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倌爷》 作者:恪非 文案: 百香楼的倌爷谢三郎一向眼高于顶,将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谁知这夜路走多了,遇到两次鬼。 一个鬼卷了他通身的银子,害他一贫如洗,像棵被撸干净了的树杆子戳在长安城里。 还有一个鬼卷走他的心,捏在手里当个玩意一般玩弄,只趁他不注意便丢到窗外。 但他只能, 温柔的,真诚的对她说:“木姜,我喜欢你和你无关,要是你觉得脏,就装作不知道好不好?” 作天作地空有一张美人皮的小倌X倒霉透顶落难的前朝公主 求各位小天使收藏~么么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虐恋情深 近水楼台 主角:木姜、谢三郎 ┃ 配角:路人甲乙丙丁 ================   ☆、月下碰奸情   “木姜。”   “来了。”      剥啄的木门外,停着一辆破旧的拉车,上面放着两只红漆大桶,桶沿阖的紧紧地,可还是闻得到那种五谷轮回特有的臭气,木姜从一个壮妇手中提来一个恭桶,咬着牙齿将它提到拉车上,再跳到车上揭开红桶,黄褐色冲鼻的味道刺的人眼睛发酸,木姜像闻不到一样,麻利的将它倒干净了,转身递给田嫂。      “早点回来。”说着田嫂将地上的灯笼递给了她。   田嫂的鼻子里塞了两坨棉花,可还是闻得到臭味,她不知道木姜是怎么做到的,这么臭,这么脏,一个小女孩怎么愿意做这样的事。   凭她这相貌愿意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岂不易如反掌?唉!      木姜坐到车上,手里拉着鞭子,霹雳一声,骡子吃痛,拉车吱吱呀呀的走了。   此时入夜已深,街上并没有什么人,晚间的露水有点儿重,她缩着脖子,只露出两只眼睛,注视着前方。   骡子走的不快,踏上风吹过的落叶,沙沙的,拉车吱吱呀呀,声音枯燥又有节奏,木姜的眼睛越睁越小,最后索性将背抵在两只大桶上,有一下每一下的打着骡子。      远离街市,出了城,骡子的脚下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拉车摇摇摆摆,木姜猛栽了一下脑袋,醒了。      眼睛干涩的要命,她揉了揉眼睛,将手里的灯笼提高,黑压压的树桠张牙舞爪的像个鬼,看的人心里戚戚然,木姜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灯笼,朝前坐了坐,摸上骡子的屁股,轻轻地摸了下:“好骡子,今夜给我壮个胆儿,等明儿我回去了,给你豆饼子吃。”      骡子像听懂了她的话,打了个响鼻,结实而粗粝的脚掌继续踏上路途,迎着昏黄的光,视野可见的路黄扑扑的,道路两旁的露水透着光,偶尔青蛙呱叫一声,跳的远了。   木姜松了口气,正放松了脊背,耳朵边温风吹过,汗毛全竖,心下大骇,哇的一声叫了起来,骡子受惊吓,吭哧吭哧乱跑一气,拉车翻来覆去,红桶掉落,撒了一地的冲鼻恶臭,木姜在颠簸之间,扯着拉绳,跳到骡子的背上,大叫:“喂喂喂,停下。”      骡子受了惊,哪里是这么容易就安抚的,窜跳着挣脱了身上的桎梏,木姜忙的把手里的灯笼扔了,双手死死地抱着骡子的脖子,嶙峋的兽骨顶的她快要吐出来了,嘴里全是酸水,她闭着眼,揪着骡子的耳朵,扯着喊:“停下,停下!”      骡子一窜,一个跳跃,一个猛抖,将她甩了下来。      背,像撕碎了一样疼,木姜躺在地上,按着自己的腰,半天起不来。   七月晚上的青草上露水滚滚,湿润了她的头发,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撑着腰,发力,仍直不起来。      草。   她心里乱骂一通,今天晚上晓得抽了什么风,她走了什么霉运,碰到这些事,刚才恭桶泼了,浇了她一身的粪,现在她全身黄金的躺在草地上又起不来。   等骂好了,她叹了口气,单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又翻了个身,慢慢的爬了一段。      耳后又有温气,她猛地一惊,回头,什么都没有。   奇了怪了,她吃痛的撑起自己的腰,站了起来,马路中间拉车乱七八糟的散成一团,木姜拖着脚慢慢走了过去,捡起地上的灯笼。      竹纸早已踩了个稀巴烂,里面的蜡还剩一点,可惜木姜没有火折子,只能将它揣进自己的怀里,又看着地上的惨状,无语的看了看星空,认命的将恭桶和拉车拾掇好了。      路,还得自己走。   她麻利的将麻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双手绞拉麻绳,拖着走了。   没行一段路,隐约有人声,她皱了皱眉,没有停脚,又过一会儿,透过稀疏的树枝,木姜依稀看到两抹人影,以及两道长而耀白的光,挥舞之间,铿锵有声。      木姜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只觉得这月黑风高之际,二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地上舞刀弄剑,说不得有什么掩人耳目的事,要是她就这样走过去,岂不是咔咔两声宰了个透心凉?于是,她轻声的放下板车,藏在深密的草丛中,一双眼望向那里一动不动。      索性这夜够黑,草够深,或说那两人争执的太望我,二人都没发现还有个倒夜香的小姑娘。   屏气凝神之际,只听见那二人说道:“何兄,为何如此古板,执着又不变通,凡天下士,事天下君,你又不是他们包衣的奴才,何必藏着自己一身的本事飘摇于江湖?”      另一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出言吐语只见藏不住浩然正气,他嗤笑一声:“抱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对于何某来说,除了他乃是天下正统,其余篡夺朝纲的东西不若是鸠占鹊巢,老天能让他一时得意,岂会一直由着他?”      “你这东西,忒不知好歹。”话毕,银剑出,姓何的后生滑肩一躲,抽出腰间的刀,不察那阴人手中撒下石灰,他眼睛一眯,失了准头,那阴人嗤笑一声,银剑一送,刺到他的腰间。      何姓后生右手握剑,鲜血淋漓,接着二人的距离迎面给了他一掌,阴人大退几步,擦了擦嘴角的血,一提气,内力失了七七八八,脸色不好,却只能一个翻身消失在夜风之中。   “待我在遇你之时,必取你性命于剑下。”      何姓后生单手撑着剑,眼睛紧闭,闻风道:“何某必谢阁下不吝赐教。”   等危险远了,他背脊一松,双膝跪在地上,另一只手捂着伤口,却止不住汩汩红涓。      木姜蹲在草丛里,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听这二人的对话,这位侠客应该是忠义之辈,是木姜最敬佩的那种人,可是她很犹豫,要是她去了,这人将她当仇人杀了怎么办?      她揪着手指纠结了会儿,噗通一声,听到那剑客猝然倒地的声音,忙抬起脑袋只瞄。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站起身子,到处瞄了会儿,只见周围唯弯月一勾,星辰几许,几个纠结悱恻之间,还是走了过去。      那人倒在地上,右手堪堪盖住腰间的窟窿,止不住的血流到地上凝固了一半,左手仍不松手间的剑柄。   木姜蹲下身子,凑到他的耳朵边喊道:“大侠,大侠?”      没有人回应。      她咬了咬牙,将自己中衣的袖子撕了下来,转到另一边,想给他包扎伤口,可他的手看上去没力,实则重的紧,她只得用膝盖抵着他的手臂,才让开空间将他的伤口包扎了。      窟窿实在太大,渗透了那薄软的料子,木姜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脑袋,准备拖着走,没想到一个健壮的男人竟会这样的沉,人没动一毫一厘,她人却累了个七七八八,她停下来,歇了口气,放眼之间,破旧的木板车静静地停在马路中间,忙撑着腰站了起来,将板车拉了过来。      车并不大,往日是拿来运恭桶用的,上面还有大块的污秽,可如今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木姜站上去,将恭桶重在一起,恰好空出一个人的位置。只可惜大侠的身体很有些沉,木姜拖着他的脚,横七竖八费了好的力儿才把他塞到那小小的地盘。   活落做完了,木姜才穿着麻绳,将重了一倍的板车拉了走了。      木姜不敢进城,这么大的人躺在这儿,她要是拖进去,肯定会被守城的士兵好生盘问,她不想再节外生枝,将板车拖到她以前的地儿,一个隐秘又破旧的茅草屋,藏一个重伤的人在里面,大概是没什么问题。      土路凹凹洼洼,木姜的肩膀磨得褪了皮,才终于到了。   这眼前的破房子勉为其难能称作是个茅草屋,屋顶上的稻草掉了一大半,木姜踹门,将男人拖了进去,“咯噔”一声,将他的脑袋撞了个大包。   木姜十分抱歉,放下他的脚,双手合掌:“对不起,对不起,罪过,罪过,为了救人,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忙手忙脚的将他拖到那张板子床上,累了一身的汗,又酸又臭,坐了一会儿,掏出板子床下的火折子,点了蜡烛捏在手上。      暖光,给黑夜烫了个洞。   光也给侠客的脸上也镀了一层暖色,侠客的脸虽然灰尘仆仆的,可仍掩不了他深刻的轮廓,以及高挺的鼻,抿的紧紧的薄唇。      木姜看了一会儿,忽的觉得脸蛋发热,强装认为这烛火靠的太近,热着了,可她还是忍不住看,见他眼眶上□□层层,伸了手就要用袖子去擦。   黄褐色的污浊掩不了的恶心,木姜讪讪,蹲下去在他眼眶轻轻吹去浮粉,才惊魂未定的站了起来。      现在,这位大侠伤了,她应该去给他找个大夫。   她打定了注意,正要出门,才记起夜诊的大夫是十分昂贵的,踌躇之间,盯着板床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从床下面挖出一个陶罐。      陶罐不大,里面装着的东西也不多,她掏了好久,拿出一只小小的金合扇耳环捏在手里。   她正要走,要想了一会儿,从地上捞了把稻草把床上的人严严实实的遮了个彻底,才放心的离开了。   长安的风依旧大的很,哪怕是在夏日,木姜请了大夫,在他无数次盘问她为何有如此精细的耳环后,终于将手搭在大侠的手腕子上。   大夫高深的闭着眼,摸着自己的山羊须,摇着头说:“不要紧,不要紧,皮肉伤而已,开点儿金疮药就好了。”      又捧着他的脑袋瞧了半晌说,“作孽哟,作孽哟,这脑袋的伤伤的这么重失忆了怎么办哟?”   木姜听着,脸像被打了两巴掌,磨蹭了一会儿,将大夫送走了,自己看了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回了百香楼。      田嫂不会等她,这个点儿多半是睡了,木姜将恭桶洗涮后码在后院,捶捶自己的腰,正准备回房睡觉,便听到尖细的声音叫了一声:“谁在那?”      木姜的眼睛红的像狗,眼前凑着一个大灯笼,灯笼旁是张如花似玉的脸,上挑的丹凤眼淬着寒一样冷的光,一身桃花红的衫子将人衬的如琢如磨。      “谢郎?”柔媚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那人穿着一双绣着明珠的牡丹花样式的鞋走了过来,她站在男人的身后,淡淡说:“谢郎,这小姑娘知道了咋两的事,要是传出去,怎么是好?”      那穿着桃花衫子的男人接话:“那该怎么办?”   “杀了好不好?”   女人将头靠在男人的肩上,看着木姜,一动不动。      木姜大骇,吓得全身都清醒了,她啪的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按在地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没看到!”   那女的轻笑道:“一般说没看到的往往都看到了,你说是不是,谢郎?”      谢郎提着灯,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少女,转身对女子道:“这人我有印象,是百花楼倒夜香的。”   “哼!谢郎果真对什么样的女子都上心。”   “西西。”   女子从鼻尖哼了一声,转身道:“好吧,那就交给你解决了,谢郎,我先去歇息了。”      木姜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她想着自己从前看的最多的便是别人在她脚底下跪,如今只要是个人她都得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的际遇不得不说奇怪。比如她现在怕的要死,浑身都发冷汗,可她异想天开的想到,要是死了好像也不多,一家团聚,哪里有这么多受不尽的苦!可她转念一想,她刚救来的侠客,连眼睛都没睁开,她要是就这么死了,多划不来?      左想右想,活着虽然大多数像嚼着黄连吞着苦胆,可是活着并没有什么不好。   于是她半是害怕,半是惊惧的含着包眼泪,抱着那人的腿说:“大人,大人,求求你救救奴吧。”      恶臭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扑面而来,谢三郎提着灯,捂着鼻子,嫌弃的挪动自己的腿:“走开,你这恶女。”   “大人,求你了,我才刚及笄,我倒夜香这么些年,没做过什么轻松事,也没用什么泼辣钱,要是这么死,我,我,不甘心啊!”      腿像被黏了张狗皮膏药,谢三郎被熏得翻了白眼,却怕这恶女过些时日说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他又没有杀人的习惯,只得将恶女箍在自己眼皮子地下,省得出事!      把主意打好,谢三郎从那双恶臭的手里抽出自己的衫子,鄙夷道:“我同你讲,明日你就去服侍我,要是敢说出个什么黑白来,小心的舌条,我非得把它割了喂狗吃!”   “小的醒的了。”   “去吧。”      木姜撑着膝盖,转身就走。   “诶,回来,洗干净点儿,一身的粪味儿!”      ☆、三郎定风波   木姜回到自己的院子,提了桶热水,白麻巾子搭在肩膀上,脑袋昏昏沉沉,踢了门就进了澡堂。   脖子后真褪了层皮,红色的脓水黏在中衣上,一扯,火辣辣的疼。      木姜皱着一张脸,好生将自己的头发搓了洗了,又洗了澡,这才去见谢三郎。      晚来风大,凉快的很,谢三郎靠在二楼的扶栏上,远远看着长安城隐隐晃晃的宫室,白玉十二楼,不知在想些什么。      思索之间,怆然低头,却发现那倒夜香的小姑娘换了身干净爽利的衣服,乌压压的湿发编了根辫子垂在脑后。      这脸盘…….这眉眼……      谢三郎觉得有些眼熟,嘶的抽气一声,咯噔咯噔提着灯笼下了楼。   脚边的粉衫一飘一坠,像只花枝招展的蝴蝶,木姜将视线从他的脚慢慢移到脸前那只明晃晃的灯笼,只听他问:“诶,你,你祖上是干什么的?”      木姜盯着灯笼里的那根残蜡,燃了一般,剩下的一半的火光摇摇欲坠:“我阿爹是捡破烂的。”   想了一阵又说,“唔,有时也会整理下他的那些破烂儿。”      谢三郎真觉得自己疯求了,一个倒夜香的你指望她祖上能有什么出息?他撇着嘴哼哼两声,转过声,上了楼:“记得,以后你就跟着我啦,要是敢把今天的事儿说出去,我就哼哼……”      这人威胁人的话也说得不顺口,伪装的面恶心狠一戳就破,木姜应了一声,便跟在他身后了,正走着,眼前一黑,原是蜡烛熄了,谢三郎顿在那里,一动不动。      木姜紧跟在他身后三尺,也一动不动。   过了一晌,木姜能大致看到周边轮廓时,她听见谢三郎有些发颤的问:“喂,你带火折子没有?”      木姜摸了摸,老实道:“没有。”   谢三郎像一尊石像定在那,手指捏着灯笼的把儿吱吱的响,他咬着牙齿费了好大的劲儿:“喂,倒夜香的,过来拉着我,我看不见。”      原来是个夜瞎子。   那干么学什么月下秉烛夜游,郎情妾意来私会?若此时那西西姑娘来了,那可不是笑大发了?      想是这样想,可她还是走进一步,探了会儿,握紧了那双发颤的手。      汗,是冷的,从手心内部传到木姜的指尖。      谢三郎的脸色很不好,像个从水里刚捞上来的溺死鬼一样,全身的气儿吊在身边的阳人身上,被风掐着的脖子这才顺了口气,脑袋不如刚才那样昏昏沉沉了。      沿着廊腰缦回,曲曲弯弯拐了好几个弯,走到一块空白的牌匾处,谢三郎才虚弱着声音,喊道:“到了。”      木姜抬头,这楼阁与百香楼不同,百香楼是回字形,正中间搭着戏台子,雕花砌玉的围栏通往着各个姑娘的房间,楼里四季花卉常开,涂饰辞藻,引得无数的风流才子迷迭难返。      这楼阁却朴素至极,踏进去仅天井处砌起来小一块池塘,夜荷微微摇曳,倒有几分闲情雅致的风花雪月来。      谢三郎遇到了光,又恢复到他那本性,甩了木姜的手,拿出帕子将自己的手擦了又擦,才说:“哼哼,你以后是我的下人了,这楼里和百花楼的下人是通用的,你找个时间去那边说一声,只道你以后专门去服侍谢三郎了。”      这人变脸还真快,木姜咋舌自愧不如,倒也答应了。      上楼的动静惊醒了二楼的香客,他款款打开房门,斜披着一片艳红色外衫,露出洁白细腻的胸膛,似笑非笑的盯着谢三郎,“哟,这么晚上哪去了?约会小情人去了?”      谢三郎暗自炸毛,翻了他一个白眼,自顾自的引着木姜上了口,没个好气道:“哎呦,你以为谁都像你啊,有了王夫人还惦记着百香楼的姐姐妹妹们,难道还没有被王夫人的板子打好么?”      那人也毫不示弱,“煮熟的猪脑袋,牙齿还是硬的,瞧我改明儿抓住你的狐狸尾巴,要马夫人不治死你!”      谢三郎侧身,吊着一双丹凤眼,似睨非睨,“去啊,看你先还是我先!”   那人气急,“啪”的一声阖了门,骂道:“呸,下流东西,不要脸的脏坯子!”   谢三郎顶道:“怎么,你不是下流东西,不是不要脸的脏坯子?”   “…….”      木姜在一旁看的瞠目结舌,只听过泼妇骂街,大有气势,没想到男人间的明争暗斗,唇枪舌剑也丝毫不弱于女人。末了,望向扭扭捏捏走在前面的谢三郎,一时沉默,生活不易,将男人变成女人,又将女人又变成商品,乱世凶年,战火纷飞,人间鬼魅横生,四目相对之间,不知是你是鬼,还是我是鬼?      过了好几日,木姜也渐渐摸索出谢三郎的性子了,他的嘴巴从来都是得理不饶人,可木姜做错了事也从未责罚她,相反你要是讨了他的欢心,他倒是大方乐意给了几钱银子来。      木姜哭笑不得,这人真是身在红尘如无根之萍一样,飘飘荡荡,心却若纨绔弟子一般,挥霍无度。      夜里,木姜打了水进来,谢三郎正捣了凤仙花涂手指甲,见她来了,举起手问:“好看吗?”   骨节分明的手,不瘦不肥,应是握着白骨扇,提着破浪剑的手,可上头涂了个淡红色,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木姜将铜盆放到地上,将他的脚从鞋袜里剥了出来,拿着肩上的麻巾轻轻用水替他擦拭,十分敷衍的回道:“好看。”      不知又触动了这爷的哪根神经,他抬着手指,细细的看着,大脚猛地踩到水盆子,溅了木姜一脸的水,道,“哼哼,你懂什么?”      阴晴难定,这就是他的缺点。      木姜抹了抹脸,眼观鼻,鼻观心,帮他搓脚:“三郎做什么不好看?”   谢三郎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大不必觉得我好糊弄,你觉得我阴阴阳阳,弄得男人不男人,女人不女人,可你们这样的下人可想过没,那些有权势的贵妇人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她们一向强势惯了,总得找个柔弱些的男人来发泄她们的抑郁,等到改明儿她们喜欢健硕的男人了,不肖我说,这楼里又全是晾肌肉的。”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捧着嘴乐个不停。   有什么说什么,这又是他的优点。      演戏的疯子,看戏的傻子。木姜倒不这样觉得,人都是清醒的人,她要木瓜,我便报她以木瓜,她要琼瑶,我便报她以琼瑶。风尘之中亦如此,你要什么我就扮成什么样子,我扮成什么样子,你就装作喜欢什么样子。      男欢女爱,虚情假意,大抵如此。      这楼里散不尽的芬芳馥郁的脂粉香味,断不净的言行相诡,弄得哭不得哭,笑不得笑,人不人,鬼不鬼。      这转念一想,这长安城谁不是这样过的?皇上白天面对一群如狼似虎的朝臣,晚上面对一群心怀鬼胎的妃子,兼加还有内患外寇,指不定每日每日睡不着觉,皇上都如此,其他人更不肖说了。      等夜静了,静谧的室内点着一豆青灯,木姜铺着被窝睡在谢三郎的塌下,独处使一个人越想越睡不着,翻来覆去间,她撑起身子,看向床上的谢三郎睡得安稳祥和,便起了身。      莽莽尘世,每个人莫不压抑自己的天性,箍在方圆之内,不能自由生长,所以她才崇拜那些侠客,一柄无名剑,一壶红尘酒,顾盼谈笑间,任我逍遥游。      草屋依旧是那间草屋,破败不堪,地上飞散着枯败稻草,斜歪的木门阖了一半。      木姜按着手在门上,有些害怕,她几日前没把事情安排好,只将大侠的伤口处理好了,忘了买一些干粮放在那,若是他几日不醒,那还不饿了个好歹?   挣扎间,门自己开了。      她震惊的收回自己的手,脚跟定在那,瞪着极圆的眼看了进去。   破破败败的桌子边坐了一人,身形高大,暖黄的光吻着他的轮廓,见身后有动静,他回过头。   剑就放在桌上。      木姜只看了一眼,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到何处,手指头抠着门框,说,“你,你醒了啊?”      “姑娘?”侠客声音低沉浑厚,给人很踏实的感觉。      “那个,那天晚上我去倒夜香,看到,你倒在地上,就…….”   明明是事实,说出来却像邀功,她忙的摆手:“我救你,不是想要你知恩图报,你,是大侠嘛。”      好歹,何偏正听明白了她的话,于是他抱拳,道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何偏正,要是姑娘有需要在下帮忙的,请不要客气。”      木姜摆手,跨进门槛,却不知坐在哪里,只得尴尬的站着,忙说,“不用,不用。”      何偏正话不多,何况是面对着一个小姑娘,木姜往日和谢三郎待在一块,也是听得多,说的少,于是,当下无言。      幸好何偏正捕捉到这小姑娘的职业,是个倒夜香的,于是他问,“姑娘是否缺银子,在下可以帮姑娘摆脱此下的困境。”      木姜摇头,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从未缺过,只不过五年前,长安失了大火后,她缺一个能收留她却又不会利用她的地方,因此她在百香楼签了长工,只望能低调的苟且偷生罢了。      木姜很能理解侠客想偿还恩情的想法,携恩而骄乃是这般侠客最讨厌的事了,缄默间,她开了口,粉色的小唇一张一合,乌黑的辫垂在肩上,灯火摇摇间,有了几丝少女的羞愧。      “要是大侠愿意的话,能给我讲讲你们江湖的奇遇么?”      何偏正舒展眉头,目光落在那张光洁的脸上,圆而黑的眼眸带着不沾世俗的浊气,乌黑油亮的辫子下面缠着一根红色的头绳,灯光柔和,何偏正的心也兀的一软,絮絮叨叨间,吐出不少江湖轶事,有的哀婉绵长,有的古怪离奇,木姜听得或痴或醉,一双雾眼望着地下一眨不眨,何偏正知道她心里有事,也不戳穿,任这时光飞逝,灯泪满盏。      继而月上西楼,木姜听完后,辞道:“时间晚了,我该走了。”      何偏正站起来,去送她,木姜害怕他腰间的伤口裂开,忙摆手:“不用。”      何偏正默了一会儿,继而道:“在下对姑娘的大恩未报,然江湖之人,身不由己。”   木姜懂了,这是要走了,于是她轻笑:“大侠只管做自己的事便好,何必被这些俗事缠着?”   遇到个爽快人,何偏正也觉得轻松,眉目之间也罕见有了丝柔意,“等下次何某来,再来细细讲江湖之事。”   “好,我等你。”木姜出了门,走了一段路,定下。      身后的光恰恰照在她的脚边,把她的影子拉的长长的,绕过高高的门槛,与何偏正的缠在一起。   “姑娘,下次我去哪找你?”   何偏正明知此话孟浪,可仍是问了,江湖烟雨之中,多少男女一生难遇一知己,有时身份、地位无数的尘世桎梏把人化成三六九等,不若遇上一个陌生人,好将话说了个酣畅淋漓。   “百香楼,我在百香楼做事。”   木姜生怕他瞧不起她,哪知他听了,脸色如常,剑眉星目下鼻若悬胆,浩浩番一身正气,凛凛然温恭直谅。   “好,我记着了。”      *   站在回廊上,木姜看里面灯还是亮着,便松了口气,谢三郎别的不折腾人,唯有晚上睡觉亮灯一事颇为执着,一夜木姜睡得正香甜,便听到床上的人大叫,“哥哥,哥哥别推我。”      木姜知道他是梦魇了,于是拉着他湿透了的袖子,喊道:“三爷,三爷?”   谢三郎陷在富丽堂皇的锦绣上,满头的汗,嘴白的像纸,兀的从睡梦中惊醒,像困在岸上的鱼终于游回湖中,大口的呼吸。      手,被他狠狠地掐上,也是汗涔涔的,谢三郎掐着她的手腕子,惊魂未定,“什么时辰了?”   “三爷还早呢,鸡都没叫呢。”      谢三郎点点头,松开掐她的手,慢慢的倒下去,说,“歇着吧,别让灯熄了。”   床上的被子困着瘦弱的一团,木姜也重新溜回自己的被窝,她看了看背对着的谢三郎,他的脊背弯的像只虾米,卷成一团像极了刚生下来的西施犬。      当下,她轻轻推开木门,只见谢三郎靠在床头,披着粉色的外衫,提着灯笼,脚下随便塞着一双鞋,见门开了,一双疲惫的眼望了过来。      “去哪了?”声音平平,没有平时呛死人的气势。   木姜走了进来,将门阖上,问道:“三爷醒了?”      “我问你,去哪了?”   木姜只道,“三爷,你放心,我总不是去找刘夫人告密。”   他的嘴张了又合,最终点了点头,“知道就好。”      不知睡了多久,床上的人声音小的不像话,没有和楼里人斗嘴的嚣张跋扈,反倒像刺猬一样露出雪白的肚皮。      “刚刚灯熄了,你不在。”   木姜躺在松软的被窝里,鼻腔里充满着阳光特有的香气。   “睡吧。”   木姜伸手一拉,被子盖过头顶。         ☆、今日斗酒会   天才刚亮,门外锅碗瓢盆震得哐哐的响,木姜的眼睛眯开一小条缝,披上外衫,开了门,拉住一个慌慌张张在跑的小厮,“怎么了,今日什么事,闹得动静这么大。”      “木姜姑娘还不知道呢,也难怪,谢三爷已经被马夫人包下来了,哪还理会这些事,今日乃是楼里的斗酒会,今日各位爷都在准备呢,好希望那些贵妇人们能多瞧他们一眼!”      说完,又匆匆忙忙的跑开了。   木姜伸着脖子看了会儿,只见楼里挂满了红色的幔帐,天井的那方小池塘外搭上了戏台子,连往日空旷的楼道上也搁置了娇艳的花。      “木姜?”   谢三郎半梦半醒,躺在床上喊着。      木姜将门关上,将门外的喧嚣关在外边,一边走上前去将自己的被窝折好了,“三爷,今天是斗酒会,正热闹着呢。”   谢三郎果然不感兴趣,恹恹坐着,等着木姜替他穿衣。      衣服照例是粉色的,木姜原以为谢三郎这样鲜艳的衣服只有一件,哪知满柜子里姹紫嫣红一片,他见木姜站在那石化,拿着指甲刀搓指甲道:“怎么这么些颜色的衣服不好看么,我好像听说,男人穿些鲜艳的衣服显年轻。”      木姜默,问了句:“三爷多大。”   “二十一吧,是不是很老了?”      木姜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可身边人依然咿咿呀呀的不住嘴,“哎呀,男人二十一枝花,二十一就豆腐渣。”   说罢,吹了吹手间的碎屑,对着阳光看他的一双玉手。      等谢三郎洗漱完后,他一边开门,一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正砸吧着要吃什么的时候,发现对面的楚江红穿着一身鹅黄,捏着镜子对着阳光整理自己的仪容。      谢三郎翻了个白眼,正准备关门,便听道那呛人的声音说道:“哟,三爷才起来呢。”   谢三郎抠着门框,要笑不笑,“是啊,楚公子在梳妆打扮么?”      “士为悦己者容。”说罢,将镜子阖到胸口,慢吞吞,步步生莲般走了过来,盯着谢三郎的脸看。      谢三郎虽落入风尘,却对男男一事甚为厌恶,他一向知道自己长得好,没想到还能吸引到楚江红这样的人妖,一时又是得意又是恶心。      楚江红一双白皙的手抚上谢三郎的眼角,惊讶的捂嘴,“天啊,三郎这是怎么了,这……这才多少岁,就开始生了皱纹?”   谢三郎正恶心那手贴到脸上,乍闻此话,又是脸色一变,声音尖细:“你说谁呢!你才长皱纹,你才老!”      楚江红楚楚可怜的收回手,半捂着嘴巴:“哎呀,都怪我不好,说错了话,三郎正风华正茂,哪会红颜迟暮?只是,马夫人已经很久没来找你了吧,听说她又找了个小倌,年芳十六呢,哎哎,比我还小三岁呢。”      谢三郎的脸青了又白,最终将那人狠狠一推,“砰”的一声关了门。   可仍堵不上那人的嘴巴,他依旧不依不饶,“听说还会吟诗作对呢,马夫人还赐了他一座宅子,又拨了好些仆人伺候他呢!”      谢三郎心里像猫儿抓一样,偏生楚江红说什么,他怕什么,心烦意乱间,他将木姜刚折好的被窝摊开,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脑袋。      木姜将屋内打扫干净了,便见谢三郎像只奶狗一样埋在被窝里,留下的半个身子一抖一抖。   她走了过去,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服袖子道:“三爷?三爷?”      谢三郎抽泣了一会儿,从被窝钻出一双眼睛,问:“木姜,我老么?”   木姜摇头。   他猛地将被窝掀开,红着眼骂道:“这楚江红真不是个好东西,他居然说我老,木姜,我老么?”      俊脸更加的贴近,与木姜不足三寸,呼吸间能够清楚的闻到他刚漱口的竹叶的清香,木姜仔仔细细的凝视他的脸,丹凤眼挑的风情万种,全然一副祸水的样子,从哪里看的出来老?      唯有昨夜没睡好,眼眶下有淡淡的青黑。   见木姜不说话,谢三郎将楚江红的话当了真,神情黯淡的摸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果然暮去朝来颜色故,美人迟暮不得住。”      一个男人穿上粉兮兮的衣服,那个帕子抹了眼泪,再念几段幽怨的酸诗,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木姜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说道:“三爷,我觉得你最大的问题不是老,而是不像个男人。”整个楼里都没有一个人有个男人样。      谢三郎揪着手帕,瞪她:“谁说我不像男人?”   低眉回眼间,看到自己翘了个兰花指,一时僵硬,悄悄地将小指头压了下去,不一会儿,小指头又翘了起来。      木姜全都看在眼里,不说话,谢三郎尴尬的咳嗽两声,问,“那怎样才有男人味儿?”      木姜打开衣柜,指着里面的衣服,“首先任何一个男人不会穿这么鲜艳的衣服。”      谢三郎纠结的关上柜门:“这些衣服都是很贵的!”   “其次,没有男人会有这么多的化妆品。”木姜拿着他梳妆台的胭脂,掂着抛了抛。   谢三郎忙的接了过去,“你知道什么,这可是长安回春堂做的,一盒值好多两银子呢!”      “最后一个男人,在任何时候都掩不了一声的阳刚气。”   谢三郎咬牙,嗲怪:“楼里的男人要男人味儿干嘛?”   “就是一屋的男人穿花带束,擦脂抹粉,就是再美的男人,贵妇人们也都看厌了。”   三郎坐到绣凳上,倒了一盏茶,抿了口,“是这个理儿。”   凉透了的茶上飘着一点碎末子,摇摇欲坠,茶杯一摇,也不能掌控方向,不知飘到哪去,谢三郎手一歪,水倾了一地,渗到木板里面去了。      长安街上,人来人往,接踵而来,谢三郎带着帷帽,手里拿了柄折扇呼呼地扇着风,“怎么这么热。”      他抬头,见日头高悬,偌大的长安城没有一丝风,木姜的身后汗的湿透了,耳边一绺头发贴在脸颊上,她拉着谢三郎的袖子挤过人群,说:“三爷再忍忍,一会儿就到了。”      谢三郎觉得自己真是发了颠,坐在屋里好好地,做什么陪她出来逛,为劳什子的男子气概?   大约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木姜走到成衣铺才停了脚。      凉爽的风扑面而来,铺子的四角置了冰,谢三郎走到里面解下帷帽,大扇特扇,靠在柱子上:“可把我热死了!”      老板见了大主顾,放下手里的算盘,迎了过去:“谢老板,您来了,店里留了好些鲜艳的料子,要不拿你看看。”      身边小厮捧了茶,谢三郎嘬了口,道:“拿上来吧。”   兀的腕间的袖子被人扯了扯,他低头一看,不自在的瘪了嘴:“唉,算了,让我自己瞧瞧。”   在袖子边作乱的手这才停了下来。      木姜去和老板交涉,谢三郎就翘着二郎腿坐在八仙椅上瞧着,这小丫头不高不矮,恰恰低他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应该好好拾掇起来,却被土气的编了根辫子,虽然穿了一声干净的衣衫,气质还是透着一股子夜香味儿。      谢三郎扯着嘴皮子,吹了口茶。      不多一会儿,木姜的怀里抱了好几身衣服,谢三郎一看果然是平常公子哥儿穿的那种,他愣了一下,“穿这个?”      木姜点点头,“三爷,你皮肤白,适合穿深颜色。”   谢三郎将茶杯磕在桌子上,“换个颜色。”   木姜捧着一声天青色长衫,说,“三爷,你试试这个,我听说今年的状元都穿的这个颜色,远远望去,英俊极了。”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谢三郎盯着那袍子,眼神有些涣散。      待衣服上身,果然十分合身,他骨架结实,背阔胸宽,站在镜子前,一时不分朝夕,不知里面到底是谢府的三郎还是流入风尘的三郎。   木姜站在他身后,合掌轻拍他的背部,“三爷,腰伸直。”      谢三郎挺了挺背,微微一笑,果然少了分颓靡,多了份风流倜傥。   老板走过来,诚心赞叹道:“谢老板真是人中龙凤,往日穿些鲜艳的衣服多人眼目,如今穿的沉稳了,更是凤姿龙表。”      谢三郎很享受别人的夸奖,他仰着头,道:“那是。”   又去换了身月白色魏晋风大袖长袍,巍峨峻拔间,举手投足间一派皓月清风,典雅至极。   木姜初始一愣,后面一直垂着头替他整理衣角。      偏偏谢三郎满意极了,双手摊开,转了个圈,问:“好看吗?”   “好看。”木姜抿下嘴。      谢三郎正要去换了过来,木姜却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三爷还想更好看些么?”   那还用说,谢三郎昂了昂头。      木姜垫着脚,双手为梳,理了理他的头发,谢三郎微微蹲着,她手脚麻利的给他束了发,一根素银的簪子牢牢的扎着。      一时之间,哪像百香楼的小倌,仿佛是魏晋中归隐的志士,误闯了尘世。   老板再次称叹道:“妙啊,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谢老板这样一打扮,怕是连状元爷都比不上。”      谢三郎哼了声:“少糊弄我呢,真当我不知道状元是个七十岁的糟老头?”   老板嘿笑一声,全然没有被识破的尴尬。      等回到楼里,果真引起了轰动。      楼中歌舞升平,谢三郎抬眼一瞧,隐隐约约见了金簪翠翘,便知二楼坐了好些贵妇人,他一改往日阴柔的做派,挺直了脊背,板着张棺材脸,落座下榻,瞥见楚江红愤怒的眼神,也岿然不动,不屑于顾。      只是他藏在大袖间的手握的紧紧地,偏过头,去问木姜:“瞧我这样子是不是有了几分男人味儿,坐在二楼穿紫色衣服的刘夫人可在看我?”      木姜叹了口气,贴在他的耳边道:“真正的男子汉不会问别人他有没有男子气概,也不会在意女人是否注意他。”   谢三郎听了,轻微扭了扭腰身,对着暗处翻了个白眼。      楚江红一时气的俊脸涨红,今日他穿着一声鹅黄长衫,头上簪着一朵娇鲜欲滴的芍药,捧着琵琶,款款走上戏台,转轴拨弦之间,苍凉的琴音传徹整个小楼。      谢三郎不懂这是个什么曲儿,偏头问:“谈的什么,吱吱呀呀,难听极了!”   兀的又觉得自己蠢透了,一个倒夜香的,怎么可能懂得这些乐器。   木姜却没想这么多,轻声道:“霸王卸甲,取自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      谢三郎摸了粒瓜子,磕了:“哟!看不出他个小身板还想去打仗啊,不会是仗打他吧。”   木姜见他磕了一颗又一颗,忙的握住他的手:“三爷,形象,男人一般不会翘着二郎腿,一边说着闲话吃着瓜子。”   三郎讪讪,放下了瓜子,颇有些不舍。      一区终罢,楚江红前身鞠躬,二楼里传出温润而不失威严的话语:“江红这曲可是暗指白楼里的小倌里有你无三郎,有三郎无你?”   楚江红微张檀口,半含情泪:“马夫人多虑了,奴怎么敢这么想,奴只希望马夫人能记下奴罢了。”      “你琵琶谈的不错,我记下了,若是有空想听你的琵琶,必定来找你。”   楚江红忙的谢恩,放下琵琶,跪着道:“多谢马夫人赐爱,多谢马夫人。”   谢三郎酸道:“瞧瞧这样子,孬的很!”      不一会儿,二楼撒下好多金叶子,不少小倌跪在地上捡,谢三郎看了一眼,有些不屑。   刘夫人看在眼里,问:“三郎可是瞧不上?”   谢三郎哼了两声:“瞧不上还说不上,只是觉得他们一点儿男子气概都没有,整日擦脂抹粉的,阴不阴,阳不阳的。”      刘夫人感兴趣,“哦,那你有什么好点子?”   谢三郎昂头,不理会木姜一直扯他的袖子,此时他像个孩子一样,偏要挣个赢,他想了一会儿,今日他穿的像隐士一样,若是在舞舞剑,挥挥刀,可不像谪仙一样?   于是他道:“我会舞剑。”      刘夫人笑了会儿,从座上站了起来,靠在栏杆上,一双猫眼牢牢地盯着他:“三郎,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你有这样的本事。”   谢三郎昂着头笑,又微微侧脸,说:“木姜,我要舞剑。”      木姜恨不得眼睛一翻,死了算了,有气无力道:“我不会。”   谢三郎急了,“这怎么行,话都说了,难不成打脸么?”      “我自己都不会舞剑,你不如现在求求佛祖,求他让她们这些贵妇人都瞎了吧。”   他回过头,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死鸭子嘴硬的上了台。   楚江红当然知道他在逞强,不怀好意的将剑递了他,说,“请吧。”      谢三郎一把接过,白了他一眼:“还没到最后呢,别笑的太早。”   接过剑,却不知如何挥,他求救般的望了木姜一眼,只见她眼睛一翻,不敢直视,于是虎口握着剑,返袖刺了一下道:“男人!怎么能用这样的剑!剑是凶器,可不是拿来作秀的!”   说罢,将剑丢了,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就要下台。      刘夫人也不恼,合掌轻拍:“好!还是三郎对我的性子!来人啊,赏!”   数不清的金叶子掉在台子上,小倌们跪着在地上捡,唯有谢三郎一人站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眼。      威严的声音再次传来:“三郎可是不满?”   谢三郎抬起头,弯了弯眼睛道:“马夫人大恩,哪有什么不满的?”   只是这干净的衣裳,这穿的像男人一样的他,这高高束起的发让他有些忘了,他是个男人,但是他首先得是个小倌。      白色衣袂翻飞,他一撩衣摆,合身跪了下去,台上的金叶子被人踩了几脚,蒙了层灰,他轻轻的吹了吹,捏着,抬头向刘夫人笑:“夫人,这可是纯金的呢!”      木姜从未看过这样的谢三郎,她印象中的他,嘴巴很毒,喜欢争强好胜,脑子不怎么聪明,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可从那夜起,她就知道他人不坏,和他相处了几天,他任着她闹,其实最刀子嘴,豆腐心。      但是此时的他,虽然是笑着的,但僵硬的脊背,牵强的嘴角,木姜兀的觉得眼睛有些酸,一抬头,原是一场夏雨,突兀而至。      直到人都走光了,谢三郎还跪在台子上,木姜撑着一把油纸伞,替他挡了风雨,却一时无言。   谢三郎昂着脖子,风雨洗去他脸上的脂粉,露出原本清秀的脸庞来,他张开手掌,将手里黄澄澄金叶子给木姜看。      “木姜,好多金子。”   “恩。”   “我又可以买好多衣服,好多胭脂了。”   “恩。”   “但是为什么我没那么开心?”   木姜回答不出,谢三郎也回答不出,天上的雨点子更大了,落在那朵细弱的伞上,一散一合,汇成一股股涓流。      ☆、烛火通幽明   晚上雨终于停了,谢三郎胃口不好,食了一点儿银耳粥就搁在桌子上,慢慢的看手里捡来的金叶子。      木姜觉得他应该不怎么喜欢这些,可偏又当宝贝般的看着,待木姜出了门,便偷偷摸摸拿来一个木匣子,放进里面藏好了,才扭捏的坐到绣凳上。      楼里的小厮告诉他,今夜不必等马夫人了,她已经在楚公子那歇着了。      谢三郎拿着指甲刀搓指甲,听到后挑了挑眉,“哟,还真是难为他下了一番功夫。”酸味是有的,可哪是为女人呢争风吃醋的酸,乃是觉得自己被楚江红那厮比下去了不服气的酸。      待木姜进了门,便看见谢三郎手里攥着个布偶,拿着一根根针在扎,嘴里还念念有词,木姜听了,走过去:“三爷,怎么了?”      他哼了两声,手里的活儿没停着:“没看到么,我在扎小人,诅咒他,咒他不举。”      木姜无言,见屋内闷热,他的头上蒙了层汗,便支着插杆,将窗户开了,月色皎洁,照着芭蕉上的滚珠栩栩生辉,窗柩边灯火阑珊处,淡绿色的萤火虫一明一灭,空气也是真的好,泥土的腥味,青草的甜味,以及夏日特有的又温又凉的风。      谢三郎扎了会儿,见木姜不同他说话,觉得没意思极了,也踱步走到窗边,朝外瞄了几眼,嘟哝道:“有什么好看的,稀泥巴哄哄的!”      木姜莞尔,说:“三爷可曾听过一首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谢三郎抬头:“什么牵牛织女星的,我只看到北斗七星!”      木姜大笑,真是对牛弹琴,三爷空有一身皮囊,肚子里却装满了稻草。谢三郎却皱着眉头,问:“木姜,你还会吟诗作对呢,你不是倒夜香的么?怎么还会这些?可别糊弄我是你爹教的,你爹是捡破烂儿的,我记着在。”      木姜单手扣着窗子,目不改色,胡扯:“你只知道我是倒夜香的,却不知道我为何倒夜香,夜香可是一门学问,里面黄金满屋,可洞察人身体的状况,它的颜色或黄或白,质地或稀或干,我在其中便如管中窥豹,一览众山之小。等将它运出城,农夫将它卧肥,滋润青菜,又挑卖城中,被人食入腹内,排出体外,如此生生不息,六道轮回。”      谢三郎可不懂这些,他一听到“或干或稀,或黄或白。”便捂着鼻子,好像闻到了它的臭味,又听到人拉了吃,吃了拉,吃的和拉的又混为一谈,便觉得全身的鸡皮都冒了起来,作呕道:“你真恶心。”      “恶心就不吃了?”   谢三郎回不上话,瘪着嘴不开心。      但闻掌声如雷,谢三郎与木姜回头,房门敞开,马夫人穿着锈红色中衣,手里握着一把仕女图团扇,一摇一摇,感叹道:“我还不知这百香楼人才辈出,不光三郎模样长得翘,江红琵琶谈的好,连三郎身边的丫头都是如此激灵敏捷的。”      三郎与木姜对视一眼,木姜向刘夫人福了身就要走,却被她扯着手腕子。   “诶,小丫头,还没问你这番话从哪听来的呢?”      刘夫人不惑之年,面皮保养得很好,一双洞察万千的猫眼观察的细致入微,一摸木姜的手便知平常是个做粗活的,但听闻她的话,却觉得这女子又不仅仅会只是一个小丫头。      木姜抽回自己的手,跪在地上,“刘夫人,奴这些话都是听说书的张瞎子说的,今夜三爷心情不好,故意哐这些话逗一逗他呢!”   “原是这样!”马夫人松手,搂住送抱的三郎,逗弄他的脸:“今夜可是生我的气,恼我去了江红那?”      三郎暗自向木姜使眼色,要她快走,生怕她惹了这个贵客不高兴,一边攥着马夫人的衣领袖子道:“三郎哪敢生气啊,刘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是三郎拦得住的?三郎只盼夫人莫忘了郎,否则三郎便是倾尽所有也要筑一座金屋将夫人藏在里面,谁也不得见!”      刘夫人大笑,轻轻拧了拧他的耳垂:“就你小性子多。”   淡青色的幔帐被风吹得掀开了闺室,大红色锦被轻柔绚丽,好像一朵朵杜鹃铺满层层叠帐,人压上去,木姜甚至能闻到汁水挤破的酸涩,她立在门外,直至屋内的灯芯跳了一下,她才暗自回神捏了捏自己的耳朵跑开了。      这就是谢三郎,一个活生生,会使小性子,会打肿脸充胖子,会讨女人欢心的谢三郎。      百香楼原来是有木姜的住处的,是个通铺,可自从服侍谢三郎后,因他夜夜让人掌着灯,她便收拾了铺盖在他的住处打地铺,如今她出来的慌忙,一条被子都没拿出来,通铺里又没有多的,她只得抱着膝在小池塘边坐着,直到谢三郎那屋的灯灭了,她望了眼便重新盯着池塘的青蛙,摇曳的荷叶,以及快要开败的花。      也许此时他正捏着刘夫人的袖子酣甜入梦,连漆黑的夜都不怕了。      木姜将头埋在膝盖上,只觉得自己的心堵得慌,却不知为何,她想,大概是今晚她吃多了几个糯米丸子,堵在心口,多运动就好好了。      轻声抬起大门的插梢,门内静悄悄的,连一向叫的很凶的狗很都睡了,她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在百香楼里呆惯了,除了做活便是睡觉,不知不觉,这习惯便落在骨子里。      木姜越想越觉得发寒,她如无根之萍,哪能惦记着在一个地方落地生根?恐怕有一日东窗事发,她还会害了她身边的人尸骨无存。      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便到了茅舍。   屋顶破了的洞被人修缮了,稻草牢牢实实的捆在屋顶,难得没有到处纷飞,歪了一半的门被重新定好,木姜推开门,果然,室内漆黑一片,何偏正已经走了。      她摸着黑阖上门,半躺在床板子上,没有平日那样板硬,她伸手一抹,身下是棉布缝好的被子,应该在太阳下暴晒过,暖洋洋的。      木姜磨掉鞋,弯了腿躺在床上,伸开双臂,像只鱼一样在上面游泳。   她闭着眼睛,想到何偏正带着佩剑,买着这些琐碎的东西,又趁着日头将它晒了,或许还会那他那柄杀人不眨眼的剑来拍打拍打棉被,就觉得好笑极了。      她眼角落了滴泪,她伸手一抹,却不知道为何,只当自己太困了,太累了。   翻开被窝间,她摸到一角方硬,点上灯,趴在床上看,原来是何大侠给她留的信。信中先是写对她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又写自己没有征求她的意见擅自改变了贵社,最后一句,木姜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将信阖在胸中。   信中写,“何某此行若能活着回来,必细讲此行有趣之事。”   果真,是个呆子。      清晨,木姜买了新鲜的栀子回楼。马夫人早就走了,虽她出生豪门世家,但一个女子公众在小倌楼里眠花宿柳还是不成体统的,因为要服侍马夫人穿衣,谢三郎也起了早,搬了个小凳坐在门外,一颗一颗的磕着瓜子。      今日他穿着一声鸦色长衫,见木姜进了楼,啪啪拍了一下手里的碎屑,问:“去哪了,昨儿一夜没回?”      木姜上了楼,将栀子插到花瓶,道:“昨夜没铺盖睡,通铺也没有多的,只能回家歇着了。”   谢三郎大惊:“你还有家?”他原以为楼里所有的人都是卖来的,签的死契。      木姜回道:“三爷,奴是长工,当然能回家。”   不知怎么触动了他的心弦,他叹了口气,连手里的瓜子都不磕了,“有家好啊,在外受了什么委屈,等回到家一哭,吃一吃爹娘做的饭菜,便什么都好了。”      木姜蹲在地上,拾起地上的瓜子壳:“奴爹娘都去世了。”   谢三郎讪讪,回头瞥了眼栀子,转移话题:“这花可是在姓许的婆子那买的?她家的好,都是双栀子。”      他站起身,捋了捋衣衫,捻了朵花,插在自己耳边,问:“好看么?”   木姜抬眼,回他:“好看,要是三爷嘴角在多上一颗痣,一定是整个长安城最美的媒婆了。”   谢三郎翻了个白眼,将耳边的栀子丢下,犟嘴:“怎么说也是最美的,这倒是不错!”      忽闻锅碗瓢盆甩了个咣咣挡挡,谢三郎竖着耳朵,扯了扯木姜的袖子:“听声儿是从楚江红那来的?”   木姜以前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会这么的八卦,她叹了口气:“三爷,非礼勿听。”      “可他就是礼啊,他不是还会弹琵琶么?哟,今日什么东西他都能演奏一番,还真是不错。”   “吱呀”一声,对面开了门,楚江红白着一张脸,红着眼,气喘吁吁:“谢三郎!你这浪蹄子!”      谢三郎见木姜无语望天,忙捂住她的耳朵,回骂:“我是浪蹄子,你不是啊,咋们都是一窝生的,大哥别说二哥!”   “你!”楚江红左看又看,捞了个花盆子砸了过来。      “哟!”谢三郎拉着木姜躲开,“楚江红你这蹄子,真是老鸨划船不用桨——全靠浪”   昨夜马夫人明明在他这儿留宿,他撺掇着马夫人给他本家的表弟找一份好差事,没想到还没成事儿,便被姓谢的勾引走了,今日躺在床上,听他欢声笑语,嬉笑骂俏,恨不得一盆咣死他。      当下左顾右盼,拿了一把削水果的到就要冲过去,却被赶来的小厮抱住了。   “楚先生,您何必呢!君子不跟小人斗!”   闹得架势太大,惊动了百香楼的楼主。      这是木姜第一次看见他,只见他穿着一身竹青色长袍,站在天井不怒而威,楚江红也垂着脑袋泄了气儿。      “谁起的火?”   谢三郎难得乖顺的立在那,双手搭着栏杆,鼻观眼,眼观心。   楼主扫了一眼,盯住木姜:“你说。”      楚江红大惊失色:“楼主,那个丫头是姓谢的……”   “我要你说了么?”   楚江红的嘴蠕了一番,终是低   着头了。   木姜赶鸭子上架,在谢三郎殷切的眼神中,咬着牙:“回楼主,是楚先生先挑的事儿。”   楼主点了点头,回头看楚江红:“禁足一个月。”      谢三郎大喜,挑着眉去看楚江红。   偏生这些小动作落在楼主眼里,他盯了谢三郎半晌,可谢三郎还没个眼睛份儿,木姜扯了扯谢三郎的袖子,他这才抿着笑,低了头。      “一个巴掌也拍不响,谢三,你也给我禁足一旬!”   “啊!楼主!”   “有意见?”   “没…..”谢三果真蔫了气。         ☆、三更儿女情   谢三郎闷在屋里,拿着一本书,里面写的是个书生遇到一只艳鬼,既替他暖床做饭,又替他招了公主,最后还自知身份下贱,自请离去的故事。      他翻了第一页便直皱眉,捏着书卷向木姜说道:“真不知是哪个穷秀才写的书,果真异想天开的紧,看的人只恶心。”      刚过午饭,谢三郎只说他胃口不好,却吃了一大碗臊子面,又吃了一张饼,木姜怕他嘴里干,替他烧了苦荞茶,听到他这样说,木姜觉得也稀奇,世上的男儿哪个不是左拥右爱,身边缠着莺莺燕燕,偏偏说出去得了便宜还卖乖,谢三郎端了木姜递的茶,咂了一口,说:“哪有这么容易的买卖,要是我写这书,便要剜了那书生的心肝子吃,看他还敢不敢。”      这话都说的怪了,买这书的人多是男人,男人看这样的书只觉得浑身神清气爽,哪会代入女人?   木姜笑道:“三爷说笑了,要是这样写了,谁还会买?”      谢三郎道:“也是,唉,想看看这书也不容易,都是假的,唬人看的。”说罢,把书一扔,靠在躺椅上,慢慢的摇着,一双丹凤眼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爷要是觉得假,就去看史书,那个就是真的。”      谢三郎嘿嘿两声,抬着手指头点点木姜的脑袋:“这你就不知道了,世上最假的书便是史书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皇帝不管是谁,都会做些好事,做些坏事,若是正统继位,那史书便只敢写先帝的好话,若是被人谋朝篡位,别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给他翻出来,便是他的样貌也给他改成个夜叉来。”说罢,招了木姜,在她耳边道:“可别说出去,我年幼时瞧过先帝一眼,那样英俊潇洒的人物,偏偏被史书记成个大饼脸,蒜头鼻。”      木姜听了,一愣,强笑道:“那果真是。”   “还有啊,宫中秘闻说先帝是得花柳病死了的,怎么可能,多半是被人害死了,还不落个好名声。”      木姜蹲在躺椅边,低垂着眼,撑着脑袋:“谁知道呢!史书真真假假,谁分的清?”   “那不一定,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总有名仕将一切记在本子上,等过了个几百年改朝换代,谁又能说的清是正史的真,还是野史的真?”      说罢,摸摸自己的下巴,只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木姜抬头,看着谢三郎,问道:“三爷还见过先皇?”      谢三郎讪讪一笑,摆手:“哎呀,上不了台面,是那日七夕先帝和先皇后带着百官去往万福寺祈福,我远远望了一眼罢了。”      木姜心想,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是你在哪?十一岁的年纪哪能待在百香楼?楼里的男子都是满了十四才收进来的。但她没问,十年间的事变化多的很,长安城里的人哪个背后没点儿故事?谁不是收敛心情谋个生活的?      谢三郎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拿着扇子,慢慢的扇风,不多一会儿便睡着了。      木姜见了,拿了件外衫披在他身上,便坐在窗边撑着脑袋。      窗外,晴空万里,芭蕉的花谢了,结了几爪绿油油的小果,蝴蝶蹁跹,单调机械的挥动自己的翅膀,不一会儿,眼睛也像蒙了层雾,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是夜,木姜先替谢三郎整理了被窝,才将自己的铺落整理好了,谢三郎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根天空蓝琉璃簪子,在烛光的投影下,潋滟夺目,他举着它,问:“好看么?”   木姜点头。      他像拿了个宝贝似得,捂在怀里,“这可是我求西域的一位商人带的,这么美的簪子戴在西西的头上,一定标志。”      木姜自从跟在谢三郎身边服侍后,也多多少少将他们二人的事儿摸了个彻底。谢三郎是家里获罪落入风尘,而他口里的那个西西姑娘则是哪个官家女儿走失后卖到百香楼来的。大概是某天二人金风玉露一相逢,同门中人惺惺相惜,一去二来便郎生情,妾生意。      只可以谢三郎明面上是马夫人包着的,要是知道他胳膊肘往外拐,可不扇死他两!于是才怕她说出去,将她箍在跟前。      西西是百香楼姑娘中的头牌,长得好,条又顺,不知多少文人英雄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连谢三郎这个小倌也不例外。      正沉浸在甜美的梦中,门外小厮扯着嗓子喊:“三爷,马夫人来了。”      木姜将自己的被窝收好了,就要出去,却看见谢三郎左搁右放,不知道将簪子放哪好。      见木姜要出去,忙将它塞在她手里,推她出去:“跟马夫人说,我准备准备,马上就来。”      “还需要准备什么?”爽朗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门一开,木姜和三郎立在那,一个塞着簪子握住另一个的手,另一个摇头说怕被看见。      刘夫人一进门便看到的这番景象:郎有意,妾好似无情。      她嘶了一声,指着木姜,“这不是那个口齿伶俐的丫头么?”又转过头对谢三郎道:“怎么,你们还有一腿?”      谢三郎跳开,一蹦三尺远,扭捏道:“哪有!”      刘夫人见木姜手里拿着根簪子,道:“我说你怎么会有事去求英格尔,原来这琉璃簪子你是准备送给这个丫头的?”      “哪有?”谢三郎闭眼就要瞎扯,但猛地想到这么新鲜的小玩意儿,年轻女子带带也就罢了,给刘夫人这个半老徐娘戴,这不是笑话吗?   他嗯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夫人只当自己捉奸成双,当下黑了脸,点着谢三郎的头道:“捧了你几天,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你什么时候去看看下等小倌过得生活,我给你吃给你穿,你竟敢在背后给我穿小鞋,是活腻的还是怎的了?”      谢三郎被她戳的像个软骨头一样,他贴过去,求道:“哪敢啊,小的哪敢做这些事?”      刘夫人顺着给了他一巴掌,冷笑:“不敢,我瞧你胆子大得很!”      谢三郎捂着脸,跪到地上,磕的砰砰响,“夫人饶命,小的真的不敢。”      在这么下去,这事怕是没了了。      木姜跪在地上,将琉璃簪子捧上去,说:“夫人息怒,簪子是奴让三爷带给我的。”      刘夫人顺眼望去,从鼻腔里传出气儿:“你是个什么东西?”      “回夫人的话,奴不是东西,奴连东西都不如。”      谢三郎跪在地上,脊背一僵,但听到她继续说道:“奴上次逗三爷开心,求他给奴带根琉璃簪子来,三爷推辞不过就应了,今日三爷拿了簪子,我又嫌太贵,不敢收,所以三爷将它塞给我。”   刘夫人蹲在地上,望着眼前乌压压的头顶,挑起她的脸,细细的看了会儿:“也就是说,是你自甘下贱,拖三爷下水的?”      “是。”   刘夫人丢开手里的脸,嫌脏一样,说道:“反正这么不要脸了,那便去百香楼的门前跪着吧,好好享受一下这来之不易的风采。”      “是。”   木姜起身,弯着腰出去了。      谢三郎猛地抬起脑袋,目光紧紧锁着木姜的背影,心里像蒙了团猪油,捂得难受。刘夫人捏着他的下巴,道:“怎么,心疼了?”      谢三郎接力站起,挨在她脖颈边,木着眼睛说:“哪能啊,那种人最讨厌了。”他又说了一遍,像说给自己听得,“真的最讨厌了。”      长安街上灯火辉煌,百香楼的牌匾下点着荷花灯,在香楼喝醉了花酒的香客走路蹒跚,兀的一磕,骂道:“谁啊,在这挡路。”      木姜笔直的跪在那,一话不说,那人借着满身的酒味儿贴上去,摸她的小脸:“哟,这百香楼的姑娘我哪个不知道,怎么这么俏的还第一次见啊,这犯了什么错要跪在这儿,不若这样跟爷走吧,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木姜手疾眼快的握住那只咸猪手:“官爷得罪,奴就是个倒夜香的,身上里里外外都浸了黄金,奴怕脏了爷。”   那人眼睛珠子滴溜溜直转,向她胸前探去:“那我还真的看看!”      二楼,穿白衣带玉冠的男子坐在床边喝酒,与百香楼的热闹不同,里面没有丝竹乱耳,靡靡之音,竹青色的男子握住他的酒杯,他偏头一看,索性将杯子松开了。      “不去管管?”   白衣男子依旧将目光投在门外,只见穿着褐色粗衣的少女被那肥胖的酒客扯得脖子红彤彤的,身边人指指点点,埋头嬉笑,却没有一个人帮她。   “有什么好管的,她自己乐意,若不吃点儿苦,等你把她拉回来了,指不定多恨你呢!”白衣男子轻笑道,将窗扇阖上了。   “心可真够狠的。”      等谢三郎出门一看,便见木姜肿着脸,咬着那胖子一动不动,谢三郎大骇,左顾右盼,抄了根扫把就去打:“个死流氓,快不放开我家木姜。”      那胖子被扇的清醒了点儿,可嘴里胡话仍是满篇:“什么你家他家的,只要是百香楼的,还不是我们大家的!”      谢三郎涨的脸红脖子粗,像只老母鸡一样护在木姜身前,挡住众人的嬉笑,“给我看清楚了,她是百香楼的长工,犯了错来罚跪,可不是什么贱籍,要是你胆敢做出什么事儿,瞧官府不抽你一层老皮!”      这话一说,胖子的酒便醒了七七八八,强抢良家女子,罪大当诛,这可是当朝的皇帝亲自颁的旨,可事情糊弄成这样了,他只能装疯道:“哈,我喝醉了,翠花呢,我明明拉的是翠花!”      在众人的哄笑中,谢三郎脱了外衫披在木姜裸露的肌肤上,扶着她去后院。   “都是我不好!”他低着头,道歉。      木姜的脸被胖子打的有些肿,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三爷,怎么错了,是奴自己的命,怪不得三爷。”说罢,轻轻挣脱谢三郎的胳膊。      谢三郎磨蹭的跟在身后,纠结的攥着自己的袖子边,他想上前去安慰她,又怕她说这是自己的命,和他没什么关系,不上前去,又实在担心的紧。      等回到小官楼,楼里灯火通明,微风送来荷叶的清香,木姜蹲在池塘边,捧了水冰着脸,问:“刘夫人呢?”      “走了,她说她只是吓吓你,哪想的你真去了。”   三郎拿出手里的帕子,在水里润了拧干,捂在木姜的脸上,宽而凉的手挨在她的肌肤上,她一愣,将帕子接了过来,隔开谢三郎的手。      空中的手楞在那,他停了会儿,才收回来,低低的说:“对不起,也,谢谢你。”   木姜叹气,认命的望着星空,“你要是真的谢我,就把你想一出做一出的性子改改吧。”   “……好,我尽力。”他的声音闷闷的,却难得真诚。    作者有话要说:  冷的瑟瑟发抖啊,我的文   ☆、有女动长安   自那夜木姜受罚后,谢三郎这折腾的性子便收敛了几分,但没过几天,谢三郎听到百香楼里要办个诗词大会,所有的姑娘要以舞会友,以文会友时就有些坐不住了,急的像热锅的蚂蚁。      簪子早就送了去,西西说喜欢,但又借说自己太忙,便没和谢三郎相约月下。      可怜谢三郎一人坐在屋里,哀哀婉婉,患得患失,每每看到木姜有话要说,踌躇间又叹一口气,像霜打的茄子。      木姜看的心烦,问:“有什么事就说吧,一直皱着张脸,人看着心里也不利索。”      谢三郎扭捏了会儿,问:“木姜,你想出去玩么?”      “去哪?”      “百香楼,听说那有诗词大会,我们去看看好不好?”他眼睛一眨一眨,颇有些像蹲在百香楼外边讨食的小狗。      木姜上上下下打量谢三郎一番,当然知道嘴巴里吐不出半句诗的他打的个什么主意,还没出口说话呢,谢三郎就摇着她的袖子:“好不好嘛,就去看看,我保证不惹事。”   吃软不吃硬,谢三郎将她拿捏的死死地。      百香楼前果然热闹的很,前面新搭了一个戏台子,厚红的毯子铺在上面,只肖几个模样长得翘的姑娘捂着嘴站在那笑,人便落坐了一半。      木姜看在眼里,暗叹果然热闹,小倌楼没有牌匾,立在百花楼后面,每日冷清的很,就算是做什么热闹的活动,也是船底下放鞭炮,闷着热闹。百香楼却不同,文人雅士,簪缨世族互相寒暄,期间姑娘们鼓瑟吹笙,飘摇起舞,花瓣翩飞间,可谓人间仙境。      谢三郎招了招木姜,坐了个隐蔽位置,木姜坐在他身边,只见他合着掌贴着木姜的耳朵:“看到西西没?”      木姜寻了一圈,“没见着人,她今天来么?”      “怎么会不来,她原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是这些俗物可比的!”      话语间无不透露出一种骄傲,这样难怪,爱屋及乌,喜欢的人肯定那都是好的!      千呼万唤始出来,在一片桃红色的花雨之中,范西西穿着白纱浮绣牡丹的裙子袅袅婷婷的走来,低眉垂眼间风流暗写,一瞥一笑勾人心神具往。      见众人一副恶狗见了肉的模样,谢三郎没个好气儿,闷声道:“切,这些肤浅的男人!”      木姜真想问,你不肤浅?范西西要是不漂亮,你会和她惺惺相惜?但想了想,大概谢三郎与旁人不同,他更注重内涵,想罢,莞尔一笑。      谢三郎剜了她一眼:“笑什么?”      “三爷的醋味太重了!”      谢三郎昂了昂脑袋,鼻孔朝天:“哼,这世人爱她只爱她这张美女皮,我不一样,她的外在,内涵我都爱,他们对西西只是浅浅涉足,而我却是泥潭深陷。”      木姜忍不住,问:“三郎也爱她的缺点么?”      谢三郎一愣,他只沉浸在西西的才情,西西的柔美,哪里想到了这些,此时木姜一说,他张着嘴问:“什么缺点?”      “比如西西姑娘趁人没在的时候悄悄地挖鼻屎,睡觉的时候打呼噜磨牙,甚至还喜欢吃皮蛋、活珠子。”      谢三郎捂着嘴犯恶心,皱着眉头:“你怎么会想到这些东西,恶心死了。”      木姜道:“这些东西固然恶心,可谁不会做?三爷喜欢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优点,这是在有距离的情况下,等这距离慢慢缩短了,你会看到她无数的缺点,倒时候西西姑娘在你心里的形象不就毁了,那你还喜欢她么?”      谢三郎犟嘴:“西西不会这样的。”      “那三郎都没有什么恶习么?”      比如说晚上不敢熄灯,喜欢吃甜的,还特别喜欢八卦,和楚江红嚼舌根子,谢三郎一震,握住木姜的手腕子:“那我这些缺点西西知道么?她知道会嫌弃我么?”      木姜伸手将他的手指掰开:“男女之情如行军打仗,近亦忧,退亦忧,患得患失又极平常,木姜只想让三郎懂得,喜欢一个人不能太过神话,不然梦醒了可是要哭鼻子的。”      谢三郎甩开她的手,哼道:“我好听你的胡说八道。”   继而三声铜锣响,木姜垫着脚瞧了瞧,说:“大赛快开始了。”      百香楼的楼主仍是一身竹青色长衫,腰间别着一把白玉扇,行走之间体态轻盈,身姿矫健,只见他抱拳,说道:“今日是百花楼的大日子,金某不才,只能让楼里的姑娘们借各位才子的墨水来替她们开拓开拓眼界,若是有什么没入众位大人眼的,金某先赔罪了。”      说罢,合掌轻拍三声,十二名舞姬便穿着露脐的胡服拿着八角鼓合着拍着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那些舞女众星拱月般围城一团,素肌不污天真,亭亭翠盖,盈盈素靥,兀的无数飞花摇摇坠坠,霓裳舞袖间,一女子半掩面孔,明珠乱坠,有客人大惊,站着喊道:“凌波仙子!”冰帘半掩,一双潋滟的眼似嗔似喜,坐下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扰了仙子,到时候冯虚御风,羽化登仙去了。      待一曲终了,往来之中掌声不觉,唯有谢三郎神情恹恹,偏过头:“一看那人都是百香楼请的,这个是炒作的手法。”      木姜觉得好笑,谢三郎的心气儿原来这样的小,她问:“怎么,西西姑娘出尽了风头,三爷不替她高兴?”      谢三郎驼着背,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撑着脑袋:“也开心,也不开心。”他开心他有个宝贝被别人认可,他不开心他的宝贝被人觊觎着。      这便是男人的贪欲了,若得了天下的美人,必要招摇的炫耀,等到有人要来抢了,又要呵斥美人太过祸水。      是女人的错,还是男人的过。   为了别人的贪欲做了嫁衣裳,多不合算?      过了这筹,范西西的名声便打开了,接下来便由楼里的姑娘出上句,这些读书的才子道下句,若有谁能让姑娘们输个心服口服,楼主便赐他们百香楼里春风一度。听罢,不少才子摩拳擦掌,想大展身手。      谢三郎鄙夷的看着那群色中饿鬼,偏头问:“木姜,你有多少胜算。”      “我偶然认得些字,会念叨一点儿诗,要是去比赛,那真是不够看的。”      谢三郎听了,更是颓靡,全身像软骨头一样摊在椅子上。      范西西先起头,“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谢三郎立起身子,小声道:“这个我听过,入学最简单的诗,你会对么?”   木姜摇头,谢三郎泄了口气。      众人议论纷纷,但闻一声低沉苍厚的声音道:“一去两三年,消瘦四五斤,白发六七丈,八九,八九十更天。”      众人沿着那中心散开,谢三郎站着一瞧,原来是个落魄极了的书生,喝的醉醺醺的抱着椅子欲哭欲笑。      范西西看了,皱了皱眉,问:“怎么来了个花子?”      那人一双醉眼,探了许久,终于将目光聚焦在戏台上最耀眼的那一人身上,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抱拳:“在下崔玠,见姑娘诗提的好,便有感而发,对不住了。”      范西西闻言,眼底波光流转,心道,原来是个酸秀才,当下又出题考他:“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如他。”      “有朝一日寒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      谢三郎大急,抓住木姜的手,“他们两在嘀咕什么呢?”      木姜低头,见那修长的手指头捏着右手的茧壳,不动声色的挣了挣,却又被他抓住了,于是任由他去了,道:“他们两在对诗呢,都说自己怀才不遇。”      谢三郎瘪嘴,“什么怀才不遇,没本事就是没本事,不管是交际还是读书,这哪不是一个人的本事?哪需要念几句酸诗。”   木姜抿嘴,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那两人一去二来,对了多半,范西西此时下了戏台,一双眼直直的望着崔玠,仿佛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胡子邋遢的穷酸秀才是她的意中人一般,她眼里那种溺死人的柔光河里,木姜一看,便知是情根已种,当下望着懵懂的谢三郎便叹了口气,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身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于是她反握住谢三郎的手,摇了摇头,说:“不能羞。”      “什么羞不羞的,赶紧把这个酸秀才给我叉出去。”      可天不随人愿,范西西转身对楼主道:“妾输了,输的心服口服。”   楼主从八仙椅站了起来,宣布:“崔玠崔公子今夜便是我们西西姑娘的入幕之宾了。”      谢三郎听罢,直直的栽到椅子上,两眼一翻,呼吸急促,手脚冰凉。   木姜死命的掐他的人中,“三爷,三爷……”      夜里,谢三郎一人凭栏远眺,一双幽怨的眼直直的望着百香楼,一眨不眨,木姜看在眼里,端了灶上熬着的甜粥,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衫子,劝道:“事已成定局,三爷吃些吧!”      谢三郎心情很不好,西西往日接客,他只当她是身不由己,可今日来了个叫崔玠的穷酸秀才,他看在眼里,西西满心满意的都是他,如此一来,倒是把他丢到八爪洼去了,他猛地挥手,将碗打翻了,温热粘稠的粥撒了一地,木姜愣了愣,蹲下来收拾了。      乌黑的脑袋低垂,油亮的辫子沾上了地上的残粥,谢三郎看着心虚又内疚,说:“别收了,等小厮下来收。”      木姜没回他的话,径直收好了,抬头给他一个微笑:“三爷说什么呢,这是奴分内之事。”      见她非但没归罪自己,还对自己笑,即使那笑比哭还难看,谢三郎的心更加缭乱了,他躺在床上,翻过来缚过去,见外面的人影忙来忙去,还是下了床,撒着鞋子走到门边道:“对不起。”   “三爷有什么对不起奴的。”      谢三郎恨不得跪下来给她求饶了,他鞠躬拱手,哈着腰道:“木姜姑娘大人有大量,我谢三郎哪都对不起你!”   木姜的脸色这才好了,但嘴巴还是没饶人:“那先记着吧。”      ☆、三郎染书墨   这几日三郎托了人去请西西姑娘来,理由都用尽了,先说发烧在梦里唠叨着,又说得了好的琴谱,连楚江红看了那小厮跑来跑去,都鄙夷道:“三郎,你这俯首做小的本事还不小呢,可惜别人都不正眼瞧你一瞧。”      谢三郎烦的要死,懒得理他,回来坐着一个人生闷气,木姜看了,问:“三爷这是怎么了?”      门外楚江红听了,取笑道:“失恋了呗,多大的事儿啊,我们三郎跌得快,爬的也快!”      谢三郎“咣”的一声,将门关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木姜懂了,这在伤心着呢,于是她劝道:“三郎要不去找范姑娘吧。”      “她不愿意见我,说我是个草包。”他又直起身子,抱怨道:“那崔玠的书生有什么好,又穷又驼背,还没考上功名,是个穷秀才而已,我呢,我长得比他好。”慢慢地,他语气低沉了下来,因为他实在找不出自己第二个优点了,他除了长相好点儿外,性格文采家室什么的,简直一无是处。      于是他自言自语道:“我这样有人喜欢么?木姜,要是你是西西,你会喜欢我么?”      木姜经历过繁华,也品味过苦涩,深知心上人不论家室,长相,文采都是身外之物,她最看重一个人的性情,两人相处若是南辕北辙箍在一块,也是难堪。当下听了谢三郎这话,不知为何心里麻麻的,像有蚂蚁再爬,于是她拿了凳子,坐下,直面谢三郎那张巧夺天工的脸,“三爷,真想知道。”      “恩。”      “按奴说来,三爷性格暴躁,冲动,喜欢装面子。”      谢三郎一听,垮了脸:“原来我有这么多缺点呢。”      “但是人善良,总是由着我胡闹,待我这个丫头不错,从来没大骂过我,相反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护着我。”      谢三郎听到夸奖,眉毛飞上了天:“那是,我从前都不亏待下人,如今落难了,怎么还会做那种不屑的事。”说罢,他又怀恋从前,“要是以前啊,别说范西西了,就是公主老儿我想娶,就能娶!”      木姜闻言,差点被口水呛死,谢三郎拍着她的背:“怎么不信,告诉你,我没落难前,也是顶好的一个公子哥儿,长得又好,你说皇帝会不会把她女儿许给我?”      木姜忙窜了出去,捧着心肺咳了透顶。      又闻谢三郎自言自语道:“算了吧,总想那些有的没的干嘛,都过去这么久了,生活就像□□,既然不能反抗,总得躺下来慢慢享受才是。”      不知从哪听得,那崔玠仍住在范西西的屋里,一日谢三郎捧着瓜子站在门外磕着,和木姜唠嗑:“我说,这楼主也不管管,个穷书生哪住的起百香楼。”      木姜想了想,问:“是不是西西姑娘替他交了银子?”      谢三郎听后,横眉怒指,将瓜子丢给木姜,骂道:“个小白脸,不要脸,花女人的钱。”骂后又苦着一张脸,自怨自艾:“我就这么不招人喜欢么?”      木姜每日听他一惊一乍,一欢一悲,生怕他还没得到西西姑娘的心呢,就先得了相思病,驾鹤西归,于是替他出主意,“三爷,要不你也买几本诗集回来,陶冶陶冶情操?”      谢三郎一听,拍掌,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当下就换了件月白长袍拉着木姜就往长安街上跑。   木姜有一件事闷在心里很久了,这楼主从不吝啬这些小倌们到处乱跑,也不派龟公跟着,实在诡异之至。      三郎听了,嘿嘿一笑,挑了本全唐诗和李氏诗集去给钱,同木姜讲到:“这你就不知了,这楼主在我们进楼时便一人喂了颗丸子,要是一月不食解药,就发病而死。”      “那女人呢?”木姜跟在谢三郎后面,全然没想到那衣冠楚楚的百香楼楼主还有这么一招。      “那就不知道呢,反正我也逃不了,索性窝在楼里看谁敢跑,跑了就得花柳病,也是有趣的很。”谢三郎常年待在小倌楼,思想都扭曲了,他不好也看不得别人好,可木姜立在那,瞪圆了眼,颤抖的问:“你说什么,什么病?”      谢三郎皱眉,去拉她的手,却被她打开。      长安街上人来人往,木姜猛地提高声音,倒引得行人注目纷纷。      谢三郎觉得丑,将诗集塞在怀里,猛拉着她的手,走回百香楼:“花柳病啊,这风尘人中哪这么多人容易得这种病,都是吃了这种药的,没有解药,不出一个月,便全身大片起红色的小疱疹,还不能洗,一洗就烂,一烂就流脓,可不和花柳病一个病状么?”      木姜眼睛一翻,晕了,脸皮白的像死人,谢三郎把她抱在怀里,摇她:“喂,怎么这么不经吓啊,你醒醒啊!平日里不是你最恶心么?怎么今日倒成这样了?”      庭院深深,盛开的海棠染着绯色,绛红的宫纱垂在光沁的青石板上,屋内烛影悠悠,木姜穿着一声正红色的宫装,正站在蟠龙柱后,忽然听到身后的嬷嬷亲切的问道:“小公主怎么到这来了?”      木姜垫着脚,朝里面看去,说:“我想看父皇,为什么他一直生病,为什么母后不让我进去看?”   冯嬷嬷一双苍老的手抚上她的头顶,“小公主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小公主只要自己过得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可是父皇的病不好,我怎么会开心?”      微风阵阵,宫纱吹到木姜的眼角,她反射性的闭眼,一睁眼便发现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宫殿里,于是她转身,宫装垂在地上,像花一样盛开,“冯嬷嬷?冯嬷嬷?”      宫殿地上海棠话落了一地,木姜提起裙摆顺着痕迹追了上去,隐约听到人声,她皱着眉贴在柱子后,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可知你这样做是大逆不道,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和你父皇的脸面往哪搁?”      是母后的声音。      木姜提着裙摆就要跑过去,却看到白色衣袂一闪,那男子握住母后的手,抱着她:“他们算的了什么,就算他们杀了我,我也要逆了这天下,父皇活不久了,母后你要是愿意和我在一起,你仍是这椒房殿的皇后。”      “孽畜!”      木姜看到父皇提着剑,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他的脸孔到处是青红色的疱疹,嘴角尽是白沫,一双青白的眼看向相拥的二人,“我要杀了你们!来人呀!”      宫纱扬扬,却听不见任何兵戈之声,他偏过头用剑指着他们二人,嘴皮子一抖一抖:“好啊,你们早就谋逆好了。”      “萧渊!”母后哑着声音,还没走过去,便被太子一手揽在怀里,“别去。”他一双含了霜的眼睛望着皇帝,“父皇,您老了,该退位了。”      红的刺眼的火折子落到绛红色的宫纱上,萧渊一人坐在火海中的大笑:“是我瞎了眼,播穅眯目,妍儿,你记得,是你母后和哥哥杀了我!杀了我!”      木姜捂着眼睛,忽的看见太子哥哥提着剑,朝她走来,眼睛里是火海的红:“还有一个。”      木姜猛地掉头,不要命的跑,却踩到裙袍,银剑划在地上,冒出细小的火星子,木姜哭着求饶:“哥哥,哥哥不要。”      猛地衣服被人一拉,丢到马背上:“小公主快逃,逃出长安城不要回来!”      木姜回头,往日长安城里最雍容华贵,最富丽堂皇的宫殿烧成一团漆黑,火光冲天,人声鼎沸,她抱着马,看向遥遥路途,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木姜,木姜。”谢三郎皱着一张脸,拧干了帕子贴到床上冒冷汗的人儿,大夫过来了,瞧了一眼,道了句,“惊厥”便摸着胡子不做声了。      谢三郎哪懂这些弯弯绕绕,他吼道:“对啊,惊厥,怎么治啊?”      大夫仍摸着胡子,身边的小童给谢三郎使眼色,谢三郎惊道:“嘿,你这小徒弟眼睛是怎么啦,怎么一直抽筋?”      那童子拍拍脑袋,闭眼装死,大夫捏着两根指头在谢三郎眼前搓了搓,说,“银子。”      谢三郎哑言,原来是他不懂这行情,待丢了一块给他,大夫果然爽快的写了方子,又说,“煎两天,每天三次,药到病除。”      在谢三郎质疑的眼神中,他吹胡子瞪眼:“怎么,老朽会砸自己的招牌?”   “三爷?”      谢三郎还准备和这傲娇、难缠又贪财的大夫好好座谈一番,忽的听见细弱如幼猫的声音:“三爷。”当下就掉过头去,责骂道:“起来干嘛,好好躺着。”      “奴没事了。”木姜掀开被窝就要下床。      “怎么没事啦?药都花钱买了,好了也要在床上躺着,将药吃尽了就好了。”      木姜强牵着嘴角笑了一下,“奴才真的好了。”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晕过去,已经过了这么些年了,她以为她早就忘了,哪想到真相血血淋淋的揭开,她还是受不了。严肃却极疼爱她的父皇,温柔又不失严格的母后,以及她从小就围在他身后转的太子哥哥,她以为她生活在最祥和的皇家,哪想到平静的湖水下,实则波涛汹涌,父皇得了花柳病可能是被人下了毒,母后与太子哥哥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太子要篡位,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拍打她,她跌跌撞撞,晕头晃脑,等刚有力气爬起来时,却发现天早已变了,那些好的,坏的,伤害她的都远去了,她连恨都不知道恨谁!幽魂不知去处,卖了马,将宫装藏好了,穿上长安城百姓的衣服,又回到长安城,却发现今是昨非,摄政王继位,她在破败的城头下坐了一宿,觉得累极了,也没有什么力气在同他们这些狼子野心的挣过来,夺过去,最终拍尽身上的灰找了份长工的事做,就这样过日子吧,能活一天就一天,她对自己说。      谢三郎还在絮絮叨叨的讲:“别说我吓唬你,以前我有个小厮,伤了风寒,明明要喝三天的药,就喝了一天,一猜怎么啦,他咵咵咵一直咳,然后死了。”      木姜好笑,拥着被子听他瞎编。      “怎么不信,还有一个,我的个丫鬟,她拉稀,一直拉,都拉出水来了,也和你一样,不爱吃药,你猜怎么啦,她最后连她的肠子都拉出来!唉,可惜了,才十六岁呢!”      “三爷,你也变恶心了。”      “诶,你这没良心的,不是为了让你吃药,我会说这些有辱斯文的话么?”      “三爷?”      “恩?”他从鼻腔钻出闷音,很慵懒,像一个胖胖的猫躺在阳光下,抬着爪子,晒着肚皮,却很舒服。      “你好啰嗦。”木姜捂着嘴。      “诶,要死是吧,真是一点儿良心都没有,个白眼狼!”       作者有话要说:  冷的像北极,但是我还在为爱发电!~   ☆、闻花伤心事(一)   一早前面百花楼的小厮就给谢三郎送了点心,说是位大人赏给西西姑娘,西西姑娘觉得新奇,又将它拿给谢三郎。      谢三郎早上吃了两碗面,刚放下碗呢,见那小厮来了,眼睛亮的发光,惊喜道:“是西西送给我的?”      “是呢,她道谢三爷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谢三郎捂着嘴,笑意从眼里溢出来,“可瞧她没把我给忘了。”好容易等那小厮走了,谢三郎坐在绣凳上将食盒打开了。      精致小巧的糕点呈墨绿色,挥手一扇便可闻到茶叶的新香,谢三郎捏起一只小猪状的,戳着它肚子,问:“这是个什么东西,茶叶做点心不苦么?”含进嘴里,绿茶的微涩被淡淡的蜂蜜调和,倒生出几分融洽来。      “木姜,你也来尝尝。”      木姜也捏了一个,是一朵小花,做的绿叶是新茶的味道,花便不知是什么味了,只觉得清香,没有玫瑰的浓郁,也没有桂花的腻人,但生出几分清甜可口。      谢三郎见她皱眉,看了眼,抹了嘴角的细屑,“这可是樱花,没见到过吧。”      “樱花?”      “扶桑特有的花,花每支三五朵,成伞状花序,萼片水平开展,花瓣先端有缺刻,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博学?可千万别崇拜我,我已经有西西了!”      木姜坐到谢三郎身边,奇怪:“为什么长安城里有扶桑国的东西”      “那羸弱小国,临海而生,地方小吃的少,想依靠大国学些个手艺,佛学,一去而来,长安城的番子就多起来了。”      木姜沉默,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道细细的一缕线牵在这,又牵在那,弄得人云里雾里。      谢三郎将糕点都放到食盒上,果然在下面看到一个卷的小小的纸条,开心的拍头,大笑:“哈哈,果然西西没忘记我。”      打开,里面的字迹仍然娟秀流畅,谢三郎看了又看,捂在心口:“她约我晚上和她见面呢,我还以为她将我忘了呢。”      眼前的人高过她一个头,却瘦的紧,没有寻常男子那样浓眉大眼,高大壮硕,生的一张女人的脸,举手投足间也娘兮兮的,很八卦,很不着调。木姜知道,他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动物稀里糊涂的践踏自己的领地,但她却无力赶走他。落入风尘,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活的没心没肺,木姜在自己小小一隅里闷着窗子活的小心翼翼,偏生他闯了过来,不顾一切的砸开周围的黑暗,末了挥了挥衣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带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木姜的心麻麻的,好像喝了一瓶花椒油,若无其事的说,“好啊,那就去啊,蛮好的,真的。”可发紧的喉头像被油掐的紧紧的,她只能笑笑,望着食盒上的糕点,看着食盒上细密的纹路,道:“三爷这可是开心了?”      “是啊。”谢三郎站起身子,去翻自己藏好的盒子,他拿出里面的金银财宝,亮的晃眼,问:“你说这些给西西,她会喜欢么?”      “……喜欢。”      “可她喜欢才子,你说我要不要背几句诗,让她对我刮目相看?”      “三爷有心,西西姑娘定然是开心的。”      “你说念些什么好呢?”      木姜低着脑袋想了会儿,道:“墙外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无情却被多情恼。”      谢三郎翻开诗集,找到这一句,取笑道:“错啦,木姜你看,你念反了。”      木姜回过神,抬头看了他的丹凤眼,染着笑意,尾梢像吊着一朵小小的桃花,她抿下那种淡淡的酸涩,又想到前些日子还在告诫谢三郎,不能羞呢,今日便到自己了,她小心的收敛起自己的心思,说,“三爷我再说一个怎么样?‘山之高,月之小,月之小,何姣姣,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谢三郎一听,砸吧砸吧,觉得对味儿,一拍大腿:“就这个了。”      *   夜里,夏蚊成雷,偏生谢三郎熏了香,像个移动的靶子,蚊子大军朝他不停的进攻,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抠着痒痒,眺目远望,像一个望妇石。      好久,楼梯间才传来浅浅的脚步声,谢三郎幸喜的跑过去,也不抠他脸上的蚊子大包了,笑道:“西西,你来了?”      月光皎洁,连关上了的窗户都挡不住,木姜躺在棉被上,想睡,脑子却清醒的很,但坐起来,却不知该做什么事,只得楞在那,去将窗户开了。      夜风带着暑气,吹在脸上,倒蒙了层细细的汗珠,不远处,百香楼像个安静的女子伫立在那,细细的凝视着夜间怀情的儿女,天太热了,木姜心想,可她只穿了一件麻衫,背后却沁了层汗珠,怎么回事,难道她会不知,她只想装聋作哑,糊弄了过去,可越让自己不想,越是在意,徘徊之间,披上了衣衫,朝着城外走去了。      茅舍仍旧是原样,没有人进来过的样子,她侧身躺在床上,试图呼吸到何偏正的气息,驱逐心里的怅然,可惜没有,钻进鼻腔里全是棉被温暖的味道,虽然好闻,但少了人气。   她拉过棉被,将自己的肚子搭上,抬起手,描绘山川湖海,也许此时何偏正抱着剑走下明山,招来船家,渡过浩浩无垠的大湖,也许船家打上一条鲜活的鱼,炖了汤,正好温润他饥饿的肚皮,也许,也许……      谢三郎握着拳头轻轻咳嗽两声,望着又圆又大的月亮,觉得天时地利都站在他这,他这一次一定要将崔玠比下去,可惜他望了月亮,又望了望西西,忽然脑袋空空,卡了壳,他有些恼,苦着一张脸,冥思苦想。      西西却问:“你前些时日一直来找我有什么事?”      谢三郎终于想起来了,他拉着西西的手,说,“西西,你听,我给你念诗,山之高,月之小,月之小,何姣姣,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西西一愣,敷衍道:“不错。”      谢三郎大喜,心里美滋滋的,西西却拉住他的手,说:“三郎,我要的东西呢?”      那日她写了信告诉三郎,要和他相会,要他带些银子来,说楼里的花销不够。      可怜谢三郎生怕她受了委屈,把所有的积蓄拿来了,装在盒子里,献宝一样,说:“西西,你看,这是我所有的家当!”      闻言,西西惊讶的看着他,手里的盒子像有千斤重,抱怨道:“拿这么多做什么,你不用了吗?”      “我是男人,男人不花钱也行,你一个女孩子,要买珠花,要买衣衫,还要在楼里上上下下的打点,怎么少得了银子!”      西西鼻子一酸,扑在他的怀里:“三郎,你对我真好。”      谢三郎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说:“当然,我谢三郎这五年里,从指缝里溜走的东西太多了,总得使些力气留下一点儿才行,西西,我们不求年轻时候如何,也求不起,只愿我们老了,皇帝大赦天下,楼主愿意将我们放出去,我们就找个不穷也不富的地儿,过我们的下辈子好不好?”      说不感动都是假的,范西西从小流入风尘,耳濡目染是男人的逢场作戏,她偶然发现一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谢三郎,原本只想逗逗他,寻他开心,没想到他却当了真,真的存了心思和她过一辈子!可惜,这承诺太重,她给了一人便不能给第二人了。      于是她岔开话题,贴着他的耳朵说:“解药在楼主身上。”      “西西?”      范西西抱着盒子,转身离去,但下楼的时候,盈盈秋水间似有挣扎:“三郎,你要好好听话,不要惹乱子。”      “西西你放心,现在木姜在我身边,她时刻提点着我呢!”      西西也从田嫂那打听过,木姜是个实在人,不会……骗谢三郎。她掉头,步伐有些凌乱,不敢再回头看一眼,她怕自己心软,但离弦之箭,发不发都得走!      楼下,崔玠一把抱住她,西西流泪靠在他肩头:“玠郎,我这一走怕是回不去了。”   崔玠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有我在,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眼前大雾弥漫,一叶扁舟行在光滑的湖面上,木浆轻划,层层浪波染到木姜的脚边,她蹲下,拂去雾气,舀了一捧水,远处水墨般的山峦直插云霄,她眯了眯眼,低头,见湖面倒映出自己的脸,鹅蛋型,远山眉,微蹙的鼻尖,忽的,那水面涟漪起,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浮了起来,森白的牙齿,红的刺眼的血,木姜吓得跌在地上,哆嗦的发现,那人是何偏正。      “何某此行若能活着回来,必细讲此行有趣之事。”      她惊吓,脖子上的汗汇成小流,低头一看,手里捏着的信纸已经皱皱巴巴了。      还好,只是一个梦而已。      望向窗外,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闻花伤心事(二)   谢三郎今日心情不错,神清气爽,提了个小铜壶给刚栽不久的芍药浇水,看到天井里熟悉的褐衣人影,他将小壶一搁,靠在栏杆上,喊道:“又去哪了呢,昨儿?”      清晨的露水凝在荷叶上,如明珠一般,又一滴滴的落入水中,木姜今日将乌黑的头发盘了一个小团,露出雪白的耳廓,谢三郎见那耳朵在太阳的照射下像染了蜜一样,颇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目光,凉了语气道:“怎么今儿还换了个发型?”      还簪着一根素银簪,以前他怎么没看见呢?      木姜上楼,接过谢三郎手里的铜壶,跟在他身后进了屋:“三爷,奴的红头绳用完了,就拿了个簪子挽了发,三爷,这样好看么?”      谢三郎回头,细细打量,鹅蛋脸,不浓不淡的远山眉,丹唇微启,贝齿浩洁,头发松松的挽着,少了分娇俏,多了丝风情,谢三郎偏不如她意,故意道:“不好看,真是丑死了!”      木姜抿嘴,忍着笑:“哦。”      “哦什么哦,小姑娘家的还没嫁人呢,怎么能将头发盘起来!”      木姜惊讶,摸着自己的脑袋,“我还不知有这么一说呢!”      谢三郎嗔怪,拿了根丝带,站到木姜的身后,取下素银簪,捏着问:“这个我第二次见了,第一次是你给我簪着的,这男士簪从哪来的?情哥哥的?”      他边说,便将她头发散了,用丝带缠着编了个鱼尾辫,再捏了捏鼓包,拿了镜子递给木姜,邀功道:“如何,一般人我谢三郎还不弄呢,你看看。”      木姜偏了偏脸,果然既青春又俏丽,她从凳子上站起,向谢三郎福身:“谢谢三爷。”      说着,就要去拿谢三郎手里的素银簪子。      谢三郎像早就料到似得,一躲,将它高高举起:“嘿嘿,你还想糊弄爷呢,快跟爷说说,这情哥哥是哪里的人家,家里有几口人,家中可有刁蛮古怪的老娘?”      “谢老板。”三郎回头,有个穿蓝衣衫的小厮立在门外,神色焦急,谢三郎一时不察,手里的簪子被木姜夺了去,谢三蓝点了点她的脑袋,佯怒道:“等回来收拾你!”      又塔拉着白底黑帮的布鞋走到小厮跟前,淡淡道:“什么事?”      小厮满头大汗,身上一股馊味,谢三郎捏着鼻子,凑近前听了,冷了脸问:“怎么可能!”那小厮大急,声音也吼了起来:“西西姑娘逃了!”      谢三郎的眼底淬了冰,他捏着自己的衣衫,正了正形,难得面带威严,揪住小厮:“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可千万被糊弄我!”      “谢老板谁敢骗你,楼主都快找疯了!好好地花魁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谢三郎顿觉天旋地转,握着门框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木姜听了,去扯他的袖子,刺啦一声,那袖节断在她手里,线头乱飞了一地,抬眼一看,楼梯上,天井上各一只白底黑帮的鞋,人却早已不见了。      谢三郎像疯了一样,小倌楼离百香楼不远,地上的青石板被太阳晒得灼热一团,他踏在上面像没有知觉一般,一进门他就拉住一个小厮,问:“西西呢!西西呢!她人去哪了?说啊!”      小厮拉扯住自己的衣襟子,为难道:“三爷,我们也正找着呢!”      他放开他,站在百香楼大厅中间,环环绕绕寻寻觅觅去找脑海里前熟悉的人,庸脂俗粉,不是她!他松开手里失惊的女子,凡桃俗李,也不是她!他松开手里的人,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周围的人影重重,晃来晃去,他抬头看,哪里都是西西!      “西西!”他大叫!      “啪!”脸皮被大力贴向牙齿,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麻痹的感觉沿着右脸爬向脑袋。他伸了舌条,将打的变形了的脸慢慢顶回去,然后偏过头,模糊之间,看到周围的人对他指指点点,而他的正对面站着一个褐衣女子,手在微微颤抖,声音也是抖得,“三爷,你醒醒。”      他的头回正,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又好像从大梦初醒般,模糊又朦胧的盯着百香楼的牌匾,自言自语道:“西西走了,她不要我了。”      刚听到西西姑娘逃走的消息时,木姜心里有一丝窃喜,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要窃喜?她这样不是介入他们中的感情,成为了第三者?可后来她又劝自己,她已经走了,她不要他了,那她是不是在三郎的心里有了一点儿地位?但真的看到谢三郎那副疯癫了的样子,她的心猛地下掉,写有谢三郎的山丘碎成一座座荒坟,里面埋着的都是范西西,哪里有她的位置!      她拉着谢三郎向给姑娘们赔罪,谢三郎捂着脸,任凭她拉着,不说话像个没了魂的木偶娃娃,随她怎么摆弄。      金楼主挑了帘子,瞧了眼,对屋里人说:“令妹情路坎坷啊!”      白衣公子手里的纸扇一顿,道:“不碍事,萧家的后代哪个的情路不是好事多磨?”      “你也是?”      “这个就不可奉告了。”      回来,谢三郎就躺在床上,脚底板黑黑的,木姜打了水让他洗他也不听,木姜觉得自己真是吃力不讨好,将铜盆搁在地上,声音有些大,惊得谢三郎背脊一紧。      她坐过去,扯扯谢三郎的袖子,“三爷,脚洗了再睡吧。”      谢三郎没动,她拧了帕子就去擦他的脚心,他却往被子里一缩,木姜叹气,瞧了瞧,端着盆就要出去。      “你叹气,是不是也觉得我也很无用?什么都抓不住?”      “三爷?”木姜抱着盆,搭在盆上的白麻巾凉透了的水渗进她的胸口,凉的发紧。      “你们都觉得我没用,以前被父亲抛弃,又被哥哥抛弃,如今又被心上人抛弃?你是不是觉得我可怜极了?”      “三爷。”木姜将白麻巾放进水里,拧干,坐到床尾,“奴从未觉得三爷可怜过,这长安城比三爷可怜的人多的是,三爷太过妄自菲薄了。”      谢三郎冷笑,侧过身子,问:“你懂什么?你只觉得那些穷人每日为了养家糊口,为了生机不得以做些什么累活,我呢?平常若是有一个两个这样的公子哥儿落入风尘,谁不是寻死觅活,抹了脖子去,偏生我活的没心没肺,你们都觉得我傻,你们才真的傻,只把我当成个漂亮的草包看,好啊,草包就草包,我谢三郎偏要比你们都活的长!”      木姜觉得他入了魔障,怎么说也是不听的,嘴动了好几次,还是将话忍了回去,“三爷,奴才先退下了。”      “等等,我是奴才还是你是奴才,我没叫你退下,你为什么要退,我好欺负么?”谢三郎撑起半个身子,妖孽的脸孔贴向她。      木姜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向后挪了挪,望着自己辫尾的丝带,说:“三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凉的惊人的手贴到她的耳朵,黏起一小绺头发,在指尖慢慢的搓揉:“那你说我好看么?”      “好看。”      “那为什么你喜欢崔玠,却不喜欢我?”      木姜猛地抬头,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盯着谢三郎,她伸手抹了把眼泪,声音有些哽塞:“三爷认错人了,奴是木姜,不是西西姑娘。”      他放开手间的头发,向后一躺,闭上眼:“滚吧,西西没有你这么丑。”      木姜站起身子,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他,又好像看着那个猪油蒙了心的自己,她忍着鼻腔的酸意,收了铜盆,肩膀一怂一怂,站在门槛那背对着谢三郎,“对,奴是不好看,但奴起码有自知之明。”      “哐”的一声门阖上了。      谢三郎躺在床上,单掌捂着自己的眼,揪了枕头往门那砸:“什么劳什子自知之明?去你妈的。”      木姜将铜盆往青石台阶一搁,埋着脑袋,她想哭,可又拼命的忍回去,哭做什么?是谢三郎的错,她为何要承担谢三郎的错误?她一点点儿,一芝麻点都不喜欢他,男人都是大屁眼子,连谢三郎这个小倌也是的!她抹干了含在眼眶的眼泪包,眼睛红的像兔子,不想哭,可是却更生气,他失他的恋,关她什么事,凭什么把气发在她身上?      铜盆里是谢三郎洗脚的白麻巾,她拿了过来,假装它就是谢三郎,于是狠狠的将它摔在地上,跺着脚在上面踩,把他如花的脸,恶毒的舌条全都踩烂。等心情稍稍平复,她要告诉自己,木姜你哪里是喜欢他?你只是喜欢他的一张脸,那么漂亮的脸,谁看了都会动心,她只是犯了平常人都犯了的错,被色欲蒙住了眼。她才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徒有其表的草包。      她向往的应该是像何偏正那样的大侠,一身的爽朗与豪气,银剑挥削之间说不尽的英雄气概,哪像他,每日靠在栏杆上嗑着瓜子和男人们斗嘴。      对,就是这样,一个人偶尔犯错不要紧,只要不要一直错下去就行。索性她现在就只对他的容貌存了一点好感,索性她如今没有泥潭深陷,如今她要让自己从这厉害里摘的干净,免得扎的全身是刺。      ☆、素颜繁花梦(一)   等木姜回了房,谢三郎背脊一僵,却没回头。      他听见木姜从箱子里拿了棉被,拿在手里弹了弹,铺在地上,于是轻声的说:“木姜,我饿了。”      木姜将手里的事忙完了,推了门就出去。      见人走了,谢三郎翻身坐起,憋着嘴,欲言又止,只能盯着地上的棉被。他承认今天他做的不对,不该因为西西的事向她发脾气,也不该说她丑,可她不丑这是事情,应该不会为这种显而易见的气话生气吧?      晚饭早就过了,木姜到厨房一看,只有一些剩菜和已经凉了的馍馍,她不会做菜,只得烧了火,将这些放到蒸笼里搭气。      谢三郎光着脚坐在凳子上,等了好久,也没看到木姜回来,他觉得她应该生气了,他想道歉,又怕他热脸贴了冷屁股,垂眸间,看见木姜铺下地上的棉被没整理好,于是整了整,满意了才站起来。      木姜还没有回来,连上楼梯的声音都没有,一个待在屋里无趣,他的手里是扎实的棉布,暖洋洋,他拍了拍,果然厚实,于是躺在上面滚了一圈。      偏过头,正好看见自己的床榻,淡青色的幔帐,青色的樱子,再往前看,木窗开了一半,芭蕉结的果实长大了一丢。      要是自己睡在床上,木姜一偏头正好可以看见他挺拔的鼻子,薄而红的唇,以及滚动的喉结,想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一上一下的喉结,望向门外,夜凉如水,可她还没回来。      木姜端上热好的馍馍和剩菜,说,“三爷,厨房里只有这些了。”      谢三郎悄悄瞧了她一眼,只见她温顺的拿着托盘站在一边,就如往常的丫头一样。      他点点头,拿了筷子就捻了菜吃,待咬了几口馒头,他忽的问:“那你吃了吗?”      “吃了,奴和楼下的长工一起吃了。”      哦,原来合着就他一个人饿肚子呢!他大力的咬了口馒头,嚼了使劲咽下去,右手戳着碗里的菜,嘟哝道:“对不起。”      木姜望着地板,置若罔闻。      谢三郎食之如同嚼蜡,他将馒头搁在桌上,筷子也放下,一眨不眨的看着木姜:“木姜,我错了,我不该向你发脾气。”      “三爷没什么该和我说对不起,是奴不该打三爷。”      谢三郎苦笑,若不是那一巴掌,他还不知道癫狂成什么样呢,那一巴掌扇醒了他,偏偏他还对她说那样伤人心的话。      “我知道我脾气不好。”谢三郎难得真诚,可木姜一句话就让他刚拿起来的筷子又掉了。      “三爷,奴觉得自己愚笨不会服侍人,如今西西姑娘走了,三爷您也放心,我绝对不会将这些事说出去,奴觉得,奴觉得自己还是回去倒夜香比较好。”      谢三郎捡起筷子,神色黯淡的戳着馒头:“在爷这儿不好么,风吹不着,雨晒不着,也不用做什么累的事。”      “木姜怕懒散惯了,骨头松了,以后再做重活,累活就不行了。俗话说的好,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谢三郎恹恹,站起身,背对她:“你什么都想好了,还和我说什么,反正不想在我这儿待,是吧?”      木姜不说话,麻利的收拾了碗筷,要出门,却停住脚步,回过头,看向谢三郎的背影,“三爷,你说我不愿在你这待,那你将奴当做什么,小狗吗?开心的时候逗逗,不开心的时候就踢一脚?奴也是人,会哭,会疼,若三爷真的为奴好,不如让奴走吧,省得爷总替奴收烂摊子。”      “好好好,那你走,走的远远地。”他躺回床上,闷着气道。      木姜晚上便收了铺盖,回了大通铺。田嫂挑灯缝破了个洞的裤子,见木姜抱着棉被回来,好奇道:“不是去服侍谢老板么?怎么回来了?”      木姜放下棉被,整理好:“不去了,从明天起我还是做明天的工作。”她将头发散下,摸到那根丝带,愣了愣,将它塞在枕头下,问田嫂:“倒夜香的工作有人做么?”      田嫂笑:“你还以为有人和你争呢?这活儿谁都不愿意做,管事的说了让咱们几个轮着来,如今你回来他们指不定多高兴呢!”      “那就好。”木姜躺回被窝里,看着仅涂了薄薄一层红漆的横梁,闭了眼,说:“田嫂,我觉得还是倒夜香好。”      田嫂将活儿做完了,吹了灯,笑道:“睡吧,做什么只要习惯了都觉得最好。”      谢三郎屋里照旧点着灯,他盖着被子眼睛睁得铜铃一样的大,白天他一直气西西抛下他远走高飞,夜深人静时,他猛地想起昨夜她说,解药在楼主身上。      她怎么知道?      她拿到了?      谢三郎心惊肉跳,坐了起来,掀开棉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想西西是怎么拿到解药的?若是他拿到,他拿到的话,还做屁的小倌!      他扶额大喜,笑道老天真无绝人之路。但很快他又笑不出了,他要如何拿到?楼主他是个男人,就算他忍着恶心奉献自己的菊花,可金楼主是个妥妥的直男,西西接近他,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可他怎么办?      他思来转去,一拍手掌,嘿嘿直笑。      第二日木姜换了一身全黑的布衫,乌黑油亮的辫子垂在脑后,辫尾是红色的头绳,是田嫂给她的。      她上了楼,准备将丝带还给谢三郎,既然要断了联系,当然连一丝一毫的关系都不要扯上去。   木姜伸手欲叩门,谢三郎将门一开,愣了,有些不自在,偏从嘴里说的话讨人嫌的紧:“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倒夜香了么?”      木姜心里一闷,抿下所有的情绪,将丝带递给他:“还给你,我不欠你的。”      谢三郎躲着手,瞪大眼睛:“为什么要还我,这东西又不值钱,我不知送了多少给别人呢!”      木姜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转身就走,“好,反正多我一个不多,我就留着。”   谢三郎郁闷的靠在门框上,这又生什么气呢,瞧他,心上人带上他所有的银子跟穷秀才跑了,他咆哮过后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      楼里的人果真嫌脏的很,恭桶很些时日没洗了,红漆桶外面结上一层黑黄色的痂,那小厮捏着鼻子拿着刷子在里面糊弄了一圈,见木姜挽着袖子拎着刷子走了过来,大笑扔了手上的活儿:“木姜姑娘,你回来做事了?”      木姜点头,将他丢下的刷子捡了起来,搁到一边,“是。”      “伺候三爷不好伺候么?”小厮惊讶道,怎么还有人愿意回来倒夜香、刷马桶?      “那是精细人做的活儿,我就适合做这些。”      小厮乐的呵呵直笑,拍拍她的肩:“那敢情好,这活儿真是臭死了,你要是不来,我们指不定多头疼呢!”话说着,好像这脏活儿累活儿简直是为她而生,于是他又抠抠脑袋:“我不是这个意思……”一时也说不个名堂来。      木姜笑,从井里提了水,倒进恭桶:“你去忙你的吧,这有我就行了。”   小厮得了赦令,掉头就跑。      木姜蹲下来,拿着刷子,看着眼前的恭桶叹气。      冰凉的井水倒进去,黄褐色的污秽浮了上来,刺鼻的味道直冲她的脑门,她憋着气,暗笑道,才几天,这么熟悉的活儿就生疏了?      他们都说洗恭桶,倒夜香脏臭,可谁能说不用它?穷乡僻野也就算了,这城镇里若是没有这些个东西,那还不乱哄哄脏了一片?都说这些污秽脏,可这还不是人产生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倒嫌脏,这可真是笑话了。      以前她生活在宫廷里,刚起身,就有人替她穿衣,洗漱,打扮,流落在民间,陪她唯有一匹马,身上银钱也没有,只能当了头上的簪子,学着老百姓们用铜板买包子。      长安城外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么好,乱世凶年,饿殍遍地,乡野人家易子而食的事比比皆是,一开始她还怀揣着能救一个是一个,但看多了后发现自己的能力毕竟是有限,她能接济他们一时,却接济不了他们一世。      她开始迷茫,她好像除了公主这个身份,一无是处,享受着百姓供养的生活,却不能保障百姓最基本的生活。      她牵着马,仍其它走走摇摇,她就跟在它身后,恍惚间抬头一看,山野桃花盛开,大昭寺的钟声撞入她浑噩的灵魂,禅音清韵,她问方丈:“过去我心若朝阳,所看之处皆为盛景,如今我心若苦海,所漫之处皆为地狱,未来我心该如何?”      方丈捻珠,只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木姜摇头,牵了马要走,又听见方丈道:“施主心安,一切为虚妄,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谢三郎今日着一身灰色朴实无华的长衫,一头红尘青丝簪在一支桃木簪子上,负手而立,面若桃花,眼若春水,形似书生,貌如妖孽。      只见他用宽大的袖袍捂住鼻子,皱着眉眼瞧了好半晌,才找了个稍微干净的地儿,落脚,望向那双雪白沾了水的手臂,微微前屈的脖子,柔和小巧的耳垂,直到那个人完完整整的落在他眼里。   他放下手,憋着气,“木姜,你在忙呢?”      鼻音很重,木姜一听就知道他憋着气在,她手上的动作没听,头发贴在冒了小汗的脸上,像在宣纸上画了一段桃树桠。      “三爷怎么到这来了,不脏么?”      脏!当然脏!脏的要命。      可谢三郎不想把这嫌弃的表情做的太明显,强鼓着一口气,音色变了好多,“木姜,那个……我昨说的是气话……”      木姜将恭桶洗净,晾在空地上,盛日的阳光洒满整个院子,她捶了捶腰,又将地上的杂物拾净。   谢三郎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木姜,那个,我想请你回去,你看,行不行?”      “三爷,我这真忙的很,你看。”她指着墙角搁着的两只红色大桶,“夜香都还没倒呢!”      谢三郎的眉头皱得像腊月里腌的咸菜头,他站在木姜身后,望着她头顶,两个小旋盘在一起,暗自吐槽:“还真是个倔脾气。”      于是他讨好道:“不就是倒夜香么?我帮你倒,弄好了你还和我回屋。”      木姜回头,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你,倒夜香,三爷,你看天黑了没?”      谢三郎不知何故,只说:“没呢!”      “天还没黑,我没做梦呢!”      ☆、素颜繁花梦(二)   谢三郎偏不信这个邪,撸了袖子站在到他腰间的恭桶,忍着恶臭袭来,回头:“木姜,你确定是这个?这么大的桶?”      木姜从柴房里拉出拖车,额间的汗顺着耳际,滚到脖颈的青筋,微微停了一会儿,更快的滑进她的衣襟。      谢三郎不自在的移开眼,说:“这么大的桶,怎么运的走,这里面的东西积了几天?”      木姜将车推到跟前,车板倾斜在地上,成一个斜坡,她又去牵了骡子来,那晚骡子受惊她以为跑不见了,没想到第二天在百香楼的后门又看到它。      骡子刚吃了东西,肚子鼓鼓的,不时打一个响屁,谢三郎站在那,身上软的像个面条,强忍着恶心,却偏偏僵硬的站在那逞强。      木姜觉得好笑,栓好车,喊他:“来帮忙,把桶提上去。”      “提上去,我提?”谢三郎掐着自己的手,尖叫:“不是,那个木姜,这个桶,外面,外面还有粪,就这样,这样用手提上去?”      木姜歪着头,说:“你不是要给我帮忙么,现在给你个机会表现一下。”      “不是。”谢三郎抓狂,不信的问,“用手提?”      “不用手,用嘴?”      谢三郎蔫了,站在那磨蹭。      木姜原本都没指望他能成什么事,于是自己走过去,半蹲身子,抱着桶,一鼓作气,手下却一轻,灰衣男子的鼻孔堵着棉花,他顺手接过红桶,转身,走在她前面,“男人还在这呢,要女人做重活太可耻了。”      他脸色不好,将桶搁在拖车上,张开双臂,嗅了一下:“好臭啊,木姜。”      木姜莞尔,回头,石砖砌的墙,灰白色的墙缝,一枝藤蔓虎头虎脑的探着脑袋,日头正好,鸟也叫,蝉也鸣,回头,谢三叽叽喳喳,石榴花砸在他头上,他抬头,一皱鼻子,望着湛蓝的天,圆的像个环,回头看,天也寂静,城也寂静,他心头却闹了起来。      吭哧吭哧,什么东西扎在心底悄悄地发了芽。      两个人像孩子一样争吵、置气又和好,晚上田嫂看到木姜抱被窝出去,悄悄地在她耳边问:“和好了?”      木姜看着棉被上蓝色的花纹,说,“什么和好,他说以后倒夜香陪我来,其他时间要我去伺候他。”      田嫂看在眼里,拉着她的手:“木姜,田嫂知道谢老板是个好人,但是,但是你也知道,他是个倌儿爷,说到底,也是个下九流,咋们女人得替自己打算打算,你要是你一头热钻了进去,以后有个什么万一,怎么办?”      木姜抱紧被窝,想从柔软的棉花汲取温暖,她抬头,笑:“田嫂想多了,谢老板喜欢西西姑娘,楼里谁不知道?”      田嫂一愣,眼角的皱纹刻的更深:“我倒忘了这一茬了,看他疯癫过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也知他们这样的人一向没心没肺惯了。”      木姜望着灯盏边飞扑的蛾子,说,“倒也是。”      谢三郎盘腿坐在床上,见木姜推门进来,高兴道:“恩,有没有觉得房间里变了点儿?”      木姜勾脚把门关了,把棉被铺在地上,问:“什么?”      谢三郎瘪嘴:“你看啊。”      木姜闻到一股淡雅清甜的味道,目光搜寻间,看到谢三郎床头吊着一条长长的花穗子,那香味便是从那传来的。      他捏着穗子的末梢,将它递给木姜:“香吧,这可是黄果兰,听说它对慢性支气管炎,虚劳久咳疗效很好,我听田嫂讲你冬天里总喜欢咳嗽,所以多闻闻这花香对身体很好的。”      微凉厚实的花瓣躺在她手中,香甜的气息沁人心脾,木姜看着,过了一会儿将它还给了谢三郎。   “怎么不喜欢?”谢三郎偏着脑袋。      “喜欢,三爷,该睡了。”      灯还是亮着的,两个人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床下,背对着,谁都没睡着。木姜想,这是一个泥潭,里面住着一个妖怪,他不吃人,他不喝血,他专要人心。      谢三郎翻身,盯着木姜的背影,想,怎么还不沦陷,是他还不够用心么?      小倌楼冷静,楼里也闲着没事,谢三郎拿了指甲剪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前剪倒欠,用剪刀夹着往后拽,疼的眼泪直彪,泪眼朦胧间,看到楚江红靠在栏杆上,勾着嘴笑的邪气横生。      “谢老板在忙呢!”      谢三郎翻个白眼,将指甲刀搁在一边,贱贱的回道:“是啊,我正在保养这双手呢,哪像楚老板每天清闲的很,像我啊,便是求也求不来。”      楚江红哼笑两声,“谢老板的手果然是楼里一绝,但我想马夫人大概是没福了。”      “什么意思?”      “哟!谢老板还不知呢?”楚江红扭着水蛇腰,手里的帕子一挥:“那马夫人惹恼了长公主,一家老小,十二口人都在菜市场抹了脖子呢,可惜那十六岁的小倌,养在外头都还难逃灭顶之灾,谢老板是不是还得感谢感谢马夫人的不念旧情,不然今日和她做亡命鸳鸯的可是你呢!”      谢三郎脸色不好,站起来,手指头指了他半天,一个字都没蹦出,他端了凳子回门,磨着牙:“就数你嘴贱。”      木姜这几日迷上了厨艺,一天大多数时间泡在厨房,谢三郎本来不愿,但看到她每顿端上来新鲜的菜肴,哈喇子又流的像细流一样,权衡之间,只能放她去了。      此时他一个人坐在屋里,马夫人死了?没有金主源源不断的送银子,楼主可会让他吃白食?还不得把他梳洗打扮了卖个好价钱?原本他以为这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算了,反正在女人之间交际,他不吃亏,可是如今西西偷了解药和那个穷秀才远走高飞,他也起了意,要是他能逃,还做个鬼的小倌啊!      可时间不多了,还有半个月,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拿到解药!      院子里的昙花开了,一起开了七八朵,可惜没有人怜香惜玉,任凭它开,又任凭它谢。      木姜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揪了两朵盛开的花进了厨房。      昙花蛋汤。      这她还是在宫里吃过,百香楼有个从前宫里出来的厨子,见她掐了花,丢给她一本食谱,便让她自己捣鼓去了。      汤水鲜甜,她喝了一口献宝一样捧给谢三郎。      因为昙花有粘液,煮出的汤水像银耳汤一样滑滑的。谢三郎手里捏着黄果兰,挑了根针穿线,见她进门了,问:“手里端的什么呢?”      “昙花蛋汤。”      “昙花?”      谢三郎丢下手里的东西,拿着勺子舀起惨死的昙花,叹息道:“真是一群俗人,这么好的花,竟然被人做了菜。”      木姜拿了碗碟,坐在一旁,问:“三爷要不尝尝。”      尝尝吧尝尝吧,谢三郎咂吧嘴,起码也得让这昙花死得其所。      他喝了一碗,又喝一碗,感叹道:“这么好的花,不入菜真是可惜极了!”      虽然无酒,饭饱之后却也自在,谢三郎拍着肚皮靠在椅子上,木姜拿起茶几上的黄果兰,白色的线跟在后头,下面垂着一根针。      不像是缝穗子,木姜举着问,“三爷这是做什么呢?”      谢三郎慵懒的半眯眼,“耳环,好看么?”      黄果兰做的耳环,能戴几天?      她将它放下,不察谢三郎凑到跟前,微凉的指尖捏了捏她的耳垂:“木姜,你没打耳洞呢!”      木姜一僵,不动声色的从他魔掌中挣脱:“三爷,奴小时候家里穷当然没打耳洞。”      谢三郎可惜:“好好地小姑娘,可惜了。”      木姜站起来,将碗碟收了,“三爷,我先去洗了。”      “去吧。”谢三郎点点头。      噔噔噔下了楼梯,木姜手里拿着托盘,耳朵火辣辣的痒,她伸手,学着谢三郎的样子,轻轻地捏了捏,感觉却不一样,没有蚀骨的痒,她回头,屋内灯火通明,那人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公子心,小倌儿命。      等回了房,谢三郎正捏着针,屋内又点了支蜡烛,放在他跟前。      见木姜来了,他招手,想唤小狗一样:“过来,木姜。”      木姜迟疑,“三爷,干嘛呢?”      “给你扎耳洞。”      银光一闪,谢三郎捏着手里的针搁在蜡烛上头烤。      木姜摇头,摆手:“三爷,不了,我怕疼。”      “快过来。”他翻转手里的东西,说道:“女人家家都要打耳洞,等你以后要成亲了,要带上新郎给你买的金耳环,记住要买个大的,亮瞎别人的眼。”      木姜笑,脚却定在那:“那么大,不扯得耳朵疼么?”她以前带的金合扇耳环就重,可也小巧,戴着时,扇叶展开,摘下的时候,扇叶合拢。可时间过去的太久了,她自从来到长安,发现变了天,便把身上能证明她身份的首饰都摘了藏了起来,耳洞也没管,过了几年,没想到居然长拢了,看上去像没打过一样。      谢三郎见她没动,自己动手将她抓了过来,按在大腿上,她半张脸在温柔的烛光下完整的展现在他眼前。      他捏着针,喉头一上一下:“别动,不然会痛。”      有多痛?木姜不再挣扎,偏头靠在他腿上,闭眼,闻着从他袖子边传来的黄果兰的味道,很缱绻。      谢三郎以为自己又狠又准,但正捏了针挨到她耳垂,他却迟疑了,他清了清嗓子警告她:“木姜,你别动啊,不然会很疼。”      木姜的耳骨贴在他腿上,一说话,头发传来阵阵的麻:“三爷,我不动,我也不怕痛。”      谢三郎觉得这灯光太亮,亦或是她的皮肤白的太耀人,他心神一荡,忙的收敛,手下一动,小巧的耳垂冒出一朵红色的血珠。      行为比思想更快。木姜吃痛,刚要去捏,肩头却一重,温热的下巴贴了过来,耳垂被火一样的潮湿包裹住。      她挣扎,双手却被谢三郎握住,她背脊弓的像虾米,他贴合的也像虾米,直到泄了力靠在他身上。      谢三郎看着怀里潮红的人,伸手拿过串好的黄果兰耳环,替她穿进去。绿而新鲜的花萼,黄白香甜的花瓣,一摇一摇,在她耳朵下荡着千秋。      “好了。”黄白的小花清雅俏丽,面前的人脸脖俱红,鼻腔的气息灼热有些急促,谢三郎后退几步,慢慢的打量,慢慢的欣赏。不知这么美的人,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夫君。      他笑着收了针线,说,“木姜会不会觉得耳环太穷酸?”      木姜摇头,荡碎了一室的花香。      谢三郎却望着她,含笑道:“要是嫌弃,以后叫你的夫君买些好的,金的,银的,随便带。”   耳环像是变重了,扯得木姜脖子都矮了三寸,窗扇没关,风吹熄了一支蜡烛,室内暗了下来,地板上昏暗的影子挨在一起。      木姜嘴动了:“那我成亲的时候三爷也会来么?”      谢三郎转身,躺到床上,看着幔帐,又看着穗子,最后看到一只乱窜的飞蛾猛的一下扎进灯油。   “会吧,只要你请我,我就来,我左手带着金银珠宝,右手捧着山珍海味,让你的婆家小瞧不了你。”      木姜合衣躺回自己的棉铺,好久憋回鼻间的酸胀,瓮声瓮气:“恩,那一定很好很好。”   夜静了,人音熄了,蜡烛在静静的落泪,谢三郎睁着眼躺在床上,心翻神涌,侧身,看到地上瘦小的一团,生平第一次感到愧疚。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申到榜单了,开心。   ☆、素颜繁花梦(三) 作者有话要说:  点击和收藏都涨了,好开心,我会努力哒!   农历七月初七,乞巧节,入了夜,远山近黛沉淀了下来,街市却苏醒了,不知谁先起的头,亮了一只鱼灯,紧接着长安的西街陆陆续续的明了起来,木姜蹲在百香楼后街的溪流旁,身边石桥下的芍药开得正好,她捧在一只莲花灯,问谢三郎:“这样真的有用么?”      “怎么没用,你瞧我是不是很美。”      木姜哑言,点头。      谢三郎蹲在地上,昂起脖子,骄傲道:“那当然,我每年乞巧都在这许愿我长得漂亮,灵的很。”说罢,他伸手去抢木姜手里的花灯,“你写的什么,我看看。”      木姜忙的把花灯往身后掖,“不行,看了都不灵了。”      “是不是也想变成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谢三郎揶揄道。      “才不是。”木姜从他怀下挣脱,跑到溪边,轻轻地将它送了出去,夜里的溪水涓涓,微带着寒气,木姜握紧自己脚边的衫子,蹲下来,静静的看小小的,绯色的荷花灯撞过一层层小波浪慢慢的远去了。      谢三郎来到她身后,将下巴轻轻地搁在她肩头,因为身高差,他须得将身子往前倾,身下的人僵硬的很,水里的倒影却暴露出她的心事,红的通顶的脸,雾蒙蒙的眼睛。      好一会儿,木姜才适应下来,她小心的,意图让自己不要惊扰他平舒的呼吸声,“三爷。”      “恩?”肩胛骨的麻意,酥软攀过紧实的骨髓麻痹到她的耳骨,她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热,一定红了,她想放目远眺,却瞥到倒影里那张红的爆炸的脸,一愣,憋了口气,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如竹节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在她的下巴轻轻地摩挲,木姜觉得痒,缩着脖子往后退,却被他抱了个满怀,风在衣服的挤压间送了出来,清甜醉人,是黄果兰的味道。      木姜觉得该说些什么,可又觉得太吵,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溪边一直聒噪的青蛙,以及她脑海里的心跳声。      她怕自己一开口,这些声音便会离她远去,她的视野便只剩下谢三郎了。      谢三郎将她抱着,见她左顾右盼,像个猴子一样停不了摆,闷笑道:“想什么呢?”      木姜像是大梦初醒,从他怀里一溜,一脚踏入凉沁了的溪水里,瞪着眼:“没呢,三爷。”      谢三郎看见溪水在她脚脖子处打了个转儿,又退下去,直到她小腿的裤子都晕湿了,他才对他伸手:“起来,水里凉。”      “哦,哦……”木姜低头,避开,拽着草爬了上来,狼狈的很。      谢三郎被拒绝也面不改色,只是朝远处的热闹望了一眼,说:“走吧,灯会快开始了。”      相传,来自民间的先皇后就是在乞巧节的灯会与先皇相遇,那时先皇后不过十六,与家中的小弟各自带上昆仑奴的面具,先皇后贪玩,看到耍猴戏的便移不开脚,等人散了,看到身后的昆仑奴面具的人,便只当做是小弟拉走了。      人来人往,那人也跟着她走,直到先皇后惊觉自己的小弟何时这么高了,何时换了件衫子,才顿了脚,先发制人:“你是谁啊?怎么就这么跟我走了?”      那人取下面具,剑一样的墨眉下,星目栩栩生辉,说:“姑娘盛情难却,小生只得不负你的美意。”      先皇后抱着手上下打量了他,难得回他,转身就走。      再后来,皇宫选秀女,先皇后跪在殿下,垂眼却看到眼前一双皂靴,她慢慢的抬眼,那人身形高大,气势凛人,却是那晚拉错了的昆仑奴。      谢三郎在个小摊贩这挑了又挑,拿了一个狐狸面具,戴上,转过身问木姜:“怎么样?好不好看?配不配的上我这张如花似玉的脸。”      面具上面两只圆形的小孔下,熟悉的狡黠的目光。      “好看。”木姜点头。      谢三郎又拿了一个,福娃娃的,朝木姜脸上比了比,“这个喜欢么?”      木姜拿着,看了看他的,又看了看自己的:“怎么给我这个?我也想要狐狸的。”      谢三郎给了钱,拉着她朝热闹处走去:“两只狐狸待在一起还不天天打架?”      木姜说不过他,但还是将它戴在自己的脸上。      世界变的狭小了,面具的那个小孔里,那个穿花色衣衫的男子占了多半,他戴着狐狸面具,狐狸笑,他也笑,实在狡黠极了,让人逃不出,也不能逃。      忽的前头人潮浪涌,谢三郎垫着脚去看,“怎么回事了,这样的闹。”      身边的人贴着她跟前挤,木姜抓着谢三郎的手不稳,她向前探,拉住他的腕子,“三爷,别往前去了,人太挤了。”      她抓住那双手,从人群里挣扎出来,“谢三郎”依旧带着面具,一动不动的望着她。      “三爷?”她摇了摇他的手,“谢三郎”点点头,指了指前面的摊贩。      “三爷,您要去那?”      “谢三郎”又点了点头。      木姜低着脑袋想了想,手往“谢三郎”的手心溜得更里了些。“谢三郎”微微一愣,反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清了清嗓子,说:“人多,怕散了。”      木姜探手的时候便摸到右手四指根部有硬硬的茧子,是常年习武的标志,谢三郎怎么会有?她说不准这人要假装谢三郎做什么,他在行走间暗暗挡去像她压来的行人,直到走到卖耳环的小商贩那,才停了下来。      商贩见站在他眼前的公子衣着不凡,忙的捏起木匣子里面的耳环推销,哪想到这位公子拾起一对石榴红琉璃小狐狸向身后说:“好看么?”      木姜点头,望着他。      谢三郎是热闹的,无论他怎么沉寂下来,也是为下一次更热闹做准备。      而这个人却是敦默寡言,仿佛时间都在他的身上停止,木姜细细的打量他,他乌黑的发扎在脑后,发的根部却隐隐约约有发白的迹象,看上去年纪应该不小了。      他拿着耳环在她的耳垂处比划:“好看么?”      木姜点头,“好看,但是我已经有了。”她指了指耳垂下吊着的黄果兰。      那人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狐狸耳坠买了,强硬的搁在她手里,“女孩子的耳环不要嫌多。”   末了,他又看看那黄果兰,说道:“这鲜花,终是会谢的,不若我送你些绢花。”      木姜摇头,“绢花虽然不谢,但是终没有鲜花的香气。”她合上手掌,将狐狸耳坠握在手心,深吸了口气,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仿佛早就知道自己的伪装技术蒙骗不了她,即使身形,音色都变了,可一个人的行为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模仿的。      他伸过手,木姜下意识往后躲,脑袋一重,他的手按在她的脑袋上,揉了一会儿,手法和她以前揉猫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不是坏人。”他开口,有些沙哑,像是喉头里堵了口痰上不上,下不下,却不再是谢三郎的声音。      “坏人通常不承认自己是坏人。”她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瞪得极圆的眼睛看着他。      他点点头,很是理解:“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掉过头,抬手指着身后的繁华:“喜欢么?”      “什么?”      “乞巧节的长安。”      木姜防备的看着他,并不说话。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热闹,哪里人多就喜欢往哪里窜,你小时候也很调皮,有一次我记得也是乞巧节,你看到宫外拉彩头的牛车好玩,便爬到那牛的身上不下来,恰巧那日你穿的红色,引得牛发了疯,那时候你才六岁,六岁怎么会那么调皮?”      木姜望着她,手里的狐狸耳坠攥在手里出了汗,她试图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不能。他是谁?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他会不会是来杀我的?汗从额角流了下来,风一吹,如同柳絮一般,好像下一秒就要魂兮归去。      那人看在眼里,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荷包,素绸的,上面什么都没绣。      他伸手,摊开,“拿去,以后不要丢了。”      木姜迟疑了好久,接了过去,打开,荷包里躺着的正是金色的合扇耳坠,那夜她为了何偏正抵给药店大夫的那一只。      “你到底是谁?”      那人看着她,他好像想要说什么,他喉头涌了一下,手刚向前倾,却又被他自己制止住,握在腿侧,微微颤抖。      “木姜!”谢三郎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因为着急,他不耐烦的挤开人群,过不去腿,便先探着脚尖从缝隙中窜了过来。      木姜回头,那人顺着她的视线瞧了一眼,淡淡道:“他不是好人。”      木姜转身,将他抛在身后,招手:“三爷,我在这。”      谢三郎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转了一圈,瞧了半晌,有气无力道:“没事吧?”   木姜摇头,握紧手里的荷包。      “那你跑哪去了?人这么多,这么乱,你一个女孩子要是跑了不见了,要是被人贩子拐了,我上哪找你去啊?”谢三郎音量抖得提高,拉着木姜的手往前扯。      木姜低头,一副任凭君处置的样子。      要是他没找到她,要是她就这么不见了,或是被卖到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地方,过着和他差不多的生活……      他不敢想,想想都发疯。      木姜抬头看了他一眼,抿嘴笑,谢三郎怒,点着手指指责道:“你还笑?还敢笑?是不是觉得这很好玩?”      木姜走上前一步,刚刚到谢三郎的胸口,她张开双臂,扑进他的怀里,自己的口鼻捂到他胸口,蹭了蹭,说:“刚刚有人假扮你。”      谢三郎炸毛,“谁?”      木姜摇头,“我不知道。”      谢三郎将她扯了出来,捧着他的脸看了又看,着急道:“可没怎么你吧?”      木姜又摇了摇头,脚尖在地上蹭,“他说,你不是好人。”      谢三郎身子一顿,把她拉进怀里,望着远方的花灯,望着远方的行人,远方的星辰,试图用最平静的声音问,“那你说,爷是不是好人?”      木姜闻着熟悉的黄果兰的气息,说,“三爷不是好人。”      “个小东西,爷百疼你了。”      “但是木姜可以努力做一个好人,这样降临到三爷身上的不幸,就可以分一点给木姜了。”      谢三郎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沉甸甸的,往日的甜言蜜语说不出半句,于是他紧紧地勒着木姜,恶狠狠道:“那你要记清楚了,要是敢忘了爷,爷就杀了你,喝你的血,嚼你的心肝子吃!”      木姜没忍住,笑,“哦。”      “嘿!还敢不信是吧,看爷不好好惩罚你!”      ☆、鸟啼鱼落泪(一)   这月又过了半旬,连田嫂的汉子都将木姜和谢三郎的事看了个明白,于是一早田嫂拉住要上楼的木姜,问:“你和谢老板怎么回事?”      木姜端着盆子,望着田嫂不说话。      楼里人多嘴杂,田嫂将她扯到后院的角落里,拉着她的手说:“好闺女,你这是,动情了?”      木姜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那谢老板呢?谢老板怎么说?”      木姜沉默。      “难道他就在这当一辈子小倌?你就在这当一辈子下人?”      “三爷,他……”      田嫂接过她手里的铜盆,说了贴己话:“傻丫头!谢老板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你瞧瞧西西姑娘走了才多久,他便忘了个彻底?今日你又沉迷进去,等他腻了,倦了,你该如何是好?”      木姜知道田嫂是为她好,在这楼里有人愿意同她说这些话已经是交了心了,她知道她不能沉沦进去,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可她守不住自己的心,明知前面是悬崖峭壁,也要赌一赌跳下去能否逢到一处世外桃源。      “何况,谢老板这情况,马夫人死了,楼主岂会任凭他在楼里吃白饭?还不得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寡夫人包了他?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      木姜动了下唇,“我会努力存钱,把他赎出去。”      田嫂点点她脑袋,恨不得将这个榆木脑袋戳穿:“我的小姑娘,你知道些什么,谢老板是官娼,是皇帝亲批赦令的,哪里赎的走?除非皇帝大赦天下,不然谢老板就算是死也不能爬出,更不用说楼主还给他们下了蛊,这前有狼,后有虎,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这么个厉害的?”      谢三郎这日恹恹的坐在门跟前,小厮送来了楼主赏的一个月的解药,但搁在那,并不想吃,黑棕的丸子在阳光的照射下,表面的药渣子层层叠叠,他看了看,一时兴起,拿了镊子将它慢慢的捣碎。      楚江红刚梳洗打扮完,吃了那药,扶了扶头发丝儿便走了出来。      对面立了个讨厌鬼,好心情也败了个低,于是他翻了白眼,没个好气:“哟,谢老板在忙呢!”他款款走进一瞅,上下打量了谢三郎一眼:“瞧不出,你还有这本事呢,研究药理呢!”   谢三郎背对他,并不理会。      楚江红凑上前去看,总觉得他手里的药有些熟悉,醍醐灌顶间,小声尖叫道:“你疯了,不要命了?”      谢三郎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来,将药碎子拾掇在草纸里:“没疯呢,就是想看看。”      楚江红猛地拽住他的胳膊:“你想走?”      谢三郎扭头,反问:“你不想?”      谁不想?谁他妈的想当小倌!      楚江红也动了心思,扭头看了看周围,凑到他跟前:“那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么?谢三郎扯嘴笑,快好了一半,但他就是不想和楚江红讲。      楚江红急了,拉住要进屋的谢三郎,威胁道:“好啊,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去和楼主说,反正我跑不了,你也别想跑!”      谢三郎回头,目光一凛,收了往日好逸恶劳的样子,漂亮的眉眼之间染了几分煞气,但他还是笑着,将手里草纸包好的东西向上抛了抛,盯着他。      楚江红有点没底气,这样的谢三郎他第一次看到,太陌生了,他吞了吞口水,强鼓起气:“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以为我良善!”      谢三郎自顾自的坐在绣凳上,翘起二郎腿,伸手倒了一杯茶,端着,摩挲着茶沿,无所谓道:“你去告啊,你去看楼主是信你,还是信我?”      楚江红瞧着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便觉得气急,他跺脚,去拉门。      “解药在楼主身上。”      谢三郎饮了一口凉透了的茶,对着那人说。      “咋们各凭本事,谁也别招惹谁。”      楚江红回头,眼睛转了转,终究是沉默了。      木姜上楼,难得看见谢三郎规规矩矩的坐在那,捏了本书在那看。      再一凑近前去,果然,书页是倒着的,那人正在发呆呢!      “三爷?”木姜掺了热茶,递了过去。      谢三郎入梦初醒,鼻子里全是药丸子的草木味儿,有些苦,他捏了捏手里的草纸包,接过茶盏,“忙完了?”      水是刚上的,茶也滚烫,谢三郎握在手里像没知觉一样,还是木姜指着茶问:“三郎,茶不烫么?”      手的知觉才像活了一样,贴入骨髓的疼,红的耀眼的皮,谢三郎看着,将茶盏搁到一边,站起来,“木姜,我们出去一趟。”      城西药铺的大夫生着一颗八卦的心。      他第一次看到木姜,就觉得这女子长得柔白静美,可惜已经有了重伤在床却身材高大的夫君。   可这一次……      和她一起来的男人,沈腰潘鬓,虽是男子,美貌却让女子恍然失色,连药铺里木匾刚上的红漆都黯淡了三分。      可真是国色天香。      就是走路行事,像个纨绔的公子哥儿。      大夫瞧了瞧姑娘,又看了看谢三郎,最后摸着自己的胡须,暗叹,不错,两个夫君都是人中龙凤。      哎呀,嘿嘿,他又发现不得了的事。      谢三郎皱着眉,只觉得这个大夫眉眼猥琐的很,他使了眼色,要木姜跟在他身上后,又掏出了捣碎的药丸递给大夫。      “看看,这都是什么药?”      大夫接过去,用手轻轻扇了扇,嗅了嗅,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半夏、甘草、菊花、蒲荷、栀子、黄连,还有一味,待老朽再闻闻。”      “这些药是做什么用的?”      大夫闻了闻,伸出小指在药渣里沾了点儿,含在嘴里,“这些嘛…恩…清热下火的…诶诶诶,不对,怎么中原还有这个东西?我…我再看看。”      谢三郎着急,“依你看,这是什么?”      木姜觉得谢三郎状态很不对,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焦躁,烦闷,平日里的浪荡风流劲儿少了大半,一时之间觉得他有些陌生。      “蛊虫。”大夫将东西掷到一边,闭着眼,骂道:“什么下做东西都往这拿?”      谢三郎望着那草纸里破碎的药丸,重复道:“蛊虫?”      大夫半睁一只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小倌楼来的?”      谢三郎沉默。      大夫闭眼:“这东西也只有长安城的百香楼有了,要是老朽猜的不错,应该是百姓楼楼主用来拿捏你们的东西吧。”      谢三郎仍旧是沉默,木姜担心的看了他一眼。      “回去吧,你们刚入百香楼便吃了药,一月不吃,全身红肿化脓,我虽为医者,却也不是事事都能掌握在手里,只能劝公子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谢三郎冷笑一声:“你既然治不好我,说这些话有什么用?这折腾人的事可是你经受过得?”   他说完,转身就走。      大夫叹了口气,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大夫。”木姜仍留在那。      大夫头都没抬,劝道:“走吧,都是一个理儿。”      “大夫,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解药还会是蛊虫?”      大夫抬眼,遇到一个明眼人了,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依旧人来人往,没有半点异状。      “自小倌,姑娘一入百香楼,他们便给吃了一个蛊虫,这便是母蛊,母蛊靠食子蛊而活,若没有子蛊,便吃人的心脏,蛊毒入体,便全身红肿化脓而死,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木姜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那种样子是不是和花柳病很像?”      大夫惊道:“你怎么知道?”      木姜觉得自己被卷入一个无底的旋涡之中,周边都是漆黑一片,没有边际,她气如游丝,“那,这种病发作,被当成,花柳病的,有么?”      “按理来说,应该是有的……诶,姑娘,别晕啦,诶,来人,来人啊!……”      “母后,我能去看看父皇么?”木姜拉着母后绣着牡丹的芙蓉色宫装,腕间烟霞色的珊瑚珠摸上去微微发凉。      她低头,头上珠翠摇曳,摸着木姜的脑袋,望进那漫漫垂纱,秋水眸难掩悲色:“妍儿乖,父皇身体不好,你进去了小心惹你父皇生气。”      木姜摇头,“母后,妍儿不会,妍儿乖乖的,唱歌给父皇听好么?父皇最喜欢听妍儿唱歌了。”   皇后将她的手搭在她脑袋上,欲言又止,最终忍了眼泪,弯唇道:“妍儿真乖。”      “母后,父皇什么时候病会好?”      “等桃花开了吧。”      “母后骗人,桃花都谢了。”      不知长安城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风沙,木姜一眯眼,手里的锦绣被落空了,周围安静极了。   她半睁眼,喊:“母后?”      空旷的宫殿只有她的脚步声。      声嘶力竭的咳嗽声从内室里传来,她拂过一层层垂纱,看见她的父皇躺在明黄雍容华贵的锦榻上,伸着手喊:“水,拿水来。”      木姜提着裙摆环视,人呢,宫里的人呢!      “水……”声音越来越低。      她赶忙倒了水,走到父皇的跟前,捧到他嘴边。      皇帝像是渴极了,他一双枯的像鹰爪的手抓着杯子的边缘,灌了进去,直到身体有了丝力气,他终于抬头道:“妍儿,你来了!”      脸,早已不能称作是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红色的疱疹,不断的往外渗出脓血,木姜吓的厉害,失了手中的力气,杯子乒乒乓乓的滚到青石板上。      “妍儿!”那手像染了一层血皮,颤巍巍的伸了过来。      木姜吓得后退,跌倒在地上,哆哆嗦嗦:“不,不,你不是父皇。”      她扯着垂纱,不断后退,却碰着一双坚硬的东西。      回头一看,太子全身是血,手里握着一柄砍瘸了的剑,向她笑道:“还有一个!”      ☆、鸟啼鱼落泪(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和小伙伴们一起讨论这篇文的时候,她觉得文章实在太压抑了。 其实,最开始给我灵感的时候,是在车上听到有人提起我们那边的红灯街的女支女。 厌恶、猥琐还有一种难名的油腻都掺在里面。 我听了后觉得很难受。 她们有些人是自愿出去卖的,有的不是。 无论怎么样,她们都被别人瞧不起。 可我觉得,更应该受人鄙视的是那些女票客。 我以前看过一个新闻,说的是一个鸭交了一个大学的女朋友,然后女方将他所有的钱卷了跑路,下面的人都在说这个鸭活该啊什么的。 但是我觉得玩弄别人感情的人也不应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评价别人。 罗里吧嗦,说了很多,也并不是要给男主洗白。 只是想说不论是什么样子的人,都是渴望爱情的。   “木姜,木姜。”谢三郎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三爷”木姜在迷雾中抹黑前进。      忽的,前面出现一道光,隐隐绰绰的轮廓朝她招手:“木姜,过来。”      木姜扑过去,“三爷。”      等木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顶是淡青色的幔帐,青色的璎子,一大串黄果兰吊在床头,在床边趴着睡着的谢三郎。      他侧着脸,有一只手搭在脑袋上,又黑又长的睫毛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如玉的侧脸被烛光吻了层蜜。      木姜朝窗外望去,外头仍是黑的,偶尔有虫鸣也掩不过夜的寂寥。      木姜下了床,将被子搭在谢三郎的背上,他呼吸匀称,黑密柔顺的头发散在身后,少了平日里的刁蛮跋扈,多了份脆弱。      她悄悄地,好似这空气如水,她小心的一丝波纹都没扰开,她轻轻地将手贴在离谢三郎还有一寸的地方,慢慢的描摹,最后指尖停在他的薄唇上。      很难想象,这么薄,这么淡的唇,含着她的耳垂,是那么潮热,好像一团火慢慢吞进她的耳朵,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的心,直到她溺毙在那温柔梦里,才慢慢的,慢慢的将浑身湿透了的她吐出来。      第二日,谢三郎的脖子像被人砍了两刀,不能扭,不能动,他只能直直的伸着脖子,叫嚣道:“木姜,快看看我的脖子,我的脖子怎么了?”      木姜去打了热水,将巾子放在里面润湿了,贴了上去,问:“舒服些了么?”      谢三郎缓慢的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脚早已经麻痹,幸好木姜眼疾手快,拽着昏昏欲倒的他,将他扶到床上,伸手按了按他的脖子,“三爷,你落枕了。”      “落枕?”谢三郎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      木姜坐在床头,隔着热巾子慢慢的替他按:“不碍事的,多揉揉就好了。”      谢三郎硬着脖子偏头看她,一眨不眨,木姜有些不好意思,拿了手挡住他的眼睛:“三爷不要看。”      “为什么?”他抬起手,抓住那只作诡的手,木姜挣了挣,咬着下唇:“三爷,你不要揉脖子了么?”      谢三郎舒服的喟了一口气,却不松手,顺势躺到木姜的怀里,抱着她那只柔荑按在怀里,“一只手不行么?我觉得一只手就够了,还有一只手我抱着。”      木姜轻轻地按着,直到麻巾凉了,她伸手去换,却被谢三郎抓住,他的眼睛像星辰一样耀眼,倒影出她全部的样子,她偏过头,身体一轻,被他搂在怀里。      “三爷。”男人的胸膛有些硬,粗热的气吹在她的头顶,她左看不是,又看不是,朝下一看,她的双手都握在谢三郎的掌中。      她想挣开,却听到背后传来闷闷的笑声。      “三爷?”她偏头,谢三郎的脑袋正好与她相抵。      她全身僵硬,身上的每一个地方却更加的敏感,她清楚的感觉到谢三郎喉头一上一下的变化,清楚的感觉到谢三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清楚的感觉到,她开始变化,像一滩水化在他的怀里。   她知道她大概是沉迷了吧,但谢三郎呢?      就像田嫂问的那样,谢三郎怎么想她?      还有西西姑娘?才不到一个月,三爷便把她忘了么?      还是一时寂寥,惹个开心罢了?      她越想越凉,脊背也发紧,喉咙也发紧,她反过来拽着谢三郎的大拇指,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她听见她问:“三爷,你这是做什么呢?”      谢三郎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刮过木姜的脸颊,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可是他却胆怯,害怕,他觉得他不该这样对一个女孩,可是他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像木偶一样,他闭眼,说:“在抱你,因为三爷欢喜你。”      木姜心神微颤,握住那拇指更紧了紧,她听见她试图用最平淡、最若无其事的声音问:“三爷,那西西姑娘呢?”      谢三郎一顿,木姜的心掉了下去。      于是他将眼前的姑娘转过来,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最后落定在她的唇上。香软绵甜,一闭一合是那么的诱人。      他伸手,摸了上去,如同抚摸一件稀世珍宝,“那木姜呢?木姜喜欢我么?”      木姜害怕他在逢场作戏,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要如何逃脱这个温柔的陷阱?      手指还在作怪,伸进她温暖的肉里,勾住她的舌条,像游戏一样,轻拢慢捻,极尽温柔。木姜害怕的向后面躲,却被他牢固的双臂锁在怀里。      “不想说?恩?”他的语气带了危险的味道。      木姜快哭了,含着他的手指,涎水不由自主的从嘴角流了出去,顺着脖子,乳缝。最终汇集到肚脐的那一圈。      “三爷也没说喜欢木姜啊?”她哑着嗓子,好像在埋怨一样。      谢三郎的手仍然在作怪,唇却贴到她脖子,感觉到危险,脖子上的汗毛根根竖起,碰上那火热的唇,谢三郎顺着那湿痕慢慢向上抿,舌尖像一柄利剑,将那银丝一点一点的搜刮尽。      “三爷一般不说喜欢木姜,因为三爷,只做。”      像火一样热,又像龟苓膏一样湿滑,谢三郎吻住那一方鲜甜,慢慢的卷着不但退缩的小舌,他像蛇一样,慢慢的勾引着猎物,直到猎物上了钩,才将其一招致命。唇是城墙,他却攻城略地,舌是质子,还无抵抗。      谢三郎捧着木姜的脸,有些粗糙的手指慢慢的摩挲,不断的向下,在她的惶恐的眼中,结束了这个吻。      木姜像是大梦初醒,又像是在水里憋了气终于重获呼吸的人,她望着他,眼中含着泪,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怅然,更或许是无法反抗的认命。      谢三郎微微穿着气,捧着她的脸,慢慢的,极尽温柔的将那眼底的眼泪吻干,说:“接吻的时候要闭眼,不然是觉得我还不够用力。”      木姜伸手,挡住那热烈的唇,明明是夏日,却不知从何吹得风让她冷的紧,好像面前有一杯鸩酒,她却甘之如饴。      她拉住谢三郎的袖子,紧紧地,拉的像咸菜一样皱,也不放开。      “三爷,你喜欢我么?”      谢三郎抬起眼,看着窗外树上鸟窝里,一只菜花蛇慢条斯理的吞入一只鸟蛋,他垂眸,缱绻的看着她:“怎么?木姜还是不信爷么?非得让爷把心挖了给你才信么?”      木姜摇头。      谢三郎搂住她,问:“那你喜欢爷么?”      木姜点头,看着谢三郎衣襟上绣的兰花纹。      “喜欢到什么地步?”谢三郎循循善诱。      木姜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      “愿意把命给爷么?”      木姜瞪大眼睛,望着他。      谢三郎淡淡的笑,眼底有一丝嘲讽,好像在笑,瞧瞧,也不过如此,不过是另一个贪图他美貌的家伙!      “那爷在问你,你喜欢爷,愿意替爷做任何事么?”      木姜的心慢慢下沉,她好像看到宫中在父皇面前争宠的妃子,一样的甜言蜜语,一样的费尽心机,恬言柔舌下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她想抓狂,想问,“三爷,你怎么也是这样?”      可她没有,她只是用力的从谢三郎的怀里挣脱出来,望着他:“三爷,我会喜欢你,但我的前提是要喜欢我自己。”      谢三郎嘴角挂着淡淡的嘲讽,拉开他们的距离,“怎么喜欢我?什么都不愿意替我做,就喜欢我?”      木姜就是再愚钝,也明白了。      “三爷,你想我做什么?”      谢三郎笑着伸手揽过她,却被她挣开,她靠在门扇上,门外,是刚开了一朵的芍药,那样的娇艳,和她一样,生气逼人,潋滟绝绝。      谢三郎从怀里掏出那包草纸,丢在桌上,苦涩的药味弥漫整个屋子。      “楼主给我的药没吃,我想逃出去。”      谢三郎坐在绣凳,翘着二郎腿看着木姜。      木姜眼睛酸胀的要命,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好怕就这样在他的面前溃不成军,她生平第一次爱上人,换来的却是利用。      “我……”谢三郎觉得接下来的话太伤人,尤其是她伸手抹了把一眼睛包的泪,他兀的心酸,好想把她搂在怀里慢慢的爱一遍,但理智却占了上风,他爱她么?还是利用多一些?      “我要你去百香楼,替我拿回解药。”      木姜看着他,眼前的世界漾在水中。      “因为……楼主身边只有女人才能接近……”      哈?多么可笑!给她穿耳洞、陪她放花灯,每一步,都是算计好了的,他站在一旁紧紧的等待猎物兜兜转转走到陷阱里,他是不是觉得她很蠢,傻透了一样任凭他摆布?他是不是一边鄙夷,一边同情她识人不清?      哈!多么可笑!      木姜转身,开门,却听到身后说:“对不起。”      “三爷,你总是一直对我说对不起,但是哪次才是你的肺腑之言?”      谢三郎盯着木姜的背脊,像一把弓,发的是离弦之箭,杀的是负心之人。      “木姜……要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因为我……要离开这。”      木姜强牵着嘴笑,眼泪掉进嘴窝,尽是黄连一样的苦,她点头,偏了偏脸:“三爷,这句话是真话。”      谢三郎站起身子,木姜却站在门外,隔着一道高高的门槛,说:“三爷,你要我去拿解药……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女人要怎么拿……”      谢三郎沉默,他早就想到了,可是他还是想要她去。或许,木姜想,或许他想逃出百香楼,哪怕西西姑娘抛弃了他,卷走了他所有的银子,他还是要去找她。      多么痴情……      可她,却像个笑话。      “好……我答应你……就当是你送我耳环的回礼,三爷。”      她下楼,夏风吹得她的薄衫,如燕子一样轻快。      ☆、鸟啼鱼落泪(三)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木姜从百香楼的后门跑了出去,长安街市人来人往,她慌不择路,撞到行人,道了声抱歉继续跑。      她要如何?      喜欢的偏偏利用她,他算准了她逃不出他的手心,她怎么办?笼中鸟,槛中猿,翻不出他的手心。      谢三郎坐在那,像一尊石像,门外脚步声渐近,他微愣,提脚冲了出去,来人却是楚江红。      他捏着团扇,半掩唇鼻,瞧里面看了会儿,又不动声色的打量谢三郎没力气的抬起脚跨进门槛。   “那丫头呢?怎么看到她跑出去了?你们吵架了?”      “关你什么事?”谢三郎回头,眼神狠恶。      楚江红笑笑,似看不见这杀人一样的目光,握着团扇扇的风呼呼的,“怎么,她知道你利用她了?真是可怜,遇人不淑……”      “闭嘴!”谢三郎暴怒,像一只狼一样。他转身,一脚踢倒绣凳,手臂一挥,桌上的碗碟砸的砰砰响。      屋内顿时硝烟四起。      楚江红退了几步,捂着灰,淡淡的瞥了眼谢三郎:“现在置气有什么用?三爷,你这事做的可真是绝,你知道外头的人怎么说我们这类人么?”      谢三郎不理他,躺回床榻,指尖碰到吊在幔帐的黄果兰,他一扯,尽落到他的怀里。      “他们说,□□无情,戏子无义。”楚江红捏着蛇腰慢慢的走了。      谢三郎扯来黄果兰,在鼻尖吸了一口,□□无情?他还真是!      雨点闷声而坠。      打的窗外的芭蕉咚咚声,谢三郎坐在窗头,窗扇打开,外头水淋淋的,水的雾气溅在他脸上,他的衣襟上。      他已经坐在这很久了,他摊开手,黄白的黄罗兰已经蔫了,手里却残香一片。      门外轻响,有人在上楼,他扭过头,又害怕又满怀期待的看去。      喵呜一声,淋了雨的猫看了他一眼窜了过去。      “这雨落得还真大。”金楼主撑着油纸伞进了屋,丫头将伞收了,他走进去,瞧见那人依旧一身白衣站在窗头,不知再想些什么。      见身后寒气逼近,他偏头,看了一看,依旧看着窗外,问:      “她走了?”      金楼主拿了丫头递过来的帕子,将自己发尾的水沥干,他今日穿的竹青色长衫的边尾润湿了呈青黑色,沉甸甸的,扫在黑色的皂靴上。      “你不担心?”      他走过去,捏过一杯茶,饮了口,啧了两声,“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妹,出了事,你不怕?”   那人依旧面窗而立,“怕什么?”      “比如狼子野心,现在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蒙人欺骗最多了。”      “多被骗两次,就聪明了。”      金楼主将茶喝尽,杯子搁在桌上,“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那人回头,淡淡望了他一眼,“萧家的儿女从来不畏怕栽跟头,因为她知道从哪里栽的,就应该从哪爬起来。”      木姜拿了一小块银子递给时长服侍金楼主的丫头。      她捏了捏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木姜,有些犹豫,“要是楼主知道了……我可帮不了你。”      木姜早就打听好了,这个丫头是专门负责打扫金楼主屋子,近段时间刚谈了个婆家,偏偏自己的老娘克扣着银子留给幼弟,她连像样一点儿的嫁妆都没有。      她又拿了块小银子递给她:“楼主每天会关注你么?他每天白天都要出去,哪里记得屋里的一个小丫头?”      “但……”小丫头咬着下唇,有些动摇。      木姜又递了块小银子,将她的手握上合着,贴到她耳根,“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木姜和小丫头在屋内正在换衣服,便听到门外有人喊:“翠云!”      翠云慌乱的瞥了眼门,回头道:“你快点,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木姜系好腰带,将自己的辫子拆开包在巾子里,手向下一打,耳朵上的黄果兰一摇摇,她愣了愣,将它扯了丢到一旁。      翠云将麻布、水桶递给她,推她出去:“记得,楼主喜欢干净,床头的黑木柜子不要碰!”   “知道。”木姜出了门。      金楼主的屋子在百香楼的三楼,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楼里浓厚的香味脂粉,断不了的淫言浪语,他偏偏凑热闹一样戳在这里面。      木姜的肩上搭着抹布,手里提着桶,穿过姑娘们娇抛的手绢,男人猥亵的笑容,上了三楼。      屋里没有人,金楼主一向喜欢安静。      木姜提着水桶进去,关了门。      她一直以为像金楼主这样日进斗金的人,屋内必然是金碧辉煌,恨不得把金子镶在骨子里的,因为百香楼就是这样,无所不到极致的奢侈。      但她巡视一圈,屋内的灰色的幔帐被铜勾子勾了一半垂在地上,后面是一张床,旁边是个黑色的柜子。      门外响了一下,木姜立马将巾子沁湿了,去抹旁边的桌子。      她回头看了看,门没看,她这才站起身子,床的对面有两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整整齐齐的。   木姜觉得有些好笑,在妓院里置书,是假斯文,还是真隐士?      她又想到翠云说,楼主不允许他们碰那个黑色的柜子。      怕丢失金银么?      怎么可能,门外的好东西多的是,谁会放着现成的不偷,偷些不确定的事物?      只怕是百香楼他们吃的药。      木姜走过去,她听到自己心腔跳动的声音。      她伸手,摸到黑色的柜子上。      门吱的一声开了,沉稳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止一个人。      金楼主进来,看到屋内有丫头收拾,愣了一下,说,“等会我们再细讲。”      那人点点头,刚要说话,看见蹲在地上擦桌子丫头的侧脸,顿了顿。      “怎么?”金楼主问。      那人指了指她,出去了。      金楼主此时才将目光转向她,瞧了半晌,勾了勾唇:“这桌子是上了油还是怎么的,擦这么久?”      木姜顿了顿,转身去擦身边的椅子。      金楼主抱着胳膊,盯着蹲在地上略显僵硬的人,嘶了一声:“我说,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木姜抓紧手里的抹布,擦的凳子快掉了层皮,她硬着脖子,说:“老爷,东西总的慢慢擦才是。”      “哦?”金楼主笑了笑,走到她身后顿住,看着她的后脑勺,顶上有两个旋,暗叹道,又是个倔脾气,和她哥一个样。      木姜觉得自己的脑后竖了一把剑,不知什么时候会砍过来,她屏住呼吸,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却不想身后的脚挪开了,她稍稍偏头一点,看见他正站在柜子前,双手握住把手。      木姜觉得自己呼吸快要停止了。      金楼主将柜子稍稍打开些许,停了手,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的退了几步,右手捏在下巴嘶了一声,脚尖一转出去了。      木姜丢下手里的抹布,快步走到柜子前,猛地打开。      里面瓶瓶罐罐,木姜指间划过上面的字,指间顿在黑色的小瓷瓶上,打开,刺鼻的药味冲的她脑门一闷。      “你在干什么?”      金楼主站在她身后,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像是猫被捏着脖子的那层肉,木姜抠着柜子门,全身僵硬。      手里的小瓶被金楼主捏了过去,嗅了嗅,又摇了摇,“你要这个?”      木姜摇头,低头去捡抹布,却被金楼主踩在脚下,她抬头,顺着他的袍子向上看。      金楼主的体型健美却不显莽气,他迈出的脚踩的抹布上,袍子里的那双腿微微屈起,露出连贯而流畅的弧线。      木姜拽着地上的抹布不松手,看到那双打量她的眼睛里去,“老爷,你踩到我的抹布了。”      金楼主蹲下来,视线与她平齐,木姜也顺着他的目光慢慢向下。      “我说,偷东西就要有个偷东西的样子,被人抓包了还这么冷静?”      木姜抓紧抹布的边角,装傻,“老爷再说什么,我不是来打扫卫生的么?”      金楼主点点头,抛了抛手里的瓶子,反问:“你不是想要解药么?”      木姜盯着他,抿着嘴。      “我可以给你,我也知道你是为谁。”金楼主站起来,俯视她。      “但是值得么?”      木姜将手里的抹布丢到地上,撑着膝盖接力站了起来,她对上那双戏谑的眼,点点头:“值得。”      “傻子,被人利用了,还替人数钱。”      木姜平视他,那种眼神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求饶,好像她站在眼前像个大人一样看他小打小闹,诶,凭什么?      他们兄妹两看他的表情这么像?      谁都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走上前,手里捏着瓶子,掐上她的下巴,“要不你陪我一夜,我把它给你?”      木姜的头颅被外力一抬,吃力的朝上仰着。      “西西就是这样从我这拿到的,把我伺候好了,什么都给你。”      木姜笑。      他手上的力气更大,怒道:“你笑什么?”      “这一个月的解药,还需要用这样的东西换?我不来拿,你过几天还不是得给他?”      木姜对气味很敏感,一打开那瓷瓶就知道是谢三郎那捏碎的那颗。      金楼主失了兴趣,将药丸丢给她:“拿去吧。”      木姜接过,转身却坐在凳子上。      金楼主好奇:“你不走?”      木姜懒得抬眼,摊在那,感觉骨头被人抽走了一半,“你不是想看我值不值得么?我也想知道。”      金楼主大笑,拍着脑袋坐到她跟前:“哎哟,哎哟,是我眼拙!没想到你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夜幕很快降临了下来,因为下了雨,闷热散了一半,空气里多了分潮湿。      糊在谢三郎的脸上,逼得透不过气。      他听田嫂说,木姜回了百香楼。      可是人呢?      不在通铺,不在他这,去了哪?      莫非是到金楼主那头解药了?      那,怎么还不回?      他心里像刀子搅着,等回神时,已站在百香楼的天井。      小厮认得他,迎了过来,问:“谢老板,有什么事。”      他抬头望向金楼主那屋,直直的上了楼,说:“我有事找楼主。”      小厮忙的伸手拦住,“谢老板,真是不巧,楼主在忙。”      在忙,在忙什么?      木姜呢?在他屋里?      他打开阻拦的手,冲了上去,猛地开门,直直的望向床榻。      幔帐合着,床下头有两双鞋,一双黑色的皂靴,一双粉色的。      他定在那,死死地看着那双鞋,却不能确定是不是木姜的。      床铺里传来人声,金楼主挑了一半帘子,“谁在哪?”      谢三郎也不知从哪来的胆子,窜到跟前,“哗”的一下掀开帘子。      金楼主抱着楼里的姑娘,挑着眉,“怎么?要自荐枕席?”      谢三郎被攥着的心一松,放开帘子,“楼主……”      木姜提着桶立在门口,看到谢三郎僵着身子站在那,金楼主搂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笑的十分欠揍。      木姜握住桶的手紧了紧,声音有些哑,喊道:“三爷?”      谢三郎转身,大步迈了过去:“你去哪了?”又握着她的胳膊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久,连头发丝都扒着看了,才松开了口气。      木姜看到谢三郎垂着眼,不敢看她,又瞧了眼金楼主,谢三郎站在那,后背像是被火撩一样,面前又被那双水泱泱的眼睛看着,谢三郎心里的那框晦涩又打翻了,他既怕木姜知道他的利用后离他远远地,又怕木姜死心后对他视而不见。      于是他拉了木姜的腕子,将她扯出了百香楼。      百香楼里的楼梯是刷了红漆的松木,大力一踩,茕茕有声,煞是好听。众人饮酒作乐的动作一顿,只见一位雌雄莫辩的公子哥儿拉着一个粗使丫头疾跑,直到窜过妖妖娆娆,推过一个又一个沉迷酒色的男人,谢三郎终于将木姜带了回来。      他松开她的手腕子,捏着自己的拳头,声音高的不像自己的:“我叫你去偷药?你就去?”      木姜看着自己的脚,先前跑的快,鞋底板蹭了层泥巴,泥巴上巴着踩烂了的花,她声音亦如往日那样,既不歇斯底里,也不摇尾乞怜,平静的像一潭死水,“不是三爷要我去拿的么?”      谢三郎以噎,喉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他的手想要身向前握住她的肩膀,却又停滞,垂在自己的腿缝,“叫你去,你就去,你平日有这么听话么?”      木姜默默地听着,从自己的怀里拿出药,说:“我只找到这个。”      棕黑色的药丸躺在那双细软的手上,谢三郎一顿,想要去接,却发现自己的胳膊无力极了。      “我去找解药时,金楼主进来了,我来不及,只找到这个。”      过了半晌,直到木姜以为面前的这个人愧疚占了上风,手里的药却被他接了过去。      他哑着嗓子,问:“然后呢?金楼主把你怎么样了?”      木姜偏着脑袋,想了会儿,问:“能怎么样?三爷说说看。”      谢三郎握紧手里的解药,目呲尽裂。      木姜看在眼里,却觉得没意思极了,她第一喜欢一个人,也第一次被一个人利用,还好,还好,有了第一次就算了,不要有第二次就行了。      她转过身,说:“三爷,这些时日奴发现三爷对奴太好了…让奴…差点忘了自己的本分,如今奴明白了…奴会注意自己的分寸,免得让三爷误会了。”      谢三郎闭上眼,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连连道了两声好。      “奴也想了,每夜睡在三爷的屋头也不是个事,奴还是自己睡回通铺,三爷夜里怕黑,记得多点几支蜡烛。”      谢三郎嘴里苦涩,却道,“好。”      木姜本以为自己会生气,会难过,但当所有的话说完之后,她又觉得谢三郎有些可怜,明明想让她去偷解药,为什么不明白说,偏偏用色相迷惑她?      可怜到了极点,倒生了几分悲哀。      木姜跨过门槛,扫了一眼门外的开的正盛的芍药,往日,那刚栽过来的芍药本是奄奄一息,淋过暴雨,晒过猛日,倒是生出几分妖艳来,好不迷人。      木姜走下楼梯,日头正盛,刺的她眼睛有些睁不开。      白墙乌瓦外栽了一棵荼蘼,花恰好谢了一半,桃红色的花埋了一半在土地,露出腐败的棕色。      她慢慢的走出去,好像从谢三郎的世界里走出去,虽然慢,却也坚定。      夏日漫,谁家荼蘼萎一半,楼头谁家少年窃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      不能羞。      ——————————————————————第一卷 完         ☆、妆成舞长袖(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留评的小天使,真的很感谢你们~   夏日过去,日头便像蒙了层霜,一天不如一天,照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很。      谢三郎端着一碗稀粥,看到桌子上的黑的不能再黑的咸菜,扯着嗓子喊:“就吃这个?”      小厮将吃食端来,瞧了眼坐在一旁的谢三郎,没个好气:“谢老板,能有吃的还是楼主的大恩,您瞧瞧,您在这儿吃了多久的白食了?百香楼可是养闲人的地方?”      谢三郎将筷子一置。      小厮转身就走,“得了吧,您啊爱吃吃,可别向奴才置气,有什么理找楼主说去。”说罢,麻溜的抽抽肩膀上的麻巾,走了。      木姜进门,看着那小厮絮絮叨叨的骂了好一会儿,瞧进去:“三爷,这是怎么的?”      谢三郎不动声色的将那咸菜丢到桌子下,将稀粥喝尽,“那厮刷滑头呢,好好地一只鸡少了条腿还敢和我唱反调。”说完,筷子尖尖将碗底的米粒刨进嘴巴。      他放了碗碟,擦擦并没有油痕的下巴:“这几日我饿的快,吃的也多,那鸡也没剩多少,便没给你留了。”      他说完还啧吧啧吧嘴,好似真的在回味。      木姜低头,看到滚在地上的咸菜头,没说话。      谢三郎招了木姜过来,问:“今日外头好大的动静,你去看了没?”      怎么没看,长安街的小摊贩都被清空了,都说有大人物要来。      木姜提起白瓷茶壶,倒了一杯水,瓷碗里是白水,她默不作声,端起喝了。      谢三郎趴在桌子上,神情恹恹,有些疾世愤俗,“都是人怎么差距这么大?等百年后断了气,还不是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噗嗤噗嗤的往轮回井里跳,说不准今日还是皇子皇孙,明儿就是蟑螂鼠蚁了。”      木姜哑言。      谢三郎骂了通,觉得无趣,回头看了眼外面,只见楚江红的门阖的紧紧地,不知在做些什么,这些时日他同木姜闹掰了,又不见楚江红和他抬杠,这日子真的过得无味的紧。      忽的,肚子雷声大作,谢三郎的背脊有些僵,强扭着脖子半趴在在那。      木姜看了一眼喝了一半的白水,问:“三爷,您又饿了?”      谢三郎哼了两声,“那是,爷现在在长身体,你瞧不见爷这张脸都吃多少好东西才能补补?”      木姜起身,提脚出去,“那奴去买点儿吃的。”      谢三郎微微弓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记得买一只烧鸡回来,要油滋滋,黄晶晶的。”      木姜好笑,真想问,三爷不是刚吃了一只鸡么?怎么还要吃一只?      暗自一打量,却发现谢三郎着实瘦了一圈,只是巴掌脸本来就没几两肉,瘦了也不明显,唯有肩膀越发的瘦削。      木姜出门,撞见鬼鬼祟祟的楚江红,他手里抱着个小包袱,站在那魂不守舍,木姜走到他跟前,吓了他一跳,窜起来抱紧手里的包袱。      “做什么,这么吓人!”惊魂未定,声音都带着抖音。      木姜看了一眼,告诫自己千万别多事,开了门就往外面走。      楚江红却喊住她,“那个…木姜?”      木姜回头。      “那些谢三郎……得手了没?”      哦,是问这件事。      木姜摇头。      楚江红的眉目瞬得写满了失落,他转身,侧手摸着板黑的门进去了。      小倌楼还是和往日一样,一块空牌匾,天井的荷花早就谢了,荷叶颓败伏在水面上,徒生几分萧瑟之意。      木姜将目光移到二楼,谢三郎端了小凳坐在门口,见她看了过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移开眼睛,半晌又像是不甘示弱,瞪了过来。      像个小孩子一样。      要是没有用色相勾引她利用她,木姜觉得自己喜欢谢三郎真的只是迟早的事。      长安城亦如往日的热闹,木姜买了烧鸡包在荷叶里,转身要走,却被一道洪亮的声音叫住。      沾满了风尘仆仆,和久别重逢的喜悦跨过千山万里从她身后响起:      “木姜!”      木姜转身。      何偏正晒黑了很多,脸庞却依旧刚毅,他挥手,袖头烂了的布条在风中一飘一落,背后的剑柄也蒙了尘,他站定,滚大的汗从微铜色的额角滚了下去,浸湿了他的衣领子。      何偏正恰好办完事回来,一路艰辛坎坷不必多说,九死一生回到长安,鼻腔里奔波的尘土味儿还没散去,眼眶里便出现了这个人。      她不娇不俏,进退有礼,内心向往渴望也会不动声色,像一碗白开水,初始品尝可能会觉得平淡无味,尝的久了便会知道她的好来。      清透,没有杂质。      这正是何偏正所渴望的。      木姜见到何偏正完整无缺的回来了也替他高兴,那一纸含糊的书信倒让她牵挂他的安危,世人皆知侠客潇洒,谁又知道他们都在刀剑上舔血?今日赢了便是他人眼中钉,骨中刺,明日输了又是仇人剑下的一抹孤魂。      木姜手里拿着烧鸡,余温灼着她的手,她吃痛,将自己从思绪里拉回来,添上一抹笑,叫道:“何大侠。”      何偏正明明过了二十五六,却像个愣头青一样傻站在那,直到木姜喊了他一声,才惊醒,而后醒过神:“何某,何某这次回来遇到……不少惊奇之事,不知何时能够……给木姜讲讲。”      木姜笑,摇了摇手中的烧鸡:“真是不巧,楼里的主子吩咐我买吃食,不若定在晚上?”      何偏正应了,“不如来福酒家可好?”      木姜点头。      楼里谢三郎饿的前胸贴着后背,眼见这熟悉的人影近了,他抱着栏杆挺直了腰板,望眼欲穿。      他吊着一口气:“木姜!”      木姜将荷叶打开,烧鸡鲜香的油味吱的一声冒了出来,谢三郎搓了搓手,探手捏了只鸡腿,吃的满嘴流油,一点儿形象都没有。      木姜却没吃,坐在一旁。      谢三郎翘着二郎腿,嘴里塞得满满的,一双丹凤眼直溜溜的盯着她。木姜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忙来忙去头发也散的不像样子,又将它散开,编了一股,身上的衫子黑漆漆的,一点颜色都没有,又去衣柜重换了一件。      谢三郎吃了七七八八,将手里的骨头随手一丢,拿了帕子楷手,问:“干嘛呢,像个仓鼠一样折腾来折腾去?”      木姜换了一件淡青色的布衫,整理衣襟的时候,探手一摸,耳垂下的冰凉凉的,早已不是那黄色的小清香了。      她一愣,将手垂了下去。      谢三郎越发觉得不对劲,瞧她头发梳的光溜极了,衣衫子又换了件新的,站在门口一副春眼含水,活活一副被哪家儿郎勾了魂儿去了。      哪家儿郎呢?      反正不是他。      谢三郎冷哼一声,倒了杯凉白开,冷到了心疙瘩。      天才刚擦黑,小厮正搭着凳子将灯笼亮了,木姜便从屋外进来,攒紧手,站在谢三郎跟前,却不瞧他。      “爷,奴晚上告个假,家里有事,奴要回去一趟。”      谢三郎翘着二郎腿,撑着脑袋,一双丹凤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瞧,嘴唇还抹了点儿胭脂呢,还是他送的呢!      他语气凉凉,问道:“去哪呢?”      木姜愣了一会儿,说:“家里有事呢。”      “能有什么事,你父母双亡,又没有什么兄弟姊妹,有什么事呢?”      “总之是有点儿事。”      谢三郎冷笑一声,身子朝她那侧了侧,说:“能有什么事,让你把衣衫子换了,头发重梳了,又抹了胭脂?是不是去找野男人了?也是,我谢三爷给不了你好吃的好喝的,就急着将自己发卖出去了?”      木姜气结,一双通红的眼瞪着他。      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有什么资格?就算是她真的要和什么人约会,难道不是正当?男未婚,女未嫁?哪点不行?      她不说话,谢三郎只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嘴巴上更下了刀子:“这长安城里,你一个小奴能找到什么样的后生,不若是个小厮走贩,撑死了不过一个管家,世家子弟、读书的能瞧的上你?”      木姜知道了!这谢三郎就是个嘴贱的!自己过得不好便让全世界都跟着他不好受,自己脑子装着一脑袋的污秽,便认为其他人都是和他一样肮脏!      怒到了极点,随性一挽耳间的碎发,笑道:“是啊,三爷不留情,总的有儿郎留情与我,不论是个别的什么东西,其他是个清白的人!”      谢三郎脸唰的一下白了,捏着自己的手,抿紧自己的唇,眼神凶恶的恨不得抽剑杀了她!      木姜跨过门槛正欲出门,背后凉风一动,谢三郎将自己的衣衫合好,束好发,跟在她身上,音色依旧凉凉:      “走,我陪你去瞧瞧,免得那个猪油蒙了的男人把你骗了!”      木姜正要顶嘴,回头一看,谢三郎神情恹恹,一双丹凤眼下青黑一片,手抱在胸前有些发颤,着实可怜,她看着,又将自己嘴里的话咽了下去,直觉得喉头像塞了团棉花,堵得难受。      谢三郎跟在她身后,眼睛贪婪的勾勒着她的轮廓,这人夏日离他那么近,伸手就能触碰的到,如今离得那么话,一说话便是刀山火海,一靠近便是呲牙裂齿?      谁错了?      是他!      自作自受。         ☆、妆成舞长袖(二)   何偏正早就在来福酒家候着,他点了一桌的菜,都是些肉食,他瞧着木姜清瘦的紧,只当她在楼里吃食受了苛待。      却不巧,他一抬眼,便看到楼里走进二人。前面的那个青衫女子,面容温和,嘴角扯着僵硬的笑,后面跟了个粉衫男子,腰间别着一把骨扇,背着手,边走进来便四处打量,一身子的纨绔气,白瞎了那张脸。      木姜看到何偏正,同他打了个招呼便落座,谢三郎脚贴着脚,挨着她坐了,抽出腰间别的骨扇,扇出一股冷风出来。      何偏正只瞧了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向木姜:“木姜姑娘,你还未来,我便擅自点了菜。”      来福酒家人多,先点着边先做,免得到时候人多挤在一起,在这干坐着。      木姜颔首:“听何大侠的便是。”      谢三郎哼了一声,倒了杯茶尝了尝,脸皱的像包子一样。      何偏正这才问过去:“这位是?……”      何偏正是四处游走的侠客,所见之人皆是一身的男儿气概,从未见过这般的,木姜也碍着他的身份,生怕说了以后他瞧不起谢三爷,于是低垂了眼,撒谎道:“这是我们楼里的账房先生。”      谢三郎听了,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将茶一口饮尽。      晚间风大,饭散后何偏正欲送木姜回楼,被木姜婉拒。谢三郎吊儿郎当的走在她后面,有气无力。      木姜记得谢三郎爱吃肉,可这一顿上,何偏正同她将话,谢三郎垂着眼听着,一杯茶接着一杯茶饮,筷子都没动一下。      于是她停了步子,等谢三郎。      街市的灯晕了一层光影在地上,谢三郎踏上去,揉碎了,经过木姜的身旁,自顾自的走到前去。   木姜发了声:“三爷,晚间你为何不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谢三郎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背着手:“我穷就得贴着脸皮去吃这嗟来之食?”      “什么叫嗟来之食?何大侠是我朋友,你是三爷,怎么就叫嗟来之食了?”      谢三郎偏过头,“他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      木姜觉得和他说不通,却见他望着遥遥一轮月道:“我从前只觉得靠这幅身子赚来的钱肮脏的紧,如今看了,才知没钱更是没骨气的很,以前我撩你,利用你,你都忘了吧,从今以后我是我的谢三爷,你仍是你的粗使丫鬟,你做什么我不应该管,我做什么,你愿意瞧就瞧,不愿意就不要看。”      木姜不懂他为何要说这些,又听见他的话语如同檐间的落雪,带着一身的清凉,又带着无可奈何。      “木姜,你做的丫鬟,只要我有一口吃的便饿不了你。”      谢三郎从桌上见到何偏正心情便不大好,虽然他长得不若他好看,可是高大壮实,一身豪爽的男儿气概,举手投足间正气盎然,虽是江湖客,可是难得的踏实,木姜遇到他,也真是她的福分。   再瞧瞧他,落入风尘,文不成,武不就,靠的一张脸以色侍人,耳染目濡皆是巧言令色,勾心斗角,着实不是良配,这样下去除了拖累木姜,还能怎么着?      、晚上他躺在床上,他习惯性的翻身,地上却没有木姜的影子了,是了,她搬到了通铺,这样也好,与他远些,仔仔细细的瞧他在这百香楼做他的烟尘客,看的久了,觉得他脏了便会离他远远地,找个好人家嫁了。      到时候新婚燕尔,他念着主仆情深,备一分大礼,过个几年,生一两个儿女,围着她跑,尽享家庭和美之乐。      而这些,都是他所不能给的。      ————   不知谢三郎从哪得了消息,长公主近日因着头疼病犯了,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请了太医瞧了半晌也看不出个什么毛病,有亲信说这长安城里不大干净,毕竟当年摄政王拥兵自立,打着清君侧的名声杀进长安城,后来先帝的宫殿又走了火,一夜下来不知死了多少人,指不定多少幽魂野鬼游荡在这长安城里。      长公主怒呵一声,她原本不信这鬼神之说,然而午夜梦回,她披上锦袍提上宫灯在自己的花园散心时,看到一个长发流脓的男鬼四处游荡,当下大骇,第二日便上了白马寺礼佛。      长公主府人多嘴杂,虽上头下了指令禁止谈论此事,却越是遮掩越是显得心虚,长公主索性带了浩浩荡荡的一堆人马去了白马寺。      如是,谢三郎早就梳妆打扮好了,装作平日里纨绔的公子哥儿先长公主一步登上了白马寺。      木姜一路上垂着眼,谢三郎瞧了,不动声色的移开眼帘,要如何?既不能给她幸福,便将这条路断的干干净净,免得倒是相思难腻,心如柳絮,气如抽丝。      他今日穿着茶白色锦袍,从腰间到袍尾绣着雅致的墨竹,头上插着羊脂玉簪子,发色如墨,唇色如三月桃花,一举一动尤是清贵,待回眸一双含水丹凤眼略略一瞥,将路上的世家小姐魂勾了一半。      谢三郎看到这个效果,得意的勾了勾唇,回头去看木姜,只见她神色如常,谢三郎刚升起来的骄傲自满的气焰散的一股烟儿都没了。      白马寺位于四明山山顶,山路崎岖,谢三郎和木姜都是连夜赶来了,现在瞧了,长公主的车马还在山脚,并没有上山。      来这的世家小姐多来求姻缘,谢三郎嗤了一声,同木姜道:“这世家小姐的婚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凭一两只签子便说的清楚的?”      木姜看了过去,那些世家小姐带着帷帽,踏出白马寺的脚步轻快惬意,仿佛那颗上下颠簸的心被佛礼稍稍安定了些?      可还不是自欺欺人。      忽的,谢三郎停下手里呼呼直扇的骨扇,别在腰中,拉了木姜的手走了进去。      谢三郎道:“反正没事,不如也求一个。”      木姜摇头,前行的脚步一顿,“奴有什么好求的?”      谢三郎呵了一声:“怎么没有,这女大当嫁,你不想去问问佛祖,给你的是个什么夫君?”      木姜好笑:“三爷不是不信这些么?”      谢三郎偏生嘴硬,他不知道自己对木姜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昨日瞧了何偏正,他出鞘如刀,沉而有锋,却不锐利,难得让人生出一份踏实的感觉出来,与他相比,谢三郎相形见绌,心里酸的差点可以掐出汁。一颗心浮浮沉沉,像在梦里一样一脚实一脚虚,等到酒席散后,惊觉自己留在木姜身边就是个祸害。      他娶不了她,给不了她幸福,惟愿她一世长安。      而他,还是没心没肺的谢三郎,做些戳脊骨的皮肉生意,苟延残喘过了这一世便罢了。      寺庙里人不多,木姜抵不住谢三郎软硬兼施,求了一道,却是个下下签。      谢三郎立马黑了脸,将手里的签子丢了,又让木姜求了一道。      在一旁的和尚看了,直摆脑袋。      木姜连忙止住谢三郎,说,“三爷,这不过求个心安,做不得真。”      谢三郎较上了真,咬牙道:“就算是个求心安的,也得给我掉下个上上签来。”      过了半晌功夫,才捏着满意的结果心满意足的走了。      白马寺的和尚看了谢三郎手上的签,睁开眼睨了木姜一眼,道:“峰回路转。”      谢三郎闻言,捏了拳头就想将他这欠揍的表情给垂下来,却没想到他一睁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谢三郎一番,又拉着他的手看了半会儿。      才迟疑道:“公子命格古怪,既是富贵的不可言,又是轻贱不已。”      谢三郎抽回自己的手,抱在胸口,没个好气:“哼,富贵,老子要是富贵,还会在这?”      和尚迟疑,说:“这位公子命中有一贵人相助,倒能提携公子青云直上。”      眼瞧着这和尚越说越浮夸,谢三郎掉头就走,揶揄道:“难道凭我这文不成,武不就的这个样子,还能尚个公主还是怎的?”      “那也不是不可。”      谢三郎挑眉,细细想了一番,这长公主才过而立,额,虽然比他大一些,又刚丧了夫婿,要是他入了长公主的眼,嘿!还做什么小倌!      当下捧着后脑袋笑。      唯有木姜听了和尚的话,抬头瞧了和尚一眼。      长公主这次来白马寺礼佛并未带多少随从,身边跟着几个心腹婆子和随从。      年纪稍大一些的是长公主的奶娘,从小便跟着长公主,近日长公主受了骇,急的嘴间起了几个小红泡,待上了山便一个劲儿的劝:“长公主不怪奴愚昧,这先皇和先皇后毕竟死于非命,死后怀了怨气也不是没有,近日来了不如多上些香,要他们莫在缠着你。”      长公主虽过了三十,但仍是容貌妍丽的妇人,微眼下有些许青痕,她疲惫的捏捏眉心:“奶娘多虑了,他们生前都未斗得过我们,死后哪里成虑?”      奶娘尤不放心,将长公主的倦态锁入眼里,道:“这多信这些也不碍事,免得——”      “哎呦!”忽的一声惊呼打断二人的对话。      侍卫见有人从草丛中蹿出,立马抽出刀架到来人的脖子上。      谢三郎萎在地上,暗暗捏着自己的脚脖子,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朝前方探去,似怨似愁,勾的长公主身边年纪小些的丫鬟唰的红了脸。      长公主皱起一双剑眉,奶娘忙的朝前喊道:“大胆刁民,可知你冲撞了什么贵人!”      谢三郎眼底涌起一分讽刺,可仍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慢慢的捏着脚脖子,慢悠悠道:“这来祭拜白马寺的哪个不是达官贵人,可见了佛祖谁又不是红尘俗客?”      谢三郎幼时生长在江南,那里城外池塘,塘里柳絮飞飞,黄鹂半语,于是他说话慢条斯理却带着别有的韵味,像在别人心里下了一个钩子,他一手牵着,走走摇摇。      可长公主毕竟见过大世面,沉溺在谢三郎的美貌不过须臾,便清醒了过来,转身对奶娘说:“如此叨扰公子了,我们另寻他路上山。”      你要是寻了其他的路,那我的心思可不是白费了?      于是,谢三郎索性半躺在路上,鼻间全是黄泥的腥味,说:“夫人菩萨心肠,不若帮小生一把,积些功德可好?”      长公主近段时间真的睡得不怎么好,现下脑袋突突的只疼,于是按着太阳穴,对后面的人道:“公子不是有难么?飞檐,走壁,帮公子一把。”      “是。”      仆从中走出两个彪型壮汉,朝谢三郎抱了一拳:“失礼了!”      谢三郎握住自己的手,瞪着眼:“诶诶诶!走开,我不要你们这些臭男人抱!”      飞檐,走壁哪会听他胡搅蛮缠,抄手一捞便将谢三郎的小身板扛在肩上,顶着他的胃,差点就吐出来了。      木姜听谢三郎的话一直在草丛中守着,见他得逞了忙的从小道中绕出,朝长公主行礼:“多谢夫人,刚刚公子脚崴了,奴又搬不动他,只得……”      木姜一向不会说谎,一说谎脸红脖子粗,索性长公主心善,看出来了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一行人便如此上了山。      待飞檐,走壁将谢三郎放下时,谢三郎被颠的站都站不稳,他一落地,便捧着自己的心口靠在白马寺的院墙,吐得天翻地乱。      木姜拿出帕子递给他,顺便给他拍拍他的背,关心道:“三爷还好么?”      奶娘瞧不惯一个男人比一个女人更身娇体弱,咋舌道:“瞧瞧,一个青年男子比一个女人都不如,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尽折腾这些歪门邪道!”      长公主瞧了一眼,跨进白马寺的大门,木姜微微直起身子,待看清长公主的脸,身子抖的僵硬了一下。      谢三郎擦过嘴角,闭着眼昂着脖子,呜咽道:“我容易吗我。”         ☆、妆成舞长袖(三)   白马寺的主持早就得了信,一早清了正殿,和寺庙里的小沙弥等着贵人。      长公主在奶娘的搀扶中进了正殿,檀木做的门槛高而窄,长公主提脚踏了过去,主持忙的迎了过来。      只见他头顶的染顶已成灰黑,白的有些发枯的垂须过了胸骨,脸颊凹陷,皮肤黄蜡,然而一双眼睛却有神的很。      他朝长公主微微作礼,指尖菩提子佛串慢悠悠的转着:“恭迎长公主。”      神色淡淡,礼节挑不出错,态度却不恭谦,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正要发作,却被长公主的眼峰一扫,步子一顿,退了下去。      长公主抬头望了望房梁上彩绘的西天极乐世界,鼻尖钻进若有若无的禅香,淡淡道:“主持多年未见了,白马寺依旧如往日那般安详平乐。”      白马寺自古以来便是皇家寺院,这一代的主持和先帝交好,五年前长安城大火,摄政王趁势以太子并非先帝骨肉,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入主中宫,白马寺是寺庙虽然不能掺入庙堂之事,独立于外,却在祭祀方面不作为不担当,任由般若寺从一座默默无闻的小庙一跃成为长安第一香寺。   可是,如今……      长公主舍近求远,便由不得主持多想了。      更何况长公主这话语之间还略带威胁。      主持转动佛串的手一顿,又慢慢的拨动起来,不动声色道:“多亏陛下和长公主仁慈,白马寺才有如今的日子。若是能有什么贫僧能略尽薄力的地方,必当万死不辞。”      老狐狸。长公主淡淡瞥眼,道:“主持多虑了,主持功德圆满,本宫敬仰都不够,哪能让你犯性命之忧?只是这几日梦魇颇有些难缠,便来请主持开解罢了。”      主持眉头一松,这才对身边的小沙弥道:“还不请贵客入雅室?”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推开门,地上落了一地粉色小瓣,长公主将青山潺水桃花收入眼底,称赞道:“这山中的景色的确比长安城美不少,不枉皇兄每隔一段时日便要往上跑。”      此是皇家秘闻,主持秉着长公主不问便不答的态度,低头附和道:“陛下身处庙堂之高,却对黎民百姓关怀的很,常常央我推测国运。”      长公主嗤笑一声,斜他:“我会不知道他来这是为谁?主持,你还把我当什么糊弄呢?”      话语落地,带了一丝威严。      大宫女见状,将身边的侍卫,沙弥都带走了,还带上了门扉。      主持鼻观眼,眼观心,“贫僧不知长公主在说些什么?”      长公主盯着他,一动不动,“你会不知?皇兄这些年,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哪里都翻高了还是没见到她的人影,本宫也好奇,这样一个让人惦记的人到底是生还是死呢?主持你说呢?”      主持鼻尖冒了一颗汗:“出家人,不敢,妄打诳语。”      “是不敢,还是不屑?”      “公主息怒!”      主持跪了下去,干枯瘦削的膝盖跪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又冷又硌人。      长公主淡淡翻看着自己的锦绣,“主持这是干什么?本宫可是逼迫了你?”      “回公主,是贫僧自己寒蝉若惊,见了贵人失了礼。”      能屈能伸,果然是个人物。      长公主提脚朝禅香阁走去,说道:“主持请起吧,要是有人看了,还说我权势欺人呢。本宫这次来其实是因为梦魇之事,心神不宁。”      她定在那,一双卧凤眼朝下,不怒而威。      “我要你将他灰飞烟灭,不论是人是鬼,你可听懂了?”      主持大骇,眼生惧色,一时忘了规矩,定定的抬起头看着长公主。      ————   气势如冰,稍稍一动便是四面八方的裂痕。      可这时,墙头却出现一声惊呼。      只见一个粉色的袖子攀过高高的墙头,在墙面上蹬了好几脚,才勉强爬了上去。      他插着腰,撅着屁股,长长的手朝下探下,嗓音清脆带着一丝薄汗的嘶哑:“木姜,快上来,我都打听好了,长公主就在里面。”      “哦?谁说的?”      威严而不失柔媚的声音在墙头下响起。      谢三郎将自己的和田小玉好说歹说塞给了长公主身边的侍卫,才得了消息。却不巧,原想着和长公主来一个桃花树下的偶遇,没想到却大眼对小眼瞧了个正着,一时,脸色红黑,憋着一口气蹲在墙头。      木姜在墙角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见谢三郎身子一顿便不说话了,于是叫道:“三爷,你还没拉我上来呢!”      谢三郎面对长公主威严的神色,收了往日的纨绔劲儿,身后的手小幅度的摆摆。   快走!      他在心里面拼命地呐喊。      可木姜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她抬头看着,道:“三爷,手给低些。”      谢三郎恨不得一头栽倒。      长公主的眼神越过墙头,又定定的看着蹲在墙头的谢三郎,眼风似刀:“一次是偶遇,两次怕是刻意了吧?飞檐,走壁,把这两个贼子给我抓起来。”      这里打岔,主持见长公主被别的事缠住了,稍稍松了一口气,可一看见侍卫押进来的那个少女,呼吸一窒,两眼犯黑,身躯摇了摇才勉强木住。      先公主,现公主都遇上了。      他这小庙可真是蓬荜生辉。      索性木姜长变了许多,长公主一时还没将她们二人联系起来,此时她正将注意力放在谢三郎身上,她走过去,拿着帕子掂起他的脸,瞧了一眼,问:“你为何要知道我在哪?”      谢三郎在风月场所里浪了这么多年的日子,心惊之后,色胆还是占了上风,他总借着自己这张花容月貌的脸为非作歹,说:“窈窕淑子,君子好逑。”      身边解押的侍卫见此,鄙夷的神色更甚。      长公主听后,笑笑,头上的石榴色朱钗一颤一颤,一双乌眼望向他,却问飞檐:“上次有个小公子明面上说欢喜我接近我,实则行刺我的公子现在如何了?”      飞檐会意,答道:“长公主仁慈,只剔他眼球两颗,剜下鼻子,将身上的肉片下千片喂了后院的狗而已。”      谢三郎闻言,脸色唰白,可嘴还是硬的紧:“我不是刺客,我是,是……”      “是什么?”长公主明知故问。      谢三郎沉默。      飞檐不屑道:“长公主,此人是百香楼的小倌,如此腌臜莫污了公主的眼。”      走壁相对于飞檐而言,一向沉稳寡言,鲜少有感情的波动,可在现在眼底的鄙夷却是藏也藏不住的。      堂堂七尺男儿不说以身报国,投墨从戎,却做这种戳脊梁骨的事。哼,不知他家的列祖列宗半夜会不会气的坐起来!      谢三郎默然接受周围的鄙夷、不屑,袖间的拳头捏的极紧极紧,肺里吸了好大一阵气,才又勾出笑,挺胸抬头道:“小人的确不是什么干净的人,小人也不如两位大人一样抱负高大,小人只愿能在长公主身旁得个一席之地,闲来时逗长公主一笑便是人生幸事了。”      这话说的,连长公主都带上几分轻贱之色,她一颔首,示意飞檐走壁松开桎梏,谢三郎微垂着头,见到那双绣鞋越走越近,在离他还有一尺的地方停下,回头去问主持。      “这风尘之人可会玷污了寺庙的干净?”      谢三郎脖子僵硬,却还是,很努力的勾着笑。      主持闻言,忙遣人哄他们走。      沙弥拿着棍杖,生怕这混人犯了什么错,再惊了贵人。木姜将所有的一切看在眼里,她扶着谢三郎,谢三郎却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声音轻的像风一样:“碰我做什么?不怕他们也说你么?”      木姜一颤,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待谢三郎扶着门框要跨出去时,忽然听见,“慢着。”      木姜身躯一顿,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褐色宽大的衣衫遮住所有的线条,看上去一点都不出挑。   可长公主提步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细细的打量她。      在哪里见过,如此的眼熟?      她细细的想着,却不察木姜抬起头,眼里没有奴仆的小心翼翼和害怕,她看着她,如同平常人一样,问道:“长公主有事么?”      大宫女看到此时眼神放肆,喝道:“大胆!公主也是你等腌臜之人可看的?”      木姜浅笑,指着高高的门槛问主持:“我不曾读过书,却也听民间的坊子里说过,寺庙里的门槛修得高高的,意思是说只要跨过了这道坎,便将凡尘世俗的繁文缛节远远扔在身后,如今我知了,这些都是诓人的话。”      谢三郎皱着眉头,生怕长公主发难,将木姜护在身后,斥道:“这里可有你插嘴的份儿?跪下。”      木姜望着他,抿嘴。      谢三郎只求长公主不要计较,木姜这般的嘴快,若是惹了长公主,凭他这势单力薄,要如何护她周全?      于是,他提高嗓音,猛地扯她:“还不跪下?贵人只是你能唐突的?”      木姜僵着脖子,最后微垂下头,膝盖一弯,跪下了。      谢三郎也赶紧跪下,手里牢牢地攥着衣带子,他平日仗着这张脸胡作非为,凭的是女人还欢喜他,可如今长公主对他一点好颜色都没有,他若不俯身做小,哪里有他们安然出寺的机会?      “小人没教好下人,求贵人莫要怪罪。”      长公主捂着脑袋想了半晌,最终脑海破碎的片段慢慢连成一条线,看向木姜,问道:“你是哪的人,我为何觉得你有些眼熟?”      木姜心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回长公主,奴是长安城外的人,在城内谋些差事。”      可长公主如猫抓老鼠一般,将她心思全都捏在手里,却反复把玩,说:“可当真,我却瞧你与我一个故人很像,若她的女儿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年岁。”      主持的腿一软,差点歪在地上。长公主就差明指着说,木姜是先公主了。      ☆、算计差人意(一)   木姜跪在地上,一双眼睛盯着青石板:“贵人的故人自然也是贵人,哪里是贱奴可比的?”      长公主细细的盯着木姜垂下的脸颊,记忆中那个女子娇俏的很,一撇一笑皆拨动人的心弦,从来没有低下她高昂的头颅。      摄政王拥兵自立、领兵北上,破了长安城后,长公主以为自己会看到那个女子会哭花妆,会不安,会瑟瑟发抖的向他们俯首称臣,很可惜,直到她风光无限的踏进了皇城想在这样样压她一头的女子面前扬眉吐气时,那个人还是没出现。      宫人说,长安城大火,皇上,皇后,太子,公主都烧死在里面。      长公主不信,凭的是一个女人的直觉。      皇上也不信,凭的是个臣子对皇后的觊觎与偏执。      长公主掂起木姜的下巴,木姜僵硬的抬头,看见那一双卧凤眼细细的凝视,透过她去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真像。”她喃喃道。      谢三郎跪在地上,长公主立在他身旁,他在百香楼混了这么多年,对女人的心思的变化最是了解,他见长公主直起身子,背着手,看向飞檐、走壁,那两侍卫拔了刀慢慢走近,便知长公主杀心已起,于是跪着爬过去,不要命的抱住长公主的腿,道:“长公主,是草民的错,草民不该生不该有的心思污了长公主的眼,求长公主开恩,草民生当结草,死亦衔环。”      “哦?”长公主回头看他,偏头示意,如玉的手上便搁上一柄寒刀,刀锋似暗夜月勾,散发出凛人的光泽。      长公主将它递给谢三郎,道:“你不是想活么?杀了她,我就饶了你。”      刀的冷锋映着谢三郎震惊的眼。      木姜跪在谢三郎的身后,身子像泄了气一样摊在腿上,她好害怕谢三郎会接过刀,她甚至不敢去看谢三郎接过刀,转过头看她的眼睛。      她死,他生。      木姜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上位者的威严,她跪着回爬,却被飞檐、走壁挡住了去路,惊慌之间,死死地扣住地上的青石板,牙齿咬的死紧,死死的盯着谢三郎。      他会为了自己的命杀了她么?      木姜不敢赌。      她看见谢三郎的背挺的僵直,接过的刀抵在地上,接力站了起来,对长公主道:“草民,领命。”      她拼命的后退,眼泪早就不争气的落了下来,谢三郎越走越近,在她的泪眼婆娑中,竖起了寒刀。      木姜闭眼。      谢三郎又是一副往日吊儿郎当的样子,将刀直接架到了长公主的脖子上。      一时情势逆转,谁不没想到一向萎不拉几的纨绔公子哥儿也有爷们的时候,只是他的手有些抖。   即使牙咬切齿,还是没有一股狠劲儿。      他的刀贴近长公主细腻的脖子,朝着周围的奴仆道:“哈,当我是傻的么?擒贼先擒王。”      侍卫纷纷拔刀,刀尖朝向谢三郎。      长公主危险的眯眼,道:“你好大的胆子。”      谢三郎笑笑,回道:“长公主,我胆子不大,草民没别的本事,只想带着我这小奴找个贵妇人讨口饭吃,可你看,你这一来就要我小奴的命,这让草民如何是好?俗话说的好,铁打的小奴,流水的恩客,等我以后老了不行了,还指望我身边的小奴替我养老送终呢!”      长公主身边的大丫头又惊又怒,叫道:“你这畜生,竟敢威胁长公主!你还不将刀放下,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谢三郎斜了她一眼,似是不经意的像刀刃贴的更近,直到她的脖颈冒出细而长红的血珠,大丫头才吼道:“好好好,你别激动,刀拿好!”      谢三郎这才看向跪在地上,脖子上架上两柄大刀的木姜,笑的没心没肺,问道:“哭什么?是以为爷不要你了,还是爷要杀你?”      木姜的眼泪不止,看的谢三郎心里乱糟糟的,嫌弃道:“还不擦擦眼睛,鼻子,看你这张脸,哭的难看的要命。”      木姜伸了袖子擦了,眼泪却仍是不听命的流。      她以为谢三郎真的不要她了,甚至接过刀,就要了结她。      可他……      宁愿背上弑君的名声,也不愿意放弃她。      长公主轻笑,好像这性命捏在贼子手中,受人制衡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样,“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如今我瞧了,才知是他们见识少了。”      谢三郎紧了紧刀柄,道:“长公主,草民也是逼到绝境没法了,不如依你看,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将我这小奴放了,我这个贼子留你处置如何?”      “你这是在威胁我?”长公主沉了语气,眼中一片寒冰。      “不敢。”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忽的门外有男子爽朗的说话声,主持变了颜色,望向长公主。      长公主微惊,问道:“他来了?”      主持急的大汗直流,忽的听到门外叫道:“法恩!”      他应了一声,慌忙的让沙弥将长公主一路人带进厢房,这才出门恭贺贵人。      长公主冷笑,这倒是来的巧!看来这今日就是处决不了这个丫头,反倒会触了皇兄的霉头,当下便冷了脸对谢三郎道:“今日你语气不错,我且饶了你一命,可你们也仔细着脑袋,总有一天我得将它摘下来。”      谢三郎送了口气,虽然不知道门外的人究竟是谁,却知危难暂时解了,等他们一行人走了之后,跌坐在地上,好久都爬不起来。      木姜伸出手去拉他,他一把抓住,捧着自己的心肝乱颤:“哎呦喂,可吓死爹了,这刀真重,也不知道这些侍卫是怎么拿起来的!”      木姜心里仍是一阵后怕,拉上谢三郎的手才微微定下心来。      谢三郎站定,看到木姜乌黑的脑袋垂着,肩膀一抽一抽,于是伸过手搭在她的肩膀,手下的人身子一震,定在那像一块木头。      木姜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场梦。      谢三郎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觉得放在木姜肩头的手有些重,于是拍了拍以示安慰,道:“今天先打道回府吧,但愿长公主这人事多,把咋们忘了才好!”      自没能勾搭上贵妇人,百香楼的小厮越来越不给谢三郎一些好脸色看,往日的饭菜虽然没油水,但至少还能一吃。      这几日端上来的东西不是馊了便是臭了,有一次连米饭都长了青霉。      谢三郎气结,换了身轻便的布衣,拿上一本书卷子,临水而立。      不要说,谢三郎这张脸皮当真是长得好,书卷在握,指尖翻转,眉头微皱,脚边是青石拱桥,别是一个翩翩而立的读书人。      只是这读书人空有其表,是个只认得几个大字的草包。      谢三郎拿着书,读的云里雾里,不知多云,远远见着石桥上不经意停下的姑娘媳妇儿越来越多,有些娇气的问道:“木姜,本公子好看么?”      都是深秋了,花已开败,惨瓣萎在地上,谢三郎脚下踏的青草润湿了脚边的衫子,站久了,颇有些冷。      可即使这样,谢三郎仍让木姜拿着蒲扇扇风,好作出飘飘欲仙的即视感。      木姜的胳膊酸的厉害,有气无力道:“公子哪里不好看,整个长安城除了绿色的交子,还有什么比得上三爷的容貌?”      谢三郎骄傲的拗着脖子,抖抖书页:“就你嘴甜。”      杜君泽坐在蜀绸织锦的轿子里,昨夜在春合乐戏院和一个柳腰桃面的戏子缠了一夜,今日起来浑身气爽,此时一手搭在腿上和着昨夜记下的拍子好不风流快活。      忽的,轿子一震,杜君泽挑开帘子就要开骂,只见一个文弱书生,单手执书,另一只手去敲打身边的丫头,那书生穿着一身轻便的布衣,一头青丝被一条青色绸缎松松系着,侧颜眼如秋水鼻似峰,一举一动将杜君泽昨夜降下去的火又勾了起来。      小厮待要起轿,杜君泽猛喝一声:“停下!”      又顺手招来身边的小厮,一指桥边的谢三郎,摸着自己的下巴道:“去,给我问问这书生是个什么来头?”      话说着杜君泽乃是杜都尉的独子,杜家三代单传,一家的长辈都将他当做眼珠子一般护着,他要什么还没眨个眼便巴巴得给他准备在手边。      今天还是杜家的老太太七十大寿,杜君泽烦不过老母五申三令,才掐着时间慢悠悠的赶了回去。   却没想到,在路上遇到这样的尤物!      杜君泽和那群纨绔好友们玩得极大,荤素不忌,水旱皆通,看到这么一个挠的心痒痒的人物恨不得马上绑了他回去,在案头相抵,夜夜操弄起来。      谢三郎被别人盯得发毛,一回头,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紫色华袍男子,大腹便便的趴在桥头,一双发黄的眼球直溜溜的盯着他看。      毫不掩饰的欲念让谢三郎不由得觉得恶心。      他将书一收,拍拍木姜的脑袋:“走,回去了。”      木姜收起蒲扇,蹲在地上久了,腿麻的厉害,起的又急,一个趔趄,栽到在谢三郎怀里。      谢三郎的下巴抵着木姜,木姜的手撑在他的胸膛,心跳的极快,觉得炙热的呼吸烧的她的脸通红,她喏喏道:“三爷?”      谢三郎却没有松开手,他微微侧头,见那个肥仔火热的目光仍未离开,拿起木姜手里的蒲扇将她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搂着她回了百香楼。      木姜觉得奇怪,三爷这又是怎的?说好了要离她远远地?如今自顾自的挑起这段红线,又是为什么?      正挣扎着,却听见他微微有些严肃的声音道:“别动,有狗。”      木姜左看右看,问:“哪里有狗?”      谢三郎拥着她走了,将她那张清丽的脸遮得不露半点风华:“可不是?还是一只特别肥的狗,最恶心了。”      话语刚落,杜君泽便出现在眼前。      ☆、算计差人意(二)   肥头大耳,油头粉面,一声华丽富贵的紫色织锦长衫被他穿的像套在木桶上的麻袋,端着这幅让人眼瘸的样子还学着书生行礼,行了个揖礼:“不知兄台贵姓,在何处谋职?在下杜君泽,乃是杜正国都尉独子,君泽见公子临溪读书,顿生惺惺相惜之心,不如同我归家好好研习一下四书五经,可好?”      可好?可好个屁!      谢三郎看着他板黄的牙翻恶心,木姜听到他的声音,毛茸茸的脑袋在蒲扇后面挣扎了一番,却被谢三郎狠狠地按了下去。      鬼知道这油桶打的个什么鬼心思,要是他家的木姜被他看了去,谢三郎戳着自己的心窝可以呕死。      他翻了个白眼,将手里的书随手一丢,拥着木姜便要走,“在下不是什么读书人,只认识几个大字,不是睁眼瞎罢了,哪里还能看得懂什么四书五经,公子还是另找他人吧。”      “诶诶诶。”杜君泽搓了搓手,猥琐的笑容将脸衬的更丑,身边的小厮将谢三郎和木姜围在中间。      “兄台谦虚了,要是真不懂,何不跟我回去慢慢教你,保你有段似锦的前程!”      杜君泽在说到慢慢两个字的时候极尽缱绻,从嘴里吐出的臭气熏的谢三郎只泛酸水,他一手挡住木姜的脸,一边提高声音道:“难道公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还要绑了我不成?难道这长安城没有王法了?”      杜君泽猥琐一笑,搓手靠近:“告诉你,在整个长安城我就是王法!”      话毕,小厮们一拥而上,大掌抓向谢三郎。      谢三郎体弱,哪里抵的上他们这些人?于是乱手乱脚的将木姜推到圈外,喊道:“木姜,去找楼主来!”      百香楼往日也有这样,恩客瞧上了楼里的人,可楼里的人不愿,便要做那种豪取抢夺的事情来,楼主岂会让这样的事砸了百香楼的招牌?哪怕是得罪了权贵,也要护短到底。      木姜被猛力一推,跌倒在地上,抬头一见,看见那些小厮牢牢的箍住谢三郎,当下一骇,喊道:“三爷。”      谢三郎生怕这恶火烧到她身上,叫道:“磨蹭什么?”      杜君泽斜眼一瞟,嘶了一声,还一个清丽佳人,这男这女都是人间尤物,要是都弄到床上去了……      杜君泽只是一想,便下腹火烧,忙的指着木姜道:“把这个女的也给我抓起来。”      祸水东流,谢三郎没想到这厮如此的没脸没皮,他被团团家丁困在中间,见那胖子笑的满脸褶子要去捉木姜时,眼疾手快的脱了鞋用力的砸了过去。      脑袋一声闷响,杜君泽抱头,转过肥胖的身子,似是不敢相信还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问:“你砸我?”   谢三郎从重重人障中探出一只手挥挥:“木姜快跑!”      杜君泽冷笑一声,肥的像藕节一般的胳膊却有难以置信的速度,他向前狠狠一抓,扯住木姜的衣领。      木姜脚步一个趔趄,脚跟朝后团团打转,猛地想挣脱开来,却没想到杜君泽肥腿一蹬,一脚将她踹到地上。      木姜灰头土脸,从地上抬起眼,谢三郎刚刚还在乱吼乱叫的嘴立马闭了起来。      难得寂静,难得沉默。      谢三郎用目光鄙视她,怎么这么不争气?逃跑不成反被抓?      木姜撇嘴,这厮太肥,丢不掉这条恶狗。      杜君泽擦掌,伸出肥而短的手指头点在谢三郎的脑袋上:“跑啊,怎么不跑啊?不是挺能耐的么?”      谢三郎秉着我杠的过你我就横,杠不过我就当个缩头乌龟。      家丁将谢三郎的手缚的紧紧地,木姜也被从地上提了起来,粉嫩的脸上尽是灰,杜君泽接过小厮递来的手帕,将她脸抹了,嘶了一声:“哟嚯,还真不错,没想到这长安城里还有这样的尤物。”      木姜脸“唰”的白了,谢三郎梗了脖子,从桎梏正挣脱稍许,挡在木姜的身前,严严实实的遮住那双猥琐的黄豆眼。      杜君泽笑着摸摸谢三郎的下巴,那手中的细滑腻的他心直痒痒:“怎么,这女子是你的相好?不错,都跟爷走吧,爷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谢三郎像只老母鸡一样护住木姜,呸道:“滚你的死肥仔,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杜君泽虽然胖,但是最忌讳别人说这个字,今日可好,这谢三郎专门往他痛楚戳,让他怎能不恼,于是抡圆了巴掌抽过去,好教他怎么做人!      那掌风又急又快,谢三郎不仅不躲,还准备贴着脸迎上去,这胖子肉又肥又厚要是抡到木姜这小身板儿身上可如何是好?      “三爷!”木姜眼看着那手要打了过来,想去拦下,胳膊却被小厮捏的紧紧地,动弹不得。      谢三郎只道,这下好了,本来靠脸吃饭的,如今连门面都毁了个彻底。      “阁下有话好说,干什么做些欺压百姓的事?”      熟悉的声音如沉锋一样破开凝固的寂静,杜君泽肥软的手掌被另一只浑厚有力的手牢牢握住。   四下的家丁见自己的主子吃亏,对来人喝道:“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竟敢这样对他?”      何偏正脸庞刚毅,眉毛黑而浓密,因为长时间练武,一身腱子肉绷在红色的飞鱼服下沟壑清晰可见,让人看第一眼便心生惧意。      木姜见他来了,大喜,喊道:“何大侠!”      何偏正侧脸,朝她微微点头:“木姜姑娘。”又看向谢三郎:“谢公子。”      谢三郎瞧了他这身材,又偷偷瞄到木姜眼里崇拜之意,心里的酸像泉水一股一股的涌出。   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      这就是。他何偏正不来,谢三郎唉这群粗俗卑鄙的人中可以称作是斯文俊秀的美男子,可他一来……      他活脱脱的衬成一个娘炮。      于是,他努力的撑起腰杆子,在雄风的威压下树立起为数不多的男子气概。      杜君泽一看这男子的飞鱼服,便萎了半截。      谁不知这朝堂里锦衣卫隶属东厂,兼管刑狱、侦察、缉捕盗贼奸党、监视文武百官等职责,他杜君泽是纨绔不说,但他不蠢!让他在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简单的很,让他去得罪锦衣卫?      他是嫌活的不耐烦么?      于是他抽抽快要断掉的手,向何偏正赔笑道:“哟,锦衣卫大人,我可不知这两位是你的朋友,要是知道哪能招惹啊?不说别的,我是杜正国都尉的儿子,我有个堂兄叫杜君润也是锦衣卫,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么?”      说完,他黄豆大的眼睛朝自己握住的手瞄瞄。      何偏正皱眉,锦衣卫中的确有个杜君润的人物,此人城府深不可测,谁知有个这样草包的堂弟。   到底撕开脸面不好看,他思索片刻松了杜君泽的手,杜君泽一瞧,好家伙整个手腕子紫了一圈!   他心里骂骂咧咧,可嘴上甜的很:“锦衣卫大人,我可真不知道这二人是你的朋友,多有得罪,我此厢赔礼道歉好了。”      他忙得哈腰鞠躬,见小厮仍捆着木姜和谢三郎,佯怒骂道:“好小子,怎么还不松开锦衣卫大人的朋友?你们的眼睛被狗吃了不成?”      谢三郎得了自由,忙得扶起木姜,担心道:“没事吧?”      木姜摇头,看了一眼何偏正,欲言又止。      谢三郎看在眼里,握住木姜的手紧了紧。      杜君泽赔罪:“真是对不住,小生的眼睛被屎糊了,惊扰了两位贵人,不如我做东,请二人上馆子好好赔罪可好?”      谢三郎、木姜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杜君泽:“……”给脸不要脸!      见杜君泽还没走的打算,何偏正眼光一凛,朝他望了过来。      杜君泽有眼色的很,右手握拳在内,左手握拳在外,行了个拱手礼之后,肥胖的身躯灵活的跑进轿子,底气十足的喊了声:“起轿。”      溜得比兔子还快。      路上,杜君泽靠在窗边,身边的小厮将一肚子的疑问提了出来:“少爷,老爷是都尉,官居二品,你做什么怕这小小的锦衣卫?”      杜君泽斜了他一眼,淡淡道:“听说过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么?锦衣卫多爱护短、记仇,得罪了哪有什么好果子吃,与其硬碰硬,不如缩着脖子当个缩头乌龟。”      小厮哦了一声,暗道自家的公子果然聪明,与外头的妖艳贱货果然不一样……      杜君泽却摸着短的快看不见的下巴细细思索,这锦衣卫按理说都是世家子弟,可刚才那个……   杜君泽打赌,这样气度的人物,若生在官家,他怎么会不认识?      难道说,皇上……      他眼神一凛,觉得有必要回去和父亲商量商量。      长安街的西风终于起了,街边的树光秃秃的插在那,萧条的紧。      他默默的望着天,暗道,长安的深秋来了。      谢三郎虽然感谢何偏正在危难之中出手,可自瞧见木姜“含情脉脉”的眼神,心里别扭的很,于是上前朝何偏正道谢道:“多谢何大侠,一次两次都让你麻烦了。”      何偏正摆手:“没事,大家都是朋友。”      谢三郎撇撇嘴,谁想和你是朋友呢?      倒是木姜看了他身上的飞鱼服,沉默了半晌,问:“何大侠入了宫?”      何偏正点头:“是。”      木姜想问,何大侠不是不愿意踏入朝堂的么?难道官职这么的有魔力,能让一个人改变初心?她想问,可她又觉得自己不该问,她是谁?她凭什么问这些?      何偏正看见木姜黯淡的眼神,主动解释道:“实不相瞒,我这是受人所托,不得不……”      木姜点头,笑的眉眼弯弯:“那恭喜,何大侠了。”      何偏正总觉得不对,这样的木姜让他觉得疏远……可他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难道木姜讨厌他升官发财?      正常人不都替他高兴么?      木姜暗道,如此好的一个朋友,怕是以后也不能如往日那般结交了……她的身份……最好不要和朝廷牵涉过多。      况且还有长公主那事兜在前头……      要是出了个万一,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何偏正见木姜沉默,谢三郎望着天哼着自己的调子,有些不好意思的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木姜。      油纸包沉甸甸的,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木姜接过,望着他。      湿漉漉的眼睛干净柔和,看的何偏正心头酥软,他偏过头,抠着自己的脑袋,说:“这是御膳厨的糕点,我办事好,上头赏我的,木姜……你千万别想多,我不是故意给你留的……你知道我一向不爱吃这些甜的……”      越描越黑。谢三郎哼了一声,好好地壮汉,做什么羞涩的少男,不害臊么?      木姜觉得手里的糕点热的暖心,她好意的替他解围:“谢谢何大侠,我很喜欢。”      她很喜欢……      一向拿着刀,风里来,雨里去的何大侠耳尖可疑的红了。      谢三郎只觉得这画面十分不堪入目,哼了一声,做出一个摆驾回府的势头,喊道:“木姜,回去,该开饭了。”      木姜跟在谢三郎的脚尖后,吐了下舌头,合着手掌,诚心诚意的向何偏正比嘴型:“谢谢!”      何偏正伸出手,朝她摆摆,蓦地,又觉得自己这大掌太丑,都是些难以入眼的茧子,眼眶里,木姜跟在容颜如玉的谢三郎身后亦步亦趋,脾气一向很拐的谢三郎偏过头倾听木姜细细软软的说话声,忽的一笑,天边的夕阳都亮了一色。      这种亲密……      好像无人能够插进。      何偏正心兀然有些难受。      谢三郎回头,见何偏正贪念的眼还没收回去,恶心一起,伸手将木姜的头发挽到而后,木姜一僵,叫道:“三爷?”      果然,谢三郎用余光一撇,那痴汉的脸唰的一下黑了。      他如恶作剧成功一般,嘻嘻笑道,拍拍木姜的脑袋:“刚刚你头上有只虫子。”      木姜微愣,伸手去摸,却被谢三郎抓在手里,他唔了一声:“我给你捉走了。”      木姜将目光锁在谢三郎根根笔直的手指上,一时沉默。      他们多久没这么亲密过了。      谢三郎捕捉到她的眼神,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反倒乍有其事的解释道:“街上的人太多了。”      “恩。”      “要是把小木姜弄丢了,三爷可真的会哭鼻子的!”      亦如既往,说话没个正型。      谢三郎?你到底存了几分真心?      木姜好想问,却只能默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和他的紧紧地缠在一起。      好似从头到尾都这样亲密无间,没有任何隔阂一样。      ☆、酸意糊清明(一)   傍晚,霞光没有散尽,残留了一丝在窗柩上,谢三郎靠在那,神情恹恹的拿着书,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桌子上的那包糕点。      硬而结实的油纸被麻绳捆的紧紧地,胖乎乎的系成四个小块,十分诱人。谢三郎晚上回的晚了,楼里没留饭,肚子咕噜噜的唱着空城计。      木姜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进了门,恰好看到谢三郎欲盖弥彰的移开眼,眼帘一垂,伸手将麻绳解开。      “三爷,饿了吧,先填填肚子。”      英雄不食嗟来之食。      谢三郎捏着书页,神情倨傲。      木姜轻轻咬了一口手里的龙须酥,香酥脆甜,入口即化,手里掉满了渣子。      谢三郎只看了一眼,嗓子里就如同伸了只小手,颤颤的捏了一块在手里,念得紧。      木姜就像没有看到那双馋巴巴的眼,待吃完一小块,叹道:“真不错。”      谢三郎哼了一声,丢了书,不信道:“真的么?一份糕点而已,能好吃的连舌条都吞下去了么?”      他捏起一小块,吃了,又捏起第二块。      等等,好像这味道当真不错……      木姜将油纸包推了过去,伸手倒了杯凉白开递给谢三郎。      甜腻的糕点梗在喉头,有些腻,谢三郎接过,抿了口,若无其事的提道:“木姜,何偏正对你不错。”      木姜点头,也给自己倒了杯凉白,清漾的水纹摇着她的倒影。      “我救了他。”      救?      谢三郎觉得有些梗,他抓住自己的胸膛,猛地一拍,才喘过来气。      “木姜,何偏正这么大的块头……你救他?”      “恩,偶遇。”      “在哪里?”偶遇救到一个江湖大侠?他也想……以后他要是惹毛了谁,关门放大侠就好了。   “城外,倒夜香。”      好吧,这是职业的特殊性,谢三郎羡慕不来。      于是,他继续若无其事的问:“何大侠对你挺好的。”      “恩。”木姜垂眼,杯中的水入喉,顺着凉了一路。      谢三郎是男人,当然最懂男人,虽然何偏正一声浩然正气,做什么都冠冕堂皇,可一次又一次的与一个女子偶遇……这要是说没半点绮意在里面。      谢三郎的谢字非要倒过来写不可。      何偏正这样的人,正直,爽朗,对于任何女人而言,实属良配。      谢三郎明明知道这些,心里却还是很难受。      和他相比,他的身材羸弱,没什么才能做什么营生,既养不活女人,也不能替女人撑起半边天。   他和何偏正是两个极端。      好的丈夫。      和坏的姘头。      若是木姜,她会怎么选?      怕是得离他远远地,保留好自己清白的名声,嫁给何偏正。      那他呢?      到时候他该如何自处?      每夜守着孤独的烛火,白日里擦脂抹粉,一抹朱唇万人尝?      可会有一个女子像木姜一样守在自己身边?      越想越慌,越慌越想。      心不择意,口不择言。      他将手里的糕点一丢,嗓子里的气一冒出来便艰涩难听点紧:“你可当些心吧,如今何偏正是锦衣卫,可会娶你一个粗使的丫头?也许连旁人送给他的姬妾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谢三郎一说完,就后悔了。      他在干嘛?      这种吃醋冒酸闹别扭的人真的是他?      木姜握紧手中的杯盏,有些难以置信,谢三郎为何又说这样尖酸刻薄的话?又要这样把她的尊严直接的擦在脚下。      她猛地站起身,提高了嗓音:“三爷。”      似悲似怆,杜鹃啼血。      谢三郎看到她惊慌失措,一颗心碎了八瓣,没想到他随口一讹,便让她露了真正的情绪。      他们才见过几次面?她就这样的维护他?      那他呢?      这些日子他在她的身边对她不好么?他使尽了花招,都不曾让她动心么?      她的心怎么这样偏着长?      他冷笑,抱着手,翘着二郎腿,盯着她,问:“难道不是么?怎么我把这□□裸的事实一挑出来你就受不了了?像你这样想高嫁的女子我瞧的多了,最终还不是落个芳心错伏,被人玩弄的下场?你别看明面上何偏正正人君子的很,我告诉你男人谁不是当面君子,背面里比谁都玩的开。”      木姜涨红了脸,握着拳头:“他不是这样的人。”      谢三郎淡淡的用手点着桌子上的糕点:“怎么,别人一点儿小恩小惠就让你的心都跟着跑了?这么没出息,指不定他在背后怎么笑你呢!可笑你还当了真,真的是蠢。”      木姜知道,谢三郎自己心里不好受,便让身边的人都不好受,若是平时他挤兑别人,她听听就过了耳。      可是,他在说何偏正。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明明是他自己心思肮脏、龌龊,以为身边的人都和他一样!      她盯着他的眼睛,好不示弱:“三爷总是说别人,自己还不是被西西姑娘骗的团团转!我告诉你,何偏正和青楼的人不一样,他有情有义,不是那种玩弄人感情的人。”      谢三郎扯着嘴皮子笑,眼睛危险的盯着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好啊,你今儿可把心里想的话都说出来了是吧,嫌弃我是青楼的?脏?何偏正就不脏?他浪迹江湖?守身如玉?”      木姜涨红脸,顶回去:“再怎么脏,也比你干净。”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谢三郎的嘴角耷拉下来,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木姜的胸气的一鼓一鼓,她不知道好好地,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何偏正哪里不好么?偏生要这样泼他脏水。      谢三郎这时算是明白了,这人在他身边了,心在就七弯八拐的朝那个男人那长过去了,那人有这样好么?连这样伤人心的话都说出来了。      她可是后悔了么?在他身边?      觉得他害了她的名声,坏了她的美好姻缘?      可凭什么?      明明在他身边好好地,为什么何偏正一来什么都变了?      他伸出手,想将她眼眶里死死憋着的眼泪抹下去。      “啪”的一声,木姜打开他的手。      这是做什么?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么?      谢三郎死死的看着自己手背上发红的印记,不敢置信,声音有些发抖:“觉得我脏?连替你擦泪的资格都没有?”      木姜懒得和他说,转身就走。      谢三郎死死的盯着她的背影,抿着嘴,长腿一迈,大力箍住她的手腕,扯得她一跌:“要走?连话都不想和我说?”      说什么?她想都冷静一下,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不论说什么除了伤害彼此还有什么用?      呵?连看的不想看他一眼?      凭什么,他要让她如愿?      他,就这么脏?      木姜屏着本能的直觉,感觉这样的谢三郎状态不大对,眼中前所未有偏执的疯狂让她觉得害怕。   木姜被锁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如雷的心跳,声音有些发抖:“三,爷?”      谢三郎的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一双大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细细的脖子,声音轻的像风:“怎么三爷对你不好么?连你也要离开三爷么?恩?”      木姜的脊背汗毛全竖了起来,背僵硬的像石头。      谢三郎当然感觉到了她的反应,他捏着她的肩膀,全神贯注的用眼睛描绘她的脸,丹唇贴到她的嘴边,慢慢摩挲:“三爷对你不好么?木姜为什么总是要离开三爷?恩?”      不对,这样的谢三郎不对,木姜身子发麻,从未有过的惧意涌上心头。      她尝试稳住谢三郎,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牙齿却止不住的打颤:“三,爷,您先放开我,好么,这样真的很难受。”      谢三郎歪着脑袋,脚向后挪了一步,手上的力气却没有卸下一丝一毫,他的眼睛如同野狼,又稳又狠的盯着猎物。      只见他丹唇轻启:“以前,西西也是这样,我放开了,于是她走了,一了百了,你说,你现在想要什么,恩?”      他想了想,勾着唇,淡淡道:“难道想要何偏正?”      “很可惜,我不让。”      吻落了下来,又疾又狠,木姜往后掖着身子也逃不过,被他压在桌上,她盯着谢三郎的眼睛,看到那里面最后的一抹光,灭了。      黑黝黝眼眸里,只剩下一个她。      楼外,狂风大作,惊雷闪过,可以窥见长安城乌沉沉的云,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楼下的芭蕉从绿了,开花,结果,最终黄了叶子,在疾风骤雨中揉碎在褐黄色的土里,凝落成泥。      金楼主站在窗边,伸手接过雨点,回头对身后的人道:“长安变天了,太子,我们该动手了。”   穿白色布衣的太子静静的看着沾满灰尘的长安城被秋雨洗涤,目光如炼。      ☆、酸意糊清明(二)   一次,两次都是这样。      像猫兜着耗子玩得团团转。      有意思么?      谢三郎的唇带着黄果兰的香甜,往日木姜一定沉寂在这样温柔的梦中,可如今她算是明白了。      田嫂说的没错,像谢三郎这样的人不仅是没心没肺,他压根没有心。      不喜欢的人,可以虚与委蛇,什么甜言蜜语不会说?什么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的事不会做?   就像在现在……      谢三郎是因为吃醋而发怒么?      不是……      她知道他是害怕自己一走了之,他如今已被人抛弃了一次,再抛弃一次。      可怜又可悲。      谢三郎似是不满木姜的分心,米齿轻咬,木姜的唇流了血,顺着下巴往下滴。      他高挺的鼻子贴着她的唇向下,欲要亲吻,步子一跌,被木姜推开。      乌黑油亮的辫子垂在耳畔,红色的头绳是一段剪破了的红线,曾经在谢三郎的手里,如今却在她的发上。      “三爷,这是把我当什么?”木姜捏着拳头,冷眼盯着他。      谢三郎伸出拇指向下一抹,指头残存一撩变淡的血迹,谢三郎抬眼看了她一眼,将手指含在嘴里。      木姜的嘴如同中了巫术,兀的疼的厉害,她微微一抿,口里尽是铁锈味。      站在那,烛光的倒影撞在谢三郎的身上,遮住他的半张脸,她便说不出话来了。      谢三郎脚尖朝后一转,懒散的坐在绣凳上,撑着脑袋:“怎么,想骂爷?爷只是教你,你知道女人怎么取悦男人么?你这些都不会怎么讨何偏正的欢喜?”      木姜喉头的肌肉崩紧,“三爷,你要是没事,我先走了。”      说罢,从谢三郎的身边绕过,探手去开门扇。      屋里的蜡烛“噗呲”一声,室内只剩下浓稠的黑。      木姜捏着门扇,回过头,谢三郎坐在绣凳上一动不动。      他怕黑,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谢三郎等着她替他点灯——      却,      足音渐响,门扇重新关上。      *   多日未见楚江红,他还亦如往日一般好颜色,靠在栏杆上,身上披着狐裘,指尖捏着瓜子,磕的热闹。      谢三郎开了门,伸了个懒腰,斜了他一眼,便问身边的小厮:“人呢?没看我坐在这呢,怎么还不把早饭端上来?”      若是在往日,尤其是谢三郎吃白食的这些时日里,小厮一定会将他的话顶回去,可今天他不仅笑的眼角的褶子可以夹得住苍蝇的腿,而且端上了好吃好喝,末了还躬身道:“三爷慢吃,要是不够回头就要厨子多弄一些!”      谢三郎疑惑的盯着他:“今天是刮的什么风?昨天还不是横的很么?”      楚江红一丢手里的爪子壳,走了过来,自顾自的坐在绣凳上:“三郎,这你可不知了,今日楼里要来一位贵客,胡夫人。”      谢三郎摸了双筷子,掉头对小厮说:“木姜吃了没?”      得到肯定的回答,便捧着碗挑了搓面。      楚江红也不恼,谢三郎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于是他接着道:“胡夫人刚熬死了他挖金矿的丈夫,前日才出丧,昨夜里便把后院里滞留下的姬妾卖了个七七八八,索性儿子又小,于是便拿了银钱来百香楼找乐子,三郎,你只要傍上了她,这辈子还愁吃?”      若是往日,谢三郎当然会把握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可今天……      他嚼了口面,抿了口,啧了啧烫嘴的舌条。      他还真不大感兴趣。      来了一个贵妇人又来第二个,他不腻?      木姜以为昨夜定是一夜无眠,没想到倒在床上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一上楼,便见谢三郎抱着面碗,从面汤的热气里望向她。      她撇撇嘴,径直的走进屋里。      楚江红瞪大了眼,蹭过去:“又吵架了。”      这面吃的索然无味,谢三郎将碗放下来,淡淡道:“哪能啊,我是那种人么我。”      楚江红揶揄:“哟!还不承认,我瞧着这形式,你喜欢上她了?”      谢三郎脊背一僵,随即白了他一眼:“怎么可能,她这么丑。”      丑?楚江红看着捧茶站在那的木姜偷笑。      木姜将茶碗“咯噔”一声放在桌子上,“三爷喝茶。”      谢三郎咋呼的站了起来,点着手指,指了指木姜,又转到楚江红的脸。      楚江红耸肩:“诶,别怪我,又不是我说的。”      谢三郎偷看木姜一眼,凑到她跟前:“木姜……”      木姜眼观鼻,鼻观心,“三爷叫我作甚么?和丑人说话不会拉低三爷的颜值么?”      “木姜。”谢三郎伸手去抓木姜的袖子,却不想她贼得很,向后退一大步,贴在门上,学着他这种犯贱的口气:“诶,三爷,我得和你保持点儿距离,不然我怎么嫁给何大侠啊?”      谢三郎有史以来第一次知道自己挖的坑自己跳!      即使再怎么逃避,那胡夫人终究是来了。      楚江红笑的合不拢嘴,迈着小步子贴在她身边,活脱脱的像只狗:“夫人,伦家等你好久了。”   胡夫人有些胖,短而肥的手抹了一把他的下巴,问:“等着急了,瞧你这个样子。”      木姜神色黯淡,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谢三郎将这一幕锁回眼底,从绣凳上站起身子,脸朝木姜那边挑:“站在这作甚么?还不跟我走?”      木姜应了声,跟在他身后。      那胡夫人一瞧谢三郎浑身的气度,朝楚江红耳朵里吹气:“他也是这楼的?这样好的货色我以前可没看见过。”      楚江红笑的花枝乱颤,指尖点着胡夫人雄壮的胸脯:“怎么没看见,这可是我们小倌楼的招牌,以前被马夫人包了锁了起来,如今她落难了,可不是又让明珠重见于世?”      胡夫人香了楚江红一口:“好小子,就你知道的多。”      楚江红顺势倒在胡夫人怀里。      身边的小厮见胡夫人跟楚公子走了,凑到他的跟前:“三爷不急呢,这生意都多久没开张呢!”   谢三郎脸都不挑,跨过房门前的坎:“急什么?胡夫人这么胖,被她压在床上还要活下来的理儿?”      小厮讽刺道:“都穷的这个德行了,还挑三拣四,等明儿楼主把你赶出楼了,那才是好呢!”      又朝木姜嘟哝:“我看啊,你也甭去伺候他了,反正跟在他这也没有什么好前程,不如找个好的奔头。”      谢三郎眼光一凛,盯着他。      小厮状了狗胆,垫着脚,抬着下巴:“你看我做什么?难道不是?你自己不争气,身边的下人也跟着倒霉,木姜是个好姑娘,不同你说些什么,但你去看看下人房里她每天吃的什么,再做考虑吧……”      他看着谢三郎目光不善,抱着托盘短粗的腿跑的飞快。      谢三郎望着木姜,问:“你这几日吃的什么?”      木姜不打算回答,反倒从他身边走过,到书架拿了茶桶,准备冲茶:“三爷刚刚吃面咸不咸?喝不喝茶?”      她伸手去抓茶叶,一探,里面全是茶碎子。      索性倒了白水在桌上凉着。      谢三郎面如沉水,坐在绣凳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木姜定在那眼睛都快打架,才道:“这些……时日,他们给你脸色瞧了?”      可不,百香楼是什么地方,自然是捧高踩低,上面的小倌都吃不好,更何况是下面的奴才?若是往日,奴才们只需等主子吃完了,吃些剩菜便罢,现在主子都没什么吃的,奴才们的日子也更难过。      谢三郎没有想到这些,他摆了摆手,让木姜出去。      木姜脚步一顿,好像说没什么的,每日两个馍馍也够吃了,可还没说话,谢三郎的眼睛就扫了过来:“还不出去,让我请你不成?”      木姜立马走了。      不一会儿,谢三郎便出了门,他换了件衣服,雪白的狐裘围在脖子上,更显的脸如妖孽一般。      木姜跟在他身后,见他下楼,走到天井的荷花塘旁边,折了一段枯败的荷花枝。      谢三郎朝木姜偏头:“你去替我沏壶茶。”      木姜应了,正要走,二楼楚江红的门便开了。      他衣衫敞开一半,露出洁白的胸膛,握住胡夫人的手,哀怨道:“这就要走了,夫人又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再来看我?可别转身就忘了我。”      胡夫人惦记着楼里的另一个人,脸上便上了敷衍之意:“哪会忘了我的小心肝儿?你说的事我记着了,卿卿放心,你堂兄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回去就给他安排个好去吃,这行了吧。”      楚江红达成目的,眉头一松,不舍的语气也变淡了些:“好,那我就在楼里等着夫人了。”      胡夫人在仆人的拥簇下下了楼,楼梯下头,谢三郎身披狐裘,白衣胜雪,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      不肖说这死水残荷颓靡萧条,谢三郎临水而立却如谪仙一般,目光清冷,下巴微抬,神情倨傲。   胡夫人喉头一热,快步踏下来,问:“这么冷,怎么不去屋里歇歇?”      谢三郎依旧恹恹,好像没把这个人看进眼里:“屋里太闷,就出来走走。”      胡夫人起意:“这的风景都败了,我有个庄子,现下才开了木芙蓉,谢三郎要不同我去看看。”      谢三郎偏着脑袋,带着一点儿不谙世事的单纯:“那比夫人好看么?”      胡夫人心头乱颤,伸手去握住他微凉的指尖:“你去了,就知道了。”      谢三郎垂下眼眸,被她搂着走出了百香楼。      木姜端着托盘,站在青砖屋舍后,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田嫂见她又将茶端回来了,问:“谢三郎有和你置气了?茶泡好了都不喝。”      木姜坐到门槛上,木着眼睛,“他走了,和胡夫人走了。”      田嫂叹了口气,最终说道:“他也是个苦命人,你别怨他。”      木姜摆头:“我没怨……他。”      可她的心难受!      玩弄她,将她抛在忽上忽下的感情湖海里仍她生死。      他呢?挥一挥衣袖什么都不带走。      ☆、酸意糊清明(三)   今日天才擦凉,小厮将门一开,便看见谢三郎站在门外,和带着好些仆从,箱子里的东西琳琅满目,晃的他眼睛都快瞎了。      谢三郎大脚一迈,踏了进去,偏过头对他笑:“怎么,连你谢爷爷都快不认识了?”      小厮拍着手,恭维道:“哪能呐,三爷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嘛!”      接着他吆喝了一声:“诶,都来捏,三爷打道回府了。”      从后院得了消息的小厮们赶了过来,看到那些仆从将那些箱子挑了进来,感叹道:“不愧是三爷,您一人出马比我们这所有的爷都有看头。”      谢三郎弯唇一笑:“是吗,昨不是还有谁说我挑三拣四,眼高于顶么?怎么今儿气儿都变了?”   小厮抽出两只手拍自己脸,打的噼里啪啦:“哎哟!这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么?还请三爷不计小人过,饶了奴才吧!”      谢三郎点着指头骂他:“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      眼睛一瞥,看见站在墙角的木姜。      木姜听到天井这边热闹,又听人说谢三郎回来了,昨夜守在门外吊着一晚的心终于落定,见三爷盯着她,她走上前去,问:“三爷饿了么?可吃了早饭?”      眼前的木姜眼底一片青黑一看都没有睡好,皮肤也没有往日的那般红亮,头发也没有往日的光泽。      他打发着小厮将东西收了,反问道:“你不问我去哪?”      怎么问,她一个奴才要怎么问?      更何况楼里谁不知道胡夫人带走了谢三郎。      木姜沉默,谢三郎也跟着沉默,直到他觉得自己快在这种无言的潮汐中溺死,他道:“这些东西要是有你喜欢的,就挑些去。”      木姜摇头,却不知触动了谢三郎的那根弦,他板着脸,点点头,道:“好,不要就去做事,去,我烧水,给我擦澡。”      往日谢三郎从来没有提过这种过分的要求,最多只是让她打了水,拿了衣服搭在屏风上便让她退下了。      木姜张了嘴,想说什么,却看见谢三郎拖着步子上了楼,于是只得去打水了。      谢三郎坐在屋里拿着锉刀修剪指甲,见木姜提水进来了,抬了眼,又盯着自己的指甲:“水要烫一些,多放些精油。”      田嫂在厨房里看到木姜提着斗大桶,里面的热水一荡一荡,就要帮着提,哪想到谢三郎就站在二楼围栏看着,揶揄道:“哟,田嫂这也要跳槽,到我这来做事?”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不论是谁都觉得不好听,何况是本来就对木姜这段情不好看的田嫂。      木姜接过桶,倒了句“还是我来。”便上了楼。      已是深秋,楼里的人都开始穿上厚厚的夹袄,木姜只行了一段路,额头就布满了汗,等将桶提到屋内时,谢三郎也不帮忙,坐在那拿着锉刀看她忙进忙出。      好一会儿,桶里的水满了,木姜还没歇一口气,就看到谢三郎张开双臂站在她面前:“替我更衣。”      木姜的背积了一层汗,她站在谢三郎身后,抖着手去捉谢三郎的衣领子,待谢三郎衣服脱尽,就下了水,徒留她一人站在桶外。      热水的蒸汽给木姜的脸上晕上一点儿淡红,浅的几乎看不出,谢三郎坐在桶里抬头一看,觉得木姜的脸色真的是差极了。      他从水里抬起手,温热的水滞留在木姜的额头:“木姜,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木姜的脑袋似一片混沌,谢三郎的话语如一柄利剑,斩破混沌,木姜摇头:“没有的事。”      混沌又重新合拢。      谢三郎轻咳一声,觉得自己这多余的关心显得有些巴结她,拳头握了又紧,才说:“来给我搓背。”      不得不说谢三郎有一身白的剔透的美人皮,白洁无暇却极有弹性,崩的有些紧的肌肉埋在水里,很是诱人。      木姜只看了一眼,耳尖就悄悄地红了,眼睛不知道放在哪里,手里的麻巾贴在他背后像刷恭桶一样搓。      初时,谢三郎撇撇嘴,觉得木姜下手有些重,可忍一忍还是很舒服的,可越到后面,木姜的脑子越来越沉,手上的动作机械而孔武有力,好像不把他下一层皮不罢休一样。      谢三郎心想,她不会一气准备把我搓死在这里面吧,于是扭过头,咋呼道:“诶诶诶,轻点儿,我谢三郎还没被女人榨干呢,就先被你给搓死了,再轻点儿!”      这一声声血泪的叫喊稍稍唤醒木姜逐渐沉睡的脑袋,她抬起疲倦的手指,动作又缓又慢。      谢三郎舒服的哼哼:“往左一点儿,对就这里,力气再大一点儿,对,就是这里。”      进来搁东西的小厮推开门,听见里面的声响,笑的贼眉鼠眼,回去和别人咬耳朵:“三爷身子骨真不错,昨夜里操劳了一夜,今儿还有力气再战三百回,我瞧这百香楼算没有人能强过他了。”      脑袋越来越沉,谢三郎只觉得身后的麻巾一直往下溜,再过一会儿,小而火热的手贴在他有些微凉的脊背上……      他一震,扯着嗓子,叫道:“木姜。”      她整个人直戳戳的砸到了他的身上。      谢三郎手忙脚乱的从木桶里爬了起来,木姜的胳膊顺势搭在木桶的边缘,脑袋磕在手臂上,谢三郎去探她的额头,热的滚烫。      该不是发烧了吧。      木姜鼻间灼热的呼吸喷到谢三郎的身体上,细小密集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周边的汗毛摆脱水珠,友好的和木姜打着招呼。      谢三郎一手抱着木姜的脑袋,一边去瞄挂在屏风的衣服。      一丈的距离,若是往日,这距离真的不长,但是现在……他要怎么抱?      将木姜就这么放到地上?这对她的病情不是雪上加霜?      那就这么抱着?      别逗了,他浑身上下连个遮裆的东西都没有呢,然后空挡滑行么?      最终他叹了口气,将木姜抱到床上,又将被子给她盖得严严实实,才披上衣服。      小厮甲觉得今日三爷真是雄风大作,只见他酡红着脸,拳头掩着红唇轻咳:“去叫大夫来。”      小厮甲嘿嘿笑了声,就要下楼。      谢三郎觉得这人才讨厌呢,这样的笑……好像他怎么了木姜一样。      “是伤风。”      小厮甲揶揄的笑着,一副我懂的样子。      谢三郎回头关门,屋内的情景好像是不怎么好。      比如说,木桶的旁边叠了一层的水,水的痕迹一路朝床榻那边去。      床上,木姜正一副萎靡的样子躺在那。      好吧,谢三郎觉得自己真是是难说清了。      于是怀着某种难以言状的心情,谢三郎踩着自己换洗的衣服将地上的水蘸干。      “笃笃”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谢三郎的拖地大业还没完成呢,于是他喊了一声:“等一下。”      可惜他的这声并没有被门外的两人听见,于是在小厮和大夫的谈笑中,门开了。      一地的水渍,奄奄一息的丫头躺在床上,衣衫不整的犯罪嫌疑人正在处理作案现场。      等等!这副看人渣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谢三郎不苟言笑,义正言辞:“她发烧了!”      小厮和大夫:“禽兽!”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谢三郎抓狂。      “人渣!”      好了,你们要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谢三郎觉得自己真的没力气解释了,于是在大夫感叹世风日下的摇头晃脑中有气无力道:“我和她真的是纯洁的。”      等开了药方,大夫抱着药箱正要出门,脚尖点在门槛时,秉着大夫的做人原则,盯着谢三郎眼底的青黑道:“适当,节制。”      这算是说不清了……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连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木姜才缓了过来,可每日对上田嫂那张欲言又止的脸,木姜的心里便像猫儿在抓一样。      终于,田嫂在她病好的一天问了出来。      “你和谢三郎成了?可你也得注意些身子,这病都是这样折腾出来的吧?”      ……为什么木姜觉得田嫂说的每一次她都懂,可连在一起她便不懂了。      在她惊愕的眼神中,田嫂点头:“就是你以为的那种意思。”      木姜炸毛:“怎么可能,她和谢三郎……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吗?”      可惜田嫂只当她在害羞,道:“你放心,我不会瞧不起你,就算你和三爷真的在一起了,也得知道,三爷这种身份,你还是得留个心眼的。”      木姜一时沉默,屋外却来了个丫头,一看木姜便说:“木姜,楼外有人找你呢!”      “啊?”木姜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丫头啧吧着嘴回味着那人的容貌:“要我说木姜你认识的人可一个比一个长得好呢,这楼外的公子高大威猛,浑身的气度楼里谁都比不上呢!”      楼外,何偏正牵着马,有些尴尬的被迫接受来往行人好奇的目光。      木姜出门,看到何偏正,喊道:“何大侠。”      何偏正的耳根稍稍上了层淡红,“木姜。”      木姜跑的气喘吁吁:“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其实没什么大事的,自从何偏正当上了锦衣卫每日的生活竟比他游荡在江湖里要轻松的多,自那次杜君泽骚扰过木姜和谢三郎后,他总是不放心她,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在楼里做事,又没有什么人罩着,若是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酸意糊清明(四)   木姜见楼里的小厮手上做着事,眼睛却一直往这边飘,于是拉着何偏正的袖子往茶楼那边走。      茶是荞麦茶,澄黄的水装在陶瓷碗里,映出何偏正那张刚毅的脸。      何偏正坐在木姜对面,望着她,不知应该用怎么样的方式去提起这个话题,不是他看不起百香楼,只是木姜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在这里做事,的确不稳妥。      他也向同僚打听了一下,长安街尾有一个空闲的门铺,虽然地方偏远,但好在租金便宜,若木姜愿意,做一些小本生意也未尝不可。      但……他一个外男,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开口?      茶楼人来人往,木姜穿着棕褐色麻衣罩子,灰扑扑的裤子下一双不大的黑色千层底的鞋,脑后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一根三股辫,不肖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下层的平民百姓。      可何偏正,脸庞方正,鼻若悬胆,一身的腱子肉在飞鱼服下如草野猛虎一样伺机而动,腰间绑了一块白如凝脂的好玉,身后的剑和他人一样让人觉得踏实靠谱。      而他们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此时却坐在同一个茶桌上,就有些引人瞩目了。      谢三郎一下喽就听到小厮在低声咬耳朵,隐隐约约听到:“别看到她表面上正经的很……你看,才几日,一边抱着三爷不松手,另一边却勾勾搭搭的,那相好的谁不是还找上门来了么?”      谢三郎冲下去,站在兀然一惊的小厮身边:“你们很闲么?没事做么?要我告诉管事,小心扣你们的银子!”      小厮甲低着头,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另一个小厮扯了袖子,嘴唇蠕了蠕,最终还是闭着了。   可这没逃过谢三郎的眼睛,他朝那个扯袖子的小厮瞪眼,“怎么还有我听不得?”      小厮甲制止另一个小厮的拉拉扯扯,阴阳怪气道:“哪能呐,三爷,我在这替你打抱不平呢,你瞧这木姜看上去老老实实地,她生病你还推了胡夫人的约陪了她好几天,可她人一好还不是照样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才认识几天呢,就和他出去了……”      谢三郎如当头棒喝,他抓住望柱,才缓过来声,声音好似不是自己的:“她,去了哪?”      “谁知道去哪了,总不能去哪还告诉我们吧,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谢三郎白着脸,站定了好一会儿,才摆手:“走,你们走。”      声音有气无力,如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      小厮甲蠕了嘴,还欲说些什么,却听到谢三郎怒吼一声:“怎么,热闹还没看够么?”      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扣住望柱,顺势坐在台阶上,地上的凉气从股间一直往上走,盘旋在心脏处,便不动了。      手也没有力气,脚也没有,谢三郎只能坐在这。      坐在这等,等她回来。      回来之后呢?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他连去木姜,你是不是去找何偏正的资格都没有。      男未婚,女未嫁,他呢!      就是个卖皮囊的小倌!      更何况他曾经还说那样伤人心的话,他要是木姜也定然不会理她!      他合上眼,微抬起头,风流从他的眼睛边刮过,一直割向喉咙,最终喉间的哽塞咽了下去,像棉花一样,沾上水,黏在喉管,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木姜听了何偏正的建议,不得不承认他考虑的的确有些道理,如果她就是百香楼粗使的丫头,这种安排真的是妥帖至极。      可惜……      她不能,她不敢大着胆子抛头露面,虽然说这已经过了五年了,长安城的人早就换了一批,可她还是不敢,若出了什么纰漏,那要怎么办?      于是,她故意装作胸无大志,烂泥扶不上墙:“何大侠,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做生意的料么?再说我觉得在百香楼里面做事也蛮好的,包吃包住,三爷也对我不错,平日里也没有叫我做多少事,你看,这不是很好么?”      往日,何偏正还觉得她为人通透,今日听了她这话倒有些恨铁不成钢来,开个店铺虽然一开始是累一些,但也远远好过在小倌楼里做长工要好吧。      于是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和木姜讲道理:“你看,你在百姓楼里面做事,一月可得一吊钱,但是。”      他用手指头蘸了点儿水在桌子上比划:“你开店的话,就打你第一年生意不好,赚两三两银子,可第二年,你起码可以翻倍,再过几年,再盘个店铺,钱滚钱,利滚利,这不比你做长工要好多了么?”      何偏正在江湖飘荡多年,喝的是一壶江湖风尘酒,吃的酣畅快意肉,不管明日是居高堂之上,还是明日处江湖之远,从未在银钱之事上操过心。      可木姜不行,她是一个女子,在长安城里举目无亲,没有一点儿银钱傍身可是万万不行的,于是他厚了脸皮请了同僚支招,哪想的她安于现状,根本不承他的情。      木姜笑着摇头,拒绝的意味很明显:“何大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一个女子,已经这样过惯了,不想那么累,况且我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何偏正从来不知道木姜原来这样的倔强,他激动地站起来,手撑在桌子上:“木姜,我知道我这么说不好听,长安城里家世清白的人家岂会看得起百香楼里出来的……”      这种话木姜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一开始她还会和别人争论,可是谢三郎在一旁听了一丁点儿都不在意,还安慰木姜道:“你和他们呛什么,他们说他们的,我们过我们自己的,谁也别碍着谁。”      可当这话从何偏正嘴里说出来,木姜就觉得特别的难受。她抿嘴,干净的眼睛望向何偏正:“何大侠,我知道这些事你都是为我好,那你问过我,我愿意么?”      何偏正一愣,争执道:“木姜,你要是觉得……”      觉得百香楼真的好,便留在百香楼吧。      木姜低头,道了声“我先走了。”      忽的,何偏正腰间挂的白色玉珏抓住了她的眼球,木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脑海深处涌了出来,回望长安城大火的恐惧掩了过来。      木姜的嘴发白,手指头抖得像筛子,她指着问:“这个…是什么?”      何偏正回头一看,将那东西取下来,木姜伸过手去接,手却止不住的颤抖,何偏正将东西放到她手上,声音温柔的连他自己都没注意道:“你喜欢么,我送给你。”      温润的白玉上精雕细琢的螣蛇缠绕着金球,木姜摩挲着熟悉的触感,声音发抖:“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何偏正见她神色不对,皱着眉头:“木姜,你还好吧,这玉……”他想了想还是掩了一半的真相:“这是我的主子送我的……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要是你喜欢,拿去就是了。”      这玉是父皇赐给他们的,他是螣蛇,木姜的是朱雀,何况这玉的背面有一个小小的牙印,是她以前咬的……做不得假。      木姜声音忽的提高:“主子?”她握住何偏正的肩膀,目光直视,不容躲避:“他在哪?”      何偏正稳住她发抖的身子,可木姜的额头冒出冷汗,她一想到那个人也在长安城,也许就在暗处盯着她,就觉得恐怖。      他篡位未果,就潜伏在长安城,谁知道哪天他心血来潮又将剑搁在她脖子上了?      何偏正握住她发冷汗的手:“木姜,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要是我能帮忙……”      他能帮什么忙?他是他的主子,难道何偏正会为了她而违逆他主子的命令么?      不可能……      是了,木姜想起来了,自何偏正从蜀地回来,过了一段时间便当了锦衣卫,也许那个时候他们就见过面,也许她和何偏正碰面的时候还被他看到过……      木姜越想心里越慌,她抽出自己的手,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何大侠,我没事……是我自己夜里没睡好,所以有些心神不宁……不如,我现在先回去,等过几日再找你。”      还没等何偏正说一句话,木姜冲一样的从茶楼里跑了出来。      街上行人,小贩,农民,走夫。      每一个人好像都是太子手下的人,他们牢牢地盯着她,只肖她有丁点儿轻举妄动,便将她斩于当下。      木姜不断的告诉自己冷静,冷静,等青石板走过走完之后,空白牌匾的小楼便矗立在她眼前。      她的喉咙艰难的吞咽一声,推开门,只见谢三郎靠在最末的一稍楼梯,听见动静,向她偏脸。      他什么也没有问,眼里有了然,也有一丝黯然,只是说:“等了你好久,该吃午饭了,今天是霜降,楼里炖了羊肉炖萝卜。”      说罢,坐的有些僵硬的腿上了楼。      木姜的心还是发慌,她十指交握,扣得死紧,好像钝疼才能让她有安全感。      “三爷……我该走了。”      木姜打算先和谢三郎说清楚,再将楼里的工作辞了,拿了银钱立马就走。      谢三郎的脚停在空中好一会,才落到梯步上,他缓缓的掉过脸,不敢置信:“走?”      “三爷,多谢你这段时日的照顾……我必须要走。”      谢三郎觉得自己腿怎么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连简单上楼都没有办法完成,他单手撑在栏杆上,楼阁的阴影将他的脸遮了一半:“好,你走,走也好,想必何偏正对你的确不错……”      末了又加了一句:“待会儿你等着,我给你一些东西。”      女人家出嫁身上若不傍点儿财物难免会被男人看轻了去……      木姜此时思绪如扯乱了的线一样,勒的连气都喘不过来,她随口答应,进了后院便去找楼里的管事。      谢三郎站在二楼看了好久,直到那人的的确确一点儿回头的迹象都没有,他才对自己苦笑:“谢三郎啊,谢三郎,你难道还在奢求,她这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         ☆、酸意糊清明(五)   木姜留在百香楼里的东西很少,除了刚刚从管事那里支出的几吊钱和几身灰扑扑的衣服就没别的了,等将它们裹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田嫂进了门,她挑开帘子,惊讶道:“木姜,你这是……”      木姜的心稍稍安定,道:“我同管事将长工的事给辞了,田嫂多谢你这些时日对我的招呼,我走了……你要好好招呼自己。”      田嫂闻言,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握住她的手,“你这是怎么啦,好好地,你现在把这辞了又要去哪?难道不在长安城待了么?怎么说的和要我们永别一样啊?”      一筐筐问题砸了过来,木姜言简意赅:“家里出了事,我……要回老家,以后怕是不能来长安了。”      “走的这么急?”      田嫂的脸上写满担忧:“这都快晚上,长安城外盲人瞎马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还有三爷知道你要走么?”      提到谢三郎,木姜想到他最后上楼梯事黯然的神色,心里一痛,说,“三爷过些时日便好了,何况我一个粗使丫头,既没有什么才华又没有声姿色,他又会记我多久?”      这话说的扎心,隐隐约约有些让自己死心的念头,田嫂听罢,知道木姜有自己的想法,只得好好的叮嘱:“你记得出了长安城要走官道,如今我听人说城外有一团散兵打着前朝太子的旗号和朝廷的官兵在骊山打起来了,你要是要走,记得离他们远远地,刀枪不长眼,伤了你可不好了。”      木姜心里一凛,暗道果然是她,又同田嫂道了离别的话,便朝着百香楼的后门走。      百香楼的后门是长安的东街。长安城内西街是官宦权贵的住所,东街便是平头老百姓的矮平的院墙。木姜一脚跨出门槛,眼睛一遍遍扫过百香楼小倌楼的所有。      那天井曾几何时搭上红松木的戏台,琵琶、古筝、箜篌、胡琴,锣鼓喧天,唱的是人世欢乐、好像那些愁啊、苦啊、泪啊都不存在一样。      外面的人以为楼里的人只会笑,于是千金一置,买一笑。      初如谢三郎。      木姜第一眼看到他时,他是别贵妇人包了却暗地里与百香楼头牌有私情的小倌。      现在他是那个有血有肉,惹她气的时候恨不得将他咬碎了吃掉,当与她逢场作戏时,她又恨不得将整颗揉碎了给他。      如今……      再也没有了。      一夕相别,各自相安。      木姜带上门扣,往长安的西街走去。      却在那一颗秃了的柳树下看到熟悉的身影。      白色暗织竹锦的中衣外罩着浅粉色纱衣,衣尾绣着牡丹,他背对着她,好像等了她好久,玄黑色的鞋上积了一层霜。      他回头,看见木姜身后的包袱,眼色黯了黯:“要走了么?要是我不在这,你是不是都不算和我道一声别。”      木姜低着头,从台阶走了下去,在他面前站定,嘴张了又合:“三爷……你要多注意身体。”      “还有呢,既然是道别,那就和我多说一些。”      谢三郎嫉恨何偏正,他可以堂堂正正的带她走,而他连给她一个名分的机会都没有,他也恨木姜,她怎么会这么好,好到没有多久他的眼里就开始有她的影子,末了,他又恨自己,要是一开始没有遇到她就好了。      木姜的心里也乱糟糟,她不知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好像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就要从这里抽身而出了。      她盯着谢三郎的鞋面,嘴变得不像自己的,“三爷,你要记得按时吃饭,晚上不要到处乱走,你怕黑,记得身上要带着一根蜡烛,还有,您不要总是和楚江红置气。”      “还有呢?”谢三郎有些贪婪木姜的言语,好像她说的越多,她就越放不下他一般。      木姜生怕自己罗里吧嗦惹了他生气,可听到他从鼻间里窜出来的尾音,她的呼吸还是一闷,抬着头,看着那双依旧好看的眼睛:“三爷还要记得,不要总是把旁人的心当个玩意儿玩,不然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      谢三郎笑,抬手想将她揽入怀中,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将手又收了回来,答应道:“好,我答应你。”      木姜点点头,挤出一点儿笑:“那挺好的,那,那我走了,三爷。”      她后退了一步,咬着牙要把谢三郎整个人囫囵的刻在心里,待到闲暇时慢慢的一笔一笔的勾勒,勾魂的丹凤眼、直挺的鼻子、比春日蔷薇还要红的唇不肖刻意的思索,便全部落在她的脑海中。      毫不迟疑、毫不犹豫,谢三郎想,难道何偏正就有那么好么,好到她迫不及待要离自己远远地,要和他厮守在一起?      木姜转身就要离去,手却被谢三郎握住了:“木姜,你别走行不行,你喜欢何偏正哪一点,我可以学,你就留在我身边行么?”      长安永宁门天际上头是深沉的灰色,再往下便是衰败野草的黄色,城门的士兵拉上闸门,城门快要关了。      木姜的心突突直跳,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她从谢三郎的手里抽出自己的:“三爷,我必须走了,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呢?木姜,要是你怨我以前骗我,好,我现在在你面前发誓,你看着我该行么?”      “三爷!”木姜心里一顿,知道谢三郎误会了她和何偏正,索性顺着他的话,义正言辞道:“三爷,我为何要在你身边待着,我以什么样的名义在你身边待着?何偏正那里是个好去处,为何我不去?”      三爷松了手,脸色一下灰败下来。      木姜不忍,咬着牙一路小跑,她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见了谢三郎失魂落魄的样子就不愿走了,可是她却不能不走,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不要说他,田嫂,就连整个百香楼都难逃一劫。      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那步伐踉跄,踢了烁石快要跌倒也不敢歇一口气,生怕被后面的人赶上一样。      为什么呢?为什么连一点儿心都不舍得掰给他。      大概是何偏正真的很好很好吧……      谢三郎苦笑,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指尖修长,圆润的指甲上凤仙花的颜色就要褪完了。      他还记得木姜不喜欢太娘的男人,才刚到他身边的时候还带着他去成衣店买合适的衣服,还告诉他不要总是嗑瓜子,告诉他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总是去问身旁的人,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很有男子气概……      太多,太多了。      怕黑的时候,木姜陪在她身边;西西走的时候,木姜也陪在他身边,即使他由着性子胡闹木姜也在他身边。      可惜她现在要走了……以后会变成别人的妻子,别的小孩的娘亲。      而这一切都是和他无关的。      她已经对他毫不在意了,即使他今日故意穿着粉色的衣衫,想引起她的注意,讨两句说教的话,都不曾让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      秋风萧瑟,天暗了下来,谢三郎站在小倌楼外看着木姜出了城门,又站了好一会儿,最终扶着门扉进了门。      ————   公主府内,长公主临窗而立,单手捏着一张薄薄揉皱被面浸了墨的信纸,神色难辨,飞檐、走壁跪在她身后。      她掐了一朵从窗头蹿进来的木芙蓉,淡淡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飞檐、走壁相视一眼,不知长公主这是何意,但还是答了:“回公主的话,今日是霜降。”      “皇上身体好些了么?”      “太医说还是老样子,但冬日快来了,要公主告诫皇上得多穿些衣服,少去人多味杂的地方,否则对他的身体疗养没有好处。”      长公主冷笑一声,指甲头掐进半绯半绿的木芙蓉,手上溅了晶透的汁水:“我跟皇上说,他就会听么?叫他老老实实地待在皇宫里养病他自己愿意么?只怕先皇后自从身死之后,他的人魂还不是跟着去了。”      飞檐、走壁听到皇家的辛秘,脊骨瞬得绷直,脑袋都快贴到地面上去。      长公主将手里的残花一丢,拿上宫女递上的帕子,将葱白的手指头一个个擦干净,忽的,她像想到了什么,转过身,盯着身后跪下的侍卫:“那次白马寺的那个丫头,你们可把她的底细查清了?”      飞檐将近日调查的结果如实禀告上去:“回公主,微臣查过,那女子名叫木姜,原是百香楼倒夜香的粗使丫头,近年来才调到谢三郎跟前做事,她父母双亡,如今家中只剩她一人。”      “听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      飞檐、走壁都沉默。      长公主背着手,望着窗外道:“可越是这样我越不放心,万一有个什么纰漏我可承担不起。”      飞檐、走壁听懂了长公主话后的意思,抱拳行礼,便一同退了下去。      木姜出了长安城,便往以前住过的茅草屋那边走,好在路上有几个扛着锄头归家的农夫,她一个人也不至于太过害怕。      屋里头好久没住人了,一开门,迎面便是铺天盖地的灰尘,木姜掩过鼻子咳嗽了几声,才点了蜡烛摸索到了木板床。      木姜滴了滴蜡在板凳头上,将蜡烛立了上去,抱着包袱坐在床上歇了口气。      很久没谁人的棉被有些润,躺在上面可以闻到淡淡潮湿木板的朽味。      突然门外咯噔一声,木姜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左看右看寻了根棍子握在手里,吞了口水对着那扇诡异的门道:“什么……人。”      门外的人轻咳一声:“对不住,木姜姑娘,我不知你回来了。”      木姜松了口气,原来是何偏正。      “要是你不方便的话,我明日再来。”说罢,脚尖一转,就要走。      木姜开门,看着他,准备把话都说清楚:“轻慢,何大侠,我也有事和你说。”      何偏正坐在板凳上,看着烛光下的木姜,好半天才接受她要走的事实。何偏正话比脑子跑的更快:“为什么?”等说完了自己都觉得太过于唐突。      木姜只得瞎扯:“我在百香楼遇到家乡的故人,他们说我在洛阳还有些本姓的亲戚,我想过去看看。”      的确,她一个孤女在长安城生活的未免太过艰辛。      可何偏正还是不放心,他问:“可靠么?你在洛阳又去哪里找他们?”      木姜摇头,“等走一步算一步吧。”      何偏正考虑了片刻,道:“不如这样吧,我有个朋友是做镖局生意的,正好下一趟镖要去洛阳,不如你就跟他们走,若是没找到亲戚就又跟着他们回来。”      木姜不得不感叹,这的确是个妥帖的注意,她点头,感激的看着何偏正:“那麻烦你了。”      烛光下的少女像一块温暖得琥珀,灼伤了何偏正的耳根,他有些腼腆,偏过头:“这有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酸意糊清明(六)   长风镖局的领事柯大海与何偏正在江湖之时便是知己好友,见他带一女子来托镖笑着打趣道:“你往日都是个闷葫芦,不见你对什么女子上心过,今天好不容易看到有个女子不嫌弃你这张棺材脸,你怎么还将她往别处送呢!”      何偏正安置妥了木姜,站在骡子马车旁,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你想哪去了?人家一个孤女孤身一人在长安城里谋生也不容易,这不听到洛阳还有些本姓的亲戚,便去认认亲。”      柯大海听罢,对那个坐在骡子车辕抱着包袱安静的女子也带了点儿怜悯之心:“可她一个女子回去了,要是那些亲戚对她不抱什么好心思,那可如何是好?”      柯大海一向走东闯西,路上可碰到不少亲叔娘将侄女发卖的事,于是对木姜寻亲之事并不怎么看好。      也正好说到何偏正的心坎里去了,他叹了口气:“可她心里念着,总不能不让她去吧,这不我不是瞧你正好要去洛阳,就托你照看她,若是那边不好的话,还得麻烦你把她带回来。”      柯大海点头:“这都没有问题。”末了,又锤了他一锭头:“好小子,都为别人操这么多心呢,还说你对她没有心思。”      何偏正刚毅的脸难得一红:“我是对她有意,可她……我不知道。”      少男怀春,柯大海看了哈哈大笑,招手让镖局的人先行,自己也朝他抱拳告辞:“你放一百个心,一路上我定然好好招呼她,就向对弟妹一样,顺带也帮你说说好话。”      何偏正回礼:“有劳柯兄了!”      木姜坐在骡子车辕,紧紧的抱着包袱,看见何偏正一身正红的飞鱼服,站如一棵青松,心里愧疚弥漫,她招手喊了声:“何大侠,你要好好招呼自己。”      何偏正心里暗笑,他一个大男人的有什么好讲究的,但这软到心坎里的话倒是让他面露柔意。      “木姜,多保重。”      木姜朝后挪了挪屁股,抱着怀里的包袱看着长安城越来越远了。      忽的,她揉揉自己的眼睛,再将木姜锁到永宁门的城头。      柯大海骑着高头大马,见状,回望身后,问:“怎么了?”      木姜摇摇头,将心里的疑惑掩了下去。      刚刚,墙头那翩飞的粉色的人影,好像是谢三爷。      谢三郎站在城墙头,看到那远行的车马从一条细长的线慢慢的变成天际捉不住的一抹淡痕,才垂下眼眸,转身,扶着栏杆走了下去。      后面的小厮好奇,这位主子一向是睚眦必报,这木姜甩了他,他既不撒赖打泼,还像个情圣一样目送他离开。      可真是奇怪啊……      另一个小厮倒是没这么心眼,他跟在谢三郎身后,将胡府的帖子拿了出来:“三爷,胡夫人请您去芙蓉园去听戏呢,听说是金陵来的戏班子,好看的很。”      谢三郎像是被人抽了魂,没有主心骨,走路时也恹恹地:“不去。”      两个小厮相视一样,一个开口道:“三爷,您已经拒绝胡夫人一次了,再拒绝她一次怕是不好。”      谢三郎冷笑一声,回过头,质问:“怎么,爷做什么,难道还需要你管?”      另一个开口:“三爷,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这样做了,若是让楼主知道了,怕是不好。”      楼里谁都知道,百香楼小倌的命都捏在楼主手里,就算他们再怎么能耐,都翻不过天。      谢三郎眼里嘲讽意味更浓:“那你们还问我什么,有意思么?”      他长腿一迈,贴在他腿上的粉色衫子像落红一样在风中摇曳,没有扎的根,也没有能停留的地方。      *   柯大海在闲暇之时观察木姜,知道她是个本分的女子,又听闻她在百香楼做事,心里难免有些疙瘩,谁不知道百香楼不是个销金窟?      后来听到她晚上倒夜香救了重伤的何偏正,又在谢三郎手下做粗使丫头,心里倒是对这个坚韧的女子更是怜悯。      于是,掐好了时机,他便替他的好兄弟说话:“木姜姑娘,如今你孤身一人去往洛阳,虽然找到了亲戚,可你年过十六,一直住在亲戚家也不是个事,你,你难道没有想过人生大事?”      木姜一愣,她五年以来一直小心翼翼的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敢将身边的人过多的牵扯进去,之后又被谢三郎勾引被骗,心里便绝了情爱的念头,更不必说嫁人一事了。      柯大海一看木姜的神色,就知她并未想过这么长远,感叹自己兄弟追妻之路遥遥之余,一边劝道:“木姜姑娘,我老柯说个不好听的话,这世间的女子啊,到了年纪总得找一个像样的丈夫,才能有个依靠,不然凭你一届女流之身,要想讨个生活可真是不容易的。”      木姜知道事是这个理,点点头:“您说的对。”      “那你说,何偏正如何?”      柯大海提起心,耳朵竖了起来。      木姜啊了一声,“何大侠啊,何大侠是个好人。”      柯大海不死心:“那你对他没别的想法么?比如觉得他人不错,想跟他过一生什么的?”      木姜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含糊道:“我,一直在做事,只想着怎么不让自己饿肚子…还没想这么多呢。”      柯大海叹气,忽的听到前头的镖师大喝一声:“什么人?”      柯大海捏紧自己的兵器,让左右招呼好木姜,迎了上去。      只见山坳里冲出一群黑色的蒙面人,手里的钢刀泛着寒光,行到路前,见人便杀。      一时之间,马匹嘶鸣,人群慌乱,木姜坐的骡子车也被砸过来的黑衣人撞倒,她跌跌撞撞的抱着包袱,藏在车辕后。      飞檐拔刀砍了一个挡在身前的镖师,对身后的侍卫道:“主子有令,这个女的要抓活的。”      木姜的手腕被一个黑衣人一抓,扯了起来,怀里的包袱掉了踩在地上,她回头惊慌的叫道:“柯大侠!”      骤然,眼睛一黑,就软到了地上。      柯大海挥着刀,眼前的黑衣人一波换着一波,他体力不支,他吃力的抵抗拼过来的刺刀,忽的听到木姜的嘶喊。      回头一看,木姜已被黑衣人掳走。      柯大海大惊失色,一踹开身边纠缠的贼子,还没追上几步,双腿便被又一个黑衣人抱住,他寒刀一挥,鲜血溅到他的脸上,等回头一看,荒野里只有疲倦的镖师和车马和地上残破的尸体。      哪里有木姜的影子。      何偏正得了消息,将手里的缰绳一丢,跳下马,大步迈进长风镖局。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姜怎么会被贼子劫走?      柯大海羞愧不已,他在何偏正面前夸下海口,却没想到车马还没到洛阳,人便出了事。      “何弟,我对不住你,我说好要照顾她,却……”      何偏正窥见柯大眼中的懊悔,捏紧自己的拳头,却也知此事与柯大海无关,谁会料到木姜的身上会发现这样的事?      他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柯大哥先别说这些,我先看看贼子的尸体,看有没有线索。”      柯大海平时练功的院子里躺了不下十个黑衣人的尸体,脸上蒙着一层黑布。      何偏正蹲下,伸手揭开面罩,浑然一张陌生的脸。      也揭开另一个,同样毫无线索。      突然,一个小厮冲了进来,将手里的信递了上去:“老爷,外面有个后生送来信,他说你一看就懂了。”      柯大海和何偏正对视一眼,将信拆开,粗略的过了一遍递给何偏正。      “他说……”柯大海有些难以置信。      “长公主府?”      何偏正脸色难辨,木姜什么时候又和长公主扯上关系了?      谢三郎翘着二郎腿,索然无味的看着戏,胡夫人坐在他身边,将手里从岭南运过来的葡萄递到他的嘴边:“三郎,来,张口。”      谢三郎木然的张嘴,胡夫人将葡萄塞进他嘴里,正要闭嘴,胡夫人的手却绞了进去。      温热肥壮的手指头含在嘴里有一股咸味,谢三郎强忍着要吐的心思,伸手将她的指头拔出来,娇嗔道:“夫人,这是做什么呢?”      胡夫人指尖粘着谢三郎晶莹的口水,她顺势将它抹到他桃花一样的脸颊上:“怎么,不喜欢么?”      谢三郎心里恶寒,却还是靠了过来,蹭了蹭:“夫人好坏,只晓得像猫啊狗啊一样逗我。”      胡夫人顺着他的脊骨,摸到他滚圆的屁股上,掐了一把:“三郎这张嘴,总是饶不了人,但在床上叫的的确是好听极了……”      身边的丫头红了脸,悄悄地退了出去。      胡夫人肥硕的手还在往前面探,刚刚摸到那火热的物什,却被谢三郎握住那作诡的手。      谢三郎的脊背崩的极紧,屁股微微上抬,不太想挨着她。      胡夫人一笑,攥了上去揪了一把,谢三郎闷哼一声,脸色又红又青。      正要解衣,谢三郎却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夫人,我今日身体不舒服。”      胡夫人的笑冷了下来,随即收回自己的手,站了起来,俯视谢三郎:“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也罢,等你有天落到我手里,总有你求我的时候。”      谢三郎僵硬的坐在那,直到胡夫人走了,那根崩紧的弦才松了下来。      ☆、险危见恩情(一)   谢三郎回到百香楼,小厮将晚间的饭菜端上来便退下去,屋内只留他一人。      冬日一日一日近了,日头蒙了一层灰,天也黯淡,屋内更是黯淡,桌上点了盏灯,蜡油顺着桌子边落到地上。      谢三郎捏着筷子,伸手去戳蒸的油光的鳜鱼,尝了一口就放了桌子。      这菜肴是极好的,若是放到以前他吃的不知道得多欢腾,可现在端上了桌子他却没了胃口。      他将这些归咎于屋内太安静,一安静他就觉得压抑,一压抑就吃不下饭。      若是木姜在这……      她必定很欢喜,毕竟终于可以不再吃馒头了。      谢三郎冷笑一声,置了筷子,自己还在想些什么呢!她如今恨不得长了翅膀要和何偏正离开长安,指不定多逍遥快活,哪里还顾得上他?      小厮在门外通传:“三爷,外面有个公子来找您。”      谢三郎挥手:“不见。”      小厮又道:“他说,木姜姑娘出事了。”      下一秒,小厮只看见谢三郎的衣角从他视野里飞过,再一细瞧,楼里哪里还有人影?      谢三郎就觉得那何偏正不是个什么好人,什么江湖刀客都是骗木姜这样的傻子的!他又急又气,出了门,便看到同样着急的何偏正。      当下撸了袖子,踮起脚揪住何偏正的领子:“说,木姜出了什么事?要是与你有关,我揍死你!”      何偏正能理解他的焦急,在他瞪圆的眼中拿开他的手,言简意赅:“木姜被长公主的人抓走了。”      谢三郎脸色惨白:“怎么会?”      难道是那日的事……可长公主为何偏偏等到今日才发难。      何偏正:“我不知木姜能和长公主有什么过节,谢三郎,要是木姜是因为你的事情牵扯进去,才出的意外。”      谢三郎越听越心惊,他道:“不会的,要是因为这个……长公主为何不抓我呢。”      何偏正将这消息告知他后,便骑上马去找与长公主府里有姻亲的同僚。      高马奔腾,在谢三郎面上扑了层灰尘,他也不计较,挥手招了小厮:“去胡府。”      他想起来了,胡夫人那日在宴席中显摆,她和长公主交情不浅。      不管了,谢三郎懊恼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对木姜担心的要命。      等木姜醒来的时候,发现的手脚发麻不已,定睛一看,两指粗细的绳子将她紧紧地绑在木桩上,看样子这里是个牢房。      “咔擦”一声,锁头一松,一个穿着玫红色宫装的女子弯腰走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帕子,掩过四处飞溅的尘埃,她站定,上上下下的打量木姜一会儿,笑道:“木姜,还是叫你萧妍。”      木姜浑身一凛,难以置信的望着她。      她明明将过去抛弃个干干净净,还顶替了收破烂已故女儿的身份,她怎么会?      长公主走了过来,盯着那张和记忆中重合的脸,捏过她的下巴:“可真有你的,我差点便被你骗了,要是你慌里慌张要离开长安城,我也不知你竟然将公主的符印就留在茅草屋内。”      木姜向后收自己的下巴,微做挣扎,一双眼望向她:“你既知道我的身份,还不放了我。”      “放?”长公主想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长笑不已,用手拍着她脸:“说你聪明呢,你却蠢得可以。你既然进了我公主府,还想活着回去?我如今问你一个问题,先太子到底死没死?”      长安城外有散兵打着先太子的旗号起兵谋反,连长公主心里都不清楚他到底是死是活,若是此时前朝公主落在她手里,作为筹码……这谣言便不攻自破。      木姜的四肢因为血流不畅,已经开始发冷,她钉在木桩上,死死的盯着长公主:“我为何要告诉你,你们本来就是贼子,就算占了我父皇的山河还不是每日提心吊胆!”      长公主扇了她一巴掌,又将她的脸捏正:“好硬的嘴,我可不知萧家还有这样的硬的骨头。”      她偏头,看到地上铜盆盛有半盆水,有了主意。      “飞檐。”      “臣在。”      飞檐弯腰走了进来,见到木姜后,眼睛跳了跳,不动声色的朝后做了个手势。      “本宫主见不得血,一向最心善,去拿麻巾,上水刑。”      木姜的脸瞬的惨白,害怕的摇头,“不要。”      飞檐握住麻巾,身边的侍卫将木姜放到地上,浸了水的麻巾缚到木姜的脸上,呼吸开始被水抑住,鼻子呛进一股又一股的水,刺的喉管难受,肺要爆炸开来。      长公主府后门,一个黑色的影子悄悄地出了门。      胡夫人的府邸建在长安西街,一路走过,雕栏玉砌,瑰丽堂皇,管事带着谢三郎直到走到春闺阁,才停了下来。      “谢三爷,请。”      谢三郎颔首,吸了口气,推开门。      不得不说,这屋内的隔音极好,门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一入门男人调.笑娇.喘的声音蹦一样的跃入谢三郎的耳朵。      胡夫人被一群十八九岁的儿郎簇拥着,见他们停止调笑,微微睁开眼,只见谢三郎站在她面前,脊背崩的死直,后槽牙也紧紧地咬着,却还带着笑。      “哟,这是谁,好大的胆子,站在我这儿?”      若不是谢三郎真的没法了,哪里会找到胡夫人?谁不知道这人在床上有怪癖,让小倌们扮狗扮马,还用鞭.子抽他,谢三郎只服侍她一夜,就不愿意再往她这凑了,可如今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去握胡夫人的手,却被她躲开了,迎着那一双色.欲的鱼泡眼,谢三郎微微蹲下身子,凑在她跟前:“夫人……”      不得不说,谢三郎是胡夫人见到过最合意的小倌,面如凝脂,色如春日之花,连那处……都活蹦乱跳,可爱极了。      如今,他檀口微启,胡夫人死死地盯着,便觉得火上了上来。      她挥手让身边的人退了,微坐起身,手指头捏过谢三郎的下巴:“今日不是身体不舒服么?怎么又求着来了。”      谢三郎最知道要怎么取悦女人,他将自己的脸贴到那已经下垂了的一对月匈,用唇峰慢慢摩挲向上,直到喉头,才伸出舌.尖舔了上去。      “夫人,就,这么记仇么”      胡夫人抬起滚圆的下巴,按住他的后脑勺,谢三郎轻笑一声,像勾子一样的舌条攀上她的耳垂,而后,又一路向下。      胡夫人闷哼一声,抓住他脑后的头发,向后一扯,对上谢三郎那双清明的眼:“说罢,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这又要求我什么?”      谢三郎顺势,散开自己的发冠,微凉的青丝颓在胡夫人的手上,他如饿狼一样将她压在床榻上,炽热的鼻息喷在她的月匈上,胡夫人急急的喘着,伸腿环过谢三郎紧绷着的腰。      “夫人,就觉得,我是这样的人么?”      他的呼吸一路向下,最终盘旋在大腿的根部。      难以抑制的海腥味扑面而来,谢三郎强忍住喉头涌上来的酸水,亲了上去。      胡夫人顺势夹住他的脑袋,伸出的手揪着他温热的耳朵:“你这心思,我还不懂,你不如趁我现在心情不错说给我听听。”      谢三郎一顿,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夫人,我的一个小丫头翻了点儿小错,被长公主给罚了。”   胡夫人躺在床榻上,慢慢的回过神,坐了起来,谢三郎站在她的跟前,一双眼睛并没有染一点儿情.色。      胡夫人冷笑一声:“这就是你来的愿意,好,你是个不错的人,我胡嫱是商人,也是个讲诚信的商人,我们做个交易,今夜你将我伺候好了,不管什么都好说。”      谢三郎垂下头,神色难辨:“多谢夫人。”      她一双油滑的手往他身下一探,扯了过来,谢三郎忍住胀痛,顺势坐在她身边,凑到她跟前。   “就是看你受不受得了我的手段了。”      胡嫱拍拍他的脸,眼睛里有不可名状疯狂的火焰。      谢三郎僵硬的靠在她身边,调笑道:“那就看到底满不满意……”      木姜像鱼一样躺在潮汐之后的沙滩上,一阵一阵的浪花掩过她,直到她看见父皇和母后相偕站在她跟前。      “木姜。”      “父皇,母后,我好累……好困。”      母后伸出手,将她额头汗湿的头发撩到耳后:“既然累,和我们走好不好?”      “去哪?——”      “木姜你想去哪?”      “我想去江南,想去扬州,我还想去看海……”      母后慈爱的伸过手,将她搂到怀里:“木姜你累了就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就到了江南,你父皇也在这,他今日还去江里钓了你最喜欢吃的刀鱼,那鱼可大了,你等醒了我们就煎了吃,晚上我们一起逛夜市,你想吃多少糖人就吃多少……”      木姜紧紧地抱住母后,埋住自己的眼泪:“这么美好……这是梦么?”      “傻孩子,你又说梦话了……等你醒了,就知道了。”      牢里不知来了什么人,黄的亮眼的衣服,长公主挺直了脊背与他争论,最终他从地上抱起她,木姜抓住那人衣服,他身上好闻的龙涎香溜进她的鼻子。      她似梦似醒,看不清他的脸,抱着他的脖子,声音轻的像烟一样,不留意就被风吹得干干净净:“你是父皇么?”      那人脚步一顿,又朝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被锁了,不知道发不发的出来。   ☆、险危见恩情(二)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我实习去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木有WiFi,所以评论我大概会晚一些才会看到……但是这不能挡住我码子的热情,还是继续日更!   马车停在公主府的后门,谢三郎撩开帘子跳了上来,一双肥腻的手贴到他的胳膊上,接力踩着仆人的背走了下来。      胡夫人神情餍足,笑着对谢三郎道:“如何,现在你可放心了,硬要跟着来。”      谢三郎面色青白,没有一点儿血色,脖子上围着一块白丝巾,他好似极累,却仍然强撑着:“胡夫人这说的什么话,你当然是信的过的,只是我现在无事,不如陪你一道来。”      胡夫人自然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却不说破,肥胖的指头在他嘴上点点:“就这张甜嘴,旁人都比不上你。”      谢三郎脊背僵硬,脸色已变成了灰白,脚脖子也在打颤,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      胡夫人整理了一下着装,对门口的侍卫道:“我是胡嫱,来拜访长公主。”      长公主府谁不知道胡夫人和长公主的交情,可他为难的皱着脸:“回夫人的话,今儿可真不凑巧,长公主今日闭门谢客,不若你过个几天再来。”      胡夫人略略思索,笑道:“那好,我过几天再来,可你得给我透透口风,这长公主到底怎么了,等我过个几日也要脱机取巧,逗她开心。”      侍卫叹了口气:“诶,这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公主好好地,不知哪里得罪了皇上,昨晚还吵了一大架呢!”      胡夫人的心咯噔一声,她一个平头老百姓,事关官家的事,哪能一头凑上去,于是点点头:“那好,我知道了,等我过几日再来。”      谢三郎在一旁等的着急,见胡夫人还没进公主府便折了过来,于是担心道:“怎么?公主不让进么?”      胡夫人左右看了看,抓住谢三郎的手上了马车,将帘子好好合好了,才说:“今日算是进不去了,刚刚那侍卫说长公主和圣上有所争执,正气在头上。”      谢三郎急了,握住她的手:“那可怎么办?要是长公主心情不好……或是。”或是一个兴起,打死木姜了怎么办?      末了,他心里又骂何偏正,他可真是个瘟神,要不是他,木姜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胡夫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想的自然比谢三郎更加深远,她心头一动,问道:“你那丫头到底什么来头,竟然会惊动长公主和圣上。”      谢三郎不喜欢别人质疑木姜,她清清白白的,哪能有什么问题,“能有什么来头,百香楼里的粗使丫头谁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我,我就是觉得她事做的好,要是她出了什么意外,可真是让人难受。”      胡夫人仔细看了谢三郎的脸色,知他却是不知情,便将话题岔开,可惜谢三郎一颗心扑在木姜身上,对胡夫人说的也不上心,只愿化作一只飞鸟跃进长公主的府邸,将木姜看个仔细。      何偏正见到圣上抱着木姜从长公主的府邸出来,整个人吓得一愣,直到圣上将人递给他,才隐隐回了神。      “你和萧……小丫头认识。”皇上穿的明黄色的便衣,面容看上去不过而立,鬓角却已经白了,长安城内风大,冷的他咳嗽不已。      身旁的内侍赶忙将手里燃了松枝的手炉递给他,又为他披上大鳌,他才慢慢缓过神来。      木姜热的像个火炉,何偏正一边将疑虑压到心底,一边答道:“回皇上的话,木姜是我的救命恩人。”      皇上却问:“她说她叫木姜……木姜祛风散寒、行气止痛,倒是个好名字……罢了,你将她带走了,我看她折腾了一宿,怕是病了,若是差什么稀缺的药,只管去太医院拿。”      末了,顿了顿,又说:“不必担心长公主那边……我同她说好了。”      皇上将这些话说完,又眷念的瞧了一眼木姜,最终带着内侍渐行在长安深沉的夜里。      何偏正抱着木姜上了马,木姜浑身发冷,他一挥鞭,马蹄声急促的踏在青石板上。      怀里的人仍旧昏迷,何偏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整个身子埋在自己滚热的胸膛中。      木姜,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所不知道的?      金楼主出门,见那个白衣的男子闭着眼坐在太师椅上听戏,不禁多了一嘴:“诶,你妹妹都栽在长公主手里了,你还不急?”      白衣男子缓缓睁眼,眼里有被打扰后的不耐烦,他哼了一声:“谁说她是我妹妹?”      金楼主见不得这人永远淡定泰然,于是戳了戳他的琵琶骨:“还说呢,说给何偏正他们传信,要他们救人,你啊,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白衣男子索性闭眼,难得听他的叨叨念念。      金楼主又问:“要是何偏正没有能力……”      白衣男子嘲讽一笑:“这怕什么,等皇上来了一切都不解了,他总不会扔了他的亲女儿不管。”      金楼主被吓的目瞪口呆,白衣男子斜了他一眼:“怎么,这就吓着了。”他起身,弹了弹自己皱掉了的衫子:“皇宫里的辛秘多的是呢,你得习惯,不能每次都这样……”      金楼主举手投降:“好好,我尽力,尽力。”      谢三郎丢了魂一样坐在长安街头,忽的见那熟悉枣红大马奔驰而过,绝尘而去,当下呆在那里。   刚刚……何偏正怀里抱得是木姜吧。      好小子!害他心惊胆颤怕了一夜,原来是他故布疑阵,瞧我今天抓了他不在木姜的跟前撕了他这擅伪的狼皮!      他目光一凝,一路小跑,丢了块银子就抢过眼前那个悠闲牵马行走的家伙。      他努力朝前一窜,咬痛张开双腿,岔坐了上去,手中鞭子一挥跟了上去,他回头向身后骂骂咧咧的兄台喊道:“对不了大哥,我要去追我的命`根子!”      直到颠的七荤八素,何偏正才进了同福客栈,谢三郎吃痛的从马背上翻下来,夹着自己的腿拐了进去,眼神一凛,抓住正要上楼的何偏正。      木姜闭着眼靠在何偏正的怀里,没了意识。      谢三郎气的要死,自己好吃好喝都不舍得动一根小指头的丫头居然……他要杀了何偏正。      他揪住何偏正的衣襟,像带了绿帽子的乌龟大爷,吹着压根不存在的胡须,瞪圆了眼,嘶喊道:“何偏正……你这,竖子,乌龟大王八,居然……木姜。”      一想起木姜被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他捏紧拳头,打了过去。      何偏正一躲,转身上楼,谢三郎跟在他身后,“谢三郎你误会了,我刚刚…在公主府的后门发现木姜被他们丢了出来,不知道她受了什么折磨,烧了一路。”他隐去皇上的事。      谢三郎一颗心牵挂在木姜身上,哪里会想的那么多,他见木姜紧闭着眼,心疼的将手伸过去一摸:“好烫!怎么会这么烧?”      何偏正将木姜放到床上,搭上厚厚的棉被,偏过头对谢三郎说:“你去找大夫,开点儿药。”      谢三郎赶忙答应,却慌不择路,还没出门就磕了头,一踏楼梯就像西瓜一样滚了下去。      何偏正暗骂他一点气候都不成,三步并两步走出去跨上大马,对磕的满头是血的谢三郎道:“我去找大夫,你好好守着木姜!”      谢三郎应了,手忙脚乱的开了门,见心心念的木姜躺在床上,心里的石头掉了一半。      他捧着那颗快要掉到□□里的心,点着木姜的额头道:“真是个不乖的丫头,骇的爷跟着你受惊。”      他探过手,木姜的额头依旧烫的厉害:“怎么这么烫,啊,可别烧熟了。”      木姜自己也觉得软绵绵的,好像置身于火焰山,她伸过手,摸到一个凉凉的东西,便将自己的脸蹭上去。      谢三郎面不改色的由着她握住手,见她额头冒汗,随性蹬了鞋窜进他的被窝,还笑嘻嘻道:“嘿,木姜这可是你自己要抱我的啊,等你醒了,可别要杀我!”      见她红亮的小嘴,一张一合,谢三郎喉头动了动,凑到她前头:“诶,我说了,要是你亲了我,就是轻薄了我,要负责的啊。”      于是,又凑近了一些。      “父皇。”      “说什么?”他将耳朵凑到她跟前,要是她在梦里敢喊何偏正的名字,哼哼,他一定要罚她吃一个月的窝窝头。      “母后,你别走……别离开我。”谢三郎嘴角的笑慢慢褪回去,他躺在木姜的身边,撑起半个身子,“说什么呢,木姜,你戏看的太多了。”      这么可爱、软萌又大胆的木姜怎么会和那些恶心的皇家的人扯上关系呢,他戳戳木姜涨红的脸:“你要是再这么胡言乱语的,我一定饶不了你。”      “太子哥哥,我是萧妍……你别杀我。”      谢三郎的脸彻底黑了下来,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木姜的眉眼,不断的找出和那些恶心人长相一丁点的不同。      可惜,木姜的胳膊一动,怀里露出一截红色的绳子。      鬼使神差,谢三郎看了一眼,喉结一上一下,颤抖着手将它捏了出来。      温白的玉,一看便不是凡品,腾飞的朱雀嘲讽一样看着他。      谢三郎看着迷离的木姜,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险危见恩情(三)   何偏正一进门便觉得屋内的气氛有些怪,谢三郎一向是咋咋呼呼的,可如今站在桌子边,见他进门了也没个好脸色。      何偏正引着大夫去给木姜把脉,谢三郎站的远远地,目光紧紧地锁在木姜的身上。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向被他拿捏在手上的木姜居然会是萧家的后代,他还舔着脸皮喜欢上了她,求她留在她身边。      可他另一方面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更何况她自己也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可他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谢家家大业大,自开国皇帝便是朝中重臣,等到了谢三郎他父亲这一代,虽然清贵,但偌大的家业里也剩下一个空架子了,于是谢家便和洛阳的王家结为姻亲,这便是谢三郎的哥哥娶了王家的嫡女。      谢三郎自然没有这个资格的,他是庶子,生母是个模样娇俏的低贱丫头,生下他不久后便被主母寻了个由头处死了。      也许是父亲愧对他母亲吧,生活上并不曾短了他,可惜他是个不成器的,文不成,武不就,每日声色犬马,玩物丧志,长安城里知道他的人都得竖一个小指头。      他也不恼,他本来就胸无大志,打算等成了亲分了府,生两个小孩带着他们四处溜达,这一生便这么过了吧。      可别千万像他老爹一样,前堂的事还没处理完,后院就又着了火。      可惜,灾难一夕降临到谢府,谢老爷在朝堂上直直指出一国之母和太子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皇上哪能让人当场下了面子,忍下这口窝囊气,当下斩了谢三郎他爹,全家儿女贬为贱籍。      谢三郎的大哥害怕,入了夜带上姬妾子女便跑出了长安城。      谢三郎一向没什么主意,可生死关头也买了马车逃难,可惜谢三郎的大哥不嫌自己的姬妾,财物带的多,倒嫌自己的弟弟碍事,趁乱掰开他的手,将他扔给追兵。      皇帝大发雷霆,说你谢据廷不是要当个一清二白的忠臣么?我就让你儿子千人骑,万人跨。   于此,谢三郎便入了风尘。      一开始他想寻死,楼里的龟公就将他绑在柱子上要他耳濡目染看尽合欢之事,直到他没了力气便将他洗干净丢到床上。      谢三郎还记得他的第一个女人是一个全身流着脓的村妇。      她从床尾摸上他的脚,他害怕的大叫,拿东西扔,想撞死在墙头,可不抵他们给他下了药,他一边恶心自己一边沉溺在这种快感之中,机械的耸动,无味的亲吻。      再到后来……      一个又一个贪婪望着他的女人爬上他的床,他已经麻木了,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肮脏的死了,于是在一个冬夜里,他在溪水中洗净自己的身子,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却遇到了西西,她也是官家小姐却落入了风尘,她将他从水里拉了起来,告诉他一定要活下去,不然岂不是随了那些坏人的愿?      他如下水道里不曾见过阳光的虫蚁一样追寻着她的光芒,一年又一年,他给自己编织了一段绮梦,梦外的世界再残酷,也笑着活了下去。      直到木姜出现在她身边,不带一丁点儿欲念,他逗她,看她脸红便觉得好笑,他骗她,笑她怎么会这么蠢,却没想到自己对这样的人动了心。      更没想到她是萧家的后人。      若是谢三郎在前两年发现这件事,一定会杀了她,可他现在已经累了、倦了,只想苟延残喘,留一条命活下去。      见木姜没有大碍,他对她最后一点儿担忧也消散殆尽,大夫走后,他也像何偏正告辞:“既然木姜无碍,我先走了。”      连何偏正这样的木头都知道谢三郎很不对劲,可真要他说,他又说不上来。只得点头:“等木姜好了,我再同你说。”      谢三郎好像说,算了吧,她的事就不要再和我说了,从今以后她就真的和我无关了。      他嘴巴一张,喉音还没发,就苦笑一声,长叹一声出了门。      楼里依旧是那个样子,小厮们四处奔走,楼里的倌爷们丢着香帕逗着贵妇人们的开心。谢三郎推开一个又一个的人障,握住扶栏,行尸走肉的上了楼。      有小厮贴过来,见他脸色不好,关心道:“三爷是不是身体不好,奴才这就去请大夫。”      谢三郎摆摆手,什么都不说,转身进门,合上后便顺着门扉坐了下去。      他要怎么办?喜欢的人偏偏是仇人。      爱不得,杀不得,看不得,恨不得。      唯有离得远远地,欺骗自己没认识这个人罢了吧……      ————   木姜在噩梦中一直说着胡话,等她一脚踩空,身体一个抽动,猛地从梦中惊醒。      青色的幔帐,蓝底白花的棉被,以及趴在桌子睡着了的何偏正。      她穿上鞋,还没靠近,何偏正眼睛便睁开了。      那里面的戒备如同破风之箭,木姜定在那里,不敢上前。      何偏正扭动脖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手探了过去。      木姜僵在那,任由那双手摸上她的额头。      “烧退了,木姜,你饿了么?”      木姜点点头,她就这么从公主府里出来,身份怕是暴露,还没开口便被何偏正打断道:“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后面再说。”      木姜只得应了。      何偏正昨夜一直在想木姜和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吃完饭后,木姜规规矩矩的坐在那,听了他的话,和他一样震惊:“你是说皇上……救得我?”      也就是从前的摄政王,他们以前好像从未见过……他为何救她?难道是因为她的身份?那为什么他不像长公主那样杀了她罢了?      何偏正正襟危坐,脸色难得正经。他的脸庞刚毅,浓眉大眼,生的颇为正义,一板上脸,倒有几分骇人。      “木姜姑娘……我知道自己这话问的突兀,可为你的安全我不得不问……你和皇上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你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木姜沉默。      何偏正嘴间有些发苦:“连我也不能告知么……”      木姜看了一眼他,转言道:“既然何大侠问我真实身份,那好,我问你,你腰间的玉佩从何而来?和田玉是官家专用的玉,那这到底是什么人送的?”      何偏正摇头,苦笑:“抱歉,我这……不能说。”      木姜颔首,“何大侠,我同你是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有,所以我也不能说。”      交谈失败,木姜也不想在这里待得太久,既然何偏正说皇上从公主府里将她救出来,那么那女人一时半会也不敢动她,她不如就待着这长安城里看他们到底在玩些什么!      思前想后,木姜还是准备回百香楼,何偏正此人太过危险,她不敢把自己的性命当做赌注。      百香楼的小厮看到木姜回楼,瞪大了眼睛扯着她的袖子:“哎哟,姑奶奶,你可回来了,你不知谢三爷……”      “三爷他自昨天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管谁去敲门都不开,你瞧瞧!”他举了举手里的托盘,上面尽是精致的菜肴。      “连饭都不吃,这要是饿坏了,胡夫人不喜欢了那可怎么是好。”      木姜选择性的过滤掉他后半句话,将托盘接了过来,上楼:“我试试。”      “诶!那麻烦你了。”      屋子里的窗户关的紧紧的,谢三郎靠在椅子上,望着窗缝里渗出的阳光发呆,他伸出手,看着自己修长的指头,世界小小的微尘在阳光里、他的指尖上打着转,跳着舞。      听到门一声扣响,他依旧盯着那束微弱的光道:“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三爷,是我。”      木姜进门,将托盘放到桌子上。      谢三郎的身体兀的绷直,脖子上青筋一根根跳了出来,他坐在椅子上,转过身,从下到上看着木姜:“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木姜以为他在为自己的离开生气,不以为然的将托盘里的饭菜拿出来:“三爷,趁热吃吧,当心凉了。”      “滚!”      饭菜骤然被打翻。      谢三郎怒红的眼瞪着她:“还要我说几次,滚,滚得越远越好,我这辈子都不见到你。”      木姜低头,白的晶透的饭粒、油光的菜都沾在木板上,她蹲下身下,侧边是谢三郎黑色的千层底。      “爷,你就算要我滚,也要我把这儿收拾干净。”      她伸手,将饭菜抹到托盘上,手腕被捏的快碎了,她抬眼,谢三郎将她拽起来,扯着嗓子道:“萧妍,扮丫头的游戏还好玩么?把我玩得团团转你很开心么?”      她的嘴因为惊讶而合不拢,谢三郎嫌恶一样将她的手甩开:“萧妍,你和你家人一样,然我恶心!”      木姜不敢看他的眼:“你知道了。”      “是,我要是不知道,你还准备瞒我多久?你可真好!真有能耐!堂堂的一个公主,竟然藏在百香楼做一个粗使的丫头,说出去谁信?”      谢三郎气息不稳,太阳穴的青筋蹦的紧紧地,他的脑袋快要炸开,父亲的惨死,府邸被抄家的惨状,逃命时的抛弃,还有百香楼里像畜生一样的生活……      全部都要炸开了,蹦出鲜红的血,黄白的浆,让她绝望,让她害怕!      木姜低声承认:“我是萧妍,但……”      “可是什么?可是和你无关对不对!萧妍可真有你的!你可知道我是谁?我谢三郎原是谢据廷的幺子谢辞!是你的好父皇贬为贱籍的谢辞!是在百香楼里仍人糟蹋的谢三郎!”         ☆、险危见恩情(四)   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端着刚炖好的燕窝,朝里瞧了一眼,扯着守门的小丫头问道:“公主还是那个样子?”      小丫头紧张的低着头,“回姑姑的话,主子待在屋里,既不曾出来也不曾叫过吃食。”      “里面可有砸东西的声音?”      小丫头摇头。      大宫女松了口气,偏头,小丫头福了身便退下了,她端着燕窝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长公主,你这一日不吃不喝,奴婢担心您饿坏了身子。”      屋内静悄悄的,里面的人也没给个反应。      大宫女想了片刻,又说:“公主为皇上着想,皇上心里自然记着公主的好,如今朝野里几个大人都在替先太子上旨,若是长公主如今病了,朝闱之事又靠谁撑着?”      里面跫音由远及近,“吱呀”一声,长公主只着一件月白色丝质寝衣,光着脚俯视着她。      大丫头福身,担忧道:“公主,天冷了,你得多穿一些。”      长公主不以为意的挥挥手:“我身体好不好,他们哪会在意,不说这些了,皇兄身体可好了些?”      她转身,坐在铺了狐裘的贵妃榻上,神情恹恹,眼底青黑,看得出这夜几乎又没怎么安寝。      大丫头将燕窝恭敬的递上了,跪下捧上公主有些冰冷的脚捂到自己的心窝里,有些心疼的说道:“好多了,太医说皇上邪风入了体,将旧疾的引子扯了出来,好的发现的早,多吃几服药,多歇息便可。”      长公主单手执碗抿了一口,哼了声:“他倒是个狠人,病成这样了,一听到先皇后的女儿被我捉了,便宝贝的像什么一样,巴巴的跑来生怕慢了一步。”      大公主捂着长公主的脚,慢慢的按着经络,道:“长公主何苦和那个丫头置气,左不过是个女儿,哪能担的上大统?公主还是将目光多放一点儿在皇上这边,官家没有立后,后宫又形同虚设,又没有什么子嗣,那朝野里的文武大臣还上旨请封那个不知真假的太子呢!”      长公主怒目圆睁,丢了手中的骨瓷碗:“我和皇兄冒天下之大不韪夺了萧家的江山,岂会因此又还了回去!”说罢,她又咬牙切齿:“他们还真敢!”      怒也没有用,不管这江山谁做,谁都离不开在朝野里盘根已久的世家,官家不纳后,不设后宫,没和世家联为姻亲,因此他们表面上个个尊君重道,暗地里不知给官家使了多少绊子。      长公主自然也知道这些理,前朝不就是皇帝抄了谢家满门,连嫁进来的王家嫡女都没放过么?后面摄政王拥兵北上,路过琅琊,未费一兵一将,王家的家主便自开城门,亲自相接。      活生生的例子都摆在这,长公主除了生气耐何不了世家。      大宫女将公主的脚捂热了塞到狐裘里,道:“公主,世子今年才十四岁,又失了父亲,驸马府那边的人从来和您不对付,若是您不替他多谋划谋划,他以后的日子便是难了。”      长公主大惊:“可……”      大宫女昂然自若道:“他毕竟是官家的亲侄子……这不可比外头的更强么?更何况世子年幼,若得了大统,朝野里还不是您说了算……”      木姜从未看见如此盛怒的谢三郎,她喏喏退了两步,面对他的指责说不出话。      父皇的确是灭了谢家的满门,谢府的女眷得知官家下了命令后便死的死,逃得逃,木姜还记得有些姓谢的后生被抓了回来。      后来……      她也没问,朝野里的事父皇从来都不要她插手太多。      谢三郎在竹椅上坐了一夜,仔仔细细的回想木姜的身上的破绽,那么多,是个明眼人早就长了个心眼,可他却从未怀疑过她。      若不是她说破,如今定还像个傻子一样被她玩弄。      可谢三郎看到木姜怔怔的立在那,神思去了一半,一肚子的气闷在肚子里不知从哪发泄出去。      可偏偏这样,那人抖着手,步子一转,就要出去。      木姜不知如何面对谢三郎,毕竟她从未想到过谢三郎落入风尘居然与她有关,以前她还取笑他不像个男人,还骂他为了得到解药不择手段,倒像是个刽子手一刀一刀凌迟着他。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好久反倒发现自己的确没有脸皮立在这,她转身就要走。      耳边风声呼过,脚边的凳子“咯噔”一声踢得四脚朝天,天旋地转间,木姜看到谢三郎殴红的眼。      “我被你们萧家害的这么惨,你连句话都不愿意同我说么?”      木姜的手腕箍在他手里,外力不断收紧,痛的她脸色发白。      见她还是无话,谢三郎冷笑一声,“果然是个没心的人,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伤心是不是?”      木姜猛地抬头,一颗滚大的眼泪落下来,“不是,三爷,我不知道……”      她从来不知道谢三郎是获罪流入风尘,那个时候他在百香楼里受灾受难,而她受尽宠爱,是圣上最为娇宠的小公主。      如今,相逢之后,她要以何样的心情来面对他?      谢三郎继续道:“不知道什么,我少年时是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即便是个不成器的公子儿,却也能结一门不好不坏的亲事,生两三个可爱的孩子,可现在呢……”      他拉着木姜的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可笑的是,我还跟你开过玩笑,说我这种模样就算是尚了公主也不违过,你听着是不是觉得我自大,可怜?”      木姜听着他字字喋血,反握住他的手:“没有,我从来没有过。”      她心中的谢三郎,性子直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什么心机,他的好是他的身份所不能掩盖的。      谢三郎喃喃自语自己的过往,一垂眸发现自己的手指被一团温软包裹着,他嘲讽的看了,问木姜:“你这是做什么?觉得我可怜极了,想要施舍一点儿这来之不易的怜悯。”      木姜握住他要抽出去的手,摇头:“没有,三爷……”      “呵,我还忘了呢,若不是我你早就和何偏正双宿双飞了吧,怎么现在,想来补偿我?……木姜,我劝你收手,不然,有你后悔的。”      木姜下意识的接道:“三爷,我留在你身边,不后悔,我走是另有苦衷。”      “苦衷?有什么苦衷,啊,你说说。”      木姜说不出,也不敢说。      谢三郎这算是明白呢,她这明摆着把他当傻子一样忽悠呢!      纠缠久了也就没意思了,他抽出手,脚一落,摔在躺椅上,“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了。”      木姜欲待说些什么,谢三郎却抖的提高音量:“还不快滚。”      木姜默了一瞬,终究拉开房门:“三爷,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桌上的饭,你记得吃。”      谢三郎合上眼帘,一动不动。      这楼里的动静瞒不过下人们的眼睛,先是木姜辞别的匆忙,谢三郎待在屋里魂不守舍,后来木姜姑娘回来了,谢三郎浑身戾气更甚,连胆子大的小厮都不敢往他身边凑。      木姜终日守在谢三郎门外,田嫂把她拉到一旁问情况,可她就是咬着唇不说,田嫂只叹气,要她好好照顾身体,不然三爷气还未消,自己倒是病了。      没过多久,木姜就迎来了转机。      先是百香楼的一个小厮发现楚江红陆陆续续的将自己金银细软拿出了楼,后来又整日整夜的不见人影,直到楼里的龟公将他捉回来,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木姜第一眼没认出躺在天井里浑身是红创的人就是楚江红。      他躺在地上,双臂张开,皮肤的脓水流了一滩,金楼主站在一旁,瞥了一眼众人道:“看见没,这就是私自逃离百香楼的下场。”      楚江红漂亮的脸已看不见踪迹,剥离了皮肉的唇却扬的高高的,金楼主俯视他,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可笑。可笑你们这一辈子都离不开这。”      金楼主眯了眯眼:“你以为你可以?”      楚江红困难的撑起手臂,慢慢看向众人惶恐的面容,在谢三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停了一瞬,终究将目光锁在金楼主脸上:“我可以,只要我死了,便离开这了。”      金楼主冷哼一声:“就算死了,墓碑上也会留有你的生平事迹,楚江红,等你下了地狱,也是被鬼怪们最瞧不起。”      楚江红躺在地上直直发笑,并不理会他。      金楼主眯了眯眼,将他丢进柴房,回头警告身后的倌爷:“都看好了,不想活的,就这个下场!”      谢三郎站在那,直到人群散后,他跟着小厮进了柴房。      木姜跟在他身后,他偏头看了,少见的没有对她阴阳怪气。      木姜稍稍松了口气。      百香楼里的前院和柴房不同,这是两个极端,前者富丽堂皇,应有尽有,后者蛛网遍布,具是浮尘。      楚江红就躺在一捆稻草上,残喘着气,一双漂亮的眸子清亮的惊人。      见谢三郎来了也并不惊讶,他梗着脖子,看到谢三郎和他身后的木姜,笑着说:“你来了。”      谢三郎蹲下来,不被他的脓创所吓,默了一瞬,道:“你太傻了,居然和楼主反着来。”      楚江红看着房梁:“你又知道什么?”      “好死不若赖活着,你做什么想不通。”      楚江红闷声笑了两声,肺里咳出黄红色的血痰,他对谢三郎道:“要是你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不会。”谢三郎难得正经。      楚江红却摇头,直直看向木姜,而后将目光锁向他:“你会的,如果你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儿育女,顶着旁人的指指点点,却不能离开这,你会觉得死也是种解脱。”      谢三郎眼睛慢慢睁大:“你……”      楚江红怆然的躺下,喃喃道:“不要告诉她,就说我厌倦了,抛弃她了。”      谢三郎从震惊中醒过来:“是谁?”      “你见过的,我的表妹,挺害羞的一个姑娘。”      谢三郎慢慢回想起来,记忆中那个和木姜一样,也是个粗使丫头,前段时间刚离开百香楼。      “三郎。”      楚江红的眼里波光流转,最终化作一滴清泪:“要是我不在了,你去劝她,要她改嫁,别守着一个……没什么着落的人。”      谢三郎沉默,最终转身:“我不答应你,你自己同她去说。”      三日后,楚江红死了,被下人们抬到乱坟岗,一把火烧了了事。      同日,谢三郎和木姜到城南的一座青石小屋中停了下来。      屋中传来婴孩的哭声,夫人抱着他轻声的哄着,门一开,看到屋外的人,愣了一瞬,问:“你们找谁?”      谢三郎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到那个吐泡泡的婴孩:“他是楚江红的……”      妇人点头。      谢三郎继续道:“我是他的朋友,他要我告诉你,别等他,他被一个贵妇人带去了洛阳。”      妇人眼睛一下就红了,哄着婴孩的手顿了顿,呜咽道:“我不信,你要他来,要他自己讲清楚,我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么?”      谢三郎艰难的吞下喉头的哽塞:“他走了,自然也来不了。”说完,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交予她:“这是安置费……”      妇人哭着摇头,手里仍然有节奏的拍着婴孩:“我不要,你要他同我来说。”      谢三郎将银子放到凳子上,转身就走。      木姜跟在他身后,知道他在隐忍着伤心。      末了,那妇人从里面追了出来:“官爷,楚江红是不是出事了?啊……”      谢三郎的脚顿了一瞬,却没有停留。      路上,谢三郎好像悟到了什么,他转身,看着木姜。      木姜在走路,见前面的竹青衫定在那,于是脚步也慢慢变慢,抬起头。      谢三郎的手伸在空中,骨节修长,指腹饱满。      木姜默了一瞬,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男人的手瘦却有力,木姜的手滑到他的掌中,与他十指交缠。      “三爷?”      “恩。”      “三爷?”      “恩。”      “三爷。”      木姜又念着。      谢三郎笑着:“恩?”      木姜舒气,知道三爷原谅她了。      “为什么?”      谢三郎顿了顿,说:“与其沉浸在过往的悲痛中,我更愿意与你把握未来,木姜,别离开我。”   “好。”   ——————————————————第二卷歌尽桃花扇底风完   ☆、情丝如飞花(一)   冬日,外面雪铺了一地。      木姜穿着厚实的棉衣,挎着一个篮子,里面尽是冻得冰硬的梨子和柿子,一推门,屋内的热气扑到脸上,脸上猛地一窜热,倒是有些发痒。      谢三郎坐在绣凳上眯着眼睛,手里拿着装有荔枝碳的掐丝珐琅手炉,见木姜一身风寒搓着手进门,埋怨道:“出去做什么,这么冷。”      木姜将篮子置在桌上,取下脖子的围巾,笑着对谢三郎说:“三爷,瞧,这些水果是田嫂在地窖拿的,可水灵了。”      她的脸冻得通红,像染了层胭脂,双手的小指头也冻的红红的,谢三郎将她揽在怀里,木姜有些难为情的左瞧右瞅,谢三郎将她指头捉了塞了手炉:“这么冷,你要是冻病了如何是好,这水果不吃也不要紧。”      木姜笑的眼睛眯的像月牙,她俏皮的将手塞在谢三郎的脖子里,冻得他向往后窜,谢三郎一边捏着她的手腕子,佯装怒道:“个小丫头,要太岁头上动土了是不?”      木姜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谢三郎直直盯着,眼睛里有危险的光。      木姜约莫觉得身边的这头狼有发狠的趋势,忙从他身上跳下来:“三爷,我去打水泡梨。”      跑的像兔子一样,脑袋后辫子甩的像兔耳朵一样。      谢三郎哈哈大笑,木姜听着,耳朵更加发烧了。      午后,楼里烧了热水,谢三郎吃着泡的酥软的梨,吸了一口汁,对外面站着问话的小厮道:“当然洗,木姜。”      木姜正拨了柿子柔软的外皮,刚嘬了口蜜,忙从凳子上站起来,诶了一声。      “爷要洗澡。”      木姜应了一声,还没走出去,又被谢三郎拉着了。      “三爷,做什么呢,外面在等着呢。”      谢三郎邪笑的盯着她,目光从她脸上打了个转,在她羞涩的目光中,盯着她的手指,而后轻轻地衔着。      潮湿的温热卷着她的指头,她愣了片刻,而后耳根子通红,忙的甩开了他。      谢三郎坐在后面,笑的花枝乱颤。      木姜将门关了,跟在小厮身后,被小厮瞅着,脸红的更加厉害,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道:“屋里真热,暖烘烘的,像夏日一样。”      小厮应道:“可不是,房屋后头烧了一大锅炉的热水,暖气儿都送到楼上来了,免得冷到贵人。”      木姜出来没多会儿,就冷的呼呼哈气,小厮见了道:“姑娘不如在屋里等着吧,等水来了再出来?”      回去干什么?指不定谢三郎还要怎么笑她呢。      她摇头,“你去吧,我就在这等着!”      “吱呀”一声,门开了,木姜领着小厮抬着热水桶进了门,木姜给他们指了个地儿,走到谢三郎跟前:“爷,该脱衣了。”      谢三郎拿帕子擦了手指头上的汁水,张开双臂,逗趣道:“不给爷搓搓背。”      木姜脸唰的红了。      谢三郎瘦归瘦,可肌理特别有弹性,木姜褪衣服时不小心按在上面,谢三郎闷哼一声,木姜的指腹下传来战栗,像灼伤一样弹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抱着衣服出去了。      谢三郎的身上只剩一件单衣,他扯开衣领子的时候,触到伤口,闷哼一声,眼神黯淡了下来。      屋内的蒸汽浓厚的如深山里的雾,床榻,屏风,桌椅,浴桶尽在这幅山水画中,水波泱泱,谢三郎撑着桶边坐了下去,正要结痂的伤口猛地一蹿到水,火辣辣的像撒了盐一样疼,谢三郎抽了口气,抹了上去,暗骂一声。      这朱嫱把他们真的不当人看的,什么损招都往他的身上使,等他回来抹了药伤口居然还灌了脓。      木姜跟在他身边,他怕她担心,过意不去,故这些事都不同她讲,等到晚上她走了,才捏着铜镜颤巍巍的抹了药。      索性天气冷了起来,伤口灌了几次脓也就没什么大碍,只是这段时间结痂倒是痒的很,白日里他又不好扣,等到泡了澡,那些硬硬的壳倒是软了许多。      木姜红着脸坐在门口守着,不一会一个脸熟的丫头捧着谢三郎贴身的衣服过来了。      “这是三爷的?”木姜皱着眉翻着丝质的单衣,奇怪,谢三郎往日爱棉麻的内衣,怎么……      那丫头抿了嘴,回道:“姑娘,三爷这些时间也不知是怎么了,背上有好多口子,以前换下的单衣里面都有黄红色的脓血,你要是有空,替他擦一下药。”      木姜心下大骇,接过衣服,魂不守舍的点了点头。      屋内的人却没有什么影响,他拍着水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屋内的幔帐一动,屏风后隐隐绰绰有个人影。      他眯着眼,耳朵一动,身子往下浸了浸。      虽是一丈的距离,木姜也看清了,斑驳的红痕贴在白皙的骨肉上,他一伸胳膊就嘶痛一声。      木姜捂着嘴,将呜咽声咽了下去。      谢三郎耳朵一抖,睁开眼,看了一圈,喊道:“木姜?”      屏风后没有人。      木姜站在门的背后,将眼泪擦了又擦:“三爷,叫我做什么?”      谢三郎依旧没肝没肺的笑道:“没什么,就是喊你声,舒坦。”      难怪有几次木姜将手一撑在他的肩胛上,他脸色唰的白了还嘶嘶抽气,他既不跟她说实话,还故意揶揄道:“我这身子金贵的紧,一接触长得不好看的人就疼的抽气。”      当时她气不过,狠狠的锤了他一拳头,痛的他半天缓不过来神。      那伤痕上重下轻,一撩过去,很明显是鞭子打的。      百香楼要的就是他们这身皮囊,自然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唯一的解释…..      木姜擦过眼角的泪,周边淬红了一圈,像只得了红眼病的兔子。      她的手里捏着上好的金疮药,是刚刚拖小丫头买的,走了过去。      谢三郎忍着疼将单衣穿了,余光一扫,见木姜来了,忙的将衣领捂好,戏谑道:“怎么,这么着急。”      木姜盯着他,与他一丈远,眼睛红的不行。      谢三郎抽了口气,盯着她这双兔子眼,咬了咬牙后槽:“谁欺负你了,哭的这么厉害?”      木姜慢慢缩短他们的距离,谢三郎伸过手,将她眼泪抹了:“别哭,跟爷说说?”      木姜猛地抬头,盯着他,鼻翼一闪一闪,一把扑在他怀里,小脸埋在他的胸膛,双手搂过他的腰:“你还要瞒我多久?”      谢三郎一边忍痛,一边拍着她的脑袋瓜子:“诶,你和爷说说,爷哪点瞒了你了?”      木姜轻轻掐了他一把,痛的他下巴一瘪,闭着眼,向上倒吸了口冷气。      “还说没有,你背上的伤哪来的?”      谢三郎死死捏住自己的衣衫,瞪大了眼,不可置信:“你偷看我?”      木姜第一次这么强势,难得没被他插科打诨过去,她打开他捏着衣领的手,把衣服唰的向下一拉。      “诶诶诶……”      木姜眼睛又红了。      谢三郎挎着衣服,摸了过去:“怎么又哭了呢,别哭,给爷笑一个。”      木姜瞪着他,声音哑了一个音:“这伤怎么来的?”      谢三郎将领口朝上扯了扯,勾了抹笑:“木姜来嘛,笑一个嘛,这点儿伤,我过个几天就好了。”      他说着,大手去扯木姜的嘴皮子。      木姜把他的手拍开,绕到他背后,隔着衣服去摸凸出的伤口:“她,打你了?”      谢三郎浑不在意:“做这一行,遇到些没轻没重的客人嘛,很正常的,真的,木姜。”      木姜将他单衣刷了下来,摸着肉翻过皮的伤口,正在结痂的伤口,抖得遇到温柔的暖风,伤口从内到外痒的厉害。      他伸手去挠,却被木姜抓住了手。      “坐那去。”声音带着哭过后氤氲的潮湿。      谢三郎刚要打趣,却被她吼了一声:“别又说些有的没的,坐那去。”      啊啊啊,真的好大的胆子!十足像个小泼妇!      但心里却好暖,像冬眠之后的动物遇到春日的第一缕阳光。      和煦,光亮却生机勃勃。      红褐色的痂硬硬的像一层壳,木姜将膏药抹在上面,清凉的药渗过肌理朝里面窜去,凉丝丝的,带着一种特有的爽感。      谢三郎眯着眼睛,嘶嘶只抽冷气,可坐在那一动不动,神情像一只餍足的动物。      木姜的眼泪却一滴滴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      她不知道谢三郎表面光鲜,实际上过得却连一个奴才都不如,五年来,她以为自己的戾气在世态炎凉中早就磨成了灰,散在长安的黄风里,可是现在,她肝胆欲碎,想提了刀将那人的脖子割了去。      一滴泪,滚热,带着红尘的情愫,擦过谢三郎的背部,重的他身躯一颤,又顺着他的尾脊骨落了下去。      他转身,捏过木姜的手,吻住她的泪,安慰道:“都过去了。”      木姜终于恸哭出来:“可是我心疼,这么好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作践?”      谢三郎抱着她,胸腔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知道,有些女人在男人那受了气,就会用钱在他们的身上发泄。      肉体、尊严全都被她们踩在脚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终究像一个行尸走肉一样得过且过。      可,上天待他不薄,将这么好,这样好的木姜送到他身边。      谢三郎觉得他真是死而无憾了。   ☆、情丝如飞花(二)   不遮不掩,合着每日擦上的金创药膏,谢三郎的伤口倒是好的七七八八,快要落壳了。      新的皮肉长出来时,挤得旧的像失了宠的妃子一样,每日每夜作妖的痒,想惹人注意。      谢三郎一趁木姜不在这,就扭着膀子朝背后扣。      木姜端了饭菜,一进门,就看到谢三郎的爪子正在扣快要掉的痂!      她眉头一皱,喝了声:“三爷!”      吓得谢三郎心虚的收了手,讪讪的坐在那,活像个被丈夫欺负了的小媳妇。      瞧瞧,才几天了,就变成母老虎一样的性子!      谢三郎撇撇嘴,瞅到木姜还未松懈的眉头,蹭了过去:“干嘛这么凶,不就是抠了几爪子么?有必要这么凶么?”      木姜怕到时谢三郎背后留了疤又要怪她,索性做了个恶人,可这个恶人声音稍稍大了,谢三郎就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让她无能为力的很!      她将托盘搁在桌子上,将声音放柔:“那也不能抠啊,万一留了疤,那怎么办?”      谢三郎端了碗米饭,捏着筷子给对面的人夹菜:“留了疤就留了疤,男人嘛,总的得有这些东西,又不是什么女人家家的。”      木姜叹一口气,懒得同他讲。      谢三郎偏生得了趣,问:“怎么?爷要是留了疤,你还不喜欢爷了啊,我跟你讲,木姜你招惹了我可甩不掉了,我得像块狗皮膏药贴着你!”      说的腻歪,木姜老脸一红,捏着筷子打他的碗:“吃饭。”      两人正吃得带劲,门外进来一个小厮,到处瞧了瞧,才将目光放到木姜的身上:“姑娘,外面有人找呢!”      不用说,与木姜相熟的人八成是那个叫何偏正的。      谢三郎翘着二郎腿,捏着筷子的最顶端,有气无力的夹着菜。      木姜偷偷瞄了眼,就知道他心情不好,但何偏正在门外,她还有不见他的道理?更何况她也想把话说清楚,免得到时候又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你跟他说,我就来。”      “砰”谢三郎将碗搁在桌上,一双微凉的眸子盯着她。      木姜赶紧顺毛:“三爷。”      “叫我做什么,别人等着呢?”      哟哟哟!瞧着语气,酸的像腌了一年的酸萝卜。      她走过去,将脑袋搁在谢三郎的头顶。      “三爷。”      谢三郎从鼻腔里哼了声:“别想就这么容易糊弄下去。”      “三爷,我没想糊弄呢,有些事我得同他说清楚。”      即使男未言,但那次同柯大侠一起行路,木姜看明白了七七八八,更何况何偏正救过她,对她有恩,于情于理她都得去。      谢三郎哪能不明白,可他偏不愿意木姜和何偏正接触。      何偏正这个人太过耀眼,强壮的臂膀,孔武有力的腰肢如不是女儿家的梦中情郎,他怕木姜一个晃神就被他勾去了。      于是,他叹了口气,张口接过木姜喂的菜,依依不舍道:“那你得早些回来。”      “好。”      “记得去见他还得想着我,听见没?”      见她抿着嘴笑,他别过脸去:“记得啊。”      木姜再三保证,终于趁他不注意亲了他一口才离开房里。      何偏正提着两包糕点,桂花味的豌豆黄,长安城里卖的可好了,他想木姜也一定爱吃。      自她那次病了,他已经好久没看过她了,不知道她养好身体没?她那么瘦,可要吃胖一点儿才好看。      正愣神,身后传来伶仃的声音,如空谷莺声婉转,清脆的很。      “何大侠。”      何偏正回头。      木姜比前些时日胖了些,脸上挂了些肉,却不臃肿,脸蛋红润,眸色清明,一身淡青色的棉衣更显得她发乌肤白。      何偏正讷讷地退了一步:“木姜姑娘……身体可好了些?”      木姜走到与他相距五步的距离站定:“好多了,多谢何大侠关心。那日多亏了您和柯大哥,不然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了。”      话里话外都是感激,却多了层隔阂。自从木姜知道何偏正与太子有瓜葛,便起了防备之心,于是那天不管他再三的挽留还是回到了百香楼。      何偏正却不知缘由,只当木姜吓着了,于是今日提了糕点来看她。还有……柯大海说的也不错,这么好的姑娘整日留在百香楼也不是个事,不若早日把这情愫说破。      他偏头咳了声,拟将站在心上人面前的慌乱和无措都丢了出去。      木姜静静地站在那,她大概知道要发生什么,可她想到她要说出去的话会伤害这样好的人就觉得残忍。      她默了会儿,回头,看了一眼三爷的屋子,那里面灯火通明,也许他正翘着二郎腿等着她。      于是她现将这尴尬的沉默打破:“何大侠,我有些事同你说。”      “啊,你说。”何偏正被她一打岔,有些失落,可猛跳的心又重新回到胸腔,有稍稍安定。      “何大侠,多谢您上次的救命之恩,我待你犹如兄长一样。”      啊,兄长啊,何偏正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可仍勉强的笑着:“兄长也挺好啊……我觉得兄长也能照顾你。”      “既然是兄长,小妹也想将内心的事告诉你,小妹心悦谢三爷。”      “砰”糕点的纸包落在地上。      何偏正将目光转移到黄红色的包装纸上,右手的手背上青筋直蹦,他忍了一会,试图将胸间涌上来的气血咽下去,可惜,徒然无用。      他捏紧自己的拳头,目光缓缓向上,对上木姜。      “谢三郎,他是个小倌。”      木姜点头:“我知道。”      “他怎么可能给你幸福?”      “我不在乎,我可以等他一辈子。”      “木姜!”      这是何偏正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直挺的鼻子由于过度的怒气显得有些发红,脖子里攀岩上青色的筋,一跳一跳,还像下一秒就要屠红整个世界一样。      她一定入了魔障。      何偏正试图给她脱罪,却发现她眼神清明,言辞清楚。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些话都梗在喉头里,末了,嗓子却干了,快冒了烟,他才一字一句的问:“为什么、他一个小倌……”      木姜知道,她大概知道所有人都觉得谢三郎给不了她幸福,他甚至连个家都不能给她。      他身边的女人兜兜转转,她甚至连吃醋的权利都没有,这样的爱情论谁,谁都不要。      可她不能,谢三郎因为他们萧家才落入风尘,于理,她欠他,于情,她爱他。      她将一半真相告知与他:“我不在乎他的身份,他落入风尘并不是已愿,说到底这也有我的责任,我什么资格嫌弃他。”      何偏正抓住这救命的稻草,他大脚迈上前,攥出木姜的胳膊,用尽全力,试图将这个沉浸在梦里的女子唤醒:“这是愧疚,你得分清,不能因为这个,在他身边毁了一辈子!”      木姜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将他的手掰开:“何大侠,你也许理解错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当然分得清怜悯和喜欢,我喜欢他,仅仅因为他是谢三郎,不论他是小倌,走贩我都不在乎。”      她从他的范围里走出来,退到一个安全的范围:“对不起,何大侠。”      有什么对不起,他自己喜欢上别人,她有什么错。      说不通,讲不明,这条路她要一直黑到底。      何偏正难以置信,脚尖一转,红色的飞鱼服扫在地上,刮过落叶,逃一样的离开这里。      糕点的纸包踩在地上,嫩黄色细末撒了一地。木姜蹲下来,双手合在膝盖上,定定地望着它。   这大概是一个大侠被碾碎了的柔软的心。      木姜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她伸出手,将糕点的纸包揉进自己的手心,指缝里泄出好一些香甜的粉末,微风一吹,散过整个院落。      再过些时日,冬风来了,白雪一下,便将所有的其他的颜色都遮了过去。      谢三郎在屋里等的望眼欲穿,忽的听见楼梯上轻微的脚步声,忙的滑到凳子上,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翘着二郎腿,端着碗筷。      “咔”冬风呼啸着,一个不大的人影将门关上,对手哈了口热气。      “回来了?”谢三郎用余光看她。      木姜搓了搓手,坐在凳子上,应了声。      菜刚刚上了新的,热的很,木姜捏着筷子捻了块肉,却在半空中被谢三郎劫走。      木姜筷子一顿,转了个方向,又去夹青菜。      才刚擦到边,碗整个都被谢三郎端了过去。      木姜放下筷子,盯着用筷子戳着菜的谢三郎:“三爷,幼稚不?”      哟呵,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说他了!      谢三郎将筷子一搁,凳子往后一移,做出一个抓到媳妇儿背着偷汉子的乌龟男人的形象,嘴巴一撇:“你骂我?”      “我没……”木姜的脾气像气球一样泄了大半。      “好,你那说说出去那么久了,聊了什么呢?”      木姜听后,忍着笑,眨眨眼睛:“三爷猜猜!”      谢三郎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      “好了,快吃吧,免得凉了。”      木姜将筷子递给谢三郎,笑着歪了歪脑袋。      谢三郎将那藕片当做何偏正,嚼的嘎吱脆。      木姜笑着给他夹菜:“三爷,怎么一直吃藕呢?——吃藕,丑。”      谢三郎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木姜正了正神色,认真道:“我和他说清楚了。”      “什么说清楚了。”谢三郎眼睛乱瞟,明知故问。      “我同何大侠说,我木姜心悦谢三爷。”      “咯噔”筷子掉在桌子上,谢三郎窜到木姜跟前,搂着她脖子,下巴在她脑袋顶蹭了蹭:“好木姜,再说一次。”      木姜挑眉:“说多了,就显得不诚心了。”      “再说一次……求你了……”   ☆、情深遇故人(一)   那年冬天,长安城的局势严峻,剑拔弩张,街上跑着各式的兵马,铺子也都关了,远远看去,只有狂风撕着幌子,倒是应了这萧索的季节。      木姜听楼里的人说,长安城的外头打着先太子的旗号一路向北,过了灞桥,与长安城派出的士兵兵戎相接,木姜心里咯噔了一下,白里夜里都提着心吊着胆,忽的一天夜晚听到胜仗的号子声,猛地从梦里惊醒,赤着脚站在院子里看见围墙外灯火通明,马蹄欢呼声不绝,那颗惶恐的心落了下来后又空的厉害。      小倌楼也闭馆了许久,楼里的倌爷们找来马吊、上大人和色子当个乐子,倒是玩得开心痛快。      谢三郎情场得意,赌场也依旧得意,拉着木姜来看看热闹,揣了个十几两银子坐在马吊桌上,倒是把他人的油水刮了个干净。      众人纷纷指责他的不道义,他站起来,拉着木姜,将垂在胸前的头发挽了挽,嗔道:“有本事赢回来啊。”      等下了桌子,就把赢来的银子全交给了木姜:“呐,这些你都拿着。”      沉甸甸、白花花的一大摞银子堆在木姜手上,重的她手腕一沉,抱怨道:“三爷,太多了。”      “嘿!给你银子你还嫌多是吧!”他上楼,转过身子,弓起的食指狠狠地刮了一下木姜的鼻子。      木姜皱了皱发红的鼻子,跟在他后头。      突的,前面的人停下脚步,木姜低着头走路也没顾忌这么多,一头撞到谢三郎的背上,痛的他闷哼一声。      木姜下意识的往后退一步,惊呼一声差点一脚踩空,怀里的东西咣啷掉在地上,衣领被人一揪,朝前蹿了一步,算是站定了。      惊魂未定,心梗在喉头上还没下去,额头就被谢三郎用力的探了一下:“嘿,个小丫头走路都不看前面?”      木姜捂着通红一片的额头,揉了揉,蹲下去捡银子:“三爷走的好好地,怎么突然站在这不动?”      谢三郎和木姜在楼里待了这么久,他玩的倒是痛快,但看着木姜每天茫然一张脸在那发呆,就觉得心里有一个小手不停的抠。      越装作漠不关心,心里却在意,索性和木姜混在一起去了。      他想了想,问:“楼里待的无聊吗?”      兵荒马乱的,待在哪还不是一样。      “还行。”      木姜跟着谢三郎上楼。      谢三郎走在前面,背过身:“什么还行,你看你每天挂着一张比天井枯败的荷叶还要萧索的脸,只差在脸上写两个大字——无聊。”      木姜沉默。      谢三郎又说:“等外面打完仗了,我带你出去玩。长安城的大雁塔外有条河,等下了雪,河冻上了,我们就去外面滑冰。”      木姜想,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点了点头,却也没在意。哪想得,时机来的这么快,前几日外面商铺的门还关的紧紧地,今日她出门一看,人山人海,倒是热闹。      谢三郎身上披着雪白的狐裘,里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衣,手里捧着手暖,皱着鼻子跟在木姜的后头,探出了头:“怎么回事?这么吵。”      冬天呢,谁不躲在家里猫冬。      外面的小孩子手里点着爆仗,霹雳一声,丢在门前的石阶上,骇的木姜连连退了好几步。      “哈,快来看,□□出来了……”一群屁大的小孩子指着谢三郎嗤笑。      木姜紧紧握着谢三郎的手未松,气的喘了口粗气,呛过去:“你,才是婊.子。”      “哈哈,婊.子说话了!”      又丢了一个炮仗过来,黄豆大的橙红色即将燃尽导火线,木姜紧握住那只手就要往后退,那炮仗却被一只黑色的脚踩灭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谢三郎反带她到身后,挡在他前面,一双眼又凉又冷:“怎么,婊.子碍着你们了?碍着了怎么不走啊,还戳在这,欠婊.子么?这可比婊.子还不如?”      谢三郎长得一张漂亮的脸,一身狐裘衬的他温润如玉,如误入凡尘的谪仙,小屁孩们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好看的人,嘴里吐出的话却比蝎子还毒!      谢三郎径自关了门,将木姜拉了进来,木姜盯着他,生怕他为刚刚的那些话伤心。      湿漉漉的眼睛,像晨间松林的小鹿,纯洁的让人不容亵渎。      太干净了……      干净的有些扎眼。      谢三郎伸出手,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她的眼皮。木姜的皮肤白嫩,是十几岁少女不经世事的娇柔,比初雪还纯净,比冬日临雪盛开的白梅还要娇柔。      木姜顺着那双手,望进那双眼里。      那双桃花眼里,有情愫,有缠绵,也有深藏的哀痛。      她捏住那双手,五指从他的手掌穿过,和他十指相扣,“三爷。”      指骨相扣,是蚀骨的缠绵。意识到此,谢三郎的那颗绵痛的心稍稍平定,他转身,拉过木姜的手,道:“我们出去转转,去划冰。”      木姜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亦如春日夭夭桃花上的花萼一样,不管它是盛开还是凋落,永远都陪着它。      长安城的确不是个冷清的地方,战乱过去了,街上又是车水马龙、繁弦疾管,楼市里张灯结彩,满目的红倒把冬日的晦暗的颜色提亮不少。      大雁塔往来的人也很多,谢三郎和木姜穿过漫漫人潮,终于到达那个心心念的河道。      河水早就上了冰,上面跑着许多穿着冰刀的小孩子,谢三郎问:“你滑过没有?”      木姜摇头,小时候她也想滑,可父皇母后箍着她,不许她做这些有违淑女形象的事,日子久了,木姜的心思也就淡了。      可谢三郎却是个会玩的,他指指那个在冰面上滑的快活一样的小孩子笑道:“看到没,我以前比他滑的还好!冰刀一上我的脚,风都赶不上我……”      正说着,他眼神便黯淡了下去。      那些时候,大哥也真的待他好,不论是哪,只要是他央了,总会顶着嫡母的白眼中,牵着他的手带他去溜达。      他说要去滑冰,大哥虽然总是絮絮叨叨的说着,可还是会蹲下来替他系好冰鞋,说:“三郎,你要慢慢来,小心摔着,知道吗?”      那样好的大哥……却在最危急的时刻抛弃了他。      “三爷?”      木姜见身边的人眼神直直,没有焦距,摇了摇他的手,低声问道。      谢三郎回神,推着木姜,笑道:“既然来了,不如去试试?”      “我不会。”木姜连连摇手,往后退。      “不会就要学,怎么,你怕了?”      谢三郎抱着胳膊,好整以暇,戏谑的眸子好像在说,你不敢!      木姜卯劲儿上来,像只炸了毛的猫:“我怎么不敢啦?”      谢三郎呶呶嘴:“那你去。”      冰河旁边有几个小商贩,框子里放着冰刀,木姜买了一对,坐在地上,套了进去。      一只脚先起,她踉跄了一下,扶着旁边的树干,准备起来。      脚却不像自己,她猛地一划,要栽跟头,却听到闷哼一声。      她的头正撞在谢三郎的胸前,谢三郎疼的嘶牙咧嘴,却没有推开她。      谢三郎拉住她的两只手,往后退了一步,木姜脚下的冰刀顺势朝前滑,在滑溜溜的冰面上,脚哪里受她控制,她怕的一张脸皱的像包子皮,全是僵硬,谢三郎取笑道:“怎么像块木头,戳都戳不动。”      木姜瞪他:“你才是木头。”      谢三郎点头,不和她斗嘴,手上的力度却轻了不少,他慢慢松开,笑道:“那我松了啊!”      “别松!”木姜急忙一吼。      谢三郎一手稳住她,一手掏掏耳朵:“啊,你说什么。”      一副揶揄劲儿,分明是要人求着他。      木姜捏住快要撤开的手,哑着嗓子道:“三爷,您可别松开啊。”      您。      谢三郎眯着眼睛,好好打量了她一番,却发现当事人整颗心都放在脚下,眼眶红红,像被被人欺负了的小猫一样。      谢三郎一口闷气咽回心里,暗道,也只有她才能让他打不得,骂不得,连气都不能给她使!      也只有她。      谢三郎正正脸色,道:“别怕,我来教你。”      木姜点头。      “……不要对我用敬词。”      木姜浑身一僵,低着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木姜不笨,就是胆子小,说白了以前在宫里都是被宠坏了的,谢三郎往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木姜紧紧跟着,冰刀刺啦啦的划破厚实的冰面,裤子的边角溅起冰沫,风呼呼的吹进她的耳朵,可她不再怕了,她甚至尝试着从谢三郎的手掌中抽出一只手,而后慢慢的跟着他前行。      “还怕么?”      “还是有点儿,但没那么怕了。”      谢三郎笑她:“芝麻大点儿胆子,我问你,要是我现在把手松了,你自己滑,敢吗?”      木姜果断摇头:“不敢。”      谢三郎正要好好地挖苦她一番,不料她眼睛明亮,如雪夜里亮透人心的星辰:“因为三爷在这,我才不怕。”      哎呀,这话说的可真暖和。      谢三郎的嘴角慢慢勾起,又生怕被她瞧见了嘚瑟,于是慢慢的压下唇角的弧度,停下,手放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有些难为情道:“今儿就算了吧,过几天我们再来,天快黑了。”      木姜点头,扶着谢三郎的手坐在石凳上脱下脚下的冰刀。      她双手通红,谢三郎的手也一样,可他拎起地上的冰刀,将她的手捂在自己的袖子里。      冰冷的手贴进温热的肌理,浅浅的汗毛暖得一震,木姜的手有些麻,有些痒,她退出来,想要将手收回去。      谢三郎却将他捂在自己的怀里,盯着那个难为情的人道:“冷。”      刚要说什么,谢三郎就打断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男人就得照顾女人。”      木姜的手兀的觉得很暖,顺着经脉,连心都是暖的。      她靠着谢三郎的胸膛,身后的男人一身狐裘,挡住冬的瑟冷,不,好像这个冬日也不一定那么冷。   ☆、情深遇故人(二)   虽然天色暗了下来,长安城街上的人却不减少,红艳艳的灯笼亮了一条街,倒是热闹。      木姜穿的厚,可谢三郎仍将身上的狐裘脱了披在她身上,软软的一团,被谢三郎牵着走。      街上有人在卖和扇,是东瀛的小玩意儿,周边围了一群人。      谢三郎瞧了稀奇,问:“你要么?”      木姜探眼过去,黄净的竹节上蒙着雪白的宣纸,商贩慢慢打开,只见上面题字:“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木姜停下脚步,转身走了过去,拿起那把和扇。      谢三郎跟在她身后,见她一折一折的将扇页打开,笑道:“你喜欢这个?”      木姜点点头,扇叶上的狐狸公子有一双桃花眼,一身白衫如琢如磨。      “那就买了?”      谢三郎掏了银子,拥着她避开人潮。      木姜将和扇捂着胸口,心里被满足的情绪填的满满的。      “三爷?”      她望着那双桃花眼,轻轻的叫到。      谢三郎一手折着胳膊挡住人群,一手拥住木姜,人来人往,推拥搡挤间,身上早已上了汗。      于是,嗓子里恩的一声也带了潮热的汗味。      “你觉得你像只什么动物?”      她一时兴起,瞧他了不了解自己。      谢三郎皱着眉头,唔了一声:“乌龟?我觉得自己听倒霉的。”      木姜神情黯淡了下去。      谢三郎瞟了一眼,又浑不在意接着道:“但我又觉得自己挺幸运的。”说罢,狡黠的朝木姜挤挤眼。      木姜:“我觉得三爷像只狐狸。”      “哈?你身上穿的那玩意儿?”      木姜慢慢勾起唇角:“不是,三爷应该是山野里逍遥自在的狐狸,也一定是最漂亮的一只。”      前面有个馄饨的摊子,谢三郎将木姜带到那,点了两碗后,捏着筷子递给木姜:“对,我就是狐狸,等到山下的人家热热闹闹点了灯火,办了喜宴,我就幻化成一个公子哥,到山下娶个妙龄的小媳妇。”      木姜接过筷子,觉得脸有些热。      “我挑了许久,只见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怀里揣了把扇子,扇子上画着个狐仙,我就知道这个姑娘是我要找的了。”      木姜的心咚咚直跳,她看过去——      谢三郎的桃花眼映着红红的灯笼,好看的紧。      木姜连忙低下头,碗里的混沌鲜香透亮,她伸出筷子,捻了一只,却听见怆然一声嘶叫。      ——“我没有,李军,我真的没有。”      木姜循声看去,一个穿着暗红色的长袄的女人,散着头发被人在街上拖着,她哀嚎,苦苦求道:“李军,我求你了,你要打我,就赶快打死我吧,免得我在这受罪!”      李军身高八尺,黝黑的皮肤,肌肉虬结,见女子求饶,一巴掌抡了过去:“我叫你偷人!”      女子猛然一击,声音兀的低了下去,很小很细:“我没有……”      “没有?没捉到你在床上,你当然没有!窑子里出来的,能有几个不偷吃?”      谢三郎放下筷子,跟木姜对视一眼。      木姜起身,谢三郎按下她的肩膀:“我去。”      木姜点头,跟在他身后。      “李军我真的没有,我是你的妻子,你能相信我么?”      “我信你个屁!就不该听那秀才吹得天花乱坠,买了你!”      李军有抡圆了膀子,划了过去。      手在半空中却被人钳住。      他回头,只见一个有些文弱的男子紧紧地捏着的胳膊,他不耐:“我管我家的媳妇儿,关你什么事?”      谢三郎没多大力气,死死握住他虬结的胳膊已是用尽全力,他挤出笑意,道:“你打她我不管,可你在街上打她,让我媳妇儿看到了,觉得这男人都是这样,对我淡了心思可怎么是好?”      全然是胡搅蛮缠。      女子抬头,眼睛肿的老高,仍可以窥见不俗的姿色,“公子不关你的事,你就让他把我打死了,免得活着受罪。”      熟悉的脸孔,熟悉的声音,谢三郎的眼眸兀然放大。      是西西。      他放开手,有些怔住。      她不是带着银子和崔玠远走高飞了么?怎么会在这里受人欺凌?      木姜看见后也是一惊,她回头看见谢三郎怔怔的立在那,咬了牙,走进前去,将女子拉了起来:“长安城没有王法么?瞧你这么打死人了也没人管管?”      李军淡淡瞥了一眼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官府还要管别人的家事?更何况,她没有籍贯,谁知道是从哪个窑子里跑出来的——”      “你!——”木姜搜肠刮肚:“你不是人!”      “我不是,你是。”他的指头也粗,直直的点着木姜的鼻子,气势咄人。      谢三郎将木姜带到他身后,躲开,开了口:“既然,你这样瞧不起你的妻子,想要打死她,不如卖给我如何?”      木姜怀里的人抖了两下,头更低的缩在那。      李军冷笑两声:“别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我这妻子拾掇干净了可是百里挑一,卖给你,岂不便宜了你!我要折磨死她!”      木姜怀里的人唔的一声,轻轻抽泣,身子一抽一抽。      木姜说不出来现在是个什么劲儿,谢三郎救她,对她着急,心里像刺了一个刀子进去,可他不救她,她也必然怪他太过冷血。      谢三郎哼了一声,甩了一下袖子:“木姜,我们走,旁人的事与我们何干?”      木姜怀里的人抖了一下,抓住她的袖子。      木姜贴过去:“别担心,三爷吊着他呢!”      说罢,也准备放手。      范西西缩回自己的手,蜷缩在地上,不大的一团。      谢三郎回头,望着木姜,似有千言万语,他怕她多想,可他还是要救她。      不是情义,是仁义。      木姜当然懂,她反握住谢三郎的手。      见他们要走,李军的眼睛转了一圈,喊道:“若是你愿意出五十两银子,我就愿意卖给你。”      看热闹的人噗笑一声:“五十两,可以买多少牛羊了,一个女人,至于么?”      谢三郎咬牙,没有回身。      木姜松开他的手,转头:“那就五十两。”      谢三郎猛地掉头。      木姜从怀里将一块玉拿出来,清亮逼人:“这玉你拿到当铺里,五十两绰绰有余。”      李军接了过去,见是个好货色,拿了就走,末了,还上下打量蹲在地上的人,对木姜道:“你倒是个心善人,买了她,放在家里给自己遭些罪!”      他说的,木姜怎么会不懂?      她勉强的笑着,将地上的人扶起来:“西西姑娘。”      范西西死死的垂着头,躲着。      谢三郎跟在木姜身后,顿了顿,道:“我去跟他说,用银子将玉换回来。”      “你身上有那么多现银么?”      谢三郎眼睛亢红,脖子上的青筋绷着:“那我也不能,也不能让你把玉给了别人去,这是你父,你爹留给你的。”      木姜淡淡道:“东西是死的,只要人没事就行了。”      她微微屈膝,将范西西身上的灰尘一一拍干净:“西西姑娘,我们走吧。”      谢三郎跟在她们后头,喉间涌上千言万语,却,又不得不咽下去。      来福客栈,桌子上了一大桌菜,范西西端着碗,泪就涌了上来。      她连连向木姜道谢,好几次要跪下去,却又被木姜提了起来。      最终,好久,她才抬头看了谢三郎一眼。      却看见他紧紧盯着木姜。      她喉头像堵了个棉花,将眼泪憋回去,使劲告诉自己:“能怪谁,自己走的路,能怪谁?”      她边吃便道,崔玠和她拐了谢三郎的银子后二人挥霍无度,等钱财散尽后,崔玠便花了十两银子将她卖给了李军。      那个时候,他仍然穿着青衣,翩翩佳子一个读书人的样子,却对她说出最狠的话:“西西,你是娼妓,不如把你卖了换些钱财给我可好?”      ——不好,她是人,又不是物品。      “你在这儿等着我,等我高中了,我就回来赎你。”      她怎么还会相信他的话,他的满口胡言。      咒骂,凌虐,抽打,李军每天都有数不尽的花样折磨她。      有时候她也想着不如一了百了算了,可她不甘心!      凭什么她就要过这样没有阳光的日子,崔玠却大摇大摆享受世人赞叹的目光?      她拼着这恨意,活了下来。      却不想又遇到了谢三郎——      她从他的眼里看到心疼,看到悲伤,却没看到情愫。      他很快的回头,将所有的目光锁在木姜的身上。      她替她包扎,替她上药,是个顶好的人,她连恨都恨不起来。      木姜听到她的所述所讲,道了句:“仗义每从猪狗辈,读书多是负心人。”      范西西肿着眼睛,跪下,说:“谢谢木姜姑娘,谢谢,谢三郎,若果不是你们……我今天真的死了。”      “你这是做什么?”木姜起身去扶她。      “木姜姑娘,这是我欠你的,求你给我这个机会吧。”      木姜劝不过,任她磕了几个头。      范西西又转身,对着谢三郎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木姜要拉她起来。      她摇了摇头:“以前的情是以前的情,一码事归一码事,谢三郎他今日挺身而出,当得起!”      她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谢三郎背对她,紧紧握住手,没有回头,一语不发。      她又对木姜道:“今日我欠你们的钱我改日一定还你们,他崔玠只知我银子都花了个干净,哪知我在钱庄里也存了不少——谢三郎,往日我欠你的银子,过些时日我也一并还了吧。”      “——好。”他捏着拳头,道。      木姜站在范西西的身后,心绪乱如麻。      她不该置气,可她却忍不了。      她觉得她受了委屈,却不知从何说起!   ☆、情深遇故人(三)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下一篇文想开玄幻仙侠......但是发现这个题材好像很冷...... 但是好像我写的东西一直都很冷......   回来的路上,谢三郎一直握住木姜的手,仿佛一松开,这不大的人儿马上就不见踪影。      木姜心里乱的一塌糊涂,有一丝怨意,可更多的是惶恐。      楼里的人谁不知道谢三郎对西西姑娘情根深种,更何况在谢三郎最无助的时候也是西西姑娘带给了他生的希望。      她呢?      反倒像个介入别人感情的第三者!      如今西西姑娘回来了,谢三郎和她的情会不会又死灰复燃?到时候她又置身于何地?      越想,她越怕。      谢三郎见木姜脸色越来越差,以为她着了凉,握住她的手,问:“怎么啦,是不是受了风寒?”      温热的手贴到木姜的额头上,如在冰水里掷了一块赤碳,木姜的心里窜了一缕灰烟,呛得难受!      她移开谢三郎的手,与他拉开一点儿距离:“爷,我没病。”      又叫爷,叫一声三郎不行么?      谢三郎死死的盯着她,见她横了心要与自己置气,冷哼了一声自顾自的走在前面。      木姜知道自己在钻牛角尖,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那些遗弃在脑海深处的画面不由自主的钻了出来。      西西姑娘与谢三郎的月下相会,三爷明明不会诗词,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还有西西姑娘和崔玠私奔,谢三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到如今还印象深刻。      甚至于……      若不是西西姑娘逃出百香楼,谢三郎又如何动了心思,利用她去偷解药?      ……   太多太多了,无数的事实都写满了他们的情深义海。      她,又算的了什么?      临近楼里,谢三郎拉住低着的木姜。      “你到底怎么了?就算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你总得要我死个明白!”      木姜避开他的目光:“三爷,哪有什么错……”      错的是她,她不该抓住过去不放,不该钻牛角尖。      谢三郎握住她的肩膀:“我知道…….如今西西回来了,我就算说我对她没心思,你也不信!可你想想,这些日子我的一颗心不都扑在你身上了么?木姜,你对我有点儿自信,对自己有些信心好吗?”      她纵使再自信,拿什么去赢他们的暮暮朝朝,如美的花眷,似水的流年?      二人正在僵持着,一个小厮从门内探出头来,见了谢三郎,忙不跌的迎了过来:      “三爷,你可回来了,胡夫人在楼里正等着呢!”      谢三郎闻言,身躯僵硬,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道:“你先去,告诉她,待会儿就来。”      “好勒,爷,您最好还是趁早些…”他唔了一声,抬头瞧了一眼谢三郎,迟疑了须臾,道:“胡夫人近日,生意不大好,爷,去了可要当心些。”      谢三郎闭眼,挥挥手,小厮退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牵过木姜的手:“木姜,你有什么话都告诉我好不好,我没读过什么书,在楼里除了学了些讨好女人的本事,其他的什么优点都没有。我…猜不透别人的心思,也猜不透你的,你要是要说些什么,不管多难听的话都要说给我听,不然,捂在心里多难受。”      木姜闭着眼,推开他的手:“爷,胡夫人来了。”      她的心里想被刀剜了一样,谢三郎的心她抓不到,人也守不住!      她知道她怨不得,可真到事头了,她想死了一样难过。      谢三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虚虚搂过她,将她安排妥当,欲要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木姜。      她坐在那,低着头,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把头抬了,勉强挤出一缕笑意:“三爷,你,你要注意身体。”      谢三郎咬着牙,提腿就走。      他想了很多。      他要的不仅仅是木姜在楼里陪着他,他对自己的身份鄙夷,若他是个寻常的男人,他必要娶了木姜。      也许给不了她凤冠霞帔,也许他只能裁一块方正的红帕。      搭在她的脑袋上,她坐在壮实的灰驴,他牵着缰绳。      走过干涸的田埂,跨过碧绿的菜畦。      过了几年,生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要长得壮实,犁得了地,女儿要像木姜,会一点儿女工就可以了。      等他们老了,儿女成了家,他们就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什么都不做,就靠在一起。      看架子上的葡萄藤慢慢牵爬,看碧绿的倭瓜慢慢长大。      ——   小厮打开门,恭敬的对立面的人说道:“胡夫人,三爷来了。”      谢三郎还未从自己的神思中抽身出来,如行尸走肉一样的走到胡夫人的身边。      胡夫人手里捏着个火折子,又点了一支蜡烛,屋内又亮了些。她回头细细打量谢三郎的神色,道:“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谢三郎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慢慢贴近胡夫人,距她还有两寸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油腻的胭脂的香味闷得他喘不了气,他忽然想到刚认识木姜的时候。      那时候,她可真不像一个女孩,一身的臭味!      胡夫人掐过他的下巴,另一只手临摹他的眉眼:“你在我面前,想别的女人。”      谢三郎梗着脖子,像一只待宰的鹅。      他有无数讨女人欢心的法子,可到了嘴里,又觉得没意思,只是任她打量,不出一声。      胡夫人笑了一声,问道:“谢三郎,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我又是什么人?”      这是窑子,他是小倌,她是女票客。      他比谁都明白。      可他不想在这么出卖自己的肉体下去,他似乎想替自己喜欢的人守节。      可他又有什么节可守?      “罢了,罢了,有些小东西只有你一天不看着他,他心思鬼的很!”她打开一个红木箱子,从里面拿出黑长的一根,握在手里,回过头。      “谢三郎,你以为你是谁?还给我脸色瞧?”      谢三郎仍站在那,看着她,一动不动。      胡夫人气闷的笑道:“你说,你们百香楼的楼主要是知道手下的小倌该这么对恩客,他会怎么惩罚你们?恩?”      她慢慢走过去,烛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生的胖,看上去慈眉善目,手里却握着鞭子,上面有倒刺。      一步步走近,谢三郎眼眸缩了一下,朝后退了一步。      胡夫人握住谢三郎的衣领,贴着他的耳朵:“怎么,我出了钱的,你要逃。”      谢三郎反手握住胡夫人的手,欲要摩挲,却觉得下不了手,想要压下她的火气,挤出笑,道:“夫人多虑了,是三郎身体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不求我,就不想伺候我?把我当东西踹开呢!”      胡夫人想了想,歪着脑袋问他:“你身边是不是有个小丫头,那次被长公主抓去的那个?”      谢三郎不知她为何要问,沉默片刻,转移话题:“夫人,我听下面的人说,你心情不好。”      胡夫人哪里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淡淡笑着,道:“脱衣服吧,你这次把我伺候好了,我就再也不扰你,你不是喜欢你手下的小丫头么,我成全你们。当然,你也别得意太早,我胡夫人不找你们麻烦,省不得还有什么周夫人,李夫人。”      谢三郎抿着唇,背对烛光,神色难分。      “还再给那丫头守着?谢三郎,你早就脏了,多一个,少一个,算的了什么?”      谢三郎闭眼,敞开衣领。      算的了的,他以前没遇到木姜,有什么荒唐事都罢了,如今他一颗心全牵在木姜身上,他希望自己能稍稍干净点儿,可以配上干净的她。      外衫、腰带、中衣、单衣。      像春日尽头散了满地的残花一样。      他捏着裤子,闭眼,也脱了。      一双肥腻的手拂过他的肩头,圆润的指头慢慢摩挲。      “谢三郎,你看看你,一个男人通身的皮肤,这样的白,这样的好,像玉一样,不是天生就是被人睡得么?”      他该微笑,他该从容不迫,他甚至应该顺着她的意思调笑。      可他全身赤果,双手垂在身侧,握成了拳,像个货物一样任她慢慢打量。      她捏着鞭子,把柄抵着他的胸膛,用力一戳。      他闷哼一声,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温顺的垂着,却听到她说:“闭上眼,就打算这么过了,恩?”      谢三郎睁眼,看见她衣衫完整,气息平稳,没有动情。      胡夫人捏着鞭子顺着他的胸膛慢慢向下,只到腰腹,那浓黑的一片,她的鞭子像蛇一样钻进密林,挑起那沉甸甸的一坨。      它安静的在那,沉睡着。      鞭子上有倒刺,胡夫人微微用力摩挲,它渐渐地抬起头,黑紫色的,有些骇人。      谢三郎闷哼一声,握住胡夫人的手腕。      胡夫人挑着眼看她,眼里尽是冷意。      她最讨厌这样的人,自诩是情深,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下面的东西。      谢三郎,你不是说你多爱你的小丫头么?要是被她看到你这个贱样,她还会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么?      胡夫人肥胖的身子笑的直颤,她开门,对旁边的小厮说了什么,又关上门走了回来。      “来,坐过来。”      谢三郎浑身赤果,坐在绣凳上,寒冷贴着他的肌肤由外至内。      胡夫人蹲下身子,肥胖的脸颊与他的大腿根平齐。      她笑了一下,将脑袋埋了进去,轻轻衔着,舌齿相弄。      ☆、情深遇故人(四)   木姜双手蜷缩,坐在绣凳上,不知想些什么。   忽然,门轻轻扣响了两声,她开门,是个小厮。   不大的年纪,声音有些软:“木姜姑娘,三爷请您过去呢!”   木姜揪着的心落了下去,而后又有些焦躁,问:“他,还好吗?”   “回姑娘的话,三爷好的很呢!就是要奴才请您过去呢!”   木姜揣着汤婆子,跟在他身后。      穿过天井,直走,到二楼的某间屋子,小奴才终于站定,福了身就退下来。      黑色的门像一个会吃人的野兽。木姜摆摆昏沉沉的脑袋,不知为何会这样想。   她将手贴在门外,欲要推开,却停下了。   从屋内传来陌生而暧昧的声音,激喘,沙哑。      这不是胡夫人第一次服侍人,她这样弄过她去世的夫君,可外面的小倌中,谢三郎应该算是第一个了。   难怪在百香楼,他如此的受人欢迎,到底是有些本事的。   不过多会儿,那物什便竖了起来,她轻轻吻过它的尖端,见它流泪,见它痉挛,而后含了进去。   极紧缠绵。      木姜推开门,眨眼,觉得眼前想蒙了层雾,她抓住门框,站稳。   视线正好,角度也很好,谢三郎光着身子坐在那,脸色酡后,脖子上,腰腹间,青筋紧紧的绷着,木姜甚至还看见他胸膛上的汗珠,慢慢顺着肌理往下流,最终汇到胡夫人的口中。   木姜抠着门扉,自虐一样看着。   她觉得脸上很冷,伸手一抹,全是泪。      谢三郎知道门开了,却不偏头,他闭上眼,嘴唇抿的像一柄薄刀。   胡夫人亲热的贴着那生勃的小东西,感受着它的奋发,偏头,不怀好意的朝着木姜笑。      木姜的胃急剧的收缩,难耐的酸水从胃部的低端蹿了上来,涌上喉头,她捂着自己的嘴巴,死死的捂着。   乱窜一样,逃跑一样抱着楼梯吐。   楼里的小厮走过来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退了一步,脚不着地的跑了出去,后院里空无一人,她便一个人抱着脑袋坐在石头上,一直吐。   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却还是恶心。      胡夫人见谢三郎的嘴唇抿的颤抖,鼻子通红,脸颊上划过两行清凉,淡淡嘲讽道:“不去追?”   谢三郎没有回话,拳头握的死紧。   胡夫人看了眼,好笑道:“怎么,你还想打我?”   亢红的眼睛挣了开来,红丝遍布,恶狠狠的眼神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孤狼。      胡夫人一凛,摸上那双眼,谢三郎偏过头,她手落空,也不恼,反而笑起来。   这模样,她太熟悉,太熟悉了。   庄子里捕到一匹野狼,将它捆了后也是这种表情。   一样的愤恨!好像一将它的绳子解开,它就会咬上你的脖子!   可胡夫人记得,她是这样整治的,在一个藏有锐刀的盆里装满撒有辣椒的猪血,将狼牵过来,闻到血腥味,饿狼油绿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它的生机。   他慢慢舔,舌尖慢慢的被尖刀划伤,伤口慢慢的被辣味麻痹。   直到全身的血流了干净,它颤抖着,瑟缩着,期盼生机,却赢来死亡。   多有趣!多有趣啊!      谢三郎哆哆嗦嗦的穿着衣服,手抖得不像自己的,直到系过腰带,他推门,听见胡夫人高昂的笑声:“谢三郎,你这个样子,她还敢爱你么?”   他的脚步顿了下,却没有停留。   胡夫人坐在那,一直坐着,直到笑的眼泪出来了,才抹过来,细细瞧着,慢慢笑。   我以情浓深似海,谁知郎君又觅芳。      等谢三郎找到木姜的时候,她正坐在不平整的一方石头上。   她穿的单薄,可她却像不冷一样,肩膀崩的直直的,一直坐在那。   谢三郎抿紧唇线,站在她身边,攥住她的手。   凉的像冰一样,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回去。”他喉头有千言万语,最后咀嚼出这两个字。   木姜的手被她捏着,她像被蛇咬了一样急急的往后缩,跳了起来,低着头。   谢三郎看了又看,闭着眼:“木姜…跟我回去,外面冷。”      刺鼻的胭脂味窜入木姜的口鼻间,她深吸一口,退了一步,蹲在地上就开始吐。   什么都吐不出来。   可还是恶心,她捂住自己的喉咙,张开嘴,眼泪却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没什么好哭的,真的,她不断的告诉自己。      可谢三郎一走近,她就觉得恶心,难以掩饰的恶心。   谢三郎滞在那,双手发抖,伸出去,又缩回来。   “木姜,我……”      “我知道。”木姜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我知道我不该、不该生气,我也不该哭,可我、就是忍不了。”   她用手盖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将流出的眼泪掩饰过去:“我知道的,三爷,我真的知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真的没有。”   她的声音越来越哑,到最后呜咽一声:“可三爷,以后这样的事您能把我支的远远的么?我看着难受,是真的难受!”   “我看到别的女人和你一起……我就难受,心像刀子来回割一样,三爷!”      谢三郎怔怔,耳朵里不停的有嗡鸣声,眼前也是黑的,天旋地转,他单手撑在墙上,好半天才有点儿力气。   他喃喃道:“谁叫你来的?”   木姜没答。   他声音斗的提高,从喉头里怒吼出来:“谁叫你来的?——我知道做这种事情脏,我……”   他嘴角的肌肉抽动,拳头上的青筋紧紧绷着。   “我,不会叫你看见。”最后声音又落了下去,像是红热的正好的铁块遇上了冷水,熄了光亮,灭了声息,带了些怆然。      木姜闭上眼,将涩意忍下,鼻子像堵了一团棉花,她睁眼,又闭眼,来回数次直到起伏的胸腔慢慢平复下去,才移动了脚。   “三爷,夜凉了,回吧。”      经过谢三郎的面前时,谢三郎猛地拉住木姜,求道:“你信我,真的不是我叫你来的,是胡嫱,胡嫱……”   木姜细细想后,哪里不明白。   可明白和接受是两个道理。   就像她知道她怪不了谢三郎、怨不了谢三郎,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若谢三郎能拿到解药,那还做个劳什子的小倌?   她一定要和他离开长安,逃得远远地!      长夜难耐,谢三郎斜躺在床上,他觉得脑袋昏沉沉的,闭上眼,心里闷得又睡不着,他半撑起身子往屋外的小塌上看去。   外面四四方方的桌子上点着一盏小灯,细长的火苗孤零零的窜着,木姜睡在小塌上,身上的被子也盖得四四方方。   谢三郎穿了鞋,悄悄地走了过去。   他有许多的话想要说给木姜听,可一张口,看见她低垂着眼,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他也知道纵使他说的再多,许诺的再多,却不能改变铁一样的事实。   世间有哪个女子能忍受自己的心上人这厢才对自己甜言蜜语,转头又对别人巧笑欢颜?   他看见木姜生气,他心里又痛又高兴,像自虐一样饮鸩止渴。   不论怎么,木姜都是在意他的,她有她的心思,有她的占有欲,而他何尝不愿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她的?      他探过手,将木姜蒙到头顶的被子拉下,掖了掖,她又黑又亮的头发散在脸上,比情丝还要缠绵,他捏着,轻轻捻了,见她紧闭着眼,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木姜握在被子里的手死紧,眼睛却牢牢的闭着。      谢三郎摩挲了会儿,将她头发掖到耳朵后,看了许久,躺回自己的床。   木姜伸出手,去擦眼泪,却在枕边碰到一个凉沁的东西,她握住,借着光,慢慢打开。   一折,一折。   狐狸公子挑着灯,一双桃花眼,看了过来。   真像他啊,她捂在自己的怀里,欲与它融为一体。   灯芯炸了一下,夜更深了。      临潼,士兵临水扎营,马蹄声由远及近,金楼主从马背上跳下来,手里握着鞭子。   萧长亭抬眼看了他一眼,继续包扎伤口。他身上的白衣早被熏成了牙黄色,手背上竟是刺眼的伤口,他的背瘦的嶙峋,却挺得极直。   金楼主与他对面而坐,瞧他身上的伤,笑道:“很难想到一向风光霁月的你居然还有这样落魄的时候。”   萧长亭微微抬头,一双疲倦的眼熬的亢红,却如寒剑一般有劲头,他笑:“什么外表都是虚的,只要能让我扳倒那个狗皇帝,我再怎么落魄也值!”   金楼主看着他眼里的野心,心里暗啧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行,不管你要做什么,兄弟我都支持你,你要是夺了这天下,我不说多的,将长安城的香楼都交予我管罢了。”   萧长亭笑了笑,却不说话。   长安城里的官员多如过江之鲫,茶楼、妓院、戏院,乃是他们平日里闲暇最爱去的地方,人多嘈杂,消息也自然比寻常的地方更多。   金楼主见萧长亭闭目养神,道:“你那日问我的,有消息了。”   “如何?”他仍闭眼,一副沉稳的样子倒生出几分运筹帷幄的感觉。   “那皇帝老儿病入膏肓,整个朝廷由长公主把持着,他又没有什么子嗣,朝中的大臣请奏立长公主的世子为太子。”   说罢,他看了一眼萧长亭。   萧长亭冷笑一声,道:“可怜他鸠占鹊巢,强占了我的皇位,最后却连个传衣钵的子嗣都没有,只怕他临死还念着她!”   他这话语艰涩,带着一种难掩的厌恶和嫉妒 ,金楼主看了他一眼,只是皇家辛密,赶紧闭了嘴,不再言语。   过了好久,萧长亭肚子里的邪火下去了,才道:“那丫头还待在楼里?”   金楼主点点头。   也是个没出息的,居然对楼里的小倌上了心。萧长亭心里鄙夷,神色也带上一抹轻视:“笨是笨了点儿,可这张脸却是好用的。”   萧长亭转身看着金楼主,金楼主一凛,得令,退了下去。      黎明,黑夜转瞬即逝,瑟冷的风吹着金楼主的衣服,他觉得浑身上下彻骨的冷。坐在马背上,遥望五楼十二城的长安城,终究是要变天了。      ☆、破镜难自圆 (一)   德顺是宫里的大内总管,服侍顶头上面的爷也差不多五年多了,他刚走到承德殿,便听见里面“咯噔”一声碗盏跌碎的声音。      他眼睛一跳,弓着身子走了进去,里面宫女侍卫跪了一屋,破裂了的瓷片混着棕色的药汁漫了一地。      皇帝正提笔批着奏折,德顺恭顺的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皇帝将笔杆子摆手一丢,往后退了一步,德顺才连忙走过去,撑着这位爷的手。      “今天是什么时候了,天气仿佛变冷了许多。”他紧紧的凝视窗外,一棵颓了的树上挂着冰凌子。      德顺给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地上的残局片刻便清理了个干净,德顺这才垂眼答道:“回皇上的话,再过几日便到大寒了。”      “大寒了好啊,天气冷了,连害虫也冻死不少!”皇上意有所指,冬日出兵大捷,他高兴的连身体都好了不少。      德顺连忙接话:“皇上说的是。”      “德顺,这大寒过了后,除夕也不远了吧。”皇上微微抬起眼,枯瘦的额头上有三条深刻的皱纹,花白的头发垂在颈侧,德顺看着,眼睛就一酸。      才几年来着,陛下就苍老成了这般。      见他眼里有泪,皇上笑着点点他的鼻子:“你看你,说起除夕,就想起家中的亲眷了?”      德顺抹了抹泪,“回皇上的话,奴才有什么好想的,只是瞧您辛苦,头发都白了大片!”      “你嫌朕老了?”皇帝挑挑眉。      “皇上,奴才冤枉啊!”德顺急急解释。      皇帝摆摆脑袋:“朕不老,可是这朝中已经有人嫌我老了,嫌我挡他们路了!”      德顺心里突突直跳,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你不用这样一副诚恐诚惶的样子,朝中闹得这么凶,宫里谁不知道,只是朕在想,当初我拼了全力,杀进这长安城,当上了人人害怕的皇帝到底是对是错,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身边没有个值得依赖的人。”      德顺赶忙表忠心:“回皇上,奴婢不论生死都只认陛下一个主子,绝无二心。”      这话皇帝是信的。      德顺后面礼乐司的小太监凑到德顺耳边说了会儿,他皱着眉朝皇帝望了眼,有些拿不准主意。   “说罢,瞧你这样子。”皇帝慢悠悠的开口。      德顺皱着一根眉毛,白瘦的脸皱的像包子皮:“皇上,除夕宫宴还请长公主和世子么?”      “请,怎么不请,不请哪能看看我的好妹妹到底玩得什么?”      德顺沉默。      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放在膝盖的手指一点一点:“小丫头那怎么样?”      哦?她啊。      德顺回过神,“那位在楼里好好待着呢,长公主派的人去了三拨,回回都被咋们拦下了,就是。”      德顺停顿,瞧了一眼皇帝。      “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那位和楼里的小倌同坐同眠,怕。”话说到这就够了。      皇帝浑不在意:“不过就那样的下作玩意儿,玩玩罢了,等把她接回来,处理干净了便是。”      话说的有些多了,皇帝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德顺见了,便要散了人,将皇帝扶到卧榻上去。      突的,殿上冲进一个惊慌失措的侍卫,噗通一声跪在光亮的地上。      皇帝偏头,“又怎么了?”      “回,回皇上的话,那姑娘,那姑娘,活生生的从楼里消失!”      ——————   木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是睡在先前的小塌上。      帷幔重重,将视野隔开。      她咬牙撑起身子,拉着穗子,拨开幔帐。      定睛,八仙桌旁立着一位竹青色的男子,身子颀长,见她呆呆愣愣的坐在那,倒了一杯茶递给她:“醒了?”      木姜接过茶,却不敢喝。      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作料?      金楼主坐在凳子上,笑着打量她。      他生的不差,眼睛有神,极有文气却不带读书人的酸腐,袖口被缚的紧紧地,看得出是个练家子。      木姜低头,看着茶水碗里的涟漪。      金楼主好奇的朝前倾:“哟,你不怕,在屋里睡得好好地,突然——出现在一个大男人身边?”   木姜不动声色的避开他,凝视他的眼:“你不敢。”      她稳坐泰山。      既然将她抓来却不杀她,便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要利用她。      金楼主笑道:“你倒是不错,在这待了这么久了,胆子是越发的大了。”      木姜苦笑。      “只是——”      金楼主顿住,看她的神色。      木姜对准他的眼,微微皱眉。      “——只是,你要是知道你一直都在躲避的太子哥哥就住在这个楼里会怎么样?”      “叭”茶碗掉在地上,闷得一声响。      木姜看着残盏,水顺着地毯沁了进去,同时沁进去的还有她的心。      她试图挤出一缕笑,却发现自己脸部肌肉根本不受控制,最终只得咬着后槽牙,捏着拳头:“你们想干什么?”      哈哈,多有趣的孩子,又怕又试着和他较劲,多想刚出生下来虚张声势的汪汪叫的小奶狗!      有意思。      他咳嗽一声,正色道:“你说呢——”      木姜冷哼一声。      他又说:“听说,你喜欢,我们楼的小倌?”      木姜眼里的冷箭射了过来。      “哎,我没瞧不起你的意思,你喜欢他就喜欢他呗!喜欢他想更了解他么?我跟你说,谢三郎啊刚进小倌楼的时候可清高了,要死要活就是不接客,你猜我怎么着?——”      木姜抓着枕头就往他脑袋上砸,见他往后一窜,跳到地上,就往屋外跑。      “啊!”她痛叫一声,反手向后摸自己的辫子。      金楼主绞着她的头发,笑道:“怎么要走啊,连个招呼都不打,好,你现在就在这儿站好,我来给你讲,后面的事——”      木姜正恨不得她的耳朵聋了,听不到他的一字一句,可那些话像入了魔一样,完完全全、死死的往耳朵里面钻!      “我找了个全身流脓的妇人,将谢三郎灌了春|药关进去,他哭啊叫啊,拿头去撞墙——最终还不是从了那女人?”      “哟?哭了?”金楼主攥着她的头发,提起她的眼泪,笑了。      “还有呢!自和那样的女人睡了,还能脏到哪去,谢三郎索性破罐子破摔,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忌,哎哟,你怕不知道,那个胡嫱,那么胖的胡嫱,她可是个会玩的,鞭子、蜡烛、割肉,什么她都会。”      他慢慢凑近木姜,热气吹进她的耳朵:“要是再过个几个月,我不护着,谢三郎他就真的死在那胖女人手上了。”      木姜一动不动,金楼主觉得没意思,将手里的头发松了。      木姜顺势萎在地上,脊背一抽一抽。      谢三郎对于他的往事风轻云淡的很,她也只看到他的插科打诨,却不知他受过这么多的苦。      “心疼了?”金楼主抱着胳膊,淡淡道。      木姜抹开眼泪,抬起头,盯着她,拳头握的死紧。      “你们,要我做什么?”      金楼主点点头,蹲下来,视线与她平齐:“是个上道的。”      木姜推开他作势要摸她脑袋的手。      见手落空,金楼主不气反笑:“要想你的三郎好好活着,就要听话。”      木姜沉默,一双眼如鹰一样利。      这眼可真利索,金楼主感叹,和她哥多像啊,可惜不是他亲妹妹。      “我要你帮我杀个人。”      木姜一震。      金楼主瞄了她一眼:“成功后,我给你谢三郎的解药,放你们远走高飞如何?”      会有这么好的事?木姜不做声语。      “当然要是失败了,你也就死不葬身之地了?”      “——杀,谁?”      木姜从未杀过人,却还是问了,没办法,这条件太诱人了,就算是陷阱,她也要去试一试。      “皇帝。”金楼主盯着她。      木姜骇然低头,抓住自己的膝盖:“你们疯了!你们都不做到——要我?”      “对,就是你。”      金楼主叹了口气,细细的望着她的这张脸。      真像啊,长得可真像先皇后,也难怪萧长亭既厌恶她,却又不舍得杀她。      “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母亲和如今的皇帝有过一段,只可惜他们情意相投却被你的父皇深深阻塞,一枚圣旨,你的母亲入宫为后,而摄政王也终生不娶。”      木姜的脑袋突突直跳,通身的血也变得浑浊,眼睛也泛着黑:“——你,骗人。”      “呵,这种事,随便问问前朝宫里的人都知道,你母后和父皇的关系并不融洽,到后面朝野里传出继子和继母之间的□□的情感,你的父皇终究还是信了——不然哪能差点废了太子?”      “不,不是的。”木姜摇头,捂住耳朵,她撑起身子,想从这个地狱里逃出去。      金楼主站起身子,看她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死死抠着身边木椅的把手。      “是不是,你心里早有定数了不是——?”      木姜往前栽了一步,跪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      要她如何信,如何敢信?      她曾经日思夜想的父慈母爱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都如水里的泡沫一样,一碰就破!      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金楼主看着她,淡淡道:“你细细想些吧,我不逼你,毕竟人总得为自己而活,毕竟若不是那个男人,你如今不还是活在往日虚幻的快乐中?”      木姜出门,如行尸走肉一般,屋外下了很大的雪,有一个傻瓜穿着粉红色的衫子,连大氅也没穿,赤着脚在街上一个拉着一个人挨着问。      他一边问,一边比划,急的都快哭了。      木姜喊道:“三爷!”      没有人应,他继续拉着另一个行人问着。      “三爷!”      木姜用尽全力,眼泪出来了。      谢三郎回头,紧皱的眉舒开,飞快的向她跑来。      ☆、破镜难自圆(二)   他飞快的跑上来,紧紧的箍住木姜的手,脸皮发颤,声音像绷紧的弦:“你去哪了?外面的雪这么大?你连衣服都不知多穿一件,就到处乱跑?”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木姜没什么事,暗暗松了口气。      天知道,他多害怕木姜不见。      一开始以为她和自己置气,他又怕又慌,外面这么冷,木剑要是冻病了那可怎么办?      他等啊等,直到楼里上了早饭,楼里没有木姜的影子,小厮又说木姜没出去,他这才慌了。      要是胡嫱找木姜的麻烦,那可如何是好?      要是长公主一时兴起,派人抓走木姜,他要怎么办?      他无权无势,无钱无才,拿什么去保住她?      他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她,还好,还好,她人没事。      不然,他不知道他还有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木姜眼里含着泪,笑着扑到那个冰冷的怀抱:“三爷。”      温热的身体贴过来,谢三郎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浑身冰凉,他虚虚搂住木姜:“诶,先起来,我身上冷。”      她的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晃了晃。      谢三郎叹了口气,手掌握过她的脑袋:“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木姜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道:“三爷鞋都不穿,不怕着凉,我怕什么?”      啊,一说到鞋啊。      谢三郎讪讪的盯着自己那双灰扑扑的脚,不自在的交搓,稍稍推开木姜:“咳,我不是来急了么?”      木姜欲要说些什么,刚勾起唇角,看到来人后,弧度就又落了下去。      “——这是谢三郎?”来人右手握着紫砂茶壶,踱着步子,慢条斯理道。      正是金楼主。      谢三郎见他来者不善,将木姜扯到自己的身后,上前一步将他赤|裸|裸的目光挡住。      金楼主斜了他一眼,笑了。      “还真护食。”      谢三郎回头,见木姜遇见他的目光心虚的避开,心揪了一下。      谢三郎回头,挺起胸膛:“不知金楼主在这有何贵干?”      这里是长安城有名的戏园子,他是百香楼的楼主和一个粗使丫头同时出现在这,的确引人遐思。      金楼主抱着紫砂茶壶,淡淡道:“没什么事,随便转转。”他朝前走了一步,恰好能瞥见木姜的侧脸时,停了下来。      “我和你说的事,你最好想想,的确是个好买卖。”      木姜沉默,谢三郎讶异的看着他两。      “今晚卯时,我在百香楼后门等你。”      “——好。”木姜一语落定,置地有声。      谢三郎茫然的看着他们,拉住木姜的手:“你答应了他什么,啊,木姜,这不是开玩笑的,和他做什么交易,有什么往来,都是——与虎谋皮。”      木姜反握住谢三郎的手,盯着他:“三爷,你手像冰一样冷。”      谢三郎敲了一下她脑袋,“别打岔,我可不那么好糊弄,你说,你们之间——”      说完,他瞧了一眼木姜的脸色。      要是,要是他们——他,他咬牙,醋坛子泼了一半。      木姜觉得好笑,他连那样的毒蛇的醋都吃?      她拉着谢三郎,慢慢走回去,看着那双冻的红彤彤的脚,问:“三爷,你冷吗?”      冷,怎么不冷。      谢三郎搓搓脚丫子,逞强道:“还好——男人嘛?”      木姜走到他前面,蹲了下去。      “三爷,上来。”      哈,合着要你背我?      谢三郎脸色不大好。      木姜回头,惊疑道:“三爷?”      谢三郎恨得咬牙切齿!他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给轻视了!      他张开双臂,打横一抱,在木姜的惊呼中,把她抱了起来。      木姜搂着他的脖子,惊魂未定,“三爷。”      谢三郎气的脸红齿白:“哼,你还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了。”      木姜乱动,想从他的怀里挣脱下来。谢三郎双手一松,蹲了下来。      “来,小猴子,到我的背上来。”      木姜没动,她还是心疼谢三郎穿的太少,生怕他冻病了。      谢三郎打了个喷嚏,鼻头冻得红红的,“快点啊,真要心疼爷,就快点跳到我背上来,好快点回去。”      木姜无奈,只得听他说得做了。      谢三郎起身,木姜的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她的耳朵与谢三郎的相抵。      冰凉的与火热的相接,异常的暧昧。      谢三郎不自然的咳嗽一声。      木姜把脸贴过去:“看吧,说你着凉了,你还不信。”      谢三郎觉得心累,果断选择沉默。      木姜攀着他的脖子,忽然道:“三爷,要是你自由了,你想去哪?”      谢三郎微抬起眼帘,思索片刻,反问:“你想去哪?你去哪,我就跟着去。”      一起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种菜,养花,生两个胖娃娃。      但…那太遥远了。      谢三郎垂下眼帘,嘴角的弧度慢慢落了下去。      “三爷,以后我们就下江南,置下一座青石小舍,春天来了我们住在里面听雨,夏日来了我们就一起赏花,秋天…”      木姜顿住了,秋天,荠麦黄了,正是农家婚嫁的好时节。      谢三郎也沉默。      那些太遥远的诺言,他不敢许。      百香楼小院里的红梅开的灿烂,好几根枝丫探了出来。      木姜抬起头,伸只手就可以摘到,就像她的爱情。      她静静地看着,直到风吹过,簌簌红梅落了一地,洒满在谢三郎整个肩头。      谢三郎昂首,下定了决心,道:      “木姜,我——”      楼里小厮开了门,见谢三郎回来了,大喜:“爷,您回来了。”      末了,看了他身上背的人,绿豆大的眼睛滴溜溜的转。      谢三郎将木姜放下来,问:“怎么了?”      小厮笑的满脸褶子:“爷,胡夫人回来了,还另外带着一个贵夫人呢,这可是个大买卖。”      谢三郎听后,脸上起了冰霜:“这关我什么事?”      说罢,他拉着木姜往院子内走去。      小厮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唔,这本是不关爷的事,可这买卖关楼里的事,关楼里的事,不就又关您的事了么?”      谢三郎顿住,回身看着他。      小厮低着头。      木姜回握住谢三郎的手,提步:“我去找金楼主。”      谢三郎死死扯住她,连指头的青筋都崩了出来。      “不许去。”      木姜安抚的拍拍他的手:“我有办法说通他。”      怎么说,谢三郎觉得害怕,曾经他利用过木姜,将木姜送到金楼主的身边,如今他后悔的肠子都快青了,自然是不会让他们二人在做接触。      他定定的看着木姜,好似做了某种决定,他问:“木姜,若是我老了,不漂亮了,你可还会喜欢我?”      “会。”木姜毫不迟疑。      谢三郎笑了,如云开雾散,初日旭升,灿烂的让人忘神。      “好好好。”他连连说了三声,回头看过那小厮:“走吧。”      木姜担心的看着他,谢三郎笑的轻松:“我答应你,这种让人担心的日子到今天就够了。”      “你要做——什么?”木姜心里打鼓,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会发生一样。      谢三郎神情温柔:“回屋里等我,相信我,不会太久。”末了,他又补充一句:“我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了。”      说完,粉色的衫子一坠一坠,修长的双腿在雪白的中裤下交替前行,身姿流畅。      木姜看着,忽然想起了第一次遇见谢三郎。      那天晚上他也穿着粉红色的衫子,和西西姑娘花前月下,其实额头上顶着好几个蚊子包。      他爱漂亮,嘴碎,还总是很嫌弃她,甚至还利用了她。      就这样的人,这样浑身都是缺点的人,木姜却爱上了。      甚至于,      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让他摆脱这片苦海。      胡夫人和孙夫人正在说笑,见谢三郎站在屋外,拍拍孙夫人的手背,笑道:“来了。”      孙夫人年过五旬,孙府已是她的儿子当事,她每日过得清闲富贵,却觉得太过平淡,一日听了胡夫人的教唆,才知自己错过了人生这么多的乐趣。      如今她细细瞧了谢三郎,暗叹果然是个尤物。      谢三郎早已换了件衣服,玄色的衣袍,将他身上的媚色压下去三分,倒生出一种公子儿的风流倜傥来。      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一双毫无波澜的眼定定的望着她们。      孙夫人偏头小声说道:“没想到他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害羞呢!”      胡夫人捂着帕子:“别瞧他如今蔫不拉几的,在床上可能耐了。”      孙夫人笑笑,眼里贪色渐浓。      胡夫人见他木在那,朝他招招手:“快过来,让夫人瞧瞧,多好的孩子。”      谢三郎不卑不亢站在那,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带了丝轻蔑:“我为何要过来?”      这……      胡夫人偏头去看孙夫人脸色,面上有些挂不住。      没想到,孙夫人非但不恼,反倒生了几分征服的欲|望:“没想着,还是只小狼狗?可真有意思?”      她定定望着他,打量后,道:“你就是谢三郎,果然是美姿章,见之不俗。”      谢三郎微微睁大眼睛,桃花眼带了丝魅惑:“哦,夫人也觉得我美。”      孙夫人自以为抓到了他的命脉,笑的了然:“当然。”      谢三郎缓缓点头,从袖间掏出一个东西。      寒光四射,有些骇人。      两位夫人拉着手朝后退一步,相视一眼。      谢三郎笑着摆摆脑袋:“可惜,我无权无势,这张脸倒成了祸害。”      他捏起刀刃,专注的看着。      胡夫人以为他狗急跳墙,要了结了她们,吓得肥肉乱颤,惊叫道:“来人呀——来人。”      谢三郎看了她一眼,道:“夫人不必害怕,我胆子小,求生的欲|望强烈,并不会对你们做出什么事。”      他握着刀,贴到自己的脸上,用力一划:“但是这种以色侍人的事我也做的腻烦了。”   ☆、朝闱深晦涩(一)   卯时,木姜站在百香楼的后门等着。      马蹄声阵阵,木姜回头,只见一个青布的马车停了下来。      金楼主依旧端着紫砂茶壶,掀开帘子,面无表情道:“走吧。”      木姜跳上马车,外面的小厮一甩鞭子,车身便摇摇晃晃起来。      马车内点着油灯,将金楼主的脸上也镀上一层暖色,可木姜知道这人是毒蛇,轻视不得。      见她不躲不避,直勾勾的盯着他,一时恶意顿起,手指头勾起她的下巴:“怎么了,看傻了,那颗扑在我们楼里小倌的心动摇了?”      木姜无语的抿抿嘴角,道:“我只是在想,你和我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金楼主嗤笑一声,“我还没无赖到欺骗女人的地步。”      木姜沉默。      金楼主浑不在意的岔开话题,“你就不好奇你的太子哥哥在楼里住了这么久为何不杀你。”      木姜看了他一眼:“你们这样的人,能用平常人的角度来思考么?”      金楼主大笑,拍着自己的膝盖:“这你可说中了,那五年前你刚来百香楼,你的太子哥哥本是想杀你的,可是——”      他卖个关子,故意顿了顿。      木姜哼笑一声,扭过头去。      金楼主又凑了过来,捏上她的下巴:“可是你长得太像你娘了,你的太子哥哥舍不得了。”      这虽是皇家辛密,可这几个人的心里都如明镜一样。      木姜挣开那只手。      金楼主笑着收回,叹道:“可惜啊,若不是太子旧部是在不喜你娘,说不定你娘还不会死,当上个两朝的皇后,你说,那个时候朝野里是不是笑大发了?老子死了,儿子娶了他后娘。”      木姜扑过去,捏的像石头一样的拳头锤了过去。      哟哟哟!瞧瞧这小脸,气的鼓鼓的,瞧瞧眼睛,瞪得要杀人一般。      他伸手,卸下木姜的胳膊,将她一脚踢到另一边去:“奶猫空有一副爪牙,徒惹人笑话。”      木姜的手臂像面条一样垂在身侧,眼睛赤红一片。      金楼主掀开帘子,见已过了中山门,收了戏谑的神色,正经道:“你现在不论怎么折腾,我都不同你生气,可是待会儿入了宫,要是还像现在的话,你也别奢望你的谢三爷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木姜捏着拳头,最终还是忍了。      说罢,金楼主从一个漆红的小柜里翻出一身紫罗色的衣服,上面绣着立蟒,并着一顶红缨帽。      木姜看了一眼,对自己的无力的双手呶了呶嘴,“我这个样子怎么穿?”      金楼主搓搓手,“要不我替你?”      木姜梗着脖子,大有一种你敢碰我,我就咬舌自尽的感觉。      金楼主觉得没意思,伸手,将她的手臂接了上去,“拿着,把衣服换好,待会儿进宫了就老老实实地跟在我的身后。”      闻言,木姜好奇的盯着他。      难道他也要穿太监服,呵,哪有那么人高马大的太监,论哪个没瞎眼的都看的出来他是个假的。      马车到了长安城的宫门外便停下了,只见一个带刀侍卫走了过来,朗声问:“什么人?”      金楼主跳下马车,身上已换好了飞鱼服,他拿着令牌,道:“皇上召我回宫禀报,误了时辰,你担当的起吗?”      飞龙金牌,见牌如见人,侍卫不敢阻拦,手刀一落,城门便开了。      木姜跟在金楼主的身后,含胸驼背,努力的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和宫里有联系,难怪他们敢造反。      还好,这里面不管她的事,等她拿到解药后,便和谢三郎远走高飞,离长安城远远的,好好过他们的日子便成。      一直过了第二重城门,金楼主左右打量,见没什么人,才把木姜拉扯到一个角落。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凤钗,堂皇瑰丽,拿在手里晃得耀眼。      金楼主递给木姜:“待会儿你拿着这根簪子就一直往北走,一直走到承德殿,要是谁拦住你,你就拿着这根簪子,他们就放了进去了。”      木姜神色有些恍惚,因为她手里的这根簪子真是她母后生前最爱的一支。      不待她迟疑,金楼主又掏出一颗泥巴色的丸子递给她:“这是断肠散,无色无味,你找到机会就下一点儿到茶水中,放心,这皇帝老儿谁都防着,就不防你。”      木姜心里不踏实,她太不相信金楼主的这番话了,就算是她父皇,她捧了汤水递过去,都要太监试毒,何况是一个她不认识的老头?      她刚要说什么,便听到熟悉的一声男声喝道:“什么人?”      金楼主将她一推,翻身去应对,不一会儿便听见兵刃相接的声音。      木姜生怕自己身份暴露,贴着墙门,见安全了才钻了进去。      宫内黑漆漆,一个人都没有,她刚担心自己要是走错了怎么办,忽的,耳朵上的汗毛一动,一刀钢刀贴了过来。      她木在那,忘了动弹。      不得说,那人的武功的确很高,走路既不闻脚步声也不闻呼吸声,只是地上模糊的两个影子才告诉木姜,这的确不是梦境。      那人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命脉,沉稳的声音擦过喉咙:“什么人,你来宫里是干什么的?”      魔音入耳,木姜像呆了的鸡一样一动不动。      直到那人将刀更贴近来了:“再不说,就把你丢到天牢里去好好拷问!”      木姜苦笑,挺直了身板:“何大侠,是我。”      ——————   长公主府,屋内灯影幢幢,下人来了又往。      世子已经烧了三天了,温度迟迟降不下去,从往来的太医支吾的言辞中,长公主已知道情形不大好。      可她不信。      她的儿子,还没有登上皇位,她怎么会允许老天与她作对?      大宫女走到长公主身后,替她加上外衣:“公主,夜里冷,别着凉了。”      即使她在长安城可以呼风唤雨,但是现在她只是一个担心自己孩子病情的母亲。      大宫女叹了口气。      长公主悄悄擦干眼角的泪,挥手道:“将太医院的太医都请来,要是明日世子的烧再退不下去,我不介意长安城再多一些亡魂。”      一时间,屋子里的太医人人谨而自危。      大宫女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将宫里的消息禀报上去:“长公主,德顺说了,皇上气急攻心,又喝了猛药,怕是就这么几天了。”      长公主垂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麟儿,道:“你传我的话,让朝中的大臣们再催催皇帝,我怕……”      大宫女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公主怕什么,皇帝不怕位子传给有血缘的世子,难道还会传给那些不相干的人物。”      长公主点头,刚才慌极了,一时没注意到大宫女的逾越,如今见她抱着自己的手,好看的眉头皱了皱。      大宫女见状,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福身紧紧的跟在她的身后。      何偏正惊慌失措,手里的刀一偏,收了回来。      “木姜,怎么回是你?”      木姜转过身,耸耸肩:“一言难尽。”说完,她咬了咬牙,问:“你在这干吗?”      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问的多余,能干什么,大半夜,他拿着刀不就是抓贼吗?      何偏正抠抠自己的后脑勺:“我听见这边有兵刃的声音,就过来看看。”没想到遇到鬼鬼祟祟的你。      木姜舒了口气,抓住他的衣袖,问:“我问你。”      何偏正微微低下头。      “你,你是皇帝那边,还是太子那边儿的?”      何偏正下的眉毛一飞,忙的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到一个偏僻的地儿,才抱怨道:“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这话,要是被什么人听到了……”      呵,要是说别人,木姜也许还会吊着胆子。      可何偏正,自从她见了他腰中的玉佩,早就知道他是太子那边的人了,如今问了,只是想把这件事挑明,好让他别误伤了队友。      木剑叹了口气,解释道:“我是金楼主派过来的。”      何偏正皱着眉头:“他派你来做什么?”      他的言外之意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做些什么?      “杀人。”      木姜看着他。      何偏正觉得好笑,你,一个小小的丫头,连刀都拿不起来,还杀人。      可听到木姜后面的话的时候,他就笑不出来了。      “能杀人于无形的不仅仅是刀剑,□□也行。”      何偏正紧紧握住她的手,斥道:“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木姜,这种事情只要开了个头,以后就没完没了。”甚至和金楼主那样的人勾搭在一起,不异于与虎谋皮。      木姜点头:“我知道,可金楼主拿着三爷的解药,我怎么也要拼一把吧。”      何偏正心里涩的要命,却只能说:“那好,那,我来帮你。”      反正他的主子是先太子,帮他杀了狗皇帝也不是出格的事。      何偏正四处看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异样,招手要木姜跟在他的身后。      一直向北,不过一会儿,巍峨的承德殿便出现在眼前,木姜见了,一时有些恍惚。      何偏正将她领了过去:“这里面我进不去,外面会有专门的人来搜查,你将□□藏哪了?”      木姜掏了出来。      何偏正皱眉:“这么大的一颗根本带不进去。”      “我知道。”木姜盯着,将药丸碾成粉状,撒在自己梳好细辫的褶皱中。      何偏正看的惊奇:“这也行。”      木姜整理好,将剩下的东西交给何偏正:“我走了,要是我有个什么意外,何大侠,我能求你将三爷从百香楼带走吗?”      直到这种紧要关头她还是想的谢三郎,何偏正喉头一梗,却摆手道:“要照护你自己去照护,没有理由要我去照护情敌的。”      木姜笑笑,提步离去:“好。”      “木姜!”何偏正十指紧握。      木姜回头。      “一定要回来!”      “好。”   ☆、朝闱深晦涩(二)   正如何偏正所说,进承德殿,经过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审查,直到最后进来,木姜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问:“干什么的?”      木姜想了想,捏着嗓子尖声怪气道:“回公公的话,皇上打听的消息有回复了。”      果然,那公公看了她片刻,一挥净鞭:“进来吧。”      “吱嘎。”厚重的门开了,里面的光亮的木姜的眼睛有些适应不了。      “跟我来。”      那公公走在前面,穿过大殿,直到到了内室,才停了下来。      “皇上就在里面,你去禀告吧。”      那公公说完便要退下。      木姜觉得奇怪,这公公怎么这么相信她,不怕她是刺客来刺杀他来的么?      一进门,却发现内室里案头坐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他单手执笔,正在批阅奏折,透过纱幔,虽然看得出他身形消瘦,但并不如传闻那般,病入膏肓。      见人进来了,皇帝停下笔,靠在椅子上,问:“那丫头有下落了?”      木姜掐着手,强自镇定:“回皇上的话,找到了呢。”      “在哪?”      木姜哪里知道在哪,只得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在原来的地方,她自己又回来了。”      皇帝疲倦的叹了口气:“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一个小倌,看这个样子,她倒是一片芳心都递给了他。”      听这话,木姜知道明明与自己无关,可心还是突突直跳,不为别的,就为小倌这两个字。      亦或是爱屋及乌,只要是与谢三郎有关的事,木姜便不由自主的多上了一份心。      过了好久,皇帝见这个内侍还没下去的意思,于是问道:“你还有事?”      木姜慌忙的退了两步:“回皇上的话……”      她还不能走,她连皇帝都没接近,怎么给他下毒。      “怎么?”      皇帝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伸展了一下胳膊,“还有事?”他捂嘴轻轻咳嗽两声,又给自己顺了口气。      “这,这宫内好像不大太平。”      木姜不信刚刚宫内的兵刃之声,他什么也未察觉。      他淡淡唔了一声,更加疲倦:“区区贼子而已,成不了气候。”      木姜赶在他要她离开,赶紧说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今日在宫外学了一点儿推拿,对咳嗽大有裨益,要不让奴才献献丑?”      说这话的时候,德顺刚端了碗乌黑的药上来,他打量了这个含胸驼背的太监,不屑道,才芝麻点儿,便想爬上指头做凤凰了?      他将药递了上去,“皇上,该喝药了。”      木姜只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不一会儿德顺拿着空碗出来了,瞅了他一眼道:“还不快进去,也不知万岁爷瞧上了你什么,你放机灵点儿,要是犯了什么错,有你好受的?”      木姜笑的谄媚,掀开帘子弓着身子走了进去。      皇帝坐在小榻上,闭着眼,头发花白,额上的皱纹很深,可即使这样可掩盖不了他是一个美男子的事实。      木姜恭顺的走到他的身后,屏住呼吸,将手放到他的肩头。      她根本不会推拿,她唯一会的是捏捏肩,还是年幼讨她父皇开心学的,那个时候她只捏了一会儿,便嫌手疼,要从父皇那剜好多奇珍异宝才稍稍放开笑颜。      而如今……      她的手渐渐上力,皇帝也闭着眼睛享受。      直到她在想要如何下药的时候,皇帝突然开了呛:“妍儿,捏了这么久,你累了么?”      木姜吓得神魂四散,手下的力度一下加大,掐的皇帝闷哼一声。      皇帝笑着转身,看着她:“害怕了?”      怕,怎么不怕?要不是还要给他下毒,木姜肯定是要跳的十丈远。      可,这个皇帝长得颇慈眉善目,连木姜竖的高高的戒心都下降不少。      他坐在榻上,细细打量了一番,似有些感悟:“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      奇怪,这个皇帝虽然称不上她的仇人,也算不上她的亲人,可她莫名的感到一阵亲切来。      在这种轻松地范围内,她竟口不择言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萧妍?”      皇帝哈哈笑道:“我早就知道了,那次你被长公主抓了,还是我把你给抱出来的,你昏了过去,还不停的喊父皇,父皇,真是……”      皇帝的神色渐渐落寞,又招了招手,道:“再给我捏捏,今日朝野里的事太多了,可把我累坏了。”      明明应该堤设心防,可木姜却不知不觉的松懈下来,她甚至问:“当皇帝很累么?”      “可不是?既要担心臣子们起二心,又要提防自己的亲人,我累了,真恨不得从这皇位里退下去,做个乡野村夫算了。”      木姜又道:“那你便立个太子,把事情都交给他算了,你看我父皇,不过而立便立了太子。”      那人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没有子嗣。”      哦,原来传闻是真的,木姜轻轻捏着他的肩,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他除了这华丽冰冷的皇位,什么都没有。      皇帝情绪忽的高昂,说道:“萧妍,你说,我要是将这皇位传给你,如何?”      木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道:“我,我这个样子……不不不,您真会开玩笑。”      “你这样子怎么了?我年轻的时候还不是游手好闲,每日斗鸡走狗,也不知惹了母亲多少的伤心。”      木姜一直以为当皇帝人年少时不是读书便是骑马,连闲暇时都是在和大臣们唇枪舌箭,倒真不知还有皇帝年幼时不务正业。      皇帝偏过头,看向她:“我说的,你觉得如何,你要是当了皇帝,不说万里江山,风度翩翩的公子也是应有尽有,哪里需要守着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小倌过日子?”      木姜正色道:“我知道,在你们,或是我已故的父皇和母后的眼里,谢三郎着实不是良配,可我就是喜欢,旁人爱他,都是要脱他的衣服,而我却担心他穿的少不少,冷不冷。”      皇帝悠悠然道:“你这不是喜欢,你这是怜惜。”      木姜顶了上去:“爱本来就是怜惜,由爱生怜,由怜生惜,就像我喜欢谢三郎,喜欢他,心疼他,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听着这直白的话,皇帝神色恍惚。      像,真是太像了,不愧是她的女儿,和她一样的性情。      那时他也是纨绔子弟,受尽了旁人的白眼,也只有她从不嫌弃他,甚至愿意为她抛弃身份,只求与她厮守。      只恨天意弄人,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于是,他即使再看不起、瞧不上谢三郎,也不愿意做这拆人姻缘的事。      他伸出手,摸了摸木姜的头。      木姜浑身僵硬,梗着脖子,像一只待宰的鹅。      皇帝瞧她这个样子,笑了,点着她的鼻子道:“你啊,怕什么。”自己的爹爹岂会做有害你的事。      他笑笑,收回手,听见德顺尖锐的声音:“回皇上的话,长公主求见。”      木姜吓得脸色一白,皇帝见了,对她道:“你去躲在幔帐后,咋们好好看一出戏。”      木姜知道,自己现在最该做的是明哲保身,早早溜了出去,可她不由自主的听从了他的话,就好像一个乖顺的女儿一样。      木姜神色一凛,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等回过神,长公主已经站在内室,重重幔帐恰好挡住了她。      皇帝坐在榻上,捂着嘴大声咳嗽倒是有了几分病入膏肓的感觉。      长公主进来,站在案头前,眼眶红红,瞧了一眼皇上,欲言又止。      皇帝靠在软塌上,闭着眼,有气无力道:“又怎么了?”      长公主抹泪,似有些不好开口,啜泣了一会儿,才道:“不是皇妹有事,而是……”      “是麟儿?”皇帝毫不意外。      长公主唔了一声。      皇帝随手指了指凳子,道:“坐着吧,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哭哭啼啼。”      长公主不做往日盛气凌人的样子,看上去倒是有了几分柔弱的感觉,“皇兄,太医院的太医不知去了多少,可麟儿的病丝毫美好,我也慌了头,听老一辈的人说,要冲喜,连忙替他娶了亲,可还是,还是……不见好。”      皇帝默默看她垂泪,道:“为人母的,看到孩子病了,总是不论什么法子都得试试?”      “可,可他们还说不够,这喜不够,所以麟儿还不醒。”      木姜听到这儿,可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站在幔帐后,手里勾着穗子,轻轻叹了一声。      忽的,想起自己的任务,于是又纠结起来。      她想拿到解药,所以必须杀掉皇帝……      可这个皇帝,看上不并不是什么坏人,相反……她跟他待在一起莫名觉得很舒服,感觉像是被一个很熟的长辈招呼着。      皇帝冷哼一声:“什么喜事还不够,什么样的喜事才够?要不我册封他为太子够不够?”      长公主跪在地上,咬牙抹泪,声音却越发委屈:“皇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气结,咳嗽的声音也变得浑浊。      “不是这个意思,还有什么?”      长公主咬牙:“皇兄,你可以假装下一份旨意,等麟儿好了,再收回去罢了。”      皇帝冷冷一笑:“怕我还没有收回旨意,你们便先下手让我去皇陵里躺着吧。”      “皇兄!”      “青儿!”皇帝怒喝:“朕不蠢,你休用妇人的短识来恶心朕!”      装不下去,长公主随性从地上站起来,俯视道:“皇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您一个子嗣都没有,到时候还真准备将皇位拱手想让?”      皇帝捞了个茶盏砸过去:“朕的事,不容你操心!”      长公主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木姜站在幔帐后连小脚指头都不敢动。      直到皇帝的声音又想起:“小丫头,都听到了吧,如今,你想好了么?”      木姜硬着头皮,只得出去。   ☆、朝闱深晦涩(三)   皇帝枯瘦的手阖在眼睛上,声音疲软:“看到没这皇室的亲情就是这么的不堪一击,大风大浪还没袭来,倒是自己人先方寸大乱了。”      木姜沉默,不得不承认是这个理。      过了一会儿,她来到皇帝的身板,细细看了他眼角的皱纹,想到浩瀚的江山,一时心潮浪涌。      皇帝挪开手,睁开疲倦的眼,笑着问她:“怎么,同情了?”      木姜移开眼帘。      他笑:“既然这么可怜我,要不我就把皇位交给你?”      木姜觉得奇怪,这皇帝按理来说,她也只见过几面,并不相熟,可他连连提了几次要将皇位传给她,不得不说怪异至极。      她眉头一皱,朝他走近一步:“你就不怕我不安好心?”      皇帝乐的呵呵直笑,道:“你不敢。”      木姜气结,她怎么不敢了、她是刺客!      手摸上盘在红缨帽里的辫子,桌子上的茶水近在咫尺。      皇帝盯着内室的某一处,不知看了多久,忽然道:“要是我有个孩子,如今大概也和你一般大了。”      木姜摸上辫子的手一顿。      “我此生没有别的什么愿望,希望她能替我捏捏肩,叫我一声父皇,我也一生也不枉过。”      说罢,那双怜爱夹杂着其他说不清情绪的眼望向木姜。      木姜的心兀然慌乱起来。      谢三郎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眶的是挂着蜘蛛网破旧的房梁。      他以为自己死了,也或者说,早在五年前他就不该活着。      可谁也没想到上天居然让他遇见木姜。      木姜,这么好的木姜。      谢三郎撑起身子,从稻草跺里爬了起来。      他浑身是血,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因为没穿什么厚实的棉衣,双腿冻得发木,他坐起来对着快没有知觉的手哈了一口气,又将稻草牢牢扒向自己,才喘过一口气。      胡夫人以为他要行刺,手一挥,屋内便进了好多侍卫,夺了他的刀,将他死死的踩在脚下。      可是已经晚了,他早就将他那张引以为荣的侧脸深深划了三刀。      她们不是喜欢他的这张脸么?他毁了,看他们如何?      可是……木姜也喜欢他这张脸。      若不是因为此,她岂会对他倾心?      他伸手,颤巍巍摸向那深刻的刀痕,翻着皮肉,只有钝痛。      门咯吱一声,从外面推了开来。      寒风卷着枯叶吹了进来,一双黑色的皂靴踏在阴湿的石板上。      竹青色的男子嘴笑噙笑,像是最俊雅的书生。      可谢三郎知道,他笑得有多无辜,心就有多狠毒。      他偏过头,不给他正脸。      金楼主慢慢的踱着步子,走到谢三郎跟前,鼻翼卫东,而后捂着鼻子蹲下与谢三郎平视,见他脸上的伤看了许久,才嗤的一声笑了:      “我可真没想到啊,谢三郎你连你吃饭用的这张脸都敢毁,我瞧我完全是小看了你啊!”      谢三郎掀起嘴角,露出嘲讽一笑。      金楼主嘶了一声,“诶,你说要是木姜看到后,会不会因为害怕躲着你?最终疏远了你呢?”   谢三郎捏着拳头,青筋全蹦。      “我瞧她来这百香楼时日也不少,偏偏她谁也不喜欢,单单喜欢上你,若说她不喜欢你这张脸,我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谢三郎回头瞪他,脖子气的通红。      金楼主淡淡的笑了。      “你猜猜,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木姜不来看你。”      “她不是,故意,被你调走了?”      谢三郎咬牙切齿道。      “哈,你还记得呢!”      金楼主美味抬起眼帘,喟叹道:“如果我是个善人,看你们如此情真意切,必是要生成人之美等恻隐之心来。瞧瞧,木姜为了得到你的解药,连她的亲爹都愿意刺杀,你为了她,连自己这张漂亮的脸都不愿意要了,两个情痴倒是绝配。”      谢三郎望着他,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他所说的。      金楼主拂去他的疑惑:“对,木姜不是前朝公主么?前朝皇帝都已经死了,她还怎么去刺杀她爹,可惜啊,真是可惜,那前朝皇帝当了个便宜爹,还将情敌的女人当宝贝宠着,你说这傻不傻?”      谢三郎猛地扑了过去,如狼一样想把眼前的人撕碎:“你们不是人!”      金楼主一脚将他撂倒,不屑道:“我们不是人,你们是,自诩多情高?——不是在这儿……”      谢三郎哪会听他胡揪,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扒住门框就要往外冲。      金楼主一脚踢了过去,谢三郎膝盖一弯,摔倒在地上。      “瞧瞧你,文不成,武不就,难道这个样子还想逞能当个英雄?”      这一脸的慌张,这一脸的急切,倒真显出了衣服为爱不管不顾的样子。      可惜,金楼主瞧了就觉得恶心。      凭什么他们想爱便爱,在阳光下肆意追逐。      凭什么他喜欢就得藏着掖着,生怕那人瞧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那人落魄,从高高的庙堂之上跌了下来,浑身是泥,他知道后,茶盏都快捏碎了。      一方面折了银子替他招兵买马,替他到处打探消息,还故意做出一副厌恶男子亲近的样子,只为了让他安心。      他浑身的爱意,满腔的热情都闷在自己的胸腔里,让它枯败,让它腐朽,让它一丁点儿都不能被人察觉。      他不知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竟让他一颗心都给了她,连点儿残末都不留给别人。      金楼主冷漠的看着浑身是血的谢三郎,从怀里掏出一颗乌黑的药丸,塞到谢三郎的嘴里:“你不是一直想要这解药么?如今木姜进宫刺杀皇帝,只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了,我岂会放任你们去地府做一对快,活鸳鸯?我把解药给你,看你没了姿色,又没了爱人,要如何行尸走肉的活在这个世上?”      谢三郎死死的闭着嘴,恶狠狠的瞪着他。      “哈,还不想要?”      金楼主微眯眼睛,“咔擦”一声卸了他的下巴,将它丢了进去。      谢三郎痛苦的掐着脖子,通红的眼瞪着目框尽裂。      ——————   长公主一下马车,大宫女立马迎了过来。      偌大的公主府噤若寒蝉,大宫女看了长公主一看,将她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长公主一手撑着脑袋,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皇上比我们想象的要强硬多了,都病成这个样子,还攥着权利不放……对了,麟儿的病如何了?他的烧可退了?”      不是长公主太迷恋权利,只是现在这个时期她怎么可能只为了她的一个孩子舍掉一切呢!      大宫女抬头,想有什么要说,可看到长公主布满红丝的眼,脸又低了下去。      她走近庭院,见麟儿种的那棵万年青从根部已然枯败,招了丫头道:“这树是怎么养的?都枯成这个样子都没人管管?”      她说完,心里突突一跳,忙握紧大宫女的手腕:“是不是府邸除了什么事?”      话语刚落,院子里的丫头侍卫扑啦啦跪了一地,有年纪小的甚至已经哭了出来。      长公主眼睛兀然瞪大,甩开大宫女的手,朝麟儿的寝卧奔了过去。      好几只白蜡烛燃到了尽头,蹿起一抹淡色的灰烟。      长公主眼角抽搐,指着蜡烛喝道:“谁点的摆蜡烛?谁?拖下去给我斩了!”      她撩开绣有金纹的帘子,只见那张不大的床上,锦被被拉到了最顶头。      太医跪在一旁,见长公主来了,原来瘦削的肩膀抖得更加厉害。      长公主直直看了会儿,退了一步,转过身,大声道:“锦绣!你看看,他们都骗我,我的麟儿不在这,他不是,不是在琅琊老家么?”      锦绣看着难受极了,却只能扶着她的手,捏起锦被:“公主,您醒醒,世子爷已经去了……您忘了么,是您把他从琅琊老家接过来的,世子爷高烧不退,昨儿夜里您刚入了宫,世子爷便去了……”      长公主身子一软,颓到地上,哭的声嘶力竭:“麟儿,我的孩子!”      她仔细的摸着已然冷透了的躯体,那颗刀枪不入的心瞬间碎成一颗颗尘埃,一生的眼泪都要落尽。      锦绣跪在她的身侧,见她汗湿的,哭湿的头发挽到耳朵后面,“公主,世子已经去了,您自己要紧惜自己,千万别哭坏了身子。”      长公主泪眼婆娑,喃喃道:“锦绣我什么都没了,夫君没了,孩子没了,甚至连我的哥哥……都防着我,你说,我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锦绣从指间将她的发梢挽了一个小小的卷,然后自己的脑袋贴了过去,安慰道:“公主,斯人已逝,生者却还要活着,公主您想,要是满朝文武知道世子去了,他们又会怎么对您?捧高踩低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么?”      长公主害怕的握住锦绣的手:“那,那我该怎么办,我一个女子……哪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除了公主府的人,谁还知道世子去了,公主不防找个听话的孩子,等他当了太子,您大可以垂帘听政,这江山不就握在您的手中了么?”      长公主瞪大了眼睛,似在思索。      锦绣不动声色的握住她的手:“公主,您别怕,锦绣会一直跟在您身边,一直一直。”      ☆、朝闱深晦涩(四)   宫殿里灯火葳蕤,暖黄色的宫纱无风掀起,木姜抱着自己的胳膊有些冷,那双承载有盼望的波光潋滟的眼,木姜忽然没有勇气去对视。      宫外的梆子声响起了,寅时,夜与日交替之际。      木姜的任务仍旧没有完成。      她偏头,看向桌子上那碗凉透的茶,道:“皇上,您要喝茶么?”      皇上点头。      木姜问:“茶叶在哪?”      皇上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往日都是德顺收拾的,你去看书架上有没有,他一向是放在那。”   木姜迈了过去,果然在角落里发现装有茶叶的陶瓷罐子。      打开盖子,是君山银针。      茶叶清香,木姜用银勺舀了一点儿。      书架正好在内室里的角落,外边挂着厚重的纱帐,木姜垫着脚,发现皇上斜靠在榻上,闭着眼。   她回头看那一勺茶叶,咬着牙,从自己的辫子里弄出一点儿粉末,或了进去。      茶水是初冬梅花上存的初雪化的水,咕咕的煮在炉子上,清香的很。      直到沸腾的水泡鼓了起来,木姜将茶跑了,拿着托盘端了过去。      问道清香,皇帝睁开眼,笑道:“这茶是好茶。”      他伸手,去捏杯盏。      木姜从一开始就盯着他,在他的手摸到茶盏是,浑身的血像逆流了一般,手比脑子反应的更快,手一歪,“咯噔”一声,四分五裂在地上砸了多花。      皇帝皱眉,从榻上起身,一脚踩到碎瓷片上,捏过木姜的手:“烫伤了?德顺———”      木姜的手像被蚊子咬了一下一样,她如虎蝎一样收回手,转身移开眼:“我,我再去倒一杯。”   皇帝立在她的身后不说话。      木姜真希望他能看出自己的破绽,可他仍是静静的站在那,脚边的袍子沾到地上的水,湿了一半。      木姜咬牙,停步,扭头:“换上不怕我这个前朝公主下毒害你?”      皇帝静静地站在那,身后的窗纸蒙上一层米光,黎明就快来了。      他嘴巴一张一合,木姜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说:“为人父母的,第一次喝道女儿泡的茶,不论是因为什么缘故,都是值得开心的。”      风乍起,吹开幔帐。      木姜觉得冷,抱住自己的胳膊,喃喃道:“怎么可能,我父皇是……”      皇帝看着这张和记忆中重合的脸,道:“那年你母后在白马寺与我相遇,我只是个整日只知斗鸡走狗的公子儿,家室不够显赫,才华不够卓越,可即使这样,你母后也丝毫不嫌弃我,那年初夏我和你母后私定终生,我准备回去便禀告双亲去求这门亲事,万万没想到,你父皇于那年七夕偶遇了你的母后,不日便下旨迎入后宫,七个月后,便有了你……先皇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屠尽,连他自己都洗脑告诉自己你是他的亲生女儿。”      那个和善慈爱的父皇居然不是她的的亲生父亲?      木姜不信。      那些年父皇比母后更加疼爱她,如今你却告诉她,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它当了这么多年的公主,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荒唐的么?      皇帝顿了顿,道:“我知道你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但你好好想想,自从母后嫁给你父皇后,何曾敞开兴奋发自内心的高兴过?这皇宫对她而言不若是个囚牢,如今她去了,总算脱离了这。”      “够了!”木姜打断他的话,捂住耳朵,慌不择路,皇帝拉着她的袖子,她胳膊一挥,甩了开来。      她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你骗我,我爹是前朝皇帝,怎么会是你?”      皇帝心一窒,蹲了下去,看着她道:“妍儿,你自己其实是相信的对不对,你娘是柳叶眉,先帝是剑眉,你却是远山眉,你看看我。”      说罢,他捧起木姜的脑袋:“我也是远山眉,你随我,随我。”      木姜从他的怀抱挣脱开来;“你说你是我爹,你知道我来做什么的么?我奉命来刺杀你!就在刚刚那碗茶……”      “可你不忍心对么?即使萧长亭拿着你心上人来威胁你,你也不忍心对么?你与这我总觉得既亲近又害怕,你害怕什么,是不是冥冥中就有血亲的感应?”      木姜后退几步:“没有,你别说了。”      “我怎么不说了,是先帝把我们一家分开的不是么?孩子你回来吧,你到父皇这来,你要谢三郎,我把他给你带来,你只要愿意待在这儿,这千里的锦绣江山都是你的!”      木姜一直往后退,直到蝴蝶骨抵上身后的书架,不能再退,她才停下。      她愣愣的望着他。      恍惚之间,只觉得上空有一只大手,将他的五官提起来,与记忆中母亲的脸慢慢糅合起来,最终形成一张最为熟悉的面孔。      她之前怎么没注意到?      她长得根本不像父皇,只要是个人,只要稍稍多下一点心思,便不难看出里面的弯弯绕绕。      皇帝的声音依旧如影随形:“妍儿,你看看,多少人向往着我的这张椅子,萧长亭,我妹妹,谁不赶着希望我两腿一蹬?若是你当了皇上,你爱谁便可以将所有好东西都给他,天下人敢说个不字?”      见木姜沉默,他继续说:“我都替你考虑好了,等了做了皇帝,我便封萧长亭为王,与长公主势力相当,朝内我还提拔了好些布衣出生的官员,正好可以压制门阀子弟的势头,等你做了皇帝,哪里不逍遥,哪里不快活?这都是我——一手替你谋划的。”      木姜的指尖死死的掐住自己的掌心,她不答反问:“那你做皇帝快活么?既然快活,为何鬓发全白?”      “我……”皇帝说不出,他也觉得累了,坐在这个皇位上实在太累了,累得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从这个围城里出来。      那么多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木姜却不为所动。      她知道,纵使这长安城亮了一街市的灯,也只有一盏为她而留。      她的心很小很小,容不了万里江山,容不了太多漂亮的红尘皮肉,唯谢三郎一人,便已足矣。      ————   谢三郎一身血污的坐在石塑的狮子边,眼睛微微眯着。      金楼主给他喂得解药,药性极强,蹿了火一般入了喉,烧的四时五脏欲碎,等缓过神后,百香楼已燃起了大火,从东往西,亭台楼榭无一幸免,往来的行人脚步错乱,提着水桶泼过去,却无济于事。      不知是哪里的小孩先哭起来,求救声,痛苦声刺痛的扎入谢三郎的耳朵。      他身子疲软,撑着手接力站了起来,却被来救火的人一撞,磕在墙上半天没个动静。      冬日枯燥,北风一刮,火势朝着城内涌去。      ——“我的房子!……”有人掩面痛苦,积攒一生的金银珠宝化作灰烬。      ——“娘!”有小孩孤零零的站在火堆前,不知所措。      谢三郎挺直了背,极疼,可他忍着,像是一根弦,须得紧紧绷着,不然就软到地上去。      他推开眼前一个又一个人,在人潮中逆行,宫门外的侍卫乱做一团,谢三郎趁乱蹿了进去,却发现皇宫内也着了火。      木材燃烧的荜拨声,房梁烧断了,断成半截,砸到地上,蹿了一地的火星子。      谢三郎死死的看着,而后拉着一个侍卫大声道:“皇帝住在哪?”      侍卫的脸被烟灰熏的灰扑扑的,被猛力一拉,刚要骂娘,却发现,这人的右脸攀着三条血红的痂,心神一凛,手指往后一指。      等谢三郎隐在人群里时,他才反应过来,大叫道:“有刺客!”      皇宫内慌作一团,谢三郎穿着一声血迹斑斑的衣衫,眼睛像狼一样凶恶,自然而言被人当做刺客抓了起来。      何偏正看着双手被敷在身后的刺客,从腰间抽出刀,抵在他脖子上道:“说,皇上被你们藏哪去了?”      萧长亭有令,皇帝老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消失。      谢三郎闻言,提起头颅,嗤道:“何偏正?”      何偏正一愕,挥手要手下将他放了。      有世家子弟的锦衣卫不服,嘟哝道:“怎么不是呢,我瞧着像呢!”      何偏正眼神扫过去:“像?你去试试,他这种身手别说进宫刺杀皇上,就是刺杀你,我看都难!”      那人不行,双手淬了口唾沫,朝谢三郎打了过去。      谢三郎倒地,脸贴在地上,一时半会没一点儿生气。      何偏正走过去,刚要将他扶起来,却被他毫不留情的推开,他撑着手臂,在地上坐了会儿,才爬起来。      一双凉薄的眸子望向那锦衣卫。      不知为何,这人分明不会武,可却一身的煞意。      锦衣卫不动声色的将自己隐在同伴中。      何偏正的手落空,他定自看了会儿,才问谢三郎:“你怎么来了。”      谢三郎却问:“木姜呢?”      何偏正没说话。      谢三郎心里一乱,抓住他的胳膊:“木姜呢!她,她怎么啦?”      何偏正看了他一眼,才说:“她没来找我,也没出去……宫里除了承德殿都找遍了。”      谢三郎眼睛转了一圈,看到那烧的熊旺大火的宫殿,心里一突,指着问:“那是哪?”      何偏正低下头。      谢三郎转身就走。      恢弘的宫殿被一场大火包围,热浪逼人,没人敢靠近到三丈之内。      谢三郎寻了一条被子,淋了水就往里面冲,却被何偏正捏住胳膊。      “你疯了!”      谢三郎挣脱:“我没疯,要是木姜在里面。”      她在里面,得多绝望。      何偏正一窒,热浪熏得他呼吸不畅:“木姜在不在里面还指不定呢,要是没在,你去了,不是……”      谢三郎推开他,“我不能赌,我也不敢赌。”      他回头:“何偏正你可以不去,但你,不能阻止我去。”      何偏正的脚像被火烤化了一样,黏在地上,提不起来,喉咙也是,紧紧地黏着,发不出声。      直到谢三郎瘦削的身体钻入火海,他才提了一桶水朝自己身上一淋,大步冲了进去。      他没有爱到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救自己的心上人,可他良心难安,绝对不能枉顾了仁义,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见死不救!    作者有话要说:  已捉虫   ☆、扬州三月春(一)   木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在宫殿之中。      她记得那时不知从哪蹿起火苗,捂在厚重的幔帐下生出呛人的烟,她捂着鼻子正要朝外走,便看见皇帝捂着嘴咳得喘不过气来。      作为刺客,她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应该在添一把火好送他驾鹤西归。      可不知为何,她朝外迈的脚步一顿,揪着他的袖子道:“跟我走。”      皇帝沧桑的眼里一瞬有亮光闪过,因为咳嗽的厉害,他说一句话得停顿须臾:“妍儿,你看你还是不愿看到我烧死在这。”      木姜心想,这么浓的烟尘,他咳得这么厉害,怎么还有脸皮说出这样给自己带高帽子的话?      她不语,径直将他扯了过去,恰好与外面的锦衣卫碰面。      红色的锦袍上面绣着飞鱼,为首的是一个面容普通身材极瘦的男子,他的脸颊瘦的深深凹下去,嘴却红艳艳的,像抹了层朱砂。      他一开口,木姜便了然。      原来是个公公。      “皇上,奴才都把后事了善来了,德顺他与长公主谋逆怀不轨之心,奴才就地便将他斩了。”      说罢,他叹息一声,微微摇头,似十分可惜。      皇上搀着木姜的手,定了好一会儿,才道:“德顺……”      跟了他这么久的老人了,没想到居然还怀着这种心思!      他一气,胸腔一时气短,齁了一会儿,才将气顺过来。      那男子走过来,拍着皇帝的背部:“万岁爷,您慢点,那种不上台面的东西死了倒是好的,免得您看了伤心。”      皇帝不动声色的挪开脚步,将木姜拉在身后,偏头:“去行宫。”      身后承德殿里的火热浪袭来,声音顺着热浪传到木姜的耳郭。      她好像听到有人再叫她,她在皇帝惊讶的目光中中挣脱出自己的手,脚尖一转,往回跑:“三爷在叫我。”      那么急切,那么悲痛,好像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会将他一个人舍弃在这。      说好了一辈子就得满打满算,少一天两天都叫人难安。      皇帝瞪大眼睛,身子抖得像筛子,手指头一抖一抖:“文斐,给我把她拦下来。”      文斐叹了口气,瞧着这个不听话惹万岁爷伤心的女子便觉得脑仁疼,皇宫里都乱成了什么样子,先太子持兵将入中山门,长公主暗中扶持傀儡笼络大臣,长安城上空的鸟都鼓着劲儿朝外头飞呢,偏有个不长眼的丫头。      真是不令人安心。      文斐单手朝后一挥,上前一个带刀锦衣卫,“将万岁爷扶好,出了什么差错,小心你的脑袋!”      皇帝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上前,朝后退了一步,连指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瞪着眼喘着粗气。      “文斐,我待你不薄……你”      你狼子野心。      文斐噗通一声笑了,道:“万岁爷说什么呢,文斐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怎么敢做出违逆万岁爷的事?奴才只是担心您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奴才这一生都得在悔恨中度过了。”      说罢,他抬起眼,那里面的野心浓得让人心惊。      木姜爬上石阶,承德殿里的热浪将她的头发丝灼焦,脚下踩着的红碳顺着衣裙撩染了一片。      她低头,随手将火拍了,朝着里面喊道:“三爷,你在里面么?”      好好地,他怎么回到皇宫里来。      谢三郎在里面找的心生惧裂,一具又一具烧焦的尸体躺在他的脚下,他忍着皮肉焦灼的腥臭,蹲下身子仔仔细细的搜寻。      这个太胖,木姜吃的少,长得也瘦。      这个太高,木姜虽然不高,也不矮,恰恰及他胸口。      这个身上的味道太臭,怎么可能是那个香喷喷的木姜。      直到到了火海的深处,在飘摇的热浪中他好像看到一个不大的身影,从远处奔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三爷。”      是木姜,他不会听错。      他不顾头上摇摇欲坠烧毁的房梁,冲了过去。      却什么都没看到,人影是虚无的,声音是缥缈的。      “木姜”他大声叫道,欲要将那人拉回自己的世界。      “三爷!”木姜幸喜的喊道,正要踏入火海,便听见耳蜗窜了口凉风过来。      生生的将火光的热浪退避三舍。      文斐凉薄的眸子盯着红热的海,叹了口气,“的确感人肺腑,可奴才有令,不得不得罪姑娘了,这里面的郎君虽千好万好,情深义重,却也抵不过舐犊的深情不是?”      木姜拔腿就跑。      没想到,膝盖一弯,整个身子软绵绵的朝地上砸去。      在模糊中,文斐将她抱在怀里,阴柔道:“姑娘可千万别向我置气,万岁爷正等你呢!”      谢三郎伸手挥去眼前的烟尘,手捂作喇叭,大声的喊道:“木姜。”      木材烧的荜拨作响,却没有一点儿回声,何偏正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哪里有木姜的影子,这火烧的这样厉害,宫里的侍卫宫女的尸体烧的都看不清面目,哪里分的清谁是谁,不如先出去,再作打算。      “谢三郎。”他叫道。      谢三郎转身,亢红的眼目框尽裂,“你看到木姜没有。”      何偏正沉默。      谢三郎转身就朝火海深处走去,他披在身上的湿棉被早已熏黑,沉甸甸的压的他的脊背直都直不起来。      火海里到处钻的都是烟灰,何偏正难受的咳嗽好几声,嗓子辣的辛疼。      早不能待在这里了,火灾里呛死的人比烧的人更多。      他大脚一迈,抓住谢三郎的胳膊,“我们先出去!”      谢三郎身子轻飘飘的,被他拉的一个趔趄,却还是打开他的手:“我要找木姜!”      “火太大了!要是她没在这,你却死在这怎么办?”      “我听见她的声音了!”谢三郎猛地吼了起来,推开他,“何偏正!何大侠!你要是走,就自己走,我听见木姜的声音了,她就在这,就在这,我一定要把她带出来!”      谢三蓝神情偏执,发白的嘴喃喃不休:“我听见她声音了,我听见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何偏正因为自私已经失去木姜一次,他怎么也不能放任谢三郎继续下去,他轻轻说了一声得罪了,谢三郎的脖子间一阵顿痛,视野黑了下来。      ————————   木姜坐在马车上,捂着红肿的脖子,瞪了文斐一眼。      文斐悠然的闭着眼,并未看见,他单手扶在膝盖上,轻轻地一点一点,好像在合着心里小调的拍子。      可真悠闲!木姜恶狠狠的想道。      相反,皇帝反而皱着一张脸,缓慢的咳嗽了几声,才提气道:“妍儿,我们离开长安了。”      木姜皱眉,立马站起身子,掀了帘子就要朝马车下跳。      衣服的褂子却被人一揪,不由自主的跌在地上。      文斐睁开眼,好笑的看着她:“姑娘,你就悠着点儿吧,这白驹可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你的这样一跳啊,大可放心,死是死不了,就是一日三餐须得要人送到床上才行。”      好女不和腌狗斗!木姜恶狠狠的放下帘子,转而坐在皇帝身边。      皇帝脸色稍霁,拉住木姜的手,慈爱道:“既然你不想做皇帝,我们就去扬州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惦记着么?现在我带你去如何?”      木姜僵硬着胳膊,有些难为情的看着她的“生父”,最终还是开了口:“我这样去了,三郎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      三郎,三郎,一个小倌儿而已,哪能让她如此的惦记?      皇帝哼了一声,“他有什么好?天底下好男儿多的是,去了扬州,我再给你挑个好的!”      木姜抽回自己的手,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别人虽好,却都不是他。”      皇帝沉默,将脸掉在一旁。      反倒是文斐,一双凉薄的眸子盯着她,看着她,却好像又没看着她。      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掩面咳嗽两声,微微皱眉,倒是将那张平淡无奇的脸染了丝艳色。      他道:“姑娘,就那么喜欢谢三郎?”      木姜哪里怕这些的人嘲笑,自从她喜欢谢三郎后,便知道自己应该承担什么,会面对什么,只要两个人真心喜欢,别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义正言辞,毫不畏惧:“是。”      皇帝冷哼一声,文斐眼波流转,却一句话都没说。      听见他的冷哼,木姜心里的那团气蹿了起来,她从逼仄的马车里站起身子,道:“三郎又不是自己愿意去做小倌的,他,他是父皇亲自贬的贱籍,我喜欢他,不论是个纨绔公子哥儿,还是被你们瞧不起的小倌我都喜欢他!”      文斐细细听着,忽然问:“可是谢据廷之子?”      皇帝愣了一下,才慢慢的说道:“谢据廷倒是个忠臣。”可惜太不懂得扰弯子,在朝堂上生生的打先皇的脸,能有活路么?      木姜想到谢三郎还滞留在长安城里,鼻子一酸,跌坐在榻上:“是又怎么样?”      文斐淡淡笑道:“那我和他还真有过一面之缘。”      木姜听他这样一说,忙的把耳朵支起来。      文斐的眼睛直直的盯在帐子上,盯着上面的爬行的小虫道:“他是个很善心的人,见路上有人乞讨,总会掏尽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有人说他傻,他从不自以为然,想什么便自己做什么。”      木姜还是第一次听说谢三郎还有这样的一面,往日他提起自己以前的生活,总是一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囊括了过去,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      文斐伸手,将帐子上的小虫抓了,那虫子的腿乱弹一气,文斐掀起帘子,探手将它放生。      是啊,那么傻的公子哥儿,就应该活在父母的庇护下,过着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生活。      而他,小的时候总是拿着一只破碗蹲在街头,等着一个提着鸟笼子的公子儿给他银钱。      直到连拿了几个月,他见这公子哥儿还没上当受骗的自觉,反问他:“你每日给我银钱足够我好几日的伙食费,怎么还给?”      那公子哥儿逗着鸟,眼睛都不瞅他:“我给我的,你用你的,干我何事?”      岁月悠悠,谁也没想到那个悠闲的纨绔弟子成了卑贱的小倌,而他一个小乞丐却当了锦衣卫的指挥使。      即使听到这些,皇帝的心软了些许,嘴还是倔着:“可他还是个小倌。”      文斐听得嗤笑一声,偏头问木姜:“跟着一个小倌,你失去的比你得到的更多,你不后悔?”   木姜看着他:“虽九死其犹未悔。”      “好!”文斐合掌,下定决心。往日他报恩无路,如今不如成人之美!      ☆、扬州三月春(二)   夜幕降临,马车停靠在驿站,皇帝背着手,远眺青黑色的群山,以及长安城渐渐暗淡下去的火光。      文斐站在皇帝身边,端了黄铜盆,拧干了帕子,将他脸上的灰尘慢慢抹拭了,不得不说,虽然文斐有一张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嘴,但是他服侍起人来倒是让人宾至如归,这也是为什么短短五年,他便从一个小黄门一路升到锦衣卫的指挥使。      皇帝在这皇位里蹉跎了五年,原想借着谋逆重新夺回自己的妻儿,谁知先皇后自刎,小公主在宫乱中不知所踪,浩浩的宫殿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个,他这皇帝做的有什么意思?      如今他既然找到妍儿,她又对皇位之争不感丝毫兴趣,那他为何又要这个囚牢困住她?往日,他知道自己是黄旗紫盖的帝王,如今,他只是一个风前残烛的慈父。      除了这江山,他要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木姜踩着踩脚凳从马车下来,车马劳顿,换了装侍卫捡来木柴燃起火,青松特有的气息裹着潮气窜着灰烟一绺一绺的上前。      木姜的身上披着火红色的狐裘,帽檐围着白色蓬松的毛,戴在脑袋上,越发把这样衬的小巧精致。      见她下来了,皇帝对身边的侍从道:“看看周围人家有没有些麦芽糖,女孩子总是喜欢甜食的。”      文斐见木姜磨磨蹭蹭的,略显单薄的身躯被风吹得难以前行,便走上前去伸出自己的手。      木姜见状愣了一下。      文斐的手很修长,与谢三郎不同的是,因为他常年握着兵器,手心,指腹都留有厚厚的茧壳。   想起谢三郎,木姜的眼神黯淡了下,避开他的手。      文斐在手下面前被下脸,神色都没变一下,他搓了搓指尖,提脚跟在她身后。      木姜脚步放快,他亦步亦趋。      木姜掉头:“你跟着我干什么?”      见她气恼,文斐脸上笑意不减半分:“这里天黑,唯有这条路稍稍看的清些,奴才当然得走着。”      木姜见他涎皮涎脸,笑的欠揍,懒得理他。      反倒是他像个狗皮贴过的膏药粘了过来:“姑娘想走?”      谁不想走?三爷还留在长安城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要是他有个万一,她要怎么办?      感知到她情绪的波动,文斐反而笑了:“如今先太子持兵入了长安城,皇上多年来病重,朝政早已被长公主把持,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姑娘自己一人就不怕吗?”      木姜沉默,不得不说,他都说到点子上了。      文斐继续到:“不说姑娘入长安城能不能找到谢三爷,你能保证不落在长公主和先太子手里吗?   如今皇上并未退位,无论是长公主的世子还是先太子继位都名不正言顺,要是他们中的谁抓到了你,那这些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木姜停下脚步,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我要如何?就这么放着谢三郎无依无靠的在长安城里?你也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大家都去避难了,晚上漆黑一片,连个灯都不亮,三爷怎么办?他最怕黑了。”      谢三郎怕黑?文斐还是第一次知道,想不到那个纨绔公子儿性子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抿嘴一笑,倒是将那张平凡的脸徒添三分丽色,连锋利的眉梢都柔了些。      木姜微楞,倒是第一次见他发自内腹的笑,往日他不是冷笑便是奸笑,好好地一张平凡的脸生生被他表现的阴沉之际。      这也是不容易,木姜想罢。      文斐转过身,盯着木姜,问:“姑娘要是跟着皇上下江南,给予你的荣华富贵倒是少不了的,江南的男儿龙姿凤章,多情多才,姑娘到时候喜欢几个就挑几个,不是更好?”      木姜瞪大眼,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可以?喜欢一个人就得把一整颗心都给他,再揉碎了给别人这算什么?惹了尘埃还惦记木鱼,这般行事便是佛祖也看不过眼的。”      文斐听后,点头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那你想好要怎么回长安没有?”      木姜低头,小声道:“总会有办法的,我扮个男人回去。”      文斐点头,应和道“对,你得想法很有道理,到时候在路上遇到走投无路,饥.渴久了的穷兵,见你生的清秀,身子又小,但还是勉为其难泄泄火。”      这人的话说的真难听。      木姜瞅她一眼,转身就走。      “要不我送你?”      木姜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他慢慢走近,天早都黑了,高大的轮廓被篝火镀了层暖光。      “我送你去见谢三郎,虽然我是个宦官,却总得是个锦衣卫的指挥使,你既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又可以去长安城,岂不一举两得?”      木姜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圈,道:“你有这么好心?”      她还记得他对皇帝的态度呢,无利不起早的人哪会变成活菩萨普度众生?      文斐咋舌,嗔怪:“怎么不能了啊,人迷途了还能知反呢,偶尔做些善事算什么。”说完,他故意顿了顿,欲言又止的看着木姜。      木姜说:“你一回说完,别卖关子。”      文斐嘴角勾笑,笑的像个狐狸:“我身上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我是皇帝手里的刀,既然是刀怎会违背主人的意愿。”      木姜哪里会信。      “要是我被姑娘劫持了,迫于姑娘的身份除了遵从哪里敢反抗。”      木姜哑言:“老狐狸!”      文斐淡淡一笑。      皇帝就算出了长安城,排场也是很大的。      侍卫捕来的麂子,刮了皮,切成细长一条,喷上烈酒,撒上各式香料,不一会儿柴火堆上就传来诱人的香味。      烤肉被仆人呈过来,一个面色苍白瘦弱的小太监试吃后才递给皇上。      皇上捏着金丝楠木的筷子,挑到木姜的碗里。      “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多吃些。”      因为肉考的焦脆,木姜的盘子边放了一柄手掌大小的匕首,麂子肉落入盘中,木姜低着头握着匕首。      “皇上,如今先太子滞留在长安城,不出三日便可与长公主的私兵相交。”      他低着头,火光只照着他的左半侧脸,使人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木姜握住匕首的手一紧。      皇帝嗤的一声笑开:“任着他们闹去,朕一走,长安城还不是由着他们来,五年了,想必萧长亭也养兵蓄锐不断地时间,我那妹妹也不差,没有个三五个月这仗便打不完,此去江南,等将风光看尽了,再回来也不迟。”      木姜睫毛低垂,微微颤了下。      她还真的以为这位皇帝因为爱惜她而生拳拳之心,原来这一切也不过是计划中一环。      虽然她能够理解,但是并不意味着她能接受。      她突然更想念谢三郎了。      文斐说完,抬头看了她一眼。      万籁寂静,木姜听见自己血流的声音。      它们义无反顾的朝胸间涌去,心跳越来越快,在众人的惊异中,她站起身子,走到皇帝身边。   皇帝一愣,道:“妍儿可是不喜欢这肉。”      木姜看着那熟悉的远山眉,握紧匕首,朝文斐刺了过去。      文斐怕皇帝受伤,往前一扑,倒是将自己送到木姜的身边,匕首的银光一转,贴合在文斐的脖子上。      他梗着脖子,因为紧张,细致的肌肤在匕首上划出一道血痕。      木姜见了,匕首有些握不稳,借势撑着文斐才不至于两股战战。      皇帝在侍卫的保护下,哆嗦着手指头:“妍儿——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你连你的父亲都要害么?”      木姜苦笑:“您想多了,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我只想你放我走。”      “走?去哪”皇帝气的吹胡子瞪眼。      木姜沉默。      “你非要去找谢三郎——是不是?”他的音量陡然提高,像破了的锣一样又哑下去。牵出破絮一样脆弱的咳嗽。      “好好好,为了一个那样的男人,你连威胁都用上了!你要是这次要走,我便不会再认你!”      木姜揪住文斐的衣领,朝后退了步。      “好好好!让她走!”皇帝生气的甩开袖子,背过身去。      木姜架住文斐的手没松。      她看着那个人消瘦的身子,咽下喉头的呜咽,叫了声:“皇上。”      皇帝身子一震。      到底,她还是叫不出那个称呼来。      她咬了咬牙,抓住文斐翻身上马,奔腾而去。      ————   一直翻过了几个山头,文斐坐在木姜前面,略显憋屈道:“姑娘,要不我们换个位置,你这么短的手要搂着我,要驾马,不累么?”      木姜整个胳膊段都酸胀的要命,听他一说,才注意到他难受的蜷缩在她身前,一时讪讪,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文斐伸展身躯,将地上的木姜捞到身前,一勒缰绳,驾马离去。      谢三郎愣愣的站在宫殿前,里面一具又一具焦黑的尸体被运了出来,他瞪着通红的眼,仔仔细细的辨认。      何偏正看到他这个样子也觉得难受,扯住他袖子:“谢三郎,你.....”别太伤心。      谢三郎甩开他,喃喃道:“不,木姜不在这,她回去了,一定是。”      他脚步错乱,深一脚,浅一脚,一双黑色的皂靴踏在水里,湿了个透顶。身上的烟灰混着不知在哪染得污浊的血,白玉一样的脸上早已不见往日的容光焕发,倒是狼狈的紧,萧条的紧。      他不知道木姜能去哪,反正一定不在这,木姜多么聪明啊,当他以为她只是个小丫头的时候便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这里的火这么大,烟这么呛人,她怎么会没有任何作为。      他得按最好的方面去想,也许木姜把任务完成了,也许她现在正在百香楼等着他!      对,就是这样,他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大,他一路狂奔,避开嘶叫的马匹,躲开混乱的人群,百香楼已是一片残骸。      那里曾经莺莺燕燕好不热闹,那里锣鼓声天永不安静,那里的天井颓着一株开败了的荷花,清晨木姜拿着牛角梳站在那里盘好麻花辫。      如今,却是漆黑黑一片,景不在了,人也不见了。      谢三郎下马,站在烧焦的门槛上,手里握着缰绳,一直看着,看着,直到眼睛有些痛了,他听见那熟悉的声音。      带着特有的软糯,穿过汹涌的人潮,奔涌而至。      “——三爷!”木姜跳下马,抱住他。      谢三郎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窝在他的胸口,见他早已冰凉的身体慢慢暖热,他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木姜。”      木姜环住他的腰:“三爷。”      谢三郎咬着牙后槽,将她拉开一些,直到看到她一个头发丝儿都没少,才按压住心里的火气:“——你去哪了?”我找你这生的久,我还以为你去了。      千言万语不抵眼前人的低头垂眉,谢三郎多怕金楼主说的成了真,就有多恨木姜不辞而别,他曾想要是她回来了,定要好好地教训她,可如今,她回来她只想抱着她,什么都不想说。      三爷的胳膊越收越紧,好像要把她勒在骨子里,成为骨中骨,肉中肉。想到后面马车上还有一个男人正在观看他们搂搂抱抱,木姜便觉得不好意思,轻轻推开谢三郎,示意他后面有人。      谢三郎顺着木姜身后看去,只见那人虽然清瘦,坐在马上,腰背挺得极直,倒生出一些上位者的威严。      文斐下马,朝木姜笑道:“如何,我可没骗你,说能带你出来就带你出来。”      木姜望着他,欲要道谢,却被他随手挥了挥,“别说这些虚的,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办?”      当然是离开长安,谢三郎和木姜相视一眼。      文斐问:“如今乱世凶年,到处都是兵荒马乱,长安城内治安已是如此,路途之中怕是更加凶险。”瞧见谢三郎皱着眉,他又道:“倒是我有个义兄,护卫不少,各个身手非凡,正巧也要下江南,要是你们信我,倒是可以与他一同行路。”      哪有这样好的事?谢三郎心里起了疑惑,一时却也没有办法,只得道:“多谢兄台。”      在路上,木姜絮絮叨叨和谢三郎讲了许多事,谢三郎认真的听着,直到听见木姜要挟文斐,才捶了她的头:“胡闹!这些事能开玩笑么?要是出了个好歹,我可怎么办?”      木姜吐了吐舌头,连喊了几声饶命。      一打一闹,倒是让文斐的嘴角又勾了几分。      待一切办妥,天已大亮,木姜和谢三郎也快要南下,文斐也再没有道理留在这,他握着缰绳,瞧了木姜,最后将视线放在谢三郎身上,过了片刻才翻身上马。      又是离别伤心之际,这一别,一东一动,一个朝闱一个布衣,大概一生也难见到了。      即使这样,谢三郎还在想难道他和木姜于他有恩不成,劳烦他这样煞费苦心。      文斐骑在高头大马上,掉过头,木姜和谢三郎早已换了新衣,看上去真是一对般配的璧人。他们脚下,枯败的衰草隐隐约约有了青色,原来不知不觉中,春已来临。      文斐踢了一脚马肚子,马嘶叫一声,蹄子在地上打了个转,他握着缰绳,迎着艳丽的霞光,回头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见,萧妍姑娘,谢三郎,文某但求诸位郑重,告辞!”      说罢,地上黄沙随着马蹄带着风卷了起来,谢三郎眯着眼睛,问木姜:“我怎么觉得这人怎么眼熟,难道我之前见过他?”      木姜眨眨眼:“三爷,您还真见过他,要不你想想?”      “恩,百香楼小厮?”      “爷,再想想。”      “恩,成衣店的伙计?”      木姜吐舌。      “嘿呀,还敢嘲笑爷了,瞧爷不收拾你……”   ☆、扬州三月春(三)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还有一章倌爷就完结了。 在这里给新文打个广告: 文名:破月 文案:近日九重天发生了件大事!太白金星那个最受天帝器重的宠臣居然公然向魔尊破月表忠心,献谄媚! ——“谁说我献谄媚了?我献的是我自己。” 怼天怼地无人敢惹的女魔头*扮猪吃老虎的天官老好人   水暖花红玉生烟,扬州三月好春天。      一只灰驴慢悠悠的行驶在陌上,坐在它身上的姑娘穿着一声淡青色的春装,脸上盖着一顶草帽,优哉游哉的随着灰驴的步伐脑袋一点一点。      忽的清风拂过,草帽堪堪要掉下去,姑娘圆眼一睁,又将它抓住了。      谢三郎咬着一根茅草,也骑着灰驴,见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取笑她道:“瞧瞧你,走都还没学会,就要开始跑,你才骑了几天的驴,便要学张果老倒着骑,骑就骑吧,还要在脸上遮个草帽。”      提到这一茬,木姜都觉得生气,春日日头一日大过一日,她的脸就这么暴露在阳光下,等到她注意的时候,小脸已晒成了蜜色,而谢三郎呢,依旧还是白的发光。      见她怨念,谢三郎哈哈大笑,拍了拍灰驴的屁股,跑到前头,扭头道:“木姜啊,放弃吧,这都是天生的。”      木姜气结,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你胡说,我明明看见你白日起来的时候悄悄在脸上涂了东西。”      谢三郎唔了一声:“那是清凉油,专门涂蚊子咬的包,昨日那蚊子可大了。”说着,他凑到木姜跟前,比划:“差不多和你一样大呢!”      油嘴滑舌,木姜别过头。      谢三郎贱兮兮的靠近,问:“你真想变白一点儿?”      木姜支着耳朵,却还是没望过来。      谢三蓝暗搓搓道:“你嘛,一时之间变白一点儿不大可能,但是你要是想生个白净的女儿,这倒是有可能,见你与我这么好,我就勉为其难的奉献一下我的玉体。”      说罢,木姜脸色都变了。      她瞪了谢三郎一眼,踢了一脚驴肚子,离他远远地。      谢三郎噗呲一声笑开了,他伸手挑开眼角的泪,跟在她身后。      她真是天底下一等一对他好的人,也是最心疼他的人。      往日他这样说了,总会朝他生气,气他将这伤疤若无其事的掀起来,也气自己为何流有皇家的血脉。      一到这,谢三郎的手总会缠上她的头发丝儿:“木姜啊,要是我没有贬为贱籍,要是你不是皇家的人,要不是这命运曲曲折折将你我玩弄进去,我们岂会遇见,岂会倾心?”      木姜被他说的心软了,但还是瞪了他一眼。      谢三郎接着凑近去,杵到她耳边说:“所以啊,快嫁给我,跟我生个女儿出来,不需要多漂亮,不需要多聪明,只需要她能平平安安如常人一样长大。”      孩子是说生就生的么?      木姜瞅了他一眼,说:“没个正形。”      哈!他要是有个什么正形,她能喜欢上他么?      他笑嘻嘻掐着自己的下巴:“想必姑娘见我生的粉头玉面,貌如潘安,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早就对本公子一见倾心,二见生情,无奈见本公子油嘴滑舌,太会说话,只怕遇见了是个调戏良家姑娘的公子儿,顿生纠结罢了。”      若是以前,打死谢三郎他都不会说这些话,可在路上他缠着木姜教他念书,转个身就将那些腻的死人的话一句一句的说给木姜听。      起始,木姜听得面色潮红,汹涌澎湃,时过境迁,不论他说什么,端着一张微小的脸望着他:“好!你继续!”      直到入了扬州城。      路上小桥连着街道,茶花荼蘼沿着院墙爬到屋檐,谢三郎请了伢子买了间四合院,前面栽花,后面种菜,廊架上攀爬着葡萄藤,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      木姜将衣服放进柜子里,谢三郎的胳膊缠了过来,他的脑袋贴在木姜的耳朵,轻轻地厮磨。      痒,心里的痒一直传到指尖。      木姜晃晃他的手:“别闹。”   谢三郎的左右摆了摆头,直接拒绝。   木姜只得由他。   阳光穿过窗柩,在地上拉长了人影,木姜由他抱着,看着地上,好似焦不离仲,又好似至死方休。   谢三郎火热的手贴在木姜的小腹处,暖的她全身热热的,耳朵尖的都是红的。      说起耳朵尖,谢三郎将目光移到她的耳垂。      那年他替她穿了个洞,还将黄果兰吊在她的耳朵下,可漂亮了。      那年他还说,等她嫁了,他要送她好多东西。      如今,人也在他这儿,心也在他这。      他前所未有的感到满足。      于是,他轻轻道:“木姜。”      “恩。”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差点儿什么?”      “差什么?”      “我们还差成亲,成了亲,你便从萧氏变成谢萧氏。”      木姜皱眉:“好难听。”      谢三郎哈哈大笑:“那就叫谢氏。”      他抱着怀里的至宝,道:“我不能给你荣华富贵。”      木姜转身,看着他:“我要一世长安。”      “我早已肮脏透顶。”谢三郎望着她,不愿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木姜伸手,摸上他的脸,吻上他的唇:“那我便至此沉沦,永不翻身。”      ----   农历十五,是个迎亲、嫁娶的黄道吉日。      谢三郎穿着一身红袍,黑色的头发簪在红色的发冠里,一双桃花眼含了三分醉,让人溺毙在这温柔之中。      木姜穿着红色的凤冠霞帔,从屋子里出来。      因为两人都喜欢清静,扬州城又没有亲人朋友,唯一的见证人便是清风、明月与几颗星子而已。      木姜有些忐忑,还好谢三郎将手伸过去,紧紧握住她。      庭院里,红烛摇曳,盛开了一屋的大红色的芍药摇碎了女儿的紧张。      花香沉溺,谢三郎牵着她的手,一拜天地。      黑夜啊,静悄悄的将所有的静谧都腾给这两个相爱的人。      “皇天在上,我谢辞以生命起誓,此生此生,愿娶萧妍为妻,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木姜在他的身侧,跟着他道:“皇天在上,我萧妍以生命起誓,此生此生,愿为谢辞的妻子,生愿同寝,死愿同穴。”      二拜高堂,木姜皱着眉看着谢三郎,毕竟先皇与他们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谢三郎却像不知道一样,倒了杯酒泼在地上,眼睛像盛了银河里所有的星光。      “爹,我从小都让你失望,如今娶妻了,要是你知道我娶得谁倒是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可你爬就爬吧,反正这个媳妇儿我是娶定了。”      他又倒了一杯,敬给先皇:“先皇,虽然你这一生做错了很多事,却做对了一件事,认了个这么好的女儿。”木姜低着头,忍下眼泪。      夫妻对拜,谢三郎替木姜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二人相视,酒杯相缠,谢三郎喝完,对木姜道:“从今以后我是你的夫,你别叫我三爷,叫我阿辞。”      木姜酒量尚浅,只喝了一杯,脑袋便昏昏沉沉,她朝谢三郎扑过去,倒在他怀里,轻轻咬了他的鼻子。      “阿辞。”      “娘子,我在。”      好像梦一样,都成真了。      木姜环过他的脖子,又喊道:“阿辞!阿辞!”      谢三郎打横抱起,朝屋内走去,“娘子,我在。”      木姜哭了。      从谢辞到谢三郎,他经历了多少痛苦?      谢三郎轻轻将她的眼泪吻干,最后印上那如花的唇:“娘子。”他笑得好像狐狸,可不是狐狸么?      木姜拥着他,红衫落尽,一头黑发紧紧缠着他的,谢三郎呼吸渐渐沉重,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亮的惊人的眸子盯着她。      木姜抚上他的脸,摸上脸上的凸出的红色伤痂,顺着向下,划过他的喉结。      谢三郎的喉结一上一下,木姜歪着脑袋看着,笑了,将唇印了上去,伸出舌条,细细的舔舐。   起是亲吻,而后便是用唇齿轻轻撕咬细嫩的肉,直到烛光落了下去,床帏摇曳,肉与肉融为一体,汗泪、血泪双泵齐发。      木姜绷着上半身,像一根紧紧的弦,谢三郎满头大汗,手却扶着木姜的背,“木姜别怕。”   木姜呜咽一声:“我疼。”      谢三郎憋得难受,却还是撑手搁了开来。      失去肌肤相接的温暖,微冷的风吹得木姜搂住谢三郎。      谢三郎浑身一颤,咬着牙,恶狠狠的看着始作俑者,一字一句道:“现在不怕了?”      木姜眨眨眼:“怕,但是一发现是和你便不那么害怕了。”      木姜小的时候想过,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为什么就会生小孩?      女夫子说阴阳结合,顺应天理。      可她觉得,女人身上少了一块骨头,她缺了一块,而她的心上人恰好多了一块,他们结合,骨肉相融,合二为一。      如同八卦双鱼,男为黑,女为白,相互追赶相互依存。      夜深了,红烛被风吹灭,木姜从梦中转醒,谢三郎睡在她的身侧,呼吸平稳,笑容香甜。      木姜看着,轻轻吻了上去。      梦中的饿狼睁开狐狸眼,打趣道:“还没累?”      木姜羞红了脸,谢三郎一把把她搂住,一时之间芙蓉帐白翻红浪。      远远地虫鸣响起,还有春花绽开的声音,挨着挤着好不热闹。      小小的四合院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刚刚醒来。      回眸之间,天际露了些许浅蓝,原来,明日又是一个美好的艳阳天!      ——————第三卷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完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昂,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因为男主职业的特殊性,从一开始发文我就想到了这篇文会很冷,但是一路上还是有很多小天使给我留评,鼓励我,真的很谢谢你们。 对于谢三郎而言,他失去过很多东西,但是他有幸,遇到木姜,他从泥潭中慢慢走出来,走到岸上,和常人一样沐浴着阳光。也许这个结局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圆满,他和木姜拒绝皇帝的赏赐,二人依旧是布衣之身,但谢三郎也从其中慢慢成长,他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可他脸皮厚啊!(笑)他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商途,大杀四野,只为自己的妻儿过得更好。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就如文中最后说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开始,是他的,也是他和木姜这个家的。 罗里吧嗦说了这么多,我们下本再见! 跪求小天使收藏下一篇文~!   木姜挺着肚子在小小的四合院里转悠,谢三郎撑着她的手,生怕她有一个闪失。      “你让我自己走走,真的没事。”巴掌大的院子左转几圈右转几圈便走完了,可谢三郎偏生急的像什么一样。      “还说!”谢三郎瞪大了眼,欲要责备,忽的想到孕妇心思最是复杂,又要堵了口气在心里那可怎么办?谢三郎强自将心里的火气压了下来,耐着性子道:“昨儿我做饭的时候,只是个眨眼的功夫你就踢了石子差点摔了,你还说自己走,就算不顾及这么大的肚子,可不担心自己的身子?”      木姜呵呵直笑,觉得这样下去谢三郎非得变成惊弓之鸟了去,于是她抓着谢三郎的胳膊,说:“这有什么?你忘了我身子骨多强了,我可倒了夜香整整五年呢!那么大的桶。”      她说着比划,“如今怀了孩子只觉得每日吃得多,睡得多,没有什么不好。”      哪里好?谢三郎仔细瞧着她眼底下的青黑,知道她在宽慰自己。好几次看大她桌子角抱着痰盂吐,吐完之后一张小脸白的像纸一样。      混正是劝不动的主儿,谢三郎没法,只得在别的地方弥补她:“中午想吃什么?”      木姜想了会儿,咽下嘴里分泌的津液:“想吃烧茄子,多放点儿醋、香葱,辣椒。”      “就吃这个?”谢三郎听得只皱眉,这些有什么营养?      木姜忍着嘴里的口水:“还想吃点儿烧土豆,记得两面都得烤的焦焦的。”      “木姜。”谢三郎厨艺不错,这些难不倒他,只是木姜吃的东西都太朴素了,她一个孕妇吃这些营养能跟的上么?      “恩。”木姜就着他手臂的劲儿,坐在石凳上。      “别给我省钱,该吃什么吃什么,我存银还有百来两,如今又找了件差事,虽然赚的不多,但也能让你鸡鸭鱼肉吃的尽性。”      木姜瞪大眼,没想到他会这么想,天知道她是真的不想吃肉,她一闻到肉腥味就犯恶心,烧茄子有什么不好的,烧好了,将皮在水中退掉,撕成小小的的一条,再淋上油辣子,别说多好吃了!      以为木姜不相信他说的话,谢三郎连忙解释:“木姜你信我,虽然我文不成,武不就,可你别忘了我谢三郎以前就是个公子哥儿,专门斗鸡走狗玩遍了,这扬州城里的气候哪抵得上京城,我那时候的手艺在这里别说多吃香了。”      谢三郎说的也是实话,江南富庶,普通人家已是小康之资,更别说富贵人家了,公子哥儿都养了斗鸡,自然也会请精通此道的师傅,恰好谢三郎治国□□的本领没有,这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倒是记得深的很,于是从众位应聘的师傅中脱颖而出,得了这个月薪五两银子的差事。      木姜倒不嫌弃谢三郎的差事不正经,天底下的差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哪个不是为了银子,求个安饱,谋个富贵,谢三郎会斗鸡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只要有人看不下去了,千里迢迢带了护卫从长安城里赶了过来。      院外站着风尘仆仆的赶路人,院内小两口吃着院子里的菜好不逍遥快活。      皇帝的掌心握了又握,最终扣上木门上的木门的铜环。      谢三郎替木姜又盛了碗饭,顺便将烧茄子上的蒜蓉摘干净了才放到她的碗里。      听到敲门声,谢三郎皱着眉,疑惑道:“谁啊?我们在扬州城既无亲眷又无朋友的。”      木姜摸着肚子,看着院子外扑腾起的灰尘,倒是猜到了来人。      院外人的敲门声更甚,谢三郎将插梢卸了,一拉开门,便僵硬了身子。      虽然事情很复杂,但在木姜的反复解释中,谢三郎终究明白了,现在朝堂里坐的皇帝可是他的岳老子!      啊!岳老子啊!你为何瞪着铜铃大的眼!      谢三郎张嘴,准备叫声岳父,却在他狠恶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有些怂的缩了缩脖子,可又想着自己现在已经是一家之主,老婆孩子都看着呢,岂能像个软柿子一样没个作为?于是麻溜的笑着招呼:“岳父,您来了,木姜在院子里坐着呢!”      皇帝瞪他,一丁点儿好脸色都没有,任谁的女儿跟了声名狼藉的穷小子跑了,岳父肯定饶不了他,何况他是皇帝?      他大脚迈进院子里,木姜抬头,望着他笑:“您来了,前些日子我还梦见您呢!”      皇帝的心兀的变得很柔软,她肚子虽然大,可脸上的气色不错,这倒是让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      可一看见桌子上放的粗茶淡饭,火气一下就蹿了起来。      他转身,捏着谢三郎的衣领:“我女儿怀孕,你就给她吃这个?”      谢三郎左手正拎了凳子来,给他疲软的岳父以安置,哪成想落在一向容易把人想坏的皇帝眼里,倒是像个拖了凳子要砸看到女儿困境悲愤不已丈人的混账!      “你,你还想打我?”皇帝激动地口水都喷了出来。      谢三郎欲哭无泪,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他再怎么混账,也不至于此吧,他手一松,凳子落在地上,双手举得高高:“岳父,岳老子,我哪敢这么做啊,我冤的很。”      木姜不帮不依,站在那摸着肚子笑,对皇帝道:“您快别吓他了,如今我怀孕把他累得白里夜里都睡不好,他神经崩的紧着呢,你这样一吓,当心他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皇帝脸色好了会儿,坐在瞪着上,吹着胡子:“瞧着出息,还是我女婿呢!”      丑女婿终归见岳老子,见他承认自己,谢三郎指了指院子角落里散养的鸡鸭,解释道:“这些东西都喂在那,只要木姜想吃随便杀,木姜她不舒服,一吃荤腥就吐。”      这话听得皇帝又来了气,“那你就给她吃这些,这些。”皇帝看了眼菜盘子,不知里面装的什么:“这些渣滓?”      谢三郎脸涨红,过了许久,倒是有些自责:“是委屈了木姜。”      皇帝回头,见她虽然日日粗茶淡饭,脸上的肉倒是没消,语气便稍稍好了些:“你买点儿燕窝,炖了用筛网将粗鄙筛了过去,再加下橙花蜜,这对孕妇而言,倒是极补。”      谢三郎听了,算了算自己的银子,勉强能给木姜买些燕窝,等过些时日,他在接一份活儿,倒是能让她时长吃到这些精细的东西。      可即使这样,皇帝仍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儿,他趁谢三郎发愣,对木姜劝道:“跟着谢三郎有什么好,你跟我回去,不当皇帝,做个清闲些的公主,什么山珍海味没的吃的,什么荣华富贵想不到?”      木姜摇头:“三郎他在那,我便在那,我嫁给他了,此生都是他的人。”      都说女儿向外,皇帝现在倒是明白这话的意思,他心里酸水直冒,道:“你倒是为他着想,可他呢,文不成在朝堂建功立树,武不能顾国□□,哪里有丁点儿出息?”      木姜笑道:“我和他都是俗人,那些垂名青史的事儿都轮不到我们头上,只求偏安一隅,谋个生活罢了。”      皇帝听得心酸,木姜从前便是什么苦都没有吃过的公主,可战乱使她流入民间,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都遭了,倒是把她磨得与世无争了。他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好久,只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可他瞧站在后面的傻小子仍不过眼,从怀里掏了柄扇子丢给他,道:“明日你拿着这扇子去找扬州的知州,免得整日跟着那个公子哥儿屁股转,丢我的脸。”      若是搁在之前,谢三郎强烈的自尊心必会傲然的拒绝,可如今他仔细想想他岳父的确说的对,木姜怀孕他确确实实得将她喂得好好的,珠圆玉润才行。      皇帝转身,又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京城里的事,长安三个月的战火,早已将长公主和先太子的兵力磨尽了,我趁胜追击,先太子和他的旧部于渭水河畔自刎而往,长公主也因偷换世子的事被暴露在朝堂里也不好过,至于那些伤害你们的人我都处理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一切仿佛都朝着好的方向过去了,可我的心里仍是空空的,像是少了什么。”      他望着木姜的肚子,眼里的忧伤强的忽视不了。      木姜摸着肚子的手一顿,只能道:“虽然我下不了心叫你父亲,可我的孩子出生,她该怎么叫你就怎么叫,我不会干预。”      她看着皇帝霜白的鬓角:“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可先皇对我太好,连他死前都为我的安全考虑,我不能够……不能这么自私。”      木姜闭着眼睛,谢三郎走了过来,半抱着她的脑袋。      皇帝叹了口气,释然道:“你喜欢便都随你,我,我始终在那,你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尽管和我说,若是谢三郎对你不好,我可饶不了他!”      闻言,谢三郎咋呼道:“您别气,若是我对木姜不好,我自己便先解决了自己,免得脏了你的手。”      皇帝又站了会儿,终究缚手离去。      这小院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他们二人相依厮守,倒是衬的他像个外人。      他踏着门槛,欲骑马离去。      却听到木姜在身后叫道:“皇上。”      木姜手里拿着包袱,慢慢走近他。      谢三郎站在她的身后,目光从未从她身上离开过。看到此,皇帝心里稍稍安定。      “我现在每天闲在屋里没有事做,便学了些女红,做了这个披帛,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里面的羊毛都是我和谢三郎在村里看着他们绞的,去年冬天冷,你身子骨不好,也不注意,所以我才做了这披帛,只希望你能仔细些自己的身子。”      纸包递给来,沉甸甸,可皇帝的心很暖。      虽然没叫他爹又如何?女儿的孝心已经有了,他还不满意什么?      他笑着将纸包捧在怀里,目光从木姜的头顶越过,定在谢三郎的身上:“好小子,记得你今天说的话,要是敢食言,小心你好看。”      谢三郎扶着木姜,苦哈哈的弓着背:“得,您老随时来检查!”      皇帝笑了,一勒缰绳,马匹嘶鸣,绝尘而去。      回去后,谢三郎打开皇帝丢过来的折扇,看了会儿,叫了木姜过来。      “你说,皇帝是什么意思?”      扇面上写着“扬州十二”      木姜眯眼,淡淡笑道:“他想把整个扬州城赐给我们呢!”      谢三郎皱眉,没有丝毫幸喜。      木姜靠在他的肩头:“你不开心么?”      有什么开心的?他谢三郎吃的软饭不多么?      他将扇叶合拢,将扇子收起来,对木姜道:“我想我真的得好好闯一闯,免得你爹瞧不起我。”   木姜轻轻笑:“随你,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谢三郎搂过她的肩头,眼神慢慢变得坚定:“可不能这么说,总得要你过上好日子,总得不能委屈了你,木姜我向你保证,也许这个开头会有些苦,可我绝对不要委屈你,我要靠着自己的本事要你过上好日子,日日吃的上燕窝。”      这个开头对于他的确很苦,他什么都不会,什么人脉也没有,可他愿意去尝试,为了木姜,也为这个家。      木姜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我听见了,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陪着你,看着你。”      谢三郎揽着木姜,心里暗暗的想道,他一定得混出一条路来,一定要。      小院深深,绿意在整个院子蜿蜒,蝴蝶轻翩,日头正好,一切都是最好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