘,身后声音已然冷然响起:“司马尹。”   他身形一僵,先前自矜高位,且安生稳做了四年的副将,把襄南候当成靠山,实是有恃无恐,便是领军后撤到川城时,也不信有什么后果会落到自己头上,可这小子一来便撸了自己的将职,且话里话外都没把戚覃放在眼里,方才听到这一声,却开始有些怕了。   成斐见他停住不动,只道:“方临。”   在一旁候着的方临会意,大步上前,也不客气,一招反扣了他的胳膊,直接扭送到案前,司马尹登时惊怒,挣扎大吼:“大胆!你做什么?”   方临向来秉承的是能动手绝不多叨叨的原则,哪里会和他应话,朝着他腿便是一脚,司马尹只觉膝弯锐利一疼,又酸又麻,便被卸了力,被他押扣着跪到了地上。   司马尹整张脸憋得发青,猛地抬起头来:“成斐!你敢动老子试试!”   成斐听而不闻,放眼望向众军官:“还需将领们做个见证,方才此人可是反抗将命,出言无状。”   军官们相视一眼:“都是听见了的。”   成斐微一颔首:“今早带我来中军帐的兵士何在?”   站在末处的士兵听见唤他,赶忙上前:“小的在。”   成斐问他:“军律明文,首将务于寅时前点兵,我进帐时是什么时辰,司马是否还未起身?”   “寅时三刻,将…确凿还未起身。”   “之前也如今日这般?”   那兵士脸上还有司马尹留下的指印,觑了他一眼,垂首照实道:“已有半月未点兵了。”   成斐扬手示意他下去,看向一旁岑帆:“昨晚徐漮的供词中怎么说?”   岑帆上前呈上一张状纸:“勾结北狄夜袭北口,模仿副尉字迹蔑其通敌,更有与敌军暗递王军机密之事,一件不漏。”   话音才落,司马尹的眼睛蓦地一怔,原本五彩斑斓的脸色也一寸寸白了下去,帐中亦隐隐有些骚动起来,谁不知道徐漮是司马尹最信任的军师,每日中军帐进出无阻的人,竟是个通敌的叛徒?   慢着,自撤入川城后便没再见过徐漮的影子了,司马尹也都没提起过他,难不成是…早就知晓了他有通敌之嫌,却为了颜面,自己压了下去,不行处置么?   众将领想通这一层,看向他的眼神都变了。   成斐坐在案后,看着他的脊背一点点塌下去,嗓音中寒意迸现:“兵临城下之时,自持将权,领兵后撤一事,不用我再说了罢。”   众将唯唯,先前司马命令撤军,他们虽觉不妥,却大多怯其强势,至多劝谏几句,没有一个人像苏阆那般敢同他撕破脸,到今天这般,在座的每一个都脱不了责任,只得诺诺的应了。   成斐冷冷沉声:“备笔墨来。”   帐中只剩了落笔的些微沙沙和成斐随之念出的声音:“一则不避将讳,以下犯上,无视律规;二则误时点兵,懒怠慢军,为将不尊;三则识人不详,是非不分,漏泄军机;四则,”他加重了口吻,一字一句都像铁钉子似的楔进众人心里,“遗城擅撤,背弃黎民,避伐诈军。”   好家伙,几条罪名一桩比一桩大,最后一个掉脑袋都不为过。   察觉到他话中凛凛寒意,众人的呼吸都不觉屏住了。   嗒的一声,他将笔架到砚台上,看也不看眼神愈加慌乱的司马尹,只道:“这四宗罪,我可冤了他半点?”   众将一禀,几乎是异口同声:“大人明察秋毫。”   成斐颔首,扫一眼案前险些跪不住的司马尹:“本官既没有冤了你,便一件件按着军律来,第一宗罚鞭三十,第二宗行杖五十,后两宗本将却不敢妄判,待将此状交递入京,请示上命之后再行处置。”他转向岑帆,扬声命令,“找刑官来,即刻行刑。”   司马尹肩膀一颤,挣扎不成,惊惧之下脱口威胁:“成斐,你敢动我,就等于是和侯爷作对!”   成斐淡淡哦了一声,复提笔蘸了墨落到纸上:“原来还有结党之嫌。”   众将:“……”   四周愈加静默,空气也沉沉压了下去,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不一会儿,便看见岑帆领着几个兵士进了帐中,司马尹瞥见被他撂在地上的长凳绳索,眼中闪过一抹惊惧忿怒交加的神色,哪里肯受刑,扭着肩膀狠狠挣扎起来,破口大骂:“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猢狲,也敢动老子!你最好别让老子有回京的那一天!”他抬起头,目光正撞上岑帆手里的长鞭,脸上肌肉蓦地一僵,许久没动弹过的脑子里竟白光一闪,立时瞪直了眼珠子,“老子知道了!你他娘分明是在给自己的小姘…”   一个‘头’字未出口,声音戛然而止,方临冷着脸,手上利落闪过,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闻咔嚓几声,竟直接卸了他肩膀下巴,揪着往长凳上一甩,两三下便扯掉他身上将服,将其捆了个结实,司马尹整个被绑在长凳上,像极了一条被抽了骨头的长虫,涨着脸扭动身子,再骂不出来,嗓子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噜声。    第73章   成斐冷着脸, 下巴微扬,长鞭便重重落在了他背上,啪的一声脆响, 还带着回音。   帐外不断传出直接从喉咙里嚎出来的惨叫, 伴着皮肉被击打的声响,惹得附近兵士都纷纷回首, 不无惊讶好奇的往大帐跟前凑,良久, 那人声慢慢弱了下去, 只剩下了棍杖加身的声音, 一阵凉风吹过,撩起帐子的一角,有眼尖的看见里面情形, 不由惊呼出声:“新来的大人把…”话脱到一半儿,他自觉失言,忙猛地捂住嘴,回身压低嗓音冲旁边人道, “新来的大人把将军打了!”   众人皆耸然一惊,倒抽了一口凉气。   行杖的士兵原本顾忌受刑的是司马尹,不怎么敢下手, 可将领们都瞧着,岂敢放水,杖杖到肉,却又迟疑, 时间反倒拖的更长了,司马尹哪还有挣扎的力气,整片后背被打的血肉模糊,面如菜色,嘴唇都在不停的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下巴又脱了臼,连咬牙都不能,口涎不止,堪称一个惨字,看的众将心下都颤了颤,又不知这位料理完司马尹还要追谁的责,一个个正襟危坐在座位上,实则暗地皆是紧张。   可成斐至始至终都是一副冷淡至极的神色,看向司马尹的眼神和看一块石头了无区别,着实叫人没底。   日头渐渐升了上来,杖击声终于停了,司马尹早已衣衫破烂,眼中那股子戾气也软的没了影儿,险些翻白,一摊血泥似的趴在凳上,气息吁弱,动弹不得,成斐心里数到八十,两个兵士手中的棍杖也停了,撤手站到了一边。   成斐扫了他一眼:“拉下去看起来,再侯发落。”   司马尹死鱼一样被拖了出去,帐中血腥气犹然未散,成斐看向下首噤声的军官:“从今日起,再有误军之人,司马便是个例。”   众将皆一禀,忙起来应是,成斐方敛了话中寒意,从案后站起身:“带我去军中巡视。”   . . .   苏阆着实睡了个自开战以来从所未有的好觉,梦里那株海棠蓁蓁茂茂的簇满了花,清风拂过,点了胭脂似的雪白花瓣便纷纷扬扬,落下一片花雨,成斐就坐在树下,手里持着一卷书闲闲的看,任那些花打在他的肩膀和衣摆上,见她过来,含笑冲她招手:“阿棠。”   苏阆跑过去,径直扑到他怀里,撞的他手中书卷啪嗒一声掉到地下,成斐轻笑出声,顺势揽住她的腰,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捧起了她的脸。   一片花瓣飘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她唇上,苏阆只觉唇边酥酥的一痒,抬手去拂,却被成斐止住了,苏阆对上他的眼,却看见他缓缓俯下身,嘴唇便压了下来,覆住她的,衔起了那片海棠花瓣。   苏阆的肩膀轻轻一颤,登时醒了,梦中情境仿佛还在眼前,耳朵尖儿不觉隐隐热了起来。   真是疯魔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成斐应当还在川城。   她一边暗暗嘲笑自己,一边要用手背去冰自己的脸,才从毯子里把手抽.出来,却立时被横空而来的另一只手握住了。   熟悉的触感覆盖住指尖,耳边响起温和的一声:“阿棠,醒了。”   苏阆猛地抬起眼,目光正与成斐的堪堪撞上,才发现他就坐在自己身边。   苏阆一怔,意外道:“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成斐屈起手指刮刮她的鼻尖:“你睡了两天。”   苏阆愕然:“胡说,我哪有这么能睡!”   重点…是这个吗?   成斐看着她因为才醒还有些迷糊的脸,掌不住的笑了,苏阆犹呆呆的,撑着胳膊要坐起身,忙被他上前扶了起来,让她半倚着靠在自己的肩上,苏阆揉揉惺忪的眼,去瞧帐外透进来的光,不可置信的道:“真睡了两天啊…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成斐将她垂到额前的发别到耳后,含笑嗯了一声:“申时将过,太阳还未落山。”   苏阆点点头,忽然扣住他的手,紧张道:“外头的情况怎么样了?”   成斐望着她,拍拍她的手背,要叫她心安似的:“放心,王军已经连夜调回开河了。”   苏阆闻言,呼的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那几天没白扛,那一刀也总算没白挨。   成斐眸色微沉,搂了她一会儿,温声道:“歇了那么久,可饿了,我在川城时着人买了些点心,吃么?”   苏阆想伸个懒腰,奈何肩上的伤口牵扯着疼,只好忍住了,揉了揉瘪瘪的肚子:“吃。”   成斐一笑,松开了她,捞过一旁披风给她披上,才起身到煨着的陶壶边倒了碗热水,提过案上的纸包,亲手剥开,把切的薄薄的藕粉糕递到她嘴边。   遥记得上次自己受伤时,他也是这样把食物一点点的递到自己跟前。   苏阆没再推拒,就着他的手把那片糕吃尽了,成斐喂着她押一口水,道:“军中买药问医多有不便,饭食也粗糙,你伤重,吃不得,且先拿糕点垫垫,我已知会开河郡丞,在郡中给你寻了个住处,待你恢复些力气,便先到那边去住。”   苏阆动作一顿,抬起脸来:“我的伤很快就好了。”   成斐又给她拿了一片糕:“那也得过去养着。”   苏阆咬了下嘴唇,有些别扭的道:“你来了,我还想多给你杀几个敌兵呢,干养着算什么啊。”   “阿棠,听话。”他说着,将手中糕点往她嘴边递了递。   苏阆没张嘴,把脸往旁处一别。   成斐动作停了停,另一只手揉上她的发,声音轻轻的:“乖了。”   苏阆反驳出声:“我好的很快的!再说,我留在军中,也可以帮你啊。”   话音未落,突然被他冲出的话截住:“万一再受伤怎么办?你是要疼死我么?”   苏阆微怔,抬起眼来,正撞上他眼底压不住的急色痛色,心底突然腾起一股愧疚,口吻蓦地就软了:“好好,我听你的还不行。”   成斐不语,静静瞧着她,苏阆的目光落到他眼底那两抹鸦青上,局促不忍地蜷了蜷手指:“阿斐,我…”呢喃间,成斐揉着她头发的手忽而移了下去,扣住她的后颈往前一捞,脱口而出:“我真的不想你再受半点罪,你不知道昨晚我…”他忽然停住,没说下去。   昨天他忙完军中的事已时至半夜,来到苏阆帐前时却听兵士说她一直没醒过来,脑后一凉便冲了进去,到地席边发现她呼吸平稳,只是睡得太沉,才堪堪放下心。   成斐眼底墨色益深,似在努力隐忍,手却突然捧住她的脸,俯身便覆住了她的唇。   苏阆身形一僵,察觉到他陷在自己发间的手指缓缓收紧了,动作却又压制的很轻,喉间没来由一梗,索性闭上眼,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试着去回应。   成斐的呼吸有些加重了,生怕控制不住弄疼了她,忙要松开,苏阆箍在他腰间的手却突然收紧,往自己的方向一拉,成斐蓦地睁开眼,心跳恍然快了半拍,苏阆的舌尖已然破开他抿着的嘴唇,抵了进来,成斐担心她动作太大牵扯伤口,身形顺着她便倾了过去,藕粉糕啪嗒一声落到地上,两只手扶上她的脊背,将她撑住了。   两人四唇相接,苏阆的呼吸缠绕在他耳畔,似把小勾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拨着他的心坎,香舌也不断去抵他闭着的牙关,成斐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方才一个冲动没忍住,倒教她反客为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由着她松了口,苏阆的舌尖便闯了进来,笨拙而执拗地去吸吮他的,两人唇舌纠缠良久,成斐怕她撑不住,心一横,握住她没受伤的那只肩膀,强硬地离开了她不断追上来的吻,微微喘息:“阿棠,你的伤还没好。”   苏阆瞧着他的眸子,身子往前一倾,扑到了他怀中,话里带着细微的鼻音:“阿斐,对不起,对不起。”   她向来固执,认准的事若做不成,哪怕拼了己身也要上,受了伤还孤高的觉得自己挺能扛,却没考虑过成斐的感受,若她不能好好的,对他而言何尝不是更大的伤害和辜负。   成斐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阿棠,我说过了,你没做完的事,我来替你做,有我在,你不必那么要强。”   苏阆捉紧他的衣襟,点头嗯了一声。   成斐眉目渐舒,松开了她:“你等片刻,我去着人到郡中寻马车来接你。”   两人拉开了些距离,苏阆低头,伸手抚了抚后颈:“好。”   成斐起身撩了帐子出去,不一会儿便折回了营房,又喂着她吃了些点心,暮色将至时,岑帆进来道:“大人,郡丞到了。”   成斐应了一声,朝坐在地席上的苏阆伸出手:“来。”   苏阆与他十指交握,才想扶着他站起身,身形却撑不住地一晃,搭在肩上的披风便滑了下去,里面的中衣露出了一点,成斐眉心一跳,往她身前移了一步,牢牢挡住帐前岑帆的视线,伸手将落到一半的披风往上一捞,利索的系紧带子,戴上兜帽,将她上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稍一俯身,一手托腰,一手捞住她的膝弯,直接将其横抱在怀中,往帐外走去。   苏阆一惊,忙伸手去推,压低声音轻斥:“喂…跟前还有人呢!”   成斐只道:“快走了。”便大步出了营房。   岑帆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半晌猛地回过神来,慌忙也撩帐出了。   外头营道里也有不少巡兵和兵士,看到这一幕,都张开了嘴巴,成斐只做不觉,抱着苏阆往马车的方向走,岑帆边朝路边兵士使眼色:“看什么看,前天晚上没见过?眼珠子都收了收了!”边快步跟了上去。    第74章   王军调回, 军中营帐又多了起来,连营道都窄了许多,沿路可闻巡兵列队而过之声, 苏阆被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次扎状况看不真切,然听着这声音, 心下也安宁了不少,成斐走了许久, 直到马车所在的拐角空地处才停下来, 郡丞正站在车旁引颈而待, 见成斐抱着苏阆过来,先是一愣,旋即提起衣摆迎了上来, 俯身作揖:“下官见过成大人,苏副尉。”   苏阆转过头,顺着没被挡住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郡丞下半截的衣裳, 笑道:“郡丞大人折煞我,我的品级可比大人低多了。”   郡丞还保持着躬身而立的姿势,听她此言, 忙道:“若非副尉领兵死守,开河只怕早已沦陷,副尉和苏家军是整个开河郡的恩人,便是要下官三跪九叩的来接, 下官也绝无二话。”   苏阆听他说的这样郑重,一时不知如何接茬,有点儿讪讪的,扯扯成斐的衣襟,轻声道:“快走吧。”   成斐朝郡丞点头示意,抱着她进了马车。   车厢里头极宽敞,铺着厚厚的软垫被衾,行驶起来也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想是顾及她身上的伤费了不少功夫,苏阆被成斐揽着斜躺在车里,闭着眼舒服的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成斐紧了紧揽着她的胳膊:“若还困,就先歇一会儿,到了我叫醒你。”   马车轻轻摇晃,一路下来确实容易让人犯困,苏阆点点头,敛下心神趴在他怀中,不一会儿,攥着他衣襟的手渐渐松了,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竟又睡熟了,成斐望着她的睡颜,眸色越发柔软怜惜起来。   不过几个月,她比来时瘦了不知多少,抱起来身上的骨头都能硌手,还落了一身的伤,怎能不叫他心疼。   阿棠,我会给你挣一个太平,待战后归朝,你可要好好的,养成之前那般,等着,做我的新嫁娘。   成斐捞过她露在外面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重新掩进了披风。   . . .   暮色很快沉将下来,泓学院的学生们皆歇了课,从夫子那里各自回房了,张承允做完课业,看了眼窗外暗沉沉的天,起身往外走去。   身后与他住一个房间学生陈义抬起头,见他又要出门,笑道:“承允兄,又去大人书房里寻书挑灯夜读?”   张承允停住,回身含笑应道:“幸得老师准允,不敢辜负。”   陈义叼着笔,摇首轻叹一声:“我是没有承允兄这样好的运气,哎,你若寻着什么好书,也顺便让我插个空瞧瞧呗。”   张承允脸上浮出些许为难的神色:“这…老师虽准了我自由出入书房,我却不敢擅作主张把书卷拿出来,实在对不住。”   那厢略一皱眉,却也没有强求,道:“好罢好罢,不过还有个事想求承允兄,先前我从藏书阁寻了本《诸葛正义》,很是精妙有趣,奈何却是个残本,最后缺了两页,承允兄可否帮我找找大人书房中有没有,有的话帮忙抄下来给我,可好?”   只是央他抄两页,这个却不好再推脱了。   张承允思量片刻,和声应了:“自然,若是有的话,我今晚便写来给陈兄。”   云中滑出浅浅的一轮月弧,路边已经点起了灯,周遭景色还是有些朦朦胧胧的,张承允一路穿过回廊走到书房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进了房中。   先前成斐在时一直找不着空子,没成想才寻着《东归集稿》他便领兵离开了,无异于是老天白给的一个好机会。   张承允闭紧门窗,确定没人可以进来,才掌起灯,从怀中掏出了那本书。   案角摆着一方松木墨匣,打开来,几条墨方整整齐齐的码在里头。   张承允拿出自己的书卷,翻到成斐曾经做注的那一页,又拿起墨方放到鼻息前,细细甄辨了下二者气味,没分出什么不同,才放下心来,摆开笔墨纸砚,依着成斐的口吻和笔迹在集稿上写了两句,又提起笔来,双眉紧锁。   要把文字写出成斐的味道风骨,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每在集稿上写一个字都要仔细斟酌,外头敲过二更时,才不过注完前三页。   张承允边看着泛黄的书页空白处新填上的小字,便抬手去研墨,捏着墨方的手却好像被什么尖锐的物什刺痛了一下,本能的脱了手,墨方滑落到砚台里,溅起一点墨汁,他抬手去瞧,指肚上却仍干干静静的,什么都没有。   张承允狐疑了一瞬,掏出帕子将染了墨汁的墨方擦干净,细细的瞧,墨方亦是光滑圆润,没有不妥。   许是捏的久了,手酸的缘故。   张承允来不及多想,将集稿又翻过一页,继续提起了笔。   夜色越发浓稠,烛身也短了下去,幽黄的光直刺的他眼疼,眼看着时近三更,熄灯的时辰将至,不得不停了,又想起之前应过旁人的事来,又转身去书架上轻车熟路的抽出那本《诸葛正义》,翻至最后,提笔便抄。   自成斐走后,他每日都要到这里来一趟,这间房中每个物件摆放位置都摸的烂熟于心,奈何同朝事有关的案牍公文之类一样都没有留下,虽是遗憾,今晚倒还方便了他。   张承允快速写完,将东西都尽数收拾好,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中烛火未熄,想是陈义又拖拉了课业,现下正在赶功,张承允敛住心绪,推门走近,将抄好的纸递给他:“陈兄。”   陈义此刻正紧赶慢赶的落下最后一笔,而后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才伸手接过,道了声谢,打开来扫了几眼,目光却一顿,抬头去看张承允,见他面露倦色,已然端着水盆洗漱去了,玩笑便没开出口。   有缘就是有缘呐,成了院丞的独门弟子不说,连笔法都和院丞大人的真是越来越像了,果然是师徒一脉,自己怎么就没这么走运呢。   他仰起头,将其举起来对着灯光细细的瞧。   这墨还挺好闻,应当是直接用的院丞书房里的。   张承允今晚忙到一夜,早已疲惫,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因在集稿上写的入神,方才抄的又急,竟忘了将笔迹换回来,洗漱回来倒头便睡了。   . . .   郡丞思虑着苏阆到底是有军职的人,在离王军次扎之地比较近的地方寻了个小院,又如外安排了两个侍女,马车驶出军营,匝匝经过两道长路,因怕掂着了苏阆,行的很慢,却也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巷中最深处,停了下来。   苏阆还在成斐怀中睡着,成斐见她睡得香甜,便没叫醒她,将她揽在怀中抱下了马车,郡丞边在前面引路,边道:“下官已经着人去请大夫了,不多时便能过来。”   成斐点头致谢:“有心了。”   苏阆被两人的声音拉出睡梦,醒了过来,还有些惺忪,声音含含糊糊的:“唔,到了?”   成斐嗯了一声,见她把兜帽拉下来朦胧着眼睛去看,眉眼间竟多了几分从未见过的小女儿的憨态,不觉笑了,抱着她将院中每个房间都转了转,最后才回到卧房,扶她斜靠在榻上:“如何,还中意么?”   院子虽不大,却也别致,苏阆饶有兴味的去打量房中布置,边道:“很好啊,也清净。”   成斐微悬的一颗心落了下去。   这里比起苏府来,确凿是简陋的多了,不过好在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在开河能寻到这么一处已经很不易了。   他一心想给她最好的,却没意识到这个担心其实是个多余,她在军营中扒着糙米饭吃的时候都没嫌过一句苦,又怎么会看不上这里。   二人沉默间,外头的郡丞领着一个老者进来道:“大人,大夫到了。”   成斐忙松开扣着苏阆手背的手,给郎中让开地方,苏阆收回眼,将腕子递了上去,成斐掩在袖中的手再一次收紧了,看到苏阆抬起眼来瞧着自己,只好又舒缓了眉目,无声看着郎中给她搭脉。   郎中隔着衣裳给她检查了一下肩上伤口,询问了几句,终于起身恭敬道:“姑娘没什么大问题,盖因先前用度不济,营养不足,兼之受伤导致身子虚弱,幸而多是皮肉伤,待老朽开些方子,好好将养便可,只是…”他话锋微转,“这左肩伤了骨头,近来切勿牵动,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儿。”   成斐心下微松,和声应了,待老大夫开完药方,好生将其送了出去,在门外和郡丞交代好,才又折回榻边。   门扇被带上,房中只剩了他们两个人,苏阆靠在枕上,笑着去扯他的袖角:“都说没事了,你总瞎担心。”   成斐顺着她坐下来,边拉过被衾拢到她脖子处,边嘱咐道:“这几日都侧着睡,别压着。”   苏阆吐舌:“我哪管得住睡着了的身子。”   “那就拿个枕头垫到背后。”   苏阆转身去瞧:“可这里只有一个,我要枕的。”   成斐看了眼窗外的天,已经快黑透了,现下再去寻也来不及,床上又只有一褥一被,只好抬手捞过一旁披风,叠成四四方方的,放到她侧里:“今晚先用它,明天我着人再给你备一个。”   苏阆唔了一声。   成斐揉揉她的发,温声道:“好了,天色不早,你且歇下吧。”   苏阆由着他扶自己躺好,掖紧了被子,见他转身,心里突然一空,伸出手来从后扯住了他的袖角:“你要走了么?”    第75章   话甫出口, 苏阆便后悔了。   他在军中肯定还有许多事要忙,为了自己的事已经耗费了许多时间,再说这个, 岂不是耽搁他。   可她真的不想他离开。   成斐步子顿住, 回过身去,看到她眼中的挣扎之色, 立时反手握住她的指尖,又折回了榻前:“我不走, 只是天晚了去把门插上, 马上就回来。”   苏阆何尝不知他是听了自己那句话才这样说的, 可是动了动嘴唇,怎么也没说出让他回去的话来。   成斐已经扣着她的手坐下:“睡吧,我守着你。”   苏阆心间蓦地一软, 更加张不开嘴了。   就任性这一回,一回就好。   她不无负罪感的想着,与成斐交握的手指紧了紧,对上他藏着倦意的眼:“你也睡。”   成斐闻言, 忽而笑了:“不用管我,明日我回军中再歇便是。”   苏阆瞧着他,吐出几个字:“你骗人。”回了军营, 他哪里还有睡觉的功夫?唬谁呢。   她鼓了鼓面颊,赌气似的道:“反正这几天我已经睡了许多了,你不睡,我也不睡, 咱俩就干瞪眼吧。”   房中静默半晌,成斐忽而凑近了,唇角微勾:“你想让我怎么睡?”   他嗓音放的很轻,有些沙沙的,撩的苏阆一颗心啵地一跳。   她耳朵尖儿一热,横了他一眼,见他还微笑的看着自己,索性背手将他方才放在自己身后的披风往旁边一推,指着榻上空出来的地方道:“就这儿。”   “我不用披风,你搂着我,就不怕睡觉乱动了。”   苏阆不顾成斐微怔的眉目,梗着脖子吐出来这么一句。   幽黄的烛光下,成斐的喉结微微一滚。   半晌,他道:“好,等我洗漱回来。”   苏阆这才乖乖松开了攥着他袍袖的手,见他出去,抿了抿嘴唇,闭上了眼。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隐隐有些快。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阆听见落下门闩的声音,知是他回来了,悄摸睁开一只眼皮,偷偷去瞧。   成斐已经摘下了发冠,头发半束着,多了几分往日的随和,身上衣物却一件不曾少,只是袍袖向上挽了些,露出一段手臂,坐到榻边褪下靴子,吹灭了灯。   黑暗中苏阆察觉到床褥往下陷了一点,把眼睛又合上了。   被衾窸窣两下,他越过苏阆,在她身后和衣躺了下来,胸膛挨着她的背,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好了,睡吧。”   隔着衣料,苏阆几乎能听到成斐一拍拍的心跳,身上极淡的墨香笼罩着她,实实在在的温暖与心安。   她蜷在胸前的手缓缓下移,扣在他指间,入了眠。   . . .   这大概是苏阆有生以来过的最快的一个夜晚,醒来时窗外已然晨光大盛。   她觉得腰间空空的,扭头去瞧,没能翻过身去,背后只剩了一席叠好的披风。   成斐已经走了。   苏阆虽不意外,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传进来问候的一声:“姑娘醒了么?”   苏阆转头,依稀看见门外头立着两个纤细的人影,扬声道:“进来吧。”   侍女推门而入,但见得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清清秀秀的,低眉顺目,看着很安分老实,上前服侍她穿衣洗漱,苏阆虽有些不习惯,奈何自己确实不好动,便由着她们伺候,边道:“成斐什么时候走的?”   两人原本安静的忙活,听她这样问,成斐和她昨夜又是同处一室,不觉抿着嘴儿笑了,其中一个边给她系上衣带,边道:“大人五更便出门了,特地嘱咐奴婢不要打扰姑娘,奴婢们便一直在门外候着。”   苏阆应了一声,瞥见二人唇边笑意,眼角一抽,轻轻咳了一声。   她们莫不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对,自己伤成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啊。   两人抬起头,看见苏阆脸上的尴尬之色,慌忙摆手道:“姑娘不要误会,奴婢们只是觉得姑娘和成大人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呢。”   苏阆这才嘿然一笑:“有饭吗?我饿了。”   . . .   成斐回到军中便打开了舆图,待他顺着十几个不起眼的小关卡将北境战火蔓延的地界划开,方临撩帐进来:“公子,湳城那边有消息了。”   成斐放下笔:“怎么说?”   方临道:“狄军那边下了大力气,估计便是为了拖住苏将军,先前挑起的乱子不过是调虎离山,现下遣兵四万围困湳城,湳城虽褊小,却易攻难守,坐镇的却只有八千苏家军,才拖了这样久。”   成斐目光落在用笔圈点的密密麻麻的舆图上,边道:“这些军队直指的不是苏将,而是以湳城作胁,若他带兵突围离开,剩下的狄军没了阻碍,便会破入城中,屠杀城中百姓,否则以苏将的能力,不过四万敌军,焉能困得住他?”   方临闻言,抬起头来:“公子可要派兵过去支援?”   “四万,”成斐沉吟,“把四万人打到没有屠城的余力得拨调多少兵士才够?现下开河两军对峙,王军的兵力不能再削。”   “那…”   成斐手指在舆图的某处轻轻一敲,定声道:“狄兵统共就那么多,短时间内也没有大行征兵的可能,换而言之,此消彼长,开河是陈狄主战之地,若狄兵告急,围在湳城的军力势必要调过来,便可解苏将之困。”   方临明白过来,心下豁然:“苏副尉前些时日才烧了他们的后备,现下军心定然不稳,正是批亢捣虚的好时机,是否要下战书?”   狄兵军心不稳,王军士气就高了么?司马尹带了几个月的兵,软成那个鬼样子,交起战来不免拖拖拉拉,反添伤亡疲软。   “不,给他们留休整的时间,呼衍朗急于求成,要让他以为没了后顾之忧,打起来才利索。”   成斐双目微眯,提笔蘸了朱砂在临近开河的东南处划了两个圈,唤过方临:“你去这里的瓠子谷瞧瞧,回来描一幅图给我,”他又提醒,“别忘了随身带着飞爪和罗盘。”   方临抱拳应过,行将退下时,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公子,方才属下来时听岑兄说,司马尹一直叫骂不休,想要见公子,还…”   成斐原本不过轻笑一声,听他话中渐渐带了犹豫的意味,抬起眼来:“什么?”   “还对苏姑娘口出恶言,”他皱眉,“不堪入耳。”   成斐眉锋微冷:“知道了,你去吧。”   方临领命退了出去,成斐将案上舆图卷起,将笔墨规整好,也撩帐而出。   时气渐寒,日头也白惨惨的,成斐沿着营道拐了几道弯,到最里头西南一角的帐子处才停了下来,岑帆领着巡兵过去,见到他来,摆手朝身后兵士示意,让他们自去,上前拜道:“大人。”   成斐颔首:“司马尹扣在这里?”   “是,”岑帆皱眉道,“这家伙嘴里实在不干净,属下便给他堵上了。”   怪不得没听见什么声音。   成斐撩帐而入,这营帐窄小,地界又背阴,里头光线很少,暗淡的看不清楚,只能看到角落里的草席上缩着一团黑影。   外头的光亮顺着被撩开的帐帘透进来,照的黑影眯了眯眼,抬起脸来,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是成斐,脸色立时又狰狞起来,嗓子里也发出呜呜的声音,奈何嘴巴里结结实实塞着一团布,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上的横肉也被积压在一块,颇有些滑稽可笑。   成斐走到近前,一股陈旧的混着尘土的血汗腥气便飘了过来。   先前一顿长鞭棍杖把他打得遍体鳞伤,现下又被当成犯人扣在这犄角旮旯里,哪有人会给他治伤,裹上件旧袍子捆了就扔在了这里,司马尹活了三四十年,一直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折磨,看到成斐来,真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奈何身上无一处不酸麻疼痛,狼狈无比,又没有力气,能支配的也只有一张被堵着嘴的老脸了。   他狠狠瞪着他,像是眼神能杀人一样,身体却挨着草席往后缩了缩。   成斐看着他一直挨到帐角里,再无后退余地,半蹲下.身,把他嘴里塞着的那团布揪出来,扔到了一边。   司马尹旋即呼吸了一大口气,却又被帐中污浊的空气刺激的呕了一下,对上成斐冷淡的眼,僵了片刻,忽而破口狠骂:“不知天高地厚的猢狲,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也不看看老子是谁,一时得势就上了天了!”他狠狠喘了两口粗气,粗嘎嗓音中威胁之意愈加明显,“你真以为有人敢杀老子?苏嵃都不敢动老子的位子,一对儿毛都没长全的小羔子,也来对着老子卖俏行奸,公报私仇?奉劝你赶紧把老子放了,否则定要弄死你个不知好歹的!”   成斐一直冷淡的俯视着他,仿佛在看一场小丑跳脚的无聊而拙劣的戏,直到司马尹骂出卖俏行奸这四个字,眉锋才见凛冽,一把捏住他的下颌,他虽不是习武之人,却善骑射,箭簇可透钢甲,一时发力,又狠又准,捏的司马尹颌骨都嗑啪嗑啪响了两下,那厮吃痛,嗷地叫唤了一声,看见成斐眼底闪过的直若冷刃的光,竟被吓住,冲到嘴边的狠话也咕咚咽了回去。   成斐冷笑一声:“阁下未免太瞧的起自己,竟以为前几日受的刑是我公报私仇?你犯下的那些事,何须我动用公报私仇的手段,现下留着你的命,才是我自己的主意。”   司马尹被他不带一丝起伏的语调说的惑然,又一悚:“什么意思?”    第76章   成斐的声音让他脊背发寒:“你不知?凡欺军慢军误军者, 无论军职高低,立斩无赦。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根本不必请示上命, 只要我想, 现在就可以砍了你正.法。”   司马尹脸上这才浮出几分失去倚靠的慌乱之色,猛地抬起眼, 嘴唇哆嗦了一下:“你要怎样?”   成斐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站了起来:“知会阁下一声, 你司马尹, 必定活不过来年开春。”   至于这期间何时死, 怎么死,自己慢慢猜去吧。   他说完,看也不看司马尹渐渐失去张狂之色和生气的脸, 拂袖而出。   岑帆见他离开,也跟了上去,仍有些不解:“大人,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成斐抬起眼, 声音中忽而带了些许渺然:“阿棠率你们等着北狄十数万大军兵临城下时,不煎熬么?”   他无法亲身体会当日情状,但可以想见那些孤注一掷背后隐藏着的无助折磨。   他从未自诩过君子, 更何况此事牵扯到阿棠,他就要睚眦必报,司马尹既动了他的人,就该做好承担这个后果的准备。   留着他的命, 等死。   攻心为上,现下也是如此。   成斐侧身对岑帆道:“这些日子暂时不会开战,苏家军里的人是最会带兵的,否则那五千王军也不会随你们一直守到最后,从今日起你便担了都教头的职,再选些得力的兵士,去教习军中士卒吧。”   岑帆双目一亮,立时抱拳拜倒:“属下多谢大人提携,必不负所托。”   成斐让他起身,边道:“我脱不开身,你若得了空,还请代我去看望一下你们副尉。”   岑帆忙不迭地应了。   成斐朝他点头,道了句:“多谢。”转身往中军帐的方向去了。   . . .   北境少雨,冬日物燥,又因着那日风急,火势涨天,后军几乎被烧了个精光,若非赶的及时,只怕连中军营帐也会被殃及,呼衍朗当日大怒,急火攻心之下,竟当时便呕出来一口血,直到命令砍了几个后军的守兵,才渐渐平静下来。   可一连几天过去,空气中的焦灰气味仍久久不散,凄凉无状,情绪又开始不住的翻腾,虽知是因自己当日过于忘形,留守的兵士太少才疏了防备,否则不至于此,那股子迫不及待要将陈军踏平的心火却是不可抑制的越来越旺盛了。   他蹲下身,从余烬中挑出几颗烧成黑炭的粮粒,狠狠攥在了手心。   自己可否一举在氏族中翻身,全靠这一战。   还有,兰珠。   她还等着他给兰氏洗刷冤屈,也只有让她摆脱了罪臣之女的身份,自己才能名正言顺的娶她。   决不能…决不能输。   这次因为后军失误,都尉已经发怒,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少将之位眼见不保,必须赶紧挣一次功绩转圜他对自己的印象,时间不多了。   右手舒展开来,几粒烧焦的粮食已经全被他攥成了炭黑的碎末,蔓延在掌纹里,像是镶嵌进了肉里一般。   冥想间,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兵士的声音:“少将,开河来书。”   呼衍朗脊背一凛,沉着脸起身,没有拍掉手中余灰,直接接了过来。   信封上还带着被箭簇穿透的印记,是直接隔空射过来的,也就是说,不是探子送来的消息。   不知为何,只是捏着信笺,他便隐隐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手指不觉一紧,深深呼吸了一口,才将其打开,清峻有力的墨字映入眼帘时,心下还是突的一沉。   斐承上命,今将王军次川,旌麾北指,得以与君会猎于疆,甚幸。   成斐竟来了这里!   不止于此,陈军的主力也被调回了开河。   呼衍朗身形微微一晃,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就那么生生错过去了。   刺啦一声,信纸被他抠破了,兵士闻声抬起眼,又赶忙低下头,呼衍朗将那封信窝成一团,攥在手心大步离去,冷冷抛下一句:“传我的令,点兵。”   . . .   昨晚刮了一夜的风,今早醒来时院子里那棵树的周围落满折枝满地,寒意萧瑟,好像一晃过去,便完全入冬了。   大夫每日都会按时来,两个侍女也照顾的无微不至,苏阆精神头恢复的很快,自己下床走路已经没问题了。   还没到用早膳的时候,苏阆自行起了身,倚在门框上出神。   王军才调回开河,成斐肯定很忙。   既然他不能来,待几日她再养养,是不是就可以去军中找他?   还是算了,擎给他添乱。   冥想间,肩上忽的一暖,侍女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姑娘怎么站在风口上,赶紧进屋吧,别受了寒。”   苏阆紧了紧她给自己拢上的披风,回身道谢,看着她略微有些深邃的清丽眼窝,不觉勾起了一点神思:“你是本地人?”   见那侍女应是,笑道:“说起来,我家中有个妹妹,老家也在北境呢。”   那厢也笑了,颊边有个小小的酒窝:“定然是个和苏姑娘极亲近的人了。”   苏阆点头:“是个很可爱的丫头。”出来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荞荞怎么样了。   以她的性子,没人拘着,府里又用度不缺,可别撒欢玩脱了就好。   苏阆想着,双眉微弯,折身进了房间。   还未坐下,身后忽而响起一阵有力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极为清晰,苏阆恍然回头,还未看清走过来的人,岑帆的声音已传至耳中:“副尉。”   苏阆才提起来的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岑帆走上前抱拳行礼,手里提溜着的那两尾肥鱼一晃一晃,已经结了冰,见苏阆的眼睛落在那上头,笑道:“成大人特地吩咐的,给副尉补补身子。”说着将其递给一旁侍女,“趁着新鲜熬了汤吧。”   苏阆坐下,问了一句:“那他现下在做什么呢?”   话音才落,苏阆无语的抚了抚额。   真是个蠢问题。   果然岑帆笑道:“自然是在忙军中的事了。”   苏阆点头:“回去还要麻烦你督着他些,别熬坏了。”   岑帆想到先前轮到他夜巡时中军帐里半夜才熄的灯,扯着面皮干笑了两声,满口应了:“好嘞。”   他瞥见苏阆神色颇有些寥寥,起先有些吃惊,而后使劲憋出了一句话:“副尉放心,大人若得了闲,肯定会来看你的。”   不待苏阆说什么,他突然站起身,笑道:“属下军中还有事,且先告退了。”   言罢俯身行了个礼,匆匆离去。   待踏出院门,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刚才那个姑娘,真的是自己的副尉?   苏阆给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果敢刚毅这一层面上,特别是在交战时,眸子像极了封冻三尺的湖下藏着的冰锥,方才见到她,却发现那些看似坚不可融的冷锋已经消了许多,特别是在提及成斐时,眼底竟不自觉的流露出了柔软的脉脉神色,一双瞳仁若剪秋水,极…美。   得怀着什么感情,才能让人一瞬间转变这样多呵,像冰雪瞬间消融了一般。   可话说回来,冰雪春.水,本就是一物生。   一阵寒风打来,直激的岑帆打了个哆嗦,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忙狠狠拍了拍脸,竟然恍惚了,副尉可是成大人的!   他使劲把苏阆那双眼睛印在自己心里的影子压下去,大步往回去了。   才至军中,便看见方临一身黑色劲装,抱着长刀往中军帐的方向走,岑帆还停留在自己方才对苏阆想的入神的愧疚感里,心里默默捶着自己往前去,没留神险些撞着他,两人斜斜擦肩而过,方临却突然转回身,朝着他的背影道:“喂。”   语调里不带任何起伏,冷冰冰硬邦邦。   他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可口吻听在旁人耳中,就带了点盛气凌人的意味。   岑帆略一皱眉,回过头去:“喂球!喊岑兄!”   方临:“哦。”   岑帆:“……”   方临又道:“你去看苏姑娘了,她不好?怎么魂不守舍的。”   岑帆卡了卡,吞了口唾,才道:“气色好多了。”他一顿,又添上一句,“就是看着想成大人怪想得慌。”   方临双手环抱:“舍不得了。”   岑帆重重呸了他一声:“副尉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看不过她不开怀不行?”他对天发誓,就算是有一瞬失了神,也绝对没有对苏阆起那方面的歪心思。   方临冷峻的眉梢一挑,朝他走了几步,指指耳朵:“过来。”   这家伙还真是一个字都不多说啊。   岑帆磨牙,秉承着两人都是成斐苏阆手下的那一点认同感,照做了。   方临念书似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从怀中掏出卷羊皮纸,往他怀里一撂,抱着长刀转身扬长而去。   岑帆站在原地,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这家伙平日的冷模样,装的吧!   时辰已经过了晌午,方临还没回来。   成斐看了眼案角刻漏,将刚刚处理完的军奏推到了一边。   估摸着时间,不应该拖这么久才对。   可别是真把自己困里头了吧,成斐隐隐有些担心起来,起身往外面走去,才要撩起帐子,岑帆已经迎面进来,拜道:“大人。”    第77章   成斐的视线落在他手里拿着的那卷羊皮纸上:“何事?”   岑帆仍低着头:“刚才方兄回来, 托我将此物交给大人。”   成斐接过打开,正是他要的瓠子谷的舆图。   成斐让他起身,边问:“方临人呢?”   岑帆挠挠后脑勺, 扯着面皮一笑:“他不慎把罗盘落在谷里了, 为免耽搁时间,先让属下把图纸给大人送过来。”   成斐闻言, 看了他一眼,只道:“好, 你下去吧。”   岑帆应声抱个拳, 匆匆离开了大帐。   方临那样谨慎的一个人, 按说不会丢三落四的才对,成斐掂着图纸敲了敲手心,不无惑然的折身回了案后。   瓠子谷形如其名, 坐落在开河临西,谷中地形似个葫芦,口狭肚深,越往里越陡, 中间狭窄的地方正好可以作为一个天然的障门,且此处地偏,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村落, 鲜有人注意,对于不熟悉地形的外人而言,陈军便占了东道主的势。   成斐手中笔杆在图纸上轻轻一点,敲定了主意, 唤来守帐兵,下命召集将领进帐议事。   日头见了西沉的模样时,众人才从帐中出来,口中还在议论着什么,直到看见远远过来的一个人影,声音不约而同的停了。   成斐才拿过一旁水囊,听见外头杂音消了片刻,而后传进几声招呼:“副尉来了。”   成斐一怔。   再熟悉不过的清凌凌的嗓音已经在帐外响起:“将领们好。”   又是几句热情的寒暄:“副尉伤可大好了,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苏阆一笑:“好多了,便来看看。”话音未落,对面帐子被一把掀开。   两双眼睛隔着众人堪堪对视,苏阆虚虚弯起的唇角一敛,便要过去,军官们跟前到底忍住了,朝他俯身抱了个拳:“大人。”   成斐见她又恢复了军中劲装加身的打扮,神色微微一凝,奈何她恪守着军中礼节,只好道:“进来。”   苏阆一进帐中,便被他揽住,扶着往座位那边去:“你怎么来了?”   苏阆不言,阻住他的动作,手直接覆上了他的额,良久,眼中担忧焦灼之色才渐渐褪去:“你没事吧?”   成斐握回她的手,察觉到她的指尖是正常的温热,心才放下:“我会有什么事?外头这样冷,你伤口未愈,怎么又回了军中?”   苏阆端详着他的脸色:“方临说你水土不服,你的肠胃本来就不好,我放心不下,便来瞧瞧。”   成斐神色一顿,半晌才吐出几个字:“这小子,诓你过来。”   苏阆恍然啊了一声,察觉到他眉间不虞之色,忙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眨了眨眼:“你不想我过来看你么?”   自她能下地走路便起了来看他的念头,奈何又怕耽搁成斐的事情,只能忍着,今天听方临去寻她这么一说,当时就绷不住了,换了衣裳便往这里赶,见到成斐没事,才放下心来。   虽才知自己被坑了一把,却得了圆满,还挺开心的。   成斐扶住她往上抻着的后腰:“我是担心你的身子。”   苏阆离痊愈确实还差的远,又怕惹起众人闲话,把家常的夹袄换成了戎装,自己一路走过营道,现下心弦松下来,硬撑起来的力气很快被抽离,眼前便有些犯晕,忙顺势把脸埋在了成斐怀中,省的被他看出来,轻轻笑道:“我好多了,就是想见你。”   成斐心下有些复杂。   他当然是想见到她的,奈何军务牵着,时常一忙便到半夜,又不能连夜过去扰她,也只能把这份向想念压在心里,等着有忙里偷闲的时间,没成想苏阆竟自己来了。   自己不能过去,就想法子教她过来是么?这个…蛔虫。   方临这一出弄的,倒叫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伸手将她圈在怀中。   虽则心疼,心里还是有一层暖暖的东西,舒舒冉冉地漫了上来,教他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这样的话…方临是罚是赏?他略一皱眉,有些纠结。   苏阆缓过了力气,从他怀中抬起脑袋,像是猜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方临头一次做事教我这样顺心,我就说嘛,跟着你办事的人,哪有这么死板。”   成斐默然无言,半晌憋出来一句:“你欢喜就好。”   苏阆的脸偎在他胸前衣襟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心满意足的道:“能和你在一处,我当然欢喜啦。”   听她这样说,心里更是软的一塌糊涂,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苏阆又拥了他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松开:“见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不耽搁你办事,且先回去了。”   成斐闻言,身形一顿,没有依她,竟反倒揽的更紧了,低低道:“不耽搁,别走了,好不好?”   苏阆恍然抬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成斐瞧着她,凑到她耳边,重复了一遍,又怕她不答应似的,添上了几句:“过几日便要交战了,想多陪陪你。”   略微沙沙的嗓音听得苏阆呼吸一滞,只知顺着他点头:“好,好…”话尾未出口,被他低下头来,用嘴唇封住。   成斐的动作很柔缓,只轻轻含了下她的唇,便放开了,温声道:“你等片刻,我着人再添个炭盆。”   . . .   入了冬的开河夜幕降的很早,申时才过天色便暗沉了下来,苏阆没受伤的那只手撑着下巴坐在案边,成斐的胳膊从腰后环过来,一手圈着她,一手执笔,在方临新绘的图上做标,苏阆抬手指了指其中的一处:“这里地高势陡,可以放岗。”   成斐顺目望去,依言落笔,道:“不错。”   苏阆很有些想法被采纳的小满足,抿唇笑了,继续看他在羊皮纸上圈点,修长有骨的手指映着烛光,像是精雕细琢的玉石,和狼毫笔相得益彰,看着就是种享受。   出神间,成斐停了下来,下巴抵在她发上,和声问:“去年北境下的第一场雪,是在什么时候?”   苏阆想了想,唔了一声:“差不多就比现下晚几天,十月里。”   旱异才过不久,今年的雪应当会落得晚些。   苏阆脸颊微鼓:“最好不要下,这里的时气,开了头就跟洒鹅毛一样,且非得到来年开春才化冻,到处白茫茫的一片,路滑不说,还容易掉向,于战事没什么好处。”   成斐听见她口吻里毫不掩藏的嫌弃,掌不住笑了,揉揉她的发:“不喜欢就不看,届时你只管在房中烤火取暖便是。”   苏阆吐吐舌头:“好无趣的。”   成斐笑道:“若闲了,给你寻些芋头,自己烤来吃着玩儿。”   苏阆扭头去看他,眼睛弯的像月牙儿,见他应是暂时闲了下来,将自己转了个身,侧坐在他腿上,去摆弄他的手指。   帐中静的很,只能偶尔听见新炭在铜盆中烧出的轻微噼啪声。   这些时日她的气色好了许多,也没那样瘦了,偎在他臂弯里,有点儿…软。   苏阆似是被成斐抱熟了,不但不再有才开始与他接近时的不自然,还一有机会就往他怀里扑,依赖的紧,成斐对她越来越愿意和自己亲近的变化感到很满足,却又总感觉缺了什么。   苏阆掰着他的手指凑着烛光去看指肚上的细纹,扭了扭身子。   真是…磨人。   成斐的喉结上下一滚,闭了闭眼。   烛火一晃,苏阆没看清他无名指上的纹路是斗是箕,又往前蹭了蹭,却被成斐一把制住:“别动了。”   苏阆回首,脸险些碰上他的鼻尖:“怎么了?”   成斐身体里的血液流动都隐隐加快了速度,闭了闭眼,才稳下心神,舒出一口气。   他是知道恪守礼法,可也十分…年轻气盛啊。     案角烛火飘飘忽忽,在她侧脸映下不少幽昧的光影,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   苏阆傻愣愣的,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见他眉锋微锁,反倒不确定他和方临到底是谁在诓她了,忙伸手去探他的额,脸色微变:“你不舒服?好像有点热…”她这一动作,身子便又往成斐怀中靠了靠,两人肢体相触,衣料被摩擦的窸窣两声,成斐呼吸一紧,将她往怀中一捞,语调里都有了压抑的强硬:“都让你不许动了!”   苏阆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一怔,察觉到成斐的手慢慢收紧了,像是要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一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由着他抱,直到压在他腿上的小腹隔着衣摆被什么硌了一下,懵懂半晌,才突然猜到,耳朵根腾地红了,本能的去推拒他肩,身子往后退,成斐却没有松手,顺着自己挣扎退却的方向一倾,现下她身子还未完全痊愈,哪里抵的过他的力气,毫无反抗的,后背便被压到了案上。   苏阆动弹不得,咕咚咽了口口水,突然有些慌,从他两腋穿过的手忙去拍他的背:“阿斐!唔…”   后一遍没能说出来,被成斐封在了口中。   苏阆心房啵的一跳,去拍他的手停了,成斐一只手斜撑着垫到她背后,免得案边棱角硌痛了她,嘴上的劲儿却不见减弱,察觉到苏阆不再推拒,像是得了鼓励般,不断舔舐吸吮她的唇舌,摁着她亲了许久,才抬起头,眼底墨色愈加汹涌,好像有什么在烧,又俯身下去亲她的眼睛和鼻梁,哑着声音轻唤:“阿棠,阿棠…”   苏阆被他吻的迷迷糊糊,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神思才清醒了些,睁开眼睛去瞧他,低低应道:“我在这里。”    第78章   成斐动作微顿, 将她揽的更紧,吻相继落在她的额上、脸颊上,轻轻向侧一偏, 含住了她的耳珠, 苏阆一颤,温热的酥麻感几乎蔓延到骨头里, 嗓子里不受控制的嘤咛了一声。   成斐的吻慢慢下移,一路吮过她的脖颈, 原本扣着她右肩的手也往中间滑了过来, 扯开了她的衣襟, 露出一段精致的锁骨,嘴唇覆上,温凉柔软的触感传来, 苏阆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直到骨头上感到一点钝钝的痛,才反应过来是他在自己的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肌肤不由细碎的战栗了一阵, 攀在成斐背后的手捉紧了他的衣裳,又猛地松开,捧住了他的脸, 强迫他离开自己,与他四目相对,还在微微喘着气:“阿斐,你…你想好了, 你要我吗?”   成斐眼底一震,眼中灼烧着的东西逐渐退却,清明起来,扣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松了。   帐里拢着两个火盆,和暖的很,热气熏蒸,苏阆双眸有些迷离,双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露在空气中的锁骨和周围的肌肤也出了一层薄汗,随着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水光暧昧。   案前红炭烧的噼啪一声响,在静谧的帐中显得格外突兀清晰。   成斐眼底涌动的情绪艰难的敛了下去,手将她的衣襟重新拢回原处,把脸埋在了她柔软的颈里,声音闷闷的,似在对她说,也像是告诫自己:“不,你的伤还没好,仗还没有打完,你我还未成亲。”   苏阆对男女之事并非一无所知,听他这么说,起伏不定的心神才慢慢稳住了。   方才被成斐吻的近乎情迷,脑子里迷迷糊糊闪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他真要,自己不会不给。   管他什么死矩硬规,她也向来看不上,左右自己这辈子只认准成斐一个,决不会再有其他人,至于何时走到那一步,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是他。   可成斐没有那么做。   他舒一口气,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将她扶离了案边。   苏阆心里绷紧的那根弦松弛下来,闭眼靠在了成斐的肩上:“那我等你带我胜归。”   . . .   陈狄两军的又一次开战就在五日后。   苏阆所住的地方离军营次扎的地方不远,隔着百丈虚空,她都能隐隐感觉到王军主力兵马踏出开河城门,声浪袭地带来的震颤。   此刻的成斐应当就在城墙上指挥作战。   苏阆不时望向窗外,透过窗棂纸可以看见院中树枝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无端添了许多凄怆,苏阆蹙眉,转回脸去不再看它,握着茶盏的手却缓缓收紧了,茶水从腾腾直冒热气到冷却冰凉,她都没有押上半口。   开战的钲声传的很远,顺着凛冽朔风,刮进郡中每个引颈以待的百姓的耳朵里。   苏阆一整天都坐在窗下凝神听着从城外交战的动静,时间一点点推移过去,从城墙外透过来的厮杀声犹然未绝,却有了渐远之势,反衬的陈军这边鼓声都清晰了起来。   苏阆察觉到这个变化,虽然缓慢,但还是松了口气,方觉得喉咙干燥起来,欲饮口茶润润嗓子时,才发现盏中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深褐色的茶油,早就不能喝了。   两军真正交战决胜负用不了多久,尤其是贴身肉搏的时候,真正耗时耗力的是战前准备和战术安排,这也是为什么一个良将举足轻重的原因,她相信成斐,只是他才接手军中事务不久,还是隐隐有些担心,天色将沉,从晨光熹微到日落西山,怎么也该结束了。   苏阆坐不住,起身推开了窗牖,冷风呼的刮过来,扑到她脸上,几乎就在同一刻,她隐隐听到了远处收兵的鸣金声。   苏阆紧攥的手指猛地松开。   战斗暂时结束,大军陆续归营,岑帆不顾疲累,连脸上溅染的血渍都来不及擦,兴冲冲奔上城墙,气喘吁吁地冲成斐拜倒:“大人,狄军不敌后撤,这一仗我们赢了!”王军先前被打压了太多次,士气消磨,今日胶着,虽是险胜,但已经足够让人振奋。   暮光拢上天际,隔着苍茫大地,远处硝烟未熄,连成肃杀萧瑟的一片,成斐收回目光,转身将他扶起,不顾岑帆受宠若惊的目光,微微笑道:“将士们辛苦,我现下便亲去安顿,教头起来罢。”   岑帆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手上被他扶住的感觉好像还在,心中尊崇更甚,忙大步跟了上去。   夜色完全沉了下来,军中因反败为胜带来的那股许久未有的昂然气息犹然不歇,如同沸腾的开水在营帐间翻滚升腾,兵士们映着火光的脸上也精神了许多,岑帆受命前往帐中议事时不由心生感慨,人心就是这样亦娇亦悍,被失败压制折磨的久了,纵使会萎靡下去,只要给些实实在在的可以触碰的希望,他们就能重新燃烧起来。   帐中灯架上烛火通明,将领们分坐左右,眼中皆熠熠,坐在案后便忍不住的摩拳擦掌,除了上首的成斐。   他的神色在外人看来出乎寻常的平静,仍是平日里那副沉稳平和的样子,仿佛这场久违的胜利对他而言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众人见他沉思不言,应是在考虑事情,也不敢轻易出声,只能按捺着心情在座位上等着。   的确,这场战役的结果早就在他意料之内,但重在一个险字。   他要做的并非大破敌军,而是在鼓舞王军士气和让敌人心有不甘之间达到一个平衡。   从今日的结果来看,成效正好。   成斐收回神思,才抬起眼来:“接下来的战事,众将可有高见?”   其中一个腾地起身,抱拳道:“王军得胜来之不易,古云一鼓作气,末将以为,当趁此时机,全力攻战,争取再创狄军。”   话甫出口,周围将领脸上都浮现出了赞同的神色,点头望向上首。   成斐道:“此次险胜,狄军虽败,兵力犹在,切勿因赢了一次便掉以轻心,再者王军之力尚要蓄发,接下来的战事应攒存实力,尽量减少伤亡,而非急于破敌。”   众将不无惑然的相视一眼,成斐从案后起身,将舆图展开挂在屏上:“狄军少将呼衍朗虽有城府,却是个争强好胜之人,急于伐兵略地,然则上兵伐谋,攻城乃下下之策,现在还不到求胜之时,只消压制,消磨狄军耐心,做以诱敌,”他的手指在开河西北滑过,停在一处谷上,“沿着此向,将战线往西推,之后再如何,且待我的令。”   他话锋微转,转向下首的屯骑校尉,手以开河为准心沿路划了个圆:“李校尉率三千骑兵,往南穿出开河,自扶山过,向西三十里,拐出川陵渡,便能绕开狄兵视线,一路向北,进入中道,次于与西潼关一线的长华驿,可否?”   李校尉起身道:“可,只是这样绕远,一来一去恐怕要耗不少时间。”   成斐道:“无妨,二十日为期。”   他心下一宽,当即抱拳:“属下领命。只是不知大人这样做,用意何在?”   成斐颔首,原本沉冷的嗓音中也带了些温和的意味:“苏将军会从此处过,校尉领兵前去接应,再者还有一事,你到了那里,届时将军自会安排。”   此话一出,帐中沉寂了一瞬,片刻,军官们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皆惊喜道:“苏将要回来了?”   成斐回身坐下:“是,最晚下个月便能回到开河。”   原本安静的帐中立时沸腾起来,岑帆眼中也顿时亮了,昂然扬声道:“有将军和大人在,陈军必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众人皆被鼓舞,纷纷举拳应和,精神抖擞,激昂的声音响彻帐中内外,隐在云中的弯月也滑了出来,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 . .   今天的战事一结束,成斐便派了人来知会苏阆战况,苏阆自是十分欣喜,悬着的心全部落了下去,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眼看将入二更,却仍困意全无,索性和衣起身,寻了卷话本坐在灯下打发时间。   是夜的风小了不少,除却偶尔打在窗牖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便觉不出什么了,苏阆以手之颐靠在案上,不时跳着翻上两页,良久,无奈的叹了口气。   乏味而精神。   之前成斐还说这本好看来着,都是骗人的。   出神间,屋外依稀响起了一阵脚步和马蹄声,特意放的很轻,却离房门越来越近了,苏阆扭头朝外望去,衬着灯光,门外投下一个颀长的身影,手举起来,却停了一会儿,似在踌躇该不该敲门。   苏阆的手离开了下巴,而后恍然弯了眉眼,起身快步过去,将门扇拉开,果然看见了那张在熟悉不过的脸,笑道:“我没睡。”   她说着,给成斐让开了一条道:“外头冷,快进来。”   成斐依言进了,习惯性的揽住她的肩:“这样晚了,怎么还不歇下?”   苏阆挑眉反问:“这样晚了,你怎么还过来呢?”   成斐一愣,笑道:“好容易得了闲,还不能到这里看看?若是你熄了灯,再回去便是了,”他说着,作势去捏她的脸,“你自己不乖乖睡觉,倒还顶嘴?”   苏阆笑着躲开,身子在他臂弯里旋了个圈儿,转成了正朝着他的方向,干脆地把整张脸埋在他怀里,严丝合缝的,一点空都没留。   成斐捏不着,只好放弃,顺势揽住了她,道:“好了,你既没睡,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第79章   苏阆这才从他怀中抬起半张脸, 睁开一只眼睛:“什么?”   成斐理了理她披散在背后的发,温声道:“苏将军和二哥就要回来了。”   苏阆原本还死死赖在他怀里,听见这句话, 倏地睁大了眼, 险些弹跳起来:“真的?”   成斐含笑望着她:“真的。我已派方临潜入湳城送递消息,不出一月便能回来, 你放心。”   苏阆漆黑的眸子里好像有火苗在跳,还沉浸在那份突如其来的惊喜里, 忽而张开双臂, 用力抱住了他:“太好了, 太好了…”   成斐被她箍的呼吸一滞,手停了一下,抬起来拍了拍她的背:“唔, 没其他事,歇了吧。”   苏阆的额角抵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才抬起脸, 弱弱道:“知道你首战告捷,我才一直没能入眠,现在你又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更睡不着了。”   她看向成斐的眼里,带了点儿埋怨似的小委屈。   怎么在自己跟前,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成斐掌不住笑了一声:“好好,我的错, 我来哄你睡,行不行?”   苏阆眉眼弯弯:“这还差不多。”   成斐取下她披在身上的夹袄,苏阆打蛇随棍上,很快侧身躺下,将被衾拢到脖颈处,眼巴巴的瞧着他。   成斐拿起她倒扣在桌上的话本,坐在榻边慢慢念予她,原本清越的嗓音放的缓而轻,带了点慵懒的质感,舒舒冉冉地淌进心里,极是惬意。   苏阆闭了眼,一只手捉着他的手指,安静凝神的听,那些才子佳人间的情话,经由成斐念出,皆变的像潺潺细水,和缓温馨起来,萦绕在她耳边,原本因兴奋而起伏的心潮终于舒缓了下去,睫羽阖上,渐渐沉进了梦里。   成斐又念了几句,见苏阆呼吸轻稳,已经睡了过去,才抽.出被她攥着的食指,将她的手拢进了被子。   . . .   时气越发寒冷,短短半月,陈狄又交战数次,只是毫无例外的,都没有分出个胜负。   似乎前些日子陈军的险胜,就只是侥幸而已。   两军旗鼓相当,渐成胶着之态,高下难分,像是拧成了一股绳,越绷越紧,战线南北间没有丝毫进展,反而在东西向波动了起来,陈军对此种结果却不见疲倦,出兵布阵到交战回营,无论中间孰强孰弱,到最后都会归回一种势均力敌的状态,每到胜利的边缘就会被压制,这让呼衍朗十分不甘。   他迫切需要打倒陈军,哪怕胜一次也好,而非这样一日日的干耗下去。   成斐的战术,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用兵有奇诡之态,王军却每每撑不起这样的路数一般,才大而力疏,是以造就了王军在成斐的带领下可以达到防御的能力,却并不怎么耐打的情况。   就差那一点点,呼衍朗坚信,只要能破开一个缝隙,他就一定能引兵长驱直入。   一次又一次,就差那么一点点。   北境舆图上的红叉层层累积,却一个也拿不下来,呼衍朗眉骨越发高耸,下了死令:“明日交锋,自备粮水,做好长战的准备,无论如何,都必须把开河给我敲个口子出来!”   帐外暗沉一片,化不开的夜幕里飘下几颗不大显眼的白絮。   成斐登上岗哨,从高处眺目远望,朔风袭来,那些极小的雪粒子便扑到了袍袖上,远处天际阴霾笼罩,一颗星子也没有。   到时候了。   翌日一早钲声震耳,小雪飘了一夜,在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霜,万刃交锋,骇浪冰尘绝地而起,战甲寒光粼粼,交织成片,一时间杀声震天,穿透城墙,方圆数十里都笼罩在了噬人的肃杀煞气之内。   狄军受了死令,又被成斐压制数战,此次主力全发,来势汹汹,两军厮杀惨烈,人声马嘶犹若惊涛,响彻虚空,从清晨略过晌午犹然未消,雪势也渐渐大了起来,被朔风席卷着扑到盔甲和人脸上,冰冷凛冽,很快便将天地间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血腥被掩埋冰冻,又染上新血,好似空无一物的画布上泼了黑墨,活跃未干的墨点还在奋力拼杀,那些执拗的、生硬的线条,是战中倒下的残兵横戈,风霜染血,淋漓煞目。   成斐伫立于战鼓旁,战中境况尽收眼底,王军多从中原征调而来,并不适应北境的严寒天气,同多年生活在环境更加恶劣的马上异族而言,优势不在大陈这边,对方猛攻之下适时显了转弱的态势,开始往西南方向后退,朔甲寒衣在雪地里黑白分明十分显眼,成斐眺目望去,眉锋凛然,捞过马鞭转身下了城墙。   北狄的驻扎之地上不时有信兵来来去去,送递战况,一日内不知跑了几回,从两军相持不下到陈军后撤,呼衍朗的绷紧的神经随着态势的变化开始舒缓,因情形倾向狄军这边,心里又十分迫切,连身体里的血液流动都隐隐加快了速度。   “报——”信兵突然撩开帐子,冲一般拜倒在案前,“陈军不敌,末兵转首,开始往西突围了!”   呼衍朗眉目骤扬,猛然起身:“很好!即刻传令前锋,乘胜追击,杀敌最多者,予十倍赏!”   今日时气恶寒,相比陈军,这就是狄军最好的条件,纵你精明,可能抵得过虎狼之力?   呼衍朗长长吁出一口气,心中不由得澎湃起来,在帐中来回徘徊,眼底也簇出了明亮的火苗。   天色逐渐沉了下来,阴惨惨苍茫一片的雪地里,成斐策马而至,早早安排在峦脚的兵士皆身披白布伏在疏林中,见他过来,都起身招呼:“大人。”   成斐此刻身着玄赤色的戎装,在素裹的野地里十分显眼,是以兵士们一眼便认了出来,成斐颔首,翻身下马,转向一旁领兵的岑帆:“狄军距此地还有多远?”   “约摸二十里之距。”   成斐闻言,抬头看了眼天色,朔风携卷着雪花迎面扑来,刺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雪大风急,行程会再拖上两刻,他从郡内绕行至此处时,王军已在引兵向西,照现下发展的情形来看,和他的预算不差毫厘。   成斐牵马至疏林深处,自己出来时已经披上了一席净白披风,几乎要融到这茫茫雪色里,眉目却清明疏朗的扎眼,看向候着命令的岑帆,道:“保存体力,静待便是。”   越往西去,地势越多变幻,虽起伏不大,其间却有矮壑纵行,陈军前锋转为后队,持盾向西撤走,狄军得势,又接了令,一路猛追,王军数千面密不透风的盾墙在苍茫雪地上连成一线,不断往后推移,被远远掩护在阵列最前面的主力却已经逐渐的悄声和积雪融为了一体,天色沉沉压下来,四周白茫茫连成一片,分不清是撤到雪中的兵还是被雪掩埋的土石,狄军旌旗挥卷,一路朝着王军后撤的方向追袭而去。   岑帆伏在雪地里,盔帽和眉上都染了一层厚厚的雪,只有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在雪地里间或动弹一下,才能辨出这是个人而非山石,周围杂声皆被厚厚的积雪吸了进去,连风声都小了许多,岑帆焦灼而按捺的听着,良久,贴近地面的耳朵终于感受到了从地面远远传来的震颤之声,由远至近,身后疏林里枝桠上的沉雪都纷纷落将了下来,枝杈被压断的声音噼啪作响,岑帆不顾落在身上的雪块,话便冲出了口:“大人…”   “来了。”旁边的成斐睁开眼,接住了他的话。   周围景色茫茫沉沉,厚重的夜幕里陈军沿路持戈而来,伏兵居高,可以见得原本十数万之众的王军主力已沿路顺势撤走,整个阵型似一面躺倒的弯弯新月,只剩后壁宽厚丰余,盾墙林立,碍着暮色茫茫风雪飞卷,在后面根本看不出,两军奔踏而至,借着雪辉,相接扎进了前路黑黢黢的口袋。   风雪漫天,察觉到眼前的陈军速度变慢,蹄印杂乱,如后力耗尽,更是激起了狄军嗜血争胜的因子,从前锋至中军,一面面旌旗相继入谷,迫不及待时,几乎触手可及的陈军却突然变换了阵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减,不过短短一刻,几乎大片军队竟收拢的只剩了先前的四分之一,汇成一刀,行兵忽而加快了,距离迅速拉大,还不让人来的及看清楚,便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前锋头一瞬还以为自己是撞了鬼兵,一股凉意从后脊蔓延而至,慌忙叫停,后面的士兵追的正急,一时间哪里收的住,硬是又往前推了许多,才堪堪停下来。   待惊觉回首,狄军近半已深入谷中。   四周都被雪湮没了,只能听见风雪簌簌落地的声音,首将仓促调转马头,却不察撞到了一处障碍,定睛去瞧,才发觉身旁立着一块圆滚滚的巨石,因雪势太大,白的同空荡幽谷融在了一起,再借着余晖一瞧,心底悚然一惊。   深旷的谷底中分布石阵,王军显然已经在巨石和黑夜的掩护下有序撤离,大部分狄兵还陷在谷中,教他心底突然腾上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回首大声喊道:“快撤!快!”   声音才从嗓子里吼出来,便被地面和谷壁上厚厚的积雪尽数吸了去,根本没有传多远。   他赶忙驱马,从密密麻麻的兵马中穿过,一边下达了后撤的命令,可才行至半路,谷口上方忽然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连带着地面都颤抖起来,借着雪上反射的夜光,回首看去的众人瞳孔皆剧烈一缩。    第80章   只见一块接着一块的巨石从谷地两侧的高地上翻滚而下, 携裹着厚厚的积雪砸向谷口,震耳欲聋雪浪飞卷,谷口周围的兵士来不及躲避, 纷纷被巨石砸中, 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刹那间马嘶声、旌旗折断声和惨嚎声不绝于耳, 谷中谷外的狄兵被截成两段,眼睁睁看着距自己不过咫尺之距的兵马瞬间被石头和落雪掩埋, 血肉横飞, 顿时阵脚大乱。   前锋中军数万兵士尽数被困谷中, 惶然不得出,狄军失首,乱成一团时, 忽闻身后长路上传来足致发聩的厮杀和呐喊之声,仓皇回首,才惊觉方才突然消失的王军竟然突然又出现在视野里,一反不敌之态, 包抄而至,势如虎狼,长戈林立, 直若一把利刃般攻入北狄的余下部队,迅速将其围堵,几乎就在转眼间,狄兵被锐不可当的王军冲杀的狼突豕奔, 溃散不迭。   谷中被困的兵士听到外头的交战声,心知中计,无不惊骇,奈何谷壁高耸,冰雪厚积,毫无攀登之可能,四周又雪茫一片,石阵虵行,无从辨向,成了火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惊慌间谷上箭矢刺透夜空,破风而来,密麻如雨,狄军无处躲避,犹如笼中困兽,纷纷中箭倒地,死伤无数。   狄军大溃。   王军贺声四起,声浪压盖了呼啸的寒风,岑帆遽然向成斐拜倒,声音激奋:“大人神机妙算!今夜大破狄军,平定北境之时不日可期!”   . . .   苏阆知道昨日的战事成斐谋划已久,将是决定陈军能否翻身的一战,等的十分焦灼,一直坐在窗下聆听动静候待消息,鸣金声却一直没有响起,直到天际隐隐破出晨光,城门外的方向终于遥遥传来慷慨激昂的嘹亮人声,那是王军十数万兵士一齐唱出的凯歌。   穿透雪幕,直冲云霄。   苏阆腾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不待她走出院门,长巷中已然驰来一匹快马,很快便停在她脚前,岑帆意气风发,翻身拜倒:“副尉,昨夜狄兵被围,折损近十万之众,王军大胜!”   虽则心中已有猜测,听闻战果如此斐然,焉能不喜出望外,身体内的血液顿时鼎沸了起来:“近十万?王军披靡,终于彻底扳回一局了!”   岑帆笑道:“正是,此次狄军元气大伤,战局扭转,安定北境指日可待!”   苏阆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也完全落了下去,拾衣下阶,连道了几声好,将他扶起身,又问:“对了,你们大人呢?”   岑帆喜气洋洋:“战事初歇,大人此刻正在营中妥置战后事宜,才入郡中便派属下来先告副尉一声。”   苏阆闻言,笑着点头道:“我已知晓,你且回去吧,别耽误了军中事务。”   岑帆应了,驱马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此番战毕,大人空闲定然比往常多些,想会时时来这里。”他说完,憨厚一笑,匆匆走远了。   . . .   成斐将战后行事安排下去,回帐便写了封告捷的战报,提笔之时,一个兵士进来道:“大人,战尸已经集中完毕,正在填埋,”他一顿,将先前成斐给他的画像奉上,“没有发现这个狄军少将。”   呼衍朗还活着,却也不在意料之外。   成斐将写好的捷报封起,颔首道:“知道了,”他说着,将其交到兵士手中,“即刻派快马,将军报送至上京。”   朝中风紧,江涵接到这个消息,总也能宽心些。   . . .   时至晌午,泓学院才歇了晨课,张承允收拾好书卷,起身见陈义还趴在桌上,聚精会神的瞧着什么东西,走过去道:“陈兄,去用膳了。”   他边说,视线边落到了陈义手中捧着的书上,不觉失笑:“我当陈兄课上偷偷看的什么,原是《正义》还没读完么?”   陈义嘘了一声,抬头见夫子早已离开了,才道:“我哪里有承允兄弟这样好的头脑,一遍不够,自然要多翻几趟的,左右写的有趣。”   他说着将书合起,抛在桌上,伸了个懒腰:“还真饿了,走走,吃饭去。”   张承允顺目望去,脸色却刷的白了。   桌面平整,书落到上面,画了个弧才停下,原本夹在末处的两张纸便滑了个角出来,正是前些日子他抄给陈义的那两页。   字迹!   张承允的手猛地攥紧了,伸手便去捞,却被收拾东西的陈义快了一步,卷起来便夹在了怀里。   他的手堪堪扑了个空,停在桌上,陈义惑然抬头,看见张承允的脸,面色微变:“承允兄怎么了,不舒服么?”   张承允心头一沉,手指微蜷:“我…不,没事。”   陈义这才放心,笑道:“我还以为是你日夜苦读熬坏了,走啦。”说着手中书卷敲了敲他的肩膀,口中哼着歌往用饭的方向去了。   张承允独自一人留在课房,心扑通扑通的跳,清秀的面庞都有些扭曲。   竟然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他方才想以誊抄错漏为由将那两页纸要回来,可细考虑来,根本不可行。   要回来之后该如何,换回自己的笔法抄一遍给他?等于是明摆着告诉他自己可以写出两个人的笔迹。他看到了,不管那两页纸能不能销毁,他都看到了。若届时集稿事发,他肯定也能想起可以写出那样的字的不止成斐一人!   张承允后背开始冒汗,手狠狠扣住了桌角,双目微眯。   夜幕降临时,陈义才回了寝房中。   张承允坐在窗边的桌案旁,正在奋笔疾书,室内安静的很,偶尔可听见落笔声沙沙的响,陈义不无诧异的走过去:“承允兄还在忙课业么?不像你啊,我都做完了。”   张承允的动作停住,嗒的一声,将笔架在了砚台上:“嗯。”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反而有些阴沉。   陈义莫名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   张承允抬首,往常一般谦和的笑容已经挂在脸上:“没什么,可能是这几日太累了。”他扫一眼陈义随手放在案上的书,笑笑道,“陈兄的《诸葛正义》呢?”   陈义边脱下外衫去拿洗漱用的木盆,边道:“唔,那个啊,我下午看完便还回藏书阁里去了。”   张承允从身后慢慢走向他,忽而加重了声音:“我给张兄誊的那两页,也一并进了阁中?”   陈义一顿,笑道:“是了,我想着把书凑齐了也好,给以后借的人行方便嘛,承允兄不会介意吧?”他说着,回过头来,眼前却突然被一层黑影笼罩了。   他瞳孔猛然一缩,还未来的及叫出声,便被张承允推到榻上,拽过旁边被衾死死捂住了头脸,手中木盆掉到地上,哐当一声响。   陈义心中大骇,呼吸被阻断,拼命挣扎,却不想张承允的力气竟这样大,压制的他几无反抗之力,只能发出徒劳的呜呜声,也几乎被厚厚的被衾压住了,胸腔里残余的空气被尽数挤压而出,良久,连仅剩的破碎声音也开始消弭,两眼翻白,四肢终于渐渐松开,身子挺在了被下。   张承允身.下安静下来,彻底的没了声息。   他猛地撤手,狠狠呼吸了一大口空气,胸口不断起伏。   身后的窗子突然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好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张承允骤然回头,额上冷汗映着水光,涔涔发亮。   窗子后头又没了动静。   他努力稳住气息,连跌带爬的下榻,快步走到门前,猛地拉开。   外头的回廊里空空荡荡,出了不时吹过的寒风,半个人影也没有。   张承允咕咚咽了口口水,这声音在空寂的夜里好像也极为清晰。   他转身回了房中,哐当关上房门,插紧。   屋子里只在案边点了一盏灯,并排的两榻所在的地方十分昏暗,被子被人顶起一个鼓包,静静摊在那里。   似个坟冢。   张承允的脸更白了。   哒。哒。哒。   他走过去,手在被角停了片刻,一把掀开。   闯进眼帘里的是陈义扭曲发紫的一张脸,额角手背青筋爆出,两只翻白的眼珠好像还在直直瞪着他。   张承允猛的别开眼,左手紧握,许久才抬起右手,覆上了他犹然温热的脸。   “陈兄…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谁让你看见了不该看的呢,你且先下去等吧,届时必定没人跟你抢成斐当老师了。”张承允喃喃,手指压在他的脸上,用力往下一滑,合上了他的眼睛。   . . .   藏书阁…藏书阁…   路边掌起的石灯笼将路上小小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寒风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昏暗里一团身影跑的极快,夜路却好像变得没了头,怎么也跑不完一般,忽然扑通一声,那团影子栽倒在了地上。   小路以鹅卵石铺就,凸凸凹凹并不平整,一川步子一个不稳摔倒在地,膝盖和石头相撞,嘭的一声闷响。   这一下摔得不轻,纵然冬日里穿的厚,膝盖骨还是一阵阵钝钝直疼,眼前天旋地转,隐隐发黑。   他咬住手指,扶着路边柳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往西边跑去。   藏书阁为了方便学子,每晚二更才闭门,现下更声未敲,一川远远看到路的尽头时,那里还亮着微黄的灯光。   他漆黑的眼睛仿佛也被窗子里透出来的光照亮了,赶紧又加快了速度往阁门的方向跑,眼瞧着那扇木门越来越近,就要跨上第一层石阶时,悠长清晰的打更声应时而起,丝毫不留余地的荡了过来。   眼前门扇里透出来的光亮噗的灭了。   一川的脚步钉在原地。   阁中掌事提着钥匙铜锁出来,门扇吱呀被合上,一川急急脱口便喊:“别先——”    第81章   随着喊声落地的是铜锁落定的咔嚓声。   掌事诧异的回过头, 看见半只脚搭在石阶上的半大孩子,错愕道:“小川?大晚上的,你不睡觉, 跑来这里做什么?”   一川被定住的身形一个激灵, 哒哒上阶,拽住了他的衣袖, 气喘吁吁的,小手还在不断的颤:“王伯伯, 我…”   话才脱口一半, 突然停住。   成哥哥交代过, 无论看见张承允做了什么,在他回来之前,都必须藏在心里。   掌事诧异的看着他:“怎么了小川?出什么事了?”   一川放开了攥着他袍袖的手:“我, 我就是来借本书…”   掌事一愣,继而笑了:“你这孩子,不早早睡觉,跑到这里来贪顽。”   一川急急道:“我说真的, 我真的要借书!”   掌事瞧见他急慌慌的小模样,只当他是不听话,正色道:“别闹了, 借也得明天,这是规矩,赶紧回去睡觉,啊。”说着俯身掰住他的肩膀, 将他硬生生转了个圈,推着他往阶下走去。   一川挣扎不得,被他弄到了来时的路上。   一川急的想跺脚,扭头去望,阁中已然陷进一片黑暗。   他心头灵光一闪,按捺着停住了步子,扭头冲掌事道:“那好吧,我明天再来,王伯和我的住处正反着,不用送我了,我现在就回去。”   说着拿下掌事的手,慢慢沿路走开了。   掌事见他听了话,才笑笑,打个呵欠转身朝自己的寝房去了。   走路声渐行渐远,石灯笼后突然探出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微微一闪。   艰难的等着掌事拐过一道弯,一川才绕到石灯笼前面,放轻手脚朝着藏书阁走去。   寒风吹来,撞的窗牖噼啪作响。   他努力踮起脚,试着去推那张高高的窗。   窗牖宽厚,又闭的紧紧的,且他的手只能够到窗子下边的部分,用尽全力也没能推的开。   一川只好停了下来,情急之下,连先前爬墙的本事都用上了,两手扒住窗沿,纵跳蹬踏一番折腾,竟还真的成功站在了窗沿上。   他喘口气,顾不得膝盖疼痛,侧身用肩膀狠狠一撞,窗牖终于哐当一声,被他的冲力抵开,一川眼前一亮,忙扒着窗沿爬进了阁中。   阁内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跌跌绊绊落了地,摸出火折子,用力一吹,手边才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光虽不亮,倒也还好,从外头不易被发现。   他搬过凳子来,站在上面,好容易才又把窗子推闭了回去。   火光微弱,只能照亮他的手脸,阁中又深又阔,眼前摆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黑黢黢的望不到头,一川举着火折子在书架中穿梭,寻过一列列书脊。   集注之类的书册,是在哪个方位来着…   他也只来这儿洒扫过几回,根本没什么印象。   一川喘着气,声音在寂静的黑暗里显得极为明显,小小的鼻尖儿也慢慢渗出了汗珠。   快点出来啊…   他的脚在木板上轻轻踢踏,还有些跛。   火苗消弭了下去,他慌忙又吹了吹,举到头顶细细的瞧。   终于,就在他的手指尖将将能碰到的那一层架子上,诸葛两个字顺着火光映入了眼帘。   找到了!   一川倏地咧嘴一笑,松了口气,掂着脚去够,奈何身量小,一下还拉不下来,又试着跳了跳,努力间,窗子的方向突然响起一阵被推开的声响。   夜里寒风呼的灌了进来,衣角被掀动的窸窣声顺着传进了耳朵里。   一川瞳孔剧烈一缩。是人,不是风。   脚尖落地的声音,抬步走过来的声音。   沓沓。   那本书还静静摆在头顶上。   一川额角的一滴汗倏地滑落。   啪嗒。沓沓。   一川的脸刷的白了,手上却不敢停,更加卖力的去够那本里自己的手指还剩咫尺之距的书册。   还差一点,快啊…   沓!   脚步声突然加重,一道瘦长的身影猛地拐了过来。   火光尽数熄灭,阁中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面前两排书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周围愈发寂静沉闷的厉害。   张承允手扶在书架上,掏出一块打磨的圆滑的萤石,身前小小的一方旋即被蓝绿色的幽光照亮了。   一川就缩在他背后书架底部的一方空出来的木格子里,一手抱着蜷起的双膝,一手死死捂着嘴。   蓝绿色的荧光照在他脸上,鼻梁阴影被拉长,一直延上额头,状若阴鬼。   胸膛里一颗心跳的飞快。   张承允的眼睛一直落在他对面的书架上,一步步走近,长袍的下摆几乎是从他脸边滑了过去。   一川刷的闭上眼,屏住了呼吸。   张承允手中萤石滑过他肩膀处的那排书册,眉锋微微皱了起来。   藏书阁中卷册摆放的顺序他记得很清楚,应当就放在这里。   他将手往下移,身子也低了下去。   半俯半蹲的姿势让他的脊背离身后的一川更近了,一川的脸已经憋的有些发紫,咬紧了牙关死死撑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嗒的一声,他终于寻到那本插在倒数第三层的《正义》,抽出来直起身,迅速翻到最末页。   眼睛迫切的落到页缝里,张承允的眉锋却倏地一皱。   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夹。   陈义说谎了?   他是已经察觉到了不对,所以才出言坑骗自己?   张承允猛地合上书,放回原处,快速往窗子的方向折返而去。   原处窗牖终于发出被关上的吱呀一声响,一川猛地放开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蜷成小小一团的身子从书架里滚出来,摊在了冰凉的地砖上。   良久,他从怀中掏出已经被捏的有些发皱的两页纸,可是隔着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它们到底有什么用,张承允竟然会因为这个…杀人?   一川想到先前从窗缝里看到的那一幕,不寒而栗,后颈拔凉,身体都不住的颤颤发起了抖。   又死人了,六岁的时候,爹爹也是这样死在自己眼前的。   不,不是这样,爹爹倒下去的时候,脖子里流了好多血,他藏在灌木丛里,那血都蜿蜒着流到了他脚上。   原来不光打仗,在这个离打仗很远很远的地方,全是温文书生的大院子里,也会死人。   只是没有看见血。   一川的四肢慢慢蜷缩了起来,直到把自己蜷成了比刚才躲在书架里时还小的一团,没多大会儿,脸上就湿了一片。   . . .   翌日清晨早课才上了一半儿,湖边突然传来异动,不过半晌的功夫,课房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围了过去。   泓学院中的水是活水,通往外头的护城河,地脉又暖,除非大寒,湖水几乎不会封冻。   一川过去的时候,湖边的空地上摆着一个用白布遮起来的东西,水仍滴滴答答的从白布上渗出来,依行可辨,是个死人。   白布外头露着一双脚,其中一只已经没了鞋,往前望去,一只青白的手从布巾下伸出,其中紧紧攥着一个酒囊。   附近的人围的严严当当,却不约而同的在死尸周围留出一段不小的空地,纷纷衣袖掩面,只露出一双眼,其中神色,似同情,又似忌讳。   许久,和陈义同室而居的张承允终于走上前,眼圈通红:“陈兄平日也喜欢喝点小酒,昨夜他课业完成的早,一更回房之后说要到这里来走走散心,谁知…”他说不下去,脸上已经滚下泪来,神色极为哀戚。   周围的人纷纷发出一阵叹惋的太息。   一川脸色渐渐变得惨白,手中未净的砚台砸在湖边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哐当一声响。   众人纷纷诧异回首,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到了这附近,都睁大了眼睛。   一川两腿一软,摊在地上,哇的大哭出声。   夫子的注意力一直在被白布盖住的陈义身上,听见异响,才抬起头,看见两腿摊开坐在路边哭喊不止的一川,慌忙过去,急斥道:“这里怎么能让孩子过来?!吓着了如何是好!”他顾不得形象,俯下身挡在一川和尸体之间,“好孩子,不怕,老夫在这里,咱这就回屋,啊。”   夫子哄着伸手去扶他,一川却突然挣脱了,身子一扭,手指指向张承允所在的地方,哭喊的更加厉害,肩膀和胸前都一抽一抽的,几乎喘不上气儿:“有鬼!他后头有鬼!扒住他的脖子了!”   众生脸色皆一变,纷纷望向张承允,寒风萧瑟中,张承允身子一抖,突然跪下地去,趴在陈义近旁,脸上哀戚之色更甚,色伤道:“我与陈兄同住一室,平日里便格外亲厚,陈兄,你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定要告诉我啊,承允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誓必…”   “住口!”夫子横眉怒斥,“子不语怪力乱神!孩子童言无忌,休得你顺嘴胡说!”   周围倏地静了一瞬,只有一川还在哭,嗓子已经嘶哑。   夫子将他抱了起来:“别怕,没有鬼,老夫这就带你回房。”   一川一怔,胳膊奋力摇晃了起来:“我不要…不要回屋!我怕,我要回家!”他折腾的没了力气,嗓子哑的几乎说不出话来,“送我…送我回家——”   夫子一愣,谁都知道一川是成斐从将军府领过来的遗孤,他这是要闹着回北境去么?迟疑间,便问了出来:“家?”   可怜见的,真是吓坏了。   一川挣扎的四肢突然愣怔怔停在半空,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心底里是把将军府当做家的。   成哥哥在时,学院里的日子也和将军府一般的好,现在他走了,自己跟前又变得冷冰冰的了。   他抽噎道:“将军府…我要找荞荞姐姐…”    第82章   一川如愿以偿的被送到苏府时, 荞荞正准备往佛堂去,见到门丁抱着他进来,有些意外:“小川?”   一川脸上还挂着泪痕, 朝她伸出了手。   荞荞这才看见他的正脸, 见他哭成这个模样,因路上风大, 挂着泪的皮肤上都起了皲,赶忙上前将他接在了怀里, 边拿帕子给他擦脸:“这是怎么了?在里头受委屈了?”   一川犹抽抽搭搭的, 说不出话, 荞荞略一皱眉,转向门丁:“出了何事?难不成我们姑…侍郎一走,你们就难为我家的孩子么?”   门丁忙赔礼道:“姑娘可别误会!这是哪里的话?实在是…”他眉毛一垂, 叹了口气,不无幽晦的道,“实在是学院里出了些事情,小川还是个孩子, 怕是吓得不轻,姑娘好好哄哄他,小的还忙着, 便先回去了。”言罢弯腰拱拱手,匆匆离去。   那人才出门,怀中男孩的抽噎便慢慢消了。   荞荞抬头,见一川已经敛了哭声, 哪里还有刚才吓的不行的样子,恍然愣住:“你你你…你装的?赶紧给本姑娘下来,死沉死沉的,我胳膊都要断了!”   一川抬手擦擦眼泪,顺着她站到了地上。   荞荞甩甩酸疼的胳膊:“都八岁了,还装哭回府?”她抬手在脸上划拉两下,“羞不羞?”   一川沙哑道:“我不是,不是装的。”   荞荞哎呀一声,拉着他往里走:“嗓子怎么都成这样了?快,给你熬梨水喝去。”   一川却停住了脚:“学院里死人了。”   荞荞顿住。   一川才说出这句话,浑身又打了个激灵:“是真的,死了。”   荞荞还停留在愕然的状态里,没缓过劲儿来。   泓学院那样的地方,竟也会出人命?   直到一川小步小步的靠过来,哑着嗓子说“荞姐姐,我害怕”她才赶紧转过身,半蹲下将他揽到怀中,去拍他的背:“别怕别怕,没事了,肯定…肯定是意外,别怕啊。”   一川吸吸鼻子:“别人都说他是酒后失足才跌到湖里…可是我都看见了,不是这样的…”   荞荞听见他那句话,心下才一松,后两句却登时叫她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什么?”她撤身,扶住一川的肩膀,看向他的眼睛,“小川,你看见什么了?”   一川低头,沉默良久,才一字字的吐了出来:“成哥哥说别让我把留意到的事跟其他人说,可是荞姐姐也不是其他人,我就说了,那个人是被活活闷死的,我从窗户缝里亲眼看见的,木盆还掉到地上,好害怕…”   荞荞看着他的小脸又一寸寸的白下去,话也说不到点子上,忙道:“好了好了,我们先进屋吃点东西,再慢慢说。”   一川轻轻嗯一声,点了点头。   荞荞见他这副模样,又是情急,又是心疼,屈身揽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又抱到凳子上,喂着吃了些点心和水,见他的脸慢慢恢复了血色,才放下心来,温声道:“小川,给姐姐好好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川咽下一口甜梨水,从怀中掏出了那两张已经皱皱巴巴的纸。   . . .   离上次狄军大溃已经过去了两天,成斐没有下令乘胜追击,只吩咐下去休整军队,不过这段时间虽暂时停战,对面北狄的惶惶情状可想而知,所占之地已在悄悄后退,军报传至西潼关,又转往西北,八百里加急,事况又紧,想来必定会仓促准备完毕,正赶往此处增援。   很快,放出去的探子便证实了成斐的猜测。   湳城的军队和从西潼关还能征集来的粮草辎重,是他们这场战争中仅剩的唯一筹码。   不过困兽在笼中残存的一点力气罢了。   成斐笔上饱蘸了朱墨,提到舆图上湳城、西潼关和开河沿路三线交汇的长华驿上方,从毫尖上渗出的一点墨汁恰巧滴落了下去,啪嗒一声轻响,染上一点朱红。   帐中沉寂间,岑帆撩帐进来:“大人,司马尹知道了狄军前战大败的消息,昨夜没撑过去,心悸而死。”   成斐点了下头,眼睛仍落在舆图上,淡淡道:“另一个呢?”   岑帆立时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徐漮,忍不住冷冷一嗤:“他倒还活着。”   嗒的一声,成斐将笔杆架在砚台上:“以叛军之罪,处了吧。”   . . .   长华驿其名为驿,但实际上所占方圆有一个村镇大小,在陈狄的中转之处,因地界太小,且势平旷,并不怎么引人注意,其间多驿站,最大的一处名为长华,此地才顺着得了名,往日来往行人客商却大都要从这里经过,歇脚两天,尤其雪降之后,旁处供给不足,路又难行,更是不得不经过长华,因着近来战乱,才搁置了下来。   屯骑校尉李琮领兵到得此处时,前两日连绵的大雪已经停了。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雪色苍茫一片,哪里还有半点先前客商来往的活络之气。   李琮挨着长华以西停下,宣布就地扎营,八千骑兵当夜便次了下来。   第二日天色犹然黑蒙,远处便隐隐传来了一阵铁骑奔腾的踏地之声,才起身不久的兵士瞬间警觉起来,纷纷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眺望而去,身形未动,眼睛却慢慢睁大了。   大队骑兵从西北策马而至,寒星朔光下龙鳍铁甲粼粼,万蹄所过之处,卷起阵阵激扬翻滚的雪浪,竟有了腾云驾雾之像,两面玄赤色的大旗迎风鼓动,直若从天而降的神兵。   大地上覆着的积雪都在微微颤抖,直到那抖动随着千骑行至,愈来愈烈之时,李琮终于借着微光看清了旗上大字,脸上喜色渐浓,大声拜道:“恭迎苏将——”   旌旗不断鼓动的声音已然近至耳畔,苏嵃身着将服,勒缰下马,转向齐齐朝他下拜的骑兵:“将士们辛苦!嵃来迟了!”   李琮起身,眼中熠熠:“哪里敢当,属下昨日带兵前脚刚至,将军便到了,正及时的紧。”   苏城也翻身落地,将手中苏家军的大旗交予身后,大步走了过去,行了个礼:“想必这位便是李校尉,晚生在此见过。”   李琮抬眼望去,但见得是个精神抖擞的年轻后辈,眉目间与苏嵃很有几分肖似,心下已然猜着,忙道:“二公子不必多礼。”   苏城笑着直起身,望了眼李琮身后骑兵:“校尉方才说,你们昨日刚到?”   李琮不知他话中的讶然和兴味之意从何而来,应了声是:“可有不妥?”   “一路往西北来的?”   李琮道:“并非,成大人命属下领兵经由川陵渡,从中道拐至此地。”   苏城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微一扬眉:“校尉可知,从湳城紧急撤往开河的三万余狄兵从长华穿过,也就是前天夜里到昨个晌午之间的事。”   李琮悚然一惊:“错的这样近?那岂不是…”很快苏城的话就证时了他的猜想:“是了,校尉从北边绕过来时,离狄兵穿过此处,相隔也就数个时辰。”   他不顾李琮有些冒汗的鼻尖,回身望了眼苍茫雪地:“雪势初停,川凌渡和中道交汇的那一段山路狭窄,不足以让大军通行,只有几千骑兵能过,现下想来已经封上了,不单能瞒过狄军,还可保证你们孤军行进的安全,时间也卡的这样准,你们大人算错一步,校尉只怕就要和才过去的数万狄军碰上。”   苏城回首,笑意朗然:“可他不会算错,”他侧身看向苏嵃,“将军,我说的对吧?”   苏嵃颔首沉声:“不错。”   李琮面露惊异,先前他还对成斐令他绕远路的行为颇有不解,片刻,才道:“大人料事如神,我等佩服。”   苏城一笑,再看向苏嵃时已经挂上了一副“你看我给你找了个多好的女婿”的邀功表情,苏嵃端着脸没理他,只吩咐他带苏家兵扎营,便和李琮一同走进了帐子。   苏城没看见背对着他的苏嵃胡须下头现出的笑意,撇撇嘴转向身后,冲马上的方临扬声唤道:“喂,冰块脸,下来扎营了!”   . . .   雪压枝低时,苏阆正在屋里拿着根木棍烤芋头。   炭火不时烧的噼啪两声轻响,甜丝丝的香气盈满了整个房间,苏阆嗓子里轻轻哼着调子,把烤好的红芋往旁边一递:“呐。”   成斐放下笔,含笑接过,晾了一会儿,把表面黑乎乎的皮剥开,只剩白腻的芋肉,又转手递还到苏阆跟前,苏阆一愣,没接:“给你烤的。”   成斐把它塞进苏阆手里:“你先吃,我写完这些便来。”   苏阆轻哼一声,把才穿上的生芋头放到一边:“过了这村没这店,不吃拉倒。”说完自己低头咬了一口。   成斐笑着看了她一眼,手下笔墨不停,苏阆见他明显加快了速度,赶紧转头,手中芋头使劲儿往嘴里塞,待成斐停笔走到自己跟前,抬头去瞧他,同时把剩下的最后一口艰难地咽了下去,两手一摊:“没了。”   成斐挨着她坐下,微一挑眉:“没了?”   苏阆下巴一点:“有生的,自己烤去。”   成斐笑吟吟地瞧着她:“甜么?”   苏阆理所当然的点头,鼓着腮道:“这个肯定是最甜的,都被我吃完啦。”   她一脸我偏要气你的小模样,看的成斐心头一动:“那我更得尝尝了。”他说完,不待苏阆反应过来,身形一倾,扣着苏阆的后脑勺,便把嘴唇印了上去。   苏阆恍然一愣,整张脸已经被成斐略下的阴影覆盖住。   两人唇舌相触,成斐收紧了箍着她的胳膊,品够了她口中余下的山芋香味儿,才撤回身,还嫌不足,又舔了下她的唇,才轻轻笑道:“唔,是挺甜。”    第83章   苏阆佯怒推了他一把:“登徒子。”   成斐顺势握住她沾在自己身上的手:“你一个人的。”   苏阆看见他唇角还挂着的得逞笑意, 皱了皱鼻子,拿起旁边的生山芋架在火盆上,不去看他。   成斐从她手中夺过木棍, 慢慢转着圈烤, 另一只手伸过去把她揽在了臂弯里。   苏阆顺着他靠了一会儿,忽而道:“阿斐,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成斐揉揉她的发:“很快了,若路上走的及, 还能赶上元宵放花灯, 届时陪你去。”   苏阆闭着眼笑:“好啊。”   . . .   苏嵃与李琮带兵在长华驿候了两日, 这天五更将至时,苏城来报,西潼关那边有动静了。   李琮在帐中和苏嵃交代开河近来的战况, 听见苏城的话,按捺不住便站了起来,就要领兵前往,苏嵃一指案前苏城, 道:“校尉路途劳顿,且坐着吧,这等小事交给他便是。”   苏城眼中熠熠, 立时抱拳,朗声道:“将军校尉放心,我很快回来。”   天色犹黑蒙蒙的,因有积雪反光, 虽暗了些,但丝毫不阻碍视物,苏城出来,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外头的方临,过去一拍他的肩:“走吧兄弟,该收粮去了。”   骑兵矫矫,很快集合完毕,苏城骑在马上,远目眺望,向方临道:“你走东边走西边?”   方临看一眼苍茫雪地中仅剩的一条行道,淡淡应声:“随便,反正都没路,你别掉了向就行。”   苏城笑了两声:“当我是荞荞那丫头呢,”他将手中军旗往身后一递,扬声道:“苏家军全体将士听令,出发!”   出关之路的尽头远远行来一队车马,驶过之处不断响起积雪被车轮轧实的吱嘎声——狄军临时紧急充调的辎重部队已经日夜兼程的赶了许多天,众人脸上早已现出疲色,眼见得马上要进北境之内,才又振奋了精神,加快速度往东南方向而去。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雪粒子,携裹着朔风刮到人脸上,周围除了轧雪声和呼啸寒风,一丝杂音都没有。   离开西潼关已经很远,前路地势愈加低旷,积雪深厚,粮车难行,离长华驿还有十多里时,终于走不动了,首将只好命令原地休整,派兵士到前面除雪开路。   铁楸铲到地面上的那一刻,每个兵士的手都感受到了从地底传来的震颤。   不止在前方,还有…   众人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空旷大地上,大队骑兵从四面八方包抄而至,扬起的雪浪围成一个冲天的半圆,越缩越紧,两边玄赤旌旗迎风扬过,众兵惊骇失措间,整个车队已经被冲上来的骑兵重重包围。   为首的男子意气风发,勒疆停马,居高临下的冲众人挥剑笑道:“交粮不杀。”   . . .   这场雪没有下很大,一直都是细细碎碎的雪粒子在飘,同现下已然积存的大雪相比实在微不足道,第二日昏色渐浓时停了下来。   成斐给苏阆掌起灯,暖暖的烛光从纱罩里透出,照在棋盘上,黑白暖玉都泛出柔和的光来,给房间又平添了许多温馨之感,苏阆拈着棋子,一手支在下巴上,迟迟未落,静谧间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紧接着门扇哗啦一声被推开,寒风呼的灌进来,人未进门声音先至:“阿棠!”   苏阆听见这个嗓音,腾地便站了起来。   苏城站在门边,头发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像是一路急匆匆赶过来,还在微微喘着气。   苏阆手中棋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赶忙迎了上去,惊喜道:“二哥回来了?”   苏城一把握住她两边手臂,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你的伤如何了?”他说着,突然哎呀一声,忙松开了手,“胳膊上没伤吧?”   苏阆摆手:“没有,其他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苏城风尘仆仆赶过来,精神却还很好,看上去和先前分别时没什么分别,苏阆瞧了他半晌,放下心来,转脸看向后头,苏城和她说完话,便冲起身走到旁边的成斐招了招手:“阿斐也在。”   成斐不无意外的道:“二哥赶回来的这样快。”   苏城一笑:“我劫完狄兵的粮草,急着来见阿棠,等不得骑兵整顿,便央着方临和我一道先行回了开河,父亲他们估计后日便能到。”   不待成斐应声,他又道:“阿斐这场仗打的大发,现下北狄中军折兵,后备无粮,父亲马上也要回到开河,我看他们还能撑多久。”   成斐含笑点头:“至多一个月。”   苏阆将两人往岸边推了推:“你俩去里面说吧,我着人备壶热茶。”苏城突然拉住她,笑嘻嘻道:“有吃的没,一路赶过来,怪饿的。”   苏阆道:“现下应当才开始做,我去让她们把阿斐带来的那尾鱼炖了,你先吃些点心垫垫。”   两个侍女手脚麻利,苏城才吃了几块甜芋糕,饭菜便送了上来,倒也简单,不过一尾清炖鲫鱼,一盘炒菘,几碗粟米粥,对在湳城每天吃糙粮的苏城而言却无异于开了牙祭,看向鲫鱼的眼睛都要冒光,苏阆甚体贴的把盛鱼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自己去夹菜,还没送到嘴边,一筷子鱼肉便送到了自己跟前。   成斐收回手,温声道:“先吃这个,白菘是干菜,空腹吃下去不好消化。”   苏阆冲他一笑,顺从的接了,眼中柔软意味不言而喻。   这还是自己之前的那个妹妹吗?   苏城默然看着成斐给苏阆夹菜,突然觉得有些惆怅。   也不知道府里那个小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唔,府里没人管着也不缺吃喝,说不定已经把自己喂成了个皮球。   苏城想象了一下荞荞胖成圆脸的模样,唇角摁忍不住往上一勾。   应当更可爱些,捏起来也更软些。   . . .   陈义落葬的第二天,荞荞亲自将一川送回了泓学院,好生嘱咐了几句,又向掌事道:“若还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劳烦您告我一声,我再接他回去。”   一川眨巴着眼睛,拽了拽荞荞的袖角:“姐姐,我没事了,你不用记挂。”   荞荞一笑,俯身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川乖,进去吧。”   一川点头,迈着小步进了院门,前几日天色一直不好,今天才放晴,午时将至,日头已然升的很高,在一川脚边投下小小的一团影子,跟着他慢慢远了,荞荞一直目送他进去,直到拐过弯,再看不见,才转过身去,缓缓吐出一口气。   . . .   没有,还是没有。   被褥下,抽屉里,甚至床板的夹缝,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都翻遍了,仍然找不到那两页纸。   若非实在寻不到下落,谁还愿意继续住在这个死过人的屋子里!   张承允一拳锤在架子上,神情懊丧,慢慢坐了地面,扶住了额。   再这样下去,他只怕真的会发疯。   才吃过中饭,众弟子都在午休,房间里又只有他一个人,半点声音也没有,静谧的可怕。   沉寂间,房门突然发出一阵长长的吱呀一声响,外头冷风透进来,吹到了张承允的后颈上,又轻又凉,像一个人趴在他后颈吹气,张承允一个激灵,猛地弹起身回过头:“谁?”   一眼望去,只有两扇被推开的门,门缝里透出来的景色空空洞洞,什么人也没有。   脊背开始透出冷汗时,门边响起一声糯糯的童音:“承允哥哥。”   张承允呼吸一滞,顺着声音来源低下头,才看见一川和另一个书童拿着洒扫的工具站在门里,诧异道:“一川?你何时回的?来这里做什么,不害怕了吗?”   一川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瞧着他,细细答道:“今天才回来,荞姐姐说,陈义哥哥的死和一川没有关系,而且,入、入土为安,要不是冤死的鬼魂,不会找人来报仇的,陈义哥哥是失足落水,学院里的人说已经请了僧人给他超度,小川就不怕了,今天这里正好轮到小川洒扫,就来了。”   张承允盯着他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稍稍安心,却又被他认认真真的一番话说的无端心里发毛,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虚虚一笑:“嗯,小川把案上废纸收拾出去,砚台涮一涮便可。”   一川嗯了两声,回身去了。   张承允见两个书童都背对着自己,身子一倾,便靠到了书架上,整个人的力气都卸在了上面。   焦灼闭目间,小臂上突然传来一阵细小而尖锐的刺痛之感,张承允皱眉,又是这种感觉。   昨晚在成斐书房中给集稿做注时,磨墨的指肚上也有这种感觉。   他本没工夫去考虑这个,此次的痛感却没有像先前那样转瞬即逝,反而愈加刺疼起来,像一簇针尖在皮肤上轻轻连续的扎,张承允抬手,一把撩开袖子,目光落到手臂内侧,一定。   小臂上的皮肉表面不知何时起了两个小红点,周围的皮肤也有些灼烫之感,指肚覆上,微微发热。   被针扎的感觉就是从红点哪里传来的。   被蚊虫咬了?   不对,寒冬腊月,哪来的虫子?   小红点不过针尖大小,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张承允抬手揉了一会儿,又疼又痒的感觉便慢慢消了。   心下正疑惑,书架后头的一川突然道:“承允哥哥?”   张承允回头,看见一川端着纸篓站在案边,瞧着他。   他道:“怎么了?”   一川指了指长案靠里的一处案腿,小声道:“那里有个垫角的纸包,我不小心踢出来了,力气不够,不能放回去,承允哥哥再给垫回去吧?”    第84章   张承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果然桌案靠墙一面的右下角处摆着一个被叠成小孩巴掌大小的纸,已经被压的变了形,上头还沾了些案腿的泥盒剥落的烘漆, 应是地面不平整, 随意折厚了废纸垫桌案用的,应道:“好, 你们走吧。”   一川听话的点头,端着纸篓出了房门。   张承允走过去, 蹲下身拾起, 正准备垫到案角下头, 目光无意间扫过纸包上头透出来的字迹,眼睛猛地睁大了,慌忙展开。   纸张被实木长案压的久了, 中间一块儿都深深凹了下去,一层层紧紧贴在了一起,一下还不大容易完全舒展,张承允动作太急, 刺啦一声,竟将那那纸撕破了,好容易才平铺开来, 果然是两张。   因为被压叠的太紧,许多折痕处都起了毛边,又被自己撕了一个大口子,有的笔迹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楚, 但只一眼,张承允便认出那便是自己誊写的《正义》内容,眼睛蹭的一亮,而后笑了出来。   原来陈义竟拿它垫了桌角!   那他当时为何告诉自己放回了藏书阁?   张承允稍一思量,狂喜之下很快释然。   陈义其人本就大大落落的,想来忙岔了,将其错当废纸垫了废纸也是正常,他之前就经常办把写完的课业扔进纸篓的蠢事。   张承允再也等不得,立时将其折成两叠,寻出火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纸张被火苗完全吞噬,直到变成一堆灰烬,这几天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去,得以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收拾干净了。   张承允心中阴郁一扫而光,按捺不住,关紧门窗取出了一直贴身藏着的《东归集稿》,放在手中翻了翻。   熬了这许多时间,集稿上已经被自己认认真真注了大半,还剩三十来页便能向侯爷交差了,张承允看着其上的清峻小字,心中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眼角都不觉渗出了深深的笑意。   . . .   时入腊月初旬,苏嵃的归营无异于让大挫狄兵的陈军如虎添翼,相比与其对峙的敌军而言,更是势若雄狮,苏嵃对成斐极为激赏,他来不过两月,两军形势便发生了完全的逆转,不仅如此,兵士伤亡也被他压到了最低之数。   不得不道一句后生可畏。   成斐同苏嵃商议,不急出兵,先将陈军截获粮草的消息透露给北狄那边,苏嵃答应了。   谁都知道,这将是压垮狄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军再次开战,孰胜孰败,不等交锋便有了定论。   开河至上京的捷报频传,最后一封,是北狄可汗亲笔的求和书。   苏城这日得了闲,偷偷跑到苏阆这里来和她唠嗑。   不过苏阆觉得…这家伙就是冲着她的炭火盆和烤山芋来的。   苏二嘴里甜糯的芋肉还没咽干净,一壁义愤填膺的说着话,声音却含含糊糊的:“都败成这个鬼样了,还求和?多大的脸!真当我们好脾气,记吃不记打。”   苏阆瞥见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一脸嫌弃的递上杯热水:“吃完了再说话吧你。”   打了半年的仗,真是越来越糙了,不怕回去把荞荞吓跑吗。   苏城接过,几口灌了个底朝天,又递还给苏阆,苏阆默然的接了,挑眉道:“那你们是怎么打算的,不谈和么?”   “北狄一日不降,我们便一日不撤兵,求和?美的他。”苏城餍足,后背往椅子上一靠,“北狄那帮人欠记性,不打狠些就不知道安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苏阆唔了一声,表示英雄所见略同,又道:“和书现下还在京中,不待上命了?”   苏城一笑:“胜负已定,把和书送到上京不过走个形式,皇帝小表哥的旨意下来只是早晚问题而已,父亲和阿斐的意思,不必等了,速战速决。”   苏阆点头:“也是。”   苏城站起身道:“我走了,你歇着吧。”   苏阆将他送至门边,目送他脚步轻快的拐出院门,心下不觉隐隐期待振奋起来,手覆在左肩将好的伤口处,忽的想到一个人,凌眉微挑。   陈军连胜,不知呼衍朗是何状况。   苏阆的住处原本离王军次扎的地方很近,那些战火连天的声音,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离自己却是越来越远了。   陈军早已转守为攻,战线迅速往北推移,短短十日之内,直逼北狄境内西潼关,北狄可汗求和无果,眼看西潼将破,陈军反而战意汹汹,大有锐不可当之势,仓皇起来,慌忙派使者交递降书,面南称臣,年年岁赋,苏嵃才下令停兵。   大胜之讯传至开河,百姓无不欢呼鼓舞,还未至除夕,各家各户便结起了热闹的灯彩,到处可闻庆贺之声,连苏阆所住的地方,都被附近百姓专程送来的粮菜年货塞满了。   苏阆原本着人婉拒,奈何民众热情太盛,推却不得,只好一一接了,郡丞也一连来了好几趟,这日除夕将至,又带了几个小厮来给房中除尘换新,张挂红灯,苏阆看着他们里里外外的忙活,向郡丞笑笑道:“大人实在不必这样费心,王军已在凯旋的路上,待将开河杂事规整完毕,我们便也该班师回朝了。”   郡丞听出她言外之意,忙道:“马上要至年下了,何需赶这一时片刻,佳节之时,耗在路上岂非浪费?百姓无不对王军将士感恩戴德,都盼着咱们王军能多留几日,”他笑,“副尉放心,将士们的年饭,开河民众会亲自送到营中,各位将领,下官亲自摆酒设宴,一则庆祝凯旋,二则也表守岁心意。”   郡丞一脸喜悦期待的看着她,直看得苏阆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笑了笑道:“我怎好替苏将军和成大人做主,何时离开,且等王军归来,大人再与他们商榷罢。”   郡丞一听,倒也在理,满口应了,话音才落,外头张灯的小厮进来回毕,他才站起身:“既如此,下官不多叨扰,便先回去了。”   苏阆起身相送:“大人慢走。”   成斐回来,看到的便是门悬朱灯,舍安花烛的一番景象。   苏阆看见他的目光最后停在新换的纁红幔帐上,久久不离,扯着面皮干笑了两声:“那什么,快过年了,喜庆。”   开河郡丞是个好官,但这并不妨碍苏阆对他的审美能力表示深深的担忧。   这般花哨的布置真的是…   苏阆暗忖间,苏二不知什么时候从外头冒进来:“阿斐,父亲他…”话才说到一半,在他看见房中景象时蓦地停住。   片刻,他一指里头床榻,噗嗤笑出声:“这怎么整的跟婚房似的?”   房中沉默了一瞬,成斐看见苏澜有点儿泛红的耳朵尖儿,本不想笑,却别过脸,抬手掩至鼻梁处,眉眼也弯了起来。   苏阆的脸撑不住的一黑。   这两个人!   “都不许笑,”她瞪眼,“憋着!”   苏城恍若未闻,还露着一排白牙,成斐轻咳两声,掩了笑意,看向兀自欢乐的苏二:“二哥方才说,将军有什么事?”   苏城恍然啊了一声:“父亲说他已经和郡丞商定,待过了除夕再班师回京,也表军民一心的意,你若朝中事忙,可以先回去。”   成斐看向苏阆,见她也在瞧着自己,道:“自然好,我并不忙,同苏家军一起便可。”   苏城轻快地道了一声:“好嘞,那我现在去和父亲说,你俩聊吧。”   他转身出去,还甚体贴的带上了房门,房中安静下来,成斐走到苏阆对面,一笑,伸手松松揽住了她的腰。   苏阆从他怀中抬起头,又垂下眼睫,悄声道:“这个房间不是我布置的。”   成斐不用想也猜的着,她自己在苏府的房中除了必需的器具,唯一摆来装饰的也就是窗边那只白玉瓶,偶尔插几桠海棠枝,这里一看就是出自外人之手。   成斐亲了下她的额头:“嗯,知道,况且…”他低笑,“不是正红,不像婚房。”   苏阆忍俊,弯了弯嘴角,成斐眸色渐深,低头快速碰了碰她的唇瓣:“许多时日没见,我很想你。”   话音落下,不待她应声,箍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收紧,深深吻住了她。   苏阆身形微顿,然很快便抬起手来,攀住了他的颈。   两人缠绵良久,直到苏阆腰肢都有些发软,成斐才将她放开,理顺了她方才被自己揉的有些乱的发,温声道:“先前开河交战,战场只得草草处置,现下战停,还需再好好清理一番,我得去看着,待明早再来看你。”   苏阆闻言,突然抬起头:“我也想去。”   成斐道:“外头天寒,你肩上的伤也没好全,还是别出去了。”   “那些伤真的好了!”苏阆央他,“反正现在也不打仗了,我想去军中瞧瞧,又不会出事。”   成斐眼底一抹幽晦的光一闪而过,和声道:“离除夕不过三天了,届时你再去,今天王军才归,免不得忙乱些,听话。”   苏阆瞧着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然而听见他口中的“听话”两个字后,又说不出反驳他的话来,只好道:“那你去吧。”    第85章   成斐走后, 苏阆在房中呆了约摸一个时辰,眼看暮色将至,终于坐不住了, 从案后站起来, 褪下夹棉的裙裳,翻出先前战时穿的戎衣, 套上了身。   两个侍女端着晚饭进来时,她正将长发高高拢起, 簪住发箍。   侍女皆一愣:“姑娘这是?”   苏阆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 边往门外走边道:“营中有些事情, 我去一趟。”   侍女追上去:“姑娘不吃饭了么?”   苏阆摆摆手,步子不停,很快便拐出了院子。   冬日夜色沉的很快, 她出门时暮光才初初拢过来,待到营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营道边篝火初上, 兵士们各自忙碌,人影幢幢,只是已经不见了先前战时的紧张气息, 苏阆稳住心神,径直去了中军帐,却一个将领也没见着,守帐的兵士说, 苏嵃和苏城此刻正在后军,成斐带了些人到城外清理战场去了。   苏阆又赶往城外。   城外地势空旷,才踏出城门,便感觉到风势又大了一些。   夜色苍茫,积雪未融,踩在上面微有咯吱声响。   成斐把各行兵士负责清理的地方分配下去,穿过人迹,在一片低坡处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沉寂的雪,寒风呼啸而过,依稀还有战血的味道。   冰天雪地都封冻不住的铁锈甜腥,让成斐的眉皱了皱。   闭眼冥思时,背后蓦地响起一道凌厉的破风声,刃光闪过,霎时杀气弥漫,迅速朝他的背心疾刺而去。   不过电光火石间,眼见刀刃马上要没入的那一瞬,背对着他的成斐却倏侧过身,刀刃从他袖角滑过,裂帛声响,长刀贴着他堪堪扑了个空,不待人反应过来,成斐的手已然精准有力的扣住了从背后突袭而来的手腕,骨节处咔啪一声轻响。   又冷又沉的夜色里,两人四目相对,眉锋冷冽。   寒风穿过,成斐的声音冷冷在对峙中响起:“呼衍朗,最后一次。”   没机会了。   呼衍朗此刻情状宛若一只被钳住爪牙的野狼,凶狠狼狈,身上将服都已结满寒霜,血迹凝固,显然是在先前的战中落了伤,且不知已在此处潜伏多久,方才那一招近乎拼尽全力,以至于短时间内根本攒不出新的力气反击,眼中狠意和不甘之色却愈加汹涌,几欲噬人。   可惜,不能。   寒夜中两人身形凝固不动,唯有呼啸朔风不断掀动起衣摆,杀意潮动。   呼衍朗紧紧盯着成斐毫无表情的脸,潮汗不断从额角沁出,不过片刻便尽数成冰,散发也被紧紧粘连在了额上,呼吸几乎也要被冻住,终于被他冷淡而居高临下似的眼睛激怒,胸口微微起伏,狠声道:“成斐,天把我们放在对立的地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可我不甘心!你生来便是丞相独子,皇帝伴读,宠眷优渥,可我有什么?一个庶子,被防备,被打压,所挣的全凭自己苦心经营,”他咬牙切齿,“只恨苍天不公,偏叫我还碰上你,到头来功败垂成!”   成斐望着他,忽而冷冷沉声:“你要求什么权势功利,与我何干?只是何苦,拿我大陈黎民的命来换?”   呼衍朗身形僵住,一时无言以对,良久,突然笑了起来,连胸膛里都发出了沉哑的嗬嗬之声,凌厉双目却逐渐赤红起来,手上用力一反,就要脱离他的钳制,拼尽全力也要夺了他命的架势,长刀瞬间被抬高几分,朝着他狠狠砍来。   成斐眉锋骤然凛冽,指下欲发力卸他腕骨时,身后忽而响起清凌急切的一声喊:“阿斐!”   苏阆不知何时赶到,没有丝毫犹疑,不待话音消落,铮的一声长剑出鞘,便狠狠将剑鞘掷了出去,鞘身划破夜风,与刀身相撞生鸣,刚脆之声在夜空中荡开,冲力生生震的两人都脱了手,长刀被砸的旋飞,深深插进地上积雪,钉在了地里,二人也应声分开,呼衍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苏阆已然赶上矮坡,挡在成斐面前,手中长剑直指他的胸膛:“你!”   呼衍朗被这剑尖的雪亮刃光闪的晃眼,却笑了一下,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不顾已然脱臼的手腕和距他身体不过咫尺的利剑,轻嗤道:“你们两个,还真是…”   他没再说下去,抬首看向成斐:“你可还记得,我曾伤了你的人哪里?”他撑着力气站直身子,微一勾唇,“当然,换了我,也会记得。”   苏阆蹙眉,却见他突然身子一偏,竟直接冲着她手中长剑迎了上来,噗的一声,剑刃生生透出肩胛,霎时间鲜血飞溅。   苏阆蓦地睁大眼睛,往后一退,脊背正好靠到身后成斐的怀里,被成斐顺势揽住了肩膀,执剑的手却出了一层汗,冷滑湿腻,有些难以掌握。   呼衍朗却不见退却,迎着骨头里的剑身,复上前一步,长剑在后面便又透出一分。   暗夜里,呼衍朗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眼睛仍努力抬起来,看向成斐:“可还了?”   四周只有凛冽的寒风声。   他微微喘息,又咬牙道:“我呼衍朗二十年来从未求过谁,今天求你一次,”他眼中赤色消去,竟真的带了恳求,“放过兰珠,我知道你一直在盯着她。”   “她从不愿意搅这浑水,是我把她硬扯进来的,放过她。”   苏阆手指一顿,转头去看成斐。   从下往上的视角,逆着积雪反出的微光,看不清成斐是什么表情,须臾,只听他不带任何起伏的吐出一个字:“好。”   话甫出口,苏阆的心里和耳边好像都听到了一声松气的声音。   呼衍朗扬起脸,看了眼没有一颗星子的夜幕,笑了两声,突然抬起手,握住余下剑身,狠狠往下一按,陷在他肩胛的利剑竟被他生生斜拽了下去,直抵心脏。   苏阆一惊,手中长剑后撤,抽离了他的身体,然而就在拔剑的那个瞬间,呼衍朗应声而倒,眼底生息迅速褪去,只剩身.下鲜血泊泊,在皑皑白雪上洇染开来,很快殷红了一片。   苏阆皱眉,下一刻被成斐转了个身,扣着后脑勺按进了怀中。   她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看见这个,可这对她苏阆而言,几乎是…不可避免到已经成了一个习惯。   可她相信,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终有一天,会让它慢慢消弭掉。   咣当一声,手中长剑落在地上,砸进雪里,苏阆抬手,攫住了他的衣襟。   . . .   呼衍朗的死并没有在军中引起多大的波动,远处清理战场的兵士循声赶来时,成斐只说死了一个狄军中落单的兵士,吩咐葬了。   除夕在半年的苦战后,就这么到了。   开河和附近的民众热情十分,自家准备的娇耳酒水争相送至营外,苏嵃婉拒了郡丞宴请将领之邀,和营中兵士一同熬年守岁,到处一派喜气洋洋之像,苏阆也回了军营,中军帐内人声鼎沸,直若一场盛大的夜宴。   将领齐聚,少不得一番推杯换盏,上首的苏嵃和成斐更是被埋在了人堆里,坐在后头遥遥望去,除了攒动人影,只能听到热烈的庆贺敬酒声,苏阆吃了碗热气腾腾的娇耳,啜了一小口温酒,便放下了杯盏。   正热闹间,一个将领扬声笑道:“当日开河临危,若非苏副尉领兵死守,只怕也没有我等今日,必要敬副尉一杯。”众人纷纷附和,举杯往后看去,却惑然停住。   苏阆座位上空空如也,人已经离开了。   苏城眉稍微挑,悄声朝一旁才脱身出来的成斐道:“她向来最怕应酬,果然提前跑了。”   成斐回之一笑,没有言语。   二更的更声已经过了许久,外头灯火喧嚣,房中一派和暖安静,苏阆坐在炭盆边,话本摊开放在膝上,一手闲闲的翻,一手拿着木棍烤山芋。   甜丝丝的香气盈满居室,苏阆拿过来,正准备上手剥开,房门突然被敲响,她抬眼,一个颀长的人影站在外头。   苏阆忙上前,拉开门扇:“阿斐?不是在守岁么,你怎的来了这里?”   成斐进屋,揽着她往里面走:“你不是也偷偷溜回来了?军中有苏将军和二哥呢,我只守着你便是。”   苏阆抬手去抚后颈,嘿然道:“宴上太吵了,叫人脑壳儿疼。”   成斐不置可否,自然地拿起放在一旁的烤山芋,剥予她吃。   方才话本正看得兴起,现在还有人伺候,苏阆就着成斐的手一口一口的吃,眼睛一面落在本子上,很是消受。   成斐见她看的有趣,也凑上去看了几页,读到其中待嫁女儿出闺成礼之时,忽而含笑,挨着她耳边道:“既得了空闲看话本,可曾翻翻黄历?”   苏阆的耳朵根儿被成斐轻轻的吐息撩的酥酥一麻,很快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推了他一把:“谁闲着没事去翻那个。”   成斐眼中笑意更深:“我啊,”他对上苏阆转过来的错愕的眼,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温声道,“二月十六宜嫁娶祈福,是个万事皆宜,花好月圆的吉日。”   苏阆呆了呆,这人还真的去看了…   她停顿良久,才憋出一句:“这还没回京,你就自己定了日子,可给你能耐的。”   成斐朗声笑了,伸手将她揽的更紧,短暂的沉默间,院外悠长清晰的敲更声突然响起,与此同时,巷中各户爆竹被燃放的声音接踵而至,苏阆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肩膀一颤,回头往门外去瞧,却被成斐制住,两手覆上她的双耳,捧起脸来,在远近起伏的急促喜鸣声中,吻了下去。    第86章   京中除夕宫宴结束不久, 戚覃回到了府中,张承允等在书房里,见他进来, 忙起身行礼:“侯爷。”   戚覃走到他身边:“都准备好了?”   张承允欠身, 从怀中取出那卷《东归集稿》:“是。”   戚覃接过,翻了开来, 泛黄的书页空白处从头至尾都注上了清峻的小字,同成斐平日的字迹一般无二, 其间拜读推重之语, 虽骨子里同成斐相比不免略有浮表稚嫩, 行文之风上倒还十分相像,毕竟要做到与他完全相同是件不可能的事情,想必张承允也已经尽了全力。   戚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没发现什么纰漏,颔首道:“好,你可回了。”   张承允略有犹疑,看了他一眼, 忙又垂下眼去,戚覃将手中集稿卷起,边往案后走边道:“放心, 待事成,本侯必不会亏待了你。”   张承允脸色微微一白,忙躬身道:“多谢侯爷,晚生告退。”   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 慢慢退了出去,待关上门,才直起身来,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侯府中院子里的石灯笼点的明亮,在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张承允走在路上,右臂接近腕处的内侧皮肤又开始细密的刺痒了起来。   他撩开袖子,目光微微一凝。   原先胳膊上的两个红点随着时间过去,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蔓延了开来,周围又起了几点斑斑的印子,平日里倒也没什么感觉,偏偏有时候就要针刺一样撩拨几下,像是在提醒自己的存在一般,这让他觉得十分不安。   他总隐隐感觉,这和成斐脱不开关系。   他也曾暗地里对着医书寻症下药,奈何都不起什么作用,敷药之后有时会淡些,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冒出来。   戚覃多疑狠厉,自己能联系到成斐身上,他更会,这印记无法消失,若让他知道,不是没有灭口的可能。   毕竟这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可细想来,自己和院中学生一同饮食起居,身上也不曾有过什么破伤的地方,且成斐对自己信任到连书房钥匙都能交予的地步,隔着数百里之距,能对自己做什么呢?   许只是自己太紧张而疑心过多了,不过冬日里少见的蛰虫作祟而已。   张承允暗暗想着,稳住心神,趁夜色出了侯府。   . . .   翌日一早,次扎在开河的王军南下归朝,与狄军苦战半载,兵士们早已归心似箭,路上又太平通畅,行军疾速,只花了十三日的时间,便从北境回到了上京。   王军大胜归朝,满朝欢庆,江涵亦是大喜,皇辇至城外亲迎将归,百姓亦夹道相迎,一时间万人空巷,未至佳节,已是热闹非凡,然因元宵前不宜有大的封赏,只得等节后再行庆功封举,犒赏三军。   苏阆对几天后的庆功宴没什么兴趣,且还有些不大开怀。   别的军官打了胜仗,休沐告归回家只等着过节,成斐战后却少不得官复原职,做回礼部侍郎去,元宵宴饮,乃至节后庆功的一堆麻烦事,紧接着就得落到他头上。   苏阆抬头,穿过鼎沸人声,看一眼骑马走在行军队伍最前头的成斐,脸色十分不爽的黑了黑。   简直忙的就像一…   万一到十五晚上都忙不完怎么办?   苏阆原本还有战胜归来的兴奋,待想通这一层,却开始有些烦躁了。   与她驱马并行的苏城察觉出她的不对,往跟前凑了凑:“喂,怎的了?”   苏阆望天,悠悠舒了口气,眼睛转向他:“你挺开心的嘛。”   苏城笑道:“那当然,我已经等不及,恨不得飞回府里去了。”   苏阆瞥见他眉梢眼角掩都掩不住的得意神色,耷拉着眼皮转回了脸。   待归朝入宫一番事情处理完,苏嵃率王军前往京中兵营安置,苏阆与苏城出得宫门时,已经暮色渐拢。   苏阆翻身上马,转身望了眼里头,沉着脸鼓了鼓腮。   成斐果然被小皇帝留在宫里议事了。   苏城驱马走近,拍拍她的肩表示同情,而后笑道:“我可走了,荞荞肯定已经得了消息,备好晚饭在府中等着呢。”   …嘚瑟死你!   苏阆一抖缰绳,喝了声“驾!”,策马朝他的背影快速追了上去。   两匹快马相继穿过长路,一串急促如鼓点的马蹄声踏破暮色,眼见离将军府的大门越来越近,苏二连马都来不及下,直接策马踏阶,穿门而入。   门丁远远地听见有明晰马蹄声至,皆引颈去瞧,看到长路尽头绝尘而来的兄妹二人,兴奋地朝里大呼一声:“公子和小姐回来了——”   话音未落,身畔一阵凉风拂过,不待他看清,苏二已经略了过去,苏阆停至门前,将缰绳塞到他手里,抛下一句:“父亲晚上就回。”也跟着进了府。   苏城片刻不停的进了院中,直到看见那棵海棠,才翻身下马,朝里头喊了一句:“荞荞。”   没人应声。   他松开缰绳,往里走了两步,又喊了一遍,昏色沉沉的院中寂静片刻,久违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公子?”   软软的,带了点儿鼻音似的,不对,好像还有些…生气?   苏城猛地转过身,果然看见荞荞站在自己身后,垂着手,眼圈泛红。   他一笑,伸开双臂,等着她扑进来的姿势:“你不乖乖呆在院中等我,又跑哪儿去闹了,现在才回来?”   荞荞悠悠道:“奴婢中午接到王军胜归入京的消息,就一直在府门后面等,公子骑着马就冲进去啦,没看见我,我又追上来的。”   苏城恍然一愣,摸摸鼻梁讪笑道:“是么?”他看见荞荞从睫毛底下瞅着自己,没有动弹的意思,索性上前两步,张臂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好啦,我的错,好不好?”   荞荞嗤一声笑了,眼角却扑的滚下泪来,忙低头抬手去揩:“平安回来就什么都好了,饭菜已经备上,到厅里去吧。”   苏城揽着她的一只手收回来,指腹去抹她脸上的泪痕:“傻丫头,哭什么。”   短暂的沉默间,院门处突然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声:“咳。”   苏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里,靠在门边,笑吟吟望着两人。   荞荞眼睛蹭的亮了,忙从苏城臂弯里脱身出来,朝苏阆跑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小姐!”   她力气太大,苏阆没防备,险些被她扑的一个趔趄,将将稳住,朝被孤零零撂在后头的苏二得意的挑了挑眉。   苏城没好气的别开脸。   苏阆脸上笑着,实则心里暗忖,二小子急着跑到自己院里来没看见荞荞,荞荞转身追上去的时候也没看见自己啊。   她心里还酸呢。   荞荞抱够了,慢慢松开手,道:“小姐都瘦了,这几日好好补补。”   不待苏阆应声,苏城已然上前:“你还说,我等着你把自己喂成个肉团儿,怎么回来只剩了把骨头?平日贪吃的劲儿哪去了?”   荞荞闻言,睁大了眼睛,手一指自己:“贪吃?公子说我贪吃?我为着给你们祈福,都半年没吃肉啦!”她扬着尖尖的下巴,认真强调,“半年!”   苏阆一愣,恍然笑了,他们在战场上成日杀人舔血,荞荞在府里茹素斋戒?   真是傻的可爱啊。   “好了,”苏阆牵着她往门外走,“今天让你吃个够,走吧。”   荞荞一笑,眼睛弯弯的,快步跟上了她。   因苏嵃还没回来,也不好大摆饭食,东厨里的人便只挑着上了几道菜先让兄妹俩垫垫空了多半日的肚子,但仍看的出准备的十分上心,单荤菜就占了两三样,末了荞荞端上来一盅枣杞乳鸽汤,小小一张圆桌也差不多占满了。   苏阆看着荞荞里外来回的忙活,给二人摆好碗筷,盛上米饭,末了站在了旁边,道:“再添一副。”   荞荞惑然“啊”了一声,苏城朝门外仆妇使了个眼色,那厢伶俐的去了,很快又拿了一副碗筷回来,苏城接过,往荞荞手边一递:“来。”   荞荞反应过来,慌忙摆手:“这怎么好,公子小姐且用便是,等你们吃完了奴婢再吃。”   她和兄妹两人虽然关系好到这种地步,但同席吃饭还真不曾有过。   苏阆的下巴朝对面的空座上一点:“那有那么多事,坐下。”   不待荞荞说什么,苏城伸手,一把把她拉到了座位上,筷子塞进她手里:“你不是馋了么?吃。”他对上她的眼睛,一笑,“吃完我还有话和你说。”   荞荞看看苏城,又看看苏阆,半晌,也低头笑了笑,夹了些菜在自己碗里。   苏阆在开河养伤的时候隔几天还能喝些鱼汤,苏城却只在和她重逢的那天吃了一顿好的,这几道菜对自己亏待了大半年的胃而言简直就是饕餮盛宴,好一番大快朵颐,才满足的靠在了椅背上。   荞荞喝完汤,也放下了手中汤匙,原本恨不得整个摊在椅子上的苏二听见瓷勺撞在碗底的叮铃一声清响,突然便直起了身,拉着她道:“走走,到我房里去,我有话同你讲。”   荞荞没动,看向对面:“都吃完了?我也有话要和小姐说。”   苏城默然的转向苏阆。   苏阆憋住笑,咳了两声:“那什么,你先跟二哥去吧,反正咱俩有什么话可以留着讲一晚上。”   苏城的脸更黑了。   荞荞脸上却不见平日里笑嘻嘻的样子:“不成,现在就要说,方才怕小姐吃不好饭,奴婢才一直憋着。”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了贴身戴着的两页纸,递给苏阆:“小姐看看这个。”    第87章   苏阆惑然接过, 打开来,扫了一眼道:“这不是阿斐的笔迹么,你从哪得来的?”   苏城闻言, 也凑了上去, 荞荞点头:“先前侍郎替公子默的那本《九策》,奴婢也曾见过, 也以为这就是侍郎写的,可这确然不是出自侍郎之手。”   苏阆边听她说, 边换了一页, 眉心微微锁了起来:“后头确实不对, ”她指尖移到最末几个字,“前面的字写的倒工整,越往后便现了潦草之意, 应是赶时所至,到这里就有些飘,字体也被拉宽,几乎不见了成斐的影子。”   “写字的笔法养成了, 无论是工是草,骨架是不变的,可这两张显然是后头写的快了, 不暇顾及,自然就露了自己原本的形迹出来,他在模仿成斐的字?”苏阆抬眼,“怎么回事?”   荞荞道:“是张承允。”   她捏紧手指, 把当时一川的所见所听,又是如何回到苏府,全部说了一遍,末了,道:“奴婢依着这个去查了,上边不过是誊的《诸葛正义》的内容,没什么不对,可张承允为了它们竟然杀了同住的学生,奴婢猜测问题应当也是出在字迹上,就去寻了之前公子给一川找的那个教书先生,想让他依样仿两张出来,奈何先生试着写了几遍,都写不出来,没法子,奴婢只好让他用了竹笺纸,竹笺纸质地脆且透,直接覆在上头,依样描了下来,大眼看过去,轻易倒瞧不出,奴婢为多一层保险,叠起来压了许久的桌角,这样竹笺纸起了毛糙,不容易辨出纸质,还能模糊字迹,就更看不出了,且上头的桌漆和泥土味也能掩盖墨香,奴婢才放心,教一川回院洒扫时放回了张承允房间里,自己把原本的两张留了下来,现下就在小姐手里了。”   苏城听她说完,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荞荞这招李代桃僵使的可以啊,原来也没那么傻嘛。”   荞荞横他一眼:“你才傻呢。”   苏阆紧紧捏着那两页纸,腾地站了起来:“这事不对,我去找成斐。”   苏城拉住她:“哎,且不说现在天都黑透了,你去哪里寻他?宫中,礼部衙门,泓学院还是相府?待明早吧。”   苏阆双眉微蹙,抽出了他拽着自己的袖角:“不成,不知道在哪便一处处找,等不得了,我担心有人存心害他。”   苏城探向门外,看了眼天上高高悬挂的月亮,马上到一更了。   他道:“我和你一同去。”   两人备了马,才出得府门,长路尽头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朝这里越来越近,苏阆循声去瞧,原是苏嵃回了。   不多时,苏嵃已行至近处,勒疆停马,看着马下二人道:“天这样晚了,你俩是要做什么去?”   苏城迎上前:“父亲回来了,我们找成斐有些事。”   苏嵃下马,道:“阿斐?得等明天了,皇上召他议事,现下还未出宫,过了门禁的时辰,今晚大抵得住在宫里。”   苏阆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这样啊。”   还好,至少在宫里,成斐肯定是安全的。   她抬起头,冲苏嵃笑了笑:“父亲快进去吧,饭菜已经备好了。”   . . .   夜风飒飒,甘露殿内灯火犹明,棋盘上黑白两军厮杀正烈,各不相让时,二更的敲更声穿过殿门,远远的传了进来。   江涵松了手中棋子,抬起头来:“好好,朕要守不住了,今日天色也晚了,且先停下罢,留着下次接着下,”他一笑,“也给朕留些时间想想如何破了你这一局。”   成斐闻言,将手中棋子放回了棋盒里:“悉听圣上的便是。”   旁边侍从应声上前,将棋具端了下去,江涵道:“自从北境回京,阿斐的棋风刚劲了不少。”   “战场确然磨炼心性。”   江涵颔首,笑道:“成卿大胜还朝,给大陈挣了个这样好的太平,朕真心欢喜,待元宵过后,定要好好犒赏报答,”他看向成斐,“成卿想要什么?只要朕给得起,一定满足你。”   成斐不假思索,微微笑了:“若真问臣想求什么,臣现在唯一缺的,也就是和阿棠的一纸婚书了。”   江涵笑着拊掌:“那朕给你们降旨赐婚,可好?”   成斐自然没有不应之理,江涵道:“天色已晚,朕也乏了,你随中官去偏殿,早歇吧。”   成斐起身告退,江涵坐在原处,随着殿门关上,原本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了,手指也缓缓收紧,半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得卿如此,是涵今生大幸。”   殿中变得空旷安静,江涵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袅袅暖香上,沉沉开口:“舅父,可出了!”   长案后的高阔屏风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襄南候从后绕出,走到江涵身侧,行了一礼:“皇上。”   江涵没有回身,仍然侧对着他:“谈了这么久,舅父可听出侍郎有任何不臣之语?”   短暂的沉默,戚覃道:“常人心思,多少必会显露于言辞,然也有人城府至深,心口不一,才往往是最可怕危险的,只请皇上相信,臣从不下不实之论。”   江涵拂袖而起:“朕只相信能看得见听得着的事实,今夜舅父没有听出来便罢,若到了那天舅父还不能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你们联名弹劾成侍郎的事,便有无罪构陷之嫌,届时最好能给朕一个圆满的解释。”   他冷哼一声,撇下戚覃,大步离去。   . . .   许是才从开河回来,一时睡在自己房中竟还有些不能适应,翻来覆去的就是不得入睡,苏阆在榻上辗转许久,索性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烦躁的捋捋一头乱丝,转身下榻,趿着鞋走到案边,掌起了灯。   暖黄的烛火燃起,她的心稍稍定了些。   已经四更了。   苏阆揉揉眼,打开案角方盒,从中取出了那条还未给成斐绣完的腰带。   马上就要定亲了,她得赶快。   苏阆瞧着已经绣完的那半段,绣纹至简,倒也工整细密,总能拿得出手。   她眼中沁出一点柔软的笑意,放在唇上触了触,拈起了针。   半年没碰,也不知有没有手生。   铜莲台上的蜡烛静静燃着,最后只剩下了很短的一截儿,苏阆放下手中活计,打了个呵欠,闭眼缓和眼中涩意时,远远的敲更声悠悠荡了过来。   苏阆才泛起的些许困倦之意遽然褪去。   五更,宫门开了。   她睁开眼,迅速起身,将头发拢起,草草洗漱一番,套上衣裳便出了房间。   天色仍黑蒙蒙的,凌晨寒气沁骨,才推门而出,便被突如其来的冷意扑的打了个激灵。   她想了想,回屋寻了两斗披风,去后院牵来赤卢,出了府门。   寒星未歇,不时有冷风呼啸而过,待到宫门前,握着缰绳的手差不多都快冻僵了。   明天便是元宵,官员们前日便歇了朝,皇宫附近只有执勤的守卫,苏阆翻身下马,上前问了一句,得知成斐还未出来,便牵着马停到旁侧,一手搂过披风,靠在赤卢身上权做歇息。   宫门处响起一阵有力而突兀的脚步声,苏阆撩起一点遮住视线的宽大兜帽,抬眼去瞧,目光落在那个阔步而出的男人身上,一定。   舅父?   他昨夜也宿在了宫中?   苏阆原本才放下去些许的心不知为何又提了起来。   仿佛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襄南候步子一顿,视线穿过宫门外侧一排士兵,扫了过来。   苏阆立时拉下兜帽,遮住大半张脸,背对着他靠在了马身上。   脚步声又从身后响了起来,渐渐远了。   苏阆松了口气。   赤卢轻轻打着响鼻,规律而均匀。   过了没多久,有人牵着马走过来的声音由远至近,耳边响起诧异的一声唤:“阿棠?”   不待苏阆撩起遮在脸上的兜帽,指尖已经被温暖干燥的一双手握住,慢慢延至整个手背,熟悉的嗓音里带了些许责备:“天还没亮,骑马出来做什么,不怕着凉?”   苏阆将兜帽扯到背后,果然看见成斐站在自己对面,脱口便道:“来这里等你啊。”   成斐揉着她发凉的手指,目光触及到她眼睑下泛着的两抹淡淡鸦青,双眉一皱:“是不是傻?我出宫自然会去找你的,何需冒着风特特跑来?”   他说着,把苏阆方才拨拉下去的兜帽拉上来,将带子紧了紧,苏阆突然从他怀中抬起头,郑重道:“我是真的有事,”她环顾一眼黑蒙蒙的四周,拉着他上马,“回去说。”   待回到苏府,苏阆不管早起洒扫的小厮们纷纷回顾的目光,拉着成斐便进了自己的房门,把昨晚的事一股脑倒了出来,将那两页纸往他跟前一推:“那个张承允,我头一次见他就觉得不对劲,偏你当开门弟子亲信,你看看。”   成斐面色微沉,拿起来看了几眼,空气沉寂良久,才道:“陈义的事我会处理的。”   苏阆没想到他只这么一句话便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一愣,沉声道:“阿斐,这不单单是陈义的事,也不止于让张承允杀人偿命,我是怕他们真正图谋的是……”   “好了,”成斐将她揽在怀里,打断她的话,“这不是你要费心的事,”他亲一亲苏阆的额,温声道,“你只管把自己的身子养好,等着做我的新娘子,其他的什么都不必想。”   “可……”   “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   苏阆听见他这般不容置喙的口吻,眉心微锁,还是道:“好罢,我能想到的,你肯定也能想得到,朝中的事我也不想掺和,只是你要答应我,”她抬手,勾住成斐的脖子,深深望着他,认真道,“朝堂深险,你千万要好好的,不能有事。”   成斐眸色微动,握住了她的手:“有你在的一天,我都不会让自己有事,你放心。”   苏阆这才眉色见舒,点了点头。   成斐冲她一笑:“皇上给了我几日的假,礼部和泓学院都不用我忙,明天便是元宵,届时陪你一起去看花灯。”    第88章   苏阆却抬起眼来:“他……主动给你的?”   成斐点头唔了一声:“怎了?”   成斐能有空闲的时间, 原本她是该开心的,不知为何现下却提不起心思来,江涵此举, 还隐隐给她一种有意避免成斐插手朝事的感觉。   可江涵和成斐那样深的交情, 且他此次击退北狄,战功斐然, 小皇帝许真的不过是体贴臣子而已。   成斐见她沉思不语,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召回她的神思来, 笑笑道:“别多想了, 没事的,我得先回家一趟,从昨天归京, 还未见过父亲。”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咱们定亲的事,也该提起来了。”   . . .   自皇宫一个来回,天边已经隐隐破出了晨光。   先前接连半个月的行军劳顿, 苏二回到府里,得以躺在软塌上,着实睡了个舒舒服服的好觉, 一不留神便歇的过了头,天色大亮还不肯起来,裹在被衾里成了只软脚虾,直到吃完早饭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荞荞一边给他收拾那些他从军中带回来的东西, 一边细细碎碎的嘟囔:“走的时候找奴婢,回来自己也不拾掇,堆在房里也不嫌乱。”   苏二无赖的趴在案上,笑道:“我可没使唤你,是你自己看不过去的。”   声音虽不大,但还是一字不落的飘进了荞荞耳朵里,小丫头登时眉毛一挑:“嘿,还不乐意了,好好,我不管公子的闲事,你就让它们臭着吧。”说完放下手中活计,作势抬脚便往门外走,苏城忙爬起来,追上去扯住了她的袖角:“你哪知耳朵听见我不乐意了,回来回来,咱们一起收拾还不行。”   荞荞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鼻,被他强硬的推了回去。   苏城嘿然一笑,去拉压在箱奁里的毯子,荞荞忙活着,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公子不是有话要对奴婢说么?什么话?”   苏城拍打毡毯的手停了,片刻笑道:“就是…别总在阿棠院里憋着了,到我这里来吧。”   他语音放的很轻,荞荞刚好拿起他的战甲,上头的护心镜有些松了,才提溜起来,便和周边盔甲撞的叮铃一声响,荞荞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话音落下,又重新想了一遍苏二的话,听清了。   她想也没想就道:“不要,奴婢是小姐的,公子有阿雨伺候。”   理着战甲的手突然被横空伸来的另一只扣住:“我不是这个意思。”   荞荞惑然抬起头。   苏二平日里没正经过几回的眼睛突然就郑重了:“我不是让过来当侍女,我想娶你。”   荞荞眼睛缓缓睁大了,动作却非常快,指尖一下从苏城掌心里抽离:“啥?”   房中突然寂静下来,两人都跪坐在地上,中间隔着一个凌乱的箱子堪堪相望,半晌,苏城伸手握住了她的肩:“我想让你过来做我的人,不是丫鬟,荞荞,做我的妻。”   对面的人傻愣愣的,好像被定住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苏城见她好像一只深夜里突然被明灯照住了的傻蛙,没忍住就笑了,见她睫毛一眨,慌忙又敛了笑意:“我认真的。”   荞荞咕咚咽了口口水,眼睛微微一闪,往上扯了扯唇角:“公子睡迷糊了,这会子说胡话呢。”   她说着就要站起身,却被苏城一把按住:“我清醒的很,说的都是真的。”   荞荞身子僵住,苏城一把将隔在两人中间的箱奁推开,倾身至她近前:“这么多年,你别说看不出来我对你的心思。”   “阿棠都要嫁人了,咱们两个的事,是不是也该提一提?”   荞荞一直低垂着眼睛,不去看他,苏城等不到回应,开始有些焦灼起来:“还是说,你对我无意,不喜欢我?”   荞荞猛地抬起眼:“不是…”   苏城恍然松了口气,朗然一笑,拉起她便往外走:“那你扭捏的什么,我现在便去和父亲说。”   荞荞却使劲拽住了他:“公子,等等…”她哪里有苏城的力气大,生生被他拖着走了好几步,眉心一锁,使劲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脱了出来,“你听我说!”   苏城只觉手中一空,停了下来,转身去瞧她。   荞荞脸涨的通红,往后退了几步,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儿:“我,我喜欢公子,只是…”她脑袋垂的更低了,“奴婢不过是一个丫鬟,不敢奢求做公子的妻,况且…奴婢有自知之明,没能力担起少夫人这个位子。”   苏嵃也不会答应的。   先前苏城拉着她回老家,让贴身小厮阿雨给瞒着,苏阆被苏嵃叫去书房时,那小子放心不下,便偷偷趴在窗户上听了一阵,正好把开头那几句听了进去,回来便把苏嵃的话告诉了她。   苏嵃的顾虑没有错,自己除了没事做做糯米糕翻翻话本子,什么也不会,苏城将来要继承将军府的家业,她这样不知事的人当了主母,对他来说只会是个拖累,况且将军府的人对自己这样好,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苏城身形顿住,荞荞闭眼,横心又道:“奴婢愿意跟着公子,只要公子心里有我,是不是妻都没关系,哪怕是侍妾通房都可…”话未说完,身子突然被人往前一带,便跌进了苏城怀里:“你这样看轻自己,是在怀疑我的眼光?”   荞荞不说话了。   “听着,我不会再有其他人,所以苏城的妻,只能是你,”他将她放开,对上她的眼,“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会的可以慢慢学,这次张承允的事,你就处理的很好,至于父亲那里,我去说。”   他顿了顿,又道:“去年开春回来,皇上原本要依功给我个军职,我找了个由头推了,今年我去谋一个,你就在府中跟着教习嬷嬷学些东西,可好?”   他的语调柔和而郑重,说的荞荞几欲落下泪来,红着眼圈使劲点头。   苏城悬着的心在看见她点头的那一刻,完全落了下去,笑着搂住了她:“父亲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们让他满意了,他肯定会答应的,别担心。”   荞荞话里带了点些微的鼻音:“我都听你的…只是,可不可以不要先跟老爷说?我还没准备好,”她怂怂地低下头,“还有,要等小姐出嫁之后,我再到公子这里来。”   苏城拍拍她的肩:“好,等我供了职再给父亲说,等阿棠出嫁之后再娶你,行了吧?”   荞荞一笑,轻轻挣开了他:“我去给公子包汤圆儿,留着晚上吃。”   . . .   夜色溶溶沉下来时,小厮进来道,成斐已经在府门外等着了。   苏阆应了一声,摸起案边的海棠步摇簪进发里,起身出了房门。   成斐站在府门下,目光远远落在走过来的苏阆身上,一定。   她今日没把头发拢起,大把青丝用发簪斜绾着,留出一缕垂在胸前,一身对襟素绒裙裳,白衣红纹,衬得她肤色莹白,原本俊眉修眼,这般女儿装扮,更是顾盼生辉,直教人错不开神去。   苏阆走到成斐跟前,见他一直瞧着自己,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走么?”   成斐回神,捞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含笑道:“我的阿棠真好看。”   苏阆看向他,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今天鬼使神差的,打扮成这样就出来了。   她微微别开脸去:“那个…你也好看。”   成斐笑意更深,牵着她下了石阶:“走吧。”   外面玉壶光转,华灯初上,从街头看到巷尾,各式花灯重叠交错,喧嚣人声穿梭其间,十分热闹喜庆。   在战场的肃杀萧瑟中熬的久了,初踏入这般蕃昌祥和之景,总能给人异样的感动,饶是苏阆性子冷些,一颗心也被暖化了,兴致十分的高,扣着成斐的手穿梭其间,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   洛长街上花灯最盛,人也最多,游人济济,成双入对的公子小姐也不少,偏苏阆和成斐走在街上,陷在人群里最是扎眼,顺目望去,郎君面如冠玉,姑娘巧笑目盼,相依而行,所经之处倒好似周围火树银花都失了颜色,惹得一众路人频频回首,当事者却完全没注意到,苏阆的眼睛初被花灯吸引了去,成斐满眼都是苏阆。   摊上几排莲灯扎的精巧,瓣瓣绯娇分明,簇成半开的芙蓉形状,红烛做芯,小哥儿殷勤热情的解释,这花灯底下是活的,待灯芯点燃,放进河里,花灯顺着水漂,花瓣就会一瓣瓣的打开来,跟真莲一样,成斐看着苏阆闪闪发亮饶有兴致的眸子,温声问她:“要几盏?”   小哥儿接口:“若要放灯祈福,一人一盏就够了,也可以不用银子买,”他往斜后方扬手一指,笑道,“那个灯棚里猜谜呐,客官猜着了,跟掌柜的去拿就成。”   苏阆闻言,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不远街角处搭了一个竹棚,中间挂着一个大灯,四周用红绳悬了许多三指宽的竹片,暖光辉映,人影攒动,十分热闹,顿时起了兴,放下手中花灯朝成斐道:“我们去看看。”    第89章   竹片削的齐整, 四边已经被打磨的光滑,莹润可爱,苏阆随手捞过一个, 上头写着两行墨字:陈雪化褪山两边, 无端坐落扁舟前。   苏阆略一思索,道:“慧嘛, 是不是?”她说着,扭头去看他, 成斐一笑, 抬手把那块竹摘了下来。   这就是猜对的表示了。   苏阆很有些始战告捷的小满足, 拉着成斐的手兴致勃勃在里头转,诸如此类,棚子里悬的都是这种普通的字谜, 哪里难得住她,一时收不住,没注意噼里啪啦的就收了八九枚,边扭头问:“你怎么干看着?”   成斐眉梢微挑:“你让我猜?”   苏阆一顿, 旋即笑了:“是哦,状元郎来的话,这灯棚估计得被包圆儿了。”   附近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但见一个好看的公子领着个同样好看的姑娘,字谜几乎是见一个收一个,煞是顺当养眼,原本猜谜的也不猜了, 都袖着手去瞧,苏阆猜在兴头上,根本没注意到旁边的目光,又摸过一块竹牌来,念了一遍。   “悖者离窍其无后,举目谷上一线天。窍者,心也…是个睿吧?”她喃喃,抬头去瞧成斐,成斐才要点头,一旁老摊主却凑了上来,“姑娘当真冰雪聪明,最难的字都被姑娘猜着了,”他笑着搓了搓手,“大家说是不是啊?”   周围响起一阵附和的喝彩声,苏阆这才发现那么多人都看着这里,猜谜的兴致倒散了不少,又听一旁摊主小心翼翼哈腰道:“那个,姑娘可猜累了,去选个礼吧?”   自己这是猜的太多了?手上竹牌哗啦哗啦响,唔……果然猜的太多了。   苏阆瞧一眼成斐,听他在耳边轻笑道:“喜欢的话我回去给你出,要多少有多少。”   她一想也是,离窍无后,原本挺好一个字谜语拆的这样犀利,哪能有成斐写的巧,遂抬头一笑,举了举和成斐相扣的手,抬头冲摊主道:“他方才只跟着我了,再让他猜最后一个吧?”   摊主见两人通身贵气,必是大户出身,本不敢得罪,实在是怕亏本,才硬着头皮出来劝,听见她好声这样说,忙满口应了:“好嘞,好嘞。”   苏阆推了成斐一下:“随便拿一个看看嘛。”成斐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白转,依言捞过一枚,拿下来时还顺手刮了一下苏阆的鼻尖儿,看那牌子上写的是‘一笔中修分双点,立落凡心早晚间’,不假思索念了个“忤”,说着将苏阆手里的竹牌和自己的收到一处,递还给摊主,那厢长长舒了口气,哈腰堆笑道:“二位跟我来。”   成斐揽着苏阆走了,留下一堆看热闹的众人,不时冒出来一句:“啧,郎才女貌。”   苏阆跟在后头,远远的看着灯棚最里头满满的堆了一面的花灯,随口问道:“掌柜的,是猜多少选多少么?”   摊主忍着肉疼,笑着应了:“是呢,姑娘。”   说话间已至近前,苏阆拿了两个方才相中的莲花灯,左右瞧了瞧,目光扫过颇惴惴的摊主,顿时明白过来,没忍住噗嗤笑了一下:“要不掌柜的给我俩寻个精巧的,我们提着就走了。”   摊主眼睛一亮:“再要一个?”   苏阆点头:“多了也拿不了啊。”   老摊主心里一下就轻松了许多,道了声好便过去了,半晌,提着盏鸳鸯戏水的花灯过来,递给还有空手的成斐,满脸是笑:“小郎君和小娘子这样好的人,定会顺顺当当,圆圆满满。”   成斐接过,微笑颔首:“借您吉言。”   苏阆捧着花灯,被成斐揽着肩膀,穿过熙攘人群,终于挨到了通往城外护城河的水边,掏出火折子将灯芯点燃,俯身轻轻推进了水里,花灯顺水飘走,原本半合的莲花果然一瓣瓣的打开了,烛光透过粉色的灯纸映出来,照亮周遭的涟漪,水中已经被人放了许多花灯,一盏盏飘在水波上,像极了缀满星子的银河,光华璀璨。   苏阆看着那两盏花灯并排飘远,两手交握抵在下巴上,低头闭眼默默念了一会儿,才抬脸去看成斐:“怎么样,许愿了吗?”   她含笑瞧着他,眼中还倒映着河中簇簇花灯的光,熙熙炯炯。   成斐反问:“你许完了?”   看见苏阆认真点头,不由笑了:“那我也许一个。”   不过片刻,他便睁开了眼,苏阆诧异:“这么快?”   成斐拉过她的手:“走了,去亭里坐坐。”   苏阆追至他身侧,边走边问:“许的什么?”   成斐唔了一声:“你呢?”   “嗯,”她捉紧了扣着他的手指,“我愿我们和身边的人,都能平安顺遂。”   成斐对上她看向自己的眼睛,一笑:“我愿你心想事成。”   . . .   两人在外头逛了许久,回到将军府时已时近三更,将过半夜,府中沿路的灯熄了不少,暗暗魅魅的,成斐把苏阆送至院里的海棠下,才停下来,俯身亲了亲她的额:“进去吧。”   苏阆已经萌生了许多倦意,揉着眼睛点头,却没转身,反而肩膀一倾,脑袋便挨在了他颈窝处,懒懒道:“靠一会儿。”   成斐顺势将她揽住,道了声好,忽而又想起一事:“对了,后天的宴飨,你去么?”   苏阆闭着眼摇了摇头,含糊道:“没啥意思,反正我也没担什么重要的军职,正好回来落了伤,就说还没好,让我爹推了。”   成斐倒也不意外,听她这样说,眼中复杂的神色却缓缓落定,揉揉她的发道:“那你在府中安心等我。”   苏阆打个呵欠点点头,离开了他怀中:“我去睡啦,你也早歇。”   夜风飒飒,苏阆才挪身,方才被她压着的地方便有些凉飕飕的,有些空。   成斐等到她房中灯光亮起,驻足片刻,转身而出,回了相府。   老管家见他回来,忙迎了上去:“公子。”   成斐见他仍旧未歇,有些诧异:“黄伯,怎么了?”   管家嗐了一声,悄声叹气道:“老爷旧疾又犯了。”   成斐面色一变,抬脚便往里走:“怎会?不是下午还好好的么?”管家慌忙跟上:“公子不必太过担心,大夫已经来瞧过,无甚大碍,一更时服了药,现下已经歇了。”   成斐已然大步行至成相门前,听见这几句,才稍稍放心,轻轻推开房门进去,坐在榻边,见成相睡得安稳,松了口气,小心掖紧被角,示意管家退出。   管家轻手轻脚带上房门,道:“大夫嘱咐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好再操劳,老爷说一日后的庆功宴礼他无法到席了。”   成斐颔首:“也好,黄伯回去歇息吧,父亲这里我来守着。”   老管家躬身应过,成斐的手在房门上停留片刻,不无倦意地闭了闭眼,悄声进了房中。   . . .   翌日一早,成斐去了泓学院,才至课房,院卿便迎了上来,将他堵在了回廊里:“大人回来了,大人安好。”   成斐点头,与他见过礼,欲继续往前走,院卿却又挡了一步:“大人可是要去处理公文,下官已经规整好了,圣上吩咐,大人正在休沐中,不必劳心费神。”   成斐看他一眼,却只瞧见了他低着的发冠,停住了:“我不办公,不过去书房看看。”   院卿紧绷的肩膀一松,刚想应是,又听他道:“把张承允叫来见我。”   院卿身形微凛,立时去了,不多时,课房中便出来一个人,唤道:“老师。”   成斐从他身边略了过去,抛下一句:“过来。”   两人前后相继而行,张承允跟在他肩后,成斐一路无言,忽听他道:“老师战胜而归,学生很是欢喜。”   成斐已然行至书房门前,背对着他伸出了手:“钥匙。”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被打开,晨光倾漏进去,房中物事整齐,甚是干净敞亮,成斐走到案后,随意拿过一本书翻了翻,又放回去:“收拾的很干净。”   “晚生每天都要来打扫一番,不敢辜负老师厚爱。”   成斐唇角这才往上勾了勾,露出些许与往日没什么异样的温然笑意:“你办事向来是体贴严谨的,我放心。”   不待张承允应声,他话锋一转:“我在外面听说,年前院里一个学生出了意外,还是和你同住一个房间的?”   晨光下,张承允的脸色一白,声音里也带了哀戚:“是…陈义兄,夜里喝多了,失足落水。”   “巡夜的人当时没有发现么?”   “没有,当夜学生睡得早,也没发现他出去了就不曾回来,直到第二日一早发现床铺是空的,觉得不对才出去寻,却不曾想,”他掩了下面,“最后在湖里…捞了上来。”   成斐沉默片刻,才抬起眼:“即便是不慎失足,家里人也都给了抚慰罢?”   “院里已经给了。”   成斐点了下头,淡淡瞧着他:“那你呢,现下还在原来的房间里住着?”   张承允的声音不觉弱了些:“说来惭愧,学生胆弱,已经搬出去了。”   “人之常情罢了,”说话间,一阵寒风吹过,撞的窗牖吱呀响了两声,成斐扬手指了指窗扇上方,道,“那里的横窗有些松了,你去把它闭严吧。”   张承允忙应了一声,搬过凳子来踩在上头,抬手去够,袍袖顺势往下滑了些,露出一段胳膊,他用手将窗棱往里按了按,惑然道:“老师,关的挺紧的,没有松。”   张承允低头,却看见成斐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正抬首看着自己。   他一凛,险些从长凳上滑下来,忙捉住窗棂才稳住身形,成斐平静的收了眼:“许是我听错了,没有其他事,你可以回课房了。”   房门被带上,成斐的手移向案角,墨盒被打开,淡淡的墨香夹杂着其他香气从中溢出,墨方整整齐齐码在盒里,只不过少了三条。   成斐眉梢微挑,手指一松,嗒的一声,盒盖往下砸去,关的严丝合缝。   他拂袖,出了房门。    第90章   木兰宫是陈中专设燕享之地, 此次王军告捷而归,庆功的宴礼自然也要在此处举行。   大殿遵循古制,玄地朱漆, 朱杖纁帘, 正中四尺高的三足铜炉周围暖香袅然,从两只龙口中烟腾而出, 即便有丝竹应和,仍然显得格外庄重肃穆, 赴宴的群臣将领应时而至, 各自见礼后, 分席列坐,正襟俨然的等着皇帝进殿。   眼见辰时将至,上首龙椅上却仍是空的, 满朝文武都跪坐在地席上引颈以待,身压足踵,其实并不怎么舒坦,苏城就不大能受得了这样规矩的姿势, 朝身旁静坐的成斐悄声笑了一句:“我觉得阿棠逃了宴飨真是很明智。”话音未落,中官搭着拂尘从侧殿而出,拉长的嗓音回荡过整个大殿, 江涵来了。   . . .   殿中乐鼓声起,宴礼开始时,苏阆才从美觉中起身,等着她的清粥小菜, 拈了针线给成斐绣那条马上就要收尾的腰带。   绣纹布满淡青帛面,只消再勾个边,配个玉带钩便成了,苏阆剪下该换线的绣针,指腹磨挲过密密匝匝的海底纹,细密厚实的触感摸上去很舒服,她想象了一下成斐身着常服戴着它的模样,唇角不觉往上勾了勾。   出神间,荞荞端着饭菜从门外进来,道:“小姐,吃饭了。”   苏阆应了一声,将腰封好生收起,荞荞见她招手,挨着坐下,苏阆瞧见一只盘子里摆着几个油炸圆子,看了眼荞荞,果然那厢垂首捋着捋头发,面色讪讪的:“那个,元宵那天做多了,没能吃的完。”   苏阆笑道:“定是团着团着恍了神,否则你哪有这么勤快。”   荞荞一愣,红着脸冲她吐了吐舌尖,苏阆挑眉,喝了口汤:“二哥都给你说了?”   荞荞哼哼:“小姐说什么呢,奴婢听不懂。”   苏阆从睫毛底下瞧着她,嗤地一笑:“得了,你们两个的心思我还不知道,说开了就成,不过我听府里的动静,你们还没和父亲说?”   荞荞原本有些羞赧的笑意慢慢消了下去,轻声道:“小姐还没嫁,奴婢才不走呢,再者…公子的心意奴婢清楚,只是,”她咬了下唇,“和老爷怕是有些分歧,公子的性子,奴婢不想闹出不好。”   苏阆默然片刻,道:“父亲是不反对你们在一处的。”   “奴婢知道,这样就足够啦。”   苏阆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你是考虑二哥坚持娶妻,一来父亲不同意,二来传出去也怕旁人说三道四,”她笑笑,“在我看来,这种顾虑没什么必要,我已经和阿斐商定,待我俩成礼他便认你做义妹,堵住外人的嘴,父亲那边,不过是担心你小孩子心性,若能稳下来,他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荞荞的眼睛亮了亮,身子往桌子上一靠:“侍郎的义妹?他愿意?小姐别是唬我的吧?”   苏阆嘿然挑眉:“怎么你听见这个消息,比要嫁二哥还兴奋……”   那厢捂脸晃着身子使劲点头:“侍郎成斐啊,小状元郎啊,京中第一公子啊,兴奋。”   苏阆看她一脸没出息的恍惚模样,默然转过了脸,要等这姑娘沉稳下来,任重而道远。   天色已经大亮,想来宴礼应当早就开始了。   苏阆望向窗外,透过窗棂纸,依稀可以看见院里的海棠枝桠上已经冒出了一点春绿。   清风拂过,细软长枝微微抖动,似美人翩跹——   木兰宫殿中亦是绿云扰扰,江涵落座,同众臣攀谈了几句,宴上气氛逐渐活络起来,瓜果既盛,相近寒暄不提,直到第一波乐舞退下,中官取出正宴开始前要宣的封晋旨意,才又归于安静。   苏城片刻前还兴致勃勃的和成斐侃大山:“父亲原本没想让阿棠走修习武艺这条路,奈何她小时候身子弱些,又极其不喜欢喝那些苦汁子,每每医士给熬了补药,她喝不了几口就偷偷灌到那海棠下头,奈何笨的很,倒一趟被逮着一趟,还死性儿不改,受了不少教训……”   成斐本含笑听着,听见这一句,忍不住道:“怎么教训的?”   苏城扬眉:“还能如何,父亲又舍不得抽她,塞了笔墨关到小屋里罚抄,一抄百八十页的,老爷子也是,这边没打算让她舞刀弄枪,那边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惩她,抄的大都是他自己的兵书,你说喜人不喜人。她抄趴了,就够在窗缝里偷瞧师傅教我练剑,兴致却很高,自己折了树枝偷偷比划,被师傅撞见了,说她有天资,小丫头乐的不行,央父亲要和我一起学,父亲拗不过,又想这倒也是个强身健体的好法子,才应了她。”   成斐忍俊道:“什么时候的事?”   苏城将手往矮案高几寸的地方一比划:“五岁多,就这么点儿大。”   成斐想象了下一个粉团子似的女娃迈着小短腿儿提着树枝耍来耍去的模样,眉眼间都漫出了冉冉的笑意,余光看见中官扬着拂尘走到阶上,才提醒了下苏城,转回脸去。   殿中很快变得静谧肃穆。   中官展开帛卷,扬声宣旨:“苍天有道,厚土载德。古者封诸子以尊宗庙,立诸将以卫京师,今北上捷胜,保黎民而治太平,朕受真捡于上霄,乃盛仪交举,方询众心,特此赏晋,镇北上将军、左右卫将、屯骑校尉、部曲督,无怠抵率,钦朕之言,着进大司马骠骑将军、怀化郎将、归德郎将、昭武校尉,特有苏旗副军苏城,制授中郎将;礼部侍郎兼泓学院院丞成斐,擢升尚书仆射,并顺院丞位。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圣旨宣毕,众官皆起身再拜谢恩,祝声喧洪,待江涵道了平身,才回到座位上。   纷纷归席时,前面上首突然响起沉厉的一声:“臣有事启奏。”   原本封晋敕令才下,宴礼上一派和谐,这几个字冷不丁砸出来,显得异常突兀。   众人的眼睛循声望去,襄南候已经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身,神色肃穆。   江涵双眉微皱:“今日乃庆功宴礼,有什么事,襄南候明日早朝再说罢。”   戚覃向右一步,离席而立:“事关重大,若至明日,则不免权落奸佞,危及朝事,还望圣上准允。”   此话说的极重,殿中朝官无不觑觑,气氛顿时凝住,苏城略一皱眉,用只有他和成斐能听见的声音道:“权落奸佞,亏他说的出。”   成斐面色平淡,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目光远远落在了江涵脚下的长阶上。   片刻的沉寂过后,江涵道:“讲。”   “臣检举,侍郎成斐私藏反贼文书,擅窃仕名,诬罔悖逆,盗用兵权,暗置反心!”   一语方出,四座皆惊,簇簇目光陡然在成斐身上扎聚,成斐坐在原处,握着杯盏的手无声松开。   江涵亦沉了声色:“戚侯慎言!成卿自入仕以来,兴举学门,襄资寒生,此次战中固守北境,大破狄军,亦有成卿之功,何来暗置反心一说?”   戚覃冷声道:“众臣皆知,年前北狄可汗亲笔书信传至京中,表求和之意,然成斐不待圣命下达,便领兵攻入西潼,可谓无视上令,擅自发兵,野心昭昭,可以想见,所谓资助寒门,焉知不是收拢人心!”   殿中一时寂寂,不待其他人应声,苏嵃直接从案后站了起来:“沙场形势瞬息万变,待和书从开河至上京来回一遭,少则两三日,多则四五日,拖沓战事,可会徒增多少伤亡,如若能使北狄战降,又何必屈身应和?此举乃末将同侍郎商议而定,侯爷要问罪,不妨也带上末将。”   苏城直接被气笑:“北狄气性,惯是欺软怕硬,念歹忘好,今日成全,明日忘了疼便又要滋衅,前年一战还不是个例么?侯爷说了这么多,倒是有好硬朗的腰板,若狄军再生战事,想也不必差使我们这些将领,只消您老站在城墙上,顺风吼几声‘和!’,定能震退敌方,兵不血刃呢。”   江涵皱眉呵斥:“不得无礼。”   苏城轻嗤一声,适时停了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即便按兵待朕旨意,也会是发兵反攻,此举无可指摘,”江涵转向苏嵃,“将军请坐。”   他微微眯眼,紧攥在袍袖中的手却松了:“只因这件事,何从看出成卿不臣之迹?倒却是戚侯你,岂非有披毛索魇之嫌?”   宴上已经隐隐有些骚动,戚覃面色不改,沉声道:“臣不敢做口说无凭的事,若非掌握了切实证据,也不会在文武百官皆在的时候告发此人。”   他说着,转脸望向成斐,颇有咄咄逼人之态。   成斐一直平静无言,遥遥看向上首,隔着冕旒,神色观不真切,眼睛却确凿与自己的相对,方才起身:“臣愚钝,不知襄南候此话从何而来。”   戚覃冷笑:“你自然不知,若非你的学生发现告我,贼子野心待到显露之日,恐怕时之晚矣!”   成斐眉锋倏地一沉,身后众臣扰动的声音又大了些,戚覃显然便等着看到此种情景,回身肃然禀道:“年前有一寒生,唤作张承允,因长途跋涉,入学迟了,暂拜成斐为师,年前成斐出京,此生便在他的书房内,发现了前朝反贼的遗物文章。”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旧籍,高高扬起。   待看清书上墨字,殿中朝臣皆变了颜色,苏嵃和苏城也大为意外,龙椅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一动。   戚覃厉色扬声:“王随照其人,谓大陈反贼之首也不为过,当年与其门徒散布檄文搅起了多大的风浪,在位大多皆是老臣,想也深知其害,当年所印集稿掀起多大的风波,现下时隔数十年,亲笔原稿竟然藏在泓学院院丞的书房之内!对此成斐有何解释?”   成斐的视线落在那本集稿上,转向江涵:“臣从未见过此物。”   苏城耐不住,亦急声争辩:“仅凭一个学生的一面之词,如何便能认定它便是侍郎藏书?更何况王随照离世多年,他病逝时,侍郎还未出世呢,又到哪里寻的什么亲笔原稿!”    第91章   “二公子此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各位大人可知,王随照和成家的关系?”戚覃不顾众臣愈加惊异的目光,陡然拔高声音, “王随照被定罪, 发配极东之时,成斐祖父可是曾尽心照应过其与家人好一段时日, 当时成相已是少年了罢。”   “如此说来,岂不是…成相也有嫌疑?”一直坐在席中沉默不语的申平伯突然抬头, 冒出这么一句。   戚覃冷哼一声:“焉知非为连传三代者。”   成斐眸色骤冷:“先祖父照应王随照, 盖因祖上旧识, 发配之后便再无交集,且祖父一生未曾涉足朝事,何来冒罪私藏集稿的理由?父亲和此人, 更是没有半点关联,侯爷便是要弹劾臣,也需仔细,莫污了成相一生清明。”   苏嵃亦道:“成相是何品性, 多年来上下有目共睹,绝非是一人置喙就可以改变的罢。”   此话一出,宴上杂乱的声音消了不少, 大多沉吟点头,看向成斐的眼中却还是带了不少犹疑,戚覃眉骨愈加高耸:“成相是否和此本集稿有关,尚不得下定论, 臣也不好妄言,但是对于侍郎成斐,却是确凿脱不开干系!”他上前两步,俯身两手相递,将其交给中官,“其上有后加之注,圣上对照笔法,便可知悉。”   笔法,张承允……   一旁神经紧绷的苏城脑海中遽然闪过一道清明的光,立时便要起身,身侧上方却突然拍来一股力道,生生制住他的肩,将其压了下去,苏城诧异抬眼,竟发现那只手来自成斐。   成斐站在他身侧,眸色深沉,无声撤开了挨着他的衣袖。   苏城一怔,虽不解,却也只得咬牙忍住,转脸看向坐在殿中上首龙椅上的江涵。   中官将那本陈旧的集稿呈到江涵面前:“皇上。”   江涵的手指莫名发僵,掌心却沁出了温热的潮意。   但愿眼前这十二股的冕旒,到头来可别用作遮盖窘迫。   他伸手,将其拿了过来。   书页翻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感觉四周空气陡然凝固了下去。   泛黄纸张空白处几乎都注满了认真细密的小字,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笔迹,熟悉的墨香,熟悉的文风。   手指倏地收紧,几欲将发脆的书页捏碎,良久,才抬起眼,看向成斐:“朕认得你的字。”   “‘可怜半壁,竟落渊潭,义旗英士,见困虺蜴,止败于一作乱贼子耳’,此等言语,是出自成卿之笔?”   他一字一句念出来,使了极重的力气,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似要将他骨肉盯透。   成斐眼底墨色渐深,遥遥与其对视,坦然道:“臣先前从未见过这本集稿,何来着墨之机?”   戚覃冷笑:“对着白纸黑字,侍郎还能镇定自若,当真有指鹿为马的好本事,”他拱手,“圣上,何需与他多言,宣鉴墨师来,同他先前奏章亲笔相较,自然会有结果。”   江涵未应,仍望着成斐,收紧了拳:“成卿既说不是,可能自证?”   成斐默然,半晌,闭眼道:“现下…不能。”他说这话时,语气里不经意间带了些疲倦似的力不从心。   “现下不能,何时可以?”   殿中完全沉寂了下去。   蓦地唰啦一声,江涵扬手,那本集稿便被他远远掷在了长阶下。   旧籍订线已散,跌在地上,直接摔得断裂,泛黄的书页倾落一片,墨字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良久,江涵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如此,按律停职关押,待此事调查清楚…或者,朕给你半月时间,若能自证清白最好,若不能,且再做处置罢。”他微一扬手,“来人,带下去。”   宫卫应声而入,苏城面色一震,急声道:“皇上…”   “休要再聒噪!”江涵倏地拔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成斐离开宴席的前一刻,突然拽了下苏城的袖角,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帮我瞒住她。”   苏城微怔,转脸去瞧他,却只看见了他被宫卫带离大殿的背影。   绝大多数人都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才不过一刻的功夫,最大的功臣怎么就成了包藏反心的罪人?   愣怔间,上首江涵从案后起身,沉沉抛下一句:“众卿家自便罢。”拂袖而去。   . . .   将过晌午,苏阆没能在库房里寻着合适的带钩,准备去外头银楼挑一个,不想才和荞荞一同走出府门,便听见了已然行至近处的马蹄声,苏嵃和苏城回来了。   苏阆迎上去,意外道:“父亲,二哥,怎么宴飨结束的这样快?”   苏城一时无言,苏嵃道:“皇上政务繁忙,是以散的早些。”   苏阆点头喔了一声,笑着嘟囔:“才年初,能有什么事啊,莫不是和我一样怕应酬,才提前跑了。”   苏嵃进了府中,苏城还骑在马背上,神色黯然不明。   苏阆扬手,踮起脚在他眼前晃了晃:“二哥,你怎了?”   苏城倏然回神,对上苏阆的眼睛,微微错开去,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门丁,边走边道:“没事,宴上吃的有点多,一路回来,倒犯困了。”   苏阆往长路上眺望一眼,只见空空的,没看到其他人,伸手把他拉住:“阿斐是不是回相府了?正好我要去银楼,想和他一块去挑个玉带钩。”   苏城身形微顿,转身扯出个笑来:“我就怕你问我这个,衍州临时出了些事情,皇上表哥暂派他出京巡视去了。”   苏阆一愣:“巡视,出京了?”   苏城点头:“事出意外,阿斐直接从木兰宫走的,相府都没来的及回。”   苏阆略一蹙眉,松开了拽着他袖角的手,恍然了悟,一拳敲在掌心:“我说呢,表哥前几天怎么那样大方的给他放假,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苏城看到她气鼓鼓的脸,垂眼不语。   哪有这样苛刻的上司,连个告别的功夫都不给留?   苏阆忿然暗忖,抬脚将路边一个小石子踢开,砰的一声轻响,落在才冒绿意的草丛里,没了踪影,又道:“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苏城一笑:“约摸……半个多月吧?很快,很快就回来了。”   苏阆耸耸双肩,叹了一声:“好吧,那我只能去银楼自己给他挑了。”   荞荞被她拉着手从苏城身旁略过去,走了几步,却突然回过头,莫名地看了苏城一眼。   “怎了?”苏阆停下,问她。   荞荞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没,就是感觉公子好像和平日不大一样。”   苏阆唔了一声,口吻里带了点调侃:“想是才接了朝中军职,还不大适应,说起来,他也是为着你接的嘛。”   荞荞双颊一红,哼哼道:“小姐就取笑我吧。”   苏阆挑眉笑了笑,同她一道往洛长街去了。   银楼里金银玉饰一应俱全,男子所佩带钩皆陈列在一面方格分出的矮匣里,多为金铜所制,明灿灿的,苏阆寻了一圈,只在最下头的格子里瞧见了几块顺眼的,皆为象牙玉石雕琢,莹润雅致,不见奢气,她俯身,拿起一块浅浮雕蟠螭纹的绦钩,在手中磨挲了两下。   掌柜的迎上来笑道:“姑娘好眼光,这是京中柏老师傅亲手琢磨出来的,今早才收到小店里,若是给年轻的公子戴,正顶顶合适。”   绦钩以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触手细腻温润,配以玉环,其上双螭盘旋,雕的很精致,不过寥寥数笔,迥劲有力,颇有腾云之状,绞纹清雅不失英气,同成斐确实挺相宜,苏阆一笑,将它递到对面:“劳烦掌柜的给包起来罢。”   苏阆捧着木匣出去,荞荞凑上来央着看了几眼:“小姐备好束腰,就只等着婚前三礼了?”她歪一歪脑袋,思虑道,“奴婢记得小姐之前说,侍郎选定的日子是二月十六,可他出去一趟又得半个月,时间还来不来得及啊?”   苏阆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匣面,垂眼笑了笑:“礼数之类,对我来说越简越好,虚文是做给外人看的,终归是我俩在一处,不到那天就来的及。”   荞荞点头沉吟:“也是。”她说着,往跟前又凑了凑,紧紧挽住了苏阆的胳膊,“小姐成了亲,奴婢就不能总和小姐在一块了,舍不得怎么办?”   苏阆一指头敲在她额角,嫌弃道:“相府和将军府离的又不远,时时都能见到的,别在大街上腻歪我。”   荞荞却贴的更紧了,摇着头使劲儿蹭了蹭。   被她拖着,两人在街上耗了许多时间,暮色将至时才回到府中,荞荞念叨着苏城爱吃栗子糕,提溜着点心往苏城那里去了,行至房门前时,小厮阿雨守在外头,见荞荞过来,慌忙朝她使了个眼色,迎上去悄声道:“姑娘还是别进去了,公子好像心情不大好。”   荞荞想起晌午他回来时不自在的神色,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他今天是怎了,在宴上吃瘪了吗?”   阿雨为难道:“不应该啊,擢升的旨意下来,鱼符官章下午送到了府中,公子制授中郎将,不是好事么?”   荞荞沉默片刻,边往前走边道:“我去看看吧。”   阿雨还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嗐了一声,悄悄跟至门边:“公子向来喜欢姑娘,去劝劝也好。”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天色很暗了,房中还未点灯,黑沉沉的,寂寂无声,苏城坐在案边,听见动静,头也没回,喝道:“不是不许你们进来么!”   荞荞身形停住:“是我。”   苏城一怔,倏地回过头来:“荞荞……你回了?”    第92章   荞荞点头, 抬了抬提着点心的手:“给公子带了些栗子糕,奴婢放这了。”她俯身,把纸包搁在靠近门扇的一张圆凳上, 转身便要退出去。   苏城忙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追至门边,一把拽住了她的袖角:“刚刚不是吼的你。”   荞荞顺目望去, 他身后的案上摆着崭新的朝服印章,显然方才就是在对着这些物什发呆。   她一笑:“奴婢知道, 公子许是想自己静一静, 我才要走的。”   昏暗里逆着光线, 看不大清苏城的神色,只听他道:“你回来,我就不想一个人了, 进来坐吧。”   不待荞荞应声,他便一手将她拽进房中,一手带上了门扇。   咣当一声,四周沉静了下来, 他挨的很近,右手还停在门上,荞荞的活动范围一下变得很局促, 从案上收回了目光,往后靠了靠,温声道:“公子若是不想在朝中供职,真的不必为了奴婢为难自己, 公子若是因为这种事不开心了,奴婢也会不开心。”   苏城一愣:“你想什么呢。”   荞荞垂首:“我知道公子不喜欢拘着,今天回来就觉得你不大对劲,别为了什么委屈了自己。”   苏城心头微动,将她揽进怀中:“胡思乱想,没有的事。”   荞荞抬起头:“那你今天是怎了?”   “没,没有,”苏城别开眼,按在她肩胛的手暗暗收紧,片刻,微一撤身,定声道:“对了,前几日张承允抄的那两页正义,还在阿棠那里么?”   荞荞唔了一声:“小姐不是把它们拿给侍郎看了吗,不知是不是还在小姐那。”   苏城双眉紧锁,握住了她的肩:“你去阿棠房里找找,千万悄悄的,别惊动了她。”   以成斐对大陈的心,决计说不出‘竟落渊潭,作乱贼子’这样的话,定是有人存心陷害,他想不明白,成斐明明知道张承允可以模仿笔迹,为何要阻止自己说出来。   不管成斐是不是另有谋划,他都得先把那两张纸寻着,攥住最直接的证据,留住后路,才能安心。   荞荞见他说的郑重,眸光微微一闪:“公子要它做什么,还瞒着小姐?”   “你别管了,”苏城沉声道,“这样,你先去通知小厨房里的人备桌酒菜,就说我新任职,让她过来喝两杯。”   荞荞见他不愿多说,也没再问,点头道了声好,转身出了门。   时近一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唯有诏狱周围灯火通明,仍旧亮如白昼。   诏狱坐落在宫禁之内,是专司关押朝廷要犯的地方,也因如此,守卫极其森严,非皇诏任何人皆不得入,方圆数里之内,除却巡兵不时持戈走过的脚步声,半点杂音也没有。   青石板铺就的长路尽头,隐约出现一个轿辇,不疾不徐的朝这里行了过来。   巡兵们日夜紧张的神经顿时就绷直了,长戈横指,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轿辇在近处停住,帐子被撩开,下来一个身披明黄斗篷的男子,将宽大兜帽撩到背后,抬起脸来:“是朕。”   才入石门,光线一下就阴暗了许多,狱中铺就长深甬道,沿路悬着几盏壁灯,每走一步,四周皆会响起沉闷的回声,久久不散,越往里去,空气越发沉闷,狱卒身影拉的越长,斜横在昏暗的石壁上,状若幽魅。   铁链被抽.动的突兀哗啦声在门外响了一阵,紧接着,牢门被缓缓推开,些微光线透进来,照亮了成斐的脸。   成斐已被除去了官服朝冠,身着赭衣靠坐在墙角,一手搭在膝盖上,对这些声响恍若未闻,眼睛不知落在何处,似在冥思。   孤零零一张矮桌上烛火微弱,不时在他面庞上投下跃动的影子,映衬的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江涵扬手屏退左右,唤了一声:“阿斐。”   成斐方才回神,起身要行礼,被江涵上前拦住:“够了。”   成斐撤回手去,牢房里一时沉寂,半晌,江涵才道:“今早宴上,为何不争辩?”   他声色极沉,显然是质问的口吻。   成斐淡声问他:“皇上信臣?”   “朕何时猜疑过你?”   只是迫于形势,把他关进这守卫森严的诏狱里,才是最安全的。   回应他的是突然的沉默,须臾,成斐垂下眼睑,无奈地一勾唇角:“只是这次,臣恐怕要让皇上失望了。”   江涵遽然抬眼:“什么意思?”   成斐无言,往后退了两步,被江涵一把拽到跟前,险些与他相撞:“朕问你什么意思!”   成斐倦道:“集稿在眼前摆着,臣的字迹,臣的笔墨,皇上想听臣说什么?臣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大陈的事,现下却也无从辩解,皇上若真要弄清楚,何不去彻查泓学院,兴许东归集稿,只是冰山一隅罢了。”   江涵面色一震,身形僵住,不可置信的看向他,拽着他衣襟的手蓦地收紧,几乎切齿:“你可清楚,仅凭稿上所注寥寥数语,便足以定你的死罪!”   成斐闭了眼,将他的视线完全隔绝:“知道。”   江涵脚步一晃,长眸微微眯起,良久,忽而轻笑两声,松开了手,凉声悠悠道:“你是认准了,江涵不会让你死,对么。”   不待成斐应声,他已自嘲一般的答了:“对,江涵就是不会允你去死,你果然拿捏的准极了,”他别开脸,身形却往前一倾,拉近了与他耳边的距离,“听闻世有止息之药,可致人假死,阿斐以为如何?”   他撤身,面无表情的看了成斐一眼,大步离开了牢房。   侯在门边的李中官看见他冲冲出来,朝远处狱卒以目示意,慌忙跟了上去。   牢门再一次落上锁,成斐整个人被笼罩在沉沉的昏暗里,脊背后倾,靠在了石墙上。   . . .   夜色渐深,时过二更,苏阆趴在案上,昏昏睡沉了,周遭酒气未散,室内安静间,房门被轻轻叩响,苏城晃了晃同样不大清明的脑袋,一步一停的上前开了门,险些被门槛绊倒,门外荞荞慌忙扶住他,先被酒气呛得咳嗽了两声,伸手去拍他,轻声斥道:“公子,怎么喝了这么多!”   苏城抬手去捶额角:“没事,灌倒阿棠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还…”他使劲睁开眼,“还清醒。”   荞荞架住他的胳膊,锁眉道:“只要拖住小姐就好了,何必喝成这样?”她说着,抬头去瞧苏阆,只看见她一条胳膊搭在案上,睡的正沉。   苏城显然也有些薄醉,一手撑住门框,闷声絮絮道:“你一直不来,我心里悬着,又堵得慌,还得装成很高兴的模样,除却劝酒,真不知道干什么了,也好,她这几日多睡一睡……多睡才是极好的,”他直起身,闭了闭眼,“怎么样,找到了吗?”   荞荞默然,低低摇头:“没有,每个角落都寻遍了,小姐肯定是把它交给侍郎了。”   苏城脸上期冀神色一变,懊丧的一拳捶在门上;“成斐他到底想干什么!”   “成斐?”   沉静的房内突然响起这么一声,主仆二人俱是一悚,齐齐回过头去,见苏阆以肘抵案,撑起了身,遥遥望向这里。   三人一时觑觑,映着灯光,苏阆朦胧着眼神在门外扫过一圈,院子里黑黢黢的,含含糊糊道:“哪里有成斐?两个骗子。”话音未落,身子却又歪倒了,脸埋进手臂里,睡了过去。   苏城和荞荞皆松了口气。   苏城站直身子,道:“好了,过来搭把手,把阿棠扶回去。”   . . .   翌日一早,敕令急宣,佐枢数百卫吏奉召查抄泓学院,惊动了不少朝臣。   大臣们大多对佐枢的存在心照不宣,也深知它在上面的地位,但江涵将其提到明处大行查案,登基来还是第一次。   事情怕是闹大了。   泓学院的学生尚不清楚昨日发生了何事,搜查卫吏汹汹而来,只说奉命抄捡,夫子们被迫停课,一时间人心惶惶,佐枢中人雷厉风行,从清晨到晌午,整个学院几乎被翻了个面,只差书童们所住的房间了。   一个夫子看了眼不远处睁大眼睛躲在回廊里的书童,忍不住对封策道:“大人,这里不过是小孩子住的地方,旁人都未进来过,不会有什么,大人可否……”封策面无表情的打断了他的话:“在下只知奉命办事,任何一处都不许遗落,夫子把孩子带走便是。”   夫子摇头叹了口气,上前把书童们哄到一边去了,身后响起封策向其余卫吏的命令:“我自己进去,你们在此处守着。”紧接着吱呀一声,房门被关严。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众生皆聚在院门后的空地上,人群中不断溢出几声惶惑的猜测议论,私语间,远处一阵齐整的脚步踏地声由远至近,佐枢的人已经搜捡完,列队出来了。   众生静立,等着他们走过,封策大步过去,却突然在一个学生跟前停下,盯了他一眼:“你便是张承允?”   清瘦的身影微微一凛,依礼作揖:“晚生是。”   封策目光如刀,打量片刻,冷笑道:“原来他竟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说完转身,朝院卿拱手道一声得罪,带着卫吏离开了。   院卿忙道不敢,直到佐枢的人尽数走光,才抬起头,面露惑然之色。   好生奇怪,这样大的阵仗,一番查抄下来,他们竟没有带走任何人,也并未搜出多少东西。   卫吏们手上除了官刀,什么都没有。   只有为首的封策手里托出来一奁带锁铜匣,却也从未有人见过。   他转头,扫了一眼身后围在一起的学生,正准备吩咐他们会课房,人群里忽而冒出不明就里的一声疑问:“大人,学院为何会被搜捡,可是出了什么事?”   有一个领头,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又有一生疑惑道:“对了,院丞大人呢?休沐已过,大人今日怎么没来?”    第93章   往日下了朝, 即便礼部事忙,成斐也都会准时来院中处理案牍,连轴转的时候也不忘来看看, 今日出了闹了这样大的动静, 半天过去,怎也没见到人?   院卿双眉一簇, 他自然知晓成斐被停职关押的事,可凭成斐在院里的声望, 若告予学生们知道, 难免不会引起恐慌。   他斟酌片刻, 道:“院丞他近日朝事……”‘甚忙’二字尚未出口,身前有个身影突然拜倒,打断他的话, 哀哀呼道:“学生有罪,老师未能来院中,盖因学生之故。”   众人的目光骤然循声望去,集中在伏在地上的张承允身上, 院卿面色微变,忙出声想要阻止:“你……”   “是学生在老师书房中发现了前朝反贼文章和老师亲笔题注,心中惶惑不安, 上告了襄南侯,才至老师停职,事关朝事安危,学生怯懦, 不敢不报,学生有罪!”他急急出声,不带任何停顿,说完,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身后众生先是片刻的沉寂,而后彻底炸开了锅。   私藏反文,怪不得!可是,怎么会?   众人骚乱愈发厉害,眼看就要压不下去,院卿沉了脸色,严厉道:“噤声!此事尚未有定论,院丞只是暂且停职,圣命定状之前,便是莫须有之名!”他扬手指向人群,“你们当中,也有不少是院丞己资襄学,院丞其人如何,有口皆碑,本官愿意作保,他绝不会做出悖逆之事,真相调查清楚之前,本官不允许有人在院中胡乱议论!”   院卿垂目扫了一眼张承允,冷冷沉声:“既进了院中,将来都是要入朝为官的人,朝事确凿复杂岨深,但也别忘了本心才好。”他说完,吩咐夫子带众生回课房,转身离开。   人声逐渐消弭了下去,跟随夫子回课的路上,有一生忽而道:“承允兄好沉的心思,事发至今,竟瞒的一点不透,便是大人有嫌疑,也亏得你如此大义灭亲。”   张承允面色骤然青白:“你……”   “何况我也觉得大人不会沾惹这般行当,暗中告予襄南候这种事,亏你还是大人唯一的门生,反正换了我,决计做不出来!”后头突然有人截住他的话,上前一步,斜擦着张承允的肩便走了过去,撞的他险些一个趔趄,掩在袖中的手也狠狠攥紧了。   . . .   院中响起几声清脆婉转的莺啼,阿桃软声叫着朝半空中那两点嫩黄跑跳过去,肉爪飞扑在窗扇上,扑嗒一声轻响,房中温软被衾窸窣两下,伸出了一只手。   苏阆从被中懒懒翻了个身,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得眉尖颦蹙,抬手搭在额上,睁开了眼。   什么时候了?   她还未完全清醒,脑袋昏昏沉沉的,拥着被摇晃着坐起来,唤了一声:“荞荞。”   房门应声而开,荞荞走到榻边道:“小姐醒了。”   苏阆打个呵欠,将脸埋在手里,揉了揉,声音还含含糊糊的:“几时了?”   “午时才过不久。”   苏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荞荞坐在她榻边,笑道:“小姐昨夜喝的太多了,才睡得长了些。”   苏阆两眼惺忪的唔了一声:“都怪二哥,多长时间没醉过了,睡得我脑壳儿疼,”她边掀被边道,“对了,一川过完元宵,是不是回了泓学院?”   见到荞荞点头,她又道:“阿斐出京,陈义的事还没来得及处理吧?我得去把一川接回来,不然不放心。”   她站起身,才离开床榻,突然被荞荞一把拉住:“小姐!”   “嗯?”   “小姐现在就要去泓学院吗?酒才醒,交给奴婢吧,奴婢去接!”   苏阆见她一副忽然紧张的模样,低头打量了下自己,半趿着鞋子,身上只套了一席中衣,头发也未梳,默然道:“我去洗漱。”   荞荞身形微顿,捉着她衣袖的手慢慢松了,扯出个笑来:“啊,嗯。”   苏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怪怪的?”   荞荞颊上攒出个酒窝来,甜声道:“小姐睡迷糊了,没有的事儿,奴婢去给你备水。”她说完,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匆匆离开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被合上,荞荞双手贴着背,倚在门扇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才闭上眼,昨晚的事便一帧帧全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苏二那个不靠谱的,好容易灌倒苏阆,自己也撑不住了,才把她扶进房里,便踉跄两下,跌倒在了案前。   荞荞忙去拍,那家伙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好伸手架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搀起来,却没想到他这样沉,废了好大力气,纹丝不动。   她抬眼,趁着稀微月光,才看见是苏二在反着自己用力的方向往下拽,顿时愣住,忘了使劲,脚下骤然失衡,轻呼一声,便撞上了他的胸膛。   荞荞悚然一惊,慌忙去挣,苏二却伸出手来,像个苍耳子,紧紧贴住了她,把她箍在怀里,鼻息间还带着温热的酒气,嘟哝了一声。   长案被两人斜挨着的重量压的向后滑去,案脚擦着地面发出尖锐的一声响,苏城好像被吵到,皱眉反手一推,整张长案便被推到一边,二人失去倚靠,齐齐歪倒在地上。   荞荞被他搂的喘不过气来,扭着身子挣扎,又怕吵醒了苏阆,不敢弄出声音,好容易从他双臂中伸出一只手来,那厢却长腿一抬,压在她的膝弯,从上到下都锁了个严实。   荞荞被他浑身的酒气冲的头疼,有些生气了,空出来的那只手使劲去锤他的背:“你给我松开!”   苏城力气却更大了,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往里一摁,嘟囔道:“我不……就抱一会儿。”   荞荞恍然愣住,倒怀疑他是没醉装的了,脸颊腾地一热,不妨撞上了苏城半睁半闭的眼,眼底却十分朦胧,不,懵懂。   荞荞在苏府七八年,方才被他抱懵了,看见这么一双眼,才想起了兄妹俩醉酒之后一贯的德性。   苏阆醉了呼呼睡,苏城醉了像顽童。   荞荞忍了忍,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挣不开他,只好软声同他商量:“地上凉,先起来好不好?”   苏城眼睛眨巴了两下,没动。   荞荞长舒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怜爱道:“乖,冻着了还得喝药,起来。”   苏城箍着她的手脚松了点,觍着脸往上一凑:“起来了还让抱吗?”   荞荞被他压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抱抱抱。”   苏城这才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松开她想站起来,身形却摇摇晃晃,又要歪倒,被荞荞眼疾手快的搀住了。   苏城的重量几乎全压在身上,荞荞身板小,才扶他下来台阶,便有些消受不住,离他住的院子却还远的很,只好就近把他连拖带搀的拉进了自己房里,才把他弄到榻上,便被一只手拽了下去。   荞荞这次有了防备,旋身往后一跳,堪堪躲开,却还是被苏城扯住了袖角:“说好了的。”   荞荞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哄儿子了,对上他巴巴的朦胧的眼,简直激发母性,无言地抬手拍了下额头,脚步却不听使唤的挨了过去。   苏城高兴的往里给她腾出个空来,拽着她往榻上一拉,紧紧箍住,下巴去蹭她的肩。   荞荞被他蹭的心神微乱,颈窝里不时感觉到他带着酒甜气的呼吸,不觉绷紧了身子:“不许动。”   身后的人乖乖停了动作。   没一会,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荞荞脸色一黑,又道:“不许拿腿压我。”   “……喔。”抬到一半的腿乖乖放了下去。   荞荞一愣,原来醉了的公子,这么听话的吗?   她心里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转过脸去瞧他,却呼吸微滞。   不同于成斐的温润如玉,苏城是那种清俊疏朗的面容,现下脸上染着醉酒的浅酡,半睁半闭的眼睛有些潮湿的味道,活脱脱就是个干净的大男孩,还带着傻气,竟让人有点难以把持。   荞荞晃晃脑袋,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当一川哄’,稳住心神,一只手抽出来,捧住了他的脸,试探着温声道:“荞荞问你几句话,你若答了,荞荞就搂着你睡,搂一晚上,好不好?”   苏城半闭着偷偷瞧她的眼睛一睁,锃亮。   原本听到她问及苏阆和成斐的事,苏城的嘴巴还闭的死严,只摇着头不说话,被荞荞连哄带亲的,最后终于嘟囔了几句话出来,虽然也是模模糊糊的,但细碎不连贯的信息仔细一串,荞荞还是猜到了个大概。   成斐根本没去什么衍州,而是出事了。   怪不得他这两天这么不正常,怪不得要瞒着小姐。   只是把一味小姐蒙在鼓里,真的好么……若侍郎能平安自然无事,倘若不能呢?   算了,照小姐那样刚烈的性子,若是知道侍郎被冤下狱,真不知道会不会闯到刑部大牢去。   荞荞抵在门上,使劲甩甩脑袋,备水去了。   苏阆看着房门上的那道身影停驻好大一会儿才离开,眉心不由微微锁了起来。   昨晚酒喝得太多,吃饭的时候也没提起多大食欲,草草扒拉几口便停了下来,见荞荞依言把把饭菜撤走,起身独自悄悄去了外头。   苏城不在府中,应是今天上任新职,还在宫里处理接洽的事宜,苏阆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府门,往泓学院走去。   从泓学院到将军府沿路大多是大户人家的宅邸,是以行人不多,才拐过一道路口,却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苏阆上前,唤道:“封叔。”    第94章   封策一人独行, 手里提着封包裹,神色很是凝重,循声望见苏阆, 脸上才露出个笑来, 走过去道:“阿棠,你这是做什么去?”   苏阆一笑:“阿斐不是出京了么, 我去泓学院接小川先回府里住一段时日。”   封策听见她的话,脸上神色微微一僵, 瞧苏阆的言行, 显然是还不知道成斐的事。   他心里回转一圈, 道:“泓学院?却是不巧,我才从那里过来,院门关着, 听门丁说,今日夫子们带着学生和书童踏青去了,一川肯定也不在院里,先回去吧。”   封策向来直来直往的惯了, 说这话时,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苏阆一愣:“还没出正月,这么早就去踏青?”   封策有片刻的结舌, 旋即道:“这不是才过了休沐,有空闲么,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上前两步, 行至苏阆身侧,“回吧回吧,正好我找将军有些事情,一道回去。”   苏阆停了须臾,冲他攒出一个笑来:“听封叔的。”   封策往上一扯嘴角,却没看她的眼,大步往前去了。   苏阆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凝神,跟了上去。   才回到府门前,便看见荞荞慌忙忙跑出来,揪住门丁就问:“小姐呢,她出去了?”   门丁摸不着头脑,扬手往路上指了指:“才出门不久……”   荞荞嗐了一声,甩开他就往阶下跑,抬头却正好撞上苏阆的视线,脚步一下子停住。   苏阆眼底腾上来一层探究:“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荞荞突然有种做了坏事被人捉现行的无所适从,手都不知道往哪搁,索性一笑,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小姐出门怎么也不带上奴婢,奴婢是哪里惹小姐不高兴了么?”   苏阆对上她的眼,奈何碍于封策在旁,忍住了没问,只道:“府里闷了,想出去消消食而已,进去吧,告诉父亲封叔来了。”   荞荞如释重负,忙不迭折身往苏嵃书房的方向去了。   . . .   封策才进去,书房里头的侍从便被屏退了出来。   苏阆远远冷眼瞧着,眉心微锁,转身进了自己的院子,不多时捧出来一个瓷盒,冲守在房门两丈之远的门童道:“先前在北境得了些珍眉茶,封叔也想要一罐,让我给他送进去。”   两个门童相视一眼,还是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苏阆走上台阶,指节轻轻挨在门上,停住了。   门窗紧闭的书房内,苏嵃放下了手中那截隐隐发乌的马骨。   “当年太师病逝时,我就在他跟前,他拉着我的袍袖留了一句话,可惜当时我一知半解。”   封策抬起眼:“什么?”   苏嵃紧紧攥住了拳:“王崩于侯。”   老太师死于先皇崩殂后的第三日,弱症突发。   当时所有人的功夫都牵在太宗驾崩的国丧上,太师突然的病重几乎没人来得及关心,又因害的是肺痨之症,襄南候下令只许太医出入,旁人无事不得探看,以免也无端染病。   苏嵃也因太宗仙逝的事忙的焦头烂额,夜里忽闻偷偷从跑到将军府的门童来报信,说老太师已到弥留之际,想见将军一面。   苏嵃漏夜匆匆赶去了太师府,守在门前的护卫见他态度强硬,戚侯也不在跟前,未敢横加阻拦,只好将其让了进去。   可苏嵃还是去晚了半步。   太师年事已高,又加重疾,已经快失去意识,侍女在旁侧唤了好几声‘将军来了’,浑浊的眼睛才拼力挣了挣,死死攥住了苏嵃的手。   苏嵃以为太师叫他来是因自己手握兵权,嘱咐他要襄助太子,忙俯身道:“太师放心,嵃会竭尽所能,拥护太子顺利登基,不负先皇。”   太师却没反应,将他往下拽,苏嵃由着太师伏低双肩,将耳朵贴近他耳边,听到他艰难的吐了几个字。   因气息不匀,又没有气力,苏嵃把‘侯’,听成了‘后’,惑然看向他,太师浑浊的眼睛迸出急色,颤巍巍松开了拽着他的手,伸出一根食指,似是想指向什么地方,然而才抬到半空,便彻底的落了下去。   苏嵃一震,身后响起一片侍女门童的哀哀啜泣声。   这之后他也想过很多遍这寥寥几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心中也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奈何先皇已经入陵,毫无头绪,戚党势大,只好把精力都放在了新皇登基后的事情上,之后边疆不稳,又忙于战事,便这样到了现在。   马骨旁边放着一张帕子,其上写的皆是外域之药,尚不知何效,封策只道:“多罗国进贡丹离马之后每年都会例行朝贡,使者是襄南候在安排接待,多罗国人,最善驭马。”   苏嵃脸色越发阴沉,良久,才压制住心中难以平复的情绪,定声道:“中原太医不了解外域药理,这张方子不能交由宫里查。”   封策冷冷一嗤:“自然,这么多年了,是不能的。”   苏嵃将两样东西重新收回铜匣内,轻叹了一声:“我不能时时面圣,成斐的事处理的如何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封策才道:“人还在诏狱里,上意如何,不好揣度。”他略一皱眉,“下官同成斐是共过事的,以他为人,怎会做出私藏反文的行当来?下官听当日去庆功宴上的大人讲,集稿上竟还有成斐亲笔做注,颇多溢美之词?我是不信的,不过说起来,祸福相倚,若非成斐事发,今日也没有大行搜捡泓学院的理由,涉及到先皇,倒给佐枢开了一条名正言顺的前路,以后处理起事情来,实在是方便的多了。”   他思虑着,话里带了些无奈:“对朝廷而言,一个数十年前的反贼集稿根本掀不起多大风浪,何况谁能想到会牵出了太宗丹离马的事,误打误撞的,竟像好处大过坏处了,可于成斐个人来说,是福是祸,着实难测,戚党施压,现下他身上的罪名一旦落定,非死即流。”   话音刚落,门外似有硬物坠地,哐当一声脆响。   苏嵃立时抬眼,严声喝道:“谁?!”   外面又没了声音。   封策也沉了脸,大步过去,一把将门拉开,却登时愣住。   苏阆站在阶前,脸色煞白,脚边砸洒了一地的碎瓷和茶叶。   足有半晌,她才放下怔怔停在半空的手:“爹,封叔…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诏狱…阿斐怎么了?”   封策一怔,忙道:“没事,没事的阿棠,皇上不会冤了无罪的人,成斐很快就能出来!”   苏阆双眉慢慢锁起:“很快就能出来……也就是说,我没听错,他果真进了诏狱?”   她往后退了两步,眼睛扫过沉默不语的二人,不可置信的道:“怎么会,不是庆功宴吗,如何就到那里头去了?”   苏嵃一顿:“别自己吓自己,还在查,只是暂时停止关押而已……”   “爹当我还是小孩子么?诏狱是一般的犯人能进去的?”她一晃,扶住了门框,“我都听见了,何等罪名,够得上处死流放?”   周围沉静了下来。   苏阆紧紧瞧着两个人,却没能得到回应,扣着门框的手忽而一松,转身便往外走:“好,我自己去找表哥问个清楚。”   “阿棠!”   苏阆头也不回,走的极快,几步便到了院门,苏嵃冲守门的小厮一扬声:“愣着作甚?还不快拦着!”   苏阆被小厮们阻住手脚,眼中倏地迸出狠色,一把将挡在自己前头的胳膊甩开就要出门,苏嵃脸色一沉,下了台阶:“胡闹!你给我回来!”   苏阆恍若未闻,几个小厮又哪里阻的住她,半只脚已经跨了出去,袍袖突然被其中一人使劲拽住,苏阆身形微顿,刺啦一声,半截长袖竟被她撕的断裂,几个小厮被带的歪倒在地,身后院门口顿时乱成一团,苏阆将还连在身上的袖口往下一扯,扔在地上,脱身便要走,肩膀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扣住,强硬地将她转了过去,苏城不知何时赶了回来,气喘吁吁地握紧她两只手臂:“阿棠,冷静些!”   苏阆眼圈腾地红了,狠狠挣扎:“放开我!我得去问个清楚,凭什么把阿斐关起来!你放开!”   苏城情急无法,一把将她箍在臂间,勉强制住了她的动作:“阿棠,阿棠!十三天,听我的再等十三天,阿斐一定会回来的!”   苏阆身形猛地一顿,半晌,从他怀里抬起了脸:“真的?”   苏城连不迭的点头:“真的,你信我,不…”他转口,“信阿斐,他一定自有打算!等到月底……”   “万一呢?”苏阆忽然截断他的话,“万一真如封叔所说,落罪下来……该怎么办?”   苏城连声道:“不会,皇上不是那样的人,再不济,我们是知道张承允的事的,大不了就捅出来,只是结果落定之前,我们得等着,”他握着苏阆肩头的手一收,“相信阿斐,嗯?”   苏阆眼睫慢慢垂了下去,半晌,闭眼咬牙道:“好,我等。”   苏城长长舒了口气,冲她宽慰的笑了笑:“好妹妹,也体谅体谅为兄罢,我没能瞒住你,阿斐回来,定要怪我了。”   苏阆无力松开了攥着他衣裳的手,呢喃自语:“难怪前几日他不让我插手,许是早就算到了这一天?”她虚虚一扯唇角,“我听他的,前提是他得说话算数。”   她反手一推,从苏城臂间退了出来,转身慢慢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路上抬头望了好几回天。   苏城望着她走远,良久才转过身去:“父亲,封叔。”   苏嵃颔首:“头一天任职,还适应么?”   苏城道:“挺好的,父亲放心。”   苏嵃点点头,折身回房时,苏城却又上前一步:“父亲。”   “嗯?”   “今日襄南候以集稿一事为由,上书要撤查泓学院弟子。”   他看苏嵃停住,继续道:“皇上驳回了,但我还是担心,他会私下对学生们不利。”   苏嵃道:“既然已经担了中郎将的职,掌着各府禁卫,这点事情,难不住你罢。”   苏城面色一松,旋即俯身拱手道:“儿子知道了。”    第95章   暮色将至, 江涵还在甘露殿里批折子,中官悄声走近,给他在案角添了一盏灯, 退下时却听江涵停了笔唤他:“李伯钟。”   他忙上前:“奴在。”   江涵收了折子, 不无倦意地道:“朕批累了,你去把前几日朕和成斐那盘没下完的棋端来。”   李伯钟俯着的身子微微一顿, 关怀道:“皇上既累了,何妨不早歇?”   江涵略一抬眼:“不愧是宫里的老人了, 倒也来驳朕的话。”   李伯钟慌忙道不敢, 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便将那盘棋便稳稳当当的摆在了江涵面前,江涵视线落在空落落的长案对面,神色不明, 拈起棋子来,独自顺着杀了几枚,半晌,却又好像被棋路卡住, 良久都没再落子,边斟酌边对一旁中官道:“朕记得,你好像有个同乡, 在太医院供职许多年了?”   李伯钟略一思量,毕恭毕敬道:“回皇上话,确有一个同乡,便是现下的太医院院使邓季邓大人。”   江涵恍然颔首:“原是邓季呵, 医术颇高,资历也深,不错,”他挑眉,“有同乡之谊在,平日里交通多么?”   李伯钟忙笑道:“一把年纪了,大半辈子都在宫里,京外老家里也几乎没了人,再者,奴和太医所职之事相差甚远,是以很少往来。”   江涵唔了一声:“你去传他过来,朕有事吩咐。”   李伯钟立时奉命去了,江涵瞥了眼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拈着棋子的手指轻轻去敲打案面,眸色微沉。   成斐的棋路,到底难破,他茕茕一人,下的很是吃力,幸而总算是……快结束了。   江涵心底挣扎片刻,收回了那只想去拂乱棋盘的手。   太医院离甘露殿颇有一段距离,约摸一盏茶的时间,邓季才被中官引着进了殿中,稽首参见,江涵允他平身赐了坐,道:“医者贵老,邓院使再太医院里供职是否也有二十多年了?”   邓季一愣,夜里忽召他来,怎么语气倒像是来话家常的,却也不敢含糊,照实应道:“回皇上,二十四年了。”   江涵的目光继续落在棋盘上:“果然,虽则院使不是朕的御医,之前每每见到却也觉得亲切,今日突然想起,父皇在时,便是院使贴身侍奉的罢?唔,还有太师,病重时院使也曾出宫照看,确凿是,”他一顿,“劳苦功高。”   邓季眼角末梢的皱纹略微一僵,旋即让道:“皇上谬赞了,都是微臣分内之事,哪里当得。”   江涵磨挲着指腹棋子:“怎生当不得?院使太医院之首,想必岐黄药理之术最是精通广博,朕正有一事问你。”   他说完,朝李伯钟使了个眼色,下巴往殿门方向一点,李伯钟会意,带着左右侍从退了出去,周围一时寂寂,直到殿门被带上,江涵才沉声道:“敢问院使,世上可有令人止息假死之药?”   邓季脸色微变:“假死?”   江涵颔首:“如何?”他口吻里微带急切,“若宫中没有,可去宫外寻,成药没有,现行配置也无妨。”   邓季踌躇半晌,鼓起勇气道:“皇上,世传假死之术,可使人意识全无,吐息甚微,曾有人以茉莉根与曼陀罗配置,却不过至多有麻醉之效罢了,脉搏心动犹在,反之若稍有不慎,过量即亡,谈何假死?是以止息之药,实在只是传闻,现世是……寻不得的。”   邓季见江涵久久不语,似是下了决心,离座冲他拜倒,郑重道:“皇上,恕臣直言,若真有此药,只怕世上那些穷凶极恶之徒都要以尸遁之术,掩人耳目,岂非会天下大乱?逆天叛道之物,与医者救死扶伤的理数相悖,天地浩然,生不得此种药剂。”   江涵轻笑一声:“果然。”   他手指一松,指尖拈着的那枚白子便掉了下去,撞上坚硬的棋盘,又骨碌碌滚到漆红的桌案上,发出一串突兀的刚脆声响,须臾终于停了下来,孤零零的躺在了棋盘之外。   江涵睁开眼,眸色在泛黄灯光下显得愈发幽晦:“那朕就只有……弃了他了。”   邓季闻言,脸色不由一白,又哪里敢问,只伏倒不言,良久,江涵疲倦的摆了摆手:“你下去罢。”   他紧绷的脊背松弛下去,恭谨地退出了殿门,外头李伯钟就在阶前候着,邓季走过,做了个点头的姿势:“中官莫送。”   李伯钟顺目道了一声好:“天色已晚,大人慢走。”弯下腰的瞬间,嘴角冲他一勾。   李伯钟在殿外又候了片刻,才推门而入,走进去恳切道:“皇上,一更了,可要歇息?”   . . .   月黑人静,泓学院里窜出一缕火苗,隐有骚乱喊杀声,夜半而熄。   翌日一早,院卿惶然上奏,学院夜里遭逢刺客,烧毁了两间偏僻耳房,伤了几个门丁小厮并一名张生,幸而发现的早,才没有造成多大损失,襄南候也是意外,未及反应过来,便听见苏城以院里门禁不严为由,自请派兵加护,并暂行封院,严禁出入,以免特殊时期院生再遭不测,获了江涵准允。   荞荞到苏城房中时,他已下朝回来,在房中拭剑,鹿皮帕子上留了一道淡淡血痕。   荞荞略一皱眉:“公子昨晚四更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苏城正在冥思,才发现她进屋,不由一怔,忙让她过来坐到自己跟前:“当然是做好事,”他把剑锋拭的干净,比在眼前瞧了瞧,轻笑一声,“顺便,给某人留个教训。”   荞荞一吓:“你不会把谁杀了吧?”   苏城道:“怎会,不过伤了他的膝盖,免得封了院,那小子也能顺着墙爬出去多舌。”   荞荞方才松了口气:“那奴婢去把公子的夜行衣烧了,免得留下什么痕迹。”   苏城点头道:“阿棠呢,她还好么?”   荞荞垂下眼睫:“说不上好与不好,睡起来,吃饭,练剑,和之前一样,就是没什么话。”   苏城停了一会儿,把帕子抛在案上:“我去看看。”   未及院门,树下的刚劲破风声便嗖然传了过来,利刃扫过之处长枝飞晃,碎叶翻滚,招招凌厉,丝毫不掩其中杀气,苏城目光触及到远处翩飞的衣袂,不觉眸色微沉,她往常使剑,除却在战中,从不曾有这样浓重的杀意。   似是察觉到有人踏入,苏阆眼前明晃晃的刃尖在空中翻出一个剑花,随着转身,眼风扫过,剑柄竟直接脱了手,整个剑身划破虚空,直接朝院门前的两个人生生旋了过来。   二人身形顿时惊得定住,不待反应,却见那柄长剑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绕过他俩后背,又旋了回去,被苏阆稳稳接在手里。   荞荞见她走来,才回过神,脊背肌肤隐隐还留有剑尖相隔数寸旋过的凉意,不由打了个哆嗦,见她面庞上还挂着汗珠,忙掏出帕子递了过去:“小姐,都两个时辰了,歇会吧。”   苏阆随便揩了一把,神色间凛冽之意尚未褪去,冲苏城一挑眉:“二哥,你觉得方才那一招过去,能杀多少人?”   苏城心下微凛:“阿棠?”   苏阆一笑:“我不过随口问问。”   苏城瞧她折身回去,剑风翻滚,手心儿里不觉沁出了一层冷汗,悄声嘱咐荞荞:“这几日看着她些,别出了事。”   荞荞眼中略有不安,依言点了点头。   然则一连四五日过去,苏阆并未有什么异样,除却剑使练的一天比一天狠之外,甚至都很少出自己的院门。   封策时常来寻苏嵃议事,这日从府中出去,径直进了皇宫,江涵面前奏折高磊,分成了三份摆在案边,几乎要把他挡住,周围静谧的很,不时可闻落笔沙沙声。   封策走近参见,江涵才停了朱笔,道:“快免礼。”   封策起身,却道了一句:“今日怎不见李中官。”   江涵将最后一份折子往左边那沓一撂:“宫里新得了串金丝砗磲的佛珠,我方才命他给母后送过去。”   封策点头,这才上前,道:“禀皇上,查到当年来陈中的那个多罗使者的消息了。”   江涵长眸锐利一眯:“哦?跟着他一同出使的那些随侍呢?”   “一并寻着,断不敢漏。”   见他只是无声颔首,封策又道:“皇上,可要属下前往多罗要人?”   江涵眸色深沉,无指逐渐收紧,半晌,手中突然咔啪一声,那根精雕的象牙笔杆竟被他生生拗断了,一截刺入掌心,透出血来,封策一惊:“皇上……”   “不,再等几天,还不是时候,你且先派人去,把那方子的用处查出来,另外,先皇和先太师病中用药记档,近身服侍的宫人,一并给朕查,查清了再做打算,”他咬着牙低低吩咐,却突然站起身,眉间神色阴霾的可怕,似风雨欲来,切齿低吼,“朕真想,现在就杀了他!”   封策遽尔拜倒:“皇上,龙体为重!”   江涵闭眼,努力压制住心中恨意,额角隐有青筋跳动,良久,才坐了回去,轻笑一声:“成斐让朕自己查出这件事来,未免太残忍。”   封策话音胶着,不知该说什么,殿中一时寂寂,江涵低低自语:“朕先前只以为他野心不足,当年却也有镇稳朝事的功劳,只是变政削权,不曾亏待了他,却不想……是朕没心肝!若没有你们在,朕岂非已经成了一具傀儡?”   封策忙道:“容臣说一句不敬的话,若非皇上乃明哲之主,也没有臣等报君之地。”   江涵沉默,须臾,道:“你起来。”   他攥住还在往外渗血的手:“放心,朕沉得住气,已经到这地步,必要等把罪证搜罗够了,一次刨个干净。”   封策应了一声是,见江涵目光把落在了案前那些奏折上:“你可知这些是什么?”   “成斐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朕严命朝臣各呈己见,全在这里了,”他冷声道,“朝中大臣的主意偏向,还从来没有分的这样清楚。”   “凡落井下石和含混推脱的,朕都列了一份名单出来,你拿去,先查前者,尤其和戚覃走得近的那些人,若真的有什么,待了结了先皇的事,朕势要和他们一一清算。”   封策面色郑重,拜道:“谨遵圣命。”    第96章   封策走后, 江涵坐在椅上,从袖中拿出一枚截断的白烛,对着光线转了几圈, 双眸微眯。   烛面上用发簪稠稠密密刻了许多小字, 学院密格和铜匣的方位解法,连带今日呈折辩党之事, 一概写的清楚明白。   那天晚上他发怒将成斐一把拽到自己跟前时,这枚断烛便顺势落入了他的手心。   揭出当年隐秘, 给佐枢开路, 分明朝中党羽, 即便身陷囹圄,事情也还在沿着他筹划方向往前推,何尝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不过成斐可有想过, 他把戚覃引上末路时,自己的后路便也没了。   从进入诏狱的那一刻开始,便等于错过了当众自证的最好时机,是死是活, 全握在江涵手里。   可惜你为朕策画了这样好的一盘棋,朕这次,怕是要辜负你的信任了。   江涵慢慢收起手, 那截白蜡被收裹在掌心,随着体温侵蚀逐渐变软,再也看不出其上字迹,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啪嗒一声,落在了案上。   . . .   二月才至时,京中飘了一场小雨。   “开始抽芽了,”苏阆攀过一根海棠枝瞧着,细细的雨丝顺风扑在手指和嫩叶上,衬得初冒的几点绿意愈发鲜亮,她眉间一连半月来积攒的冷冽神色稍有缓和,松开了手,看那新枝弹上去,自言自语,“可惜阿斐看不到,牢里肯定什么都没有。”   荞荞这些天来一直在近处守着,见她终于主动说话,好歹松了口气,冲她温声笑道:“可算过了正月,侍郎很快便能出来了,小姐别担心。”   苏阆颔首,长长舒了一口气:“太慢了,荞荞,去年孤军守城的那几天,我都没觉得日子过得这样慢。”   她抬头望了眼天色,道:“应当已经下朝了吧,我去父亲书房问问怎么样了。”   她说着,习惯性的伸手去捞那柄才练完不久放在树下石桌上的长剑,却没注意到方才几句话的功夫手心早已沁满了汗,又湿又滑,一下竟没能拿的起来,然转念一想,不过是去探听结果,没的拿剑作甚?不由笑了自己一声,松手折身出了院子。   半月来没踏出院子半步,遥遥望见阶上书房紧闭的两扇门,不觉无声屏住了呼吸。   她不是不想知道事情的进展,却不敢打听,每多知晓一点消息,离月底越近一天,她就觉得辰光过的又慢了一分,直要压得人透不上气来。   她日日做的唯有闭目塞耳,把等待的时候用习剑填的满满的,一丝不透,只等结果。   现在终于可以踏进这道门了。   苏阆一步步走上石阶,隐约听着里头有人在交谈,像是封策刻意压低的声音:“怎会如此,难道皇上真的在忌惮他功高震主?”   苏阆呼吸一紧,停驻许久,却没听见苏嵃再说什么,心里顿时腾地泛了凉,先前苏城的保证不断回响,终是横心叩响了书房的门。   苏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来。”   苏阆推门而入,唤了一句:“父亲,封叔。”   才进半步,她就隐隐觉得房中气氛不对。   苏阆隐隐提了口气,走到近前:“父亲,阿斐的事如何了?”   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苏阆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却还尽力保持着冷静,身形微倾,十指扣在了案面上,再次看向苏嵃:“父亲?”   半晌,封策的声音在一旁艰难响起:“阿棠,别等了。”   苏阆身形僵住。   “皇上今早告我,成斐涉嫌谋反,鸩酒赐死,就在三日后。”   轰的一声,好像有一道惊雷击中头顶,嗡嗡乱鸣,震得苏阆久久不能动弹,被房中铺天盖地的沉寂淹没,浑身战战冷透,愣愣转过头去:“鸩酒赐死?”   封策的脸色晦然而沉痛,却没有再答她一句话。   这样的消息,听一遍就够了。   苏阆脚步一晃,死死扶住了案角,怔怔摇头:“不可能,封叔唬我。”   “阿棠……”   “不会!”苏阆突然截住苏嵃,然话音未落,脸色血色骤然褪尽,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溢出唇齿,竟一口血呕在了案上,染红了一片袖角。   苏嵃一震,一把将她扶住,却被苏阆狠狠挣开:“他是被冤枉的!不能死,决不能……”她摇头,唇角还染着血,自己撑着力气站了起来,转身便朝外走,“我去见皇上。”   苏嵃拉住她:“你进宫何用?我已打算好,明日和其他官员联名上表,许还能为他搏上一搏!”   苏阆停下,尚未冷却的情绪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神经,胸腔里血气翻滚,只能死命掐住掌心让自己保持清醒,用力甩了甩脑袋,咬牙道:“爹,让我去!他当初前往北境也是为了我,京中才被人钻了空子,何况…何况我是亲眼见过有人模仿的他的字的,成斐分明是被宵小陷害,我得自己去跟皇上说清楚!”   苏嵃闻言,脸色微变:“你见过别人仿成斐的字?”   见苏阆点头,眉间一松,沉声道:“好,你去罢。”   苏阆闭了闭眼,抬袖揩去嘴边余血,转过身去,封策突然递过来一块腰牌:“带着这个,免得宫禁受阻。”   苏阆道谢接过,几乎是跑着出了书房。   封策目光触及到案上未干的血迹,眼底划过一抹愧疚之色,在苏嵃转过头来之前,努力将其压了下去。   荞荞在院中等着,也是焦急的很,不住地在树下徘徊,见到苏阆进来,眼前一亮,忙迎了上去:“小姐,怎么样了?”   待苏阆走近,才见她脸色泛白,步子也有些虚晃,忙去握她的手,挨到袍袖的地方却沾了一层血,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小姐?”   苏阆稳住身形,无力吩咐:“没事,拿我的剑来,牵赤卢去。”   . . .   甘露殿内的侍人都被屏退了出来,江涵坐在案后,眼睛落在戚覃身上,沉声道:“张承允和集稿都已经派人调查过,人证物证俱在,成斐也一直无话,朕既然说半月之后会给朝臣一个交代,断不会食言,此案,便按律处了罢。”   戚覃放下手中茶盏,向上座拱手:“皇上圣明。”   江涵轻嗤,垂下眼睑:“还有一事,成斐先前兴学退敌,到底有功,且停职前也是朝中三品官员,刑不上大夫,虽则死罪难逃,朕却还想给他留些体面,三日后着人秘密带到京郊赐酒。”   戚覃抬眼:“皇上……”   “届时戚侯亲自领一队侍卫前去,任监刑官。”   戚覃有些意外的住了口,脸上却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离座拜道:“臣遵命。”   “遵命?”江涵眉锋突然凛冽,眸色森森,一字字道,“是满意了吧,这样安排,满意了么,襄南候?”   戚覃身形一顿,旋即低下头去:“臣惶恐,不明白圣上的意思。”   江涵轻笑一声,左手支额,右手随意摆了摆:“没有其他事,告退吧。”   . . .   苏阆纵马一路疾驰,握着缰绳的手却不断发抖,好几次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待到得宫门前,额角碎发都被汗沾湿了,未及下马,便被两旁宫卫拦住,见她亮出封策给的那块腰牌,脸上却现出恍然之色,为其让开了路,苏阆来不及多想,勒缰落地,进了宫门。   遥遥看见甘露殿的殿门时,路上不疾不徐的行来一个身着紫色官袍的人,苏阆定睛,双眉便锁了起来。   戚覃也看见了她,步子一停,俨然是等着她走过去见礼的意思。   苏阆心底厌恶更甚,按住腰间剑柄大步往前走,脚下停也不停,待至面前,冷冷抛下一句:“侯爷好。”便斜擦着他的肩侧了过去,戚覃微愣,扭头却见她已经走远了。   不知世事的小妮子。   戚覃冷笑,转身沿路出了宫。   苏阆拾阶而上,待到殿门前,却被中官远远的赶上来拦住:“苏姑娘,甘露殿可不得携兵器入内。”   被他这么一打断,苏阆的心神才堪堪拉回,将腰间长剑卸下,递到他手中:“劳烦中官,替我通报一声,”她一顿,道,“副尉苏阆求见。”   中官依言去了,不过多时,却是李伯钟和那人一起出来,冲苏阆微微一笑,回道:“副尉请吧。”   苏阆闭眼长舒一口气,进了殿内。   暖香袅袅无声,衬的殿内格外沉寂空旷,江涵坐在靠近窗户的一处桌案旁,指间拈着一枚棋子轻轻磨挲。   直到棋盘上的光线被苏阆挡去了一片,江涵才抬起头,阻住她要行礼的手势,道:“表妹来了。”   苏阆对上他了然的眼,不由一愣:“皇兄知道我会来?”   江涵淡声道:“表妹手中拿着朕的令牌,说明封策已经将消息知会与你了。”   苏阆的眼睛在令牌和江涵之间相继扫过,眼底若有所捂,又见他从袖中掏出两张纸,在她面前打开:“你来,便是想和朕说这个吧。”   张承允誊抄的两张正义,成斐想是提前放入了盛着马骨的铜匣里,那日查抄泓学院,自然一并落入了他手中,前几行字的字迹和集稿上所注笔墨分毫不差。   江涵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心底不知想了多少遍的笔迹映入眼帘,突然见到,苏阆紧绷至几乎断裂的神经蓦然松缓,又痛恨又庆幸的感觉腾地涌上心头,急声道:“皇兄知道?那你……”   “先坐,”江涵打断她的话,扬手一指棋盘,“边下边说。”   苏阆顺着他的手望去,眼睛蓦地一睁,江涵道:“阿斐的棋风,认出来了?他没下完的棋,你来陪朕下完也好。”   苏阆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只好耐着性子坐了,心思却放不到棋上,直到江涵敲定了一颗,手指拈着的黑子却还是迟迟不落,江涵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摁住她的手背往下一按,棋子敲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苏阆遽然回神,听他道:“过时不候了。”   苏阆略一皱眉,见他这副不急不缓的莫测模样,心下更加纷乱,撤回了手:“皇兄到底想如何,何不明白说出来?”   江涵动作一顿,继续摸出一枚棋子,面色平静,声音却沉的发冷:“很简单,朕知道他是被人陷害的,让封策带给你的消息,也是真的。”    第97章   苏阆身形凝住, 遽然对上江涵一双深邃的长眸,不可置信的脱口诘问:“什么?”   江涵抬起眼,唇角微勾:“表妹没听懂么, 朕想, 杀了他。”   哐当一声,苏阆腾地站了起来, 身后座椅被带累的往后仰倒,跌在地上。   “皇兄!”   “表妹来时就该想明白, 威胁成斐性命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罪证, ”江涵摇头轻笑, “而是人心呐。”   苏阆死死盯着他,直要把他骨头看穿,狠狠攥紧了拳:“我和阿斐皆以为皇上乃仁明之君, 今日皇上却要存心诛杀良臣?!”   江涵冷冷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一顿,略微压低了嗓音,“何况表妹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 岂会没听说过功威慑主之辞?”   苏阆身形一震,才恢复了一点温度的脸一寸寸白了下去,手指一个用力, 竟生生将握着的棋子捏成了好几瓣,狠狠往地上一掷,碎玉敲击在金砖上的声音在空旷殿中显得格外清晰突兀,穿透了窗牖, 双肩摇摇欲坠:“难怪道自古以来,或开国镇土之将,或改政变法之臣,大多劳苦功高,不得好死!”她指尖微颤,“原来在表哥的朝堂上,阿斐亦如是。”   江涵微哂,起身懒懒往窗外看了一眼,擦过苏阆的肩,边往殿内中央走边道:“朕便是要他的命,你待如何?”   . . .   苏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甘露殿的,直到李伯钟把长剑递还到她手中,混沌成一团的脑子才回溯了些微清醒,剑鞘上的雕镂花纹深深嵌入掌心,她突然觉得双手不受控制起来,从小到大,习武十二年,想看冷锋照面的欲望从未赶得上此刻强烈。   然而,还必须要再等三日。   直到剑首流苏在指上紧紧缠绕几圈,勒出数道血印,她才将这股冲动堪堪压制了下去。   宫门外只有赤卢在等着,见苏阆出来,扬首轻轻嘶了一声,小跑至她身边,歪着脑袋去蹭她,苏阆拍拍它的背,高高抬起脸,望了眼湛湛青天,浑噩着上了马,突然觉得后背和腰间很空很冷。   行人熙攘的洛长街上,一匹骏马徐徐缓缓踱了过去,背上驮着个魂不守舍的姑娘,也没拉缰绳,任由马自己往前走,惹得路人频频回首,马上的人浑然不觉,紧握长剑的身影慢慢行远了。   . . .   阴暗冷清的石牢里,成斐以手之颐靠坐在墙角,闭着的双目突然睁开。   不知为何,他心里没来由有些发慌,锐利的痛感一闪而过,平缓的双眉也微微蹙了起来。   已经半个月过去,按理说,江涵应当把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才是。   怎么,半点声讯都没有……   成斐起身,因许久不见阳光的缘故,头脑有些晕眩,手指握住窗上的冰凉栅栏,身形才稳住了,顺光朝廊里看去,呼吸不由得一禀。   除却石壁上挂着的几盏灯,半个活动的影子也看不见,四周安静的森怖,深长的甬道里连带两边牢房,只剩了他一个人。   狱卒都被安排走了……岂非完全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成斐手指一紧,思虑间远远的甬道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朝着成斐所在的牢房走了过来,但见得是个神情木讷的卒人,手中提着食盒,走到门前,看了成斐一眼,摆手示意他退后,打开门上一尺见方的铁窗,将饭食递给他,抽手欲走,成斐忙唤住他:“劳烦阁下,向外通报一声,成斐请求面圣。”   那人眼角余光似是瞥见他开口,面无表情地回过身,看了他半晌,才抬手一指自己的耳朵,呆滞摇头。   成斐身形顿住。   卒人垂手,转身离开了。   . . .   苏阆信马由缰的回了将军府,直到赤卢自己停下,被小厮牵住缰绳,才翻下马背,怔怔进了府中,苏城见她回来,迎上前去:“阿棠,皇上怎么说?”   苏阆不知落到何处的目光收回到他身上,眼底突然涌上一股热辣的酸涩之意,哑声唤了一句:“哥。”   苏城见她这副模样,心中登时有了不好的猜测,脚步不由得一顿,二人在半臂之距处堪堪停住,不时拂过的凉风里,苏阆的肩膀突然轻轻颤了两下,身形往前一倾,额头抵住他的肩膀,手指也用力攥住了他的袍袖,越收越紧,似在死命压制,嗓子里却还是溢出了一声低低的抽噎。   上次她哭是什么时候了?   依稀还是在乳母怀里的年岁罢。   苏城呼吸微滞,抬手扶住了她,却只说出来两个字:“阿棠?”   苏阆额角鬓发仍压着他的肩,不肯抬头。   苏城即将问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肩头衣料缓缓渗进了些微湿热的潮意,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一般,收紧了握在她臂上的手:“二哥在这里,别怕。”   良久,苏阆才点了点头,缓缓,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松开攥着他袖角的手,抬起了脸,嘴唇上还留着发白的齿印。   苏城伸手擦擦她的眼眶,温声道:“出什么事了么?”   苏阆垂下眼睫,微一摇头,努力将嗓音里的涩意压了下去:“不曾,只是有件事…可否请二哥帮个忙?”   “你说。”   “回屋讲。”苏阆抬起眸子,眼眶还有些泛红,努力冲他一笑。   . . .   诏狱里原本日夜轮班的狱卒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消失在了成斐附近,除却那个失聪呆讷的差役按时来送饭,牢房外半点动静也没有,第二日壁灯盏中桐油耗尽,甬道内陷入一片漆黑,直若一个无底的坟冢,要将人埋死在里头。   诏狱里日夜不分,周围静的几乎能听见心脏跳动和血液冲刷过体内的声音,完全的黑暗和沉寂对任何一个身陷其中的人而言都是一种酷刑,无异于拿着把极钝的刀子挫割人心,纵使成斐的意念比一般人要强许多,熬了十几个时辰,脸色还是一分比一分白了下去。   他以手之颐坐在桌案旁,闭着眼睛坐了一整宿,恍若入定,直到甬道中杂乱突兀的脚步声夹杂着回音传至耳中,锁起的双眉才略有舒展,睁开了眼。   外头亮起了摇晃不定的光,应是几盏灯笼,门上铁链被抽.动的哗啦作响,半晌,厚重牢门被推开,发出格楞楞的粗嘎之声,成斐抬眸,几个差役站在外头,为首的手中拿着一块龙牌,朝他一亮,脸色沉肃:“成斐,该走了。”   成斐扶着桌角站起身来,不无倦意的道:“哪里?”   “这不是你要问的事。”   那人冷冷应了这么一句,抬手一扬,身后几名差役上前,用黑布覆住他的双目,架着两边手臂,走了出去。   甬道深长曲折,被夺去视线往外走,像是成了一个被提了线的木偶,这种隐约失去掌握的无力感,有生之年还从未出现过。   耳边充斥着的脚步敲在石板上的回音恍然消逝,即便不能视物,成斐还是察觉到周围天地开阔了许多,狱中沉闷被外头的充足空气取代,一时还不能适应,双耳有些嗡嗡泛鸣。   成斐晃了下头,一阵风携着凉意吹来,拂过了他的面。   已经出了诏狱,二月初五的白日,再确切些,应当是清晨。   停在臂肘上的手继续引他往前,押上了一辆马车。   匝匝车轮声轧过长路,驶出洛长街,行人声也逐渐远去,周围又陷入了岑岑的空寂,成斐坐在车厢内,一路上一句未言,因声辨位,很长时间后,应是到了京郊的某处,马车停了下来。   成斐的手指暗暗收紧了。   他隐隐感觉,事情的发展被人有意带离了原本该有的方向。   而有这个能力的人,只能是江涵。   院门被拉开的声音响起,人被带进里头,一路走过去,成斐凝神听着,至少察觉到了两边三四十个侍卫的呼吸。   拾阶而上,跨进门槛,身后房门被关严,一声睨然的冷笑传至耳畔:“成公子,本侯已经等候多时了。”   成斐面色一变,覆住双目的黑布被挑落,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的他眯了眯眼,看向戚覃的目光倏然凛冽起来:“你把皇上怎么了?”   戚覃微讶,神色间笑意不敛:“本侯对皇上赤胆忠心,能怎么?”   成斐放下了抬到眼前去遮挡房中亮光的手,深沉的双目盯着戚覃,注意到他身上官服变化,一愣。   戚覃看着他因久不见阳光而变得苍白的脸,心中快意,不紧不慢的从袖中取出一面黄绫:“皇上密诏,侍郎成斐私藏反书,其言惘逆,其心可诛,着赐鸩酒,由本侯监刑。”   世有止息之药,可致人假死,阿斐以为如何?   成斐的目光转落在中官手中端着的酒壶上,沉默不语。   莫说江涵是否真能寻到止息之药,让戚覃监刑,即便那壶中只是白水,他也会把它换成砒.霜吧。   到底怎么回事?   戚覃见他只是凝立不动,冷冷哼了一声,命令道:“中官。”   酒水注入杯盏,被端到了成斐面前。   成斐敛眉,沉声道:“皇上手谕可否与我一看?”   戚覃瞥一眼手中明黄,蓦地轻嗤,像是要让他死的服气,将其往跟前一递。   黄绫展开来,成斐神色凝住。   确凿是江涵的笔迹,其上朱印加盖,无比清晰。   成斐身形一顿,却几乎在那一刹那便做了判断。   他选择相信江涵。   戚覃从他手里抽回圣谕,口吻里已经带了几分不耐:“公子请吧。”   斟满的酒水近在眼前,成斐伸出了手。   然就在手指碰到杯盏的前一瞬,院中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打斗声,刀剑相撞的声音嘈杂震耳,不过片刻,侍卫恐慌的喊声便乱成了一团,成斐的手在半空中遽然停住,戚覃脸色顿变,冲中官急声命令:“快给我把酒给他灌进去!”    第98章      不待中官动作, 却有两颗石子凌空飞来,穿破门棱纸,叮的两声脆响, 壶觞杯盏应声而倒, 重重砸在地上,酒液泊泊倾出, 地面发出一阵被毒酒腐蚀的刺耳滋啦声,戚覃见状大怒, 抽.出一旁侍卫的刀便往成斐身上刺, 房门突然被猛地踢开, 锋利刀尖眼见就要没进成斐胸膛,却被突如其来的剑鞘生生抵挡了回去,震出铮的一声响, 成斐倏然抬眼,看见闯进来的人,登时一怔:“阿棠?”   戚覃亦被那股强硬的冲力撞的退后几步,被中官扶住才堪堪稳住身形, 脸色铁青,吼道:“苏阆好大的胆!胆敢劫持死犯!”   苏阆长剑直指,挡在成斐跟前:“劫便劫了, 你待如何!”   戚覃冲身后几名侍卫厉声道:“通通抓起来!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苏阆眉锋骤然凛冽,剑身挑过,几个侍卫被掀翻在地, 明晃晃的剑尖便抵在了戚覃喉前,下一刻便要没颈而过,冷冷沉声:“放人。”   戚覃脸色青白交替:“你疯了!”   苏阆不言,手又向前一分,剑尖处旋即渗出了几点血丝。   戚覃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眼中浓重杀意,后背登时冒出来一层冷汗,双方一时陷入僵持,苏阆忽而冷笑一声:“侯爷,你得清楚,我杀了你,照样能从这群草包当中冲出去,这条命要不要,全在你。”   戚覃脸色青白,半晌,咬牙冲已经爬起来将二人围住的侍卫道:“退后。”   房门外血气浓重,数十侍卫呻.吟不断,无一例外的被削伤了腿,歪倒在地上,唯有赤卢站在院中,见二人出来,嘶鸣一声迎到阶前,苏阆侧身,一把将成斐拉上马背,绝尘而去。   戚覃和一干侍卫追出院子,眼睁睁看着二人消失在视野里,手狠狠往大门上一捶,气急败坏道:“还不快去派兵缉捕!”   赤卢一路略过长街,耳边冷风呼呼略过,将行人的惊呼声都远远抛在了身后,苏阆一手扣住成斐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一手紧执缰绳,纵马狂奔,待到城门,更是停也不停,赤卢的速度何其之快,几乎不待任何人反应过来,便径直冲开守城的兵士疾驰了出去。   不多时,戚覃领着兵士匆匆追至,就要过城时,却闻身后喊来一声:“且慢——”   戚覃本欲不理,却不知从何而来一队骑兵将他的人堵截在了城内,为首的苏城身着将服,驱马上前,眸光冷冷射向戚覃:“侯爷何故出京?”   戚覃怒道:“本侯奉召追捕逃犯,尔身为郎中将,不严守宫禁,反而带兵来此拦截,是何图谋!”   苏城亮出令牌,扬声道:“宫中疑有刺客出逃,末将领兵前来封城,即刻起六个时辰之内任何人不得出京,靠近城门者全部接受盘查,侯爷既说奉召,召在何处?”   戚覃顿住,脸色倏地便沉了,几欲滴墨。   召在何处?江涵的话明明白白说在前头,交给他的乃是密诏,陈律明文,私泄君主密令者罪同叛军,纵然他有权势倚仗,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哪里能把那封手谕拿出来!   还有!   明明只有他和江涵知道赐酒的地方,苏阆是如何摸过去的?莫不是被这几个小后生设了套子!   戚覃攥紧了拳:“皇上交予本侯的事,岂能由你小小一个中朗将插手,你到底放不放行?”   苏城冷笑,左右阿棠已经从戚覃手中劫出了成斐,他也不怕再和这劳什子舅父撕破一层脸皮了,下巴一扬,眄了戚覃一眼:“末将不才,却也是皇上圣旨亲绶的正四品官,只知道各司其职,若和侯爷起了冲突,还请多多包涵。”   苏阆和成斐早已没了影子,戚覃气的脸色发青,半刻都不想和他继续耗下去,微微眯眼:“你不放,本侯便只能硬闯了。”   “那末将便也只能硬拦了。”   话音才落,身后长戈齐刷刷抬起来,两边利刃相对,不让分毫,一时间剑拔弩张,却不想动静太大,惊着了从近旁路边经过的一辆马车,驾车的马像是娇生的惯了,扬首嘶鸣起来,险些翻车,马夫废了好大力气才将其堪堪稳住,在两兵对峙的路旁停下,刚松了口气,车帘却被人从里面猛地掀开,探出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看也不看外头是何情状,便脆生生质问道:“何人大胆!竟敢惊动我们公主的车驾!”   . . .   赤卢一路疾驰,不一会儿便将京城远远甩在了后头,穿过七八村舍,直到进入矮峦周边的一片林子,速度才慢下来,赤卢许是跑累了,闻得不远处有水声叮咚作响,便总想往那边凑,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阆顺顺它的鬃毛,放开了攥着缰绳的手:“去吧。”   赤卢的双耳扑棱两下,甩甩尾巴,撒开四蹄轻快地循声过去,果然寻到一条穿林而过的河溪,停下来去喝水,苏阆一直紧绷的脊背这才略微松缓,察觉到箍在自己腰间的手一紧,成斐有些沙哑的声音又响在耳畔:“你怎么会来?”   苏阆不答,抬手将他停在自己身上的手拽开,自顾自翻身下了马。   成斐双手停在半空,赶紧也跟着从马背上下来,追上前去:“阿棠。”   “闭嘴,不想听你说话!”苏阆背对着他,大步走到溪边,半蹲下身,捧水去拍脸。   她这是,在和自己赌气?   成斐脚步顿在原地,看着苏阆的背影,心底隐隐慌乱起来,又追到她身边,苏阆才洗完脸站起身,便被从背后环过来的一双手圈住,顿时凌眉一蹙,强硬的转过身去,狠狠挣开,成斐才从牢里出来,本就没什么力气,被她推的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张了张嘴:“阿棠。”   苏阆瞧着他十分怜惜而小心翼翼的眸子,眼圈腾地一热,指着他便道:“你个混蛋!”   “对,我是混蛋!”成斐微怔,连忙应声,试探着朝她走了两步。   苏阆咬唇,抬手用力去揩眼角潮意的瞬间,被他上前一把揽在怀里。   苏阆紧紧绷着的情绪在跌进他臂间一刹那尽数崩裂,抬手死命去捶他:“混蛋,什么都瞒着我,有什么打算也不跟我说!出了事也不让我知道!你要是死了怎么办,我怎么办?!”   苏阆的手握成拳雨点般落在他胸膛上,成斐也不闪躲,一下下由着她泄愤,直到她捶累了,慢慢停下来,才扣住她的后脑勺,按进了自己的颈窝:“不会,不会死,你还在,我怎么敢?那是假死的药酒,我和皇上提前说好了的。”   苏阆原本已经安静下来,只剩双肩无声地微微耸动,听见他最后一句,蓦地抬起脸:“你还装傻充愣的哄我!戚覃递给你的酒,会是假死的药?”   成斐陷在她发间的手指一僵,沉默了下去。   他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江涵此举,难道是要在清理戚党之前,先借其手杀了他么?   的确,这样做即便今后事发,也能把他的枉死栽到戚党头上,最是干净。   可他不信,更不信江涵会忌惮自己。   即便戚覃带着毒酒站在他跟前,成斐的第一反应也是戚党发了宫变以至江涵临危,可现下想想,朝堂都稳了多长时间了,怎么可能?   暗自挣扎间,怀中的人突然道:“皇兄把假死的药换成了我。”   苏阆抬眼,对上成斐微怔的眸子:“是他让我来的。”   短暂的沉默间,赤卢喝饱了水,走到了两人跟前,苏阆回神,伸手拉过缰绳,向他道:“边走边说。”   . . .   “朕便是要他的命,你待如何?”江涵离开靠窗的桌案,走到大殿中央,才转过身来,眉间冷厉忽而尽数消弭,换回了一如往常般温和平缓的神色,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张纸来,遥遥递往苏阆的方向,另一只手食指伸出,比在嘴唇上,是个噤声的手势。   苏阆胸口起伏不定,心里突的一跳,捏碎棋子的指尖犹在隐隐作痛,尚未散去的激烈情绪缓慢而艰难的冷却成了狐疑,转头看了眼靠着回廊静静闭合的窗牖,无声走过去,接过了那张纸。   江涵上前一步,身形贴近她的肩侧,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你不会让他死的,不是么?”   纸张展开,上头写着京郊偏僻的一处巷址。   苏阆手指一顿,恍然抬起眼来。   江涵唇角折起一点无奈的弧度,目光渺然:“他下了一盘很久很大的棋,也许从前往北境营救苏家军开始,也许从发现太师藏在书房里的遗物开始,也许从张承允入学拜入他门下开始,抑或更早,把他自己,把朕和满朝文武都算了进去,步步经营,唯独不想牵扯上你,可朕现在要自作主张,把他的打算改上一步。”   “成斐三日后鸩酒赐死,襄南候亲奉密诏监刑,就在这里。以表妹的气性,不用朕说,你也知道怎么做。”   江涵侧首,对上苏阆清凌凌的眼,继续轻轻道:“阿斐若真的假死,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必须以死人的身份活着,朕不想那样,何况如此一来,翻案后对朝臣也不好交代,朕思虑了很长时间,决定还是要违背他的意思,把你拉进来,不光因为你是阿斐的心上人,而是这件事只能由苏家人去做,毕竟丹书铁契若只是用来当摆设,未免太可惜了。你去救他下来,朕会压下追捕的人,也算是给你们二人挣一段清闲的日子。”   “襄南候有多想杀了他,你我心中有数,是以三日后劫刑的事情,表妹半步都不能晚,”江涵抬手,将苏阆握着的那张纸收拢在她掌心,加重了语气,“他的命,现在押在你手里。”   苏阆不想他原是这般打算,整个人被定住,良久,收紧了握着巷址的手,才道:“多谢皇兄。”   江涵微微一笑:“衍州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你们先在那里小住一段时日,待朕把京中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再接你们回来。”    第99章 洞房花烛   一路绝尘, 赶到衍州深处时已是黄昏,苏阆引马,在一处靠近山脚的小院前停了下来。   成斐仍揽着她的腰, 下巴靠放在她的肩窝上, 没有动弹。   苏阆松开缰绳,握住了他停在自己腰间的手, 那里指尖冰凉,一路上沾染了些即将入夜的寒重湿意。   她唤了一句:“阿斐。”   身后没什么动静, 成斐呼吸平缓, 像是眯了过去。   苏阆转头, 恰好能看见成斐挨着自己的半张侧脸,温润玉白的面庞有些消瘦,微阖的眼睫下藏着连日来积攒的倦意, 全闯进了她的眼帘。   苏阆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抚他的脸,指尖在碰到他的皮肤时生生停住,没有触上, 成斐却突然睁开眼,眼底微带惺忪,看见苏阆近在咫尺的手, 一顿,旋即抬手捞住,自己贴了上去。   苏阆被他这么一动作,身子半扭着, 一时有些不自然,生硬的抽回了手,成斐停住,锲而不舍的往前一凑,额头压住了她的鬓角:“还在生我的气?”   苏阆被他低醇的嗓音勾的心尖一颤,别开脸轻哼一声,翻身下了马,快步走到院门前,掏出钥匙去开门。   成斐追上前去:“都是我不好,打我骂我都可以,别气着自己。”   “打过了,”苏阆动作停住,忽而闷闷道,“可还是堵的慌。”   成斐一顿,旋即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捶:“那就继续打,什么时候不生气了再停下来。”   苏阆阻住他的动作:“不要,累。”   成斐眼神更软了:“那你教教,怎样才能让你消气,我照做好不好?”   苏阆这才抬眼:“你说真的?”   见他认真点头,苏阆沉默片刻,定声道:“娶我,今天。”   成斐身形凝住,声音变得有些干涩:“阿棠,出征前我曾答允过你,龙凤高烛,十里红妆。”“我不稀罕这个!”话音未落,苏阆突然上前扣住他的腰,截断了他,“不等了,我就要今天,至少不会再横生变故,你只答我,娶是不娶?”   宅院门前倏地沉静了下去,昏色茫茫,万籁俱寂。   成斐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半晌,停在身侧的手终于抬起来,回拥住了她:“你嫁,我便娶。”   从两人说定成亲开始到现在,出征落狱,生了太多枝节,好不容易有了这个空闲的机会,她实在不想,也不敢再错过。   也只有成了亲,她才敢真的确定成斐不会让自己身涉险境,即便再出什么事,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夫妻之名和他一起分担。   苏阆抬眼,踮起脚尖,印住了他的嘴唇。   成斐呼吸微滞,俯身回吻住了她,力气慢慢加重了,一手搂住她的腰,步子向前一挪,便把她抵在了门上,另一只手夺过她拿着的钥匙,摸索着开了锁,院门被推开,两人便从门外亲进了门里,苏阆还没能透口气,又被他压到了墙边,良久,察觉到成斐动作轻柔了下来,苏阆才得以别开他的吻,靠着墙壁,喘息着道:“赤卢驮着的箱奁里有双烛和酒,红帐嫁衣…”   成斐停住,放开了她,亲了下她的额:“嗯,待沐浴更衣之后,我给你梳妆。”   . . .   澄明夜色无声沉将下来时,成斐挽起苏阆的发,簪进最后一支发钗,拉过她的手,步出房门,两人相携,对着天边那弯纤细如银钩的娥眉明月拜了天地。   成斐什么话都依了她,看向她的双眸里满是宠溺爱意,可在这深沉满溢的情绪里,苏阆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埋藏的歉疚。   苏阆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她此时身着大红嫁衣,衬的眉眼愈加清凌姝丽,勾唇的样子极美:“阿斐,我很喜欢这样,没有宾客,没有应酬,没有排场,没有其他任何事,只有我们两个人。”   成斐无言,怜爱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拦腰将其横抱起来,回到房中,扶她坐到榻边,执起案上酒壶,倾满两盏,分给她一杯,声音温和而郑重:“与子合卺,同子共老。”   苏阆接过,顺从地随着他挽过自己的手臂,饮尽了杯中蜜酒,成斐把空盏放到一边,拔.出她发上簪饰,大把青丝倾泻在指间,成斐分别剪下两人的一缕发,用红绳结在一起,压放在了枕下。   周围安静了下来,一双红烛无声燃着,照亮一方沉寂的内室,火苗轻轻跃动,苏阆顺目,握住了他的手:“拜过月神,交杯结发,我们便是夫妻了,不许,不许再离开我。”   成斐将她拥入怀中:“嗯,不离开。”   苏阆一笑,眼角却有些泛红,成斐捧起她的脸,轻轻亲了下她的眼:“是我不好,别哭。”苏阆鼻尖一酸,点了点头,他的吻慢慢下移,略过她微湿的睫羽,鼻梁,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   柔软温凉的触感传来,苏阆的手自他臂下穿过,紧紧扣住了他的背,试着去回应。   成斐的身子倾了下来,两个人齐齐压倒在榻上。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浓重了,伸手一把扯落帐纬,大片耀目的红流光般泻下,将两人完全隔在了榻里。   苏阆睁开眼,帐子里朦朦胧胧的,只有些微烛光渗漏进来,在他俊逸的面庞上拢上一层暗昧的影子,看不大清楚,成斐一遍又一遍的吻她,嘴唇也慢慢下移,吮过脖颈,覆在了从她领口里渗漏出来的肌肤上,察觉到苏阆的手一颤,抬起了脸,苏阆眸中柔波潺潺,咬了下唇:“怎么了,夫君?”   成斐心头一撞,又俯下身去,继续吻她:“阿棠,替我摘冠。”   苏阆轻轻舒了口气,不顾他移往自己腰间的手指,抬手,拔掉了他发中银簪,发冠应声而落,滚到一边,成斐半束的发倾下来,挨到了她白腻的颈上。   腰封被他抽离,衣襟向两边敞开,苏阆攀着他的颈,宽绰袍袖顺着胳膊滑落,露出一段白洁的手臂,身段半掩,心头似有小鹿砰砰乱撞,想抬手去遮挡,却被他捉住了腕,长袖从臂上滑脱而出,大半衣衫都被褪了下来,脑子里顿时糊成一团,什么也想不清楚了。   两人挨的极近,几乎能听见彼此隐隐加快的心跳,眼睛半睁半闭间,听见成斐在她耳边轻轻道:“阿棠,我继续了啊…痛的话告我一声…”他的嗓音有些沙,极是惑人,引她情动。   苏阆大把青丝斜堆于枕边,和他垂下的发交织在一起,肩膀轻轻一颤,点了点头。   她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却又好像没准备好,那件事情就这么水到渠成的来了。   雕绘龙凤的红烛慢慢消短,滴落的烛泪也交融在了一起,帐纬里不时传出几声压抑吟哦,断断续续,时紧时松,像一把小银钩子,撩拨的人心神发颤,半夜才逐渐消弭,成斐才回身躺至苏阆的身侧,她便软在了他的臂弯,沉沉闭上了眼。   成斐轻轻拨开她被汗沾湿贴在额角的发,俯身亲了一下,挨着她躺了下来,温声道:“睡吧。”   苏阆早已倦极,浑身酸软的要命,原本执惯长剑的手也好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手蜷在他胸前,一手无力地搭在他腰间,哪里还有精神去回答他的话,嘴里含含糊糊嘟哝了一声,便沉沉陷进了梦里。   (看作话呀→)    第100章   二月的第六日, 正是休沐的时候,江涵也没再批阅奏折,抬眼扫了一圈殿中众人, 眉梢微微一挑。   今天的甘露殿里, 倒是从所未有的热闹。   “就是他惊了我的马,”柔伽扬手, 一指对面苏城,看着江涵气哼哼道, “车底差点儿没掀起来, 您看我头上碰的这包!”   江涵顺着柔伽的手指望去, 只瞧着她的额光滑平整,什么都没看见,目光落在她手上, 却一定。   倒不是长得多么好看出挑修长纤细,反而肉肉的,手背上还有两个小旋涡,指尖也圆润可爱, 像藕芽儿初萌。   苏城也没什么好声气:“末将只是奉命办事,如何能预料到公主的马车会专往那兵窝里扎?”   “好一个奉命!”一旁戚覃怒道,“你妹妹前脚劫走了成斐那个死犯, 你后脚便来堵本侯的追兵,必定是事前串通一气,故意把人救走,圣上面前, 还敢说是奉命办事,大言不惭!”   “你说谁是死犯?”   苏城和柔伽异口同声,一个冷声愤而质问,一个则是意外的惶惑口吻,听的江涵眉心一跳,苏城也管不得柔伽激动的什么,转身朝他拱了个手,道:“末将虽掌着王宫禁卫,未得准允,却也没有把羽林军带离宫禁的权力,不比侯爷,轻而易举的便能领出一队兵卒来同末将对抗,皇上在此,奉命与否,可也是侯爷说了算?”   襄南候身形一顿,抬眼看向江涵,见他只是顺目不言,面色平静,眉头蓦地蹙起,略一侧目,朝案边候着的李伯钟眯了眯眼。   李伯钟执着拂尘的手暗暗收紧,心里腾上一股不妙的预感,佝偻的腰背也绷了起来。   他日日随侍圣驾,江涵前些天对成斐起的杀心和从中流露出来的言行,他惯会揣摩上意,岂会感觉不到?也盖因如此,自己传递出的消息无异于给戚覃吃了一颗定心丸,江涵着戚覃秘密监刑时,戚覃便也没有假意推诿,而是直接便应了下来。   何况那日苏阆来时两人在殿中说的话,他侯在廊里,也是听见了一两句的。   明明白白的就是忌惮其功高震主,意欲除之,以绝后患。   是以今日之变故,实在是始料未及。   李伯钟不敢看江涵,更不敢看戚覃,心虚之下,竟没稳住,本能地弓着腰往后一退。   足下稍定时,案后似有两道锐利如电的目光,倏地便扫了过来,耳畔响起声音却像是十分温厚:“中官站了好大会子,可是累了,先告退罢。”这话正是江涵所说。   戚覃狐疑的目光立即如影随形的落到了他身上。   李伯钟叫苦不迭,面上又哪里敢显露,只得躬身道:“多谢圣上体谅,老奴不累。”   江涵‘哦’了一声,转回脸去:“确凿是宫中生了异动,中郎将才派兵前去城门查探的,戚侯可有异议?”   戚覃掩在袍袖下的手背几欲攥出青筋,压制着沉声道:“臣不敢,但是苏阆劫走罪臣成斐,却是证据确凿,成斐同苏家兄妹向来交好,依臣看,苏城也未必不知道此事!”他声音逐渐拔高,“说不定便是中郎将自己在宫中弄出的响动,贼喊捉贼罢了,其实则是为率羽林截堵臣的追兵,助贼逆逃身!”   江涵和苏城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才被落在边上的柔伽先待不住了,上前便道:“喂,你这老头儿到底说的什么胡话?成哥哥那样好的人,一会一个死犯,一会一个罪臣,一会一个贼逆的,青天白日的鬼扯!”   此话一出,殿中气氛陡然凝固了下来。   身旁侍女见她实在蛮横的有些过了,偷偷上前,扯了下她的袖角:“公主……”   “拽我干嘛?”柔伽没好气地将衣裳从侍女手里抽了出来。   苏城听见她脆生生娇嫩嫩那的一句‘成哥哥’,鸡皮疙瘩先起了半边,又见她因成斐气的小脸儿都泛了红,心里先是咯噔一下,随后不悦地沉了沉。   成斐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刁蛮的妹妹,还是邻国的公主?   得,十有八.九得是上次出使南齐招来的烂桃花。   他蓦地感觉京中的浑水更浑了一些。   既然已经把成斐劫走,干脆你俩就别回来了。   糟心。   江涵也意外的抬起眼来,看见柔伽那张还气鼓鼓的娃娃脸,竟然有些想笑,轻咳两声道:“公主远道而来,想必极是辛苦,这厢又受了惊,确凿是朕的不是,不如这样,公主先去偏殿歇息,待朕处理完这里的事,再来亲自招待,苏城,到底是你惊了公主的车驾,还不快赔罪。”   怎么说都是外来之宾,苏城本着体谅小皇帝的本分,忍气朝她行了个礼:“末将莽撞,还望公主恕罪。”   柔伽瞥他一眼,轻哼一声道:“谁在意他赔不赔罪啊,您倒是告我,成哥哥他到底怎么了?”   苏城脸一黑,拱起的手,紧了一紧。   江涵道:“此事涉及朝事,公主不便劳心,还是先去歇着罢,若还感觉不好,朕会遣派太医,给公主开些压惊的药。”   柔伽闻得江涵明摆着就是不让她问的意思,本还不忿,却听见再不离开要让她喝药了,一愣,转身便要往外走,江涵眉毛一扬,朝李伯钟道:“好生送公主出去。”   直到柔伽的身影消失在殿内,江涵收回眼,听见戚覃道:“皇上,苏阆劫走成斐一事……”   “朕只问你,成斐是不是在你手上被劫的。”   江涵突然打断,声色沉沉。   戚覃一时像是哑巴嘴里被生生塞了口黄连,吐也吐不得,只好道:“是。”   “那便是戚侯的疏忽,”江涵口吻里忽而带了强硬的味道,“即便最后和中郎将起了冲突,也是在成斐被劫走之后,朕说的可对?”   戚覃脸色沉的几乎要滴出墨来:“是,”他一顿,又扬声道,“臣愿将功补过,恳请皇上允臣带人寻捕,不日必定将苏阆和成斐缉拿归案。”   “此次诏命已负,朕凭何信你?”   他看也不看戚覃顿住的身形,继续冷声道:“戚侯此次办事确凿急躁了些,将功补过实在不必了,且回府面壁思过吧,也散散戾气,免得自己疏忽办漏了事,还要往旁人身上推,这个月便不必上朝了,好好在府中静一静心。”   戚覃猛地抬起脸:“皇上……”   “封策,你带人前去缉拿成苏二人,”江涵不耐皱眉,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一旁静候的封策道,“此事便交给佐枢去办,寻捕逃犯你们是有经验的,朕放心。”   封策领命去了,戚覃余光瞥过案后那道明黄的影子,眼底隐藏的神色蓦地阴冷了起来,不甘道:“容臣多嘴问一句,成斐犯的乃是谋逆之罪,苏光天化日之下劫走此人,不可不谓猖狂至极,皇上处置了臣,苏家中人,是否也该发落?”   江涵长眸微眯,闪过一抹寒光:“戚侯说连坐?”   “恕臣愚钝,此举罪不至连坐么?”   江涵眸色不明的看了他一眼,半晌,微微叹了口气:“确然该按律办事。”他视线转向苏城,“你事前可知晓?”   苏城道:“臣不敢。”   “朕也相信苏氏父子不会顶风犯案,苏阆莽撞,若非太.祖钦赐的丹书铁券在,岂非无辜受累?”   戚覃脸色一变,彻底黑了。   他越加笃定,这就是江涵给他设的一个套。   不单顺势救走了成斐,还把自己从朝堂里拖出来整整二十多日。   他纵横朝事许多年,竟一朝失手,栽到了几个小年轻手里!   心里一旦想清此事端倪,便愈加不甘。   沉默间,江涵揉揉额角,皱眉摆手道:“好了,吵也吵了一早晨,都给朕下去。”   事已至此,戚覃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得依命退出了殿外,才引步跨出门槛,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   罢了,说到底也不过一点小伎俩而已,除却能浪费他几天时间,又能如何?自己仍旧是襄南候,成斐也仍旧是罪臣,只要没有翻案,便有把他们清理干净的那一日。   戚覃望着前头苏城远去的背影,双目微眯,冷哼一声,拂袖下了长阶。   . . .   夜色慢慢消退,山脚下晨光渐盛,盈满宅院,一缕缕穿过窗牖,渗进了帐里。   成斐一睁开眼,便看到了苏阆沉静的睡颜。   她尚未醒来,蜷着手伏在他怀里,长长的睫羽闭阖着,在眼睑上投下朦胧的卷影,逶迤青丝蔓于肩背,隐约遮住了昨夜颈上留下来的几点爱痕,吐息轻缓,睡得极安稳。   成斐悄悄伸手,将滑至她肩头的被衾拉到颈窝处,拢了拢。   似是察觉到动静,苏阆嘴唇微微嘟了两下,将他贴的更紧了。   温软盈怀,成斐呼吸一顿,被衾下的手不由自主地延上她的腰肢,轻轻握住。   肌肤贴着掌心,紧实细润,成斐眸中墨色翻腾起来,忍住了,嘴唇极轻柔地碰了一下她的额。   肩窝被她枕的有些泛麻时,苏阆身形一动,惺忪着睁开了眼,正好对上成斐温和的目光,登时清醒了许多。   昨晚他们两个人已经…唔,圆房了。   苏阆心头扑的一跳,又垂下眼去,成斐却将她搂的更紧,低醇的嗓音响在耳畔:“醒了?”   被衾下两人肌肤相自熨帖,触感极明显,苏阆耳朵尖儿一热,索性将脸埋进他怀里,嗯了一声。   成斐唇边现出笑意:“要起身穿衣么?”    第101章   苏阆一怔, 听出了他这是要给自己穿衣裳的意思,骨碌一下从他怀中爬了起来,拥着被掩在身前, 道:“我自己穿就好。”   成斐被她恍若受惊的反应逗乐了, 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去捞她的指尖, 笑道:“已经是我的妻了,还扭捏什么。”   苏阆听见他的调侃, 不由羞恼, 扭头顶了他一句:“谁扭捏了。”   成斐瞧着她, 神情里带了些慵懒,闻言眉梢一挑:“唔,那是夫人贪睡, 还不想起身?”苏阆一愣,还不待反应过来,腕子突然被他往后一拉,整个人便跌撞在了他胸膛之上, 被他箍在了怀中。   苏阆轻呼一声,后颈被成斐的手勾了下去,嘴唇压覆上了他的。   两人四唇相接, 温凉柔软,苏阆心底缓缓漾开一泓暖流,竟真被成斐弄得没了起身的心思,顺从的由着他捞过自己的手, 去回应来自他的深吻。   暖风拂过,墙角一朵细小的野花悄悄吐了苞,房内芙蓉帐暖,浸透了二月的融融春.色。   . . .   苏阆发自内心地想,江涵虽背着成斐来了这么一出,有句话倒是说的挺实诚。   衍州确凿是个山水秀丽的好地方,且没有京城的繁华喧嚣,春和景明,可缓缓居也。   何况还有心上人陪在身边。   离了朝事纷扰,闲在依山傍水的地界,苏阆就愈发觉得成斐其实是个十分风雅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仙气儿,只是那风雅并不清高,温润和顺的恰到好处,像从深山灵脉里凿出来的一块暖玉,又经雕琢打磨过,没有孤清的疏离劲儿,滋润养人。   譬如苏阆起身的晚了,成斐有时清晨独自出门,绕到宅院后听听山风水声,不过在她醒来之前会再悄悄躺回去,搂着她直到她睡足了睁开眼;天气好的时候,给她换一身利落的衣裳,携着她的手去踏春阳,若某天有细雨飘下来,在窗边的长案上架只小泥风炉焙新茶,同她说话,苏阆本是闲不住的,可一同他坐下来,不知不觉地便能聊半天;再譬如小院后绕有一道自山涧顺流而出的潺潺河溪,正适宜垂钓。   成斐似乎乐在其中,不过于苏阆而言,这同闲坐烹茶比起来,却是件闲适里带了无奈的事了——宅院里只有粮菜,两人又不能去闹市里,鱼是不上山的时候唯一可以开荤的物什。   且垂钓时不能出声,没法听成斐给她讲那些生动的志怪趣闻。   她坐在一旁揾着腮,目光从成斐持着鱼竿的手指慢慢上移,停在他侧颜的隽逸线条上,停驻半晌,打了个呵欠。   成斐转脸,对上她渐微朦胧的眸子,唇角一勾,闲着的手伸出来冲她招了招,苏阆眨眼,乖乖蹭了过去,脑袋抵在臂弯上,勾着他的手肘打盹儿。   就要眯过去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竿纶往下一沉,原本平静的水面上也泛起了几圈涟漪,登时清醒起来,忙去抵成斐的手,破水的扑啦一声轻响,一尾肥鱼便被钓了起来。   苏阆眼睛一亮,很快敛了困意,不顾扑腾鱼尾甩到自己身上的水珠,捞过一旁鱼篓来,兴滋滋央他:“今天钓了不少,不要烤了,分给我一条烧烧看成么?”   成斐微微挑眉,默然把她手里的竹娄接了过来。   苏阆可怜巴巴,愤而控诉:“我们已经连着吃了五天的烤鱼拌饭了!”   成斐看了她一眼,神色微带戏谑:“托谁的福?”   有道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绕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苏阆小女子不才,常年打打杀杀,在北境打了两回仗,烧烤煎炸煮焖炖,堪堪只会架上火烤这一样儿,却偏生要一力包揽做饭的事,还不许成斐插手。   成斐纵由她一意孤行的后果就是厨房屡次遭殃,每每救完场子当日的菜已经被糟蹋完,米饭不是夹生便成糊炭,只剩了拾来树枝烤鱼的份儿,锲而不舍干啃数日的鲫鱼后,终于忍无可忍,夺了她蒸饭的权利,这才有了主粮,现在那里已经被熏黑半堵墙,她又要折腾锅铲了。   苏阆被他的表情激恼,佯推了他一把:“你不是也不会做饭嘛,我都试了这么多次了,指不定这回就开窍了呢……”   见成斐依然不言,苏阆眼睛转向还不断发出扑腾声的鱼篓,咬了下唇:“我保证,就这一次了。”   成斐忍俊不禁,将其递给她,妥协道:“喏,我去打些水给你。”   苏阆眉眼一弯,赶紧接过来提着往院里跑了。   自家夫人的确具备不肯服输的优良品质,但是对于她夸下的海口,成斐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   他才提着水桶进了厨房,便有一块被剁飞的鱼头迎面撞来,直抵面门。   苏阆提着菜刀转过身,看到的便是这一幕,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幸亏成斐躲得快,那颗怨气十足的脑袋才没砸到他脸上,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苏阆低呼,赶紧丢下刀跑过去:“没事吧?”   成斐无言扶额:“没事……我再去换桶水。”   苏阆才放下心来,刚想道声好,身后灶台的方向却有一股黑烟,缓缓弥漫了上来。   苏阆皱了皱鼻子:“哪里来的焦味儿?”   成斐顺目望去,只见灶台连带一旁的案板已经快被咕嘟嘟的水汽和浓烟淹没了,眼睛蓦地一睁,快步过去,伸手去抽灶洞里的柴火,听见身后跟来的脚步声,忙道:“站着别动!”话音未落,先被呛得咳了两声,眼睛也被熏的热辣辣的,眯着眼把塞得太多以至烧不起来的柴一根根拿了出来,一时间火星四溅,还分不出身收拾,才得以站起来,但闻身后呼啦一声响,苏阆提着木桶上前将其浇灭了,涌上一片白烟,见火光尽熄,才抬起脸来,飞快地看了成斐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成斐脚边柴火被浇的七零八散,黑乎乎滚了一地,案板上的鱼也已经被灶洞里冲出来的浮灰熏的不能看,一片狼藉。   成斐认命地抬手揩了下方才被锅中水汽蒸湿的额,不认命地咬牙道:“最后一次。”   苏阆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听见他话中并没有怒气,才又抬起眼,方才没看清,这次却瞧见了他鼻梁上蹭着的几点黑,额头也被擦上了烟灰,十分有些滑稽,方才还歉疚着,这下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成斐脸色微沉,冲她勾了勾手:“过来。”   苏阆“啊”了一声,见他黑着脸将自己望着,忙敛住笑,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要开溜,被成斐一个伸手揪了回去,还沾着灰的手绕过脖颈就朝她脸上抹,苏阆俯身要躲,却被他箍住了腰,她的腰肢本就敏感,被他用手捏着,痒的受不住,一面笑,一面摇晃着脑袋闪躲,反倒就着他的手蹭了一脸的灰,笑的眼角都出了泪光,赶紧告饶:“我错了!再不敢了…阿斐…夫君!饶了我吧!”   厨房本就不大,苏阆踢踏着木柴在室内挣扎不过一会儿,便被成斐抵在了墙上,细喘连连,使劲去推拒他的胸膛,又唤了好几声夫君,成斐才停下来,一手拷在她身侧,鼻尖险些碰上她的:“知道错了?”   苏阆不迭点头,声音里带了点儿委屈:“知道了!我错了还不行…”   “错哪了?”   “我不该笑你的……”   成斐双眉微拧,停在她腰上的手又捏了一把:“这就是你以为的错处?我没在旁边看着,你自己就在灶里生火,烧起来怎么办?”   苏阆没躲过,生生又挨了这一下,攒在睫毛下头的泪珠子都要掉下来:“唔,以后不敢了…”   成斐这才放开箍住她腰肢的手,见她身子已经笑得发软,撑着他的肩不断喘气,脸上即便抹了灰也遮不住两颊的红晕,眼角水光未褪,碎发也因方才的闹腾垂了几丝儿下来,耷在额前,平添了几分女儿的楚楚憨态,不由得呼吸微顿,俯下脸去,咬了下她的唇:“去洗洗,回来收拾收拾,我来做。”   苏阆一个没忍住,又嘟囔道:“你也没下过厨,可别比我还惨烈啊。”成斐眉梢一扬,直接将她横抱了起来,出门便往浴房走,低低道:“厨房怎样不知道,夫人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比较好。”   苏阆还未从眼前天地忽然翻转的略微晕眩中反应过来,听见他这一句,眼睛慢慢睁大了,睫毛忽闪两下,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被成斐从背后绕到腰间的手箍住,轻轻一捏。   苏阆身形顿僵,不敢动了。   成斐抱着她进了房门,忽而笑道:“原来我的阿棠不怕疼,怕痒啊。”   . . .   两人进去时天边昏色才将将拢上,直到云中圆月挂上夜幕,苏阆才得以被成斐抱出来。   早春才出浴,头发虽擦过了,却还潮意浓重,因不能即刻就寝,成斐怕她着凉,给她裹了一席披风,苏阆就这样两手捉着兜帽边缘被他放坐到厨房的圆凳上,双腿还有些打软。   成斐挽起袖角收拾残局去了,苏阆瞅着他来回忙活的利落身影,本想站起来帮忙,最后怨念地趴在了桌上。   腰好酸,不想动!   人面兽心的家伙……今天晚上休想再碰她!    第102章   苏阆忿自暗忖, 下巴抵在小臂上,才待了一会儿,疲倦袭来, 竟有些犯困, 见成斐已经将留下的狼藉收拾干净,浣完手去提鱼篓了, 索性不再瞧他,闭上眼睛小憩。   迷迷糊糊将要睡过去的时候, 前头缓缓飘来一阵蒸鱼的清淡香气, 把她给弄醒了。   时近一更, 两人从午后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还真是有些饿。   苏阆揉揉肚子,看见成斐身旁的桌案上摆着两个蒸笼, 正往外冒出氤氲的白汽来,混着鱼香和米饭的味道,虽然这香气比不上将军府里的,但比起她的来, 实在是正常的多了。   成斐背对着她,不知在做什么,苏阆以手之颐坐起身, 意外地探头去瞧,没能看见,感觉身上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遂悄悄站了起来, 蹑手蹑脚的朝他走过去,从后头伸手搂住了他的腰,目光落在他切着的白菘上,讶道:“原来你会下厨?”   “不会。”   苏阆吐吐舌头嘟哝:“那和我的差距也太大了吧,自学成才?”   “唔,”成斐停下动作,思索片刻,坦诚道,“避开你做饭的路子,大抵可以入口。”   苏阆:“……”   成斐被她突然丧气的样子逗乐,伸手揉揉她的脑袋,道:“坐回去,我再炒盘菘,咱们就吃饭。”   . . .   江涵明着命令了佐枢去接手缉拿苏阆和成斐两人的事,实则在襄南候思过的第二日夜里,封策便亲自领人快马加鞭地入了开罗之境。   开罗是个外域小国,附庸于大陈而存,封策等人携敕令前往,自然不必担心安全,且开罗国每年的春三月都会遣使者前来朝贡,时间倒是安排的正好。   已是半月过去,想必封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江涵的眼睛落到了案角的密锁铜匣上,手指越收越紧,呼吸变得浓重起来,刷拉一声站起身,大步走到窗边,推窗牖,夜间凉风扑到面上,心绪才平复了些许,负手立在窗边,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突然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待到近前,行了一礼,和声道:“皇上又在秉烛理政,可是累了?妾身炖了燕窝,皇上用些罢。”   江涵听出了这声音来自何人,双目遽然睁开,眸色忽的沉了,转过身去,果然看见戚葭就站在自己身侧,应是精心打扮过,发绾朝云,妆容娇艳,穿着一件低领对襟的月白纱裙,恰到好处的露出胸口一点雪肤,眼中含波,正柔柔将自己望着。   江涵眼睛落到她提着的食盒上,略一皱眉,道:“朕没胃口。”   戚葭岂听不出他口吻中暗含的冷淡之意,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勉强笑道:“夜深了,皇上多少还是吃一些,也好安眠。”   江涵脚步从她身边略了过去,掀起一片衣角:“别让朕再说第二遍。”   戚葭身形微僵,咬了下唇,小步追上去:“皇上……”   江涵停住,仍然背对着她,道:“天色不早,表妹还是先回去吧,朕还有政事处理。”   戚葭脸色一白,在他身后停了半晌,突然放下手中食盒,伸手,慢慢搂住了他的腰,道:“妾身已经入宫,皇上是妾身的夫君了,何以这样称呼妾身?”   恍然被一副无骨绵软的身子紧紧贴住,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进鼻息,江涵脊背顿时绷直,拽开了她环着自己的一双纤手:“好了,燕窝放在这里,你可告退了。”   戚葭眼睫一颤,不无失望地道:“皇上,更深夜寒,不想妾身陪陪你么?”   江涵眉锋渐沉,上前两步,离开了她,戚葭见他仍如此冷漠对待,眼窝腾地热了,一年多来空守长夜的酸楚便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委屈细声道:“皇上既然不喜妾身,何苦当初还要将妾身接进宫来?”   原本太后和襄南候执意要她入宫,原本以为待诞下皇子,总能有一世荣华,可就在她入宫的当天,江涵在她宫中和衣睡了一夜,之后也只是例行公事一般的每个月去她那里一两次,却从未碰过她,自然,也不许她刻意的接近。   碰都碰不得,谈何求子?原本太后许了她的正宫之位也不见着落,若非有身世撑着,份例不曾亏了她,还不知现下已经过成了什么样,前几日又听闻自己的父亲惹了江涵不快,被责令闭门思过去了,虽不知细节,也不曾有别的处罚,心中还是隐隐不安,只好自己寻了过来,奈何仍然如此,他连自己送的吃食都不愿意当面吃一口。   殿中岑寂无声,她越想,越觉得日子不堪,望着江涵的背影,一个没忍住,便低低抽噎了出来。   江涵闻声转身,正逢着她一颗泪珠滚落,挂在腮上,柔弱可怜,到底不忍,从袖中掏出帕子,给她揾泪,努力压制住了嗓音寒意:“表妹,当初接你入宫是何情状,你我心知肚明,皆是身不由己的人,你也不必为了自己的父亲委身求全,朕清楚,他犯什么错都与你无关,自然不会亏待你。”   戚葭猛地抬起脸,含泪瞧着他,忽然忍不住道:“皇上始终以表兄身份自持,可父亲和姑母不这样认为!妾身是皇上亲封入宫的后妃,却从未有过……”她使劲一咬唇,索性说了出来,“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即便皇上许我一辈子的锦衣玉食,过得跟姑子又有何分别!皇上这般待妾身,就不怕太后姑母知道么?”   江涵手上动作停住,对着她的质问般的眸子,默然片刻,忍住心底升腾的阴霾,道:“朕会给你安排好。”   他说的确然不是句空话。   戚葭是被戚覃和太后强行塞到宫里来的,他无法把她当成寻常后妃,自小起怀着的也是一般表兄妹的情谊,丝毫没有男女之情,更无法以夫妻关系相待,便这样搁置了下来,现下先皇死因生异,他打算着,待了结戚党,便隐了她的身份,找个好人家,远远的嫁出京去,总也能安然过完一生。   自从知晓了那件事,他心底痛恨就一天比一天强烈,这是他能残存的最后一丝怜悯和理智。   江涵缓缓舒了口气,见她仍抬眼看着自己,眼中水光盈睫,终于道:“去把燕窝给朕拿过来吧。”   戚葭脸上神色一松,忙转过身去,迅速整理了下仪容,稳住心神,打开食盒端出玉盏,探了探,幸而还热着,将其端到了江涵面前,本想亲手掌匙,奈何江涵直接接了过来,自行吃了小半,递还给她,微微点头,转身往长案后走去,就要绕过去时,意识却突然恍惚了一瞬,脚步顿住。   一股暖意从腹中蔓延了上来,缓缓升腾,直抵胸臆,隐有情.动的炙燥之感,不过片刻,体内暖流蓦地热了,身形不由得虚晃了一下,却被人从背后扶住,那双凉凉的手自臂下穿过,反扣住了他的臂弯,绵软的身体便再次贴在了他的背上,如兰吐息缠绕在他的脖颈和耳垂:“皇上,政务枯燥,让妾身好好服侍你,好么?”   江涵隐隐明白了。   那双手原本只是贴在身上,见他凝立不动,指尖拨开掩在胸前的衣襟,就要探.入,江涵登时怒火中烧,扣住她的腕,将那只手扯出来,将身后的人狠狠甩开,咬牙低喝:“放肆!谁教你的这等狐媚法子!”   戚葭被他力气带的一个踉跄,见他双眸竟仍然清明,不由一怔,心里隐隐慌乱起来。   她当然没有蠢到给他下一般媚.药的地步,这药,原是李伯钟寻来的,药性缓缓侵入,且会使人致幻,是个让人情不自禁的效果,只消自己稍稍撩拨,便能水到渠成,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被药迷住,反而还对自己怒目相向,一时被吓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江涵使劲甩了下头,忍住从脊背上侵蚀而入的虫蚁啃噬之感,厉声斥道:“你是仗着母后疼你,朕不会动你,才这般有恃无恐?!”他狠狠喘了两口气,竟冷笑出声,“是,你们戚家人,向来是这样的!”   他说完,一把将还想挪过来的戚葭拂开,哐当一声推开殿门,大步下了台阶。   中官原本在殿外守着,忽觉面前拂过一道暖风,抬起头来才发现江涵冲冲走了过去,忙道:“万岁……”   “站着!谁都不许跟上来!”   中官被他吼的心胆一抖,赶紧停住了步子,偷偷往殿中一瞧,正望见戚才人发髻散乱,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忙转回身去,不敢再看。   夜里冷风飒飒穿过,不断鼓动起他的袍袖衣摆,热汗沁出来,被风吹的蒸发了一层有一层,勉强掀起些许凉意,却根本无济于事,江涵感觉整个人都仿佛被压进了一口蒸笼里,热气兜头兜脸的罩上来,熬的他脑子都开始越发不清楚,幸而长夜里甚少有人,只知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直到眼前闯进一片粼粼的水波,才踉跄着停了下来,扶着桥栏催吐,将方才吃进去的东西全呕了个干净,赶紧鞠水去拍脸,湖水扑到面庞和脖子上,冰凉沁骨,逼得他药劲儿下去了些,不过片刻,却又漫了上来,恨不得跳到湖里去时,眼角余光却模模糊糊的,看见了附近假山后藏着的一道玲珑身影。    第103章   江涵心底一股邪火蹭蹭往上窜, 灵台早被烧迷糊了,竟然就朝着那里挪了过去,待到近前, 越发觉得那道影子顺眼的要命, 脚步一乱,险些被湖边春草绊倒, 窸窣几声轻响,那影子快速回过头来, 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声音又急又轻:“嘘!不要出声!”   一张娃娃脸映着影影绰绰的湖光月色, 可爱机灵,嫩的好像能掐出水来。   柔伽。   江涵恍惚认出是她,神思清醒了些, 微微眯眼:“你……在做什么?”   柔伽一只手趴着石头,悄悄探出半颗脑袋往外瞧,边道:“躲猫猫啊,不要搞动静!我好不容易才藏了这么长时间的!”   自己这是闯到她住的玉漱宫里来了?   想明白柔伽是邻国公主的清醒极为短暂, 体内炽火一团连着一团又开始蹿腾,江涵想极力压制,身体却控制不住的上前, 一把拷在了柔伽挨着的太湖石上,柔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作甚?”   抬脸却看见江涵面色酡红冒汗,脸和脖颈上还挂着未来得及蒸发的水珠,袖角和衣襟也被打湿了, 贴在手腕和皮肤上,紧紧皱着眉,好像十分难受的模样,呆了一呆:“你怎么了?”   发烧,还是醉酒?   柔伽本能地伸手扶住了他,另一只手去探他的额,江涵正在死死压制体内药力,舌尖都快被他咬出了血,一只软软的手便贴在了他滚烫的皮肤上,带着夜里露重的凉意,说不出的舒适清爽,牙关一松,紧绷的心弦啪的断了,一伸臂,便将她捞了过来,紧紧箍在了怀里,柔伽眼睛蓦然瞪得溜圆,啊的惊叫出声,被他结结实实捂在了嘴里,登时怒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挥舞着双手挣扎,连踢带抓,竟还真的挣开了他捂着自己嘴巴的手,当即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了他手背上。   这一下咬的极重,以至于嘴里都延满了浓重的血腥,江涵吃痛,汹涌眸色消散不少,制着她的力气也小了,柔伽奋力一推,呸呸吐了两口,斥道:“你干嘛!”话音未落,却看见江涵被自己推的踉跄两步,就要往后仰倒,瞳孔遽然一缩,慌忙伸手去拉他,攥住他的手腕之时,却不料湖边岸草沾了露水,又湿又滑,自己先站不稳了,往前歪倒了过去,扑通一声,两人齐齐栽进了水里。   湖面上砸起巨大的水花,冰凉湖水劈头盖脸的漫上了人的耳目口鼻,柔伽不识水性,呛了两口,胡乱扑腾,耳边响起循声找来的宫人们慌乱的喊声,眼前却发了黑,迷迷糊糊的往水底沉时,后腰却及时出现一双手,将她托了起来,破水向外而去,紧接着扑通扑通几声水响,像是有人接连下湖的声音,脑子一昏,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柔伽醒来时,阳光正好,寝殿内悠悠燃着暖香,几个侍女守在榻边,见她睁开眼,纷纷露出惊喜的神色:“公主醒了,快去叫太医!”   柔伽夜里受了凉,一醒过来还昏昏沉沉的,皱眉去揉发疼的脑壳,嘤咛了一声,贴身的侍女慌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急道:“公主哪里有不舒服?”   柔伽想起昨夜的事,嘴巴一瘪:“哪里都不舒坦。”   说完愣愣躺在那里,再也不张嘴了。   自己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干等半个月,不仅没见着想见的人不说,反而被另一个男人抱了个满怀,还去湖里转了一遭,这叫什么事儿!   侍女急的要哭了,又见她小脸儿绯红,担忧的去摸她的额头,边摸边道:“公主你可别吓奴婢啊,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也不活了!”   柔伽这才瞪了她一眼,自己还没哭呢,小丫鬟在跟前要死要活的!   侍女被她的小眼神吓住,捂着嘴不敢说话了,彼时太医已经被引了进来,隔着帕子给她诊脉,片刻,和蔼微笑道:“所幸公主昨夜被救的及时,问题不大,公主平日身体底子也好,臣开些温和降燥的方子,按时服上三日,也就没事了。”   柔伽一听,当时就不乐意了:“问题不大为什么还要吃药?不吃!”   太医一愣,试探着又道:“那……公主不愿服药,臣为您针灸也可。”   “哇我被你们皇帝弄到水里去也就算了,竟然还想拿针扎我!”   太医面皮一抖,半晌没再说出话来,被柔伽吩咐侍女利落地请了出去。   寝殿里还没安静多久,江涵听闻她醒来,遣了中官来探望,奉上了致歉的礼,柔伽已经穿好了衣裳靠坐在榻上,把托盘里雕琢的莹润可爱的玉生肖拿起一个来玩了一会儿,却将脸一沉,不领情地道:“你们皇上怎么没来?”   中官堆笑道:“万岁正在甘露殿里处理政务,一时脱不开身,是以先吩咐了奴过来。”   柔伽轻哼,掀被就起了身:“好啊,把我带湖里去不说,到末了差个下人来打发我,本公主非得去讨个说法。”   侍女哎了一声,慌忙跟了上去,常年在后宫里负责传信儿的小中官愣住,只闻殿门吱呀一声响,抬起头来时室内已经没了柔伽的影子,愣怔的脸上不觉换了一副钦佩的神色。昨晚才掉水里去今早竟然还能起来走的这么快,伟哉。   柔伽虽然喜欢串悠,认路的本事却不大好,甚至先前在自家的王宫里都能转向,这趟过来因为没见着成斐,每天都要摸过去例行一问,从玉漱宫到甘露殿的路倒是记得很清楚。   先前江涵不曾让人拦着她,有时还和和气气地邀她坐下吃些点心喝喝茶,今天柔伽却没能进得去。   守在门外的中官赔笑道:“公主怕是得稍等等,万岁正在殿内和封大人议事。”   柔伽一愣,气鼓鼓的脸更圆了:“中官莫要拿什么疯大人乖大人的来堵我,分明就是昨天干了亏心事儿,躲着不见我啦,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欺负了女孩子就缩到宫里头,没有这样的道理!”   中官被她的小嘴儿吧啦吧啦一通抢白堵的又为难又想乐,心道北境一战齐国于大陈有恩,柔伽又是齐国老皇帝的独女,自然是放在心尖尖上宠的,开罪不得,幸而性子虽刁蛮直率了些,却也远没有宫里那些贵人难伺候,也难怪江涵纵着她,这么一个粉团子天天过来,甘露殿都鲜活了不少,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感,哈腰悄悄向她道:“容奴多言,里头这位封大人,是皇上前些日子任命捉…呃,任命处理成公子的事的,今儿刚回来,十之八.九是有成公子的消息了,公主还是听奴一句,且等等……”   柔伽眼睛登时亮了,不待中官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真的?是成哥哥要回来了么?”   话音刚落,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封策从殿里出来,看见柔伽在,遂行了一礼,柔伽春风满面的冲他摆摆手,走了进去。   江涵坐在案后,想着方才封策不无担忧的劝谏,以手之颐,正在冥思。   “皇上,国宴上若这般行事,难免张扬,到时候会不会扫了皇家颜面?”   “先皇死因不明不白,难不成窝囊着秘而不宣,颜面便算保住了?若真如此,百年之后,朕又有何脸面去地下见自己的生父?”   生了溃疮若还讳疾行医的遮掩,只会发烂化脓,倒不如揭出来透透风,好的才更快些。   殿中沉沉的寂静被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江涵略一皱眉,抬起了眼,看见是柔伽进来,一怔。   柔伽方才听见成公子这三个字,昨晚的糟心事都抛到了脑后,兴冲冲走到案前:“皇上,方才那个人我半月前见过的,可是有成哥哥的消息了?”   江涵见她眸子晶亮,精神头还不错,放下心来,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从案后站起身,拱手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朕昨晚唐突,还望公主海涵。”   虽然柔伽来这里的初衷就是来找事的,一国之君一言不合就给自己弯腰,还是把她吓了一跳,且现在满脑子被成斐塞满了,也没了追究的心思,眼睛落在他手背包扎着的细布上,又有些歉疚,别开脸吞吞吐吐道:“罢,罢了,没事,您就告诉我成哥哥是不是快回来就行了。”   江涵一顿,直起了身。   就是在之前,她和自己的话题也是永远缠在成斐一个人身上。   涉及朝事,他回她的自然只能是“快了”“会回的”诸如此类,柔伽不像有什么耐性的模样,可半个月过去,这小姑娘还挺锲而不舍的。   他道:“哥哥,阿斐出使贵国时,公主认了他为兄?”   柔伽一愣,照实道:“没有……但是他比我大一岁,这样喊很亲切啊。”   江涵颔首,轻轻“嗯”了一声,柔伽对他这般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嗯什么?皇上倒是说呀,我都等了半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能见着成哥哥?”   江涵微微敛眉:“朕确凿有了准确的消息,再过四五日,阿斐便能回来了。”   柔伽恍然一笑,两颊酒窝儿越发显得甜,声如银铃:“真的?”   江涵点头,又道:“公主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来寻他?”   柔伽理所当然的点头:“对呀。”   “寻他,做什么呢?”   柔伽听见他这么问,耳朵尖隐隐发起了热,这怎么说?专程过来拐他回去当驸马吗?   她结舌片刻,憋出来这么一句:“我喜欢,不行吗?”   江涵眸色微沉:“自然是可以的。”他顿了顿,终究没能说出来成斐已经有了心上人这回事,柔伽喜欢成斐,显而易见,现在成斐未归,他又何必说这话早早地煞她的心。   “左右离阿斐回来还有好几日,京中也有许多有趣的地方,不妨出去散散心,比成日等在宫里强。”江涵对上她的漆眸,含笑道。    第104章   衍州半夜里下了一场雨, 直到清晨时还未停歇,反倒渐渐大了,苏阆才从梦里醒来, 便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 眼睛一睁,忙伸手去推身侧的人:“阿斐, 外头下雨了。”   成斐被她弄醒,手一捞, 把她揽进了怀里, 唔了一声。   苏阆去推他:“外头还晾着衣裳呢, 昨天才洗的。”   成斐这才睁开眼,想起这回事来,松开了手, 边起身穿衣边道:“你躺着,我去收。”   苏阆笑着揉揉眼睛,嘟囔了一声好,把手缩回被窝里睡回笼觉去了。   五更才过, 天还蒙蒙亮,外头寒津津的,雨下的不小, 成斐打着伞把衣裳收进竹筐,才往回走进房里,院门突然被笃笃敲响了。   两人在此处住着的这些时日,还从未有外人找来过。   他的神经微微绷紧, 放下衣裳带上房门,走了过去。   像是听到院门里越走越近的脚步声,外头声音响起:“成公子,是我。”   成斐眉间神色一松,打开门道:“封大人。”   封策就立在门外,牵着一匹马,蓑衣披身,像是连夜赶过来,手脸上都挂着细密的雨珠,看见成斐,原本沉肃的脸一笑,拱手行了个礼:“许久不见,公子和阿棠可还好?”   成斐忙给他让开路:“都好,大人快进来。”   封策引马而入,成斐与他泡了一杯热茶,道:“大人稍等,我去唤阿棠。”   封策止住他,笑道:“不必,下官说与公子便好,公子既见到下官来,想也能猜到,皇上已将诸事处理妥当,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成斐这才恍然想起,二人到衍州来已有十多日的时间,马上要至暮春三月了。   良辰苦短,都没察觉到日子过去,便要归京了。   依往年例,外国来贡,也就是下月初的时候。   成斐点头,道了声好,封策又道:“前些时日着实委屈了公子,皇上已经将那两页《正义》交予下官,末了字迹确实有问题,还得劳烦公子,写一封诉状,将模仿公子笔迹的人指出来,下官也好着手处理。”   成斐颔首,取来笔墨,不过片刻,刷刷写就,交予他收好,封策站起身道:“如此,下官这便回去复命了,三日后带人来接公子和阿棠,只是现下你们都身份特殊,毕竟罪名未清,怕是还不能回自家府邸。”   成斐道:“我清楚的,我自己再关几天也没什么关系,不过阿棠此番被牵带进来,总不能也让她跟着我吃牢狱之苦。”   封策道:“那是自然,有了诉状和那两页誊抄的《正义》在,集稿的事便不能定罪,皇上想会给你们安排个合适的住处,不过派兵看着做做样子罢了,也是保护公子的安全。”   . . .   京中昨晚也飘了点雨丝儿,不过将近清早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天空一碧如洗,日光透出云层,清亮明净,柔伽果真带着侍女出宫玩去了,江涵知道后派了几个暗卫跟着,自行去了太后宫中。   前天夜里把柔伽带到湖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戚葭的事也顺着漏了些猜测出去,无外乎围绕着才人惹怒皇上,皇上深夜闯进玉漱宫不说还和公主双双落水的事议论,这种事原本便是旁人知道的越少,给人留有的想象余地便越多,免不得越传越离谱,纵然江涵将其压了下去,还是被太后看出了端倪,一早把戚葭叫到自己宫里,生了不小的气,下了朝便吩咐人把江涵传了过去。   江涵才宫门,便察觉到了那股子不正常的气氛,浓厚的檀香味都盖不住。   殿中不时传出几声低低的饮泣,戚葭跪坐在榻边,不敢抬头,手里捏着帕子拭泪,太后靠在榻角,胳膊斜压在一方帛枕上,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江涵敛了神色,上前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太后半眯的眼睛这才睁开,丝毫不掩话中怒气,斥道:“你们两个,办的好事!”   江涵略一皱眉,道:“是儿臣莽撞,母后息怒。”   太后冷冷哼了一声:“你哪里是莽撞,简直沉稳之极!戚葭入宫一年有余,到现在…到现在竟然还是处子之身!皇帝要把哀家的话置于何地?”   她说完,不待江涵回答,又指向戚葭:“哀家一向看重你大方端秀,善解人意,才放心着你入宫,倒不想有朝一日,竟也做出这等狐媚惑主的事来!若是那脏药伤及龙体,你可知是什么罪名?”   戚葭浑身战战不停,眼泪冲掉残妆,狼狈可怜,手背掩面抽泣道:“妾身怎么敢?那药于龙体半点害处也没有的,昨晚葭儿是一时蒙了心,可是姑母,葭儿斗胆请您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嫁人岁余,夜夜空守,谁又能熬的住?葭儿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哀家也想知道,足四百多日,何以仍无法半点让皇帝接纳的了你?后妃失德!”   戚葭眼睛蓦地一睁,又羞又愤,眼眶里的泪珠啪嗒一下便落了下来,簌簌流个不停,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太后拍着胸口,顺了两口气,闭眼道:“哀家知道,此事皇帝也脱不开责任,亦不想重罚你,只当你是一时想不清才犯了错,且降为淑媛吧,禁足两个月,好好在自己宫里静一静心。”   这个处罚的确是极轻的了,太后实在没有如何动她,戚葭抬起红肿双目,看了太后一眼,深深拜倒下去:“多谢姑母宽宥。”   太后别开脸,看向一直不语的江涵,道:“那个柔伽公主,可有说什么?”   江涵道:“未曾。”   太后心口微松:“不会同齐国起什么龃龉便好。”   “想来不会,柔伽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太后意外的“哦?”了一声,“也是难得了,过后好好给她道个不是。”   见江涵顺着她应了,又道:“葭儿虽犯了错,依哀家看,这大半的责任,倒在你的身上,禁足过去,皇帝该如何,想必不用哀家提醒了吧?”   江涵本稍稍平缓的双眉顿时一簇:“母后。”   太后抬眼:“皇帝还不肯?葭儿现下不仅是你的表妹,更是皇上的后妃。”   江涵沉了脸,站起身道:“表妹入宫一事,并非朕自己做主,是母后一意让表妹入宫陪侍,朕依了不算,难道母后连这种事,也要逼迫儿臣?”   江涵从未用过这般重的语气同自己说话,太后稍有缓和的神色蓦地一变,才要说什么,却见江涵忽朝自己深深做了个揖:“母后平日忙于礼佛,实在不好在旁骛上劳心费神,儿臣业已及冠,诸事心中有数,政务繁忙,先行告退。”   他说完,转身大步出了宫门。   . . .   陈国的风土人情确然与南齐不同,比如这热热闹闹的洛长街上,少了水乡的柔和婉约,更开放热情些,连杂耍都比齐地玩的开,柔伽一连看了几场走索跳丸,舞巨兽耍酒坛,手掌都拍红了,还不尽兴,拉着侍女去韶乐坊听了两出戏,连带着噼里啪啦吃了许多新奇点心,将至晌午才出来。   春日柔和的阳光洒下来,照的人身上暖暖的,柔伽抻个懒腰,才满足了不大会儿,又觉得胃里积食了,想寻个风景好的地方走走,奈何现下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逛的久了不免觉得吵囔,初来乍到也不知这周围还有什么好去处,犯愁之时,忽听身旁过去一个人跟同伴念叨:“今日天色真好,小阿山上的鸢尾都开了,满满的占了整个丘,风吹过去跟画似的,今年你去了没?”   柔伽没听清后头那人还说了什么,眼睛却亮了,一手招过身后跟着的便衣侍卫,兴味道:“他们方才说的小阿山在哪儿啊?”   便衣道:“就在京外不远,是个踏春的好去处,公主要去么?”   柔伽想象了一下漫山春色的景象,眨了眨眼,回身就往马车那里走:“去呀。”   马车匝匝行远了,方才从柔伽身侧走过的两个人却停了闲谈,状似无意地回头朝他们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   小阿山在京城内外是个挺有名的地方,尤其到暮春三月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鸢尾一齐盛开,清风拂过,整个山丘像是被蒙了层霜紫色的薄烟,每年都有不少人来此处踏青,今日柔伽到的时候正好,许是昨夜在飘过一场雨的缘故,山中袅袅水雾未散,缥缈胧胧,恍然若入了世外,柔伽撩起车帘,望见这番景色,心情大好,小鸟般下了马车,扑进了融融春.色里。   沿路风景正好,不知不觉便走进了山间深处,水声鸟语萦绕在耳边,清幽沁人,柔伽脚步轻快,捡起溪边一颗光滑莹润的小石子,在手中抛了两下,回首朝亦步亦趋跟着她的便衣们笑道:“你们陈国也蛮不错的嘛,山好水好,难怪能养出成哥哥那样的妙人。”   话音刚落,山路尽头却好像传来了几声激烈的异响,顺着风传进了柔伽耳里。   依稀像是女子的哭喊和男人的打骂声,在这清谧的氛围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且打骂的人还不止一个。   嚯?这么不经夸的吗?   柔伽眉心蹙了起来,看向身后便衣,他们的神色也变了,看来并非自己听错。   “去看看。”她道,循声走了过去。    第105章   还没走几步, 对面的蜿蜒小路上便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个瘦弱的身影,边跑边踉跄慌张的往身后瞧,不察被路上的坑洼处一绊, 狠狠扑在了地上。   还不待她爬起身, 后头几个男子便追了上来,撂脚便往她身上揣, 嘴里骂骂咧咧的:“还敢跑?不知死活的娼马子!”那姑娘不断挣扎,狠狠一口咬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腿上, 起身想跑, 又被拖了回去, 拽住头发往地上撞:“跟不跟爷回去?”姑娘咬牙说不,周遭的人打的更狠了,直到她没了反抗的力气, 一个男人蹲下身,摸出一把匕首,铮的一声拔开刀鞘,寒光闪闪的利刃便比在了她下颔上:“不回去, 现在就弄死你!”   被摁在地上的姑娘猛地睁开眼,褐色的眸子里像是含了碎冰,冷冷盯着他, 男人被她的神色激恼,咒骂两句,举刀便要落下,却被身后响起的清清脆脆的一声喝住:“住手!”   柔伽赶到近前, 怒道:“你们几个大男人打一个弱女子,是何做派?!”   那些男人抬头,看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姑娘指向这里,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护卫,一看便知不好惹,只摆摆手道:“我们处理自己的人,莫要管闲事!快走快走!”   柔伽一听,心头怒火更盛:“自己的人就能随便打了?况且我看这个姑娘根本就不是你们的人,若是拐来的,本公…本姑娘这就拉了你们去见官!”   那双贴在地面上的眼睛闻声抬了起来,目光里全是期待和乞求,柔伽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扭头便道:“你们,去把人给我救出来!”   男人们眼中现出怯意,往后退了两步,扛起脚边的人便要跑,被扛在肩头的姑娘拼命挣扎,柔伽身边的便衣也围了上去,不过几下便将那些人接连掀翻在地,夺了人来,为首的男人又愤又恼,竟摸过打斗时被掉在一旁的匕首,朝着被抢走的人便掷了过去,揽着她的便衣忙侧身去躲,却不料怀中带着个人,慢了半步,刀刃嗖然飞来,擦过血肉,姑娘一声尖叫,猛地捂住了脸,与此同时,被打翻的男人都爬起了身,落荒而逃。   柔伽上前几步,望着那些男人飞速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跑的还挺快!”   柔伽说着,赶到被救下来的人面前,关切道:“姑娘,你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目光触及到她捂着的地方,瞳孔猛地一缩。   她的手颤抖地覆着面,鲜血从指缝中泊泊渗出,染红了已经擦破多处的手背。   . . .   好不容易挨到月末,思过的时日总算是快过去了,江涵派来看着侯府的守卫才走,后脚便有人进了府门,一路到戚覃的书房,给他递了一个消息。   戚覃脸色顿变,猛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张承允被佐枢的人带走了?”   传信的手下低头应是,戚覃攥紧了拳,声音绷的紧紧的:“什么时候的事?”   手下不无为难的道:“应是……约摸在前两日,属下也是才得到消息,便赶紧来通知侯……”“废物!”戚覃大怒,一把拂落了案上杯盏,哐啷一声响,“现在再来告诉本侯有什么用?”   前两天就被带了走,凭佐枢的手段,该交代出去的只怕早兜不住了!   戚覃负手,在案后来回走了几遭。   不,也许不会,毕竟张承允若真的承认了集稿上所注是他亲笔,他自己也是死罪难逃,他不敢。   何况张承允的家人还握在自己手里。   他先前就跟他说的很清楚,能给他一家荣华富贵,便也能让他们堕入地狱,只要他自己包揽了罪名,佐枢没有切实的证据,便不会牵连到自己。   戚覃停了下来。   “给本侯去查,不管费多大力气,都得给我找出来他到底被带到哪里去了!”   手下当即应是,走了出去。   戚覃闭眼,吐出了压在胸口的一口闷气。风声如何,明日上朝便知道了,不过在此之前,他也得提早做好准备。   . . .   “明日便是初一了,封叔今天会来接我们么?”苏阆搅着面前的粟米粥问成斐,边抬眼去瞧他。   成斐点头,边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边道:“应当就快了,用饭吧。”   苏阆唔了一声,不无寂寞的道:“好快啊,一眨眼就该回去了。”   成斐含笑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若喜欢这里,以后得了空我们常来便是了。”   苏阆揾着腮摇头:“是喜欢你时时陪着我。”   成斐微顿,伸手把她揽入怀中:“不会再有意外了,以后每天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苏阆一笑,额角去蹭他的肩窝:“说话算数啊。”   成斐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回府后我便来接你过门。”   苏阆一顿,睁开了眼。   她这次出来,江涵应当已经知会父亲了。   可偷偷成亲的事,实在是她自己任性妄为,虽则两家已经心照不宣,到底未过三媒六聘,她倒没什么,可若被两边家长知道了……   苏阆不自觉地咬了下唇。   成斐看出她心中所想,温声道:“过几日我和你一起回将军府,给岳父请罪。”   苏阆把脸埋进了他怀里,想了片刻,含含糊糊道:“你要把我俩在外头成礼的事告诉他啊。”   不待成斐回答,她便摇起了头:“不行不行,当面讲太羞耻了,反正咱这几日也不能回家,干脆写封信让封叔给父亲送过去吧,等回了府我再给他叩头去。”   成斐被她怂的可爱的模样弄的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这算什么,你不必管了,到时候我去和岳父说。”   苏阆抬眼,又把脸埋了回去。   两人吃完早饭没多久,封策便带了佐枢的人来,让两人上了马车。   马车速度不比纵马疾驰,从衍州行至京中已是明月高悬的晚上,封策带着他们直接前往甘露殿复命,侯在殿门前的中官见他们来了,道:“大人等等,柔伽公主在里头呢,容奴去通报一声。”   封策点头,不多时,殿门打开,不待两人进去,一道粉嫩的身影便迎了出来,直接跑到成斐跟前,惊喜道:“成哥哥!你回来啦!”   银铃似的声音听的苏阆心神一颤。   成斐也很是意外,拉着苏阆往后退了一步:“公主?”   柔伽两只眼睛晶亮晶亮的:“皇上说今天你会回来,我都在这里等一天了!”她振奋地擦了擦微湿的眼角,往前一凑,“我半个月前就从到了你们京中来寻你,你们皇帝说你有事外出了,我一直等一直等,花都要谢了,你可算回来啦。”   成斐看了眼苏阆,握紧了捉着她的手,道:“不知公主来寻在下,有何贵干?”   柔伽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睛落到了苏阆身上,不悦的嘟了嘟嘴巴:“她是谁呀?”   苏阆早就瞧明白了这小姑娘的花痴模样,无言望了一回天,这句话难道不该是她来问吗?   这么想着,被成斐握住的手指一个没控制住,使劲儿掐了一下他的掌心。   成斐没防备,疼的轻轻嘶了一声,旋即将她拉的更近了些,朝柔伽客气地笑了笑:“这是在下的内人,苏阆。”   柔伽的神情僵在脸上。   江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还不进来?”   成斐应声,朝柔伽微微欠身:“在下还要进殿禀事,恕不奉陪了。”说着便要绕过她,和苏阆一同进去,柔伽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追上去便挡在了门前:“你骗人!旁人都说你还没有娶妻,又哪里多出来一个内人!”   成斐被她挡的停住,淡声道:“娶妻是在下自己的事,同旁人并无干系,公主何必听信旁人?”   柔伽被他无比客气而不容置喙的口吻说的噎住,眼圈腾地红了,看了两人一眼,又转头看向江涵:“你知不知道他俩的事?”   江涵看向她的眼睛,竟然有些心虚,上前道:“我……”   柔伽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甩袖掩面跑了。   江涵一怔,朝面前的人抛下一句:“在里头等朕”,便追了上去。   中官眼睛霎时瞪得溜圆,苏阆和成斐两个人站在廊下,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拐角,半晌,苏阆才碰了一下成斐挨着她的手肘:“哭了?你……弄的?”   成斐默然道:“这种事,必须要说清楚的。”   苏阆唔了一声,成斐方才是冷了点儿,可是确凿没什么错处,若刚才留了余地估计现在愤而出走的就是她了,可……“你把人家姑娘弄哭了,怎么是皇兄给收拾烂摊子?”   成斐茫然摇头,他怎么知道自己说了几句实话就把柔伽和江涵两个人整成这样。   苏阆微一耸肩:“咱们还是进去吧,外头风挺大的。”   . . .   柔伽又羞又恼,也不管自己是往哪里去的,只想尽快离开那,逮着有路的地方就跑,气喘吁吁时,被江涵一把拉住,柔伽气哼哼的要挣开他,甩了两下都没甩开,带着哭腔道:“你放开,我还没出阁呢,你是我谁啊,别碰我!”   江涵动作一顿,手劲儿松了,柔伽抽.出他拽着的袖角,矮身便蹲了下去,双手环膝,抽抽搭搭道:“哪有这样的,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还巴巴等了半个多月,结果把人家媳妇等了过来,丢死人了!”    第106章   她自顾自哭了一会儿, 才抬起脸来,两只眼睛肿的桃子似的,看向不知所措的江涵:“你和成斐关系那么好, 肯定知道他俩的事, 怎么不提早跟我说?这不是分明想看我出丑吗!”   江涵忙道:“朕是知道阿斐和阿棠的关系,可他俩成亲的事实在是半点不知情, 看你这几日在京中过的也挺开心的,想着等阿斐回来了你总要知道这事, 与其那时就失望, 还不如多高兴几天, 朕要是知道他已经娶了妻,还会让你在这里等一个有妇之夫不成?”   柔伽的抽噎这才渐渐消了下去:“真的?”   江涵道:“朕何至于骗你一个小姑娘?”   柔伽瞅了他好一会儿,伸手去揉眼睛, 忽而恍然道:“我知道了,他们俩要是过了三书六礼,怎么可能旁人都不晓得,什么成亲啊, 根本就是私定终身吧!”   江涵寻思了半晌,他吩咐苏阆带成斐去衍州之前,他们两人确凿是没有成亲的, 这一回来,成斐就直接对柔伽称苏阆为内人了,好像也只有柔伽说的这一个可能。   他略一点头,却从柔伽的语调里, 听出了除猜测之外的东西。   柔伽擦擦眼泪,站了起来:“没过大礼,也没迎亲,更没过门,怎么能算夫妻呢,算不上的是吧?”她便说着边转身往回走,江涵喊住她:“你做什么去?”   柔伽道:“眼睛都肿了,先回去补个觉,明天再来找成哥哥啊。”   江涵心里咯噔一下,这姑娘分明是还没死心。   柔伽确实是这样想的。   若成斐真的已经有了妻子,她也不会再凑上去,可现在分明没有,她和那个叫苏阆的,不过就是一样的,对成斐有感情的姑娘罢了,就让她这么放弃,她舍不得,也不甘心。   柔伽失神想着,走到了回廊拐角处,却一愣。   方才跑的急,也没注意到了哪里,现在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转向了。   这里人好像也很少,没见着有巡夜的中官,外头除了暗沉沉的夜幕和路上稀落落摆着的几盏石灯笼,什么也瞧不着。   惶然扭头去寻江涵时,他有些无奈的声音已经在身边响起:“好了,朕送你回去吧。”   . . .   江涵把柔伽送至玉漱宫才折身回了甘露殿,一路上吹着夜风过来,心口却好像还堵了一口闷气,久久未能消散。   直到进了殿中,他才堪堪将那不舒服的感觉压制了下去,免了三人的礼,转向封策:“张承允可有招供什么?”   封策道:“那小子嘴硬的很,咬定了是先前仰慕成公子风骨才有意临摹他的笔法,那两张《正义》便因如此,才写的像公子的字迹。”   成斐顺目轻笑一声:“一旦松口便是死罪,他当然不会承认,毕竟仅凭两张写满字的纸,硬把它们和集稿联系在一起,在旁人看来便有牵强附会之嫌。”他抬首,向江涵道,“诉状已经呈给皇上,臣和阿棠也回了京中,窃以为现下可以将集稿一案移交大理寺了,公开处理此事,臣想很快便能落定,一来清肃朝纲,二来也可堵住悠悠之口。”   江涵扬眉:“你有把握?”   成斐淡声道:“臣有证据。”   . . .   翌日上朝,江涵将成斐和苏阆二人已被佐枢缉拿回京的事知会了朝臣,又以集稿一案存疑为由,诏命大理寺与刑部和御史台同审之。   苏阆劫犯的事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有丹书铁券在,这事过去至多撸了她副尉的职,遣回家思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北狄元气大伤,近几年不会打仗了,顶着这个军衔也没什么用,她乐得自在。   江涵明为扣押,实际上不过将他们安排在了一处别院,外面重重兵卫把守森严,里头春暖花开好吃好喝。   皇帝小表哥很实诚,招待的苏阆挺乐呵。   诏命既下,佐枢处理交接事宜,将张承允和其供词一同移交给了刑部。   刑部大牢是个目标挺明显的地界,成斐没有立即要求同张承允对质,在扣押的地方和苏阆待了一天,翌日一早同衙卫直接去了公堂。   集稿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涉及重臣,今天是三堂会审的日子,听封策的口风,江涵下朝后也会前往亲审,排场整的还挺大。   苏阆才醒,公堂开审蛮长时间了,她还在窗下长案上就着平槌鱼子喝粟米粥。   唔,这菜做的不错,可以和成斐的厨艺比一比。   说起来,成斐这个人真是不论什么都很有自学成才的天分,不过几天的功夫,做饭的本事扶摇直上,把她的嘴都要养刁了,至于她自己么,有看中夫君的天分就够了。   苏阆叼着筷子挑眉一笑,遥遥望向窗外,天色一碧如洗,日头已经慢慢升了起来,不知堂审进行的如何了。   . . .   “晚生万万不敢做那违逆之事,盖因先前倾慕他笔法清俊,有心临摹,才誊写了那两张字迹相仿的《正义》,况且晚生出身寒门,实在没有门路寻得王随照的原稿,当日在书房中发现此物,惶惶不安,晚生从未曾想过平日钦佩尊崇的老师会有这等藏私,一时六神无主,检举亲师,忘恩负义,隐而不报,便是同伍反贼,对国不忠,鱼与熊掌,晚生左右为难,但也知朝事之重,只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如果这是罪的话,晚生甘愿受罚,但若只因两张誊抄之物,将集稿之事安于晚生身上,晚生绝不会认。”   大堂内不仅坐齐了三方长官,御驾亦在上首,沉肃至极,凝固的气氛压的人都要透不过气来,张承允说完这些话,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静静伏在原处等着江涵开口,实则心跳已然如擂鼓般咚咚作响,指甲几乎要抠进砖缝里。   他也想知道,明明已经被自己烧成灰烬的两页纸为何会完完整整的出现在封策手里,难道自己那天是在做梦吗!   先前佐枢带人搜查泓学院,兴许就是那时候从藏书阁搜捡出来的。   不论如何,他都不能松口,封策审问他时并没有拿出别的证据,也就是说,这是他们仅有的,何况是不能说明什么的凭证。   张承允低着头,咬紧了牙关。   江涵不置可否,转向成斐:“侍郎有什么要说的?”   此话一出,堂中的气氛先微微一变。   可仔细究来,成斐当初落入诏狱时只是停职,侍郎的名号还是在的,到如今也未有明确的罪名定下来,江涵如此称呼,好像也没有什么错。   何况他是老大,想叫什么别人还有说头不成?   三堂长官什么都没说,张承允冒了一身冷汗,也是一声不吭。   他这样叫了,那厢自然只能顺着他自称一声臣下。   成斐道:“臣想问张承允几个问题。”   得到准允,成斐看向旁侧,道:“我出征前,曾准了你自由出入我的书房,是也不是?”   “是……也盖因如此,晚生才在里面发现了那本集稿。”   “书架上第三层的第四个格子里,便有《诸葛正义》的全本,何故还要专门誊抄最末两页?”   张承允道:“晚生先前去藏书阁时,发现那里的《正义》是残卷,所以想将其补全,故此誊抄。”   “然,我战归回到泓学院时查看过藏书阁所借书目出入的记档,去年你并未借出过这本书。”   张承允眼神略一飘忽,目光闪烁两下,忙道:“那是因…藏书阁内并非不能阅书,晚生偶然翻阅才发现这个残缺,才抄写了之后自行补上,没有费借出还入的麻烦。”   “自行补上?那敢问封大人,大人可是在藏书阁的残本中发现的这两张?”   封策冷冷盯了张承允一眼,道:“并非。”   张承允身形一僵,猛地抬起头:“……不可能,”他仿佛呆了一瞬,不可置信的眨了下眼睛,才恍然指着成斐道,“是你,你去过藏书阁,定是你提前拿走了,集稿之事若败露好将嫌疑推予我!”   话音刚落,一旁的御史大夫卫老爷子却突然发出短促的一声嗤笑,忍不住道:“寒门子弟?张生别是戏班子出身的吧?”   成斐亦摇首轻笑:“藏书阁藏书万卷,浩如烟海,如何得知哪本书里夹有你仿我笔迹的字纸?”   张承允脸色一白,半晌没说出话来,成斐又道:“另外陈义之事,在湖中发现尸体的时间,正是他将《诸葛正义》归还入阁中的第二日,你可觉得蹊跷?”   张承允听见陈义这个名字,后颈遽然有一股凉意蔓延而上,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咬牙定声:“晚生同陈义兄有同住之谊,陈义兄醉酒落水,晚生亦是十分难过,你也要将他的死推到我身上?”   成斐淡声道:“是否我故意诬陷,不光你我心中有数,”他抬眼,两道清明的目光便射落在了他的身上,“欲人勿之,莫若勿为,你因仿我字迹被陈义发现将其蒙杀之时,可曾想过此行会入了其他人的眼?”    第107章   张承允一滞, 死死压住几乎要狂跳而出的心脏,面上菜色却掩盖不住,急声道:“胡说!晚生起初便说过, 因先前崇师, 且喜尔笔法,才注意临摹, 有何见不得人之处?何故要谋杀陈兄?”他呼吸开始纷乱,“是……是了, 知道你是这种谋逆之臣之后, 我才以曾习你笔墨为耻!”   “见不得人?”成斐声音一沉, “你既说习我笔法,为何那段时间你上交的课业皆与自己往常字迹一般无二,唯有这两张依了我的笔法誊抄?摹人笔墨当然不会如此, 只怕是拿着它做了见不得人之事,却不慎败露,才将知情者杀之,永绝后患罢。”   “你……你血口喷人!”   成斐不理他的叱骂, 回身道:“禀陛下,陈义被杀当晚,曾有一个书童在窗外目睹此事, 这两页誊着《正义》的字纸,也是他连夜翻出,交予了自己的本家阿姐,陛下若要求证, 可将两人召来,一问便知,陈义的死与集稿之事虽有关联,但事关人命,理应另立一案,臣不再赘言。”   张承允听见书童目睹这四个字,陶一川的脸和先前他在自己跟前做出的一连串的事全从脑海里跳了出来,登时明白过来,赶在自己之前潜入藏书阁将誊抄字纸拿走的是他,假装见鬼哭闹回府以免自己受怀璧之害的是他,假意来自己房中洒扫,一壁说鬼话吓人,一壁偷梁换柱好让自己放松警惕的,还是他!   一个八九岁的毛头孩子…相比自己,他倒更像是成斐教出来的。   只怕,就是如此。   想清楚这些事情的那一瞬,灵台好似被一道闪雷劈中,里头想好的应对之语全都成了焦黑的一团,理不出半点清明,双腿一软,险些摊倒,不知所措间听一旁的寺丞道:“侍郎此话不差,陈义之事确然需要立案另察,毕竟这还不能完全证明集稿所注与侍郎无关。”   成斐道:“是,臣也未曾想用这件事来撇清集稿和自己的关系,还有一物。”   他说完,看向江涵,江涵瞥了眼地上惶惶不明的张承允,道:“成卿问完了?但讲无妨。”   成斐道:“前年北狄细作之司潜入京中时,曾用秘药种印于左臂,以此辨明身份,药粉于人无伤,只是研擦在手上,渗入肌理,便会在腕间生出红斑,生出后不痛不痒,不过需三年才褪,如丹色胎记无二,臣曾和佐枢一同着手处理北狄细作的事,余孽清除后,药便置在了佐枢,此事封大人是知道的。”   见封策点头应是,成斐又道:“臣在礼部任职,每日都要处理不少案牍,有很多同别国之交亦有关联,稍有不慎便容易惹起事端,臣也担忧会有别有用心之人趁臣离京之时以臣之名行不轨之事,便向封大人将此药借了些来,让墨斋师傅掺入新墨中,置于书房以防万一。”   话音未落,张承允的脸已经变得惨白。   “墨方是臣离开的那天才着人锤制,墨斋亦有记档,臣当时人已经前往开河,没有机会沾得此墨,若有用它来仿臣字迹的人,研墨之时手指长时触到墨方,手臂上一定会留有印记,现下泓学院的书房中还有剩余的墨,皇上只消派人取来,同集稿上墨字甄比,若集稿上注词所用之墨和余墨相同,便是有人仿了臣的字,”他看向张承允,“现下所知能模仿臣笔法的人但有此生,且看他腕上有无红斑,便可知晓。”   江涵肃色,指了指地上的人,一旁衙卫会意,上前欲扯其衣袖,张承允面如菜色,看见两个侍卫朝他走来,几乎崩溃,惊叫一声瘫软在地,手脚并用地蹭着石砖往后退闪,哪里躲得过,被衙卫两边强制架住,拉了起来,刺啦一声,竟挣扎地扯断了右手腕部的袖管,眼睛触及到皮肤上一片拇指大小的圆形红印,瞳孔遽然紧缩,奋力想挣脱之时,左手被反剪摁住,钳制住了他的动作,右手被衙卫生生举了起来,袍袖顺臂下滑,腕上红斑一览无遗。   堂上众人无不变色,江涵更是怒气上涌,捞起放在案上的集稿狠狠一掷:“封策,即刻派人,去泓学院取墨!看看和这上头用的是不是同一样!”   张承允抖若筛糠,目光忽烁,突然疯魔一般嘶声喊道:“不,晚生有冤!成斐冤我!他分明是察觉到了我腕上胎记,才编出那些劳什子的药来,来冤枉晚生!这…这分明是胎记!不是什么红斑!”   此话一出,堂中不论官员还是衙卫都露出了不屑的神色,纷纷从他脸上别开了眼,如此涎皮赖脸之人!   一旁成斐道:“臣将药交予墨斋时,并未知会任何人它的用途。”   江涵气的冷笑:“那就把当日给成卿制墨的师傅也叫来!朕倒要瞧瞧,几个毫不相干的人,是不是能在身上同一个地方生出一模一样的胎记!”   封策办事利索,不多时便将墨方和师傅们都带了来,差人依着成斐的话一查,果然一丝不错。   卫老爷子兴味道:“得,四个老师傅,张生可以挨个认亲了哩。”   张承允两目涣散,浑浑噩噩画了伏状,被衙卫架着才勉强能跪住,江涵落下朱笔,冷声道:“凭你的本事,找不来王随照的集稿,朕问你,何人指使的你这般费尽心思构陷成侍郎?”   张承允恍惚的神思好像被他的质问遽然拉回,惨白面色突地一震,慢慢抬起了脸,目光落在案边那本泛黄松散的旧籍上,他当然清楚,受人主使比起一手策划的罪名,要差得远。   若包揽下所有罪名,就连一死,也不只是斩首这么简单。   趋利避害的本能欲望死死攫住了他,良久,啪嗒一声,额角一大滴冷汗敲落到地上,他突然抬眼,却使劲摇起头来:“没有!是我一个人做的,不干旁人的事!”   江涵双眸微眯,威慑冷意压的他身形一抖:“朕再问你最后一次。”   堂中一片摧人胆散的肃穆沉寂,张承允的促烈呼吸在其中显得极为浓重:“再问,也还是那句话。”   江涵眸色微沉,抬目看了眼成斐,片刻后,像是达成某种默契般收回了眼,放下朱笔道:“既如此,带下去,待陈义案结,再按律定罪。”   . . .   堂审散时,日头已然隐隐偏西,成斐庆功宴那日被擢升尚书仆射,现下罪名既清,二品以上的朝官应旨上任,本该去宫中补行加授之礼,他向江涵请免过后,直接去了苏阆所在的别院。   半个月来一直没离她半步,今日突然分开,虽不过半日,伸手推门时,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苏阆没有迎出来,此刻正斜倚在房中的榻上闭着眼睛午睡,成斐脚步走近时,睫毛却微微一颤。   成斐瞧出她是在装淡定,不觉笑了一声,捞起她颈边垂下来的一缕发丝,在她脸颊上拨了拨。   苏阆受不住痒,嗤一声笑了,翻身往里躲闪,被他坐在榻边一把捞住。   苏阆这才睁眼去瞧他:“回来啦。”   成斐嗯了一声,伸手到她脑后,给她拢好松散的头发:“走,回府去。”   苏阆点头,身子却窝在他怀里没动弹。   成斐温声道:“乖了,届时我先去和岳父说,你只消在外头等着便是。”   看着苏阆伏在自己臂弯的模样,他的脑海里突然跳出来三个字,喉结不觉微微一滚。   小怂猫。   当然这话也就暗自想想,说出来指不定苏阆就要挠他一爪子。   成斐一笑,拉苏阆起身,牵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侍卫已经被撤走,长巷里空空荡荡的,每走一步都有轻轻的回音,指尖贴着成斐掌心的温度,让人感觉很安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时,巷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将两人现下的状态打破了,苏阆抬眼,视线里闯进一道鹅黄色的玲珑身影,眉心突地一跳。   “成哥哥!”柔伽远远看见成斐,像只小鸟儿似的便迎了上来,“你出来啦。”   她一路跑过来,脸颊绯红,微微喘着气,几丝儿碎发顺着额垂下来,被风一吹,微微飘颤,整个人像只初开的小雏菊,一股娇憨劲儿,平心而论是个挺可爱的模样,苏阆却怎么看怎么不爽。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江涵告诉她这个地儿的!   成斐略一敛眉,客客气气欠身行了个礼:“公主。”   柔伽颊边抿出一个酒窝,甜声道:“不用唤公主啦,叫我柔伽就好,”她眨眼,“你瞧我这身衣裳,皇上让宫里人新裁的,好不好看?”她说完,还转了个圈儿,眼睛晶亮亮的瞧着他。   幼稚。   成斐咳了下:“皇上素来中意浅嫩的颜色,他肯定喜欢。”说着拉过苏阆道,“臣还有家事要处理,先行一步。”   柔伽哎了一声,咬了下唇,挡住了他:“别先走别先走,我给你带了新做的马奶糕,就在巷外,你不是在外头忙了半天吗,先来点儿填填肚子吧,很好吃的!”   ……   一直在旁边安静等着成斐交涉完毕好回家的苏阆终于忍不下去,捞起成斐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往柔伽眼前一举,冷然挑眉:“听着,他,我的。”    第108章   柔伽方才一直别着劲儿不去瞧苏阆, 听见这一声,撑不住的转过脸,目光落在她身上, 咬唇气道:“明明大礼都没过, 凭什么说成哥哥是你的呀?”   苏阆哦了一声:“你问他。”   成斐握了握她的手,温然道:“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走吧,家里人还在等着。”说着朝柔伽点了一下头, 牵着苏阆绕过她往巷外走去。   柔伽生来就没碰过第二回钉子, 见成斐如此反应, 委屈的怔在原地,老大一会儿,突然转过身, 指着他们的背影愤愤喊道:“旁人都不知道的东西,从来都是做不得数的,不是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成斐身形一顿,眸色微沉, 握紧苏阆的手,转过身来:“柔伽公主,在下不才, 可认得自己夫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劳公主费心指教了。”   他说完,拉着苏阆走出了巷子。   拐出巷口,光线一下就变得明亮了许多, 苏阆察觉到成斐神色不对,拽了拽他的手:“你怎了?”   柔伽的话他是听不下去,可确然,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任何人相信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他成斐的妻子,在这个世界都没承认的情况下,他就占有了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见他不言,她又补上一句:“那个公主的话,你不用往心上放,我都不……”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成斐回身搂住,不由得顿在那里,听他低低道:“阿棠,委屈你了。”   苏阆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我不委屈啊,你对我这么好。”   成斐停了一会儿,放开了她:“回吧。”   . . .   将军府的匾额映入眼帘,苏阆的呼吸微微一滞,在阶下停住了步子。   终于回来了,却又不知道怎么迈进这道门。   父亲和二哥他们肯定挺担心的。   门丁远远的看见两个人,神色蓦地一振,转身便进了府中:“小姐、小姐回来了——”   苏阆才进去,身子便被飞扑而来一个软软的怀抱死死圈在了里头,声音带着哭腔:“小姐,你可算回了,奴婢想死你了!”   荞荞整个人蹭在她怀里,眼泪全抹在了她衣襟上,良久才抬起脸,细细的瞧她:“前些时日过的还好么?吃喝不缺吧?去救侍郎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苏阆被她着一连串的问题砸的发懵,哭笑不得道:“我这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了吗?”   荞荞脸上一热,抽了抽鼻子,仍抱着苏阆不撒手,身后跟过来的苏城看不下去,一把将她提溜了出来:“行了,别看见阿棠就跟扭股糖似的。”   荞荞扭头冲苏城吐了一舌头,却见他也是满眼含笑:“回来就好,父亲在堂里,快去吧。”   他才说完,眼睛忽而在苏阆身上停了一瞬,眉梢兴味一挑:“你的头发…”   苏阆的长发没有向先前那样垂散在背后,而是绾成了随云样式的发髻,前面簪着一把扇形银篦加以固定,盘的不高,生动灵转,倒也配她,然…未许配人家的姑娘,一般不会把长发全部绾起来。   苏阆别开眼,嗯了一声。   苏城隐隐明白过来,脸上顿时换了一副原来如此真不怕死的表情。   苏阆装着没事望天去了。   成斐松开牵着她的手,温声道:“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自己进了前厅。   荞荞虽然没想明白发生了何事,却也觉得气氛变得有些闷,咕咚咽了下口水,懵懂道:“怎么啦?”   苏城瞅了她一眼,含笑道:“你什么时候盘起发来给我瞧瞧?我觉得应当挺好看的。”   荞荞一愣,当即把垂散在背后的发拧成一股,推到头顶发髻周围,一笑:“这样?”   苏城忍俊不禁,拿下了她的手:“傻丫头。”荞荞愤道:“我才不傻,这几天王伯都说我查账查的好呢!”   三人在院中等了一盏茶的时辰,侍女下阶传道:“小姐,老爷叫你进去。”   苏阆微微一凛,进了堂中,直接朝着上首跪下,砰砰叩了几个响头:“不孝女苏阆见过爹爹。”   偌大的堂内沉寂了一会儿,苏嵃道:“回了,在外头过的可还好?”他话里并未有多少迫人的严威,更听不出怒气。   苏阆鼻子微酸,俯身道:“劳爹爹挂念,女儿一切都好。”   苏嵃颔首:“起来罢。”   在外征战时他是攻敌不克的将军,回到家里,对着两个自小失了娘亲的孩子,他更愿意做个慈父。   苏阆这才依声抬起头,站在一旁的成斐见状,上前一步,朝她伸出了手,苏阆抿唇,把手放在他掌心,扶着他站了起来。   苏嵃道:“你俩的事情,阿斐都跟我说了,既成夫妻,有义则和,我知你二人情笃,总是要成家的,爹也希望你们互爱相守,”他加重了语气,“然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不可废,草率不得,既回来了,你便安生待在家里,寻个合适的日子,再让阿斐来接你过门。”   苏阆见他说完这些便停住了,悄悄抬眼,有些吃惊。   自己背着家里偷偷在外头成亲的事,便这么放过了?   苏嵃看她片刻,又把目光移到成斐身上,沉声道:“阿棠是我苏家的独女,我生平所愿便是她能有个好归宿,阿斐,我相信你是,今日我把她交给你,不图旁的,只要你好好待她。”   成斐正色,撩起衣摆,郑重拜倒:“岳父放心,斐定敬爱阿棠一生一世。”   苏阆被成斐送到自己房中时,仍然还有种不太相信的感觉,问他道:“你都对父亲说了什么呀,他今天……”她眨眼,“好慈祥。”   成斐道:“说,我会对你好。”归结成一句话,也就是这五个字了。   当然还有些旁的,只是现下还不想让她知道。   她从小就是个孤注一掷到任性的人,可苏嵃平日虽成天肃着一张脸,却从未碰过她一手指头。   苏阆唔了一声,父亲从来都是很疼很疼她的,只是到今天她才知道,这份疼爱已经到了纵由的地步。   成斐温声道:“我知你舍不得,幸而相府和将军府离的并不算远,之后你什么时候想回门了,我便送你来。”   苏阆展颜一笑:“好啊。”   成斐搂住她的腰:“那五日后我来接你。”   苏阆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她此时两手蜷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低头正好能看见她垂着的眼睫和精致的鼻尖,成斐眸色渐沉,俯下身去,吻住了她的唇。   良久,他才放开手,指节抚了抚苏阆微热的脸颊,道:“我晚上还有些事,先回府了,你早歇。”   “好。”   . . .   夜幕降临,看守刑部大牢的侍卫列队换班,燃起明火时,一道黑影趁着茫茫夜色略了进去,直抵深处的一间牢房。   牢内空荡荡的,并没有多少犯人,天色渐晚,一个狱卒提着食盒派下当天的饭食,拐过一道弯,眼前光线瞬间暗了许多,周围关押扑通凡人的栅栏已经变成了密不透风的石墙,到了最里边,扣着的大多都是死囚。   狱卒朝廊道入口处的守兵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便提着饭食走了进去。   若说外头稀稀拉拉的还关着几个人,这里则几乎感受不到犯人的气息,似个坟茔一般,阴沉空寂,送饭的狱卒往下压一压帽沿,走到一间牢房前,打开门,提着饭走了进去。   里头的人身形清瘦,囚服套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宽大,面朝着墙角蹲坐在草席上,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转过头来。   狱卒将食桶往地上一撂,咚的一声响,舀了勺草草煮成的稀米汤倒在桌上碗里,将那勺子扑通扔回桶中,丢下一个馒头,喝了声:“吃饭了。”他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和往常来给凡人派饭的狱卒没什么两样,走到门前时,却没听不到身后有声音,脚步却停住,微微往后侧目。   那人背朝着他蹲着,仿佛定住了一般,半点动静也无。   狱卒不悦皱眉,命令道:“吃饭。”   墙角的人垂着脑袋,终于开口,是个少年的声音:“不吃了,没胃口。”   狱卒大半张脸都被帽沿投下来的阴影挡住,看不出表情,话里却忽而含了阴冷的杀意:“你吃不吃?”   那身影微微一动,绷直了脊背,手上锁着的铁链哗啦作响,却仍未转过身来,疲惫哑声道:“差爷回吧,管一个死囚做什么。”   狱卒冷哼,放下手中物什,端起桌上的碗,走了过去,突然猛地掰过他的肩,就要把汤强灌进他口中,看清眼前转过来的脸时,神色却遽然一变。   砰地一声,一只手猛然袭来,鹰爪般又狠又准地钳住了他的腕,一阵脱骨的剧痛随之而至,手中汤碗翻倒在地,跌撒了一片,狱卒大惊,腾身反攻,却不料对方的身手远远强过自己,三招便已不敌,被他手中攥着虚锁在腕上的铁链缠住脖子,摁到了石墙上:“谁派你来的,说!”   狱卒差帽被打掉,露出狠厉的一张脸,一言不发,脖颈的铁链越收越紧,呼吸被阻断,憋的他满脸通红,蹬着两腿不断挣扎,一双眼睛冷然盯着他,杀意渐浓,身后突然响起淡淡的一声:“方临,别把人弄死了。”   他这才感到几乎锁断喉咙的铁链松了些,空气顺入喉咙,顿时剧烈的咳嗽起来,大口喘气,抬起眼看到方才出声的人,瞳孔狠狠一缩。   成斐走近,看了他一眼:“那边效率还挺快,”他折身朝外走去,边道:“把人带过来。”    第109章   方临应是, 一把将他的手反剪在背后,推到了对面牢中。   奉命要杀的人就站在里面,满脸惊恐的看着自己, 显然是透过铁窗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事, 颤声道:“是……是戚覃让你来的,”他大叫一声, “一定是他让你来灭我的口!”   张承允嘴唇颤抖,险些跌倒在地, 被身旁狱卒一把架住, 方临钳制的人原本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脸色却突然一僵,嘴角开始不断往外涌出血沫,不过片刻, 身子一挺,便没了气息。   方临一怔,伸手去探,抬眼道:“是自杀, 咬破了口中毒丸。”   成斐略一皱眉:“拖出去吧。”   狱卒拖着死尸离开了牢房,张承允眼睛死鱼一般直直瞪着那人在地上留下的几点发乌血迹,浑身开始颤抖, 慢慢后退,砰地一声,脊背靠到壁上,才停下来, 瞧着对面成斐,突然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不断叩头:“老师!学生错了,学生知错了……那集稿就是襄南候找来的!是他支使晚生陷害老师的!”   他痛哭流涕,膝行上前,死死握住了成斐的一片衣角,嘴里还在含糊着说着什么,成斐垂眼,声音淡漠:“他与你送了什么消息,今早画伏状时为何说谎?”   “他给我送的信里说……只有我保住了他,他才能救我出来,还有……若我不依,他不会放过我祖母和妹妹……”   可谁曾料到,他今早才依言包揽了罪名,戚覃就派人来杀他了!   成斐看了他一眼,没说别的话,知道:“既承认了,便写了供状,画押罢。”   张承允身子猛地一僵,将他拽的更紧,不断磕头哀求:“老师……学生是一时迷了心窍,再不敢了!学生不能死啊,祖母和妹妹无依无靠……还有戚覃,学生招供了,他不会放过她们的!”   “我会保证你家人的安全,”成斐打断他的话,后退一步,将被他攥着的衣角抽了出来,“可人,总要为自己做出来的事负责任。”   张承允怔住,眼睁睁看着成斐转身离开,瘫软在地上。   . . .   遵照古制,男女婚嫁素有三书六礼之说,三书既下,方能前往户部添笔,从纳彩到亲迎一一过了,才算是真正完婚,将相高门,更是半步也缺不得,苏阆胡来了那一次,回到府里还是逃不过,颇惆怅。   原本想着会删繁就简,聘礼下来的那天,成家的阵仗却把她吓了一跳。   据跑出院去瞧热闹的荞荞说,只那列着礼品的单子,抻开来便足有两臂长,箱奁数百,使銮舆乘运,两府之距生生没能装的下,只得驱马绕远送至,銮和之音叮铃盈路,不过半日,将相两家联姻的事便传满了上京内外,人人都知道,名满京城的成小公子要成亲了,娶的是苏家的女儿,免不得在有待字青娥的人家里掀起一阵感怀搓叹,官场里也少不了几番猜测议论,然则宫里那位不但没对两个文武高官结亲之事表现出任何不满,还御赐了凤冠霞帔和金车轿銮,以表庆贺之意,一时间风头又起,直盛成斐高中状元当日。   成婚的前一天新郎是不能和新娘见面的,成斐纵然满心想着苏阆,却也不好前往将军府,他前些时日清名既正,且擢升仆射,位同副相,原本对成家避之不及的朝官又纷纷携礼上门来相贺,络绎不绝,一时间门庭若市,人情冷暖,向来如此,成家上下见怪不怪,又不是宴请宾客的时候,只依着成斐的吩咐,将礼一一婉退了回去,然而旧的才走,新客不断,正好这当口,江涵召成斐入宫,这才免了他应付的功夫。   江涵原先许了给二人赐婚,他还记着,是以方才临窗对弈时,提了一句,不过却是个表为难的意思,成斐笑吟吟道:“臣明白,陛下这一道圣旨下去,免不得还得去玉漱宫里哄上一哄,臣也不好给陛下徒添麻烦不是。”   江涵挑眉,手中一颗棋子砸在了他衣襟上。   成斐笑的开怀,捉住那枚棋子放回案上,边道:“对了,陛下是提前把公主支走了么,今日倒不见她。”   江涵默然押了口茶:“她不曾想你们二人这么快就能把事办完,知晓你要成亲,便闹了阵小脾气,跑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自己哄不好,左右身边他派了暗卫跟着,她又不缺钱花,由着她去吧,估计等阿棠过了成家的门,自个儿也就想开了。   成斐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很快到了成亲的那日,苏阆出嫁,在众侍女的环伺下一件件穿上罗红鞠衣和缘襈裙,外披繁绣翟纹霞帔,腰束金云青绮,系大带,环佩加身,荞荞给她戴上凤冠,簪入步摇时,不觉说了句:“好重。”荞荞笑道:“是了,小姐平日佩戴的长剑也才三斤重呢,不过习武之事都难不倒小姐,还怕这点重量么?”   她边说着,簪进了最后一支钗子,矮身凑在苏阆身侧,喃喃道:“小姐真好看,堪比洛神。”   苏阆本就生的美,只是平常不好打扮,今日华服丽饰,更显玉质天成,说是姿容艳绝也不为过,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竟恍然生出了些许陌生之感,伸出指尖,触了触镜面,房内短暂的安静间,遥遥鼓乐之声已至府前,荞荞喜道:“想是公子到了,奴婢去瞧瞧。”   苏阆点头,两旁侍女上前,给她放下了遮面的华胜。   不多时,荞荞回来,扶着她走了出去。   才步出房门,苏阆便感受到了外面通天的繁贵之气,丝毫不亚于纳征过大礼那日给自己的震撼,心里不觉微微吃惊,苏嵃苏城已在前堂,即将离家,苏阆心中亦是不舍,俯身朝父兄跪拜,苏嵃亲将她扶起身,郑重叮嘱了几句,才将她交给荞荞,送出厅门。   即便这几日心里已经想象了好几遍见到成斐的情景,隔着米珠密密穿成的华胜之饰,望见府门前的人时,还是微微凝住了神。   成斐立于槛内,发束华冠,礼服加身,英姿玉树,宛若谪仙。   苏阆的目光遥遥落在他身上,不觉让她想起了那天他身着状元红袍,在马上回首朝自己微笑的那一刻,两年过去,二人都褪去了青涩的模样,那个场景却仿佛还在昨天。   成斐见到她来,眉目间流露出和缓笑意,朝她伸出了手。   指尖被他握住,一如往常的温暖安稳,一瞬间,充耳的喧天鼓乐仿佛都散了,直到被他扶着跨出门槛,听到附近民众的不绝呼声,才回过神,顺目望见路上远远排开的迎亲仪仗,阔路上喜幡随风飘转,骏马车銮宛若长龙,一眼竟望不到头,直至消失在长路拐角处,仍不见末处,心头一跳,转头看向成斐。   他用了这样盛大的仪仗来娶她。   成斐牵着她的手握了握,送她上花轿时,在她耳边轻轻一笑:“阿棠,你瞧你其实嫁了个挺肤浅的夫君,今日之礼,除却为着我的心意,也要告诉所有人,你苏阆是我成斐的妻。”    第110章   仪仗蜿蜒, 同苏府给苏阆准备的嫁妆一起,竟逶迤铺陈了数条长街,京中成亲当日, 新娘嫁入夫家, 花轿都会特地绕过洛长街,昏时入府行礼, 取长长久久之意,苏阆坐在轿中, 手中捧着一川递上来的一个苹果, 听见道路两侧喧腾人声恍然升高时, 心中隐有猜测,应是已经到了街中。   过了这条街,相府便近了。   她缓缓舒了口气, 闭上了眼。   . . .   迎亲仪仗热热闹闹经过街边一处客栈时,一颗小脑袋从露台的后悄声探了出来,愣怔怔瞧着喜气盈天的队伍从街上经过,使劲咬了口手里的马奶糕, 额头抵在栏杆上,委屈地呜了一声。   身后伸来一只手,在她肩上拍了拍, 柔声道:“公主,外头风大,还是进去吧,莫着了凉。”   柔伽闷闷道:“不想回去, 让我再吹一会儿。”   那人挨着她坐了下来:“公主自昨日来了就一直不开心,出了何事,介意和奴家说说么,兴许奴家能为你开解。”   柔伽转身,看了对面戴着面纱的姑娘一眼,额角抵着栏杆,任嘴里含着的糕点自己化掉,半晌才咽了下去,咬唇道:“看到街上迎亲的队伍了吗,”她抽抽鼻子,“我喜欢的人今天娶妻,我追不到他了。”   她说完,使劲跺了跺脚,将漆盘往边上一掷,当啷一声响,哇的哭了出来。   怎么就能这么快呢,弄的她连给自己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身侧一只葇荑伸过来,捏着罗帕给她揾泪,边道:“公主这样好的女孩儿,还愁找不到喜欢自己的如意郎君么,何必在心属他人的男子身上费心?”   柔伽听她说这话时,垂着眼睛,没看到她眼角余光瞥过路上仪仗时一闪而过的狠意,带着哭腔儿道:“你不知道!我来这里,原本、原本就是为着他来的,现在好啦,认准的驸马娶了媳妇回自己家了,被父皇晓得了,等我回去一定会笑死我的,然后又要整一大堆其他公子哥儿的画像让我挑,想想脑子都要炸了!”   能找着一个同时被眼光十几年来一向南辕北辙的父女俩看上的人容易吗,现在那个人还跟别人跑了,倒霉催的。   “那何妨在陈中再找一个好儿郎?回去之后就不必愁了。”   柔伽半颗泪珠将落未落,从睫毛底下瞅了她一眼。   对面的人一笑,道:“容奴家冒昧,奴家的意思是,齐国的陛下既疼你,公主若在回去之前寻到心上人,陛下想必也不会太过干涉…”   柔伽停了抽噎,良久,道:“也是哦…”   其实细细想来,她这样义无反顾的追到陈国,其实跟她那个好爹爹锲而不舍的催婚也有很大关系。   甚至于讲,这简直是自己往成斐跟前不断露脸的一大动力,反正她现在想起之前画师呈上来的画像就想吐。   成斐现在已经成亲了,再好她也总不能闯到人家家里去抢人吧?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罢了。   柔伽看了眼手中捏着的马奶糕,暗自忖度,其实京城还是自己很适合吃喝玩乐的,江涵又纵着她,简直比之前在宫里还乐呵。   她这样想着,脑海中冷不丁就闪过了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身子一抖,回忆起那日掉到湖里的惨痛经历,慌忙把那道影子赶了出去。真是魔怔了。   柔伽打定主意,把剩下的半块糕塞进嘴里,雄赳赳握拳,含含糊糊道:“好,本公主不回去了!找到合适的人再说。”   话音刚落,江涵的影子又闯了进来,她一怔,使劲儿晃了晃脑袋,直到再次驱逐成功,才一笑,抬起脸来,触目光触及到对面的人脸上覆着的面纱,伸手摸了摸,小心道:“阿颜,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那天柔伽把她救回来,匆匆忙忙找到一家医馆时,她伤口的血已经流了满手,大夫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她才看见那道伤口有多狰狞。   刀尖在脸颊上划出一道寸长的口子,因为是被扔掷过去的匕首中伤,有一处血肉都翻了出来,她只瞥了一眼,便吓的转过了头,没敢再看。   大夫处理伤口时神色很凝重,开药时嗟叹,即便伤口愈合,也会留下疤痕,这张脸算是毁了。   只是他说这话时,这个姑娘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即便她若没有这一劫,会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子。   柔伽着人给她买了冥篱面纱,出来时问她家在哪里,好送她回去,奈何她只是摇头,再往下问,才道原本是名舞姬,后因鸨母逼她卖身,她不同意,才逃了出来,原本在小阿山有处简陋房舍,也被追过来的人烧掉了。   柔伽听得想掉眼泪,忍不住便动了恻隐之心,当即道:“你若无处可去,便跟着我吧,有我在,没人敢动你的!”   她一怔,半晌才不可置信似的抬起头来:“真的可以么?”   见柔伽点头,她恍然欣喜,忙敛裾下拜,磕头道:“奴家多谢贵人大恩,愿为奴为婢,侍奉贵人一生。”   柔伽见她这般,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忙拉她起来:“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冥篱下她的眼睫一眨,用带了些微异域口音的话道:“阿颜。”   那日后,柔伽派去的人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别院,阿颜伤未好,又在脸上,无法以面示人,再者不是京中的人,没有敕身,出入宫禁也是麻烦,便先寻了处离皇宫不远的客栈,柔伽出手阔绰,直接付了半年的银子,便让阿颜先这么住了下来,前几日她闹脾气,也是跑来了这里。   阿颜隔着轻纱抚了抚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勉强一笑,无奈道:“也就那样子吧,能有今日,已是阿颜莫大的福分,公主不必挂怀。”   柔伽道:“也不一定就没治了,宫里许有祛疤的好药,我叫人去给你寻一些,总有用的。”   阿颜闻言,慌忙道:“公主真的不必费心,这些时日我也想开了,不过一张脸面而已,怀璧其罪,若没有它,许还不会受这些挫磨,何况,”她垂眼,轻轻道,“女为悦己者容,左右奴家想取悦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即便祛了伤疤,也没什么用。”   柔伽听出了她话中伤感之意,饱含同情的恻隐之心又颤了颤。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薄命的女孩子啊,无家可归被人逼良为娼不说,听她方才的话,想是心上人还没了,比起她来,自己简直不要太幸运了。   柔伽眉心微蹙,叹了口气,突然就觉得心情沉重起来,站起身道:“你在这里好好休养吧,我回去了。”   阿颜道了声好,起身相送,到房门时,被柔伽挡了回去,自己下了楼。   柔伽才走出客栈,看见眼前之景,却又后悔了。   天色已近黄昏,街上那恨不得长到天边去的仪仗可算是全部走了过去,可前来看热闹的行人还未离开,仍在路边啧啧回味方才的盛景,偌大一条洛长街挤挤挨挨,柔伽才下台阶,便陷进了人潮里。   幸而行人已经逐渐散开,还算走的动,柔伽也没管默默跟在她身后的暗卫,顺着路往前走,人头攒动间,身后突然传来直呼其名的一声:“柔伽!”   很熟悉的嗓音,听上去却不同往常。   纵使柔伽如此大条,也察觉出了这里头松了一口气似的欣喜和…压抑的怒气。   柔伽回头,果然看见了方才在露台时那个闯进自己脑海的人,与她隔了几丈的距离,正拨开行人,快速朝她走过来。   柔伽一愣,脚步竟然就顿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了。   不过片刻,江涵大步走到她面前,直接一把把她拉到了身侧,气道:“长本事了是不是?竟敢直接在外头过夜,说都不说一声!”   柔伽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般生气的样子,自己也气了:“哇塞,你还敢喊我的名字?你还凶我?少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小心我回去告给父…父亲去!”   看着她瞪着眼睛鼓鼓的脸颊,江涵突然有种把她扛起来打屁.股的冲动,好容易才忍了下去:“顶嘴!朕…真是任性妄为!我昨晚等了你一夜,天一亮就出来寻你,一直到现在,你彻夜未归,还有理了?”   柔伽结舌,好大一会儿才道:“我……谁让你出来找我了,我在里头不舒坦,出来住住客栈玩不行嘛?”   江涵咬牙,不顾柔伽的挣扎,握住她的手腕就往皇宫的方向走:“不和你在路上吵,先回家去。”   柔伽哪里比得过他的力气,一面挣扎,一面被他拽着往前走,留下一干暗卫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周围过往的行人见到这一幕,都乐了,才看完那样盛大的迎亲仪仗,又瞧见一对郎才女貌的小夫妻打情骂俏,妙哉。   柔伽被江涵拉着,没法脱开,她身量不高,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子,又闹着脾气,不一会儿便出了汗,江涵听见身后的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一怔,忙放缓了脚步,柔伽缓口气,蹬蹬追至他身侧,上手去拆他握着自己的手,奈何手指头都抓红了仍然无果,只好放弃,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两人走了一会儿,江涵便听身侧一个委委屈屈的声音开始嘟囔:“又不是没人跟着,出了事他们自然会通知你啊,谁央着你出来找了吗……”   江涵一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那个声音又道:“你还凶我,我父皇都没凶过我,本公主背井离乡,举目无亲,茕茕孑立,你就欺负我,亏你还是一国之君,好意思吗你……”   江涵要被她气死了。   本以为她怎么也是打小在皇宫长起来的人,宫里宵禁前总会回来,黄昏时他便搁下了政务,去玉漱宫等着,却不想过了一更还见不着人,挨着挨着,便到了宫禁的时辰,即便知她身旁有暗卫跟着,不会出事,却还是挂念,特地吩咐了守卫,若她回来,便破例开偏门让她进宫,更不想他一等便是一晚上,幸亏今天是休沐,不必上朝,不待鸡鸣破晓便换了常服出来寻她,也是急迷糊了,记得换衣裳,身旁竟一个人也没想起来带,自己一处处挨着寻了大半日,日落西山时才找到她。   原本今天的打算是早早把政务处理完,还能赶上阿斐和阿棠的婚宴,结果没成想闹了这么一出,婚宴没去成不说,从昨晚到今天堆下来的案牍,都能把他埋起来了。   这姑娘不领情也就罢了,抱怨的话反倒扣了一箩筐。   江涵转头,看着她吧啦不停的小嘴儿,双眸微眯,威胁道:“再嘟囔,回去就把你的点心全吃光。”   柔伽愣住,看了他半晌,突然嘴巴一扁,含泪嚷道:“你果然在欺负我!我那么远到你这里来,你就是仗着没人给我撑腰——”   江涵没想她会是这般反应,慌了神,一时停住,两手不知往哪放,脑子一热,索性搂住她,拍了拍她的背,连声哄道:“好好好,我的错,我错了,所有点心都是你的,好不好?”   柔伽这才停住:“就是。”   江涵点头,一边去拍她的背,手却突然一顿。她这话说的,怎么跟远嫁到夫家还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似的?   不管了,反正能哄好就对了。   江涵理理她被风拂乱的发,道:“好了,回去吧。”    第111章   夜色渐深, 成斐还在堂中答谢宾客,犹然未归,苏阆坐在榻边等着, 时间久了, 有些无聊,透过华胜珠帘, 抬眼去瞧新房中的布置。   不过几日功夫,那么多繁文缛礼, 竟然就这么过来了, 自己都没费什么心, 成斐把一切都安排的有条不紊,就连婚房也以椒泥新涂了墙壁,满室芳馥。   复帐四角流苏安静垂着, 长案上瓜果丰盈,四方窗牖都贴上了大红的双喜,那晚没有的,他都给她补全了, 成斐在人前出挑了这么多年,此生头一次真心诚意的做了一回高调的事,恨不得把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塞满大婚的欢喜才好, 在衍州时和他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从没想过今日之况,那些意外而感动的圆满还是缓缓漾满了心头,自然不是为着这些场面, 而是把满满的情意捧到她面前的,是自己的夫君。   外头觥筹交错的声音终于开始散去,不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与外室相隔的那道珠帘传来被拨开的珠玉声响,苏阆循声望去,目光一定,成斐回来了。   两人隔着几步之遥,片刻的对望后,成斐走到她近前,挨着她坐了下来,抬手,拨开了她遮面的华胜。   成斐身上喜服一丝不乱,却带了微甜的酒气,看向她时双目略含低迷,像是已经薄醉。   苏阆唤了句:“阿斐。”   成斐低低嗯了一声,手指滑过她的脸,执起她的下巴,便亲了上去。   苏阆的唇瓣被凉凉软软的覆住,周身被熟悉的气息包围,心房怦然一跳,闭上眼睛,双手攀住了他的肩。   成斐的呼吸变得急促,亲着她的力气也加重了,揽着她便要往榻上倒,苏阆微怔,忙睁开眼去推他,发间步摇钗饰摇晃,撞的叮当几声清响,成斐动作遽然停下,托住了她的腰,苏阆噗嗤笑了,提醒道:“凤冠还没摘呢。”   成斐也是听见声音才想起这回事来,怕躺下去硌着她,停住了。   他扶她坐起身,一件件摘下她戴着的簪珥,直到长发顺于背后,眸色才又放肆的汹涌起来,一把揽过她,放倒在了榻上。   锦衾柔软,暖玉在怀,几令人无法把持,才压制下去的酒气愈发上涌,成斐不断吻她,陷于她发间的手腾出来,扯落了帐子。   也不知他是不是饮多了酒的缘故,起初还只是抚卷流连,到了后头,却越来越凶,要把身下的人揉进自己骨血似的,几乎不是苏阆能承受的程度了,好容易才从他的深吻中逃出来:“唔,阿斐……”   成斐扣着她的手,一边去吻她的耳垂:“夫人喊我什么?”   苏阆额上汗光点点,眉间颦蹙,含混着唔了一声:“夫君……”   “乖。”成斐亲着她,轻轻道。   低醇的嗓音传进耳中,身子先酥了半边,讨饶的话竟半个也说不出了,索性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任他爱.抚伐略.   二更已过,帐中将将安静下来,成斐抱着已经快软成一滩水的苏阆去清洗了下身子,才又回到榻上,掩实被衾,搂着她入了眠。   . . .   新妇过门,翌日一早须早起拜翁姑,祭宗祠,托成斐的福,苏阆睡得极沉,第二天隐约听见外头仆妇叫门,一下便清醒了,掀被便坐了起来。   时辰可别晚了吧,都是成斐害的,昨晚那么能折腾!   苏阆暗暗叫苦,抬手往身侧拍:“喂……”手落下去,却扑了个空。   低头定睛去瞧,才发现成斐已经起身了,不在榻上。   这家伙,醒了竟然也不叫她。   赶忙起身,要叫仆妇进来梳洗时,内室珠帘突然被撩开,成斐的声音传至耳中:“醒了?”   苏阆抬头,见他已经着装齐整,神采奕奕地朝自己走过来,坐在榻边帮她穿衣,苏阆边顺着头发边问他:“什么时辰了?可晚了么?”   “不忙,天才将明,”成斐给她系上衣带,“见你睡得香,便没喊醒你。”   苏阆松了口气:“我还以为睡过头了。”   成斐一笑,俯身去拿榻边的鞋:“没有,惦记着今早的事,昨晚特地歇的早了些,怎会睡过。”   苏阆:“……”   特地……歇的早了些?   他怎么好意思说?   暗忖间,成斐已经给她穿好衣裳,唤丫鬟进门侍她梳洗,待丫鬟给她顺了发,拿起钗饰绾髻时,成斐上前,将那支发钗接了过来,道:“我来吧。”   丫鬟一愣,见成斐已经拿起了台上玉梳,睁大眼睛,默默退到了一边。   苏阆看着镜中自己的长发被他簪起,绾成一个端庄秀丽的发式,不觉微微笑了。   在衍州的半个月,都是他给自己梳头,手法已经练得很娴熟。   成斐放下发梳,矮身在她耳边道:“饭菜就在外头,咱们吃过便可以去拜见父亲母亲了。”   . . .   成母和成相皆是随和可亲的人,且成斐是家中独子,没有妯娌,也无姨娘,倒省了不少周折,苏阆和成斐进入厅堂,依礼给二老奉茶,成母虽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不排斥苏阆,却也知她自小习武,也曾上阵拼杀,原本还存了点忧虑在里头,今日见苏阆举止得体,进退得宜,无丝毫不妥之处,样貌亦是可人,不觉添了许多好感,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又觉新妇谈吐大方,也了无那虚与委蛇之态,宽下心来,让成斐带她前往宗祠拜谒。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拜过先祖后,苏阆和成斐同乘一辆马车,沿路回往府中。   马车行的又快又稳,苏阆戴着的琉璃悬珥在脸侧微微晃动,成斐原本只是瞧着她的侧颜,目光不知怎的就被这簪珥给吸了去,衬着她领后露出的一段月牙似的玉白修颈,光辉清丽,不觉痴了神。   苏阆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脸去,见他以肘撑着车壁,手支额角,正含笑看着自己,神思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忍笑伸手在他额上一点:“回神了,想什么呢?”   成斐恍然收回眼,却突然上前,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道:“想我这样有福气,娶了阿棠做夫人。”   苏阆噗嗤笑了,推了他一把:“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却被成斐抓住手,顺势拉进了怀里,下巴挨着她的发,温声道:“也小半日了,若累,就靠着我歇一会儿。”   苏阆本没觉得疲倦,可挨在他肩上还挺舒服的,索性就不起来了,斜倚着他闭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路途行至一半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苏阆没防备,身子前倾了一下,被成斐扶住,抬眼道:“怎么了?”   成斐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我去看看。”   尚书台的属官站在车下,见他出来,行礼道:“大人,多罗来朝,皇上着属下来请大人前往接待。”   成斐神色微凝,这两日心思都扑在阿棠身上,不想多罗来使这样快就到了。   藩属小国前来朝拜,原本交予礼部便是,只因现在来的是多罗,涉及当年事,他就不得不去一趟了。   成斐颔首:“稍等。”   他回身至车前,掀开帘子朝苏阆道:“阿棠,我朝中临时有些事情,先行一步,你且回家,”他略一思量,“我约摸晚上回去。”   苏阆身形一动,意外道:“都要中午了,来不及吃饭了么?”   成斐道:“唔,给我留着晚膳吧,我回来吃。”他说着,冲她一弯唇角,放下了车帘,又去前面马车,和成相说了几句,才回身至属官近前:“走吧。”   . . .   成斐才行至宫门,正待进去,突然听到有人遥遥唤他:“阿斐——”   成斐停住,转过身去:“二哥。”   苏城驱马而至,落地将缰绳交到守卫手中,上前讶异道:“昨日刚成婚,怎么今天又到这儿来了?”   “原本才带着阿棠拜完宗祠,多罗来朝,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便来了。”   苏城挑眉:“这样忙的吗?”   成斐笑道:“此番尚可,今晚便能回去,断不会让阿棠等久了。”   苏城闻言,也笑了:“那便好。”   两人说着,边进了宫中,成斐见苏城今日颇有神采飞扬之色,兴味道:“二哥今日心情不错,是碰上什么喜事了么?”   苏城一笑,离的他近了些,“阿斐果然会察言观色,”他原本想摆个煞有介事的模样,却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压低的声音都掩不住其间兴奋之意,“父亲准我和荞荞在一处了!”   成斐恍然:“果然是喜事,恭喜二哥,”他含笑道,“今早吃饭时还和阿棠商量着,待明日我带她回门,便把认荞荞做义妹的事办了,却不想二哥这么快就说服了岳父。”   苏城道:“阿斐不知,你俩在衍州的那段时日,父亲知道了去年荞荞把施计留下张生罪证的那件事后,对她便有改观,有意让她学着处理府中杂事,那丫头本就能立的起来,不过年龄小了些,阿棠又宠着她,才成日跟长不大似的,昨日王管家在父亲跟前夸荞荞办事细致沉稳,我上前央告,原本只是想着,让父亲能松些口便好,没曾想他竟真的应了。”   成斐笑道:“那我和阿棠便等着喝二哥的喜酒了?”   苏城满口答应:“那是自然,不过说起来,”他眼中忽而带了捉狭的笑意,“阿斐若认了荞荞做义妹,咱俩谁算谁的妹夫?”   不待成斐应声,他已嘿然自答道:“我长你两岁,仍是你算我的。”   成斐笑着应了,抬起头来,远远已经能看到通往甘露殿的那道长阶,又道:“二哥此行,可也是奉召而来?”   苏城颔首:“是了,只是并未说明所为何事。”   成斐顺目一笑:“想必…会是项重任呢。”    第112章   多罗此次来朝与往年有些不同, 除却足例贡品,另带来了宝马百匹,美女绫罗, 奉入京中, 多罗可汗也亲自进宫,拜会大陈皇帝。   原本藩属国王, 除却新可汗上任和两国重事,五岁一次也就是了, 可距他上次亲自拜见尚不过三年, 按理讲本没必要走这一趟, 朝官们纷纷猜测,估计是多罗有求于大陈,此次朝贡才郑重盛大的几乎异常。   第三日的午后, 江涵在在木兰宫设宴招待可汗和来使,虽是藩属朝贡,可汗躬亲赴宴,陈中一众皇亲国戚, 公侯高臣都在宴飨之列,江涵尚未立后,后妃也不过七八之数, 皆位分不高,上不得殿,便只在御座东侧添置一位,为太后之座, 太后久不理事,因江涵之请,今日也到了殿中。   时辰将至,赴宴之人都来齐了,按次落座,朝臣位在御座西侧,以成相为首,苏嵃和成斐相邻其后,王侯坐于太后下首的东侧,只是到了此时,挨着太后的第一个位子还是空的。   成斐抬首,遥遥向后望去,发现苏城也不在殿上。   丝竹奏起时,门外朝靴蹬蹬踏地的声音传来,襄南候一如往常,姗姗来迟,昂首阔步地进了殿中,朝江涵行礼:“臣有事耽搁了,是以慢了时辰,还望皇上恕罪。”   殿中人声一时寂寂,江涵略一颔首,允他入座,戚覃转身,坐到了与太后相邻的那个座位上。   李伯钟在侧向江涵道:“皇上,多罗可汗已来了,现下正在殿外等候召见。”   见江涵点头,李伯钟方摆了下拂尘,扬声传唤,殿门外有个身影应声而入,行至御前,俯身下拜,却没有直接起身,反而手心朝上,结结实实行了个三跪九拜的大礼,才恭敬道:“小王携使,叩见大陈陛下。”   众臣见他这般行事,心底都不觉生出了些许讶异,连襄南候亦微微敛眉,三跪九叩乃是最敬重的礼节,藩属之国对陈称臣,然一国可汗,又非受陈帝册封的时候,往年例行朝贡时,遵照以臣对君普通之礼便可,今日见他行此大礼,贡品又不同于往年,更是落实了多罗有求于陈的猜测,却又未听多罗国事生异,只端坐在位上等着他接下来如何说,冕旒下看不清江涵是什么表情,却听他声音冷冷的:“平身。”   果然,有事。   可汗谢过,站了起来,身形却虚晃了一下,像是极紧张,见江涵未再说什么,略有放松,在中官的指引下入了座,举杯敬道:“陛下玉润德彰,小王恭祝大陈国运昌盛,寿考绵鸿。”   江涵神色不动,饮了李伯钟漫上的一盏酒,道:“朕也愿两邦亲好,若能坦诚相待,修玉帛之谊,不单你我,亦是国民之福。”   可汗身形一顿,听得他话中沉重之意,额角已然冒出潮汗,忙诚恳道:“陛下说的极是,小王自当遵允。”   江涵道放下酒杯,在案上敲出嗒的一声响:“可汗明白这个道理,朕便放心了。”他话锋一转,道,“朕听礼官讲,可汗此次进京,带来良马百匹,朕甚是感念可汗心意,只是骏马难驭,万一偶有失控,伤着了人,却是不好,不知可汗来朝前,可把贡马调.教过了不曾?”   众臣不明所以,陛下这话说的没头绪,好好的国宴上,怎的说起贡马来了,却见可汗神色一僵,离座躬身道:“陛下明鉴!多罗虽鄙陋,然自小王承位以来,所朝贵陈贡品,无一不是精诚细选,绝不会将未经驾驭的马贸然送入京中。”   座上戚覃闻得二人此言,面色一变,双目顿睁,本能的想转头看向御座,到底忍住了。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不会被发现的,应当只是巧合而已。   他握紧杯盏,饮了口酒。   江涵轻笑一声:“朕相信可汗,即便出了意外,也是别有用心之人行腌臜事,与可汗之心背道而驰,又怎会怪到可汗头上,朕与可汗同为人君,手下人事千头万绪,难免有疏漏之处,感同身受,更不会将过往恩怨追咎于国事,可汗放心。”   江涵此言,无异于给多罗可汗吃了一颗定心丸,他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立时道:“陛下胸襟纳海,小王由衷敬佩,感激不尽,无以言谢,请受小王一拜。”说完拱手,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江涵让他起身,道:“何需言谢,只是朕听闻多罗极擅驭马,军中猎场亦有专门的马医,不单健马体格,医其病理,还可掌马性情,是以多罗经过调驭的马,几乎没有乖戾难训一说,让人惊叹,朕也好奇其中奥妙,近来新得了一张驭马的方子,只是中原医者皆不明其理,不知与可汗同行的来使中,可有擅者,给朕瞧瞧这张药方有何效用。”   可汗身形一顿,忙道:“确有一位,”他说着,指向身后的一名来使,“昆余丹便精于驭马之术,或可一看。”   江涵颔首:“如此甚好,成卿。”   成斐应是,将方才带来置于案后的铜匣拿出,正要交给应声起身的昆余丹,戚覃却突然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皇上,臣不胜酒力,有些不支,容臣先行退下。”   成斐走到对面,将匣子打开,递到使者手中,看向戚覃,微笑道:“侯爷不过饮了两盏有半,这便醉了么?可要下官陪侯爷到殿外散散酒气?”   戚覃看向他,双目微眯,冷冷道:“不劳成大人费心了,本侯自己出去便是。”   成斐脸上仍是一如往常的淡淡笑意,点头算是应过,转身回了自己席上,余光中瞥见下首申平伯面色不对,连连啜酒,心下了然,听御座上江涵道:“襄南候既喝的不多,便坐着吧,别再继续饮酒了就好。”   太后亦道:“哥哥不是不胜酒力的人,且先停了杯坐一坐。”毕竟宴飨才开始便要出去,于情于礼都不大合宜。   戚覃面阴沉不明,只好重新坐了回去,执起案上酒壶,又放下,吨的一声响。   那边昆余丹已将药方拿出,看了一遍,执着方子的手却蓦地一抖,脸色忽然变了,看了看匣子里头,又抬头看向可汗,目光隐含惊恐。   多罗可汗心下一沉,却还是道:“你只遵陛下之言,说有何效用便是了。”   昆余丹踌躇片刻,用不大流利的中原官话道:“回陛下,可汗,这并非是我多罗中的驭马良方,因……因它……”他嘴唇逐渐胶着,额上冒汗,不知该如何开口。   江涵道:“可方中药材,很多都不是中原之物。”   “是,此方的确出于开罗……臣不敢妄言。”   江涵敛眉,沉声道:“既不是驭马良方,到底有何用处?节下但说无妨。”   “这个药方是古时邪巫所制,与驭马之效正相反,可致马失心癫狂,如野性大发,极易伤人,容臣直言,配出这种药剂的人,应是用它来排斥异己,本就其心可诛,是以方中所载,在多罗早已是禁药,若非臣家中世代驭马,恐也不得知。”   话甫出口,殿中一下就岑寂了许多,太后亦连连皱眉:“这种不干净的药,皇上是从哪里得来?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借此害人可怎么好?”   江涵道:“儿臣也是这样想,只是得到这张方子时,为时已晚,”他一扬下巴,“节下看匣中那截马骨,可有不妥。”   昆余丹面色泛白,冷汗逐渐涔涔:“此骨乌中带紫,正是中药之相。”   江涵沉默良久,忽而冷笑一声:“果然。”   昆余丹是在宫廷中生活多年的人,岂有不识之理,观听江涵如此声色,登时双膝一软,不可置信地看向可汗,可汗顺目望去,视线触及到匣中马蹄的瞬间,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撑不住了,离座伏倒在地:“陛下恕罪!丹离马被药杀一事,小王着实半点不知!罪人小王已带入京中,望陛下高抬贵手,饶过多罗!”   身后来使见到可汗突然如此,都呆了,而后哗哗跪倒了一片,丹离二字传入宴上老臣耳中,皆是悚然一惊,片刻的寂静过后,渐渐骚动起来。   江涵目光在殿中锐利扫过一圈,最后冷冷落到戚覃身上,戚覃面色沉肃如石,可宽大的朝服下,颈背却越发的僵直。   太后闻言,亦是变色:“丹离…当年丹离马不是意外受惊而亡么,你们在说什么?”   江涵闭眼,看向身侧李伯钟,命令道:“去把那匣子拿给母后一观。”   李伯钟手中拂尘微微一抖,依言下阶时,脚步却虚晃了一下,险些跌倒,不过短短的一段路,他却捱了许久,待走到可汗座前,托起那只铜匣,眼睛落到里头的马蹄上,瞳孔遽然一缩,才抬离桌面几寸的铜匣竟脱了手,砸回到案上,砰地一声响,江涵皱眉呵斥道:“稳着些,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毛毛躁躁的。”   李伯钟慌忙应是,战战兢兢托起铜匣,经过戚覃的座位时,余光不自主地在他那里停留了一瞬,恍若失措,不过那一刹那,他却感觉两道冷厉的视线,从御座的方向倏地便扫了过来,忙敛了神色,不敢再看,将匣子呈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哗啦一声,将那匣子拉近了。   殿中空气突然变得岑寂,一双双眼睛都紧张地落到那里,却见太后的脸色逐渐青白,胸前绣着万寿团纹的暗红衣襟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不定,突然抬手,将那截马骨紧紧攥在了手心,双目紧紧盯着蹄掌,良久,突然转头,瞪向伏在殿中的可汗:“这是先皇的丹离马!是你们!”   话音才落,满殿哗然,太后攥紧了胸前衣襟,厉声道:“当年先皇便是因那畜生发疯,摔成重伤,才不治身亡!是你们在丹离身上做了手脚,谋害先皇!”   可汗猛地抬头:“陛下太后明鉴!小王当真不知此番内情,当年前来进贡丹离的使臣伯纳和一干随侍小王已经谨命带来,就在驿馆内,陛下明察!”   江涵闭眼,半晌,沉声道:“可汗起来。”   可汗遽然松了口气:“多谢陛下。”   “此事涉及先皇和多罗,事关重大,”江涵抬眼,声色俱厉,“朕定要查清楚,究竟是何人谋害先皇,五年来还瞒的一丝不漏!若纵由此人在朝上兴风作浪,祸乱朝纲,岂非四维不张,国将不国!今日众卿家都在,也和朕一起做个见证。”   话音甫落,东侧申平伯的座位上发出一声异响,在空寂只剩江涵回音的大殿中极为突兀,他手忙脚乱扶稳歪倒的杯盏,同众臣一起下跪,直到听见上头让平身的声音传来,飞快地举袖擦了把冷汗,才站起身,努调整好了神色。   江涵转身向侧道:“母后放心,朕绝不允父皇枉死。”   太后面色极为哀戚,沉痛地点了点头,捂着胸口不言。   江涵敛眉,狠心转回脸去。   即便不忍,可到现在,不得不让人清醒清醒了。   不待江涵出声,戚覃离座道:“皇上,臣自请带人,前往驿馆拿那罪使。”     江涵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戚侯不是不胜酒力么?且坐着罢。成卿,你去。”   成斐起身应是,领命出了木兰宫,戚覃在原地僵直着身体站了一会儿,坐了下去。   偌大的殿中死一般的沉寂,本是接待多罗的宴飨,却不想还未开宴,便牵出了先皇的事来,众臣心中无不翻江倒海,惊骇悲愤者有之,失措惴惴者亦有之,却不敢显露,只得按捺住性子等着。   按理说驿馆离木兰宫并不远,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却还不见人回来,御座上的人只是静静端坐,别无他话,众人也只得无声等着,又过了半个时辰,心下皆是焦灼时,殿外有脚步声传入,成斐回了。   他带着人走到大殿中央,拱手行礼后,自行回了位子上,众臣皆将目光落在他身后两个侍卫押着着的人身上,想必,这就是多罗可汗所说的伯纳了。   也不知成斐和伯纳说了什么,不待江涵问话,他竟直接就跪了下去:“罪臣伯纳……见过大陈陛下。”   罪臣二字出口,江涵便知道,成斐已经将此人料理妥当。   不顾殿中瞬间变得微妙的气氛,他道:“朕问你,这张方子可是从你手里传出去的?”   伯纳伏倒在地,脸上肌肉微微搐动,良久,才颤声叩首道:“臣认罪,药方是当年臣来使时有人花重金求得,臣并不知晓会用在丹离马身上,若是臣知道,便是再给臣一万个胆子,也万万不敢!臣只是一时财迷了心窍,求陛下恕罪!”   可汗听他承认,登时勃然大怒:“你竟当真犯下了这等错事,还敢求陛下宽宥!亏本汗如此信你,你安敢祸害大陈和多罗!罪人!”   江涵抬手止住他的话,因动作过大,带的冕旒左右晃动,撞出叮铃一串轻响,冷声道:“朕问你,当年向你买药的人,可在座中?”   伯纳手心冒的汗已将殿内地砖打湿了一片,听见这一声,慌忙要抬头,却因身子软了,险些摊倒在地,许久下抬起脖子,目光在殿中在座的朝臣脸上慢慢扫过。   丝竹声早已停了,宴上沉寂的像一片死水,伯纳惊恐急切的眼睛在人身上不断逡巡,突然眼前一亮,指着座上一个人道:“就是他!”他回身叩头,便喊道,“陛下,当年就是此人从臣这里买的药方!”   一语方出,平地起惊澜,众人目光陡然扎聚在他指向的地方,申平伯面无人色,砰地一声巨响,竟直接从椅子上跌了下来,酒壶也被带的歪倒在地,淋淋漓漓洒了一身,他也顾不得,忍痛嘶声道:“你信口胡言!本伯从未见过你!皇上,皇上!”他转身跪倒,“臣对先皇耿耿,岂敢谋害?臣的祖父为大陈立下汗马功劳,皇上一定要信臣,是这个蛮子污蔑!”   伯纳猛地抬头:“伯爷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本伯从未见过你,你们多罗自己做的事,竟要朝着本伯泼脏水?!想都不要想!”   伯纳惨白的脸色泛起一层异样的红,喘着气道:“伯爷,臣是财迷了心窍,可臣若是知道伯爷买这方子,竟是存了谋害先皇之心,如何敢给你?伯爷害了臣不说,难道还要将罪过推到整个多罗身上么?伯爷当年给臣的银钞票据,可还在臣身上呢,怎能抵赖的过?”    第113章   咬的极重的票据二字传至众人耳中, 申平伯身形霎时一僵,原本只是沉肃着脸色一言不发的襄南候遽而抬眼,双目陡然阴厉起来, 两道视线射向申平伯。   申平伯脊背一动, 险些往后跌倒,伯纳膝行上前, 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一沓陈旧单子,两手奉上:“臣不敢欺瞒陛下, 票据就在这里, 陛下一看便知。”   江涵示意李伯钟:“给朕拿过来。”   李伯钟垂首应是, 走到伏在地上的伯纳面前,俯下了身子,手要拿起他捧离地面几寸的那沓纸时, 眼中却精光一轮,执着拂尘的手指往下一按,啪嗒一声轻响,蓄甲的小指迅速勾起什么, 就要往他嘴里送,伯纳毫无防备,眼见的指甲马上要破口而入, 身侧突然有一只酒杯嗖然飞至,砰地一声响,生生将那柄乌木拂尘砸飞了出去,李伯钟也被带地往后退了两步, 险些栽倒在地,手中票据掉在地上,拂尘骨碌两圈,停了下来,从方才被他用手指按开的空口出洒出一片红褐色的粉末。   殿中众人纷纷抬头去瞧,成斐收回方才掷出酒杯的手,冷笑一声:“陛下让你拿个票据,中官这是做什么呢?”   李伯钟身形一僵,江涵双目微眯,命令道:“把他给朕拿住,召太医来,瞧瞧拂尘里头藏了什么!”   两侧侍人一拥而上,将他制住,拖到了一旁,又拾起那沓票据,奉给江涵,江涵接过来,只翻了两下,怒气遽然上涌,一把将其拂落在地,冠上冕旒凌凌作响,两道冷冰冰的视线如电般射向申平伯:“你不敢?朕看你不是不敢做,是敢做不敢当!”   申平伯面色如土,跪伏在地上,双肩抖若筛糠,险些摊倒,一瞬的沉默间,突然抬起头,神色和方才伯纳指认他时如出一辙,凄声道:“陛下,臣是受人指使的!”他失措间对上戚覃一双凌厉的眼,咕咚咽了口唾,砰砰叩头,“是襄南候,是襄南候指使微臣的,臣不敢不从啊皇上!”   满殿大哗,太后登时怒气上涌,喝道:“罪人胡说!安敢无据构陷!”   “母后安坐,”江涵沉声道,“朕会查明。”   他抬眼,看向太后临坐的戚覃:“襄南候,申平伯所指之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说话间,太医已经进殿,得到江涵点头示意,自行去了拂尘旁边,戚覃面色如石,站起身来,声音绷的紧紧的:“臣不知他此话如何说起,当年先皇殁时,臣如何做的,不必臣自说,陛下和太后也知道,臣只能说,此事与臣无关。”   “与侯爷无关么?太医邓季已经招供了。”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封策带着人走进殿中,向江涵行了一礼,掷地有声,“陛下,此为邓季画押供状,其上有此人趁先皇摔伤养病时利用药膳相克之理,谋行不轨的事,臣查调了太医院和御膳房的记档,皆是吻合,另有太师之死,与他亦是脱不了干系,邓季已经供出幕后主使,便是襄南候。”   襄南候虽还站着,却身形一震,看向押在封策身后的邓季,神色几欲噬人,一旁苏嵃额角迸出青筋,霍然起身:“果然是你!当年太师遗言,王崩于侯,今日两方指证,你还有何话可说?”   太后闻得此言,好像天灵盖被一道惊雷击中,怔怔站起了身:“哀家不信,”她看向戚覃,声音凄厉,“长兄?!”   “臣不认罪。”戚覃抬首,眼睛扫过殿中或义愤填膺或坐立不安的众人,“正所谓忠言逆耳,放到臣子身上,也是一样!本侯知道平素在朝中得罪许多人,但臣这些年为皇上,为朝堂做了什么,老臣俱知,不怕旁人议论,即便有小人存心构陷,本侯也是行正端直。”   “有人存心构陷戚侯,侯爷行正端直?”封策重重一哼,“侯爷说这话,将天下忠臣颜面至于何地?”他冷笑,从怀中取出另一份供状,“张承允亦已招供,王随照东归集稿,便是侯爷寻来让他模仿笔迹构陷成仆射的,侯爷先行污蔑,反说被人构陷,此等颠倒黑白之能,敢问在座各位,有谁比得上侯爷?”   伏在地上的申平伯听见这话,像是被提醒,猛然抬起头:“是,下官可以作证!集稿一事,确为戚覃主使构陷,下官作证!”   若说方才殿中还只是骚动哗乱,此话一出,完全可以用沸腾来形容了。   江涵亦是冷冷一嗤,一字一句道:“襄南候做了什么,朕自然心中有数,不会冤了你,势必一件件清算明白。”   殿中恍然归于安静,戚覃僵硬的面庞蓦地变白,双目忽烁,身形微微一晃,却还在原地站着,没有说话,江涵瞥一眼他和他身后如坐针毡的公侯们,冷哼一声,转向旁侧太医,太医俯首道:“回皇上,那拂尘中所藏之物,正是鹤顶红。”   江涵冷笑:“好啊,可见在国君平日身边的,都有些什么人!一个个欺上瞒下,等着来要主子的命!”   他拍案起身:“公允起见,朕亲审李伯钟,免得再有人拿构陷一词,白日当盾,夜里做矛。”   侍人们眼疾手快,赶忙将李伯钟押着,跟上了江涵,殿中众臣都没想到,毫无征兆的,事情竟会到这般地步,因是国宴,平日里同戚覃交好的一些臣子统统在殿内,芒刺在背,此时江涵离开,便有人偷偷借更衣之辞,想溜出去,却听阶前封策道:“皇上此前命令,下官来后,任何人不得出殿,各位大人若有急事,且先忍忍,臣不敢不奉命。”   他才说完,殿门前便有佐枢中人上前,将殿门把守住了。   于平日和戚覃申平伯互通有无的人而言,这场宴飨变得宛若修罗,出又出不得,困在里头,心底像是有细油在煎,时辰慢慢过去,日头偏西之时,江涵带着人回来了。   众人无不敛神屏息,敲在金砖上的清晰脚步声停下之时,江涵坐回座上,声音好像有些疲惫,却沉的吓人:“当年李伯钟近侍先皇,便是他狩猎前夕,将那药下到丹离草料中,供出的主使之人,还是你,襄南候。”   话音刚落,太后座上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她竟猛地起身,将桌案掀倒在地,双目赤红:“是你杀了先皇!竟然真的是你!”   江涵握紧了手,长长舒了口气,吩咐侍人道:“扶太后下去好生照料。”   太后推倒桌案,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离,本想越过面前狼藉到戚覃面前,却已经走不动,被宫人们搀着扶离了正殿。   殿中恍然归于安静,江涵沉声命令:“将涉事之人全部带下去,押入诏狱,彻查此事,申平伯同襄南候沆瀣一气,笼络宫人,定还有余下党羽,一律清查。”   封策领命,正要带人下去时,门外却响起一阵骚动,严守在两侧的佐枢守卫纷纷让开,殿中闯进两个人影,不待众人看清,那人的声音已经吼了过来:“放了我爹!不然我杀了她,看你们如何收场!”   江涵抬眼,却见戚子言一身戎装,挟持着柔伽进了殿内,利刃寒光闪闪,就比在她脖子上,骤然惊怒,蓦地起身厉声道:“戚子言,你敢动她!”   戚子言眼底神色颤抖,却死死捉着柔伽,看向戚覃,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幸亏听了爹的,把她哄了来,有爹在,一定会没事的是不是?”他絮絮说着,听见御座方向传来的声响,忙倒退两步,利刃险些便割进了柔伽脖颈,“你不要过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柔伽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的脸色惨白,叫道:“你做什么?你们陈国和多罗的恩怨,关本公主什么事,干嘛把我扯进来?放开我!”挣扎间,刃尖在颈上刺出一点血丝,她吃痛,更是没了主意,本能地紧闭上双眼哭喊:“皇帝哥哥救我!”   江涵听见戚子言的威胁,脚步硬生生顿在原地:“你想怎样?”   戚子言努力定住颤抖的眼神,狠声道:“放了我爹,备银钞万两,送我父子出关,我便放了她!要不然……”他拉着柔伽往后倒退两步,“我现在就割断她的喉咙!”   江涵身形一动,立时道:“去内务府,拿给他。”   封策遽然回首:“皇上。”   江涵蓦地抬高声音:“去!”   见封策走了,戚子言这才微微放松,江涵又道:“朕已经派人去取银钞了,你把刀放下。”   戚子言一脸戒备地盯着他:“你别当傻子哄我!拿到银钞出关之前,我绝不放人!”   “朕做你的人质,放了她。”   江涵下阶,一字一句道。   殿中岑寂片刻,众人皆惊促变色:“皇上不可!”   吓的几欲魂飞的柔伽听见这一句,也睁开了眼,怔怔瞧着他,江涵恍若未闻,将遮在眼前的旒冕摘下,回手搁在案上,砰地一声响,道:“朕身上没有可以伤人的东西,朕来换她,如何?”   戚子言看了眼柔伽,又看了眼江涵,觉得劫持了他更为稳妥,才道:“所有人都往后退!你一个人过来换!”   江涵慢慢走了过去,戚子言喘了两口气,冲戚覃道:“爹你放心,咱们的兵已在木兰宫外,只要你我出去,没人能动我们!”说话间江涵已道面前,柔伽瞧着他的脸,方才因惊吓蓄出来的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落在脸颊上,喃喃道:“皇帝哥哥……”   戚子言手中的刀离开她的脖颈,要推开她,把江涵拉过来的一刹那,苏城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外,破开人群,大步进来,手中举着戚家的腰牌,往戚覃面前一抛,厉色扬声道:“戚家藏兵俱已缴械伏法,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戚子言闻声,手遽然一抖,刀完全离开了柔伽的脖颈,未及反应过来,余光却看见身前鹅黄色的身影迅速一晃,电光火石间,柔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和胆量,竟拔下发间簪子,重重朝着戚子言的喉咙便扎了过去,刃尖没肉,噗的一声轻响,透出后颈。   戚子言不可置信地垂眼,看向她的手,血沫不断从口中溢出,握着的短刀掉到地上,身子旋即被江涵一把推开,轰然倒地。   柔伽啊的惊叫一声,扔了手中染血的簪子,被江涵一把揽进怀中,捂住了眼:“没事,没事了,朕在这里。”    第114章 大结局   戚覃谋害太宗之密事发, 除此外,更牵出了他构陷朝臣,擅弄职权, 暗养私兵之事, 其党羽中饱私囊一干罪状,同先前成斐和佐枢暗中调查出的罪证一齐揭露, 上严令彻查,又扯出其下申平伯等人勾结狄人, 收纳亡命之事, 牵涉者不啻百户, 抄得私财竟占国库十之三四,额数之大令人惊骇,江涵盛怒, 下定决心将其斩草除根,因成相因多病体弱,先前成斐才从衍州回来时便呈过乞骸骨告老归家的折子,江涵亦准允, 便将此事交予了成斐去办,全权任之。   令众臣没有想到的是,平日里脾性如此温和的成斐, 也有这般铁腕的时候,其雷厉风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过两个月,戚党尽除, 整饬朝纲,同月,江涵纳其奏,除却亲王,不再设世袭贵爵,余下职权重新安位补缺,朝野上下渐有耳目一新之相,用苏阆的话讲,大陈旧权新贵一锅乱炖的时候,已经成过去了。   她嫁过来时,院里海棠花开正浓,如今到盛夏五月,应当已经结出了小青果子。   苏阆以手之颐望向窗外,眸色渐渐渺然。   相府的院子干净而空落,没有对窗的海棠树,也听不见清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   挺想着的了,不如明日回去瞧瞧吧。   冥思间,房门突然被推开,成斐背着手走进来,见她坐在窗边出神,眉梢微扬,悄声踱步过去,俯身到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鬓角碎发飘晃两下,苏阆恍然回神,见到是他,弯了弯眉眼,起身道:“下朝多长时间了,怎么又回来的这样晚?给你留的饭菜都凉了,我去让丫鬟热一热。”   她说着,便要起身往外去,却被成斐后退两步挡在里头:“不忙,为夫有样东西送你。”   苏阆惑然看他一眼,不由笑道:“什么啊神神秘秘的。”说着探身往他背后瞧,奈何成斐挡的严实,轻易还瞧不着,往他肩窝里点了一手指头,“到底是什么?你再不说,我可走了。”   成斐温然一笑:“我今日去夫人闺院了。你不猜一猜,我会把何物带来?”   苏阆讶然地眨了眨眼。   就在方才,她还真想自个儿院里的东西来着。   不过成斐也不可能把那样大一颗海棠树连根移过来啊。   二十多年的老树了,他要是敢冒冒失失地动,她非得捶他不行。   成斐见她只冥思不语,心下微动,索性将藏在背后的物什拿了出来,往她跟前一递:“好了,不吊着你了。”   苏阆只看到眼前有柔软的绿意一晃,眸子便被定在了那上头,轻呼道:“还真是…”   半臂长的枝条伏庸在瓷罐的新泥上头,枝头还带着几个指甲大的青果,莹润可爱,成斐略一低头,含笑道:“认出来了?你院子里的,我裁了一枝下来,不过不会枯,”他抬手,指了指半陷在新泥里的枝节,“这里已经养出根须,待再长些,就可以移到咱们院里去,还是那株海棠。”   苏阆恍然笑了,如获至宝的接到手中,惊喜道:“我方才正惦记着回去看看,你竟裁了新株来?”   她本还遗憾错过了落种的好时候,只能等明年再种,成斐就直接给她弄来了生根的树枝,连等它发芽的功夫都省了。   成斐见她小心翼翼的左看右看,不觉笑了:“喜欢么?”   苏阆连连点头:“这时节不好扦插,你是怎么养出根来的?”   成斐从后面揽住苏阆的腰,下巴轻抵着她的肩道:“这个简单,悬空压条,寻一处年多的老枝,环剥寸皮,刻个十字,用瓦罐包住,内里添上生了藓的新泥,便能养出来,就是需勤照料,是以这几日下朝才回的晚了些。”   苏阆心头骤暖,看了海棠枝半晌,忽然转过身,掂脚亲了他一下:“夫君真好。”   成斐只觉得嘴唇被凉凉软软的一碰,心先化了半截,从她手里拿过那只瓷罐放在案上,正过她的肩膀,寻着她的唇瓣便吻了过去,苏阆笑着躲开:“你还没吃饭呢…”成斐搂住她的腰,边吻边含含糊糊地道:“不忙,再让我抱一会儿。”   夏去秋来,那株海棠长的甚好,苏阆照料的细致,到金秋九月时,已经发出了许多新枝,苏阆把它从小瓦罐移到了大些的花盆里,每日拿着签子和花浇松土洒水,这日正忙着,忽听见院里响起一阵清晰有力的脚步声,往这个房间的方向来了,正欲起身出门相迎,便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们少夫人在里头么?”   苏阆恍然一笑,拉开门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苏城见她出来,上了台阶:“我怎么不能来?今日阿斐在朝中有些事情,许会回的晚些,让我先过来告你一声。”   苏阆唔了一声:“什么事?”   苏城手中折扇嗒地往手中一敲,边往屋里走边道:“今天是他拜相的日子,皇上亲绶官印鱼符,这会儿应当还在宫里呢。”   苏阆微愣:“拜相?”   苏城挑眉道:“自成叔卸任归家以来,这个位子便一直空着,能担上它的不是成斐还能是谁?”谁都知道,以成斐之才,位极人臣是早晚的事,可成斐才年届弱冠,这样年轻,便执掌了相印?   只是情理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苏城抬手在苏阆眼前晃了晃:“喂,发什么呆?高兴傻了?”   苏阆回神,道:“不是,那什么,等阿斐回来,你让我回家住几天。”   苏城笑道:“这是什么道理,夫君才逢喜事,你却往娘家跑?”   苏阆默然抬起下巴,往房门的方向一点:“看到那道门槛了么,新换的。”   这两个月成斐忙于政事,每每晚上才能回来,白日里登门造访的人接连不断,少不了全到了苏阆这里,她本就厌烦捯饬人情世故,前些日子都要把这辈子没说过的客套话说遍了,还好之后便消停了下来,虽不知何故,也是庆幸又心累,今天成斐拜相,岂不得又来一遭?老天爷,她还是跑吧。   “夫人放心,不会再有外人来了。”成斐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这一个多月,也无人来扰不是?我都处理好了,没有下遭。”他边说边进门,“你就安心在家里养花吧。”   苏城见他进来,起身意外道:“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成斐点头笑了笑:“想赶快回来见阿棠。”   他此刻身上新着云鹤阑衫的相服,文雅雍贵,只是袖口束起,露出半截手腕,鬓发有被风吹过的模样,微微有些松了,应是骑马归来,平添了几分利落英气,清明如朗月。   苏阆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发呆。   苏城啧了一声,起身便往外走:“好好好,不打扰小相爷会妻,我先走了,”行至门边,突然响起一事,又回过头来,“对了,过几天便到今年秋狝围猎的时候了,阿棠也去吧?别总在府里呆着,都要闷坏了。”   苏阆听见他的话,看着成斐的眼睛才收了回来,道:“当然,闲了这些时日,我都想念纵马骑射的感觉了。”   苏城点头,见两人要出来,忙摆手道:“你们不用送,我走了。”言罢转身大步下了台阶,走出了院子。   走两步路都要牵着手,谁还再看他俩你侬我侬,腻都要腻死人,回家找荞荞去。   苏阆目送苏二离开,才收回眼,冲成斐一笑:“小相爷,这个叫法还挺好听的。”   成斐将她拉进房中,带上门拥住了她:“夫人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他说着,亲了一下她的额,“我让人新做了一身骑装,明日应当就能送来,你正好穿。”   . . .   秋狝围猎的那日,天高气爽,苏阆和成斐一同去了京郊猎场,远远地便听见山脚下的明黄仪仗处有人唤道:“阿棠,阿斐,这里——”   苏阆遥遥望去,不由笑了:“皇兄和二哥来的还挺早。”   成斐道:“我们过去吧。”   云际破出晨光,仪仗周围除却寥寥几个宫侍在侧,并没有旁人,两人坐下来饮了几盏茶,江涵道:“去年同北狄开战,秋狝便搁置了,今天朕可要和阿斐切磋切磋,”他朝苏阆一笑,“阿棠,把人借给朕半天,可以吧?”   苏阆忍俊不禁,大方道:“可以可以,太阳落山别忘了还回来就是。”   成斐挑眉,桌下的手握了下她的指尖:“夫人放心,就算皇上不还,我也会自己跑回来的。”   苏阆转头去瞧他,冲他眨了下眼,饮完了自己的那杯茶,起身道:“你们聊吧,我去活动活动筋骨,许久没摸弓箭,都手生了。”   成斐点头:“好。”   苏城望着她翻身上马的背影,转脸望了眼四周,终于想起了方才那种安静到异样的感觉是从哪来的了,奇道:“对了,那个小姑奶奶呢,今天怎么没见她跟着皇上?”   江涵笑道:“她向来是闲不住的,一早来便跑去散心了。”   苏城唔了一声,幸亏不在这儿,不然方才岂不是要和阿棠阿斐碰上。   那情景,光是想想,他就能闻到炮仗味儿了。   只是苏二没想起古人有句话向来准的很邪门,叫冤家路窄。   苏阆骑着赤卢溜了一圈,射了只灰兔,下马拾起来放进放进猎囊里,才直起身,便和朝这里过来的柔伽对上了眼。   苏阆今日穿着水青色的骑装,不绾妇人发,方才远远见她骑射的背影,觉得身姿英落,不由心生好感,才往这里来,并没认出是苏阆,待看清她的脸时,两人只剩了几步之遥,四目相对,进退不得,站在原处,愣住了。   苏阆见她久久不动,也不好就这样走掉,略一福身道:“公主好。”说完扯过缰绳,便要上马。   柔伽恍然回神,哎了一声,蹬蹬追了过来:“没让你走呢!”   苏阆停了动作,抬眼道:“公主还有何事?”   柔伽在她对面停住,顿了一会,才别着劲儿似的道:“你们既然成亲了,我不会再跟你争成斐了。”她说完,脸上先一红,慌忙岔开话题道,“那个,你这样打扮还挺好看的。”   苏阆眼皮子上下碰了碰,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竟然没忍住,噗嗤笑了,点了下头。   柔伽莫名奇妙道:“喂,你笑什么?我不和你争,不代表我输给你了,我夸你好看,也不是说我喜欢你。”   苏阆敛了笑意:“知道了,公主散心吧,我走了。”话音才落,却见对面过来一个身段窈窕的姑娘,手中端着茶盏,走到柔伽身边道:“公主要的蜜茶,奴寻来了。”   苏阆身形一顿。   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见样貌,长而卷的睫羽顺从的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两片阴影,亦辨不清瞳色。   苏阆略一敛眉:“这位姑娘不是宫中的侍女吧,如何进的猎场?”   她说着,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间长剑,片刻,又放了下去。   柔伽察觉到她眼中流露出的冷淡而戒备的神色,心下有些不快,将她往身后一拉:“阿颜不是宫侍怎么了,本公主的人,不能进来么?”   苏阆闻言,眉心微动:“公主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姑娘并非宫侍,又不以真面示人,在这守军森严的猎场中行走,容易被巡兵误会成刺客。”她瞧着这个被唤作阿颜的女子,微微咬重了刺客二字。   柔伽眼睛一瞪:“阿颜是脸上受伤了,不得以才戴着面纱的,有我在,看谁敢把她当成刺客。”她瞧见苏阆手边的长剑,反应过来什么,气鼓鼓道,“我看你就是打仗打多了,才这么疑神疑鬼的。”   她说完,饮尽蜜茶,一手拉过身后的人,转身道:“阿颜,我们走。”   阿颜一直低着头,被她拉的转过身,亦步亦趋地走远了,苏阆眸色渐深,唤过附近的一个侍卫道:“柔伽公主活波好动,你留意着些,别让她跑到人少的地方去了。”   侍卫躬身应是,要跟上去时,苏阆唤住他,又添上一句:“若她执意要去,过来告我一声,我就在山溪附近,不必惊动人。”   侍卫领命去了,苏阆抬手,顺顺赤卢的鬃毛,牵着它到了溪边饮马,自己坐了下来。   阳光渐盛,秋草萋萋,除却不时疾驰而过的马蹄声,溪边静谧安和,苏阆坐在水边的石上,百无聊赖间,拈弓射了两只飞鸟。   她拔了根草叶敲着掌心闲闲逛了一上午,都平安无事,不时还能听见远处柔伽和侍女们打闹的嬉笑声,奈何她与那个叫阿颜的一直挨的很近,找不出单独的时候,到底心下悬着,便没再走远,中午时寻了棵树,在荫凉下靠坐着寐了一会儿。   身下秋草厚实柔软,面上不时有清风拂过,如薄酒醉人,以手之颐间,竟就这么眯了过去,在睁开眼时日头已然偏西。   睡过了。柔伽呢?   苏阆赶忙起身,四处扫了一圈,都没见到她人,心里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大步走到溪边,鞠水拍了把脸,清醒了下精神,转身想去找时,看见自己吩咐过的那个侍卫远远朝自己过来,气喘吁吁道:“成、成夫人,公主她去后山了,小的没能劝动…”   苏阆蹙眉,道:“她一个人去的?”   侍卫摇头:“不是,身边还跟着个遮面的侍女,执意要去看什么梅花鹿,往断松崖的方向去了。小的越是阻拦,公主便越是要去……”话音未落,身旁略过一道凉风,回过神来时,苏阆已经执剑大步走远了。   后山坡陡人稀,虽开了山路,也是曲曲折折的,柔伽拉着阿颜的手往上走,已经出了不少的汗,边拿着帕子擦脸边道:“阿颜,爬了这么高了,怎么还看不见鹿群呢,我快累死了。”   阿颜看着柔柔弱弱的,此番却不见疲累,回首柔声笑道:“就快了,前头树多的地方,说不定还能见到哺乳的小鹿。”   柔伽一听,眼前一亮,仿佛都看到了幼鹿大大的湿漉漉的眼,才冒出头的圆润的小角,又来了精神,奋然沿着山路走了一段,奈何实在体力不支,揉着发酸的小腿坐在了路边石头上,便以手扇风边喘息道:“不行了,我得歇会儿,给我些水。”   阿颜忙把随身带着的水囊递了过去,柔伽拨开盖子,喝了两口,余光却瞥见一个山路上朝自己走过来的人,身形一顿:“苏阆?”   阿颜抬眼,看见那道身影,双眸微眯。   苏阆也瞧见了她们,加快步子,走到了柔伽面前,柔伽放下水囊,莫名道:“你怎么也来了?”   苏阆笑笑,抬眼却看往阿颜的方向,道:“我突然想起,这位姑娘很像我之前的一位故人,想和她单独说几句话,可以么?”   柔伽讶然起身,看了看阿颜,见她只是顺目不言,道:“阿颜是孤女,没什么故人,何况她还遮着脸,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苏阆声音温和:“我也希望,但是…我想我认得她的眼睛。还请公主准允。”   柔伽道:“我不替她做主,你问她自己愿不愿意?”   苏阆看向阿颜,阿颜也抬起了脸,深褐色的眸子瞧着她,半晌,面纱下的唇角一勾,仍是那副柔柔的语调:“好。”   苏阆朝柔伽点了下头,往前走去,阿颜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两人走了几丈远,停了下来,苏阆侧对着她,嗓音忽地变冷:“赶紧离开这,兰珠。”   阿颜抬眼,眉目恍然凌厉起来,上前一步:“为什么?”   苏阆转身,对上她杀意迸现的眼睛:“山下全都是皇家的守兵,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在我还没有告知他们之前,出去。”   阿颜冷然一笑:“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离开。”她手腕一转,刺啦一声,藏在袖中的匕首划破衣帛,直冲向她的心口,苏阆侧身闪过,匕尖撞到她提起的剑鞘上,叮的一声脆响,残影一晃,手便拷住了阿颜的肩膀,凉声道:“非要我来硬的不成?”   阿颜没想到自己竟连她一招也敌不过,一侧身子被她制住,动弹不得,猛地转过头,喊声凄厉:“休想我走!我就是要你们给阿朗以命换命!”   柔伽听见异响,忙转过身去,正看见苏阆将阿颜手臂反剪拷住的那一幕,登时急道:“喂!不许你欺负她!”   她边说边朝那里跑了过去,话音未落,山路两侧的林中刷拉拉惊起几只飞鸟,竟杀出来一拨黑衣,气势汹汹地持刀冲苏阆而去,一时吓得呆住,尖叫一声蹲在地上,苏阆抬眼,眉锋骤冷:“你还集结了呼衍朗的残部?”   阿颜眼中俱是浓重的恨意,趁着苏阆惊怒的空子,猛然甩脱她的钳制,反手刺来:“我杀不了成斐,便杀你!”   铮的一声,剑身出鞘,斜擦着刃尖抵挡而过,火星迸溅,躲过寐儿一击的一瞬,黑衣人已经从四周包抄过来,苏阆转身,没有丝毫犹疑,反手便将长剑甩了出去,剑身旋着刃花嗖然而过,在空出划出一道利弧,刹那间鲜血飞溅,数人倒地,长剑飞回,被苏阆稳稳接在手中,冲上前和他们厮杀在了一起。   十数人一同杀向苏阆,竟没有占多少优势,只是缠的她分不开身,柔伽抬眼看到鲜血飙溅的这一幕,却是吓慌了神,惊叫着捂住了眼,苏阆心道不好,旋起一脚踢在一人胸口,扬声喊道:“别蹲着,快跑!”   柔伽被她这一声激的猝然回神,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回身便往山下跑,却被路上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险些跌倒,被苏阆踢倒在地的男子眼睛落到她身上,锐利一眯,竟爬起身拎刀朝她走去,苏阆遽尔一惊,刺啦一声,又抹断了一人的脖子,唤道:“柔伽!”   身后那道声音几乎同时和她响起:“公主!”   阿颜怒声:“我只让你们了结苏阆,不许动她!”   话音才落,那人突然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杀了苏阆,不过为你一时快意,若杀了她,陈齐必生龃龉,才不枉我们来这一遭!”   柔伽惊叫一声,他已然逼近,提刀便砍,陷在包围中的苏阆瞳孔一缩,腾身而起,手中剑鞘飞出,生生砸飞了他已经下落的长刀,就在同一瞬,柔伽听见耳边利刃没骨的噗的一声响。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却没感受到刀锋落在身上该有的疼痛,睁开眼才发现那个要杀了自己的黑衣人已经倒在了自己身边,背后插着一把扔掷过来的短匕,鲜血泊泊流出。   是阿颜。   柔伽腾地弹起身,离开了那具死尸,后背嘭一声抵到树上,阿颜两手空空,站在远处,眼中杀意未消,苏阆骑装上已经破了好几处,索性并未挂彩,以剑撑地,微微喘着气。   黑衣人已经被苏阆了结了七八个,却还有四五之数,相视一眼,像是达成某种默契般,纷纷提刀,离开苏阆,朝柔伽杀了过去,柔伽连出声都没来的及,脑后一凉,猛地反应过来,拔脚便往林中跑,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阿颜的控制,一时像是被冻住手脚般僵在原地,苏阆厉吼一声:“还不快去救人!”提着剑便追了上去。   追杀间前路尽断,断崖越来越近,苏阆和阿颜一边要抵挡杀招,一边还要照顾柔伽,都有些力不从心,苏阆生怕柔伽会跌下山崖,捉空一把将她拉过,推到阿颜怀里,抛下一句:“你守着她,剩下的交给我!”   苏阆手中长剑许久没有染血,这下却杀红了眼,利刃招招划过,天色暗下来时,苏阆腾身飞踢一脚,将最后一个黑衣人踹下了山崖,却不想他却还有余力,跌落前竟一把捉住了方才因躲避打斗退至崖边的阿颜的脚踝,往下狠狠一拉,阿颜身子骤然失衡,怀中还揽着柔伽,崖边山石被冲力踩得剥落,蓦地滑了下去,面纱被风拂开,电光火石间,苏阆跑上前去,将柔伽扑倒在崖前空地上,一手紧紧拽住了阿颜的手腕。   阿颜整个人悬空在高崖上,只有被苏阆攥着的手臂紧挨住了不断簌簌下落的山石,双足失去着落的那一刻,心里却突然变得很轻,恍若纯粹的安静间,头顶有个声音道:“你别乱动,我拉你上来!”   阿颜紧绷的神经蓦地松了,抬起眼来,冲拉着自己的苏阆笑了一下。   一番打斗下来,苏阆早已是精疲力竭,现在拉着她完全是在硬撑,眼帘中闯进她脸上的伤疤和凄然的笑意,心底一凉:“兰珠?”   阿颜对上她紧张的眸子,轻轻道:“放过我吧,阿朗死了,还让兰珠留在这世上做什么?”   苏阆一怔,眼睁睁看着她抬起手,掰开了自己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坠了下去。   柔伽连跑带爬的趴到崖边:“阿颜!”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没人再回应她了。   柔伽趴在崖上,脑子里混乱地搅成了一团,良久,才忍住泪意,转头看向苏阆,含混呢喃:“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苏阆望着还残留着兰珠体温的掌心,心里突然有些空,怔怔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和事,都分得清对与错,好与坏的。”   苏阆回身,仰面躺在崖边,疲惫无力地闭上了眼。   半晌,眼皮子底下透进去的光线慢慢变暗,她撩开眼睫,却见天上暮光已经被腾卷的乌云挡住,大片阴霾从远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拢了上来。   她蹙眉,从地上爬起来,柔伽原本在边上坐着,见她起身,一愣,忙也跟了上去:“……下山吗?”   苏阆拾起方才抛在远处的剑鞘,利刃归入,别在腰间,边往前走:“不然呢?”   柔伽咬唇,回头看了一眼,提好方才有些歪脱的鞋,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明明还没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四周却迅速的黑了下来,凉风不断拂过,吹得人鬓发飞卷,柔伽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好冷…”   苏阆步子稍微放缓了些,却没有回头。   这个女人也好冷!   柔伽鼓了鼓脸颊,追到了她身侧。   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心下平稳一些时,头顶啪嗒一声,一颗豆大的雨点应声而落。   柔伽抬头,又是一颗,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她脸上。   “不是吧?下雨了?”   话音刚落,周围已经泛起了泥土被打湿的草腥气,冷风袭身,雨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噼里啪啦地朝着两人便淋了下来。   苏阆脸色一黑,她算看出来了,自己就是和秋狝犯冲!以后打死都不要来这里!   柔伽被雨淋得围着她团团乱转:“怎么办怎么办,越下越大了!”   苏阆被她晃得头晕,老鹰捉小鸡似的拎住了她:“闭嘴,够乱的了!”   柔伽见她拉着自己便往下头走,抽了抽鼻子,一边抬手去挡雨:“天都黑了,这样下山会很危险的!万一滑了怎么办……”   “附近有个山洞,先去那里避一避,明早再走。”苏阆忽然出声,转过头来,“我最听不得女孩子哭哭啼啼的,不、许、吵。”   柔伽当即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好凶!   苏阆平复了下气息,拉着她冒雨往下走,幸而不久便摸到了来时注意到的那个山洞,柔伽看见黑黢黢的洞口,如逢特.赦,赶紧钻了进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缓了口气。   两人身上都被淋得透湿,一停下活动,寒意便侵袭了上来,柔伽蜷成一团抱住了膝,牙齿打着战道:“还是好冷……”   苏阆回头看了她一眼,拧拧衣摆上的雨水,探身往里去了。   柔伽没敢跟上去,下巴抵着膝盖,委委屈屈地咬住了唇。   黑暗笼罩住了她,周围入耳的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又没有旁人在身边,孤寂冷落的恐惧感便漫了上来,柔伽暗暗吞了口口水,转头去寻苏阆。   她人呢?   呜,把自己丢下了么?   柔伽揉揉眼窝,方才跟在她身后的安全感逐渐退却,试探着喊了一声:“苏阆……?”   没人回应。   “苏阆?”她起身,走了两步,带着哭腔道,“你别丢下我啊,我害怕。”   “没有。”   声音冷不丁从附近的黑暗里响起,柔伽一颗心忽的着了底,蹬蹬寻至她身边,苏阆手一松,哗啦一声,将抱着的东西扔在地上,道:“山洞里之前应当来过人,有些干柴。”   柔伽眼睛一亮:“可以烤火了吗?”   苏阆蹲下身去,从怀中取出两颗火石。   夜色渐深,柴火烧的劈啪作响,照亮了两人的脸,柔伽伸手接纳着火堆漫出的暖意,悄摸看了苏阆一眼,往她那里靠了靠。   “你是个好人。”   她舔了下唇,闷声道。   苏阆环着膝,闻得此言,默然道:“你要是困了,可以靠着我睡一会儿。”   柔伽眨了眨眼。   抱住她的一只手臂,偎在她肩膀上时,还不忘添上一句:“我不是为了要靠着你才说那句话的,你真的是个好人。”   苏阆:“……”   夜雨声淅沥作响,火光渐渐弱下去的时候,洞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还有,成斐和江涵喊她们名字的声音。   苏阆困意被驱散,抬起眼时,正对上了寻到洞口的那个人的目光。   成斐衣衫半湿,握着的伞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柔伽也睁开眼,看向成斐身后,双目忽地迷蒙,松开苏阆便跑了过去,扑向江涵:“皇帝哥哥!”   一声呼唤过后,四周恍然又变得静谧,火光辉映,苏阆望着那双墨色汹涌的眸子,缓缓站起身,被成斐一把揽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