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厂花》 作者:水墨染 文案: 被退了两次婚,苏宓迎来了两朵烂桃花。 一个是对自己图谋不轨的姐夫,一个是心狠手辣的奸臣大宦官, 苏宓斟酌再三,战战兢兢地选了后者。 新婚头一晚,大奸臣擦了擦从刑房里沾染上手的血迹,朝躲在角落的苏宓轻笑一声:“过来。” 苏宓:╥﹏╥... 傲娇伪权阉VS娇媚商户女 看文指南 1.男主假太监,也不住皇宫,有原因,有设定,后续揭开。 2.男主不动声色宠女主,占有欲超强。 3.仿明架空,架的很空哦,剧情皆为男女主感情升华服务~ 4.求个收藏啦,谢谢小仙女们。日更每晚,有事会请假。 【小剧场】 路人甲: 听说那厂督形貌昳丽,身姿如玉,可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啊。 路人乙:那有什么用哦,还不是个阉臣! 苏宓:秦衍,又有人说你是阉臣了! 秦衍:我是与不是,你还不够清楚么。 苏宓:...... 内容标签:打脸 甜文 爽文 复仇虐渣 主角:苏宓(mi)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七月炎暑,火伞高张,大地好似一个沸水腾腾的蒸笼。柳树叶挂着尘土打着卷儿,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地在枝头叫嚷,破锣碎鼓的,却掀不起一丝风来。   江陵城由南至北的官道上,六名青衫灰裤的大院护卫单人各坐着一匹高头青马,围绕正中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踏着热浪向北边甘泉山行进。   马车身四面装裹着的是青靛色的丝绸,促榆木菱格窗牖被一帘深兰色的绉纱遮蔽,由外是丝毫看不透里面光景。   车前左侧是苏家的老车夫,右侧则坐着一个撑着明黄色油纸伞的翠色衣衫的丫鬟,只见她斜过头,似乎是对着车内说话。   “夫人,小姐,咱们快到城中了,还有半个时辰便能到灵泉寺了呢。”   听着车内有人应了一声,春梅才转过了头去。她左手还握着伞柄,便只能抬起右手拭掉了额角沁出的汗,心下不住地感慨了一句,今年的夏日可真真是热的很。   不同于车外的熏蒸暑气,隔着一道帷裳的马车内却是凉爽了许多,黄花木雕花小桌上的冰盏上置着一整块尚未融化的冰块,冷气嘶嘶可见。   原本覆着几条软绸的红木座上,还铺了一层光滑的藤席,消减了一些热气。   纵是如此,车内的二人还是觉得有稍许闷热。   “宓儿,可是要再喝些水?”虞氏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   “娘,我不用了。”苏宓笑着说道,她的容貌与对面的虞氏有三分相似,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端的是娇媚无匹。   裸.露出来的肌肤胜雪,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潋滟桃花眼弯弯,形似月牙,琼鼻樱唇,不点而朱。   一身淡粉色襦裙,胸脯处的两团红玉鼓囊囊地衬着纤细的腰肢愈加不盈一握,哪怕只是随意靠坐在绸垫上的静态之姿,都好似能勾了人的心魄。   虞氏看着女儿如花的容貌,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明明她的宓儿这么好,怎的这婚事就如此的一波三折呢?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这酷暑日,硬是拉着女儿去甘泉山上的灵泉寺求个姻缘。   “宓儿,那周世康就是个不识货的,你可别往心里去。”虞氏生怕女儿气坏了身子,拉过苏宓的柔荑温声劝慰。   说起来这周家也是江陵城与苏家齐名的富贾,几个月前才遣着媒人过来,求着要娶苏家未出阁的二小姐。上个月才定下的亲,谁知几日前突然来给退了。   这一下苏宓便是连着被退了两次婚,这般折了名声,往后想再找好的怕是难上加难,虞氏怎么能不着急。   “娘,我才不气呢,嫁不出去我乐得陪娘一辈子。”苏宓娇嗔道,回手捏了捏虞氏手心。   “说什么昏话!”虞氏睃了她一眼,心里是又暖又心疼。   “对了,姐姐是明日回江陵么?”   “是了。”虞氏忖了一下,松开了手,掐指算了算日子,“按着信里写的日子,该是明儿个能到,她身子一向不好,我便让她行车慢一些,可不能受颠簸了。”   “嗯。”苏宓应了一声,百无聊赖地低头拨弄着桌几上的冰块。   虞氏看着苏宓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情态,想了想怕她听不懂,就还是照直了说, “宓儿,其实娴儿信里的意思,想要你嫁与你姊夫。原本你定了亲,我也是当看过就算了,可如今……”   闻言,苏宓轻触冰盏的手停顿了一下,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不嫁姊夫的。”   苏娴成婚那日,姊夫李修源穿着喜袍,手上牵着红绸,却盯着站在一边的她由上至下睨了一圈。那赤.裸.裸的眼神带着侵略性,现在想起来都让她感到一阵不适。   “宓儿,李家在京府也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你姐姐又是正房,你若是过去了,以后断不会亏待你。”虞氏便是这么想的,如今小女儿名声不好,嫁出去怕也做不了正妻,还不如索性同娴儿一道,姐妹两也有个照顾。   “娘,反正我不想嫁。”苏宓依旧没有抬头,她的声音绵软,却是丝毫不让步。   自小,她嫡亲的只有一个姐姐,上头虽有一个大哥,却是这两年才从二姨娘那过继给虞氏,用以借个嫡系的名头传家业的。   姐姐性子和善温柔,未出阁时对她的好,她都记得,若是自己当真嫁过去了,不说苏娴以后看着难不难受,她自己都嫌膈应的慌。   虞氏看了一眼苏宓,张了张口没出声。她这个女儿啊,与大女儿不同,只是表面柔顺,实际上固执的很,惯来的会拿主意。也罢了,反正现下要去灵泉寺先请个香,看看往后的姻缘,万一还有更好的人选,也省了这烦恼。   闲谈到这,母女二人一时都有些无话,正巧马车突然停住,苏宓的手肘本就撑伏在桌上,这一来便顶上了桌棱,胸口袭来一阵钝痛。   “春梅,是怎么了?”苏宓轻蹙了蹙眉,素手装作理襟扣的模样轻揉了揉。   “小姐,我们已到了城中的紫藤街上,前面府衙门口堵着,像是有大官来了。”   “大官?”苏宓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随着马车一点点的挪着向前靠近府衙,车外的嘈杂喧嚣声渐起,苏宓头稍稍倾斜,躲到窗牖的后侧,纤细粉嫩的食指挑开薄薄的纱帘,向外眺去。   江陵城是交州的主城,因此其府衙也是一派恢弘气势。   紫藤街前,两座七尺高的石狮斜身相对,矗立在府衙门口。衙门中上悬挂着额扁,上书四字:江陵府署。   府衙门口,两排衙役拿着水火棍隔出了一片石板地,一直延伸到了正街,大道上留给来往行人马车的是堪堪能过的空档,也难怪前头行进地这般慢。   那片灰青色的石板地上,背对着苏宓这边的,是一顶蓝呢官轿,枣红色的轿顶,皂色盖帷,宽宽敞敞的好不气派。   “宓儿,看什么呢?小心着了暑气。”   “不会的,娘,不过是开了一条细缝罢了。”苏宓回头轻笑了一下,再望过去之时,那轿帘似乎是被左边的小厮掀起,随后,便有男人探出了身。   轿中的男子弯腰走出,站起时身量颀长,着织金交领蟒袍,腰间悬挂着的青绦白玉牌穗,甫一出来,便有一个随侍在轿门前撑起一把油纸伞,替他遮蔽烈日。   他宽肩挺秀,步伐不疾不徐,蟒袍轻动之间仿佛带着威压,在府衙门口的一众官员,头压得愈低,好似唯恐动作在不经意之间惹得他不快。   看起来还真是个大官。   收回手,帘子垂下的刹那,那个男人恰好踏上了衙门前的石阶,脸便微微侧过,落入了还未收回视线的苏宓眼里。   高挺的鼻梁,瘦削的下颚,俊颜精致,如古雕刻画。   苏宓只看到了一眼,脑海便冒出了这番形容,原来不但是个大官,还是个美男子呢。   不过她自然是认不出这官阶的,苏家虽在江陵城也是有名的富贾,但那些为官的,骨子里还是瞧不上他们,往来也不多。   若不然,她那定了娃娃亲的虞家表哥,也不会刚刚中了举人,便亟不可待地来苏家退了亲。   “春梅,咱们绕路吧。”苏宓朝着车帷前说道。   也不知这边要堵多久,兴许还得等着这大官议完事出来,那得等到何时,倒不如走窄路。   “是,小姐。” 第二章   苏家的一列马车围着六匹鬣马,转道回走,还颇有一些声势,后面有几辆看出了他们的意图,便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换了道。   如此一来,原本拥挤的紫藤街前就突然亮敞了一些,通道也不如之前那么逼仄,路人正巧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借道过去。   一个穿着褐色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边往右看热闹,边往前走着赶上前面的同伴。   “哎,你等等我,走那么快干甚么?”   “你懂什么,那个轿子里出来的是谁你知道么?”   “不知道,谁啊,看着来头不小。”不然他也不会想凑凑热闹。   前面快步走的人撇过头,低声说道,“呵,我前年在京府无意中见过一次,他就是东厂厂督,秦衍!”   后面的人一听立马噤了声,赶紧跟上前面,抿着嘴,一句都不敢再多言。   谁不知道,东厂眼线遍布各州府城,莫说议论几句,便是眼神怠慢了些,那都是能要了命的!   而此时,那个在百姓口里都不敢多提一句的人,已然到了府署的后堂。   后堂坐北向南纵深数十尺,单檐青砖,方才撑伞的侍从执着伞,面无表情地站立在门口。   堂内以檀木作梁,地铺嵌花石板,对角处分别置放了两座冰鉴。   两排楠木交椅边上,正垂首站立着的有三人:交州的知府,及他下面的同知和通判,他们面朝着的上首主位,则正是苏宓见到的轿中男子,亦是百姓不敢直视的东厂厂督,秦衍。   他穿着阔袖的黛蓝蟒袍,指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搭在金漆木雕花扶手椅的手柄上,指腹无声轻敲。   那容颜俊美无俦,细长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掠过坐在下面的几个官员,嘴边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是喜是怒,令人难以捉摸。   已是站了快半柱香的时辰,站在下首的三人都有些心焦。东厂厂督秦衍,他们不该得罪过他呀,怎么今日没个声响,突然便来了。   “下官不知督主大人大驾光临,是所为何事啊?”崔知府试探地询了一句。   他四方脸,五官长得周正,此时是笑眯眯地躬身作揖,眼底却是不易察觉的紧张。   “崔知府不如猜一猜。”秦衍薄唇轻勾,声音不似一般宦臣的尖嗓,但也不低沉,听起来很是悦耳。   只是那自带的上位者的气势,哪怕是语气如此清淡的一句话,都能让人有些打颤。   “可是选秀女一事?”崔知府小心翼翼道。   当今的明顺帝是个早生子,幼年继位之后,身子一直也没有好转,大病缠身,小病不断,这是满朝皆知,甚至百姓都有听闻的事。   也因此后宫一直寥落,但自从去年过了及冠之年,这子嗣一事便再也拖不得。在内阁与礼部的劝说之下,明顺帝终于是同意了采选新秀女入宫,甚至取消了良家子中非商贾这一项限制以扩充人数。   按说每个州已经派了内侍监的公公来监察,根本用不着厂督这等身份,不过秦衍的心思是连内阁大人都琢磨不透的,他也只能随意猜测猜测。   秦衍闻言,俊颜上轻笑一声,不置可否,“说说吧。”   崔知府偷偷瞄了一眼,终于放下心来,若当真是女秀一事,那他可是十足的准备。   “禀督主,交州凡年龄十三以上,十八以下尚未婚配,且姿色端丽的良家子,下官都有记录在册。   “已是遴选了第一批,五日之后便是第二批,最后会由内侍监的公公核考出前一百人送上京府。”   “户部拨下的银两可还够用?”   “禀督主,够用,下官命同知清算之后,甚至还会有结余,过几日便会报备户部呈上。”   崔知府条理清楚地说完,心里颇为得意。单就这件事,他办的可是比另外十二州快的多,省的多。   别人都道厂督秦衍喜怒无常,但若能得他的夸奖垂青,以后官道必然是畅通无阻啊!   “嗯,不错。”秦衍向后靠在背椅,神色慵懒,敲击椅面的食指突然停了动静。   他掀眼看向对面的崔满秀,薄唇轻启:   “那年初涟水县清江河道的修河公款,多到的那十万两,去哪了?”   ***   甘泉山是交州的名山,虽不高,但嵯峨黛绿,漫山蓊郁荫翳的树木影影绰绰,美不胜收。半山腰处的灵泉寺更是出了名的灵验。   名山配灵寺,慕名赶来的人络绎不绝。苏家的马车赶到山脚下之时,山门入口已是熙来攘往。   苏宓带上了纱绸制的帷帽,紧随着虞氏一道下了马车。   日头蒸晒,春梅手里的纸伞反而收了起来。来这灵泉寺烧香的,越疲累就越显得心诚,越容易灵验,众人还巴不得中了暑热倒在菩萨跟前,求个得愿呢。   “宓儿,你可不能再乱走了。”虞氏不忘回头嘱咐,一边替苏宓身上披了一件丝质的软缎披风,待会儿可是有大用处的。   “娘,我知道了。”苏宓笑着回道,都过了多少年了,娘还记得。   当年,苏宓还只有十岁,一次也是来这灵泉寺祈福,彼时她的性子比现在要跳脱,追着一只野兔子便进了后山林里,迷了一夜的路,还遇到了大山猫。   要不是幸好有人骑马一剑刺杀了那大山猫,她早就成了它的口中食。   可惜当时是深夜,她又年幼惊慌,委实记不清那人样貌,回去大病了一场,更是失了印象,怕是以后纵然见了救命恩人,也认不出了。   思索间,苏宓已经跟着虞氏拾阶而上。   拜佛讲究的是心诚则灵,虞氏此次是为小女儿的姻缘而来,每走上一步,便是替苏宓求个好亲事。   等到终于踏上了灵泉寺的山门石阶,主仆几人早已是大汗淋漓。   苏宓面上有帷帽遮着尚算好,可是身上薄薄的衣衫却已被香汗玉珠浸透。   背脊有些清瘦,胸部却是丰润饱满,纤纤盈握之下润弧流线,走动起来生姿摇曳,千娇百媚。   幸好虞氏也是有经验的,一早便替她拢好了丝绸披风,这才遮挡住了诱人春.光。   护院几人等在山门口,虞氏带着苏宓与春梅,前后走进了灵泉寺的山门殿。山门殿两侧各塑了一座大力金刚力士像,栩栩如生的,苏宓每次经过的时候都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苏宓跟着虞氏,先在正殿外的大宝鼎处请了香,其后才进的正殿,拜了一众菩萨佛祖,最后求得了一支姻缘签。   灵泉寺香火旺盛,解签的人也不少。虞氏和苏宓排队等着,前面是两个同样带着帏帽的年轻女子。   “看看你是什么签?”蓝衣女子语气轻快。   “可惜了,是一支中签。”回应的女子似乎有些不满意。   蓝衣女子看了一眼自己的上签,心里高兴,嘴上依旧安慰道:“中签也不差的,总比那苏家二姑娘好,碧玉年华,被人退了两次亲呢。”   “哪个苏家啊?”   “还能有哪个,瑞裕绸缎庄的苏家呀。”   “啊,那怎么还能被退了?”绿衣女子提起了兴趣,瑞裕可是交州最大的绸缎庄,这等富商之女还能被退婚?   “谁知道呢,听说是因为与第一个不清不楚的。”   绿衣女子面露不屑,“啧啧,商贾之家,钱倒是有了,门风还是不正。”   苏宓站在她们身后,帏帽下的娇美面容染上一层冰霜。她与虞家表哥,算上儿时,统共就见了三次面,还有旁人在场,这般难堪的消息也不知是谁造谣出来的。   虞氏的脸色立时也是难看的很,苏宓拉过她的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无事。如今毕竟在外面,吵开了也不好,反正旁人说的,她也不会往心里去。   过了一会,前面二人解完签离开,终于是轮到了苏宓这边。   “师父,请问我女儿这支姻缘签怎么样?”虞氏恭敬地问道。   庙祝已经上了年纪,长得和善可亲,白须冉冉,他看了一眼这签文:   【蔡卿报恩.自幼为商任设置,财禄盈丰不用求。若是进身谋望事,秀才出去状元回。】   他笑道,“姑娘的姻缘很好,这是支上上签。你与那人有旧日的渊源,不过怕是要嫁的远一些。”   虞氏一听是上上签,脸上泛起一抹喜色。虽说嫁的远,但只要女儿好就行。   “师父,请问还有什么其他预示么?”虞氏也不好意思说如今已经被退了两次,难道真就干等着第三次么。   庙祝扶了扶胡须,看了一眼苏宓,“今日有缘,姑娘不如写个字我瞧瞧。”   天气炎热,庙里清凉,但苏宓还是有些口渴,听到对面老者让她写字,她便随意地写了一个“水”字。   老庙祝看完,笑得开怀:“巧了,姑娘的未来夫婿,名中就该是带水。”   这一下,是苏宓笑了。她陪虞氏来,就是为了安虞氏的心,得了好签她也高兴。可是自己随意写的一个水字,便被说未来夫婿名中带水,那万一她写的是火字呢,岂不是要带火了。这让她着实有些不信。   “借师父吉言。”苏宓笑道,“娘,签也看过了,咱们回去吧。”   “嗯,好,好。”虞氏原本还在沉思,被苏宓一提醒,回过神来,赶忙将香火钱塞进了案桌上的木盒里,对着庙祝连声谢了几次。   出了殿门,往山下走便不急了。   春梅打起纸伞跟在后头,虞氏挽着女儿的手,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   旧日有渊源,名中带水,远嫁,这根本就是李修源啊! 第三章   “小姐,我们回去还走紫藤街么?”春梅说着话,并扶着苏宓攀进了马车。   “嗯。”苏宓转头看了下天色,已是未时,料想那处该是不堵了。   说完,她便撩开马车帷帘探了进去。   回去的一路上,虞氏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宓岂会想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凭着这要她嫁,也太过牵强了。   冰盏上的冰早已融化,苏宓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   她提起窗纱,留了一角,马车带起的风一丝丝蹿了进来,街景晃过,不知不觉已经行到了府衙前的紫藤大道。   门口的两排衙役早已不见,石板地上的那顶官轿也消失了。毫无预期的,她忆起了来时看到的那个背影和侧颜。   说也奇怪,明明不可能认识,她如今想起来却总觉得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脑海中一闪而过了什么,最后还是都没有抓住。   马车在江陵城东南角的一处四进宅院门口停了下来,两座厚实的方形石墩分列于两侧,颇有些气势。   “夫人,您可终于回来了。”老管家笑呵呵地接过春梅手里的香具,“老爷还未用食呢。”   虞氏狐疑道,“我与赵姨娘说了,今日回的晚,叫他们不用等我的。”   老管家挠头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苏家有一妻二妾,还有两个通房。小辈都是在各自的院子里用食,而通房又不能上桌,因此晚飧等着虞氏的便是苏家老爷苏明德,二房赵姨娘,还有三房陆姨娘。   虞氏小名青娘,她虽是正室,但膝下无子,便过继了赵姨娘的儿子作嫡子。商贾之家,不如官家那么多规矩,她也不是个会争取的。久而久之,赵姨娘便母凭子贵,在苏家的地位是直逼虞氏。   恰巧今日虞青娘带着苏宓出门出的急,苏明德又在外,她便同赵姨娘说了一声,谁知赵姨娘竟然没有传到。   虞青娘从不把人往坏了想,可苏宓一听就明白,定是那赵姨娘故意没与爹说她们二人晚归一事,这样就算之后解释,苏明德与虞氏的嫌隙也生下了,一次还好,如是两次三次呢?   “娘,咱们一道进去。”苏宓挽过虞青娘的手,娘不喜欢解释,那便由她来好了。   “可是,你爹他...”虞青娘露出两难,苏明德不喜苏宓,是苏宅里所有人都知晓的事。   “没事,娘,我送完你过去,就回小院。”爹不喜欢看到她,她比谁都清楚。不过以娘的性子,她今日不去挑明一句,娘回去又得暗暗地受气了。   “好吧。”虞氏终于同意,抬步往前走。   苏宅是一座四进宅,入门便是青砖石照壁,面呈凹形,砖雕上刻着喜鹊登梅的图案,意在讨个好彩头。   苏宓走在虞青娘后头,顺着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径,一路分花拂柳般地走过去,傍晚时分,热度稍减,然而等走到第二进院时,苏宓背上依旧起了一层薄汗。   庭院中蒔花置石,列石榴盆景以作装饰,四扇暗红色的厅门,在黄昏下看起来有些恍惚,其中两扇大开着,不时传出一阵阵笑声。   苏宓跟在虞青娘后面进了厅门,许是方才聊得很是开心,坐在楠木圆桌主位的苏明德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笑意。   “爹。”苏宓喊道。   苏明德成家虽早,生子却晚于同辈,如今已是快至不惑,然而清峻的眉眼依旧可见其年轻时候的风采,也难怪苏家子女都生的一副好相貌。   他看了一眼苏宓,随意应了一声便看向虞青娘,“青娘,你怎么才回来?”   苏明德年轻时是从学匠开始做起生意,虞青娘算是与他一道苦过的,是以他待她总是有些不同。若是换了别人,他也不会有这个耐心来等。   “妾身带着宓儿去灵泉寺请个香,路上有些拥堵。”虞青娘缓缓开口道。   苏明德听到宓儿二字,又想起她被退亲一事,脸色有些难看,“以后提前说一声,累的我们等你一个。”   虞青娘低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苏宓却是开口了。   “娘,我就与你说了,怎么能只和赵姨娘说呢,她事忙,你看这不就忘了么。”   苏明德虽不喜苏宓,但闻言还是看向赵氏。   赵姨娘脸上堆笑,心里却是恶狠狠地骂了苏宓一句,心知她是个牙尖嘴利的,看来今日是讨不得什么好了,眼波流转之间,心下便生出另一计。   只见她笑吟吟道:“哎哟,老爷,看妾这脑子,夫人与我说过的,今日要替二小姐去求姻缘。”   赵姨娘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周家也真是欺人太甚,说退婚就退了,这坊间的传闻怎么能信呢?”   “什么传闻?”苏广德皱眉撇过头。   苏宓心里冷笑,立刻截住赵姨娘的话头,“爹,那传闻,我们今日去上香也听得了,娘亲也气的很。”   “嗯?”苏明德被她说的愈加好奇,一旁的赵姨娘也是愣住,苏宓是傻了么,难道她要自己说出与那虞家表哥的传言?   苏宓美目微垂,面泛无奈道,“传闻说是女儿被爹娘宠的太过娇纵,脾性不好,怕嫁过去累着周家少爷受罪呢。”   苏明德听完,脸色立时有些尴尬,他咳了两声,“传闻怎么可信,好了,你回小院里去吧。”   “是,爹。”苏宓应道。   别人不知,可这苏宅里谁不知道,苏宓是苏家最不受宠的一个小姐,连陆姨娘才五岁的小女儿,平日里见苏明德的面,怕是都比苏宓多。   苏宓小时候不明白,还常常跑到苏明德面前做些小儿举动吸引他注意,最后自然是适得其反。   凡事必有缘由,可虞氏不告诉她。到现在,她也没那么想知道了。   当年的事,苏宓不知道,可赵姨娘她们都知道,此时苏明德大概又想起那事,筷子都没动几下,赵姨娘怎么还敢开口说那些真传闻,只得暂时烂在肚子里。   苏宓走后,虞青娘轻声落座,执筷子的手只仅限于自己碗前的那几碟小菜,默不作声。   饭桌上静了一会儿,赵姨娘夹了几筷子松鲑鱼给虞青娘,“夫人,这几日我想叫珍儿去城南妙音琴坊学几日琴,不知夫人这个月能不能多拨些月例给珍儿房里?”   虞青娘自然是不会推拒的,只是她还未回答,苏明德便问道,“珍儿怎么想学琴了?”   赵姨娘等得就是这句话,这可是她今晚想说的第二件事,“老爷,最近江陵城的选秀女一事,珍儿入了第一批的遴选呢!”   “哦?”苏明德皱着的眉头终于是舒展开来,“何日来的消息?”   “昨日府衙送来的花帖,妾身想着珍儿趁去京府前,如是能学学琴,多一样傍身,以后被选上的机会也大一些。”赵姨娘笑道。   谁不知临时抱抱佛脚没什么用,但她不过是借这个由头让老爷问起,这般不露痕迹地讨老爷欢心,便是她的为妾道理。   “嗯,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珍儿了,等会儿与你一道看去看看她。”   “是,老爷。”赵姨娘喜上眉梢,老爷的意思,今晚便是去她房里了。   陆姨娘从头至尾一直默默吃着,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是柔顺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到最后,谁还记得,虞青娘还未回答那句话呢。   虞青娘面色未变,咬了一口松子鲑鱼,今日烧的确是有些腥了。   他们说话的当口,苏宓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春梅也替她备好了晚食。   “小姐,净室里沐浴的热汤,林妈妈也煮好了。”春梅上前接过苏宓褪下的披风,之前上山的时候裹着,便一直未脱下。   “嗯好,春梅,你坐下来与我一道吃。”   “谢谢小姐。”春梅笑出了一个酒窝,她自小便在苏宓身边服侍,第一次苏宓喊她坐下一起时,她还推拒不肯,到后来便习惯了,如今更是一口应下。   这个小院在苏家别人看来,或许是萧索孤单,但于她们二人,却是自在惬意。   不同于苏宓这处的温馨,江陵城府署的地牢,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地牢是密不透风的四面墙围成的,黑漆漆的,只上着几盏烛火,火焰直直向上,扬起的一缕长烟,飘飘荡荡,透着诡异。   锈红色砖墙上,锁着一个人。   手腕被黑色铁索环成的两个窄圈收紧,双脚也被链子勾住,整个躯体动弹不得。   他身材瘦小,模样生的普通却带着妆粉,带血迹的唇角因干裂而起皮。白色的单衣罩着瘦削的身形,有些空空荡荡。鞭子鞭打过的血痕遍布全身,稍靠近,便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除了他,还有两人,一站一坐。   “督主,奴婢,奴婢错了,求督主放我一条生路,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陈三全没有力气,只能断断续续地开口央求。   “小全子,本督给过你机会,可惜啊,你不认。”   秦衍靠坐在铁栏之前的楠木官椅上,玄色的云纹皂靴下踩着一条带血的长鞭,他慢条斯理地擦过手上方才沾染上的污秽。   “督主,奴婢再也不敢贪了,再也不敢了。”陈三全不知能说什么,不断重复这一句。   秦衍轻笑了一声,手下突一发力,那擦过手的素帕便被四裂。他走近台阶上的暗槽,扔了那在他眼里已然破碎的烂布,转头看向锁链里的人,居高临下睥睨着,仿佛是在看着蝼蚁。   “陈三全,你以为连本督都知道的事,工部和户部为何还未将你和这江陵城的知府报上去。”   “你要的证据,本督寻给你了,还有什么未尽的话,和陵安说罢。”   秦衍瞥了一眼站在陈三全身侧的叫陵安的男子,便转往地牢门口走出去。   “不用留了。”他说。   “是,督主。”陵安看着秦衍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收回视线,弯腰将黄纸浸入水桶。   “大人,督,督主真的要我的命了?”陈三全打颤道,锁链跟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世人皆道秦衍是宦臣奸佞,行事出了名的狠辣无情,但东厂的一众公公却都知,只要不藏异心,便能得他庇护,安稳一生。陈三全不是第一次捞些油水,以前没死,他以为这次也不用死。   陵安无视陈三全的惊恐及挣扎带起的锁链呲啦声,将第一层黄纸利落地盖上他的脸孔,缓缓开口道:   “六部自来看不惯我们东厂,你与他们合作,就没想过是陷阱么?若不是督主发现的早,督主便成了这贪公款的幕后主使。”   “督主从不留生了异心的人。”   第五层沾水的黄纸覆上,陈三全喉咙处传来的唔咽声渐渐减弱。   偌大的黑牢里,最后徒留下一具没了生气的躯体,和燃尽了的蜡炬。 第四章   【漆色如墨的深夜,树影婆娑,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她身上斑驳陆离。   她裹紧身上的单衣,慌不择路地躲进了一处草丛,连大气都不敢出。   有一串踩着枯叶,琐碎的脚步声,它发现她了吗?   野兽特有的低沉嘶吼声在她耳边逐渐放大,离她越来越近,她仿佛已经想象到自己被撕裂的场景。   不要!   下一瞬间,滚烫的兽血洒在了她的脸上。】   苏宓醒了,冷汗淋漓,她看向窗棂棱隔处,是晨光熹微。   又做了一晚的梦啊。她下意识得摸上自己的脸,每次从灵泉寺回来,她都会想起那年的事,做同样的梦。   “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又梦魇了?”春梅听到苏宓啊了一声,急匆匆端着洗漱用的铜盆赶来,路上走的急了,水都有些撒出来。   “嗯,我没事了。”苏宓接过素帕,抹了抹额头的涔涔汗,“今日姐姐到了么?”   春梅听到苏宓说了没事,安下心来,声音也缓了下来,“小姐,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大小姐和大姑爷的轿子已经停在外头了!”   苏宓闻言嘴角扬起弧度,苏娴是去年成的亲,除了婚后满一月的回门,到今日都快有整一年没见了。   “小姐,我们要去前厅吗?老爷夫人都在那呢,两位姨娘也在,听说姑爷还带了许多礼回来。”   “不用了,等一会儿吧。”   ***   二进堂的正厅此时正是热闹非凡,其乐融融。   李家跟过来的小厮随从,将带来的红布包裹的礼品一样样地堆砌在正厅门口,说是每房都有好几份,看的赵姨娘高兴的紧,满脸堆笑地和陆姨娘挑出自己房里的那份。   而后她们二人便与苏明徳请了辞。毕竟不是自家姑爷,还是要避嫌的,尤其陆姨娘进门晚,年纪尤轻。   待厅中人变少了,虞青娘一把拉过大女儿,眼里满含湿润,细细打量。   “娴儿,你快坐下,让娘看看。”   苏娴比苏宓只大两岁,生的温婉大方,杏眼盈盈带着柔意,如她名字一般端庄大方。此时她看着虞青娘眼底的慈爱,母女情深,眼眶也不自觉红了一圈,哽咽地喊了一句,“娘。”   苏明德身为男子,自然不会有她们这等情绪,他拍了拍李修源的肩膀,“修源,你爹近来可好?”   “岳父大人,爹很好,他来之前还托我代他向您问好呢。”李修源笑道。   他穿着一身湖蓝色纻丝直裰,长身玉立,算得上是一表人才,只是眼神隐隐有些阴郁,细看之下便不是那么亲和。   “岳父大人,大哥呢?”李修源问的是赵姨娘过继给虞氏的儿子苏琦。   “琦儿啊,我让他去下面县里的分铺做做掌柜,好生学一些,回来怕是下个月了。”苏明德提起他唯一的儿子,脸上满含欣慰。   当初他膝下只得一个儿子,还去请了高僧。高僧与他说,他命中便只得一子,且此子贵不可言。后来他便也看开了,将苏琦过继给了虞青娘,此后也当真便再没有过儿子。   李修源与苏明德又客套了几句之后,眼神假装不经意地四下顾了一圈,却是没见到苏宓。   “什么,你说你有身孕了?”在他们二人旁边的虞青娘的声音突然高了一点,引得了苏明徳这处的注意。   苏娴脸上泛起红晕,点了点头,“嗯。”   虞青娘心疼道:“那你回来作甚么,不好好养着,路上这么颠簸哪吃得消。”   “马车开的平稳着呢,娘你别担心,女儿就是想你们了。”   “岳母放心,我一路小心看护着娴儿,不会让她和孩儿有事。”说罢,李修源温柔得看了一眼苏娴,然而那眼里却藏着别人看不懂的暗示意味。   苏娴垂下眼睑,“娘,我想去看看宓儿。”   “好,我陪你走一段,正好我也有事与你说。”   苏宓的院子在后堂的西南边,算是整个苏宅最内里的一个角落,若不是有意走动,平日里是压根碰不到的。   院内只有两间居卧,一间膳房,还有在折角处的净室,一眼便能望到底。   入门是一处精窄游廊,廊前花草正浓,离开不远处的凉亭下,则摆放放着藤椅和藤桌。   苏娴到小院之时,苏宓正好在凉亭下看书吃樱桃。   她穿着杏黄色的襦裙,身子斜懒自在得靠在藤椅上,曲线毕露。左手执着书册,右手时不时捻起一颗樱桃送入口中,莹润淡粉的嘴唇像是两片带着露水的花瓣,在开阖之间触碰到那艳红色的樱桃,两者都显的的娇嫩欲滴,令人遐想。   一年不见,宓儿看起来比从前更加娇媚了。   “宓儿。”苏娴打着遮日头的伞,柔声喊了一句。   苏宓手中的书册下移,露出一张精致娇美的脸蛋,她见了来人刷地一下起身。   “姐姐!”苏宓脸上的喜悦跃然而出,书还未来得及放下便跑出了亭子。   “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毛躁。”苏娴素手抚过苏宓的漆发。   “那不是见着姐姐了么,姐姐,你这次来会住几天?”苏宓笑着接过伞柄,撑着苏娴往凉亭走。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相公说让我住上七八日。”   苏宓点了点头,“诶,素月呢?”   “我让她在院外等着了。”   苏娴顺势坐下,手在肚子上抚了抚,这是她这几日的习惯动作,虽现在一点都不显怀,但一想起那有自己的孩儿,她就忍不住下手。   苏宓与她一起长大,此时看得她的动作,心思一转,“姐姐,你可是有身孕了。”   不然她可不记得姐姐有这个习惯。   苏娴低头应了一声,脸上爬上了一层红晕。   “真好!”   苏娴见她小心翼翼得伸手抚上她的小腹,原本心里一丝郁气也消失不见了,自己的妹妹,总比旁人贴心。   她想起来李修源的心思,试探道:“宓儿,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这事急不来,我才被退了两门亲事,哪有那么快有媒人上门。”   苏娴斟酌道,“你看你姊夫怎么样?我听娘说了你们昨日去拜香,那支签......”   “姐姐,签文算字之类的哪能尽信的。”苏宓笑道,语气里的抗拒意味明显。   “宓儿不愿嫁给你姊夫?”   苏宓看着苏娴的眼睛,淡淡地说道:“不愿。”   民间不是没有姐妹共侍一夫的,但是苏宓从未觉得这是件好事。   婚姻大事,她知道自己也做不得主,但任谁问她,她至少也要说一句不嫁。苏家门风不算严苛,当初苏娴的亲事也是姐姐先答应了,这才定下的。因此此时拒绝,她相信姐姐和娘也不会逼着她,至于她爹,大概根本不会将她的事放在心上。   苏娴见她拒绝的干脆,心知也劝不过,便岔开了话题。   二人聊了些体己话,在苏娴离开之时,约好了二人明日一同去城中的醉宵楼,听说那里新来了一个京府的大厨,正好让苏娴去品一品正不正宗。   苏宓送她走到了院门口,门外等着的正是苏娴的出嫁丫鬟素月,亲眼看着素月扶上苏娴的手,苏宓才放心地回了院子。   苏娴走起路来和她的性子一般,慢腾腾的,一旁的素月眼尖先看到了路口处走来的李修源。   “姑爷好。”素月弯身行礼。   “嗯,我陪着娴儿,你先下去吧。”   “是,姑爷。”   李修源看着走远的素月的背影,姿色与苏娴姐妹比,差上许多,不过清粥小菜也有别样滋味,等得到了苏宓,再收了她做个通房也不错。   “夫君,这么近,你用不着接我的。”   “你如今有了身孕,我怎么也要来。”李修源收回视线,手贴在苏娴的腰后,声音温柔,外表看起来真的算是谦谦君子。   “娴儿,我交代你问的那事怎么说。”   苏娴为难地开口道:“宓儿她说,她不想嫁。”   李修源叹了口气,“哎,她还是面皮薄,生怕你不高兴。”   “我不会不高兴的,宓儿在我身边才是好呢。”苏娴连忙解释道。   她从小柔顺,学的是出嫁从夫,丈夫三妻四妾实属平常,虽说心里有一些小失落是难免,但她可不能做妒妇。   李修源看着苏娴的眼睛,眼里蓄满了柔情蜜意:“你如今有了身子,娘的意思本来便是要替我再寻一房,我与你提起宓儿,也是怕进了别人委屈你。你身子不好,也只有宓儿会真心待你好,别人要我怎么放心呢。”   “相公。”苏娴心下感动,原来都是为了她,亏她一开始还有些吃味,“可是宓儿她不愿意.....”   “娴儿,她一个女子,又被退了两次亲,怎好意思直接应了你。”李修源循循善诱,他扶着苏娴腰的手缓缓收紧,将她笼在怀里,眼眸里是苏娴看不到算计,   “那我再去劝劝她吧。”   “娴儿,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可是要你帮我。”   “什么办法?”   李修源往下在苏娴耳侧低语了几句,苏娴听完惊愕地抬头。   “不行的,相公,我不能做这个事.....”   “娴儿,只是宁神安眠的药粉,令人昏睡罢了。我与她共处一室一晚,她有个台阶下,便能安安心心嫁与我,你也是为了她好。”   “我心里爱的永远只有你一个。”   苏娴咬唇,她犹豫了一会儿,“可是...让我再想想。”   “好,娴儿,我不逼你,哎,我想她也是想与你在一起的。”   怀里拥着苏娴,李修源唇边浮起邪笑,苏娴的性子软弱好拿捏,今晚回去,他定要说服苏娴。   其实娶苏宓不难,只是媒人说亲,三书六礼花的日子太久,苏娴最近因初有身孕不能碰,他心里的邪火是压都压不住了,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他可不想再等。 第五章   翌日卯时,春梅端着铜洗进內间时,苏宓已经换上了一件杏黄色的月牙凤尾罗裙,束腰绶带下的身姿曼妙,看的春梅脸上莫名微红,脚步也跟着一滞。   她家小姐,出落的是愈发好看了,也不知是谁有这个福气呢。   “小姐,您又不等奴婢服侍了。”   “不过是穿几件衣服罢了。”   春梅将铜洗放到了木架子上,又出了门去取了青盐与牙具,回来时便见苏宓正盯着衣柜。   “小姐,您瞧什么呢?”春梅跟着苏宓的眼神向柜子中看去,这个柜子里挂的都是些披风外袍,“小姐,您还要再披一件么。”   “嗯。”天一热,穿的轻薄难免有些不方便,虽说一路都是在马车里,但总归是要见着生人的。   梳洗完,苏宓带着春梅走到苏宅门口,马车已然在门口备下了。   苏娴似乎也是刚到,边上站着扶着她腰的自然是李修源。   他与苏娴成婚那日曾见过苏宓一次,与苏娴的温婉端庄不同,苏宓更带了些不自知的娇俏媚态,让他心痒不已。   这次回来,因苏宓未出阁,苏宅内又是仆从众多要避嫌,他也只得趁着今早送苏娴过来,才能看上一眼。   李修源与苏娴应付聊了几句,一边留心着门口处,此时余光瞥到一个玄色身影,开始以为是男子,不甚在意,后来待走近了,才发现正是苏宓。   她穿着玄色的披风,带上了薄纱帷帽,款款而来,凹凸有致的身段在披风下若隐若现。这般朦胧之感,让李修源口干舌燥,忍不住想要一窥究竟。幸好不用再等了,今日一得手,他定要将她扒光了细细瞧上一番。   “宓儿来了啊。”李修源微笑着开口道。   “姐姐好。”苏宓却是没理他,径直走到苏娴跟前,最后才语气疏淡地补了一句:“姊夫好。”   “姐姐,我先进马车了。”   “嗯,好。”苏娴转头,对着李修源道,“相公,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   “好,你要小心注意身体。”李修源说完,又笑着掐了一下苏娴的手心。   苏娴看着李修源的背影,她知道他是提醒自己那事,李修源昨晚已经劝了她半晚,但其实她如今还在犹豫,只是一想起李修源对她的温柔,心里的天平便略略有点倾斜。   马车一路,苏宓见苏娴似乎不怎么高兴,怕她有了身孕还心思郁结,便立刻讲了几个逗趣的笑话,苏娴的脸色才慢慢好看起来。   醉霄楼在江陵城中南门街的中段繁华位置,巳时才过半,楼下大堂里竟然已经座无虚席。   “我们家小姐定了天字号最里的雅间,这是收据,你看看。”素月与春梅站在二位小姐身前,挡去了掌柜的探寻目光。   掌柜接过素月递过来的纸单,细细核对了一番后,笑容满面道,“几位姑娘,请上楼,酒菜已经替你们备好了。”   天字号房在二楼靠右的一排,开窗便能看到街景,因此比对面的地字号是贵上了整整一倍。   醉霄楼最有名的便是为首的这个醉字,传闻他家的酿酒术与传统人家不同,酿出来的酒醇香清口,后劲十足,大堂常有来客醉倒在桌,被家人领回去之事发生。因此掌柜便命人在雅间里备了卧榻,每客替换,以备不时之需。这也成了醉霄楼的一等特色,引得其他酒家纷纷效仿。   大概是酒楼外的一棵老树恰好挡了日头,她们所在这雅间,竟然并不怎么闷热。   小二退出去之后掩上了门,苏宓解下的披风,被春梅接了过去。   “姐姐,你定的这间真是不错。”苏宓也不跟自己姐姐客气,坐上了其中一个空位。   苏娴闻言脸色变化非常,可惜苏宓正盯着满桌的菜,压根没在意到。   虽说这里最有名的是酒,但苏宓不怎么喜欢饮酒,苏娴又有身孕,所以这次桌上摆的还是清茶。   “姐姐,你怎么不坐呀。”苏宓给苏娴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今日马车里忘了放饮水,她现在是口干舌燥的。   苏娴坐在苏宓对面,看着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心性的妹妹,始终下不定决心。可是素月那头一见苏娴坐下,便按照昨日交代的先开了口。她状似忸怩道:“小姐,奴婢难得出来一次,想要出去逛一逛。”   “....好。”苏娴楞了半刻说道,她都忘了这事要先支开春梅。   “二小姐,那奴婢可不可以带上春梅一起去呀。”素月得了准,笑嘻嘻地便转向苏宓,左手则攥上了春梅的手。   苏宓笑道:“去吧春梅,你不是上次还说想给你妹妹买件首饰么。”   春梅闻言自是开心,来时路上,素月便与她提过一道去逛逛江陵城,她也只是个半大的丫头,哪里没有玩的心思。   只是,自家小姐一个人......   苏宓看出她的担忧,“无事的,这里是城中,我又是与姐姐在一起,楼下还有咱们家的护院呢。”   “那奴婢谢谢小姐。”春梅喜滋滋地拉着素月的手一起往屋外退去。   屋内终于只剩下苏娴姐妹二人。   苏宓方才被素月的打断,此时重又端起茶杯。   “宓儿——”苏娴看着苏宓举起茶杯,突然喊了一声。   苏宓的手停在半空,笑着看向苏娴,“姐姐,怎么了?”   “宓儿,其实,其实我真的不介意你嫁给你姊夫的。”   苏宓无奈得笑了笑,“姐姐,你怎么突然又提起了。我不想嫁,我还同娘说了,若是嫁不出去,便在家陪她好了。”   “那怎么行!”苏娴惊道。   “姐姐,我们不说这个了,你尝尝这醉霄楼的菜,和京府的一不一样?”   苏娴看着苏宓悠闲的模样,愈发觉得她是在掩饰,自己相公这么好的人,又是签文命定的良缘,宓儿怎么会不欢喜呢。她想起昨晚李修源的劝说,若是宓儿真因为怕自己不高兴,便不肯松口,后面觅不到其他合适的,那她不是害了妹妹一辈子么。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苏娴是不愿意承认的,既嫁给了李修源,她便是以相公的话为首,苏宓若是进了门,于她来说,也总比其他不知根底的人进门来的好。   苏娴定下了决心,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眼看着苏宓吃了一口茶。   “嗯,这菜还当真是地道的,与京府的没什么差别。”   苏宓又啜了一口,笑道,“那我也试一试。”   她才伸出手,夹上一筷子素肉,手突然一软,筷子从手中滑落。   苏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的头瞬时有些晕晕沉沉,四肢百骸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暖流,最后汇聚在小腹一点,那酥酥麻麻的感受,她从未有过。   “姐姐,我头有些晕。”苏宓伏在桌上,左手抓住苏娴的袖袍。   苏娴却在此时放下手中的筷子,倏地起身,苏宓无力地,眼睁睁地看着苏娴的袖袍从她手指缝隙滑走,迷茫地抬头。   她已经有些看不清苏娴的表情,耳边却能清晰地听到熟悉的嗓音。   “宓儿,你不要怕,相公一会儿就过来守着你,只是做个样子,你睡一觉便醒了,以后,姐姐便能一直陪着你。”   苏娴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温柔,可是那只字片语的含义太过明显,哪怕在这酷暑夏日,都让她后脊一凉。   “姐姐,我不要。”她用劲喊道,发出的声音却柔弱似呢喃,苏娴只是望了她一眼,便转身而去。   脚步声渐远,啪嗒——门外是落了锁的声音。   就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一片死水的声音,最后,苏娴截断了她的唯一的出路。   苏宓已经来不及体会被亲姐陷害的惊讶与苦涩,她惊恐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烫,意识也越模糊。   浓重的黑暗袭来,苏宓的眼皮不住地往下沉,难道她真的逃不过了么。 第六章   李修源在茶水里放的并不是苏娴以为的迷药,而是掺了少许迷药的媚药。   他既然起了心思,当然不会亏待自己,一具完全没有意识的躯体,又存着什么乐趣呢。   也因此,苏宓每每快要昏迷过去之时,体内躁动的热流又能令她恢复一些意识,虽说难受,但好歹没有完全昏迷过去。   这样反复了两次之后,苏宓也寻到了一些规律。她虽还是个闺阁小姐,但也并不是没听说过媚药一说,又因着苏娴走之前那句话,她大概能猜到李修源的打算。   迷药量该是不大,至少她现下还是能勉强动一动的。她甚至能感受到,此时那媚药的药力大概还未到最强的时候。   原以为自己会彻底昏迷过去的苏宓心里登时重燃起了一点希望,她咬了咬牙,不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不然怎么知道自己逃不掉。   苏宓伏在手臂上,眼前是还未怎么动过的满满一桌青瓷菜盘,她四肢瘫软发烫,但还是尽力牵动手指,往左边桌沿挪了挪,离她最近的一盘菜被推落地,在这静谧的室内,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身体内一股股暖流接着袭来,苏宓趁着意识被冲撞的稍恢复的片刻,咬唇弯腰捡起一片瓷碎片,迅速抓进手中握紧,瓷片尖锐刺破掌心,疼痛感骤然袭来!   她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可控的力气。   苏宓撑着椅凳扶柄,抓着春梅走之前挂在椅凳上的披风,借着这好不容易来的清醒,将其裹上了身。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半弯着腰,撑着桌角看向门边,大门已经被锁了,她无谓白费力气去看。   四周唯一出口,便只有那一扇窗户,可难道要她跳下去么。   苏宓艰难地扶着边沿走到了窗口,自家的护卫在另一侧门口,她喊是喊不来了,自己这般模样被有歹念的人看了,怕是也要连累苏家声名狼藉...到底该怎么办。   苏宓扶着窗口张望,在看到屋檐时,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醉霄楼的一楼为大堂,江南多雨,为免雨水飘进,屋檐就做的比较宽且平,尾部还有微微翘起,苏宓探出头,隐隐看到隔壁的窗框,她记得来时,曾看到开着门的天字号其他雅间,格局大都一样,那若是自己现在从窗口爬向隔壁呢?屋檐平整,只要自己小心一些,应当是没什么危险的。   苏宓趴在窗口,一边想着,一边却感到体内媚药发挥效用愈来愈烈,她捏紧了捏手心,鲜红的血滴在了窗台上,可那疼痛感似乎不如先前剧烈了。   来不及深思熟虑,苏宓下定了决心。就这样吧,若是隔壁有人,是女子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总好过遇上李修源!   苏宓拖来一张矮几垫着脚,左手死死扣住窗棂处,左腿先跨出窗栏,换右腿时,右手则将碎瓷片按压在窗边木棱上,包在手心,紧抓着窗沿边角,同时借着挤压的推力不断使自己清醒。   她不想死,也不敢看下面,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墙壁,试探着往左挪动,直至左手似乎碰到了隔壁的窗檐。   抓着了!   苏宓额头沁出的汗顺着脖颈流入领口,在透过树缝的光照下莹莹生光,但她无暇顾及。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松开抓着窗棂的右手,碎瓷片回到了重又捏紧了的手心里。幸好天热干燥,屋檐平整结实,她大气都不敢喘,紧贴着墙壁,一点点地往左边挪去。   大概是真的面临险境,平日里,苏宓想都不敢想自己一只手还能有这般力气。可是,苏宓来不及高兴,因为她能感受到体内的媚药药力在加重。右手的疼痛开始近乎麻木,她必须要再快一些。   心下一急,左手往上挪了一寸,被手心处湿汗打滑,她竟险些抓不住!   说是迟那时快,苏宓的右手松开碎瓷片,伸过来一把勾住了窗檐。   苏宓看着滚落下屋檐,掉落在地面的那一小块碎瓷,舒了一口气,幸好。   她最终吃力的攀进了隔壁的房间,差不多算是摔进了屋内。回想起方才那惊险万分的过程,其实并没有几息,但她仿佛已经透支了一切的力气。   体内媚药开始真正发挥效用,苏宓眼皮吃力地抬起,略过四周。真好,这竟是一间空着的,药效总有时辰,她熬过就好了。   苏宓爬上床榻,裹紧了上面放着的一条蓝花布衾。药力渐起,像是有千万条小蛇在她四肢百骸里游走,酥酥麻麻,她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呻.吟。   ***   “督主,二楼已备好了雅间,饭菜一会儿便会送上来。”说话的是在府署前面替秦衍打伞的清秀小太监冯宝。   “嗯。”   秦衍此时已是换上了玄色常服,俊颜上没什么表情,白皙纤长的手随意地摺了摺袖口。他宽肩窄腰,姿容仪态皆是上等,如是穿着官服,旁人还不敢细细打量,可现下,他只是普通百姓的打扮,堂里众人纷纷盯着他走上二楼,待看不到身影了,才不住低叹,江陵城是何时来了一个这般人物?   冯宝替秦衍打开了门锁便退了下去,他是照顾秦衍起居用食的,其他的话向来不会多言,也因此,秦衍留他在身边服侍,达五年之久。   过道无人,秦衍推门至一半,淡淡的血腥气混着女子身上的脂粉香从门缝里漏出,钻入他的鼻息。   他手顿了一顿,嘴角微扬,看来,是有客人啊。   嘭——门由内被秦衍用掌力合上。   窗子大开,地上被血滴连成的一线一路划到了屋内简易的木架子床上,蓝花布衾凸起成一个曲线人型,细听之下,还有女人的呻吟声不绝。   秦衍冷笑着上前,他倒要看看那些人又送了什么礼给他。   他一把掀开被衾,果然是一个女子。虽不算衣不蔽体,但也相差无几了。   杏黄色的襦裙上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似是从她手心沾染而至。   裙钗散乱,衣衫被她自己拉扯的变了形状,尤其领口处已是全然没有了遮蔽,莹润洁白的脖颈下是快要跳脱出来的白腻酥胸,沟壑深深,看得人口干舌燥。   苏宓此时还未过媚药的期效,身上突然一轻,睁开眼便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人正盯着她,那漆黑的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一点点地吞噬她的神志。   清冷的檀香从那个人身上散发出来,好似能缓解她身上的热,她好想,好想再靠近一点。   他很快便满足了她,因为苏宓感受到下颚传来一阵冰冷触感。   秦衍探身上前,食指抬起苏宓的下巴。   乱杂的青丝碎发落到了苏宓的耳后,露出一张夭桃秾李的娇媚容颜。   美人如玉,肤若凝脂,唇如丹砂。   她两颊晕红,黑白分明的眼眸,此时湿漉漉的,直勾勾而又无辜地看着他,樱唇微张。   她的身子还在打颤,尤其胸口丰盈处,抖的尤为明显,裸.露出来的一片片雪白的肌肤,楚楚可怜而又诱人无比。   “还从没有人,给我送过女人。”秦衍嘴角泛起玩味笑容,眼里却没有笑意,“可惜了你一副好颜色。”   他霎时松开了右手,毫不留恋。   苏宓听不太清眼前男子说的是什么,她只知道方才那下颚的冰凉触感,是她想要的。   她实在是太难受了。   苏宓伸手拽过秦衍刚刚松开的右手,顺着手臂快速攀着往上,直到缠抱住整只手臂,冷冷的,香香的,像是她吃过的栗子冰糕。   “你干甚么?”秦衍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若是冯宝在,那定能看出来秦衍是生气了。东厂厂督秦衍最有名的便是他的喜怒无常,他笑着并不一定是高兴,但冯宝知道,他若是冷下脸,那定然是不高兴。   可是苏宓哪里舍得放手,她紧紧抱着拽着,往自己胸口贴的更紧,口里含糊不清。   “抱,冰糕。”   若是平常,杀了便杀了,可今日,他还要等她清醒了,才能知道是谁送过来的。   秦衍皱眉扒开她的手,毫不怜惜地将她甩到了床上。   门外此时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第七章   “公子,您的饭菜到了,可要送进来。”小二站在门口敲了几声门后说道。   秦衍看了一眼苏宓,手臂上的柔腻触感还未消退,他拉起薄被,看似随意,却是将苏宓一整个人盖住了。   既是送给他的,那便是他的东西,纵然他不喜,别人又有什么资格看。   “进来。”   秦衍话音刚落,背后又传来一阵细弱的娇喘□□。   “出去,让冯宝送过来。”   可怜小二刚开了一个门缝,门槛还没跨进,又退了出去。   冯宝一直在楼下堂里候着,小二来找的时候他也一脸狐疑。直到送了菜进门,听到若有似无的女人声,他忽然明白了。   不过,他门锁的好好的,锁之前也检查过了,那这个女子是哪来的?督主不会以为是他办事不力吧!   往日冯宝从不多言,但这次他实在是害怕,于是等上完了菜,他颤颤地说道:   “督主,奴婢锁门之前真的检查了,没有人的。”   “下去吧。”秦衍垂着眼,掠过地上的血迹,他当然知道这个女子是从哪进来的。   “是,那奴婢退下了。”冯宝的心定了,督主的意思该是不怪他了,那么其他,他自然也不会多问。   一炷香过后,媚药的药性终于过了。苏宓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鬓边碎发早已沾湿,贴在两颊,脸色因为药力有些苍白。   她眨掉了些眼里的水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全身无力,只想继续躺着。周围静静地,可她依稀记得,好像是有个男子,她好似还......   男子!   苏宓心下一惊,手撑着床榻,手心传来一阵刺痛感,她也只得忍着急急向外看去。   坐在桌边的,竟然是他。   那个官轿中出来的大官,她记得他的容貌,怎的这麼巧。不过若照着她看过的话本里说的,这些大官大抵是不愿让人知晓身份的,苏宓想了想,就装不知吧,免得徒惹事端。   苏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又想起自己将那人的手臂贴着自己的...脸上悄悄地爬上几朵红晕。可是纵然被人看光了身子,她还是不得不道一句谢谢。   “谢谢你。”苏宓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是带着女子特有的娇柔味道,一点都不难听。   毕竟是她自己跑到了别人这里,说句不矫情的话,与被李修源侮辱相比,这已经算是大幸了。   “醒了?”秦衍闻言转过头,对上苏宓的眼神,他笑的寡淡:“谢我什么?”   苏宓一愣,自然是谢他未曾碰她,也未将她丢出去,可这话,要怎么说。   “谢你救了我。”苏宓低头说道。   她一手支撑,一手五指轻掐着薄被的两端围裹身躯,只露出一张明媚小脸,发髻散乱,甚是可怜。   “看都看遍了,还有什么好遮的。”   秦衍的话轻飘飘地落进苏宓的耳朵里,她脸上晕红如滴血。   “那也不能一直给你看啊。”苏宓心里是这么想,竟然便说出来了,她说完恨不得再埋进被子里去,若不是她此时体力不济不好整理衣衫,她也不会先将就着被子裹着的呀。   那声音虽小,秦衍却是听到了,嘴角扬起弧度,这个人倒还是挺有趣的。   屋内静谧了几息。   “是崔满秀让你来的么。”   崔满秀?那不是江陵城知府名讳么,和她有什么关系。   苏宓坐直了身子,裹着被子靠在床架子上,很奇怪的是,她从心底里似乎不怎么怕这个人。大概是知道他是一个大官,就算不一定能爱民如子,单从他没趁人之危来看,好像就是一个不坏的人。   她斟酌着说道,“我不认识崔知府,今日遭了歹人的暗算,被人下了药,便从隔壁房间窗台处爬进来躲一躲。”   秦衍捻起茶盖,压了压茶叶的浮沫,“我要听实话。”   “我说的便是实话。”   苏宓话音刚落,隔壁的嘈杂声愈来愈大,渐渐传到了他们这里,听到那两个熟悉的声音,苏宓脸色一变,是李修源来了。   苏宓不知道的,是李修源已经来过一次了,只是那一次看到屋内没人,就直接退了出去到外头寻她。   李修源在外已经找了快半个时辰,初时还有耐心,但是如今是有些急躁了。苏宓中的是媚药,若当真逃了出去,被他人碰到了,以她的姿色,哪能逃得过那一劫。   一想到他为了别人做了嫁裳,李修源便很是不甘心。   苏娴此时也闻讯回来,她原本是与李修源约好,她在外逛上一圈,便带着护卫回去与爹娘说苏宓失踪一事,然后待晚上再来醉霄楼顺道寻一寻“找到醉酒的二人”,然后李修源顺其自然地向苏家提亲。   可是,宓儿怎么会不见了呢。   “宓儿呢?”苏娴急急的问道,“宓儿她昏迷了,门也锁着了,怎么会不见。”   “我问你,你看着她喝下去了?”李修源不好与她解释媚药的事,心里一急,脸色不怎么好看。   苏娴心里又急又委屈,“妾身看着的。”   李修源算了算时间,如今媚药也该没效用了,她醒了自当会回去,可是那身子还清不清白,就说不清了。   李修源心里一阵发闷,走向窗口处透透风。这一下,他才发现窗台上的血迹,还有旁边歪斜着的矮几。之前以为是苏宓药力发作推到的,现在一想...   他探出身往右边看去,果然!这样便能解释的通,为何那门锁没坏。   苏娴此时的想法也与李修源重叠了几分,“相公,不知隔壁会否有人瞧见?”   ***   李修源与苏娴的对话声音不低,落入了隔壁的秦衍与苏宓耳中。   苏宓垂着头,一直绷紧着的情绪,使她没有空闲去思考苏娴对她做的事,但此时,她听到了苏娴和李修源的对话,才是真正的心寒。   秦衍却是无所谓了许多,若当真是凑巧,事情便简单了。   “出去。”秦衍淡淡地开口。   苏宓心底的寒意还未消散,秦衍的话又引得她一阵惊慌。她现在依旧没什么力气,若是出去,不是正好撞到李修源的手上么!   “求求你再让我呆一会儿,我有一支玉钗,成色不差的。”苏宓跪坐在床榻上,她脸色焦急,慌慌张张地伸手拔下发髻上的一支成色颇为不错的碧玉钗,衾被便从她身上滑落。   披散下来墨发垂在耳边,几缕不安分的青丝勾芡进胸前的那一道深壑,漆黑润泽的发线一路往下,划过洁白滑腻的娇嫩.酥.胸,在她低头哀求的那刻,垂落的领口处,竟然还似乎依稀可见那两点茱萸。   苏宓此时的心悬在了嗓子口,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动作使得对面的男子看到了什么。她身上除了这玉钗,也没什么其他物件了,若是他不允,她该怎么办?   秦衍轻瞟了她一眼,收回视线时眼神暗了暗,靠在唇边的茶杯顿了一下,却是没有喝。   敲门声便在此时响起,“鄙人李修源,定了隔壁天字号房,请问这位贵客,可见过在下方才还在房间的妻妹?”   苏宓心下大惊,他竟然直接找上门来了。她慌忙地转而看向秦衍,那眼神是比方才更为浓重的哀求。   她盯着秦衍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那表情似笑非笑,视线渐渐对上她,轻启薄唇:   “可是穿着,杏黄色襦裙?” 第八章   李修源站在门外,敛住神色的时候也算得上是一派君子模样。   他闻言脸色便有些崩不住,沉声道,“还请阁下开门,将我的妻妹还回来!”   苏宓神色黯淡,她折腾了这么久,还是落到了李修源的手里,她怪不得别人,自己于眼前的男子不过是个陌生人,他凭什么帮她呢。   “还?”秦衍带着玩味笑意的声音微微扬起,看着歪着头好似快要哭出来的女人,心情不知为何忽尔有些不错,“还不了。”   “你说什么!”李修源快要忍不住冲进去,在他身后的苏娴也是一脸焦急。   唯有苏宓是仿佛活过来一般,凝眸盯着秦衍,只见他纤长的手指似乎在轻推桌上的另一只空茶杯。   “我嫌着碍事扔了出去,凭你,也敢问我要人。”   清脆的茶碗落地声,听得苏宓一个激灵,门外在这一响声之后,瞬间从楼梯口,窗口进来两列十几人,将李修源与苏娴围在当中。   李修源是京府的人,围着他的人一个个穿着官服曳撒腰裹佩刀,面无表情看着他。房内之人很明显是他得罪不起的,李家虽是京府有名的富户,但又哪敢与官叫板。   李修源面色苍白,颤颤巍巍道: “小,小人知罪了。小人这就退下。”   苏娴犹豫着还想再多问一句是扔在了哪边,被李修源一把拽下了楼。   与此同时,方才还堵得水泄不通的二楼,随着李修源的离开,一下子便空了,那些人暗无声息地又退到了某个暗处。   苏宓不知门外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些动静之后,李修源似乎惊慌地走了。果然是大官的身份好用啊,她松了口气。在这一惊一乍之间,好似也恢复了点力气。背过去理衣服时,才发现自己到底是有多么“衣衫不整”,耳根不可避免的又是一片晕红,染至皙白修长的脖颈。   苏宓正了正自己的神色,转过头,秦衍正好看着她。   “方才谢谢你。”   谢他?呵,他不过是不喜欢成人之美罢了。   “那你要如何报答我。”秦衍慵懒地看向她,状似随意地笑问道。   “我有这支玉钗。”苏宓小心翼翼地说道,双手捧着方才拔下来的碧玉钗。   这支碧玉钗的绿玉是出自西疆凿出来的一整块玉石。当时苏明德买了是用来雕成一柄如意,作为苏娴的嫁妆之一,而剩余的边角料,便做成了几个簪子。虽说样式做不了太复杂,但成色还是极好的。   可比玉钗更好看的,是苏宓摊开的纤白十指。双手相靠,指若葱根,指尖处微微翘起,显出一点粉红,像是娇嫩的花蕊,唯一煞风景的,大概便是右手手心的伤口以及那斑驳血迹,看着都能感觉到生疼。   苏宓垂头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来拿,抬眼望去,那人也正看着她,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啊,是了,送礼给别人,哪有别人上来拿的道理。   苏宓手势未变,下了床迈着小步挪到了离秦衍三尺不到的位置,将簪子递了过去。   秦衍看着眼前的女子,凝霜皓腕,头发散乱,髻尾松开披散在肩处,还有那衣衫上点点血迹。   真是太可怜的样子。   他仿佛施恩一般地拿走了那玉簪,在碰触簪子的瞬间,指尖的微凉,不经意点了点她的手心,苏宓瞬间心跳如鼓,错开了手。   簪子也给了,接下来他定是要赶她走了,如今她也有了力气,出去应该也不至于完全被李修源拿捏。   苏宓胡思乱想些什么,桌上的饭菜的香味便是此刻一丝丝传入她鼻中。   午饭未食,又因为媚药,爬窗,消耗了诸多体力,她现在是饥肠辘辘,又渴又饿,可是她身上最值钱的玉簪已经给了出去,剩下的就没什么可换的了。   “想吃?”秦衍手里把弄着方才拿到的玉簪,看向苏宓。   “嗯。”她如实回答,反正她先前已经如此丢人了。   “好。”   苏宓听着心下一喜,可一喜之后,才发现桌上只有一副碗筷,大概是他用的?   虽说如今的男女之防不那么严苛,但她也不能用一个陌生男子用过的啊。   能不能与他说,喊小二再送一副碗筷上来?也不妥,怎么好意思再麻烦别人。   秦衍是有意看她犹豫局促的模样,因为适才他发现,不知为何,捉弄她,能让他有些好兴致。   “我没用过。”他说道。   苏宓疑惑地看向他,点了一桌菜,怎么会不吃。   秦衍慢悠悠地将碗筷移到她的面前,“方才你叫的那么大声,我如何吃得下。”   苏宓脸一红,就因为他这句话,她脑子一片空白,也想不出拒绝的话,立刻接过他推来的那副碗碟,开始兀自夹菜,侧颜对着秦衍的方向,睫羽开阖之间忽闪忽闪的,像一把小刷子,挠的人心痒。   狼吞虎咽了一会儿,苏宓肚子里终于有了一些饱意,又就着边上茶杯的杯沿喝了点茶水。   “我吃完了。”   “还不走么。”秦衍看着她喝过的那个茶杯,她似乎忘了,他没用过的,只是碗筷而已。   “哦,马上走了。”苏宓拿起方才用的竹筷,“这个可不可以给我。”   苏宓见他没反对,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背过去,她拢了拢披风,发髻已被打散,没有铜镜,便只能凌空用手理出了一个发髻,将余发拨到一侧耳后,露出了修长雪白的后颈。   她转过身来,向秦衍郑重地施了一个礼,说了今日不知道说过几次的话。   “谢谢。”   秦衍指腹摩挲着玉簪,没有看向她,“交易而已。”   苏宓轻轻应了一声,小心地打开门,确定没有李修源在过道,这才走出了门口。   屋内随着一道吱—呀——声,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秦衍看向阖上的门,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眸色晦明。   苏宓从走廊过道行至了楼梯口,如今她摘了了帷帽,那精致的容颜便显露了出来。   虽说当朝民风不算闭塞,戴帷帽也非必要,甚至许多小家户的女子素面出门也没什么闲言闲语。   可苏宓的容貌,还是是能引起一阵议论的,好在也只是下楼到门口这一段。   苏宓站在门口,原本在门口处等着的马车与护卫竟然也还在,看来她突然消失,苏娴还来不及进行下一步。   “二小姐,您下来啦。”   “张寅,可见过我姐姐。”   “大小姐说您饮了些酒,有些醉。”被唤作张寅的护卫挠了挠头,“让我们一直在楼下等着,她去替您买些解酒药。”   苏宓了然,然后苏娴定会说她不见了,再带着护卫回去,由爹娘带人来找到她与李修源。   “后来呢,看到李修源了么?”   张寅想了想,“没有啊,小的一直在门口,没见到姑爷。”   那便是走的后门。   “我们回去吧。”   “二小姐,咱们不等大小姐了么。”   “不等了,她与李修源在一起,不会有事。”   苏宓攀上了马车,一回到熟悉的地方,手心处的疼痛开始鲜明起来。她张开手,手心被割破的伤口颇深,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还有春梅,她也该是被故意调开的,不知道她如今在何处。   马车缓缓驶动,想起早上来的时候的情景,苏宓眼里划过一抹黯然。   “张寅,让马车快一些吧。”她好想早一些回到她的小院。   “好嘞,二小姐。” 第九章   却说另一边,李修源与苏娴出了醉宵楼,苏娴性子是柔顺,但她不傻,看李修源的情态,想来那并不是单纯的迷药了。   今日她下决心做的这事,说到底也有她的私心,宓儿反正是要嫁人的,嫁谁不一样。待宓儿进了门,她绝不会亏待就是了,别个女子哪能和自己的妹妹一样好亲近。   再说亲姐妹哪有隔夜仇,她相公也是一表人才,等木已成舟,宓儿的气迟早就消了。   可现在,苏娴心里是真的焦急,女儿家名节最重要,她的确想让苏宓嫁给李修源,但可不能让别人给欺负了啊!   李修源与苏娴四下找了一番,还是无功而返,回到醉霄楼不远处,恰巧看着张寅的马车驶离,二人猜想是苏宓自己回来了,于是立刻赶着马车跟了上去。   马车到了苏宅门口,苏宓下车的时候,余光瞥见后头还有一辆马车。   不用想也知道谁,她脚步加快了些,实在不想看到他们二人。   但女子步程慢,她还是被先下马车跑过来的李修源拦住了去路。他一身水蓝偏襟直裰,若不是知晓的他的为人,大概也会被那装出来的君子模样迷惑了眼。   “宓儿!”李修源站在苏宓跟前,他看了看眼前的女子,面如桃花,明艳动人,与早上见到的帷纱下那隐约的艳色相重合。   果然比一年前少了青涩,像一只刚刚熟了的果子,青红相间的脆嫩,要是咬上一口,那滋味,真是.....然而李修源想起了今日之事,脸色登时不好起来。   “他,他可有对你做了什么。”李修源咬牙切齿道。   苏宓瞪了他一眼,话都不想与他说,可她往左挪一步,李修源便也往左,她往右,李修源也往右。   “他对我做了什么,与你何干。”   “宓儿,我的心思,难道你当真不知么。”   苏宓冷笑道,“李修源,除了你,我还从未这么厌恶过一个人。”   “你!”   “我姐姐来了。”   李修源下意识地往后看一眼,苏宓便趁着这时候从他身边闪身而过。   “相公,宓儿可说下午的去处。”苏娴捂着肚子,喘着气,走到了李修源身侧。   李修源看着远去的背影,手攥成拳,摇了摇头。   他肖想了她这么久,她是完璧之身最好,若然不是,那他也不过多纳个妾,就当光顾一次花楼了!   苏宓的小院在苏宅的后进院,虽说笼着披风,但苏宓还是怕人看见衣服上的点点血迹。   因此路过几个宅里的几个杂役下人,苏宓皆是点头示意了一下没做停留,   走至院子门口的时候,苏宓才缓下了脚步。。   隐隐约约的哭声从里面传来,苏宓心下一软,不是春梅还有谁。   她没有刻意轻声行进,但春梅却是埋头伏在凉亭下的藤桌上哭得大声,盖住了那脚步声。   藤桌上除了几样并不算非常精致的首饰,还有好几本叠起来的蓝色面儿的话本。   苏宓对此熟悉的很,府里采买的阿婆出去的次数多,她有时候便偷偷给些银钱,让她回来带上几本。   苏明德不怎么喜欢她,她也怕自己出门出的多了,让娘亲虞氏被苏明德指责,因此这次出去醉霄楼,也是借着陪姐姐的名头想贪个好处,谁知.....   苏宓戳了戳只顾埋头哭的春梅,   “傻姑娘,哭得我回来你都听不见。”   春梅愣愣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被衣服花纹压出的印痕,两行泪痕还挂着。方才是哭,看到苏宓一瞬是笑,可下一刻,反而又哭得更凶了。   “小姐你去哪了,奴婢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苏宓迎上去轻拍着春梅搂进怀里,“我没事,这不怪你的。”   怀里的人哭得一颤一颤,苏宓叹了口气只得等她气顺了再提。   待春梅情绪稳定了下来,苏宓指了指藤桌上的那几本书册。   “这些话本,是帮我买的么。”   春梅吸了吸鼻子,“嗯,奴婢买了几件首饰,正好看到隔壁摊子卖些话本子,他是收回来旧的,又便宜,奴婢就想给小姐买了看看。”   “我的春梅对我真好。”   苏宓搂着春梅,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   那年灵泉寺,她走失的那一夜回来之后便高烧不断,虞青娘找人算了算命,说是要买了个与她一样生肖的丫鬟回来服侍她,那个小丫鬟便是春梅。   算一算,她们在一起也有六年了。   “小姐,您到底去哪了?大小姐说您喝醉了,后来就不见了。又不让我与夫人说,我找了一圈了找不到您。”说着说着,春梅又有些哽咽。   苏宓怕她又哭,忙止住了她的话头,问道:“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对么?”   “嗯,大小姐不让奴婢说,奴婢也不敢告诉别人。”女子酒后失踪这种事怎么好传开的,春梅觉得自己这点分寸还是懂的。   “嗯,这就好。”苏宓原本还怕虞青娘会担心。   “哎呀,小姐,你是不是受伤了啊?”春梅看着苏宓身上着斑驳的血迹,吓得喊了出来。   “小伤罢了,净室里还有热水么。”苏宓她每日习惯沐浴洗身,哪怕是冬日,也是一日一次,更不用说现在她身上汗涔涔的。   “有,林妈妈走之前便煮好了的。”春梅答道。   春梅现下心情也平复了些,本来就是个做事利落的人,此时便立马起身,“小姐,我给你去拿换洗的衣服。”   “嗯。”苏宓笑着回道。   苏宓院子里的净室在拐角处,位置不大,不过于她和春梅那是够用了。   香柏木做成的木桶放置在净室的中央,桶底下有一个大的底拖,是镂空的木头格子,接着一个空心竹导出溅出的热汤。   木浴桶上冒着的腾腾水汽,将一整间净室映的烟雾缭绕的。   苏宓浸在热汤中,闭着眼睛靠在桶边上,水面盖至锁骨的位置,莹润洁白的锁骨窝下,欺着一片片绯红的花瓣,衬的她愈加雪脂凝肤。   “小姐,手上还疼么?”春梅坐在矮凳上,膝上一个小木水桶,拿着梳篦替苏宓顺发,一边沾一些皂角清理。   “刚下水有些疼,现在好了。”苏宓水下的右手试了试握拳,那么深的伤口,当然是疼的。尤其泡了热汤,刚下水的时候是钻心的疼。   春梅见苏宓话比平日少,也没敢多问,小姐从不爱喝酒,这她是知晓的,大小姐告诉她的时候,她也是不信才去自顾自地寻了一圈。   幸好,现在小姐回来了。   沐浴完毕之后,苏宓换上了春梅替她拿的衣衫,坐在院子中,春梅则站着替她绞发。   黄昏的夏风没有白日那么闷热,苏宓心里的郁气被一点点地吹散。   若说心里没有芥蒂,又怎么可能,可是即使她将此事闹大,信她的也不过只有娘一个而已,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怎么能让虞氏为难。   到最后,此事便也只能埋在她的心里,噢,其实还有一个人知道的。   苏宓无端想起了那个人,其实才见过两次,也不知道怎么的,自己竟然突然想起了他。   春梅拿着干布帕,询道:“小姐,您常戴的那枝碧玉簪呢?我记得您今早带了出去的。”   碧玉簪...苏宓明白了,原来她是想那支玉簪了,才不是想那个陌生男子呢。   “我弄丢了。”   “小姐掉哪了,奴婢去替您找一找,这是老爷送的,我记得您可喜欢的。”   “不用找了,找不回来的。”   “噢。”   春梅将苏宓的头发绞干了之后,手随意地往身上抹了一把余水,便跑到房里取了伤药和棉布。   然后小心的净了净手,这才替苏宓包扎起来。   “小姐,也不知道这么深会不会留下疤。”春梅心疼道,一边缠着棉纱。   “伤口总会好的。”心里的便不一样了,苏宓眼神暗了下来,“春梅,若是等会姐姐过来,你就说我睡下了。”   “是,小姐。”春梅点了点头。   ***   秦衍已经回到了他在江陵城新买的一座别苑,他不喜住在别人之地。   若不是还未寻到擅长京味的厨子,他也不会去醉霄楼一试,也不会遇到那个,像兔子的女人。   眼睛红红的,皮肤白白的,害怕起来还会一颤一颤,可不就是他在猎场时,看到的白毛兔子么。   突然,书房窗边一闪而过一个人影。   陵安稳了身形后低头道:“督主,那个女子家住城南苏家,未曾与崔满秀联系过,今日之事,应当只是凑巧。”   “凑巧么...”   “督主,可要我继续监视。”   “罢了。”秦衍将袖筒中的玉簪随意地丢在桌案一边,她是有些有趣,但也还未到让他上心的地步。   陵安依旧面无表情:“督主,陈三全的尸身与认罪状已经命人带回京府,户部与工部只能以他结案。”   “崔满秀想成为我东厂的人,不妨给他个机会试试。”   “属下明白。” 第十章   傍晚时分,苏娴面露难色地站在小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还是叩了叩院门。   是春梅开的门。   “大小姐,我家小姐睡下了,不如您明日再来寻她。”   “宓儿,她可受了什么伤?”苏娴婉转地询道。   春梅想了想苏宓手心的伤,“小姐只是受了点轻伤,无大碍的。”   “好,那我明日来看她。”苏娴扯起嘴角笑了笑,她明白是苏宓不想见她。   等苏娴回到卧房时,李修源正在来回踱步,形容焦急的很,看的她心下有些沉,脸上却还是是柔顺的表情。   “相公,春梅说宓儿无事,已经睡下了。”   “你可见到了?”   “怕是她现在不愿意见我,妾身明日再去试试吧。”   苏宓不愿意见苏娴,李修源觉得再正常不过,不过他并不担心,亲姐妹一场,还能断了关系不成,等过了明日,她以后不想见都得日日见面了。   李修源对苏宓是志在必得,是不是完璧之身,他试了便知。不过眼下,他奔波了一整日,身上的邪.火却还没得到释放。   “娴儿,今日你身体可还有不适。”   “没有,相公怎麽这么问。”苏娴刚说完,抬头便撞上李修源幽暗的眸子,她可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自然懂得那眸子的深意。   “相公,我,我有着身孕呢。”苏娴又羞又喜。   “娴儿,我会轻一点的,大夫不是也说了不碍事的么。”李修源揽过苏娴。   “素月还在外头呢。”   李修源闻言,挑眉望了望外间的方向,心头的火更甚,“没事。”让她听到更好。   不多时,床幔开始有节律地晃动,男子毫不压抑的低哑声音与女子的呻吟声溢出,听得外室的素月一阵脸红心悸,眼睛时不时向里瞟去,在不知看到什么的时候又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多看,耳边靡靡之音不绝。   ***   翌日清晨下了一场早雨,消散了一些暑气。   苏宓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身,倒是恰好避过了这阵雨。她正在用早午飨的时候,春梅急急忙忙地冲了进门。   “你怎么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不是去前院送首饰给春兰么?”苏宓笑问道,递上了干帕子。   春兰是与春梅一齐进来的,年龄相当,只是一个分在了苏宓身边,一个分在了前厅做些扫洒待客的事。这次春梅除了替她妹妹买些首饰,也给春兰带了一点。是以今早她替苏宓备下了饭食,便去了春兰那。   “小姐,”春梅喘着气,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接着说道:“春兰方才跟我说,她今早在前厅倒茶时,听到老爷要将您许配给大姑爷!”   “什么?!”苏宓脸上的笑意立刻呆滞住了。   春梅自是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意,她苦着脸忙不迭地点头,“真的,小姐,春兰她听到了!是大姑爷向老爷提的,后面春兰去泡茶了,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反正回去的时候,便只听到老爷笑呵呵地同意了。”   苏宓的心顿时凉了下来,苏明德从来不管她,没想到这件事,他竟然上了心。   就在在春梅回来不久之后,虞青娘并着苏娴一道来到了小院。   “宓儿。”   虞青娘喊了一声苏宓,春梅见了两人都没带丫鬟,心里便懂了,施了下礼转身去灶间煮点茶水来回避。   苏宓正在想怎么才能不嫁给李修源的事,突然听到虞青娘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苏娴也在,来意更清楚不过。   “娘。”苏宓走上前,顿了顿又低声道,“姐姐。”   “宓儿,我今日来,是有事想找你商量。”虞青娘拉过苏宓的手走向亭子里坐下。   苏宓看了看苏娴,语气淡淡道:“娘,要么你们逼我,反正我不会嫁给李修源。”   “宓儿!你怎么知道...?”虞青娘抬眼惊诧一下,也不纠缠,继续说道,“罢了,娘也不管你如何知道的,你不要任性,当初签文说的时候你也在场,这便是你的姻缘。”   “是啊,宓儿,其实你姊夫,对你也是有意的。”苏娴说这话时,心里说不出酸酸的,哪个女子愿意承认夫君喜欢别人呢。   苏宓只看了她一眼,没有应话,脸上亦没什么表情。   虞青娘看着小女儿固执的样子,不禁软下声来,“娘也是想你好,你看赵氏,她舍得让女儿去选秀女,可我不舍得,是以当初周家来求亲的时候,我看你不排斥便立刻定下了,还不是怕你万一进了秀女的摘选名册。”   “你如今被退了两次婚,外面流言四起,想再找个门当户对的作正房,哪有那么容易,你若是进了李家,你姐姐还能照顾你。”   苏宓原本沉寂的神色,在听到虞氏那句话时,眼睛突然一亮。   虞青娘和苏娴以为说动了她,谁知苏宓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娘,我有事单独与你说。”   说罢她看了一眼苏娴,这是下逐客令了。   苏娴略有些尴尬地笑笑,“娘,我还有些事,那我就先走了。”   虞青娘看这二人你来我往的一股生疏劲儿,满脸狐疑,这两姐妹今日是怎么了。   苏宓眼见苏娴走出了门,才缓缓开口道:“娘,你可知昨日发生了什么?”   ...   此事,苏宓原本是不想再多提,横竖李修源不会长住,等他走了也不会再有交集,可是谁知他竟然还没死心,连婚约都要下了。她别无选择,至少也要争取到娘站她身边,当然有些事她怕虞氏担心还是隐下了,譬如,遇到的那个男子。   虞青娘听完全部,脸色有些暗,她皱眉道:“真的是娴儿给你下药了?”   “娘,你信我么。”苏宓看着她说道。   虞青娘心疼地抚了抚苏宓带着伤疤的手心,“信,我怎么会不信自己的女儿。”   宅里的下人都说赵姨娘爬到她头上了,她难道就不知道么。自己的小女儿常为她打抱不平,可宓儿不懂,毕竟赵姨娘有个儿子,她只有这两个女儿,唯有等她们好好嫁了出去,分得了好嫁妆,她才敢与赵姨娘撕破脸。   她什么都不求,只要她两个女儿高高兴兴的。   “娘,我真的不想嫁给李修源。”   “我知道,娴儿也真是太糊涂了,怎么能做那种事,定是李修源他唆使的。”虞青娘恨恨道。   “嗯。”   苏宓明白,都是娘的女儿,娘肯定也狠不下心怪姐姐,其实昨日她不想大闹,不也是顾及了苏娴的颜面了么。   “说起来,也怪我娘家。”虞青娘叹了口气。   苏宓知道她一直因为虞家表哥退婚一事自责,可这其实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别人瞧不上她,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娘,这跟你没什么关系的。”苏宓扑进虞青娘怀里,“你就帮我劝劝爹,别让我嫁给李修源了好不好。”   虞青娘锁着眉头,摇了摇头,“可是你爹答应了,我只怕是劝不动他,你也知道他的脾气,若是将此事告诉他,他都不一定信的。”   苏宓的脾气,其实是最像苏明德,两个人一样的铁了心便不肯变,苏明德年长又是男子,固执更甚于苏宓。   苏宓垂眸思忖了一阵,覆在虞氏耳边耳语了一番。   “不行,宓儿,这怎么行,宫里都是吃人的地方!你又没什么倚仗。”虞青娘虽不懂官场,但这些浅显的道理还是知道的,苏家虽在交州算是富裕,可到了京府,算的了什么。   苏宓回握住虞青娘的手,“娘,我选不选的上还不一定,就当是缓兵之计也好,更何况,若是要我嫁给李修源,我还不如入宫!”   “你啊...”虞青娘知道苏宓的脾气,心知劝了也没用,她对李修源做的事也着实不喜,心里便有所动摇。   “娘,你就帮帮我好不好。”苏宓继续软磨硬泡。   “哎,好,我去试试吧。”   ***   虞青娘走回中院时,经过了书房,她熟悉苏明徳,白日里若不是在外头,那他便是在此处对账册,踌躇了一会儿,她还是迈进了门。   “老爷。”   苏明德放下手中的账册抬头,“青娘,怎的这时来了。”   “妾身来见见老爷,”虞青娘低着头,“好几日不见了。”   苏明德有些愧疚,这两日的确是冷落了这个发妻,珍儿新进了秀女遴选,赵氏那边他是有意安抚,再往前,又是年轻的陆氏和两个通房.....   “青娘,我这两日也念着你的。”   其实若是仔细瞧瞧,最好看的,还是他这个妻子,不然苏娴姐妹两也不会生的一个清丽一个娇媚,模样顶好。这一想起苏宓,苏明德心里又有些沉。   虞青娘看他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思,但她不得不提:“老爷,宓儿她不想嫁大姑爷,你看...”   苏明德哼了一声,“胡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她愿不愿意作甚,你别老娇惯她。”   虞青娘与苏宓相谈时候就猜到了苏明德反应,她接着说道:   “老爷,其实宓儿她说,她想进宫作秀女,妾身想过也是可行的。”   “当初是因着与周家有婚约,没上那摘选册子,但如今婚约没了,宓儿被退了两次婚不假,但都没去衙门登记户册,说到底也就在交州当作传闻。妾身想着不如找找门路,看此事还有什么余地没有。”   苏明徳之前还有些不耐,听了虞青娘的话,他似乎也有了些想法。   苏宓的容貌比苏珍还要好上几分,若是能进了后宫,那可是无上的荣耀。苏娴已然嫁给了李修源,其实再嫁一个女儿,于以后绸缎庄没什么裨益。他答应李修源也无非是怕她被退了两次婚难嫁出去。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选不上,那再嫁便好了,苏宓不过十六,也来得及让李修源等上一等。   苏明徳心里有了计较,他苏家到底是交州第一绸缎庄,算不上交州首富,也是当地富贾。与崔知府也是有过几面之缘,又是缴税大户,这点求个见面的情面,知府应当还是会给他的。   “青娘,唤人去备车,我要去一下府衙。”   “是,老爷。”   ***   苏宓坐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着,直到黄昏,终于等来了虞氏。   虞青娘将花帖递到苏宓手中,嘱咐道:“宓儿,明日让车夫送你去城中,你爹说明日便是那第二批的摘选,若你跳脱出了,便能与苏珍一同上京府。”   “嗯。”苏宓低头摸了摸帖子的绯红烫面。   “宓儿,无论如何,若是这次选不上,你爹还是要将你嫁给李修源,你答应娘,万不可做傻事的。”虞青娘想的远了,可是她不得不想,两个女儿都是她的命根子啊。   苏宓笑道:“娘,你放心,你想的,女儿绝不会做。”   命多重要,她可不舍得为了一个渣滓去寻了短见,但凡活着,总有办法的。   苏宓送走了虞青娘,回头躺在藤椅上,盘里的瓜果动也没动。   “小姐,您真的去选秀么。”春梅在一边补衣裳,边咬着线头问道。   “嗯,也不知道能不能选上。”苏宓淡淡说道,其实她看了这么些话本,也曾不知羞地做过那些个异想天开的梦,遇到一个一见倾心的穷书生或是哪个陌生的男子英雄救美之类的。   不期然的,苏宓脑袋里冒出一个身影,似笑非笑的,看不清表情。   苏宓自嘲地笑了笑,她在想些什么,话本上的怎么会是真的,她若是选不上秀女,也只能嫁给李修源了。   “小姐定能选上的,可是小姐,我不能和你一同进宫了。”   苏宓朝着春梅道,“若是我真被选上了,我就让娘将你的卖身契还给你,你回家也早一点嫁人。”   春梅红着脸放下针线,“奴婢只想陪着小姐,没想着嫁人。”   “傻春梅。”   ***   苏明德走后,崔知府看着桌上那叠厚实的银票,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一旁的史同知上前:“大人,那苏家二姑娘,听说是给退过两次婚了,虽说没上籍册,可传闻也不好听,如是当秀女,以后查到了,不知上头会不会怪罪。”   崔知府斜眼哧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只答应了苏明德让她参选,明日落选不就行了。”为了一个落选的女子,谁还能管她退没退过婚么。   “是,大人说的是。”   “备轿子。”   史同知询道:“大人去哪?”   “当然是去看望督主大人,顺便邀请他明日来看第二批遴选。”崔知府心道,第一批错过了,第二批定要让秦督主看看他办事的能力!   这次贪河款一事,秦督主后来竟隐隐有放过他的意思,他仿佛摸到了攀这个大腿的门路,怎么能不好好利用呢!   “还愣着干嘛,快去啊。”   “是,是,大人。” 第十一章   此次交州秀女遴选之地被崔满修安排在了城中,离江陵城衙署不远处的一座院子。   一来,宫里的两个内侍监的公公必须妥善安排住处,二来,一堆来选秀的未出阁的女子摆在府署也怕引人非议。   赵姨娘的女儿苏珍是第一批,多是佃农及商贾,人数也最多,因此当初连连持续了三日,分了四五批进的院子。   苏宓这次算是寻了后门候补上的,与交州县城官吏及大小地主之女在一批,人数少,因此也只分了上下午两拨,苏宓便是被安排在下午。   淡粉色的高墙外,苏家的马车安静地停在一株老树笼着的阴影之下,周围空空荡荡的的,和不远处聚集了一堆轿子车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马车内,照例是放着冰盏,苏宓着一身玉色堆花襦裙,身子微微前倾,不经意间现出的凹凸身段看的一旁的春梅都有些脸红。   苏宓单手撑着桌几,另一只手则捻起桌上的糕点送入口中,这些便算作是她的午食了。   “小姐,热不热。”春梅手里把着一把白丝团扇轻轻扇着。   “不热,树荫底下,又带了冰盏,一点儿都不热。”苏宓两手指尖粉嫩,夹了一块云糕送到了春梅嘴边,“啊——。”   春梅有些不好意思的张了小口,同时伸手接过,“谢谢小姐。”   “要你与我一起吃,你又不肯。”   “我怕小姐不够吃。”春梅咬了几下便吞咽了下去,她其实也有些饿了,只是这次出来不知道要等上半日,便带的少了。   苏宓看了春梅狼吞虎咽的模样,推过还剩一半的糕点,笑道:“春梅,我吃不下了。”   “谢谢小姐。”   苏宓撩开帘纱,看着对面那处似乎很是热闹。   春梅咬了一口糕点,跟着苏宓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姐,这都怪我,她们问我是哪家的官家小姐,我便说了。”   那些人一听她家老爷是营商的,便故意将她们这一辆马车单独晾在这儿,不肯为伍。   “那不是更好,这边凉快,那边在日头下,吃亏的又不是咱们。”   春梅本来委屈着脸,被苏宓一说心里也好似痛快了许多。   当朝虽说对商贾限制不大,商人之子甚至亦可以考取功名,但民间依旧秉承前人的作派,商贾便就是低人一等的。苏家也算是交州有名的富商,地位还稍高些,那些小商贩之流,则生存的更为艰难。   时不时有第一拨的女子出来,一直等到过了正午,第一拨进去的才终于是筛选完毕。   苏宓被春梅扶着下了马车,春梅打着伞送着到了门口,里面不准丫鬟进,因此她也只能站在外头等着。   苏宓笑着挥了挥手,转头便跟着身侧的人流往里面去,众位闺秀纷纷戴着帏帽,直到进了院门才摘下摆在了一边宽敞的石台上。   旁人大都三三两两,有些熟识,苏宓则一个人站在末尾,乐的清静,她看了看四周,院子很大,空旷干净,她们站的空地恰巧正对着几间青瓦大屋,装饰简洁,看起来好似没什么烟火气。   不一会儿,从中间的一间青瓦大屋里走出了一个蓝绸衣衫的男子。他面白清瘦,看起来已过不惑,却无须髯。   他立定在一众来选秀的女子之前,以拳抵口,轻咳了几声才开口道:   “各位姑娘们,咱家是内侍监的曹公公,按着你们早上手头纸条的字号位排好,让咱家细细瞧上一瞧。”   他的声音有些细沉,底下众女子一边动着,一边有些窃窃私语。   “听说内侍监里的都是与他一样的宦官公公呢。”   “宦官?难怪他没胡须。”   “哎哟,巧妹妹,你还懂宦官和男子的区别啊。”   被唤作巧妹妹的女子显然有些面红耳赤,“反正总归是不一样的,其他的我哪晓得。”   说起宦官,这些闺阁女子多少也知道是和普通男子不同的,但是不同在哪,她们大抵知道一些,又哪里说的清楚,苏宓也是一样。   很快,大家便按着手里的位序排好了队,列成五排,十数人一排,苏宓排在了最末,隔着缝隙,能看到那曹公公负手站在轮到的女子跟前左右看上几眼,有些身量稍矮上一些的,便被没收了手中名牌,这大概便是被筛下去了。   院子里空旷,没什么遮蔽,下午的日头又正晒,不一会儿,苏宓脸上便红扑扑的,她肤色白皙,红起来还挺好看,旁人便没那么幸运了,加之有些画得妆厚,这会儿便是花了脸。   “谁有帕子,能不能借块帕子给我。”说话的女子声音如清铃,清脆好听,眼睛环顾四周,然而四周除了苏宓,似乎无人看向她,也是,这种场合谁还希望别人好看呢。   苏宓原想不理,可眼神瞟到处,在那重重花了的脂粉下,她看到的是一张明眸皓齿的小脸,笑起来有两个梨涡,是个可人的小姑娘,年纪约莫比她要小,那可怜模样让苏宓心里一软。   苏宓从袖口中拿出一块素帕,“给你。”   “谢谢。”那小姑娘笑道,胡乱的抹了两把,脸上却更花了。   不知为何,苏宓觉得她并不想入选。   曹公公看的不慢,小姑娘正是在苏宓的前一排,轮到她时,曹公公看了看字牌,与之前只看不说不同,他叫了一声:“张月儿。”   “嗯。”   “过了。”   那唤作张月儿的瞬间泄了气,垂着头摆弄衣角。苏宓余光看到,心下已是有猜想,这般干脆的过了,怕是早就疏通好了,不过与她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连她自己都寻了后门呢。   院墙内的筛选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院墙外,秦衍已经下了车轿子,冯宝在后头打着伞,崔知府谄着笑眼站在一旁,就差托起秦衍的袍摆。   “督主,要不要下官前去通报一声。”言下之意当然是要人来迎接的大排场。   “不用了,皇上的事,怎么能因为我慢下了进度。”   “是,还是督主思虑周全啊。”崔满秀笑呵呵地奉承了一句。   就在秦衍跨进院门口的那一步,恰好轮到苏宓。   秦衍看着不远处穿着浅色堆花裙的女人,明明低着头,但他竟一眼认了出来。   见了一面还不够,这是要第二面了,她还真是会挑时间。   交州这么大,教他见了她两次,难道还能称为巧合么。   “崔知府让我来,便是要我看你这精心的安排?”秦衍笑道。   他指的自然是苏宓那一整出戏,和今日的‘巧遇’,连陵安都没查出来,崔满秀为了送他个女人也算是花了心思,滴水不漏了。   “大人,还称不上精心,只是下官做事向来是竭尽全力的。”崔知府心里喜滋滋的,果然要让督主来看看,这不,选秀一事就衬出他的能力来了。   秦衍闻言轻笑,“好,那就去看看吧。” 第十二章   曹公公是背对着院门口的,蝉鸣盖过了后头人的脚步声。他站在苏宓跟前,看了看她的名牌。   “你叫苏宓。”   “嗯。”   既拿过崔知府的好处,反正是个上不去的,曹公公的语气自然好不了。   “把手抬直,把头抬起来,低着干什么。”   “是。”苏宓谨言慎行,赶紧抬起头。   只是那一瞬,曹公公的心旌荡了一下,柳腰花态不说,样貌竟然也是个上等的,这眉眼樱唇处流露出来的娇艳,浑然天成,要不是他是个太监,心思少了,还真的移不开眼去。   ‘不过’二字卡在曹公公的喉咙口,这哪里是不过,这根本就稳稳过的啊。   苏宓此时心情紧张,眼神便向着曹公公身后眺了一下,随即,她看到了那个款步走来的人。   是他?!   秦衍走近,满意地看着直愣愣盯着他看的苏宓,转而突然开口,对着正在沉思的曹公公道:“她过是不过?”   曹公公纠结半天,为了钱,他觉得昧着心说不过也是可以,此时蓦地听得有人问他,不过二字就将脱口而出,他抬头看了看来人,吓得一下子噗通跪地。   “奴婢参见督主,不知督主前来,奴婢失迎有罪!”   曹公公跪在地上匍匐着不敢抬头,他们宫里的太监哪有不认识东厂厂督秦衍的。   众选秀的其他女子皆是低着头,曹公公声音不大,可场上静谧,大都听到了来人的身份,纷纷也跟着浅浅福了一个身,好在她们是候选的秀女,借着皇恩,不必行曹公公那般的大礼。   这之中只有苏宓心里的情绪复杂了多,虽说知道他是大官,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东厂的厂督。   交州富庶,来往车行人马,消息流通也快。可是在她听到的零星传闻里,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她为何从未觉得他如传言中那样坏呢。   而且他也是个宦官,那便是与一般男子不同了,好似是不会有子嗣的。   苏宓脸上无来由的一红,他有没有子嗣关她何事,她想的这么多做什么。   在她兀自胡思乱想之时,一侧的秦衍淡淡扫了眼曹公公手上的苏宓的名牌。   “起来吧,陈恩呢。”   “禀告督主,陈公公他是上午的差。”   内侍监统共派了他们二人来这交州,等今日选完了,一共摘选了一百人,交州的差事也算完了。   “你还未回我,她过是不过。”   曹公公心忖,若他说不过,督主问他缘由,他该怎么说,身段模样挑不出错处,这该怎么办,崔知府就站在督主后头,他也不敢多看一眼,看来只得等会儿再一轮筛了。   他硬生生咽下了不过二字,“禀督主,过!”   秦衍听了回答,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了下来。   “崔知府,你先下去吧,本督自己看一会儿。”   他走到青瓦屋檐下,随身跟着的冯宝,替他搬了张座椅,他坐着,好整以暇地看向苏宓那一侧。   崔知府不知眼前过了的女子便是苏家被退了婚的苏宓,也浑然不觉秦衍的气压变低,应声退到了另一侧不作打扰。   曹公公已经在查看下一个人,秦衍的目光灼灼,却是正对着苏宓。   他当然不高兴,上赶着送给他的人,若成了秀女是何意思,崔满秀是有其他的心思,还是教她欲擒故纵,呵,才觉得她有些趣味,便开始拿乔了?   苏宓感受到了秦衍的目光,却不敢看向那边,一想起与他见面那日的场景,她的心里就砰砰砰地跳着,耳畔都好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直到曹公公看完了最后一个,原本的五十余人已经变成了三十余人。苏宓还以为这样便是结束,谁知周遭突然有一阵骚动。   冯宝见秦衍皱眉看着那处,适时解释道:“督主,奴婢以前听宫里老人说过,秀女初时只是挑选外貌,接下来则是要将身有胎记疤痕者一同筛下。”   其实冯宝在内侍监呆的不久,对此事也是一知半解,在各州地方上的太监一般只是看一些头颈,手腕之处,至于验身,还是会留到京府,等宫里的老嬷嬷来验过。   秦衍闻言,眉头皱的愈深。   吵闹声渐渐平息,但队列中依旧有几个女子面露不悦之色,尤其几个小县官的嫡女,自小在县里也是被人捧着横行无忌的。   “虽说是宦官太监,和寻常男子不同,但我们怎么好给别人看身子的。”   “幸好听说只褪到里衣呢。”   “哎,没办法,等进了宫,听说太监都要伺候洗澡的。”   苏宓排在靠尾的位置,听着前方传出的议论,经历过被苏娴下药那件事,穿着里衣验个身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了,可是.....   她看了看手心的伤疤,这伤口虽然已经上了几天药,但是就算是灵丹妙药也不会这么快见效。   要是因为这个被筛了下去,她该怎么办。   苏宓心里有事,冯宝喊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方才一瞥而过,她记得他是秦衍身边的人。   “苏姑娘,我们督主喊您过去呢。”   “我?”苏宓见冯宝和善地点了点头,狐疑地出了队列。   冯宝做事细致,是个有心的,步子跟着秦衍时迈的大,此时带着苏宓却迈的小,一路没停顿走到秦衍所在的内室里,苏宓喘也没喘。   内室的装饰与院子一脉相承的简单,一桌一床,只得一扇半阖着的窗,使得屋内显得有些暗。   秦衍坐在桌边,窗棱口递过来的光影将雕刻般俊美的容颜分隔成了两半,浅浅扬起嘴角的那一边暗在阴影下,时隐时现地惑人无比。   苏宓站在门口,有些微微看楞,忘了向前。   他薄唇轻启:“过来。”   “把门关上。”   苏宓反应回来,转身将门带上,才挪着往前一点。   “参见督主大人。”她福身道。   “怎么,离我这么远,是怕我了。”秦衍还带着先前的情绪,语气说不上高兴。   “民女不敢。”苏宓半侧着头,脸蛋被晒的嫩红嫩红,不自觉地抿着唇。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前了两步,离开秦衍只有约莫三尺,那距离不近不远,最挠人心痒。   也不是她过于小心翼翼,酒楼见面那次,她可以假装不知秦衍的大官身份,可是这次不行,更何况,他的传闻似乎不是很好。   然而苏宓的小心作态在秦衍眼里便成了另一种意思。   “是崔满秀教你这般勾引我的么?”秦衍看着苏宓红彤彤的俏颜,和身上因薄汗显得有些贴身的衣料,哂笑道,“宦官可不吃女子这一套。”   苏宓闻言,脸上又羞又气,她性子本来就不如表面装的柔顺,因着与秦衍也算是“坦然相对”过,此时就不再如方才那般规规矩矩:“督主,没人教我,我也没想着要...”勾引你。   苏宓说不出口‘勾引’二字,再说,她到底什么时候勾引他了,第一次是被人所害,第二次,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秦衍见她恢复了本性,那张牙舞爪却不能奈他何的生气样子,就像是被抓住的白毛兔,扑蹬着脚,却逃不出他的手心。   那种感觉,他很喜欢,是以连带着方才的郁气也消散了一大半。   “你否认的这样快,难道勾引本督,很丢脸么。”   “不丢脸,可我没有。”   秦衍听到不丢脸那三个字,勾起了唇角,带着笑音,“哦?”   苏宓说完才觉出她话里的不妥,可说都说了,她只能低声重复了一句:“我没有。”   秦衍却不想放过她, “既然没有,那你不妨试一试。”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床边,“去把衣衫脱了。”   什么?!苏宓闻言呆滞地看着秦衍。   秦衍闲适地靠在椅背上,视线落在眼前手足无措的女子身上好一会儿,嘴唇终于抿开了笑意。   “你是想让我替你验身,还是他们替你验身。”   原来是这个,苏宓大大舒了一口气,他为何不直说,仿佛是故意在逗弄她一般。   她当然是宁愿秦衍验身,就算同是宦官,至少他反正也看过了。她褪去了外衣便停下了手,刚才听她们说是留着里衣的。   “继续。”   “督主,她们说只要褪到里衣的。”苏宓脱口道。   “谁验自然是谁说了算。”   “......”   苏宓心下后悔,早知还不如让他们来验。   她慢腾腾得将手搭上襟带,虽说她比寻常女子想的开一些,秦衍也见过了她最狼狈的模样,又是个宦官,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秦衍看了她一会儿,就在苏宓解开了系带,深呼吸一口准备脱下的时候。   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苏宓头顶笼下一片阴影,他伸过来的手纤长白皙,骨节分明,带着一股清冷的檀香。   那好看的手,径直来到她胸前,手指挑过襟带,竟然是在替她重新系上。   他垂着眼睑,细长睫羽下的眼眸深邃,从领口裸.露的锁骨一路向下滑到她的胸口。手指翻飞,指尖与鼓鼓囊囊的胸脯只隔着一寸,偶尔在她吸气时,还能堪堪擦过那抹柔软。   “那一日,已经看遍了,今日的份,允你省了。”   他的话跟着他身上的檀香气钻入了苏宓的鼻息,她觉得她是不是又中了一次媚药,不然为何身上心里都热热的。   “去把外衫穿了。”   “嗯?”苏宓有些恍惚,低头看了看胸口处已经扎好了的襟带,“哦。”   她拾起放在边上的外衫,低着头穿好。待沉敛完心思,她轻声询道:“督主,我能通过么。”   秦衍已经坐回了桌前,神色淡淡,方才的事似乎只是他的随心一举。   “这么想做秀女,那我让你过了如何?”   “真的?”   秦衍掀开眼帘,看进她的眼睛,那充满期待的神情,使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你倒是心大的很。”送给了他的人,还妄想要进后宫做娘娘。   心大的很...是何意思,来选这秀女,总不能说自己不想。   苏宓不知秦衍是为何突然就不高兴了,其实她也不想做秀女,但她更不想嫁给李修源。   沉默了片刻,苏宓低着头不敢回话。   “你下去吧。”   “是。”苏宓如临大赦,赶忙应下,生怕自己不知觉又哪里惹的他生气。   秦衍看着苏宓消失在门口,眸色暗暗,隐在袖袍里的手上仿佛还带着一丝柔腻触感。   “冯宝。”   “在,督主。”冯宝从门外走近。   “跟曹公公说,苏宓不必再验,让她过了。”   “是。”   “还有,把我的披风给她,”秦衍顿了一顿,“披上。”   “.....是。” 第十三章   苏宓身上裹着方才小公公拿过来的披风,愈加猜不透秦衍是何意思,心绪稍定,她还是回到了队列,已是不剩几个,她排在最末,不一会儿便到了她。   苏宓推门进去,曹公公得了冯宝的嘱咐,此时对苏宓是非常的恭敬,他双手直接递过一张花贴给她。   “劳烦苏姑娘,三日后再来此处,会有骡车一并送姑娘们入京府。”这话意味浅显,便是通过了的意思。   苏宓心里诧异,面上还是笑道:“谢谢曹公公。”   “哪里哪里,姑娘若早说认识我们督主,我定是早早让姑娘过了,何必在外晒着太阳。”   苏宓依旧是笑了笑,但心里却是存着疑惑。他又帮了她一次,难道是猜到了她想选秀女的缘由,可怜她?   苏宓手里捏着花帖,边往外走边想,直到遇上了院外撑伞等着的春梅,她也没想出个确切的来。   上马车时是黄昏,即使一路驾的快,到城南的苏宅时也已入夜,零散几颗星星挂在天上,显得有些寥落。   春梅见苏宓仰头看了几眼,也不知怀着什么心事,之后便将披风递给了她,吩咐了一句带回小院,自己则匆匆进了正厅。   正厅里,不止虞青娘,苏明徳,还有赵姨娘和她那个庶妹苏珍也在。   “爹,娘,女儿回来了。”   “怎么样了。”苏明徳心里多少有些紧张,钱砸的不少,要是连个上京的机会都没有,那可就太冤了。   “拿到花贴了,等三日后和珍儿一道去城中坐骡车。”   苏明徳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难得的对苏宓露出了笑容,“嗯,不错。”   “老爷,我就说的,凭着二姑娘的容貌,那可是比珍儿好上百分的,怎么会选不上呢。”赵姨娘贴在苏明徳身侧说道。   “珍儿哪里差了,你是她的亲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苏明德被赵姨娘说的一提醒,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也中了遴选呢。   赵姨娘掩下精光,低头柔顺称是。   苏珍则在旁笑得灿烂,她走过来一把挽过苏宓的手,“那真是太好了,能和宓姐姐一起去,我就不孤单了。”   若说苏珍的容貌,那也是不俗,鹅蛋脸柳叶眉,单看算的上是清秀佳人,但与容貌偏明艳的苏宓站在一起,便显的稍有些寡淡。   当着苏明德的面,苏珍心里有多不甘愿,脸上笑得反而更真挚,苏宓看的清楚,那不达眼底的虚假笑意,可她难道就不会么。   “是啊,我也想与珍儿有个伴呢,还能照顾照顾珍儿。”   苏明德笑道:“哈哈,说的好,你们姐妹两一同选进了才好!”   满堂人都是一脸喜色,来回了几句喜气的话,除了虞青娘。   虞青娘脸上和和善善,没什么表情。她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以宓儿的容貌,能被选上,她心里是有数的。   可是戏文怎么说的来着,一入宫门深似海,她的女儿以后吃了亏,肯定一个人咽下去,苏珍不害她都不错了,怎么会帮衬她。这么一想,她哪里高兴的起来。   要是秀女之后落选了回来,李修源也不是良配,真是左右为难,如今只希望待她落选,再来一个人说媒就好了。   苏宓看了看虞青娘的脸色,她能猜到娘的心思,心里头也是百感交集,这偌大的苏家,就只有娘会真的为她着想吧。   “好了,既然已经得了花帖,我去和修源说道说道,让他再等等。”苏明徳站起身离开正厅,准备去书房,他喊了李修源在那等他。   此事在苏宓拿到去京府选秀的花贴之前,苏明德是没准备让李修源知晓的,因此此时,李修源正心情很不错地呆在书房,他还以为苏明徳是想与他商讨婚事细节。   这种事其实不必他出面,纳个妾罢了。不过,对方是苏宓,他乐意谈上一谈。以后,有端庄温柔的苏娴,又有娇媚可人的苏宓,他算是享齐人之福了。   苏明徳跨步进书房之时,李修源还在想些邪事,欲念四起,然而听了苏明徳开口第一句,心头便凉了半截。   “修源啊,你与宓儿的亲事,我看要稍微放一放。”   “岳丈,小婿不明白。”李修源起身作揖,这快到手的肥肉,怎么就又飞了。   “哎,宓儿她得了花贴,要与珍儿一道去选秀女,再过三日便启程去京府,若是能选上,也是我苏家的福气。”   李修源正是从京府过来,朝廷选拔秀女一事,民间热闹非凡,他当然也知道,但苏宓之前恰好有了婚约,是以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明明过了期,为何还能有花帖。   李修源不问都知道其中有猫腻,但此事还未尘埃落定,总之再留在这交州是没什么意思了。   “岳丈,既如此,小婿在这里叨扰许久,也该回京府家中了。”   ***   明日便是秀女去京府的日子,虞青娘陪着苏宓在她的小院里嘱咐了许久路上要注意的零碎事。   说完了要讲的,虞青娘轻声提了一句:“昨日娴儿出发之前还念叨你。”   “嗯。”苏宓淡淡回道。   那天,若不是她竭力翻窗,会遭受些什么她能想象得到。如今每每想起来,她都还是后怕,所以她没办法原谅苏娴。不提,已是她最大的宽容,可她们姐妹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虞青娘叹了口气,她明白,也不想逼自己的小女儿。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剔透的红玉镯,亮丽鲜艳,玉质细腻通透,看起来成色便是极好的。   “宓儿,这个娘给你,是你姥姥留下的。你放在身边,你姥姥若有灵,以后也能护着你。”   “娘...”苏宓喉咙口有些发苦。   “是怪我,若是我当初身子好一些,你弟弟他......也不至于你爹一心放在赵姨娘呢。”宓儿的婚事,她也不会如此说不上话。   虞青娘心里难受,脱口而出之后才发现自己说漏了什么。   苏宓惊道:“娘,你说什么,我有个弟弟么?你什么时候怀的,我怎么不知道!”   虞青娘抹掉眼角的濡湿,既然都说了,便刹不住这话头。   “当初我怀上你们的时候,肚子便比旁人大,大夫说是双生子,把你爹高兴坏了。”   虞青娘想起那时候的苏明德,那真是把她宠在手心,可是后来.....   “后来呢?”苏宓焦急地问道。   “后来我生了,果然如大夫说的,是双生子,一男一女,女孩儿自然是你,你活下来了,另一个却....”虞青娘黯然道,“大夫说他太瘦弱,怕是在娘胎里便没得到什么营养,所以活不下了。”   虞青娘现在都记得她生完看到的苏宓是白胖可爱,另一个却是黝黑柴瘦的,也因此,苏明德才愈加不喜欢苏宓,在他心里,苏宓是抢了他儿子的命的人啊。   苏宓听完,顿时沉默了下来。   她的心里沉沉的,原来,她竟然还有个同胞的弟弟,虽从未见过,但毕竟是血亲,心里亦有所触动。   可她从未想过,苏明德对她冷言冷语这么多年是因为这个,难道,难道在他心里,她就不该活么。   “娘,在你们心里,是不是我弟弟才是该活下来的那个。”苏宓凝眸看向虞氏,声音有些低哑。   “你瞎说什么,我一直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样瞎想。”虞青娘搂过苏宓,心疼道:“都是娘的孩子,我还能嫌你什么。”   苏宓蹭了蹭虞氏温暖的怀抱,心里一片暖意。   虞氏轻拍她的背,随即叹了口气,“只是娘那时虽然疼的厉害,但也明明记得是听到两个哭声的。”为何稳婆偏说她儿子死在了腹中呢。   “娘,你听到了两个哭声?”   “嗯,听到了,可是稳婆说生出来便是死的,大概还是娘听错了吧。”虞青娘没有告诉苏宓,每到半夜梦回,她甚至还是能记得那一声哭声,那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的儿子啊。   ***   与此同时,在离开京府不远处的县城小村落里,一栋破旧的砖瓦房前,有个穿着粗糙的褐色布衣衫的男子正在屋前打水。   他长相不俗,身量纤瘦高挑,皮肤白皙,俊秀的眉眼温润如一块醇热的暖玉,哪怕是在做着打水的动作,都不显得粗俗。   他打了水便弯腰进了灶房,手段利落地煮着药汤,棉布包着壶柄倒进了一个带着缺口的白色茶碗里,捧着它走进了偏左边的一间。   “奶奶,你喝一点,喝完这最后一剂便能好了。”声音一如他的外表般温柔干净。   被唤作奶奶的老妇半躺在塌上,大概是这半年多的药起了作用,精气神也有了,头发花白,梳得整齐,身上盖着的薄薄的毯子虽破旧带着补丁,却是干干净净青草香,看得出是个要强的老太太。   “阿珏,你二月时候,是不是背着我,没去会考,将那些盘缠银子省了都给我买药了。”简阿婆人老了但还未糊涂,她这孙子当初是他们乡的解元,怎的这么久了,这次春闱一点消息都没有。   简玉珏低头吹了吹药汤,道:“嗯。”   “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难怪她说怎么隔壁的婶子那么好心,那段日子还过来照顾她,感情是玉珏拿了好处给人家,“那你那些日子去哪了,是不是又去做什么生计了。”   简玉珏答非所问,脸上始终是淡淡温柔的笑意,“我下次再考。”   “下次便是三年之后!”简阿婆心里气的不打一处来,玉珏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自小便是他们村读书最厉害的。   “你,你又不是我的亲孙子,是我捡来的,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简阿婆憋着口气,有意激他。   “再不喝药便要凉了,奶奶先喝药好不好。”简玉珏说完只是安静柔顺地看着她。   简阿婆被他看的没办法,叹了口气,脾气好,长相好,自己怎么就捡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呢,到最后自己还要连累他。   “玉珏,你这名字还是当初路过的先生给取的,他还给你算了一卦,说你以后定能成大官。”简阿婆抹了抹眼睛,“要不是我这副劳什子....”   简玉珏神色没变,只是温声开口道:“奶奶,只是晚个三年,我一样能得会元,可是你晚不得。”   简阿婆闻言,叹了口气抓过药碗,一口喝了下去。   “等奶奶身体好了,替你一起挣盘缠。”   “好。”   破损的砖瓦屋里,流动着的是淡淡的温馨,烛火照影下,简玉珏的侧影,与苏宓竟是有着几分肖似。 第十四章   今日苏宓与苏珍便要跟着府署派的骡车一路上京府。   苏家众人除了还在县里历练的苏琦不在,其余都起了个早,送苏宓和苏珍上马车。在虞青娘和赵姨娘几番眼泪之后,马车终于缓缓驶离了苏宅门口,往城中行去。   马车里,苏珍似乎心情很好,苏宓却还心系着虞氏昨日说的她有弟弟一事,加之又是离乡,心里一时轻松不起来。   “宓姐姐,依我看啊,这一百个女子里,你定是最美的。”苏珍笑着说道。   “怎么会,我见过的每个都是姿色非常。”苏宓放下车帘子,淡淡道。   苏珍与赵姨娘相似,惯来会说些好话。其实女子容貌各不相同,不同的人看便有不同的看法,关乎所看之人是谁罢了。苏宓懒得与她虚与委蛇,瞥过头靠在后座上闭上了眼。   苏珍看她不接自己的话头,暗哼了一声,她也只是表面奉承,苏宓的长相太过娇媚,男人固然喜欢,她身为女子,反倒觉得苏娴的端庄才是正妻的样子,像苏宓这种,合该就是作妾的嘛。   李修源求亲一事她也知道,那个男人看谁都好似带着色心的,连她,路上都被拦过几次,这苏宓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嫁给他,反而突然跑过来跟她抢什么秀女的位置。   ...   一路无话,马车平稳地行进,待来到城中院子门口时,十辆大骡车已经排好了位序。   苏宓方才休息了一路,情绪好了些,一下马车便不禁左右环顾几下,在看到离骡车不远处还有一辆华丽的两骑马车时,她嘴角不自知地扬了扬。   他大概便是坐在那里面吧,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辆可能有秦衍的马车,她好像就不那么害怕离乡了。   “姑娘们都快点儿,排好队,一个一个上去。”曹公公已经在吆喝了。苏宓收回眼神,赶忙走到队列中等着他们的安排。   交州的一百个秀女分成十辆大骡车,一车能载十名。庆幸的是她和苏珍并不在一辆骡车里。   苏宓看了看身边及对面的几个人,倒是有一个她眼熟的,正是那个借帕子的张月儿,今日她完全卸了妆容,明眸皓齿,圆圆的杏眼里似乎带着水光般亮闪闪的,颇惹人喜爱。   张月儿也记得苏宓,毕竟见过苏宓那张脸,能忘记的人应该也是不多。   “谢谢姐姐那日借我帕子。”张月儿眨眼说道。   “小事罢了。”   “姐姐是江陵城里的人么?我是涟水县的。”张月儿笑起来,两只梨涡嵌在嘴角,甚是可爱。   “嗯。”苏宓笑着回道。   虞青娘嘱咐的深切,外面不比家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苏宓也没再多话。   张月儿见苏宓没有相谈的意思,亦不觉得泄气,又与旁人攀谈起来。苏宓看得出,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   正值夏日,骡车装的人虽多,但都是女子,车内空间并不显得太过逼仄。一路上女儿家欢笑声不绝,虽然苏宓不怎么说话,但那热闹还是冲淡了一些离乡的恐惧感。   交州与京府隔着一个徐州,若是马车行的慢,也要个几日,更不用说她们这是骡车。幸好沿途经过驿站时,她们便可以下车休息一晚,秦衍的马车是可以行的快的,但他大概是不急,始终保持与骡车并行。   这一夜,秀女们到了徐州的驿站里休息。驿站简陋,一间要住十余个人,不过比起颠簸的马车,总要舒服的多,习惯了几次,便也没人会不识像地吵闹。   苏宓是被边上的一阵呻.吟声吵醒的,驿站房间里是一个大的通铺,她睡着倒数第二的里侧,最里侧的是一个隔壁车上的秀女。 第十五章   苏宓借着窗缝里漏出的月光,往身侧看了看,只见她面色潮红,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手背贴上她的额头,竟是发烫不已,目光及下,领口处似乎还有颗颗红色疹子,黑暗里看得有些渗人。   苏宓赶紧下床穿上外衣,点亮了烛火,她记得那些疹子,因为她儿时便出过,在交州,他们都叫作出‘水花’。   屋内的人原本因苏宓突然掌灯还有些骂声,待清醒了些,跟着苏宓的视线,看向最里侧的那个额头冒汗的秀女,手不住地抓向颈下的颗颗红点时,寒毛直竖,纷纷吓得躲在了门口处。   这种关键时刻,风寒感冒都可能被遣送回家,更何况还是她那样看不清病症的,要是自己被牵连到,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无人敢向前,苏宓虽没那么胆怯,但也不会贸然靠近,更何况她也不能完全确定这便是‘水花’。   房内呜声四起,通铺上的秀女看起来颇是痛苦,挣扎着似是想起身,又引来门口的秀女们一阵倒退惊呼。   “月儿,你与我一同去隔壁找曹公公,让随行的府署大夫来看看。”苏宓询道,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而且看她是真的难受,一条人命,总不能就不管她了。   “好,苏姐姐我同你去。”张月儿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个通铺上的秀女。   苏宓和张月儿不一会儿便带来了曹公公和陈公公,并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大夫用白布掩上了鼻息,一个人走近了通铺。   “怎么样,是什么病症?”曹公公焦急地问道。苏宓来了一说,他便急了,秀女染病,一个还好说,若是疫症......   “曹公公,小人看了,是‘水花’之症,该病属风热轻症,伤及卫、气分,窜入之营血甚少,好生调养不伤及根本,只是若要退高热,则还需要几日。”大夫小心地隔着白帕拉了一下秀女的领褖,看了两眼转过头对站远的众人说道。   不是瘟疫就好,曹公公稍稍舒了口气。   “不过,此症亦容易扩散,还请曹公公安排将此秀女与其他人相隔开。”   “嗯,找人送回去吧。”曹公公转向一旁陈公公,“陈恩,等到了应天府,咱们再跟少监请罪。”   “嗯。”   此话一出,在场的秀女都明白了,她是要被遣送回去。苏珍自然也想到了,她脑中念头一闪而过,脸上登时换了一副关切样子,对着苏宓,声音不低,   “姐姐,你是不是与她睡一起的,好像还碰了她!这病症可不是一开始便看的出来的呀,这可怎么办。”   旁人闻言,迅速地离开苏宓一丈远。   苏宓冷冷地瞟了一眼苏珍, “我并未碰到她的红疹,而且我儿时得过,大夫说得过一次便不会再有了。”   随行的大夫点了点头,看了眼苏宓附和:“此话说得没错,一般而言,水花得了一次应是不会再有的,而且我看这位姑娘面色红润,亦无盗汗,没有染上的迹象。”   “那你能保证么?”有个胆大的秀女说道。   “这,这叫我如何保证,若是之前得的不是‘水花’呢,我又没见着。”大夫皱眉道,他可不敢随便应下,更何况这病症初初难诊出,要他怎么敢说确切话。   大夫这么一说,那些女子是不愿意与苏宓同屋同车了,只有张月儿相信苏宓,但她一个人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折腾到现在已是快天亮,住倒是不用住了,可骡车里面十余人怎么办。   “曹公公,反正我是不要与她同车!”说话的女子瞥了一眼苏宓。   “我们也不要!”   曹公公和陈公公看了看苏宓,只有一个秀女染了病遣回去也就罢了,这要是真的都染上了,他们还怎么交差。   虽说他们看着苏宓也不像是染了病症的,但秀女一事还是得万分谨慎。这些秀女以后是进后宫当娘娘的,他们内室监少不得接触,此时怎能不照顾她们的情绪。   驿站里额外的马车是有,可车夫就没人了。现在骡车的车夫都是府衙的人,皇家的秀女,断断不可随意寻个乡野的车夫,随便哪个出了事他们都担待不起啊。   曹公公眼皮一耷,拉着陈公公走到门外面木廊上,“督主的马车也在外头,我看不如问问督主,让督主决定。”   陈恩公公以前是跟过秦衍的,他皱眉道,“可...要是为了这等事扰了督主,他怪罪下来怎么办?”   曹公公白了陈公公一眼,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胸口:“那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再说了,那日下午,督主都亲自给苏秀女验身了,苏秀女的事,咱们还能不和督主说么。”   “真的?那行,我去找冯宝问问吧。”   ***   天将亮未亮,苏宓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其他的秀女都挤到了别间,当她是洪水猛兽一般。   明明她身上又没发热,又没红疹,她们怎么被苏珍煽动了一句,就都信了,那她等会儿要怎么去京府。不会连曹公公都信了,将她遣送回去吧。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打乱了苏宓的思绪。   “谁啊?”   “是我,督主身边的小公公冯宝。”   苏宓打开门,“小公公好,是有什么事?”   冯宝笑着说:“我们督主说,请苏姑娘坐我们的马车去京府。” 第十六章   苏宓撩开帏帘时,秦衍正闭着眼假寐。   他单手支在紫檀木几上,撑着额角,衣袖半褪在手肘处,露出的手臂肌理分明,泛着如玉光泽。   苏宓一边留心秦衍那处的动静,一边寻了车门口的位置轻轻地坐下,生怕扰了他。   但是再轻,还是有些声响,秦衍倏的睁开双眸,看向声音传来的苏宓那处,恰好对上了她小心翼翼地眼神。   “督主好。”大抵是刚刚在屋内时候与其他秀女争论了几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秦衍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嗯。”   早在陈恩来找冯宝时,秦衍便已经醒了,方才只是闭目养神罢了。他收回手,捋了捋袖袍,慵懒地向后靠在软垫上,垂眼看向苏宓。   “苏姑娘,这是第三次了。”他朝苏宓说道。   秦衍说的简单,但苏宓一下子便听懂了,他帮了她三次了。   第一次是她中了媚药,第二次是选秀,还有这次,她差点没有车马上京。   每一次都那么刚刚好,巧合的好像都是谁故意安排的。苏宓不傻,秦衍曾问过她是何人派来的,甚至不止一次地提过崔知府。想来,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督主,我真的不认识崔知府。”也真的都是凑巧,可他大概不会信吧。   不知道为什么,苏宓就是不想秦衍觉得她别有所图,因此她才会执意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再提一遍。   苏宓是神色如常地解释,可耳根后的粉红却因着座椅的错位,尽收秦衍的眼底。   “其实你与崔满秀认不认识,我并不在意。”秦衍的手半搭在软垫上,笑的随意。   这三日,他已让陵安重又去查的清楚,并不是他在意苏宓是不是崔满秀送的。   而是他的习惯,将人放在身边之前的习惯。   他想留她在身边,能让他高兴的人,他当然要留在身边。他要的是查清她的底细,至于她遇到他是不是巧合,反正也到他手里了,还有什么区别。   “不过,给你个什么身份好呢?”秦衍看着苏宓,轻声自语。   他的声音太低,苏宓没听清,只听得‘什么身份’四个字,便以为秦衍在问她身世。   这也不算什么秘密,苏宓决定如实回答。   “督主,我住在江陵城南,家里做的是绸缎庄的生意,上头还有一个嫡姐,就是酒楼那日遇到的那一个。”   苏宓垂头认真地将自己的事稍微说了一遍,等说完的时候,对面依旧丝毫没有回应,她抬头看向秦衍。   他也正看着她,唇畔的弧度明显,笑意灼人。   ***   徐州离京府不远,中途便不再停靠驿站。   苏宓为女子,虽然有些不便,但总的来说,还是比在骡车里舒服了许多。秦衍似乎在想一些事,并不多言,苏宓自然也不会没话找话。   就这样,在离京府还有半日的车程之时,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车也应声停了下来。   “督主,方才刑千户飞鸽传信而来。”陵安骑跨在马鞍上,冷冰冰一张脸在马车外喊道。   “何事。”   苏宓不知道外头是谁,但这种时候,她是不是该回避,以防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她只是微微起了身,秦衍朝她眼神上下一逡,苏宓奇异地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重新安份地坐好。   “督主,前月逃狱的几名犯人被抓回来了。”   “嗯,既然这么爱逃,就将脚筋挑了吧。”   苏宓低头听到这里,心里一颤,其实逃犯受惩罚,她自然能理解,她颤的是秦衍说这话时候,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和传闻里心狠手辣的东厂厂督忽然就重合了起来。   她第一次是因秦衍获救的,因此对着他,她总会不自觉地将他当作恩人,也就时不时会忽略他的身份。可实际上,他从来都是那个她根本得罪不起的人,想起自己偶尔不怎么恭敬的举动和话语,苏宓心里突然有些七上八下。   上一次,他好像便是生气了,她带给他那么多麻烦,他让她入选,是不是想以后再找她算账。   车外的陵安听到秦衍意料之中的回答,依旧挂着一副冷漠的脸。   “督主,那挑断几条?”   秦衍看了眼不知为何离他坐的愈远一些的苏宓,难道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可他要挑的又不是她的脚筋,她怕什么。   “就一条吧。”秦衍仁慈地说道。   “是。”   马车缓缓恢复前行,可苏宓的心思却是千回百转了一圈,她决心一定要谨记秦衍的身份,绝不说出任何惹怒他的话来。   在苏宓的胆战心惊了半日后,马车终于到达了京府。   明殷朝的京府为应天府城。青灰色的城垣横亘绵长,六座城门分布在四个方向。   秀女们的骡车从交州江南处而来,是以进的是南城门,秦衍的马车在进了城门之后,便不再等那些骡车,而是径直地往宫城门口驶去。   宫门口的石板路上,马车逐渐停定。   “民女多谢督主。”苏宓恭恭敬敬地说道。   “嗯,冯宝会吩咐门口的宫人,让他们带你先去体元殿。”   苏宓在不够高的马车里又认认真真地福了一个身,这才转过身,弯腰撩开车门的帷帘。   等到了马车座的的前板上,她有些傻眼了。   秦衍的马车是两骑,比单骑的要高上许多,他的身量颀长,下来便是一步的事,可她身为女子,一步显然做不到。   上马车的时候,冯宝替她拿了驿站的椅凳,然而现在,她看了一眼冯宝拉着车夫,似乎在宫门口交代宫人事情,她也不好开口喊人来扶着她。   噢,她可以先坐下来,再跳下去,那大概能稍微缓上一些。   苏宓正犹豫之间,身后好像靠近了一个人,不用想也知道,车上除了秦衍,又还能是谁。   她此时是微微弯腰,笔划着离地面的距离,本就圆润的臀部更显挺翘,脊背纤瘦往下画出的弧度格外诱人。   苏宓脑中勾勒了自己现下的‘不雅观’的模样,秦衍身上的檀香气一阵一阵地昭示着它的主人就在她的身后很近很近的地方,脸上不由得一阵燥红,心急之下就想直直跳下马车。   谁知她才做起姿势,只觉腰间覆上了一只有力的手,一息间便被向后拉进了那人怀里,贴合着她后背的胸膛硬挺温热,她竟是被身后的秦衍直接揽腰勾了起来。   然后便是身下一轻。   “啊——”   苏宓没忍住一阵惊呼,回过神来,已经被秦衍带到了石板地上,腰间瞬时没了支撑,她晃了几下站稳,往一侧看去,秦衍已经转身走向宫门,褚色的曳撒勾勒出他颀长的背影。   她的耳边灼热,仿佛还停留着他的气息。   “太慢了。”他说。 第十七章   苏宓在马车边上站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红晕才褪了下去。   她舒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往宫门口走去。果然有个太监见她一来,便自发地上前,说是厂督的吩咐,先带她去体元殿,等后面骡车上的秀女。   “公公,秀女们都去体元殿的么?”   太监边走边笑道:“不是的,是交州来的都分到了体元殿呢,姑娘放心,督主的吩咐,奴婢必会办的妥帖。”   “那就谢谢公公了。”   苏宓跟在小太监后头不再多问,她就算是有些怕秦衍,但依旧还是本能的相信他。   当初第一次在马车里见到秦衍下轿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与他有瓜葛,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府,他竟然让她觉得比苏娴还要可靠。   一路上,两边是红白相间的皇城宫墙。她看了眼手心已然淡下去的伤疤。若是自己真的被选上,以后便也要生活在这高墙里了。以往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比起嫁给李修源,她甘愿的多。   可现在,为何她心里是闷闷的。   思绪间,苏宓已经到了体元殿。殿门进去是数十间紧挨着的耳室。小太监与一名宫女低语了一番,宫女便带着她进了其中一间。   “苏秀女,按着礼制,三位秀女合用一间,不知道苏秀女有没有什么人愿与之同住的?”   苏宓眼神扫过宽敞的屋室,装饰简单不失精良,三张楠木架子床分布屋内,围着中心一处的红木圆桌。不管是妆台,椅凳,还是桌台用具皆是成三放置。   眼前的宫女表情恭敬,但苏宓明白,她也是借了秦衍的声势,否则以她一个商户女,谁还会问她想要什么安排。   苏宓福了福身,“谢谢,不敢多劳烦,只是若是可以,还请不要将我与我的庶妹苏珍安排在一处。”   她原不想真的借着秦衍的名头走后门,可是苏珍,她是着实不想再见,更不用说同住了。   ***   乾清宫里,明顺帝朱景煜一身明黄,坐在两竖漆金鎏柱之间的宝座上,手撑在龙椅的扶柄,脸上泛着病容,唇色是异常的苍白。喉口时不时传出的咳嗽声,在整个空旷的宫殿里低沉不绝。   他的眼眸里泛着沉沉的死气,在原本俊秀温雅的容貌上平添了几分阴郁。   “你这次似乎去的,久了一些,咳——。”明顺帝朱景煜凤眸半睁,以拳抵口咳了一下,看向下首站着的秦衍。   “借道处理了一些小事,谢皇上关心。” 秦衍径自走向一旁的雕花椅,撩袍坐下,朱景煜见此也丝毫惊讶之色都无,仿若习以为常。   至于秦衍处理的是何事,朱景煜亦没什么好奇,他饮了口茶碗里褐色的药,用丝帕抿掉嘴角溢出的汁液,徐徐开口道:   “吕德海最近与张阁老走得颇近,秀女一事,咳——,他们如此积极,看来除了后宫的位置,他们还有些其他打算。”   “我已派人跟着了,给他一个司礼监的掌印,他竟然还想要我这个东厂厂督的位置么。”   “咳——阿衍,你知人心最是贪婪,总会想要些自己得不到的。”   秦衍闻言,唇边的笑意愈发浅淡。在瞥到往宫门口凑近的吕德海时,他起身回到了大殿中央。   “谢皇上关心,也请皇上保重龙体。”   ...   秦衍走出殿牖时,已是临近黄昏。与汉白玉石基相衔的甬道上,司礼监掌印吕德海敛着神色,垂头跟在后头。   “我不在这些时日,陛下身子如何?”   “禀督主,陛下每日两份例药,太医日日来看,都说是龙体安康。”吕德海声音尖细,喊出督主那一句时,脸上闪过一瞬的嫉妒,语调却是不改的恭敬。   吕德海一边说一边心里腹诽,龙体安康?那不过是死不了的意思而已,那病弱的模样,比他这个太监还不似个男人呢。当然这话,他也只敢自己心里想想。   秦衍没有对他的话多作纠缠,转而询道:“听说,你调了司礼监的秉笔,以前的那几个呢?”   “督主,他们犯了错处,我将他们罚去浣衣局了。”   秦衍脚步一滞,吕德海急顿下也停住脚步,微微仰头,便见秦衍似笑非笑地着望着他,那笑容说不出的让他遍体生寒。   司礼监的掌印若论官职,要比东厂厂督还要高上一分,可谁人不知他这位子,是替秦衍代做的,一个傀儡而已。可他难道就不想真正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他做掌印做了这么些年,在司礼监里,换个把太监,还要看秦衍的眼色,那也太憋屈了!   吕德海梗着脖子,强逼自己对上秦衍的视线,现在示弱了,以后可都抬不起头了。   “好。”秦衍笑了笑收回了眼神,“吕公公就送到这儿吧。”   吕德海看着秦衍穿过了乾清门往宫外走去,舒了一口气,回头往内阁方向走去。 第十八章   文渊阁离乾清宫不过一公里,坐北面南,分上下两层,腰檐之处设有暗阁,面阔六间,西尽间设木楼梯连通上下。黄琉璃制的屋顶,最外两墙以青砖砌筑,看起来简单之余又不失大气。   这中央的一间正厅,此时正是热闹非凡。   “首辅,秀女一事,下官已经安排妥当,皇上身边跳脱不出咱们的人。”   “嗯,选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内阁首辅张怀安啜了口茶,接着问道。   “都是些小官吏家的,首辅放心,纵是以后出了事,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也不用做的太过分了,让皇上自己也选个一两个称心的。”   “首辅说的是,那剩下落选的,是不是安排一个到秦衍那?”   ...   吕德海踏入文渊阁之时,冰鉴上的冰早已融化,看起来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已是聊了许久。   “吕公公来了。”内阁首辅张怀安不露痕迹地停住了方才的话头,他并未起身,只是捋了捋胡须,笑着朝迎面而来的吕德海说道。   “嗯。”太监的尖细声音,在吕德海这表现的淋漓尽致,就这一个字,他都能绕出一个弯儿来。   吕德海随意寻了一个空座,神情不似对着秦衍时的唯唯诺诺,而是颇有些掌印的气势。   “秦衍已经回来了?”谨身殿大学士杨世奇首先开口,提了个话头,反正吕德海来,无非是与他们讨论关于秦衍之事。   “嗯,适才来看过皇上。”吕德海话锋一转,“咱家听闻拉秀女的骡车刚进了顺贞门,你们的人选可定了?”   “吕公公,我们做的事我们自有分寸,要你来多问什么,你只管替我们打探消息就行了。”华盖殿大学士李执素来不喜宦官阉人,将之视为污秽浊气,现下的神情是丝毫没有掩饰,带着满满的轻视之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德海狠狠呙了李执一眼,翘着兰花指指着他。   “吕公公,好了好了,”张怀安笑着安抚道,“李执的脾气随了他爹,你可切莫放心里去。”   李执出生于武将之族,曾祖父至他父亲三代皆争战沙场,到他这一代伶仃一个男丁,这才转了文仕,不过脾气却没有一同转过来,像极了他的父辈。   张怀安此话也是提醒吕德海,李执的父亲和叔伯还在应州边关,连皇上都得敬他三分,更不用说他这个还是傀儡的太监头头。   吕德海混了这些年,这话还是听得懂的,他只得忍下情绪,对着张怀安笑道:“咱家懂你的意思,如今咱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咱家相信首辅大人定能安排妥当。”   李执哼了一声,看在张首辅的面子上,没有再多言。   张怀安则是对着吕德海敷衍地笑了几声,太监就是太监,少了根就只会着眼于眼前,秀女的事,还真能都是为了秦衍安排的不成。   屋内声音渐起,没人会发现,屋外门口站着的侍卫不动声色地将一切尽收耳底。   ***   交州秀女的骡车过了黄昏才陆续走完顺贞门,到体元殿时,苏宓已经用了糕点,休息了一阵儿。   苏珍果然被安排在隔了几间的一室内,苏宓和张月儿,还有一个不与她们一车的秀女同住在一起。   待人到齐了,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张选秀的章程,苏宓粗粗看下去,选完大约需要二十日,若最后能被选上,还要再细细修习月余的后宫礼仪,这也是后话了,对如今的她们而言,如何被选上才是最重要的。   张月儿捏着纸与苏宓聊了一阵,往隔壁间寻相熟的秀女,门掩着没关,苏珍便是趁这个时候进了门。她望了四周一眼,只有苏宓坐在床榻上,理着随身带的行李,那时苏宓虽坐的马车,行李却在骡车上,是以她也是刚刚才拿到。   “姐姐,你还生我气呢,我也是关心你。”苏珍施施然走近,“再说,你坐的马车,不知道比我们舒服多少,还早到了。”   苏珍话虽是这么说,心里其实是十足的高兴。听说苏宓是跟东厂厂督一起坐的马车。宦官嘛,她见过,不就是跟曹公公,陈公公一样的人物,不男不女,阴阳怪气,身上还有着一股浓浓香粉的味道,比女人还重。和这种人一路,不知道要有多难忍。   想到这些,苏珍的笑意就隐藏不住,不过她并未再说下去,毕竟她今日来还有其他重要的事要做。   苏宓对苏珍的表里不一深有体会,方才苏珍进门无声无息的,她正巧对着秦衍借给她的披风发呆,此时只能不动声色地将披风叠进她的衣衫里头藏好,顺便开口下了逐客令。   “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天色也晚了,我还想早些休息。”   苏珍则趁着苏宓理衣衫的当口,背对着往木架子上摆着的一瓶瓷瓶里捻了点指尖藏着的粉末,动作一气呵成,做完了正好是苏宓那句话的话落。   她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虚道:“好,好吧,那我就回去了,姐姐你身子弱,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苏宓看着她走远了,将门合上。从包袱底下又抽出了那件银线素锦披风,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还给他。   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怕是没什么机会了吧。 第十九章   不知不觉,进皇宫已有五六日,进宫后的次日就验了第一次身,苏宓手心的疤痕已是很浅,当时验身的老嬷嬷见她容貌过人,堪堪让她过了,至于之后的复筛,当时苏宓是想着,再过半旬,这痕印也该是能消掉了。   可是,屋室内,苏宓看着自己手心重又皴裂的伤疤,原以为没几日就能彻底隐下去,这两日反而见了血,而且每次上了药便愈来愈重。   苏宓塞上木塞,将瓷瓶放回原处,心道以后还是不能再用这瓶了。   “苏姐姐,沈嬷嬷来了。”外头是张月儿的声音。   “好,我马上出来。”苏宓应道,沈嬷嬷是负责教导她们基本仪态的大宫女,每日清晨她都会在大家用完早膳再走动一番之后过来,统一教导她们在宫里基本的仪态。   偌大的体元殿前的院子里,东南角是一棵巨大的樟木树,四周排列整齐的一盆盆花栽,围绕出一片石板空地。   一个个秀女排成数列,两手伸平,头顶及手背上皆放着一本厚薄适中的书册,以此来调整她们的姿态。   快至八月,暑气也散去的差不多了,但临近午时的日头还是有些闷热。   苏宓手上的汗随着指缝流向手心,混着伤疤沁出的红色,偶尔掉落一滴在地上,红色很浅,很快便被蒸晒了,沈嬷嬷也就没有留意到。   虽然手上的伤沾着汗珠酸酸疼疼,但苏宓的手臂依旧打的笔直,两眼正视着前方,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嬷嬷,许久未见了,别来无恙啊。”声音似玉石击缶,悠悠地从秀女们身后的殿门口传来。   晒得有些昏沉的苏宓,在听到这一句时霎时清醒了,这好像是他的声音,他来了?   “奴婢参见厂督大人,奴婢很好,谢过大人关心。”   沈嬷嬷年过四十,算是宫里的大嬷嬷,做起事来循礼合规,与秦衍有过几次照面,但并不相熟,此时也是对着秦衍施了一套全礼。   秦衍淡淡道:“本督只是替皇上来看看秀女的选度,你继续吧。”   “是。”沈嬷嬷虽疑惑这选秀何时与东厂扯上了关系,但她也不敢质疑,只得应了一声便继续训导秀女。   苏宓眼睛偷偷向秦衍那处看了看,他今日穿的是她第一次见到时候的那件黛蓝蟒袍,眉眼落拓,氤氲着寡淡的笑意。   他好像无论从哪处看,都是很好看的样子。   苏宓眼见着他走向樟木树下,坐在冯宝不知从何处搬来的太师椅上,在他转身的瞬间,苏宓立刻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   秦衍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苏宓,是以他视线逡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了她身上。   她的鬓角被汗打湿,沾着碎发,该是狼狈的模样,可她眉眼精致,琼鼻檀口,兼两颊带红,看起来像是红色的李子,又嫩又鲜甜,只让人觉得诱人不已。   头顶和两手上覆着三本书册,明明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酸疼难忍,可她的手臂还是笔直地一动不动,无端惹人心疼。   苏宓感受到了秦衍肆意妄为的眼神,心里一阵烦乱,自己现在的手势滑稽,定然是好笑至极的,他这样盯着她是不是觉得她难看?   肯定就是了,不然他怎么会一直看着她。   就在苏宓胡思乱想之际,左边秀女的手臂突然一个晃动,打在了她的指尖。   苏宓一时不察,手背上的书册应声掉落,沈嬷嬷闻声皱眉走了过来。   “才休息过,顶了半柱香,怎么都坚持不了了?”沈嬷嬷认识苏宓,这样一个长相明艳的女子,她这些年见过的秀女宫娥这么多,也没见到几个比她好看的。   以她的容貌,被选中也是应该,只是可惜了是商贾之女,身份低了,但低份位的嫔妃还是有些许可能的。有了这一层缘故,沈嬷嬷对苏宓向来不怎么苛责,这次见她不认真,也只准备开口教训一下便过了。   苏宓看了一眼身侧打到她,如今却装作不知情的秀女,她是想解释,可这里是皇宫,她若不说,沈嬷嬷也只不过说她一句,事情便了了,她说了,沈嬷嬷信还好,若是不信,她还不如就这般应下了,免得生事端。   其实,苏宓看了一眼秦衍,他该是看到的。   明知道秦衍此时要是开了口,她以后的日子反而更不好过,可她偏偏就是希望他能替她说一句。   然而秦衍只是看着这边,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嬷嬷,我是被晒的有些昏沉,下次不会了。”语气带着些许不知名的失落。   “嗯。”沈嬷嬷没想与苏宓计较什么,更严格的礼仪等入了选自有后宫的其他大宫女去教,她现在如此,本来不过也是想她们熟悉一下,顺道练练她们心性。   她弯腰捡起掉落的书册,准备再放上苏宓的手背之时,却看到了书册上的一滴红水,峨眉蹙起,这是哪来的?   就在此时,秦衍突然起身靠近,“沈嬷嬷,秀女这般不用心,也不罚一罚的么?”   沈嬷嬷被打断了思绪,福身回道:“厂督大人,她也是无意,这等小事,奴婢想着是不用罚的。”   “是么?皇上的事哪有小事。”   沈嬷嬷与秦衍没什么交集,只听闻他手段毒辣,可想不到这么小的事被他撞见了,难道也得罚?   秦衍的声音没有刻意放低,谁都能听得见,苏珍眼神从方才他进殿开始,便没落下地黏在了他身上,她记得与苏宓同车的好似就是东厂的厂督,没成想竟然是这样一个美男子,她心里之前的高兴荡然无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个男子到底是个宦官,不懂得怜香惜玉。又或者是在马车上,苏宓得罪了他,他此次过来借机惩罚她?苏珍心里暗暗升起了几分期待。   沈嬷嬷沉默了一会儿,秦衍她是断然惹不起的,这也是苏宓倒霉,开个小差还被他给瞧见了。   “厂督教导的是,还请厂督明示。”   “随我去戒房。”   秦衍说完就往体元殿的西南偏堂的一间耳房走去,沈嬷嬷无法,只得取了苏宓身上的书册。   “去吧,这也是你运道不济,待会儿说话小心些。”沈嬷嬷低声提醒道。   谁知道这么小的事,都能让秦衍找个名头罚一罚,沈嬷嬷看着秦衍和苏宓走远的背影,她也着实不懂这厂督是想干什么,还能和一个秀女过不去。 第二十章   戒房平日里没什么人用,秀女众多,谁都有机会入后宫,没有哪个嬷嬷会傻到与未来后宫里的娘娘为敌,因此这戒房也只是形同虚设罢了。   苏宓的心里七上八下,一路忐忑不已地跟着秦衍进了戒房,习惯性地将门掩好,转过身,秦衍已经坐在了红漆矮塌上,矮榻的中央隔着一桌茶几,他那纤长而又骨节如玉的手搭在木几上,看着苏宓的眼神意味不明。   苏宓不敢与之对视,静静地站在门边不远处。   “每次都离我这么远,当真如此怕我?”秦衍倒了一杯茶水,微凉,他端起未喝,又放了下来。   “督主,民女不敢。”   “是么,”秦衍眼神示意了茶几右侧的空位,“过来坐下。”   苏宓不是忸怩的性子,若是往常,坐也就坐下了,可今日秦衍才在外说要罚她,又想起那日在马车上的情景,苏宓咬了咬牙,没敢应下。   “谢过督主,民女站着就好了。”   秦衍脸上的笑意渐失。   他起身缓步走向案台,提起了一把戒尺,负手走到苏宓面前,带着漫不经心,而又不容置疑的语气。   “把手,伸出来。”   苏宓看了眼他手里的那把戒尺,长约七寸,两指的宽度,幽幽地仿佛泛着寒光,虚咽了一口。他这是想打她的手心呢,就跟书塾里犯了错的学生一样。   苏宓心里不情愿但也不敢违抗,还是慢慢地伸出了左手,右手带着伤,再打,疤就好不了了。   秦衍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嗤笑了一声,手执着长长的戒尺,却是绕过她平伸出来的左手,挑起了她垂放着的右手。   细窄的戒尺在她手掌虎口处打了一个圈,手心便被翻了过来。   细白纤嫩的手掌,几道疤痕狰狞交错,戒尺轻轻一滑,带出淡淡血色,苏宓身子也跟着不由自主得轻颤了一下。   秦衍的指腹擦过尺口,那抹深粉便留在了他的指尖,“手为何还没好?”   “原,原本是好了的,这几日涂了药,反而又裂开了。”苏宓的心跟着秦衍手中的戒尺忽上忽下的,直到见他似乎没有要惩戒她的意思,才稍稍松了口气。   “去那边坐下。”秦衍边说,边随意地将戒尺甩在了案桌上,见苏宓还是有些犹豫,不悦道:“你是觉得本督有耐心说第三遍?”   “是,督主。”苏宓赶忙往榻边坐好,秦衍语气里的不耐吓得她一身冷汗,她决定以后还是不要想些旁的,他说什么便做为好。   “冯宝,把玉肌膏拿来。”秦衍对门外道。   门口传来一声回应,不多时,冯宝便从门缝里递来一只玉色莲纹的小瓷瓶。   秦衍拿着瓷瓶回头时,就见苏宓低垂着头,手里绞着衣衫的边角,乖顺地坐在木榻之上。果然,有些人,还是要用吓的。   他走近,从袖口里拿出一方素色布帕,抬起方才未喝过的茶碗,倒了一些茶水在布帕上。   “伸手。”   苏宓见秦衍的举止能猜到他要替她上药,虽觉得不可置信,但依旧听话地将右手摊平,秦衍便用浸着茶水的布帕拭掉她手心疤痕处的血水。   他垂着眼睑,睫羽如扇,茶水温温的带着一丝凉意,稍有刺痛但好像也不甚明显。   ...   “看够了么?”秦衍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苏宓殷红着脸,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被上了药,被另一条白帕包裹了起来。   “谢,谢谢督主。”苏宓不好意思地攥过秦衍手里脏了的那条布帕,“我自己带出去了扔了。”   秦衍居高临下的垂眼看着眼前从耳尖一路红到领口深处的女子,没有阻止她的动作,他喜欢看她局促不安的模样,她脸红起来的样子让他更加想逗弄。   “你既是做秀女,那你可知,皇上的容貌。”   苏宓才收起了布帕,羞意稍退,茫然地摇了摇头,她都没选上呢,怎么会见过。   “那不如我告诉你,他生的可怖,眉似八刀,鼻似宽田,才至冠年却身虚体弱,我说的,你信不信?”   苏宓无措地看着秦衍。   信不信,若是信了,便是对皇上不敬,他敢说这些话,她可不敢接,若是不信,那又是得罪他了,她该说什么?   苏宓心里一阵盘算计较,再仰头,他脸上分明是促狭的笑意,他根本就是在逗她!   不止一次了,好几次都是如此,他说的话,让她进退不得,最可气的是,她还时不时的心跳如鼓。   “督主,我不过是个低贱的商户女,你说的我不敢应,也不能答。”   苏宓从不觉得自己身份低贱,但她心里堵着一口气,他逗她还能因为喜欢她不成,他就是觉得她好欺负罢了。   这么一想,苏宓心里更难受了,一难受就有些口不择言,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凭何难受,明明秦衍替她敷药的时候,她心里还满满是欢喜,怎么这一刻又开始酸涩起来,前后才不过几息,她就能因为他的几句话好似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苏宓心里不好受,说完便将头低着,那头都快要埋进衣领子里去了。   她听到了几步脚步声,还以为是秦衍生气走了,下一刻她的下颚便被狠狠捏着向上抬起,她撞进了一个仿佛带着着漆黑色漩涡的双瞳之中。   “是有人说你低贱了?”秦衍细长的桃花眼略眯起,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没人说我,但我知道你便是这么想的。”不然他干嘛老是这样一会儿对她好,一会又耍弄她。   苏宓的眼里眨着一层水汽,眼圈微红,那皓白的贝齿咬着殷红樱唇的模样,看起来真真是又娇又倔,还带着一股子委屈,倒不像是生气,更像是撒娇了一般。   秦衍被苏宓看的有一刹那的楞神,这是,气他?可他何时说过她低贱了。   良久,秦衍才松开了手,语调不冷不热,只淡淡两个字,“胡闹。”   “......”   苏宓说出那话是心意所至,说完她就后悔了,原本梗着脖子等着他罚,他竟然就这么放过她了。   秦衍甩袖走向门口,似是转移话题道:“院子里的事,你为何不对沈嬷嬷解释?”   “我怕她不信我,徒惹了事端。”   秦衍冷哼一声,还能有什么事端是他兜不住的么。   “你以后不必再忍,反正那些人,你也不会再见了。”   苏宓来不及体会他话中的深意,只听得最后一句的意思,心里便凉了半截。   她明白,秦衍的意思,该是她手上的伤,怕是过不了复筛,那她便进不了后宫,以后这些秀女嬷嬷,她当然是见不到了,其实以后,她要是嫁给了李修源,连他,她也再没机会见到了。   苏宓看着秦衍走到了门口,指尖搭上门栓,忍不住喊了一声   “督主。”   “嗯?”秦衍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苏宓下了榻往门边走去,秦衍帮了她许多次,她从不敢多作要求。可这一次,她无端生起了许多勇气。   苏宓走近,拽了拽秦衍的袖袍,低声道:“督主,你能不能,帮我入选后宫?”   “什么?”   秦衍闻言,眉头倏的皱起,他转过头,眼神锋利地看向苏宓,那气势太过吓人,苏宓害怕,不自觉地又多加了一句。   “我,我真的不想嫁给我姊夫。”   原来她怕的是这个。   秦衍的神色恢复了过来,手开始拨动门栓。   “手上的伤,别人问起,就说是我用戒尺罚的。”   “嗯。”苏宓知道他要走了,松开了手里抓着的袖袍,其实她也猜到,秦衍是不会帮她的。   秦衍的袖口一松,他斜过头,垂眸扫过被苏宓揪起来的那一处褶皱,侧目余光往身后一瞥,淡淡开口。   “不要自寻烦恼。”   “你已经不会再有机会,嫁给旁人。” 第二十一章   苏宓呆立在门口,看着男子挺阔的背影走远,耳边萦绕的都是他走之前状似随意说的那句话。   方才秦衍说的不会嫁给旁人,是指她不会嫁给李修源,而是能进后宫的意思么,所以他还是会帮她?   苏宓边想边走回了院子,身肢纤细,右手的白布却裹了好几层,引来秀女们不住的目光和猜测。   已是再明显不过了,她这番光景,兼着失魂落魄的模样,定是被厂督用戒尺施了刑,唯有苏珍知道苏宓那处本来就带着伤口,心里不禁有些其他的想法,可又自觉是想多了,堂堂一个厂督,还能给苏宓上药不成么。   沈嬷嬷的目光满含着怜惜之色,无端端受了这个罪,要是苏宓手上留了疤,还怎么能进后宫。   她吃不准秦衍的意思,也不太敢贸然找太医,但到底心思纯善,终究忍不住问道:“要不要去唤个太医瞧瞧?”   “谢谢嬷嬷,我随身带了些药膏,伤的也不重。”   沈嬷嬷叹了口气:“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今日你不必练了。”   “是,嬷嬷。”   苏宓没有推辞,她只是见了秦衍一面,却觉得比以往站上一天还要疲累。   回到屋室,苏宓趴伏在桌上发着呆,桌心是那瓶她从茶几上带出来的玉肌膏,和那条刚洗干净的还有些水痕的巾帕。   良久之后,屋外人声渐渐嘈杂,苏宓起身将丝帕塞进了包袱最底的披风里。   ***   转眼间已过半旬,入了初秋,天气就凉爽多了。   今日便是秀女复筛的日子,此次过了的秀女,才有资格进御苑里被皇上检阅挑选。   清晨不到卯时,体元殿外的交州秀女们已经排好了队列,往验身的密室走去。   密室离体元殿有些距离,一整列秀女跟着沈嬷嬷无声地往前踱着小步子,穿梭在宫墙之间。   秀女们一个个穿着统一的粉色宫服,身段婀娜,容貌妍丽,在这带雾的清晨石板路上成了一道频频让沿途宫人们驻足的风景线。   苏宓排在队列的中央,有些心不在焉的,她一边走一边低头看了看手心。疤印在用了秦衍的玉肌膏之后,恢复得很快,但细看还是能看到印痕。   听沈嬷嬷说这次验身的有两名宫里的老嬷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过的了,可若是秦衍帮她的话......   待众秀女走到密室的时候,恰好是卯时。密室门外还有一帘厚实的布遮,一个个女子排在外面井然有序,只待门口的太监喊到自己的名字。   张月儿比苏宓早几批进去,出来后脸蛋上红扑扑的。   她经过苏宓身侧时,低声道:“苏姐姐,这次可比上次查的细致多了。”   话说了一半,张月儿便被宫人领着去别处候着。   “苏宓。”门口太监喊出了她的名字,停顿了一顿,却是没继续喊另一个。   苏宓觉得颇为奇怪,之前都是两两进去的,怎么轮到她时候,后面明明还有人,她却是一个人进去了。   苏宓敛起多余的心思,提了一口气走进了验身的屋室。   那房间是密封的,四周的窗棂都用布遮挡了起来。里面一片黑暗,只得桌上一盏微弱的四角宫灯,桌后置放了两张硕大的竹床,铺着一层素色棉布,看起来有几分渗人。   苏宓轻声询道:“嬷嬷,是要褪去衣裳,躺在这竹床上么?”   她比张月儿大上两岁,看看月儿的羞红模样,再看着竹床,也多少能猜到一二,老嬷嬷看了这么多秀女的身子,她就算有点羞涩,也宁愿早些结束,好过现下心里紧张的忽上忽下。   苏宓进来时,另一位嬷嬷不知为何也去了门外,因此屋内此时只剩一个老嬷嬷,她听了苏宓说的话,笑得慈祥。   “苏秀女,您就不必验了吧。督主的意思您应该也知道,老身不能让您过了这一关。”   苏宓闻言心下一凛,这个嬷嬷话说的直白,可是她却听不明白。   督主的意思?他只和她说过不会嫁旁人那句,可那不是要帮她进后宫么?纵然不帮,也不用直接截了她秀女这条路吧。   苏宓心里诧异极了,秦衍要她过不了这关,那为何让她过了交州那一关。   难道他真的只是逗着她好玩,苏宓心里头绪杂乱无章,连带着老嬷嬷接下来的话都没怎么听清。   “苏秀女?”老嬷嬷又喊了一遍,“你可以回去了。”   苏宓被喊回神,垂眸应了一声,退出了密室,走出去之时,另一个门外的嬷嬷似乎还对她笑了下,看起来和里面那个一般的恭敬,苏宓勉强地回了一个笑脸就跟着太监往另一处走去。   像她们这些各地上来的秀女,私下是不能在皇宫乱走动的,因此验完身出来,都会由太监领着先聚在一处,再一道被带回去。   苏珍和张月儿都在苏宓之前,如今见苏宓走来,容色透着奇怪,便猜到了结果。   “姐姐,这是怎么了?难道你还没过么?”苏珍明笑着知故问道。   “嗯。”苏宓敷衍了一句,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姐姐手心的疤痕都那么浅了,这次还真是严苛呢。”苏珍一副惋惜的样子,叹了口气。   苏宓心中不快,眼眸冷冷扫过苏珍,“你对我的疤印似乎记得尤为清楚。”   苏珍讪讪道:“上次督主罚了你,那可是大家都瞧见的,怎么叫我记得清楚。”   苏宓心里再烦乱,也看得出苏珍的表情尴尬,加之她这么问,让苏宓不由得想起手皲裂一事,说不定,就是苏珍做的手脚!或许是苏珍在家时便已经留意到她手心的伤,伺机动了她的药瓶呢。   可是如今想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她落选是因为秦衍的授意,与疤印一丝关系都没有。   苏珍见苏宓完全不想搭理她,也就兴致缺缺,不再说话,只剩张月儿还是温声安慰了苏宓几句。   等后面的秀女都验完了,算起来,似乎落选的也只苏宓一个。   毕竟第一次能筛的都筛了,此次最重要的也只是验明处女之身,敢来选秀的女子皆是未婚,哪里会有什么过不了的可能。   若不是那次秦衍当着众人的面,说罚了苏宓,此次苏宓落选怕是要更加引人遐想。   沈嬷嬷带着验完身的一众秀女从原路返回,走至体元殿,进殿门之时,喊住了苏宓。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由得惋惜,可也别无他法:“苏宓,这次落选的就你一人,你在体元殿再住上几日,待皇上选了人选,宫里自会有骡车送你们回交州。”   沈嬷嬷指的“你们”当然是指苏宓和之后皇上没选上的秀女。   “嗯。”苏宓低眉顺眼地轻应了一声。   “回去吧。”   “是,嬷嬷。” 第二十二章   因着明顺帝身体素来羸弱,一次看不了太多秀女。是以轮到交州的秀女们时,离她们验身那日已过了五日。   同屋的两人已去参选,苏宓便是一个人呆在屋室内。   这几日,苏宓以为秦衍会来找她,但始终没有,她也想的明白,若是真论起来,她和秦衍连朋友都称不上。   她暗暗自嘲,身份悬殊,怎么可能是朋友。   想到一回去便要嫁给李修源,苏宓突然有点委屈,秦衍就算不想帮她,为什么还要阻止她。   前院传来一阵声响,陆陆续续地,有秀女回来了,苏宓收敛起情绪,在门口张望了几下,张月儿一个人进了屋。   甫一回来,她便撑着脑袋趴在桌台上,脸上的妆虽自然,但苏宓还是能看出来,张月儿偷偷在宫女替她画得妆容上添了浅淡的几笔,‘丑’上了几分。   “落选了?”   “选上了。”张月儿笑着说道,语气却似乎没什么兴致,“怎么我都这样了,还能被选上呢。”   苏宓瞧了瞧张月儿,她记得张月儿若是不上妆,也是明眸皓齿,娇小玲珑。一笑起来,脸上的两只梨涡能让人甜腻在里头。   第一次在交州见面时,她便故意画得浓妆。   “月儿,你是有心事?”苏宓这话问的隐晦,总不好直接问她为何不愿入宫。   “苏姐姐,我想留在涟水县,不想离开我娘,可是我爹哪怕寻了后门,都想要我进宫。”张月儿情绪低落,“我都画丑了,可那皇上为什么还要选我呢。”   “月儿。”苏宓有些心疼这个姑娘,这么大不敬的话都能对着她说出来,不知是信任她,还是真的心里难受狠了。   “哪有那么多女子能嫁给想嫁之人。”苏宓用只有她才听得到的声音呢喃出这句话,说完自己也是一惊,她这是哪来的感慨。   张月儿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臂,片刻之后,眼眶虽红,情绪却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她揉揉眼睛,扯了扯嘴角:“不过,或许,这也是我的福分,苏姐姐你说是不是。”   “而且,苏姐姐,我见着皇上了,看起来也很温柔的,以后,或许能准我去看我娘,到时候我还能去城里看你。”   “皇上,很好看么。”苏宓低声重复了一句。   “嗯,很好看的。”   苏宓微微应了一声,就知道秦衍是骗她的,他什么都要骗她,一想起那日戒房的事,苏宓心里愈加难受委屈起来。   ***   宫后御苑里,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古柏藤萝一侧的园内甬路均以不同颜色的卵石精心铺砌而成。   各地落选的秀女纷纷被宣了过来,并同交州落选的这一批,站成了好几个排列。   浮碧亭里,明顺帝朱景煜正坐其中,身上穿着明黄色的燕弁冠服,脸上的苍白也遮掩不住他的俊逸之色。   他的眼神带着森然,滑过亭外站着这些秀女。   这些年轻貌美的秀女在他眼里,只有两种分别,一是张怀安要他选的,一是不要他选的。唯一相同的,大概便是她们都想要被他选中进宫,享她们以为的荣华富贵。   可惜啊,她们不知道,他身边是一个深渊,那就拉她们进来陪他吧,进渊底来陪他,多好。   朱景煜敛下了眉头,隐去了眼里一闪而过的阴冷,恢复如往常时带着病气的温润。   他轻咳了两声,一旁的吕德海立刻替他披上了一件团花锦绸的袍子。   “陛下,秦厂督为了陛下这两年鞠躬尽瘁,四处奔波,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老臣提此建议也是为了秦厂督着想。”   如今算是在朝下,张怀安讲起话来随意了许多,或者说,在明顺帝面前,他从来也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秦衍身边必得安插一个人,可他在东厂任督主,离得最近的不是锦衣卫便是太监,说穿了,锦衣卫是陛下的人,就是秦衍的人,太监更不消说。   阁内议论之后,便欲趁着这次秀女一箭双雕,除了在明顺帝身边安插几个,顺道在秦衍那处也安置一个,反正太监娶妻,也不是没有先例。   原以为秦衍会推辞,谁知他只是笑了笑道:“阁老还真是关心我,既如此,我也就不推脱了。”   他转而面向朱景煜:“皇上,张首辅一番好意,还请陛下恩准臣在这之中自行挑选。”   “好。”   张怀安眯眼看了看下面的秀女,凡官家的女儿,大都是他下面的人,就算现下不是,以后也能是。   至于剩下一些商户平民的,他觉得秦衍断不会选。秦衍向来自负,商户百姓又哪能衬得起他的身份。   张怀安看着秦衍从亭前走向余下落选的秀女之中,带着清淡的笑意,似乎真的是在认真挑选,每个都看了一眼,但是又不多做停留。   苏珍也正在其中,她耳力好,依稀听了大概,皇上竟然是要将她们中一人赐给东厂的厂督!   这让她的心矛盾无比,秦衍的长相,她是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只是可惜,可惜他是个宦官啊!   纵然权势滔天,以后连个孩子都没有,她拿什么拴住他的心。   可一抬眼,他那如玉般的容貌又挥之不去,他要是选上了自己,她该怎么办哟。   就在苏珍内心纠结的时刻,秦衍带着笑意的声音忽尔响起,   “统共,就这么些人么?”   ***   苏宓被派来的传事太监宣去御苑的时候,张月儿正巧说累了,躺上床休息,她则理了理自己的包袱,毕竟等今日结束了,她也该回江陵城了。   苏宓内心忐忑地紧跟着领路太监走到了宫后的御苑里。她的余光匆匆一瞥,见到了苏珍,还有,站在秀女们前头的秦衍。   他形貌出众,只是站在那不动,挺拔修长的身姿都能让人难以移开目光。说不怨是假的,第一次相遇时,误以为他会将她扔出去给李修源的时候,她都没想到要怨他,可方才见他的第一眼,她竟然兀自别扭地转过头去不想再看。   苏宓被太监带到了队列偏后,一个专为商贾出身的秀女的站位处,她心里有火气,就当真忍着没再望向秦衍,也自然不会发现,秦衍自她来之后,视线便没再分给旁的秀女一分。   朱景煜不能在外呆得太久,此时体力已经有些不济,他扶了扶晕眩的头额。   “秦衍,你既看了,想好选谁了么。”   “陛下,臣想好了。”   秦衍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在了还暗暗生着闷气的苏宓心上,选什么?不是皇上选秀么?   毫无预兆的,她想起了秦衍的那一句话。   【你已经不会再有机会,嫁给旁人。】   难道......   秦衍迟迟没说,苏宓开始有些紧张,是不是她太过自作多情,想的多了。   秦衍一直盯着苏宓,是以将她方才扭头的小动作都尽收了眼底,近一个月未见,她的脾气倒是见长。   “过来。”秦衍突然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这是,喊她?苏宓抬眼偷偷看了一眼,就见秦衍正看着她,眼底是尚未消散的笑意。   其实在场的秀女包括苏珍,听得这一句的,都会不由自主抬头偷望向秦衍,如此,便能看到那俊美的容颜,和那浓的化不开的,丝毫不加掩饰的眼神落在了刚刚才来的女子身上。   在众秀女以及几个大臣的注目之下,苏宓挪步上前。   “民女苏宓参见皇上。”苏宓对着朱景煜的朝向行了礼,才转过头对着秦衍福身,“参见督主。”   秦衍走近苏宓三尺内的距离,弯下腰身。   那清冷浓郁的檀香和身上穿着的蟒袍带着一股子天然的势压,压得苏宓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才低低开了口,用别人听不到的低沉嗓音在她耳畔。   “要不要跟我。” 第二十三章   “要不要跟我。”   苏宓的耳边有气流爬过,酥酥痒痒,脑中则是一刹地空白,明明周围的人都听不到秦衍说的话,她的脸颊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胸口也像是打着鼓点狂跳不停。   她这几日对秦衍,其实是置着气的,若没有秦衍,她可能连京府都上不来,可还是气,气他明知道自己不想嫁给李修源,还故意让她落选,那种间接着被秦衍推向李修源的感受让她难受极了。   可是现在,就因为他这一句话,她突然又满怀喜悦了。   脸还在红着,苏宓依旧是极快地点了点头。   至于她点完头之后的事,苏宓自己也记得迷迷糊糊的。回到秀女的队列,被宫人太监带回体元殿,直到回到房中。   张月儿看着将头埋进被子里咚来咚去,时不时还发出一些声音的苏宓,心忖,苏姐姐这是怎么了?   ***   秦衍余光瞥了眼苏宓的背影,他问那句话只是随心之举,其实苏宓答不答,于他都没什么影响。不过,她毕竟还是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这让秦衍连带着看张怀安都顺眼了不少。   秀女们都被太监领回去了,御苑里又只剩下明顺帝及几个臣子。   “皇上,微臣想娶的便是方才那个秀女。”秦衍终于开口。   秦衍话音一落,一旁的张怀安立刻上前,“皇上,那秀女不过是商户之女,哪能配的上秦厂督。”   “是么?”秦衍转头对上张怀安,笑道:“阁老,你看我相貌如何?”   张怀安已过天命之年,被一个宦官问这个问题,简直是荒谬,但为了说服秦衍,他总要给一个面子。   “秦厂督当然是形貌昳丽,身姿如玉了。”张怀安不带表情地快快说道,夸一个男人长相美,他这几十年来还是头一遭。   秦衍哼笑了一声,“阁老所言甚是,所以我要选的,也是这秀女之中,最衬得起我的。”   张怀安气得咬牙,他不否认,苏宓的容貌的确出众,虽说美人各有各的气质美法,但若是只论美丑,和这些落选的秀女相比,苏宓显然是个中翘楚,可是秦衍一个不是男人的宦官,他不挑出身好的官家女子,挑个光有美貌的商户女能做什么用?   “秦厂督,她与你身份不配。”   “成了我的人,身份自然就和我般配了。”   “你....”这是什么谬论!   “咳....”朱景煜适时地咳了几声,一旁的吕德海知道,这是要回去休息了,说起来今日也确实在外头吹风吹的久了。   “好了,张首辅,朕应了秦衍自己选,岂能食言,更何况,这终究是他的私事,你就不要多劝了。”   “陛下...!”   秦衍却是不给张怀安说话的机会,他直直挡在张怀安之前,“微臣谢过皇上。”   “大家都回去吧,朕也累了。”   吕德海弓着背,看着张怀安气地甩袖而去的背影,心里虽不甘心没有在秦衍身边安个棋子,但来日方长,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他回过头躬身道:“皇上,可是要回寝殿了?”   “嗯,回吧。”   朱景煜起身时朝着秦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才起驾回了乾清宫。   御苑里一下子少了人,安静了下来。   冯宝见皇上走了,他轻着步伐上前,“督主,可有什么吩咐。”   秦衍走在鹅卵石小道上,顺手折下手边横生出来的一根青藤枝条,“落选的秀女何时送回去?”   “禀督主,宫里不能住闲杂人,明日就会将她们遣送回去了。”   ...   体元殿的耳房内,过了好一会儿,苏宓才‘接受’完自己要嫁给秦衍的事,从被子里探出了头。好不容易褪去了脸上的红晕,她正在整理发髻,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张月儿开的门,正是苏珍大剌剌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对着苏珍,苏宓的脸上蓦地变得冷冷淡淡。   “当然是来看看姐姐”苏珍笑了笑,心里嫉嫉妒,嘴上还是说道:“可怜我的姐姐被退了两次婚,还没个好姻缘。”   苏宓哼笑一声,“苏珍,这话你敢当着厂督的面前说么。”   “我也是为了你不平,你别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   “我没什么不平。”苏宓句句堵着她,让苏珍接都接不下去。   张月儿有些看不下去,本来就是苏珍没话找话上来说,嫁给一个宦官,谁能开心,想想苏姐姐就心疼,苏珍还要过来不住地提。   “珍姐姐,我有些头疼,想休息了。”   苏珍见张月儿这么说了,再呆下去也是无趣,便顺口接了下去。“好吧,那我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她到了门口,走之前还瞟了眼苏宓,“姐姐你也是,可别想不开了。”   说来也奇怪,张月儿被皇上选中,她心里都没那么不舒爽,可苏宓配了一个宦官,她却心头直直冒火。   待看着苏珍走了,张月儿才轻轻开口安慰,“苏姐姐,其实许多事都没办法选的。”   苏宓笑道:“月儿,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厂督对我挺好的。”   “可是他上次都罚你了...”   “他没罚我,那伤是我自己之前留下的。”   张月儿似懂非懂,“哦,那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是很好的。”   苏宓闻言一愣,“喜欢?”   “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人,不就是喜欢吗?”张月儿笑起来道,两只梨涡好看的挂在嘴边,甜甜的。 第二十四章   八月初十,顺贞宫门前数十辆灰褐色的骡车排布着,一如来时般声势浩大。   各州落选的秀女正是由着这些骡车送回各自家乡,交州的骡车安置在离宫门较远一处,苏宓却不在秀女队伍中,而是独自一人立在了宫门旁。   她换上了来时穿的刺绣妆花裙,明艳艳地站在那,就像一朵娇花从高耸肃穆的朱漆宫墙里探出了枝节。   常有走过的秀女对她投来疑惑的目光,然后便是队列中不绝于耳的窃窃私语,苏宓听不清都能猜到她们说些什么。   也不知秦衍是怎么打算的,先前派了太监来找她,说自有马车送她回江陵城家中,就叫她站在宫门口等着,这一等,别人见了一问,她被赐给秦衍的事大概便被传的更开了。   待秀女们的骡车行的不剩几辆,冯宝终于姗姗来迟,笑着迎上了苏宓。   “苏姑娘好。”冯宝恭敬地作了揖。   “公公好。”   苏宓刚要福身,冯宝连忙让了一个身,“苏姑娘,奴婢可当不起。”   苏宓晓得他的意思是她嫁与秦衍一事,脸上不由得染上一抹绯色,幸而是淡淡的,不一会儿便隐了下去。   “苏姑娘,你随我来。”冯宝领身,带着苏宓顺着宫墙,走到了右折角,拐了一个弯,入眼便是两辆外观样式一样的马车,正是秦衍习惯坐的那种两骑高马。   这里离开顺贞门不远,但因折角的缘故,若不留心,无人会留意到这边树下的动静。   冯宝走的朝向很明显,是往着左边的一辆马车去的,苏宓跟着冯宝,一边走一边向右张望。   既有两辆马车,那秦衍是不是坐在那边那辆上?他现下在不在马车里呢。   昨日发生事情像是做了一个梦,她想了一晚,从遇到秦衍,到最后,却是张月儿那句话。   是喜欢么。见不到会想他,见到了心里又是咚咚咚的,大概是了,反正在话本子里,官家小姐遇到落魄书生时候,好像就是这样的心情。   可是她明明又是怕他的,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是当恩人的喜欢,还是.....   苏宓走在后面胡思乱想的,停下步子时,前面的冯宝已经放好了垫凳,他疑惑地看着脸上无缘无故红着的苏宓,心忖他也没走得多快啊,怎么这苏姑娘都累上了?   苏宓顺势踩上了垫凳,转过头看了眼右边那辆马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公公,督主他是不是在那辆马车里?”   “是啊,苏姑娘,督主有些事要办,等办完了,便会去江陵城苏家提亲,苏姑娘不用急的。”   苏宓赧然,她没急,她就是问问。   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快速地撩开帷帘,攀进了马车。   ***   右边马车里。   覆着绉纱的窗牖内侧,挑着窗纱的纤玉食指缓缓收回,只留纱摆前后浮动。   若是苏宓在,定能认得出这辆马车便是当日从交州来京府的那辆,依旧是那素色帏帘,紫檀木桌几,连位置都不曾变动。   “走吧。”秦衍闭着眼,向后靠在软垫上。   陵安神色冷冷,坐在驾马车的前座上手持缰绳,偏过头向后道:“督主,是直接去东厂刑狱司么?”   “嗯。”   “是,督主。”   陵安手上的缰绳倏一拉紧,再一放开,两匹红鬃烈马嘶鸣一声,便立刻奔了出去。   ***   苏宓坐在马车里,看向木矮桌对面坐着的冯宝,她能看的出来冯宝应该是秦衍的近身随侍,还以为最多是送她上马车,没想到是一起去江陵城。   冯宝看出了苏宓眼里的诧异。   “苏姑娘,督主吩咐我与苏姑娘先一道去江陵城。”冯宝笑着继续说道,“督主在江陵城有一座别苑,不过还是上次才置办的,有些空荡。”   他的言下之意,自是用作婚房太过简陋,当然秦衍只是吩咐他送苏宓回去,顺道清扫一下别苑,但冯宝觉得他想的才是督主的意思,作一个随侍,不贴心怎么行呢。   苏宓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只领会到了秦衍让冯宝送她回去,便应了声,“劳烦小公公了。”   冯宝见苏宓这么答,心忖她是懂了自己的意思,自己也算是在督主夫人面前露了个勤快。他在秦衍身边那么久,除了府里的云霜姑娘,就没见督主再与哪个女子有过交情,可督主对苏宓又与云霜不同,哪里不同,约莫是笑颜多了些,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   他不敢讨好秦衍,总能和这个未来督主夫人打好关系呐。   “苏姑娘喊我冯宝就好。”   冯宝传递来的善意,苏宓自然不会不接,她点了点头笑道:“冯宝,你一直便在督主身边吗?”   冯宝掐了掐手指,“唔...大概有五年六个月了吧。”   ...   苏宓的马车是直接往江陵城赶去的,途中正好经过京府城中的永安街。   永安街是与应天府的皇宫宫门平行的一条主街,沿街宽敞,两旁除了酒肆商铺林立,各家商户之间的衔口空档处也偶有小的摊头,卖些字画之类的小物件。   苏宓正与冯宝随意聊些什么,突然,一阵马鸣嘶叫声顿起,马车微微向上抬起,苏宓重心不稳,后背一下子撞到了靠垫上。   “苏姑娘?”冯宝焦急询道,可不能这时候出什么事啊!   “冯宝,我没事,垫子软的呢。”苏宓揉了揉后背,垫子是软的不错,但也只是腰那一块,背上还是猝不及防地碰撞了一下榆木的车身,骨头硌的生疼。   冯宝松了口气,他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苏宓前面,向前皱眉问道。   “出了何事?”   只听得前头的车夫谄笑道:“冯公公,没什么事,有个人突然走了出来,小人不得已勒住了马车,现下马上走,马上走。”   所谓春困秋乏,这个时辰街上行人不多,车夫这一路大道畅通,心思就有些懒散,手微一偏,带着马头擦到了路边摆着摊位的一个穷书生。   车夫说完后紧接着狠狠瞪了一眼刮倒在地上的书生,看着那翻掉了的摊桌,心虚地低声呵斥道:“在永安街摆什么摊子,以后给老子滚远点。”   说罢转头逃也似的驾着马车离开,生怕被对方讹上,反正他看起来也没受什么大伤,自己驾的可是东厂厂督的马车,活该他倒霉了。   冯宝等了一会儿见车又平稳起来,便知没什么大事,坐回了苏宓的对过位置。   “苏姑娘,只是虚惊一场,你好生休息。”   “嗯。”苏宓扶着背笑道。   车牖窗纱被风吹起,飘动的缝隙间隐约是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在她偏过头的时候,恰巧擦身而过。   简玉珏手撑着石板地缓缓起身,仿佛没听到车夫的污言秽语一般,神色如常地拍了拍膝腿上沾染的灰尘。   洗的有些发白的水蓝色粗棉布双襟直綴并不怎么合身,一看便知是在估衣铺里便宜买回来改的。幸而他身量修长,兼之容貌不俗,旧衣穿在他身上,也难掩周身的清雅。   他直着背脊,双眸温和沉静如一汪春水,只看了一眼那辆渐行渐远的官家马车,便弯腰无声地拾起散落一地的白宣和墨砚,修长的手指滑过沾了墨点的宣纸。   他温柔自语:“只是可惜你们了。” 第二十五章   交州离应天府虽隔了一个徐州,但马车行的快,又不绕远路,途中只在官驿休息了两次,因此秀女们的骡车还未进州边,苏宓已经到了江陵城。   黄昏下的苏宅门口,虞氏和春梅,都一早得了信站在那翘首等着。   冯宝先下了马车替苏宓摆好了垫凳,他一抬头,眼尖看到了等着的虞青娘,心里便忖出了她的身份。   “这位是苏夫人吧,我是督主身边的小太监冯宝,督主命我先回交州,过两日我便会谴媒人上门,请夫人放心,我们督主说了,三书六礼皆备齐全,不会亏待了苏姑娘。”   冯宝一下子说了这么一通,虽是对着面前的虞青娘说的,但后面慢悠悠走下马车的苏宓却也都听到了个尾巴,心里顿觉得甜丝丝的。   然而站在冯宝对面的虞青娘的脸色却算不上好看,她神色讪讪,只是点了点头,敷衍了一句,“劳烦公公了。”便不再多言。   冯宝见虞青娘脸色不好,心里也能猜到几分,说句实话,百姓之中看不起他们宦官的占多数,纵然没有看不起,那也绝不会希望自己女儿嫁给他们这种人的,他们就是带了残缺的人。冯宝眼神黯然,可若是有的选,谁想受这个罪呢。   冯宝心里有些低落,面上依旧带着笑,他转头走至才下马车的苏宓跟前,道:“苏姑娘,那奴婢就不继续叨扰了。”   “谢谢冯宝。”苏宓笑道。   苏宓看着冯宝上了马车渐行渐远,再回过头就是站在门口面容憔悴的虞青娘和眼泪汪汪的春梅。   “娘,春梅,你们怎么在外头等我。”苏宓拉过虞青娘的手。   虞青娘张了张口,还是没把想说的说出口,“回来就好,你爹在厅里等你呢,我去你院子里等你。”   “嗯。”苏宓看了看虞氏皱着的眉头,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   二进院的正厅里,苏明德坐在主座,他和虞青娘是截然不同的神色,看着走进来的苏宓也是笑容满面。   “爹,”苏宓进门喊了一声。   “宓儿,回来啦,路上奔波的辛苦了。”苏明德笑着起身走近,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苏宓有些诧异地看向苏明德,他还从没有这么温和地关心她过。   “对了,厂督没一起到江陵城来?”   此话一出,苏宓便明白了苏明德的反常,她如今在他心里,不是苏家二姑娘苏宓,而是东厂厂督的夫人苏宓。   她从小一直最希望的便是苏明德对她假以辞色,如今真的得到了,却是因着这个缘故,好像也并不那么高兴。   “督主他有些事要处理,所以晚几天过来。”   苏明德的心情颇好,原以为厂督不会为了苏宓特意来交州迎娶,没成想听苏宓的意思,还是会来。   这说明他对苏宓还是很上心的,那他能得的好处可就更多了。现如今,交州城与他一同做生意的几户,都不知道多羡慕他,有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女婿,以后还有谁敢给他使绊子。   虽说宦官这个名头不好听,但横竖是皇上赐的,又不是他卖女求荣,也就青娘怎么也想不开,整日愁眉不展,连带着还对他摆着脸。   “好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你娘想你想的紧,你也劝劝她,女儿嫁人是件大喜事,哪有她那样整日苦着脸的,把福气都苦掉了。”   “是,爹。”   回去的路上,初秋的晚风有些许冷,苏宓的眼眶却带着潮热。她不觉得嫁给秦衍有什么不堪,相反,她从知道这个消息以来,都是满怀高兴的。   可是苏明德不知道,从见面至今,甚至都没问过她想不想嫁,开不开心,只单纯觉得这是一件大喜事,在他的心里,她这个女儿好想从来都是可有可无一般,以前,她在他心里,是害了他儿子的人,如今因着秦衍,她才有了些用处,值得他和颜悦色地对待。   苏宓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自己的小院子门口,她轻轻开了个门缝,虞青娘果然坐在院子里等着她。   她背影单薄,穿着一身绛紫色秋衫,披着一条窄毯子,苏宓觉得她也不过去了京府一个月,娘却好像老了许多。   “娘...”苏宓绕到了虞青娘的身边。   苏宓突然过来,虞青娘的眼泪也还没来得及擦干,只得胡乱抹了两下。   她拉着苏宓坐下,随即扒拉起她的袖口,看到了那只红色玛瑙镯子,眼泪就一下子又涌出来了,“你说我让你戴着,让你戴着,想着你姥姥保佑你的,怎么最后就被个宦官给看上了呢。”   虞青娘一哭,苏宓眼眶也跟着湿了,“娘,你别担心我,督主他,其实很好的。”   “好有什么用,早知道我还不如逼你嫁给李修源。”   虞青娘心里怎么能不难受。宓儿说厂督好,其实她也能看出一点端倪。   就说这次苏宓能回来,她都是没想到的,明殷朝但凡女儿远嫁,为了就着夫家的宴客排场,大都是提前去到夫家所在之地租个院子再出嫁,不然喜轿也不可能穿过几个州不是。   当初娴儿便是这么嫁到京府去的,可是这次听门口小公公的意思,反而是那厂督来这交州迎娶,若是一般人家,那真是给足了女方面子。   可,可他是个宦官啊,苏宓不懂,她还能不懂么。   虞青娘拿起帕子拭了下眼尾的濡湿,“宓儿你不明白的,以后,那就是几十年的活寡了,你该怎么熬啊。”   “娘,我明白的,以后不能生孩子了,可是要是我当初嫁给了李修源,我也不会替他生。”所以苏宓觉得这上面也没什么差别。   虞青娘看着苏宓坚定的眼神,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们说的压根不是一件事,可这等事,教她如何来细说。   “娘,反正秦衍什么都比李修源好,”为了安慰关心自己的娘亲,苏宓也顾不上少女的羞涩,她低头时候又补了一句,“我是当真心甘情愿地嫁他。”   虞青娘定定地看着小女儿,神态不似作假,眼里含着的情意实实在在的,苏宓自己未觉,但她是过来人,那情态,她年轻时也为着苏明德有过。   心里虽还是难受,但是好歹苏宓不是被逼迫的,那她还能稍微好过一些。   这边是苏宓在尽力地劝慰虞氏,想免了她的忧心和顾虑,那边则是苏明德心情颇好地往赵姨娘的院子里走去。   这两日,自从虞青娘知道了苏宓被东厂厂督看中的消息,就整日苦着脸,多说几句便要落泪,看的他心烦,珍儿也落选了,也没见赵氏对着他哭天抢地的。   苏明德轻轻推开院门,正好见到赵姨娘坐在绣桌前,手里翻看着什么。   “婉娘,在看什么呢。”苏明德认识赵姨娘时,恰好挨过了最苦的那两年,所以她不似虞氏知晓他的根底,这也就让苏明德更为自在。   赵姨娘闻声抬头,看到时苏明德来了,连忙起身,“老爷您来了啊。”一边将方才看的册子故意地藏了藏。   这么一来,苏明德更是好奇,他走过去手一伸,便从夹板里抽了出来,翻开一看,竟然是媒人册子。   “怎么,想帮珍儿寻亲事。”   赵姨娘掩下精光,不好意思道,“老爷,如今二姑娘倒是嫁了个好人家,我的珍儿真是不争气,白白浪费老爷的期望。”   赵姨娘嘴上这么说,心里反而是嗤笑苏宓,嫁个宦官,真真是倒霉透了,她的珍儿她才舍不得。不过她太熟悉苏明德,越是如此说,反而能激的苏明德来维护苏珍。   果然,男人都是逆反的心理,苏明德坐下来,啜了口赵姨娘替他斟的茶,皱眉道:   “珍儿样貌脾性都好,怎么就不争气了,我说是各有各的福气,再说了,你以后还愁没好人家啊。”   赵姨娘一听这句话,便知苏明德有其他的意思,她也跟着坐下,“老爷,这话怎么说?”   苏明德笑道:“等宓儿嫁了过去,我们也是有后台的人,到时候让宓儿帮珍儿在京府选个家世好的官家子,有厂督在,他们还敢不娶么。”   这便是苏明德打算之一,秦衍毕竟是宦官,也不知道能宠苏宓几时,又没个孩子牵绊住,以后万一失宠了,至少还有珍儿。   商贾之家再有钱也上不得台面,他早就想将这些个女儿都嫁个读书人,本来苏宓的虞家表哥是举人,再合适不过,那不是被退了婚么。不过现下也不错,至少家里还有两个女儿,都能靠着苏宓攀上官家了。   赵姨娘心里高兴极了,她看着苏明德的脸色,嘴上还是说道:“可,也不知道二姑娘愿不愿帮忙。”   “有什么不愿意的,她以后又没个孩子,还不是得靠着娘家人的帮衬,你啊,就是太为别人着想。”   赵姨娘掩嘴笑了笑,“对了,老爷,中秋琦儿还赶得回来么?”   苏明德想起儿子还在外地,皱了皱眉头,“县里的铺子临时出了些状况,琦儿回信说还要等几日,我看中秋是赶不回来了。”   “老爷,其实琦儿已经过继给夫人,我也不该多言,不过他如今都已及冠了,房里还没个人....”赵姨娘忖度着苏明德的脸色,见他没什么不悦,继续说道:“我看我娘家的采薇就不错....”   苏明德忖度了一番,道:“琦儿的事,的确是时候该考虑考虑,不过也不急。”   “老爷,原本是不急的,但二姑娘嫁给了厂督,咱们可就该急了。”   苏明德疑惑,“怎么?这还与宓儿有关。”   赵姨娘眉梢一扬,眼里闪过精明,“老爷,你听我跟你说。”   ....   乾清宫里,沉重的殿牖紧紧闭合,殿内摆着错金银兽大熏炉,镂空的炉盖下沉香无声燃烧,一室暖香。   瓷质青花灯在高处火光熠熠,朱景煜坐在龙椅上,脸色比之前似乎好了许多,只偶尔才会暗咳几声。   “其实,那日你完全不必娶那个秀女,推了张怀安便是。”   “身边只这一个位置是空的,随意寻个填上了,以后也省得麻烦。”   “咳——,你当真是随意寻的?”   秦衍突然想起来苏宓那日御园里头,急急点头的模样,于阴影中笑了笑,没有回答。   “几时启程?”   “明日。”   ...   待秦衍走到殿门口时,朱景煜突然叫住了他,声音嘶哑低沉,   “阿衍,等到了那处,替朕,也敬一杯。”   秦衍脚步一滞,笑意顿失,“好。” 第二十六章   苏宓回来后两日便是中秋,只是今年的中秋,苏琦因铺子一事还在县城,苏珍回来之后又因落选一事没什么笑脸。   虞青娘和赵姨娘都没什么心思,最后便是一家人随意地一桌吃了一顿也算是过了个团圆节。   席上虞青娘虽然算不得喜笑颜开,但也终归露出了点笑意,人也精神了不少,这两日苏宓整日地安慰,加之她与秦衍成婚一事本来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她也就稍微放开了一些。   中秋翌日,冯宝果然如他所说的,遣了媒人上门。因此婚是秦衍直接跟皇上请的,所以便免了原本的纳采和问名,取了苏宓的八字便预备去和婚期,至于纳征提亲一事,冯宝也提了一下,说是督主过两日会亲自上门。   自此,苏宓的亲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这一日,苏宓正在自己的小院里,单手支着头,躺在在软榻上,因是在家,她便穿的随意了一些,淡粉的烟罗衫下围着一条带花的百褶裙,裙裾在脚踝偏上一点点,正好露出了精致洁白的脚窝,好似西域进贡上来的白珍珠,细腻莹润。   她闲下来的那只手里拿着的正是秦衍那件银线素锦披风,视线是落在上头,心思却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从她认识秦衍那日开始,便一道从交州去了京府,虽也不是每日相见,但总归一直在一座城里,现在突然隔了两地,苏宓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空落落的。   冯宝带着媒人上门那日,传了信说督主已经在来江陵城的路上,这都几日了,怎么好像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小姐,小姐。”门外突然传来春梅的喊声。   “嗯?春梅,怎么了。”   春梅嘻呵呵道:“小姐,我刚在前门看到,准姑爷来提亲啦,”   似乎是怕苏宓不相信,她又加了一句:“准姑爷长得可真好看,奴婢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春梅不似虞青娘,她万事想的少,苏宓高兴,她就高兴。苏宓的情绪,从回来开始就一直待嫁小女儿般的样子,春梅当然也是跟着乐呵。   苏宓闻言立刻从软榻翻身下去,踩上了软趿,迎上春梅,“春梅,我们去前院看看吧。”   “嗳,不行不行的,小姐,你忘啦,成婚前不能见面的!”   苏宓想起来了,瞬时泄了气,她看了看手上还拿着的披风。   “春梅,那你等会见督主到了门口,帮我把这件披风还给他。”苏宓是这般想的,之前一直想着还,最后都没还,总不好嫁过去之前,还欠着一件衣衫吧。   她更想的是,秦衍若是见了这披风,说不定还能多想想她。   “是。”春梅笑着接过披风,只是她盯了一会儿,突然咦了一声。   苏宓狐疑道,循着她的视线往下看,“春梅,怎么了?”   “小姐,您这披风,是不是给虫驻坏了一个洞啊?”   苏宓闻言蹙起了眉头,她接过来,展开看了看,果然,在披风的下摆处还真的有个小洞。   她之前看了那么好几次,怎么都没发现!   “我都洗好藏在木柜子里的,怎么会给虫咬了。”   “小姐,你去京府的时候,是不是也放木柜子里,没放樟木条?”   苏宓茫然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毕竟也是个富户的小姐,哪懂什么避虫的事,在京府那个月里,其他身上换的衣衫还每日拿出来洗晒,这披风,她是小心地藏在了最底下,偶尔才拿一次出来看看。   在小院里,还有春梅替她在柜子里放几块香樟木,一到了京府,苏宓哪想的到这些。   “小姐,奴婢觉得不如找块白绸补起来,反正在摆尾那,准姑爷也不会发现,发现了也不会怪你的。”   苏宓虽然也觉得秦衍不会因为这个怪她,甚至或许都忘了他何时给的她披风,可是,她原是想教他看看,自己保存的多妥帖的,现在.....   苏宓走到绣桌前,挥开上面摆着一堆杂书,等春梅寻来了白绸,仔仔细细地将那洞口给补了一块上去,只是她针线一向不好,因此缝出来也是歪歪扭扭的。   春梅犹豫着开口道:“小姐,要不要奴婢帮你。”   苏宓知道春梅是嫌弃她的针线功夫,红着脸道,“我可以的。”毕竟是秦衍的衣衫,她还是存着私心想自己来。   春梅见苏宓这么说了,只得由着苏宓去,若说她家小姐千般万般好,唯这针线素来不行,一来是小姐从小喜欢看些话本记趣,对绣线一类都没什么兴趣,二来是夫人因苏宓走失那次之后便一直宠着她,也就没逼着她学。   苏宓坐在绣桌前,缝了半天,终于是缝好了,但她总觉得一眼便能看到,好像是补得太过明显。   “春梅,你看看,这还看的出么。”   春梅拿过去瞧了瞧,含蓄道:“小姐....要不,你再绣个图样上去,盖住这一圈的针脚。”   苏宓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针边,登时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绣什么呢?”   春梅想了想,白底,最简单不过的便是兔子了。   “小姐,那就绣兔子吧,你就沿着缝线口子,就绣出个形状就行,还赶得及送出去给姑爷。”   苏宓心想,就一个形状应该是容易的,“嗯,好。” 第二十七章   前厅里,秦衍正坐在上首宝座,他今日穿的玄色曳撒,领褖处的丝绒镶金滚边,斜切下颚,精致瘦削,冯宝则低头垂顺地站在他的右侧。   “我今天来,你们该知道是何事。”   秦衍到这江陵城已有两日,不过他还有些其他事要做,因此便将提亲一事放到了今日。   “知道,知道,其实督主这般的身份,随意派个人来提亲便好,何需督主亲自前来。”苏明德陪笑着说道,虽说眼前的以后也算是他的女婿,但是身份不同,他怎么敢和对着李修源一样拿大。   秦衍扫了一眼小心翼翼的苏明德,果然,除了苏宓,其他胆小的人,他都不怎么喜欢。   “无碍,左右无事。”秦衍摺了摺袖子,“听冯宝说,你们似乎有事要问我。”   苏明德疑惑地看向虞青娘,他可从未跟秦衍身边的小公公说过有事要问啊,难道是青娘?   他想对了,的确是虞青娘在冯宝领着媒人过来时,她问过一些秦衍的私事,不过冯宝当然什么都不敢说,回去就向秦衍禀报了,是以秦衍才有此一问。   至于虞青娘这边,从秦衍进门之时,就已经偷偷打量了一番,模样气度真的是顶好的,也难怪宓儿喜欢。   如今他与宓儿的婚事已是既定之事,那该问的还得问,苏明德不敢,她这个做娘的总得问出口。   虞青娘在袖子里掐了自己一下,声音才不显得颤抖,她道:“督主大人,是小妇人有问题要问。”   秦衍进来时曾瞥到虞氏一眼,但那时她低着头,如今抬起头来,才发现苏宓与她是有几分相似,连他自己都未觉,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   “何事?”   “督主大人,小妇人想问问督主府里可还有其他房的女眷?”虞青娘轻声道。   这便是虞青娘最想问的,官家男子大都在婚前便有通房婢女伺候,这秦衍虽是宦官,那也是个官啊,若是前头还有几个通房,那宓儿过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欺负,这不得提前做好打算么。   “怎么,她嫁与我,还能有人欺负她不成?”秦衍的话带着笑音,也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   虞青娘心里一颤,但还是强忍着说道:“督主,我只是想替宓儿多问些,省的冲撞了督主的房里人。”   “是苏宓叫你问的?”秦衍脸上笑意渐起。   虞青娘原想说不是,宓儿哪想得到那么多,但是看秦衍的脸色,似乎反而希望是宓儿问的,虞青娘便点了点头。   秦衍想起苏宓对着他又娇又倔的那个样子,这话若是她问的倒也不奇怪。   “你告诉她,本督没什么房里人。”   听秦衍这么一说,虞青娘心下就安定了,若是嫁了个宦官,还要与人争宠,那真真是让她痛心了。   秦衍此时心情不错,“还有什么想问的?”   虞青娘摇了摇头,苏明德却起了心思。   提亲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聘礼,原本他看着秦衍孤身一人进了门,连个礼盒子都没带,觉得没什么问头,可是方才见他对苏宓似乎颇为在意,那该不至于一点聘礼都没有啊。   苏明德斟酌道:“督主,关于聘礼,这毕竟是宓儿出嫁,若是一点聘礼都没有,就怕传出去不好听,不知督主的打算....”   苏明德已是做好了准备,若是秦衍脸色不好看,他就马上迂回说不需要聘礼,谁知秦衍竟是抬眼对着他笑了笑。   “你如何知道,没有聘礼呢。”   苏明德有些不懂秦衍是何意思,这聘礼,不都是挑着担子的红漆木箱,或是喜篮布匹等等,他毕竟也嫁过一个女儿,怎能没这个见识,秦衍就带着一个小太监进门来,哪来什么聘礼。   秦衍略一抬手,冯宝便眼明手快,从怀里抽出厚厚一叠纸沓送到了苏明德手里。   苏明德狐疑地接过,这一看立刻直了眼。   他原以为最好不过是银票,没想竟是地契,房契,且皆是京府最佳的地段,其中好几处,还是他当初想在京府买了作绸缎庄,而买不着的。   “督,督主,这是?”   “聘礼。”秦衍简明扼要。   这两个字让苏明德喜极,脸上顿时笑开了,他怎么不高兴,要知道,虽说这聘礼,按规制也是跟着嫁妆一同给苏宓带回京府的,但明殷朝的条例列明,凡聘嫁之礼,夫家不可再用,若无嫡亲子嗣,那财务最终便归女子家里所有。   秦衍是个太监,那以后怎么会有子嗣。所以苏宓的这些聘礼,回他苏家,那是迟早的事啊!更何况,他和赵姨娘还有后着呢。   苏明德心里高兴着,脸上是强压抑着没有翘起的嘴角。   秦衍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一旁的冯宝跟了秦衍这么多年,心领神会。   “苏老爷,这些房契地契是我们督主替苏姑娘备下的小小心意,还请苏老爷暂时代苏姑娘保管,至于余下聘金珠宝,字画香料,茶果海味,稍后自会有伙夫将一只只红漆宝箱挑来。”   冯宝此话,当然是提醒苏明德,这是给苏宓的,他用不着想的如此长远,至于以后的事,那自然是以后再说。   “明白,明白。”苏明德笑道,他才不介意,反正迟早也是他苏家的。   虞青娘瞟了一眼苏明德的神色,知道他心里所想,便恨恨地不想再看,心里又忍不住开始心疼苏宓起来。   既然该说的说完了,秦衍不是会与人闲谈的性格,便起身准备出门,苏明德和虞青娘将之送到了门口,秦衍抬脚跨出门槛时候,突然开口,“苏宓,住在哪个院子?”   苏明德笑道:“宓儿自小,我便特意安排一个独立的院子给她住,大人若是想见,我带大人去。”   虞青娘却是暗里搡了一下苏明德,接着道:“督主大人,请容小妇多事,大婚前,新郎新妇不得见面,不然于以后不吉利。”   “哦,有这个说法?”秦衍皱眉。   虞青娘见他皱眉,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原以为秦衍会冷下脸来,谁知他只是轻笑了一声,“那便算了吧。”   秦衍走到了门外,马车早已稳妥地掉转了头等在外头。   就在他上马车之际,突然背后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督主大人,督主。”   秦衍闻声止住了步伐,转过头来,便是个小丫鬟,手捧着一件衣衫,似是有些眼熟。   “督主,这是苏姑娘的丫鬟春梅,奴婢记得的。”冯宝在一旁轻声提醒。   秦衍身量高,垂眼问道,“你有何事?”   “督主,小姐让我把这披风还给您,”春梅看着冯宝先接了过去,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小姐她花了心思的。”   春梅说完便跳着跑了回去,冯宝看了她一眼,疑惑地将披风传到了秦衍手里。   “督主,这是那日交州选秀,奴婢在您随行的行李里拿了给苏姑娘的。”   秦衍淡淡唔了一声,这事他记得,不过那小丫鬟说的花了心思,是什么意思。   他手指随意地挑了一下软绸,突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嘴角缓缓噙起了一些弧度。   就在那银色披风的下摆处,可见的有一圈歪扭的针脚,然而大概是觉得这针脚太过粗糙,那人在针脚的一圈又强行绣了几针,凑出了什么图案。   秦衍自小被东厂前老督主带在身边,所见所得皆不是俗物,穿着用度亦都是江南进贡的上等绣品,此时他仔细看了一阵,才递到冯宝面前,“这是什么?”   冯宝不似秦衍,毕竟长于市井,他看了看,试探道:“督主,奴婢觉得,这莫不是,兔子?”   秦衍闻言,又看了手上的披风几眼,嘴角最初的弧度逐渐扩大,之后蓦地发出了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   ...   苏宓在屋里来回踱步,直到看到了春梅半跑着进了院子。   “春梅,给了么,督主有没有说什么?”   春梅摇了摇头,她倒是提了一句,但也不知道准姑爷看了没。再说了,小姐的绣品....   苏宓有些失落,不过她想了想,没发现也是好的。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谁知第二日,冯宝便差了人,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过来,苏宓疑惑地打开,竟然都是素色的披风,她往下翻了翻,下摆处还都有个小洞。   春梅一件件展了开来,“小姐,准姑爷和您一样,也不知道放几块樟木的,怎么咬坏了那么多件。”   苏宓坐在绣桌前,穿着线,一边嘟囔:“是啊,而且他家的蛀虫,咬的可真齐。” 第二十八章   自从冯宝送来了一包袱的衣衫,苏宓便整日地伏在绣桌上,与那日不同,因着有时间,她才有空拆了再缝,如此一来,日头倒是过得飞快。   一转眼,便到了成婚的前一日。   缕锦暗花缂金丝织成的双层广绫嫁衣,边缘处绣刻着鸳鸯石榴的图案,此时正散开摆在了软塌上,用火斗新熨过,妥帖的连一丝多余的褶皱都无。   孔雀绣的云金缨络霞帔,亦挑放在床边的竹支上,艳红窄长。   随处可望见的红色映进了苏宓心里,明明前日好似还没什么紧张情绪,隔了一天,她竟有些心慌起来。   一想到不到七个时辰之后便要出嫁了,苏宓心里就像是吃了酸果脯沾蜜糖,又酸又甜腻。   嗳,是不是嫁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呢。   虞青娘进来的时候,苏宓坐在桌边,单手撑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宓儿。”   门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苏宓扬起头就看到虞青娘笑着走了进来。   “娘。”苏宓起身让出了一个主位,拉着虞青娘坐下。   虞青娘摸了摸苏宓的柔顺头发,“嫁人了,以后我的宓儿可就不能再梳这个髻了。”   苏宓环上虞青娘的腰,脸贴在她胸脯处,像一个小孩儿般紧了紧,“娘.....”   “别怕,娘那日见了那厂督,对你该会是不错的。”虞青娘轻拍着苏宓的背,既然已成定局,只有宓儿好,她就好,若是宓儿以后当真不开心,就算回来,不管如何,她也会想办法养着她。   “宓儿,娘还有些事要嘱咐你。”虞青娘拉开了些苏宓,轻捏着她的肩头。   “虽说厂督他是宦官,也是个男人,你万不可在像家里一般耍些小脾气,娘也替你问过了,他房中没有别人,你过去了,独一个的也好一些。”   苏宓闻言心里一喜,还是低声:“问他这个作什么。”   虞青娘看着女儿眼角眉梢隐隐藏着的娇羞之色,分明就是将那人喜欢的紧还不自知的模样,顿觉有些心疼。   她微微叹了口气,拢了拢袖口里藏着的避火图,到底要不要教她。   这才是她今晚来的目的。未出阁的女子对男女之事,都是半分不懂的,为免洞房之夜太不顺遂,少了夫妻情趣,待嫁女儿的前一晚都会由自个儿娘亲细细叮嘱一些,避火图所画的浅显明白,便是这个效用。   苏娴成婚时,她自然也是去了,但是断然没有这次这么犹豫。   苏宓嫁的是个宦官,那便难有房事,宓儿如今不懂还不觉得有什么,若是以后懂了些,心里还不知多难受。一想到这个,虞青娘就不知道该不该讲。   虞氏犹豫间,苏宓便看到她袖口露出的一抹暗黄色。   “娘,你袖子里放的是什么?”苏宓疑惑道。   “没什么,宓儿,你这茶水都温了,春梅呢?”虞青娘转移话题道。   “她妹妹来寻她,她去门房了呢,娘,我去替你取些热茶来。”   “好。”   虞青娘见苏宓走了,心里忖了忖,还是抽出了袖中的避火图,在屋中寻了一遍,也没仔细瞧,最终塞到了绣桌上一堆衣衫里。   总归要让她懂一些的,就教她自己看好了。   毕竟明日还待早起,苏宓带着热茶回来之后,虞青娘又叮嘱了几句要她早些休息便走了。   春梅回来正是近黄昏。   “小姐,我回来啦。”   “嗯,春梅,把绣桌上的衣衫收一收,让张寅送去督主那。”毕竟是这好多日的心血,苏宓的心思是想着早一天送过去,他就能早一天知道。   “是,小姐。”   春梅走到绣桌前,也没细看,更是没在意夹在之中的一张避火图,就将底下衬着的布的四角揪着扎裹了起来。   ***********   才入夜,月色清辉,秦衍负手站在别苑的亭廊下,大概是才沐浴完毕,漆发尚未被冠起,丝丝缕缕的,随意地披散在肩后。   略带湿意的银色绸衣,不时勾勒出瘦削挺直的背脊,更衬得身姿修长。   陵安垂首立在一旁禀报完所查得之事便退至廊口,冯宝则正是此时从门外捧着包袱进来。   “督主。”冯宝埋着头将布包举过头顶,“方才苏姑娘派人将补好的衣衫送了回来,督主可要翻看。”   秦衍侧过头向后一瞥,挑开布扣,底布滑落,一件件带着‘补丁’的衣衫便分呈开来。   依旧是那熟悉的有些别扭的针脚,却是比第一次时要好了许多,依稀可见的疏松针眼,也不知道她是拆了几次,才缝绣成这般样子。   秦衍轻笑了几声,刚想挥退冯宝,余光突然在意到衣衫里似乎夹杂着一片暗色黄纸。   他拢起眉头,将之抽离了出来。   皎洁的莹莹月光,照在那张避火图之上,两个不着寸缕的男女交缠在一起,阴阳交.合之处紧紧贴合,女子钗垂髻乱,被男子压覆身下,唇口微张,似是呻.吟。   待嫁女子赶着成婚洞房前一日送此等信物,暗示意味着实是明显。   秦衍唇边勾起了一抹惑人的弧度,于亭角落下的阴影里笑了笑,轻轻唔了一声。   “蒲兔一般的胆子,倒是都用在这等事上了。” 第二十九章   九月十六这一日, 整个江陵城在崔知府的授意之下, 早已似年节一般挂上了大红灯彩, 延着整条紫藤主街伸展开来, 喜色漫天。   不因别的,而是这日便是东厂厂督秦衍于江陵城迎娶瑞裕绸缎庄苏家二姑娘苏宓的日子。   崔满秀因苏宓被选上了秀女之事, 内心着实担惊受怕了一阵, 如今峰回路转, 竟是厂督娶了她, 也终于让他松了口气, 更觉得可以攀附一番, 是以早早地便安排了下去,才有了这满城同庆的声势。   安河桥上, 红色的灯彩与碧绿的河水相映生红,临河秋梧,金色的层层梧桐树叶, 远远看去似是伏在半空中的一团霓霞, 胭脂红的纱幔缠绕在树干上,十步一系,随风轻轻摆动。   红锦织成的地毯铺在了来去时的石板路上,绵长的亲迎队伍, 旗罗伞扇散布其中, 锣鼓喧天。   四个轿夫抬着大喜花轿在队列的中段位置, 轿身为朱漆梓木, 以蓝绸作缦, 四角悬挂桃红色锦球,粉饰华丽。   江陵府的衙役们身上缠着几圈红锦,手执着水火棍,隔开了还在看着热闹的百姓,却隔不开那人声鼎沸以及惊疑赞叹之声。   因为,迎亲向来只有新郎一人会坐于马上,还从未见过像此次一般,以五匹鬣马当头的气势。   领首的是一匹青白宝马,后四匹红鬃鬣马则稍矮一头,分列两侧。   那后四名男子,身段容貌亦皆为中上之姿,然却并未着一般男傧红服,而是穿着统一的锦衣卫暗朱色飞鱼官服。   他们面色沉敛骑坐的笔直,头顶乌纱,腰配绣春刀,一个个皆是鲜衣怒马的英俊官少,而令他们神色恭敬地护卫其后的人,自然只有为首的东厂厂督。   锦衣卫的官势派头已经足以让人歆羡,但在视线划过那最前的新郎之时,才真真是别不开眼去。   青骢马,金缕鞍,秦衍身姿挺拔骑坐于马背,大红色直裰喜服辅以黑边金绣,漆金祥云纹腰带束封出窄劲的腰身。   他缎似的漆发被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面容端的是俊美无匹,眼型似若桃花,唇畔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氤氲着笑意。   众人这才知道,传闻中心狠手辣的东厂厂督,原来竟是这般出类拔萃的形貌吗?   ***   苏宓端坐在古铜妆镜前,镜子里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她的青丝高挽,如乌云般的秀丽墨发,柔亮润泽。   大红色的暗花鸳鸯喜服裹身,肩披着孔雀霞帔,露出线条好看的脖颈,身后的裙幅熠熠拖曳,轻洒于地。   春梅拿着梳篦,将后头还余留下的一些碎发一同拢了上去,用细铜丝细心地勾嵌好。   “小姐,您真好看。姑爷看了定会更欢喜的。”春梅笑嘻嘻道,她是苏宓的陪嫁丫鬟,会跟着苏宓一起走,是以她是没什么离愁别绪,反正苏宓在哪,她也会在哪。   “真的呀。”苏宓闻言羞笑了一声,美目清亮,滢滢如水。   春梅见此又捂嘴偷笑起来,珍姑娘还暗地里对着春兰她们说小姐心里难受,她看呀,她家小姐每日都高兴的很呢。   虞青娘作为当家的夫人,虽在前院忙的不可开交,还是趁着间隙来到了苏宓的院子,想再望上女儿几眼。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里毕竟不舍,抹了抹眼睛,才换了一副笑脸走了进门。   “娘,你来了。”苏宓身上饰物繁重,不能起身,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虞青娘笑了笑。   虞青娘笑道:“宓儿,督主已经到了安河桥,再过来可就不远了。”   “嗯。”   “对了,娴儿她在京府安胎,是以没来,说是等你到了京府,他们再来督主府里探望。”   苏宓听了没说什么,只是轻点了点头。   虞青娘知道苏宓心里的疙瘩,也就不想多提,她拉过苏宓的柔荑,双掌将之合在手心捏了捏,叮嘱了一些日后要注意的事。   “夫人,夫人。”门童跑跳着进门,脸上是喜气盎然,“二姑爷到门口啦。”   “好,好。”虞青娘起身,将早就备好的喜口费封到了门童手里。   “宓儿,来,娘替你盖上盖头,等到了督主院子里,就是他替你摘了。”   苏宓红着脸点了点头,再抬眼时,眼前便已满满是绯色,只是一条布绸的隔离,耳边却忽然静默了下来。   喜婆靠近着搀过来,小心地将她从椅凳上带起,一步一步走出闺门,院门,直至穿到最前的正院。   苏宓的手心因紧张沁出了些薄汗,她提了一口气,跨出了门槛,周围喧嚣鼎沸,鞭炮声盈天,她却觉得都不及她自己的心跳声。   秦衍坐得高,视线由上及下,看着苏宓的样子便愈发娇小起来,她被盖帕遮住了视线,从门口被喜婆带着送进了轿中,那踱着小碎步小心往前的样子,让秦衍今日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笑意。   娶妻于他本不是必须,所以他从来对女子都是不多着一眼,但若娶的是苏宓,好像也还算是一件趣事。   新娘子上了花娇,迎亲也算是真的迎到了,送嫁的队伍绵长,声势浩大地绕了江陵城一圈,大红妆匣,朱漆鎏金,那漫漫的十里红妆,和新郎的如玉容颜,忽然让江陵城的一众闺阁女子觉得,嫁给一个宦官,好像也没那么难以让人接受。   ...   别苑外,秦衍已经翻身下马。   他一身朱红喜袍,身姿卓立,面容俊美,手上执着一支玉质剔透的骨扇,缓步走到了轿边,轻扣了三下。   苏宓听到那三声击扣,记得喜婆叮嘱过,这三声之后,他便会伸手进来,彼时她抓牢跟着走出去便好。   然而,敲击停了,还是迟迟不见有手伸过来,他不会临时变了心意吧,苏宓心里有些急了,她轻轻回扣了一下轿门。   只听得一声轻笑,秦衍的手便是此时伸了进来。   苏宓忍不住暗暗嘀咕了一句,怎的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忘要戏耍一下她,当真是逗她上瘾了么。   苏宓心里腹诽,动作却没有缓下来,她将手轻轻地放上。   这是第一次,她这么近地看他的手,指节修长,光泽如玉,但又不失棱角,包.裹住她的时候,温凉有力。   在走出轿子那一刻,是秦衍身上熟悉的清冷香气,苏宓透过喜帕的缝隙,看向他紧握着她的手,明明全身上下都早被他瞧遍了,连抱都被他抱过了,可现在的十指紧扣还是让她呼吸有些急促,身上又热又燥的。   喜堂内,掌礼早已准备完毕,他看着秦衍牵着苏宓进了门,待他们于堂前站定,他便开始高宣。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秦衍是孤儿,是以高堂便是拜着那作为替代的一碗茶水。   苏宓辨不出方向,就一直跟着秦衍的步子转动,身子有些倾斜时,腰上适时覆上了一只手,稳住了她的身形。   “夫妻交拜。”   “礼成——送入洞房——”   掌礼的声音拖曳绵长,夹杂着周围宾客偶有喧哗的哄喜声,苏宓手里绞着红色手牵,感受到另一头的扯力,双颊生出红晕,从现下开始,她便真的嫁与秦衍为妻了。   ***   苏宓是被喜婆拉着与秦衍一齐送入喜房的。   喜房内,绣鳳鸾的大红被枕堆满床的里侧.雪白帏缦上挂着鸳鸯戏水的帐簾.箱笼框桌,窗棂木阁,纷纷都贴上了大喜剪纸,一派喜气洋洋。   红喜帕还未揭开,苏宓只得从喜帕的空隙下角处稍稍看出些房内的布局,比她的闺房肯定是大了,看起来还简洁的很,哪怕地上已经刻意被添置了些喜气的饰物,好像还是有些空空荡荡的。   苏宓之所以还能放松地忖度一下这屋子,是因为如今一丝声音都无,那督主该是和喜婆一道退了出去。   她记得喜婆之前与她说过,新郎是要去前院迎客吃酒的。   苏宓今日起得本就早,兼着紧张了一天,背脊硌着红轿木棱还绕了一圈江陵城,现下终于安稳了下来,酸涩倒反而发出来了。   于是,她便将臀部贴着床沿,摸索着往左挪动了一点点,又一点点,靠到了床边的楠木支架上。   随即她左右拉扯了下喜服,春梅替她系得太过紧了,现在松开了领口终于可以喘上一口气。   她因是以为房中无人,才大胆地有这些小动作,谁知,就在她拉扯完领口之时,听得一声轻动,好像是什么人挥到了木几,发出清脆的一声扣响。   “督主?”苏宓试探询道。   ***   秦衍从进门之时,便坐到了床对过的红檀木榻上,也不知为何他便突然起了闲心,想看看她在他背后的模样。   初时,她坐的还算端正,手脚都乖顺地摆在位置上。   她身上的艳红喜袍紧致贴合的包.裹出那玲珑有致的身躯,原本披着霞帔还不甚明显,然而进房时喜婆将之除了下来,是以此时那圆润的胸脯看起来鼓囊囊的好似就要挣脱开喜服上的盘口一般。   稍过了一会儿,她全身似乎放松了下来,扭着纤细的腰肢,一寸寸地挪到了床边,曼妙的身姿不自知地摇曳着诱人的弧线。   若只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偏她还拉扯领褖,露出修长的玉颈,和往下精致莹白的锁骨,胸前雪白若隐若现,勾得人口干舌燥。   秦衍便是在此时,喉咙一紧,手不小心偏移了一分,带出了些声响。   苏宓盖着帕子,见久久无人回应,心里生出了些害怕,但又不能兀自摘了喜帕,手不自觉得捏上了架子床。   “是谁?”   “是我。”秦衍好不容易散了些方才一时兴起的欲念,才缓缓开了口。   苏宓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可又立刻提了上去,那他方才没走,便是一直盯着她?苏宓的脸上泛起红晕,为什么每次都能被他撞见自己那些窘迫的时候。   “督主,不用去前厅吃酒的么?”苏宓拢了拢衣领子,轻声问道。   “陪你不好么。”前厅的人都无趣的很,有冯宝陪着不就足够了。   “好。”自然是好的,毕竟她也有月余没见过他了,缝着衣衫的时候,便想见他,现在终于共处一室了,她怎么又开始害怕起来了。   秦衍不知她心思百转,他摩挲着手里用来挑喜帕的玉如意,“选秀那日,你可见了皇上的模样。”   苏宓想了想,点了点头。她是行礼时偷偷望到了一眼,虽说面色有些病气,但是温润如玉,又带着与生俱来的天子贵胄之气,反而愈加清润。   “那,皇上好看么?”秦衍停了手,掀眼看向苏宓,心中竟然隐隐有几分期待。   然而苏宓没怎么犹豫地,又点了下头。   秦衍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声音之中的凉意,将室内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带着冰封了一般,“那你该是可惜了,没能进宫成妃。”   苏宓被他话中突如其来的森然吓了一跳,皇上好看与否和她可不可惜有什么关系。   “督主,我没有可惜.....”他为何老是曲解她的意思。   “呵,不是觉得他好看么,天子之势,又容颜俊美,你凭何不可惜。”秦衍冷着脸,与进门时候的样子判若两人。   苏宓心中气急,这个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她就是不觉得可惜,况且可不可惜都已经嫁了他了,他为什么总是问些教她答不出来的话。   话虽如此,苏宓是不敢直说的,她想了想有什么是秦衍比皇上还要好的,这样他听了才觉得合理,大概才不会再继续追究下去,她实在是怕了秦衍这喜怒不定的性子。   该说什么呢?   苏宓蒙着盖头,咬唇正在苦思冥想,突然眼前一花,周遭便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的盖帕竟是被秦衍用玉如意忽的挑开来了。   眼前一闪,只隔着她鼻尖几寸距离,是一张俊颜欺近。   他的五官俊美精致,挺鼻薄唇,眼睛像一汪深邃的湖水,双瞳里倒映着她的身影,用着她从未听过的喑哑语气,   “到底是想进宫,还是想嫁我?”   苏宓脑子中一片空白,秦衍的动作一气呵成地太过迅速,不给她一丝思考的机会,他的眼眸像是漩涡,她被他看得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想嫁你....”苏宓愣愣道。   她说完之后,胸口还是砰砰直跳,方才秦衍的鼻息洒在她脸上,挠的她心里都是又羞又燥,那句话便不自觉脱口而出了。   秦衍直起了身子,在转过头时,脸上终于消褪了那万丈冰原,唇畔扬起的弧度逐渐明显。   苏宓看着秦衍转身,不确定那双唇是不是笑了一下,再想看时,他已经坐在了红木喜桌上。   “过来。”声音恢复成悦耳的中音,方才的事仿佛全然没发生过一般。   苏宓松了口气,他总算是又恢复如常了。   她温声应了一下,虽说她闻着酒味便不喜欢,但娘嘱咐过新婚之夜是一定要喝合卺酒的,面对的人是秦衍,她更加不敢提出什么异议。   苏宓边走边向着四周望了望,这婚房与她想象之中,好像是差不多的,视线及至桌上,各色不同的精致点心叠着好看的花样,摆在上头。   毕竟秦衍是宦官,红枣,花生,桂圆等几样放着也是膈应人,是以冯宝当时便吩咐将它们替换成了其他江南的糕点,意在讨个步步高升的好彩头。   苏宓夹起了几块糕点,咬了好几口。早上紧张就没怎么吃,轿子中又呆了大半日,她着实有些饿了。   秦衍提起青铜合卺酒壶,斟了两杯,见苏宓嘴里包着一块糕点,等她咬碎吞腹了,才递过去了一杯酒。   因着秦衍比苏宓高,递酒杯的时候又没有看向她,酒杯的位置便偏高了一些,恰巧在苏宓的唇边不远。   苏宓红着脸,娘亲没骗她,交杯酒果然是要喂着喝的呀。   秦衍感受到手上被一压,转过头便见苏宓正低着头,就着他拿着的酒杯啜了起来,他方才不过是想递给她,她怎么....   苏宓见秦衍不动,以为是自己喝少了,赶紧上前又补了一口,然后执起她以为的属于自己的那一杯,依样画葫芦地送到了秦衍的嘴边。   她俏生生的脸被烛火映照的绯红,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一脸的期待,明艳到了极致,偏还带着些少女不更事的纯净。   鬼使神差的,秦衍就着酒杯喝了一口。   这是苏宓第一次饮酒,也不记得她以前是哪里闻得的酒味觉得浓烈不喜,今日喝的这一种,竟然是香甜的很。   可她不知,这合卺酒喝起来清香爽口,后劲却是足足的,苏宓自己都未觉,她的胆子变大了,话也变多了起来。   “督主,昨日的东西,你收到了么?”苏宓推开了些茶碗,趴伏在桌上,脸侧歪着,盯着秦衍,她指的当然是那一堆衣衫。   “.....嗯。”避火图的事,他还未与她算账,她倒是自己先提了。   “那你觉得好不好看呀?”苏宓有些欣喜,那些衣衫上的绣图她是拆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做成的,旁人一两天,她可做了半个多月呢。   秦衍的竹筷一滞,皱眉看向苏宓,她的双眸清澈,脸上分不清是合卺酒熏出来的绯红,还是说这话带出的羞涩。平日多看他一眼,都生怕惹得他的不快,怎的现在说起这话来,胆子倒是大得很。   良久之后,秦衍还是回了一声,“尚可。”   “那下次再,”她不小心溢出了一个酒嗝,“再做。”把被蛀虫咬坏的衣衫给她做。   苏宓边说,边抬起头抱上秦衍的手臂,胸口不自知地来回蹭着,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朦胧,纤细腰肢也跟着胸脯左右摆动,媚态横生。   手臂上传来的柔软触感,加之合卺酒带了些催.欲效用的缘故,让秦衍眼神愈暗,呼吸带上了急促,右手一动,勾住了苏宓的细腰。   苏宓此时已是微醺,眼前似在旋转,突然一阵更大的天旋地转,便被扯入了一个怀抱里动弹不得。   “督主...”声音似蚊蝇,迷离的双眸半推半就地勾人心魄。   苏宓闻得檀香味渐浓,并着丝丝清甜的酒香气,耳边幽幽传来低沉的声音,好似在隐忍着什么,“你脑子便全是那些东西?”   哪些东西?苏宓想问,可是她晕的厉害,像是在飞一般,飞起来好像还挺舒服的,身下暖暖的,除了不知道为何后头有些硌着,其他都很好呢。   苏宓微睁着眼,摸索着环上了秦衍的脖颈,渐渐地,最后竟然便昏睡了过去。   她美目轻阖,殷红的樱唇沾了点方才的酒水,在烛火的映照下带着诱人的光泽,偶尔溢出一声低浅轻吟,像是带着情.欲的旖旎之音。   秦衍的眼眸蓦地变得深邃起来,不加克制的,他一低头,覆上了她的樱唇。   她的唇瓣香甜酥软,手无意识地挡在胸口,被秦衍单手拑制住,逼着她的胸脯紧紧贴合着自己,唇上动作未停,则是继续攻城略地.......   唇齿厮磨了一阵,秦衍最后惩罚一般地咬了她一口,激地苏宓皱了皱眉,嘤咛了一声。   秦衍强压下身下生起的欲念,哼笑了一声,“吵着要做那事,晕的这么快作甚么。”   他直直起身,扶着苏宓的腰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不远处的喜床上。   苏宓沾了床,舒服地喟了一口,然后向外斜对着床沿侧躺,一张床被她歪歪扭扭地斜分了两半。   秦衍无声地笑了笑,垂下眼帘,退回到最初坐的软塌,手半搭在红锦鸳鸯枕上,斜支着头阖上眼。   ...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突然传来低语,好似是苏宓在讲着梦话。   秦衍双眸蓦的睁开,往窗棂看去,屋外正是半夜,酒席大概是早已散了,寂静一片。   是以苏宓的梦呓便尤为明显。   秦衍有些好奇,她说的是什么,便走上前去,弯下腰身,将耳朵覆在了她唇畔。   “想再飞....”苏宓迷迷糊糊道,这是她头一次饮酒,才知道饮醉了便是像飞一般的,她想再飞一次,其实,或者说她是贪了酒,想着再饮几杯。   可惜秦衍猜不透她的想法,他只觉得好笑,难不成她梦里还能变成了一只鸟么。   “想飞?”   “嗯...想飞。”   苏宓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她真的好想再喝一杯,再体味一下飞来飞去的感受。   秦衍的眼神扫过她嘴唇上被他留下的印记,又看了眼外面的夜色,浓重如墨,应该是不会教人发现。   他替她取掉了头上繁重的钗饰,语气带着他自己不曾发现的宠溺,“苏宓,只这一次。”   苏宓唔了一声,便觉得自己在梦里,被人包裹了起来,缠在了那人身上。   嗯,苏宓往里头蹭了蹭,那人是秦衍,她闻的出来,似真似假的,她都不想挣扎了。   外面天地广大,月色极美,星河璀璨。   秦衍将苏宓搂在怀里,外袍替她挡住了秋夜的瑟瑟晚风,他腾身飞上了屋檐,脚下轻点,错身于亭阙楼宇之间,一直到攀上了城池边最高的城墙之上。   青灰色的墙凹雉堞,两抹红色身影交叠,衣袂翩翩。   向下俯瞰,虽已至半夜,但整个江陵城依旧还有好几处烛火亮光,光晕相衔起来,倒是有种灯火辉煌的错觉。   “睁开眼睛。”   苏宓半醉半醒之间,听到秦衍的声音,还是下意识地遵从,她迷迷糊糊地从秦衍的披风里探出了头,一阵冷意袭来,她霎时精神了一下。   她好像是贴着秦衍的胸膛,一抬头,便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颚弧线,可是...怎么脚上似乎是凌空的没有着力,那她现在是在哪?   朦胧的月光下,天宇寥廓,往下看,是江陵城的万家灯火,往上看,是夜幕上的繁星灿烂,美好的仿佛置身虚幻,这也是第一次,她见到这么迷人的夜色。   苏宓讷讷道:“督主,我是不是在做梦呀。”   头顶传来秦衍的轻笑一声,“是啊。”   “既是在梦里,不如我带你飞遍这江陵城。”   ***   翌日,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苏宓才慢慢悠悠地醒来,喉咙口有些干涩,似是被火烧过一样。   四肢酸疼,全身上下都仿佛被谁揉了一遍,抬手看了看两只手腕,内侧皆是乌青一片,好像被人紧紧箍过。   最为奇怪的是,她连嘴唇都痛。   昨晚的事她能记忆清楚的,便只到了问秦衍衣衫一事,秦衍好似还问她想的是什么,然后那酒便好似上了头,天旋地转了起来。   再然后,她好像被秦衍抱着去了江陵城的城墙?还踩着树看了好些地方.....   苏宓狠狠摇了摇头,清醒了一下,这些就算是做梦,说出来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苏宓微微支起身子往四周望了望,秦衍不在房里,她身上穿着的也还是昨日未褪下的喜服,看起来,好像只是她醉了,睡着了一般,那她为什么会这么疲累呢。   屋外传来一些声响,门被轻轻推开,正是捧着铜洗的春梅。   虽说是陪嫁丫鬟,但虞青娘连苏宓都没有嘱咐男女之事,又怎么会教春梅,因此两人皆是懵懵懂懂的样子。   是以此时她看到苏宓嘴上的伤,也没往其他处想,只忍不住说道:“小姐,您以后还是莫要吃酒了,姑爷说你昨晚饮醉了,发了酒疯,你看,这就磕到嘴巴了吧。”   春梅小心地用布帕拭过苏宓的嘴唇。   嘶——,苏宓呻.吟了一声。脑袋还是昏昏沉沉一团浆糊,她昨晚到底是做了什么,难道又在秦衍面前出了什么丑了。   梳洗完,嘴边上好了药,苏宓换上了一件乌金的云秀衫,下罩暗花细丝褶缎裙,这些还都是虞氏替她准备的,说是成了婚,便要穿的庄肃些,不然夫家可是会不高兴的。   春梅正在替她束发髻时,苏宓低声问道:“春梅,督主可还说了些其他的?”   春梅手上手势未停,边想了想,“没有了,姑爷就与我说小姐醉了,要我守着门口,等你醒了,再将水盆子端进来。”   “哦....”   苏宓在房内休息了一会儿,闲着也是无事,便带着春梅准备在别苑里走走逛逛。   昨日进门的时候,她是戴着盖头的,因此现在该是第一次见这院子,但不知为何,似乎与昨晚做的梦相叠,她竟对这些小路隐隐有些印象。   “小姐,你怎么知道后院是这么走的,像是来过一般。”秋风起,春梅帮苏宓拢了拢披风,一边说道。   苏宓摇了摇头,“我昨晚似是来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春梅乍听之下,根本听不懂苏宓在讲什么,其实苏宓是觉得当真发生过的,但毕竟饮了酒,她也有些记不太清,秦衍又不在,她想问也问不了谁。   冯宝便是这个时候一路小跑着到了苏宓的面前,“夫人好。”   他的一声夫人,让苏宓心里甜了一丝,也就不去想昨晚梦不梦的事了,她笑道:   “冯宝,是督主有事找我么?”   “夫人,督主今天一早便出了门,最快也要到明日夜深才能回来呢,奴婢是得了督主的吩咐,替您备了午飨,方才去房里,却是没见到夫人。”   冯宝腼腆地笑笑,说实在话,他伺候惯了秦衍,还甚少围着女主子转,一时有些不习惯。   “谢谢冯宝,那你现下就带我们去膳厅吧。”   “是,夫人。”   秦衍这个别苑买在江陵城,只是作落脚用,确实是不大,稍走了一阵,她们便跟着冯宝到了膳厅。   苏宓看了看桌上的菜品样式,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她心忖,这下还真是奇怪了,怎么现在不止这院子熟悉,连这菜,她都觉得都有些熟悉的了。   冯宝看出了苏宓的想法,他笑嘻嘻道,“夫人,说起来,这个厨子你也认识。”   “我认识?”   “是啊,”   冯宝在醉霄楼时,苏宓下楼的时候见过她一眼,是以算是知晓秦衍与苏宓的渊源。   “这个厨子,原本就是在醉霄楼做的,督主那次吃了一趟,觉得尚可,便唤了过来。”   “可督主也不怎么在江陵城,那还得带着厨子上京府么。”   冯宝摇了摇头,“回了京府,府上就更不缺厨子了,醉霄楼的这个,就是专放在江陵城备着的,平日里工钱照付,顺道叫他守着别苑。”   苏宓一时无言,秦衍来江陵城怕是一年也没个几次,他果真是想法与常人不同的。   冯宝笑了笑,“督主便是这样的,无论什么,凡是他的,别人就万万不能再碰了。”   冯宝说的无心,苏宓听着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其实她一直都想知道,秦衍为何想娶她,那照着冯宝这么说的话,她现在是不是也算是他的呀。   想到这个,苏宓埋头夹了一口菜,一旁的冯宝心里又开始腹诽,他也没说什么啊,夫人怎么又红了脸了。   ***   与交州相临的并州墨城,城西一地。   一栋间宽三间的破旧老房子,青灰色的墙瓦,屋顶已经因年久失修破开了几个天窗,墙根生出了一些青苔,凋敝残垣,看起来没有一丝烟火气。   屋房旁的枯树下,有一座无字碑,正值秋日,连棵青草都没有,看起来萧索孤寂。   秦衍站在墓碑前,他洒了第一杯酒,接着又洒了第二杯。   “这杯是我的,第二杯,是代他敬的。”   “昨日,是我成婚之日,”秦衍笑了笑,“不过,我娶的,可不是你替我备下的人。”   ... 第三十章   秦衍从并州回来的时候, 比预计的时间要稍早了些, 是第二日的入夜。   冯宝在袖管里搓着手, 等在门口处, 看着秦衍从青骢马上翻身而下,赶紧向前牵过, 将缰绳递给身侧小苑内的马夫。   “督主。”冯宝小心地递上一条巾帕。   秦衍接过擦了擦手, “嗯。”   “督主, 奴婢已经和夫人说了明早回门的事了。”   秦衍听到‘夫人’二字微微愣了楞, “知道了。”   他只待继续向前走, 余光却瞥见冯宝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 皱眉道:“什么事。”   冯宝原本有些犹豫,不过秦衍开口了, 他当然不敢不答。   “督主,今日奴婢带着夫人,去看了苏家送的嫁妆, 还有督主的聘礼。”   “她是嫌聘礼不够?”那再加便是了。   冯宝忖了忖道:“不是的, 夫人一开始是挺高兴的,可是后来,翻了几个妆奁箱子之后,脸色就有些不怎么好看了。”   “奴婢就上前一瞧, 除了几箱放绸布的红笼箱是满的, 其他的, 竟然都只放了一半。”   冯宝的话意味浅显, 一般普通人家要么嫁妆规格不够, 索性嫁妆的箱台数就不多,但也少有只放一半这么糊弄人的,外人看了道一句艳羡,但只有新娘自己知道,不过是摆些台面罢了。   苏家也算是交州的富户,嫡女出嫁,这般做法实在有些小家子气。   “地契商铺呢。”   “督主,铺子地契倒是不少的,但奴婢瞧见,都是些小县城的铺子和一些偏瘠的田地....”若不仔细看,大概还真的以为有多大方了。   “呵。”秦衍垂下眼睑,冷笑一声。   再往前几步便是婚房,烛火映照出了一个人影,似是趴伏在桌案,看不真切。   冯宝见秦衍快到了门口,立马加了一句,“督主,此事夫人是说,要奴婢不要同您讲的.....”   秦衍闻言,脚步一顿。   再看向那窗边剪影时眸色微变,却是换了个朝向,往书房走去。   冯宝跟着看了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奇怪,看督主的神色,也不似不关心夫人,他还以为督主会进去安慰呢。   冯宝来不及细想,秦衍脚步偏快,拉开了距离,他立马跟了上去。   “督主,今晚是...”睡哪?   “陵安到了么。”   “...禀督主,到了。”   ***   夜色渐深,屋内前日还未燃尽的大红喜烛熠熠,烛火明亮,便越发看不清外面漆黑的夜。   苏宓穿着宽袖的浅杏色丝质里衣,趴伏在红木桌案上,眼眶微红带着水汽,手臂袖口还残存一些濡湿。   对于嫁聘之物,她原本是没什么上心的。只是毕竟有些商铺地契需要人打理,以免去了京府,搁置了交州的产业。   再加上一些丝绸薄被,珠宝饰物,也要挑一些带去京府,是以她便带着春梅一道去看了苏家成婚那日送来的妆奁。   只是这一看,苏宓便有些心寒了。   那一个个红色笼箱里,大都只装了一半的物什,除了那几箱放绸缎的。在苏娴成婚之时,她曾见过那些箱子,一个个满满当当的,苏明德甚至还特意去搜罗了珍品,就好比她之前那只碧玉簪一般,便是从西疆搜罗到的绿玉上的角料。   其实倒也不是为了这些物什,嫁妆也是爹娘给的,他们想给多少就是多少,但这成了一个引子,女子初嫁的心思又敏感,苏宓便一时有些忍不住。   幸好,她跟冯宝说了别让秦衍知道,不然他看不起她了怎么办,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想教秦衍知道,家里有人不疼她。   ...   时间一晃而过,烛台上的红色蜡炬,更燃了一半不止。   苏宓双手覆上眼睛,轻揉了揉,终于是想通了,明日还要回门见娘亲,眼睛肿了可不好看,要是误会被秦衍欺负了,累的娘更难受。   苏宓看了看外头天色,冯宝说的是最早今晚,秦衍现在还未归,那该是明早才能到了。   也好,若是秦衍早一些回来,她纵然心里难受,也不敢给秦衍脸色看,那就必须强忍着,万一忍不住了怎么办呢。   苏宓怀着几分庆幸,探身吹灭了烛火。   ***   翌日,苏宓叮嘱春梅替她细细着了妆,遮盖了眼下的乌青和唇角小痂,这才跟着冯宝去苑门口,而秦衍早已坐到了马车里。   她也是在路上,才听冯宝提起,秦衍昨晚便回来了,只是大概因为公事,睡在了书房。   已至秋日,马车的帏帘做的比夏日厚实的多,苏宓掀帘的手更显得纤细白嫩,好似玉兰色的花瓣。   说起来,成婚次日,秦衍便出了门,到了今天回门,她才算是刚刚见到第二面。   苏宓原是想坐在之前的临口的位置,但今日这辆马车并不是秦衍选秀那次去京府的那一辆,里面的陈设也有所不同,两排少了柳桉木椅,空位便只剩得秦衍身侧那一处。   秦衍斜倚在绸靠上,侧颜如玉,此时正拿着书简,没有看向她。   他的褚色袍裾洋洋洒洒地亘着大半边,苏宓只得上前轻轻提了一下,待坐上了厢椅,再把袍裾摆放在自己的膝腿上,不敢撇向他那一边。   秦衍余光瞥见苏宓的动作,唇角稍扬了扬。   苏宓浑然未觉,她坐定了之后轻轻唤了一声,“督主早。”   嫁妆的事苏宓昨晚已经想了通透,其实自己也是矫情了,无端又难受了一晚。如今摒开这些杂想,见了秦衍,苏宓又想起洞房那日的事来。   身上的淤青还未退,苏宓不问又有些不甘心。   她总觉得那晚的事是真的,便斟酌着开口道:“督主,我听春梅说,我那晚发了酒疯,不知道有没有冲撞了督主。”   “嗯,是有些冲撞。”   苏宓被他一说,有些紧张得看向他。   “不过...”秦衍看了看苏宓,视线扫过她那处快要结痂的唇角,虽说盖了妆粉,但咬的人是他,自然最是清楚位置,怎么会看不出来。   “该罚的,已经罚了,以后不必再提。”   话被秦衍一下子截住了,苏宓看着秦衍又回过头看书简的模样,似是与她说话没什么兴致一般,她便咽下了想继续问的话。   因昨晚睡得晚,苏宓坐了一会儿便有些困意,连遮着口打了几个呵欠。   “督主,我想小睡一会儿。”   “嗯。”   得了秦衍的回答,苏宓才算放心。其实,她对秦衍的感受很是奇特,这两日秦衍不在,她仔细想了想,喜欢应当是喜欢的,怕,也确实是怕的,尤其秦衍还总是奇奇怪怪地生一些气,反正,她小心着总没有错。   她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靠在马车窗牖内侧的凸出的矩型木棱处阖上了眼。   在她闭眼的那一霎,秦衍放下了书简,双眸看向她的时候意味不明。   有时候,他也想看看她心里想的是些什么,不该惹他的,上赶子惹,他不放心上的,她又处处斟酌。   ...   马车辘辘而行,不多久,便到了苏宅。   因秦衍的身份不同,苏明德并着苏宅一众女眷一同等在了门口迎接。   二进院的厅房内,秦衍依旧被奉上了上首的座位。   苏明德想客套几句,便道:“督主,宓儿年纪小,不知道有没有冲撞了您,还请督主海量包涵...”   他是预着秦衍就算不说一句没有,也该是随意笑笑,谁知秦衍压了压茶杯里浮起的茶叶,缓缓出声,   “你今日,有何事想求我。”   “什,什么?”秦衍的一句话,说的苏明德摸不着头脑。   “女儿嫁与了你一个宦官,不该拿些好处么。”秦衍脸上带着半分笑意,“你不是这么想的?”   苏明德被秦衍一说,心里拔凉拔凉的,他虽这么想,但总也要迂回客气几句才提,这督主怎么丝毫不给面子。   “督主,我没有这般意思...”   “那就是没事求我了。”   “也不是——”苏明德急急道。   秦衍嗤笑了一声,“苏明德,你要知道,你能求我是因为有苏宓,而我,不需要你的讨好。”   不需要他的讨好,苏明德听明白了,便是需要苏宓的讨好,所以以此及彼,他要做的是讨好苏宓,苏明德懂了秦衍的意思,可是督主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难道是,嫁妆一事,他发现了,所以替苏宓不平?   嫁妆一事,苏明德本来也不想如此,倒不是缺这些,但毕竟苏宓拿了迟早也得还回来,加之赵姨娘说的没错,以秦衍的身份,是断然不会管这些杂碎事,所以他便默许了,换了虞氏原本备好的地契铺子,这事自然是由赵姨娘亲自寻了人去做的。   按说,督主是不会在意此等小事的,可现下这么看,怕是新娶了苏宓,宠她宠的紧。   “督主,我明白了,该补的我会去补上,以后定然不会再如此。”既然话都说开了,苏明德也不遮掩,他干笑了几声,“我也确实有些事是想求督主帮忙。”   “说说吧。”   ***   虞青娘是直接领着苏宓进了她的小院子,想说些体己话,可谁知赵姨娘和苏珍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碍于外人在,虞青娘沉默了一阵,等着赵姨娘先开口,如是无事,她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赵姨娘见虞青娘神色不耐,也不恼,笑道:““二姑娘,我也不好意思扰了你们,其实如今姨娘是有个事想教你帮帮忙。”   说罢,赵姨娘扯了扯苏珍的袖子,苏珍立时换上了一副笑脸,“宓姐姐。”   苏宓一看赵姨娘的动作,就猜到了几分,和苏珍有关的除了她的亲事,还能有什么事。   果然赵姨娘见苏宓不语,继续道:   “你与珍儿也算是自幼一同长大,她容貌福气是皆比不上你,及笄了到现在,亲事还未定下来,我与老爷心里都急,老爷是不好意思与你说,但我这个姨娘就算豁出脸,也想求你替她寻一门。”   苏宓笑笑,装作不懂:“姨娘,我又不是做媒人的,我哪能替珍儿寻一门亲呢。”   “二姑娘,如今您可是督主夫人,京府四五品官吏,督主是定能说的上话的,若是哪家有了年纪合适的....”   虞青娘打断道:“苏珍的婚事,你不是已经寻了媒人拿了册子么,还要宓儿帮你问什么。”   “夫人,您可不能这么说,都是老爷的女儿,珍儿也算是二姑娘的妹妹,总要互相帮衬帮衬的啊。”   虞青娘还待要说,苏宓拦了拦,“姨娘,我在督主面前也是小心谨慎地过着,生怕惹的他不高兴呢,若是要替珍儿说上话,我看得等过个几年,与督主感情更深厚了些,才有用,不如姨娘教珍儿等一等吧。”   赵姨娘一听是要等个几年,脸立刻落下了一点,过几年,女子哪耗得起!   “二姑娘,珍儿若是以后在京府,与你也算是个照应。再说了,此事,也是老爷的意思。”赵姨娘提到老爷二字时,刻意加重了一下。   苏宓看着赵姨娘看了一会儿,脸色没变,依旧笑道:“既然是爹的意思,那我就试试吧。”   赵姨娘得了苏宓的应承立马笑脸如花起来,又稍微聊了一会儿,便带着苏珍识相地离开了虞青娘的院子。   虞青娘看着那二人的背影,抚着苏宓的手背,眉头蹙起,“宓儿,你答应她做什么。”   “答不答应的,我又不帮他们说,他们还敢问督主不成。”苏宓对着虞氏眨了眨眼睛,她若是现在硬着嘴,她是没什么,可虞青娘还在,以后少不得被苏明德迁怒。   虞青娘明白了苏宓所想,心里遽是一暖,到底还是女儿会疼人啊。等过了今日,苏宓便要去京府,虞青娘也就不想再说这些丧气的事。   “宓儿,督主他对你好不好。”合该是一句没什么用的话,虞青娘还是忍不住问道。   “娘,你别担心,督主对我很好。”   “娘替你去灵泉寺又请了一个护身符,你带到京府去。”虞青娘将护身符塞到苏宓手里,笑了笑道:“其实,仔细想想上次那签文也是灵验的,那日我拿到婚简一看,衍字不也是带水么。”   “谢谢娘。”苏宓手指描着护身符的四角,心思却突然绕到了那句签文上。   可若是当真灵验,那她和秦衍的渊源是什么呢?   二人又聊了一阵,直到前院来传讯,虞氏虽心里不舍,但也只能送苏宓出了院门。   在上马车之前,苏宓瞧见车后多了几架苏宅的马车,这阵势,似乎是要跟在他们之后,一同回别苑。   苏宓狐疑地上前看了看,才发现车上倶是红色的大笼箱子,里面则是一些原本属于嫁妆妆奁里的物什,苏宓心里稍加一想,便明白了几分。   她今日不过是在门口见了苏明德一面,也未露出什么情绪,那便只能是督主说了什么,他才有此举动。虽说她昨日叮嘱了冯宝不提,但他毕竟是秦衍的人,怕是秦衍一回来便知道了此事。   所以,他是在替她打抱不平么?   苏宓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甜蜜,上马车时,嘴角跟着扬起了些弧度,因为苏明德偏心的事而生出的难过,突然就一扫而空了。   秦衍单手支在软枕上,视线原本是落在紫檀木桌上的香薰炉,看到苏宓撩开了马车帏裳,便抬眼看向她,那俏生生的一张脸,带着掩不住的高兴之色。   “看到了?”   “嗯。”   秦衍神色慵懒,语气淡淡,状似无意地撩散座椅上的袍尾,“此事,也值得你想一个晚上么。”   明明话中似乎带了一点不耐,但苏宓听着却是很欢喜,“谢谢督主。”   秦衍不置可否,他的人,自来只有他能欺负,别人凭什么。   苏宓坐上了空位,又一样的提起散开在座椅上袍裾,轻轻地摆在自己的膝腿上,手还不自觉的抚平了褶皱。   她一边有所动作,一边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从选秀那日开始,便一直想问秦衍,为何会娶她。   其实他对她也算是很好的了,这次还替她要了嫁妆,那会不会,他对她,也有些喜欢的呢。   苏宓对着秦衍,与在赵姨娘她们面前不同,好似一点心事都藏不住,她忍不住忐忑地开口询道:   “督主,你为什么会娶我?”   苏宓突然的一问,秦衍似乎有些没有预料到,但他眼里只闪过一丝意外,之后便没什么犹豫地开了口。   “那日,站我对侧的是首辅张怀安。”他顿了一顿,掀眼看向苏宓,“你是他想让我选的人以外,我最想娶的一个。”   秦衍的话,说的清楚明白,苏宓能听懂,多想一下也能想透。   乍一听,似乎让人有些欣喜,但稍加斟酌,苏宓又觉得有些失落。   她是秀女中,他唯一认得的,是他最愿意娶的,也是不得已娶的,所以到底,还是她想的多了,秦衍怎么会喜欢她呢。   “督主,我知道了。”苏宓低头轻轻应了一声,手在袍裾上抚了抚。   秦衍见苏宓慢慢隐下去一点的笑意,偏头看向帘外。   此事若是苏宓不问,他不会无端提起。但她既然问了,他也从未想过要费力气隐瞒。   他对苏宓,还没有到非娶不可的地步,既然张怀安送上了这个契机,他又想留她在身边,娶她也没什么了不得,反正她想要的,他都给的起。   只是,洞房那日,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子生出欲念,那感受太过失控,现下想想,他忽尔有些不喜。   就好像现在看到苏宓的神情一样,不喜。 第三十一章   天色近黄昏, 约莫是快要落雨的缘故, 车里显得有些沉闷。   一路无话, 马车行进到别苑时, 陵安已经立在门口等候,他面无表情, 即使见到苏宓, 也没分予一丝眼神。   “督主, 宫里来信了。”陵安看到秦衍从马车里下来, 恭敬地说道。   秦衍脸上没什么惊讶之色, 他接过陵安递过来的竹简, 边展开边准备往书房走去。   苏宓站在车前,看着秦衍渐行渐远的背影, 脱口道:“督主,你今晚还回房睡么?”   其实苏宓只是想到昨晚,因此才多问一声, 但她的声音酥软, 又因心情失落有些呢喃的味道,是以这句话在旁人耳里,便好似是一句撒娇。   陵安倒是一如既往的冷然,冯宝在一旁却是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他家夫人, 对督主似乎是上心的很呢。   秦衍一路上无来由的烦郁之气, 在听到苏宓这句话时, 倏的消散了开去。   他脚步一滞, 侧目余光往身后一瞥,“嗯。”   ***   春梅正在院里做些扫洒,顺便收拾些今日晾晒的衣裳,看这天色好似是要下雨啊,也不知道小姐何时回来。   今日回门,她是没跟着小姐一同前去的,而是被苏宓放了一日的假去与爹娘道了别,她家在江陵城沿边的村子,驱一辆驴车,来回也是快的很。   春梅时不时往苑门口望,终于是看到了苏宓的身影,只是看小姐神色,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小姐,你回来啦。”春梅放下了棕笤,迎上了苏宓。   苏宓牵起嘴角笑笑,“嗯,净室有温汤么。”   “有的有的,奴婢早就替小姐备好了。”   苏宓早早的沐浴完毕,挥退了春梅,穿着丝质的里衣,支着头窝在床的内侧,准备替秦衍暖着被子。   这也是她走之前虞青娘额外叮嘱的。   成婚之后,女子大都睡在外侧,一来是万一起夜,不会扰了夫君,二来也是方便伺候。   蜷坐着暖着被窝,苏宓还在想着秦衍的话。有了马车一路的思量,她也不再如最初那般失落。   其实,她没有嫁给李修源便是很好了,倘若回到最初,她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个。   “你呀,真是贪心。”苏宓讷讷自语。   苏宓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她一边要替秦衍暖内侧,一边想着自己要挪睡到外侧,于是最后便又成了横在一半的位置,如洞房那日一般将床榻斜切成了两半。   秦衍沐浴完回到房内,见到的便是歪扭睡着的苏宓,她睡起来安静的很,蜷着身体,亵衣的领口宽宽松松的,因着侧躺,罗衾全部垂盖在身上,曲线毕露。   只是再好看的睡姿,她还是占了两个人的位置。   “这般睡法,是不想我睡床么。”秦衍语气冷冷,唇边却有笑意一闪而逝。   苏宓迷迷糊糊的,也听不清秦衍说的是什么,但总算还记得自己要做的事。   她低声呢喃,“督主....我替你..暖好了...”   边说,身子也跟着往外挪了一点,可大概是困了,挪了那一点,便又静止不动了。   秦衍伸手想将苏宓推着进里侧,然而当碰到她柔软的腰肢时,却不自觉地放柔,将她抱进了床内。   漆色的发丝勾扯到他里衣上的襟带,秦衍单手撑在她耳边,右手解开缠绕,她身上清新的皂荚香气隐隐窜入了他的鼻息,挠的人心里热热的。   过了几息,大概是感受到秦衍上了床,还在执着于暖了里侧想要换到外侧的苏宓,最后便挂在了秦衍身上。   秦衍将她捞进怀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连暖床,都做不好。”   ***   翌日便是回京府的日子,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昨晚一直延续至晨光微曦,在他们出发前才终于放了晴。   临上车时,苏家来了一个仆从,说是苏家少爷苏琦要他将一个包裹带给苏宓。   苏宓打开,便是满满的一包栗子糖。   “小姐,大少爷每一年秋日在外回来,都记得带给你这个。”   “是啊。”   苏琦大苏宓四岁,过继给虞青娘的时候,已是舞象之年,有了男女之防。因此与她算不上亲厚,再加上赵姨娘和苏珍的缘故,苏宓更加不喜与他来往。   只是不管她如何相与,苏琦自从去交州的小县历练之后,每年秋日都会带大包的栗子糖回来给她。   如今回头一想苏娴的事,她忽然觉得,其实苏琦对她也不算差的。   苏宓将大包的糖给了春梅带上后头的马车,自己则捧了一把藏在袖袋里,预备路上吃。   去京府的马车,换成了苏宓之前坐的那辆,宽敞了许多,她便如常地坐在临口的柳桉木椅上。   马车驶了一阵,苏宓拿了一颗栗子糖出来,含在嘴里,鼓起了一边的腮帮子。   “何时买的。”秦衍饮食颇为挑剔,看苏宓吃糖吃的欢喜,开口问道。   “我大哥差人送过来的,说是在县城专门寻了人做的,督主要不要吃一颗。”   苏宓的大哥,秦衍知道,便是那个赵姨娘过继来的,那就不是亲的了。   “我不喜甜腻之物。”秦衍脸色一冷,瞟了一眼苏宓手心的黄色的糖,没什么形状,粗糙的很,也不知她是如何吃得下的。   “.....”   苏宓收回手,心想不吃罢了,一年正是此时栗子才熟透,若是在家里,娘必会替她存一些下来,等深秋将水烧融了做糖栗子羹,还剩的一些,待初冬日添了暖炉,室内闷热,便做些栗子冰糕,那才是真的美味...   一想起虞氏,苏宓心里生起一股离愁别绪。   她掀开车帘看了看这呆了十几年的江陵城,也不知道以后督主会不会让她经常回来呢。   ***   在停靠了两地驿站之后,马车终于行进了应天府城的南边城关。   督主府在应天府城的城北一角,背靠着龙亭山,坐北朝南修建起东西两苑,之间是以一个独立的花园相衔,在外看起来,西苑的院落要稍小一些。   东苑则有三重院落,正院大门的门口两侧立柱基石,辅以丹红雕刻着山虎花纹,一眼望过去,就能使人生出几丝胆怯。   马车停下,苏宓由内探身出来,不自觉便向督主府外环顾了一圈。   督主府占地广阔,层台累榭的气派自不消说,苏宓的视线却是停在了站在门口的一个女子身上。   她一身玉色堆花襦裙,外罩着蜜蜡色牡丹披风,肤光胜雪,容貌秀丽,与苏宓的明艳不同,她神色颇为清冷,更似一朵清水芙蓉。   这般好看的美人,苏宓边看,心里突然冒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酸涩,谁会无缘故的养个美人在家里。   苏宓下马车时心里不住腹诽,亏得他还跟娘说没什么房里人。   苏宓的心思不在,踩垫凳时也不知看在哪,脚下忽的一偏,一下子失了平衡。   她心里一慌,惯性地往边上抓,可就连车头木杆都离她的指尖余着一尺的距离,眼看着下一刻便要撞到马车的厢身上!   苏宓连喊叫都来不及,下意识伸手想护着个脑袋。   然而,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反倒是手腕上骤然传来一阵吃痛,她被拉扯进了一个熟悉的怀里。   “我在,你便连下车都不会了?”   耳边秦衍的语气清淡,辨不出喜怒,他单手将她环在胸前,手下移箍上了那柔软的腰肢,轻轻一带,便跨过了地上的垫凳。   叶云霜站在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秦衍在苏宓耳边耳语的模样让她觉得刺眼不已。   他不是素来最怕麻烦的么。   可为何,他还是娶了一个娇滴滴的商户女回来,连下个马车,都还要人抱着的无用女子。容貌生的狐媚,表情倒是装的无辜的很。   她端了端神色,朝着苏宓与秦衍那一边,施施然走了上前,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情意,她直直望着秦衍,“你回来了啊。”   只这简单的几个字,硬生生地褪掉了苏宓心里的羞意和耳根的粉红。   秦衍在她腰间的手还未松开,苏宓却不自觉地想让开自己的位置,反正她是不想要挡在秦衍和这个女子当中了。   苏宓的手掩在袖口里,想去挣开秦衍的怀抱,可她的力气与秦衍比起来,只能算是绵弱,腰间的手掌反而紧了一分,仿佛带着威胁意味,教她不敢再动。   “东苑的客卧,已经收拾干净了。”叶云霜硬是不去看向秦衍还抱着苏宓的手,继续开口道。   这是秦衍回京府前的吩咐,也是叶云霜心里稍好受一些的原因。   “嗯。”   苏宓闻言心里却一沉,她就知道,秦衍不喜欢她,在江陵城是不得已住一间,到了京府,督主府这么大,他巴不得把她也放到一个小院子里去。   感受到怀里女子突然垂头的丧气样子,秦衍拢起眉头,不过是抱了一会儿,她这又发什么脾气。   “一会儿跟着冯宝过去。”秦衍低头覆在苏宓耳侧。   “是,督主。”苏宓闷闷地应了一声。   就在苏宓话音刚落,马鸣声忽起,由远及近,秦衍在她腰间的手终于是松开。   苏宓撇过头看去,正是陵安领着青骢马回来,这一路上秦衍坐的马车,他的坐骑便只能由陵安骑着带回来。   “督主。”陵安将缰绳送上了秦衍手里。   青骢马似乎对先前被陵安骑行过来甚是不满,直到那缰绳落到了秦衍手里,嘶鸣声才逐渐隐了下去。   秦衍上马之前,对着冯宝又是吩咐了几句,只是因着太远,苏宓与叶云霜这边倶是听不真切。   当马蹄声渐远,春梅也从后面的单骑马车里跑了出来,正好赶上了冯宝,一同站到了苏宓的一侧。   “云霜姑娘。”冯宝笑着施了一回礼。   叶云霜颔了颔首,神色冷淡,她好看的双眸瞟了苏宓一眼,一句话未说,便回头走了,留苏宓一行人在原地。   冯宝见苏宓盯着她背影瞧,轻声道:“夫人别放心上,云霜姑娘性子如此,待谁都一样冷。”   当然除了督主,不过冯宝觉得这句话,还是不该讲的。   苏宓边走边应了一声,她倒不介意这个云霜对她冷淡,横竖她也不理便是了,可是...   “冯宝,她是谁啊?”   “云霜姑娘是老督主入宫前的女儿,当初老督主在街上捡到了咱们督主,便抚养在了身边,所以云霜姑娘算是与我们督主认识。”   “认识?”苏宓心想,怎么会只是认识,那合该是青梅竹马了。   冯宝虽说年纪小,却因家境贫苦,儿时混迹于市井,后来又被爹娘早早卖进了宫,伺候的人多了,被打了几次,也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他看着苏宓的神情,笑着道:“夫人,云霜姑娘虽是老督主的女儿,也是这两年才搬去西苑,东西两苑可隔得远嘞,督主平日不怎么在府里,见面的次数,怕是一年都没个几次”冯宝以手比了比。   “只是东苑里没有女眷,人也不多,便由着云霜姑娘偶尔过来打理打理。”   苏宓知道冯宝在宽慰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嗳,她一遇到秦衍的事,就一点都遮掩不住情绪,这样真是不好,以后她可要注意了。   闲聊间,苏宓便被带到了那个属于她的院落,是最里侧的那一个,坐北朝南,与整个东苑一样的朝向。琉璃瓦下是粉墙环绕,信白石的甬路相衔,墙根处种了一片的冬青树,在这萧索的秋日带来一抹生机。   过了厢庑游廊,再走几步便到了正室。   春梅将一些随身的行李包裹放到了内室,冯宝在外提点着院里的婢女们,完毕后走到了苏宓身边。   “夫人,府里没什么其他人,院子里的婢女若是觉得不合心意,奴婢会替您再采买几个。”   要苏宓说,她自己有春梅一个便够了,不过她也不好驳了督主的心意。   “冯宝,我就一个人,其实不用这些人服侍,督主若是缺了,就放督主那儿吧。”   冯宝闻言,知道苏宓误会了什么,忍着笑意道:“既如此,那奴婢先去替督主,将物什搬过来。”   “搬什么?”   冯宝笑道:“督主想重修葺一下正院,才让云霜姑娘将客房收拾了出来。”   “待正院修整好了,还要累的夫人,一同再搬回去呢。”   ***   东缉事厂在宫城的西侧,若是骑马,不过一炷香的距离。   东厂大堂的摆设讲究,厅后面是砖砌的影壁墙,其上雕刻有狻猊神兽,寓意秉公无私。堂后则建有祠堂,祠堂内供奉着历代掌管东厂的督主的职名牌位。   两排榆木交椅上,当头坐着的是东厂的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其后,是各个州的隶役。   无人说话,整个厅内安静的仿佛只剩下呼吸声。   直到秦衍迈进大门之时,刷的一下,是众人站起时带出的衣袍夸嚓声。   他步子行得缓,那一下一下的,好似踩在这些人的心尖上,让他们更加连大气都不敢出。   掌刑千户周正见秦衍坐上了桌案后的主座,首先开口,“督主,桌上这些是这月各州番役呈上来的役报,还请督主过目。”   秦衍挑开各州陈布在桌案上的简书,看了一会儿,忽尔笑了一声。   “我不过是一个月不在,东厂的刑狱司,怕是要生出青草了吧。还是要我带你们去北镇抚看看,人家是怎么抓人的。”   他虽带着笑,但声音中的冷冽,听的在场的人心里倶是一震。   周正垂着头,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厂督大喜,下头的人平日绷的紧了,好不容易有个由头,有些懈怠。之前的掌刑,因在押犯逃跑一事被革了职,他也是才从锦衣卫处调过来,哪能这麼快立下威严。   余光看了看对面一样低着头的百户,还有后面的一干人等,这话,看来也只得他来应。   幸好前些日子在泉州,有了点收获。   “督主,其实我们的人前几日从泉州,捕了流窜的倭寇,只是言语不通,找了通晓倭语的,又说听不懂他们说的,所以如今还在用刑审问。”   秦衍挥开方才看过的简报,抬眼看向周正,“泉州管海防的还是吴松岭么。”   “禀督主,是。”   泉州地处东南沿岸,海贸繁荣,庵埠海关进口的货物如黄白藤、暹绸、胡椒和木材等皆是紧俏之物,然凡事有利弊,其海岸线绵长,海上盗匪倭寇亦极易侵入。   朝廷派了专人去往泉州设置了卫所,吴松岭便是这一批被派去的泉州卫指挥佥事,已有半年,然成效不显,这其中的原因,东厂一直在查,只是吴松岭领有水兵,每每遇到东厂的人,必会阻碍。   是以周正才觉得此次抓获倭寇,虽不能邀功,但至少也能抵下一些过。   秦衍看了他一眼,“带我去看看。”   “是,督主。”   ***   东厂的刑狱司与东厂在一处,虽说不比北镇抚的诏狱来的名头大,但若是让那些犯事的人自选,谁都不会愿意进东厂,施刑的同样是锦衣卫,可招式都是没了根的太监想出来的,夹棍,钉指,油煎,站重枷,只是听听都骇人不已。   刑狱司有专门的刑房,此次这批倭寇有十余人,仗着言语不通,都是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即使用了刑,也没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秦衍进刑室的时候,正逢轮到了其中三个用完刑。   那三个倭寇生的矮小,样貌猥琐,身上和脸上沾了枯草和血污,刺鼻的腥臭味阵阵,施刑的两个锦衣卫都掩起了口鼻。   看到秦衍进来,那三人原本泛着死气的眼神溜溜转了一圈,很明显,他们认识掌刑,而能让掌刑跟在后头的,必然是更大的官了。   两个锦衣卫循着脚步声望向门口,见了来人连忙起身,一边极快地甩掉脸上的遮巾。   “督,督主。”   秦衍只看了他们一眼,便绕过二人,径直走向墙边锁扣上圈箍着的三个倭寇,在距离三尺的位置,缓下了脚步。   “你们,听不懂我朝的话么。”秦衍随意挑了最右的一个,站在他正前方。   三个倭寇似乎没什么反应,嘴里念念有词,像是些舶来话。   秦衍低头摺了摺袖摆,笑道,“听不懂,那要双耳有何用。”   话音落的一瞬,陵安手中光亮一闪,秦衍跟前的倭寇右耳便被刮下,一阵惨叫声响彻刑房,血珠子便好似计算好的一般,恰巧滴在了秦衍皂靴前一寸。   手起刀落,利落地不过是呼吸之间,周正并着剩下两个锦衣卫虽说见惯了血腥,还是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那个被切了右耳的倭寇,容色痛苦不堪,立时晕了过去,可是人还被锁链吊着,便好似一副尸体,晃晃荡荡。   “现在听懂了么。”秦衍移步站到了第二个倭寇面前,陵安则冷冷地跟着挪了一步,手上的刀锋还在滴着血。   剩下两名倭寇看着秦衍心里又惊又怕。其实他们常在岸边流窜,怎么会完全听不懂明殷朝的话。只是刚被抓进时,他们假意不懂,就听施刑的那两个锦衣卫闲聊,说只等通语的到了,一招即杀,那说了必死,他们当然是只讲些敷衍的话了。   秦衍垂眼睥睨着他们,“先开口的那个,我饶他不死。”   他的势压极高,他说的话,只是听着都觉得无人会质疑,话甫一落,剩余的两人便再也不犹豫,开始争着开口。   “我,我说。”其中一个抢了话头的倭寇扣扣索索道,“是,吴松,岭抽取,百十之利。”   ....   走至刑狱司外,刑千户低首问道:“督主,那个倭寇如何处置。”   他问的,正是秦衍说要饶了一命的那个,督主的话,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但真放了,像倭寇这种危害一方,奸邪之事做尽的人,他实在是不甘。   “等案子结了,将他收拢送去明器厂。”   明器厂皆为公公,那便是要将那倭寇去势,这些个倭寇性.淫,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沿岸的好女子,原本周正听闻秦衍放他活路,还有些不适,如今突然就有些畅快起来,这该是比死还要让他难受了!   “对了,”秦衍顿了顿脚步,“施刑的那两个各打二十。”   周正听了心里虽疑惑,却不敢多问,“是,督主。”   等秦衍走远,周正转回刑狱司,刑房里已经被粗略规整了一番,倭寇皆被拖回了牢房,只余下两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锦衣卫。   只是当他们看到周正进来时,心又被提了起来。   “你们到底是怎么审的!”周正厉声道,“为何督主一来,他们便招了。”   “掌刑,我们也用了酷刑了,可他们偏是不招,大概是督主势压.....”   这种话虽说有一定道理,但也不至于审了那么多日,也没有进展。   “你们施刑时,可是以为他们不懂我朝的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两个锦衣卫原本自觉无辜,但此时闻言,便面面相觑起来,他们之前因着以为这些人不懂,的确提过‘等招了便不再伺候了,现在嘴硬着,杀都不能杀’这等话,难怪.....   周正看他们表情,心下了然,“督主心善,只罚你们二十个板子,下去领着吧。”   东厂的二十板子,怕也是要去掉大半条命。   “谢,谢掌刑,谢督主。”   两个脚软的锦衣卫互相搀扶着下去领罚,周正看着余下带血的锁链,思绪也跟着轻晃。   他才来不久,但厂督,似乎与他想的要有些不同。   ***   皇城里,乾清宫的殿门前。   朱景煜披着一件殷红底捧寿团花的玉绸袍子,俊颜苍白,白皙如玉的手撑在门前的长型石墩上,看着那个从宫门口款步而来的男子,眼底的阴郁终于变浅淡了几分。   “新婚燕尔,朕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朱景煜虚拳抵口,咳了几声。   秦衍拾步上了大理石台阶,边掸了掸扬马而来惹的轻尘,“东厂抓到了泉州的倭寇。”   朱景煜转身走向殿内,“泉州沿海倭患肆行,朝廷连拨了三批银两,倶是一无所用,是那吴松岭的问题么。”   “若是他,可不会束手就擒。”   “所以我会亲自去泉州。”秦衍跟在朱景煜后面,穿过了殿牖。   “舍得你的小娇妻么?”朱景煜笑道,只是下一刻,他带笑的眼里又闪过阴鸷,声音低沉,“阿衍,你答应过老督主,以朕为首。你发了誓的,可不要忘了。”   秦衍冷冷抬头,“我没忘。”   ...   待秦衍走后,朱景煜脸上神色越发黯淡起来,他翻看着桌上,供他挑选的侍寝名册。   吕德海从殿外端着一碗汤药走近,“陛下,到时候饮药了。”   那褐色的药汤,闻起来便是一种苦恶气味,让人作呕,朱景煜仰头,一口喝了下去,哪怕是再难喝的药,喝了二十年,都不会再有什么味道了。   “陛下,今晚侍寝的人,可选好了。”   朱景煜对着吕德海温柔地笑笑:“张怀安替朕选好了吗。”   “奴婢,奴婢不敢。”吕德海闻言忙跪在地上。   “不敢么....”朱景煜于阴影中喃喃自语,“那就让朕清净一个晚上吧。 第三十二章   苏宓一直以为, 冯宝说起云霜姑娘时, 那句督主甚少回府, 不过是一句安慰她的话。   但自从到了督主府之后, 秦衍便真的一直都没回来。   那日冯宝差着下人将秦衍的衣衫书简搬来院子,苏宓第一晚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后来连着好几日, 秦衍都不在, 苏宓渐渐就习惯了, 反正与未出阁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月明星稀, 藤廊边的院子里, 苏宓坐在青石雕花桌上,支着下颚看书。   还未至深秋, 她身上穿着茜素青色的中衣,并着围裹在身上的软毯,也没什么冷意。   在江陵城时, 她便常这样呆在院子里, 如今虽换了个地方,但这府里空空荡荡,她和春梅逛上大半日,都不过见上二三个仆从。这样一想, 反要比她在家还不受拘束。   “小姐, 你冷不冷呀。”春梅走过来倒了一杯热茶, “要不然去屋里头看吧。”   苏宓双手捧了下茶盏, 看了院门一眼, 大概秦衍今晚也不会回来了吧。   “嗯好,春梅,你去休息吧。”   “谢谢小姐。”   苏宓一手带着那杯热茶,一手拿着书回到房内,将门掩上。   虽说这间只是东苑的客卧,但比起苏宓的闺房,那是要大上好几倍,进深有四间,还分了内外两室。   内室靠西侧是一张金丝楠木制的六柱架子床。四面床牙上浮雕着螭虎花纹,与大门口看到的图纹有些类似。床榻对面墙角则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数根青藤绿枝。   外室则被改成了书房,东墙那一侧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几本苏宓看不懂的各地简书,并数方宝砚。   前两日,苏宓入夜便去睡了,是以也没用到这案桌,今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睡不着,便带着烛台,坐在了桌前,继续看看手里的话本。   看完了手中这本,苏宓去到木柜旁的箱笼中,又挑了一本新的出来。   正看到关键处,突然传来一阵推门声。   苏宓头都未抬,不用细想,那定是春梅见她没睡,进来添茶了。   “春梅,我不用喝茶,你去休息吧。”苏宓视线不舍得离开书册,低着头说道。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脚步声渐近。   “看什么。”   悦耳的中音在耳边响起,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苏宓手中的书册已是一下子被抽走。   她惊讶地抬头,除了秦衍还能是谁。   他大概是刚沐浴完,身上是一件藕荷色纱衫偏襟直裰,侧颜如玉,手里拿着的,正是方才那抢来的话本。   才刚刚因秦衍回来,有些喜悦,下一刻苏宓便见他翻开手上书册。   只见他薄唇轻启,竟是照着话本念了其中一句情诗:“......小姐慢走,昨日你撇下半天风韵,使我拾得万种思量。”   秦衍念完转过头,唇畔带着促狭笑意,“你的绣工就是被这些东西耽误了?”   秦衍读的那句情诗,苏宓恰巧是才看到,看的时候还觉得颇有些矫情,可是教秦衍压低了声音读出来,她便觉得格外好听。   可好听归好听,她总还要挣回几分面子,苏宓站起来强自说道:“督主,其实我也是最近来了京府才看的,督主不回来,我一个人也是无事,就随意找些书看看。”   “哦。”秦衍以手执书,抵在案桌台上,旋即绕着桌角走到了苏宓身前。   “那我今晚回来了,你要做什么。”   秦衍高挑的身形拢下一片阴影,神情似笑非笑的,将苏宓困在了桌椅之间。   明明是一句没什么意思的话,但由秦衍带着笑意说出来,苏宓的脸便咻得一下绯红。   “我,我可以去替督主暖被子。”苏宓说完便踩着软屐,逃也似的从秦衍的身侧缝隙挤出去,跑到了内室里。   秦衍今日回来,见她还未睡,似是在等他,心情便颇好,连带着他自己都未觉笑颜与往日有些不同,多了几分真切。   因心里有泉州一事,他看着她扑蹬扑蹬的钻进了床榻也不拦着,兀自坐到了桌案前,拿起垒在一旁的其中一份书简,他记得的,有一份泉州的旧报,虽说当不得什么大用,但多少也能看看。   床榻在西,桌案在东,是以苏宓缩在床头,正巧能看的到秦衍那边的动静。他纤长的手指时不时挑过一页,形容认真,似乎看的颇为仔细。   苏宓坐在被子里,就这样看着秦衍一直到过了子时,她才终于有些困意,“督主,我可不可以先睡。”   “嗯。”   秦衍抬头,苏宓正好准备换到外侧,“苏宓,我不喜睡里侧。”   言下之意,就是教她别动了,苏宓只得回内侧躺好,不一会儿,她平稳的呼吸声传来。   秦衍放下书简,看向那微微拢起的罗衾。明明今日半夜便要赶去泉州,他偏就想要回来一趟,这种多此一举的事,还真是感受新鲜。   当收回视线时,秦衍的余光忽尔瞥到了那开着的木头笼箱,他记得,这是苏宓走的时候从江陵城带出来的箱子。   走上前一看,就在那笼箱里头,一排排蓝色书封的话本装的齐齐整整,塞地满满当当。   秦衍望了躺在床上的苏宓一眼,于床边轻轻唔了一声,“最近来了京府才看的....”   不久,门边传来轻轻的扣响,开了门正是冯宝。   “督主,外头车马都备好了,陵安也在外面等着呢。”   “嗯。走吧。”秦衍披上冯宝递过来的外袍。   冯宝则往门内偷偷瞥了一眼,怎的此时如此安静,他虽跟着苏宓时间不长,但对她也有所了解,若是知道督主要去上十几日,夫人不该什么声响都没的呀。   “督主,府里人本就不多,奴婢要不要与夫人说一声,奴婢要随着督主一道去泉州?”冯宝非常委婉地提醒了一下秦衍。   秦衍这才想起,他回来之后还未曾与苏宓说起他要去泉州一事,不过他自来去留凭意,十几日罢了,又不是不回来,有什么好说的。   “不用了。”   冯宝一听只得无可奈何地诺下。   其实他跟了督主这么多年,督主一个人惯了,许多事一时还未想到,纵然他想提醒,但也不敢明着来。   反正冯宝隐隐觉得,这次督主不说,夫人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哎,真是愁人,万一督主也发了脾气,苦的还不是他啊。   ...   因着昨晚睡得晚,苏宓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她睡着了便不怎么动,而右边也是可见的平平整整。   那秦衍昨晚是没睡了?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只剩她一个人。   苏宓起身靠在床支上,掰扯手数了数日子,这次是隔了五天见的,那下一次,就差不多也是五天之后了呀。   ***   在去往泉州的官道上,是一架富丽堂皇的官家马车。   说是官家,自然是因为其当头的两架高头青马,平民的规格是只能单马,而此时这辆马车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正是车壁上印刻着的冀的字样。   马车虽已颠簸好几日,但秦衍神态却不显疲惫,他手中的是泉州海防图,以及卫所关卡的设置。   这次为了最快赶至泉州,安排了两个车夫轮替,日夜不停。车座坐不下,冯宝便被秦衍准了坐进了马车内厢。   冯宝在厢内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其实要他现在选,他是宁愿留在督主府上,夫人平日也没什么事找他,他反而还没什么压力。   冯宝正胡思乱想着,秦衍突然开声:“还有多久。”   冯宝闻言,忙撩开帏帘,向车夫询问。   “督主,车夫说不远便能到泉州主城城关。”   “城关不用停。”   “是,督主。”   以秦衍的身份,过一个主城的城关,自然是不用停下来被守门郎查检,只是冯宝不明白的是为何督主要他在车身上连夜印上了一个冀的字样....不懂的便不多想,这是冯宝的处事道理,于是不一会儿,他又回归到了战战兢兢的端坐姿态。   泉州重商贸,人流混杂,因此主城的城关比江陵城等等要严苛的多,但若是秦衍这种明显的两头高马,蓝色盖顶,那自有另一道城门使其畅通无阻。   秦衍的马车片刻不停地驶进了泉州城关,守城的守门郎看了那迅速闪过的冀字字样,但凡官车,他们是必得上报的。   “快去禀告府尹,有冀州的官车经过。”   守门的小兵,一路上马疾驰,直到泉州泉城府署,府衙正堂内正坐着身着官服的两人。   “禀告府尹,都指挥使,城关处有冀州官车经过。”   泉州府尹挥了挥手,小兵便退了下去。   “冀州在我泉州隔壁,不过是有人借道一行而已,松岭何必如此担忧。”泉州府尹看着吴松岭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禁觉得他有些小题大作。   “我防的还不是东厂那帮番子,前些日子被他们抓了几个倭寇回去,如今突然没了声音...我可不信他们就如此罢了。”   “倭寇言语不通,就算当真问出了些什么,他又能如何,区区一个东厂,阉人而已,有阁老在,你至于如此草木皆兵么。”   吴松岭眼神微眯,若有所思,“...希望如此,泉州这块地方,我可还没呆够呢。” 第三十三章   泉州是暗波涌动, 应天府城却是车水马龙, 四五日似是一晃而过。   苏宓正在翻看账册, 清闲日子也只是才来京府那几天才有, 毕竟她聘嫁之中的地契铺子,虽有人打理, 但账册还是得归拢到她这边查验。   今早差了春梅出去办事, 院子里少了平日叽叽喳喳的人, 顿觉安静不少。   “小姐, 小姐!”   苏宓抬头笑笑, 还真是巧, 才想到她,她便咋咋呼呼地跑了进来。   “春梅, 怎么了?”   春梅捂着胸口喘着气,“小姐,永安街尾的铺子, 那人不卖了!”   苏宓闻言, 眉头骤然一蹙,“怎么会?”   “他就是不想卖了,嫌咱们初谈的价格少,说有人出了高价要买呢!小姐, 我们怎么办。”   苏宓也有些意外, 这小铺子, 是春梅带了牙行的存案回来, 再由她挑的。   来了京府之后几日, 最初的陌生之感慢慢平缓,聘嫁所带的产业于苏宓绰绰有余,但手上还存着有些闲钱,她就想找些用处。   以前在交州时,她常差林妈妈去街上转些旧摊头买些旧书杂记,但摊头流动难寻,她那时便生了开一家旧书铺子的心思,如今到了京府,反倒是有了机会。   这事是早已定下的,苏宓最近都不怎么想起此事,只等着约定的日子再去官府更契,谁知突然出了变数。   “小姐,这是佣钱,那人说另一个卖家高出许多,他便将这佣钱也贴给咱们,就是不卖了。”春梅看着苏宓皱眉,忍不住道:“不如我们跟督主说说...”   苏宓忙打断道:“春梅,不要与督主说。”   虽然她估摸着秦衍这两日便要回府,但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于秦衍大概就如同小孩打闹一般,她怎么好麻烦他的。   “永安街其实也不怎么适合旧书铺子。”只是那街上的铺子好租售,苏宓想多一条退路,如今不选也没什么大不了。   “春梅,你去问问牙行,和永安街邻着的夕水巷子,可有什么好铺。”   “是,小姐。”   ***   今日泉州主城临港的主街上,满目萧索。   冯宝和陵安安安静静地跟在秦衍身侧,他们身后还有五六个便服的锦衣卫。   没来泉州之前,冯宝想象中的海贸之地应该是极其繁荣热闹的,但为何他来的这几日,沿海的商铺市集都大开着,却鲜有人来往,整条街空空荡荡的,他们这一堆人,反而甚是扎眼。   路过了一个腿脚不便,走的慢的老汉不小心摔倒,冯宝拉起他时顺道询到:“老者,请问这集市上的人呢?”   老汉佝偻着背,起身的时候拉着冯宝的手,“谢谢小兄弟,你们还不快走啊,又到双月头啦。”   老汉是对着冯宝说的,冯宝身后还有一个华服男子也在看着他,但那周身的气势,让他不敢相看。   说完,他又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口里念念有词,“我是跑不动了,不跑了。”   冯宝望了一眼那背影,有些疑惑,如今是十月初,十月是双月,可双月头怎么了?督主要马车赶的这样快,就是为了赶这个双月头么。   不及冯宝细想,他们一行已经走到了庵埠码头边,临岸堆叠着一堆货物,海上有些雾气,海腥味扑面而来。   秦衍站在高处,远处隐隐驶来几艘大船,驶的越近,里面的人探出头来,一个个都是身量矮小的倭寇。   他们看到秦衍站在码头,神色并不惊讶。   “今日吴大人,派的人换了一个啊。”最先走下船的是为首的倭寇头子,他笑着对秦衍道,边说边一挥手,身边的其他的倭寇便窜了出去。   那些临港摊铺,虽没有人,但却是财物俱在,冯宝眼见着他们不费一丝力气,将其纳入囊中。   秦衍笑笑:“吴大人谨慎,每隔着几个双月都要换上一换,松浦大人是不信我,还是不信吴大人呢。”   倭寇头子松浦见秦衍容貌气度非常,对交易一事似乎非常清楚,戒心放下了一半。   在泉州,他是与吴松岭商定了双月制,每到双月月初,他便会带着几艘船来搜掠,搜的差不多了,吴松岭再带兵来剿,送他们回临边海域撤退,他们会交付百十作佣,而吴松岭也继续当他的抗倭能将,各得好处。   除了双月初,其他日子便是平和安稳,商贸顺利,时间一久,百姓习惯了,到最后就成了这般按时退让的畸.形的和谐。   冯宝低头在身后,初看到倭寇,他还有些胆怯,但有督主在前面,他便大着胆地往四周看去。   他心思敏捷,这短短几句话,他便能猜到一二,不就是官倭勾结么。   用财物换取安顺,反正泉州临港,商户关了一个,都有源源不断地来填上,而双月初就仿佛成了上贡品的日子。在百姓眼里,就连这平和,还是他们的都指挥使千辛万苦打下,哪还有人怨恨,有规律的掠夺,总比无规律的肆虐要好,仿佛钝刀切肉,疼,但也不致死。   冯宝在兀自思索,秦衍却已经开了口:   “松浦,朝廷十一月来人,吴大人想要你之后的三个月不犯延港,以免波及到他。”   倭寇头子松浦一听就急了,“三个月不犯?那我的人靠什么吃!”   秦衍冷下脸,“你若是不信,尽可以自己去水兵营找他。”   松浦见秦衍似是生气,忙谗着脸笑道:“怎么不信,只是三个月太长,大人您看有何办法劝劝吴大人少一个月。”说罢松浦拿出腰间的一串惯来准备好给接派人的利钱。   陵安挡在秦衍身前,默默接过。   似乎是收了钱,秦衍笑意晕开,“莫说我没提醒你们,这月末,你多派些人突袭,掠多一些,到时给百十五,剩下的,也够你们熬过三个月,吴大人那,自有我说服。”   松浦一听,这倒也可行,“那就谢谢这位大人了。”   在秦衍走后不久,泉州卫所的水兵果然如约而至,只作了些打斗的样子,将倭寇赶回了海域便撤回了营帐。   秦衍在暗处看着,眸色带着森然。   ...   十五日后,松浦按约定袭港,这般突然,让岸边的百姓慌乱不已,整个临岸街市乱作一团。   此时的秦衍却是在都指挥司里,和吴松岭对坐饮茶。   “没想到,东厂的厂督,也要借冀州的名号,才敢入我泉州。”吴松岭讥笑道。   可不是么,暗藏在泉州这些日子,也没见他有所作为,看来还是因为他上头有张怀安,果然是他高看了秦衍。   “是啊,冀州的名号的确是好用的很,我可不止借了名号。”   “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衍轻笑了一声,茶盖落下,碰出一声轻响,“吴大人很快便知道了。”   话音甫落,外头的传讯兵立马赶进来,“指挥使,庵埠码头,有海倭来袭!”   “怎么可能,月初不是已经.....”   “吴大人不知道,这个月会有两次么?”秦衍慵懒地向后靠着,笑意清浅。   吴松岭狠狠瞥了秦衍一眼,对他的话不予理会,“速度派兵海上追剿。”   “可是大人,已经有水兵围剿了!”   “哪来的水兵?”   传讯兵也是一脸懵状,“就是我们泉州的水兵!”可他们的水兵明明还在营里呢。   吴松岭闻言一惊,再看向秦衍时,那疏冷的笑意让他心中微寒。   “都是你设计的?”   “本督将你捧成大英雄,不好么。”   “你!”   到现在,吴松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秦衍用计让海倭倾巢而出,城关虽难行,但冀州与泉州水域相通,稍加手段,以冀州水兵加陆上的东厂番子,夹击海倭,就算不能全灭,也能重伤。这一切,全都是以他泉州卫所的名头。   从此他吴松岭就是抗倭英雄,可他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海倭胆小奸诈,他以后便再也难与之合作,他取的百十,大半是给上头的人。如今没了佣利,张怀安如何会费心思保他。秦衍此举最重要的,便是截断他对张怀安的用处。   吴松岭看着由外而今的锦衣卫,心里突的一阵不安。   “秦衍,我现在可是抗倭英雄,没有账册实证,你也不怕被万民唾弃。”   “吴松岭,你忘了么,”秦衍笑着对上他的视线,“本督便是这明殷朝的宦臣奸佞,我想抓的人,从来不需要实证。”   ***   秦衍在离开泉州前,重回了一趟庵埠港口,那日他来,曾见过一串珍珠,想起来,倒是挺衬苏宓的。   冯宝跟在后头,重游此地,他环顾四周,虽然因剿战带了些毁损,但每个人脸上却仿佛多了一丝生气。可不是么,他们督主这次不管如何,也算是重创了海倭一次呢。   秦衍背后,有几个渔民走过,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落入了他们耳里。   “可怜咱们吴大人...被东厂那帮番子给抓走了,不知道要施什么刑。”   “你别说了,不怕死啊,他们可是有皇上的旨意呢。”   “切,你懂不懂有个词叫,拔出异己!没吴大人,咱们早被倭寇打死了,这次水兵,斩杀了多少海寇啊。”   “哎,他们东厂的阉人,都是些黑心的。”   ...   冯宝有些听不下去,“督主...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秦衍闻言却依旧是带着笑意,“陵安,将他们几个带到泉州番所,住上几日,好让他们明白,议论我的后果。”   “是。”   秦衍看着手上的一串珍珠,出来月余,他现在,倒是突然有些想她了。 第三十四章   督主府东西苑之间, 是一个偌大的花园。   快至深秋, 花是没多少可赏了, 但府里的青藤最多, 走走看看,绿意盎然的, 倒也算别致。   “小姐, 督主一定很快就从泉州回来了。”春梅见苏宓心情不怎么好, 宽慰道。   “嗯。”苏宓淡淡应了一声。   她忙活了一个月, 定下了夕水街的一间铺子, 交州和京府商铺的账册也对的差不多了, 可秦衍还没回来。她心里担心,也没人能问, 连着几日都睡不好觉。   直到前两日春梅出门的时候,听说东厂的督主从泉州抓了人回来的消息,她才知道秦衍是去了泉州。   可他那晚明明在的, 为什么就不肯提一下呢, 害的她白白担心那么多日。   苏宓兴致缺缺地走在鹅卵石小道上,边走边拨弄挡着的青藤,心思也不知道晃哪儿去了。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她?那个只在东苑门口见过一面的云霜姑娘。   叶云霜坐在园心的小亭子里, 似乎是在看书, 旁边是一个绿衣的丫鬟替她添茶。   苏宓怀着心事, 叶云霜又恰好是秦衍的“青梅竹马”, 她就更加不想再见了。   谁知,“苏姑娘。”   竟是叶云霜喊住了她。   苏宓停下脚步,一脸狐疑地回过头:“云霜姑娘有事么。”   “苏姑娘那么金贵,没事便不能喊你了吗?”叶云霜将书扣在亭台下的石桌,缓缓走近。她昨日听下人说,苏宓主仆最近常来花园转转,她就起了心思,还真巧就给碰上了,有这个机会,当然是要气气苏宓的。   苏宓看了叶云霜一眼,她穿着素衣款款走来,长相清丽,配上这冷淡的语气,显得有些傲气。不用想,都知道叶云霜是因为秦衍,对她不喜。   苏宓对着秦衍自带着少女的羞意柔情,可若是别人故意挑刺,她也绝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她冷声道:“既没什么事,喊我做什么。”   “我只是想问问苏姑娘。”叶云霜对着苏宓上下瞟了一眼,“听说你在交州被退了两次婚,可有此事?”   苏宓停下脚步,“是又如何。”她光明磊落的,又没做错什么。   叶云霜冷道:“都退过婚了,怎么还配得上秦衍。”   “督主既然娶了我,便是觉得我配得上他。”   “你就不怕我告诉他,你在交州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么?”   叶云霜从一开始知道秦衍的婚事,便已经将苏宓的事查问到底,这种对苏宓名誉有损的,她记得最是清楚。   “不过是传闻而已,督主自然是会信我的。”   叶云霜听了冷笑,“信你,若是秦衍对你真的有意,他为何要去交州娶你,而不在这京府大张旗鼓,还不是怕人耻笑娶了一个商户女吗。”   “我是督主自己选的,也是皇上赐给督主的,京府谁不知道,他在交州娶我,那也是因为就着我。”   “你!”   叶云霜本意是想气一气苏宓,谁知她反而句句都压她一头,最后也只能哼了一声,回了西苑。   只是叶云霜一走,苏宓就好似突然泄了气。   “春梅,我们回去吧。”   “是,小姐。”   春梅看着自家小姐,方才和那叶云霜说起话来也是底气十足的模样,怎么现在突然就蔫儿了一般。   而苏宓一回到房内,就开始难受起来了。   她对着叶云霜,就跟在家的时候对着赵姨娘,总归是不能示弱的。   可叶云霜的话,也直让她心里打鼓,毕竟她自己说的,都是往好了说。   若是秦衍真的在意她,就不会一句不提,跑去泉州一个月了。所以,他不在乎她这句话,叶云霜说的是没错的。   苏宓想着想着,顿觉得委屈起来,她都替他绣了兔子,还暖了被窝,可他怎么还不喜欢她呢,是不是真的知道了她退过两次婚,就看低她,后悔娶她了?   情绪来得突然,房内渐渐兴起一阵浅浅的呜咽声,急得春梅在外头转悠,又不敢敲门。这在花园还好好的,怎的一回来,突然就哭起来了,以前小姐还没那么容易哭的啊。   还是因为姑爷不在,要是姑爷在,小姐肯定不会这样。   哎,要是姑爷今天就回来,那就好了。   ***   东苑门外,秦衍的马车堪堪停下来,秦衍面带疲色地从车上走下。   原本该是先去宫里回禀的,但他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不宁,便由着车夫径直到了府门口。   一进院门,便看到春梅在房门口来回徘徊,神色焦急,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苏宓人呢。”秦衍走近,皱眉道。   春梅听得秦衍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便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   “姑爷,您可回来了,小姐难受呢,您快去瞧瞧。”   春梅心急之下,喊得就是姑爷二字,原以为秦衍会生气,谁知他闻言却是片刻不停,直接往门口走去。   冯宝在外头小声地问:“春梅,夫人怎么了,是不是因为督主出去太久,没与夫人说,夫人生气了。”   春梅想了想,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便点了点头。   冯宝叹了口气,他就知道....   ***   秦衍将门啪——的合上。   方才,他听到春梅说的一句‘小姐难受’,那一刹他还以为苏宓是染了什么急症,来不及细问就推门进来,可一进来,见到的就是案桌后的苏宓。   她看起来软软的一团,缩在木椅上,抬头看向他的时候,精致白皙的脸上却是一片狼藉。两只红红的眼圈,眼泪挂了一半,鼻尖也哭得红彤彤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督主,你回来了 。”苏宓愣愣地看着秦衍,连眼泪都忘了擦。   “为什么哭?”秦衍沉声道。   苏宓看着眼前的秦衍,褚色的曳撒,束发玉冠,明明奔波了一路,疲色之下还是一副顶好看的面孔。   虽然好看,可他又不喜欢她呀,好看有什么用。   苏宓这么一想,愈发觉得自己委屈的不得了,头又埋进了臂弯。   “到底,为什么哭。”秦衍又问了一句,此时已经走到了苏宓木椅边上。   他的声音压的有些可怕,抬起苏宓下颚的时候,指腹传来的力气都捏的苏宓生疼。   苏宓本就觉得难受,被秦衍这样一吓,更是眼泪汪汪。   终于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她带着哭音,“督主,你是不是后悔娶我了。”   秦衍初初进来,见到苏宓哭,还以为苏宓受了谁的欺负,他猜了几十种可能,心里的火都快冒上了天。   最后,苏宓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整日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秦衍松开了手,脸色稍微好看了些,“我何时说过后悔?”   可是苏宓已经不管他的问题,话头一开,就变成了只顾自己的哭诉。   “你去泉州那么久,也不与我说一声,害的我整日担心的睡不着。”   “逛个花园,还要遇到你的青梅竹马。”   ...   等到苏宓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说累了的时候,她已经被抱到了秦衍的怀里。   苏宓还以为秦衍是睡着了,刚想抬头看看,腰上便紧了紧,秦衍脸上带笑,声音依旧是冷冷的。   “以后,我出门,自会与你说。”   “我与叶云霜无恩无怨,一无关系,何来的青梅竹马。”   “你哪来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   “冯宝。”   “在,督主。”冯宝在门外一直听着动静,也没听出什么。   “把东西两苑隔着的花园给我封了。”   “是。” 第三十五章   夜渐深, 冷峭的风萧萧而起, 被朱色的槛窗拦在了屋外。   内室里, 秦衍阖着双眼, 背靠着架子床的木围。修长的腿一半横亘在床沿,身上窝着的正是哭累了睡过去的苏宓。   秦衍的手束着苏宓的腰, 她便连动都不动一下, 只安安分分地趴在他的胸口, 就像是被秦衍揣在了怀里一般。   直至寅时, 秦衍才睁开了双眼, 垂眸往下, 苏宓还睡得香甜。   许是她白日里吃了糖,身上都好像带着淡淡的奶甜味, 香香暖暖的。   自己是如何抱上她的,他记得大概是因为那哭声太过难听,惹得他心烦, 只得将她埋进自己的怀里, 才觉得那声音小上一些。   这一抱,就抱到了现在,连宫里都还未来得及去。   门外兴起了很轻的几下敲门声,秦衍知道是陵安在外头。早朝之前, 关于泉州的事, 他还必须得进宫一趟。   秦衍直起身子, 左手揽起苏宓的腿窝, 打横将她塞进了被衾里。枕边, 则放上了从泉州买回来的那条饱满莹白的珠串。   ***   皇城早朝是在卯时初,秦衍进宫时便是在早朝前的半个时辰。   内廷青灰色的石板路上,一个太监,身后带着一个穿粉衣的宫妃,虽天色未亮,但宫道上的灰色花岩石灯里,烛火熠熠,依稀照在那宫妃脸上,正是从交州来的张月儿。   “张答应,您走快一些,太妃娘娘那的请安晚了怎么办。”太监双福看着张月儿,言语隐隐有些不耐。   他当然不耐了,别人跟的答应,都被皇上点牌的点牌,宠幸的宠幸,就他跟的这个,明明容貌不差,可陛下到现在还未来瞧上一眼。一般人都该想些法子,疏通些好处了,她可好,不急不躁,整日开心的样子,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今日循例要去拜见的太妃娘娘,是先帝的贵妃。太妃娘娘虽不是皇上的亲母,但如今中宫无人,后宫便是在她的手中把持,更何况她还是当今首辅的最小的亲妹。   别人为了讨好,那是半夜都有人跪在殿外了,她竟然还这么磨磨蹭蹭的,可不是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么。   虽说是他主子,但看她的样子,怕是一辈子都是个答应了,那还不如他爬的快呢。双福是又气又替她不值。   “好,好。”张月儿不好意思地笑笑。   双福暗暗叹了口气,瞟了她一眼。转回头的时候,便恰好看到了往乾清宫走的秦衍,那原本对张月儿不耐的神情立马带上了笑脸。   “奴婢参见督主。”   “嗯。”秦衍淡淡回了一声,没有停留。   张月儿原本是在低头快走,听到前头的双福喊了一句督主,抬头一看,果然便是东厂的厂督。   她与苏宓算是那一批秀女之中最为熟悉的,在这宫里,她一个人都不认得,此时看到秦衍,莫名觉得有些亲切感,毕竟,他娶了苏姐姐呢。   哎,真想问问督主,苏姐姐过得如何啊。   不过,张月儿眼看着秦衍的背影渐远,终究还是没喊出口。   万一多此一问,给苏宓造成了困扰怎么办。   “哎哟,张答应,您怎么又停下来了。”秦衍一走,双福自然也恢复了常态,他看着朝向秦衍的背影发愣的张月儿,无奈地说道。   “好啦双福,我来了来了。”   而站在乾清宫的高处,朱景煜看着那个盯着秦衍背影,盯了好一会儿的女子,缓缓开口,   “吕德海,她叫什么名字。”   “禀皇上,她姓张名月儿,是您之前从交州秀女里选出来的。”   “哦。”朱景煜眸色闪烁。   张月儿么,她似是,认得秦衍呢。   ***   皇城里,因着石灯,宫道上还有些光亮。   永安街便不同了,长长一整条街上静默而漆黑,然而有一处,奇异地亮着一盏小小的桐油灯,那火光昏黄里带着一丝黑烟,时不时被风吹散,混入夜色中。   光影下,是一张藤桌和一个执书而坐的书生。   那书生背脊挺得很直,季秋都过了,身上还是只一件白衿,显得有些单薄可怜。   他五官俊秀精致,眼睑低垂,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册之上,在这黑暗中美好的像是一幅水墨画。   但只有简玉珏自己知道,他的心思并不在眼前。   从昨晚开始,他便无端起了难过,心口有些隐隐钝痛。   永安街上可摆摊位的位置不多,是以他每日起早便在这等着,今日因那无端的闷郁,他来的比往常还要早,谁知到了这,依旧还是看不进去。   简玉珏将书放回身后的藤笈,既是看不进,便不可再亵渎这书册,不如还是习字吧。   才书写了几张,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敲打声。   他循着声音看去,是与永安街相交的那条夕水巷子。他从不生什么好奇心,是以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天边晨光微曦,敲打声亦渐弱,木匠麻利地从巷子里走出来,一出来便看到了坐在那写字的简玉珏。   木匠是个热情的性子,“哎哟,书生啊,在这看书写字呢,那方才真是对不住了啊。”   都是穷苦人家,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早早来这街上占个摊位的,又是个模样好看的读书人,木匠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方才才来,你并未扰到我。”简玉珏抬头淡笑着回应了一声,他素来安静,不喜多言。   木匠看了看那快燃完的桐油灯,心忖,这书生话少,可真真是个心善的,他摸着头忍不住解释道:   “嘿嘿,我就是个木匠,来多接些活,那边夕水巷子马上就要开个旧书铺子,我想赶早一些,看看贵人能不能给我些打赏。”   简玉珏不怎么习惯与人相谈,可还是沉吟了一声,“旧书铺子,那倒是很好的。”   “可不么,我家里还有些书,又没得人看,准备拿来卖卖。”   木匠憨憨地笑了笑,也没什么能继续说的,便朝着简玉珏挥了挥手,“书生,那我先走了啊。”   “好。” 第三十六章   翌日清晨, 苏宓因着昨晚哭得狠了, 眼圈周围略有些红肿。   早上春梅煮了两个鸡蛋, 敷了许久才褪下去。   昨晚, 秦衍恰好在那时回来,是苏宓全然没料到的。否则, 就算借她一个胆子, 她也不敢这么直剌剌地当着面哭。按说见到他了, 该是会怕的哭不出来, 可也不知道为何, 满腹的委屈反而更深刻了一般, 止都止不住。   不过,一想起秦衍后来说的话, 苏宓又觉得心里甜丝丝的,至少督主瞧起来,对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小姐, 您一张招掌柜的质契, 可写了多久啊?”春梅正坐在石凳子上穿针,她一边咬着线头,一边抬头看着苏宓。   也不知道小姐今天怎么了,呆愣了好久, 昨晚姑爷不是都回来哄好了么, 怎的还是魂不守舍的。   春梅脆生生的一句话, 打断了苏宓快爬上耳后的粉红。   “嗳, 我在写呢。”苏宓遮了遮手上戴着的珍珠, 重又执起笔。   “小姐,您说奴婢在街上听到的,姑爷从泉州抓回来了抗倭的大英雄,是不是真的啊?”   春梅与苏宓一同长大,性子也直,许多话,她便不会细加思量,想问什么就脱口而出了,所幸苏宓听了并未生气。   “那当然不能作数了。”苏宓抬头回道。   “督主抓人肯定有他的道理的,交州还有人传我和虞家表哥,那春梅觉得是真的吗。”   “怎么会,小姐跟虞家表哥都没见过几次面!都是那些嘴碎的瞎传!”春梅放下针线急乎乎道,说完她瞧见苏宓对她温软笑笑,心里顿时明白,的确有些事,是不能只听传闻的。   院子里有一阵的静谧和谐,苏宓就快写完契书时,门房处递来一张淡粉色请柬。   苏宓在督主府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收到。   她自然不知道,之前的许多身份不够的请柬已经都由冯宝挡掉了,毕竟以秦衍的身份权势,名声虽然算不上好,但也不可能无人巴结,只不过秦衍对这些素来不屑,他们现在就只能是将办法想到了苏宓身上。   苏宓有些狐疑地展开,赫然是一张赏花的邀贴,落款红色,为大理寺正詹事丞。   如今深秋都快过了,哪来那么多花可赏,大理寺正詹士丞又是一个官职,这显然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可是为何又只请了她,没有秦衍呢。   既是有弄不明白的,冯宝又恰好留在府里弄封园的事,苏宓便差了冯宝过来一问。   “夫人,您这就不知道了,这邀请您的,可不是詹士丞,而是詹士丞的正妻。盖上那章是刻意为之,以显得对受邀之人的尊重和更为郑重。”   当然了,这明面上是如此,其实与苏宓想的一般,还不是就为了讨好秦衍,以谋求以后的照拂么。   苏宓自是听懂了,“冯宝,你能不能替我去东厂一趟,问问督主,我该不该去?”   她出身商户,对这类官派以前从未遇到过,生怕去了给秦衍惹麻烦,贸然拒绝也惹麻烦,还不如问清楚了,照做就是。   “是,夫人。”   冯宝应了一声,詹士总归也是正六品的官职,比起之前不入流的,冯宝也觉得该去问上一问。   苏宓在院内继续做些和旧书有关的杂事,临黄昏的时候,冯宝赶了回来。   “夫人,督主说让您去吧。”   这倒是出乎苏宓预料了,原以为秦衍是不喜这些场合的,“我一个人?”   冯宝跑的有些喘,顺了口气,“是啊,督主说那些只是小官之妻,不敢欺负夫人的。”   冯宝其实也不知道为何督主会叫夫人去,明明秦衍是最不屑此类的,他只记得去到了东厂正堂,问了此事,督主沉吟了一阵,便开口说了一句,“教她去吧,哭起来实在太过麻烦。”   可不是麻烦么,心思这么多,不让她去,还以为谁又嫌她商户女的身份了。   冯宝不知道秦衍所想,苏宓也没想这么许多,既然说去,那便去了,反正她万事说话小心一些,就不会有错处。   等到了请柬上的那日,苏宓细细打扮庄重了些,换了一身暗色织锦夹袍,才去到那约定之处。   蠡园里,以詹士丞之妻为首,后头也站了好几个女子,皆是笑容妍妍的模样。   本就是为了讨好苏宓的,委屈肯定是不会有的,暖室里的花也比苏宓想的要多一些,蠡园的景也不是那般的无趣,与她们赏玩了半日,心情总还算是愉悦,反正都是些虚与委蛇的话,苏宓说起来,也不算差。   临了了,到了散场的时辰,虽然推拒,不过那些个小官之妻还是将她送到了蠡园门口。   春梅看了看天色,撑起一把雨遮,“诶,小姐,咱们的马车呢?”   苏宓闻言蹙眉往左右看了看,明明来的时候,车夫是停在这的,怎么一个下午便不见了。   “督主夫人,马车若是走了,妾身可送夫人回去的。”那詹士丞的妻子眼尖看到,立刻上前谄笑道。   苏宓闻言回头笑笑,刚想说句待我们再找一找,余光突然瞥见了一抹挺拔的身影,就在官道对过的屋檐下,旁边是她熟悉的那架蓝盖马车。   天上淅淅沥沥地落了些小雨,一片青灰色的砖瓦台檐,远处是雨帘漫天。   秦衍一身鸦青色的阔袖圆领长袍,姿容俊美,负手站立在马车边上,兴许是在意到了苏宓灼灼的目光,他转向她的时候抿唇笑了笑。   “来。”   苏宓今日赏了许多美景,看了许多好看的秋花,但现下想起来,却都不及此刻秦衍的万一。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对秦衍是哪般的喜欢,但从昨晚到今日,她忽而就明白了,不是恩人那般的喜欢,是女子对男子的喜欢。 第三十七章   今年的冬日较前年要暖上一些, 应天府离交州不远, 虽稍有些湿冷, 苏宓也能习惯。   房内, 春梅点上了青铜鎏金质立式熏笼,登时隔开了外头初冬的冷风, 暖香一室。   鸡翅纹榆木的靠榻上, 铺着一条厚厚的床褥子, 苏宓紧着一身藕色裙袍, 外罩了一件素绒绣花袄, 随意地倚坐在上面。   她怀里揣着个铜质手炉, 另一只手则翻看着册子,正在挑选掌柜的人选。   征掌柜的告示一早贴了出去, 来征选的人也不少,原本想等开春再筛,可请的木匠赶工提早整修完了铺子, 空放着也是浪费。苏宓便只得先上了心。   “小姐, 您可不知道,咱们铺子还没开张呢,前头就热闹的很。奴婢去的时候,好多人在瞧呢。”   苏宓抬头笑了笑, “是啊, 赚不到钱的买卖做的人可不多。”   她其实也是自嘲, 旧书租售都赚不上什么银钱, 是以走街串巷的挑夫挑着收卖的多, 铺子却少有人开。   苏宓自小喜欢看些杂书记趣,因此开这个旧书铺子,是存了她的私心,只要收支能合上,她觉得也就够了。   苏宓和春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冯宝便是此时进了门。   “夫人,督主今晚怕是又要留在东厂了。”   苏宓从榻上坐正,掩去眼底微微失落,笑着看向冯宝,“嗯。”   秦衍如今若是不回来,便定是会让冯宝或是他身边那个冷面的陵安回来告诉一声,只不过,这频率,还真是频繁。   “冯宝小公公,你手上这么大一包是什么?”春梅站在榻下,眼尖瞧到了冯宝手里的包裹。   “这个啊,”冯宝笑呵呵地边走边回头道,“奴婢得了督主的命,正要给夫人呢。”   他将那包裹平缓地放在外室的案桌上,结扣一打开,便露出了里面华贵宫裳,衣襟巧缝,绣工细致,一看便知是出自宫廷织造。   冯宝小心地隔着包布,往苏宓的朝向推了推,笑道:“夫人,督主说,腊月二十六的宫宴,您正巧可以穿这件去。”   “嗯...好。”   苏宓应了一声,下榻走到桌边,将手炉递给冯宝,冯宝微微一愣,垂头接过。   苏宓在那浅紫宫衣上轻抚了一下,触感滑顺,浮翠流丹,“很好看。”   冯宝口中,腊月二十六的皇城宫宴,秦衍前两日回来时就与她提过。   一年快至尾的一日,皇帝封玺,百官休沐。   贺岁皇宴也一并定在了那日的申时,彼时后宫嫔妃,钦定的皇亲大臣,甚至是异国而来的番邦使臣,皆可成为座上宾,以秦衍的身份,当然也在其中。   可是,苏宓微微拢眉,“冯宝,这颜色会不会太过艳了。”   不说平日出门的常服,虞氏都叮嘱苏宓穿的庄肃些,省的落人口舌,这次去赴宫宴,自己若穿的太过鲜艳,惹人注意,怎么想都不怎么好。   “夫人不用担心,督主安排了,就不会有什么差漏。”   苏宓想了想,点点头。   ***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便到了腊月二十六这一日。   冬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目,秦衍站在宫门口,挺拔颀长的身姿,引得宫人频频偷偷侧目。   他以乌色冠冕束发,面容精致如白玉无暇,身着黛蓝色的蟒袍,腰系玉蹀躞,脚踩皂皮靴,原本暮气沉沉的官服在他身上,都仿佛生出了清光华晕。   远远驶来督主府的华盖马车,在宫门不远处停定。   苏宓被冯宝扶着,小心地从马车走下来,身上穿的正是秦衍给她的那件浅紫色的缎绣嵌花云锦宫裳,裙幅褶褶,逶迤身后。   她云发丰艳,眉眼俏丽,双颊边的红绯若隐若现。   那婀娜的身段,即便是端走过来,都自成一番媚态。   然而,似乎是很少穿的如此繁复,她有些不习惯,好几次,差点被绊住。   待终于走到了秦衍身前,“督主。”   苏宓偷偷看了看秦衍,上一次见好像还是五六日之前了,东厂离宫城近,他便直接来宫门口等她。   这还是苏宓第一次见秦衍穿着完整一套官服,果然,他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而且,黛蓝与浅紫,就好像是配好了一般,苏宓脸上不自觉羞了羞,她怎么老是冒出些自作多情的想法。   秦衍眼神滑过她颈后粉红,“嗯,怎么这样慢。”   苏宓轻道:“临近黄昏,街市上有些拥堵。”   “我是说你走过来的时候,太慢。”   慢吗?苏宓抬头对上秦衍的视线,她有些不明白,她已经尽量走得很快了,可是秦衍并未再多言便转过了身。   “走吧。”   秦衍走在前面,不过几步便拉开了些距离,苏宓无法,只得轻拎起裙裾,小跑赶上,可她宫服繁重,走得快了,她又得留心怕自己摔倒丢丑。   小心翼翼之间,苏宓看到秦衍的右侧袖袍倏地向下一抻,却是留给苏宓一个可攥的隐秘空隙。   苏宓看着这一晃一晃的袖袍,心忖若是能借着秦衍的力,那该是能跟上他了。   于是,她试探性地拉拽上秦衍的袖摆,见秦衍没有反应,苏宓心定下来,便又拽多了几寸。   有了这微微支撑,苏宓之后走的平顺了许多,与秦衍渐渐齐平。当然,她也不会发现,秦衍逐渐缓下来的步子,和唇畔若有似无的弧度...   ***   此次的宫宴设在了用以皇家宴客的东华殿,快至开宴的申时,殿里忙忙碌碌的都是些宫人太监。   最上首的自是皇帝的金銮宝座,往下几尺置放着一座金龙大宴桌,两相之中设一‘长几’,冷膳已是上了一半。   宝座旁下缘处份属后宫妃嫔的位置,玉阶下左右各十二条矮几,则是分别赐给皇亲陪臣和异国来上贡的使臣。   当皇宫里,申时的撞钟声响起,大理石刻就的御路尽头,升起一顶明黄鸾轿。   鸾轿上,明顺帝朱景煜头戴玉笄旒冠,身着玄衣龙纹纁裳,俊颜庄肃,薄唇轻抿。   那玉辂轿撵从螭陛的云龙浮雕上被稳稳地抬着提上玉阶,所经之处,百官跪拜,鸣钟击磬,乐声响彻不绝。   后宫妃嫔,亦是此刻从侧殿被太监搀扶着跟随皇帝,进入东华正殿。   待两相坐定,最后才是皇亲外臣进殿谢恩落座,秦衍苏宓便是在此列。   苏宓第一次见此等阵势,心里虽惊叹,但时刻谨记着秀女时所习得的礼仪,垂首低顺地跟在秦衍后面,生怕出了差池。   东华殿内,以檀木作梁,殿中宝顶上悬着水晶玉璧为灯,地铺封漆实木,内嵌地龙,暖气袅袅酝满整殿。   首领太监吕德海,今日也换上了司礼监掌印的朱色官服,他笑容满面地走上台阶,捧上红色雕漆飞龙宴盒一副,并一只嵌珠黄金杯。   朱景煜温润带笑,朝着下首,“今日贺岁,朕便祝,朕的天下,江山永固!”   “开席吧。”   随着朱景煜的话音一落,朝臣拥附后,大殿的殿牖缓缓合上,龙座下的台基点上檀香,乐师起乐,宫宴也终于是开始了。   毕竟是贺新岁之宴,众臣与往日比,稍稍有些随意也不怕被怪罪,席间偶尔交互低语,就连皇上,也似与一旁的太妃娘娘相谈甚欢。   秦衍和苏宓坐在右侧第二张黄花梨翘头榫案上,他们二人本就容貌出众,再加上衣饰较别人更为华美,少不得引人侧目。   在场的男子居多,不过碍着秦衍的行事作派,他们也只敢偷偷望上苏宓一眼,感慨一下她嫁与一个宦官,浪费了这一番容貌有多可惜。   苏宓对这些视线浑然未觉,她看着眼前摆满的雕漆食盒,鲍螺果品,不知为何,没什么食欲,就随意夹了几筷,抬头假装不经意地环顾了下四周。   皇上她是见过的,一旁那个太妃娘娘,她也曾听沈嬷嬷提过。宫妃里头没有月儿,苏宓有些惋惜,她本来还以为这次能见见呢。   对面的张怀安,她也认得,那个要秦衍娶别人的首辅,苏宓看了他一眼便转头不想看了,视线收回之时,余光却瞥到了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华服少年,在客席之中,他坐的离皇上最近。   “他是祁王,太妃之子。”秦衍似是看到了苏宓的疑惑,随口说道。   先帝子嗣缘浅,只有两个儿子,便是皇上和祁王,不过这种事与苏宓无关,秦衍不觉得有必要去提。   苏宓点了点头便作罢,她也只是无聊,帝王之家的事,与她也没什么干系。   待食宴结束,酒宴开始,席间才真正是热闹起来。   穿着翻领胡服的吐蕃使臣从矮几上站出,深邃奇异的五官,引得明殷朝大臣们的注意。   他以一口带了些口音的朝话说道:“明殷朝的万岁爷,臣替我吐蕃大王为陛下带来贡礼,除了方才那些,还有一些活物,还请陛下看阅。”   朱景煜闻言,笑意温和,“好,呈上来吧。”   说是活物,但众人都知,按着历年来看,番邦进献的无非便是女子魅舞,只是每年的女子风情不同罢了。   这类献舞,一早其实也是得了皇上的应允,不过样子还是要做的,吐蕃使臣轻轻一拍手,兽鸟屏风后便涌出十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吐蕃女子。   这一群妙龄女子穿着暴露,身材凹凸有致,比起明殷朝的闺秀,那自然是更能生起在场男子的欲念。   她们环绕成圈,乐师奏曲紧跟着一变,曲调一下子就明快起来。   激昂的乐曲,美人们扭腰摆臀,姿势大胆,看的下面众人口干舌燥,心痒难耐。然而明显的是,这些女子的视线及舞姿落及处最多的,还是朱景煜和秦衍一处。   朱景煜有天子之势,至于秦衍...   能受邀进宫宴的,大都是如张怀安一般的朝廷老臣,哪有像秦衍这般冠年男子,兼得身姿昳丽的。   她们不识秦衍身份,只知反正是要被送人的,谁还不想送个样貌好的,是以那些女子的眼神更是像火一般直直地投射在秦衍身上,连一旁的苏宓都感受到了异样。   苏宓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偷偷瞥了一眼秦衍,只见他笑容浅淡,也看不出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一曲舞毕,吐蕃的女子退在使臣之后,吐蕃使臣朝着朱景煜揖手道:“皇上,不知对我吐蕃女子有何印象。”   朱景煜牵唇笑了笑:“舞姿妙曼,人,更甚。”   “皇上若是喜欢,尽请摘选一二,那便是我吐蕃的大幸。”   朱景煜垂眼,掩下一丝不耐,继而笑道:“好,朕选那领舞,至于其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赐给朕的臣下吧。”   此言一出,台下立刻喧闹起来,起哄声不绝。   张怀安坐在秦衍对过,因之前泉州一事,最近看秦衍是愈来愈不对付。   再加之他年岁已大,这些美貌女子早已不是他所渴求的,眼下他更想看的,是秦衍难堪。   只见他朝着朱景煜扬声道:“陛下恩典,老臣已是暮年,消受不起美人恩啊,臣看此处妻妾最少的,当是厂督,不如就由厂督多带几个回去吧。”   张怀安是故意刺激秦衍,毕竟他是个宦臣,有没有妻妾,也没什么大用。他若推拒,多半是以宦官的身份,若是不推,那更好,多带几个女子回去,让他多点事做,少搅乱朝纲。   朱景煜听闻张怀安之言,脸上突然生起真实笑意,他看向秦衍,好似也是在等着他作答。   殿内突然的静谧,众人都盯着秦衍那一处,有些人是怕他选的多了,缺了自己的,有些则是单单想看他难堪。   秦衍却似乎不怎么在意这些视线。   他掀眼看向那一群站在使臣身后的妖艳女子,嘴边噙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指腹轻擦过盛酒的玉卮杯沿,琥珀酒晃出一圈涟漪。   正欲要开口,手袖突然传来一阵扯动。   秦衍视线及后,是苏宓落满粉色的耳根,她低垂着头,发出的声音细弱蚊蝇。   “督主....可不可以不要。” 第三十八章   秦衍初初感受到衣袂被牵扯时, 是觉得有些好笑的。   她莫不是今日从宫门到东华殿, 一路上扯上了瘾。   只是当他侧回头, 听着苏宓说出那句带着小性子的绵言细语, 在微微一楞后,他心下蓦然横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肆意的畅快。   直至收回视线, 秦衍的眼神落在眼前案几上的酒杯。   他垂眼笑了一声, 那笑声虽轻, 却仿佛是从胸腔溢出, 带着惑人的气息声。   “可以, 不要。”   众人从开始便翘头等着秦衍的回应, 此时见他手指轻捻琥珀色玉卮,好不容易开口, 还是一句前后矛盾,教人听不懂的话。   可以便是要,不要又是何意思, 那到底是要是不要。   别人不明白, 苏宓却是懂了。她闻言抬头,惊诧而又欣喜,秦衍这是在回她么。   张怀安等了许久,等到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有些不悦道:“秦衍, 你是何意思, 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难道吐蕃国进贡的美人, 你都还瞧不上了?”   连皇上都挑了一个,他秦衍凭什么还能推拒?   秦衍唔了一声,抬眼掠过张怀安的时候浮起的笑意寡淡,   “吐蕃国的女子,明媚妖娆,面赛芙蓉,可惜我与张首辅一般,消受不起。”   他说这话时,随意地连看都未看向那些女子,敷衍之意明显。   张怀安暗笑,秦衍想避开他是宦官一事,他就偏要问:“厂督,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不难言,”秦衍轻笑,是极致云淡风轻的语气,   “我,畏妻。”   秦衍话落,张怀安脸色便难看起来,他冷哼一声,甩袖回到了座位。   殿内也是突然一片安静,在场的男子,并非只有秦衍带了亲眷,只是女子出嫁从夫,相公要几个舞姬,那是根本不容置喙的。   以秦衍的惯来作派,他畏妻,说出去谁能信啊,可他偏就这么说出来了。   或探究或欣羡的目光一同落到了秦衍和苏宓的身上,然而秦衍只是闲适地端起酒卮,饮了几口琥珀酒,仿佛方才那句,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家常话。   吕德海看了看朱景煜的神色,眸色淡淡,喜怒难辨,然而焦点自来只能是皇上一人,别人哪能抢了风头,于是他心思一转,连忙笑着起声,“添酒——”   这一声落下,场面终于重又循序热络起来,有几个眼色好的,立时闹了几闹,吐蕃舞姬被分的差不多了,方才的事渐渐给揭了过去。   待秦衍身上的视线少了些,苏宓咬唇偷偷抬头看向他。   在江陵城,知道秦衍房里没有女眷时,她心里高兴,但当时想着,若是以后秦衍还要再纳妾,她也不会阻拦。   可真到了方才,她才发现,她一个都不想要。   只要一想到秦衍偶尔对她兴起的那些在意,以后会给第二个女子,她的心里就酸涩发紧,那般难受的情绪,让她忍不住有了开头的举动。   心意若是不说,秦衍要如何知道,所以哪怕他对她只有那一点在意,她也要试试看。   幸好,他真的没要,且回绝的彻底,虽说这理由,大概是他胡诌的...明明是她怕秦衍才对。   苏宓心里甜甜的,可毕竟在殿里,又不好太过外露,便不自觉地低头,绞起本就还没放开的袖袍。   秦衍坐在前面,左手不经意地向后一撇,将一整片手袖,散在苏宓的手上。   ....   酒过半旬,尚膳房的小公公们从殿门口鱼贯而入,一个个的手上端着缠枝莲纹八宝碗,碗面上冒着腾腾热气。   头一碗‘角儿’,是由尚膳监的领事太监上的,必是属于明顺帝。余下的,从宫妃至大臣,每条案几上,也都分得了一碗。   那一个个‘角儿’个头饱满,色泽透明,形如偃月,青色的内馅儿无论是闻起来,还是看起来都让人食欲大增。   苏宓之前在食宴之时没吃多少,后来因舞姬的事,心绪起伏了半天,现下是有些饿了。   秦衍纤长的食指将八宝瓷碗缓缓推移至她的眼前,“吃慢些。”   苏宓看着眼前满满一碗,摘出了案几上一个空瓷碗,轻道:“督主,我与你分一分吧。”   秦衍莫名地笑了笑,“不用了,吃吧。”   苏宓心里疑惑,还是低下头开始吃了起来,浓汁醇厚,香而不腻,吃下去心口也是暖暖的。   待吃到第三只‘角儿’的时候,苏宓嘴里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硌到了。   她以丝帕掩口,小心地吐在了手心,竟是一颗小小的金豆子。   吕德海站在台基上,见大家吃的差不多了,笑着高声呼道,“今年的两颗金豆子,一颗是咱们万岁爷方才吃出来了,另一颗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吃到了啊。”   苏宓看着手上的金豆子,在家时,他们也吃角儿,但从未有这等包物的习俗,虽一眼就能想明白,但倒也挺新奇好玩儿的。   稍稍犹豫间,苏宓的腰被秦衍倏得一把揽过,贴上了他身侧。他的左手穿至她左下,轻抬起苏宓的肘臂,纤白柔荑便攥着一颗圆滚滚的金豆子举了起来。   殿内众人本就都在寻那个运气顶好的,是以苏宓的手一升起来,再配着她那略有些绯红的脸,娇俏可人的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哈哈哈,”朱景煜笑道,“秦衍,你的夫人第一次来,运道倒是极好的。”   “赏!”   朱景煜带着笑意,看向苏宓,“不过,今年的赏礼是有些特别。”   朱景煜话落,侯在侧殿里的公公,便捧出一只朱红雕漆的匣子,垂首托举着送到了苏宓的面前,那外盒雕工精湛,看起来别致非常。   往年赏礼,若是女客,较多的是珠宝饰物,男客则是一些古玩字画,算不上价值连城,但也绝对不菲,加之是贺岁之时帝王赐的,那便是天赐的福气。   众人都有些期待和羡慕地看向苏宓,只等她拆开,看看是些什么特别的宝物。   苏宓起身对朱景煜施了一礼之后,转而面向捧匣的太监,轻轻一挑锁扣。   她预估里头是一些珠宝首饰,虽说她平日用的不多,但毕竟是第一次得到赏赐,她依旧是满怀期待。   小心地打开,是一阵浓郁而又熟悉的香味,苏宓一下愣住。   朱色木格,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一颗颗褚色的香栗,裹以柘浆,皆是一样的方圆形,大小皆同,连浇在上面的糖浆,纹路都似乎是一样的平整。   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栗子糖,还是做得很好看的栗子糖。   旁人偷望上了一眼,原本嫉妒的心思,顿时消了下去。皇上说的特别,竟然不过是栗子糖,那有什么好的,御赐的栗子糖,不还是栗子么。   苏宓看着红木盒子,却是在今晚,第一次忍不住嘴角的扬起,她俏生生地回头看向秦衍,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督主...”   应该是督主安排的吧……   秦衍看到苏宓嘴角明媚,不自觉也跟着高兴起来,面上却不显。   “喜欢?”   “嗯!”   “那宅里苏琦送的那些,不必吃了。” 第三十九章   子时初, 宫宴快至结尾, 朱景煜从宝座起身, 因饮了酒的缘故, 身子有些虚晃,吕德海在一旁靠的最近, 赶忙上前扶上。   “皇上可是要就寝?”   朱景煜揉了揉额角, “去扶柳殿。”   “是。”   吕德海旋身朝下, 高呼一声, “皇上起驾。”   朱景煜便在众臣拜礼之中走出了殿门, 皇上一走, 后宫嫔妃自然是跟着一道出了东华殿,剩下的一众臣子没了拘谨, 走动也多了起来。   苏宓从谢了恩开始,怀里就始终抱着那一箱子糖。   旁人窃窃私语,这厂督夫人莫不是空有其貌, 是个傻的, 抱着一箱子栗子糖那么高兴做什么。   不过虽说心里这么想,但该敬的酒,还是得敬。秦衍虽与张怀安一流诸多嫌隙,可想要攀附他的人还是往来不断。   他们有眼色的, 都能看出这位督主的小娇妻似乎颇为受宠, 是以来的人怎么会不趁这个机会讨好讨好。   苏宓今日心里欢喜, 有人来敬酒时, 忆起洞房日那清淡酒气香味, 她也生了些意头,想再沾几口。   然而还未拿起玉杯,苏宓的手便被秦衍捉住,埋在了袖袍下。   苏宓低声道:“督主,还有许多酒...”而且她也只是尝一尝,不会醉过去。   “我不够。”   既然秦衍喜欢饮这琥珀酒,那苏宓当然不会与他抢。   她看向秦衍,他心情似是不错,以往看都不多看一眼旁人的性子,今日来敬酒的却是来者不拒。   ...   冬日寒风凛冽,尤其是才从暖香大殿中出来,那透过明黄色华盖缝隙的冷意,刮在朱景煜的脸上,他的酒意登时散了一半。   清辉月色下,朱景煜身上披着的银色貂裘大氅仿佛泛着淡淡华晕,他面无表情,完全不似宴席上的悦色。   吕得海垂目走在朱景煜身后,这皇上啊,在众多秀女之中,最恩宠的还是那个沈贵人,那为何,今日却是没宣她一同上东华殿入宴呢。   吕德海兀自疑惑地摇了摇头,差点落下,赶忙又加快了几步。   扶柳殿在后宫的西南角,原本是先帝一个贵妃的寝殿,朱景煜御赐殿名,赏给了沈若柳。这不算丰裕的后宫,只这半年,沈若柳也算是晋升最快的一位秀女。   朱景煜想散散酒气,便不愿坐轿撵,走上了一炷香的时辰,才到了殿外。   树影婆娑,将扶柳殿的牌额映照的晦明难辨,朱景煜抬头瞟了一眼那匾额,轻轻开口道:   “在殿外等朕。”   “是,皇上。”   吕德海并不是很惊诧,毕竟皇上每次来沈贵人这,都要人在外头等。   他虽是个太监,但年纪大看了多了,便懂得有些人喜欢被人听床事,有些人不喜,皇上体弱,也不知道....吕德海内心胡思乱想,当然面上是恭敬神色。   朱景煜察觉到他脸上的一闪而过的讥诮,睥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跨进了殿中。   此时扶柳殿内还有几盏烛火零星亮着,整个殿室幽暗不明,袅香阵阵,一片片水晶垂帘随着热气轻轻晃动,发出些清脆响声,细听之下,却还盖着有杂音。   缓缓站在素锦披风前,隐约可见那张红酸枝镶贝架子床上,两具白.花.花的身躯交织在一起,靡靡之音不绝。   重重帷幔下,精壮男子赤.身压覆在沈若柳之上,难以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和女子娇柔的口申口今缠绕在一起。感受到脚步声时,那女子背部似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便又被袭来的极致感受淹没。   朱景煜看了只一会儿,脸色便不对起来,他跑出内殿,伏在铜盂旁,呕吐不止。   透过窗棱洒下的月光中,他面色惨白,笑容阴鸷。   “真是,恶心。”   ***   督主府的马车一路疾驰,到府内时,已是后半夜。   冯宝端着一盆铜洗,置放在了床头的紫檀木案几上,铜沿边上挂着几条擦身用的巾帕。   他双手叠在身前,看着躺在床上的秦衍,躬身道:“夫人,督主有洁疾,以往沐浴,从来不用奴婢们伺候,这次只能劳烦夫人先替督主将就着擦一下,不然怕是睡不沉。”   “嗯。”   苏宓脸红着点了点头,看着冯宝出门掩上了门,才回身看向秦衍。   他阖着双眼躺在床榻上,浓密扇羽似的睫毛在俊颜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薄唇轻抿着,身上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酒气,夹杂着杏子的微微苦涩,莫名地好闻。   苏宓趴在床沿上,沿着秦衍的挺直的鼻梁一路看下去,原来他喝醉了这样安静呀。也不知道他是有多喜欢琥珀酒,自己饮了这么多。   可是,也只有秦衍现在这样,苏宓才敢直直地盯着他瞧,这样一想,他醉上一次倒也挺好的。   苏宓盯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好看,她摇了摇头,再这样下去,水可都要凉了。   她赶紧坐上床沿,探身在盆里绞了一块帕子。转回身,准备开始替秦衍解衣袍。   蟒袍玉带繁重难解,秦衍虽醉,但又似乎不想被人翻动,苏宓背上冒出了一层薄汗,手腿并用的,才好不容易帮他褪到最后,终于只剩下那件素色丝质的里衣。   薄薄又富有垂感的丝绸,贴合着秦衍颀长紧实的身躯,惑人的弧度流畅。   苏宓原本觉得都已经成婚了,再羞涩也不过是矫情,可到真下手要脱了,又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冯宝说他不喜欢人服侍沐浴,万一她替他全脱完了,他明日醒来会不会不高兴呀。   想想前些日子和今日,秦衍似乎好不容易对自己有几分放心上,她可不能这时惹他生气。   这么一想,苏宓越发觉得,不如就不脱里衣了,直接替他擦一擦,反正什么都没看,督主总不会怪她的。   苏宓站在床前,微微屈身,手上攥着巾帕,一咬牙便沿着里衣的襟缝向内滑去。   先是胸口,隔着巾帕,隐隐好像还能感受出秦衍上身紧致的肌理。   苏宓脸上一边发烫着,无处安放的视线偶尔透过那缝隙,看到一抹莹白如玉,都能叫她急匆匆地别过眼去。   上身是擦完了,那下身,苏宓想,也总得擦啊,不然督主睡着了多难受。   苏宓抬手拭掉了额角的汗,重又绞了绞帕子。   她虽未经人事,但也知道,男女是有些差别的。出嫁时,她曾因好奇,带着羞意问过自己娘亲,可虞青娘说叫她自己看,她到现在也不懂娘让她看什么。   混杂着本能而又模模糊糊的知晓,苏宓拿着巾帕,伸手探了进去。   其实与她自己也无异嘛,不就是两条腿,只是他的腿较她长了许多。   只是,当苏宓擦完一条腿,换到另一条时,突然间仿佛碰到了什么突起的东西。   她狐疑地用帕子蹭了蹭,初时是软的,才擦了几下,呀!怎么好似变大变肿了起来...   苏宓心下一急,不会是她用力用过了吧,可是她擦的不重啊,替督主擦个身还能让他受伤,那等他明日醒了……不生气才怪。   苏宓火急火燎地奔出去,找到站在院子里候着的冯宝。   “冯宝,你去净室里打一桶冷水来”苏宓急急道,她记得冷水消肿的。   冯宝等在这就是怕苏宓力气小,应付不过来,可消肿...?督主哪来的肿?   他狐疑道:“夫人,可是热汤太烫了?烫伤了?”   “不是的,是督主身上被我擦肿了,我想替他敷一敷。”苏宓担心道。   冯宝一听也着急起来,立刻不停地奔去捧了一盆凉水,“夫人,可要奴婢帮手。”   苏宓摇了摇头,“我可以的。”   她端着水盆跑进来内室,换了一条巾帕,在冷水里浸了一下,就兴冲冲继续伸进秦衍身.下。   大概是要多敷一会吧,她想,或者揉一揉?她儿时爬树摔了,虞氏就是这样替她揉伤口的。   可是怎么越来越肿了,像个硬石块一般,苏宓戳了戳,心里愈加急躁。   要不然还是用温水?   ...   秦衍还是第一次饮那么多酒,既然说了不够,那自然是要饮尽的。   苏宓自己不知,她醉起来那媚态遮掩都遮掩不住,他怎么可能允许别的人看。索性将酒樽饮尽了,断了她的念想。   恍惚之间,他似乎已经回到了府里,听到了关门声。   头有些沉,身下被什么滑腻凝脂擦过,不知轻重地随意肆弄。   方才还是温热之感,突然就变了凉意,冷热交替之间,全身的血液似乎往一处灌去,令人难忍。   冯宝自来是不敢碰他的,所以这便是他的幻觉?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苏宓的声音,呵,果然是因为酒,洞房生起欲念那次,他也饮了酒。   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醒,大概是因为借着酒意,他的无法自持,也都顺理成章了起来。   苏宓见秦衍眉头时而皱起,又时而松开,手下力度也跟着变缓变疾。   渐渐,苏宓觉得帕子有些湿漉,怎么会越擦越脏。苏宓只得去换洗了一条,可再擦,还是有些水渍,就好像,好像从那哪处冒出来一般。   嫁为人妇,连个擦身都做不好,那秦衍怕是会嫌弃她了,苏宓心想,不行,一定要干净为止。   ...   也不记得过了多久,秦衍薄唇溢出一声奇异的轻吟,低沉喑哑,惑人心魄。   一股暖.液倏地缠上苏宓的手上,苏宓惊奇地发现,那处似乎渐渐消肿了。   她舒了口气,嘴角终于扬起,擦干净了啊!   苏宓收回帕子,那些粘腻之物,尽数到了她的帕子和手上,她庆幸道:还好尚未沾到里衣,不然若是替他换一件,他明天该是不高兴了。   ***   翌日,秦衍睁开双眸,入目便是内室里的素色帐缦。   身上干燥舒服,看来昨晚的的确是梦境了,可笑,他竟然会做那等不堪的梦。   冯宝在外头听到动静,端着一盆清水进来,并着牙具青盐。   秦衍洗漱完毕,身上淡淡的酒气令他皱起了眉头。   “备水。”   “已备好了,督主。”冯宝也预着纵然昨晚夫人与他擦过,今早总还是要洗一次,是以一早就已经备好了。   “苏宓呢?”   冯宝笑道:“夫人昨晚替督主擦.身擦的辛苦,又怕扰了督主,去隔壁睡了,方才春梅端了盆水进去,怕也是才醒呢。”   “你说什么?”秦衍闻言心下一凛,骤然抬头。   冯宝看到秦衍的脸色一变,以为秦衍要怪罪苏宓,他颤颤道,“督,督主,夫人昨晚很是辛苦的,说是,您身上还有一处肿了,她来回取了凉水替您消肿呢。”   冯宝期期艾艾地说完,不敢抬头看向秦衍。   只听得他声音冷冽,隐隐带着像是怒意又像是其他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   “给我叫苏宓过来。”   冯宝被一吓,低着头就跑出了门口,他心道,哎,督主真是难伺候,怎么夫人那么辛苦督主还生气啊。   苏宓是打着呵欠进门的,昨晚折腾地太晚了,怕秦衍睡得不舒服,她便睡到了隔壁,方才才醒,还想睡一个回笼觉,就被冯宝给喊过来了。   她看着秦衍红白不定的脸色,不明所以,“督主喊我是有事么?”   秦衍强自压低他的声音道:“你昨晚,替我擦身了?擦了哪里。”   “督主,我知道你有洁疾,就全部替你擦了。”苏宓想起来什么,补了一句,“督主,我没有脱你的衣服,什么都没看到的。”   如此,那昨晚.....这种事,以后若是等苏宓明白了,他还有何颜面。   “你.....”秦衍气的仿佛心口被无数蚂蚁噬咬,可是面对一脸茫然的苏宓,他简直不知道能问些什么。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再说的了。   沉默了几息,秦衍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带些几不可闻的轻颤,“你,昨晚擦了有多久。”   苏宓想了想,其实挺久了,越擦越擦不干净,老是有些黏腻的东西出来。   可是要是直说,督主肯定会生气,她想了想,“督主,很快的,很快就擦好了。”   秦衍闻言,脸色遽然一变,啪的一声,他甩袖夺门而出,临走前,他回头,咬牙切齿道:   “苏宓,从今以后,不许再提此事!”   “.....是,督主。”   苏宓看着秦衍的背影,她这又是哪里惹到他了啊,又没脱他的衣服,她被他看遍了都没说什么呢... 第四十章   宫宴之后是年节的休沐, 皇上也会在六日之后的正月初三重新开玺。   不过, 苏宓还是没怎么见到秦衍, 自那天他无端发了脾气之后, 就一直住在东厂,连随身衣物, 也是叫冯宝取了拿去。   午膳过后, 苏宓裹着穿花云锦夹袄, 躺坐在院子里, 晒着冬日的太阳, 惬意舒适。   “小姐, 掌柜的人选您就选这个啦?”春梅看了看苏宓方才递给她的画像名册,看起来是个和善可亲的老人。   “嗯。”苏宓闭着眼应了一声。   旧书的买卖是有些无趣, 且需要耐心,这个老掌柜年轻时做过秀才,后来一直未中选, 就去当了掌柜, 年岁是大了,但苏宓觉得还挺适合的。   春梅点了点头,她也只是随口问问,随即从镂青石桌上拿了一颗栗子糖, 啜了几口。   “小姐, 大少爷送的糖挺好的呀, 姑爷怎么就叫扔了?”虽说这模样比不上宫里头做的, 可味道还是很好的啊。   苏宓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不过扔是不舍得的了,只好趁秦衍最近不在,剩的糖又不多,赶紧和春梅一道吃了。   反正,她还不舍得吃赏赐的那一盒呢。   主仆二人在吃着糖闲谈些家常,门房处突然送来一封交州的信笺。   虞青娘的信隔几日便会来一封,是以苏宓并不怎么惊讶,她满怀欣喜地展开,凝眸看了一会儿,却是‘咦’了一声。   “小姐,夫人说什么?”春梅凑过来问道。   “娘说,苏琦要娶亲了。”苏宓确实惊讶,娶妻是大事,苏琦是家中独子,爹对他也是寄予厚望。她成婚不过半年,走之前未听闻什么消息,怎么就突然定了婚期?   她当初是秀女,皇上将她赐给了秦衍,省下了许多步骤,可若是普通人家按着三书六礼的流程,她走之前不该一点都不知晓的。   “小姐,是谁家的姑娘啊?”   苏宓道:“赵姨娘妹妹的女儿,周采薇。”   春梅忖了忖,周采薇她见过,因赵姨娘的关系,常来苏家,只是后来及笄了,才来的少了,她还以为采薇姑娘早定下亲事了呢。   “小姐,那我们是不是要回去啦。”春梅回过神来一阵高兴,她好久没回家看看爹娘了,要是苏宓回去,那她就能顺道走一走。   苏宓放下信,唔了一声,“等我问问督主吧。”   春梅不明白,女子既出嫁了,哪能说走就走的,若是督主没空去,她一个人更回不了交州。   其实苏宓也不是想喝这喜酒,只是半年没见虞氏,前几封信里头从未见虞青娘提过苏明德,她总觉得是发生了些什么,是以才想借这个机会回去看看。   苏宓还在想着与秦衍的说辞,门房的小虎子转头折了回来,满头汗涔涔的。   “夫人,门口有位苏娴,说是您的姐姐,希望见您一面。”   苏宓闻言抬头,眉头轻蹙,苏娴来了?   苏娴会来,苏宓是料到的,只是都在京府半年了,她还以为苏娴要等到孩子出生了才过来,怎么恰好赶在孕期最辛苦的时候来找她。   “几个人?”   小虎子挠了挠头,“回夫人,是一个人,不过带了个丫鬟。”   春梅看着苏宓沉敛的神色,她不知当初是发生了什么,但以前还在苏家小院时,苏宓常常能提起娴姑娘的,如今却是不常见了。小姐其实不怎么遮掩自己的喜恶,所以她觉得小姐现在对娴姑娘,已经不亲厚了,那...   “小姐,我们还见么?”   “嗯,见。”那次事情之后,她还没见过苏娴,她大着肚子过来,若是为了之前的事道歉,她虽不会原谅,但也终归见她一面。   不过,她想起苏娴在酒楼的那一日,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春梅,冯宝在府上吧。”   “在呢,奴婢方才还瞧见他。”   “那,你替我与他说,让他一道去前厅。”多个人陪着也好。   ***   督主府的正院在年前已经修葺完毕,只是搬物什太过繁琐,秦衍又只偶尔回来,苏宓便一直拖着住在现在的那个院子。   苏娴容色依旧端庄秀美,唯有身型因有孕显得有些臃肿,她被素月搀扶着,跟着门房的女婢,穿过了三层青石台阶上的垂花门。   两侧砖墙磨砖对缝,几人缓步走过了精致富丽的狭长抄手游廊,再穿过大理石插屏的穿堂,正厅才出现在眼前。   苏宓早已坐在了里面,身后左右站着的是春梅和冯宝。   “宓儿。”苏娴边跨进门,边低低地喊了一声。   她看了眼苏宓,一身镂金的百蝶穿花云锦袄,衬得面色红润,比起去年时候,还要长开了一些,眉眼愈加娇艳,心里说不出有几分嫉妒之感。   “姐姐,坐吧。”   苏宓在苏娴才进门口时,就已经看向了她,六个月左右的身孕,肚子已是显怀了。到底有着十几年的姐妹情分,教她现在这个身子站着,苏宓也有有些不忍。   苏娴没有推拒,被素月扶着坐上了客座。   她斟酌着开口道: “你姐夫,他等在门外拐角呢,不敢进来见你。”   听他提起李修源,苏宓就觉得恶心,她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怒气,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他要是在,我也不会见你。”   苏娴知道苏宓所想,有些尴尬地转了个话题,“....宓儿也收到交州来信了么,说是大哥要娶周家姑娘了。”   “嗯,收到了。”   苏宓回完,姐妹两之间又是一阵沉默,苏宓是无话可说,苏娴则是一副欲说不说的样子。   “你来是有什么事?”   苏娴见苏宓问起了,她攥紧手里的帕子,似是下定了决心,道: “宓儿,我来,其实就是想求你,能不能不计较那次的事,当初的确是我们做错了...既是家丑,不如就别让督主知道了。”   她之所以现在才来,是李修源的意思。   肚子显怀了,苏宓看着亲姐妹的份上能心疼她几分,也能将这件事给揭过去,毕竟在李修源眼里,他对苏宓最后也没做什么。   不然,万一苏宓想不开,与督主一说,督主再来怪罪,他们李家可得怎么办。虽说这半年没见什么大动静,但李修源心里还是不笃定,便有了今日一行。   苏宓闻言楞了一会儿,似是没料到苏娴会这样说。   她与苏娴半年未见,苏娴甚至没问她过得好是不好,就连道歉,也还是看在秦衍的份上。   当初的事,若不是她恰好遇到的是秦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怎么样,现在想起来背后还能起一身冷汗。   苏宓突然有些后悔见了她,“我有点累,你走吧。”   “宓儿,其实还有些话,我还未说完。”苏宓的语气冷淡,苏娴听得出来,可出嫁从夫,她也是没办法。   “什么?”苏宓拢眉道。   苏娴吞吞吐吐道:“你也知道你姐夫家里做的是珠宝的行当,若是能与宫里的尚衣监....”   皇宫首饰衣衫,都归尚衣监处理,李家是京府二等的富户,但若是能攀上皇宫里面的采买,那就不一样了。尚衣监乃十二监之一,秦衍则是东厂的厂督,那是必然能说的上话的...   苏娴知道这个口难开,可是李修源既然吩咐了,她也只能照做,若是真因为苏宓得了好处,以后李家大房也更加不敢小瞧他们。   苏宓看着下首的苏娴。虽她话说的缓,但却是一环接着一环的劝说,甚至提及了虞氏在家中的地位,她忽而觉得有些可笑,这样的苏娴,还不如和她明着吵闹的苏珍来的爽快。   苏娴还在兀自继续说着,苏宓冷冷打断道:“不能,冯宝,送客。”   说完她便不再看向苏娴。   冯宝在边上沉默地听完,此时苏宓发话了,他冷哼一声,瞟了苏娴一眼,就驾着她往门口走。   “宓儿!”   苏娴边喊边回头,可是苏宓压根不理会她。   苏娴心里也难受,那件事过了这么久,最后也没发生什么,为何苏宓就不肯原谅她呢。   冯宝将苏娴送到了门口,想到方才苏宓颓然坐下的样子,喊了架马车,往东厂方向行去。   ....   一直到了晚飨的时辰,秦衍还未回来,苏宓望了望院门口,心里空落落的。   苏宓面色委顿,夹了几筷子,便觉没什么食欲,埋头趴伏在了桌台上。   她今日因为苏娴的缘故,其实特别想见秦衍,好像他哪怕只是站在那,让她看着,她都能觉得满满安心。   “不合胃口么。”一道声音蓦地响起。   苏宓惊喜地抬头,是秦衍!   他带着浅淡的笑意站在她面前,似乎是有些匆忙,回来连官服还未及先换下。   “督主,您怎么回来了?”她以为他上次是生她气了,这些日子都不回来呢。   “不想我回来?”   “没有。”苏宓急道。   秦衍哼笑了一声,撩袍坐在苏宓的对侧,“再不回来,你是不是要自己跑去交州了?”   “不是的,我本来也准备和督主说的。”只是还未来得及说。   下午的时候,冯宝就在旁边,苏宓稍一想,就知道大概是他与秦衍提起了,也好,省的她自己想说辞。   “嗯,我月末要去郴州。” 秦衍执起桌上多余筷箸,往苏宓碗里似是随意地夹了几块素肉。   “噢..”苏宓应声,筷子无自觉地拨弄了几下碗里多出的菜品。   那便是不好回去了,秦衍不在,她嫁了人也不能随意走动,更不用说一个人回江陵城。   苏宓低着头百无聊赖,眼看着碗里的菜慢慢变多,到快装满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了秦衍的声音。   “郴州经过交州,你将碗里的吃了,我便顺道载你一程。” 第四十一章   苏琦的婚事定在了月末二十八。   原本就定下的旧书铺开张的日子是二十二, 恰巧是秦衍要启程的那日。   告示既已贴出去了, 苏宓也不想临时再改, 是以她便□□梅提前到了夕水巷子, 与那新掌柜商量好开张事宜,由他全全掌管。   开张的前一晚, 夕水巷最显眼位置的新铺子, 一个年至花甲的老人, 正仰头看着铺头的空牌匾。   他形容微胖, 长的慈眉善目, 身上裹着蓝白厚棉袄, 看了一会儿,便走进了铺子内。   铺内是满满的樟木的清新香气, 几排新做好的木架整整齐齐,上面的旧书暂时还不多,但李掌柜也不急, 旧书铺, 旧书当然是等开了张越收越多的了。   眼下,他急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铺名。   按说他科考运道不怎么样,做起掌柜来倒是得心应手, 也总能遇上好东家。   他一个快至花甲的老秀才, 原本看到告示, 揭下来也不过是试试, 谁知竟然还能被选上, 连铺名都叫他选,那他可不是得给新东家留个好印象么。   可他想了半日,都没想出好的来。   寻常店铺的名字,他一个秀才想的起。但偏偏这次是个书铺,于他们读书人而言,书是绝不可亵渎之物。他年岁大,但好歹有些读书人的气节,若是随意想个铺子名将就,那他心里总有觉得有些不甘。   可,奈何,他想不出好的啊。   李掌柜边想,边不知觉走到了与夕水街邻着的永安街上,已过亥时,长街行人渐少。偶有几家晚关的铺子檐上挂着的几盏红灯笼,带来些光亮。   而在那零星烛火的掩映下,是个正在看书习字的书生。   穷人家省些灯油钱,就趁街上铺子临关门前读上一会儿书,李掌柜年轻时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心里一时有所触动,就站那多看了一会儿。   待临街的铺子开始熄灭纸皮扎的灯轮,书生也起身将书放进了藤笈,状似要走。   “嘿,书生。”李掌柜低低喊了一声,脸上是和善可亲的笑容。   简玉珏回头,对上了李掌柜的视线,“老者是在唤我?”   李掌柜一看见他回过头来,这俊气的容貌,说起话来声音清润,如六月湖水般温凉,真是让人看一眼都能心生好感,他忍不住道:   “夕水巷开了家旧书铺子,我是那的新掌柜,正好我还要替东家想一会儿铺子名,晚一些才回去,书生要不来坐一会儿,也解解老头子的闷。”   皆是读书人,若直说要他来借个烛火,就怕年轻人面子挂不住,李掌柜也年轻气盛过,哪能不照顾这些毛头小子的情绪。   简玉珏闻言微微一滞,今日沿街的灯暗的有些早,家里的桐油用完了,还待明日去山上采,若是回了家,他的确看不了书。   眼前的老者虽未明说,但言下之意便是想借他烛火。   李掌柜见他似有犹豫,笑呵呵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想这么多作甚,读书人,还是要以读书为要紧事。”   简玉珏听言,忖了几息,“那晚辈多谢掌柜,借光。”   李掌柜笑了笑,他倒是看轻了这个年轻书生。   夕水巷子其实就邻着永安街,可租售却比永安街便宜上许多,那是因这巷子进出只有一口,巷道又窄,人流一少,地价也就低了。   李掌柜带着简玉珏,不一会儿便走到了铺子前。   铺檐门口连着挂着三盏灯轮,比起永安街要明亮了许多,甚至与在屋室内也没什么差别。   李掌柜看着简玉珏安安静静地放下藤笈,端坐在光影下,右手执书,左手则时不时在藤桌宣纸上写些什么,他有些好奇地走近一看,竟是在默写手中书的前一页。   这般‘一心二用’的过目不忘,让李掌柜不禁有些咋舌。   他忍不住又盯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忆起自己还未想好铺子名字,叹了口气,回头跑到了柜台边。   李掌柜一手扶着老腰,另一手在白宣上挥了好几次,挥完便在门口比对。   松竹斋?不好,百文斋?似乎隔壁街也有一家。   不好,都太过普通,李掌柜叹了口气,坐在了长条凳上休息一阵。   ...   李掌柜眯着眼,半睡半醒地思索,不知不觉已至亥时末,简玉珏收起纸笔,轻轻掸了下夹袄内袍摆上宣碎,起身走至李掌柜身侧。   见李掌柜似是睡着,便站立一旁,想等他醒了再辞别。   李掌柜怀着心事,其实也没睡沉。此时感受些细微动静,抬头便是简玉珏那张温雅的容颜,有礼和善地停在了不远不近的位置,恰好不扰到他,又避免看到他手上的宣纸内容。   简玉珏见李掌柜醒了,温声作揖:“晚辈简玉珏,谢谢掌柜。”   “无事,我本来就要留下来想着铺子名。”李掌柜边揉眼边说着,突然啧了一声,停下了手上动作,“你叫简玉珏?就是隔壁青州的解元?”   去年秋闱,青州出了一个十六岁解元,姓简名玉珏。当时因青州就在应天府城邻壁,京府都闹得轰轰烈烈,不过后来到了春闱便没什么消息,众人以为不过是昙花一现。他也以为如此,毕竟纵是幼年天资卓绝,之后趋于平庸的也不在少数。   “嗯。” 简玉珏神色温和地应了一声。   果真是简玉珏,李掌柜心叹,从方才看下来,他不该是如此平庸之人啊,为何春闱没什么消息呢,难道失利落榜?   李掌柜不知其中有何曲折,但也不想挑人伤口。他看了看柜台上的一堆铺名,转移话题道:   “玉珏,我想了一晚上这铺子名,也没想出个好的。你与这铺子算是有缘分,能不能替我想想,好让我给东家增点颜面。”   简玉珏今日借了烛火,原就在想该如何相还,是以听的李掌柜所言也就没有推却。   他只想了一会儿,起声道:“掌柜觉得珽方斋如何。”   “方正于天下,珽然无所屈。”   李掌柜默念了几遍,面上泛起喜色,“好,好!”   ***   去往郴州的官道上,是一架富丽堂皇的单骑马车。   虽说内里装饰精致,但比起双骑,车厢还是要小的多,苏宓坐在秦衍身旁,贴着右侧一角,生怕自己挤到他。   “督主,你这次去郴州要多久呀。”苏宓忍不住询问。   “在苏宅等我。”   “嗯....”   虽说秦衍没回答,不过他的意思便是会来接她了。那要是秦衍在郴州多呆几日,她还能在家多陪陪虞氏。苏宓这么一想,心里头还有些雀跃。   秦衍掀眸看了她一眼,无声地扬了扬唇角,将手中书册翻过一页。   正是冬日清晨,官道残余些露水湿滑,因此马车行进的不快。苏宓撩开窗牖上的垂纱往外看,眼下才驶出京府的南城关,路过的是几个田间的庄子。   暖阳下,几个稚童坐在田地的草垛上,伏着石墩上用冬枣玩推枣磨,苏宓顿觉的有趣,她记得自己儿时也这样玩过。   苏宓就这样一直伏着看着窗外掠过风景,许久之后,耳边突然窜入一道低沉的嗓音,近的仿佛就在耳畔。   “在看什么。”   苏宓一惊之下转过头,是秦衍的侧颜如玉。   他探身将苏宓围在角落,左手则顺着苏宓手指撩开窗纱的弧度,又往上提了提,与她一样看向窗外。   从苏宓处看,他眸色如墨,鼻梁高挺,开了一个结扣的领褖,还能隐隐看到锁骨的边缘。   苏宓忙心虚地别开眼,可大概因靠的太近,秦衍身上的清冷檀香一阵阵沁入她的鼻尖,又教她忽然想起替秦衍擦身那日,看到的莹白如玉,就在方才看到的锁骨之下....   “督主,我在看,几个....”   “什么?”秦衍回过头看向苏宓,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苏宓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薄唇张合,脸憋的通红,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脑子是彻底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索性不再说话。   秦衍满意地看着苏宓慌乱的模样,终于放下抵着窗纱的食指,哼笑了一声,   “没什么好看,便不要往外看。”   苏宓点了点头,看向秦衍,他已经回到厢座上,手重又捧起一本书册。   督主好像是什么都不管她,可有时候也管的挺多的,糖不能吃,现在坐马车都不能往外看了,可难道还往里看么,车里又没什么可看的。 第四十二章   马车缓急交替, 辘辘而行, 终于赶在苏琦成婚的前一晚到了江陵城。   城南的苏宅, 青灰砖瓦重新整葺过, 檐角挂着两只印着喜字的红灯笼,楠木大门也被朱漆重新刷过, 焕然一新, 沿着粉墙十步一隔便是红色绸带, 满满洋溢着喜气。   苏明德笑容满面地并着虞氏一道往沿路的街口展望, 左顾右盼地等着京府来的马车。   驶过了好几辆未停, 虞青娘身后的春兰眼尖, 瞧到了最前头转角过来的一匹马车,坐在车前板上的正是春梅。   “老爷, 夫人,是小姐的马车,小姐回来啦!”   “在哪里?”   虞氏循着春兰手指的方向急急地眯眼看去, 果然, 那辆马车正往门口驶来,她眼神不如春兰,但也能看出那马车渐行渐缓,有要停下的迹象, 她的宓儿可终于要回来了。   ***   苏宓透过偶尔被风吹起的绉纱, 看向四周的路景渐渐熟悉。   她略微探起身朝着帏裳外询道:“春梅, 是要到了么?”   “到了到了, 小姐, 快到了,奴婢都看到老爷夫人啦。”春梅高兴地说道。   “嗯。”苏宓嘴角弯起,慢慢坐了回去,她看了看身旁还执着书的秦衍,低声道,“督主,我等会便下去了。”   苏宓也知道她这句已是在没话找话,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提一下。   秦衍淡淡应了一声,视线依旧落在手上的书简。   苏宓看着秦衍没有抬头,心里蓦然觉得有些失落。也不知道他去郴州几日,这都快走了连看都不看她。   待马车将要停定,苏宓不甘心地又喊了一声。   “督主。”   秦衍此时终于抬眸,“嗯?”   “我下车了..”   苏宓这次说完,看了秦衍一眼,也不等他搭话,红着脸便下了马车。   秦衍看着被苏宓带起轻动的帏帘,扣下手中来回翻了不知几次的书册,向后靠在绸靠上,阂上了眼。   呵,他竟然有些....舍不得。   ***   苏明德两手交握,看着春梅扶苏宓下车之后,她身后的帏裳便不再动,不一会儿,马车转了个头,往回疾驰而去。   他收回视线,笑着对苏宓询道:“宓儿,督主他是回别苑?”   “不是的,督主这次正好有事要做,只是送我回来的。”苏宓怕秦衍行程隐蔽,也就没提他去郴州的事。   苏明德掩下失望,一边引着苏宓进门,一边重又笑道:“啊,督主贵人事忙,应该的应该的,宓儿回来了也一样。”   “晚飨都备好了,你娘可是吩咐灶房煮的都是你爱吃菜。”   “谢谢爹。”苏宓得体地笑笑,她很清楚,苏明德对她的好不过看在秦衍的份上。   苏明德还在继续朝着苏宓说些客套话,虞青娘瞟了他一眼,神色不耐,只顾自己挽上苏宓的手臂,往内走去。   府里的装饰也是显而易见的翻新过,大红喜字随处可见,甬道边的冬青枝条上都缠着好几颗红色绣球。   二进院的正厅里,晚饭备的丰盛,摆满了整整一张楠木桌。   赵姨娘,苏珍,陆姨娘,还有苏家最小的女儿苏彤也都在饭桌上,看到苏宓来了,纷纷起身,那笑容看起来就好似以前与苏宓不知有多亲近。   席间谈笑阵阵,赵姨娘惯会说些捧场的话,因此算是热闹不已,当然她时不时地,‘碰巧’会提起苏珍的婚事,只是苏宓不接她的话茬,她最后也只能自己揭过去。   这般随意吃了一阵,勉强能当作是其乐融融。可苏宓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里怪。快到饭尾,她才想起来,是苏琦!   明日就要成婚的人,她竟然在饭桌上见都没见着,看似还未回来,但也无人提起,本就仓促的亲事,此时一看更是透着古怪。   待晚饭毕,虞青娘带着苏宓一并回到了她原本的小院。   春梅去烧些热水泡茶,苏宓便跟着虞氏在小院里走了一圈,顺道消消食。   半年不在,院子里还是收拾的一尘不染,墙角还额外种下了几颗冬树,不用问她也知道是虞青娘每日着人来整理,苏宓的心头一暖,挽着虞氏的手又紧上了几分。   苏宓走走看看,忽然想起饭桌上的疑惑,“娘,为何我没见到大哥?”   虞青娘脚步顿了顿,“苏琦他还在县里的铺子里,要明日清早才回来。”   “可明日就是他成亲之日...”明日清早回来是不是太晚了些。   虞青娘拉着苏宓,坐上了廊下的藤椅,“宓儿,其实苏琦,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娶妻的事。”   “啊?”   “你回门那日走后不久,苏琦刚巧赶回来。一回来就被你爹喊进了书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爹是要他娶周家的小女儿。”   虞青娘叹了口气,说起苏琦,毕竟是半道过继来的,要她亲厚她是做不到,但苏琦与苏珍赵姨娘的脾性不同,平日里话不多,遇到她也只喊夫人,守规矩的很,其实是个不错的孩子。   “那,大哥他是不愿意?”   “嗯,他当然不愿意,所以后来就偷偷跑回了县里。谁知道老爷和赵姨娘知道他明日回来,就安排了这一出。老爷还在府里下了吩咐,谁都不许告诉苏琦,连我也不知道他回的是哪个县....不然我一早就与他说了!”   苏宓看着虞青娘说完之后有些愤愤的表情,隐隐觉得此事与自己也有些关系,毕竟苏宓知道虞青娘对苏琦素来并不怎么上心,若只是他被逼着娶妻,虞青娘绝不会是这番神态。   “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爹为什么要逼着苏琦现在就成婚?”   “哼,”虞青娘哼了一声,“宓儿,你爹是想让苏琦早日有后,让他的孩子,过继一个到你和督主的名下。”   “什么?”苏宓惊讶道,她怎么也没料到苏明德还有这样一个想法。   “宓儿,娘知道督主对你好,但也保不准对你好一辈子,以后总要个孩子依靠,但是,”虞青娘话锋一转,“这孩子也绝不能是从苏家过去的。”   苏宓还未接受苏明德的想法,虞青娘的话又让她措手不及。   待她敛眉低头思索了一阵,苏宓抬头对上虞青娘的视线,   “娘,我喜欢督主。”   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让虞青娘有些不明白,“宓儿,你在说些什么,娘是说....”   “我知道您说的什么,但我只想陪着督主,督主以后若是有这个心思,那我再与他商量,要是督主不提,那我陪着他就是了。”   “可是没个孩子,以后督主对你倦了,你一个人怎么熬啊。”   虞青娘担心的就是这个,现今新婚,督主宠着苏宓,她看得出来,但以后呢,谁能保证一辈子。当初苏明德娶她的时候,不也是口口声声对她好一世的,可娶了赵姨娘,不还接着是陆姨娘么。   “反正我不会提的,你让爹也断了念想。”   太监没有子嗣,苏宓是知道的,这是督主的伤心事,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提起,谁说了她都不要提。   虞青娘看着苏宓,一副倔性又上来的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 第四十三章   正月新春, 月末的二十八, 江陵城瑞裕绸缎庄的苏家长子苏琦娶妻一事引得不小的轰动。   不提苏家本身在交州算是富贾之流, 就只说半年前苏家的嫡女嫁与了东厂厂督, 那家势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天色未亮,江陵城还笼罩在一片黑幕之中, 唯有苏家的宅院已是灯火通明。宅里的下人们一个个开始有条不紊地摆放筵席用的桌凳。   这次苏家请的人多, 席子从中院一路摆到了前院, 厅内, 耳室, 除了女眷们呆的内院, 其他各处满满都是喜桌朱布,红纸剪窗。   宅子门口的石子路上, 也早已备好了迎亲用的喜轿和新郎骑坐的红头马,只等着新郎出来,便骑着这马去往周家接娶新娘。   整个苏宅都沉浸在喜气的氛围之中, 然而书房门口, 来回踱步的媒人却是愁容满面,时不时往里头探一下头,一脸焦色。   许是呆的久了,媒婆轻轻叩了几下木门, “苏家老爷, 这, 得快些去迎亲了, 不然就怕误了吉时..”   直听到房内传来一声闷响, 媒婆稍微放下了心,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老爷总不至于还搞不定他的儿子吧,要是此事黄了,她这个媒人怕是以后也都不用在江陵城做了。   书房内,苏明德一脸怒容靠坐在案桌后,旁边是替他顺着气,捶着肩的赵姨娘。   桌前的地板上,则还跪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细看之下,才有一点肖似赵姨娘。   他的脸轮廓分明,剑眉星目,看着地面的双眸带着冷色,此时面无表情,跪了大半个时辰,连脊背都不曾稍弯。   “苏琦,你娶不娶!”   “不娶。” 苏琦的声音冷冷清清,却又无比坚决。   叫他清晨早些回来,他还以为是家中出了事,谁知看到的竟是这番景象。   “呵呵,一个两个都要反了天了?”苏明德气道:“我是你爹,我替你定下的亲,你凭什么不娶?”   “琦儿,你别惹你爹生气,娶妻是迟早的事,你别扭什么?”赵姨娘顺了顺苏明德的背,皱眉看向苏琦。   “我一早便告诉你们,我不想娶周家表妹,我只当她是妹妹,怎么娶。”   “你要是有心仪的,我让你娶,”苏明德气急,“可我问你,你也不说,你一辈子没心仪的难道一辈子不娶么?”   苏琦冷道:“不娶。”   “你!”苏明德拍了案桌一掌,忙喝了一碗茶压了压火气,大喜日子,他也不想教外人看了笑话。   赵姨娘单手捂着心口,支着腰快步走到了苏琦面前,她是快憋闷死了,万事具备,没料想是折在儿子的身上。   她想扶起苏琦,再说几句软话说服他,谁知他好似黏在了地板上一般不肯起来。   这样一来,赵姨娘也兴起了火气,   “叫你娶个妻,有个能疼人的,你怎么这般不懂事。你是苏家唯一的儿子,以后苏家还指着你,你就是这样拗给我们看?”   “不娶。”   “好。”   苏明德冷笑一声,“来人,给我将大少爷绑起来,送到喜房去!”   ...   书房内喧吵声不断,不知觉屋外已经晨光熹微。近处的亲朋宾客,开始陆陆续续地登门而来。   苏明德还在劝服苏琦,虞青娘作为当家夫人,毕竟上了年纪,避讳不多,如今主客未至,她也能勉强地代替苏明德站在前院招呼。   一眼能望到大门外的迎亲队列还停着没走,虞青娘心里就急飕飕的。   虽说她是绝不同意苏琦的孩子过继给苏宓的,但如今事已至此,她也不希望苏家真的出丑,至于以后的事,只要苏宓不同意,苏明德也不能怎么办。   虞青娘掩下担心,带着春兰见过来贺礼的客人,索性现在时辰还早,来的还不多,再晚一些,苏明德是必得出来了。   她心里藏着事,人少的时候就有些走神,差一点没在意李修源走近。   “丈母大人。”   虞青娘恍然抬头,见是李修源,脸色冷了几分,“嗯,娴儿在京府家中休息啊。”   “嗯,是,我也是今早到的交州。”李修源说完眼神逡了一圈,“丈母,督主,他没来么。”   虞青娘自从知道了当初那件事,对李修源早是生了嫌隙的,如今他又问起和苏宓相关的,以为他还是色心不死,是以她忍不住皱眉道:“没来。”   李修源看虞青娘的表情,猜测大概是苏宓告诉了虞氏下药那件事,如此,他心下又打起鼓来:能告诉虞氏,那也就能告诉督主啊。   他如今是真的后悔,他虽有色心,但更惜命。   苏宓嫁的是东厂的厂督,厂督的那些传闻,李修源在京府听说过,他怎么还敢太岁头上动土。   所以他这次是的的确确想见见厂督,之前苏娴从督主府出来,苏宓到最后也没留个保证,他心里不安稳,就想着今日若是能见上,先套套近乎。   横竖,一个太监能宠女人宠到哪儿去,若是他能讨得督主欢心,以后就算苏宓提起那事,他也不至于任人拿捏。   不过今日督主不在,他这想法是落空了。   虞青娘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几暗,不知在想些什么龌龊事情,冷声道:“进去坐吧,何必挡在这。”   “是,谢谢丈母。”   虞青娘见了李修源之后心里愈加烦躁,谁知,还又来了一个让她头疼的,正是她娘家的侄子虞知秋。   “姑母...”虞知秋望着虞氏,低低地喊了一声。   他面容白皙,石青色素面直缀外披着一件厚厚的素色棉袍,俨然一副秀气小书生的模样,手上拎了一个红色礼匣,比起李修源的要小上许多。   虞家祖上也是出个一个县令小官的,算得上是读书人,只不过太过穷困,因此也就没阻挠虞青娘嫁给苏明德,反而还定下了娃娃亲。   谁知虞知秋中了举人之后,虞容氏便毁了婚约。   虞青娘大哥过逝的早,她对他这个侄儿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得叹了口气,吩咐春兰接过礼品,送他进去。   可虞知秋却好似有话说一般,脚下不走,停在当处道:“姑母,宓——表妹她这次回来了么。”   “嗯,宓儿昨晚就回来了。”虞青娘淡淡回了一声。   “姑母,其实,那次悔婚是我娘背着我做的,我其实——”虞知秋支支吾吾道,他对苏宓这个表妹其实欢喜的很,儿时见过几次,长得模样好看,说起话来软绵绵的,跟仙女一样,他从小就知道是定了娃娃亲,只当她以后是能嫁给自己,谁知......   虞青娘打断道:“这等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宓儿都嫁人了,对她名声不好。”   她边说边看着虞知秋,她的这个侄儿论容貌也算的上是秀气,和督主那般的是全然比不过,但毕竟是个男子,能称得上良配,只不过脾性软了些,被虞容氏拿捏的紧紧的。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一想起苏宓当初第二次被退婚,也是因着与虞知秋的传闻,虞青娘看他就开始百般不顺眼。   “你进去就坐吧。”   虞知秋还想说什么,犹豫得看了看虞青娘的脸色,终究什么也没说进去落了座。   眼看着客人愈来愈多,虞青娘望了望门口,咦,迎亲的轿子似乎是走了,老爷说服苏琦了?   “春兰,你去看一看老爷走到哪了。”   “是,夫人。”   春兰才刚应下,苏明德已经笑容满面地走到了前厅,他穿着一身宝蓝锦绸夹袄,熟稔地与来客们攀谈而过。   虞青娘瞧了瞧他身后,趁着无人在意,上前拉了苏明德到了偏厅一角,“老爷,琦儿呢,是去迎亲了?”   苏明德在偏厅里,脸色不复方才在外头的好看,“被我叫人捆到了喜房,我让堂叔家的孙子替他去迎了,真是不知道像谁,倔成这样。”   “那迎过来了,拜堂怎么办。”总不能也让别人家的男子来拜啊。   “我叫人去备只公鸡了,就说琦儿在外头来不及赶回来,用公鸡拜堂。”   这类习俗在商贾之中甚为流行,毕竟常往外走,回来路上耽搁一两日,赶不上吉时也是正常。   虞青娘轻叹了一口气,“哎,好吧。”   “对了,你去与宓儿讲了那事没?”说起苏琦,苏明德突然想起来过继一事。   “等一阵再说吧,外头人都看着呢”虞青娘说着转过头往屋外走去,重又招呼起来。   ...   虽说女眷大都围在后院,但丫鬟们前后进出,总能带来消息,周家女儿与公鸡拜堂的消息,也是教人传到了后头。   赵姨娘方才被苏琦气的,现下没什么胃口,她平日里素来聒噪,今日没了声响,连带着一桌子都沉闷沉闷的。   苏宓看这情景,又想起秦衍来,当初若不是遇到了他,自己也会和苏琦一般,被逼着入喜堂吧。   哎,也不知道督主他现在到了郴州没有。   ***   郴州主城的城关处,守门郎坐在藤椅上,把脚抵在秦衍的马车踩板,嘴巴里衔着一棵枯草。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想从我这儿过,之前都不打听听的么。”   “哦?需要打听什么。”华丽的马车内传出一道声音,似玉石击缶,让守郎将不住的想坐正,可转念一想,这单骑马车豪华了些,也不过是个富贾,与他这堪堪沾了官场的身份,那是不能比的。   难得来个富人,现在不宰,这个月的‘评核绩考’可是过不了的啊。守郎将努力地拿出了些气势,梗着脖子道:   “打听什么?打听规矩!我现在怀疑,你马车里私藏了逃犯,要么你下马车让我查验,要不我就扣了你的马车,押你进牢房。”   冯宝看守郎将小人得志的模样,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他继而替秦衍拉开帏帘,那守门郎一眼就瞧到了斜坐在里侧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锦衣直?,容色俊美,双眼恍若一汪春水,雾气昭昭。   他的左手状似随意地摩梭着一根碧玉簪,纤长而又指骨分明的手划过簪尖,手指的玉色竟是比碧簪还要莹润好看几分。   他轻笑了一声,右手向后摆靠在绸垫上,抬头慵懒道:   “我赶时间,不如你告诉我,你要多少。”   守门郎第一次见这般容貌气度的男子,略微有些愣神之后习惯得比了个数,冯宝皱眉从怀里掂出一个银钱袋,不耐烦地塞到他的手里说道:   “够了吧,快放我们进城。”   守门郎接着手里的一袋银子,竟然有人如此干脆地给,他心里忽就起了贪念。   “不,不够....!”   秦衍笑道:“还要多少?”   守门郎贪婪地看着秦衍的手,“要你手上的碧玉簪子!”   秦衍闻言,手势倏地一停,掀眼看向城门口的守门郎之时,脸上笑意尽失。 第四十四章   苏家长子的婚宴已过去几日, 众人提起那一日也是感慨万千。   最初当然是极为热闹。   一部分是想来看看东厂的厂督在与不在, 好攀附一番, 也有一部分亲朋好友是诚心诚意来道贺。   可是最终, 秦衍不在,苏琦也不在, 只那一只公鸡, 连个洞房都闹不起来, 这还要他们如何捧场, 末了他们也只得兴致缺缺地散了场。   一场喜酒, 喝的带兴而来, 败兴而归,颇有些虎头蛇尾的味道, 而隐隐传出苏琦那日一早已经回了苏家的消息,令得这桩喜事更加成了江陵城街头巷尾的谈资。   春梅拿着梳篦替苏宓梳着发髻,苏宓则对着奁箱上那一堆冬柿饼发呆。   “小姐, 大少爷每次都给您带吃的, 但也不见他来看您。”   “嗯。”苏宓想了想,询道:“他回县里了?”   春梅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听说洞房那日松了绳子就走了,话都没与新娘子说一句, 走之前只叫人送了这冬柿饼过来。”   “春梅, 我想我今日还是去看看周采薇吧。”到底是嫁了过来, 算是她大嫂, 以后她去了京府也没什么机会见, 苏琦这般待她好,她今日也该去见一面他房里的人。   “小姐,那要奴婢陪您么。”   苏宓轻拍了拍春梅的手,笑道:“不用了,说好今日让你回去见见你爹娘的,只在家里走一走,还能走丢不成。”   “谢谢小姐。”   其实都已过了四五日,苏宓也不知秦衍什么时候来,万一明日来,春梅都还没回家一趟就又得跟着回京府了,那该多难受啊。是以,苏宓昨晚便准了春梅一天归假。   “春梅,周采薇暂时是住在苏琦中院的那个院子么?”   “是啊,不过大少爷常常不在,总归不方便,听说赵姨娘已命人在内院里理出一间空屋了,过两日就搬过去。”   “嗯。”   ...   用完午飨,苏宓正好趁着消食,走到了苏琦的院子,远远地就听到了赵姨娘和苏珍的笑声。   她是实在不想再与她们碰面,准备过了一阵再来,回头经过花园甬道之时,突然看到了对侧的李修源。   苏宓心下一惊,他怎么会在这,明明她记得苏娴没来的。然而惊讶的不止苏宓,还有李修源。   他只是听苏明德说,厂督会来接苏宓回京府,是以他也就多来晃个几日,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今日来这府里,竟然先碰到了苏宓。   苏宓见李修源似是在想些什么没注意她,因着之前的事心有余悸,她连忙换了一道,不想与他碰面,谁知李修源回过神来,转尔堵在她面前。   “宓儿。”他叫了一声。   苏宓没有应答,盯着他向后退了一步。   她余光环顾了眼四周,虽没什么丫鬟下人走过,但毕竟是白日,实在不行,她大喊一声也定然有人听到,边想着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隔距。   李修源看着苏宓,那眼眸深处透出的谨慎小心,叫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宓儿,你还在生上次的气么,我也是一时迷了心窍,如今我可是万万不敢的,”李修源加了一句,“所以以前的事,你可千万不要与督主说啊。”   “嗯,我不说。”   苏宓赶忙直接应下,李修源不知秦衍那日正是隔壁之人,这里又只有他们二人,她此时若是僵着,就怕惹怒他,横生枝节。   “我已经答应你了,你可以走了吧。”苏宓一边小心地盯着自己与李修源的相距,一边快快说道。   得了苏宓的肯定回答,李修源心下一松。他左右看了看,四周无人,再看向苏宓。   她大概是穿的家里的旧夹袄,俏生生地,除了梳了妇人发髻,其他还是像个小姑娘似的,不对,比之前还要水嫩。   当初,他为了娶到她,传出了她与虞家那个书呆子的流言,谁知道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什么便宜都没捞得。   如今,动他是不敢动了,不过,难道还不能多说几句话么,为何宓儿当他洪水猛兽一般,让人心寒。   他靠近一步,轻道:“宓儿,你老是往后退做什么?”   “你怎么不问问你姐姐最近如何?”   苏宓原以为他就要走,可眼看着李修源竟往她这边靠过来,手势还似乎是要伸向她。   因着之前事情留下的阴影,苏宓连他的话都没听清,心里就惊怕起来,此时也顾不得淑女姿态,连连往后退去,最后急慌着直接向中院门口冲去,她记得门口有春兰一众丫鬟,只要跑到那,人就多了。   苏宓心里慌乱焦急,耳边是自己的心跳声如鼓,还要回头留心李修源有没有追上来,让她只能约莫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突然,她额头一痛,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苏宓一惊之下抬头,竟是秦衍那雕刻般分明的俊美容颜。   他身姿颀长,披着玄色的杭绸鹤氅,胸口蕴热带着她熟悉的檀香,教她不想推开。   再下一刻,腰上传来一阵力道,她倏的就被勾扯进了秦衍的怀里。   “督主...”苏宓又惊又喜,忍不住声低声呢喃。   明明方才看到秦衍的脸色冷的有些吓人,可窝在他的怀里,苏宓本能的感到安心,对李修源的惧怕也瞬间消散,心下一松,脚下登时有些绵软,腰上的手掌始终有力将她束裹着,将她紧贴在胸前。   秦衍感受到怀里女子一时的脱力,想起她方才惊慌失措往门口走来的模样,眸色愈冷,看着李修源的时候,脸上带起森然笑意。   “你想对本督的夫人,做什么?”   “督,督主。”李修源跪倒在地,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方才在看到秦衍进院之时,那气势排场已然昭示了他的身份,他寻了几日的机会想见秦衍,没想到竟是挑了个最差的时机。   苏宓那般逃跑的样子,就算他当真告诉秦衍他只是想与苏宓多说几句,秦衍也不会信啊!   “督主,我只是与夫人开个玩笑,我绝不敢亵渎——”李修源话未说完,突然顿住。   不对,刚刚是....是那日酒楼隔壁贵客的声音!难道说那日赶他走的,就是厂督?!   苏明德从进院之时,就跟在秦衍身侧,此时见李修源突然楞住,以为他受了惊吓,忙替他补了一句,“是啊,督主,我看是些误会,误会。修源是宓儿的姐夫,断不会做些出格的事。”   秦衍今日来的太过突然,他和虞氏正巧在前厅看到赶忙上前相迎。   这才带着秦衍来找苏宓,偏偏进了中院,看到就是苏宓慌不择路地往他们这边门口跑来,身后还跟着一起跑着的李修源,这番情态,也太过明显了。   只能希望督主看在李修源是苏宓姊夫的份上....   谁知,听了苏明德的话,秦衍眼中竟遽然升腾起一抹浓重的阴翳。   “你就是李修源。”   秦衍周身的肃杀之气,和这句显然已经认出他的话,教李修源恐惧不已,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场面,扑咚便匍跪在地上。   “督主,督主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那次什么都没做啊,什么都没做。”   李修源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让苏明德疑惑不已,他皱眉撇过头,低声问过一旁的虞青娘,“到底之前发生了什么?督主怎么会认得修源?”   虞青娘从进院开始就心道不妙,秦衍再是宦官,也带着男子的心性,宓儿那般逃跑,定是怕被轻薄,原本这已是糟透了的情境,可如今,仿佛连下药那事,督主都是知晓的。   苏明德问她,她也不知该从何讲起啊。   虞青娘看向被秦衍搂在怀里的苏宓,难道是宓儿将那事告诉了督主?   若真是如此...   她看向秦衍大氅尾摆处,时隐时现的零星血点,心里不由得颤了几颤,以督主的传闻,那今日.....   周遭一时间静默,只剩下跪在地上不断求饶的李修源,秦衍看向他的时候,形容狠戾。   他不是不记得苏宓当初是如何与他相遇,只是从一开始,他娶她不过是因着有趣而已。   至于她遇到他之前的事,他以为他从来都不甚在意。   可他忽然发现,他竟是在意的。   因为,他还从未像现在这般,那么想让一个人死。   秦衍俊美无俦的容颜,此时似是染了冰霜般冷冽,他将苏宓的头,轻按在胸口,手上带起的大氅恰好盖住了苏宓的双耳,及后看了一眼身侧的陵安,薄唇微张。   陵安垂眸,在他转身的下一刻,李修源的惨叫声便响彻了整个苏宅,触目可见的,李修源的手竟是硬生生被掰成了两段!   那动作之快,让秦衍身后的苏明德和虞青娘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看着李修源已经痛晕过去,被秦衍的随侍提在手里。   苏宓被秦衍按在怀里,她什么都看不到,可虞青娘却是看的分明,李修源右手手腕处那横戳出的一截白骨,让她头一阵晕眩,有春兰扶着,她才没有倒下去。   苏明德也一样吓破了胆,他哆哆嗦嗦地走上前,   “督,督主..突然这是..”怎么了?   秦衍眸色冷冷扫了苏明德一眼,唇畔的笑意有些瘆人,“让他多活一会儿,不好么。”   苏明德闻言虚咽了一口,多活一会儿,便还是要死,督主这么说,不就是要将李修源折磨致死么?明明也没发生什么,怎么就。   秦衍的声音带着戾气,是苏宓从未听过的语气。她不看都能猜到李修源大概发生了什么。蓦然感受到一股浓烈的视线,苏宓侧头对上了虞青娘的眼神。   那里面,是浓重而无声的哀求,虞青娘在求她开口,放过李修源。   苏娴还在怀着身孕,若是李修源死了,苏娴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都是她的女儿,她哪一个能舍得下呢。纵然李修源万分可恶,但世人总有侥幸的心思,苏宓当初并未受伤,所以李修源便显得不那么必死。   苏宓回过头埋进秦衍的胸膛。   苏宓知道,娘想的是苏娴,可苏宓想的却是她。虞氏在家中因为无子,已经被赵姨娘压过了一头,平日里日子其实并不顺坦,若是李修源再一死,娘的日子便会更加不好过。   秦衍的怒意,她从腰间传来的力气便能感受到。   他连个厨子都要安置在自己的别苑,不许别人擅用,更何况是她。   可就算明知要触了他的逆鳞,她还是不得不做。   苏宓的手微微推开秦衍,抬起头唤了一声:“督主...”   秦衍低头看向苏宓,神色有一瞬的柔和,“嗯?”   苏宓看着秦衍,带着犹豫地轻声道:“....能不能,饶他不死。”   秦衍闻言背脊一僵,他那眼神里的星点柔意变成了万丈冰原,然后倏的裂开了一条缝隙,碎裂四散,像冰刀一般射向苏宓。   几息之后,秦衍冷漠地看向苏宓,再没有往日那般的笑意。   “你是在替他求情。”   他的语气似乎不带丝毫情绪,但苏宓知道,他生气了,比以往对着她的任何时候,都要生气。   他该生气的,明明就是为了她,她还偏不领情,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不生气。   可是,她与秦衍不同,他可以毫无顾忌,她不行。   “嗯。”   良久,秦衍似是笑了一声,他揽在苏宓腰间的手,忽的松开了,那宽大的鹤氅从苏宓身上毫不留恋地滑下。   连看都没看一眼苏宓,秦衍转身直直往院门外走去。身后的陵安扔下那一摊晕过去的废躯,紧紧跟着秦衍一道离开了中院。   腰间还残存着秦衍手心的温度,苏宓看着那玄色的背影,喉咙口发苦,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第四十五章   冯宝一直默默站立在众人身后, 所发生的事当然是看的一清二楚。   他跟着也看了眼那玄色的背影, 叹了口气, 上前扶住身子有些轻晃的苏宓。   “夫人, 督主这是要回去了。依奴婢看,衣衫包袱都别拿了, 咱们先上车吧。”   “嗯。”苏宓低低应了一声, 她看了眼虞青娘没有多言, 赶忙跟上了冯宝。   ...   马车里, 秦衍的鹤氅被他随意的甩在一旁。   那衣袍上沾染的血迹, 在这狭窄逼仄的空间里, 散发出隐隐的血腥气味,与秦衍脸上的森冷两相映衬。   他处置完郴州贪腐, 带血的衣衫不及换下,一路疾驰赶来,看到的便是她惊慌失措地逃窜。   那一刻他心中的滔天怒意, 叫他怎能不起杀心, 可她,竟敢替那种人求情。   苏宓掀开帏帘,看到的就是秦衍的俊颜染霜,那双以往隐隐带着些笑意的桃花眼, 此时却是说不出的疏冷, 看的她心头一痛。   明明车壁内已涂抹了御寒用的花椒, 厢椅下也设了暗道烧炭取暖, 可她却觉得要比车外的冷意还要刺骨。   “督主...”   苏宓坐下时轻轻唤了一声, 抬眼就看到秦衍阖上了双眸假寐,那略抿紧的薄唇昭示着他此时心情的不悦。   她不敢再说什么,生怕在气头上又惹到了他。   马车缓缓驶离交州,车内沉闷的空气压的人快喘不过气来。   苏宓怕极了这阵沉默,就好像他下一刻便可以舍弃她一般,他们之间回到了比最初还不如的境地。   苏宓难受地垂头摆弄衣角,知道秦衍不会回她,所以她没有抬头。   “督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做的。”   “我比任何人都要厌恶他,也恨我姐姐。”苏宓顿了顿,脸上有些颓然,“可我不恨我娘。”   “你是应该生气的。”   苏宓的声音很轻,不是带着哭腔的轻,却听起来比哭更让人觉得可怜。   “督主,我在家这几日,是真的很想你。”   苏宓说完,头垂的愈低。秦衍睁开双眸,看向苏宓时候,眼里意味不明。   ***   一路无话,马车行驶了两三日,经过徐州官道时,突然停下了来。   冯宝见前方似有徐州衙役封道,便下了马车上前打听,原来这徐州的官道不远便是淮河河道,如今正值冬日,下段河道发了凌汛,是以徐州府衙的衙役们正在通理。   冯宝站在马车边与秦衍报备,毕竟督主这次的马车用的是普通人家的规制,他也不敢自己暗下决定说与不说身份。   “督主,前面的河道,发了凌汛,府衙里正在清冰,怕是要两日,要不要奴婢与他们说一声....”   冯宝说完,等了一会儿,马车里传来一道声音,语气淡淡,“等两日。”   “是,督主。”   这是秦衍自那日之后,苏宓听到的第一次开口,虽然不是对她说话,但能听到他的声音,她还是都觉高兴。   她试探着道:“督主,我们是去驿站么?”   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应答。苏宓自顾‘嗯’了一声,也就继续不再多言。   马车是在徐州的一处别苑停下的,大小与江陵城的那处差不多,苏宓猜想这大概也是秦衍平日作落脚用的。   秦衍一下马车,便与陵安去到了别苑的书房。   冯宝边扶着苏宓下车,边道:“夫人,春梅那,奴婢已经差人传了信,她会直接寻了骡车去京府,您不用担心。”   “嗯,谢谢冯宝。”   这次跟着秦衍出来的急,也不可能回头带上春梅,幸好冯宝料想得周道,她都还未腾出心思去提,冯宝就已经办妥帖了。   ***   到别苑时已是黄昏,待苏宓沐浴完回到卧房内,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别苑是秦衍成婚前添置的,自然是没有女子穿的衣衫。苏宓又出来的急,连衣衫包裹都未带。   这次要住个两日,春梅不在,她更是没什么心情叫冯宝去购置,便将换下的衣裳自己洗了晾了起来,从柜子中寻了一件秦衍的里衣旧服。   他的衣衫似乎都用檀香熏过,苏宓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身上这件也不知他何时穿过,想了想,脸上便爬上了红晕。   她边想着边紧了紧被子,秦衍喜欢睡外侧,她就躺在床的外侧暖着被子,反正她今晚定要等到他回来为止。   夜色愈来愈浓重,前两日的马车奔波,苏宓也没睡的踏实,此时困意侵袭,但一想起秦衍,她又立刻清醒了过来,本来她能做的就不多,若是现在还睡了过去,他大概会对她更加不喜了吧。   初初,苏宓还躺着,后来怕自己睡着,便支起了头,强打起精神,盯着那桌台上的蜡炬。   一点一点的,直到燃尽,天边出现旭日,秦衍终究是没回来。   已到了白日,别苑里的小丫鬟端了洗具进来,苏宓梳洗完困意也所剩无几。   她整理了一下衣袍,秦衍的衣袍尤长,所以极不合身,苏宓只得挽起来,又在腰里系了一根绸带,提拉了一下摆尾,这才走出门去。   推开门,冯宝正好在院子里打水。   “夫人早。”冯宝看了眼苏宓的打扮,也是他昨日忙漏了,“夫人,我今日差丫鬟去街上替您置办几件。”   “明日便走了,不麻烦了。” 苏宓笑了笑,犹豫地问道:“冯宝,督主昨晚是在书房休息的么?”   冯宝看了眼苏宓眼下的乌青和强遮住的疲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督主才从郴州回来,事情是很多的,奴婢看他昨晚一直在书房呢。”   “嗯....那他早膳用了没?”   冯宝点了点头,“奴婢已经送过去了。”   苏宓有些失落,她这么早出门,就是想做一些小点送过去,让他早膳用。   她与春梅自小呆在小院,大的菜品有春梅,她的确是不怎么会做,但因着好玩,她也跟了春梅学了一些糕点制法。   秦衍还在生她的气,她没别的办法,现在每日想的就只能是如何多找机会见见他。   所以苏宓复又问道:“那你知不知,督主有什么喜欢吃的糕点?”   冯宝忖了忖,“其实奴婢听说督主以前喜欢吃墨城的桂糖菱粉糕,交州离墨城不算远,夫人可吃过?”   这还是听服侍过老督主的大公公讲的,督主吃这些糕点的时候才不过十一二岁,现在,冯宝是没见过督主平日用糕点,但苏宓问了,他也不好这样直说,反正都是心意,督主看了肯定也欢喜。   所谓旁观者清,冯宝不懂男女之事,可他知道,能叫督主杀人,那不算得什么,但能让督主不杀人,那才是真的是在督主的心上。   这几日,督主心情不好,连带着他也胆战心惊的,是以他才敢这么一道替苏宓出主意。   苏宓听了冯宝的话,点了点头,吃倒是吃过一次,不过,她也是着春梅买回来的。   具体如何做,她大概只能凭着以前学的制法试一试。   待冯宝叫人买了菱角回来,苏宓在灶房从午后一直鼓捣到了黄昏,大概是糯米放的多了,最后弄成了一堆圆滚滚的菱粉圆子。   “夫人,您亲自送去吧,奴婢看陵安才走,督主该是没那么忙的。”冯宝煞费苦心道。   “嗯。”   ...   苏宓捧着手上这一叠糕点,轻提了一口气,叩响了书房的木门。   等了一会儿,里面似是应了一声,她才小心地捧着瓷盘走了进去。   秦衍单手支着额角,坐在案桌后的主座上,听到苏宓进门时,他也并未抬头。   强忍下心里的苦涩,苏宓端着那盘菱粉团子,小声道:“督主,我做了一点菱粉糕,你尝一尝。”   秦衍这才掀眸看了一眼,那瓷盘上白白圆圆的,哪像是他印象中的菱粉糕,他都十几年没再吃过了,她这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不过,这算不算是,讨他的欢心。   隔了这几日,他毕竟不似那日那般生气,既然她都来了,秦衍突然就起了心思看着她。   顺着苏宓执着瓷盘的白嫩纤手,是宽大而眼熟的男子袖袍,隐隐带着的檀香气,和他身上的趋渐融合。   她的身子罩在宽大的衣袍里,虽遮掩的一丝不漏,可只瞧着那张泛着水汽的嫩红小脸,都能想见那空荡袍子下的玲珑身段。   头发是随意的挽起,衣衫的领口偏大,此时露出的莹白玉颈,和精致的锁骨,诱人无比。   “督主,你是不是不想吃?”   苏宓见秦衍许久都没发出声音,以为他又是不满意她过来,怕惹的他不快,心里立时生出了退意。   谁知,她说完这句,便听得秦衍略有些低沉的声音,“拿过来。”   好几日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对着她开口,苏宓闻言马上小心地将放着糕点的瓷盘,捧到了秦衍的座椅之侧。   还未站定,只听兹——拉一声,秦衍的红木雕花椅便往左侧转了一个方向,苏宓的膝窝突然一软,惊呼了一声,她就倒坐在了秦衍的腿上,盘里的菱粉团子都滚落了几颗。   “督主,我不是故意的....”   “嗯。”秦衍神色淡淡,似是随意地撇开叩击她膝腿的那本书册,抬眸看向苏宓,薄唇轻启,“喂我。”   苏宓坐在秦衍的腿上,虽有些羞涩,但今日于她最重要的就是来认认真真地再道歉一次,秦衍说的,她当然是都会照做。   她微侧过身,捻起了一颗菱粉圆子,红着脸道:“督主...”   秦衍欺近,对上苏宓的视线,一口便咬了下去,却不是咬那菱粉圆子,而是苏宓淡粉色的指尖。   他的舌尖带了些凉意,划过的时候,若有似无的,带起她的一阵轻颤。   突然,秦衍眸色一变,狠狠咬上了苏宓的指尖,疼的苏宓嘤咛一声,眼里蒸出了水汽,却还是紧咬着牙不喊。   似是惩罚一般,过了很久,秦衍才松了口,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知道疼了?”   苏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认真地摊出十指,“督主,你要是生气,就都咬一遍吧。”   还剩下的郁气,被她这一句话,又打散了大半,秦衍笑了一声,让他都咬一遍,她当他是狗么。   苏宓不知秦衍在笑什么,但他是终于对她笑了,这几日他对她的冷淡的样子,她都难受极了,趁着秦衍心情转好,苏宓忙道:   “督主,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秦衍手里缠绕起她的发丝,意味不明道:“呵,那以后便不要犯错,不然,会更疼。”   苏宓懵懂地点了点头,“嗯。”   “听冯宝说,你昨晚没睡?”   “督主不在,我睡不着...”   秦衍哼笑了一声,生一次气,她好话倒是会说了许多。   “督主,你今晚,在哪里睡啊?”苏宓忐忑地问道,自从经历过秦衍不理她这两日,她觉得以后更羞燥的话,她都能说的出来。   “书房。”秦衍拿走苏宓手上的瓷盘,放到了案桌一侧。   其实他昨日亦确实是通宵未眠,郴州的事虽办完,但他离开的匆忙,总有些要收尾的,今晚也是一样。   “嗯...”苏宓不知这些,还以为秦衍又是不想与她对上,心底不免有些失落。   秦衍将她那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左手扶着椅脚一提,右手勾住苏宓的腰,一息之间就换了一个朝向,将苏宓围夹在他与桌案之间,中间留着舒适而又恰到好处的间距。   “就这么睡吧。”   “督主?”苏宓是听清了,但她怕自己听错。   “不想?”   “想,想的。”苏宓忙道。   秦衍的怀里香香暖暖,她的头枕着他的胸口,确实是太困了,不一会儿,她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连屋外陵安飞身进来,她都未曾察觉。   陵安看到秦衍怀里窝着的苏宓,也没变神色,只是看了眼秦衍,等他的指示。   “说吧。”   “禀督主,李家做的珠宝行当,在京府也只能算是二等,属下已与府尹传到了督主的意思,细查账目。”   “嗯。”   秦衍眸中冷光一闪而逝,就如同陵安一般,瞬时消失。周围静谧地,终于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和书册翻页的声音。 第四十六章   河道凌汛一事清理完毕之后, 徐州的官道重又消了禁制。   马车从徐州再至应天府城, 那就不剩几日的路程了。   一到京府的南城关, 秦衍便下了马车, 骑上了那匹青葱宝马,直接往宫城行去。   冯宝站在车板的侧边上, 看着秦衍和陵安那渐渐模糊不清的背影, 脚下左右轻蹬, 重又坐上了马车板座。   “夫人, 我们继续赶回督主府了。”   “好。”   督主府东苑的门口, 春梅已经站在门口翘首而待, 她虽说比苏宓晚上半日出发,但坐的骡车行的不是官道, 而是小路。   苏宓一行人又因为凌汛迟了两三日,春梅反而倒是比她先到了京府一晚。   她伸长了脖子,不断往路口张望, 督主府背靠龙亭山, 较为僻静,一般不会有什么车马行来,是以当春梅看到由远及近了一架马车时,还未看清, 人就已经开始雀跃起来。   “小姐。”春梅等着马车停定, 跳跑着迎了上去, “您回来啦。”   苏宓下了马车, 一眼看到跑过来的春梅, 有些惊讶春梅竟是比她还早到京府。   “春梅,你是何时到的?”   “奴婢昨晚就到了,还把家里您忘了拿的冬柿饼和包袱都带来了。”春梅说完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了。   她偷偷抬头看了眼自家小姐,苏宅里发生的事,她回去之后,听春兰讲了大概,小姐和姑爷闹了别扭,心里肯定是不畅快,她现在还提家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谁知苏宓脸上似是没什么不高兴,笑了笑道:“嗯,咱们先回小院。”   苏宓一直就住在客院,虽说正院修葺完毕,甚至听冯宝说还隔出了一个新的花园,但秦衍未提过搬,她也有些懒得再动。   “春梅,你走的时候,娘她还好么。”   春梅想了想,“嗯,夫人还好的。”   稍过了一会儿,她继而恨恨地说,“李修源手是断了,那日大夫说治不了,听说连夜被送往京府了!”   苏宓闻言看了眼生气的春梅,知道春梅定是听春兰说了一些传言,所以为了她,一道恨起李修源来了。   说话之间,二人走回到了客院。   院子里因着这十几日都有下人打扫,加之昨晚春梅收拾了一番,干净整洁的很,只除了少了些人气。   春梅替苏宓煮了一壶谷花茶,端上青镂石桌时,苏宓正在翻开门房送来的这些日子堆积起的信笺。   “小姐,奴婢昨日看了,有一封是李掌柜送来的。”春梅倒了一杯,递给苏宓。   “嗯。”   春梅煮茶的当口,苏宓已经筛掉了一些邀请应酬,此时正是在看李掌柜送来的书信。   说起来也是辛苦他一个老人家,才开业,苏宓便赶往了江陵城去,铺子里的事全权交托给了他。   “小姐,老掌柜说了新铺子的铺名了么?”   春梅边倒茶边问,这是苏宓在走之前教她嘱托给李掌柜的,她心里也就记挂着这件事。   “嗯,取好了,叫珽方斋,还挺好听的。”苏宓笑道。   “还说了什么呀?”春梅好奇道。   “还说这个名字是永安街的一个书生帮忙取的。”苏宓看完信笺内容,抬头朝向春梅,“春梅,你明日去夕水巷子一趟,正好先把半个月的工钱给支了,以后便月中发。”   明殷朝的赋税实行记亩而税,计户而征,寻常人家总有一两块田地,李掌柜又是秀才,未至举人,减免不了赋税。   每月中旬左右便要自行去府署上缴,因此苏宓便想定了这月中之时发佣钱,也算是方便了他。   春梅不知其中缘故,但自然也听从苏宓的吩咐。   “哦,对了春梅,顺道与掌柜说一声,那个书生若是来借旧书,便省了他的租钱吧。”   “是,小姐。”   ***   夕水巷子如今,是比以往要热闹许多,皆是因为这儿在半个月前开了一家新的旧书铺子。   听说那东家是将铺头直接买下的,亏倒是不一定会亏,但赚,肯定也是赚不来多少,因此大家都有些好奇是谁浪费这些银钱买的铺子。   一传十,十传百,巷子里来往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李掌柜长得慈眉善目,平日总是乐呵呵的,又会些文墨,能与来的一些书生谈上几句。久了,此处倒成了寒门学子的聚集之地,每到下学之时,夕水巷子里便可闻得一些学问争论之声。   李掌柜高兴地看着这些年轻学子,心里是舒爽的很。当个掌柜还能找些年轻时的奔劲来,也就愈加勤恳地经营这家旧书铺子。   方才东家的小丫鬟还先支了他半个月的佣钱,正巧过两日他要去府署上税,他不由得想是不是东家特意替他作的考虑,心里更加觉得圆满。。   他心想,不如就借着庆贺东家回京府,等玉珏晚上来读书时,请玉珏吃一斤猪耳朵好了!   李掌柜兀自悠闲开心,当然看不到巷子口,那行过的三个监生模样的及冠男子,其中为首的一位,朝珽方斋的方向轻蔑地瞟了一眼。   至于剩下的两个,有一个当真是巧了,正是苏宓的虞家表哥,虞知秋。   “卢公子,是想,也去新开的旧书铺看看么?”虞知秋生的文弱秀气,此时对着卢冠霖说话也是支支吾吾的,一点底气都没有。   其实,他倒是挺想去那旧书铺里瞧一瞧,毕竟新的书册实在是太过昂贵了。所以他见卢冠霖望了那边一眼,便以为与他一样是生了心思。   卢冠霖皱眉看了看虞知秋,他需要去旧书铺么,还真是个没眼力劲儿的,也就是听话刻苦,带身边还能差遣差遣,不然真是看都不想看到他。   及后的上官琰看着面前二人,脸上嘲讽一闪而逝,瞬间恢复了真诚笑意。   他手执着骨扇,敲了一下虞知秋的肩头,“知秋,冠霖兄家中便有万卷藏书,怎么需要去旧书铺子,你这话,可是问的多余了。”   卢冠霖听闻这句之后,脸色才恢复如常,虽说已经听得数次,但他似乎依旧颇为受用。   他是户部尚书嫡子,家中甚宠,当初他还未进国子监之前,家里便建了一间专放史书典籍的屋室。   他哪用得着去这旧书摊头,还是上官琰看的通透,这虞知秋,真是泛泛之交!   “那是当然,我还需要用去这种破旧的地方么。”   虞知秋闻言不敢再说话,垂头走到了最后。   他去年中了举人,虞容氏就替他断了与苏宓的婚约,谁知之后的会试,他失意落榜,幸而被交州选贡,进了国子监,成了监生。   监生自然是有为官的资格,但哪怕是八九品的县令小官,僧多粥少,也大都被富人家买了去,哪还有他的位置。   ...   三人并行,在永安街走了一阵,卢冠霖是世家子弟,上官琰又家中富庶,他们穿的自是锦衣华服,尤其是上官琰,一派男生女相,生的俊秀,更频频引得行人侧目。   这般一来,虞知秋便成了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一个,他百无聊赖,自顾左右看看,突然,在一个字帖摊子面前,他顿住了脚步。   虞知秋轻轻咦了一声,这个书生,他似是见到过,在他去国子监交束脩那日,他看到过这个人直直站在国子监的门口,却最终没有进去。   这个书生生的俊美非常,关键他还总觉得能看到宓儿表妹的感受,所以就一直放在了心上。   后来才听人说,那是青州的解元,与他一般进了选贡,却因没有束脩,最后没能成为监生,他还为此可惜了许久。   卢冠霖感受到身后之人与其拉开了距离,向后不耐烦地问道,“你看什么,走的这么慢。”   “他好像是青州那批的解元....”虞知秋讷讷道,当日的解元,如今竟是在街上卖字帖...   “青州解元....”卢冠霖听闻这个名字时,心里立刻咯噔一下,脸色不好起来。   国子监每三年能选进举人成为监生只得一百名,多为各州上来的选贡,也有一部分纳贡,而他正是后者。   他纨绔惯了,不想进仕途,后来临时起意,监生的一百名又招满了,原本还想叫他爹随意踢走一个,谁知,恰好选贡的青州书生竟没来国子监,堪堪多出了一个位置。   他记得他爹说过,那个书生,就是青州的解元,叫简玉珏。   虞知秋此时提起,也不知是不是听闻了此事,卢冠霖最好面子,虽说当日,他高兴的很,但后来,他再不喜有人提起,不然还显得是那书生的施舍一般了。   没成想,这次上街竟能碰到这个青州解元,他心头厌恨一起,便忍不住想去挑衅。   “哼,什么青州解元,徒有其名,不然年前春闱,他如何都未中选啊。”   卢冠霖冷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就往简玉珏那走去,虞知秋不知道他突然如此作何,只得唯唯诺诺地跟上。   上官琰知道些内情,觉得好笑,形容惬意地与虞知秋一同走过去,他轻轻按了按眉尾,看来一会儿是有热闹看了。   待卢冠霖走近,简玉珏的身姿也愈发明朗起来。   刚才他只是远远看到,虽不想承认,但也觉得简玉珏身姿颀长端正,倒是勉强比得上他。   此时靠近了一看,连那容貌竟也是俊逸非常,眉眼温润如玉,旁人若是在一张如此瑟缩的藤椅,习字书贴,那必然是让人觉得可怜的,可简玉珏不是,他端坐在那的神态,清雅别致,周身是掩藏不住的气质卓然。   卢冠霖越想越气,他堂堂户部尚书之子,又是国子监的监生,竟然还比不上一个摆摊的书生,这让他心里嫉恨更深。   “嗯哼。”他睥睨地看着正在习贴的简玉珏,哼了一声。   原以为能让简玉珏看他一眼,谁知眼前的人,从他们走近开始,就一直是一心写字帖,视线都未投过来半分。   卢冠霖火气愈甚,“写的什么字,也好意思卖给人作临帖。”   他声音不低,话落之时,还引来一些行人驻足,可简玉珏依旧好似没听到一般,笔下连顿都未顿一下。   虞知秋站在身后,不明所以的上前一看,“卢公子,这字明明很——”,‘好’字卡在喉咙口,他便被上官琰一把拉到了身后。   上官琰笑着对他摇了摇头,手指抵在唇口,口语了一句:好好看戏。   虞知秋的软弱性子一上来,又吓得不敢再讲话,躲到了上官琰的身后。   卢冠霖几次三番的挑衅,简玉珏始终神色淡淡,只顾眼前的字帖。   终于,卢冠霖忍不住了,砰——的一声,他一脚踢翻了简玉珏身前的藤椅。   砚案落地,墨点四溅,那一张一张原本已经写好的字帖,此时也都沾到了墨痕,狼藉一片地零散在地上,煞是可怜。   简玉珏的笔还执在手中,却终于抬眸。   那一双眼似是含着一汪湛蓝湖水,平静无波,可明明没带什么情绪,却能教人感受到他的怒意,就好似是藏在湖底深处的漩涡,你看不见,它却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那种难以言喻的深重,看的卢冠霖心里无端的一抖,他硬梗着脖子道:“你这么看我干甚么,我又不是故意的!”   简玉珏闻言,起身站起,身量一下子高过了卢冠霖,他看着卢冠霖,声音温和,却依旧如他的眼神一般带着莫名凉意。   “究竟是为何对我不善。”   “你,你在说什么?”卢冠霖感受到头顶一片阴影,突然有些结巴。他方才只觉得简玉珏温善可欺,为何现在看起来,却不是如此呢。   卢冠霖想往后拉人帮手,可上官琰不知何时和虞知秋站到了对过看热闹的人群中,他忍不住退了一步。   谁知简玉珏跟着凑近了一步,“凡事皆有因,你到底为何对我不善!”   卢冠霖被他突如其来的势压吓了一跳,呆愣了片刻。   忽然,他转念一想,他是户部尚书的嫡子,他为何要怕一个摆摊的!方才是被他一时的气势给迷惑到了,卢冠霖生出了些底气,他这边有三个人,难道还揍不过一个白面书生么!   就在卢冠霖想要喊人来揍之时,人群里爆出一个声音,“他敢如此,自然是因为他是户部尚书的嫡子,所以能任意妄为了!”   此话一落,看热闹的众人纷纷觉得找到了谈资。   卢冠霖此时是真的慌了,怎么会有行人知晓他的身份....   若是被他爹知道他又惹是生非,那回去少不得又得教育一番,跪在宗伺前好几日。   人愈来愈多,人群里的议论声也渐渐大起来,卢冠霖见事态实在不妙,他只得匆匆对着简玉珏说了一句,“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甫一话落,他逃也似的走离了当场,上官琰跟在后头,叹了口气,这热闹可真是散的快啊。不过,上官琰回头看了一眼简玉珏,这个人,倒是有些意思。   ...   李掌柜受人通知说永安街出了些纷争,皱着眉头立刻匆匆赶来,看到的便是简玉珏弯腰正在收拾那一地的狼藉。   “李叔,你来了。”简玉珏温和地抬头笑笑,白玉色的手指上擦到的那一些墨痕,说不出的惹人心疼。   李掌柜叹了口气,一齐上前蹲了下来。   “玉珏,我看你别再这摆摊子了,车马行过,难免被擦碰到,如今连生事的都来了,铺子正好要招个修书的。我看我不如与东家说一说,也不招别人了,就留着让你来。”   ***   远远的,在永安街的街尾,方才同行的三人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   卢冠霖一脸的愤愤然,朝着后头的两个人喊道,“方才,你们两个都跑人堆里去干什么,看我热闹呢!”   虞知秋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旁的上官琰摇着骨扇笑道,“谁知道有人能认出冠霖兄呢,我们还不是想让你出出风头。”   卢冠霖呸了一声,出什么风头,丢脸都丢到家了!   “哼,这个简玉珏不要落到我的手里,不然以后有他好受的。”   上官琰无所谓地嗯了一声,随即轻拍了拍自己袖袋,“诶,我的钱袋子好像掉了。”   卢冠霖转过头,皱眉道:“今日这么晦气?那你去寻吧,我和虞知秋先回去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虞知秋轻说了一句,他并不想和卢冠霖单独走,不然一会儿定又是被撒一肚子气。   “哼,陪什么陪,跟上。”   卢冠霖冷哼一声,虞知秋只得看了上官琰一眼,默默回头赶了上去。   ...   上官琰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走远,重往永安街简玉珏摆摊的位置走去,只是到了那边,那摊子早已被收了走,只余下地上擦拭不掉的一点点墨痕。   “啊,没碰到呢,可惜。” 第四十七章   从交州回来, 已是冬末, 之后几日天气渐渐回暖, 不知不觉, 院子里的枝条都快可以抽芽了。   春梅在堂廊下的井边洗晒着冬衣,苏宓则趁着日头好, 将李掌柜送过来的一箱修完的旧书也晒上一晒。   春梅边晒着棉袄边回头, 看着苏宓疑惑道, “小姐, 这旧书都跟衣衫似的还得晒啊。”   苏宓摊开了一本放在空地上, “是啊, 晒掉一些霉味,然后再放在樟木箱子里, 就能好好安放了。”   这也是她从上次秦衍的披风被虫子蛀了之后,才开始上心的。后来查了一下,果然书与绸缎一样, 都招蛀虫。已经吃过了一次亏, 她可不舍得这些好不容易得回来的书再给毁了。   “噢...”春梅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又回过头晾晒起来。   “对了,小姐,姑爷是不是又有好几日没回来了?”   “嗯。”苏宓闻言, 正在翻书册的手一顿。   她住在督主府里这么些日子, 也算是寻到了一些规律, 每每若是连着几日不回来, 督主就大概是要启程要去别地一阵。   可这次, 没人与她提起秦衍出去的事,是她想错了,还是交州回来,督主没消完气,不想跟她提。   苏宓心里有些打鼓的时候,正巧冯宝提着食盒,进了院门。   春梅眼尖瞧到了,忍不住问了一句, “冯宝小公公,您给督主去送饭食呀。”   “是啊,走之前想与夫人说一声。”冯宝笑呵呵道。   苏宓正在想秦衍的事,此时见了冯宝,便忍不住询道:“冯宝,督主过几日是不是要出远门啊。”   冯宝闻言笑道:“奴婢也没听督主提过,等会到了东厂,奴婢再替夫人问一问。”   苏宓摆手道:“算了,督主不提,便不要问了。”   秦衍那么忙,苏宓也没打算他当真记得每次都要与她讲起。   只是平日里,虽说秦衍回来的晚,有时候她甚至熬不住已经睡过去了,但身侧能感受到他,都觉得异常甜蜜。   这次交州回来时那般生过一次气,还没好好相处几日,他就又要走了。苏宓想起这些,心里便格外空落落的。   “夫人,那奴婢先走了。”   “嗯,好。”   冯宝笑着说完,转过身,脸上就升起了一股子愁色。   其实苏宓问的,他知道,明明督主再过几日就当真要启程了,可督主也没提要不要与夫人讲,他哪敢擅自做主就说了。   有时候当一个下人,真是愁。   ...   冯宝怀着心事,坐着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东厂的正堂。   堂中无人,冯宝便轻轻的将食盒置放在了案桌一边的台几上。   若是按督主的吩咐,平日里他此时便该走了,可今日,他还想等督主回来,问一问到底要不要与夫人说启程的事,是以就徘徊在了门扇后头等着。   冯宝站了好一会儿,秦衍终于是从北镇抚司回来,身后跟着刑千户周正,脸色看起来不善。   甫一见到门口的冯宝,秦衍皱了皱眉头,“何事?”   冯宝看了眼秦衍身后的刑千户周正。   周正立刻心领神会,冯宝公公他也认识,常呆在督主府里,如今等着督主,怕是夫人有事,他一个外人,哪好意思听的。   “督主,属下先去刑狱司看看新抓回来的几个要犯。”   “嗯。”   待看着周正退下,冯宝上前躬身道:“督主,奴婢是有事向督主请示。”   “今日夫人问起奴婢,您是不是又要出远门一趟。”冯宝停下看了看秦衍的脸色,见没什么异常,复又说道:“督主没吩咐,奴婢便没说。”   秦衍原本在翻开一份简案的手停了下来,抬眸问道,“是苏宓让你来问的”。   “夫人也没叫奴婢来问...”冯宝马上补了一句,“可奴婢看夫人的脸色不怎么好。”   “她不高兴了?”   冯宝斟酌了一小会,道:“奴婢看,夫人还是舍不得督主您,生怕您走。”   怕他走?   秦衍忽然就想起了苏宓平日里那些偶尔发起的小性子,轻笑了一声。   他这几日事物繁忙,这次的事是当真忘了提。不过现下,他有了些其他的打算。   “用你的名义,就说我要出门月余。”   “督主....”冯宝闻言诧异极了,用他的名义,那就是偷偷告诉夫人了。   督主这又是怎么了,难道上次交州回来,气还未消?不会啊,他看督主说起夫人的时候脸色还挺好看的。   冯宝来不及细想,下面一句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明日,让锦衣坊的人来东厂一趟。”   “是.....”   春衫早在冬日便备好了,督主这又是存着什么打算。反正今日督主说的话,冯宝是真的一句都没听明白。   ...   时间一晃三四日,便到了秦衍要启程这天。   那日冯宝送完食盒回来,就支支吾吾地说了督主要出门一事,看起来还是冒着风险偷偷讲与她听的。   原来督主是真的不想要她知道。   苏宓也不知道是因为秦衍要出门一个月难受,还是因为他故意不提难受,反正心情是不大好了。   原以为今日启程,昨晚他或许会回来,可等到了子夜,院子里一点响动都没有。   苏宓趴在绣桌上,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是督主上次的余怒未消,所以这次才不说呀,想着想着她心里有些发虚起来,不会督主回来还继续不理她吧。   苏宓胡思乱想着什么,余光却突然瞥见一抹鲜亮的身影在靠近。   她侧过头,不期然,竟是撞进了秦衍那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   他站在廊下,姿容俊美无俦,身材高挑秀雅,一身紫色销金云玟湖绸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趁的紫色愈发的明艳。   墨发尚未被冠起,只一根丝绸拢束,与往日比起来更多了一分惑人。   这是第一次,苏宓见到秦衍这般的装束,像极了那些世家子弟,可又比他们好看上百倍。   苏宓有些移不开眼,原来真的有人,是无论穿什么,都能比旁人出挑的。   在她正愣神的时候,秦衍缓缓走近,他将左手持着的玉色骨扇,反抵在石桌上,弯腰凑近苏宓。   “盯着我作甚么。”   “没,没有啊。”苏宓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秦衍眼神略过她绯红色的耳根,唇角噙起笑意,他直起身子,玉骨扇状似随意地挑过桌上几块绣布,“平日里就这般清闲,看来我是该替你找些事做做。”   苏宓刚想说,她也才对完了账册休息一阵,未开口前,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方才只顾着看着秦衍今日的不同,差点忘了他不是已经走了么,怎的又回来了?   “督主...你不是要去别地么?”   “是啊,不过漏带了一样,特地回来取。”   “哦...”   苏宓低了低头,她还以为秦衍临时不去了,心里空欢喜了一下。   “那督主要找什么,我替督主去拿。”   秦衍轻笑了一声,玉扇轻敲了下她的脑袋。   “你。” 第四十八章   明明就这一个字, 苏宓听了, 脸上依旧红的仿佛要滴出血。   她坐在那呆愣着, 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反应了一会儿,抬头时眼里满是惊喜。   “督主...”   秦衍看着苏宓那亮晶晶的双瞳, 脸上是促狭笑意, “跟我走, 有这么高兴么。”   苏宓连点了几下头, 似乎生怕秦衍只是一时兴起, 再改了主意。   待二人走到苑门外时, 陵安早已等在马车边,苏宓看了他一眼, 知道他有话与秦衍说,便自顾地先进了马车。   “督主。”   秦衍在见到陵安的瞬间,脸上只对着苏宓的笑意便浅了下去。   “交州过来的马车, 到了南院没有。”秦衍收起扇子, 看向陵安淡淡开口。   陵安低声道:“禀督主,冯宝已经安排马车在全京府绕了几圈,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如今停在南院。”   ...   单骑的华饰马车辘辘而行, 紫檀木几上置放一鼎熏香炉, 边上是秦衍方才手中执着的玉色骨扇。   苏宓坐在秦衍的对侧, 他今日穿的与往常不同, 难道也是因为要去别的的缘故?   她轻声道:“督主, 我们去哪里,马车要行几日呀?”   其实她是随意问问,能与秦衍一道走,她就很高兴了,去哪也没什么要紧。只不过方才一时高兴,春梅不在,也无人提醒,她便忘了去整理行头,身边一件衣裳都未带,若是路上太远,她少不得还得去采买几件。   秦衍放下手中陵安给他的简案,抬眸看了看苏宓,笑的随意:“你以为我们要去哪?”   苏宓心忖,冯宝只说了去别地月余,那定然是不近了,郴州,泉州督主也去过了。可明殷朝十三州,她哪猜的出来,只得胡乱说个远的,   “雍州?”   秦衍只是笑而不语,复又低头看起简书。   秦衍不说,苏宓就没再继续追问,毕竟这于她也不是重要的事,不过,临近黄昏时,当马车在应天府的城南停下之时,她还是有些诧异。   若督主要做的事不用出城,那为何不直接住在督主府呢?   苏宓撩开帏帘,便看到冯宝已经站在了南院的宅子门口。他笑呵呵地两手环握着,一看探出头的苏宓,立刻过来扶上。   冯宝也是昨晚才被送到南院,锦衣坊的人送来秦衍替苏宓备的衣服,他才知道,原来督主早就打算带上夫人,亏他还兀自愁人。   “夫人。”   “嗯,冯宝,”苏宓回头看了看还在马车里的秦衍,“督主说要我进去换一件衣衫...”   冯宝笑容满面的垂首伸臂,“夫人,早已经备好了,您跟我来,”   南苑的陈设一如既往的简单,苏宓心思却不在周边景饰上,如今已是黄昏,再不过一会儿便要入夜。   秦衍要她换一件衣裳,可临夜了,还能去哪呢。   “冯宝,你可知道督主等会儿要去哪处?”   冯宝一边领路,一边笑道:“夫人,我们这些奴婢哪晓得的,就说这南苑,奴婢还是昨晚才才来的呢。”   “不过,奴婢估摸着不远,督主命人备了双人轿抬,要去的地方,该是在附近的。”   说话间,冯宝已经带着苏宓到了内室,“夫人,我在外头等您。”   “嗯。”   苏宓进了内室,打量了一下,其实与督主府没甚差别,六柱的雕漆架子床,边上一张红木小几上,置放着一个锦绸的布封。   苏宓打开结扣,里面的一件绸丝的缎子衣袍便显现了出来。初看起来,似乎是与秦衍那件样式差不多,只是颜色稍浅了一些,不比他的浓紫,而是淡兰色。   襟扣巧制,浮翠流丹,花纹似乎也与秦衍着的那件一样。   冯宝是不是将秦衍的衣衫给错她了?可是看领口,又似乎是小的...难道督主是要她扮作男装,掩人耳目么。   秦衍还在外头等,苏宓也不及多想,展开了那缎袍,不一会儿便换了上身。   之前没人替她量过,苏宓还以为该是不怎么称身的,哪知竟然还挺贴合。   她走到妆镜前,抽走发簪,缎似的墨发如瀑般披散在了肩头,柔滑顺亮,连一丝发髻压出的硬褶都没有。   苏宓将头发梳拢成一络,用妆奁里的绸带束成一个全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原本俏生生的姑娘家,便瞬间成了一个秀美的少年。   唯一不足的大概就是苏宓胸前那鼓鼓囊囊的一团,虽说衣袍不算紧,但与寻常男子比,她那处自然是异常明显。   苏宓往木柜里翻找了一阵,也没找到束胸用的布带。   “夫人?”冯宝挥走来禀告的小丫鬟,耳近着门轻声道:“前门说督主已经换了轿抬了。”   “嗯,我就出来。”苏宓翻找了一阵,实在寻不得,也只能作罢。   ...   南院门口,督主府的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而是变成了一顶朱色的双人抬轿,外蒙着苇席,轿侧窗纱被木棱隔档,看不清里侧。   苏宓掀开轿门的时候,秦衍正坐在里头,手肘支着木棱隔板。   听到细索声音,秦衍抬眸,便是苏宓探身进来。   那娇俏的小脸精致如瓷,不带脂粉,却天然的像铺着淡淡云霞。   墨发束起高高一绺,身上也换了他备下的男子衣饰,衣裳虽不紧,可那稍一扯动便能显现出形来的饱满胸脯,和不盈一握的杨柳细腰,让她根本遮掩不住女子身份。   秦衍让她换男装,本就不是为了掩饰她是女子,而是因那处人多混杂,连苏宓的身段他都不想叫人看了去,现在,看是看不清了,可他依旧觉得不妥。   毕竟这般隐约可见的弧度,看起来,好似更加勾人。   苏宓坐在秦衍的右侧,轿子不比马车,厢椅窄了许多,所以苏宓只要稍侧过头,便是秦衍那近在咫尺的俊颜,而他从进轿门时,似乎一直也在看着自己。   苏宓兀自猜想秦衍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道,“督主...我是不是有些不似男子。”   “嗯。”秦衍也有些不高兴。   苏宓看了看秦衍的神色不豫,心里凉了一小截,督主的这番装扮定是像戏文里一般是去微服私访的,自己这样肯定是拖累了他。   她声音低低说道: “督主,我找过束衣了,可是没找着。”   苏宓的手又开始绞起衣角,她自己不觉,其实她每每紧张起来,便会有这般动作。   “督主,要不然,我还是留在南院吧。”   “怎么,是今日累了。”   苏宓摇了摇头,“我这样怕坏了督主的大事...”   秦衍闻言回过神看向苏宓,他的气息欺近,缓缓扯平她手里的衣角,“有我在,你怕什么。”   “而且那处若我一个人去,等你以后知道了,怕是又要对着我哭上一阵。”   苏宓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她也就去年秦衍泉州回来哭过一次,怎的他现在还记着。   不过这也让她起了好奇心, “督主,是哪里啊?”   秦衍笑了一声,手顺着衣角向上,纤长的食指若有似无地划过她胸前曲线,扣住了苏宓领口处一颗不小心被挣松的结扣。   “京府最大的,青楼。” 第四十九章   应天府为明殷朝的主城, 城垣横亘绵长, 内城周九十六里, 外城周一百八十一里, 其繁华的程度比起其余的十三州,自然是尤甚过之。   以东面的皇城为首, 四面环绕护城河, 最长的一条主街永安街贯穿了应天府城的六个大区。   而其中, 最繁华的并不是离皇城最近的集庆区, 而是城南的上元区。   整个京府的百姓都知道, 上元一地斗茶赛酒, 花街柳巷,那可是个遍地都洒银钱的地方。   而其中最出名的, 当然是临靠着南护城河边的那家挂红披彩的大青楼:庆南春。   京府以南,又是卖.春之所,连名字都取得比别家的有意味, 生意如何能不好。   秦衍的轿抬落地之时, 隔着轿子的帏帘,苏宓都已能听得楼台上一些庆南春里的女子孟浪的笑声。临边尽是些靡靡之音,说一点都没有怯意也是假的,幸而秦衍就在身侧, 才让她的心里稍定。   这一犹豫之间, 秦衍便比她先下了轿子。   苏宓低头重又理了理衣衫和束发, 准备出去之时, 见轿帘下伸来一只手。   那手修长白皙而又骨节分明, 像极了成婚那日,他从喜轿中接她的模样。   大概是这突然的情绪而至,苏宓起了小心思,那日秦衍等她敲了一下才伸进手来,今日她也想教他等上一等,反正是微服私访,他如今也算不得督主,不会因这点小事生气吧。   可谁知,苏宓也才只是心意一动,那手伸进不过一息,便好似不耐烦地收回了去,她连碰都来不及碰上。   苏宓心里一急,生怕他走了,赶忙从轿中探出身去。帘幕一拉开,就是一身蓝绸锦衣的秦衍,他那双带着隐隐笑意的桃花眼,看向她的时候,似乎映着护城河里的涟涟水光,能将人溺在那湖水里。   不知他有没有看透自己的心思,苏宓有些不好意思,胸口起伏一大,胸脯那团红玉便又凸显出型来,让秦衍的眉头几不可见的拢了拢。   她环顾四周,似乎未入夜,来的人还不多,低声道:“督主,我现在该叫你——”   ‘什么’二字还未说出口,秦衍伸手勾进了苏宓的衣襟,将她扯向身前,突然的惯性,让她直接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喊我少爷。”   “....嗯。”   突然袭来的檀香,另得苏宓的脸上绯红。她揉了揉被撞到的鼻尖,轻轻应了一声。随即感受右肩传来的一阵力道,她便被紧紧贴在了秦衍的身上。   原本轿子里她还担心这衣衫太过称身,被人看出端倪。此时,秦衍的宽袖直接遮住了她的腰臀,两人服饰颜色又相近,借着护城河里河灯那细微的光亮,还真的看不分明。   其实苏宓这般样子,脚都快凌空了,是着实有些不舒服,可一想到督主也是为了怕她被认出,所以不得不这么做,苏宓便不想再多事,只能任由他提抱着往庆南春的大门走去。   庆南春是京府最大的青楼,必然不是那些花街柳巷的普通欢场可以比的。   朱漆门匾上书‘庆南春’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甫一进门便是三层环形廊道,灯烛辉煌,上下相照,烟花色海的好不热闹。   视线所及的最前,是一大理石高台,此时上头正有两名清倌人在唱曲儿,台下摆着十五六张黄梨木方桌,约莫坐满了一半,喧嚣声响便是从那处传来。   苏宓对青楼一无所知,本以为一进门就会有许多莺燕女子出来招呼,却原来并未这么露骨,那大堂竟还有几分像是茶馆。   老鸨支着腿,手拿羽扇坐在门口的长几上,外行人看这热闹,但她清楚的很,这热闹的时辰还未到呢,便想趁着此时懈怠一会儿。谁知眼波逡巡之处,突然看到一个华服紫衣的男子,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那侧颜俊美无匹,身上穿的缎子垂质跟水似的,光鲜靓丽,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也不单只脸,就那颀长的身量,宽肩窄腰,跨起步子来修长有力的腿,看的老鸨都是一阵心痒。   在欢场做的,她是见了多少男人了,可也没见过这般出类拔萃的。她家的那些姑娘们,若是看到了,怕是倒贴着都想上他的床。   老鸨撇了两撇头发,摇着羽扇,扭着屁股走到秦衍身侧,捏着嗓子喊了一声,“公子。”   她刚一喊完,突然咦了一声。   方才只顾着被这个男人的样貌迷惑,又恰巧是侧在一边,如今走近了,他怀里那浅兰色的一团才愈加明显起来。   脸半埋在胸口,看不清,可那娇小的身躯,柔弱无骨环在男子腰间的手,不是女子是什么。   难道,是来挑事儿的?   老鸨也顾不得再垂涎什么美色,直直走到了秦衍面前,笑容满面又话里带刺地说道:“这位公子,抱个女子来我们庆南春是什么意思?嫌弃我们这的姑娘不够水么。”   老鸨儿语带双关,一边顺便也是想瞧瞧这个男子是不是个场面上的人。   苏宓闻言脑光一闪,她只顾着想自己衣饰露出端倪,怎么忘了被秦衍一路提抱着就已经不似男子了,那督主干嘛还多此一举,勒得她那么紧...苏宓难受久了,终于忍不住动了一动。   秦衍感受到怀里紧贴合着的胸脯轻颤,手势反而愈重,面上却是带着邪气的笑容看向老鸨。   “鸨母是看我从外乡来,不肯给我行方便了。”   老鸨闻言心里猜到了几分,眼珠子一转,“这位公子是从哪打听来的?”   秦衍置放在苏宓腰间的手轻捏了几下,脸色似有些不耐,“当然是自己摸着来的,庆南春的规矩还能报出恩客的姓名么。”   老鸨闻言,立刻笑颜大开,“哎呀公子说的对,不能说,不能说。”   庆南春能成这京府第一青楼,也不是纯靠运气的,除了有府尹大人入了例份,还有便是他们现在这幢楼后头的独栋--暗香楼。   老鸨与人耳语了几句,便带着秦衍和苏宓穿过了大堂,又走过了一条长廊,直接通到了后面一栋临护城河的独栋楼阁。   楼阁不高才三层,一层五六所隔间,安安静静地隐在前头的高楼之下,夜幕中更是不明显。   老鸨带着二人走到了三楼正中的一间,拿出了腰间的锁匙打开门,旖旎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   黄花梨制的木梁,水晶玉璧被窗棂投进的月色映出淡淡的光晕,床幔轻纱外,是白腻的珍珠制成的帘幕,床几案头上上还摆着一堆各色样式的物件,苏宓看了也看不懂,只依稀辨出其中有一样是铃铛。   老鸨一看苏宓满脸疑惑的模样,一看就是个没经事儿的,此时不由得得意道:“这缅铃是从外邦运进来的,稀贵的很,若是公子要用,可是要另外给缠头的。”   秦衍眼神掠过那缅铃,笑了一声,“行啊。”   就在秦衍话落,四周突然传来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口申口今声。似远似近,又好似就在一旁,细听之下还不止两个人。   苏宓不知是何处传来的,身上莫名燥热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奇怪,便只得攥紧了秦衍的衣襟。   她当然不知道,这暗香楼的名字,也是取自暗香袅袅不散之意。   每一层楼里的外墙是实心的木骨泥墙,不能传声。然而内部相隔的几间墙面则是两层榆木,中空心,两木板之间钉孔以密线相衔。   只单面墙,便有千根棉线,是以在隔壁欢.爱之时,那销魂之音便会丝丝入耳,你听得别人的,别人自然也听得你的,几相之下,振欲不断。如是哪日贵人去的多了,外头是一丝声音都无,里头,却是此起彼伏的快活不止。   这暗香楼建之时耗时颇久,别家不知道其中机巧,想学都学不来。如今声势已经造出去了,多的是贵公子带着自家姬妾来尝鲜的。   不过老鸨也怕有人凿了墙发现这秘密,是以方才秦衍进门才这么小心。   老鸨看了看似乎什么都不懂的苏宓,本着赚钱的道理,她忍不住道:“我看,公子您这位娇妾还是个不经事儿的,来都来了,不如找几个楼里的姑娘调教调教,保管你回去享福?”   老鸨说的露骨,秦衍感受到怀里细微的动静,轻勾了一下嘴唇,“好。” 第五十章   老鸨闻言, 脸上笑得花枝乱颤起来, 所谓的调.教, 那当然得一道来服侍他才能教的, 这类比翼的玩法,缠头要的可多了。   她登时更加客气, “公子, 您看我进门都还忘了问了, 怎么称呼啊。”   “苏。”   老鸨笑道:“苏公子, 那鸨母我这就下去叫姑娘们都上来, 您挑选个合心意的!”   走之前, 她忍不住又回头瞟了一眼,那腰腿, 怕是至少得要上一两个啊。   待老鸨关上门,屋室内四周的口申口今声也并未减弱,苏宓倚在秦衍的胸口, 抬头问道:   “少爷...调.教什么...”   ‘少爷’二字从苏宓嘴里叫出来, 又酥又软,让秦衍眼神一暗,手复又搂紧了些,“没什么, 你坐着看就好。”   “那我能不能在房里走动走动。”   这其实才是苏宓最想说的。   她一路被秦衍压迫着胸口, 实在是闷的很, 加上听到这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莫名身上有些燥热。   好不容易等无人了, 她当然想要活动活动。   一眼望过去,这屋室不算大,但也有两进深,外头是一张八仙桌并着椅凳,床卧案几则靠近里间,方才听老鸨说的什么铃铛,苏宓还是有几分好奇地想往珠帘后头细细看看。   秦衍见苏宓探头探脑的样子,笑了一声松开手,坐向桌边的楠木靠椅,可怀里一空,突然让他有些不适。   他看向苏宓的身影,似是随意道:“青楼之中,听闻庆南春的女子最会缠人。”   苏宓已经快走到了珠帘前,回头反问道:“怎么缠人?”   “哪里空着,便坐哪里。”   苏宓闻言止住了脚步,看了看秦衍那侧,心忖老鸨带的女子应该快要上来了....   她硬生生转了个头,跑到秦衍身边,小心地坐在了他的一双膝腿上,小声道:“督主,她们若靠你太近,我怕我们会被发现身份....”   秦衍带着笑意,勾上了她的腰,“嗯,好。”   苏宓想的没错,不过一会儿,老鸨便带着一排扭腰摆臀的女子进了门。   那一个个清一色的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长相丰艳,真珠臂纱时隐时现,摆手弄姿之间皆是媚人风情,虽说容貌是比不得苏宓,但毕竟经了人事,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女人味也总能让寻常男人直上眼。   未进门前,她们脸上大都是有些不耐的。   庆南春是青楼而不是妓坊,姑娘们也有些选择的余地。   按说这种比翼的玩法,的确常有富家公子点,但他们这种玩起来又累又要讨好,钱虽多一些,她们还是兴致缺缺。   要不是妈妈好说歹说,对方是个样貌好的,她们才懒得来呢。   样貌好,来青楼的,能有多好。   可直等进了门,那几个没细心装束的都悔青了,眼前的坐在桌侧的男子容貌昳丽,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桃花眼只淡淡一扫过来,都能教她们腿酥上几回。   要是能与他在床上缠绵一次,那真是不赚那一点缠头也是心甘情愿的。   打这一眼开始,女子们原本懒懒散散的身段瞬间变成了摇曳的杨柳枝,虽说他怀里那个扮了男装的女子,容貌较她们好,但哪有她们那么懂男人。   老鸨笑呵呵道:“苏公子,您挑一挑,这几个可都是我们这顶好的姑娘,要不是您来的早,那是早被人点了去。”   秦衍的手在苏宓的腰间摩挲,视线掠过眼前的一排女子,脸上带着的笑意邪肆,却不达眼底。   “就这些么。”   老鸨笑道:“苏公子不满意啊,我这的姑娘可都是上等挑出来的,这些更是数一数二。”   秦衍笑了一声,看向怀里的苏宓,“你这些头牌,可有我宠妾一半的姿色?”   老鸨笑了笑,看着那个秦衍怀里红着脸的娇俏女子,心里呸了一声,光有脸有什么用,什么都不懂,怎么能服侍好男人。   她嘴上却道:“好,鸨母再去给公子去找几个。”   秦衍闻言,淡笑不语。   那一排女子拖拉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门,不多时,老鸨又带上了两三批来,然而秦衍最终都没选上一个。   “苏公子,其实您到底想要个什么样儿的。”老鸨又开始怀疑起秦衍的身份来。   他抬眸,看了老鸨一眼,“潇潇姑娘今日在何处?”   “哦....您早说呀,潇潇姑娘如今还是青绸,要再过五日梳拢,若是公子喜欢,到时候可要来投这第一晚的红绸啊。”   秦衍形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青绸...那真是可惜了。”   老鸨瞟了一眼,这些个男人果然都口是心非的,方才还记挂着自己的小妾,如今就惦记上另一个了。   “那您看,我方才都走了这上下几回了,这之前的...”   “随意挑两个上来。”   “好嘞。”   老鸨走下楼去带人,苏宓还来不及细想秦衍说的这一串话,潇潇姑娘又是谁?其实明知道督主是为了查案,或许要遮掩一下,一会儿来了人,肯定也少不得逢场作戏,但想起来心里还是不怎么高兴。   “督主,你等会是不是也要抱她们的。”苏宓轻声道。   这是她现在能想的最亲密的事了,秦衍也不过是偶尔兴起才抱着她。   秦衍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几息之后,头顶传来一阵笑音,“什么醋都要吃么?”   ...   因着暂时未入夜,客人还未到。方才进去过楼上的女子,此时大都在休憩的花房里休息,   难得来了一个这样极品的男人,她们少不得要讨论一番。   “要是能与他睡上一回,我定使出我全身伎俩。”   “我不要钱都行。”   “他那身段,还不知道能要我们几次呢。”   一众青楼女子互相调笑,越说越离谱,及后便是莺莺燕燕的娇笑声不绝。   老鸨进门的时候,咳嗽了两声,方才还坐没坐形的女子们纷纷稍微立起了些姿势,齐刷刷地看向老鸨。   “刚刚那位苏公子,点了两个人。”   女子们听言,纷纷怀起了期待。   老鸨心里有数,这种有钱家的公子,若是一次服侍好了,以后定然能常来,是以她这次选人必得选的好。   “柳儿,香儿,你们两个去吧。”   两个妖艳女子站起身,惊喜道:“妈妈,他点了我们俩?”   “嗯。”老鸨点了点头,“另外,你们别只顾着自己享乐,提点提点那个小娇妾。”   柳儿和香儿在床上的本事,她是晓得的,庆南春好几个贵客都是靠她们留住的。   二人各自换了一身颜色不同的纱衣伞裙,打扮妥帖了才去到那三楼的房室。   一进门便瞧见那气质无双的男子,慵懒地靠坐在椅上,修长的手指轻叩桌台,那腰封线窄劲,绸袍下的腿型修长好看,让她们不住的虚咽了一口。   “奴家柳儿,香儿,见过苏公子。”二人合上门,笑盈盈地扭腰施礼。   “嗯,我听说庆南春的女子,腰好。”   苏宓听了这话忍不住低声嘟囔,督主是在哪听说那么多青楼的事...怕不是都胡诌的吧。   而另一边柳儿与香儿一听就喜了,这当然是她们两的强项啊。   柳儿忍不住抢道:“公子,奴家的腰好不好,您试过便知的。”   秦衍听到怀里传来的细微声音,忍不住勾唇一笑:“好啊。”   柳儿与香儿,见了秦衍那一笑,骨心子都要酥痒起来,两双腿燥的恨不得现在就想上去磨上一磨。   ...   老鸨方才走开了一阵,看过了秦衍这容貌,她也心痒,忍不住回头想听几句,正好隔壁房间空置,她便拿了锁匙开了门进去。   侧耳覆在墙壁,只听得里面琳琅环佩声不绝,女子□□声则是断断续续的。   “公子,能不能停下了,奴家都累了。”   “不能。”   “.....公子,您不能这么折腾奴家的呀。”   老鸨在外面听得都起了意头,哎哟,这帮不知道满足的,给了还嫌多呢。   翌日天未亮,从三楼房门里,两个女子互相搀扶着从门内出来,与进去时候那满面春光全然不同,有的只是疲色和已经化了一半的厚厚的妆粉。   她们战战巍巍的,脚步都有些不稳。   与之前商量好的,花房里是一堆早就想等着听床料的庆南春姑娘们。   “柳儿姐姐,香儿姐姐,你们这是...”一位妓子捂嘴偷笑,她们这行的经历的多了,可一晚上如此憔悴的还真是少见。   “快说说,那个美男子,怎么样啊。”   另一个带着酸味说道:“你看她们那样子,能不餍足么。”   柳儿叹了口气,“不提了,跳了一晚上的舞,我的腰都快断了。”   “柳儿,你这就不厚道了啊,肉都你吃了,肉汤都不让咱们喝点了。”   “真的,我与柳儿两个跳了一晚上的舞...”香儿也揉捻着腰皱眉道。   “好了好了,说什么好姐妹的,这种话你们说出来,谁信啊,不问了。”   柳儿与香儿真是百口莫辩,谁会来青楼一掷千金看人跳舞的,若不是自己个儿经历了,真不信。   幸好,她们两颠了颠袖袍里的缠头,对视一眼,是个大方的,这哑巴亏吃了也只能吃了... 第五十一章   翌日清晨, 苏宓是睡着了被秦衍抱出去的。   昨晚来的两个女子, 竟然当真是跳了一晚上的舞, 看的她迷迷糊糊地就趴在秦衍的身上睡过去了, 等醒来已是天亮。   进青楼时未入夜,天亮之时醒的人也不多, 因此从暗香楼往前面庆南春的大堂走的时候, 路上并未有什么闲杂人。   苏宓感受到动静, 睁开双眼时头就枕在秦衍的胸口, 他已然走到了大堂。   倒是也没见到太多男子, 偶尔有几个偷偷看向她的, 被秦衍的气势压着,也不敢再看第二眼。然而毕竟是有别人在场, 想到自己被横抱着,苏宓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顾埋在秦衍怀里, 继续装睡。   老鸨笑容满面地将秦衍送到大门口, 手中是方才拿到的好几张银票子。   “苏公子昨晚可还满意啊,姑娘们可是累坏了,现在还躺着呢。”   秦衍轻笑着,似有所指, “嗯, 腰是不错, 五日后的梳拢, 替我在二楼留间房。”   “那肯定, 那肯定,苏公子这两日若是想柳儿和香儿了,也可以多来来,我就算拆了其他几桩生意,也定会满足公子。”   苏宓听到这里忍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秦衍唇边扬起一丝弧度,手拢了拢遮在苏宓身上的袖袍,没再多言,出门坐上了轿子。   ***   五日时间一晃而过,庆南春每隔三个月的梳拢也如期而至。梳拢于每家大的青楼皆是要紧之事,因梳拢那日才是抬价的最好时机,若不是被人买断,往后还是要去接揽生意,许多头牌的身价最早便是趁这个时刻提上去。   作为京府第一大青楼,庆南春里梳拢的青绸自是质素最高的。   但这次是尤为轰动,原因无他,据说朝中一位大官的亲戚,也看中了庆南春的一名叫潇潇的青绸,至于什么大官,普通人家哪里晓得,只有那些在官场上有些干系的人才知道,那个人,正是户部尚书卢文广的内侄周风。   不过在明殷朝,青楼这一个行当是得了朝廷许可的,打开门做生意,讲的还是金钱往来,达官贵人不少,是以明面上还是得遵循价高者得的规矩。   梳拢这日黄昏,庆南春的门口漆柱边,老鸨换上了一件红色马面裙,翘首迎客。   周风一身销金云玟团花直裰,略胖的身子,鼓着圆肚,手袖边缘的金线亮闪闪的,晃得经过的人都眼睛疼。他长得五大三粗,面露凶相,眼角还有一道大疤。   此次来自是为了包下他前个月就看上的潇潇姑娘,凭他户部尚书内侄的身份,那是势在必得。   老鸨一看他穿金戴银的模样,就笑弯了眼,吩咐小厮将他带至二楼雅间,秦衍正是此刻到,恰巧没与周风打上照面,虽说,他就是为了周风而来。   “苏公子,二楼的雅阁已经开好了,我带您上去。”老鸨笑眼盈盈地看向秦衍,这次倒是没带那个小娇妾啊。   诶,老鸨眯了眯眼,不对,还是带着,只不过没如上一次那般抱着。   而是跟在后头,身上的玄色大披风裹的一丝不透,只露出了那一张俏生生的小脸。   老鸨儿见多了世面,知道有些男人的占有欲啊,是真真厉害...   苏宓走在秦衍身侧,左边是秦衍,右侧是陵安,后面还跟着一个冯宝,将她围了个遍,三个男人的势压,直接隔开了那些不怀好意投过来的视线。   她低头看了看被披风围裹起来,密不透风的自己,虽说现在不是五六月,但这一路上,轿子不比马车那般宽敞,她的背上都闷出了一层汗,可是督主要她穿的,她又不能卸下...只能期盼等着上楼了。   有了上一次的交情,老鸨没有再问东问西,直接利落地将人带到了二楼。   庆南春主楼共有四层楼,唯有第二层用以贵客竞价的房间没有设环廊,因此临窗往下便能看到一楼大堂。   苏宓进门时粗粗略过一眼,比起上次那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地方,这里要正常了许多,不过就是临窗的四角桌椅,屏风条几,倒不像是青楼,而是茶室了。   这次秦衍没有锢住她的脚步,但她依旧是安分地坐在桌边他的身旁,跟着一起从窗槛往一楼大堂看,冯宝和陵安则分立在秦衍两侧。   往下看,站在大理石高台上的是老鸨,周围廊道下挂着的红灯笼,映照着整个庆南春的大堂华彩通明。   开场奏曲声渐起,缓缓走上来的是一排水灵灵的姑娘们跳着蝴袖舞。苏宓只看着觉得好看,但常来这梳拢的客人就知道,这些是下一期梳拢的候选,借着这开场造势看看众人的反应,也可以教老鸨心中选定几个人选。   那些姑娘们云袖轻摆,纤腰慢拧,遮着并不能掩住丽色的轻纱,舞步曼妙。二楼皆是些有身份的,声音还不明显,一楼堂下的哄抬声,却是喧闹的很,一下子带起了晚上的气氛。   待一曲舞毕,这次梳拢的五位女子终于是款款而来。她们并未戴面纱,依旧梳着少女的发髻,额间一点朱红色花钿,巧笑盼兮。   一眼望过去,最后一个的姿色是最为浓艳的,瓜子脸上生的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双眸含笑地扫过下面一圈儿时,那媚态天成的样子让原本的聒噪的人群立刻就没了声音。   “督主,最右一个便是周风要的女子。”陵安出声道。   “嗯。”   老鸨看着众人神色,满意地扭着腰走到台上,接下来自然便是讲价的时候了。   她向场中几个人递了眼色,那些个专门哄抬价格的便心领神会的配合起来,从第一个青绸开始,场上渐渐开始鼓噪。   苏宓浅浅打了个呵欠,她是不知道梳拢要如此久的,都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似乎才刚刚开始,她百无聊赖地趴伏在桌上,看着看着竟然就睡着了。   待醒来时,苏宓闻到了秦衍身上的清冷香气,抬头一看,是他瘦削精致的下颚,以及他与冯宝说话时,喉咙传来低颤的震感,让苏宓的心跳不自觉加快,她是睡着了被督主挪进怀里的么。   她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陵安和冯宝,不好意思再赖在秦衍的身上,   “督主...我能不能在房里走走..”   似乎正好快轮到最后一个的竞价,秦衍低头看了她一眼,“不困了?”   “嗯..”   ...   楼下是隐隐爆起的哄价声,苏宓则在房里随意地四处看看。   屋室不大,苏宓原本准备随意转转就回去坐着,谁知,长几上的一个蓝釉瓷质花瓶教她停住了脚步,面色也跟着咻然绯红。   那素色的骨瓷瓶身上,勾勒的竟是两个赤.裸半身的男女交缠一起的画面。那女子的情态似是欢愉又似是痛苦,不知为何,这画面让苏宓联想起那日在暗香楼听到的呻.吟声。   苏宓心里像揣了一个扑蹬的兔子,耳朵根都发烫起来,一路烫到了脚心,男女之间难道是要这般亲密才是最开心的,那为什么她和督主成亲那么久,上次只是替督主擦身,他都那么生她的气。   苏宓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些,又好像没怎么明白。   其实她不知,当初虞青娘碍于秦衍的太监身份,最后什么也没与苏宓讲,像她这种不怎么出闺阁的女子,纵然因着本能有些感悟,但当然是想不明白具体。寻常女子,至少还有夫君或是老姆妈教,可苏宓身边亲近的春梅也是小姑娘一个,两个人就根本想不到这些事,还如何能开窍。   ***   楼下的抬价声此起彼伏,但颇为明显的,都是几十两几十两的加,有些装模作样的味道。   “一百两!”   “一百一十两!”   堂下多的是些会看风向的人,都知道这个潇潇是大官的亲戚内定好的,不过是哄抬一下加点筹码,谁敢真的与那人争锋啊。   果然,不一会儿,二楼传来一阵雄浑的声音。   “五百两。”周风哼了一声,大手一挥,粗手指上金灿灿的纯金戒指折射出一道亮光,晃在了漆朱的中堂柱子上。   见四周寂静,周风得意地笑笑,捧起桌上一只褐色茶碗,啜了一口茶。   突然,对面房间横生出一声悦耳的中音,似流水击石,随意至极,“一千两。”   此话一出,台下的人立马躁动起来,连老鸨也是瞠目结舌,要知道,这只是梳拢一夜,一千两早已可以包着庆南春的头牌大半个月了。   周风是又惊又怒,他扔下茶杯,咬牙切齿道:“一千一百两!”   方才那声音似乎带上了笑意,“两千两。”   周风心里生气,却是不敢再往上喊,毕竟若真被他拍得了,青楼梳拢也根本不值这个价。   青楼这种官家认可的营生,背后盘根错节,不止一个应天府的府尹,敞亮开来做生意的,价高者得,就算他心里不爽利,也不可能直接在台面上去要人,那传出去可难听的很。不过,敢抢他周风的女人,也不打听打听他舅舅是谁。   周风脸色黑沉,瞟了眼传出声音的对面那间房,“去,查查敢跟我抢女人的是谁。”   “是,老爷。”   ***   对面房里,冯宝躬身低道:“督主,竞是竞得了,咱们现在怎么办。”   “留交州苏家苏琦的名字。”   秦衍说完,视线掠过苏宓,见她愣愣地对着长几,呆住了一般。   他皱眉问道:“你在看什么?” 第五十二章   “你在看什么?”   秦衍突然低沉的一声, 打断了苏宓的胡思乱想。   “没什么。”   她红着脸支支吾吾地, 转过头快速走到秦衍的身侧, 扯上秦衍的袖子将他带转了个身, 不想教他看到那蓝釉花瓶,“没什么, 督主我们何时回去。”   秦衍看了看苏宓脸上的晕红, 以为是她呆在青楼不自在, “现在。”   冯宝站在一侧, 方才他想问的问题都还未问完, 此时看夫人又已经走了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督主,那潇潇姑娘先一并带回南院吗?”   “嗯。”   秦衍说完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苏宓,却见她心思似乎不知道在何处。   苏宓倒是听到了冯宝问的, 但于她而言, 秦衍连年节那次的舞姬都没要,这次来青楼公事又还带着她,她就是想吃味,都吃不起来了。   更何况, 她现在满满想的都是方才看到的画面, 是以根本没将潇潇姑娘的来去放在心上。   冯宝走到老鸨那处, 如秦衍所吩咐的, 按照交州瑞裕绸缎庄的名号, 付了这两千两。   “我们公子要将潇潇姑娘带回南院几晚。”   老鸨谄笑道:“小哥儿,这不合规矩呀,一般可都是在咱们庆南春这...”给她们破的瓜。   “你真当我们家公子不知这的行情么,两千两便是带出去半个月都足够了。”冯宝冷冷道。   “好吧,好吧。”老鸨急急说道,她看着手上的银票,心忖这以后也是长远的生意,可别得罪了人。   待冯宝走后不久,周风的人也追到了老鸨这,揪着她的领脖子,厉声道:“方才买了潇潇的人是谁?”   “这位公子,我不能随便说出恩客姓名的啊。”   来人捏紧了紧手中领口,“说,不说打死你!”   老鸨看了看他另一只手里的大刀,咽了口唾沫,“是交州来的,瑞裕绸缎庄的苏家大公子。”   ...   逼仄的轿台里,苏宓想着在雅间里看到那幅图景,身上又不住的燥热起来。   这种感受,她最近时常能感觉到,就像是明知道身体里存着一道热气,四处游走却又冲不出去。   每一次,她都是在督主身边才会这样,她隐约觉得,她与督主之间,应该是可以更亲密的。   苏宓侧过头看向秦衍,红着脸鼓起勇气问道,“督主,那日我们在楼里听到的声音,他们是在做什么。”   她问的太过突然,秦衍丝毫没有预料,手上的密信差一点掉在轿板,“你问这个作什么。”   “我就是,就是想知道。”   秦衍看了苏宓一眼,虽说她曾看过避火图,但毕竟图面含蓄,该遮掩的地方皆是一笔覆上,再加上上次的事,是以他知道苏宓对男女之事定然是懵懵懂懂的,不知为何,他也不想她去懂这些,毕竟还未到时候。   “做他们想做的事。”   苏宓见秦衍淡淡说了一句,便重又看起密信,只得回过头来,督主这不是等于什么都没告诉她么,那到底是不是就跟花瓶上画的那些一样啊。   ...   南院离庆南春不远,轿抬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秦衍素有洁疾,因此回来便将衣衫脱了换下,着冯宝烧了,然后才去往书房。   苏宓怕他介意,第一时间也去换了衣衫沐浴,随后便穿着亵衣,早早躺在了床榻上,对着头顶的粉色纱幔发呆。   以往,哪怕是与秦衍躺在一张床上,同盖一条被子,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今日,一想到秦衍会躺在自己的身侧,那两具画的不分明的交缠躯体便直露露地横亘在她的脑海里。   那才是男女之间更为亲热的事么,可为何督主从不那样对她。   反正她喜欢秦衍,喜欢的羞意都不要了,苏宓将脸埋进被子一会儿,再探出头时,像是熟透了的红杏子。   她窝在被子口咬了咬唇,她一定要与督主成为最亲密的人!   ***   秦衍从书房回来时,屋室的烛火第一次是暗着的。   以苏宓的性子,自来会给他留一盏烛灯,今日她又是怎么了,从庆南春回来时就奇奇怪怪的。   秦衍拢眉,推门进去,窗棂空隙处漏出的月光洒在了床榻上,现出一团小小的凸起。   他看了看床上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苏宓,唯露出一张嫩红小脸,此时阖着眼,眼睫轻颤,她是又做梦了?   秦衍无声地笑笑,褪去身上披着的外衫,勾扯松开里衣的衣襟,精致的锁骨之下,胸膛处的玉色肌肤若隐约现地显现出来,线条清晰,肌理分明。   与往常一般,秦衍躺在外侧,阖上眼,想的是白日里的事,他留给周风的线索,该是明天就能查到南院....   秦衍还在想账册的事,突然,他的胸口被探上一丝温软凉意。   那抹柔软从敞开的襟领往下,顺着平直的锁骨线,生涩而又胡乱到处乱窜,软软的指甲不知轻重地滑过他的敏感之地。   秦衍的呼吸一滞,眼睛倏的张开。   然而始作俑者似乎还不肯停下,继续一点点向下探去....   秦衍遽然抓住了那只在他身上不安分的柔荑,声音带着嘶哑和隐忍,“苏宓,你干什么。”   只是下一息,当他将她拉扯至眼前时,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你....”   软衾下,苏宓一脸娇红,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似有雾蒙蒙的水汽。   凝脂般的肌肤细致如瓷,莹润洁白的锁骨窝下,胸口的两处白嫩高耸跟着她的气息起伏直颤,两点淡粉色的茱萸点缀其上,再往下的腰肢则纤细地不盈一握。   她,上身竟是不着一缕。   “督主,我,我想与你更亲密一些。”   憋了这一晚上,借了这黑色暗幕,苏宓终于开口说了她在轿子里便想说的话。   “你....”秦衍从未想过,他竟然也会有一时语塞的时候。不过就带她去了趟青楼,半分都未离过身,这都是哪里学到的。   苏宓的左手还被秦衍束箍着,可手腕上传来的蕴热,让她又体会到了那酥酥软软的感受。   她咬了咬唇,索性不管不顾的学着那画上的姿势,整个人就往秦衍的身上贴,右手环勾上了他的颈后,沉甸甸的白嫩酥.胸严丝合缝地贴上了秦衍的胸膛。   那一霎,苏宓脸上红的发烫,但身上的燥热却奇异地得到了缓解。   果然,就该是如此的!   抱了小一会儿,感受到秦衍似是突然没了动静,也没有挣脱,苏宓又羞又喜,那瓷瓶上的姿势,自是比她现在看起来更紧一些,但应该也差不多了,想了想,她又贴紧了些,胸前的两点殷红不安分地摩挲在秦衍硬硬的胸口。   “督主,你能不能再抱抱我..”那就真的和画上的一样了。   等了一会儿,未见秦衍的回答,只是听他的呼吸声像是不稳的厉害,在她耳边挠的麻麻痒痒的。   苏宓红着脸扭动腰肢,手继续紧紧环住秦衍,他不抱就不抱了吧,反正自己从一开始都已经不要脸皮了。   “督——”她忍不住又轻轻唤了一声。   话音还未落,就换成了一声惊呼。   苏宓只觉得带过了天旋地转的一阵风,再睁开眼时,她已被秦衍压在了身下。他那双墨色深邃的双眸,带着难以言喻的隐忍神色,看的她的心跳不自觉加快。   细弱的月光下,他锁着她的双手,撑在她耳边,俊颜悬停在她的上方,明明是与平日一样极好看的样子,但却又仿佛想要吃了她似的,让苏宓莫名生出一丝心悸。   她侧过头,甚至能看到他白玉色的手臂上隐隐凸起的青筋,苏宓还是第一次看见秦衍这样,就像是,像是野兽一样。   她有些害怕道:“督主,你怎么了...”   秦衍眸色几暗,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压低覆上了她耳边,声音喑哑,   “你当真想要。”   他禁欲能忍,但不意味着苏宓做到了这等地步,他还要亏待自己,反正她本来,就是他的。   苏宓的手腕被他紧压着不能动弹,秦衍虎口的力度疼的她眼底盈出水光,他的气息灼热,喷洒在她的耳边,让她无暇去想他说的要是什么,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懵懂而不自知的风姿媚态,令秦衍眼里的情.欲之火愈盛,没有一丝犹豫地,他低头覆上了她那鲜嫩的樱唇。   苏宓脑中霎时响起一阵轰鸣声,全身上下,仿佛只有嘴唇那一处尚有知觉。   他的唇微凉夹杂着冷香,在她唇上清浅噬咬,带起隐隐痒意,让她的唇不自觉开了一个小口。便是趁着此时,舌尖滑入了她的丁香膻口,扫过贝齿,纠缠上她,肆意地攫取她口中那清甜的味道。   苏宓不能自已地发出几声轻吟,那呻.吟声让秦衍身下那处愈加硬挺熨烫。他的手不自主地下移,游走在她裸.露的上躯,从她的脖颈,及下握上丰盈的白嫩胸脯......   突然,秦衍手下一滞,气息不稳地喘息道:“苏宓,你穿着什么?”   他似乎摸到了她双腿之间不怎么轻薄的衣料,虽未曾碰过其他女子,但秦衍毕竟是知道这些常理。   苏宓方才整个人被秦衍吻的迷迷糊糊的,现在只觉得全身酥软非常。   此时闻言,她半睁着眼道:“督主...我前两日来了葵水..”   她前两日来了葵水,今日是没了,但又怕赤着身子,万一突然未尽怎么办,那就功亏一篑了。是以她特意去穿上了亵裤,反正她记得那花瓶上图案,也只褪了上衣的。   苏宓说完,思绪稍微回来了些,她感受到秦衍背脊突然的一僵,愣了许久之后,从她身上慢慢滑下,起身拎起放在床架上的外衫,披在了肩头。   感受到身侧之人的离开,苏宓一下子就清醒了,她隐约能感觉到自己做错了大事,可又不清楚问题在哪,急忙裹着被子探身出去,扯住秦衍的外袍,“督主,你是不是生气了,我错了,我下次不这样了,我只是,只是想与督主更亲近。”   那声音,隐隐带着哭腔,听起来煞是可怜。   秦衍看了她一眼,轻轻松开她捏着外袍的手,低声道:“我去一下净室,睡吧,别等我了。”   走到房门口时,秦衍想起方才苏宓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回身又走到了床沿边。   苏宓的双眸泛着水光,抬头望向突然折回来的秦衍。   她的下颚被秦衍的食指抬起,他突然欺近,却是浅浅地吻在她的眼尾。   “没有人,会比你再与我亲近。” 第五十三章   秦衍走后, 显得有些空荡的内室里, 苏宓摸索着穿上里衣, 抱着被子坐在一角。   这么一来一回的折腾, 她已经没什么睡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方才, 大概是她见过秦衍最温柔的时刻, 可她心里的疑惑也更深, 明明已经按着图来, 她也感觉是消减了那炙热的, 可为什么还是不对呢。   苏宓的心里又甜又涩, 胡乱想着,终于是在天色微光之时睡了过去。   翌日, 苏宓醒来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待她在房内梳洗完毕,出门时才发现周围似乎尤为寂静, 冯宝则背对着她坐在院子里打着盹儿。   苏宓轻手轻脚地走去书房, 透过窗棂,却见书房里空无一人,看来,督主大概是出门了。   冯宝双手杵着一只草笤, 眼睛半睁不睁的, 虽说困, 但他们这些服侍惯了人的, 对声音最是敏感, 此时一听到脚步声便马上打了个机灵。   “夫人,你醒啦。”冯宝揉了揉惺忪睡眼,走向苏宓面前。   “冯宝,吵醒你了。”苏宓笑了笑。   “不敢,是奴婢白日睡不沉。”冯宝低头掩了个呵欠,也不知道为何昨晚督主大半夜去净室沐浴,他不得去烧水备衣么。   一大清早,督主又要与陵安出门,还得备早膳,整一个晚上他都没阖上眼。   “夫人,午膳已经备下了,您先去用吧。”   苏宓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督主今日何时回来?”   “奴婢也不知道。”   “嗯...”苏宓回头去膳房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个潇潇姑娘呢。”   冯宝以为苏宓是吃味了,偷笑道:“夫人,那个女子大清早就送到周宅去了。”   ***   城中的周宅,因着当家老爷发了一晚上的火,整个宅里的下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走路都不带出声儿的。   昨晚,周风对庆南春的潇潇是势在必得,谁知半路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气的他命人寻了一晚上那个苏家公子的情况。   此时,大院的廊下,随从正好在报备。   周风躺在竹靠椅上,翘着二郎腿,拎着一串紫色葡萄时不时咬下几只。   “查的怎么样了。”周风吐了一口葡萄皮,冷着脸开口道。   “老爷,小的问过老鸨,也查过交州来的马车,的确是江陵城开瑞裕绸缎庄的苏家,也算是当地富庶。”随从犹豫了一下,“不过,似乎与东厂的厂督有些关系。”   听到这,周风不自觉从躺椅上坐起来,“什么关系?”   “苏家嫡女嫁与了东厂的厂督。”   “难怪他敢跟我抢女人,原来是背后有阉人撑腰啊!”   周风说完,心里有些虚,还是下意识地往家里四周晃了几眼,据说东厂到处是眼线,不过该是没这么巧盯着他的吧。   “老爷,我看也不像。小的查得来的消息,似乎厂督与苏家并不对付,之前还在江陵城将苏家的大女婿的手给折断了。”   “有这种事?为何折断?”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老爷,老爷。”门房的下人一阵小跑过来喊道。   “干什么横冲莽撞的,没看到我再给老爷禀告事情么。”随从直接开口呵斥到门童。   门童一听脸色一变,立即跪下磕头,“奴才知错了,老爷,是门外有一辆马车停下来,不知是谁送了个女子过来。”   周风闻言,一下子从靠椅上弹起,片刻不迟疑地跑到了周宅门口。   拉开车帘一看,还真如他所想的正是潇潇,一问,似乎连见都没见着那个苏家大公子,在一个院子的马车里愣是睡了半晚。   马车是临时租的,周风长相凶相,车夫看了颤巍巍地上前递上了一张请柬,“大老爷,这是订车的公子叫小的给您的。”   周风接过,狐疑地打开,上面写着邀他明日去鹤颐楼,落款即是苏琦。   鹤颐楼离周宅不远,是周风常去的酒楼,他看了看马车坐着的潇潇,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想法:这个苏琦看来是想求他办事了!   “老爷,那咱们去不去。”   “去。”   他官场的消息灵通的很,这月东厂的厂督去并州的消息,早就听有传闻,厂督不在,他难道还不敢见一个无谓人,更何况还是别人求着上门的。   ***   翌日快至午时,城中的鹤颐楼已是客喧如沸,食客往来不断。   二楼的天字号包厢里,红漆八角桌上摆满了各色京府菜点,席间一双筷子翻飞,执筷之人正是周风。   秦衍坐于对过,唇畔浅笑,一身浅蜜色的纻丝直缀,是说不出的风流俊雅。他身后站着的陵安,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在划过周风时,眼神露出一丝厌恶。   “这次,还要谢周大人赏脸。”秦衍执着扇柄不着痕迹地推开周风夹菜时不小心挪过来的菜盘。   “好说,好说。”周风咬着肉,哼哼道。   其实他今日来之前,是有些忐忑的,也不知这苏家的人唱的哪一出。进门之时,见了此人容貌如此出众,他心里还有些不爽快。   谁知一声周大人喊过来,他瞬间就觉得心里舒爽了不少。   为了卢文广做牵头的中间人这些年,别人看在户部尚书的份上也就喊他一声老爷,谁会喊他大人,现在有人这么叫,他听着都觉得自己成了官场上的人。   待周风酒足饭饱,他抚着圆圆的酒肚,咬着一根牙签,开口问道,   “说吧,你费尽心思求着见我,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有事要求大人。”   这周风当然晓得,哪有无缘无故的殷勤,不过他先绕了一圈问道:“在庆南春怎么不直接把潇潇送来啊,你不知道我就在庆南春么”   “大人,那时竟也在庆南春?”秦衍将扇子抵在左手手心,惊讶模样不似作伪。   周风看了看秦衍神色,心忖,也是,这种平头百姓,哪里知道他的行踪。   再说,这虽然送晚了一夜,但反而倒是让周风更觉得有滋味,颇有一种失而复得的舒爽感,一想起昨夜与那青梳的翻云覆雨,他就连带着看对面这个苏家大公子顺眼不少。   “罢了,你想求我什么?”   秦衍轻笑道:“不瞒周大人,我们瑞裕绸缎庄,想搬来京府许久,只是苦于寻不到机会。”   只这一句点到即止,秦衍便不再多言,而是望向周风,笑意浅淡。   周风闻言,眼睛微眯,这话里的意思,他非常明白,在明殷朝,商户若是想开商铺,那不止是钱的问题,而必须要有官府的批文,土生土长的小地方还好,但京府繁华之地,每年便只那几个名额,各地富庶想要抢的数不胜数,没个关系,少说得等个三五年。   “为何不找你们的姑爷?”周风瞟了一眼,有厂督这种靠山,还找他干嘛。   秦衍好整以暇道:“周大人似乎是没有听闻我妹夫一事,不过是求那督主,想要尚衣监的采买,就被折断了一只手,我们怎么还敢寻他。”   “就为了这事?”周风昨日便对此事有所听闻,但现下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这么小的事,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是,所以我们还是要仰仗周大人。”   秦衍说完,边上的陵安立马递送上了一只锦绸木盒,他将木盒打开在周风面前,里面是厚厚的一踏银票。   周风盯着这满满银钱,若有所思,秦衍也不催,指腹在茶杯沿画了几圈之后,才掀眼看了他一眼。   只见周风脸上笑意渐起,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随从,那随从便收走了陵安手上的木盒。   “好吧,看在苏公子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姑且替你试试。”   ...   待秦衍走后,周风对着一旁随从道,“你查的,与他说的可有出入?”   “老爷,如上次所说,苏家大女婿不久前,的确被折了手。”   “另外,苏家想来这京府,似乎是寻了两年的机会,不过京府不认识什么官场上的,就一直没办下来,估计也是没什么办法,只能来巴结老爷。”   周风笑了笑,“哼,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宦官,也没见他得什么好处。”   “那,老爷,我们这单要不要先给卢大人报上。”   周风看了看盒子里的银票,“说什么,最后分给他钱就完事了。”   他虽说只是个牵头,但这些找找京府尹的小事,也能借着卢文广的面子自己去寻,万一被卢文广知道了,反而还扯东扯西的,办不利索。   其实这事情容易的很,由他出面打点一个府尹而已,是稳赚不亏,不过,他当然也留了一手,那就是账册。   ***   回南院的官道上,是秦衍命人从交州驱过来的马车。陵安在外骑着马,与马车齐平,弯腰侧在窗牖。   “督主,属下已经派人跟着周风,应该能找到那本账册。”   周风有一本账册,是不久前番子传回来的消息,只不过他藏得极深,身边无人知晓,藏匿之地也变换无常,派人跟踪许久,都不见他有记录账册,因此这次也算是引蛇出洞。   不过,陵安似是想到了什么,“督主,等拿到了账册,可要去掉账簿上苏家的记录。”   “不必。”   “是。”   “交州的事,安排下去了么。”   “禀督主,已准备妥当。” 第五十四章   周风收了钱, 便去找了应天府的府尹, 以户部尚书的名头, 官府批文这等小事, 钱一花立马是水到渠成。   府城的文书很快便派到了江陵城,此事, 虞青娘寄给苏宓的信里提了提, 可那封信是送到督主府的, 苏宓自然没有收到。   苏宓呆在南院不知不觉也过了许多日, 其实与在督主府没什么区别, 只除了秦衍在的时间较以往多了些。   此时, 她正站在书房门口,手上捧着一叠白酥蒸糕, 这是她刚刚从冯宝手里抢下来的。   上次那事之后,她到底是小姑娘,存着疑惑也不敢再试一次, 于是每晚只能带着些不好意思, 趁着秦衍没回来,就早早躲在被窝里侧睡过去。   可这样,她就更难碰到他了....   苏宓轻轻叩了叩门,开门进去, 秦衍正提笔在写些什么, 抬眸望了一眼苏宓, 手势未停。   不敢打扰秦衍, 苏宓便将那盘蒸糕轻轻地摆放在了桌案一角, 四处打量起四周。   突然,墙面上挂着的一把长剑,吸引着苏宓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那把长剑古朴的很,奇异地不带剑鞘,剑身玄铁铸造得极薄,周身透着淡淡的寒光,最特别的剑柄,一只鎏金的鹰头。   苏宓自小不怎么出苏宅,可是看到这把剑时,她莫名觉得熟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摸上了剑柄,沿着那鎏金的边线,滑到剑身。   “喜欢?”   耳边突然覆上一阵灼热,手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起,握住剑柄将之拿起。   两只手交握的细腻触感,让苏宓蓦然想起那日在床上,秦衍将她的手锁在耳侧,她的脸咻然一红,一时就忘了方才想的为何这剑似曾相识。   秦衍并未察觉苏宓的神色,沉吟道:“这把剑,曾是我义父的。”   “义父,就是老督主么?”苏宓隐隐记得冯宝提过,秦衍是老督主领养回来的。   秦衍托着苏宓的手,将剑放回了原处,却是没有回答。   不知为何,明明秦衍脸上的神色淡淡,可苏宓觉得他似乎不喜欢提起老督主,生怕他不高兴,苏宓顺势拉着他的手到了桌案边,红着脸道:   “冯宝替督主准备的。”   秦衍看着那一盘酥软的蒸糕,还待说话,门外的冯宝突然一阵轻跑进来,先喊了一声督主,继而笑道:“夫人,您去看看外头谁来了。”   秦衍闻言便知道是他们来了,他笑了笑松开手,在她腰后轻轻一推,“去吧。”   苏宓狐疑地回头看了秦衍一眼,就跟着冯宝往门口行去。   直到看到苏明德和虞青娘从马车上下来之时,苏宓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秦衍这次出来,做的事或许与苏家有关,但她从没想过能看到虞青娘!   上一次从江陵城回京府时回的匆忙,她还有许多事没问一声,信里又不如见面那般能讲的清楚,原以为下一次见或许再得等个一年,哪知才几个月便又能见到了。   “爹,娘,你们怎么会来。”   苏明德笑的开怀,“哈哈,宓儿,督主说要我们来看看你。”   冯宝知道苏明德来的原因,听了这话只觉得虚伪,硬生生忍下不耐道:“苏家老爷,督主说等你来,要奴婢带你去书房见他。”   “好,好。有劳冯公公。”   苏宓看了苏明德的背影,其实他方才说的话,她也不会信,嫁妆一事之后,她就已经看通透了。   “娘,你们到底怎么会过来?”苏宓边说边挽着虞青娘往内院走去。   “是督主帮你爹拿到了京府开瑞裕绸缎庄的批文,所以你爹才过来接手办下去。”   虞青娘没说,她本是不用出来的,但督主的人提了一下,苏明德便只能带她一道来。   苏宓皱眉道:“我爹让督主帮忙,在京府开瑞裕绸缎庄?”   “嗯。”   苏宓闻言,不知为何一阵泄气。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只要少惹事,便能尽量不烦着秦衍,但以她这商户女的身份和她家里这些杂事,便注定会给秦衍带来麻烦。   苏宓觉得,这段日子里与秦衍亲近得来的小欣喜好像也没那么高兴了。   虞青娘见苏宓的神情,叹了口气,想起了她一路过来记得要问的,   “宓儿,上次你替李修源求情,督主后来罚你了么?”   她说起来,也是带着愧疚,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只想着苏娴,要留大女婿一命,就巴望着苏宓求求情,回头想想自己竟然忘记考虑宓儿的处境,实在是不该,说到底,也是李修源自己做的孽。   苏宓此时还在失落着,有些心不在焉,她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督主只是咬了她一口。   交谈之间,两人便走到了内室,聊了一会儿,苏宓才算是恢复了情绪。   “对了,苏珍的亲事定下了。”   “嗯?是哪家的?”苏宓随口问道,当初她答应赵姨娘本来就是敷衍而已,她们怕是也懂了她的意思。   “那人你也认识,”虞青娘看了苏宓一眼,“是知秋。”   苏宓微微有些惊讶,当初虞家表哥不是看不上商贾,才退了婚的,怎么如今又愿意娶苏珍了。   虞青娘冷笑了一声,“大概是上次苏琦成婚,赵姨娘见了虞知秋,起了心思,赶忙托人把亲事给定下了,不过婚期还未定。”   虞容氏的打算虞青娘心里清楚,虞知秋悔婚之后,万万没想到会试跟着落选,虞家家世清贫,空有读书人的架子,去国子监花光了积蓄,此时能娶个苏珍,对他们也算是有益处。   “嗯...”   苏宓应了一声,其实她也只是有些好奇,但并不太放在心上,她和那虞家表哥都没见过几次,连表兄妹的情谊都没多少。   苏宓坐在床沿,手里绞着软被的一角,看了看虞青娘,又低头绞了一阵。   虞青娘熟悉自己的女儿,知道她这是又存着心事了。   “宓儿,你是不是有事要对娘说?”   苏宓红着脸点了点头,那件事隔了这些日子,她一直寻不到人问,今日虞青娘过来,其实算是刚刚好,虽说有些不好意思,但对着自己娘亲,苏宓好歹能生出些勇气。   她低低地开口道:“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男女之事。”   苏宓声音弱,虞青娘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宓儿,你说什么?”   苏宓咬唇又说了一遍,“我想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   ***   书房里,秦衍坐在红木案桌后,苏明德站在下头则是笑呵呵地絮叨不停。   “督主,为何让琦儿暂时留在交州?”   秦衍翻过一页陵安方才送来的账册,并未回应。   “留着也好,反正交州也不能没人嘛。”苏明德见秦衍不说话,也不觉得不高兴,反正做买卖,讲的是金银钱财,秦衍都帮他疏通了关系,他哪里还敢有什么是微词。   当初将苏娴嫁给李家,他是做足了场面的,还以为能帮衬到他,谁知两年了,批文都没办下来,如今有了秦衍才真的是顺风顺水,以后他可是多了一个靠山了。   “督主,冯公公方才跟我说,这座宅子....”   秦衍抬眸看了看苏明德脸上不加掩饰的笑意,合上了手中的账册。   他笑着开口,“嗯,给你。” 第五十五章   是夜, 苏宓在南院, 与苏明德, 虞氏一道用完了晚飨, 之后便要启程回督主府。   该取的账册取到了,批文也到了苏明德的手里, 至于之后的, 秦衍没什么兴趣参与, 他不喜与人供膳, 便一早就坐进了马车。   苏宓知道秦衍在马车里等她, 匆匆吃了几口, 与苏明德和虞氏告了别,就带着一个小包裹去到了院门口。   “督主。”   苏宓掀开帏帘轻唤了一声, 坐在了右侧厢椅。   待坐定了,她才从随身的小包裹里捧出一块块糕点,并着衬布, 放到那紫檀桌几上, 垒得整整齐齐。   “我包袱里还带着一些的。”   秦衍掀眼看了看桌上那几块小巧精致的糕点,嘴角扬起了些弧度,却是没有伸手。   “我不喜吃这些。”   苏宓愣了一下,她倒是的确很少见到秦衍吃什么糕点, 虽说有些莫名沮丧, 但这也算不得什么, 她还有重要的话想跟督主说呢。   “督主, 我有事想与你说。”   “嗯?”   苏宓轻轻提了口气, 似是鼓足勇气道:“督主,你知不知道我以前被退了两次婚。”   秦衍闻言看向苏宓,左手中的信被捻进手心,声音有些发冷,“是又有谁在说闲话了?”   苏宓看他脸色,心头吓了一跳,赶忙摇了摇头,“督主,我只是自己想与你说清楚,我第一次被退婚是因为虞家表哥不想娶个商贾女子,第二次,是因着有人传出我与虞知秋的流言,但这都不是真的,我从未做过传闻那些事。”   秦衍手心倏地松开,神色恢复如常,   “今日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他当然知道,在苏宓选秀女之前,陵安已经将她查的一清二楚,那些流言本就是李修源为了纳苏宓为妾而故意传出去的,他根本未曾放过心上。   “我,只是不想督主以后误会。”   今日,是苏宓第一次从虞青娘那得知何为男女之事,也是第一次知晓,宦官是与寻常男子不同的。   虞氏自然是说的含蓄,点到即止,哪怕是母女,也不可能说的那么细致。不过苏宓毕竟在庆南春看过了那春宫图上的姿势,又被虞氏稍提了一提,男女之事总算隐约有些懂得。   可她替秦衍擦身那次,哪怕困倦的厉害,也记得那处似乎与虞氏说的少了东西有些不一样,或许是还有其他的什么?   虽说疑惑,但毕竟是关于秦衍的私事,她到底也没再问虞青娘。反正她也不介意,只要是秦衍,什么样子她都喜欢。   然而自从这么一明白过来,她便想起了之前叶云霜说的关于流言的那些话。宦官与男子不同,若是秦衍知道了那些流言,心里有了嫌隙,再加之她之前的种种作态 ,叫他以为她脑子里都是些男女之事,介意他的宦官身份,该怎么办。   无论是现下还是以后,她都不想教秦衍有一丝一毫对她的误会。   秦衍见苏宓面色红白一阵,她这脑袋里也不知是装了多少前因后果,他有些失笑道:“你与他见过几次。”   “嗯?”苏宓没想到秦衍会这么问,她认真地数了数,“若是算上儿时记事开始,我记得是四次,不过,每次都有许多人在的。”   “好,”秦衍笑了笑,“若是不想让我误会,那便不许有第五次。”   苏宓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本来也不想再见虞知秋。   ...   马车一路疾驰,将苏宓和冯宝送回了督主府之后,便片刻不停地赶往了皇城。   乾清殿里,朱景煜俊颜苍白,扶额坐在金龙宝座上,垂眸看着桌上账册。   因才喝完药汤的缘故,嘴里的苦涩味道从他舌根处蔓延开来,桌上摆着的蜜饯却是分毫未动。   “有张怀安护着,一本账册该是推不倒卢文广。”   秦衍站在下首,摺了摺袖袍,“不急。”   朱景煜笑笑,“嗯,你说了算吧。”   他直起身子,随意地翻看账册,合上时瞥见末尾一页的缺口,“对了,沈若柳怀孕了。”   秦衍闻言眉头倏的拢起,继而看向朱景煜。   “不是朕的,是她那个青梅竹马的相好,真是巧的很,是朕的御林军,朕便成全了他们几次。”   朱景煜想起那些旖旎的场景,还是觉得有些不适,便将话锋一转,“你猜,张怀安会怎么做。祁王年少,再过两年,若朕一死,一无子嗣,不正好是祁王继位么。”   当初张怀安选的秀女,从来都不是为了要他有子嗣,反而是先发制人,全寻的守得住秘密的小官,从一开始就让那些选中的秀女服了避子药,谁会想到,沈若柳竟然还是怀上了。   “哈哈,阿衍,其实他何必这么操心,朕的身子,又能做些什么呢?”朱景煜仰头笑的放肆,眼角沁出些许雾气。   嘭——!   下一刻,桌案上的笔砚果盘突然被他的手臂横扫,落地爆出一阵清脆声响。   朱景煜脸上的笑容未褪,眼里却满是乖戾,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困兽,   “朕自出生起饮药,饮了这二十年,是为了生,可到底也还是要死,那朕又何必要受这折磨!”   殿内空旷,似有声音回响。   秦衍低头拾起那掉落的账册,重又摆回桌案,看向朱景煜,   “你不会死,我答应过叶青,不会让你死。”   ***   明殷朝景元二十一年,户部尚书卢文广被都御史弹劾,持以账册实证检举。   然而后经查明,是卢文广外侄周风,假借其名义在外私相授受,账册上所具银两,终皆是在周风家里地库寻得。不过卢文广虽是被利用,但也有管教不严之嫌,遂被左迁至礼部尚书以作警示。   这日刚下朝,文渊阁内。   卢文广跪在上首主座前,檀木小几上的茶盏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敢来添茶。   “首辅大人,下官,下官也不知道周风他有一本账册啊!”   “呵呵,你自己的侄子,你不知道?难道还是我该知道了?若不是我提前得了消息,你来得及把钱物挪到你那个侄子家中?”   卢文广低着头,兴起一背的冷汗,不敢说话。   “还能留在礼部做个尚书,你就本本分分的,别再给我惹事。”   “是,大人。”   “滚!”   卢文广脚软,爬了几次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好歹是聪明了一回,把门给掩上了。   阁内又只剩下二人,张怀安,和方才冷眼看着卢文广的华盖殿大学士,李执。   李执看了一眼门口,微留的缝隙可见的无人在外,他低声开口道,“大人,要我说,何必如此繁复,祈王殿下已至成童之年,为何要再等...”   他家世代将领,实在看不得这种官场上的你来我往,明明一条命便能结束的事,非要迂回来去,白白失了机会。   张怀安眯着眼冷笑,看向李执,“你以为那么好杀,那他这二十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前十几年有叶青那个老太监护着,这几年有秦衍这个小的护着,锦衣卫,御林军,东厂,他倒是比叶青还要难缠。”   不止难缠,这两年都折了他多少人了,上次泉州一事才多久,这么快又想动起六部。   张怀安声音冷然,李执自知是自己失言,咳了几声又道:“大人,现在后宫的那个沈贵人竟然有了身孕,我看皇上今日朝上还有意提拔沈家的势力,就怕....”往后再出一个外戚。   李执没说出口,但张怀安怎么不懂,他自己便是外戚,他的亲妹就是先皇的贵妃,如今的太妃娘娘,亦是祈王生母。   若沈若柳生的是皇子,那就算明顺帝身死,皇位也传不到祈王身上,当初原以为小官好拿捏,可没想到世上之人,果然皆是贪心的。   不过,张怀安丝毫不放心上,他妹妹的手段,若是连个未出世的孩子都搞不定,也不会让先帝这么些年,只得两个儿子。   “后宫之事,自有太妃拿捏,不需我们操心。”   李执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那大人,春末的百官春狩,下官觉得,不如趁着这次再试试......”他抹了抹脖子,意思明显。   张怀安看了李执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狠色,“试试,也好。” 第五十六章   皇家涉猎原本都是定在秋季, 但由于秋日天气早晚悬差大, 最易得风寒之症, 明顺帝又身虚体弱, 半分吹不得冷风。   是以礼部最后便商议改成了春狩,春天乃万物初生期, 为显帝王仁德, 于是将之挪到了春末夏初, 最后就成了现在这般不前不后的时间。   这些是苏宓听冯宝偷偷讲的, 说是正五品官阶以上皆可参加, 且能携女眷嫡子。皇上的诏令已下, 定在了五月末,她自然也在其中。   春狩的选地就在龙虎山的一角, 虽说龙虎山就背靠着督主府,但其山势绵长,跨着南北, 行马车也要一二个时辰才能到。   “小姐, 您这次又不能带上奴婢呀。”春梅嘟囔着泄气道,上一次小姐说走就走,留她一个人在督主府,这次一听, 似乎又是不能带上她的。   苏宓从书中抬起头, 笑道:“我可是替你问了, 冯宝说, 这次能带上你, 不过进去先得搜身,晚上你还得与宫女们一道睡帐篷里,你愿不愿意去。”   春梅急着道:“去去,当然去了。”   运气好,她还能见一次皇上龙颜呢,这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苏宓看春梅咧着嘴傻乐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一阵。   “春梅,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旧书铺怎么样了,李掌柜除了账册还有送书来么?”   春梅点了点头,“送来了,前几日阴雨,李掌柜还用火斗一页一页熨过了呢,不过....”   “怎么了?”苏宓有些狐疑地抬头,见春梅吞吞吐吐的,和平日大不相同。   “奴婢那日去取账册,见到了修书的书生,”春梅望了苏宓一眼,犹豫道,“奴婢总觉得那个书生,和小姐您,长得有些像。”   春梅支支吾吾的,其实说一个男子与女子长得像,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可她跟着苏宓这么多   年,见着那书生第一眼,就是觉着两个人不笑的时候都是差不多的,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与那个书生擦肩而过。   “那书生长得像我?真有这么巧的事?”苏宓闻言笑笑,人有相似也很正常,不过男子像女子的话,那该得多秀气啊。   “也兴许是奴婢看错了。”春梅不确定道,她也只是看了一眼,万一是因为她那几日太想小姐了呢。   ***   黄昏的斜阳西下,薄暮余晖,长街的屋檐都好似镀上了一层杏黄色。   夕水巷子的珽方斋里,与往日不同,门口右侧的榆木柜台后头,站着的不是那个微胖的慈祥老头,而是一个颀长俊秀的书生。   他的模样端方如玉,背脊瘦削而不显得单薄,水蓝色的袖袍稍稍提过手腕,手中执笔,此时似是在对台几上的一本账册。   寻常一般的读书人若是碰些账单钱物便会显得有些俗气,可偏他容色认真兼着气质斐然,这些俗物在他的手里,都仿佛生出了书香气。   上官琰快至书斋门口时,看到的便是简玉珏玉色的侧颜,与那日习字帖一般,安静的好似一幅画卷。   他负手走进了书斋,一身亮色锦缎圆领袍衫,由第一排踱步到了最后一排,也没见简玉珏抬起头来。   上官琰凤眸一挑,终于忍不住往简玉珏那走去。   “你们铺子里,就是这般招呼人的?”   简玉珏听闻这略带挑衅的话语,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他缓缓抬头,对上上官琰的视线,   “那你想找什么。”   上官琰身量不矮,但与简玉珏相比,便稍逊了一些,此时索性两手交叠,半伏在台几上,仰着头看向简玉珏,“找你。”   他笑得随意,颇有些无赖的味道,手臂压着半本账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简玉珏微微向后退了小步,到与上官琰平视的位置,才开口道:“你找我做什么。”   “为何不先问我是谁?”   “我知道,你与那日踢翻我摊子的人为同窗。”所以听到那挑衅之语,他丝毫不奇怪。   “哦,既然你记得,那我们也算是熟人了。”   上官琰笑了笑,直起身子,“放心,我可不是来拆你铺子的。”   他顿了顿,看着简玉珏,“我要你做我的食客,月钱随你开,我还能帮你进到国子监,成为监生。”   上官琰的手臂一离开台几,便重又露出了方才那本账册,简玉珏向前一步,接着方才的账目继续算了下去,与上官琰的语气相反,他轻描淡写地开口,   “你走吧,我不愿。”   “你就不怕我带着卢冠霖过来寻你的事么?若是你成了我的人,我便替你挡了他。”   简玉珏头都未抬,“不愿。”   上官琰看向眼前略带执拗的穷书生,不知为何竟然不觉恼意,似乎这般回答才是应该的,不过,他想做的事,还未有做不成的。   “好,那你便试试等我几日。”   上官琰走后,简玉珏看着门外那抹远去的浓紫色身影,不住地揉了揉眼尾,李叔要他看几日,得空回老家置办些事,若是真带了人过来,就怕毁了人家好端端的铺子。   可他到底是何时惹上了这些人的。   ...   转眼间五日已过,李掌柜揣着一个包袱,神色高兴地进了店门。   “玉珏,我回来了。”   简玉珏看到李掌柜,心里舒了一口气,这几日,他还真怕有人上门来寻事,又不好关了铺门。   李掌柜将包袱放进了铺子的里间,笑呵呵地重又跑了出来。   “李叔,家里的事办妥了?”简玉珏递过给他这两天整理的账册。   “是啊,玉珏,我把老家的房契卖了,筹了一笔钱,想在这京府偏郊买个小院子,以后你也不用住那草屋了,漏雨天那地方可是潮的很。”   简玉珏是青州人,青州与京府临近,也是相较于其他十几州而言,实际若是行马车也要个两天时日。他来京府摆卖字帖,一是简奶奶身子骨才痊愈,需要银钱补身,二则是用来买书。因此花在自己的吃住方面,自然很是简陋。   这些事,李掌柜以前不知,如今熟悉了,多少也猜到了些。他年轻时,曾受过一次磋磨,断了仕途,如今看到简玉珏这样的好孩子,心里就忍不住心疼。   看着简玉珏垂头不语,李掌柜笑呵呵地轻轻又推了他一下,“反正,陪陪老头子呗?”   简玉珏刚想开口,余光瞥见一抹朱红,那艳色教他眉头微拢,来的人不是上次那人又还能是谁。   上官琰摇着骨扇,施施然踏进了门槛,也不看向李掌柜,只对着他喊了一声。   “简玉珏。”   简玉珏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却并未如料想一般有其他人,“你还来干什么。”   “我说过,我能让你进国子监。”上官琰走到台几边上,半倚靠着笑道,“你运气好,当巧这两日有人得了急症,我替你要了那位置。”   他说罢,手中一块桃木芯牌子掉落到了台几上。   李掌柜年轻时也做过监生,对国子监的太学名牌记得清楚,他离得近,此时拿起了一看,赫然是简玉珏的名字!   “这,玉珏,这是你的名牌。”   简玉珏一听,骤然拿过那块漆饰蓝色的桃花芯木,那金灿灿的三个大字便晃在他的眼前。   简玉珏手中握着这块方木,神色终于冷了下来,他转向上官琰,“为何我的名字会刻在这名牌之上。”   “本就是你的,不刻你的名字,刻谁的。”上官琰无所谓地笑笑,“所以,现在,你愿不愿意做我上官琰的食客。”   李掌柜站在一旁,他比简玉珏还要明白,这半途拿到的监生身份有多么难办,说什么得了急症,个中曲折稍加思量,都能明白过来。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离明年二月的会试已经不足一年,若能进国子监,那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李掌柜看了看简玉珏,以玉珏的心性,那是绝不会要。   果然。   “不愿。”   简玉珏向来温润的眼眸第一次染满了寒霜,是比上一次在永安街时更为直接的冷色。   他喜静,从不愿与人争闹,学问便是他唯一想做之事。倘若他真要依附于人,凭他青州解元,当初就不会失去那次会试的机会。   他自出生被人遗弃,一无所有,父母传给他的,大抵也还只剩下这一点骨气。   上官琰看了他一眼,轻呵了一声,“简玉珏,你这般迂腐,真是白白废了我一番心思。”   他说完,转身便走,连台几上的名牌都未带上。   李掌柜看了简玉珏一眼,一咬牙,趁着简玉珏还未反应过来,他跑回内室,拿出那袋变卖房契得来的银子,一路小跑赶上走至门外的上官琰。   “我替玉珏将这名牌买下来,我会劝服他去。”说罢,李掌柜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了上官琰手里。   其实是不够的,李掌柜知道,若只是束脩,绰绰有余,但加了上官琰付出的人情,却是他耍了无赖。   “我会劝他去的。”李掌柜怕上官琰不肯收,又加了一句。   上官琰看了对面这老头一眼,脸上忽然升起笑意,他拿着这袋碎银颠了颠,“这么碎的银子,我还是第一次用。”   ...   “玉珏,”李掌柜回到铺子里头,将那名牌塞到了满满讶异的简玉珏的手心。   “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读书人要正直,也要审时度势。”   “不是他逼你,是老头我逼你去,你纵然天资聪颖,也不能继续这般荒疏下去。这监生,就当是我买给你的,钱都花了,你不去,便是对不起我。”   李掌柜刚刚才从乡里回来,结束了一路的奔波。腰背因赶路而疼痛,此时只能撑扶着柜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低着头不敢看向简玉珏的,他怕玉珏怪他。   简玉珏捏紧了手心的木牌,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手心的方木,烫热无比。   “李叔。”   “已经来不及后悔了,你说,你到底去不去。”   李掌柜终于抬头,那沧桑老迈的脸上含着的期待,似乎带着灼人的温度。   简玉珏强自牵扯出一抹笑容,看向李掌柜,“嗯,去。” 第五十七章   黄历五月十七, 满城的桃花才褪。   在这剩下的一点零星春意里, 明顺帝携着百官去龙虎山春狩。   龙虎山山势绵长, 横亘南北, 北面靠的离督主府近的山势是高耸陡峭,南边则是山林, 地势平缓, 皇家的猎场便是设在这平凹之处, 植柳为界, 以免有人误入山谷腹地。   每年的春狩连续四日, 第一日, 由皇上射出春狩的第一箭,狩期即是开始。百官分文武, 三日内获得猎首最多的,便会有赏赐,不过明殷朝尚文, 这历年来的猎场倒也不见太多血腥。   这日清晨卯时, 顺贞宫门前,早早的就整齐排列着一辆辆宫车,被查验完身份的百官及亲眷一个接着一个踩上马车,亟待出发。   毕竟事关帝王出行, 谨慎小心是少不得的, 最怕的就是有人趁机混进来, 是以御林军的总统领此时亦是亲自守在这宫门口, 巡扫一切。   待检查完毕, 明顺帝所坐的金辇才堪堪启程。   御架后头的一辆装饰简单的马车里,张月儿靠在车厢的木棱处昏昏欲睡,原本亮闪闪的一双杏眼,此时快阖成了一条虚缝。   今日起的实在是太早了,她听了双福的话,细细装扮了一番。可才打了几个瞌睡,那妆粉便落到了袖子口,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多睡上一阵。   随侍太监双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呆愣的张月儿,幸好还有他的谋算,这次来春狩,他替她将所有份例里得来的新衣全都带了出来,绝对要跟着龙虎山的风景,每日换上几套,以得取皇上的注意!   “双福.....你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啊?”这路颠地她连睡都睡不着。   双福还以为张月儿要说些什么,等了半天就是这一句,他眉头一皱,苦口婆心道:“主子,奴婢想说您就上一点心吧,沈贵人怀了身孕,您这次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别白白浪费了呀。”   双福的心里苦啊,之前带着张月儿去见太妃娘娘,她连句好话都不会说,哪能得到娘娘的青睐。这次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竟然能被下了旨跟着皇上一道去春狩。   让他颇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受,可现在一看张月儿这般,他瞬间便泄了气。   张月儿揉了揉眼睛,听完双福的话,终于清醒了一点,她拍了拍双福的肩头,笑起来嘴角的梨涡浅浅。   “双福,你也知道,这次皇上的旨意下到储秀宫共招了十个,可春狩只得四晚,我哪里轮的上的。”   “主子,您怎么凡事想的就与人反的呢,这不就是因为只有四晚,可不得上点心么?”   “皇上他都不认识我,我上了心也没用啊,还不如顺其自然嘛。”   张月儿笑着说完想了想,不止皇上不认识她,她也快忘了皇上的模样了,毕竟也一年有余,她只记得他温柔好看,其余的好像都失了印象。   双福看着对面一点都不显失落的女子,摇头叹了口气。   突然,一阵细微的叫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力,他眼神往那声源处一瞥,就瞧见了藏在张月儿裙底下,那露出一小半截的短绒尾巴。   双福大惊失色,还是压低声音道:“主子,你不会把蛋心给带过来了吧?”   张月儿闻言嘿嘿了两声,低头从脚边抱起一只黄橙橙的小奶猫,那一团就跟鸡蛋里子一样,蛋心似乎很喜欢有人抱着它,喵呜了两口,又蹭了蹭张月儿的手。   “双福,蛋心还小,要它没吃没喝地呆上三日,我怕它出事就带出来了。”张月儿将蛋心递过去,笑嘻嘻道:“你要不要抱一会儿。”   双福顿时无语扶额,这只幼狸是一次从太妃娘娘那回来路上捡的,宫里不禁这些个小东西,看它长得模样也怪可怜的,他就想领就领着呗,反正平日里皇上从没来过,他守着张月儿,每日除了份例去行礼,其他时候也是没什么事做。   可这次....是春狩啊,在外带只幼狸倒也不明显,可这心思全花这上面了,还哪有皇上的事哟。   张月儿见他不接,收回手,抚着蛋心毛茸茸的头,说道:“双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皇上从来没宣过我,这次也不过是顺带充数,你就别抱什么希望了。”   “随主子您吧。”   张月儿听这不高兴的口气笑了一声,双福是她一被赐做答应时,便分给她的小太监,对她语气算不上好,但其实啊,他的心肠软的很。   ...   与此同时,车列偏后的位置,正是苏宓所在的马车。   宫里统一安排的车马,自是比不上督主府的宽敞舒适,春狩去的龙虎山,从官道下来是颠簸的小道,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坐久了,苏宓就觉得臀下有些酸疼。   虽说这种小事,她还没娇气到受不住,但是酸久了,也要假装无意地将臀部抬起一会儿,活动下才不至于太难受。   每一次,苏宓都会偷偷看一眼秦衍,见他毫不在意她这一边的窘迫,这才放心下来。   突然,马车咯噔了一下,苏宓臀处猛地袭来一阵钝痛,她轻哼了一声。   “忍不住了?”秦衍放下手中的羊皮纸,抬眸对上苏宓,看了看她的身下意有所指。   “....”,苏宓登时红了脸,原来他早就看到了。   “过来坐我腿上。”秦衍说完便低头继续看龙虎山的地图,可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让苏宓根本不能辩驳,只得一点点挪过去。   马车空间狭小,还有一张矮木几,秦衍的腿长,苏宓横插不进去,只得侧坐在秦衍的身上。   待苏宓一坐定,他的手便自然地从她腰侧穿过,正好将她围住,双手撑开那羊皮纸,继续看起龙虎山的地形,分布御林军与锦衣卫的位置。   苏宓看着秦衍认真的神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耳尖没停过发烫。   因为,她如今是侧坐在秦衍的身上,他的视线看向那羊皮纸时,都要经过她的胸口。那羊皮纸的位置刁钻,不吸气还好,若是她一吸气,就恰能挡住那地图的半个角。   这可真是羞煞了人,还不好说出来。   于是,苏宓只能尽可能的憋气,实在憋不住了,再慢慢地换一下气,这样一来,她简直是比坐在硬木座上还要难受。   其实还有个办法,那便是往秦衍的大腿往上再坐上一些,避开那处视线。要是以前,她早就不知羞地顺势窝在秦衍的怀里了。可现在,她知道了秦衍与寻常男子不同,若是她太过亲近,怕是只会让他误会她有这般那般的旖旎心思。   所以她只得一边小心地留意自己的位置,一边还是继续开始憋气。   马车辘辘而行,秦衍用余光瞥了瞥端正笔直坐在自己膝盖边,大气都不敢喘的苏宓,眉头渐渐拢起一片阴影。   苏宓就这么正襟危坐着一路,等到了龙虎山山脚之时,已是黄昏,她的腰是酸的都快直不起来了。   皇上自有他的行宫,嫔妃大臣的住所则定在行宫的两侧不远,从远处看去,红砖绿瓦拥着金色宫阙,落日余晖下依旧是颇有声势。   秦衍的那一间房室离行宫很近,苏宓又累又倦,进了门没细细打量,便枕着桌子趴了一会儿。   “小姐,您这样是会着凉的。”春梅端着水洗进门,看着伏在桌上的苏宓说道,“这是新煮好的山泉水,小姐您凑活擦一下身子去床上睡吧,外头的山泉太凉了,您不好洗的。”   “嗯,督主还未回来么?”苏宓抬起头,顺便环顾了一下这屋室,这些简单陈设,倒是与秦衍的那些别苑差不多。   “冯宝小公公说姑爷去山泉里冲凉水去了,叫您先睡。”   “嗯,好。”   幸好天气还未暖,身上也没冒出什么汗,苏宓简单的擦了身子,换了一件里衣,又套了一件中衣,才躺进了木榻的里侧。   秦衍回来的时候,苏宓已经小睡了一会儿,大概是生地,春梅又去了宫女帐篷那处,她一个人听着偶尔的山野鸟叫声,睡不安稳,是以一听到有人回来的动静就醒了。   眼睛熟悉了黑暗,苏宓窝在软衾里,偷偷看着进门来的秦衍。   他头发还未拭干,随意得披散在身上,看不清俊颜上的神色,只是那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颚,还是让人心动不已。   待秦衍走近,银色的绸衣带着的湿意愈加明显,映出他弧度好看的身形,看的苏宓又是一阵心乱,她忙盖着被子往里侧躲了躲。   秦衍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躺上了床榻。   他看了看右侧那一团裹着被子的身影,自从南院回来这月余,她似乎是很不喜与他靠近,以往是整日都寻些奇怪的理由来找他,现在倒好,突然转了个性子,便是坐个马车,睡个觉,都不得安生。   “苏宓。”   秦衍的声音从左侧传来,苏宓便不好再装睡,只得微应了一声,“嗯,督主你回来了。”   “你最近到底想些什么?”看着她始终不肯探出头面向他,秦衍的胸口不知为何有些闷,说出的话不自觉带了冷意。   “没什么。”苏宓的声音软软地闷闷地透过被子传出来。   “那你为何离我这么远。”   苏宓耳朵埋在被子里,听不清秦衍渐冷的语气,“督主,我其实不是很喜欢与人亲近的..”所以不会整日想着男女之事...   “呵呵。”秦衍闻言冷笑一声,一把扯下苏宓蒙在脸上的软被,看着她满脸的惊诧,冷着脸将她捞进了怀里。   “可是我喜欢。” 第五十八章   翌日, 苏宓醒来的时候, 睁开眼便是秦衍近在咫尺的俊颜。   成婚之后, 少有的她睡醒之时, 秦衍还未走。   他的睫羽纤长浓密,挺直的鼻梁下薄唇轻抿, 肌肤细致如瓷, 这样近看都看不到瑕疵。   这般美好的人, 身上却带着残缺, 督主的心里定是很难受的, 苏宓想想就觉得心疼。   “督主, 我觉得你没有少什么的,我做你多到的, 好不好。”   说罢,苏宓兀自轻轻地探进秦衍的颈窝,手生疏地环上了他的腰际。   秦衍睁开双眼, 伸手将她揽的紧了些, 眸中闪过一丝难得的柔和。   ***   明殷朝不似西胡,有大片的草原,更多的是山林河谷。   龙虎山南面作为春狩之地已历经数代帝王,划定的围场虽整体山势偏往上, 但山林幅度较缓和, 树木森茂, 另设有竹尖屏障, 到山势开始陡峭之处即为止。   因着狩猎本意便是振奋精神, 来的也皆是国之栋梁,若当真闹出了人命,才真是大忌。因此每年二月始,礼部便派了人来整理围场,凫雁飞禽不作限制,其余山林野物则多是提前勘察,控制数目。   第一日,按例是皇上的射仪。   一大清早,围场周围便充斥着鼓声阵阵,中央处是一座高台,斜角半空则悬挂一明黄色的绢球。   朱景煜身着玄红色交领束腰劲装站在高台之上,台下是百官及各自亲眷,垂首施礼。   他俊秀苍白的脸,在衣饰的衬托之下,稍微带了点好颜色,只是偶尔哪怕一阵暖风吹过,他都有些轻晃。   吕德海适时上前,躬着身送上了一支箭,箭矢啐金。   朱景煜从案桌上提起弓弦,两只手指夹住箭的末梢,箭尾卡在弦处,箭弓跟着视线及上,对准那高挂的黄球。   他的额角沁出了些汗滴,呼吸有些急喘,手上是可见的正在使力。   终于,右手一松,那箭射穿了悬挂在柱上的“炎日”。   吕德海看着朱景煜的‘金弓射日’之后,笑着大声喊道:“春狩开——始。”   而一旁的朱景煜似是用尽了力气,手撑伏在案桌上,由身旁的小太监扶着,往行宫寝殿里行去。   皇上不参与春狩,这本是一件极奇怪之事,但这些年下来历年如此,臣子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明顺帝的身子虚弱,早是满朝皆知的事情,不管是今年的春狩,还是往年,他能射出这第一箭都是精疲力尽,哪还能骑马猎物。   反观下首的祁王,虽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风姿飒飒,这般对比,实在是令人唏嘘。   其实朝中早有人暗传,皇上活不过两年,之后铁钉钉的是祁王继位,但如今沈贵人有了身孕,朝中风向终于开始有变。   毕竟明顺帝是名正言顺遗诏上传位的皇子,就算身子再弱,也撑了这些年,谁又知道还能撑多久。   ...   朱景煜回到了寝殿,桌上的褐色茶碗已经摆好,他眼里褪下了在外的温和颜色,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碗喝起来。   二十年如一日的苦恶味道,习惯了,他竟然还能尝出山泉水煮出的那一点细微零丁的甜味。   朱景煜自嘲地笑了笑,将茶碗放下,突然,脚上缠上一个软软暖暖的小物,他提起衣袍垂摆,赫然竟是一只橙色幼狸。   “皇上。”吕德海晚一步从外赶回来,正巧看到朱景煜脚下的那小东西,咦了一声。   “皇上,要不要奴婢赶紧把它扔了出去。”吕德海看着这小狸,皱眉道。   这毕竟是在山林里,又是才过春,多的是这些小野物,怕是才初生的不留神撞了进来。   朱景煜没回应,忽尔蹲了下去,吓的吕德海也赶紧跪了下来,只见朱景煜两指捏起小橙狸的后颈,提拉了起来到眼前。   幼狸似乎没什么不舒服,反而朝着他叫了一声,四只脚扑腾了几下,煞是可爱。   “叫什么,你怕不怕我吃了你。”朱景煜提着它突然开口,笑容邪气。   “瞄。”蛋心叫了一声,两只前腿似乎是想够到朱景煜的两指,却太短,怎么也够不着,委屈巴巴地样子。   吕德海抹了一把冷汗,这皇上不会真的是要吃这小东西吧....   “陛下....要不要奴婢把这幼狸带下去...煮了?”   “下去。”   “是...是..”吕德海讪讪地回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垂首问了一句,“陛下,今日是准备招哪位嫔妃侍寝呢。”   “就上次提起的那个姓张的吧。”朱景煜将蛋心放到了地上,手指时不时地戳在它的额头绒毛里头画圈。   姓张的?吕德海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皇上说的上次提起,这大概都是去年的事了,那个好像是交州来的,叫,对,是叫张月儿!   “是,奴婢这就下去安排。”   ***   围场里,皇帝都不在,春狩便是愈加自在。   行宫及住所在龙虎山的山口,山口虽不大,但一旦进去,便是浓密的山林。文臣大都懒得争猎物,骑着马在不远处射杀些草鹿野兔,晃了几圈便能回来,腹地深处是那些武将们爱去的地方。   苏宓及其他大臣的亲眷女子,是不好进去狩猎的,不说遇着野物危险,只说那穿着也不好骑马。   此时男子大都在马栏处挑选马匹,夫人们便在这处大大的宽布搭成的简易伞遮下休息,挡了日头,还能看看周围的景色。   苏宓带着春梅,寻了角落的一处安静地坐着,吃着春梅方才摘下来洗净的野果。   她对外人话本来就不多,又自知自己的商户身份,是她们这些书香世家所瞧不起的,未免带出什么麻烦,苏宓除了吃果子,便是看看四周,等着秦衍选完马匹出来,她正好去山林口送他。   可虽然苏宓不说话,别人也还是会提到她。   “这不是督主夫人么,怎么离我们坐的这般远啊?”说话的是礼部方左侍郎的夫人。   去年年节宫宴,苏宓得了金豆子,秦衍又推拒了舞姬,着实是被谈论了一番,尤其几个没能去成宫宴的,此时都是看向苏宓那处。   苏宓还未来得及客套一句,礼部尚书卢文广的夫人阴阳怪气地开了口,语气和她的年纪不甚相配。   “我们聊的都是家里的枯燥事,秦夫人出身商户,平日里算惯了账,哪有空理我们。”   苏宓虽说方才没参与她们聊话,但总还是上心听了几句,从她们言谈之间也知道了大概的身份,这其中想必是以这个卢夫人的地位最高,因为这些人之中的好几个皆是奉承她的。   对方语气不善,但苏宓不想惹上什么麻烦,是以她只是笑着轻轻回了一句,   “不是我不想坐的近,只是昨晚着凉了有些寒症,就怕病气过到各位夫人。”   苏宓说的委婉友善,声音兼带低软,再加上她本身长得明媚可人,一身淡粉洒金缕桃花纹路襦裙衬的肌肤如雪,配着这翠绿景色,美好的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但是,方夫人看了对面的卢夫人的眼色,知道她因卢大人被左迁一事厌恶东厂督主,连带着迁怒到了苏宓。   她们这些相公为官的,夫君要会看上面的脸色,她们不也一样么。   方夫人看到卢夫人头上那一只翡翠珠钗,心头一动,夸道:“卢夫人,您这只钗的翡翠看起来色泽透亮,比起一般的金丝攒珠的就是不同。”   说罢,她故意教卢夫人看到,她的眼神唆了苏宓,果然卢夫人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嘴角便扬起。   苏宓头上的,不就是金丝攒珠的珠钗么。   这头饰是早上苏宓随意选的,春梅替她挽的发髻,此时听到有人说自己小姐,春梅心里也是不舒服,但在外的分寸她还是懂的,自然不会做些难堪的争闹之事。   苏宓伸手拉了拉春梅的手,塞进了一颗野果,微摇了摇头,主仆二人便继续吃了起来。   卢夫人见苏宓没什么反应,继续回道:“是吗,我家老爷送的,我是不爱这些个贵重的东西,可架不住他喜欢送啊。”   方夫人心中腹诽,不喜欢,还不是整日都戴着,明面上却是嘿嘿了两声,“卢大人对夫人那是情深一片,听说往年猎得第一个猎物都是给夫人的。”   “那些血淋淋的野物,我收了都不敢看。”卢夫人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老爷这种寻常男子,就是不懂女人的心,哪能像厂督一般,宫宴上直接推拒了舞姬,果然还是督主能体味女子的心意。”   说完,她瞟了苏宓那处一眼。   这话一出,苏宓咬了一半的果子,突然就下不去口了。   这样刻薄的话,若是以前,苏宓或许还听不明白,但她现在当然能听懂,这个卢夫人,不就是暗指秦衍是宦官,与寻常男子不同,像个女子么。   苏宓心里头的火气登时蹿了出来,谁还不会说几句话膈应人了!   她起身走近,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不疾不徐道:“哪有什么寻不寻常的,心意这事,捧在心尖上的人才会去细细思量。督主推拒舞姬,自然是因为心中有我。”   “我是不如卢夫人的福气,管着后院十几个人,督主说了,以后宅里,都只得我一个,我怕我闲的,便是连府里的月例账目都没什么好算的。”   苏宓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好似也没说什么,但却明明白白地讽刺了卢文广对她的表面敷衍。   卢夫人一时语塞,她本来就暗指了秦衍的宦官身份,若是再往下直白的,她也不能说,说了有失身份。家里那么多房姬妾也是事实,她忽然不知道如何反驳。   而周围的众人,看苏宓方才还温温柔柔的样子,如今换了一幅模样,也有些发愣,只能暗道果然商户女子比她们要泼辣的多。   苏宓难得对外人说这么长一串,说的时候心里还觉得爽快,可说完,她发现根本不解气,若不是怕替秦衍惹了麻烦,她真想直接不管不顾地骂上她一顿。   春梅知道苏宓的脾气,大概也只有对着姑爷才能从头到尾的柔顺,她轻轻扯了扯苏宓的袖口,二人才回到了座位上。   一时有些静默,倒是有个机灵的喊了一声,“咱们去大人那处看看吧,也该选好了马匹要进山林了。”   “对啊,我们去瞧瞧!”   提起自家的老爷,大家的神色终于恢复了一半,卢夫人哼了一声,往外走去,身后跟着苏宓以外的其余妇人。   “小姐,我们去不去啊。”春梅小声问道。   “去,当然去。”大概是因着方才那些话,苏宓现在尤其想秦衍。   ***   离帐亭不远处,便是山林的进口,此时已是聚集了好些人。   虽说只是出去一整日,每骑也有侍卫随护着,但毕竟是山野,夫人们对自家的老爷免不了担忧一番,尤其是年纪稍大一些的,感情深的还要多叮嘱几句。   苏宓担心秦衍没等她来就先进去了,脚下便加快了步伐,春梅追赶在后头。   “小姐,您慢点走,别绊倒了。”   待终于看到秦衍熟悉的背影,和那褚色曳撒,苏宓心里的郁闷一下子消解殆尽。   她小跑着奔到秦衍背后,俏生生地喊道:“督主!”   那声音带了点微喘,显然是走的急了。   秦衍回头,垂眸看向苏宓,她的脸上红扑扑的,额角还有薄汗,不自觉拢眉道:   “跑什么。”   他伸手扶了扶苏宓发髻上有些歪斜的金钗,“钗都歪了,难看的很。”   苏宓不好意思地低头扯了扯衣角。   便是这些自然之举,看的苏宓身后不远处,原本对她的形态嗤之以鼻的人,突然生出了莫名的歆羡。   秦衍的容貌俊美,朱衣漆发,身姿挺拔,替眼前的女子扶钗之时,那眼眸里浓的化不开的宠溺,低头的苏宓看不到,她们却是实实在在地看到了。   果然,是将她捧在了心尖上,不知为何,就连卢夫人,也突然失了嘲讽的心思。   苏宓不知这几息之间各人的心思,只觉得不舍,她抬头道:   “督主,你今日要亥时才回来么。”   “嗯,差不多。”   以往秦衍出去月余都有,可今天,苏宓觉得就是有些舍不得,只得没话找话,好似能多拖上一阵。   “督主,你会猎些什么?这里有大山猫么。”   “那你是用箭吗?还有,山林里会不会有蛇啊。”   ...   到最后,苏宓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秦衍就只是带着笑意看着她,也不回应。   苏宓低声道:“督主,那你去吧。”   她舒了口气,下一刻却被秦衍忽尔抱起,一脸茫然地被横放上了马背。   “督主...”不会是要带她一道进去吧,不可能不可能,她还穿着襦裙呢。   秦衍神色自然地从腰间扯下缁色的细长副带,将之缠绕上苏宓的脚腕,她的裙摆易飘起处被捆住死死打了一个结。   秦衍翻身上马,两手拉住缰绳,正好将苏宓卡进了怀里。   “不是没见过围猎么,我带你去。” 第五十九章   龙虎山的山口看起来很窄, 实际上进去便是一条不长的山道, 等再往前, 视野便会渐渐开阔, 岔道也会展开。   因苏宓方才在山口支吾了许久,秦衍策马进山道时, 其他人大都已先行出发, 偶尔经过有人看见, 一看是秦衍, 也纷纷绕行不敢多议论。   苏宓一开始侧坐着还有些不好意思, 索性时间久了, 她也就环抱着秦衍的腰际,好奇的往四周看去。   女儿家莫说是围猎没见过, 便是山林,也就她那次在甘泉山追野兔子迷路时去过,那时年纪小, 回去时候又大病了一场, 印象早已是模模糊糊。   如今看起这龙虎山的山林,只觉得四周树木葱茏,与她想象中的猎场不同,也没有随处可见的凶猛野物, 倒是看到几只野兔山鹿。   越往上, 山风带起的青草气越浓, 随处可见凸起的小山坡上蒙着碧色野草, 原以为春狩必是满满血腥的, 没想到竟如同山野漫步一般,日头也不烈,不像是围猎,倒像是出游了。   这样走了半日,苏宓看着偶有经过的其他人手里提着一些野物,唯有秦衍的弓箭和那把熟悉的鹰头长剑一直摆在马背侧袋。   “督主,你今日不猎物了么?”   “嗯。”   秦衍看了眼苏宓,带她一起来是临时起意,想教她看看山林围场是什么样子。   围场从二月起便有侍卫军队勘察,将猛兽一类都驱出屏障,并在外布以树丛捕兽笼以作遮掩,危险是断不会有的。   但血腥这等事,他还是不想让苏宓见到,她那样小的胆子,他可不想她被吓到。   苏宓闻言定下心来,其实她想进围场,虽说有好奇,但更多的不过是想和秦衍呆在一起,真叫她看着秦衍射猎,她还真有些害怕。   ...   两人一骑,慢慢悠悠地在窄道上走走停停,半日便过去了,就在秦衍准备回程之时,突然传来一阵树叶沙沙声。   天空飘来几朵云,遮蔽住了太阳,四周显的有些晦暗下来。   “督主,是不是要下雨了?”苏宓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慌乱,双手忍不住抓紧秦衍。   她话音才落,不远处突然传来野兽的嘶吼声,苏宓楞在当场,那记忆深处的恐惧似乎突然鲜活了起来,她甚至能感受到身下的马匹与她一般都在发抖,难道是....   “督,督主。”   秦衍左手将苏宓压靠在自己的肩头,“别怕,我在。”   然而,那原本还不甚清晰的嘶吼声快速地在靠近,马鸣突起,马前蹄直直跪地,秦衍眼神一凛,解开了苏宓脚上副带,带着她飞身而下,右手顺势抽出马背上的鹰头剑。   苏宓在惊慌之下,下意识的回过头,在看清对面过来的是何物之时,她便立时僵在了秦衍怀里。   在他们不远处,一只大山猫囧囧有神的双瞳正盯着秦衍,它那周身凛冽的兽王气息,就如同她去甘泉山那年看到那一只一模一样。   而此时,它正冲向他们。   ***   离皇上行宫不远的偏殿,是妃嫔们的居所。   此时已快入夜,张月儿在房内翻查了许久,却还是没寻到蛋心。桌子,柜子,被褥底下都寻不到,它到底是去哪了?   她心里又焦急,又自责,明明将它围在了木栏内的,不过是出去看了一下射仪,怎的回来就没有了。   张月儿面色委顿,山林里野物多,蛋心还那么小,要是被吃了怎么办。   双福心里也急,“主子,奴婢再去外头寻上一寻。”   说罢,双福便出了门,谁知,才出门就撞上了一个传令太监,那小公公对着双福耳语了一阵。   他惊诧地跑回门内,看着还在到处翻查的张月儿,“主子,快先停一停,皇上今晚选了您侍寝!”   ...   寝殿里,朱景煜换了一身明黄色的锦服,坐在朱色的桌案边,低着头摆弄卧在腿上的小黄狸。   “好了,你再叫一声。”朱景煜戳了戳蛋心暖绒绒的肚子。   蛋心懒懒的不想理他的样子,尾巴一摇一摇地就是不开口。   “不叫,我便吃了你。”   蛋心被戳的烦了,无奈地瞄了一声,朱景煜的脸上突然就露出了从未在外人面前显现的少年一般的笑容。   不是他在外惯来的温柔笑意,而是真实的,似是发自内心的那么一点高兴。   甚至,连他自己都未觉,对着一只小狸,他没有用‘朕’。   吕德海从门外快步笑着走到朱景煜身边,“陛下,张答应沐浴好了,是现在抬进来么?”   朱景煜手心顿了顿,压在小狸头上的手有些重,惹得它不快的晃了晃脑袋。   “嗯,送进来吧。”   “是。”吕德海一挥手,门口便有太监卷着一裹严严实实的被子直直往殿里行去,将被子里的女子原封不动的摆到了龙床上。   尔后,吕德海识相的关上门,退了出去。   殿里只有几支烛火摇曳,显得有些昏暗。   张月儿裹在被子里,躺在龙床上,身上穿的是薄薄的一件亵衣,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被选上。   白日里她忧心蛋心跑哪去了,现在,她又不得不想侍寝的事。   以免服侍皇上服侍的不顺遂,宫里的嬷嬷教过她们男女之事,所以她对此事算是懂的,可,懂归懂,还是有些怕。   张月儿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屏风外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你认识秦衍么?”   是皇上的声音,张月儿记得他温和的语气。   “禀皇上,只是选秀的时候见过一两次,臣妾也不算是认识督主。”   这虽说不知道皇上为何问这个,张月儿还是如实回答,然而等她说完,那边就再没了声响。她忽然觉得,难道皇上就是因为想问这个,才找她侍寝的么。   又是一阵静默,脚步声渐近,张月儿知道是皇上走过来了。她有些紧张,露出的那一双好看的杏仁眼,紧紧盯着屏风。   终于,她看到了朱景煜。   和记忆中那张苍白俊秀的脸相重合,温润俊雅而不失棱角,大概是春日的缘故,也没听到他的咳嗽声。   张月儿盯着他走向床沿,可朱景煜甚至一眼都没看向她,她莫名的有些失落,然视线及下,她竟然看到了他怀里的那一团黄绒。   蛋心?   朱景煜没有看向张月儿,也就看不到她脸上惊诧的表情,他抱着蛋心,平躺着睡到床上,与张月儿隔着三尺的距离,缓缓闭上了眼。   “皇上..”张月儿想问蛋心的事,却不知如何问。   朱景煜闭着眼睛,“不要与朕说话,也不要碰朕。”   张月儿闻言只得噤声,“...是。”   这是第一次,朱景煜觉得夜晚不是那么难捱,因为手里还有个软和的小东西陪着他。   就在他快要睡着之际,突然,手上抱着的幼狸滋溜地想从他手中溜走,下意识的,朱景煜半睁开眼想捉住它,竟跟着那幼狸伸进了张月儿的被子。   在碰触到那抹不带绒毛的柔软时,朱景煜霎时清醒,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去。   张月儿此时也是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感受到动静,睁开眼,便是朱景煜在床下万分厌恶的看向自己。   “皇上?”   “来人,带她走,走!”   ***   外头已是深夜,秦衍坐在床前,褚色曳撒沾满了兽血,斑驳一片。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在床上,昏迷过去的苏宓。   “督主,查过了,是西北角的屏障被人破开了一个大口,野兽便是从那口里进入了围场。”   陵安继续道:“至于皇上那,属下已是加派了人手。”   围场的四周皆有御林军把手,只除了山林里头的屏障没有设人员看守,此时既然有破口,很明显是有人混入,而这次野兽,显然是刺客不小心带出的隐患。   秦衍冷声道:“找到那个人,直接杀。”   “是。”   陵安退下时,冯宝正好送完太医回来,他捧着干净的衣物,看着督主的神色,一时有些不敢说话。   夫人是被吓的晕了过去,倒是没受什么伤。   可督主抱着夫人回来的那个表情,冯宝觉得他是再也不敢看第二遍。   “督主,您要不要换上一套衣衫。”冯宝停了一下,看着他的脸色继续道:“督主,您身上沾满了兽血,奴婢是怕夫人醒了看着难受。”   “去打水来。”   冯宝闻言心里惊诧,督主他是在这里擦身?不说沐浴,就连更衣,督主都从来不会选在有人的地方,上次还不是生夫人气了么。   不过,他看了看床上躺着的苏宓,都晕过去了,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而且他估摸着,督主也是不放心走开。   冯宝叹了口气,出门去准备热汤。   ***   苏宓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她能听到冯宝说的话,可就是一时睁不开眼。   在山林里,她脑海里最后浮现出的是大山猫的血盆大口,和秦衍的那一剑斩杀。   秦衍抱着她很紧,怀里的温度灼热,她明明不该害怕的,但那年甘泉山的记忆在那一刻似乎重现,她的恐惧不是这次所遇到的,而是那一次她一个人的时候所遗留在心里的。   也就在昏迷前的一刹,她当年大病一场之后所遗忘的,忽然都想起来了。   那把似曾相识的鹰头剑,还有初见秦衍时,莫名熟悉的侧颜,都存在于那个漆黑夜晚的月光下,曾于她眼前一闪而过。   那个救过她的人,竟然就是秦衍。   苏宓好想醒,她想问秦衍还记不记得她,她想问当时秦衍为什么会救她,或者她只是想叫秦衍知道她有多高兴。   ...   不知过了多久,苏宓感觉终于可以有了一些力气,她略微吃力地半睁开眼。   眼睛阖了太久,她有些不习惯这明亮的烛火,脑子来不及回转,只是被动地看着周围情景。   床前隐约有个男子正在解开衣襟带,苏宓心里一惊,待看清了脸是秦衍,苏宓又安心下来。   她想喊督主,可是喉咙口也卡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苏宓眼看着他褪下染了血的曳撒外服,然后是中衣,最后只剩银绸织的里衣。   他似乎没准备换里衣,可是那绸带不小心松散了开,没有衣带牵连,两襟分开,他裸.露的身体便若隐若现地陈现在苏宓眼前。   那时不时露出的部□□体骨架匀称,白皙而肌理紧致,明知道不该继续看下去,可苏宓偏就是移不开眼一路往下。   突然,她呼吸一滞。   全身都似是玉一般的,为什么那里,黑乎乎的,怎么那么丑。 第六十章   苏宓还想细细再瞧, 可秦衍似是看到了那滑落的襟带, 手指翻飞之间便又重新系好。最终, 她也只是趁着一晃看到了那一小会儿。   秦衍抬头取放在一侧的外衫时, 苏宓无端的有些心虚,赶紧闭上了眼, 幸而她原本因为惊吓面色微红, 此时更红了一点, 倒也不甚明显。秦衍看了她一眼没醒, 又低头整理衣带。   苏宓阖着双眼, 耳边却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明明上一刻, 她还在想着要问秦衍救命之恩的事,现在满脑子都是那黑乎乎的丑东西。   虞氏的话在她脑中翻来覆去的想, 然而那处虽说难看,但怎么也不像是残缺了啊,难道....督主他不是宦官?这个念头一出来, 苏宓赶紧否了自己的想法, 这可是欺君之罪,怎么可能呢。   她思虑了一番,毕竟只看了一眼也不真切,苏宓觉得, 那就只能是伤口结了痂之后, 留下的黑色的疤痕了。   苏宓终于是想明白, 为何督主不喜欢被人擦身, 毕竟谁有这么不好看的地方, 都不会愿意让人瞧见的的,换作是她,她也会捂着。   秦衍心中有事,难得的没有发现苏宓的举动,他换了外衫,又站回了床沿,身上的血腥气较之方才是淡了许多。   冯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收走了血衣,回头时偷偷瞥了一眼秦衍,那周身凛冽的气息,跟山虎也差不了多少了。   从回来到现在,督主的神色就没缓下来过,冯宝也更加连大气都不敢喘,马上退到了门外。   秦衍站在床沿一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垂眸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苏宓,她的脸红红的,昏迷那一刻歪倒在他怀里的触感,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从未试过后悔,但今日,是第一次,后悔他的临时起意。   房内一片寂静,苏宓知道秦衍该是换完了衣衫,便试探地睁开一小半,恰巧对上了秦衍的视线,他的双瞳是深邃的看不透的颜色。   “督主...”   不知为何,苏宓觉得秦衍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她原本心里高兴着,想问那年甘泉山的事,在看到他神情之时,变成了只轻轻地喊了一声。   “头还疼么。”秦衍的声音嘶哑低沉,不似往常。   苏宓摇了摇头,她昏迷是只是因着想起来以前遇到山猫时候的恐惧,根本没什么大关系的。   秦衍伸出手,好似是想碰触苏宓的额头,然而还没碰到的时候,他突然收回了手。   然后便直直地走向门口,他拉开门,侧目余光向后,“别怕,不会再有下次了。”   苏宓还没来得及喊,秦衍便消失在了门口。   屋外,冯宝拉着春梅守在不远处,此时看到秦衍从内出来,赶紧往房内走去。   “小姐,您怎么样了?”春梅一脸焦急,但是一回来督主就拦着,她又进不来。   “我没事了。”苏宓看了看门口,可是督主怎么了。   冯宝也是疑惑,从抱着夫人回来,便一直守着没走,现下夫人醒了,大半夜的,督主怎么反而就走了呢。   苏宓看着冯宝,方才没问出口秦衍的事,此时正好上了心,   “冯宝,督主以前是不是去过甘泉山的山林,猎过一头大山猫,救过人啊。”   冯宝闻言,放下自己的疑惑心思,忖道:“夫人,督主常骑马赶山路,山虎应当猎过不少,不过,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   冯宝不知苏宓这么问是何意思,他低头想了想又道:“可奴婢觉得,督主他是不会救人的啊。”   是啊,苏宓也是这么想的,以她对秦衍的了解,他认识的都不一定救,怎么会救个不认识的人呢。   那他为何会救她呢。   ***   张月儿被几名宫人太监抬着回到居所时,双福还在到处寻那只乱跑的蛋心。   此时大半夜的,他看着张月儿被抬进寝卧,他当然是惊讶不已,可更奇怪的是,蛋心竟然从被子下面滋溜一下跑了出来,还窜回到了他的手心,像是饿极了的样子,向着他讨食。   “瞄~”,蛋心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双福手里方才拿出的小鱼干。   “主子,您怎么回来了?还有这蛋心怎么也回来了?”双福一边喂蛋心,一边看向屏风。   张月儿自己躲在被子里,给自己加了几件衣裳,这才拍了拍裙摆,从床上走下来。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皇上不喜欢我吧。”   “不喜欢,怎么能招您侍寝呢,那蛋心呢,哪找来的?”   “是它自己跳进来的。”张月儿如实回答。   双福叹了口气,一脸的不信,摇了摇头继续喂小狸去了,反正他这个主子,是没有受宠的命,他也看透了。   张月儿坐回了矮凳上,手撑着下巴,看着吃鱼干的蛋心。她突然想起走之前看到的。   皇上伏在床沿边上,看着她的时候那眼神,里面是浓浓的惊慌还有,化不开的疼痛,看的她都快跟着难过起来。   皇上好像,只是碰了她一下,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可是,他也碰了沈贵人,为什么就不会害怕呢。   所以,他还是因为不喜欢她了。   ***   秦衍一出门,便是整日。   待他回来时候,又是一身血衣,冯宝迎上去,打着颤栗地收起一马背的山兽野物。   今年的猎首数目,督主必然是能拔得头筹了。   “她睡下了么。”   “督主,夫人有春梅陪着,休息的很好呢。”   “嗯。”   冯宝看向那去往山泉的秦衍的背影,对着一旁的陵安询道:“陵安,督主是怎么又生气了?”   陵安双手负着那把鹰头剑,看了冯宝一眼,俊眉一皱冷声道:“不知道。”   冯宝暗地里白了陵安一眼,嘴里嘟囔,不说就不说。   他再一回想督主的神情,却蓦地生出了一种想法,督主他,莫不是在自责了... 第六十一章   已是入夜时分, 首辅张怀安的住所, 从外看去, 依旧是烛火通亮, 隐隐有些人声听不分明。   张怀安提起青瓷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碗沿, 吹散那升腾起的热气, 缓缓开口,   “李执, 秦衍是不是发现我们的人混进来了。”   “大人, ”坐在下首的李执皱眉道:“这也是不巧, 谁知道山虎从那口子里溜进来,还能叫他碰到, 怎么就没咬死他!”   张怀安哼了一声,“叶青出生江湖,从小将他养在身边, 教他习武, 一头山虎难道就能伤了他么。”   李执自己出身于将军世家,也会些武艺,对于秦衍这种宦官,他当然不是很放心上, 不过张怀安都开口了, 他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张怀安将茶盏重重压上了木几, “明日的事安排好了么。”   “禀大人, 安排好了, 皆是死士,与以往一般,即使不成,也不会留任何把柄。”   “嗯,祁王殿下明日也在台下前列,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可伤到祁王。”   “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   居所屋顶,有一抹黑色身影飞过,那人一路走到了皇帝的行宫寝殿,站到了烛火之下,才看清正是陵安。   朱景煜阖着眼睛,坐在桌案后的黄花梨龙头椅上,桌上是惯放着的一碗药茶。   听到有人走近,他睁开双眸,看向陵安的时候,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们又想来杀朕么。”   陵安对着朱景煜,依旧是面无表情,声音不带温度。   “皇上,督主会派人守在您的身边。明日在高台封赏之时,还请陛下不要离开案桌五尺范围。”   朱景煜看向那还未喝的药碗,身上有些冷,他的手里空空的,突然就想念起那只小幼狸,它的肚子很软很暖,充满了生气。   “你说,朕会死么?”   “不会。”   朱景煜笑了一下,“因为是秦衍说的么。”   陵安没有丝毫的犹豫,“是。”   朱景煜低头捧起药碗之前,轻轻地说了一句,低的好似不想让人听见,   “陵安,朕其实很羡慕你。”   ***   除了第一日到龙虎山之时,天气还算晴朗,之后便一直有些阴沉,断断续续地偶有小雨,地面上湿湿嗒嗒,堆起了几个水洼。   苏宓遇见山虎只是一时的惊吓,身子没什么亏损,是以醒来便已经没有不适。不过碍于秦衍的吩咐,她硬是在床上多躺了两日,待她被允了可以起身之时,已是最后一日临上马车,回督主府之时。   外面围场中心的高台,皇上正在按着猎首赐赏,本就是娱乐,大家自然没什么胜负欲,时不时传进来谢恩与哄抬声不绝,比第一日还要热闹几分。   “督主,我能不能也出去看看。”苏宓有些心痒地问道。   “你在此地呆着,一会儿直接与冯宝去马车上等我。”秦衍背对着苏宓,看着窗外。   他身姿修长,背脊挺直,高大的身影一下子便遮住了窗弦透进来的光。   因为背对着,苏宓看不清秦衍的神色,不过这两日他似乎又忙了起来,好不容易见着他,她当然是想索性问个清楚。   苏宓开口道:“督主,你有没有去过江陵城的甘泉山?”   秦衍侧过头看向苏宓,“嗯,怎么了?”   “我,我就是想问,督主经过那处山林时候,是不是也刺杀过一只山虎?”   “是又如何。” 许多年前,大概是杀过一只,挡了他的道,吓坏了他的马,杀就杀了。   秦衍似是随口一说,苏宓的心里倏地像开出了花儿,她就知道,她没有记错的,就是秦衍救了她!   “督主,或许你救过的人一直想找到你呢。”苏宓带着女儿家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   秦衍闻言皱眉,“我何时救过人?”   苏宓抬头看着秦衍,那神态教她忽然就想明白了,那日夜深,她躲在高草后头,或许从头至尾,秦衍根本没看见她,他该是顺道路过便杀了,那么恰巧的,却同时救了她一命。   不止一次了,他每一次救她,仿佛都是无心的,可是,这不正是说明她与督主的缘分嘛,反正就是救了,哪有那么多好纠结的。   对了,还有那句灵泉寺的签文,苏宓一想到这些,简直是高兴极了。   这就好似在说,她和秦衍的缘分是老天注定的一样呢!   “督主,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围场的热闹,苏宓一点都不感兴趣了,她只想和督主一起回去,以后对督主要更好。   秦衍不知道她在这短短几息之内想了些什么,问完这些,脸上竟傻乎乎地笑起来。   不过在听到‘回家’二字之时,秦衍的嘴角还是略有扬起,“再过一个时辰。”   “嗯!”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是陵安。   “督主,已经防备妥当。”   秦衍从窗口处,看了看远处的那抹明黄色,走出门口朝着陵安道,   “带她去马车,不许任何人靠近。”   陵安第一次皱起了眉头,然而还是应道:“是,督主。”   ***   每一年春狩的末尾皆是如此,寻个由头给众人一些赏赐,也算施了君恩。   朱景煜站在高台上,神色温和地面向朝臣,虽说病色不减,但明黄色的帝袍及他的清隽之姿,还是带着贵胄之气,让人难以忽视。   少年祁王的身侧,是同样站在离高台下不远的张月儿。因着已经被皇上见过了蛋心,张月儿生怕它再乱跑,便直接抱着来了。   从这里看起来,张月儿觉得,皇上似乎和记忆中选秀时见到的那个人重叠,可是又与那一晚的一点都不同,她现在看到他,都能记起他眼中的受伤的神色,让她说不出的难受。   张月儿低头摸了摸蛋心毛茸茸的头,“他对着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蛋心抬头回了一声,“瞄~”   “你想说——”   什么二字卡在喉咙口,张月儿的笑容也一道僵在脸上,她耳边脑后是突然冒出来的咻咻的箭声,众人都与她一般静滞了一息,下意识地看向身后。   远处的山林,数不清的小山丘上,从那黑洞洞地一片里却放出了上百只箭,直直射向这中心高台处。   一整个围场登时爆发出慌乱和嘈杂,大臣亲眷与宫女太监们四处乱窜,生死面前,再没有贵贱之分,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想要活下去。   “刺客!刺客!护,护驾!”是皇上的近身太监的急促的叫喊声音。   张月儿楞在当场,第一反应便是回头看向高台上的朱景煜,那些箭分明是朝他而来,他该怎么办。可她来不及想,腿上就是一阵吃痛。   “趴下。”还是个少年的祁王低声道,“和我呆一起。”   张月儿抱着蛋心,猝不及防地被拉扯着往地上砸,手肘磕破到出血,她讷讷道,“谢谢祁王。”然而眼神却依旧忍不住看向高台。   从下往上看,那黑压压的一整排御林军同锦衣卫,成了一座人墙挡在了皇上面前,她什么都看不见,反而心下安定起来,蛋心害怕地往她怀里钻去,张月儿愈加紧紧地抱着它。   “对不起。”   张月儿恍惚听到身侧的祁王那一闪而过的声音,转过头之时,他嘴唇未动,或许,是她的错觉么。   高台上,吕德海的双腿从一开始看到那百只箭便已经打颤,他不断重复着护驾二字,而其实只有他身前才是光秃秃的。   足够的护卫,从百箭齐射来之前,就已经出现在朱景煜身前。   朱景煜站在高台上,双眼空洞地看着眼前红赤色的一排,像是一团火焰将他隔开,一如陵安说的,他根本不会死。   所有的箭都朝着他这边射过来,然后又都被抵挡了下去,他只要安心地站在这些人身后,很快,等其余被秦衍安排去山林的人捉到刺客,刺杀就会结束,然后他又能什么都没有变化的继续活下去,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   突然,朱景煜余光一瞥,有一只箭似乎偏离了中心,刺向了一边吕德海的方向。   吕德海脚下早已吓到僵住,眼看着箭头就要到跟前,他却根本迈不开步,他心慌不已,他要死了,一定是的,他真的要死了。   就在此时,他的左臂突然传来一阵推力,在被推倒之前,吕德海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来人。   竟然是皇上!   他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俊秀,唇边浮起的笑容,却像是个少年一般,吕德海楞住了,皇上在救他,更是在寻死。   “皇上!”   朱景煜脱离前排护卫的屏障,动作太过突然,所有的侍卫都在盯着射箭之处,根本看不见身后自行闪出去的皇帝,在听到太监的那一声高呼之时,已然来不及赶到。   那支箭快速地欺近,朱景煜缓缓闭上了眼。   轻呲一声,他听见箭头刺破了外袍,一股锐痛没进胸口。   原来也不是很痛的,快了,就快解脱了,朱景煜忽然很想肆意地笑,他死了,阿衍也应该可以不那么累了。   然而,那箭头却戛然而止,在刺进胸口的一寸之时被硬生生停住。   朱景煜遽然睁眼,是秦衍近在眉睫的冰冷双眸。   “你在干什么。”   秦衍的手紧紧握住那支长箭,被磨出来的鲜血染满箭身,他向后狠狠一扯。   朱景煜闷哼一声,箭矢便从他的胸膛拔出,鲜血一滴,两滴,落在水洼之中,箭头垂下,箭身上的鲜血也跟着滑落,一滴,两滴。   没有人看见,水洼之中,那么多滴血,在旋转几圈之后,融合在了一起。 第六十二章   围场内是喧嚣杂乱, 人人自危, 龙虎山外小道上的一排宫车却是没什么声响。   苏宓坐在马车里, 外面站着的则是冷冰冰一张脸的陵安, 他冷眼看着周围,稍有风吹草动, 他都会侧头凝视一阵, 确认了没有危机为止。   秦衍吩咐的突然, 春梅和冯宝去整理行裹还未完全, 苏宓便已经跟着陵安到了小道上, 此刻等了许久, 都过了秦衍说的回督主府的时辰,可是他还是没来。   苏宓心里无端生出些担忧的情绪, 她忍不住地掀起车帘,看向陵安,   “陵安, 你知不知道督主什么时候过来?”   陵安闻言头都未回, 始终环顾着四周,“不知道。”   苏宓收回掀帘的手,重又趴伏在窗牖凸起的木棱上,视线锁在龙虎山围场的入口, 往着行宫的朝向紧紧盯着。   直至过了午时, 才陆续有人走出来, 可似乎个个都狼狈不堪, 衣衫不整, 还有御林军随护着。苏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方才不好的预感立刻加重了几分。   难道是围场里出什么事了?她早上就觉得秦衍不让她跟着定是有些问题!   就在她的双手快将衣角拉扯变形时,马车的帏帘终于被拉开,正是秦衍探身进来,他的周身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苏宓来不及欣喜,就看到了秦衍受伤染血的右手,她心中猛地一惊,不知从何问起,只是立刻拉过秦衍的手,无措地抬头,   “督主....”   秦衍靠坐上厢椅,垂眸看向苏宓,她的脸色苍白,好像他失了的这些血倒成了她的一般。   两只纤手靠在一起,看起来莹白光滑,沾上了他手上虎口沁出的血,那既难受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样子,让秦衍脸上的冷色淡了几分。   他的声音不自觉放缓,“我没事。”   苏宓看着那还在隐隐滋出来的血色和破开模糊的血肉,心尖都在打颤。在她的心里,秦衍似乎从来都没有受伤过。   可她差一点忘了,他是东厂的厂督,又怎么会遇不到危险,这伤看起来还不致命,可她越看越疼,只恨自己不能替他受了。   “在想什么?”秦衍皱眉,他不喜欢苏宓忧愁的样子,更何况,这种在他眼里都算不得是伤,有什么值得她难过的。   “没什么。”   苏宓叹了口气,摇摇头,从右侧袖袋里拿出一块洁净的丝帕,埋头小心地缠绕在秦衍的手上,扎了一个结,也没带什么药膏,只能这般将就一下,以免污脏了伤口。   就在她准备收回手时,秦衍反手一拽,便将她勾扯进了怀里。马车启程带起的施力,和秦衍的臂力,恰好对冲掉,将她稳稳的安置在了他的腿上。   苏宓的心情本来就因为秦衍的伤不怎么好,但面子素来薄,被他的一个动作,还是给带的分了神,   “督主,你受伤了。”苏宓想起身,奈何挣脱不开腰上的手。   秦衍哼笑一声,“是手,又不是腿。”而且,看她脸红,总好过看她蹙眉。   小道上马车又开始颠簸,苏宓往下看着秦衍包扎好的右手,稍一用力就能挣出的绯色,她也就不敢再乱动,安安分分地靠在秦衍的身上。   行了一阵,苏宓的手不动神色地从胸前的襟袋里,摸索出了虞氏很早之前去灵泉寺给她求的护身符,趁着秦衍闭目养神的时候,偷偷地缠绕上他腰间的穗袋,两者都是杏黄色的纹路,放在一起,倒也不甚明显。   大概是怕秦衍发现她的动作,苏宓有些心虚地侧在他的胸口,说起话来,   “督主。”   “嗯。”秦衍阂着双眼,应了一声。   “我前日与你进山林前,在林口的宽帐里头与别家的夫人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我说.....督主房里以后都只有我一个,督主会生气么。”苏宓提起这件事,纯粹是脑海中闪过,无意之间说出来,但真说出来了,心里又存起了些企盼,也不知道督主会怎么答她。   秦衍笑了一声,睁开双眸,往下看是苏宓蹭在他怀里,红红的耳尖,这番拙劣的试探,她怎么能说的出口。   苏宓感受到秦衍笑起时,喉锁处的微微的震感,可她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心里不住地打着鼓点,猜测秦衍的回答。   直到头顶上方,带着笑意传来一句悦耳的中音,   “你说的是实话,我为何要生气。”   ***   宫车一路疾驰,至督主府东苑的门口停下,及后到的冯宝和春梅,扶着苏宓一并先回了府。   苏宓一走,秦衍的脸色便顷刻间冷了下来。   “去宫城。”   陵安坐在车前板,回头恭敬道:“是,督主。”   幽暗的乾清殿里,朱景煜才到不多时候,太医方才替他上了药,他的伤口不深,箭刚刺进皮肉一寸,便被秦衍拿住了。   他银色丝绸质的里衣外,只简单套了一件长袍,手撑在案桌一角,旁边的吕德海几次想开口,最后还是没发出声音。   “你先回去吧,等会儿,秦衍他会过来。”   “是,陛下。”   若是以往,吕德海只觉得秦衍两个字刺耳,现下遭逢过生死之间,仔细想想,他好似也没什么好怨恨的,闲闲散散当个傀儡,也没见被什么人拿捏住。   这次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朝中上下盼着皇上死的人,还不就是祁王张怀安那一派的,他大概是以前被蒙了心,还以为皇上死了他也能辅助新君,如今算是明白了,他的命和皇上,才是一道的。   吕德海将门带上,朱景煜一个人突然蹲在了桌角,他的身影清瘦,罩在袍子下,烛火晦明的亮光照不清他的神色。   门外终于传来的脚步声急重,朱景煜心里一紧,蓦地有些害怕。   砰——门带着巨响被推开,秦衍冷着脸跨进殿门,身后是陵安合上门守在门侧,透过窗棂看守。   知道是秦衍,朱景煜起身站起,却还是不肯抬头直视。   “你今日在干什么。”冷冽的声音传来。   秦衍站在朱景煜面前,眼神似利刃,话里的怒意比那支箭还让朱景煜打颤。   朱景煜撇过头去,咬牙道,“命是我的,我便连死都不能决定么。”   “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累么。”   “就算你不累,我也累了!”   朱景煜发脾气一般地说完,看向秦衍右手缠绕着的锦帕,那素色的花纹,一看便知是女子的贴身之物。   他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来,“你也早就想甩开我了,为什么还要救我。”   秦衍看向朱景煜,若是他当真想甩开,七年前便是最好的机会,何必等到今日。   然而他只是冷笑一声,道:“你忘了为你死的人了么,你没资格寻死。”   ...   ***   太妃的寿康宫里,一道珠帘隔在正东边配殿的主位与客座。   张太妃躺在帘后的贵妃椅上,贴身的宫女则跪在地上,替她十指涂上殷红色的丹蔻。   “哥哥,你这次怎的又失利了,哀家失望的很。”张太妃的声音柔腻,她生祈王生得早,再加之保养得当,比起后宫一些年纪稍大的嫔妃,姿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说这百转千回的语调,教人听了都能酥到骨心。   张怀安看向帘后的妹妹,虽说张太妃是家中幺妹,但自小他们就都不敢欺负,那弯绕起来的心思,从还在张府之时,便已经教他们吃尽了苦头。   此时,他也不敢大意,“太妃娘娘,几次行事,都是那些个阉宦挡道,几年前,叶青替他挡了一刀,这次又有秦衍,不过,按着皇上的身子,该是活不了两年的。”   “这话,从他登上皇位开始,你就说了这么多年。他每日饮的药都快能淹掉哀家这后花园的池子了,怎么还好端端得活着。”   这一点,其实张怀安也想不通,他们在朱景煜每日饮的药汤里加了□□,他的人也的确诊脉诊出带了毒性,可他怎么就还能活着呢。   “娘娘,此时待我回去定会好好细察。”   “东厂的那个厂督,你可曾收买过?”   张怀安哼了一声,“五年前试过,不过,他实在是嚣张,竟直说看不上祁王殿下,将我的人赶出了督主府。”   “为何?”   什么为何?张怀安看向张太妃,他有些不明,秦衍这般直白地说了,难道他还要去上赶子问哪里瞧不上么。   张太妃凤眼瞥了一眼张怀安,细声细气道,“一个百姓眼里的宦官奸佞,无端护着一个从来在朝中都失势的皇帝,硬撑了这么些年,你不觉得奇怪么?哀家倒是奇怪的很。”   张怀安闻言,陷入了沉思,或许,是他漏想了什么关键么。   ... 第六十三章   苏宓回督主府之时, 门房的小虎子见春梅扶着苏宓下马车, 赶忙乐呵呵地拎着一个布袋子就跑上了前来。   “夫人, 这是昨日苏家的大少爷送来的, 他见您不在,就吩咐小的转交给夫人!”   “大哥?”   春梅接过那袋子, 将之展开, 放到苏宓的面前, 冯宝就立在一侧, 顺道借着机会看了两眼。   “是桑果子呐, 小姐, 您统共就那么几个喜欢吃的,大少爷都记得呢。”春梅惊喜地抬头道。   “夫人喜欢吃桑果子?”冯宝有些好奇地开口询道。   “我小时候爱吃, 后来便吃的少了。”   苏家做的是绸缎庄的生意,以前还未开起庄子时,常向一些桑农收丝, 他们便会送一些果子回来, 只是后来,苏家绸缎庄做大了,承包了大片桑园自种,苏宓反而不怎么吃了。   这满满一袋的桑果子, 紫灿灿的泛着光泽, 饱满水润, 一看就知是被挑选出来最好的。   “小姐, 以前在宅里奴婢倒也觉不出来, 现在看,大少爷对您是真的好。”   苏宓往院内走去,春梅跟在苏宓后头,拎着袋子边走边说道。   “春梅,那这么说来,大哥是不是已经到了京府了。”   “应该是的吧,小姐您上次不是说老爷夫人都来了么,隔了这么久,大少爷也应该到了的。”   苏宓点了点头,其实以前未出嫁时,苏琦便常带这些吃食回来,只是那时,她还以为是顺带而已,哪知现在还能每次都收到,那就当真是他的一片心意了。   不过,大抵是想起年前栗子糖的事,苏宓还吩咐春梅将桑果子先放到了她的房里,省的到时候督主看到又买一堆回来,果子放不住,可不能再浪费了...   原以为这桑果子已经送了来,苏琦便不会来与她见面,谁知过了几日,门房传来,说是苏家大少爷又来了。   苏宓带着春梅和冯宝走去前厅时,苏琦正负手等在门口。   他的眉目清朗俊气,似乎有些不苟言笑的冷然,但在看到苏宓走过来时,神色还是几不可见地变得柔和了一些。   “大哥。”苏宓轻声地喊道。   这种称呼,她其实是有些不惯的。   因着赵姨娘,他们儿时玩在一起的机会就不多,后来稍大,她被分到了角落的小院里,苏琦又常去县郊历练,所以他们并不相熟。   “嗯。”   苏琦看着眼前的妹妹,虽说绾了妇人的发髻,但情态还像是个小姑娘一般,他冷淡惯了的双眼覆上一层柔意。   忽然的,苏琦很想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摸摸她的脑袋,然而伸到一半,他只是顺势掸了掸衣袍。   “昨日的桑果子吃了么。”   “嗯,很甜的,是县城里的桑农送来的么?”   苏琦摺起衣袖,藏下手上被树枝刮到的划痕,“嗯,反正也吃不掉,就送来给你了。”   “谢谢大哥。”苏宓一时无言,她以往与苏琦甚少有聊天的时候,也不知这话题该如何行进下去。   沉默了一阵,苏琦才又开口,   “娴儿前几日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事夫人该与你提了,不过你大概还不晓得,珍儿与虞知秋的婚事定在了下个月初十,你.....”   他斟酌了一下,“你就别去了,虞知秋虽说发了请帖过来,不过我会替你把贺礼带到,省的见那些无谓人。”   苏琦看向苏宓的脸色,生怕这事惹的她不高兴,当初苏宓被退婚两次,他是气的很,但也不能将虞家小子打一顿,现在倒好,还是成了他的妹夫。   苏宓点了点头,“娘给我的信里提过这事,我也与她说了我不去。”   苏娴生产的事,她知道,不过因为李修源,她和苏娴已然不可能回到从前。   至于苏珍的婚事,她对虞知秋没什么印象,对苏珍更没什么好感。最重要的是,她答应过秦衍,不再见虞知秋的,她才不会白白惹秦衍生气。   苏琦以为苏宓是想起退婚的事不高兴,也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苏家的绸缎庄在永安街开张了,不过,你以后不要再求督主做这些事,苏家有我在,不要管爹跟你说的什么。”   苏宓闻言,看向苏琦,她的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暖意,苏琦大概以为是她跟秦衍求来的,所以才怕她日后被看轻,眼前的人明明不是自己嫡亲的哥哥,却比许多人想的还要周到。   “哥哥,你...午膳要不要留在这一起用?”   苏琦听苏宓这么说,脸上现出一抹笑容,道,“不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现在就走了。”   他说完看了苏宓身侧的冯宝一眼,声音又大上几分,“总要让督主晓得,你娘家还有一个大哥在呢。”   ...   冯宝去东厂送食盒之时,将苏琦来的事,正好转告给了秦衍。   原本以为秦衍会生气,谁知他执着笔,只是笑笑,   “苏家,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   皇宫的御苑里,朱景煜正在林径小道散步,赏赏春花。   他时不时向后瞥那暗处的阴影,试着往前走两步,那阴影就跟着走两步,他一停下,那阴影也随之停下。   自那日秦衍走之后,陵安便被安排在了他身边,每日盯着他,虽说他之前那次是有些寻死的意味,但也是应了情景,平日无端端的,他也不会自己拿了把剑便了结的啊。   吕德海跟在其后,陵安没有刻意遮掩身形,他也能猜出秦衍的心思,其实他是没什么意见,多了一个本领高强的人守着,可不是更安心么。   “咳——”   一阵暖风吹过,朱景煜喉口一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是今日的第三次了。   吕德海忙上前扶着,“陛下,要不要回去歇息?”   如今春暖宜人,不似秋冬,本该是不咳的。不过朱景煜前两日遭逢了刺客,皮肉伤,也是伤,他那身子骨哪里受的起任何磋磨。   “朕没事。”   朱景煜推开吕德海的手,余光突然瞥见下头一只毛绒绒的小东西,正攀着他的袍摆抓玩,那杏黄色的长绒毛下露出圆滚滚的小肚子,不是春狩那日的小狸,还能是哪个。   朱景煜在看到小狸猫时,不期然的,脑海里突然撞进了一双无辜的杏眼。   她是第一个看到他失态的女子,不知道她心里会怎么想他,会觉得奇怪,还是厌恶呢。   蛋心见朱景煜没立刻抱他,隔着衣料又挠了他几下,然后转头扑腾扑腾地往道上走去,小屁.股颠颠的,还时不时回头望他两眼,一副等朱景煜的模样。   朱景煜心下暗笑,不由自主得就跟上了它,最后抬头时,竟是到了储秀宫的门口。   吕德海跟在后头一直未出声,此时看了看门口的匾额,他自觉的与皇上也算是生死之交,亲近了几分,提醒道:“陛下,这如今还是白日...”   朱景煜掩唇咳了一声,“不是,我是跟着它——”   他的话说到一半,可哪里还有小狸猫的身影,他抬头问向吕德海,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张月儿,是住的哪里?”   张月儿.....不就是上次的那个答应。   “奴婢记得,记得。”储秀宫有份位的妃嫔,他哪个不记得,那张月儿的位置更是好记,在最西南的角落,父亲不过是个县城的县官,她也没钱疏通,最后便只得了一个西晒的小院。   “走吧,朕想去看看。”   储秀宫是秀女被选上之后,最初呆的住所,若是得了皇上的宠信,如沈若柳,再受封其他宫殿也有可能,但大多在这住着便是一生。   宫内饰着苏式彩画的梁枋,另有东西配殿,三室六馆,也就只有明顺帝后宫不充裕,先帝在世时,这储秀宫是装的满满当当的。   朱景煜经过庭院里两棵苍劲的古柏,再穿过一个堂廊,走过几道隔扇门,行了一阵才到了最西南的小院。   西南角的院子原本是一个小的浣衣坊,后来因储秀宫的秀女少,内室监便减了人手,这院子空置了好久,最后给张月儿住时也没经过什么大的修整,杂物间堆着好些旧的竹架,院里带着两口老井。   朱景煜跨进小院门槛时,张月儿还爬在树上没下来。   双福背对着门口,看向树上,自然也没留意到后头的朱景煜。   “主子,奴婢看您还是下来吧,蛋心不在里头。”双福叹了口气,养了一只小狸跟个祖宗似的,一上午又不见了。他是天生不会爬树,没想到张月儿爬起来还挺快,拦都没来得及拦,她已经窜了上去。   “它还能跑哪去,我看就躲在这树里头,前两日还看它爬上去的。”   初夏已至,老树上抽出了新芽,别的秀女常笑他们这个院子日头太烈,她反而觉得极好,只要躲过了最毒的那几个时辰,寻常的时辰都还是不错的嘛。   张月儿拨开了几丛嫩绿色的叶子,细细地查看,蛋心的身子小,一躲进去不细瞧,影都看不见。   果然,她拨动了一会儿,听到了蛋心的叫声。   “瞄~”   张月儿咦了一声,可这叫声,怎么似乎是从下头传上来的。   双福也听到了,他低头四下一找,黄灿灿的一团不就窝在他的脚边么,摇着小尾巴,一副讨食的样子。   “主子,您下来吧,蛋心跑回来了,奴婢看以后不要寻它,到了饭点,它自己就回来了。”   “哈哈哈。”   张月儿看着底下的黄团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两颗小梨涡挂在嘴边,明眸皓齿,煞是动人。   她笑了一阵,恍然感受到一股视线,扬起头,就看到朱景煜站在院门口,正盯着她这个方向,也不知道是看蛋心,还是在看她。   “皇,皇上。”张月儿不可置信地低声开口。   双福正在低头逗着幼狸,“主子,您就别想了,都被半夜赶出来了,皇上怎么还会理您啊。”   张月儿马上从树上爬了下来,一边经过双福挤了挤他。   “臣妾参见陛下。”   双福转过身,来不及目瞪口呆,赶紧跪了下来,“奴婢参见陛下。”   “嗯,都起来吧。”   朱景煜看着身上带着土灰的张月儿,淡粉的罗裙上白一块,黑一块,发梢还插着一支绿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全然没有后宫女子该有的端庄温娴。   可她方才笑起来的样子,却明媚的教他嫉妒,怎么会有人,哪怕住这样一个破败的地方,还是这么高兴,而且这个人还是前几日半夜被他赶出去的嫔妃。   大概是觉得张月儿反正见过他最真实的样子,朱景煜对着她,不自觉的没有再摆出那一派温和,而是有些冷淡。   他并没有看着张月儿很久,眼神便对上匍匐在她脚边的小狸,其实他很想再抱一抱,他喜欢它身上温热的触感,小小的,却充满了生机,最重要的是,在他的手里,它似乎没有很想要挣脱,或许,它也喜欢他的。   张月儿看着皇上的眼神,他是喜欢蛋心吧,她发现他只有喜欢一样东西时,那眼神才是真的温柔,比她曾经见过的那张不变的温和表情,要好看的多。   她蹲下抱起蛋心,试着靠近朱景煜,然而她伸手时,朱景煜却皱眉警觉地退了一步。   张月儿笑了笑,递给他的时候,小心地不碰到他的手,“皇上,您抱吧,不怕,臣妾不碰到你的。”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臣妾身上也有些脏。”   朱景煜闻言愣了几息,缓缓接过来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不是你脏。”   是我。 第六十四章   过了夏至, 才至卯时天色便已然明亮, 永安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临街店肆林立, 小摊头的商贩叫卖声不绝, 毕竟是清晨,没什么暑气, 大户小户的姆妈都是趁着此时来采买府宅里的需用。   夕水巷子因位置的缘故, 比起永安街的热闹景致是要逊色一点, 但如今有了珽方斋这个旧书铺子, 带来了许多读书人长驻, 倒也成了一处名地。   简玉珏进国子监已有月余, 国子监监规禁律繁多,堂宇宿舍, 饮馔澡浴,皆有章程,不过幸好, 每周都有半日, 可持牌出入一次。   这半日,简玉珏都会到这珽方斋来,李掌柜的腰有素疾,他来的时候, 正值每周盘库, 他便可以帮着李掌柜整理些旧书。   今日亦是如此, 不过如往常的每一次一样, 上官琰总是跟着简玉珏一道来这书斋, 连李掌柜都与他熟稔了几分。   上官琰照例环臂靠在书斋的门沿,他一身象牙白纻丝直缀,兼得俊美容貌,频频引得路人侧目,然而他对这些视而不见,只顾拨弄手中骨扇,时不时望向屋内。   他看着简玉珏弯腰垒起旧的书册,穿梭在一格格木架之间。   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书架之时,窗外朝阳的浅色光辉,映在简玉珏的水蓝色圆领袍的领褖,在他侧颜打下一半的阴影,整个人就仿佛是个工笔画描绘出来的俊秀男子。   说来也奇怪,简玉珏做什么动作,都是让人看不出粗鄙的。   上官琰收回视线,手中折扇一收,“简玉珏,你想清楚了没有,我可是问了一个月了。”   “永安街最好地段的三进宅,你随意挑,还是不够么。”   简玉珏手上还提着几本旧书,他眉头微拢着看向门沿,声音如湖水般温凉,“上官琰,你到底为何一定要我做你的食客?”   “因为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一个人。”也是最有可能封侯拜相的人。   简玉珏闻言,动作稍有一滞,随即又开始清点书册,纤长的指节轻点,似乎全然未将他的话放心上。   上官琰见他不信,只兀自随意地笑了笑,未再开口。   上官家百年来世代营商,历经两朝,富可敌国,朝中自然是有倚仗,但如今皇上体弱,朝局动荡。   他是上官家的嫡次子,是以只能是他步进朝堂,稳固上官家在朝中的盘根错节。   见到简玉珏的第一面,他就知道此人是可成才,这种人识于微时,若能得他所用,以后必有裨益。   本来,他还没有那么渴求,但简玉珏进了国子监之后,他的想法便愈加强烈。   国子监设班,分甲乙丙至戌亥,以十天干十二地支为名,共二十二个。   排在前列的自然是岁贡监生,末尾的是纳贡,纳贡则又分官宦世家与富贾之流。   以简玉珏青州解元之资,原本必然是天字甲班,但如今他是上官琰缴了纳贡才得以进来的,便是与上官琰在最末的地字亥列。   可上个月末的窗课与堂课,简玉珏竟然得了榜首,连天字甲班的头名都望尘莫及,这般的人,上官琰怎么会轻易放手。   ...   书理得差不多,半日的例休也快到时辰了,简玉珏朝向李掌柜,脸上带着温润笑意,   “李叔,我先回去了,过几日再回来。”   “诶,好好,不要回来了,要多读书,多休息。”   李掌柜乐呵呵地看了眼两个年轻人,低头继续算起自己的账目,明日春梅丫头可就要来取了。   简玉珏说完,也不等站在门口的上官琰,直直往巷子外口走去。   “走那么快,不等等我。”   上官琰赶上简玉珏,走在左侧,玉骨扇轻敲在他的右肩,谁知简玉珏根本不回头搭理,上官琰只得自己出声,   “跟我去个地方。”   “不去,回国子监。”   上官琰扯了扯嘴角,这个人还真是从来不给他面子,他脸上笑意未改,声音却有些冷冽,“呵呵,你李叔的铺子还开在那,你难道是想要我找人多去逛逛么。”   话音落,简玉珏停住脚步,他拢眉看向上官琰,视线凝结成冰。   上官琰笑的随意,“你看我也没用,我本就是这般卑鄙的人,这些日子了,你还没习惯?”   简玉珏长袖下的右手紧捏成拳,薄唇轻抿,最终还是回头跟着上官琰,只是那双眸中的冷色,纵是走在前头的上官琰看不见,都能感受到。   两人沿着永安街向东,一直走到了一家绸缎庄,门匾漆金,装饰豪华簇新,一看便知是家新开的店铺。   上官琰抬头,轻读道:“瑞裕绸缎庄。”   呵,他都没听说过,也只能凑活一下了。   上官琰一身锦衣华服跨进门槛,当然是引得庄里的小厮争相上前来环拥身侧,不似简玉珏身边空空荡荡。   “简玉珏,这是京府新开的绸缎庄,这般好的位置,东西倒是不怎么样。”上官家以盐商起家,但射猎甚广,譬如宫里尚衣监的采买,也都是上官家旁系分支在打理。   是以苏家的绸缎庄在他眼里,也的确是太过普通。   简玉珏眼神扫过这满目绫罗绸缎,没兴起半分波澜,“我不需要。”   他是没想到,上官琰威逼利诱,带他过来竟是想替他做衣衫,可这些与他自己从估衣铺买的旧衫又有何区别。   更何况,他也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上官琰只当听不见,朝着小厮道:“替他量身,用你们店里最贵的锦绸。”   铺子里的小厮眼见能挣钱,作势就要替简玉珏量身,简玉珏不喜人碰,他皱眉往后躲了一下。   “你要我来的,我来了,就算你做了,我也不会穿。”   说完,简玉珏又是不留情面地往店外走去,小厮心疼少了一桩大生意,再见上官琰神色不善,忍不住数落道:“爷,这个穷酸书生就是不识好歹,瞧那衣服破旧的,还死鸭子嘴硬。”   小厮顿了顿,笑嘻嘻道:“爷,要不要给您自己量一件。”   上官琰嘴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这种衣料,我还看不上。”   ...   永安街的街尾,上官琰终于是赶上了,他拦住简玉珏,“你到底要如何,才能做我的食客,你为官,不也是为了俸禄而已,我能给的起更多,你还想要多少。”   简玉珏是当真从未见过如此缠人的人,他抬眸,眼里平静的春水终于裂了一丝缝隙,“上官琰,欠你的束脩,我来日定会清还,但要我做食客,是绝无可能,你无须再费口舌。”   “你该知道,我可以让你进国子监,也可以让你现在就离开。”   “你也该知道,我简玉珏从来都不在乎这些。”   “你....好,好!”   上官琰怒极反笑,他被气的不轻,第一次反向而行,转头走另一个巷子。   去国子监的路有许多条,他不是非得与简玉珏一道,官场亦是如此,既然此人如此不识好歹,那以后便各行其道,看谁最终能至巅峰。   ***   国子监地字号戌班的宋陈久并着另外两个同班同窗,刚才从赌坊里面出来赶着门禁回去。   那副意兴阑珊的表情,一看就知是输的一丝不剩。   每隔好几日,他们才能来玩上一阵,以往还有亏有盈,今日真是触了什么霉头。   “宋哥,都输光了,这过两日的饭钱还怎么交?”其后一个姓李的书生问道。   伙食费与束脩不同,是按月来缴的,他们往常也只能挪用这些银钱去赌场过过瘾,谁知今日不小心就输了精光。   “我输的可是最多的,都不知道怎么再和我爹开口要钱。”宋陈久叹了口气,他爹是个五品的京官,说小也不小,说大,那更是不大。   凭着纳贡进了国子监,可心思还是不在学问上。   “哎,这可怎么办哟,愁。”   “你说我们怎么就没有那个新来的那个简什么的那般有福气,听说有人替他将能交的一并提前全给交了。”   “长得那小白脸的模样,说不准就是哪家的小姐赠的银钱呢。”   “哈哈哈。”   玩笑话好不容易冲淡了一些宋陈久三人的郁气,笑了一阵,甫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人拐进巷子,那招摇的衣着,不正是上官琰么。   宋陈久眼前突然一亮,上官琰他们谁不认识,以前和卢冠霖混的好,他们还不敢动,现在嘛,都多久没见他们一道走了。   别的不说,就他那惯来的锦衣华服,身上没点钱傍身他们都不信。   姓李的书生拉了拉宋陈久的衣袂,“宋哥,他姓上官,会不会是江南三州十六郡的首富那个上官?”   宋陈久摆摆手,“哪有这么巧,”   他继而又嘴硬道:“就算是,也不过是富贾之流,那是低咱们一等的,反正这处也没人瞧见。”   李书生还想再说,宋陈久已经走上前拦住了上官琰,“上官琰,这么巧啊。”   若是以往,上官琰大概会嬉笑着聊几句,不过今日,他因简玉珏的事心里实在是不爽快,神色也就有些不耐,“什么事。”   宋陈久无所谓他的语气,道:“没什么事,我们就是想问你借一些银子花花。”   上官琰看了看不远处的赌坊,心下了然。   他突然笑了一声,“我想给的人死活不要,你们这些废物倒是想要的很。”   “你在说什么?你胆敢跟我再说一次。”宋陈久怒意直冒心头,一把揪起上官琰的衣领,只是他个子较上官琰要矮,此时的动作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上官琰垂眸看着眼前的猥琐男子,薄唇轻吐,“废物。”   “你一个铜臭商人的儿子,也敢骂我!”   上官琰邪肆地笑了一声,“你不知道,有钱和很有钱之间,也是有差别的么。”   暗处的护卫就快要出来,突然一道声音传来,上官琰袖袍下的手轻轻一挥,那躲在暗处的影子又退了回去,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简玉珏双眸温沉,看向宋陈久三人,似乎是不小心路过,眼里也没什么怒意,然而当他走近时,宋陈久还是有些心虚。   “我,我们几个一道聊一聊,你不要过来凑热闹。”   简玉珏一言不发地走近,只淡淡开口,“明律疏议卷二十一,若以手足殴人者,笞四十。”   “我们,何时打了”宋陈久硬撑着道。   简玉珏看了眼上官琰被宋陈久擒着的领褖,“殴人者,謂以手足击人,其有撮挽头发,或,擒其衣领,亦同殴击,下手即便获罪。”   “我可以公堂作证。”   宋陈久闻言立刻便懵了,这都没打呢,都已经定了罪了?他及后看向身后二人,亦是一脸疑惑。   毕竟谁会如简玉珏一般,连明殷朝的律法都能背成如此。   “算了算了,我与他也没什么好聊的。”宋陈久硬撑着面子,表情讪讪地松开了手。   上官琰搭上衣领,松了松领口,走之前侧头对着宋陈久三人幽声道:“你们该谢他,救了你们一命。”   说完,他跑着上前对上简玉珏。   “你怎的回来了。”   简玉珏将出入的名牌塞回到上官琰的手上,“你的落在我这了。”   哦,上官琰想起,他今日走之前嫌麻烦,就一并放到了简玉珏的随行书袋里,   “你方才说的那些,是不是诓他们的?”   “我从不骗人。”   上官琰看着简玉珏走在前面,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笑了一声,道:   “简玉珏,你既然不肯做食客,那就做朋友吧。” 第六十五章   今年应天府的夏季很短, 不经意之间就到了初秋时节, 满城皆是夹带着桂花飘香。   春梅捧着几本账册, 送到廊亭下的石桌上, 上头还摆着一盘红艳艳的果子,却是未动几颗。   “小姐, 你上午这么早起, 急着算这些账册干什么?下午时辰可多了。”还连这果子都没怎么吃。   苏宓抬头笑道, “午后, 娘会过来这边看我们, 所以我想早些做好。”   “诶, 夫人会来啊,那奴婢再去做几样新学的糕点!”春梅笑嘻嘻道。   “嗯, 去吧。”   午飨过后,苏宓站在东苑的门口,看着往来的车马。   如今虞青娘也在京府, 只是一南一北, 平日还是书信往来居多,但毕竟比在江陵城要方便。   然而苏宓等到了苏宅的马车,瞧见后头竟然还跟了一辆,从上面走下的人正是苏娴。   苏娴披着一件薄罗长袍, 形容较之前有些微的珠润, 但依旧端庄娴美, 手里还抱着一个襁褓之中的奶娃娃。   快有半年未见了, 苏宓想喊的那一声姐姐, 卡在了喉咙口,生涩不已。   她与苏娴,原本是最亲近的姐妹,后来因着那件事疏冷,但姐妹这么多年的情谊,也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完全丢下的。   可毕竟李修源被秦衍废了手,她和苏娴之间,怕是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虞青娘看着苏宓几经变幻的神色,忍不住地叹了口气,娴儿抱着外孙,过来求她一道去督主府见一面苏宓,她能有什么拒绝的办法呢。   她轻声缓和道:“宓儿,你姐姐她想来看看你。”   “嗯。”   苏宓垂头应了一声,带着春梅一道领着二人进门。   等到了正厅里,虞青娘对着两个女儿,刻意迂回寒暄了一阵,才稍稍热闹了些。   苏娴见时机差不多了,也准备说她今日来想说的事。   “宓儿,你姐夫如今是真的知错了,我也不求什么其他的,就让我们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往后他绝不敢再多看你一眼的。”   苏宓不知如何回答,其实她明白虽然她当初开口求了秦衍,留了李修源一命。   但于苏娴而言,她的相公被废了一只手,说她不怨,苏宓都不信,可这也是苏宓能做的最多的了。   “姐姐。”苏宓有些生疏地喊了一声,“反正,我以后也不会与李修源见面的,至于督主,我有时也猜不出他的心意。”   苏娴叹了口气,那日李修源从交州被马车送回来,她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一直以来不敢来就是怕碰到厂督,到时候再算一次账,怕是连好不容易守住的命再丢了。   可她这心里总归发虚,所以这次她才想过来说几句,不管苏宓应不应,她也好安心,   “对了,宓儿,你看看他。”苏娴抱着小娃往前走到苏宓面前。   小娃圆乎乎,胖嘟嘟,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苏宓的时候,笑的眼睛弯成了小月牙,他长的像苏娴,自然和苏宓也有几分相似,让人看着亲切。   苏宓看着他,心里一点落寞都没有是假的,她也想和秦衍有自己的孩子...   “姐姐,他真可爱。”   苏娴看着自己的儿子,笑的开怀,她带着儿子过来,本意是让苏宓愈加心软一下,现下看起来达到了,她当然是高兴的。   此时,只有虞青娘在一旁看出了苏宓眼里的失落。   “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风儿也快饿了。”   苏娴还打算叫苏宓抱一抱的,但虞青娘这么开口了,她也不好再多留,寒暄了几句,便先行出了督主府。   虞青娘看着苏娴的背影,轻道,“宓儿,你别怪你姐姐,她也不好过,前几日,素月被抬成了通房。”   “何时的事?”   “就是李修源受伤那阵,娴儿有身子,就叫素月服侍,这一服侍.....”   虞青娘摇了摇头,“算了,不提了,还是说说你这头,要不然你问问督主,他可有什么兄弟,寻一家多生养的抱一个来。”   苏宓摇了摇头,“不用了,娘,督主不提,我也不提。”   翻来覆去的,苏宓就这一句话,虞青娘也不好再多劝。   “苏珍住到京府城南来了。”   “什么?”苏宓闻言惊讶,苏珍都出嫁了,哪有回娘家住的道理。   “知秋不是在国子监么,他在京府也没个住处,新婚燕尔两人不好分开,加之城南那处不算是正经的娘家,你爹就同意了。”   苏宓心下了然,苏明德同意,定是看着虞知秋马上会试的缘故吧。   母女二人又随意聊了一阵,虞青娘才起身,苏宓有些不舍,但也不可能留着虞氏在这,只得走到门口送她上了马车。   ***   府上除了虞青娘偶尔来看看,其余的,苏宓自是没什么相熟的人。   转眼间,金秋已过,香鼎炉现下还早,但屋室的门框已经开始钉上厚重的垂帘。   苏宓躺在软塌上,翻看着李掌柜送来的账目,“这段日子,账目比往常厚了好多。”   她原以为旧书铺子是多一点盈利都不会有的,谁知最近好似还不错。   春梅咬着线头,抬头笑道:“小姐,您忘了,过了年就是会试啦,好多书生买不起书的,都来咱们那借呢,而且咱们铺子的旧书比摊头上的多多了。”   苏宓被春梅一提醒,才想起来,离明年的会试,确实也没几个月了呢。   两个人正随意地闲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叩响声,“夫人,门外有人求见。”   “是谁?”   “禀告夫人,那人说是虞家的少爷,虞知秋。”   “你说谁?”   春梅朝着苏宓轻道:“小姐,他说的是您的虞家表哥,虞知秋。”   苏宓第一次不是没听清,而是她有些不可置信,她和虞知秋没见过几次,最后一次见大概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当初还退了婚的,今日怎么会来。   但哪怕他来了,苏宓也不想见,“小虎子,你就说我不在。”   “可是夫人,小的刚说了回禀您了...”小虎子在门外挠着头不好意思道。   “我不见,你让他回去吧。”   “是。”   苏宓想了想,尤觉得不够,“春梅,你去见一下虞知秋,告诉他以后都别来了,我与他没什么好聊的。”   “是,小姐。”   ***   春梅走到了前院门口,小虎子刚与虞知秋说完,他看起来有些颓丧的样子。   春梅不喜欢虞知秋,对小姐不好的都不喜欢,她以前见过他,只记得是青涩书生的模样,现在看起来,毕竟成了婚,好似是成熟了一些。   “虞家少爷好。”   “春梅..”虞知秋惊喜道,白净的脸上通红,可往后看了看还是没人,不禁失落道,“宓儿表妹是当真不肯来见我了。”   “嗯,我家小姐还说,叫您以后都不用来找她了,她不会见你的。”   虞知秋眼神黯淡下来,其实他今日来,也不是全然为了找苏宓。   他来,是和苏珍商量过,过年就要会试,为了以后的官场,多到一个靠山总是好的,是以想到了离他们最近的秦衍。   不过,虞知秋也不敢说他没有一丝私心,如今他成了婚,初尝男女之事,苏珍容貌虽不俗,但比之苏宓还是寡淡了几分。   每尝起此中滋味,他就不由得想起苏宓,也就愈加后悔当初退婚一事。   那年的会试未过,他兜转了一圈,如今娶的也还是苏家的女儿,可却失去了最喜欢的宓儿表妹,还累的宓儿嫁给一个宦官....   但这种话,现下他是再不敢说。   虞知秋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黄色的方形玉佩,成色看起来也算是剔透,着实有些年岁。   “春梅,我来,也不是为了寻宓儿,这块玉是虞家祖传的,能不能让宓儿,将这玉佩给督主,以后还望能提携提携。”   说完,虞知秋将玉佩塞到了春梅手里,他头也不回得跑远,好像生怕春梅还回去。   春梅愣愣的看着手上的玉佩,再抬头虞知秋都拐过了一个弯。   她没办法,只得一路小跑着回院子。   “小姐....”春梅捂着心口,气喘吁吁道。   “他走了么?”   “小姐,他送的,送——。”春梅递过来那只玉佩。   苏宓皱眉,没有接,“春梅,我不能收他的东西的,你快去还给他。”   “不是,小姐,这不是给你的,”春梅终于喘顺了气,“这是他说送给姑爷的,奴婢估摸着他是有事求姑爷吧。”   “而且,他一下子就跑没影了,奴婢也不好追啊。”   苏宓想了想倒也是,他既是送给秦衍的东西,要是追出去被外人见了对督主也不好。   “春梅,你等冯宝回来,与冯宝说一下,将这玉佩给督主处置好了。”   春梅点了点头,重又收起了玉佩。   ***   去东厂正堂的路上,冯宝左手拎着食盒,右手上提着那块方形玉佩,方才来之前,春梅跟他讲了一会儿,他走的急也没听仔细。   冯宝站在门口,轻叩了几下门沿,然后才小心地走进。   他将食盒放到了案桌的一角,然后走到了秦衍侧过,低垂着眼将黄玉递上。   秦衍瞥了一眼继续书信,随意地问道,“谁送来的。”   “禀告督主,是夫人的娘家表哥,虞知秋,今日来了督主府送上的。”   秦衍听到虞知秋三个字,执笔的手一顿,声音不自觉有些冷,“苏宓,她见了?”   冯宝努力回想春梅说的,好似也没说起夫人见没见的啊,不过,既然收了块玉,那总归是见了的。   他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玉,也是她收下的?”   冯宝总觉得督主问的这些问题,说不出的怪异,但仔细算来,那也的确是夫人收下的。   他继续犹豫地点了点头,不过,   “督主,虽说是夫人收下的,可——”这玉佩是给督主的。   冯宝的话未说完,只听得清脆一声咔擦,秦衍手中的竹笔倏的被折成了两段。 第六十六章   回督主府的马车里, 冯宝大气都不敢喘地瑟缩坐在马车的一角。   他偷偷瞄了几眼, 秦衍的脸色阴沉, 下颚的弧线微微绷紧, 眸中的冷色和怒意让他如坐针毡。   方才在东厂,冯宝看着那被掰断的两截竹笔, 压根就没敢再说下去, 一路低着头跟着秦衍上了马车。   冯宝仔细回忆下来, 总觉得督主大概是吃味了, 可春梅没讲清楚, 他哪里敢胡乱的替夫人解释啊。   到了督主府门口, 秦衍大步跨下马车,直直往苏宓在的客院走去, 那步调之快,冯宝要小跑着才堪堪能赶上。   第一次推院门时,门内似乎是落了锁, 然而只听一声巨响, 木栓便直接被震裂开来。   那抹颀长身影带着戾气出现在两扇被震的有些松脱的木门边上时,春梅正端着铜洗从灶房出来。   她循着响声看向自家的姑爷,目瞪口呆。   今日苏宓身子有些虚寒,就将沐浴的时辰提前到午后, 想熏蒸一下出出寒气, 怕有人误闯春梅才锁上了门, 可看督主拆门的模样, 难道还是因为上锁生气了?   “姑, 姑爷好。”   “苏宓呢。”   秦衍双眸如炬,嗓音低沉,春梅还是第一次见这阵势,她看着冯宝在督主身后不断打些看不懂的手势,不自觉地开始口吃起来,   “小,小姐,她,她还在净室沐浴呢。”   秦衍冷笑一声,沐浴,见完表哥收完玉佩,她倒是惬意得很。   他侧目余光向后,对着冯宝冷声道:“给我把门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督主。”   ***   净室在整个客院的东向角落,因春梅还要进来添热汤,苏宓就没有落锁。   此时整个净室内,是白蒙蒙的一片,好似雾霭,其间夹杂着淡淡桂花皂角的香味。   右边有几节玉石台阶,往下便是铺就着浅纹大理石的浴池,那是秦衍平日用的,左边才是苏宓习惯用的香柏木制成的浴桶。   苏宓坐在这半人高的木桶里,热汤浸没至她精致的锁骨下,水面上飘着一条沐巾,姣好玲珑的身段便在长巾与水面的交界处若隐若现。   她是一个人在,玩心四起,偶尔掬水掠过臂腕,偶尔时不时地往下潜上一阵,带湿了那一头乌发也不甚在意。   突然,苏宓的手一顿,她听到了一声门响,却听不见春梅的声音。   从她这望过去,屏风遮挡住了门口,加之满室的水汽蒸腾,她根本看不清身影。   “春梅,是你么?”   过了几息,依旧没有回应。   苏宓虚咽了一口,不是春梅,那还有谁。   督主是从来没有那么早回府过的,苏宓心里一紧,手不自觉地抓住沐巾,极快地缠绕围裹住自己胸.脯及下。   她的手提着巾布,在微微颤抖,按理说,督主府是不会有人敢闯进的,可她现下不着一缕,也就愈加敏感。   “春梅!”苏宓再次急唤了一声,还是无人应答。   她只得紧了紧身上的长巾,使劲往木桶里躲避,可木桶就那么大,水面清澈一览无余,哪有她能藏住身体的位置。   眼看着那黑影在靠近,苏宓心里害怕,只能壮着胆子喊道,   “你,你不要过来,不然等督主回来了,定会杀了你的!你不要过来!”   就在她快要被吓得哭出来的时候,秦衍才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他一身靛蓝色的官服蟒袍还未来得及换下,此刻俊颜染霜,看向她的时候薄唇轻抿,周身带着冷意。   苏宓见是秦衍,心下蓦然一松,竟是下意识地站起,“督主,您怎么那么早回来了。”   秦衍看向眼前令他生气的女子,刚进门时,他就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胆怯,想着要多吓一阵,可那话里一带起哭音,他便不知为何,横跨出了屏风。   只这一眼,秦衍的喉头几不可见得轻颤了一下。   漆黑沾了水珠子的长发,垂在她白皙莹润的肩头,衬得凝脂一般的肌肤剔透无比。   素色长巾沾湿带水,这般裹着根本遮不住那饱满的春.光,胸.前的两团红玉,被狠狠地勒箍住,然而那挤压出来的深深沟.壑,反而更让人口干舌燥。   热腾腾的水汽熏的苏宓的双眸微红,红晕蔓延至眼尾,湿漉漉地看向他的时候,比娇花更媚,好似是一种邀请。   秦衍不自觉地朝着木桶走去。   苏宓见秦衍这般直接的走来,想到自己身上没什么遮蔽,一时有些羞意,虽说在南院那晚她主动如斯,可那也是晚上躲在被窝里,哪像现在这样大白日的,不带遮掩。   待秦衍一步步走近,褪开了水汽,苏宓才瞧出了他神色的不同,怎么似乎是在生气的模样,可是她最近都没出过门,难道是气她占了这净室?   “督主,你也是想沐浴么,我马上就好了的。”   苏宓说完,看向秦衍,谁知他只是沉眸,还是不说话。   秦衍走至苏宓身前,看了看眼前隔在他和苏宓之间的那木桶的棱板,他的手略一施力,木桶便与院门一般被震裂四散,热汤一下子涌下,渗透进青石板的埔墁。   苏宓樱唇微张,吃惊地看着自己四周散了架的木桶残片,她再后知后觉,也知道秦衍是当真生她的气了。   “督主,你怎么了?我是哪里惹你生气了么。”   没了木桶的相隔,秦衍走近苏宓,高大的身躯在苏宓的身上笼下一片阴影,他终于是沉声开口,   “你与他说了几句话。”   苏宓心忖,督主说的是谁?   其实苏宓今早压根没见过虞知秋,她又哪里想到去猜秦衍问的人就是虞知秋。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只能咬唇冥想。   秦衍看着苏宓贝齿咬唇的娇俏模样,一想起她今日见的人是差一点就能娶到她,也就是差一点能看到她现在这般模样的男子,他心里好不容易才压下去一点的怒意,又开始毫无道理的冒了起来。   他的声音冷冽,“说,你与他到底说了几句话。”   苏宓被秦衍吓了一跳,可也终是想出了一个说话的人来,那就是门房来通传的小虎子,一共说了几句,她记得倒不清楚。   苏宓胆怯地向后,微微拉开些距离,抬头道:“督主,没说多久的,大概就三句吧。”   苏宓说完心里也有些委屈,门房来人禀报,她怎么能不说话,以往督主都没说什么,怎的今日突然就不高兴了。   “三句....”   秦衍默念了一次,再抬头时,眸里的暗色让苏宓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的腰上忽然就覆上一只有力的手,把她勾扯起,一路往前,直至将她抵到了墙壁的夹角。   秦衍的身量修长,宽肩窄腰,将苏宓困在墙角里动弹不得,而他自己则竟是在层层宽衣。   他的右手松下腰际玉带,纤长的十指翻动,外袍便被褪去了一件。   “我说过,不许见第五次。”   “也说过不要惹我生气。”   “你以为,我就不能罚你么。”   秦衍的话缓缓说完,听起来似乎是平和的语调,但苏宓就是能听出那隐隐含着的怒气。   督主说的第五次,应该是虞知秋吧,可她没见过啊。   ...   当最后一件外衫褪尽,只余下浅杏色的里衣,襟带还剩最后一个结扣,被秦衍挑在食指。   他指节一勾,两襟忽尔散开。   苏宓的呼吸不由得一滞,他们靠的近,她看的便比那日要清晰的多,秦衍的身躯,玉色的肌理,胸膛好看的起伏弧度,窄劲的腰身...还有..为什么又好似长得不同了。   从秦衍进门开始到现在,苏宓满脑子疑惑,她觉得她说的和秦衍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可每每想到些什么,她又被他吸引去了注意力,来不及细想。   苏宓的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竟未觉自己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了他下面那处。   “看够了?”   苏宓恍然回神,收回视线后脸咻得绯红,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耳尖红的好似快要滴血。   秦衍的手掌撑在壁沿,低头覆上苏宓的耳朵,“等会儿罚你的时候,你哭都没有用。”   话落,他的手倏的一扯苏宓身上的长巾,向左一挥,铺在了离浴池不远的黄柏木樆纹躺几。   一个旋身,苏宓已经被秦衍带上了那木条几上,压在身下。   双手被禁锢的感受,还有夭.禾处熨烫如铁的触感,让苏宓莫名有些害怕,尤其是秦衍此时看着她的时候,明明还是那般好看的容貌,可眼眸深处的火,仿佛能将她燃烧殆尽。   “督主,我知错了,你能不能放我下去。”   秦衍手势未松,撑伏在苏宓上方,声音喑哑,“晚了。”   他低头覆上苏宓的樱唇,比起上一次,他的吻愈加霸道和深入,似乎根本不需要苏宓的回应,只顾自己不断的索取,舌尖扫过她的贝齿,风卷残云一般不留任何余地,只是不断地逼退防守,缠绕上她。   苏宓不由自主地轻吟出声,她喜欢与秦衍这般的亲近,一点都不疼呢,酥酥痒痒的能窜进骨头心里。   她试着回应,可那生涩的回转和勾扯,徒徒引得身上之人的一阵轻笑,下一息,一切便又重回他的掌控之中,她就像是势单力薄的那一方,只能丢兵卸甲,任他予夺。   室内是春.光无限,旖.旎不绝,就在此时,门外蓦地传来一阵敲门声。   冯宝无奈地看着宫里头来的传旨太监,苦着脸对着门口唤道:“督主,皇上派人来传旨,要您进宫呢。”   皇上?苏宓被秦衍吻的七晕八素,听到这两字,才回过了一点清明,她下意识地要推开秦衍。   就是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让秦衍才好一点的心情,又有些阴沉,这种时候,她还敢想其他人么。   “督主,是皇上喊您进宫..”苏宓半开阖着美目,她本意是想叫秦衍去做正事,可她不知这般的语调媚态叫秦衍看来,更像是欲迎还拒,那声音湿湿热热,氤氲着水蒸气,勾的秦衍全身的血液都朝一处灌去。   “让他给我等着。”   秦衍压低在苏宓的耳侧,喘气声里是难以再持的深重欲望,他轻咬上她的耳珠,舌尖在耳廓描绘形状,激起她一阵战栗。   “现在,懂男女之事了么。”   苏宓被撩拨地已是不知秦衍在说些什么,顺从着点了点头。   “我看,你还不够懂。”   秦衍说完,眸色几暗,他一个挺身,没有半分犹豫的,破城而入。   ...   冯宝站在屋外,等不到回应,原本还想多说什么,忽听得苏宓一声惊叫,吓得他立刻噤了声。   春梅双眼通红,门被督主锁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小姐在受什么折磨..   这一等,便等到了翌日清晨。   净室内,躺在长几上的女子额角香汗淋漓,睫如羽扇,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曲线诱人的身躯上布满了红痕咬印,而她身下的白巾带着星点血迹也昭示着她经历了什么。   嘶——   苏宓吃力地睁开双眸,清澈的眼底还带着盈盈水光,她的身上像是被碾压过一般,腿.心处撕裂般的疼痛侵袭而来,昨日,纵是她哭着求着,秦衍还是来回了三次,直到她昏睡过去。   秦衍昨晚对她做的事,还有虞氏说过的话,她已然能想明白他不是寻常的宦官。可现下她头脑昏沉,四肢百骸酸疼无比,秦衍的身份到底如何,她根本来不及去思索,她只一件事最想知道,那就是督主还生不生她的气。   苏宓躺着微微侧过头,看向右侧,“督主,你现在还生我的气么。”   秦衍一夜未睡,此时正在系外衫的襟带。闻言,他看向苏宓,她身上遍布着的印记都是他留下的,她的身体内外,都存着他的痕迹,明明已经折腾了她那么久,可他还是觉得不够。   他将朱色的官袍提起,盖到了苏宓的身上,“不生你的气了。”   是他开始生自己的气。他对苏宓有着近乎极限的占有欲,所以他无法忍受她见任何其他肖想她的男子。   可现在看到她这般可怜的模样,秦衍心头泛起了一股陌生的疼惜之感,他竟然在后悔,后悔昨日那些无度的索求。   “等我回来。”   秦衍走出门外时,春梅和冯宝已经站的腿都麻了,他看向春梅,   “你进去照顾她。”   春梅得了这句,终于是冲进了净室。   “小姐。”   苏宓昏昏欲睡,头重的厉害,“嗯,春梅,我,没什么事,你替我再备水沐浴。”   “可是小姐,你脸上那么红,”春梅服侍惯了苏宓,不似男子那般的粗心,她将手一覆上去,滚烫传至手心。   她惊呼道:“小姐,你染了风寒了!” 第六十七章   秦衍出净室之时, 身上只得一件刻丝直缀, 但神色却终于是恢复如常。   在他与春梅说话的当口, 冯宝已经去书房取了一件抽丝披风过来。   至于回来时穿着的官服还在净室内何处, 何时去取,冯宝现下是不敢多问的。   秦衍走至院门口时, 宫里的传召太监颤颤巍巍地站在院门外, 他回过一趟宫里回禀, 看起来皇上也没生气, 可他还是胆颤的紧, 两边可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只求着这个祖宗早点进宫,好叫他了了这个差事, 他当真是头一次见要皇上等的人呢。   秦衍跨过门槛时,垂眸向后,对着那传召的太监道, “走吧。”   “是, 督主。”   ***   宫里派出的马车辘辘而行,秦衍的眉头从上车时,就一直拢着未舒展。   昨日到后来,他已经不是在生苏宓的气, 而是食髓知味之后, 近乎本能的索求, 教他不想放了她。   原本他不过是准备回去小加惩戒, 然而在看见她的那一刻, 欲.念却似乎不受控制一般深重的让他无法自持。   她看起来是真的很疼,可昨日,连她的哭声,竟然都能让他感受到极致,教他不能停止。   秦衍想起苏宓方才看向他的模样,心尖处第一次感受到拉扯,她素来有些怕他,那是不是以后都要怕极了他。   待马车在宫门口停定,秦衍强压住无名烦躁,沉敛下神色。   早朝刚下,宫门口陆陆续续有朝臣出来,大多见到秦衍时微微颔首,他也不多做停留,直接往乾清宫走去。   殿内,朱景煜才刚换下金丝黑底的朝服及冕冠。   “陛下,您今日外衫外头便要罩着这件绛紫色的纱袍?”吕德海轻声询道。   不是他想多问,而是陛下以前多穿的是玄色,虽说以皇上的出色的形貌,这些颜色倒是都穿得,但实在是有些不像陛下的习惯。   朱景煜看了一眼,手套进窄袖,“嗯。”   吕德海也就不再多问,仔细地替朱景煜整理下袍沿角。   换上了常服,吕德海便循例去膳房替朱景煜拿每日煎的药汤。春夏之日,皇上的咳症还不怎么明显,一到秋冬,便是一丝风都受不得。   吕德海前脚走,秦衍便迈了进来。   他身上穿的单薄,也未着蟒袍,朱景煜略带狐疑地看向他,但知道问了也得不到答案,索性就忽略不计。   陵安原本藏在屏风后头,此时看到秦衍走近,他不自觉地便显现来,站到了秦衍身后。   秦衍摺了摺袖袍,“找我是何事。”   “有人弹劾青州的都转盐运使。”   ...   盐务一直是民生根本之一,从先帝时就在十三州设置了盐运司,直接报备户部,前年开始,青州兴起的私盐案件层出不穷,始终寻不到问题所在,而弹劾所奏,直指盐运使亦有参与其中,徇私受贿。   朱景煜说完这些正事,看向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陵安。   “你能不能,把陵安调回去。”   朱景煜低声补了一句,“我以后不会寻死的。”   陵安站在门边,听到这几句话时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秦衍抬眸看了朱景煜一眼,“好。”   ...   宫里的石板路上,秦衍及后看向陵安,“他最近在做什么。”   陵安想了想,“禀告督主,皇上最近在逗猫。”   “逗猫?和谁。”   “是储秀宫的嫔妃。”   ***   秦衍走后不久,吕德海捧着木盘,带着那碗汤药穿过殿牖门。他如今每日安分守己,早就不似以前那般贪心,老老实实服侍好皇上便是他的要紧之事,皇上好好活着,他才能好好活着。   药碗带着蜜饯一道摆上了桌,朱景煜盯着那褐色的汤药,突然开口,   “吕德海,朕今天不想喝了。”   吕德海望了朱景煜一眼,劝都未多劝一句,“是,陛下。”   他将门关上,把汤药倒在了一棵玉珍珠的盆景里,药渣黑色,混在泥土中看不真切。   其实吕德海一早以来就发现了,但是他从不说。   那就是皇上自小体弱,襁褓时期便是个药罐子,可其实他只有喝了这汤药,咳嗽反而会更重,晚上也睡不好,春夏若说是因天气的缘故身子好了,药喝的少,倒不如说,是药喝的少,身子反而好。   然其中原因到底为何,他实在想不清。   “吕德海,朕有几日没去看蛋心了。”朱景煜突然开口。   吕德海旋身回头,“皇上,有八日了。”   上一次从储秀宫回来晚了,路上吹了吹风,皇上的咳症便加重了,也因此一直耽搁着没再去,今日脸色才稍好转了一些,止住了咳嗽。   再之前,他可是每日例行要去看看的。   “随朕去看看吧。”   吕德海这才明白皇上为何穿的这般鲜艳,他偷笑了笑,“是,皇上。”   今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朱景煜的身上,久违的,他觉得这暖意沁到了心里。   主仆两人一路慢悠悠地走到了储秀宫最西的小院。   朱景煜轻轻摆了摆手,吕德海原本想喊出口的声音便收了回去。   张月儿正在趁着上午日头好给蛋心洗澡。作为一只小橘狸,这才过了快半年,和朱景煜第一次见相比,蛋心已经胖了两圈。   张月儿掬水浇下来,蛋心身上的绒毛紧贴肚皮,是实实在在的一身猫肉。   它舒服地四脚八叉躺在木盆里,任由张月儿在它身上搓洗,偶尔舒服的轻叫一声。   “主子,这种活,就让奴婢来做呗。”双福撸起袖子道。   “不用,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   双福一看张月儿的神情,就能猜个大概。那日爬树下来之后,皇上是每日都来看看蛋心,说不上熟稔,那也是天天赶着见的。   可最近几日,皇上都没来过呢,可不是就没事做了么。   “主子,您要是想皇上的话,奴婢托人去寻吕公公,说几句好话,央着陛下再来。”   张月儿替蛋心搓背的手一顿,低头道:“我没想皇上。”   朱景煜走到院门外时,恰好便听到这一句话,他脚下步子一缓,突然停住。   天边的红日被一朵云遮挡,阳光立时收起,天色昏暗下来。   朱景煜脸上稍稍升起的鲜活气转瞬间消失,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明快的颜色,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储秀宫。   吕德海叹了口气,只得赶忙跟上。   门内,张月儿和双福却全然未觉朱景煜来过。   双福忍不住调侃道:“主子您没想,成日念叨着陛下干什么?还每日都要奴婢去叫膳房备着陛下爱吃的糕点。”   张月儿脸色一红, “双福,我真的没想,”   她说完揉了揉蛋心的小脑袋,低声嘟囔,“就是蛋心想了。”   ... 第六十八章   秦衍离开乾清宫, 行至宫门口的时候, 冯宝探头探脑, 神色焦急的站在那已有好一会儿。   他甫一看到秦衍出来, 就小跑着赶到了跟前,“督主!”   秦衍掀眸看向冯宝, 眉头微拢, “你来做什么。”   冯宝来不及细讲, 只得直说重点, “督主, 夫人她染了风寒!”   风寒虽不算大症, 但苏宓是在秦衍走了之后,才被春梅发现浑身发烫的, 他怎么敢不来跟督主禀告,万一督主有事出了城,回来才知道, 那他的命都不够赔的。   冯宝继续道:“督主, 府医已经看了,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只说是连着两日着了凉,身子虚, 一时不注意——”   冯宝话未说完, 秦衍已经翻身上马, “陵安, 找太医进府。”   “是。”   ***   苏宓浑浑噩噩地躺在床榻上, 她的后脑袭来阵阵痛意,四肢酸疼无力,但至少还残存了一些意识。   在净室之时,明知道秦衍要进宫,她硬撑着才没在他之前流露出不适。   原是想等他走了,再沐浴一次,洗净身上的那些黏腻,睡一觉起来应该便能好了。   谁知,春梅进来时,她竟是一时承受不住地差一点晕过去,后来只得裹着秦衍厚重的官袍,被春梅搀扶着回到内室。   “小姐,您穿着姑爷的官服怎么能睡的舒服呢,让奴婢替您脱了,好不好。”春梅低声哄道。   她试着拽了拽靛蓝蟒袍的边角,可她才一拉扯,苏宓的手便由内立刻收紧住领褖,不给春梅任何脱下的机会。   春梅看着脸色通红发烫的自家小姐,松开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从扶着小姐上了床榻开始,她便裹紧姑爷的那件官袍,官服厚重,又比她的身形大的多,这样压在身上,另加一条宽被,怎么会不难受呢。   府医方才来看的时候,小姐也是这般紧裹着到颈部,只肯露出右手的一截手腕。   “哎,小姐,您就让奴婢替你擦一下身,换一身亵衣吧。”春梅心里头快急死了,这湿乎乎的裹着几层,真怕加重急症呢。   苏宓阖着双眼,头晕脑热的没力气说话,但依旧紧着手不放。   她身上有怎样明显的痕迹,她自己知道,就算春梅现下不懂,但以后总会明白的。   秦衍不是宦臣,她虽不清楚为何,但毕竟是欺君之罪,即使她再信任春梅都好,她也不能让督主有一丝被她拖累的可能。   更何况,她身上那副样子,也实在是不好意思教人看,所以就再让她睡一会儿,待她有了力气便能自己去洗了。   春梅无奈,只得先喂苏宓喝了药,尔后在鎏金熏笼里添了好几块暖香,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关上门,她是想着,让小姐先好好休息,等睡熟了一点,她再替小姐换衣裳好了。   春梅在门口守了一会儿,估摸着苏宓喝了药睡着了,正准备进去,院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朝外一看,那高大的身形,俊颜带着冷色,走进院门时一副生人勿进的冷冽之气,不是秦衍还能是谁。   怎么才过了半日,姑爷他又回来了,小姐都生病了,哪还受得住他的折磨啊!   秦衍不知春梅的腹诽,他走至门口,语速极快带着明显的急促,“苏宓在里面?”   “嗯。”春梅点了点头,咬牙加了句,“姑爷,小姐已经发寒热了,奴婢求您别再,伤了小姐。”   春梅缩在门角,预了秦衍或许会发火,谁知他脚步微顿,竟是应了一声。   ***   秦衍走进房门,就看到床上裹在被子里的苏宓,她额间碎发散乱,双唇苍白,脸上却红的惊人。   原本明媚娇俏的小脸,此时眉头皱的紧,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难受的事。   她,可是想起昨日害怕了。   秦衍看着她身上依旧还裹着他的官袍,一看就是不怎么舒适的模样,皱眉道:“为何不替她换洗。”   跟在后头的春梅无奈道:“姑爷,小姐根本不给奴婢碰,奴婢试了好几次了,都拉不下来。”   秦衍敛眉,“知道了,去备水。”   “是。”   ...   秦衍走向床沿,掀开苏宓身上的被衾,俯身靠近苏宓的耳侧,“是我,把手松开。”   大概是听到了秦衍的声音,还有他身上的熟悉的冷香,吃了药迷迷糊糊的苏宓眉头倏的展开,领褖可见的松了松,露出了一条可以挑开的缝隙。   秦衍掠开衣袍,赤.裸着的娇柔躯.体一览无遗,早上他还未及细看,此时看来,那些红痕经过一晚,不但没有消褪,反而成了暗红色,从脖颈处一路遍布到了身下,再加上手臂上的淤青,着实是伤痕累累。   最狼藉的还是身下那处,没来得及清理,他的痕迹便还留在腿心,仿佛是被暴风雨摧残过的嫩红花蕊,可怜兮兮的样子。   而这些,都是他带给她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秦衍的手带起被角遮盖住苏宓,春梅便捧着铜盆摆到了床边的木几上。   铜盆上放上了好几条绞干的干净帕子,“姑爷,要不要奴婢留下替小姐擦身。”   “下去吧。”   春梅闻言只得回到门口,关上门继续守着。   内室里,秦衍用湿帕替苏宓擦过身上各处,那略带生疏的动作,稍一施力,都能惹得她蹙起眉头。   一路往下,到红肿的最厉害的脐.下.三寸,大概是因为那处的敏感,让苏宓忍不住嘤咛呜咽了一声。   秦衍今日看到苏宓的可怜模样,原本根本起不了什么欲念,可她这一声娇软,还是使得他喉结微动...   强压下情绪,秦衍终于是替苏宓换上了干净的亵衣。   床榻上多少被沾染到了水渍,秦衍便直接将苏宓搂抱在自己的怀里,她身子娇小,窝在他胸膛上正好被他的长腿勾拦住,不至滑下。   秦衍将被子提盖到她脖颈,包严实了之后,才朝着门外开口,   “进来。”   门外站着的正是晚到的陵安和宫里头的太医,他们已是等了一阵。   太医揣着紧张走进房内,就看到那传闻中狠戾的东厂厂督靠在床栏,怀里抱着一个昏睡了的娇媚女子,看向他时候是一脸冷色。   他颤巍巍地上前,搭上了苏宓的手腕。   “督主,夫人是邪风入侵,染了风寒,下官看脉象,夫人已是喝了汤药,只要今日休息好,明日就能好转,再过几日就应当没事了。”   秦衍低头看了睡着的苏宓一眼,“明日再来。”   “是...下官遵命。”   ***   翌日,苏宓醒来的时候,还是在秦衍的怀里,他的胸膛硬挺温热,熏的她暖暖的,说不出的舒服,虽说头还是有些重,但比起之前已是好的多,看来是那药汤的效用,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大碍了。   昨晚她还带着零星的意识,知道是秦衍替她擦身,也就没有挣扎,因着头昏脑胀全身瘫软,及喝了药之后的嗜睡,她确实是连羞愧的力气都没有。   但现下醒了,她自然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只能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只顾往他怀里埋,昨晚休息的好,身下已是不那么难受,虽说四肢酸疼还在,但她现在心里的欢喜更多,一想起那日在净室內发生的事,她就又羞又燥,她是头一次晓得,还能与督主那样子的亲近。   秦衍感受到怀里的动静,睁开双眸,“醒了?”   “嗯。”   “没什么想问的?”   “没有。”   督主的身份,她一点都不想问,反正督主愿意说,自会告诉她,不说,更是有他的道理。   秦衍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轻笑了一声并未多言,“还难受么?”   苏宓摇了摇头,她继而有些不放心地道:“督主,你真的不生我气了么。”   秦衍低头看着她还有些苍白的双唇,都把她折腾成这幅样子,他还怎么生气。   “不生气了。”   “那我以后也不跟小虎子说话了。”苏宓轻轻地道,不过,督主实在是太容易生气 了,她往后可得更小心些。   “小虎子是谁?”   “小虎子是门房的人,督主不是因为我和他说话生气的吗?”   秦衍皱起眉头,“虞知秋呢?”   他这么一提,苏宓想起他那日说的那个第五次,突然想明白过来,督主不会以为她见了表哥才生气的吧。   她忙将手撑着秦衍的胸膛,抬起头解释道:“督主,我没见过他,玉佩也是春梅去拿了,是虞知秋想送给你的。”   “冯宝!”   呆在门口又是站了一晚上,昏昏欲睡的冯宝一听秦衍的声音,心里一惊,眼皮子打架,进门时候差点被绊倒。   “督主...”冯宝听他的语气,就直接跪在了地上。   秦衍对着冯宝,不似与苏宓一般的柔声和气,“你不是说,是苏宓收了那玉佩,见了虞知秋么。”   冯宝心里的隐隐不安果然成了真,这么听来,果然是误会了?   他的确是犯了蠢,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怎么就随意那般点了头,还害了夫人受罚。   错了就得认,他没什么好辩解的,只得道:“督主,奴婢,奴婢知错了,求督主责罚。”   春梅站在一旁,忙不迭也跪下来。   “督主,小姐,是奴婢说的不清楚,累了冯宝小公公,不关小公公的事的!”   “不是,就是我自己听岔了,不关春梅的事。”   “小姐....”   两人你来我往,争着错处,苏宓原本还有些迷瞪,此时哪里还不懂,想来定是两人说话说得急了,没说清楚。   春梅跟了她许多年,冯宝又向来对她很好,而且很重要的是,这个误会,她心里其实想想,都不觉得太委屈...   苏宓不想他们二人受罚,可又怕求情反而更加害了他们,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扯了扯秦衍的袖口。   “督主....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苏宓抬头对着秦衍说话时,她锁骨上的红痕正好晃进了他的眼里。   秦衍再看向冯宝时,不知道为何,竟然没那么生气。   “扣一年的例飨。”   冯宝和春梅倶是松了口气,赶紧跪在地上谢恩,   “谢督主。”   苏宓也是舒了口气,若只是银钱,她多赏一点给他们,就能补上了。   陵安趁着此时房门开着,闪身而入,“督主,周正方才来问,已是关了虞知秋两日,该如何处置。”   苏宓耳朵动了动,虞知秋?督主抓了他么?   其实秦衍在那日离开东厂之时,就直接先让周正把虞知秋抓了回来,扔到了刑狱司,准备以后亲自审。   现下看起来,面是没见着,但秦衍还是不怎么高兴。   不过,他看了看怀里的女子,她这两日已经被吓的够多的了。   秦衍难得的发起了善心,“再关两日,放了。”   苏宓闻言放下心来,她对虞知秋自然是一无感觉,但也不想因一个误会害他受什么刑罚。   ...   待所有人都退出了,苏宓轻轻打了个呵欠,头往秦衍肩窝挪了挪。   “督主,我想再睡一会儿。”   “嗯。”   秦衍看苏宓阖着双眼,呼吸平稳,还以为她睡着了,轻轻自语,“昨日那般,是不是害怕了。”   良久,闷闷的声音从胸口处传来,   “不怕,我喜欢的。” 第六十九章   苏宓感染的寒症不重, 药也用的及时, 是以很快便有了好转。   但想完全恢复, 倒也还是需要些时日。   因朱景煜之前提及的青州盐运使的案子, 秦衍在府里只多待了两日,见苏宓无碍, 他便以快马赶赴青州。   内室里, 熏笼里头的暖香袭来, 苏宓趴在绣桌上, 阵阵困意袭来, 她又打了一个呵欠。   苏宓来回翻了几本话本册子, 心思却都不在上头,数数日子, 督主已是去了半个月,怎的还没回来呢。   春梅由外掀开门帘,手上端着一碗茶色药汤, 药的浓苦气味立刻便盖住了笼里的苏合香味。   她走近苏宓, 见她撑着下巴双眼无神的样子,就知道是在想姑爷了。   春梅笑了笑,“小姐,姑爷指不定明日就回来了, 您先趁热, 喝了这碗。”   苏宓都没抬头, 闻着味道就知道是药, 摆手道:“春梅, 我都已经好了...”   “这可是姑爷吩咐的,是补药,您还是喝了吧,不喝,奴婢明年的飨银都没了。”   噗嗤一声,苏宓被春梅逗笑了,只得接过一口闷尽。   “对了,春梅,我还想睡一会儿。”   春梅拿回药碗,“是,小姐,我替您去取青盐水漱嘴。”   她顿了顿又狐疑道:“可是小姐,您最近怎么那么嗜睡呀,昨晚才入夜就睡了,早上起的还不久,您就又困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染病的缘故吧。”   春梅应了一声下去准备,苏宓脑中却突然一闪而过一个想法,不会是有身孕了吧....   除了嗜睡,仔细想想,她也挺喜欢吃酸食的。   苏宓的困意顿消,眉头不由得蹙起,秦衍的身份她知道的突然,这几日趁着秦衍不在,还在慢慢接受,是以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若是有了她自己当然是欢喜,可真是这般,那别人不就知道督主的身份了么。   ***   青州离京府不远,是相对于其他十三州而言。若是从应天府骑马快行,大约也要两日才能到青州的主城。   青州背山却无水,田地不多,因此大多是年迈老人和妇人稚子留在家中,年轻有力的男子外出赚了些本钱再回来做些营生,长久下来,青州一地每年的赋税竟处于十三州的前列,当地的官缺自然也成了肥差。   私盐案件原本隐在这欣欣向荣之中不易被发现,但自从去年户部卢文广被左迁,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翻查历年册档,许多事就露出了败迹。   只不过哪怕在盐政院监察之下,盐运使换了一批又一批,私盐之风依旧屡禁不止。   已入夜,青州城的繁华街市上,一家最为有名的酒楼喧闹声不绝。   天气虽冷,但酒楼门口依旧车马相接,客似云来。   一楼大堂内是艺人的弹唱,吹箫弹阮,座无虚席,时不时爆发出的哄笑声,临街的商铺都能听得到。   包厢则设在二楼,其中一间天字号房里,此时正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时候。   秦衍坐在正东主位,手里捻着一个酒杯轻晃,却是没有饮。   他眼神随意地掠过座位上的人,唇畔带着笑意,身后的陵安手里捧着一个红色木箱,看起来便是沉甸甸的。   气氛活跃了一番之后,青州的盐运使姜游才自然地对上秦衍,谄笑道:“督主这次来青州,怎么不早一些知会下官,下官等也好多作准备。”   席间除了秦衍,便是姜游的身份最高,此时他一说,众人皆是笑着附和。   秦衍脸上笑意不减,“今日姜大人不是来迎了么,何况这礼,也甚合我心意。”   姜游一听心下安定,看来一箱子黄金还是有些作用的,秦衍既收了他的黄金,他也有底气说些‘自己人’才说的话。   “其实,督主,下官手上虽算不得干净,但跟私盐是真真没关系。私盐一事,前头都栽了两个盐运使了,我哪还敢在这风头上寻事啊。”姜游自己敬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督主,您说是不是?”   秦衍闻言笑笑,并未回应,而是看了一眼姜游一旁安安静静的运副沈亭,“沈大人觉得呢。”   姜游肩肘推了一下沈亭,沈亭似乎是在想什么事,这才回过神来,拱手道:“姜,姜大人对盐务极为用心,下官也觉得大人绝非是贪污受贿之人。”   啧,这话说的在场各人都有些不爱听了,什么叫贪污受贿,他们手里哪个人还干净了?连话都不会夸,也难怪这个沈亭运副这么些年,就是升不上去。   姜游对这个运副也是一脸嫌弃,只是他做事认真,算是可用之人,不然姜游才懒得带上,他生怕秦衍不高兴,立刻接上了一句,“督主明察秋毫,定能替下官洗刷这脏水,若是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督主可要尽管提啊。”   “姜大人倒是很识时务。”   “督主您这般的人物,能用的到下官,那真是下官三辈子积攒的福气啊!”   陵安站在秦衍身后,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会奉承拍马的人,眉头跳动了一下,脸色屏住了没变。   酒席过半,姜游觉得这厂督看起来心情是不差,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与小厮耳语了一阵,很快,门外便进来了几个时妆袪服,容颜清秀的美丽女子,皆是穿的轻薄。   如今正值初冬,天气寒冷,室内虽有暖炉,但她们这般形容,还是惹得男人天性生出一股疼惜,除了秦衍,其余人的视线都似乎粘着了她们身上,移都移不开。   “奴家参见各位大人。”整齐的女声,如出谷黄鹂,清脆好听。   姜游满意地看了一遍,回头对着秦衍笑呵呵道:   “督主,咱们青州的女子,虽不如江南的娇媚,但也自有一番味道。这家酒楼之所以有名,这些个酒姬可当了大用。”   他说的兴头上,秦衍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眼神扫过,不带多余的情绪。   姜游之前查探过,虽说是宦官,但听说也娶了个商户女宠的很,所以该不是不近女色,怎么现在看起来一点意头都无。   他继续道:“若是督主喜欢,她们皆可以陪督主喝两杯水酒。”   酒姬们难得看到秦衍这等俊美男子,不禁暗暗期待,毕竟在这场面上,少有人会直言推拒。   谁知。   “不喜欢。”   秦衍说完,见姜游愣着没什么动静,他抬眸笑了笑,“姜大人,是要我说两遍么?”   明明看着秦衍是笑着说这句话,姜游的背后却无端起了一层冷汗,他忙道:“是,是下官有失考虑。”   姜游皱眉迅速挥了挥手,酒姬们进来还未站热,又不甘心地被赶了出去。   幸而姜游是个脸皮厚的,这一时的不快,很快就被他的自说自话给遮了过去,席间又是一派热闹。   沈亭在其中,却一直是那副嘴笨的模样,跟着姜游说的话,偶尔重复一句。   无人将他放在心上,唯有秦衍时不时以余光掠过。   ...   快至散场之时,突然,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就被一把推开,巡盐御史刘志松黑着脸迈进门槛,冷眼瞪着厢房内众人。   姜游坐的离门最近,起身便与刘志松相对,他的脸色也登时落下来,“刘志松,你这样来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刘志松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只冷笑一声,“国家财收,受私盐之苦,你们倒是逍遥。”   秦衍看了他一眼,向后将手臂搭在椅沿,好整以暇地轻笑了一声,今晚还真是热闹。   检举姜游的人,他记得,不就是青州的巡盐御史刘志松么。   姜游对着门口的黑面神哼道:“朝廷派了大人来,我在此处接风,用的皆是能上报的官府特供,可没犯什么律法,你这样私闯,实在不符合你御史之名吧。”   巡盐御史是从三品,他盐运使也是从三品,他凭什么看刘志松眼色,更不用说刘志松还上了奏折弹劾他。   “这里不是民宅,我怎么不能进来了。”刘志松看向主位上的秦衍,意有所指道,“我就是来看看,朝廷派下的大人,来了这半月不查案是在做什么,若是想饮酒作乐,应天府可比此地要好的多。”   陵安闻言脸色一冷,腰间的刀就快出鞘。   秦衍缓缓开口,“刘大人不知,这青州的私盐一事,实在是难查的很,本督查了半月,可惜还是没什么进展。”   陵安看向秦衍,明明督主早在几日前已经寻齐了姜游贪贿的证据,为何要这般说,不过他素来只听秦衍差遣,其余的事,于他不过是脑海划过。   刘志松皱眉还想再说,“厂督....”   一向呆愣的沈亭突然对姜游耳语了几句。   姜游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刘志松,“刘大人,督主想怎么做事,自有督主的道理,这也是巡盐御史能来监察的么。”   “还请刘大人先回,不要叫朝廷看了咱们青州的笑话。”   刘志松闻言,看了看秦衍,以及秦衍身后那个一脸杀气的男子,只得恨恨地留下一句,“真是不堪入目!”便甩门而出。   刘志松一走,姜游立马恢复神色,原本就要散席,如今被人一打乱,当然还得迂回一阵,总不能给秦衍最后留下个怏怏而归的印象...   回去的路上,陵安走在秦衍身后。   “去查查沈亭。”   “是,督主。” 第七十章   秦衍既下了命令, 接下来两日, 东厂的番役便着眼于查探沈亭的事。   沈亭生于青州幽县, 家世清贫, 祖上三代虽皆是读书人,却未出过什么大官, 他这个正五品的地方运盐司运副已是最高的官衔。   许多前, 沈亭曾有过机会升迁, 但因无钱疏通, 后来被一个别州来的人半道截了胡, 那人之后被人匿名检举, 因贪贿丢了乌纱帽。   说起来,沈亭作为运副一直呆在运盐司, 不升不降,可以算是‘老人’。   书房内,秦衍看完陵安整理上来的纸简, “他和刘志松关系如何。”   “禀督主, 盐政院监察运盐司,沈亭与刘志松算是点头之交,就目前查探而言,他们并未有其他交集。”   “刘志松去过那家酒楼几次。”   “属下问过, 以前没见过, 但最近几个月去的次数尤其多, 每一次皆是与姜游大吵一架。”   因此巡盐御史和盐运使之间的矛盾, 就在这两个月传的满城皆知, 这是秦衍才到青州不久,便听闻的事。   秦衍折起素纸想了一阵,指腹轻击案桌,才开口道:“抄家。”   “督主,是姜游和沈亭?”陵安这般问,自然是因为这次查的是运盐司,总不跳脱这两个人。   “沈亭和刘志松。”   ***   秦衍出远门不管时日多久,都没有习惯往府里传信,虽然秦衍走之前留了址处,但苏宓也不敢贸然打扰。   苏宓不知他何时回来,无人商量,心里忐忑着好几日,更不敢教府医来看。   这般怀着心事,没什么胃口,区区几天就瘦了一圈。   春梅左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核桃羹,右手掀开门帘看到趴伏在桌上的苏宓,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小姐在心烦些什么,明明风寒好了,怎么反而更瘦了,连旧书铺子送来的账册都不再算了。   她走至桌子前,无奈道:“小姐,您这几日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冯宝有收到信说何时回来吗?”虽知道秦衍的性子,苏宓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没有,小公公这几日在备年货,没说姑爷有信传回来。”   “嗯。”苏宓挥开春梅递来的核桃羹,“春梅,我吃不下。”   她的心里怀着担忧,怎么吃得下呢。   春梅看着苏宓这般,忍不住道:“小姐,要不然趁着姑爷还没回来,咱们去京府城中转转,透透气吧,而且您还没去过旧书铺子,那里被拾掇的可好了。”   春梅说起这些,脸上也不由得露出期盼的神色,以前在江陵城,虽说很少出门,但偶尔小姐也会带着她去外头看看,自打来了京府,小姐就整个人都懒懒的,整日只顾等着姑爷回来。她倒是去收账的时候可以逛逛,但一个人总不如两个人开心。   “旧书铺子..”苏宓默念了一遍,灵光一闪,对着春梅道:“夕水巷子边上有药房和坐堂大夫么?”   “那当然是有的,永安街上好几家大药所呢。可是小姐,您问这个作什么,要是不舒服,奴婢去唤府医过来瞧瞧。”   “不要不要,”苏宓忙道,“春梅,叫门房备马车,我们现下就去夕水巷子。”   “啊?小姐,现在就去啊。”   “嗯!”   ...   初冬,路上行人不多,一架普通的单骑马车,装饰简朴,静悄悄地在永安街与夕水巷子的巷子□□接处停下,从马车上走下两个年轻女子。   其中一个女子披着月牙白的缎绣氅衣,姣好的身段围裹在里头看不真切,面带帷纱,但只看身侧的清秀的小丫鬟,都能猜出这个女子的容貌不俗。   春梅扶着苏宓走到了珽方斋门口,李掌柜看到春梅突然的到来微愣,视线落到苏宓身上时,心中立刻有了猜测,他做掌柜这么多年,东家的派头还是能看的出来的。   “东家好。”李掌柜笑呵呵地揣着手上前。   “嗯。”帷纱下传来清甜不腻的声音,煞是好听。   “东家来,是想看看账册?”李掌柜有些狐疑道。   春梅按照苏宓马车说的,开口道:“李掌柜,小姐要用一下这铺子的里间。”   “诶?好好,我马上去理理。”   旧书铺子的隔间不大,也多是放下收来还未整理的旧书,是以是满满的霉味,早知道东家要来,他就早一些理了。   “不用麻烦,我只呆一会儿。”   “是,东家。”   李掌柜走在前头带路,虽说他不知苏宓的意思,但这铺子都是她的,当然是按她说了算。   苏宓到了里间,透过帷纱看向四周,是个周正的小房室,简单的一张木桌子和几张矮凳。   她找匠人修整这铺子时,就记得隔了一间出来,专放收来的旧本。这次被春梅一提醒,她想起正好还有这处可以呆着,若是在这里,找大夫上门来诊脉,见到她的人就大夫一个,大夫也不知她的身份,不就两全其美了嘛。   “小姐,真的要让李掌柜去叫大夫吗?”   “嗯。”   春梅待苏宓坐定了之后,便去与李掌柜吩咐了一番,让他去不远处的德济堂请坐堂大夫出来,就只说是掌柜远方的亲戚来京府看病症。   因为路近赏钱也多,大夫很快便到了书斋。李掌柜将人带到了就守在门口,离开里间远远的。   东家的事,他一把年纪了也不好奇,唯一可惜的还是简玉珏在国子监,不然还能介绍与春梅他们看看。   苏宓坐在小桌旁,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春梅,对着老大夫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有些嗜睡,还,爱吃些酸的。”   已过花甲的老大夫下沉嘴角,看起来颇严肃。他听到苏宓这么说,就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姑娘请伸手,给老夫把把脉。”   苏宓伸出手腕,老大夫轻轻搭了一下脉搏,随后拿起纸笔写了起来。   这是民间的习惯,病症乃病人私隐,若不是有人问起,他们一般多写于纸上,再传与病人相看,至于病人要不要告诉别人,那就不是他们管的事了。   这种富家小姐暗通款曲,偷偷寻大夫来查之事,老大夫见得多了,知道她最关心什么,方子也就写的极简。   春梅送老大夫出去之后,只留苏宓一个人,她心跳的飞快,手略有些哆嗦地打开纸条。   就一个字,“无。”   说来也奇怪,苏宓原本是担忧的睡都睡不好,但当真知道了没有,心里好似也不是那么开心。   不过,这次之后,苏宓心里暗暗决定,为了督主的身份不暴露,她一定要忍住与他亲近的念头!   ***   夜色如墨,青州却有两处灯火通明。一处是御史刘志松的府邸,一处是运副沈亭的住所。   东厂在青州设有番所,此次一分为二,一半的番役都在整个沈宅遍搜,掘地三尺。   沈亭站在院子里,从熟睡中惊醒就只穿了一件浅色中衣,脸上是可见的惊慌,“厂督,这大晚上的,不知,不知下官犯了何事劳的厂督大驾。”   秦衍负手站着,他回过头,看向沈亭,轻笑道, “还要装么?”   沈亭闻言几不可见地挺起了腰,语气中的慌忙渐消,讲话也不再口吃,   “督主不去搜姜大人,为何来下官这区区五品的运副家中,难道是想寻个不起眼的垫背交差。”   “督主果然如世人所传,干净利落。”   秦衍笑道:“沈运副看来很是坦荡。”   沈亭神态自若,“那是自然,督主尽管去寻,我家中便是连整银都没一锭。”   然而,不多一会儿,陵安冷面飞身过来,“督主,在后院田地往下深六尺,搜到黄金数箱,还未点算完毕。”   “怎么会?”沈亭惊道,他明明....   “你去过我的老宅!”   “沈亭,你到底凭什么以为,我东厂是如此好糊弄的。”   “你是何时猜到的。”既然秦衍能查他,那自然是也发现了刘志松。   他叫刘志松来酒楼闹事,便是为了令秦衍先入为主,撇开刘志松的嫌疑,而他隐匿在最后就更是安全。   “你多此一举,教刘志松做那一出戏的时候。”   “是刘志松太过蠢笨,连做戏都做不全。”不然,他怎么会出声引得秦衍怀疑。   秦衍无视沈亭眼里的不甘,声音带着冷意,“他若是不蠢,怎么会被你拿捏这许多年。”   沈亭扶腰向天大笑,几欲要笑出泪来,“他们这帮通通是蠢材,为什么却能坐高位,还不是有钱疏通。我当年穷困,只差了那一点钱财,不然早就成了青州的盐运使,抢了我的位置的人,难道不该为之付出代价么。”   当年,沈亭初入仕途,带着一股干劲,绩考颇佳。原本是被提名升迁至盐运使,谁知还是被人顶了位置,他一时气不过,找人理论,后来便被打压,再无缘升迁。   原以为此生庸碌,然而一次机缘巧合,他发现了盐运使与巡盐御史刘志松勾结实证,因此他以职务便利额外做出账册证据,匿名举报了那一任盐运使,刘志松虽被人保了下来,把柄却被沈亭揪着,逼着从此与他合作。   这次的姜游,是沈亭想收手,最后寻的一个替罪羊。   秦衍初来青州所得的所谓证据,自然是他移花接木,如法炮制。银两与姜游别处贪的恰好对上,只要秦衍搜查,那便是人赃俱获。   其实,这些年来他从不花那些贪来的银子,那些钱来得太晚了,他最想要的只不过是那一年,在他父亲死之前,看到沈家的希望而已。   沈亭被番子带走时,嘴里还是念念有词,有些人,一些事便是他一世的执念,可恨又可怜。   陵安看了沈亭背影一眼,走向秦衍所站的院中枯井边。   “禀告督主,刘志松府里抄没的黄金银两都已在回京路上。”   “嗯。”   “督主,我们何日启程回去?”   “出来多久了。”   陵安低头数了数,“一个月过五日。”   秦衍想起了那日伏在他怀里的软香温玉,轻笑了一声,原来才一个月么。   “回京府。”   陵安看了看这夜深露重,“督主,是现在?”   “嗯。” 第七十一章   督主府的东苑, 门上的两处檐角挂着两盏大红灯笼, 红色的烛火映亮了府门前的宽道。   秦衍不在府里的每晚, 都会有门房的人守夜, 以免他回来之时无人应门。   已过戌时,小虎子窝在门房的小木床上, 碳炉在滋滋冒火, 被子里暖和的让他昏昏欲睡。   突然, 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小虎子猛地一惊, 双眼迷瞪了几下, 就立刻起身披起了一件旧棉袄,开了门栓往右边大道上探身看去。   两匹马棕色鬣马疾驰而来, 坐在前一匹马的玄衣男子正是秦衍,及后的他也认得,是督主身边的冷脸侍从。   小虎子赶忙把另一扇大门的门闩也给取下了, 将正门打开, 秦衍刚好从马上翻身下来。   “督主好。”小虎子十四五岁的年纪,圆兜兜的脸笑起来很是喜庆。   秦衍迈进门槛时侧过头,“你是小虎子?”   “是的,督主。”   “去领赏吧。”   “谢谢督主!”   小虎子看着秦衍的背影, 他也不知道方才督主看到他是想起了什么, 好似是笑了笑。   不过最让他高兴的可不是赏赐, 而是督主竟然记得他的名字。以前的老张都守门十几年了, 督主都不记得, 他才守了这两年呢!   小虎子喜滋滋地帮门重又闩了上去。   门房之后自有通传的下人一并等着,首先去告诉的便是督主府实际上的管家冯宝。   秦衍所经之地,烛盏一只只地亮起来,被通传到的冯宝一边扣着侧襟,一边小跑到了秦衍身边。   “督主,您回来了。前院里净室的水,奴婢已经叫人开始备下了,可是要现下沐浴?”冯宝拍了拍整理好的袄子,笑呵呵地迎上去。   冯宝说的净室,不是在苏宓所在的客院,而是离书房近的前院。   秦衍平日从外回来较晚,便会先在前院沐浴完,再去苏宓那处,省的下人们发出的动静扰了她好眠。   “嗯。”   “督主,那要不要去与夫人说您回来了?”   “让她继续睡吧。”   冯宝觉得还是要讲一声的,于是只得迂回地说道:“督主,您不在府里这些日子,夫人可是天天着春梅来问您的归期呢。”   “出门不过才月余,有何好问的。”   冯宝看着督主那显然扬起的嘴角,有时候他也不懂,高兴就高兴么,督主怎么老是说些反话,真是教人看得愁的慌。   ***   苏宓自从那日寻了大夫,查过没有身孕之后,便不再怎么嗜睡了。   细细想来,也大抵是她心里头想的多了,哪来那么容易便起反应的。   这两日她终于是一心一意地等着秦衍回来,今日睡下的早,亥时起了个夜,竟然便没了睡意。   院外隐隐约约传来声响,苏宓打开窗户一看,似乎亮起了许多烛火,这督主府除了秦衍便没人再有这么大的阵仗,她心里一喜,难道是督主回来了?   可既是回来了,怎的没到她这儿来啊。   苏宓忙穿上一件冬日的棉质里衣,外头再披上素白的厚氅,踩着软屐在院门口探头探脑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循着那几处光亮,穿过了中院,一直走到了前院看起来下人来往最多的地方。   冯宝正从储衣室寻到熏好檀香的干净中衣,准备送到净室去,一转身就看到了在门口徘徊的苏宓。   “夫人,您怎么来了。”   苏宓见冯宝看到她了,只得老实上前,“冯宝,督主是不是回来了呀?”   冯宝点了点头,边往净室走边道:“是啊。”   苏宓想问冯宝秦衍回来的事,便跟着一道往前走,她不怎么来前院,所以没有察觉,他们已是走到了净室门口,冯宝抱着怀里的一团衣服,停下了脚步。   苏宓也跟着停下,“冯宝,那督主今晚是要睡在前院么?”不然为何不在她那处沐浴。   冯宝闻言笑道:“夫人,督主只是怕扰了您休息,才在前院沐浴,等会当然去夫人房里睡了。”   冯宝说的直白,也没带什么心思,但苏宓听了,却立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话都问完了,苏宓正准备要走,突然,一道悦耳的中音略带些慵懒,从室内传出,   “冯宝,苏宓是不是在外面。”   冯宝看着站在对面的夫人一眼,据实回道:“是的,督主,夫人是来问您今晚睡哪。”   苏宓听到秦衍的声音,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前院的净室前,之后冯宝的话更是让她羞燥不已,只得开口回了一句。   “督主,我就先回去了..”   谁知里头是一句更简短的话,“进来。”   苏宓愣了一愣,冯宝却是反应极快,他将手上的布包塞进了苏宓的怀里,“夫人,您反正要进去,顺带帮忙将督主的换洗衣衫带进去吧。”   冯宝说完,看见她身上的大氅,贴心道:“夫人,这大氅可不能沾了水汽,净室进门有一个木柜,您就放在那木柜之中,便好了。”   苏宓点了点头,就这般糊里糊涂地拿着秦衍的换洗衣服进了净室,可她一开始来只是想看看督主回来没啊。   ...   前院的净室素来是秦衍一个人用的,没有腾空间给苏宓放她的小木桶,大理石铺就的浴池占了净室的一大半,只余了一些位置安放一张长长的矮几以及屏风后放置干净衣裳的竹架。   苏宓进门后,能看到的是一架宽大的暗纹屏风,几乎只留了一个进口,因此水汽溢出的不多。   她看向自己身上的大氅,想起冯宝的话,果然寻得了一处木柜,褪下氅袍之后,她虽还穿着中衣,但毕竟是素色,仔细的看还是能看到里头浅粉色的亵衣,尤其是在满满水汽的净室,若是呆了久了,那和透着也没什么差别。   苏宓心想,那她还是早一些见督主,然后快点回小院,水汽应该也来不及蒸上衣衫。   抱着这般念头,苏宓挂完衣衫,便攥着手从屏风旁的小口走进。   然而一见到池子里的秦衍,她的脚便怎么都动不了了。   秦衍阖着眼坐在大理石池阶,双手靠后架在沿壁,他的头微微向后扬起,脖颈间喉结凸起明显。   宽阔的恰到好处的肩膀,既不单薄,又不显的厚重。   精致的锁骨下,玉色的胸膛肌理分明,晶莹通透,看起来是一派斯斯文文的俊秀。   可苏宓是记得秦衍的力气的,那晚他箍着她动作的时候,她手臂的淤青隔了好几日才好不容易消褪....   视线及下,又不可避免地看到秦衍的双腿,笔直修长的好看,还有那一处...   反正她是再也不敢觉得丑了,那日折腾的她多痛呢。   苏宓脑海中胡思乱想些什么,红着脸不知不觉站了许久,身上的素色中衣早已被水汽浸湿,透出的亵衣贴合,身段毕现...   秦衍是有意晾她一阵的,谁让她方才来了,看都不看一眼,还想着要回去。   可站了这么久了,苏宓一点声音都无,他不禁睁开双眸,便撞上了苏宓的眼神。   她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水光潋滟,眼尾带着女子才承了人事之后的初媚,那懵懂不知的媚态勾人心痒。   许是被撞破偷看之后的羞赧,苏宓轻轻开口,“督主....我想先回去了。”   她喊他督主的时候,尾音甜腻,只两个字,都有些千回百转的撒娇姿态,像是一把小刷子,在秦衍的心上刷呀刷的。   秦衍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过来。”   苏宓听话地沿着池壁走近了几步,然而才刚走到秦衍一侧,脚腕突然覆上一阵湿热力道,她惊呼一声,已经落入了水里。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水温暖热,她被秦衍接住,抱在怀里,身子一半贴着秦衍的下.身浸透在水下,另一半则是靠在他的胸膛上,一抬头便是秦衍俊美面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   秦衍探进她的颈窝,她身上一直带着好闻的甜香,他在外这些时日,一到晚上便会不自觉想起她身上的味道。   苏宓觉得脖颈痒痒的,身子不自觉扭动了几下,臀部柔软抵着的东西,便被摩擦的硌.硬起来。   “督主...”苏宓咬唇轻唤了一声,她如今哪还能不懂身.下的硬.物,可是...她上次都决定了要忍着的,“督主,我,我想回去了。”   秦衍欲.望深重,听到她今晚连续的几个回字,心头无名火起,低头狠狠咬上了她的嘴唇,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只顾着舌尖勾扯,唇舌厮磨之间带起水声,津.液相交。   苏宓初时还想着要推拒,可不一会儿,她的身子就软绵下来,使得秦衍的下.身烫硬之处更加陷入进绵软。   苏宓觉得她就快要失守了,只得右手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好不容易回过一丝清明,她眼底湿漉漉地,用软弱无骨的手推了推秦衍的胸口,   “督主,不,不能要的。”   秦衍从她颈窝间抬头,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他以前不知她什么味道,自持了这么久,如今知道了,凭什么还要忍。   苏宓觉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怕有身孕这事心里想想倒也没什么好难说的,但真对着秦衍说出口,又好像有些赧然。   苏宓犹豫了一会儿,她的眉头是不自觉的蹙起。   秦衍在看清她的神色之后,欲望终于消退了一点,也忽然明白了苏宓在犹豫什么。   她虽说过不怕,但哭得那般厉害,怎么会真的不怕。   他从来不喜欢压抑自己想要的,但若是为了苏宓,或许,他也可以有耐心试一试。   “别怕,你不想要,就不要。” 第七十二章   来年二月便是三年一次的春闱, 因此今年国子监的‘授衣假’往后推迟至了十二月。   如上官琰之流, 家里富庶抑或是路远的, 假期之始便早早踏上归程。   简玉珏则多留了几天, 临到今日才启程。他正低头在寝所整理行装,不期然一道讥讽之声从后传来。   “这么一丁点东西, 还好意思整理那么久。”   卢冠霖面带嘲讽, 从门口走进, 一看到简玉珏的姿容俊秀, 嫉妒如火星子, 四处冒了起来。   他眼神瞟了瞟简玉珏手上老旧的棉衣, 忍不住又嗤了一声,“不是和上官琰交好, 怎么不让他替你多买几件,再备些年礼回去啊。”   这话是卢冠霖自己猜测的,虽说按着平日看来, 简玉珏对哪个同窗都是惯有的一副和顺表情, 但别人不知,他自是知道替简玉珏要了纳贡资格的正是上官琰。   没什么交情,还能无缘无故送钱了?难怪那日在街头,上官琰竟然都没帮他。只不过上官家中富庶, 卢文广曾嘱咐过他不要随意得罪, 他才没有传出去。   卢冠霖的语气不善, 然而简玉珏手势顿都未顿一下, 只顾埋头自己整理。   “你有什么了不起, 不说话就没事了么?我最看不惯你这种人!”   简玉珏依旧没转身,让卢冠霖想撒气都没处撒,总不能在国子监打起来吧。   “好,等明年再见,要你瞧瞧我的厉害!” 卢冠霖把门狠狠一摔,转身走出门去。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长得模样比他好,学识比他好,看起来温润秀雅,也不与你争执,一副根本不将你放在心上的模样,比大吵一架还让人不爽快。   当然,他是不会觉得自己上门寻事有错处的,像他们这类纳贡中的荫生,本来就可以目中无人,何况他爹还是当朝正二品的尚书。   简玉珏听到他出门的声音,这才回头看了看那扇被无端踢出一个浅坑的木门,俊颜上薄唇轻抿,袖袍下的手捏紧而后松开,终究是一句话都没说。   到末了,整个寝房里,也只回荡了卢冠霖一个人的声音。   ...   简玉珏小心收好学正分给他们的玉牌,过了授衣假,还要凭着这玉牌回国子监报道。   年节,他是必要回青州和奶奶一同过的,但走之前,简玉珏准备先去夕水巷子和李掌柜告别。   冬季天冷,风嗖嗖的刮过,寻常的铺子关的早,入夜的那些又还未开起来,这种不早不晚的时候,反而最是萧索。   简玉珏负着箧筐,穿过永安街,到了夕水巷子口,看到李掌柜正吃力插着门扇,还剩下四五道,他扶着腰似乎是有些力不从心。   简玉珏没有多停留,小跑上前接过了李掌柜手上的木板。   李掌柜手中一轻,抬头见是简玉珏,不禁有些诧异道:“玉珏,你还没回去呢?”   “嗯,等一阵就回去了。”   李掌柜看着玉珏推着门扇,不多时就全部插齐,他从腰间拿下门锁,咔擦一声,铺子也算是锁完了。   他拍了拍简玉珏的肩膀,“好了,早一些回去吧,你奶奶在家等你等的急了,都多久没回青州了。”   “李叔,你在哪过年节。”   简玉珏这么问,是他想起之前李掌柜把乡下的瓦房卖了,也从未听过他说起家人,难道是一个人过么。   李掌柜语气潇洒道:“你就别担心我了,我一个人哪里去不得,实在无聊还能回来看着铺子。”   简玉珏看了他一眼,垂眸轻声,“李叔,你同我一道回青州过年节吧。”   “青州?”   李掌柜闻言愣了一楞,随即笑起来,脸上起了笑褶,愈发显的慈祥。   “好啊!好。”   ...   老少二人坐上了回青州的骡车,晃晃悠悠地从京府行向青州。   幸而简玉珏所在的村子恰巧在青州和京府的接壤处,没那么远,路上也就没耽搁个几日。   简奶奶得了信老早就站在灰青的瓦房前头,她头发花白,穿的厚棉衣打着补丁,洗的发白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听玉珏信上说带了那个一直照拂他的老掌柜回来,她昨晚立刻去镇上赊了点碎肉,买了面皮,包了猪肉素菜饺子招待招待。   这种小县村里的瓦房没什么庭院分别,与邻边更没有高墙之隔,只围着一圈矮矮的竹篱笆。   光秃秃的,简奶奶站在老井旁边,往路口望去,一望着就能望到路尾。   她的手揣在布兜里都揣不暖,但她心里热乎乎的高兴极了,等着盼着,终于来了一辆骡车远远地停在村口。   简奶奶看不真切,但还是一眼能认出简玉珏的身形。   “好嘞,奶奶给你们先下饺子。”   简奶奶自言自语地走进灶房,现在把饺子下锅,等他们到了,就正好可以吃上暖的。   这一路奔波,骡车她年轻时坐过,后头冷风直灌着的,得多难受啊。   简玉珏带着李掌柜进门时,扑鼻的一阵饺子香气,让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眉眼处的俊秀,比平日更要多上好几分。   李掌柜不经意看到的时候,有一瞬的诧异。   简玉珏在外举止安静,待人温和有度,但其实并不怎么笑,可一进这个老宅子,李掌柜突然觉得玉珏身上的那一股烟火气噌噌的冒出来,有了少年样。   “奶奶,我回来了。”简玉珏卸下箧筐,声音清朗。   简奶奶闻声,锅铲来不及放下就跑了出来,甫一看到简玉珏,眼眶不知道怎么就红了,背过身快速抹了抹才转过来。   “这位是李掌柜吧。”她笑呵呵道。   “诶,阿姐是我。”   李掌柜认真的作了个礼,初次见面都有些陌生,但同样是希望玉珏好的人,稍微寒暄了两句,很快就不那么生疏了。   “饺子快煮好了,快,你们快进屋去,呆在外头干什么。”   简奶奶手在围布上擦了擦,还是怕脏污了简玉珏和李掌柜的衣服,用手腕顶着推他们二人进去。   待李掌柜进了里间,替他安顿好,简玉珏就折身去了灶房,那锅铲一下子到了他的手上。   一双读书习字时候都好看万分的手,此时却要执着锅铲,简奶奶看着看着心里就愧疚不已。   “玉珏啊,你以后在家不要碰这些东西了,奶奶还能拿得起的。”   简奶奶想拿走他手上的,可试过几次,简玉珏身量高,她纵是垫脚,也离空了好长一截。   简玉珏扬了扬手,脸上是温柔的笑意,“奶奶,你再与我抢锅铲几次,我便少吃几只饺子了。”   “噢好好,不抢了,”简奶奶无奈道:“不抢了!你可不许少吃啊。”   ...   简陋的屋室內,三个人围着原木桌子,就着一盆辣菜丁,吃的是津津有味。   简玉珏话不多,但李掌柜和简奶奶皆是爱谈天的性子,屋里热热闹闹的,年味儿比往年都要重。   饭毕,简奶奶身子虚先去休息了,简玉珏则收拾起碗筷,在灶房清洗。李掌柜围着瓦房四周走走,简奶奶的手艺好,皮薄馅大,他吃了一整大碗,不走走都消不了食。   这般走了几圈,李掌柜看到那些个随处可见的破漏,比起他以前乡下的屋子都要差上许多,心里不禁心疼。   简玉珏就是这般长大的?   “李叔,夜深了,您怎么不进屋里休息。”   简玉珏收拾完从灶房出来,李掌柜正好绕回到了老井灶房这边。   “你奶奶手艺好,饺子好吃,我吃的多了来走动走动。”   简玉珏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他素来安静,自然不会没话找话地聊天。   但他依旧是陪着李掌柜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正是月里的中旬,一抬头便是银漆圆盘似的的月亮。   他身上浅灰色的棉袍,被镀上了一层银色的月光,微仰头看向天边时,双眸里现出了那圆月,看不出情绪。   承思则月满,李掌柜看了眼简玉珏俊秀的侧影,轻道:“是想起不开心的事了。”   他说的隐晦,但自然是指简玉珏的身世,方才玉珏不在,他才从简奶奶口里得知,玉珏是遭人遗弃,被她早上出去卖菜时候捡到的。   简奶奶试过贴了几次告示,但她孤寡一人,也没什么力量去替他寻生父生母。   只想着他出人头地了,或许父母就会来找他,老人心思简单的很,总要让他找到根才行。所以上一次,简玉珏为了她的病没去参加会试,她才愈加气的难受。   简玉珏对上李掌柜的视线,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月色正好。”   “和奶奶在一起,很好。”   “玉珏,我总将你想的太过俗气。”李掌柜似是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其实,你恨不恨我逼你进国子监。”   简玉珏闻言,倏的抬头看向李掌柜,“李叔..”   “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一些事,当初选了骨气,后来后悔了几十年。”   “那时候开始,我便觉得读书人,审时度势比风骨重要,不然没有机会大展拳脚,又有何用。”   李掌柜看了简玉珏,笑了笑, “但我现在看到你,突然才觉得是我自己想错了,以后该是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李叔,你...”   李掌柜进过国子监,但按例秀才是进不去的,所以当初必定是发生了一些事。   “玉珏,你要放松心情,好好考。”   连带着替他当年的那一次,一起要回来。   ***   卢冠霖气鼓鼓地回到卢府家中,卢文广堂堂尚书,府里自是气派不已。   前院厅堂,卢夫人看到儿子回来,脸上立时笑开了花,“霖儿,怎么才回来,早上听陈大人说,你们早就放了呀。”   陈大人是国子监的祭酒,卢冠霖的爹是礼部尚书,和国子监联系紧密,当然对监生们的动向了如执掌。   卢冠霖一屁股坐在了方椅上,吃了口茶,“不提了,遇到一个讨厌的人。”   寻事最没面儿的,就是那个人根本不理你。   “是谁啊,惹你不高兴了。”卢文广刚从外头回来,一进前院就听得卢冠霖这句话,忍不住问道。   对于他这个儿子,他是费尽心思,但偏偏读书这方面最像他,做起读书这事来,一个时辰都做不下去。   “爹,还不是上一届青州那个解元,看的我膈应。”   卢文广知道纳贡一事,“他这次还要参加春闱?”   “是啊。”卢冠霖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他爹问的这不是废话么。   卢文广的小眼睛眯起,脑子已是千般算计掠过,“霖儿,你觉得他学识如何。”   卢冠霖虽说厌恶简玉珏,但论起学问他还是如实道:“才来这不到半年,都比甲班的头名还要好了。”   卢文广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按着卢冠霖的成绩,不说三鼎甲,便是同进士出身都难的很。   他的官位,左迁到了这礼部尚书,也算是到了头,想封侯拜相,希望都在儿子身上。   不如,就再做一次,反正,他当年不也是平稳过来了。   “霖儿,你往后不要再打搅他读书,也别找他的事。”   “爹?”   卢文广扶了扶长须,“等爹替你铺好了路,你就晓得了。” 第七十三章   那日净室的旖.旎之后, 苏宓被秦衍用他的沐巾包裹起来, 氅袍遮掩着严严实实的抱回了小院。   苏宓是怕怀了身孕, 暴露了督主的身份, 是以才对男女之事有些犹豫,这教秦衍看起来, 便只能是第一次吓到她了。   恰好之前去青州月余, 东厂的事务繁忙, 秦衍索性直接在东厂的大堂里过夜, 也省的她每晚瑟缩在床角, 睡都睡不安稳。   督主府里, 苏宓一身素绒绣花袄坐在桌边,看着床上两条分开铺叠的软被, 撑着下巴轻叹了口气。   她每晚缩在床角,是怕自己忍不住扑着窝进督主怀里,也不知道督主是不是生气了, 直接就让冯宝从前院挪了一条被子过来。   如今他们是一个人盖一条, 隔着两条被子,秦衍睡得晚,起的早,苏宓都好几日不知觉的就不见了秦衍的身影。   要不今晚就与督主直说好了, 苏宓心忖, 那该怎么自然的提起这个话头呢。   她正兀自想着, 厚厚的垂帘从门外被人撩起一角, 冯宝小心翼翼不带进冷风地走了进来。   “夫人, 督主说这几日天冷,东厂事务也多,他留在东厂不回来住了。”   “啊?”苏宓脱口而出一声惊讶,随即面色委顿起来,“嗯,知道了。”   冯宝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看起来督主也不似是闹别扭啊。   “对了,夫人,还有件事,督主要奴婢与您说的。”   “什么事?”   “今年的年节宫宴,督主说您就不用去了。天寒地冻又要晚归,他怕您身子受不住。”   之前苏宓染了风寒,后来又忧心其他的事,秦衍回来看到之时,人都瘦了一圈。   宫宴虽说只有半日,但回来的晚,且在宫里要注意仪态轻松不得,秦衍这次便不想再教她走一趟。   “嗯,好。”   “那奴婢先去回话了。”   ...   苏宓现下对其他都是兴致缺缺,心里还在想着秦衍不回来的事。   都怪她自己当时犹豫了一阵,没把话说清楚。如今想说了,秦衍又住到了东厂,最近是见都见不着了。   等再过个几日,怕是督主与她更生疏了,这可怎么办。   ***   年节的宫宴,皇上要哪些人随侍,旨意都是同一时辰由小太监统一出去发诏的。   双福站在他们的西院门口,眼瞅着那传召小太监进了储秀宫却没走向他们这个院子,心下不由得沉了沉。   在回头的时候,他的脸色恢复如常。   张月儿的手上抱着橘色胖乎乎的蛋心,抬头看到双福欲言又止的神色,往他身后瞧了瞧就猜到了,皇上没有宣她一道去宫宴。   只有受宠的嫔妃,才能去的,沈贵人去年就去了。   上一次,张月儿还丝毫不觉得难受,可今年,她竟然涌起了浓浓的失落之感。   皇上有好久没来看过蛋心了,大概是看腻了吧,看她,也看腻了。   “主子,兴许是公公们耽搁了....”双福知道张月儿看出来了,就不再遮掩,而是小声劝慰道。   “不是的,皇上是忘记蛋心了。”忘记她了。   也是啊,后宫那么多好看的女子,他怎么会记得她呢。   张月儿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双福,我想带着蛋心,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   双福知道她心里不高兴,皱眉点了点头,“不过主子,您可别乱跑啊,冲撞了别的娘娘就不好了。”   张月儿的身份只比秀女高一些,说起这个,双福还觉得奇怪,哪怕是皇上每日都来的那段日子,也没见皇上抬主子的身份,反倒是升了隔壁的秀女,可明明,皇上都没去过那儿。   张月儿笑道:“我就去后花园走走看看,这天色也不好,碰不上什么人的。”   ...   今日的天色从午后开始就有些阴沉,灰蒙蒙的,一副快要下雨的样子。   正值冬日,没什么花好赏的,园子里果然没哪个妃嫔主子出来,连个宫人都少有经过。   张月儿抱着蛋心随意走着,沿着中心的小湖绕了一圈又一圈,心思却都在想着朱景煜。   他之前明明天天来的,怎么就突然不来了呢,她这心里盼啊盼的,像是被一根线拉扯着一般,又酸又疼。   她记得宓姐姐说过是心甘情愿嫁给督主的,那就是喜欢了,她现在也感受到了那种心甘情愿的滋味,是不是,她也喜欢皇上了。   张月儿原本灵动的双眼,此时怀着心事就没什么神采,蛋心瞄了一声,趁着她愣神的当口,刺溜跳了下去。   她恍然回过神,心下一急,马上循着蛋心的方向,一跑跑进了假山的山洞里。   幸好蛋心懒得很,只跑这一下就窝在假山里枯了的干草上不动弹,张月儿一跟进去抓住了它。   “我都不开心了,你还乱跑。”张月儿轻轻揉了揉它的猫耳朵。   “瞄。”蛋心朝天摊开肥肚子蹭到张月儿手下,让她摸摸,那滑稽的模样,让张月儿心情登时舒畅了许多。   她索性坐在了干草上,反正本来她就并不想逛园子,而是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呆着,蛋心找的这处还挺适合她的。   天空逐渐飘起小雨,一人一猫,蛋心是安安静静地睡在张月儿怀里,张月儿则是透过假山石板的空隙,看着外面淅淅沥沥。   这里头还算宽敞,被挡住了的地上干燥,她开始有些昏昏欲睡,直到两个宫女的聊天声,张月儿倏的醒过来,此时走不能走,只能被动的听起了‘墙根’。   正是换班的时刻,两个宫女打着油纸伞,偷溜出来靠在假山上休息一会儿,顺道聊着天。   冬日的雨天,哪有主子出来逛花园的,更不用说躲在这假山后头,是以她们也就没有刻意放低声音。   “哎,沈贵人快生了吧,你以后呀也是有福气的,伺候的可是未来的皇后呢。”   说话的是乾清宫的宫女小桃,长相清秀,在一众宫女中算是出众,甚至比的上一些寻常秀女。   宫女小香脸上的笑意遮掩不住,“还有差不多两个月,我的主子真是命好的很,皇上疼爱,天天送些补品来,主子吃不完就赏给了我。   “喏,我也带了点给你。”   说完,小香将一个油纸包递过去塞进了小桃手里。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推拒一阵,笑起来的声音清脆如铃,可张月儿听了这些,心里说不出来是何滋味。   以前觉得皇上三宫六院只是平常事,她只要开开心心的活着就好了,若是能出宫再回家乡见见娘,那就更好了。   但现下听到关于沈贵人,关于他的孩子,张月儿心口闷闷的,竟然有些想哭。   她紧了紧怀里的蛋心,有些后悔来这假山中听这些,可外头的宫女不知道有人,聊天依旧未停。   “你说你,咱们一批进来的,论模样你是最好看,当初还分到了乾清宫,怎么就一点都不把握呢。”   只有她们二人,小香把话说得直白,宫女其实虽比不得秀女,但皇上要是看上了,封个品阶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哎,”小桃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跟你说,你可别说出去。皇上他啊,有病的。”   “皇上身子不是向来不好么。”这宫里头谁不知道皇上出生就是个病秧子,只不过大家都不敢谈论而已。   “不是那种病,是这个,”小桃指了指头,“我有一日站在屏风后头守夜,皇上还睡着,我听到他老说什么梦话。”   “说什么?”   “就说他脏什么的,你说皇上能有什么脏的,还喊了莲妃娘娘,好似,好似是莲妃娘娘嫌他脏呢。”   “莲妃娘娘...不就是先帝从宫外抢进来的么,听说生了皇上之后,为了不让先帝碰她,连脸都刮烂了呢。”   “哎哟好姐姐,你看我起的这个头,咱们可不能再聊下去了。”小桃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了,才拉着小香,“咱们回去吧,出来够久的了,主子们要寻了。”   宫女说的话,听得张月儿心惊胆战的,待确定她们走远了,她才从假山中钻出来。   雨还未停,她抱着蛋心一路小跑着奔回小院。   双福下午见张月儿未归,带着伞已是寻了一个时辰,此时看到她进门,才放下心,语气带着埋怨,“主子,您可终于回来了呀,要奴婢一顿好找。”   张月儿却是话都没回,直接就将蛋心塞进了双福手里,整个人转身冲往屋内。   双福抱着蛋心一脸疑惑地跟上去,就见她翻箱捣柜的,将木柜子底下几个小红布袋子刨了出来。   “主子,您这是..”   双福知道这些是什么,张月儿的爹是个小县官,她身上没什么银钱,但后宫有例份,她没处花都存了起来。   上一次分配院子的时候,双福想要这些去找人通融,张月儿都不舍得,现在拿出来是要做何事?   张月儿抹了抹额间碎发的雨水,捧着所有的红荷包,抬头看向双福,   “双福,你能不能拿着这些银钱,去找吕公公,让他通融一下,在皇上面前提提我。”   “我想,我想见他。” 第七十四章   深夜, 寂静的乾清宫里, 偶尔会传出几声咳嗽, 挂壁上铜质鎏金的金龙烛盏, 蜡炬快要燃尽,发出的光芒微弱到几欲要灭。   吕德海好几次想命人换上新烛台, 可是看着隐在黑暗中的朱景煜, 忽然觉得这般或许才是皇上想要的。   明日便是每一年年尾的年节, 朝中大臣们大都是赶晚上的宫宴, 但于朱景煜而言, 却是一整日都不得闲, 寅时初就要进太祖庙祭拜先皇先祖,是以今晚合该是要早些休息的。   但不管是哪一年, 祭祖的前一晚,朱景煜都是坐在龙座上彻夜不眠等到翌日,以前吕德海是懒得劝, 现在是不想劝。   他揣了揣怀里的荷包, 储秀宫的双福送上来这几袋可怜兮兮的碎银子时候,他还觉得好笑,这些年来,吕德海是第一次收那么少的孝敬, 但他的脚步依旧是轻轻地向前, 开始靠近鸾座。   伺候了朱景煜十几年, 吕德海深知皇上人前温和, 人后阴郁沉敛, 但却甚少罚人,他的情绪好似从来都是在惩罚着自己。   所以在储秀宫那个西晒的小院子里,看到朱景煜抱着橘狸时的温柔神色,他觉得这十几年,他第一次认识了皇上。   吕德海走到了金色案桌前,思绪戛然而止。   “皇上,明日晚宴要请的嫔妃,都安排妥当了,您要不要过目。”   “不必了。”朱景煜略有些低哑的声音,沉沉地从桌后传出。   吕德海顿了一下,道:“奴婢是看,您前些日子颇是喜欢储秀宫的张答应,在名册上却是没有,许是怕奴婢之前记漏了。”   “朕不需要她去。”   不需要她卷进属于他的深渊。   后宫之中,他靠谁过近,都会被张怀安他们盯上。   他体弱,也没有自保的能力,如果没有秦衍,他便是一无是处的人。哪怕是那段频频去看蛋心的日子,他也只能不断的去册封其他的秀女,来减少张月儿可能受到的查探。   所以他是真的无用至极,也幸好,她不喜欢他。   “吕德海,你帮朕去查一件事。”   “是。”   ...   宫宴自有它的规程,依照祖制,每一年都不过是个循环往复,后宫之中番邦送来的外族女子都已经住满了好几个宫苑。   子时,钟鸣声响过三下,宫宴结束,朱景煜因饮了些酒的缘故,俊秀的脸上带着醉意,脸色都显得不那么苍白了。   吕德海扶着他走出东华殿,冷风透过华盖,打在朱景煜的脸上,吹散了淡淡的红霞,貂裘大氅的领褖,银色丝绒斜切下颚,轮廓分明。   “皇上,咱们现下是要回乾清殿?”   “去沈贵人那处走走。”朱景煜余光瞥了眼身后暗处的黑影,沉声出口。   “是。”   吕德海心忖,沈贵人怀了身孕,临盆在即,不能参加宫宴,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总归是不一样的。   扶柳殿里,原本的烛火是已经暗下了,但得了宫人的提前通传,沈若柳起身换衣,重又命宫女小香上起了烛灯。   她略微发福,穿着一身暗花铬金宫服站在殿门口,扶腰抚着肚子,恭迎圣驾。   直到看到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走近,她浅浅福了个身。   “臣妾参见皇上。”   “起来吧。”   朱景煜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而后走进了寝殿,吕德海则照例在殿外等着。   沈若柳挥退了所有的宫人,扶着桌案,轻声说道,   “谢过皇上。”   她想谢的有许多,当初心里爱慕着在御林军里的表哥,却被父亲逼着嫁进皇宫。   好不容易疏通了人,与表哥见面,还被皇上撞到了。   原以为是死路一条,谁知竟是成全了他们,现在更是连孩子都替他们护着,否则以她和表哥的家世,怎么护得住一个孩子。   从她有身孕开始,所有的吃食都有人仔细检查,好几次险些要出事,都有人及时出现。   她能想明白最浅显的道理,他们之所以护着这个毫无血缘的孩子,是为了平衡朝中的一些力量,但不论如何,她都是受了恩惠的。   朱景煜没有回应她的谢意,“朕再呆上半个时辰,便走。”   “谢陛下。”   说完这句,他没再看她一眼。等着时间到了,才唤吕德海进来,按例封了赏赐,便走离了扶柳殿。   夜色如墨,屏退了身后一众宫人,朱景煜回寝殿时走的很慢,尤其在路过储秀宫的的时候。   “皇上,是直接回寝殿吗?”   “嗯。”   吕德海看着他往前缓慢的步子,低头伸手在袖袋里掏了几下,拿出双福给的钱袋子,咬牙道:“皇上,您看这个。”   朱景煜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垂眸对着吕德海问道,“这是什么?”   ***   从宫宴开始,张月儿就搬着矮凳坐在院子门口不远处的石廊下。   她新换了粉霞茜裙,罩着月牙白的斗篷,杏眼倒映着檐角的灯彩,亮闪闪的。   双福看了看张月儿被冻的通红的鼻尖和斗篷外的手,忍不住道:“主子,奴婢替您取一床软毯过来盖上好不好。”   张月儿低头看向新换上的衣裳,摇了摇头,“双福你去睡吧。”   好久没见了,今日沐浴完,还特意换了新衣,她可不想皇上一打眼就看到她穿的不好看的样子。   双福叹了口气,“主子,子时都快过了,别等了,皇上他不会来的。”   “他会来的。”   下雨那日,园子里听到的那些,与朱景煜偶尔眼底流露的暗色重叠,不管真假,她都很想见他。   她想,她一定是喜欢皇上了,不然怎么会心里疼疼的。   “双福,我一定要等他来,我有话要与他说,他不来,我就一直等。”   “钱若是不够,我就攒了再求吕公公。”   张月儿笑了笑,嘴角漾起小小的梨涡,“反正我平日里没什么事,等多久,都没关系的。”   朱景煜背对着站在门外,心里横生出的怯意让他在这站了半个时辰。   直到听到她说的话,朱景煜无法控制的,侧身立到了门口,踏进门槛。   他清了清嗓子,张月儿闻声倏的站起身,脸上的表情瞬间转为惊喜。   “你,你有何话——”要与朕说。   朱景煜的话卡在喉咙口,怀里蓦然受到一股冲撞力,震的他往后退了一步,再低头时,是张月儿清澈的笑眼。   张月儿的动作太快,只不过两息,朱景煜感受到怀里的柔软,手僵的不知道该放哪。   她的发丝带着好闻的清香,被风吹起,飘在他的下颚,酥酥痒痒的,可他突然觉得恐惧,   “别碰我,我..很脏的.”他开始试着推开。   然而身上那双柔软而又固执的手,紧紧抓着他,死死不放,就好似粘在了他的身上。   张月儿从朱景煜已经僵硬的怀里抬起头,笑容明澈,就那般看着他,   “嗯,知道啦,可是我已经抱上你了,那我们以后一起脏好了。”   “你...你....”   朱景煜被她抱的,僵硬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而她的下一句,继续在他耳边电闪雷鸣。   她说,“皇上,我喜欢你。” 第七十五章   宫宴结束, 东华殿外站着的冯宝一见到秦衍走出, 便迎了上去, 替他披上鸦青色的鹤氅。   因是喜庆日子, 冯宝少了拘束,他看着秦衍的容色笑呵呵道, “督主, 今晚没有饮酒呢。”   “嗯。”秦衍浅应了一声, 俊颜没什么表情。   明明每一年的宫宴都不过如此, 但他为何觉得今年的格外索然无味。   “督主, 那是回府还是回东厂。”   秦衍抬头看了看月色, 已是快过子时,她也该睡下了。   “东厂。”   ***   督主府客苑的内室里, 春梅已经打了第三个呵欠了,她耷拉着眼看向坐在桌边的苏宓。   苏宓蹙着一双秀眉,披着软毯坐在床沿, 时不时往窗外张望, 但是外头漆黑一片,一点动静都无。   “春梅,你先去睡吧。”苏宓有些歉意道。   “小姐,您不睡, 奴婢也不睡的。”春梅立刻眨巴了几下, 随即吞吞吐吐道, “不过小姐, 姑爷这么晚还没回来, 奴婢看,今日姑爷肯定又是住在东厂的。”   “嗯。”   苏宓点了点头,她原本以为正值年节,今日又是宫宴,或许秦衍会将公务放一放,回来住也不一定。不过,是她想多了。   “春梅,你去睡吧,我也睡了。”   “是,小姐。”春梅一步三回头地将门合上。   苏宓吹灭烛灯,钻进了被子里,黑暗中她盯着右侧的空位一边看,一边迷迷糊糊才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苏宓一睁眼依旧看向右侧,眼前那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看来督主真的一晚上都没回来过。   用早膳时,春梅见苏宓没什么胃口,那心思就差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她忍不住道:“小姐,姑爷那么忙,您要是想姑爷,可以直接去东厂找的嘛。”   “可是督主那么忙。”苏宓心里犹豫,秦衍有那么多正事要做,她去了万一扰了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再忙也要休息用膳的呀。”春梅顺口说道。   苏宓被她一提醒,不知想到了什么,“春梅,你喊冯宝过来一下。”   “是,小姐。”   不一会儿,春梅便带着一脸狐疑的冯宝走到了内室。   “夫人,您唤奴婢?”   “嗯,冯宝,督主有没有说过何时回来?还是今年不回来过年节了?”   宫宴设在腊月二十六,便是为了让大臣们腊月底能在家中过年,是以苏宓才有回不回来过年节这一问。   冯宝知道苏宓的意思,但他也只能摇了摇头,“督主没提过,不过奴婢觉得督主一定会回来的。”   苏宓垂眸抱着手炉,冯宝怕也是安慰她,她都好几日没见秦衍了,要是过了年,事情一堆起来,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冯宝,你中午还去给督主送食盒么?”   冯宝点了点头,自然是要送的。   苏宓脸色微红,不好意思道:“那能不能带上我啊。”   “夫人想去,当然是好的,索性让奴婢多准备两份饭食,您与督主一道吃。”冯宝都觉得这是个好办法,督主再忙也要吃饭不是。   而且就算别人不知,他可是清楚的很,夫人若是去了,督主是绝对不会生他的气。   苏宓心里一喜,“可是冯宝,我要不要换一件衣服,这般去好似是太过招摇了。”毕竟她是女子,就怕去了,别人说什么闲话。   冯宝沉吟了一阵,灵光一闪,“夫人,有办法!”   ...   快至午时,督主府的马车如往常一般,停在了东厂大门口。   侍卫一看到冯宝,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放他进去,督主身边的随侍太监,有哪个不认识呢。不过,今日怎么还跟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太监,难道是新来跟着冯公公的?   守门的侍卫来不及细看,两人已经走的没影了。   冯宝带着苏宓进东厂的正堂时,秦衍正与周正谈论边关督军不力,逃兵渐多一案,见冯宝进门来也只是掠了一眼,便继续谈事。   但很快,秦衍就发觉这屋里多出了一个人,是躲在冯宝身后的一个小太监。   头压得低低的,上头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围,围沿宽大,要小太监自己时不时扶上一阵。   水蓝色的太监服,穿在他身上宽宽大大的一点都不合身,有些莫名的滑稽。   露出的颈项白皙莹洁,两只耳朵红彤彤的,尤其那双纤弱的手好似不知道放哪,现在正绞着衣襟的尾扣。   “你们出去。”   秦衍的话带着笑音,周正迷茫抬头,督主这大过年的把他从家里翻出来,现在才刚说到一半呢又让他走?   冯宝却是知道督主定是认出夫人来了,偷笑着拉走一脸愕然的周正,堂内终于只剩下秦衍和苏宓二人。   秦衍走到她的面前,好笑的抬起她的下颚,眼底浸满了笑意,“干嘛穿成这样。”   “我怕别人说闲话。”苏宓老实说道,她也知道这模样有些滑稽的,“督主,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了啊。”   “第一眼。”   秦衍一边说,一边替苏宓摘了那顶蓝帽,缎似的墨发便散开在她的肩上,更衬的她肌肤娇嫩,双颊晕红,让人移不开视线。   苏宓低着头,不觉秦衍渐深的瞳色,她心里甜丝丝的,“督主,我来就是想来与你一道用午膳...”   “嗯,带了点什么?”   “有虫草甫里鸭,碧螺虾仁,还有这个,刚蒸的....”   苏宓说的起兴,冯宝备的菜量少,但种类多,一下子就摆满了红木桌几,她一个个介绍过去,都要一会儿呢。   秦衍看着她细腻白净的手将一道道冒着热气的菜盘子端出来,食欲他倒是有了,可惜最想吃的,却不是桌上这些...   ***   东厂大门外,叶云霜就站在离门口不远处。   她平日穿的多是浅色的衣裳,今日却是穿了杏黄色的狸毛长袄,还上了淡淡的胭脂,减弱了几分清丽,多了些女子的媚态。   秦衍不是喜欢这类的女子么,她要他知道,她打扮起来,可不比苏宓差的。   叶云霜走向门口的侍卫,不客气地说道:“我是督主的义妹,你们替我通传一声。”   原以为侍卫一听她的身份,必会去禀告,谁知,   “不行。”   守门侍卫坚决地摇了摇头,却是不理她,叶云霜不知道的是,每日用着各种理由想见秦衍的人太多了,若是每个都通传,怕是这些侍卫想进狱所呆上一呆。   无论叶云霜怎么软硬皆施,那侍卫根本就不理,气的她只能站在一旁继续想办法。   其实,她这次来,是想跟秦衍辞行的,说是辞行,也不是真的想走。   她不过是想找机会想再与秦衍说几句话,花园封了那么久,她除了在门口看上几眼,便再没别的机会出现在他眼前,或许,若是再看她几眼就能觉出她的好呢。   而且,正值年节说走,秦衍知道她没什么亲人,总会心软留她一下吧。   可现在根本连通传都没人替她通传,她要怎么才能进去找秦衍啊。叶云霜正愁着,恰好看见门里面正快步走的冯宝,顿时仿佛看见了救星。   “冯宝!”   冯宝闻声顿住脚步,循着声源望向门外,竟是叶云霜。   他走出门口,“云霜姑娘?您怎么来了。”   “我是来与督主辞行的,可是他们不让我进去。”叶云霜对着冯宝,依旧是冷淡样子,但毕竟接下来有求于人,她又不得不稍微软了下语气。   “冯宝,你替我向督主通传一声,就说,云霜今日来向他辞行。”   冯宝皱眉想了下,侍卫不让她进,自然是因秦衍曾经发过命令,不许为了闲杂人等去烦他,那叶云霜到底算不算闲杂人呢,最重要的是,此时....   “云霜姑娘,督主正和夫人用膳呢。。。奴婢实在是不好打扰啊。”   “什么?”叶云霜惊道,“苏宓也在这?督主公务的地方,她凭什么来。”   冯宝有些尴尬地看向叶云霜,这话说的让他怎么接,她不也是来了么...   叶云霜心里气的很,开始不自觉有些威胁的意味,“冯宝,你也知道,督主对我爹有多敬重,你若是不帮我通传,以后督主若是怪你,你后悔都来不及。”   冯宝被她一吓,立时有些犹豫,老督主过世的那一年,他正好去秦衍身边做随侍太监,所以他知道督主对老督主的感情。   哎,冯宝叹了口气,“奴婢知道了,奴婢去问问。”   ***   午膳过半,秦衍没怎么吃,而是一直看着苏宓,和她一比,这些菜都好似没什么味道。   “督主,你不吃了,吃饱了么?”   “嗯,你呢。”   “我,我还没饱呢。”   苏宓心下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都快吃到嗓子口,真的吃不下了,可是吃完就得走,她说什么也要多呆一会儿啊!   她提了一口气,拿起筷子。   秦衍看着她一副俨然就义的表情,轻笑了一声,伸手拉过她。   “不吃,也能坐一会儿。”   “....”   苏宓有些不好意思,脖颈处也开始泛红,她方才看得出来秦衍是真的有正事,借着吃饭的名头,她还能厚着脸皮赖上一阵,现在都被看穿了,怎么好再呆下去。   只稍过了一会儿,苏宓开口道:“督主,你还是忙吧,我先回去了。”   秦衍嘴角扬起,没有挽留,“嗯。”   苏宓慢条斯理地理起匣子,等到最后,盖子都盖了三次终于盖上之后,实在没什么好磨蹭的了,正准备要走。   冯宝突然敲门进来,他看了眼苏宓,硬着头皮道:“督主,云霜姑娘求见。”   秦衍看到苏宓拎起食盒的手顿住,几不可见地笑了笑。然而面向冯宝时,俊颜恢复了冷意,“她来干什么?”   “说是想向您辞行。”   秦衍冷哼一声,“是她觉得,还是你觉得,本督很有空。”   冯宝被秦衍的语气吓了一跳,“是,督主,奴婢明白了。”   说罢,他抹了抹汗,一溜烟就退了出去。   于苏宓而言,上一次花园那次,督主已经说的那么清楚明白,她本来就没什么吃味,但听到她来总归会好奇一下,现下督主连见都没见,她自然更是没什么好想的。   “督主,那我也回去了。”   “嗯。”   苏宓戴上小太监的帽子,不舍地走到了门口,又往回转了转头,可秦衍已经绕到了桌案后,翻起纸简,那认认真真的看公文的好看模样,苏宓觉得自己该快点走,不然怕是脚步都迈不开了。   她转过身,跨出门槛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冒起沮丧,尔后就听后面秦衍的声音悠悠传来。   “马车上等我。” 第七十六章   正值年节休沐, 如周正等人原本都不在东厂, 可督主来了, 他们也是不得不来。   所以, 此时看着秦衍进了督主府的那架马车里,众人纷纷都舒了一口气, 他们可是终于能回去过年了啊。   不高兴的人, 大概只有站在门口石狮像旁边的叶云霜。   冯宝说的婉转, 但无非便是秦衍不想见她, 她不甘心, 才等在这门口, 谁知等到的是先出来的苏宓。   狐媚子就是狐媚子,不知羞耻地穿着太监服到这东厂来, 恁地会勾引人。   叶云霜冷眼看着远远驶去的马车,咬牙低道:“好,秦衍你这般狠心, 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总有一日你会后悔这般对我。”   ***   苏宓在这马车里, 从午时末坐到了申时,陪她一起的还有坐在车前座的冯宝。   既是进了马车,她也就不再遮掩着戴着那顶有些宽大的蓝帽,而是将它叠起正好卡在厢壁的夹角, 头枕着小憩了一会儿。   昨晚睡得晚, 且不安稳, 听得秦衍说要她在马车上等, 她心里一喜, 放松下来,现在的确是有些困倦了...   秦衍掀开门帘的时候,正在假寐的苏宓恰好感受到动静,睁开了双眼,身子不由自主的坐正,可眼里还是初醒的茫然。   “督主,你来了呀。”苏宓揉了揉惺忪睡眼,大概是方才睡了一会儿沾了点凉气,声音沙沙的有些哑。   秦衍闻声皱眉,坐下时伸手直接将苏宓捞进了自己的怀里。   苏宓刚醒还有些腿软,被秦衍轻轻一扯就搂了过去。他的胸膛蕴热,她侧头靠在上面,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酥酥的。   马车辘辘而行,往督主府的方向行去。   “督主,你明日还去东厂么。”苏宓枕在他肩窝轻声问道。   秦衍瘦削分明的下颚抵在苏宓的头顶,闭着眼道:“不去。”   “那后日呢,大后日?”   头顶蓦然传来一阵笑意,“等到了正月再去。”   苏宓嘴角不自觉上扬,高兴地在他怀里蹭了蹭,“督主,我其实还有话跟你说的。”   “嗯?”   “督主,我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苏宓方才脱口而出之后才想起是在外头,这种话关系到秦衍的身份,谨慎一些,还是得回房了再提。   秦衍略有狐疑地睁开双眸,低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   待回到督主府,苏宓拉着秦衍一路走到了房里,合上了门,门外则是有春梅和冯宝各自守着。   苏宓来不及换下身上的衣衫,她这么急带着秦衍进来,便是想说出这些日子藏在她心里的担忧。   不过,一点都没有话头,就直剌剌谈起,苏宓还真的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脸红彤彤的,看向床铺。   “督主,另一条被衾我让春梅收走了。”她准备先说些别的。   秦衍闻言看向床榻,原本放着两条分开的被子,如今却是换了略宽的一条。   苏宓愿意是反正秦衍没回来,放着两条,她看了又一直挂念,所以才收走的,但此时看到秦衍望向她意味深长的笑意,突然反应过来,马上加了一句,   “督主,我不是想与你盖一条的意思!”   秦衍脸上笑意更甚,看的苏宓自己都觉得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嘟囔道:“督主,你要加回来,也是可以的。”   秦衍靠坐在桌边的雕花椅上,不置可否,过了几息,笑意未减地勾唇道:“马车上你要说什么?”   秦衍突然提起,苏宓来不及再细想,只得凑近了低声道:“督主,我....之前犹豫是怕——”   门外突然响起冯宝的声音,“禀告督主,夫人,苏家老爷求见。”   ***   正厅里,站在下首的不止苏明德,还有苏珍,他们神情自然,然而在看到苏宓身后的秦衍时,有些诧异,督主怎么会一道来了。   “督主今日得空啊。”苏明德笑呵呵地说了一句,以往他是很想见了套近乎,但今日要说的事,显然还是先和苏宓说的好。   “嗯。”秦衍随意应了声,坐上主座,随后便没在看过苏明德。   苏明德不断向苏宓使眼色,苏宓都装作未见,这里是督主府,督主与她一起来,她是也有些惊讶,但她怎么好将督主赶回去的。   苏宓忽略苏明德,看向他身后的苏珍,苏珍的容貌没什么变化,但凸起明显的小腹,显然是怀了身孕。   苏明德带着有孕的苏珍过来,苏宓不由得想起早先说的过继一事,难道他是想来说这个?不过为何,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爹,你带珍儿来是有何事。”   苏明德虽说不想在秦衍面前提起,但箭在弦上,来都来了,也不好什么都不提。   他斟酌道:“宓儿,之前珍儿嫁给虞知秋,你不得空就没去,这次珍儿有了身孕,等孩子出生了,你总要来看看吧。”   苏宓秀眉一蹙,“爹,你想说什么?”   苏明德拉过苏珍,笑道,“既然这样,我也就直说了,其实你和珍儿两姐妹自小是玩的极好的。如今珍儿有了身孕,我想着,不如就把孩子过继给你,以后也有个伴。”   苏宓闻言沉默,果然,与她料想的一样,提的就是过继一事。还以为隔了这么久,爹的心思都淡了,谁知竟然还想着。   她侧头看了看秦衍,他正在看手中书简,似乎一点都不留意这边,但她知道他是听到了。   苏宓心里既愧疚又难受,苏明德不知秦衍的身份有假,却还是直接当着督主的面提到此事,那便是丝毫没有顾虑秦衍的感受,幸而督主不是真的太监,不然该多难过呀。更何况,他话里话外说的皆是为她考虑,但实际还不是为了他自己。   这般情绪一来,苏宓的脸色有些冷,“爹,此事还早,等以后再说。”   苏珍一直站在一侧低头不语,此时她一听这句就知道苏宓又是要如同上次说替她寻亲一样,讲的是以后,实际根本就不会再提,因此苏明德还未回应,她就已经挺着大肚急道:“姐姐,你莫不是还在为了知秋上次来寻你们生气呢,他也在东厂呆了两日,我可都没来找你的。”   言下之意,便是哪怕督主关了虞知秋,他们都没来抱怨,苏宓凭什么还生着气。   “更何况,姐姐和知秋原本是有婚约,我觉得这孩子和姐姐也是有缘分的呢,为何不——。”   “你说什么。”一直未说话的秦衍听到这句,立时冷眼过来,脸上隐约有怒气。   苏珍被秦衍的眼神吓了一跳,忙躲到苏明德后面,苏明德年纪大见的多了,男人听到自己妻子和别的男子有婚约当然是不高兴了,哪怕督主他....也还是男人嘛。   他唆了苏珍一眼,笑脸对着秦衍道:“督主,珍儿怀了身孕,讲话都不过脑子了,还请您海涵。”   不等秦衍回答,苏宓在一旁突然道:“爹,你们走吧!”   秦衍原本怒意满盛,可苏宓向来温软,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得她这般凌厉的语气,心情霎时好转,她那番模样是在替他不平?   “宓儿,这是怎么了?”苏明德皱眉,督主给脸色就算了,自己的女儿凭什么也给自己脸色。   苏宓冷声道:“我早就与娘亲说过,不要再提过继一事,就算我要孩子,也不需要苏珍的。”   苏宓在苏宅,说话是惯来的迂回也不吃亏,至少能留人几分面子,但这次却是将话讲的这么浅显。她是实在忍不住了,他们二人的话,每一句都不曾考虑她和秦衍的情绪,那就别怪她一点面子都不留。   “宓儿,你怎么这么说,这事咱们还能商量,你就先放心上考虑考虑。”苏明德打了个秋风,就是不想把话说死。   他也是没办法,苏宓膈应苏珍和虞知秋,他怎么不晓得。原本把苏琦的孩子过继是最好的,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但苏琦不争气,到现在还没圆房,他能怎么办,要是以后苏宓过继了督主的旁支,他都来不及悔的。   苏宓看的出苏明德的算计,他对她从小到大都算得上不闻不问,如今除了想通过她拿那些好处,哪里有一分真实的关心。   她突然就觉得很累了,“爹,总之我不愿意,你若是只为了说这事,就回去吧。”   “你....”苏明德生气,偏偏秦衍就在旁边,他不敢多说什么。   所以还是得虞青娘过来劝才行,可虞氏她.....   苏宓不想再与他提过继的事,扯开话题道:“爹,娘亲人呢。”   她问起这话是随口一提,但苏明德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落入苏宓的眼里,她终于觉出到底哪里不对,她今日一进来就觉得怪怪的,是因为虞青娘没来。   以她爹的性格,明知道她最听虞青娘的话,怎么可能不让虞氏来,反而还孤身带着苏珍。   苏宓心里蓦地生出一股不好的联想,“爹,我娘在哪?”   “能在哪,还不是在家,她今日身子不爽利,在宅里休息,”苏明德敷衍道,“好了,你再想想爹说的话,爹就先回去了。”   ...   苏宓看着苏明德的背影和苏珍不甘心一直拉扯他袍摆的样子,方才她将话说的那般,苏明德都不走,此时她不过是问了虞氏在哪,他便急着走了...若说其中没什么纠葛,她都不信。   苏宓心中惴惴不安,只得转头看向秦衍,   “督主,我想去一趟城南。” 第七十七章   昨天苏明德和苏珍走的时候已是入夜, 是以苏宓是翌日清晨起了个大早才去城南。   苏宓从督主府出来之时, 门口已停了一辆官家的双骑马车, 马车前座坐着自来一副冷脸的陵安。   秦衍从来不管苏家的家事, 她更不想因为这些琐事扰了他,便准备只带上春梅去, 不过看这情形, 督主似是不放心, 安排了陵安陪她一道。   马车厢内早已置放了两个暖炉, 暖香阵阵氤氲满宽敞的厢内, 隔开外头的冷风。   苏宓推开春梅替想替她披上身的软毯, 心不在焉地道:“春梅,我不冷。”   “是, 小姐。”春梅收回手,看着苏宓脸上的愁色,终究什么都没说。   苏宓觉得闷的慌, 掀开车帘看着一晃而过的街景, 脑海中是各色各样的猜测。   这一阵虞氏的书信虽不算多,但也从未提及什么事情,或许真是她想太多,娘真的只是有些小病症也不一定呢。   思绪之间, 马车终于驶到了城南, 上一次来还是和秦衍, 如今上头已是挂上了苏宅的匾额。   这里不比江陵城的苏宅, 没那么多下人仆役, 苏宓下马车时,红漆木门边上只守着一个通传的陆叔,也是从江陵城一道过来的,自然认得苏宓。   “二小姐,您回来了。”   “嗯,陆叔。”苏宓垂眸,旁敲侧击道,“我听说娘生病了,所以来看看她。”   陆叔疑惑道:“二小姐,小的没听说夫人生病啊,而且,夫人已经回江陵城了,不在这儿。”   心里头的担忧逐渐明晰,苏宓询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何虞氏来了信也从未和她提起。   “启程了两天了。”   “陆叔,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陆叔挠头,“二小姐,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看您还是去问问膳房的兰姨,她一准能知道。”   “嗯。”   苏宓点了点头,兰姨在苏宅的灶房呆了几十年,从苏家还未发迹之前做到现在,年纪大性子又和善,虞青娘经常与她聊些家常,苏宓小时候,见兰姨都不比虞青娘少。   陆叔不知道眼前的苏宓在兀自忖些什么,他轻声问道,“二小姐,可要小的进去禀告老爷一声。”   “不用了,我与爹说好的今日会来,他知道的。”   “是,二小姐。”   ***   苏宓之前在此处呆过一阵,因此带着春梅很是熟稔的就走了进去,原本是想直接先去找兰姨,但经过前院门厅时,传来一阵说话声,苏宓不自觉地循着声音走去。   才靠近漆木扇门,就听到了赵姨娘的声音,苏宓对着春梅起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侧站在门口,心下同时不由得生起一丝奇怪,赵姨娘是何时来的,怎的娘亲什么都不告诉她,到底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苏宓心下多了几分紧张,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门侧。   厅堂内,赵姨娘一身琵琶襟花袄,就站在苏明德的身后,顺了顺他的背,   “老爷,都休息了一晚上了,您怎么还置着气,对您身子不好的。”赵姨娘柔声说完这些关切的话,末了又补了一句,   “再说了,二姑娘毕竟嫁给了督主,现在有些脾气也是应该的。”   “应该,哼,她不管嫁给谁,我都是她爹,竟然还敢对我摆脸色,这脾气是真是随了她娘了!”   赵姨娘见苏明德愈加生气,唇角微提起弧度,“老爷,妾身看就罢了,是珍儿没这个福分,连老爷你都劝不动,还有谁能劝得动呢。”   苏明德哼笑一声,“这继子她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哎,要是夫人在就好了,二姑娘那么听夫人的话,夫人定能说服二姑娘的,要不是因为我,夫人也不会回去。”   苏明德闻言脸色阴沉下来,虞青娘前几日和他大吵了一架之后,便回了江陵城,看起来是未同苏宓讲,还算她有些分寸。   “婉娘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就是太过心善,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搬,你这样叫琦儿听了,又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赵姨娘掩嘴笑了笑,顺势开始聊起苏琦,谈起儿子,苏明德的容色好看了不少。   苏宓站在外头,她听得不算真切,但赵姨娘来了,娘亲回了江陵城,这她是听清楚了,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们却没说下去。   再听下去也没意思,苏宓拉着春梅往后退了几步,脚故意踩重了几声,她余光看着赵姨娘躲进了偏室,才开口喊道,   “爹。”   苏明德回头时,脸上的惊讶已经化成了笑脸,“宓儿,你怎么来了?”   门房都没人来报,也不知道是来了多久。   “爹,你不是说娘亲病了么,所以我想来看看,娘现在是在卧房里吗?”   苏明德看着苏宓神色自然,心忖看来的确是才来,没听到或看到什么,其实他不是怕苏宓知道虞青娘回江陵城,而是怕她知道了争吵一事的缘由,记恨起他和赵姨娘,那苏珍孩子过继一事不是更加不可能了么。   “噢,你来晚了些,青娘身子不舒服,我昨日让她回江陵城宅里调养了。”苏明德想起方才赵姨娘的话,继续对着苏宓说道,   “你既然正好来了,爹也就不跟你说暗话,你昨日为何当着督主的面拒绝,我看,督主也不像是反对的模样。”   “爹,其实我一早问过督主了,他乡下有个堂亲快生了,昨日当着他的面,我不好讲,督主都已经定好了别家的,我怎么敢反驳啊。”苏宓信口说道,反正拖着就是不要,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谁知,苏明德一拍桌子道,“那就领养两个呀,好事成双,宓儿,你也要为自己考虑,督主堂亲家的孩子哪有你娘家的那么贴心,等你以后年纪大了,你还指望别人念着你的好?”   “爹,我没做过娘,一下子两个怎么带的来。”   “督主府里多的是下人,多找几个奶娘不就行了,还要你亲自带么。”   “不亲自带,就没有感情了。”   ...   “爹,督主还在家等我呢,我就先回去了。”   苏明德苦口婆心,可句句话在苏宓这都是碰了软钉子,说了半天没得个肯定,此时也有些不耐,皱眉挥手道,“好了,回去吧。”   “谢谢爹。”   苏宓转身走到厅外,并没有直接往门口走去,而是带着春梅到了内院的灶房,找到兰姨。   “兰姨。”她看了看坐在灶后的熟悉的蓝色棉布裙,轻轻开口。   兰姨年纪比虞青娘还要大上十几岁,不过宅里的人喊了她几十年的兰姨,就一直没改口。   “啊!是小宓儿和春梅啊。”兰姨闻声一看,把手往身上的兜围上蹭了蹭,惊喜地上前拉住苏宓的手,“怎么今日来了,让我瞧瞧,哎哟我的小宓儿真是像个小妇人了。”   兰姨是看着苏宓长大,待她是比旁人亲厚,苏宓出嫁之后,她们更是许久未见,从交州过来的时候,苏宓已经回了督主府,掐指算算,是隔了一年多未见到了。   “兰姨..”苏宓见到兰姨,眼眶泛起了水汽,儿时苏明德不理她,对她好的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兰姨便是其中之一。   “来了就好了,哭什么,见到兰姨你还不高兴啊。”兰姨捏了捏苏宓的脸蛋,随即叹了口气,“可惜啊,宓儿你来晚了几天,夫人啊她刚回江陵城呢。”   苏宓调整了下心绪,问道:“兰姨,我正是想问您这个,你知道我娘为何突然回了江陵城?是和赵姨娘有关么?”   兰姨闻言诧异道,“这么重要的事,难道夫人什么都没与你说?”   苏宓觉出些不妙,心里一紧,摇了摇头。   兰姨幽声道:“我看夫人也是怕你担心,你是不知道,那两日她和老爷在房里吵的都要翻了天了,都是因为那个赵姨娘。”   “赵姨娘怎么了?”   兰姨低声,“老爷要抬赵姨娘当平妻,你娘不同意,老爷就逼她去找你说过继的事,说是过继成了,就不抬赵姨娘,不成,就抬。”   ***   赵姨娘所在的北苑,地上满是摔碎的瓷瓶碎片。   “气死我了,她回来一趟,我还得去躲着,老爷也不想想,这种事有何好瞒着,随便一问不就知道了。”   “婉娘,虞青娘都回了江陵城了,你还置什么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说话的是当初陪嫁过来的冯姆妈,她跟了赵姨娘几十年。   赵姨娘是赵家家中长姐,亲母早逝,因此这个冯姆妈和赵姨娘算是情同母子。   “姆妈,其实这个都不值当我气的,我最气的还是好不容易劝了老爷考虑平妻的事,虞青娘死活不愿意,弄得现在你看进退不得,珍儿的事也不顺遂,她们母女都只会跟我对着干。”   冯姆妈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婉娘,平妻到底比不上正妻,要是虞青娘不同意,这事我怕是难,不过,我有个想法,若是成了,不说平妻,就算是正妻....”   赵姨娘眼睛一亮,她知道冯姆妈心思最多,以往许多事都是她牵的头,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就知有戏,“姆妈,你快说来听听。”   “到时是要婉娘你委屈个几日。”冯姆妈凑上赵姨娘身侧,耳语了一阵。   赵姨娘啧了一声,“就怕到时此事真被翻出来。”   “婉娘你放心,老爷心里念着琦少爷,那件事又是老爷心里的刺,这事儿啊,翻不出。”   “好,那就照姆妈你说的做,至于那人...”   “放心,姆妈我保证安排的妥妥当当。”冯姆妈阴笑一声,“就跟以前那些事一样。” 第七十八章   苏宓从城南回来路上, 一直来回想着兰姨说的话。   她初初见到赵姨娘, 还以为她是为了苏珍的事而来, 但原来是为了平妻的身份。   而她竟然也成了苏明德要挟虞青娘的一个工具, 将娘逼回了江陵城。   现下想起来,难怪之前每一次回信都要用好几日, 原来是信笺还要几经周转才到虞氏的手里。   苏宓回府便给虞青娘写了一封信, 直接寄到了江陵城的苏宅。   她满怀着心事, 魂不守舍的, 晚飨也没吃什么, 早早的沐浴完就躺上了床榻。   苏宓记得小时候, 苏明德对虞青娘也是呵护备至的模样,再想起如今,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得那么多,如果当初活着的是她的弟弟而不是她,娘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   秦衍从净室回来, 褪下身上披着的绒氅, 露出里头月牙色的丝质绸衣,身形修长,鸦发逶迤。   门开阖之间,秦衍身上带来的冷香被衾被下的一团所觉, 她将软被上提, 只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额上的碎发有些凌乱。   秦衍注意到她的动作, 弯腰伸手扯住这边的被角, 感受到对面一股小小拉力,他用劲一扯,被沿下移。   苏宓的鼻尖红红,眼睛紧闭着,然而那颤抖的睫羽还是能看的出她的欲盖弥彰。   “睁开。”   秦衍的语气算不上温柔,是他惯有的不容置疑,苏宓到底不敢不听话,缓慢的睁开双眼。   那形若桃花的眼睛,此时红彤彤的泛着水雾,眼底还有泪珠浅浅挂着,好似眨一下眼,就能带出零星的水花。   秦衍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拢眉沉声道:“是苏家的事让你难过了?”   从城南回来,她就安静了许多,可是区区苏家,能有什么事令她不高兴。   “没有,只是我娘回江陵城了。”   苏宓摇了摇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关于她零散的情绪,要怎么说的清楚,督主又怎么会喜欢听这些,所以她只能避重就轻地提了这句。   她说完往左侧挪了挪,眼睛顺势又埋到被子下头。   秦衍这次没有掀开,而是侧躺在她让出的那处,右手穿过被下,在她的眉头停住,指腹轻点了点,揉散她眉心的浅浅蹙起。   “苏宓,我不喜欢听琐事。”   被子下的那一团,闻言微微动了一下,秦衍没有理会,用着最平常的语气继续道:   “但关于你的,都不算是琐事。”   ***   江陵城的苏宅内院,虞青娘收到苏宓的信笺时,脸上并未有更多的惊讶。   她回来江陵城,没及时告诉苏宓是不想她担忧,更是不想她将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苏明德提起平妻一事,她知道不过是想让她说服苏宓过继苏珍的孩子,毕竟按照明殷朝的规制,纵是在商贾之家,平妻的存在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所以她不信苏明德那么注重自己面子的人,是真心替赵姨娘争这个位置。   她回江陵城也只是不想再被苏明德不断催促去督主府,晾他一晾罢了。   所以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苏宓如此关心她,还是让她心头一暖,虞青娘将信收好,摆出白宣,提笔准备写信回京府,将这些利害关系说明白,好教宓儿放心。   突然寝卧门外传来一阵叩响声,是春兰的声音。   “夫人,夫人,门外有人来寻您!”   “是谁啊。”虞青娘觉得奇怪,苏明德不在,还有谁会来宅里找她。   “夫人,奴婢也不认得,她说是很久以前替您接生二小姐的稳婆。”   不知为何,虞青娘听到这句时,手不自觉一松,手上的白宣飘落在地。   “你让她去正厅等我。”   “是,夫人。”   ***   虞青娘来到正厅,第一眼差点没认出刘稳婆。   她只比虞青娘大了几岁,记得那时还是长得周正的模样,此时却是满脸褶皱,皮肤黑黝,身上的棉服打的补丁都快看不出它本身的样子。   看她那搓手紧张的神态,应该已是站了一会儿。   “刘稳婆?”   “夫人啊,您可来了。”刘稳婆一看到虞青娘,便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滋出来,跪在了地上,拖住虞青娘的脚。   虞青娘皱眉向后退了一步,还是没能甩开她。   “你对着我哭是作什么,不是举家搬迁去青州了么,怎的回来了?”   虞青娘看她的样子,定是家里遭了灾,问她讨些救命钱过日,谁知刘稳婆接下来的话,说的虞青娘心头一紧。   “老奴是来求夫人原谅,再不来,老奴就怕这命都没了。”   “你给我先把话说清楚。”   刘稳婆此时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抹掉眼泪道,“夫人,都是报应,老奴到了青州,我家那死老头子拐了我的钱就跑了,儿子也扔下我不理,连个孙子都不给我见,这都是报应啊......”   虞青娘心底长久以来深藏着的不安,在听到刘稳婆这些听似胡乱的絮絮叨叨时,变得愈加分明。   她的声音都在抖,“你说明白,到底要我原谅你什么。”   刘稳婆咽了口唾沫,提了好几次气,才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整,语气中带着害怕与紧张,更像是梗着脖子逼着自己说出。   “夫人,当初,当初是赵姨娘要我,一出生就将您的孩子闷死。”   “小少爷出来的时候,还是鲜活鲜活的,我就为了那五十两。我,”刘稳婆狠狠地打自己的巴掌,“我不是人,我活该有这个报应。”   “夫人啊,我求求你做个法事吧,就让小少爷好好地走。”   “夫人,我是听命办事的,我求求你让小少爷去找赵姨娘,不要再来找我。”   虞青娘从她讲第一句话时,手就揪上了刘稳婆的衣领,张着口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的全身都在抖,最后直接瘫坐在地上,任由春兰怎么扶都扶不起来,唯有抓着稳婆衣领的手,攥的死紧,看的一旁的春兰都哭了,虞青娘却没有哭。   就这般,虞青娘扯着刘稳婆一直坐在地上坐到了入夜,那漆黑浓重的夜色,和没有上烛火的厅堂,她想起这些年来每一个听到她儿子哭声的夜晚,她无数次在梦里看不清的那小小身影,瑟缩在不知何处的冰冷的角落。她的眼泪终于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流淌,一开始是低声的悲涕,后来是沾湿前襟的泪水潸然,最后,是声嘶力竭的哭喊。   虞青娘揪着刘稳婆的手已然麻木,她双眼空洞,近乎于癫狂之前的最后一丝平静,声音沙哑地对稳婆说了这许久之后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不卖了他,你们为什么不卖了他。” 第七十九章   厅堂里, 虞青娘坐在地上, 一直哭到眼眶干涩, 滴不出泪来。   她的口里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明知若是他活着,不知会面对多少艰辛, 可她还是那么自私地希望他活着。   “夫人, 您起来吃点吧。”春兰在一旁劝道。   虞青娘看了看窗外, 不知何时, 已经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春兰, 让门房准备马车,我们现在就去京府。”   “夫人...”   虞青娘稍微恢复了最初的神色, 眼里是春兰看不懂的坚定,她如今脑海里只剩下那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 要替他拿回公道。   刘稳婆被苏宅的下人捆绑着架上了后头的一辆马车, 虞青娘则坐在前头的一辆,日夜兼程地往京府行去。   一路上,虞青娘根本不能睡着,一闭眼便是她听了十几年的哭声, 而害死她儿子的仇人, 竟然一直呆在她眼皮底下过了那么多年, 她怎么能不怨。   春兰与虞青娘一道坐在马车里, 几睡几醒, 看到的虞氏都是面色苍白,不带表情的让人害怕。她与春梅一道来的时候还小,对以前的事知之不多,但厅里的话谁人听不明白,毕竟是这么大的事,她有些犹豫道,   “夫人,两位小姐都在京府,要不要去告诉两位小姐。”   虞青娘开口,声音沙哑,“等到了再说吧。   ...   马车在四日后到达应天府的城南,当时已是半夜,苏家的宅院早已暗下了烛火。   虞青娘不知疲倦地直接走向苏明德平日住的中院,春兰从门房陆叔处提过一只烛盏,走在虞青娘的身侧。   门突然的被打开,苏明德从睡梦中惊醒,一道强光直照过来,让他心下一沉,差点以为是遭了贼。   “青娘,大晚上的,你干甚么!”苏明德探头确认,虽说眼前的人看起来容色憔悴,光下渗人,但的确是她,他才松了口气。   他心忖,难道是想通了,过来要去劝苏宓?   “老爷,”经过沿途几日的沉淀心情,虞青娘恢复了一些情绪,她缓缓道:“我来,是想为我的宬儿讨回公道。”   苏宬是虞青娘还怀着身孕时,苏明德替腹中的一双儿女取的名字,苏宓和苏宬,宓,安也,取义安静,宬则为古籍藏书之屋,寄希望于他专心学问,以后能步入官场。   苏明德听到‘宬’一字时,身体不自觉抖了一下。   苏宬是他平日里最不想提起,也是苏宅上下闭口不谈的人。若不是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他也不会对苏宓那般厌恶。苏琦很好,甚至是他第一个儿子,但他却始终还是放不下苏宬。   苏明德的声音不可控制地冷下去,“好端端的为何要提起他,你到底要讨什么公道。”   虞青娘以为她开口时定是会声嘶力竭,但原来不是,那些话仿佛有千金重,只能艰难地一点点地说出来。   “老爷,宬儿不是死在腹中,而是被稳婆,活活给,闷死的。”说完,她扶上边上的红木桌台,身上仿佛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扶着才堪堪没有跌下。   “你再说一遍?!”苏明德拉过虞青娘的手腕,力道大的勒出了痕迹。   这几日本是过年节的好时候,但虞青娘自己回了江陵城,苏琦又一直因娶妻一时与他置气不肯回来,苏明德心里本就藏着一肚子气,此时听到此事,于他的情绪无疑是雪上加霜。   “老爷,稳婆就在外面,你可以唤她进来对质。”   苏明德穿着中衣,来不及披上棉袍,直接跑到外头,果然见一个妇人被人架着,他依稀记得刘稳婆的容貌,是她。   他恶狠狠地攥起妇人的前襟,将她从地上拖起,“是你害了我的儿子!”   刘稳婆被突如其来的苏明德吓了一跳,她想挣脱开苏明德抓着她的手,但她后头还有家丁束缚,根本挣不开,只得哭着道:   “苏老爷,是赵姨娘,赵姨娘当初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让我把小少爷给掐死的。”   “婉娘?怎么会...”苏明德脸上的黑白不定,“证据呢!”   “老爷,当初赵姨娘和冯姆妈来找我,虽说是口述,但我也留个心眼,逼着她写了一张字据做我的护身符,这字据,我已经给了夫人了....”   “在我这。”   虞青娘被春兰扶着,从寝卧内走出,将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黄纸递到了苏明德手里。   苏明德展开一看,越往后,脸色越来越差。   就在这时,赵姨娘似是听了声响,从内院走过来,身上披裹着一件厚棉毯子,看到刘稳婆时,一脸茫然。   “老爷,这妇人是谁....好像有些眼熟?”赵姨娘一边说,一边看到苏明德的衣着单薄,连忙将自己身上的厚毯披到了苏明德身上,“老爷,您怎么不多穿一些,便是生意的事要紧,也不能这般不当心身子。”   及后,赵姨娘才看到了虞青娘,眼里的惊讶遮都遮不住,“夫人,这大半晚,您是方才来的?”   苏明德甩开赵姨娘的厚毯,反手拉住,朝着刘稳婆说道,“是不是她?!”   刘稳婆躲闪着眼神,点了点头。   虞青娘从第一眼看到赵姨娘,就已经在忍,但根本忍不了,她咬牙快步上前就是一巴掌,依旧不解恨,毫无顾忌地将赵氏推倒在地,脚直直往肚子上踩,冯姆妈见状,忙挡在赵姨娘身上,一边哭着道:“夫人,您到底是为了何事打我们姨娘,您总要说清楚。”   虞青娘双眼通红,“赵婉,你夜半时梦到我儿子,可会做噩梦!”   赵姨娘被冯姆妈护着并未受什么伤,她躺在地上,始终是一无所知的表情,“夫人,妾身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她继而转头看向苏明德,“老爷,到底是何事,妾身对您的好,您不是不知道,到底是何事,总要说清楚,教我死个明白。”   冯姆妈暗里使了个眼色,刘稳婆看到了,适时说道,“真的是她,就是她,我记得清楚,她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要我掐死小少爷。”   苏明德皱眉,他记得稳婆方才不是这么说的,“不是三十两么。”   刘稳婆立刻改口,“是三十两,我一时说错了。”   赵姨娘这下,仿佛是知道了事情大概,她被冯姆妈扶着起来,离虞青娘站的愈远,靠近苏明德道,   “老爷,妾身服侍您这些年,自问未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你们说的什么,关于嫡少爷的,我不知道。”   “夫人,若是你实在不愿我做那平妻,我便不做,但你这番冤枉我,我不认!便是打死我,我都不认!”   赵姨娘声泪俱下,是对着虞青娘说,却依旧是看向苏明德,那眼里无惧无畏,让苏明德突然生出了一丝怀疑,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而且时机也的确太过巧合了。   虞青娘冷眼看着她做戏,“老爷,我要去报官,一命偿一命,”   赵姨娘梗着脖子喊道,“夫人您要报官便报官,我没做过就不怕,但我唯有一个要求。”   苏明德有些犹豫的接道,“什么要求?”   “是琦儿还未回来,我我想等他回来,我不知道夫人早不来晚不来,此时正好寻得了当年的稳婆是何意思,这里没人信我,大概也只有琦儿他才会信我。”   虞青娘乍一听到苏琦的名字,心里扯痛非常,就算赵姨娘偿命,苏宬都还不回来,可赵婉的儿子却好端端的活着,一想到这些,她的情绪便不能控制,   “凭何要等苏琦回来,他算什么!没有他,难道就不能送你去官府了么。”   虞青娘歇斯底里的样子让苏明德觉得她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知道虞氏以前的隐忍是为了苏娴姐妹,后来是不想家宅不宁,但如今要替她的儿子讨回公道,言语粗俗又如何。   然而越是如此,苏明德反而看不清,也越是生出其他的猜测。   他对虞青娘的感情,早已不知不觉在这几十年里渐渐转淡,为了苏娴苏宓,与她产生的争执慢慢磨光了他年轻时的爱意。   没有血缘的亲情,有时候最是脆弱的容易摇摆,他现在最在乎的,还是他唯一的儿子苏琦。   “青娘,等琦儿回来,查清楚了,我亲自去报官。”苏明德沉声道。   他终究还是只剩苏琦一个儿子,而赵婉是他儿子的生母,宬儿已经不在了,在一时的情绪激烈之后,他稳下了心神。   他不能让苏琦恨他。   苏明德不等虞青娘回答,就道:“把赵姨娘带回内院,不许再出门。”   “不行,老爷!人证物证俱在,为何还要等。”她彻夜赶来,便是想最快的将赵姨娘抓进牢狱,为何还要等。   “青娘,就当她真做了,也要等琦儿回来,教他知道了再处置。”   “不是当她——赵婉确实做了,你看到物证了,我曾经跟你说过我那晚听到过的,是宬儿的哭声,你不信我,为什么现在还是不信我。”   虞青娘抬头对上苏明德视线,容色愈发惨淡地说道,“老爷,如果苏琦求你,你还会送她去见官么。”   苏明德闻言,一时语塞。   虞青娘一下子就明白,营商之人,非利不往,她的宬儿已经没有了,苏琦便是他的命。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院外走去,他不肯报官,那就她自己来。 第八十章   南院这里有赵婉, 虞青娘一刻也不想多呆。   她带着春兰往门口走到马车上, 苏明德甚至来不及开口问她去哪。   “夫人, 我们要不要去两位小姐那。”春兰询道。   “太晚了, 先去城里寻个客栈住下,”虞青娘神色坚毅, “明日清早, 等府署一开, 咱们就去报官。”   “是, 夫人。”   应天府城寻个不闭夜的客栈, 不是一件难事。待稍稍安顿好, 虞青娘先写了两封信,差下人送到李府和督主府, 这么大事,她不准备瞒着两个女儿。   苏宓因着担心虞氏,没收到回信的这几日都醒的很早, 门房的人一听夫人醒了, 立马将夜深时候收到的信送到了春梅手里。   春梅拿着信递过来的时候,苏宓还正在喝早膳的暖汤,信笺看了一半,手一松, 手里的汤勺掉到了碗里, 发出了清脆的碰响。   “小姐, 出什么事了。”   苏宓被信的内容震惊的说不出话, 而后, 悲伤的情绪一丝一丝地渗透进来,混杂着恨意。   那时候第一次听到她有个双生子的弟弟时,她更多的是惊讶,毕竟从她出生起便没有和他相处,所以难受并不分明。   但原来,他们也曾相处过那几息,在这世上,真的有另一个人与她从生命的初始,便紧紧联系在一起。   他该多孤单,爱他的人,都不知道他曾经那样鲜活过。   而这一切,都是赵姨娘所造成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狠毒的人。   春梅看着苏宓脸色的变化不定,一时泛起一抹心疼,一时眼里又是浓稠的恨意,手捏紧了信笺,就是不说话。   春梅在一旁不知所措,“小姐,怎么了,夫人的信上说什么了。”   震惊之后,苏宓心里难言的苦涩蔓延至喉咙口,她嗓音低低的带着沙哑,“春梅,我们去应天府衙,现在就去。”   ***   应天府衙在每日卯时才开始受理案卷,冬日天色亮的迟,此时快过寅时,依旧是漆黑一片。   署府门口的石阶上,虞青娘已经从子时坐到现在。昨晚在客栈,她叫人送出了那两封信之后,根本呆不住,差了春兰去办事,她便带着下人,押着刘稳婆等在了这里。   她已经慢了这十几年,她想待门一开,就让赵姨娘得到应有的报应。   “夫人,这是方才寻人写的诉状。”春兰从马车上跳下,气喘吁吁地小跑到虞青娘面前,大半晚的,可是加了三倍的价,才得了这一份。   虞青娘接过看了一眼,收进手袖,“春兰,银两备好了么。”   “夫人,备好了。”   “嗯。”就算有实证,她还是害怕出什么差漏,该打点的她都要打点,只要能为宬儿找回公道,她什么都不想顾了。   虞青娘抱怀坐在台阶,没有再说话,只一遍又一遍抬头看向天边。   苏宓从马车上下来,见到的便是虞氏的沧桑神态,已经不知道是心疼弟弟还是娘亲,她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   “娘。”   虞青娘回过神抬眼看时,苏宓已经跑到她身前抱住了她,抹了抹眼泪道:   “娘,为什么在这边等,我替你去敲门。”   虞青娘拦住她,摇了摇头,“还有半柱香就到了。”   “可是事急,便是半夜都能告官的,而且我,我是督主夫人。”苏宓咬唇说道,她以往尽力不想麻烦秦衍,但此时还是忍不住自私一次,人证物证俱在,便是看着督主的面子,至少能保证知府不会懈怠。   “宓儿,人证物证俱在,我可以自己替你弟弟讨回公道,这是娘欠他的。”虞青娘轻道。   她不是圣人,若是少了定罪赵姨娘的证据,她或许真的会去求督主,但若是她可以凭一己之力做的事,若是可以,她终究是想自己替宬儿报仇。   苏宓只得收回手,与虞青娘一并坐在了府衙前的石阶上,春梅和春兰则相对着互叹了口气。   当第一丝晨光,穿过厚重的深色云层,府衙终于走出了几个衙役,他们有些吃惊地看着坐在前面似是等了一晚的两人。   虞青娘施了礼,“官爷,这是民妇的诉纸....”   ...   应天府派出的衙役到城南的苏宅抓人时,苏明德也是一夜未睡,一直坐在正厅。   衡量得利弊,不代表他没有触动,只是青娘不明白,这些既是命,总不能再赔上现在。   看到那些衙役进府,苏明德没有过多的惊讶,昨晚虞青娘头也不回地出府之时,他便已经猜到了,至少如此,苏琦怨的人不会是他。   衙差带走了赵姨娘和冯姆妈,才恭敬地走到了苏明德面前。   “苏老爷,请您也跟我们走一趟。”   “好。”   ***   府衙的大堂,侧边两排是拿着水火棍的蓝服衙役,坐在上首桌案的正是应天府的知府陈映之。   他替秦衍办过几次事,自是知道他对商户出身的娇妻甚是宠爱,虽不曾见过,但拿了案卷一看,就知道正是这个苏家。   原本按着明殷朝的法制,是不许亲属相告,但正妻告妾勉强算有先例,既然是督主夫人的嫡母,他当然不会驳回。   “堂下何人。”   刘稳婆期期艾艾道:“小妇刘氏。”   地上跪着刘稳婆,边上则是虞青娘和苏宓,陈映之直接免了她们的跪礼,只消在一旁站着就好。   “家住何方。”   “原是江陵城,后去了青州只待了一年,如今住在京府边沿十里乡。”   “你将你当年所做,再说一遍。”   “是,大人。”刘稳婆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犹豫,时不时地余光企图向后,好像是在等着谁。   及后而来的苏明德和被赵姨娘一并到了堂上,刘稳婆恰好说到一半。   苏宓站在虞氏身侧,对刘稳婆突然明显的放松觉得很是奇怪,还有便是赵姨娘的神色,她并不是一个喜怒不行于色,能遮掩的毫无痕迹的人,但此时,赵姨娘的样子根本就是沉着在胸,那眼神里泛出的委屈和冤枉真切的仿佛真的是被冤枉了似的。   苏明德看到苏宓在,面上不由一冷,对虞青娘的不满多了一分,原本是家事,青娘竟然还找了督主。   陈映之问完了稳婆,再看了看案卷,此案清晰明了,证据确凿,也没什么好审的,他决定卖个好,让督主夫人回头替他说两句好话。   他用惊堂木轻轻拍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此案没什么疑点,嫌烦业已供认,本官——”   “官老爷,”一直没说话的赵姨娘形容凄苦,此时终于跪着抬头道:“民妇是冤枉的,我从未见过那所谓的约契。”   陈映之皱眉,“可这上头是你的签印,且又有稳婆作证。”   “民妇与刘稳婆素来没有交集,若当真是我做的,我怎么会留这一纸证据,”赵姨娘看向刘稳婆,“刘氏,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这次胡乱说这些污我,别忘了你是主犯,你也难逃一死!”   刘稳婆一听似是慌了,转向虞青娘,“夫人,这——”   虞青娘以为刘稳婆是向她求饶,纵然刘稳婆此时良心发现说出了真相,但她也不可能原谅,“你不是想赎罪么,那便按着明殷律例赎罪。”   明殷律例,刘稳婆再不识字,也听过杀人偿命一词,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快匍匐在地。   陈映之看其伏地认罪的模样,便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准备继续作判,谁知刘稳婆竟是转头突然开口,对着虞青娘说道,“夫人,这与你跟我定好的不一样,小的只是要钱,您怎的要我死啊。”   此话一出,满堂沉寂,场面变得有些诡异起来,不止是陈知府觉得奇怪,连苏宓也愈发觉得不对。   如今想来,一切似乎是太过顺畅,虞氏比苏宓还要陷于其中,根本无暇去考虑此事的巧合性。她自然是信自己娘亲,那就是赵姨娘在搞鬼!那她的弟弟,到底是....   苏宓才冒出这个心思,刘稳婆的声音更大了起来。   “大人,是夫人,夫人逼着我说这些冤枉赵姨娘的,小的没害过人,小的是冤枉的呀!”   她一边颤抖,一边看向一脸惊愕的虞青娘,不止虞氏惊讶,在场的苏明德,苏宓等,都被这句说的愣在了当场。   可刘稳婆还不停下,继续哭诉道,“这黄纸朱砂都是夫人吩咐小的前几日在江陵城北的浆水铺子买的,大人可去查,那签名,是夫人找人拓的,说给我五十两银钱做成此事,也绝没有牢狱之灾,小人这才做了这场戏。”   刘稳婆话说到如斯,虞青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是着了赵姨娘的圈套,陪着做了这一整出的闹剧,可她无心想这些,她现在思绪混乱不已,只想知道一件事,   “宬儿他出生时,到底是不是...”虞青娘有些站不稳,苏宓扶着她她才未倒下。   刘稳婆咬牙道:“夫人,你何必再做戏,你明明知道,小少爷根本就没活着出来!”   虞青娘耳边根本听不到其他,她已经不知道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头痛的厉害,是赵姨娘为了害她故意设计,还是她确实做了,再借此事。   苏明德的脸色黑沉,双拳攥在身侧,看向虞青娘时清峻的脸色老了十几岁,“青娘,你当真做出这等事?!”   赵姨娘此时像是终于寻得了浮木,沉冤昭雪一般,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夫人,我是有私心要平妻一位,但您也不必这般狠毒地对我。”   一直想着儿子的虞青娘被苏明德的厉声诘问震醒,她对上苏明德视线,一字一句道:“我堂堂苏家正室夫人,何需要对赵婉一个侧室用这些伎俩。我唯一在乎的,是我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还是,你以为我会用想了这十几年,我可怜的宬儿的名义,只为了阻挠她区区一个妾侍的平妻之位么。”   堂上陈映之不敢说话,这说到底是家事,他还想借着此事在督主面前表现一回,现在看来不惹上麻烦就好了,两方都理直气壮的,他还真是看不出来哪边是真哪边是假。   堂下情势胶着,刘稳婆能说的都说了,任由冯姆妈暗使眼色,她也发挥不出来了,只顾耸着脑袋求捡一条命回去。当初答应冯姆妈做戏时,那晓得真会上了公堂,还以为最多便成了宅子里的腌臜往事,拾起来斗一斗罢了。   苏明德看着虞青娘,其实这般,是他想的最好的结果,虞青娘牵绊着苏宓,赵姨娘又是琦儿的生母,他宁愿这是一场争风吃醋的闹剧。   “青娘,我不是不信你。”   赵姨娘听得这句心里凛然,她做了这么多,绝不能功亏一篑,她咬牙,转向苏明德,换上凄苦的神色,   “老爷,妾身被捆到如今,一句夫人的不是都未曾说过,我也是琦儿的娘亲,难道会做出这些事,若是老爷不信我,我哪怕当场触柱而亡。”   说罢,她的眼神一沉,往堂上的红漆木柱撞去,那样子是当真拼了命的。   “婉娘——”苏明德惊呼一声。   冯姆妈却是直接飞身挡在柱前,赵姨娘撞到她的肚子上,冯姆妈当时脸上表情狰狞可怖,哪怕早有准备缠裹了好几层棉布,还是疼的钻心。   赵姨娘没受什么伤,倒在了当场,满堂一片混乱,苏明德跑上去蹲下扶起她。   “老爷,妾身当真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   “知道了,你又何必.....”青娘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但婉娘连命都不要了,或许,人真的是会变的。   发展至此,这堂上,也只剩苏宓始终相信虞青娘,毕竟在别人眼里,一个人怎么会用自己的命去撒谎。   虞青娘看着苏明德,“明德,你现在还信我么。”   苏明德抬头,“青娘,闹够了,回苏宅吧,你还嫌不够丢人么。”   他的话落,虞青娘眼里最后一丝光亮也逐渐沉寂了下来,许久之后,她才淡淡的开口,   “我不回去了。”   再看向苏明德的时候,虞青娘的眼里一无感情,“你我成婚二十年,我虞氏善妒,为害后宅。既已两心不同,难归一意,如今只求一别,各还本道。”   苏明德一脸的难以置信,“青娘,你在说什么?!”   明殷朝除了男子可以休妻,也允许女子求去,但女子此举作为是有悖寻常,除非是有十足的理由,即使如此,也可能要进牢狱数日,才可换得一纸休书,是以鲜有女子有这般举措。   更何况,纵然如今民风开发,改嫁亦可,但以虞青娘的年纪,改嫁并不容易。   苏宓一直没说话,平日里伶牙俐齿,但面对着虞氏,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回头看上首位置已是空空,她也明白,若不是看秦衍的身份,在府署行这般吵闹,早就被关进了牢房。   苏宓上前扶住虞氏,“娘....”   “嗯,宓儿,我们走吧。”   虞青娘带着苏宓往堂外走去,不但没理会苏明德的话,竟是连看也再没看他一眼。 第八十一章   进府衙时, 阳光才初露微曦, 苏明德出来,却已快至午时。   苏家的两辆马车,苏明德一个人坐在当头的那辆, 没有与赵姨娘同乘一骑。   他念起虞青娘嫁给他的这些年,端娴无争, 教他差点忘了她最早的时候,是和他一般的执拗性子。   ...   苏家的事, 最终逐渐地归于平静,虽说苏明德始终没肯签了那封和离书,但虞青娘是再没回过苏宅。   苏宓原是想让虞氏来督主府住一阵,但虞青娘还是找理由推拒了, 最后用她的积蓄,在城北买了一栋单进小院,纵是苏家来人来寻, 她只管闭门不见。   院子里, 苏宓只在肩头披着一件单薄的软坎,也不觉得冷,她最近忙于去虞青娘那,不知不觉, 竟是已快初春。   春梅急匆匆地走进,“小姐, 大小姐又来了, 您还是不见么。”   “不见了。”苏宓摆了摆手, 苏娴寻过她好几次,无非便是一道去劝虞氏。   出府衙门口时,苏宓曾想过要劝,可她还未开口,就看到了虞青娘的眼神,所以她明白这是娘在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所以她劝不出口。她明白虽然她也难受,但比起虞青娘承受的,定然是要少的多。   “小姐,那,小少爷...到底是不是..”春梅忍不住开口问道。   苏宓摇头,谁说的清呢,事情过去太久,想再寻些线索已是不能,唯一知道的只有赵姨娘她们,可事关性命,她们又如何会承认,是以到底她们是假借着此事还是真有此事,苏宓也想不透。   “哎,奴婢看还是算了,小姐,您也别想了,这几日为了夫人的事,您都忙成什么样了,倒是比姑爷还不着家了。”   “嗯。”   这些日子,苏宓常去虞氏那陪她,一陪就是连着几日,秦衍亦从不过问。她也不是故意想如此,可让虞青娘一个人呆在新宅,她总是不安心,幸好现在有兰姨去了,她才得空回来府里。   “春梅,你把冯宝喊过来,我有事找他。”   ***   冯宝走进东厂的时候,心情轻松,脸上都是笑呵呵。因为替夫人传信这种差事,督主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的。   “督主。”   秦衍坐在案桌后头都未抬,“何事。”   “夫人问您今晚可会回府用膳。”   秦衍停笔,掀眸看向冯宝道:“她今日回来了?”   之前苏宓在虞青娘那连住了几日,秦衍也就一直没回府,是以若是苏宓不派冯宝来说一句,他便还以为她依旧在城北虞氏那。   冯宝忙答道,“回了,夫人回了。”   “嗯,去跟周正说,今晚不用过来了。”   冯宝了然,这便是要是要回府了,他笑道:“是,督主,奴婢这就去。”   秦衍回到府里时,苏宓端端正正地坐在前院的厅堂里头等他,桌上摆着几道吃食,比平日要少一些。   她看起来清瘦了许多,从过年前之后,好像就一直没养回来,与秦衍站在一起,显得愈加的娇小。   “督主,你回来了。”许久没这么喊,苏宓喊出口觉得有些生涩。   “嗯。”秦衍顺势拉过她一并坐下。   两人有一阵沉默,秦衍不是多话的人,苏宓这几日心里都是苏家的事,一时也寻不到什么话题。   其实往深处想,她与秦衍一直都是没什么交集,走到如今,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异,娘以前和爹还是一道从最小的作坊做起,挨过那么多苦,如今还是被伤透了心。   那她和秦衍....督主甚至从没说过喜欢她的。   苏宓蓦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不想叫秦衍看出来,于是她状似颇为自然地替秦衍夹了一筷,“督主,你尝一尝这个云腿馅儿脯,还有这个合意饼....”   除了桌上比平日少了一半不止的膳盘,连菜色都看起来也有些怪怪的。   秦衍用食讲究,不然也不会哪怕去一趟江陵城,都要新雇一个京厨。是以于他来说,眼前显而易见不是出自督主府惯用的厨夫。   再加上苏宓这番期待的神情,秦衍不由得好笑道:“这些都是是你做的?”   苏宓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看模样她也觉得是明显了一些,不过,“督主,我尝过了,不难吃的。”   相反,她还觉得很好吃呢,不过苏宓没好意思这么说。   秦衍笑着拿起筷箸试了一口,等到将之都咽了进去,饮了口清茶,才道:“嗯,很好。”   苏宓从头至尾看着秦衍的神色,从一开始期待,到后来心里头泛起满满的失落。   秦衍不是会藏自己情绪的人,因为他以往对外人从不需要隐藏自己的喜怒,也因此才盛传他的喜怒无常。   是以,尽管秦衍这次难得的已经是尽量掩饰,苏宓还是瞧见了他第一口时几不可见的皱眉。   她本应该要高兴的,督主是在哄她开心,但转念一想,大概受了苏家的情绪影响,她越加觉得自己没用,到现在为止,她好像也没什么事,是能让督主满意的,   这样的自己,怎么会值得督主喜欢。   “督主,你不要吃了,膳房有备好的膳食,我让冯宝端上来。”苏宓低头轻轻的说道,“我做的不如他们做的好吃,我知道督主不喜欢的。”   “不是,你做的比他们好,” 秦衍放下筷子,牵过她的手,“但我也的确不喜欢。”   前面那句大概只是督主安慰她罢了,苏宓的头沉的愈低,“嗯。”   秦衍的指腹摩挲过她粉色花蕊一般的指尖上,视线落在那纤白的手指上,被热油溅到的明显的几处红块,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还疼不疼。”   ***   兰姨与虞氏相识多年,二人自然是情深,于是在知道了此事之后,兰姨便与苏明德辞了行。   她与一般的下人不同,没有签死契,而且苏明德也存了希望她能说服虞青娘的心思,一待招到了新的厨娘,他就放了她离去。   兰姨代替苏宓陪着虞青娘,没有劝她回苏宅,更多的是想宽她的心,省的她再想些无谓的事。   今日,两人逛着逛着便到了永安街上,兰姨一边说些家乡的趣事,好不容易看到虞青娘的脸上带起了抹笑意。   突然,那笑意僵在唇畔,虞青娘霎时松开挽着兰姨的手,飞奔进涌动的人潮里,像是突然发了疯一般的追出去。   兰姨来不及细思,立马跟上,连连走了两条街,在与永安街相衔的安庆街尾,才追上了虞青娘。   她双手撑着腿,弯腰喘气道:“青娘,你这是突然怎么了,看到谁了?”   虞青娘有些犹豫道:“兰姨,我好像看到宬儿了,也不是,就是与宓儿长得有些相似,也不是非常像,就是感觉...”   兰姨心疼地拉过她的手,听着她的语无伦次,“青娘,我这几日跟你说的好几次了,这件事,就是赵姨娘耍出的把戏,你别再想了,宬儿他,没这个福气。”   虞青娘尤不死心,“兰姨,你还记得当年,那小婴孩,与宓儿一点都不像的,或许,当初她良心发现...”   “青娘,”兰姨不想看她继续如此,狠心道:“纵是当初赵婉真做了那种下作事,以她的心性,也绝不会留着活口,有些事过去了,你再瞎想,只能自己憋出病来!你别忘了,你还有宓儿和娴儿,你若是有事了,她们怎么办。”   虞青娘闻言低头闭上眼,无声的抹了抹眼角的水汽,   “兰姨,我们回去吧。”   ***   简玉珏今日走出夕水巷子的时候,心口总觉得有些不安,那抹熟悉的钝痛沉寂了大半年又开始折磨他,教他只得偏进小路,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好。   上官琰是好不容易才赶上他,不满道:“简玉珏,书斋出来,你走的那么快也不说一声,我现在又不要你做食客,你跑什么。”   简玉珏扶着墙,看了上官琰一眼,“不知为何,我心口疼。”   上官琰习惯地想与他抬杠,在瞥见他苍白的嘴唇时,笑意顿失,“疼得重么,我带你去看大夫。”   “无碍,只休息一阵就好。”   “好不容易卢冠霖他们都不寻你的事了,你可别栽在自己手里。”上官琰边说,便扶起简玉珏,“走吧,先回国子监。”   “嗯。” 第八十二章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了半旬, 虞青娘在兰姨的陪伴下心情好了许多, 苏宓才暂时放下了担忧,不过因着兰姨向她提起那日街上的事,她便背着虞青娘, □□梅去青州刘稳婆的住处打探了一番。   “小姐,奴婢收回的信说, 十几年前的事,那些邻户也记得不真切, 但应该是没带什么婴孩回来的。”   “好,我知道了。”   说起来,苏宓也是凭着感觉想再去查一查,毕竟当初若真是赵姨娘为了苏琦继承家业做了此事, 她与兰姨一样,不信赵姨娘会留着她弟弟一命。   但到底是自己的至亲,苏宓始终想要探个究竟, 或者说哪怕多一个希望也好。   她曾问过虞氏, 当年虞氏生了她之后没过几日,刘稳婆就离开了江陵城,举家回青州老家安置。   所以苏宓觉得,若是弟弟没死, 刘稳婆想找人伢子,不敢在江陵城, 也定然会回到熟悉的老家, 至于途中的其他地方, 刘稳婆又怎会知道这类交易的黑市在哪。   “小姐,你就别愁了,奴婢看这就是赵姨娘想借着夫人的弱点陷害她捏造出来的,若不然,她还有胆子这样说出她的歹行啊。”   春梅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难道真的是她和虞青娘当局者迷了。   “算了,春梅,先把账册拿过来吧。”   “好的,小姐。”   春梅捧着一叠放到了案桌上,这是从年前到现在积起来的账本,旧书铺子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其他各地的田产商铺,冯宝虽帮理了很多,但还是需要苏宓过目。   苏宓对了一会儿,春梅站在旁侧似是想起来什么道:“小姐,对了,李掌柜说他过了初六,想请五日的假。”   “五日?掌柜还说些其他什么了?”   苏宓觉得有些奇怪,她知道李掌柜没什么亲人,突然请这好几日,不会是出了何事吧。   春梅想了想,“掌柜好像说是要去庙里请个护身符,其他的倒是没说。”   苏宓心道,既是无事就好,“嗯,你告诉李掌柜,就说我知道了。”   二月初六的黄昏,李掌柜得了东家的准,打烊了书铺,带着准备好的随身包袱,往京郊的半山寺行去。   这次李掌柜请的这五日的假,一来是为了替玉珏请个福符,二来会试统共分三场,每场要三日,第一场就在初九。简阿婆年纪大了,不好陪玉珏,他便决定揽下这件事,至少第一场要在外头给玉珏长长士气。   半山寺在东南京郊的一座山的半山腰,它最有名的传闻,就是曾有个书生请了这的福符,后来中了进士。临近会试,家中有举子的,都存着和李掌柜一样的心思,因此哪怕山路不好走,这几个月的香火依旧很是旺盛。   人潮拥挤,李掌柜好不容易请好了福符,又替简玉珏求了一支签,一看是上上签,他高兴地一路小跑到了庙祝那的香桌前,可往周围看了看却是无人。   “师傅,庙祝不在,请问能不能给我解个签。”李掌柜将香油钱放进木箱,恭敬地对着正巧路过的一个年轻的和尚说道,李掌柜是觉得这寺里的人大概都是能懂签文的,是以才问了他。   和尚年纪不大,但颇清瘦,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拿过签文一看,“嗯,签是好签,就是曲折了些。”   李掌柜听了心头一惊,生怕有什么不妥,“师傅,请问是哪里曲折了,可有什么大的影响?”   和尚呵呵一笑,“这位施主,若是大的影响,怎么会还是上上签呢,再说,你不是求了一道福符了么,叫那位小少爷带上,自然能逢凶化吉。”   和尚说完转身就走,李掌柜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其实这样听来,也是好签,不过还是不要告诉玉珏了,免得影响他的心绪。   ...   黄昏才出发去的京郊,离开半山寺已是入夜。是以李掌柜在山脚住了一晚,第二日才喊了辆驴车直接往国子监赶去,过了午时,方到集贤门。   集贤门为京府国子监的大门,黄色的琉璃瓦下是漆色廊柱,李掌柜隔了这几十年再看到,依旧心潮澎湃。   不过他今日是来找玉珏的,李掌柜屏退杂思,手里攥着放着福符的绸袋,探着头等在甬道。   闻知馆的门外,不知是谁经过,喊了一声,“简玉珏,集贤门门口有人来寻你。”   简玉珏闻声,心中略有猜测,待一览而过书册的当页,才放下走出去,果然,是李掌柜笑呵呵地揣着手站在那处。   “李叔。”   “诶。”李掌柜不想浪费时辰,他径直把手中的绸袋塞进了简玉珏手里,“这是我去半山寺求到的,你会试时候可一定要带着啊。”   简玉珏眉头微蹙,就要说话,李掌柜马上道,   “玉珏,你还真别不信,反正就这么小,你就放襟袋里,放心,这种是可以带进去的。”   简玉珏本来想说的,学问之道在于人己身,这些没什么紧要,但手心的绸袋上捂出来的温热还有李掌柜的心意让他不忍推拒,“好。”   再过两日就是会试的第一场,李掌柜不想多作打扰,只稍聊了几句,便先走了。   简玉珏回到闻知馆,到座位上时,并未遮掩手中之物,因此,经过的旁人有心的都能看的见。   宋陈久就是有心人中的一个,他之前在小巷子被简玉珏坏过勒索上官琰的事,对他是又嫉又恨,这下终于寻到了一个缺口,嘲讽道:   “还以为大才子就不用靠这些外力了,往日看起来恬淡如水,还不是想要功名利禄。”   以简玉珏素来的性子,他当然是理都未理,不受一丝影响的只顾自己坐下,将书册往后翻了一页,继续看起来。   而那枚福符也没有遮挡,安静而毫不避讳的放在他的书桌上,红灿灿的好似散发着暖光,让人莫名心安。   上官琰坐的位置在简玉珏隔着走道的另一侧,他闻言却是转着手中折扇,看向宋陈久出声道,“外力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怕有些人哪怕用了外力,还是连功名利禄的门都够不着,那就有些可怜了,宋公子你说是不是。”   “哼。”简玉珏不理他,宋陈久也不想与上官琰对上,只得憋着气,刚巧此时卢冠霖正进来,他仿佛寻到了靠山,眼色一亮。   “卢公子,你来的正好,有人为了后日的会试,特意求了一道符呢。”   宋陈久知道卢冠霖与简玉珏不对付,最平常的事,卢冠霖都能讥讽几句,谁知这次,卢冠霖竟是没看向简玉珏,而是朝着宋陈久呵斥,   “简公子的事,关你什么事,后日就是初试,你别影响他,还不去多习书。”   宋陈久目瞪口呆地被卢冠霖拉出了闻知馆,好似真的怕简玉珏被影响一般。   简玉珏听到‘简公子’三个字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过他一看进书册,便立刻摒弃杂念,没再多想下去。   上官琰看着卢冠霖的背影,他以前以为是临近会试,卢冠霖没空来找简玉珏的茬,但如今看来,他的态度俨然是护着简玉珏的,这着实有些奇怪。   他不信卢冠霖有这般好心,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上官琰一收折扇,眸光闪烁,或许,他应该着人去查一查.... 第八十三章   明殷朝的春闱由礼部在贡院主持进行, 分为三场, 各有三日。第一场在初九,第二场在十二,第三场则在十五。   所有的举子皆是统一的先一日入场, 后一日出场。   时间一晃而过,就到了会试头场二月初九的那天, 应天府城的东南方的贡院门前人流攒动,堵得水泄不通。   贡院坐北朝南, 遍布荆棘的三面围墙高耸,牌楼、大门至公堂,东西文场之间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两边号舍数千间, 之后考官的阅卷亦是在此地,   不知为何,昨天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 过了子时, 突然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而后便是雨淅淅沥沥下的不停,倒是和四五月份的梅雨季一般了。   举目望去一把把明黄色的油纸伞挤挤挨挨着,伞下是父母家人的殷切嘱咐, 纵是礼部派出的两队侍卫巡检严防,依旧架不住那些考生们亲眷的热情。   旁人大都有父母兄弟, 甚至有些还有妻儿, 至少是四五个左右拥护, 到了简玉珏这边,便只得李掌柜卷着着一条覆了油纸衬底的竹席并着一条薄被,大大咧咧地站在他对面。   简玉珏没有打伞,李掌柜就将自己的伞的大半不着痕迹地移向他那边。   “李叔,你当真不用陪我三日的。”简玉珏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裸.露着的手腕上感受到了丝丝凉意。他看向李掌柜小心地扶着腰的姿势,雨天酸痛,定然是更难受的。   李掌柜却是把伞往简玉珏身上更靠近了点,借着抚肚子的动作扶腰笑道:“玉珏,也不是只我一个,你看看他们,这种好日子,谁不来啊。”   简玉珏顺着李掌柜的手,看向街道对面。一长排的木伞撑起来竟似是衔接成了一道矮檐,雨帘后,大都是守着已经送完考生的家里父辈。这些人皆是来在外陪考的,当然还是为了安里头考生的心。   “李叔,我不紧张。”   “我知道你不紧张,但老头有点紧张...不呆这儿,我也睡不着啊。”李掌柜嘿嘿笑了两声,紧了紧怀里的被子。   “嗯。”   快三年了,简玉珏虽说外表温润安静,但大概是身世的缘故,与旁人少有亲近,但自从带着李掌柜一道回青州时,他是真将李掌柜当成了亲人,这世上,对他真心实意好的,统共就那么两个人,或许他自己都不觉,他的神色是多么真切的温柔。   李掌柜被他看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就借着转伞柄,低头遮掩换了个话头,“对了,玉珏,福符带了么。”   “带了。”   如今初春,简玉珏只着了一件旧的青矜,他从侧襟袋拿出红色的符袋,递到李掌柜的面前。福符在寺庙里的香案上放了月余才被请下来,附着了一部分的香粉,一齐带进了这用来置放的红绸袋子,原本密封的好,味道也淡,但如今天气潮湿,不经意沾了水,符袋的香火气更加浓郁。   李掌柜没有接,推过他的手腕,“好,收回去省的沾了雨水,记得进去就摆在砚旁啊。”李掌柜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你的吃食都带了么,有没有什么漏的,。”   “没有,李叔,你别担心。”   李掌柜其实还有许多想嘱咐的,可他觉得自己情绪太过紧张,生怕影响简玉珏,“好了,快进去吧,待会儿查身还要点时间。”   “好。”   简玉珏走至一半,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李掌柜温柔地笑笑,“李叔,相信我。”   李掌柜被简玉珏眼里的似有若无的闪烁一震,再听他这句话时,眼里突然就升起水汽....   ***   贡院的号舍是以千字文中的文字次序来编写号数,以砖墙隔开,高不过六尺,宽只有三尺。   在进号舍之前,考生们必须等着礼部的人搜身,以防夹带小抄书册。   上官琰排在简玉珏的后面,每次快到他们时,他便拉着简玉珏一道往后退几位,会试试题是待所有考生坐定了才会统一下发,因此这般作为,倒也不会有大的影响,只是外人看起来奇怪了些。   “上官琰,你是有事与我说?”简玉珏向后淡淡开口询道。   他不喜欢上官琰的性子,但上官琰后来其实并未做什么烦扰他的事,他能对卢冠霖等人不带情绪,自然对上官琰更能如此。   “你再等一等,我有事还没查清。”上官琰神色肃冷地说道,他不知道卢冠霖要做什么,但自然不会是好事,难道会在验身时出什么差错?   再向后和其他考生换了几次之后,上官琰的小厮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简玉珏看着那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上官琰突然就脸色一变,拉着小厮往偏处行去。   “简玉珏,你先进去吧。”   待到了暗处,上官琰看着简玉珏的背影,回头似是斟酌了许久,低首对着小厮道:“你替我去安排两件事。”   小厮听完,惊诧抬头道:“少爷,你这般回去该怎么交代。”   “我能做,也自有我的说法。”   小厮为难地点了点头,小跑走开。   上官琰走到队列之时,看到简玉珏竟然是排在最末,他收起扇子,兀自笑了笑,赶了上去。   ***   东厂正堂,周正带着青州番子递送上来的密简拓本,对着秦衍道:“督主,这是前两日截下的青州府尹和卢文广的书信拓本。”   “现在该是已经到了卢文广的手里了。”   秦衍接过竹筒,展开密信看至最后,嘴角倏的噙起一抹笑意。   “他倒是到哪个位置,都能物尽其用。”   周正询道:“督主,可是与这次春闱有关?”   “嗯。”   卢文广如今是礼部尚书,礼部最近最大的事便是会试,是以周正会这么猜想并不奇怪,只是他最恨这些凭着权势就抢了别人的机会的人,这无异于毁了人一世。   “督主,可要属下现下就去处理!”   秦衍闻言抬头,俊颜泛着冷意,瞥了周正一眼,周正立刻低下头,   “督主,是属下僭越了。”   秦衍收回视线,又看了遍信中内容,就将信纸放在了烛火上,燃至近指腹半寸时放手,在落地前,便恰好烧成了灰烬。   秦衍捻了捻指腹残留的余灰,“去查一查三年前那个青州解元。”   “是。” 第八十四章   春闱在京府, 比之乡试要严苛的多, 考场的四角各有一座瞭望楼,用以监测整个考场的情形,侍卫严防把手, 稍有交头接耳者都以作弊论处。   答题试纸上需填两处,第一处编序是由考生自己填写, 编序各不相同,皆是来自家乡的府衙, 有府尹蜡蜜封印,再由衙役送到考生手里,此号不会被第三人知晓,这同时自然也能免了同名的情形。   第二处是由考官手持着画像, 来替考生书写其名。   两处写完即用封条将编序和姓名封糊,边线沿着黑线贴合,自此至审卷结束, 都不得私自打开, 这般一来,便是最大限度的禁止了替考和错卷。   等等这些防止舞弊之手段,最初当然是从寻常的查身开始,所谓“上穷发际, 下至膝踵,解衣露立”。   不过, 因夹带小抄被剔除的考生基本是没有, 毕竟明知故犯的人并不多, 是以简玉珏和上官琰的位置虽排至最后,但不过多久,就轮到了他们。   然而待简玉珏进门准备卸衣脱履时,礼部派出的小吏忙止住了他的手,笑容满面道:“书生你就不用查了,快进去吧。”   简玉珏有些疑惑,却习惯地未多言,散了一半的襟带重又系起,等走出暗室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吏竟是朝着他奇怪地笑了笑。   号舍矮窄,以简玉珏的身量,他要弯腰才能进去,号舍内只桌椅各一张,青灰色的砖墙简陋毛糙,因是落雨时候,边角还摆放了许多生石灰吸潮,使得原本逼仄的空间更显得狭小。   简玉珏放下物件提篮,撩袍坐在桌前,试题未发,他就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一刻之后,听闻一声钟响,远处走动的声音渐近,他睁开双眸,将怀里的福符摆在桌角,开始研墨。   简玉珏的号舍在最左,考官走到他的面前,将试题平摆在桌上,及后才是最重要的答题纸张。   “简玉珏,此处填你的编序。”考官手持画像,比对一番之后,看着简玉珏在封线内填完了编序,才提笔写上姓名,之后直接将名字和序号贴封了起来。   “记住,不能胡乱拆破。”   “嗯。”   简玉珏接过考官递来的封好的答题纸,点了点头。   考官看着简玉珏点头,心忖此事该办的终于是办好了,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发虚的紧。   方才他写的是卢大人的公子卢冠霖的名字,至于眼前的书生写的编序,他猜测估计也被青州的府署动了手脚掉了包,写的应该是卢公子的,这般一来,简玉珏所作的题就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而卢公子那份当然便成了简玉珏。   这是替考最常见的,因为封卷之后有侍卫看查,礼部难以再变动,所以这些事此时最是方便。   这是卢大人要他做的事,他一个仰人鼻息的小官,是不得不做,但心底还是忐忑,尤其在看到简玉珏放在砚案边上的红色福符,上面刻着的经文看的他莫名心慌,却又忍不住拿起来瞧看。   虽说考官不得与考生多言,不过他不问也知道这是家人去寺庙请的。看这个考生容貌生的俊俏非常,衣衫虽旧但不掩清华,听说还是青州的解元,原本前途无可限量,但经过今日,怕是还得再等三年。   说到底,他也种了一层因。考官心里慌乱,手一抖,手上的福符绸袋颠转了一下,正好掉落到了桌上研墨的砚台里,里面零星香粉也一并撒了进去,整个红色的福符袋一会儿便被染了墨色,红黑参半。   简玉珏在封卷之后就开始审题作答,考官站了多久,他并未多觉,但直至动了砚台,而且还有李掌柜给他的福符,他第一次停下了笔,抬头看向考官,眼神中的询问有礼,也有理。   “请问考官,是有何事?”   “抱歉,抱歉。”   简玉珏周身的气质,让考官心里愈发歉疚,都没有来得及拾起绸袋,就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号舍。   简玉珏看着他快步走的背影,皱眉从桌底抽出一张宣纸,叠了几折,将福符轻轻从墨中拿出,摆在白宣上,依旧是放在桌角的位置,他答应过李掌柜放在砚台边上,虽说他不信此类,但这是心意,他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简玉珏再沾墨提笔时,突然闻到了一阵寺庙特有的香味,视线及过去,竟是从墨里传来...   而此时另一边上官琰那处,考官又是另一个。一早已备好的编序,上官琰并没有填,反是随意找了九个数字充数,那个商量好的考官,趁着四面无人,他低声道,   “上官少爷,您的代笔当真改成了这个书生?”考官问一问只是觉得奇怪,他经手替考的多了,第一次碰到临时换代笔的。   上官琰看着他笔划的简玉珏三个字,轻轻道:“嗯。”   ***   首辅张怀安的府宅里,卢文广已是第三次来,他这次又带着一整个大大的红木箱子,就坐在张怀安的下首。   “大人,这只是下官的小小心意,还请大人收下。”   “前两次我不在的时候,你不是送过了,这次怎么还破费了。”   “大人,下官来这府里,不管大人在不在,心意总是要带到的,别说两次,就算十次百次,下官对首辅大人也必定一如既往。”   张怀安沏了沏茶盖,脸上是舒心的笑容,他之所以当初费点心力保卢文广,就是因为这个人的识相懂事。   “嗯,行了。前两次,我不在府里,到底是何事,你说吧。”   卢文广干笑了两声,“禀大人,还不是下官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这次会试他倒是有把握,不过殿试么他胆子小就怕疏漏。下官虽在礼部,到时却要避嫌,所以还想请大人明示明示。”   张怀安啜了口茶,这话说的好笑,会试有把握,殿试却要询他的意见,张怀安都不用细想,就知道卢文广这次春闱是替他儿子动了手脚。不过么,卢文广的儿子进了官场,以后也是他这边的人,所以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上身子弱,到时候的殿试试题,肯定是要我内阁商议出来的,到时我自会告诉你,让你早做准备。”   卢文广一听,只要提前知道试题,那不就万事稳妥了么。   “那就有劳大人了,下官必定还要来多谢几次!”   ...   陵安站在屋顶听完二人的对话,看着卢文广走出府,他一个闪身便消失在层层树影之间,回到了秦衍所在的书房,他进门朝着上首的秦衍开始说道,   “督主,卢文广方才与张怀安商议殿试一事...”   陵安向秦衍禀告这些的时候,周正也在身侧。   关于青州解元一事,他查的清楚,在他眼里,那个简玉珏小小年纪,着实让他佩服,家世清贫却依旧有读书人的气节,不接受资助,但也不抱怨。   由此可见,所谓替考一事,他是全然被蒙在鼓里,这样的人若是被埋没了实在太过可惜。   原本周正还想着殿试也是一道关卡,卢文广的儿子至少也过不了殿试还是一场空,谁知听陵安这么一说,卢文广竟是全部都替他儿子想好了。   周正几次想插嘴,但他从锦衣卫调过来也快两年,知道秦衍的脾性,只能忍下这些话,反正督主自有他的考量。   秦衍听完陵安的回报,轻一挥手,陵安已经消失在暗处。   周正接着之前未尽的话,接着道,“督主,方才说至简玉珏的身份,家里清贫,没什么其他可查,但他是被简家捡来的婴孩,可要再查他真实的家世。”   “不必。”秦衍向后靠在椅背,神色不定。   “是,督主。”周正也能猜到秦衍的回应,毕竟他们不过是想知道这个姓简的书生是不是真的代笔还是被利用,至于其他不是重要的事,无谓浪费力气去查。   秦衍坐在暗处,似是在想事,周正安静地忍了会儿,他还是忍不住,看向秦衍,“可是督主,我们要不要现下就去纠察,否则,属下怕会影响了这个书生..”   “那也是他的命。”秦衍抬眸看向周正,冷声道,“等卢文广的儿子过了殿试,再翻查此案。”   “是....”   周正心里明白,凡事若是未成,就无论如何都钉不死卢文广,可若是成了...   他叹了口气,这个书生,该怎么办啊。 第八十五章   会试头场的三日于考生似是一瞬,但是对于在外头等候着的家人而言, 却是度日如年, 庆幸的是,过了第一日之后天气就开始放晴, 减缓了众人的急躁心情。   三日一过, 号舍关闭一天给考生们回去休息,除了提篮, 其余的笔墨纸砚都留在当场, 省了之后第二场和第三场再查验一遍。   李掌柜用随身带着的水囊简单洗漱了下,就整了整衣衫将席子裹在腰侧,踱步走到了贡院的门口。   已是快到第一场的尾声,侍卫们就不再那么严防死守,尤其许多上来等考生都是如李掌柜一般年纪稍大的,让他们拦都不好拦,有了磕碰更加麻烦。   李掌柜估摸着简玉珏到了快要出来的时候,踮着脚在门口张望, 陆陆续续出院门的考生有喜悦也有烦扰,但不变的是憔悴神色。   虽说在里头只有三日, 但在号舍里枯坐着, 三餐馒头, 容色能好看到哪儿去。这么一想, 李掌柜准备等一会儿还要去买只土鸡炖炖汤给玉珏补补。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简玉珏的身影渐渐从贡院门口出现。他一身青衿与进去时候没什么两样, 俊秀白皙的脸上竟是丝毫没有疲色, 在一众灰头土脸的书生中尤为明显。   简玉珏笑容温和地走近,极为自然地接过李掌柜身上背着的裹被席子。   “李叔。”   李掌柜看他神采奕奕,心里也高兴,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口一问:“玉珏,没遇到什么稀奇的事吧。”   稀奇的事,简玉珏想到了那个小吏和考官,还有怀里红黑参半的福符,却只是笑了笑道,“没什么。”   李掌柜的心里放下了大石头,其实也是他多想,他当年的那事怎么会发生在玉珏的身上。   “玉珏,我看你气色还是很好啊。”李掌柜边走边说。   “与学有关的事,怎么会觉得疲累。”   “哈哈哈。”   已经走至街口的两人,李掌柜大笑,心里是说不出的舒爽,“走,我去菜市,你回家先好好休息。”   ...   李掌柜只请了五日的假,旧书铺子也不能一直关着,是以第二场和第三场他是不能再陪简玉珏,索性玉珏的淡定姿态也让李掌柜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   三场的间隙,简玉珏皆是在书铺休息,与第一场时皆是没什么不同,然而在第三场的前日,上官琰突然到了珽方斋。   简玉珏看着上官琰身后几个小厮扛着的几箱书册,“你这是?”   “你们铺子不是收旧书么。”上官琰以折扇指了指身后的书箱。   李掌柜笑着上前,“是啊,上官公子,我替你去清点,等会与你结账,你和玉珏聊聊。”   说罢李掌柜就带着小厮们往门边走去,铺子内只剩下简玉珏和上官琰两人。   “第三场一结束,我就回江南,这次顺道与你提前辞行。”上官琰抬头看向简玉珏,第一次没有带着调侃的笑容。   “不等放榜?”   上官琰低头笑了笑没有回答:“我要先回去一趟交代一些事。”   简玉珏看他神色,还以为他是前两场考的不尽如意。他对上官琰这个人,初时憎恶,但后来,又觉得上官琰与他有些相似,可是一个富户子弟,怎么会与他相似,他自己都想不通。   他斟酌道:“上官琰,其实三年并不长。”   上官琰闻言大笑了几声,“简玉珏,你是真的很不会安抚人心。”他说完换了一副神色,“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你记得都要等几日,该来的一定会来。”   “你是何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记得就好。”   上官琰说的不多,李掌柜拿着算得的买卖钱过来时,他没有推辞,一手接过,转身爽快的离开,似乎真的只是来卖这些旧书而已。   等到春闱终于落下帷幕,与上官琰说的一般,简玉珏看着他第三场一结束,就在贡院门口上了回江南的马车。   马车上,贴身小书童憋了这好些日子忍不住开口问道:“少爷,你为什么要帮那个穷书生,回去被当家知道 ,一定会罚你去跪祠堂的!”   上官琰用扇子撩起窗纱,看向外面一闪而过的那道风景。   他上官琰的确是上官家直系嫡子,然而当家却不是他的亲父。   二十年前,还是上官家族长的上官琰的父亲殁于的一场出船事故,他娘亲闻讯生了他难产而死,于是他便带着嫡子的身份和上官家族长一职一并分给了他的亲叔叔上官峰,从此他成了上官家嫡次子。   他想要拿回属于他的一切,所以当初看到简玉珏时,才会那么急于求成,因为这是他拿回上官家的一个有力筹码。   不过,入官场只是其中一个办法,就算不凭借外力,凭上官峰,也休想抢走本属于他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帮简玉珏。   上官琰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外表温润,实际固执倔强又独来独往的少年,他低声自语,“无父无母,一无朋友,简玉珏,这世上不只有你我两个,但大概唯有你和我,从来不需要别人可怜。”   “少爷,你说什么。”   上官琰回过头,无所谓地笑道:“又不是没去跪过祠堂,让芸娘心疼我再给我送些好吃的不是更好么。”   书童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头,“好吧,随您呗。”   春闱一过,发榜日未至,考生们还留在京府,整个应天府突然就热闹起来。不过这热闹却不是简玉珏的,毕竟正值春耕,虽说简奶奶年纪大了,但屋后也还有一两块田地,因此简玉珏在考完当日,和李掌柜道完别就坐着骡车回到了青州。   在他走后的第十日,亦是发榜前的五日,贡院囤卷之所发生了一件事。   大约是天干物燥,半夜起的火,烧毁了一小批答卷,万幸的是,这一小批是已经批示完落榜的答卷的部分,至于答得好有望成为贡生的,早就收归到了另一间藏室。礼部查了半天,没查出什么可疑,只能就此作罢。   虽说对后面的考生校阅有些影响,但总不可能因为这些落选考生的答卷,再重考一次,尤其是礼部尚书卢文广更是坚决不同意重考,眼看了这次就要成了,难道还要再冒着风险做一次么。   火险的事被压制着,虽有不少质疑,但终究还是淡化了下去,直至于放榜那日,都没再出过什么差漏。   发榜那日,京兆府大门前的公示榜站满了人,李掌柜带着简玉珏好不容易挤进去,才看到黄色的榜纸。   李掌柜心惊胆战地摒着气从下往上看,下面没有,他脸上的笑容更甚,直到看到第一的会元,他的心突然就凉了,笑僵在当场。   “玉珏,你,你..”   李掌柜肩膀上传来一阵温热,回过头是简玉珏纤白长的手,还有他淡淡的神色,“李叔,让你失望了,没有我。”   “不是,”李掌柜红着眼摇头,他拉着简玉珏,拼命摇头,“不是,玉珏,这其中肯定有问题,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遇到什么怪事,比如考官在你那逗留了许久等等之类。”   简玉珏抬眸,疑惑道:“李叔,你如何知道。”   李掌柜没有说话,脚下一时站不稳,旁边人的说话声落入他们二人耳朵里,   “哎哟,这个第一听说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啊。”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礼部尚书当年好像也是会元吧。”   “你们知道什么,殿试之后,他可是堪堪只到了同进士出身,谁不猜测他当年...我看他这个儿子也是如此....”说话的人暗示意味明显,另外两人却噤了声。   简玉珏闻言看向脸色苍白的李掌柜,“李叔,你是不是认识礼部尚书?”   “嗯....”李掌柜仰头,眼里蓄满浊泪,“我知道了,是我害了你,你就不该进国子监,这样他们也就不会想起要设计你,我知道,那卢冠霖的答卷定然是你的!”就跟他当年和卢文广交换了答卷一样。   简玉珏闻言,脸上竟然没什么惊诧神色,他眼里沉静如水,素来爱干净的人,却提起袖袍一角,拭掉李掌柜眼尾的濡湿,“国子监,是我自己决定去的,我学得了许多。况且,李叔你也不过是猜测。”   “玉珏,这不是猜测,凭着卢冠霖,他怎么可能得会元!”   “李叔,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任谁参与了会试,都有可能得会元。”简玉珏收回手时,眼里兴起的一抹坚持,   “但我,至少会申请复核。”   李掌柜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止住了哽咽,他差一点忘了,玉珏温柔和顺的表面下,是固执和倔强,他有他的骄傲和自信。   “可是,若是最后也查不了什么呢。”   简玉珏扶起李掌柜,弯腰替他拍了拍袍摆沾染的尘土,“那就三年之后再考。”   “至少,我不愧于心。”   ***   礼部尚书卢文广的的大宅里,刚送走了一批前来道贺套近乎的人。   正厅里终于只剩下卢冠霖和卢文广父子二人,卢文广一脸笑意,卢冠霖脸上却不尽然是高兴。   “爹,这下得了会元怎么办,谁知这简玉珏这么厉害,可这也太明显了。”   他自己什么本事,不止他知道,便是国子监里的同窗哪个不晓得,这样得了会元,还不赶着被人背后议论么。   “怕什么,会元还不好么,我倒是满意的很。”   卢冠霖愁道:“可是殿试,爹,殿试怎么办啊!”   “你放心,爹都安排好了,你就只管往前走就行。”   卢冠霖想到第一次遇见简玉珏时,那平静如水却又带着怒意的眼神,心里蓦然一动,“爹,要是他去报官,申请复核,该怎么办。”   明殷朝的会试,若是对结果有异议,是可以申请复核的,到时便是由阅卷的考官分条与考生核对。   “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申核,若是他不甘,我就许他三年之后一个五品官位。”卢文广也觉得可惜,可惜那次烧毁竟然没烧到他儿子作答的‘简玉珏’的答卷,现下被侍卫看守在博文馆,他也没办法销毁。   “爹,你不了解他,简玉珏他不会答应的!”   “那就更简单,他一辈子都别想进朝当官。”   卢冠霖冷笑一声,当年那个姓李的书生,最后还不是被他打压的连举子的身份都没了,寒门之子,凭什么不自量力地与他们这些世家争斗。   ***   李掌柜站在府署门口,看着敲击鸣冤鼓的简玉珏,他之前一直想劝,却没开口。   他当年走过的那条弯路,就是拒绝了卢文广的条件,固执地申核,后来丢了举子的身份,从此一蹶不振,开始转做掌柜。   要是没有那次月下谈话,他或许会劝,但他现在说不出口...   简玉珏先将诉纸递给了衙差,不一会,那衙差便回来带了一句话,叫他们回去等。   李掌柜一听就知道,这么多年一切都没有改变,寒门的考生从来都是如此,如浮萍一般没有选择的余地。   “玉珏,我们回去吧。”   “嗯,好。”   回铺子的路上,简玉珏想起上官琰说的话,他当时说过要等几日,难道说的就是这个么。   ***   距离放完榜不过两日,置放在贡院博文馆藏室的会试的答卷,继火事之后,竟出了一件大事。   会试的考卷自来是需要核查报名的考生和对应答纸,但上次因火事烧毁了不少落榜考生的答卷,所以查对就很难完全对上。   可是问题却出在并未烧到的那一堆答卷里。   最初中了贡生的一批是先解封的,彼时并未有问题,如常发榜,但其后解封的落榜考卷当中,却出现了三张奇怪的答纸。   两张的编序不可考,其中一张的考生姓名为卢冠霖,另外两张,皆为简玉珏。   亦就是说,此次会试,有四人,两人各填了一样的名字,这般做法,实在太过像是替考未遂。原本对照报名的考生和答卷,就能对出漏掉的编序是何人,但因着那一场火事,什么都难以核查,一切像是有计划的谋测,最关键的是其中一个还是此次的会元,而根本就落了榜的青州解元却有两张答的不怎么样的答卷,着实怪异不已。   不知怎么,这事被人传出到街知巷闻,礼部根本再压不住,皇上亦从御史口中闻得此事,震怒不已,严令礼部避嫌,由东厂厂督秦衍彻查此案。   简玉珏在旧书铺才听闻这个消息,还来不及细想,东厂便派了周正过来。   周正对着简玉珏有礼道:“简书生,关于你这次会试,请你跟我走一趟。”   李掌柜看到这些官服,心里就害怕,他走出挡在简玉珏的身前,“官爷,是出了什么事么,我们玉珏什么都没做,榜都没上呢。”   周正看老掌柜不忍,回头将下属挥远了些,低声道:“老者,不用担心,只是例行一问,或许,还有别的转机。”   简玉珏朝着神色焦急的李掌柜轻轻颔首安抚了一下,侧身走向周正,   “我跟你们走。” 第八十六章   东厂的提审室里,有节律的敲击声从黑梨木桌案后面传来, 卢冠霖偷偷地抬头望了一眼。   秦衍靠坐在交椅, 隐在泛着黄光的半明半暗中。   他身上朱红色的官服曳撒在这青灰色的砖墙壁映衬下,刺眼地让人无法忽视。   那在暗处依旧清晰深刻的五官, 瘦削的下颚斜切金丝镶边的曳领, 明明容色是俊美无匹,周身却又带着狠厉的气势, 教人想看, 又不敢看。   卢冠霖胆颤地重又低垂下头,他站在下面已是站了半个时辰,腿都酸涩地快立不住了,秦衍不开口,他一肚子准备好叫屈的话都不能说。   他长这么大,不说东厂,就连普通的公堂都没去过,进门前外面还是晴空万里的白日, 一进这提审室就乌漆麻黑的,唯有一盏亮着的烛灯还在那个可怕的男人前面的案桌上, 他根本就不敢凑近。   卢冠霖知道秦衍的身份, 当然也听说过他的作派, 就是他爹, 在家都不知骂了多少次。原以为是个年纪大的娘娘腔, 哪知道长得这么清俦俊美, 难怪他爹每次提起秦衍都恨的牙痒痒, 这不就是他见到简玉珏的感受么,比自己厉害,偏生长得的也比自己好看。   秦衍一直没说话,卢冠霖只能兀自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他答应了他爹,无论如何都死不承认,毕竟他也是当朝正二品的儿子,秦衍应该不能将他怎么办吧。   突然,叩击声戛然而止,卢冠霖脑中思绪一空,下意识地看向秦衍那处,只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看不清情绪。   这让卢冠霖心头无来由的一惊,这么久都没问什么,督主不会要严刑逼供吧!   卢冠霖忍了这么许久终于是忍不住了,“督主,这次会试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这也是大实话,本来么,这都是他爹做的啊。   秦衍视线落在他颤抖的双腿,唇角微扬,“本督方才有说你做甚么了么。”   这是进了提审室,卢冠霖听到秦衍说的第一句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是觉得沉默害怕,现在秦衍的一开口,尽是随意的语气,他反而更害怕,   卢冠霖哆嗦道: “没,没有。”   话头都开了,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督主,如果你说的是会试的那个传闻,那我真的是被人陷害,你看另一张考卷连编序都不可考,定是有人作恶,妄图抹黑我。”   “你知道的细节倒是与我一般清楚。”   “都,都是听到的传闻,我爹可是从来不会泄漏公务上的事。”   秦衍闻言笑笑,挑起案桌上已经拆封的答纸,“那么,这份会元的答卷才是你的了。”   “督主,那是肯定的,你不信,尽可以去比对笔迹,我还可以将我所写内容尽数背出!”   卢冠霖说这话是有底气的,简玉珏的字写得跟字帖里的一样,他可是练了好久勉强形似,而且礼部解封之后,卢文广随即拓写了一份送回家,逼着他将三场的答卷在家背了好几日,就是以备后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秦衍看着眼前的卢冠霖急于证实自己,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虽说卢文广不怎么聪明,但显然他的儿子比他尤甚。   卢冠霖不觉,还以为自己心思缜密,提前说道,“督主,虽说是我所写,但时日久了,我怕有些记得不清,但大体是不会错的!”   “嗯。”   ....   卢冠霖结结巴巴地背完全部,他自认为还算顺畅,毕竟就算是简玉珏,他也不信现在还能全然没有错漏地背出。   秦衍唔了一声,“这答卷上有几个墨点,也是你不小心沾到的么。”   “是的,督主,当时试考,我心里紧张就失手撒出了几点墨迹呢。”   秦衍看着干净的一无痕迹的答纸,其实从接到密信,就知道这份答卷不会是卢冠霖的。   但无论那个解元是被设计利用还是心甘情愿地替考,于他都没什么要紧,他要的只是卢文广的项上乌纱,涉案的考官已经认罪画押,现在再找卢冠霖和简玉珏,也不过是随意做做样子罢了。   “督主,简玉珏带到了。”周正走至门外,敲门道。   “进来。”   周正跨过门槛,看到卢冠霖时,脸上是明显的厌恶。   “你审下去。”秦衍已经没什么耐心再和这个人说些废话。   “是,督主。”   秦衍起身摺了摺袖口准备离开,他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秦衍的手上动作顿住,眉头倏的拢起。   他缓缓走向周正身后的简玉珏,脸色算不得好看,他身材颀长高挑,蟒袍轻动之间是无形的势压袭去。   走得越近,秦衍的眉头皱的更甚,周正站在一旁有些不明所以,他没见过苏宓,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这两人的相似。   男子和女子本就差别巨大,简玉珏的容貌也并非和苏宓尽然一样,但奇异的是一眼看过去就能让秦衍想到苏宓,就好像简玉珏与苏宓之间带着与生俱来的一种联系。   这感受让秦衍着实是很不高兴,他比简玉珏稍高上一些,垂眸看向他的神色又冷下了几分。   简玉珏能感受到来人身上莫名的怒意,可他从未见过秦衍,正如当初凭白被卢冠霖踢了那摊子一般,为何这些人都对他无端不善。   他退后一步,拉开与秦衍的间距,作揖道:“简玉珏,参见督主。”   简玉珏直直对上秦衍的视线,那声音不卑不亢,温润而又夹杂着疏冷,秦衍盯了他一会儿,脚步一转,重回到案桌后的座椅,“周正,你开始审。”   “是,督主。”   周正早已习惯了秦衍时有时无的怒气,他走到二人的中央,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应该已经听到了传闻,你们两个出现了两份同名的答卷。”   简玉珏只是应了一声,周正来铺子里以前,他都以为不过是谣传,他看向卢冠霖,进门时,卢冠霖就刻意躲避他的目光,直到现在也是。   卢冠霖半背着简玉珏,对着周正却是神情激动,“大人,这就是有人陷害,我在国子监里的对头多了,真不知道是哪个害我的!”   周正不耐烦道:“别个考生,还能用自己的仕途来害你不成。”   “是啊,我哪知道那人怎么想的。”卢冠霖自己都想不通,谁这么恨他,快成功了,半路出这么个幺蛾子。   周正懒得看他演戏,会试的卷子不是他所作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这次出了这四张考卷的确是他们没料到的,但说是有人以自己的前途去故意害卢冠霖,周正怎么也不信。   周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他正在思索,案桌后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卢冠霖,你把你方才背的答卷,再背一遍。”   “啊?”再背一遍,卢冠霖心里无奈,他还得当着正主的面...可是秦衍说的他不得不做,于是,他只得盯着地面,心虚地开始背起来。   一旁的简玉珏听得第一句,眼里迸出利剑似的光芒,抿唇看向卢冠霖,但始终没有打断他,一直到他磕磕盼盼地背完三场的答卷。   “五十一处。”简玉珏转身对向卢冠霖道,“你背错了五十一处。”   有这么多么,卢冠霖嘴巴张了张,半天挤出了一句,“写过的文,谁,谁还会记得那么清楚啊,背错了也是很正常的。”   “我记得。”简玉珏走向卢冠霖,声音不重却掷地有声,“你方才背的答卷,分明就是我的。”   已经至此,都不用等复核,简玉珏就想明白了这一切,李叔猜的没错,他的答卷的确是被卢冠霖替换了,至于那多出来的一份,他脑海中竟突然出现了上官琰让他等的时候说话的神情,难道是上官琰么,如果真是上官琰,那是在帮他还是有其他的意图...   卢冠霖一直都知道就算不出事,简玉珏想明白也是迟早,但他还是难免心虚。然而他灵机一动,“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么。我答完出来,就与你对了试题,还给你看了草稿,你现在反倒是比我记得还清楚。”   简玉珏皱眉,“我没有。”   “那证据呢。”卢冠霖仿佛寻到了一个漏洞,得意洋洋起来。   周正忍不住想说,考官都已经认了,这卢冠霖还做什么戏,但秦衍不开口,摆明了是想看下去,他只能强忍着翻着白眼。   简玉珏不知这些,他低头看到襟袋冒出的一根小小的红线头,正是那个福符,恍然想起那被香粉浸染的墨砚台。   “有。”   卢冠霖闻言一惊,“简玉珏,你有本事,就,就说出来啊”   一看是讲起实证。周正赶忙拿来纸笔记录,只见简玉珏缓缓开口,“我的答卷,所用的墨,沾染了半山寺的庙香。” 第八十七章   会试一案闹得全城轰动,但比料想中查明的要快, 东厂最初本就掌握了实证, 这次同名卷一事只是提前爆出了此案。   礼部尚书卢文广自然被撤职移交了大理寺,卢冠霖也被取消了科试的资格, 唯一难办的, 还是在于简玉珏。   贡士榜历来不发第二次,况且简玉珏到底是不是自愿替考, 本就是很难界定, 所以哪怕会元的位置成了空缺,都不可能替换成简玉珏,这对他而言虽不公平,但没有取消科仕资格已是最好的结果。   李掌柜拉了辆骡车,一脸愁容地站在督主府东苑的大门口,等着春梅差人来将这几箱子旧书搬进去。   每三年的科考结束,旧书铺子的生意当然会好一阵,连带着他的佣钱都更多了, 可因着简玉珏的事,他还是高兴不起来。   等候的间隙, 门房两人闲聊的话落进了李掌柜的耳朵里。   “小虎子, 冯公公有没有说这几日督主何时回来。”   “好像说是今夜回来的, 不过我守夜只消听马蹄声就得了, 你问这个做啥。”   “膳房的打听呢, 我就随便问问。”   两人聊得随意, 李掌柜听到督主二字却是惊诧万分, 他小步上前询道:“两位小哥,这里是督主府?东厂厂督的那个督主?”   “是啊。”小虎子看着来人点点头,这京府难道还有其他的督主么。   “你是夫人书铺子的掌柜吧,我记得你之前来过。”小虎子傻笑着说道。   夫人?李掌柜登时反应过来,难道东家是督主夫人?   真不怪他以前没在意,他以往都是送到就走,这督主府也没什么门匾,他只以为东家是富家大户,又因东家是女子肯定不想教人探究身份,所以他也识相地刻意不去打听。   没想到竟然是督主夫人,李掌柜心里蹭地冒起一股子希望,玉珏的事,要是能和东家求求情的话....   春梅带着下人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李掌柜垂着脑袋还在想说辞。   她大咧咧地指挥着后头跟着的人上去搬箱,“李伯,就这么几箱子吗?”   “诶,”李掌柜抬头见是春梅,心思一闪道:“春梅,我有个事,能不能劳烦您去给东家说说,若是不方便也没事。”   李掌柜毕竟是读书人,他这番突然求人办事确实太过唐突,但为了简玉珏也只能豁出这张老脸,他与春梅丫头熟悉,想了想还是先和她提一提,看看有没有希望。   比起玉珏,他和东家当然是要熟悉一些,所以为了拉近距离,他就直接告诉春梅,简玉珏是他的外甥,所以求东家看在他的份上,能不能帮忙给求求情。   春梅听完,也拿不定主意,“李伯,你先回去,我试试和小姐提一提。”   “好,那就麻烦春梅姑娘了。”   春梅安排好旧书,回到小院的时候,脸上是一幅愁眉不展的样子。   苏宓笑道:“春梅,你怎么去门口收趟书,还能换一副心情。”   “小姐,其实方才李掌柜跟我说了一件事,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小姐说。”   春梅对自家小姐是知道的,苏宓虽然心善,但也不是逢人就帮,许多时候最懒得惹麻烦。可是一来李伯平日待她和善,二来她也实在觉得那个书生可怜,家里贫苦等了三年,这次遇到这种事再等三年,那就是白白浪费了六年啊!   苏宓对李掌柜算是熟悉,知晓他的为人,“李掌柜有事么?你先说说看。”   得了苏宓的准,春梅才道:“不是李掌柜,是他的外甥有事,喏,就是奴婢说过与小姐有几分相似的那个书生,李伯以前没说,其实他是掌柜的外甥。”   ...   春梅简要地把事情说完,苏宓对会试这件事也有听闻,只是她不知道这么巧竟然就是她铺子里的那个书生。   “小姐,您说要不要和督主提下啊。”   苏宓想了想,“冯宝说督主今天回来的,我试一试。”   不过她也担心没什么用,毕竟督主最近又不知道生什么气,都不怎么理她,而且前几日还呆在东厂不回来了。   是夜,秦衍从东厂回来已是很晚,沐浴完回了内室,苏宓正窝在床角等他,不说求情的事,她也是真的想督主了。   见秦衍进了门,苏宓忙下床跑上前,“督主,你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是不是东厂太忙了。”   “嗯。”   忙是算不上,但秦衍就是无端地不高兴,尤其知道周正是在苏宓的铺子的里把简玉珏带出来的之后,他更不高兴,苏宓心思多,未免她胡思乱想,他索性就没回来。   苏宓看了看秦衍的神色,小心道:“督主,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她无措地看向秦衍,一双秀气玉足未着罗袜,光着踩在地上,虽说已是初夏,地板又是檀木不怎么冰,但还是让秦衍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打横将她抱起坐上了床沿,右手捻着她莹白细嫩的脚踝,“还想再生一次病么。”   苏宓闻到秦衍身上的清冷檀香,身子骨越发酥软地蹭在他的怀里,半带抱怨地嘟囔道:“不想,但更不想督主生我的气不回家。”   秦衍对苏宓这般的样子简直是无可奈何,他紧了紧怀里软软的人儿,“好了,没人生你的气。”   他确实没生气,只是有些不高兴而已。   苏宓在秦衍怀里依了一会儿,抬头道:“督主,你回来了,那会试那件案子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嗯。”   苏宓试探地询道:“我听说我铺子里的那个考生,被人替了答卷...”   秦衍闻言突然将苏宓抱正,对上她的视线,冷声道:“怎么,因为他长得与你相似,所以可怜他?。”   “督主,他长得真的和我很像么?”   春梅提过,现在督主都这么说,以前苏宓还不觉得,现在她是真的想见一见那个书生。   “是有些像,”秦衍哼了一声,“不过世间那么多人,只是长得相像有什么了不得。”   苏宓点了点头,“督主,他是掌柜的外甥,当初还过来帮忙修过书的,是个很好的人,我只是觉得可惜了,不能把会元还给他吗。”   “这是规制,除非皇上下旨赐他一个身份。”   “哦....”   也不知道为何,明明苏宓不认识这个书生,但却十分为他惋惜,所以听秦衍这么说,她莫名涌起的失落,让她觉得很是难过。   秦衍看着苏宓忽然低沉的情绪,没再说什么。   ***   乾清殿里,朱景煜合上结案的奏折,看向坐在下首的秦衍。   “你为何要帮这个书生。”   “有人可怜他。”   朱景煜笑了笑,一下子就明白那人是谁,毕竟除了苏宓,也没谁能让秦衍明明是一脸的怒意,还得说着反话。   “她可怜他,你不是该更生气么。”   秦衍的手臂横在椅沿上,冷声道:“嗯。”   的确是生气,但,还是不想看她失落。或许连秦衍自己都未觉,他比以前,要更在乎苏宓的感受。   ...   会试一案了结,秦衍起身准备离开时,朱景煜突然低低地喊了一声,“阿衍。”   “我可不可以,不吃那些药了,都二十几年了,他们不会发现的。”   秦衍的脚下一滞,回头看向朱景煜。   朱景煜心里紧张,但想起张月儿的那句喜欢,他就能凭生出许多勇气,   “嗯,知道了。” 第八十八章   明殷朝景元二十二年,会试同名替考案被东厂查明后, 会元一位成了空缺。   然而皇上仁善, 特赐涉案的书生简玉珏贡士身份,允其若是过了复试, 便能有殿试资格。   复试毕, 简玉珏出乎众人预料地夺了魁首,礼部摘选贡士前三百, 定于五月参与殿试。   殿试只得一天, 日暮交卷,经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再由八个考官批审,最后则是皇上过目。   五月二十一那日,李掌柜站在皇宫宫城外的长街巷尾,从初露微曦到落日余晖,等了一整日,终于等到简玉珏, 远远看着,他的眉头微拢, 似有愁色。   简玉珏走近, 知道李掌柜在此处等他, 是以看到的时候并没有惊讶, “李叔, 我们回去吧。”   李掌柜估摸应该是发挥的不尽人意, 不是不信玉珏, 而是这阵子发生太多事,人非草木,怎么会丝毫不受影响呢。   他忖道:“玉珏,这次能进殿试也算是多了一份经验,了不得老头再陪你三年,你还年轻,不算什么大事。”   简玉珏闻言脸上忽尔舒展,指腹揉了揉眼尾,带着笑音道:“李叔,我只是饿了。”   李掌柜一拍脑袋,哭笑不得,“好,好,我们回去,猪肉馅儿的饺子都包好了,只等着下锅嘞。”   “嗯。”   ...   因着替考一案,殿试比往年晚了月余,是以阅卷的时日便缩短至了五天。   到了皇榜张贴之时,应天府署门外,以鼓乐奏闻举子生员,并以官用伞盖仪从送状元喜报。   简玉珏之前的替考一案已是满城听闻,加之他出色的容貌和新科状元的身份,立时令得全城沸沸扬扬,他的际遇,简直是比戏院里的戏文还要传奇啊,绝对值得人们津津乐道好一阵子。   永安街隔壁的菜市,是百姓民间的消息最灵通之地,这两日,说的最多的自然也是新科状元简玉珏,他的名声太盛,甚至叫人想不起一甲后两位的榜眼和探花是何许人。   “哎,你听说了没,这届的状元正是珽方斋修书的那个穷书生。”   “当然听说了,不就是之前替考差点进了东厂牢狱的那个。”   “他可不是替考,皇上都下旨说了他是被冤枉的!不然咋给他机会去殿试。”   卖大白菜的老妇在一旁听了,得意道:“你们只不过是听过,他可是到我这买过菜的,长得模样可俊了,比女娃子还俊!”   李掌柜买菜的时候经过,听到这些心里喜滋滋的,玉珏没来过菜市,自然是这个老妇胡乱说,但都是高兴事,李掌柜根本不会拆穿这个老妇,拎着买完的菜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旧书铺。   旧书铺门前站着好些慕名而来的人,把本就窄小的夕水巷子更是围堵的只留了一丝进去的缝隙。   倒是简玉珏依旧还是静坐在柜台后对账,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外头的喧嚣只隔了一道门槛,就好似不会入他的双耳。   “玉珏,我回来了。”   “嗯。”   李掌柜现在看什么都顺眼,哪怕门口挤了那么多人,不方便做生计,他也觉得高兴。   偏偏简玉珏的淡然模样,一点都不似个新状元,平日里说话习惯也完全未变,李掌柜觉得就跟做梦似的不真切。   “玉珏,你说,你真的是状元吧。”李掌柜咬牙傻问,归第那日,他去寺庙还愿恰巧不在京府,硬生生错过了那番场面。   简玉珏终于放下账册,抬头笑了笑,“李叔,我明日还要去宫里的恩荣宴,到时候拿到了冠带宝钞,你才能信我么。”   李掌柜哈哈大笑:“我就是太高兴了,胡乱说说。”   “那你恩荣宴能不能碰到东厂的厂督?”   简玉珏想起秦衍对着他的冷眸,“不知,不过,他似乎很讨厌我。”   “怎么会,这次皇上能给你贡士的身份,我看啊就是督主的功劳,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李掌柜当初求苏宓时没报什么希望,谁知最后竟是真的多了一次机会,他没什么好东西报答,只得更认真地对待铺子。不过此事,他生怕玉珏生气就并未告诉他。   所以简玉珏只以为是秦衍查明了真相,与皇上禀报之后,皇上施恩才给了他贡士的身份。   “嗯,好。”   ***   新晋进士举行的恩荣宴办于殿试揭榜次翌日,由皇帝亲赐旗匾银两以彰显皇恩。   宴席前一日,依旧是储秀宫西晒的那个小院子里,朱景煜坐在木头矮凳上,正僵硬地替蛋心洗澡,大概是手不得法,惹得胖猫很是不高兴,一直扭着身子想溜出去,但奈何皇上的手劲大,它钻了几次不成功,守在门外的吕德海和双福看了,好几次都差点笑出声来。   “皇上,你不能这么抓着蛋心,它会不舒服的。”   张月儿看着朱景煜修长的手指无处安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自然地伸手抱过蛋心,   “皇上,你要这么抱着它,再松开一只手掬水去洗它.....”   张月儿边说,手边搭在橘狸的背上,顺着黄毛挠了挠,蛋心舒服的瞄叫了一声,再看向朱景煜的时候,仿佛带着一脸的嫌弃。   木盆就那么大,张月儿很轻易地就能触碰到朱景煜,但她似乎没觉察一般,低着头自顾摸着蛋心,时不时地就不经意地碰一下朱景煜的手指。   “你.....”朱景煜感受到指尖偶尔触碰到的柔软,犹豫着开口。   他还未习惯触碰,哪怕她在他心里是与旁人不同的,可他还是觉得这感觉生疏,然而又奇异的让人起贪恋,就像那日她死命抱着他的时候,那一种被人渴望和喜欢的感受,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到。   他想推开她,却又本能地不舍得,话到嘴边,还是没能将‘不要碰到我’这四个字说出来,其实他最怕的是,她真的不愿再碰他。   张月儿低着头佯装不知觉,其实脸早已微红,她的心里忐忑,生怕朱景煜推开她,好在他没有说下去。   为了分散情绪,张月儿随口找话题道,“皇上,听吕公公说,明天有新进士的恩荣宴?”   “嗯?”朱景煜还在心底交战,推开还是不推开,一时没听清。   “臣妾是说,恩荣宴。”张月儿抬头看着朱景煜楞住的神色,狐疑地重复了一遍。   朱景煜没留心,便以为是张月儿也想去,“嗯,除了新进士和主考,还有几个近臣,只是普通的宴席而已。”   “你要是想去,也可以。”   “好啊!”张月儿双眼笑成了月牙状,语气都是带着欣喜。   “只是普通的宴席,你怎么也这般高兴。”宴席最是无聊,按着规制千篇一律,朱景煜只是想想都觉得无趣。   张月儿笑得明媚,“因为可以和皇上在一起。”   她的声音不低,吕德海在外听了捂嘴偷笑,朱景煜耳后粉红,立刻背过身去,声音却发狠道:“朕不想替蛋心洗了,它也不喜欢朕,你洗吧。”   “噢。”张月儿没看到朱景煜的神情,还以为他真的被蛋心气到了,顺从地接过胖狸,继续洗起来。   “皇上,明日督主会去么。”   “嗯。”   “那苏姐姐也会来啊,我都好久没见苏姐姐了。”   “应该会吧。”   ***   皇宫的恩荣宴设在戌时,亦是与家宴一般设在了东华殿。   督主府的马车上,苏宓姿容明艳,穿着绣金线的碧霞罗衣,袍尾逶迤,大概是担心袍长碍着秦衍,便自发与他对坐着。   秦衍正在看手中的书册,苏宓百无聊赖只好撑着下巴看着他。她膻口微张,媚眼如丝,和秦衍有了男女之实之后,风情更甚,此时虽只是平常地视线,但对于强忍了许久没有碰苏宓的秦衍而言,显然太过勾人。   秦衍一直未翻过那一页,终于扣下书册,将书推向苏宓,“看书。”   “嗯?”苏宓放下手坐直身子疑惑地看向秦衍和他推过来的这本名叫竹书纪年的书简,一看便是史书,可是为何要她看呢。   “督主,我要看这本么?”   “嗯。”   苏宓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了书册,认真地翻到了第一页。   秦衍这才向后靠坐着,左手臂横在软垫靠沿,视线正好落在‘认真’看书的苏宓身上。   他忍了这么久,已是快至极限,若是苏宓再像方才那般多看着他一会儿,他怕是能在这马车里就要了她。   “督主,为什么我要看这本书啊。”   “为了你好。”   为了她好?苏宓不懂秦衍的意思,反正也只能继续看下去,可内容于她实在是枯燥,她虽未抬头,还是寻着了其他的话头说道,   “督主,听说状元就是我书铺子里的那个书生?”   秦衍原本心情尚可,但见苏宓说起简玉珏,声音就不自觉冷下来,“嗯,这次恩荣宴就能见到他。”   苏宓点了点头,她是有几分期待的,平日里她私下不好随意去见一个男子,这次有那么多人在,倒是正巧了。   秦衍看苏宓虽然眼睛盯着书,脸上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知道她是在想那个书生,冷笑了一声,“给我读出来。”   苏宓的思绪被打断,闻言愣了楞,看着秦衍脸上的冷色,督主怎么又不高兴了,于是她只得老老实实地读出声来。   读书不比看书,分不了心,她便真的在这去京府的马车上读了一路的史书.....   ***   恩荣宴摆在东华殿,前朝之时,恩荣宴曾设宴有成百人,声势浩大。后来先祖觉得太过铺张,便改成了只宴请殿试前三甲二十余名,分以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   如此一来,规模自是比不上年节的晚宴,到的也大都是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等,秦衍此去纯粹是以皇上的近臣身份,算是陪陪皇上了。   筵席分列两排,新科进士在左,主席大臣在右,为首的状元,恰与秦衍的席位相对。   秦衍和苏宓来的时候,主席大臣皆已入席,但对面的新科进士的席位却是一无人在。   他知道苏宓不清楚,回头向右后轻道:“皇上亲赐衣物,他们才会依次进来入席。”   这番耳语在外人看来自是亲昵不已,引得场上发出几句议论,不过,在秦衍似是漫不经心的眼神扫过之后,这些人突然就噤了声,纷纷不敢再说话。   “皇上驾到——”通传太监在殿门外高呼,殿内众人皆起身施礼。   朱景煜步下玉撵,走近殿中,苏宓见过皇上,也就没有细细打量,只是跟着垂首施礼,在以皇上为首的队列经过身前时,她突然听得一声‘苏姐姐。’   那声音细弱,但又很是熟悉,苏宓脑中冒出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好像是月儿?   “不必多礼,都落座吧。”   待这句话音一落,苏宓才抬起头,皇上身侧的位置还有好几个妃子,张月儿坐的也与皇上不近,但苏宓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月儿趁着无人注意,右手摆至耳下,状似整理碎发的模样对着苏宓轻轻挥了挥,苏宓跟着笑着偷偷回应,想想她们也快有两年未见,不知道月儿在宫里过的开不开心,不过像月儿这般乐观活泼的性子,好像也很难有不开心的时候。   朱景煜余光看到张月儿的笑和与苏宓暗暗的互动,嘴角微微上扬,他第一次觉得这宴席好像也有不无聊的时候。   “她叫什么。”   身侧秦衍的低声传来,苏宓下意识回道:“张月儿,她也是交州江陵城的,督主不记得了么。”   秦衍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张月儿一眼,他怎么会记得这些女子,但是,他再看向一直偷摸往那侧瞥的朱景煜,以及陵安说的话,心下了然。   ....   与往年一样,由管事太监高喊筵席开始,皇上从后往前,依名序喊名赐服,以彰显皇恩,寓意以后即是进了官场,也要记得陛下恩泽。   这等事朱景煜做了好几次,是以赐服一直有条不紊的进行,不知不觉就到了最后的状元一位。   对于新科进士的第一位,除了主席考官,众人多少是有些好奇的,更不用说知道那书生是与自己长得相似的苏宓了。   于是在场的人比起方才来,更加聚起了精神,敲钟一响,殿牖门口出现了一个青色身影。   简玉珏这次穿的是李掌柜好说歹说让他换的新衣,其实不贵,只是不是从估衣店里买的,而是去裁缝铺做的一件长衫。   比起别的贡生还是略显寒门,但他一副皎如明月,丰神秀逸的容貌,让人根本不会再去在意他的衣衫。   简玉珏的脚步缓和有序,背脊挺直地走近殿前时,丝毫不见紧张的神色。   苏宓最初只是好奇,所以在简玉珏进门时匆匆一瞥,隔得远看的不真切,等他走近,苏宓看清了差一点要跳起来。   或许别人只看得到他与苏宓的外在的那几分肖似,但苏宓不止看得到,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   简玉珏惯有的淡然神色,在走过苏宓之时也起了一丝裂缝,他心口跳的很快,那种感受,与曾经那好几次的钝痛一样,来的奇怪且根本无法消减。明明并未放余光往右侧,但却奇异地能感受到灼灼的目光。   而一直盯着简玉珏的不止苏宓,还有张月儿。   女子生来比男子要敏感,朱景煜和秦衍虽都在不同时刻见过简玉珏,但于他们看来,不过是长得相似罢了,这世间相像的如此之多,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但女子不同。   张月儿盯了一会儿,又朝着苏宓看去,她觉得这两人分明就是有着一种联系,就好像,他是苏姐姐的弟弟一样!   可苏姐姐没有弟弟呀,难道是堂表亲?   两个女子在不同的地方,都紧紧看着简玉珏,这让秦衍和朱景煜两个人满满是闷火。   朱景煜的余光瞥到张月儿的目不转睛,方才还觉得这次的宴席有些趣味,现在只希望快快结束。连带着看简玉珏是百般不舒服,赏赐了状元衣物,便让他落了座。   宴席此时才算正式开始。   恩荣宴本就是庆贺之宴,在殿试翌次日,不会设太多拘谨,因此皇上允许下面的文官随意敬酒谈天。   简玉珏坐下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向对过,他不是一个好奇之人,但他无法忽略心中难以平复的轻颤。   在对上看到苏宓的视线时,他一下子愣住了,这.....   明明是陌生的,从未见过的人,但此时两人都不舍得移开眼睛,比起苏宓偶尔和苏娴之间的感应,和这个男子,她分明感觉更甚。   苏宓有一种猜想,可是,他不是李掌柜的外甥么...不,不是的,一定要去问清楚,在看到简玉珏之后,这种想法更加强烈。   苏宓的心里都是简玉珏的模样和无法抑制的猜测,根本没意识到一旁的已经快要到爆发边缘的秦衍。   秦衍眸中的怒意和冷色火寒相形,下颚弧线如冰沿,他垂眸摺起袖袍,用着苏宓恰巧能听清的声音,“你既然这么喜欢看,要不要本督,送你去他面前,看得更仔细一些。” 第八十九章   苏宓的心思不在秦衍身上,觉察不出他话中的冷意。她视线依旧向着对过的简玉珏, 想了想, 要是能近着看看, 那当然是更好的, 顺道还能问一些事情。   于是她点点头道:“好呀, 督主。”   苏宓的话才落, 秦衍的嘴角忽尔扬起,嗤笑了一声, 一把拉过苏宓的手,疼得她蹙起眉头终于是往左边看去。   明明看着秦衍是在笑,但他脸色阴沉的可怕, 就好像下一刻就能把她生吞入腹。   “皇上,臣的夫人身体不适, 想先行告退。”   朱景煜的心情也不比秦衍好哪儿去,此时顾不得多想, 挥手示意,就任由秦衍拉着苏宓出了东华殿的殿门。   出宫的一路上, 秦衍的手都是攥着苏宓的手腕, 细嫩的皮肤上一圈都被挣红了。   他身量高挑挺拔,步子跨度又大,苏宓被他拽着, 远看就像是个小尾巴, 她要跑着才堪堪能赶上。   “督主.....”苏宓腕上吃痛, 嘤咛了一声。   秦衍的脚步不停, 不过终究还是缓下了步伐,只是脸色依旧阴沉如水,看的苏宓不敢再多问。   一直到出了宫,快至督主府的马车时,秦衍一句话未说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紧锢在胸口。   冯宝打着呵欠,预想中督主不该那么早出来,他也就放松地坐在车前板,所以看到秦衍的身影时,他还有些不可置信,今日的恩荣宴结束的那般早么。   “督主,是不是现在就回——”   督主府三个字还未说完,秦衍已经抱着苏宓进了马车,“回府。”   “是,督主。”   秦衍一看就是心情不好,冯宝不敢多问就赶起马车来。   马车内,秦衍抱着苏宓尚未松开,苏宓掰扯了几下腰间的手,可她的力气根本比不过秦衍,只能安坐在他的身上。   “督主,你怎么了,恩荣宴才刚刚开始呢。”   秦衍本来不想多言,可一想起苏宓看着那个书生的痴迷样子,他平日在苏宓面前收敛起来的狠厉就纤毫毕现。   “你想我留在那,把那个书生的脖子扭断么。”   秦衍的眼神像极了山林里发怒的大山猫,苏宓这才忆起秦衍那恐怖的占有欲,当初把李修源的手折断时候,他也是这种神情。她了解秦衍的性子,心里一急立刻解释道,“不是的,督主,我看那书生只是觉得他像我弟弟。”   秦衍闻言竟是笑了一声,他收紧苏宓的腰,逼着她与他对视,两人鼻尖相对,他因为喝过酒,有淡淡的酒香味,很浅,兼带有杏子一点苦涩的味道,可又并不会与秦衍身上的檀香味相冲,反而恰好半隐匿于其中,很是醉人。   他的气息炙热,“你喜欢他,怕我伤了他是不是。”   苏宓无奈,她怎么说了那句,督主一点都没听进去啊,“督主,我真的是觉得他像我的弟弟。”   “呵,你何来的弟弟。长得相似,便觉得是弟弟了。”   苏宓百口莫辩,当初她是觉得有胞弟一事也算是一件苏家的伤痛,而且没什么必要和秦衍说,是以就从没提过,秦衍平日里公事繁忙,更加不会想到去无端查十几年前苏家的事,所以此时突然说起,哪有什么信服力。   “督主,我出生的时候----”   苏宓想继续更清楚地解释,秦衍眸色一暗,已经欺身吻了上来,他身上强劲的男性气息铺天盖地般地袭来,让苏宓根本招架不住,她的身上是秦衍的手在游离,从腰际往上,顺着凹凸玲珑的身段上下求索。   “督主,你先听我说完...唔....”   秦衍惩罚性地咬了她的樱唇一下,嘴边的血腥味刺激得他的动作更甚,“以后再说。”   他原本来的时候就忍了一路,她还敢当着他的面去盯着别的男子,看来还是那日之后隔的太久,她都快忘了,她是他的人。   秦衍生气的时候,欲望便占起了上风,他单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开始解开苏宓衣裳的襟扣。   太久没有和秦衍亲密,苏宓的身子经不起撩拨,一下子就瘫软伏在他的肩上,任由他的手探进胸前的丰盈。她是想好好说话的,但只要稍微想开口,秦衍的的力度都会加重,手上似是带着火,烧的苏宓全身发烫,渐渐地无暇顾及其他。   “督主...我怕..”   秦衍的声音嘶哑,解衣的手势不停,“多几次就不痛了。”   苏宓用尽最后力气拽着秦衍的衣领,红着脸低声道,“督主,我不是,不是怕痛,我怕万一有了,要是被人知道督主的身份。”   这句话,应该早一些说,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秦衍又没再碰她,她面子薄一直就没提,今日临了,虽说有些煞风景,但她还是担心。   “所以你才在床上一直躲着我?”   苏宓听到在床上三个字,脸上红的不似样子,但也还是点了点头。   她娇羞的姿态,像是鲜红欲滴的果子,明明身体每一处都敏感的通红,还在强自忍着想为他‘着想’,那模样实在太过诱人采撷,秦衍想让她深刻地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为他着想。   他没有再给苏宓说话的机会,往下伸手一扯,早已被解开衣襟的外衫和中衣便被拉下,露出淡粉色的亵衣,将春.光遮遮掩掩,更加旖.旎动人。   “督主,那能不能等回去.....”   秦衍解开腰间玉带,眼眸深处如火燎原,他的声音低沉喑哑,覆在她的耳边,   “不能。”   ....   初夏夜晚无一丝风,好在马车行的快,带起的风声能稍微遮蔽一下马车内的呻.吟,但还是偶有女子的轻吟溢出。   冯宝坐在外头是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能默默地赶着马车。   可路总有尽时,快到了督主府,车速自然会降下,   “不许停。”   冯宝就怕听到不该听的,屁股往前座愈挪了挪,拼命开始赶路绕着圈,“是,督主。”   ...   乾清殿里,张月儿只穿了一层睡袍,躺在龙纹紫檀大床上,春狩之后皇上从未招过她侍寝,更加没在储秀宫留宿过。   所以今日吕公公宣她的时候,她丝毫没有预料到,当然她还是极其高兴的。   可这高兴了半晚,还是她一个人躺着,皇上命人撤了那道屏风,就坐在宝座上远远看着她,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   快过子时,张月儿忍不住说道:“皇上,您不睡么。”   “嗯,再,等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迷了什么心窍,今日心里不高兴,就让吕德海招了她侍寝,可现在,他又开始后悔。   张月儿往里侧挪了挪,“皇上,我不会碰到你的,你还是快些睡吧,不然对身子不好。”   她已经说到如斯,朱景煜没有再坐下去,他起身走到了床沿,褪了中衣之后躺在外侧,背对着与张月儿隔着远远的距离。   虽说方才话是那般说了,但张月儿还是壮着胆子凑近,反正不碰到就好,又没说不能靠近。她见朱景煜背对着似是在想事察觉不到,继续又凑上前了些,隔了半寸的空隙,在他的背上描绘轮廓。   “你...”   张月儿慌忙收回手,还以为是他发现了,心里噗咚噗咚乱跳着,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朱景煜只是声音很轻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状元。”   张月儿没想到他会问此事,想了想老实说道:“嗯,喜欢的。”   “好。”   朱景煜低垂眼角,心里是酸涩发紧,她明明上次说了喜欢他的....她就不怕他生气怪罪么,哪怕,骗骗他也好的啊。   也是,简玉珏生的极为俊俏,哪像他,病蔫蔫了二十年,就算现在不再服用那些药,一时也根本调养不过来。   她当初对他说的喜欢,分明只是可怜他这个毫无权势的皇帝而已。   张月儿方才还未说完,此时继续道,“我觉得他和苏姐姐感觉很像,我喜欢苏姐姐,当然也喜欢他了。”   “不过我喜欢皇上和喜欢他们不一样。”   朱景煜心里一喜,猛地侧过身,正好对上偷偷凑近的张月儿的脸,他脱口而出道,   “哪里不一样。”   “很大的不一样啊,对皇上的喜欢,只有一个,对苏姐姐那样的喜欢,我可以有好多好多。”   朱景煜闻言愣住,张月儿却好似只说了一句平常话一般冲他笑笑,“皇上,我要睡啦,你也早点睡吧。”   “嗯...”   朱景煜看着张月儿呼吸渐稳,他那次让吕德海查过,月儿最期望的事,就是能回江陵城的县城里陪她娘亲。   他曾想过把她送回家乡,去过那些有血有肉的自由的日子,但现在,他发现他不舍得了。   “月儿,你可不可以呆在皇宫,陪我一辈子。”   张月儿已经半睡了过去,翻个身迷迷糊糊地说道:“皇上,你在说什么,我本来就要在宫里一辈子的。”   朱景煜扬起嘴角笑了笑,闭上了眼睛,“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吧。” 第九十章   苏宓迷迷糊糊的醒来, 身上酸疼的紧, 唯有脖子还能灵活地朝向四周,门窗都阖着, 只能隐约看到外头有亮光, 却不知道到底是何时辰。   秦衍就躺在她身侧,没有像第一次那般离开, 这让苏宓莫名地感受到安心。   她依稀还记得昨晚秦衍抱着她从马车下来之后,就直接带着去了净室,替她清洗。   这般折腾了大半晚,她沾了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虽说比起第一次, 秦衍的动作已经收敛了许多,但苏宓还是有些吃不消他那么蛮横的冲撞。   苏宓侧躺在秦衍的臂弯, 他另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而有序的摩梭,她便猜到秦衍也是醒了。   “督主,”苏宓继续贪恋地往秦衍的怀里钻了钻, 低低地询道, “督主,我要不要让春梅去, 去抓一副避子药。”   在马车里的时候, 秦衍没回应她的烦恼, 虽然她也不想喝苦涩的药汤, 但秦衍厂督的身份是事实, 此时想想, 好像只有吃药规避掉这一个办法。   秦衍在听到‘避子药’三个字时,手猛地收紧把她缠进胸口,带着鼻音的低沉嗓音幽幽传来,“你敢。”   “....可是..”   “别说话,再睡一会儿。”   秦衍不容置疑的语气,苏宓自然不再继续说下去,反正督主定是有他的考量,苏宓只得先把避子的事放一放,转而想起昨晚看到的简玉珏。   这是于她更要紧的事,昨晚没来的及在席上和简玉珏碰面,今日可一定要去书铺,问问李掌柜,到底简玉珏是不是他的外甥。   “督主,你多睡一会儿,我想先起来去下旧书铺子,问问简玉珏的事。”   昨晚苏宓累的求饶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哭着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所以等于是零零散散地交代了遍,虽说最后秦衍是没放过她,但总算是知晓了此事。   苏宓说完见秦衍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累的睡着了,于是她强忍着全身像是被撵过一次的无力感,撑着手肘起身向外准备下床。   然而上半身好不容易探出一点,立马就被秦衍横亘出的手臂压了下去。   秦衍揽着苏宓,倏尔睁开双眼,“等我替你上了药再去。”   上药?她哪里受伤了?   苏宓蓦然反应过来,小脸一红,昨晚清洗完被抱上床之后,她感受到身下清清凉凉,迷瞪之中就看到秦衍在替她那处涂药,那时她半睡半醒的没力气推拒,现在大白日,让她清醒的看着秦衍帮她上药,那该多羞啊。   “督主,我已经不疼了,不用上药了。”   “真的不疼了?”   “不疼,一点都不难受。”苏宓用力点了点头,其实哪会一晚就养回来,只是一来她面子薄,二来,她也确实是急着想出去。   “那正好。”   苏宓时不时向外张望,没在意秦衍突然的一个翻身压在了她的上方,他身下不知何时扬起的硬.杵,隔着轻薄的衣料就抵在苏宓的夭.禾处,让她不敢妄动。   苏宓看着秦衍与昨晚一般熟悉的炽烈眼神,红着脸道:“督主,你方才不是累了,想多休息一会儿么。”   秦衍笑了一声,埋向她的颈肩,声音一丝丝落入苏宓的耳畔,“是给你休息的,不是我。”   伴着一声苏宓的惊呼,不多时,床榻上强横的震感还有女子柔腻的嗓音,有节律地传了出来..   ...   银月初升,月光透过窗棂照向内室。   秦衍走下床榻,双腿笔直而又修长,一抹清辉打在他赤.裸紧实的肌理线条上,泛起如玉的光泽,神情不见疲惫,满是餍足。   他披上亵衣,看向支撑不住睡过去的苏宓,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笑着叹了口气,“身子这么弱,以后怎么办。”   苏宓困倦不已,此时鼻尖痒痒的,她习惯地埋头躲进被子里,一边支支吾吾地乱答,“多吃点。”   秦衍闻言差一点笑出声来,弯腰替她掖了掖被角。   待他走出房门时,陵安从对面檐上飞下,“督主,张怀安派人去了墨城。”   秦衍脸上的笑意瞬时收起,“盯着他,看他在查什么。”   “是。”   “还有,”秦衍侧目余光向身后的房门瞥了瞥,“用一晚上把简玉珏的事给我查清楚。”   “明白,督主。”   ***   苏宓浑身酸痛地睡了一整晚,翌日醒来的时候,枕边是一沓简信。   她记得这些纸张的样式,偶尔几次,她看到秦衍办起公务时看的番役递送上来的密报,就是这等样子。   苏宓捧起来,一张张地展开,关于简玉珏的身份年纪,被人遗弃在青州,如何遇上李掌柜,甚至还有她从未听过的一个姓上官的男子,那些关于他所有的生活的轨迹,不带任何推测,全部是实证。   只是一个晚上,若是她自己去查,哪里会如此细致。   苏宓在遇到简玉珏之前,她的理智告诉她,弟弟已经不在人世。或者说,她和虞氏根本就是除了感情之外,毫无根据地抱着希望,所以她更不想因这些凭空的猜测是去麻烦秦衍,可最后还是他什么都替她做好了。   春梅捧着铜洗进来,“小姐,您先梳洗一下。姑爷天未亮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不过后来陵安来说是墨城好似出了急事,姑爷就快马赶去了。”   “姑爷见小姐睡得香,要我等小姐醒了再说。”   “嗯,督主去了墨城?”   苏宓觉得这地名好熟悉,好像是听过的,她细细思索,直到在看到桌上的糕点时才猛然想起,秦衍以前最喜欢的糕点,就是出自墨城的吧。   难道,那里是督主的家乡?   苏宓虽有好奇,不过现在更急的事,是去旧书铺子找简玉珏,所以她也只是想了一会儿就没再耽搁。   “春梅,我们去夕水巷子。”   “小姐,要不要去和夫人说一声啊。”   苏宓忖道:“慢一点说,等我先确定再告诉她。”   无论那些痕迹,多么指向一个事实,她依旧想自己再证实一下,否则万一给了虞氏希望,而最终又不是的话,那才是更深重的打击。   苏宓让春梅准备的是一辆普通的马车,不引人注意地片刻不停,往城中方向的永安街行去。   这次她没有遮掩容貌,是以李掌柜看到的时候也有些微楞,“东家....”   “李掌柜,简书生呢。”   “啊,”李掌柜回过神来,继续答道:“玉珏他去接他奶奶了。”   状元赏到的银两,能在京郊买个小院,找住处的事简玉珏交给了李掌柜,他自己则去青州乡下,准备先接简奶奶过来留在身边照顾。   出门时,春梅忍不住低声问道,“小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苏宓咬牙道:“我们也去青州!”   ***   秦衍不在,苏宓回来一趟督主府,多带了一个冯宝,然后和春梅三人轻装从简地一路赶起了马车。   简玉珏所在的小村子在青州和应天府交界处,离京府不算太远,越是靠近,苏宓越是紧张,她虚咽了几口,耳边全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有李掌柜说的址处,加之简玉珏是新科状元,他住的地方,只消春梅稍一问,路人便给她指出了是哪一户。   破败灰青的房檐和四周以泥土砌起的矮墙,苏宓只是远远看着,心头都酸涩不已。   他自小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么,还只有一个老婆婆照顾他。   苏宓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敲门,她来之前那么想见到简玉珏,现在却突然萌生了退意,他会不会,根本不想见她。   简阿婆年纪大,但耳朵灵的很,她听到门外的响声,还以为是简玉珏回来了,颤巍着跑去开门,谁知打开来,看到的竟是三个陌生人。   其中两个女子,一个遮着面,梳着夫人的发髻,另一个应该是服侍的丫鬟。   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啊。   简奶奶长得慈善心也善,以为苏宓是来问路的,就热情道:“这位夫人,请问来我们村子找谁啊,婆婆我都认识的,你尽管说。”   苏宓还未摘下遮面的帷纱,话里却带着哽咽,“请问婆婆,简玉珏他在么。”   “你找我孙儿?哦,你也是来想看状元沾沾福气的啊。”简奶奶自豪地笑道,“玉珏去田里替我去摘野菜。”   “我马上要和我孙儿上京府了,这田里种好的野菜可不能浪费了呀。”   苏宓听到这句,一直忍着的泪水就决堤似的涌了出来,对不起,她应该要早一点找到他的,应该再早一点的,明明他一直就在她的铺子里,为什么她都没去看一看。   或许连苏宓自己都未觉,她早已经默认了简玉珏是她的弟弟这件事。   “哎,夫人,你怎么哭了。”简奶奶扶着突然抱上来的苏宓不知所措。   而此时,简玉珏拎着野菜篮子正走近家门。   他的手捂在心口位置,看着眼前埋在简奶奶肩头哭泣的苏宓,眉头轻拢,   “你,是来找我的么。” 第九十一章   “你, 是来找我的么。”   简玉珏的声音传来,苏宓从简奶奶的肩上抬头,转过身去,是他一身青衣站在不远处。   她自然是来找他的,她以为自己是想着要证实,可其实,秦衍替她查的那些,还有他们之间如此明显的感应,苏宓觉得连问都是不必多问。   不管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姨娘还是没有当场置她的弟弟于死地,他真的还活着。   在苏宓看着简玉珏的时候, 她突然就明白如果不是为了查证,为何她会那么急切的赶过来,她最想做的, 是告诉简玉珏, 他从来不是被丢弃的那一个,她想要他回家。   苏宓摘下帏遮,露出了和简玉珏肖似的一张脸,她的脸上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但却终于止住了哽咽, “嗯。”   简玉珏抿唇一步步走近,容色看起来依旧是沉静如水的模样, 但他脊背僵直的太过明显, 泄露出符合他年纪应有的紧张。   在隔着五六尺的时候, 简玉珏停住脚步,他看着苏宓很久,深邃的眼神看不清情绪,苏宓就这样与他对视,明明想说的很多,却不知从何开口。   “为什么要来找我,不是不要了么。”   他的声音很轻,不带质问的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然而细细地看,还是能看出那隐藏在平静之下的一丝受伤。   “不是的!不是!”   苏宓急地说完,眼色暗淡下来,“我们出生那日,你被姨娘换走了....我们都不知道,你还活着。”   “....娘她每一天都在思念你。”   苏宓说的精简,但还是将该提的都提了一遍,她不想教简玉珏误会什么,这世上一直都有人在想着他。   简玉珏闻言抬眸,恩荣宴那日,他看到苏宓的那一刻,就莫名肯定她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波动的情绪,所以他今天看到苏宓时并未那么多惊讶。   不过,原来他也并不是被丢弃的。   “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回京府,见见她。”苏宓小心地询问。   简玉珏眼里有光芒一闪而过,但也只是瞬间,随后,依旧是温沉如水。他弯腰重拿起地上的竹篮,篮子里是简奶奶种的野菜,余光处那个略带佝偻的老人,扶着门把看向这边,他握着篮柄的指节捏出了棱角。   “你回去吧,我现在过的很好。”   说完,简玉珏往前,和苏宓擦身而过,走到了简奶奶的身边,温声道:“奶奶,我采完野菜了,去放到灶房。”   简奶奶看着简玉珏的背影,又看向苏宓,她活到这把年纪,看事都通透了许多,替简玉珏找回亲人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所以方才苏宓摘下帷遮的那一瞬,她稍一惊讶完就想明白了苏宓的来意。虽说不舍,但她总会老死,她不想留简玉珏一个人在这世上。   简玉珏对她的孝顺,她都看在眼里。毕竟认祖归宗是一件大事,这夫人的穿着衣饰看起来,就知道家里就不是寻常小户。玉珏若是回了本家,大概就真的不能做她的孙儿了,便是姓氏,都得改回去,谁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跟着别人的姓呢。   这就是玉珏的顾虑吧,他在怕她伤心呢,简奶奶摇了摇头,还真是个傻孩子。   苏宓还站在门口,脚下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不肯走,愣愣地透过门缝看着里头偶尔出现的简玉珏的身影,春梅和冯宝相视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简奶奶走上前,扶住苏宓的手腕,顺着她的视线一道看向门内,“丫头啊,你们是想来认回玉珏的吧。捡到他的时候,我就想,那么好看的娃子,怎么有人舍得丢呢。”   “他从小就听话,安安静静地,跟个女孩子似的,长得也俊,可他底子里固执的很。”   简奶奶看向苏宓,“所以,丫头你就先回去,婆婆我回头再劝劝他,等后面想通了他就会去见你们了。”   苏宓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热,一时无言,“谢谢...”   “谢我啥,我都多享了这快二十年的福气了。”简奶奶叹了口气,明明最可怜的是玉珏的亲娘啊。   “是啊,小姐,今天才第一次来...”春梅也在一旁开口道。   苏宓点了点头,到底是她急躁了,可她就是忍不住,“婆婆,那我们这次先回去,等下次再来找他。”   “好。”   简奶奶看着慢慢驶离的马车,回头走进灶房,看着简玉珏半倚在墙垣,她拍了拍简玉珏的后背。   简玉珏感受到动静,转过头。   简奶奶脸上满满是笑容,“玉珏,其实奶奶在这里也呆的习惯了,去京府跑一趟,那天气闷塞的,都过不舒服。”   “你就让奶奶留在青州吧。”   ***   苏宓从青州回来,第一时间去了虞氏的宅子,将事情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虞青娘好几次,差一点要赶马车去往青州,硬是被苏宓拦下了。   兰姨也在一旁听着,从开始的惊讶到高兴,但如此一来,不管怎么说,赵姨娘当初使过手段一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青娘,要不我去告诉老爷此事,他现在可都还以为那个赵姨娘是个好东西呢!”   虞青娘抓住兰姨的手,摇头道:“我和苏明德一起那么多年,我太了解他了,若是让他知道宬儿的状元身份,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生利用。”   “兰姨,你答应我不要告诉他,宬儿苦了那么久,我只想要宬儿以后都开开心心的,就算不想回来,也是应该的。”   兰姨见虞氏又抹起眼泪,知道她又因为苏宬不愿见而难过了,出声宽慰道:“母子连心,他现在就是觉得太过突然了。等过些日子想通了,总要落叶归根的,难道还让他一直姓着外边人的姓啊。”   ...   房内是兰姨和虞氏的低语,房外窗子边,是苏家和兰姨一道过来的老下人,当初苏明德不放心兰姨,就又遣了一个过来。   老下人一脸惊诧地偷听完了全部,这么大的事儿,他得赶紧回去告诉老爷啊! 第九十二章   城南的苏宅, 虽至子夜, 但依旧是灯火通明。   苏明德坐在书房里,晦暗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 阴沉的吓人。   赵姨娘就站在离桌案不远处的椅凳旁, 脸上是泪水涟涟和无尽的委屈之色,而苏琦, 则是靠在木门上,沉默地垂眸。   “老爷,妾身真的是被冤枉的!”   苏明德冷声道:“难道这次青娘要搭上一个状元,来害你么?”   “老爷, 正因为是状元, 才不好去证实啊。以前在江陵城,妾去半山寺祈福都是常事, 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赵姨娘说的义正言辞,心底里却是恨的咬牙切齿。   她怎么知道当年的稳婆竟敢偷梁换柱,想回老家偷偷地卖, 谁知道最后没卖成还被人拣了去, 平白多了这么多事。   最麻烦的是,若只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 偏偏还是个状元, 老爷他现在, 怕是巴不得她承认下来。   “你的意思, 是青娘冤枉你了, 她都要与我和离了, 还有什么好揪着你不放的。”   “老爷,我又怎么懂夫人的心思呢。”赵姨娘模样可怜地说道,声音越说越低,“更何况,人有相似,老爷您怎么就知道,那状元一定是呢。”   苏明德闻言心里有所动摇,他的确并不肯定,毕竟他也没见过简玉珏,但简玉珏状元的身份却是真真切切的。   若是当真是他的儿子,那岂不是更好。   只不过,当年高僧说过他只得一子,苏明德看向门边冷淡不语的苏琦,心里不禁有些猜想,琦儿从小就长得不似他,甚至与赵姨娘也只是一两分的相似,以前没往那处想过,难道...   赵姨娘一边哭,一边留意看着苏明德的神色,见他在苏琦那上下打探,她就猜得苏明德的心思,心中一凛,忙说道:   “老爷,那个新科状元是不是嫡少爷,妾不知道,但琦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若是与别的男子有一丝私情,老爷就直接将妾身打死!”   苏明德刚刚才冒起的怀疑,被赵姨娘底气十足的模样和语气给消减了大半,想来,赵婉也没这个胆子。   然而就在赵姨娘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苏琦,突然开了口,“爹,姨娘没有对不起你。”   “但,我也不是你的儿子。”   赵姨娘闻言猛地抬头,眼泪都来不及擦,慌忙起身走到苏琦面前甩了他一个耳光,眼神像刀一般差点要射穿他,声音颤抖道:“你在胡乱说些什么,给我闭嘴。”   苏明德不知何时已经快步到了苏琦身侧,他一把推开赵姨娘,“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苏琦下定了决心,不顾赵姨娘不断传过来的眼神示意,抬头对上苏明德的视线,“我是赵柔的儿子,赵姨娘是我的姨母。”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个个字仿佛是从苏明德牙缝里挤出来。   “十三岁那年,我去窗槛下寻我的蛐蛐,无意中听到的。”   良久之后,苏明德手捏成圈,转头看向赵姨娘,目露凶光,“苏琦说的是不是真的!”   ...   ***   青州的小村落里,简奶奶坐在院子里看着走前走后的简玉珏道:“玉珏,你说你总归是要回本家的,带着我一个老婆子去干什么呢。要是想奶奶,就多回来看看,我也就知足了。”   简玉珏数了数布包,答非所问,“奶奶,还有什么包裹没理好的么。”   简奶奶见他根本不理会她的话,无奈地答道,“都理好了,没什么其他值当带的。”   她一把年纪,不想再拖累玉珏,可他的性子实在是拗不过,看来如今也只能到了京府再劝了。   “嗯,奶奶,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把马车叫过来之后,我们就启程。”   “好吧。”   简奶奶一个人坐在院子,屋舍简陋,就这么一个堂院,大门离得不远,走几步就能到,她这般等了半柱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因着白日,简玉珏出门的时候,没关大门,是以苏明德一进来见到的就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水井边上。   “你是....来找玉珏的?”   简奶奶看着眼前容貌清峻的中年男子,虽说苏宓和简玉珏还是长得偏像虞氏,但简玉珏身为男子,身材轮廓更与苏明德有相似之处,简奶奶一看心里就有眉目。   “嗯。”   简奶奶用袖口擦了擦身旁的一张矮凳,笑着道:“要不要坐一会儿,玉珏去叫马车,马上就回来了。”   苏明德看了她一眼没有坐下,却是在瓦房四周走了一圈,说不心疼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如今知道了他真正的儿子在哪,他就一定要先虞青娘一步,把简玉珏带回苏家,苏宓心里只有虞氏,他可不能再少个儿子。   简奶奶跟在苏明德后头,一同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屋内拿了一块红布出来,“这是当初捡到玉珏的时候他身上裹着的,上次丫头过来,忘了给她,我想着给您也是一样的。”   简奶奶看着苏明德盯着这红绸就知道没给错人,这是当初玉珏身上唯一的东西,她一直收藏着就是想有朝一日能还回去,也算是能证明一下身份。   苏明德接过那红绸,上面的纹路是他们苏家特有的设计,心底连最后一丝猜疑都没了,对简玉珏就更加的紧张。   “阿婆,多谢你这些年对他的照顾。”   这家人怎么都这么有礼,简奶奶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玉珏可听话了,其实是玉珏照顾老婆子才是。”   苏明德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送进简奶奶的手里,“不不,还是应该谢的。”   简奶奶推辞了半天都没收,苏明德便收了回去,话锋一转道:“不过,还是希望你以后和玉珏少些往来,不然,我怕他更加不肯与我们亲近。”   简奶奶的笑容有些愣住,缓缓明白过来,低声应了声,“嗯,我晓得了。”   “这次京府,让玉珏直接跟我回去,你这边,我再找两个下人,以后有事,你直接找我就行,不需要再——”   简玉珏站在门旁不知站了多久,他冷冷地看着里面的苏明德,一步跨进门槛,打断道:“奶奶的事有我,无需你担心。”   “宬儿,你....”苏明德转头看到简玉珏的那一刻,差一点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但他冰冷的语气,让他心里难受不已,“宬儿,我,我可是你爹啊!”   “可是,”简玉珏缓缓开口,“我也是奶奶的孙子。” 第九十三章   苏明德没能将简玉珏带回京府城南的苏宅, 临走之前,他更是不冷不热的模样。   于是, 他一回京府, 去的便是虞氏那处。。   他有他的打算, 如今知道了赵姨娘做的事, 自己身为男子, 若是简单的认个错, 虞氏看在这些年的情分, 定然会回来, 母子连心, 他就不信不能将简玉珏劝回苏家。   “你还来做什么。”虞青娘语气颇为冷淡, 对苏明德,她实在没什么好讲。   “我前两日去见了宬儿。”苏明德也不介意虞氏的疏离, 自顾说道。   “什么?你怎么知道——”虞青娘话还未问完就猜到了,她走的匆忙,带的是苏家的一些老下人, 苏宓来了好几次说此事,那些跟着出来的人自然能看出端倪。   “苏明德,你不要再想打他的主意。”   苏明德闻言眉头一皱,声音渐大, “什么叫打他的主意?他是我的儿子难道不该回我苏家么?!”   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他重新放低声音道:“当年的事,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你若是回来, 赵婉她任你处置。”   “不是我要处置,而是应该将她送到官府,她是意欲杀人啊。”   苏明德好声好气道:“青娘,家丑不可外扬,上次都闹过一次了,更何况,宬儿不是没事么。”   他的瑞裕绸缎庄才在京府落脚,若是出太多事,影响实在不好,所以他虽然也厌恶赵婉的所为,但终究是不想扩大事件态势。   他原本以为虞氏会与以前一样替他着想,谁知虞青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到底知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苏明德拉过虞青娘,“哎,青娘,上次的事的确是我错了,但那也是赵婉手段太过,以命相搏,我心里念着的可都是你,不然怎么会一直留着夫人一位,你这些日子也该是想通了,就趁着这次跟我回苏家吧。”   虞青娘沉默了一阵,以前若是她听到这些,或许还有几分感动,但现在她根本不信苏明德。   “你还是走吧,我和你没什么多说的。”   “你为何如此执拗呢!”既是怎么都说不通,苏明德也来了脾气。   兰姨此时正好从外头进房,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她上前对着苏明德摇了摇头,他唆了虞青娘一眼,甩袖走出了门。   苏明德一走,虞青娘像是一下子泄了气,瘫坐在了椅凳上。   兰姨上前倒了一杯茶,接着规劝道:“青娘,我刚才在外头听苏家来的下人说,那赵姨娘都关在柴房好几日了,只等着你回去收拾,老爷也知道他错了,以后苏家定会以你为主,你为何还不肯回去。”   “既已决定的事,我不会再改,更何况,若不是宬儿中了状元,他也不会急着想让我回苏家。”   “他有私心亦属正常,一家人团聚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兰姨不是想偏袒苏明德,她就是觉得愁人,青娘这个年纪,改嫁也难,何必那么执着地和离呢。   “兰姨,我已经忍了半辈子,余下的时间,我不想再忍了。”   虞青娘抬头,兰姨她不明白,没有赵姨娘,也还有陆姨娘,或者说,她对苏明德在那日公堂就已经死了心,死了的心又怎么会回得来。   “可宬儿那边怎么办,好不容易寻回父母....”   虞青娘没有接兰姨的话,只是默默低语,“他活着就已经很好了,真的很好。”   ...   苏明德从虞氏那出来,尤觉得不够,还去了趟督主府找苏宓,自然也是为了简玉珏的事。   若在朝堂当官,一旦录了名席,就很难再改籍册,这也是苏明德急迫的缘故,他想在简玉珏正式入翰林院前,将他原本的苏宬之名用回来,好为苏家祖上争光。   “宓儿,宬儿以后入了朝廷,你算是多个倚仗,督主对你更加不会怠慢,否则万一督主哪日对你生厌了,你又没个孩子,那可是连个靠山都没有,所以你一定要去劝劝你娘。”苏明德走之前还不忘提醒一句。   “嗯,爹,我知道了。”苏宓只是敷衍地应了几句,便带着冯宝和春梅送了苏明德出了院门。   ***   秦衍还在墨城,苏宓便全心摆在了简玉珏的身上。   她差了春梅,一直有留心旧书铺子,所以知道简玉珏在京府的角落买了一座小院,带着简奶奶和李叔一道安顿了下来。   因着简玉珏进翰林院作编修前有一阵空闲,所以他时常是呆在旧书铺看书。   苏明德找过他之后,他便不肯再见苏家有关的人,虞氏和苏宓只得偷偷的去看几次,但只是远远看着并不靠近。   后来从李掌柜手里拿到了住址,虞青娘每次安安静静地看到傍晚,还会再做几道拿手饭菜送到他的住处。   这般次数多了,她便和简奶奶熟稔起来,苏家的一些事,简奶奶也就有所听闻。   “青娘,你再多留一阵,玉珏从书房出来了,咱们三一道吃。”简奶奶有些心疼虞青娘地道。   虞青娘往书房门口看了看,笑了笑,“不用了,兰姨还在家里等着我,我就先走了。”   “哎....”   虞青娘一走,简玉珏才从书房走出来,他看着桌子上多了的几道菜,坐下后也不动筷子,垂眸不语。   “玉珏,你娘亲她这些年不容易,你跟她犟个什么。”简奶奶忍不住说道,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和苏家老爷不是一类的人,玉珏挺懂事的,怎么遇到这事就一点都不肯退让呢。   “明天,反正奶奶我要喊她一道吃。”简奶奶说完看了看简玉珏的神色。   “奶奶,坐下吧。”   简奶奶了解他的性子,不排斥那便是有希望,“玉珏,你,你可是答应了?”   简玉珏拿起筷箸,俊秀的脸上虽依旧没什么表情,却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第九十四章   在点了凝和花香的乾清殿里, 朱景煜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靠坐在上首, 秦衍则站在殿中。   他的神色疲惫,朱色的曳撒摆尾处沾上了泥点,肩袖上还有明显的有几处刀痕。   朱景煜盯了那带了血色的衣衫破损处,强逼着自己移开了目光, 才开口道:   “张怀安的人在墨城想查什么。”   “他们要找以前替叶青易容的大夫,不过,被我拦住了。”   秦衍脸上难得的有几分苍白, 这种伤于他虽不怎么要紧, 但是这几日日夜兼程地回应天府,没来得及包扎就失了些血气。   朱景煜袖子下的拳头捏的很紧,抿唇沉默,如果不是他,秦衍根本不必留在这里。   静默了片刻, 他才恢复寻常, 翻开了前两日周正代东厂递上来的折子。   “你不在这段时日,关于边州逃兵一事,周正查下来的确是户部拨的兵饷不够。”   户部之前虽然换下了卢文广,但他所造成的亏空根本填补不上,粮饷未至, 边关逃兵当然趋多。   这事解决起来简单,要的就是粮饷银钱,但可惜先帝在时挥霍无度,以致国库不充盈, 如今没有战事便不算是紧要之需,因此更不可能将国库之资送到边州。   朱景煜兀自忖了下,他也没其他办法,“阿衍,若是朕准了卖官鬻爵,是不是能缓和。”   “那还不如,我把连年避税的富商抄没了来的快一些。”   ...   秦衍回到督主府时候,身上依旧是遮掩不住的血腥气味。   冯宝正好在前院门口,甫一看到秦衍,便走上前请安,正巧秦衍问起,冯宝低声提了提苏明德前两日来找苏宓一事,自然免不了将苏明德所言告之秦衍。   秦衍闻言冷笑,“看来苏明德是闲得慌,还敢来我的府里管我的事。”   冯宝没敢回话,只顾跟着走在他的身后。   “苏宓呢。”   “在院子里呢,夫人不知督主今日回来,可要奴婢现在就去通传?”   秦衍看了看右肩臂的伤口,“不必了,备水沐浴。”   虽说上了药还包裹了几层,但于亲近之人,哪怕是一丁点变化,都是醒目非常。   内室里,苏宓在刚看到秦衍回来的高兴劲头过了之后,就发现了他的不对来。循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苏宓找了机会扯开他的中衣的领口,就看到他肩臂上的三道刀痕,刀口不齐整,似是被什么齿形刀片刮伤,那凹凸不平的伤口,在周围光滑的玉色肌肤映衬下愈加狰狞。   苏宓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原本的那双桃花笑眼里登时蓄起了水雾,可怜兮兮地好似受伤的人成了她。   “这种小伤,有什么好哭的。”秦衍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拉过苏宓,将她压在他的腿上,搂抱在怀里。   “没什么,督主,你还疼不疼。”其实最近,苏宓自己都不知为何敏感了许多,情绪极容易波动,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受控制。   “让我抱一会儿就不疼了。”秦衍轻笑着埋进她的脖颈,闻着淡淡的兰花香味,“去见了简玉珏?”   “嗯,不过他好像不是很想理会我和娘亲,还是太过陌生了。”   “呵,身为男子还那么矫情,那就别认回来。”秦衍一想起他与苏宓相似的长相就不喜,疏离一点才好。   “......”   苏宓知道他的脾气,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起身道,“督主,我去让膳房做一些吃食过来。”   她还未走出几步,就被秦衍拽回了胸口,手臂的气力将她直直地压在他的身上,胸前两团红玉被抵得软软变了形。   苏宓看着外头还是白日,红着脸道:“督主,你回来还没用过膳呢!”   秦衍笑着唔了一声,伸手解开苏宓衣裙的盘扣,“现在不是快用了么。”   ***   首辅张怀安的府邸,有两人坐在正厅。   “真是岂有此理!”一个青瓷茶碗被扔在地上,四裂开来,发出清脆的迸响声。   张怀安扔完一个还尤觉得不解恨,想再扔第二个时,看了眼坐在上首的祁王,硬生生忍住了冲动。   祁王似乎没被这刺耳声音影响,端起自己手中的茶杯饮了一口茶。   “皇上竟然派东厂的人比我们早一步截住了那个老大夫,这其中肯定有隐匿!”   张怀安如何不气,他查了这么久,才查到这叶青竟然也是墨城的人,那他或许和莲妃是旧识,所以才处处扶持。好不容易拿着画像寻到了一点线索,竟然被秦衍截了胡。   “舅父说的是。”祁王淡然应了一声。   虽说他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但气质斐然,已经隐约带着帝王霸气。   张怀安复又说道:“哼,谁不知道当年莲妃是因先帝贪其美色,从宫外掳回来的,早些年若不是有叶青那个老太监处处帮着,她的儿子有什么资格身份能抢了你的位置,登上龙座。”   祁王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回应,就在此时,李执从外头匆忙地进来,手上是一本上了年份的老旧记簿,这束封一看便知是宫内传出去的。   “下官参见王爷,大人。”   李执递上手中的记簿,手势还带着几分颤抖,“有人寻了下官的人,自称一个已然过了世的老太医的孙子,他开价万两,说是此本记录了辛密之事,他父亲自是不准他外传,但他如今生计所迫,所以下官——”   张怀安今日心情不畅,不耐烦地挥手道:“李执,你就直说是何事,我和祁王还有事商讨。”   “是,大人。”   “这本乃二十年前,宫中太医留下的备用记簿,这其中有莲妃当年的喜脉的记录,”李执顿了抬头道,“皇上他,他是足十个月出生,并非早产啊!”   “什么?!可当初的太医明明说的是...”   张怀安闻言从椅子上惊坐起,这宫里谁都知道莲妃当年是怀了不足九个月生出了当今皇上,但那时太医皆说是早产,再加上朱景煜的确身子异常虚弱,一直用药吊着,每一年太医院都能传出他撑不久的消息,先帝原本还有些疑虑,硬生生这般被消解,再后来没过几年,先帝因病驾崩,传位与朱景煜,就更加无人再提以前的事。   待情绪稍定,张怀安看完记簿,传给祁王,转头继续问向李执,“现下那个太医的孙子呢。”   李执道:“大人放心,下官拿到这本记册之后,已经将知情的若干人皆处理干净。”   张怀安只思忖了片刻,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查了半天叶青,还不如这一本旧册。”   “大人,那叶青那,还要不要继续查。”   “不用了,一个死了的老太监的事,何必再浪费心力,左不过是和莲妃相识。”   在一旁的祁王翻开细看了几遍,在张怀安说起叶青时,眼里闪过一丝疑色,随后消失地无影无踪。   “琛儿。”   “嗯?舅父。”祁王合上本册,神态自然地抬头看向张怀安。   “既然朱景煜名不正言不顺,他此时退位,那只得由你继承皇位。”   “我以为此时都不必再拖了,虽说对先帝不敬,那也是没办法,总不能让江山旁落在他姓的手里。只要我们将这本册子昭告天下,他就绝计坐不了这皇位。”   张怀安倒不是在询问祁王的意见,他一向是作决断的那一个。他想要祁王成为皇帝,也是为了更好的控制朝堂,否则花了那么多心力难道是替别人作嫁裳么。   祁王缓缓道:“舅舅,此事关乎先帝的名声,若是传出到别国,对我明殷朝国威有损,而且如此一来,沈贵人的幼女也难逃一死,我实在不忍心,舅舅可否让我想一想两全的办法。”   妇人之仁!张怀安皱眉,他没料到祁王会开口,在他眼里,祁王不过是个少年,除了仰仗他来辅佐便是一无是处,现在更是满满多余的善念。   “好吧,既然琛儿开口,我给你三日。”   祁王掩下眼底精光,恭敬地回道:“谢谢舅父。”   待送走了祁王,李执出声询问,“大人,当真要等祁王考虑么。”   “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最后还不是得听我的,这个节骨眼,免得他不高兴,就让他去想两天吧。”   不管如何,孩子和女子么,总归都不能登上大雅之堂,这明殷朝以后,还不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   祁王离开走至府宅的门外,恰巧见有一人被拦着。   她穿着男子的衣衫,但身量和瘦弱的臂膀,一看就知是女扮男装。   “你们让我见一见首辅大人,我就说几句话罢了。”叶云霜环着手臂想破开阻拦,但她的力气太小,门房的人丝毫不动。   “大人哪是你说见就能见到的,快滚。”   门房下人推搡了她一下,叶云霜便一个不稳被推倒在地。就在此时,只见一双纤白的手伸过来,分明是想要扶起她。   “你是——?”坐在地上太难看,叶云霜隔着那双手的衣袖,扶着起身,狐疑地看向来人。   祁王虽未及冠,但身量不矮,扶起叶云霜是绰绰有余,“你有何事要告诉张首辅,我可以代你传到。”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叶云霜看到他从里面走出,形容俊朗贵气,或许是张府的公子也不一定呢,若是只凭自己,怕是没那么轻易见到,反正这事也无所谓告诉别人,越多人知道越好。   “好!你过来,我跟你说。” 第九十五章   【关雎殿里, 他跟着长长的锦服拖尾,小短腿迈着步子, 颠颠地想跑到他的母妃身边。   他不知道是听哪个宫人说的,他的娘亲以前可是有名的江南第一美人呢。   “娘亲。”小皇子长一张红扑扑的可爱小脸, 糯糯的喊了一声。   正背对着他, 朝着镜子梳头的女子纤腰玉带, 转过身来。   她头挽乌髻, 肌骨莹润,美丽的不可方物,在她的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 也变得黯然无色。   她的脸上带着难以接近的冷霜,好似春花绽雪, “谁许你唤我娘亲的, 你只能喊我母妃。”   小皇子听了有些委屈, 瘪着嘴道:“是, 叶公公让儿臣这样喊的。”   听到叶青, 莲妃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温柔,而后她似是魔障了一般自言自语,“衍儿才能这般喊我,你怎么可以。”   “母妃,我, 我和衍哥哥一样的, 叶公公说, 我和哥哥是一样的。”   莲妃明明是看着眼前的小皇子,双眼却没有神采,“你和衍儿不一样,他干净,美好。而你跟我,都被那个人沾染了,污浊不堪。我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初没有带着你一起去死。”   “不然,我们就都不会脏了”,莲妃眼里闪过浓重的疼痛,“青哥也不会为了你,进宫里受那种酷刑。”   画面一转,小皇子已经长大了几岁,还是那个场景,莲妃的脸上却多出了一条红褐色的伤疤,将她原本美丽的容貌一分为二,那刻意被刮开了一遍又一遍的伤口,将整张脸变成了血红色,配着她瘦削到能见骨的身体,更加狰狞恐怖。   她盯着他的脸,枯瘦如柴的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颈,露出诡异的笑容,“你看你越长越不像青哥,你说,你到底是谁的孩子!”】   熟悉的窒息感袭来,朱景煜蓦地惊醒,额头上惊出一层冷汗。   大概是他在梦里大叫了一声,在殿门口的吕德海跑着走近屏风一看。   “皇上,您是怎么了?”   “没什么,朕梦到母妃了。”朱景煜坐起扶着床沿,垂头还在喘着气。   吕德海捧上一杯清茶,莲妃当年自毁了容貌又得了疯病,最后撞柱而死,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也难怪皇上会惊叫。   “皇上,您别想这些难过的事了。”   朱景煜没有回应,他不是难过,他只是如这二十年一般的厌恶自己。   “朕想去储秀宫走走。”   “是,陛下。”   ***   储秀宫里,张月儿得了传令知道朱景煜要来,就抱着蛋心坐在院子里安静地等着。   在远远地看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时,她立刻笑着起身,原本慵懒的胖橘猫也奔到了朱景煜的脚下。   “皇上,你来啦。”   “嗯。”朱景煜低头抱起蛋心,看着张月儿的笑容,那些记忆带给他的郁气散了一半。   “这是什么?”   院子的树旁挑着一根高高的竹杆,张月儿见朱景煜看向那竹竿,不好意思地说道:“皇上,这是我备着等枇杷熟了打枇杷用的,不过你看,树上枇杷的都长的太小了,我都不好意思摘下来。”   朱景煜闻言忍不住笑了笑,他环顾四下,这小院处的偏僻,夏日日头太晒,冬日又阴冷,自然是什么果子都长不大。   张月儿不知朱景煜心中所想,还以为他是惋惜这棵枇杷树。   “皇上,我的家乡涟水县里最有名的就是枇杷了,五六月的枇杷熟透了,吃不完的先洗一洗再去皮熬制成膏,用来兑水润嗓子可真的是很甜呢....”   张月儿滔滔不绝地从采摘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了熬制的方法。她似乎从来都没有烦恼,再琐碎的小事,都可以津津乐道个半天。   “月儿,你是不是很想回去。”   “嗯,两年多没回去啦,我很想我的娘亲。”张月儿与朱景煜说起话来,不自觉会忘了他皇上的身份,此时说完才想起很早之前听到的莲妃的传言,生怕他忆起什么不好的事,连忙刹住了话头。   然而朱景煜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似是随意地说道,“那等你回来的时候,将枇杷膏带给朕试试。”   张月儿下意识地点完头,才觉出奇怪,“皇上,你是说我...能回涟水县么?”   朱景煜看着张月儿喜出望外的样子,心头一松,他第一次觉得当皇上也是有些好处的,“嗯,吕德海已经替你备好了马车,不过,朕只能准你回去五日。”   “臣妾谢谢皇上!”张月儿笑起了两个小梨涡,俏生生的充满了朝气。   朱景煜看了看周围的屋景,等月儿回来,他想封她一个才人,至少不要再住在这西晒的地方,最好,能离乾清宫近一点,他就能时时地看到她了。   ...   储秀宫里氤氲着温馨,吕德海却面露急色,匆匆地走至储秀宫外,他在外连喊了几声陛下,才喊回朱景煜的思绪。   吕德海少有这么不知分寸,朱景煜起身疑惑地走至院外。   在听完他的所言时,朱景煜脸色一瞬间有些苍白,扶着门柱,“他当真这么说。”   “是,陛下。”   朱景煜回头看了眼张月儿,张月儿不明所以地冲他笑笑。   他转过身,低声道:“回乾清殿。”   “是。”   一回到乾清殿里,吕德海背过身关上深重的牖门,在确认了门外没有别人之后,才走近桌案。   朱景煜没什么表情,“他还说了些什么。”   吕德海艰难地开口道:“祁王只告诉奴婢,张怀安知道皇上,不是先皇的亲子,其他的,他说要亲自和皇上说。”   “有没有提过叶青和秦衍。”   “奴婢未曾听祁王提起,”吕德海面露焦色,“皇上,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告诉朱景琛,明日清早,朕在这里等他。”   “是,奴婢遵命。”   昏暗的烛火在朱景煜脸上映出变幻的阴影,他彻夜未眠,一直看着紧闭的木牖,从黄昏到黑夜,再到第二日的晨曦,从窗棂处射进了第一道光。   朱景煜坐在龙座上,双眸微垂,看着殿牖被打开一丝缝隙,下一刻,祁王便站在了殿中。   “你是何时知道的。”   “叶云霜告诉我,秦衍是叶青儿子的时候。”祁王抬头看向朱景煜,“他不惜一切,承受了腐刑也要进宫护着你和莲妃,死了连他的儿子都要守着你,这还不够明显么。”   朱景煜听到‘腐刑’二字时,指甲在黄色扶手上抓出了痕迹,咬牙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张怀安。”   “他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自尽而死,以保住先皇的名声。”祁王顿了一下,继续道,“你应该知道,即使秦衍再厉害,就如同当年的叶青一样,也敌不过整个明殷朝的兵力,所以就算你现在不死,只要张怀安拿着那本医册昭告天下,你一样还是逃不过,到时候还要搭上秦衍的命。”   “我可以以我母妃起誓,只要你自尽,我就放过所有与你有关的人。”   朱景煜根本不信朱景琛是为了保全先皇的名声而要他自尽,但朱景琛的话说的没错,他其实根本没得选。   “好,我答应你。”   ***   文渊阁内,张怀安接到祁王的密信,看完即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烟灰。   “大人,王爷他是什么意思啊。”李执站在一侧不解地看向张怀安。   “哼,他还是想顾全先皇的颜面,要让朱景煜自裁。”   李执皱眉道:“可横竖是死,若不把太医的记册拿出来,有秦衍的人护着,朱景煜怎么会同意自尽呢。”   “琛儿说,是因为朱景煜想救他和沈贵妃唯一的女儿。”   李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就说得通了,可与李执的想法不同,张怀安隐约觉得不是这么简单,可他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大概,还是他想多了吧。 第九十六章   在这段时日里, 满京府的大大小小的商户世族皆是人心惶惶。   东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声, 并着应天府的衙役开始清查账数。不管是大户小户,但凡是有避开税目的,全以税目三倍以上抄没。   经商之人,哪有全部干干净净的, 这般算起来,自然是京府大大小小的家族富户都有涉及,只不过的确是事出有因, 纵然怨声载道也只敢小心议论。   苏明德哪怕知道李家亦在其列, 依旧是一点都不担心,毕竟谁都知道东厂的厂督是他的女婿,难道还能抄到自己家么。   城南苏宅的书房里,老管家上了一壶新茶,顺道道:“老爷, 赵姨娘都在柴房呆了大半个月了, 到底该怎么办呐。”   老管家跟了苏明德几十年,看着现在一点都没有生气的苏家,心里是愁的很,夫人不回来,赵姨娘关着, 只剩一个陆姨娘还在江陵城。   宅子里女眷都没一个,这可怎么是好。   苏明德对赵婉的耐心,在知道苏琦不是他儿子的时候就已经用尽,加之虞知秋也没考得什么功名, 她还害的他差点失去一个儿子,他现在是一点都不想见她,要不是为了苏家的名声,他早就送她见了官府。   “老爷,苏琦少爷回来了。”   门房处的下人站在书房门外禀告了一声,老管家接着说道,“老爷,您去青州的时候,少——苏琦他就回来过,说是想接赵姨娘出府,不过老奴没让他带走。想来这次过来,还是为了这个事。”   “好吧,让他进来吧。”   “是,老爷。”   苏琦被苏家的下人带到,他犹豫了片刻,跟老管家一样喊了一声,“老爷。”   苏明德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嗯,你是来接赵婉的么。”   苏琦点了点头,他的娘亲当年难产而死,就算赵婉做的再错,始终是照顾他长大,他不能置之不理。   “老爷,苏家的铺子地契,我从未动过,这么多年,谢过感激老爷的养育之恩。”   苏琦说完,庄重地跪下朝着苏明德叩了三次头。   其实他还想说,如果有机会,他也很想见一见简玉珏,他抢了属于简玉珏的人生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现在或许已是太晚。不过他看了看苏明德不耐烦的神色,终究没有说出口。   苏明德挥手道:“好了,你走吧,告诉赵婉,以后不用再回到苏家。”   他说这话时也没有看向苏琦,养了这么多年竟然不是自己的儿子,他现在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   “嗯。”   赵婉从柴房出来时还以为是苏明德原谅她了,谁知竟是要休了她,自然是哭闹不止,可苏明德的打算,是要借着这个让虞青娘回心转意,哪会理会她。   直到她被苏琦带上马车之后,整个苏宅突然笼在一阵安静之中,苏明德突然有一种错觉,这么做已经太晚,虞青娘或许还是不会再回来。   查账抄没一直延续了十日,在最后一天,周正才带着人到了苏明德那处。   苏明德看着周正拿出账册记簿,然后便是按着账数一点点搬空宅子里的东西,甚至连京府的商铺,院子地契都一并给收走了,他这两年花费财力心力在京府打点和经验都仿佛只是一场泡影。   他忍不住诧异着上前,指着周围的衙役和东厂的番子道:“周千户,你是不是搞错了,这里是苏家,这些人,你还不让他们住手!”   “应天府和东厂一道查的账目,怎么会出错。”周正一边指挥,一边严肃地说道。   为首的周正,苏明德曾经就见过,难道说此事亦是得了秦衍的默认。   “可是我——”   周正瞟了苏明德一眼,关于这个人的做派他也有所耳闻,将商人的精明发挥的淋漓尽致,连对着妻子儿女也是如此。   是以他不耐烦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督主若不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不会只抄没你京府的一处”周正冷淡地说道,“督主说了,既然你让夫人不高兴,那但凡是你因为夫人得到的,他都会收回,这已经是督主最大的宽容。”   其实这些话是周正胡乱诹的,毕竟他若是告诉苏明德,他当初问了秦衍时,秦衍只说一个字“抄”,苏明德怕是不会相信,还要纠缠。   “好了,你不要扰乱我们的人做事,这屋子,我们也要收回去。”   东厂和应天府的人走了,苏明德瘫坐在座椅上,看着被搬空的宅子和空空的地契匣子,他始终不明白,他精明了一生,为何最后会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   原本定下查避税的不止京府一地,当然少不了最富庶的江南,不过,江南首富上官家从一开始就直接捐送上百箱珠宝入京,出乎意料的同时也算是救了江南其他的富户家族。   所有筹得的钱款,一部分充入了国库,剩下的则是派人直接送往边州解决逃兵一案。   夏日的黄昏,黄色的琉璃瓦被余晖映射出熠熠之光,可只一会儿,天色便灰暗起来,风雨欲来。   朱景煜站在乾清殿的门口看着宫门,乾清殿下面的玉石台基很高,他习惯在这里看着远处。   他九岁登位,一开始靠垫着凳子,看的是叶青,后来他看的人变成了秦衍。皇宫是他永远出不去的牢笼,而为了让他好好活着,他身边所有的人,包括秦衍,又何尝不是在牢笼里。   吕德海抬头看了眼天色,“皇上,起风了,奴婢看马上就要有雨,您还是进去等吧。”   “再等一会儿,阿衍他就快来了。”   “是,皇上。”   吕德海替朱景煜披起一件玄色披风,大概是停了一段药的缘故,最近朱景煜的身子好了许多。   朱景煜看着秦衍走进皇宫,穿过乾清宫门,他才收回扶着石柱的手,“进去吧。”   秦衍走进乾清殿之时,朱景煜已经恢复如常地坐在了方正宝案之后,他神态自然,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上官家倒是通透,不知得了谁的风声,连夜送了上百个箱奁过来,加上这些边州应该能缓上一阵。”   “嗯。”秦衍抬头道:“你今日召我过来是为了何事。”   朱景煜沉吟了一阵,“这次的银两,由你亲自送去边州吧。我怕张怀安还有其他的打算。”   秦衍扬了扬眉梢,没有什么疑虑道:“好。”   朱景煜笑道:“阿衍,这么多年,我说什么你都答应,你都不嫌麻烦的么。”   这几年,秦衍对他的这些问题已经司空见惯了,他是最不喜欢听这种询问,根本毫无意义,“我说过我答应过叶青,会好好照顾你。”   朱景煜低头扯了扯嘴角,眼神有些暗淡,“我知道了。”   直到秦衍走到门口,朱景煜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曾经想了无数次,唯有这次,他终于敢低低地喊了一声,“哥哥。”   那声音虽小,但还是被秦衍听到了,他皱眉回头看了一眼朱景煜,脚步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声,“嗯。”   走至乾清宫门外,秦衍看了眼斜上的屋檐,陵安领命从暗处出来,恭敬地垂首。   “督主。”   “我不在京府的时候,你在宫里看着他。”秦衍总觉得今日的朱景煜有些奇怪。   陵安难得地犹豫,“督主,可是你这次去的是边城,属下想——”   秦衍冷冷看了他一眼,“本督难道还需要你的保护么。”   “是,督主!”   秦衍往乾清殿门口望了一眼,朱景煜的身影小小的,跟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躲在柱子后面,就以为他看不见了,真是幼稚。   朱景煜目送秦衍离开宫门口,天边正好开始飘洒起小雨。   “吕德海,让月儿明日就走吧。”   “皇上,可原定的还有好几日才启程呢。”   朱景煜低声道,“你知道的,没多少日子了。”   吕德海无声地叹了口气,“那陛下今日要不要去储秀宫看看张答应。”   朱景煜转身走回乾清殿,“不用了。”   ...   陵安既是得了秦衍的命令,只得并不怎么甘愿地回到了乾清殿,坐在檀木梁上守着下面的朱景煜。   朱景煜仰起头,明知故问,“陵安,上一次,秦衍在墨城受伤,你在么。”   陵安原本不想与他说话,但提起了秦衍,他还是答道:“不在,我奉命守在京府。”   “那若是这一次你没去,秦衍在边州受伤呢。”   陵安原想说督主是不会受伤的,但转念一想,上一次张怀安的人就盯上了督主...   朱景煜继续随意地说道,“秦衍虽然厉害,但若是有足够多的刺客出其不意地出现,他还是难以招架。”   “朕在这宫里,有御林军和锦衣卫,也不会出什么事,你大可以去跟上秦衍。”   陵安皱眉,“我不会听督主以外的人的命令。”   “可是朕知道,秦衍救过你一命,你若不去,秦衍与上一次一般受了伤,你会不会后悔。”   陵安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条裂缝,守着朱景煜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服秦衍一个,自然是只想呆在秦衍的身边。   “晚两日再去,你偷偷跟着他,他便不会发现。”   “.....嗯。”   ***   翌日,顺贞门的门口,为首是一辆装饰华丽的宫车,后面则排着跟着好几辆不坐人的马车,上面放着十几个红色大木箱。   张月儿换上了进宫时候的常服,她进宫时年纪小,现在过了两年,才正是碧玉年华,明眸皓齿的让人看一眼就能喜欢。   哪怕是就快要上马车,她仍然时不时回头看向宫门,期待着什么。   “主子,走吧,陛下他真的不会来了。”双福紧了紧怀里的那道吕德海偷偷塞给他的诏书,无奈地摇了摇头。吕公公说了,不到涟水县,他就什么都不能说。   “可是皇上昨天也没来,”张月儿能回去本来是高兴的,但看不到他,心里难免失落。   她安抚了下怀里莫名狂躁不安的蛋心,在它的头上捏了一把,嘟囔道:“他不想来看我,至少也来看看蛋心呀。”   “哎,主子,上车吧,别等了。”双福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重复着这一句。   “嗯......也是。”张月儿自顾自地扬起嘴角,“我才回去那么几日,皇上肯定觉得反正很快就要再见了,所以他就懒得来送我了,双福你说是不是。”   双福看着重又活力满满,一脸高兴的张月儿,回过头叹了口气,他这个主子,真是怎么都让人讨厌不起来,明明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皇上突然就要赶她出宫呢。   张月儿想通了,就抱着蛋心准备攀上马车,突然,蛋心趁这个机会一把挣脱了她的怀抱,撒欢了短腿一路往顺贞门的门后窜去,张月儿车也来不及上了,忙提起裙摆,下意识跟着蛋心后头跑。   走到漆朱的大门之后,她才看到一脸哑然的朱景煜,还有正在试着攀上他大腿的胖胖的蛋心。   张月儿呆了片刻,又惊又喜,“皇上,您怎么在这呀?”   她还以为他不来了呢,可是要送她的话,他躲在门后干什么。   “朕恰好经过此地,想起你是今日走,就顺道来看看。”   “噢。”原来是不小心经过呀。   在这说话的当口,蛋心已经爬进了朱景煜的怀里,爪子死死拽住他的衣襟,睁着一双圆圆的猫眼,却是比方才在张月儿怀里要安静的多。   张月儿看着蛋心的动作笑道:“皇上,蛋心舍不得你呢,要不让蛋心留着吧,反正我过几日就回来了。”   朱景煜顺了下怀里狸猫的橘色长毛,摇头坚持,“让它陪着你回去。”   朱景煜伸手把狸猫递给了张月儿,谁知蛋心竟是紧紧抓着朱景煜的袖袍,不肯撒爪。   那爪子嵌入明黄色的锦袍,根本不能凭着人力掰扯。   “皇上,它不想跟我走,就让它留在宫里嘛。”   朱景煜看了张月儿一眼,低头覆着蛋心嫩粉的小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蛋心忽然似乎听懂了一般,松开了爪子。   “带它走。”   张月儿接过它,脸上满满惊奇,“皇上,你对它说了什么呀。”   “我说等它回来,朕赏它一箱鱼干。”   张月儿闻言噗嗤一笑,“那我回来,皇上会不会赏我什么呀。”   朱景煜眼里闪过一丝忧伤,但还是笑道:“你想要什么,不等到你回来,朕现在就可以赏你。”   “我,我想要,皇上说的喜欢。”张月儿红着脸,然而却不肯低头,她看向朱景煜,那模样羞涩而又勇敢,满怀着少女的心事,纯净美好。   朱景煜站在木门旁边楞了一会儿,而后缓缓上前,像是用尽了全力一般,抱着眼前的女子,嘴唇在她耳边张阖了几次,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   宫车带着张月儿已经走了很久,朱景煜依旧站在顺贞门门口,看着地面上那些杂乱的车轱辘印记,他转过头看向吕德海,   “吕德海,朕看起来,精神么。”   只是这一句,吕德海的眼圈突然红了,“精神,张答应方才看到的皇上,是最精神,最好看的。”   朱景煜扬起唇角,“嗯,那就好。”   他从出生起就开始喝药,硬生生拖垮了身子才得以活下去,可他不想张月儿最后记得的,还是他病弱的样子。   “告诉江陵府的府尹,替她寻一门最好的亲事。朕送她的红箱内皆是陪嫁,地契铺约在府署的记册,永不得更名。”   “是...皇上。”   ***   去往边城,秦衍在走到第四日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声响,突然撩开了车帘,骑着鬣马的陵安来不及躲避,才赶上就被抓个正着,马车立时停下。   秦衍皱眉,“你怎么会在这。”   “督主,属下...”陵安第一次不敢直视秦衍投射过来的狠厉视线,“边关太乱,而且张怀安定会派人暗杀。”   “是不是皇上让你来的?”秦衍没等他回答,继续道,“他还说了什么。”   陵安摇头,“没了。”   秦衍想起临走时朱景煜的神态,飞身上了陵安骑过来的鬣马,“你将这些押送到边关。”   “督主....”   秦衍转头一记狠厉的目光扫来,陵安只得钻进了马车。   ***   乾清殿内,吕德海端着一碗药汤,颤抖着递给朱景煜,“皇上,您喝这个,喝了它一下子就能睡过去,疼都不带疼的,记得可要给奴婢留个半碗。”   “真的么。”   “奴婢可没骗你,奴婢当年净身都是喝这个。”   朱景煜听到这句时突然笑了下,就着杯口喝了一半,让给了一道坐在墙角的吕德海。   看着慢慢升腾起的黑烟,朱景煜感觉有些困倦,“吕德海,你当初为什么会进宫。”   吕德海的眼皮也有些耷拉下来,“被后娘卖进来的,值了二十吊钱呢。”   “后来呢。”   “没有,了,哪有,后来啊。”吕德海斜下了脑袋,躺在角落渐渐失去了意识。   朱景煜大概是药喝的多了,过了好一会儿,烟都开始呛鼻了,他的头才开始晕,火苗带起的热度,熏得他身上都是汗。   烟味很呛,他却连咳嗽的力气的都没有,胸内的气息被压缩,好似一点点抽走,他开始喘不上气了。   朱景煜轻轻地垂下手,闭眼的瞬间还是带着笑,“哥哥,以后不用,再为我那么累了。”   景元二十三年六月十九,夜半时分,乾清殿无端遭逢了一场大火,那火势由里头一直烧到了殿外,浓烟滚滚,御林军发现时,殿内的火已经窜上了房梁,根本难以冲入,待火被扑灭,殿内的墙角只剩下两具焦尸,还有其中一具尸.体上明黄色帝袍的碎片。   张怀安站在殿外,看着拿到手里的遗诏,心里不禁畅快,这天下,终于要落到他的手里了,不过这遗诏的最后一句,真是多余而又矛盾的让他看的不舒服,这皇上最后莫不是傻了么。   “东厂厂督秦衍,多年来恃宠傲物,特贬其官职,然亦辅佐有功,赏黄金万两,驱出应天府城。”   ***   督主府的书房,周围的窗户都关阖着,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墙壁角落的地上靠着一个玄色的身影,他那刀刻一般的深邃的俊颜上没有任何表情,单腿支起,手边是一对杂乱无比的书简。   苏宓轻轻地推开房门,明明是夏日,房内却还是散着莫名的冷意。   苏宓看不清秦衍的神情,但她第一次看到他那么难过的样子,难过的连她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督主...”   许久,秦衍才抬头,他的眼圈血红,声音沙哑,“苏宓,我以后,都没有弟弟了。”   ***   涟水县县令的后院里,张月儿正坐在凳子上鼓捣着枇杷,前两日是洗干净剥皮,现在是要碾成细沫,既是带给皇上的,当然得她自己亲手做的了。   “月儿,你停一停手。”月儿娘范氏看着女儿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做这枇杷膏,很是心疼。   “那小公公都说了,皇上不要你再回宫了,你就不要做了好不好。”   范氏起身想收回月儿手里的铁杵,可张月儿的手攥的太紧,她半分都拉不动。   “娘,我要回宫。”   范氏一向温柔,说不出重话,只得重复着这两日的话,“府尹大人都与你爹说了,会给你再寻一门好亲事。”   “娘想着你就在江陵城选一个,离娘近一点的嫁了也好。”   张月儿摇了摇头,手下的动作不停,“娘,我不嫁别人,按着约定,我还有两日就要回宫了。”   “可是月儿,皇上他不喜欢你,都将你贬了庶人,你要怎么回去呢。”范氏无可奈何地说道。   张月儿停下手,看了眼脚边的蛋心,“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他肯定喜欢蛋心,我可以带着蛋心去找他。”   一只猫能有什么用,范氏以为月儿已是胡言乱语,顾及女儿的心情,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院子又只剩下张月儿舂捣的声音。   直到傍晚,双福跌跌撞撞地从门外跑进来,脸上倶是苍白的神色,“主子,主子!”   张月儿一看到双福,不禁升腾起一股希望,他之前已经启程离开了涟水县,现在转回头,难道是皇上下旨要他来接她么。   她笑的灿烂,“是不是皇上派人来接我了!”   “主子...”   双福哭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不是,是皇上,皇上他大行了。”   张月儿脸上的笑容凝固住,手里的玻璃罐应声摔下,裂的四碎。   “大,大行?”张月儿站在长凳旁一动不动地像是失了魂魄,她讷讷自语,“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   “双福,你是不是在骗我啊。”   双福在一旁哭得没有回应,看的张月儿心里一紧,“娘,我要回京府,皇上一定还在等我,他是不会死的。”   范氏一时间还未接受双福说的消息,月儿的话更让她心生急切,“月儿你不要胡闹,都这时候了,你还要回去?!”   “娘,我那天晚上听到了。”   “什么?月儿你在说什么?”   张月儿抱着手蹲下来,将脸埋在膝盖上,眼泪无声地顺着手臂往下滴在地上。   【“月儿,你可不可以呆在皇宫,陪我一辈子。”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吧。”】 第九十七章   督主府里的院子里, 朱景煜遗诏上说的黄金万两, 如今就整整齐齐得垒在十几只大红色的箱子里,连开都未被开封过。   冯宝安静地在内院整理行装,去墨城的车马已经备下,就在东苑门口等着, 即刻启程。   苏宓因这两日身子说不出的疲累,被春梅扶着坐在青石凳上,未免秦衍担心, 苏宓尽力才没表现出虚弱的神态。   秦衍走至苏宓的身侧, 撩起她耳边的碎发,嗓音低沉,   “你先去墨城,我过两日就赶来。”   “可是,督主你不是说我们要一起回去的么。”苏宓虽然不知道秦衍和朱景煜的关系, 但她能感受到秦衍的情绪, 所以他让她先走的时候,她才更生出难以名状的担忧。   “我还有余下的事要去东厂,你先启程。”   秦衍的语气向来坚决,这次尤甚,苏宓知道他的脾气只得先应下。走到苑门口时, 看到冯宝打包的行李,她才明白过来,原来秦衍在一开始就作了打算。   这也让她心里疑虑更甚,督主到底要做什么呢。   苏宓带着春梅上了马车, 看着车外不断退后的景色心绪不宁,甫一过拐角,她掀开帏帘,对着车夫道:“张大,我们不去墨城了,你先带我先去城西我娘亲那边。”   ...   明顺帝虽说久病缠身,但也撑了这二十多年。如今遭逢火事驾崩的突然,索性还有一道提前备着的遗诏,祁王的继位也就更加的顺理成章。。   治丧的一个月,满朝百官必须衣白单衣,白帻不冠,闭城门与宫门,而民间亦需停下婚配嫁娶,身着丧服,同为大行皇上致哀。   新皇的登基大典,则是治丧之后由礼部负责。   现在心情最好的,当然是属张怀安。一切按着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当然是春风得意,满城缟素之际,他还暗里找了个戏班子,在府里听曲儿弹唱,只等着一个月后祁王登基,大权在握。   督主府门口,陵安跪在地上已经跪了一整日,不管冯宝怎么拉扯,他还是不肯起来,背脊挺的笔直,紧抿着唇不肯说话。   一直到门边出现了熟悉的玄色身影,陵安双眼才带起一丝神采。   秦衍面无表情地走过陵安的身侧,并没有看向他,而后径直飞身骑上青葱马,片刻没有停留地往城中方向快马疾驰而去。   陵安望了他一眼,扶着地撑起,膝盖因为久跪早已没了知觉,经过了好几个踉跄,他才骑上了另一匹马跟了上前。   看着远处的两匹马先后绝尘而去,冯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皇上这么突然地走了,督主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要知道皇上以前多倚仗督主啊,不过若但是君臣之谊,冯宝又觉得好像也不止。算了这也不是他该想的。   冯宝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熟悉的苏宓的声音。   “冯宝!”   冯宝惊讶地转过身,看到竟然是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墨城的苏宓,还有扶着苏宓的春梅。   “夫人,你不是去墨城了么?怎么还在京府?”而且督主一走,夫人就出现了,这要是说不是有意为之,冯宝都不信。   “冯宝,我没有去,督主去的是哪?是东厂么。”   苏宓没有解释太多,这些只不过是她的直觉,她担心秦衍,哪能说去墨城就去墨城。   她让车夫送到了虞氏的小院,在那边住了几日,每一天都偷偷摸摸地驱着马车来督主府看看,今日看到秦衍一走,她就立刻下了马车。虽然也想追,但这也肯定会被秦衍发现,到时候怕是被绑着都要送回墨城。   “夫人,奴婢也不知道,可是您还是回墨城等督主吧,不然督主知道了肯定是要生气的。”   “冯宝,我不能回,我要在这里等他。”在书房看过了秦衍那样的表情之后,她怎么可能放的下心一个人回去,如果不能阻止秦衍做他想做的,至少,她也要听到他的消息才安心。   苏宓站了久了,头有些晕,春梅赶忙扶着她坐上了院子里的石凳,“小姐,您可别再花力气说话了,这几日睡得又少,您看您现在弱不禁风的。”   “春梅,我没事的。”   ***   首辅府,与街道隔着一道墙的府内,是就快要溢出来的谈笑声。   后院被人用竹子搭起了简易的高台,新戏班子支起了布幕,已经演了好几出戏。   张怀安坐在红木躺椅上,摇头晃脑地跟着哼着小曲儿,这个从外地赶回来的戏班子,一个个嗓音唱腔花俏多变,咬字坚实韵味十足,让张怀安回味不已,更重要的,是他心情好,因此是唱一出赏一出,就没停下过。   一曲毕,又是一个字:“赏。”   “奴们谢过大人。”   李执看着张怀安听得差不多满意了,挥了挥手,唱台上的戏子便纷纷下了台,收起物什。   他站着边上,替张怀安沏了一杯茶,笑道:“从此以后,朝堂就皆是在大人的掌握之中啊,下官看,关于大人的英姿,戏文里都要开始传唱了。”   李执说的正中张怀安的心坎,张怀安哈哈大笑,“好了,我好也少不得你的份。”   “对了,祁王殿下他现在怎么样啊。”   李执道:“大人,祁王他一直在自己府里,听咱们派在那儿的人说好似是对朱景煜有些愧疚,一直都没有走出府门,还真的替朱景煜致哀呢。”   “哼,成大事的人怎么能拘泥于这种。”   “大人说的是,祁王毕竟还是个孩子,哪里像大人一般高瞻远瞩。”   李执继续笑脸奉承了几句,听的张怀安心里很是畅快,他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等景琛登上皇位之后,满朝人对他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两人正谈的正欢,张府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后院,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可怖景象,连话都说不清楚,“大,大大人,有人冲进来了!”   “是何人?”   李执虽算是文臣,但生在将军世家,还是有一番武艺傍身,他亮出腰裹的短佩刀,往张怀安面前一挡,此时不表现,何时表现。   再说敢闯首辅的府宅,无非是哪个不长眼的宵小之辈,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是宵小之辈,你至于怕成这个样子么,”   “是么。”院门口出现一道黑色的身影。   秦衍的声音像是一道利剑划至李执的耳边,他的手禁不住一抖,看到秦衍冷着脸跨步走进院门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张怀安躲在李执身后,心想自己这好歹有两个人,于是壮着胆子道:“秦衍你怎么来了,先皇遗诏可是已经撤了你的职,你不去东厂处理余下的事,来我府里想干嘛!”   李执附和了一句,“是啊,秦衍你想干什么!”   他对秦衍这个阉官一向看不上,但看不上不代表不知其厉害,以前的时候不必亲自面对还能逞口舌之快,今日这么近的见到了,秦衍他那周身的气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若不是为了以后的仕途,他早就想扔下张怀安一走了之了。   “是你们杀了景煜么。”   “是又怎么样?”   秦衍的眼里冒起一股浓重的杀意,李执来不及推翻自己方才的话,一息之间,他已经被秦衍掐住了喉咙,举起腾空了一尺,而腰间的配刀,早就被秦衍扔在了远处草丛。   李执手脚并用,一脸惊恐地看着秦衍,他妄图想拨开秦衍的手掌,可秦衍的筋骨像是钢铁铸的一般,根本掰不开。   身后就是张怀安,他想回头对着张怀安求救都扳不过身子,只能从喉咙口发出一些呜呜咽咽的声音。   “秦衍,朱景煜他是自裁!你,你无非想要个名利,我,我都能给你。”张怀安不断往后,绕到一把椅子后头,紧贴着椅背,手紧张地抓着扶柄,“你先,先放了李执。”   秦衍唇角扬起一抹阴翳的笑容,“呵,名利,你知道我想要什么麽。”   没给张怀安思索的时间,下一瞬间,他的手掌一收,只听咯噔一声骨头错位的声音,李执硬生生地在张怀安的面前失去了生气,那摇摇欲坠垂下的头颅,看的他心跳都快停滞了。   “你现在知道了。”   张怀安根本连站都站不稳。刚看到秦衍时,他还能保持镇定,哪怕是秦衍抓了李执,他也以为是多一个筹码。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他干脆利落的杀了李执,那意思便是,他要的,只是他们的命么。   张怀安哭丧着说道:“秦衍,我到底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真杀了我,祁王必定替我报仇,你以后也没有活路啊。”   秦衍甩手将李执的尸体扔到一边,走向缩在台柱边上的瑟瑟发抖的戏子。   “你们有绳子。”   “有。”   其中一个戏子颤颤巍巍地递上了一根,秦衍瞟了他一眼,接过手,然后才回到张怀安那处,很有耐心地将他一圈一圈地捆在座椅上,提到了戏台的中央。   “秦衍,你放了我吧,你想要什么都能给!”   “我想要他活。”   张怀安不明白,秦衍为何对朱景煜有这么大的执念,“秦,哦不,督主,你不知道,朱景煜他不是皇上的血脉,这火也不是我们放的,是他自己放的啊!”   秦衍的指腹擦过手中火折,零星的火光开始变得强盛。他轻轻一扔,那火从凳角烧起,一点点往上,从张怀安的脚开始蔓延至腿,再至腰,让他想死都死不了。全身一点点的扭曲变形,痛苦不堪。   “陵安。”   “是。”陵安从檐上飞下,手中提着一个木桶,水桶浇下,将张怀安身上的火扑灭。   张怀安烧了一半的躯体,拖着零碎的焦骨,没有意识,不成人形,却残存着一丝气息。   秦衍蹲下身子,对着地上的那支残躯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他是我的弟弟。” 第九十八章   祁王府里, 不像张府那般的热闹, 而是真的如李执所说,好似在替大行的皇上致哀。   祁王朱景琛坐在前院茶厅,抬起杯沿啜了几口,神情慵懒地听着下人的回禀。   “主子, 之前从张府借故调走的侍卫现在已经送回去了,不过,按着探子看到的, 应该已是来不及了。”   “死了么。”   “禀告主子, 李执死了,张怀安...已经被烧的不成人形,不过还残存了一口气。”   朱景琛闻言笑了笑,果然是东厂的厂督,折磨人的手段真是让人望尘莫及。   “去告诉母妃这个好消息吧。”   “是。”   朱景琛看了看屋外天色, 秦衍应该快到了。   他不知是在向谁低语:“其实有时候, 我真是羡慕你,有这样的哥哥。”   ***   秦衍从张府出来,陵安低着头跟在他后头,不敢靠的太近,朱景煜之死, 是他的错,就算秦衍要他死,他都不会多说一句。   秦衍快走到祁王府门口时,回头道:“陵安, 如果这次我没有出来,你就去墨城带苏宓走,不要再回京府。”   “督主。”陵安错愕地抬头。   ***   祁王府和张怀安的府邸离的不远,但最奇怪的是,堂堂的王爷府门口竟然没有一个侍卫,甚至连连下人都没有一个,仿佛是明知道秦衍要来,特意留的门。   秦衍没有犹豫,跨进门槛,就看到了等在前院的朱景琛,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你终于来了。”   秦衍停住脚步,看着眼前还未及冠的华服少年,冷笑道,“你是在等死。”   “难道一个朱景煜,真值得你赔上自己的命,也要杀光所有跟他死有关的人么。”朱景琛转过身来意味不明道。   秦衍最不喜与人废话,他皱了一下眉,已经擒住了祁王的脖子。   “哥——哥哥。”屋内忽然走出了一个人影,他身形瘦削,穿着不怎么合身的宫服,宫中的帷帽遮住了他一半的脸,他那一声青涩不怎么自然的称呼,却让秦衍瞬间松开了手,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看向他。   “你——” 秦衍闪身上前揪住朱景煜的襟领,打落他头顶的宫帽,从一开始的惊疑到无法相信,再到失而复得的狂喜,明明只有一瞬,但这些情绪却极快速地糅杂在一起,让人难以出声。   朱景煜低下头,带着浓浓的愧疚,“哥哥,我不是故意——。”   他什么都不知道,晕倒之后醒来,已经躺在了祁王府,被人盯着不能走出去,一直到今天,才被人从屋子里放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秦衍。   朱景煜的话还未说完,已经被秦衍拥住,他的身形单薄,秦衍的手劲抻得他生疼,可是那感觉太过可靠,这还是第一次,他第一次被秦衍拥抱着。   明明被压的呼吸都要用力,朱景煜却突然傻傻地笑了起来,比起还小了几岁的祁王,他反而更像个少年。   祁王整理了方才被秦衍弄皱的襟领,“秦衍,我救了他,你不说一声感谢?”   秦衍将朱景煜揽到身后,双眸恢复了平静,“你也借了我的手,毁了张怀安,不是么。”   祁王笑笑:“是啊,你说的没错。”   他要登上皇位,但他和母妃也绝不会做傀儡。张怀安只是一个工具,既然即将登上皇位了,何必还留着他。   借刀杀人,总好过飞鸟尽良弓藏,免得让人心寒,更何况在宫外皆是张怀安的人,他也寻不没什么信得过的人可以用来刺杀,只有秦衍,才最不惹人怀疑。   祁王的随从看着秦衍和朱景煜的背影,“主子,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不然呢,你打的过秦衍么?”朱景琛舒了口气,回头边走边道,   “我已经达到我的目的,接下来只想安安稳稳地当皇帝,至于他们的事,是父皇当年的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   督主府里,苏宓坐在前院的石桌前心怀忐忑,所以在看到秦衍时候,也不管他脸上露出的诧异,直接就冲上前抱了上去。   “督主!你终于回来了。”   秦衍感受到怀里的冲力,小心地揽过苏宓的腰,“你没去墨城?”   “没有...”   苏宓生怕秦衍怪她,但很奇怪,督主似乎突然之间没了连日来的戾气,她抬起头,这才看到秦衍身后的男子。   不是陵安,打扮的像一个宫里的侍卫,他的帽檐压的很低,跟在秦衍后头,苏宓看了好几次才看到容貌。   “他是——”苏宓看清之后惊呼了一声,“皇,皇上。”   “嗯,这件事,我以后再告诉你。”   既然已经被苏宓认出来了,朱景煜也不在闷在帽子里,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脸上既是谨慎又憧憬,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就好像是重新活过来的一个新的人,终于可以离开禁锢了他二十年的地方的那种欣喜。   “我们是不是要去墨城。”   “嗯。”   “可是,我可不可以先去一下交州的江陵城。”   秦衍拢眉道:“你去江陵城做甚么。”   “我,我想找一个人。”   秦衍刚要问这个人是谁,门房的小虎子进来禀告,“督主,门外有人找夫人呢。”   “谁?”苏宓心忖若是娘和姐姐,门房的人应该都认识的。   小虎子想了想,道:“她说,她姓张,叫月儿。” 第九十九章   在离开江陵城不远的墨城, 五年前来了一个京府的富户, 姓秦。   为什么说富户呢,因为墨城的地产商铺有一半都在秦家的名下,听说是因为这个秦家的当家以前是个当官的,虽说不知道什么官, 可是时常要出门。   他不习惯住客栈,于是每到一处,便习惯置产, 明殷朝大江南北但凡他走过的地方, 都有他的产业,因此积蓄便越来越多。   “这么说,他就是个大贪官啊。”路人听到说书人说起墨城的一些杂闻,忍不住发表意见。   旁人道:“谁说不是呢,你听说没, 那边的一条街又被秦家买下来了, 好像是因为秦夫人有一日在街市里头的茶楼喝茶,提了一句喜欢对面的湖景。”   “啧啧,那还真是宠呢,那夫人定然是长的跟天仙似的。”   “哈哈哈。”   ***   秦家大院的前厅,简玉珏和苏宓对坐着, 两个人容貌相似,却一个清俊,一个美艳,赏心悦目, 坐在那都好似一副画卷。   “娘亲她现在还好么?”苏宓抬头看向简玉珏,五年的岁月并未在她脸上刻下什么痕迹,反倒是愈加带起女子的柔媚。   “嗯,她和兰姨都很好。”   简玉珏顿了顿继续说道,“苏家要抬陆姨娘做夫人了,还派了请帖过来,不过我没有去。”   虞青娘一直没有再回苏宅,这是苏宓知道的,不管如何,她都支持虞氏做的决定。至于简玉珏,他似乎始终与苏明德保持着疏离淡漠的关系。   有些事强求不得,又或许需要的时间更久,苏宓也不想继续聊这苏家的陈年旧事,岔开话题,随意问起些其他京府的事。   简玉珏往外看了看天,神色温和地道:“不早了,我要启程了。”   “不等蓁儿和洵儿回来么,他们两马上要下学了呢。”   简玉珏看了眼偏厅那晃动不断的遮幕,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还要去江南,见一个故人。”   苏宓送走了简玉珏,秦衍才从偏厅走出来,拢眉道:“你们聊什么要聊那么久琬。”   “一年多没见了,有许多事要说的。”   苏宓离开京府那一年正好怀了蓁儿,后来又有了洵儿,事情一多,都没什么机会再去京府滢。   “那你平日怎么不和我聊?”   苏宓实在是不明白秦衍这稀奇古怪的醋意都是打哪里来的,每次看到简玉珏都是这般样子,她拉过秦衍的手,轻轻地摇着说道:“我每日都见你,不是每日都在说话嘛,玉珏的醋你有什么好吃的呀。”   秦衍看着苏宓温温软软的模样,心里一热,抱起她大步往内院走去。   “宓儿,前两日,蓁儿跟我说,还想要个妹妹。”   ***   从学堂下学回来的路上,秦蓁带着小一岁的弟弟秦洵,迈着小短腿一步步走回去。   秦蓁长得粉雕玉琢,但神色冷淡兼之还挂了彩,她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嫌弃后头走更慢的秦洵。   “姐姐,爹爹最近不高兴,要是知道你打架了,肯定会罚你的。”小秦洵哭的脸蛋红扑扑的,嘤嘤声地说道滢。   “就知道哭,我打隔壁的那个小子还不是因为他欺负你。”秦蓁看到弟弟一哭,小眉头就皱起来,说起话的语气和秦衍一模一样,“你怎么那么爱哭,跟娘亲一样,真是烦人。”   秦洵一听到姐姐说他烦,哭的是更厉害了,止都止不住。   秦蓁只得从袋子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了秦洵的手里,“喏。”   “这什么啊。”秦洵边哭边道,捏了捏手心里的东西。   秦蓁舔了舔嘴唇,“栗子糖,娘亲给的,我又不爱吃,你不是昨晚就吃完了么,给你好了。”   “哇。”小秦洵破涕为笑,吃了一口已然忘了方才秦蓁嫌弃他的事,“姐姐,要不我们去叔叔家吧,这样爹爹就看不到你的伤了。”   “不行,娘说婶婶有小弟弟了,我们不能去玩。”   “好吧,那要是爹爹罚你的话,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受罚啊。”   “我才不要,你哭起来太麻烦了....哎哎,你怎么又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