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暖》 作者:李寂v5 文案: 谢安此人,在临安镇上是响当当的混不吝一霸。上天入地,凶名在外。 年过二十,满镇女子无人敢嫁,他眼高于顶,也谁都不瞧。 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垂着脑袋很害羞的小姑娘…… 肤白貌美,温柔小意,软嫩的能掐出一把水儿。 最初时,谢安把腿往炕沿儿上一搭,横眉竖眼,“妞儿,给爷洗脚!” 到后来,他腆着脸把人家的腿往自己怀里搂,贱的酥骨,“宝儿,爷给你洗脚——” 芙蓉帐,温柔乡,谢安混了半辈子,最后却是一头栽到了琬宜的怀里,心甘情愿。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甜文 主角:谢安,沈琬宜 ┃ 配角: ┃ 其它:不甜不要钱=w= 第1章 投奔   自从来了临安,琬宜才知道,原来在西北的高山上,六月份,也是会冷的。   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人丁稀少,山脉绵延,风像刀子一样,半点不知温柔,只顾刮得人脸颊生疼。她还穿着两个半月前的衣裳,脏了没洗过,破了没补过,脸上脏的看不出本色,只剩双眸子还算出彩。有些黯淡的颓色,因为寒冷,里头聚着水儿。   五官娟秀,气质柔和淡雅。狼狈,但也是个美人儿。   两个半月前,琬宜还是广郡王府的五姑娘,虽然庶出,却也是金枝玉叶。她原本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湘潆,沈湘潆。   她父亲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儿沈禄之,从二品官职,皇亲贵胄,手握重权。她幼时便就被许给昭郡王庶子沈青城,那男子斯文俊雅,进退有礼,眼中总是含笑,连主母都说,沈青城以后定为人中龙凤。   琬宜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中带福,她生来娇贵,姐妹和睦,主母良善,许配的夫君想必也会对她不错。生她的姨娘去的早,可留给她一个疼她的哥哥。琬宜性格柔和,温言爱笑,父亲对她好,不偏心,在郡王府中,她从未曾受过别家高门大院那样的欺侮。   那时候,琬宜每日无忧无虑,弹琴看花,读书习字。她以为,下半辈子也会一直这样,看得到的荣华富贵,虽平淡,但无恼人的波澜。   她没什么好本事,也少了颗七巧玲珑心。姐姐们说,“阿潆太柔了,以后怕是会被夫家欺负,要学着厉害点儿。”琬宜听在耳中,只是笑。抿唇弯眼,纯净的像是青瓷盆里养着的栀子花。   笑谈而已,可谁想到,变故真的来的那样快。平地波起,顷刻间便就毁了一切。   而毁了这一切的,是那个被夸赞“以后定会为人中龙凤”的沈青城,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和他的父亲,那个被广郡王视为手足的兄弟。   三十三条莫须有的罪状,圣上龙颜大怒,不等父亲辩解,就判了她广郡王府全家一百三十二口满门抄斩。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轻飘飘几句话,世间再无广郡王府。   就只剩下她,因为外出上香,侥幸逃过一劫。   那时琬宜眼前晕眩,手脚一片冰凉。她眼睁睁看着官兵拥堵在她家门口,姐妹亲人哭着被推搡捆绑,镀金的匾额摔落在地上……那场景,无论何时想起来,琬宜都觉得痛彻心扉。   就好似原本赖以生存的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倒塌。   泪模糊了双眼,直到侍女拉了她一把,琬宜才缓过神,仓皇逃脱。她没曾想过该去哪里,过何种生活,又不敢抛头露面,只能不停歇地往远处走,风餐露宿,心惊胆战。   琬宜不知远在边关的兄长是否活着,她心中惦念,原本和美的家庭崩塌,她思念亲人觉得苦闷,父亲蒙冤,被亲近之人捅刀子,她愤恨悲伤……再加上被生活折磨的憔悴不堪,最开始时,每天都是煎熬。   后来,侍女路中病死,就只剩下她。而走投无路后,再脆弱也不得不变得坚强。   无头苍蝇般的,两月后,她走到了玉门关。看着沙洲苍凉,大漠孤烟,琬宜忽的就想起了些什么,心底生出了一丝希望。   广郡王年轻时曾出兵征讨过西北边界的匈奴,回家时带来一房妾室,就是生养了琬宜的姨娘。   小时候,闲来无事时,姨娘便就抱着她说以前的闲话儿,说她在故乡临安时,曾有个闺中密友,从小长在一起,感情好的像是亲姐妹。她随广郡王离开时,二人均是泪洒长亭。   那女子姓杨,后来通信,知她嫁了人,夫家姓谢。琬宜还记得姨娘提起那女子时,眼里的泪光,她说,“要是有一天,阿潆能替娘去看看她,便就好了。”   随口一说而已,谁人都知,这可能微乎其微。而这一天,琬宜却真的来了临安。只是并不风光,是来投奔。   这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能不能抓住,琬宜不知道。   若是抓不住,她该去哪里,她也不知道。   琬宜想,试一试吧,万一就有了安身之所呢。   --   谢家杨氏,这户人家并不难找,甚至轻松的让琬宜有些吃惊。   当时姨娘与她闲聊时,提到关于杨氏最多的地方就是,温和善良,读书不多,但懂事有礼,勤劳操持不说苦。做的一手好菜,能挑水打柴,也会缝针绣花。   琬宜在心中描绘的关于她的形象,是个纯朴的妇人,或许不似姨娘那样细腻漂亮,但也不会难看,邻里和谐,与人为善。但是一路打听过来,却大相径庭。   路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投亲的?投谢家的亲?”   琬宜不明所以,福身颔首,“谢家杨氏是家母故交。”   那人“唔”了一声,摆摆手,“劝你别去了,八成要被赶出来,啧,谢家小子,可混着。”   琬宜心惊,踌躇着下一句还没出口,那人又端详她一会,再问,“你真是来投亲的?”   “……”她手指搓了搓袖子,唇微张,本欲再打探一下。可下一瞬,打街东头飞驰而来三匹黑马,踢踏而过,她还没来得及蒙眼,就吃了一嘴的尘土。   打头的那人黑衣黑裤,面色冷峻,眼尾轻挑,目不斜视。露在外面的手却是白皙,手背青筋明显,修长指尖捏着柄长剑,从人群中过也没有要收收剑鞘的意思。   后面跟着两个男子,也不是什么明亮的打扮,三人面无表情奔过,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   为首男子剑上的玄色穗子擦着琬宜脸颊过去,她惊呼一声,仓皇后退一步,堪堪站稳。恍惚间,琬宜好像看见了那人回了下头,逆光辨不清神情,但看得出容貌上成。   马蹄声声间,她似是听见那男子颇为不屑地转回头,从鼻里哼出口鄙夷的气。   和她说话那人反应倒是快,躲到了街边的店里,以手成扇在鼻子下面扇着风。   琬宜咳着,听那人边扇边骂,“谢安,真他娘的混。早晚有一天要出事情,要是官府抓了他,我第一个去门口看他被打板子,娘的,混不吝。”   晕晕乎乎的,琬宜脑子里就剩一句话,“依律令,闹市纵马,监.禁十天,罚白银二两。”   有人听见她的小声,嗤的一下笑出声,“姑娘,外地人?”   琬宜懵懂抬头,那人眯眯眼,手指着谢安离开的方向,黑马屁股肥硕,拐了个弯,三人消失不见。他说,“就那祖宗,整个临安,谁敢惹?不要命的人,疯子都惧。”   有人附和着,三言两语后,人群叹息着轰散。琬宜擦了擦脸颊,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想,要是以后真的能留在临安,还是避开他些吧。是叫谢安?   最开始和她说话那人过了会又转回来,拿着面帕子,边擦脸边跟她比划,“你要找的人家住西城郊,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就那一家,好找的很。院墙外面种一颗芙蓉树,不过树死了,上面有只野猫絮了个窝。”   话了,他顿了顿,又补充,“姑娘,机灵着点,要是人家赶你,你可早点走。谢家小子就是个酸脸猴子,脾气冲的一点就着,犯起混来,他娘都没办法。”   琬宜认真地听他讲,把那些特征记在心里。道了谢后,摸索着去寻。   她的心里其实是忐忑的,那人反反复复地提着谢家小子,难不成……真是个疯子?   叹了口气,琬宜不再去胡思乱想,反正不管怎样,都要去试试的。   出城后,她找了河边水浅的地方,洗了洗脸,露出清丽的眉眼来。头发乱糟糟的,她耐心地一点点理顺,又从旁边树上折了根枝条做簪子,绾了个精巧的发髻。   黄土小路,一眼望不到头,旁边树木稀少,偶尔一朵野花。琬宜垂着眸,斟酌着待会的用词,小碎步地往前走。虽然家境落败,但十几年来养出的端庄柔婉的性子,深入骨子,怎么都是改不掉的。琬宜想,她剩下的,也就是这么副好皮囊了吧。   而内里的灵魂,行将枯萎,只剩最后的执拗吊着。姨娘临走前与她说,“世事艰难,好歹活着。最好活的高兴些,不为别人,为自己。”这句话,她本来觉得很容易的。   那人没骗她,谢家果真好找,不过也没他形容的那么惨淡。篱笆墙里一窝小鸡崽,旁边一只引吭高歌的大白鹅,看起来倒是蛮有小农院的烟火气,不像是周围景色般的萧条。   琬宜站在院门口,紧张局促,一时不敢进去。她用指尖把碎发挑到耳后去,屏着呼吸,挨着大门往里面瞧。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有道妇人的温醇嗓音不住地失落叹气,和旁边的人试探着,似是想要再商量些什么。那人拒绝,她便又是叹气。   琬宜凝神想了好一会,终于弄明白,里面的是在退亲。   给谁退亲呢……那个混不吝的谢家小子吗? 第2章 初见   琬宜并没有等多久,屋子里的人出来的很快。只两个。   一左一右,左面的四十岁不到的样子,打扮纯朴,面相和善,看得出年轻时定也有几分姿色。右边的则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任旁边妇人拉拽着,往门口大步走着。   杨氏拉着陈媒婆的手,仍不死心,“福婶儿,您人脉广面子大,是咱们这儿最好的红娘,人家都说您就是那天上月老儿一般的人物。您看,谢安都二十了,城里像他这般大的男子,大多都儿女成双了,我们家还连个媳妇儿的影子都瞧不见,我天天急的吃不下饭。您看,要不您再费点心?我们家不愁银子,我佩娘的为人您也是知道的,肯定干不出欺负新媳妇儿的事……”   她话没说完,便被福婶儿打断,“姑娘嫁的是汉子,又不嫁你。”   杨氏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们谢安也没外面传的那么不堪。他就是脾气躁了些,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长得还俊。你看他虽然总是惹祸事,却没其他男人的劣根性,不喝花酒,这多难得。”   福婶儿看着她,淡淡道,“不逛窑子确实是好,但是打人就不好了吧。人家张家姑娘长得也没多差,虽然家贫了些,但清清白白的,是个好姑娘,这次答应了这媒,还是她爹看在我的面儿上。你看你家谢安,那是人干事儿?打人家哥哥,还打断腿?”   杨氏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了些,声音渐小,“是张家哥哥先借着这层关系欠钱不还在先,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谢安打断他一条腿,可给了药费,也没再要欠钱……”   “还有理了?”福婶儿哼了声,“佩娘,你家谢安在临安什么名声,你自个门清儿。你再瞧他干的那活儿,赌坊管事,跟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有什么区别?好人家谁肯相中。能有姑娘肯嫁,便就不错了。你看谢安,还谁都看不上,说话时连个好气儿都没有,你要是再不管管,我看你再等十年也讨不到儿媳。”   “那是他不喜欢。”杨氏被她说的没理,却也强声辩解了句,“这样的男人,若是收了心,不定得多疼媳妇儿。”   “那你就等着那个肯让他收心的姑娘吧。”福婶儿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摆摆手疾步离去,“别送了。”   她走的又急又冲,明显带着气儿,琬宜赶忙后退一步给她让出空来,下意识地低头。福婶儿路过她身侧,停了下。琬宜察觉到她盯了自己一会,又不发一言大步离开。   琬宜心中杂乱,回想着刚才她们的对话,惊疑不定。那会儿在街头,听旁人讲,那个策马而过的男子叫谢安,现在,杨氏的儿子也叫谢安。听人家的描述,相差无几,都是个混性子。   难不成,是同一个人?   忆起那会那男子剑穗擦过脸颊的痒感,还有那不含善意的一瞥,琬宜只觉背后一阵冰凉。   门口站了个姑娘,安静的,一点动作都没有。身姿细弱,腰肢窈窕,肤色白的像是腊月吐蕊的白梅花,虽垂着眸,也瞧的出眉眼的精致好看。   杨氏盯着琬宜看了好一会,总觉得她分外眼熟。   一阵风吹过,卷携着凉意扑面而来,琬宜忽的从思绪中惊醒,匆忙抬头,正对上杨氏探究的双眼。她眼神柔善,二人对视一会,终是杨氏先开了口,她踌躇着问,“姑娘,是来寻人的?”   轻轻一句话,暗含关心。琬宜漂泊无依两月有余,头一次察觉到这样的善意,加上眼看着就有希望安定的生活,她唇微动,还未开口,便就鼻尖一酸。   “你饿了?”杨氏被她眼眶的泪唬了一跳,哭笑不得,“在外不易,进屋歇歇吧。午膳已过了,我给你热两个包子?”   “姨母……”见她要转身,琬宜急急开口,嗓音有些破碎的哑。她努力咳了两声,手指拽住杨氏的袖子一角,压抑着话音里的颤抖,“您还记得纪绣儿吗。”   听闻熟悉的名字,杨氏动作一顿。她回头看着眼前的姑娘,温柔雅致的样子,和记忆里的幼时密友渐渐重合。杨氏吸了口气,忽然明白过来为何第一眼见她便就觉得亲切。   琬宜忍不住地落泪,攥着她袖子的指尖紧张地发抖。杨氏比琬宜高一些,低头看着她汇聚在下巴处的泪,心中也是酸涩。她笑着抹了把琬宜的脸,“你们娘俩儿,长得可真像。”   闻言,琬宜只觉心跳如擂鼓,手脚都因为激动和喜悦而有些发软。她扑到杨氏的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腰,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叫湘潆是不是?”杨氏端详她一会儿,唇边笑容愈发明显。她擦擦眼角的泪,亲热牵住琬宜的手往屋里走,絮絮与她说着话,“五年前还和你娘有通过信,听闻你还有个哥哥,儿女双全。当初看她远嫁千里之外,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我惦记了好久,不过后来见她生活还和顺,我就放心了些。”   她偏头看看琬宜,又道,“你娘总是提起你,说你和她的性子太像,我早就想要见见你。若是身份合适,我都想认你做干闺女。你不知道,你娘年轻时和你长得很相似,天生的美人坯子,西北蛮荒难得养出这么水一样的姑娘。我俩感情从小就好,她就像我的亲妹妹,即便相隔千里,也不会生分……”   杨氏心思细腻,怕琬宜初来乍到觉得局促,贴心与她聊着。   琬宜乖巧听她说,想起过往的日子,心里愈发酸涩,可眼角酸痛,泪都流不出来了。   屋里摆设很简朴,没什么多余的装饰,但也不破旧,打理的干干净净。临安天气偏冷,为了防寒,杨氏白日里也烧了小炭盆。琬宜想,姨母与媒婆没说谎,谢家是真的不差钱。   因着看着她来,杨氏欢欢喜喜的,就连再次被退亲的惆怅劲儿都散了不少。   她拉着琬宜坐在八仙桌边,给她添上茶,又去拿了碟子小点心,推到她面前,“阿潆来垫垫肚子,锅里热了菜,咱们一会去吃。你说,怎么就一个人跑过来了,你娘呢,哥哥呢?这千里路,就没人陪着?瞧你身上弄的,待会姨母给你拿身干净衣裙来……”   听杨氏提起姨娘和哥哥,连入了口的酥皮脆都没了滋味。琬宜抬头看她一眼,眼神犹豫,心里堵闷的发慌。杨氏并不知道郡王府的事,琬宜很怕,若是杨氏知道了收留她在家会有什么危险,她会怎么做。会赶她出去吗,或是直接去报官?   她垂着眸,手去摸茶杯,想喝口水,压一下烦乱的思绪。   看着琬宜的样子,杨氏好似也感觉到了什么,停了须臾,再问出来的话也带着小心翼翼,“阿潆,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了?你娘亲还好吗,算起来,她已经五年未给我来信了。若是你有什么难处,与姨母说,姨母定然帮你的。”   她话里的关切丝毫不掩饰,眼神柔和,看着便就让人觉得安心。   琬宜想,姨娘当初说的对,杨氏真的是个很温和善良的女人,重感情,好相处,让人觉得分外舒适。琬宜心思本就干净纯粹,面对这样的杨氏,若是说谎,她当真觉得难以启齿。骗了她,固是能得暂时安宁,可未来的每一天她怕是都会惶惶不安。   见琬宜欲言又止的神情,杨氏拍拍她的手背,温言笑道,“你先待会,姨母去把吃食给你取来。”窗外的小鸡崽唧唧叫着,厨房在不远处,闻得见飘过来的肉菜香。杨氏回来的很快,一碟子煎馒头片,配一碗大骨汤,葱花碧绿,有星点的骨髓飘在汤面儿上。   琬宜都快忘记这样的菜是什么味道了。杨氏把筷子塞她手里,又亲自给她盛汤,用另一双筷子把上面的肉都扒下来,夹她馒头片里。   她笑,“这菜还是我家小子早上时候亲点的,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昨天买了半头猪回来,吓我一大跳。阿潆,你尝尝看,姨母的手艺是你娘教的,来看看谁做的好吃。”   琬宜盯着碗筷瞧,听出她故意逗趣儿的意思,抿唇柔声应了一句,含了口肉。微微有些偏咸的滋味儿,肉质细腻,入口即化,果真和姨娘的口味不差。琬宜看向她,头一回真心笑了下,眼眸微弯,“姨母的手真巧,娘亲以前就常夸您,秀外慧中。”   见她笑,杨氏也跟着乐,“阿潆真会说话,像你娘的嘴一样甜。”   “姨母,我不叫阿潆了。”琬宜咬着唇,手指掩饰地撩了撩耳后的碎发。她侧脸光洁莹白,长睫染水,轻轻道,“我现在叫琬宜。”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琬宜把筷子放下,转身面对杨氏,膝盖慢慢滑落,跪伏在她身前。   杨氏一愣,又听她的声音,“我娘,五年前的冬日,离世了。哥哥,不知所踪。姨母,我家里,就剩我一人了,除了您这儿,我真的无处可去了……”   琬宜说着说着,不自觉又带上哽咽。她是真的在赌,半点不曾隐瞒,从三月前说起,强作镇定,字字泣血。杨氏也从一开始的震惊缓过劲来,含泪拍着她的背,轻轻叹了口气。   “姨母,琬宜给您添麻烦了……”说到最后,句不成句,琬宜趴在杨氏的膝上,感受着她抚在背后的温柔手掌,很像小时候的姨娘。她小声祈求着,哀哀戚戚,听得杨氏泪倏地便就落下。她说,“姨母,您收留琬宜几天好不好,琬宜学着洗衣做饭,很乖的……您收留我几日吧……”   “那你以后到哪里去?竟说傻话。”杨氏掐掐她的脸,柔声道,“你便就安心住下,对外人,我就说你是我妹妹家的姑娘,家里闹灾,来逃荒。你放心,姨母定会对你好,你别慌乱,苦日子过去了,山高皇帝远,改名换姓,以后定会安稳的。”   琬宜抽泣着,泪眼朦胧望着她。杨氏摸摸她的额,再俯身抱了抱她的肩,“我们家琬宜受苦了。”   一句话,足以让人泣不成声。   ……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菜都要凝了起来,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白鹅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吱嘎吱嘎的难听声音,好似被人踢了脚,又噤声逃远。男子的脚步声又粗又重,渐行渐近,而后,“嚯”的一下推开正屋的木门。   琬宜被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看向门口。杨氏刚才去厨房了,现在这里就剩她一个人。   她哭的太惨,眼睛肿的像个桃核儿,脸颊白里透红,垂在旁边的碎发被染湿。正不安地立在桌子边上,搅着手指,身上的衫裙破烂不堪,还散发着股不太好闻的怪味儿。   一生中最狼狈的样子被个陌生男子瞧见了,琬宜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谢安显然也被她吓了一跳,动作明显一顿。但他还挺淡然,一脚迈入门槛,眼光扫过桌上的碗筷,又落到她脸上,不冷不热地呵了声。   除最初的一眼外,琬宜不敢抬头,只顾垂眸盯着脚尖。她感觉到那男子往自己这边走来,停在三步远的位置,目光肆无忌惮盯着她打量。那眼神丝毫不友善,看得人无所遁形。   琬宜大气不敢出,就听见他嘭的一声把手上的剑拍上桌子。黑色的剑穗摇摇晃晃闯进她眼帘,让她脊背一僵。脑子里瞬间跳出两个大字,谢安。   与此同时,谢安用舌顶了顶左腮,散漫开口,“哟,你谁啊。” 第3章 麻烦   谢家小子的不好相处,名不虚传。   屋里气氛尴尬,琬宜朝他福福身,张了嘴,不知该如何说,又堪堪闭上。谢安大喇喇盯着她看,琬宜面皮薄,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耳根慢慢红透。   半晌,她听见对面男子嗤笑一声,也没管她,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   虽然谢安态度并不客气,但琬宜还是觉得轻松了不少。她个子并不高,而谢安又是典型的北方人高大身形,肩宽体阔,站她面前的时候,挡住了多半的阳光,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一时无话。   自小到大,她所接触的男子并不多,除了父兄与家中小厮,便就只有沈青城。而无论其内里如何,表面上都是斯文知礼的。与她说话都是轻言细语,斟酌着不会逾矩。   像谢安这样咄咄逼人,尽显嚣张的男子,琬宜从未碰见过,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会与这样的男子朝夕相处。即便只是共处一室,她也觉得根根汗毛直立,像只受惊的兔子。   杨氏去的时间并不长,可琬宜还是觉得这等待实在难捱。   等听到门口的响动,琬宜几乎是立即就抬了头。与此同时,谢安也正巧看过来,那是双黑的过分的眼睛,单眼皮,眼型狭长,眼尾微挑,有着浅浅醉酒似的红晕。鼻梁挺直,嘴唇微抿,冷淡的没有一点弧度。   本是张颇为俊俏的脸,却因为眼里锋芒而变得难以接近。   琬宜愣了下,缓过神来冲他微微欠身,而后小心绕过他肆意伸着的腿,小碎步跑向门口。杨氏正在叫她。   谢安用食指勾了勾眉峰,又去挑着剑上的穗子玩,“嘁”了一声,“跑那么快,怕爷吃了你?”   琬宜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但没敢停留,急急推门而出。   杨氏刚才是给她烧好了洗澡水,放在她屋里的屏风后面。她领着琬宜过去,又拿了套新的亵衣和衫裙,搭在旁边的架子上,笑道,“琬宜慢慢洗,姨母去给你做饭吃,今晚吃好的,你太瘦。裙子是姨母的,颜色不太鲜亮,你先凑合一晚,明日带你去买几身好看的。”   “谢谢姨母。”热水冒着气儿,熏得屋子雾气朦胧。琬宜手攥着浴桶的边沿,冲杨氏浅浅笑着,“姨母的衫裙也好看的,素雅大方,琬宜喜欢。”   杨氏更高兴,过去掐掐她的耳朵尖,“琬宜真贴心。”   她没有立时就走,怕琬宜自己弄不来,陪着她更衣入水后,又指了各个瓶瓶罐罐的用处,才转身。琬宜下巴抵在水面,湿发散开,犹豫了下,还是出声唤住了杨氏。   “姨母,”她蹙蹙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谢安,“哥哥……回来了。”   “谢安?”杨氏走过去,摸摸琬宜被水浸的愈发粉嫩的脸颊,有些担忧,“你们见面了?他欺负你了吗。”   琬宜摇摇头,嘴唇一不小心埋到水下,随着说话吐了两个泡泡,“但是他好像不太高兴。”   杨氏被她难得的娇俏逗得笑了下,安慰地抚弄她的长发,“他就那样,整日里酸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的钱。不过你别怕,谢安本性不坏的,也听我的话。姨母护着你呢。”   琬宜弯眼,乖巧点头,“姨母安心,我肯定和哥哥好好相处。”   杨氏有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省心的性子,身边冷冷清清了好多年,现在看着柔顺懂事的琬宜,打心眼儿里喜欢。两人又说了些旁的,杨氏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开。   屋子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不用再提心吊胆,刚刚吃饱饭,现在还有热水澡。琬宜掬了捧水淋在头顶,任温水顺着鼻尖淌下,心里安然满足。   她想,到底还是幸运多一点的。   .   厨房里,杨氏正舀了勺汤试咸淡。谢安本不愿动弹,可被杨氏拉着,不得不过来帮着烧火。   他年轻体热,脱了外衣,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上面被火烤的蒙了层细汗。拾起根柴火棒子,在膝上一劈,轻松断成了两截,再随意扔进火堆里。   杨氏瞥他一眼,勺子敲了敲锅边,“你怎么每天都苦大仇深的,能不能笑一笑。”   谢安“唔”了一声,嘴角扯扯,皮笑肉不笑,“我笑的好看吗?”   “你真是糟践了这张脸。”杨氏斜他一眼,把葱花撒进锅里,“怪不得人家张家姑娘要跟你退亲,哪家姑娘愿意嫁个板砖脸。天天阴阳怪气的,烦死个人。”   谢安没在意杨氏损他,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前半截,“张家来跟咱们退亲了?”   杨氏皱眉,“嗯”了声,把锅盖扣上,奇怪看他,“你怎么突然又高兴了?”   谢安手摸摸鼻子,把笑敛回去,淡淡道,“还行吧。”   杨氏哼了声,不再理他。   今天吃小炖肉,加足了料,醇香的味道从坛子盖儿的小孔那里飘出来,勾的人眼馋。谢安把柴火弄得足够,手在衣摆上拍了拍,拿了筷子想去挑一块。肉质酥烂,他力道没控制好,戳碎了块,再去拣另一块的时候,被杨氏拍了下手背,“干什么呢你?”   “吃饭。”谢安扭头,又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熟了吧,吃不坏肚子。”   杨氏笑骂,“谁管你的肚子。不许你吃,我跟你说,今天是你琬宜妹妹来家的第一天,你把礼数做周全一点。她胆子不大,你粗手粗脚,可别吓坏了她。”   琬宜……谢安还记得她的样子。柳叶眉桃花眼,怯生生的,白的会发光,好像掐一把就能出水儿。瘦的太过了,腰细细一小条,脚还没他巴掌大,一看就是个软柿子,不会作妖,好拿捏。   谢安把筷子夹子食指与中指间,拧着眉念了遍她的名字,而后混不在意地“哦”了声。杨氏盯着他瞧,谢安无奈,把盖子扣上,筷子放在一边,背靠着灶台掰手指,“待几天啊?”   “什么待几天?”杨氏正色看他,“琬宜的娘亲是我的故交,她就像是我的半个女儿,如今她家里出事,咱们不可以坐视不管。你最好给我老实点,要是敢犯浑欺负她,我定是不会帮你。”   杨氏说了一长段,谢安手掐了掐脖颈,还是从中找出了重点。他脸色渐冷,“不走了?”   “你那是什么脸色?”杨氏平日里温温和和的,但对着谢安,总是不自觉提高音调。她有些气,“你心眼怎的那样小,琬宜娇娇小小的,能吃你几两米,我照顾着,又不劳烦你费心。瞧你那样子,像是生吞了只死耗子。”   谢安烦躁地抹了把头发,偏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他是怕麻烦。家里突然就来了个娇姑娘,大事小事,得多出多少琐碎事来。他体热,平时在家里走动最爱赤膊,现在可好,吃饭前夹一块肉都要被劈头盖脸骂一顿。再加上,那小姑娘看着弱不禁风的,要是一不小心惹着他,他没搂住脾气发了火给她弄哭了,算谁的责任?   思来想去,谢安的那点子好心情都没了。他往旁边的小凳子上一坐,腿曲起来,手搭在膝盖上,抬眼,难得好声好气,“娘,没别的法子?你看我平时早出晚归的,身边的朋友也总会来家里吃饭,琬宜在这,多不方便,吵着她可不好。要不这样,我出钱,咱们在城里最好的酒楼定一间天字间,留她在那里住着……”   话没说完,杨氏便就打断,“我不同意。”   谢安更烦躁,手指抹过颧骨,猛地站起身,黑着脸往外头走。   杨氏呵住他,“干什么去?”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谢安从门口的架子上捞过衣裳,利落穿上,一脚踏出门槛,“娘,我最烦叽叽歪歪的姑娘,你要是非留她,那我住酒楼去。”   “你敢!”杨氏捂着心口喘了几声,气的一把将筷子掷在他脚边,“谢安你给我站住。”   谢安抿抿唇,停住脚,却没回头。   杨氏追到他身后去,拍打他的腰背,“你今年都二十了,已过弱冠之年,可连个媳妇都还没有,你就不着急?你看你那活计,每天喊打喊杀的,睡觉就安稳了?你哪里也不许去,就在家给我留着,琬宜来了,正好也能收收你那野性子。”   谢安吸了一口气,回头,面上杨氏绷紧的脸,“我告诉你,那些狐朋狗友,不许来咱们家。你按时出去按时回来,早晚两顿必须在家,不许喝酒不许骂人,不许对琬宜大呼小叫。要不然,我用马鞭子抽你。”   一溜的不许不许,听得谢安头皮发麻。他心中火气更大,本来觉得那姑娘长得乖乖巧巧的,该翻不出什么波浪,可杨氏这么一顿说,他倒是对琬宜看不顺眼了。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省心,麻烦死了,而且还挺会讨好他娘。谢安眯起眼,甩了袖子想要出门。他没看路,往前走了两步,一下子撞上团柔软。一声惊呼响起,可似乎是惧于他冷淡的脸色,又自己给咽了回去。   谢安低头,看见琬宜因为吃痛皱成一团的脸。她刚洗完澡,穿着杨氏的素色衣裳,但也不显老气。安静娴雅的样子,身上若有若无飘着淡香。   抛去她给他带来的麻烦不说,谢安还是得承认,这姑娘忒好看。西北荒城,女人多是汉子一般,脸上还带两团红,少有这样鸡蛋清儿似的姑娘。但是,再漂亮,也是个大啰嗦。   琬宜被他唬的心砰砰直跳,看谢安没有说话的意思,赶紧冲他福了福身,轻言唤了声“哥哥”。言语神态间,讨好意味儿明显。可惜谢安并不领情。   他淡淡“嗯”了声,而后便就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背影。   琬宜呆呆立在原地,还被他的不善震慑着。杨氏心疼叹气,冲她招手,“琬宜过来,陪姨母烧火。”   琬宜缓过神来,应了声,小跑过去。   姑娘体轻,脚步声不重,提着裙摆,窸窸窣窣的。谢安走到房门口,往后看了眼,琬宜正蹲着,笨拙地拿着柴火往灶里塞。她头发半干,湿湿的垂在身后,侧脸精致好看,缩在那里,只有小小的一团。   耳边好像还残存着她怯怯叫他的那声“哥哥”,柔婉动听,很小心的语气。谢安掏掏耳朵,大步往前走,面上没什么表情。   琬宜是吧?爷要是不能把你治的服服帖帖,就愧对了爷临安小霸王的称号。 第4章 欺负   晚饭吃的很安静,谢安半句话都没说,这让琬宜放轻松了不少。   杨氏手艺很好,她平素胃口小,这次也多吃了半碗。添饭是杨氏要谢安去的,他好像不大乐意,但也没多说什么,琬宜小声道谢,他似笑非笑看过来,那眼神,让她打了个哆嗦。   谢家不小,杨氏住正房,东边两间偏房,谢安和还在读书的谢暨一人一间,此外西边也有间偏房,做客房用。就像是一个“口”字的结构,把院子半包围起来,一面没有屋子,是大门。   杨氏早就把西偏房拾掇好了,被褥都换成新的,炕也烧的热热。怕琬宜皮肤嫩压得疼,杨氏垫了两层的褥子,又将茶壶烧好水放在桌边。细心周到,真的像是疼女儿一样。   琬宜心中温热,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谢。她话少但是嘴甜,几句就把杨氏逗的欢颜。   杨氏睡的早,又心疼琬宜乏累,只坐在炕上聊了一会,便就吹熄了灯让她睡了。   偌大的屋子,就只剩她一人。院子安静,没有鸟叫也没有蝉叫,细细听,只有细微的风声。躺在暖融的被子里,琬宜望着棚顶发了一会的呆。   谢安并不很欢迎她,琬宜看的出来。她从未与这样的男子打过交道,连讨好都找不到方向,想起他总是沉着的脸,心中瑟瑟。但想起杨氏临走前一再宽慰她,说绝不会让谢安欺负她,琬宜又稍稍放下了些心。   琬宜想着,谢安脾气差,便就什么都听着他的吧,顺着他来,总不会牵累到她的身上。她乖巧着,不给他惹事,不去主动招惹他让他生气,谢安再不讲理,总不会太讨厌她。   她太困了,眼帘愈来愈重,没一会就睁不开。临睡前,琬宜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明早要早些起,学着帮着姨母烧早饭。   --   可是到底还是没起来。   睁开眼时,太阳已经露了头,这屋子没有窗帘,晨光透过窗纸洒在被面儿上,上面绣着的红牡丹好像活了。琬宜懵懵懂懂坐起身,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手指去抓绣线,指尖刚碰到牡丹的花瓣,就听见一阵猛烈的拍门声。   她身子一颤,忽然想起来,这是在姨母的家里。姨母定是不会这样粗暴敲门的,那外面的就是谢安了。   琬宜还有些怕他,缓过神来急忙下炕穿鞋,一丝不敢耽搁。   谢安靠在门边,见屋里没动静,撇撇嘴,敲得更大声,“哎,起了没啊?”   琬宜边系着腰带边扬声答应,“就好了。”   他皱眉,不耐烦地催促,“快着些。”   琬宜便就再连声应着,“就好了,就好了。”   她心里也有些烦乱。琬宜想着,你若是这般着急,为什么偏偏还非要在我门口等着,走了便就是了。可是她又不敢真的这么和谢安说,就只能咽回去,失落着眉眼忙东忙西,还要分心应付外面那匹暴躁的狼。   姑娘家梳头净脸,总是慢着些的,琬宜已经尽力地快,可谢安还是有些火。他按按额角,忽的抬腿把脚前的小石子踢得滚远,转了身又想去拍门,“喂,我说……”   “来了来了。”琬宜实在是怕了他,头发匆匆挽了下便就拉了门。   阳光热烈地洒下,屋里偏暗,琬宜一下子受不了,不由得眯了眯眼。等眼前的晕眩渐渐消失,她才恍然发觉谢安就在她眼前,很近的地方。背着手,脸色不好看,眼神有怪异。   入鼻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微微有些浓重的,说不好怎么形容,但却有些好闻。   “嗯……”琬宜紧张起来,手指搅在一起,仰着脑袋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谢安沉着脸不出声,就只能由她打破尴尬,“我起来了。”   这不废话吗。谢安扯扯嘴角,想要骂她两句,但是到底没骂出口。她拘谨地站着,像只小兔子,明显的很怕责怪的样子。身上衣裳有些松,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   总是这幅娇弱弱的模样,谢安心中莫名烦躁,在心里暗暗骂了句,女人真是麻烦。   谢安别开眼,手伸出来,指间夹着柄簪子递给她,语气不善,“我娘让我递给你的,先凑合着用,赶明儿再去买新的。”   很简单的木簪,上面一些古朴的花纹。琬宜明白过来,他是因为这个才等了她这许久,怪不得急躁。她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也没在意,双手接过来,柔声道谢。   她态度温和有礼,一点对他蛮横的不悦都没有。谢安本欲离开,可瞧她温顺的样子,心中的恶意又蠢蠢欲动。   他伸手揉揉脖颈,忽的开口,“以后别赖床那么晚,鸡鹅都起了,全家等你一人儿?自己心里有点数,办事前掂量掂量。”   这几句话夹枪带棒,琬宜听在耳中,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恨不得钻进地缝儿。   但谢安说的也不无道理,琬宜知是自己不妥善在先,也不辩驳。她局促地撩起耳边发丝到耳后,轻声道,“以后再不会了。”   稍带些委屈的声音,强作镇定。听在耳中,竟有些勾人。   谢安比她高太多,低头的时候能看见她慢慢变红的耳根。她规矩立着,长睫低垂,连呼吸都不能放的再轻。他手指捻了捻,顿然失去了欺负她的乐趣。   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出再过分的话。谢安淡淡“嗯”了声,又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即走。   那最后的眼神弄得琬宜浑身不自在,她摸了摸手臂,也赶紧转身进屋,重新梳发。   再出门时,谢安已不见踪影。杨氏念叨着说他不听话,把饭菜一样样端上来,摸摸琬宜的手,又笑了,“他不在也好,我还怕他欺负你,你连饭都吃不好。”   回想起那时门口他黑眸里的凛冽,琬宜搓搓手臂,心里也松快了不少。她弯着眼,细心给杨氏盛上碗鸡蛋羹,“姨母喝汤。”   --   一连三日,琬宜几乎没见过谢安。   他确实早出晚归,回来时大多星辰漫天,杨氏早就习惯,也不等他,只把晚饭留出一份温在锅里,让他自己去弄。而早饭,谢安大多时是不吃的。   不需与他接触,琬宜乐得轻松。那日早上他黑眸中锋芒毕露,现在想起来,她还是觉得心惊。   农户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着,平淡枯燥。每日早早起来,做好饭,喂鸡喂鹅,打扫屋子,安顿下来便就是太阳高悬的时间了。   琬宜爱静不爱动,谢家地方偏,连个左邻右舍都没有,倒是正巧对了她的心思。   杨氏不种地,但也在后院开了片小园子,都是些瓜果蔬菜,打理起来也不费时间。琬宜跟着她走动,学着浇水除草,没事了就缝缝补补,试着烧些菜。有些乏累,却也高兴。   再见到谢安是在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杨氏身子不太舒服,有些头晕,早饭是琬宜做的。简单的白粥小菜,切了腊肉,煎了盘葱花鸡蛋。她很努力去做,但卖相并不多好。   杨氏并不在意,还夸她几句,可懒洋洋晃进厨房的谢安丝毫不留情面。   他脚勾着凳子到屁股底下,随意坐下,拿着筷子往桌上戳了戳,抬眼时面上都是嫌弃,“粥稀得跟水似的,蛋糊了葱花黑了,怎么吃啊。”   几天未见,谢安一点没变。依旧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白瞎了那张脸。   杨氏不满,瞪他一眼,“不吃就下桌,谁请你了?”   他手摸过鼻梁,被骂的没了声。琬宜没说话,只是笑着,又去拿了个碗给他盛粥。她不生气,把碗轻轻放他面前,手注意着没碰他的袖口。   谢安瞥她一眼,也没再胡搅蛮缠,低头唏哩呼噜吃饭。   他本就是个蛮人,也没读过几天书,学不会细嚼慢咽那一套,吃的又快又多。琬宜动作秀气,只看自己碗里,细嚼慢咽,不东张西望。   两人相邻而坐,对比鲜明。   谢安不管那些,依旧我行我素,咽下口中的,伸了筷子去夹蛋。琬宜正巧也伸手,两人筷尖差点对上。谢安没有退后的意思,琬宜手腕偏了下,落到旁边的盘子里,不去和他抢。   筷子乌黑,她手上皮肤纤白,两者对比,更显温柔。谢安手上一停,歪头看她。   她送了半勺粥进口里,又慢条斯理去弄夹到碗里的肉。那块没切开,她怕一口吃不下,就用筷子压着一边,用勺子去磨,把腊肉切碎。   碎发留在了颊边一小缕,干干净净的脸蛋,温柔妥帖,倒像是个大家闺秀。谢安掀了眼皮,夹了筷子蛋塞嘴里,一口喝完剩下的粥,手抹抹嘴,嘟囔一句,“矫情。”   琬宜动作一顿,没说话。杨氏立起眼睛,桌子下踹他一脚,“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谢安皱眉,“我怎么了。”   “烦你。”杨氏扫他一眼,“你闭嘴。”   谢安脸上明显不高兴,也没敢言语。看他吃瘪,琬宜微微抿唇,笑了下。没出声,却被谢安逮了个正着。他筷子在空碗里划了划,一手撑着颧骨,暗暗斜眼看她,心中冷笑。   小丫头片子,胆儿倒挺大。   饭吃到一半,外面的鹅叫起来,粗哑的声音,炫耀一样。谢安抿了抿唇,看向杨氏,“许是下蛋了。”   “嗯。”杨氏应了声,起身,“我去捡一下,免得给孵了。”临走前,她转过头看了谢安一眼,警告意味十足。谢安装作没看见,手指勾着茶杯的把转到自己眼前,指节敲着桌面。   杨氏脚步声渐远,桌子被敲击的声音就大了。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挨得很近,琬宜心里一阵发毛,说一句“我饱了,去洗碗。”便就想要下桌。   “急什么。”谢安眼皮半抬,懒散看她,“待会一起洗也不迟。”   琬宜停下,一时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但不想留在这,又开口,“我瞧见姨母有件衣裳脱了线,我去帮着缝一缝。”   谢安看出她的意图,嗤笑一声,背靠在椅背上,转了半个身子,长腿交叉叠着。他今天穿的还是黑裤子,裤腿收紧扎进黑靴子里,拦住琬宜身前的路。   就只是双腿而已,却也和它的主人一样盛气凌人。琬宜吸了口气,心中有些恼火,强自压下。她提起裙摆,想要绕开谢安,可刚走了一半,就听见旁边男子的声音,“我渴了。”   琬宜侧过身,纤指指向桌面,“茶壶在那里。”   谢安懒洋洋打个哈欠,腿翘的更高,手扶在眼前,“看不见啊。”   琬宜蹙着眉,耐着性子把壶提到他眼前,挨着杯子放下。   “唔,原是在这里啊。”谢安挑眉。   姑娘应了声,转身欲走,又听见后面男子开口,“可是,我不想自己倒啊。”   “……”琬宜想,幸得她脾气好,才没被气的当场哭出来。 第5章 雨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琬宜站了一会,最后还是回了身,给他斟上茶。   浓香瞬间馥郁而出,氤氲满屋,茶叶青色嫩翠,幽香透鼻。她愣了下,真瞧不出,谢安这样的混人,也有这雅致的爱好。   谢安像模像样啜一口,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琬宜温声应,“六安瓜片。”   “嗯。”谢安诧异看她一眼,“还挺有见识。”   杨氏生性谨慎,知道琬宜的身份特殊,想着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也怕谢安会因此对她更加欺负,便就瞒下了。对着谢安,她只说琬宜是从京城来的,家境落魄了,原本也只是个稍微有钱些的富户,娇生惯养出来的娇柔姑娘。谢安自然不疑有他。   琬宜犹疑了下,还是问了句,“这是你自己买的吗?”   话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唐突了。果不其然,谢安倏地就撂了脸子,偏头看她,“怎的,我就喝不了这茶了?”   琬宜被他吓了一跳,有些委屈,“没有。”顿了顿,她又道,“这茶很配你。”   这马屁是随口拍的,但是却巧合地对了谢安的心意。他态度柔和了点,眼帘半垂,语气淡淡,“爷想喝这个,还用得着自己去买,一个眼神,便就有人排着队巴巴要给爷送过来。”   琬宜以为他是在说大话,不知道怎么接话,又不想再惹得他阴阳怪气地发火,便就没作声。谢安眼神瞥过来,她叹了口气,提了茶壶给他再斟上一点,柔声道,“你慢些喝。”   袖子偏长,袖口扫过谢安的手背,触感轻柔,酥麻一片。他指尖捻捻眉峰,忽的笑了,暗暗嘲她一句,“丫头片子,巴不得我快些走呢吧,口不对心。”   琬宜学乖了,眼睛盯着桌面上那盘腊肉,唇角微抿,只浅浅笑了下。似是回应,又带些羞涩,女儿家娇态毕现,婉柔好看。谢安噤了声,看她的模样,一股子烦乱劲涌上心头。   他起身,留一句“屁的名茶,不如一碗烧刀子”,便就风火地走了。背影急匆匆的,似是又带上了火儿。琬宜呆呆看他离去的方向,无奈呼出了口气。   说他脾气暴躁易怒,不好相处,实在是谦虚了。谢安就像是个不点自着的爆竹呀。   --   日升月落,不知不觉又是半月有余。谢安这段日子比往常更忙,杨氏问起,他只说是生意上的事,不必她费心。而琬宜自然不敢去问。   偶尔碰面,他眼神依旧锋芒毕露,琬宜垂眸不言,安静避开。有时候,谢安也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没什么好声好气,多半嘲讽。   “你连这个都不会弄?那也能弄糟?”   “学了这么久,蛋还是煎的那么糊,院里的鹅都要比你强。”   “熬粥别加那么多水,炒菜别放那么多盐,给园子浇水的时候别踩葱苗儿!”   ……   对他的话,琬宜向来不放在心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便就罢了,也不理论,纯粹让着他。   只有一次,谢安回家的早,许是心情不好,指示着她去沏茶,弄好了,又横眉竖眼挑她的刺。   “不是太浓就是太淡,不是太黄就是太绿,不是太烫就是太凉,你说你能做好一件事吗?”   琬宜蹙蹙眉,干脆上前撤了他的茶,顶着他的怒目而视,换了碗绿豆汤上来。   谢安眯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面色沉静,语调轻柔,“给你败败火。”   他沉默须臾,最后却是笑了。琬宜没与他多待,几句话后便就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走出门口时,听到他唇齿间含着的话,轻松随意的语气,“小丫头片子……”她并没在意。   日子平淡过着,无波无澜,是琬宜所期待的那样。   到了月中,天边月亮快满成个圆。   西北落日壮阔,临安算是繁华的县城,但是城外相连的还是一望无垠的戈壁荒漠。天色.欲暗,云翻卷着在天边滚动,残阳血红,远远望去,隐约瞧得见高耸的城门。   琬宜站在窗边,倚着墙看着远处,长发散下了一半,轻柔的垂在腰间。她想,早就读过那句诗,“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今日总算见到了。   杨氏点了根蜡,端着一盏盏燃上屋里的灯。没一会,便就大亮。   琬宜走过去坐她身边,两人对着烛火做针线。杨氏纳鞋底,她不会,就帮着补衣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全都暗下来了,外面风雨欲来,吹得门都作响。   杨氏看起来不太高兴,把鞋底放在一边,擦擦手,塞个江米条到琬宜嘴里,念念叨叨,“这小子太不像话,一日比一日回来的晚,半点不知听我的话。眼里还有没有我,有没有这个家。”   米条酥脆,有桂花香,甜蜜好吃。琬宜噙着笑,牵住杨氏的手,柔声安慰,“姨母别急,哥哥定是有分寸的。说不准一会便就回来了。”   杨氏揉揉她的手,也笑起来,“不回来也好,我还懒得瞧见他。”   话虽这样说着,她却还是起身,“我去把剩下的菜热一热。外面看起来像要下雨,琬宜乖乖在屋子里呆着,可不许出去,风大,你受不住的。”   琬宜颔首,眼眸弯起,“姨母去吧,看您荷包有些旧了,我正闲着,给您缝个。”   杨氏也不拒绝,只转身叮咛了句,“别太多繁复花式,不要鲜亮颜色,姨母爱素净的。”   “哎。”琬宜扬声答应,“知晓了。”   屋子复又安静下来,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琬宜心中轻快,拿了钳子去挑了挑灯花,然后便就在桌边安稳坐下,细心选着颜色。   杨氏朴素,却也不是守财奴,她手里攒着的布头有许多,各种色彩,眼花缭乱。琬宜挑挑拣拣,最终拾起方绀青色,她想着,这料子偏蓝色,待会用白线在底边绣上点浪纹,定会好看。   一边把线穿上针眼,琬宜还在心里念着,谢安不在,日子真是轻快许多。他实在是有些欺负人,和他待着,哪怕不说话,也有些难受。   可人最经不起念叨。她心里话音刚落,外面便就传来马蹄声,踏砂走石一样,然后是勒紧缰绳时马儿的嘶鸣。风声渐大,隐约间能听见谢安拍了拍马身,拴了绳子后提剑往屋里走。   琬宜叹气,想装作没听见。但转念一想,她若是不出去,谢安待会不定又要讽她些什么。   多半是斜睨着她,不冷不热,“还说是读过书的姑娘,半点不知礼貌,耳朵又不聋,有人回来了都不知吱一声说说话?”   她想,还是出去一下吧。   杨氏正在厨房,想必是走不开,并没有出去迎他,只是叫了声,“谢安回来了?”   他顿了会,才应,“嗯。”   琬宜把布放下,起身往外走。她觉得谢安好像有些奇怪,说话音调有些慢,微带些哑,和早上时候不太相同。细微的差别而已,琬宜并没在意,只当他或是路上奔忙,口渴了。   外面果真下起了小雨,风吹得院门外的枯树枝摇摇晃晃。雨势不大,可斜雨扑在脸上,到底有些凉,琬宜穿的薄,刚探出半个身子就打了个哆嗦,想缩回去。   但还没来得及擦擦脸上的水珠,便就听见谢安哼了口气,淡淡的鼻音,似笑非笑。   琬宜知道,他定是瞧见她了。再看过去,果真对上他瞥过来的眼神。淋了一路的雨,衣裳早就半湿,剑穗也往下滴着水,可他脊背挺拔,却不显狼狈。   谢安走的慢,只到院中而已,眼睛盯着她瞧。琬宜心中暗怪自己多事,还不如不出来,省的惹了这麻烦。但是事已至此,也躲不过了,她咬咬牙,提起旁边放着的伞,过去他身边。   短短的路,她半拢着臂,走的有些艰难。奇怪的是,看见她动作,谢安反倒定在了那里,叉着一条腿斜站着,任风雨扑了他满脸。高大身形,被暗色笼罩,隐隐有些匪气。   琬宜咬咬唇,抑制住立时要返身的念头,碎步过去,然后小心翼翼把伞凑在他头顶,轻轻叹气,“走吧,进屋子,别惹了风寒。”   “唔。”谢安沉默一瞬,然后应了声。   琬宜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奇怪了,扑面而来的酒气,雨水都冲刷不掉的浓重。再抬头,看见他眼角的红晕似是更重了些,反衬着偏白的皮肤,更为显眼。   她嘴唇动动,想问句为什么喝酒,姨母不是说不让的吗,但转瞬就被压下。琬宜想,还是少些交流的好,他酒醉,省的触了霉头,平白无故再被骂一顿。   姑娘个子小,只到他肩头,顶着风吃力撑伞,摇摇欲坠。谢安斜她一眼,见她踮着脚尖,尖翘下巴绷得紧紧,哼笑一声,难得发了善心。   他目视前方,说了句,“矮子。”然后便接过她手中的伞,轻松举着。   琬宜松了口气。   没再走几步路,便就到了东偏房,谢安推门进去,琬宜不想进,留在外面。她依靠着墙边,尽力不让雨淋到,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屋子摆设简单,不脏乱,却也没多整洁。没有熏过的香气,却也有别的味道,说不好,和他身上的味儿差不多。微有些浓烈,但并不难闻。   谢安进屋后好像就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人,他把伞随意扔在一边,然后便脱了外套搭在椅子上。舒展了下肩膀,又想去解里面的扣子。做到一半,忽的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地偏头看向门口。   琬宜早就背过去了,裙摆沾了水,发尾摇摇晃晃垂在臀部往上的位置。左手环住右臂,指甲干净圆润,身子有些发颤。   他按了按额角,有些头痛,“啧”了一声,问她,“哎,你干什么呢啊。” 第6章 逗弄   琬宜也有些恼火,紧抿着唇,“我冷还不行吗?”   她发脾气时声音也没多凶狠,装腔作势,带着些冻出来的颤音,反倒惹人发笑。谢安低笑两声,踱到她背后去,“那你回去呗。”   琬宜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手指攥得更紧,“外面下雨,你怎的也要把伞给我。”   谢安微醺,看她僵直的背,存心与她笑闹,“自己没长手?”   “你……”琬宜回身,眼中潋滟,染水的眸子黑的发亮。   她沉住气,绕过谢安,自己进屋去捡。谢安敛住笑,背靠着门看她。长发随着弯身的动作落下,险些落在地上,纤细手指捏着伞柄,侧脸光嫩莹白。   头似乎更痛了。屋里暖和些,寒意被驱散,酒劲作祟,浑身燥热。谢安伸手勾了勾额角,往外迈了一步,出门去吹冷风。衣裳下摆被吹起,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琬宜提着伞出去,目不斜视,懒得理他。门口实在是小,谢安杵在那里,没有让步的意思,琬宜不愿与他说话,侧身过去,撑开伞,踏入雨中。   她肩膀蹭到他臂上,轻轻一下,很快闪开。谢安头后仰着,伸手揉揉被她擦过的地方,半眯着眼,唇角略微勾起个弧度。香气入鼻,淡淡的,混着他身上的酒香。   琬宜还没走半步,谢安便就再开口唤住她,“哎……琬宜。”   后两个字说的有些迟疑,尾音拉的稍稍有些长。琬宜脚步一顿,忽的察觉,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谢安也觉得有些怪,手指抿抿鼻子,移开视线,“你待会再来一趟呗。”   “什么事?”琬宜不想与他闹得不愉快,惹得姨母烦忧,犹疑了下,还是应了声。   “我还没吃饭。”谢安舔舔唇,“喝了半坛子酒,现在肚里火烧火燎,又不敢去厨房……”   话没说完,琬宜便就摇头,“不成。”   谢安愣了下,低眉捂唇咳了声,又抬头,“怎的?”   她回身,神色认真,“我不能助纣为虐。”   “助,助什么?”谢安顿了下,没重复出来。   琬宜没什么动作,雨势渐大,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风吹得她裙摆飞起。谢安沉下脸冷声吓唬她,“别和我说那用不着的。我就问你,这饭你送还是不送?”   琬宜伸手按下裙摆,微微仰头,一字一句,“我不送。”   谢安眯眼看她,半晌,哼了声,“没看出来,还挺倔。”   琬宜不说话,宽大伞下一个瘦弱的人儿,被狂风吹得晃悠悠。谢安也是臭脾气,寒夜冷雨,他就抱着臂站在门外,浑身湿透。   酒早就醒了,而现在为什么立在这,谢安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看她隐忍着发脾气的样子,有趣。   不多时,厨房传来阵响动,琬宜回头看了眼,杨氏正在盛饭。她深吸口气,抹了把眼睛,看向谢安,“外面冷,你进屋去吧。”   他诧异,换了个姿势,试探问,“哭了?”   琬宜答,“没有。”   谢安借着屋里的光看她,没有泪痕,眼眶也没红。他淡淡点头,“嗯。”   琬宜不想再留,欲要离开,谢安抓准时机再开口,“没哭就去给我送饭。”   她脚步一顿,心被气的怦怦直跳,也不再慑于他的坏脾气,狠狠瞪他。   贝齿咬着红唇,眼中光彩点点,脸颊带些酡红。   谢安笑容玩味,“你别那么看我。”   琬宜手抚了抚心口,不再与他多言,转身离去。她小跑着,在心里愤愤地想,就不该滥好心,理他作甚,平白为自己找气受。以后,再不与他说话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姨母那么温柔的女子,怎的就养了个这样混蛋的谢安。   目光追随着她,直到看着她进了屋,合上门,谢安忽的低笑出声。他今天真是喝的太多了,做的事情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幼稚,不过,真的蛮有趣。   杨氏出了厨房门,看着门口的谢安愣了下,隔了老远喊他名字,“谢安?”   他没应,杨氏手拍拍门框,又喊,“你在那做什么?”   谢安还是没动。过了会,杨氏有些动怒,声音更大,“你给我过来。”   而后,便是沉重的脚步声,谢安揉着发走过去,低低唤了句,“娘……”   ……   琬宜抿着唇缝线,捻着针从布后方穿出来,听见外面的动静,轻轻哼了声,“活该,活该被骂。骂的他哭了才好,讨人厌。”   --   宿醉头疼,谢安第二日起的迟,杨氏生他的气,早饭也没等他。他揉着太阳穴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只瞧见两个生硬的馒头,连口热汤都没有。   谢安被气得发笑,索性不吃,喝两杯冷茶填肚。提了剑出门,正瞧见琬宜提着篮子碳在大门口,愣愣对着他的马发呆。   农户用的那种土篮子,又脏又大,碳只装了一点,却也重。琬宜撑着一只胳膊提,怕弄脏了衣服,身子歪曲成个颇为怪异的姿势。   谢安皱皱眉,唤她,“干什么呢啊你。”   和昨晚上相似的语气,只是声音清亮了些,但态度依旧不让人好受。琬宜被喊的回过神,知道是谢安,头都没抬,低低应了声,想绕开他往里头走。   “怎么了这是?”谢安眉拧的更紧,拦在她身前,下巴挑了挑,“你提这破玩意干什么?”   琬宜身娇体弱,本就没干过这重活,喘得厉害,他还挡路,更加费力。她用空出的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抬头看他一眼,轻声答,“生火盆。”   淡淡的语气,有些疏离,谢安察觉得到。他自知理亏,摸摸鼻子,声音难得放软了些,“那也用不着你啊。”   琬宜诧异瞧他一眼,似是奇怪于他的转变,但也没出声。   她孤身前来投奔,本就给姨母带来许多困扰,且她又无一技之长,没什么可为姨母分忧的,心里有些难受。这样的小事,琬宜想多学多做,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而这些,显然没什么可与谢安好说的。   见她不理不睬,谢安用舌顶顶腮,也不废话了,手直接伸出来,“给我。”   琬宜没懂他意思,看着眼前赫然多出的一只大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谢安吸口气,拦住她肩膀,等她站稳,一把抢过篮子,提着转身回了里屋。   他高瘦,但身材结实,臂上都是腱子肉。那点分量琬宜提着摇摇晃晃,谢安却根本察觉不到似的,走的飞快。   琬宜愣了下,扬声与他说了声谢谢。谢安转头看她一眼,没答。   他的剑在琬宜的手里,刚才的时候顺手塞过去的,剑鞘冰冷光滑,琬宜握着,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她站在原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又转头去看马,心里乱糟糟。   风吹过来,扬起裙角,姑娘独自站在那里,纤细柔弱。   等谢安洗了手出来,琬宜还在出神。他食指拂过眉心,伸展一条腿瞧她一会,忽然大力甩甩手上的水,再把剑接回来。琬宜的脸溅上水珠,她肩膀缩了下,伸手去擦,睫毛颤颤的。   怎么欺负都不还手,像只兔子。谢安有些想笑,剑穗扫过她的肩膀,逗弄道,“你总看我的马做什么?”   琬宜揉揉脸颊,很想立时就进屋去,却不得不在这里应付他,有些难受。   可谢安抱着臂,还等着她的回答,琬宜咬了下唇,放缓声音,“我只是觉得,我哥哥的马和它有些像。”   “噢。”谢安点点头,手指转动,娴熟地让剑在手中转了一圈。他眯起眼,似笑非笑,“也不怪你,在你们女人的眼里,天下黑马一个样子。”   果然,就不该期待他的嘴里吐出什么好话。琬宜抿抿嘴,“嗯”了声。   两人沉默一会,她手背到身后去,微微颔首,“你走吧,我进屋去了。”   “嘶……”谢安舌舔过唇珠,手臂一伸,剑鞘挡在她身前,“你今天怎么这样儿?”   “怎样?”   “昨天不还挺能说的吗,过了一夜和你聊几句就费劲费力的了。”谢安挑眉,“你对我有意见?”   琬宜深吸一口气,“不敢。”   谢安手拖着下巴,歪头看她,“都敢和我甩脸子,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琬宜垂眸,“你不是一直挺嫌我的。”   “是啊。”谢安大方承认,“女人多麻烦。”   琬宜的眼睛留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听他继续道,“不过我觉得你还行,不惹事,挺乖。你好好的,我不撵你了。”   剖心剖肺一番言语,谢安回味了一下,觉得自己说的还挺好。除了他娘,他就没给过哪个女人这样的面子,看着琬宜柔顺垂在肩头的黑发,谢安隐约有些期待她的反应。   过了好一会,黑马蹄子在地上蹭了蹭,打了个响鼻。琬宜犹疑开口,“其实,我只是觉得……”   谢安“哼”了声,好整以暇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们好像有点,话不投机。”琬宜蹙眉,小心斟酌着词句,“我想,我还是少说些,免得惹你不悦了吧。”   树上的野猫正往下跳,嗷呜一声,转瞬不见踪影。谢安站正身子,盯着琬宜的眼神幽深。   半晌,他把剑挂在腰上,不发一言地翻身上马。   琬宜搓搓手,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免得被尘土扑了脸。   他走的毫不留恋,背影僵直,握着缰绳的手背突起青筋。   恍惚间,琬宜觉得,谢安的脸色好像比那日初见时还要难看。 第7章 镯子   谢安心里憋着股火,马骑的飞快,到了小九门的时候,门才开不久。   门口扫地的伙计见他进来,赶忙弯腰喊了句三爷。谢安没理,随手把马鞭扔过去,冷着一张脸噔噔噔上了二楼。木质楼梯快要被踩得散架子,他手背在身后,背影平白无故添了几分煞气。   伙计都习惯了他喜怒无常的样子,没人敢出声往他头上添火,一个个老实干着手里头的事。   临安城虽不大,但是五脏俱全。里头赌坊大大小小不少,小九门是其中最具规模的一家。丑时过半打烊,辰时过半营业,一日算下来,经手的银子数额过千两。   谢安十岁不到就混迹于此,最初时干的是端茶倒水的活儿,后来个子长起来了,也能撑得住凶煞的气势了,就被提拔做了打手。再过几年,他脑子活络,笼络住了一帮老主顾,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成了副管事。两年前,管事得急病死了,顺理成章的,谢安就成了小九门的一把手。   可以说,除了从未在人前露过脸的幕后老板,谢安在这一条街,就是头儿。   干这种生意的,手里难免沾染过一些污秽事,他在这里待了十几年,自小到大,名声从来都不好。最初时是迫于生计,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后来日子好过了,杨氏也劝过他早日脱身,谢安却不肯了。   人都说这地方危险,可也没人否认它来钱的快。在这样的名利场混久了,再要离开,想要过那道心里的坎儿就难了。谢安性子执拗,又野惯了,杨氏再怎么劝,他都没往心里去过。   谢安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日子过的是自己的,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那些来小九门的人,赢钱的管他叫财神爷,输的倾家荡产的就视他做瘟神,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对于此,谢安从未在意,他每日招摇在街上晃,恨他的人那么多,没见过一个敢真站出来与他对面理论的。他眼睛一眯,便就没了人敢顶着他的火儿往上凑。   再者,赌坊本就是开门迎客的地方,自己想要踏入这个门,又不是他谢安拽着脖领子扯进来的。输了赢了,与他何干。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一路上,不住有人弯身与他行礼,谢安目不斜视走过,心里竟隐隐有几分痛快。家里那丫头片子对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可到了外面,有的是人小心翼翼巴结着他……真是不识抬举。   旁边架子上放着盆兰花,橘红色开的正盛。   谢安路过时顺手揪下来,撵在指头间狠狠搓了搓,想着那会儿琬宜跟他说过的话,鼻子里哼了哼,“话不投机……爷肯跟你有话儿便就不错了。还投机,投什么机,丫头片子……”   春东从里头出来,手里拿着个红盒子。瞧见他靠在栏杆上对着朵花搓圆捏扁的样子,愣了下,接着便笑着打招呼,“哥,来这么早。”   谢安淡淡点头,把手里的碎屑扑掉,瞅他一眼,“手里拿着什么?”   “镯子啊。”见谢安眼里有兴味儿,春东贼眉鼠眼拉着他倒门后面,打开给他看,“红翡翠,瞧这水头多好,金贵着。”   谢安扯扯嘴角看他,“屁,你懂什么水头不水头的。”   春东不嫌他扫兴,犹自乐着,把盒子收起后宝贝地揣进兜里,“我是不懂,翠翘懂就行。反正给她买的,这不昨个儿没去看她吗,生气了,跟我闹呢,得买点东西哄一哄才好。”   翠翘是珠翠楼的当红,据说姿容艳丽非凡,能歌善舞,是春东的老相好。翠翘刚出来时就是春东买的,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明白,也不会看金主的贵贱,尽心尽力地伺候,两人一拍即合。虽说几年过去各自都混出了番名头,但却一直藕断丝连着,见面依旧郎情妾意。   对此,谢安半点领会不了。他扬了扬下巴,问春东,“你怎么就那么喜欢她?”   春东笑的意味深长,“哥,你没体会过女人的好处,自然不明白,兄弟理解。什么叫身娇体软,莺歌燕啼,什么叫十指纤纤,柔情蜜意……跟你说也不明白。”   谢安“嗤”了一声,回想起琬宜给他斟茶时的样子,雪白柔胰,发尾轻柔带着淡淡香味……他按了按额角,讽他,“我看你才是不懂。一个歌妓,有什么好,哪抵得上个平凡良家姑娘。”   春东摸摸鼻子,“哥你竟讲笑话,良家姑娘,哪个看的上咱们。”   谢安动作一顿,猛地偏头瞧他,春东被看的心里发毛,鼓着勇气又问一句,“就算真有看上你的,也没见你稀罕啊?你数数,因着折腾,你被退了多少亲事。以前那个赵家姑娘,还有李家姑娘……前几天还有个张家姑娘?”   谢安似笑非笑看他一会,脚猛地踹他小腿上,脸子撂下来,“赶紧麻溜儿给爷滚。”   春东被吓了一跳,趔趄下,赶忙护住怀里的盒子,往楼下跑。刚过拐角,又被谢安叫住,他犹疑一下,问,“你那什么红翡翠,哪儿买的?”   --   坐在房里的炕沿上,谢安对着烛火看着他手里的小盒子,觉得自己有点蠢。他当时许是鬼迷心窍了,要不为什么脑子一热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这么个东西。   光亮下,翡翠里头光华流转,有些刺眼。谢安看了半晌,随手扔在一边,按按眼角,嘟囔了句,“什么破玩意儿,又贵又丑,晃得爷眼睛发花。”   安静待了一会,他心里烦,蹬掉了靴子躺在炕上,双腿交叠。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外面传来泼水的声音,哗啦一下,把他忽的惊醒。谢安坐起身,缓一会神,耷拉着鞋往外头走。   推开门,冷风灌进来,他穿着薄衣裳,手伸到颈后面摸摸脖子。琬宜站在他对门的门口,正抱着个盆子,温言笑着同杨氏说话。声音细细碎碎的,被风刮的支离破碎,谢安听不清。   不多会,杨氏转了身,谢安心里一惊,赶紧退后一步带上门,避开她的视线。等重新被屋子里的温暖包裹,他才意识到,他又没做亏心事,躲什么?   舌头舔过齿后,谢安瞟一眼躺在桌面上发光的红镯子,指尖搓了搓,过去揣进袖子里。   他靠着墙,闭眼想着,得了吧,跟个女人置什么气,爷们儿一点,大不了出点血送点东西就是了。况且他酒后失态在先,总是理亏的。   再等了会,正房的灯灭了,谢安瞧了眼,再次出了门。他往对面一看,西偏房的灯也灭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想必是睡了。   摸了摸袖子里的镯子,谢安脚踏出去,轻轻拍了拍琬宜的门。   里头很快有了回应,一如既往的温婉嗓音,听的人心里头畅快,“来啦。”   谢安叉着一条腿站着,手指拂过唇瓣,忽的想起来早上时候春东对女人的形容,“莺歌燕啼”。这四个字,想想就觉得聒噪,还不如说叫“春风拂面”。   琬宜起身下了地,旁边拿了件外衣披上,摸索着往外头走。她手摸上门口的木锁,边开着边问了句,“姨母怎么这么晚来了,落了什么东西了吗?”   谢安忽然心情好起来,听着那声“吱呀”,勾起一边唇角。   “不是姨母。”他顿了顿,出言调笑,“我是你谢安哥哥。”   琬宜后背一凛,想再合上门退回去,却已来不及。门口那人大喇喇插一只脚进来,抱着臂,下巴微扬,“怎的,不欢迎?” 第8章 发火   琬宜没接这话茬,她沉默一瞬,一手护在胸前,一只扒着门沿儿,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她没问“你来找我做什么”,而是“怎么还没睡”。莹白脸上嵌着双黑亮温柔的眼睛,谢安瞧着她,心里的愉悦又多了几分。   他抬手放在唇边,咳了咳,“给你送个东西。”   琬宜诧异,“什么?”   谢安不直接答她,偏要卖关子。他眉峰挑挑,问,“你喜欢首饰吗?”   琬宜不明所以,温声答,“喜欢的。”   谢安点头,眼中笑意再浓些,“那你喜欢镯子吗?”   他袖子抖了抖,里面东西露出半截。琬宜瞧见,心下一惊,明白了七八分,恍然抬头看他。   “路边随手买的。”谢安忽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头别过去一点,食指勾着那镯子,在她眼前晃了圈儿,“送你算了。”   话落,他又觉着这样说有些不好,硬生生在后面加了一句,“拿了我的东西,以后老实点。爷脾气不好,你别顶着风往上凑。”   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样子,后半句,琬宜没理。   她出身娇贵,金玉首饰自然见得多了,眼前这只,不算便宜的翡翠。琬宜在心里估摸了个价儿,匆忙摆手,“要不得的。”   听她推拒,谢安眉头一拧,歪头过来,盯着她瞧,“为什么?”   “太贵重了。”琬宜咬唇,手在臂上搓了搓,“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谢安嘴角扯了扯,神色稍显不悦,“你倒是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   显然是不合适的。女子本不该平白无故收男子的首饰,又是在三更半夜,无旁人在的时候。再者,她留在这里本就是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这手镯少说三十两,并不是小数目。   琬宜嘴唇动动,不知该和他从何说起。她有些冷,手捂着唇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想与他好好解释,“从身份上就不合适……”   谢安头皮一紧,耳边响起春东说的那句话,“良家姑娘,哪个看的上咱们”。   他手指捏住镯子,指甲无意识地刮擦过,目光追着她的眼睛。琬宜被他看的发慌,往后小小退一步,嘴唇微张,鼻翼小巧好看。她说,“我来这里,本就是……”   心底的火倏地便就燃起,谢安来不及等琬宜把话说完,手一推把门打的大开,眼睛对上她的,冷声道,“你瞧不起我?”   这话无头无尾,琬宜听的云里雾里,愣了下,轻轻摇头,“怎会。”   可落在谢安眼里,这就像是刻意的掩饰。她缩在阴影里,软了气力的样子,就是心虚。   他“呵”了声,一腿跨进去,堵在她身前,语气低沉,“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   琬宜蹙眉,拢紧了自己的外衣。月光洒在对面男人的头顶身上,镀层银光。他目光幽深,怒意明显,眼下有着睫毛落下的阴影。   琬宜叹气,怎么就又不高兴了。一直想着要与他好好相处的,但谢安似是怎么都哄不好,她从未遇见过这样混不讲理的人,心下也是难受。   见她垂眸不言,谢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粗哑着嗓子,“说话。”   琬宜手摸摸垂在脸旁的头发,无奈开口答他,“站在我面前的是谢安。”   她中规中矩的,语气都没太大起伏。像是一拳头锤在了棉花上,浑身哪里都不舒坦,谢安手向后抹过自己的头发,半晌,气的笑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琬宜冷的打颤,忽听见谢安说了句,“你可真行。”   她不知道如何作答,仰头看他一眼,鼻尖通红。谢安脸色冷的像结了霜,门半开着,呼呼往里刮着冷风,吹的他衣角飞起。琬宜低头,瞧见他光着的脚。   她抿抿唇,“夜深了,明日还要早起,你快些回去睡吧。”   他俯身,离她近些,能闻见更浓的发间香气,“你又赶我?”   琬宜摇头,唇冻的哆嗦着,往外踏了一步,反手关上门,“我不赶你,你不要生气。”   谢安眯眼看她,听她又说,“只是我屋子里暖了好久才有的热气,别开着门放走了。咱们出来,关着门在外面讲。”   “……讲个屁。”谢安骂她,一脚踹开门,手往里指,“你给我进去。”   “……”琬宜巴不得。   看她真的不一声不吭就进了屋子,还作势要关门,谢安喉咙一紧,一脚踹飞旁边的篮子,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洒了一地。琬宜手指一缩,装作没看见,砰的一声合上了木门。   外头,谢安背着手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估摸着她已经上了炕盖好被子,觉得头顶要冒火。他手抿了抿鼻尖,脸贴在门缝,咬牙切齿冲里头威胁,“妞儿,以后小心点,别再惹了爷。”   自然没人应。   谢安低头,瞧瞧自己敞开的衣襟光着的脚,觉得半分气势也无,心下火气更胜。他临走时猛力拍了拍她炕上的窗子,继续放狠话,“你且等着,以后再别想从爷这得一个好脸儿。”   琬宜咬着唇,把头埋进被子里,紧紧闭上眼。   --   谢安没睡好,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有些困意,可杨氏已经起了,拿着扫把扫院子。   他翻了个身,被子蒙住头,不愿理会。没过一会,琬宜也出了门,走进厨房忙活着,和杨氏说着话。两人说说笑笑,锅碗瓢盆碰撞发出声音,隐约能闻到菜的香气。   谢安鼻子动动,长腿掀开被子,手伸到脖领处解开衣襟,眼睛盯着棚顶。   杨氏扫到他屋子的门口,扫把挨着地,竹篾子哗哗的响。远处传来脚步声,轻巧的,小跑过来,然后是琬宜的低语,“姨母,粥里怎么放了糖?”   听到她的声音,谢安还恍惚着的神色瞬间清明。   他半裸着上身坐起来,靠在墙壁上,侧眼看着窗子布帘上她细弱的身影。头发绾起来了,垂在脑后松垮一个髻,不像昨晚上,垂下来的那么长。   杨氏笑,“想着你喜欢,姑娘家,年纪小,多爱甜口儿。白米粥味道淡,你昨个吃的都不多。”   琬宜捏捏耳垂,声音温柔,“姨母,我怎样都行的。”过一会,她又说,“只是怕哥哥吃不惯。”   闻言,谢安眼皮撩起,轻轻嗤了一声。手指捻在一起搓一搓,目光落上被扔在地上的红匣子。三十几两,就那么随意在地上滚,沾了尘土,盖子也没盖严,红翡翠露出一个边儿。   昨晚上回去后,谢安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干的真他娘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跟个女人,竟然三言两语不合,就恼羞成怒了。还甩脸子,出言威胁。   最可气的是,他都威胁了,那女人还不搭理他。   什么女人啊这是。看着温温柔柔的,内地里倔的像头驴,惯会气人。真是……麻烦透了。   谢安自己在心里念念叨叨,那边琬宜还在和杨氏说话。她自己知道昨晚上肯定惹怒了谢安,不想再火上浇油,想了会,开口道,“姨母,要不咱们吃甜粥,我给哥哥炸些馒头片吧。”   杨氏意外,“你会做?”   琬宜摇头,声音轻轻的,“我学着做。”杨氏笑起来,也不阻拦,把扫帚靠在一边,耐心地教她。她们就站在谢安的窗前,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把手枕在脑后,翘着脚听。   没多会,姑娘的声音响起来,“姨母,我大约懂得了。”   谢安咧一边嘴角,小声骂,“懂个屁。煎了八百次鸡蛋没一次不糊的,现在还想煎馒头片。谁爱吃谁吃,老子不吃。”   外面,琬宜转身离开,杨氏在后面叮咛,“琬宜小心些,别让油溅着手。你要是怕了,就放着,姨母弄。”   她回头笑,“姨母放心,晓得啦。”   没多会,炕彻底烧起来了,屋里更热。谢安心里烦闷,两下就拽下了上衣,甩在炕尾。   经了昨晚上那事,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琬宜。他想着,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和她相处吧,他多跌份儿。可要是真的天天撂脸子对她爱答不理,他又觉得有些不得劲。   磨磨蹭蹭干躺了半晌,杨氏过来敲他的门,冷着脸骂,“你再不起来,我就把门锁起来,你今天就睡死在屋里吧。”   谢安烦躁地揉揉头发,坐起来,应了声。   慢吞吞穿衣穿鞋,系腰带的时候,眼角又瞥见那红盒子。想起来昨晚上她的恶劣行径,谢安扭过头,嗤了一声。   回过神来细想想,谢安倒不是在意琬宜推拒他的镯子了。但是把他晾在门外头这一点,不可原谅。他要是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真当他软柿子了? 第9章 过火   当然没有人会等他吃饭。   谢安本来想立刻就走,但是提着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是晃悠进了厨房。桌子上摆着半盘子馒头片,裹了蛋清,炸的金黄酥脆,摞的整整齐齐。   他回头看看,门口没人,只一只鸡在啄地里的草籽。谢安到旁边布袋子里拿了三颗玉米粒儿甩过去,把鸡赶跑,又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抓了块馒头塞进嘴里。   一套动作下来,谢安恍然发觉自己的蠢。他这是装给谁看?   舌尖上有香香甜甜的味道,外面脆,里头却是绵软。平心而论,第一次做,这样算是不错的。   谢安眯着眼看天,云层稀薄,阳光一如既往灿烂到耀眼。他手指缠着剑上的穗子转了圈,咽下口中东西,颇为不屑哼了声,“爷就不该吃,真他娘的甜。连个饭都不会做,这女人,谁娶谁倒霉。”   大白鹅跟着他踱步,地上落下两道影子。谢安状似不经意左右看看,没瞧见那抹身影,舌顶了顶腮。他垂下眼睛,又嘟囔句,“跑哪儿去了,大早上就不着家,谁娶谁倒霉。”   ……风吹过来,隐约传来几声猫叫,鼻端隐隐有咸腥的气味。   谢安身形一顿,恍然明白过来。他手勾了勾额角,没往拴马的那边走,转了个身看向墙角,果不其然瞧见在喂猫的琬宜。   她拢着裙摆蹲在阴影下,头发耷在肩侧,手边一个小碗,里头是昨晚剩下的几条小银鱼。   而那只平素气焰嚣张、对谁都爱答不理的野猫正乖顺伏在她的脚边,不时昂头叫一声,粉红舌尖轻轻舔琬宜的手指。她浅浅笑着,侧脸干净又美好。   谢安手指动了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呆呆愣在那里。   不多时,银鱼快吃完,野猫意犹未尽。琬宜摸摸它脑袋,想起厨房里还有几条没做的鱼。放了一晚上,怕是已经不新鲜了,姨母待会许是要扔掉,正好给它吃。   她咬咬唇,轻声说,“你在这等我一会。”   野猫叫一声,算是答应。琬宜弯眼,纤细手指捏捏它耳尖儿,“真乖。”   隔了不远看着这一幕,谢安心里头有些不舒服。他又想起了昨晚上琬宜生硬把他关在门外的事,再对比现在的低眉浅笑,谢安手指捏紧了剑鞘。   他在心中不乏酸味和怒意地想,这什么女人啊,吃他的用他的穿他的住他的,最后对他还不如对一只野猫。真是……   谢安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那边琬宜已经起身。她转脸,正好对上谢安直勾勾盯着她瞧的眼睛。脚步一顿,怔在那里。   琬宜还记得昨天谢安在她窗户前撂的狠话,“以后再不给她一个好脸色”,她是信了的。   谢安向来恶劣,经了那件事,怕是烦透了她。琬宜不想与他硬碰,便垂了眸往墙边再站了些,想等他走了再进屋子。   看她这样,谢安心里那股邪火噌噌往喉咙上顶。现在掉头就走太没气势,他咬了咬后槽牙,目不斜视从她身前走过,到一丈外的地皮上,狠狠撕了一把草。   回来时,谢安仍旧没给琬宜一个眼角,但是脚却暗中下了绊子,踩了脚那野猫的前爪。   猫吃痛,嗷的一声跳起来。转身上树,消失不见。   琬宜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云里雾里摸不着谢安想做什么。   不一会,他走到了马前,琬宜偏头看过去,瞧到谢安把手里那把草硬生生塞进黑马的嘴里,然后翻身上马,挥鞭即走。背影一如既往的挺直,脖颈修长。   琬宜揉揉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干什么啊这是……”   --   转眼就过了半月。满月成了弯月,镰刀似的挂在天边,细细一条。   期间杨氏带着琬宜去了街上几次,给她买了几件裙子,还有簪子耳坠,姑娘家要用的东西,一样不落。琬宜相貌本就清秀妍丽,稍作打扮,不用涂脂抹粉便就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她读过书,被悉心教过规矩,举手投足间有自己的恬静韵味。美而不俗,俏而不妖。   而谢安果真不她好脸色了。   有时候碰面,琬宜好脾气地冲他笑笑,他也理都不理,唇抿成一条线,走路快的像阵风。这样的事情有了几次,琬宜就也不再去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远远看见谢安回来,她便寻个借口回自己的屋子。迫不得已面对面时,她就垂着脖颈,像只乖巧无言的兔子。谢安盯着她的发顶,心里暴躁地想骂人。   爷是爷们儿,爷就算哪里做的不对了,你也不能这么跟爷过不去啊?蹬鼻子上脸顺杆爬,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给爷个台阶下,能死吗?   琬宜不知道谢安心里嘀咕些什么,她只瞧见他绷紧的腮,还有偶尔凝在她背后的热辣眼光。不怀好意,凶狠的像匹狼。琬宜更不敢和他说话了,甚至连对上他的眼睛都觉得难受。   谢安也生气,脾气越来越糟,在外面半天都没一句言语,春东被他浑身的冷意吓得直哆嗦,连翠翘都不敢去找了,老老实实留在小九门看场子。   而好的一面就是,因为管事的冷脸,这半个月来都没人敢寻衅滋事。   回家后,谢安不敢对着杨氏发脾气,又不想对着琬宜发脾气,就自己生闷气。劈柴的时候没控制力道,半根柴火飞出去砸到了鹅窝里,白鹅吓得七天没下一个蛋。   琬宜想,怪不得谢安二十岁都娶不到媳妇,这样的男人,谁敢嫁呐。   不过也好,谢安理都不理她,也不再找她的麻烦,日子又变得轻松惬意起来了。   直到有一天,谢安混不讲理,拆了门口树上野猫的窝。   琬宜在门口抱着无家可归的猫坐了一早上,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去和他问清楚。   这天天气好,谢安心情看样子比以往要好了些,眉眼间的神态轻快了几分。快到了要睡的时间,他搬了个凳子,坐在屋门口给马调草料。   临安在高山上,晚上的风凉飕飕,谢安把袖子挽起来到肘弯,露出精壮的小臂。他常年在外风吹日晒,但却比一般男人要白的多,用力的时候,胳膊上隆起一条条青筋。   琬宜踌躇着站在他身后,拢紧了前襟。   屋里点着灯,在谢安的位置能清楚看见琬宜的影子。和他的有些重合,长高了一点,也没最初时那么纤弱,手指不安地搅着落在腰间的头发,矜持局促。   他挑挑眉,装作不知道。   风吹过来,把他身上的味道送至鼻尖,刚换洗过的衣裳,还带着点皂角的清香。琬宜深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一步,唤他,“哥哥。”   正忙着的男人浑然不觉,直到料都弄好了,他才懒散抬头,斜睨她一眼。下巴稍扬一下,一脸“有事说事没事快滚”的表情。   琬宜手指攥紧了袖口,齿咬咬唇,半晌才吐出口,试探的,“阿黄的窝,是你弄走的吗?”   她好久都没和他说话了。谢安察觉的出来琬宜并不高兴,但是这掺杂着少许不悦,却依旧平和舒缓的语调依旧让他唇角不自觉扯了抹笑。又被很快压下。   再对上她眼睛时,谢安还是那副欠揍的表情,他小指掏掏耳朵,爱理不理,“阿黄是谁?”   “猫。”琬宜撩开吹乱在脸上的发丝,抿抿唇,“咱们门口的那只野猫。”   “哦。”谢安应了声,拍拍手站起身,并没有要回答她前面问题的意思。他舒展下筋骨,去拿旁边的草料袋子,再掀起眼皮儿,“哎,你站这儿干什么啊,忙着呢,没点眼力见儿?”   这语气有些凶,琬宜听在耳朵里,但没动。谢安眼睛眯一下,过去扶着她肩膀把人转了个个儿,随便指了个方向,“哪凉快哪呆着去。”   他手下没用多大力,手心上的热度透过布料到她皮肤,琬宜颤了一下。她心里难受,抬手擦下眼角,再转身看他,“谢安,阿黄的窝呢?”   连名带姓,再没像以前那样唤他哥哥了。谢安舌顶顶上颚,心里忽的烦闷,他站直腰板,一手插在腰间。个子太高,挡住了屋里晕黄的灯光,琬宜整个在他的阴影下。   谢安的语气又急又冲,“那只野猫的窝没了,不是被风吹了就是被雨刮了,要么就被它自己踹下来了,关老子什么事?”   琬宜怔一下,咽下喉咙里的酸意,与他讲道理,“昨天还在的,昨晚上没下雨,没刮风,可早上就没了,连个影子都没看见。阿黄在那里住了好久了,从没弄翻过,谢安,你好好想想,有没有见过那个窝。你说个地儿,我自己去就成。”   “所以你就来找我?”谢安俯身凑近她,“你脑子里怎么想的,跟爷说说?”   琬宜声音颤一下,小声哀求,“谢安,你别闹了。”   谢安手摸摸鼻子,似笑非笑,“我要是不还你,你怎么办?”   琬宜僵在那里,半晌没有言语。她头发长,几根被风吹着蹭到谢安的手上,酥麻痒痒,他心里一软,语气也放轻柔几分,可还有些强硬,“说话啊。”   姑娘依旧没理。   琬宜心中委屈。她来找谢安,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她知道,姨母对她再好,她也只是寄人篱下,谢安想做什么,爱做什么,她根本无权干涉。但他的态度,着实伤人。   让她觉得,她很多余,惹人讨厌……   眼里泪意涌出,琬宜强忍着没让它落下。旁边传来声猫叫,然后一阵风刮过来,黄色野猫扑到她腿上。琬宜唇抖了抖,弯身把它抱起来,环在臂弯里,盯着谢安的眼睛。   谢安终于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能察觉到她眸子比以往更加黑亮,脖颈间没被头发遮挡住的肌肤白嫩纤细,脆弱的好像一碰就会破。   心里蓦然间窜上股酸涩,谢安脑子一懵,恍然发觉自己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琬宜嘴唇动动,没说话,嗓子眼里溢出一声呜咽。她捂住唇,没再说别的,匆忙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剩下谢安愣愣呆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心里就一个声音,娘的,玩大了。 第10章 台阶   一晚上的功夫,局势翻转,这次成了琬宜不理他了。   她给自己寻了个新活计,每天在屋子里绣手帕。琬宜的女红从小就好,又是名家教的,做出的东西精美漂亮的不像话,卖到城里去,一条五十文。她做活儿慢,两天绣一条,虽然不多,却也够她花用。   琬宜不藏私,除了买些胭脂水粉,剩下的钱全都交给杨氏。每天里,她陪着杨氏院里院外忙活一阵,然后就坐在窗前,绣到太阳落山,吃完了饭,再缝缝补补,便就到了该睡的时候。   日子好像一天更比一天好了,至少对琬宜来说是这样的。   谢安的生活却有些难受。   琬宜躲着他,总是缩在屋子里,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一面。他也不敢再折腾,每天规规矩矩的,按饭点出门回家,连劈柴的声音都不再放肆。   放不下面子去和琬宜讲和,又受不了琬宜现在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谢安每天心里都在憋着一股气。   小九门里,伙计的日子更加痛苦了。   其实,第二天的时候,谢安就已经偷偷又把窝放回树上了。琬宜也瞧见了,但是她没让阿黄去住。她自己拿个不用的篮子,擦洗干净,往里垫上旧衣服和废棉絮,放在屋子里,算作野猫的新家。   杨氏没反对,也因为她有了个伴儿而高兴。阿黄每天睡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有人给喂水喂饭,琬宜还会给它洗澡和温柔地抓痒,它也高兴。   整个家里,就谢安窝火儿。但是他还不能再发脾气,憋的心疼肺也疼。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慢慢的,杨氏也发现了他们俩之间的别扭。   一日风雨交加,谢安出门比以往晚半刻钟,杨氏翻箱倒柜给他找蓑衣。找着找着,突然回头问他一句,“你是不是招惹琬宜了?”   谢安本斜靠在椅子里把玩剑穗,听见这话,手指动作一顿。他手指勾勾额角,垂着眸没说话。   看他那副蔫了的葱叶子似的样子,杨氏无端想笑。她扯了蓑衣在手里,坐他相邻的凳子上,戳戳他手臂,“你倒跟我说说,你怎么欺负她了。”   谢安烦躁揉揉头发,右腿抬到左膝上,“我早没欺负她了。”   他侧脸看向杨氏,“这次是她欺负我。”   “你少唬我。”杨氏沉了脸,狠狠搡他一下,“琬宜性子乖顺,从来都是轻言慢语的,怎么可能欺负你。你长那么高,推她一下她半月都得疼……”   谢安没等她说完,哼哼一声,“我又没说她打我。”   杨氏正色看他,“谢安,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对琬宜做什么了?”   谢安舌舔舔腮,半晌才温吞道,“我把那只蠢猫的窝给端了。”   杨氏瞪眼,“你有病?好端端的,拆人家窝做什么。”   谢安“啧”一声,“我不是又给它弄回去了吗。”   杨氏懒得理他那副样子,又问,“肯定不止这一件,你继续说,别瞎扯。”   “然后,我也没干什么啊。”谢安把腿放下,胳膊拄在膝上,手抱着头,“您也知道我脾气不好,看她哪里不对心了,就好出口说两句。虽然有时候,略微过分。”   杨氏冷笑,“略微?”   谢安顿了顿,捏捏眉心,“我以后改,改还不成嘛。”   “你活该,自讨苦吃,怨不得旁人。”杨氏倒杯茶润喉,斜睨他,“那你现在想怎样?”   “我还能怎样。她倔的像头驴,理都不理我,我总不能趴她炕头,腆个脸哈巴狗儿似的道歉吧?您看看,我这些日子,不都挺好的吗,她呢,眼角都不愿意给我一个,嘁……”   杨氏手往桌子上一拍,“你再给我嘁一个?”   谢安没了声。杨氏盯着他看,又道,“你说谁像驴?”   谢安脑子里乱作一团,背重重往椅背上一靠,胳膊搭在眼睛上,扯扯嘴角,“我驴,我驴成不成?”   “你本来就驴。”杨氏笑骂,“早该有个人管管你那臭脾气。要不然,我早晚要被你气死过去。”   谢安腿蹬了蹬,靴子底刮擦着地面,声音难听。   屋子安静,过了会,杨氏缓声道,“琬宜不是不讲理的姑娘,要是你不再像以前那样,她定是不会不给你机会的。”   闻言,谢安倏地偏头,唇角抿起。   杨氏冲他摆摆手,“我给你弄个台阶,你下不下?”   “……”谢安手指在扶手上划了一圈,一脸豁出去了的表情,“下。”   --   谢安进门的时候,春东就发现了,三爷今天的心情,好像挺不错。   扫地的伙计跟他打招呼,他唇角微勾,还笑了一下。   春东心里也放轻松了不少。昨晚上是他值夜,但翠翘遣人找他,还放话说他不来就断绝关系,春东不敢不去,待了一夜后,今早上心里一直哆嗦着,怕谢安骂他。   不过看这样子,应该不会被训了。   他拨拨头发,下楼迎过去,笑眯眯,“哥,今天来的挺早啊。”   谢安往外头看了一眼,雨已经停了,太阳快到半空。他拿着马鞭子戳了春东一下,笑骂,“瞎?晌午饭的点儿都要到了,早个屁。”   看谢安还有心思开玩笑,春东僵着的肩膀放下来,跟他勾肩搭背,随口扯着聊天,“别看早上下雨,生意可好,西街的钱掌柜输了付家老大二百两银子,他媳妇儿可泼辣,拿着钩子过来追着他打。”   谢安伸手揉揉眉心,歪头问,“见血了?”   “可不。”春东咂咂嘴,“差点把钱掌柜的耳朵拽下来,那叫的凄厉,周围人都吓得直哆嗦。我让底下人把他俩撵出去了,到外面去掐,听说钱夫人要和他和离。”   谢安没说话,春东指指外头,“看,钩子还在那儿呢,才走不久。”   “那你这脖子怎么回事?”谢安瞥他一眼,拧拧眉,“拉架弄的?”   春东被问的愣一下,缓过神来颇不好意思地伸手摸摸,细细深深一道划痕,巴掌那么长,凝了血痂。他咧咧嘴,“不是。”   谢安停住脚步,站在楼梯口看他一会,眼睛眯起,“又去珠翠楼了?”   “啊……”春东尴尬笑笑,“哥你放心,我去的晚,没耽误生意。”   谢安没理他话茬,仔细端详了下,反倒笑了,“挠的挺狠啊,就因为你半个月没去看她?”   春东点点头,“可狠了。泼辣着,像只野猫。”   谢安“嘶”一声,问他,“这么凶?生气了就挠人,往死里挠?”   春东模样颓靡,往裤腰下面瞅瞅,“还咬人呢,往那儿咬,疼得我命都去了半条。”   谢安顺他目光看下去,打了个哆嗦。真会挑地方。   这么一对比,他忽然觉得,家里那只倔兔子……也挺好。生气了也只是闷不吭声,不挠人不咬人的,多乖啊。   一时无话,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谢安忽的问了句,“咱这,哪家的卖的花好看?”淡淡的语气,说的随意。   春东一怔,以为听错了,“哥,你买花干什么?”   谢安说,“我种院子里,好看。”   春东“哦”了声,又问,“你以前不是说味道恶心吗,还招蜂子,怕蛰了鸡鹅的眼睛。”   谢安凉凉扫过去一眼,春东脖子一缩,闭了嘴。   ……   晚些的时候,谢安一个人靠在椅子上翻账本,越想越觉得他娘的主意好。姑娘家就爱这些花花草草,他和她一起拾掇拾掇园子,好声好气些,总能把以前的坏印象消一点。   但是有一点他是不认同的,他怎么就欠人管教了? 第11章 秀才   下午的时候,杨氏出门,家里就剩琬宜一个人。   她昨晚熬了夜,对着细细的针尖太久,觉得眼睛酸疼,白日里就没再碰针线。她到屋里转了圈,看见杨氏放到木盆里准备洗的脏衣裳,这几日天气都不好,攒的衣裳挺多,积成了小山。   底下两件厚袄子,上面是些单衣。谢安最常穿的那件黑色外衣蒙在最上面,腰带张牙舞爪顺着盆沿儿落在地上。琬宜走过去,提着放回盆里。   阿黄跟着她前后地转,琬宜回头拍它屁股一下,笑着哄它,“躲远点,别溅你一身水。”   那一巴掌不轻不重的,阿黄根本没在意,依旧团在她的脚边。琬宜搬了个凳子坐在盆前,伸手摸摸它脑袋,指着不远处的木盒子,“去把皂角粉拿过来。”她笑,“做的好给你抓痒痒。”   阿黄听话,跑过去用前爪一点点把盒子蹭过来,半分不洒。琬宜赞赏瞧它一眼,捏几撮粉末洒在盆里,挽了袖子洗衣裳。   她来这快两个月,原来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学着学着,现在也知道了该怎么洗衣擦地,怎么做饭烧火。在临安呆的久了,过惯了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再回想起以前在广郡王府的锦衣玉食,像是在做梦。   但死别之痛是忘不掉的,无论何时回想起来,心中总是酸的发疼。有时早上起来,总会发现枕上湿了一片,只要梦见了姐妹亲人,接下来一天的眼睛都是红的。   琬宜歪头,逗弄阿黄两下,刻意不去想过往。过不久,泪被憋回去,只剩眼眶发酸,她拿起谢安那件外衣在手上搓了搓,看着揉出来的浑浊沫子皱皱眉,又起身起拿了个搓衣板。   几步远外还有个木盆,放洗过的衣裳用的,琬宜坐在小凳上有些犯懒,弯身过去,手勾着盆沿儿拉到脚边。在搓板上来来回回把谢安那件外衣揉了好几遍,直到洗出的泡沫没再有灰浊的颜色,才扔到那个盆里。   琬宜叹口气,用手腕擦擦额上汗,在心里记着,这件待会要好好淘一遍。   谢安在外面总是骑马,土路多灰尘,衣裳脏的快,他又不是在意这个的人。想起姨母房里的那半匹玄色布,琬宜蹙着眉想,要不要挑个时间给他缝件衣裳?   上午的时候,杨氏和她聊了挺久,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和谢安之间的别扭。   从心而言,琬宜对谢安并不讨厌。他对她欺负逗弄,嘴上总说着要撵她,却也没真的对她不好,衣食住行上,从未苛刻,琬宜知道感激。与其说她对谢安印象坏,不如说她怕他,所以才会躲。   她本就没接触过什么男子,起初时看着谢安下意识便就紧张,他却半分不体量,言语间尽是火.药味,横眉冷眼,让人心中瑟瑟。   后来相熟些,她也尽力讨好,忍耐他有时的为难,可谢安脾气依旧阴晴不定。与她说话,多是讥讽嘲笑,就算知他并无恶意,琬宜也难免心中难受。   她心中的想法是,我惹不起,便就避开吧。而这样的日子看似得到了平静,却始终不是个办法。在同一屋檐下,她和谢安之间的疙瘩,早晚要解开。   杨氏说,“谢安本性并不坏,他爹不在的早,家中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他是长子,很小就要扛起一个家。在小九门那样的地方呆了十年,他性子霸道惯了,说话做事有时让人不舒服,琬宜受委屈了。”   杨氏说的贴心,琬宜也动容。谢安脾气暴躁,爱骂人,敢打架,但不是个恶人,琬宜一直知道。至少,他愿意收容她,对杨氏孝顺。   两人之间凉了半个月,就算那晚上谢安过分些,心中的气也早就没了,欠缺的就只是个契机。琬宜想,要是谢安能和和气气和她相处,就算偶尔挑刺难缠,她也是可以忍耐的。   听杨氏说,嫌家中院子太素净,她让谢安买了许多花苗。下午的时候,他回来帮着种到后院的葱地旁边,姹紫嫣红的,总能多些生气。   琬宜抖抖手上的水,站起来把脏水泼到门外去,在心里打算着。待会等谢安回来,她先低个头吧,他那酸脸的样子,也不指望了。再说,早出晚归撑起一个家也辛苦,她让着他些。   把木盆放下,琬宜带着阿黄到井边打水。轱辘刚转了半圈,门外忽然传来阵响动,阿黄耳朵一抖冲过去,拦在篱笆门的里头打量外头的人,示警地大叫。   琬宜偏头看过去,那儿是个年轻的书生。穿着浅色布衫,头发一丝不苟束起,面容看起来干净清秀,没一丝攻击力。和谢安是截然相反的模样,眼神,气质。   她没动,隔了老远问一句,“做什么的?”   曾鸣看的手紧张地攥着袖子,脸颊突的泛红,他嘴唇嗫嚅几下,轻咳一声,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几分。琬宜半坐在井台上,听见道温润的声音,“在下此行,前来送花儿。”   --   谢安心情大好,晌午过了没多久就回了家,一路上唇边都带丝笑,直到走到了院门口。   他把马拴在旁边柱子上,歪斜着倚墙,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站着的一男一女。   姑娘穿着身浅青色的布裙,端庄清丽,正面色温和地和对面男子说话。那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好像逗得她笑了,她嘴角勾起个弧度,桃花眼微弯的时候,像月牙儿。   谢安“啧”了一声,烦躁抹了把头发,侧过头,眼神凝在马甩动的尾巴上。嘟囔,“笑个屁啊笑。”   他做梦也没想到,来送花的是个年轻男人,一派谦谦君子模样,看情形,脸皮还挺厚。   把花送到赶紧走就得了,非要啰里啰嗦拉着人家姑娘说个什么劲儿,喝水不要钱也不能这么糟践唾沫啊,这不叫脸皮厚?   再等一会,那边还在讲。马仰着脖子打了个响鼻,谢安手揉揉鼻子,看不下去了。   他慢吞吞走过去,站在曾鸣看身后。斜叉着一只脚,仍比他高半个头。琬宜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唇微微开启,谢安使个眼色过去,她似懂非懂,复又闭上。   曾鸣看仍旧滔滔不绝。   谢安舔舔嘴唇,折起马鞭,冷不丁伸手捅捅他后腰,“你在这儿墨迹什么呢啊。”   一如既往的嚣张气焰,下巴微扬,眼角眉梢嫌弃浓重。曾鸣看显然被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往侧退了一步,嘴唇颤抖着没说出话。琬宜偏头,肩膀耸动,压抑下笑意。   谢安又斜她一眼,琬宜正了面色,冲他说了句,“你们聊着,我衣裳没洗完,就去了。”   谢安满意她的反应,微微颔首,倒是曾鸣看有些急。他垫着脚看着琬宜离开的背影,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腹前,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谢安眯起眼,挪了一步挡他前面,声音冷下来,“再看,爷戳瞎你信不信?”   曾鸣看睁大双眼,却只能看见谢安绷紧的下巴,他抖了一下,软下来。谢安胳膊肘搭他肩上,微微俯身,鼻子里喷出的气烘在曾鸣看耳朵根,带些凶狠地问,“你倒是跟爷说说,你看什么呢?”   曾鸣看快被他的气势吓傻,缓了好一会才有了动作,小小往后退一步,“谢兄,请你不要对我上下其手。”   “……”谢安没听太懂,但也差不多领会个意思。他抱着臂,好整以暇看他。   曾鸣看挺直背看着谢安,温吞道,“在下是读书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谢兄莫要与在下动粗才好。大家同住一城,最好要一团和气。”   谢安勾起一边唇角,冷眼看他,“给老子说人话。”   曾秀才肩膀一抖,脸憋得通红,半晌说出一句,“你别打我……”   谢安手揉揉额角,被他那副样子弄得想笑。过会,他敛起眉眼,低声道,“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刚才那俩眼珠子,看什么呢?”   “那位姑娘……”提起这个,曾鸣看眼睛一亮,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生的好是娟秀美丽,真是在下见过的最标致的女子了。虽然穿着布裙,举手投足却有着贵家小姐的气度。”   谢安脸色愈发阴沉,曾鸣看恍若不觉,继续道,“这便就是书中所说的,秦地罗敷女吧。”   “罗个屁的敷。”谢安冷哼一声,看他的眼神中寒意毕现,“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兄相信一见倾心吗?”曾鸣看抬头看他,手颤抖着扶上谢安手中马鞭,言辞恳切,“在下愿意求娶令妹。在下前年刚中了秀才,又是家中幺子……”   “……”谢安唇角一抿,下意识扬起右手,曾秀才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颤巍巍,“说好不打人的。”   谢安往前进一步,拉近距离,“谁跟你说好的?”   正僵持着,院里忽然传来声挺大的响动,接着是琬宜的惊呼。谢安迅速回头看了眼,再面对着曾鸣看时,鞭柄挑起他下巴,厉色道,“给老子滚。” 第12章 破冰   回到院子的时候,正瞧见琬宜吃力提着水桶,旁边一滩水迹,看样子洒了不少。她挽了袖子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拎不动,放下来,弯腰喘粗气。   谢安站门口看她一会,走几步过去,抢她前面握住桶把儿,“不用你,给我。”   琬宜愣一下,抬眼往上看,他俯着身,衣领往下垂,锁骨露出大半,线条硬朗。她脸一红,顺从往后退一步,谢安绷着脸把桶提起来,走两步才想起来,问她,“放哪儿去?”   “啊,”琬宜撩撩耳边头发,小碎步从他身边擦过,指着正屋前面,“房门口,衣裳还有几件没洗完。”   听她说起,谢安才注意到,院子里的晾衣绳已经满满挂了一排,滴答往下淌着水。他那件黑外衣在最外面,旁边晾着她的罗裙,象牙色。两者在一起,格外和谐。   迎风招展的时候,腰带擦过裙摆,谢安眯一下眼,刚才憋闷的心情恍然舒缓许多。   花已经搬到院里去了,挨着鸡舍,摆了三四排。都是鲜艳艳的颜色,牡丹,月季,翠菊,刚洒过水,阳光流转在花瓣上,闪的谢安眼睛发花。   他抬手挡住一半眼帘,听着身后的哗哗水声,目光在一朵朵花上瞟过,视线飘忽,明显心思不在上面。   阿黄吃饱喝足蹭过来,不客气地选盆牡丹下面懒散躺着。谢安歪头瞧见,哼笑一声,脚尖过去踩踩它尾巴,“老子累死累活,你倒好命,整天悠闲着?”   阿黄对这等讨人嫌的行为表示不满,又惧于谢安淫威不敢造次,喵呜一声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   谢安扯一边嘴角,继续踩它尾巴,“她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瞧你一嘴腥味,恶心不恶心。”阿黄不理,他顿了下,又说句,“爷还饿着,半天没吃几口。”   ……   他有一句没一句念叨着,不知不觉间,后面水声停下。   谢安回头看一眼,瞧见琬宜侧脸,依旧洁白无瑕,一缕发丝垂下,美的像幅画。她安静垂着眸,手上动作娴熟拧衣裳,因为要干活,腰带系的紧,把腰束的细细一小条,胸前鼓起个饱满弧度。   裙摆垂到脚踝,露出双浅色绣鞋。   似是察觉到他肆无忌惮的目光,琬宜偏头看过去。谢安并没躲,大大方方迎上她的眸子,琬宜怔一下,然后笑笑。眉目舒展,婉约柔和,微微颔首后,转身回屋里去拿木夹子。   看着她笑,谢安心脏狠狠一缩,仓促回头后,仍旧跳如擂鼓。   琬宜许久没理他,蓦的一弯唇,谢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伸手摸摸胸口,谢安不知其中是什么滋味,毕竟“受宠若惊”这个词放在临安小霸王的身上,略显违和。过半晌,谢安拧眉低骂一句,“娘的,这是给爷气出心疾了?个烦人秀才……”   ……琬宜收拾好一切后,谢安仍旧在花前站着。背着手,面色沉沉,看不出心中所想。   想着那会还说要让着他些,琬宜手摸摸下唇,壮着胆子到他身边去。   谢安似乎又高了些,琬宜仰仰头,察觉自己已经连他肩膀都不及。旁边人气势迫人,琬宜清咳两声,想着要怎么开口起头儿,不让气氛这样尴尬。   她来了,阿黄便就起身,摇晃几下屁股,扑她腿上。明明是只猫,却总是黏人像只狗。   琬宜弯身抱她进怀里,将它屁股托在臂弯,唇张了张,还没说话,就听谢安开口,“以后别总给它吃鱼。”   她愣一下,偏头看谢安,有些想笑,“可阿黄是猫,不吃鱼吃什么。”   谢安抿抿唇,“它又不会用柳枝揩牙,吃多那东西,嘴里闻着一股骚气。”   阿黄不乐意,冲他凶狠龇牙,谢安眼神扫过去,它胆子壮了没几下,怏怏垂下脑袋。琬宜抚抚它背上的毛,看着谢安的侧脸,唇角微微勾起。   他总是这样说话,毫不客气的,可今日听起来,琬宜却觉得有些可爱。许是心结解开些,也许是谢安的夹枪带棍不对着她,琬宜总觉得,他现在别扭的样子就像是被她揍了屁股的阿黄。   琬宜笑一下,用阿黄的爪子踹一下他胳膊。谢安动作一僵,缓慢偏头,看着她弯起来的眼睛。   她启唇,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轻轻的,“你是不是饿了?”   谢安只觉胸中似是又怦怦猛跳几下,一股热气顺着后背往上爬,燥的额前头发都有些湿。他不愿露出窘态,下巴扬了扬,过了会,才淡淡“嗯”了声。   琬宜忍了一会,还是笑出声。   谢安似是觉得懊恼,倏地又转了脸,语气威胁,“知道爷饿了,还不做饭等什么呢?”   琬宜这次没怕,她把阿黄放到地上,再直起腰,说,“我做菜不好吃,姨母要很晚才回来,你担待些。”   谢安冷哼一声,生硬扭过头,“我也没指望。”   琬宜手捏捏耳垂,看他一眼,没出声。   谢安自觉失言,舌头在牙齿上舔一圈,又慢吞吞道,“得了得了,我不嫌弃还不成吗,总给我摆那副冷脸儿。还说爷脸酸,爷看你也没好到哪里去。狗脸子……”   琬宜食指弯起抵住唇瓣,轻声说句,“那以后,咱们和和气气的,成不?”   闻言,谢安忽的垂眸瞧她。鼻梁高挺,睫毛在眼下一片阴影。   琬宜这才发现,他原来是内双。细细窄窄一条褶皱,狭长凤眼,瞳仁幽黑如墨,怪不得随意看人时也觉得让人心头一凛。   她脚尖蹭蹭地面,复又问句,“成不?”   轻巧的语气,里头藏着几分试探,几分期待。风吹过来,鼻端浓浓牡丹芳香。   “什么成不成的。”谢安假意瞪她一眼,压下心头的轻松窃喜,轻轻搡她肩膀一下,哼声道,“给爷做饭去。”   琬宜浅笑,应了声,往前走几步,回头招呼阿黄,“走,咱们做饭去。”   谢安吸了口气,眉毛一竖,伸脚拦住猫,“它不许去。”琬宜不明所以,但也没和他硬碰,奇怪看他一眼,撩了裙摆进了厨房。   没一会,刷锅声音响起,她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做葱花鸡蛋饼,行吗?”   谢安正拉着阿黄前腿,恶狠狠带着它往前面拖,闻言,连头都没敢回,含糊应了声,又补了句,“温一杯酒。不用太烈的,竹叶青就行。”   琬宜没反驳,反倒好脾气回了句,“那行吧,我再给你卤两只鸡爪,做下酒菜。”   谢安心情爽利不少,声音难得和和气气的,“你下厨,怎么办你说了算。”   趁他说话的功夫,阿黄屁股一缩想要逃了往厨房跑,被谢安手疾眼快一把提住后颈毛。   他拎着阿黄往墙角走几步,往厨房门口看两眼,没见琬宜出来,随即厉声斥责,“女人做饭,你一公猫凑什么热闹,要不要点脸了?有没有点羞耻心?”   顿一会,谢安又骂,“整日里围着个女人转来转去的,能不能有点正事做,像个男人的样子。瞧你,胖的像只野猪,连家都不会看,随便放个酸秀才进来,爷养你有个屁用啊。”   阿黄瞪了眼睛,朝他吼一声,被谢安一巴掌扇在脸上,转而安静下来,乖顺伏在地面。   ……院里一时静寂下来,只有鸡崽发出的唧唧声,和屋里锅铲挨着锅翻炒出的刺啦声。   谢安陪阿黄蹲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娘的,那会她到底对那酸秀才笑什么呢? 第13章 温馨   时间眨眼即逝,再几日之后,已是九月。一夜西风过去,早上推开门,残花败叶一地。   琬宜起来的时候卯时过半,天还黑着。她探个头出去,鼻尖瞬间被冻的通红,一身薄棉夹衣也抵不住风寒,风一来便就吹透。   屋里阿黄闲适靠着火盆懒觉,听见响动抬起半个脑袋,哼叫一声又回去睡。琬宜瞧它一眼,还是硬着头皮往屋外踏了一步,反手关上门。   今天是白露,秋已至,杨氏昨天染了风寒,现在还睡着。琬宜搓搓手,小跑进厨房,引上火,烧一大锅水。她嫌冷,还没洗脸,正好旁边灶上闲着,锅不小,热水够一家人洗漱。   屋里光线昏暗,只壁上两盏烛火,柴火声噼噼啪啪。她拢着裙摆蹲在灶台前,拿着空心柴管鼓着腮帮子往里吹气。被烟呛到,琬宜咳两声,太专注,连谢安什么时候站她身后都不知道。   “啧。”他还没睡醒,手抬起来揉两把眼睛,拽着她后衣领给提起来,往旁边搡搡,“教了你多少次,怎么就学不会,你这么吹,天亮了火也烧不大。”   琬宜笑着摸摸头发,让了地儿给他,转身去拿碗筷。   瓷器碰撞声音悦耳,她看谢安一眼,声音轻柔,“昨晚上炖了猪骨汤,还剩大半锅,正好在上面蒸馒头,沾了肉味,肯定好吃。”   谢安困着,火烧起来后把管儿往旁边一扔,懒洋洋靠在旁边凳子上,打个哈欠,“有没有点别的,总吃肉,多腻啊。”   琬宜手上忙着,没回头,“别人家想吃肉都吃不上,你还嫌。”   “那是别人家。”谢安哼笑一声,两腿交叠,“爷们儿有本事,山珍海味也吃的起,谁管得着。”   琬宜轻笑着摇摇头,没别的话。   见她不理,谢安嘟囔两句,又开腔,“那你给不给我做啊。”   “成啊,给你做,哪儿敢逆着你。”琬宜架一个竹帘在锅上,馒头贴着壁摆整齐,歪头,“蒜泥胡瓜吃吗,还是蒜末茄子?”   阿黄也惺忪着睡眼从门口进来,谢安冲它招招手,弯腰一把拎起夹在臂弯下,“我不吃蒜。”   琬宜“嗯”了声,盖上锅盖,面过身子瞧他,“那醋拌胡瓜,吃吗?”   “醋……”谢安撸两把阿黄的后颈毛,沉思一会,“吃吧。”   琬宜应声,又转身去篮子里翻胡瓜。昨天中午杨氏买的,和一堆白薯放在一起,她翻几下没见着,就蹲下仔细找。   光影朦胧下,天边微微曙光。小小厨房里,她在那蜷缩着,像只兔子,锅里汤汁翻腾着,扑鼻菜香。谢安手扶着额坐着,阿黄乖顺伏在他怀里,气氛和谐温暖。   他半掀开眼皮瞧她半晌,舒坦地像是寒冷冬日里刚洗了个热水澡,暖流从心中蜿蜒而过。   又过了会,琬宜叹着气站起来,颓丧靠着墙边,喊他名字,“谢安,我找不到了。”   她早就不再唤他哥哥,总是直呼其名,第一次时,谢安还有点不高兴,后来就也习惯,甚至觉得这样有种别样亲密。   什么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比如她适应他的坏脾气,比如他容纳这样一个陌生姑娘的存在。从讨厌,到不嫌弃,直到现在连谢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他思考过这个问题,不得其解,最后归因于自己的善良。虽然这两个字,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稍显讽刺。   阿黄叫了一声,扭屁股跳下去,趴到篮子边,对着一堆白薯端详。   谢安手撑着扶手摇晃起来,脚尖挑着阿黄的胖肚子弄到旁边去,低声呵斥,“哪儿都有你的事,滚一边去。”   琬宜咬着下唇,忍回笑意。她立在一边,安静看着谢安粗蛮地把白薯都挑出来扔到一边,不多时就满地狼藉。   冷风从门缝中钻进来,顺着衣领钻进后背,琬宜一颤,捂鼻子打个喷嚏。   “怎么了?”谢安眉头一拧,抬头看她,眉心几道褶皱,“冷就回屋穿点去。”   “没事,我烤烤火就行了。”琬宜摇下头,往炉子旁边蹭,“一会菜就熟了,我看着点。”   谢安嗤笑一下,随手拿块生姜扔她脚边上,“你穿九天玄女衣啊,折腾那么久,一会儿的事儿,耽搁的了什么。就在那磨磨唧唧。”   琬宜揉下鼻尖,听他又说,“再说,我是死的?”   她抿抿唇,还是笑出声,手腕在一起活动活动,拢紧襟子往外头走,“那我先去了,你看着点火。要是汤嫌少,就加点水。”   谢安随意敷衍了几句,拿个木桶过来,装一半热水,提到她房门口,“顺便洗把脸。”   琬宜愣一下,弯弯眼睛,“成。”   --   为方便,吃饭是在杨氏的屋子里。弄了张桌子在炕头,杨氏在里头,琬宜挨着炕沿儿,谢安嫌挤,自己端个碗到旁边,和阿黄成伴儿。   从那日花送过来后,杨氏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缓解了许多。   虽然没几日就起了秋风,牡丹零落一地有点可惜,但也值得。家里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重要,谢安混惯了,她治不了,不过看这样子,琬宜有些本事能降住他。   人家说水柔能克刚,杨氏觉得不假。这才没多久,谢安就已经服了软,说不定再过些日子,他还真能再收些心,更服帖些。   前几天陈媒婆又来找过她,说张家姑娘有意和好,不再提起谢安断了张家哥哥腿的事,问她愿不愿意。要是在以前,杨氏说不准就答应了,但这次,她踌躇一会,推了这门亲事。   在杨氏的心里,没谁比琬宜更好。有可能制得住谢安的姑娘,少有。   她心里高兴,给琬宜夹一筷子肉,笑吟吟,“入秋了,以后一天比一天冷,琬宜还没有厚衣裳呢。”   琬宜把饭咽下去,筷子搭在碗沿儿上,温声笑,“没事的姨母,我今天就做。家里有棉絮和布匹,我勤快些,两日就做好了。”   她偏头,看向闷不吭声的谢安,“我这几天不绣帕子了,多做几身,咱们换着穿。哥哥的外衣也旧了,正好有两匹玄色布料,就是棉絮少了些,要再买点。”   杨氏答,“这个好办,待会让谢安和你一起去。正巧他有马,方便。”没人吭声,她又叫了句,“谢安?”   屋里静默一会,谢安扒两口饭进嘴里,半晌才“嗯”了声。埋着头,看不清神情。   阿黄吃完碗里的饭,扯着嗓子叫了一声。谢安把肉丢一块给它,狠眉狠眼,“闭嘴。”   语气虽凶,但听得出心情不错,尾音轻快。琬宜唇弯了下,给杨氏挑一筷子胡瓜在碗里,问,“谢暨呢?弟弟什么时候放学回来,他在外辛苦,我多给他也做几套好了。”   “就这半个月的事情。”提起小儿子,杨氏摇头叹气,“回来了便就不会再去了,他给我写信,把那里的先生同窗挨个数落了一通,差点要自己跑回来。还说要是我不答应,一路要饭回家也不会再上学。”   琬宜听的诧异,“是有人欺负他吗?”   “怎么可能。”杨氏哼笑一声,“他没比他哥哥差多少,小混蛋一个。七岁时就拿着石头给人家开了瓢儿,上蹿下跳,像只疯猴子。我就没担心过他会受欺负,要不是为了挫挫他的气,也不会送他到那么远的学堂,半年才回来一次。”   琬宜有些怔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谢暨都这么野,谢安小时候,得是什么样子。   杨氏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含一口饭进嘴里,撇撇嘴,“知道为什么咱家住这城郊,连个邻居都没有吗。”   琬宜摇摇头。那边,谢安把筷子往碗里一戳,气急败坏,“娘,您今早上话怎么这么多。”   杨氏不理他,继续跟琬宜讲,“因为他十二岁的时候,邻居家小孩骂他,话我就不重复了,反正不好听。谢安被逼急了,可人家家里兄弟多,他和谢暨也打不过人家,就想损招。”   琬宜瞥谢安一下,看见他绷紧的嘴角。他瞪她一眼,琬宜微微弯下唇,没理,继续看着杨氏。   “一连半个月,他和他弟弟晚上不睡觉,披着白布到人家窗门口装鬼,掀人家瓦片往窗户上砸,把鸡往粪坑里扔。”杨氏回想着,被气笑,“他哥俩从小主意就正,什么都不告诉我,直到邻居一脸青白地举家搬走,我才知道了这怎么回事儿。”   “……”琬宜顿了顿,笑的弯腰。   缓了会儿,琬宜又说,“挺好的,这样不受人欺负。”   杨氏点头,“所以二十岁还是光棍一条,人家都躲着他,给钱都不愿意嫁。”   谢安把碗“嘭”的一下放旁边桌上,气冲冲说了句,“有完没完。”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转悠半圈,赌气推门出去。   琬宜笑的更止不住,捂着唇,眼眶里聚了汪泪珠。杨氏把窗户推开些,扬声对着谢安喊了句,“待会带琬宜去买布和棉絮,记得没有?”   谢安冷着脸给马喂草料,直到杨氏又喊了两声,才一脸不耐哼哼两声,“啊。” 第14章 骑马   等琬宜收好碗筷出门,谢安正靠在树上等她,脸色说不上好看。想起杨氏说过的话,琬宜再瞧见谢安,总是想笑,可她一弯唇,那边就火了起来,“笑个屁。”   她手指摸下鼻子,敛了眉眼。静默一瞬,只有风卷起地上尘土的声音。   琬宜打破平静,先一步往东边走,谢安愣一下,叫她,“干什么去?”   她回头,“不是说要进城买东西。”   “你走着去?”谢安小指勾了勾额角,被气笑,指了指旁边的黑马,“我骑马,慢悠悠晃在你身边,走小半个时辰?”顿一下,他又接,“你说像不像押犯人。”   想一下那画面,琬宜也弯弯眼。她身子面过来,又道,“那怎么办呢?要么你牵着马,咱们一起走过去。”   谢安又乐一下,“去西天取经?”   这人总是能寻住话头堵她,琬宜脚尖踢走前面的小石子,无奈,“那要不你先走,我自己去……”   谢安不再等她说完,解开绳子拉着黑马往她那边走两步,“废话那么多,我载着你不就成了。”   话落,他拍拍马背,过去扯了下琬宜的袖子,“上马来。”   旁边黑马鼻子里呼出一口热气,歪头正喷在琬宜脖子里,她心一惊,差点跳起来。   “别了。”琬宜慌忙往后退一步,摆摆手,“我识得路的,你先去吧,我自己慢慢走就成了。我带了银子,买那些东西应该够了,离天黑还久,我自己搬得回来。”   谢安“啧”一声,胳膊肘拄在马背上,偏头看她,“你是不是怕我趁机占你便宜?”   琬宜还没开口,他又道,“爷是正经爷们儿,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   琬宜似是羞了,缓缓垂下头,露出段纤白脖颈,耳垂莹润。看这景象,谢安喉头忽的一紧,别开眼,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句,“爷就只占自个儿媳妇便宜。”   听他说完,琬宜更局促,耳后肌肤渐渐染红。她抬头,紧张摸一下鬓边碎发,“不是那意思。”   “那怎的?”谢安撇下嘴,“怕别人说闲话?我在城门口放你下来,不就得了。这路上根本没几个人,你头低一下,马骑的飞快,能有什么事。”   琬宜脸颊嫣红一片,她手指搅在一起,半晌开口,嗫嚅着,“我害怕。”   停一下,她又说,“我怕马,小时候和哥哥骑马,他把我摔进河里了,还被鱼咬了一口,疼了半个月。”   谢安动作一顿,看着琬宜把手腕伸过来放他眼皮底下,月牙形,一个粉红的疤。   他没忍住,拳抵着唇笑出声。黑马在旁边变得躁动,蹄子摩擦地面,谢安安抚几下,偏头问琬宜,“那你怎么不早说?”   她把袖子撂下,唇抿起来,“还不是怕你损我。”   谢安手指勾着眉骨,听琬宜拿腔作调学他说话,“女人,真是麻烦。”   她总是矜持温婉的,像现在这样活泼生动的样子,少见。谢安眉挑一下,看她复又变的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在憋不下去。长臂搂着黑马的脖子,脸贴在它的鬓毛上,笑的肩膀抖动。   黑马侧脸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琬宜,她抖一下,摸摸脸颊,“谢安……”   谢安“嗯”了声,转头过去,眼睛黑的发亮。琬宜咬着唇,“你到底笑够了没有。”   谢安正色,“没有。”他歪歪头,说,“你怎么这么丢人,骑个马摔进河里被鱼咬。”琬宜抬头瞪他,谢安继续道,“这事儿够爷笑一个月。”   “我懒得和你说话。”琬宜被他气的胸前一鼓一鼓,摔一下袖子,转身,“我不用你了,我自己去。”她回头,“衣裳我也不做了,你穿着旧衣裳过年节吧。”   “得了,别闹了。”谢安忍住要勾起的嘴角,伸手拽着她后衣领扯回来,稍严肃了些,“今天天气不好,早点去我早点送你回来,别让娘惦记。”   琬宜动两下胳膊,也不再挣扎,只神情稍显沮丧,她说,“可是我真的怕。”   “怕个屁。”谢安不再啰嗦,掐着她腰将人扔到马上,自己动作利索,随即翻身坐她身后。   马背太高,让人心底发虚。琬宜脊背僵直,手哆嗦着去摸缰绳,被谢安拍着手背打下。   身后男人声音似笑非笑,“你掌着缰绳?那咱还真得再摔一回。折个跟头翻草堆里去,这回没鱼咬你了,你去啃蚂蚱,好不好?”   琬宜声音带着细碎哭音,“谢安,我说真的,要不你放我下来吧……”   谢安声音轻飘飘从后头传来,“闭嘴。”   下一瞬,他抽了马屁股一下,黑马跑起来,不一会就已经很快速度。风迎面吹来,发丝胡乱飞舞。琬宜紧闭着眼,手扯着马发鬓毛不放,谢安哼笑一声,凑她耳边去,“放手。”   她听不清,颤抖着问,“什么?”   “我说让你放手。”谢安大些声音,恨铁不成钢地骂她,“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哥能摔着你了。你把马毛都揪秃了,它不尥蹶子,惯着你?”   琬宜听进去了,手指慢慢松开。可没多会儿,马踏上个石块,颠簸一下,她被吓到,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再次抓着鬓毛,力道更重。   谢安叹口气,右肩膀往前搡她一下,“松手,抓着我胳膊。”   “啊……”琬宜吸了下鼻子,手缓缓移过去,动作僵硬。谢安松开一只手,按着她肩膀往后撞在自己怀里,咬牙切齿在她耳边骂,“你怎么这么怂?”   “不是……”琬宜后背贴着他前胸,灼人热度透过布料渗进皮肤里。她本想挣开,可眼皮半掀瞧见飞速倒退的景色,又放弃,她说,“我不特别怂的,我就是怕马……”   谢安笑,“那不还是,怂包蛋。”   琬宜哼哼两声,闭嘴不理。   谢安体格结实,衣裳底下肌肉贲张,坚硬的像堵墙。琬宜刚开始时觉得别扭难受,慢慢的,又安心下来。鼻端是他特有的气味,伴随清浅呼吸。   狂乱的心跳也渐渐平稳,琬宜深吸一口气,绷着的肩膀渐渐松下来。   土路不干净,马蹄踏过之处,尘土飞扬。等过一会,谢安眯着眼,垂眸问她,“还怕不怕?”   琬宜顿了顿,缓缓摇头,“好多了。”   他轻笑,喝了声“驾”,而后没再言语。   不知过多久,城门近在眼前。破碎风声中,琬宜好似听见身后人轻缓道了句,“这就对了,有爷在,怕什么。”   --   那日回来后,琬宜便就安心在家中做活儿。她绣工好,针脚细密,做工精致,比成衣店里卖的好太多。   白日的时候,她就在杨氏的屋子里,两人坐在炕头,捧着个针线笸箩,一做就是一天。晚上光线暗,琬宜眼睛难受,便就歇着,靠着炕头逗猫。   衣裳快做完,只剩一只袖子的时候,没了布。   一只袖子用不了多少布,可琬宜和杨氏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愣是没瞧着能用的。晚上谢安回来,杨氏跟他说,“明日早上,再和琬宜去买匹黑布。”   他正烫了杯酒自己啜,靠着椅背用脚尖让阿黄围他转圈儿。闻言,谢安应了声,视线随意瞟在琬宜身上,她叠衣裳,专注着没注意到。   谢安轻咳一声,问她,“骑马呗?”   琬宜偏头,穿鞋下地,把一摞衣裳摆进柜里,侧过脸,轻柔答了句好。   饮尽最后一口,谢安把杯子撂在一边,目光追随地上她的影子转了圈,忽的笑了声。   杨氏用牙齿咬断线,问他,“笑什么呢?”   谢安“啊”了声,摇摇头,“不知道。就是有点想笑。”   ……   次日一早,两人起身去城里。像那天一样,谢安把她放到城门口,琬宜走进去,他把马拴在相熟的人家院里,陪她去买布。   两人肩并着肩,中间隔半步距离。太阳好,光线热烈,琬宜伸手挡住额,看向谢安,“都秋日了,怎么反倒热了。”   他拧眉望了望天,碧蓝一片,没一朵云彩,日光火辣辣。   旁边是个杂货店,谢安拉住琬宜袖子让她停下,指了指门口,“你在这等着,我去买个扇子给你。”   他动作快,琬宜还没来得及阻拦,谢安已经进去。她手在脸颊旁边扇两下,跟着站在门口房檐底下,安静等待。   街上算是热闹,卖糖馓子的吆喝着,走街串巷。不远处街角,一群小孩子在蹦格子,羊角辫朝天,叽叽喳喳,气氛欢快。   西边走过来一个挑担子卖柿子饼的,橘红色上面一层淡淡白霜,琬宜视线跟着他走过,眼瞧着那人转了个弯。她眨下眼,本想转回头,却意外发现街对面站着两个男人。   个子不高,衣着不整,眼神流里流气。他们凑在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偶尔往这边瞟一眼,不知是在看谁。琬宜眉头蹙一下,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毛。   谢安从屋里走出来,拿一把折扇塞她手里。琬宜舔一下唇,想跟他说一下刚才那两个人男人的奇怪,可再转头,对面只有酒旗迎风招展,空无一人。   谢安歪头,“怎么了?”   琬宜轻呼一口气,以为自己多心。   她四处张望一下,指着东头一家布店,“去那里怎样?” 第15章 男人   姑娘家买东西总是慢,对着一块布也要挑挑拣拣好长时间。琬宜耐心地比对着颜色,和老板问着做工和用料,谢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慢悠悠喝茶。   不时瞟一眼她的背影,再懒散移开,盯着门口的某处,心不在焉的样子。   等琬宜拿着两段布出来,已经过了一盏茶。谢安拧拧眉,跺着脚站起来,再伸伸胳膊,“那么半天,腿都坐麻了。”   琬宜看着他笑一下,没说话。   出了门,她对着光摸摸手中的料子,满意点点头。   谢安终于注意到她买了两种布,玄色和藏蓝。他歪头,用食指敲一敲,问她,“这蓝的是做什么的?”   琬宜还想着进门前的那两个人,但目光从街头扫到街尾,没见什么异常。她神色轻松下来,温言道,“谢暨快回来了,给他做个书包。他那个用了大半年,男孩子野,说不定破烂成什么样子了。”   谢安“哦”了一声,手捏捏鼻尖,鼻子里哼一下,“你还挺关心他。”   琬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是弟弟嘛。再说了,缝个布包很容易的,他也常用。”   这次谢安没搭腔,深看她一眼后便将头转向前方。他背着手,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快走几步后,往后瞧了眼,又慢下来,为了等她。   琬宜碎步跟上,瞧他脸色,试探问了句,“怎么了?要不,我给你也缝个。”   谢安神色稍霁,撇撇唇,“我要那玩意干什么,我又不念书。”他顿一下,又道,“我这么大个人,天天背着那么个斜挎包,不得让人笑死。”   琬宜疑惑,“为什么要笑你?”   谢安嗤笑一声,伸手在胸前比划,“我这么高一爷们儿,弄那么个布袋子挂脖子上,晃悠悠垂腰旁边,低眉顺眼小步走……跟个娘们儿似的,还能镇的住谁。”   琬宜被他弄得没话说,半晌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对读书人有误解。”   读书人,她嘴里说出这三个字,谢安脑子里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那日来送花的曾鸣看。酸溜溜,菜的像只小鸡崽,手挡胸前头都快哭了,跟他说,“别打我……”   “爷跟你讲……”谢安张张嘴,话没说半句,前面拐弯的地方急匆匆冲出个人影,那人没看路,直直朝着琬宜撞过来。   谢安低骂一句,拽着她胳膊拦在身后,那人没停住,一下子扑进谢安怀里。紧接着便就是噼里啪啦,手里抱着的一摞子书洒了一地。   琬宜认出来那人,愣了一瞬,“曾公子?”   曾鸣看一头撞在谢安肩头,缓过神来后脑子都是晕的。谢安半步没错开,垂着眸子看他,眼睛微眯,目光冷冽。他嘴唇哆嗦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巧不巧,抱歉了谢兄。”   谢安没应声,曾鸣看侧过脸,正瞧见被死死拽住手腕扯在谢安身后的琬宜。他眼睛一亮,声音清亮了不少,“巧的很,姑娘也在这儿。”   上头传来一声哼笑,谢安玩味看他,“到底巧不巧啊?”   曾鸣看噤声,手拽着腹前的书袋子,不敢与谢安对视,局促盯着地上某一点。   局面尴尬,有路人从旁边经过,奇怪看着他们。琬宜这才反应过来,谢安还攥着她的腕子,他手指修长有力,常年握着剑,指肚有老茧,磨得她有些痒,却不疼。   她脸倏地红透,急忙挣脱开,往旁边侧迈一步,谢安瞟她一眼,神色不明。他手指搓了搓,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热,细白肌肤,像是嫩豆腐,骨架纤细,似乎稍用力就能掐断。   琬宜心跳稍快,曾鸣看还傻站着,她无所适从,便就想要弯下身给他把书捡起来。可腰才低一半,便就被谢安给扯得站直,琬宜趔趄一下,歪斜靠他臂上。   谢安脸色稍冷,瞪她一下,“还有事儿没干,你不急?赶紧走,磨叽什么。”   琬宜稳住脚步,被他拉着袖子往前小跑两步,喘着气问他,“什么事没干?”   谢安偏头,眸色幽深,“回家。”   ……后面,曾鸣看壮着胆子,扯着嗓子又喊了声,“姑娘。”   没等琬宜回头,谢安就用手挡住了她后脑,沉声道,“不许看。”   琬宜被他今早上的喜怒无常弄得无奈,叹口气,乖顺跟着他步子走。转过街角,谢安侧头看她,语气放的柔和了些,大手揉揉她肩颈,“嗯,听话。”   敏感肌肤被他大力抚过,这感觉比刚才被他拉住手腕更强烈的多。琬宜吸一口气,抖动肩膀甩掉他的手,脸颊红晕怎么都退不下。   谢安没在意,随着她步子往前走着,随意揉揉手腕。这是条狭窄胡同,并无旁人,幽静无声。琬宜盯着脚下的路,小心绕过一块凸起的石头,忽听旁边人问,“你觉得那样好看?”   她没听懂,“哪样?”   “就,瘦瘦弱弱的,穿个白袍子,说话的声音蔫唧唧的。”谢安侧头看她,“就刚才那秀才的样子。”他停顿一下,又问了遍,“好看?”   琬宜扯扯唇,笑一下,摇头。   “嗯。”谢安满意点头,说,“我也觉得不好看。”他伸手扯了根长在墙壁里的草叶子,卷在小指上,甩了甩,“我是没读过几天书,但也不是瞧不起读书人。我就是觉得,这其中的某些人,有点那什么。”   琬宜问,“哪什么?”   谢安思索一下,没想出别的词,吐出一句,“娘们儿唧唧。”说完,他又接上一句,“什么样叫男人,什么样叫长了那什么的小白脸,你得分清楚。”   说着说着,便就又不正经。琬宜抿一下唇,并未接话。   安静一会,谢安忽的又开口,“其实,小白脸就小白脸,也没多大关系。最不是男人的,不在于长得怎么样,能不能干架,而是做的不是男人该做的事。那些藏私使绊子,当面笑着背后捅刀子的人,才是真的渣滓。”   他这样说,琬宜心脏猛地一缩,眼前闪过从前某个人的影子……她气息变的不稳,猛力吸两口气稳住心跳,谢安察觉她的不对劲,扶她胳膊一把,眉拧起,“怎的了?”   “没事。”琬宜用力咳两声,眼里带上水气,看不清前面的路。她吸两下鼻子,低声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那意思呗。”谢安担忧看她一眼,干脆脱了外衣披她肩上,看她没别的状况了,才继续道,“你没经历过,不知道,我以前就遇见过一个……”他冷笑一声,“差点死他手上。”   谢安没再继续说下去,琬宜也没问。风吹过来,她裙角飘起来,背上一阵发寒,她拢紧了衣襟,半晌,轻轻说一句,“我也经历过的。”   ……沈青城,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他让她知道了什么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也让她知道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光彩的人,骨子里也可以是烂的。   广郡王府被抄的前一天,沈青城曾来找过她。明里暗里示意她,可愿做妾?   琬宜当时不懂他有什么意图,当下便就摇头,面色冷下来。她脾性温顺,但不傻,察觉得到沈青城笑容背后的不善。况且他与她有婚约,听这样的话,自觉受到侮辱。   再者,她不为妾,宁做穷人.妻,不为富人妾。   沈青城不悦,敛了眉,又道,“若我用你的命换,你愿不愿?”   那时局势早已紧张,家中气氛压抑,主母以泪洗面。琬宜烦闷,实在摸不透他的所想,也无心与他再谈,只当他酒醉后胡言乱语。敷衍几句后,她头一次发了脾气,甩袖离去,二人不欢而散。   可第二天,她出城上香回来,和侍女站在街角,看到拥在她家门口的官兵和被推搡捆绑的姐妹亲人时,琬宜就懂了沈青城的意思。   “圣上要杀你全家,我保你一命,换你在我身下承欢,你愿不愿?”   原来,总是笑着的人,也不一定有一副好的心肠。推心置腹,换来的只是利用和迫害。   而她自然不愿,死也不愿。   ……   马上出了胡同口,外面街道嘈杂,谢安盯着前面的路,没听清她的话,“什么?”   琬宜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瞧见谢安的侧脸,鼻梁高直,双眉挺括。他高瘦但健硕,闻着他的味道,竟奇异觉得安心。   琬宜摇摇头,应了句没事。又强笑着跟他说了会话,气氛渐渐变的和谐轻松。   接下来的路便就顺畅许多,琬宜在城门口等着谢安牵马出来,两人一同回去,她不再坐他怀里,换成靠他背后扯着衣角。   马跑了一会儿后,不知怎的,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   高耸城门下站着两个人,似曾相识的衣裳,有些矮,穿着像是流浪混子。渐行渐远,成了两个小黑点…… 第16章 混混   这几天,谢安回来的一日比一日要晚。杨氏睡的早,等不到谢安回来的时候,琬宜便就熬着给他留门。   她靠在炕上,门开着一条小缝儿留意外面的动静。肩上披件薄棉袄,腿上盖着前几天和杨氏一起新做的棉被,上面是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富贵喜庆。   阿黄迷迷糊糊睡她腿上,被一下一下抚着背,惬意的不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吱呀一声。琬宜打一个激灵,赶紧下地,端着盏蜡烛去接他。阿黄跟着蹦下来,贴着她小腿边上,慢慢磨蹭。   “怎么还不睡?”谢安瞧见她,用脚带上门,拧着眉回身上锁,“说了多少次,不要等我。”   “锁了门你进不来。”琬宜把烛火凑他手边,单手拢着衣襟。等他弄好,又随着他一起回屋子,将架上烛台点亮,“总不能次次都翻墙,衣裳都弄脏了。”   屋里烧了炕,并没多冷,谢安把外衣扯下来,抖了抖挂架子上,歪头看她,“感情你等我,就是怕衣裳脏?”   琬宜哼一声,懒得接他的茬,半捂着唇打个哈欠,“别说了,快去洗脚睡了。我今天可困。”   谢安坐炕边上,脱下靴子敲打敲打,掀了眼皮瞧她一眼,“你睡去,甭管我。”   琬宜不动,“我现在走了,你肯定不洗脚。”她说,“不洗脚就睡,被子脏的快,你别给我添乱子。”   谢安被气笑,盘腿坐上去,故意拿手拍拍枕头,“我就不洗,你拿我怎的。”   琬宜蹙眉,往前走两步,“衣裳被褥不是你洗,你可不心疼。”谢安挑挑眉,不说话。   阿黄撅着屁股趴在一边,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因为这件事僵持。   琬宜搓搓手臂,催他,“你快点,被子新的呢,洗好了我该睡了。”   谢安不乐意,把袜子也脱了扔在一边,耍无赖,“我不洗,还要烧水,死麻烦。”   琬宜说,“灶里还温着水,现在柴火应该还没灭,不麻烦。”   谢安舔一下唇,又说,“洗好了又要倒,外面天寒地冻,我不弄。”   琬宜竖了眼睛瞪他,“不用你倒。你洗好了放一边,明早我倒还成不成。”   阿黄换了个姿势,脑袋屁股挨在一起。谢安也换了个姿势,直接躺下去,小腿悬在炕沿儿上,他腿长,晃晃悠悠脚趾挨着地。他也瞪眼睛,“老子就不去。”   琬宜被他气的牙痒痒,拿起旁边茶杯往桌上墩了一下,“那我去打水。”   她说完就走,门被大力拉开,冷风灌进来,琬宜打了个哆嗦,谢安脱得只剩一层单衣,也不好受。他扯了被子盖住腰,手枕在脑后望着房梁发呆。阿黄跳上炕,屁股坐在他脸颊边上。   琬宜心里不高兴,故意没关门,谢安等了半天,冷风还是一股股吹进来。他揉揉头发,一打挺坐起来,扯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嘟囔一句,“死丫头片子。”   厨房的灯并没亮,谢安站门口待了一会,没听见什么响动。他“啧”一声,拍拍门,“琬宜?”   没人应。他抿抿唇,又叫几声,“琬宜?阿琬?小宜?”   可他在那乱七八糟胡说一通,还是没人搭理他,就只有阿黄看热闹,舔着爪子叫一声。   谢安擤一下鼻子,终究服软,“得了,你出来吧,我自己打水洗脚还不成吗。脾气怎么那么大。”   终于有回应了,轻轻的,温和轻快。琬宜说,“我没生气的。”   声音从后方传来,谢安眼睛一眯,猛地回头,看见琬宜靠着她房门口冲他笑。   “……唬我?”谢安歪一下头,似笑非笑,“胆儿肥啊。”   琬宜眨一下眼,冲阿黄招招手,转身进屋。谢安只听见她最后轻飘飘一句话,“你说了要洗脚的,是男人就吐口唾沫一个钉儿。”   “……”谢安吐出一口气,往天上看一眼,满月当空。他撇嘴,“死丫头片子。”   --   前天太累,第二天早上春东来的时候,谢安还没起。他上身躺在炕上,脸埋进被子里,光着脚踩在木桶边沿。水撒了一多半,在地上聚成快干涸的印记。   天光大亮,春东蹑手蹑脚走进去,挠挠他膝盖,“哥?”   谢安皱着眉骂了句,翻个身不理会。春东摸摸鼻子,又挠挠他腰眼,“哥,饿不饿,妹子做了肉包子,可香了。”   谢安被弄得烦躁,抬腿一脚窝他肚子上,春东弯腰后退两步,踉跄坐在凳子上,差点没后仰翻过去。   他委屈,“哥,我来叫你吃饭的。妹子的肉包子可香了……”   谢安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斜过去一个眼角给他,“什么妹子?”   春东眼睛一亮,“琬宜妹子啊。”   “……”谢安醒了大半,歪头看他,眼神不明。他重复,“琬宜妹子?”   春东猛点头,咂一下嘴,“嗯,琬宜妹子。真好看啊,比翠翘还好看。身形还玲珑有致的,主要是给人的感觉特好,温柔妥帖的样子,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谢安似笑非笑,“你把她跟翠翘比?”   他话里的不善明显,春东皱一下眉,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说了不对的话。他摸摸耳朵,还没开口,就见谢安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春东笑,“别了吧,哥……”   谢安冷脸,“过来。”   春东神色一僵,慢吞吞挪过去,刚站到他跟前儿,就被勾住脖子一把摔在炕上。下一瞬,硕大枕头迎面过来,春东抱住头,“别打我,错了,哥。”   没什么用,谢安丝毫没手软,狠狠几下过去后,春东上气不接下气。谢安牵一下嘴角,胳膊肘撑着炕,侧卧挨他身边,语气威胁,“东子,哥教你个道理,听不听?”   春东呐呐,“……听吧。”   谢安语气轻轻,“以后,别他娘的瞎叫人,管好你那张滥嘴。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琬宜推门进来,正瞧见这情景。   她脚步一顿,刚想转身出去,谢安眼神便就扫过来。无路可退,琬宜抿一下唇,试探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谢安一怔,这才发现他正揽着春东肩膀,两人躺在一起,衣衫不整。枕头还被春东抱在怀里,沾着他的口水鼻涕。他眉头一拧,一脚踹过去,春东摔下炕,坐进洗脚的木桶里,嚎了一声。   噼里啪啦过后,琬宜眉蹙的更紧。她手指攥着门板,愣一瞬,急匆匆掉头走开。   看她几乎小跑离开的背影,谢安坐在炕上,手扶着额,半晌没缓回神来。春东把屁股从桶里拔.出来,一声不敢吭地坐一边,垂着头,可怜巴巴的样子。   过一会,谢安舒缓一口气,终于抬头看他,“大早上跑来干什么?”   春东肩膀一抖,“不早了,巳时过了。”   谢安勾一边唇角,食指敲打着膝盖,语气略重,“老子问你过来干什么?”   春东抹一把眼睛,委屈道,“我有正事……纪家那俩小崽子不是欠了付家老大一百两嘛,今天付老大来咱这,定了个契,说要是追回……”   --   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快要午时了。琬宜又蒸了几个包子,配着凉菜和蛋汤摆厨房桌面上。她没在这里吃饭,拿了碗筷去杨氏房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出来收拾东西。   谢安靠着椅背逗猫,胳膊垂在两腿中间,变换唇形发出轻轻声响。春东意犹未尽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叹口气,“真香啊。”   琬宜弯唇笑一下,没说话。谢安拍拍袍子站起来,拉着春东往外走。春东走着,还念念叨叨回味,“要是再炖个鸽子鱼,那就更好了。”   谢安拍他后脑一下,冷声斥了句,“闭嘴。”   ……两人没再多说话,挨着肩走出去,然后是马嘶鸣的声音,蹄声响起。   过不多会,琬宜把东西归拢进柜子里,擦好灶台。杨氏出门晒被子,在院子里拍拍打打,琬宜瞧着阿黄抱着半截柴火玩的欢,忽然想起来春东说的话。   她探个头出去,问杨氏,“姨母,鸽子鱼是什么鱼呐?”   “咱们这特有的鱼,就生在城南二十里的小草河里,你在京城许是没见过。”杨氏冲她笑一下,“现在正好是捞这鱼的时候,市面上卖的可多了,肉又鲜又嫩,刺还少,清蒸了配饭吃,香掉了舌头。不过这鱼就有那么几天,过段日子就没人卖了。”   听她描述,琬宜也有点心痒。阿黄玩腻了,敞着肚皮躺她脚边,琬宜立在那想了想,定了心思。她走出去跟杨氏打个招呼,“姨母,我想去买一斤。”   杨氏偏头,轻笑,“馋了?”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咱家好久没吃鱼,现在天还不算晚,我去买些,晚上蒸了吃。阿黄也能有零嘴儿打牙祭。”   杨氏没反对,回屋里给她拿个钱袋子塞手里,“去吧,早点回来。街上看着什么喜欢的就买,别忍着,贵些也不怕。”   琬宜把钱袋放袖子里,弯眼笑笑,“晓得的。”   ……   过半个时辰,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琬宜站在摊子前,和老板指着鱼轻声商量着价钱,周围人并不多,三三两两聚成堆,难得不算喧闹。   她穿件素色裙子,袖口裙摆是靛蓝色,垂至脚面。为了凉快,长发绾起个髻,斜在肩侧。   不远处,纪三儿吐掉嘴里的枣核,胳膊肘拐一下旁边蹲着的纪四儿,下巴扬扬,眼里一道精光,“瞧着,人来了。”   纪四抬头,视线扫过琬宜的背影,眯一下眼,笑容不怀好意,“啧,谢三爷家的妞儿,还真是俏。” 第17章 绝望   从家里出来后,谢安没回小九门,直接去了趟付邱闫家里,定好了债契的事。   他开赌场,当然不止是开门迎客收租钱和抽成,有其他的门道。比如,有的人赌输了耍赖皮不还钱,要是赢的那方要不回来,也会请求赌场从中周旋,当然,要给分成。   要是普通的债契,用不着谢安出面,但这次有些不同。因为纪家兄弟不止是赌输了一百两银子,更重要的是,他出老千。   小九门明令禁止这样的手段,入场要按手印,出千者无论输赢,挑断一只手筋。而纪四被巡视的小厮当场逮住,人赃俱获。   付邱闫爱财,给纪家兄弟提出条件,可以不追究老千的事,除非出一百两银子。换句话说,要么废一只手,要么赔一百两。   纪家兄弟是泼皮户,家中无老母妻儿,只是俩光棍,自然一时掏不出这么多的银子。付邱闫自己要债,要不回来,便就去找春东。   这笔债不算小,春东自己做不了主,就让付邱闫回家等着,他去寻谢安。   事情定下的很容易,并无多大周折。   回去的路上,谢安拍马走在前面,春东走他侧面,闲不住地与他扯东扯西。他咂一下嘴,问,“哥,你说,纪三和纪四,拿的出来这一百两吗?”   谢安眼睛盯着前方,活动一下脖子,冷哼,“怎么拿不出来,我看他家那十亩肥田就够了八十两。前几天还赢了五十两,绰绰有余。”   “说的也是。”春东摸一下鼻子,“不过就怕他哥俩儿赖着,死活不还。”   谢安牵一下嘴角,懒散牵着缰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出千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这下场。就想着赢,哪儿来的美事。就算他俩下一顿没饭吃饿死街头,这一百两也必须分文不差给我交出来。”   春东笑了,“哥,那你打算怎么办?分三成呢,三十两不算少了。”   谢安瞟他一眼,“先和他谈谈,说不通再动蛮。”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笑了下,“我家里那小丫头片子前几天还跟我上课,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先讲讲道理再说。”   两人沉默一会,马踏上大道,前面人群熙攘起来,谢安拧一下眉,忽然翻身下马。春东被他吓了一跳,“哥,干什么去?”   谢安把缰绳缠在腕上,斜睨他一眼,眼里嫌弃,“闹市不准纵马,下来牵着走。”   “……”春东半天没说出话,不敢跟谢安对着干,也得乖乖跳下来,走他手边。旁边过去一个挑着梨卖的老头,春东顺手牵羊拿了一个,被谢安扫一眼,撇嘴扔回框里两文钱。   啃一口梨,酸的牙倒。春东呲牙咧嘴一会,偏头看了眼目不斜视的谢安,嘟囔一句,“哥,你变了。”   “变什么?”   春东端详他半天,不知道怎么形容,憋出一句,“变的懂事……”   话没说完,谢安眸子扫过去,“李春东,你他娘的不想活了吱声。”   ……   半里之外的偏僻巷子里,秋风扫过,荡起层层尘土。   琬宜颤抖贴在墙上,面前站着两个笑容不善的男人。她心中慌乱,嗓子里一阵阵发紧,手下意识胡乱去抓,可只摸到墙上一株枯草,稍微使力,黄土扑秫秫掉落。   纪四手撑着膝,盯着她眼睛咧嘴笑,“跑啊,妞儿,怎么不跑了?”   琬宜尽力挺直脊背,下巴扬起,让声音不太多颤音,“你想做什么?”   “我本来就是想绑了你吓唬吓唬谢安的。”纪四朝她伸一根手指,缠上耳边发丝,热气喷在她脖颈上,“但是我现在不想了。”他眯眼,“妞儿,我这辈子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姑娘。”   琬宜厌恶偏过头,往旁边挪一步,扯掉被他碰过的头发。   瞧她这样,站在一边的纪三笑出声,“嘁,还挺倔。不疼?”   琬宜没说话,只抿唇盯着他,左手里还牵着三尾穿在一起的鸽子鱼。   “说真的,我也舍不得对你动粗。但是吧,咱哥俩是真的手头紧,没那么多银子还。”纪三站在她身前,邪笑着拿肩膀撞撞她的,被琬宜闪身躲开。   他面色沉下来,细小眼睛里威胁意味更浓,“老子把话明白撂在这,你最好给我老实点,要不然睡你一夜再把你卖给珠翠楼的老鸨子你信不信?”   琬宜艰涩咽一口唾沫,眼睛干胀的发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啊,”纪四看着她,手撑在她身侧的墙上,“拿你抵债。”他抿鼻子笑一下,继续说,“绑了你到谢安面前去,看看你能不能值那一百两银子。要是值,就放你回去,要是不值……就用你换。妞儿,你这身段模样,可比翠翘强太多,二百两我看都卖的出。”   面前两个男人越来越近,遮挡住身前的日光,阴影笼罩。   心脏在胸腔狂跳,琬宜甚至能清晰察觉到太阳穴处鼓动的筋脉。她往胡同口看了眼,明知道谢安不可能从天而降,却还是忍不住期待。……自然是空无一人。   失望、恐惧与委屈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紧紧将她缠在其间。耳边嗡鸣作响,琬宜害怕,眼泪快要涌出,她昂一下头,尽力憋回去,不肯丢了气势。   纪三再往前逼近一步,和纪四成两堵墙挡她身前,“怎的,想好了没啊。”他嬉笑一下,“看着谢安对你挺在乎的啊,又陪你买布又载你骑马的……他带着人堵我们哥俩的时候可没见这么有耐心。”   琬宜闭一下眼,攥着鱼线的手指缩紧,她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慌……   凉风吹过,她耳边发丝黏在汗湿脸上,半截吃进嘴里,咸涩味道。   正僵持着,外面胡同口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愈来愈近……琬宜猛地睁开眼,黑亮眸子神采闪烁,拼尽全力喊一句,“谢安!”   纪三和纪四身子一僵,下意识回头去看。只有一匹瘦马拉着木板车,哪里有谢安的影子。   他俩对视一眼,匆匆回头,琬宜早就跑远,剩个背影。纪四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婊.子,他娘的敢骗老子。”   ……琬宜到底是姑娘,个子矮,身体弱,虽然不顾一切往外逃,身后男人仍然欲追欲近。看着身后两道影子,她心里几近绝望。   气早就喘不上,她脸颊涨的通红,唇微张,哀戚像条濒死的鱼。前面就快要到了街上,琬宜腿酸的发抖,身后传来纪三的咬牙切齿,“等老子逮到你……”   琬宜脑子里朦胧一片,她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她期待着谢安的突然出现,心里隐约预感着他近在眼前,却又有个声音告诉她,不可能的……你死定了……   光明似是就在前方,但黑暗步步逼近。   所以当谢安牵着马路过那个巷口的时候,她泪眼对上他震惊的眸子,那一瞬,琬宜以为是在做梦。   纪四已经抓住她的衣袖,气喘吁吁,清晰闻的见汗味。琬宜拔下发上簪子回身狠狠扎他胳膊里,血窜出来,她听见纪四惨叫了一声,猛力将她推开。   意料之中跌落地面的痛感并未来袭,有人从身后接住她,不算多陌生的怀抱,鼻端都是那股独特的味道。琬宜吃力向上看,瞧见方绷紧的下巴,她睁大眼辨认,眼前氤氲不清。   谢安垂眸看她,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看到她眼底的惊惧难平,喉结动动,干脆打横抱起她,手抚上她眼皮,半合上眼轻轻吐一口气,“我在了……别慌。”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低柔的,带些诱哄,琬宜鼻子一酸,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夺眶。   她手上沾着血,劫后余生让她的身子软的像滩泥。谢安一言不发搂着她,腿弯挂他胳膊上,怀里人轻飘飘像片羽毛,耳边听见琬宜轻轻啜泣,“谢安,你怎么才来啊……”   他僵直站在那,脑子飞速转动便就将眼前情况分析清楚了八分,心里倏地一疼。谢安知道她无辜委屈,因为自己受了牵累,舌根发涩。平日里巧舌如簧,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   琬宜还在哭,没一会泪水就浸湿了他肩上布料。谢安舔一舔干涩的唇,把琬宜转了个方向,让她能把胳膊勾在他脖子上,手轻柔拍着她的背。   谢安眼睛盯着面前两个惊慌失措的小混混,看他们一步步往后退,最后转身拔足狂奔。他没管,只低声哄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只语无伦次重复他仅能想出的那几个字。   显然没什么效果,怀里低声的呜咽变成几近嚎啕,谢安喉结动一下,再用力抚几下她的背。   耳边算得上聒噪,但出奇的,他一点没心烦,只是心疼。愧疚,后悔……   琬宜半晌没缓过劲来,只是乖顺蜷在谢安怀里,任他抱着她沿着巷子走,往纪家兄弟逃走的地方追。他怀抱宽大温暖,琬宜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忘了难堪别扭,只觉安心。   睫毛染着水,看着一步步倒退的路,琬宜喉里哼一声,有点头晕。谢安听见她难受的哽咽,偏头问一句,“还怕?”   琬宜摇头,手指攥他衣裳却更紧。谢安吐一口气,摸摸她的长发,声音低沉的可怕,“不哭了。”过一会,他又说,“我给你出气。”   ……   春东早就骑马飞驰而去往另一头堵截,纪家兄弟从那头跑不脱,又无头苍蝇似的往回跑。   巷子只两人并肩而行般宽,谢安站在正当中,拦住一多半的路。他目光阴沉,遍身戾气。   纪四抖的像筛子,对视片刻,失控跪在地面上,哭声压抑,“三爷,饶了我吧……” 第18章 谈天   这里偏僻安静,连只鸟雀都没有飞过。纪四跪下后,纪三咽口吐沫,也跌坐在地。   谢安半晌没说话,安静立着,黑眸里蕴藏滔天怒意。春东看他一眼,暗地里叹一声,从那事以来,已是多年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了。   谢安脾气不好,但平素里冷脸也只是小打小闹,并未动过真气。这次……春东摸摸手臂,他不怀疑,要是这两人再多说错一句话,谢安可能真的会当场废了他们。   天空云朵飘过,遮挡住日光,巷子里暗下来,风吹过,冷的让人打颤。琬宜瑟缩一下,谢安安慰抚一下她散下来的发,单手搂住她腰,扯了外衣披她身上。   把怀里人裹得严实,谢安扶住琬宜后脑,让她脸埋进自己肩窝,终于对面前跪伏的两人说出了见面后第一句话。很轻的声音,带些嗤笑,“后悔吗?”   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闻言,纪四再也忍不住,跪爬去他脚前,拼命叩头,“三爷,三爷,小的错了,再也不敢了。以后只要您说话,小的绝对不敢不听,您要是不想再看见小的,咱们立刻就滚,滚出临安,再不敢污了您的眼……”   “嗯。”谢安听他说完,淡淡点了点头。过一会,他又问,“那一百两银子,你还是不还?”   “还!小的倾家荡产也会还。”纪三也爬过来,满手泥污,脸上泪痕交错纵横,“小的马上就卖了家里的田和祖产,二百两也会还。求您了,三爷,饶我们这一次吧……”   “这么诚恳啊……可是,”谢安扯一下嘴角,眼睛眯起来,“爷不想要了。”   ……几个字,如晴天霹雳,话落后,纪家兄弟的脑子里都是懵的。他们睁大双眼,却找不准焦点,听着谢安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词,瘫在地上,手脚软的爬不起来。   他说,“动过老子东西的人,最后都死在乱葬岗。动了老子的人,你猜你会怎么样?”   纪四缓神更快,惨叫一声后转身往前爬两步,被谢安一脚踹在背上,又跌倒。谢安走过去,脚尖踩住他手腕,缓缓使力,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纪四已经叫不出来,只能绝望张着嘴,泪汩汩从眼角落下。   琬宜惊惧,搂住谢安脖子的手臂更紧,紧闭双眼,一声不吭。纪三怕的缩成一团,过会,想到了什么似的,眼前突然一亮。   他跪起来,抖着声音喊琬宜,“姑娘,姑娘,我们错了,知道错了,再也不敢犯了。您求求情,帮我们这一次吧,以后我们哥俩做牛做马报答您……”   谢安眸色更冷,转身一脚踢上他肩膀,纪三半截话卡嗓子里,痛苦倒地。   琬宜吸一下鼻子,脸颊磨蹭下谢安肩膀,无助的小动作,可怜像只猫。谢安僵一下后背,以为她心软。他移开脚,顿一下,终究拨开发丝去看她的脸,低声问她的意思,“琬宜……你怎么想的?跟我说,嗯?”   “……谢安,”琬宜哭的眼皮红肿,沙哑嗓子喊一句他名字,又呜咽出声。她说,“我不原谅,他们欺负我……”   “他们还说要卖我去珠翠楼。”   听这句话,谢安心里咯噔一声,猛地侧头,再看向面前两人的眼神杀意毕露。春东心里一惊,往他身边迈一步,“哥?”   “付邱闫的那一百两,老子出了,就买这他们这一双手脚。”谢安缓缓舒出一口气,拳攥的紧,手背青筋明显。他开口,声音冷的像是含了冰碴子,“小心点,别弄死了,爷要让他们一辈子残废。”   纪三和纪四吓得魂飞魄散,看着春东把袖里的尖刀抖出来,一句求情的话都再说不出。   迷蒙之间,好像听见了谢安临走前留下的话,“以后半夜疼起来,记得为今日的事后悔。”   ……   日头快落,金红霞光漫天,河水漾起层层波澜。琬宜坐在旁边石头上,披着谢安的宽大外衣,手抱着膝看他在里头忙活。   她怕杨氏担心,不敢立刻回家,央着谢安带她转了一圈,想等着眼睛不那么红了再回去。临安好玩的地方不多,谢安想哄她高兴,就载着她到了城边的小草河。   已经傍晚了,河边没其余的人,偶尔一只鸟飞过,略过水面旋即盘上天空。   灰扑扑的,腿长翅大,嘴巴尖细,说不上好看。琬宜目光随它往天上看,见它口中衔着什么东西,愈飞愈高,看不见了。   那边传来声气急败坏的骂声,琬宜侧头,瞧见谢安手插着腰,手里的刚做的木叉往下滴着水,正昂头往远处看。她努一下唇,被他逗笑。   谢安察觉了什么似的,也歪头,对上她微勾的唇角。他挑一下眉,扔掉手里东西,赤脚往她身边走,河边土壤细软,踩一脚便是一个深坑。   谢安裤腿挽起,不一会走到她面前,伸手弹一下琬宜额头,“怎么,看我吃瘪,笑话?”   琬宜揉揉被他碰触过的地方,温吞道,“没啊……”她补一句,“我刚才都没看见,只顾着瞧那鸟了。”   谢安“啧”一声,坐她身边,抿一下鼻子,“就是那只鸟。娘的,别让爷再看见它。”   “怎么了?”琬宜笑看他,“人家怎么惹着你了。”   “抢我的鱼。”谢安鼻子里哼一声,“什么狗东西啊这是,老子辛苦叉一条,容易吗。”他歪头,问琬宜,“这词儿怎么说来着,是叫不劳而获对不对?”   琬宜憋着笑,点点头。   看着她弯着的眼睛,谢安没说话了。空气陡然安静,琬宜拢紧身上外衣,瞥谢安一眼,见他穿的单薄,想了想,空出一只手来把外衣的袖子挂他脖子上。   谢安看她,颈上缠半圈黑布,略显滑稽。琬宜咬唇,声音闷闷的,“我冷,就给你条袖子凑合一下吧。”   谢安轻笑一下,动动手指关节,几声脆响。两人都没动作,并肩坐着,眺望远处连天水色。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不止是距离上,还有心。   过半晌,小腿快干,谢安伸手弹掉还剩的一颗水珠,放下裤腿,手去拿靴子。琬宜脑子里胡思乱想,踌躇一下,还是问了句,“你那会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谢安没抬头,“哪句?”   “就……”琬宜不知道怎么说,选了个片段,“乱葬场什么的。”   谢安动作一顿,接着蹬上靴子,转头带着笑意看她,“怕了?”   琬宜一滞,伸手搡一下他肩膀,谢安配合地歪斜一下身体,然后正色。他手搭在脖子后头,说,“爷是正经人,不干那有违律令的事。干什么之前都要跟官府备案的,咱得按契走,不能落谁把柄是不是。”   谢安拉扯一下琬宜袖子,问她,“知道我们最喜欢做什么事儿不?”   琬宜思索一下,试探问出口,“挑手筋?”   “屁。”谢安骂她一句,狠狠揉一把她头发,“老子最爱做的事,就是立契给人画手印。有了那张纸儿,赌场开了这么多年,经过的风浪数不过来,就没翻过船。”   琬宜半张脸埋在衣服里,没说话。谢安冲她勾唇乐一下,“咱这做的,是正经生意。”   “那,你说的那句话就是假的了?”琬宜跟着他乐,手搓搓脸颊,“吓唬他们的?”   谢安故意逗她玩儿,说的阴阳怪气,“没啊,半真半假。那人见不得人的事干太多,最后被别人给抹了脖子,家人不愿意给他收尸,就丢乱葬岗去了。”他挤挤眼,“所以说啊,恶人天收。你看我就很好,虽然明面上不太光彩似的,但我多善良啊。”   琬宜被他逗得受不了,捂着肚子笑出眼泪。谢安不依不饶,搡她手臂,“爷不善良?”   琬宜认真看他一会,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她温声道,“呐……还行吧。”   谢安哼一声,把折腾掉下的衣裳重新披她肩上,袖子绕前面系紧,“善良也得分对谁。”他戳她脑门一下,“我看我对你就挺好,啊,还有你那只蠢猫。”   “嗯……”琬宜恬静垂头,又瞥他一眼,故意臊他,“谢谢三爷了。”   听惯了人叫他三爷,但这一声,和谁叫的都不一样。软软甜甜的,搔的人痒到了心坎里,谢安恬不知耻,闭眼享受,“再叫一句。”   琬宜不愿意,自己爬下石头,“天快黑了,姨母该着急了,快点走了。”   “啧,小白眼狼。”谢安睨她一眼,也跟着跳下去。还没站稳,他长臂一伸,顺手把琬宜扯近,琬宜惊呼一声,抬头撞进他眼睛里,幽黑如墨,不像以前那样冷淡不善,反倒带些温柔。   她别开眼,问,“做什么?”   “啊……刚才忘了夸你了。”谢安笑,伸手掐掐她耳垂,声音低低,“好姑娘,今天真给爷长脸。” 第19章 逗笑   月明星稀,天擦黑,屋内灯火如豆。   自那事已过去几日,那晚杨氏只当她贪玩,见谢安伴她回来,也没多问。纪家兄弟就像是投入平静水波的小石子,激起一点涟漪,而石沉水中后,了无痕迹。   许是谢安做的太好,让她足够安心,琬宜并没受多大影响。只第一晚做半宿梦,以后日子一如往常。鸡鹅,针线,阿黄,偶尔陪杨氏学着做饭……日子平淡却充满生趣。   这日谢安回来的早,正好赶上一起吃晚饭。杨氏在厨房忙活,琬宜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和旁边烛火,缝好袖子上最后一点滚边。浅灰色宽大外袍,里面絮一层棉絮,好看又舒适。   阿黄在院子里不知疲惫地追着鹅跑来跑去,惹的人家吱吱嘎嘎叫的不停。谢安许是烦了,拎着它脖领子骂了几句,阿黄消停下来,乖顺被提着扔进琬宜屋子里。   门开了一半,琬宜背对着坐着,披一件橘色小袄,正用牙齿咬断细线。听见身后响动她也没理,只手指沿着布料缝合处一点点摸索着,看有没有哪里出错。   谢安靠墙上,盯她半天,忍不住走进来,坐旁边凳子上。他也不说话,就静静瞧她抖着衣裳看来看去,屋里安静,门缝里隐隐飘来一阵葱花滚油的香气。   阿黄不记仇,又凑过去挨他脚边趴下,谢安低头逗弄它,声音压的低低,但琬宜还是听清了。他说,“看着没,给爷做衣裳呢,没你的份儿。说实话,你现在是不是特嫉妒?”   她觉着无奈,扫他一眼,谢安混不在意,冲她挑挑眉,又去揪阿黄的尾巴。嘴唇努起,吹一个悠长的哨儿。   杨氏已经在摆碗筷,叮叮当当的声音。琬宜手撑着炕沿下地,把阿黄抱进怀里,摆手赶谢安出去,“你都多大人了,跟只猫天天较劲,害不害臊。要吃饭了,去帮着洗筷子去,我马上就来。”   谢安不动弹,高大身躯窝在凳子里,冲她伸手,“我东西呢?”   琬宜叹一口气,知他脾气,要是不顺着他来,赖着不走这种事,谢安做的出。她把阿黄放地上,拍它屁股哄出去,而后去拿衣裳。谢安知趣站起来,手平展开,等着伺候的模样。   “你外衣还在,怎么试?”琬宜瞧他一会,蹙眉,“先脱了。”   谢安“唔”一声,垂眸去解腰带,做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调笑抬起头。他声音懒洋洋,借着身高优势,手腕搭琬宜肩膀上,俯身凑近,“还没全黑呢就哄人家脱衣裳,你是不是想占爷便宜?”   “……”这人又不正经。琬宜懒得搭理他,垫着脚把衣裳套他头上,转身出门。   门被合上,很轻的,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谢安把遮着眼睛的布扯下来,侧眸看窗户,她打那儿经过,纤细影子,一手拢着被吹起的发,温柔妥帖。   屋里充斥着琬宜身上的味道,清淡的,香甜好闻。谢安抿抿鼻子,唇角勾一抹笑,视线停留在袖子上。藏蓝色绣线勾勒出流畅的连云纹,针脚细密,弧度优美。   没有人这么细心地给他做过一件衣裳,就连杨氏都没有。   外面杨氏喊他吃饭,谢安缓回神,应了声,飞快脱下旧衣裳换了新的,把原来那件搭在臂弯里。推开门,凉风吹过,但外套厚实,丝毫不觉得冷。   琬宜站在厨房门口招呼他,谢安活动一下肩膀,边走边问,“做了什么?”   那边答,“红烧狮子头,醋溜白菜,另给你烫了小半壶酒。”   都是他爱吃的。谢安步伐加快些,路过琬宜身边时手指蹭一下她脸颊,低语,“乖,明个带好东西给你解闷玩儿。”   琬宜被他动作臊的瞬间脸颊绯红,瞧见杨氏并没注意这边才稍稍放下心。谢安正拿筷子挑一口白菜往口里送,琬宜小步移过去,狠狠踩他一脚,旋即转身走远。   “小丫头……”谢安不恼,眯眼看她背影,尾音带笑,“脾气真他娘的大。”   --   太阳高悬,街上熙熙攘攘,门口伙计正在招呼客人。谢安靠在二楼围栏边,敛眉看着底下众人。   桌子排列规整,人群站的散乱,有人笑,有人骂,色子和色盅碰撞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乌烟瘴气,一地狼藉。   小九门,人生百态。谢安看了十年,早已司空见惯。   春东抱一摞子书从侧边上来,呲牙咧嘴招呼,“哥,来接一把。”   谢安手指敲打一下栏杆,歪头看过去,嗤笑一声,“你这是昨晚上被榨干了?几本破书就累的腰要散架,丢人不?”   春东喘着粗气,“哥你没读过书不知道,这玩意,看着薄,拎起来可沉了。”   他嘴上没把门儿,谢安舔一下牙齿,搂春东脖子过来,低声骂他,“没读过书的是你。”顿一下,谢安又说,“爷就是心思不在那,要不然,早就中了状元了。”   春东笑的咧开嘴,“哥,你吹牛皮。”   “……”谢安瞪他一眼,一脚踹他腿上,春东趔趄一下,书撒了一地。谢安也不帮忙,就抱着臂在一边看他,春东撇撇嘴,认命去捡,嘟嘟囔囔,“哥,你这堆话本,都给谁买的?”   他咂一下舌,自说自话,“我猜是给琬宜妹子,你自己又看不懂。”   谢安被气笑,“说老子看不懂?明天就拿一本过来给你讲,你信不信?”   春东摇头,“肯定不信啊。”他仰着脖子,嘿笑一声,“您那文化水平我还不知道?就会写自己名字,还总多一撇少一竖的,丑的要死。”   “总比你强,哪来的脸说别人。”谢安戏谑讽他,“你连自己的姓都不会写,长一张嘴就知道叭叭叭。”他手勾勾额角,补了句,“再说了,爷虽然没读过书,但爷家里有读书人。”   春东哼哼一声,转身把书都放屋里去,又出来和谢安讲理。谢安手指堵着一边耳朵,心不在焉看着门口卖煎饼的小摊,理都没理他。   再回过神来是因为春东被踩了尾巴似的噔噔噔往楼下跑,他脚步飞快,木质楼梯快要散架子。谢安拧一下眉,低骂一句,也跟着下去。   底下新来了个客人,谢安认识,姓王,是个往京城跑买卖的生意人。他正神神在在靠着桌边,一手摩挲着色盅的底儿,旁边人难得都安静下来,围他身侧。   离人群还有三步远的时候,谢安清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消息还没传过来,你们不知道……圣上他,崩了。”   一片哗然。   --   晚上回家,炊烟正袅袅随风飘散。琬宜出门泼水,看着他走进来,招呼一声便又转身进门。阿黄倒是懒散踱出来,围他转一圈,又去撒丫子追鹅。   谢安扯一下嘴角,瞧它肥硕屁股骂一句,“毛病。”   琬宜屋里点着盏暗灯,谢安进去把书都摞在炕桌上,拍拍手关门出去。   老皇帝的突然离世,谢安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临安本就天高皇帝远,那方宝座由谁来坐,并不会影响多大。皇位更迭,本就是常事,而这与普通百姓而言,并无多大关联。   日子能顺遂过下去便就够了。朝中的事,谁也管不了,想管也管不得。   但这次,有些别的意外。快吃完饭时,谢安想起这个,闲聊般提了一句,“今日遇见个京里来的人,说起圣安帝驾崩的事,也不知真假。”   琬宜本往嘴里送一口米饭,闻言,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她怔愣一下,放下筷子问谢安,“什么时候的事?”   “许是一个月前吧。”谢安瞧她一眼,起身起倒了杯水,放她手边,“噎着了?”   琬宜摇摇头,顺从抿一口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再看那一桌子菜,只觉食不下咽。   别人说起圣安帝,便就是当今皇帝,可对琬宜来说,他并不只是君主而已。论辈分,她要喊那人一声叔爷爷,而论别的,那是杀了她全家的人。   可如今,他死了。   另一边,杨氏也蹙眉,她筷子敲一敲碗沿儿,问,“还说些别的了吗?”   谢安担忧看着琬宜,又给她倒一杯水,边看她喝了边应一句,“还说,现在京城已经乱成粥了。各个关口全都封死,许进不许出,至于在做什么,不知。”   ……   洗了碗后,琬宜吹灭厨房的灯,起身回屋子。阿黄跟她身后,她抱起它揉弄一会,尽力不去想那些杂事,可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沉甸甸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难得晴朗天气,虽然仍有些凉,却无风无浪。琬宜待不住,深呼一口气,披件袄子去门外坐着透气。阿黄伏在她腿边,陪她一起仰头看天。   无云,只一月一星,光芒璀璨。   杨氏已经睡了,屋里灯暗着。谢安想着她饭后的不对劲,翻来覆去睡不着,屋里茶壶没水,他拧着眉想去厨房舀点凉水凑合,推门便就瞧见对面的她。   长长乌发散落下来,披满肩背,手撑着腮,正发呆。   谢安手指动动,走过去坐她身边,“想什么呢?”   琬宜被吓了一跳,看见是他,肩膀又耷拉下来。她摇摇头,没说话,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谢安没再问,只伸手扯扯她衣襟,“冷不冷?”   琬宜再摇摇头,目光落他脚上。出来匆忙,谢安只是赤脚,耷拉双布鞋,裤腿往上堆叠形成褶皱,露出脚腕。踝骨形状好看,但比她的粗了不止两圈。   “你出来做什么的?”琬宜偏头看他,“穿太少了,别冻着,快回屋去。”   “渴了,想喝口水。”谢安搓两下阿黄的爪子,歪头骂她,“你也知道冷,小身板儿,再过半时辰冻哭了你。大半夜跑这发什么呆,躺被窝去,有什么事明早上再说。”   “不是……我就有点难受,睡不着。”琬宜揉揉脸颊,站起身,“我去厨房给你烧点水,别总喝冷水,以后胃该疼了。”   “不用那么麻烦。”谢安扯她袖子,抬眼,喉结动动,“你屋里不就有?”   琬宜顿一下,点头,“那我给你去弄。”   谢安也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按着她肩膀把人推回屋子里头,“进去就别出来了,待会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谁伺候你。”说完,他又往外走,“我回屋一趟,你老实点等着我。”   旁边碳炉往外吐着暖气,琬宜把袄子搭椅背上,低低应一句。   谢安一会就回来,手里拿着两个黑盒子,琬宜不认识。炉子上温着水,琬宜没给他倒茶,只泡了些枸杞。谢安真的渴了,看也没看就灌了一满杯进肚子,之后才回过味来,鼻子缩一下,看着空空的茶杯骂,“什么鬼东西,甜唧唧的。”   “枸杞水,晚上喝茶怕睡不着。”琬宜臂放在桌上,坐的端端正正的,“你手里什么?”   “色盅。”谢安也没多纠结,舌滑过下唇,脚勾了一个凳子坐她身边,“看你蔫头耷脑的,爷来逗你开心了。”   他正色说着不正经的话,琬宜扯一下唇角,过会儿,真的笑出来。   谢安也笑,手指顺着色盅的壁滑到桌子上,扬扬下巴,“妞儿,来跟爷赌一局?”   琬宜抿抿唇,把袖子挽起来半截,“……成!”   ……色子在盅里翻滚碰撞,一共三局,琬宜自然全是输家。   她丧气趴在桌面上,声音闷闷,“你就是这么逗我开心的?”   谢安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指戳戳她,嗓子里溢出低笑,“别耍性子,我教你,教你还不成。”   他捂唇咳一声,问,“想要几点?”   琬宜歪头,“六。”   谢安乐一下,手指拨动色子,让它翻一个个儿,“那你就把六放在底面,用让骰子转一圈半的力道转出去,十次有七次可以成功。”   他握着琬宜手腕帮她试一下,自然没岔子。琬宜眼睛一亮,谢安勾唇,“我只能教你这点儿,别的……反正你也学不会。”   ……谢安将走的时候,琬宜已经有了困意。和他闹一会,心中郁气散了不少,她抱着阿黄站在门口,唇边又漾着笑。   谢安推开门,被凉气浸的打了个哆嗦,他撇唇,“真他娘的冷。”   琬宜左右看看,没别的衣裳,干脆把手里阿黄塞他怀里,“抱着,暖和。”   谢安撸一把它背上的毛,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那我不还了?”   琬宜努一下唇,“那可不成。”   “嘶……狼崽子,亏了爷费心费力来陪你。”谢安瞪她一眼,抬步迈出去,“懒得理你。”   琬宜扒着门,眼睛弯一下,“谢谢三爷。”   谢安“嘁”一声,抬手揉下她头发,临走前留下句话,尾音轻巧,吹散在风中。   他说,“天塌下来爷顶着,用不着你瞎操心,老实点儿睡觉。” 第20章 波澜   收到谢暨来信的时候,琬宜正搬了个凳子坐在屋檐底下看话本。谢安给她弄来的,内容五花八门,她随手拣一本来解闷儿,看里头形色人物的家长里短、一地鸡毛,倒也有趣。   来送信的是一个杨氏相熟的布商,正好到通渠去收货,顺路给捎封信。杨氏和那人在门口聊了许久,再进门时,眼睛里光彩熠熠。   看她高兴,琬宜也笑,站起来迎她,“姨母,都说什么了?”   “谢暨过不几天就能回来了。周掌柜说,他长高了许多,也壮了许多,更像个大人了。”杨氏把手里信筒塞琬宜手里,牵她进屋子,“姨母年纪大了,眼睛发花,看不清那小字,琬宜来给姨母念念那小混蛋写了些什么。”   两人脱了鞋坐在炕头,阿黄凑热闹地跳上来趴琬宜腿上,听她柔柔地读。   谢暨没写几句话,寥寥数语,大部分是关于吃。说回来后要吃葱香排骨,蒜蓉排骨,红烧排骨,糖醋排骨……一列的排骨排骨,看的琬宜笑的不行。   杨氏哼哼一声,“就知道吃,小兔崽子,什么也不给他做,让他吃鸡屁股。”   琬宜弯唇,目光往下扫,继续念。剩下的,便就没什么了,无非是希望杨氏能念着母子情深,拦住谢安揍他,还说自己这半年来认真读书了,进步斐然,先生对他大加赞赏。   杨氏不相信,理理袖子,念叨着,“小混蛋惯会编瞎话,为了躲他哥揍,什么都说的出来。”她看琬宜一眼,拉拉她手腕,“等谢暨回来了你就知道了,你躲他远些,别被骗咯。”   她话说的厉害,可脸上笑容压抑不住,到底母子连心,半年不见,早就想的很了。琬宜背靠墙壁松散坐着,也歪头陪她乐。过会儿,她问一句,“姨母,弟弟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杨氏伸手比划比划,“年纪小,体格像他哥,长得可高。离家前就到你耳上位置了,这半年没我看管着,不定疯长成什么样子。”   阿黄动动屁股,琬宜垂眸给它理顺背毛,弯弯唇,“男孩子长得壮实些才好,撑得起家。”   杨氏笑两下,拉了旁边针线篓子过来,边把新买的绣线缠到针板上去,边和琬宜搭腔说着话。   阳光从窗户洒过来,暖洋洋落在炕上,阿黄舒服地翻着肚子打小呼噜,旁边时不时传来两人的轻笑。细小灰尘在空中旋转跳动,书被翻开放在一边,风吹过发出哗啦啦响动。   日子充满烟火气,看起来平静无波。可暗地里,却已风起云涌。   --   这几日抽空做绣活儿,攒了五条帕子,琬宜午后闲来无事,便就溜达去城里,找铺子卖掉。老板今个看着心情也挺好,爽快给了她银子,临走时还揣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甜鸭梨。   琬宜把钱袋子拢袖子里用左手紧攥着,右手捧着鸭梨在市集上转来转去。   人散去不少了,摊子却还多。东边有个小姑娘在卖发绳,五颜六色的丝线打成漂亮的结,有的还穿了银色小铃铛,精致好看。琬宜走过去,欢喜挑一个,勾手指里头晃一晃,叮叮当。   小姑娘嘴甜,笑眯眯夸她,“姐姐真美呐,妞妞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   琬宜羞涩笑一下,想了想,又多给了她两文钱。街上人来人往,不好再梳发,琬宜便就将发绳缠在手腕上,红色细线映衬雪白肌肤,鲜亮水嫩。   秋日天黑的越发早了,琬宜没敢多逛,左右再瞧了瞧,便就想要回家。路过街口时候,看见官兵拿着张布告往墙上贴,她离得近,随意瞟了一眼。   ……可那入眼的几个醒目大字却让她再也移不动步子。   她不敢相信,眼睛从头至尾再次扫过……没看错。   手腕上红线缓慢脱落,铃铛坠在地上,清晰声响。琬宜木然站在那,一瞬间,只觉浑身冰冷,血液逆流。   来看的人愈发多了,私语声在耳边的位置,杂乱吵闹,直到有个人不小心碰她肩膀一下,琬宜才恍然回神。   她攥紧手指,这才惊觉指尖早就凉的发颤。   那人看她面无血色,也有些慌,手在她眼前晃晃,“姑娘?怎么了?”   琬宜艰涩咽下一口唾沫,连回答的话都说不出,魂不守舍摇摇头,转身疾走。有人在后面唤她,“姑娘,你发绳掉了……”   ……那张布告上写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她却看不懂了。或者说,她一点也不愿相信。   圣安帝染寒疾驾崩,太子悲痛,三日后薨。先帝唯一皇嗣年纪尚小,经众臣商议,由昭郡王为摄政王,辅佐协理朝事。改国号为天启。   当年广郡王府被圣上错杀,其弟昭郡王功不可没。什么叫恩将仇报,什么叫人心叵测,他和沈青城父子二人将此表演的淋漓尽致。可如今,他竟成了掌权人。   先帝寒疾驾崩,太子哀痛病逝……这些话,琬宜一个字都不信。   她真真切切能察觉出来沈家父子的狼子野心,从陷害她父亲,覆灭广郡王府,到设计让先帝太子双双病逝,只留三岁幼帝一人,昭郡王绝不可能甘心只为摄政王。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她连自己都保不全了。   沈青城得权,定不会放过她的。那人的温润外表后的阴鸷,琬宜领会的清清楚楚,就算掘地三尺,沈青城也定是会找到她。或许无关情爱,他就是偏执,得不到的宁愿毁掉。   傍晚凉风胡乱吹在脸上,琬宜急匆匆地走,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发丝被泪水黏在眼角,挡住前面路。琬宜吸吸鼻子,用手去抹,这才发现眼泪早就无声无息流过下额。   她停下来,茫然无措。   有的店铺点起灯笼,橘红色,光晕温暖,照亮周围一点的路。街上人神情闲适,牵着孩子缓步走着,有人提起那张布告,唏嘘着低语,与琬宜擦肩而过。   对旁的人来说,无非是皇帝死了,换一个,又能怎么样。可对她来说,这或许就意味着她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的崩塌,前路又要被封死了,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心尖的地方好像被刺了一刀,缓缓往下滴着血,琬宜肩膀耸动一下,终究抑制不住痛哭出声。她蹲下来,蜷在旁边小楼的墙角,无助抱着自己的膝。   光从上方摇晃着照下,她影子就剩小小一团儿。   ……   小九门的门口,春东正一脚踩在凳子上嗑瓜子,身后是不受影响的热闹喧哗。赌徒的情绪永远高昂,无论谁当朝执政,他早已习惯,恍若未闻,目光随意在街面上扫来扫去。   等到视线落在墙角时,他动作一顿,瓜子皮含在唇间。春东跳下去,犹疑着往那边走,在她身边站定,试探喊一句,“……琬宜?”   朦朦胧胧,听见耳边似是有人喊她名字。琬宜微微偏头,红肿眼睛从臂弯里露出一点,瞧见面前弯腰站着的身影。春东看清是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回头撕心裂肺喊一声,“哥!”   ……谢安出来的时候,琬宜已经站起来了。泪痕未干,裙摆脏了,飘飘摇摇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她手指摩挲过眼下肌肤,尴尬冲他牵牵唇角。   谢安呼吸一滞,沉着脸扯她手腕拉进屋子,让她站在避风位置,回头喊春东去拿件厚袄子。   琬宜局促蹭蹭脚尖,看着眼前陌生情景,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开口,声音低低,带些哑,“我在这……是不是不好啊?”   谢安挡在她身前,察觉身后有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看,心下郁火压不下,掀了个放茶壶的托盘狠狠砸到身后。他转身,眯眼低喝,“再看一眼别怪老子不客气!”   ……没人再敢有异动。   琬宜心中更慌,往楼梯上看一眼,见春东仍旧没影子,搓搓手,“我……”   “闭嘴。”谢安骂她一句,手撑在她身后墙上,声音里怒意明显,“你这么晚不回家在做什么?”   他太凶,琬宜唇瘪一下,想解释,出口的却又是哭音。她觉得不好意思,揉揉眼睛,垂着头不说话了。   看她这样,谢安的心被扯了一下的疼。他缓一口气,手指抬起她下巴的动作轻柔许多,语气带着诱哄,“得了,别哭了,跟我说,到底怎么了?”   “谢安……”琬宜呜咽一声,手指攥住他袖子。身前男人身形高大,以保护姿态护着她,胸膛温暖,能驱散寒意。琬宜低语,“我怕。”   谢安摸摸她头发,离她更近些,低声问,“怕什么?”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从舌尖上吐出颤音,“我怕有一天……会给你带来麻烦。”   谢安不明所以,可看她脆弱哭着,好像一碰就会碎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屁话。”他矮一点身子,正对琬宜眼睛,“在临安,敢动老子的人还没出生。”   琬宜摇头,“不一样的……”   春东已经把衣裳拿下来,谢安接过来给她穿上,打断她的话,“得了,”他拽住她手腕,带她往门外走,“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琬宜犹豫一下,谢安察觉,偏头看她,语气淡淡,“我昨晚跟你说什么来着,忘了?”   琬宜凝眸看他,听他继续道,“天塌下来,爷顶着,你安心。”   ……   到家时,杨氏刚做好晚饭。见他们回来,从厨房探身笑一句,“又这么晚,琬宜怎么愈发贪玩了。”   琬宜轻笑一下,把钱袋子塞谢安手里,让他递给杨氏。她不敢过去惹杨氏担心,就随意寻个借口,躲进屋子。   没过一会,谢安也进去,手里端一碗甜米粥,袖子里揣个鸡蛋。阿黄蜷缩在炉火边,琬宜倦了,和衣躺下,望着棚顶发呆。   谢安瞟她一眼,没出声,安静靠在一边剥鸡蛋。蛋清嫩滑,顺着碗沿儿溜进粥里,旁边卧着咸萝卜丝和腊肉。弄好了,他去支炕桌,碗放上去,提着琬宜肩膀给她扶起来。   “先吃饭。”见她懒着不愿意动,谢安把筷子拍她面前,“等着喂哪?”   琬宜抿一下唇,含进嘴里一口,咸辣滋味。她咽下去,感受肚里暖融温度,这才觉着饿了。   谢安手枕在脑后,倚着炕边柱子瞧她,“多吃点,爷可没伺候过谁。别不给面子。”   “你吃不吃?”琬宜停住,抬头看他。   “你事儿都没说明白,吃不下。”谢安手敲敲桌子,察觉到她骤然暗下去的眼睛,声音放轻柔些,“你乖,吃净了这一碗饭,就算白日里你闯了天大的祸来,爷也给你兜着,不骂你。”   他话音里纵容太过,琬宜心头热烫,眼中又开始发酸。没一会,她乖顺吃完,半个饭粒没剩下。   “说吧。”谢安满意勾勾唇,撤了碗筷放一边,胳膊拄在炕桌上,歪头看她,“你是怎么了,还能给我惹来麻烦?”   琬宜盯着自己的指尖,半晌,抬眼问他,“姨母,是怎么和你说起我的。”   “哦,这个啊。”谢安掏掏耳朵,“就京城来的,娇生惯养,家里算是富裕……”   “不是的。”他话没说完,琬宜便就打断他,正色,“姨母是帮我瞒着你的。”   谢安坐直身体,凝神看她,“什么意思?”   琬宜吸一口气,问,“你知道今天贴出来的布告吗?”   谢安点头,“知道。”   顿一下,那边姑娘低语,“昭郡王,是我曾经的叔父。”   “……”谢安眯一下眼,本想追问一句,可看着她已经抖的不像话的指尖,尽力平静的神色,话在舌上转一圈,怎么也舍不得说出来。   他手勾一勾额角,把炕桌放地上去,推她躺下盖好被子。阿黄颠颠过来,谢安提它前腿放琬宜身边,转身吹灭灯,走出去。   “谢安……”琬宜不知所措,急慌慌喊他一句。   “你睡你的,别的事我问我娘。”谢安回头,阴暗中看不清脸色,只听见沉稳的声音。他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安心睡,我在这。”   门被合上,轻轻一点声响。脸颊濡湿,琬宜摸一下,又是泪流满面。 第21章 跟头   正房里,谢安坐在椅子里,半弯着腰,胳膊肘撑在膝上。杨氏靠炕边,慢慢给他讲着。   这段故事并不长,没多会就讲完,杨氏话音落下,屋里寂静,就剩烛火燃烧的声音。   半晌,谢安哼一口气,直起背,骂一句,“就他娘的为这事,哭的跟个鬼似的。”   杨氏愣一下,“琬宜哭了?”   谢安手揉揉肩膀,“哭的我衣裳都湿透了,自己脸像只花猫。”他舔一下唇,“我才想起来,这丫头脸都没洗就上去睡了,邋遢样子。”   杨氏蹙眉,不放心,披件衣裳下地穿鞋,“我去看看。”   谢安拦住她,“早睡了,吃过饭了,现在可能正做梦呢。您甭惦记。”   杨氏叹口气,又坐回炕沿,“我怕她想不开,万一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她停一下,眉拧的更紧,“琬宜现在心里肯定不是滋味,这孩子心眼实……”   “嗯,”谢安接一句茬,“想的还多。胆子又小,特别能哭。”   说完,他自己又笑一下,“不过,还挺乖的。”   杨氏睨他一眼,问他,“那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谢安困了,眯眼打个哈欠,“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勾勾唇,还有心思开玩笑,“大不了就举家逃呗,天下那么大,随便找个山头儿猫起来,神仙老子也寻不着。”   杨氏没理他这茬,沉默一会,说,“琬宜是个好姑娘。”   谢安“嗯”一声,应一句,“我知道。”他又说,“要是她不好,我不会留她。”   杨氏看着他的眼睛,烛火晕黄下,黑亮温暖。谢安自己没有察觉,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有多舒缓温柔。她笑一下,拍拍身边被子,“你懂得就好。”   谢安没察觉杨氏话中深意,伸伸胳膊站起来,道一句,“娘,晚了,我回去睡了,您也早点。”   杨氏应一句,又唤他,“明天有空你去和琬宜说说话,安抚她一下,别让她太慌。”   谢安颔首,又往后挥挥手,推门出去。   --   第二天,琬宜难得赖床,睁开眼时,天光早就大亮。阿黄也醒了,头尾挨在一块,蜷成个团卧她身边。琬宜伸手触触额头,全是冷汗,手脚发软,她裹紧被子,一阵阵打冷颤。   杨氏正在外头喂鸡,咕咕叫着往地上洒玉米粒儿。鹅也扯嗓子嚎,嘶哑难听的声音,踱着方步走过她窗前。   一切都真实而生动,日光落在被子上,琬宜闭眼摸一把温暖,总算缓过来一点。   她撑着手臂坐起来,动动僵硬的脖子,扶着炕下地。阿黄随她蹦下来,琬宜歪头,冲它笑一下,问,“饿不饿?”   话出口,才觉得嗓子难受。昨个冷风吹太多了,她到底是受不住。   不多会儿,拾掇好自己,琬宜推门出去。院子里翠菊还开着,粉嫩花瓣,里头黄蕊鲜丽,淡淡香味扑鼻。   杨氏听见声响,急忙从屋里跑出来,到她跟前摸摸脸,声音温柔,“总算醒了,姨母留了粥,还温着,过来吃。”   琬宜顺从过去,想要帮忙,杨氏没让,只许她一旁坐着。今早上煎了小银鱼,尾巴都炸的金黄酥脆,阿黄在一旁动动鼻子,杨氏瞧见,拎一条扔地上,笑骂一句,“馋鬼。”   粥一看就是熬了很久的,里头加了薏米和莲子,绵软糯烂,入口即化。杨氏坐她身边,看她小口慢咽,过一会儿,伸手爱怜摸摸她头发。   她说,“琬宜,你别担心,这里就是你的家,谁都不会不要你。”   琬宜手上一颤,偏头,对上杨氏温和的眼睛。   杨氏擦擦她眼角,哄劝,“谢安昨个和我说的对,你现在是琬宜,不是沈湘潆,过了这许久,衣着样貌都变了许多,谁认得出你。临安离京城远得很,府兵都归属于本县城,有谢安在,不会多事的。再说,就算是京城不嫌麻烦,遣了个大臣来,挨个地方搜寻,他手里就一张画像,寥寥几个墨点子,能查的出什么。”   “姨母……”琬宜抿抿唇,扑进她怀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客气的话都不用说。”杨氏拍拍她背后,笑言,“我原来收容你,是因为你娘亲是纪绣儿。我现在收容你,只因为你是琬宜。你在这好好呆着,安生过日子,便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她怀抱温暖柔软,不像谢安般宽厚,但同样让人安心。琬宜合上眼,脸贴在杨氏颈侧,沉默环着她。   ……饭后,杨氏到后院去拾掇园子,琬宜陪她一会,实在有些头晕难受,便就回屋子躺下。   杨氏看她蔫蔫的提不起劲,心里惦记,想去给她请个大夫。家里离城不算近,这样一来一回折腾着,少说也要快一个时辰,琬宜没让,就自己煮了碗姜汤。   杨氏以前风寒,请大夫开的药还剩下些,她熬了给琬宜,喝下又睡一觉,果真好多了。   再醒过来日头快落,身上衣裳都被汗黏着,不舒服,厨房有热水,杨氏帮着她弄好,洗个澡,又窝进被子里。   屋里又只剩她一人,琬宜侧身躺着,脸挨着枕头,把被子拉到眼下。阿黄乖巧坐在她旁边,一下一下舔着爪子。琬宜看它一会,手指伸出去,闷闷逗它,“帮我也舔舔好不好?”   阿黄脖子歪一下,顺势倒下去枕她手腕上,用齿间轻缓磨她的手心。舌尖湿润,酥麻痒痒。   琬宜心情本还有些低落,被它这样一闹,好了不少。   她看着阿黄脊背,过一会儿,眼睛因困倦慢慢合上。眼前世界变的模糊,过往种种在心头闪过,她病着,头晕,胡思乱想。   杨氏把院里的鸡鹅赶进笼子里去,各种叫声吵闹一片。琬宜忽的轻笑一下,手指勾勾旁边大猫的下巴,低声道,“阿黄……你说,我的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锦衣玉食十几年,一朝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从云端跌到尘埃。我本以为我活不成的,可现在,又被人金枝玉叶一样宠着了……”   半晌,她蹭蹭它耳朵,叹一口气,“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当初来这里……”   屋里没点灯,窗外天光渐渐暗下去,低语渐渐消失,阿黄侧脸看她一眼,琬宜已睡着了。   地下碳炉里火星闪烁,盘旋出淡淡烟雾,一室温暖安谧。   --   谢安回来的时候,漫天星辰。杨氏在厨房里坐着摘菜叶子,锅里咕嘟嘟煮着汤。谢安拴好马进去转了圈儿,没看见想找的人,再退出去瞄一眼偏房,灯灭着。   他心里一紧,拧眉,“娘,琬宜哪去了?”   杨氏淡淡扫他一眼,“把心咽回肚子里吧,人没丢。”   谢安一滞,脸上有点挂不住,“……我又没问这个。”   “那你问哪个?”杨氏笑一下,仔细观察他面色,看谢安实在快急了才松口,“琬宜身子不舒服,屋里睡觉呢。睡了挺久了,想着也快醒了,你去看看吧。”   谢安“唔”一声,摸摸鼻子,趁着杨氏下句话还没出口,赶紧转身离开。   杨氏动作一顿,看他匆忙背影啼笑皆非,折了叶梗子扔地上,喊他,“你跑什么,我又不挤兑你。”谢安脚步没停,她含笑补一句,“你动作轻点,别吓着她。”   ……推门进去,琬宜果真在睡。阿黄醒着,绿眼睛晶亮,盯着他瞧。   谢安瞪它一眼,本想着立刻就出去的,可思索一会,还是没忍住走过去看看她。他轻手轻脚蹲她边上,迎着月光看看她的脸,手指搓了搓,试探地捏着被角给她盖严。   琬宜刚洗过澡,头发没梳,散在枕边,盈盈淡香。屋里黑,就窗边洒进来一点点光,但却更显得她脸颊嫩白。下巴尖翘,养胖了不少,微微带一点肉儿,唇微张着,缓缓呼气。   谢安一腿跪在地上,手扶着炕沿支撑住身体,眼睛不受控制地顺着脖颈滑下,落在她肩头。瘦弱纤细的骨架,领口被弄散了,倾斜着,露出一条绯红细带。   细带延伸进亵衣里面,下面景色……   心底忽的泛起股从未有过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一道热气沿着脊背窜上来,谢安艰涩吞一口唾沫,这才惊觉嗓子已经干哑,浑身燥热着,烦闷说出不话。   他喘息急促,仓皇别开头,眼睛紧紧闭一下,而后猛地站起。幅度太大,衣角勾住旁边柜上茶杯,杯子坠在地上,嚓的一声脆响。   谢安心里一惊,下意识歪头看她,对上琬宜的眼睛。   她才醒来,睫毛颤颤的,神智还不清明。谢安不敢动,也不敢再看她,转脸盯着对面墙上某一点,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拳。下巴绷紧,喉结滚动一下。   过半晌,他才发现不对劲。她太安静了。   侧过头,果然看见她蜷成一团的样子。苍白憔悴的,轻轻呜咽一下,额上细汗闪烁。   谢安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其他了,扶住她肩膀,轻声安抚,“琬宜……怎么了?”   她吸吸鼻子,喃喃一句,“我好冷。”   谢安手指摸上她额,触感温热,并没烧太狠。他敛着眉,再把被子往上扯点,护住她裸露在外的肩,而后急急出去找杨氏。   ……屋里亮起来,琬宜下意识眯一下眼。谢安坐她身边,伸手护住她眼睛。   杨氏伸手进被子感触琬宜身子温度,见他动作,侧头奇怪看他一眼。   谢安抿唇,嗓音暗哑,“做什么?”   杨氏勾一下唇,手抽出来,重新掖好她的被子,“不做什么,只以前可没见过你这么细心。”   谢安心里急,没理会她的意味深长,着急问一句,“琬宜病的厉害吗,用不用去找个大夫?”   “只低烧,没什么大事。炕再烧热点,出一身汗,明早上就好了。”杨氏拿着小钩子把旁边烛火调的暗一些,偏头,“我再去煎点药,你就在这儿呆着?”   谢安没说话,杨氏笑一下,自己给他寻个理由,“咱家柜里有个汤婆子,你去灌了热水暖她被子里,琬宜能再舒服些。”   她说完就走了,谢安看她背影从窗前消失,往琬宜身边再凑一点,指头拈去她鼻尖的汗。他鼻子里哼一声,低低嘟囔,“废物玩意儿,吹吹风就成这怂样了,还得爷伺候你。”   琬宜听不清他说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有点烦,干脆歪了头不搭理。谢安看她的样子,半点不觉得恼,反而轻笑一声,他捏捏她下巴,哄一句,“等着,给你拿好东西去。”   这次琬宜听清了,她半睁开眼,瞧着身边高大身影,含糊不清吐一句,“那你快点回来……”   几个字,奇异地,谢安便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他食指勾一勾她脸颊,轻声道,“乖点,我很快。”   拿着汤婆子回来的时候,琬宜又睡过去了。谢安叫她几声,她也没反应,他拧眉,干脆把她被子掀起一角,自己放进去。   热烫的感觉让琬宜舒服嘤咛一声,她下意识抱紧汤婆子,身子扭蹭一下,然后翻了个身。谢安正欲将手抽回来,可刚退一半,便就因为她的动作被压在了身下。   琬宜的亵衣因为胡乱动作往上卷了一层,细嫩腰肉露在外面,毫无阻挡地贴在谢安手背。因为低烧,她肌肤比平常更热,滑腻柔软像是蛋清儿。谢安呼吸一顿,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   琬宜嫌他骨节太硬,小幅度动几下,没躲开。她难受,就用手指捏住他腕子,死命往外拽,但是自己又压着,一来一回,谢安手臂半分没移动,琬宜却急了,哼哼着带了哭音。   谢安视线凝在她脸上,看着她委屈瘪起的唇,太阳穴一突一突地往外跳。他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住,低吼一声,“别动!”   琬宜被吓到,顿一瞬,惺忪掀开眼皮看他,“谢安……”   没人回应,她眼睛稍微偏一偏,意识到腰下的手是他的,但意识恍惚,并没觉得这有多难堪不对劲。琬宜咬咬唇,食指动了动,挠挠他手腕,又叫一句,“谢安……”   身边男人终于有了动作,另一只也伸进去,轻轻扶着她腰抬起,把右手撤出来。谢安缓了好一会,才应一句,低低应一句“嗯”。   他半跪在炕边上,俯身将额枕上手臂,等着背上热汗退下。   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琬宜轻轻叹一口气,在被子里环住膝盖,蜷成一团。   过半晌,旁边人一直没有动静,怀里汤婆子热烫,她也缓过来了不少,这才慢慢回想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谢安手指按一按额角,缓缓吐出一口气,直起腰。可抬眼就对上琬宜震惊的双眸。他心下一凛,问她,“看什么呢?”   她嘴唇颤了颤,因为干涩,有些地方阴出丝丝血迹。谢安顿一下,用手指沾点旁边杯里的茶水,想给她润一润。   琬宜深吸一口气,看他凑过来,手不经脑子思考就挡了出去,正好推他胸上。   谢安根本没防备,本来蹲着就不稳,被她用足了力气一推,不受控制往后倒去,扑通一声。   再缓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地上,手撑着地坐起来,琬宜正紧张看着他。谢安用舌顶一顶腮,半天没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琬宜看着他忽明忽暗的神色,快哭出声。她重新缩进被子里,紧紧攥住被角,小声喊他名字,“谢安……”   她舔舔唇,呜咽,“我不是故意的……”   烛火愈来愈暗了,快烧到头,飘忽不定。谢安手指抿一下鼻子,挺身站起来,走过去,手臂撑在她身子两侧。琬宜不敢看他,紧紧闭着眼,大气不敢出一声。   看她这幅样子,谢安心中五味杂陈。想他在临安也是号人物,道儿上混了十几年,拿过刀提过棍,砍过别人,被人砍过。但是,今天第一次被人推了个大跟头。   还是个女人,一个病恹恹的女人。   他呼吸粗重,喷洒在她颈边,琬宜悄悄把眼睛掀开一条缝,看见谢安的黑亮眼眸。   他咬牙切齿,“沈琬宜,你他娘的有种。” 第22章 阿黄   再然后,便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声。琬宜无助捂着耳朵,眼睁睁看着窗框震了三震,心里就一个念头……完了。   被谢安这么一吓,琬宜清醒了大半,她撑着胳膊坐起来,时不时往窗外扫两眼。对面就是谢安的屋子,可从始至终,那边的灯就没亮起来过。   琬宜知道,谢安这次是真的火了。   也是,那么霸道性子的人,说一不二惯了,现在猛地出了这么大糗,面子里子全丢的一点没留,肯定会恼羞成怒。   琬宜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一宿睡睡醒醒,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和谢安道歉,可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辞,却根本没了说出去的机会。   第二天早上,她特意蒙蒙亮就起来,杨氏说,谢安已经出门了。   琬宜失落一会,打起精神,想等着他晚上回来再解释。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回了他,可谢安脸色冷淡,瞧都没瞧她一眼,转身就进了屋子。   ……琬宜心里有点难受。   男人嘛,好面子,琬宜在心里给自己鼓气,明天再早起一点,一定能和他说句话。   这天早上,琬宜天不亮就起来了,她怕冷,没动弹,只点了屋里的灯,抱着阿黄盯着外头。   谢安那边一直没动静,过了好一会,正屋门开了,杨氏打着哈欠到了院子里。琬宜满意摸摸阿黄的脑袋,“总算能堵到他了。”   她没再等,利落穿好衣裳,随便梳了梳头发就跟着去了厨房。杨氏怕琬宜再着凉,没让她帮多少忙,自己一人忙活。琬宜转了圈儿,拿了簸箕坐门外头剥豆子,眼睛瞧着谢安的屋门。   天光大亮,馒头和肉汤都熟了,谢安还是没出门。琬宜有些沮丧,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屋里,杨氏唤她一声,“琬宜,去后园子里给姨母拔根葱。”   琬宜应一声,起身抚抚裙摆,匆匆往后走。可等她回来,就不多会儿的功夫,谢安又走了。杨氏拧着眉喊他,“汤都做好了,好歹喝一口再出去,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闻声,琬宜吸一口气,急急回头,只看见他挥挥手的背影。然后把剑挂在腰间,扯着缰绳翻身上马,转眼便就只留一阵扬起的灰尘。   ……琬宜手里捏着葱叶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她差不多明白了,谢安这是在躲她,明摆了不愿意看见她。肩膀瞬间塌下来,琬宜揉揉眼角,幽幽叹一口气。阿黄睡饱了挤出门缝,颠颠跑她脚边来,琬宜弯腰抱起它,蹭蹭它的脸,神色无奈,“怎么办呢……”   --   小九门里,谢安也不好过。他背靠在椅子上,腿搭着桌沿,一手懒散枕着后脑,另一只捏着账本,心不在焉,视线飘忽不定。   看了半个时辰,一行字都没入了眼,至于心里想着什么,谢安自己都不清楚。心口堵了团莫名其妙的气,他舔了舔唇,紧闭上眼,左手烦躁将账本甩出去。   春东刚好推门进来,差点被砸到眼眶。他搓搓手,瞄了眼散落一地的纸张,吸口气,而后小心翼翼试探问一句,“哥?”   谢安懒得理他,手揉着额角,声音狠厉,“没事就给老子滚!”   这语气太冲,春东不敢触他霉头,有事也不敢说了,嘟囔一句,恹恹退出去就要合上门。动作刚做一半,里头人又改了主意,“回来!”   “……”春东摸摸鼻子,万分后悔现在上了楼。但是谢安正偏了头盯着他,再出去已经晚了,春东叹口气,慢吞吞走他面前去,“怎么了,哥?”   谢安舌滑过左腮,不知道该怎么表述他的问题,沉着脸默不言语。春东战战兢兢,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忽听谢安问了句,“你和翠翘现在怎么样?”   这问题春东始料未及,他斟酌一下,小心回答,“挺好的?”   谢安抬眼,春东对上他视线,肩膀抖一下,立即改口,“不好!昨晚还吵架了。”   “……”谢安眼睛眯一下,扬扬下巴,“吵什么?”   春东撇撇嘴,“她说我穿的衣裳忒俗,看着不顺眼。”   谢安扯一下唇,问,“然后呢?”   春东不明所以,憋了半天,实在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然后什么?”   谢安问,“她打你了?”   “……没打。”春东被他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怎么回答,只能看谢安脸色行事,见他唇抿一下,旋即又改口,“打了!还踹了我一脚,踢床下去了。”   谢安总算满意,点点头。春东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背后已经有了冷汗。   “哥,要是没事……”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匆匆开口,没说半句就被谢安打断。这次的问题更加刁钻,“翠翘踹了你,然后,你做什么了?”   “我……”春东硬着头皮,脸涨的通红,“又爬上去了。”   谢安顿一下,不可置信,“那么怂?”   春东僵了半天,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最后壮着胆子问一句,“哥,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和翠翘的事了?”   谢安面色古怪一瞬,又冷脸,“有问题?”   春东一噎,“没。就是……挺高兴的,受宠若惊。”   谢安“嗯”一声,不再看他,头向后靠,用臂挡住眼睛,“出去吧,把门带上。”   春东如蒙大赦,匆匆出门,风一样跑下楼梯。   屋里,谢安搓一搓手指,嘴里念叨,“又爬上去了?像不像个男人……怎么也得骂她一顿再爬上去吧?”   --   这天晚上,谢安总算按时回了家,还去厨房吃了饭。他平日里也总是时不时忙一阵,杨氏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也没多问,只琬宜心中瑟瑟。   谢安坐她对面,一直沉着脸,半句话没说过,琬宜闷头吃饭,时不时瞟他一眼,不敢出声。偶尔一次对上他视线,瞧着里面并无什么明显情绪,她心里一紧,更觉得不安。   早前准备那一套说辞早不知忘到哪里去了,再者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被谢安这么一晾再晾,琬宜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都跑的没剩什么了。   她叹口气,筷子戳一戳碗里豆腐,和地上阿黄大眼瞪小眼。   看琬宜无动于衷的样子,谢安齿含着筷尖,心里又是一股无名火起。对那晚的事情,刚开始确实是实实在在气过一阵,有种颜面扫地的耻辱之感,但过了一宿,便就消得差不多。   琬宜那时并没多清明,无心之举,他斤斤计较实在太不男人。再说,他也半点没落着亏,摸了手腕掐了腰,要是放琬宜清醒的时候,不被甩巴掌都是运气。   可无论如何,他的面子都过不去。再见着琬宜,他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样的姿态来,就只能避而不见。今天回来,他其实本来的打算是寻个由头狠狠骂她一顿,给自己寻个台阶下。   但是看着她那张脸,谢安嘴开了又合,半句狠话说不出来。   他跟自己说,算了吧算了吧,小丫头片子较什么真儿,等她给个台阶,自己顺坡下驴得了。但是谢安在桌前等啊等,旁边茶都放凉了,琬宜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谢安心里那个气啊,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可发。   杨氏瞧他一眼,“你怎么了?”   谢安深呼一口气,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点。他伸筷子敲了敲装豆腐汤的碗,问,“这是谁做的?”   琬宜动作顿一下,抬头看他,小声说一句,“我。”   听她这样说,谢安眉头舒展,心里敞亮了不少。他把筷头往桌面上墩了墩,啪的一撂,骂一句,“真他娘的难吃!”话音落,起身即走。   “……”琬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瞟一眼对面谢安的碗,轻轻嘟囔,“难吃你还吃那么多。”   --   再晚一点的时候,琬宜坐在炕上无所事事地剪窗花。她披件小袄,手上动作着,心里却还是翻来覆去想着谢安的事。   这事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谢安的心思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无非是下不去脸,等着哄。琬宜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低一些姿态,他脾气差,她就担待点吧。   杨氏睡的早,灯早就熄了,琬宜轻悄悄起床,到厨房去取壶酒,拿屋里炉子上温。谢安向来喜好睡前小酌一杯,她这也算是投其所好。   一壶竹叶青,并不烈,睡前喝正好。琬宜推门看看,谢安屋里灯还亮着,窗户上映着他的影子。看姿势应该是靠在墙上,曲一条腿,闲散舒适的样子。   琬宜不敢自己去,就去拽拽大猫的尾巴,“阿黄……你替我送一趟吧。”   ……谢安正望着棚顶发呆,门口突然传来阵响动。他心思一动,以为是琬宜来了,赶紧思考着自己应该摆出幅什么样的表情。还没想出来呢,又响起几声猫叫。   谢安狐疑下地,开了门,果真空无人影。他低头,瞧见正窝在自己脚边的黄猫,背上紧紧缠着一壶酒。他舔一下唇,视线往对面看过去,心下了然。   “为什么是你送?”谢安蹲下,脚跟空悬着,腕搭在膝头,手指头戳戳阿黄脑袋,“她人呢?”   阿黄听不懂,只乖顺趴着,谢安撇撇嘴,在外头吹半天冷风,也够了。他摸摸鼻子,最后还是把酒给解了下来,“得了,你回去跟她说,爷不计较了,但下不为例。”   他哼哼一声,“再有下次,吊起来打。”   狠话撂的够了,谢安拍拍身上土,拎着壶把儿转身进屋。他回头,冲阿黄抬抬脚尖,语气轻松不少,“回去吧,爷今晚就不留你了,把话儿给我带到咯。”   他就是说着玩儿,根本没往心里去。回屋里后,谢安翻个杯子出来,坐炕头啜一杯,虽然味道淡些,但也有滋有味。阿黄在门口盯门缝看一会,转身哒哒跑回琬宜屋子。   琬宜正眼巴巴等着它,见它进门,背上空无一物,松一口气,心放回肚子里。   谢安脾气躁,但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收了她的东西,定不会再对她计较这件事了。琬宜勾一抹笑,冲阿黄招招手,“辛苦啦,过来抱抱。”   阿黄却根本没理她,在屋里转一圈,跳起来往炕尾不知道扯下了什么东西,叼着就往外跑。琬宜呆住,目光扫过那堆衣物,心里咯噔一下。她顾不得穿衣,匆匆下地追出去,“阿黄……”   那边,阿黄已经到了谢安门前,出来一次,谢安没锁门,它身子一蹭,轻轻便就钻进屋里。琬宜站在外头,被风吹得哆嗦一下,急的快流出泪。   听见响动,谢安歪歪脖子,眼睛扫过去,瞧见是它,笑一下。可下一瞬,便就凝滞在脸上。   阿黄嘴里是块绯红布料,细带子垂在地面,上面绣着白色蝴蝶。   谢安眯着眼,一字一句吐出来,“她给我,送肚兜儿?” 第23章 想上   琬宜盯着那扇木门, 从心凉到了脚。夜深露重,她单薄衣裳被吹的晃荡荡,几次想鼓起勇气进去,但都最后退缩。   活这么大,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羞愤欲死。   阿黄从进去就没再出来过, 隔着窗户能看见炕边那抹背影,肩背宽阔, 腰脊挺拔, 僵成一座山。等了不知道多久,琬宜冻的嘴唇发麻, 谢安终于动了。   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只晃悠悠过去锁紧了门,转身回来时顺手吹灭了灯。   眼前一片黑暗, 寂静无声, 琬宜哆嗦着抱紧自己, 又站了一会, 颓丧回了自己屋子。   ……第二日她没敢早起, 缩被子里等着谢安出门才慢吞吞起床洗漱。还好他并不磨蹭, 三两下出门, 没一会就听不到他声音。   意兴阑珊喝了点粥,再帮着杨氏收拾好厨房, 琬宜左右看一圈无事做, 便就回屋子去做绣活儿。富贵牡丹刚绣好一片叶子, 阿黄迈着小碎步从外头懒洋洋进来, 餍足样子。   琬宜看着它,昨晚刻意被忽略的事又闯进脑子,她心一颤,面色沉下来。   阿黄像是知她心情不好,也不像往常一样巴巴往跟前凑,卧在炉火旁边。一双绿眼睛晶晶亮,一眨不眨盯她瞧,琬宜伸手拍拍旁边,“过来。”   阿黄抬一下屁股,没敢动。琬宜吸一口气,自己穿鞋下去,揪它耳朵,“你昨晚做错什么事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大猫呜咽一声,站起来扒住她膝盖,神色可怜无助,琬宜差点心软。又想到什么,心一横,拉着它前腿转过来,啪啪对着屁股狠拍两下,“叫你长点记性,别什么东西都敢碰!”   她力道并不轻,阿黄被打的眼里含水,再叫两声,委屈趴下。琬宜站起来,深呼几口气,心里郁意散了几分,可想起那方还在谢安房里的肚兜,复又变的愁眉苦脸。   思索一会,她过去收起炕上针线,扯件外衣披上,往外头走。阿黄脑袋一抬,又要跟上去,被琬宜回头狠瞪一眼,“哪也不许去,就在这给我反省。”   门砰的被关上,阿黄伸舌舔舔肚皮,安静趴下。   杨氏正在屋里纳鞋底,琬宜小心瞧她动静,趁她不注意,轻手轻脚推门进了谢安屋子。这么偷鸡摸狗的事,琬宜从没做过,何况还是在个男人屋里寻自己的私密东西。   她左右看一圈,心跳如擂鼓,眼睛不时往窗外瞧一眼,生怕杨氏忽然出现。   等终于平静下来些,琬宜才有心思好好打量。谢安屋里她来过不少次,却从没有认真看过。   摆设很少,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唯一装饰是桌上花瓶,里头一把枯枝,枝叶干脆的像是一碰就会碎。   墙边木柜,打开看,横七竖八几件衣裳,暗色居多。   琬宜仔细找着,被褥全翻遍了,一无所获。她心一点点沉下来,手心冒汗,呆站在屋里不知多久,院里头鹅扯着嗓子叫一声。   琬宜一惊,知道杨氏肯定会出来捡蛋,不敢多留,赶紧推门出去。   接下来一天,她都过的意兴阑珊。绣一朵牡丹,针法出错几次,最后还用错了线的颜色,慌忙中,手指尖扎出好几个针眼儿。   阿黄一整日都乖巧没出错,琬宜想骂它都找不到机会。心中郁结没处发,吃过了晚饭早早躺下。外头天渐渐暗下来,她盯着头顶梁木,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   唯一庆幸的是,谢安似乎也不想见她,月上半空都没有回来。   琬宜闭上眼,安慰地想,最好别回来了……   可她不知道,心里杂乱、觉得时光难捱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   临安最大的酒楼名叫福满楼,一共三层,顶楼天字间,靠着走廊栏杆望过去,能把大半个临安俯收眼底。   下面不远处是花街,珠翠楼就在那儿,现在的点儿,是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看得见的纸醉金迷。   形形色色人物路过街口,不知从哪个方向来,但都往同一个地方去。谢安趴着栏杆往下瞧,   眼皮半垂,心不在焉,他齿间含一粒花生,不嚼,只无聊用舌头舔舔,咸滋味儿。   风吹衣裳鼓起,谢安敞怀,却不觉得冷。   身后面春东正兴致勃勃和付邱闫划拳喝酒,吵闹叫嚷,桌上都是下酒菜。鸡爪、猪肝、盐炒花生米……大部分都加了辣子,看过去红通通一片。   付邱闫是小九门的老主顾,春东和他关系不错,又都好酒色,气味相投,总是一起吃饭喝酒。谢安平日里是不会参与他们的,但今天,他实在不想回家,便就一起来了。   屋里,春东连着输了三次,喝的脸颊通红,付邱闫坐另一头笑的见鼻子不见眼。春东不服,回头扯嗓子喊,“哥!”杀猪般叫了三声,谢安不耐烦走进来,踹他一脚,“屁事?”   春东傻呵呵笑,手指着付邱闫,“给兄弟报仇!”   ……论行酒令,没人是谢安对手。他混惯了,十岁出头就敢和人拼酒,第一次吐得胆汁快出来,再过几次,便就千杯不醉。   在小九门,接触的人少不了有头有脸的,当初谢安势力还不大的时候,便就被老管事指派去陪酒。那群人是真的能喝,敢喝,烧刀子混最烈的汾酒,不用碗,只用坛。   当时年轻,急于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谢安什么都没怕过,喝到受不了,就跑到外面去吐,回来仍旧能谈笑风生。他话不多,但直击要害,拍马屁也总能拍到点子上,三言两语哄得那群人乐乐呵呵与他称兄道弟……人脉广了,手段厉害,他总算爬到塔顶。   回想起这十年,谢安自认能做到临危不惧,运筹帷幄,就算栽了跟头,他也能面不改色爬起来。他脾气躁,但世事历练,心性收敛不少,多久没再有什么能让他烦闷如此的事了。   谢安立在那,烛火在眼前摇曳,火炉冒着腾腾热气,他在心里念那两个字。琬宜。   春东看他发愣,有点急,瘫在椅子里又开始嚎叫,“哥!”   谢安缓过神,不去想那些事。他拉着椅背把春东弄走,自己懒散躺另一张上,冲付邱闫扬扬下巴,“来。”   付邱闫装模作样抱拳,“久闻谢三爷威名,望手下留情。”   谢安尽力提起几分兴致,他勾一下唇角,缓缓道,“欺负我兄弟……没门儿。”   酒过三巡,喧闹从远处传来,隐约听不真切。夜色颓唐。   付邱闫已经醉了几分,神态迷蒙,谢安不急不慢,先试探他几把,暗中记他神态习惯。眼看着谢安喝了三杯,付邱闫略带些得意,“能让谢三爷输酒的,现在还有几个?我这也算是够本儿了!”   谢安笑,舌头把含了许久的花生粒卷进嘴里,嚼两下,“我动真格的,你可别哭?”   付邱闫拍着桌子,“这一坛,喝不完咱们不收场!”   谢安淡淡点头,腰背挺直些许,挑眉,“来。”   ……一炷香后,坛子空了,付邱闫晕乎乎趴在桌子上,茶盏被推倒,他臂横着,杯盘狼藉。   春东在旁边敲着筷子叫好,手指着他笑,“怂包蛋,知道你面前谁吗?敢咋呼!”学着谢安样子歪斜着,春东笑声更猖狂,“三爷当年骑马横行临安的时候,你还在家里念三字经!”   耳边是他俩不知疲倦的吵嚷,谢安有些累,不是身体,只心上。他腿叉开,右脚腕子撘在左膝,胳膊蒙住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想的却是家里那一方小院子。   几只鸡鹅,一只花猫,他老娘,外加一个脾气很好的姑娘。即便饭桌上只是碗不好味道的豆腐汤,也让人觉得心满意足。不似现在。   付邱闫缓了一会,又开始和春东语无伦次说动说西,这次是围绕女人。两人都是珠翠楼的常客,只春东专注翠翘一人,付邱闫百花齐放。   没有付邱闫有经验,春东就靠一边听他对那些女人评头论足。   “夏莲吧,长得还行,就胸太小,还没老子的大……丽桃的胸是够大,但是腚太垂,快到脚后跟,摸起来一点不爽。还有那对双胞胎……大喜儿腰粗,上面都是肥肉,腻乎乎恶心人,小喜儿腰是细,就是不够滑,跟老太太糙手似的……”   春东听的哈哈大笑,塞一只鸡爪进嘴里,“还是我们家翠翘好,哪哪都好,等我攒够了钱,就赎她出来娶回家。”   付邱闫拍他肩膀,“有志气!可人家是头牌儿,等你攒够银子,老子家里的牛都生三窝崽儿了。”   ……   换作以往,谢安对他们话题丝毫不敢兴趣,但今天,却不由自主往旁的上去联想。有个人住他心里,玲珑有致,腰肢纤细,他那天碰过一次,软滑腻手,流连忘返……   昨晚上阿黄叼进来她贴身衣物,谢安奇怪一瞬,而后便就明朗。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那不会是琬宜授意,他看见琬宜在他窗边,没出去见她,只因觉得烦闷。   有什么好像已经脱离他掌控,虚浮飘在空中,让他抓不住。   年轻力壮的男人,那方面自然有需求,谢安也不是圣人,每天早上起来,有时也会自己纾解一把,没碰过女人,却也懂得个中滋味。   但是,他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对着一块布也有了反应。   ……春东和付邱闫聊够了,又歪头去鼓捣谢安,眼神游离,“哥,你咋不喝酒?”   谢安扯一下唇,拿旁边坛子给自己满上一碗,忽的叫他一句,“春东。”   春东昂头,“怎的?”   谢安顿一下,问他,“你为什么就非要娶翠翘,好姑娘那么多,她甚至算不得正经人家。”   春东笑,“因为喜欢呗。”   “为什么喜欢?”   “这哪有什么道理。喜欢就喜欢了。”   谢安喝一口,仰头,喉结动一动,又问他,“什么是喜欢?”   这次,是付邱闫答的,“这个我知道。”他下巴枕在胳膊上,眯眯眼,两个字掷地有声,“想上!”   谢安没说话,只顾闷头喝酒。心里有事,到了最后,迷迷糊糊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醉还是没醉。   只是眼睛看不清东西,朦胧中,目之能及都是她的影子。   三个人醉成一滩烂泥,相互扶着走出去,谢安到底比他们强些,风一吹,意识回笼了三分。春东逞强,豪气拍拍马背,“哥,我送你回家!”   谢安睨他一眼,没说话,只利落上马,一骑绝尘。   春东有些颓丧,付邱闫靠过来,倚他肩上,二人勾肩搭背。春东摇摇晃晃走两步,偏头问旁边人,“你说……我哥最近是怎么了?总问我和翠翘的事,翻来覆去的,以前就没见他这么关心我。”   “我猜……”付邱闫嬉笑两声,靠他耳边,“你家谢三爷这是思春了。”   --   城门将要闭合,谢安伸手抽了一鞭,马飞驰更快,擦缝过去。   后面的路便就不需着急了,他懒洋洋驾着马,脑子里思绪像团乱麻,涨的太阳穴发疼。颠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能远远见着院子大门。   一片漆黑,没人等他。谢安兀自发笑,不用细思便就明白这是为何。   出了昨晚的事,脸皮薄成那样的琬宜,自然不愿见他。   谢安也不恼,把马拴在门边柱子上,在门口安静站了会。他手放到颈后捏了捏脖子,抬头看眼月光。清明皎洁,照的他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醉意仍在,谢安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站着,在心里琢磨着怎么装疯卖傻才更像。   ……   屋里,琬宜正缩在被子里,阿黄被她罚,不许上炕,可怜卧在地上。   朦胧月光洒进来,照在她侧脸上,安静温婉,呼吸绵长。   她心里有事,睡不实,翻来覆去好久,终于有了朦胧困意。可没多会儿,就被门口猛烈拍门声惊醒。   杨氏睡前习惯喝安神药,睡的极沉,很大动静也不会醒。琬宜哆嗦一下,紧张起身,隔着黑夜盯着晃动门板,不敢出去。   过一会儿,那人似是累了,低吼一句,“沈琬宜。”   琬宜一愣,辨认出是谢安,一时间不知道该喜还是忧。想法繁乱,但她不敢耽搁,披件袄子在肩上,匆匆过去给他开门。   冷风肆虐,吹得她浑身发抖,打开院门,扑面而来浓重酒气。逆光,谢安面容看不清楚,隐约感觉是在闭着眼,琬宜艰涩咽一口唾沫,转身就想回屋。   刚走半步,后面传来低低声音,“今天要是敢把我撂在这,你就惨了。” 第24章 谢暨   琬宜力气小, 谢安半边身子歪她肩上,没走几步就喘不上气。她戳戳谢安肩膀,小声商量,“你能不能自己走?”   没人应,她叹气, 认命扶着他。   艰辛走到他屋门口,琬宜腾不出手开门, 折腾一番, 还是唤他一句,“谢安?”   他似是听不见, 眉紧皱着, 不理。琬宜叹气,又叫他几声, 终于等到回应, 冷淡不耐的, “做什么?”   琬宜深吸一口气, “你开下门, 我自己打不……”   话没说完, 谢安一脚踹出去, 门砰的一声打开,弹到墙上, 又是巨响。琬宜心跳剧烈, 手指掐他肩膀一下, “你能不能安静点?姨母已经睡了。”   又是半天没得到回应, 等琬宜终于把他扶到炕上,他才从喉咙里溢出一句,“嗯。”   她都不想理了。摸着黑点了灯,琬宜小心捧着灯盏到炕边,想借着光看看他情况。果真醉的狠了,脸颊有点发红,嘴唇干了,睫毛偶尔动一下,鼻息呼出的气味浓重醉人。   琬宜捏捏耳垂,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照顾过醉酒的人,还是这么蛮力非常又不听话的,屋子里空荡荡什么能用的东西都没有,琬宜转一圈,把烛台放下,想去自己屋里给他冲杯蜂蜜水。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响动。谢安难耐皱一下眉,忽的坐起来,长臂伸过去捻烛心,生生将火掐灭。屋里瞬间暗下去,琬宜一滞,脚步慌乱冲过来,骂他,“谢安你疯了?”   “啧,”被这么一烫,谢安好像清醒了不少,半掀了眼皮看她,“不就熄你一根蜡烛,这么小心眼,还骂人。”他顿一下,又说,“大家闺秀可不是你这样的。”   醉鬼说胡话,琬宜沉下心,不去理。她端着烛台到稍远的地方,再点上,回头看谢安,“不许再灭了,我去给你拿水。你老实点在炕上躺着,不要乱动,要不我就不管你了。”   她语气略带些凶,话尾威胁,谢安慢吞吞把腿盘起来,哼哼一声,没说话。琬宜当他听懂了,又转身想要出去,没走两步听见后面嘟囔声,“刺得我眼睛疼。”   琬宜心头一阵火气,扯起他枕上布巾蒙他脸上,“忍着!”   ……再回来的时候,他向后倒在炕上,已经睡着了。靴子没脱,小腿搭在炕沿,被子扯过胡乱盖住上身。琬宜把茶杯放一边,看着这一片狼藉,心力交瘁。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她走过去,推推谢安肩膀,“起来,喝杯水再睡。”   谢安不乐意,手挥出去,推她肩膀上。力道没轻没重的,琬宜往后踉跄一步,她抿一下唇,很想甩手不管,可看他躺在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不太忍心。   她缓几口气,又往前凑点,碰碰他胳膊,语气轻柔不少,“谢安,起来,至少喝杯水,要不明早上头疼难受。”   这次,他半天没动作,琬宜蹙眉,再戳戳他腰。一下子,像是捅了马蜂窝。   谢安猛地坐起来,手攥住她手腕,琬宜僵住,眼睛对上他幽深瞳孔。下一瞬,谢安使力往后,琬宜失去控制,惊叫一声扑他怀里。谢安却松了力道,身子往被子上倒,两手平摊搭在炕上,琬宜跌他胸前,最后一刻用手护住脸颊。   一时间,屋里静的可怕。   他衣裳还带着凉气,琬宜缩一下肩膀,被刚才吓得半天缓不过劲。   好不容易平复呼吸,她手撑着谢安身侧想要站起来,又被钳住手腕。火热掌心,牢牢攥紧,琬宜咬唇想挣脱,半点用处没有。   头顶上方传来声轻笑,“你非礼我?”   琬宜猛地抬头,刚看到他下巴,后脑就又被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心跳如擂鼓。谢安手不放开,反倒顺着脊背滑下,到了腰那里,狠狠捏一下。   琬宜像受惊的兔子,使力推他一把,翻身滚下去。她靠着墙坐起身,眼睛盯着谢安,声音里带着颤音,“你真醉还是装醉?”   谢安没应,再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琬宜等了许久,见他再没别的动静,连滚带爬从他身上翻下来,一路小跑出门。手摸上门栓,那边幽幽传来一句,“你真不管我了?”   她横过去一眼,咬咬牙,打开门。谢安笑一下,冲她勾勾手指,“你过来,跟你说句话。”   琬宜不理,一步迈出去,反手甩上门。谢安最后尾音消失在身后,琬宜摸一把脸,浸满了汗。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谢安那种混蛋,哪里需要同情。   再躺进被子里,琬宜只觉重获新生。阿黄腿搭在炕沿上,她没拒绝,搂着腰抱上来,亲它脑门一口,抱进怀里。她把被子拉到下巴,闭眼恨恨骂一句,“烦人精。”   阿黄也烦人,却比谢安可爱的多。   ……折腾一顿,睡着便就快了。   对谢安的恶劣行径,琬宜觉得羞恼,气愤,恨他借酒装疯……可她没有去想,为什么这些感觉里,独独没有厌恶。   谢安的最后一句话,她没听清。其实只有十个字,“原本是装的,后来是真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付邱闫不正经不靠谱,这件事却没骗他。喜欢一个人,想上。   --   第二天早上,谢安破天荒留下来吃饭。饭桌上,杨氏奇怪问他,“昨晚上你在做什么,怎么总听见狠命关门的声音?”   琬宜抿一下唇,装作不知道。   谢安敛眉,“喝多了,没注意。”杨氏看他一眼,正想发作,又听谢安补了句,“下次不会。”   “……”谢安的主动认错让杨氏诧异,她也没再追究,点点头,这事算是过去。   琬宜垂眸吃饭,咬一口萝卜丝进嘴里,有点失落。她还等着谢安被骂。   旁边人似是知道她想法,淡淡看她一眼,本来曲着的腿忽的伸直。琬宜躲避不及,被撞到膝盖,桌下地方狭小,她小腿紧挨着他的,能感受到底下的坚硬温热。   她手指攥紧了筷子,没说话,只小心动着脚下想避开。可谢安像是底下长了眼睛,无论她怎么动都逃不脱,琬宜被逼急了,手撑着桌面,狠狠踹他一脚。   “嘭”的一声闷响,谢安一顿,随即闷笑出声。琬宜更觉羞愤,眼眸横扫过他,秋瞳剪水,晶亮异常。   杨氏放下筷子,视线扫过他们,问一句,“做什么呢,那么大动静。”   谢安腿还没挪开,琬宜嘴上轻巧应了句,底下又死命踩他一脚。   谢安不动声色受了这疼,面上还给她夹一筷子菜,四目相对之时,琬宜清楚看见他动动嘴皮子,含糊一句,“狼崽子,下脚真狠。”   白粥里翠绿胡瓜,看着养眼,琬宜却只觉得牙痒痒。   她想不通,怎么几天之间,谢安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了。明晃晃的讨人嫌。   ……   吃了饭,谢安没多待,上马便就走了。屋里少了座瘟神,琬宜心里敞亮不少。   洗碗擦桌子,弄好一切后,她闲不住,跑去拌糠菜喂鸡。这是杨氏的活儿,从没让她做过,说她做不好,一天两顿,每次满满一小盆儿。   现在到了饭点儿,杨氏却好像把这事给忘了,院子里鸡急的团团转,琬宜挽起袖子,想要试试。   来这里小半年,她也越来越适应这样忙碌的农家生活,每天充实有生趣,这是以往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以往在王府里,家人看她年纪小,都宠着她,可还是有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做什么都有规矩,琬宜庶出,她心里有分寸,更是每日斟酌着不敢逾矩。   看似每日读书看花、弹琴写字很悠闲,心里却总崩着一根弦,疲累不堪。   但在这里不一样,没有约束,无论何时何处都是自由自在的。她待了这许久,心性上也放开了不少,当所在天地不局限于那四方院子时,眼界都变得宽广了。而这是书中所学不来的。   做这个并不难,面糠拌上碎白菜,里头混一点苞谷面,一会就做好。琬宜勾唇,看着太干,又往里兑了点水。她以为杨氏是嫌这活儿脏,不给她做,倒也没寻思别的,捧着盆出去院里。   鸡崽都长大了,羽翼丰满,吃的好,毛亮的发光。看琬宜手里东西,它们一个个也不去啄草籽了,反倒跟着她满院子走。   琬宜有点害怕,想着离远点再放下盆,鸡看着倒是着急,从走变成了小跑。   鹅看着那边热闹,歪脖子瞧一会,也跟着往上凑。   过一会,阿黄也出来,院子里乱糟糟一片。琬宜站在当中,总算明白为什么杨氏不让她做这活了,她把盆往上举,手足无措地喊杨氏。   杨氏正在后院拔葱,忙活着没听见,琬宜呆滞看着身周一群簇拥着的鸡鹅猫,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她举着盆不肯放下来,鸡饿了,便就跳起来往上啄。   有的跳的高,叼到了她腰带,有的跳的矮,啄破了裙角。琬宜心凉,看这鸡飞狗跳一幕欲哭无泪。   这边正僵持着,门口忽然传来阵响动。有人走过来,抱臂站她面前,个子比她只高一点,下巴扬起的弧度像极了欠揍时的谢安。   谢暨上下打量她一遍,撇嘴,“你怎么这么笨。”   “……”琬宜怔住,“谢暨?”   对面人点头,脚伸出来胡乱踢了两下,鸡群四散。琬宜总算松一口气,还没回神,手里的盆被接过去,她目光追随谢暨,看他踢踢踹踹,把鸡全赶进了篱笆墙里,然后随手把盆往里头一扔。扑通一声,谢暨满意点点头,拍拍手上碎屑,又走回来。   琬宜这才意识到自己处境狼狈,她慌忙伸手抚平裙摆,朝他笑笑。   谢暨挑一下眉,问她,“家里有吃的吗?”   琬宜见他没提刚才那事,宽慰不少,她把腕子上沾的菜叶摘下来,温声答,“就早上剩下的,你若是不喜欢,我再给你煮新的。”   谢暨不挑,把书袋子甩肩上去,点一下头,“就剩饭就行。”   “……”这话说的粗,琬宜愣一下,颔首,“那我去弄,你外面等下,很快就好。”   杨氏不知道在后院忙活什么,琬宜把饭都热好了,也没见她出来。谢暨也没去寻,直接在厨房等着,手里玩着个小弹弓,拿着玉米粒当弹往白鹅的脖子上射,打的鹅嗷嗷跳着叫。   煎鸡蛋饼和豆沙馒头,外加几块蒜蓉胡瓜。摆上桌,谢暨很痛快拿着筷子吃,像是饿狠了,风卷残云般,什么都没剩下。琬宜在旁边看着他,不时给夹一筷子,气氛倒是和谐。   杨氏说的对,谢安和谢暨是真的像,外表上和性格上。却也有差别……谢暨比谢安要自来熟的多,话也多些,时常带笑。   到底是读书的孩子,身上没谢安那种剽悍的匪气,虽然也野了点,却也能勉强用稚气未脱来形容。一直到谢暨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嘟囔说出那句话之前,琬宜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没听清,又问一遍,“你刚说什么?”   “我说,”谢暨喝口水,重复,“我哥辛苦了。菜真的难吃。”   “……”那你还吃那么多。   琬宜抿抿唇,在心里下了个判断。俩兄弟,一个味儿。 第25章 道歉   平日里, 家中就琬宜和杨氏二人,都是沉静内敛的性子,院里大多时候只有鸡鹅的声音。谢暨还是少年心性,上蹿下跳,给家里带来不少生气。   可琬宜觉得, 他还是安静些的好。   见到杨氏后,久别重逢的母子二人自然嘘寒问暖, 温馨了一段时间, 但没过一会儿,泪眼婆娑的谢暨就变了个德行。   杨氏在正房纳鞋底, 琬宜放了个蒲团在房檐底下晒太阳, 看着正兴致勃勃把阿黄圈在怀里搓圆捏扁的谢暨无奈。   阿黄懒得理他,闭着眼睛哼都不哼一声, 见状, 琬宜也不多事去管。她待的无聊, 到房里拿个话本出来看, 可就这一出一进的功夫, 谢暨却连着阿黄都没了影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 以为他带着阿黄出门到城里玩去了, 可跑到门口一看,远处并没人影。琬宜不敢耽搁, 又拎着书把偏房厨房都转了一圈, 还是一无所获。   她抹一把汗, 刚要进屋去找杨氏, 就听见头顶上传来懒洋洋一声,“你找我?”   琬宜抬头,谢暨正横躺在房顶,胸上卧着双眸圆瞪的阿黄。毛乍起,一看就是吓得腿软的样子。她倒吸一口气,往后退远点,喊他,“谢暨你快下来。”   房上人回绝干脆,“我不!”没等琬宜再开口,他又说,“这儿的太阳才足,跟你似的躲房檐底下,一点不暖和。再说了,什么叫高瞻远瞩,这就是。”   满嘴胡言乱语,歪理邪说。琬宜抿一下唇,手指着地面,“你下不下来?”   “哎我说,你什么语气和我说话呢啊。”谢暨挺腰坐起来,手背抿一下鼻子,扬着下巴,“我就不下来,怎么着。”   琬宜快被他气的心肝疼,谢安是混,但也没他这么不讲道理,简直闻所未闻。她把碎发撩耳边去,耐着性子,“成,我不管你,你爱怎样怎样。但你把我的猫还给我。”   阿黄听出来这是叫它,嗷呜一声,急三火四往外爬。谢暨皱眉看它一眼,本来不想管,但又怕它掉下去,伸手拎它后颈皮又给抱怀里。   阿黄是个外强中干的,站那么高往下看,抖的差点晕过去。   谢暨察觉到它哆嗦的肚皮,咽口唾沫,也觉得自己好像略微是有那么点过分。但琬宜站下面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他好面子,又梗着脖子不想承认,“猫是跟着我爬上来的,凭什么还你……”   话音里嚣张气焰到最后弱了下去,但神态依旧傲慢。琬宜素来脾气好,就算对着谢安都没真的生过几回气,这次却差点眼里喷火。   她把书往地上“啪”的一摔,胸前起起伏伏,“谢暨,我再跟你说最后一次,把猫还给我。”   谢暨被她的动静吓一跳,下意识把怀里阿黄抱的更紧,他脊背挺挺,又想拒绝,“我不……”   琬宜昂着头,“你再说一遍?”   ……谢暨面上平静,内心里呲牙咧嘴。   这女人,刚才还像只小白兔,可现在张牙舞爪好像大灰狼。他娘在信里一直跟他说家里来了个温柔又好看的小姐姐,现在看来,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凶。   两人正僵持着,门口突然传来哒哒马蹄声。谢暨眼睛一亮,远远望见马上的人,扯着嗓子气吞山河喊了声,“哥!”   杨氏被惊动,从正屋出来,看见这情景,也吓了一跳。她急喘两口气,眼睛瞪起来,手指着谢暨骂,“小王八蛋,你痛快给我滚下来,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琬宜看着谢暨瞬间苦下来的脸,觉得心里畅快许多。她低头把地上书捡起来,封皮儿上撕裂了一条口子,琬宜有点心疼,拍拍上面尘土,沉默抱在怀里。   谢安动作利落,拴了马很快进院子。看见他身影,谢暨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撕心裂肺,“哥,你帮我把娘劝进去……劝进去我就下来,我怕她打我。”   杨氏疾声厉色,“谁劝也没用,混成这样子,这顿打你迟早得挨。”   琬宜神色未变,只盯着谢暨眼睛,他察觉到,侧脸看过去,装腔作势瞪她一眼。杨氏瞧见他小动作,气的差点把手上鞋底甩上去,“谢暨你是不是有病?”   ……谢安一直没出声,眼睛扫扫房顶上的谢暨,转脸去拿琬宜手里的书。   琬宜没防备,手上骤然一松,偏头对上谢安侧脸。鼻梁高直,睫毛低垂,依旧是那副懒散样子。她咬一下唇,装作若无其事不去看他。   谢安随意翻了两页,看着封皮儿裂开的口子,淡淡问了句,“谢暨弄的?”   琬宜还记着谢安昨晚和早上欺负她的仇,没说话。谢安垂眸,“嗯?”   琬宜别扭,小声哼一下,“不是。”她虽然嫌弃谢暨,但也没推给他,“……我自己摔的。”   “嗯。”谢安颔首,算是了然。顿了顿,笑看她一眼,“脾气越来越大。”   琬宜抬头,有气无力说一句,“没有……”   “成。”谢安没听她说完便就打断。他眼神重新扫到谢暨身上,声音轻轻,也不知对谁说话,“我惯着。”   ……那边,杨氏还在和谢暨交涉,但他现在正是不服管的年纪,在外半年无拘无束早就野疯了,好说歹说都不听。杨氏叹一口气,抚一抚心口,“越来越不好管教了。”   谢安扶着她肩膀,送她进屋子,在她耳边道,“您别管,我来。”   杨氏犹豫一下,看他神色,还是点点头。   房顶上,谢暨看着杨氏进屋子,兴高采烈,以为自己平安无事了。他咧开嘴,顺着旁边梯子爬下去,阿黄如蒙大赦,还剩三尺高的时候跳到地上,连滚带爬到琬宜脚边,随即被轻柔抱起。   谢安往那边踱两步,挡他面前。谢暨眼睛亮晶晶,往前迈一步,刚想开口,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安勾着脚腕拦腰摔在地上。   谢暨四仰八叉正好躺她脚前,琬宜手背抚过下唇,掩饰着微勾一下嘴角。   这下,谢暨再傻也知道谢安动怒了,他扭扭腰腿动几下,刚想爬起来,又被一脚踹到地上。   “……哥。”谢暨都快哭了,“你干什么啊。”   “管教你。”谢安脚尖踢一下他屁股,手勾过额角,淡淡道,“自己站起来。”   谢暨不愿意,“我不……我起来又被你踹下去,多疼。”   谢安面色冷淡,“起来,我不动你。”   琬宜在一旁看着,谢暨腮帮子绷紧,好半天爬起来,无精打采站谢安面前。   谢安问,“错没错。”   谢暨抬眼瞟一下琬宜,嘟囔,“错了。”   谢安抱着臂,下巴微扬,“大点儿声。”   琬宜别过头不看他,耳边响起谢暨不情不愿的声音,“错了!”   谢安“嗯”一声,谢暨以为他消气了,刚要再蹦跶几下,就被按着脖子扯到了琬宜面前。他吓得一趔趄,听见谢安说,“道歉。”   琬宜一愣,没想到他这么认真,有些局促。面前谢暨眼泪巴巴的,她咬一下唇,给求了句情,“不用了吧,下次不犯就好了。”   谢安没理,按着谢暨弯腰更低,眯了眯眼,“让你道歉,聋了?”   谢暨本就害怕谢安,这么一折腾一吓唬,肩膀缩缩,唇缝里溜出两个字,“错了。”   “谁错了?”   谢暨豁出去了,闭眼大喊,“琬宜姐姐我错了!”   琬宜哭笑不得,扯扯谢安袖子,“好了好了,我早就不气了,你松开吧。”   谢安这次听了,松手往外推了一下,谢暨哼唧一声,摇晃站稳。琬宜看着他那模样,再想起那会儿的嚣张跋扈,心里五味杂陈。杨氏说的对,谢暨是混世小魔王,天地不服,只怕他哥。   她怕再待下去让爱面子的谢暨太尴尬,摸摸阿黄的头,转身回了屋子。   谢安望向她袅娜背影,直到合上门才收回视线,谢暨正委屈看着他,“哥……你怎么帮着她这么欺负我。”   谢安勾一边唇角,手拍上他后脑,带他回偏房,“知道那是谁吗?”   谢暨学乖了,不敢造次,“琬宜姐姐。”   谢安鼻子里哼一声,“屁的姐姐。”走两步,又听他说,“那你嫂子。”   --   有谢安在,谢暨没能折腾几日,便就被提着脖领子扔去了学堂。他愁眉苦脸,但杨氏下定决心要好好教他规矩,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去。   早上有谢安送,晚上到小九门去和谢安一起回来,谢暨连逃学都做不到。没过几日,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没一点刚回来时大公鸡的气汹汹样子。   琬宜乐得自在,日子和以往没什么差别,只多了一双碗筷,多了几件衣裳。至于谢安,因为赌场出了点小岔子,早出晚归,和她几日没好好说一句话。   他是想说的,但耐不住琬宜躲,就只能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看她。眼神精锐像匹狼,偏又含些笑意,看的琬宜无所遁形,每看他回来就猫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晚上的时候,谢暨被逼着洗漱干净,窝被子里看谢安喝酒。   小壶竹叶青,睡前抿一杯,安神助眠。他馋,舔舔嘴唇,也要。   谢安不反对,扔个杯子给他,由他自己倒多到少。谢暨兴奋,披着被子坐他旁边,像模像样喝一口,被辣的“嘶”一声。谢安瞥他一眼,只顾自己斜倚在凳子里,懒懒撑着下巴。   谢暨贪杯,又一喝就醉,酒劲上来乱七八糟说胡话。他趴桌子上,问,“哥……你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喜欢人家也不能这样啊。啥也不干,就从旁边干看着,还一点威严没有,任她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谢安一脚踹他身上,骂一句,“放屁,你哪只眼睛瞎,说点子鬼话。”   谢暨抹一把嘴巴,扬声说,“人都不待见你。就你,还巴巴往前凑。”   谢安“啧”一下,巴掌扬起来,谢暨被吓得缩脖子,逃回炕里头。酒意壮胆,他觉着自己安全了,伸着脖子喊,“本来就是!”他哼一声,“女人,就不能纵着!哥,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懂个窝瓜蛋子。”谢安甩个空杯子过去砸他脑门上,“再说了,谁从旁边干看着了,老子出手的时候非要当你面前?”   他舌顶一顶腮,又甩个杯子过去,“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张有弛?还读书,你读个屁的书。”   谢暨小声嘟囔,“反正,你就是被个女人欺负了,丢人。”   谢安横他一眼,“老子乐意,关你屁事。”   “……”谢暨眼皮子睁不开,蒙头躺下,“我和你没话儿说。”   谢安哼笑出声,睨炕上一眼,“话别撂太早,有你自己打自己脸的时候。”   “混脾气。”过一会,谢安吹熄灯,“依我看啊,你嫂子能治得住我,也能治得住你。”   谢暨翻了个身,“不可能!你等着瞧吧。”   那边,谢安手搭在额上,牵一下唇角,没说话。   --   第二日傍晚,天边红霞遍布,夕阳温柔。琬宜正蹲在院角鼓捣那几盆翠菊,花还没谢,叶子碧绿亮翠,她拿块小布巾在手里,挨片叶子擦的亮堂堂。   阿黄没黏着她,跑去和白鹅厮混在一起。半个月前还你杀我砍的水火不容,现在就哥俩儿好了。阿黄纵身一跃趴到人家背上,鹅好脾气地背着它招摇过市。   正走到门口,遇见气冲冲回来的谢暨,鹅脚步一顿,停在那里。谢暨火冒三丈,一巴掌扇它脑袋上,吼一句,“好狗不挡路!” 第26章 挑逗   琬宜不明所以, 呆滞在那里,阿黄察觉到白鹅的不对劲,灰溜溜跳下去躲她身子后头。果不出所料,下一瞬,鹅发飙, 扯着脖子追着谢暨一通乱跑,口里嘎嘎叫个不停。   这里本就是土地, 平时扫院子都会弄得乌烟瘴气, 何况他俩前追后赶的,一时间烟尘缭绕。   琬宜捂唇咳两声, 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杨氏去了城里买东西, 现在还没回来,她看着谢暨被赶的上蹿下跳, 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四处看看, 她小跑到东厢房门口, 拿把大扫帚在手里, 招呼谢暨过来。   谢暨慌不择路, 瞧见她就像看着救星一样, 张牙舞爪冲过来, 鹅也飞过来,琬宜心一横, 扫帚挥过去拦住它脖子, 紧跟着推开门, 两人都钻进去。阿黄不敢在外头待, 也溜进去。   生死大劫后,谢暨瘫软在炕上,半天缓不过劲来。琬宜也没好到哪里去,靠在炕边柱子上喘粗气,白鹅气未消,还在嚎叫,气势迫人。   谢暨把缠在脖子上的布袋扯下来扔一旁,气哼哼指着窗户说一句,“迟早宰你用铁锅炖。”   “省省吧你。”琬宜蹙眉看他一眼,去柜子里翻火石点烛台,“宰了它你下蛋?”   “我……”谢暨舔舔唇,腿一蹬,“确实是下不了。留它一命。”   琬宜摇头笑笑,用小钩子挑一挑焰心,烛火烧高起来,屋子大亮。   她回头看看,谢暨也正看她,一手撑着下巴,眼皮半撩,神态像极了谢安。只谢安是内双,看着沉稳内敛些,谢暨眼睛大而圆,双眼皮明显,深深一条褶皱,瞧起来有些精怪。   琬宜抱着阿黄坐椅子里,问他,“你瞧我做什么?”   谢暨被抓包,脸有点红,温吞憋出一句,“你裙子挺好看的。”   琬宜低头瞧瞧自己,笑了,“这个不好看,颜色太深了,刚好剩一块布出来,随手做的。”她点点谢暨旁边书袋子,“和那个是同一匹。”   谢暨诧异眨眨眼,手下意识摸了它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动作有些傻。   他手撑着炕坐起来,小腿在炕沿处晃来晃去,腿还没谢安那么长,挨不着地。他总是那么上天入地的皮实样子,就现在看起来还像个孩子。   怕外面白鹅还有余怒,琬宜不敢出去,眼睛盯着桌上花瓶端详,打发时间。谢暨捏捏耳垂,清清嗓子,忽然跟她说一句,“那什么,谢谢你啊。”   琬宜偏头,弯弯唇,“没事,书袋又不难做,举手之劳。”   “不是这个……”谢暨手脚停不下来,又用食指抿一下唇角,他不好意思说刚才被鹅追的上蹿下跳的事,也没接茬,含糊带过去,“哎呀没事了。”   琬宜“嗯”一声,也不再细问,伸手碰了碰枯叶,掉下一片碎渣。   气氛安静一瞬,没人说话。谢暨烦躁,腿夹着被子在炕上打滚,弄出好大响动,琬宜无奈,问他,“你怎么了?”   谢暨两脚蹬蹬踹掉鞋子,睁眼望着房梁,“我烦。”过一会,他又喃喃自语一句,“先生真麻烦,啰里啰嗦,非要我画个鬼啊!”   琬宜听见了,揉揉指肚儿,歪头问,“先生给你留作业,画画?”   “嗯……”谢暨翘起一条腿,咬牙切齿,“让画一种家禽。”   琬宜忍笑,“先生挺有趣,人家都画花鸟鱼,家禽倒是别出心裁。”   “我画了啊,画到大半夜。但他说我画的什么玩意儿,还甩我脸上了。”谢暨拿着枕头摔自己脸上,“还说明天交不上让他满意的就要家访,烦死了。”   琬宜转过身子,“拿给我看看?”   谢暨在那躺了半天,终于磨磨蹭蹭起来,从书袋里拿了一团皱巴巴的纸出来,抖散了递给她。   琬宜打开看一眼,笑的直不起腰。谢暨恼羞成怒,拍拍炕沿儿,“你做什么……”   “你这也叫画儿?”琬宜止住,正色看他,“要是我是你先生,也会生气的。”   谢暨气的直哼哼,琬宜再低头,打量一番,眼睛又是弯起。   他画的是鸡,用的纯黑墨,懒得调出浓淡,还狡辩说是纯种乌骨鸡。一大团是身子,一小团是脑袋,随便扯几笔凌厉修长的爪子,屁股那里还不慎甩了个墨点子。   谢暨信誓旦旦辩驳,“那是下的蛋。”   “别倔了。”琬宜把纸还给他,笑盈盈,“我教你。”   谢暨神色先是一喜,转而又将信将疑,“你真的会?”   琬宜笑,“你看我像是不会的样子吗。”   谢暨上下瞧她两番,脸色风云变幻。到了最后,脸上堆满讨好笑容,蹦跶到她面前,黏腻腻喊一句,“……琬宜姐姐。”   --   教谢暨这个并废不了多少力。琬宜性子清净,在王府的时候,闲来无事也喜欢读诗作画,姐妹几个,她的画功是最好的,擅花鸟,惟妙惟肖。   谢安晚饭时没回来,杨氏不等,早早吃过。谢暨在屋里备好纸笔,又颠颠跑来,趴饭桌上等她收拾厨房。杨氏看他难得求知若渴,笑着推推琬宜,“去吧,这儿用不着你。”   琬宜也笑,洗洗手,和谢暨回屋子里。   谢暨平时翻天闹地的,但其实很聪明,一点就通。琬宜给他示范着画一幅,再提点几句,他像模像样也能学出个不错的轮廓,虽然少些灵韵,但也算过得去。   两人围着烛火对坐,琬宜手撑着腮看他,谢暨也不啰里啰嗦说讨人嫌的话了,气氛安宁和谐。等终于弄完,已经过了戌时。期间杨氏来陪了一个时辰,坚持不住,回屋睡了。   谢暨心满意足搁下笔,对着他的几只鸡端详半晌,眼里光彩熠熠。琬宜困了,捂唇打个哈欠,温声道,“若是没事,我就回去了。”   “琬宜姐姐慢点儿。”谢暨一改前几天的讨厌舌头,嘴甜的像是抹了蜜,亲热送她出去,还给拉开门。院子里黑漆漆,月光只有一点点,屋里灯光在门口洒下一圈暖融光晕,谢暨腆着脸拍马屁,“您在屋里等着,我待会给你打洗脚水。”   琬宜揉一下眼睛,轻笑一声,“用不着,明早上学,你早些睡。”   谢暨坚持,“您就等着吧,我以前做的不对,您多担待。”   他一口一个您,琬宜听的浑身难受。夜深了,她不愿和谢暨僵持,摆摆手就往外走。裙摆褶皱,琬宜垂着头抖一抖,没看路,正撞进一个温暖怀抱。   谢安提着剑站她面前,奔驰一路,身上散着寒气儿。   琬宜肩膀一抖,没抬头看他,依旧低着头,往旁边迈一步。谢安勾一下唇,倒是没挑逗她,只睨向谢暨,“大晚上干什么呢?”   谢暨倚着门,笑的开,“琬宜姐姐教我画画来着,画的可好。”   琬宜姐姐……谢安把这四个字在嘴里咀嚼一遍,嗓子里溢出声笑哼。他把剑隔空扔给谢暨,似笑非笑瞧他一眼,转身揽过琬宜的肩,只一下,像是不经意般的,没等她挣扎便就放开。   谢暨识趣进屋,乐颠颠捧着他的画看。外头,谢安在旁边,琬宜觉得不自在,脚步不动。   谢安手指捏一捏鼻梁,胳膊肘拐她一下,“愣着干什么,走啊。”   琬宜搓搓手臂,“你跟着我做什么。”   “送你回去。”谢安漫不经心抬头看眼月亮,故意逗她,“这黑灯瞎火的,怕你丢。”琬宜没搭茬,他不恼,又接一句,“丢了可上哪儿再找一个。”   三句话便就又露出本色。琬宜拢紧前襟,瞪他一眼,小跑着错开他身边。   谢安由着她跑,看离得稍远了,他往前迈一大步,长臂一伸就扯住她背后衣裳,轻轻松松。他敛眉,假装正经“我跟你说件事儿,正事。”   琬宜不回头,扭着脖子看墙角的花。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就一团黑影。   谢安绕着她转一圈,右手抬起,食指掐住她下额。很轻的力道,他故意的,拇指在细腻肌肤上摩挲过去。琬宜吸一口气,右手抬起,差点扇过去。   “能耐了。”谢安眯眼,左手攥住她腕子,俯身凑近,“敢打我?”   琬宜昂着头,努力撑起气势,“是你无理在先。”   “我没啊,”谢安无辜看她,尾指从她脸颊滑过,在眼尾位置流连一瞬,“我是在帮你。”   琬宜咬紧下唇,眼睛漆黑晶亮,手腕挣扎想要脱离他桎梏,可谢安力气太大,轻而易举就掌控她全部。他笑,把小指在她眼前晃一晃,“瞧,有墨点子。”   琬宜被他气的说不出话,谢安倒是自在,往后懒散退一步,“帮完了,你走吧。”   琬宜毫不留恋转身,发尾在空中甩一个好看弧度,骂他一句,“惹人嫌。”   谢安留在原地,直到看她房中灯盏亮起,才转身回去。   屋里头,谢暨欣赏够了,把自己画的那三章揉一团丢地上,再把琬宜的工整折起来,喜滋滋夹进书里。谢安推门进来,展一展手臂,睨他一眼。   谢暨心情好,主动铺好被子,又往外跑。谢安伸腿绊住他,脱掉外衣扔炕上,露出精壮胸膛,“干什么去?”   “我去给我琬宜姐姐打洗脚水。”   谢暨蹦一下,跳过他小腿,往前窜一下,又被谢安拽回来,一把抡在炕上。谢安低笑一声,低头解着腰带,话里讥讽,“昨天不还挺放肆的吗,狠话撂出来了,现在又巴巴往人家那儿凑,脸疼不疼?”   谢暨抿唇,手背抹一把脸颊,梗着脖子,“乐意。”   “说说,怎么了,就变化这么大。”谢安盘腿坐在炕上,手指捻在一起无聊搓搓,“你琬宜姐姐给你喝了迷魂汤儿了?”   谢暨靠旁边柱子上,问,“哥,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腹有诗书气自华。”   谢安还没说话,他又自己接一句,“你肯定不知道。”   “滚。”谢安笑骂,拿着枕头砸过去,“反正你给我老实点,敢欺负她老子废了你。”   谢暨捧着胸,“哥,血浓于水兄弟情啊。”   “哟,兄弟情好啊。”谢安歪着脖子看他,“你给我生孩子?”   “……”谢暨一噎,半晌没回过味儿来,看着谢安斜挑眼尾,一扭屁股转身走了。   谢安仰倒在身后,后颈枕着手,冲他喊一句, “你琬宜姐姐的洗脚水用不着你,给你哥倒一盆得。”   “……”谢暨从门外回来,把手里抱着的枕头扔他身边,瞪眼睛,“美的你。” 第27章 鹅蛋   白鹅性子傲, 自那天被谢暨吓唬了之后,接连几日没下一个蛋。琬宜有点着急,把以前的鹅蛋放它窝里,想借着这个刺激刺激它,然效果并没多好。   谢暨也知道自己错了, 还摸摸它脑袋想赔礼道个歉。   ……差点被啄死。   所以当有一天晚上,白鹅终于姗姗来迟下了一个蛋的时候, 琬宜欢喜的不得了。   她早就准备了一个瓷坛子, 里面装的全是捡来的鹅蛋。杨氏跟她说鹅蛋腌着吃,配稀饭, 味道又咸又香, 琬宜早就想试试。   那晚过后,又攒了几天, 终于有了小半坛子。琬宜数了数, 一共二十三个, 够忙活一次的。   吃过晚饭, 厨房收拾的利索了, 她就跟着杨氏鼓捣这些蛋。杨氏把调味料都翻出来, 花椒、桂皮、茴香、姜……锅底聚了一小堆儿。   琬宜看的兴味盎然, 按着杨氏吩咐去舀水进锅里,边来回走动着, 好奇问一句, “姨母, 不是只放盐就行?”   “那是咸鹅蛋。”杨氏笑, “五香的更好吃。”   琬宜“唔”一声,点点头,抿唇笑,“可惜还要等一个月,想尝尝,以前都没吃过。”   杨氏摸摸她头发,温柔哄一句,“做好了都给你。”   说说笑笑,时间过的也快,香料水晾的凉了,杨氏又和琬宜搭手把鹅蛋都摆到坛子里。平时这个点儿,杨氏都睡了,她早就乏了,强打精神忙活。琬宜不忍心,劝她回去。   杨氏摇摇头,“怕你自己弄不好。”   “哪儿能那么笨呢。”琬宜挽着袖子,蹲地上朝她笑,“我聪明着。”   杨氏乐起来,摸摸她脸颊,没再推拒,嘱咐几句就回了屋子。小小厨房里就又剩琬宜一人,壁上灯火暖黄。   她背对着门口,裙摆撩起来塞肚子和膝盖中间,头发歪向一侧,露出纤白脖颈。琬宜个子本就不高,缩在那里小小一团。   谢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晃荡过来,叉着一条腿斜靠着门口,默默看着她,唇边稍微勾一点笑。   琬宜认真把蛋一个个放进去,根本没注意身后的人,谢安挑一下眉,慢慢走过去她旁边,也蹲下。   脚跟空悬,小臂搭在膝盖上,舌尖含着一颗枣核儿。琬宜小心翼翼放到最后一个,刚想松口气,旁边传来懒洋洋一声问,“腌那么多……给我几个?”   琬宜被他吓了一跳,本来就没多稳,心急之下仰着往后倒下。谢安眼里滑一丝笑,长臂伸过去轻松搂住她后腰,再往自己怀里轻轻一带。   琬宜跌坐,头晕一瞬,回不过神,旁边传来熟悉的味道,有轻微鼻息。她侧头过去,正对上谢安漆黑的眼。   谢安也随着她摔在地上,却不显狼狈。他左腿躺平,支起另一条,玩味看她,“……投怀送抱?”   琬宜一滞,这才发现自己正坐他大腿上,耳朵瞬间红透,觉得屁股火烧火燎。连羞带怒,她气咻咻跳起来,手指着谢安鼻子,“你卑鄙!”   “不识好歹。”谢安哼哼一声,“小白眼儿狼……”顿一下,他伸手出去,“来,拉一把。”   琬宜往后退,谢安不依不饶,扬扬下巴,“忍心看我在这儿坐着?天冷了,对身体可不好。”   琬宜攥着手里的蛋,特别想一整颗塞到他喋喋不休的嘴里。谢安看她不动了,齿咬着下唇笑一下,自己拍拍土站起来,与她对面。   “琬宜。”谢安低头,轻轻唤她名字,明知故问,“你为什么总是躲我?”   琬宜推他肩,脚步往后挪,“你怎么不问问你为什么变这样了。”   谢安舔舔嘴唇,“哪样?”   “非常啰嗦。”琬宜瞪大眼睛,“而且讨厌。”   谢安笑,手抬起来摸摸鼻子,又问,“我以前不讨厌?”   “……”琬宜折服于他的恬不知耻,转身要走。   “怎么这样儿。”她步子小,谢安往身侧迈一步便就拦在她面前。他想笑,尽力止住,虎着脸逗她,“爷跟谁说句话,那是给面子,瞧你现在这嫌弃样儿。”   琬宜捂住耳朵,“求求你了,我不要面子。”   谢安“嗯”一声,肩膀往前撞撞她的,“可我非要给你。”   “……你臭不要脸!”   谢安终于忍不住,手搭在她肩膀上,闷闷笑几声,“哟,学会骂人了?”他小指勾一勾琬宜发尾,声音轻轻,“谁教你的。”   琬宜快要跳起来,抱着臂挣脱开他,“我不要你管。”   谢安动手动脚抓她胳膊,“我不管你谁管你。”   他笑,“乖,跟爷说句好听的话儿,要什么都给你。你以前不是就爱弹弹琴看看书,给你买一架怎么样?”   琬宜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一心想回去,离他越远越好。谢安手劲儿大,怎么都扭不开,她急了,歪头一口咬他手背上,虎牙儿又尖又利,一点不留情。   谢安“嘶”一下,抽回来甩甩手,见状,琬宜拔腿便跑。太急没瞧准方向,厨房木门被她撞的“嘭”一声,她吃痛揉揉胳膊,脚步不停。   手上还留着她牙印,隐隐作痛,谢安伸手弹一下,闲散抬眼看她背影。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嗖的一下就没了影子。   裙摆一荡一荡的,进门瞬间,挽成朵娇柔的花儿。   她刚才咬他的时候,谢安垂眸能看见露出在衣领外的一点锁骨。纤细白皙的,迎着月光,更显柔和。   他把嘴里枣核儿吐外面地上,手勾勾额角,恶意地想着以后应该在上面吻出什么样的颜色。   --   又过些时日,秋风凛冽刮过,院里仅剩的那几盆翠菊也掉的只剩枯杆子。杨氏说,这样的天气一到,以后就不可能暖和了,算是入冬了。   琬宜怕冷,吹风太久就手凉脚凉,每天缩在屋子里,抱着暖呼呼的阿黄看书做针线,火炉就摆旁边。杨氏把前段时间做好的厚衣裳都翻出来,两人抽空一起归拢好,放到各个屋子的柜里。   家里也不再吃凉菜,三顿里两顿有汤水,杨氏手艺好,做多少天都不带重样,琬宜吃的高兴,以前在王府里的时候苦冬,入秋瘦三分,现在却胖了一圈。   谢安笑话她,说家里养出了只猪。琬宜别头,不搭理他。   这天难得晴好,临安是市集,杨氏好久没出过门,提了个篮子去赶集。琬宜懒得动,窝在炕上不愿意去,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人。   她这几日和杨氏学了怎么做鞋子,腿上盖一条被子,兴致勃勃拿着棉絮棉布研究的起劲。安安静静过了一上午,还是没什么头绪,琬宜叹气,把弄的乱七八糟的一团东西放一边,起身去厨房热饭吃。   刚踏出屋门,忽听见院门口一阵响动,有人在喊她。琬宜诧异,走过去,看见个花白胡子老头,一脸愤愤,拄着拐棍的手都在发抖。谢暨跟他后面,不耐烦样子,吊儿郎当站着。   琬宜心思一转,明白了七八分,试探问一句,“您是谢暨的先生?”   “正是老朽。”老头哼一声,没等她再说话,拐棍嘭嘭戳两下地面,“你们家这孩子老朽教不了了。”   “……”他这样说,琬宜更不敢怠慢,赶紧将人迎进去,又嘱咐谢暨去泡茶。谢暨不情不愿去了,先生看眼他背影,又恨铁不成钢骂一句,“孺子不可教!”   琬宜赔笑,柔声问,“先生莫气,您先说说,谢暨到底怎么了?”   “……他打断了同院学生的大门牙!” 第28章 打架   谢暨知道理亏, 把茶送进去后就出来了, 蹲门口发呆。阿黄不记仇,坐一边陪着他。太阳正当空, 房檐底下两个短短的影子,颓丧失落。   琬宜在屋里和先生交谈一番, 在先生的火冒三丈下总算搞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其实也算是简单。   在谢暨没来之前, 书院里有一个威风凛凛的孩子王, 江湖人称玉面小蛟龙。小蛟龙家中富裕,又是幺子,被父母兄长宠的无法无天, 平素不爱读书, 只喜欢寻衅滋事。   他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样不三不四,而且都以他马首是瞻。小蛟龙和这群小喽啰一起混了三年,耍够了威风, 而后便就开始觉得生活无趣,想要再寻求些刺激。   前天, 小蛟龙在书院勾三搭四创立了一个门派, 起名为空洞派,广交各路豪杰。很巧,刚来不久的谢暨就是他看中的豪杰之一。   谢暨个子比同龄人要高,加上跟着谢安耳濡目染, 脾性习惯相似, 对着不相熟的人总是一副欠了钱的表情。在琬宜看来这是孩子气, 可在别的孩子眼里,这就是有能力的象征。   小蛟龙爱才惜才,寻了空洞派右护法去找谢暨,想让他做左护法。但谢暨那种性子,怎么可能会答应做人手下,当即拒绝。   右护法不死心,好说歹说劝了一通,直到把谢暨说烦了,把书拍桌面上,瞟人家一眼,翘着脚骂了句“滚!”   据先生描述,当时他的表情非常的傲慢、无礼、目中无人。   右护法觉得受到屈辱,回去找小蛟龙回禀。小蛟龙当即震怒。   经再次交涉无果后,空洞派遣了一群小打手在放课后去围堵谢暨。在偏僻无人的胡同口,小蛟龙指着谢暨的鼻子破口大骂,说的大概就是你不识好歹,你迟早后悔,你以后连跟我提鞋都不配云云。   谢暨也撂了脸子,把书袋子往地上一摔,扯过人脖领子,“你再敢说一遍?”   他气势足,眼神够凶狠,良久静默后,小蛟龙憋红脸嘟囔了一句,“你这样,难怪你姐不要你……”   这话踩了谢暨尾巴,他红着眼,没忍住,攥着拳头揍上了小蛟龙的门牙。   咔吧一声,折了。事情的始末就是如此。   琬宜从头听到尾,觉得这小蛟龙也确实该打,虽然门牙断了有点可怜,却也是咎由自取。谢暨有错,可一个巴掌拍不响,非要论责的话,怎么也该三七分。   先生还算是理智,讲话没太偏颇,“这事要说是谁的错,更多在我。付邱时早就这样子,只他父母说让他读书只为了收些性子,认几个字,没别的期许,我便就没多在心。”   琬宜笑笑,给他添杯茶,恭维一句,“先生是个好先生。”   先生摆摆手,又道,“付家我已经去过一次了,这次来就是想让你们劝劝谢暨,看看两人能不能和解。互相道个歉,便就翻篇儿算了,闹太僵对谁都没好处。”   琬宜含笑点头说是,顿一下,又问,“那牙要多少钱?我们赔。”   “钱倒不是问题,付家也不缺那点钱。”先生叹气,“重要的是态度。”   “先生说的对。”琬宜应和,“我会劝劝谢暨的。”   ……再待了没多会,先生便就起身告辞了。   谢暨盘腿坐门口台阶上,先生过来了也没动静,琬宜搡他肩膀一下,才慢吞吞站起来。看他兴致缺缺的样子,琬宜抿唇,也没非得要他再去上课。   她没理谢暨,先去厨房做饭,本来自己一个人随便弄弄就好,再多一张嘴,就炒了个菜。苦瓜片炒鸡蛋,谢暨一口吃进去,眼睛一瞪,差点呕出来。   “惩罚你。”琬宜敲一敲他碗边,“让你和人打架。”   谢暨委屈,“是付邱时先惹的我。”   琬宜看他,“那你就打人家?亏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君子动口不动手不知道?你要是再下手重一点,把人家鼻子打断了,要去吃牢房知不知道?”   谢暨不服气,“那我就忍着?多怂。”   “没让你忍,只是不该这么冲动。”琬宜柔声和他讲理,“你可以去找先生,或者回家找你哥。就算先生偏理,你哥总不会不帮你的,他也不会用揍断人家门牙这种方式。”   谢暨戳戳碗里米饭,声音闷闷,“可我哥也打过架。他场子里出事,从没和人讲过道理,都是动手的。”   “哦?”琬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可我怎么没见过有人来家里,找你娘说要谢安赔礼道歉。”   “……”谢暨哼唧一声,“唉呀,我知道错了。”   琬宜没搭茬,给他夹一筷子鸡蛋,“先吃饭。”   谢暨实在咽不下去苦瓜的味儿,和琬宜求情也不被搭理,蔫哒哒去舀了一勺子糖拌饭里,就着早上剩下的咸菜疙瘩吃了。   琬宜慢条斯理,他在旁边犹豫半天,小心问,“琬宜姐姐,你会不会和我哥说啊?”   琬宜含着筷子头儿,笑一下,“你希望怎样?”   “能不能别说?”谢暨眼含期待,“我怕他训我。”   琬宜手指撑着下巴,顿一下,开口,“那你以后……”   谢暨手忙脚乱保证,“我以后肯定不会冲动行事,三思而后行!”   “成。”琬宜答应,起身收拾碗筷,回头叮嘱一句,“记住你说过的话。”   忙忙碌碌中,她也忘了问,让谢暨动怒的那个“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   接下来几日,谢暨果真安分的出奇。杨氏啧啧称奇,还以为他转了性子,十五上香的时候特意去了寺里,给文殊菩萨供了三支,念好几句阿弥陀佛谢谢保佑。   谢安对此倒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晚上吃饭时似笑非笑问了句,“你是不是给我惹什么乱子了,在这儿消停等着避灾呢?”   谢暨听的寒毛直竖,半口饭在嘴里,猛摇头。   谢安半掀着眼皮,撇下嘴,“我不信你。”说完,又看向琬宜,“我就听你琬宜姐姐的。”   谢暨求救地看过来,琬宜觉着好笑,斜了谢安一眼,“话这么多。”   ……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先生也没再气势汹汹找过来,也没别的什么乱七八糟人物登门。谢暨天天安分读书,念了几天,竟然还能把滕王阁序背下来了。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付邱时补牙回来。   那天晚上,谢暨拿回来了一封信,落款是玉面小蛟龙。他不敢擅做主张,拿着去问了琬宜。   内容很简单,虽然字有点丑,可文风很有种江湖老大哥的感觉。大概就是你我往日兄弟,如今竟反目成仇,深感痛心,不如相约个时间地点,咱们说说话儿,把心结解开。   最后还引用了一句诗,“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   琬宜对着灯看了半天,问谢暨,“你怎么想的?”   谢暨正趴桌子上鼓捣阿黄的尾巴,闻言,舔唇说一句,“我觉着,还是去吧。”他想了想,又说,“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不去好像不太好。而且,总不能下流无耻地偷袭我吧。”   琬宜点点头,“行,那我陪着你。”   正巧,第二天书院中午就放课,谢暨回来说,付邱时和他定好了,就在城里最繁华的那条街,旁边的一个小巷子,申时一刻见。   琬宜把手里针线放下,问,“为什么偏要选个小巷子,他不是挺有钱,怎么不定一个茶楼?”   谢暨歪一下头,“可能补牙太贵了吧。”   “……”不管怎样,还是要去的。到了地方,琬宜四处看了一眼,放下了些心。   小九门就在不远的地方。他们来的时候走的小路,谢暨故意藏藏掩掩地躲着,琬宜偏头,从砖头的镂空缝隙中看见了门口与人说话的谢安。   那一瞬,谢安正好抬头,琬宜赶忙抬臂挡着脸,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瞧见。   小巷子里,那条小蛟龙正等着,琬宜不好进去,就守在巷口,谢暨自己去。   她百无聊赖,手挡着眼睛抬头看天,太阳被厚厚云层挡住,流露出些微光线。风吹过的时候,云朵会缓慢飘动。   ……四周沉寂一会,琬宜忽然听见里面传来谢暨的骂声。极力压抑着怒火的,咬牙切齿,“蛟个屁的龙,你他娘的就是个鸟人!还打埋伏,付邱时你脑子里有屎吧!”   琬宜神色一凛,赶紧走过去看。   原来世上真有如此卑鄙下流之人,本来空荡荡的巷子现在堵满了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喽啰兵,个子还没她高,一个个手里装腔作势还拿了把棍子。   有的上面还带着黑炭,可能是烧火用的。   谢暨揪着面前人的手臂,稍使力就把付邱时给甩在了墙上,他站在那,鹤立鸡群一样。琬宜唇角紧绷,喊他,“你别冲动。”   对方虽然实力并不强劲,但人多势众,硬碰硬占不了上风。谢暨还有理智,把手松开,沉着气往外走,喽啰兵胆子小,不敢上前去拦,小步往后退开。   琬宜憋着一口气,上前扯住谢暨袖子,带着他往外头跑,“咱们去找你哥。”   付邱时在后头气歪了鼻子,把棍子往墙上磕了磕,大吼一句,“看个屁啊!钱白拿啊,上啊!”   一个钱字,比拿鞭子赶都管用。喽啰兵互相看一眼,又蜂拥过来,马上到了主街上,眼看着逃不脱,琬宜回头冲着小九门的方向大喊了一句,“谢安!”   有个喽啰许是为了表现下自己,等下结钱的时候多要点银子,闭着眼睛把棍子挥了过来。琬宜转过身,只看到眼前乍然闪过一道光影,扑面而来一阵风。   棍子举得高,因为紧张差点脱手,冲着琬宜脸飞过来,谢暨低骂一声,按着她肩膀,自己用后背去挡。琬宜心漏跳一拍,怕棍子打到谢暨后脑,下意识伸出胳膊护住。   “嘭”一下,棍子落地,琬宜疼的差点哭出来。   低头看,细弱手臂上一道青紫痕迹,衬着白皙皮肤,触目惊心。   谢暨瞳孔骤缩,旋身一脚踢出去,正中那个抡棍子的人的肩膀。小喽啰还没来得及缓过神,就往后飞出去,狠狠砸到墙上。   付邱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傻了眼。他跳起来吼,“我他娘的让你吓唬人,没让你打人啊,你狗脑子啊!”闻声,谢暨眼神扫过来,他身子颤一下,掉头就想跑。   腿颤巍巍还没迈出去,后头传来声低喝,“谁敢再动一步!” 第29章 盛怒   琬宜回头, 看见面沉如水的谢安。手背在身后,下颚收紧, 嘴唇崩成条直线。   她回想起来, 上一次见他这样生气, 是因为纪家兄弟找她麻烦。   可上一次她是无辜的, 还能肆无忌惮趴他怀里哭。这一次, 琬宜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   谢安旁边还站了个男人,也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安静半晌, 他终于憋出一句, “邱时, 过来道歉。”   “道什么歉?”谢安偏头看向付邱闫,话音冷淡至极,“你觉得有用是吗?”   “……多年兄弟, 不至于吧。”付邱闫赔笑一下, “就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你看, 我弟牙不是也掉了。”   谢安没理会, 走上前去拉过琬宜的胳膊。   他力道太大,琬宜疼的吸口气。谢安瞥她,冷笑, “现在知道疼了, 早干什么去了?”可话虽如此说, 手上却也放轻不少, 两指捏她腕子,袖子顺着臂滑到肘弯。   他们挨得近,谢安用圈她在怀里的姿势,隔绝后方视线。   琬宜紧张,垂着头,一句话不敢再说,生怕惹他再怒,当街给她难堪。   她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娇小姐,只随便磕磕碰碰,伤痕都几天消不下去。这结结实实一棍子挨着,周围皮肤一片青黑,肿起来老高,看着有些吓人。   谢安抿着唇,把袖子给她拉下来盖上,问了句,“疼不疼?”   琬宜咽口唾沫,轻轻摇摇头。谢安眯起眼,“我再问一遍。疼不疼?”   她微微仰起下巴,察觉他眸中森森怒意,有些委屈。   谢安沉默一会,到底心软,手到她颈后揉捏几下,帮她放松,留一句,“回家再教训你。”   那边,付邱时哭唧唧被他哥拉着耳朵,劈头盖脸一顿骂。谢暨立在一旁,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谢安手滑下去,隔着袖子握住琬宜手腕,带着她往付邱闫那边走。   他掌心干燥温热,手指有力,琬宜暗自挣扎一下,被谢安看一眼,便就不动了。   看他过来,付邱闫扯一抹笑,装模作样扇了他弟后脑一巴掌,“快,跟姐姐说对不起。”   付邱时嘴唇动动,话还没出口,就被谢安拦住。他抬抬手,冷笑,“担当不住。你弟弟多厉害啊,这人多势众的,手里头家伙事儿齐全,我们可惹不起。再说,有什么好道歉的,能替她疼?”   “三爷……你这样就太小气了。”付邱闫愣一下,接着笑,“你看,邱时还是孩子,平时娇生惯养的,也没包藏什么坏心……”   “谁家的不是孩子,谁家的不是娇生惯养。”谢安面无表情看过去,“凭什么你一棍子甩上了,轻飘飘一句道歉,我们就得原谅?你护短儿,老子也护。”   付邱闫傻眼了,嘴巴开开合合多半天也说不出成句的话,最后挤出一句,“那你说怎么办。”   “孩子,打不得,但也不能不教。”谢安勾勾嘴角,“兄弟一场,你教不了,我帮你。明天开始把他送到小九门来,三天,我不碰他一个手指头,包他脱胎换骨披一张新皮。”   闻言,付邱时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付邱闫也浑身一震,赶紧打圆场,“别了吧,他才十四,能干的了什么,不麻烦三爷了。”   “甭。”谢安扫他一眼,牵着琬宜离开,“我乐意之至。”   擦肩而过时,付邱闫清楚听见谢安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你弟敢动老子的女人,以后,你在我的地界别想安生!”   ……他回头,看见两人离开的背影。   高大男人身边娇小玲珑一抹身形,紧攥手腕,寸步不离。姑娘头发被吹乱了,旁边男人伸手帮她理了理,手没轻没重,扯得人家疼了,便就顺势落下来,搭在肩上。   再然后,翻身上马,她被按着倚他怀里。一骑绝尘。   付邱闫回过神,手“啪”一下拍付邱时脑门上,“就知道给你哥惹乱子。”   话说完,他又愁眉苦脸,“这可怎么哄啊。”   --   到家后,杨氏正在喂鸡,看着谢安和琬宜进门,惊讶问一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琬宜强笑一下,还没说话就被谢安睨了一眼,她咬着下唇,没声了。杨氏看出些端倪,把盆子放下,又往门口看了一眼,“谢暨呢?”   “在后面。”谢安淡淡说一句,“等他回来,让他去柴房跪着去。”   “……”杨氏震惊,“出什么事了?”   “现在还不知道。”谢安钳住想要趁机挣脱的琬宜,似笑非笑,“不过待会就知道了。”   ……时间还早,杨氏没来得及做饭,炕不热,谢安又没有点火盆的习惯,推门进屋,一阵凉意。琬宜摸摸手臂,小心开口问一句,“你冷不冷?”   谢安没理,只沉着脸去柜子里拿了一个箱子,里头歪斜摆着满满疮药。他抽几瓶出来,转身看见琬宜还在那呆站着,喝一句,“站那做什么,傻了?”   琬宜被他骂的眼里含泪,瘪着唇抹一把眼角,“你又没说要我做什么。”   谢安被她气笑,扬了扬下巴,“鞋脱了,炕上去。”   琬宜不想去,但又惧于谢安淫威,磨磨蹭蹭踢掉鞋子,跪坐在炕沿。屁股底下又冷又硬,她心里头窝窝囊囊的,泪在眼眶里头转。   谢安把东西放在一边,走过去把被子叠起来,提着她腰让她坐上去,又扯个毯子盖她脚上,问,“现在知道听话了,早干什么去了。”   琬宜手揪着袖子,低头嘟囔,“我能解释的,这事儿意外。”   “我前几天是不是问过你,谢暨是不是惹篓子了。”谢安掐掐她下巴,“你怎么和我说的……还敢嫌我话多。”顿一下,他又说,“怎么着,和谢暨感情好了,一起对付着瞒我,挺有意思的是不是?出息了。”   琬宜哼哼一声,“我没……”   “到现在了还敢倔。”谢安冷哼,“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跑老子头上撒野还不够,要无法无天了!”   琬宜没见过这么凶的谢安,嗓子一紧,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又急又狠,滴落在手背上。谢安看见,沉默一瞬,抬她下额,“哭了。”   琬宜吸一下鼻子,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一下,泪眼朦胧看他,“你不听辩解就定罪,没这样儿的,你不讲道理。”   谢安没搭茬,只冷着脸下去翻个帕子出来,捏一下她鼻子,“你他娘的恶不恶心,往外头擤,别往肚里咽。”   琬宜被弄得疼,手忙脚乱推开他,捂着脸抽噎一下。   谢安坐一边,等她弄完了,扯过帕子扔地上,问,“那你说,怎么回事儿。”   琬宜闷闷低头,把手伸进被子里,从先生到家开始,把这件事完完整整讲了一遍。   好不容易说完了,谢安却半晌没说话,她想了想,又加一句,“到了之后,我也觉得有些怪,本来想带着谢暨走的。但看小九门就在附近,就没有。”   谢安笑一下,“怪老子?”   琬宜声音低低的,“我没……”她舔一圈干涩嘴唇,“我也没想到,那些孩子那么坏……”   谢安把她胳膊拽出来,看她伤势,问,“长记性了吗?”   “嗯……”琬宜小声答一句,“我以后不擅做主张了,也不心软了,谢暨的事都问过你再说。”   谢安眼神总算软下来,哄她一句,“这就对了,你管不住他。”   琬宜没接话,谢安回身去把药酒拿来,起开塞子,“看你还算乖巧,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他掀眼皮,问她,“知道为什么这么轻易就饶了你吗?”   琬宜纤细手腕被他握着,虽无别人在场,脸颊也已经红透。她咬唇,轻轻摇摇头。   “因为你出事知道要找我,”谢安拇指搓搓她眼下位置,抹净残余的泪痕,笑骂,“还没傻透腔儿。”   琬宜轻轻“唔”一声,算作应答。她眼睫低垂,上面还挂一颗泪珠,看这委屈模样,谢安倏地便就软了。   他哼笑一声,又抬手使劲揉揉她头发,“废物玩意儿,出事就知道哭,跟我对付着干那劲儿哪去了?连老子都敢咬,还以为你多大能耐,能上天摘月亮。”   她抬眼看他,“你要是不欺负我,我怎么会咬你。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谢安撒一点药酒在她瘀痕处,慢悠悠揉着,“你怎么不说前面还有一句。”   琬宜问,“什么?”   “狗急了也跳墙。”   “……”琬宜在被子底下踹他一脚,“你怎么骂人呢?”   谢安手上一抖,酒洒出来在手背一小滩儿,他敛眉按住她小腿,“再瞎闹腾收拾你了。”   琬宜揉揉眼睛,“我不是故意的。”   谢安没理,拇指用力往下按一下,听她痛呼,懒散说一句,“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不弄了。”琬宜一滞,往后使劲抽抽胳膊,“你故意坏我。”   “再折腾,瘀血揉不开,你细皮嫩肉半个月好不了。”谢安声音软下来,拍拍她的背,“老实点,爷害谁也不能害你啊。”   琬宜不动了,想着他过往对她的劣迹斑斑,憋了半天,嘟囔出一句,“大骗子。”   谢安想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她是在骂他。他撇一下唇,“伺候你还说法那么多。不识好歹。”   “……”琬宜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脑子动了动,忽然想起还没回家的谢暨,她沉思一会,试探劝,“待会谢暨回来,你别打他。”   谢安动动脖子,而后懒洋洋问一句,“凭什么?”   “他都知道错了……”琬宜苦着脸,又说,“你要是不训他了,我再给你做身衣裳。”   谢安“嘁”了一声,“要不你也得给我做。”   琬宜想不出别的辙了,“那你想怎么样?”   “给我绣一条帕子吧,精细一点那种。”谢安努努唇,往地上看一眼,“我的上面都是你鼻涕。”   想起刚才哭的满脸花,琬宜有点羞窘,过一会才答应,“说好的?”   谢安挑眉,“爷什么时候骗过你。”   琬宜盯着自己伤处看,闻言,爱答不理哼唧一声。   可她不知道,在临安,女子给男子绣帕子,代表着定情。   谢安心满意足,又添一点药酒,认真细致地揉。夕阳余晖洒在被子上,绚丽而温柔。 第30章 下雪   日子依旧平淡过着, 自从那事后,谢暨收敛许多, 读书知道刻苦,也不再做那样上房揭瓦、扇鹅巴掌的事了。杨氏更高兴,到了月初上香, 去给观音菩萨也供了三柱。   至于付邱时,也不知道谢安用的什么手段,竟然也安分了。自觉解散了他的空洞派,还改了绰号,叫玉面小书生。   他每日里和谢暨凑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乐此不疲。谢暨觉得烦,但付邱时脸皮厚赶不走,也没旁的办法。   可落在别人眼中, 这就是不打不相识, 英雄惜英雄,在书院传为一段佳话。   眼看着弟弟出息许多,付邱闫乐的要开花,择了个吉日,亲自提了一大堆礼品, 登门拜访。   谢安不让琬宜见, 自己也不太爱搭理他, 毫不客气地把东西都留下, 敷衍几句后, 就随便把人给打发走了。   后来据春东说,付邱闫破了财又碰一鼻子灰,气的鼻子要歪,当晚就在小九门豪赌。奈何手气不佳,天寒地冻输的就剩一条大裤衩,回家的马车还是春东出钱垫的。   ……人生百态滋味,各有乐趣。   转眼,隆冬已至。小年的早上,临安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杨氏起的大早去城里赶集,谢暨也去了书院,家里就剩下琬宜和谢安两个人。院子里,阿黄精神抖擞,不知疲倦地追着公鸡的屁股跑,逮到了就咬一口,鸡惊跳飞起,弄得乌烟瘴气。   琬宜从厨房探出头,拿个苞谷棒子扔出去砸它头上,阿黄萎蔫下来,总算安静几分。   早饭简单,白粥咸菜,还有一碗蛋羹。天光微露,哈口气都是茫茫白雾的温度,琬宜怕冷,昨晚就把杨氏压箱底的厚棉袄翻出来,裹得严严实实。   火早就烧起了,她先淘米煮饭,把饭焖在锅里,再趁着空档再去打蛋。菜板上摆着半颗芥菜,还没来的急切。火苗舔舐灶膛,在脚边喷出温暖热气,舒服得让人叹气。   过一会,白粥快要煮开,咸菜已经摆好盘子,蛋羹也放到了蒸屉里。琬宜舒一口气,这才想起已经半天没听见阿黄的动静。她把手揣进袖子,出去寻它,可前脚刚踏出门,便就呆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边飘下大粒飞雪,鹅毛般铺天盖地,地面已经染白。门口芙蓉树挂满雪花,有时大风吹过,会扑秫秫掉落,露出树枝一角,随即又铺满落雪。   阿黄跟着凑热闹地躲进鸡舍里,和鸡鹅一起乖顺趴着,看漫天银光。   琬宜惊呼一声,使劲把衣襟扯一扯挡住脸颊,扒着门沿好奇往外看。   风裹挟着雪粒卷在脸上,有的顺着空隙钻进脖子里,有些冷,但感受新奇。她往天上瞧,云朵黑灰,气势如大军压境,她兴高采烈,不愿进去。   谢安推门而出,边低着头系腰带边往厨房走。走到一半,瞧见琬宜傻呆呆的样子,他拧起眉,冲她挥了挥手。   琬宜看懂他的意思,但不情愿,站着不肯挪动。   谢安眯一下眼,几下弄好身上衣裳,而后便快步走到她身边,拉着她袖子扯进厨房。   琬宜挣扎一下,“还没看够。”   她眼巴巴的样子太过有趣,谢安抬手拨落她发上雪花,笑骂一句,“傻样儿。不就下场雪,有什么好瞧的,以后多的是。”   “我以前都没见过这样。”琬宜捂着冻僵的耳朵笑,“京城下的雪都特碎,木屑一样,落手上,一下就化了,不好玩。”她往外看看,“这儿的雪才好看。”   看她冷的打哆嗦的样子,谢安把她衣襟扯紧,沉着脸,“多大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这怎么就没出息了……没见过还不许人新奇,你怎么就这么霸道。”琬宜不乐意地睨他一眼,扭扭身子挣开他,仍旧偏头往外瞧。过一会,她看看谢安神色,又转身讨好笑着求情,“你是不是不怎么饿?反正家里就你和我,晚点吃也没事。”   谢安胳膊枕在她肩膀上,伸手掐她耳朵,“你怎么就惯会糊弄我。”   “……”琬宜理亏,揉揉鼻子不吭声。可眼光扫到他腰上穗子,又来了底气,“怎么就糊弄你了,你看你这一身,哪件不是我做的,哪件做的不好。”   谢安没说话,琬宜又扯扯他腰带,说,“你看,这穗子打的多好,还有你那帕子。”她努努唇,“我还滚了边儿的,可细致。不许再说瞎话,哪里糊弄你了。”   谢安的神情终于在她提到帕子的时候松下来,他眉目舒展,拳抵着唇咳一声,拍拍她的背,“得了,原谅你了。玩去吧。”   琬宜笑,抬手搓一搓脸颊,“玩够了要吃饭的。”她看着谢安心情大好,央一句,“我都快做好了,你看一下就成,简单的,好不好?”   “好。”谢安勾唇笑,轻扯一下她发尾,“回屋穿件衣裳,别冻着。”   琬宜应一声,而后便亟不可待跑到院子去。腰肢被裹得看不出原来纤细的样子,可臃肿着,仍旧跑的像阵风。   谢安看她背影,手勾一勾额角,又笑骂一句,“真没出息。”   --   雪停是在午后,阿黄懒洋洋在鸡舍趴了一上午,没动地方。   人家嫌冷,都钻进去,它太胖,进不去,就只能卧在篱笆墙里,靠着头顶上一小块瓦片遮风挡雪。等不再下了,黄毛都染白。   琬宜揪着它耳朵给提起来,恨铁不成钢地骂一顿,打几下屁股,还是得认命去给洗澡喂饭。   谢安没去小九门,闲散靠在炕上擦剑,隔着窗户看到她俩动静,笑着摇摇头。   天刚放晴,阳光温柔,柔柔淡淡洒在地面。安静下午,门外却不合时宜响起一阵马蹄声,琬宜在屋里伺候阿黄,没空,谢安把剑扔一边,下地去看。   来人是春东。穿戴一新,看着喜气洋洋。   谢安手捏捏后颈,抬眼问他,“干什么来了。”   “哥,给你送鱼。”春东向来不惧冷淡,依旧热情洋溢,他甩一甩右手上被冻的打挺儿的大鲤鱼,眼珠鼓起,看着就知道新鲜。他笑,“祝您年年有余,兴旺发财,洪福齐天!”   谢安顿一下,也笑出声,拍拍他肩膀,“挺厉害啊,三个成语,背多长时间?”   春东委屈,“哥,你怎么瞧不起我。”   “没。”谢安看他一眼,接过鱼线拎到厨房里,说一句,“这夸你呢,说你有进步。”   “……”春东摸摸鼻子,认命跟着走进去。   天气冷,他骑了一路马,冻的手脚冰凉,进屋后自来熟地去柜里翻酒。谢安不阻拦,却也没有要动作的意思,春东撇下嘴,自己舀一勺热水,随意过一遍,算是烫酒。   琬宜中午炒了一小盘花生,他配着吃,自斟自酌,自得其乐。   谢安靠旁边凳子里冷眼旁观,“你就是来蹭饭的?”   “没有。”春东喝掉一口杯,又笑嘻嘻给拿了个杯子给谢安添满,“我不是来送鱼的嘛,肥鲤鱼红烧可好吃。”   谢安垂眸揉搓下手指,发出清脆声响,春东舔下唇,想缓和一下气氛,亲热夹一粒花生到他唇边,“吃不吃?”   “你喝懵了?”谢安一脚踹上他凳子,“吃饱了就滚。”   花生滚一边去了,春东讪讪把筷子收起来,半晌,哼哼一句,“我不想回去。”   谢安斜他一眼,“为什么?”   “你翘班,留我一人儿,多没意思。”春东有点上头,趴胳膊里耍无赖,“你不去我也不去。”   谢安冷笑,“我有正事,你有吗?”   春东从缝儿里看他,“什么事?”   “我陪我女人。”   “……”春东腰一挺,拍一下大腿,“大过年的,我也得陪我女人。”   “你陪个屁。”谢安弯唇,“我陪我媳妇。”   “……哥,”春东咽口唾沫,搡他胳膊一下,“你清醒一点,人家还不是你媳妇。”   谢安脸色一沉,一巴掌拍他后脑上,而后不客气地提着脖领子丢出去,“给老子滚。”   琬宜拾掇好了出门,正瞧见春东急三火四往外跑,谢安背着手站在厨房门口,面无表情。   她诧异看着,春东路过她身前,猛地停住脚,急慌慌说,“嫂子,今晚上告诉我哥一声,让他去福满楼,定了桌年酒。”   春东说话太快,琬宜没听清,迷茫又问一句,“什么?”   春东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差点咬掉舌头,含糊把前面话盖过去,留一句,“晚上福满楼有酒。”   谢安慢慢走过来,接过琬宜手上水盆,问,“刚才他说什么?”   “噢。”琬宜回想一下,“春东说要请你喝酒。在福满楼。”   谢安把水泼掉,意兴阑珊答一句,“不想去。”   “去吧。”琬宜盈盈笑,“谢暨以前跟我说,福满楼的水晶饺子特好吃,想尝尝。”   谢安停住脚步,深深看她一眼,弹一下她额头,“馋死你。”   --   夜晚,福满楼人声鼎沸。还是那间包房,谢安坐最上首,扶着额看底下人打打闹闹成一团。残羹冷炙,酒杯翻倒,就他面前还算干净,放个硕大油纸包,似有似无飘出虾仁的鲜味。   以前觉得这样场景还能打发时间,现在却越来越觉着无趣。谢安打个哈欠站起来,把纸包揣怀里,打个招呼就往外头走。   玩闹人群停下来,站起来要送他,谢安摆手,自己开门。   春东看他起身,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墙去拉他袖子,笑的一脸傻气,“哥,回去陪嫂子啊?”   谢安“嗯”一声,把他推回凳子上坐着,“你少喝点,要不醉了都没人管。”   “……”春东把脑袋耷拉下来,不理他了。   谢安本是出于好心,可看他不领情,也不多废话,推门出去。   可他没想到,在楼梯上,竟然碰到了谢芙。他那个消失了五年的姐姐。 第31章 饺子   福满楼财大气粗, 楼梯是红木雕花,宽阔可供五人并肩而行。   谢安慢悠悠走到最后一梯,小二见到他,笑盈盈递上马鞭, 他接过,身后却突然有人喊他名字。   很大声的, 带些欣喜若狂,“谢安!”   他猛地顿住, 内心深处告诉他这是谁的声音, 可却不想回头。   再然后, 那人噔噔噔地跑下来, 离得仅剩几步却又不敢靠近。谢芙手指紧攥着扶梯,精致妆容掩不住紧张情绪,她深吸一口气, 又喊,“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   谢安眯起眼, 又往前走一步,终于缓缓回身。他面容冷冽, 眉眼间含着不蹭掩饰的厌恶,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闻言,谢芙身形摇晃几下, 堪堪站稳。谢安却不再停留, 挥开面前挡路小二, 直直出门而去。没一会,传来鞭子抽打声音,外面繁华街道上不再有他的影子。   原本喧哗店内骤然安静,谢芙半张着嘴,剩下的话留在舌尖来不及说。曳地长裙,嫣红腰带勒的纤腰不盈一握,单看长相,明媚动人,与谢安七分相似。   过许久,小二轻轻唤她一声,“谢姑娘,店还住吗?”   谢芙终于醒神,歪头狠狠瞪他一眼,“你聋着,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住了?”   小二愣住,随即被她一把推得撞上栏杆,眼睁睁看着她提着裙摆疾步而上。他挥挥手,大喊,“谢姑娘,二楼左侧第一间,别错了!”   ……下面,终于又有了杯盏碰撞之声,气氛缓和,只是谈论话题变成了谢芙。   “喏,当年临安最漂亮的姑娘,五年过去仍旧好看的让人眼发花。只不过,啧,当年啊,霸王硬上弓抢了她妹妹的男人,跑了。谢蓉本来就体弱,急火攻心,没几天就去了。”   有人了解些内情,抿口酒,咂咂嘴,“但是陈斯也看不上她啊,听说去年中了探花郎,现在在雍凉当官,又娶了几房美妾,水润润扬州瘦马,可不比谢芙还要强。这不……听说上个月和离了,只不过谢芙依旧手段厉害,捞了大把银子。”   “你说她去哪里不好,还要回临安?”   另一人笑答,“能是怎么回事儿,就想回家了呗。要不一个单身女人,失了婚,还能哪里去。”   “她够可以的啊,为了熊掌舍了鱼,现在熊掌丢了又回去捞鱼。只是看谢三爷那脾气,能让?当初因为这件事,可是搅得鸡犬不宁……”   话题到此戛然而止,没人再接话儿,顿一下,又有新的家长里短可聊。   小二端着盘子快步穿梭于桌凳之间,高声吆喝,菜冒着腾腾热气,加多了辣椒,鲜香扑鼻。   小年夜,灯火通明,有人烦忧有人欢喜。   --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谢安已经从那时的愤怒中平静下来。他站外面冷静一会,才踏进院子。   阿黄在门口等着他,嘴里叼半条鱼,正用爪子按着啃鱼脑袋。   两边侧房灯都关着,只有杨氏的屋子还有亮。走近窗边,能听见屋里人说话的声音,谢暨趴在炕沿边上玩九连环,琬宜和杨氏坐炕桌边上吃枣嗑瓜子。   上面摆着小盘酥皮点心,另有一壶热茶。茉莉花的,兑了蜂蜜。   奇异的,掀开门帘,暖融热气混着说不清的恬淡香气扑在脸上,一瞬间就心情大好。   琬宜听见动静,直起腰,笑着唤一句,“回来啦。”   谢安“嗯”一声,随后笑,“饺子回来了。韭菜鸡蛋和虾仁儿,还热着。”   谢暨打挺儿爬起来,手胡乱往谢安胸前去摸,被提着脖领子甩到褥子堆。他委屈摸摸后腰,“哥,娘说了,大过年的,你不能这么凶。”   谢安挑眉,拽着他耳朵又给扯回来,“去洗手去。”   谢暨不乐意,“姐姐和娘怎么不洗。”   “你把水打回来,不就都能洗了。”谢安在他脑袋上胡撸一把,又将油纸包放桌面上,拉着谢暨往门外走,嫌弃骂一句,“这么笨。”   谢暨不服气顶嘴,“你聪明也不会背三字经啊。”   “……”门外二人推搡着离开,琬宜趴在桌面上,深深嗅一口纸包里的香气。杨氏把她身后刚洗过的头发理顺,又从发上拔一根簪子,绾一个歪斜松散的髻,散下一半披在背后。   琬宜等杨氏弄完,扭扭腰,往后躺进她怀里,抱着她胳膊笑着聊天。   阿黄这几天吃太多,身子沉的跳不上来,先跃上旁边小桌,才堪堪爬上炕沿儿。尾巴扫过去的时候,碰倒了谢安的酒盅,落地上碎了。   杨氏含笑,“碎碎平安。”   琬宜掐掐阿黄耳朵,小声和它闹,“你讨好我,我就给你求情,要不然一准挨揍……”   烛火轻摇,晕散出暖黄光线。一室安好。   筷子只拿三双,谢安不吃,只靠在墙上看着他们。琬宜事先给他烫过一小壶酒,想着他已经喝过了,只有两三杯的量,谢暨馋,谢安就都让给了他。   饺子配酒,越喝越有,谢暨陶醉。   醋味盖过茶香,阿黄早就闻到虾仁味道,躁动不安,可被谢安搂在怀里,动弹不得。剩了最后一个,谢暨要去夹,被谢安踹了下屁股,他扭头,不情不愿把虾仁挖出来,塞进阿黄嘴里。   琬宜歪头笑,挠挠它下巴,“吃饱没,回去睡觉了。”   谢安胳膊往外偏,躲过她的手,扬扬下巴,“再待一会,不急。”顿一顿,他又说,“很久没过过这么有味道的年了,晚点睡没事。”   琬宜看杨氏,见她也点头,没拒绝。谢暨把九连环拿她面前,和她研究着要解开,两人面对面坐着,大部分时候窃窃私语地商量,有时也因为意见不合动嘴吵起来。   谢安帮着琬宜,拿旁边干枣打谢暨脑门,“挺大人了,让着点儿姐姐。”   谢暨哼哼唧唧,“你就知道使唤我……”   谢安不语,一腿支起,懒洋洋将手腕搭在膝盖上,指尖随便打着拍子。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用另只手揉搓着琬宜落在背后的长发末梢儿,一下一下,缓慢轻柔。   --   十几里之外,却有人一夜未合眼。   翌日一早,谢芙早早起来,眼下乌黑,用了厚厚一层妆粉才掩住。她想回家,迫不及待,可想着昨日谢安毫不客气的态度,又觉得恐慌。   陈斯不喜欢她,甚至极为厌恶,她最初嫁过去时喜悦万分,可慢慢就知道了其中痛处。五年夫妻,她除了珠钗华裳半分好处没得到。   陈斯还未考取功名时便就不用正眼看她,后来飞黄腾达,更是视她如无物,随便一个妾室都能到她面前趾高气昂炫耀宠爱,这份屈辱让她夜不能寐。   可谢芙心气高,面对外人,即便内心再觉窝囊也要矜持着高贵做派,留住气势。只她空有美貌,几乎目不识丁,哪里来的底蕴。落在别人眼里,只是趾高气昂,飞扬跋扈。   陈斯愈发嫌恶她,五年一过,便想就以无所出之名休了她。好在谢芙早留有退路,掐住陈斯把柄威胁,总算全身而退,没留得弃妇骂名。   踏出陈府那一瞬,她竟觉得天亮堂不少,而骤然轻松后,便就是无尽空虚。她想回家。   ……她真的几近崩溃。   谢芙不敢与谢安硬碰,雇了马车守在小九门旁边,等看着谢安到了后,才赶前往城郊。   路途算不上多远,颠簸着,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谢芙站在门口,往里张望。仍旧是五年前的样子,杨氏看起来并没多显老,鸡鹅换了一批,还多一只黄猫。近乡情怯,即便傲气如她,手心也捏了几分汗。   可她还没开口,杨氏就先看见了她。短暂静默后,杨氏脸色转阴,把手中扫帚狠狠摔在地上,骂她,“你给我滚!”   谢芙闭了闭眼,细细眉梢上挑,忍耐的神色。她往前走一步,唤一声,“娘。”   杨氏冷笑,“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不是瞧不起我们家吗,说弟弟不成器,妹妹病秧子,拖了你后腿吗,怎么着,回来看笑话了?”   谢芙下额紧绷,红唇鲜艳欲滴,她默了半晌,摇摇头,“没有。”   “那就对了,我们好得很,没笑话给你看。”杨氏眯眼看她,“你若是再不走,等谢安回来,我让他打断你的腿。”   谢芙嘴动一下,绕开这个话题,问,“谢暨呢?”   “你管不着!”杨氏难得发火,抓起旁边喂鸡的食盆朝谢芙扔过去,“你给我滚!”   里面菜叶碎渣泼了她一身,干净衣裙染上脏污,鸡鹅一拥而上,围在她脚边。谢芙手指在身侧紧攥,终于转身往外走。雪未化全,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胭脂把脸颊润的气色正好,谢芙却能感受到周身遍布的寒意。她坐在马车里,目光盯着前方,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   车夫驾着车往前走,前面狭窄路段,过来两个人。他赶着马往右移,留下两人可过的小路,琬宜拿着串糖葫芦跟在谢暨后面,含半颗在嘴里,听他说话。   谢暨说,“刚才我和我哥讲,想吃达旦家的烤羊腿,他不给我买。”   琬宜“唔”一声,舌尖舔一下糖块,没搭茬。   谢暨转头笑,“我又跟他讲,是琬宜姐姐想吃,他立刻就同意了。”   琬宜笑,“那感情好,我还没吃过。”   谢暨假装嫌弃,“你们京城怎么什么都没有,书上写的这样好那样好,原来都是骗人的。”   琬宜一噎,吓唬他,“你再乱说话要你哥揍你……”   擦肩而过时,风吹起布帘,谢芙听见旁边说话声,眼睛扫过去,浑身一僵。   头上步摇坠子颤抖,她喊,“停车!” 第32章 和乐   车夫闻言下意识紧拽一下缰绳,马堪堪停下, 车辙深深。地下雪沫子被风吹起, 膝盖以下雾茫一片。   谢暨咬着嘴里木棍子停住脚,琬宜也好奇, 往后面瞧。   马车上下来个女人, 个子高挑, 面容姣好精致,甚至有些妖媚。她只往前走了一步, 手扶着车窗站着,没多余表情, 细长柳叶眉下一双漆黑凤眼, 看不懂里面复杂情绪。   谢暨神色却蓦的转冷, 舌尖顶出去,棍子落在雪地里, 斜斜插着。他扯住琬宜袖子,一言不发往家走。琬宜小跑跟上,不明所以间, 又回头看一眼。   谢芙疯了一样冲过来, 提着裙摆,头上步摇歪斜。   琬宜心中一凛, 带着谢暨往旁边侧一步,展臂挡他身前。   谢芙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喘息停下, 明显看的出震怒。她抬手, 尖利指甲对着琬宜脸颊, 上面蔻丹鲜红如血,厉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和我弟弟在一起?”   琬宜躲开她手指,心中隐约有些猜想,她蹙眉,偏头看向谢暨。   他板着脸,眼中委屈和怒火清晰可见,迎着光,似乎有泪。琬宜心疼,她瞧这架势就知面前女人并非善茬,不欲纠缠,扯着谢暨离开。   谢芙更怒,伸手扶住她肩膀,咬牙切齿,“我问你是谁?”   琬宜还没动作,谢暨就已经伸手将她挥开,反而站到琬宜身前。他又长高一些,与谢芙相近,年纪尚小,气势不输。他眯眼,“关你屁事。”   谢芙极力克制,不去理会,转脸再看向琬宜,“我在问你。你凭什么和我弟弟在一起?”   琬宜从前听杨氏提起过星点,也大致明白了眼前是何人。她对谢芙并无好感,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沉静看她,“与你无关。”   谢芙几近声嘶力竭,“可那是我弟弟!”   谢暨强忍眼中酸涩,肩膀颤抖,琬宜轻轻抚下他的背,直视谢芙双眼,“不是了,从你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了。”   谢芙几乎怒不可遏,“我不是,那你算是什么东西。”   琬宜没理,只碰碰谢暨的臂,轻声问,“咱们走吧,今天鸭蛋腌熟了,回去煮上,中午正好尝尝鲜。”   谢暨平静下来,不再看谢芙,他点下头,指指她手中糖葫芦,“快吃,要不化了。”   琬宜小口咬一下,轻笑,“刚才看街上还有卖年糕的,咱们明天再去一趟?多买点小吃,提不回来就让谢安送。”她顿一下,又接,“好容易盼到年节,可不能稀里糊涂过了,什么都尝尝。”   谢暨护在她身后,宽阔肩膀挡住琬宜背影,嫌弃取笑,“解释也没用。我哥说了,你琬宜姐姐看上去知书达理文文静静的,其实比阿黄还要贪吃。”   琬宜佯怒,横他一眼,快步走远。谢暨嘿笑一声,跟上去,“姐姐你可别告状,我哥肯定揍我……”   谢芙站在原地,看着渐行渐远两排脚印,心跳如擂鼓,眼中酸胀发痛。   离家五年,谢芙都快忘记和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陈府不是她的家,眼前这个生养她的地方又回不去。   年节将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每个人都喜庆欢愉,更显得她孤单落寞。   前面两个人似乎已经忘了她这个插曲造成的不愉快,琬宜吃好了糖葫芦,谢暨拿着木棍教她怎么扔飞镖。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笑。   谢芙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远方无云,晴空万里,只有她头顶小块浮云飘动,脚下一片阴影。   她能察觉的到,心底的那根弦儿,绷的紧紧,随时会断。   --   杨氏早就把蛋煮上了,谢暨进门后听说了,急慌慌去捞。琬宜在后面追,“你急什么,还没午饭,怎么吃?”   杨氏不忍心扫兴,指点一下,“早上锅里剩点干饭,用水煮下,提前吃了也没什么事。”   谢暨扬扬下巴,“你看吧。”琬宜抿唇,扇他后脑一巴掌,转身去弄。   阿黄颠颠进来凑热闹,谢暨正捞蛋,被烫的呲牙咧嘴,瞧见它,还有心情分心逗弄,“这可没你的份儿。你不是和大白鹅挺好的吗,天天浓情蜜意的,忍心吃它的蛋?”   琬宜被逗笑,抓粒玉米扔他,“别总瞎说。”   阿黄似懂非懂,扭着屁股出去了。   蛋腌的时间够长,咸滋味儿浓,筷子戳破上面蛋清,流出晶亮黄油。琬宜吃的心满意足,特定时候,简单咸蛋稀饭,比山珍海味还要爽口的多。   谢暨笑嘻嘻,把自己蛋黄挖一半给她,“多吃多吃,晚上记得跟我哥美言几句。我前几天看上个弹弓好久,他不给我买。”   琬宜含一口饭,笑的眼睛弯起。她把筷子放下,摸腰上荷包,爽快,“你哥不给买,姐姐给。”她颠颠里头铜板,四五十文,干脆全扔给谢暨,“压岁钱。明年好好读书。”   谢暨受宠若惊接过,捧着发了半天呆。琬宜只以为他是有了零花儿觉得兴奋,半晌才觉得不对劲,偏头过去,看见他眼底微红。   琬宜愣住,扯他袖子,“谢暨?”   谢暨不好意思抿下唇,“我就是有点……激动。”他又提起筷子,“吃饭吃饭。”   琬宜觉得他并没说实话,却也不忍心问,便也就没再提起。   没剩几口,一会就吃完,可却没了刚才那会儿的滋味。   琬宜瞟一眼谢暨侧脸,总觉得心中发酸。   ……忙忙碌碌到了傍晚,地上白雪都映上夕阳色彩,落日熔金。   琬宜到杨氏屋子里取暖做针线,谢暨也过来,装模作样读一会书。   杨氏出去捡蛋,谢暨瞧着琬宜脸色,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石头,光滑圆润,乳黄色,精巧好看。他扔她笸箩里,厚脸皮也难得有些羞涩,“送你的。”   琬宜好奇捏在指尖端详,谢暨补充,“我十年前仙子湖拾的,宝贝的很,我哥都不给看。”   琬宜弯唇,把石子握在手心,“那你怎么舍得给我了。”   谢暨捏着耳朵,“你对我好呗。除了我娘和我哥,你对我最好了。”   他扭扭捏捏的,“我二姐原来对我也好,但是她不爱说话,总是发呆,没事就掉眼泪。谢芙……我不想提她。”   琬宜抿抿唇,轻声说,“那咱们就不提她。”   谢暨陷入自己情绪无法自拔,下额收紧,“我一直都记得,她和陈斯走的那天,我到街口去求她。那么多人,她打了我一巴掌,走的头也不回……我这辈子都恨她。”   “不想这个了。”琬宜叹气,拍拍他的背,“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谢暨低头搅弄自己袖子,屋里渐暗,琬宜下去点灯,朦胧中听他说了一句,“怪不得我哥那么喜欢你……”   屋外有马蹄声,谢安回家。琬宜往外看,没听清谢暨的话,问,“说什么?”   谢暨清清嗓子,“我说,我哥脾气差,不讲理,暴躁易怒难相处……”   琬宜笑,“你说的对。”   谢暨咧嘴,过半晌,自己又喃喃一句,“可是你说什么,他都听……”   --   翌日早,又飘起小雪。天气越来越冷,杨氏实在怕她冻着,把自己以前穿的花袄子找出来,不由分说披她肩上。   红底小碎花,喜庆祥和,圆圆滚滚。谢暨进门口看见她,笑的弯腰,说她自己一个人就撑起了过年的气氛,被谢安听见,提着耳朵一脚踹出门外。   昨晚杀了一只鸡,杨氏用干蘑炖汤喝,熬得时间长,骨头都要酥了。谢安今天勤快,一人给盛了一碗汤,轮到琬宜的时候,深深看她好几眼。   琬宜不自在,整了整下摆,低声问他,“你瞧什么?”   “瞧你。”谢安勾唇,夹块鸡肉,去皮给她,“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也能又土又俗成这样?”   琬宜瞪眼睛,底下踢他一脚,而后埋头喝汤不理人。   谢安毫不在意,继续笑,“不过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他低头,和她平视,挑眉,“我说的对不对?”   琬宜咬着筷头骂他,“吃饭得了,话痨怪。”   “胆子越来越肥,敢骂我?”谢安手伸下去,隔着装模作样掐她腰一把,隔着厚厚棉服,根本碰不到身体,琬宜还是颤一下,回过神再踹他一脚。   谢安默默忍受,只再看她一眼,把不小心落在她前襟的饭粒弹落在地,又去拿颗鹅蛋。   刚出锅,还烫,他指上有厚茧,倒也不觉得。熟练敲碎蛋壳,剥落后用干净勺子把蛋清儿划开一道儿,把她的碗挪过来,挤出蛋黄落在上面。   想一想,把另一半蛋清也给她,自己只剩一点儿。   琬宜故意不去看他,自己慢慢咬着吃。咸香细腻,似乎比昨日味道更好。   过年时候人总是犯懒,杨氏一早出门,谢安反倒磨磨蹭蹭,直到快中午才舍得动身。谢暨书院放假,眼巴巴等着跟他一起去城里,模样好笑。琬宜催促他,“再不去集市就散了。”   “哪儿那么早……”谢安往前走几步,回头看她一眼,又想起什么,拉着她进屋子,“等会,我有东西给你。”   琬宜应一声,坐在炕沿儿,看谢安在柜子里找来找去。   他东西少,但动作大,折腾半天弄得乱七八糟,琬宜晃荡双腿看他,百无聊赖。再过好一会,终于见他从最底下翻出一条围巾,银灰色,毛皮闪亮。   她惊呼,“这什么?”   “去年付邱闫赔给我的,欠我五十两,自己穷的叮当响,把压箱底的狐毛围巾拿给我抵债。”谢安抖一抖,胡乱围她脖子上,满意点头,“才想起来还有这东西,给你正好。”   围巾柔软,蹭在脸颊上发痒,琬宜摸一摸,眼睛亮晶晶,“真给我?”   “要不给谁?”谢安掐一下她鼻尖,“我娘不要,我就只有你能送的出去了。”   琬宜爱不释手,笑盈盈冲他道谢,被谢安拍着后背赶出去,“赶紧回屋把那身花棉袄脱了,丑死了,看的我眼睛疼。”   琬宜也不生气,乐滋滋回屋子。   谢暨坐在蒲团上,眼馋,“哥,你都不给我。”   谢安掐他后颈,“你谁啊?”   ……他们走后,家里就剩琬宜一个人。她躲雪,坐在炕上,抱着阿黄看话本,暖洋洋,自在悠闲。炕桌上摆着清茶和糖馓子,还有几颗黑蜜枣儿。   可安静没多久,外面忽然吱嘎吱嘎一阵马车响动。听声音,像是停在院门口。   琬宜拧眉,下地去瞧。她推开门,隔着细碎雪粒看见门口站着的人。   谢芙。 第33章 小酒   她身上衣裙永远鲜艳, 下巴扬起骄矜弧度。琬宜披件外衣在肩上, 平静看着她, 听见谢芙的声音,没多友善客气的,“哟, 不请我进去吗?”   她用“请”这个字。琬宜撩着碎发到耳后,有些想笑。   在内心深处,谢芙到底是知道的,这不是她的家。即便她不肯承认。   阿黄蹦下来到她脚边, 琬宜低头看一眼, 拢紧衣襟出去,说一句,“请。”   她只推开了厨房的门, 落座在小饭桌旁。待客之道,摆一壶清茶。谢芙跟进来, 目光四处打量, 显然对此不满意, 嫣红嘴角下撇。   白鹅在院中晃荡,看见生人, 生起警戒, 探头探脑要进到厨房。谢芙听见响动回头,看它长嘴快要戳到自己腰下, 惊叫一声跳开。鹅被惊住, 翅膀张起, 谢芙见状更加惊慌失措。   琬宜神色淡淡,抓一把苞谷扔到外面,摆摆手,“出去吧。”   白鹅听话离开,屋子再次恢复安静。阿黄窜进来,琬宜冲它勾下唇角,转而伸手关闭屋门,挡住室外风雪。   谢芙已经端正坐在椅子上,看她一套动作不徐不缓,眼睛眯起,“呵,真把这当自家了?”   琬宜不理会,只弯身抱起阿黄,让它下额枕在臂弯,懒洋洋打个哈欠。   谢芙抿唇,半晌,哼一句,“你这样的女人,我见的多了。”   琬宜侧过头,轻笑一声。她本想问“我这什么样的女人?”,但转而又觉得与她争论这样话题实在无趣,便又合上唇。谢芙盯着她,“你怎么不说话?”   琬宜手指轻轻揉捏阿黄耳朵,声音轻轻,“说什么?嗯……你这样的,我倒是头一次见。”   谢芙敏感成性,闻言宛如被踩了尾巴,“你什么意思?”   高昂声调,明明姣好面容,偏偏说话刻薄。   琬宜没与谁吵过架,唇枪舌剑学不来,像谢安那样几句话逼得人无所遁形更是做不到。她叹口气,后悔着自己怎么没生一张巧嘴,谢芙却步步紧逼,“我在问你,听不见?”   琬宜蹙眉,“你来,是想做什么?”   她态度不温不火,谢芙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半点感觉不到爽利,心中怒意更甚。她冷笑,“我来看看,哪来的野丫头能把我娘和两个弟弟迷得团团转。”   琬宜“嗯”一声,问,“你瞧见了?”顿一下,又接,“那就请回吧。”   闻言,谢芙猛地站起,伸手将茶杯挥落在地,“你别放肆!”   她胸前一起一伏,狠狠挤出字眼,“血脉相连,我以前固然犯错,但我成心悔过,迟早有天能回来。我娘从小疼我,不会抛下我不管……”谢芙眼角发红,话不知在说给谁听,“到时候,你别逼我……”   琬宜抬头,与她对视,打断她的话,“那谢蓉怎么办?”   这个名字再次戳中她痛脚,谢芙疾言厉色,“谢蓉已经不在了!”   她尾音颤抖,甚至让人错觉快要成为哭音,“她本来就多病,大夫早就说过她没几年好活。你们都说谢蓉是我气死的,凭什么?并不是!”   她几近声嘶力竭,琬宜沉默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阿黄被谢芙吵到,耳朵抖一下,往琬宜胸前贴的更紧。琬宜拖住它快要滑下去的屁股,思索一会,开口,“我以前读过些佛学,也与大师有过些交谈……你知道你现在为什么沦落至此吗?”   谢芙俯视她,一言不发,神情倨傲。琬宜声音依旧轻柔,“依我浅薄之见……一是因为你看不清别人,二是因为你看不清自己。”   “一派胡言!”谢芙顿一下,旋即冷哼,可垂在身侧指尖却不停颤抖。   她高昂着头,“我是看错了陈斯,走错了那步,但我至少一生为我而活。我为了我的爱情,有错吗?女人一辈子遇到一个好男人有多难,有多少人穷尽一生都追逐不到,我努力去拼,我至少得到过,有错吗?我没错!”   琬宜安静听她说完,而后问,“依你而言,得到的和失去的,哪个多些?”   屋外落雪寂静无声,碎裂的瓷片散落一地,水痕快要干涸,在地面形成深暗的颜色。阿黄半睁开眼,看着谢芙张着嘴,眼神狠厉,想要说些什么,却半天没吐出口。   她慢慢跌落回凳子上,手扶着眼睛。先是镇定,最终崩溃大哭。   谢芙张着翅膀来,最后却被寥寥几语拔秃了羽毛。   不知过多久,雪停,太阳透出稀薄云层,外头又是亮堂堂的银白世界。琬宜把狼藉收拾利索,推开厨房木门。雪后空气冷冽,却清新至极,院里白雪皑皑,干净好似不惹尘埃。   她仰脸看看天,回头,“谢安快要回来了。你想见见他吗?”   谢芙没说话,抹把脸往外走,妆容凌乱,脚步踉跄。   到了院门的时候,她往后看了眼,琬宜正垂头逗猫。唇角噙抹笑,素色裙衫,袖口一片淡粉缠枝莲花。   她在阳光下,而她在阴影里。   谢芙喉咙动动,转身狼狈逃离,尖锐指甲掐进掌心,细嫩皮肤快要破裂出血。   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飞速滋生。   --   晚上,谢安回来,琬宜踌躇一番,还是和他说了白日的事。   谢安有些惊诧,“你还会吵架?”   琬宜一脸正经,“我没有。”她强调,“我讲道理的。”   谢安失笑,胡乱揉揉她头发,“嗯,你最能耐,可乖可棒。”   琬宜佯怒瞪他一眼,又听谢安说,“下次要是她再来,你别搭理她,谢芙刁蛮泼辣,我怕她动手。娘以后应该也不会出门了,你跟着娘在一起,谢芙不敢惹你。”   琬宜搅一搅手指,哼哼一声,“我又不怕她。”   “是。”谢安手搭着她肩膀,凑近她耳边笑,“谢芙罗里吧嗦说一堆,你一点被激怒的样子都没有,她肯定要被气死了。软绵绵性子也有好处……能克住人。”   琬宜被他吹拂热气惹的面红耳赤,推他肩膀一下,转身跑走。   ……而好在,接下来几日,谢芙再没出现过。   当然没没有人再去刻意提起她。年味儿越来越浓。   谢暨爱热闹,磨着谢安去买了八个大灯笼。哥俩儿不嫌烦不嫌累,正房和两个偏房,加上院门,门前都挂上,夜晚点亮,红通通喜庆非常。   谢暨不满足,又去磨着琬宜要贴对联,谢安跟着凑热闹,他那点儿文学底子,东拼西凑倒也弄出了一幅。   财源滚滚随春到,喜气洋洋伴福来。横批,家和万事兴。   琬宜自然没什么意见,提笔写好,又画了个大福字。谢暨倒是很嫌弃,可一边翻白眼骂又俗又臭,却也一边爬着梯子贴的工工整整。   ……转眼到了二十八。中间又下几场雪,杨氏高兴,瑞雪兆丰年。   晚上的时候,杨氏早睡,谢安带着谢暨和琬宜在偏房里,玩闹喝酒。   桌上摆着下酒菜,很简单,几只鸡爪和两盘花生米,一盘咸炒,一盘甜炒。   火炕烧的很热,琬宜只穿了一件薄袄子,窝在一边咯嘣咯嘣嚼花生。甜的更好吃,上面沾满白色糖块,不腻,只清甜。   谢暨还在鼓捣他的九连环,本来差几步就解开的,可早上时候被阿黄叼走摇头摆尾甩了一通,变得比最初还难解了。谢暨气的破口大骂,还摔了人家饭碗,掉了岔儿。   过一会儿,谢安推门进来,裹挟一身寒气,手上提个精致酒壶。   他随手脱了外套,斜坐在炕上,和琬宜并肩,中间只隔了挑眉一点距离。琬宜嫌他冷,屁股往里挪一挪,扯了毯子盖脚上。   谢安看她一眼,蹬掉靴子到炕上去,脚伸毯子底下和她抢地方。   琬宜推他一把,“不许。”   谢安本没在意,他腿长,毯子盖不住,脚踝露在外面,弄得底下漏风。琬宜不乐意,又踹他几脚,谢安无奈,只能退出来,又重新给她掖好。   屋里头灯火晕黄。窗外雪地上,灯笼洒下一片温柔红光。   三人各做各的事,但却和谐安宁。谢安自斟自酌了两小杯,偏头看琬宜已经吃净了甜花生,开口逗她,“要不要来喝一点?”   琬宜摇头,在桌面上看一圈,伸筷子去夹鸡爪子。   谢安笑着把杯子凑她唇底下,“来一点,很香的。”   琬宜不乐意地往后躲,“我不要。味道呛死了。”   “但是喝了很暖。”谢安揽着她肩膀,摇晃一下,让一点酒液溅出来到她下唇,“试一试。”   被他挡着,琬宜夹不到菜,讪讪把筷子缩回来,含一下筷尖儿,“可我又不冷。”   “特意给你买的。”谢安哄她,“梅子酒,口儿淡,回味香,还带点酸甜。”琬宜将信将疑,他勾唇,取干净筷子蘸一点,喂她唇边,“尝尝。”   琬宜踌躇一番,伸舌头舔一下,辣的眼泪出来。可过一会,倒真的尝到香醇。   她拿个空杯子,倒一点底儿,往嘴边凑。谢安歪头看着她笑,琬宜不好意思,躲到墙角小口抿。   梅子酒度低,她适应后便就不觉得多难受,反倒尝出个中滋味儿,没一会喝掉两口杯。   谢安反倒不喝了,手枕在后脑,用齿去磨花生粒,吸尽里头咸味儿,只顾着看她。琬宜别扭啃着杯沿儿,小声问,“你总看我干什么?”   酒劲慢慢上来,脸颊被晕的酡红,她眼睛黑,现在更加水汪汪的亮。谢安掐她鼻尖,“爱看。”   琬宜意识还清醒,知道羞涩,磨蹭几下,掀了毯子往地下走。谢安拦住她腰,“干什么去?”   她嘟囔,“我困了。”   谢安把她按着坐下,手拖着她脸颊,拇指用力抚过眼眶给她解乏,“等会喝点蜂蜜水,要不明早头痛。”   第一次喝这么多,醉意来如山倒,琬宜“噢”一声,半晌才明白过劲,又觉得委屈。她挥开谢安的手,抱怨,“那你为什么还给我喝酒。”   “我不是没喝嘛,就为了伺候你。”谢安让谢暨把她鞋子拿过来,给穿上,扶着她站到地上,“能走直线吗?”   琬宜点头,“能。”   谢安笑,“走两步。”   她咽口吐沫,揉揉眼睛,小心踏出第一步。虚浮的,像是踩着棉花,琬宜苦了脸,“谢安,腿软了。”   “小废物蛋儿。”谢安挠挠她腰,趁着她惊呼的时候,干脆一把抱起来,“走,回去睡觉。”   谢暨傻呆呆在后面站着,看他们都到了门边,才想起来喊一句,“哥,衣裳。”   谢安往后退几步,单手搂着琬宜,扯过架子上外套铺她身上,这才又出去。   “……”谢暨回味着,拍一下脑门儿,“这不占我姐姐便宜嘛这。什么人啊这是。”   琬宜屋里炉子晚上总是温着水,架子里有橙花蜜,谢安舀一勺调好温水,尽心尽责送她床边。   她还醒着,侧躺着缩被子里,阿黄又懒又馋,躺她臂弯里打呼噜。   谢安拎着阿黄后颈扔到一边,自己坐下,扶她后背坐起来。琬宜乖顺捧过杯子,小口慢咽喝干净。她醉着的时候,比平时还要乖,谢安眯眼,把一根手指竖在她眼前,“这是几?”   琬宜认真分辨,过好久,打着哈欠摇摇头,“不知道呢。”   谢安弯唇。   他让她重新躺好,自己蹲在她边上,小声跟琬宜说话,“你知道我为什么哄你喝酒吗?”   琬宜意识朦胧,哼一声,“臭流氓。”   谢安捏捏她耳垂,答一句,“嗯。”   过一会,他又问,“琬琬,你觉得我好不好?”   琬宜已经有些不耐烦,捂着耳朵翻一个身,谢安拦住,重复,“我好不好?”   “就那样儿吧。”琬宜把胳膊横在眼睛上,“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我好难受。”   谢安帮她挡着光,“就最后一句,你听完了再睡。”   琬宜嘤咛一声,将被子拉到下巴。   谢安舌舔一下唇,犹豫一番,问,“愿不愿意和我……”   他话没说完,那边的呼吸声已经变得柔和平稳,谢安呼吸一滞,小心移开她挡着眼睛的手,端详一番,才发现她真的已经睡着。   谢安咬咬牙,捧起她手咬一口,骂,“小混蛋。”   琬宜不动,小巧鼻翼翕动,眼皮儿有些发红,睡的安稳。   “饶你这一次,下次再敢这样,弄哭你。”谢安一边威胁一边给她掖好被子,站起来后,还是没忍住,又蹲下,凑她脸颊旁边啄吻一下,“梦不到老子你就等着玩完儿吧。”   ……梅子酒后劲儿大,等琬宜再醒来,早日上三竿。   杨氏没叫她,琬宜坐起来,看着腿上还盖着谢安的外衣。她搓搓脸颊,并不头晕,反而觉得神清气爽,昨夜种种有些许印象,但又朦胧记不清楚。   只隐约能忆起谢安在她耳边絮絮说了很多话,唯一清晰的就是他骂她,“小混蛋。”   琬宜踹一下被子,下地洗漱。出门后才觉得不对劲,以往这时候,杨氏都是在院里扫地喂鸡的,今天却不见影子。她蹙眉,往正屋去找,隔着门帘听见有个陌生女人的哭诉。   推开看,杨氏正面无表情坐在桌边,地上跪着个不认识的姑娘。   哭的凄凄惨惨,嘴里的名字是谢安。 第34章 枣儿   数九寒天, 那姑娘只穿一件破旧袄子, 上面零星几个补丁。虽然狼狈, 但也瞧得出有几分姿色,十六七岁的样子,看着像是个小家碧玉。   琬宜愣在那里,杨氏瞧见, 挥手让她过去身边,两人挨着坐下。   底下姑娘擦擦眼泪,期期艾艾开口,“婶子,枣儿是真的没地方去了,您看着以前两家交好的面子上,收留枣儿吧。枣儿会做活, 肯干事, 做牛做马报答您。”   她说完, 盈盈拜下,还给杨氏磕了个头,被侧身躲过。   琬宜云里雾里, 问杨氏, “姨母,这是哪家姑娘?”   “张家的。”杨氏面上没几分欢愉, 声音沉沉, 下一句看向张枣儿, “起来再说吧。”   张枣儿站起来, 拍去裤子上尘土,垂头站在一边。模样看似乖顺怯弱,惹人怜惜。   琬宜仔细打量她一番,可从头看到脚,竟生不出半分好感,心中有些烦闷。她含一口杯里茶水,又想起刚才听见的话,问了句,“姨母,和谢安有什么关系吗?”   杨氏还没开口,张枣儿就急急抬起头,“枣儿原本是已许配给谢家的,只因为种种误会退了亲……”   琬宜心里咯噔一声,又听见她说,“而且,前几日晚上,谢安哥哥还曾搭救过枣儿,要不枣儿怕是要被歹人侮辱,早就悬梁自尽了。”   话说完,她抬手擦擦眼泪,作势又要拜倒,“谢安哥哥大恩大德,枣儿永世难忘。”   “得了。”杨氏颇不耐烦挥挥手,“别说这个了,先吃饭。”   张枣儿抬眼,喏喏应了句,看着杨氏站起来,又提到上个话题,“婶子是愿意收容枣儿了?”   “哟,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杨氏掸掸下摆,语气不冷不热,“等谢安回来再说吧。”   琬宜手上端着茶杯,清香袅袅,可她闻着却是半分静不下心。脑子里盘旋着的都是刚才张枣儿说的那几句话,她从没这样烦闷过,思绪纷扰,如同乱麻缠的她喘不过气。   杨氏在门口回头唤她一声,琬宜这才回过神,她放下手中东西,惊觉指尖已经冰凉。   张枣儿担忧看她一眼,怯怯问,“姐姐,你怎么了?”   琬宜看着她梨花带雨模样,一口郁气从心口顶上喉头,淡淡回一句“无事”,而后便就目不斜视离开。张枣儿又追上去,到她身前打开门,含羞笑一下,“姐姐您先请。”   琬宜压下那股不知名邪火,可舌尖动动,怎么都说不出和她友善的话。   她垂眸看眼自己脚尖,没理旁边的人,掀了帘子走出去。   张枣儿也跟出去,瞧着她背影,又四处打量下院子,目光在东偏房停留许久,这才走进厨房。   --   平日里,午饭都是杨氏做,她冬日爱喝汤,锅上面放个竹屉蒸馒头。有时还会再切点小菜,蒸几个白萝卜或是红薯,抹着酱吃。   今天本来也想就这么弄弄,张枣儿倒是抢着干了起来。她笑着把杨氏劝走,撸着袖子洗菜杀鱼,又抢过琬宜手里碗筷,“姐姐歇着去,这事枣儿来干就好。”   琬宜看着空荡荡手心,唇不自觉抿紧。   杨氏过去拍拍她的肩,眼神示意她出去。琬宜懂得,在布巾上擦擦手,出门看见蹲在篱笆旁喂鸡的杨氏。她也过去蹲在杨氏旁边,手指掐一粒黏在盆沿儿上的苞谷揉搓,神色闷闷。   “不高兴了?”杨氏笑着看她一眼,“看着蔫哒哒的,霜打茄子似的。”   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琬宜听在耳朵里,一点提不起劲儿来。她脸颊在膝上蹭一蹭,呼出一口气,这才开口,“姨母,那个张姑娘……我怎么总觉着怪怪的。”   “我也觉得。”杨氏伸手摸摸面前啄食的母鸡头顶,点点头,“表面看着纯良不谙世事,内地里不一定是什么样子。她那个眼神,我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她说完,把盆扔在地上,拧眉骂一句,“我当初定她家的亲事,真是瞎了眼。”   琬宜咬唇,听见杨氏又说,“长一张好嘴,看着柔柔弱弱的,眼珠一转什么都能给你说出花儿来。进门就跟我解释,说退亲只是因着误会,爹娘做主,由不得她,她是不愿退亲的。”   杨氏冷哼,“我还不知道她那点儿花花肠子?不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些,觉着我们家上不得台面,擎等着被哪家官老爷相中,抬到府里去做姨太太。这不,梦醒了,又想吃回头草了,巴巴跑过来了。”   琬宜偏头,问,“她家里出什么事了?”   “她哥哥好赌贪色,前段时间不知道惹着哪家不该惹的人了,跑到官老爷那告一顿状,打的半死不活,判了流放。”杨氏撑着膝盖站起来,拍拍手上碎屑,“爹娘气急攻心,双双去了,就剩她一个。”说完,杨氏又强调一句,“这都是张枣儿自己说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清楚。”   琬宜也起来,“那咱们怎么办?”   “等谢安回来再说。”杨氏轻抚着她的背,安慰劝一句,“现在总不能拿着扫帚赶人走,这事还是得看谢安怎么办。”   琬宜点头。可即便明白过来这事的前因后果,抬眼看见厨房中忙碌身影,再想起那一口一句的谢安哥哥,还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嘴里发酸发苦。   杨氏走远,琬宜慢吞吞跟在后面,抬脚踢远一粒小石子,从唇缝里吐出他的名字,“谢安。”顿一下,她搓搓脸颊,恨恨骂一句,“你要是敢留下她,咱俩没完。”   ……张枣儿有一手好厨艺,煎鱼炖菜肉丸汤摆一桌子,香味扑鼻。   琬宜左戳戳右看看,没一点食欲。杨氏也不想吃,对付几口就放了筷子,张枣儿抢着自己洗碗,杨氏懒得瞧见她,就先回了屋。   厨房里就剩她俩,阿黄和琬宜同仇敌忾,面前摆着金黄鱼尾巴,它趴琬宜脚边,看都不看。   张枣儿瞧着它半天,轻笑着问一句,“姐姐,它怎么不吃啊?”   琬宜往地上瞟一眼,摇头,“不知道。”   张枣儿依旧在笑,也不多问,视线又转向她。   琬宜膈应,不想吃她做的东西,拿着早上杨氏蒸的红薯一点点剥皮,指头纤细白皙,嫩葱白儿一样。她皮肤天生就好,在家里虽然也做活,但用水都是温的,平日里也用心思保养,并不粗糙。   张枣儿低头看眼自己的,眼皮耷拉一下,又含笑抬头,“姐姐,你怎么也不吃?”   “这不吃着。”琬宜咬一口,香甜软糯,她咽下,又掰下一块,喂给地上阿黄。   张枣儿胳膊枕在桌上,温声问,“怎么不吃我做的菜?”她沉默一瞬,笑开,“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琬宜听见她笑声,抬头,对上张枣儿的眼睛。水润杏眼,不知是否是她错觉,总觉得里面藏着另外锋芒。果不其然,下一句,张枣儿便就含着刺儿,“姐姐,你是不是怕晚上谢安哥哥回来,会留下我?然后,久而久之,你在这家里就没位置了,要被赶走?”   琬宜被气笑,把手里东西扔进碗里,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枣儿无辜看着她,“说什么了?”   “我不和你争。”琬宜弯身抱起阿黄,“和你吵架没意思,打架更没意思。”她回头,“咱们等着,等谢安回来,看谁会被赶走。”   张枣儿笑,站到她身边,下巴往东偏房扬了扬,“你是不是忘了,要不是我那时退亲,现在那屋子里住的是谁?”   琬宜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问一句,“你认识谢芙吗?”   张枣儿神色一滞,反问,“你什么意思?”   琬宜弯唇,“你和她一样自大狂妄且愚蠢。我真的怀疑你是她找来的救兵。”   张枣儿眯眼,恼羞成怒,下一刻就想要伸手推她。琬宜往后退一步,怀里阿黄箭一样蹿出去,一爪子抓上她脖颈,张枣儿惊叫一声,伸手一摸,指尖上染着的都是血。   她惊诧瞪大眼,“你敢让你的猫挠我?”   琬宜昂头,“你再这么不客气,我还可以让我的弟弟揍你。”   张枣儿气急,手指伸出去指着琬宜,可脖子上伤痕太深,疼的她吸气。琬宜不再理会,转身离开。   --   谢安回来时,暮色四合。厨房的灯亮着,琬宜屋里的灯也亮着,他脚步一顿,转向西偏房。   琬宜正靠着墙看书,脚埋进褥子堆里,阿黄乖顺卧在身侧。她听见门口响动,抬眼皮看一眼,随后又低头,没别的反应。   谢安诧异一瞬,抬脚过去,坐她身边,“怎么了这是?”   琬宜不搭理,书翻过去一页,脸上冷淡没有表情。   谢安摇头笑一下,手里东西放一边,伸手去揉她的脸。没他巴掌大,轻易就盖住,搓圆捏扁。琬宜发火用膝盖顶他一下,手上书砸他肩膀,“你别弄我!”   “……”谢安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火,一时间有些怔愣。他摸摸鼻子,问她,“生气了?”   琬宜把书扔一边,爱答不理哼一声,眼睛闭上。   谢安指着自己,“我惹的?”   琬宜眼皮儿掀开一条缝儿,“自己想去。”   谢安思索一下,把靴子蹬掉,盘腿面对她坐着,讨好掐掐她肩颈,“得了,昨晚不该灌你酒。早上头疼了?”   琬宜挺直腰,冲他瞪眼睛,“不是这回事儿!”   “……”谢安被她唬的愣住,张张嘴没说出话。   这么长时间以来,琬宜就像只小兔子,乖乖巧巧的,有时候过火惹得生气了,顶多咬你一口,像现在这么张牙舞爪的时候,第一次。   谢安小心看着她脸色,在心里把最近做的事儿从头至尾过一遍,觉得没什么别的不对,底气又足了。他伸手指戳一下琬宜额头,骂她,“兔崽子,你尥蹶子也得给我安个罪名吧,怎么一通乱踢?”   琬宜跪坐起来,狠狠搡他肩膀一下,“你骂谁?”   “……”谢安噎住,到底服软拍拍她后背,“成,不管怎么,老子的错。惹不起你。”   琬宜哼一声,别过头。   谢安看她没别的动静了,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心里松一口气。他把琬宜掐着腰放旁边褥子上,转身去捣鼓刚才拿进来的一堆油纸包。   先用小木签扎一个糍粑放她嘴边,哄一句,“咱这新来了一家南方人,摆摊子卖这个。我看香香甜甜的,你该喜欢,尝尝看?”   琬宜手拢进袖子里,顺着他姿势咬进嘴里,嚼一嚼,没说话。   谢安拳抵着唇咳一下,又去拿另一个,是袋糖炒栗子。琬宜把嘴里东西咽进去,又盯着他的手瞧,谢安失笑,给她剥好了,塞进嘴里,问,“甜不甜?”   琬宜还是不说话,只扭扭屁股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转头看最后一个纸包。   谢安任劳任怨又给拿过来打开,是满满一袋子枣夹核桃仁儿。他拈一粒,掐着她下巴喂到嘴里,又揉揉她头发,“你怎么了,气哼哼的,问什么也不说,就知道给我甩脸子。”   琬宜含着嘴里东西,舌头不动,留一只耳朵听谢安说话,“也就是爷今天心情好,惯着你。要是赶上爷什么时候发火,你再给我这么作,看我怎么收拾你。”   琬宜鼓鼓腮帮子,想起中午时的张枣儿,实在咽不下嘴里的枣,唇一张,直接吐在谢安胸前。   “……”谢安愣一瞬,脸沉下来,掐她耳朵,“你再给我耍脾气?再闹?”   “谢安……”琬宜把他手抓下来,张嘴就想告状,可她心里委屈,还没说话,眼里就泪汪汪的了。她伸手把落到谢安下摆的枣扑腾到地上去,又擦擦眼泪,跟他哭诉,“今天有人欺负我。”   看她这样,谢安立即就软下去,他心疼,揽着她肩,问,“谁敢欺负你?”   “家里来了个比谢芙还讨厌的人。”琬宜舔舔唇,“赶还赶不走,还出言不逊,讽刺我还骂我。”   她把张枣儿中午对她的不客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但闭口不提阿黄冲上去挠人的事。最后又揩一把眼角,问,“你管不管?”   谢安眯眼,拇指抚过她眼下,脸贴着她的,“熊不熊,怎么不知道掀桌子砸她。”   琬宜把他推开,眼睛盯着地面,“我掀不动。再说了,自己家桌子,舍不得。”她停一下,吸吸鼻子,“而且,我也干不出那事儿。”   “就知道窝里对我横。”谢安捏她鼻子,自己下地穿上靴子,又把她扯下来穿鞋,问,“今天来那人,谁啊她?”   琬宜不想解释,扯着裙摆,只说一句,“反正和你渊源颇深。”   谢安不明所以,看她弄好了,再扯过炕上袄子,披她肩上,两人一起出门。 第35章 吃醋   厨房里, 杨氏不在,就只有张枣儿忙前忙后的干活儿。锅里烧着水, 她又是擀面又是剥葱,勤劳肯干的样子像是个买进来的丫鬟。   谢安带着琬宜站门边, 下巴指着张枣儿方向,“就她?”   琬宜抿唇,点下头。她看着他眼睛,问, “熟悉吗?”   谢安撇唇摇头, “没见过。”   琬宜“噢”一声, 整整自己袖子,低头说一句,“人家可是和你熟的很。开口闭口叫你谢安哥哥,亲热着。”   谢安本沉着脸, 却被她这一句逗笑。他舔过下唇,手指从她背后攀上去扯她耳垂,“哎我说, 这酸味怎么这么大呢……中午吃的醋溜饺子?”   琬宜把他手指抖下去,还没开口,就听那边有人唤他名字, “谢安哥哥!”   这声音, 黏腻腻, 含羞带怯, 又夹杂隐隐欣喜, 谢安眉一拧,胳膊上爬了一层鸡皮疙瘩。   琬宜睨他一眼,甩手坐桌子边上,抓了把韭菜放面前,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也没要帮的意思。   顿一会,那边传来两人对话,一人急迫期待,一人冷淡疏离,满满嫌恶。   张枣儿问,“谢安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谢安拧眉,“谁你哥哥。”   “……”张枣儿顿一下,转而便就泪盈于睫。她不笨,知道谢安不喜那称呼,便就不提,只道一句,“你忘了枣儿吗?”   听她这样讲,谢安恍然明白刚才琬宜为什么会把枣吐他身上,原来是因着膈应这个。张枣儿看他神情,心底却升起喜悦,“你想起来了?”   谢安懒得和她纠缠谁是谁这个问题,他只记挂着面前这人欺负过他女人的事,语气不善,“听说,你挺自信的?还要留我家里,挤兑我们家姑娘?挺有脸啊。”   张枣儿没想到他竟然开口就提这个,下意识偏头看琬宜,对上她眼神。   琬宜没什么表情,只端正坐着。韭菜剥好一半,整齐摆在一边,她指尖还拈着一根,见张枣儿看过来,缓缓撕下外皮,甩手扔在地上。   简单动作,可放在这样的场景里,总让人觉着带些挑衅。   张枣儿拳头在身侧攥紧,再看向谢安时委屈带上哭音,“枣儿冤枉,这都是姐姐的一面之词,算不得数。枣儿初来乍到,怎么敢惹姐姐不悦,只顾着干活,不敢造次。”她抹一把泪,把衣领往下扯扯,露出三道血痕,还凝着痂,“而且,姐姐的猫抓了枣儿……”   她姿色算是中上,梨花带雨样子看着便就惹人怜惜。张枣儿把泪把握的恰到好处,只一滴缓缓滑落,留在唇角边,话说半句,惹人遐想。谢安却一点没注意到,只顾盯着琬宜瞧。   她坐背光处,烛火晕黄在周身投出暖暖影子,腰杆直着,眼睛望向他。   倔强样子,一看就知道是赌了好大脾气,谢安摸摸鼻子,走过去坐她身边,“那阿黄弄的?”   琬宜烦躁,平日里冷静自持,现在半分剩不下。听见张枣儿在那娇滴滴软绵绵地颠倒黑白,她心里烧一团火,把桌上烂掉的韭菜叶子都扫到地上,垂眸不说话。   那边,张枣儿又说,“这也不怪姐姐,是枣儿自己不小心,看猫吃的少,想给它再喂条鱼……”   琬宜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个旁边白薯,朝着她扔过去,本就是吓唬吓唬,谁想到张枣儿一直腰,正好砸她头上。那边又是一声娇呼,倒下去,喊一声,“谢安哥哥……”   谢安实在没绷住,搂着琬宜腰笑出声。过会儿,他拍拍她的背,哄一句,“得了,消消气,跟那什么东西较什么劲儿啊。还知道和人掐架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气性这么大。”   说完,他又往人脖领里闻闻,“啧,酸死了。”   琬宜气急,狠狠推他一下,“我叫你来是瞧热闹的吗?就知道笑,你笑什么啊。”   “高兴呗。”谢安去拉她的手,把纤细小指在指肚间摩挲,“要没有她,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把我放心上。”他抿唇,笑哼一声,“亏我前几天还担惊受怕,以为你有多不好焐热。”   琬宜又羞又怒,把手抽出来,一巴掌甩在他手背上,别过脸不说话。   那边,张枣儿哭诉一通,最后却只见那边两人打情骂俏,她站风口,外面寒风钻进衣领,冻的她打个寒战。指甲掐着下衣摆,张枣儿面上挂不住,脸色青白,可想着谢芙承诺的那一百两银子,狠狠心,扑通一声跪下,又膝行几步,到谢安面前,狠狠磕个头。   “求您了,给枣儿一条生路吧。枣儿实在无处可去,念着往日情分,您就收容枣儿几日吧,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枣儿什么都会做……”   话没说完,便就被谢安冷淡打断,“我和你什么情分?”   张枣儿愣住,隔一会,似是羞于启齿,“枣儿,半年前曾与你定过亲。”   琬宜沉默看着谢安,见他缓应半天,终于回过劲儿来,“你哥就是那个欠了我不少银子,最后被人追着打断腿,还赖我赌场门口不走的张驴儿吧?”   “……”谢安的反应全部不在张枣儿的预料中,她齿磨着唇,半晌才吐出一句,“正是。”   谢安撇唇,“怪不得。”他手从琬宜背后爬上去,捏一捏她耳垂,又补上后半句,“一家人进一家门,你们兄妹俩还真是蛇鼠一窝一个味儿。都那么的……”   他接不上,偏头问琬宜,“那词儿是叫恬不知耻吧?”   张枣儿不可置信看着他,面无血色,摇摇欲坠。谢安懒得与她再纠缠,站起来指着门口,声音冷淡,“给你两条路,第一,自己老老实实走出去,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第二,留在这,等我什么时候气儿不顺了,打断腿丢出去。”   他食指敲一敲桌面,“老子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听说过吧?”   张枣儿打了个颤,嘴唇开开合合,到底没敢说出谢芙教她的下一句。   看眼张枣儿灰溜溜离开的背影,琬宜把手里东西放下,眼睛盯着染绿的指尖。谢安还在她身边,离得很近,她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专注火热。   等那股劲儿过去了,琬宜才想起自己是有多幼稚。她这幅样子,活像个被抢了糖吃,哭着去找人帮忙,自己还耍性子的小孩儿。   她有些不好意思,搓搓手指,站起身,想从桌子另一侧绕过去,却被谢安手疾眼快搂住腰。   他过去贴着她背,唇凑耳朵边,说一句,“那人走了,还生气吗?”   琬宜不自在,扭腰挣开,“饿不饿,给你做饭。”   “不想吃饭。”谢安笑,“我现在就想和你聊一聊,把你焐热了之后,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第36章 亲吻   时间不早, 杨氏在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来,谢安再急不可待也不敢放肆。   琬宜微微挣扎, 轻松被制止。谢安呼出的热气喷在她颈窝里,亲昵半晌,轻轻声音在耳边响起, “留你到晚上。”   ……再然后, 力道松开, 琬宜脸颊早就红透。她往前躲开,脑袋垂着, 一时间无措。   “饿了,但不想吃面。”谢安俯身看她眼睛,弯唇,“想吃豆腐汤。”   琬宜脑子里晕晕乎乎, 没心思去想他话外之意,胡乱点头。   谢安得逞般笑, 指头勾过她眼尾, “要清淡的那种, 煮的软一点。唔,再多一点辣椒。”   琬宜手撑在身后桌面上,小声反驳一句, “清淡的怎么还要加辣椒。”   谢安似笑非笑, “加醋啊。”停一下, 他又解释, “清淡的, 加了醋,就会辣了。”   琬宜懵懂抬头,捕捉到他眼中促狭,终于明白过味儿。谢安明里暗里,是在说她。   ……晚饭没吃面条也没吃豆腐,杨氏及时进来,打破两人之间尴尬。吃粘豆包。   谢暨一直没回来,琬宜忙过了劲儿,终于想起这事。没等开口,谢安就看出她心思,“去付邱时家里了,你还记着不,就那玉面小蛟龙。”   琬宜咬一口豆沙,犹疑问,“他不是和付邱时关系不好吗?”   “又好了呗。”谢安意有所指,“这话怎么说来着,好女怕缠郎。”他眼睛瞟着琬宜耳后,紧盯着那里慢慢变红,“感情这事儿,要是有一方羞涩着,可不就得另一方脸皮厚点。”   琬宜不语,谢安夹一筷子菜给她,筷尖碰着她的,又缓慢移开,“你说是不是?”   她咬着唇,悄悄在底下踢他小腿,“食不言。”   谢安点头,“成。”他勾一边唇角,“反正夜长的很。”   ……因着这句话,琬宜连话本都没敢看,早早熄了灯躺进被子里。   夜晚静谧,外头灯笼还亮着,光透过窗纸进来,有淡淡红色在眼前氤氲。   她辗转反侧许久,却无法入睡。阿黄也没睡,趴在她枕边,猫眼圆睁,耳朵不时抖动一下。   刚来的时候,琬宜总会失眠,那时她想的是京城,是王府。   可如今,想的是谢安。   半年前初见,他几乎不会笑,态度恶劣,脾气阴晴不定,说话夹枪带棒……琬宜在心中数一圈,找不到他什么优点。除了好看,和孝顺。   但现在,谢安依旧好看,依旧孝顺,还是那样的臭脾气,只有一点变化,对她好。   她迟钝,羞怯,但是没那么不识好歹,也不傻。谢安那样的性子,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却肯花心思来讨好她。虽然生疏笨拙,可他一直在不断尝试。   琬宜翻了个身,眼睛盯着阿黄的屁股,夜已经很深,可她清醒无比。   思绪乱飞,到后来,不知道在想什么了,或者是在期待什么。   当阿黄终于支撑不住,眼皮一点点黏在一起时,门外忽然传来响动。   琬宜心尖一颤,半撑着身子看向门口。阿黄也抖擞,跳上窗台,往外看。   外头的人不知低低说了句什么,又晃悠到窗边,手指点着窗棱。琬宜听见他声音,“知道你没睡,别闹了,来开门。”   琬宜心跳飞快,扯着被子盖住下巴,视线停留在黑影的身上。许是因为光的角度,他几乎遮住了整扇窗户,很高很高,衣角被风吹得飞起。   停一会,谢安侧身靠在墙边,又说一句,“琬琬,下雪了,你知不知道?”   他搓一搓只穿着单衣和外套的手臂,抿唇,“我觉着,我挺冷的。”   琬宜手指动动,到底狠不下心把他晾在外头,起身去打开门。   谢安看到她动作,也跟着晃悠过去,堵在门口。琬宜抬头,发现被骗,月亮弯弯,虽只有细细一弦,却明亮异常。哪里有雪。   她咬着下唇,想把他推出去,可低头瞧见谢安赤脚,又软了心。   她往后一步,扯着他衣袖进来,合上门。狂风不再涌进来,屋里暖气足,可谢安身侧依旧寒意凛凛,琬宜身上还存着被子里的暖意,受不了,小跑着回炕上,窝进被子里。   谢安站在门口,过半晌,才又过去,坐她身边。   他解释,“身上冷,怕冻着你。”   琬宜侧卧着,被子盖住口鼻,只留眼睛在外面,水润莹亮,注视着他。   谢安手过去扯扯拽拽,总算露出她的脸。他笑,粗粝食指使力抹一下她唇瓣,问,“敢放我进来,怎么不敢说话?”   离得近了,琬宜才闻到他指尖酒味儿。她一滞,“你喝酒了?”   “不是每天都喝?”谢安手指流连在她脸颊,声音淡淡,“就是今天有点多,不过没醉。”   琬宜没说话,隐隐觉着他没说完,过一会,谢安果然又开口,“你猜,我今天为什么喝的多些?”   阿黄缓慢爬过去,坐在琬宜身上,脑袋贴着谢安手臂。谢安挠挠它肚子,打横抱起,嘴唇亲一下它下巴,眼神又落在琬宜脸上,“又不说话。”   他威胁地掐掐她腰,“再一声不吭,信不信我动手?”   琬宜惊呼一声躲开,膝盖蜷起,有些委屈,“早知道就不该放个醉鬼进来。”   “醉鬼。”谢安在嘴里咀嚼一遍这俩字,手伸过去点点她的额,“我要是真醉,你现在还能在这好好儿躺着?”他俯身,挨她极尽,几乎没有距离,“早就想办了你。”   琬宜听不懂,但又躲不开他,手维持着贴他肩上的姿势,踹他一脚,“你说什么啊。”   谢安手撑在她两侧,一字一句,“要不是舍不得,老子早就得手了。”   之后,半晌寂静。   他嘴里酒气很浓,但并不难闻,有些酸涩梅子香。琬宜头歪着,抿唇盯着窗外,谢安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不嫌累,过好久,他又说,“我想上去。”   琬宜动动手指,“你上哪儿去?”   谢安弯唇,“就你身边。”   琬宜还没来的及开口,谢安便就提着刚才被扔下去的阿黄,又给甩地上去,自己蹬掉鞋子仰躺在她旁边。琬宜的褥子铺的厚实,他那么重,明显感觉身边出现一个深坑。   他仍旧不满足,手过去伸到她脸颊旁边,勾一下,又抬着她脑袋按在自己怀里。   琬宜被他弄得晕头转向,缓过劲儿来,手锤他胸前一下,狠狠骂,“要不要脸,你给我滚。”   “我不要。”谢安双手扶着她脸颊,“要脸,能有媳妇儿吗?”   琬宜被他噎的说不出话,腿上又踹他一下,“不要也没有。”   谢安右手缓缓滑下去,按着她后背,含笑说一句,“让我进了这个门儿,以后还由得你?”   琬宜身子一僵,察觉到他似是有什么企图,起身就想逃。谢安不由分说按着她往下,自己头侧一点,狠狠攥住她唇。先是热烈的,啃咬几下,又转而变得温柔。   琬宜脑子里一片空茫,不知所措,又被他唇上酒意熏得迷醉,只能被动随着他。   这样姿势并不稳,谢安喘一口气,又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手指在她耳垂摩挲,嘴唇愈发滚烫。   琬宜惊诧,眼里涌出泪光,拼命踢打他,被握着手腕压下。谢安亲亲她脸颊,安抚,“乖,疼你来不及,不怕。”   她不依,恨恨骂他,“你给我滚下去。”   谢安叹口气,侧身躺在她身边,头刚挨着被子,下一瞬就被扇了一耳光。   琬宜抹一把唇,又骂,“谢安你要不要脸!”   “我不要。”他不生气,一点不生气,扯着她手按在自己脸上,还在笑,“我说真的,喜欢你,嫁我吧。对你好,发誓,对你好。”   谢安合一下眼,额上全是汗,又说一句,“琬琬,你肯定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第37章 喜欢   第二天,再醒来时谢安已经不在。   他赖着不肯走, 折腾半夜, 到底是抱着她睡的。   想起昨晚耳鬓厮磨, 琬宜还是觉得羞怯脸红。阿黄精神抖擞,在屋子里上蹿下跳, 见她睁眼,嗖一下跳她肚子上,绿眼睛盯着她瞧。   它昨晚目睹一切,琬宜再看见这身黄皮,先是觉得尴尬万分,下一瞬, 又恼羞成怒。   她提着阿黄前爪,照着肥硕屁股先打两下,又去揪耳朵, “养你做什么的, 挠人不是挺厉害的, 昨晚怎么就不知道动手?就知道看热闹,被人家扔地下去了也一声不敢吭,蠢死了。”   阿黄委屈,琬宜摸摸自己下唇, 那时火辣辣感觉似是还未褪去, 又把它扔在被子上, 下手蹂.躏一番。谢安推门进来, “啧”一声, 过来拉架,“干什么呢,大早上不得消停。”   被他按着肩膀推开,察觉隔着布料传来的温度,琬宜脸颊瞬间红透。她不自在捋顺耳边头发,背靠在墙上,垂着头绞手指。谢安把阿黄放怀里安抚几下,又扔出去,任由它跑出门。   谢安本是想叫她出来吃饭,可见她羞怯样子,转念就改了心思。   他把琬宜推一边去,自己坐到炕上,又掐着她腰放自己怀里,嘴唇贴她脸上吮一口。琬宜不安扭动,手背抹一把他口水,“你干什么啊。”   “稀罕稀罕你。”谢安笑,不肯松手,“昨个没得意够。”他手不老实地去掐她腰和屁股,满足叹一口气,“你说你什么做的,怎么哪儿哪儿都这么软啊,就是还有点瘦,多挂点儿肉更好。”   天光大亮,琬宜怕杨氏进来撞见,急的背上都是汗,手去掐谢安耳朵,“你放我下来。”   谢安嫌弃揉乱她头发,“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我娘出门去了,家里就咱俩,谢暨还没回来,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凑她耳朵边,吹一口气,挑逗,“我就在这,任你为所欲为。”   琬宜不愿,挣扎着要下去,轻而易举被钳制住。谢安嗅一下她颈间香味,带着她躺在被子上,腿侧压住她的,“怎么还跟我闹,昨晚上不是说好了的。”   琬宜累了,又饿又气,没劲儿,只能乖巧卧着。但听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反驳,“我没有,是你逼我的,我没和你说好。”   上衣被卷起一角,谢安拇指摩挲她腰上肌肤,克制着没往上,眼中含笑,“我怎么逼你了?打你了还是骂你了?小混蛋,再跟我叫嚣着不认账,让你见识见识谢三爷的手段。”   琬宜脸对着他胸前,想着昨晚他流氓样子,磨磨牙,又想咬上去。   谢安早察觉到,懒洋洋把指头伸进去,拦住她要合上的牙关,低头盯着她眼睛,“昨天你还扇了我一巴掌,忘了?又想咬我。”   琬宜不甘心,含住他手指,用后牙去嚼,谢安忍不住笑出声,扶着她后脑把指头抽出来,又嘬一下她眼皮儿,“别闹脾气了,饿不饿,给你煮了面。谢家招牌面,你是第一个有这口福的。”   他身上有烟火气,袖口还裹挟着咸香肉酱味道,琬宜努努唇,胳膊挡眼睛上不说话。   谢安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好,看她娇怯模样,半点不觉得不耐烦,只想宠着惯着。但又不想让她总这么逃避,只好叹气,搂着她脖颈让人靠在怀里,唇去含着她耳垂。   琬宜这次很乖,谢安舒服眯眼,低声哄劝,“你说你,躲什么,一小猴子在如来手心里再蹦跶,最后还不是压在五指山下……昨晚问你,你也不说,琬琬,喜不喜欢我啊?”   她轻哼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就只骂他一句,“臭流氓,烦人精。”   谢安掐着她下巴轻轻摇动,“再蹬鼻子上脸?”   琬宜睫毛颤悠悠,忘了谢安在她身后,只顾着躲他手指,反而被抱的更紧。谢安也不逼她了,齿尖磨着她耳垂,又顺着脖颈滑下,在锁骨上狠狠亲一口,“小兔子,这么害羞,以后可怎么办。”   他弯唇,舌尖滑过那处红痕,察觉她身子轻颤,又笑一声,“成亲的时候,还不得哭死。”   琬宜指甲抓他侧脸,泪汪汪骂他,“你闭嘴。”   谢安弯唇,把她膝弯儿勾在肘部,本想带着她去拿衣裳,可忍不住,放怀里又揉一番,“怎么抱都抱不够,软成水儿了都。”   琬宜被他一通磋磨弄的快哭了,谢安才终于够了,低头亲亲她眼角,“你愿不愿意都得嫁,要不然你就等着你姨母找你谈心吧。我等她回来就去找她,说你要是不嫁我,我甘愿孤苦伶仃打一辈子光棍。”   她抹一下鼻子,被谢安抱着在地上胡乱转了三四圈,又听见他说话,“哎,话都说这份儿上了,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你能不能给个话儿。喜不喜欢?”   琬宜拽着他衣领,哼哼半天,吐一句,“还行吧。”   谢安不满意,一只手到下面去抓她臀.瓣儿,“再问一遍,喜不喜欢?”   琬宜往上挺腰,“喜欢,喜欢还不行吗。”   “这不就对了。”谢安贴她脸颊,“跟爷好,这辈子亏不了你。别的不敢保证,但无论到什么地步,只要有一口粥,那都是你的。”   他笑,“肯定比你爹娘要疼你。所以你得乖点,别总闹腾惹我生气。”   琬宜耳朵根都是粉的,身上还穿着中衣,长发散下来,垂到半空。她扭捏一会,扯扯谢安衣角,“面呢?”她唇撇一下,“我好饿了。”   --   今天二十九,集市上都是卖年货的,人群拥挤。谢暨在付邱时家里乐不思蜀,鸡鸭鱼肉挨个吃了遍,中午的时候谢安带着琬宜去逮人,才抹抹嘴巴知道回家。   谢安恨铁不成钢,“人家家里有什么好的?你不想你哥不想你娘,连琬宜姐姐都不想了?”   谢暨无辜,“没啊。”他从袖子里掏个纸包,里头是满满的花生酥糖,乐滋滋塞琬宜手里,“我还给姐姐带了糖,甜又不腻,特别香。”   琬宜笑的弯眼,谢安睨着旁边两人哼一声,转身拉着琬宜往外走。   杨氏估摸着已经回去了,谢安看看天色,也想回家。谢暨还没玩够,央求看琬宜一眼,琬宜领会意思,又仰头看着谢安。他失笑,扯着她领口弄严实,“得,再转转。”   小九门今天人比往常少了些,但依旧人声鼎沸。春东抻条长凳在门口,大喇喇躺着晒太阳。   谢暨自己去转悠,谢安带着琬宜街上闲逛,看见他,本不想过去,但春东眼睛尖,打挺坐起来,摆手打了个招呼,“哥!”   谢安无奈,牵琬宜的手过去,象征性问一句,“忙着?”   春东苦着脸,吐出嘴里瓜子皮,“你翘班,可不得我忙。”   谢安淡淡点头,笑一下,“记着你的好,年后请你喝酒。”他拍下春东后肩,“到家里去喝。”   琬宜一直在旁边站着,眼睛盯着长凳一头的瓜子篮子,安静不说话。春东眼珠一转,终于注意到两人牵着的手,吸一口气,“哥,你成了?”   谢安反问,“什么成了?”   春东挤眉弄眼,“就那什么,人生的明媚春天。”   谢安挑眉,揽过琬宜的肩,“摆酒肯定叫你,早点准备份子钱。”   春东一脸诧异,眼里酸溜溜的,被谢安睨一眼,又安分下来,热情冲琬宜弯腰作一揖,“嫂子好,春东这儿给您拜年了!”   他嗓门太大,屋里伙计闻声都出来,没一会整齐列队站一排。春东使眼色,一群五大三粗汉子心领神会,也都鞠躬抱拳,大喊,“给嫂子拜年!”   话说的一点不齐,乱七八糟,但气势十足,震得人耳朵生疼。   琬宜没见过这样阵仗,吓得往后错一步,被谢安手疾眼快扶住腰。他拧眉,安抚拍拍琬宜后背,下一瞬抬腿踹春东膝盖一脚,“你他娘的脑子有病?”   春东委屈,“没病。”   谢安懒得搭理他,领着琬宜走远。   她个子不到他肩膀,穿的厚实,但也能看的出玲珑身段。旁边男人高大,自始至终护着她,人群密集,可她半点没被挤着,两人相携而去,背影分外搭调,相得益彰。   春东咬一口瓜子,却没了那时好心情,为谢安高兴,又有点红眼。   有个小伙计没活干,凑他旁边去掰花生。春东砸一下嘴,歪头和他讨论,“你说,好姑娘都喜欢什么样男人?”   伙计嬉笑一下,“这还不简单,有钱,长得好,会说话,懂的怎么疼人。”   春东舔一下嘴唇,“我哥那张嘴,能说出什么好听话。人那么好姑娘,怎么就能瞧上他。”   伙计还是笑,“可三爷长得好啊。”   春东歪下脑袋,忽然问,“你看我怎么样?”   “……”伙计往后躲一步,咧开嘴,“东哥,您早点回家洗洗睡吧。梦里头啊,啥都有。”   春东呲牙咧嘴,腾空一脚踹过去,“你他娘……”   集市下午散,三人擦黑回去。买不少东西,舍不得杀家里的白鹅,就从集市上买一只,顺带些小吃零嘴儿,瓜果鱼肉,满载而归。   琬宜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过年要吃什么,低着头没看路,谢安提一堆东西,还要扶着她,也没空东瞅西瞧。谢暨倒是空闲,左顾右盼,不时往嘴里扔一颗枣儿。   路过街口的时候,看着有官兵在往墙上贴什么东西。只暮色渐深,只能看得起轮廓。   谢暨本想过去瞧瞧,但谢安根本没等他的意思,他也只能瞟一眼,随后小跑跟上去。   隐隐约约看见,那好像是个画像。 第38章 反击   城门就在眼前,高耸巍峨, 大敞着, 行人三两, 外面是宽阔大路。琬宜走的累了,步伐缓慢,谢安低头瞟她一眼,手里东西尽数塞给谢暨, 带着她快走几步, “快些出城门,好背你。”   琬宜小跑着跟上他, 哭笑不得拍他手臂,“谢安你别闹……”   谢暨吐掉嘴里枣核,看他们背影, 气哼哼提着满手包裹跟上。   没人再把那个告示放在心上,也没人听见旁边官兵说的话。   穿官服的小个子粘好浆糊,又不嫌脏地手指蘸一点抿进嘴里, 跟旁边人牢骚道,“要我说,这就吃咸鱼蘸酱油,多此一举。哎你说,人家那是多娇贵一千金小姐,能跑咱们这鸟不拉屎地方?找个屁。”   大个儿的打个哈欠, 底下踹他一脚, “就你话多, 磨叽好像老娘们。上面下来的指示,咱不做等着掉脑袋?不过也没多麻烦,县老爷根本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能不能派兵都不见得,就应付应付罢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多走个过场,年节期间,谁会多余心思关心这个,瞟一眼了事。   吵吵闹闹中,有一人笑着指一指,“瞧这姑娘,虽看不太清眉眼,也能觉出是个清秀小娘子,气质通透,难得。”   高个子抹平墙上告示褶皱,着急回家吃饭,笑着拍一下那人肩膀,“得了,再好看你也见不着啊。饺子该煮熟了吧,是时候回去陪老娘和媳妇儿咯。”   话落,具都哄笑起来,人群作鸟兽散。   过一会,暗色笼罩街口,那里就只剩一人。桃色裙衫,仍旧驻足盯着画像瞧。   谢芙喃喃念着旁边写着的名字,沈湘潆。   画技拙劣,并不能清晰分辨出五官模样,只眉目间温婉感觉似曾相识。忽然间,她心思一动,终于联想起琬宜。谢芙手指在身侧攥紧,又放松,轻轻摩挲过画上女子眼睫。   她想起,先前打听琬宜来路时,旁人对她说,那是杨氏的远方外甥女儿,家里受灾,来逃荒。谁都信以为真,但谢芙不信,杨氏姊妹一人,何来的妹妹?   先不论这被通缉之人是否是琬宜,她的出身,始终存疑。   而谢芙也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她收回手拢进袖子里,转身往回走。这条街并不繁华,夜晚时几乎没有亮光,谢芙孤身一人,即便穿着再鲜亮,背影也只剩孤寂。   到了现在,就连谢芙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了。她嘴上不愿承认,但心知肚明,谢安和杨氏不会接受她,就连谢暨也不会,谢家她回不去。但是她就是不甘心。   越到喜庆的日子,越是人家三两成群,欢笑和乐的日子,她心中的郁意就越会被无限放大。   谢芙不觉得自己咎由自取,但嫉妒人家美满幸福。尤其是今日,瞧见琬宜和谢安相携穿梭于集市。明明两人之间并没什么出格举动,但只并肩而行,都能让人觉得无比亲密,那般理所应当。   她管不住自己的腿,红着眼跟他们许久,却不敢凑近。直到谢暨也来,他们一起回家。   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她心中被点燃,烧成一团旺火,恣意灼烫。而心里那根弦,早就断了。   --   第二日,大年三十。   琬宜昨日回去便就和杨氏商定好菜谱,今天特殊,她来的第一年,要做许多好菜。琬宜厨艺不精,杨氏操刀,她打下手。   年节,她过了十六个,却第一次这样有滋有味。早上一睁眼,便就觉得期待喜悦。   重头戏在晚上,杨氏拍板,说不能顿顿吃那么腻,早上就水煮白菜,辣萝卜条,另煮一锅稀粥。琬宜觉得挺好,清粥小菜也有自己的味道,她不挑食,照样吃的香。   谢暨不乐意,趁着琬宜不注意进去偷腊肉,被谢安当场逮住,一脚踹门外去,摔个狗吃屎。   琬宜听见响动,回头看,有点心疼。她搡谢安一把,“你怎么这样,和孩子较什么真儿。”   谢安不为所动,只顾着把带着凉气的手往她脖领里塞,“孩子个屁啊,比你都高了,你怎么就知道惯着他。”   琬宜被冻的跳脚,拽着他手腕往外拔,谢安更不乐意了,“你为什么就不知道惯着我?”   琬宜一滞,瞪他一眼,“你比谢暨还高,更不需要人宠。”   “鬼话。”谢安作势拧她耳朵,“瞧你这小样儿,给个梯子就能上天了,逼急了爷,迟早跟你振夫纲。”他笑着夹起她腋下,用鼻子去蹭她脸颊,“保准你哭着求,就说,谢安哥哥我错了,谢安哥哥最好了……”   琬宜受不了,指甲去抓他脖子,“你有病吧你?”   谢安正色,“没病。”顿一下,他又弯唇,往她下巴那里凑,“乖琬琬,给个香儿。”   打闹一通,谢安得寸进尺,琬宜被逼急了,抱住他头咬他耳垂。   谢安痒的发笑,“得了得了,我认错。”他摸摸她背后长发,又哄一句,“不是总念叨李记家的蹄膀,爷今天去给你排队成不成?晚上买回家,就给你一人吃。”   琬宜总算松口,哼一声,又说,“还想吃肉丸子。”   谢安点头,俯身咬一下她下唇,“买,都给买。”   谢安今天本来是没打算出门的,只天没亮时春东便就跑来,说小九门今日上午要来一位大人物,必须要他在场。但问他是谁,春东又讲不出来。   只说有个穿着富贵小厮模样的人,递了封信来,指名要见谢三爷。就说几句话而已,不耽误时间。谢安问他要信,春东满脸委屈无辜,说昨晚喝多了,起夜时当草纸给用了。   ……无论如何,还是要去的。   谢暨也得出门,书院先生太负责,过年也给留了作业,写一首五言绝句,表述一下自己这段日子的心情,三十交去,先生给点评。但他近日尽和付邱时厮混,想起这个的时候已经半夜,丧着脸去找琬宜,二人折腾好久,总算弄完。   为此事,谢安一早上都对谢暨没好气儿。   吃过早饭,又待一会,兄弟二人商定好一同进城,各自办完手头事,再聚在小九门,一同回来。琬宜把食盆放篱笆里,轰着鸡鹅去吃,自己撩了裙摆迈进去捡蛋。   一共五个,她用两只手握着,还是温热的。   谢安领着谢暨出去,路过琬宜的时候停下,和她打个招呼,“我午时左右就能回来。要是做饭早,你就少吃点,要不好吃的吃不下。”   琬宜“唔”一声,迈出篱笆,快走几步到他身边。谢安笑,食指曲起弹一下她额头,三人一同走出去,随后谢安和谢暨上马,冲她挥挥手,绝尘离去。   隐隐约约,能听见谢暨的抱怨声,“哥,什么时候再买一匹马……二黑老了,载不动咱俩了。”   谢安反驳,“那为什么载你嫂子的时候依旧跑的飞快?”   ……那边身影渐行渐远,琬宜脚尖在地上磨蹭一下,握着蛋回厨房。   --   今天不动针线,家里早就收拾的干干净净,被褥全换了新的,梁上也都打扫几遍,没别的活儿可干。琬宜趁着太阳还不错,抱着阿黄在门口看话本。   旁边一桶水,带着冰碴子,里头两个乌黑冻梨。   谢安不许她吃这个,但琬宜没尝过,觉着馋,这俩梨还是央着杨氏偷偷给她弄的。   阿黄越来越沉,没一会那肥硕屁股就压的她两腿发麻,琬宜把它丢下去,伸手揉捏一番。白鹅美滋滋走过来,阿黄乐颠颠跟上去,一鹅一猫相处的不错,绕着院子走,逛大街一样。   翻一页话本,杨氏从屋里出来。穿戴整齐,冲着琬宜拍一拍腰上钱袋子。   她穿一身暗红袄子,摆子上琬宜给绣了大朵牡丹,看着竟年轻不少。杨氏心情大好,话音轻快温和,与她说,“家里鸡都长大了,我昨个把这事给忘了,今天正好去上集买些崽儿,再养一批。”   琬宜去捞一个冻梨,放唇边咬一口,问,“姨母怎么不买猪崽儿,我看人家都养猪。”   “不养那个,又丑又臭的。别人家是为了卖肉换钱,咱们又不缺那几两银子。”杨氏摸摸她脸蛋,“姨母走了,你好好在家里呆着,觉着冷了就赶紧回屋。”她笑,“等着姨母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琬宜乐,站起来送她出去,“盼着呢。”   家里就又剩她一人,冻梨还没化开,里头邦邦硬。咬前几口还好,后面的琬宜实在啃不动,再加上实在太冷,她呼一口气都感觉是凉风。   捧着那半个梨看了半晌,琬宜实在忍不住,扔到水桶里,回屋里去再披一件衣裳。   进去没多一会,院门响动,进来个人。谢芙站在院里看了一圈,最后往琬宜门口走过去,喊一句,“沈湘潆!”   阿黄总算聪明一回,分得清敌友,箭步蹿到房门口,竖起一身毛,虎视眈眈盯着她。   它体型庞大,平日对着家里人温顺,但凶相毕露起来,眼神煞人。谢芙心里害怕,往后退一步,但想起什么,又挺直腰,冲着里头又吼一句,“沈湘潆!你给我出来。”   没过多会,琬宜披着小袄推门出来,沉静看着她,“你找谁?”   谢芙眯起眼,手抬起来指着她,“别和我装,告示都贴出来了,我看的清楚分明,画上那人是你!”   琬宜神色依旧没什么波澜,“告示?”她往前走一步,“什么告示?”   谢芙被她平静反应弄得愣住,手指曲起,一时竟是无话。她本就是靠着一腔不平怒意闯进来,对画上那人是谁无半分把握,现在情景,她有些无法收场。   琬宜手心寒凉,尽力压住眼中情绪,反问,“沈湘潆是谁?你为什么因着这个人,跑到我家里来闹?”   谢芙指甲抠进掌心,不服输又说一句,“是你。你不承认也没用,我这就去报官。”   琬宜后背冷汗渐出,快要浸湿里衣,但谢安不在,她一点岔子不能出。   谢芙又开口,下一句又是咄咄逼人,琬宜肩膀绷紧,不给她说完机会,盯着谢芙眼睛,一字一句,“随你。看到时候劳师动众抓错了人,进大牢的是你还是我。”   “你!”谢芙眼睛瞪大,浑身发抖。她眼型好看,魅惑丹凤眼,现在因气愤变得浑圆,却只让人觉得狰狞可怖,半分美感也无。   琬宜拢紧前襟,下巴扬起,指向门口,“请你出去。”   谢芙嘴角牵一抹笑,咬牙切齿骂一句,“野丫头。”   琬宜呼吸一滞,偏头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野丫头。”看她终于有反应,不像以前那样对她挑衅毫不理会,谢芙忽然觉得好受些。她挑起眉,继续说,“不知哪里来的,看着我娘心善,赖着不走了。”   琬宜不说话,只看着她,脸色渐沉。谢芙变本加厉,“连个姓都没有,说你是好人家姑娘,鬼才信。就靠在一张脸皮几句好话,勾的我弟弟神魂颠倒。怎么,听说我弟弟很疼你啊。”她冷笑,“野丫头果真好手段,我甘拜下风。”   琬宜吸一口气,快要按捺不住,她声音低低,“谢芙,你最好立刻出去。”   “凭什么。”谢芙低头抚平裙上褶皱,哼笑,“我才姓谢……”   下一瞬,琬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提起旁边水桶,扬手就泼了谢芙一头一脸。   冷水刺骨,冻梨像是硬石头,砸的谢芙脑子发蒙。她脸上血色尽失,妆容晕开,狼狈像只鬼。   琬宜把手上桶扔到一边,“我再说一遍,请你滚出去。”   谢芙低头看自己凌乱衫裙,再抬脸时神色几近扭曲,她抹一把脸上水珠,扑上去就想掐琬宜手臂。   琬宜身量娇小,自然抵不住她,往后退一步才堪堪站稳。谢芙指甲尖利,狠狠攥住她胳膊,随隔着厚厚棉布,也觉得发疼。   她吸一口气,刚要再使力,远处不知有个什么东西飞过来,正砸中她手腕。谢芙“嘶”一声,看着腕上瞬间鲜血淋漓,猛地偏头看过去。   谢安站在门口,脸上乌云密布,瞧她一会,抬步走过去。   谢芙心惊,语无伦次刚想解释什么,没开口,眼前便就一花,随后掌风扑面而来。而后,口中血腥味儿顿起,牙龈都觉得生疼。   她不可置信看着面前男人,“你打我?” 第39章 反常   琬宜站在一边, 本来还撑得住, 可看谢安回来,眼睛便就红了。   她心里委屈又彷徨, 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 含泪跑过去扑他怀里,“谢安……”   什么叫心里拧着疼,谢安总算明白。他把琬宜搂在臂弯里, 手掌盖着她后脑, 低声哄劝一句,“我来了,别怕。”琬宜哽咽,手指抓着他前襟, 肩膀发颤。   谢芙一手捂着红肿的脸, 头发还往下滴着水。滴水成冰的天气,她从脚底冷到头顶,嘴唇都已经开始发紫。心里头有着怒气,可更多的还是害怕。   谢芙真的怕谢安。   过会,琬宜平复一些,不再流泪。谢安把她从怀里轻轻拉出来, 拇指抹掉她泪痕, 轻声问一句, “她碰你哪儿了?”   琬宜揉一揉手指, 仰头看他, “她掐我手臂。还骂我是野丫头, 说我勾引你。”   谢安神色更冷,眼神扫过谢芙,其中寒意让她更打了个冷颤。   谢芙终于知道了后悔,她扯住谢安袖子,想解释什么,却被毫不留情一把甩开。力道之大,谢芙往后踉跄几步,腿软站不稳,直接摔在冰面上。一声重响,骨头像是要碎掉。   谢芙痛叫出声,谢安却不再理她,只告诉谢暨要看好她,而后便拦腰抱起琬宜,领她回屋子。   刚才那一桶水泼过去,琬宜身上或多或少也浸湿了,寒风吹过,有的地方结了小冰棱。屋里暖和,直到被谢安放在炕上,她才觉出身上有多冷,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谢安把屏风后浴桶搬出来,看她一眼,“衣裳脱了到被子里暖一会,我给你打水洗个澡。”   琬宜也不想着凉,没多反驳,听话应一声,便蹬掉鞋子,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阿黄早在碳炉边抖掉一身寒气,这会儿也跳上去,卧在她手臂旁边,动动手就能碰到它柔软屁股。   谢安弄好那边木桶,见琬宜把被子扯到下巴,正侧身躺着,睁一双眼睛眨巴看自己。   他有些想笑,挽了袖子在臂弯,朝她走过去,坐旁边,“不是告诉你脱衣裳,怎么不听话?上面冰一会都化成水,更冷。”   琬宜“唔”一声,脸颊蹭一蹭被面儿,“我没听见。”   谢安扶着她脖颈给抬起来,“那现在脱。”说完,他也不等琬宜动手,自己就去解外面袄子的扣子,琬宜扭动挣扎几下,便也就乖顺靠他怀里,谢安吩咐“伸胳膊”,她就配合一下。   没多会弄完,谢安直接甩手把袄子扔在地上,又去解她下面腰带。琬宜这次知道慌乱,捂住他手背,“你做什么哪……”   谢安反倒笑出声,掐一掐她脸颊,“小样儿。”他不再为难,只再胡乱揉一把她头发,“自己弄好了,捂严实点。我烧好了水就回来。”   琬宜发一声鼻音,懒懒缩着,看他出去背影。   谢暨没带谢芙去正屋,只留她在厨房,他懒得在她旁边,搬着凳子坐门口,无所事事拿苞谷粒儿逗院里鸡鹅。灶里还烧着火,不旺,零星吐一点热气,谢芙就靠着那点暖意艰难支撑。   可等谢安进来,她第一反应不是喜悦,反倒更加恐慌。   谢安眼角不曾给她,直直走到灶台旁边,掀了锅盖看里头有没有水,只剩一点底。谢暨领会他的目的,跟过去帮忙,舀半桶凉水倒进锅里,又往灶里添些柴火。   他动作熟,没一会火苗就蹿老高。谢暨被呛的咳两声,歪头小声跟谢安抱怨,“哥,你什么时候把她弄走,我看她那张脸觉得浑身不舒服。”   谢安敛眉,“等我把你嫂子哄睡了再说。现在没空。”   谢暨撇一下嘴,“……成吧。”   过一会,水烧开,谢安带着谢暨把木桶注满,又赶他出去。屋里湿淋淋都是脚印,琬宜半闭着眼躺在炕上,看着兄弟俩为她忙来忙去,竟有点想笑。   谢安体热,外套脱了扔一边,里头领口也敞开大半,露大部分结实胸膛。他看见琬宜弯起的唇,过去掀她被子,“这么高兴?”   “还行。”琬宜早不觉得冷,坐起来,伸出手指抹一下他额角的汗,声音轻轻,“本来心里可慌,现在倒不觉得有什么了。”   谢安搂着她腰抱起来,让她腿缠自己腰上,额头抵她的,“慌什么?”他顿一下,“告示?”   琬宜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倒不是怕摔,只觉得羞窘,她推开谢安的脸,过半晌,闷闷哼一声,“嗯。”   “不怕。”谢安带着她往屏风后面走,里面雾气腾腾,看不清人脸上神情。他说,“大不了带你远走高飞。咱家人少,也没乱七八糟亲戚,一走了之不是难事。”   听这话,琬宜心里却是咯噔一声。以前说起这事,谢安都是神色淡淡,只告诉她不要慌。可今天,他竟提起以后打算,这有些反常。   琬宜也不知是不是她太过敏感,但总觉得谢安话语间有些故作轻松的意思。   她被放在浴桶边沿,手撑着他的肩膀,水热,熏得她后背湿淋淋。   谢安一手搂着她背,另一只伸到后面去拿香胰子和布巾,放在旁边架子上。琬宜唇微张,没忍住,拉着他袖子问一句,“谢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谢安语气没什么起伏,把她簪子抽出来,手指动动弄顺她头发,“别乱想,能出什么事。”   琬宜仍觉不对劲,对上他眼睛,“那你为什么突然说要走?”   谢安动作停一下,把她抱起放在地上,“就那么随口一说,瞎较什么真儿。”他食指挑一下她下额,“你是等我出去再洗,还是现在就洗?”   琬宜没理,谢安又笑着摸上她领口,触手滑嫩肌肤,“得,帮帮你。懒丫头。”   “不许闹。”琬宜抓住他手腕,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开口,“今天来找你的人是谁?”   谢安眼波微动,收回手,笑骂她一句,“还没嫁我呢,就操心这么多。以后还不得被你骑脖子上去?”   琬宜了解他,看他这样反应,心里了然七八分,话里带些急躁,“你说不说?”   “得了得了。”谢安抚慰拍拍她后背,俯身亲吻她耳垂,“男人间的事,你别惦记。好好在家里呆着,把自己看顾好,别磕了碰了惹我心疼就够了。”   琬宜静静立着,没动作。谢安不想让她担心,也不想让她猜疑,叹口气,手指捏一捏她颈后,“就一个故友。没多大事儿。”   琬宜蹙眉,“好人坏人?”   谢安被她问题逗笑,指节触碰下她额头,玩笑说一句,“我能认识什么好人。”   琬宜仰头,还欲再问,被谢安低头咬一下她唇角,“别瞎惦记。一会水凉了,快洗澡。”   他眼睛漆黑,虽动作温柔,可话音里带着不容分说。琬宜指甲抓一下他手臂,知道再问也无果,干脆推他后背弄出去。谢安回身掐一掐她下巴,“别着急赶我,给你再添几块碳。”   琬宜“噢”一声,手指蹭一下脸颊,转身往回走。两步后,又被叫住,谢安问,“吃饭没?”   她回身,摇摇头。   谢安点头,“我给你做,洗澡后吃了睡一会,晚上要守夜。”   琬宜应一声,却不动了,就傻傻站那儿。谢安笑,摆摆手,才缓回神,想起要走回去。   她只穿一身素色里衣,脚踝露在外面,纤细精致,连接一条脆弱经脉。纤瘦的腰肢,玲珑的,惹人生怜。   谢安一直看她背影,直到听见那边她水花溅起的声音,才有动作。几下弄好炭盆,抬步出去。   门开一条缝,便就听见厨房那边传来的争吵。谢暨声音不耐,谢芙撕心裂肺,带着哭音。   他眉一拧,脚步加快。   离得近了,正看见谢暨红着眼睛,一把掀翻了桌上托盘,还有着灼烫温度的茶水尽数泼在谢芙身上。她抹掉脸上茶叶,低吼对他,近乎悲鸣,“谢暨你别忘了,是谁把你带大的!”   谢暨冷脸看她,“你别执迷不悟了。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泼妇都比你强许多!你就是个疯子。”   “我为什么会疯?”谢芙哭着看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谢暨反倒平静下来,“因为你自作自受,可怜之前先是可恨。”他指着门,“滚出去。下次再进来,我打断你的腿。”   “我受够了。”谢芙哭着蹲下,抱着头,“可我也想有个家。凭什么一个外姓人都能在家里,但我不能……”   “你说谁是外姓人?”谢安终于开口,“她随夫姓,姓谢。”   谢芙抬起头,泪水从下巴滑落,“可我也姓谢。”   谢暨凉凉开口,“关我们屁事。”   她又把头埋进臂弯,“我也就只想有个家。”   “随你。”谢安过去,在离她一步远的位置站定,“但不会是这里,永远不会。”   ……谢芙终于安静。她不再与人争吵,也没别的过激举动,只是木着脸离开。   这或许是她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几近于落荒而逃。   谢暨弯身收拾地上狼藉,谢安立在原地待一会,去碗架里拿半碗剩饭,倒锅里。加上油,切好葱花,再打两个鸡蛋进去,没多会就有香味儿。   蛋多饭少,看过去黄澄澄一片,加上碧绿葱花,虽然寻常吃食,却也有独特的诱人之处。谢暨没吃午饭,闻着这味道,直吞口水。   他凑过去,“哥,给谁做的?”   谢安面无表情,“反正不是给你。”   谢暨嘴角下撇,嘟囔一声,“我就知道。”   谢安看他一眼,“愣什么?”他手不耐烦往后指一指,“给我拿点咸肉过来。”   谢暨捂着肚子慢吞吞过去取,拿回来又被吩咐,“切好了,泡上酱,再弄点萝卜丝放旁边。”   “……”他吸一口气,气的要跳脚,但还是得乖乖去做。   “成,反正哥是亲哥,嫂子是亲嫂子。”谢暨拿着刀把肉劈成两半,刀刃砸到菜板上,一声巨响,“我认了。”   谢安把饭盛出来,没理会他那边动静。咸肉萝卜都放在碗边,闻着咸香有食欲,谢安拿另一个碗扣在上面,端着想要出去。谢暨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他一声,“哥!”   他没回头,“怎么?”   谢暨踌躇一下,说,“今天去小九门找你,好像看见陈磬了。是他?”   谢安沉默一瞬,不做正面回答,“你只需读书,别的不用管。”   谢暨“啊”一声,还想再说什么,谢安却不做停留,直直出去。   他捏一下自己耳朵,也不再多心,跑到架子里偷抓半块酱猪肘塞嘴里,皱眉说一句,“啧,有点咸。” 第40章 三十   谢安做菜不多好吃, 但饿狠了,琬宜倒也吃的一干二净。   外面天光大亮, 谢安找半匹布来, 钉在窗框上给她挡光。正好是玄色的, 挂上后屋里昏暗许多。虽好用, 但到底有些铺张浪费, 琬宜小声说他败家,谢安也不理。   木桶里水刚倒出去,屋里还有些许水汽氤氲, 温暖湿润, 阿黄在耳边打小呼噜, 发出轻微声响,正适合睡觉的气氛。琬宜心里想着事, 本不想合眼, 渐渐却也有了困意。   谢安弄好其余事宜,站在房中看了一圈后, 过去把她被子掖紧,又俯身亲一下她额角,声音轻轻,“想吃的都给你买了,睡一觉起来好好过年。”   琬宜不答话, 只眨眼看他。谢安微微弯唇, 拇指摩挲一下她眉梢, “胡思乱想要不得, 你男人顶天立地。”   琬宜被他逗笑,稍努一下唇,“你好不知羞啊。”   谢安不笑,故作凶狠啃咬她下唇,“再多说一句?不老实就弄你了。”   闻言,她终于安静下来,在谢安注视下闭紧眼。身边男人动作一会,转为靠墙坐着,一条腿塞进她被子里,两人间只挨着薄薄布料。   他呼吸均匀,琬宜留一只耳朵听着,随着节律,过不久就昏昏欲睡。   ……杨氏回来时,她才醒不久,坐屋子里梳发。   谢安在外头劈柴,听杨氏问起她在哪,潦草解释几句,说吃冻梨有点着凉,吃了饭去眯一会。杨氏没怀疑,只喃喃自责几句,晚上又多做个汤,看琬宜没明显不舒服,这事便就算罢了。   丰盛晚宴,热了两壶酒,杨氏高兴,也跟着喝了不少。   在正午的炕上吃,桌子四个边,围坐一圈,正中央放一条大鲤鱼。   桌上多是荤菜,另有一盘醋溜白菜和韭黄炒蛋。汤两碗,一碗肉丸疙瘩汤,还有一碗冬瓜山药,清淡的,漂着碧绿葱花,正好解腻。   琬宜和杨氏都坐炕头,脚塞进被子里,吃吃聊聊,时间很快过去。谢安对她们的家长里短插不上话,谢暨就只顾着吃,屋里一时间就只有两个女人的碎碎念。   蜡烛快要灭,谢安把筷子放下,拿钩子把火挑高,看眼桌上,直接出门去蒸饺子。   琬宜看见他动作,手撑着炕跪坐起来,唤一声,“穿件衣裳再走。”   谢安懒得回去拿,展一展臂,“没事,冻不着。”   琬宜不让,推着满嘴羊肉的谢暨,“给你哥送一件。”   杨氏笑着喝一口汤,附和,“就是,没出息,只知道吃。”   谢暨不情不愿,在布巾上擦净手,站起来走几步,不忘回身叼一个鸡腿在嘴里。琬宜看的发笑,把汤里仅剩的一个肉丸捞出来,放他碗里。   刚才一直忙着准备年夜饭,都忘了阿黄,它孤零零在外头饿了小半天,终于趁着谢安出去的空档,从门缝里钻进来,跳炕上去。   琬宜看着它碧绿眼睛,这才想起来,举家团圆之时,就它没吃晚饭。   碗里还有三条小银鱼,琬宜摸摸它背上毛,干脆都给它,扔地上去,阿黄便就又蹿下去,叼着鱼到火炉边上,细嚼慢咽。   杨氏酒量不高,三杯竹叶青后,就有些醉意。她有些热,薄袄子敞开小半,往后靠在窗边,小口吃菜,嘴角带笑。琬宜注意到,笑问一句,“姨母,笑什么呢?”   杨氏捏一下她耳垂,笑意更浓,“我就想着,咱家今年,算是团圆了。”   琬宜喝口汤,含笑点点头。杨氏又说,“要是明年这时候,能多个小娃娃,就更好了。”   “……”琬宜动作一顿,脸竟有些红,她掩饰性含着筷尖,没接话。   “羞什么呢。”杨氏瞧出她不好意思,过去搂着琬宜肩膀到怀里。杨氏性子温柔纯朴,平时没多少话,趁着喜庆时分多喝几口酒,倒有些啰嗦,“谢安早跟我说了,我觉得,这事儿挺好。”   她停一下,又说,“你只管安心就好,嫁妆和聘礼,姨母都出。最后全归你们俩儿,好好过日子就成。”   她话音温柔,里头纵容极过,琬宜愣一瞬,眼眶温热。   煽情气氛没多久,门帘就被掀起,冷风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扑鼻饺子香。   谢暨任劳任怨把盖着竹帘的铁盆端进来,又反身用脚勾上门。   琬宜往后探头看看,没瞧着谢安,刚想问一句,谢暨便就先答,“我哥不知道去柴房做什么,好像是找东西。别管他,咱们先吃。”   琬宜放下心,跪坐起来把空盘子叠在一起,留出地方放饺子。猪肉白菜和荞麦面的咸菜饺子,薄皮大馅,掀开盖子瞬间涌出腾腾雾气。   在京城,琬宜吃的多是灌汤水饺,这边更多的却是蒸饺。面皮儿发干,没那么水润,却更保留里头菜馅儿香气。谢安跟她说,蒸饺随着醋吃,再拍些蒜末儿,唇齿留香。   白气太浓,谢暨头往前探太多,被熏的捂着眼睛躲开。琬宜笑他几句,自己用筷子去夹,力道控制不好戳破了,馅洒在盆里,又被反过来笑。   吵吵闹闹的,谢安推门进来,外套抖一抖挂在门上,过来揽着琬宜的肩,“怎么了?”   琬宜仰着脖子看他,指指桌上,“夹不出来。”   “小废物蛋儿。”谢安笑,手指放她眼睛底下看看,“刚洗了手。”   琬宜不明所以点头,“噢。”   谢安看她茫然样子,也不解释,再把袖子往上挽一点,直接用手指提着饺子出来。先给杨氏,然后是琬宜,最后给谢暨。阿黄凑过来,谢安眼睛在桌上扫一圈,不耐摆摆手,“没你份儿。”   它委屈,只能又蔫蔫回去啃鱼骨头。   平时吃饭,最多两刻钟,这次却从天黑熬到了快子时。酒菜早就凉了,谢暨挺着肚子倚墙边,懒洋洋枕着手臂小憩。琬宜被谢安劝了几杯酒,困意上头,嘱咐待会一定叫醒她,便就躺下和衣睡了。谢安把她头抬到自己大腿上,手覆着她眼睛,继续和杨氏说话。   杨氏说,“聘礼我五年前就给你准备好了,嫁妆这几天也能拾掇出来。你倒是给我个准话儿,什么时候能成亲?过完年就二十一了,人家孩子满地爬,你还是个光棍,说出去都丢人。”   谢安手勾一勾额角,“这不有了人了。孩子也快。”   杨氏“嘁”一声,“别给我打溜溜,你就说什么时候?”   谢安敛眉,“等我先找个机会问问她。”   杨氏说,“琬宜脸皮儿薄,你别太直白,她会羞。”   谢安“嗯”一声,又笑起,食指往下,勾勾琬宜下巴,“我就走过场问问。”他顿了顿,拇指往下,悄悄摩挲她颈上的细嫩肌肤,又说,“日子我定,可由不得她不好意思。”   杨氏终于松了脸色,赞赏看他一眼,“这就对了。”   谢安勾勾唇角,垂眸看琬宜睡颜,睫毛轻颤,鼻端呼吸轻柔,对刚才对话浑然不觉。他心底柔软发胀,坏心地用指甲刮一刮她锁骨,被不耐拍下,又去揉捏她耳垂。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动手动脚,怎么都不觉得腻。   屋里安静一会,但不觉冷清,温馨和乐。谢安偏头往外看,窗上还有琬宜前些天剪的窗纸,大红色,喜气洋洋,灯笼光晕温暖热烈,鼻下香气混杂,酒菜的味道,还有她发上独有清香。   时间慢的像是没再流动,是杨氏打破平静,她叹口气,说一句,“辞旧迎新。”谢安点头,视线看向她,杨氏蹙眉,试探问,“你说,现在日子多好,小九门那里……”   她还没说完,谢安便就领会,他打断,“娘,我在考虑。”   对这回答,杨氏先是惊诧,而后便就欣喜。这话题每年都被提起,谢安反应冷淡,这是第一次有肯定回应。她点头,“好好好,这就对了。什么比能安生过日子强?娘现在年纪大了,就想看你们好好的,钱都不重要,别人怎么说也不重要,安心就好。”   琬宜翻了个身,谢安伸手过去把她蹬掉的被子再盖好,微微颔首,“娘,我懂的。”   ……子时前一会,琬宜被谢安叫醒。桌面已经收拾好,杨氏在旁边嗑瓜子,她坐起来,揉眼睛笑一下,谢安拍她后脑,“别傻笑,穿衣服出来,带你玩。”   琬宜头发松了,歪斜垮在肩头,她还惺忪着,不明白他意思,“玩什么?”   谢安嫌她慢吞吞,自己扯了外套过来把她裹好,拽下炕,几下穿上鞋子,和她出门。   谢暨蹲在门口对着爆竹左看右看,手里拿着火石,瞪着眼睛不敢点。   琬宜明白过劲儿来,拉着谢安衣角,有些兴奋,“放爆竹?”   谢安“嗯”一声,外衣敞开,把她拢紧怀里抱着,扬着下巴指挥谢暨,“点火啊,等着吃呢?”   琬宜背靠谢安胸前,巴巴看着谢暨,眼含期待。可谢暨真的不敢,手臂伸缩几次,终于站起来跑到谢安身边,嘟囔一声,“哥,还是你去吧。”   谢安吸口气,扒拉他脑袋一下,自己过去。爆竹是一长串,引线就一根,他蹲下去,用手指捻一捻,捡起旁边火石,铁片敲打几下,便就冒出火花儿。   琬宜和谢暨并肩站在房檐底下,捂着耳朵看他背影。肩膀宽阔,腰肢劲瘦,一副好身材。   雪还没化,琬宜盯着他衣摆上粘的一点雪粒瞧,有点出神。谢安走回来,敲她额头一下,“看什么呢?”   琬宜摇摇头,伸手想去拍他下摆,还没动作,就被谢安捂住双耳。   下一瞬,爆竹声响,震耳欲聋。红色碎屑飞舞漫天,硝烟味入鼻,琬宜兴奋瞪大眼,忘了之前事情,只顾看着地面上热烈景色出神。   谢暨也激动,跳起来大喊,被谢安踹一脚,老实许多。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句诗琬宜小时就会,可直到如今才明白个中滋味。   原来,年还可以这么过。   耳边响声渐渐消失,只剩尘埃在风中飞舞,琬宜揉一揉脸颊,回身仰脸看着谢安。   他神色柔和,伸手把她翘起的一缕额发按下去,微微弯身对上她双眼。   琬宜滞住,谢安笑,唇过去吻她唇角一下,似是叹息说一句,“我们家琬琬十七岁了。”   ……明明欢愉气氛,可不知怎的,听他这样喃喃低念,琬宜竟觉得鼻尖一酸,有些想哭。   过去生活不算平静,未来想必也会有不安宁。但至少,她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山。   琬宜眼睛红了,谢安拧眉,忘了说下一句,只顾着去安抚她。谢暨识趣回屋,外面留给他们,天上无月,风不算多冷,甚至难得有些温柔。   这么一折腾,直到睡觉时谢安才想起,话没说完。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们家琬琬十七岁了,是时候嫁人了。”   --   饺子断断续续吃到初五,总算吃完。春东愁眉苦脸过来控诉他几次,谢安也不能再留家里,吃过早饭后,便就去了小九门。   只是这次,心境和以往完全不同。几天而已,再看见这乌烟瘴气之地,他只觉心烦。   二楼拐角处的花瓶不知被谁给弄碎了,架子上空空如也,地面上还残留一片碎瓷。谢安靠着栏杆站一会,便就想要进门。   刚走到门口,春东就噔噔噔跑上来,唤他一声,然后笑嘻嘻给他扔来一个肉包子。谢安接住看一眼,“什么馅?”   春东嘴里鼓鼓囊囊,“猪肉大葱。”   谢安塞回给他,“不吃。”   “……”春东翻个白眼,讪讪接回来,又提起另一件事,“哥,陈磬这几天总来,说想再见见你。”   “懒得理。”谢安拍拍手,神色淡淡,“随他蹦跶。”   “你那天看他一眼就走了,一句话没说,他那针尖心眼儿,肯定心里记恨。”春东咽下嘴里东西,又咬一口,“听说他最近小人得志,不知从哪认了个爹,好像大有来头……哥,你说,他会不会因为那年的事儿,跑来跟咱们算计?”   谢安沉着脸,半晌没说话,目光悠远望着门口,没什么焦点。忽然间,他眼睛一眯,脊背也挺起来。   春东注意到他异常,随着看过去。见个黑色人影,带三个随从,正从马车上下来,要往门口走。是陈磬。 第41章 故人   高瘦男子, 但看着并不多健壮,反倒让人觉得脚步有些发虚。黑色长袍,下摆金线绣边儿, 长相端正, 仅两颊过瘦, 端着是个浊世佳公子做派, 只眼里精光出卖一切。   谢安纹丝未动,春东低骂一句,扬起副虚假笑脸迎出去, “哟,这位谁啊。和以前天差地别,可半点认不出了啊……衣锦还乡了这是?”   陈磬一声轻笑,旁边随从倒厉色站出阻拦,“再出言不逊, 拉你去打板子!这位是李太守家的公子,岂是任你放肆的?”   春东微愣, 而后歪头仔细看他, 语气中说不出的嘲讽,“认了个爹,姓都改了?行啊你。”   陈磬终于开口,微勾唇, “没。认祖归宗而已。”   “噢……”春东牵扯嘴角笑一下, 也懒得再问。拿桌上筷子到茶壶里挑一点茶叶到嘴里嚼, 撩起眼皮儿看他, “那李公子有何贵干啊?”   陈磬放松坐下来,手指在桌上敲打几下,“想见见你们谢三爷。”   “我哥没空。”春东咧嘴,声音却冷,“有空也不见你这卑鄙小人。装的人模狗样,我呸。”   随从吸一口气,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刚要开口骂,被陈磬拦住。他站起来,冲二楼谢安站立处拱拱手,“多年未见,可还好啊。”   谢安没说话,只冷眼看他,过一会,转身走下楼梯。   刚下最后一节,陈磬忽的抓一个茶杯甩过来,力道之大,破风声清晰可闻,冲向谢安右眼。他神色未变,手却迅捷抬起,借着力巧劲儿拨出去,杯子拐了弯砸到墙上,裂声刺耳。   那边静一瞬,拍了几下掌,随后笑起来,“反应还是够快,身手没还回去,不错。”   谢安敛眉,背手走过去,站春东旁边。一张桌子,对面两拨人,看似平静,内里暗流汹涌。   陈磬看着他笑,“怎的,还记恨我?当年那事,我也没落着好不是。”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肩膀处布料堆叠形成褶皱,挤乱了那团连云纹。唇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拜您所赐,程四爷赏我的那四十鞭,到现在还留着疤。”   谢安一腿支起,抱臂看他,陈磬往后和随从对视一眼,笑开,“每次有女人在我身上爬,都吓得脸上没血色。跟我说,罄爷……您这身上怎么有许多条龙纹?”   他当笑话讲,可话落,屋内鸦雀无声。   谢安终于开口,淡淡道,“李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这句话,说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死过一次,怕什么。”陈磬手撑着桌子,往前俯身,抬眼时额上有浅浅纹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兄弟这几年,、可是到哪儿都念着你。这不,一落了定了,巴巴就回来寻你……”   谢安抬手打断,“不敢当。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当年事早过去,两不相欠。”   “可别。”陈磬脸上一闪而过阴狠,转而又是笑,“被打了半死,然后像条狗一样丢出去,这事,我这辈子可忘不了。”他舌在嘴里转一圈,玩味叫他名字,“谢三爷……”   春东忍不住,手拍桌子,咬牙切齿骂他,“你他娘的贱不贱,当年程四爷为什么罚你,心里没点数?那时康威还活着,想另起炉灶频频找事,小九门差点被人一锅端了的时候,是谁背信弃义临阵倒戈,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以为投奔了新东家就能飞黄腾达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陈磬脸色不好,春东眼盯着他,“乱葬岗的野狗怎么就没把你给咬死?”   随从瞪眼喊一句,“住口!”随后二人齐齐拔刀,将面冷如冰的陈磬护在身后。   谢安依旧挺背站着,脸上半分波澜也无。春东不甘示弱,向后大吼,“德胜!”   下一瞬,侧门乌压压涌进二十余人,个个魁梧身形,面容凶煞,手里握一抦沉甸铁棍。黑衣如云,小九门地方够大,可现在却让人觉得拥挤,空气沉闷喘不过气。   平日里情绪高涨的赌徒们现在已吓得哆嗦,脸色苍白看着那边,气氛凝滞到冰点。   谢安舌顶一顶腮,手指在背后捏紧,发出清脆声响。而后,挪动脚步慢慢往陈磬面前走去。随从大惊,挥刀对准他,刀尖薄而利,银光闪烁。陈磬眯缝起眼,凝着他,眼底一些青黑。   谢安比他更高一些,肩膀宽挺,黑眸沉静冷冽。二人离得近了,差距一眼看得出。   陈磬歪斜一下嘴角,“怎么,想以多欺少?”   谢安回应,冷声吐出两个字,“懒得。”   话落,他抬手用两指夹住锋利刀刃,往旁边轻轻扳倒,目光沉沉对上陈磬,声音冷硬不容反驳,“我们这门太小,李公子这样大人物可进不得。若再有下次,便就爬着出去吧。”   随从恼羞成怒,手腕刚动,便被谢安一脚踹中膝盖,歪斜倒地。德胜一挥手,身后打手俱都冲上来,一字排开,棍头对准陈磬面门。   春东往地上啐一口,抬手指向门外,“请滚吧,李公子。”   陈磬不怒反笑,手指掸一掸衣摆,轻吐一句,“谢三爷,咱们来日方长。”   而后,他转身,“走。”   ……终于恢复如常,德胜带人离开,春东冲着那边客人摆摆手,“玩着,没别的事儿。”   常在赌场混的,对这场面也习以为常,短暂惊惧后,麻将碰撞声又响起。   有人小声问一句,“那人什么来头啊?怎么那么冲。”   一人回答,“多年前的事了,陈磬那时候和三爷齐名,只最后……不提也罢。”   又一人问,“那怎么就成李公子了?”   “据说是他那□□的娘在珠翠楼混不下去了,带着他去找了那个雍凉太守的爹。好像被赶出来几次,但最后也成了,只是没抬成妾,就一外室。”   那人“哦”一声,摇摇头又道,“不管是怎么回事,反正这陈磬是风光了。看他那样子,怕是心里没琢磨什么好道儿……”   话没说完,被人打断,“管这干什么。那些人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管。能有闲钱来摸把麻将,你就偷着乐吧……”   谢安在原地驻足半晌,眼睛盯着外头街道,年味儿没散尽,某处还能看见爆竹红色碎屑。风吹过,卷一点雪沫在空中。   过好一会,觉得凉了,谢安终于转身,瞟一眼那边说话人群,沉默上楼。   春东摸一把鼻子,追上去在他身后。二人进屋子,春东脚勾上门,背对门缝站着,半晌,说一句,“哥,你怎么能让个瘪三儿欺负到咱们头上!”   谢安听出他话里不服,抬手揉一揉脖颈,“要以前,不会。”   春东滞一瞬,急急又问,“那现在怎么?”   谢安看着他,指节疲倦按压眉峰,“腻了。”   春东半天没缓过味儿来。看他平静脸色,试探问一句,“哥,你不想在道上混了?”   谢安侧头,目光扫过墙上一排长剑,刀鞘繁杂样式,各有各的精巧好看,他以前最喜欢鼓捣这东西。但现在,他最喜欢琬宜。   有了想安稳的心思后才知道,这种刀尖儿上舔血的生活,并不好过。   春东重重吐出一口气,开口,“哥,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懂……想出淤泥而不染,没那事儿。进了这条道,走的再小心,鞋底总得带点脏。”   谢安不说话,春东又说,“哥,十年了,你都站到顶上了,多不容易。陈磬不算什么,程四爷肯定帮的是咱,就算四爷不插手,咱们也不会怕他,你再想想……”   谢安没理会,只按着他肩膀拉到一边,然后打开门。   春东傻眼,“哥,你干什么去?”   谢安留他一个背影,“回家。”   --   他马骑的飞快,到院门口时,午时不到。琬宜刚洗好衣裳,正拿着盆往外泼水,见着他,先是一愣,转而又笑,小跑过去,“怎么回来了?”   谢安把她手里盆接过,又拉着她手拢进袖里,“就有点想你。”   琬宜脸红透,甩他手,“大白天的说什么呢你。”   谢安嫌她闹,拽紧她手腕,“别动,给你暖暖手。”   琬宜抿唇,“用的温水,不冷。”   “那也不好。”谢安把盆扔一边,把她手指放眼下端详,“等以后,找个丫鬟做活。”   琬宜没回应,就仰脸盯着他看,谢安拧眉,半晌回想起是什么惹了她。   “得,不找丫鬟,找个婆子。”   琬宜把手抽回来,在裙摆上蹭蹭,哼他一声,“又丫鬟又婆子,这把你美的。”   “不美。”谢安从身后环住她,耳朵后面亲吻一下,“哪有你好看。”   琬宜咬唇,往后踩他一脚,“你怎么成这样了,以前没见你这么油嘴滑舌。”   谢安“嗯”一声,问她,“娘呢?”   琬宜往正屋看一眼,“许是在纳鞋底,姨母说要给我做双棉靴。”   谢安放下心,干脆掐着她的腰给提起来,抱着往屋里走。琬宜又惊又气,但不敢大声说话,先是低声骂他让他放下来,见没用,转为央求。   谢安不肯松手,进了屋子,把桌子上茶盏都扫到一边去,抱她坐上面,视线平齐。   他轻笑,吸一下她唇瓣,“棉鞋没有鹿皮靴子好,昆山上有鹿群,有机会带你去打猎。”   琬宜手撑着背后,鞋子被脱了扔地上,脚被谢安握着抵在他胸前,“你会射箭?”   “练过。”谢安空出一只手去捏她膝弯,说一句,“太瘦了。”   琬宜没理这茬,反倒问,“昆山在哪里?”   谢安看她眼睛,“再往西走,在更高更北的地方。那里还是北汉国土,只不受朝廷管辖,有异姓西北王。”   琬宜“唔”一声,又问,“远吗?”   “远,而且路很不好走。”谢安凑近她,鼻尖蹭过她脸颊,“骑马的话,差不多要十天。”他顿一下,“马车更慢。”   琬宜推开他脸,“那咱们可能去不了了。”   谢安啄吻她眼下,惹她轻颤一下,却没说话。   屋里安静,气氛黏人暧昧。   “琬琬,”过好久,谢安终于开口,“明天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琬宜歪头,“晚上吗?”   谢安笑,“不然怎么?你是不是傻。”   她垂眸嘟囔一句,搡他肩膀,腿在桌沿处晃荡着想要下去。   谢安被她弄得没法子,喝她声“别动”,而后捡起鞋给她穿好,任她蹦下去,不回头地跑远。   门开而复合,谢安手指勾一勾额角,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回身去摸个杯子倒水。茶水还是温的,有点奇异清香,不知道琬宜又往里加了些什么东西。   谢安饮尽一杯,觉得不够,又倒两杯,直到茶壶变的空荡。   他把杯子倒扣在桌上,抬步出去,推开门,阳光洒在脚前,正午,没有影子。   阿黄在眼前一闪而过,转眼冲出院门,不知跑哪里去。那边鸡鹅刚吃完食没多久,大多安静窝在篱笆墙里,卧着小憩。   谢安目光扫过这一切,觉得奇异安心。   他想去改变一些东西。只是不知道,天意由不由得人。 第42章 夜市   又一天风平浪静度过,只傍晚时起一点涟漪。   有樵夫上山砍柴, 回来时路过门口, 杨氏相熟, 正好聊两句, 再进门时, 脸色却不自然。琬宜放下手里东西,忙忙过去扶她手臂,问, “怎么了?”   杨氏蹙眉, “刚才张樵说, 他今日去北山砍柴, 为了路近, 走的断崖那条路, 却在底下看见摔了个人。”   琬宜愣神, 看她神情, 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是谁?”   杨氏摇摇头,放松肩膀往屋里走,“不知,只说崖边枯枝上挂一条桃红腰带, 底下像是个女子。”   临安民风质朴,女子穿着大多素净, 尤其冬天, 没几个穿艳丽颜色。听她这样讲, 琬宜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名字就是谢芙,杨氏眼神闪烁,想必也是这样认为。   但只这一条,并不能判断出什么。   天色渐暗,远方云霞灿烂,隐隐能看见掩在虚无下的巍峨山影。杨氏不再去想这事,拉着琬宜推开厨房木门,“快做饭,谢暨待会就能回来,谢安也快。”   她缓一缓心神,又恢复如常,偏头笑,“不是要去看花灯,做简单点就行,留着肚子逛夜市。还有,别光顾着玩,回来时给我们带点酥饼儿。”   琬宜羞涩抿下唇,心里怪谢安往外说的这么早,“晓得啦。”   说要做简单,最后还是三菜一汤。   琬宜惦记着杨氏口中的夜市繁华,只吃小半碗,谢安没说别的,只最后又给她盛半碗汤。琬宜想要洗碗,被杨氏拦下,外面裹一件硕大披风,推搡着出去。   谢安解开拴马的绳子,院口被灯笼照亮一小片儿。他把琬宜抱上来,回头和杨氏摆摆手,两人驾马离开。   琬宜夜间没出过几次门,现在看着周围飞速倒退的黑色魅影,觉得惊奇又好玩。谢安空出一只手环紧她腰,低语一句,“看着没,荒山野岭,说不定还有野狼。以后不老实,给你丢出来,怕不怕?”   琬宜小声“嘁”一声,往后去掐他腰,被攥住手腕。谢安垂眸咬一下她莹白耳珠,“骗你的,就算你上房揭瓦也舍不得啊。得好好养着,以后给我生娃娃,我就靠一边,看你们满炕爬。”   他唇舌温热,琬宜颤酥一下,又被他话臊的不行,狠狠拍下他大腿,“看路!”   谢安轻笑,也不再闹她,一路奔驰。   到夜市去有两条路,一条过花街,一条是普通大路,只稍远些。   谢安本不愿带着琬宜经过珠翠楼那样污秽的地方,但走另一条时,遇见地痞聚众斗殴。远远望去,半昏暗的街上站几群人,手中家伙事儿齐全,骂骂咧咧戾气正盛。谢安低骂一声,没去凑热闹,调转马头往回走。   初五刚过,珠翠楼又变成原来热闹景象。姑娘们不嫌冷,巧笑倩兮站门外招揽客人,白花花肩头露外面,正滴水成冰的时候,抹了口脂的红唇也微微泛白。   谢安厌烦那股挡不住的脂粉气,伸手捂住琬宜眼睛,喝了声“驾”。   琬宜乖顺靠他怀里,手扶着他坚实小臂,也不去看。   原本只是纷攘人群中擦肩而过而已,却偏偏落入另一人眼中。   陈磬正坐二楼靠窗小榻上,环着两个美人喝酒。   他长相不赖,油嘴滑舌会挑逗,出手又阔绰,姑娘们不挑食,却也更爱亲近他这样的客人。二人挽手捂唇娇笑,温言软语逗他高兴,陈磬一手一个,嘬着唇等着美人纤手喂酒。   粉红香帐下,本是柔情蜜意,酒.色撩人,可陈磬不经意一瞥间,却见着那两人。他眼一眯,下腹那股燥热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眼中闪烁的兴味盎然。   他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兴致过了,手随便拨动一下推开身上腻着的姑娘,勾勾小指唤随从过来,“刚下面打马过的那人,看清楚了?”   随从敛眉低眼,“是谢三爷。”   陈磬了然勾唇,又问,“怀里是谁?”   “不识得。”随从摇头,答一句,“不过看样子,是个姑娘家。”   陈磬挑眉,不管身后贴上来依依不舍的女人,架子上扯了外衣披肩上,“走,看看去。”   ……一条长街,两侧摊铺林立,扯两道长麻绳在两边,挂满灯笼。   不仅大红色,反而五彩斑斓,有的上面有画幅,悠悠转动,人马追逐。琬宜好奇瞧两眼,拉着谢安袖子问,“这是什么?”   “走马灯。”谢安护住她肩膀,不让奔跑孩童碰倒她,“喜欢?”   琬宜也怕人群拥挤,扯着他衣下摆不松开,“回来时买一个,现在不好拿。”   说完,她转头张望一圈,又被新鲜事物吸引,要谢安带她去另一边看。   谢安由着她,只换成从背后抱住她。两人在拥挤人群中小步挪动,谢安双手在她腰前相握。相处久了,也习惯他的亲近,琬宜并不觉得这姿势奇怪难堪,反而给人安心之感,耳边有他轻缓鼻息,鼻端熟悉体味。   她手腕搭在他臂上面,不再担心脚下路,专心看两侧热闹,幸福餍足。   陈磬带着三个随从跟在后面,四人俱是黑衣,面容不友善,提刀带剑,一身煞气,周围愣是被人让出一圈空地。他捏一捏手指,扬下巴吩咐旁边人,“去查查那姑娘什么来路。”他牵扯一下唇角,“能让谢安护成这样,本事不小。”   那人领命而去,陈磬却兴味不减,依旧远远跟着。   耳边嘈杂吵闹,不时传来小儿尖利哭声,谢安并未注意有人跟随。夜市繁华,中间几条岔路,琬宜左右看看,央着谢安带她去西边那侧。   那边人少些,离家更近的方向,几丈外的地方,有个小贩卖糖葫芦。汤汁儿晶莹剔透,灯光照耀下光彩闪亮,山楂圆润饱满,红的像火,上面撒着少许黑芝麻。   光看着,却好像闻见了那股子酸甜香气,连牙根都有点酸倒,津液流出。   谢安瞟一眼,知道她心意,笑一下,“馋了?”   琬宜手托着腮看他,缓缓呼出一口白气,仰头样子有些稚气,“想要。”   谢安“嗯”一声,拉她往前走两步,忽又停下,看她眼神似笑非笑,“要什么就给买?没那便宜事儿。你又不是我媳妇。”   琬宜愣一下,张张嘴,说不出话。   “咱们玩一局如何?”谢安俯身,食指刮一下她鼻尖,“可简单的游戏。”   琬宜脚尖蹭蹭地面,垂着头,“什么?”   “你想吃糖葫芦,我想娶你。但你羞的跟个猫儿似的,什么都不好意思说。”谢安双手扶着她肩膀,声音低低,“不如这样,我给你买,然后藏在背后,你猜在哪只手里。猜对了,就嫁给我,猜错了,糖葫芦归你。”   琬宜“啊”一声,“你这什么玩法,没听过。”   谢安鼻里哼一声,伸出拇指拉扯她两边脸颊,“你没听过的事海了去了。”琬宜沉默,谢安又说,“你要是拒绝,信不信我甩脸子?你自己走回家,路上还有狼。”   琬宜抿唇,憋一会,到底还是笑了,“你现在这幅样子很幼稚。”   谢安拧眉,“我很好笑?”   琬宜收回唇角,在他怀里别扭拧动一下,“没……”   “在这等着。”谢安不跟她扯皮,手指卷一下她垂下发梢,低声威胁,“敢跑你就惨了。”   ……琬宜安静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   周围稀稀落落有人经过,琬宜侧一步站到街边,紧挨着灯笼的位置,白皙脸颊被晕一抹绯红。   谢安付了钱,抽空看她一眼,视线对上,他笑一下,内里似有深意。   琬宜咬一下唇,又低头。   他们现在的关系,不算朦胧,却还是挡着那一层窗户纸儿。她内里羞涩又有些敏感,虽对谢安有喜欢,但心里藏着重重顾忌,以前日子,总不敢自己踏出那一步。他们之间能走到这里,都是谢安在主动,琬宜心里知道。   今天算是契机,虽也是他先提出,但琬宜也不想一退再退。   她看着自己脚尖,心里盘算,一会无论猜对与否,她都不能让谢安失望。   他确实很强大能让人倚靠,但总也得有个人疼疼他。   正发着呆,眼前落一片阴影,琬宜抬头,对上谢安漆黑眼睛。他平日里冷静沉稳,现在样子,却有些像个孩子,偏头咳一声,问,“想什么呢?”   琬宜看着他,小声问,“我东西呢?”   “背后。”谢安手在身后,俯身亲吻下她额头,“猜,左边右边。”   琬宜并不在乎答案了,但心跳还是如擂鼓,嘭嘭嘭震得她胸口发麻。她舔一下唇,随口说,“左。”   谢安挑眉轻笑,伸出手,香甜气味飘向鼻端,“哟,真准啊。得,糖葫芦是你的了。”他拿肩膀撞她一下,又问,“那你说,你是谁的?”   两人之间暧昧气息缓缓流动,没人再说话。琬宜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他,鼓足勇气刚想说什么,忽然从他身后影子看到异常。   她蹙眉,伸手去拽谢安还背在后面的右手。谢安刚开始还推拒两下,后来也就任由她扯动,伸到她眼皮儿底下。又是一串糖葫芦。   琬宜终于明白他刚才为什么镇定自若,因为买了两串,一手一个,他早打算好了,不怕输。琬宜干瞪眼,觉得自己刚才对他又爱又怜的样子简直犯傻,他这样的男人,哪里需要有人替他操心这那。   谢安挑她下巴,小心问,“生气了?”   琬宜甩开他手,“不和你说话。”   “那和谁说去?”谢安勾住她肩膀揽怀里,低头肆无忌惮盯着她瞧,“没别人啊,就你了。”   琬宜嘟囔一声,“厚脸皮。”   谢安无所谓,“随你骂,反正板上钉钉的事。你嫁也得嫁,不嫁我就抢。”他勾一边唇,伸手掐她脸颊,“捆了手脚往被子里一丢,到时候还不是随我折腾。”   琬宜被他气着,指甲抓他手背,“你说什么啊。”   谢安反握住她手,“不识逗。”他凑近,“但你也得理解理解你男人是不是?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早就想干点其他的了。”琬宜羞的脸颊通红,谢安搂住她,耳边轻吹一口气,“没办法,谁让你太招人疼,就太喜欢了,受不了。”   琬宜被迫和他脸颊贴近,挣脱不得,张嘴咬一口他侧脸。谢安掐住她下巴,低声问,“咬我多少次了?总得让我也试一次吧。”   琬宜看出他意图,惊慌,“你做什么?”   “没什么。”谢安搂着她腰到旁边巷口,抵她在墙上,唇舌逼近。琬宜仰着头,谢安不费力攥住她唇,狠狠舔舐几口,这才低叹一声,“哪哪儿都软,还香。”   他吸吮一下,又说,“真着了你的道儿……。”   夜色下,谢安用背挡住外界视线,两人耳鬓厮磨,仿若无人。   ……过不知多久,他终于尽兴,缓慢离开。琬宜还青涩,被他搓弄的没了力气,像离了水的鱼,大口喘息。谢安扶着她腰,看她微阖双眼,低笑。   他拨弄下她耳边碎发,说,“我早瞧好时间,七日后就不错。”   琬宜一惊,“那么急?”   谢安淡淡,“省的夜长梦多。”   “……”她不再拒绝,懒在他怀里,低语一句,“可我被子还没绣好。”   “那您可得赶紧了。”谢安逗她,“我可不管你被子不被子的,大不了睡我怀里,我给你当被子。”顿一下,他又笑,“不过,有被子也得睡我怀里。”   琬宜懒得与他油嘴滑舌,捶下他胸口,站直身。   谢安往后看一眼,和她说,“回家?”   琬宜点点头,但又想起她看中的那个花灯,谢安见她神情,了然。   他笑哼,“记性还真不赖。”说完,拉着她到灯亮人多的地方,嘱咐,“你就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旁边还是那个糖葫芦摊子,折腾一通,琬宜这才想起来,刚才那两串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早没了踪影。   谢安拿些碎银出来,把钱袋子塞给她,“想吃什么就买,我一炷香就回来。”   琬宜点头,看他走远。   旁边摊子热闹起来,她排不上,再加上一通折腾已经没了那食欲,只站在原地没有走动。天上月明星稀,琬宜抬头看一眼,觉得心里敞亮许多。   未来日子,让人期待。   她正出神,不远处却流里流气晃荡过来一个身影,绕开人群,不偏不倚往她这边走来。琬宜注意到,眉蹙起,想要躲避,可那人似是故意的,怎么都躲不过去。   好在他并没多为难,只狠狠撞一下她肩膀,咧嘴笑一句,“不错啊妞儿,够白的。”   琬宜倒吸一口气,浑身从头凉到脚,她目光慌乱瞥到身后,见着谢安远远走来身影,大喊他名字。   闻言,陈磬整整衣领,气定神闲走远,似是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 第43章 决心   谢安听她喊声, 心里一凛, 匆忙推开人群往她那边跑。拥挤闹市, 被他装出一条裂痕, 有人揉着肩膀低骂,瞧见是他眼中戾气, 又闭紧嘴。   琬宜并没事,只是有些惊吓。她看眼陈磬走远背影, 回身扑进谢安怀里,他喘息一口气,扶着她后脑给埋进胸前,问, “出什么事了?”   琬宜摇头, 她不认得陈磬,只当是个醉酒混混,怕他担心,只说, “好像遇见个小流氓。”   谢安鼻音低低应一声, 抬头,目光搜寻, 轻易就锁定那个背影。   脚步飘忽, 带些傲气,好似目空一切, 下摆金色云纹被风吹得飘荡。后面跟两个提剑黑衣人, 明显不是市井平民。   心中晃过那个名字, 他手倏地在暗处攥紧,暗骂自己大意。刚才就该让她和自己一起,而不是图方便留下。   琬宜察觉他异常,仰头看,“回家吧?”   谢安稳住心神,口中说好,脚步却不动,拉着她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再揉揉被撞到的肩膀,拉紧领口。   琬宜乖顺站着,任他动作,只手指透露出不安,紧扯他衣下摆不放。   谢安自然注意到,心里泛疼,但不想说什么吓她,沉默牵过她手,包在温暖掌心。   马就在不远处,那会让她在这等,就是因为这是出城的路,离家近。   琬宜并不多在意那会儿的异常,接过他手中灯笼,转而又是含笑。谢安心中有事,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心里盘算着以后种种可能,尽力想着破解之路。   到了拴马的地方,人群已经稀少,灯只晕黄一盏,影子暗长。谢安把自己身上披风解下,裹她身上,抱她上马,自己也坐她身后,牢牢圈住纤腰。   他往后甩一鞭子,马蹄缓慢走起,琬宜忽听他附耳低声说一句,“以后不许自己一人出门,也不可一人在家。”   她想一想,点头,没反驳。   夜晚风寒露重,怕马跑起来,风烈吹伤她脸,速度不快。   琬宜疲倦靠他怀里,忽然想起什么,说一句,“好像最近是不太平。”   谢安敛眉,“怎么?”   琬宜吃力回头想看他,被他又掰过脑袋,只能缩他臂弯那里,看着眼前黑夜和长路,“听姨母说的,七水亭换了个不靠谱的亭长,上任才三天,就把那片儿搞得乌烟瘴气。”   谢安在嘴里念一遍她说的地名,就在城东,方圆五里的小片地方。   琬宜和他闲聊,“姨母也是听别人说,不知真假,说那亭长姓王,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绰号二麻子,因为当官,才起了个大名,叫王志。原来就是个地头蛇,字也不识,谁知怎么就做了官……许是买的也说不定。”   买官卖官,放在何时何处都不是小事。临安县令虽然有些好逸恶劳,却也算是清廉,以往没出过这种事,亭长职位虽小,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做的。   王二麻子这人,谢安听闻过,小九门常客。无论何时都是件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裤子,趿拉一双破布鞋,笑起来鼻子眼睛聚在一起,小偷小摸之事常做,稍有一顿饭钱就拿来赌,输的光腚出去,第二天哪里偷个钱袋,又过来赌。   临安县令做不出这样的事,这里面定有别的弯绕。   要以往,这样鸡皮小事,谢安不会忘心里去。但现今不同,他不敢再放任任何蛛丝马迹。王志,谢安在心里记住这个名字,想着明天让春东去查探一番。   他太过沉默,琬宜自己说几句,也觉得没意思,索性闭口不言。她累了,谢安把她裹得严实,不觉得冷,马小步颠簸,反而催生困意。背后是他,没有后顾之忧。   琬宜捂唇打个小哈欠,想小憩。   谢安把披风上帽子给她往下拉一点,盖住半张脸,“困就睡。”   她笑着拧动一下身子,寻个更舒服姿势,谢安臂横在她腰前,目视前方。   眼皮渐渐合上,眼前世界变得模糊,最后一点光亮是天上弯月。琬宜看它尖尖下角,朦胧一点白光,心里忽然一空。   她与他之间,就像日与月,本在两个不同世界,悄然相会,之间却仍像隔着山和大海。前路坎坷,谁也不知现在是对是错。   过一会,她小声问,“谢安,咱们以后会好吗。”   “在担心什么?”谢安听见她碎音,垂眸看她,沉默一瞬,又说,“以后如何谁预料的到,我只知道能走到今天不容易。”   周围寂静无声,广袤天地间,好像就他们一双人。   琬宜闭着眼,听他在耳边低声,“我在,遇山平山,遇海填海。”   --   第二天,晴朗好天气。   春东昨晚去见了翠翘,早上进门时神清气爽。谢安在二楼等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腿交叠搭在桌沿,食指上挂一串钥匙,晃一晃,叮当作响。   他推门,乐一下,“哥,来这么早。”   谢安淡淡点头,勾指让他过来,问,“认识王志吗?”   春东愣住,摇摇头,“没听过。”   谢安手扶着额,舌尖舔过后齿,“王二麻子?”   春东笑了,“这么说就知道了。这小子上个月发达了,豁出去赢了一大笔,好像有七八十两,捂在□□里严严实实的,说什么都不再赌,说要那这钱去混个名堂。后来去喝酒,有想熟人从他嘴里打探出来,他说他想买个官儿。”   谢安正了神色,“哪儿买的?”   春东一下没反应过来,缓一会才回过味,“真买了?”   谢安点头,“就一亭长。”他把腿放下,肘弯拄在膝上,眼睛盯着地面,“我就想知道,他这官是从哪里买的。你去查查。”   春东和他穿一条裤子长大,脑子转转就明白他心中所想,“哥,你怀疑谁?”   谢安牵扯一下唇角,“李太守家那位新公子。”   春东咂一下嘴,不明不白,“哥,你怎么想起要趟这趟浑水?咱们以前就说,不管官场的事,你前些日子不还说不理会陈磬,怎么现在却转了性?”   谢安拇指摩挲一下指尖钥匙,抬头看他,“我要成亲了。”   春东惊住,“什么时候?”   “七天后。”谢安唇角弯一抹笑,眼里罕见温柔,“这段日子,一点意外我都不允许。”   春东默一瞬,又问,“那以后呢?”   谢安舌顶一顶腮,忽的抬臂把手里东西扔出去,春东惊呼一声,堪堪接住,看见是什么,惊疑之色更重,“哥,你这什么意思?”   “不想在这待了。”谢安捻一捻指尖,“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春东咽一口唾沫,还欲再说句什么,忽然有人敲门。   雕花木门打开,德胜探头进来,“三爷,春东哥……程四爷到了。”   程四爷,原来也是大名鼎鼎一号人物。响马出身,靠不义之财发家,而后办了小九门。老爷子今年六十有余,花白胡子垂到胸前,仍旧富态之相,却不苟言笑。   他早把手中权力渡给谢安,平日里远居异地,并不过问这其中事。   今日来,实在难得。所为何事,人人也心知肚明。   春东拧眉嘀咕一句,“怎么什么事儿都往今天挤,他老人家也来了。”   谢安整理下衣摆,神色如常出去,“来的正好,要不也要去寻他。”   春东看他背影,恍然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眼里情绪复杂。   他本以为谢安说要离开是一时冲动,现在看来,并不是。   很难想象,他坚持了十几年的事业,多不容易才能混到如今风生水起,也曾经视之为骄傲,现在却甘愿为个女人全盘放弃。   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紫檀香木圈椅中,坐一位老人,双手伏在龙头拐棍上,眼盯着对面谢安。   他半弯身给程四爷添茶,看他眼神,这才落座。   程四爷不喜废话,开门见山,“我听说,陈磬来找过你?”   谢安颔首,“来过。”   他翘一翘小指,顿片晌,又道,“往年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对,但过去也就过去了,我年纪大,不爱看小辈打打杀杀。他性子泼皮,爱耍混斗狠,你担待。”   谢安垂眸,不言语。陈磬早被小九门除名,程四爷往日也并不待见他,换作以往,定不会帮着陈磬说话。现在却为此事来寻他,原因只一个,他那个太守的爹。   谢安看着砖面上纹路,心中冷笑。   程四爷看他,忽的戳一戳拐棍,“没听见?”   谢安终于开口,“陈磬若是冲我来,没关系。”   程四爷似是不懂,过好会儿才“哦”一声,“对,你身边有姑娘了。”他笑一下,问,“认真的?”   谢安抬头,十指交握在膝前,微微点头。   程四爷笑几声,“成,出息了,不错。”   谢安没什么反应,他又停下,眼中意味深长,“但民不与官斗,从你跟着我开始,我就告诉你这个道理。陈磬虽然只是外室之子,但李太守膝下除了个病秧子大儿子,就这根苗儿,并不是不重视。你性子不服输,让你放下脸面与他交好,我知道你做不到,但至少,不能撕破脸皮。”   程四爷抿一口茶,“女人和前程,孰轻孰重,你得拎清楚。”   谢安握紧手指,过好久,忽的一松,“四爷,我跟您十几年,其中恩情,这辈子忘不了。但现在,我实在觉得有心无力……”   程四爷听他说完,眸色越来越沉,终于冷声打断,“想收手?”   谢安看着他灰黑眼睛,缓慢点一下头,换来声冷哼,“我培养你费多少心力,你现在想走?没这样的道理。”程四爷凉凉看他一眼,站起身,不再多言,“我当你没说过,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安跟他身后,行至门口,程四爷回头,声音软一些,“我刚说过的话,往心里去。你也不小了,别冲动行事。我把话再撂一遍,想抽身?我不同意。其余的,你好自为之。”   ……谢安送他出门,直到马车远去,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春东跟他身边,小心看他脸色,想把钥匙还回去,被谢安摆手拒绝。春东舔舔唇,劝他,“哥,四爷都把话说到那份儿上了,没别的路了……”   谢安看他一眼,声音轻轻,“没路了,那就闯出来。”   春东愣住,谢安转身离去,只留一句,“王志那事,尽快办。”   春东不敢再惹他霉头,把剩下话咽回肚子里。   这事并不多难查,只三天便就有了眉目。王志就是个混痞子,几杯酒下肚,再找几个漂亮姑娘旁边陪着,一高兴了,称兄道弟,什么都吐出来,七十两银子买个亭长,他当作骄傲事儿来说。   背后人是谁,他最开始也藏的严实,后来兴到浓时,也吐出点蛛丝马迹。春东找人捆了他,恐吓几句,随意吓唬,王志便就说了实情。   果真是陈磬。   对此,谢安并没多意外。他不多说什么,只让春东把那份王志画了押的状纸快马加鞭交给李太守。   李太守是个好官,公正严明,对此事不会姑息。   后来的事,谢安没时间去过问。只听说陈磬被人从珠翠楼带走,当时狼狈,传为一场笑谈。直到成亲那天,他都没再出现过。   ……正月十五,满月当空,宜嫁娶。 第44章 十五   他们的情况特殊, 从自家门进自家门, 再者现在局势紧张,大操大办实在不合时宜, 商量后, 一切从简。   只请了一些重要亲朋来观礼,另在福满楼包了个场子, 宴请小九门的伙计。   琬宜从昨晚就没再见过谢安, 早起梳妆, 洗漱吃饭都是在屋子里,没踏出过一步。喜服是杨氏早就准备的, 原本是想给两个女儿, 现在给了她。   大红色, 艳丽又庄重。凤冠霞帔, 颈套天宫锁,胸挂镜, 肩披霞。   琬宜第一次这样浓妆艳抹,带着些羞涩和雀跃。   净脸开面,描眉抹唇,这些都是杨氏亲手来做。耐心细致,像是在嫁女儿。   没有别的女眷可依仗, 从头至尾只有杨氏陪着琬宜留在屋子, 与她闲聊解闷, 教她新婚夜要做什么, 轻言慢语, 不厌其烦。   两人并肩坐着,手交握,看着窗外阳光逐渐变的热烈,又逐渐变的温和。   ……最后只剩一缕残阳。   黄昏时分,日夜交际,阴阳相和。暮色像张网,将世界万物笼罩,泛淡淡金光。吉时。   院外锣鼓声忽的响起,吹吹打打,喜庆非常。有人燃起鞭炮,惹得鸡鹅蹦跳着躲,叫声杂乱高昂,似要冲破天际。   琬宜攥紧手指,小心呼出一口气。   平复了一白日的情绪,到现在才发现并无用处。心跳只在一瞬间就失了衡。   杨氏往外扫一眼,笑着拍拍她肩,“出了这门,就是我家媳妇儿了。”   琬宜随她目光往外看,窗棱把外面分成小小碎块,隐约可看见门口一抹高大身影。与她一般无二的红色,脊背挺拔,好像也正定睛往她这边瞧。   那人就要是她的夫君。她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一时失语。   杨氏叫几声琬宜名字唤她回神,又拿着红盖头落她头上,去牵她手,“到时候了,走吧。”   鞭炮燃尽,那边喧闹吵嚷传进耳朵,好像是春东的声音,正大声可旁边人笑闹说话。来的人比她想象中要多,小小院子热闹非常,她仔细分辨,听不到谢安。   琬宜整理思绪,应杨氏一声,站起身随她步子往外走。   脚步发软,像是踩在云雾上。   盖头挡住眼睛,只看得见脚尖前几寸土地,前路茫茫未可知,琬宜心中五味杂陈,欣喜紧张,慌乱无措,可许是因为嫁对了人,并没有不安。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鼻端有浓浓硝.烟味。   阿黄蹿到她脚边,仰头看她,琬宜弯唇。   临安有习俗,新娘子出嫁时脚不沾地,要由兄弟背进轿子,到了夫家,丈夫抱出。   杨氏和琬宜说过这事,她并没在意,只当这步也略过去,等心神稳些,就想要踏出门槛,却被杨氏一把拉住。她笑,“新娘子不能踩地。”   琬宜一滞,并未立即明白她话中深意,下一瞬,谢暨过来弯腰蹲她面前。   他回头,咧嘴笑,“对,得由我背。”   谢暨比刚归家时又壮许多,轮廓中有些谢安的影子。平日里也是雷厉风行的剽悍少年,刚见面时还对她吹眉瞪眼毫不客气,现在却很乖地把背给她,要背她出嫁。   或许因为日子特殊,琬宜比平日更加敏感,看他脚上黑靴,眼眶渐湿。心中酸涩的说不出话。   杨氏捏捏她指肚,琬宜这才醒神,由她搀着伏在谢暨背上。   他背着她站起来,肩膀仍有些单薄,但并不吃力。短短一段路而已,从西偏房到正房,杨氏的屋子做喜堂。   耳边些许风声,人群小声交谈,全成了背景,只有心跳声被无限放大。   谢暨往上颠她一下,笑着说,“姐,你太轻了。”   琬宜抿唇,还没说话,就听杨氏从后面追上来,小声骂他,“不是姐姐了,再不改口让你哥揍你。”   谢暨小声哼一下,没反驳。琬宜还含着泪,却也想笑。   再走几步,正房门槛就在眼前,身边传来熟悉气味。谢安从谢暨背上接过她,沉声说,“我来。”   他动作轻,琬宜并不觉颠簸,自然落他怀里,臂勾在他颈上。   谢安沉默着,脚步稳健,一手扶着她背,一手托着膝弯。琬宜从盖头缝隙中看见他腰上红带,上面还拴着她做的流苏,她指头动下,想去摸摸,被谢安握住。   他依旧目视前方,嘴上训她,“今天不许胡闹。”   手背肌肤感触到他掌心温热,琬宜靠在他肩上,听他言语,这才觉得身边世界是真实的。   她真的嫁人了……在经历了生与死,经历了逃亡,甚至一度万念俱灰之后,嫁人了。   嫁给一个看起来难以亲近,可在她面前肯伏低做小,愿哄她疼她的男人。   他脾气不好,可对她总是耐心十足。肩膀宽阔,能为她遮挡风雨,让人心安。   没多几步,走到天地桌前。大红喜烛摇曳着,杨氏面上带着止不住的笑,端坐一边。   谢安稳稳将她放下,外面人也都涌进来,围聚在两侧。他们没说话,但琬宜还是能感觉到在被许多目光注视,她生性羞涩,手指不由在袖里搅紧。   裙摆堆叠,在刚才动作中褶皱一块,露出绣鞋一角。谢安瞧见,蹲下帮她轻轻抚平,众目睽睽下,他旁若无人般自然。   起身前,手指轻轻点一下她脚背,旋即离开。琬宜懂他的意思,“我在,别慌。”   琬宜抿抿唇,往谢安身旁小心蹭一点,被他握一下指尖。肌肤接触间,传递的不止热度,紧绷心弦倏地松下,只一瞬间便就觉得舒缓许多。   琬宜低头看着自己裙摆上交.颈鸳鸯,心中想着,谢安是真的好,她也是真的幸运。   傧相高唱祝词,谢安带着她一同行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从此以后,这就是她名正言顺的家。   --   完成一切后,天已黑透,繁星点点,围绕一轮银月。   宾客并不在家里逗留,宴席定在福满楼,路途不近,谢安并没跟去,只让春东代劳。不多会,门外马蹄声鳞次响起,院里又恢复安静。   只剩门口一堆爆竹碎纸,阿黄从中打滚而过,沾一身红色。   杨氏并不一板一眼,按着习俗在被上洒了花生,再送来生饺子和合.卺酒,便就退出去。谢安原本的屋子做喜房,现在偌大空间,就他们二人。   屋里家具被褥都是崭新,每一件都是琬宜亲手挑选布置。谢安不挑,她说什么都说好。   琬宜坐在炕沿,谢安与她对面站着,眼睛落在她身上,只是笑,不动作也不说话。   过好久,他才终于把盖头撩起,喜秤丢在一边,手指抚上她脸.颊,轻轻摩.挲过。捏一捏耳.垂,而后爬上沉重凤冠。谢安哄她,“帮你弄?”   琬宜咬唇,点一点头。   他动作温柔,虽是第一次接触女人发饰,但并没多扯痛她,只稍显缓慢。琬宜不急,安静等着他,手交叠放在膝上,长睫低垂。   谢安眼睛在她脸上流连,鼻子,眼睛,怎么看也看不够。   烛火轻摇,屋内充盈女子香味,气氛说不出的让人心中酥颤。   摘下沉重发冠,琬宜轻松许多,没有簪子的束缚,长发从肩头随意披散下来,微微带些卷曲。长及腰,柔滑顺亮,触感极好,谢安爱不释手。   他把琬宜鞋袜脱掉,又扯了她外衣扔在一边,夹着腋下让她坐自己怀里。这个位置刚好,谢安低头就能看见她红.唇,抹了口脂,她从未用过的鲜嫩颜色,娇艳欲滴。   他手指搓搓,忍不住覆上去,狠狠揉弄几下。口脂晕开,在唇角多一抹浅红,琬宜眼里晶亮,被他束缚动作不得,无助看他。   谢安弯唇,轻咬一下她唇.瓣,说,“好看。”   琬宜不知所措,为躲避视线一劲儿往他怀里缩,却只是羊入虎口。谢安以往对她也爱亲近,但始终保持底线。今日洞房花烛,他压抑许久,不再有顾忌。   吻上她唇,先含吮一会,而后便就长.驱.直.入。琬宜被他用掌圈在怀中,只能仰头被动承受,慢慢便就喘不上气,xiong.前起起伏伏。   谢安往后退一点,给她喘息机会,眼眸含笑,笑骂一句,“小废物。”   他手并不老实,顺着衣裳缝隙爬上,在肚.脐附近打了个旋,又转到背后去解她小衣的带子。琬宜乖顺伏着,不敢乱动,只脸颊愈发粉嫩,羞答答,好似含苞待放。   谢安手指灵活,几下解开系扣,绯红肚.兜扯落在一旁。   琬宜眼里雾蒙蒙,脑子却还清醒,看他熟练动作,心里倏地一紧,睁眼望他。   谢安心思转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哼一句,“放心吧,没别的女人。”他掐着她下巴,嘬她侧脸一口,“以后也不会有。谁能有你好。”   琬宜手指攥紧他前襟,没说话,谢安又道,“你有个肚.兜在我手里。”   这话无头无尾,琬宜细想好久,才终于回过味儿来。脑中一声惊雷乍响,她唇开合半天,说不出话来,连脖颈都变得粉嫩。   “害什么羞呢。”谢安笑着把手掌放她颈后,rou.捏一下,“要不让你也摸摸我的?”   琬宜不明所以,但想也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抗拒着谢安握着她的手腕,往后抽。但那点力气实在太小,谢安轻松制伏,带着她不由分说来到下.面,声音沉沉,带些戏谑,“有什么感觉?”   琬宜身子都在颤,狠命往后退,谢安搂住她身子,带着她躺下,牙齿啃咬她下巴,声音含糊,“猫崽儿似的胆子,怕什么。”顿一下,他又说,“怕也躲不过。”   琬宜皱皱鼻子,往外推他,“……有点重。”   谢安弯唇,听她话坐起来,随后利落几下扯落衣裳,露出精壮xiong.膛,上臂肌肉分明。他笑着拽住琬宜上衣下摆,不等她抗拒,手上便就动作。   不多会,再没遮掩。   琬宜手腕被他攥住,只能由他眼神在身上肆无忌惮打量,嗓子里溢出声呜咽。谢安手指往下捏一捏她纤细脚.踝,精巧细致,好像一碰就会断。   他笑着亲她眼睛一下,“太瘦了,怕待会给你折腾断了。”   琬宜瘪唇看他,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好半天憋出一句,“你轻点……”   谢安怕她冷,把被子扯过来盖住肚腹,声音沉沉,带些暗.哑,“尽量。”   “……”琬宜欲哭无泪,想躲又躲不得,只能手指掐着他肩膀,胆颤等待。   ……   他并不粗鲁,对她耐心温柔,除去开始疼痛,而后便就是说不出的感受。琬宜没有精力去措辞描绘,只看着眼前房顶似是也在晃动。   红烛被燃尽,屋里只剩淡淡月光。   他汗滴在她xiong.前,灼烫,耳边有粗重喘.息。   朦胧中,琬宜只感觉他含着她耳垂,恨恨说一句,“恨不得把你吞进肚子里。”   而后事情,她便就一无所知。   第二天,叫醒她的是院中鸡鸣。晨光熹微,面前是男人的锁.骨,下面是大片壮硕肌理,紧贴她的,未着寸.缕。肌肤相贴,琬宜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以往,别人叫她沈姑娘。以后,她是谢夫人。   --   生活照旧,对琬宜来说,只是换了个屋子去住。柴米油盐姜醋茶,琐碎生活,重复照旧,可因为与对的人相伴,并不觉得枯燥无聊。相反,每一天都是享受。   谢安食髓知味,蓦一开荤根本节制不住,每晚带着她翻来覆去,琬宜第二天早上腿都是软的。他倒好,依旧神清气爽,看的人牙痒痒。   二月春风,仍带着料峭春寒,却吹开了院里的花儿。   一切似乎都变的生机勃勃.起来。   这段日子,程四爷一直紧盯着谢安,但陈磬并不在临安,自然不会发生什么事。程四爷以为他就是年轻人一时冲昏头脑,新婚腻歪一阵,以后便就能收住心,并没在意。   但暗地里,谢安已经把手中权力尽数渡给春东。在一走了之之前,他必须善好后。   春东最初时百般推拒,后来也接受了这一事实。他不舍,但也知道或许这样对谢安来说,是最好的一条路。他们不一样,谢安有家,有责任。   家里原来就养着一匹黑马,正值壮年。为方便,谢安又买一匹,送给谢暨。   琬宜和杨氏知道他心中所想,对要离开之事并不反对。杨氏在这片土地生活一辈子,也曾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决定与他们一起。   本就是一大家子,离开了谁都不完整,谁离开了都是漂泊浮萍。   ……只差那么几天。   临安某处,陈磬新宅中,他正半敞衣衫靠在榻上,怀里靠一个柔弱女子,被缚住手腕,在他怀里扭动挣扎。   他胸前还有伤,被她不知轻重一蹭,疼的倒吸一口冷气。   陈磬竖眉,毫不留情将她推下去,冲着左脸就是一巴掌。   女子倒在地上,脸颊肿起,含着恨意看他。   陈磬被她眼神激的怒火中烧,冷哼一句,“装什么贞洁烈女,老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要是脑子好使点就好好侍奉老子,给你吃香喝辣,要不然,剁碎了你都没人知道。”   女子咬牙切齿看他,“卑鄙小人,不得好死!”   陈磬眯眼,抓起手边酒壶砸在她身边地面,碎瓷溅起,划伤她脖颈皮肤。   女子破口大骂,无非强抢民女丧尽天良之类,听的陈磬烦躁,冷笑一声,喊人带她下去。随从进来,掐着女子胳膊拖走,快到门口,陈磬忽然想起什么,又唤住他,“听说谢安前段时间娶了妻?”   随从敛眉应是。   陈磬舔一舔嘴唇,眯眼抚上胸前伤疤。   因为上个月谢安那一封信,他差点没被他爹打死,李太守对他极尽失望,若不是因为他那个体弱的大儿子早逝,他怕是再没有出头之日。这个仇,他记在心里。   过好一会,他往后靠在榻上,撩着眼皮看窗外,冷声道,“吓吓她。”   他笑一声,“动他的女人,是不是比动他更有趣。” 第45章 惊马   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雨, 早上起来, 空气湿润,溢满泥土芳香。   过年时买的那群鸡崽儿已经快长大,还有以前的那些,加起来浩浩荡荡好大一群。眼瞧着离开日期渐近,总不能把它们晾在这里自生自灭, 杨氏前几天开始便就盘算着卖掉。   往城里跑了三次,总算处理了大半, 现在就剩四只鸡和一只白鹅。   没了它们叽叽喳喳, 院里过于安静, 让人不习惯。阿黄没心没肺, 但近日也生出几分颓靡, 总爱趴在空荡荡鸡窝里,没了往常活泼爱动。   吃过早饭, 杨氏便就准备去城里最后一次, 琬宜记着谢安说不让她独自一人的话,自然跟着。   两人穿戴好,提着篮子出去, 转身锁好门。铁锁历时已久,上面锈迹斑驳, 杨氏弄好后用帕子擦擦手上污迹,笑说一句, “也是该换新的了。”   琬宜抿唇笑一下, 踮脚往院里张望, 看见懒洋洋从篱笆里跳出来的阿黄。它打个哈欠,前腿往前爬伸了个懒腰,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   琬宜冲它挥挥手,“老实看家,一会就回。”   杨氏挽住她手臂,抬头看天,“走吧,快的话,晌午过了就能回。”   琬宜点头,二人往东走,踏上小路。荒无人烟的地方,偶尔飞过一只鸟,更显幽寂。琬宜觉着无聊,说说笑笑与杨氏解闷子。   离开日子已定好,就三天后。趁着夜走,往西,去谢安曾和她说过的地名,叫昆山。   琬宜偏头看着杨氏,“娘,昆山什么样子?”   杨氏凝神想一会,轻声道,“我也不太清楚,只以前看见过几个那边的人。许多外族的,与咱们长得不很像,鼓鼻凹眼,白的吓人。说话的时候,舌头爱打卷儿,听不多懂。”   琬宜“啊”一声,有些惊奇。   过会儿,她又问,“听说那边有个西北王,是藩镇?”   杨氏颔首,“昆山再往西就不是北汉国土,那边匈奴铁骑猖獗,不时袭边,是重镇。西北王拥兵自重,再加上当年开朝建国有一番功绩,明面上还称臣,实际上并不受朝廷管辖,只进贡罢了。”   琬宜暗自嘟囔声,“以往没听过,竟还有这样地方。”   杨氏拍拍她手,“西北毕竟偏远,皇帝有心无力。”   琬宜应一声,转而不去想这个,又问起别的事,“娘,那咱们到昆山,做什么去?”   杨氏笑睨她一眼,“做什么不成。”   她掰着手指跟琬宜数,“咱们银两不短,到那里买个小宅院,前面开个铺子,便也就够安家了。又不愁吃穿,不慕奢侈,平淡小日子就够了。到时候,咱娘俩卖包子去,早上开门晌午收摊儿,晚上在家里逗孩子。”   琬宜听她提起这个,面色不由泛红,杨氏眼神瞄她肚子一眼,伸手拍一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   琬宜不好意思,撒娇摇她手臂一下,杨氏也不再逗她,含笑看向前方。   黄土路,两边枯树泛新绿,田地里零星几朵小野花,风寒。琬宜摸摸冰凉鼻尖,拢紧了袖子。杨木步摇边垂几颗小珠子,在她发上绾了一个妇人髻。   ……过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到。   前几日收鸡鸭的那人并没来,杨氏带着琬宜在集市上从头到尾转了圈,没找着再干这活儿的。今个不是赶集日子,街上人并没多挤。   提着篮子走过一个卖鱼的摊铺,杨氏拍一下脑门,低语一声,“这脑子,忘了李家婶子。”   琬宜不认识她口中那人,杨氏也没打算解释,直直拉着她往一条小巷子里走。   巷子并不宅,可供五人并肩而行,两侧住着人,有的人家敞开门,充满农户气味儿,说不上好闻难闻。琬宜小心绕过前面那滩被泼出来的水,回头看了眼。   街上还是那副样子,不时有人打巷口经过,有孩童嬉笑声远远传来……好似并无异常。琬宜蹙眉,只当自己这段日子心弦紧绷,敏感过度,竟错觉有人暗中跟着她们。   杨氏担忧瞧她,“怎么了?”   琬宜轻呼一口气,摇摇头,但小心为上,还是说了句,“娘,咱们快点弄完,早回家。”杨氏点头,没有异议。   李家婶子住巷尾,原是杨氏相熟,家里养许多鸡鹅,靠着卖蛋为生。两人并没多话,寒暄客套几句,数了个头付了钱两,便就告别离开。   杨氏对这边路熟悉些,领着琬宜左拐右转,没一会又回到主街。琬宜拨一下耳边碎发,心中松快许多,经刚才那一折腾,就算真有人跟着她们,想必也会被甩掉。   面前十字路口,不是繁华地段,只几个商铺,幌子在风中招摇。   杨氏左右看看,带她走了西边那条路。   琬宜小步追随,眼睛无意扫过对面小楼。飞檐翘角,镂空雕花窗,在一众寒酸小房中显得格外招摇。   上面晾绳上挂着几件女子衣物,轻薄至极,颜色鲜嫩,看着布料极少。   她脑子一动,忽然反应过来,这好像是珠翠楼的后门。   正出神,忽听里头隐隐约约传来声女子高亢尖叫。琬宜倏地脸热,别眼不再看。   几丈之外,陈磬勾起嘴角,透过窗户打开缝隙看着外面,眼里浓浓兴味,手中还捏着一女子丰润胸前。   又揉捏几下,他伸手推开怀里姑娘,又勾勾手指让旁边随从过来,似笑非笑,“瞧见没,刚才跟丢的那俩人,又撞咱们眼皮子底下来了。”   随从定睛看,瞧见她们背影,他眼色一沉,小声请示,“罄爷,那小的这就去了?”   陈磬面容闪过丝阴狠,“干脆利落点,别手软。省的等爷去小九门显摆的时候,没话儿可说。”   ……   再走一炷香左右,眼瞧着就又到闹市。过了前面街段,没多久就是城门。   琬宜抬眼看看天色,日头还偏东,没到正午。她看前面不远处有卖小馄饨的摊子,跟杨氏打商量,要不去吃一碗算了,省的做饭麻烦。   杨氏同意,又念叨一句,“不知有没有卖煎饺的。”   琬宜弯唇笑,又和她耳语几句,气氛本正轻松和谐,可忽然间,她心里一紧。   身后似是传来哒哒马蹄声,速度极快,愈来愈近。琬宜似乎能清楚听见马鼻中喷出的气息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就在耳边。   杨氏皱眉,“谁把马骑这么快,也不怕撞着人惹祸。”   她话说的轻巧,只当有人遇急事,着急赶路,但琬宜心中却隐隐有预感,没那么简单。心头不安渐渐扩大,她脑中忽然一闪而过那日看花灯时,故意拿肩撞她那人的身影,还有今天在集市,似乎在尾随她们的几个黑衣人。   琬宜下意识攥紧拳,艰涩咽一口唾沫,低头看地上影子。   黑点愈来愈近,像离弦的箭,抵挡不住,只能无助等它过来,而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呼吸吃力,整个人被恐惧笼罩。琬宜指尖冰凉,想尽力抬起手,却好似有千斤重。   杨氏对此并无知觉,察觉她异样,偏头看一眼,被琬宜苍白面容惊住。   她倒吸一口气,伸手想去拽琬宜胳膊,可还没碰到,就被一把推开。力道之大,杨氏往后退几步,后背狠狠撞在墙上,她慌乱抬头,看着那匹朝着琬宜踏过去的黑色高马,惊叫出声。   琬宜摔在地上,手撑在身后,碎石把手心划出深浅血痕,却感觉不出疼。   眼前一切失去颜色,恍惚能听见杨氏尖声唤她名字,人群中有人大声喊让它停下,剩下的就是一阵比一阵急迫的马蹄声。   心脏在胸腔中急速跳动,从没这般快过,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处的血脉,在剧烈往外鼓动。   琬宜浑身发冷,想动,却没力气,也再没时间。   那匹骏马朝她疾驰过来,在瞳仁中渐渐放大,琬宜只觉得眼前都是它的影子。她嗓子已经说不出话,只来得及在最后时刻抬臂挡在脸前,眼睛酸疼,没泪。   感官上有许久许久,实际上,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预想中疼痛没有袭来,马仰脖嘶鸣一声,后蹄在路上荡起大片尘土,前蹄高高扬在空中,定格。琬宜被灰尘呛到,忍不住捂唇狠咳。   马背上那人勒紧缰绳,使力带着它转了一圈,调转方向。   他没留只言片语,只往后抽了一鞭子,又原路返回。   琬宜迷蒙着双眼,似是看见那人在最后回头冲她勾了下唇角,眼神诡异。   一切结束,她脱力,软软倒在地上。泪终于从眼角滑落,只觉劫后余生。   杨氏疯了一样冲到她身边,扶着她背靠自己怀里,边用手小心在她身上摸过看有无伤痕,边哽咽叫她名字,“琬琬?”   琬宜手指攥着她袖子,半晌才缓过劲来,轻声唤一句,“娘。”   她看着消失在街头的那个小黑点,唇干裂,舔一下都觉得疼。又过一会,琬宜站起来,没拍身上尘土,直直牵着杨氏的手走到街对面,“娘,咱们去找谢安。”   --   小九门的人都识得琬宜,见她样子,不敢耽搁,冲进屋里去请谢安。   春东又急又吓,粗着嗓子跟在她身后问,“嫂子,谁欺负你了?”   琬宜强颜笑一下,“没事。”   杨氏没说话,只扶着她手臂,又接过旁边伙计递来的茶水,喂她嘴边。温热暖流滑过喉头,琬宜这才觉得好了些许,杯子还没放下,二楼忽然传来猛力关门声音。   她抬头,看着谢安飞速下楼,他来不及走楼梯,在拐角处撑着栏杆跃下,几步到她面前。却不敢再动,只定定看着她,眼中惊诧心疼。   琬宜咬一下唇,一路委屈全都涌上心头,手去扯他袖子,“谢安……”   破碎两个字,听在耳中,谢安觉得心都在颤。他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没敢开口问什么,只先忙着哄慰她,手抚着背,一下一下,缓慢轻柔,“我在,就在,别慌……”   身周全是人,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们,到底不方便。杨氏让他们去楼上细说,自己则跟着春东到楼下雅间,稍歇脚缓一缓心神。   琬宜手脚发软,谢安干脆直接抱着她上去,到二楼厢房,反手关上门。   墙角一张小塌,谢安放她在上面躺好,脱去鞋和外衣,拿方干净毯子盖她身上。他蹲在琬宜面前,握着她手,等她平复好心情,哄着她说出事情经过。   琬宜不敢隐瞒,从头至尾事无巨细说完,看着谢安脸色越来越沉。眼中暴虐戾气,让人胆战心寒。   她惊慌握住他指尖,“怎么了?”   谢安呼出一口气,俯身吻一下她额头,停留许久,下滑到唇角,吮去刚滑落的泪。他声音低低,“别怕,先睡一会,待会送你回家。”   琬宜听出他话外之音,问,“你不回去?”   “我得解决点事。”谢安捏一捏她指肚,“让人跟着你们娘俩,再把谢暨叫回来,不会再出事。”   琬宜看了他半晌,最后轻轻点头,应一句好。 第46章 突变   小九门大堂里, 平日这个时间,早就客满盈门, 人声鼎沸。现在却清了场子,安静只听得到茶水斟进杯子的声音。   谢安坐正中央的桌子边,指尖滑过青花瓷壁, 目光落在沉浮茶叶上, 神色不明。   所有打手都在后方站着, 眉目沉沉, 屋子里气氛压抑。大门敞开,却没哪个行人敢往里看一眼。   过好久, 春东从门外进来,耳语一声, “哥,人来了。”   谢安撩起眼皮看向外面, 等一会, 便就见着陈磬身影。今日穿了身白衣,手拿把作势的折扇, 道貌岸然。后面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 粗略数一下, 不止十个。   有备而来。   谢安指节敲了下桌面, 站起身。   陈磬笑着拱手, 出言就带着挑衅, “哟, 三爷今个还有空在这喝茶等我……令夫人无事?”   谢安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劳烦挂念。”   得不到预想中反应,陈磬撇嘴,“嗤”一声,撩袍子坐下。后面随从一字排开。   他反客为主,不待招呼,自然勾过茶壶,慢悠悠给自己斟半杯,撅唇吹吹,小抿一口。谢安走至他身边,侧身站着,手撑住陈磬肩膀,问一句,“茶如何?”   这姿势挡住后面人视线,陈磬顿一瞬,略感不安,抬臂想要拨掉谢安的手,面上仍笑,“三爷今时不同往日,六安瓜片当闲茶,佩服。”   谢安牵唇,“喝完了?”他不等回答,手往下握住陈磬手腕,音调平淡,“那就算算账吧。”   陈磬一惊,但还没等反应,谢安已经动作。他突然掐住陈磬小指往下狠狠一掰,骨头碎裂声想起,伴随一声惨叫,电光火石间,又用手肘击中他眉心。下一瞬,扯回来,双手罩在头上左右一扭,陈磬第二声只留在嗓子眼,便就昏过去,额头砸在桌面。   后面随从大惊失色,剑齐齐出鞘对准谢安背后,脚步没来得及动,便被春东带着人迅疾从后面包抄绑起。一时间,屋里都是铁器掉落砸在砖面上的铿锵声和膝盖触地的闷响。   陈磬嘴里无意识往外吐出一口血沫,谢安按一按自己虎口,冷声吩咐,“带到地窖。”   --   过半晌,陈磬终于悠悠转醒。头晕沉沉,太阳穴撕裂一般,左手小指奇异翘起,随便动作就觉得浑身车轮碾过的疼。   他暗骂一句,喘粗气睁开眼,打量周围景象。黑暗潮湿,墙角生满黑色斑驳,壁上几盏摇曳灯烛,其余地方挂满铁链长鞭。   陈磬心一凛,蓦的明白过来此时身处何处,是小九门的地下刑堂。   当年,程四爷就是在这里赏了他四十鞭,要了他半条命。现如今故地重游,只觉浑身汗毛竖起,背上瞬间布满冷汗。   陈磬咽一口唾沫,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偏头看向后方。果不其然,红木圈椅中坐着一人,正抱臂冷冷打量他。   谢安隐在暗色中,冷哼一声,眼看着他吃力坐起,大汗淋漓倚着墙壁。   陈磬用未伤的手撑着滑腻地面,强作镇定,“你想做什么?”   谢安起身,缓步走过去,蹲下,看着他的眼睛里戾气毕露,“弄死你,信不信?”   陈磬倒吸口气,神色显露一瞬慌张,抖着声音答,“不可能。我外面十三个随从,你动不了我。”   旁边传来声冷笑,“那就把你们都送上西天。”   闻言,陈磬筛糠般一抖,双眼有一瞬的失神。   以谢安性子,逼急了,杀人夺命,这事他不是做不出来。舌尖有一丝血腥味,他这才发现双唇已经干裂出血,面前谢安仍旧冷脸看他,陈磬第一次知道后悔。   他急促喘息几口,仰靠墙壁上扯住谢安袖子,“何必如此,咱们本也是兄弟……”   谢安轻笑一声,从袖子里抖出一柄短剑,扔了剑鞘,刀刃抵在他脖子上,缓缓道,“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该动老子女人。”   剑身锋利冰冷,陈磬慌乱往旁挪动两步,谢安不语,手微动,步步紧逼。   陈磬喉头滚动,濒临绝望看着谢安,能感觉到抵在颈上的刃正满满割破皮肉,有温热液体顺着脖子往下,流进衣领。空气中充满腥气。   陈磬想说话,但几次开口,牙齿快要咬着舌头,最后终于支离破碎吐出一句,“三爷,我知道错了。”   他咬咬牙,把指上玉扳指摘下来,塞在谢安手心,“我千不该万不该没看好下人,让他惊马吓着了嫂子,我给您赔罪。这扳指是御赐物件,少说二百两银子,您拿去,算我赔礼道歉。”   手心中物件冰凉,带些湿气,谢安扯动一下嘴角,手下动作更狠。血流急涌而出。   陈磬嘶哑叫一声,双眸已经血红,他瞪大双眼,忽然猛力扯住谢安衣领,“三爷,有件事您知不知道。”   他不等谢安回答,急急说出下一句,“嫂子底细不清不楚,我用尽方法查不到,前些日子在我爹公案上看见朝廷发下来的追捕告书,画上女子像极了她!”   陈磬没察觉到谢安脊背僵直,语无伦次说出自己猜测,“三爷,她是不是就是广郡王那个出逃的女儿?这不无可能!”   话音落后,除了他自己粗重喘息,半晌寂静。陈磬小心往后动动脖子,躲离刀尖,额上汗珠滚滚流下,渗进颈上伤口,痛的钻心。   他仔细观察谢安面色,可除了漆黑眼眸中的冷意,什么都读不出来。   直到最后,陈磬终于察觉到谢安把短剑移开,收进剑鞘中。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软成一滩泥的陈磬,“你说的对,我现在不能动你。”他扬下巴指一指门口,“你走吧。”   陈磬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一瞬的放松让他浑身瘫软。生怕谢安反悔,连滚带爬撑墙站起来,往外踉跄走,快摸上门栓,忽听后面淡淡声音,“这件事,除你外还有谁知道?”   他回头,“没旁的人。”   谢安颔首,指尖捏着那枚扳指,缓缓转动,“走吧。”   陈磬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着外面大亮天光,简直重获新生。他往外踏出一步,又转身问,“那咱们这算两清?”   谢安玩味看他,舌尖滑过后齿,意味不明笑一下。   陈磬当他答应,松口气,神色自然些,“过去是我年轻气盛,对不住您。往后路,咱们相安无事。”   谢安依旧不说话,门口透过日光正好落在他脚尖前,有细小尘埃在那束光线中打转,高大身形成了暗影。陈磬怕了他的阴狠无常,不敢再多留,合上门匆匆离去。   里面,谢安定睛看着眼前地面,过片晌,狠狠将手中扳指掷向对面墙壁。声脆响,粉碎。   他抬头,眼中杀意毕现。   --   回去时,琬宜还在睡。被子拉到下巴处,发还没来得及拆,松垮搭在枕头上。   谢安坐旁边看她睡颜许久,不舍打扰,不敢动作。   直到天擦黑,琬宜才渐渐转醒,掀开眼皮便就看见守在旁边的暗影。她先是一惊,待谢安手掌抚上她额头时,才又安下心。   琬宜双手握住他手腕,用脸颊蹭蹭,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暗哑,“你怎么才回来。”   谢安半跪在地上,肘部拄着炕沿,任她攥着自己,温声,“早回来了。”他用另一只手捏一捏她鼻尖,“娘说你睡了一下午,小懒蛋。”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没……辗转好久才睡着的。”   闻言,谢安沉默一瞬,俯身把她搂进怀里,轻吻一下她唇角,“是我错,没照顾好你。”   琬宜没见过他这样的时候,愧疚自责,带些许脆弱,敛去所有锋芒。让人心疼。   她动动唇角,也环住他的背,喃喃,“没事的……你看我不挺好。”   谢安闭紧眼,亲她鬓发,却没说话。   过好久,他又开口,“我早该解决他的,免了后患就好了,是我还不够周全。”   琬宜不明所以,轻声问,“他是谁?”   谢安不回答这个,偏了头噙住她下唇,温柔吮吸一下,声音轻轻,“我们家琬琬受委屈了。”   琬宜眨眨眼,把头埋进他肩窝,嘟囔,“谢安,你今天怎么这样,都不像你了。”   谢安笑,又亲她一会,才扯过她脱在一边的衣裙,抱她起来,给她穿好。   屋外最后一丝光芒也隐去,没点灯,几乎一片漆黑。琬宜没谢安那么好的眼力,看不清东西,眼前朦胧胧的,只乖顺任由他动作。   穿戴好一切,谢安把被子剥到一边,脚放在自己腿上,给她穿鞋。杨氏做的那双棉鞋,颜色灰扑扑的,又笨又重,不很好看,琬宜只在最冷的那段穿过,她到底爱美,不喜欢穿这个。   她抿抿唇,手抱着谢安胳膊,“换一双好不好?”   谢安不听她的,几下穿上,又掐着她腰放在地上站好,问,“是不是还没吃饭?”   琬宜跺几下脚,闷闷答一声,“回来就躺下,都忘了。”   谢安捏下她耳垂,环着她腰往外走,“别耍性子,穿这鞋不冷,要不冻着。”   琬宜小声辩解,“本来就不那么冷了。”   谢安拧眉,“夜里风寒露重,你细胳膊细腿的,吹阵风就该伤风了。”   琬宜终于意识到他画外音,仰头问,“我们夜里要出去?”   谢安脚步微顿,转身面对着她,手抵在她肩膀上,额头相触,“对,今晚就走。”   琬宜“呀”一声,“可是我们都还没准备好。”   谢安轻咬一口她脸颊,“没什么好准备的,什么都不要了。”   琬宜睫毛颤颤,酥麻扫过他眼底,“要带阿黄。”   谢安笑,“随你高兴。”   短暂沉默一瞬,他又说,“我还有些事,你先和谢暨一起走,明天天亮我就能追上你们。”   琬宜诧异问他,“还怎么?”   谢安不想让她听闻这些肮脏,只回答,“场子里的事。”   琬宜点点头,也不再问。早就有了心理预期,她接受的很快,只临出门时回头又看看屋子,心底有些酸涩不舍。   谢安见不得她失落表情,弯身把她托起来,让她坐自己臂上,抱小孩子一样的姿势,用鼻尖触一触她脸颊,“把眼泪憋回去,敢哭就弄你了。”   琬宜本还没什么,可听他这话,心里难受,泪就要涌出来。   谢安看着她盈盈眼波,无奈叹口气,吮她唇瓣,“哭什么,只要咱们在一块儿,哪里不是家。”   琬宜抹一下眼角,低声问,“那咱们还会回来吗?”   谢安哄着她,“要是有机会,肯定带你回来。”   过一会,她平复下来,被谢安领着去厨房吃饭。最后一餐,依旧是原来熟悉的味道,却总有些食不下咽。以往温馨灯火,明天起,就再也不回被点亮了。   戌时刚过,谢安便就送他们上了马车。水和吃食早就备好,为了她们舒服,里面铺厚厚一层棉被,够宽敞,能坐能躺,倒不会觉得不适。   谢暨掌着缰绳,正襟危坐,听着谢安跟他嘱咐,“赶路时千万不要急,不要惊马,别打瞌睡。一路往西走,不要停,天亮的时候能到浠水城。城郊有树林,你停在那里等我,我会追上来。”   谢暨一一应着,短短几日,却已褪去不少少年青涩,看着沉稳许多。   谢安拍拍他肩膀,“娘和你嫂子,今晚就托付给你。”   他郑重点头,“哥,你放心。”顿一下,谢暨担忧看他,“哥,你也小心点。”   谢安颔首,看谢暨挥鞭,目送他们远去。琬宜从车窗中探出头,他笑一下,摆摆手,让她回去。   马车渐行渐远,终于月色下成为个模糊轮廓。谢安捏紧手中刀柄,转身隐进夜色中。 第47章 远走   天幕黑沉, 月光浅淡,风吹过一朵云,挡住半边月色。谢安蹲在墙头,眼皮半撩看底下灯火阑珊。   这个点儿, 下人大多睡了,就陈磬的正屋里,窗上还映着剪影。   谢安用牙齿包住下唇,轻轻磨蹭, 顿一瞬, 而后纵身跃下。他脚步声轻轻,隐在风里, 屋里人不知道他的到来。   今日事让陈磬怒火中烧,没了翻云覆雨的兴致, 只坐在桌边沉脸饮酒。旁边陪侍一个随从,弯身给他布菜。黑衣包身,面容熟悉,赫然是那日驾马之人。   半杯进肚, 陈磬咬牙切齿骂一句, “这个仇要是不报, 我誓不为人!”   随从附和,“今日还是太过大意,让他占了上风, 下次要更防备些, 定不会如此。”把酒满上, 他恭维,“谢安不过是个混子,再怎样也比不得您,罄爷不必如此动怒。”   这话让陈磬舒坦许多,他哼一声,眼睛眯起,“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留情面,马再跑快点,碾死那个小娘们,看谢安还怎么跟我耀武扬威。”   随从抱手请罪,“是属下失职。”   陈磬摆摆手,“不怪你。”他又抿一口酒,冷笑,“反正来日方长……”   屋外寒风凛冽,谢安靠在墙壁上,懒散听着里面对话,手中把玩那柄短剑。他耐心等待着,黑裤紧裹着小腿隐进靴子里,目光冷静,沉稳像匹狼。   不知何时,天边云散了,再抬头,月已不见。淅淅沥沥,有小雨落下。   屋内传来响动,谢安慢条斯理把刀收进袖子里,侧迈一步挡在树后,看着房门被打开。随从出来,轻轻合上门,抬手揉揉眉心,往谢安的另一侧缓步离开。   刚走两步,倏忽间,不知什么东西擦着耳朵飞出去,砰的一声击打在对面砖墙上。他惊诧瞪大眼,耳边残余的都是刚才急促的破空声,缓一瞬,随从猛地回头,低喝,“谁!”   没人回应。他把手按在腰间剑鞘上,敛着眉往后方走去,却只见树影婆娑,空无一人。   随从舒一口气,只当自己崩太紧,有了幻觉,不在意地转过身。可脚跟还没站稳,便就有人不知从哪里跃出来,膝盖往上狠狠一顶,正中他后腰。骨骼移位声清楚响起,随从没来得及开口呼救,又觉脖颈上一凉。   他颤巍巍低头,一柄短剑。昏暗灯光下,光芒暗哑,却更显得摄人。   随从颤声开口,“来者何人?”   谢安并不回答,只手腕翻转,剑尖对准他喉咙下侧,臂环着他腰扯进后面树丛。刷啦一声响,屋前空荡,似是从未有人来过。   下一刻,陈磬推开门,拧眉看着空地一会,嘲讽勾起唇角,又进去。   他刚听见屋外传来窸窣声音,还以为是有人来寻仇,现在看,只是错觉。   高大榕树下,泥土坚硬,有遒劲根木突破土壤,在地上画出弯曲印迹。谢安松手将随从丢在上面,不等他撑地想要坐起,便就用膝盖抵住他胸前,将人牢牢压在身下。   随从惊颤,黑暗中看不清对面人面容,他重复前面问话,“你是谁?”   谢安舔一下唇角,反问,“那天的马,是你骑的?”   这话出口,随从一抖,随即反应过来,眼珠瞪大,“谢安?”   头顶上方传来声呵气,冰冷剑刃顺着下巴滑到眼下,随从咽一口唾沫,眼皮往下看着短剑,呼吸吃力,却听谢安又说,“巧的很,倒省的老子费力去寻你。”   他大惊,急促喘几口气,翻身爬起来跪在谢安面前,猛磕几个头,“三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吧,小人也不过是听命行事,没旁的选择。”他抬眼看着谢安,颤声道,“都是陈磬的主意,与我无关。三爷您是明白事理的人,请体谅体谅小的难处吧……”   谢安牵一抹笑,颔首,“我知道。”他顿一瞬,“待会就去找他。”   随从放松不少,肩膀塌下来,后背全是冷汗。他刚想爬起来,又被人扶住肩膀,很轻柔的力道,问,“你们罄爷大多什么时候睡?几人跟着,有无特殊安排?”   随从不敢扯谎,一五一十道,“一般子时才睡,熄灯后两人轮班值守,无别的安排。”   谢安挑眉,手臂上抬,使力割破他脖颈皮肉一道开口,淡声道,“多谢。”   随从失色,用手去抓刀刃,“你不是放过我了!”   谢安眼皮下垂,向后把他抵在树干上,手下力道更重,“你怎么就不知道放过我女人?”   随从喉中只能发出残破声音,惊恐盯着谢安面无表情的脸,听他在耳边轻轻说,“毕竟老子就是个市井混混,你有胆子碰我媳妇,我就有胆子弄死你。怎?”   再然后,不等回答,手起刀落,地上歪斜的人再无生气。   谢安站起身,睨过随从一眼,拍落裤脚尘土,提剑往正屋走去。   陈磬今夜受了伤又喝了酒,睡的比平日早些,里面已经没有亮光。门口果真守着两个人,歪斜靠着,正小声聊天。   谢安暗中观察他们一番,故技重施,拾一颗小石子拈在指尖,巧劲弹起,让它擦着靠右那人鼻尖飞过去。他肩膀倚着墙角,看那人低咒一声,和旁边人打个招呼,两人一起过来。   差两步的时候,谢安敛眉,手伸出去抓一人肩头,按着后颈狠狠撞在墙上,另一人缓应过来,想要反攻。剑已出鞘,擦着谢安下颔过去,被往后躲过,谢安抿唇,手抓着一块凸起砖石纵身弹跳,脚尖踢出,正中那人胸口。剑飞出,被他握在手里,冲着喉结下方过去,没留情面。   几乎眨眼之间,两人便软倒在地。谢安呼一口气,微阖一下眼,掩去眸中戾气。   他未作修整,缓走几步到了门前,不犹豫推门进去。   扑面而来烈酒气息,夹杂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谢安手指放在鼻尖轻嗅,这才发现,味道原来自于他。   陈磬并未睡熟,他总觉得听见屋外传来不好声音,心中有隐隐不安,强自压下。拉着被子盖到胸口,没过一个喘息,又听见木门打开的吱呀声。   他心猛地一跳,破口大骂,“谁他娘的让你进来的!好大胆子!”   无人应答,却传来关门声音。陈磬稳住心跳,眼皮还没合上,又听闻落锁之声。   他再忍不住,打挺起来坐在床上,侧头,看见黑暗中一抹暗色魅影朝他款步而来。   陈磬一震,手下意识往枕下摸去,想要握住防身匕首,只差一点的时候,被谢安拦住。他挡在陈磬身前,一手握着他上臂,一手摸到颈间,狠狠撕落包扎上面伤口的白布。   皮肉再次绽裂,这痛处不必当初受伤时轻巧,陈磬咬牙闷哼一声,已认出来人是谁。他手在身侧攥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安声音淡淡,“许久。”   陈磬呼吸错乱一瞬,又问,“那刚才话你都听见了?”   谢安扯唇,“一字不落。”   陈磬终于露出慌乱,往后退到墙壁,开口就要呼救,被谢安手疾眼快卸掉下巴。他瞪圆双目,手脚挥动,有止不住的唾液从嘴角留下,形象狼狈可怜。   谢安拇指搓动一下剑柄,抖一抖,剑鞘落在地上。白日的噩梦又要重现,陈磬方寸大乱,原本还算俊美脸上苍白如鬼魅之色,不知哪来的力气,他跳起来,想要去夺剑。   谢安迎着他手腕上去,手指捏住他关节,往后使力扯动,下一瞬便就脱臼。没心思再与陈磬你来我往,谢安转动一下自己手腕,用剑尖挑开他腿上被子,随后毫不留情割破脚踝筋脉。   陈磬发不出成段声音,就剩撕裂悲鸣,几近于野兽。   他仰着头,想动作爬下床,却发现几乎使不上力。身下床褥已经被染红,痛处撕裂心扉。   陈磬喘息几口气,拽住谢安袖子,含糊字节,“求你,饶我一命……”   谢安冷眼看他,倒是大方点头,“好。”他蹲下,与陈磬视线平齐,慢慢道,“我倒是巴不得你长命百岁,好让以后日日夜夜,都为你曾做过的事后悔。”   陈磬面孔狰狞,又听谢安说,“怕吗?你当时还不如冲我来,为什么想不开非盯着我女人。要不然,此时我也能给你个痛快。”   陈磬濒临绝望,也不再放低颜面求饶,只说,“我爹不会放过你!”   谢安眼中没什么温度,“那我等着你们。咱们阴曹地府见,看谁还能玩儿的过谁。”   他不再停留,转身出去,在路过桌面的时候,拾起上面火石,点着蜡烛,又在陈磬目眦欲裂中将烛台扔向床铺。身后传来什么声音,谢安已经毫不关心,他走出去,响亮吹一个口哨,等看着有人群踢踏过来时,疾走几步,翻墙而出。   从今夜开始,以往一切便就过去,什么都烟消云散,不再与他有关。   马停在不远处,谢安翻身上去,扯紧缰绳喝了声“驾”。月亮又出来,看着方向,应是子时刚过,他在心里盘算着,趁着还有时间,该去找个客栈洗澡换身衣裳。   他手上沾了血,却不能让琬宜闻着腥。   她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只要好好的就成了。   她就该永远那样纯粹的,不染污垢,温柔浅笑。   --   琬宜心中惦念谢安,几乎一夜未眠。她不想让杨氏担心,就自己抱着阿黄蜷在一角,盯着车窗里泄进来的一丝光线发愣。   也不只怎的,她期间几次乱了心跳,最后又慢慢平复。琬宜叹气,暗自祈祷谢安平安无事。   谢暨把谢安的话都记在心里,疾行一夜,无半分差错。马车在山间小路中穿梭,把故土甩在身后,刚开始还下起小雨,后来雨停,明月被洗过一样,纤尘不染,亮的出奇。   琬宜辗转反侧,实在难受,悄悄坐起来,撩开布帘往外瞧。   树影婆娑,泥土新香,她抬头看,圆月挂在正当空,一片皎洁无暇。   那种感觉,就像一只温柔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你,满含善意。琬宜盯着它出神好久,等到脸颊被冻的有些发麻,才又回去躺下。   她想着,刚才的某一瞬间,谢安是不是也正抬头看月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到了浠水城。   谢暨停车歇着,一夜未眠,他已经有些精神不济,强撑着给马嘴上套了草料袋,频频打哈欠。琬宜披衣裳出去,拍他肩膀让他进去躺会,自己则坐在车前,靠着车门望向远方发愣。   旁边是片杏树林,二月杏花开,粉的白的,正盛。   鼻端隐约传来花香味,配着清晨露水清冽,沁人心脾。琬宜仰靠着,手臂抱在胸前,眼神瞟过那片杏林,忽然忆起以前学过一句杏花诗,但盘旋在唇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思绪飘散,又想起,以往的某个夜晚,谢安抱着她耳鬓厮磨后,在她锁骨上吮吻啃咬,留下一点点细碎红痕,好像红色杏花。   他笑着捏她耳朵,说,“以后要是个女儿,名字就叫.春杏,多好听。”   琬宜当即阻止,但他听不进道理,非要叫.春杏,振振有词说了一通理由,死皮赖脸。   琬宜气的咬他一口,背了身子,半天没理人。   ……太阳从东方露头,还不热烈,眼睛可以直视。金色的,色调温暖,染红旁边云霞。   她叹口气,闷闷想着,谢安怎么还不回来。   就下一瞬,马蹄声从远方传来,踢踏着踩过石子和野花。琬宜抬头,看见上面那抹身影,冲她挥了挥手,很快就到面前。   谢安下马,奔袭一夜,身上还有寒气,他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张开双臂,笑,“嫌不嫌冷,过来抱抱?”   琬宜眼眶润湿,提着一夜的心终于放下,跳下马车扑到他怀里。   谢安低头,亲亲她眉眼,神色与往常醒来后亲近她无异。他摸摸她脸颊,问,“待会吃小笼包,好不好?”   琬宜鼻尖蹭一下他胸前,温声回应说好,顿一下,又补一句,“要吃肉包。”   谢安撇唇,含住她耳朵,小声骂,“怎么不馋死你……”   琬宜扭动着躲开他,又被搂回怀里。她笑着用肘弯捶谢安腰侧,目光随意打量四方,身后男人气息沉稳,她安心,没了顾忌。   那句诗终于跳进脑海里。恻恻轻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   太阳升起,新的一天,也是新的征途。 第48章 润阳   一路向北,本已到了三月份, 可天气没见变暖多少。   山坡上茂密树林, 大多是白杨,树冠宽阔, 小枝披满白色绒毛,遮挡住大半阳光。两马驾车, 不急不缓走大半个月,终于到了润阳。   昆山地处偏僻, 周围几乎荒无人烟, 这是离那儿最近的小县城。   连着三天没遇着什么人烟, 晚上也只是挤在车厢里过夜, 即便铺的再软和舒服,到底还是累人。傍晚时进的城门, 天已经不多亮, 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皆是行色匆匆。   琬宜这几天来月事, 酸痛乏力, 因着休息不好, 小腹坠坠往下疼。好不容易能歇歇脚,她生出几份轻松, 撑着身子扒窗户往外瞧。   杨氏担心她,从后面扶着她腰, 两人挤在一起, 从小小窗口打量外面街道。   窄小通路, 多为低矮小房,比不上临安繁华。这里已经和昆山很相似,民风淳朴,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几盏灯点着,看过去黑漆漆一片。   琬宜眼睛扫过紧闭着门的店铺招牌,总觉得这里分外奇怪,让人心里发毛。   杨氏也觉出不对劲,蹙蹙眉,把帘子合上,不让她再看。   阿黄无忧无虑,对此半分不关心,自己半截缩在被子里,懒洋洋舔爪子。路上辛苦,它许久没吃着新鲜小鱼儿,就跟他们一起吃干粮,屁股都瘦的小了一圈。   琬宜肚子又难受起来,戳戳阿黄脑袋让它给让个地儿,自己委身躺下。杨氏把壁上小灯点上,车厢里暖黄亮起来,有了光,让人舒服不少。   小篮子里还剩两个小苹果,带着青涩酸意,杨氏拿帕子擦一擦,塞给琬宜一个,慢慢咬着吃。阿黄被饿狠了,看着什么都馋,闻着味道便就坐不住,在琬宜腿旁磨磨蹭蹭打转转。   琬宜不给它吃,又嫌它长毛蹭的自己脚踝痒,动手给扒拉到一边。阿黄不服气,又去找杨氏,换了战略,用屁股去蹭,长尾巴翘起来扫过杨氏下巴,沾到一点苹果。   杨氏无奈看了眼它,把剩下果核扔在地下。阿黄见得逞,不再理人,蹿下去叼着核儿缩在一边。它还舍不得吃,鼻子嗅了老半天,才小心伸舌舔一下,转瞬被酸的眯起眼。   琬宜看的直乐,头枕在杨氏腿上,指指点点笑话它。阿黄转了个身,背对她们,又用牙齿咬下一小块。终究是咽不下去,它咳几下,打着滚跳到被子里,仰着肚皮生闷气。   杨氏也憋不住笑,原本沉闷车厢,因为阿黄这一折腾,有了不少生气。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车门打开,夜里凉风吹进来,虽有些冷,但好歹清新。阿黄反应快,打挺蹦起来,嗖一下蹿出去,转瞬稳稳落在地上。   琬宜拢了下领口,探着身子往外看,瞧见外面一座二层小楼,上面挂着个招牌,是客栈。   谢安从门口打探一圈回来,对上她张望的眼睛,敛着的眉松开不少,“还难受?”   琬宜抿唇点点头,冲他伸手,委屈央一声,“谢安,你牵我一下。”   杨氏刚才就下车,本想着回头搀一把,但看他们黏腻样子,识趣拉着谢暨离开。   谢安看他们背影笑笑,又转脸过来看琬宜。她倒聪明,见没人盯着了,两只手都伸出来,“谢安,你抱我一下。”   谢安弯眼,轻轻打她手背一下,笑骂,“小娇气包。”   他惯着她,不推拒,抬一只脚踩到底板上,再探半个身子进到车厢里,双手到她腋下把人扯到怀里。琬宜乖顺把胳膊环他脖子上,任由谢安托着她臀把她放到地上。   在车上待太久,再踩着地觉得脚都有些发软。小二从里头迎出来招呼,琬宜不好意思再黏着谢安,只拉着他袖子站稳,娴静垂眸的样子,好像刚才撒娇缠人的不是她。   谢安手往下滑捏住她手腕,低声问,“现在知道害羞了?”   琬宜挣脱一下,不想理。   谢安贴近她耳朵,小声说句什么,细碎隐在风中,琬宜却听得清楚。她脸倏地红透,仰头瞪他一眼,想狠狠骂他又说不出口,最后只吞吐嘟囔一句,“你脑子里能不能别总想那事情。”   ……   里头,谢暨已经找了地方坐好,急慌慌点菜。他无肉不欢,点的全是猪羊鸡,看着名字就觉得喉咙里腻的发慌,杨氏瞧不惯,给他砍了一半菜下去,多加几个素菜。   琬宜不挑,什么都好。谢安坐她旁边,帮着布好碗筷,又找小二要一碗红糖姜茶。   正是晚饭时间,奇怪的是店里并没多少人。谢暨趴在桌子上哼呀着喊饿,杨氏不愿意理他,侧头跟谢安说话,无非是赶路的事。   按这样的速度走,最迟再过两日就能到昆山。只两日而已,杨氏松了口气。   琬宜无所事事,懒懒往后靠在椅背上,抱着阿黄盯着门口看。天已经全黑,若是临安,现在正是歌舞升平的时候,可在这里,直到菜上桌,都没见着个人影。   就算偏僻无人,也不该冷清如此。   谢安也注意到这个,心里生几分谨慎,在小二上最后一道菜时,唤住他,问,“你们这儿,晚上宵禁?”   小二愣一下,摇摇头,“没有。”   谢暨含着筷尖儿接茬,“那怎么都没人出来?”   小二舔一下嘴唇,四处瞧瞧,见没人盯着,终于放下心,小声说,“正闹着山匪,谁敢出门?那帮子人丧尽天良,光天化日都干烧杀抢掠,老百姓恨不得整日躲在家里,一步不跨出去才好。”   他胆战心惊掰着手指头数,“都死了十几个人了,现在人心惶惶的,连去地里种田都要结着伴儿。本就是个小县城,在这么弄下去,怕是真要成空城了。”   谢安垂眸看着桌面,见琬宜震惊神色,安抚给她盛一碗汤。他舔一舔唇角,回头又问,“哪个山的匪?”   小二往西指一指,“就那边齐连山。”   谢安脸色更沉,指节敲一下桌面。要是想到昆山,那是必经之路,绕不过。 第49章 黏腻   直到洗漱好后躺进被子里, 琬宜还在想着这件事。   现在情况实在有些棘手, 进退两难的处境。留在润阳不安全, 继续往西走就要经过齐连山,也不安全。可是东边最近小城离这里也要两三天路程, 倒退回去也不是办法。   她肚子还难受,睡也睡不着, 听谢安在屏风后洗澡水声, 胡思乱想着这些不该她操心的事。   过一会,水声渐停, 琬宜下意识抬头看,正瞧见他大喇喇出来的身影。上身赤着,胸上滚滚水珠,就在腰下随便系了件外套算作遮挡。   察觉她的视线,谢安抹了把脸上水珠, 侧脸看她,玩味地笑, “看什么呢?”   琬宜被他取笑的脸红, 刚才烦心事暂时忘记, 没敢搭他话茬,身子往下缩一缩,埋进被子里。   见她没动静,谢安背过身去桌边给自己倒一杯茶, 抿一口, 回头又问, “满意吗?”   琬宜没听懂,“什么?”   看着她露在外面的一双水润眼睛,黑漆漆的,迷茫样子像只小鹿。谢安往后靠在桌边,本来带些沉重的心情舒缓许多,他扬一扬下巴,右手随意搭在髋骨上,故意逗她,“我呗。”   琬宜这次懂了。看着他不怀好意笑容,撇一下嘴,背身不理他。   谢安跟过去躺上床,隔着被子抱住她细腰,下巴拱一拱她后颈,“怎么不说话了。”他顿一下,又补一句,“以前伺候的你不舒服?”   琬宜弓起背,往后踹他一脚,被轻巧捏住脚腕。身后传来声低笑,“怂样吧你。”   琬宜挣扎一下,没挪动,气哼哼抱住枕头。   不再和她闹,谢安伸一只胳膊到她颈下,顺势把人搂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摸上她小腹,轻轻揉一揉,“还疼不疼?”   琬宜被迫转了个身,脸颊贴在他胸前。他用冷水洗的澡,没擦干净,水珠点点,还带着凉意,让人打个哆嗦。   见她反应,谢安往后退一点,扯掉腰上外衣在身上胡乱擦一擦,又扔在地上,钻进被子里抱住她。他现在寸缕不着,被子只在腋下,腿顺其自然把她的夹在其间。   琬宜早习惯这样姿势,安静贴在谢安肩旁,小小呼出一口气。过一会,两人身上都暖和起来,舒服许多,琬宜抓着他手放在自己小肚子上,谢安会意,缓慢轻揉。   他手掌干燥温暖,身上味道让人安心。琬宜昏昏欲睡,都快要忘记之前惦念的事情,直到他伸了胳膊去熄灯,才又惊醒,下意识抱住他腰。   谢安抚慰地拍拍她背,再亲一亲她鼻尖,温声哄一句,“睡吧。”   琬宜脊背放松些许,后脑枕在他臂上,合眼想再入睡,可努力许久,反倒没了困意。   她小幅度动作一下,但没逃开谢安禁锢,他以为她还难受,迷糊着把人往身侧搂一搂,手从衣摆下方伸进去,又覆到她小腹。   屋里昏暗无光,安静的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琬宜怕他这样姿势不舒服,想往旁边挪挪,可刚动一下就被攥住手腕,谢安转醒,闭着眼睛不耐训她,“大半夜干什么呢,老实点。”   琬宜“唔”一声,不敢再乱动惹他不高兴,挺直身子看着棚顶。过一会,实在忍不住,小声喊他名字,“谢安?”   那边没回应,她咬紧下唇,又喊一句,“谢安?”顿一下,琬宜更小声,“夫君?”   谢安鼻里哼一声,没憋住笑出声。他撑着肘弯坐起身,拨拨她脸颊碎发,带些无奈,“干什么啊你。”   琬宜蹭过去,仰脸看他,“我就是有点担心……咱们明天还走吗?”   谢安意味深长看她,“你翻来覆去的,就想这个?”   琬宜抿唇,缩一下脖子,嘟囔,“我总感觉,会出事。”   “我说,你这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些什么啊。”谢安揉一揉额角,又俯身凑近她一点,“能不能想点正经事?”   琬宜推开他脸,眼皮低垂,睫毛颤颤的,“想什么。”   “你要是感觉那么准,那就赶紧算算命,看看咱什么时候能生儿子。”谢安咬一下她下唇,又躺下,把她抱起来整个放在自己身上,交叠躺着,铁臂紧紧锢住她后腰,“闺女也成。”   琬宜提不起劲来,越来越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虚的发慌。她哼一声,手臂伸到他脖颈下方环住,脸颊贴在他胸前,亲密无间的姿势,能清楚听见他心跳声。   琬宜杂七杂八想着事,并没注意到自己胸前绵软与谢安紧密贴合。到底食肉之人,谢安原本还想着快点哄她睡觉,但被她磨蹭几下就觉得心猿意马,忍不住到她臀后狠狠捏一把。   琬宜惊呼一声,“你干什么啊。”   “本来没什么想法。”谢安手不移开,再揉捏几下,低声威胁,“但你要是再给老子折腾,待会就干你。”   “……”琬宜敢怒不敢言,不过到底没再有胆子造次。又睁眼睛待了一会,总算被他身上热气熏出几分睡意,朦朦胧胧合上眼。   半梦半醒间,听谢安在耳边说,“明天再待一天瞧瞧,后天走。”   --   润阳被土匪吓的狠了,就算大白日,街上也萧条的没几个人影。琬宜和杨氏就在楼上待着,谢安到外面去转,留了谢暨守着她们。   不过还好,平安无事。   下午的时候,谢安问了小二铁器店在哪里,去买了一张弓。没什么漂亮花纹,简单古朴的黑木,很大,竖起来到琬宜腰间。她觉着新奇,跑过去摸,被拍着手背打下去。   谢安翘腿坐在凳子上,拿了干布擦箭头,睨她一眼,“什么都敢碰?”   琬宜委屈坐旁边凳子上,揉着手腕,“不是有剑,你买这个干什么?”   谢安抖一抖抹布,“说你笨,你还不听。弓箭能远攻,剑能吗?”他把东西都放一边去,揽过她肩膀,笑着逗她,“万一有人驾着马把你给抢走了,我也总得有个法子不是。”   琬宜搡他肩膀一下,又问,“都没见你练过这个,真会?”   谢安掐她腰,唇凑到她耳边吹一口气,“碰见你之前,也没见过别的女人。”他似笑非笑,“爷们儿就是有这本事,服气不服气?”   琬宜受不了他这时不时的污言秽语,蹭的站起来,瞪他一眼,转身小跑着去找杨氏。   谢安看她背影,小声嘀咕一句,“德行。”他换了只脚翘在腿上,又伸手拿了弓去擦,“自己也不数数,多少天没正经睡过了,还赖老子?”   谢安不擦了,仰着脖子靠后面桌上,越想越不得劲,抹布往桌上一摔,出去喊她,“琬琬?”   ……过一会,门开合,传来轻轻推搡声音。   “我来月信,你能不能消停点。再闹我不理你了。”   “……摸摸,就摸摸总成了?”   窸窸窣窣细碎声响,然后是被褥被掀开到一边的动静。   “……谢安你能不能别总碰我那里。光天白日,知不知道羞?”   “羞个屁。明媒正娶回来的媳妇,亲都不给了?”   琬宜脸颊绯红,万分后悔应允了他,翻了身子就想要跑。   谢安按着她肩膀到床上,眯眼问,“想上哪儿去?”嘴上说着,手却不停,又揉搓几下,唇贴她颈上,吸吮着往上移动,直至攥住红唇。   琬宜动弹不得,没过一会,就被他欺负的眼中雾蒙蒙一片。   ……虽然只解了馋,但谢安心情还是好了不少,只琬宜因为觉得太过出格,闷闷的半天没理人。   第二天一早出发,马车稳稳行在山间小路上。阳光透过稀疏叶子洒下来,添几分暖意。   偶尔有只兔子从旁边窜过,留一道白影。一切看起来都和谐安宁。 第50章 沈骁   快到晌午的时候, 琬宜把包裹里的瓷坛子取出来, 准备午饭。   里头是在润阳时找店小二买的辣萝卜干,爽脆下饭, 还洒了芝麻粒。打开盖子,扑面而来一股咸香。   琬宜拿筷子挑一点到小碗里,抬头跟杨氏笑,“也不知道谢暨能不能吃, 他早上还肚子疼来着。”   杨氏也把馍馍都拿出来,撇一下嘴, “活该, 谁让他嘴馋非要吃那半只鸡。”   琬宜弯眼, “孩子嘛。”   外面,马车渐渐慢下来。快马加鞭走了一上午, 山路陡峭,两匹黑马早就累的不行, 蹄子黏在地上一样迈不开步子。琬宜推开车门递给谢安两个馍馍, 又塞给谢暨一个。   谢暨咬一口, 平日里几口就能吃两个,现在含在嘴里咽不下去。他捂着肚子跟谢安哼哼,“哥, 歇会吧?”   谢安拧眉看他一眼, 拧眉骂一句, “毛病。”   话虽这样说, 却也停了下来。前面羊肠小路, 树林没之前那么茂密,阳光大喇喇洒在地面。因为少有人行走,路面上有浅绿野草,但挡不住飞扬尘土。   一切看起来温和平静,与早上一般无二。可谢安看着小路尽头,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旁边好像有什么动静,他舔一下唇,没在意。过一会,琬宜搡一下他肩膀,在耳边轻柔说一句什么。   谢安没听清,他握紧手上剑鞘,拇指摩挲一下,收回视线,问,“嗯?什么?”   琬宜无奈,手里杯子递给他,“喝口水。”她撩起裙摆,也坐在他身边,偏头,“怎么还不吃饭。”   原本焦躁心情因她平静不少,谢安放松些许,往后靠在车门上,咬一口手里东西,这才注意到异样,“谢暨呢?”   琬宜往西边山坡那儿看了看,“他肚子疼,刚才扶着树呕了半天,你都没听见?”   谢安拧眉,“去多久了?”   琬宜奇怪看他一眼,“没多久。”她往后去拿小碗,挑了萝卜喂他嘴边,“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谢安咽下口中东西,而后缓缓舒一口气,手过去搂她腰在怀里,“是有点崩过头了。”他笑一下,挑逗过去含住她耳垂,“给抱抱就好了。”   琬宜被他吓一跳,下意识往后看一眼,没见杨氏出来,这才松一口气。她轻轻掐一把谢安大腿,往旁边蹭一点躲远,“你别放肆。”   谢安弯唇,不再闹她。   又过半晌,马吃完袋中草料又有了精神,但谢暨却一直没回来。杨氏有些担心,下车去寻,车上就剩他们两个。   微风吹过,今个儿天热,不似往前清凉,反倒带着些温吞。琬宜待着无聊,絮絮念念和他歪着头聊天,谢安撑着下巴听着,偶尔点下头,眼神落在远方,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琬宜气的瞪眼,看他侧脸半晌,伸手推他一下,“你这样子,好像我哥哥。”   谢安终于有了反应,偏头看她,瞧见她眼里流露出的淡淡哀伤,心疼一瞬,摸摸她头发,“别再胡思乱想。”他顿一瞬,吓唬她,“敢哭出来,爷在这上了你信不信?”   “……”琬宜被他弄得没了伤感心情,抹一把鼻子,低头嘟囔,“可我真的好想他。”   谢安叹气,把剑放在一边,掐着她腰让坐在自己腿上,下巴顶着她发顶,“能不能往好处想?出事时你哥还在边塞,老皇帝的人哪里那么快就过去,说不定听到什么风声就先跑了呢。真是个败家妹妹,总念叨着哥哥不幸,你哥要是知道,揍你我可不拦着。”   琬宜不说话,谢安嘬一下她脸颊,笑着逗她,“可千万别哭。要不然让我大舅哥看见了,怕不是要打死我。”   琬宜抹一把他口水,哼一声,“真讨厌。”   她辩解,“我哥才不像你说那样,他从来不打人的,他就算生气了,也不会骂人,从来没凶过我,不像你……小时候,我娘亲身体不好,都是我哥哥哄我睡,夏天还给我扇蚊子。又温柔,长得又好看,在京城的时候,别人家姑娘看着他的时候都羞答答的。”   谢安“哦”一声,反问,“就你最初时看见我的那样?”   琬宜气结,扭头不理他,“跟你没法说。”   见她不再那副怏怏样子,谢安勾唇,手臂过去揽住她肩膀,“跑哪儿去?”他凑过去在她脖颈里狠狠嗅一口,“来让你谢安哥哥亲亲,亲的高兴了,也给你赶蚊子哄你睡觉。”   “……你就是只嫌人的大蚊子!”   琬宜眼睛亮亮,脸颊绯红,生怕杨氏和谢暨回来撞见,回身就想钻进车厢,被谢安一把拽住。他暧昧冲她挤挤眼,“那过来给你蚊子哥哥亲亲。”   琬宜不及他力气大,挣扎几下还是被他按在身边,谢安没再过分,只拉着她手到唇边吮吻,从手背到指尖,一寸寸,留下濡湿痕迹。   两人正玩闹,可忽然间,听远处似有若无传来阵响动。很轻的,琬宜并没注意,只顾着往后抽自己手指,谢安神色却忽的一凛,反手握住她手腕,低声,“别动。”   琬宜被他喝住,委屈垂下头。谢安唇抿成线,攥着她的力道也愈来愈大,看他反常,琬宜心里一惊,总算隐隐有些预感。   她抬头,顺着谢安目光望过去,侧耳细听,果真察觉到踢踏马蹄声。   不是一匹马,而是一群,踏砂走石,伴随着阵阵喊杀声。愈来愈近,风中似乎都能闻到淡淡血腥味。琬宜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贴近谢安,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山匪?”   谢安敛眉,轻声回答,“不止。”   那些人速度几乎飞驰,没过一会,就能看见拐角处被扬起的滚滚飞尘。前面是奔跑山匪,衣衫因为搏斗已经变得褶皱破损,看的出有大块血迹,人手提着把弯刃砍刀,正夺命狂奔。   后面跟着驾着马的官兵,手里红缨枪,丝毫不手软,只要有匪徒稍落后,立即就被斩于马下。离得近了,几乎能听见尖锐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有人濒死哀嚎,凄厉振飞林中鸟。   琬宜艰涩咽下口中唾沫,歪头急切寻找林中身影,盼望看见杨氏和谢暨。谢安看出她心思,拽着手腕扯回来,把她塞进车厢里。琬宜哭着拉着他袖口,“怎么办?娘还没回来。”   谢安目光沉沉,拇指抹过她眼下,“没回来或许还好一点。”他哄劝,“待会无论发生什么,待在车里别出来。”   琬宜点头,可视线落在他背后,嗓音还是颤的,“谢安,他们来了。”   山匪果真穷凶极恶,靠着两条腿跑过奔驰骏马,面容狰狞可怖。后方紧紧跟随几十官兵,为首的并没穿兵服,只一身利落黑衣,提着长剑,弓身挥鞭,马头离最后匪徒只几寸距离。   阳光灼灼下,黑眸沉静似水,不带感情。   速度太快,琬宜并瞧不清那人容貌,因惊惧而嘴唇苍白。谢安回头,看着那人举起手中长剑,不想琬宜瞧见血腥,快速在她脸侧啄吻一下,退身出去关上车门。   眼前一闪而过那人剑上拴着的流苏穗子,碧蓝色,似曾相识。   门合上,挡住眼前一切。琬宜合眼靠回车壁,祈祷谢安平安无事。阿黄跳到她腿上,被紧紧抱在怀里。而车外,血雨腥风。   ……谢安沉着拿起旁边长弓,又拿一只羽箭,缓缓搭在弦上。   他不想先动手,但刚才回眸间,探查到为首匪徒眼里的精光。   他大约猜到匪头心中所想,穷途末路,无非拼死一搏,可对方人多势众,自己毫无胜算。但若有人质在手,或许有一丝生机。   果不其然,匪头冲身后兄弟挥手大吼,“绑了他们!”   不再犹豫,谢安凝神瞄准,拉满弓后骤然松手,羽箭破空而出,速度快成一道白色闪光。   匪头眼睛倏地瞪大,生死关头爆发出无穷力量,往旁边大跨一步,箭擦着耳朵过去,射中身后匪徒额头。那人倒下,沈骁速度未减,踏着他身体冲过去,抬臂挥剑,割破又一人喉咙。   袖子被溅上血迹,脸上也沾零星几点。他手腕动动,眼神中终于有了些变化,左手仍牵着缰绳,右手却动作,单手将剑穗缠起,包进手心,不露丝毫在外面。   厮杀扔在继续,被逼到绝境边缘,匪徒比以往更加凶恶,一人挥刀回身,瞪圆双目砍向沈骁手臂。   他神色未见变化,仍旧目视前方,只反手将剑刺过去,力道凶猛。刀剑相撞发出刺耳铿锵声,刀刃蹭过他小臂,划破衣料,与此同时,匪徒也被剑尖戳破咽喉,呜咽倒下。   沈骁垂眸,手指松开一点,看向掌心剑穗。见它仍旧干净完好,并没沾染污秽,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碧蓝色,好似天空与大海,干净纯粹,不惹尘埃。   谢安搭箭射死五人,剩二十余人却更加疯狂,直直朝马车方向扑过来。他低骂一声,把弓背回背上,提了剑在手里,盯着离他只不足数十丈的匪头,预备好随时拼死相博,却不敢离开。   心弦绷紧,太阳穴筋脉猛烈跳动。   忽然间,身后传来几声喘息,谢安脊背一凛,下一瞬就要刺过去,被谢暨按住手腕。他喉结滚动,低声,“哥,是我。”   谢安咬紧牙,骂,“你他娘的死哪里去了。”   谢暨还没开口,又听他说,“看好你嫂子。”   话音落,谢安便就跳下车,面门扑来一阵凉风,他抬臂,红着眼抬剑挡上劈下来的刀。   铁器互相狠狠磨蹭而过,似乎能听见火花爆裂的声音。剑身轻薄,抵不过沉重砍刀,渐渐失去优势,谢安眯眼,狠狠抬腿,用膝盖顶中对面人下腹,又打落他手中武器,改为肉搏。   山匪体型庞大,力大如牛,斗争说不上轻松,有官兵下马加入,周围厮杀声惨烈。谢安杀红了眼,逮住时机以手成刀砍向那人后颈,用尽全力,那一瞬似乎能听见骨骼碎裂之声。   他得了空,急忙瞟向马车,见谢暨也与一匪徒争斗,怒目圆睁,抬步就欲冲过去。刚迈一步,却被人扯住手臂,谢安后背一紧,反手劈过去,被拦在半空。   沈骁没与他多言,只把右手长刀递给他,转身便走,左手提剑,剑尖滴血。   做的是最含戾气的事,但眼中却平静无波,没半分凶恶气。阳光下,瞳仁泛着浅浅褐色,清俊面容,带些冷冽,某个角度看,像极了他的琬琬。   谢安没心思去想这些,拎着刀回去,与谢暨共同击退缠斗的匪徒。   不断有人冲过来,不知不觉间,两人都已离马车数丈之远。   短短一段路,没过多久便就浸满鲜血。烈日当头,鼻尖味道让人喉头翻涌着难受。琬宜抱着阿黄缩在车厢角落,听外面激烈打斗,嘴唇颤着,眼中却没有泪滑下来。   她缓慢将下巴抵在阿黄额头,闭眼轻声问它,“你说,谢安会平安回来的对不对?”   阿黄仰头,轻轻用舌尖舔她鼻尖,琬宜哽咽,“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就只剩下他了啊。”   身下被褥柔软,可琬宜却只觉得寒冷无助。她很想撩开车帘看看谢安怎么样了,却又不敢,怕惹他分心,心中惊惧,比那日差点被马踩踏而过更甚。   过不知多久,外面厮杀声终于渐渐停止。遍地残骸,不只有匪徒,零星散落,一把断剑插在泥土之中。凄厉可怖。   谢安左脸沾染血迹,肩头布料撕裂,拄着刀在地上平复呼吸。沈骁站在他身旁,抬眸扫过地上尸体,一具具扫过去,在心中数着数目。二十四具。   缺一个人。   须臾间,马车方向传来动静,有人挥鞭赶车,车轱辘压在不平的道路上,颠簸非常。   琬宜蜷缩在地上,怕那人知道自己在车里,捂紧唇不敢喘气。眼中疼到干涩,她眨眼,还是没有泪。阿黄与她在一起,头埋在她肩窝,安静乖巧,鼻尖湿润贴着她皮肤。   车门口,匪头拼死挥鞭,两匹马吃痛,用尽全力往前冲。   谢安猛地抬头看过去,见着绝尘车影,心尖狠狠一颤。他身形晃动一下,喉咙溢出一声低吼,不顾肩上刀伤,慌忙推开旁边挡路士兵,夺一匹战马飞驰去追。   烈风吹在脸上刀割般疼痛,他顾不上,咬紧牙根,右手伸到背后去拿弓箭。   两人都在飞速前进,瞄准不是件容易的事。谢安眼睛紧紧锁在匪头脸上,面色晦暗像是要食人,唇已经被咬出血迹,他克制自己颤抖的手,抬臂拉开弓箭。   不敢耽搁,迅疾射出一发,又到身后去摸另一支箭。危险的还有两匹飞驰黑马。   匪头被飞来羽箭穿透脖颈,只在唇间发出一声破碎哀嚎,滚落到地上,被车轮狠狠践踏而过。   谢安的第二发还没射出,就听旁边又传来“嗖”“嗖”两声,下一瞬,两匹黑马前腿跪地,凄厉嘶鸣倒下。车又往前滑行一段距离,堪堪挺稳。万幸,没有翻倒在地。   百步外的白杨树上,沈骁站在树杈之间,手还保持着那个触弦的姿势。衣摆被风吹起,嘴唇绷直,左脸颊上有未干血痕。   谢安没顾得上回头去看,他从奔驰马上跳下,疯了一样扑到车前,拉开车门,正对上琬宜空洞的眼。她面无血色,头上钗环零落,看着门被打开,第一反应是瑟缩,然后才注意到是他。   谢安闭一下眼,心疼的在滴血,他缓一下呼吸,过去抱她出来,让她在自己怀里,轻轻用唇去触碰她脸颊。只是啄吻,安抚的,带着愧疚自责。   琬宜终于缓回神,乖顺窝在他怀里,漂亮眼睛盯着他下颔,手指碰上沾染的污浊。她指尖颤了下,声音抖的不像话,“谢安,你的吗?”   谢安摇头,用手覆上她眼睛,不让她看见肩头伤口。他咬着她下唇,轻哼一声,“怎么可能,你男人天下无敌。”   琬宜没说话,过一会,谢安便就察觉到手心湿意。他喉结动一下,没移开手掌,只是低头,吻她更深,轻轻哄劝,“琬琬别怕,没事了。”   琬宜哭的更厉害,咸涩泪水顺着腮流向两人交合唇间,她喃喃,“我以为……”   谢安不让她继续说,鼻尖贴着鼻尖,“以为我死了?”他笑骂,“怎么就娶了你这个败家媳妇。先是恶意揣测你哥,现在又开始胡思乱想你男人……”   琬宜咬着唇,下唇充血,总算有一点红润。谢安移开挡着她眼睛的手,用拇指去揉搓她唇角,“你看看,爷是不是还活着。放心吧,这辈子不让你做寡妇。”他手指上滑,又触一触她额头,低语,“舍不得比你先走,再难也得挺着不是?家里还有个哭哼哼的废物丫头啊。”   被他胡言乱语说一通,琬宜也没了那时阴霾,破涕为笑搂他脖子,“你胡说什么啊。”   肩膀疼的撕裂一样,谢安没管,眉头未动一下,只和她笑,“说你啊。”   他故意问,“我是谁啊?”   琬宜贴着他脖颈,顿一下,小声回答,“谢安哥哥。”   ……沈骁负手立着,目光落在那边相拥两人身上,过许久,才移开。张副尉站到他身边,轻唤一声沈校尉,而后抱拳,单膝跪下,双手将手中长剑奉给他。   那样激烈厮杀,剑几乎要卷了刃,但剑穗依旧完好无损。沈骁把它护在掌心,保护完好。   张副尉垂头,“属下知错。”   沈骁手指拨过晃动剑穗,随后握住剑鞘在手心,声音轻轻,“你怎么能把它拿错?”   张副尉失语,他知道这段剑穗对沈骁的重要性,也知自己真的犯下大错,不敢辩解,转而双膝跪地,叩了个头。沈骁没有言语,只把剑穗解下来,放进前襟位置,紧贴心口。   这是他妹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唯一的。   周围静寂无声,伤兵被抬到担架上,其余人都站立不语。沈骁又扫向那边马车边两人,谢安已经抱着琬宜往回走,他看着那纤瘦身影,怎么都觉得熟悉。   心中有什么鼓胀着就要喷薄而出,却少了个出口。   杨氏被谢暨安排在树林中躲着,现在才被接出来,她想去看看琬宜,但脚步虚软着,移不开步子,谢暨扶着她坐下,自己过去跑过看。   他走在谢安身边,担忧和琬宜说了几句话,转而又看向谢安。谢暨不敢大声,只嗫嚅着,“哥,你肩膀……”   谢安睨过他,摇摇头。谢暨便也只能作罢。   那边,沈骁已经迎过去,冲谢安抱拳,“今日多谢兄台。”   谢安颔首,并未多言。琬宜听见耳边声音,身子颤一下,谢安以为她哪里疼,赶忙低头瞧,只瞧见一截纤白脖颈。琬宜只埋在他肩头的姿势,沈骁走在两人身前,她看不见。   眼前又晃过那抹碧蓝剑穗,琬宜心漏跳了一拍,手指攥紧谢安胸口布料。   谢安赶紧拍她的背,温声哄,“琬琬,怎么了?”   琬宜摇头,只手指攥的更紧。她心中有个猜想,大胆的,让她快要哭出声。   没人注意到沈骁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原来她叫琬琬,不是他的妹妹。   静默一瞬,沈骁又开口,还是那样清淡的嗓音,“你们的马都死了,继续赶路的话,便就用我们的吧。”他侧头,“兄台是否愿意与我们同行?”   谢安摇头,脸颊触碰琬宜头发,“有女人,不方便。”   沈骁点头,“也好,那便就将马匹送予你们。今日之事,实在多谢,也为惊扰你们表示歉意,若有机会,请来府上做客,沈某定倾情款待。”   谢安笑,“定然。”   沈骁也弯唇,冲他拱手,“在下沈骁。”   谢安空不出手,只含笑回应,“谢安。”   ……耳边似是响起一声呜咽,破碎的,包含无数复杂情感,令人捉摸不透。   谢安无法再放过她的异常,抬起她头,看着她满面泪水,心狠狠一缩,焦急问,“琬琬,你是不是哪里疼?”   琬宜只顾摇头,启唇却说不出话,谢安眼底泛红,“给老子说话,你到底怎么了!”   那边,沈骁已经上马,往后再冲谢安和谢暨挥挥手,就要驾马离开。谢安听见琬宜小声喊了句,“哥哥……”   下一瞬,她几近放声大哭,“哥哥!”   沈骁后背僵直,不敢回头。琬宜哭的更凶,一遍遍唤他,“哥哥,哥哥……”   张副尉惊讶看见,他们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校尉,杀敌不眨眼的校尉,眼角湿了。 第51章 试探   马车地方狭窄, 挤了五人一猫, 还有三个是高大男人,琬宜靠在杨氏怀里, 觉得空气都很稀薄。谢暨嫌热,回头把车帘撩开一个小角,让风进来吹走满脸的汗。   谢安肩膀已经包扎,没有外人在, 他干脆脱了一半上衣,把左肩袒露晾着。伤口并不多深, 只是长, 看起来狰狞可怖。琬宜想起刚才自己不知情, 在他怀里扭动许久,暗暗愧疚。   谢安察觉她眼中懊恼, “啧”一声,手伸过去掐她鼻子, “能不能有点出息?”   琬宜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端坐的沈骁, 赶紧按着谢安手背把给压下来, 扭捏揪着袖口。沈骁眼神微动,但没说话,只目光牢牢锁着琬宜眉眼, 舍不得移开。   他试想过无数次和琬宜重聚的场景, 却从未料到是以这种方式。他也没想过, 琬宜见到他后, 说的第一句话, 是“哥哥,我嫁人了。”   她还说,她现在叫琬宜。   她现在有个温馨小家,虽然奔波辛苦,但相互扶持,足够幸福。有疼爱她的婆婆,温和善良,是娘亲的故交好友,给她无尽包容。有个弟弟,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会给她讲笑话,对她很好。有只猫,有点胖,有时候黏人又讨厌,但更多时候,很乖。   她还有夫君,叫谢安,很高,很好看,脾气有些糟,不会吟诗作赋,和她以往接触过的男子截然不同。但他是最好的那个,有属于自己的小温柔,愿意倾尽一切护她周全。   他们的生活不像是书上写的那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们会吵架,会拌嘴,但认输的那个从不是她。生活是琐碎的,充满油盐酱醋的味道,有鸡鹅在叫,但每天都过的欢欣满足。   即便是现在,连顶遮风挡雨的屋檐都没有,也觉得愉悦。   沈骁想着刚才琬宜说这话时的样子,和以往一样恬静乖巧,温温柔柔地笑,但眼里的光彩是他以前从未见到过的。   他的小妹妹已经长大了,不是原来那个喜欢窝在帐子里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了。她现在,即使是哭,也是痛快的,不遮掩,只是环抱着给她温暖的那个男人,不再是他。   他的妹妹笑着和他说,“哥哥,我现在生活的很好,你不要担心我。”   她还和他说了对未来的规划,想开一家包子铺,每天过着轻松的小日子,还说想要快点有一个小娃娃。要买一座和在临安相似的小院子,有后园子,能种葱种菜,能养鸡养鸭。   和以往相比,琬宜的生活天翻地覆,但她看起来真的过得很好。比在王府的时候,笑容更多。   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样的琬宜,沈骁却还是觉得心口发疼,鼻子泛酸。他不敢去想,在嫁给谢安之前,她受过多少委屈,哪怕其中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他都再也见不到她。   湘湘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妹,他看着她长大,可最后,却没能看着她嫁人。她最无助最痛苦,最需要他关怀的时候,他不在,这是沈骁这辈子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一时安静,只有微风吹起车帘的声音。   琬宜并没有沈骁那样思绪繁杂,她只觉得雀跃。哥哥没有死,他逃出来了,投奔了西北王,做了他氅下的校尉,受人尊敬,生活无忧,而且他们又相逢了。   这实在值得庆幸。   短短一天时间,心情大起大落,琬宜早就疲累不堪。外面暖风吹进来,把她耳边碎发吹得悠悠荡荡,恍惚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最后一丝印象是谢安抱着她躺下,又抽了条毯子给她盖上,脸上微凉,她半睁开眼看,是杨氏拿着帕子沾水给她擦脸颊。   谢安还赤着膊,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修长脖颈,有一滴汗从下颔滑落。琬宜迷迷糊糊给他抹掉,不忘叮嘱一声,“外面凉,你披件衣裳。”   听见他应了句好,琬宜才又安心睡去。她意识朦胧,没注意到沈骁看过来的复杂眼光。   怕扰她安眠,三个男人都退出去,谢暨坐在车夫旁边赶车,谢安和沈骁骑马走在一边。听了琬宜的话,谢安套了件外衣在肩上,没系扣子,飘悠悠随着风晃动。   左肩受伤,只单手掌着缰绳,目光随意在四周流转。   沈骁看着他挺直背影半刻,低声开口,“我一直以为,湘湘的夫君,至少会是个读书人。”   他没指名道姓,但谢安也知道这是在和他说话。他回头看着沈骁,也低笑,“我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娶到她。”顿一下,他又看回前方,“够幸的。”   沈骁追上他,并肩而行,他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安弯唇,“没以为你是哪个意思。”   两人相视而笑,没再为这个问题而争辩什么。再往前走了一会,沈骁又说,“我相信湘湘的眼光,她看着柔软,但性子也倔,不会强迫自己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谢安含笑,又咀嚼一遍喜欢二字,微微颔首。   沈骁沉声,“从今日之事来看,我觉得她的选择没错。”   谢安用齿磨蹭下唇,觉着他话里有话,果真,下一瞬又听他说,“但是,我还是不能全然放心。”   沈骁不是个多话的人,与人交流也不爱拐弯抹角,他又沉思一番,才开口,“我就这么一个妹妹,这世上和我血脉相连的,就只剩她。从前,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现在也一样。”   谢安笑,“如果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呢?”   沈骁正色,“我给她摘。”   谢安也收回笑容,凝神看他,“如果她要星星,我连月亮也一起送她。”   “所以……”沈骁沉吟,“我拭目以待。”   “把心收回肚子里吧。”谢安轻笑,腿夹一下马肚子,往前走两步,又回头叫他一声,“大舅哥。”   到达昆山的时候,是第二天晌午。 第52章 小家   没遇见沈骁之前, 他们本打算找间客栈住下, 再去看院子。现在却是简单,直接就有了住处。   沈骁性子偏静,住的地方也不吵, 里头人口简单, 一个老管家和三个小厮, 连些花花草草都没有。正好有三间客房, 里头虽然没有堆积灰尘和蛛网, 但也算不得多干净。   琬宜和杨氏进里头看一圈,觉得还是要清扫一下。   谢暨倒是不在乎这个, 躺在硬板床上倒头就要睡,被谢安提着脖领子给拽下来。他不乐意, 揉着眼睛歪斜着床柱, 身子趔趄还要往床上倒, “你们收拾你们的, 我啥样都能住……不用搭理我。”   谢安轻轻捏一下他后颈, “哟, 这给你能的。”他俯身威胁, “给你两条路,要么滚起来给我擦桌子拖地,要么……你不是想睡吗, 脱干净了到茅房里去睡!”   谢暨被他吓得一哆嗦, 睡意全无, 连滚带爬到门外去找琬宜抱怨, “嫂子,我哥又骂我……”   沈骁换了身衣裳便就回去复命,顺带处理未办完的紧急军务,紧赶慢赶,回来时也已经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已经消失,一弦弯月挂在房檐边,倒也明亮。   他没回自己住处,先到琬宜院落,正看见谢安赤着胳膊往外泼水。阿黄没长眼地到处跑,谢安只有右手能用,水流方向本就控制不稳,满满一盆脏水正好泼它一头一脸。   阿黄被往侧面冲的踉跄的两三步,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看他,身上毛黏成一缕缕。谢安气的直骂,把盆扔在一边,过去拎着它爪子抖两下,见一时半会真的干不了,失语一会,直接把它甩在地上,捡起地上盆往回走。   他走两步,不忘回身指着它,“都你自己干的好事,待会挨骂可别把老子供出来。”   沈骁站在墙边,黑衣隐在夜色里,难以发现。他偏头看了阿黄一会,阿黄也歪头看他,绿眼睛里满载委屈,没了蓬松毛发,看起来稍微瘦了一点,却更逗人发笑。   风吹过来,微微凉意,阿黄抖了一下,不再逗留,抬了屁股颠颠跑回去。   屋里头点了灯,晕黄的,能看见窗上纤细剪影。沈骁指尖在身侧抿了抿,没急着过去。   没过一会,里头传来急促训斥声,音调温软,却听得出来怒不可遏,“谢安!你做什么啊你!”   再然后,有人不服辩解,有人幸灾乐祸地笑,有人温声地劝,间杂着几声猫叫。   吵吵闹闹过许久,门开而复合,谢安拎着阿黄冷着脸走出来。他蹲在门口,按着脖子往地上一贴,又拿着块干布巾在它身上胡乱揉擦。   阿黄被他粗鲁弄得浑身酸痛,但敢怒不敢言,只能乖顺任他蹂.躏。   天色已经全暗了,院落安静,只有屋里传来小声交谈,带着笑。   碗筷摆好,掀开覆在晚上的盖子,隐隐有菜香传来,带着葱花爆炒后的香气。琬宜把门推开一条缝,手指伸出来戳一下谢安后背,软声央求,“去看看哥哥在哪里嘛,等他吃饭了。”   “变脸跟变戏法儿似的。”谢安哼一声,把抹布在旁边甩一下,又托着阿黄肚子塞到她怀里,回道,“等着。”   琬宜笑着勾勾他小指,“你快点。”   虽然刚才被不由分说臭骂一顿,可她稍微讨好的一个动作,就足够哄他高兴,谢安弯唇,门推更开一点,搂着纤腰吮吸她唇瓣,“放心,找不着我大舅哥,我就不回来了。”   “讨厌……”琬宜抹着嘴唇推他出去,随即关上门,“再说胡话也别回来了。”   谢安也不恼,挑一下眉,随手把抹布扔在窗台上往外走。他步子大,没多会就到门口。   本欲去问问那个管家,但察觉到身侧轻微呼吸声,他偏头,正对上沈骁眼睛。谢安顿一下,省去客套寒暄,转身勾住他脖子,语气轻松,“来了怎么也不进屋,琬琬等你好久。”   沈骁没说话,眼睛落在肩侧手指上,思考一瞬,没拒绝他的亲热。   他开口,但不是回答,只问,“湘湘生气了?”   闻言,谢安用齿刮蹭一下下唇,淡淡“嗯”了声,又笑出声,“为了那只蠢猫,骂了我半天。”   沈骁难得有些笑,明知故问,“你把那猫怎么了?”   谢安把他肩膀上的手放下来,摸一下鼻子,“不小心给泼一身水。”他转头看向沈骁,咂一下嘴,“你没看她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差点吃了我。原来在她心里,我还不如那只猫。”   沈骁也看着他,温声,“你倒是不气恼。”   谢安勾一边唇角,“早习惯了。你看她平时温温柔柔的样子,踩着尾巴了也会叫的你耳朵疼。以前没发觉,成亲后才知道,小妮子闹腾起来,也够人受的。”   “湘湘只跟亲近的人才有脾气。”已经行至门口,沈骁手指摸上铁环,“她跟你撒娇呢。”   谢安笑,“我知道,招人疼着。”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沈骁推开门,一眼就瞥见满桌酒菜。琬宜正和谢暨说话,听见门口响动,眼睛一亮,小跑过去拽住他袖子,轻柔唤一声,“哥哥。”   谢安正关门,回头过来正看见那双攥着沈骁袖子的手,他舔一舔嘴唇,没说话。 第53章 包子   沈骁心疼琬宜乏累, 并不多留,吃了饭又喝了几盏酒, 便就要走。琬宜舍不得他, 追着他到门口去, 仰头看他, “哥哥,明晚再来吃饭好不好?”   沈骁手指触碰她冰凉鼻尖,颔首,“听湘湘的。”   琬宜笑,“明晚就好了,我白日去买几坛女儿红,晚上你可以和谢安多喝些。”   沈骁还是点头,“好。”他目光落在她身后, 按着她肩膀转了个身,“回去吧。”   谢安拿着件外衣在手里, 过去搭她肩上, 轻轻往后推一下让她进屋子, 又看向沈骁, “送你?”   沈骁淡笑,“没喝多。”   谢安指节勾一勾额角, 又说,“那明晚上再好好喝一顿, 今天琬琬累, 先哄她睡觉。”   沈骁点头, 一时无话,两人一起往前走两步,他开口,“琬琬说,她想开个包子铺,你怎么想的?”   谢安扯一扯领口,让风吹走燥热,“随她高兴。”   沈骁问,“那你呢?”   “嗯?”   “你总不能去陪着她卖包子。”沈骁正色,“以后有什么打算?”   谢安手揉一下后颈,小臂露在外面,肌理结实,过一会,他笑,“以后,还要仰仗舅哥。”   沈骁会意,眼中有些赞许,“好男儿当从军报国。”   谢安弯唇,“那倒是次要……她受了太多折腾,我想给琬琬个安稳。在这世上,若是无权无势,任凭有天大本事也难得有好日子。我只想着,若哪天我有一番功名,做我的夫人,至少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琬琬愿意卖包子还是呆在家里绣花儿,全凭她乐意,我想要拼一拼,让她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顾忌。”   沈骁半晌没说话,只看着他,眼眸沉沉。   两人边说边走,过半天也没走多少距离,到了院门口,沈骁停下,“西北王这段日子不在昆山,等他回来,我替你引荐。”顿了顿,他又说,“他是个好将领,好好干,以后做一番大事业,不无可能。”   谢安应一声,忽然察觉什么,他回头看,见着琬宜靠在门口的身影。谢暨捧着瓜子在她旁边,见谢安眼神过来,生怕被骂,赶紧拉着琬宜进屋,瓜子噼里啪啦洒一地。   沈骁拍拍他的背,低声道,“以后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事情就找我,湘湘做错事了,也可以找我,我替你训她。”   谢安收回视线,没答这话,只说,“想喝酒了就来找我,到底一家人,就算为了琬琬,也别生分。我没什么好本事,但只要你出声,任何事,我绝不会不帮。”   他停一下,又补一句,“和琬琬和离除外。”   沈骁轻笑出声,点头回一句好,摆摆手,便就往回走。   他住的屋子离这里并不远,酒喝的不多,但还是有些热,沈骁抬头看眼月亮,觉得浑身清凉不少。他想起来,琬宜小的时候,喜欢窝在他怀里看星星。   那时候娘亲还在,会温柔蹲在他们身后,拿着蒲扇给他们吹风赶蚊子。   他教她背诗,背对了一句话,就给一颗葡萄吃。有时候,她半晌念不对,沮丧看着他,可怜兮兮耷拉着肩膀,那时他是怎么逗她来着?他好像说,“求哥哥没用,以后找你夫君去。”   琬宜懵懂问他,“夫君是什么?”   他说,“除了父亲和哥哥外的,对你最好的男人。”   ……可一转眼,她真的有夫君了。   沈骁负手走着,沿着矮墙,不疾不徐。不知什么驱使,他回头望了眼,瞧见了就站在屋门口的那一对儿。   娇小姑娘缩在男人怀里,嗔怪着小声说话,男人坏笑着掐她腰眼,她左转右转躲不开,最后两人不知又说了什么,她不情不愿踮着脚尖亲他下巴一口,又按着裙摆跑进屋子。   沈骁指节碰触一下唇瓣,眼里溢出丝笑。   他低声,似是和自己说,“湘湘长大了,总会有个男人陪着她的。就算再不甘愿,也总没办法陪她走一辈子。而谢安,对她足够娇惯了。”   --   琬宜的包子铺开张就在五天后。   谢安带着谢暨绕着城走了好几圈,总算敲定个地方,不能在闹市,怕她太累,也不能偏远,怕她赚不到钱难受,店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最好还能离家近……麻烦啰嗦一大堆。   琬宜倒是很高兴,她早习惯了忙碌而充实的生活。靠着自己赚些钱,即便不多,她花着也觉得分外满足。生活琐碎,但每天都朝气蓬勃。   包子店的名字她想了好久,和杨氏一起拿着诗经楚辞翻了许多遍,最后还是决定取个通俗的。   谢暨也跟着掺和,三个人一起列了一长条名字,去找谢安和沈骁定夺。   包香缘,一口香,香飘飘,福满香,包发财,包中宝,包您满意,十里香包……   沈骁从头看到尾,没什么情绪波动,只说,“都很好,挑不出。”   谢安不识几个字,琬宜便就挨个给他讲,从名字的寓意讲起,絮絮不嫌麻烦。谢安眉头越锁越紧,等她说完了,开口问,“你想了四天,就想出这些?”   琬宜有些紧张,和杨氏对视一眼,轻声说,“不好吗?”   谢安咬紧下唇,指节敲着桌面,半晌才答,“都很好,挑不出。”   琬宜攥着手中写满字的纸,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过一会,又听谢安说,“要不,我给你起一个吧?”   琬宜点头,“叫什么呢?”   谢安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膝上,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谢家包子铺。”   “……”琬宜并不满意,但沈骁却表示赞成,她没办法,只能这样。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她还为此事闷闷不乐。谢安被她烦的没办法,按着她肩把人翻了个身,从背后欺上去,手从下方摸到她胸前,狠狠捏了捏。   琬宜惊叫一声,听他在耳边低低说,“就你这水平,凭什么嘲笑老子闺女叫.春杏?” 第54章 偶遇   以前在京城, 先生教书,提到边塞时用的词大多沉重苦寒。   琬宜印象最深的那句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可现在看来,并不尽然。   昆山偏僻,却也不失繁华热闹, 拐角处有扎辫子的孩子甩着鼻涕泡躲猫猫, 街上熙攘喧哗,戴着绣花帽的男人叫卖他筐里的东西, 叽里咕噜说着琬宜听不太懂的话。   谢暨不知道去哪个土坑里给她挖了两盆小野花, 浇了几天水, 倒也长得不错。红瓣黄蕊, 最平平无奇的样子,密密一片,有淡淡香味。   四月初,已入夏,天气依旧凉爽。琬宜坐在门口, 膝盖并拢成一个端正姿势, 旁边是冒着蒸汽的笼屉。她随这边风俗在脑后绑了两条大辫子,正捏着尾巴研究绑在上面的红发绳。   杨氏从小厨房出来, 甩甩手上的水, 递给她一个小白杏,琬宜笑着接过, 咬一口, 汁水四溅。   她自己也拿一个, 没吃,张望去寻早上就没了影子的花猫,“阿黄呢?”   琬宜晃一晃腿,摇头,“不知去哪里野了。”   “那不管它。”杨氏不再看,落座在她身边,笑问,“数了今个赚多少钱了吗?”   白杏小,几口吃完,琬宜含着核儿去摸腰间的钱袋子,打开看看,心里估摸了个数,唇角弯起,“还挺多,能买半只烧鸡。”   杨氏卷一卷她发梢,颔首,“晚上要谢暨去东街买,他鼻子灵,闻着味就知道哪家更好吃。”   琬宜笑的更开,把杏核儿吐在旁边小篓里,刚想收起钱袋子,就觉着裙摆晃了晃。   她低头,对上阿黄晶亮眼睛,旁边还跟了只小母猫。纯白毛发,嵌一双宝蓝眼珠,身材娇小只到阿黄三分之二,娇柔贴着它侧方。   琬宜一愣,指着小白猫问它,“你媳妇儿?”   阿黄歪一下脑袋,什么表示也没有,随后就带着小白猫颠颠跑远,好像到她面前就是走个过场。杨氏看着它们背影,低笑出声,“看这架势,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添一窝小崽儿。”   琬宜捏捏耳垂,想起以后阿黄做父亲的样子,也跟着乐。   再过一会,有人来买包子,杨氏起来去招呼,竹屉掀开,风吹来醇香肉味。琬宜看一眼天色,跳下凳子往前走两步,遥遥望着街头。似是心有灵犀,几个眨眼后,谢安就出现在拐角地方。   小孩子们还蹦跳着玩耍,有的撞在了他身上,谢安拧着眉往后退一步,指尖点着那孩子额头给推开,随后大步往铺子这边走。   这边外族人众多,服饰大多奇怪,五彩缤纷。他全身暗色装束,肩膀宽阔,腰间束带成精瘦一条,踩着黑靴,提剑而行,轻而易举区分于旁人。   琬宜碎步过去到他身边,挽住他手臂,又踮脚整理一下他衣领,这里民风并不拘束,琬宜耳濡目染也放开些许,不再推拒与他当众亲密。   谢安手垂在身侧,任她靠着,低头问,“吃饭了没?”   “没,”琬宜往铺子看了眼,客人已经走了,杨氏拿着蒲扇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给灶里扇火。“你饿了?”她仰脸问,又说,“还有羊肉馅包子,小菜也有,再烫壶酒?”   行至门口,谢安手搭在她肩膀上推她进去,“不用那么麻烦,带你去吃面。”   闻言,琬宜有些雀跃,“什么面?”   谢安把剑递给杨氏,又扯一件小披风搭在臂弯,回答她,“臊子面。”   没再多说,他跟杨氏摆手打了个招呼,牵着她手推门而出。   杨氏不放心,跟在后面叮咛一句,“早点回来。”   琬宜回头应一声,转而贴着谢安更紧。风吹过来,长长的红色发绳飘荡到谢安脸上,他抓下来放眼前看一看,撇唇,“这颜色怎么这么俗。”   琬宜瞪他一眼,扭头,“不懂就别说话。”   然后便就真的没人说话。谢安带着她往面馆走,手搭着她肩膀搂进怀里,隔开周围繁杂人群。   正是晌午,吃饭的人不少,说是面馆,其实也就是个街边摊子,上面搭一个凉棚。谢安选了个离街口稍远的地方,擦了桌椅让她坐下,又转头招呼小二给添茶。   琬宜没在这样地方吃过饭,一手拿一只竹筷摩擦一下,看着四周满眼新奇。   谢安把大碗茶推到她面前,看她样子笑了下,手指敲她额头,“傻样儿。”   琬宜抿唇不理人,捧着碗喝一口,又想起什么,转脸去看他,“哥哥说西北王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谢安手拖着下巴,眼神淡淡扫过街对面的一排小摊,“就这几天的事。”   琬宜“哦”一声,过一会,又问,“王爷人好吗?”   谢安瞥她,“什么叫人好?”   琬宜顿一下,换一种说法,“他凶吗?”   谢安转脸面向她,琬宜咬唇,把她这几天听过的传闻都跟他讲出来,“听说西北王身高丈二八尺,黑须满面,眼如铜铃。平日里就练兵打仗,年近四十而无一房妻妾……”   谢安抬手打断她,“后面的都对。”   琬宜不明所以,“哪里不对?”   “丈二八尺,满面黑须,还眼大如铃……”谢安食指抵着下唇,“你说的那是狗熊。”   琬宜底下狠狠踹他一脚,“烦人精,能不能正经点。”   谢安被她弄得身子一歪,缓过神沉了脸就要训她,小二从后面恰到好处挤过来,“二位客官的面……”   琬宜鼓着腮帮子喝一口汤,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筷子搅着上面臊子拌一拌,不再抬眼。   谢安玩味看她半晌,轻笑一声,也没再追究刚才的事。   一顿饭吃的不急不缓,琬宜胃口不错,又要了一碗羊汤。她嘴刁,不吃那些杂七杂八的乱肉,小口抿完了清汤,就把碗推给谢安,自己靠着椅背歇神儿。   谢安也不嫌弃她,几口吃完,拿帕子擦擦她沾了菜渣的裙摆,问,“再待会儿?”   琬宜揉揉眼睛,“有点困。”   “怂包蛋。”谢安捏着她肩颈笑骂一句,又轻轻掐着她下巴让她仰脸往对面看,“眼珠儿转转,别吃了就睡,待会逛逛旁边花市就回家。”   琬宜低低应一声,随着他视线往前瞧。正对着的是个卖小白杏的摊子,用平板车拉着的,杏上细白绒毛,午时阳光照耀下映出暗哑的光。   本没什么好看的,琬宜正要偏头,却蓦的瞧见了一个慢悠悠散步过来的小姑娘。   外族衣裙,戴了叮当作响的一顶小花帽,十三四岁的样子,红黄相间的裙摆,比太阳还亮眼。肤色纯白,眼睛比大部分女孩要大,鼓鼻子小嘴巴,娇娇俏俏,又周身异域风情。   琬宜张张嘴,扯着谢安袖子要他看,赞叹,“那小姑娘真漂亮。”   谢安不咸不淡扫过去,淡淡“嗯”一声,目光不停留。琬宜对他的冷淡不满,轻搡他一下。谢安勾唇,手臂平放在她身后椅背上,低声逗弄,“也就那样吧,哪儿有咱家春杏好看。”   琬宜本笑着的脸瞬间绷起,她扭头,狠狠掐上他大腿内侧,“你再敢叫我女儿春杏,我就和你和离!”   谢安疼的“嘶”一声,听见她最后两个字,脸色由晴转阴,附她耳边恶声威胁,“再敢跟我这蹬鼻子上脸,晚上回去干的你下不来床。”   琬宜难得硬气,水汪汪眼睛瞪回去,“那也不许叫.春杏!”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对面也起了异端。   外族小姑娘慢悠悠走着,不知怎么的就撞上了个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两人刚开始还平和交谈几句,过一会就都变得气势汹汹,当街吵了起来。   声音颇大,引的周围人群都围拢过去。琬宜一惊,扶着桌子站起来往那边瞧,仔细分辨,能从嘈杂喧闹中听出,那个少年说的是流利中原话。   小姑娘本来说的族语,后来见吵得驴唇不对马嘴,也笨拙说汉话,两人都不依不饶,弄得鸡飞狗跳。又吵一会,少年从袖子里掏了个什么东西,擦也没擦就放嘴里嚼了两下,冲着对面用力吐出一口气,小姑娘捂着鼻子往后退两步,下一刻,委屈巴巴哭了。   琬宜合不上唇,绕开凳子,扶着谢安肩膀踮脚往那边看。   谢安按着她手腕给拉回来,“挺大人了,俩小孩吵架你凑什么热闹。”   “不是……”琬宜透过人群缝隙,终于看清那个少年的脸,她“呀”一声,拉着谢安起来,赶紧往那边跑,“那个好像是谢暨!”   离着人群就两三步的时候,听见那个小姑娘带着哭音的蹩脚中原话,“你再吃蒜我就要吐了。” 第55章 赛满   琬宜在谢安的保护下挤进人群, 谢暨现在情绪倒是稳定了, 没再和人家吵, 就一个劲在那脸红脖子粗讲道理。小姑娘捂着口鼻在他身前, 因为身高差异躲都躲不掉, 泪眼汪汪, 睫毛都湿了。   琬宜搡谢暨肩膀一下, 他拧着眉头回头,看见是她, 惊讶一瞬,又瞧见身后谢安,眼中情绪逐渐变的复杂,掺着做坏事被抓包后的惊惧恐慌。   谢暨张张嘴,一声嫂子没叫出口, 就被琬宜拿帕子捂住了嘴。   这味道,不像是只吃了一瓣蒜。   她把谢暨推到谢安怀里,喘几口新鲜气, 又去哄那个小姑娘。女孩子安静多了, 没了刚才叉腰骂人那么泼辣, 看着乖乖巧巧的, 她擦擦眼泪,小声抱怨, “姐姐, 他欺负我。”   谢暨闻言瞬间暴跳如雷, 他吸一口气, “你血口喷人!谁欺负谁啊……”   话没说完,谢安就扣着他脖领子给拽出了人群,谢暨踢腾挣扎,半分用处没有。琬宜看一眼他们离去方向,又从腰间摸一点碎银子,摸摸小姑娘肩头,“姐姐回去后肯定好好教训他,小妹妹别哭,给你一点碎钱,去买糖吃好不好?”   赛满嘟囔着摆手,“不要钱。”   “就一点点,不多的,买两个酸奶疙瘩吃。”琬宜把碎银塞在她手心里,又拉着她腕子,轻声问,“你家在哪里?姐姐送你回去?”   赛满蹙眉,往后退一步,“不回家。”   琬宜一愣,刚想问句为什么,就看见身后跑来个丰满妇人,带着黄褐色头巾,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郡主!”   赛满显然也听见,她回头看一眼,嘴角撇下去,飞速和琬宜道了句别,就又提着裙摆跑远。琬宜下意识伸手想拉住她,只碰到她发尾飞起的珠串,因为跑动发出脆响,珠玉碰撞之声。   她捻了捻手指,还是颓然放下,那妇人用的是西域话,琬宜听不懂。   那边,谢暨已经消停下来,面如死灰站在谢安身侧。琬宜叹口气,过去挽住谢安手臂,“回去吧。”   --   今天包子卖的快,杨氏也想着早点回去,等他们到了铺子,没待一会就关门回了家。   晚上吃羊肉抓饭,杨氏白日的时候跟隔壁卖炸丸子的老妇人学的,兴致勃勃到厨房去做。琬宜没跟着,随着谢安到了里屋,心惊胆战怕谢安脾气上来把人给揍了。   谢暨挺老实,自知理亏,找个地方坐下都没敢,垂着脑袋站桌子边上。   谢安冷着脸给自己倒一杯茶,端嘴边没喝一口,火气下不去,转手就泼了谢暨一脸。他眯着眼,咬牙骂他,“瞧这给你能的,还敢站路边上跟个小姑娘吵起来了,有主意啊你,还知道吃蒜熏人。我是不是还该夸夸你,真是才智出众,机敏非凡啊。”   谢暨没敢说话,手垂在身侧,连擦脸都不敢。琬宜有点心疼,拽一下谢安袖子,又给谢暨递一块方帕,她柔声安慰,“别慌,先坐下说……”   谢安冷笑,“坐个屁。”   “……”谢暨擦擦眼皮上的水,“嫂子,我站着吧,我挺想站着的。”   琬宜无奈,走到谢安身后,捏一捏他肩膀,“你收着点,有话好好说。”   谢安舔一下嘴角,弯唇,“成。”他指节敲打几下桌子,偏头看着谢暨,“你倒是给我讲出个道理来,要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   谢暨摸一摸胳膊,小声开口,“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挺简单的。旁边是个卖白杏的摊子嘛,就谁碰了一下车头,掉地下一个杏儿。我没注意,一脚踩上去了,那小姑娘从对面走过来,就溅在鞋子上,脏了一小块。”   琬宜点头,温和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我就道歉。我说我不是有心的,实在是个意外。”谢暨肩膀耷拉着,好看眼睛里蒙上一层淡淡忧愁,“嫂子,你当时没看见,她态度特别恶劣,蛮横像只狼。还拽着我袖子不撒手,非要我给她洗衣裳。”   琬宜疑惑,“为什么要洗衣裳?”   “我也纳闷,所以我就问她,我凭什么给你洗衣裳啊?”想起刚才那会的针锋相对,谢暨又有了些精神,“她竟然抻着上衣给我看,说我把她短襟给弄脏了。”   谢暨拍了下自己大腿,“我就很生气,她这不明摆着欺负我是外地人吗!”   谢安一直没说话,单手撑着额角,冷眼看着他在那跳脚。   谢暨挽着袖子,和琬宜比划,“嫂子,就一丁点,就那么小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点污痕,至于那么斤斤计较吗?再说了,我踩的是杏儿,又不是大西瓜,怎么溅那么高的。”   琬宜柔声劝,“那你也不该那么对人家小妹妹,她比你小那么多。”   谢暨哼一声,“掐着我不放的时候可没看她哪里弱了,非要我给她洗衣裳洗衣裳……我洗个鬼!”   自从离开临安之后,一路经事,谢暨已经长大不少,许久没像最初见面那样,露出幼稚的少年样子。琬宜看着他现在这副不服气模样,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她掐一掐谢安肩颈,“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什么?”谢安手指触一触眉峰,又指向谢暨衣袖,“那么大一块醋印,眼都看不见?”   谢暨惊疑不定看过去,放在鼻端闻一闻,果真扑鼻醋味,触手濡湿。他眨眨眼,半晌缓不过劲来,“那我……”   谢安似笑非笑,“你玩完儿了。”   他换了个姿势,双腿叉开坐着,肘弯在膝上,“谢暨,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那边扯了扯袖口,没出声。谢安抿唇,“那会儿你应该在哪里?”   谢暨眼神飘忽,不敢落在他身上,“书院……”   --   傍晚时分,沈骁过来时,谢暨正吭哧吭哧蹲在门口刷马桶。抬头见着他,谢暨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袖子撸起,用手背抹一下鼻尖上的汗。十五岁的少年,臂上已经有了结实肌理。   沈骁冲他点点头,没说别的话,推门进去。   过一会,琬宜小跑着出来,笑着拉谢暨进屋,“你大哥给你求情,不用刷了。”   谢暨脸上一喜,没走几步,又弯腰呕了两声,“嫂子你先进去,我到外面去吐一会。”   ……屋里头,碗筷已经摆好,沈骁和谢安对面坐着,一人面前一个海碗。   最初时还都矜持着用小盏,男人酒桌上交朋友,多吃几次饭,便就放的开了。只琬宜不让他们喝太多,每晚只给热一小坛竹叶青,怕多了伤身。   琬宜没来时,沈骁自己一人喝酒吃饭,家里就只有管家和杂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久而久之,他也不愿意回来,大多时候屈身在军营挤一宿。   但现在不同,沾着妹妹的光,他也算有个家。至少不会再那么冷清,酩酊大醉醒来后,面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杨氏勤快,除了抓饭外还炸了几条小鱼,淡口儿的,外皮酥脆,鱼肉绵软,两种配着吃正好。   两个男人有搭没搭地聊天,说的话琬宜听不懂也懒得听。她中午吃太饱,晚上很快就下桌,杨氏也吃完,两人没走,拿了一小篮栗子来,一边聊天一边剥。   屋外刮着大风,透过窗户看,天色暗黄。屋里点着小炉子,灯火燃的明亮,丝毫不觉着冷。   琬宜剥好一小堆,叠了两个盘子在一起,腾出块地方放栗子,给他们吃。杨氏拿了一小碟子橙花蜜,琬宜拈颗果肉,蘸一点蜜含进嘴里,味道甜香的让人眯起眼。   她吃了几个,忽然想起什么,喊了声哥哥。   沈骁放下筷子,温和应一声。琬宜撑着下巴看他笑,“哥哥,你有中意的姑娘吗?”   沈骁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和谢安对视一眼,摇摇头。   琬宜咬唇,“一个都没有?”   沈骁还是摇头,“从没有过。”   琬宜有点失落,她咬一口栗子,“可是,阿黄都有伴儿了。”   话音刚落,外门就传来吱嘎一声响,沈骁抬眼看过去,瞧见灰头土脸的阿黄带着只小白猫挤进来。两只猫黏黏腻腻凑一起,进屋后谁都没理,直接往墙角跑,钻到琬宜给做的小窝里去。   琬宜手指往墙角点一点,“你看看,阿黄都快有娃娃了。”   沈骁抿唇,手指碰一碰她辫子,“湘湘也快点有个娃娃,做舅舅的一定把什么好东西都给她。”   琬宜被他打岔过去,只顾羞红脸,忘了之前问的事。   又过几日,日子一如往常般细碎平淡。西北王还没回昆山,谢安得空,不知道去哪里弄了几头木头过来,两人合抱那样粗壮,摆在院子里头,从屋门贯穿到院门,看着怪吓人。   琬宜问他这是做什么的,他也不答,就拿了几把锤子锯子,在那劈劈砍砍一待就是一天。   第二天下午,终于能看出个轮廓,像是个小床。琬宜问他,“你这做床呢?”   谢安不抬头,齿间咬着根签子,低低应一声。   琬宜点头,绕着转一圈,又说,“你这弄得也太小了,腿伸不开。”   谢安终于有了正经回复,他抬眼皮儿,“这给你美的,谁说给你做的?”他挑一边眉峰,“给我闺女,你别瞎凑热闹,边儿凉快待着去。”   琬宜气鼓鼓在后面掐他脖子,“我看你也挺美,八字没一撇儿呢,想的倒挺多。”   谢安沉了脸,锁住她手腕,“谁说没撇?”他把嘴里东西吐出去,不顾琬宜惊叫,打横抱着她往屋里走。   “不是你总念念叨叨跟我说的吗,一分辛劳一分才。”谢安单手扯开衣领,冲着埋进被子里的琬宜坏笑,“多干几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洒了种。”   ……这日晚上睡觉时,琬宜又想起那个小姑娘。娇俏伶俐,戴着满头的珠翠,裙摆飞扬。   但没想到有那么巧,第二日一早,就又看见了她。   谢暨这日休假,被杨氏赶着到铺子后面劈柴,琬宜照旧坐在门口,抱本话本看摊子。   耳边忽然想起坠子碰撞声音,她抬头,看见赛满咬着手指站在包子铺前头,望着她一脸期待。   她小心翼翼问,“姐姐,你能给我个包子吃吗?我饿了好久啦。” 第56章 旬贺   谢安到铺子的时候, 谢暨又在和人家吵架。他们待小厨房里, 但声音大的在店门口就听得见。   琬宜双手托着脸坐在笼屉旁边,两眼无神盯着街道, 谢安推门进去, 揉她头发一把, 扬下巴指向里头, “这小子又和谁咋呼?”   琬宜终于回神, 捏一捏耳垂, “就前几天看见的小姑娘。”   谢安诧异, “怎么找这儿来了?”   “她好像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琬宜撑着桌子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 “挺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路上看见我,羞答答跑过来找我要包子,我心软给了两个,拉她进屋里吃, 然后谢暨就从后头出来了。”   琬宜叹气,“娘不在,这俩人待一起没多久就开始掐, 我也管不住。”   谢安拧眉, “他这几天发什么疯。”   “谁知道。”琬宜摇头, 拉了一个凳子在他旁边, 问, “饿了吗?”   “你歇着, 我自己随便弄点就行。”   谢安扶着她肩膀让坐下,自己拿了个碟子,掀了笼屉挑了五个小笼包,再夹点小菜儿,往桌上一放。他没控制力道,瓷器碰撞声音颇大,后头厨房布帘掀开一点,露出四只眼睛出来打探,随后争吵声渐小,又变得安静。   终于得轻松,琬宜松一口气,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瞟了谢安碟子一眼,吸一口气,“你眼睛还真尖,就知道挑贵的馅子。一个三文,五个加一起能买一副猪耳朵了。”   谢安敛眉扫过她,脚尖勾着凳子腿到屁股底下坐下,低声骂她,“越来越抠,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折腾开这见鬼的包子店,一天天就知道包子包子猪耳朵,跟自己家爷们儿也要数着钱。”   “谁像你大手大脚。”琬宜不服气争辩,“钱是省下来的,以后有娃娃,还要上学堂呢。”   “老子缺你吃缺你穿了?别说你生一个,就生一窝也能上的起学,操着闲心。”谢安右手拿着筷子,左手伸过去要搂她肩膀,结果被毫不留情打了手背,他竖着眉,“嘭”一声把碗筷撂桌面上,“再给我闹?”   琬宜哼一声,屁股蹭一蹭凳子,离他稍远。   谢安捏一捏鼻梁,被她气笑,“行,给你钱,给你钱还不行嘛。”他站起来,一脚还踩着椅子横木,手在腰间摸摸索索,最后掏出五文钱。   谢安把铜板攥手心里,又把身上摸一遍,多一文都找不出来。琬宜看着他弯眼,拍着手笑话他,“谢三爷摆阔气,结果丢了脸咯!街角乞丐都比你富裕,还硬气呢?”   “……”谢安把钱往桌上一扔,沉着脸过去逮她进怀里,禁锢在臂弯底下,换只手过去在她臀瓣上掐了几下,“上脸?”   街上人来人往,谢安背过身子挡住身后,趁人不注意咬她耳垂一口,不轻不重的力道,带些威胁,“找着你哥了,腰板儿硬了?再敢跟老子叫板,晚上回去揍哭你。”   琬宜羞红脸挣扎,谢安勾着一边唇角笑,手指点点她小腹位置,“你知道要揍哪儿。”   两人正亲昵,身后忽然传来声脆响,谢安冷脸抬眸,看见还保持着端碗姿势的赛满,她傻愣愣站在那,脚底下一堆碎瓷片。   顿一会,小厨房门帘后头伸出一只手,拽着她腰带踉跄给扯进去。琬宜不敢回头,只听见谢暨又尴尬又讨好的语气,“哥,您别在意……碎碎平安。”   谢安咬牙扔过去一只筷子,砸在门框上又弹起来,“滚!”   总算能安静吃饭。琬宜撩撩耳边碎发,怕包子冷了,又给他在蒸屉里热一热,旁边小火炉上温着热水,她过去倒一杯,放桌上凉着。   谢安嚼几个花生粒,淡淡问一句,“那丫头哪家的?”   琬宜搓搓手,小声道,“不知道呢。”   “那你就敢随便往家领?万一身后一堆麻烦怎么办,待会要有人来寻仇,我看你怎么办。”谢安恨铁不成钢戳她脑门一下,“缺心眼儿吧你。”   琬宜身子往后仰一下,她坐正身体,不太高兴嘟囔一句,“哪儿你说的那么吓人。”   谢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筷子在碟里划拉几下,“看她那长相衣着,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也不像是被苛责虐待的。你问过她没,不好好在家待着,乱跑什么。”   琬宜揪扯一下膝上布料,“我问了。她没说自己家在哪里,就说她阿塔出门了,家里嬷嬷总逼着她学琴学画,她不愿意,还被打手心。昨晚上因为背书时错了几个字,嬷嬷不给吃饭,她哭了半宿,今天一早就跑出来了,现在还没回去。”   谢安“哦”一声,又问她,“你小时候,背不出书也被饿饭?”   琬宜瞪他,“我才不。”她把热好的包子给他夹出来,“我哥哥会帮我温书的,耐心教到我把书本都吃透为止,所以在先生面前都不会出错。而且,我哥哥才不会不给我饭吃,他巴不得什么好东西都给我。”   说到这,琬宜找到些底气,“你以后要是再敢凶我,我就告诉我哥。”   “哟,小娘子好厉害。”谢安轻笑,抓着她手在掌心揉搓一番,又递到嘴边,在粉嫩指尖上轻咬一口,暧昧看她,“那今晚换你在上头。”   三言两语就扯到不正经的东西上面去,琬宜使力把手抽出来,捶他后背几下。   谢安半侧着身子,不紧不慢咬一口包子,不在乎地让她闹。琬宜累了,又停下来,就着他刚才喝过水的杯子喝一口。   谢安把最后一块咽下去,跟她说,“晚上把那姑娘送家去,留咱们这总不是回事儿,容易有麻烦。”   --   赛满不愿意走,瘪着嘴低头不愿意说话。刚才的时候还跟谢暨你来我往斗脾气,可现在就剩他一个靠山,一点威风不敢耍了,躲人家背后去,不时吸吸鼻子抹把眼泪。   谢安翘腿坐在一边,听琬宜和她说话。   “那天有个戴黄褐色头巾的妇人来找你,她是你嬷嬷吗?”   赛满先是摇摇头,可对上谢安淡淡眼神,脖子一僵,又点点头。   琬宜牵着她的手,声音温柔,“你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嬷嬷会担心的,阿塔也会担心。”   赛满大眼睛里蓄满泪,委屈望着她,“就是阿塔要嬷嬷那么看管我的,我很累,一点都不高兴,我不喜欢那些事情……我不想回去,阿塔今天就回来了,嬷嬷会把我这几天做的事都告诉他,阿塔肯定会骂我的。”   琬宜心疼捧着她脸蛋,温声哄着,“不会的,你阿塔一定很爱你的。”   赛满点头,尾音哭意浓重,“可是爱我和骂我并不冲突。”   琬宜没辙,她心软,看着赛满漂亮小脸皱起来,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叹口气,琬宜回头看向谢安,“怎么办呢?”   谢安手指摸着下唇,视线扫过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没那么多废话,“过来,我送你回去。”   赛满瞪大眼,往后退两步,手扯着谢暨下摆拼命摇头。   谢安敛眉,冲她勾勾手指,“我数三个数,过来。”   “三……”   “二……”   谢暨明显感受到身后小姑娘的不情愿,攥着他下摆的手指微微泛白。他低头看着她蹭着地的脚尖,眼神踌躇,最终还是在谢安说出第三个数之前冲上去握住了他手指,“哥……”   谢暨腆着脸,带些谄媚,“您就再留她一会,我给您刷马桶还不行嘛。刷三天!”   他小心观察谢安脸色,见势不妙,心一横,往上加码,“那就五天!”   谢安舔一舔下唇,鼻腔溢出声轻笑,偏头去看琬宜,“这小子,还真豁的出去。”   那个前几天来找赛满的嬷嬷一直没出现,没办法,最后还是留下她。   天黑了,铺子关门,琬宜就带着她回了家里。他们现在还住在沈骁院里,想过要搬出去,但又怕沈骁太冷清寂寞,又打消念头。   现在这样倒也好,一大家子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透着点温馨。   杨氏对赛满喜欢的不行,掐掐脸蛋捏捏手,一直赞叹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赛满乖巧坐在凳子上,脚踩着横木,手规规矩矩放膝头,只眼睛忍不住好奇,四处打量。   杨氏问她想吃什么,赛满嘴巴甜,声音也甜,仰着小脸答,“奶奶包子做的那么好吃,别的肯定也会好吃。无论做什么赛满都喜欢的。”   琬宜捂着唇笑,杨氏也合不拢嘴,就谢暨捂着眼睛翻了个白眼,悄声提醒她,“不是奶奶,是婶婶啊,差了辈儿了你……蠢死了。”   没待多会,该生火做饭。杨氏和琬宜到厨房去忙活,谢暨任劳任怨蹲在门口刷马桶,屋里就剩谢安和她待一起。   他话不多,更懒得和个不认识的小丫头碎嘴皮子念叨叨,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手指里捏着个炒栗子抛上抛下打发时间,心里想着别的事儿。   赛满偷偷看他几眼,终于壮着胆子唤一声,“哥哥?”   谢安没应,但也偏了头过去,扬扬下巴示意她说话。   赛满搅着手指,“我能在这儿住一晚吗?”   谢安反问,“你说呢?”   赛满举起手,“我肯定不会给你惹事的。”   谢安勾唇,“那你告诉我,你阿塔是谁。”   赛满嘟嘟嘴巴,肩膀塌下去,没了声音。   谢安挑眉,手里东西扔到桌面上,站起身往外走。赛满一抖,惊讶瞪大眼望向他,“哥哥你到哪里去?”   谢安没回头,“厨房。”   闻言,赛满又靠回椅背,明显松了口气。只是气还没喘匀,就听见外头又传来有人说话声音,音调清冷平和,是熟人。她竖着耳朵分辨一下,谢安正和他谈论自己,提及自己名字。   赛满紧张咽一口唾沫,小步跑过去,扒着门缝往外看,瞧见沈骁的脸。   她捂着唇,掉头往回跑,想着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沈骁过来推开门,视线锁定她正蹲在地上要往床底钻的背影,“小郡主,你阿塔已经找你许久了。”   赛满颓然坐在地上,眼神黯淡失落,裙摆上鲜艳蝴蝶都失了颜色。   ……旬贺来的时候,正赶上饭菜上桌。   四十不到的年纪,身材高大壮硕,小麦肤色,气度沉稳,目光如炬,上位者气势十足。硬朗脸庞,眼尾刻有岁月痕迹,但半分不让人觉得老态龙钟,是时间积淀得到的成熟。   琬宜看看赛满,又看看门口的旬贺,暗中惊讶,“西北王怎么是个汉人?” 第57章 烦忧   夜黑如墨, 月亮被云挡住一半, 旁边闪烁几颗星星。   几个男人还待在正屋,琬宜和杨氏没跟着去凑热闹,夹了些饭菜在偏房吃。桌上没了酒香气,两人也没了以往那样不紧不慢的兴致, 很快就收了碗筷。   炕桌撤下去, 琬宜挨着杨氏肩靠在被垛儿上闲聊天,腿边放一小篮子炒瓜子, 琬宜手里拿着本书,可随便翻看两页, 又没心情。阿黄和小白猫趴在地下火炉边,懒洋洋眯着觉。   赛满早就从正屋逃出来, 现在正在一边和谢暨玩他的九连环,不时窃窃私语。   琬宜心事重重看了他俩一会,忍不住,转身把窗户推开条小缝儿往外打量,但只能隐约瞧见那边男人们的轮廓。竖耳细听,似乎有谈笑声, 杯盏碰撞叮当作响。   她悻悻缩回身子,把腿上毯子往上扯一扯, 低声嘟囔一句, “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杨氏无奈看她一眼, 伸手敲一下她额头, “想那么多。”   琬宜努努唇, 歪了身子靠在她肩上,“娘,我担心谢安。”   “谢安可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没见过他受过谁的欺负。”杨氏笑着塞两粒瓜子仁到她嘴里,“你要是再胡思乱想,待会我告诉谢安,他肯定要训你。”   “娘……”琬宜扯她袖子一下,娇声抱怨。   “得了得了。”杨氏拿她没办法,拍着她脸颊哄两句,又岔开话题,“前几天不是说给我做双袜子,这么长时间也没见着影儿,偷懒了?”   “怎会呢。”琬宜拢一把额边碎发,弯腰去够脚边的针线篓子,“我还给您绣了花儿。”   谢暨瞧见,跑过来递给她,又顺手抓了把瓜子走了。琬宜看他背影一眼,没管,把里头已经做好一半的白袜给杨氏看,“红牡丹,富贵又吉祥,就差最后几段枝叶了。”   杨氏笑着端详,“就双袜子,还要这么精细。”   琬宜陪着她乐两下,又垂眸捏捏耳朵,小声道,“可我还是担心谢安。他昨晚胃疼了一会,我怕他多喝酒……”   杨氏吸一口气,抬手捏她鼻子,“还说不听了你。”   那边赛满也听见动静,她探头过来,笑盈盈安慰,“姐姐你别急嘛,我阿塔人很好的。”   琬宜抬眼看向她,眼睛亮一瞬,赛满笑更开,小跑过来她身边,“真的,昆山的百姓都很爱戴他。这里以前战乱频发,是我阿塔封王来了这里后,才渐渐安定下来的,他带着西北军打了很多胜仗。”   琬宜咬唇,犹豫问出口,“打仗?”   “打仗。”赛满点点头,和她比划,“姐姐你还不了解这里,昆山在北汉的西北边塞,过了北边天香山,就是大片的克尔多草原,那里有许多游牧的匈奴人。那些人长得很奇怪,辫子一缕一缕的,看着有些脏,男人们都很壮,手臂像是柱子一样粗,极擅骑射……我阿塔说,他们是在马背上打天下。”   琬宜听的更紧张,“现在的战事也多吗?”   赛满摇头,“已经平静许久了。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几年前,阿塔说,那时候我才几个月大。匈奴人剽掠边境,越过天香山,一路打到了昆山脚下,数万百姓受苦,阿塔带着西北军出征,一路将他们逼回了草原,还伤了单于的脸。匈奴部落受到重创,一直安分到如今。”   琬宜手指抓着毯子一角,视线胡乱扫过上面花纹。她早就知道昆山是边塞要地,有战乱发生实属正常,可现在将这些听在耳中,还是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想到谢安,她抿紧唇,心中复杂情绪更浓。   赛满察觉她异样,趴到她腿上,昂头唤一句,“姐姐?”   琬宜回神,按压下心中思绪,冲她弯唇笑一下,赛满眨眨眼,也回她个笑,“阿塔说,他就是在克尔多草原上捡到了我。打扫战场的时候,有士兵发现了我,但阿塔没有处死我,反而将我养到现在,你看,他是真的很好。”   琬宜惊讶一瞬,“可你的长相和这里的人没差什么。”   赛满撑着腮,探头啄吻一下琬宜手背,又弯着眼睛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但没关系,阿塔说,不要管过去的那些事了,赛满就是赛满,独一无二的赛满。”   看着她漂亮眼睛,琬宜禁不住也过去亲吻下她的脸颊。   过一会,她想起以往关于旬贺的传言,又问一句,“你阿塔府里,真的没有妻妾吗?”   赛满咬着下唇,轻轻摇头,顿一下,她又说,“但是阿塔屋里有一副女子的画像,他总是会对着那幅画出神好久……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她是谁,阿塔也不肯告诉我。直到有一天,我偶尔听见阿塔和沈校尉的谈话,才知道那女子是先帝的妃子,可惜半年前故去了。”   她看着琬宜的眼睛,缓缓说,“阿塔看着那幅画的眼神,就像是谢安哥哥看着姐姐。很温柔,很温柔……”   屋里安静下来,琬宜愣愣盯着自己的指尖,脑中思绪万千。   她想不到,铁血如西北王,心中也会有这样的柔情,会为了一个早已嫁作他人妇的女人,终生不娶。   她也想不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会不会在未来的哪一天,再起波澜。   那场波澜,会不会卷走她的谢安?   谢暨担忧看她一眼,把手里攒了几十粒的瓜子仁儿都塞她手心。他大概能猜想到琬宜在想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踌躇一下,问她,“我给你倒杯水?”   “不要。”琬宜把瓜子和杨氏分一半,戳着谢暨脑门让他离自己远点,笑说,“带着赛满到一边去玩,别晃来晃去烦我。”   谢暨哼一声,“嫂子,你不要和我哥学他的坏脾气……”   杨氏瞥他一眼,扔个瓜子壳过去,“废话恁多,凉快待着去。”   “……”谢暨抹一把脸,慢吞吞往桌边走,“就知道欺负我。”   琬宜看他丧气背影,恼闷心情散去不少,捂着唇笑。外面忽然传来门开合的声音,吱呀一下,琬宜心头一动,忙止住笑,推开窗户往外看。谢安站在正屋门口,视线也正巧扫过来。   晚间风大,琬宜头发被吹乱,她随手撩一下,跟谢安比个手势,赶忙扯了件衣裳下床往外跑。杨氏蹙眉在身后唤她,“急慌慌干什么去?”   琬宜没回头,“我去看看谢安……”   杨氏叹气看她背影,笑骂,“傻样儿。”   外头,谢安已经走到了偏房门口等她,因为酒后燥热,外衣敞开,露出修长脖颈。见琬宜出来,张了臂接她满怀,声音带些暗哑,“跑出来做什么?”   琬宜没嫌他身上寒气重,脸颊蹭他胸前,小声问,“你们谈的怎么样了?”   谢安拧眉,扯过外衣将她包起来,“什么怎么样?”   琬宜仰脸看他,手臂环住他腰身,“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赛满说,昆山和匈奴间以往常有战事,我好惦念你。”她嗫嚅,“我不希望你那样。”   谢安轻笑,手指捏着她下巴摇一摇,“我说,你这小脑袋瓜儿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屁事没有呢,就在这跟我哭唧唧的了,弄得好像老子战死疆场了一样。”   琬宜抽气,狠狠踩他脚面,“你胡说什么呢!”   谢安敛眉,环着她腰肢的手掌用些劲儿,“再踩一脚试试?”   听他威胁语气,琬宜扭扭身子,抱他更紧些,不说话了。   谢安本就没生气,看她乖巧模样,眼里又带些笑,“怎么弄的,头发乱成这样。”   琬宜小声回答,“风吹的。”   “让你非得跑出来,”谢安拧她耳朵一下,又低头,狠狠亲一口她额,“活该。”   琬宜不太高兴,鼻里哼一声,齿间含着他胸前衣料,轻轻磨蹭几下。   她本就有些敏感,颠沛流离怕了,渴望安稳,刚才赛满的话触碰了她心底的那根弦,让她慌乱,直到再次感受到谢安身上温热,她才又渐渐安心。   风将他身上酒味儿吹散不少,留下的气息清冽好闻。越是在这样时候,琬宜就越依赖他,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合时宜,但还是黏腻着不肯松开。   过一会,谢安垂眸,手掌拍拍她的背,又提着后领给揪起来,“别闹,都给舔湿了。”   琬宜委屈“哦”一声,用手背用力擦擦那块濡湿布料。见她动作,谢安轻笑,攥着她手腕到唇边吻一下,哄着,“别多想,个子不高,心眼儿倒不少,就是用不到正地方。”   琬宜没说话,谢安揉捏她颈后,又说,“其实,有战事也好。乱世出英雄,建功立业,说不定运气好,能给你争一个诰命回来。”   琬宜脚尖儿动动,“我不在意那个……”   谢安笑她,“嗯,你心里就想着要卖包子。”   琬宜一噎,抬眸瞪他一眼。   谢安弯唇,手撑着她肩膀往下蹲一点,与她视线平齐,正色,“琬琬,你得理解我是不是?我是男人,肩上扛着整个家和责任,我娶了你,就必须对你这一生负责,我不能让你前半辈子锦衣玉食,后半辈子跟我吃苦受累。你也知道的,我心气儿高,受不了这个。”   琬宜眼睛有些红,脸颊过去贴着他的,“谢安,我不觉得和你的日子苦。”   谢安歪头,亲一下她鼻尖,“我知道,我们家琬琬最乖最懂事。”   琬宜抹一下眼角,被他说的心里酸酸涩涩。她明白事理,也清楚谢安说的都对,再和他痴缠几句,也不闹了,只乖顺伏在他怀里,不时吸一下鼻子。   外面风大,谢安摸一下她额头,觉出凉意,皱眉道,“得了。回去吧,待会冻着了。”   琬宜点头,松开手臂,往后小小退一步,眼睛盯着他的,不放心叮咛,“你少喝点酒,要不晚上该难受了。”   谢安摆手,示意她快些进屋,“知道了。”   --   西北王走的时候,已经深夜。他本就是不拘小节的人,爱才惜才,一晚上相谈甚欢。   赛满不想走,但是又不敢再耍性子,苦着脸跟到旬贺身后,抓着他臂弯。   旬贺低头看她一眼,又转脸面向琬宜,低声道一句,“赛满不乖,今天辛苦了。”   琬宜没想到旬贺会和她说这个,一时有些无措。她不好意思笑一下,柔声道,“无事,赛满很好。”   旬贺颔首,没再多说别的,拉着赛满转身欲要离开。   刚走几步,赛满又停下脚步,扯着旬贺袖子,小心翼翼问,“阿塔,我以后还能来这里吗?”   旬贺顿一下,答一句,“好。”   赛满欢呼,兴奋转身冲琬宜那边挥手,“姐姐,婶婶,哥哥,沈大哥,阿黄,,小白,下次来赛满给你们带好吃的奶皮子。”   旬贺把她肩膀扳正,谢绝谢安和沈骁相送,大步离开。   ……那边两人渐行渐远,谢暨托着下巴,回味了半天,终于相信赛满连阿黄都提了却没有提他的名字。   他眯眼,恨恨骂一句,“白眼儿狼!还敢来?揍你出去!” 第58章 宁静   一转眼, 又到六月。   在昆山,夏秋之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分别, 只是晚上好像又冷了几分。今日是十五,天边圆月干净透亮, 照亮脚下一方土地。   琬宜早洗漱好, 散着发坐在炕头, 无所事事翻手里话本。   炕是新砌的,杨氏说睡不惯这里软床,第二天早上起来腰酸背痛,早一个月就让谢安找人给她砌了座火炕。   看她这样, 琬宜也跟着凑热闹, 把床撤了转而睡炕, 毕竟底下烧着火,冬日里的暖和气儿是再多棉被也补不回来的。   谢安晚上去和沈骁喝酒,才回来不久,带一身浓重酒气, 被琬宜训了一通,正洗澡。   他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脏地方, 只说琬宜麻烦事儿多, 但又不敢违逆,不情不愿烧了一盆热水, 连浴桶都不乐意用, 脱了精光站屏风后头, 拿了瓢舀水往身上浇。   水声哗啦啦, 琬宜被弄得心烦,干脆把书放一边,仰着脸看房顶想事情。   她没穿太厚,就肩上披着个外衫,盘腿靠在墙边。谢安很快洗好,水瓢扔进盆里后才想起没拿换洗衣裳。   他胸前还挂满水珠,抹一把,在里头喊了琬宜几声,没得着回应,便就大喇喇走出去。   前几日军营事务繁忙没时间打理自己,谢安下巴长了点胡茬,不像以前那样利落,反倒带些颓劲儿。琬宜向来爱干净,看不惯他这样子,听见动静歪头过去,憋一口气在心里,抬手指着他,“站那不许动,我给你找剃刀和衣裳。”   谢安顺从止住脚步,拿手上布巾擦了两把头发,斜叉着一条腿看她动作。   琬宜东西摆放有条理,很快找到,下炕穿了鞋跑他面前,往他身后打量一下,不太高兴抱怨,“你怎么把地弄那么湿。”她抿唇,盯着他赤脚,又加一句,“还不穿鞋。”   谢安刚才用了不少水,现在顺着地面往炕边流,眼看着就要淹到脚边,琬宜把东西塞他怀里,往后退一步,又瞪他一眼,坐炕上去。她怕鞋子湿,拿在手里,嘟囔,“搞得像水帘洞一样。”   琬宜念念半天,地上男人也不理她,只掀着眼皮儿睨她。他本就劲瘦,腰间窄窄一条,上面齐整排列几块肌理,肩膀宽阔,因为近日操练肤色不如以往白皙,线条带些粗野。   仰头时,有大滴水珠顺着颈部滑下来,路过胸间沟壑蜿蜒而下,直至掩入腰下毛发。   一丝不挂,谢安也不害羞,大方方露给她看。   盯了他一会,琬宜呐呐地没声儿了,脸颊转为绯红。她仰躺着倒下,拿书盖住脸,“你怎么都不穿条裤子……”   谢安终于开口,酒后暗哑嗓音,过去拽着她脚腕扯到炕边,“老夫老妻的,讲究什么。”   琬宜不满,“谁和你老夫老妻。”她撩了下耳边头发,两腮鼓一下,“我还年轻着呢。”   谢安笑,捏她臀瓣儿一下,“成成成,你一百年也不会老,永远十八岁。”   琬宜甩开他手,咬唇看他,有些委屈,“我十七!”   谢安一噎,手指戳一下她脑门儿,厉声威胁,“再跟我啰嗦?”   琬宜撇嘴,“说不通道理就耍狠,也不知道你那些兵怎么就服你了,无理取闹。”   “谁让他们打不过我。”谢安把布巾搭在肩上,微勾唇,俯身凑近她面孔,暧昧距离,轻轻吹一口气,“你不是也打不过我,做没几下就哭。”   “你别说话。”琬宜推开他脸,挺腰坐起来,连颈上都染了粉色。她恼羞成怒,扯了布巾缠谢安脸上,用了些力气,嘴里骂他,“让你胡说八道,教训你……”   谢安攥着她手腕把遮住眼睛的东西摔在地上,眸中神色带些危险,“长脸了?”   琬宜心里缩一下,讨好笑笑,“再不敢了。”   “哪次不是这么说的。”谢安眯眼,按住想要逃窜的琬宜,俯身压下去,嘴唇准确吮住她锁骨,手不老实滑到她胸前,恶意揉捏,嘴里含糊不清,“让你长个记性,连你男人都敢动手?这臭脾气谁惯的。”   ……闹一会,琬宜便就没了力气,被谢安欺负的泪眼迷蒙,乖顺伏在他臂弯。   谢安咬她下巴一口,轻声问,“还敢不敢再作妖了?”   琬宜闷闷哼一声,扯过被子搭在裸露腰间,软声说他,“去穿件衣裳。”   “嘁,小废物蛋儿。”谢安指节勾一勾她眉心,没再纠缠,翻身下地穿衣。   身边没了灼热气息,琬宜松一口气,撑着炕坐起来,斜倚身子盯着谢安瞧,胸前起伏喘息。   晕黄灯火下,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眼神有多温柔。水光潋滟,眉眼盈盈,住满情愫。   谢安不是个什么讲究穿搭的人,也大手大脚不怎么在乎钱财。可以穿着绫罗绸缎砍柴烧火,也不在乎一身粗麻衣裳逛夜市。琬宜本是贵家小姐,对这方面敏感在意,总想着给他扳正下这坏习惯,但谢安却充分展示了什么叫油盐不进。   稍有些靓丽颜色的衣裳,他都是不沾的,白色也少穿,最喜欢黑色。有一次琬宜给他缝了件紫黑色外袍,他扫一眼,随手就塞进了谢暨怀里,惹的琬宜生半天闷气。   但好在他是衣架子,再深沉的颜色都能驾驭,反而更显沉稳气质,带些剽悍野性。   还没到以往该睡的点儿,在琬宜坚持下,谢安不得不又披一件外衣,袖子都没穿进去,随意搭在肩上。琬宜趁刚才把被褥铺好,伸展双腿坐在软绵被子上,又拿起旁边那本书。   眼睛扫过一列黑字,她磨蹭一下唇瓣,又想起刚才想着的事。   她月事好像已经两月没来了,还差十天就满了三个月。   身边一沉,谢安也过来坐她身边,头发还湿着,发质偏硬,但也算是柔顺贴在背后,让他收敛几分锋芒。   琬宜舌尖一转,想把心中猜测告诉他,但又怕不是她预想那样,惹他失望,又咽回去。   她在心里打算,明天找杨氏陪她去看看大夫,若是真的喜事将近,那会儿再告诉谢安也不迟。   他很期待他们的孩子。提起未来儿女绕膝时,虽面庞仍旧板着,但眼中柔光骗不了人。   琬宜心中百转千回,全都写在脸上,谢安舔舔手指翻一页书,抬眼看她,“傻呆呆的,脑子里转悠什么呢?”   琬宜压住心中那丝雀跃,状似不经意问他,“若以后有了娃娃,叫什么好呢?”   “不是说了叫.春……”谢安不假思索开口,见她下垂嘴角又收回去,哗啦啦又翻两页书,“得,那叫.春桃。”   琬宜冷脸看他,“你怎么不叫.春猴子?”   谢安舌尖滑过下唇,重复一遍,“谢春猴子?”   琬宜被他逗笑,搡他肩膀一下,“别闹了。娃娃的名字才不会让你取,死了这条心吧。”谢安还欲说话,被琬宜用食指堵住嘴,她脸颊比以前圆润些,白皙如瓷,假意装凶唬他,“谁爱叫猴子水饺去,我家儿子可不成。”   谢安眉峰挑一下,“那也是我儿子。”   “管你。”说完,琬宜便就不再搭理他,找个舒服姿势躺在他大腿上,懒洋洋拿着话本来看。里面江湖恩怨,爱恨情仇,跌宕起伏却缥缈虚无,万分不及眼下生活来的真实。   有只细小虫子在灯火旁边飞绕,琬宜视线落在它的身上,心中安然平静,和睦像潭无波池水。她暗暗在心中想,现在真好。   谢安正在背书,把右手搭在她额上,不时轻敲几下,嘴里念念有词。   琬宜翻了个身,脸对着他的,倾耳细听,谢安正在念,“苟不教,性乃迁……”   他本不识几个字,在她和谢暨逼迫下,也开始读些入门书籍,小有所成。   沈骁也是他的先生之一,前些天晚饭时,沈骁还和她笑谈,说谢副尉现在性情大变,以往和将士们聊天讲的是那家酒好喝肉好吃,现在倒说起哪本书好读谁的字好看了。   人家都以为他改了性子中了邪,谢安却是无所谓样子,“总不能以后在自家儿子面前失了面子不是?”   思及此,琬宜有些想笑,谢安身上还有着沐浴后清爽气,没用香料和胰子,不含奇怪味道,纯粹体香。浅浅淡淡的,让人迷醉。   朦朦胧胧的,琬宜也没了看书的兴致,抱着他一只手臂合眼小憩。   眼前一闪而过一年前画面,那时她还流离失所,不知明日是否还能活着。   ……而现在,她什么都有了。   赛满哭着敲响院门时,琬宜刚要睡着。 第59章 来使   半梦半醒间, 琬宜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姿势,改成蜷在谢安怀中,脚抵着他肚皮。听见外面动静, 她下意识蹬了下腿,力道不轻, 直接踹了谢安满怀。   他闷哼一声,而后冷脸捏住她纤细脚腕,“又他娘的跟我搞事?”   “没……”琬宜心虚抽一抽小腿,没脱离他掌控。谢暨好像去开门了,有人进来, 琬宜不再管脚上的事,半趴着贴近窗户, 竖着耳朵听那边动静。   谢安拧眉看她一眼, 没管,只把她脚塞到衣裳里,继续翻看手中三字经。   他姿势舒适, 右脚搭在左腿上,不时晃一下, 见琬宜半晌没动静, 偏头扫她一眼, 沉声道, “那边冷, 过来。”   “你听……”琬宜回头, 没理他的话, 眼里满是错愕,“赛满在哭。”   --   杨氏已经睡下,谢暨拉着她轻手轻脚走到谢安这边屋子,伸手敲敲门,“哥,嫂子?”   琬宜扬声应,“进来。”   闻言,赛满唇一抿,泪掉的更凶,推开门小跑着进来,“姐姐,我阿塔好像出事了。”   听她这样讲,琬宜心一惊,赶紧拉她在一边坐下,拿帕子擦擦眼泪,柔声问,“你阿塔怎么了?生病了?”   赛满摇摇头,“没有。”顿一下,她红着眼抬起脸,嘴巴委屈瘪着,“但是他刚才发了好大的火,阿塔平时不说话,表情也总冷冷的,但是从来没有生气成这个样子的。”   她打一个哭嗝儿,琬宜示意谢暨倒一杯水来,喂她喝下,再哄着她继续往下说,“他为什么生气?”   “我不知道。”赛满拉住她的手,“我去书房找阿塔,要他帮我温书,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是突然进来个士兵,交给阿塔一封信,他看完后,脸色就变了,眼睛血红,很吓人……他拳头攥的死紧,然后一拳砸上了后面柜子,里头书和瓷器洒了一地……”   谢安也坐起来,盯着赛满神情,面色沉沉,手中书被捏卷了边角。   赛满哭着,“我有劝过阿塔,拉着他袖子要他冷静,但是他听不进去。他像是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封信,我不知道信上写着什么,但听着阿塔吼了句,任礼之你欺人太甚!”   任礼之,琬宜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滞住。这个名字她一辈子忘不掉,礼之,是昭郡王的字。   所以,那封信是朝廷发来的密信。但上面写着什么,不得而知。   赛满哭的嗓子都快哑了,她性格张扬四射,总是像颗小太阳,琬宜没见她这样过,心里酸疼。   谢暨叹气,拉着她坐下,又到厨房转一圈,塞她手里几块酥炸点心。赛满握在手里,但没吃,脸转向谢安,哀求,“姐夫……你去看看阿塔吧,我好怕他会出事。”   谢安手指捏了下鼻梁,迅疾穿鞋下地。琬宜从炕边柜里给他找到厚袄子,跪坐在炕沿披他肩上,整理衣领时不忘嘱咐,“你小心点,王爷气头上,你别顶上去。”   谢安点头应着,转身拿剑时门口又传来响动。这次进来的是沈骁。   他看着屋里赛满和穿戴好的谢安愣一瞬,转而恢复正常,只道,“王爷叫咱们。”他没避讳着琬宜原因,又说句,“朝廷发来密函,提及要事。”   猜测被证实,琬宜手指搅紧袖口,担忧望过去。   谢安回头,冲她往下压一压手指,“老实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琬宜咬着唇点头,目不转睛看他离去背影。沈骁眉眼柔和些许,过来揉一揉她头发,“湘湘乖,你别急什么,安心在家里,哥哥和谢安都在,不会出事。”   她微扬着下巴,扯扯他前襟,“哥哥,你也当心。”   沈骁颔首,又拍拍她背,这才转身离开。   现在戌时刚过,琬宜僵直脊背放松下来,心头犹如缠绕一团乱麻,只盼着谢安快些回来。   西北王向来镇静自如,能让他如此失态的事,定然重要。   赛满还陷在那会恐慌中,揉着眼睛不肯离开,和琬宜欺在一起和衣小睡了一会。谢暨一直没走,只坐在一旁凳子上安静陪着,双手攥在一起,拄着膝盖垂头的样子,像个大人。   过不知多久,赛满一觉醒来,琬宜一直睁眼没睡。谢暨强撑着精神,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水,又从兜里掏了一小把巴旦木出来,让她们剥着吃解闷儿。   琬宜心疼他,不让他再陪,谢暨却不肯走。赛满垂眸坐起来,偏头和琬宜商量,“姐姐,天很晚了,我怕我不回去阿塔会担心,我走了。”   琬宜蹙眉,柔声说,“都子夜了,不如睡在这里好了,外面天凉,折腾病了怎么办。”   “哪儿那么容易病,我十岁那年就自己骑着马去了天香山,连着跑几个时辰也不累的。”赛满神采飞扬些许,俯身抱她一下,便就到地上去穿靴子,“姐姐,我走了,你别怕,姐夫很快就回来了。”   哭着来的是她,现在笑着安慰人的也是她,琬宜直起腰,掐掐她脸蛋,有些想笑。   她看向旁边呆坐着的谢暨,往外指指,“天太黑了,你陪着赛满回王府,再等你哥一起回家。”   听前半句,谢暨点头应着,后面又有些迟疑,“嫂子,我去去就回来,还要陪着你呢。”   琬宜嘁他一声,“谁要你陪。”谢暨张嘴,还欲再说什么,被琬宜打断,她温声,“快去吧,记得要和你哥哥一起回家。”   谢暨不再推阻,只是到外头又把窗户检查一遍,叮咛几句,这才离开。   人都走后,屋子又空荡安静下来。琬宜环视一圈,抚平旁边谢安躺过地方的褶皱,低低叹口气。她没了看书的心情,又无聊嚼了几颗巴旦木,干脆熄了灯躺下。   外头月亮也没了,屋里黑漆漆,一丝光也没有。琬宜睁着眼盯一会房梁,心里念叨着谢安和沈骁,没过多久,竟也迷糊着有了些困意。   谢安带着身寒气贴在她身后的时候,已经快天亮。   琬宜没睡熟,猛地惊醒,下意识翻身面向他,被有力臂膀紧紧抠进怀里。谢安鼻里溢出低音,“还早着,你再睡会,急什么。”说完,又拍一拍她后背,哄小孩子般的轻柔。   “睡不着了。”琬宜枕在他臂上,额头蹭一蹭他下巴,又冒出些新的胡茬,有微微刺痛感觉。她轻声,“昨日里,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那边半晌没有回应,直到琬宜以为他睡着了,谢安才又睁眼。狭长眼睛,眼皮上一道浅浅褶皱,即便一夜未睡,瞳仁依旧漆黑如墨。   他开口,说的却不是这事,声音低低,“西北王在昆山十五年,击退匈奴大小十三次,保一方十余年平安,深受爱戴。”   琬宜没说话,等他接下来的话。闭一下眼,谢安又说,“但也因此,饱受朝廷猜忌。功高震主时,就是兔死狗烹时,你懂?”   琬宜抱着他小臂,缓缓点头。她懂得。   “昭郡王掌政以来,对此更为变本加厉,数次提出苛刻要求,但西北王一一应下,没半分迟疑。”谢安用手遮住眼,“有时,我都在疑惑,雷厉风行如旬贺,怎么会忍气吞声如此?”   琬宜往上蹭一点,和他紧贴着脸颊,睫毛颤颤。屋里只有朦胧微光,炕已经没多热了,早上静谧安然。过一会,她又问,“那昨晚,朝廷又说了什么?”   谢安顿了一瞬,才轻轻出声,“他们说西北已无战事,要他交出大将军印。还说,已经派了大臣过来。信是十六天之前的,所以说,大臣已经在路上半个月了。”   琬宜呆住,她终于明白,西北王说出那句“欺人太甚”时,该有多愤怒。   --   受命大臣到昆山是在三日后。这样的速度,即便快马加鞭也要累死几匹马,何况他不止是一人前来,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件事昭郡王早已谋划好。   来了浩荡二十余人,均是高头大马,穿着亮蓝官服,整齐冠帽,表情傲然,高人一等之姿。   见城门口并未有人迎接,领头那人嗤笑一声,和旁边人玩味对视一眼,便就甩鞭冲进去。   街两侧有不少摆摊百姓,瓜果梨桃摆了一地,见有人横冲直撞过来,他们赶紧躲避,来不及去救瓜果,只能看着它们被马蹄践踏,汁水四溅。   听见踢踏马蹄声时,琬宜正给人抓包子。   她挽了半截袖子,笑着将油纸包裹起来,一手递给面前客人,一手结果铜板。粗略一看,正好五个,没错,琬宜弯唇,客套几句,那人离开。   还没把铜板塞进钱袋里,那些人便就到了店铺前头。赵岩转一下手中鞭子,不客气敲敲笼屉,“给我装三十个,快着点儿。”   明显的京腔音调,在昆山,实在难得一见。琬宜应一句,笑盈盈抬头,对上面前人眼睛时,笑容立时僵在脸上。她半晌动不得地方,有凉风吹过,血液好像逆流,从头凉到脚。   旁边随从看她容貌实在清美,笑着逗一句,“小娘子,光看咱们大人干什么,装包子啊?”   有人笑哈哈附和,“就是,看呆了?要不要纳你到房里,这么娇俏的小娘子,在这犄角旮旯地方窝着,实在可惜。”   琬宜耳边像是蒙了层罩子,听不清什么。她强自镇定,不去看赵岩的脸,只垂头装好包子递过去,“六十文,便宜些算五十五文。”   那边迟迟没结接过,过了好一会,那人才道,“小娘子好生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声音里三分惊七分疑,语气平淡,却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自然是见过的,赵岩是任青城小时的随侍书童,以后更是忠实奴仆。就连广郡王府被抄那天,旁边坐镇的侍卫长,也是他。 第60章 周旋   琬宜抑制住拼命颤抖的双手,强作镇定抬眼, 福身行一礼, “官爷说笑, 咱们哪里会见过?”   赵岩眯着眼上下打量她, 又问,“真没见过?我觉着你特别像是一个故人, 广郡王……”   话说一半,他意识到不妥, 赶忙止住,眉目敛起。琬宜自然地把旁边没蒸的包子放里面,抬眼朝他笑笑, 问, “还有人姓广?”   赵岩似笑非笑舔过下唇,终于挥手,让旁边随从将油纸包好的包子拿着。他则在腰间摸出钱袋子, 稍掂量一下分量,干脆全部扔给她,“瞧你长得漂亮,不用找了。”   里面沉甸甸, 少说十两银子,琬宜后退一步才堪堪接住, 受宠若惊又福一身, “谢官爷。”   旁边人调笑着起哄, “赵爷这是动小心思了?家里妻妾成群还不够, 要打野味儿咯。”   赵岩回身装模作样抽了一鞭子过去,笑骂,“胆子肥了?”   琬宜一直垂眸站着,安静不出声音,怯懦模样就像是个普通见着了京城高官的民妇。只是长相气质实在太过出彩而已。   赵岩许久没走,只是侧身和身后随从说笑,目光却在暗暗打量着她。琬宜手心里浸满汗水,心跳如擂鼓,但面上不敢显露出分毫。   直到有一个任青城的近身侍从也狐疑开口说一句,“这小娘子确实好面熟……”   赵岩晃一晃马鞭,问,“哦?”   那人笑,“长得好像任世子家里那房宠妾莺莺,眉眼都像极了。只是莺莺稍闹了一点,没她这份安静。”他咂咂嘴,“听说世子家里的莺莺是按着以前的未婚妻模子找的?”   又一人接茬,“听说世子爷原来的未婚妻是那次浩劫中唯一逃掉的,长相清丽婉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好像姓沈,是那家的五姑娘,只是世子爷避讳这个,不让提。”   琬宜手指在身侧攥紧,微启唇瓣,缓缓吐出一口气。   “得了,想什么呢?觉着这小娘子是那位五姑娘?”赵岩佯怒斥一声,“脑子都进水了?那样的贵家小姐,就算落魄也该是在哪个大户人家里做妾,吃香喝辣,会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卖包子?”   他夹一下马肚子,“走吧,去西北王府就着包子喝口热汤去。”   随从笑问,“大人还买包子做什么,怕西北王厌恶咱们,菜里下毒?”   “哪儿啊。”另一人呸他一口,“大人是看小娘子俏丽,来搭讪来了。”   “滚蛋。”赵岩一巴掌抽那人脑门上,“老子是听说这边竟吃手抓饭,买包子留个退路,就你么一肚子歪心思。晚上找个地方乐一乐,看西北壮实女人能不能满足你们这些精虫上脑之人。”   他说完,往马屁股后头抽一鞭,没多余的话,一行人浩荡而去,直奔王府。   往前走几步,赵岩又回头,深深看了琬宜一眼,眸里神色不明。   又过一会,马蹄声终于淹没在闹市喧嚣中,那些人的影子也已经消失不见。琬宜咬紧下唇,终于脱力瘫坐在旁边凳子上,她觉着冷,想抱紧自己,却发现连动作都没了力气。   杨氏去上香,并不在店里,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密集,但琬宜却觉得自己宛如困兽。   眼角有湿意,顺着脸颊滑进唇间,带些苦涩。   琬宜哽咽一声,将脸埋进膝间,喃喃,“谢安,哥哥,怎么办呢……”   有过好一会,传来熟悉声音,蹦跳欢笑着的。琬宜抬头,眼尾还红着,睫毛染泪,目光捕捉到不远处跑过来的两个人。   谢暨在前面,扛了阿黄在肩上一路飞奔。赛满不依不饶追在后面,怀里是吃惊瞪大眼的小白。   谢暨已经很高,赛满血统如此,也拔高不少个头,两人一前一后,像两个小疯子。   看他们笑容,琬宜总算觉得自己又活过来。   哪儿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呢,以前那么多艰险,不也都闯过来了。她有谢安,有哥哥,再不济还有个谢暨,三个男人是她的保护伞,不会有人扔下她。   琬宜揉一揉眼角,拿炉上温水润一润喉,这才又站起来,迎他俩进来。   白日说说笑笑,很快过去。   ……这一晚,谢安回来时又已经是深夜。 第61章 转折   杨氏和谢暨已经睡了, 只剩琬宜屋子里还点了一盏小灯。   正是午夜, 谢安推门而进时, 琬宜明显闻得到一股湿寒气, 带些露水清新。   她只缩在被子里,没睡, 听见动静打挺坐起来, 撩开遮着眼睛的碎发,回身望过去。   谢安还穿着那天的外衣, 奔波多日, 已经沾满灰尘。他扯两下领口把衣裳扔一边椅子上,拧眉走到炕边,捏一捏她耳朵,“怎么还不睡?”   琬宜小声回答, “等你。”   谢安勾唇, 掌心揉着她发顶,“下次不要等, 姑娘家睡晚了不好,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琬宜摇头, “可是你还没吃饭。”她手撑着炕,腿划拉着把鞋子勾过来, 弯腰穿好, 往外头走, “我去给你炒个菜, 家里晚上还剩些饭, 你凑合吃一口。”   “用不着那么麻烦,别冻着。”谢安扯着她腰后布料把人给拽回来,不让去,只道,“明早上再说。”   琬宜笑着把他手扯开,捧着他脸颊亲一口,“这可不成,顶梁柱不能饿着。”说完,她顺手拿了件旁边袄子披在肩上,抬步往外走。   谢安没再拦住,挨着炕沿坐着,靴子脱下来在一起磕打两下,眸子却一直盯着她背影。   面上没什么起伏,心中却不无满足想着,他家琬琬长大了,还知道心疼人了。   琬宜动作快,葱花炒蛋没废什么时间,很快回来。谢安已经脱的就剩件里衣,屋里暖和,他体热,上衣敞着怀,脑后枕着胳膊舒哉躺着,赤□□叠搭在炕沿。   琬宜把碗筷放一边桌上,探头去看看。他已经疲累极了,眼下淡淡青黑,呼吸绵长,像是睡了,琬宜咬咬唇,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叫他。   正踌躇着,谢安却突然睁眼,半眯着,懒散随意样子。他嗅一口,葱花爆炒后香味,混合浓厚蛋香,低声问句,“做好了?”   琬宜“嗯”一声,手到他颈后要扶他起来,“吃了睡,要不明天胃该难受了。”   谢安应着,舒出口气,坐着动动脖颈,清醒几分。琬宜要下去,谢安斜眼瞟见,顿一下,长臂忽然伸出,揽住她肩带进怀里,唇重重覆上她的,吸吮几下,暗哑声音,“几天没亲着了,想你了。”   琬宜被吓一跳,又羞臊于他直白,等他吻够了,赶紧推开,娇嗔句,“不吃倒了?”   “别浪费啊媳妇儿。”谢安轻笑,耷拉着鞋,没几步到桌前坐下,先夹一筷子蛋在嘴里。早饿过劲了,但舌尖香气唤醒食欲,他咽下嘴里东西,又扒拉两口饭。   看他吃的香,琬宜心中高兴,给他斟一杯茶送到手边,过一会,问,“哥哥那边来信了吗?”   谢安眼皮不抬,专注碗里东西,“早上来了信,一日前便就到了。”   那日接到朝廷密函后,西北王便就安排沈骁去了天香山驻军大营,怕的就是来使会认出他身份。听闻他安全,琬宜放心不少,用另一双筷子翻一下盘里菜,把最大的一块煎蛋夹他饭上。   谢安咬一下筷尖,看她眼睛又说一句,“你最近也小心些,别出门了,就在家里待着吧。”   琬宜笑收起来,半天没应,她垂眸看着自己指尖,瞧着谢安快吃完了才开口,“今日中午的时候,已经见过了。”   她话说的没多清楚,谢安动作停下,思索一瞬后猛地偏头,“你见过赵岩了?”   琬宜微微颔首,谢安吸一口气,筷子险些掉在地上,稳了稳才问,“他们和你说什么了?”   他嗓音低沉,黑眸紧迫摄人。琬宜不敢隐瞒,将中午时的对话全都讲给他听。   复述并不花多长时间,琬宜说完,小心看他一眼,见谢安仍旧面无表情,扯一扯他袖子,“都过去了,该是没什么事的。”她停一下,又补句,“我和赵岩没见过几面,都是遥遥相望,他不太认得我的。又过来这许久,应更是不记得多少了。”   谢安没说话,眼睛盯着她小巧鼻梁,又缓缓往下到嫣红唇瓣,叹口气轻吻上去。琬宜难得主动,手臂勾着他脖子,声音轻轻的,“你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哄你还来不及。”谢安拇指摩挲下她眼尾,低声道,“我只是后怕。”   琬宜抿唇,贴近他脸颊,“我明个就不去了,让娘也不去了,我们就在家里待着,等赵岩走了再去铺子。”   谢安颔首,拍拍她后背,声音轻柔许多,“琬琬真乖。”   --   折腾好一顿,心惊肉跳的,连桌上碗筷都没收拾便就躺进了被子里。   琬宜心头轻松不少,白日疲累,窝在谢安怀里很快睡着。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她梦中惊醒,才忽然想起问他西北王的事。谢安还没走,一手搭在额上,察觉她视线,也醒过来。   他浅眠,只掀开点眼皮,手随意揉了揉琬宜头发,便又睡过去。   外头,杨氏已经起了,拿着大扫把扫地,又打开鸡舍放鸡鸭出来。   她闲不住,上个月赶集时又买了一群小鸡崽,现在长到一个半巴掌那么大了。互相追赶着满地跑,叽喳叫着,给清净早上添不少生机。   琬宜舍不得吵他,但躺回去又实在睡不着,便翻了身起来,想着去帮杨氏做早饭。裙子刚穿一半,又被人从身后扯下去,琬宜回头,对上他黑漆眼睛,无奈说一句,“做什么?”   谢安不说话,也坐起来,从后面抱住她腰,下巴在颈窝处蹭一蹭,难得黏腻样子。   琬宜被逗笑,见他醒了,想一想,便就直接问了,“昨日赵岩见了西北王,谈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谢安情绪不高,眉拧起,保持着赤膊环着她的姿势不动,半晌才说下一句话,“他决定向朝廷妥协。”   琬宜眼中闪过惊诧,扭头问,“他准备交出大将军印?”   谢安闭着眼点头,贴在她耳边问,“赛满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房中有一幅女子像?”   琬宜“嗯”一声,好像明白过来什么,轻声说,“他是为了那个女子才一次次妥协吗?”   谢安鼻腔哼口气,“嗯。”琬宜没说话,谢安干脆掐着她腰又给提上来,放在腿上,手指勾一勾她下巴,“怎么,感动了?”   琬宜肘弯往后垂他一下,被谢安抓住,听见他淡淡语气,“那女子是先帝妃子,姓岑,封位昭仪,也是西北王青梅竹马。只后来她因旨入宫,两人不得不分离,岑家后来衰败,旬家也受到牵连,为护住她在宫中根基,旬贺认她为义妹,又自请驻守边疆。”   说完,谢安又捏捏她下巴,“感动?”   琬宜抿唇,不耐烦捶他一下,“烦不烦……”   谢安轻笑,“听起来好像很美妙是不是?”他含住琬宜耳垂,又说,“可是一点都不可歌可泣。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女人嫁给别人,做妾,生子,和一群莫名其妙的女人争宠承欢,但自己十几年见不到她一面,连书信都是奢侈,哪里感人?”   “而他自己呢?”谢安唇线绷直,眼皮垂着,“不仅受相思之苦,还要受人胁迫,一步退步步退,这根本没有尽头。早晚有一天,旬贺会把他们两人全都逼死,而岑昭仪呢,却不一定记着他有多好,反而会怪,嫌他懦夫。”   琬宜沉默半晌,又问,“若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谢安咬着她下唇,眉目舒展,“让我看着你嫁给别人,除非我死。”   琬宜手撑着他肩膀,对上他黑亮眼睛,心尖颤一下。谢安又说,“要是哪个男人敢碰你一个手指头,我就敢弄死他喂狗,管他天王老子还是谁,大不了同归于尽。”   “如果换成是我,做不了人世夫妻,我就到黄泉下去疼你。反正你跟不了别人,想也别想。”他笑,蹭蹭她脸颊,“宝儿,感动不?”   琬宜吸一口气,手指掐他腰眼,“谁要和你下黄泉,你问我愿不愿意了吗?”   谢安挑眉,攥着她手腕,“嫁鸡随鸡懂不懂?”他敲她脑门一下,勾一边唇角,“出嫁从夫,懂不懂?你现在姓谢,就算说出去,那也是谢家沈氏,得听我的。”   “谢安你好嫌人啊……”琬宜恼怒骂他一句,猛力推倒他在被子上,自己盘腿坐一边,把刚折腾掉的半边裙子穿好。谢安侧脸看着她,长臂伸展,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子。   穿好后,琬宜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他一眼,“你见过那幅画像吗?岑昭仪天姿国色?”   “只扫过一眼,没怎么注意模样好坏。”谢安舔一舔下唇,又说,“不过印象深刻的是,她左眼下方有朵梅花形刺青。”   琬宜动作僵一下,问,“是不是小时候磕在石头上,留疤后刺的?”   谢安“嗯”一声,翻身坐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琬宜眼中神色复杂,呆站在那里,过好久,才又问,“她膝下是不是有位五皇子,但去年夭折了。”   谢安仔细看着她神情,心中一凛,“你认识岑昭仪?她怎么了?”   琬宜嘴唇动下,溢出的声音轻轻,“她死了。五皇子过世后第三天,岑昭仪就因为思子过度,染伤寒也走了。”而第四天,先帝下旨,广郡王府被抄。罪行之一就是谋害皇嗣。   谢安手指捻一捻,听琬宜又说,“而五皇子,是昭郡王毒杀的。”   而这些事,因朝廷刻意隐瞒,西北王并不知情。   --   城中,西北王府偏院一间客房里,赵岩正写信。   只一张纸,上面寥寥数字,“疑遇见沈五姑娘。”   天色已经大亮,从推开窗缝看出去,瞧得见火红云霞。他唤来随从,将信封用蜡封上,递给他。   随从迟疑一瞬,“大人,咱们赶路半个月有余,驿站的马已经乏累不堪了,怕是会迟。”   赵岩神色没什么变化,“不是军务,不急。”   随从应一句,拱手行礼,随后退下。   把桌上纸笔随意收起来,赵岩往外踱步,还在心里想着事。   拿到将军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到时候,他派几个人回京复命,自己则要兜个圈子去趟克尔多草原。单于葛尔多不是什么善茬,任青城并不放心和他的合作。 第62章 书信   赵岩所处偏院被谢安带兵围起来的时候, 他正悠闲靠椅背上喝茶。   屋门大敞着, 外头两随从带刀把守。他面前一方朱红桌案,白玉镇纸压着张刚写完的信, 赵岩神情轻松自在,双腿叉着,手端一杯飘香热茶。   铁器碰撞的铿锵声在外传来,他听见,眉头稍动,喝一声, “什么事?”   半晌没人回答, 微风送来血腥味,隐约听见有人呼喊求援。   赵岩眯眼,将茶杯随手摔在地上, 提起旁边长剑就往外走。离房门只有三步的时候,被人堵住。来人高大身影, 漫不经心样子,他稍一抬手,剑尖便就轻巧抵在他喉上。   颈间冰凉触感让赵岩打个哆嗦, 他面色一凛,下意识就要拔剑。谢安下巴微扬,下一瞬便就有三人冲上前, 反手将他制服。   赵岩这才意识到, 事情比他想象中更糟糕。   往外望去, 黑压压一片提枪士兵, 偏院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微侧头,正瞧见他那两个随从颈间中箭,被钉在门口,怪不得连垂死哀鸣都来不及发出。   而剩余人则横七竖八躺在院中,尸体交叠。来人下手之狠,不留情面。   赵岩手心出些汗,极力保持镇定,厉声叱问,“谢副尉这是何意,造反?”   谢安换一个姿势,反手握剑横在他颈间,沉声开口,“传西北王令,所有人,杀无赦!”   闻言,赵岩瞪大眼,“你怎么敢!”   “自你来的那天,就该想到此刻。横行着来,狠话说尽狠事做绝还想全身而退?做梦。”谢安盯着他眼睛,挥手命令,“搜!”   话音落,外头涌进几十号人,不大屋子顷刻间便就拥挤不堪。   赵岩终于变了脸色,手指搭上谢安手腕,强自笑笑,“谢副尉何必动怒,下官也只是奉朝廷之命,说白了就是个跑腿之人而已。再者言,缴印一事并非命令,而是商讨,若西北王有异议,咱们好说好商量。何必如此,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赵岩说着,脚步不着痕迹往桌边退。   谢安没理他的话,目光沉静扫视四周、屋子早被翻得底朝天,柜里衣物也散了一地,桌面镇纸被碰落在地,白玉碎成两段。   上面那张纸轻飘飘落在地上,赵岩目光一紧,脚尖眼看就要碾上,谢安瞧见,眸里一冷,扯着他衣领摔在一边。赵岩吸一口气,也不再掩饰,冲过去就想撕碎信纸,被士兵反扣双手按跪在地上。   他大惊失色,双手攥拳在身后,怒吼出声,“逆臣贼子,若一意孤行,迟早被碎尸万段!”   谢安不答,直直走过去,将信纸拾起,一目十行扫过,最后视线凝在信末尾几字——   单于钧鉴。   他认字还不多,但前两个字,识得。   谢安顿半晌,终是哼笑一声,把那张纸折两折,放入袖中,回头看向赵岩时,他目光正轻飘飘扫过架上一排红烛。胸前起伏,似是震怒,但眼中紧张不可忽视。   察觉谢安注视,赵岩又猛地回头,眼底赤红,破口大骂,“狼子野心,对陛下使臣都敢如此,也不怕被株连九族?西北王谋逆之心果真昭然若揭,劝你极早悔悟,要不然,就算你现在杀我,等你们被五马分尸时咱们阎罗殿还能再见!”   “哦?”谢安笑,冰凉剑柄拍拍他脸颊,极尽讽刺,“那我就再杀你一次,连带你忠心护着的那个主人。老子见多了没脸没皮之人,但你主仆二人,倒是让我开了眼界。”   他说完,不再理赵岩挣扎叫嚣,移了脚尖往西侧高架边走去。平平无奇的装饰,上头瓷器与珊瑚都被撞碎在地上,抽屉里装着一排红烛,也散乱在各处。   谢安拾起一支,在手里转动瞧瞧,又掏出袖刀在中央划开一道。那边赵岩呼吸似是滞了一瞬,但烛被剖开,里头除白色引线外并无他物。   谢安敛眉,又接连划开三支,终于找到一卷密封书信。   他将那短短小卷拿在手中,稍回头,果真瞧见赵岩面如土色。   谢安缓步踱回去,手中袖刀轻轻滑过他眼下,声音渐冷,“被五马分尸的是谁,咱们走着瞧。”   ……算上赵岩还没送出的信,共有三封。   两封用匈奴语写成,旬贺识得一些匈奴文字,大致也能看出些内容。信是葛尔多单于亲笔,看的出极为重视,内容中数次提及公主一词,态度显得友好,无半分匈奴部族的强势。   其中一句是,“我助你登基,你将女儿归还于我。”   光从信里,也能将内容推断出七八分。   葛尔多在十几年前因战乱丢失襁褓中幼女,小公主母亲是单于最宠爱的有阏氏,因生她而难产而死。葛尔多只有这一个女儿,一直将此视为莫大遗憾,深感愧疚自责,听闻任青城寻到公主,并持有公主遗失时所佩戴的信物,便同意与他合谋,助他夺得皇位。   而若事成,葛尔多所收获的不止失而复得的女儿,还有包含昆山在内的西北五座城池。   账内一时静默,过许久,终于有人提议,要将这几封信快马加鞭送至京城,治任青城谋逆之罪。   谢安拧眉,抬手制止道,“行不通的,无论此事昭郡王有没有参与其中,他都只会搪塞过去,甚至反咬一口说咱们诬陷。他们父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因这样事杀掉任青城,昭郡王在朝堂也难以立足,他费尽周折集权在自己手中,定不会因此事而冒险。”   那人急声道,“那咱们就没办法了?任人宰割吗?”   谢安眸色沉沉,手指捏一捏鼻梁,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旬贺,“信上有说匈奴人攻城的时间吗?”   旬贺捏着信纸的指尖有些泛白,视线扫向墙上布防图,淡淡道,“约半月之后。”   --   家中厨房里,琬宜正准备晚饭。这里集市三日一次,比临安要繁华许多,杨氏本不爱热闹的人,现在一次不落都要去,中午出的门,申时快过也还没回来。   谢暨提着书袋子晃悠悠走进来,推开窗户往桌上一扔,便就钻进厨房。琬宜慢条斯理切葱花,瞧他脏着手就想要拿胡瓜,蹙眉瞪一眼,“你洗不洗手?”   谢暨胳膊一缩,老老实实去舀水,折腾好一顿终于弄干净了,回头一看,那根胡瓜已经被琬宜切成了片,正往锅里倒,要炒蛋。   他撇一下嘴,硬生生拿着筷子把两片还沾着蛋液的瓜片夹起来塞嘴里,这半生不熟的味道,没什么清香味,反倒有些苦。   谢暨筷子扔一边,捂着嗓子差点吐出来,琬宜回头横他一眼,“瞧你,什么毛病……”   她话没说完,谢暨清了清嗓子异口同声和她说出下一句,“晚上告诉你哥,让他揍你。”   “……”琬宜无奈翻两下铲子,“谢暨,你是不是很闲?鸡还没喂,阿黄也没回家,你要是真的没事干,就去把这两件事干了。还有,把你那床脏被子洗了,连带床下撕碎了的卷纸,也扫一扫,别在这里转悠碍我的眼。”   谢暨没声音了,左右看一圈,蹲下来拿着空心管子往灶里吹风。琬宜转身拿盘子的时候撞上他差点摔了,手指戳着他脑门给推远点,“谢小公子,能不能出去?”   谢暨往后退两步,到桌子边,他手往后撑着桌沿,眼睛不老实四处看,盯上了墙角篮子里的几个老红薯。   琬宜已经装菜摆桌,不在灶台那边。谢暨掩饰性咳一声,趁她不注意拿了几个红薯飞快扔进灶里,一瞬间,火星四溅,他也被喷的满脸黑灰。   琬宜惊叫一声,赶忙过去拉他起来,“你干什么了?”   谢暨还没回答,她就注意到了空了的篮子,深吸口气,恨铁不成钢抽他胳膊一下,“那上面洒了油,你连擦擦都不知道?”   谢暨乖巧认错,瞄她一眼,往后撤几步,夺门而出,却在门口正好撞进谢安怀里。   谢安看他满脸脏污,先是惊疑,转而又面无表情,只勾勾手指,“到我房里。”   “……”看着谢安背影,谢暨面如死灰,转头想找琬宜求情,只听到她轻轻两个字,“活该。”   --   晚上零食吃烤红薯,虽然有点糊,但依旧糯软香甜。听说沈骁晚上会回来,琬宜给他也留了一个,让谢暨送到老管家那里去。   小炉子上煮了茉莉花茶,杨氏在旁边用扇子一扇火,清香味四散开来,钻进每个人的鼻子。   琬宜拿四个小碗一人倒一份,两碗加蜜,两碗不加。谢安抿一口,不咸不淡没尝出什么感觉,又转头管琬宜要酒喝,那边话都没说,挑眉看过来,他就熄了火。   又尝几口,谢安不死心,扯她过来在臂弯,低声商量,“就喝一盏,如何?”   “好啊。”琬宜不轻不重掐他腰一下,反问,“只不过你晚上想睡炕还是想睡柴房?”   谢安抿唇,臂横过来在她腰间,凑近耳边威胁,“再跟我蹬鼻子上脸?”他哼一声,手指在她眼下晃悠晃悠,“看着没,这可是拿过刀剑杀过人的手。”   “哦哟,谢三爷这么厉害呢呀。”琬宜仰头看他,弯唇笑一下,故意拿他以前绰号笑他。   谢安眉毛一竖,刚想发作,琬宜便就趁他分心空荡溜出他怀里,站两步远的地方捂着心口装模作样叹气,“我很怕。”   谢安咬牙看着她,“阴阳怪气在取笑谁?老子真是把你惯的不成样子。”   琬宜垂眸搅搅袖子,又抬眼漫不经心看他一眼,哼一声,转身跑出门。   谢安气的不轻,拍着桌子骂,“沈琬宜你赶紧给爷滚回来!”   ……直到最后,谢安还是没碰着一滴酒。   夜晚时分,风带来阵阵凉意,月亮明亮挂在天边,一家人裹着大衣坐在炕头,说说笑笑吃杨氏赶集买来的无核白葡萄。   谢安扶着额生闷气,被琬宜拉拉袖子,嘴里塞一粒水灵灵的葡萄,脸色转瞬便就好许多。   默契的,没人去其他事,只讲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杨氏不时把话题引到谢暨身上,骂他几句学业不认真,满脑子不正经,谢暨装作听不见,盘着腿嗑瓜子,嗯嗯啊啊随口应。   阿黄带着小白缩炕尾亲昵,听见那边有人笑了,便就凑热闹地抬头去看,气氛安然又美好。   可他们还不知道,对昆山来说,这样的宁静晚上,已经相当难得。 第63章 那边   六月京城, 杨柳依依,繁花似锦。   透过窗外, 能看见侍女们正拿着网兜捕蝉。她们动作轻轻, 不敢说话。   任青城站在窗边,冷眼看着旁边一簇火红月季,屋里放着冰块, 凉气丝丝,有侍女端着莲子汤侍候一边。他半晌没有言语, 心中烦乱,想着赵岩为何还是了无音讯。   自他半月之前到达昆山后发来一封密报,然后便就再无消息。赵岩是谨慎之人,做不出这样出格之事, 实在蹊跷。   任青城拧眉,伸手扯一朵月季下来, 在掌心揉碎, 丢出去。   他刚转身,外面传来声禀报, “世子,有密报。”   任青城眉目舒展些许, 问, “赵岩的?”   那人垂手,“是单于之子, 左贤王库恩。”   任青城手指动动, 眉间神色又冷几分, “念。”   来人应一声,将信上文字译成汉话,低声读出。   内容简单,大概就是匈奴军队已经出发,为速战速决,大部分绕过天香山直击昆山,剩余几万人拖住天香山援军。总兵马三十余万,有绝对胜算,请世子放心。   听到末尾,任青城心情缓和不少,他点点头,又问句,“推算下时间,什么时候开战?”   那人心下微动,计算一番,抬头道,“明日一早,左贤王军队可抵达昆山。”   明日一早。   任青城“嗯”一声,接过旁边小碗,舀一口凉汤进嘴里,低垂眼皮,隐去里头阴鸷。只喝半碗,他便就摆手让侍女下去,又道,“明日起,便就称我染病,不去上朝。”   那人应着,面色却有些踌躇,往后退两步,小声问,“世子,咱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任青城抬眼看过去,他面相清俊,但现在面无表情样子看上去却让人浑身一颤。他开口,缓缓道,“为什么不?”   来人神色一变,知道自己惹他恼了,赶紧请罪,“属下逾越。”   任青城不再理他,只稍侧身,望向东面白墙。这是书房,三面是书架,上面堆满经史书卷,兵法奇谋,只有一面空荡荡,一点污痕未曾有,只正中央挂一幅画。   上面是个女子,看不清正脸,背影纤细。没有落款,没有赋诗,就只有美人映于其上。   任青城驻足观赏许久,唇角难得弯一抹笑。他喃喃,“潆潆,你到底还想躲到哪里去?”   自然没人应他,只风声过耳,任青城偏头看过去,捕蝉的侍女早就离开,院内安静。   往远处看些,有个女子被簇拥着走到门口,垂眼样子颇带几分柔和,身姿窈窕,与画上女子八分相似。   她抬头,两人正好视线对上,莺莺一笑,刚想娇声唤句世子,任青城便又冷眼移开视线,没半分多余反应。   莺莺敛起笑,半晌才抑住心中愤愤,不让神情显露。   而在屋里,任青城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番事。   刚才,幕僚问他,真的要这样做吗?   当然要这么做,他准备五年,任何原因不能让他半途而废。即便那是他的父亲。   昭郡王和他一样野心勃勃,他本以为和父亲是最好的盟友,但后来才知道竟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昭郡王费尽周折,杀弟弑君,却没有想要登大宝的心思,只享受权利而已,有人唤他一声摄政王,他便就高兴了。至于真的改朝换代,他没想过,也不愿。   但任青城不一样。庶出身份让他受尽冷眼讥讽,他花多少心思夺得世子之位,甚至失去最为重要的女人,不可能止步于此,只做亲王?他不甘心。   任何挡了他路的人,都不能活。   而有时候,上位并不需要多复杂的计划。   最多半月,葛尔多单于三十万铁骑便就可踏平昆山,而后一路东下,至榆林镇。昭郡王以武起家,匈奴大军势如破竹,到时他若在朝堂暗中煽动,必会有人提议要昭郡王亲征。   战场上刀剑无眼,在敌我差距悬殊之时,让他以身殉国,简直轻而易举。   而等那时,他再披孝出战大破匈奴军,重新夺回城池,不仅战功赫赫,更留有美名。至于小皇帝,战乱之际,让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子夭折,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多半年,他便就可顺理成章即位。筹划了这么久,等待的就只是那一天。   思及此,任青城终于觉着有些轻松。但短暂满足之后,又是无尽空虚。   他手指点一点画轴,心里想的却是,她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他找了那么久,却找不到……   门口,莺莺挥退服侍下人,缓步走进来,福身唤一句,“世子。”   任青城闭眼,神色不耐呵斥,“你来做什么?”   莺莺抿唇,又笑着拿着手中罗扇给他扇扇,稍移步子,刻意挡住他视线,柔声道,“快出伏天了,但还是热,妾怕世子惹了暑气,特来探望。”   脂粉气扑鼻,清香但不浮夸。是她爱用的那种。   任青城睁眼看她,鼻息稍重一点,晶亮眼睛,小巧的尖下巴,就连肩膀稍显瘦削的弧度都那样相似。他宠爱莺莺,只因为她就像是第二个沈湘潆,对她好,好似就能弥补心中缺憾。   莺莺眼睛一亮,往前探一步,伸手拉住他胳膊,脸颊贴上他胸前,“世子……”   可话没说完,便就被一把推开。任青城脸上再没半分那时柔情模样,剩的就只是厌恶,他拍一拍袖子,厉声斥责,“说过多少次,不要用这样的语气!”   他手在身侧攥紧,眼中难掩失望。   再像也终究不是她,他的潆潆不会做这样的动作,用这样缠绵黏腻的嗓音说话,她爱静不爱动,不喜欢在头上插满斑斓簪子,也不爱穿这样的花裙子。   她总是内敛自持的,羞怯娇柔,从不主动。   但是他不知道,现在的潆潆也会戴蝴蝶簪子,穿漂亮鲜艳的纱裙,会巧笑倩兮扑进某个人的怀里,絮絮叨叨说着她一天里做过的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见到她爱上一个人时的样子。   莺莺往后撞在墙上,痛的缩起肩膀。她咬紧唇,控制自己许久,可想起过往种种,还是忍不住开口,“世子,您该醒醒了,她已经失踪一年多了,不会再回来了!”   莺莺吃力站起来,指着墙上的画,“沈湘潆,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您清醒一点吧,您再看不见她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一声脆响,随即脸颊痛麻,血腥味缭绕在舌尖。莺莺不可置信抬眼,看见任青城狰狞神色,他一字一句吐出,“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莺莺合上眼,无力呜咽一声,顺着墙壁缓缓滑下去。   一时无话。   屋内摆设豪奢,红木桌案,边角嵌玉,笔筒为象牙所制,风从窗缝吹进来,荡起任青城的下摆。金丝绣线,在最底部绣一簇竹。   侍女静立一侧,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的不能再轻。莺莺不敢再说话,她眼眶含泪,捂着脸颊歪斜在一边角落,看着墙上画像出神,心中不无怨毒憎恶。   画上女子秀发如云,穿着轻薄罗裙,正拿着小扇扑蝴蝶,只一个侧脸而已,却足够让人移不开眼。不媚俗,也不雍容,只是那样清清淡淡的气质,婉约娴静,似是不惹尘埃。   世子年过二十却并无妻室,莺莺是他最受宠的妾室,只要她提要求,任青城对她几乎百依百顺。人家都说,等以后生了孩子,凭任青城对她的青眼,莺莺至少能做个侧妃。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对任青城来说,她什么都不是。   就连名字,也是随了那个女人,她叫潆潆,所以她就不得不叫莺莺。   ……   不知过多久静寂,外头忽然有人禀报,“世子,赵大人来信了。”   任青城猛地回头,一字一句道,“呈上来。”   打开看,竟然是半月之前的信。   “疑遇见沈五姑娘。”   他手指蓦的一紧,侧脸,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西方,深吸几口气,眼中似有惊涛骇浪。   --   远处西北边塞,落日余晖洒在地面,颜色稍显温暖。   琬宜靠在炕上,腰后垫一摞被子,正不紧不慢缝衣裳。外头,杨氏喊着鸡崽进窝,有一只不听她招呼,迈着短腿离弦的箭一样冲向门口,她吸一口气,回头喊谢暨名字。   窗口探出个脑袋,不情不愿说一句,“做什么?”   “做什么?”杨氏瞪他一眼,指指外面,“出来捉鸡。”   “哦。”谢暨漠不关心应着,手里还鼓捣他的弹弓,边伸个懒腰,“跑就跑了呗……”   “成,那明天你住到篱笆里。”杨氏骂他,“你来下蛋!”   “……”谢暨噎住,没别的话可说了,系上腰带出来,门口张望一下,三两步逮住正在不远处草堆里嗑草籽的鸡崽。他扒一扒人家屁股,冲杨氏喊,“娘,你怎的骗人?”   杨氏甩甩手上抹布,“我骗你什么了?”   谢暨“嘶”一声,“这分明是公鸡,下个什么蛋?……哎哎您别总说不过就动手啊……”   杨氏竖着眉毛把旁边水瓢扔过去,谢暨腰一扭,堪堪躲过,转头撒丫子往琬宜屋子那边跑,“嫂子,娘又不讲理了。”   琬宜被他一惊一乍吓到,针刺在指头上,她蹙着眉吮一吮,爱搭不理回他,“活该。”   谢暨翻个白眼,终于不说话了。又得了安静,琬宜弯唇,稍微活动一下腕子,把料子往下扯扯,继续绣。屋里稍暗一些,她偏头看向谢暨,他舔舔唇,立刻便就明白,颠颠过去点灯。   琬宜笑容更大些,熟练穿几针过去,绣了个滚边儿,而后便就插上针板放一边,从旁边炕柜里另取出件衣裳。   绀青色的,针脚细密,样式也不那么古板,她在手里抖抖看看,伸手唤谢暨过来,“试一试,给你做的。”   谢暨闻言便就跑来,面带喜色,迫不及待披肩上转个圈,美滋滋拍拍下摆,道,“嫂子真好,还特意给我做衣裳。”   “臭美。”琬宜笑骂他一句,“人人有份的,你哥哥还有两身呢。”   闻言,谢暨愣一下,随即愤愤问,“为什么我哥有两套?”   琬宜眼皮不抬,“因为那是你哥哥啊。”   谢暨正色,“嫂子,你不能因为他长得好看就这么惯着他。”   琬宜最爱和他逗趣,瞭他一眼,轻笑道,“就惯着,怎么?”   谢暨抿唇,听她又说,“那你也长那么好看试试呀?”   “……”谢暨觉着,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实在是让人太不忍直视了。   他扯扯嘴角,也习惯了,翘着腿躺在炕边,不时晃荡一下脚。手里还拿着那个弹弓,兜儿里一堆小石子,拉近眼前装模作样地瞄准。   琬宜看他一眼,也没管。   百无聊赖玩了一会,谢暨忽然开口,偏头看着琬宜,问,“嫂子,你怕打仗吗?”   琬宜动作一顿,过会才开口,“怕又有什么用呢。”她抬手,长长丝线穿过去,留在布料上一点短短痕迹,“我又不傻,看这情况,早晚要打仗的。”   谢暨“唔”一声,又笑,“我刚才都后悔问你,怕你会哭鼻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哄。”   “要你贫嘴。”琬宜咬唇,扔了枕头过去砸他脸上,“再笑话我衣裳别穿了,以后到乞丐堆里捡去吧。”   谢暨不恼,翻身把下巴枕在枕头上,眼睛望向窗外,“要是真有那一天,我就不想读书了,那词儿怎么讲来着,叫弃笔从戎是不?”   “省省吧你。”琬宜咬断线头,睨他一眼,“还有句话,叫被打断腿知不知道?你哥不会同意你不读书的,有他在外打打杀杀就够了,咱家就希望你能安稳点,能混个功名就混,实在不成就开个私塾,总不要过提心吊胆日子。”   谢暨不说话,琬宜叹气,看他,“听见了吗?”   谢暨翻身过去,仰躺着看房梁,“没有。”   “……”琬宜无奈哼一声,“等到时候你哥揍你,我可不会再拦着了。”   谢暨胳膊挡在眼前,好半天没有言语。   外头传来响动,琬宜探头往外看看,对上谢安视线。她弯着眼睛笑一下,往外挪两步,穿鞋下地,颠颠跑出去,路过谢暨旁边时拍一下他脑袋,“机灵点,别什么话都说。”   外面,谢安已经走到屋门口,同来的还有沈骁。   外头没什么亮光了,琬宜胆子大些,悄悄勾一勾谢安小指,又歪头,娇俏唤一句哥哥。沈骁含笑摸摸她发顶,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递给她一小兜栗子。   琬宜欣喜呼一声,刚想接过,半路被谢安夺过去。他敛着眉,有些不满,“说了别给她买这个,都吃了三斤了,牙都要坏了。”   琬宜看沈骁一眼,被拉着到身后去,左手又递给她一兜。他神色淡淡,“喜欢就给她吃,她又不傻,知道吃甜的要漱口,坏不了牙。”   沈骁低头,柔声问,“湘湘说对不对?”   琬宜笑,“哥哥说的对。”   谢暨听着声,在屋里冲她招手,琬宜瞟谢安一眼,往后退一小步,转身也跑进去。   谢安负手站在门口,气的说不出话,半晌才摔一下袖子往屋里走,“以后我生了女儿,绝对离你远远的,都让你给惯坏了。”   沈骁不语,也跟着慢慢走进去。   这个晚上,谁也没想到,变故来的如此之快。 第64章 子夜   今日的夜比往常更黑, 没有月,寒风阵阵刮得脸疼。   琬宜站在门口朝外看,总觉得哪里奇怪, 不止诡异夜色。这里并不偏僻,往外走不远便就是一条主街, 她侧耳倾听,隐约察觉有剑鞘与铠甲摩擦之声, 间杂着士兵的呵斥。   她这才想起来,下午时出门, 瞧见街上是有许多巡视兵士的。而在以往, 并没有。   琬宜拢一拢衣襟,心里蓦的一紧, 恍惚中有些预感,可还未成型, 便觉耳后一热。她微侧头, 额头碰上谢安下巴, 他唇缝轻启, 带些酒气, “想什么呢?”   “没……”琬宜往后靠他怀里,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横抱起。谢安俯身,唇堵住她口中惊叫, 声音低哑, 轻轻问句, “想我没有?”   琬宜咬唇,看他漆黑眼睛,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时无话,只将手指攥住他衣襟。   今夜的谢安与以往相比,好似也有些不同。   院里安静,只风声簌簌。谢安气息不匀,单手搂着她腰,另一只甩上门,急切将她放在炕上。是成亲时用的那方大红锦被,白日里刚晒过,蓬松带着道不清的香味。   琬宜头往后仰,胳膊还挂在他脖子上,暖融烛光下,似是眼含秋水。   谢安双臂撑在她身侧,静默看她一会,低头含住她双唇。他现在倒没那么急了,只轻揉慢捻,一寸寸滑过她口中,将清酒气息尽数渡给她。   身下温热,琬宜心中本还存疑,一吻过后,便也想不起什么了,反倒微醺。   谢安眼弯着,指肚到她唇上揉了揉,又问一遍,“琬琬,想不想我?”   琬宜脸红着,蚊蚋般溢出个单音。她右臂横在胸前,有些不自在偏偏头,看向黑暗窗外。   谢安眸色深些,又浅啄她唇角两下,几下扯掉身上外衣,又俯身凑近她。刚才折腾好一番,琬宜上衣也乱了,肩头露在外面,杏黄色肩带横亘在雪润肩膀,隐约能从其中见到深深沟壑。   她喘着气,不自知,长睫染水,额头黏着几缕碎发。   怎么看都是副柔弱娇嫩的样子,如雨后栀子,任人采撷。   谢安手伸到她小衣里,轻一下重一下揉着,心里念的却是:初见时她还青涩稚嫩的,现在已有了妩媚娇羞气,腰肢更细,胸前却鼓了,是不是该归功于他?   琬宜被他弄疼,低呼一声,谢安停手,不再纠结前.戏种种,伸手去扯落她仅存布料。肌肤相亲,气息相融,最让人觉得暧.昧黏腻的姿势。   琬宜偏头承受他亲吻,锁骨有些刺疼。手下是他脊背,晒黑了些,但好似比以往更加坚实,明显有隆起弧度,肌肉走向都是最紧凑的纹理,让人心安。   谢安忽然重重吮一下,舌尖濡湿灼烫,留深红痕迹。琬宜含住下唇,忍不住呜咽一声,指甲抓伤了他。他笑,咬着她耳垂低喃,“怎么,要弑亲夫?”   琬宜眸子盯着他,没说话。见她这样,谢安也收了笑,手下力道更重几分,头埋进她颈间。   恍惚中,床头灯影晃动,琬宜指尖攥紧,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的月事,已经整整三月未来了。   上次她便就注意到此事,但后来发生种种意外,也就抛到了脑后,没去找个大夫看看。但现在想起,就不能忽视,总不能为一时兴致,给孩子带来闪失。   谢安手伸向下,扯掉她最后一件衣物,与她紧密贴合,只差最后一步就可攻陷城池营垒,耳边琬宜却忽然叫了停。他眯眼看她,不可置信重复一遍,“你说什么?”   琬宜抿唇,推推他胸前,“我难受。”见谢安神色不对,她想一想,又补一句,“有些饿了,胃痛,腿软,很不舒服。”   “……”谢安闭眼缓了好一会,额上全是细密汗珠,鼻梁高耸,在脸侧映下重重阴影。他翻身下去,表情隐忍难耐,琬宜心里有些愧疚,动动手指想给他擦汗,被一把按在被上。   谢安咬牙切齿,“想□□.死就给老子直说。”   琬宜咬着唇,便不再说话了。   正血气方刚之时,欲望难消,不知过多久,谢安身上汗终于落下去。他低骂一声,扯了旁边散落外衣直接披在赤着的上身,冷眼看她,“想吃什么?”   琬宜拢着耳边发坐起来,靠身后墙上,脸颊还绯红着,垂眸答,“酸黄瓜。”   她不是为了搪塞,是真的想吃,想起那股子酸味,便就觉着口中津液泌出。   谢安半晌不答,最后重重呼出一口气,手掌狠狠揉一揉她发顶,穿鞋下了地。他走几步,还不忘回头骂,“老子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败家媳妇。”   琬宜抿唇笑笑,食指抚着下巴,看他快出门,又加一句,“还要一点饭。”   谢安脚步顿一下,反手甩上门。   这活计不难,谢安厨艺不精,切切剁剁也能做的出来。想着琬宜最后的话,他敛着眉,到底还是给温了小半碗饭,没敢多温,怕她吃过了反倒更难受。   再进屋时,琬宜已经穿戴整齐,头发也用簪子随意绾了个髻,松垮搭在肩头。谢安本冷着脸,但看见她含羞带怯笑着的模样,心又不自觉发软,什么斥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琬宜坐炕沿,没穿鞋子,纤细脚腕露在外面,脚趾粉白圆润。她晃着腿,冲谢安摆摆手,鼻头稍动,笑着道,“很香呢。”   谢安神色稍霁,亲力亲为把炕桌摆上,饭菜放上头,看她吃净了才熄灯。   这次,他没再做什么,只环着她在怀里,手掌微动拍着她背部,哄她入睡。   琬宜觉着热,往上蹭蹭,亵衣被卷起一个角,他手指便就落在她腰间。指尖肌肤温暖细腻,谢安叹气,爱怜摩挲着,不忍用力。   耳边姑娘呼吸逐渐绵长,但他自己望着房顶,却了无睡意。   不知过多久,琬宜迷糊醒来,察觉身边人气息沉重,稍睁眼,竟发现谢安还没睡。   她眉心蹙蹙,侧头吻一下他脸颊,呢喃问句,“做什么呢?”   谢安没回答,只手臂微收,搂她更紧。   琬宜还困着,强撑一会,眼皮便就要黏在一起,朦胧又要睡去。隐约间,察觉谢安捧着她脸啄吻了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声音太轻,琬宜心中分辨许久,终于在入睡前最后一瞬想清楚。   谢安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要听娘的话,别惹我担心。   那时候,琬宜还不懂他的意思。   如果她能知道这句话底下是怎样的风起云涌,她不会贪睡。   ……再次醒来,是在寅时二刻,天还黑的彻底,外面是哈口气就能有白雾的温度。   琬宜看似睡的沉,但却一直做着梦。过往种种,如云似烟,又对比上现在,虚幻缥缈。   而最后一幕,是谢安轻吻她时的样子。   晨光熹微中,他神色柔和,轻轻问道,“琬琬,孩子在肚子里乖不乖?”   ……可她还没来的及回答,谢安便就转头走了。她坐起来,急切唤他,“做什么去?”   但他没说话,背对着她,挥一挥手上的剑,踏出门口的那一瞬,便就隐在朝霞中了。   耳边窸窣声音唤醒最后一丝神智,琬宜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往身侧触摸。但入手寒凉,没半丝温热,上半夜还睡在这里的人,不知哪里去了。   琬宜心头一紧,猛地坐起来,隐含哭意,“谢安?”   脚步声由远至近,嚓的一声,有火苗闪动,黑暗被烛火点亮。   杨氏靠着她坐下,揽过她肩,轻轻拍一拍。   琬宜歪头,还没缓过神,奇怪杨氏为什么会在这时出现在她房中。   她偏头,“娘,谢安去哪里了?”   杨氏没言语,只温柔看着她,只一瞬,琬宜便就什么都懂了。   早已做好准备,好似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她叹口气,掀开被子给杨氏,“娘,还早着呢,进来睡一会吧。”   ……这日丑时,匈奴三十万大军在左贤王库恩率领下,于昆山三十里外驻扎。   两个时辰后,旬贺接到密报,天香山驻地也被包围。   战争,终于一触即发。   而任青城计划的成败,也在此一举。   夜晚的昆山,依旧静谧安然,如襁褓中睡着婴儿。   驻军大帐中,灯火通明。   谢安身着铁甲,面容冷峻,手中持一柄长剑,剑鞘上铁色深沉,寒夜之中平白又添几分肃杀之气。城中布防早已做好,但十五万对三十万铁骑,力量依旧悬殊。   旬贺手指在身侧攥紧,眼中寒意森然。这一仗,绝不能输。 第65章 战争   匈奴的第一次进攻是在巳时。朝阳已经升起, 渐热,朱红城门上生锈门钉似是都镀上一层金色。   黑云压城,剑尖闪烁,城墙上弓.弩已经备好, 击鼓声响起时,数不清箭矢射出,有马嘶嚎,有人倒下。匈奴人骁勇善战,犹擅骑射,士兵们杀红了眼, 踩着同伴的尸体踏过去,刀尖交错时,铿锵声刺耳。   城外将士们浴血奋战,在城中, 震天喊杀声依旧清晰可闻。   而除此之外,街上一片死寂。偶有三三两两妇人聚在一起, 低声说着话,面上满是惶恐惊惧之色。往日喧闹街头, 现在只剩三两散落的瓜果在地上, 有些苍凉。   早上出去一次后,琬宜就再没离开过院子。她有些困, 又睡不着, 只侧躺着, 腿上盖着薄毯, 手心搭在还没隆起的小腹。杨氏陪着她,坐在她身边缝衣裳,针线穿过布料,发出细微声响。   大夫说,她已经三个月身子了。   她原本瞒着谢安这件事,是怕万一弄错了他会失望。但没成想,真的有孩子了,想亲口告诉他,讨个亲亲抱抱,却又没机会了。   琬宜手指动动,眼睛看外头看的乏了,微合上,缓慢呼出一口气。   杨氏偏头,摸摸她头发,轻声问,“要不要写封信给谢安,和他说声,他一定会高兴。”   琬宜翻个身子,握住她手,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怕他会分心。”   杨氏叹气,“也是。”过一会,她又笑笑,“那就等打完仗的,等他回来,再告诉他。”   琬宜咬着唇,心里难受,又不想她担心,弯眼应一声。   杨氏哄着她高兴,笑说,“你猜,凭着谢安那个别扭性子,会不会知道要当爹后,明面上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到晚上时候却自个找个僻静地方,偷摸摸哭去?”   琬宜脚趾蹭蹭炕面,也笑起来,她嘟囔,“不会吧,谢安怎么会哭呢,他那么强硬的人。那副样子,像是天塌下来都不会掉泪的。”说完,她又想起什么,问杨氏,“谢安小时候会哭吗?”   “他从小性子就怪,冷漠敏锐的样子,襁褓时就不爱哭,长大懂事了,更没什么表情了。” 杨氏干脆把手里东西放一边,歪着身子和她聊天,“成日里就板着个脸,在外头受再多委屈难过,回家都和没事儿人一样,我问都问不出来,又气又心疼。”   琬宜摸摸鼻子,笑哼,“是呢,脾气又臭又硬,像块石头。”   杨氏手背挡着唇,笑出声,又用手拍拍琬宜肚子,“奶奶的好孙儿,像叔叔舅舅都好,可别像你爹爹那样。要不然,咱家可就乱了套咯,天天看你爷俩比着耍狠,日子还过不过?”   琬宜弯唇,闭眼想着孩子以后的样子,和谢安极尽相似的眉眼,一准儿会好看。   就算日子还不太平,但思及以后幸福,心里还是塞的满满当当。   ……这一夜,尽管知道是心存幻想,但琬宜还是期待着某一刻房门会轻响,然后他裹挟着一身寒气贴上她背后,呼吸绵长。   谢安没回来。   第二日,还是如此。   伤兵越来越多,隔着几条街,似是都能闻见血的腥咸味儿。   但好在,捷报频传。   琬宜刻意不去想这些事,每日吃吃睡睡,尽力过的轻松。   只夜深人静时,眼前会闪过他的脸。耳边有他的轻唤,一句一句,极尽温柔,琬琬……   第三日,天香山传来急报。   五万驻军抵挡不住匈奴进攻,连连失利,驻地危在旦夕,伤亡已经过半。主将萨吉塔与三名副将均阵亡,军心即将崩溃,有逃窜者上千。   天香山地形险峻,是昆山的最后一道防线,若失守,匈奴援军至,则昆山城难保,西北难保。   危急关头,沈骁奉西北王命,率三万部将前往增援。从西侧城门冲出,遇攻城敌军阻挠,好在杀出一条血路。   如此一来,昆山守军便就只剩十万人了。   破釜沉舟。   第四日,一日酣战,一刻未曾停歇。   匈奴人遇速战速决,前几战失利,库恩痛定思痛,决定抓住机会发动所有兵力,激烈猛攻。   被逼到绝境处总会爆发无穷力量,虽兵力悬殊至此,但昆山却像座钢铁之城,任利刃再强也划不破分毫。不断有人受伤,不断有人从墙头跌落,但没一人退却。   谢安已升至校尉,辅佐旬贺部署战局。   他没读过几本正统兵书,但触觉敏锐,不循规矩办事,走野路子,当机立断,不拖泥带水。   旬贺信任他,便就放手由他去做。   谢安出身特殊,带一身匪气,打仗勇猛,身先士卒。古之军队灵魂在于将帅,他凝着鼓劲儿,士气便不会衰落。从辰时至申时,喊杀声震耳欲聋,血战,成败在此一举。   ……城墙下尸骨已经堆积如山,血液渗进土壤里,暗沉红色,鼻端已经麻木,闻不到一丝腥气。断剑随处可见,半截入土,斜斜插着,姿态悲壮又孤独。   傍晚时分,匈奴终于支撑不住,节节败退。一日之内折损四万人,库恩急火攻心,差点吐出心头血。他赤红着眼,不甘愿却不得已,只能鸣金收兵,败退回原地。   营帐距此二十余里,马不胜累,接次有马匹前腿跪折,匍匐在地。士兵也已经强弩之末,再提不起心力,一时间,落后残兵败将约有两万人。   谢安率三千士兵追击,大获全胜,杀敌五千,俘虏过万。   晚上时,军营燃起篝火,总算有些笑语欢声。这是最关键的一战,也是最酣畅淋漓的一战。   第五日,匈奴的第七次进攻。   匈奴三十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短短几日,便就像只奄奄一息羔羊。   虽人数依旧众多,但军心不在,如同一盘散沙。   只这日,西北王被流矢所伤,胸膛中箭,昏迷不醒。   谢安接过帅印,坐镇主将大帐。   他已几日没好好休息,只躺在简易草床上,浅眠两个时辰,风吹草动便就立刻惊醒。眼底充血,满身戾气,胡茬已经硬的扎手,衣裳几天没脱下,领口似有盐渍。   夜黑如墨,火堆已经快熄灭,只剩缕缕烟雾。晚上冷,火炭也只零星火苗,没什么热度。谢安躺在床上,手枕在脑后看着沉寂夜色,好不容易能睡一觉,他却没丁点睡意。   辗转反侧几次,他索性起身,掀开帘子到外头,吸一口冷气。   他抬头望望暗淡月亮,又侧身,将视线转向家的方向。   只短短距离,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的地方,现在却像是隔了山川大海。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谢安眯着眼,在心里想,她现在在做什么梦,梦里有没有他的位置?有没有听话,有没有胡思乱想,有没有怪他,或者思念他?   但与此同时,睡不着的不只他一人。   琬宜裹着被子到鼻尖,眼睛盯着细细窗棱。心里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   谢安,你千万千万要平安。   --   第七日时,有雨,停战。终于得以喘息。   琬宜连着几日没出门,早起时看见窗外茫茫雨雾,压下去的愁绪还是涌上心头,滋味难以言表。她呆坐片晌,还是烦闷,索性撑了伞,出去走走。   谢暨瞧见,抿着唇冒雨冲到她身边,往她肩上披一件厚外衣。   琬宜抬头,发现他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了。   忽然间就鼻尖泛酸,她手指捏紧伞柄,眼底泛上红晕。谢暨一滞,下意识抬手想抹去她眼角泪,手在半空时又觉不妥,堪堪停住。   他艰涩咽口唾沫,低声哄,“别哭,你现在特殊,万一坏了身子就糟了。”   闻言,琬宜点点头,忍住泪,又用手背擦擦眼睛。舒口气,终于舒服一些。   雨势实在太大,她侧头,连院门都看不清,土壤湿气入鼻,总算盖住血腥味。鸡鸭安静着,阿黄也安静着,只有雨水冲刷之声,似是在洗刷昆山的阴霾。   谢暨低头看她身侧,右臂一直抬着,挡在她肩头,免得风吹雨水打湿她衣裳。伞小,他几乎整个人都在雨中,额发垂一缕黏在皮肤上,面庞已经变的刚毅。   隐约中,听见有人叫她名字,琬宜回头,看见杨氏在屋门口冲她招手。   谢暨也看一眼,视线又转向她,柔声问,“回去吗?”   琬宜弯唇,拢一拢领口,答了句好。   谢暨也笑一下,抹一把脸,然后接过她手里油伞,慢慢跟在她身边送她回去。没几步路,杨氏早就准备了干净衣裳,见她迈进门槛,干净披上去,不满责怪,“大冷天的,跑出去干什么?”   琬宜挽着她手臂,亲昵蹭蹭她,温顺乖巧,“下次不会了。”   杨氏掐她脸颊一下,到底不忍再怪,只问,“想吃什么?”   琬宜眼皮儿一动,忽然又想起那一晚,谢安问她,“想吃什么?”被打断兴致,他肯定是不悦的,脸沉着,语气又冷又硬,但到底还是满足她的要求,温柔又细致。   有孕后心思愈发敏感,但谢安又不在身边。无论什么小事,哪怕是一个动作一句无心的话,都能让琬宜想起他。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他,琬宜都觉得心头发麻,满肚子的想念和牵挂,却又无从倾诉。   她叹口气,听杨氏无奈又问一句,“琬琬,午饭想吃什么?”   琬宜愣怔抬头,思索一会,轻声回答,“想吃酸黄瓜。”   --   第十五日的时候,双方都已经是强弩末矢。   葛尔多单于多次给库恩下令,要求他撤兵,但眼看着昆山守军一点点减少,从十万到现在残存三四万,他实在不甘心。   这一日,烈风卷起黄色沙尘,咆哮怒号,如同猛兽。   最后一次进攻,库恩亲自敲响战鼓。他没再留守后方,而是率军冲在最前。   主将披挂上阵,匈奴军士气大增,一时间凶猛如虎,一扫往日颓废。   旬贺已经苏醒,伤势虽重,但并不危及生命。他强忍伤痛,亲自发出征军令,讲述战场情况,并征集城中十二岁之上男子参军,保卫昆山。   这一次,琬宜没再阻拦谢暨,杨氏也没阻拦。   只是临走前,她让谢暨带给谢安一封信,一件包裹。   里头是她前几日新做的衣裳,一针一线,密密缝制,心口处嵌了一枚平安锁。   琬宜做了三件,谢安一件,谢暨一件,还有一件,想送给沈骁。   她还不知道沈骁已经离开了昆山,现在不知身在何处。   临走时,谢暨抱了抱她的肩,笑着嘱咐她多吃多睡少想事,晚上睡觉不要着凉。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正色说一句,“嫂子,我要是能回来,一定会听你的,好好读书。”   琬宜许久没有哭了,但这一瞬,还是泪如雨下。   谢暨离开,背影挺拔,像座山,像谢安。   见到谢暨的时候,谢安正准备到城墙去,看见谢暨,谢安并没多惊讶。眸色沉沉,只过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说一句,“好样的。”   谢暨盯着他看,只半月而已,但却快要认不出他了。简直天差地别。   谢安没在意他的目光,顿一下,声音放轻柔一点,又问,“你嫂子好不好?”   谢暨点头,终于回过神,想起琬宜交代的事,飞快把信纸从包裹里中掏出来递给他,“哥,嫂子写给你的。衣裳也是做给你的,嫂子说,希望你穿在里面。”   谢安手指蜷缩一下,有一瞬间的僵直。   他很想笑,但又好像忘了该怎么笑,呆立半晌,最后只是静静接过来,拆开看。   琬宜怕耽误他的时间,只写很短,寥寥数语,用最简单的字,写她这些日子的惦念。   谢安认字不多,读起来稍微吃力,但没求助于旁人。   琬宜在信上说,她很好,不用惦念,等他回家。孩子也很好,给她托梦,说要爹爹平安回家。   谢安拧眉,他没读懂,以为自己看错了。   目光往旁边侧一侧,瞧见还有一行小字。   他扫过,手一抖,本不动如山,可身体忽然间就颤的厉害。   谢暨一惊,忙扶住他,谢安舔了舔下唇,手指紧紧捏着信纸边沿,薄脆纸张扭曲变形。   心跳如擂鼓,过去十五天,即使生死命悬一线,他也没这么失态过。   但这一次,不一样。谢安能明显感觉到,心底有什么破土而出,本只一颗嫩芽,却转瞬长成参天大树,将心塞的不留一丝缝隙,饱胀的,舒服到让人叹气。   连日征战,身体早已疲累至极,现在却只觉得亢奋。   谢安闭着眼,牙关咬紧,喉头没有来一阵酸涩。脑中全是她的影子,哭着的笑着的,嗔着的闹着的,还有个模糊轮廓,是他生命的延续,在她的腹中,模样像极了她。   ……谢暨瞧见,信上最后那四个小字,被濡湿了,成一团含糊墨点。 第66章 他啊   敌军勇猛, 且人数众多, 守城将士们就算再拼命, 终究寡不敌众。   楼下城门不断被木桩撞击, 长梯搭了十几架, 连续不断有匈奴兵顺着城墙爬上来,挥刀乱砍,又被红着眼的将士们斩杀。局势渐渐陷入危急,千钧一发。   谢安铠甲已经破损, 肩上臂上数道伤痕, 他撑着剑拄在地上喘粗气,汗混着血顺着脸颊流下, 浸的细小伤口涩涩发疼。战鼓又一次被敲响,他抬眸, 城下黑压压匈奴兵又发起一轮猛攻,马蹄荡起层叠尘土, 几乎遮云蔽日。   旁边副尉焦急喊他名字,“校尉, 咱们快抵挡不住了!”   谢安喉结滚动, 眼睛盯在下方, 数不清的马匹与匈奴兵如同群蚁, 涌动似是没有尽头。库恩浴血奋战, 驾马冲在最前方, 戴着高高帽子, 上面红缨如同鲜血染就, 亮的刺目。   欲擒贼,先擒王。   谢安闭一下眼,再睁开时近乎狠辣,他把手中长剑扔在一旁,伸手向一边副尉,低吼,“弓!”   副尉不敢耽搁,拽过最近的弓箭手,扯下他手中武器,连同背后仅剩两支羽箭一同递给谢安。   谢安用拇指拉住弓弦,用全力,手背青筋暴起,他眼底血红一片,晃动着瞄准库恩,因为没来得及佩戴拇指环,细弦割入手指,皮肉绽开。   来不及耽误,谢安松手,箭离弦而出,直冲库恩面门而去。他双眼瞪大,最后关头俯身往下,堪堪躲过,羽箭带着呼啸风声擦过他肩侧,直直射进后方骑兵眉心。   一箭未中,谢安抿唇,抬脚踏上二级台阶,拉满弦瞄准第二箭。   台阶不矮,他这样位置,视野确实开阔不少,但整个上身暴露在外,没有盾牌挡护,简直就是活靶子。城墙之下已有不少弓箭手准备好,和他一样,蓄势待发。   库恩就要进入视线盲区,一切快要来不及。   副将被他动作惊到,急忙去拦,大声吼道,“校尉,万万不可!”   谢安充耳未闻,下巴绷紧,眼睛死死锁住库恩,臂上肌肉因为用力而颤抖。库恩也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他,就这一个晃神瞬间,谢安松开手指,羽箭破孔而出。   库恩想要躲避,但已经来不及,箭飞快,几乎瞬间插.入他肚腹,穿透而过。   主将落马,匈奴军队爆发出慌乱,本高昂士气顷刻灰飞烟灭,阵脚大乱。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三支羽箭从城下袭来,直冲谢安而去,以雷霆万钧之势,来不及躲避。   副将大吼着要推开谢安,但为时已晚。   一支箭射偏,钉入城墙之中,一支箭擦过他眼角,往后消失不见,最后一支,没入胸前。   谢安被冲力掀翻在地,骨骼撞击坚硬地面的声音巨大,让人胆寒。   喉中一阵腥甜,他咳两声,有血从嘴角流出。副将跪伏在他身边,钢铁汉子,此刻泪如雨下,沙哑唤他,“校尉!”   谢安手攥着拳,用力在旁边地面敲击两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吩咐,“开城门,逼退他们!”   副将含泪领命,握着他手一下,起身离去,怒吼,“都给我杀出去!”   下一瞬,朱红城门打开,门轴转动发出吱呀声响,将士们骑马冲出,杀声震天。   匈奴抵抗一阵,但伤亡惨重,又群龙无首,很快四散溃逃。   而这些,谢安都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他感觉得到有许多人围着他,却没有一个他想要见的。他眼珠吃力转转,这才想起,他的姑娘还在家里等他。而且,他有孩子了,还未出生,在姑娘的肚子里。   多让人期待。   力量渐渐流逝,身子越来越沉,谢安从不呼痛,但现在也觉得哪儿哪儿都疼。   心脏尤甚。   眼前闪过的最后一幕,是琬宜端坐在小桌前的样子。她披一件碎花小袄,侧脸莹白,脖颈纤长细嫩,端正握着笔,温柔安静地、满含期待眷恋地、一字一字地写,“等你回家”。   耳边嘈杂,脑中纷乱,谢安终于支撑不住,眼皮沉重闭合。   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在心中默默念着,“琬琬,我很想回家。真的,很想见你。”   --   ……琬宜在梦中惊醒,心头一阵阵颤栗,她捂住心口,闭紧眼,但静不下心。   脑中混沌朦胧,只剩大片大片的血污,铺天盖地的箭矢……   有个人倒在地上,闭着眼,明明高大身躯,却又脆弱的像是一碰就会碎。胸前没入一支羽箭,触目惊心,血汩汩流出,染红了铠甲,而身下砖石早已被渗透,成深暗的褐色。   他的脸上似是蒙了一层薄雾,分辨不清面容。但看得到唇微张,干裂苍白的,印着血丝,呢喃着,好像在唤着谁的名字,他说,“琬琬,我很想回家……”   她听见了,急迫伸出手,却无法碰触到他。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隔了万丈深渊。   一切戛然而止。   琬宜急促喘几口气,强撑着要起身,但手脚都还是软的。她吸一口气,撑着墙滑下去,脚尖刚挨着地面,脚踝却蓦的一酸,就要摔倒。   她急忙去找支撑,慌乱中打翻了针线笸箩,银针划伤食指,溢出一滴殷红的血。   她平素娇气,但这次,却没感到疼。   琬宜眼睛干涩,不敢回想刚才梦境,无措将指头含进口中,淡淡腥咸味盎然在舌尖。   她在地上茫然站着,目光不知该放在哪里,屋里安静,只听的见猛烈心跳声,始终缓不过来那股酸胀劲儿。已经醒了,但还如在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阳光正好,透过薄薄窗纸洒在屋地上,空中跳动着细微尘土。   不知过多久,琬宜终于觉得冷,她低头看见自己赤白的脚,光裸着踩在地上。她咽一口唾沫,往后退两步,跌坐在炕沿上,又缓慢将双腿抬起,转而抱膝,下巴抵在膝盖骨上。   梦早已变得支离破碎,回忆不起来,只残存那丝心悸,让她六神无主。   琬宜吸吸鼻子,手往后摸,扯了毯子胡乱裹在自己肩上,眼睛盯着地上的某一个点,了无睡意。她好像在等着什么,带些期待和盼望,却又不知道在等什么,心中恐慌。   忽然间,寂静被打破。远处街道上,响起阵阵欢呼声,似有若无的,渐行渐近。   琬宜下意识回头看向窗外,杨氏也听见动静,正推门出来,急急往外走去打探。沉睡了十五天的昆山终于苏醒,每个人都觉得恍若隔世,又有些劫后余生。   她没出去,只更紧抱住自己,背影瘦弱而孤单。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一盏茶时间,门被用力推开,撞在墙上一声巨响。院里鸡鸭也跟着叫起来,带来些生机,混杂着外面喧嚷吵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那个繁华热闹的昆山城。   琬宜抬头,瞧见杨氏惊喜的脸,她眼里含泪,双手合在一起抵住唇,哽咽叫她的名字,“琬琬……咱们赢了,城守住了,谢安他们赢了……战争结束了。”   这消息固然让人兴奋,但琬宜心中恐慌却愈发扩大,她急迫抓住杨氏袖子问,“娘,谢安呢,他怎么样?”   杨氏还没说话,外面大门被叩响。琬宜心里猛地一跳,和杨氏对望一眼,匆忙冲出去。她头发还有些乱,唇苍白,绣鞋也只穿了一半,但站在门口那人,不是谢安。   是一个士兵,还穿着战时的铠甲,没戴帽子,脖颈处长长一道血痕,堪堪结痂。   琬宜咽一咽喉,隐约有些预感,不愿相信。她站不稳,身形晃动,杨氏扶着她胳膊,强作镇定开口,“你是……”   士兵微弯腰,低声唤了句夫人,他继续说着,唇开开合合,琬宜耳朵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罩子,听不清楚。她眼神空洞看着他,只捕捉到最后几个字,“……副将,中箭了。”   士兵神色哀戚,悲伤溢于言表,虽对谢安伤势只字未提,但谁人都知,他情况并不好。   琬宜终于脱力,软倒在杨氏怀里。她嘴唇动动,眼中情绪交错,哀伤让人不忍直视。   士兵往前探一步,小声唤,“夫人……”   “我没事。”琬宜抓着杨氏手臂,摇摇头。她没落泪,只抬眼看着士兵,一字一句道,“他在哪里?我得去见他。”   她记的清楚的,谢安说,他想回家。   --   营帐忙碌,到处都是行走的人,大多负伤,气氛沉重压抑,风声中间杂着哭嚎。   琬宜拉着杨氏胳膊,跟着士兵脚步走,她不敢偏头,眼睛只盯着脚前的一点距离,脚步匆匆。   绕过一座伤兵帐篷,门口树上架着两条麻绳,上面挂满沾血衣料与布巾,迎风招展,怵目惊心。琬宜眼角瞥见,心头一颤,想起什么,忽然停住脚。   她猛地拉住前面士兵袖子,急声问,“你认识谢暨吗,谢暨怎么样?”   士兵顿一下,犹疑问,“是副将的弟弟吗?”   “是的,我的弟弟。”琬宜唇抖着,直直盯着那人眼睛,重复着又问一遍,“他还好吗?”   士兵不忍,柔声安慰她,“无碍的,只臂上中了一箭,血流的多些,但没伤及筋骨,现在许是喝了药在哪里睡着。”   听见肯定回答,琬宜嗓子里呜咽一声,拉着杨氏的手更紧。她偏头,见杨氏眼里也闪烁泪光。周围人行色匆匆,耳朵里充斥着呼喊和哀嚎,脚下血迹斑斑,绣鞋也已经染脏。   琬宜手背抹一抹并未流泪的眼睛,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长距离,却如同行在刀尖,撕心裂肺。   谢安在主账,姜黄色围布包裹了一方天地,阻隔烈日风沙。门口有人把手,红缨枪头上,血痕还在。   琬宜不敢掀开门帘,她顺着门缝往里瞧着,见到几双军靴来来回回地走,匆忙凌乱的脚步。   一路走来,琬宜心头早已麻木,但现在站在这扇门前,里头躺着的是她的男人,还是退缩。   她不怕他受伤,就算是丢了胳膊少了腿,就算是瞎了聋了没以前那么聪明了,甚至是昏迷不醒,只能睡一辈子……那都没关系的。   她愿意照顾他,无论多久都好,只要他还活着。   她最怕的,是走进去后听到军医的叹息,怕有个人一脸痛色地对她说,夫人节哀。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谢安了,那也就没有琬宜了。   哪怕她还有生命,也只是苟延残喘,失了灵魂。   杨氏并不打扰,只安静陪她站着,直到琬宜终于鼓足勇气,自己迈出那一步。掀开厚重门帘,扑面而来血腥气,浓重的,混杂着难闻药味,令人作呕。   不大营帐,床在最里头,被许多人围着。血水一盆盆端出去,琬宜贴着杨氏肩膀,缓步往里头走动,指尖攥紧衣袖。有军医瞧见她们,愣一下,然后便就明白过来。   一年长者站出来,和她们打了个招呼,杨氏轻声问,“大夫,他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箭头末进胸了。”军医摇摇头,“但救治及时,总算捡回条命,至于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今晚。而且,就算活过来了,能不能醒,还是未知数。”   琬宜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提着的心放下一半,不安吊着,很想哭,却没有肩膀可以靠。   那边军医已经散去,琬宜咬着唇,询问道,“大夫,我能过去吗?”   老者慈眉善目,点点头,伸手让她过去。   离病床越近,腥味就越浓,琬宜眼睛舍不得移开,落在他身上。   她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谢安。   胡子拉碴,眼底青黑一片,瘦了好多,左眼眼角处不短一道疤痕,洒了药粉,看着红黄相间,污浊一片。因为伤在胸前,铠甲已经出去,皮肤裸露在外面,左胸位置裹着布巾,早被血浸透。小腹上肌理依旧结实,但横七竖八不少血痕,有的凝结成块,画出蜿蜒痕迹。   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谢安,何曾这样过?   琬宜只觉得心攥成一团,疼到抽搐,嘴里发苦。   军医安慰她,“那些都是轻伤,皮肉伤痕而已,看着唬人,不碍事的。校尉强健,好好养一养,不出十天就没事了,只眼角那道擦伤,许会落疤。”   顿一顿,他又说,“校尉如此血性男儿,千军万马前仍能面不改色,定不会就这样离开的。”   琬宜咬着下唇,听这话在耳中,只觉心头滴血。   杨氏也心疼,擦擦涌出的泪,从后方环住琬宜肩头,轻轻拍着,温声哄,“琬琬,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忧思过重对你们娘俩都不好。谢安舍不得咱们的,好不容易有个家,他不会走的,娘给你保证,好不好?”   琬宜点头,手搭在谢安手臂上,不敢用劲,只虚虚触碰。她就坐在那,看着谢安的脸,在心里一遍遍贪婪描绘他的眉眼,心中难过到无以复加,但也生出一份侥幸。   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的,不是吗?   他好歹还是回来了。   屋里炭火没多旺,琬宜穿的不多,静坐一会,便就觉得凉。她怕谢安也觉得冷,微探身去扯了脚底被子,想给他盖一盖,但目光下扫,却看见了地上扔着一把银质平安锁。   中间破碎裂痕,赫然一个硕大孔洞,染满血污,还未干。   军医见她举动异常,顺着她视线瞧过去,顿一下,叹口气道,“若不是这把锁,凭着那支箭的力道,定会穿胸而过。”   琬宜手臂僵住,直直盯着那把锁,半晌,终于觉得干涩眼睛有些湿意。   她偏头,泪从眼眶滑落,滴在谢安手背上。   天意冥冥,自有定数。老天对她,到底善待居多。   被子盖好,琬宜又坐回去,手腕转转,用小指勾上他的,轻轻使力。   以前的时候,她最爱这样和他闹,带些撒娇痴缠。只是那时,谢安会回应,一个吻,或者搂着她腰,黏腻笑骂。现在,他就这样躺在这儿,安静着,没什么生气。   “谢安,求你了……”琬宜哽咽,俯身用脸颊贴上他的,触及温热,终于觉得心里安稳几分。她声音低弱,充满祈求,一遍又一遍重复,“求你了……别死……你要是不在了,我可怎么活啊……”   这一晚,琬宜没睡。   军营里缺人手,但还是能空出人守着谢安,没什么危险。琬宜知道这个道理,但她睡不着,只浅眠一会便就又惊醒,披着衣裳到谢安床边,看了又看,才舍得离开。   反反复复几次,杨氏心疼,便就干脆陪着她守在一边,睁眼到天亮。   谢暨臂上受伤,看着吓人,但并不危及生命。他也来陪了会,但药里有安神成分,晚饭后喝了没多久便就睡过去。   沈骁的事,琬宜也知晓了。她接受的很快,没有哭闹,只是平静样子,不是看的开,而是麻木。还有呼吸和心跳,但却像只提线木偶,没表情,没神采。   晚饭她吃的不少,忍着干呕也要吃,无论发生什么,总不能饿着了孩子。只是饭菜在嘴里,尝不出咸淡,没什么滋味,就像她现在看着营帐外生生死死,觉不出喜怒哀乐。   谢安一直静静躺着,眉目舒展,敛起眼里所有锋芒。琬宜给他擦了脸,也更真切地瞧见了他眼尾的伤,擦着眉上去,深可见骨,只差一点,他就再也看不见了。   谢安从没有这样过,乖顺的,没一点攻击力。连呼吸都是轻的,似有若无,只胸前缓慢起伏,让琬宜知道他还在她身边。   琬宜多盼他能睁眼看看她,哪怕只一眼,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但他没有。   而好在,这一晚,平安无事。 第67章 回家   第三天的时候, 谢安胸前的伤口终于开始结痂, 换药时也不会再有血汹涌流出。其他零碎伤口也陆续恢复,一道道横亘在各个部位, 虽不凶险, 但看着格外唬人。   军医比伤兵少太多, 并没太多精力,琬宜便也就学着给他换药。最开始的时候, 看他伤痕,每次都会掉眼泪, 一半心疼,一半害怕,到后来, 便就不会再那样胆小,动作也娴熟许多。   杨氏也会帮忙, 但身为母亲, 到底不及妻子方便,琬宜月份还不大,行动自如,也就不要她管太多事。她亲力亲为, 虽有些辛苦, 但谢安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好歹安心。   琬宜那日起便就在营帐里住下, 简陋环境, 只是在谢安床边又搭了床。谢暨怕她难受, 跑前跑后给她拿来三条被子铺在底下,又要另弄一张床跟着她睡,被琬宜劝住。   里头东西少,除了床和桌椅,便就只有两个火盆。一个大些的,用来取暖烧水,小些的来煎药。   日子渐久,血腥味也就散了,只剩药香苦涩,不过闻久了也还好,不觉得冲鼻子,反倒能静心。   生活好似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原来会搂她抱她的谢安躺下了,需要她来照顾。   琬宜尽力让心情放轻松,不去想那些不幸的事,每日里给谢安喂药擦身,闲下来就绣绣花,高兴了给他读几个话本,讲里头的家长里短,爱恨情仇。   她坐在床沿上,一条腿塞进谢安被子里,絮絮念念对话本中形色人物评头论足,以前也这样,但谢安嫌她烦,爱答不理,惹恼了还会呵斥几句,现在倒好,任她欺负。   有她的声音在,帐里便就热闹几分,她不说话了,便就又是死一样寂静。   看一会,便就没太多兴致了,转而胡思乱想。手里书似有千斤重,一个一个小字入了眼,像是无数蜂虫在脑子里乱飞,冲散所有思绪。   琬宜觉得累,叹息着合上眼。过一会,眼睛睁一条小缝,偏头看着身边男人,在心里默默描绘他眉眼。   动作定格,一看便是许久。   ……第五天的早上,谢安终于被允许回家休养。   辰时例行把完脉,军医偏头看向琬宜,缓声道,“谢校尉没什么大碍了,至少不会危及生命,但至于能不能醒的过来,谁也说不准。他血流太多,又连日征战,身子亏空的厉害,不过夫人也不必太担忧,好好用药养着,精心伺候,醒来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琬宜点头,和杨氏手挽在一起,顿一顿,又问,“大约多久能醒?”   “这个说不准。”大夫拧眉,“有的睡个三五天就没事了,有的十天半个月才醒,更有的,半年一载没什么动静,过两年又睁了眼,没事人一样。”   琬宜心里沉甸甸的,也不再问了,只过去又给谢安掖一掖被子,轻声道,“多久都等的得的。”   家里好几天没有人住,看着还安静利索,但已经积不少尘土。   这些日子,杨氏抽空还会回来喂喂鸡鸭,但匆匆忙忙的,也没太多时间管,它们许多时候吃不饱,好不容易见着人来了,一个个扯着嗓子嚎的撕心裂肺。   虽然聒噪,但琬宜却觉得挺好,至少有了生气,没那么死气沉沉。   从柜里拿出些新的被褥,琬宜给铺好了,再帮着士兵把谢安放上去,盖好被子。   杨氏正忙着打扫屋子,上上下下很利索,也不要琬宜帮忙。琬宜听了劝,便就回了屋,和谢安缩进一个被窝里躺下,想着睡一觉。   快到正午,阳光算是温柔,透过窗纸洒满整个屋子。   亮亮堂堂的,心也跟着敞亮不少。   琬宜睁眼看了会窗,又翻了个身,面对着谢安。他还是有些瘦,但脸擦干净了,胡子刮了,看着便就和以往一样好看了。眼尾长长的,鼻梁高耸,呼吸均匀不少,很舒缓。   耐看的长相,怎么瞧都不会觉得腻。   琬宜右臂撑起来,手托住下巴,视线停留在他唇上,顿一会,又用左手去抚。像是以往他对她做的那样,缓慢揉捏,微热的触感,不特别柔软。   玩一会,琬宜便就没兴致了,狠狠揪他耳朵一下,“嘴怎么这么硬。”   谢安自然没什么回应。琬宜齿含着下唇,片晌后,期待渐渐消失,又成失落,叹出一口气。   她没了睡意,干脆整个坐起来,俯身去吹他眼睛,见还是没反应,便去抓他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缓慢将他手放在小腹上,展开他弯曲的指节,整个覆上去。   “哎,”琬宜挠挠谢安手背,小声和他说话,“摸摸你儿子呀。”   说完了,她又有些怀疑,“不过也不一定是儿子,还不知道呢。”   可想一想近日饮食喜好,琬宜又多几分确定,“老人都说酸儿辣女,我就爱吃酸的,应该是儿子。若不是儿子,闺女肯定也是个假小子,那可不好,到时候上房揭瓦管不住,还舍不得打,岂不是要成一方祸害?可不兴这样的,得是个儿子,谢安,你说对不对?”   等不到回应,琬宜也不恼了,沉思一会,又晃晃他手腕,委屈道,“谢安,我想吃酸黄瓜了,还想吃酸豆角,还有糖葫芦。你什么时候去给我买呢?”   她眼睛垂下,也看向自己肚子,抱怨着,“我都胖了,以前穿的正好的裙子,现在腰那里可紧,要娘改了才又穿的下的。才三个月就这样,以后不定得多丑。”   谢安像是没听见,手被她拽着,仍旧安静躺着。   琬宜蹙眉,忽然就耍了性子,“我不生了,你要喜欢孩子,自己生去。凭什么你这么欺负我,我还得给你生孩子?你以前就总凶我,尤其最初见面时,那么过分,你别以为我忘了,我都记着呢。”她气哼哼补充,“等以后,一桩桩一件件,你都得给我还回来。”   “……”说到最后,琬宜又有些难受,“你怎么变这样儿了,都不疼我了。”   她抹抹眼睛,又看他一眼,扭了身子躺下,暗自嘟囔,“你就傲气着吧,我还不理你了。”   话虽这么说,但待了一会,琬宜还是不放心,回头过去看看他。见依然没丝毫动静,她垂下眼皮儿,难掩眸中失望神色,手指揪一揪被子,抬身亲了口他脸颊,“你可真是太招人嫌了……”   琬宜躺回去,手一直抓着他的,放在自己腹上,拇指摩挲他的手背。   眼皮越来越沉,又过一会,终于睡去。   琬宜闭着眼,没有注意到谢安动静。   他喉头动动,唇微张,似是长长叹了口气。   --   沈骁回来时是在傍晚,他听说谢安受伤,去了趟王府见了旬贺后,马不停蹄回了家。   风尘仆仆样子,但还算安好,看到他的那一瞬,琬宜觉得恍若隔年。   沈骁也觉如此,这些日子战争,简直度日如年。   天香山地势高耸,易守难攻,虽连日苦战,但好歹护住了关口。   昆山战斗结束后,天香山隔了一整日才收到消息,率领这支部队的将领并没选择退兵,而是杀红了眼,下定决心要攻破防线,为左贤王报仇。昆山元气大伤,将士疲累,援军两日后才到,又是几日鏖战,两败俱伤下敌方将领阵亡,这才算是结束。   沈骁抱一抱琬宜肩膀,随着她一起进屋,和她简略讲述遍这几日事情,并不提及细节。杨氏也跟着陪一会,见天色不早,便就起身离开,去做饭。   屋里就剩他们三人,琬宜心里惦念着谢安,时不时就回头看看,拿棉布给唇上沾点水,或者再拢一拢被子。沈骁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双手交叠垂在两腿间,没出声。   琬宜把谢安那边拾掇好,手中茶杯放到一边,这才想起来还没和沈骁说那件事。她动作顿了顿,撩一下耳边头发,脸有些红,叫了他一声“哥哥”。   沈骁应着,抬眼对上她视线,问,“怎么?”   琬宜咳一声,轻轻道,“我有孕了。”   沈骁没听清,皱眉又问一遍,“什么?”   琬宜眼神四处瞟着,“我说,你要做舅舅了。”   舅舅。沈骁眉毛未松,又把这词儿嘴里咀嚼几次,这才明白过劲儿。他噌的一下站起来,无措看着她,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琬宜哭笑不得,“哥哥,你做什么呢?”   沈骁缓一口气,终于开口,“湘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琬宜整一整裙摆,有些不好意思,“好着呢。”   沈骁半晌没说话,往前探一小步,又问,“真的?”   琬宜咬唇看他一会,拽着他袖子一同坐下,小声嘟囔,“哥,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沈骁凝神看她眉眼,神色愣怔,好半天才说一句,“真不敢相信,你都要做娘亲了。我总觉得,你还是以前那个牵着我手要糖吃的小不点,一晃眼,就这么大了。”   琬宜食指触一触下唇,弯眼道,“不小了,过完年就十八了,你也二十三了。”   她话里带着些试探,但沈骁没听出来,只顾着看她。   他伸出手,轻轻碰一下她头发,没敢挨着,难得这样情绪外露,温声说,“我都不敢碰你了,怕会碎。”   沈骁勾勾唇角,眼睛落在她放在腿上的手,十指纤纤,手背莹白,几乎可见经脉。他缓缓道,“以前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娇弱,要静心哄着,就怕你磕了碰了,哭了闹了,当成月季花一样养着。现在有身子了,比以前好似还要娇贵几分,像瓷娃娃,要供起来的。”   琬宜听着想笑,往旁边蹭一点,虚虚环着他手臂,笑嗔,“哪有那么夸张。”她回头,唇努一努,向谢安的方向,“你看,他就半点不知道心疼我,就一个劲在那躺着,我累了困了,他连句话都不肯施舍给我。”   沈骁垂眸看她,眉眼温柔,轻声逗她,“那咱不要他了。”   琬宜一顿,捶他一下,别扭低头搅搅手指,“要的。”   沈骁又笑起来,拍一拍她手背,温声哄,“咱先忍一忍,等他醒了,再好好气他,平白让我们湘湘受那么多委屈,可不能惯着。到时候,要他去天上摘星星去,要是摘不下来,哥哥帮你揍他。”   琬宜捂着唇乐,头靠在他肩膀上,低声笑话他,“哥哥,你怎么变这么油嘴滑舌了?别总和谢暨学这个,他没正行。”   沈骁却正色摇头,道,“要学的,以后还要给咱家小孩子讲故事。”   琬宜看着他,笑着仰头问,“舅舅把故事讲了,那还要爹爹做什么。”   沈骁掐掐她鼻尖,眼里满是温情,“你不也是个孩子?他得照顾你。”   一时无话。过许久,琬宜才觉得眼睛有些湿,她吸一吸鼻子,头埋进他怀里,喃喃唤他哥哥。   吃过晚饭后没多久,沈骁便就离开了。他还得回大营,西北王还伤着,现在军中可用之人不多,这一战惨烈,折了大半将领,要他回去主持大局。   临走时,他到炕边,俯身握了握谢安的手,又低声说了句话。   琬宜纳闷看着他,疑惑问,“哥哥,你们说了什么?”   沈骁不答,只抬手触碰一下她发髻,“等他醒了,自己告诉你。”   说罢,他便就摆一摆手,推门走了。   那句话,谢安听清了。   他说的是,“你可得快点好起来,要不湘湘生孩子的时候得多疼。你要是错过了,等真醒了,怕不是要悔的再去死一次?” 第68章 醒来   谢安醒过来是在第二天早上, 天刚蒙蒙亮,屋子里灰突突的, 他睁眼, 好半天才分辨清楚这是他的家。   被子松软, 有熟悉味道, 他手里被塞了个温热软绵的东西, 下意识捏捏, 那边传来声轻哼。   琬宜迷糊着翻个身, 手不松开, 依旧攥着他指尖, 她说, “谢安你别闹……困呢。”   他还没太明白现在是哪儿, 发生了什么,但听她这么说, 便也就安静下来,让她好睡。   胸前隐隐泛疼,躺的太久了, 浑身发酸, 谢安又待一会,实在受不了, 撑着墙壁坐起来。简单动作,以前不费劲就做得到, 这次却显得分外艰难, 等终于背靠上墙, 已浑身是汗。   谢安轻呼出一口气,一条手臂支撑身体,下巴微扬,眼神扫过仍旧睡着的琬宜。   她稍微比以往要瘦了些,本养出来的圆润下巴又变的尖尖,被子掩在下巴稍上一点,呼吸均匀,睡的很实。侧着身,恬淡安静样子,和梦里出现的一样好看。   谢安看她一会,笑着轻骂,“这能睡,傻媳妇儿……”   没人回应,谢安也不吵她,只无所事事偏头看窗外风景。   已经有些亮光了,院子里杨氏还没起,鸡鸭被圈在鸡舍里,许是饿了,虽隔着木门,还是能听见叽咕的叫声。   隐约间,不远处街上传来声吆喝,“卖豆腐咯——”   生机勃勃的早晨就要开始,谢安心中却忽的一阵怅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好似历劫归来的感动。   脑子里还有些晕,他想不明白心中那些复杂情感,也不勉强自己去探索。   他舔一舔唇,手指往上,想揉一揉干涩眼睛,却蓦的触到眼角的那道疤痕。表面粗糙,凹凸不平,斜着往上差点割裂眉峰。谢安拧眉,眼前画面依次闪过,终于有些回忆起那日的事。   血洗过的战场,喊声震天,惨烈犹如人间炼狱。有三支箭朝他面门飞来,来不及躲闪,射偏一支,又一支擦过他眼角,还有一支……   谢安低头,瞧见胸前药布。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白布不染血迹,只有黄色药油,看着脏兮兮。他手指碰一碰那里,粘稠湿润,再到鼻端闻一闻,被恶劣气味熏得扭开头。   他咳两声,还有心思在那骂,“这什么恶心东西……”   剧烈动作扯到腹上伤口,谢安吸一口气,眼前却又跳出几段画面……   琬宜这段日子一直浅眠,夜里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唯独今天,好像睡尽了这些天里缺的觉。若不是谢安掀了她身上被子,又去弄她亵衣,琬宜许是会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醒。   肚皮那里凉飕飕,不止风吹过的凉意,还有种被人窥视的错觉,让人后背一凛。她扭动两下,甩不开那道黏稠目光,终于猛地睁开眼,对上谢安侧脸。   他正专注摸着她肚子,敲敲看看,像是挑西瓜。指尖粗粝,滑过娇嫩肌肤,琬宜从脚底蔓延上来一阵酥麻,她呼吸滞住,愣怔瞧着他,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夕。   谢安还不知道她已经醒来,仍旧自顾自摸着,过好一会才舍得把衣裳给她整理好。   亵衣粉白,宽宽大大,映衬肌肤如玉。他没忍住,双手照着她腰肢掐一下,比划着回忆以前,最后拧眉得出结论,“没见着多粗啊。”   琬宜眼角有些湿,她急促吸两下鼻子,手指勾住他裤腰,软绵绵哼一句,“谢安……”   难得孩子气被抓住,男人身体一僵,不过只一瞬便就恢复自如。   他手下去抓住她腕子,稍微用点劲儿给提起来,让她面对着他坐着。谢安本来想抱她,但看着胸前伤口,只得打消念头,退而求其次,凑过去亲亲她眼皮儿,问句,“想不想我?”   琬宜跪坐,头发凌乱披散着,领口松垮,看着没半点以前干净利索样子,傻呆呆的,像只笨鸭子。谢安啧一声,指尖点一下她脑门,“傻了?问你呢,想不想你男人。”   他脸色还苍白着,但神情间又是原来那个懒散样子了,眼皮儿半撩着,言语间颇有些自得和恨铁不成钢,“沈琬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家男人又活过来了,就没点表示?”   清晨第一缕阳光拂在他脸上,在眼皮儿处金灿灿一道光线。他上身□□,盘腿坐着,瞳仁漆黑,一瞬不瞬看着她,隐含着笑意。   活生生的,恣意昂扬的,好像过往那些日子的凶险不复存在。   只道道伤痕召显着,他曾经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废了好大力气才又回到人间。   琬宜呜咽一声,终于相信眼前不是虚幻,她捂着唇,往前膝行两步,手勾住他脖子,额抵着额之后,才终于哭出声,“你都要吓死我了……”   谢安叹口气,手掌覆着她后脑,一下下抚着她的发,“放心吧,才舍不得让你做寡妇,就算真死了,借尸还魂也得回来不是……”   话没说完,被琬宜恨恨掐一下颈后,她用的指甲,一瞬间火辣辣的疼。谢安一滞,手掌不轻不重拍一下她臀,笑骂,“下手这么狠?战场上没死,回家也被你给折腾死了,我冤不冤。”   琬宜哼哼着,“让你乱说话,活该。”   她还含着泪,带着浓重鼻音,谢安手捧着她脸,拇指到眼下抹去水珠,心里一阵酸麻。手下触感真实,她会哭会笑,不像梦中缥缈,手指一碰触,便就化成烟飘走了。   谢安叹气,唇上移,吻一下她眼皮儿。   琬宜震颤一下,没说话。   谢安还有些虚弱,折腾这好一番,早没了力气,拽着她手要躺下,“再陪我睡一会儿。”   琬宜点头,先扶着他臂不让动,转身利索铺好被褥,又慢慢扶着他躺下,小心避开伤口,最后盖好被子。她没再睡,只抱着膝坐着,双手握着他的,下巴抵在膝上,安静看他。   谢安看着她纤嫩手指,摩挲两下,忽然开口,“我做了个梦。”   琬宜歪头,“什么?”   他半睁着眼,看着房顶,慢慢道,“我梦见,咱们有孩子了。”   琬宜嗤一声,翻身下地,“我去找娘,再去请个大夫。”她穿上鞋,又说一句,“给你看看脑子。”   谢安眯眼,手往上拽住她手腕,“以为我现在收拾不了你?皮子紧了?”   琬宜不说话,拍他手背给甩下去,穿好衣裳后又晃回来,站在他眼前。谢安咬着下唇,冲她勾勾手指,“你过来。”   “我这不过来了。”琬宜弯唇,脸在他眼前晃一下,手指曲起,又弹一下他脑门,“你将我如何?”   谢安吸一口气,狠眉狠眼地威胁,“沈琬宜,你最好收敛点,别以为你男人现在病着就好欺负了。再过两天,还是能做的你死去活来。”   琬宜笑出声,手覆上他脸,搓圆捏扁,动作放肆。   谢安气的牙痒痒,刚想坐起来收拾她一顿,就听见琬宜说话,“这个爹,你还想不想当了?” 第69章 甜蜜   谢安到底年轻力壮, 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心情又舒坦,伤好的很快。又静养七天, 便就可以自己靠着被跺子坐许久了, 气色也好不少。   家里人都迁就着他, 往屋里炕上摆个小桌,围绕着吃饭。战后粮食紧张,没了以往那些繁复花样, 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 虽只是馒头锅贴配点清淡豆腐汤, 也吃的有滋有味。   晚上的时候, 沈骁难得来一次, 为了欢迎他, 谢暨还特意撸胳膊挽袖子去河里扎了几条鱼。可弄的多了,吃不完又怕死鱼不新鲜,杨氏便就想着做成咸鱼吊房檐底下。   琬宜无事, 自然跟着去帮忙, 两人趁着这个功夫讲几句贴心话, 动作也没太快, 说说笑笑弄了小半个时辰。她们倒是高兴了, 只剩谢安自己被晾在屋里, 哪儿也去不得, 媳妇也不理, 燥的满心都是火。   为此, 谢暨又平白受了自家亲哥好大脸子,苦着脸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沈骁本就没受多大伤,只是通宵达旦操持军务,看着精神没以往那样足。饭桌上,男人们聊天,免不得又谈论到那场鏖战,说到双方各多少伤亡,旷世决战,能赢,简直奇迹。   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琬宜总觉着心里有些憋堵,谢安倒是神色如常,他臂上上几近全好,还能使着筷子剥鱼肉。   初秋河鱼鲜嫩肥美,今个做的是条两斤多重的大花鲢 ,杨氏取了酸菜出来,又杀了只鸡熬汤炖煮,鸡汁渗入鱼肉肌理,又混合些酸味儿,实在下饭。   鲢鱼被杨氏片成雪白肉片儿,本就没几根刺,谢安边和沈骁说着话儿,边仔细检查一番,又涮了汤汁夹到琬宜碗里。   她不插话,安安静静吃饭,有孕了饭量大不少,吃净了一碗,还有肚子去厨房盛一小碗鸡汤喝。谢安留一只眼睛盯着她,越看越欢喜,唇边一直留着笑。   沈骁说,“昆山守兵残存只四万,不包括重伤的士兵,因着这一战,百姓生活都乱了套,家家户户都有几个折损的壮丁,要恢复到以往平静日子,少说也要三年。”   谢安垂头,筷子搅一搅米饭,没言语。   沈骁拧眉又道,“仗刚打响的那一天,咱们便就派人去朝廷请求支援粮草,但传令兵今日一早才回来,瘦的不成人形。问他是为什么,你猜怎着?朝廷竟说以为他是假冒的奸细,给扣进了大牢里,直到捷报传来,才又道歉说是误会,给放回来了。钱粮确也带回来一点,不够三万士兵吃一天的。将军大印明明白白在那戳着,怎么可能认错?不过搪塞借口而已,实在过分。”   沈骁话少,难得长篇大论说这些,眉眼间依旧清淡,却掩不住横生怒意。他长叹一口气,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琬宜小口抿着汤的样子,没开口。   谢安懂他的意思。以后日子,必定还会凶险,不亚于此战。前有匈奴虎视眈眈,后有朝廷紧逼不放,西北王又重伤在床,昆山将士所剩无几,自保都难。   无论哪一方发难,对昆山来说,都是难过的关隘。   而这些,他们都不想说给琬宜,让她忧心。   没再吃几口,谢安又开口,“王爷如何?”   沈骁抬眼看他,缓慢摇头,“到底不再年轻,忧思过重,好的很慢。但现在也能坐起来了,我早上去看过,气色好些,能吃小碗粥饭了。”   顿一下,他又有些笑意,“王爷还与我提起过你,有些高兴样子,说他没看错人。”   琬宜终于抬头,眼睛亮一下,和杨氏谢暨对望一眼,俱是觉着与有荣焉。看他们模样,谢安觉着好笑,伸手捏一下琬宜耳垂,笑骂,“瞧你,乐的跟只小狐狸似的。”   琬宜咬唇啃一下碗沿儿,小声反驳,“那你便就是老狐狸。”   谢安冲她挤挤眼,附耳过去挑逗,“那你肚里的是什么?咱俩的狐狸崽儿?”   他声音低低,暧昧不清,明知没旁的人听见,琬宜还是觉得羞臊。   她脚尖在地上蹭几下,压不下泛热的脸颊,噌的一下站起来拿着碗筷往外走,不忘狠狠睨谢安一眼,“懒得理你。”   杨氏跟着笑几声,也不多待,陪着她去厨房洗刷碗筷。   听着关门声音,沈骁淡笑着摇头,“湘湘真是越来越爱娇了,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再是百般娇惯,也不见她这样孩子气。”   谢安回头,从窗影里隐约瞧她背影,指节在桌面上轻敲几下,眼睛眯起,“这样多好……”   --   晚饭后没过多久,沈骁便就又走了,杨氏不让琬宜沾水,她在厨房里转悠一圈找不到事做,便就回屋子陪谢安。   阿黄比以往更懒了,眼皮儿都不爱睁,蜷成一团在炉子边上烤火,形影单只样子,有些可怜。也不知它家那只小白猫跟了谁跑到哪里去了,回想起来,琬宜只觉好像许久没见过它。   看看身边谢安,她莫名觉得阿黄有些可怜,走过去挠挠它下巴,收获一道湿润的舔舐。手背上晶亮一条,凑鼻端闻闻,还带些腥气,琬宜笑着戳它脑门一下,“这么嫌人烦呢你……”   没玩闹几下,后面就传来谢安不耐烦声音,“多大人了都,还天天腻着只破猫,丢不丢人?”   琬宜回头,谢安正扬着下巴看她,眉心拢起,一只胳膊搭在后面被跺上,“去,把架子上那本书给我拿过来。”   “……”琬宜站起身,掸掸裙摆上尘土,没说话。   谢安啧一声,“耍性子?”他眉毛一竖,故意装出副凶样子,“别以为有了孩子就敢跟自己男人猖狂,敢上房揭瓦,照样收拾你,听见了吗?”   琬宜没说话,慢吞吞挪着步子到架上取了他指的那本书,又到炕沿,抿着唇看他。   谢安快要绷不住笑,强撑着凶恶表情,挑着眉道,“瞧什么呢?赶紧给爷呈上来啊。”   琬宜恨得牙痒痒,逆着烛光神情不明,好半天才轻轻说一句,“你都那样了,还敢和我横呢?”   谢安觉出她语气里的不对味,心头一颤,赶紧换了表情,想哄几句,刚没开口,就被对面姑娘一本书拍到脸上。   书页皱了,扑啦啦掉在他腿上,谢安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琬宜摔门出去,砰一声震天响。   谢安活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敢把东西摔他脸上,那人却又金贵着,骂不得说不得,只得忍着。他揉揉鼻梁,不觉得恼火,反倒想笑,“以前哪里想过,老子也能有这么贱骨头的一天……”   今天难得暖和天气,杨氏没那么早睡,带着谢暨一起在厨房里火烤栗子吃。琬宜跟着去凑热闹,家长里短聊几句天,时间很快过去。   期间说起赛满,都有些想念,似是自战争开始,便就没再见过她。只零碎收过她几封简短信件,说是在照顾阿塔,没时间过来,又问起谢安好不好,还说自己有份要送给他们的礼物。   最后剩了四个栗子,杨氏放手里掂一掂,看向琬宜,“给谢安带回去?”   想起刚才他那副样子,琬宜哼一声,“不给他。”   杨氏笑,自己和谢暨一人一个,剩下俩给她,“那咱们吃。”   琬宜抿着唇剥一个,左思右想,到底还是不忍心太晾着屋里那个嫌人精,偷摸摸藏手心里,想着待会心情好了,就给他吃。   过一会,夜又深一些,杨氏拍拍手站起来,轰着两人各回各屋。道了别,琬宜拿帕子擦一擦嘴,又跑架子里包一小包茶叶,这才回去。   本来心情大好,但刚进门,就闻着了一股子怪味。   谢安正翘着腿看书,见她蹙眉站在门口,懒散地舔舔手指翻一页,不紧不慢道,“别瞧了,是你家那蠢猫尾巴叫火给燎了,快去看看吧,再迟,怕就秃了。”   闻言,琬宜心里咯噔一下,忙放下茶叶跑过去看,果真都冒了烟。   她站在原地好一会,又气阿黄又气谢安,忍不下去,冲着大猫的肥硕屁股拍两下,又转头去骂炕上那不管事的男人。握着手里栗子,琬宜瞪着眼睛,嘭一声摔地上,正好砸着阿黄脑门。   它被揍怕了,吭都不敢吭一声,撅着屁股趴地上。   谢安毛儿倒是挺顺,安静听着,连句话都不反驳,等她累了停下来,便就拍拍身边的炕,“孩儿他娘,过来歇歇,他爹知道错了。”   琬宜被他弄得没脾气,又气哼哼扫他一眼,便也就不再计较那事,转身去泡茶。   谢安病着,大夫不让吃太多油腻,怕他看着馋,杨氏和琬宜也就随着他,日日小葱拌豆腐的清淡。今日猛地吃些鸡鱼之类,虽漂了大半油水出去,还是觉得腻。   煮些绿茶,再放几朵菊花,好歹能去些火。   阿黄神色倦怠,本就蔫哒哒的,被琬宜打了一顿又砸一下,更难受了,一步一挪到炕边,前腿扒上炕沿,却好半天也爬不上去。   最后还是谢安伸了条腿出去,它搭上了,才堪堪被甩上来。沉甸甸的,足有十几斤重,谢安额上都渗出些汗,按着它脊背给弄趴下,手去捏捏它肚子,“吃什么了,长这么肥?”   琬宜端着茶杯塞他手里,谢安顺从喝一口,见她还是那副冷淡样子,有点心慌,含着下唇看她。琬宜不冷不热问,“看什么?”   谢安想一想刚才话本里油嘴书生是怎么哄姑娘的,也跟着学一句,“看我家小娘子模样俊俏好看,心生欢喜,便忍不住多瞧两眼。”   琬宜不禁逗,唇弯起一点,又敛起,低声骂,“油嘴滑舌。”   谢安摸摸鼻子,实在想不出什么甜言蜜语能哄她高兴,干脆往前探一下身子,拽着她手腕扯到怀里,低头就想亲下去。   琬宜惊呼一声,手撑在他炕上,险险避开他胸前的伤,她吸气,狠狠扭一把他臂上的肉,“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不答,只按住她后脑,含住下唇,研磨好一会才舍得放开,低声哄着,“你不就是我的命?”   琬宜脸一热,又轻轻掐他一下,扭头嘀咕,“谁可信你。”   “真的。”谢安再亲她两下,凑她耳边,“爷的命根子——”   ……正黏腻着,被开门声惊住。谢暨瞪大眼,不可置信往后退一步,护着身后赛满。   瞧见是他,谢安眼眯起,下一瞬就将旁边杯子飞出去,正好砸他肚子上。   谢暨捂着肚子往后退一步,赛满愣住,对上谢安冰冷眼神,赶紧举起手中东西,“别打别打,送礼的!”   琬宜怎么也没想到,赛满说的礼物,是半块血玉。 第70章 密林   只有半块, 边沿参差,像是被摔碎的,由于常年摩挲,原本锋利碎角被磨的平滑。虽残损,但看水头与成色,是块极好的玉。   琬宜拿着它冲灯光看许久,注意到半环形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字形奇怪,不像是汉文。   赛满抱着膝坐一边,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掐阿黄的耳朵,跟琬宜说话,“姐姐,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就是保平安用的,我从小戴到大,觉着还蛮灵。”   “从小戴的?”琬宜看着她,蹙眉把东西塞回她手心, “这样贴身东西, 怎么好随便送人, 我们用不着的,你自己留着。”   “我也没多大用, 还是姐夫更需要些。”赛满咬着唇, 又往她那边推一推, 重复道, “保平安的。我小时候生病高烧,差点死了,阿塔请遍了城里的大夫都没用,最后还是来了个游方和尚,对着玉做了通法事,我才好起来。那和尚说,这个玉开过光,真的特别灵。”   琬宜笑起来,“还做法?越说越神叨了。”   赛满鼓一鼓嘴,嘟囔这,“没骗人,我隐约还记得,那和尚穿的像是个喇嘛,还说这块玉若是没碎的话,都能做传世宝了。”   听她这样说,琬宜更觉不能留下。但赛满真心实意,推拒几番,实在架不住她的磨蹭,只得收下。看她同意,赛满笑起来,带几分雀跃狡黠。   琬宜看着露在外面的半截红绳一会,又开口问道,“这么好的玉,怎么就碎了呢?”   “就,摔地上了呗。”赛满搅两下袖子,“小时候有一天奶娘带我出去逛街,打东边来了个耍猴的,我被吓着了,甩开奶娘往回跑,不小心撞着个人,玉就掉地上碎了。我当时吓得不行,就呆坐在地上,直到奶娘扶我起来才缓过神。玉碎成两半,一半应该被那人捡走了,剩一半被我坐屁股底下,这才留到现在。”   现在说起,她还觉着愤愤,“怎么能这么占人小便宜呢,对个小孩子都这么做,实在太讨厌了。”   琬宜被她逗笑,手伸过去撩一撩她额上翘起头发,柔声问,“这么说,这玉是你被阿塔收养时,从大草原上带来的?”   赛满点头,“阿塔说,当时就挂在我脖子上,是个环形,环里头用匈奴语刻了一排小字。”   说到这,她也笑起来,带些自得样子,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翻译成汉话,就是——草原明珠,幸福长久。”   一直在旁边安静着的谢暨终于出了声,他噗嗤一下,学她的样子细声细气重复了一遍,“还草原明珠……”他正色问,“狗尾巴草原?”   “……”赛满气的脸颊通红,呼哧呼哧喘几口气,没忍住蹦到地上去,要去拽谢暨衣角。谢暨早反应过来,一个猛子蹿出门外,转瞬没了影子。赛满蹬上鞋,不依不饶也跟出去。   在屋里,隐约听见外面传来打闹声,少年低低哀求,连连认错,“明珠,明珠,你别掐我耳朵啊你……”   琬宜笑,“谢暨平时神气活现的,怎么现在这么笨,连赛满都打不过。”   旁边传来男人淡淡声音,“应该的,毕竟我也打不过你。”   哪里是打得过与打不过,只是忍着惯着,不舍得还手罢了。   琬宜领会他的意思,虽短短言语,但还是觉着甜蜜。她兀自抿唇乐着,转头时,才发现谢安竟一直盯着她看。黑眸沉沉,面上没什么多余表情,也不知看了多久。   琬宜扭捏一下,听外头嬉笑声,羞涩气少了不少,头一歪,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谢安弯唇,唇啄一下她额头,俯视仰视之间,两人视线交错一瞬,明明什么其余的都没做,却还是让人觉得氛围暧昧黏腻。   ……又过小半个月,谢安已经好了大半,能下地行走了。   谢暨自己鼓捣鼓捣弄了根拐棍出来,模样不新奇,与街角那几个老头老太太夜晚遛弯时拄的木棍子相差无几。   琬宜挺喜欢,拿过去给谢安试,他眼神复杂看着那拐杖半天,又看看谢暨殷勤表情,到底没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只是等谢暨走远,他便就露出嫌弃神情,摆摆手要琬宜赶紧把那玩意随便塞哪个柜子里。   琬宜不明白,兴致盎然摸摸这看看那,棍上刷了漆,表面光滑腻手,她问,“收起来干什么,那不就白做了?”   谢安吸一口气,指指点点,“你还真让我拄着这东西到处乱晃去?”   琬宜抬眼看他,神色无奈,“你瞧你,还这么爱面子,谁会笑话你呀?舒服就得了呗。”   谢安不说话,一手搭在椅背上,腿支起一条,就那么凉凉看着她。   琬宜拍拍裙子站起来,冲他哼一声,把拐杖塞在墙角木柜后面,只露出一个头。身后传来谢安满意声音,“这不就对了,要不然等孩子生出来长大了,看着这玩意,再想起他老子曾经多怂的拄着个拐棍到处走,那我得多没面子。”   琬宜理解不了他脑子里整日都想着什么,斜睨他一眼,转身出了门。   外头天气不错,杨氏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砸核桃仁。琬宜四个月了,有些显怀,穿不上以前那样束腰的裙子。好在是家里,没外人,也用不着多注意,杨氏给她新做了一条,宽宽大大的,粉白布料上点缀藏蓝小花,看着清汤寡水,但素雅中别有一番韵味。   她从屋里出来,便就坐在杨氏身边和她一起晒太阳。核桃钳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不过好在是碎皮核桃,杨氏有方法。两手合在一起一捏便就碎开,实在弄不动的,就用锅铲往下压。   鸡鸭都放出来了,满院子蹒跚乱晃,有的贪吃,便就仰着脑袋蹲她们面前等着,见有核桃的碎渣掉下来,就急忙晃着脑袋乱啄。   一不小心看走眼,啄到谁腿上脚上了,脾气爆的就跳起来,甩开翅膀要打架。地面是土夯实而成的,禁不起这番折腾,弄得尘土飞扬,杨氏捂着鼻子把锅铲扔出去,鸡鸭四散。   过没多一会,谢安也从屋里头出来,他走路还慢,但很稳,腰背挺直。   琬宜听见动静回头,急慌慌站起来去扶,谢安拧眉拽着她胳膊,低声嘱咐,“小心点。”   他穿的不多,肩头披一件外衣,袖子没穿进去,还敞着怀,风一吹就能飞走的样子。   琬宜看不过,垫着脚给他弄好,谢安也配合,让伸胳膊就伸胳膊,等弄好了,歪头瞥一眼杨氏,见她不注意,狠狠一口亲在琬宜脸颊上。   琬宜脸红着,抹一把脸上水渍,仰脸瞪他。谢安弯唇,一手扣着她后脑,“陪我走两圈。”   院子不大,两圈一会走完,却没人停下。难得清风朗日,轻松惬意时候,谢安手往下滑,勾住她腰,往怀里轻轻一带。琬宜怕他胸前还疼,急忙用手撑住他腰,谢安察觉她意思,眼睛依旧看着前方,低低开口,“放心吧,你男人铁打的,现在就算把你扛起来也能行,信不信?”   琬宜反问,“你舍得扛我起来?”   谢安脚步微顿,俯身看她,轻轻揉一下她腰身,“舍不得,你现在可金贵着,比我贵多了。”   琬宜咬唇笑,仍旧不依不饶,“孩子生了,我就不贵了?”   “哪儿啊。”谢安喜欢看她爱娇样子,眉眼柔和下来,食指碰一碰她下唇,“我们家琬琬,给座江山都不换。”   琬宜嘁一声,手臂摇摇,却搂他胳膊更紧,唇浅浅弯一抹笑,不忘讽他,“书看多了果真不一般,瞧你现在这张嘴,哪是以前能比得上的。”   谢安顺着她,恭维着说,“哪儿啊,都是谢夫人教的好……”   杨氏坐在门口,看着他们一双背影。两人慢悠悠走着,不时低头碎语几句闲话,岁月静好样子,时间都变得温柔。她垂下眼看着手里皱巴巴的核桃,心里想的却是,若以后一直是这样子,该多好。   中午时分,谢暨出门终于回来,赛满也跟着。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城中粮食短缺,又因为战事毁了大半田地,吃食供应不上。几人吃了午饭,谢暨和杨氏商量着,要到城郊去挖点野菜,拿来喂鸡。   琬宜自然也同意,只又嘱咐了几句别远走,天黑之前回来,便就随他们去了。   赛满在昆山长大,对地形熟悉,她和谢暨都会骑马,出门后先去马厩牵了两匹,然后便就往西走,出了城门。谢暨本想着借着不会骑马的理由和她共乘一骑,但对上她惊讶中还微带着嘲讽的眼神,不得不咽下后半句话。   出了西城门,是座山,山上密林遍布,现在初秋,叶子有的已经变黄。   离城门稍近的野菜早就被挖尽了,赛满想了想,干脆带着谢暨一直往山里去。   她小时候常来这里玩,倒也有把握,不怕出事。两人一路骑行,为防危险,还带了一把弓,路上遇见只兔子,赛满玩心起了,随着去追,谢暨慌忙跟上,不知不觉就到了稍深处的林子。   看周围缠绕藤蔓,谢暨拧眉,拉住赛满袖子,“别往里面走了,该回去了。”   她左右看看,也没拒绝,调转马头,不忘宽慰,“这地方我以前也来过一次的,和阿塔吵架,自己偷偷跑来的。我记得,再往西走一点,好像有个小木屋,据说是以前的一个独身樵夫留下的,后来樵夫死了,那个屋子便就没人住了。”   赛满偏头,眼里光彩闪烁,“要不要再去看看?”   谢暨本想说不,但想着小木屋和赛满的眼神,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赛满说的那个屋子离他们现在在的地方并没多远,她识路本领实在是强,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树,但偏偏不会晕,再有一盏茶时间,便就看到了屋顶。   赛满手搭在额头上往那边看了看,蹙起眉,“唉?怎么好像有人在住?”   谢暨也看过去,瞧见烟囱上炊烟袅袅,似是在烧火做饭。他勒住马,心里忽然有些不安,“既然有人在,便就别过去了,回家吧。”   赛满抿抿唇,也同意。但两人还没转身,就听见身旁树叶被拨动声音,下一瞬,一支闪亮箭头对准他们面门,粗壮树干后是一个穿着铠甲的士兵,上面血痕还在,但已锈迹斑斑。   他面孔粗犷,用匈奴语低吼,“谁在那边?” 第71章 和亲   赛满被吓住,瞪大眼, 不敢再动, 还是谢暨反应快些, 冲他晃了晃手里刚打的兔子, 示意并无恶意。匈奴兵端详他们许久, 看到底是两个孩子, 放下些警戒, 但也不让他们走,一手扯着一个, 拉着往木屋里去。   赛满被他弄得踉踉跄跄,谢暨想反攻,但到底力气不如人,反倒怕惹祸上身, 只得忍下来。   没多远进了屋, 扑鼻而来一阵药草苦香气。简陋摆设, 只屋里一张木床,上面一床厚被,旁边摆了个火堆, 支个药罐子,似是在熬药。里头黑糊糊汤汁,赛满瞟一眼,蹙眉移开头。   只屋子虽小, 里头人却不少, 皆是孔武有力的匈奴兵, 虎视眈眈瞧着他们进来,刀剑出鞘。   看这情景,谢暨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说不准就是前些日子那些战败的士兵,伤重走不了远路,冒险上山养病。只是他没猜准最重要的一点,那个伤重的人,是库恩。   他靠在床头,眼神瞟过来,低声问,“哪里来的?”   士兵回答,“闯上山的。”他看一眼直往谢暨身后缩的赛满,请示问道,“王爷,要不要处理掉,咱们今晚就要走了,别让他们走漏了风声,反倒难办。”   库恩闭着眼,随意摆摆手,算作同意。   那人领命,褪去手中剑鞘,只提着剑柄,要拉着赛满和谢暨出去。他们说的都是匈奴语,两人听不懂,但看这架势,也能知道说的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谢暨咬着牙,想着出去后拼死一搏,赛满没他那样沉得住气,挣扎两下,先用中原话,再用西域话,最后憋红了脸,在踏出门的最后一瞬,用匈奴话低吼了句,“放开我!”   她从小跟着西北王,耳濡目染,虽听不懂长篇大论,但能说些简单的。   库恩本闭目养神,不予理会,但听她说话,猛地偏过头。赛满咽一口唾沫,忍住肩膀抖动,回头看向他,又重复了句,“放开我们。”   库恩眯眼,总算有心思上下打量她。她穿着常服,但用料考究,看得出来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不大的样子,长相已经十分出挑。尤其那双眼睛,与他母亲分外相像。   士兵拧眉,又问一遍,“王爷?”   库恩抬手止住他的话,撑着身子正坐起来,盯着赛满眼睛,缓缓问,“你是哪家姑娘?”   赛满不答,只是挣脱了抓着她的那个士兵,跑向谢暨,被一把搂在怀里。   对视好一会,库恩神色放缓,却是低声说了句,“让他们走吧。”   士兵不可置信,往前踏一步,“王爷,这样不妥,万一他们说出了些什么,咱们不就陷入险境了?您伤重,休养这些日子才好些,禁不起再折腾了。”   库恩摇头,视线没离开过赛满的脸,“不过是两个孩子,能掀得起什么波浪,让他们离开就是了。”   士兵神色间有些犹豫,但看着库恩渐冷眼睛,不敢再劝,只不耐摆摆手,呵斥道,“快走!”   这句赛满听懂了,她偏头和谢暨对视一眼,没停留,转身跑走。两人没敢走正路,只穿过密林藤蔓,刮了衣裳脸上全是口子,跑到马匹处,回头看看并无人跟随,这才稍稍放下心,上马飞驰而走。   忍了许久,终于安全后,赛满眼泪再憋不住。她抹一把眼睛,狠狠夹一下马肚子,小声骂,“这鬼地方,再不来了……咱们快回府,告诉阿塔有匈奴人躲在这里。”   而木屋里,库恩看着赛满离去方向,手指动动,吩咐道,“去查查那个女孩儿的来历。”   士兵抱拳领命,顿一瞬,还是问,“王爷,行踪已经暴露,那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库恩咳两声,翻身下地,“现在。”   --   又过两月,谢安已经大好,早回到营中。他到底年轻底子好,虽曾九死一生,但捡了条命回来,悉心养两月,便就恢复如初。若说有什么不同的,便就是箭擦过的地方留了一条疤。   好歹人长的好看,这疤放别人身上是破相,在他脸上,反倒更显阳刚一点。用琬宜话来说,是“匪气更足几分,比以往还嫌凶。”   已经深秋,树叶全黄了,扑秫秫掉落,洒满一地。临近傍晚时候是最舒服的,阳光没特别热烈,但也不冷的让人哆嗦,杨氏和琬宜坐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绣肚兜。   给孩子用的那种,想着多做几个,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备少了怕不够用。   琬宜肚子很大了,但孩子老实,不闹人,她除了吃多些睡多些,也不遭什么罪。家里人原本就让着她,现在更是溺爱过分,沈骁每日过来两次,总带些好吃好玩的,哄孩子一样。谢安也收敛不少脾气,不敢说重话,虽仍总是冷脸,但学会了轻言慢语,一句话不敢悖逆。   琬宜活的自在,日日轻松愉悦,边和杨氏说着话,手下针线穿梭。   阿黄的小白猫真的不见了,琬宜心疼它,好吃好喝捧着,它也慢慢恢复原来精神。家里新养了只鹅,从小养到大,琬宜每日喂着,这鹅脾气躁,冲谁都扬着脖子吼,但和她却关系不错。   阿黄懒洋洋趴她腿边晒太阳,又待一会,太阳将要落尽,杨氏起身去做饭,谢安也终于回来。琬宜见着他便就高兴,拍拍裙摆,起身要去迎,碎走几步,被揽着肩搂进怀里。   谢安垂眸贴贴她额头,笑着说,“娘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好像又胖了些。”   琬宜不很爱听,停下步子,仰头看他。谢安自觉失言,赶紧抚慰地亲亲她唇角,“不胖的,只更好看了些。”   琬宜有些笑模样,摸摸肚子,又问,“真的?”   “怎能有假。”谢安正色,俯身与她视线相对,“要不要抱抱?”   琬宜看眼厨房位置,扭捏摇摇头,“娘还在,看着了不好。”   “正经夫妻,再亲密又怎样,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娘不会出来。”谢安捏她鼻尖,一手下去到她腰后,又一手勾着腿弯,“抱了?”   琬宜捂着唇笑,“你轻点,我怕摔。”   谢安挑眉,下一瞬便就横抱起她,掂两下,又让她脸颊贴在胸前,笑骂,“白眼狼,什么时候摔过你。”   琬宜环住他脖子,调皮眨眼睛,睫毛扫过他锁骨位置,发上步摇随着动作一荡一荡。谢安痒,坏心去掐她屁股,琬宜低呼着往上挺腰,看她俏丽模样,谢安低低笑。   晚上吃炸酱面,鸡蛋酱,上面撒一层葱花和黄瓜丝,香气扑鼻。   琬宜吃了一碗半,饱的走不动路,半夜睡不着,谢安迷迷糊糊被她翻来覆去吵得受不了,干脆陪她干瞪眼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起来时,他眼底都是黑的。   琬宜倒是贪睡了,一家人都吃过了早饭她也不肯起,谢安恨恨捏她耳朵一下,骂一句小兔崽子,也没吵她。本是平静安宁的一个早上,但一个时辰后,收到两封京城密报。   昆山休养生息两月,京城终于发声。   第一封是封功圣旨,沈骁与谢安战功赫赫,均封为伯爵,赏白银千两。而西北王除慰问与纸面嘉奖外,无其他赏赐。   雕虫小技挑拨离间而已,无足挂齿,只第二封……   匈奴发来停战协定,而条件便是和亲。指定人选是赛满。 第72章 异变   琬宜从没见过谢暨发那么大的火。   在她的心中, 谢暨总是张扬爱笑的, 虽然有时候太闹了嫌人烦, 脾气看起来也不太好,却没有真的生过气。但这一次,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许靠近,连谢安都不让。   隔着厚厚木门, 都能听见里头暴怒摔打东西的声音, 伴随他的低吼。琬宜被谢安从身后抱住在怀里,急的眼睛泛红,杨氏敲门唤他出来, 谢暨不理会,兀自发泄。   他自己也分不清, 是更气自己的无能,还是气朝廷的步步紧逼, 或是匈奴人恬不知耻。   花瓶从桌上掉落, 刺耳碎响, 碎片溅起, 划伤谢暨的手。屋里没点灯, 月色暗淡, 他看不清什么,只闻到屋里渐浓的血腥味, 嘴里苦涩, 说不出话。   终于安静许多, 却并不让人觉得安心,担忧更重几分。   刚才的瓷器破裂声琬宜听的心揪起,她垫着脚唤谢暨几声,得不到应答,终是急了。她从谢安怀里挣脱出,往前两步拍打窗棱,喊他的名字,“谢暨,你出来!”   屋里安静,琬宜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他,“我怀着孩子呢,你都不管我了?”   过一会,谢暨终于开口,沙哑嗓音,“嫂子,你回去睡吧,我想静静。”   琬宜音调拔高些许,“这就是你静静的方式?你的书都白念了?”她缓一口气,又说,“谢暨,我和你再讲最后一遍,开门。”   谢安怕她情绪激动伤身子,往前一步拉她进怀里,琬宜手指攥紧他袖子,听谢安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你往后退,我来。”   他齿咬一咬下唇,借着杨氏手里的烛火四处看看,往墙角走,拾起地上劈柴的斧子,在手里垫了垫。琬宜心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谢安走过去,冷着脸冲门劈了过去。   木门在门框中狠狠颤一下,中间横裂了一道大口子。他神色不动,抬起手,又是狠狠一下,门禁不起他这样大动静,晃悠两下,嘭的倒落在地。   琬宜也没心思说他粗暴,见能进屋了,赶紧提着裙摆跑进去,四处寻着谢暨。   杨氏用手里烛火点着屋里灯盏,终于明亮。谢暨无神跌坐在地上,左手鲜血淋漓,见有人进来,他连头都没抬,面色苍白如纸。   曾经鲜衣怒马少年,现在颓败如斯,看他那样子,琬宜心都要碎了。   她抹一下眼角,过去蹲在他身前,用帕子缠上他手上口子止血。谢暨没动静,琬宜又气又急,狠狠拽紧绳结。谢暨感觉到疼,指尖微动,抬头对上她眼睛,唇颤颤,轻声说了句,“嫂子,你别蹲着,多难受啊。”   “你还知道管我?”琬宜哽咽看他,“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谢暨闭紧眼,声音破碎不成句,“我不知道……”他咬咬牙,撑着地站起来,想去扶琬宜手臂,“嫂子你先坐下……”   话没说完,便就停住,谢暨只碰到琬宜衣角,她便就被谢安捧抱起,放到旁边炕上。他没说话,只手指动动,胳膊又垂在身侧,往后退几步,靠在墙壁上。   杨氏走到他身边,含着泪和他说话,谢暨慢慢平复下来,眼神清明许多,但仍旧颓丧。谢安只顾着安抚琬宜,半个眼角不曾赏给他。只支起一条腿踩在炕沿,让琬宜坐在他腿.间,手护着她肚子。   过不知许久,杨氏也累了,和两人打了个招呼,便就回了房。屋里便就只剩下他们三人,一地狼藉,碎瓷满地,烛火灭了一盏,显得有些昏暗。   谢安舌顶顶腮,拍拍琬宜后背,站起来。   琬宜抿唇,腿吃力往上要搭在炕上,垂着眼,动作还没完成,就听见那边传来一声重响。她心一惊,慌忙抬头,看见谢安抬起的手。他眯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废物。”   琬宜捂着唇,想过去拉开谢安,但终是没敢动。   谢暨头偏着,唇角渗出血迹,眼里漆黑闪烁。他没还手,仰着头看谢安,过半晌,溢出丝哭音,“哥……”   “怎么着?觉得难受,觉得自己不中用,好不容易看上个姑娘,眼见着她要被抢走,但无能为力?”谢安冷笑,手指点点他肩膀,用了力道,谢暨踉跄一下,又听他说,“所以就在这撒泼?”   谢安盯着他眼睛,缓缓开口,“你是个娘们儿吗?”   谢暨下巴颤抖,喉结动动,低声说,“我不是。”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谢安挑眉,拎着他的衣领带着他环顾四周,“觉着这样做有趣?这样做了,你就高兴了,赛满就能不用去了,任礼之和库恩就都能自己死了?”   他一句句逼问,咄咄之势,谢暨只是摇头,他痛苦闭上眼,“哥,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谢安语气放缓些,手搭上他肩膀,“你和赛满之间,我知道,但是,你不能就这样。你得站起来,像个男人,而不是废物。”   “哥……”谢暨咬紧下唇,眼底血红,手臂青筋迸起,“我该怎么办……”   谢安反问,“你想怎么办?”   谢暨低吼,“我想杀了他们。”   谢安弯唇,“这就对了。谁敢欺负你,那就弄死他们。”他揽过谢暨的肩,用力拍了拍,语调低柔,“想做什么,哥帮着你。”   --   京城里,昭郡王府仍旧灯火通明。   今日是任青城第三次收到单于的来信,均只讲了一件事,想要见一见小公主。但无一例外,全被拒绝。   一是因为合作已经崩盘,双方各握把柄,没有必要再迁就。二是因为,任青城根本就没有小公主的踪迹,他手中所握着的,不过是半块信物罢了。   任青城原本打算是随便找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充数,但现在看来,倒省了这桩麻烦。多年来计划功亏一篑,他现在焦头烂额,朝中之事已让他足够烦忧,只把单于晾在一边,不去理会。   夜已深,但他了无睡意,也无心思看书,脑中混乱不堪,混杂着某个人的影子,一团团缠绕成乱麻。忽然间,门口传来响动,任青城猛地睁开眼,手中烟台掷出去,摔的破碎。   来人一抖,仓皇跪下,颤颤道,“世子,王爷请您前去议事。”   任青城缓缓呼出一口气,起身道,“这就去。”   筹谋许久,本以为能一朝飞上枝头,最后还是要受制于人。他实在心有不甘。   书房里,昭郡王还有兴致品茶,见他过来,招招手,要他坐下。   任青城神色温和,缓声问,“父亲这样晚请儿子过来,所为何事?”   “定是大事。”昭郡王笑,不与他周旋,开门见山道,“你该去昆山一趟。”   提及这个地名,任青城拳在身侧攥紧,压下眸中神色,又问,“父亲作何打算?”   “旬贺现在势力正弱,若要除去他,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昆山之战大胜,朝中声望又有渐起苗头,呼声甚高,实在是我心头竖刺。”昭郡王话只留一半,“你可懂?”   任青城起身行礼,“儿子省得。”   踏出门的那一瞬,任青城多日来压抑情绪忽而舒缓许多。天上一轮明月,他指尖动动,想起了常常在心头萦绕,却又不敢说出口的那个名字。   赵岩的最后一封信,说她可能在昆山。 第73章 憧憬   赛满离开的前一夜, 月亮很圆。   很美的景色, 然而,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嫁衣早就准备好, 丫鬟呈给她时, 赛满只看一眼, 碰都没碰。琬宜本以为她或许会哭闹, 但她没有,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 面上仍笑着, 少女不染愁色, 但夜半无人时有没有哭,只有她自己知道。   晚上吃糖醋鲤鱼, 赛满来凑热闹,还提了一壶马奶酒。桌上说说笑笑, 好似平常, 只谁人都知, 说不准就是最后一次相聚。谢暨喝的有些醉, 被琬宜看一眼, 他省得了,这才停下。   琬宜已经七个月身孕, 行动吃力, 白日里杨氏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 晚上便是谢安照顾。   大夫来诊脉,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琬宜觉着高兴。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很好,若以后有了妹妹,总能照应着,将来也会是家里的顶梁柱。   孩子的名字还没取,赛满跃跃欲试,拉着谢暨翻辞典。   她汉文还不大好,看的吃力,但细致,一页页慢慢翻下去,不时和琬宜商量几句。看到哪个好的字,就写在纸上,不知不觉便就列出了一长串,看得人眼晕。   虽然费不少力,但最后名字还是定下来了,杨氏拍的板儿,叫谢祈。   祈福,祈祷,祈愿以后一路平安。   赛满还有半块血玉在她这里,琬宜早几日前就化了自己的金坠子做成项链,把玉嵌在其中,今晚又还给她。琬宜摸摸她的发,有许多言语想表达,最后也只化成两个字,“珍重。”   赛满走的时候,奶娘来接,谢暨只送到门口,遥遥望着她背影。   琬宜到他身边,轻声问,“你怎么不再和她说说话?”   谢暨低声道,“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琬宜沉默一会,又问,“你不喜欢她吗?”   谢暨仰头,看茫茫夜色,掩去眸中神色,声音沙哑,“可我的喜欢,不该成为她的负担。”他说,“若以后,她心里还没有别人,我有能力抢她回来护她安稳,我再告诉她这句喜欢。”   这话说的干脆,但听着充满哀伤。他现在的心情,琬宜略懂,但终究不能完全体会。   她算是看着谢暨长大,从青涩少年变成现在样子,他所经历的苦难,不比谁少。虽是叔嫂,但情同姐弟,谢暨难过,琬宜看在眼里,也觉得心里苦涩不是滋味。   少年未曾说出口的爱恋,随看不见的泪吞入腹中,由他自己慢慢消磨。   谢安从屋里出来,在她肩上围了披风,胳膊虚虚搭在她肩上,三人一同站了会,也不知在看什么。风吹过来,裹挟着淡淡桂花香味,九月了,是四季桂盛开的时节了。   桂花酒,桂花酥糖,桂花蜜,都好吃。   琬宜往后靠在谢安身上,伸手扯一扯谢暨袖子,声音轻柔,努力含些笑意,“明个回来,给你做桂花糖吃,要不要?”没等谢暨回答,她又急切说,“可不许说你不喜吃甜的,娘和谢安都不吃,你若再拒绝,我便就没人陪了。”   “吃,你做的都吃。”谢暨回头笑,嘴咧着,但细看,瞧得见眼底的红。他掸掸衣摆,又说,“明个集市,我去买几个大石榴,现在都熟的透了,小孩嘴一样裂着缝儿,肯定甜,陪你吃。”   琬宜舔舔下唇,低声说好。   没再呆多久,谢安怕她冻着,手腕动动搔她下巴,示意该进屋子了。琬宜听了话,又和谢暨说几句,便就道别。快进门时,她回头看,谢暨还站在那里,很高的身板了,像个男人,只背影萧索,带些凄凉孤寂。   心头飘过一句诗,虽含义并非恰当,但意境相似。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洗漱过后,琬宜仍旧恹恹。她换了亵衣,慵懒斜靠在椅子里,腿半缩着,搭另一条长凳上。   谢安沐浴出来,发梢滴着水,见她颓靡样子,拿布巾擦擦头发,过去蹲在她面前。   他拉着琬宜的手,轻轻摇摇,“怎么,不舒服?”   “没。”琬宜反握住他的,摇摇头。她垂着眸,用指甲刮着他粗粝指肚,发松散垂在肩头,只一根嫣红色绸带束着,脸颊丰腴一些,依旧白皙如玉,了无瑕疵。   谢安眼神柔和,隔着布料亲吻她肚子,温声哄着,“那怎么这样不高兴,还是因为赛满吗?”   琬宜半晌没答话,最终叹气,“只是感叹世事无常罢了。”   谢安看着她眼睛,不接这句,又问,“琬琬以后想去哪里?”   琬宜抿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   “对,都听你的。”谢安抬手揉一揉她唇瓣,一条腿跪在地上,“等以后战事平定,我陪你去做闲云野鹤,咱们远离政治,你想去哪,高山密林或者雪地草原,我都陪着你。带着娘和孩子,咱们好好的,在一起。”   琬宜笑起来一些,晃一晃他手臂,软声撒娇,“我才不要去那样的地方,冬冷夏热的,难受。”   她眼神飘散,在脑中毫无边际地憧憬,“我想去个舒适的地方,小桥流水,篱笆院里养鸡鸭。我不爱繁华,也不喜奢侈,我更愿穿着平凡衫裙,无事时陪着娘和孩子在榕树下和邻居唠家常,或者拿着木盆去桥下浣衣裳。到晚上了,有闲情逸致了,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插上好看的步摇去逛灯会,左手牵着你,怀里揽着娃娃……只是,我们会过上那样的生活吗。”   说道最后,连声音都成了虚音儿。现在局势紧张如斯,琬宜甚至不愿去想明天会如何。至于未来,更是遥不可及,伸手触及不到真实。   “会的。”谢安啄吻着她手背,沉声承诺,“我保证。”   他站起身,抱起她放到铺好的被子上。男人怀抱温暖宽厚,带着熟悉味道,琬宜眨眨眼,伸手拽住他衣襟,又问,“那弟弟怎么办?”   谢安双手撑在她身侧,低声道,“他合该有自己的生活的,他是男人。”   琬宜眼睫颤颤,过一会,“嗯”一声。   身下被褥柔软,她在上面磨蹭一下,又小声道,“我想去江南。小地方就好,依山傍水的那种,我不要你做大官,也求你大富大贵……我好怕了,我只想安稳的,不要担惊受怕,只过自己家长里短的小日子。”   谢安点头,“我答应你。”   琬宜仰脸,眼里波光灿灿,漆黑如玉,“可你若是做不到怎么办?”   谢安笑,“那我就脱光了,背着荆条到门外去跪搓衣板,到你高兴为止。”   琬宜抿唇,憋着笑捶他胸口一下,“跪搓衣板也要那样张扬,丢脸死了……”   --   第二天送赛满走时,琬宜没去,只坐在家里发呆。   赛满俏丽,嫁衣如火,她穿上该何等好看。琬宜想象不出来,也不敢去相象。   明明昨天满月,现在却下起了小雨,天阴沉沉的,桂花落满地。   琬宜靠在墙壁上,眼睛落在自己脚尖。   安静许久后,她听见有锣鼓声从街道走过,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声声入耳,喜庆非常,但听在耳中,琬宜只觉得乏累。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动动,往旁边拽住杨氏袖子,低声唤了句,“娘……”   杨氏应声,叹气扶她躺下,又调整好枕头,给她掖好被子,轻声道,“别想了,听话,快睡吧。”   琬宜没睡意,但不想杨氏担心,乖顺合上眼。   她感觉到周围光暗了点,是杨氏拉上了窗口的布帘子。又过一会,杨氏把茶壶和杯子放在炕边的小桌上,轻轻退出去。   琬宜还不知道,她一觉醒来,等来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的人。 第74章 打算   本不想睡, 但迷迷糊糊着,竟也是到了天擦黑才睁眼。   杨氏在外头做饭, 谢暨帮她烧火, 他用功许多,手里拿一本书, 默默在背, 但眼中却没了以往鲜活。从厨房门口能看见琬宜屋子,见灯火亮了起来,杨氏拍拍手,要谢暨别忙活了,去看看嫂子, 省的她不方便做事, 磕着碰着。   谢暨自然应允, 洗了手便就进了屋子。琬宜头发乱了,正坐在妆台边上梳发,他瞧见,边止步于门口,斜靠墙壁站着, 没再往前。   听见动静, 琬宜偏头, 正从镜子里看见谢暨神情。看似正常平静, 却不像他平常样子, 琬宜觉着心疼, 抿抿唇, 叹气唤一声,“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帮个忙。”   谢暨往前探两步,站她身后,手撑着膝半蹲下,声音轻轻,“要做什么?”   “我有支垂花簪子,你记得吗?你哥哥七夕时送我的那支,在那边妆匣里,我不方便,你给我递过来。”琬宜手腕翻转,利落绑了个辫子在一侧,挽起来,伸手等着簪子。   谢暨不熟悉她的首饰,翻翻找找好半天,琬宜等的无聊,便就找着话儿和他说。谢暨对她一向服帖,说什么都应着,扯七扯八,琬宜手都酸了,他终于把簪子翻出来,走过来递给她。   琬宜甩甩腕子,侧脸看一看窗外天色,嘀咕了一句,“都几时了,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谢暨往后退一步,盯着她发尾看,嘴上应着,“许是忙着,我今日回来时瞧见有一队人从城门进来,声势浩大,不像是一般商队,瞧那气势,倒像是朝廷下派的官员。”   琬宜戴好簪子,冲着镜子左右瞧瞧,也没太往心里去,只随口应了声。   谢暨拧眉,想起什么,又说一句,“偶然听见旁边随从唤起,那领头的好像姓任。”他往旁边靠在墙上,指节动动,发出清脆响声,“倒是皇家姓氏,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沾亲带故。”   琬宜脊背一僵,发上步摇颤颤,垂花在侧脸映出浅浅影子。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回过神,缓缓回头,“你说什么?”   --   吃过晚饭没多久,谢安便就回了家。菜饭都还剩一些,琬宜没让杨氏再折腾,自己热一热便就成了,她现在容易饿,看谢安扒饭吃的香,也跟着抿了两筷子。   但又想起那会谢暨说的事,便就没了胃口。   她踌躇一下,抬头问谢安,“今日京里有人来?”   谢安没打算瞒她,筷子在碗里搅两下,声音没什么起伏,“昭郡王世子,说是奉皇命来给赛满送嫁妆。送的倒还真不少,十里红妆,只是堪堪差那么一步,没和匈奴使臣见上面,便就让人跟在迎亲队伍后面送过去了。”   琬宜捏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再加上有哥哥和谢安可以依靠,倒也觉得没那么不可接受。她眼睛落在谢安手背上,盯着随他动作时而显露的筋脉看,声音低低,“你们小心些,他没看起来那么好对付,阴狠都藏在骨子里,别着了他的道儿。”   谢安停下动作,掀眼皮看她,“你别操心这个。”他舌尖动动,舔过下唇,“赶紧把姓任那玩意儿给我忘了,好的坏的都忘了,一个字儿都不许想,别逼我发火。”   琬宜撇撇嘴,恼他的翻脸不认人,但安静一会,还是禁不住又问一句,“他现在会不会和匈奴还有联系?”   谢安“嘶”一声,作势抬起巴掌,琬宜吓一跳,眼睛瞪得像只兔子,反倒逗笑他。   “不会,依葛尔多的性子,现在恨不得要将他扒皮抽骨。”谢安筷子轻轻敲一下她额头,无奈叹气,“毕竟姻亲关系,库恩很喜欢赛满,聘礼丰厚,若不是葛尔多拦着,他甚至许了一座城池。短时间内,昆山不会面对匈奴的威胁,这个可以安心。”   琬宜松一口气,托着腮看他继续吃饭,过好久,又喃喃问,“为什么就非要是赛满呢?她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就算要和亲,那么多公主郡主,年龄合适的少说七八位,非要这个和皇家没丁点血缘关系的异姓王女儿做什么。若说一见钟情,未免过于荒唐。”   谢安放下筷子,只淡淡道,“曾听匈奴使臣提起过,库恩觉得赛满的眼睛很美。”   琬宜不可置信仰起头,“就因为眼睛?”   谢安拧眉,不置可否,夜已深,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抚一抚她后脑,哄劝道,“别想那么多了,睡吧。”   琬宜手指搅搅袖子,应一声,随他扶着躺下。   她现在月份大了,晚上睡不好,小腿总是抽筋。好在谢安就在身边,她半夜难受醒来,眼都不睁,只推推旁边男人胳膊,便就有人为她做好一切。   过了午夜,琬宜觉着腿肚疼,手下意识往旁边伸展,碰到的却只有空荡荡被褥,还带着温热。她蹙蹙眉,猛地惊醒,睁开眼,入目茫茫黑夜。   “谢安?”琬宜手撑着炕坐起来,试探叫出声,“你是去方便了吗?”   她腰酸着,胳膊也没什么力气,背只挺起来一点便就要滑下。眼看着要摔下去,腰便被人扶住,耳边传来谢安微哑的嗓音,“大半夜的闹什么?”   “没……”琬宜放了心,盘腿坐起来,转身面对着他,手指往上去抓他衣领,有些低落,“你做什么去了,我都怕了。”   谢安微微俯着身,任她扯拽,唇轻轻碰触她鼻尖,“去想些事情,夜深人静的,心也静些。”   琬宜歪头看他,炕热,她出些汗,几缕发丝调皮黏在脸侧,显得娇俏。谢安弯唇,扯过被子披在她肩上,在她身边坐下揽着她背,“是哪里不舒服?”   琬宜点点头,“腿疼,还有些渴。”   碳炉就在不远处,谢安过去倒一杯温着的水,吹凉些递她手边,又把她腿拽过来搭在自己大腿上,伸手揉捏,“要不要点灯?”   “就要睡了,别麻烦,而且那光晃得我眼睛疼。”琬宜抱着胳膊,脚趾动动挠他肚皮,说完这个,又想起之前话题,“你在想什么事情,怎么安然送走他吗?”   琬宜膈应那个名字,连说出口都懒得,只称呼他。   谢安听得懂,他动作顿一下,倏忽笑了,“送他上西天算不算送走?”   琬宜一滞,缓缓神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一下,“算的。”   谢安瞟她一眼,没再说话,又按揉下足底,顺手把另一条腿也拽过来,一同揉揉,也好让她轻松。琬宜眼睛适应黑暗,也能看的清谢安眉眼,淡然平和的样子,眉间疤痕处比不上周围肌肤光泽,稍显暗淡。在她面前,他收敛一身锋芒,没有攻击力。   又过一会,琬宜喝尽了杯中茶水,又嚼了几撮儿泡的软了的茶叶,终于觉得舒服许多。她推推谢安肩膀,轻声问,“还要再想吗?要不先睡下,明早见了西北王和哥哥他们,再说?”   谢安应了声好,接过杯子放在一边,随后钻进被子里躺下,让琬宜脖颈枕着他手臂。   黑暗中,快要睡着,觉着琬宜温热身体靠拢过来,手臂缠上他肩膀,声音低低,“谢安,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见我爹娘好不好?我很想念他们了,还有以前王府院子里,娘陪我亲手栽下的橘子树。那棵树结的果子又小又酸,一点也不好吃,但我还是想念……”   谢安闭着眼,拍拍她后背,温声哄劝,“定会有机会的,咱们一起回京城,我还没给你爹娘磕过头。至于橘子树,咱们把种子带到江南去,在那里,它定是会结出好果子,我们可以种一片果园……”   良久沉默,最后,谢安偏头吻一吻她眼角,“琬琬放心,爹娘的仇,我会报。”   琬宜没说话,只吸了吸鼻子,搂他更紧。   --   这次沈骁没再去天香山,只是居住在王府偏院中,并不露面。任青城在王府外一处别院住下,他谨慎惯了,饮食起居不假旁人之手,只交于自己最信任的亲信。   两方人表面看上去和睦,但个中心思只有自己知道。   旬贺向来自重,在军中多年,生活节俭,且将士与他出生入死,自是耿耿忠心,并无什么把柄可供任青城拿捏。   昭郡王给他的要求只一个,无论用什么手段,扳倒西北王,拿回大将军印。   现在北汉与匈奴关系重修旧好,西北边防几年内不甚稳定也并无太大关系,正有机会给朝廷重新甄选将士,再练出一支完全归属于朝廷的军队。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但与此同时,任青城也并没忘记寻找琬宜下落。只琬宜早已足不出户,昆山中认识她的人也并不多,他派人查访半月有余,依旧一无所获。   直至有一日,他手下一随从借寻谢安有事为名,误打误撞闯进府邸。   琬宜已近临盆,大夫嘱咐要多走动,先来无事,杨氏便就扶着她绕着院子四处走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正遇见那人。   守卫及时赶来,恭敬将那人请出去,但还是见着了琬宜容貌。   随从想起任青城近日交代他查办的事,心头一动。出门后,匆匆骑马飞驰至任青城院中,不敢耽搁。 第75章 怒火   任青城飞马赶到时, 谢安已经回来,陪着琬宜吃午饭。   她受到些惊吓,没胃口, 哄着劝着也只吃了半碗饭。谢安把剩下的米饭熬成粥, 又拿些酱菜来,她总算又吃一些。   侍卫从外头进来,只一个眼神,谢安便就懂得。他拍拍琬宜的背, 问,“要不要睡会儿?”   已经到了午时, 琬宜有午睡习惯,眼皮已经有些重。她心里有些担忧, 但转念想想,又没什么好怕的,便就由谢安扶着进了屋里。   已经十月中旬,快要下雪的天气,灶里的火一直没落过, 炕还是热的。谢安没急着出去, 帮着她脱了外衣盖好被子,坐在炕沿边上看她。   琬宜侧着身,手指无意识拽着他衣角, 与他对视。   瞧她娇俏模样, 谢安有些想笑, 手指点一点她下颔, 轻声说,“我先出去。”   琬宜“唔”一声,手指不松,声音小小,“什么时候回来?”   谢安答,“办完事就回来。”   琬宜笑,“晚上想吃酱小土豆,要于师傅家的,拌饭好吃。”   “馋死了。”谢安扯唇,把她胳膊塞回被子里,掖一掖边缝儿,起身要走。   琬宜嘟囔,“是你儿子要吃,又不是我。”   闻言,谢安挑眉回头,她已经闭眼装睡,恬静模样,被子挡住一半侧脸,乖巧像个孩子。   他过去捏她鼻子,低骂一句,“就知道卖乖。”   而屋里柔情蜜意之时,外面却已经要掀起腥风血雨。   任青城带人堵在门口,不宽街道被数十匹壮硕黑马占去大半。护卫尽责守在门前,管家苦苦劝说,但他却像是听不进任何话,执意要进府。   任青城还没全然失去理智,借搜查之名,只说随从追捕窃贼,见那人翻墙跃入府中,要进去看个究竟。管家自然不会让他进去,便问,“大人丢了什么东西?”   谢安走近时,正听见任青城的回答,“掌上明珠。”   那一瞬,他几近笑出声,看向门口人时的眼神极尽嘲讽,“世子丢了东西,跑我这里叫嚣什么。”   闻言,任青城偏头,瞧见是他,瞬时变了脸色。他眯着眼,一字一句道,“谢校尉虽西北王守卫一方安宁,如今见有窃贼,不帮忙搜捕反而袒护,是何道理?莫非那贼与你有关?”   谢安懒得与他解释,只立在他面前,掂一掂手中长剑,“你也知道,这里是昆山,你的话,没屁的用。我爱怎么就怎么,你管得着?”   任青城动怒,温润神色终于破裂,“我奉皇命,怎就管不着你。”   “那你听没听过那句话?”谢安弯眼,手指点一点他胸前,“天高皇帝远。”他声音里带些轻蔑,但字字清晰,“任世子,您听清楚了,在这儿,我就算弄死你,你也找不着谁说理去。”   任青城一顿,打量他上下,冷笑道,“谢校尉还真是狂妄。”   “对啊。”谢安点头,玩味笑笑,“毕竟再怎么说,我也有战功在身,是个伯爵。但你,就是个世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   这话侮辱意味浓重,任青城额头青筋暴起,往前踏一步,顾不得伪装,喝到,“让开!”   谢安半步不退,长剑出鞘,剑尖抵住他咽喉,微扬下巴。他更高壮一些,两人面对站着,对比分明。   任青城眼底充血,又低吼一句,“我要你让开!”   “你闯我府邸,还要我让开,没这样的道理。”谢安神色淡淡,“昆山有法度,擅闯民居者,无论官职如何,所为何事,判流放。伤及主人者,斩立决。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世子自然不能逃脱法理之外。”   任青城眯起眼,冷冷盯着他,嗤笑,“若我真的闯进去,你真敢动我?”   谢安勾唇,笑意不达眼底,手指动动,剑尖贴着他皮肤滑过,只道,“那你便就试试。”   喉上冰冷触感让人心惊,利刃无眼,似随时能割破血肉。   “还在看什么?”任青城从牙缝中挤出字眼,低吼了句,“上!”   身后侍卫闻声而动,转瞬将谢安及身后下属包围。谢安挥手,士兵领命,均褪去剑鞘,一致对向外围。一时间剑光闪闪,隐约可闻见混着血腥气的铁锈味。   双方僵持,正剑拔弩张之时,却又打马而来一随从,下马行礼后,递给任青城一封信。气氛胶着,随从不敢高声,只低低说,“大人,是王府的家信。”   任青城视线凝在谢安脸上,闻言只不耐低喝,“滚!”   随从没动,“大人,是加急信,莺莺姑娘发来的。”   听闻加急二字,任青城终于有所动作。他呼出一口气,扯过信封撕开边沿,起先随意扫过,但注意到某些字眼,忽的顿住。   他又重复看一遍,眼睛瞬间瞪大,手背青筋绷起,无意识将那张信纸揉捏成团。   随从半跪在地上,抬眼瞟到几个零星小字,“我怀孕了……”   四个字,任青城看的气血翻涌,险些当场暴怒失控。   “哟。”谢安手腕动动,挽了个剑花后剑尖状似无意划过他下颔,留一丝血痕。任青城陷入自己情绪中,觉不出疼痛,只听见面前人冷声道,“世子这什么神情,若有事,便就请回吧。但以后走路可要注意着些,莫要再错了门。”   谢安拳抵着下唇,带些讥讽,“家有女眷,已身怀六甲,不宜见客。”   这话故意所说,刺心不已。任青城绷紧腮,看他良久,终于转身,“走!”   谢安没送,只冷笑着后退两步,看他背影一眼,也转身走向院内。大门缓缓关紧,沉重发出吱呀声,任青城正翻身上马,听闻动静,心脏狠狠一缩。   他往后瞥,瞧见门上铁锁斑驳锈痕,仿佛历尽人世沧桑。那一瞬,他心中隐隐有着预感,他这辈子,再没机会见到她了。   街上人群本熙攘,但看着他这一行人架势,竟无人敢靠近,生生让出一条路来。任青城攥紧缰绳,夹紧马肚子,一路飞驰,心底怒火喷薄,几近焚毁所有理智。   他强撑着回到书房,觉着手心刺痒,低头看才发现那张信纸还在自己手中。只边角揉皱,上面字迹依稀可以辨别。   莺莺的字迹是学过的,和琬宜分外相似,娟秀蝇头小楷,平日里觉得赏心悦目,但现在看在,任青城只觉眼睛疼的如同针扎。   他就在那静默矗立着,良久不出声。随从本以为他会高兴,但现在却摸不着头脑,踌躇之下,往前踏一步,轻声唤,“大人……”   一次没得着回应,第二次,任青城猛地抬头。双眸血红,目眦欲裂,状如鬼魅,“杀了她。”   他又重复一遍,“传书回京,把那女人,乱棍打死。”   随从心下一惊,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想问为何,但看着他狰狞神色,又讷讷不敢开口,只得行了一礼,恭敬退出。   转身之时,他还在想,位高权重之人果真如此,翻脸无情。   刚迈出门槛半步,就听见里头传来惊天动地声响,他回头看,墙边架子已经被掀翻,琳琅满目花瓷碎成残片,遍地狼藉。可见屋里人怒气森森。   任青城攥着拳,恨得咬紧牙。   有孕了?   每次行房之后,避子汤都是他眼看着喂她喝下的,她怀的孩子,是谁的?   又想起随从传来的话,说在谢府遇见位神似沈五姑娘的女子,看着身形,身孕怕已是近要八月。任青城头痛欲裂,眼前一片片晕眩,怒火攻心之下,竟生生呕出一口血。   他从没想过他会落到这样田地。最爱的人不见踪迹近两年,再见之时却已嫁作他人之妻,生儿育女。而最像她的人,虽受他万千宠爱,却背着他不安于室,珠胎暗结后不知收敛,还要他做便宜父亲。   何等羞辱?   任青城扶着桌角站稳身,再抬头时眼中阴狠之色不加掩饰。他在口中默念了遍谢安名字,咬牙切齿道,“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枉生为人!”   而这一晚,无眠的不止他一人。   戌时一刻,旬贺收到赛满来信,洋洋洒洒好长一篇,而通读下来,内容却简单。   她说已经寻得生父,那块血玉原来是她母亲留下的信物,父亲和哥哥都待她极好,让旬贺安心。还有就是,葛尔多也听说了任青城来昆山之事,他二人新仇旧怨,准备近日过来,再行商讨。她在那边还是呆不惯,便跟着一同回来。   大雪封山,赛满再回到昆山已是小年。 第76章 谋逆   葛尔多带兵驻守在城郊外密林处, 只库恩携着赛满前往,领三十便衣侍卫。此事安排谨慎,并无他人知道。赛满去见了旬贺后便就径直去了琬宜家中, 库恩则留在营帐中密谋今晚之事。   腊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 过几天便就是年节,正好除旧迎新。   晚上时,王府摆宴, 请任青城一同。他受一月前之事刺激, 连续几日卧床不起,现多病少眠, 虽衣着仍旧华贵,也掩不住面上苍白之色。桌上只几位副尉陪侍, 旬贺坐主位, 谢安没坐,只斜倚在一边墙上,把玩手中一枝腊梅, 见他进来,眼也未抬。   任青城目光扫视过他,掩住心中怒气,撩袍坐下。几通寒暄之后, 下人鱼贯而入, 不多时酒菜便就摆满桌面, 色泽香.艳。梅花花瓣已经掉落不少, 稀拉拉掉了满地,谢安终于把残枝插入旁边瓷瓶内,慢步过来,脚勾了凳子便就大喇喇坐下。   自入座后,任青城视线便就不离他,他还未动筷,谢安便就伸手将桌上鲤鱼掉了个方向,筷子掀开腮盖把鲜嫩两块腮肉取出来,沾一沾酱汁,一块给旬贺,另一块落入自己口中。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给任青城半分反应余地。看着残破鱼头,他按捺不住,笑一声,“谢校尉这是什么礼数?”   谢安筷子甩在一边,靠着椅背看他,“礼数?”他也跟着笑,“礼数是做给人看的,死人不算。”   任青城眯眼,身后随从自觉受辱,往前踏一步,“谁给你的胆子竟然如此放肆!”   谢安理都未理,扫了桌面一圈,提不起兴致,便就没动,只手指在空中随意打着拍子。   任青城深吸一口气,勉强露个笑容,起身冲旬贺拱了拱手,“王爷若不是诚心相邀,我们走便就是,何必相看两相厌,失了和气。”   他不等旬贺回答,摔袍转身,未走两步,同桌副尉接到旬贺眼色,皆上前一步,拦住他们去路。   随从瞪大眼,也跟着拔刀出鞘,一时间铁器碰撞之声铿锵。   谢安拉开椅子起身,手里拿着根银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指尖转。他逆着光,懒洋洋问,“世子爷这怒气冲冲的,要到哪儿去啊。”   任青城微微侧头,声音轻轻,“你们这是,要造反?”   “不敢不敢。”谢安用筷尖点一点他胸前,居高临下看他脸色,“平叛而已,你父子二人才是那逆臣贼子,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一派胡言。”任青城牵扯嘴角,“你若肯收手,我愿不计前嫌,给你个机会。”   谢安低笑,凑近他脸,轻声道,“世子爷好大方啊。”   旬贺已经离开,领兵去他别院围剿,任青城看着夜色中他背影,虽不愿承认,还是知道与他来说大势已去。他随身只带了五人,已被生擒,谢安挺直身离开他一段距离,凉凉看着他。   任青城后背一阵阵发凉,面上仍旧镇定,又道,“你何必如此为他们卖命。我知你底细,你原本不是昆山生人,也没道义束缚要为他做到如斯地步。不如跟随我,擒西北王回京,我保你功成名就。肃清逆贼,你劳苦功高,我愿上奏,请圣上为你封王。”   谢安没回答,只笑看向他后方,见沈骁款款走进来,语气淡薄,“那任世子准备给我个什么爵位?”   听闻熟悉声音,任青城呼吸一滞,猛地回头,不可置信瞪大眼,“沈骁?”   “难为世子爷记得我。”沈骁颔首,“只是不知任世子还记不记得我广郡王府几百条人命,岑昭仪和她无辜被毒杀的皇子,以及暴病而亡的先帝?”   任青城沉默着,盯他眼睛许久,缓缓开口问,“潆潆也在这里?”   沈骁厌恶皱眉,与谢安对视一眼,转身欲要离开,又听任青城叫住他名字,低声问,“她还好吗?”   沈骁不予回应,任青城呼吸急促,还欲再说话,忽觉颈上皮肤一凉。身后,谢安已经拿筷子抵住他喉咙,一字一句道,“我很不喜欢我妻子的名字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闻言,任青城身子一僵,又想起一月前谢府门前那事。随从与他说,她已身怀六甲,容貌依旧姣好,举手投足之间看的出来依旧矜贵,看得出生活顺遂。   他咽一口唾沫,还想说话,谢安神色一冷,手下用了十成力,筷子转瞬刺入一寸。任青城喉中赫赫,眼中尽是哀痛,艰难问,“我能不能见见她?”   谢安眯眼,“不能。”   “只远远一面就好。”   谢安不回答,任青城舔一舔唇,又道,“我现在别无他想,只想和她说句抱歉……”   话未说完便就被谢安打断,冷淡不屑,“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家夫人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用你道个屁的歉,谁稀罕?要是非要扯上点关系,只能说,你是她丈夫手下的亡命之魂。”   看着银筷上斑斑血迹,谢安忽的觉着一阵恶心,指尖动动,撤了手。   他往后退一步,用帕子擦擦手指,随手扔一边,“只现在,你连这点关系都攀不上了,手上沾上你的血,我怕我家夫人闻见了,会不高兴。”   任青城踉跄倒向墙边,缓缓滑下,虚音问,“她有孩子了?”   谢安轻蔑看他一眼,不再理会,只转身出门。   任青城手捂住脖颈伤口,皮肉被钝物生生穿透,痛楚钻心,他似是觉察不出,头往后仰着,本温润面容上沁出薄汗,面无血色,眼中无神,视线不知落在何方。   沈骁早等在外面,往屋里看一眼,淡淡问,“怎么不动手?”   谢安活动一下腕子,骨节声响清脆。他抬眼看着天上胧月,哼一口气,“懒得。”   沈骁弯唇,“也是,他不配。”   谢安也问,“你怎么不动手?”   沈骁答,“近日吃斋,为湘湘祈福,不宜杀生。”   谢安笑出声,“这法子倒是好,明日起算我一个。你吃多久素,我必要多吃一个月才好,免得她日后知道,念念叨叨和孩子讲我坏话,说我不如你。”   沈骁但笑不语,屋内任青城再没动静,只留几人看守等库恩前来。庭前积雪不少,反射皎白月光,寂静美景,一时间只余风声簌簌。   沉寂好久,沈骁忽然开口,“今日事后,便就收不了手了。”他侧头,“若事成,你意欲如何?”   谢安一只脚踩在花坛边沿,伸手掸掸鞋面尘土,“琬琬说她想去南方看看,我觉得那边也挺好,山清水秀的,说不定能把她养更水润些。”   沈骁点头,“是不错。”顿一瞬,他又问,“只是若真的事成,你留在京中,必定能封王拜侯,前途无量。”   他话没说全,谢安却也听得懂其中意思,只笑道,“可是她不喜欢那样。”   “那样日子看似富贵荣华,但若身处其中,便就知道枷锁在身有多苦累。站的越高越远,身边暗藏刀剑便就越多,担惊受怕日子,腻了。不如携一家老小到个明秀地方,过舒心日子,就算不穿绫罗绸缎,也别有滋味。”   沈骁半晌不言,谢安手指勾过眉心,偏头笑,“大舅哥莫不是嫌我胸无大志?”   “没。”沈骁摇头,手搭在他肩膀,声音轻轻,“我只是在想,我们家湘湘的命,到底是好的。”   不多时,库恩终于带人赶到,他留在外头,只让士兵进屋,没说几句话功夫,便就将任青城五花大绑捆出来。他颈上还有伤,血水滴下来,在脚下染出殷殷红梅,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从来都高高在上之人,或许他自己都未曾想过,有一天也会落得这样田地。被向来不耻的人捆着手往前拖拽,而一手促成此事的,是他此生再没机会见到的女子的丈夫。   任青城踉跄一步,歪头过来,想说些什么,但嗓子沙哑说不出连贯的话,前面匈奴士兵不耐烦,骂了几句,更用力扯一下,他跌倒在地,一身泥雪。   谢安冷眼看着,过一会,转过头,连眼角也吝于赐予。   库恩看着士兵背影,侧过身,拱手向谢安与沈骁行一礼,沉声道,“人我们就带走了。”   他还不会说中原话,旁边士兵随同翻译,口音虽蹩脚,但也听得懂。谢安“嗯”一声,想了想,叮嘱一句,“别让他死的太舒服。”   库恩笑着,“先派人带回草原,待我军凯旋归来时,取他心头血为我十几万将士殉葬。”   匈奴人繁琐祭祀流程,谢安有所耳闻,对此安排也算是满意。他点点头,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和他血战疆场,各自去了半条命的人,实在没什么话好说,摆摆手,便就欲和沈骁离开。   库恩往前一步,叫住他。谢安挑眉回头,听见他赞扬,“你的箭法,很好。”   --   回到家时,已经快要午夜。沈骁心里惦记琬宜,想着跟来看一看,若是灯灭了,便就不进去。正巧着,琬宜还没睡,兴致勃勃带着谢暨和赛满剪窗花。   看她大半夜还精神着的样子,谢安有些不高兴,掀了帘子过去把剪子给扔一边,掐她耳朵,“还不睡觉?”   琬宜双手拽着他腕子给扯下来,放身前摇一摇,软声道,“今个儿不困,见着赛满也高兴,再玩一会。”   谢安不同意,“都多晚了,快点睡觉。”说完,他手挥挥,把谢暨和赛满给赶出去,“你们俩也赶紧回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谢暨不敢违逆,拽着赛满冲出去,琬宜嗓子噎一下,敢怒不敢言,也自知理亏,往后靠在被跺上搅袖子。谢安挡在她身前,琬宜过好一会才看见在门口的沈骁,眼睛瞬时一亮,“哥哥!”   沈骁应一声,刚往前踏一步,就听谢安说,“叫哥也没用,这家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你得听我的。”   他抱着琬宜往旁边挪一点,伸手把被子展开铺平,低声说一句,“都他给你惯坏的。”   沈骁瞥他一眼,没说话,只过去琬宜那边,低头看她,“怎么睡不着,是觉得哪里难受?”   琬宜瞧瞧旁边谢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沈骁拧眉,“这是什么意思?”   谢安听见这边动静,也过来,“不舒服?”   琬宜咬着唇,犹豫着说,“我就是觉得今天肚子动的厉害,但若说其他,倒也没有。”   她语气平静,但谢安还是心尖一跳,赶紧伸手揽住她腰,“那现在感觉怎么样?”   琬宜没说话,指尖点在肚子上,好半天蹙眉才吐出一个字,“疼……” 第77章 终于   从破水儿到孩子顺利出生, 用了整整四个时辰。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缝儿里洒进来时, 谢家多了一个小生命, 啼哭响亮,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杨氏一直陪在琬宜身旁,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眼睛都红了,闭着眼喃喃念了许多遍阿弥陀佛,而后便就急匆匆去找小被子把孩子包起来。   稳婆看的直笑,指着她手,“先洗洗, 都是血,别弄脏了。”   杨氏愣一瞬, 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甩甩手, 笑意藏不住, “太高兴了, 高兴的都忘了。”   琬宜还醒着,她胎位正,先前又吃不少东西,力气足,现在还有些精神头儿。她歪着头看杨氏在地上忙活来忙活去, 有心想要说几句话, 张嘴后才发现嗓子沙哑。她蹙蹙眉, 胳膊肘轻轻拐一下旁边谢安, “渴了。”   谢安是后半程才进来的,原本被稳婆拦着,说他碍事,但后来听见琬宜在里头哭,实在忍不住,破门冲进来。好在没凶险事情发生,他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安然落了回去。   只是折腾这许久,琬宜满身的汗,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湿哒哒的,不多热的屋子,他汗顺着下颔往领口里流,长出不少胡茬,看起来颓废又狼狈。   屋里充斥新生儿降临喜悦,谢安却难得有点犯傻,只顾着怔怔看她脸颊,别的全然不顾。琬宜抿唇,又拽拽他袖子,重复,“渴了,想喝水。”   谢安终于反应过来,松开攥着她腕子的手,深吸一口气保持平静,沾汗的手心在衣裳下摆抹了抹,转头去找杯子。产房就在屋子里,本整齐摆放的桌椅被横七竖八地挪开,茶壶被碰翻了,挨着土不能用。   他寻了半天,终于在小角落里找着了个倒扣着的茶杯,到碳炉边上倒些温水,小心送她嘴边。   琬宜看他一会,撇嘴嫌他脏,把杯子推到一边去,“我要找娘。”   谢安拧眉,拇指抹掉她额角涔涔的汗,转身喊了句,“娘!”说完,他又回身,捧着她手,放唇边吻一吻,动作轻柔过分。刚才找水的事让他精神许多,眼底虽泛红,但又充斥神采,缱绻盯着她看。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往后抽一抽手,小声说,“你别总看我,怎么不去瞧瞧孩子。”   谢安不松手,牙齿轻轻啃咬她指尖,“她们都围着孩子,我陪着你。”   琬宜被他逗笑,但太累,喘几下又笑不出来,杨氏正好过来,看谢安捧着她手,不高兴推他一下,“你也不嫌累,松开。”   谢安舔舔干涩唇角,虽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放手。杨氏斜他一眼,稍俯身,轻柔看着琬宜,“是不是饿了?”   琬宜点头,虚弱缓口气,“想吃米粥和鸭蛋黄。”   杨氏思索一会,问,“小米粥好不好?”   琬宜自然说好,杨氏笑着摸摸她头发,回头正看见谢安要拿手指去触碰孩子脸颊。她急了,几步过去把襁褓抱在怀里,轻轻摇两下,又瞪他一眼,“小孩子好生病的,你好歹洗个澡。”   谢安低头打量自己一番,见泛黄衣领,也觉着有些尴尬。他手指触碰下额头,往后退一步,视线却依旧留在杨氏怀里的孩子身上。小小一团,是他们血脉的延续,这份感觉极为奇妙。   琬宜咬着唇,小声唤他名字,又问,“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不等杨氏回答,谢安率先伸了手扯开些被子,在关键部位扫一眼,唇弯起,“带着把儿的。”   虽早就听大夫说,多半是男孩,但现在总算安心。不只为了传宗接代,而是先有了哥哥,以后若是妹妹,会活的更轻松安然些,就像她和沈骁。   这个冬天,因为谢祈的到来,好像没了以往那样寒冷。   --   因为要坐月子,洗不了澡,杨氏看的紧,就连过年的那天都不让琬宜沾水。谢安平时里纵着她,要点什么过分的吃的玩的,都会给她弄来,但这事上态度却出奇坚定。   年夜饭的时候,一家子和和气气坐了一桌,各个都光鲜亮丽的,看着神清气爽样子,就连阿黄都被谢暨按着擦了毛。琬宜抱着小孩子缩在墙角,看着他们说笑,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谢安视线扫过她,摆手要她过来,琬宜摇头拒绝。她低头闻闻自己身上,奶腥味浓郁,怎么都掩盖不住。谢安看着她笑,拿着小碗舀了几粒水饺,滴几滴醋在上面,给端过去,顺带着抱走孩子。   琬宜咬一小口,总算有些笑模样,冲他指指碗里,“羊肉馅的,水灵灵,不腻又好吃。”   谢安凑她耳边咬耳朵,“饺子我包的,但馅子是你哥剁的,切得可糙了,连谢暨都嫌弃他,最后还是娘重新剁的,才弄好。”   琬宜踹他一脚,“别说我哥坏话。”   谢安低笑,趁人不注意捧住她脸,狠狠嘬一口,“我媳妇真香。”   琬宜嘴里还含着东西,脸颊被他挤压变形,差点呕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挥着手把他赶走,“嫌人精,离我远点……”   亥时过一点的时候,赛满抱着两箱子爆竹过来,谢暨兴致勃勃出去,和她一起放。琬宜不能见风,只能坐在炕上,隔着窗纸看外头朦胧亮光。谢安抱着谢祈坐在她身边,安静望着外头。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临安,也一起放了烟花。   琬宜还记得,谢安附在她耳边,温柔告诉她,“我们家琬琬十七岁了。”   ……吵吵闹闹的,又是一年除夕夜,只时过境迁,大不相同。   --   正月初五那一天,谢安领兵出征,谢暨也跟去。   昆山十万军队,留两万守军,匈奴二十五万兵力,留五万守军。   天气不好,下着小雪,白茫茫一片。琬宜第一次见谢安穿着铠甲的样子,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着更显挺拔,好看,却又心酸。   被褥没有收起来,谢祈睡在一边,懵懂婴孩,什么也不知道。琬宜抱着膝坐在被子里,头发用发带束在身后,看谢安在地上忙来忙去。   他没什么好收拾的,穿好衣裳后就围着屋子转了圈,摆弄了下小床,又检查一遍桌角有没有被包好,瓷器是不是全部收起,省的谢祈大些了,淘气磕碰着。   琬宜也不说话,目光黏在他身上,隐藏眷恋不舍。谢安回头,对上她视线,在原地站一会,走过去坐她身边,轻声问,“饿不饿?”   琬宜摇头,转为跪坐姿势,手臂过去勾住他脖颈,脸颊贴上去。   她黏腻着,谢安弯唇,从背后搂住她贴在自己胸前,“都多大了,孩子都有了,还这么腻。”   琬宜沉默一会,低低开口,“我会照顾好谢祈的,也会照顾好娘。”她侧头,亲吻谢安鬓角,“你也得好好的,别再受伤了,我不在,谁来看顾你啊。”   谢安温声应,“我知道。”   似有千言万语,但对面坐着,又什么都说不出了。琬宜往后退一点,手心覆在他脸上,上下搓搓,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话含在舌尖,又觉得没意义,便咽下去。   静默一会,谢安忽然开口,“等我走了,你多在谢祈面前提及我,要不我怕等我回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个爹了。”   琬宜笑起来,眼睛亮亮看着他,又听谢安说,“记得要说好话,不许背后诋毁我。”   “凭什么?”琬宜歪着头,“你求我啊。”   谢安眯眼,手指往上掐住她下巴,左右晃晃,“谁教的你说这话?”   琬宜不语,只抓着他肩膀,眉眼弯弯。又过片晌,谢安终究服软,咬着她下唇亲一下,“求你,成不成?”   外头已经亮了,被面上撒着光,鸳鸯鸟活了一样。琬宜仍旧笑,忍着不让泪涌出,跪坐在脚跟上,点点头。谢安瞟一眼窗外,心里说不清的滋味,有宏图远志要实现,机会就在眼前,本该兴奋雀跃,但想到又要离开娇妻幼儿,不知何时归家,连舌根都发苦。   谢祈已经醒了,没哭,只转着眼珠看他们。谢安偏头,对上他黑亮眼睛,忍不住笑,他探身过去,把谢祈抱在怀里,手小心拖着他后脑,专注看一会,低头亲一亲他额头。   再是如何血性男儿,终究舐犊情深。   琬宜捂着唇,哽咽从背后环住他腰,“谢安……”   --   辰时二刻,大军东下。 第78章 最后   转眼, 又是阳春三月。   前线捷报频传, 大多贴榜公之于众,不时便就又有人在街角谈论, 哪支部队攻陷哪座城池,哪个将军招安多少将士……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傍晚时分, 夕阳将云霞染透,红成一团火。杨氏在厨房做晚饭, 琬宜抱着谢祈坐在门口, 摇晃着哄他睡觉。他已经长开一些,眉眼间有几分谢安影子,性子尤其像,不爱哭闹, 很好带。   阿黄依旧孤家寡人, 小白猫自走了后就没再回来,它伤心一段时间, 便就从中走出来,依旧吃好喝好,活的潇洒自在。昨日中午,它又带回来一只小花猫, 脾性不怎么好,凶悍模样,不怎么好看, 凶巴巴的好抓人。   琬宜对着它看了半天, 赞赏摸摸阿黄脑袋, “这个才对嘛,上次那个太好看了,你看不住。这个好,瞧着就顾家。”阿黄好像不怎么爱听,晃两下屁股,转身跑远。   晚上吃糖醋小排,酱汁香气浓郁,排骨下锅,刺啦一声,隔着老远就能闻见香味。琬宜看一眼厨房晕黄亮光,伸手点点谢祈鼻子,“你爹爹爱吃这个,喜欢醋多糖少的,还爱吃小坛焖肉,要五花肉,肥多瘦少炖出来才香。”   她笑,“以前没听过这菜,吃过了才知道好,尤其一家子围在桌边时候,白饭都是甜的。”   谢祈唆着手指看她,漆黑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想起心上人的时候,格外温婉柔情。琬宜被杨氏汤汤水水喂着,本该圆润丰腴,但她骨架纤细,挂了再多肉也不显臃肿,站在人眼前还是细细一条,娇柔少女模样。   厨房里碗筷碰撞声叮当,身后是篱笆墙,里头鸡鸭已经歇息,偶尔有谁被碰着了叫一声,不似白日吵闹。远远的,能听见街上叫卖声,老头儿挑着扁担拐过街角,卖糖馓子。   ……每当这样安静时候,思念最浓。   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谢安,家里每个角落好像都藏着他的影子,早上起来时,每每泪湿枕襟。而后来便就好多了,谢祈需要她照顾,忙忙碌碌的,心情倒是放松许多。   包子铺还开着,只开门时间更短些,闷在家里总是不好,出来还能见见人,解解闷儿。   琬宜找了个本子出来,每过一天就在纸上画一道,日子不知不觉地过,笔画转眼就已经布满纸张。离开后,谢安很久不曾给她写信,许是太忙,许是顾不得,总之便就是没有消息。   唯一能知道他还好的时候,是因为又打了胜仗,城门口贴出布告。   人们都说谢将军骁勇,能征善战,汗马功劳。琬宜这才知道,他已经是将军了。   那段时间,琬宜甚至有些恨他。但压下满腹委屈后,还是止不住的牵挂。   快出正月的时候,她收到了谢安第一封信。寥寥数字,夹杂几片干瘪花瓣,但仍看的出原本艳丽红色。琬宜认的出来,那是原本在临安时,院里种着的翠菊。   当初离开时候带不走它们,但也没卖掉,只留它在那里自生自灭。   没想到,一年过去,它还活着,朝气蓬勃。   琬宜看的出谢安想要努力写好那几个字,但仍旧没多好看,顶多算工整。看日期,是十天前了。   他说,“已至临安,家中菊花盛开,想你。”   一瞬间,所有愁怨便就都烟消云散了。琬宜还记得她那时的心情,忍不住眼泪和酸涩,无助趴在杨氏肩头,哭的像个孩子。   此后,每隔半月,琬宜总是能收到他寄来的花。   由北向南,按着时令开的花。路途遥远,等她收到了总是干巴巴了,没什么香味儿,但琬宜一瓣儿都舍不得扔,仔细封存起来,小心翼翼保存。   强硬如谢安,能想出这样方式传递思念,也是难得。   琬宜有时也会想,当他摘下花,妥帖放入信封中时,是以何种神情?   许当时他刚结束一场厮杀,但指尖触碰花瓣时,眼里应该也会满载温柔。   ……晚风裹挟醇醇肉香扑面,琬宜终于回神,对上杨氏温和的脸。她手里拿着个小碗,碗底是块酱色排骨,糖汁晶莹,黏黏挂在碗壁上,让人泛馋。杨氏用筷子夹起,塞她嘴里,笑问,“好吃吗?”   琬宜点头,按住怀里蠢蠢欲动的谢祈,弯眼答,“好吃。”   杨氏手指在她唇角抹一把,顿一会,又问,“想他了?”   琬宜没再说话,只垂着眸,晃一下谢祈身子,幽幽叹口气。   两人在门口待一会,眼看天黑,杨氏抚一把她头发,“回去吧,菜要凉了。”   琬宜应一声,听话站起来,把怀里谢祈交给杨氏。她甩甩酸麻手臂,迈步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夜色迷蒙,门口并没有那抹高大身影。   明知不可能出现的,但还是禁不住失望。   每个晴朗晚上,琬宜都会在门口坐一会,无聊看着天上星星。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或者是寄托。你在千里外浴血疆场,而我在家中,安静盼你归来。   这一等,就是九个月。   谢安回来时,已经秋末。   消息前一天晚上传回来,琬宜一夜未眠。   京城已经攻破,昭郡王自尽未成,被生擒,关在刑部水牢中,奄奄一息,却还偏偏吊着一口气。活不成,死不了。   至于追随昭郡王之人,忠心的自尽,趋炎附势的便就投诚。树倒猢狲散,他往日罪行也悉数浮出水面,昭然若揭,刑部主审,一是关于他谋逆之罪,二是还当初被他迫害世家的清白。   过往种种愁怨,似是都有了了断。   只等那人归来。   第二日早上,下着小雨。冷雨淅沥,推开门的那一瞬,整个人都被冻透。谢祈还在屋里睡觉,琬宜裹上袄子,去厨房里陪杨氏做饭。   简单早饭,米粥咸菜,再加上几个昨晚做的煎饺。琬宜在一旁切芥菜丝,听杨氏念叨,“米粥要熬稠一点,有粥油才好,给我们家孙子吃饱饱的。”   谢祈断奶早,半个月就陆续不再吃母乳,用米粥代替。他好带,只刚开始哭两次,然后便就坦然接受,无论什么都吃的喷香。   琬宜把芥菜丝用刀盛着摆进瓷盘里,笑道,“那我待会再煮碗鸡蛋羹,拌在粥里,他说不定能吃更多些。”   闲聊一会,不免提及谢安。杨氏搅一搅锅里稠粥,低声道,“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琬宜动作顿一瞬,摇摇头,“应该快了吧。”她抿着唇,掰着手指算,“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就算他抛开所有事宜回家,车马劳顿,就算连夜赶路,想必也要十天,总不能快过传令兵。”   杨氏笑,“说的也是。”她弯身拿碗筷出来,连声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就好。”   天色暗沉,房门紧闭,只灶里柴火噼啪作响,没人注意到院门开合,闪身进来个黑色人影。   做好饭,端到屋里去吃。琬宜心里惦记谢祈,便就先出了门。她穿一身水红袄子,明艳动人,显得脸色都更红润几分,辫子被风吹得有些散下来,琬宜随手往后拨了拨,轻轻推开屋门。   进门的一瞬,她就察觉出不对劲。走时明明是黑着的,现在却点了灯。   烛火摇曳,对面墙上映着黑色影子,正弯腰,小心翼翼要去碰床上孩子。   琬宜大惊,匆匆冲进去,手忙脚乱时,右肩磕在柱子上。好在棉衣抵挡,并没多疼。她没来得及缓过神,就听见那边传来男人低低叹气。   他说,“多大人了,当娘了,还毛毛躁躁的。”   他说,“你站那别动,我过去看看,伤着没。”   那一刻,一切都成了慢动作,琬宜缓缓抬头,对上谢安温柔眼睛。   他满身风尘,衣裳脏的看不出本色,只笑容灿烂,从未有过的轻松。   没几步,到她面前。   琬宜睫毛颤颤,水珠涌出,却说不出话。谢安用食指挑她下巴,轻声问,“傻了?”   她摇头,哽咽唤他名字,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   谢安笑着搂住她后背,没受住冲力,往后踉跄一步。琬宜不肯松手,只将下巴抵在他肩胛处,眼泪扑秫秫滑落。谢安慢声问,“琬琬,想不想我?”   琬宜不说话,只手臂收紧,原本瘦弱姑娘,现在力道之大,勒的谢安都觉喘息困难。   他舍不得放开,保持着那个姿势,稍侧头,唇吻她眉心处,嗓音低柔到不像他。   “我想你,想到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