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欢》 作者:九月轻歌 文案: 徽有才有貌,可惜眼神儿不好,定亲的男子与好友暗通款曲。 抵死退亲,家族给她两条路:如期出嫁或被家族除名。她选了后者。 董飞卿高中探花半年后,拒不接受家族安排的姻缘,不惜自断前程。 董家忍无可忍,将之逐出家门。 两年过去,最能作妖的两个人相形回到京城。而且,已经结为连理。 这是天生反骨的一对儿夫妻日常磨合、掐架、互宠(相互别扭的宠)再到联手过上理想生活的一枚甜宠爽文。 日常系/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签:甜文 爽文 主角:蒋徽,董飞卿 作品简评: 定亲的男子与好友暗通款曲,蒋徽抵死退亲,面临两个选择:如期出嫁或离开家门。她选了后者。 董飞卿高中探花半年后,拒不接受家族安排的姻缘,自断前程,遂不知所踪。 这一年,二人回到京城,且已结为连理。这是天生反骨的一对儿夫妻日常磨合、掐架、互宠再到联手过上理想生活的故事。双向暗恋,是一篇感情虐渣事业线兼有的甜宠爽文。 第1章 新婚(1)   001 新婚(1)   宽阔悠长的街巷之中,两辆马车慢悠悠地前行。   透过小小的车窗,蒋徽望着外面。这条街位于城南,宅子多为小四合院,行人大多神色悠然。住在这里的人,在京城百姓之中,该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形。   正在睡午觉的董飞卿翻了个身,胡乱摸索两下,碰到她的腰肢,凑过来,展臂环住。   蒋徽低头看了看腰间那双手,径自掰开,拂到一边儿去。   几息的工夫之后,那双手又缠上来。   她再次拂开。   如此反复几次,她不嫌烦,睡觉的那个却清醒了,轻轻地笑起来。   蒋徽仍旧望着外面,不动声色。   董飞卿戳了戳她后腰,她伸手要打的时候,他的手已收回。   蒋徽转头看着他。   董飞卿笑得像个顽劣的孩子,去摸她的脸。   她抬手打开。   董飞卿毫不在意,手当即又伸向她。   她再次打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会儿的她,让他想到了小时候养过的猫。猫儿不知何故跟他闹脾气的时候,在他的手靠近的时候,便会挥着小爪子隔开。但是,从不会亮出尖利的爪,不会伤到他。   他的手第三次伸向她的面颊。   蒋徽捉住他的手,抿了抿唇。   董飞卿轻笑出声,坐起来,把她搂到怀里,“怎么了?”   蒋徽不语。   董飞卿望了望窗外,“等会儿就到家了。”   蒋徽问:“是你的宅子?”   董飞卿嗯了一声,继而又笑,“你这是让我吓出病了吧?”   蒋徽沉默。   他们是在江南偶遇,随后结伴抵达沧州,半个月前,在他置办的新宅成亲。原本说定了,在那边落脚,但成亲两天后,他就改了主意,要回京城。于是,把新宅转手,宅子买的时候八百两,卖出去的时候五百五十两。   今日一早,她正在酣睡的时候,被他火急火燎地唤醒,问她手里有多少银子。她迷迷糊糊的,说银钱放在樟木匣子里,自己去数,说完转头继续睡。   醒来洗漱之后,想起这档子事,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一个友人风风火火地来找他,要借一千两银子,有急用,他手里没那么多,就挪用了她的积蓄。   她连忙去看自己的钱匣子,发现本有的三百多两只剩下十两。   当时他正坐在桌前吃饭,没心没肺地笑着跟她说,放心,住宿、雇车的银钱我已经提前付了。   她转回到桌前落座,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问他手里还有多少银子。   他说二两多。   她恨不得把汤碗拍到他脸上。   此刻,董飞卿亲了亲她的面颊,“借银子的是我至交,不然怎么会知道我在何处。这次是他爹做买卖周转不开,急得生了大病,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蒋徽懒得接话。   两辆马车在一所宅子前停下——前面这辆坐人,后面那辆放箱笼。   夫妻二人先后下车。   有两名仆人打扮的男子迎出来,一个年过四旬,一个二十来岁,见到董飞卿,眉开眼笑,随后匆匆打量男子打扮的蒋徽,躬身行礼,道:“小的给大爷、大太太请安。”   蒋徽颔首微笑,心里却想,这称呼真是莫名其妙的。他们都认头了,下人却还不肯面对现状。   董飞卿对她道:“你先进去。”随后招呼两个仆人,“来帮我搬东西。”   蒋徽走进正门,绕过影壁之前,回头看了看倒座房。看屋宇的新旧程度,宅子该是四五年前建成。   穿过垂花门,站在天井,仔细观望,她有点儿惊讶:这所宅子不大,却像是出自造园名家之手,无一处不精致,又在同时透着厚重、坚固之感。   蒋徽走上抄手游廊,将所经的房门逐一推开,逐一步入、打量。房里也如表面给人的感觉。   他曾说,京城里的宅子才是他们的家,千金不换。难怪。   正房与后罩房之间的空地,种着杂七杂八的花草——这一点,与这宅子的韵致不符,她想,该是董飞卿的手笔。   .   刘全曾经是次辅董志和府中的头等管事,活了四十多年,见过听过不少能折腾的人,但是比起他家公子董飞卿,那些人的路数,就不够瞧了。   董飞卿十四岁从军,几年间追随在当世沙场奇才唐修衡左右,立下赫赫战功,皇帝屡次恩赏,他一概婉言谢绝,理由是从军并非抱负,来日要下场参加科考。   皇帝信了,在董飞卿回京那一年,准他直接下场参加乡试。董飞卿高中解元,第二年中了探花。如他这般真正文武双全之人,本朝除了唐修衡,再无第二人。   随后,皇帝破格提拔董飞卿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官居从五品。这是当朝曾经连中三元的奇才首辅都没有过的殊荣。   可是,在翰林院行走月余光景之后,这位爷说什么呢?——“不过如此,没意思。”   那时刘全就预感不妙。   两个月之后,董家为董飞卿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翰林院学士的嫡长女陈嫣。   董飞卿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抗争无效,索性有意在公务上屡屡出错,继而引咎辞官。   据说皇帝准奏之前,与他磨烦了大半晌。   董家老太爷、老夫人闻讯,气得发狂。   陈家闻讯三日后,陈嫣双亲到访董家,目的只有一个:退亲。   董家只能同意,没过几日,把董飞卿逐出家门。   董飞卿离开家门之时,属于自己的家当,不过二百多两纹银、城南这所宅子。至于别的,都还给了董家。家族的东西,他不稀罕。   刘全和小厮友安也在同时离开董家,执意追随。   董飞卿好说歹说,见他们心意不改,便带他们来到这所宅子,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只身离京。   一走就是两年多。   前两日,董飞卿的加急信件送来:他成亲了,娶的是蒋徽。   刘全和友安看完信,俱是整张脸都要抽筋儿,缓过神来,倒觉得是情理之中:人以群分,能折腾的人,可不就要找个跟他一样的人作伴。   那位姑奶奶,有才有貌,一度名动京城。三年前,蒋徽与武安侯世子丁杨定亲;两年前,不知何故,无论如何都要退亲,蒋家硬是拗不过她,到底让她如了愿。退亲几日后,蒋家开了祠堂,以忤逆不孝的由头将她除名。   明明可以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锦衣玉食的世子夫人,她偏要背离家门,漂泊在外。这样的女子,几十年都不见得出一个。   董飞卿就更不需说了,想一想昔日的风光荣耀,再看一看如今的落拓境遇,但凡与他有点儿情分的人,都会难受得抓心挠肝。   归根结底,这俩人成亲也不错。挺般配。   .   董飞卿把一个个包袱、书箱拎到西次间,刘全和友安把几个箱笼抬到东次间。   刘全、友安几次看到蒋徽。她穿着道袍,黑发束在头顶,身形纤弱,但挺拔如松。   友安以前见过蒋徽几次,总会被她的样貌惊艳。印象中,是一个气质高雅、神色冷漠的女孩。如今,她容颜未改,神色没了那份儿冷漠,显得平和亦柔和。   她变了不少。在外的日子不好过吧?不然怎么会被磨去棱角。   友安又望向来回忙碌的董飞卿,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多年养尊处优的董大公子,何时做过这种事?   .   刘全、友安回了前面的倒座房之后,董飞卿和蒋徽动手归置行李。   一个箱笼里,放着两套被褥、枕头,是蒋徽亲手做的,被面上浮着的戏水鸳鸯,是她亲手绣的。   她把箱笼拉进寝室,动手铺床。   是一个不大的架子床,一个人睡宽大了些,两个人睡狭窄了些。   跟董飞卿过日子,就别想有顺心的地方。   铺好床,蒋徽没来由地生出倦怠,挣扎片刻,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道:“你先忙着,我得睡会儿。”   董飞卿闻声走进来,见她斜躺在床上,双脚悬在床沿外,神色疲惫,“怎么打蔫儿了?是不是哪儿不舒坦?”说着话,手落在她额头。   蒋徽推开他的手,“少乌鸦嘴,只是乏了。”   董飞卿神色一缓,双臂撑在她身侧,笑笑地凝视着她,“真的?”   “真的。”蒋徽诚实地道,“生了大半晌的闷气,能不累么?”   董飞卿笑开来,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忍一两个月,好么?”   “好。”蒋徽没辙地笑了笑,阖了眼睑,“去忙吧。”   董飞卿却做不到离开,面前绝美的容颜、粉润的唇瓣、如兰的气息,都生出了无形的手,牵扯住他。   “我陪你。”他低声说着,吻了吻她唇角。   蒋徽睁开眼睛,“我要睡觉。”   “一起睡。”   “……”   董飞卿一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呼吸灼热起来,去吻她的唇。   蒋徽立时抬手掩住他双唇,别开脸,“大白天的,别发疯。”   “晚间你有老老实实的时候么?”他说。从没有过,床笫之间,她像是宁可受罪也不想寻得些许快乐。愁煞人。   蒋徽利落地从他臂弯挣脱,跳下地,往外走的时候道:“不论何时,不都一样么?”   “怎么说?”董飞卿啼笑皆非,反应迅捷地追上她。   蒋徽很诚实地说:“没意思。”   董飞卿将她身形捞起,折回寝室时,磨着牙说道:“小兔崽子,我弄死你。” 第2章 新婚(2)   新婚(2)   身形落到床上,蒋徽攀上他颈子,紧紧搂住,语声柔软地商量他:“我错了还不成么?我们先收拾箱笼。”   董飞卿挣了挣,她手臂收得更紧,双腿也紧紧地缠住他。他有点儿恼火,又有点儿想笑,“动真章的时候,你也能这样该多好。”   “这回就饶了我吧?”蒋徽笑盈盈的。   董飞卿没好气地拍她一巴掌,“兔崽子,你态度完全拧了。”撒娇、服软只为了拒绝他的亲近,亲近的时候,总是这不行那不行。   “我慢慢改。”她承诺之后,和声道,“等会儿仆人要是过来,我们的脸面往哪儿搁?我看过厨房了,差不少东西,得赶紧添置,不然晚间没办法开火。对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听她说起这些琐碎的事,董飞卿只觉得头疼,对她生出了歉疚,“我尽快弄点儿银子,好歹雇个厨子,再给你找俩粗使的婆子。”   “不着急。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些。”蒋徽见他没了那份儿心思,慢慢松开他,“起来吧?”   他嗯了一声,起身前亲了亲她眉心。   一起收拾东西的时候,董飞卿跟她说了说刘全、友安与自己的渊源:“……我被逐出家门之后,他们执意追随。刘全是因为他儿子生重病的时候,我赏了他几十两银子抓药,又给他儿子请了严道人把脉开方子。他始终记着那件事。至于友安,跟我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了,是主仆,也是弟兄。”   “哦,”蒋徽说,“这就好。他们的月例呢?每个人给多少?”   董飞卿就笑,“这事儿你不用管。我都要穷得喝风了,他们得先帮我赚钱。”   蒋徽莞尔。   董飞卿问道:“这两年,你都去过何处,怎么度日的?”相逢时,她在一间老字号的古董铺子里当差,负责修补损毁的玉器、瓷器,加之写算皆精,很得老板赏识,拿的是二等管事的月例。   蒋徽笑道:“做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你真想听啊?”   “想听。跟我念叨念叨。”   蒋徽漫不经心地道:“起初将近一年,乔装成算卦、看风水的,举着个招牌四处走。贫苦之人也罢了,遇见疑神疑鬼的富贵之家,少不得变着法子多敲些银子。你别说,那一阵委实没少赚。”   董飞卿并不意外。她是鼎鼎有名的女才子叶先生的爱徒,深谙易经八卦、奇门遁甲,给人测字、算命、看风水,不在话下。也不知她跟谁学到的易容术,骗不过行家里手,但在民间行走不成问题。他在江南遇见她的时候,她是十六七的少年郎模样,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识破。   蒋徽继续道:“走过的地方很多,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不值一提。   “到了江南,有四五个月,在绣铺里做绣娘,是赚辛苦钱,也是去偷师学艺——我擅长的是北方的绣艺,但南方的绣艺更合心意。总归是运气不错,有一位颇有名气的绣娘跟我投缘,看出我的心思,倾囊相授。等我学成,她就劝我离开,说那毕竟是特别熬时间、费眼睛的活计,做久了,会落下眼疾。   “离开绣铺,有一段日子四处找差事,最终去了跟你偶遇的那间铺子。修补玉器瓷器,是跟叶先生学到的。”   董飞卿听完,笑问:“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如果我们没重逢的话。”   “没打算。”蒋徽如实道,“得过且过。”   他笑了笑。   两个人沉默下去,不约而同地想起前尘旧事。   因着程家、唐修衡、叶先生等人的缘故,他们年幼时就相识。   她那时候的性子,像足了猫:一时冷漠,一时暴躁,一时可爱活泼,与他认识的任何女孩不同,让他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那些年乖张顽劣,但从不会跟女孩子耍坏、置气。与她始终是不近不远,见了面寒暄几句而已。   他闹着退亲、变着法子辞官的时候,并不知晓她也走上了与自己相似的路。在外流离期间,才听说她也被逐出家门、去向不明。   在江南重逢,几日后,在一间茶楼临窗的位置,他对她说:“要不然,你跟着我过吧?”   她眉梢微扬,“这话我该怎么听?”   他把话挑明:“我想娶你,往后搭伙过日子。”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说容我想想。   他问她,要想多久。   她说多说一刻钟。   他不再打扰她,慢条斯理地喝茶。喝完一盏茶,听到她说好,我答应。   就这样,他们决定了终身大事,随后她辞了差事,与他一路向北,在沧州落脚。   他为什么要娶她,她不知道。   她为何同意嫁他,他不知道。   成亲前,他问她想要多少聘金。   她说不要,做样子给我几样聘礼就行,往后你少干几回败家的事儿,就什么都有了。   他笑着说好,两日后亲手交给她几样聘礼:两套珍珠头面,一小袋成色上乘、大小相同的珍珠,一对儿碧玉镯,一幅他亲笔作的画,一块他贴身佩戴的玉牌。   她逐一看过,当着他的面戴上那块玉牌,又将自己贴身佩戴的玉佩取下,给他戴上。   成亲之后,他们发现彼此都不懂得怎样过日子:他平时大手大脚,赚钱的门道多,花钱的门道更多;她也不是精打细算的性子,与他各过各的——他起初要把银钱交给她,她连连摆手,说各管各的账比较好。   而且,董飞卿总觉得,她是刻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肯接受他对她的好,也不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有所保留的付出,有时候比疏离相待更让人气闷。   因何而起?董飞卿总会不自觉地想到曾与她定亲的丁杨,又总会在想起时便强迫自己转移思绪。   那种联想,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   西梢间布置成了一间小书房,蒋徽仔细地擦拭书架,从书箱里取出自己和他近来收集的书籍,安置到书架上,再取出文房四宝,放到大画案上。想了想,铺开纸张,动手磨好墨,提笔写了一张单子。   董飞卿正对着两个小箱子出神。这两个箱子,是她的陪嫁,一个里面放着胭脂水粉、银质首饰和几幅绣品,另一个箱子则上了锁,他没见她打开过。   一把锁而已,他想打开,是很容易的事。但这有意为之的防范,让他做不到动手脚窥探。   他索性拧着眉问她:“这个箱子,你似乎一直带着,里面是什么?”隔着两间房,但他语声如常,知道以她的耳力一定听得到。   “一些旧物。”蒋徽的语声由远及近,“有我娘留给我的几样东西,也有小时候你和修衡哥、开林哥给我的一些小物件儿,再就是历年来的信件。”她拿着单子走到他面前,“你要看?”   “不用。”他眉宇舒展开来,“没看出来,你还挺念旧的。”   蒋徽微笑,扬了扬手里的单子,“这是要添置的一些东西,派谁出去买比较合适?”   “给我吧,我去吩咐友安。”他拿过单子,匆匆看了看,转身往外走。   “等一等。”蒋徽凝着他皱巴巴的衣摆,“先换身衣服。”   他说好。   箱笼里的衣物已经放进衣柜,蒋徽找出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帮他换上。   看着忙忙碌碌的她,他想起她的身世:生母早逝,祖父、祖母、父亲因她是女孩子,一向忽视漠视,她五岁那年离开家,拜叶先生为师,到十三四才回家住——这是程夫人看不过眼,帮她周旋的结果。   可笑的是,经年之后,外人竟都以为是蒋家望女成凤,最看重她,才把她送到女才子身边。   他是唐修衡的发小、兄弟,唐修衡则是首辅程询的爱徒,若不是经常出入程府,他也不会知晓她这些事。   而他呢?七岁那年,双亲和离,母亲抛下他回了娘家,两年后远嫁他乡;父亲则是和离一两年后娶了继室,继续为董家开枝散叶。他小时候就说过,在家里,过的是人嫌狗不待见的日子。   一直善待他与她的人,从来不是至亲。   如今,他们两个结为连理,成了最近的人。   他展臂把她搂在怀里,紧紧的。   蒋徽有些意外,但没作声。他是性情特别复杂的人,偶尔一日间就能现出好几个面目,情绪的转变,往往只是源于片刻间的所思所想。   这时候,友安的语声在厅堂门外传来:“大爷、大太太,武安侯世子到访,见不见?”   曾与她定亲的丁杨?二人俱是一愣,随后,他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   她抚一抚他的衣襟,神色坦然,“见或不见,你做主。”   董飞卿挑了挑眉,吩咐友安:“让他在前面等着。” 第3章 新婚(3)   新婚(3)   倒座房里,丁杨在堂屋的客座落座。   刘全随意沏了一杯花茶,送到丁杨手边,退到门边,时不时凝眸打量。   这是与蒋徽定亲又被退亲的男子,两年过去,亲事一直没有眉目。   刘全这两年对一些事,总是后知后觉,但很清楚,官宦之家一向消息灵通,董飞卿与蒋徽成亲一事,兴许不出三五日,丁杨就得到了消息。   要知道,董飞卿这种异类,是很多文人武官尊敬有加的人物。成亲这种终身大事,董飞卿绝不会隐姓埋名,当时在当地,必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董飞卿刚回来,丁杨就找上门来,说明的是他及时得到董飞卿蒋徽回京的消息,派人盯着这所宅子。盯着小夫妻两个是不可能的,董飞卿比狐狸还精还警觉,谁也别想在他周围布眼线。   刘全凝眸打量,见丁杨一表人才,温文尔雅。比不了唐修衡、董飞卿、陆开林这种名动天下的人物,但在官家子弟之中,很说得过去了。   这样一个人,完全配得起蒋徽,那么,她当初为何宁愿付出惨痛的代价也要退亲?   刘全百思不得其解。   .   董飞卿走向前院的时候,把手里的单子递给友安,取出自己仅剩的二两多银钱,“不够的话,日后补给你。”   “不用。”友安摆手不接,“小的手里有几两银子。”   董飞卿一笑,“那行,你记账上。”   友安又报账给他听:“您走之前留下的一百五十两,我们两个一直没动,听说您和大太太要回来,自作主张置办了一些东西,一两日就送过来。”   董飞卿嘴角一抽,心说要是想花在我们身上的话,原封不动地借给我多好。沉默片刻,他睨着友安,“什么大太太?二爷、二太太在哪儿?”   “……”友安想一想,汗颜道,“得嘞,小的明白了。”   董飞卿大步流星地走到外院,步入倒座房的堂屋。   丁杨见他进门,端坐不动。   董飞卿也不理会,在主位落座,唤刘全上茶。   丁杨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董飞卿。   当初,董飞卿是与当今的五军大都督唐修衡、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齐名的少年俊杰,原由是三人多年受教于首辅程询,又兼修内家功夫,样貌亦是少见的俊美。   如今,唐、陆二人成为朝堂权臣,这厮却把自己折腾到了这等地步。   刘全奉上一盏茶,随即站在董飞卿身侧。   丁杨清一清喉咙,道:“董公子,我来找你,是有事相商。”   董飞卿不温不火地道:“说来听听。”   丁杨道:“前几日,我才听说你与蒋四小姐成亲……”   董飞卿出声打断他:“你说的蒋四小姐是何人?”蒋徽在家族的时候行四,但如今,她只是蒋徽。   丁杨深凝了他一眼,转而一笑,“抱歉,我说的是蒋徽。”   董飞卿端起茶盏,用盖碗拂着茶汤。   丁杨继续道:“我这两年没有定亲,撒出人手四处寻她,一直在等她回来。却没想到,听闻她消息时,她已嫁为人/妇。”   董飞卿唇角微微上扬。   “我不在乎。”丁杨说。   董飞卿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   丁杨仍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问道:“当初蒋徽执意退亲,你知道原由么?”   他不知道。但是,董飞卿不动声色,目光漠然地睨着丁杨。   丁杨道:“原本,我们要在那年腊月成亲。可是,我一时糊涂,与她的闺中好友私相授受,不知什么人给她通风报信,还把两样证物交给她。”   董飞卿面上不动声色,心头讶然。他一直以为蒋徽只是个倒霉孩子,却不想,那小兔崽子的眼神儿也差得出奇。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   “她退亲,是怨怪我之故。”丁杨定定地望着董飞卿,“董公子,你明白了吧?”   她退亲,难道不是因为不齿么?——他就不该与她的好友来往,她的好友更不该与他来往,到了私相授受的地步,俩人分明是把脸面当鞋垫子了。心里这样想着,董飞卿却懒得说出口,只是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丁杨说道:“不论她沦落到何等境地,我都要让她进丁家门,做我的人。我这几日一直派人盯着你这所宅子,就是在等你回来,与我谈一笔生意。”   董飞卿唇角上扬,喝了一口茶。   “不论花多少银两,我在所不惜。”丁杨问道,“多少银钱能让你与她和离?”   这是收买,又何尝不是对人赤/裸/裸的羞辱。刘全额角青筋直跳。   董飞卿却慢悠悠地反问道:“当初与你私相授受的女子,是哪家闺秀?”   丁杨意外,“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   “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闲事的!”丁杨面露不悦之色,语气强硬。   “这就动气了?”董飞卿笑微微地睨着他,“曾与你定亲又退掉亲事的女子,你张嘴就来,说到与你私相授受的女子,怎么就恼羞成怒了?”   “这些轮不到你置喙!”丁杨面色已经有些发白,差点儿就拍桌子了,“我只问你,要多少银钱,才肯与蒋徽和离?”   董飞卿唇角的笑意仍在,却缓缓透出冷意,“饶是你倾家荡产,也不成。”   丁杨冷笑,“扯那么大做什么,五万两,如何?”   董飞卿指一指门口,“滚。”他现在的脾气真是太好了,搁以前,这厮得躺着出去。   丁杨霍然起身,手指着他,“董飞卿,你别给脸不要!眼下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以前的挚友,到如今还有谁肯搭理你?但凡有一个肯接济,你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德行!我堂堂武安侯世子,还收拾不了你一个破落户?要你和离是抬举你,我把人明打明抢走你又能怎样?!”   刘全卷起了袖子。   董飞卿却仍是笑微微的。他不是不生气,是在这期间听到了蒋徽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果然,几息的工夫之后,蒋徽撩帘子走进来,语气漫不经心的:“和离、抬举、明抢,这是哪个在说梦话?”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这两章~后续章节要半夜、后半夜陆续放出。   刚刚跟基友讨论了一下本文大纲,后边的章节得修改一些情节。   首章和后续章节的留言红包截止到明天18点发放~ 第4章 新婚(4)   新婚(4)   丁杨循着那道清越的语声望去,凝眸片刻,神色恍惚。   她穿着米色上衫、碧青色挑线裙,裙摆上有若隐若现的孔雀尾翎;如云的长发没有绾样式繁复的发髻,如男子一般束在头顶,如此,倒更显得颈子修长。通身除了银簪,不见旁的首饰。   她样貌如昔,有着勾魂摄魄的美。   蒋徽在董飞卿下手落座之前,四目相对,她歉意地笑了笑,他不以为意地弯了弯唇。   丁杨回过神来,看蒋徽的眼神从痴迷转为失望,“你为何自甘堕落,嫁给这等货色?”   董飞卿把话接过去:“再说疯话,别怪我让下人大耳刮子招呼你。”   丁杨冷哼一声,“你倒是看得起自己。”   蒋徽神色淡漠地看着丁杨,语气柔和,言辞不善:“日后不要再来讨人嫌。你与那女子到了何等不堪的地步,是要我细说,还是拿出凭据?”   “你……”丁杨的面色由白转红,“我跟你解释过多少次了,那时我只是一时糊涂,放在心里的人只有你一个。”   董飞卿终于失去耐心,扬声唤友安。   友安应声进门。   董飞卿用下巴点一点丁杨,“拎出去,抽他。”   蒋徽接道:“大不了,我把证物公之于众。”   友安笑着应声:“小的明白了!”   刘全举步上前,帮友安把丁杨的嘴塞住,强行架出去,心里不免庆幸:幸好,他们把丁杨的随从拦在了外面,不然的话,少不得交手闹腾一番。   室内的董飞卿端着茶,敛目看着茶汤。蒋徽望着仍在轻晃的门帘,若有所思。   钝重的掌掴声、人的闷哼声入耳,两人俱是不动声色。   董飞卿转头凝视蒋徽,直到看得她察觉,与他视线相交,问:   “你想说什么?”   “你眼神儿怎么那么差?”他指的是她以前那位闺中好友。   蒋徽闻言笑出来,“没错。”根本不在意他的揶揄。   董飞卿开始盘算接下来的章程,扬声吩咐友安停手,唤刘全进门,“准备笔墨纸砚,我要写封信。”   过了一阵子,刘全准备妥当,他走到案前,伏案疾书,写完之后交给刘全,“送到武安侯府门房。”   信封上写着“武安侯夫人亲启”,信封右下角缀着董飞卿的名字,刘全会意,笑道:“爷放心,小的这就去。外边那个——”   “扔出去。”停一停,董飞卿问道,“那厮带了多少随从?”   刘全道:“骑马来的,只带了两名小厮。”   董飞卿颔首,“你去忙吧。”   此刻的丁杨,已是口鼻流血、面颊肿胀,友安犹不解气,把人扔出去之前,发力踹了两脚,看着主仆三个狼狈不堪地走远之后,回来请示董飞卿:“小的是在家等着他们杀个回马枪,还是出去采买东西?”   董飞卿笑道:“该忙什么忙什么。丁府的人不会来。”   友安称是,笑嘻嘻地出门。   蒋徽莞尔。友安果然如董飞卿说的那样,是个不怕事的。本来么,友安自幼与自家少爷一起习文练武,董飞卿从军那几年,他也追随左右。要是换个稍微着调一些的主人,如今定能凭借军功混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可是没有,主仆两个都白忙了一场,奇的是这仆人毫无怨言,到如今仍是忠心耿耿。   男人之间的情义,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   蒋徽站起身来,回到内宅,继续忙碌。董飞卿则完全没了动手的闲情,就在原处静坐,大半晌一动不动。   收拾完箱笼,清扫室内,又打来清水,擦拭陈设。   刘全、友安已经尽心收拾过了,室内本就窗明几净,她只是图个心里踏实。五间正房收拾停当之后,她转到厨房,把原有的锅碗瓢盆清洗一番。   不知不觉,到了霞光漫天时分。   友安拎着一大堆东西返回来,零碎的物件儿放到西次间的大炕上,食材、调料送到厨房,看到正在擦拭碗盘的蒋徽,愣了愣,“您不会是要亲自下厨吧?小的跟刘管事都会做饭。”说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厨艺不佳,平时总是将就着吃……”   蒋徽一笑,“没事,我来吧。横竖也是闲着。”   友安不好多说什么,欠身退出去,心里却对她少了几分质疑,多了一些感激之情。曾经终究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肯体谅家境亲自下厨,意味的就是要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蒋徽准备做四菜一汤:红烧黄鱼、麻辣肚丝、炒时蔬、油焖草菇和酸辣汤,没忘记两个仆人,食材都准备了双份儿。懒得蒸白饭,已经让友安买了千层馒头回来。   今日刚回来,理应吃得好一些,往后就真要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了。   她切菜的时候,董飞卿走进来,不声不响地站到她身边,洗净双手,拿过她手里的菜刀,切菜的手法居然比她还娴熟。   蒋徽愣了片刻,转去生火。炒时蔬和油焖草菇可以下锅炒了。   他又跟过来,把她推到一边儿去。   蒋徽失笑:“要不然你做饭?”   “凭什么?”他没好气。   不知道他哪根儿筋又拧住了。蒋徽懒得跟他计较,转身洗了洗手,收拾两条鱼。   到末了,双份的四菜一汤只有红烧黄鱼是蒋徽做的,别的都出自董飞卿之手。   蒋徽把两个仆人那份放进托盘,对他说:“你受累送到前面去吧?”她是想,与其走到前面唤人过来端,不如顺手送过去。   他偏不,慢腾腾地晃出去。   过了一阵子,眉开眼笑的友安走进厨房,连声道谢之后,端着托盘走了。   蒋徽按了按眉心。   摆好饭,她见董飞卿还不回屋,折回厨房去,往烧水的大锅里加了足够的水,把火烧得旺旺的,慢慢添加劈好的木柴。   她和董飞卿每晚都要沐浴,得提前准备。就像那个嘴毒的说的:“这是名符其实的穷干净。”   刚要出门的时候,她听到董飞卿语气不佳地唤道:“蒋徽,你又猫哪儿去了?”   她没吭声,走出厨房。   董飞卿背着手站在厅堂门外。   蒋徽当做没看到他,径自进门,转到东次间的饭桌前。   饭菜特别合口,蒋徽甚至有些后悔:应该让他连红烧黄鱼一道做出来。   她听说过他厨艺不错。是从军期间的事情。军兵修整、无战事的间隙,唐修衡得空就去帮伙头军做饭,连带着跟厨艺好的人学会了做菜。董飞卿见状,也跟着凑热闹。那时候作为主帅的唐修衡,不过十八、九岁,在军中的大事小情,人们都津津乐道,慢慢地流传到各地。   唐修衡最擅长的是京菜,而董飞卿,据说拿手绝活是烤鱼。前者的厨艺,她十多岁的时候便有幸见识过,后者的厨艺,今日是首次品尝。   非要比较的话,她能说的只有四个字:不相伯仲。   有些男子,就是有着让人羡妒的天分,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两个人沉默着吃完一餐饭,蒋徽动手收拾碗筷,董飞卿转到临窗的大炕上闭目打坐——丁杨那档子事,让他心里特别不舒坦,看什么都不顺眼,得缓和一下情绪。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晚。   他下地,走到院中,来回踱步,权当疏散筋骨。   蒋徽裹着一件披风走到廊间,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停下脚步才说:“去沐浴吧。”   董飞卿嗯了一声,走进门,转到与寝室相邻的净房。   房里点着一小截蜡烛,烛光摇曳,居中的松木桶氤氲着水汽,他伸手试了试水温,有点儿烫手,正合他的意。   他一面宽衣,一面打量。墙角有一口很大的水缸,浴桶旁边有两个木桶,分别盛着开水、凉水。   难为她了,怕是倒腾了一阵子。   蒋徽回到寝室,熄了灯,在床外侧歇下。过了一阵子,听到他唤她:“蒋徽。”   “嗯?”   “搓背。”   “……”我怎么那么欠你的?她腹诽着,翻个身,当做没听到。   董飞卿又唤她一声,没等到她应声,也就作罢。   蒋徽想尽快入睡,偏生睡不着,丁杨那可憎的嘴脸时不时在脑海浮现,让她心烦意乱。   过了小半个时辰,董飞卿回来歇下。   蒋徽阖了眼睑,把呼吸调整得匀净绵长。   董飞卿径自把里边的那条被子扔到床尾,掀开她盖着的被子,躺下去,搂住她。   他一向不肯穿上衣,刚沐浴过的上身凉凉的,激得她瑟缩一下。   “不装睡了?”他语带笑意。   “你不能去里边睡么?”蒋徽身形明显僵硬起来。   “不能。”董飞卿抚着她的背,语气和缓,“放松点儿,我又不会打你。”   蒋徽翻身背对着他。   董飞卿说道:“说说丁杨那档子事儿吧?”   “说什么?”蒋徽问道,“你那封信里说了什么?”   “你别管那些,我想听你说说退亲之事的原委。”   “……懒得提。又不是光彩的事,左不过是我眼瞎看错了人。”   沉了片刻,董飞卿道:“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照常理,吃亏的不该是你。除非……” 第5章 新婚(5)   新婚(5)   他语声顿住,不再往下说。   蒋徽也不问。   董飞卿把她身形板过来,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着她。   蒋徽阖了眼睑。   “你喜欢他么?”他轻声询问,语气特别平静。   蒋徽缓缓地摇了摇头。   董飞卿又问:“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让自己吃亏?”   “这就是吃亏么?”蒋徽反问,“那你呢?你又得到过什么好处?”   他牵了牵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那么,蒋徽,你喜欢我么?”   蒋徽抿了抿唇,“同样的话,我也问你,你怎么说?”   “你这是胡搅蛮缠,我先问你的。”   “这种事哪有先来后到的说法。”她自嘲地笑了笑,“起先你不是说过么?我们只是搭伙过日子。”   “……”他沉默片刻,亲吻落下去。   她别转脸,由着他的吻落在额头、面颊、颈部,只是,不肯让他吻她的唇。   他身体慢慢地开始发烫,灼热的气息萦绕着她。   毫无间隙地相对之时,她身形愈发僵硬,说出口的却是:“热水已经用完了。”   他不知该气该笑,“我给你烧水,成么?”   她一只微凉的小手抵着他的肩,“我不想。”   “我想。”他一手扣住她下巴,拇指摩挲着她的唇,“怎么回事?嗯?”不是没有过,不是没得到过最甜美的感触,近日,她不肯了。   她不说话。   他来了火气,手捏开她牙关,蛮横地索吻。   她恼了,竭力别转脸,推他的手。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变得特别暴躁。   两人一来一回地较劲,没多久,她就气喘吁吁,一条腿收起,膝盖去顶他肋下。   他却早有防备,手掌先一步扣住她膝盖,顺势要她。   她低喘着,挣扎着。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死死地咬住唇,手指毫不留情地掐进他背脊。   ……   到底是半途而废。就像他时常说的那样:没意思。这次则是没意思透了。   他翻身躺到床里侧,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着。   蒋徽起身下地,胡乱穿上寝衣,趿上睡鞋,去了净房。   气迷糊了吧?董飞卿腹诽着。她说过的,热水用完了。先前那桶开水放了这么久,早就凉了。   过了一会儿,他清晰地听到水声。   他跳下地,蹬上睡裤,走进净房。   那一截蜡烛已经燃尽了,昏黑的光线之中,他看到她正把水淋到身上。   他走过去,下意识地弯腰,试了试水温。冰凉。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把她凉冰冰的身形揽到怀里,“置气也不是你这个路数。是我不好。等会儿我去给你烧水。先回去躺着,好么?”   蒋徽却轻轻地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我这一阵,心情特别差。”   “为了什么事?”他柔声问。   “我不想回来。”   董飞卿牵了牵唇,“在沧州的时候,你不是说回来也好么?”   “我后悔了。”   他失笑。   “刚一启程我就后悔了。”蒋徽说,“以后,还会有人因为我的缘故,找到你面前说这说那。”   “你打量我人缘儿有多好么?”他语带笑意,“往后因为我跟你找茬的人,怕也不少。扯平了。再说了,是我们不肯让兄弟、朋友帮衬,如今离得近了,想拦着他们出手怕都不成。”   蒋徽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过些日子告诉你,好么?”   “这话算数么?”   “我点上灯,给你发个毒誓?”   蒋徽抿唇笑了,“不用。这次我信你。”   他转身从衣架上取过一条厚实的毯子,裹住她,胡乱揉了几下,抱着她返回寝室,放下她的时候说道:“等着,我去给你烧水。你真是我姑奶奶。”   蒋徽皱了皱鼻子,“本来就是特别麻烦的事儿,你偏要胡闹。”   “想想也是,跟做饭似的,前前后后忙半天。”董飞卿点了点她的唇,“找齐人手之前,这事儿能省则省。”   蒋徽笑得现出小白牙,“这事儿你可以对灯发誓,我绝不拦着。”   董飞卿笑得凤眼微眯,凝视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又点了点她的唇,“亲一下,行么?”   蒋徽抿了抿唇,迟疑片刻,嗯了一声。   他的亲吻却先落到她眼睑,让她被动地闭上眼睛,随即,轻柔辗转地吻住她。   唇齿相依时,他加深这亲吻。   她轻轻颤栗着,不满地咕哝着,仍旧凉冰冰的小手用力推他。   董飞卿语声含糊地跟她商量:“我不碰你还不行么?”说完,收回了不自觉不安分起来的手,拉过被子,罩住她。   蒋徽安静下来。   到此时,董飞卿看出来了:她给他出了一道鱼和熊掌的题,他只能选一样。   他娶的这小女人,那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不管了。他暂且抛开这些思绪,专心享受这一刻的甜美、温情。   惹火烧身之前,他和她拉开距离,捡回先前的疑问:“我不明白。小兔崽子,这事儿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不然就都别睡了,你跟着我去房顶看月亮。”   蒋徽伸出手臂搂住他,仍是把下巴搁在他肩头,这种话题,她做不到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我怕有喜。每一次都是这样,提心吊胆的,怕得厉害了,就……”她琢磨着合适的措辞。   他接道:“就炸毛了。”   蒋徽默认。   董飞卿琢磨着她的话,“你是现在不想有喜,还是根本不打算生孩子?”要是后者,这日子真就没法儿过了。   “现在不想。”蒋徽如实道,“你那么不着调,动不动就把家底败出去,眼下没负担,我可以不当回事,要是有孩子,我恐怕会变成河东狮。”   董飞卿笑起来,“不早说。但是,这事儿总得想想法子吧?总不能说,我成了亲,反倒要过和尚的日子。”   “我想想。郭妈妈在的话就好了。”郭妈妈是她的奶娘,她说着就来了火气,推开他,“都怪你。原本我想好生置办些礼品,去看看她。上次收到她的信,她说已经辞了手边的差事,要去沧州陪我一段日子,让我细说住在何处。我启程前回信给她,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眼下穷成这样,我把她接过来,不是让她看着我发愁么?”   董飞卿理亏地笑了,略一思忖,道:“这事儿好说,这一两日,我就陪你去看她。不就是银子么,明日上午我就能交给你一二百两。”   蒋徽扬了扬眉,“去抢?”他如今能毫不犹豫地借钱给别人,却绝不肯向别人借钱,说过不了欠账的日子。   “我怎么会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儿。”董飞卿敲了敲她的额头,“没看到家里有个上了锁的小库房么?不知道有个地方叫当铺么?”   “……”典当东西,就长脸么?   董飞卿没心没肺地笑着,起身找到衣服穿上,往门外走去,“我去烧水。等着。”   蒋徽望着他的背影,啼笑皆非。这算是跟他过日子的一个好处吧?他能把人气得五迷三道,但是过不了多久,就能让人打心底笑出来。   .   翌日,董飞卿开了小库房,翻找出四样名贵的摆件儿,唤刘全去当铺:“我手里还剩二两银子,过不了了,你把这些拿出去当了。”   刘全立时红了眼眶,“您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   董飞卿揉了揉太阳穴,“没法子,人缘儿好,总有人找我借钱。”随后,把那件事如实说了。   刘全听完,难过变成了恨铁不成钢,“您怎么连太太的体己银子都动呢?要是有那三百两,能雇多少丫鬟婆子?何至于她亲自下厨?我的爷,您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能再……”   “闭嘴吧。”董飞卿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她都没数落我,哪儿就轮到你对着我念经了?快给我当东西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这两章,余下的章节还在修,亲爱的们别急啊,你们一着急,我就急疯了~ 第6章 新婚(6)   新婚(6)   刘全称是,清点了一番东西,道:“这些可都是您以前从多宝阁买回来的,少说也能拿回四五百两银子吧?”   董飞卿笑起来,“你倒是会做梦。能带回二百两就不错了。”   “啊?”刘全睁大眼睛,张大了嘴。   “你不知道行情。”董飞卿道,“不管什么东西进了当铺,都会被贬得一文不值。去了先听一番不中听的话,随后跟他们开价,二百两,实在不成的话,一百五十两。记住没有?”   刘全又想哭了。   “对着我哭没用,哭不出银子。快去。”   刘全出门时,唉声叹气的。   董飞卿唤上友安,一起把小库房里的一些家当搬出来:醉翁椅、美人榻、紫檀木太师椅等等。   随后,董飞卿看着三围罗汉床,踢了一脚,“眼下小门小户的,这东西用不上。何时得空,也给我送当铺去。”   友安没搭理他,心说这是魔怔了吧?   董飞卿又在库房转了一圈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这宅子里是不是有个酒窖?”   “是。”   董飞卿问:“你们俩没偷我酒吧?”   友安皱眉,气道:“刘管事滴酒不沾,小的是一杯倒——偷您酒干嘛?又换不了银子。”   董飞卿哈哈大笑,回到房里,歪在大炕上,看着蒋徽收拾盛针头线脑的藤萝,问:“什么时候给我做身衣服?”   蒋徽爽快地道:“等会儿我就裁衣服。”说完看他一眼,见他居然心情很好的样子,笑了。心宽到他这地步的人,满天下怕也没几个。   “乐什么呢?”   “没什么。”蒋徽指了指他的衣服,“你昨日穿过的,今日怎么还穿着?皱皱巴巴的。”   他振振有词:“多穿几日,你就少洗几回衣服。”   “少跟我说歪理。”蒋徽横了他一眼,“快去换身干净的。”   “我衣服在哪个柜里?忘了。”   敢情这才是他没换衣服的原由。蒋徽对着他运了会儿气,转身时道:“懒死你算了。”   董飞卿只是笑。   蒋徽找出一叠衣服,让他从里到外全换掉。   董飞卿拿着衣服去了寝室,过了一会儿,唤她。   她走进去,“做什么?不记得怎么穿衣服了么?”   董飞卿脱下中衣,抬手指了指后背,“没良心的,自己过来看看,把我挠成什么样儿了?”   蒋徽立时有些心虚,走到他面前。   他转身让她看。   坚实的背上,有几道鲜红的抓痕。蒋徽仔细看了看,又抬手碰了碰,“没事,没挠破。”   董飞卿气笑了,转身握住她一只手,端详着,“要不然,把你这小爪子的指甲留长些?”   蒋徽转头看着别处,“快穿衣服吧。”   董飞卿看她神色不自在,笑着捧住她的脸,亲了她一下,“瞧你这别扭样儿,以前都没仔细看过吧?我都替你冤得慌。”   蒋徽又气又笑,“闭嘴。”   董飞卿搂紧她,用力的,一下一下地吻着她的唇,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   蒋徽被烦得不轻,忽然身形一矮,手到了他大腿根儿,用力掐住。   董飞卿立时疼得“嘶”地一声,连忙告饶:“错了,我错了,松手。”饶是他这习武之人,也受不了那种疼。   蒋徽松开手,笑着往外逃。   董飞卿举步追上去,把她整个人夹在臂弯,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她臀部,并不用力,“跟谁学的这种损招?信不信我现学现卖?”   蒋徽一边笑一边挣扎着,“以后不敢了。快放我下来。”   董飞卿把她扔到床上,呵她的痒,“你就是欠收拾。”   蒋徽特别怕痒,边笑边告饶。   夫妻两个闹得正欢,友安磕磕巴巴地语声从厅堂门外传来:“爷、太太,有、有贵客到访,您二位出、出去迎一迎吧?”   “谁啊?”董飞卿想不明白,什么人能让友安变成这德行。   “哎呦您快出去吧,是、是程阁老。”   “马上来,我换身衣服。”董飞卿立时敛了笑容,飞快地换上衣服。   蒋徽也匆忙起身,对着镜子整了整发髻、衣衫。   两人快步走到厅堂的时候,有人打了帘子,随即,有男子负手走进门来。   男子身形颀长,俊朗无双,气势慑人,看起来三十来岁。   是程询,当朝首辅。   打帘子的是程府管家程禄,随着自家老爷走进来。   董飞卿愣了片刻,单膝跪地,拱手道:“草民给阁老请安。”语气有些反常,却辨不出情绪。   蒋徽蹲下/身去,深施一礼,琢磨一下才恭声道:“民妇拜见阁老。”   程询嘴角一抽,转身落座后,并不让二人起身,而是皱着眉问程禄:“这俩毛孩子,刚刚唤我什么来着?”   程禄只是笑。   董飞卿改口道:“孩儿给叔父请安。”   蒋徽随之改口,轻声道:“程叔父。”她眼眶有些发热。程询和程夫人,是她的恩人,亦是她最尊敬的长辈。   程询这才笑了,“快起来,坐下说话。”   夫妻二人称是,起身后,规规矩矩地坐好。   程询打量他们片刻,和声道:“昨日丁杨来过?”   “来过。”董飞卿已回过神来,笑问道,“您怎么知道的?又派人盯着我呢?”   程询牵了牵唇,“没。你把丁杨那张脸打花了,又气得武安侯夫妇双双病倒在床,我想不知道这事儿都不成。”   董飞卿和蒋徽俱是讶然,前者道:“绝对是装病。我只是写了一封信。”   程询失笑,“你那封信,把人骂得狗血淋头,没错吧?武安侯气性大,平日连言官不轻不重的弹劾都受不了,遇到你那个刁钻毒辣的笔杆子,不气出病来才怪。”   董飞卿无辜地看着程询,“我只是让他们管教好自己的儿子。丁杨找上门来,跟我胡说八道,我不过是让友安给了他几巴掌,够客气了吧?”   程询颔首,笑微微的,“这倒是。”   蒋徽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程阁老可是出了名的护短儿,到如今也没变。   友安走进来,奉上三盏茶。   程询看着他,“这会儿不磕巴了吧?”友安一高兴、生气过了头,说话就磕巴。   友安笑道:“好了。刚刚见到您,差点儿乐晕过去。”随后行礼,退出门外。   程询说起丁杨那件事的后续:“今日我告了一日假,早间去了丁府一趟,问了丁杨几句,就跟武安侯商量,说要不然就到官府说理去吧?丁杨被平民百姓掌掴一通,耸人听闻,必须深究。武安侯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好半晌,问我,赏丁杨二十板子成不成?我想了想,说行,打完之后,抬过来让我瞧瞧。”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   蒋徽也实在是撑不住,轻笑出声。   “暂时先这样,日后丁杨再生事,我再跟他找补。”程询端起茶盏又放下,对蒋徽道,“午间我想留下来蹭顿饭,你厨艺怎样?”   董飞卿双眼熠熠生辉,先一步替她回道:“好得很。”   程询笑问:“比你还好?”   “差不多。”董飞卿道,“昨晚她做了一道红烧黄鱼,特别好吃。”   “是么?午间我得尝尝。”程询望向蒋徽。   “我给您做。”蒋徽笑盈盈的,“我还记得您的口味。”   程询笑道:“那我今日可有口福了。”   蒋徽转去里间,想好要做的饭菜,把需要采买的东西列出一个单子,又取出自己的十两银子,一并交给友安。   那边的程询站起身来,“我想四处看看。”   董飞卿随之起身,走出门去。   负手走在宅院之中,程询道:“你们回来的不是时候,修衡出门巡视,开林去漠北办差,都要个把月之后才能回来。”   董飞卿问道:“婶婶一向可好?”   “很好。”程询笑道,“这两日,和黎王妃、唐夫人、薇珑去城外踏青了。等她回来,我再和她一起过来看你们。”   “不用。”董飞卿委婉地道,“叔父,我们如今是一介布衣。您这次过来,我们已经知足。”   程询脚步停下,斜睨着他。   过了一会儿,董飞卿抬手摸了摸额头,咕哝道:“您再这么看着我,我就要冒冷汗了。”   程询抬手赏了他一记凿栗,“怪不得修衡总说你欠打。”   董飞卿又摸了摸额头,随即仔细端详叔父片刻,笑道:“有个事儿,从前几年我就想问您和师母:您二位怎么回事儿啊?有些年了吧,样子一点儿都没变。怎么着?真修行成半仙儿了,还是真有驻颜术?”   程询哈哈大笑,“混小子。我硬是听不出这话是夸是贬。”   董飞卿也开心地笑起来,“是夸啊,真的。”   程询笑道:“你想怎样?你们长大了,我们就该让人一看就是一脚踏进棺材的样子?”   “您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好听。”董飞卿笑不可支。   这是让他再欢喜不过的事。   容颜不改,固然是苍天眷顾,也意味着长辈过得顺遂如意。   “晚一些再跟我扯闲篇儿,眼下说点儿正事。”程询举步前行,“你离开京城两年,到底去做什么了?这次回来,作何打算?能跟我说实话么?”   作者有话要说:  打酱油的来了^_^   我先加个小班儿,下章十点来钟贴出来~ 第7章 过往(1)   过往(1)   董飞卿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起初,我去陕西看了看我娘。   “她再嫁的那个人,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但祖产颇多。姓钱,手里也有钱。   “她又生了一子一女,每个月都会带孩子去寺庙上香。   “比起离京那年,她胖了很多,总是笑眯眯的,显得特别和善。   “我只是看了看她,每次都躲在高处,远远地望着她和儿女说说笑笑。   “她娘家那边,不是早就随着她迁过去了么?她爹娘很疼爱她的儿女,每隔三五日就去看望。”   程询留意到他的措辞,无声地叹了口气。到了这地步,这孩子对他外祖父那边也是一点儿亲情都没有了。   董飞卿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真是闲得横蹦,跟钱县令家中一个管事攀上了交情,说自己姓程——借用了一阵您的姓氏,时不时请那管事到饭馆喝几杯。   “一来二去的,那管事就开始跟我抖落钱家的事,他们提起过我一些事。   “钱县令看过邸报,知晓我辞官的事,连连叹气,再听说我被逐出家门的事,便怀疑我在董家受了天大的窝囊气。可我娘说什么?说我就是天生反骨的人,从几岁的时候就嘴毒、不听话,活神仙也拿我没辙,不吃几次大亏,消停不了。”   董飞卿抿出一抹微笑,“说的对。她没冤枉我。我在那个县城消磨了好几个月,她一直照常迎来送往。   “亏我还自作多情地想过,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甚至有几日闭门谢客,就是为我的事儿上火,我怎么都要见见她,当面跟她说几句话。   “但是没有,她那样子,比我欢实多了。   “没有也好。就算见了面,我又能跟她说什么?   “问她当初为何与祖母一样,把我撇到一边,只忙着婆媳斗法?   “问她当年离京之前为何都不曾看我一眼?   “还是问她,我中了探花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荣?我被逐出家门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耻?”   程询拍抚着他的背。   董飞卿又笑了笑,“说来说去,我最想问她的只有一句话:我就那么让她嫌弃么?”   程询温声宽慰:“你只是与她的缘分浅薄。”   董飞卿仍在笑着,但那笑容透着孤单寂寥。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是在同一年,程叔父和他的父亲董志和离京外放,前者去了广东,后者去了广西。   父亲身在广西的时候,祖母给父亲物色了一名通房,三年后,通房生下一子,抬了妾室。   妾室的事,引得母亲对祖母生出不满,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情形越来越多。偏生祖父是个嘴碎的,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时候,不知道喝止,只一味帮着发妻斥责儿媳妇,全没个一家之主的样子。   一来二去的,三个人的矛盾愈演愈烈,祖父祖母甚至放出了迟早勒令儿子休妻的话。   他被家里乌烟瘴气的氛围弄得头疼,觉得长辈们都不正常,办的事都上不得台面。   没错,他从小就嘴毒,说祖父祖母没个长辈的样子,一点儿气度、涵养都没有,而且也不会管教下人,下人但凡有点儿规矩,也不敢把府里的事传扬出去。   祖父祖母气得不轻,冷笑着说他到底流着一半外人的血,长大后怕也是个白眼儿狼。憎恨儿媳妇之余,顺带着迁怒到了他头上。   他也指责过母亲。那次,他起初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您就不能忍一忍么?要不然,带我去外祖父家里住一阵。祖父祖母到底是长辈,就算过错全在他们,外人也会暗地里笑话您不孝。   母亲就剜了他一眼,说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少指手画脚的。   他气呼呼地说,要不是家里鸡飞狗跳的,我怎么会总去别人家住?您只顾着跟祖父祖母吵架,弄得他们都不待见我了。您要是有本事,就吵出个花样来,把他们制住,要是没那本事,就该忍着。不然,除了祸害您自己的名声,还有什么用?再说了,有涵养的人,才不会像您那样,动不动就红着一张脸、瞪着眼睛挖苦人。   母亲听他连珠炮似的说完,瞪了他一会儿,给了他几巴掌。母亲温暖的手掌打在后脑勺上,很疼。   挨打之后,他跟母亲闹了好几个月的脾气。   母子相见,母亲见他总没个笑脸,就说丧气,挥手让他滚出去找唐家、陆家的孩子玩儿。   他满腹怨气,跟修衡哥、开林哥蹭吃蹭住的日子越来越久,偶尔回家,也只是拿自己的书本,总躲着母亲。   几个月过去,母子两个竟真的生分了。面对着母亲,他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气人的话张嘴就来,哄人的话想半天也闷不出一句。   母亲长期肝火旺盛,没心情跟他说话,相对来讲高兴的时候,会多赏他一些物件儿,让他转手送给两个异姓哥哥。   父亲回京述职那年,祖父祖母说到做到,勒令长子休妻。   而母亲要争的结果却是和离。   随后,祖母对母亲下了狠手:言之凿凿地指责儿媳妇出嫁之前曾与一名男子私相授受,成婚后也藕断丝连。不但在家中说,且吩咐下人把这消息传扬得街知巷闻。   母亲与娘家联手针锋相对,翻出了祖母年轻时的旧账,历数祖母成婚前后曾与三名男子暧昧不清。   祖父祖母气得双双病倒在床。   他听说之后,整个人懵了:双亲和离势在必行,他怎么办?   长辈们像是一起把他忘了。   他住在程家的日子越来越久,温柔美丽的婶婶特意腾出时间开解他,陪着他,总给他做好吃的。   到末了,父母的姻缘以和离收场。   母亲带着嫁妆离开董家那天,一早跟他说了和离的事。   他茫然地看着母亲,问她,我呢?我怎么办?您能不能把我带上?   母亲苦笑,摇头,摸了摸他的脸,说只要你愿意,每隔三两日就能去外祖父家找我。   他没来由的委屈、气闷,说您何时想我了,派人传话给我,我得了信就去看您。   母亲叹了口气,说好,随即神色黯然地上了马车。   他茫然地跟在马车后面,跟了很久。   马车越走越快,他就跟在后面跑,一声一声喊着“娘亲”。   马车不曾停下,也不曾慢下来。   后来,他累了,也觉得自己的样子太蠢,转到街角蹲着。   修衡哥走到他面前,用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   他这才发现,修衡哥一直跟着自己。   修衡哥笑了笑,说你这小孩儿满大街跑,我不放心。   他忽然鼻子发酸。   修衡哥又敲了敲他的额头,说哭吧,哭过这一次,把眼泪戒了,好么?   他点头,之后就真的哭了,哭了很久,不断用手抹眼泪,却总抹不尽。   从那天起到如今,他只哭过那一次。答应哥哥了,就不会食言。   那年,他七岁。   戒了眼泪,却戒不了犯蠢的毛病。   两年后,母亲远嫁。在这两年间,母亲从没派人传话给他,他赌气,一直没去过外祖父家。   她离开京城那天,他寅时起身,独自溜出程府,走着去了外祖父家,等到母亲出门,傻呵呵地跟着送亲的队伍走出去老远。   这次,是程叔父亲自策马找到了他,说你这小皮猴子,要么就追上去跟她好言好语地道别,要么就回家继续睡觉,不声不响地跟着是唱的哪一出?你大半夜的没了踪影,我跟你婶婶都快急死了,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罚你。   那是叔父唯一一次跟他发火,却让他心里暖融融的。他想了想,说我回家睡觉。   叔父笑起来,把他拎上马,带他回到程府。   父亲这边,在江西任上就娶了继室,调任回京时,继室已是大腹便便。   他讨厌那个女子,觉得她长相透着尖酸刻薄。   那女子也讨厌他,当着外人对他笑吟吟的,单独相对,总是看他一眼就撇一撇嘴,嫌弃地转开脸。这一点,他挺佩服她的:不声不响地就能把人伤到骨子里,也是一门绝活。 第8章 过往(2)   过往(2)   董飞卿敛起思绪,言辞简练地说起之后的经历:“离开陕西,我去的都是小地方,结识了很多人,多了一个过命的弟兄。这人叫方默,家在大兴,他常年在外地谋生。   “我找过差事,做过趟子手、镖头,也做成过两笔小买卖,看哪个富贵门庭不顺眼了,就找由头劫富济贫——我也没多富裕,每回都没落下我自个儿。”   说完这些,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声,“你倒是实诚。”   “眼下刚回来,家里缺东少西,我尽快添置。”董飞卿道,“至于日后,等安顿下来,我想到书院谋个差事。京城内外,大小书院,有四个吧?姜先生的淮南书院我就不去了,他看到我就得头疼,过几日,我去另外三家转转。”   程询等了片刻,见他欲言又止,道:“这样,得空你去找我一趟,把一些话说透。”   “好。”   走到正房后面,程询看着那一片杂七杂八的花草,笑。   董飞卿问:“瞧着这些花草不顺眼吧?”   “把花圃弄这么难看,也不容易。”   董飞卿哈哈地笑,“胡乱撒的种子,以为能有一番野趣,没成想,长成了这样。”   程询转身回到正房,在厅堂里落座。   蒋徽捧着托盘走进来,笑道:“叔父,我给您新沏了一壶茶。”   程询道:“瞧出我喝不动友安沏的茶了?”   蒋徽只是笑。   刘全回来了,毕恭毕敬地给程询请安,起身后,望向董飞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董飞卿对蒋徽道:“你陪叔父说说话,我有事吩咐刘全。”   蒋徽说好。   程询则吩咐程禄:“这儿没什么事,你回去一趟,记得绕路去马场看看。”   程禄称是,对蒋徽欠一欠身,转身出门。   蒋徽道:“叔父那个马场——”   程询微笑,“一直留着。你是不是听你婶婶说过?”   蒋徽眉眼间有了清浅的笑意,“起先是听明师傅说,您开着个年年亏本儿的马场,把里边好些骏马当孩子养着,任谁出价多少都不出手。一次婶婶让我看您的骏马图,顺道求证。”   程询和声道:“马场不大,但是留在手里的马匹越来越多,往里贴的银钱越来越多。你看,谁都难免有败家的事由。”   话有点儿听头,蒋徽会意,盈盈一笑,“我明白。有不少人,贴钱的事由不过一两样,是人之常情。”   程询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指一指一旁的座椅,“飞卿和你一样,外人认为你们天生反骨、离经叛道,却不知你们最重情义。飞卿聪明绝顶,可偶尔一犯傻,就能惊掉人下巴。遇到什么事,你别动气,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蒋徽落座,莞尔,“我做傻事的时候也不少。”   “你可不是。”程询话锋一转,“与丁家的事,单凭我所听闻的那些,会生出多少疑虑,你应该清楚。”   董飞卿那般粗枝大叶的人,都觉得整件事不对,何况深沉睿智的叔父。蒋徽望着他,“您应该看得出,我不是品行纯良的人。最起码,有些时候不是。”   名利场、锦绣堆中的真正纯良之辈,他没见过,顶着这种名声的蠢货、伪善之人倒是见过不少。“所谓纯良,到底该是怎样的言行?像纯良名声在外的那些人么?”程询牵了牵唇,“若是那样,你不是那种人,我倒能放心些。”   笑容在蒋徽唇畔徐徐绽放。   那笑容至纯至真,让她在他眼中,变回了记忆中在他和妻子面前那个聪慧流转的孩子。程询笑微微地喝了一口茶,“你离京之后,叶先生和你婶婶都不放心,我曾派人追寻你的去向。你让他们远远跟随了两个月,便把人甩掉了。”   蒋徽点头承认。   “我见你这般警觉,知晓你不愁生计,便撤回了人手。”程询如实道,“而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游转民间,不找个落脚之处。你走过的那些地方,很值得我琢磨。”   蒋徽微微低头,避重就轻,“您不是说撤回了人手么?”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你在前面走你的,我的人起码离你百八十里,这总不是跟踪吧?”   对,不是跟踪。那是追踪。叔父要是不讲理起来,真够人喝一壶的。   程询说话向来点到为止,停一停,问起她的打算:“日后是闲居此处,还是另有打算?”   蒋徽斟酌片刻,“我想过夫唱妇随的日子。”董飞卿不会无缘无故回京,她横竖也没感兴趣的事由,不妨跟他凑热闹。在他身边的日子,开心、生气都少不了,但绝不会百无聊赖。   程询想了想,“那自然好。”   蒋徽问起程家大公子:“我听说,恺之哥哥和苏家二老太爷出门游历去了?”提到的那位老太爷,是程老夫人的二哥。   程询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二月初就溜了。”   蒋徽忍着笑。   程询喝了一口茶,“我那个活宝二舅,不到六十,就变成老小孩儿了。”   蒋徽也喝了一口茶,借此掩饰笑意。   “我派十名护卫赶上去,做一老一小的随从。结果倒好,俩人变着法子把人甩掉了——都是一家人,知道护卫的路数,当然能让他们遍寻不着。”   “您能容着?”蒋徽才不信。叔父护短儿,但亲朋要是给他添堵,他不把人收拾服帖不算完。   程询慢条斯理地说,“我让护卫回来了。”   “一定有后招吧?”   程询微微颔首,眉宇舒展开来,“我跟修衡打了个招呼,让他派几个出挑的护卫,去找那俩人。过了半个月,两个人写信回来,我二舅训了我好几页,恺之求着我把人撤回,说随从多了碍手碍脚的。我只当没看过。”   蒋徽由衷笑出来。   程询也笑开来。蒋徽与爱子恺之亦是情同兄妹,他自然不介意与她说这些。   蒋徽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问:“程祖父怎么说?最疼爱的长孙出远门,他能放心?”   “自然不放心,总跟我吹胡子瞪眼的,说怎么会有看不住儿子的爹。”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一边的浓眉,“我真没地儿说理去。只能让修衡费心,命护卫尽快把那俩不省心的带回来。”   蒋徽笑不可支。   董飞卿折回来,见蒋徽笑得这般开心,不由笑问:“说什么了?乐成这样。”   蒋徽笑答:“恺之哥的事儿。”   董飞卿望向叔父,“没少上火吧?”   “出去转转其实也挺好,主要是老爷子总跟我闹脾气。”程询笑道,“刚跟解语就说这事儿呢。”   解语是蒋徽的小字,前些年,妻子和他商量着给她取的。   “老爷子数落您什么了?”程家祖父和叔父较劲的情形,乐子特别多,他以前总是特别不厚道地盼着爷儿俩闹别扭。   蒋徽笑着起身,转到前面看友安回来没有。走过垂花门,恰逢他拎着很多东西往后走。   “照着单子买齐了,是不是回来晚了?”友安有些不安地问。   蒋徽和声道:“没。时间还早。”   “得嘞,那您再喝口茶、说说话,小的把东西安置好,帮您把鱼什么的收拾出来。”   蒋徽笑着点头,“辛苦了。”   友安匆匆去往厨房。   蒋徽缓步绕过影壁,穿过门洞,站在正门的石阶上。   暖阳高照,和风徐徐。她惬意地吁出一口气,敛目聆听周遭声息,片刻后,闭上眼睛,微扬了脸,享受着这一刻天地间的平宁静好。   忽然发现,阳光与风交融,像足了董飞卿的气息。   回想起来,几名年少时相识的男子,都不用香料。大抵是随了程叔父。他们一些言行、小习惯,也都与叔父相同。   那是多年间由衷的敬爱、依赖所至。   有女子清浅的脚步声趋近,蒋徽凝神细听。   熟人到访。来的是谭庭芝,与她自幼相识交好的闺秀。   脚步声在她六七步开外停下之际,她睁开眼睛,转头望去,唇角缓缓上扬。   谭庭芝一身淡绿裙衫,仪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她是独自前来,车马、随从等在街巷转角处。   她静静地打量着两年未见的蒋徽。   蒋徽穿着白色上衫,浮着花影,配一条淡粉色的薄而多褶的裙子;长发利落地高高绾起,形似凌云髻,带一副小小的珍珠耳坠;侧头看向她的时候,明眸生辉,笑靥如花。   顷刻之间,艳光四射,整个人都似在发光。   只是,那双眼中流转着凉薄,那笑容透着冷冽。   谭庭芝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语气柔和:“我来看看你。”   蒋徽应道:“你很会选时机。”   刘全走出倒座房,听到女子说话,走过来,侍立在一旁。   “两年多未见,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谭庭芝神色诚挚,“有些事,我不明白,要向你请教。”   蒋徽绕着的手臂放下,背着手看着对方,“要跟我说什么?说丁杨还是别人?”   刘全若有所悟,飞快地看了谭庭芝一眼,见她竟是不动声色。 第9章 过往(3)   过往(3)   谭庭芝浅笑盈盈,“说什么都好。”望一眼门内,“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蒋徽笑而不语。   “人们都知道,我和你交情匪浅,”谭庭芝举步踏上石阶,“我既然来了,怎能过门不入。”离得近了,看清蒋徽戴的是珍珠耳箍。方才还以为她穿了耳洞。   “没事。”蒋徽应道,“你贵人事多,我今日要待客,相互担待吧。”   “我知道你家中有贵客,”谭庭芝说,“方才我已命人去状元楼定一桌席面。”   蒋徽莞尔,“你倒是体贴。”门前有老妪经过,对她凝眸,她回以礼貌地一笑。   谭庭芝道:“我舅舅曾几次与程阁老一同到状元楼用饭,跟我说过阁老常点的几道菜。”   “哦,听起来,付大学士待你如常。”蒋徽说,“那么,你那些事,有没有告诉过付大学士?”   谭庭芝回视着蒋徽,眼神复杂。   刘全则若有所思。   付大学士曾官居次辅,虽然早就赋闲在家,但当今首辅、次辅一向很尊敬他,付家威望不减。   付大学士只有一位兄长、一个年纪小他一大截的庶妹,付氏当年嫁入的是谭家。   而以前与蒋徽交好的闺秀之一,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谭庭芝。   盘算一番,刘全弄清楚了不速之客的身份。这时,蒋徽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两封信,递给他之后,道:“来前头是有事交待你,险些忘了。我在两间铺子里存了些东西,你去取回来。字条上写着店铺所在何处。信封里是取东西的凭据。”   刘全立时恭敬地道:“小的记下了。”之前董飞卿也交代了他两件事,要不是谭庭芝不期而至,他早就出门了。   蒋徽叮嘱一句:“快去快回。”   刘全称是,出门后,少不得展开字条来看,看清楚之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做到脚步如常。   蒋徽派他去的,并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去谭府、丁府送信。她分明已料定谭庭芝的到访,并且有所准备。   这时蒋徽回转身,目光凉凉的,“没别人了,我们就别扯闲篇儿了。你有话直说。”   谭庭芝态度更为柔和,“我今日前来,是自己的意思,亦是奉双亲之命。”   “怎么说?”   “我们会竭尽全力斡旋,帮你回到家族,且会让蒋家恢复到以前殷实的家境。”   蒋徽失笑,“两年前,能让蒋家弃我如敝屣;今时今日,当然能让我回到蒋家。”   谭庭芝仍旧很冷静,“不止如此,我们会尽心弥补,你只管开条件。我娘想认你做义女,只盼你答应。”   蒋徽态度散漫,“听起来,令堂很疼爱你,以前我也很尊敬她。可惜,旧日不可寻。”   “你也说了,旧日不可寻。”谭庭芝道,“我们这样僵持下去,终归是伤人伤己。把以前的恩怨放下,好么?”   蒋徽漫不经心地道:“今日之前,我就没提起来过,何来放下一说?”   谭庭芝斟酌片刻,推心置腹地道:“你我只说眼前的事。   “这两年,谭家听从你的吩咐,为你做了不少事情。   “如今你还想要什么,直说便是,只要你肯把那两封信还给我。   “蒋徽,不论董公子当初是怎样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论有多少贵人出手帮衬你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假如你一直与我们僵持着,惹得我双亲打定主意一辈子盯着你们夫妻二人,你能怎样?能笃定每次都能幸免于难么?   “你握在手里的两封信,大致写了什么,我记得。就算宣扬出去,谭家大可以对外人说,彼时我糊涂,倾慕已有婚约在身的武安侯世子,私下里与他来往。的确不对,但也是人之常情,你毁不了我。大不了,我终身不嫁。   “你曾流离在外,有句话总该深有体会:民不与官斗。   “就算你想继续惩罚我,左右我一生的运道,前提也该是答应我双亲给你的好处:先回到蒋家,再从长计议。   “地位悬殊的话,站在高处的人,只要寻到一个机会,就能把站在低处的人踢下万丈深渊。只有平起平坐的人,才有可能常来常往,或是相互算计。”   末尾几句,很有听头,蒋徽却不以为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谭庭芝,“这是我誊录的一封信,你看看。”   谭庭芝有些急切地展开纸张,看完之后,面色煞白,惊惧交加。   那是一封信,也是一首艳诗。丁杨写给她的。   三年前,她的闺房曾经失火,损毁了很多东西。她一直以为,丁杨写给她的几封信,是在那场火中化为灰烬。那之后的几个月,蒋徽待她如昔。   蒋徽抵死退亲的时候,她前去蒋家,询问原委。蒋徽冷冷地看着她,甩出一封她写给丁杨的信件,字里行间,含蓄地打情骂俏,吐露相思之情。   蒋徽说:“你给丁杨的信,我手里还有两封。要我不对外声张,就让你双亲花些心思,帮我退掉亲事。”   她拿着信件,落荒而逃,转头质问丁杨,怎么能把凭据交给蒋徽。   丁杨一头雾水,说我又没疯,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当即查找一番,发现有三封信不翼而飞。于是,他笃定有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把信件交给了蒋徽。   她让他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可恨的是,他说我的确也喜欢你,但你跟蒋徽不一样,她是我死心塌地要娶的人。要我想法子,只能让你做我的妾室。   原来,在他眼中,与她之间,只是一段认真对待的风流韵事。   她怎么肯做他的妾室,当即怒了,说我不指望你别的,只求你管好自己这张嘴,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否则,我会拼上一死,求我舅舅惩处你这浪荡子。   丁杨如释重负,发誓保证,绝不会与任何人提及与她的事。   后来,斟酌再三,她把这些事告知双亲。双亲责骂惩戒之后,选择帮她度过这道坎儿。   蒋徽出自蒋家长房。   谭家与蒋家长房素有生意来往,握着蒋家长房盈亏的命脉,让对方倾家荡产、流离街头并非难事。   最重要的是,在当时,两家私下联手放印子钱——这是官员染指便是罪的行当,只要把事情捅到官府,双方都会受到重罚——假如蒋家长房为这种事吃官司,武安侯府定会与蒋家撇清关系,退掉亲事。   谭家要挟蒋家,是举手之劳。   蒋家的门风就是爱财,在那种关头,不低头才是见了鬼。挣扎几日之后,应下谭家的条件:让蒋徽如愿,退掉武安侯府的亲事。   谭家并未当即兑现诺言,又追加一个条件:把蒋徽逐出家门。若做到,蒋家可得现银五万两。   那期间,谭家一直等着蒋徽登门,主动交出那两封信,免却流离之苦。   最终等到的,却是蒋家把蒋徽从族谱上除名的结果。   他们想,这样也好:离开家族的蒋徽,不过是在脚下垂死挣扎的蝼蚁。   蒋徽离京之后,谭家派护卫追踪,找到人便灭口。   却没想到,护卫好几次出手,都是徒劳无功,蒋徽的一封亲笔信件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回事处。   蒋徽在信中说,你们想除掉我,并非易事,如愿之前,不妨先帮我做三件事:在生意上做手脚,让蒋家长房逐步亏掉家底;善待郭妈妈;不论怎样的门第求娶谭庭芝,都不准答应。不照办也好,你们只管等着丁杨给谭庭芝一个交代,让她进门做妾。   在护卫得手之前,他们别无选择,只得照做。这两年多,给郭妈妈找了一个等同于白拿丰厚月例的闲差,又几次让蒋家长房在生意上亏了大笔银钱。而谭庭芝,一直没有定亲。   到如今,蒋家长房到了举债的地步,勉力维持着还算光鲜的空壳子。   谭家一直没放弃追踪蒋徽,可是,终于等到她用真名实姓在沧州落脚的时候,也是她与董飞卿拜堂成亲之际。他们当即收回人手:再出色的护卫,到了董飞卿跟前,都是送死。   谭庭芝一直以为,蒋徽手里的凭据,只是出自她手的两封信——那分量已经很重,哪成想,还有致命的后招。   “从何处得来的?啊?”谭庭芝语声颤抖,眼中浮现泪光,“这封信,到底是谁交给你的?”   蒋徽悠然一笑,“这就太狼狈了。我情愿你是先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对我,自以为知根知底,其实所知甚少。   “谭庭芝,你真的认识我么?”   明明还是那清越的声音、和缓的语气,言语间却多了一股气势,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是了,她真的认识蒋徽么?谭庭芝惊惶不定地审视着对方,仍旧是绝美的熟悉的容颜,在这一刻,却分外陌生。   蒋徽道:“你手里的淫词艳曲,不出半个时辰,便会送到你双亲手中。当初要将我灭口的事,我等着他们过来,给个说法。   “那般下贱,你是怎么做到的?嗯?   “宣扬出去之后,你要如何证明,你仍是完璧之身?”   谭庭芝面无人色,身形摇摇欲坠。   “你说,要帮我回蒋家。可我为何要回去?”蒋徽无辜地笑了笑,“我说,今日之前,与你的恩怨,我就没提起来过。今日,是时候了。的确,我已落魄,但收拾你谭庭芝,不在话下。”   “放过我……”谭庭芝语声沙哑地哀求,“蒋徽,你高抬贵手,放过我……”   “求人总要做出个样子来。”蒋徽用下巴点一点门前街道,“去那儿跪着、等着。我该去做饭了,这会儿没工夫搭理你。”   谭庭芝明白,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照办,步下台阶,后退几步,屈膝跪下。   蒋徽端详片刻,转身向里。绕过影壁,她脚步顿住:董飞卿负手而立,不知何时来的。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听墙角呢?”她气闷地指责。   董飞卿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此刻的眼神,她看不懂。她抿了抿唇,轻声问:“你——听到了多少?”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他走到她面前。   “也好。那些事,我不用解释了。”她抬头看着他,“我,故意的。”   “很好,这才是你。”他说。   这才是他认识的蒋徽:孤傲、决绝、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第10章 虐渣(1)   010 虐渣(1)   董飞卿把几张银票送到她手里,“刘全拿回来二百一十两,我让他留下十两,这些你拿着。”他原本是跟过来给她银票,隐隐听到她与故人叙旧,根本没犹豫,就放轻脚步走到这儿,侧耳聆听。与她退亲相关的事,他必须探明原委,不然迟早会成为心结。   “平分吧。”蒋徽见银票是一张一百两的、五张二十两的,把一百两的递回给他。   “上当没够么?”董飞卿道,“你管着银钱,我用的时候,再跟你要。”   “也好。”蒋徽笑着把银票收进荷包。手里有钱了,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董飞卿深凝着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展臂把她揽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旋即松开,举步走向垂花门。   蒋徽云里雾里的,但没当回事,跟上他,道:“你怎么不好好儿陪着叔父说话呢?”   “我见过一局残棋,给叔父摆出来了,请他琢磨琢磨。”   “那还好。”   随后,蒋徽找出一套半新不旧的衫裙,到东厢房换上。穿着的这一套,颜色太浅,实在不适合下厨。   友安已经把两条鱼收拾出来,菜也全部洗好了,让她省了不少时间。   程询在家中喜欢吃的,都是家常小菜,她准备起来就很容易。   她忙碌的时候,董飞卿和程询收起那局残棋,下棋打发时间。   董飞卿提了提谭庭芝跪在家门外的事。事情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瞒不住叔父。至于两女子之间的纠葛,他没提。   “罚跪是解语的意思吧?”程询笑问。   董飞卿说是。   “这一趟没白来,”程询笑道,“能看一场热闹。”   董飞卿笑道:“就算您嫌烦,也躲不过这场热闹。谭氏分明是故意选的这时机。”   程询略一思忖,道:“谭家应该是让她先过来和解语周旋,晚一些,夫妻两个少不得登门,当着我的面儿,劝解语化干戈为玉帛。要是我不赞同,他们说不定会请付大学士过来说项。”   董飞卿颔首,“应该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错打了算盘。他们根本不了解蒋徽。   下棋的时候,他有点儿走神。   当初能让蒋家对我弃若敝屣——蒋徽说的这句话,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虽然她说是故意的,故意促成了这种局面,故意被逐出家门,但在当时,承受的可谓是众叛亲离。   定亲的男子、自幼相识的闺秀做出那般不堪的事,所谓的亲人在钱财与她之间,选择的始终是前者。   绝决离开,独自流离在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不认为她是需要谁心疼的女孩,到此刻也是这么想。   不心疼。真的,不心疼。他磨着牙腹诽着,只是有些窝火而已。   他想弄死那些嘴脸丑恶的货色。   这样想着,落子就失了准成,很迅速地输掉一局。   程询不言不语地睨着他。   董飞卿险些冒汗,“我错了,对不住您。”停一停,嘀咕道,“您现在这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程询拿起手边的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他额头,“对着你,我这毛病就得总犯。”   “诶呦喂——”董飞卿别转脸,揉了揉额头。   两人重开一局。   董飞卿道:“叔父,蒋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您看看热闹就得了,别管。我们就能办。”   程询目光凉飕飕、慢悠悠地移到他脸上,“谁?”提及妻子时,连名带姓叫出来的人,他这些年只见过面前这一个。   “……”董飞卿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什么错,理亏地笑道,“她那小字,跟她一点儿都不搭边儿,听着都别扭,哪儿喊的出口啊。”   程询真是服气了,索性略过不提,“知道了,我不管,至多让人敲敲边鼓。”   .   将近正午,八菜一汤上了桌。   董飞卿去酒窖里取出一坛陈年梨花白,“大白天的,喝点儿绵柔的吧?”   程询却道:“谁要喝这个?给我换竹叶青,烧刀子也行。”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我一番好心,倒多余了。您等着。”   蒋徽笑着递给程询一双簇新的竹筷。   程询指一指右下手,“一起吃。”   “好。”   刘全转回来报信:“谭家老爷、太太过来了,此刻就在宅门外。武安侯、丁夫人那边作何打算,小的不知道,把信件交给一名管事就回来了。再有,状元楼的伙计送来一桌席面,说谭家的小厮付过银钱了,这事儿——”   蒋徽看向程询。   程询道:“谭家的人,让他们等着。在家就吃家里的饭菜,那桌席面,归你和友安了。”   刘全谢赏之后,眉开眼笑地退下。   董飞卿拎着一坛酒折回来,拍开泥封,把酒倒进酒壶。   蒋徽起身给两男子斟酒。   三个人其乐融融用饭的同时,武安侯夫妇正暴跳如雷。   夫妻两个看完那封信,难以置信,一起怒冲冲地去了丁杨房里。   武安侯把那封信摔到丁杨脸上,喝问:“这是不是你写的!?”   丁杨上午才挨了一通板子,此刻正愁眉苦脸地趴在床上,看双亲都是脸色铁青,心知自己大概又要倒霉了,连忙细看那封信。   片刻后,他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随后,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就算脸皮有城墙那么厚,写的这种东西落到双亲手里,也会羞愧难堪到极点。   武安侯一看就明白了,高大的身形晃了晃,随后踉跄着走到一旁,跌坐到一把椅子上,咬牙切齿地责骂:“孽障!畜生!”   丁夫人气急败坏地捶打着儿子的脊背,“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想到信中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辞,恼恨得直哆嗦,想痛斥,有些话却难以启齿。   丁杨把脸闷到枕头上,一声不吭。   武安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应对。信本该在谭家那个祸水手中,却被人送到了我们手里……该是蒋徽要跟这逆子和谭家算旧账。”   “可能么?”丁夫人无力地转身落座,“她是何目的?是想让谭庭芝自尽,还是想膈应我们丁家?谭庭芝若咬定是这孽障强人所难,怎么也得把她收为妾室吧?那样不自重的女子若是进了门……”   武安侯斩钉截铁地道:“你给我记住,是那贱人蓄意勾引在先!”说着,起身走到床前,一把将丁杨提起来,摔到地上,“别给我装死,把实情如实道来。再迟一些,说不定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丁杨是个放荡荒淫的纨绔子弟。你不要脸,我们得要!” 第11章 虐渣(2)   011 虐渣(2)   身形落地,伤口碰到地面,丁杨疼急了,腾一下坐起来,再挣扎着站起身时,面容已有些扭曲变形。   丁夫人硬着心肠,视若无睹,沉声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如实说来!”   丁杨疼得额头、脊背直冒汗,身子直筛糠,头脑却清醒不少。父母并没危言耸听,眼前这桩事若不能好生应承过去,曾经一时的快活,会成为一世的磨折。   他强撑着挪了几步,倚墙站着,嗫嚅道:“都怪孩儿糊涂,先前只当是一桩风流韵事,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时今日。”   “废话少说。”武安侯看着他运了会儿气,“说你跟谭庭芝,说这封不堪入目的信。”   丁杨称是,垂下头,理清思绪后,低声禀明原委:“我跟蒋徽定亲之后,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我有心讨好,知道哪几名闺秀与她常来常往,寻机相见,跟她们打听她喜好什么。但是,如黎郡主、顾小姐那样的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只有谭庭芝愿意与我细说。   “来往次数多了,她又对我很殷勤,我就……头脑发热,没克制住。   “蒋家退亲,我说怪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当时,谭庭芝写给我的信,落在了蒋徽手里。除了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当下发落了近前几个下人。   “至于今日这封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不知道。   “再怎样,这种信,就算不销毁,也一定会藏在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我提过一句,谭庭芝说,总要留个凭据在手里——我不肯娶她,她不肯平白与我厮混一场。   “我没办法,把她逼急了,破罐破摔,都没好果子吃。”   武安侯听完,面上怒意消减,眼神越来越复杂,语速特别慢:“前后两封信,都是莫名其妙地到了蒋徽手里,前后出手的时间,相隔两年多。如果你们来往的信件,一直都捏在她手里……”那么,这年纪轻轻的女孩,真让人看不透了。   他缓缓落座,敛目思忖。   当务之急,他得仔细想想,丁家要怎么做,才能让蒋徽、董飞卿满意。   丁夫人见他良久不语,愈发焦虑,“眼下该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武安侯照实说了。   “让他们满意?”丁夫人欲哭无泪,“那两个人,摆明了就是一对儿疯子,连家族、富贵都能抛下,金山银山怕是都不会放在眼里。”刚刚她想过,用银钱收买,转念就打消了这心思。   武安侯长长地叹了口气,斜睨着丁杨,“昨日,你不找到人家里做张做乔,丁家便能好过一些。眼下好了,把夫妻两个一并开罪了。”他转头对丁夫人道,“吩咐下去,把那封信誊一份,连同请帖送到谭家。这件事,是谭家教女无方在先,不论对谁,他们都得给个交待。”   .   程禄折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数名随从:走在前头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幅装裱好了的《春山烟晓》;随后的六名护卫,都捧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礼盒;落在最后的两名护卫,则分别牵着一匹生龙活虎的骏马。   饭菜已经撤下,程询正在喝茶。   程禄进门来,道:“老爷,小的揣摩着您的心思,准备了一些贺礼。”   程询起身,端着茶杯走到厅堂,“给他们挂上。”   董飞卿、蒋徽跟过去,异口同声:“叔父。”   程询悠然一笑,“那两匹马,你们可得好生照顾。”   二人称是,等画作悬挂好之后,凝眸望去,见是出自叔父之手。   程询送给亲友的画作,大多没有落款,这一幅却不同,题诗、落款俱全。   董飞卿笑起来,“您这是赏了我们一件镇宅之宝。”   “无谓之事,少一些为好。”程询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你们忙,我该走了。”   董飞卿、蒋徽出门相送。   “下回过来之前,我提前一日下帖子。”程询对蒋徽道,“到时候,想吃什么菜,也提前告诉你。”   这是对她厨艺的认可。她用力点一点头。   宅门外,站着谭振亨、付氏,跪着谭庭芝。这般情形,早就引来街坊四邻、过路行人的瞩目,此刻,一些人三五成群地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程询负手走到门外时,没了先前半日的闲适松散,眉宇间的笑意暖意消散,眼神锋利、直接。   神不守舍的谭振亨看到首辅趋近,匆匆瞥过跪在一旁的谭庭芝,不自觉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付氏敛衽行礼问安。   程询略一凝眸,回身轻一挥手,“走了。你们回吧。”继而走下石阶,步履如风地离开。   董飞卿、蒋徽目送程询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回转身,交换一个眼神,前者吩咐候在一旁的刘全、友安:“把人带进去,别在这儿戳着了。”   谭家三人步履沉重地进门。   蒋徽与董飞卿低语几句,独自去往内宅。   付氏心焦不已,往前赶了几步。   蒋徽头也不回,“你们母女两个,随我来。”一直走到垂花门前,她停下来,转身看着她们,“你们不是我的客人。有话就在这儿说。”   付氏是无地自容的样子,谭庭芝则是神色恍然,盯着脚尖出神。   蒋徽闲闲地站在那里。付氏在她心里,早已变成了面目模糊的一个妇人。此刻站在面前,也不想看清。有的人,你记住她的样子,都是给自己添堵。   付氏死死地攥住帕子,慢慢定下神来,打量之后,问蒋徽:“你不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可好?”   蒋徽不语。   付氏讨了个没趣,忙转换话题:“那封信,我看了。这次过来,是给你赔罪,也是想与你商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蒋徽仍旧沉默,定定地看着她褙子上样式繁复的彩绣。   没有指责,没有质问,只有令人心里发毛的平静与沉默。付氏死死地咬了咬唇,上前一步,跪倒在蒋徽面前,仰起头来,泪水滑落,“我求你,宽恕我们一次。这一次你若能高抬贵手,谭家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蒋徽微笑,“我没那么大方。”   “我们错了,对不起你。”付氏俯身,磕了三个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她哽咽起来,“庭芝与你年岁相仿,你们又有多年的情分……她一时鬼迷心窍,你就饶她一次,好么?我们手里的一切,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拼了命也会为你争来……”   “想要什么?”蒋徽抬起手,用指尖挠了挠额头,“我如今最头疼的,就是什么都不稀罕。”她牵出了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容,“总有点儿活腻了的意思。您说,这可怎么好?”   “……”付氏抬起头来,满脸茫然,费力地转动着脑筋。她得快些想清楚,什么能打动蒋徽;更要快些看明白,蒋徽到底意欲何为。   “您不用猜了,”蒋徽语声柔和,“我跟您明说就是。”   付氏急切地点一点头。   蒋徽态度更为柔和:“你们看到的那种信,我手里有几封。上午见到谭庭芝,心里不舒坦。您也知道,我不舒坦了,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别人倒霉。   “我给武安侯府送去了一封信。   “谭庭芝身在闺阁,与人私通到了那种地步,按照惯例,该如何发落?您是让她自尽,还是把她扫地出门,派人追杀她一两年?”   付氏面色变了几变,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看住蒋徽。   面前的女孩如妖似仙,这么美,又这么狠。她难道不知道,一字一句,对她来说,都是惊天霹雳?是怎么做到和颜悦色地说出口的?   蒋徽说:“别急着动气,还不到时候。你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   付氏整个人僵在原地,片刻后,双眼往上一翻,身形向后一仰,昏倒在地。   蒋徽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扬声唤友安。   谭庭芝听到声响,想呼喊,想奔到母亲近前,偏生出不得声、迈不动步。   作者有话要说:  蒋徽:我明明很温柔很客气了。无辜·JPG 第12章 虐渣(3)   012 虐渣(3)   友安应声赶过来,一看之下,当即会意,“小的去唤谭家的下人过来。”   谭庭芝艰难地移到付氏近前,吃力地让母亲倚着自己,用力掐住人中。   付氏悠悠醒转,几息的茫然之后,眼神转为绝望。   谭家两名丫鬟快步走上前来。   付氏用力推开谭庭芝,挣扎着站起身来。此刻,她恨死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整一整衣衫,望着蒋徽,嘴角翕翕。   “谭夫人,”蒋徽和声道,“您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了,说什么都没用。我与长辈生罅隙的时候,没求过您;您如何教导发落自家的孩子,与我无关。”她侧身站到路旁,是送客的姿态。   付氏万念俱灰,闭了闭眼,由丫鬟扶着离开。谭庭芝不肯走,她也没管。   谭庭芝对蒋徽说:“有些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让人生不如死之前,总该解释一二。”   蒋徽一手抬起,食指指尖挠了挠额角。   谭庭芝问道:“前后出手的信件,你是如何到手的?”   蒋徽微笑,“无可奉告。”   已到不能更坏的情形,谭庭芝反倒镇定下来,“那么,你承不承认,关乎三家、长达三年的这一场风波,是你布的局?”   “将计就计而已。”   “未免过于自谦了。”谭庭芝目光沉沉的,“到底是我行差踏错背信弃义在先,还是你运筹帷幄因势利导在先?”   蒋徽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四年前,你背着我,说过一些话。   “曾经说:那个故作清高的贱人有什么好?怎值得他交付痴心。   “又曾说:武安侯世子竟也被她的样貌迷惑,她凭什么嫁入公侯之家?   这些话,谭庭芝当初说起的时候,语气怨毒,蒋徽复述的时候,却是风轻云淡,让人听着很是怪异。   谭庭芝身形一震。蒋徽复述的话,她有印象,只是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你……”她眼中闪过惊惶,“是不是在谭府安插了眼线?”   蒋徽失笑,“多虑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个道理,祸从口出。眼下你该自行检点才是,怎么倒反过头来质问我?真给脸不要了,是吧?”   两个人同龄,四年前,十五岁。“是谁那么倒霉,被你看中了?”蒋徽饶有兴致地凝了谭庭芝一眼,“你央着双亲出手,让蒋家回绝过几门亲事,里面可包括他?”   谭庭芝垂了眼睑,默不作声。   “你让我一早看清楚,若是逆来顺受,迟早要如你所愿,嫁入一个被谭家踩踏的门第。再一点,上门提亲的那些门第,没有我瞧得上的——我不但故作清高,而且心比天高。你要是不出手,我少不得自己辛苦一番,多谢。”末一句,蒋徽语气真挚。   谭庭芝的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黑漆漆的双眸失去光彩,如幽深的古井。   “说到底,该是你给我一些解释吧?”蒋徽说。   谭庭芝沉了片刻,缓声道:“你在叶先生那里常住的年月,我跟你的交情是真的。毕竟,那时的你,没什么值得我觊觎的。”   蒋徽默认。与谭庭芝相识,是七八岁的时候。付大学士架不住付氏的恳求,几次亲自登门,请叶先生拨冗指点他外甥女的琴棋书画。   叶先生见付大学士心诚,又乐得她有个同龄人作伴,便答应了。之后,谭庭芝每隔五日登门求教,逐渐与她熟稔,有了交情。   “十三四岁,你回到蒋家,有程夫人、叶先生提携,名动京城。”谭庭芝语声很轻,“那时,我很意外,而且不快。我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家父在河道衙门行走;你只是程二夫人的侄女,祖辈、父辈都没人谋得一官半职,帮你的,从来都是外人。这样的你,在人前出尽风头,而我在人前,只是你的陪衬。”   这些,蒋徽也承认。程婶婶、叶先生把她闲时所作的字画、两个话本子拿给一些名士雅士,得到了认可,逐步得了个才名。   “当时我嫉妒你,”谭庭芝继续说,“但也能想通,你的确有真才实学。你入了诸多官家子弟的眼,有的出于惺惺相惜,有的则是一心求娶。你过得花团锦簇,我私心里求的,只是与意中人结为连理。   “可是,让他神魂颠倒的人,是你。   “我向他表明心迹,说就算做他的妾室也甘愿。可他让我搅黄你的婚事,帮他如愿娶你。那样的话,他会让我如愿,进门做他的妾室。   “我怎么可能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一步一步,我恨上了他,也恨上了你。   “我是要搅黄你的婚事,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出嫁。我要毁了他的心上人。   “从那之后,我不在乎什么名节、清白了,便有了与丁杨的事。   “程夫人、叶先生再看重你,也不能干涉你的终身大事。你姓蒋,婚事只能由蒋家长房做主。而他们,对谭家言听计从。   “你不是眼里不揉沙子么?我原本打算,你出嫁前夕,把丁杨写给我的信拿给你看。料想你如何都不肯出嫁,定会闹得两败俱伤。   “只是没想到,你先发制人。   “你离开之初,他找过我很多次,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何处。我说知道,想要我告知,先与我成亲,之后,我会把你带到他面前,让你做他的妾。   “他答应了。”   答应了也没用,在外流离的蒋徽仍旧握着她的把柄,能够左右她的前程。   蒋徽敛目思忖。   私心里反目,明面上照常来往的日子,她与谭庭芝算是半斤八两。   谭庭芝不是看重友情的人,在情意、名利面前,失意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迁怒、舍弃友人,处心积虑,谋取畸形的快意。   而她察觉到谭庭芝的变化之后,只觉愤怒、难堪,冷静下来,开始为自己打算。   她要离开蒋家,而谭家是能帮她如愿的首选。   至于谭庭芝的意中人,听了这么多,她也猜不出是谁。谭庭芝是在委婉地告诉她,这一场是非,那男子功不可没,要勾起她的好奇心。   谭庭芝抿了抿干燥的唇,说起别的:“我以为,你离京之时,叶先生和程府的人都不曾出手,必是对你失望,再不会管你。今日看来,我想错了,当初应是你请他们不要出手。你的初衷就是离开家族。”   蒋徽颔首,“没错。”   谭庭芝不再言语。   蒋徽笑说:“旧账翻完了,你不妨早些回家。武安侯府的门风好,跟谭家一样,遇到是非,必是别人的错。看到那封信,他们一定会说,是谭庭芝那个贱人勾引丁杨。”   谭庭芝身形明显僵住,眼神有些诧异。   “奇怪我怎么不问那个人是谁么?”蒋徽莞尔,“没必要。不过是又一个利用你的人。我能如愿,说起来,也有他一份功劳。”   当初所谓爱慕她的那些人,品行一向参差不齐,她很清楚。   谭庭芝想让她迁怒那男子,想以告知男子身份为条件,让她对谭家手下留情。她偏不让她如愿。   被意中人唆使,从来不该是背叛友人的理由。眼下,一码归一码比较好。   蒋徽对站在不远处的友安招一招手,又用下巴点一点谭庭芝,示意他帮自己送客。   .   谭振亨随董飞卿走进倒座房的堂屋。   董飞卿示意他落座,又唤刘全上茶。随后,一言不发。   谭振亨只得主动谈及来意,清了清喉咙,道:“董公子,尊夫人与谭家的罅隙,想来你已清楚。”有求于人,自然要用适当的称谓抬高对方的地位。   董飞卿却笑微微地道:“我不清楚,一头雾水。”   “那——”谭振亨意外,“我能否去见见尊夫人?”   “不能。”董飞卿和颜悦色的,“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见你。这点儿眼力见儿,你总该有。你能与她说的,不过是摆轻重,这等事,我来应承更为妥当。”   “……”谭振亨明显地流露出尴尬之色。   “不想说也不用为难,”董飞卿道,“打道回府就是。”   谭振亨沉吟多时,吞吞吐吐地把收到信件的始末道来,末了道:“我们行差踏错之处颇多,我承认。眼下,只求尊夫人高抬贵手,给小女一条出路。”   董飞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别的且不说,我只好奇一件事:你是怎么教导出那等品行的女儿的?说下贱都是抬举她。”   谭振亨当即涨红了脸,却不敢反驳,“的确,我教女无方,可她到底是我的骨血,就算她有错,也要昧着良心包庇。天下父母心,大抵如此。”   “你也好意思说天下父母心?”董飞卿唇角的笑意不减,“这两年多,但凡你有点儿良知,心软过一次,兴许都不会有今日这局面。”   谭振亨颔首以示承认,随即却道:“你也说了,我过来,是要摆轻重。以你的才智,不难想到。那么,你想如何应对这件事?”   董飞卿说,“我只想看看这场热闹。若有机会,加一把柴,把这把火烧得更旺。”   谭振亨眼色深沉地看着他,“不错,你身后有首辅撑腰,但你也别忘了,次辅所在的董家早已容不下你。再一个,便是被你退亲、颜面扫地的陈家。蒋徽那边,我就不用说了,她与你的处境大同小异。对这件事,偏帮谭家的门第怕是不在少数。清官难断家务事,无论如何,程阁老就算出手,想让你们安稳过活,就要适当地迁就几个门第。”   “我们夫妻二人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董飞卿语气寒凉,“我们回来,没打算要谁撑腰,也不在乎哪个小人作祟。你摆的这些轻重,委实可笑。”语毕,眼中现出森寒之色。   谭振亨对上他视线,不消片刻,便已紧张的口干舌燥。   董飞卿有一双好战的眼睛,此刻,那双眼里,杀气尽显。   于千军万马之中展露锋芒,博得骁悍、狠辣名声的少年;于万千文人学子之中脱颖而出,夺得探花,踏入官场便官居五品——这样的一个人,在特立独行、不知好歹的表象之下,终究是有着过人的胆识、城府与气势。一旦显露,等闲人就招架不住。   “请回。日后当心些。”董飞卿眯了眯眸子,语速缓慢,语气森寒,“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谭振亨离开时,面如金纸。   董飞卿回了一趟内宅,对蒋徽说:“我出去一趟,要很晚才能回来。”   蒋徽哦了一声,“不回来也没事。”   董飞卿皱眉,抬手掐住她唇角,“不怕我给你戴绿帽子?”   蒋徽笑得不轻,打开他的手,“要是有那个贼心,我怕也没用。”随后,把丁杨的亲笔信拿给他,“不折腾刘全了,你选个言官,雇个人送到门房。”言官横竖也是闲着,对这种握着凭据弹劾武安侯、谭振亨的事情,定是一百个乐意。而这种信件,留在手里总觉得膈应,不如早些出手。   董飞卿说好,接过信件,有些嫌弃地甩了甩。   蒋徽又取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一块碎银子,“今儿看着你顺眼,赏你。”   董飞卿哈哈一笑,把银票收起来,转身出门。   .   傍晚,友安进到厨房,要给蒋徽打下手。   “晚间要吃剩菜,你跟刘全知道吧?”蒋徽问他。   友安立时道:“自然知道。”午间不论是状元楼送来的一桌席面,还是蒋徽做的八菜一汤,都没可能吃完,放到蒸笼里热一热就行。   “晚间我只需做一道疙瘩汤。”两个番茄放在白瓷盘中,蒋徽取过一柄削水果的柳叶形刀,一并递给友安,“削片、削丝都可以。”她懒得动手切。   “得嘞,这事儿小的办得了。”   蒋徽转去和面,在细白的面粉中一点点加水,在同时用长筷搅拌成絮状。   友安时不时地望向蒋徽,几次欲言又止。   蒋徽察觉,“想说什么?”   友安如实道:“小的想不明白那些事情。下午听了不少,可还是没想通——您到底是怎么拿到那些凭据的?听您那意思,好像也没在谭家安插过眼线。”   “想知道?”   友安用力点头。   蒋徽略一思忖,“那就给你露一手。”   友安一头雾水。   作者有话要说:  补11号更新~ 第13章 不解风情(1)   013 不解风情(1)   蒋徽一只素手伸向他,勾一勾手指。   友安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刀递给她。   蒋徽接过,手势随意地挥出。   友安循着刀的去向望去,惊见刀身全部嵌入墙壁。他睁大眼睛,张大嘴巴。   蒋徽就笑,“明白了?”   友安缓缓地点头,“明、明白了。”他走过去,把刀□□的时候,费了些力气。   “原来,您是习武之人啊。”他费解地看着蒋徽,“小的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她的举止,与寻常大家闺秀无异。   “财不外漏,”蒋徽笑说,“这事儿也一样。我做了两次梁上君子,信件就到手了。”当然,为了不让谭庭芝及时察觉信件被盗,去谭家的时候,不厚道地放了一把火。   友安问道:“那,公子知道您习武这事儿么?”   蒋徽点头。几个哥哥、程家与唐家几位长辈从最初就知道此事——教她功夫的明师傅,曾教过修衡哥一阵拳脚。   女孩子么,自幼有名师指点文墨,已是过人之处,外人若再知道习武一事,未相见就会平添一份忌惮,并无益处。长辈们为她着想,便一直对外守口如瓶,明师傅那边,对外人只说是受程夫人所托,平日帮叶先生看护家宅。   至于她,从小就养成习惯,让自己与寻常女孩举止相同。对谁都没影响的事情,一直没跟谭庭芝之类的人提及。   “公子从没跟小的提过。”友安抱怨。   “我知道他没跟你提过,不然,你也不会想不明白那些事。”   沉了片刻,友安恍悟,“以前小的就说,一个羸弱的女孩子,怎么敢只身离京的?”但若身怀绝技,便不一样了。   蒋徽牵了牵唇。   友安把柳叶刀仔细清洗一番,蒋徽却不准他继续用:   “换一把。这把留给你家公子削苹果用。”   友安绷不住,笑出来,心想这位姑奶奶不着调的时候怕也不少。他把刀收起来,换了一把,接着削番茄,期间心念数转,想通了整件事:   习武之人,眼力、耳力极佳。   例如谭庭芝在房里,蒋徽在院中,正常情形下,房里的人在说什么,院中的人没可能听到。但是,蒋徽不是寻常人,甚至都不需凝神侧耳,就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人背着她说的话。同理,在一些场合窃窃私语时,也是如此。   谭庭芝对蒋徽满心歹意,背着她说刻薄话的时候定然不少。   刘全走进来,对蒋徽道:“下午小的又出去了一趟,请人帮忙物色两个服侍您的人手,小丫鬟或是婆子都成吧?”   蒋徽略一斟酌,道:“找两个洒扫、烧水的小丫鬟就行。”别的事,她都做得来。不找婆子,也是担心遇见嘴碎的,有事没事就翻她和董飞卿的旧账,在自己家里,她总不能堵住耳朵过日子。   “厨子呢?您想找擅长哪个菜系的?”   “不找。”蒋徽说道,“我不就会做么?况且,我的奶娘兴许会过来,她能帮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厨子的月例可不少,这笔开销,能免则免吧。   刘全称是,随后自觉地转去灶台那边生火。   .   当晚,谭振亨和付氏来到武安侯府。   武安侯开门见山:“谭家教女无方,唆使谭庭芝勾引丁家子嗣,搅黄了我丁家与蒋家的亲事,到如今,又少不得害得我儿子沦为笑柄、遭人唾弃。此事,谭家得给丁府一个交代。”   谭振亨、付氏气得不轻,前者怒道:“明明是丁杨品行放荡,毁我女儿的清白,眼下你居然倒打一耙?!”   丁夫人张口语言,却被武安侯摆手阻止,他面色阴冷,语气亦是阴测测的:“我请你们过来,不是要与你们争辩对错。   “话我放这儿:两日内,你们让谭庭芝自尽,就算是给丁家、蒋家交代了。若打算让她进我丁家的门,那是异想天开。   “我会把不孝子送进护国寺带发修行三年,他再犯一次错,我亲手给他落发,让他遁入空门。   “这是我们两家给蒋徽的交代。   “路我给你指出来了,你谭家若是不从,好说,我亲手绑了丁杨,拿着那封信,进宫面圣,把他与谭庭芝做过的丑事禀明圣上,请圣上酌情处置。   “你谭氏女那般行径,可不是寻常的私相授受,说淫/荡、不知廉耻都是抬举她。那般货色,你谭家若还不嫌脏,想要留着,谁能答应?”   武安侯说完,吩咐下人:“送客!”语毕与丁夫人相形起身,转去内室。   付氏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像是忽然间被人夺走了神智。   谭振亨则是霍然起身,举步要去找武安侯理论,只是,没走出几步,仰面摔倒在地。   .   夜半,董飞卿回到家中。   他走到廊间的时候,蒋徽醒来。   董飞卿开始磨磨蹭蹭地倒腾沐浴的水。蒋徽给他留了一大锅热水,灶里添了足够的木柴,到后半夜都不见得燃尽。   热水倒进浴桶,他点燃一根蜡烛。   随后,蒋徽听到他一瓢一瓢地往青石地面上泼水。   她皱眉,气恼地问:“你忙什么呢?”   董飞卿好脾气地答:“帮你擦擦地。”   “……”蒋徽气结,翻身向里,呼出一口气,“不用。”   董飞卿不吱声,继续往地上泼水。   蒋徽腾一下坐起来,抱着枕头走进净房,看着那个大半夜抽疯的,“您老人家省省力气成不成?”   董飞卿转头,眉眼含笑地瞥她一眼,“横竖也醒了,一时半会儿你也睡不着。”   蒋徽走到他跟前,把枕头抡到他身上,“你一天不气人就过不了,是吧?”   董飞卿由着她打,视线却落在她身上。她只穿着肚兜、水红色睡裤,姣好的曲线一览无余。   蒋徽横了他一眼,转身吹熄了蜡烛,推开一扇窗,把蜡烛扔出去。眼力再好,他也看不清地面的角角落落。   董飞卿只好宽衣沐浴,嘀咕道:“难得勤快一次,你居然不领情。”   蒋徽拎着枕头回到床上,仍是气鼓鼓的,到他回来歇下,还没睡意。   董飞卿挤进她这边的被子,寻到她的手,语带笑意,“还没消气?来,给你挠几下。”   “……”蒋徽笑了。真拿他没办法。   董飞卿把她拢在臂弯,低头索吻。   没有一丝霸道、热切,居然温温柔柔的。蒋徽觉得他有点儿反常,但很愿意面对这样的他。   她闭上眼睛。   慢慢的,亲吻变得缠绵悱恻。   他覆上她身形。   “董飞卿。”蒋徽别开脸。   他语声很柔和,“点到为止,好么?”   “……好。”她搂住他颈子,“别骗我。”   “不骗你。”   片刻后,室内响起衣料的摩擦声、落到床角的细微声响。   呼吸声越来越紊乱,没个章法地纠缠在一起。   架子床轻轻摇晃起来。   ……   她喘息声急促起来的时候,他离开她,复又覆上去,捧住她面容,印下一吻,“这会儿你要是求我接着来,我一定答应。”   他语声有些沙哑,但更好听。   蒋徽顷刻从方才复杂难言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笑着抚了抚他沁出薄汗的背,“求你是不能够,感激倒是有一点儿。”他这会儿不大好过,她知道,心海起了轻柔的涟漪。   董飞卿摩挲着她的唇,笑说:“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蒋徽抿了抿唇,轻声道:“不就是个熟能生巧的事儿么?刚好一点儿,你跟我显摆什么?”   董飞卿气乐了,咬了她柔软的唇瓣一下,“明明是个尤物,偏偏不解风情。”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又开始给我安排相亲了。前两天遇到个奇葩男,简直了,我爸一老同学介绍的。气得我请假回家跟我爸吐槽求饶去了。目前算是说定了,我能消停几个月。   本章补昨天更新√   算了算,还欠两章。亲爱的们,允许我周末还债吧,明后天都双更~今晚我写点儿撷香的番外,那边也欠两天的债了~   记得用留言砸我,上章不要漏看记得留言哦,不然蠢作者还债的时候保不齐就又怂了~   .   感谢投雷灌溉的小天使,爱你们,么么哒!   moleskin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4-10 07:18:45   wuilo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4-12 00:06:34   读者“mier”,灌溉营养液+1502018-04-12 00:40:50   读者“巍巍”,灌溉营养液+102018-04-13 12:31:26   读者“胖兔子”,灌溉营养液+52018-04-10 16:31:58   读者“feicui”,灌溉营养液+22018-04-13 14:38:40   读者“我等故人归。”,灌溉营养液+12018-04-10 23:44:38   读者“我等故人归。”,灌溉营养液+12018-04-10 00:59:20   读者“╰★Miss.Shum”,灌溉营养液+12018-04-11 00:33:52   读者“╰★Miss.Shum”,灌溉营养液+12018-04-10 06:34:32   读者“洁白”,灌溉营养液+12018-04-11 06:35:12   读者“洁白”,灌溉营养液+12018-04-10 06:17:25   读者“Hyulinq”,灌溉营养液+12018-04-11 04:04:49   读者“白绿”,灌溉营养液+12018-04-10 11:41:58   读者“Smile_Krsty”,灌溉营养液+12018-04-10 09:35:44 第14章 不解风情(2)   不解风情(2)   清晨,曙光流转入室,声声清脆的鸟鸣入耳。   董飞卿眉心微动,缓缓睁开眼睛。   蒋徽的容颜,近在眼前。长长的睫毛低垂,眉宇舒展,睡相恬静。   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身形就在他怀里,一臂搭在他腰际。   安安静静、相依相偎。这样醒来的感受,委实太好。   他视线落在她红润润的唇上,片刻后,凑过去,用亲吻唤醒她。   蒋徽尚未清醒,一手已经抵在他肩头,和他拉开距离,懵懂地看他一眼,绽出甜美无辜的笑容。   董飞卿也不言语,把她拉回到怀里。   过了一阵子,蒋徽问他:“起来吧?”   董飞卿说好,随即坐起来,麻利地穿上中衣、薄底软靴,自己去翻找出一件旧的布袍穿上。   穿戴方面,他对衣物不大计较,策马时穿道袍或深衣,平时不过几件粗布长袍。从江南到沧州的一路,她自然没时间给他做衣服,他呢,衣服破损了就扔掉,到裁缝铺花点儿银钱,请裁缝赶做几件新的。他讲究的是鞋靴,材质一定要好,上脚一定要舒适。   其实,对衣物也不是不计较吧?蒋徽想,无论如何,过了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闹着请婶婶给他做衣服的情形,她就撞见过两次。旧日不可寻,再不能有更好的,也就再不需挑剔。   蒋徽找出一身布衣裙穿上,转去洗漱。董飞卿正看着铜盆里的清水,好像水里能给他开出一朵花儿似的。   这一阵,他晚间总是睡得特别晚,偶尔她醒来,看到他静静地躺在身侧,长久地望着床帐出神。到了早间,又总会醒的很早。白日里,不定何时就会走神。   是有心事,还是过于清闲之故?   蒋徽抿了抿唇,走过去,把他推开,掬起清凉的水洗脸。   董飞卿回过神来,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她腰间。   等他慢吞吞地洗漱完,蒋徽找出尺子,让他脱掉外袍,给他量身。先前答应给他做衣服,尺寸是比量旧衣得到的,这上下想想,尺寸未必精准。   董飞卿看她围着自己忙碌一番,收起尺子之后,没记在纸上的意思,对她扬了扬眉。   蒋徽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示意已经记下。   董飞卿莞尔,穿上衣服,转身出门,“我去喂马。”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跨院,建着只容得下几匹马的马厩。叔父赏给他们的两匹骏马,已在那里安身。   她点头。   董飞卿又说:“你别做饭了,让刘全去买回来。”   她说好,把房里的窗户全部推开,动手收拾房间。   董飞卿折回来,动手帮她擦洗箱柜、地面,期间问道:“雇仆人的事,刘全跟你说了没有?”   “说了。”蒋徽照实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他。   “不请厨子?”   “不请。”蒋徽说,“没那个必要。”   他皱眉,好一阵子默不作声。   有大狗的叫声传来,听起来是附近的邻居养的。过了一阵子,叫声不但没停,反倒更为凶狠。   “你小时候挺喜欢养猫猫狗狗的。”蒋徽没话找话,打破沉默。   “猫狗、鹦鹉、金鱼,”他语声温和,“都养过。”   “现在呢?”蒋徽说,“我们要不要养一条大黄狗?就是那种土狗,我瞧着长得很喜气。”   董飞卿牵了牵唇,“是很喜气。但我不想养,你要是喜欢,随意。”   “那就不用了。”她说。   沉了片刻,董飞卿说道:“养来养去,留不下。”停一停,又加一句,“会离开。”   蒋徽转头看着他。   董飞卿敛目看着地面,“若是没把握始终善待,就别养。什么都一样。”   “明白。”蒋徽明白的是,他指的不止是那些小动物。   正屋窗明几净的时候,刘全也买回了早点和几色六必居的酱菜。   蒋徽摆好饭,和董飞卿相对用饭。   她面前是油条、豆腐脑,他那边是肉末烧饼、小馄饨。   有很久了,没吃过京城的早点。很巧,刘全给她带回的,正是她喜欢吃的。   蒋徽吃得津津有味。   董飞卿时不时看她一眼,或是看她昳丽的眉眼,或是看她手指修长的双手。   “仆人的事儿,听我的吧。”董飞卿说,“在灶上找两个厨艺不错的人。”   蒋徽看也不看他,“我都跟刘全说定了。”   “是我不对,要让你朝令夕改一次。”董飞卿语气已是不容拒绝,“听我的。”   蒋徽手里的小勺子搅着碗里的豆腐脑,慢慢的,恼火到了眉宇之间。她没应声,继续埋头吃饭,吃饱之后,用帕子擦着手,凝着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自掌心到指尖,缓缓抚过,“你这双手,不该总做这种事。”   蒋徽道:“我喜欢做饭给人吃。”   董飞卿收回手,“难道你打算长年累月地应付柴米油盐这些琐事?”   “也没什么不好。”   “你是什么人,我清楚。”董飞卿目光深远,“你心里那些计较,我也猜得出。”   “吃饭吧。”这话题很糟糕,再说下去,就要说到家境,不定谁话赶话地踩线,惹得对方炸毛。   董飞卿却不让她如愿,但也没有吵架的意思,平和地道:“我说过,要跟你搭伙过日子。这话不伦不类的,你不能当真。当真也没用,我不会跟你散伙;你要是跟我拆伙,我也不会答应。”   这人满腹经纶,平时却少有咬文嚼字的时候。怎么俗怎么来。   董飞卿语气也更加温和:“我穷的日子,从来长不了。方默一半日就能过来,归还几百两银子。过一段,我再给你一笔家用,存下一些,其余的用来应付平日琐事。”   蒋徽扬了扬眉,猜不出他又想染指哪种赚钱的行当。   董飞卿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言辞恢复了惯有的随意:“把心放下,踏踏实实跟我过。不用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我要是在家里挺尸,你再能省,也过不了多久。”   蒋徽笑起来。   “去换衣服,等会儿我陪你去看望郭妈妈。”   “好。记得雇辆马车。”她走到他身边,“我怎么觉着,你从昨日就有些不对劲?”   他只是问:“是好是坏?”   蒋徽如实道:“不是坏事。”   “那不就结了。”他继续吃饭。   蒋徽想想,也是。   .   郭妈妈夫君早逝,但叔伯妯娌心地善良,帮她拉扯大一双儿女。儿女自幼在程府、唐府当差,去年先后成婚,是以,让她牵肠挂肚的孩子,便只有蒋徽一个。   ——坐在雇来的马车上,蒋徽跟董飞卿说了奶娘的情形。   行至那个不大的院落,马车停下来。夫妻两个下了马车,分别提着几色礼品走进去。   五间房看起来要比附近人家气派一些,院中有金鱼缸、花架子。   到了天井,蒋徽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唤“郭妈妈”。   董飞卿留意到,此刻她有些忐忑。很少见。   房里立时有人应声,随后,有妇人快步走出堂屋,顿足凝望,又惊又喜,语无伦次地道:“小姐……您怎么来了?居然是您……”   董飞卿微笑着打量,见郭妈妈今年四十多岁,脸庞白净圆润,眉眼透着和善。   “是我。”蒋徽语气柔软,“我回来了,来看您。”又笑着看一眼身侧的董飞卿,“您还记得他吧?我们成亲了。”   “认得,认得。”郭妈妈走到两人近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您快让我进去吧。”蒋徽笑道。她手里拿着东西,没办法伸手搀扶。   “好、好……”郭妈妈飞快地擦了擦眼角,侧身请董飞卿进门,“公子快请进。”   董飞卿笑着颔首,与蒋徽一起进门,放下礼品。坐了片刻,喝了两口茶,他站起身来,“你们说说体己话,我去外面转转。”   “也好。”蒋徽接受了他的好意。   董飞卿走到院中,站在花架子前,瞧着开得正好的蔷薇。   蒋徽嫁给他,不知郭妈妈作何感想。年少时,每次他和蒋徽碰面,郭妈妈在场的时候,都会特别紧张,担心他们起冲突。   挺奇怪的,同辈那些人,除了蒋徽,他跟谁都很亲近。她也是,对谁都很好,只对他不冷不热的。要在一些氛围很欢快的场合,彼此才会多交谈几句。   他听到郭妈妈哽咽着问她在外有没有吃苦,都去过何处。又听到她说没有,在外过得不错,去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地方,随即岔开话题。   她去过哪里,始终不肯提及。   和他一样。   那些,或许都是没必要回顾的。   .   盘桓半个时辰左右,蒋徽和董飞卿道辞回家。   路上,蒋徽道:“郭妈妈跟我说好了,这一两日,她安排好家里的事,就能过去照顾我们。”   董飞卿看得出,她很开心,笑了笑,“那我们也说好,当着她的面儿,尽量少没心没肺地说话。”   蒋徽点头,“的确。”像他们这样的夫妻,终归是极少数。   行至城南,离家近了,董飞卿坐在车窗前,把她搂过,安置在怀里,逐一告诉她所经过的街巷的名字,以前住过哪些数得上名号的人。   她对这一带不熟,便老老实实地任他抱着,用心聆听。   马车拐进他们所在的街巷,他说:“这儿叫居士巷。”   蒋徽只觉好笑,“我们两个住在这儿,不搭调。”   董飞卿哈哈一笑,“这倒是。”   “不过,这种事儿也不少见。”蒋徽斜睇着他,“我的小字,跟我这个人,你也觉得不搭边儿吧?”   董飞卿顿一顿,“这会儿有点儿善解人意的意思了。”   蒋徽小手一挥,“全当我没说。”   董飞卿大乐。   回到家,进门后,友安迎上来,低声禀明刚得到的消息:“今日一早,武安侯世子去了护国寺,要清修三年。谭家那边,那位大小姐派人来传话了。”他看向蒋徽,“武安侯府要她自尽,她会照办,但在死之前,想见您一面,说是昨日那件您该追问的事,她会当面告知。”末了,指一指门房,“小的不敢做主,传话的人还在等着。”   蒋徽略一思忖,道:“说我没空。她真想告知的话,把那三两个字写给我便是。” 第15章 虐渣(4)   015 虐渣(4)   董飞卿看蒋徽一眼,“什么事?”   蒋徽沉吟着,往正房走。   董飞卿走在她身侧。   走出去一段,蒋徽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下方砖。   董飞卿站在一旁,笑。   蒋徽缓步往回走,时不时停下,蹲下去,用指节轻扣石板。   “当心。”董飞卿故意吓她。   蒋徽不理他,四下环顾,眼神复杂,既有对自己前所未有的迟钝的自责,又有着心安、释然,走回到他面前,道:“建宅子的时候就埋下了机关?”   董飞卿颔首,“一直没动用过,不知道有没有失灵的地方,晚间查验一遍。”   蒋徽笑,“一听就是你亲力亲为。”他对自己做成的事,言辞间会留三分余地,也可以说是谦逊。   董飞卿嗯了一声,“回头我把图纸找出来,你看看布局。”   蒋徽说好,继续打量宅院。日光之下,是这样雅致、平宁的氛围,看不出一丝异样,让她要到此时才有所察觉。自然,也不难想到,等到机关消息启动,戾气、杀气就会显露出来。   就如唐府。   那一年,修衡哥战捷班师,董飞卿没跟军队走,在外晃荡了近两个月才回京。   春日到秋闱之前,他无所事事。   修衡哥考虑到仇家太多,保不齐有丧心病狂入府偷袭的,他能保自己安然无恙,却不敢担保至亲、恩师两头不被连累,便让董飞卿在唐府、程府内外设置了重重机关——他平时委实繁忙,而且,这种事,兄弟两个谁着手都一样。   是邵阳郡主黎薇珑告诉她这些的。薇珑,是她和他们兄弟几个宠着长大的妹妹,如今已经与修衡哥定亲。   彼时,纯美如小仙子的薇珑说:“飞卿哥粗枝大叶的时候,愁煞人,可是耐心、细心起来,便让人出乎意料。   “他设置机关暗道密室,少不得要改建、拆除一些地方。   “他担心两家长辈日后不习惯,找过我好多次,反反复复调整布局。跟我说,改建也行,但必须比先前瞧着更悦目。   “动工的时候,亲自找来人手,不乏亲力亲为的时候。”   她听完,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再去程府的时候,就留心了,不得不承认他缜密细致到了极处。   那等心血,那般体贴,他只肯付与他在意的人们。   敛起思绪,蒋徽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件事:“这宅子,是薇珑帮忙建的吧?”   董飞卿会心一笑,“对。在当时,薇珑说建成之前,没必要告知亲朋。建成时,是那年乡试之后,我的日子有些乱了,什么都顾不上。”   他在乡试中夺魁,董家开始着手他的亲事,他一次一次让董家打算落空。那期间,回到董家常住,一直心绪烦躁,与兄弟把酒言欢的时候都很少。   蒋徽释然,“怪不得,明里暗里的布局,相得益彰。”这必然也是他与薇珑反复商议的结果。   “着实磨烦了她一阵。”他说。   蒋徽微笑,走进正房,为他释疑,将谭庭芝抛给她的谜团言简意赅地道出。   董飞卿敛目思忖片刻,“便是她不予告知,也该探明那人是谁。她若告知,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需得查证。”   蒋徽会心一笑,“我晓得。”   董飞卿商量她:“我有门路。要是信我,便将此事交给我。”   “最晚何时能告诉我结果?”蒋徽如实说,“我没这种门路,但是晓得几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董飞卿说:“不管谭庭芝作何反应,在我这儿,五日见分晓。”停一停,补充道,“门路与官宦之家无关。”   蒋徽片刻凝眸,牵出清浅笑意,“好。”   .   传话的管事妈妈站在谭庭芝面前,把得到的答复如实道来。   谭庭芝听了,愣怔多时,惨然一笑。   管事妈妈大气也不敢出。   三两个字,一个人的名字。写出来太容易。   谭庭芝唤人备笔墨纸砚。   她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蒋徽,只两个字:唐徛;另一封是写给蒋家,告知对方:谭家这两年之所以在生意上处处刁难、设陷阱,害得蒋家将至倾家荡产的地步,都是因蒋徽胁迫所至,自然,她也委婉地告知对方自己行差踏错之处。   双亲日后一定也会告知蒋家实情,但是,这些由她说出来,在她身死之后,蒋家长房应该会全然相信。   信件写完,斟酌多时,她将两封信交给管事妈妈,命其从速送到两家。   .   友安把谭庭芝的信件交给蒋徽。   蒋徽看到信纸上的两个字,揉了揉眉心。   早在唐修衡年幼时,其父临江侯唐栩与两个庶弟分家各过。唐徛是唐修衡的堂弟、与董飞卿同榜的进士。   唐栩与两个庶弟一向不合,但一向是懒得理会的态度。   唐修衡与那两家的情分还不如陌路人。   四年前,唐家二房的确曾请人说项,但是蒋家婉拒了,那次倒不是谭庭芝出手阻挠,而是尚在外征战的唐修衡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派人传口信到蒋家:不准理会。   唐徛榜上有名成为庶吉士那年,高兴了两个月之后,其父唐林病故。唐二夫人曾跟人哭诉:唐修衡简直是他们一家人的煞星,夫君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同时又害得她长子的前程搁置。   此事,蒋徽有耳闻,当时想着若属实的话,那连消带打的手法,像修衡哥办的事儿。   至于唐徛,她印象不深:因为修衡哥的缘故,她从不会理会唐家二房、三房的人。不需要理由。修衡哥厌烦的人,疏离相对总不会错。   如果是唐徛,很多事倒是都能说得通了:   在特定的圈子中的人,会觉得近二十年来奇才辈出,但平心而论,年纪轻轻中进士的人已属难得。谭庭芝看中唐徛,是情理之中。   寻常男子对待想要娶进家门的女子,一定会亲自出面斡旋,得到女子的青睐。但是唐徛不敢,因为他上面有个一出手就恨不得出人命的堂兄,亦明白她和蒋家绝不会让他如愿。   但凡是敢站到人前、站到她面前的男子,都不会引发那一场是非。   他不敢,于是利用钟情于他的谭庭芝,在认为她陷入困境的时候,妄想坐收渔翁之利。那时定是以为,他的堂兄不再理会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异姓妹妹了。   ——但这些只是推测,是否真是他,还需查证。在庙堂与江湖之间,有消息特别灵通的行当,董飞卿说有门路,定是识得这种行当里的翘楚。那她自然乐得清闲,把这件事交给他。   说起来,真是唐徛的话最好:她也好,董飞卿也好,都乐得在了结私怨之余给修衡哥除掉一个碍眼的人。   她对友安说:“告诉传话的人,让她家大小姐只管安心自尽。若事到临头反悔,也没事。我很愿意帮这种忙。”   友安称是,转身时就撑不住,笑了。   蒋徽转头把此事告知董飞卿。   转过天来,郭妈妈、厨房里的两个人相继而至,此外,董飞卿亲自带回两名小厮、四名小丫鬟。   他带回六个人,四个不在她预算之中,但她什么都没说。   他说了,她不需精打细算。说到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愿意给,她很愿意享有。   当晚,武安侯府派人来传话,除了丁杨的去向,亦告知蒋徽:谭庭芝已然自尽,左都御史弹劾武安侯、谭振亨的折子,皇帝已经看过,很是不悦,不知如何发落两家。   谭庭芝犯的错,已不在寻常人承受范围,便是想遁入空门,与官家有来往的寺院大多名声在外,都不肯收这样一个祸根,不出名的寺院庵堂,有一些不大清净,也不大干净,官家闺秀不敢去,去了,保不齐就要生不如死。   如此,谭庭芝可选的路便只剩了一条。   蒋徽一笑置之。   她更关心的是,唐徛之事是否属实。   两日后,董飞卿给了她答案。 第16章 过往(4)   016 过往(4)   谭庭芝没有撒谎。   蒋徽离京之初,唐徛尚在孝期,但有一段日子,曾屡次与谭庭芝相见,并在那期间置办了一所别院,添置了很多成亲才会用到的东西。别院的下人说,瞧唐徛那意思,像是打算养个外室。只是,那宅子到如今也没女子入住。   至于唐二夫人那边,在唐徛忙碌同期,有一段日子也曾难得的现出喜色,说等过了孝期,儿子便能成亲。   这些,合了谭庭芝说过的蒋徽离京之初的话。母子两个分明是打算在家中迎娶谭庭芝,把蒋徽安置在外面。用心是不想妻妾争宠,还是担心唐修衡出手阻挠,便只有他们才知道了。   蒋徽与董飞卿成亲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唐徛又曾邀约谭庭芝在外相见,起初神色愤懑,高声斥责谭庭芝,随后不知如何被说服了,冷静下来,与谭庭芝关起雅间的门,长时间低声交谈。   谭庭芝与丁杨的事情传扬出去再到自尽之后,唐二夫人显得气急败坏,唐徛则住到了别院,每日借酒消愁。   谭庭芝在近三二年相见的男子,只有丁杨和唐徛。   ——是霞光绮丽的傍晚,董飞卿把这些告知蒋徽,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蒋徽思忖片刻,问他:“所谓的修衡哥的二叔、堂弟,近几年到底做过哪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她对这些,以前并不关情。   “那可不少。”董飞卿微微一笑,娓娓道来。这些,他心里一清二楚。因为,不少事情,董家参与其中。   唐栩、唐修衡率兵征战期间,唐林、唐徛曾数次找到唐夫人面前,请她走程府或平南王府的门路,给他们二房谋个像样的差事。唐夫人理都不理他们。由此,父子二人四处败坏唐夫人的名声,说这所谓的名门贵妇不识大体,全不顾夫君与手足的情分。   那时绝大多数的官宦之家,正在为前方战事战无不胜、沙场奇才出世雀跃欢喜,懒得理会唐家二房父子对唐夫人的诟病。   有人称颂,便有人诋毁,有人不遗余力地支持,便有人不遗余力地拆台。   唐修衡是首辅程询的爱徒,情同父子,世人皆知。以随从身份追随唐家父子征战、屡建战功却不要封赏的董飞卿,是次辅董志和的长子,但数年间长期住在程府、唐府,受教于程询、唐栩,说是程询和唐栩没有正式认下却尽心抚育的徒弟,并不为过。   不论是出于责任还是情分,程询都会为供应军需尽心竭力,几次为此肝火旺盛,发力整治兵部趁机牟利的堂官。   身为次辅的董志和与程询政见不合,相互作对已成习,何况,次辅在外征战的儿子,大放异彩,却不肯领受封赏为家族增光,不亚于在天下人面前让董家陷入人们的猜忌质疑之中。   触犯刑律、违背皇帝和首辅宗旨的事情,在当时,董志和与党羽不会做,但是,要找到膈应程府与唐府、整治董飞卿的人和机会,并不难。唐家二房就在其列。   董家给了唐林、唐徛帮衬着兵部筹备军需的机会。   唐林、唐徛费尽心思寻找牟利的空子,也找到了,兵部两名官员与父子二人逐步达成共同牟利的默契,前提是不可做得引起人注意。   在当时,兵部那两名官员说服了唐林,有两次请他垫付部分军饷,允诺会以双倍数额上报朝廷,国库拨出银两之后,八成利润归唐家二房,且立下了字据。   唐林、唐徛不疑有他,尽心竭力,掏空了数年来积攒的家底。   然而,直到唐修衡班师回京,朝廷也没发放这笔开销。唐林追着兵部官员询问,那两人只推说论功行赏是要事,过了这一段,才能清算别的账务,至于多久,要看今上何时有闲心理会。   唐林仗着有字据在手,加之唐徛时年秋日要下场考试,不宜生事,便耐心等着。   唐徛算是很争气了,最终考中进士出身的功名,循例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   两个月之后,唐修衡上折子给皇帝,称近日才知,在外征战期间,叔父唐林、堂弟唐徛竭力帮衬兵部筹备粮饷,并自掏腰包,虽然曾再三向相关官员索要双倍银钱,但目前已反思悔过,再不会犯,出手的银钱,再不会讨要。   皇帝看了折子,赏了唐林一柄玉如意,让传话的太监告知唐林: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积攒近二十年的家底,就那样打了水漂,唐林不甘心,转头去找兵部那两个官员。   那两人就说,皇上都赏你了,还要怎样?眼下别说我们了,就算换了首辅,也不会再提及那些事。人嘛,忙一场要么得名,要么得利,你已得了好名声,还要怎样?大不了,我们写个请罪的折子,把当初体恤朝廷、为了请你出钱出力才写下的字据上交今上?不怕告诉你,那可是唐家小侯爷安排给我们的差事。想发国难财的主儿,没掉脑袋就该烧高香了,你能活着就不错了。   要到那时,唐林才知道,自己被唐修衡算计了。他得什么好名声了?皇帝那句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能给他带来怎样的名声?   他一生都无建树,文武皆不通,气性却大得很。当日病倒在床,几日后撒手人寰。   对于此事,唐徛把唐修衡视为杀父仇人,孝期内,没少勾结董志和的党羽,给堂兄添堵使绊子。   按唐修衡的意思,是把这人除掉,但是唐栩觉得,没必要下杀手,也是为了儿子着想——在沙场之外,心狠手黑的事情尽量少做,把握不好分寸,兴许会引起昔日同袍的质疑。   唐修衡不赞同,但愿意尊重父亲的态度,对唐徛的手段,便一直是不软不硬,不让他出头,也不一闷棍打死。   末了,董飞卿道:“唐林、唐徛私德方面,我想夸几句,都找不到下嘴的地方。你知晓与否都一样,不如图个耳根子清净。”   蒋徽听他说完,也已顺道算清楚了账,“那么,这人不用留了。”   “我来吧。”董飞卿说。   蒋徽好奇:“作何打算?”   董飞卿慢条斯理地说:“我打算把他拆了。”   蒋徽想不出,他指的是哪种惩处人的酷刑,“到时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董飞卿毫不犹豫地拒绝。   蒋徽挑了挑眉,“归根结底,这是我的事儿吧?”   “你是我媳妇儿,这就是我的事儿。”董飞卿也挑了挑眉,“那又不是什么好事儿,万一把你吓得回来就卷包袱走人,我找谁说理去?”   “……”蒋徽不知该气该笑。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件事要跟泥萌说一下:   ①如过往、虐渣之类名称的章节,在后续章节中会陆续出现,以数字序号标明行文次序。   ②前两章留言发放了小红包,其中各选了十条留言赠送一百晋江币的红包,记得查收哦,泥萌到账的晋江币大概是19点、95点的样子(中间有各种手续费什么的问题)   ③本文参加了我和晋江有个约会的活动,文中人物没有哪个穿越或自带系统,是设定与晋江相关。   每个读者、作者心里的晋江形象都不同,我是要把我个人认识、感受、经历过的晋江融入到古代背景(说影射也行),呈现古代文人、古代追星族吐槽、掐架或交友互助……等等情形。 第17章 虐渣(5)   017 虐渣(5)   刘全进门通禀:“小的请人给您二位做了书架、画案、书桌和博古架,这会儿送来了,安置在何处?”   董飞卿皱眉,“真能败家。你瞧着我们俩哪个有闲情看书拿笔?退了。”   刘全被泼了冷水,也不在意,笑呵呵地望向蒋徽。   蒋徽笑道:“把东耳房收拾出来,做小书房。”   “得嘞,小的这就去安排。”刘全欠一欠身,乐颠颠地出去了。   董飞卿看着他的背影运气,“我怎么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蒋徽大乐,拿过给他做到一半的道袍,把之前唐徛的话题搁置,说眼前的琐事:“其实,我最想换张床。”   “不换。”董飞卿说,“我觉得特别好。”她觉得有点儿挤,他喜欢的正是那份儿挤——搂着睡,舒坦。   蒋徽斜睇他一眼,“说的我都不想给你做衣服了。”   董飞卿坐到她近前,笑眉笑眼地看着她做针线。针线在衣料间不急不缓地穿梭,她低眉敛目,显得娴静、温婉。   过了一会儿,他把她搂到怀里,安置在膝上,“这小模样儿还挺好看。”   “是么?”蒋徽拿针线的手动了动,“扎到你的话,还会好看么?”   “怎么都好看。”董飞卿一手抚着她下颚,眸子熠熠生辉,“打小就好看。”   蒋徽微笑,“真这么想啊?”   “嗯。”他回忆着彼此年少时,神色特别柔软,“让我说,你十来岁的时候最好看。”那时候的她,脸颊有着婴儿肥,白里透红,活泼的时候,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我才不信。”蒋徽笑道,“那时候你怎么说我来着?我可没忘。”   他曾打趣她,说你这小丫头,活脱脱一只随时能把人挠个满脸花的猫。   彼时她也不恼,说那你可防着点儿,别惹我。   他就小声嘀咕,我又不缺姑奶奶。   董飞卿想起来,笑,“我冤枉你了?是谁动不动就挠我?”   “你自找的。”   “对,自找的。”董飞卿啄了啄她的唇,“而且,到头来,我是缺你这么个姑奶奶。”   蒋徽笑出声来。   董飞卿把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随口问她:“你打小就不爱搭理我,怎么回事?”   “你不也一样么?”蒋徽说,“你说话歹毒,我说话噎人,多说几句话,没准儿就吵起来了。而且,那时的董大少爷,一般人真不敢往跟前凑。”   他皱眉,“我怎么了?在叔父家里,脾气一直特别好。”   蒋徽的笑意到了眼底,“早几年,我听程禄念叨过你一些事儿。你小的时候,用修衡哥的话说,就是横着走的小螃蟹。”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这我认。”   “那别人呢?”   董飞卿想了想,说:“修衡哥小时候跟金元宝似的,真是人见人爱。开林哥从六七岁开始,就有点儿笑面虎的架势了。恺之比我们都活泼淘气,叔父二十多岁的时候,脾气特别有意思,有时候跟几岁的恺之对着耍赖不讲理,婶婶看着父子俩头疼,我们笑得肚子疼。”   蒋徽只是听着,心里就暖融融的。   “至于你,”董飞卿斟酌着,唇角已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偶尔那个样子,就差在脑门儿上刻出一句话:离我远点儿。”   蒋徽承认,“有些年,我脾气有点儿古怪,阴晴不定的。”   “因何而起呢?我总想不明白。”叶先生是性情温和,言辞风趣的妙人,她每日在先生面前,按理说,潜移默化之下,她应该变得很柔和。但是没有。   蒋徽只是笑。   “说来听听。”董飞卿搂紧她,下颚摩挲着她的面颊,“不然我可黏上你了。”   “有些事儿,你大概不知道。”蒋徽说,“我拜师之前,有一段日子,被蒋家长房安置到庄子上去了——老太太那时候请人给我算卦,说我命硬,克至亲。只有奶娘陪着我。庄子上的下人都以为,家里不要我了,打心底嫌我晦气,恨不得把我和奶娘活活欺负死。上回我掐你,你问我跟谁学的损招,我是跟庄子上的下人学的。”   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她提起来,平平静静的,甚至语带笑意。   “明白了?”蒋徽笑着刮了刮他挺直的鼻梁,“有时候跟你闹着闹着,就把涵养扔到一边儿了。”   “要那玩意儿干嘛。”他说,片刻后,皱了皱眉,“难受。”   “哪儿?”   “生气、窝火。手痒痒。”   蒋徽道:“用不着。那些人,我和郭妈妈早就收拾过了。”   “那也难受。”董飞卿点了点她的唇。   她刚想揶揄,他以吻封唇。热切,霸道。   董飞卿清楚,不承认也没用:这次,是真的有点儿心疼她。   他见好就收,不难为她,也不引火烧身。他在她耳边说:“你哄哄我。”   蒋徽不应声,推开他的脸,躲避萦绕在耳边的灼热气息。   董飞卿索性咬住她耳垂,牙齿轻扣,商量她:“蒋徽,能不能说句喜欢我?”   “你这是哪根儿筋不对了?”   “我想听。”哪有男人不爱听妻子说喜欢自己的?   蒋徽愈发的气息不宁,嘴里却是一点儿都不肯吃亏,“你先说。”   他饶了她,和她拉开距离,俊脸都有点儿拧巴了,“大男人怎么能说这种话?”   道理上说不通,但他理直气壮。蒋徽把脸埋在他肩头,笑得身形微颤。   “笑什么笑?”董飞卿没好气地拍着她的背,片刻后,也随着笑起来。   蒋徽离开他臂弯,下地后提醒道:“你不是今晚在外面吃饭么?该走了吧?”   笑意使然,那双大眼睛水光潋滟的,董飞卿凝了她一眼,笑微微地起身,“是该走了。回来再跟你找补。”   方默前两日就从大兴赶到了城里,顺道帮父亲讨几笔债。董飞卿让他先料理家事,忙完了再聚。   今日,方默派人来传话,在天福号定了一桌席面,想吃那儿的酱肘子了,明日再正正经经登门拜访。   董飞卿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恰逢郭妈妈进门问蒋徽要不要摆饭,他问了一句:“厨房做的什么?”   郭妈妈笑吟吟地禀道:“糟银鱼、杏仁豆腐、火腿片、香椿饼,另有一道用豆皮、紫菜、虾肉做的汤。”   董飞卿颔首一笑,走出门去,又折回来,坐到饭桌前,“快摆饭,我吃几口再走。”他想吃香椿饼了。   郭妈妈一愣,随即忍着笑,称是而去。   蒋徽心想,他这颠三倒四的做派,奶娘不知何时才能习惯。   席间,董飞卿跟蒋徽说了方默其人,以及上回借钱的始末:   方默的父亲做了半辈子趟子手,一身本领、经验都传授给了儿子。   方默脑子灵,遇事有急智,十二三就进了沧州一个镖局走镖,到十八岁,已是颇有名气的镖头。   家底越来越殷实,方默让父亲离开镖局,回大兴和母亲一起享清福也行,做点儿小本生意也行。   方父依言回了大兴,拿出积蓄,做瓷器生意,但实在不是那块料,又嗜酒,酒桌上总是架不住人的好话,没多久就跟人称兄道弟。欠方家账的小生意人越来越多,方父总是喝两回酒就把讨债的事儿搁置一旁,又好面子,总不肯告诉方默实情。   近日,实在周转不开了,拉下脸去讨债,债主要么躲着不见,要么撒泼耍赖。他又急又气,生了重病,这才写加急信件告知方默。   不管怎样,方默得先救急,给老爷子看病,填补生意上的亏空。当下转手他人,赔得更多。只是,他平时除了交给双亲的家用,一向大手大脚的,手里从来存不下银子。收到信,当即算了算账,自己怎么也得带三四千两回家,但手里只有一百多两,只好向至交董飞卿和交情不错的两个镖头借钱。   “又一个倒霉孩子。”董飞卿笑说,“不过,他回来之后,首要之事就是帮父亲讨债。那些欠债的人,应该没胆子敷衍他。”   走镖是刀头舔血的行当,一般人看着镖头都打怵,打交道的时候更不需说。蒋徽释然,“你该早告诉我。”   “担心他那边出岔子。”董飞卿吃完一块香椿饼,喝了小半碗汤,漱口之后,起身道,“这回是真走了。”   蒋徽笑着嗯了一声。   饭后,小书房收拾妥当了,郭妈妈和蒋徽一起过去看了看,随后坐在一起做针线,说起董飞卿:“以前觉得是难相与的性子,这两日看下来,倒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蒋徽附和地点头,这是实情,他从不会跟下人甩脸色犯浑。   郭妈妈问起两个人成亲之前的事,“我做梦都没想过,你们两个会成亲。到底怎么回事?”   蒋徽照实说了。   郭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这么简单?几句话就定了终身大事?”   “是啊。”蒋徽笑道,“不然呢?”   “爽快是没错,但你们俩这事儿……不对劲吧?”郭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蒋徽。他们对姻缘的态度,比任何人都坚定,当初闹出来的那个阵仗,都不是眼里不揉沙子可言。只是在外晃荡了两年,就能轻描淡写地说起嫁娶?最奇的是,真面对面地定了亲,也真成了亲。   “有什么对不对的。”蒋徽笑着岔开话题,“看看他给我的聘礼吧?”两个人情同母女,奶娘先前就问过这些。董飞卿与她平时的大事小情,有必要让奶娘心里有数。   郭妈妈笑着说好。   蒋徽把聘礼一样一样取出来。   “这一小袋珍珠委实难得。”郭妈妈由衷赞道。   蒋徽点头,“回来当天,他不是把银子借人了么,我故意气他,说把这些珍珠换点儿银子吧。”   郭妈妈啼笑皆非,“怎么能打这种主意?公子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蒋徽心无城府地笑起来,“根本没理我。”   郭妈妈笑着摇头,“接话就得吵起来。”   蒋徽把他做的画展开来,“江南烟雨,很不错。”指着山水间一个小小的男子装扮的背影,“他说画里有我,这个就是。”语毕,又笑起来。   郭妈妈端详片刻,“你们去过画中这个地方么?”   蒋徽笑道:“去没去过都一样,这是他当着我的面儿加上去的。多余。”   郭妈妈笑出声来。   末了,蒋徽从颈间扯出他送的玉牌,“原本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小时候淘换到的一块玉,喜欢是这通透的质地,自己慢慢打磨成了玉牌。送我之前,在上面刻了这个福字,说要是刻别的,赶不及。”她嫌弃地扯了扯嘴角,“俗死了。”   郭妈妈笑得打跌。   .   夜幕降临,热闹的长街上,灯火璀璨。   方默站在街边,望着人来人往。是很俊朗的年轻人,只是神色冷峻。看到董飞卿策马由远及近,他往前迎了几步,牵出爽朗的笑容,“你就不能比我早到一回?哪回都让我傻等大半晌。”   董飞卿把缰绳、鞭子交给迎上来的伙计,毫不理亏地笑道:“吃吃喝喝的事儿,急什么。”   方默问道:“怎么也不置办辆马车?让嫂子一道来多好。”他比董飞卿小一岁,今年二十一。   “马都是长辈赏的。”董飞卿笑道,“你这人,忒俗,一张嘴就让我花钱。”   方默哈哈一笑,侧身打个请的手势。   董飞卿举步之际,心有所感,回头望向街对面。   方默循着他视线望过去。   对面酒楼门前,有中年男子站在大红灯笼光影中,气度不凡,目光阴霾。   方默说:“看着眼熟,你认识么?”   董飞卿似笑非笑,目光凉凉的,“认识。熟人。”   “谁?”   董飞卿语气淡漠:“次辅,董阁老。”   方默听着,别提多别扭了。   董志和对董飞卿招一招手,示意他过去。   董飞卿站在那儿不动,对方默说:“你先进去。不用听我跟人扯闲篇儿。”   方默转身进门。   父子两个隔着街巷对峙片刻,到底是董志和背着手走过来。   董飞卿神色淡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董志和审视长子片刻,好一阵,问:“后悔么?”   董飞卿摇头,“没有。”   董志和又问:“值得么?”   “值。”   董志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言官谭振亨、武安侯一事,皇上今日询问过二人,斥责两家治家不严、败坏风气,谭振亨官职连降三级,罚俸三年;武安侯官职也降了一级,罚俸三年。”   董飞卿颔首。   “你们两个该满意了。”   董飞卿一笑置之。   “你祖父、祖母要我问你一句:回不回董家?”   “不回。”董飞卿道,“我跟你们,向来言出必行。”   董志和颔首,“好。背离家门的子嗣,我真不稀罕。”停一停,又道,“我今日去了一趟谭府,谭庭芝自尽之前,写信给蒋徽的事,谭夫人和下人告诉我了。此事,我很愿意帮你们办,你清楚,与唐府相关的事,我一向愿意亲力亲为。你若是不知好歹,我倒是愿意瞧瞧,你要用怎样的歪门邪道,对付唐徛。要抓紧,我已在着手此事。”   “我记下了。烦请您转告董府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定要与您一致。不然的话,我那些歪门邪道,会用到他们身上。我这个土匪、武夫,对董家的人,只用歪门邪道。这一点,请您费心记下。”董飞卿态度是透着疏离的温和有礼,“若无他事,恕我失陪。”   已是不相干的人,就用对待不相干的人的态度。   董志和抿了抿唇,“好。你去吧。”   董飞卿转身走进天福号大堂。   .   在雅间落座,酒菜上齐之后,方默并没询问董志和意欲何为,从袖中取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银票,递给董飞卿:“一共是一千二百两。多出来的二百两,你要是不收,我明日还得花心思给置办些说得过去的礼品。麻烦,也不如银票实惠。”   董飞卿接过银票,夹在修长的食指、中指间,端详两眼,嫌弃地扔回去,“给我换换。”蒋徽喜欢簇新的银票,而这笔银子,他得交给她。   方默信手扔回去:“没有。爱要不要。”   董飞卿漂亮的剑眉拧了拧,老大不情愿地收进袖子里。   方默哈哈大笑。   “对了,你后天再去我那儿,明日我不在家。”董飞卿喝完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眉宇舒展开,“你这几日怎样?讨债讨得顺利么?”   “还成。”方默道,“挑了两个刺儿头,让他们连本带利地还了银钱,别人也就老实了。我爹这人也是奇了,见到银子,病立马好了一半儿。我娘压根儿就没上火,巴不得我爹把家底赔进去,再不做生意,一个劲儿地让我把银钱都存到银号。”   这次轮到董飞卿笑了,“二老没事就好。”   方默问道:“你和嫂子真要在京城常住了?”   “对。”董飞卿道,“我得先赚点儿家底。要是有合适的营生,你就替我接下。”   方默爽快应下,“这好说。”   三杯酒之后,董飞卿把酒杯推到一旁,“等何时清闲了,去我家里喝。”曾经也是动辄豪饮的性情,但这两年喝酒时很少。   方默了解他的脾气,并不劝酒,“成。”   .   戌时左右,董飞卿回到家里。   正房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给他留。   说她不解风情,真是一点儿都没冤枉她。他腹诽着,走进寝室,抱怨道:“你给我留盏灯多好。哪次回家,都是两眼一抹黑。”   蒋徽呛他:“你那眼睛都赶上夜猫子了,留灯也是摆设。”   他到了床前,笑着揉乱她的头发,“没情/调。”   蒋徽想到跟奶娘提及的事,揶揄他:“再没情调,给你的玉佩上,也没刻‘福’字。”   这事儿,董飞卿真有点儿理亏,嘴里却没正形:“要不换一个?下回给你刻招财进宝?”   “行啊。”蒋徽陪着他胡扯,“你要是愿意,刻一幅盼着我发横财的春联儿也行。”   董飞卿低低地笑起来,俯身,一口咬在她下巴上。   蒋徽立刻抹了抹,“有酒味儿,快去洗漱。”   “不。”董飞卿说,“我得带友安再出去一趟,明晚回来。”   “去整治唐徛?”   “对。交给我,行吧?”   蒋徽迟疑片刻,问,“真不用我帮忙?”   “不用。也别看,那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好。那你小心些。”   董飞卿点头,“出门前,我跟友安安排一下,你知会里面的仆人,卯时之前别在宅子里四处走动,要是掉进陷阱、中了冷箭、关进笼子里,可别怪我。”随即走出门去。   蒋徽说好,估摸着他安排好了,起身点上灯,穿上外衣。   董飞卿折回房里,换了件玄色长袍,对她打个手势,径自出门。   蒋徽站在厅堂门外,对他高大挺拔、步履生风的背影片刻凝眸。   .   城东。深夜的巷子显得更为悠长,空气中有清甜的花香。   董飞卿步履悠闲地走到巷尾,站在红漆大门前,抬手扣门。   过了片刻,有老仆人来应门,见是他,立时现出慈爱的笑容,“原来是公子,快请进。”   董飞卿笑道:“等会儿友安要带一样东西过来。”   “好说,我等着。”老仆人笑眯眯地道,“小侯爷还没回来,但早就留了口信,他和您存放的东西,您何时都能过来取,地方随便用。”这里,是唐修衡早些年置办的一所宅子。   董飞卿一乐,背着手走进上房,自顾自转到西梢间,点上两盏明灯,看了看窗下一局走到半路的棋,走到书桌后面,旋转一个抽屉上的铜拉环。   书架缓缓向两旁开启,现出来的檀木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董飞卿打量片刻,把并排放着的两个药箱拎到书桌上,打开一个,先后取出两个樟木托盘。   一个托盘里,一柄一柄形状各异、造型小巧的匕首顺序排列;另一个托盘里,则是形状大小相同的十二个白瓷瓶,安置在托盘上的凹槽里。   另一个药箱里,也有两个托盘,前一个里面,是一个针包,长短不一的银针闪着光,后一个里面,是一个个造型别致的小玻璃瓶。   查看之后,放回去。   这时候,友安拎着一个麻袋走进门,放到厅堂的地上,转过来行礼之后,请示道:“把东西放哪儿?”   “后罩房。”   友安称是,出门前瞥过两个药箱,心里就有数了。把麻袋送到后罩房,扔到地上,解开绑口。   麻袋里装的,是唐徛。   友安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神色松快地看着麻袋。   过了一会儿,唐徛身形动了,缓慢、吃力地钻出麻袋。环顾片刻,看到友安。   他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神询问、哀求。   友安对他笑了笑,“今日起,你要享福了:每日过的都是饭来张口的日子,我估摸着,你任何一根手指、脚趾都再不能动。   “再不需看到任何人、任何一样东西。   “再不用说真真假假的话。   “因为,你中邪了。”   唐徛目露惊骇,再到绝望,竭力挣扎起来。   友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账本儿,“我有给人记账的习惯。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算算旧账。”   那边的董飞卿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端着杯坐到棋局前,一面落子,一面一口一口地喝酒。   剩下一口酒的时候,棋局被他走得乱七八糟。   他看着,笑得像个淘气的大孩子。   故意的。修衡哥何时过来,看到之后,一定黑脸。   喝完最后一口酒,董飞卿活动活动双手关节,起身拎起两个箱子,去了后罩房。   友安的小账本儿此刻翻到了一桩命案:“商贾之子杨岗,被你逼得跳河自尽,死的时候,刚满二十岁。没错吧?”   董飞卿悄无声息地走进门。   友安不再翻旧账,起身帮董飞卿把两张桌子拼成一个放人的长台。   董飞卿打开药箱,取出沾了酒精的棉纱,仔仔细细地擦手,随后,把剪刀、针包、匕首、瓶瓶罐罐逐一摆放到长台上。   友安把唐徛安置到长台上。   董飞卿看着徒劳挣扎的唐徛,眸光锐利如鹰隼,语气冷森森的:“今夜,把我当杨岗的亡魂即可。”   唐徛真如见了鬼一般,剧烈地哆嗦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千来字哦^_^   下章写出来了,修一下就能贴出,八点来看吧(づ ̄ 3 ̄)づ 第18章 不解风情(3)   018 不解风情(3)   翌日晚间,董志和得到消息:唐徛撞鬼中邪了,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说是活死人都不为过。   他后背直冒凉气,从速去了唐家二房的府邸。   唐二夫人濒临崩溃,嚎啕大哭几次之后,心神恍惚,下人把她安置到房里了。   有人在前引路,把董志和请到唐徛房里。   看到了无生机、眼神涣散的唐徛,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他目光凝重地望向已经诊脉却开不出方子的太医。此人是他熟识的。   太医对他拱一拱手,低声道:“就算是当今圣手严道人前来,也是束手无策。”   董志和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要我相信,他真的撞鬼中邪了?”   太医苦笑,低声道:“简单来说,这位唐公子的情形,等于周身关节被拆了一遍。   “用淬了药物的匕首、银针刺入关节,能让人的关节失灵。   “药物是关键。“用淬了药物的匕首、银针刺入关节之中,能让人的关节僵硬失灵。   “药物是关键。唐公子再无复原的可能。   “下手的人,对人穴位、关节了如指掌,手法也是精准、利落至极。看唐公子那眼神,分明是惊吓过度,濒临发疯。   “下官说句不好听的,这还不如撞到厉鬼当场吓死。”   董志和的面色明显不好看了。   “而且,”太医语声更低,“此事,唐二夫人不敢追究。”   “怎么说?”   太医娓娓道来:“昨日夜间,小厮服侍着唐公子歇下的,到了早间,唐公子就不见了,在床头留了张字条,说有故人托梦给他,邀他到外面相见。您等会儿不妨看看,字迹并不潦草。   “今日傍晚,别院的下人发现唐公子躺在一所小院儿里,身边放着两件奇怪的东西。   “几年前,唐公子帮双亲打理外面的营生,为了多赚取银钱,偶尔,手段不是很光彩,也手黑了些,害得商贾之子杨岗跳河自尽,那件事,阁老应该还记得。”   董志和目光微闪。那件事,他记得。唐徛用的招数是仙人跳,杨岗明白过来,羞愤难当,钻了牛角尖,留下绝笔书信,跳河自尽,选择的地方,离唐家二房的府邸不远。绝笔信中说,定要化为厉鬼,来索唐徛的命。   当时唐林尚在人世,恰逢他让唐林在军需上找机会膈应程询、唐栩,权衡之后,安排人帮唐徛善后,颇费了些周折。最后,唐徛给了杨岗双亲一笔银钱,又给杨家介绍了两笔盈利颇丰的生意。杨家权衡之后,再愤怒,终究是觉得自家人微言轻,与官家斗,胜算太小,打消了告状的心思。   同时期的程府、唐府、董飞卿全部精力都倾注在战事上,并没注意到此事。听闻时,已时过境迁,杨家搬离了京城。   太医继续道:“今日唐公子身边的两样东西,一件是杨公子生前最喜欢的一把折扇,看扇面上的题字,是一位友人为他所做。另一件东西,是一叠冥纸。”   唐二夫人若是追究此事,杨岗一事一定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唐修衡虽然在外,但一定会请同僚帮忙追究,也一定会在事后让唐徛维持现状。对于这等杀人无算的悍将,比起让人死,更乐得让人生不如死。   帮一个已故之人讨公道,手段不单是歪门邪道,而且神神叨叨,让人深觉残酷与诡异。董志和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走回到唐徛面前。   他越看越瘆的慌。   “烦请您转告董府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定要与您一致。不然的话,我那些歪门邪道,会用到他们身上。我这个土匪、武夫,对董家的人,只用歪门邪道。”——昨日,董飞卿如是说。   董志和离开的时候,步履迟滞、沉重。   .   一整日,蒋徽都在给董飞卿做深衣,下午,赶做好了一件,亲自洗过,熨烫平整,晾干,叠好。   四名俱是八、九岁左右的小丫鬟请示之后,把衣服铺在大炕上看了一阵子,夸赞这针线活实在是好,又求郭妈妈教她们。因董飞卿和蒋徽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总是笑眉笑眼的,她们刚来时的畏惧迅速减少,在守着规矩的前提下,显得很活泼。这是蒋徽喜闻乐见的,她愿意家里是欢快热闹的氛围。   暮光之中,董飞卿走到天井,揉着后脖颈晃了晃头,又伸了个懒腰。仔仔细细洗漱之后,衣物从里到外更换。   他眉宇间的倦色不可忽略,蒋徽问:“乏了?”   董飞卿歪倒在大炕上,“有点儿。你给我做点儿吃的吧?不吃饱睡不着。”   蒋徽说好,去了厨房。   董飞卿看到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新衣,探身拿过来,反复看了看,闻到衣服上的阳光、春风的气息,颇觉惬意。   倦意就在这时袭来。   那其实是特别耗精力的事儿。如果是修衡哥及其至交沈笑山一起动手,也要用一整个昼夜。相较而言,他更在行。   这类事,他既有天赋又有兴趣。   昨日没见到次辅大人的话,他拾掇唐徛,不会细致到这地步。   不是赌气。理应震住董家,杜绝他们上门挑衅。   不想再看到董府那些人的嘴脸。   蒋徽亲手端着两道菜、一碗龙须面回来,见董飞卿倚着大迎枕,阖了眼睑,新衣服搭在身上。侧耳听了听,呼吸匀净。   睡着了。   蒋徽把托盘放到炕桌上,也不唤他。   过了一会儿,饭菜的香气勾得他醒来,起身时把衣服放到一旁,“瞧着不错。”   蒋徽把衣服叠好,“明日试试。”   他嗯了一声,坐在炕桌前用饭。   蒋徽看得出,他没有说笑的兴致,就去了寝室,给他铺好床。   董飞卿吃完饭,回寝室倒头歇下,不消片刻便入睡。   蒋徽用饭之前,刘全来了一趟,站在廊间,把唐徛的事告诉她。   这一次,蒋徽真有些佩服董飞卿了。   .   天没亮,董飞卿就醒了,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她各睡一床被。   他挪到她那边去,抢过枕头,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蒋徽睡得正香,被他折腾醒了,揉了揉眼睛,瞪着他,“你睡着的时候,我吵过你么?”   “我睡着的时候,你醒着的时候不多吧?”   “……”   “你问过郭妈妈没有?”   “问什么?”   他给她提醒:“问我能看不能吃的日子哪天到头。”   蒋徽直接翻身背对着他,“我想想。”   董飞卿坏坏地笑着,“来,给我唱一出霸王硬上弓。” 第19章 疑问(1)   019 疑问(1)   “接着睡。”蒋徽回手拍拍他,“兴许能梦见。”   董飞卿莞尔。   “我还没问奶娘。”蒋徽说道,“不知道从何说起。”   董飞卿沉了片刻,并无不悦,把她柔软的身形揽在臂弯,再将她双手拢在掌中,“那就过一阵再说。只是给你提个醒,当个事儿。”   蒋徽转过身形,多看了他两眼,“这不大像是你说的话。”   董飞卿一笑,“最要紧的是心里舒坦,别的其实都好说。”   经过这几日的是非,他的心安稳亦镇定下来,对目前的光景,变得从容。调笑归调笑,他就算只为着对怀里的倒霉孩子生出的那点儿心疼,也不会再为床笫之事惹得她为难或炸毛。   “眼下就不错。”他牵了牵唇,凤眼微眯,“应该再好一些,但我也不能妄想一口吃成胖子。”   蒋徽明显放松下来,贴近他一些。   他下巴抵着她额头,手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长发,过了一阵,唤她:“蒋徽。”   “嗯。”   “我跟你说过,不会回董家。”董飞卿语速很慢,手反反复复地抚着她的头发。   蒋徽凝着他眼睛,“是,我记得。”   “这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嫁的,不是董家的人。”董飞卿的手指没入她发间,“再说这一次,日后我不会再提。”有些事可以稀里糊涂,而这件事,必须让她知道他的态度。   “我知道。知道了。”蒋徽笑盈盈的,“正如你娶的,不是蒋家的人。”   董飞卿深深地吻一吻她的唇。   .   今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   董志和坐在厅堂,面色奇差。   董夫人、董越卿、董佑卿坐在一旁,神色各异。   唐徛的事,董夫人听了几句,不可置信,只盼着董志和能亲口否决。   董越卿是庶出,董家老太爷、老夫人又一向看重嫡庶之别,他从小就养成了对家事不要过分关心的习惯,此刻坐在这里,是因父亲派人唤他前来。   董佑卿今年十三岁,因是嫡次子,一向很有底气,此刻揣摩双亲神色,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开口。   董志和斟酌再三,把唐徛一事详尽道来,所见到的惨状亦是如实相告,最后,沉声告诫:“别惹他。   “不然的话,哪一日、哪一个成了活死人,我就算明知是他所为,也抓不到凭据,正如眼前唐徛一事。   “自然,哪一个若是活腻了,只管去挑衅他,我不拦着,谁步了唐徛后尘,扔到乱葬岗了事。”   母子三个听到末尾,俱是坐直了身形,神色惊惶。   同样陷入恐慌的,还有谭振亨与付氏。   谭庭芝的自尽,已带给他们满心伤痛。   没错,女儿自甘堕落、败坏门风,可终究是亲骨肉,如何的恨铁不成钢,怎样的责怪,在生死相隔之后,都消散一空,留在心海的,唯有她曾带来的欢声笑语。   满心悲苦之际,又出了唐徛的事。   唐徛遭遇的这场劫难,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原由。   庭芝的用意很明显:你蒋徽不是对谭家机关算尽么?好,你给谭家什么,谭家都接下、受着。可是,藏在这一场是非之后的人,你敢不敢动?能否仍旧做得天衣无缝?   唐家二房在官场上,的确不足挂齿,位置却很微妙。但凡出了事,但凡首辅、次辅看到机会,便会出手打压或是帮衬,而唐家长房,必定是明里撇清关系、暗里帮衬首辅。   而唐家二房出事,若是蒋徽一手引发,在老谋深算活成人精的首辅、次辅面前,没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仍旧任性妄为,必会引发两位权臣的不悦、恼怒。   如此一来,在京城的日子,好过不了。   ——凭谁想,都是这种局面。   可结果呢?   唐徛的事,不过一半日,便在官场传扬开来,不乏以讹传讹之辈,针对撞鬼中邪夸大其词,让人大白天听着都心里发毛。   手段是那样残酷,引发的局面是那般可怖,没留下任何追查的证据……付氏想到了明晃晃的阳光下,蒋徽那如妖似仙的容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屋漏偏逢连夜雨:昨夜,谭家长子谭孝文不顾长姐尸骨未寒,匆匆离开家门,半路把随从一个个打发回府,不知只身去了何处。最重要的是,到上午仍未回来。   “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董飞卿语气森寒地说的这句话,在谭振亨心头回响。   他额头上冷汗涔涔,焦虑地来回踱步,唤管家撒出人手去找。   想去问问董飞卿,是否知晓他儿子的下落,念头一起便打消:一丝与董飞卿相关的凭据都没有,平白上门询问,定然又是自取其辱。   伤心、惧怕、烦躁到了极点,他心头无名火起,迁怒到了蒋家、董家头上。   是他们,养育出了蒋徽、董飞卿这般离经叛道的人,带给了谭家接连不断的灾难。   董家,他惹不起,收拾蒋家长房,却是不在话下。   他唤来几名管事,冷声吩咐:“所有与蒋家长房相关的营生,都该出手了。三日内,我要他们倾家荡产!”   .   方默如约而至,带来了五十匹绫罗绸缎。   董飞卿讶然,“唱哪出呢?”   蒋徽一头雾水。这样的礼品,分量忒重了些。绫罗绸缎少则几两银子一匹,多则十几两一匹——稍稍一算,方默带来的,少说也值二三百两。   方默笑着解释:“我先前真是要空手上门。   “今儿一大早去一家讨债,那厮欠我们家小一千两,但眼前实在周转不开,说要么让我三个月之后再来,要么就让我去他开的绸缎庄选些抵债的料子,都不答应的话,他只能当着我的面儿一脖子吊死。   “我家里现在能周转开了,且有点儿余钱。我去绸缎庄看了看,都是上乘质地,就让他用料子抵债。这些给你们,余下的都送回家里了。   “要还礼也容易,嫂子得空就给我写个扇面儿——家母读过些诗书,这几年打心底钦佩的才女,只你一个。嗳,这事儿我可跟你说过好几回了。”   董飞卿、蒋徽释然一笑。   蒋徽笑道:“这容易。我手头恰好存着两个扇面儿,送长辈应该合适,你选一个就是。”   方默笑问:“要是我看着都不错,怎么办?”   蒋徽爽快地道:“都送令堂就是了。”说着摆一摆手,“得了,你也不用瞧了,一并拿走。”   方默哈哈大笑,拱了拱手,“先谢过了。这次倒是我占了便宜。”   才女蒋徽的笔墨,是不少人愿意花费心力寻找、收藏的,自她离京杳无音讯之后,字、画的价格一再上涨,大幅画作,价值千金。   董飞卿亦如此。   只是,两人都是宁可卖苦力也不肯变卖笔墨,人们能遍寻到手的,只有他们的旧作。   至于蒋徽和方默,早在成亲之前就通过董飞卿相识了,都有爽朗、风趣的一面,加上董飞卿的缘故,算得熟稔。   也正因此,先前出借银两的事情原委,董飞卿没有及时告知蒋徽,不想她迁怒方默。   方默手头有不少事情,便没久留,叙谈一阵,起身道辞。   郭妈妈将找出来的扇面儿交给方默的随从。   董飞卿和蒋徽相形送他。   到了门外,方默上马,望着站在石阶上的夫妻二人,“看起来,都比以前好了很多。”   已经成亲的人,过得到底好不好,要看他或她在家里的状态,尤其是夫妻两个站在一起的情形。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若在外面相见,任谁也瞧不出什么。   夫妻两个都只是一笑。   方默逸出心安的笑,扬鞭而去。   郭妈妈却将他那句话听到了心里。   下午,董飞卿邀请程询在一间茶楼相见,未时出门。   一起收拾小书房的时候,郭妈妈提起上午生出的疑问:“什么叫好了很多?以前你们过得很不好么?”顿一顿,又道,“听你先前话里的意思,你们手头不是都不缺银钱么?”   “有积蓄就是过得好?”蒋徽失笑。   郭妈妈忧心忡忡地追问:“那你们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怎样的情形?蒋徽一面整理书架,一面回想。   重逢之初,面对面定下亲事之前,他与她的情形,可不是不好二字能道尽的。 第20章 婚前(1)   020 婚前(1)   郭妈妈一直眼巴巴地等着。   “……也没什么,”沉吟多时,蒋徽说,“只是都不大高兴。”   郭妈妈无奈,“总要有个由头吧?”   “我不高兴还需要由头?”蒋徽笑道,“他就更别提了,本来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忙点儿正事。”   郭妈妈见她不欲多谈,便不勉强。   蒋徽在小书房里忙碌了好一阵。   她亲手做了三个账册,一本留为己用,记录、清算出这几日的进项、开销;一本给刘全,让他管着前面的大事小情和账目;一本给郭妈妈,让她管着内院诸事及账目。   随后,取出三百两的银票交给刘全,内外收支都走这笔银两的账,每月初向她报账。   家不论大小,都得有个章程,账目更要清清楚楚。   刘全和郭妈妈都高高兴兴地领了差事。蒋徽若不正式安排下来,他们平日当差多有不便。   末了,蒋徽取出一百两的银票,唤友安去换成现银:“十二个五两的银元宝,余下的四十两,三十两换成碎银,十两换成铜钱。”   友安不明所以,却是二话不说应下,匆匆出门,很快回来交差。   蒋徽把他和刘全、郭妈妈一起唤到面前,各赏了二十两银子,和声道:“公子拿回了一笔银钱,一半年之内不需担心衣食起居。   “你们因着公子或我的缘故,比起风光之时,处境可谓一落千丈。   “家里如今的情形,你们也知道,我们给不起你们以前当差时的月例。   “如今刚安顿下来,我与公子成婚也没多久,这些银子既是让你们沾沾喜气,亦是请你们体恤,往后家中诸事,你们多费心。门户再小,凡事也不能敷衍。   “这些银两,是让你们手头有点儿余钱,最起码近期不会过于拮据。往后若遇到难处,只管与我直说。”   末了,她语气轻快,“今日只管爽快地收下这二十两,到领月例的时候,可不准嫌少。”   刘全、友安是董飞卿的心腹,不是她的。她对这两个不可或缺的人,理应有个相宜的态度。带上郭妈妈,则是让两个人明白她对奶娘的看重。   三个人听明白她的用意,俱是会心一笑,痛痛快快地接了银子,行礼道谢。他们对董飞卿或蒋徽,不是寻常的主仆情分,有没有这笔丰厚的赏银,都会如以往一般尽心当差,但是蒋徽这般开诚布公的做派,让他们心里特别受用。   接下来,蒋徽赏了灶上的两个人各三百文,小厮、小丫鬟各赏了二百文。说白了,是收买人心,也是安抚人心,目的只是让他们尽心当差。   对这些人,她必须依照现状打赏。出手就是一两个银锞子,那是富贵门庭中的人们的惯例,对如今的她而言,那叫败家。   董飞卿回来后,听她说了这些事,挺赞成的,转而问她:“打算去看望谁么?”   蒋徽摇头,“不去。谁都不看。”   不论与谁,不论情分是否如旧,登门拜访的话,说不定会给对方带来是非困扰。没必要。当然,谁前来家中做客的话,她欢迎之至。   董飞卿与她的心思相同,颔首一笑,又问:“带你出门玩儿几天?”   蒋徽欣然点头,“好啊。”   生长于京城,但她很少有随心所欲游玩的机会。   董飞卿与她正相反,从小到大,只要有空就四处转,有名、有趣的地方,少有他不知道的。   “明日先到最热闹的几条街转转,”蒋徽说,“瞧瞧有什么变化。另外,淘换点儿零碎物件儿。”   董飞卿说好,翌日,他真就随着她在街上转了一整日。   扰攘的街头,大多数时候,她走在前面,他落后一段,偶尔,走到行人车马较少的路段,两个人会并肩而行。   她穿着深衣,头发仍是如男子一般利落地束起,脚上一双薄底小靴子——这是她觉得最舒服的装扮。   她时不时走进古董、纸笔、香露铺子,或在小摊前驻足,兴致勃勃地观看铺子里、摊位上的各色物件儿。   他没什么兴趣,但也没有不耐烦,总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侧,听着她与伙计、摊主说话。   半日下来,她什么都没买,董飞卿也没数落她。看得出,她意在打听京城如今的行情,和别处比较一下。   午间,董飞卿带她去了一家邯郸人开的饭馆,点了招牌菜红烧骨酥鱼、清蒸肉沫蛋和淡菜虾子汤。   “这儿只有这三样做得好。”他跟她解释,“如果和以前一样的话。”   蒋徽的大眼睛微眯,“骨酥鱼真做得好的话,只点这一道就行。”她最爱吃的就是骨酥鱼,他带她来这里,算是歪打正着,合了她心思。   饭馆并没变——他记得的这三样,做得极佳。   大快朵颐之后,蒋徽说:“以后还要来。”   董飞卿莞尔,觉得她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小猫。   下午,情形与上午大同小异。   傍晚,蒋徽走进一间古董铺子。铺子是一栋二层小楼,江南人开的,里面的格局,竟与她在江南当差的铺子相仿。   她走进去之后,便有些恍惚,在一楼转了一圈儿,对殷勤招呼自己的伙计视若无睹。   伙计并无尴尬、失望之色,建议她到二楼看看。   她总算听到了耳里,点一点头,步上楼梯的时候,回眸望去。   董飞卿闲闲地走进门来,脚步稍稍一滞,望向柜台方向。   这片刻之间,他与重逢当日的他身影重合——   那天一大早,老板派人传话:翌日一早得空,要过来查账。比起以往查账的日子,提前了十来天。掌柜毫无准备,瞧着没理出脉络的账目欲哭无泪,看到她,双眼放光,当即赏了二两银子,让她暂且搁下手头的事,一日内把账目梳理清楚。   她无所谓,收下赏银,站在柜台后翻账册、打算盘。有客人进来,自有伙计应承。   到傍晚,江南的斜阳晚照、绮丽霞光无声入室。   做好账面,她担心出错,全神贯注地从头到尾查阅,用心算查验有无差错、疏漏。   门外低而克制的两声咳嗽之后,有人走进门来。   一名伙计迎上去,殷勤地招呼。   那人进门之后,不消片刻,散漫四顾的视线便有了焦点,落到柜台后方的她脸上,锋利,直接。   她无法忽略,抬眼望过去,心头猛地一震。   是他,又不像他:面色是病重才会生出的苍白,眸子漆黑明亮,闪着给人十足的压迫感的光芒。   分明是心有殇痛、心绪暴躁的人的意态。   对视片刻,她低下头去,继续做手边的事。   他不知怎么让上前招呼的伙计噤了声,随即,踱步到柜台前,静静地,饶有兴致地审视她。   易容之后的样子,她不知道他能否识破,心里倒是十分坦然。   掌柜的明显是一头雾水且满心不安,但一直没出声,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冷眼阻止了。   良久,他抬手,用两根手指的骨节敲了敲柜台。   她抬眼相看。   他用手势告诉她:我到外面等你。之后,也不管她是否明白,转身出门。   暮光四合时,她走出店铺,一眼就看到坐在斜对面茶摊喝茶的他。   她回往住处。   他随行,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路上,她买了现擀的面条、卤菜。的确,她厨艺很好,但为自己开伙的时候,不过是下一碗面、蒸一碗饭,再多的,都懒得做。   她那时的住处,是个极小的院落,植有一棵银杏树,只得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东面是寝室,西面是厨房。   饶是如此,一个人住着,也常觉得空旷。   银杏树下,是一张躺椅、一个矮几、一把矮凳。   董飞卿进到院中,稍一打量,走到银杏树下。   她忙着把买回的东西放到厨房,洗净面容,生火做饭。端着两碗面条,走到院中矮几前,却发现,他已在躺椅上入睡。   她把碗筷无声无息地放到矮几上,坐到矮凳上,长久地审视他。   作者有话要说:  飞卿:我跟媳妇儿话少的时候,是根本不说话^_^ 第21章 婚前(2)   021 婚前(2)   眼前的人,病态、瘦削、憔悴一览无余,下巴上的阴影,是少说几日不曾修理的胡茬。   而她记忆中的董飞卿,桀骜、犀利、霸道。   两年过去,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变成了难掩心事、神色沉郁的男子。   时值冬日,寒凉的晚风吹得银杏树叶沙沙作响。   常年习武的人,不畏寒、不怕热是根本,对他或她而言,江南的冬季,算得舒适。   只是,再舒适,他也不至于睡出涔涔的汗。   她轻咳一声,意在惊动他。   他没反应。   她走过去,拍拍他肩头。   董飞卿眉心微动,睁开眼睛。   她递给他一方帕子,退开一步。   董飞卿慢腾腾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仍旧姿态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抬眼凝着她。   她等着他说话。至于自己,压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他牵了牵唇,吃力地站起身来。剧烈地咳嗽一阵,用下巴点一点屋舍,“走不动了。”说着,举步走向房门,“在你这儿住几天。”   语声特别沙哑,语气特别无力。   她张了张嘴,硬是不知如何应付。   他步履无力、紊乱,高大瘦削的身形摇晃着,被玄色衣袖衬得分外苍白的手,下意识地寻找可以支撑的东西。   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她跟上去,一手稳稳地握住他的手。他额头、脊背都在出虚汗,身体热烘烘的,但是,指尖冰冷。   把他安置到床上,她点上一根蜡烛,问他:“病了?”   董飞卿颔首,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白瓷瓶,示意她随身带着药。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在两个茶杯里倒腾一阵子,把开水变成温水,送到他手边,看着他服药。   看得出,他说话吃力,且没有心力,她便什么都不再说,把躺椅搬到寝室,收拾一番,歇在躺椅上。   一整夜,她都没怎么睡。   自入秋到冬日,发生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对方有时装神弄鬼,有时索性投毒或是设圈套。最让她窝火的是,有一次,算是中招了。   想要她死的人,谭家首当其冲,应该还有别人。没法子,交下的人屈指可数,有意无意间开罪的倒是不少。   独自在外的日子,一直不大安生,但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危机、死亡,离自己特别近。   没有恐惧,只有愤怒:对方那种行事手法,给她的感觉是杀机尽显,却又分明把她当做猎物一般戏弄。像是打定主意,要让她在长期的戒备、紧张之中耗尽心力和锐气,最终崩溃、垮掉。   越是如此,她越不肯退却,总能等到对方现出破绽,探明藏于幕后之人。   只自己,怎么都好说。而变成病老虎的董飞卿的到来,会让她的负担加倍。   他这个情形,若离开,兴许会被连累,安危难测。那就留下吧,就算连累谁,也要亲眼看到。   一夜安然过去,期间看到他掀掉被子,她就过去给他盖上。   天色陷入黎明前的漆黑时,她起身吹熄蜡烛,闭上眼睛,让自己睡一会儿。   警醒时,睁开眼睛后,听到董飞卿哑声唤她:“蒋徽?”   “嗯。”   他说,“外面,有人撒东西。”   她立时起身。   “走了。”他继续说,“去看看。要是银票,你就发财了。”   她心生笑意。走出门去,看到外面情形,身形微僵。   院中铺了一层出殡时撒的引路钱,薄薄的纸张随风翻飞。   走到院外,转了一圈儿,见巷中、别家亦然。她回到屋里,对他说:“是有人来送钱,但是,死人才能花。”   董飞卿只是嗯了一声。   她思忖一阵,问:“你先前住在何处?可有随行的友人?”   他不搭理她,打量室内情形。   她无法,只好说道:“我跟掌柜告几日假。”   “嗯。”   她迅速收拾齐整,出门前,转回到床前,给他放下两样防身的东西,“我回来之前,一定当心,万一有事,有力气就用匕首,没力气就用毒。”   他以肘撑身,看着那两样东西。   她皱眉。   他抬头望着她,轻轻地笑开来。那目光很柔软,笑容亦是。   在病中,他倒是改了性子,但是,痊愈后便会恢复原样。经验之谈。她缓和了态度,“好么?”   他颔首,“别着急。一个时辰能回来就行。”   她说好,随后,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收拾一下?”语毕指了指用槅扇掐出来的里间,示意他那是盥洗之处。   他却蹙眉,“我的手像死人,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管得着么?”她收回手,背在身后。   他端详着她的面色,坐起来,要摸她的额头。   “走了。自己当心。”她匆匆躲开,转身出门。   掌柜待她不错,又对昨日那一幕印象颇深,以为她遇到了麻烦,给了七日假,劝她别太倔,把事情圆过去最重要。   她道谢,把这几日要做的事托付给一位老师傅。   回住处的路上,买了早点、熬汤的食材。   走进院门,她愣了片刻。   董飞卿正在扫院子,把引路钱收进竹筐,间或咳嗽几声。堂屋门口,放着一口不大的箱子。   她把东西放回厨房,折回院中,接过扫帚簸箕,“怎么回事?”   “一个兄弟派人送来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端详着他,“你不是好多了?还不走?”   他不搭理她,转身走到堂屋门前,拎着箱子进门。   她摆好早饭,他已陷入昏睡,额头仍是汗涔涔的,唤不醒。先前那个警觉、下地走动的人,像是她的幻觉。   到底不放心,使了些银钱,让邻居到指定的地方请来大夫,给他把脉。   大夫诊脉之后,说是心力交瘁引发了旧病,幸亏底子极佳,换个人,早就没命了。   心力交瘁?因何而起?只能留待他好转一些再询问。   她又取出他随身带的白瓷药瓶,让大夫查验里面的丹药是否对症。   大夫说是良药,不需开方子了,近日别惹得他再动肝火,好生调理即可。   她放下心来。   大夫颇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自己的病还没好利落。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一笑,“照您开的方子抓的药,很有疗效,您能不能差遣个学徒给我送几副来?”语毕,把一块碎银子递给对方。   “哪有你这样的病人,服药都能断断续续。”一把年纪的大夫扬了扬白眉毛。   “真没大碍。”她说,“您看我不是活蹦乱跳的?”   大夫没好气,却还是收下了银子,离开半个时辰后,小学徒奉命送来了几副药。   当日和随后两天,他昏睡时较多,白日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她利用这些时间,让他服药、喝汤,出门买些东西。   那三天,没有蹊跷之事发生,平宁如无风的湖面。在她记忆中,没有声音。   白日,她长时间留在厨房,给自己煎药,细细地收拾食材,给彼此做温补的羹汤。   汤不好喝,太清淡。若只求味美,便会影响功效。   他每次都像喝汤药似的一口气喝完。她则像品茶似的,一小口一小口的磨蹭,勉强喝完时,汤也凉透了。   那是她第一次为一个男子做一些事,捎带着善待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卡文,磨到天亮就磨出来一千字,然后撑不住去睡觉了,一觉睡到了下午   这章补昨天更,下章吃完饭开始写,23点左右怎么都能贴出来……吧?-_-|| 第22章 婚前(3)   022 婚前(3)   第三日晚间,董飞卿明显好了很多。饭后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躺到床上,拿起她经常翻阅的易经,看了一阵子才入睡。   夜间,她仍旧点着一根蜡烛。   他睡得很不安稳:她连着几次过去给他盖被子,他都是过不了多久就翻身,顺道把被子掀开,扔到一旁。   她再一次给他盖好被子,俯身按住。他要翻身,她就加重力道,不让他动。并没生气,只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董飞卿醒过来,对上她视线片刻,轻轻笑开来,“被子太厚了。”   她也笑了笑,收回手,“好些了?”   “好多了。”   她坐到床边,摆出郑重的态度,和声问:“飞卿哥,你到底怎么了?”   “你以为我怎么了?”他说,“说来听听。”   她凝住他眼眸,“与你至亲有关?”   董飞卿摇头,“那些都是陌路人了。”   她想了一会儿,更认真地看住他,“在外与女子结缘,却被辜负?”   他笑出来,“哪儿有那个闲工夫。”   “那么,与过命的弟兄相关?”   “不是。”他和声说,“若他们出了岔子,我哪儿有时间躺在这儿。”   对,没时间生病,怎样都要赶到弟兄身边,伸出援手。别的可能,她想不出,“那到底是为了何事?你病得很重,看起来特别消沉。”   “七事八事赶到了一起,心火旺盛了些。”他笑微微的,“病重的人,能有几个不消沉?”   她将信将疑,刚要反驳,他已问道:   “你呢?”出声时,握住她的手,手势翻转,手指搭上脉搏。   她意外,但是没动。他不想说如今情形因何而起,很明显了,那么,她就不追问。   沉了片刻,他追问:“怎么回事?”   “入冬的时候,不小心掉水里了。”她说,“没好利落,容易发热。没事,不会过病气给你。”   “我问的是过不过病气的事儿?”他抬眼看住她,视线锋利,下巴抽紧。   她不以为意。   他又问:“掉水里之后,泡了多久?”   如他一样,她也不想细说现状因何而起,微微一笑,岔开话题,“什么时候学的医术?改行做大夫了?”   他牵了牵唇,“有一阵想学针灸,到半路改学了歪门邪道。把脉还行,不敢开方子。”   “原来如此。”她莞尔,“我已经抓了药,没大碍。”   他起身下地,“你睡这儿。”自己则走向躺椅。   她问:“真好了?”   “嗯。活过来了。”   她就没说什么,吹熄了蜡烛,默默地歇下,过了好一阵子,轻声问道:“哥,你什么时候走?”   他反问:“你觉得呢?是不是想我明日就走?”   “嗯。”她放平身形,头枕着双臂,“真有弟兄陪你在这边,是吧?”   “是。怎么?”   “没怎么。有人照顾你,心安些。”她无声地笑了笑。身边有朋友,便不孤单,不孤独。就算他再消沉,也迟早会渡过去。   沉了好一会儿,董飞卿问她:“你在外面,有没有结识投缘之人?”   “……没有。没必要。”她说,“又没有谁可以跟着我四处走。”   “跟小时候一样,不定何时就让我觉着话不中听。”董飞卿语声和缓,“但是,又没法子反驳。”   她望向躺椅那边,笑了笑,“不提那些。”那些,都过去了,不会有了。   董飞卿沉默下去,过了好久才说:“明日带你出去转转。”   “嗯?”她意外,不是说明日就走么?   “明日就走是你想的,不是我的打算。”顿一顿,他问,“行么?”   “……行。”她把手臂收回,摸了摸自己发热的额头,承认是自己脑子不够用,会错了意。   “能走动么?”   她嘴角抽搐一下,他个半死不活的人都能带人出去玩儿,她怎么就不能走动了?翻个身,她说:“问的真多余。”   他低低地笑,“安心睡一觉。别的事有我。”   “好。”她翻个身,被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抱在怀里,没过多久,沉沉入睡。疲惫的日子已久,难得有可以放松心神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翌日,她是被董飞卿唤醒的。   他数落她:“懒猫,起来吃饭。”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神清气爽的容颜,一时愣怔:这是昨日那个在床上挺尸的人?   “快点儿。”他拍着她额头,笑容温和,“热腾腾的包子、米粥,刚在门外买回来的。”   “哦。”她懵懂地揉了揉眼,“这就起。”每日早中晚,都会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售卖早点、瓜果、熟食等等。她平时早晚两餐饭,也都是在门口买回。   匆匆洗漱,换了一袭半新不旧的道袍,她走到堂屋,坐在矮几前,和他一起吃饭。   吃完饭,他问她想去何处。   她说想去就近的名寺。   他迟疑,“寺庙建在半山腰,山路陡峭。我是真没事了,你能行?”   “附近我没去过的地方,只有这一处。我可以的。”   他说那就行,随即,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她,“对你这病症也有益处。”   她犹豫一下,当着他的面儿服下。   于是,出门雇了车马,到了山脚下,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   他一直走在她前面,偶尔顿足,回望落后几步的她。   她每次都是回以一笑。   冬日的江南,也是处处都美,但是比起烟花三月,诗情画意总会消减几分。是以,中途并没驻足于何处。   到了寺院,两人一起送了些香火钱,漫步在偌大的寺院之中。   寺中的钟声、祥和、平宁,都能让红尘之内的她在当时变得平静、随和。   午间,二人讨了斋饭,吃得津津有味。   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   他仍是走在前面。   她脚步慢慢变得迟滞。   或许是心神在极度紧绷之后的全然放松引起,享受完惬意的流连在向往之地的惬意,归去途中,倦意袭来。   又或许,是心神放松之后,病情就变得强势。旧疾引起的在体内流窜的那股子忽冷忽热,下山期间,让她头脑昏昏沉沉。   他曾两次驻足,回眸望向她。   她俱是回以微笑,尽量快一些往下走,可是过不了片刻,几乎渗透到骨头缝里的疲惫,就会让她懒得举步。   天黑了,仍有行人散落在山路上。她想,这种人,才是诚心拜佛的吧?一早来,迟暮归。不似她,只是来求一日清宁、安稳。   走在前面的他再一次停下脚步,一手向后伸出,对她勾一勾手,“来,背着。” 第23章 婚前(4)   023 婚前(4)   这一次,她选择识时务,接受他的好意。   路上,伏在他坚实温暖的背上,她睡着了。醒来时,月明星稀,已在平坦宽阔的路上,离山已远。   她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董飞卿便由着她跳下地。回往住处的路上,在路边摊各吃了一碗阳春面。他取出药瓶,让她再服一粒丹药。   她问是哪位高人给他的,他说是圣手严道人。   她释然。回到住处,倒头就睡,夜半醒来,觉得周身松快许多。   随后两日,董飞卿带她去了一些有趣的地方。并不怎么说话,他照顾她的时候居多。   再一日,他们相对坐在茶楼,他凝视她片刻,说:“要不然,你跟着我过吧?”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说好。   当晚,他让她辞掉眼前的差事,随他去别处。   她不同意,“有人要害我,我得留在这儿,等机会抓住元凶。”   他失笑,“不管谁要害你,不论你去哪儿,都会追踪。我倒是没听说过,被害的人要老老实实留在一个地方,等着居心叵测的人出手。”   她解释道,“到了别处,人生地不熟的,防范起来,难免有疏漏之处。”   他挑眉,“到了别处,你仇家也是人生地不熟。而且,你把我当摆设了吧?”   她斟酌片刻,笑了,“你知道就好——我或许会给你带来凶险。”   “我也是。”他说。   她说那好,我辞掉差事,跟你走。   翌日,他们走水路去了扬州。黎明时登岸,方默派两个镖头来接。   他要把彼此随身携带的行李交给镖头,见她不肯,解释道:“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东西交给他们,比我们随身带着还稳妥。我们四处转转,晚间就能跟他们碰面。”   她这才同意,只留了几块碎银子带在身上。至于在何处与方默碰面,也没问。   下午,她随他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头,有一次,把前面的他忘了,信步走进一间绣品铺子。   他折回来找到她的时候,黑着脸说,要是真走散了,我可不找你。   她横了他一眼,说要是走散了,就是无缘,我怎么那么缺你找我。   他瞪着她,磨了磨牙。   说是这么说,再往前走,他回头的次数多了。   经过一间裁缝铺,他带她一起走进去,对着现成的衣服看了一阵子,选了一件淡紫色绒面斗篷,给她罩在身上,系上系带。   她说不用,我不冷。   他说我觉得你冷,老实穿着。   斗篷很厚实,不消片刻,她就觉得暖烘烘的。   那天,到末了,他们还是走散了。   先是下起了大雪,这情形在南方少见,行人毫无避雪之意,反倒满心欢喜地观赏雪景。   她也很久不曾好好儿看一场雪了,在街边驻足,伸出手去,接住一片片无声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随后,有官员经过,衙役鸣锣开道,百姓自是纷纷到长街两旁避让。   她回过神来,举目四顾,视线范围之内,寻不到他英俊的容颜。   有衙役骑快马赶至,向坐在八抬大轿中的官员禀明要事。   官员停留了多时。   她走在人群之中,循着他先前行走的方向寻找。   找不到。   怎么都找不到。   雪越来越大,地面铺上一层银白,又被人们的足迹踏成泥泞。   官员总算走了,人群匆匆散开。   她来回走在走过的几条街上,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店铺都没错失,走进去查看、询问。   没有。都没有他。   天黑了。她累了。到这时才后悔,为何不问他要在何处与方默碰面。   “要是走散了,我可不找你。”到这时,想起他下午说过的话。   她裹着斗篷,在大雪中站了好一阵,随后迟滞地举步,去往码头。   如果是失散,那她就回到原点,等他。   在扬州属于他们的原点,只有登岸的码头。   如果是无缘,那么……她随缘。   到了雪色苍茫、水面静寂的码头,已是深夜。   她站立很久,才发觉飞雪已经浸透肩头衣衫,也浸湿了头发,伸手一摸,触感冰凉。而额头在发热,骨子里却流窜着寒气。   在这档口,犯病了。特别特别难受。   夜间也有客船抵岸。她实在是站不住了,拦住一个穿戴寻常的人,取出一块碎银子,指一指他身上的斗篷。   那人会意,眉开眼笑地接过银两,解下斗篷。   她把斗篷叠起来,放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然后坐在上面,托着腮,望着折回来的那条路。   黎明时分,雪停了,有船只泊岸,一个面容狡诈的中年人瞥见她,走到面前问东问西。   她没力气理会,不说话。   那人的笑容渐渐变得猥琐,说的话大抵也是越来越下流。她意识有些恍惚了,知道对方在说话,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想,过一阵再把这人扔水里去吧——横竖也是傻坐在这儿,他说话总算是有个动静,比没有好。   然后,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很奇怪的,她听到了,循声望过去的时候,董飞卿已在不远处跳下马,大步流星而来。   他到了她面前,一把拉起她。   中年人大抵以为遇到了同类,一本正经地数落董飞卿。   董飞卿一脚把那人踹到了水里,随后,握住她的手,走向骏马停留之处。   他力气很大,温暖的手掌箍得她骨节生疼。   到了骏马跟前,他扯掉她身上的斗篷,随手扔到地上,再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裹住她,示意她上马。   她下意识地弯身,把那件斗篷捡起来,抱在怀里。   他忍耐地看她片刻,伸手去夺。   她如何都不肯松手。   到底,他没好气地捏了捏她下巴,由着她。   她始终没问过,他是如何找到她的。可以确定的是,那次走散的事情之后,每次一同出行,他都会走在她身后,落后几步,到如今,已成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只的感情线,我其实埋不少伏笔了~   感谢以下小天使:   读者“feicui”,灌溉营养液+22018-04-23 03:53:40   读者“love5”,灌溉营养液+12018-04-23 22:02:39   读者“Smile_Krsty”,灌溉营养液+12018-04-23 08:06:12   读者“╰★Miss.Shum”,灌溉营养液+12018-04-23 06:28:29   读者“Hyulinq”,灌溉营养液+12018-04-23 00:19:23   读者“白绿”,灌溉营养液+12018-04-22 23:43:32 第24章 入V公告   024 婚前(5)   往昔一幕一幕在脑海闪现,蒋徽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在当时满心气恼、窝火的事,回想起来,心绪迥然。   走在店铺之中,董飞卿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有伙计迎上来招呼,他示意与在楼上的蒋徽是同伴,而后转到临窗的茶几前落座,视线不自觉地投向柜台。   重逢当日,只一眼便觉得像足了她。像的不是容貌,是眉宇间那股子清绝、冷漠。   对视的片刻间,她神色坦然,目光清明。   记忆中,蒋徽那双眼,有过很多种眼神,独独不会有畏惧、退缩。真的是无所畏惧的女孩。在那一刻亦是。   可终究是意态酷似,要在审视之后,才全然确定。   随后几日,两个病秧子安安静静地相伴度过。就算谈及姻缘大事,蒋徽也分外平静,不忐忑,无喜色。   彼此真正上火、生气,是在扬州走散那次。   那天他走在街上,下雪了,恰好经过一间茶楼,听得里面有人说书,恰好也渴了,回身对蒋徽打手势,告诉她自己要进去歇歇脚。   她就站在斜对面,笑盈盈地赏雪,视线也是与他相对的,他便以为她看到了,转身走进茶楼,要了一壶热茶,几色点心。   说书先生在讲的是首辅程询的轶事:父子两阁老,师徒双奇才,发妻是水墨名家——叔父仍如以往,是世人瞩目艳羡的焦点。   他不自觉地听得入了神,直到外面鸣锣开道的声音入耳,才猛然一惊:时间不短了,她怎么还没进来找他?   他急匆匆结账出门,在附近寻找,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那个小女人,一会儿没看住,就出了幺蛾子。他气得牙根儿直痒痒。   要在喧嚣的街头找人,最有效的法子是站到高处,便于发现彼此。他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   可是没有。事实证明,当天她那个小脑瓜成了摆设。   事过之后回想,他可以确定,她一定也曾反复寻找他,但用的是笨法子:走进每个所经的铺子查看。而他行走在高处,俯瞰路面的时候,一再阴差阳错地错过她的身影。   走散了没事,回到原点就好,他担心的是她出了岔子。   他气自己为何不看住她,也气她为何不跟紧他。   随后,他夺了一个人的坐骑,把人扔到雪地上,飞身上马,扔下一张银票,从速赶往码头。   雪越来越大,码头上空空荡荡。   他耐着性子等到傍晚,取出碎银子,在一块显眼的石头上刻下口信:福来客栈,找方默。   担心她注意不到,将随身携带的匕首深深刺入石头边缘的缝隙。   离开码头,他先去客栈找方默,交代一番,又折回走散的那一代,到大大小小的客栈寻找。   到后半夜,遍寻不着,方默那边也没等到她,他烦躁地想杀人,猜想她应该是又犯倔了,搭船只回了相逢之地。   不然的话,这件事怎么都说不通。   或许,她已经在码头留了回话。念及此,他再次去了码头。   远远地就看到,她坐在他留口信的石头上,头上、斗篷落了一层积雪。   那样子,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狗:惨兮兮的,无辜,懵懂。   她根本就没发现他留下的口信。脑子不转了,且成了睁眼瞎。   但是,她在等他。   站在她面前的中年男子,自说自话,面容猥琐。他所有的火气有了宣泄口,一脚把人踹到了水里。   拉着她走到马前,留意到她发热得厉害,那件斗篷已经湿透了。   他把斗篷扔掉,她捡起来,抱着不撒手,眼神单纯又执拗。   他一下就心软了,由着她,所有埋怨数落的话,都不打算说出口。   当晚,他们住进福来客栈的上房,她彻底撑不住了,病倒在床。   幸好,他来扬州的目的就是为了请严道人给她诊治,去掉病根儿。那时候,严道人担心他把自己活活折腾死,败掉圣手的盛誉,便在一个道观住下,每隔一两个月相见一次。   严道人给她把脉之后,看他一眼,说这可真是人以群分,你们真以为身子骨是铁打的么?   她着实病了数日,小脸儿苍白,眼睛显得特别大,眸子特别黑。   那期间,一直住在客栈。他借用厨房一个灶台,每日给她做清淡、温补的羹汤,一如她照顾他的时候。   起初几日,看得出,她特别难受,昏睡中双眉紧锁,不断地翻来覆去,但是一声不吭。   夜间,他守在她床前,不时给她盖好锦被。   第四天,她醒来,问他:“我睡了多久?”   他照实告诉她。   她抿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底气不足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心头起了涟漪,把她揽到怀里,“快点儿好起来,我等着娶你呢。”   “嗯。”她犹豫片刻,手臂环住他,把脸埋在他肩头,“就这样,让我睡一会儿。”   他长久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手势从生疏到娴熟。   那段日子,两个离经叛道的人,大病小灾不断。不可思议的是,他竟有一种相濡以沫之感。而在成婚之后,却过得一团糟。   .   蒋徽走下楼梯,到了董飞卿面前,把手里的两个墨玉扇坠儿拿给他,笑盈盈问道:“怎样?”   董飞卿接到手里,仔细看了看,颔首一笑,“不错。”   “没走眼就行。我们走吧。”   两人到了街上,董飞卿说道:“不早了,去福寿堂坐坐?”   蒋徽蹙眉,“不。你自己去吧。”   董飞卿笑问:“你放心么?”   福寿堂是生性放浪之辈的天堂:有活色生香的美人,有一掷千金的赌局,有寻常官宦之家都很少上桌的美味佳肴。正人君子从不会涉足。   蒋徽横了他一眼。   笑意到了他眼中,“福寿堂老板欠我点儿东西,随我去拿。”   “什么?”   “人情。”董飞卿对她偏一偏头,“走吧,到了那儿,你能见到两个熟人。”   蒋徽被勾起了好奇心,走在他身边,“是谁?”   “谭孝文,蒋国槐。”   一个是谭家独子,一个是她的生身父亲。   蒋徽挠了挠额角,思忖片刻,明白过来,“他们进福寿堂容易,出来就难了吧?”他要讨要的人情,定是让福寿堂的人设圈套,整治谭、蒋两家。   “没错。”董飞卿对她眨一眨眼,“给你找点儿乐子。你要是想手下留情,早跟我说。”   “与我无关。”蒋徽顿一顿,很务实地道,“我们去了,吃喝不用花银子吧?你要是又去那儿花钱,我跟你没完。”   董飞卿哈哈一笑,“放心,喝杯茶、转一转就出来。把我当什么人了?”   蒋徽放下心来,嫣然一笑。   走出去一段,两个人雇了代步的马车。   董飞卿搂着她,跟她咬耳朵,“我忙前忙后的,又这么听话,你能不能犒劳犒劳我?”   蒋徽面无表情,当没听到。   “嗯?”他索性咬了她耳垂一口,微声道,“何时我开荤了,别忘了这事儿。”   蒋徽推开他的脸,仍是面无表情。   他不难察觉,她是在强作镇定,不由低低地笑起来。说心里话,他挺爱看这样子的她。   蒋徽咬了咬牙,伸手要掐他。   他连忙把她双手拢在掌中。   蒋徽没好气,“才说过不着急,怎么又开始念叨了?你当这是老和尚的经文啊?”   “想起来了,就提两句。”董飞卿摩挲着她面颊,“凡事都一样,应该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你倒好,先给我珍馐美味,随后是粗茶淡饭。到眼下,索性把我饿起来了。有你这么祸害人的么?”   蒋徽拧了他嘴角一下,明显不自在起来,“闭嘴。”   他笑得更欢实,过了片刻,商量她:“等跟前的是非过了,我们去一趟沧州怎样?”   蒋徽斜睇着他,因为恼火,明眸烁烁发光。这人又开始了,想一出是一出。   “筹备婚事到成亲当日,你多乖啊。”董飞卿颇为怀念,“我也没让你生过气吧?那边是我们的福地。过一段,真该再去一趟,找找……”   他语声顿住,不再往下说。   蒋徽忍不住问:“想找什么啊?”   董飞卿只是笑。想找回的,是他千娇百媚的小新娘。虽然好景不长,但是有过。   他们给彼此的感受,很有点儿自云端跌入泥巴地的意思。   他不甘心。 第25章 婚前(6)   福寿堂占地颇广, 划分为几个偌大的院落, 前面常为富贵门庭办各种名头的宴请, 后面则是富家子弟一掷千金的所在。   老板姓邱, 四十岁左右,中等身量, 笑容爽朗, 双眼透着精明。与董飞卿的渊源, 始于前年冬季。   他名下不止福寿堂这一桩买卖,常亲自到外地拓展财路。   前年, 在福寿堂赌坊出了几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回过神来, 最恨的是自己手欠,其次恨的就是他, 扬言迟早要了他的命。   出行期间,诸事不顺, 索命的有之,劫财的有之,不是伤财,就是随从挂彩。不敢报官, 急赶急地请就近的镖局护送, 镖局明知是肥差, 却婉言拒绝。   终归是运气不错, 辗转得知董飞卿进了镖局, 连忙派人传信, 愿意付重金请董飞卿受累与自己回趟京城。   没几日,董飞卿就和几个人到了他面前,说巧了,正要去趟保定府,能捎上你,我多走一段,送你到涿郡,没工夫进京。银子就算了。   到了涿郡,就能大摇大摆地走官道,在京人手也能前去迎他。他千恩万谢。如此,平安抵达涿郡,与接应的人汇合。   之于他,董飞卿是救回了他的身家性命,临别时取出五张一万两的银票,请他一定要收下。   董飞卿失笑,“要是想赚你的银子,事先就敲竹杠了,不会等到现在。”又摆一摆手,“再啰嗦,你就别回京了,跟我出趟远门。”   他看得出,不论是何境遇,董飞卿都不是跟人说场面话的做派,发誓道:“日后只要公子用得着,派人传句话就行,在所不辞。”   那件事之后,开始在一些事情上互行方便、礼尚往来。   此刻,邱老板陪董飞卿、蒋徽走在福寿堂庭院之中。   是这般喧嚣嘈杂的场合,景致倒也赏心悦目。   董飞卿问邱老板:“人没走吧?”   “没走。”邱老板笑道,“尝完了甜头,开始出血了,这上下心急火燎的,想翻本儿。”   董飞卿颔首一笑,“去瞧一眼。”   “二位随我来。”邱老板应得爽快,却飞快地瞥了蒋徽一眼。要知道,此刻身在赌坊的人里面,有她的父亲蒋国槐。   蒋徽正望着道路两旁的花树,悠然自得,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根本不在意。   福寿堂的赌坊,在一个古朴的庭院之中,没有寻常赌坊中的吵闹呼喝,因为赌徒们都分散在各个雅间,看热闹起哄的人很少。   邱老板转入廊间,在一扇门前站定,示意董飞卿、蒋徽进门,自己则踱步到别处。   房内没掌灯,看起来很狭窄,关上门后,黑漆漆的。蒋徽扯了扯董飞卿的衣袖,以眼神表示不解。   董飞卿微笑,指了指一面墙壁上的窗户。   是一尺见方的格子窗,格子细密。站在窗前,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房内的情形,只要不点灯,那边的人不是太警觉的话,便不会发现这边有人窥视。   蒋徽明白过来,无声地笑了笑,她站在窗前,凝眸望去。   有几个人围坐在桌前赌骰子大小,据她所知,这是最容易见输赢的玩儿法。   蒋国槐的位置,在她斜对面,表情紧张,面色很差。   该是输了不少吧?   她侧头端详着,没看出他有什么变化,或者是以前就没认真打量过的缘故。   这人在她眼中,无能、窝里横。   她执意退亲、离开家门那一阵,他指着她的鼻子说:“要不是看在程家和叶先生以往待你不薄的情分上,我便将你活活打死!”   她看得愈发清楚的,是一个无能的男人的懦弱、狼狈、贪婪。   在强权面前懦弱,在世事面前狼狈,在钱财面前贪婪。   对他,她印象深刻的是三件事:续弦、生子、赚银钱。前两样做到了,最后一样总是差强人意。   没什么可憎恶的。不值当。   看着蒋国槐连输三把,蒋徽牵了牵唇,转身出门。   “他以前就常来。”董飞卿对她说,“谭孝文也是。我看着他们不顺眼,自然怎么顺手怎么收拾。”这是两家现成的软肋。   他不出手,蒋家长房也没好果子吃,势必成为丁家、谭家的出气筒。而丁家和谭家,则会成为言官一半年之内弹劾打压的对象。   当然,他出手,会加速三家衰败的速度。   这时候的谭孝文,正在和几名少年推牌九,亦是面色奇差。蒋徽扫了他两眼,便懒得再看,提议离开。   邱老板再三挽留。   “这种地方,我坐不住,在外面算是不喝酒。”董飞卿道,“改日吧,找个清净的地儿,跟你多喝几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酉时前后,两人回到家中。   蒋徽早早歇下,没多久就入睡。   夜半,她醒来,他仍不在身侧。   她侧耳聆听,室内静悄悄的。   出门了?   蒋徽披衣下地,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   庭院之中,明月清辉洒落,他在来来回回踱步。观望片刻,辨出他走的是八卦步。   说他神神叨叨,真是一点儿都不冤枉他。也不怕有下人起夜撞见被吓到。   蒋徽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到床上。   话说回来,这厮到底有什么心事?   胡思乱想一阵,没了睡意,她侧转身,枕着手臂,望着门口。过了好一阵,外面那个总算回来了,把脚步放到最轻。   走到床前,见她醒着,笑了一下,不声不响宽衣歇下,把她拉到怀里。   “董飞卿。”她唤他。   董飞卿懒懒地应声,“怎么?”   “你从小就这样么?晚间睡得少。”   “太闲、太忙就会这样。”   她明白了,“在斟酌什么事?能跟我说么?”   “猜猜看。”   “算了。”蒋徽很快放弃,“要紧的事,事先跟我说一声就行。”   他嗯了一声。   蒋徽阖了眼睑,莫名想起他提过的去沧州的话题。   当时他怎么说的?说她很乖,他也没惹她生气。   是那样么?   初到沧州,她已痊愈,心绪很愉悦,筹备婚事期间,始终兴致盎然。   他在那边有不少朋友,有几个已有家室,那些人待她都很好。方默所在的镖局总镖头和发妻把别院收拾一新,作为她待嫁之处。   他每日神采奕奕,指挥人手打理新宅。   原本她想亲手做嫁衣,他不准,把此事交给当地的绸缎庄,又领着一位绣娘到她面前,量身,挑选样式。   那一阵,他手头颇为富裕。   成婚前夕,他夜间潜入她待嫁的宅子。   她正坐在大炕上查看首饰、衣物,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后悔了?”   他说:“我怕你后悔,不声不响地逃走。”   她拍了拍身侧的东西,“家当都在这儿,带着逃走很累。”   他走到她面前,手撑在她身侧,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一时柔和一时灼热。   他低头亲了亲她眉心,随后,亲吻又落在脸颊,再覆上双唇。小心翼翼的,温温柔柔的。   是第一次,那样亲密。   甜美到让人头脑昏沉的感触,她心狂跳,慌乱,想躲,却不敢动:身边不是易碎的首饰,就是不能揉皱的嫁衣。这点儿一直都没抛下的理智,让他在唇舌间得了便宜,自毫无章法到驾轻就熟。   ——就知道,他愿意想起的,一定是她犯迷糊、懵住之后办的事儿。   蒋徽抬手挠了挠额角,阖了眼睑。   翌日早间,郭妈妈帮蒋徽做早饭的时候,悄声问道:“您和公子……该不会是假扮夫妻吧?”   蒋徽惊讶,“怎么会这么想?”   郭妈妈道:“我过来当差有几日了,你们……”他们相安无事。只这几日夜间都没叫过水,就足够她往别处想了。   蒋徽释然,随口道:“这几天太忙而已,想哪儿去了?”   “能怪我么?”郭妈妈苦笑,“你们两个……我能不提心吊胆的么?”   蒋徽心念一转,示意郭妈妈附耳过来,“有件事要请教你……”说到一半,没了下文。   郭妈妈奇怪地看着她。   蒋徽是在斟酌措辞。她与奶娘不同,若是直接询问如何避免有喜,奶娘少不得怀疑她没打算安稳度日——“若是想快些有喜,有什么法子?”   郭妈妈面露喜色,在蒋徽耳边低语几句。   蒋徽认真聆听,随后又问:“反过来呢?不想有喜又有什么法子?”   郭妈妈面露狐疑。   “我都嫁人了,这种事难道不该上心么?”蒋徽神色诚挚,“既然说起,就一并告诉我,又不是记不住。”   郭妈妈想想也是,便又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第26章 日常   董飞卿早就醒了, 只是懒得动。   环顾室内,见布置得与沧州新宅相似,要说明显的不同,只有躺着的这张床。那边的是新婚用的, 是千工床。   他闭上眼睛, 新婚夜的情形便在脑海清晰呈现。   满室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红烛光影中, 一些物件儿上的金丝银线熠熠生辉。   她头上戴着凤冠,有宝石灼灼放光。   然而在他眼中,最亮的, 最美的, 是她的眼睛。   她刚痊愈, 仍带着几分病中的羸弱, 倒更添一种别样的风情。   遣了喜娘等人,他走到她面前, 捧住她美丽绝伦的面容, 用力亲了亲她的唇瓣, “小兔崽子,总算把你娶到了。”   她向后躲闪, 笑容单纯, 目光澄澈,并没因为他不着调的言语恼火。   也没有羞涩。   如此冷静的新娘子, 怕是不多。她比谁都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在经历什么。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 觉得稍微有点儿发热, “不舒服?”   “没有。”蒋徽柔和地道,“好半晌人来人去的,弄得屋里有些热。不是发热。”   他放下心来,继而意识到一件事:“一直没吃东西吧?”仆人都是新来没几日,她一定不会吩咐人准备饭菜,加上总有人来看新娘子,她只能老老实实坐着。   蒋徽嗯了一声,“真有点儿饿了。”   他笑开来,“我陪你吃。”   “好啊。”她笑得很开心。   “要不要一起喝点儿酒?”他记得年少时听谁说过,她酒量不错,只是轻易不喝。   她侧头想一想,“我想喝,你呢?还成?”   “自然没事。喜酒喝多少都不醉人。”   她莞尔。   相对坐在外间桌前,他看着她喝完一盏羹汤,才给彼此斟酒。   席间,她问他:“会不会经常想起修衡哥、开林哥?”   “自然会。”他笑说,“想把他们忘了都不成,人们经常谈起他们的轶事。”   “还有程家叔父、婶婶。”   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忆起年少时很多趣事,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   他们是这样的,不谈彼此,不谈自己,即便是最惬意的年少岁月,也只在相宜的温馨的氛围中提及。   到末了,她先放下酒杯,摆一摆手,“不喝了,我有点儿醉了。”漱口之后,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摘下凤冠,端详片刻,有点儿困惑,“一直戴着它做什么?沉甸甸的。”   他哈哈大笑。   她把凤冠放到妆台上,随后慵懒地坐在床上,问他:“能不能让我先睡一觉?”   “想都别想。”他跟过去,一臂撑在她身侧,一臂揽住她纤弱的身形,低头索吻。   很清晰地感受到,她身形变得分外绵软,手臂虚虚地环住他,随后,婉转回应。   ……   “董飞卿!”随着呼唤声,蒋徽快步走进门来,打断他的回忆。   董飞卿睁开眼睛,嘶地一声,没好气地看着她。   “我惹着你了?”蒋徽走到床前,一头雾水。   当然惹着他了,从云端掉进泥巴地,认了。到现在,只是想一下,她也要跑来捣乱。他一脑门子火气,睨着她,“惹着我了。我现在沾火就着。”   蒋徽笑出来,“有正事儿问你:蒋国槐和谭孝文去福寿堂,是不是邱老板安排的?”   他嗯了一声,把被子扔到一旁,压下火气,解释道:“赌场里不乏出老千的,赌徒之间相互也有耳闻,偶尔会在小赌局中联手双赢。   “蒋家长房已经被谭家挤兑得举债了,只是安排人去试探了一下,蒋国槐就上钩了。   “谭孝文这两年管着庶务,今年亏空不小,发送完谭庭芝,他要是填不上亏空,少不得被长辈责罚。为此故,他也当即上钩。   “两条穷途末路的丧家犬而已,妄想在赌局中翻身。谭孝文那个不学无术,只是整治谭家的一步棋。   “就这么简单。明白么?”   蒋徽颔首,“明白。”   他又没好气了,“一大早问这个做什么?”   “蒋家老太爷带着他宝贝孙子来找我。”蒋徽笑盈盈的,“我总得心里有数之后,再去应对他们。”   董飞卿稍稍释然,起身下地。   蒋徽故意气他,“一大早就黑着脸,梦到你又穷得喝风了?”   董飞卿一面穿戴一面说道:“我刚刚在琢磨正事儿,你一进来,没心情了,也理不出头绪了。”   “什么事儿啊?”   “算来算去,我们就过了两天好日子,我总得从头开始梳理,找出个头绪吧?”他忙里偷闲地瞪她一眼,“你跑进来之前,正在想到洞房花烛夜。”   蒋徽嘴角差点儿抽筋儿,都没顾上不自在,毫不手软地掐了他小臂一下,“大白天的,你怎么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怎样?”   “我能怎样?还能因为那么点儿甜头耽误正事不成?”董飞卿皱着眉卷起袖管,“小兔崽子,我这是肉,不是老树皮,别哪回都往死里掐。再有,知道定力俩字儿怎么写么?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么?也忒看不起我了。”   蒋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实在撑不住,笑出来。   “快滚吧。”董飞卿掐了掐她的小细腰,语气总算是柔和下来,“赶紧把那爷孙俩打发走,吃完饭带你去什刹海玩儿。”   蒋徽点头,笑着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去,低声告诉他:“你要我问的那件事,我问郭妈妈了。”   他双眼立时变得亮晶晶的,“是么?快说说,什么时候能开荤?”   “你再这么说,就照你那个混帐说法,接着挨饿吧。”蒋徽气呼呼地转身,“我又不是菜。”   董飞卿眼疾手快地搂住她,笑着跟她耍赖,“不说不行,给个盼头。”   “嗯……”蒋徽转身面对着他,眼神狡黠,“哄哄我,说你喜欢我。”   董飞卿先是下意识地拧巴一下,随即就闷声笑起来,“哪儿有这么耍坏的?你先说。你说一句,我说十句。”   “……”他总是幼稚得超出她预料。   “好媳妇儿,快告诉我。给个盼头,行么?”他敛目看着她,低低地加一句,“我想你了。” 第27章 虐渣   蒋徽微愣, 随后点头, “哦, 知道了。”   董飞卿皱眉, 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她心软了, 笑着勾住他脖子, 踮起脚尖, 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董飞卿敛目斟酌片刻,笑, “这样说来,我再等三两日就行?”   “嗯。”她迟疑一下, 咬住他的耳垂,用牙齿磨着, 说,“已经告诉你了, 用心记住,不准再絮叨这事儿,不然,我把你耳朵咬下来。”   他轻笑出声。   她轻声问:“是真的想我?”把末一个字咬得有点儿重。   “是。”他想的是她, 想念的是她带来的欢愉, 而不仅仅是床笫之事。   她笑盈盈的, 微眯了大眼睛, “这话听着很舒坦。”继而离开他怀抱, 转身走向门外, “去办正经事儿了。”   董飞卿看着她步调优雅的背影,笑得格外舒心。   .   蒋家老太爷、蒋凌跟在郭妈妈身后,走进内院的小书房。   蒋凌是蒋国槐的继室所生,今年十岁。走在路上,神色惶恐,双眼不时瞄着周围,好像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打他似的。   他的确是打心底害怕,怕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更怕董飞卿。他不想来这儿,祖父却一定要他来。   走进小书房,蒋老太爷下意识地望向书案后方,凝视蒋徽。   蒋凌则垂眸看着脚下,随祖父在房间正中站定。   蒋徽坐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昨日买回来的墨玉扇坠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祖孙二人。   蒋老太爷将近六旬,鬓角花白,神色凝重,眼神复杂。   比起离京前,蒋凌长高了不少,不见她熟悉的蛮横,此刻显得畏畏缩缩。   见她不出声,蒋老太爷自顾自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清了清喉咙,吩咐蒋凌:“给你姐姐跪下。”   蒋凌低声称是,乖顺地跪倒在地。   蒋徽抬了抬眉,微笑。   蒋老太爷道:“今日一大早,福寿堂派人到家中传话:你父亲在那里的赌坊赌钱期间,摘借了九千两银子,临走时还不上。福寿堂知晓蒋家长房如今的情形,担心银子打了水漂,把他扣下了,要我们带着银子去赎他。家中已到举债的地步,我们哪里筹备的出那么多银子……”   蒋徽摆一摆手,语声清越,语气和缓:“蒋老太爷,您跑到我家中,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哪儿来的父亲、手足?——当初是您和蒋国槐一起吆喝着开了祠堂,把我从族谱上除名的。您虽然年岁不小了,但不至于这么健忘吧?”   蒋老太爷不慌不忙地道:“以往种种,都是不晓事的下人怂恿之故。近日我才知晓,懊悔不已。”   “您若是来认孙女、攀亲戚的,就请回吧。”蒋徽冷漠地道,“我最瞧不起的,便是把过错推给别人的货色。您在我眼里,从不是明白人。”   蒋老太爷深吸进一口气,强压下恼火,语重心长地道:“不论你如何撇清,至亲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再过多少年,人们也都知道你出自哪家。”   蒋徽目光凉凉的,“那又怎样?知晓我的出身又怎样?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指望我还会为蒋家做什么。这种事,与结拜兄弟反目成仇的情形相仿,还要我提醒您么?”   “可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是你要离开家族在先。”蒋老太爷眼色深沉,“到如今,丁家、谭家、蒋家的困局都因你而起,局中人心知肚明。”   蒋徽失笑,“谭庭芝与丁杨的丑事,是我安排的么?你们为了钱财听命谭家,也是我要求的么?——翻这些旧账有什么意思?怎么,到头来,又是我居心叵测,又是我罪该万死?”   “绝没有那个意思。”蒋老太爷道,“我只是想,既然能往好处过,又为何这样僵持下去?在你心里,我们就算有千般不是,但没有蒋家,便没有你,你也不会有种种得意、失意之处。至亲的恩情,不过是生、养二字,你说可是?”   蒋徽笑容里融入了几分轻蔑,“我娘把我生下来的,她已故去。至于你们给我的所谓养育之恩,您说着真不亏心?”   蒋老太爷一辈子都认为孝字大过天,只有忤逆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此刻,蒋徽的态度,真的激怒了他。他沉声道:“没有我们,你如何能受教于叶先生?又如何得到程阁老、程夫人的青睐?没有这些,你一度又如何能够凭才学名动京城?!”   蒋徽不屑地牵了牵唇,“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既然您执意翻旧账,好,我奉陪。   “我五岁的时候,你们听信了算命先生的话,怕被我克死,把我扔到庄子上,任我自生自灭。   “过了几个月,四房老太太和出自蒋家二房的程二夫人听说了原委,记挂着我,去看了看我的处境,随后,程二夫人把我带到程府见程夫人。   “随后,程夫人从中周旋,有了我拜叶先生为师一事。   “事情定下来,程夫人把此事告知你们,条件是随后几年光景,我都要在叶先生跟前受教,先生不准我见谁,我决不能见。   “你们若同意,便立下字据,她与黎王妃做保人。   “你们同意了。   “我回到蒋家的时候,是将满十四岁那年。那些年里,我的衣食起居,都是程夫人、叶先生给予;你们装模作样送去的东西、银钱,叶先生一概不收,并且,那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你们。   “我辈分虽小,却很清楚你们很多陈年旧事。   “我要感激,最先要感激四房老太太和程二夫人。而你们长房对四房老太太如何?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年月,二房三房惦记着人家的陪嫁,上蹿下跳地闹着分家,你们长房在一旁看戏。   “帮四房老太太走出困境的,也是程夫人——那时候,程二夫人已经嫁入程府。程家看不得结亲的门第为了钱财闹得乌烟瘴气,为此才出手。   “四房早已搬出蒋家,与你们素无来往。   “至于出自二房的程二夫人,自我离开家门之后,她及至整个程府的人,已经对你们不闻不问了吧?   “蒋老太爷,你敢拍着心口说,我所得一切,是你们给的?”   蒋老太爷张口结舌,目光闪烁不定。   蒋徽摆一摆手,“别急着辩解,听我说完。   “所谓的我回了蒋家,也是一年有八个月留在叶先生居处。我年少时有幸结识的人,都是先生、程府所赐。   “你们给我订的那门亲事,在退亲之后,谭家许给你们五万两现银,条件是把我逐出家门。   “你们照做了。   “养育一个女孩子,尤其是我这等经历的女孩子,要五万两?当真如此,这天下怕是没多少人生得起儿女。   “你们认为我不如家产、钱财的分量重,选择舍弃我,这是事实。   “我从最初就知道,但没说过什么,在当时,把那些银钱当做报恩了。之后种种,是我兴致所至,你们保不住家财,是你们无能。   “蒋老太爷,我与你们早已成陌路,而且,我不欠你们什么。”   蒋老太爷缓缓垂下头去。他无言以对,却必须想到应对之辞,若不然,家里就要走至绝境。   蒋徽心平气和地等着,等蒋老太爷亮出底牌——本性贪婪的人,不会对谁生出真切的亏欠之情,求人之际,通常会想到要挟对方的法子。   良久,他艰涩地出声:“可是,你终归要反过来想。你若在家中风雨飘摇时回去,益处颇多,世人皆会称颂你是胸怀宽广、有容人之量的孝女。   “只要你肯回去,日后家中诸事,都交给你打理,你想发落谁便发落谁。我料想着,门风会因你而转变,你更会得到公认的贤名。”   “贤名?”蒋徽心中只觉好笑,“我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蒋老太爷冷静下来,玩味地看着蒋徽,“好名声,你可以不稀罕,但也绝不会愿意走至声名狼藉的地步。   “我跟你交个底吧。福寿堂讨要的九千两银子,要我们还上,只能变卖田产。   “而且我心知肚明,你父亲在这档口做这种蠢事,一定与你有关,正如谭家儿女先后出事、丁家世子带发修行、唐徛的凄惨下场。谭家这两日对我们下了狠手,对一些事,直言不讳。   “我们只想请你抬抬手,不计前嫌,一家团圆。若真沦落到困窘之至的境地,我总要为儿孙谋取一条出路。”   蒋徽莞尔,“说来听听。”   蒋老太爷道:“你嫁的人,是天赋异禀的董探花,其人才学本领,不输奇才唐修衡。这般人物,竟自断前程,原由是不肯接受家族安排的亲事。   “至于你,有才有貌,定亲的也是高门世子,你却眼里不揉沙子,抵死退亲。   “——你们二人这般行径,多少人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我是否能认为,你们当初的一意孤行,只是为了意中人?   “若是这个原由,你不妨猜猜看,世人会赞你们痴情,还是骂你们不忠不孝?   “这种话若是我们说出去,并做足文章,不难吧?若让人们以为你和董飞卿叛离家门之前就不清白,也不难吧?”   蒋徽笑开来,明眸中却有寒芒闪烁,“不难。我还以为,只有我擅长破罐破摔。   “可是,在你看来,我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在离家之前,真的会不留后招、防患于未然么?”   蒋老太爷抿出了一抹笑,“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因为好赌行差踏错,我认命。那么,你呢?你敢不敢赌?赌你的名声、姻缘——若被天下人耻笑,以董飞卿的性情,会不会与你分道扬镳?”   蒋徽站起身来,灵秀的双手撑着桌面,俯视着蒋老太爷,“我本就是赌徒,只是,我赌的从不是银钱,赌局亦要十数年才见结果。   “五岁那年,我在庄子上病得快死、被下人欺凌的时候,我赌有贵人相助,赌我终有一日能离开蒋家。这一局,我赢了。   “在外流离之时,我赌我能过上安稳的时日,眼下我只盼着您老高寿,十年之后,再看我是输是赢。   “这一局刚开始,您就要阻挠?对不住,我不会让您如愿。   “一个枉顾孙女生死的人,一个数十年来被枕边蠢妇掌控于手的人,从何处来的底气,与我谈忠孝?   “多半截进棺材的人了,不辨是非,寡廉鲜耻,这样的一张老脸,着实让我作呕。   “我也交个底:这许久了,我从没想过直来直去地对你们下手。   “不是不能,是觉着你们不配我浪费力气。   “而到此刻,我心意已改。”   说到这儿,她语声微顿,漂亮的大眼睛审视着蒋老太爷,“巧了,您就是我想要拿来开刀的人。说起来,我到此刻都说不好,您是痴情人,还是窝囊废。”   若有所指的言语,让蒋老太爷身形一震,随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你……”   “怎么还有人跪下了?”随着散漫的语声,董飞卿走进门来。   他的突然而至,把本就心神紧绷的祖孙俩吓了一跳。   蒋老太爷神不守舍地站起身来。   董飞卿走到跪在原地不动的蒋凌身边,俯身,手抚上蒋凌的天灵盖、太阳穴,再落到肩头、手臂。那手法,像是习武之人查验人是否适合习武,又似擅长针灸的大夫查验患者的穴位。   蒋凌又是惊惧又是不解,困惑地抬头望着董飞卿。   董飞卿给了他一个很友善的笑脸,随即拍拍他的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听,出去吧。”   蒋凌称是,也不看祖父,站起身来,逃一般出门而去。   蒋老太爷若有所感,面色已苍白得发青。   “我耳力不错,在外面听到老爷子说的一些话。”董飞卿看着他,笑笑的,“听着那意思,您对唐徛的现状,该是一清二楚。”   蒋老太爷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寻常人来讲,有不少父子的骨架、穴位情形大致相同。”董飞卿意味深长地道,“您到我们家中,竟心存不轨,实在出乎我预料。”他活动活动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是否看我清闲,想给我找个人再练练手?好事,您和蒋国槐,哪个想步唐徛后尘?”语气特别随意,在询问小贩菜价一般。   “你、你……”蒋老太爷凝视着那张俊美至极、笑容和善但双眼锋芒迫人的面容,脊背阵阵发凉,踉跄着后退。   “求人可不是您这个路数。”董飞卿闲闲地道,“您也别指望,我能照繁文缛节对待你蒋家的人。说白了,我一直觉着有些人活着多余、死了给阎王爷添堵,不为此,也不会染指诸多旁门左道。” 第28章 虐渣   随着董飞卿和缓的言语, 唐徛的惨状在蒋老太爷脑海浮现。   听说唐徛撞鬼中邪之后,蒋老太爷前去看过,那惨状……他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蒋徽道:“您请回吧。”   回去?回去之后,岂非一脚踏入了鬼门关?不, 是将要置身于人间炼狱。蒋老太爷吃力地转过身形, 望着蒋徽。   蒋徽指一指门口, 打个“请”的手势。   “我……”蒋老太爷面部微不可见地抽搐着, 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滚落,眼中现出深浓的挣扎、痛苦。   蒋徽心下不解,又生出些许不耐烦, 唇畔的笑意微敛, 看向郭妈妈, 要吩咐她唤友安来送客。   就在这时候, 蒋老太爷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我……”出声时, 眼中浮现泪光。做梦也没想过, 要在自己的孙女面前跪地求饶。   蒋徽这才明白, 他的挣扎痛苦因何而起。   蒋老太爷语声与身形一样,哆哆嗦嗦的, “请你们……手下留情, 我们再不会做无谓的挣扎。”   蒋徽不语,表情漠然。   “蒋家对不起你, 我……给你赔罪了。”蒋老太爷咬了咬牙, 缓缓地俯身, 给她磕了个头。   蒋徽向前探身,观望着蒋老太爷的举动,惊讶、好奇参半地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董飞卿看着,差点儿笑出来。之前,她像只城府深藏的小老虎,针锋相对、气势十足,此刻的反应、举动,则像足了傻乎乎的小奶猫。   蒋徽察觉到他强忍笑意的样子,斜睇他一眼,随后,意态恢复如常。   蒋老太爷又艰难地转向董飞卿,“请董公子高抬贵手,留下我与犬子的性命。”语毕,俯身磕了个头。   董飞卿示意蒋徽做决定。   蒋徽道:“蒋老太爷,今日您不登门的话,什么事都没有,对不对?”   蒋老太爷无力地点一点头。   蒋徽继续道:“您若能说到做到,我们自然乐得省些力气。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后如何,我静观其变。您若反悔,我喜闻乐见。”   “不会、不会了……”蒋老太爷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们会告诉外人,是我们对不起你……你被逐出家门,全因我们的贪念而起。”   蒋徽不置可否,只是道:“您起来,请回吧。”   蒋老太爷艰难地起身,出门时,身形佝偻着,步履蹒跚。   等人走远了,董飞卿问蒋徽:“不过是给你磕个头,你那是什么反应?”说着话,就想起了她当时那小模样,笑开来。   蒋徽如实相告:“蒋老太爷一向认为,长辈给晚辈磕头,晚辈定会折寿猝死。那会儿我怀疑他不安好心,后来转过弯儿来了:他那是认头了,遂了我的心思,与我是陌路人。”停一停,嗔怪地剜了他一眼,“谁让你跑进来掺和的?害得我脑筋打结了。”他在场,且摆明了是帮她的态度,让她心神松弛,没了该有的敏锐。   “我饿了。”董飞卿走到她近前,携了她的手,往外走,“眼巴巴地等着你一起吃饭,你却跟他磨烦这么久。有的话我听着也实在上火,就进来快刀斩乱麻了。”   “谁要你等我吃饭了?”   “自己吃饭,没滋没味的。”他说。   蒋徽侧头,笑看着他。   他凤眼微眯,“好看么?”   “好看。”蒋徽反手握了握他的手,“谁敢说你不好看,我第一个不答应。”   董飞卿哈哈大笑。   早饭是八宝粥、几色酱菜和灌汤包。   灌汤包是蒋徽和郭妈妈做的。厨娘的厨艺不错,但这一样做的实在是差强人意:汤汁不是太多就是太少,而且馅儿和汤汁的配料不对,味道就也不够好。蒋徽索性亲手做,郭妈妈打下手,让厨娘在一旁边看边学,也省得董飞卿每次边吃边皱眉。   今早这一餐,董飞卿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刘全为夫妻二人雇了一辆马车,因与车夫相熟,索性让对方清闲一日,自己充当车夫。   路上,董飞卿细细地把玩着她的手,惑道:“总做那些粗活,手上竟也没生茧子。”   蒋徽反过头来细细检视他的手,“你不也一样么?”   两人都是自幼习武,打好根基之后,外家工夫与内家工夫兼修,学成之前,几乎每日都要碰兵器,按理说,手上不可能不生茧子。   董飞卿道:“有人告诉过我一个方子,在热水中加些药材,每隔几日浸手一刻钟,双手就不会生茧。”   “差不多。我是听明师傅说的。”   她这双手,要拿弓箭刀剑,也要拿毛笔和绣花针,更要避免外人发觉她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手上生出的茧子,与寻常人的位置不同。   至于董飞卿,涉猎的旁门左道,都需要双手保持绝对的稳定、灵敏,双手粗糙生茧的话,耽误事。   董飞卿问起蒋老太爷的事:“他到底做过怎样上不得台面的事?——确切地说,我不是好奇这个,好奇的是以你的辈分,怎么会知晓他房里的秘辛。”   蒋徽就笑,“跟你说说原委也无妨,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敲打老太爷的话,指的是他和老太太以前的事。   “老太太最早定亲之人,是个秀才,当时是两情相悦。后来,老太爷看中了她——彼时长辈有做官的,虽是芝麻官,但家底很丰厚,老太爷就仗着银钱上的优势,收买了老太太的双亲,也打动了意中人。   “老太太那边退亲之后,与老太爷定亲,三个月之后成亲。”   听到这儿,董飞卿不解:“既然那样看重意中人,怎么会仓促成亲?就算他们迫不及待,家中长辈也不会认可。”三个月的时间,真不够走完寻常门第讲究的三书六礼。两家结亲,绝不可能像他和她一样,随心情定婚期。   蒋徽好笑地告诉他原由:“因为他们的确是迫不及待,也的确是不能等——老太太有了喜脉。   “这件事倒是不打紧,横竖夫妻两个打死也不会承认,只要说不足月生子就行,而且,蒋国槐的样貌酷似老太爷,这是谁都得承认的。   “老太爷怕的,是外人知晓之后的事。   “蒋国槐十来岁的时候,老太爷的父亲已然故去,他却是一事无成,长辈费尽心思给他谋到的差事,没三个月就被上峰罢职;考取功名就不要想了,他不是读书的料。   “老太太因为境遇越来越差,时常与老太爷置气、争执,后来索性带着嫁妆离开了婆家。   “她并没回娘家,而是去做了最初定亲的那个秀才的外室——十来年间,秀才金榜题名,虽然名次在末尾,几经周旋,总算是得到了外放做父母官的际遇。此事,知情人自然少之又少。就连她的娘家,都不知她下落。   “但是,老太爷知道——当初的穷秀才得了势,抢了人的结发之妻,迫不及待地派人向老太爷示威。   “到了那地步,老太爷都不认为结发之妻是水性杨花、贪图富贵之人,一次次前去哀求她尽释前嫌、回家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小一年。当初那秀才也不是品行端正之人,做父母官期间屡屡断错案子、贪赃受贿,最终获罪,锒铛入狱。若不是养的这外室实在见不得光,知情人甚少,老太太都要受牵连。   “之后,老太太回到了蒋家。   “老太爷若无其事地与她过日子,对外只说她之前与自己置气,躲到了外地。   “那件事之后,挺让人费解的是,老太太越发地有恃无恐,一步一步,把当家的权利拿到手中。   “蒋家门风败坏到唯利是图的地步,老太爷是罪魁祸首,她也功不可没。   “所以我说,不知道老太爷到底是痴情人,还是窝囊废——结发之妻叛逃,不是不可以原谅,但在容忍之后,他仍旧没有挺起脊梁。栽到一个女子手里的同时,他丧失了尊严,从不能堂堂正正地为人处世,由着那贪财的夫人做张做乔——我最不齿的,是这一点。当然,他在意的,是别的。”   饶是见多识广的董飞卿也想不到,蒋老太爷的姻缘,会是这般情形。斟酌片刻,对那件事得出结论:“三个混帐东西撞一块儿了。一对儿混帐夫妻,把蒋家的门风毁了。”   蒋徽逸出愉悦的笑声,“我也是这么想。”停一停,给他释疑:“当初我决意离开蒋家,自然不能全然指望谭家,便开始查老太爷、蒋国槐上不得台面的事。若谭家那边生变,行径于我无益,我也能如愿离开。   “查到那件事,找到人证并收拾服帖,费了些功夫。但后来诸事顺利,我便把那件事长久地搁置。蒋老太爷不招惹我的话,我不会点出来。”   董飞卿专注地看着她,“既然掐着他们的软肋,你离开时,境遇明明可以好上十倍百倍。”   蒋徽笑着摇头,娓娓解释:“不,离开时才是最好的情形。你没明白,我要的是离开那个所谓的家,再无一丝牵扯。想达到这目的,只能是他们把我赶出来。   “他们总不可能与我分家各过。   “只有事态闹到沸沸扬扬、无可转圜的地步,人们才不会再把我当蒋家人。   “他们给我的忤逆不孝的罪名,也是我可以接受的。   “达到目的最重要。   “就像丁杨与谭庭芝的事,在当时我也不能捅出去,那样的话,丁家也会对我起杀机。   “那样一来,我离京定会险象环生,只能留在京城,让程家叔父、婶婶庇护。如果始终需要他们护着,我又何必拼命地习文练武,费尽心思地寻找那些小人的把柄。   “恩情不能报答,还要一直做他们的负担,活着就真多余了。他们不在乎是一回事,我要不要做窝囊废是另一回事。”   董飞卿眼中现出欣赏之色,抚了抚她修长的颈子,问起一切是非的症结:“就那么厌烦蒋家?从小时候就开始了?”   “嗯。”蒋徽轻轻点头,“在庄子上的日子……我耿耿于怀的,不是下人欺负我和奶娘,是庄子上所有下人对我的态度。”想到那段日子,她明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   “跟我说说。”董飞卿把她搂到怀里,柔声道,“越是不愿谈及的事,越是不该闷在心里——会闷出心疾。说出来之后,会轻松很多。”   蒋徽犹豫片刻,轻声道:“那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或是嫌弃,或是厌恶,有几个人,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样子丑陋的怪物,又怕又嫌恶。   “他们都相信我八字不吉利,以讹传讹,认定我周围的人都会因为我走霉运,也清楚,蒋家不再管我的死活——连我和奶娘的月例都不给了。   “他们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便把罪责推给我,说是沾了我这个丧门星的晦气。   “我那时还小,在那样的环境里过久了,有时候,自己都会厌恶自己——那种滋味,太难受了。   “如果不是奶娘一直守着我,一再告诉我,他们弄错了,我可能会遂了他们的心愿,成为罕见的五岁就想不开、投河自尽的人。   “——他们总在无声地告诉我:你死了,我们就解脱了,你也解脱了。   “而那种日子,是我当时的祖父、祖母、父亲带给我的。   “他们,不要我了,甚至比那些下人更嫌弃我。”   董飞卿听了,又是恼火,又是心疼怀里的她。他拍抚着她的背,除此之外,不知如何宽慰。   蒋徽知道,在这些是非上,这男人为她做了很多,愿意让她依靠。她展臂环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你刚刚说到心疾,其实早就有了。先生、叔父、婶婶何等睿智,一早看出,一直悉心开解、潜移默化,可我年幼、年少时,仍是性情古怪,阴晴不定。   “及笄之后,好了很多。但是很多事情上,路数仍是奇怪: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自己。一直知道这一点,可我改不了。   “董飞卿,你娶了个小怪物。”   末一句,声音特别低。   “不。”董飞卿在她耳边低语,“我娶到的,是独一无二的瑰宝。”   蒋徽无声地笑了,和他离开距离,看着他。   他笑着啄了啄她的唇,由衷道:“蒋徽,过往一切,没有任何女孩子能比你做得更好。”   蒋徽现出孩童般单纯、开心的笑靥,“今儿也是奇了,你居然说了好几句中听的话。”   董飞卿低低地笑起来,“我真不是故意的。”   到了什刹海,刘全把马车停在人迹少至的僻静之处,坐在一棵大树下打瞌睡。夫妻两个信步走在湖光山色之中,恢复到游玩期间鲜少交谈的状态:她走在前面,他落后几步。   他没有心疾,但有被她吓出来的心病:今时今日,完全不需再担心与她失散,仍是怕她平白消失在自己视线之中。   其实他总觉得,她是依赖自己的,且不是一点点:有些时候,他在她身边,她那小脑瓜就真是摆设,会笨的或是可爱的出奇。   但是,她从不肯承认,或许是并没意识到,又或许,是他自作多情,想多了。   没关系,不论她是何态度,他都要护着、守着这个倒霉孩子。不论何时、何事,都会守在她身后,她想找他,只需一个转身回眸。   没法子,心疼了。   太心疼了。   .   回家时,蒋老太爷没坐马车,步行回去的。   蒋凌没法子,只能跟在他身后,累得要死,却不敢抱怨。他已有预感:蒋家就要没落,锦衣玉食的日子,再不会有。而这一切,是因蒋家对蒋徽的亏欠而起。   他开始后悔,年幼懵懂的时候,不应该仗着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宠爱,对他们漠然视之的蒋徽甩脸色、使绊子——虽然,使绊子从没成功过,但她对自己,一定没有姐弟情分,甚至打心底厌烦。   除此之外,蒋徽说过的痴情人、窝囊废的言辞萦绕在他心头。   他一次次凝视着祖父步履蹒跚的背影,生出种种猜测,都与女子相关,都不是好事。   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他害怕,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他年岁小,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只能逆来顺受了。   终于,祖孙两个回到了家里。   蒋凌耐着性子随祖父走到外院,立刻撒腿跑回自己住的小院儿,进到室内,便开始搜寻值钱的金银物件儿,找了一圈儿,只找到了几个银锞子和两个银杯。   原来,家里的情形,早就不好了。但他迟钝,到今日才知。   他瘫坐在太师椅上。   蒋老太爷走进垂花门,神色茫然,眼神涣散。回到家,只是凭借着直觉。   蒋老太太迎上前来,焦虑地询问:“怎样?那个孽障怎么说的?”   蒋老太爷充耳不闻,继续往内宅走。   蒋老太太愈发心焦,扯住他衣袖,“你倒是说话啊!那孽障到底怎么说的?!是不是要与我们玉石俱焚?”   拉扯之下,蒋老太爷站定身形,定定地凝视着她,“玉石俱焚?”他轻声重复这四个字。   “我猜对了,是么?”蒋老太太急切地道,“若如此,也不怕,我们去程府,再去四房——那些凭据已经做好了,我们让程家的人和四房看看,他们一定会担心蒋徽身败名裂,拿银钱给我们,我们可以趁机多要些……”   心头所有的怒火、屈辱、痛苦,在这一刻,有了宣泄口。蒋老太爷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扬起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她一巴掌。   蒋老太太全无防备,被他这一巴掌掴得身形倒地,眼前直冒金星。   蒋老太爷漠然地观望女人此刻的狼狈。   他对这女人,多少年来,都有着不可理喻的痴迷——他是清楚的,也知道不对,但一直放纵那份痴迷,淡漠因她而起的诸多是非。   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尊严,任由她掌控家事、摆布儿孙,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让他每日心安乐、享淫/欲。   打心底来讲,他看重子嗣,却从不在意女孩子,关于蒋徽的那些事,重视的时候,是蒋徽无论如何都要退亲。   他觉得自己被孙女肆无忌惮地蔑视、顶撞,动怒了,发妻又一直在一旁喊打喊杀,便毫不犹豫地选择接受谭家的条件,放弃孙女。   但是,之后呢?如今呢?   事实证明,赶出去的那个孩子,是蒋家兴衰的关键。   如今,但凡他出一点点差错,他和儿子就要生不如死——董飞卿不是会随意对谁放话的做派。   到了暮年,对女人已无贪/欲,对她的那点儿情分,早已淡了。他若想给蒋徽、董飞卿像样的交代,惩处这个女人是首要之事。   为她糊涂了大半生,到如今,他该为儿孙做些事了。   蒋老太爷看着嘴角淌出鲜血的发妻,一字一顿地道:“贱妇,我要休妻!”   .   此时的谭振亨,正在邱老板面前赔着笑脸讨饶:“犬子糊涂,竟然壹夜之间便借了九万两的赌债,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邱老板那张对谁都和善的笑脸板了起来,与平时在人前的面孔判若两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谭家近日对蒋家长房屡次出手,打量谁没耳闻么?蒋家长房都把家底掏给你们了,你也好意思说手头拮据?”   谭振亨忙解释道:“您也知道,最近不少言官上折子弹劾,有些跟着凑热闹起哄的,我总要把一些没必要的闲话压下去,不论是怎样的手法,都需要花费大笔银钱。”   邱老板神色漠然,“那些与我无关。三日内,你拿不出赎人的银子,我就亲手砍断谭孝文双手、双脚——这是他借钱的时候立下的字据。而且,这种字据,早在三年前,他就立过一次,那次他走运,翻本儿了。这次,就不需我多说了。   “我们这个行当,一向是与官宦、百姓、江湖都挂钩,讲的自来是江湖规矩,官府亦默认这是愿打愿挨的事儿,从不干涉。”   谭振亨嘴角翕翕,斟酌着应对之辞。   邱老板也不着急,闲闲地啜了一口茶。   他是半个江湖人,对蒋徽的安危,以前并不关情。但到今早,他已通过种种门路探明局中人都没参透的全部内情。   他不是好人,从不是。但这并不妨碍他与董飞卿结交,更不妨碍他为董飞卿的发妻出一口恶气。   “没有转圜的余地。”邱老板放下茶盏,目光冷酷,“说白了,你谭家当初不把人单势孤的蒋徽的性命当回事,如今,我又怎么会把你的败家子的安危当回事。” 第29章 疑问(2)   谭振亨的心沉到了谷底,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儿子在福寿堂出事, 于他而言, 最坏的结果, 便是与蒋徽、董飞卿相关。   他强笑着讨准话:“邱老板这言下之意——”   邱老板说道:“我这儿打开门做生意,宾客鱼龙混杂, 一向消息灵通。近日谭家那些事情, 不但我瞧不起, 三教九流的朋友都瞧不起你们。而董公子的品行、才情,我辈一向仰慕。谭孝文撞到了我手里, 我不会手软。至于别人,亦是如此。”停一停, 他牵出一抹阴冷的笑容,“我们这种人, 最乐得管这种闲事。谭大人,日后千万当心。”   谭振亨听完, 愈发地心惊胆战,沉吟好一会儿,道:“犬子欠的赌债,我不论如何都会如期还上。邱老板, 您手里有字据, 我也绝没有赖账的胆子, 如此, 能否通融一下, 让我今日把犬子带回家中?”   邱老板摇头, “不能。你担心什么,我也想得到,而且我给你个准话:担心的对。我绝不会把谭孝文像大爷似的供着,能担保的是,还给你的时候,人一定是活的。”   活着,唐徛现在也算是活着。谭振亨脸色又苍白了一些,急匆匆道辞离开,回家筹集银两。   的确,谭家这三二年都在生意上拿捏着蒋家长房,家底自然要比蒋家丰厚太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随时拿出大笔现银。   十多年了,杀伐果决、做派彪悍的皇帝和首辅程询齐心协力肃清官场,军民的处境越来越好,官员的胆子则越来越小,不是祖业颇丰的世家,都不敢做太惹眼、进项太丰厚的营生,怕落个贪图钱财、人心不足的名声。   更何况,这几年,家中里里外外的事,谭振亨交给一双儿女打理,谭庭芝、谭孝文赚钱的本事一般,花钱的本事却不可小觑,年底结账时,一年净赚的也就大几千两银子。   到这上下,蒋家拿不出现银给谭家,用铺面、别院、田产抵债,不可能当即转手卖出去。   谭振亨回到家中,先到账房,询问有多少可以拿出手的银子。   账房管事迅速盘算一下,道:“现银有七千两,银票有四万多两。小的再想想法子,能凑齐五万两的整数。”   还差将近一半。谭振亨焦虑地来回踱步,迅速做出决定:“快些去找牙行的人。能迅速兑换成现银的宅子、铺面、田产,一概出手。这一两日就要办到,不然,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就要成为废人。”   管事不敢含糊,立刻称是而去。   付氏神色焦虑地寻过来,“老爷,孝文他怎么样了?”   谭振亨无力地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把情形照实说了,末了道:“突如其来的事,实在凑不齐银子。如今不需想,没人肯借银钱给我们,只能从速变卖产业。我只盼着,那些人落井下石的时候,手不要太黑。”越是这种时候,外面那些人越会拼命压价,家当势必要以特别低廉的价格出手。   付氏跌坐到椅子上,低低地哭了起来。   谭振亨却牵了牵唇,笑意凄凉,“有的人,真是不该惹。惹上了,就别想得着好。搬起来的那些石头,都要砸到自己头上。”   他不是抱怨,只是在说实情。到此时,哭泣、抱怨、懊悔,于事无补。   付氏很快拭去泪水,道:“我手里有一万两左右的积蓄,等会儿命人送过来。我回趟娘家,求我兄长帮一把。”   谭振亨苦笑,“没用。他在官场上做了一辈子的老好人,为的不过是落个好名声,眼下我们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哪一件都是让他跟着丢人现眼,他没责难,已是难得。”   “不管怎样,我去试试。”付氏凄然道,“总得把孝文赎出来吧?”   她神思恍惚、面容憔悴地上了马车,来到付大学士的府邸。   付家的管家迎出来,双手奉上一张银票,道:“您的来意,老太爷已经知晓。老太爷说,如今儿孙满堂,顾得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家难当。他只能帮您到这儿。”   付氏接过,看清楚面额:一千两。   付家这是刻意敷衍她。   她一路哭着回到家中。   这天和随后两日,蒋家长房与谭家的情形大同小异,只是,前者更热闹些:   蒋老太爷、蒋老太太这对儿一把年纪的夫妻,在这当口闹着分道扬镳。蒋老太爷要发妻净身出户,蒋老太太要和他到顺天府打官司。   争吵了一整日,蒋老太爷清醒过来:如今当家的蒋国槐被扣押在福寿堂,在家里,他说了算——他为什么要和她争执不下找气生?   他唤人把蒋老太太关到了家庙。把蒋国槐赎出来是当务之急,别的事情,不妨押后。   到晚间,董飞卿面容、言语入了蒋老太爷的梦,就此成了梦魇,让他一次次满身冷汗地惊醒。   .   同样的时日,董飞卿和蒋徽过得十分惬意。   到什刹海尽兴而返第二日,蒋徽要他带自己去钓鱼。他说好,和她一起准备好渔具,一大早策马出门。   氛围幽静、景致怡人的河岸上,两匹骏马分别拴在树干上,低头吃着近前的绿草,间或甩一甩尾巴、抖一抖鬃毛。   倾斜的河畔上,董飞卿看着蒋徽把备好的鱼饵穿到鱼钩上,熟练地抛出鱼线,末了坐到铺着薄毯的草地上。   “行啊你,”董飞卿讶然道,“这也会?”他从不知道。   蒋徽眉飞色舞的,“我会的多着呢。”   董飞卿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鱼线入水之后,架好鱼竿,坐到她身边。   过了一阵子,他身形向后,倚着斜坡,枕着手臂,望着绿树蓝天,“帮我看着点儿。”   “我才不管。”蒋徽四下环顾,见附近没有人家,这里定是人迹罕至之处,便也放松一些,盘膝坐着,“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小时候找到的。”董飞卿道,“经常自己过来。带薇珑来过两回。”   蒋徽莞尔,“烤鱼给她吃?”薇珑在他和修衡哥面前,是可爱的小馋猫。   董飞卿嗯了一声,也笑,“那个小丫头,第二回 过来的时候,跟我说,不如在这儿建个宅子。”   蒋徽笑出声来,“薇珑是那样的。到什么地方,都忘不了盖房子的事儿。”   “能有个特别喜欢的行当,是好事。”董飞卿语气更为和缓,“更难得的是,做出了名堂,眼下不少造园名家都对她甘拜下风。”   “对啊。”蒋徽点头,“是去年的事儿吧,皇上把舞阳公主、柔嘉公主的公主府的事儿交给了她。是真的吧?我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的,没仔细打听过。”   “真的。那两件事,她是乐在其中,特别细致,修衡哥却最怕她较真儿,没少帮她忙活。”董飞卿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真是一物降一物,大名鼎鼎地唐意航,就这么栽到了一个小女孩儿手里。”   意航是唐修衡的字。   “我一点儿都不意外。”蒋徽笑说,“总觉着,他们两个真是天生的一对儿,换了任何人和他们定亲,都会觉着不般配。”   董飞卿想一想,“也是。”他抚着蒋徽的背,想到一事,坐起来,问道,“不说他们,说说我们吧。”   “又怎么了?”蒋徽瞥他一眼。   “离开沧州之后——不,从准备启程开始,你就跟我越来越远了,到底因为什么?”   蒋徽又瞥他一眼,“你想不出?”   “打死我都想不出。”董飞卿展臂搂她,“说来听听。今儿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个说法。”   她立时抬手推他。这动作很是有趣:绵软的手五指分开,力道也不大,每当她如此,若再恰好是爱理不理、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就会想到摊开小爪子推人的手的猫,笑意如何都忍不住。   这次亦是,他故意和她这样闹了几回,便耍赖似的把她抱到了怀里,显得老大委屈似的说,“冷落我这么久,该说道说道了。”   “我冷落你?”蒋徽转头,认真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撑不住了,笑出声来。   “本来就是。”董飞卿算账给她听,“而且你特别擅长这档子事儿:不冷不热的,把我惹得一肚子火气,又不能发作。”说到这儿,理亏地笑一下,“主要我也是没底气,正是新婚,就带着你赶路回京。但我不是跟你说了么,的确是有不得不进京的理由。你是为这些生气么?我怎么品,都觉得不是。”   蒋徽拍一下他的额头,“打住。再说下去,你就跟受气的小媳妇儿一个德行了。董公子,您是一家之主,别这么抬举妾身,成么?”   董飞卿哈哈地笑。   蒋徽问他:“你自己真想不出个由头?”   “废话。”   “那好。”蒋徽低头,从薄底小靴子的夹层里取出一封信,“我一直看你不顺眼,是因为收到了这封信。我没法儿替你找到合情理的解释,但也不知道跟你从何说起。”   董飞卿连忙接过,从皱巴巴地信封中取出信纸,敛目阅读。看过之后,匪夷所思。 第30章 虐渣   信纸上行云流水的一手行楷, 不论怎么看,都是出自董飞卿之手。   但这封信,绝不是他写的。   董飞卿反复寻找,也无法找到旁人冒充他笔迹的端倪。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 他皱着眉, 黑了脸, 盯着信纸运气。   信的内容, 是引用乐婉的《卜算子·相思似海深》表露情伤: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 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 待重结、来生愿。   董飞卿弹了弹信首的“婺华”二字, 浓眉打了结, 问:“这人是谁?你知道这是谁的闺名、小字么?”   蒋徽面无表情,“我怎么会知道。”   “这是哪个黑心东西祸害我?”董飞卿需要竭力克制, 才能按下把信纸揉碎的冲动。   “不是你写的?”蒋徽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取回信件, 照原样收起来。   “废话。”董飞卿一脑门子火气, “你瞧着我像是说得出那种话的人?还什么‘泪滴千千万万行’,诶呦……”他牙疼似的吸着气。   “跟我抠字眼儿没用, 这首词的意思摆着呢, 谁看了也不会以为你总哭鼻子,放心。”蒋徽瞧着他那个恼火至极的样子, 忍了又忍, 唇角仍是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那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暴躁起来, “我写信要不就是大白话,要不就是一两句话了事。你要是不信,这就跟我去叔父那儿,让他把我历年来写给他们一家人的信件找出来给你看!”   蒋徽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长睫忽闪一下,“你吵什么?鱼会被你吓跑的。”   “我冤枉得都想跳河了,你还惦记着钓鱼?!”董飞卿夺过她握在手里的鱼竿,扔到一旁,恼火地瞪着她。   蒋徽慢条斯理地道:“字迹一样,谁知道你是否冤枉。跟我闹腾什么?”   “不行,我得灭灭火。”董飞卿摸出小酒壶,连喝了几口烈酒。   蒋徽莞尔一笑。   喝空了小酒壶里的烈酒,董飞卿冷静下来。他倒在薄毯上,枕着手臂,望着上方澄明的蔚蓝色,过了好一会儿,语声和缓:“你之前说,不知道与我从何说起,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了?”   “重逢之初我问过你,在外是不是遇到了有缘人,你说没那个闲工夫。这种话,总不能问第二遍。”蒋徽如实道,“也曾想过,你在离京前就有意中人,在那时候,这种话,我就更不能说了。”   姻缘对于一些男子,是只能与意中人结缘;可对很多男子来说,妻妾成群是常态,心里惦记着一个,身边萦绕着几个的也不在少数。   她对他,毕竟不是很了解。   她是眼里不揉沙子,但在那种时候,把信件甩给他,不论他做怎样的答复,最难堪的人,是她。   他说的,搭伙过日子——虽然后来不论言语还是行动,都让他一步步推翻这说法,但在那些发生之前,她就得做好照他这说法度日的打算。   当时她答应了。既然如此,有什么底气与他计较这种事?   另一方面,她想再等等,不论信件是否出自他手,派人送信给她的人总会有下文。   董飞卿嗯了一声,“是为这事儿,跟我闹了这么久的别扭?”   “不能这么说。”蒋徽转头凝了他一眼,“成亲之前,我真的以为,我们会在沧州安家。事情赶到了一起,我觉得过日子太麻烦了。要迁就你,可我惯于自己做主,心里总是有股子无名火。我想,安稳下来之前,我们还是远一点儿比较好。”   这种话,也是她不能放到明面儿上说的:她嫌过日子累,更不想早早有喜,怎么样的夫君都会生气。   董飞卿释然一笑,“想过离开么?”   “没有。”她说。   “真的?”   “真没有。”蒋徽认真地说,“是聚是散,我都不会做决定。”   董飞卿琢磨片刻,起身板过她的脸,“意思就是说,要我决定?你只管随遇而安?”   “当然。”蒋徽目光清澈、坦诚,“我怎样都可以。”   “……”董飞卿磨了磨牙,“你这样是不行的。”   心念一转,他想到了她前两日说过的话:很多事情上,路数仍是奇怪: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自己。   果然不假。   蒋徽说道:“你先前那样也不行。”   “我承认。”董飞卿没有迟疑,“可我在改了,你承认么?”   蒋徽长睫忽闪一下,笑,“承认。”   董飞卿商量她:“以后有什么事——关于我又让你不痛快的事,及时跟我说,好么?”   “……应该可以。”这种事,她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那封信,是有人做的赝品,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正色道,“我只能说这么多。我犯不着为这种小人做的手脚赌咒发誓。”   蒋徽审视他片刻,颔首,“我姑且相信。对方到今日仍无别的举动,我再等等看。”   这答复,不是最好的。他无奈地敲了敲她的额头。   “专心钓鱼。”蒋徽说,“我可不想白来一趟。”   他颔首说好,盘膝而坐,视线不离水面,脑筋则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到底是谁,在他们新婚燕尔的时候,做这种离间他们的手脚。   而这件事,与他从速进京一事,有无关联?——成亲第三日,他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不过寥寥数语,分量却极重。是威胁,亦是挑衅,他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莫名地,他想起了重逢翌日一早那铺满小院儿的冥纸。   没办法解释的一幕,针对的到底是他、是她,还是他们?   曾谈起过,彼此都理不出个头绪,不能笃定哪个门第或哪个人。   那件事之后,他与她病痛缠身,但再没遇到外界带来的纷扰。   钓上一条半尺多长的鲫鱼,蒋徽便知足了,再有没有鱼儿上钩,无关紧要。她把鱼竿放到一旁,拿过水壶喝了几口水,见阳光正好,便躺倒在毯子上,慵懒地阖了眼睑,放任思绪。   那封信,她刚收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有人伪造:直觉告诉她,这真不是董飞卿能办的事儿。他那种无所顾忌的性子,若有意中人,对方对他不理不睬,他也就认了,否则,不管如何都会全力争取,谋取锦绣良缘。   但是,有时直觉也会出错,且往往出现在最不应该的时机。   独处的时候,她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找不到不是他亲笔写就的疑点。   而且,就算是有人伪造,说明的是什么?——对方若是请书法高手仿造,所需的情面或银钱皆不可小觑;若是亲笔书写,便是为他倾尽了心血。   要怎样的爱憎,才能长年累月习他的字,做到难辨真伪?   对此事,她只有满心的烦躁和尴尬:   不论如何,自己是被人盯上了;   不论如何,现状与她有过的憧憬完全相悖。   他问她,为何有无从说起的说法。又怎么能没有?   他或许忽略了,彼时除了彼此再不回家门的事,他们根本不会谈及关乎彼此的事。   她不能说的太多,他不想说的太多。   况且,都累了。他们那样怀念以前得遇的长辈、友人,又那样决绝地放弃了以前的自己。常萦绕于心的滋味,物是人非不足以道尽。   在彼此面前,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没有那一段最是安静冗长的相伴,他们不见得能成亲。   除了没正形的时候要她说句喜欢他,他从不曾问过她是否有过意中人,仿佛那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如此,她又怎么能做到为这种事开口?   回京路上,她变得沉默、淡漠,他那时心里压着大石头一般,亦是寡言少语。   夜半的温存,她抗拒,他恼火,要么当即放弃,要么较劲对峙。   但也算适可而止,他骄傲,做不到为这种事强人所难或低声下气。   进京了,他神采中没了沉郁,有了斗志,逐日做回了她认识的董飞卿,有好几种面目:对离得近的人,不着调、没脾气、孩子气,对看着不顺眼的人,行事缜密、霸道、残酷。   怎么说?是特别鲜活的至情至性的男人,要人疼、要人哄,也会特别拧巴地照顾人、给人依靠。   走散过,他黑着脸把她找到了。   离远了,他颠三倒四地把距离拉近了。   思及此,蒋徽睁开眼睛,起身依偎到他身边,“董飞卿。”   “嗯?”董飞卿揽住她肩头,“怎么了?”   “那封信,你再多给我几句解释。”她如实道出心绪,“帮我把这事儿从心里翻篇儿。”   他看着水光潋滟的河面,挣扎片刻,老大不情愿地说,“这辈子与我最亲最近的女人,只有你蒋徽一个。你在我眼里,的确是一直都不怎么样,毛病太多,但是,就算这样,别人也跟你没得比。”   这是他的女人,就是最好的。在他眼中的那些缺点,都比很多人最大的优势更出彩、出色。   “是么?”她绽出开心的笑容,又调皮地逗他,“你不能换个特别简练的说法么?”   “不能。”她要他说喜欢她,他才不干,“这事儿,只能你先说。”   “想都不要想。”她笑意更浓,沉了片刻,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轻声道,“以后,我好好儿跟你过。”   他凝视着她绝美的容颜,没忍住,迅速予以热切的一吻,“余生到底怎么过,我们商量着来。”   她点头,说好,下一刻,就嘴角一抽,因为听到他说:   “我们是开个镖局,还是开个书院?”   她一下一下地挠着自己的额角,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两件事,八竿子打不着。走镖凶险太大,开书院又太文雅。前者不愁生意上门,但找人手、闯名号是长年累月的事儿;后者的话,以我们那个离经叛道的名声,谁敢把孩子送到我们跟前啊?并且,也是需得长年累月经营的事儿。”   董飞卿就笑。   她又道:“而且,我以前好像听你说过,回京安顿下来之后,便去书院谋个差事——当差和做山长,是两码事儿吧?”很委婉地提醒他:又犯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了。   “开设书院,并不一定亲自出面做山长。”董飞卿和声解释给她听,“我想请叶先生出面,在明面上代替我周旋一些事,等书院落成,我进去随意找个差事就行。”   蒋徽的恩师是叶先生,叶先生的授业恩师是名儒姜道成。   姜道成开设的淮南书院已有十几年光景。但是老爷子很是挑剔,寻常人进不了书院的门,学生的人数,一直维持在二三十个。   最初几年,叶先生每个月会去书院几日,给一些女孩子上课,后来,她想全心全意地教导蒋徽,加之恩师在京城的情形趋于闲逸安稳,不需她时不时到跟前尽孝心,便不再在书院挂名教书,适时地抽身而退。   叶先生其实并不大赞成恩师开设书院的方式,准确来说,对京城大大小小的书院、学堂的方方面面都有不少不认同之处,心中有一套细致的章程,却又难以为此做出行之有效的举动。   几年前,叶先生曾说过:“总不能让哪个书院、学堂照着我的心意施教;也没心力财力自己开设一个书院;更不能做白日梦,等着谁把一个现成的书院交给我打理。是以,便也只是没事就斟酌一番。有生之年若是遇到想法一致的人,能让我出一份力的话,便知足了。”   他听到心里,一直记得。   董飞卿继续道:“至于钱财,这两年和邱老板互惠互利,有两次能分到可观的红利,但我一直让他给我存着。居无定所的时候,带着银钱反倒是负担。说到底,穷一阵富一阵的日子,其实很有意思。”   蒋徽虽然认可,但还是有点儿啼笑皆非。   “眼前谭家、蒋家长房交给福寿堂的两笔银钱,我得跟你商量,”董飞卿专注地看着他,“我想让邱老板主动捐给朝廷,让程叔父安排着抚恤贫瘠之地的百姓。邱老板那边没问题,这种事以前就没少做。不是这样的品行,我也不会结交。”   蒋徽立时由衷地道:“好事啊,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说完,笑着摸了摸他俊美的容颜。   “至于么?高兴成这样。”董飞卿笑道,“因你而起,我们是顺道敲竹杠,借花献佛。而且,外人不会知道与你我有关。”   “知道。那也高兴。”蒋徽高兴的是,不管怎样的处境,他都秉承程叔父体恤将士百姓的□□之道,遇到机会便加以利用。   .   这日一早,蒋老太爷带着变卖田产筹集到的银两去了福寿堂,把蒋国槐赎了出来。   父子两个相见,一句话都没说。蒋老太爷转身就走,蒋国槐满面羞惭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中,蒋国槐等父亲落座之后,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我犯了大错,请您责罚。”   蒋老太爷望着他,嘴角翕翕,颓然地摆了摆手。   蒋国槐这才留意到父亲面带病容,忙道:“您是不是病了?有没有请大夫来把脉?”   蒋老太爷长长地叹息一声,“是病了,但只是心病。”他把前去见蒋徽的大致情形讲述一遍,末了道,“董飞卿的意思很明显,根本就没想过让蒋徽回来,而且,我们若是再惹到蒋徽,他就会替她出气,像对付唐徛一样对待我们。”   “……”蒋国槐吓得险些瘫坐在地。唐徛的现状,京城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局外人不知道的是,那是董飞卿的手笔;知道的人也不敢声张,因为无凭无据。   “你母亲被我关到了家庙,因何而起,你就要不要过问了。”蒋老太爷说,“先前我想着休妻,后来想想,算了,她要是破罐子破摔,别人就要被她害得更惨。就这样吧。”   蒋国槐瞠目结舌,怎么都想不通,父母因何在这当口决裂。   “等会儿你见见管家和账房的管事。”蒋老太爷有气无力地道,“理清楚账目,便遣散下人,准备搬到庄子上去——那是仅剩的安身之处。我们,已经走到末路,若能保住性命,便是苍天眷顾。”   对此,蒋国槐倒是预料到了,唯有满心懊悔、自责。   “再有,明日把二房、三房、四房的人请过来。”蒋老太爷道,“这两日张罗银钱的时候,我把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交给了他们——卖什么,也不能卖掉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他们怎样分,是他们的事。往后的蒋家,是他们的了。   “明日我要见他们,是说道说道蒋徽的事情。那些该说的事情,都摆到明面儿上,承认是我们对不起她、委屈了她。这是我当面允诺她和董飞卿的,必须要做到。”   “……是。”蒋国槐再也撑不住了,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家,败了,说起来就是败在了他手里。对于往年种种,悔之晚矣。   多少年来,贪图的都是钱财,最怕失去的亦是钱财。要在这风浪袭来时,才明白自己最怕的,是生不如死。   往后的凄凉之景,不难想见,可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因为董飞卿、蒋徽过于强势跋扈,不按路数出牌,没给他们留哪怕一丝挣扎的余地。   特立独行、肆意妄为的董飞卿,已经成为他们的阴影、梦魇。   谭家的情形,也没比蒋家父子好到哪儿去。   谭振亨灰白着一张脸,把谭孝文从福寿堂赎出来,见儿子并无大碍,默默地折返家中。   进到家门,谭振亨径自去了外书房,亲手带上了房门。   谭孝文不知所措地在门外站了多时,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   谭振亨把自己关在书房,并不是生儿子的气——没力气了,丧女之痛、家财朝夕之间散尽、前途难料,已经让他濒临崩溃。   半生蝇营狗苟,绝不是为了今时今日。   但今时今日并非最终结局。   董飞卿说:“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邱老板说:“谭大人,日后千万当心。”   唐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得的样子萦绕在脑海。   ……   可是,当初怎么能够料到,蒋徽是他此生最不该漠视其性命的人?   又怎么能够料到,她会嫁给董飞卿,嫁给那个瘟神一般的年轻人?   在一家人的安危面前,曾苦苦谋求的名利都如烟云一般,没有重量,虚无缥缈。   活着,健全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不能再继续承受丁家的打压,不能再心惊胆战地杜绝开罪董飞卿、蒋徽的是非。   那些,只要长留在京城,就是不可避免的。   当初,蒋徽为了达到目的,放弃了一切,随后必然承受了很多。   如今,是谭家为了求生放弃一切的时候了。   谭振亨动作迟滞地走到书案后方,备好笔墨纸砚,慢慢落座,提笔书写请罪、辞官回原籍的折子。   .   巳时前后,董飞卿和蒋徽钓到了三条鱼,便收拾一番,回返家中。   早间出门之前,他曾问她:“想不想吃烤鱼?”   她摇头,“不用。下回吧。这次要是能钓到适合的鱼,我们带回家来,做红烧骨酥鱼。好么?”   红烧骨酥鱼做好了,亦是美味,他自然不会反对。   回到家里,进正屋换了身衣服,蒋徽要去厨房,他知道她要亲自下厨做骨酥鱼,便把她拦下了,“老老实实等着,我给你露一手。”   蒋徽抬了抬眉,很意外的样子,“你也学过?”   “你是跟修衡哥要的秘方吧?这道菜,是我跟他一起跟一位邯郸人士学的。”   蒋徽释然,“那再好不过。你去做骨酥鱼,我给你做中衣。”   他笑着出门,去了厨房。   厨娘见他进去,要亲自动手收拾鱼,吓了天大的一跳:君子远庖厨,这位爷怎么连这规矩都不在乎?虽然以前也听说过他在军中学到了一手好厨艺,但是,今非昔比啊——如今成亲了,他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做这种事?就算再没架子,也不用做到这地步吧?   她腹诽着,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董飞卿都不需想,便知道厨娘此刻满脑子都是繁文缛节——他最反感的那些东西。   他吩咐道:“午间你们歇歇,把友安唤来,给我打下手。”   厨娘云里雾里地称是,神色茫然地走出去。   蒋徽想见的到,厨娘一定会被他弄得懵掉,没事,多经历几次就习惯了。这样想着,眉眼间便有了笑意。   她一直知道,他最拿手的是烤鱼,跟一位高人学到的。但是,她并不想让他轻易做给自己。怕他敷衍,怕自己失望。   一餐一饭,在厨艺不错的基础上,倾注了心思去做,菜肴才会成为鲜见的美味。   她想要的,是他全心全意地为自己做出的美味。   太多的人,都以为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豁得出去。其实不是的,她在乎的很多,她想要的从来不少。   例如,俘获这男人。   她希望终有一日,这男人主动地对她说一句喜欢。   亦希望终有一日,这男人能实心实意地为她做一餐饭,不同于对长辈的孝心,不同于对异姓兄弟姐妹的情分,只是为她——为他的结发之妻,在乎的结发之妻。   这意愿因何而起,不重要。真的,并不重要。她需要在乎的,从不是由来,而是现在。   新婚起初有过的憧憬,再一次出现。虽然在这同时就在担心,他会再一次独断专行,决定彼此的现状、去向,可还是有憧憬。   因为,她心境回到了当时。明知不智,仍会放任。   郭妈妈走进来,把一袭正红色的衫裙拿给她看。   蒋徽意外,“大红色啊?这个颜色,好像只有新娘子才适合穿吧?”她是一直这样认为的。   “怎么会。”郭妈妈笑眯眯的,“您这样貌,适合穿的颜色很多。眼下我最想瞧的,是您新婚时的穿戴。为此,便把您的嫁衣找出来,照着样子做了一套衫裙,没加衣服上当时那些绣活,但是样式是照做的——我瞧着那样式特别好。就盼着您能赏脸,不嫌弃,得空就穿一穿。”   “既然是你做的新衣服,便不会有不会穿的事儿。”蒋徽笑道,“放心吧。只要你想看,我隔三差五地就穿给你看。”   郭妈妈笑得心满意足,当即又捧起了衣衫,“我这就去熨烫,晚点儿就能上身了,到时候您试试合不合身。”   蒋徽莞尔,随即摇头一笑。   其实那些成婚的章程有什么可取之处?真是天下皆知的良缘的话,步骤是怎样的繁琐或从简,都是理所应当——局中人心愿得偿,排场再大再小,都是应当的。   估摸着时间,蒋徽去了厨房,是想看看他的做法。   红烧骨酥鱼是很耗时间的菜:鲜鲫鱼收拾好之后,用盐、料酒腌两刻钟;之后将鱼肉炸酥,呈金黄色;随后炒一下葱段、辣椒,把鱼放进去,加汤和调料,用小火烧到收汁;约莫半个时辰后,翻一下鱼,加汤继续烧至收汁。   鱼还未出锅,已经香气四溢。帮忙烧火的友安深深吸气,“太香了。”   的确是,太香了。   这道主菜上桌后,蒋徽举筷品尝:骨刺酥烂,香中微辣,入口之后,又有些微的甜。   “这也做得太地道了。”她满足地叹息着,“太好吃了。”   “早就想给你做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董飞卿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话,一面给彼此盛汤。   蒋徽牵了牵唇,并不当真。   兴致极好地吃过一餐饭之后,付氏和蒋老太太先后而至。   面对灾难的时候,女人从来都比男人更不肯服输,但是情形各异,有的是更坚韧更让人钦佩,有的则是卑躬屈膝更让人低看。   蒋徽先见到的是付氏。   付氏看到她,起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知道哭,哭得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之后便是哀哀痛哭,求她原谅,求她放过谭家,又委婉地点明便是不放过,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了。   那些话说的,让蒋徽心里不大舒坦,便问道:“我是为了你们谭家的官途、家底才与谭庭芝结交的么?结交数年,不论是以我的名义,还是以叶先生的名义,我都没讨过谭家一丝便宜。”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付氏哀哀地抹着眼泪,“我只是恨自己教导儿女无方……真没别的心思……眼下,我其实只想求你一句准话,我们离开官场、回到原籍之后,你是否会不再计较这些是非?”   蒋徽想了想,道:“你们无所举动,我便无所举动。但是,你们但凡再一次率先发难,那我就会觉得,你们一家几口的命,真不需留着了。”   付氏想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颔首道:“我明白了,明白了。”随即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步履沉重地离去。   之后,蒋老太太到来。   蒋徽在厅堂落座,看着蒋老太太步入厅堂,离她越来越近。   这妇人的嘴脸,在蒋家人里,她是记得最清楚的。两年多的岁月过去,老太太面容并无多大变化,有变化的是气韵,她看到的,是眉宇之间贪婪、刻薄、市侩之色更重。   郭妈妈站在蒋徽身侧,望着老太太,神色愤懑,眼神越来越冷。   当年就是这个人,把蒋徽发落到庄子上。蒋徽房里的人,只允她一个跟去。   她记得,蒋徽初时听闻祖母的决定,仰着小脸儿,天真而懵懂地问她:“庄子上是不是很好玩儿?不然祖母也不会特地让我去吧?”   她听了,满腹心酸,当即去了蒋国槐房里,求他给蒋徽求求情,因为这一个决定,可能会毁了冰雪聪明的蒋徽的一生。   蒋国槐却是冷淡地看了看她,说你想什么呢,只是让你陪徽姐儿去庄子上散散心,没见她一直寡言少语的,性子越来越不讨喜么?你要是不愿意去,无妨,我换个小厮陪着她就是了。   当时在她听来,那简直不是人话。几岁的一个孩子,小厮怎么知道如何照顾?但是面上不敢流露分毫,连连认错赔罪,说是自己糊涂、多事,这就去给小姐收拾行李。   到了庄子上,没过一两日,那些人便知晓了蒋徽是被老太太发落过去的,脸色就都不好看了。   没过多久,到了该发月例的日子,蒋家长房一名管事过来了,给庄子上当差的人发了,却没蒋徽和她的份儿。   她询问原由,那名管事说我怎么知道,回去之后,帮你们问问。   等了几日没下文,她便回了蒋家一趟,求见老太太,却被粗使的婆子拦在门外,说老太太嫌你晦气,不想见你。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路抹着眼泪回到庄子上。   再往后,处境越来越差:一日,她带着蒋徽到附近看景致散心,带去的值钱的衣物首饰被庄子上那些人瓜分一空。   庄子上的管事是杨明夫妻二人,她前去理论,夫妻两个就不阴不阳地笑,说都出了这种事了,你赶紧回去告状,帮小姐讨还公道吧。   她气得心口作痛,却是无计可施。   蒋徽虽然小,却将一切看在眼里,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当晚,蒋徽乖乖地睡下之后,她找出没被那些人拿走的寻常衣料,给蒋徽裁衣。一面忙碌,一面默默地掉眼泪。   小小的蒋徽翻了个身,轻声唤“奶娘”。   她忙拭去眼泪,迅速扯出笑脸,“小姐怎么还没睡?”   蒋徽凝望着她,好一会儿,说:“奶娘,往后,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了。像他们一样,对我坏一些,他们就不会连你一并欺负了。”   她心头刺痛,眼泪又模糊了视线。   蒋徽坐起来,拥着被子说:“要是你能离开这儿,最好。不是说眼不见为净吗?奶娘,你不在蒋家当差的话,也没事吧?他们也不给你月例……你走吧,好吗?”   她走到床前,把蒋徽搂到怀里,“我绝不会舍下你。往后不准说这种话了,我听着伤心。”   蒋徽抬起小手,给她擦去泪水,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不想拖累你。你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她哪里需要思量,她如何都舍不下这孩子。   再往后,蒋徽和她连像样的饭菜都吃不到了。值得庆幸的是,她家里的人待她一如既往,得闲就到庄子上看她,看出她和蒋徽境遇艰难,便时时贴补些衣物、吃食、银钱。   庄子上的人也是因为这一点,方方面面的,不敢对她太过分。但是,待蒋徽却越来越差。   杨明家的女儿,大概是没少听父母说蒋徽的闲话,一点点教养也无,竟敢跑到蒋徽面前说“丧门星、扫把星”。   当时她没陪在蒋徽身边,蒋徽当下就给了杨明的女儿一巴掌,“我情形就算再不济,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但在当晚,蒋徽特别沮丧,对她说:“奶娘,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变成那个女孩子的样子,会让你讨厌的。”   动手打下人,在早慧的蒋徽看来,是不可取的行径。   她听了,生出满心的懊悔,“怪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   蒋徽扬着脸看她,笑容单纯,“你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陪着我。没事的,我就是这么一说。下次她再惹我,我还是会打她。好些规矩,不是我该计较的了。”   是的,好些事情,蒋徽都不再是蒋家的闺秀,不能再得到下人的尊重。   随后的日子,蒋徽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物。   那些人但凡遇到点儿不顺心的事情,便在她和蒋徽面前指桑骂槐,说离扫把星近了,果然是霉运连连。   蒋徽每次听到,便笑说:“那你走啊,别在这儿当差了。”把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但她知道,蒋徽心里特别窝火、难过。   再往后,便没人再与她和蒋徽说话了。不论谁看到蒋徽,都是看到惹人厌憎的瘟神一般。   小小年纪,长时间的委屈、窝火,到底转化为磨人的病痛。   蒋徽病了。   她心急如焚,抱着蒋徽回到家里,跟妯娌借了些银钱,去请大夫把脉开方子,抓药之后,回了蒋家长房一趟,仍旧是吃了闭门羹。   人心凉薄起来,着实让人齿冷。   她到底是蒋家的下人,不可能自作主张,把蒋徽带回家中照顾,只好回到庄子上。   当日,蒋徽乖乖地喝完汤药,问她:“祖母、祖父、爹爹,真的不要我了,是吗?”   她昧着良心摇头,“不是,眼下他们遇到了一些事。我们徽姐儿这么招人疼,谁能舍得?”   “现在,只有你会这么想吧?”蒋徽抿嘴笑了笑,随后躺下去,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转身向里。   她端着药碗出门时,回头望去,觉得那小身影透着说不出的孤单。到了那地步,她已哭不出了。   病情反反复复,越来越严重。   蒋徽长时间的昏睡不醒,让她每日心惊肉跳,只觉得苍天不开眼,对这孩子过于残酷,又盼着苍天开眼,让这孩子时来运转。   人一生病,总不见好的话,别的病痛便会接踵而至。   蒋徽开始发热、咳嗽,一次醒来,静静地看着她,说:“别管我了,好吗?会过病气给你的。因为我病倒,犯不上。”   当时她就知道,庄子上那些人的冷言冷语和没有一丝善意的眼神,已经把这孩子伤到了骨子里。   几岁的孩子,已经开始厌弃自己。   “胡说,胡说。那些人弄错了,我发誓,是他们弄错了。”她说。随后,整夜把蒋徽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就像她刚出生的时候。   又捱了两日,蒋徽连水米都不能进了:吃喝什么,过一阵都会呕出去。   家里的人没忘记她的托付,让大夫来庄子上看。大夫发誓赌咒说自己真没开错方子,但是这孩子心火太大,委实棘手。临走时,只留下个调理的方子,连诊金都没收——分明是认定蒋徽已无力回天。   那天,她又哭了,从白日哭到入夜。   哭累了,便在蒋徽身侧昏昏沉沉入睡了。   夜半醒来,小人儿不在自己身侧。   她慌了,急声唤着“徽姐儿”,下地时脚步踉跄。   “奶娘,我在这儿。”蒋徽应声,语声沙哑。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蒋徽在次间的大炕上。窗户打开了,蒋徽坐在窗台前,小胳膊撑着窗台,小手托着脸。   她想一想大夫的话,不由得生出最可怕的回光返照的念头。心都要碎了,可还是要强扯出笑脸,到了蒋徽身侧。   “下雨了。”蒋徽望着窗外连天的雨雾,“奶娘,下雨了呢。”   “是,下雨了。”她这才留意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蒋徽转头看着她,神色认真,“你说,这是谁在为谁哭?”   她说不出话,死死地咬紧牙关。   蒋徽微笑,又转头望向窗外,“如果我能痊愈,能和你离开这儿,奶娘,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都对你好。   “如果我这一两天再不见好,你就走吧,不要再照顾我了。想想法子,求蒋家给你换个差事,然后,你要是嫌弃蒋家,过一阵就再想法子,把差事辞掉,去别家。”   几句话,蒋徽说起来其实特别吃力,但还是吐字清晰地说完了。   她摇头,再摇头。   蒋徽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声音轻的虚无缥缈:“如果,我能走出这困境,奶娘,迟早,我要离开蒋家。”停了停,又道,“他们不要我了。是他们先不要我的。都不管我的死活。”   她死死地咬住唇,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万幸,一两日后,四房老太太和程二夫人得知了蒋徽被安置到庄子上的原委,记挂着,前来看望。   二人见蒋徽病重,忙请了相熟的大夫来诊脉,又将杨明夫妇两个狠狠地敲打了一番。   蒋徽的处境这才逐日好转,一步一步,有了到程府见程夫人的转折,又有了拜叶先生为师的际遇。   那一段,在蒋徽想起的时候,该有多晦暗、多心酸?   而那一段岁月,又是谁带给蒋徽的?   郭妈妈望着蒋老太太,眼神中已有彻骨的憎恶。   .   老太太与蒋徽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什么话都不说,屈膝跪了下去。   蒋徽无动于衷。   老太太等了多时,见蒋徽没有反应,只好主动道:“你,能不能手下留情,放我们一马?话说到底,都是女子,各有各的不易,你说是不是?更何况,我,终究是……”   “终究是我的祖母么?”蒋徽笑意凛然,“这种话就不需说了。我不爱听。”   老太太膝行向前,“想当初,我对你娘还是很好的,真的,只是她是薄命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后来……”   “这些就省省吧。”蒋徽仍是淡漠地微笑着,“您是妇孺之辈,所以只能由我来款待。您是跪着还是站着,我真不在乎,总不能唤小厮把您拖出去。其余的轻重,您夫君心知肚明。你我曾有祖孙关系,但是,我深以为耻。”   “……”蒋老太太困惑、恐惧交加地望着她。她夫君要休了她,但就是没个像样的理由,这才是她今日拼却一切换来与蒋徽相见的原由。她总要弄清楚,蒋徽到底是用怎样的把柄使得她夫君休妻。   “您,尚未苍老的时候,做过的一档子事儿,算是红杏出墙吧。”蒋徽到了她近前,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有凭据。再多的斥责、辱骂您的话,我懒得说。”   蒋老太太身形僵住,错愕地望住蒋徽,好半晌不能出声,面色却是迅速涨得通红。   蒋徽直起身形,看着她的面色,一笑,“原来还有一丁点儿廉耻心。”   蒋老太太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那样的经历,她在当时心安理得,到了如今,也已成为自己甚至再不愿回顾的过往。   “走吧。”蒋徽说,“您来见我,当真是自取其辱,何苦。等我得闲了,会去瞧瞧您的处境。可别想方设法地过得惬意——我容不得。” 第31章 痴迷(1)   下午, 蒋徽坐在东次间的大炕上, 继续给董飞卿做中衣。   董飞卿去了小书房一趟, 折回来, 倚着她近前的大迎枕,跟她说话:“往后我写信, 得改用草书、楷书, 还要在信纸上做些记号。”   蒋徽笑道:“是该如此。万一有人冒充你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就不好了。”   “那倒不能够。”董飞卿道,“我这两年多, 没拿过笔,有什么事情, 都是信得过的人在中间来回传话。再往前数,信件来往的人, 只有数的过来的那么几个。”   蒋徽打趣他:“桀骜、孤傲也有好处。”董飞卿肯结交的人,素来不多, 肯有信件来往的人,就更不需想了,真没几个。   董飞卿扯了扯嘴角,随即就恼火, “那封信的事儿, 我越想越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蒋徽道, “我等到现在, 也没等到那人的下文。”   “兴许, 不会再有了。”董飞卿笑着勾了勾她的小下巴, “我们现在挺好的,只要不瞎,外人都看得出来。”   蒋徽斜睇他一眼,“你张罗着回来,到底是为什么?”   董飞卿略一思忖,道:“有人传话给我,回来之后,找个书院,谋个差事。我不照办的话——”   “会怎样?”   他斟酌着措辞,“会毁了我。刚成家,有人就起了这种心思,我怎么都该回来,探明究竟。”   蒋徽又有了新的疑问:“眼下呢?怎么从找差事变成开书院了?”   “我后悔了。凭什么老老实实照办?”董飞卿牵了牵唇,“要不是料定你不同意,早带着你云游天下去了。”   蒋徽忍俊不禁。这人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个难题。   董飞卿端详着她做针线的样子,片刻后,又敛目看着身上的深衣。这件衣服,是她做的,很合身,穿着很舒坦。“今儿真不出门了?”他问。   蒋徽点头。   “那我睡一觉。”   “去吧。”蒋徽知道,他遇到干着急没法子的事儿,例如那封信,解决的方式通常是睡一觉,醒来之后,心情就会好一些。   整个下午,室内静悄悄的。蒋徽做针线期间,都在斟酌日后的事:帮衬他开书院之余,她得找个长远的营生。   而所需的本钱,也得想个立竿见影的门道解决。他交给她的银钱,必须做家用,她不可能动用。   这两件事,着实让她花费了不短的时间去思量。   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郭妈妈捧着熨烫好的新衣服走进来,放到蒋徽面前。   蒋徽笑道:“这就试试,让你瞧瞧。”   郭妈妈笑吟吟地点头。   蒋徽回到寝室,在专门用竹帘子搭成的更衣之处换上簇新的衫裙,款步走出去,让郭妈妈看。   郭妈妈笑逐颜开,“很合身。好看。”   蒋徽敛目打量,笑道:“拆开来搭配别的颜色也会很好看。”   “对。我再给你做几套。”   “好啊。”蒋徽开心地道,“只一点,慢慢来,别整日忙这些,伤眼睛。”   “我晓得。”郭妈妈又端详片刻,笑着转身,“我去选些相宜的料子。”   蒋徽转回到寝室,站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成亲时的嫁衣,外面罩一件及膝的褙子,郭妈妈没做,只做了里面的上衫、裙子。   上衫自领口到腰间,缀着细细密密的盘扣,穿、脱都需要为此耗费不短的时间。裙子薄而多褶,走动之间,会漾出红色的涟漪。   这样式,用别的颜色做出来,也会很好看。   她转身,要换回先前的衣服,听到董飞卿唤她:“蒋徽。”   “嗯?”她看向他。   董飞卿刚醒,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恍惚,“过来,让我看看。”   她抿唇微笑,走过去,坐到床畔,“看人还是看衣服?”   “你说呢?”他微笑着坐起来,“郭妈妈照着嫁衣给你做的?”   “嗯。”她有些意外,“你居然记得。”   “记得。”董飞卿柔声道,“成亲之日的每时每刻,我都记得。”   这样的言语,让她的心变得柔软。   董飞卿抬手抚着她的面容。这个小没良心的,用饭时吃得从来不少,就是不能长胖一点。此刻的她的容颜,仍如新婚夜那般,小下巴尖尖的,她的身形,仍是弱不胜衣,我见犹怜。   可喜的是,气色很好,没了那时候透着病态的羸弱。   他的手到了她颈后,揽过她,吻住她的唇。   那般的缠绵悱恻,亦让她不自主地记起新婚之夜。气息不宁时,她双臂攀上他颈子。   “好么?”他和她拉开一点距离。   她没出声,但是,漂亮的大眼睛里流转着温柔,对视片刻,长睫缓缓地垂下。   答应了。   喜悦充盈在他心头。他的手到了她领口,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那么多盘扣……他始终不明白,这是谁想出来的磨人的花招?   蒋徽手势轻柔地推开他那明显透着急切的手,别转身形,自己动手,一颗一颗的,解开盘扣。   便这样,此时的她与他的小新娘的样子叠合在一起。   当日她亦是如此,不准他为了一刻的不克制而损伤衣物。低眉浅笑的样子,没有局促羞涩,从容优美的手势,让他心头躁动到极点,却又在同时愿意克制,等待她。   上衫褪去,她放到床前搭衣服的椅子上,随即,是轻软的裙子。   今日的她,穿的是纯白的中衣。   她坐回到床畔,蹬掉小靴子、纯白色袜子,纤长的手指略显迟疑地到了系带,随后,却显得随意地挑开来。   衣襟散开来,现出精致的锁骨、凝脂般的肌肤、纯白色绣牡丹花的肚兜。   她抿了抿唇,侧头看着他,眉眼间不自觉地现出千般妩媚,目光却是单纯的、纯粹的。   他想要,她愿意给——无声的,她告诉他。   没有言语,但极尽魅惑。   并不长的时间,却让他回到了热血冲动的少年光景。他揽过她,索吻之余,除去彼此束缚。   身形翻转,她身形落到床上,喉咙间逸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没有出口,被他吮去。   他没忽略亲吻引发的她的轻轻颤栗,拉开距离,借着流转入室的绮丽霞光,俯视着眼前至为美丽至为诱惑的艳景。   她撑身,抬手除掉发簪。   柔韧顺直的长发水一般滑落,铺散开来。   他再度低下头去,细细地吻着她。自额头、眉心、脸颊、唇瓣、耳垂……一寸一寸,辗转下移。   或轻或重的吻,给她留下深深浅浅的痕。   无意间,他重复着新婚夜充斥于心海、举动间的喜悦、珍惜。   轻轻碰触,试探,他觉出她容纳的艰难,因而,手落下去,安抚、按揉。   较劲、僵持时不会有的耐心、怜惜,也在这一刻重现。   他吻着她眼睑,语气温柔而低哑:“对不起。”对不起,曾直接地不管不顾地索取。   “没事。”她动了情的身形蜷缩起来,吸着气,“好了。董飞卿……”   他无声地笑开来。   手回到枕畔。一点一点的进占,是一次一次的被推拒,又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至轻至柔的含吮。   妙不可言,骨酥魂销。   想念、迫切,再不可压制。坚定的、贪心的,要她。   蒋徽的心神逐渐迷乱。随着他一次次或轻或重的动作,更紧地贴合着他。   他却不准,扣住她膝盖,向一旁施力,让她全然打开身形。   漫漫入室的霞光之中,他再一次与她拉开距离,迷离的视线,徐徐下落。   她不依,纤细的手臂缠上去,柔软的唇到了他耳畔,含住他圆润的耳垂,语声近乎呓语,“不准耍坏。”   他狠狠地吸进一口气,随即却是笑开来。   ……   “蒋徽,你喜欢我。”他不肯退离,吻着她变得干燥的唇,一次次的,浸润得她唇瓣恢复娇艳欲滴。   蒋徽牵了牵唇,笑,“我可不认。”抚着他鬓角的手势,甚为轻缓。   “最起码,身体喜欢我。”他说着,动了动。克制的时候,这是可有可无的;放任的时候,这是需索无度的。   “……赶巧了而已。”她说着,难耐地挣扎着,“你老实点儿行不行?”   “自然不行。”他笑着,让她迅速失控,“不妨巧上加巧一次。”   哪里是巧上加巧,根本是失控之后更加失控。   蒋徽依附着他,一手落到他腰际,感受着他的起落。   后来,她的手移到唇畔,继而咬住,阻止自己发出声音。   不可以出声。   上一次期间,有人来请示何时摆饭,走到厅堂门外,便被他扬声唤住,打发走了。   到底,不合时宜,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全然放纵。   他却不喜她这般的克制,低下头去,捕获她那根纤长的手指,含入口中。   如她带给他的感触一般,细细地反复地吮。   她胸腔的起伏渐至剧烈。   “董飞卿……”   她明眸中,惊奇与疑惑并存,又似有潋滟水光闪烁。他心头那层层叠叠的涟漪,迅速变成足以吞噬心魂的风浪。   “董飞卿……”再一次的,她唤着他的名字,收回手,攀附上他,“好了,就这样。好么?……”   她并没想过,会得到这么多的煎熬,或者也可以说,是磨人心魂的那种欢愉。没想过的,便是她当下不想要的。   “受不了了?”他低低地问她。   她默认。   “就这样,是哪样?”他坏心地问着,亦坏心地磨着她。   她终是挨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   已是黑漆漆的天色,对着她明亮亮的大眼睛,感受着依偎着自己的那显得分外娇弱又引人至极的纤纤身形,不能让他有半分收敛,反倒更加恣意。   她的身体喜欢他。   而他,已对她着了迷。   但是,他不会告诉她。   .   夜深人静时,两个人才吃饭。   灶上的人虽然已经歇息,但用小火给他们热着饭菜。   郭妈妈摆饭的时候,说起自己包了些汤饺,问董飞卿和蒋徽要不要吃,得到的答复,自然是要吃。   她给夫妻两个各做了一中碗。   结果,董飞卿的感觉是没吃够,不好意思麻烦郭妈妈再为自己忙碌一番,索性就近想法子,去端蒋徽面前那碗汤饺。   蒋徽立刻一手护住碗,一手频频打他,皱着眉说:“起开,饭桌上你也好意思抢吃的。”像是护食的猫,一脸“你这人简直没法儿要”的表情。   真是说炸毛就炸毛。那气呼呼的小模样,引得他大乐,把自己的碗送到她手边,“分我点儿。”   蒋徽没辙,不情愿地把余下的汤饺分给他三个,汤也分给他一半。   董飞卿喝了一口汤,称赞道:“郭妈妈的厨艺,跟你算是不相上下。”   蒋徽面色转为柔和,道:“最早就是她手把手教我下厨的。”   “难怪。”   用过饭,回到寝室,床铺已经重新铺过,两个人先后歇下。   他循例把她搂到怀里,分外亲昵的,一下一下的吻着她的唇。   她的手贴着他下颚,由着他,末了,主动地吻他一下,柔声道:“睡吧,好么?”   “好。”   她便枕着他手臂,挪动着身形,找到最合适的位置之后,一臂环着他,阖了眼睑。   他手势轻柔地拍抚着她,让她慢慢入睡——或许早在她生病那一阵,便养成了这习惯。   他不会忘记,她那时的羸弱与脆弱。   她不知道,第一次在他怀里沉睡多时之后的两日,曾有几次,她昏睡时,喃喃地唤“董飞卿”。   他在那种时刻,总是寻到她的手,握在掌中,再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到怀里,反复拍抚着她,说“蒋徽,我在这儿,安心睡”。   那等耐心,回想起来,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就在那种时候,他都不认为自己是心疼她。   也真不是。   因为,那是她不需要的。   认识的女孩子之中,有人似是生来就需要别人的呵护疼惜,有人似是生来就要接受大大小小的风雨,快速地变得无所畏惧,亦无所顾忌。   她属于后者。   ——他眼中的蒋徽,很多年里,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给他的是这种印象。除此之外,不论经历、应对何事,都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就算在新婚夜,给他最甜美最激荡的经历之余,也保有着那份清醒:既然答应了与他余生同行,便应该没有保留的交付。   疼痛,那或许是她最不会在乎的感触。   但他不会因此看轻就此属于彼此这一事实的分量。   为了这床笫之间的欢愉,他一再地烦她、扰她,但真不能怪他。   如果注定是寡淡无味,没事,他与她都可以把这事儿放到一边,把精力用在别处。   但分明不是,分明是之于夫妻情分锦上添花的事儿,他得到过,又失去过,没办法甘心。   兜兜转转,总算是回到了于他们来讲最美的光景。   倦意袭来时,他清浅的亲吻落在她眉心。   .   翌日上午,董飞卿和蒋徽策马去往西山,看望叶先生。   蒋家、谭家的风波已过,旁的蹊跷之事无从查起,他们自然要按部就班度日,先着手开建书院的事儿。   不为此,蒋徽真不会同意来打扰恩师。   有些人之间的情分,非岁月、距离可以磨灭。她与先生便是如此,回京后不打算看望,正是为着给先生一份平宁。   但是,董飞卿的打算,能实现先生夙愿,她没可能反对,更没道理不随他来拜见先生。   每一年的春夏,叶先生都会来西山居住,春日能开阔视野,看到与别处不一样的春日景致,夏日可以观星。   蒋徽自六七岁起,每年都会随先生过来居住,对这边的情形,自是了然于胸。   在今日,她心海不复平静,忐忑、不安、喜悦交织。   到了那所建于半山腰的不大的宅院,蒋徽和董飞卿先后跳下马。   蒋徽把缰绳交给董飞卿,拾阶而上,告知守门的婆子自己的名字,随后,等在那里。   门前有绿树,董飞卿把两匹马拴在树上,继而走到她身侧,侧头凝了她一眼,“放心,先生绝不会不见你。”她的忐忑更重,他感觉得出。   “但愿。”她轻声说。背离家门的事情,先生予以她理解、支持,但是,她与他的婚事……先生能赞同么?   她记得先生说过,不论怎样的人,若是与飞卿一起过日子,都一定是鸡飞狗跳的情形。也记得先生说,他是当世最出彩的人才之一,但绝对不是任何女子的良人。   就像先生给她的评价:太过冷静,而且,对己对人,也太过决绝、歹毒。   “反反复复地想,我都想不出,要怎样的男子,才能真正把你视为瑰宝,捧在手心里宠着、护着。”先生当初如是说。   是啊,她的决绝、歹毒,寻常男子都做不到,面对那样的一个她,怎么可能接受,不是打怵,便是蔑视。   想到这些,蒋徽不自主地后退一步,随即,一手伸出去,轻轻地握住他背在身后的手的两根手指。她需要一些支撑,才有继续等待的勇气。   董飞卿站到她身侧,挨着她,握住她的手。   她是这样的,面对放在心里的至亲至近的人,便难以控制自己,要么像是见到程叔父一般的几欲落泪,要么就像是此刻的紧张兮兮、患得患失。   多余。他腹诽着。虽然她不是多招人喜欢的性子,但不论怎样的人,只要曾打心底地青睐,便再不能放下她。长辈尤其如此。这是他笃定的。   叶先生若是不肯见她,也是因为他娶了她,怪他。他在长辈心里是什么样子,还是大致有数的。   ——他都做好在门外罚跪的准备了,哪儿就缺她瞎紧张了?   等待,或者说煎熬了一阵子,两个人同时唇角上扬。   他们听到了叶先生的脚步声。   蒋徽挣脱了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   片刻后,叶先生出现在她视线之中。五旬左右的女子,身着一袭道袍,身量纤纤,面容清瘦,笑容柔婉。   蒋徽与董飞卿相继跪倒在先生面前。   “先生……”蒋徽抬眼望着恩师,语声哽在喉咙。   董飞卿适时地把话接过去:“先生,我们来给您请安。”   叶先生双手伸出,一左一右,扶两个孩子起身,随即携了蒋徽的手,“你这孩子,回京已不是一日两日,竟到今时才来见我。”   “……我想您,又怕给您惹出麻烦。”蒋徽老老实实地说。   真的是这样,回到京城,她不想麻烦如亲人一般的长辈、兄弟姐妹,希望很多事都能顺其自然地发生、解决。   正如回京之初,丁杨胆敢到董飞卿面前大放厥词,不过是认定了以往曾青睐他们的长辈、异姓手足与他们断了来往——不需要让外人推翻这认知,但是,他们也不需要不顺着如程叔父一般的长辈予以的相助有所行动。   叶先生会心一笑,“傻孩子,全无必要。”继而转头望向董飞卿,抬手拍拍他的肩,“真有个长大成人的模样了。”   董飞卿的笑意飞扬到眼角眉梢,“我知道,您这是故意捧着我说话,让我以后有个当家做主的人的做派。”   叶先生莞尔一笑,“知道就好。你要是敢委屈我的解语,我可不会饶你,定会想尽法子整治你。”   董飞卿的手抬起,蹭了蹭下巴颏儿,笑笑的,“不敢,真不敢。”   叶先生又问蒋徽,“这混小子有没有委屈你?”   董飞卿讶然地扬了扬眉。他委屈她?先生真是瞧得起他。   蒋徽笑盈盈地道:“没有。您放心吧。”   “那就好。”叶先生很是宽慰地笑了。   蒋徽悬起的心也终于落地。很明显,恩师没有责怪,更没有不赞成他们成亲的意思。虽然说,生米早已经煮成熟饭,但这一点,对她仍是很重要的。   随后,三个人在叶先生的小书房落座,寒暄之后,叶先生询问他们两个这两年的行踪,“都去过何处?因见闻有过哪些心得?”   蒋徽不肯说。   董飞卿亦如此。   叶先生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梭巡片刻,玩味地笑了,不再追问,换了话题:“你们肯一道来见我,请安之余,定是有什么事情吧?说来听听。”   蒋徽望向董飞卿。那是他一直铭记于心的事,就该由他对先生当面道明。   董飞卿与她视线相交便颔首,随即转向叶先生,把想开设书院的心愿娓娓道来,末了道:“您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眼下您若是肯出面,我感激不尽。”   叶先生敛目斟酌片刻,问道:“书院何时能开?”   董飞卿迅速盘算一番,“林林总总的事宜相加,我需要三五个月的光景料理清楚。您能等么?”   “自然。”叶先生笑意舒朗,“你能顺手成全我的心愿,再久我都能等。”   “那就成。”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随后,董飞卿游转在宅院附近,静心赏看周遭如画的风景,顺道给师徒两个留出说体己话的时间。   往后需要他与蒋徽、叶先生忙碌的事情固然不少,但是,他的心却因此真的安定下来。   回到京城的原由,比之今时光景,已是不足挂齿。   回来的时候,他以为是短暂逗留,而在如今,他心意已改:那个对他居心叵测的人指给他的路,竟是他如今随意展望一下便觉惬意的前程。   那人的心思,必是想折磨他。但这件事真的落到他头上,却是全然相反。   谁敢说,他董飞卿就一定要过鸡飞狗跳或是刀头舔血的时日?   ——其实谁都敢说,谁都不敢高看他。   但是,他不是那种人,真不是。   这一点,他也是到最近才发现的。   .   翌日,蒋徽添置了大大小小的画笔、五颜六色的颜料,下午起,把自己关在小书房。   董飞卿不解,捱到傍晚,找到小书房去问她:“你这是要唱哪一出?”   正站在书案前用心作画的蒋徽漫不经心地道:“想听实话?”   “废话。”   “我听说,这一半年,我的画挺值钱的,值三五千两的不在少数。这两年我虽然鲜少拿画笔,但是见闻、履历足够画艺更上一个台阶。”蒋徽温声解释给他听,“我有相熟的字画铺子,也让友安去打听过了,眼下我的字画行情比以前还好。——情形大好,我要是不趁机赚些银两,便宜了那些做赝品的人,岂不是太傻了?”   在她,是合情合理,而他听了,却是嘴角一抽,眉心蹙起。 第32章 迁就   察觉到他站在那里, 却良久不出声,蒋徽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怎么?”   董飞卿问她:“你想要多少银两?”   “多少都可以。”蒋徽说道,“但是, 得是我自己赚的。”   董飞卿黑了脸, “要银两做什么?”   “找个有进项的事由。”蒋徽和声解释道, “可不管做什么, 都得先备好足够的本钱。”   董飞卿转到她身侧,见她在画的是猫图,打量片刻, 坐到太师椅上, “不准。”   蒋徽没应声。   “等我让友安去趟福寿堂, 给你取一笔银子。”   “不要。”蒋徽放下画笔, “你手里的银钱,要做正事, 若有剩余, 也要存起来, 以备不时之需。家里的积蓄就算再多,我也不会动的。”   “什么你的我的?”他拧眉, 语气恶劣, “你跟我分这么清楚干嘛?”   “我是跟家里分清楚。”蒋徽转到他面前,俯身, 双手撑在他膝上, “你想哪儿去了?哪家都得这样过。不然的话, 账目会混淆不清。”   “那也不能变卖画作。”他脸色不见一丝缓和,“跟我过来过去,就过到了这步田地?”   “不会有外人知道的。”蒋徽道,“字画铺子的老板会编排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那也不成。”董飞卿抬手,食指、中指钳住她挺秀的鼻梁,“画作是文人、闺秀的心血,你怎么能用自己的心血换钱花?”   “可是……”蒋徽试着别转脸。   他力道更大,磨着牙说,“你怎么比我还不着调?”   “诶呦……”蒋徽吃痛,扁了扁嘴,“鼻梁要断了。”   董飞卿这才松手,“你要跟家里分清楚,那么,家里借给你一笔银子,这总成吧?”   蒋徽站起身来,揉着又疼又发酸的鼻子,少见地可怜巴巴地瞅着他。   董飞卿心软了,没辙地吁出一口气,展臂把她安置到膝上,“听到没有?”   “不想欠家里银子。”这会儿,轮到蒋徽皱眉了,“不管欠谁的,我都会着急上火。”   董飞卿敲了敲她的额头,“那么,我送你两幅画,你拿去卖掉。”说着,视线扫过画纸上栩栩如生、憨态可掬的小花猫,“这幅我喜欢,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蒋徽凝着他明亮的凤眼,“你喜欢,送给你就是了。我改画山水,好吧?相较而言,行情差点儿,没事,多画几幅就是了。”   董飞卿又黑了脸,“你怎么就听不懂我的意思呢?……”   “不说了,好不好?”蒋徽勾住他脖子,凑近他,吻住他温润的唇。   “……”董飞卿讶然地挑了挑眉。这好像是他常用来对付她的招数:遇到不想多说的话题,就这样打岔。   蒋徽见他不但不回应,反倒抿紧了唇,索性咬了他一口。   董飞卿掐了她腰肢一把。   她舌尖点在他唇上,继而撬开他唇齿,灵巧地滑入他口中。   他吸进一口气,反过来狠狠地吻住她。   一点儿都不温柔,没多久,她唇舌都有些发麻了。   她笑着别转脸,感觉到他还在生气——这招白用了,便搂紧他,“我跟你说,这种事,我以前就常干,先生和程叔父、婶婶都知道。”   “……”董飞卿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起来,习文练武都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蒋徽语声和缓,“你曾经走镖,不就是用一身绝学赚取钱财么?我真觉得这没什么不光彩的,谁没个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啊?”   董飞卿不搭理她。   “至于你的画,留在家里吧。我可舍不得卖给别人。”她抬头看着他,摇着他肩颈,“别闹脾气了,好么?”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抚着她的面颊。   “我是应该让你养着我。”蒋徽的额头抵着他额头,柔声道,“先前没安稳下来,我们好多话也没说透,但不管情形如何,我就是在跟着你过,这是实情,对不对?   “到这上下,我想自己有个营生——长年累月做下去的那种营生。我不喜欢凡事都要夫君帮自己做主、打理的活法,慢慢的,会在家中固步自封。   “要是有朝一日,你跟我说起外面的事,我一无所知,不会扫兴么?那时候,你就该埋怨自己把我养成傻子了。   “各有各的事情,高高兴兴地忙碌着,不是很好么?   “不是为了正经事,我也绝不肯变卖画作。以前的日子,跟如今没法儿比,我都没动过这心思。   “横竖又不会经常提笔作画,与其画艺没有用武之地,不如务实一些,手里钱财多一些,我心里就更踏实一些。   “下不为例,我保证。”   她料想的到,不论换了谁是他,心里都会很窝火,自己理应把心思掰开揉碎讲给他听。   “……好吧。”虽然勉强,但他到底同意了,“只是,不论做什么,都得让我帮衬着。因为,书院的事,你也得帮我。”   她立时笑着点头,“好。”   用过晚饭,董飞卿换了身衣服,道:“我去邱老板家里一趟,跟他喝几杯。另外,他手里有几个适合开书院的地方,我去问问大致情形。”   蒋徽点头,“少喝点儿。”   董飞卿笑笑地看着她。   蒋徽看得出,他心里还是不大痛快,握住他的手,摇了摇,“你再跟我闹脾气,我可跟你犯浑了啊。”   董飞卿笑出来,抬手拍拍她光洁的脑门儿,“我还想找个人犯浑呢。”   蒋徽没词儿了,只好叮嘱道:“早点儿回来。”   他嗯了一声,举步出门。   蒋徽去了小书房,继续作画。   郭妈妈在一旁服侍茶点,听得蒋徽的意图,不解地道:“在外的时候,怎么不选这条道呢?”对她来说,蒋徽不论是当差,还是变卖画作,付出的都是心血,只是,当差更累罢了。   “那时候不需要有太多的积蓄。”蒋徽一笑,“四处看看,不引人注目地度日就好。”   郭妈妈无从评价,转而道:“公子知道这事儿么?有没有生气?”   “勉勉强强地同意了。”蒋徽笑说,“一家之主么,对这种事总会打心底抵触。”   郭妈妈忙叮嘱道:“好生跟他解释,别让他一直为这事儿过不去。”   “我晓得。”蒋徽心想,她要做的不是解释——话都说尽了,该做的是好好儿哄哄他。   沐浴歇下之后,在黑暗中躺了片刻,蒋徽又起身点亮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记起他曾抱怨,她不留等他回家的灯。   .   踏着如水的月光回到家中,走进内院,董飞卿立时留意到了寝室中的灯光。   他站在天井凝望片刻,笑了。   他走进寝室,她翻了个身,含糊地说:“回来了?”   “嗯。”   “哦。”蒋徽又翻了个身,语声变得清晰,“去沐浴吧。”   董飞卿把带回来的几幅堪舆图放到妆台上,转去沐浴更衣,折回来,熄了灯。   歇下之后,他发现她又犯了老毛病:跟他各睡一床被。   刚一蹙眉,要挪过去,她却已转过身形,来到他这边。   他撩起被子,等她到了臂弯之间,放下去,给她掖了掖被角。   “她们习惯这样铺床。”蒋徽解释道,“你又没个准成,睡里边外边的时候都有。而我习惯睡里边。”   “今儿怎么这么乖?”他语带笑意。   “理亏呗。”   她的小脑瓜拱了拱他胸膛。他心里的不痛快,到了此刻,真的烟消云散了。   蒋徽抬眼看着他,“今晚我一直在等你,但你回来的也太晚了——我等到半道睡着了。”   “真的在等我?”   “嗯。”蒋徽点了点头,“不生气了,好吗?”   “好。”又怎么能说得出‘不好’,“你什么心思,我也琢磨明白了。这次,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往后不会再给你这种机会。记住了?”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记住了。”   “一直在等我回来?”他把玩着她一缕头发,“有事?”   “等你回来跟我算账。”蒋徽语带笑意。   “知道就好。”董飞卿轻轻笑开来,低头捕获她的唇,欺身压住她。   温柔缱绻,那是他只有在特定的情形之下才有的。热情、强势才是他一贯的路数。   溃不成军时,她聆听着他焦灼的呼吸,感受着他的气息。   到了最要命的关头,她吻上他耳垂,继而啃啮着。这般缠绵悱恻的情形下,他迅速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她亦在寻找着他的软肋。   他低低地笑起来,加速,又加力,声音低哑地说:“小兔崽子……你怎么就没老实的时候?”   她没法子说话,身体迎来的震撼让手指脚趾都蜷缩起来。   他低而急促地喘息着,愈发地放任,末了,身形微微颤栗之后,伏到她身上。   身形收起来,她温柔地缠住他。   .   蒋徽在小书房里闷了两日,作了几幅画,让郭妈妈寄放到字画铺子。   随后,随董飞卿到访三个书院,请教一些事情。   他不把考中过的功名当回事,但在三位山长心中,他仍是昔日的探花郎,礼遇有加,有问必答。   这日两个人策马回返,在宅门外跳下马,就见友安笑逐颜开地迎出来。   “发横财了不成?”董飞卿打趣道。   友安一乐,从他们手中接过缰绳、鞭子,“您二位快回屋吧,来贵客了。”   “谁?”   友安道:“唐家小侯爷、黎郡主。”   董飞卿和蒋徽俱是讶然挑眉。明明听程叔父说过,修衡哥离京巡视,要过三两个月才能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当即压下这疑问,快步回往正房。   少年笑之一   北地,军营。   夜深千帐灯。天地之间,寒凉的风肆意回旋。   刚入秋,这边的天气已经很寒冷。夜色降临后,有将士燃起篝火,三五成群围坐,喝酒、谈笑,爽朗的笑脸被火光照亮。   董飞卿穿行在营帐之间,比起身着盔甲的人们,他一身道袍,显得格格不入。   “董大少爷。”有人唤他。   “有事?”董飞卿停下脚步,望向对方。   那人把一个水壶抛向他,“里面装的好酒、烈酒,给你和元帅的。”   董飞卿抬手稳稳接住,笑眉笑眼地道:“谢了。”   “乱客气什么?”那人笑着摆一摆手,“去忙吧。”   董飞卿径直走进中军帐,看到饭菜摆在矮几上,还没动过,唐修衡站在帅案后方,凝眸看着沙盘,修长的手指虚虚地点过一个个关隘、山丘。   “哥,”董飞卿自顾自寻到一个空酒壶,把水壶里的酒倒进去,“吃饭吧?我快饿疯了。”   片刻后,唐修衡说:“你先吃。”   董飞卿一面找酒杯一面说:“那可不行,怎么能委屈我们唐帅吃我的剩饭?”   唐修衡在沙盘上做下两个记号,视线才慢悠悠地转移到董飞卿脸上。   董飞卿已笑起来。   唐修衡牵了牵唇,收回视线,继续观摩沙盘。   董飞卿找到酒杯,斟满两杯酒,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小刀说道:“我做了一道鱼肚煨火腿,让伙头军帮忙看着,这会儿火候差不多了,你跑一趟吧。”   “鱼肚煨火腿?”小刀听了笑起来,“您可真是,什么材料都踅摸的到。”   董飞卿也笑,“那是,我是谁啊。”   “得嘞,小的这就去。”小刀转身出门。   董飞卿走到帅案跟前,和修衡一起看着沙盘,神色慢慢变得郑重。   自西部转战此地之后,虽然战无不胜,但兄弟二人经常被敌军气得五迷三道。   敌国是游牧民族,擅长骑射、游击、长途奔袭。数万精兵大规模侵略惨败之后,敌军退回辽阔的草原深处,修整一段时日后,便集结骑兵杀回来,用意很明显,能找到突破口,就烧杀抢掠,找不到的话,当即撤退。   这样凶残狡诈的敌人,唐修衡恨得牙根儿痒痒,正因入骨的憎恨,让他真正做到了知己知彼。而精准的预感、深谙敌军首脑心思这两点相加,使得他每一次都能防患于未然:一早布阵埋伏下去,敌军铁蹄踏入,便是他们置身修罗场之时,伤亡人数多在七成以上。   因此,敌军杀回马枪的人数越来越少,从起初兵分几路相加三五万,逐次减少至三五千。   下至将士,上至帝王,都说他料事如神,是天生的沙场奇才。   但这样的局面,并不能让唐修衡满足。他的目的是尽早结束这一场战事。   恩师说过,战争的最终目的是止战。他深以为然。   难道要一直统帅三军留在这里,等着敌军来袭?要耗多久?   每一次的所谓敌军惨败、我军大获全胜背后,都有袍泽殒命、重伤于敌军之手。有名将是爱兵如子,唐修衡是爱兵如手足,每一次战捷之后,他在意的都是伤亡之人。再少,那也是伤亡。本不该有的伤亡。   打败敌军不算什么,打服、摧毁其脊梁才是宗旨。   是以,敌军修整期间,唐修衡和副元帅也没闲着,设法探明草原地势,以及敌国王室、军队驻扎之地。   眼下,唐修衡面前的沙盘,就是广阔草原的概貌。   董飞卿知道他在筹谋何事。   小刀捧着托盘返回来,除了董飞卿亲手做的鱼肚煨火腿,另有几道下酒的小菜,“伙头军特地给元帅添了这几样小菜,只盼着您能多喝几杯。”   上一次战事,发生在三日前,几乎全歼五千敌军——敌军逃脱的人,只有领头将军和近百名骑兵。而我军伤亡人数相加,正是敌军逃脱的人数。   换了别的国家,早就主动请降了,但这个敌国绝不会。他们自恃是游牧民族,自恃永远有栖身之处,并且,有着莫名其妙的骄傲:屡屡溃不成军的血淋淋的事实,在他们眼里,是被施加到头上的侮辱,所以,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目的不外乎是在一次次的交锋哪怕惨败之中,寻找强敌的软肋。   可他们怎么就没意识到,唐意航是任何人都无法打败的。——小刀每每想起,总是这样腹诽。   唐修衡转去洗了把脸,坐到矮几前,唤董飞卿:“吃饭。”   董飞卿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在唐修衡对面的位置落座。   唐修衡举筷,先尝了尝鱼肚煨火腿,牵了牵唇。   “还行?”董飞卿问。   “还行。”   董飞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这是他让贴身随从去就近的城里淘换来的食材。   唐修衡应该是最没架子的将帅,敌军溃败之后的修整期间,偶尔百无聊赖,就去伙头军那边凑趣,起先是帮着给将士做饭菜,后来就找厨艺好的人学习厨艺。   董飞卿起先总是没眼看,后来见将士因此愈发爱戴元帅,得空便也去瞧瞧。这一瞧,居然觉着挺有意思,便也跟着用心去学。一来二去的,兄弟两个竟在军中练出了一手好厨艺。   唐修衡曾开玩笑:“哪日你我落魄,一起开个小饭馆儿。”   董飞卿当时由衷点头,“先从小饭馆儿做起,不愁没有做成字号之日。”   小刀在一旁听着,脸都要抽筋儿了,引得兄弟两个哈哈大笑。   此刻,唐修衡对董飞卿端起酒杯,“皇上的密信之中,又提及封赏你之事。”   董飞卿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一口喝尽,随后道:“替我婉言谢绝吧。”   唐修衡失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亲自斟酒,“考取功名的话,作数么?”   董飞卿说:“当然。”   “考中之后——”   “再说。”   唐修衡没辙地笑了笑。   董飞卿道:“哥,到时候你也跟着凑凑热闹吧?”   “什么?”   “科考啊,”董飞卿笑说,“到时候你混进去,一准儿能高中。”   “那可真是闲得横蹦了。考不中是丢人现眼,考中了是平白占用一个名额——我总不能放着武职不干,跑去翰林院熬资历。”唐修衡睨他一眼,“我爹不打得我眼冒金星才怪。”   董飞卿哈哈大笑,“他才舍不得,至多是把你拎到程叔父跟前,让叔父修理你。”   唐修衡眼中有了笑意。   董飞卿继续道:“叔父一定说,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去试炼一下文采是好事。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他护短儿。”   唐修衡的笑意到了唇畔。   小刀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叠信件,匆匆看过之后,分成两份,分别送到唐修衡、董飞卿近前。   两个人风卷残云地用过饭,命人把饭菜撤下,净手之后,喝酒间隙,逐一拆开几封信件,敛目阅读。   这次,写信给他们的是相同的几个人:程家的人、开林、薇珑和柔嘉公主。   “这小丫头写信给我们的时候可不多。”董飞卿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柔嘉的信,随手撕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笑得手抖。   唐修衡正在看程祖父写给自己的信,老人家写信之前,听说了他在一次战事中为了保护一名参将受了轻伤的事,字里行间皆是对他的心疼和赞许,说意航,你能不能爱惜自己一些?祖父要你毫发无伤地回来,答应我。   老人家的关爱轻柔牵动着他的心弦,他在心里说“答应您”的时候,抬眼看到了笑成那个德行的董飞卿,问道:“怎么了?”   董飞卿笑道:“柔嘉公主跟我说,这辈子都闹不懂的两件事,其一是唐意航这慢性子能成为不世出的悍将,其二就是陆开林那厮活来活去活成了没记性的。”   唐修衡扬了扬眉,“开林怎么招她了?”这些年了,说他慢性子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习惯了,说开林没记性的人,柔嘉是头一个。   董飞卿笑道:“说开林哥答应送给她一只鹦鹉,她傻等了俩月,连根鹦鹉的毛都没看着,就去问开林哥,怎么说话不算数。开林哥反过头来问她,什么时候答应过这事儿了?说一定是她记错了。”   唐修衡也跟着笑起来,“开林这日子也够辛苦的,当差之余,还得哄孩子。”柔嘉与薇珑同年同月生,小他和开林八岁。   “可不就是么。”董飞卿笑道,“等会儿你瞧瞧她写给你的信,一准儿是让你帮她数落开林几句。”   唐修衡一笑。   “不过,这小孩儿除了告状,也正儿八经地夸了咱俩一通。”董飞卿胡乱把信纸塞进信封,“但是,一看就是皇上说过的话,她搬到信里了。”放到一边,拿起薇珑的信,用裁纸刀拆开,“还是看看咱们妹妹说了什么吧。”   离京前,他把自己养的大黄狗、两只小猫、两株兰草交给薇珑照顾,珍爱的藏书、名画悉数送给那个小仙子一般的妹妹。   薇珑一向把他当成兄长之一,在信里说的一向是寻常小事,例如大狗小猫对峙,换毛时弄得哪儿都是猫毛狗毛;例如她跟花匠学了园艺,亲自照顾着两株兰草,情形喜人;例如她跟程家婶婶学画、跟双亲学造园有了哪些进步。   婶婶的信件,也是把微末小事娓娓道来。   他想看到的信件,正是这样的。这能让他确定,这些年他在意的人,并没因为相隔黑山白水淡忘他,仍旧陪伴着他。   手中这封信,薇珑显得很高兴,告诉他:   帝后闲来无事,来王府小坐,在花厅看到了程家婶婶的水墨,帝后称赞分明是名家手笔,问明出处之后,当即带着她去了程府,看了几幅婶婶的旧作,将两幅带回了宫中。   到她写信时,京都都已知晓婶婶的造诣,上门求画的人越来越多,但是,绝大多数都被程叔父替婶婶挡了回去。   她说,飞卿哥哥,我特别为婶婶高兴。本来么,婶婶才华横溢,就该让世人知晓。   董飞卿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没错,他也是这样想的。温柔、美丽的婶婶,最擅长的从来不只是打理区区一个府邸的家事。说起来,他和修衡哥、开林哥琢磨奇门遁甲,赶上叔父繁忙的时候,都没少请教婶婶。   看完妹妹的信,他小心地收起来,用裁纸刀拆开婶婶的信。   婶婶在信中跟他说的是恺之、阿逍的事。两个小子越来越顽劣,闯祸的时候越来越多,最近有两次惹得各自的父亲动怒,让他们面壁思过一整日,随后禁足,解除禁足之前,不准习文练武,也不准给他和修衡写信。   他又忍不住笑了。一看就知道,这是程叔父的主张。叔父整治他们,从来不会动用棍棒,却会让人觉得比挨几十板子要难受百倍。   他把程叔父的信放在最后才看,因为那是需要逐字逐句斟酌的。除了他为了袍泽特别难过写信倾诉的时候,叔父才会跟他扯闲篇儿,不着痕迹地宽慰,大多数的信件,说的都是关乎军务战局,是需要他该了解并领悟的。   叔父从没在名义上收他为学生,但是,这些年教过他的,已经太多。   唐修衡跟董飞卿一样,恩师的信件要留到最后凝神细品,先看别人的。   薇珑在信中告诉他,她已经开始独力建造凉亭、穿堂,只是偶尔会过于计较细节,惹得双亲哭笑不得,说不知道她这是精益求精还是吹毛求疵。   她说我也觉得不好,在改了,只要建成的东西够结实、好看,微小的细节都尽量少计较。   随后,又谈及北地的天气,说:“我看过地域治,问过长辈,知道那边到了冬日是真正的天寒地冻。我和娘亲、婶婶一起给你们做了几套御寒的衣物,不知何时能送到你们手里。   “意航哥哥,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也要让人照顾好飞卿哥哥,你们一定要好端端地回来。   “你说过,来日会帮我打造一个最好的庄园,我一直记得,你不要食言。”   食言么?怎么会。他在心里说。 第33章 手足   在外征战几年, 建奇功回京之后,唐修衡官居京卫指挥使,掌拱卫京师、守护宫禁职权。   到前年,临江侯唐栩辞去五军大都督官职:长子太出色, 他乐得早些赋闲。   皇帝与程询商议之后, 前脚准了唐栩的辞呈, 后脚就让唐修衡补了唐栩的缺。皇帝从来如此, 赏识谁从不藏着掖着,到今年开春儿,又张罗着下旨给唐修衡和薇珑赐婚。   此刻, 唐修衡站在天井, 打量着屋宇。背在身后的手里, 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旋转着。   那年建这所宅子之初, 他便知情,打心底赞成。薇珑什么都好, 就是大事小情爱较真儿, 容不得瑕疵, 他就想,让粗枝大叶的飞卿磨她一阵, 兴许就把她的性子改了。   然而事实证明, 飞卿这小子注定没有让他顺心的时候:那一阵,薇珑每一日都是神气活现, 说真是没想到, 跟飞卿哥哥一起盖房子, 是这样惬意的事。   苗头不对。他抽空过来看了两回,鼻子都快气歪了:在这种事情上,飞卿竟有着惊人的缜密、细致,对工匠的严苛程度,与薇珑不相伯仲。   他当时开玩笑,说你们悠着点儿,别闹出人命,工匠要是气性大一些,早晚让你们俩活活气死。此外,他真担心宅子建成之后,飞卿和薇珑落下待人待己过于苛刻的毛病。   可是,这种事也真是花费多少心血就得到多少回报:这所不大的宅子,今日他又从里到外细看过几次,都找不出一丝不足。   听到两道脚步声趋近,他转身望去。   是飞卿和解语,他的两个异姓手足。   他唇角徐徐上扬。   “哥。”董飞卿、蒋徽异口同声,唇畔同时现出喜悦的笑容。   “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满世界找你们了。”唐修衡往前迎了几步,笑着凝了蒋徽一眼,“往后该叫弟妹了吧?”   蒋徽笑道:“那可不行。叫他妹夫也行啊。”不同于见到长辈,她此刻心头只有欢喜,格外放松。   “想得美。”董飞卿睨了她一眼。   唐修衡笑得现出整洁的白牙。   董飞卿四下寻找着,“薇珑呢?”   唐修衡用下巴点了点通往后方的月洞门,“你种的那些花草,她看不下去,带着两个丫鬟去收拾了。”   董飞卿又是笑又是好奇,“有法儿收拾?”   唐修衡就笑,“没法儿收拾,只能铲掉。”   蒋徽忍俊不禁,交代郭妈妈给兄弟两个上茶点,自己快步去往后面。   此刻的薇珑,看着被铲得只见泥土不见花草的花圃,吁出一口气,把手里的小铲子放到一旁,取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无意间一瞥,看到蒋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稍稍愣怔之后,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姐姐!”   “事先不知道你和修衡哥会来,回来晚了。”蒋徽快步走向薇珑,又是抱歉又是好笑,“你是来串门的,怎么能做这种粗活?”   薇珑不答,双手握住蒋徽的手,轻轻地摇着,“你总算回来了。”   “嗯,回来了。”蒋徽笑看着面前容色倾城的女孩。   他们几个一直宠着、护着的小女孩,长大了,清雅绝俗,飘然如仙,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眉宇间没了稚气,气质清冷,但是,看着她的目光没变,澄澈、真挚。   薇珑眼中的蒋徽,眉宇间少了些冷漠,多了些柔和。相对来讲,她如今能与昔日的蒋徽齐名,但在心里,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解语姐姐才是最美的女孩子,论才情,她也望尘莫及。   她轻轻地抱了抱蒋徽,“不要走了。我不准你和飞卿哥哥再走了。”   蒋徽拍抚着薇珑的背,语气格外温柔:“我也不想走了。”   薇珑这才顾得上蒋徽先前的话,转头看看花圃,变得气呼呼的,“真不知道飞卿哥怎么想的,好好儿的小花圃,让他弄得丑死了。你也是的,不是回来一段日子了么?竟也看得下去?你们两个,我可真是服气了。”   蒋徽莞尔,“我看着是不顺眼,但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收拾。”   “只能重头布置。”薇珑又笑了,“意航哥——哦不是,唐意航派人回唐府了,稍后把花园里开得最好的月季移植过来。月季四季常开,也容易打理。你看成么?不成的话,我们再商量。”   蒋徽听了这一番话,先是因为薇珑纠正称谓心中失笑,随即便是满心的赞同,“这种事,自然要听你的。”   “晚间我可要留下来蹭饭。”薇珑笑容中的喜悦更浓,“唐意航说,没能喝到你们的喜酒,今儿要让你们补上,我也要沾点儿喜气。”   蒋徽笑道:“求之不得。”   “答应就好。快带我去见飞卿哥。”   两个人携手回到前面。   董飞卿和唐修衡已经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落座,闲闲说话。   两男子都是一袭玄色粗布深衣,气质、举止间有些相似之处——没法子,都是程询尽心教导出来的人,情分又胜过亲兄弟,少许相仿之处,不可避免。   薇珑见到董飞卿,匆匆打量之后,活泼泼地道:“我是不是该改口叫姐夫啦?”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不准。”   “那就跟你们各论各的。”这件事情上,薇珑和蒋徽无意间达成默契。   落座之后,蒋徽问唐修衡,“怎么提早回京了?”   唐修衡也不隐瞒:“巡视到半路,跟一个地方总兵起了分歧,僵持不下。横竖我是出了名的慢性子,索性跟那总兵耗上了。   “皇上近期记挂着西北固防,让我先把那人的事儿放下,从速巡视完就回京,拿出个缜密的章程。   “我没法子,只好继续巡视,可皇上仍是嫌我走得慢,前几日,索性命人加急赶去传旨,让我快点儿滚回来。“   他说完,董飞卿和蒋徽、薇珑都笑出声来。   唐修衡有点儿无奈地道:“西北固防,我在折子里说的够清楚了,可皇上还是不放心,担心我敷衍了事。其实真没必要。有师父压着我,我怎么敢敷衍?”   早在四岁左右,他就正式拜当今首辅程询为师。师徒两个与董飞卿、蒋徽等人结缘,是相互影响的关系。   薇珑说道:“你那是跟人僵持么?——我怎么听爹爹说,你把那总兵整治得都想悬梁自尽了?”   唐修衡有点儿无奈地说:“他要是不跟我大张旗鼓地唱自尽的戏,我至于耽搁行程跟他磨烦?死也行,关键是他只嚷嚷不上吊。”   董飞卿、蒋徽莞尔而笑。   薇珑对蒋徽道:“他回来的路上,还惦记着那件事儿,继续找辙。到末了,把那人押解进京了。”   “这才是修衡哥办的事儿啊。”蒋徽由衷笑道,“他要是手软,我反倒会奇怪。”唐意航看不顺眼的人,一定是官场上留不得的人,但凡有可取之处的,他也不会闲得跟人置气。   薇珑笑意更浓,以眼神表示赞同。   唐修衡和董飞卿征战沙场的年月,人们都说,两个少年郎的杀气、戾气太重了。要他们对触犯律法的人宽仁,不亚于日头从西边儿升起。   说笑间,四个人全无分别已久的感伤或感慨,因为,那是最没必要的情愫。   他们是手足,不论分别多久,情义都如当初,会随着光阴流转变得更为深厚。对方在不在近前,都一样。   晚间,唐修衡、薇珑留下来用饭,郭妈妈帮着厨娘酌情加了几道菜。   就是稍稍丰盛些的家常便饭,享用的四个人俱是安之若素。   再好的、再坏的日子,除了薇珑,三个人都曾经历。至于薇珑,想要的正是哥哥、姐姐这样待她,她来这里,乐得享有的是在家一般的随意和惬意。   席间,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兄弟两个一起去酒窖选了一坛陈年烈酒。   蒋徽与薇珑也不阻拦。不要说他们酒量极佳,便是酒量寻常,在这样的日子,也该纵情畅饮。   她们吃好之后,让两个男子继续谈笑饮酒,薇珑携了蒋徽的手,走到室外。   她记挂着后面的小花圃,绕到后面,见唐家护卫已经帮友安打理停当,颜色各异的月季错落有致地开放在花圃中。   “很好看。”蒋徽道,“我会让人好生打理的。”   薇珑心安地笑了笑,说起别的事:“前几日我和娘亲、程家婶婶去踏青了,回家之后才听说与你们相关的是非。我之前是因为两位公主每日到王府说话,不然早就过来了。婶婶则是被家里家外的事情绊住了——好些天没在家,搁置的事情不少,都得从速料理。”   蒋徽问:“婶婶一向可好?”   “很好。”薇珑道,“让我转告你,三日后,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她要来看看你们。”   蒋徽欣然点头。   薇珑大眼睛忽闪一下,道:“你们要叶先生出面开建书院的事儿,我多打听了几句。地方可有着落了?若是需要修缮,可一定要找我。”   蒋徽会心一笑,“你得空么?两位公主的府邸,建的怎样了?”   薇珑笑着摆一摆白嫩嫩的小手,“不用记挂那些。差不多落成了,随后事宜,唐意航不准我再管,说我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学做针线。”   蒋徽想一想,“倒也对。”   “其实我早就学会了。”薇珑笑说,“不会做饭、棋艺不佳、会制琴却不通音律,要是再连件衣服都不会做,真是没法儿要了——我娘总这么数落我。”   “王妃只是打趣你罢了。”笑意流转到蒋徽眼角眉梢,这才答复薇珑先前的话,“地方正在挑选着,等定下来,你要真得空的话,修缮方面的事情,少不得让你参详。”   “我今年都没什么事,”薇珑认真地说道,“婚期定在秋日,不值当的事情,我自是不会应承。你跟飞卿哥哥的事情却不同,不让我出一份力,我可会特别特别伤心的。”   “谁能舍得让你不好过啊。”蒋徽忍不住点了点薇珑白里透红的小脸儿。面对着这个女孩子,她会不自觉地变得特别柔软。   “那这事儿就说定了啊。”薇珑笑靥如花,“我就你这么一个姐姐,有事没事的,都想赖在你跟前儿。”   真的,她有交心的闺中密友,可打小视为姐姐的,只蒋徽一个。   那边的两个男人,亦是谈兴正浓。   很多年里,唐修衡都把董飞卿视为自己责无旁贷要管着照顾着的兄弟,直到共赴沙场,在最残酷亦是最荣耀的岁月间并肩前行。   那几年里,发了狠地你给我一拳、我踹你一脚的情形很多,起因都是对方拼上安危为袍泽、自己免除顷刻间的凶险。   是不需要感激的情分,所以只气对方不惜命。   董飞卿做出此生最重大的决定之后,唐修衡去董府见他,问:“想清楚了?”   当时飞卿的样子,他始终都记得:目光阴鸷,意态潇然。   董飞卿说:“想清楚了。”   唐修衡就说:“如果我设法留你在京城——”   董飞卿微笑,“我无话可说。但是,我不会因此感激。”   “料到你会这么说了。”唐修衡怅然一笑,“那好,我不问、不管。要你告诉我的,只一件事:这一别,要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总不能说,兄弟要走了,我连归期都不知晓。”   “不会很久。”董飞卿笑容舒朗,“我又没做亏心事,看开一些事,放下一些人,就会回来。”   唐修衡心安不少,说好,我等着。而在心里,他对董飞卿生出了男人之间才会有的尊重与钦佩。   放下一切,谈何容易,需要的勇气、担当,需要面对的落差,非寻常人可承受。   而今已是重聚之日,兄弟两个却是淡然处之。   归根结底,他们是最没可能走远、疏远的人。   叙谈期间,两个人都没提及彼此的姻缘。   没必要,不论对方选择谁,在他们,都是理所应当,无条件地认同。那两个女子是蒋徽、薇珑,更好,是锦上添花。   唐修衡感兴趣的是江南的风土人情、镖局相关诸事,董飞卿知无不言。   “无挂无碍、四处游走的日子,我不知何时才能过上。”唐修衡由衷地羡慕,“就像恺之和苏家二老太爷,我跟师父总给一老一小使绊子,其实就是嫉妒:他们说走就走,撒着欢儿地四处跑,我们凭什么就总要留在京城?只要出门,定是为了公务。”   董飞卿朗声笑起来,“那可没法子,你们就是这个命。”   唐修衡牵了牵唇,“我再熬几年,等世道真安稳太平了,说什么也要请一年半载的假,天南海北地转一圈儿。师父也是这意思,大概是不能成——老太爷总觉得他太招人恨,遍地是仇家,绝不会准他离家太久。”   董飞卿得出结论:“说来说去,叔父最可怜。”   唐修衡不无幸灾乐祸地道:“再就是皇上。”   “的确。”董飞卿笑意更盛,“叔父还曾外放过,皇上这么些年了,走出宫门的时候都少。”   “要不总盘算着南巡呢。”唐修衡笑道,“念叨好几回了,让师父一定给他管好六部,十年八年之内,给他攒下带着皇后和儿女南巡的开销。”   董飞卿接道:“叔父心里一定没好气:这种事儿,让我代劳不就得了?您老人家南巡的话,留在京城累死累活的一准儿是我,凭什么?”   唐修衡哈哈大笑,“我猜也是。”   两人同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着天色不早,唐修衡唤小厮阿魏把薇珑唤到面前,对她说:“不早了,让阿魏带人送你回家。”   “……我想晚点儿走,你不是也还没走吗?”薇珑说着,小手寻到蒋徽的手握住,转头道,“姐,我跟爹娘说好了,要晚一些回家。”   唐修衡看着薇珑,目光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又对要说话的蒋徽摆一摆手,“那行,我派人去王府说一声,你们再说说话。”   蒋徽和薇珑都笑了。   唐修衡看着蒋徽,笑道:“我要是不答应,你就得送她回家了吧?”对这对姐妹,他是很了解的。   蒋徽会心一笑,带薇珑到内室说话。   薇珑解释和唐修衡同来的原由:“碰巧了,都要今日来,爹爹娘亲又一向把他当自家人,就让他带上我。”说起来,她算是唐修衡看着、带着长大的,定亲之后,双亲并不顾忌那些繁文缛节,让他们该见面就见面,她若出门,他能护送是再好不过。   “猜得出。”蒋徽莞尔而笑,“听说你跟修衡哥定亲,我真是打心底高兴。”   “我也是啊,听说你跟飞卿哥哥成亲了,只片刻的惊讶,随后就觉得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薇珑笑容真诚,“放眼京城,配得上你的,也只有他了。”   蒋徽失笑。   这话题,薇珑点到为止,说起别的:“刚刚盘算了一下,六七天之后,我就没什么事了。到时候,书院开设在何处,也应该有眉目了,我得空就过来,给你们添乱。”   “这话说的。”蒋徽笑道,“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   薇珑笑逐颜开,“好啊。”   这晚,唐修衡、薇珑逗留到将近亥时才离开。   临走前,唐修衡道:“我之后三日都得空。明日再来,和你们一道去看看书院备用的那几个地方。”   “我明日得去西山,跟叶先生商量些事情。”董飞卿以眼神询问蒋徽,“你跟哥一道去吧?你们俩要是看着都合适的地方,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蒋徽颔首说好。   薇珑则对董飞卿笑道:“明日我要陪祖母到寺里上香,小住几日。过几日再来烦你们。”   董飞卿笑道:“随时可以来,我只是怕你又看哪儿不顺眼。”   “你还好意思说?”薇珑不满地凝了他一眼,“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丑的花圃。”   两男子哈哈大笑。   唐修衡、薇珑离开,前者的小厮、后者的丫鬟才奉上二人带来的礼物。   唐修衡送给他们的是一副玉石棋具。   薇珑的礼物,则是一个宅院的模型:不同于她以往力求自然而然呈现的诗情画意,宅邸的气韵是清贵与大气并存,惯有的清雅优美,只在细节处呈现。有趣的是,在门楣上雕篆着楷体写就的四字:百年好合。   很明显,小丫头听闻他们成亲的喜讯之后,便着手这份礼物——朝夕之间,任谁都做不成。   董飞卿和蒋徽细细看了半晌,相视而笑。   歇下之后,他搂着她,安安静静的。   他总是会在看似最适合放任的时候克制:如在外期间,说起来是最应该借酒消愁的日子,他却几乎戒了酒;如尽兴地饮酒之后,反倒显得清心寡欲,甚至连话都不多说。   ——品着这些,蒋徽缓缓闭上眼睛的时候,唇边含笑。   .   翌日上午,唐修衡带着两名随从,接上蒋徽,先后去了几个地方。   午间,两人到了城东一所废弃已久的偌大的府邸。   “这儿什么来头?”唐修衡慢悠悠往里走着,一面看蒋徽带来的堪舆图,一面问她。   “早些年一名官员的产业,不知何故,空置下来。”这些,蒋徽已事先问过董飞卿,“官员离京的时候,这类产业一概出手。彼时邱老板觉得价格实在是便宜,就买了下来。”商贾倒腾宅邸,有时候只是顺手为之。   唐修衡把堪舆图卷起来,交给身后的阿魏,“格局凑合。”   蒋徽嗯了一声。   这座宅院,进门往前走一段,道路岔开为东西两条,两人出于习惯,踏上东面那条路。因为常年没人尽心打理,原有的花草形态便不大好看。   蒋徽道:“要是薇珑看到,心里不知道多别扭。”   “这种事儿就不能带她来。”唐修衡微笑,“都不够跟她上火的。”   蒋徽一笑。   进到建在东面的正院,打量一番,两个人都觉得屋舍有古朴之风,又很结实。   东西两面墙前,架着梯子。   两个人默契地分别往两边而去,举步踏上木梯,再走到墙壁上。   在高处俯视,胜过耗费时间逐处游览。   阿魏站在院门口,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走到墙壁临近的屋檐近前,兄妹两个俱是抬手一撑,身形便灵巧地到了房上,双脚踩在瓦片上,悄无声息。   步上屋顶正脊,两个人举目四顾,都觉得尚可。   “就这儿吧?”蒋徽说道,“你觉得呢?”   唐修衡颔首,“我也是这意思。”走到她两步开外,他站定,笑微微地审视着她,“你在外边,做过算卦看风水的行当——到这会儿,倒也不神神叨叨的。”   蒋徽轻笑出声,“修缮的时候,再神叨叨的也不迟。这儿也真不是风水不好的地方。”   “这倒是。”唐修衡颔首一笑,一面继续俯视宅邸景致,一面缓声道,“你起初离京那几个月,我和师父一样,派人尾随你,生怕你出闪失。可你这小崽子太贼了,我和师父没法子,只能让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蒋徽调侃道:“那时我就知道,万一横尸街头也没事——有人给我收尸。”   唐修衡斜睨她一眼,又气又笑,“这话是真难听,却是实情。谭家那一阵,没少请高手追杀你吧?”   “的确。”   唐修衡说道:“撒出去的人不能跟在你近前,就不能及时帮你除掉隐患,那边的人也看出了这一点,便总是绕着圈子行事,我那些亲信总是后知后觉。”   蒋徽歉然一笑。   唐修衡凝着她,“我那时挺生气的——生你的气。多年的兄妹,我管不了你,更护不了你周全,你宁可让自己生死未卜,也不要我相助。可是思来想去,想着你一定有你的打算,也就忍了。”   “对不住了。”蒋徽心里暖暖的,笑容很柔软,“哥,别生气,好吗?”   唐修衡瞪了她一眼,“一句话就想打发我?”   “那要怎样啊?”   “送我一幅骏马图吧。”蒋徽的字、画,比之女子,笔触多一份刚毅,比之男子,又多一份清逸,加之心性所至的那份从容洒脱,出手的画作都是难得的珍品。她笔下的猫狗骏马,最是出彩。   “这好说。”蒋徽欣然点头,“你不说,我也会送你几幅。”   唐修衡才不信,“哄谁呢?”   蒋徽耍赖地笑,“爱信不信。”   唐修衡很快释然一笑,说起别的:“据我所知,你到江南之后,谭家的人便后继无力,说白了,那些人是欺上瞒下——怎么都得不了手,索性拿着银子用言辞敷衍谭家。可是,你情形仍是不大好,勉强能与暗算你的人势均力敌——是谁?”   蒋徽惊讶地看着他,“一直不都是谭家的人暗算、追杀我么?”   “……”唐修衡摸了摸鼻尖,“闹半天,你自己都不知道,除了谭家,另有别的仇家?”   “……”她的确是不知道,“有什么法子?我打小就是这样,忒没心没肺了。” 第34章 日常   唐修衡不知该气该笑。   “算了。”蒋徽素手一挥, “横竖他们没得手,不想一辈子躲在暗处的话, 迟早会显形。”   唐修衡蹙眉, “你这是心宽还是跟我犯浑呢?”   蒋徽一笑, “防贼似的日子, 我早习惯了。更何况, 那件事过去太久了,没法儿查。”   唐修衡沉吟片刻, “谁可能对你下手,你想不到?”   “想不到。”蒋徽如实道,“千里迢迢买凶追杀, 我想得出的,只有谭家。至于别人,我真不记得把谁开罪到了那等地步。”   唐修衡凝着她的眼睛, 问:“跟我说句实话, 吃没吃亏?”   “没有。”蒋徽坦然地与他对视,“只有一次,我自己犯傻,算是中了圈套,但有惊无险。”   “实话?”   蒋徽郑重地点头, “实话。你别为这种事费神,派人去查的话, 也是平白浪费人手。你要是那么做, 我可就又要跑了啊。”   “你敢。”唐修衡面色有所缓和, “再跑,我打折你的腿。”   蒋徽笑起来。   唐修衡叮嘱道:“往后凡事留心,遇到蹊跷之事,顺藤摸瓜,保不齐就能把那个人揪出来。”   “记住了。”停一停,蒋徽笑道,“不过,我觉得难,嫁的人不是寻常之辈,程叔父和你又出入我们家门——谁除非真活腻了,才会继续算计我。你就别惦记这事儿了,真的。”说起来,和董飞卿在江南重逢一两日之后,她就感觉得出,潜伏在自己周围的人已经撤离。   “这都能看得开,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唐修衡没辙地笑起来,却不能不承认,她说的在理。对她心存杀机的那个人,日后若再对她动手,真要做好事败便会生不如死的准备。   他偏一偏头,“走着,带你吃饭去。”   蒋徽笑着说好。   唐修衡带蒋徽去了状元楼。   酒楼临街,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两人在街头转角处下马,信步走去。   一路上,诸多行人对样貌过于出色的二人瞩目。唐修衡、蒋徽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闲来分别与薇珑、董飞卿走在街上,亦是如此。   进到酒楼,掌柜的殷勤地笑着迎上来,行礼道:“雅间已经安排好了,您二位随我来。”继而转身,亲自带路。   两人颔首一笑。   上楼期间,在转角处,遇到了几名站在那里谈笑的五城兵马司官员,看到唐修衡,俱是笑着拱手行礼。   唐修衡拱手还礼,神色淡淡的。他的好脾气、耐心,只给自己在乎的亲朋,对别人,从不是好相与的做派。   有人留意到蒋徽,略一打量,便现出惊艳之色,却不敢继续凝眸,陪着笑问唐修衡:“这位是——”   “我妹妹。”唐修衡转身对蒋徽偏一偏头,“走。”   看着两个人走远,几个人仍是你看我、我看你,神色狐疑:唐家兄弟四个,谁人不知?唐意航什么时候有过妹妹?打小宠着的黎郡主,已经跟他定亲。别的和他常来常往情义匪浅的女孩子……   有人一拍额头,反应过来,低声道:“蒋徽。只能是蒋徽。”   其余几人恍悟,沉了片刻,有人喃喃道:“是哪个瞎了心的说小侯爷已经和董探花、蒋才女生分了?——这是生分的样儿?”   此刻,唐修衡已经与蒋徽在雅间落座,他特地给她点了精蒸鲥鱼、犁片伴蒸果子狸,“做的还成,你尝尝。”   蒋徽欣然点头。   菜点好之后,唐修衡要了一壶陈年梨花白,“今儿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咱哥儿俩喝点儿。”   “行啊。”蒋徽细细端详着他,片刻后笑了,“真是奇了,你一点儿都没变,样子没变,性子也没变。”她仍是他那个俊美无俦、处处照顾她的哥哥。   “不止我。”唐修衡笑道,“你见过师父了,他没变吧?再就是师母、黎王妃、黎王爷,都一样。我是年岁摆在这儿,他们可就有点儿神了,一个个的,我瞧着真有些要成仙的架势。”   蒋徽忍俊不禁,“通透豁达,或是聪明绝顶、机关算尽的人,岁月会格外眷顾些。”   唐修衡微笑着审视她片刻,“样子没变,但性情变了些,变好了。以往太倔强,拧脾气一上来,我都气得牙根儿痒痒。”   她离京前,他给她安排人手,不要;给她银钱,也不要。问她去哪儿,说不知道。那时候,他打她一顿的心都有了。   蒋徽明白他的意思,歉然一笑,“我不能凡事都依仗着你啊。那就太没出息了。”   唐修衡莞尔,“气归气,也明白。尤其到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阿魏走进来,把一个精致的檀木小匣子交给唐修衡,随即欠一欠身,退出去。   唐修衡把那个小匣子递给蒋徽,“我说过好几次,你出嫁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儿地给你置办嫁妆。可你这丫头忒不像话,成亲前后连句话都没有。昨日的贺礼,是给你和飞卿的,今日的,是给你的。”   蒋徽接到手里,抚着上面古朴的花纹,“能打开看看么?”   唐修衡颔首,“只是给你做的一枚印章,再就是给你的零花钱。今儿你要是还敢说不要,我可要把你顺着窗户扔街上去。”   蒋徽笑出声来,“我真不敢。没吃饱就挨罚,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唐修衡哈哈大笑。   和田玉的印章,是他亲手雕篆而成。所谓的零花钱,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   蒋徽打算今日起就开始用这枚印章,银票过些日子存到银号去。“这零花钱,也忒多了些。”她故意道,“你可别为了给我添体己银子,把自己弄得手头拮据啊。”其实是知道的,他从十多岁就涉足进项长远的营生,素来手头富裕。   唐修衡顺着她的话说道:“手头拮据了,我就跟皇上哭穷,求他把我去年婉拒的万两黄金赏给我。”   “皇上一定会担心:给薇珑指的这是个什么人啊?不成,得多赏薇珑一些嫁妆。”   唐修衡笑得开怀。蒋徽一个好处就在于,性子坦荡磊落,喜欢开玩笑,更开得起玩笑,只要是她心绪愉悦的时候,任谁都会因她笑声不断。   两名伙计走进来,奉上酒菜,退下之前,给二人斟满酒。   蒋徽小心翼翼地把匣子照原样合上,放到一旁,“这份儿大礼我收了,也真不敢跟你矫情。”   唐修衡满意地颔首,“到底是女孩儿,你手里有些银子,我心里踏实。明白这意思吧?到底,你跟飞卿太不着调,真让你们闹腾出心病了。”   蒋徽端杯敬他,“话都在酒里了。”   董飞卿在西山盘桓了整日,起先是与叶先生细说自己日后的打算,让先生放心:自己这回是动真格的,不是一时兴起。   叶先生很是欢喜,把自己得闲写出来的关于开设书院的细致章程拿给他看。   董飞卿凝神细看,自己存疑或有不同看法的地方,便当即提出来。   叶先生要的就是他这态度,因而兴致更高。   午间两人一起用饭,先生把他当亲儿子似的,亲自布菜,又担心自己这儿的饭菜不合他口味,“你们几个,都是馋猫,难伺候得紧。”   董飞卿笑道:“放心,只要是家常菜,我都觉着特别香。”   大快朵颐之后,董飞卿道:“陪您去外面走走。”   叶先生颔首,到了宅门外,行走在如画春景之中,她问飞卿:“以前的事,都放下了?”   董飞卿笑说:“放下了。”   “那么,董家呢?”   董飞卿笑意不减,“也放下了。放不下的话,不会着手准备长居京城。”   “这样我就放心了。”叶先生点到为止,说起旁的事情,“京城的几个书院山长,陆续给我送来了不少话本子,这些解语最在行。回去的时候,你带上,让她得闲就看看。”   董飞卿有些意外,“她最在行?何以见得?”   叶先生没辙地斜睇他一眼,“解语写过的一个话本子,如今可是脍炙人口,多少人自己动笔誊录成册。再就是说书的、唱戏的,都基于自己的行当酌情改动、填充些内容,地方上我不知道,京城最好的几个戏班子,可都是隔三差五就唱那出戏——看戏的喜欢,点的人多。”   “是么?”董飞卿更为意外。他知道蒋徽有才,也听说过她写话本子的事儿,却不知道,这样受人追捧。“话本子里写的是什么事儿?”他问。   叶先生懒得搭理他,“不告诉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看。”   董飞卿点头,“一定。”   见他是这态度,叶先生便又加一句:“反正不是那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闺中事。”   “我知道。”   “你知道?”   董飞卿笃定地颔首一笑。不解风情的蒋徽,就算想写寻常闺秀情愫,怕是都写不出。   “那孩子,一直有点儿男孩子性情。”叶先生心情不错,便愿意与他多说些蒋徽的事,“十来岁左右,写过一些诗词,有婉约的,有洒脱的,我和程夫人都觉得文采斐然。结果呢,到她十三四岁,就再不肯写诗词。我不明白,问她为何。她便说,回头看看那些诗词,太矫情了,受不了。”   董飞卿轻轻地笑起来。   叶先生也笑,只是有些无奈,“随后便迷上了制艺。程阁老最在行,她得空就去请教,阁老也打心底愿意教她。解语的几篇文章,他看过之后,称赞有加。这可不是我捧自己的小徒弟,她涉猎又学精的,有不少都是我不在行的。”   董飞卿总不好帮着她夸蒋徽,就道:“制艺写得出彩了,她就改去写话本子了吧?”   “可不就是。”叶先生眉眼间都是笑。   折回到宅院,董飞卿信步走到放在院落东侧的躺椅前,慵懒地躺上去,“您去歇歇,我在这儿打个盹儿。”   叶先生微笑,唤小丫鬟给他备好果馔、清茶。   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在室内找出提过的那些话本子,亲自放进书箱。忙完这些,走到厅堂门外,看着那大猫一般入睡的年轻人,生出诸多感慨。   之前她问他,是不是把董家也放下了,是因知晓一些外人所不知的是非。   晚辈对亲事不满,与长辈抗争,又是在这样开化的世风之下,真不是罕见之事。   罕见的是闹到董飞卿和董家这情形。   在他自断前程之后,她痛心不已,程夫人前来时,不免多问几句,这才知道,董家与飞卿,真是一点点的亲情也无。   面对飞卿的抗争,董家认定他是受首辅影响之故,故意给家门添堵。与陈家的亲事不成,往后董家就再别想为他做主婚事,到最终他迎娶的,必是首辅认可的女子。   这样的子孙,不肯给家门带来一点好处的子孙,要不要两可。   董老太爷、董志和震怒之下,把飞卿关到了祠堂,放话说:要么按照长辈的安排行事,要么就饿死在列祖列宗面前。   只是他们没料到,飞卿只容忍了他们三日,便命亲信把董家护卫全部收拾服帖,为他打开祠堂的门。   三日之间,已足够他确定长辈是下定了处死自己的决心,也已足够他彻底心寒。   在他看来是小打小闹的举措,却让董家的人生出了畏惧之心,不知如何是好。   随后,飞卿找辙放弃官职。   董家顺势把他逐出家门。   得知原委之后,她就想,那样的一个家,离开了也好。   就像蒋徽背离家门时,她也是这想法。   两个孩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出色,家门却是门风不正,不少事情已到了令人不齿的地步。   却也想见的到,作为受伤最重的孩子,必定会落下心结。   可是还好,他们都是坚韧的孩子。还好,他们结伴回来,已经释怀。   董飞卿回到家中,问过郭妈妈,得知蒋徽用过饭就去了小书房。   他过去寻她。   蒋徽正边打算盘边记账,留意到他进门,忙里偷闲地问:“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董飞卿走到她近前,“又忙什么呢?”   “算算需要多少本钱。”蒋徽拨动算珠的手停下,把算盘推到一旁,“我要开个香露铺子,从今日起,就慢慢筹备着。”   “嗯?”董飞卿没料到。   “下午,跟修衡哥在街上转了转。”蒋徽跟他解释,“相熟的那间香露铺子居然不见了,我就多打听了几句。   “要知道,那间铺子,婶婶和黎王妃都常年光顾,里面的香露、香料、香球在京城都是独一家的好。   “可去年开春儿,就是莫名其妙地匆匆关张了,听周围的人说,好像是老板家里出了急事,回原籍了。   “从那之后,如婶婶、黎王妃,想要称心如意的香露,只能自己做。别的香露铺子,生意也没好起来。   “我想着,这是个好机会,就算有人同时起了相同的心思,也没事。各做各的生意就是了。”   董飞卿释然之后又生疑问:“你会做香料、香露?”   “当然会做。”蒋徽不满地看着他,“以前经常送婶婶、薇珑香露,你不知道啊?”   “知道的话,我还问什么。”董飞卿又问,“要亲力亲为?”   “这是自然。”蒋徽说道,“不管什么行当,起初都要亲力亲为吧?”   他继续提问:“前两日你想做什么?”   “前两日并没定下来。”蒋徽笑道,“不过,想的最多的,是开个小饭馆、小茶馆之类的。”   董飞卿颔首,“那你还是开香露铺子吧。”不管怎么说,亲手做香露香料,要比亲手打理茶点、饭菜轻松些。   “也不急,只是看你没回来,索性先算出大致的费用。”蒋徽收起手边的东西,与他回往正屋,“书院的地方选好了,位于城东的那个大宅。”   “行。”董飞卿道,“明日我去找邱老板一趟,把这事儿定下来。”   进门前,他略略一站,感受到晚风中的暖意,“快到夏日了,得赶紧安排下去。到夏天,我可不想整日往外跑。”   “跟我想到一处去了。”大热的天,要是出门的话,她如何都提不起兴致。习武之人是不怕冷又不怕热,却不能改变炎热带给人的慵懒倦怠。   到了室内,董飞卿指了指放在临窗大炕上的书箱,“里面都是学子写的话本子,先生让你得空就看看。”   “好事啊。消夏的事由都有了。”蒋徽让郭妈妈把书箱单放起来,并没抓紧看的打算。随后,唤小丫鬟备水。今日想早点儿歇下。   她沐浴之后,把长发绞到七分干,董飞卿转去沐浴。   好半晌,她都没听到动静。   该不是睡着了吧?   “董飞卿?”在他影响之下,平日她连名带姓唤他的时候也不少。   “嗯?”他慵懒地应声,“正好,你过来一下。”   蒋徽哦了一声,把长发用银簪松松地绾在头了一些事,想问问你。”他坐在松木浴桶中,在氤氲着的水汽中转头看着她。   “你说。”蒋徽卷起淡粉色寝衣的袖管,拿起帕子,在热水中浸透,手势轻缓地擦拭在他线条流畅悦目的肩颈。   床畔间越来越亲密,不少情形下,她自然而然地没了不自在。   董飞卿问起她写过话本子的事儿:“怎么从没跟我提过?写的什么?”对此,他还是很好奇的。   蒋徽语声轻缓:“都不打算再写了,提它做什么?”   “我想知道。”董飞卿仰头看着她,“你要是不跟我说,明日我就拽着你去戏园子——那么受追捧,明日总有一家会唱吧?”   蒋徽笑了,双手随意地搭在他肩头,低头亲了亲他眉心,“人们人云亦云罢了,你怎么能当真?真没什么出彩之处,把这事儿放下吧。听话。”   竟是哄孩子的语气,柔软,甜美。   声音再好听,也是摆明了敷衍他,他转头望向门口,“那我问郭妈妈。”不过三言两语的事儿,让郭妈妈在门外告诉他就行。   “闲的你。郭妈妈忙着给我归置书房呢。”蒋徽搂紧他,红艳如花瓣一般的唇点了点他唇瓣,“真招人烦,我可没打听过你写过什么。”   “我就没正经写过什么。”董飞卿笑起来,手臂向后扬起,揽住她,面颊摩挲着她的面颊,“拿得出手的笔墨,不过是科考时那些官样文章,画你也见过,大多是工笔画,画得最多的,是我那时候养着的猫猫狗狗、鹦鹉金鱼,再有就是程家唐家几位长辈的画像。”   “没画过马?”他爱马是出了名的。   “画不出。”他牵了牵唇,“喜欢到骨子里的,我大多画不出,总是半途而废,几笔之后就作罢。”   蒋徽想一想,“大抵明白。”   “或许是心不静的缘故。”董飞卿略略转身,湿淋淋的手臂绕住她修长的颈子,“跟我东拉西扯,没用。说说,那么出名的话本子,到底写了什么?这事儿我要是不知道,实在说不过去。你要是不说,我今晚就去逛戏园子。”   蒋徽生出满心笑意,“那你就去,不关我的事。”   “……但是,那太傻了吧?”真的,想想就太傻了——去戏园子看妻子写的话本子衍生出来的戏,别人怎么想放到一旁,自己先就觉得奇怪了。   蒋徽笑得身形微颤,“不管。”语毕,就要抽身离开,“弄得我衣服都湿了,我去换下。”   “我不去了,最起码,今晚不去。”他视线扫过她胸前由于沾了水更明显的曲线,揽紧她,空闲的手臂亦在同时助力。   几息的工夫之后,蒋徽身形悬起,“董飞卿!”她恼火地低呼。   他却是从容,她身形落入水中之前,没忘记帮她除掉脚上的睡鞋。 第35章 日常(3)   热水漫过浴桶, 倾泻到地上。   “又发疯……”蒋徽气恼地嘀咕着,尝试着起身离开, 衣服浸了水, 贴在身上, 特别不舒服。   “你先招惹我的。”董飞卿搂住她, 笑意到了眼底, “刚刚是谁又亲又搂的?”   “……”蒋徽嘴硬,“你不说有定力么?我也没做什么啊。”   “这可不是用得着定力的日子。”董飞卿凑过她耳畔, 啃啮着她的耳垂。   “好,”蒋徽难耐地蹙了蹙眉,“过了这一阵, 你看我怎么招惹你。”   董飞卿轻笑,“说实话,我真不信。”她招惹他?到了该相安无事的日子, 她不闹着跟他各睡各的, 他就烧高香了。   摇曳着的烛光就在不远处,蒋徽捞起一点水,扬出去。烛光熄灭,室内陷入漆黑。   湿淋淋的衣服先后落到一旁的杌凳上。   本就细致的肌肤,在水中他的掌下, 变得更为滑\\\嫩,也更为敏感。   她贴紧他, 以此阻止他的手在起伏处流连。   他灼热地索吻, 修长的手指抚着她脊椎, 一寸一寸游转。   气息不宁时,把住她,帮她抬身,再缓缓下沉。   她轻轻地抽着气,手落在他肩头,咬了咬唇,老老实实地道:“不会。”这情形,真的让她无措。   他逸出低低的笑声,“这小模样儿,我喜欢。”这些事情上,她不大肯动脑子,总会慢他一拍。但是,这多好。   蒋徽没好气,又没别的招数可使,便勾过他,以吻封唇。   水波浮浮沉沉,她在他怀里起起落落。   水太柔,太温柔;他太热,太热切。   头脑有些混沌,鬓角已经汗湿。她摇了摇头,似弥漫着雾气的明眸执着地凝着他的眼睛。   他扣住她后脑,勾过她,轻如蝶翼般的亲吻落在她眼睑。   掌中腰肢随着他手势款摆,越来越快。   她的手寻到浴桶边缘,扣住,越来越用力,到底是敌不过层层叠叠再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滋味,喘息着呻\\\吟出声。   他亦克制不住地闷哼一声。   这滋味太美,亦太磨人。欲\\\仙欲死,不过如此。   ……   夜半,蒋徽辗转反侧,许久不能入睡。   “有心事?”董飞卿问她。   “没。”   “那是怎么了?”   蒋徽说道:“我在想,要不要去厨房一趟。”   他没绷住,笑了,“饿了?”   “有点儿。”   略沉了沉,董飞卿坐起来,蹬上裤子,“小姑奶奶,等着。”   蒋徽闷声笑起来。   他商量她:“下碗面吧?要是没现成的面条,就来碗汤。”   “……不想吃,想吃辣一些的。”   “我看你还是不饿。”他说,“服了那么久的汤药,胃还没缓过来,这也用我告诉你?”   “好吧,你看着办。”   他回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过了一阵子,他折回来,在外间唤她:“蒋徽,来。”   蒋徽哦了一声,披衣下地。   他做了一小碗豆腐蘑菇汤,一小盘笋炒青菜,又随手切了一碟子金华火腿。   菜很可口,是他惯有的做法,汤很鲜美。   蒋徽很开心,津津有味地享用。   他凝了她一眼,笑了笑,转去洗漱,再折回来的时候,她已吃饱,漱了口。   “来,抱着。”他对她张开手臂,勾一勾手。   蒋徽笑着投入到他怀里,猴到他身上,“今儿怎么这么好啊?”   董飞卿只是亲了亲她的额角,没说话。   他只是在做汤的时候,又想起了她生病期间的样子。   羸弱、隐忍、安静,膳食方面,要当小兔子一般养着,能入口的只有味道寡淡的羹汤。   熬过来,真的不容易。   翌日,董飞卿去福寿堂找邱老板,临出门叮嘱蒋徽:“大概很晚才回来,你早些睡。”   蒋徽说好,待他出门后,给郭妈妈安排差事:   选一两个适合常来常往的花农,其次是物色一个做玻璃物件儿的作坊。香露做出来,放到精美的玻璃瓶里,才能相得益彰。   再就是盛放香料的瓶瓶罐罐、小匣子,也要找适合的店家或是作坊。   外院的刘全听说之后,径自来找蒋徽:“这类事情,您交给小的不就得了?我所知的门路,怎么也比郭妈妈多。公子眼下又没事差遣,我真是百无聊赖的。”   蒋徽接受了他的好意,“那就辛苦你了。不用急,天热起来之前定下来就好。”   刘全笑着称是而去。   蒋徽又对郭妈妈道:“你到街上转转,看看有没有适合的铺面。不需讲究地段,香露、香料之类的东西,只有喜好的人才会添置。只要不是太偏僻就好。”   郭妈妈会意,笑吟吟出门。   蒋徽去了书房,铺开纸张,用心描绘想要的铺子里的陈设。这些她不会买现成的,等到铺面定下来,陈设的尺寸也就能确定,到时候再请专人打造——她以前为叶先生张罗着做了不少家什,自己就有相熟的巧匠。   林林总总的,都不是朝夕之间能定下来的事,她也真不着急,每日手边有事做就好。   而且,就算着急也不成——几幅寄放在铺子里的画,不可能当即卖出去,老板总要矜持一番,等客人把价钱抬高到他满意的时候才会出手,如此,他能分到更多的利钱。   这种与生意人打交道的方式,不知道别人,她很喜欢。省心,双赢,谁也不欠谁人情。   至于修衡哥给的银钱,她已经放到了自己那个一直上锁的小箱子里。等以后有了自己觉得可以信任的银号,便存进去。   哥哥照顾自己是一回事,自己照常度日是另一回事。   说起来,银钱方面,她一直算是得过且过的人。手里银钱多,便多花,过得奢侈一些;手里银钱少,便少花,几百文钱过一个月的时候也不少。   初离京的时候,她手里有几千两银子——换了平头百姓,三代人都衣食无忧了,但是,她不到三个月就花完了。   并不着急,置办了行头,行至何处,走街串巷,给人算命看风水。   这事儿,在知道她经历的人看来,大概都要啼笑皆非——自己年幼时就被算命的人坑过,因此有过最艰难的岁月,自己长大之后,不论做什么,都不该染指那个行当。   或许只是置气。跟这世道置气,跟过往置气,更与自己置气。   归根结底,她是通过易经八卦奇门遁甲做那个行当,不同于那些江湖骗子。   那时候,她也真是打心底不想让自己活得舒坦、顺心。   遇到八字很好的,她避免人因此忘乎所以,强调存在的隐患;遇到八字不好确实命中带煞的,便在强调益处之后,说服其人所在的门第化解。   化解的法子,其实是万变不离其宗:合。   这是叔父婶婶无言地告知她的道理。   人心合,己心平和,再有亲友相助,只要不是真正的天煞孤星的命格,运道都可以化解。   人不能胜天之时,大多是天灾;至于人祸,要看的终究是人心。   她是太明白,外人给予的冷漠、轻蔑有多伤人;外人给予的扶持、照拂又有多温暖——那温暖,是让她受益终生的。   她自己的路,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是自己选择的,无话可说,但若能帮一些人改变运道,便知足了。如此,形同于给幼年的自己讨还了一份公道。   就是在那段日子之中,一次次观望到后效颇佳之后,她慢慢地平静下来。   心结逐步打开了,释然了,放下了,她才开始涉足别的行当。   有一度,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或老死在江南,死在与董飞卿重逢的地方。   江南,她喜欢么?   不。   她生长于京城,习惯亦喜欢北方四季分明的气候。烟雨柔婉的景致,太多人向往,但在秋雨、冬雪应该频频降临之时,每一日都会怀念京城的秋雨、红叶、冬雪、寒梅。   不习惯,仍要留下。   就是应该停留。   当晚,董飞卿回家的时候,手里拿着两册书。蒋徽写过的话本子,他找到了两册手抄本。   走到内院的时候,又看到了她为他留了灯。   他心里暖暖的,但先去了书房,把两本书册存放起来,这才回到正屋,沐浴歇下。   这一次的蒋徽,大抵是因为逐日的熟悉心里安稳之故,在他进门时,没被惊动,仍是酣睡。   董飞卿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儿,才熄灭了羊角宫灯,转到她睡的里侧,分过一半被子。   蒋徽动了动,很快就安静下来,一臂落在他腰杆,小脸儿埋在他胸膛,蹭了两下,随即拍拍他的背。   董飞卿失笑,继而寻到她的手,温柔地握在掌中。   就这样,手握着手入眠。   翌日清晨,蒋徽醒来时,董飞卿与她提及一事:“昨日接了一档子事。过几日,我得出趟门,三两日就回。到时候,你留在家里,乖乖的,好么?”   蒋徽揉了揉眼睛,把他的言语消化掉之后,说:“不行。”   “嗯?”   “不行。”蒋徽说,“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准。”董飞卿皱眉,“连什么事儿都不知道,就想凑热闹?”   “不管,就是要去。”蒋徽语气慵懒,却不容置疑,“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董飞卿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好呢?”   确切说起来,那不是好不好,不是依赖与否,是不论让他怎么想,都有点儿别的意味。   “蒋徽,”他拍拍她的脸,让她真的清醒过来,凝视着她懵懂的大眼睛,“你是不是还在害怕什么?我指的是对——我们。” 第36章 依赖   蒋徽奇怪地看着他, 反问:“我有什么好怕的?”   董飞卿道:“那就听我的。”   “不。”蒋徽搂住他,轻轻地咬了他下巴一下,“就要去。你要是不答应, 我就偷偷地跟着你。”   这算是撒娇么?董飞卿这样想着, 唇角上扬,啄了啄她的唇, 暂时把这话题搁置, “到时候再说, 横竖是几日后的事。”   “嗯。”蒋徽阖了眼睑, “你再想想。”   “……”明明是她应该再想想。这小崽子就是这点不好, 在一些事情上,比他还霸道。   这天上午,程府回事处的人来传话:明日程阁老、程夫人得空, 傍晚过来。随后,又奉上一份程询亲笔写的菜单子,八菜一汤, 都是他或程夫人爱吃的家常菜。   董飞卿与蒋徽看了, 相视一笑。   随后, 唐修衡带人过来了一趟,少见的风风火火的, 命随从放下一大堆东西,自己都没下马, 在宅门外对董飞卿、蒋徽道:“昨晚收到严道人的信, 老人家给我列了两个单子, 让我置办出来。都是给你们这俩病猫补身体的。”   董飞卿、蒋徽听了,又是感激严道人的记挂,又有些头疼——补身体的汤汤水水,他们真是受够了。   唐修衡睨着董飞卿,“你那情形,我就不多说了——这事儿要是不照办,看我怎么修理你。”   董飞卿哈哈地笑了,“成。”   唐修衡又看向蒋徽,态度变得很柔和:“听话,好么?”这丫头是顺毛驴,小事上,哄着她总不会出错。   蒋徽心里暖暖的,笑着点头,“好。”   唐修衡拨转马头,“走了。得空再来蹭饭。”   夫妻二人目送他策马远去,才转身进门,一起清点大包小包、大盒小盒的药材、补品。   唐家的人特地给他们划分好了,给他的与给她的,分开来放着。   “其实真是没必要。”董飞卿道,“是药三分毒。五谷杂粮就最养人。”   “是呢。修衡哥以前也这么说。”蒋徽道,“但这回是严道人发话,他大抵觉着我们以前真的病得不轻。”停一停,笑了,“也真是病的不轻。”   董飞卿被她引得也笑起来,拍了拍手边的燕窝,“这东西倒是不错,对你有好处——昨日我就带回来一些。记得让厨房每日早间给你做。”   “嗯。”蒋徽看着他,“你给我写个药膳食谱吧,每隔三两日,我来做,一起吃。”他带回燕窝的事,她还不知道——小日子快来了,早间到现在都乏得厉害,迷迷糊糊的,大事小情都还没留心。   “行啊。”董飞卿拧巴的时候,谁也别想让他顺从,但是,对长辈、手足的好意,从来都会无条件接受。   两人让郭妈妈把一大堆东西归置起来,相形去了书房。   蒋徽站在画案前,继续描画香露铺子所需的陈设样式,董飞卿则坐在书桌前,慢吞吞地写药膳食谱。   对药理,董飞卿真的算是精通,只是不能开方子:性情使然,拿出手的方子,时不时就出一个本着药到病除的心思的——这样是不行的,人当下是好了,但去不了病根儿。   这一点,他不用人说,便有自知之明:还是别祸害人为好。   在别的方面,就都没问题了,养身方面一清二楚,但从来懒得做。他是总觉得,人在膳食方面吃得顺心是根本,把养身当做长期的事由的话,全无必要。   这回么,是例外。挺好的,起码能顺带着让蒋徽那小身板儿更好一些。   写完食谱,他转到蒋徽身边,看明白她的意图,笑着摸了摸她面颊。   蒋徽转头对他笑一下,“今儿你出门么?”   “不出门。没什么事。”他说。   蒋徽问道:“那你帮我把这些做出模型好不好?”   董飞卿颔首,“好。”   “过一会儿就全画好了,到时我让友安准备出木料。我们下午再动手做。”她喜滋滋地低下头,继续凝神忙碌。   董飞卿抬手轻抚着她的颈子,笑意到了眼底。   “怎么啦?”蒋徽晃了晃头,像要甩脱他的手似的。   他笑意更浓,“你自己说,有时候是不是爱赖着我?”今日,尤其如此,一大早就有了那么点儿苗头。   蒋徽微微地嘟了嘟嘴,自然而然地反问:“我不赖着你,赖着谁啊?”   他的心立时柔软得一塌糊涂,手非但没离开,反倒勾过她,双唇覆上她的唇。   很温柔的。   蒋徽初时一愣,仓促地循着感觉把画笔搁到笔架上,很快安静下来,手臂环住他肩颈。   “董飞卿。”她语气柔软、语声模糊地唤他的名字。   “嗯。”   她没再言语。   他托起她的小下巴,让这亲吻变得更为缠绵悱恻。   他说她爱赖着他。   那么,董飞卿,你呢?你有没有赖上被我赖着的日子?她在心里问他。   有的。一定有的。   下午,两个人一起动手做模型。   薇珑打小就痴迷造园,时不时要做一些屋舍、凉亭的模型,他们只要得空,就会帮忙,对此事也就逐步摸出了门道,再到精通。   忙碌期间,蒋徽提及早间说起的事:“你就让我跟你一道去吧。”   “……”董飞卿第一反应是想黑脸训她,但是,脸板不起来,话也不能出口。   “你自己出门,我不放心。”蒋徽继续道,“而且,我自己留在家里,你也不能放心吧?——万一谁一高兴把我毒死、刺杀在家里,那你多没面子啊。”   董飞卿嘴角一抽。他真没见过这么乌鸦嘴的咒自己的女孩子。   “我在外面的日子,并不安生。”蒋徽鼓捣着手边那些木料,“真是被追杀了两年多——不只是谭家。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你不在我跟前儿,别人不就胆儿肥了吗?你放心,我都不放心。我现在想开了,惜命了。”   “……”他心里啼笑皆非的。   “带我一起去吧?”蒋徽笑盈盈地凝了他一眼,“好吗?”   “……好吧。”他认栽了,“你真是我姑奶奶。我听你的,成么?” 第37章 长辈   转过天来, 临近傍晚,蒋徽去了厨房,亲自准备食材。   郭妈妈端着一盆碎冰走进来,把盛着新鲜水果的白瓷盘放进去,“公子说要吃凉一些的。”   蒋徽却惊讶地看着冰块,“哪儿来的?”   郭妈妈笑道:“家里不是有专门存放冰块的库房么?这两日友安告诉我的, 我以为您早就知道,就没提过。”   “我是知道有存冰的库房, 但以为是空的呢。”蒋徽笑问道, “存了多少?”   “很多。”郭妈妈笑道, “友安说只管敞开了用, 到入冬的时候都用不完。”   “真没想到。”蒋徽说。   郭妈妈道:“友安跟我提过, 这两年,每到冬季,他就和刘全存下足够的冰,到夏日最热的时候,就卖出去一些,到手的银钱,足够他们平日的花销。”   蒋徽笑起来,“这两个人, 真是人精。”   “可不就是。”   准备好食材, 蒋徽回房换了身淡紫色衫裙。   董飞卿盘膝坐在大炕上, 慢慢地阅读她写的话本子。   蒋徽起先好奇, “怎么跟看天书似的?你一目十行的本事呢?”   董飞卿只是笑。   蒋徽凑过去, 看了几眼嘀咕道:“我怎么看着有点儿眼熟?”   董飞卿笑出声来,抬手拍在她额头。   “……嗳,”蒋徽想起来了,“你看这个做什么?不准看。”说着就去抢。   董飞卿手一扬,“这也要管我,你是要造反吧?”   “太幼稚了,”蒋徽的表情特别拧巴,“你看完一准儿没完没了地揶揄我。”   “不可能。”董飞卿抬手赶她,“去垂花门外等着,叔父、婶婶快来了。”   蒋徽犯愁地看着他。字、画,他看的话,她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但是,知道他看自己的话本子,就特别不自在。   董飞卿笑起来,“你再这样,我就一边看一边念。”   蒋徽刚要说话,友安在门外通禀,程阁老、程夫人来了。   蒋徽喜上眉梢,立时出门相迎。   董飞卿连忙把话本子收起来,快步出门,赶到她身侧。   温暖的夕阳光影里,程询、程夫人并肩走来。   程询一袭深衣,神色温和。   程夫人一袭家常的湖蓝色衫裙,绾着高髻,款步走来,步调从容优雅。   蒋徽、董飞卿同时停下脚步,过度的喜悦,让两个人望着程夫人的目光有些恍惚。   修衡哥说的不假,婶婶一点儿都没变: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仍然是记忆中的明艳样貌,仍然是一身的高雅清贵。那双美丽的眼睛光华流转,目光温柔如春日烟波。   程询见两个人看着妻子发呆,笑道:“坏了,这俩小没良心的不认识你了。”   程夫人莞尔而笑,“我瞧着也像是那么回事。”   董飞卿、蒋徽闻言回过神来,唇角逸出笑容,快步迎上前去。   不待蒋徽行礼,程夫人便携了她的手,道:“快给我看看。飞卿有没有委屈你?”   董飞卿笑道:“婶婶也忒看得起我了。我有委屈她的本事?”   程夫人抬手点了点他面颊,“我在外踏青的时候,怎么不带着解语去寻我?”   董飞卿只是陪着笑。   蒋徽笑着,喃喃地唤道:“婶婶。”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   程夫人揽住她的肩,轻柔地拍抚一下。   “要不然我回去吧?”程询笑微微地道,“我瞧着没我什么事儿了。”   蒋徽歉然一笑,“叔父可不能挑礼,看到婶婶,我要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董飞卿则笑着走过去,携了叔父的手臂,“来来来,阁老快请到厅堂品茶。晚辈失礼,您大人大量,多担待。”   程询哈哈一笑,用折扇敲了敲董飞卿的额头,“混小子。”   蒋徽挽着程夫人的手,走进厅堂。   待得叔父、婶婶落座,蒋徽和董飞卿恭恭敬敬地行跪拜大礼。   程询、程夫人起身,扶夫妻两个起身,前者对蒋徽道:“去跟你婶婶说说体己话。”   蒋徽称是,请程夫人到东次间说话。   薇珑是能让她变得柔软的女孩,婶婶则是能让她变得安静平和的女子——就是那样的人,靠近了,便如同走进了美丽温柔的梦境。   不能够忘记,她离京前夕,夜间前去辞行。   程夫人只是问她:“日后诸事,思量周全了?”   她点头。   程夫人又问:“有没有安排好退路?”   她说有。   程夫人心安地一笑,“那么,我等团聚之日。外面天高地阔,之于你,只要想,便不愁逍遥自在的光景,但是,别处都不是家。解语,我这儿,就是你的家,不论何时,家门都为你开,我会一直等你回家。”   她跪倒在婶婶面前,眼泪无声地掉落,“我会回来。迟早会回来。”   婶婶俯身,抚着她面容,晶莹的泪珠沁出眼角,唇边却噙着笑,“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她不是轻易落泪的性情,婶婶更不是。   总是不能忘,五岁那年,程二夫人带着她到程府,见到程夫人。   那一年的婶婶,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笑起来的样子,甚至还透着几分孩子气。   彼时她刚病愈,记得那天早间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团团的脸瘦了很多,面色也不好。   郭妈妈大抵是担心婶婶不会喜欢她的样子,就叮嘱:“见到程夫人,多笑一笑,我们徽姐儿笑起来最好看。”   她没说话。心里是想着,程夫人要是和自己不投缘,要是和祖父、祖母、父亲的心思一致,她笑成花儿也没用。   见到婶婶之后,很奇怪的,她变得安静、乖巧。   婶婶先是毫无架子的蹲在她面前,笑盈盈地问她几岁了,有没有开蒙,是否真的痊愈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逐一回答,凝着婶婶的眼睛,不自主地变得开心,当时一定是笑了,不自觉的。   婶婶把她双手拢在手中,自然而然地问她:“想回家么?”   她摇头,说不想。不会想回家了,那些亲人,不要她了。   婶婶就又问:“那么,想读书么?”   她用力点头,“想。”   婶婶看着她,笑了,继而就把她抱起来,走到里间,“那就好。我有些打算,跟你商量一下。你要是同意,我才好按部就班地安排下去。”   跟一个小孩子商量事情——当时之于她,是怎么都想不到的事情,意外,但是满心欢喜。   说定了她拜叶先生为师的事情,婶婶抱着她去了后花园,说:“飞卿养了几只猫,很是讨喜,我们去看看。飞卿比你大,你要喊他哥哥——往后总能遇见的,到时候我再给你们引见。”   路上,她担心婶婶累,说我可以自己走的。   婶婶轻轻地亲了一下她额头,笑着说别担心,这点儿力气,我还是有的。   后来才知道,有时候修衡哥、恺之哥、董飞卿不知怎么就会在花园里的躺椅、厅堂里的罗汉床上睡着,婶婶抱着他们回到外院,再把他们安置在床上的情形很多。   婶婶是在照顾几个男孩子的年月里,不知不觉地练出了一把力气。   之后,婶婶来回周旋:带她去见叶先生,几次之后,先生收下她;继而告知蒋家长房,开出条件;又请了黎王妃出面,给她撑腰;末了,又给她请了明师傅教她习武。   在那之后,她有了最美好最快乐的岁月:习文练武,近乎贪婪地汲取各种绝学的精髓,每个月都会几次去程府给婶婶请安。将近十个年头,就是那样度过的。   那些年里,婶婶见她资质不错,特地把她引见给叔父,让叔父得空就看看她的笔墨。   便是这样,叔父与她结缘。   叔父在官场上,说他跋扈、狠辣、过于彪悍的人太多,相见之前,她其实有些踌躇:那般的人物,一品大员见了都打怵,何况她一个小孩子?   可是,在家中的叔父,一点点架子也无。   初次相见,叔父问了她几句话,便走到棋桌前落座,对她招一招手,“来,跟我下两盘儿棋,有什么话,边下棋边说。”继而对婶婶道,“给我们爷儿俩做些点心吧。给徽姐儿的你看着办,给我的可别做甜的,不然可跟你没完。”   婶婶笑着说好。   她听了也想笑,觉着叔父有点儿孩子气。   其实,叔父在双亲和妻子面前,就是有些孩子气——说是至情至性也行,想什么就说什么,没个正形,不少时候都让人觉着,明明是他占理的事儿,他却偏要用胡搅蛮缠的路数——真不能怪老太爷动辄对他吹胡子瞪眼的。   当天,她和叔父下完两盘棋,叔父笑微微地说:“我就不让你正儿八经地拜我为师了——你应该听说了,当初你婶婶就做过叶先生的学生,我破例收个女学生倒是没事,但她不能答应——在我们这儿,差了辈分,她对别人大方,跟我却很是计较这些。叶先生懒得染指的学问,我跟修衡、开林、飞卿都有涉猎,你遇到不懂之处,只管来问我们。”   她欢欢喜喜地称是,对叔父的印象完全改观,随着之后的一次次相见,很快如亲人一般亲近。   叔父、婶婶待她,一直就像是对待自家的孩子。她犯错闯祸了,要么是被蹙着眉的婶婶数落一通,要么就是在笑微微的叔父跟前罚站。她最怕的是后者,那种情形下的叔父,笑容总让她觉得凉飕飕的,委婉点出来的她的过错,都是正中要害。   后来与修衡哥熟稔了、亲近如兄妹了,知道了修衡哥偶尔也会犯错,也会被叔父整治得不知所措,笑得不轻。   当时修衡哥就拍着她的头说:“你还好意思笑?我是男孩子,免不了犯错,可你是女孩子,怎么也动不动闯祸?下回你再淘气,我就给师父出主意,帮他修理你。”   她就说好啊,你不妨慢慢想着整治我的法子,但我可不见得再犯错。   跟修衡亲如兄妹了,便连带地与恺之哥、开林哥、董飞卿……等人逐日熟稔起来。   作为程家大公子的恺之哥,性子要比修衡哥、开林哥跳脱淘气些,又比董飞卿沉稳懂事些,真把她当亲妹妹。——说起来,最宠她的,是他。   恺之哥哥说过:“薇珑归修衡哥管着,你呢,就归我管了。打小我就盼着有个妹妹——像你这种性情的妹妹。总算是找到了。往后谁委屈你,你要是不跟我告状,我可跟你急。”   她笑着说好。   辞别那一日,见过婶婶、叔父、祖父、祖母之后,才去见恺之哥哥。   他看着她,说:“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早就看出苗头了。也好。这就是你蒋徽才做得出的事儿。去吧,四处看看,开开眼界,迟早我也会出门转转。但是,何时累了,一定要回家来,家里有你的叔父、婶婶、哥哥等着你。祖父、祖母,也是你的祖父、祖母。”   她泪盈于睫。   “蒋徽,”他凝视着她,“在外一定要好好儿的。记住,你要是在外真出了什么岔子,我们都会恨你——你就不是应该出事的人。别让我担心,好么?”   是与叔父酷似的容颜,在说那些话的时候,语气也与叔父相仿,只是多了些兄妹之间该有的随意。   她用力点头,说我一定好好儿的,真到了过得不好的时候,会告诉家里的。   他放下心来,随后取出一个荷包,斟酌之后,选出五张小面额的银票,递给她,“给多了,你一定不肯要,只能给你点儿零花钱。收着,不然我可不让你走了啊。”   她笑着接过,是五张二十两的银票。这是她可以接受的。   ——她与程家,一点点的血缘关系也无,但是这一家人,就是她最亲最近的亲人。   在东次间窗前的圆几前落座之后,程夫人笑盈盈地端详着她,“愈发的标致了。只这样瞧着,就想把你带回家里去,每日娇惯着。”   蒋徽也笑望着婶婶,“我跟您想的可不一样。往后要是有机会,一定要拉着您和我在街上四处闲逛,看看有多少人以为您是我的姐姐,而非长辈。”   程夫人笑开来,“鬼丫头,拐着弯儿捧人的本事见长了。”   “我说的是心里话。”蒋徽笑着伸出手去,又握住了婶婶柔软秀美的手,“看到您,真的太高兴了。”   程夫人却嗔怪道:“这话说的,好像多记挂我似的。但这两年多,只给我写过一封信。有这么混帐的孩子么?这笔账我可是记下了,你就等着吧,往后有你好受的。”   蒋徽耍赖地笑起来,“我不爱写信,您又不是不知道。在外面也真没长久的落脚之处,就算写信,能跟您说什么啊?”   “写信不能说的,就当着我的面儿说吧。”程夫人笑道,“我心里有数了,写信告诉恺之。他陪苏家二老太爷出门,其实就是存着去找你和飞卿的心思。你们两个回京来,他高兴得不得了,前两日你叔父收到了他的信,说尽量从速赶回来。”   笑意到了蒋徽眉眼间,“叔父怎么说?”   程夫人笑道:“你还不知道他么,回信说:我眼下倒是不着急了,你过一年半载再回来吧。”   蒋徽逸出愉悦的笑声,“哥哥看了也不会当回事。”   程夫人笑容婉约,“随他们较劲去。这爷儿俩,我这些年就只有干着急没法子可想的份儿。”随即站起身来,“你叔父是不是让人给你送来了一个菜单子,要你下厨?闲得他,不折腾你们,他就过不了似的。走,我帮你做饭去。”   蒋徽没拒绝婶婶的提议,“没什么要您帮忙的,菜都切好了,该早些上灶蒸的也都蒸上了。但您在一旁看看也成。我厨艺应该是有点儿长进。”   “你叔父说过了。”程夫人笑道,“昨日厨房做的饭菜不合他胃口,他一边吃一边抱怨,说吃饭的时候都能这么憋屈,也真是奇了。得赶紧到飞卿、解语家里蹭饭去。”   蒋徽再一次忍俊不禁。   到了厨房,程夫人给蒋徽打下手,期间闲闲问道:“解语,你在外面遇到的一些事,修衡跟我提了几句。真想不出谭家之外的仇家么?”   “真想不出。”蒋徽诚实地道,“我再招人恨,别人也不至于花费那么大精力追着我不放。”   程夫人微微一笑,“你这么想,照常理是没错,但反过头来想,兴许就是错得离谱。”   “嗯,是么?”蒋徽忙里偷闲地看了婶婶一眼。   程夫人语气和缓:“当初你和飞卿的事,差不多是同时闹起来的。外人其实可以认为你们是商量在先、背离家门在后。对不对?”   “……”蒋徽翻炒菜肴的动作停了停,“您是说,想杀我的人,也有可能是他的仇家?”   程夫人嗯了一声,“但只是我的猜测。也是因为抛开这个可能的话,你遇到的是非,真的找不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行径诡异,装神弄鬼,一副要把她逼疯的架势……若是男子,绝大多数都会出杀招,而不会玩儿那些花样。怀疑她与董飞卿约定背离家门的女子,能有谁?又能有谁,因为这个怀疑就想把她活活折磨致死?   “陈嫣?”蒋徽低声念出这个被董飞卿决然退亲的女子的名字,一面继续忙碌手边的事,一面问道,“婶婶,有可能是陈嫣么?她这两年多,是何情形?” 第38章 探究   不等婶婶应声, 蒋徽补充道:“并不是有多怀疑她,但我眼下能想起的,只这一个人。”   “我知道。”程夫人道, “你们走的那年秋季, 陈嫣与当时的兵科给事中曾镜成亲。到第二年开春儿便守寡了,曾镜染了风寒, 没能治过来。   “曾镜是家中独子, 双亲走得早, 陈嫣没有再醮的打算, 陈家帮她张罗着过继了一个孩子。   “孤儿寡母的, 却把家里家外打理得头头是道,人们说起来,都要赞一句精明练达。”   蒋徽听完, 笑了,“这样听着,也不好下断论。兴许另有人惦记着董飞卿。”   程夫人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 闲来不妨留意一下与他相关的是非。”   蒋徽点头, 开玩笑:“几时得闲, 给他写本儿账,看他到底开罪过多少人, 又有多少人曾经对他芳心暗许。”   “那可多了。”程夫人失笑,“那几年, 他和修衡、开林是小一辈人里最出色的, 反过头来为自家闺秀向他们提亲的门第可不少。”   蒋徽立时道:“恺之哥也一样啊。”   程夫人道:“他可比不了三个兄长。”   “都怪叔父, 太厉害了,”蒋徽道,“想当年连中三元,不到而立之年就入阁拜相……天,有这样的父亲,谁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程夫人轻笑出声,“但是,恺之也没少享福啊。这几年,数他过的自在。”   “这倒是。”   程询是权倾朝野的首辅,程二老爷在翰林院行走,这样的现状摆着,程恺之若再早早考取功名,之于本就过于显赫的程府,是烈火烹油,全无必要。程恺之早就明白这一点,也乐得多几年积攒阅历的光景。   除了程询开出的八菜一汤,蒋徽还做了一道佛跳墙,从昨日就着手准备了。   董飞卿到酒窖选了一坛烈酒。   酒菜上桌之后,程询逸出特别松快的笑容。   董飞卿取来四个酒杯,问程夫人:“婶婶,今儿破例喝一杯吧?”   “好啊。”程夫人笑着颔首,“既是团圆酒,也是喜酒。”   董飞卿笑得没心没肺的,“由头这么多,您得多喝几杯。”   酒斟满,程询率先端起酒杯,与董飞卿一饮而尽,程夫人和蒋徽则是抿了一口。   尝过佛跳墙,程询对蒋徽赞许地一笑,“有阵子没吃佛跳墙了。好吃。”   “以后想吃什么,就派人知会我一声。”蒋徽笑道,“您要是没空过来,我做好之后,让友安给您送到家里。”   “行啊。”程询笑微微地道,“我在家吃饭,一帮人给我立规矩,不准喝酒,不准吃辛辣之物,饭菜越清淡越好……”说着,漂亮的剑眉轻轻一蹙,“你们都想不到,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蒋徽和董飞卿笑出声来。   首辅日理万机,与皇帝为军国大事连轴转的情形时有发生,程家的人都担心程询熬坏身体,膳食方面多以养身为主,但他喜欢的一向是鲜香辛辣的菜肴。   程夫人斜睇程询一眼,“早就料到了,你少不得诉苦。修衡也是这情形,但是人家会给自己开小灶。你不会做饭,怪谁啊?”   “会吃就不容易了。”程询慢条斯理地道,“你换个不会吃的,岂不要辜负解语这一手好厨艺。”   其余三人都笑起来。   程夫人和蒋徽各喝了三杯酒,吃好之后,让程询、董飞卿继续喝酒、谈笑,到里间说话。   蒋徽取出一件绣品,“是一幅双面绣的屏风,在外面断断续续绣成了,早就想送给您的。”   料子特别轻软,叠起来不过小小一块,在大炕上展开来,却是落地屏风的尺寸,一面绣的是程夫人一幅山水画,另一面绣的则是程询早些年做的一幅工笔花鸟。   蒋徽道:“您还记得吧?这两幅画,是我小时候,您和叔父赏我的。”   程夫人纤长的手指细细抚过屏风,轻声道:“这绣艺一看就是得了高手的真传。太好了。”随后则道,“往后可不准再做这些。耗心血,又累眼睛。”   蒋徽乖顺地点头,“记住了。”继而把屏风收起来,交给程夫人的随从。   程夫人唤随从取来一个狭长的小匣子,打开来,现出里面的两枚簪子。   银质簪头镶嵌着打磨得圆润的鸽血红宝石,缀着一串珍珠。   她说道:“我斟酌着画的样式,你叔父做的。都知道你不喜欢样式繁复的首饰,便怎么简单怎么来。是去年初秋的事儿了,你生辰之前,你叔父记挂着,刚好得了两块鸽子血,便想亲手给你做样首饰。”   蒋徽动容,爱娇地依偎着婶婶,“您和叔父怎么这么好啊。”   程夫人搂了搂她,随后拉过她的手,“我记得,你从十三四开始,常年戴着一个珍珠手串,很喜欢的样子,眼下怎么不戴了?”   “丢掉了。”蒋徽沮丧地蹙了蹙眉,“还有一个珍珠发箍,也不小心丢掉了。”   “该不是遇到贼了吧?”   “手串是眼睁睁遗落了,发箍则是被人偷走了。”蒋徽道,“别的物件儿,我都会小心存放,设几道机关。首饰经常戴,便不够谨慎,只是把住处的妆台上锁。没想到,真有人趁我出门当差的时候偷东西。”   “没事。”程夫人笑道,“回头我再请人给你做一套珍珠头面。”蒋徽从小就格外喜欢珍珠,她是知道的。   “好啊,您赏我的物件儿,我都打心底喜欢。”   当晚,程询、程夫人逗留到亥时离开。   蒋徽、董飞卿送到门外,看到叔父自然而然地扶着婶婶踏上脚凳、上了马车,俱是会心一笑。   程询对结发之妻的好,早已无声地融入岁月、习惯之中。   沐浴之后,董飞卿坐在寝室外间的大炕上,伏案拟出一个近期就要用到的名单。   蒋徽先一步歇下,静心思忖一番婶婶的话,有了决定。不能再这样等着对方出手,要逐步排查与董飞卿相关的女子或是仇家。   但是,也不妨反过头来斟酌:这次就高看自己一眼,设想自己被人惦记却在无意间把人开罪狠了,惹得对方恼羞成怒,得不到就毁掉。   潜心奇门遁甲的日子久了,在她这儿,只有人防不胜防灾祸,没有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这些事情,有点儿眉目再告诉董飞卿也不迟,毕竟只是怀疑,没凭没据的,没必要让他跟着疑神疑鬼。   打定主意,心里踏实下来。   她打个呵欠,问董飞卿:“过几日出门,到底要办什么事?”   董飞卿说道:“去保定府接一个人,往后能帮衬着叶先生。”   蒋徽哦了一声,“那敢情好,只是出门逛一圈儿。”   董飞卿轻笑,“睡吧,不妨先做个美梦。”   “嗯。”蒋徽笑着应声,“得空的话,你得带我尝尝地方上的小吃。”   “这是自然。”   董飞卿到后半夜才睡。蒋徽睡得很沉,睡颜单纯、恬静。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她藏着对谁都不能说起的心事,却又是特别心宽的做派,只要是觉得安稳的环境,素来倒头就睡。   这一点,他比不了她。   他熄了羊角宫灯,照常把她搂到怀里,亲了亲她面颊。   翌日,小日子来了,蒋徽大大地透了一口气。归根结底,是担心郭妈妈告知的法子不奏效,自己要是在这时候有了喜脉,定是焦头烂额。   董飞卿知道之后,叮嘱她:“不准进厨房,别碰冷水,别吃生冷的瓜果。”   蒋徽笑着说好,随后道:“横竖无事,我要雇辆马车,和郭妈妈出去逛逛。”   郭妈妈等于她半个长辈,他只当她想陪奶娘出门散散心,颔首道:“有适合的东西,就给郭妈妈置办一些。”   “知道。”蒋徽换了身颜色陈旧的衫裙,备好帷帽,让郭妈妈亲自跑一趟,雇一辆马车。   小半个时辰之后,二人出门。   马车离家远了,蒋徽隔着车帘问车夫:“知道曾家么?就是已故的兵科给事中的宅邸。”   车夫立时道:“是与陈家结亲的那位曾大人么?“   “对。”蒋徽道,“我要去的地方,就在曾大人的宅邸附近。”   “小的知道,在百岁坊,只是路程比较远,要一个时辰左右能到。”   “没事,我不急。”   郭妈妈不解地看着蒋徽。   蒋徽道:“晚一些再跟你解释。”   到了百岁坊,蒋徽问明曾宅的具体位置后,留给郭妈妈几块碎银子,“随意指派个地方,让车夫带你转一圈儿,半个时辰后回来接我。”   郭妈妈仍是有些不放心,“您可千万当心啊。”   “只是踩踩点儿。”蒋徽嫣然一笑,下车前戴上帷帽。   踩点儿?这不是什么好话吧?郭妈妈扶额,却全然照着蒋徽的意思行事。   曾家的宅子年月已久,透着陈旧的气息。   蒋徽在周围转了片刻,步调悠闲地走到曾家门口,站到对面红墙下的阴影之中。   朱红色大门敞开着,隔着帷帽展目望去,只能看到影壁。   住在这深宅大院里的陈嫣,此刻在做什么?   蒋徽在闺中时,常来常往的人就是那些,数的过来。官宦之家办的宴请,她自认与自己无关,从不参加,露面的场合,多为同龄人为着探讨学问,几个人聚一聚。   她对陈嫣的全部印象,不过是董飞卿曾与之定亲。   就算陈嫣此刻走出来,她都不认得。可就算这样,在她观望曾宅片刻之后,打定了夜间再来一趟的主意。   因为,这宅子不对劲。曾给人看风水的经历使然,让她对这一点生出了浓厚的兴致。 第39章 蹊跷   蒋徽和郭妈妈申时回到家中,两人添置了纸笔、衣料、丝线等零碎物件儿。   到傍晚, 她和董飞卿商量:“我能不能和郭妈妈到外面吃顿饭?馋一家馆子做的菜了。”   “改日吧?”董飞卿道, “阿魏下午来传话, 哥让我们去三义轩用饭,那儿的菜做得也很地道。”   蒋徽斜睇着他,“你们兄弟俩坐到一起就要喝酒, 我是干看着, 还是跟你们一起喝?前者我心里不舒坦, 后者我胃不舒坦。”   董飞卿逸出悦耳的笑声,“说这话可就没良心了, 你在我们面前,何时拘束过?”   “各吃各的吧。”蒋徽笑容柔和, 轻扯住他的衣袖, “我那个香露铺子的事儿, 得跟郭妈妈好生说道说道,也想好好儿陪她吃顿饭。”   董飞卿抚了抚她的颈子, “那行, 别贪玩儿,在外当心些,早些回家。”   蒋徽笑起来,用力点头, “嗯!”   就这样, 斜阳晚照十分, 蒋徽换身了玄色深衣, 神色自在地再次出门。   她要和郭妈妈一起吃饭是真的,要夜探曾家也是真的。   白日里雇过的马车过来接上她们,去了一个饭馆。   馆子不大,从大堂到雅间都很干净雅致。   两个人一面用饭一面谈笑,其乐融融,饭后结了账,笑微微地离开,上了等在门前的马车。   行至较为僻静的路段,蒋徽下了马车,身影很快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酉正时分的曾家,灯火通明,府门外、长廊间都悬挂着大红灯笼。   没有人知道,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下人有条不紊地穿行在宅院之中,为服侍陈嫣、曾承宇母子诸事尽心忙碌。   而处在府邸最佳位置的正房,却只有住着仆妇的倒座房里有灯光。   应该是曾镜病故在正房之后,陈嫣搬到了位于西侧的院落,此处留作时时为曾镜上香祷告之处。这类事情,很多门第都如此。   到了第三进的正屋,蒋徽凝神聆听、观望片刻,确定这里没有下人,亦没有机关埋伏。   只要曾有过长期处在危险境地的经历,着意涉足何处、接触某个人之时,感觉就会如兽一般灵敏机警,绝不会出错。   蒋徽脚步从容却无声无息地步上游廊,行至厅堂门外,略站了站,举目四顾。   这宅子,阴气很重。   白日在府门外,蒋徽便察觉到了,到了此处,尤其在静谧深沉的夜间,阴气更盛。   引发这种情形,或是格局不对,长期存在的静物形成相克对峙之势;或是出过横死之人,活着的人压不住死者生前的怨气,阴阳相隔之后,留下来的人改变不了这份怨气曾无形中营造出的阴冷氛围——诸如此类,原因颇多。   这般情形,对于生性百无禁忌、心怀坦荡之人而言,大多没有影响,反倒是他们的言行做派会改变居处的风水。   所谓风水,其实包罗万象,玄妙得很。   对曾宅的风水兴致浓厚,蒋徽自己都要承认,是不分轻重之举。她只是不解:在这种宅子长期居住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那么,陈嫣到底是无能为力,还是根本不在乎?   她转身,面对着厅堂厚重的雕花木门,开门时向上施力,这样可以避免门发出较大的声响,走进门内,再如此带上房门。   室内幽冷,似乎白日里的阳光、暖风都无法穿透窗纱入室。   一间一间的,蒋徽缓步游走期间。   看得出,室内一切,应该都维持着原样,不说箱柜桌椅之类,便是多宝架上,都仍旧摆放着诸多名贵的物件儿。   就算眼力绝佳,此刻到底不比白日,很容易错过诸多细节。蒋徽几次摸出了火折子,又即刻打消这种念头。   万一有哪个下人来到正屋,又恰好留意到室内有火光,怕要吓坏的。   算了。事情是八字还没一撇,没必要殃及无辜。   游走一周,发现不了可疑之处,在最后驻足的寝室正中环顾片刻,她便想,还是去办正事吧,亲眼看看陈嫣是怎样的一个人。说到底,她又不是真来帮陈嫣看风水驱邪的。   走到门口,忽然心头一动,折返回寝室,径自走到妆台前。看了一眼,她无声地笑了。   妆台的镜子,用布料罩着——刚刚她就觉得哪儿不大对,只是当下没反应过来。   因为这发现,转回厅堂之后,她又意识到一个蹊跷之处,把悬在墙壁上的一柄剑取下,细细抚过剑身,莞尔而笑。   那是一柄桃木剑。   这一晚,陈嫣用过饭,与两名管事妈妈商议完一些事情之后,把八岁的曾承宇唤到面前,检查他的功课。   曾承宇自认这一次对答如流,拘谨的站姿便慢慢放松下来,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陈嫣凝了他一眼,语气冷冰冰的:“稍有长进便沾沾自喜?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曾承宇心神立时又紧绷起来,怯怯地道:“儿子不敢。”   陈嫣上上下下地打量曾承宇片刻,直到他明显紧张胆怯起来,才缓声吩咐道:“你的字不够好,每日早起或是晚睡半个时辰,用心习练。”   曾承宇低低地道:“是。”   陈嫣道:“下去吧。”   曾承宇行礼退下。   陈嫣端坐在太师椅上,啜了一口茶,问侍立在一旁的一名丫鬟:“怎样了?”   丫鬟恭声道:“奴婢已经问过区管事,那边有回信了,十天后便能来到府中。”   “不行。”陈嫣不容置疑地道,“五日,能来便来,不能来,日后再不需有来往。”   丫鬟称是,“奴婢明白了,这就去传话。”继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去外院传话。   陈嫣放下茶盏,敛目沉思。过了一阵子,莫名地觉得不自在,先是下意识地望向南北窗户,随后又望向上方。   哪里都无异样,又似乎哪里都不对劲。   她没办法料想到,此刻,房梁之上,正有人心平气和地打量着她。   观望了这一阵,陈嫣给蒋徽的印象是样貌清丽、面如冰霜,做派么,或许是强势,或许是没有耐心。   当然,这种印象过于片面,不能就此下定论,毕竟,陈嫣是在家中,要做到大致了解,还要看她待人接物时的做派。   很多人都如此,在人前等同于戴着厚重的面具,与自己的真实心性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蒋徽的视线从陈嫣身上移开,看着室内的陈设。   清一色黑漆家具,坐褥、迎枕、桌围、椅搭一概是深青色,花瓶、茶具一概是白瓷的,墙壁上悬着一幅前朝名家的字画。   这些搭配在一起,虽然不是很妥当,但也不该让人不舒服,但蒋徽就有那种感觉。   沉闷、压抑充斥在室内,对蒋徽来说,那种不舒服,比在先前的正屋更重。   再看服侍在室内的大小丫鬟,一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今日赶巧了,她撞上了陈嫣心绪不佳的时候,还是这就是曾家内宅的常态?若是后者,这些人一日一日的当差,怕是不亚于受刑。她只是冷眼旁观的看客,只这一阵,已经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去传话的那名丫鬟折回来,对陈嫣道:“区管事说,若您是这意思,银钱方面,恐怕要加三成。”   陈嫣毫不迟疑地道:“无妨。”   丫鬟称是,又去了外院传话。   主仆两个说的到底是什么事,蒋徽仍是没个头绪。   陈嫣转到临窗的大炕上,拿起放在炕几上的一册书,心不在焉地阅读。并不需要人服侍,但她一直没让侍立在屋内的丫鬟退下。   蒋徽猜想,应该是因为她的观望让陈嫣心里不自在的缘故。这算是很好的情形了,如果她是带着恶意、杀机而来,陈嫣今晚可有的受了——会觉得如芒在背、心里发毛,没法子不动声色。   直等到陈嫣歇下,蒋徽才离开她居室,摸到外院书房,找了半晌,总算在一个书柜中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曾宅的堪舆图。   万一陈嫣就是买凶追杀且跟她装神弄鬼的人,那么,在日后,不妨让陈嫣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神神叨叨。   子时左右,蒋徽离开曾家。   天色已经很晚了,她拿不准董飞卿有没有回家。要是已经回家,该怎么跟他解释呢?必须得编排个合情合理的由头,不然他一准儿炸毛。   她揉了揉眉心,有点儿头疼。   转过一条街,望见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蒋徽仓促地停下脚步,因为惊讶,睁大了眼睛。   前面,董飞卿负手站在街边,静静地凝视着她,面色不善。   蒋徽拍拍心口,走过去,底气不足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董飞卿不搭理她,率先举步。 第40章 认错   回到家中, 董飞卿径自沐浴更衣。   一路上都是一言不发,到此刻仍旧如此。蒋徽真有些头疼了。   郭妈妈一直在等着蒋徽回家,听小丫鬟说她回来了, 这会儿便来到正屋, 服侍她更衣洗漱。   蒋徽先一步问道:“是不是你把我卖啦?”   “什么?”郭妈妈反问之后,明白过来, “您是说……该不会是公子去找您了吧?”   一听话音儿, 就知道不关奶娘的事。蒋徽沮丧地挠着额角, “是啊。”情愿遇到一只鬼, 也不想被他逮住。   郭妈妈啼笑皆非, 悄声叮嘱:“好生解释几句。归根结底,这件事并不是你无事生非。”   不论何时、何事,她都会无条件地支持蒋徽。更何况, 已经知晓蒋徽今日行径因何而起,真觉得有必要查清楚。   蒋徽若是寻常女子,她自然不能放心, 可蒋徽一身绝学, 也从来不是鲁莽的性子。   沐浴后, 董飞卿倚着床头,冷着脸、皱着眉运气。   真被那小兔崽子气得不轻。   她与郭妈妈白日出门、傍晚说要出去用饭, 他倒真没往别处想。   让他起疑心的,是在她出门之后, 想到了她的装束。   白日里, 她穿了颜色灰扑扑的衫裙, 第二次出门,则穿了玄色深衣。男子穿深衣或道袍,是因为不论在家还是策马出门,这类衣服都利于行动,十分自在。   吃个饭而已,不需在街头走动,又是坐马车出门,她真没必要这样穿戴,除非,是想在饭后到街头闲逛。——当时他是这样猜测的。   对她,他一向清楚,不需要担心什么,可就是担心。毕竟,丁、谭、蒋三家的风波刚过,那三家又像是没有脑子正常的人,万一哪个发了疯……   他就交待友安、刘全悄悄尾随:“若是没有异象,只管留在不远处观望;若是事有蹊跷,当即去三义轩告知于我。”   修衡哥今晚一起与他用饭,意在听听书院一事的进展,和他日后详尽的安排,并没畅饮的打算——真打算尽兴地喝酒,兄弟两个都不会选在外面。素来是这习惯。   用饭期间,刘全赶去告诉他,蒋徽去了曾家。   他一头雾水,想不通她是在唱哪一出。   用过饭,他不再逗留,说蒋徽今晚在外面有点儿事情,得过去看看情形。修衡哥当即说那你快去,回头我再去看你们。   到了曾家,藏身在高处观望情形的友安到了他面前,说蒋徽先去了曾镜病故的正房,逗留了好一阵子,随后,去了陈嫣房里,到这上下还没出来。   他就不明白了:没主人家居住的正房有什么好看的?大晚上的去给人看风水了?   随后,他让友安先回家,自己则潜入曾家,探清楚宅邸格局之后,耐着性子等蒋徽。   总算是等到她离开陈嫣所在的院落,她又去了外院,在书房逗留很长时间。   那时他怀疑,她想在曾家耗一整夜——这是真没把他当回事儿吧?回到家里,又想用怎样的由头敷衍他?   蒋徽洗了头发,等头发干透之后才回到寝室,对上董飞卿没好气的面容,理亏地笑了笑。   她走到妆台前,随手拿起银簪,嘀咕道:“难得做一次贼,就被你抓到了。”   董飞卿还是懒得搭理她。   蒋徽转到他近前,在床畔落座,一面用银簪将长发松松绾起,一面和声道:“我在外被追杀的事,有可能是倾慕你而无法如愿的女子所为,对不对?我现在可以确定,在江南遇到的蹊跷之事,不是谭家所为。”   随即,她把程夫人的说法换做自己的猜测,娓娓道来——毕竟,他态度很差,她不能冒险让婶婶陷入被埋怨的境地,末了道,“去曾家,在你看来是莫名其妙,在我这儿,却是怀疑的人之一,别人我还没打听,就先去看了看她的情形。这有什么不对么?”   谁说她不对了?他是为这些生气么?董飞卿目光凉凉地凝着她。   “别这样成不成?我错了还不行么?”蒋徽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轻轻地摇晃着,“打我几下解解气?”   “……”   “诶呦,这是真跟我没完了么?”蒋徽犯愁地看着他,“看你这样子,我都不敢亲你了。这要是让你一巴掌推一边儿去,我得好几年在你跟前儿抬不起头来。”   董飞卿心生笑意,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求求你了,饶我一回,成么?”蒋徽留意到他目光的转变,心里轻松不少,“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么?你正一心一意着手书院的事儿,不想你为乱七八糟的事儿分心。在我看,这些真是犯不上与你说起的。”   她穿着粉红色的寝衣,衬得气色更好,小脸儿粉嫩嫩的。语声特别柔软,神色像足了犯了错的小孩子,越来越底气不足。   董飞卿见好就收。毕竟,他们两个相互不愿提及、对方也不追问的事情太多,他要是一直跟她耗着,她一个不高兴,跟他翻旧账的话,对谁都不好。   他把她拉到怀里,手掌拍了她翘臀两下,“小兔崽子,下不为例。”   蒋徽笑着,乖顺地点头,“嗯!记住了。”随即,才把真正的原由告诉他,“……其实是婶婶提醒之后,我觉得有道理,才想着手查证的。”   “往后,这种事,交给友安、刘全。”董飞卿道,“哪有连这样冒险的事都亲力亲为的?”   “……别人办,我不放心。”犹豫之后,蒋徽选择如实告诉他。   “……那就告诉我,让我陪着你。”董飞卿掐了掐她唇角,“不然以后不准跟我一起出门。”   蒋徽虽然不情愿,到底是点头应下,“好吧。”   董飞卿这才问起最不解的一件事:“你去曾镜病故的正屋做什么?不知道的,以为你闲得横蹦,大半夜给人驱邪去了。”   蒋徽笑起来,如实相告,末了道:“我没白去。用布料蒙住镜子、悬在厅堂的桃木剑,都是寻常驱邪降鬼的手段。”   董飞卿目光微闪,“这事儿倒是有点儿意思。”   “是吧?”蒋徽喜形于色,“要是白天去就更好了,说不定能在一些地方找到符咒。”   “你这是本末倒置。”董飞卿不知该气该笑,“回头让刘全、友安打探一番才是正经事,你管曾家到底闹不闹鬼做什么?”   蒋徽听了,笑起来。   董飞卿又问她:“除此之外,发现了什么?”   “具体的,没什么了。”蒋徽仔细回想,把听到的关于什么人十天还是五天进曾家的主仆对话告诉他。   董飞卿斟酌片刻,起身下地,麻利地穿上外袍。   “……你要去做什么?”蒋徽不解。   “让友安去翻翻曾家的账册。”如果陈嫣是买凶追杀蒋徽的人,那么,这两年多,一定有大笔支出,走账的话,不外乎是立个名目。如果买凶追杀只是走情面,那么,陈嫣也少不得时时赠送一些非常拿得出手的礼品给对方。他说完,走到外间,拿起蒋徽带回家的堪舆图,去了外院,亲自吩咐友安一番。   蒋徽有点儿同情友安。翻人家账册,还要找到蹊跷之处,比她找堪舆图要辛苦百倍。   等到董飞卿折回来,她迟疑地问道:“你能跟我说说陈嫣么?以前你们认不认识,有没有过节?” 第41章 前缘   “陈家与董家常有走动, 定亲之前,似乎在董府见过她。”董飞卿宽衣歇下,“至于过节——”他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退亲的事一出, 没有也有了。”   蒋徽道:“那件事的原委, 跟我说说吧。”   “……行。”董飞卿梳理一下记忆, 与她说起那门亲事的始末。   董飞卿的亲事, 主要是由董志和、董夫人张罗,前者觉得哪个门第不错,便让后者寻机相看适龄的闺秀。   或者是反过来,董夫人看着哪名闺秀不错, 便让董志和斟酌一下闺秀所在的门第如何。   有几门亲事, 刚有点儿苗头, 董飞卿便搅黄了, 用的法子很简单, 只要把董家门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告知对方, 只要对方没过够安生日子, 便会打消结亲的心思——董家婆媳不和几乎成了门风,董志和的原配、继室都与董老夫人不和, 区别只在于有无闹到人尽皆知。   再者, 董飞卿是不受待见的嫡长子, 董佑卿则是继室所生, 也是嫡出。显而易见, 凭谁嫁了董飞卿, 在董家的日子都好过不了。   如此,亲事总是八字有一撇了就泡汤,董志和觉得不对劲,苦于抓不到把柄,便没在明面上说过什么,但是看到董飞卿的时候,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抵是怀疑或认定董飞卿阻挠婚事的缘故,与陈家定亲,董志和另辟蹊径:自己与陈嫣之父陈润林私下说定,第二日,董夫人、陈夫人便代替董飞卿、陈嫣交换了信物,随后才做门面功夫,请了英国公顾景年及顾夫人在中间说项。   顾景年在年少的时候,没少做糊涂事,但在成婚之前得了程询至交的点拨、帮衬,好歹走上了正道。   程询对顾景年,态度一向是淡淡的。   近年来,顾景年很有点儿打定主意谁也不开罪、做老好人的意思,在首辅、次辅之间是谁也不开罪、有事一定帮忙的做派。因此,与发妻痛痛快快地应下了说媒一事。   董飞卿获悉之后,结束了长期住在程府或唐府的日子,回到董家,着手周旋。   他去过顾府几次,把自己的心迹如实告知夫妇二人:“我如今无心成亲,绝不可能娶陈家闺秀,我料想着,谁也不可能压着我与谁拜堂成亲。这一点,还请二位长辈成全,将这一点告知陈家,让他们寻个由头退掉亲事。”   顾景年听了,便也与他开诚布公:“董家与陈家,自你家老太爷那一辈就开始走动,两家很是熟稔。你虽然在家住的日子不长,但也应该见过陈家闺秀吧?是不是——”怀疑董飞卿死活看不上陈嫣。   董飞卿自认性情缺点颇多,但真做不出随意诟病、伤害哪个女孩子的事,便仍是如实道:“有没有见过,我不记得。   “如今不论与我定亲的是谁,我都不会答应。自知之明总还是有的,不论是家门还是自己的缘故,娶谁便是害了谁。   “此事请您费心吧,也请告知陈家,轻重我已摆出来了,若还不寻由头退亲,那么,日后,我兴许会做出伤及陈家颜面的事情。   “在我看,大可不必。   “假如外人都知道是我闹腾着要退亲,不管到最后是董家还是陈家提及退亲,下不来台的都是陈家闺秀。   “这又何苦。这种事落到哪个女子头上,都不是脸上增光的事儿。”   顾景年、顾夫人思量多时,正色应下,前者道:“你的性子,谁都知道。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对陈家说。你毕竟算是程阁老帮董家养大的孩子,心性做派与他必有相同之处。说到底,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要是结了仇,大可不必。”   董飞卿郑重道谢。   随后,顾景年、顾夫人延缓了说项的进度,连续几日前去陈家。   可是到最后,陈家并没主动退亲——顾景年私下里邀约董飞卿到外面喝茶,苦笑道:“陈家说,这门亲事关乎官场上的利弊,他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主动退亲。”   董飞卿无所谓,“那您就再帮我传句话:我的话已经说尽了,他们仍想用姻缘换取益处的话,到最后必是一无所得。我等三日。三日后,不见他们有举动,我便开始着手我该做的事。”   顾景年说:“我知道了,一定一字不落地转告。”停了停,又道,“拙荆寻机见过陈大小姐几次,把你的意思透露给她了,但她只有一句话:姻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若执意守着那些繁文缛节,日后脸上无光,别怪我。”董飞卿漠然道,“我自认已仁至义尽。”   顾景年说我知道你的性子,人们都知道,放心吧,我们会尽心。   顾氏夫妇又奔走了两日,无果,索性撂挑子不干——辞了媒人的差事。   之后的事,京城的人都知道:董飞卿如何都不肯答允亲事的消息传扬出去,到最终,自断前程,陈家在他丢官罢职之后才主动退掉了亲事。   董飞卿在外漂泊期间,也曾遇到过两次蹊跷的事,其中一次便是初成亲收到的那封信,在那之前还有一次:   “有人把一些东西送到了我手里,让我有点儿万念俱灰的意思。”董飞卿对蒋徽道,“是什么你就别问了,除非你能把不肯谈及的那些事都如实告知于我。”   “……好,我不问。”蒋徽语带笑意。她对很多事,不到一定地步,都不会生出好奇心。更何况,他开出了那样的交换条件。   董飞卿道:“在第一次的事情之后——也就是与你重逢之后,我委托在京的友人帮我查证,与我结仇结怨的人,一个不落。   “但是一无所获。有的是自己都焦头烂额,哪儿还有心思追杀我,有的则是叔父、修衡哥防患于未然,出手打压,让他们也没有追踪、谋害我的可能。   “至于与我相关的女子,若要怀疑,我头一个怀疑的也是陈嫣或陈家。   “但是,陈嫣已经守寡,又已有了嗣子,这摆明了就是要在曾家踏踏实实过完这一生的意思。她常来常往的一些人,最起码,在我朋友看来,没有可疑之人。   “再就是陈家。陈家自从主动退掉与董家的亲事后,便与董家结了仇,明里弹劾,暗里诟病,但是朋友翻过账房走账的账册和私账,都没有大笔的开销,更无可疑的送出手的礼品。   “当然,我那朋友没查过曾家的账目,便不知道陈嫣是否另有际遇——他对守寡的女子,可能存着一份先入为主的同情。”   心生同情,便有了三分认可,明面上的迎来送往无异状的话,认可就能达到七、八成。   蒋徽嗯了一声,“知道了。”其实心里有些沮丧——听来听去,也不能断定陈嫣是否钟情于他,先前倒是不知道,他说起与女子相关的事儿,会完全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冷静态度。思忖之后,她说道:“不管曾家的账目有无可疑之处,都要想法子打探一下内宅的情形——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不会亲力亲为,但能找人帮忙查实。”   “是么?”   蒋徽扬了扬眉,在黑暗的光线中凝着他星辰般熠熠生辉的眸子,“怎么?只许你有得力之人、心腹,就不准我有啊?”   董飞卿就笑。   蒋徽把打算如实相告:“陈嫣那里就慢慢查着,至于与你相关的别的女子,我也要打听清楚,逐一去查。”   “随你。”董飞卿真无所谓,“又不关我的事。”   蒋徽一笑,“那么,以后你要是遇到类似的事,可不准数落我。”他有桃花债,再正常不过,但是,万一……她也惹过桃花债呢?万一哪天那桃花债又招惹到他呢?估摸着他得满腹火气——她得防患于未然,先把话放出去。   董飞卿心念一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紧紧地揽紧她,啄了啄她的唇,“明白。”   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就是太冷静了,所以在陈嫣这件事情上,对他一句抱怨也无。如果她是个小心眼儿的……那他今晚可真有的受了,不是受埋怨,就是看着对方诉苦。   “那就好。”蒋徽拍拍他的背,“睡吧。只盼着一觉醒来,友安就已经有了好消息。”   “嗯。”   翌日,蒋徽醒来的时候,便隐约听到董飞卿与友安说话的声音。她连忙起身下地,迅速穿戴整齐,走出门去。 第42章 贪欢(2)   友安正说道:“……去年有几笔可疑的开销, 相加总额是五万两。今年则先后有两笔各为一万两的进项, 再就是区管事管着的私账里, 有一万两的开销。”停了停, 他挠了挠头, “再往前的账, 没来得及翻。”   董飞卿颔首,“去歇息吧, 今晚开始,只要得空,便去曾家查账。”   友安笑着称是, 把堪舆图放下, “翻账目之前,小的在曾家宅子里走了两趟, 各处都没变动, 与图上一致。”   董飞卿满意地一笑。   走出来的蒋徽已经听到了友安言语中的重点,看着他, 不解地道:“那些开销,如果是追踪并且算计我们的话,是不是太少了?我们的命是不是太便宜了些?尤其是你, 大名鼎鼎的悍将啊,探花郎啊, 命多矜贵呢。”   董飞卿没绷住, 笑出来, 随即则道:“我在想的是, 陈嫣从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蒋徽思索片刻,轻轻颔首,“的确是可疑。追踪或追杀的话,几万两是少了点儿,但对于一个寻常门第,尤其对于一个孀居的女子,未免太多了些。”顿了顿,她问,“她以前有没有进项颇丰的营生,你也不知情么?”   董飞卿诚实地摇头,“不知道。要是有,知情人少不了。”   “那就是来路不正,”蒋徽猜测道,“或者,干脆就是有人送银钱给她。”   “应该是吧。”董飞卿道,“不然怎么都说不通。但就算有人送银钱给她,应该也有个合情理的说法,不然的话,没法子在曾家外院走账。”   蒋徽嗯了一声,随后展开堪舆图,仔细看了一遍,用心记下曾家外院内宅具体情形,抚了抚面颊,“我得去洗漱了。”   董飞卿一笑,继而站到堪舆图前,也认真看过,记在心里。   当日,蒋徽让郭妈妈出去一趟,替自己给一位故人传话:仔细打听一番曾镜病故前后的事,再就是陈嫣平日来往的有无可疑之人——尤其是财大气粗的。   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蒋徽和董飞卿倒是并不着急,白日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蒋徽继续鼓捣香露铺子陈设的模型,董飞卿则长时间地对着将来的书院堪舆图用心斟酌。   如此过了三日,友安那边并没什么进展:曾家前年、大年前的账,他找不到。   蒋徽听了,不忍心让他太辛苦,道:“那就别找了。那些账册,大抵是封存到了密室、库房甚至陈嫣房里的箱柜之中。一时半会儿的,凭谁也找不到。等我和公子琢磨出个眉目,你再去也不迟。”   友安称是,感激地笑了。   至于蒋徽故人那边,也还没打听到值得提及的是非。蒋徽仍旧是不急不躁。这类事,只能慢慢来。要真是几日间就能确定哪个人可疑、哪个人无辜,董飞卿和她也不至于那么久都云里雾里。   蒋徽的小日子过了之后,董飞卿才与她一起出门,策马去往保定府。   京城距保定府不是特别远,就算让骏马不紧不慢地赶路,早间走,晚间也能到那边。   蒋徽特地带上了一些东西:两条薄毯、两条床单、水壶和董飞卿的小酒壶。   董飞卿蹙眉,“女人呐,就是麻烦。”要是他自己出门,哪儿用得着带这些。   蒋徽横了他一眼,“不出意外的话,你得跟我这个女人过很多年——烦死你算了。”   董飞卿哈哈大笑。   两个人早间走,快一阵慢一阵地赶路,至傍晚,到达保定府,住进悦来客栈二楼。   暮光四合时分,董飞卿和扮成男子的蒋徽离开客栈,在街头游转,看到感兴趣的风味小吃就买下来尝尝,就这样解决了晚饭。   回到客栈,蒋徽沐浴之后便乏了,强打着精神把带来的床单铺好、抖开薄毯,倒下去没多会儿就睡熟。   董飞卿瞧着,笑了笑。他出门随身携带的,只有蒋徽写的两个话本子,沐浴之后,拿出来消磨时间。   近几日,一直忙着杂七杂八的事情,每每拿出话本子,蒋徽就在一旁捣乱,要到现在才能继续阅读。   脍炙人口的那一个话本子,名为《风华令》,他问过刘全了,刘全说她写的是两个男子从年少到功成名就再到成为闲云野鹤的经过——在看的时候,因为大事小情都很有趣或是揪心,让人根本就没心思顾及两男子是否要结良缘、娶妻之事。   董飞卿并不是有意逐字逐句地阅读,是打心底享受这个过程,愿意慢慢品味。   不知为何,他在看的时候,心里特别安静。   是因此,想让自己多一些这般悠然闲适的光景。   话本子里的两个人,出身寻常,自儿时便相识,一个桀骜不驯,一个处世淡漠,但是特别投缘,相识没多久就成了挚友,一起习文练武,一起犯错挨罚。   生动有趣,环境又非他熟悉的高门、官宦之家,读起来便不会联想到见惯了的明争暗斗、虚与委蛇。   他喜欢这个故事,偶尔甚至不希望两个少年长大,就那样停留在年少时,一直享有那样单纯的喜乐。   看过十多页,他便将话本子收起来,上'床歇下。   翌日,有几个人先后来客栈找董飞卿。   蒋徽意识到,那些人都是董飞卿以前的心腹,不论何时,只要他一声吩咐,便能放下手边的事,赶到他身边效力。   她就说么,董飞卿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手里只有刘全、友安,实在是说不过去。   看得出,董飞卿对厌烦的人不会讲究路数,甚至不讲理,但对看重的人,则会礼数周全,行事特别周到。   原本,他只需传口信给这几名心腹,让他们尽快进京,但他却选择亲自走这一趟,过来逐一相见,道出自己的打算——那些人若有为难之处,他当即就能看出,不会勉强——虽然,这在他的心腹看来是多此一举。   当日,几名心腹保证会从速进京,董飞卿也无意逗留,到傍晚,问蒋徽:“回家吧?”   “行啊。”蒋徽爽快地点头笑道。   随后,二人从速赶回京城。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友安应门时,却是精神抖擞,笑道:“曾家那边,查出原委了。”   董飞卿、蒋徽到倒座房的堂屋落座,听友安说完原委之后,俱是敛目沉思。   出门前,蒋徽所托的故人是长兴侯的宝贝孙子朱玉。   朱玉小蒋徽两岁,一直唤她蒋姐姐,二人通过叶先生结缘,他以前欠她一份人情。   眼前要查曾家的事,蒋徽便想到了朱玉。那小子从十来岁起,手里便有不少眼线,说对各家的情形知道的多一些,往后为难、失措的时候就会少一些。朱家手里并无实权,难得他早慧,方方面面想着自保之道。   有现成的人选,她乐得省心省力,权当让朱玉还人情了。   她和董飞卿出门当日,朱玉的贴身小厮便来找郭妈妈报信:   陈嫣、曾家都没有进项丰厚的营生,但是,有人主动送大笔银钱给陈嫣——那人是陈嫣的远房表姐秦桦,四年前下嫁富甲辽东的商贾袁琛。   秦桦出嫁至今,不曾回京省亲,但袁琛手下的大管事曾先后几次进京,到曾府拜见陈嫣,奉上大笔银钱。   这件事,陈嫣没隐瞒管家、区管事和内宅两名管事妈妈。当然,知情的还有朱玉安插在曾府的眼线。   陈嫣与董飞卿的旧事,加上曾镜之死,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朱玉生出了一些大胆的揣测,便开始处处留心。   但是,两年多过去,陈嫣除了几次接受数额甚巨的银钱,并没做过出格的事。   直到近日,陈嫣先后两次写信给秦桦,都是六百里加急送出。随后,袁琛的管事日夜兼程赶至京城,送来几张万两银票。   而友安这边,前两日一直暗中盯着曾府外院的区管事。   昨日,区管事掩人耳目地去了状元楼一趟,宴请四个人。那四个人风尘仆仆,但是不难看出,都是身怀绝技之人。   四个人离开状元楼之后,便分头寻住处安顿下来——友安只尾随一个人到了福来客栈,其他三个的去向,他便无能为力了。   ——蒋徽把这些消化掉,转头凝了董飞卿一眼。   这些枝节相加,足以让她确定,自己被追杀的事,陈嫣功不可没。但是,秦桦与袁琛又参与了多少?这三个人,是陈嫣向那对夫妻索要银两买凶,还是那对夫妻利用陈嫣除掉她?又或者,是三个人合谋?   董飞卿站起身来,“容我仔细想想再做安排。”   友安称是。   蒋徽随着董飞卿回房,路上,觉得他神色有些拧巴,心念数转,问道:“秦桦又是哪个?你认识?”   “……”他不吭声,也不看她。   蒋徽也不再问,径自回房,沐浴更衣。   董飞卿歇下的时候,见她睡在里侧那床被子,背对着他,无声地笑了笑,凑过去抱她。   她立时打开他的手,裹紧薄被,“一边儿去。今儿要是敢碰我,我挠你个满脸花。”   董飞卿啼笑皆非,“我都没说什么呢——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是你让我胡思乱想的么?”她语气冷淡。   董飞卿躺在她身侧,道:“秦桦给我送过平安扣——你问的时候,我不大确定,就没敢吭声。”   “……”蒋徽默默地运气。很多男女都把平安扣当做定情的信物。   董飞卿继续道:“我当下就打发人给她退回去了。而且,那时候给我送这送那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她看起来文文弱弱的……”   “闭嘴!”蒋徽忽然转身,手用力掐在他肋下,大眼睛似要冒火,“文文弱弱的?你倒是记得清楚。还多了去了,我是不是真要单为你准备个小账本儿?把那些人的名字写上去,再挨个儿收拾?”   她掐得他特别疼,可她的言语又让他特别愉悦。“你是不是又本末倒置了?”他皱着眉,却语带笑意。   “谁本末倒置了?”蒋徽把他踹下床的心都有了,“我对陈嫣起疑的时候,你就该想到她那个劳什子的表姐。董飞卿,你的脑子呢?”她松开手,推搡他,“去去去,别处凉快着去!”   董飞卿笑着把完全炸毛的小妻子搂到怀里,紧紧的,“盘根错节的人太多,我对陈家也真不大了解。你也听到了,秦桦是陈嫣的远房表姐,我总不可能连这些都知道。”   “不管。”蒋徽挣扎几下便不动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管怎么着,我被人算计追杀的事儿,是因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桃花债而起。不确定的时候,我当然没脾气,现在一清二楚,我真生气了。”   “以前你自己说的,是谭家的人做的好事,对不对?”董飞卿语气更加柔和,“你到底吃过怎样的苦,遭过怎样的算计,从来不肯与我说,我这儿也是乱糟糟的,怎么可能有先见之明?   “我发誓,真不知道那俩祸水是远房表亲,话说回来,你以前不也不知道这事儿么?   “就算锦衣卫,恐怕也没留意过这些,所谓的远房,没有八里远,也有八丈远,大多是人们攀交情的由头。”   “闭嘴。”蒋徽阖了眼睑,“手松开。”   董飞卿不松手,老老实实地道:“但不论怎样,是我错了。这回就原谅我,往后我把你当亲姑奶奶供着,成么?”   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蒋徽气结,小腮帮都鼓了起来,却仍是闭着眼,懒得再理会他。   董飞卿看着,有点儿心疼,飞快地亲了亲她的面颊,“我去给你拿棍子,你结结实实地打我一顿,行么?”   “……”   “要不然,我给你磕几个?”在蒋徽面前认怂,不丢人。   蒋徽生生地被他气乐了,睁开眼睛,“把袁琛、秦桦弄进京城,这事儿是你办还是我办?”   “我办。”董飞卿道,“这事儿容易。等人手到齐了,就开始查这两个人的底细。至于怎么收拾他们,你做主,我跑腿,好么?”   蒋徽嗯了一声,“睡吧,没事了。”   没事才怪。董飞卿拍抚着她的背,柔声问她:“你到底是气这件事因我而起,还是气秦桦曾送东西给我?”   “都有。”蒋徽又没好气了,“你要是不对她和颜悦色的,她怎么敢送信物向你表明心迹?”她知道风气特别开化,却没料到,开化到了那种地步。   董飞卿辩解道:“脾气再差,也不能跟女孩子甩脸色吧?我跟哪个女孩子不是和颜悦色的?……”   “跟我就不是。”蒋徽从牙缝里磨出这句话,实在忍不住,又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董飞卿“嘶”地一声,这次真是疼得不轻,“你是例外,可我娶的就是你。这事儿你得这么想:我打小就没把你当外人……”   “你给我下去!”蒋徽又是推又是踢。她就不该搭话,这会儿都要气迷糊了。   董飞卿笑出声来,索性欺身钳制住她,道:“稍微讲讲理,成不成?朱玉帮了你这么大忙,你之前都没跟我提过,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可不也没说什么么?”   没说什么?底气不足不能说罢了。“那是我小兄弟。少跟我胡搅蛮缠。”   “他只比你小两岁。”董飞卿侧头含住她耳垂,细细地轻轻地啃啮,“除了你几个哥哥,与你有来往的人,只要是男的,我心里就不舒坦。”   “……不舒坦?”蒋徽甩甩头,挣脱掉那份磨人的感触,“听不懂。”   “……我吃醋。”董飞卿慢吞吞地道,“我吃醋,我敢承认。你呢?你不敢。”他点了点她的唇,低声问她,“为了我吃醋,就那么丢脸么?”   蒋徽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散大半。她凝着他亮晶晶的凤眼,有点儿恍惚,“你……”   她想说,你知不知道,吃醋意味的是喜欢?不喜欢却吃醋的话,那是吃撑了。   “我喜欢你。”他低而轻柔地说,随后,捕获她的唇。   蒋徽心中惊讶、惊喜并存,很快,便被霸道热切的亲吻扰得头脑一片混沌。   她身形慢慢变得格外柔软。   他的亲吻变得轻柔,落到她肩头、颈部……   他深缓地埋入时,凝着她迷离的眼眸,“蒋徽,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蒋徽咬了咬唇,诚实地道:“不敢。”   他笑,“敢说你喜欢我么?”   “……不、敢。”她怀疑他要没完没了地耍坏,攀住他,忽然施力,让彼此身形翻转,俯身吻了吻他的唇,目光狡黠,“不是说过,让我给你唱一出霸王硬上弓么?”   “没错。你来。”明知她要淘气,也愿意享有。他撑身,“我先把灯点上……”   蒋徽连忙把他摁回去,“你给我老实躺着。”   董飞卿笑开来。   她的确是没安好心,好几次把他吊得不上不下:再快一点儿或慢一点儿,都好,她偏不。   她双手按着他的手,不准他乱动。近距离纠缠的话,女子绝大多数都不是男子的对手,可她是例外——他用力,她便运用巧力,用他的力气对付他自己。   “喜欢你可真是遭罪。”他服气了。   她微笑,低头摩挲着他的唇,“才知道啊?是不是后悔说那句话了?”   “没有。”他摇头,语声低哑,“我早就该跟你说。”   “这话好听。”她奖励似的啄一下他的唇,便要拉开距离。   “亲一下。”董飞卿少见地可怜巴巴的,“手不让动,再不让亲,这就是上刑了,知道么?”   蒋徽笑出声来,也心软了,低头以吻封唇。   舌尖相触,她轻轻地颤栗一下。   就在顷刻之间,董飞卿挣脱了她的钳制,利落地翻转身形,一本正经地威胁道:“小兔崽子,该你家爷收拾你了。”   “……”蒋徽蹙眉看着他,“你这个骗子,居然好意思装可怜?”   “我那会儿都想给你磕头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笑着把那双绵软的小手悬在她头顶,单手扣住,另一手则将她安置成方便采撷的姿态。   “我错了还不行么?”蒋徽告饶。   “知错就好,老老实实挨罚。”   “……”蒋徽苦了脸,“之前我们不是在吵架么?接着吵架行不行?”   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董飞卿逸出低低的笑声,“等到天亮,你还有精气神儿的话,接着吵。”片刻后俯首,吻住一点樱红。   没过多久,她再也忍不住,逸出声声低吟。   ……   后来,他不再为难彼此,有的只是欲罢不能,她亦再不能保持清醒,顺从身体的指引。   给予,亦索要。   蒋徽从没想过,自己这自幼习武的小身板儿,也会有腰酸腿疼得不想动弹的一日。   天明时分,在他怀里累极入眠之前,听到他说:“安心睡一觉,别的事我来安排。”   “等我醒了再说。”她揉着眼睛,“不是说好了,让我决定么?”   董飞卿不置可否,“朱玉那边,让友安送件谢礼过去,往后不准再让他为你办什么事。”   蒋徽把脸埋进他怀里,“听不到。睡着了。” 第43章 贪欢(3)   刘全这两日都没闲着, 按照蒋徽的吩咐, 办妥了铺子相关的几件事。   郭妈妈则在昨日去了一趟字画铺子, 带回三千多两的银票。   睡到日上三竿的蒋徽起身后,先叫水沐浴。   郭妈妈隔着帘子,把银子的事情告诉她,“已经放到了您的钱匣子。”   “才三千多两?”蒋徽沮丧地道, “我字画的行情也太差了……”   “没有的事儿, 您想哪儿去了?”郭妈妈笑着打断她,“这只是一幅画所得。其余的, 有几个富贵门庭里的人要买,出价不等。老板就想抻几天,能把价钱再抬高一截。”   “哦。”蒋徽松了一口气,仍有话说, “也是奇了。你说他们买我的笔墨到底是什么心思?拿回去百般挑剔, 还是在人多的场合拿出来显摆或是辱骂?”她从不觉得自己符合那才女的名头,所以看法一向消极。   郭妈妈如实道:“两种人应该都有, 再就是实心实意仰慕您才情的人,若是手头阔绰, 自然愿意收集您的笔墨, 时时品鉴一番。毕竟, 谁跟您求笔墨, 您都不答应, 落到外人手里的, 大抵就是先后卖出去的这些吧?”   蒋徽笑了笑, “应该是。除了几位长辈、哥哥,没送给过别人。”   郭妈妈道:“老板说,您年少时写过的诗词,他的同行曾经辑录成册,做了不少手抄本,摆在铺子里,没几日就卖完了。”   蒋徽皱眉,“是哪家?下回让他从中传话,下不为例,不然我可要请董飞卿烧了那个铺子。”   郭妈妈笑道:“这种事儿,谁都拦不住,您还是趁早歇了这心思的好。公子前几日带回来的话本子,不也是从外面拿回来的么?”   “……”蒋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郭妈妈却是满心的与有荣焉。   文人对蒋徽,原本是态度一致地认可她的才情,背离家门的事情一出,人们对她的评价迅速划分为三种:有人仍旧不遗余力地赞誉,欣赏她那份不输男子的果决洒脱;有人则是不遗余力地诋毁,认为她既然连百善孝为先的道理都不懂,便是才女中的污点;余下的人,一言不发,不夸也不骂,保持中立。   正因为很多人从没停止过对蒋徽的称颂、谩骂,便使得她虽然不在京城,名头却比离京前更响,没有人遗忘她,都盼着她回来,要么是由衷地期许她终得安稳,要么是等着看她落魄的笑话。   但是,这些都是好事——人最可悲的,不就是被人们遗忘么?   敛起思绪,郭妈妈说起铺面的事:“刘全上午跟我说,眼下有两处,他瞧着不错,一处每年七百两租金;另一处每年六百两,屋舍陈旧些,后面都带个小院儿、几间房。”   单独租住小院儿的话,用不了多少银钱,值钱的是铺面。   蒋徽一面穿衣一面应道:“要租就是五年十年的事儿,这一点跟他们说了没有?”铺面绝对不能一两年就换一个地方。   “这是自然。”郭妈妈道,“刘全特地说了,两家都是一样的,允诺立下文书之后,最好是一年或半年交一次租金,但也可以商量。”   蒋徽道:“明日我去看看。”   郭妈妈又道:“另外,您要找的花农、琉璃作坊,刘全也已办妥。”   蒋徽开心地笑了,“这样说来,铺子开张的日子不远了。”   此刻,去朱家送谢礼的友安回来了,身后跟着朱玉的小厮。   小厮见到董飞卿,行礼后,双手奉上一份拜帖:“我家公子说,您与尊夫人下午若是得空,他想登门拜望。”   董飞卿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得空。”   蒋徽刚用完一盏燕窝,在喝茶,正有事找他商量:“后罩房能不能给我腾出几间?我要用来做香露、香料。”   董飞卿爽快地颔首,“这还用问?让刘全带着小厮给你收拾出来就是了。”   后罩房贴着北面院墙,比照着五间正屋、东西各三间耳房的间数,有十一间之多,都很宽敞,各分成里外间。如今郭妈妈等内宅仆人住进去,只占了三间,剩下的八间空着,只用来放一些家什。   “那就好。”蒋徽转头让郭妈妈去传话。   董飞卿走到她面前,手撑在他身侧,笑微微地看着她。   “看什么呢?”蒋徽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   他没说话,勾过她,亲了一下。   蒋徽微笑,勾住他肩颈,“今晚和我一起去趟曾家,好吗?”   他问:“想去做什么?”   蒋徽如实道:“到陈嫣的书房查看一番。”   “好,陪你去。”不论她是何目的,他都得陪着她,停一停,又道,“友安不知下落的那三个人,今日起开始查找,很快就能有结果。”   “秦桦和袁琛呢?”蒋徽更在意的是这件事,“你打算用什么由头让他们进京?”   董飞卿一笑,“一两日后,我们的人手就会过来。到时候,派相宜的人过去,见机行事。明里行事,限制太多;暗里行事,法子却多的是。”   “这倒是。”蒋徽心安地一笑。   “别着急,好么?”这件事,她的火气过了,不代表他对她的歉意消减。   蒋徽笑着亲了他下巴一下,“好啊。本来就没着急,当个消遣就好。你也一样。没摸清楚对方三个人的底细,贸然行事是大忌。”   董飞卿把她揽到怀里,“这会儿我觉着,你的小字跟你搭边儿了。”   蒋徽轻笑出声。   下午,朱玉过来了。   是风华正茂、玉树临风的少年郎,笑眉笑眼的对夫妻二人拱手:“董公子,蒋姐姐。”   董飞卿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这称呼不对吧?”   朱玉微愣,随即笑得现出整洁的白牙,改口道:“姐夫。”又有些委屈地解释道,“我这不是怕你嫌弃我一来就套近乎么?”   董飞卿心里舒坦了点儿,微笑着与蒋徽把朱玉请到厅堂。两男子以前自然相识,但只是点头之交。说起来,董飞卿来往的人很多,蒋徽则很少,只有那么几个。   朱玉的随从带来了八色礼品,另有两样礼物,他特地拿出来,请郭妈妈送到蒋徽手边,道:“这是我给程阁老做的两把扇子,夏日了,用得着。他若赏脸,便是我的荣幸。”   董飞卿不明所以。   蒋徽却是莞尔而笑,对朱玉道:“下回见到阁老,我帮你送给他。”   朱玉立时起身,深施一礼,“多谢姐姐。”   “这是唱哪出呢?”董飞卿看着朱玉,“你又没缺胳膊短腿,不能自己送到程府?”   朱玉立时显得特别腼腆,挠着额头道:“我……不敢。”   “……?”董飞卿用眼神表露心绪。   蒋徽笑意更浓,望向朱玉,“跟你姐夫说说,行么?”   “行,有什么不行的?”朱玉落座,“你们是我姐姐、姐夫,又不是外人。”   这小子,嘴倒是真甜——董飞卿腹诽道。   蒋徽转向董飞卿,为他解惑:   从几岁的时候起,朱玉打心底敬仰、钦佩的人,便是程询。每每遇见程询的时候,却会紧张得手心冒汗、说话磕巴。一是因为年纪小,二是因为程家与朱家鲜少走动,三是因为过度的仰慕,让他见到对方的时候慌张失措。几乎有点儿奉若神明的意思。   这种情形,蒋徽理解不了,但是喜闻乐见。她恨不得天底下的人都打心底爱戴叔父。   十来岁,朱玉与蒋徽熟稔之后,得知她能时不时去程府、见到程询,便求着她帮自己把一些礼品赠予程询。   蒋徽当时说:“我带你一起去吧?你亲手把东西交给他,不是更好么?”   朱玉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不,不……我不敢。”   蒋徽笑得不轻,又见他的礼品是亲手做的长笛、木雕,便应下来,见到程询,说明原由,问他能不能收下。   程询听了,觉得朱玉那小孩儿挺有趣,笑着收下,让她递话给朱玉,得空可以去程府玩儿。   朱玉听了,还是不敢,送小礼物的兴致却更高,每一次都是亲手做成,再求着蒋徽送到程询手中。   ——听完这些,董飞卿失笑,对方才的见闻释然,却又生出新的疑问:“都这么大了,还不敢见阁老么?”   “见是敢见,经常能远远地看到阁老。但是,仍旧不敢跟他说话。”朱玉对自己这一点,是真的没辙,“到那种时候,总会紧张得变成结巴,语无伦次的。我多学学他一些处世之道,能时不时望见他,就知足了。”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又问:“最近这两年多呢?你蒋姐姐不在京城,托谁帮你送东西过去?”   “这两年多,一件礼物都没送过。”朱玉颓丧地道,“总不能为此与人攀交情,阁老不会欣赏这种做派。”随后,竟有些哀怨地看着夫妻二人,“你们怎么才回来啊?”   董飞卿笑不可支,心里觉得这小子实在有意思:单说先前帮蒋徽查陈嫣的事,足见很有城府;进门后的言行,可以看出是八面玲珑的做派;而谈及最敬慕的长辈的时候,却是这般的孩子气。   蒋徽也是眉眼含笑,“其实,阁老一定记得你,你派小厮送礼过去,他也会爽快收下。这么多年了,你们其实算是熟人了。”   “那可不行。”朱玉摇头,“阁老几时在家,我哪儿知道啊?小厮前去的话,让有心人看到,便是朱家给阁老送礼。不好。再说了,阁老也不会当着小厮的面儿,品评我送的物件儿。”   蒋徽笑着摇头,“真是拿你没法子。”   朱玉心念一转,双眼一亮,对董飞卿道:“姐夫与阁老的渊源,京城无人不知。往后再有这种事,我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啊?”   蒋徽讶然失笑,“你可真行啊,见到与阁老走得更近的人了,就把我晾到一边儿去?”   “话不能这么说。”朱玉笑道,“不是你的缘故,我怎么可能与姐夫坐在一起说话?”   蒋徽拿他没法子,笑而不语。   董飞卿则顺势道:“举手之劳。下回打个招呼就成。”   “多谢姐夫。”朱玉由衷地笑起来,“那么,曾家那边,我让眼线更加留心,但凡有可疑之事,便命人来传话。”说着站起身来,再一次郑重行礼,“你可千万不要推脱,毕竟,我除了这件事,眼下也不知如何酬谢你和姐姐。”   “好啊。”蒋徽赶在董飞卿前头接话,“一事不烦二主,这件事就请你继续费心。”   董飞卿凝了她一眼。   她扬了扬眉。舍近求远,不是她的习惯。   董飞卿无法,只得顺着她的话说,与朱玉客套几句。   朱玉离开之后,蒋徽把两把扇子取出来,细细地检查。   “先替叔父过过眼?”董飞卿问道。   “不是。”蒋徽道,“只是在检查有没有做手脚。”   董飞卿笑了,“一直如此么?”   蒋徽点头,“嗯。”   “不相信他?”   “事关叔父,我能全然信任的人,屈指可数。”   这份缜密、戒备,她对自己都做不到,对长辈却已成为习惯。董飞卿从她身后拥住她,轻轻的,很温柔。   检查完扇子、礼盒,蒋徽照原样放好,随即手向后扬起,抚着他的鬓角,“你也是这样,对不对?”   他“嗯”了一声。   听到郭妈妈走进厅堂的脚步声,董飞卿放开她,转身落座。   郭妈妈是有事来禀:“您做香露必不可少的那两套器皿,叶先生派人送来了。”   蒋徽道:“记得找两个做事细致的人,明日到后罩房垒两个灶台。”   郭妈妈笑道:“有现成的——叶先生那边有相宜的人,跟着送东西的人一道来了。”   蒋徽欣然笑道:“太好了。”   “你倒是什么都不耽误。”董飞卿笑着起身,向外走去,“我出去一趟。”又叮嘱蒋徽,“我回家之前,你出门的话,让友安随行。”   “知道了。”   董飞卿出门的时候,出于好奇,细看了看叶先生送来的那两套器皿。他以前见过官宦之家如何做香露,记得要用到与烧酒的锡甑、木桶相仿的器皿,但要小一些。   眼前这两套,样式要精巧、繁复许多。他大略琢磨片刻,不难想见想到,蒸出的香露,要比寻常香露的味道更纯、更浓。   倒是不知道,师徒两个是谁改进了这种器皿。   他估摸着,是古灵精怪的小妻子。   那边的蒋徽,到后罩房看了看,选择了最东侧一间安置器皿、建炉灶。   随后,她转到依次相邻的三间房,都没有设大炕,可用的空间就更多了。   她盘算出所需的桌案、箱柜,转去书房,认真估摸出大致的数额,记下来。   对香露铺子投入的银钱,一年之内,算上一年租金,她至多投入三千两,自然要方方面面算着账行事。万一没有做生意的运道呢?总不能把银钱全搭在这上头。   以前真不是这样细致的性子,现在改了。想想也是有趣:董飞卿倒是没白折腾,让她多了一个好习惯。   念及银钱的事儿,蒋徽便想到了修衡哥给的那一万两,唤小丫鬟把刘全请到面前,问道:“你知道绝对可靠的银号么?”   “知道。”刘全道,“邱老板一位长辈名下就有个老字号的银号——倒也不是只看邱老板的情面,要是不好,也成不了在各地都有分号的老字号。您说是不是?”   蒋徽一笑,继而取出银票,“你帮我存进去。”   刘全看到数额,不由惊讶。也不是没城府的人,但在董飞卿和蒋徽这样的主人家面前,他用不着掩饰情绪。“这么一大笔银子……是您的体己银子吧?”据他所知,家底没这么多。   蒋徽面不改色地道:“我变卖字画得来的银钱。往后再有这种进项,还要让你帮我存到银号。”修衡哥绝不会跟董飞卿提及这件事——他一向是把兄弟、妹妹分开来对待的,那么,她便应该守口如瓶。   刘全觉得自己要冒汗了,“变卖字画?公子知道么?”   “知道。”蒋徽笑说,“而且,我的体己银子的来路,只要不偷不抢,你们就不用管了吧?”   “不敢,绝没有那意思。”刘全态度恭敬地领命而去。   夜已深沉,曾宅陷入静寂。   两道身影蝶燕般潜入府邸,径自来到陈嫣的书房。   身量纤弱的那个,鬼魅般出现在值夜的婆子身后,无声无息,手势优雅地取出一条帕子,动作轻微地晃动。   不消片刻,值夜的婆子便陷入昏迷。   身形高大的那个,观望着这一幕,莞尔而笑。   蒋徽收起帕子,对他一笑,点一点头,两人先后进到书房。   书房内外、附近的下人,都中了迷药,要到明早才能清醒。是以,二人燃起一盏放在角落的羊角宫灯照明。   蒋徽对董飞卿打手势,示意他查看陈嫣的书桌、书架,她寻找室内有无通往密室的机关。   董飞卿却不赞同,打手势表示反对——他对陈嫣的一事一物都没兴趣,要是检查,实在是难受。   蒋徽气鼓鼓地瞪着他,再打手势,已显得强势。   他气结,可到底是没法子,只能认命,微声嘀咕道:“瞧把你厉害的。”   蒋徽不理他,专心打量室内,不消多时,便找到了机关,按下之后,并拢在一起的两个偌大的书柜徐徐向两边分开。   董飞卿面上一喜,迅速将手边东西放回原位,离开书案。   蒋徽又瞪着他。   “又怎么了?”他的好脾气是有限的,“谁会傻到把重要的东西放在书房,把不相关的东西放到密室?”   “书房里存放着的有用的东西多了去了,只看你用不用心。”蒋徽和他一样,语声轻微,但语气恶劣,“不然你想怎样?你去密室看她珍藏的物件儿,我留在书房给你放风?凭什么?嗯?”   “……”董飞卿摸了摸鼻子。他怎么觉得,这小崽子在这时候又开始吃醋了呢?   “你想都别想。”蒋徽走向密室通道,“今晚不老老实实的,我就把陈嫣像唐徛似的拆了。”   真的是又脑筋打结吃醋了。董飞卿疾步走过去,揽她入怀,“你把她怎么着,关我什么事儿?”这小东西也是邪了,总在办正经事的时候没正形——偏离本意太多,好奇的、计较的,与眼前事无关。   “……也是。都没再醮的打算,确实不关你的事儿。”   这话让他听着真别扭。他商量她:“咱能像白天似的那么乖么?”   “你听我的,我就听你的。”   “……”董飞卿觉得自己就快被她带沟里去了,“别说天书,听不懂。”   蒋徽轻描淡写地道:“安排什么事儿听我的,小节上你做主。”   “……”人真是不能缺理,尤其不能在这样一个小媳妇儿面前缺理。他没好气地勾过她,狠狠地吻。   蒋徽愕然。有在做贼的时候打情骂俏的人么?胆儿肥的路数多了去了,就是没听说过这一种。   可是……   她竟没法子拒绝。   那么霸道、坚决又缠绵、热情的亲吻,在这相对于来讲完全安全的情形下,她真的也不需要拒绝。   过了些时候,他终究是松开她,在她耳边说:“这样的小事儿,自然该由我做主。大事是你去密室,我给你放风。去吧。”   蒋徽撑不住,无声地笑了,继而踮起脚尖,咬了咬他耳垂,“谢啦。”   “但是——”他说,“好歹给点儿好处吧?过了这几日,我就又要挨饿了。”   蒋徽用力地捏了捏他下巴,继而却道:“回家之后,犒劳犒劳你。”   董飞卿立时神清气爽,又正色叮嘱:“千万当心。”   “我晓得。”蒋徽转身,步入通往密室的灯光昏暗的密道。 第44章 贪欢(4)   密室不大, 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书房, 有两个不大书柜、书桌、座椅、醉翁椅。   很明显, 这里只是用来存放重要的东西,并没有设机关。   蒋徽摸出火折子,点亮书案上的明灯。   书桌上是文房四宝,几个抽屉里是裁纸刀、印章、小铜剪等等。蒋徽转身, 打开左手边的书柜。   逐一看过的一些东西, 让她片刻愣怔。陈嫣收藏了诸多与她、董飞卿相关的东西——   她写过的话本子《风华令》;   她与董飞卿几幅猫图的赝品;   她写过的诗词、制艺;   董飞卿参加科考时的几篇文章。   话本子和一些纸张起了毛边儿,明显是反复翻阅之故。   陈嫣收集这些, 用来研究他们的性情么?   蒋徽拿不准,将看过的东西都记在心里,留待日后慢慢琢磨。   她转到右手边的书柜,打开来看。   书柜上层是一个信匣子。   第二层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蒋徽皱了皱眉, 她也算通药理, 但比不了董飞卿,稍后还真得让那厮过来查看。   第三层是首饰匣子、钱匣子。首饰都特别名贵, 钱匣子里的银票总额是一万多两,应该是陈嫣的体己银子。   蒋徽捧着信匣子回到书房, 把里面那些药瓶的事跟他说了, “你去看看吧。”   董飞卿看她老大的不情愿, 转身走进密室时, 笑了。   他已经把一扇窗推开了一条缝隙, 蒋徽凝神聆听片刻, 没察觉到异样, 转到那盏灯近前,盘膝坐在地上,开始查阅信件。   蒋徽先看过信件落款的日期,从距今最远的看起。   第一封信,是秦桦写给陈嫣的回信,说已经告知袁琛,他无异议,会从速派管事送银钱进京。蒋徽看着日期,仔细算了算,发现那正是她与蒋家长房僵持、董飞卿逐步自断前程的时候;   第二封信,是袁琛写来,只有寥寥数语,允诺每年都会按照陈嫣所需派人送银钱进京,日期是她与董飞卿离京之后;   第三封信,写信之人名字是齐盛,齐盛在信中说:并非没有尽力,真的无法得手,不知那女子是命不该绝,还是有高人相助,每一次都能侥幸避开圈套,至多是有惊无险,问要不要明刀明枪地让她横尸街头。日期是她在江南初到古董铺子当差之际。   第四封信,齐盛告诉陈嫣:董飞卿与蒋徽相逢,知情当日便已撤离,因为自认无能为力,只管另请高明,日期不消说,是两个病秧子凑在一起几天后;   第五封信,是袁琛近期写给陈嫣的,大意是:董飞卿已经娶了蒋徽,又已回到京城,谁动得了他?已然如此,为何还不放手?当然,这样说,并没有日后不再尽力相助的意思,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   蒋徽看完信件,陷入沉思。   董飞卿走到她身边,看过那几封信,眼神复杂。   离家时,两个人费了点儿周折,为的是避免陈嫣请来的四个人跟踪,更要避免他们发现蒋徽身怀绝技。回家时当然也是如此。   走进正屋,董飞卿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落座,对蒋徽道:“想不想数落我一通?”   到这会儿,蒋徽倒平静下来,对他微笑,在炕桌另一侧落座,“不想,不用。”   董飞卿扬了扬眉。   蒋徽道:“看信件,秦桦、袁琛鼎力协助陈嫣,但是看不出因何而起。陈嫣这边,兴许真的发现了一些端倪——让她足以怀疑我们约定离开家门、在外汇合的端倪。最起码,她可以那样认定。”   “我也是这么想。”董飞卿道,“或许,别人是有理由怀疑我们。”   蒋徽敛目看着地面。   “对不起。”董飞卿低声道。   蒋徽沉默片刻,忽然轻声唤他:“董飞卿。”   “嗯?”   “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们把那些一直不愿提及的事告诉彼此,好么?”   “好。”董飞卿牵了牵唇,“或许,不用等到这件事收尾,我就要跟你说起一些事。”   “那多好。”蒋徽笑着下地,“我去叫水。”   两人各自沐浴,董飞卿先一步回到寝室。   室内没有点灯,蒋徽心里大概不大平静吧,没顾上。   他也懒得动手,脱掉上衣,倚着床头,思忖着如何整治陈嫣。   不论那女子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对蒋徽所作的一切,都要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整治人,初步自然是要断其财路、灭其心腹。念及在江南看到的满院冥纸,他想,不妨再加一条乱其心神——不是唆使人跟蒋徽装神弄鬼么?巧了,他最擅长神神叨叨的行事。   至于秦桦、袁琛,到底为何不遗余力地帮衬陈嫣,在信件中看不出原因。要说秦桦只是因为他的缘故便成为陈嫣的帮凶,他还是不能相信。   他是粗枝大叶,但对绝大多数人的直觉都不会出错,越是点头之交的人,越不会看错。   秦桦给他的印象,是文文弱弱,但处事算得豁达。真要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大可以在出嫁前就这样那样的用手段,但她没有。   应该是陈嫣拿捏住了秦桦别的把柄,甚至是拿捏住了秦桦与袁琛夫妻二人的把柄,所以,袁琛才能从头到尾都心甘情愿地送给陈嫣大笔银钱。   当然,这并不是为秦桦开脱,只是他应有的判断。做错事,尤其是做帮凶的人,都该得到相应的惩戒。   全部的真相,要等到秦桦、袁琛进京之后,才能水落石出。   听到蒋徽轻微的脚步声,他敛起思绪。   蒋徽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下,伸手蒙住他的眼睛,语声软软的:“让你睁眼的时候再睁开。”   董飞卿无声地笑了,“但愿你别给我一刀。”   蒋徽也笑,确定他阖了眼睑才收回手。   董飞卿凝神聆听,但是她明显有意地把动作放到最轻,便难以分辨。   过了片刻,出浴后微凉的身形贴近他,跨坐在他身上。   他心里被惊喜填充得满满的。在密室里发现的那些东西,让他再没底气把她说过的犒劳当真。   董飞卿并没当即睁开眼睛,而是深深呼吸,闻着她似有若无的馨香,展臂揽住她,“怎么这么好?”   “我们到如今,不容易。”蒋徽语声难得的温柔,“人要惜福。”   “说的对。”   蒋徽帮他除掉余下的束缚,随后,清浅的吻落到他眉眼、双唇、耳垂……   董飞卿自喉间逸出一声低低的喟叹,心神似是堕入了绮丽的梦境。   她是这样的,有时能让他变成莽撞的不管不顾的热血少年,有时则能让他随着她变得安静、柔和,例如此刻。   他手下辗转,按揉,捻弄,让她动情。   慢慢的,吃力的,一点一点的含入。她是无意,却让他分外清晰地感知到那般销’魂滋味,没错失分毫。   她一手撑在枕畔,一手抚着他的面容,起落期间,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直凝视着他。   他勾过她,温柔绵长地亲吻。   轻缓再到快速,她便一直维持那个频率,让他不上不下的,也不让她自己更好受。   “笨。”他把住她,前后推移。   “不要,”蒋徽立时有点儿着急,到底了,被碾磨着,是她失控的前兆,“你还没有呢……”   他低低地笑起来。   磨人的感触层层袭来,她别开脸,咬住唇。   他不准,转头捕获她双唇,舌尖撩着她的舌尖。   她克制不住,微颤着轻哼出声。   他施力,让她变成自己臂弯间大起大落的小舟。   过了些时候,她颤栗着伏到他怀里。   董飞卿等她呼吸渐渐平稳,柔声问道:“还可以么?”   “……嗯。”   他亲了她一下,调换彼此位置。   惦记着要去看两个铺子,一早,董飞卿起身之时,蒋徽挣扎片刻,拥着被子坐起来。   “上午有事?”董飞卿问道。   “嗯。”蒋徽揉了揉眼睛,照实说了。   “我替你去看吧?”董飞卿说。   “不要。”蒋徽指一指搭在椅背上的寝衣,示意他帮自己拿过来。   “那我陪你去。”董飞卿把衣服递给她。   蒋徽眼中的懵懂、慵懒消减几分,笑,“好啊。”   董飞卿也笑了,“其实,你特别愿意我陪着你忙这忙那的。”   “……能把你拴在跟前儿的时候,当然要拴着,不然的话,你被别人抢走可怎么办?”蒋徽振振有词,“我的东西,谁都不准碰。”   董飞卿笑着俯身过去,咬了她的唇一下,“其实你就是爱赖着我,嘴硬罢了。”   蒋徽抬手推他,视线扫过他还没穿衣服的上身,手就又落到他腰间,轻轻地掐了掐。这男人身形极佳,宽肩窄腰长腿,有意无意间看一眼,是赏心悦目的事儿。   “不承认可不行。”董飞卿继续找补,“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又不是损颜面的事儿。”   “就不。”蒋徽又推他一下,“你快穿衣服。”   董飞卿看着那五指舒展开来的小手,便又想到了猫爪爪,笑意更浓,“叔父婶婶真该给你取‘猫儿’的小字。”   蒋徽一臂拥着被子,空闲的一手去拎枕头。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继续穿戴。   蒋徽穿衣服的时候,瞥见身上的斑斑吻痕,面上一热。   董飞卿回手揉了揉她缎子般的长发,“我是不想你太累,没有掺和你的事儿的意思。别强撑着,好么?”   “好。我还行,放心。”自然是累的,昨日早间是腰酸腿疼,今日根本就是要散架了,但是,这并不能成为赖床、爽约的理由。   “那就行。”董飞卿知道,她处事有她的原则,便选择尊重。穿戴整齐之后,他看着她穿衣服。   夜半,她小睡之后,好一阵翻来覆去,见他醒了,便让他叫水沐浴。   他倒是无妨,她下地、回寝室的时候则是蔫儿蔫儿的,像是平白挨了一顿打似的。   此刻,她举动比昨晚轻松不到哪儿去。   而那曼妙的身形,则让他心头发热。   蒋徽留意到他眼神发热,连忙加快速度穿戴整齐,下地穿鞋子的时候催他:“还不快去洗漱?”   他回神,敛起绮念,转去洗漱。有事要办的前提下,要是由着性子来,她真会跟他翻脸。这一点,他还是了解的。   出门之前,董飞卿告诉蒋徽:“你我白日出门的话,大抵有人跟踪,你当做不知情就好——昨日我出去,是跟修衡哥借了十名高手,我们若是白日出门,有人追踪,他们就能反过头来追踪那些人,并将之擒获。”   蒋徽看着他,欲言又止。   “关乎你安危的事儿,我不能冒险或是逞能。眼下人手不够,只能跟修衡哥借点儿人手。”董飞卿道,“往后只要出门,事先跟我说一声。明白这意思吧?”   “嗯。”蒋徽点一点头,笑靥如花,“明白。”   董飞卿握了握她绵软的小手,随即与她一起出门。   看过两个铺面之后,夫妻两个都觉得一年六百两租金那一处更好:租金七百两的那个铺面,前不久修缮过,但是格局不好;六百两这一个,格局不错,看起来是陈旧些,需要修缮,但费不了多少工夫。   铺面的事,就这样定下来。   刘全找了在牙行的熟人做中间人,下午,蒋徽便与房东签了文书,付了一年的租金。   随后,董飞卿帮蒋徽选了几名修缮屋宇的工匠——选择的书院需要修缮,他本就找好了一批工匠,约定十天之后动工,工匠头头选出几个踏实勤勉的人修缮铺面,不在话下。   回到家中,唐修衡的心腹阿魏已等候多时。   他给二人行礼之后,笑道:“擒获三个——友安知晓安身之处的那一个,再就是今日尾随二位的两个。眼下人扣在手里,该如何发落?您二位也该知道,对他们动刑逼供没用,他们有他们的规矩,就算生不如死,也不会坏了规矩出卖雇主。不然,会被同行整治得更惨。”   董飞卿道:“废了他们的功夫,今晚把人送到曾家。虽说是有买有卖的行当,但也该让他们那一行的人知道,有些人动不得。”   “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安排。”阿魏行礼告辞。   董飞卿对蒋徽道:“最迟今日下午,我们的人手就能到齐。你想怎样整治陈嫣,只管告诉我,一定会让你如愿。”   蒋徽失笑,“这种事,我对你甘拜下风,哪儿轮得到我置喙?你看着办就好。”是相信他既能折腾人,又能掌握好分寸。董飞卿是什么人啊?没心没肺、粗枝大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有的,对外人,一向是张弛有度、缜密而又冷酷。   董飞卿一笑,“那你回房吧,我交代友安一些事,让他知会旁人。”   夜半,曾家如同陷入了梦魇。   三个被挑断手筋、脚筋的人凭空出现在曾镜病故的正屋外面的天井,有丫鬟婆子听到他们痛苦的呻’吟声,大着胆子寻过去,却在这同时发现了让她们心惊肉跳的一幕:   自来只有白日才有人进去打扫的寝室,在这暗沉沉的夜色之中,竟有微弱的灯光。   陈嫣闻讯后匆匆赶至,瞥一眼那三个神色痛苦的人,便带着下人进到正屋,转入寝室。   妆台上,一灯如豆,微微摇曳。   一直蒙住镜子的厚重布料,已滑落在妆台。镜子上多了一道符纸,上面遍布着鬼画符一般的字样。   陈嫣身形一震,面色迅速转为苍白,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转身出门,“从速找人来收拾停当!”   但她没料到,麻烦只是刚刚开始:回返至居处的院门外,便对上了外院一名三等管事惊惧交加的面容。   她扶额,“又出什么事了?” 第45章 银钱   管事语声有点儿发抖:“回太太, 账房被盗了。”   “什么?!”陈嫣愕然。   管事说话时, 神色更为恐惧:“存在账房的银票、现银, 都被盗走了。按理说,三万多两现银,不可能被悄无声息地盗走,可就是不翼而飞。”   陈嫣的面色很不好看了。曾家的全部家底都存在账房, 袁琛派管事送来的那笔银钱亦是, 如今都被盗走……   “还有,”管事继续道, “管家、区管事不见了。”   陈嫣皱眉,“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不见了,小的们找了半晌也找不到他们。”管事道,“明明他们今日都没回家, 晚间也都没出门, 都在府中歇息……服侍他们的小厮说,并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账房出事之后去找他们, 却是一直没得到回音儿,实在觉得不对了, 才闯进了他们的寝室, 但是, 不见他们的踪迹, 甚至于……他们都没有歇息过的痕迹……”说完这些, 他又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陈嫣沉默片刻, 无力地摆一摆手, “知道了。”   她走进院落,进到厅堂,坐在三围罗汉床上,良久一动不动。   董飞卿的心腹先后赶至,办妥了他交代的那几件事之后,先后住进倒座房。他们大多与董飞卿年纪相仿,在京城各有各的住处,家眷过些日子进京。   对于从陈嫣家中得手的大笔银钱,董飞卿直接吩咐刘全:“去交给邱老板,让他一并上交给朝廷。”   刘全应声而去。   蒋徽得知他命心腹在曾家做的手脚之后,不由莞尔。   董飞卿道:“陈嫣那个密室,我让友安损坏了开启的机关,短时间内,她应该找不到帮她把机关复原的人。”   密室明显是曾宅初建之时特地设立的,陈嫣若对此一知半解,当下都不知道去找谁修复,若深谙此道,大可以自己动手,但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更何况,后者其实不大可能。   蒋徽失笑,拍了拍董飞卿的额头,“坏。”   董飞卿一笑,随意地从袖中取出三张一万两的银票,“你收着。”   “哪儿来的?”蒋徽惊讶,问道。   “上次去保定府,顺带着帮人捎过去一样东西——方默帮我找的差事。”   “……”蒋徽斜睇着他,“怎么这才跟我说?是什么东西啊?我怎么都没发现?是字据之类的么?”   “放在信封里,倒是没封口,但我没看。我也得守着规矩行事。”董飞卿道,“应该是保命的凭据吧。那边把银钱给了方默,今日方默让人送来的。”随后,他笑着抚了抚她的后颈,“非要跟我去,幸好来回路上都没出事。”   蒋徽笑盈盈地道:“跟你走了一趟,我收着银子才更安心啊,不管知情与否,起码是陪着你一起赚来的。”   董飞卿笑开来,“傻丫头。再有这种事,我事先告诉你。实在危险的话……”   “那更要跟你一起去。”蒋徽说,“你得知道,我可是被两拨人追杀、算计了两年多都活下来的人。”   “……好。一起去。”他没辙。谁让人家也是一身绝学呢?   蒋徽笑得微眯了大眼睛。   董飞卿却想,这种差事,往后要是接,必须得是完全不会出岔子的事情。   就想让她像现在这样,鲜活、真实地在他跟前,与他相互陪伴。   嗯,离不开她了。   手里的银钱更多,家境更加殷实,蒋徽一直不大安稳的心总算落地了。他前前后后交给她的银钱,只要维持现状,就能维持十年、二十年的开销。旁的开销不需她担心,他把办正事的银子都存在邱老板那儿了。   眼下想想,这厮只是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很精明:大钱都让可靠的朋友存着,私心里都不把那笔银钱当自己的,私下里赚钱多的时候,就过得恣意些,没进项的时候,就少花甚至不花。   这样的性子,其实也很难得:没有能把受穷当做习惯的人,但他可以。   她知道,他赚银钱,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我又不是享受得了锦衣玉食的人,家里现在就很好了。”蒋徽坐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以后,别接这种差事了。”   “顺手为之的事儿,为什么不做?”董飞卿与她的想法有出入,“明明可以更好,为什么要止步不前?”   “你想怎样啊?”蒋徽笑盈盈地瞧着他,“要做闷声发大财的人?”   董飞卿笑着把她揽到怀里,亲了亲她额角,“其实吧,我跟你一样,手里银钱越多,心里就越踏实。娶你之前还差点儿,毕竟怎么都能过。成亲之后,我真是做梦都想腰缠万贯,让我们一辈子都不会为银钱的事儿上火,但是有时候没法子,想的是一回事,遇见的是非是另一回事。”   刚回京城那一阵,害得她为银钱的事情上火,他心里其实也很难受。动过去找邱老板的心思,却又想着,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等几日的好。   后来,不出所料,借出去的银钱连本带利的回来了,他想多赚银钱的心思却更重了:自己这小媳妇儿,总跟他闹别扭的日子里,他都觉得,她是最应该过锦衣玉食的日子的人。   蒋徽细品过他的言语,心里暖暖的,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有这份儿心就行了。其实,我们现在已经是小财主了。你是要开书院的人,不能显得财大气粗的,要是那样,我都会嫌弃你的。”   董飞卿笑出声来,把她搂到怀里,亲了又亲。   乖乖的、善解人意的蒋徽,实在是太招人喜欢。   翌日上午,薇珑来了。   看过书院的堪舆图之后,先问蒋徽:“姐,这地方你看过吗?”   蒋徽笑着颔首,“看过,跟修衡哥一起看过、选定的。”   “那就行。加上飞卿哥哥,你们三个都认可的地儿,一定错不了。”薇珑笑靥如花,转头对董飞卿道,“好生斟酌一番,能改建的地方就改建一下吧?”   “行啊。”董飞卿颔首笑道,“要你帮忙,就是这意思。”   蒋徽让兄妹两个去书房商讨,自己则去了厨房,亲手给两个人做了点心、羹汤。   薇珑的口味,从小就被几个哥哥带歪了,素来不喜甜味的,董飞卿就更不需说了——他是薇珑的哥哥之一,打小就不喜欢甜食。   因此,蒋徽给兄妹两个做了咸味的点心,刻意把羹汤做得味道清淡些。   点心羹汤送到了跟前,凑在一起商讨的兄妹两个立时有了兴致,细细品味。   “姐姐什么都会。”薇珑一面享用一面轻叹,“我要是有姐姐一半儿的天分就好了。”   蒋徽笑道:“你把房子盖好就行了。”   薇珑则不是高看自己的性子,“其实程叔父、唐意航、飞卿哥都能成为造园名家的,他们不愿意潜心去做而已。”   董飞卿此刻则在想,蒋徽只是把别人迎来送往的时间都用来苦学各种学问了。本就是天资聪颖的人,十来年都潜心苦学,擅长的,自然是闺秀中拔尖儿的都望尘莫及的。她只是不愿意张扬炫耀罢了。   兄妹两个对修缮、改建的心思一致,便很快定下了章程。   薇珑离开之前,取出两张银票,递给董飞卿,一张一万两,一张五千两。   “你这丫头,”董飞卿不明所以,“这算什么?光天化日的,打赏还是行贿呢?”   “说什么呢?”薇珑横了他一眼,转而携了蒋徽的手,解释道,“姐,别往别处想,这就是哥哥的钱。   “当初他让我帮他建这个宅子,给了我足足五千两黄金呢——哪儿花的完啊?这宅子地上地下是多费了工夫,但总共也就花了不到一万两。   “当时我要把所余银钱还给他,他只说让我帮他存着,我就帮他存着了。   “眼下不一样了,他回来了,又跟你结为连理,我当然要把这笔银钱归还。”   夫妻二人这才释然。   董飞卿摸着下巴,“你要是不说,我真忘了。”   薇珑无奈,“也就你,什么事儿都不放心上。唉,姐姐怎么会嫁了你这么个不叫人省心的?”   董飞卿哈哈大笑。   蒋徽也笑出声来,对薇珑道:“我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人,扯平了。”   “你不觉着委屈就行。”薇珑笑得现出小白牙,“不然啊,我可得让爹爹好好儿地跟飞卿哥找补一番。”   这边欢欢喜喜,曾宅却是人心惶惶:下人们不明所以,都对昨夜的事万般惶惑,不少人认定是闹鬼了,私心里认定一定是曾镜死得太惨太冤,昨夜才会显灵,让当家主母失了钱财,没了左膀右臂——不然的话,找不到别的理由,说白了,凭空消失的银钱、出现在曾府的手脚血淋淋的人,都不是人能办到的事儿。   陈嫣知道下人的反应,无动于衷,下午循例去了书房,遣了随侍的丫鬟,按动通往密室的按钮。   反复几次,都没反应。   仔细检查书房里的一事一物,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那么,机关怎么会突然失灵了?   是董飞卿派人来毁掉的,还是……不,不可能,她不相信世间有鬼神存在,一定是董飞卿做的好事!   可是,如果是他的主意,便是已经察觉到她做过的一些事,最先该做的,难道不该是到她面前质问么?   难不成,到了这关头,他都不愿见她一面? 第46章   陈嫣回到日常的居处。   被挑断手筋、脚筋的三个人, 早已有人包扎好伤口, 虽然再不能出手伤人, 但神智已恢复如常。   陈嫣命人把那三个人带到面前,问道:“你们是被什么人擒获,又废掉一身功夫的?”   三个人俱是摇头,其中一人道:“根本就不知道。对方那身手……锦衣卫都不见得比得了, 或者也可以说, 武林中的几位顶尖高手也不过如此。”   “……”陈嫣审视三个人半晌,心知是没法子问出别的——别说他们就算知道也不会告知, 在这上下,分明是真的不知道被谁下了狠手整治。唯一明白的,就是他们蒙难是因受雇刺杀蒋徽而起。   陈嫣挥手示意下人把他们带出去。   室内陷入静寂,陈嫣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 过了一阵子, 忽然觉得如芒在背:有人在暗中窥视她,一定的。   她四下环顾, 却不知道是自己因连番是非生出了错觉,还是真的有人藏匿在暗中窥视她。   她希望这只是自己生出的错觉。   可是过了好一阵子, 那种被窥视才会引发的不安之感越来越重。   她受不了了, 到底是不好意思在下人面前失态, 便起身去了书房。   但是, 到了书房, 那种被人在暗中以冷森森的目光注视的感觉却越来越重。   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闹鬼了?且是大白天就闹鬼了?!   陈嫣毛骨悚然。   怎么办?   嫁入曾家到现在, 她在外院只有管家、区管事两个心腹, 他们平白消失了,她能做的只能是让资历相应的人补缺,却不能交待他们私事。太突兀,他们不能当即接受,更不能当即接手。   陈嫣索性离开书房,去了后花园。到了至为宽敞的场合,没了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消磨到了晚间,她回到居处。   那种让她紧张到几乎窒息的感觉又来了——绝对有人藏匿在暗中,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怎么办?   因为这种感觉,唤外院的人来里里外外的查看么?可曾家是诗书传家,外院的护卫只是稍稍学过拳脚功夫罢了,如果窥视她的是高手,那么,没等那杆子蠢货赶来,便已全身而退。   而且,那到底是人在窥视着她,还是厉鬼想要索她的命?   ——思及此,陈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到底,她耐不住那份莫名的恐惧,起身道:“回陈府。”   同一时间,董飞卿与蒋徽在忙的是另外一档子事儿。   室内,暧昧的湿响让她不安、抵触,“董飞卿,等会儿好吗,不行……”   “我就是等会儿,你又能怎么着?”他语带笑意。   “……”蒋徽闷了片刻,没好气地说,“你给我滚远点儿行不行?”   “不行。”董飞卿闷声笑起来,恋恋不舍地退离,取过帕子,给她擦拭,嘴里却是不饶人,“这也能怪我?不都说女子是水做的?你这样只是给我现身说法而已。”   蒋徽勾过他,修长的双腿攀上他腰杆,用力绕住,“只是想让你歇歇罢了。”   “这可是你自找的。”他说话间,便已直入,碰到花心,狠狠碾磨。   蒋徽深深地抽着气,掐着他的肩头,“不带总这么胡来的……”   “你喜欢的。”他说完,双唇自她丰盈处移到她双唇,“你喜欢。”   “……嗯,”最要命的关头,她在迷乱中紧紧地揽住他肩颈,“是,我喜欢。”   语声刚落,一股温热激到他顶端。   他周身一颤,险些就把持不住。   而那足以夺人性命的绵绵密密的含吮、吞咽还在继续,像要把他的魂魄吸走。   他呼吸转为凝重,再一次的索要,更为直接、强势。   “董飞卿……”她语气明显地透着无助。   “我在。”他说,“我要你,蒋徽。”   她没再说话,只是缠紧了他,随着他的频率,逸出深深浅浅的吟哦。   此刻,回到娘家已经该沐浴歇下的陈嫣,仍旧是惶惶不安——她仍是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   只是,总不好让爹娘派人手查找,便是查找,也一定是一无所获。文官家里的护卫,如果不是常年刻意培养,都只是寻常身手而已。   不敢沐浴,更不敢歇息。   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是不是再没有挣扎的余地?   陈嫣思忖多时,目光微闪,去了在闺中设为书房的西厢房。 第47章 虐渣   陈嫣备好笔墨纸砚, 写了一封信, 拿着去了父母房里。   陈瀚维、陈夫人听说女儿晚间回来, 便知道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已经起身,正要过去询问。   陈嫣给双亲行礼请安之后,把信件交给父亲:“爹爹, 这封信, 明日您派人帮我送出去,行么?”   陈瀚维颔首, 接过信件,问道:“写给谁的?”   “写给秦家表姐的。”在父母房里,没了那种让她心慌的感觉,但她仍是把语声放轻, “您一定要派个绝对稳妥的人, 帮我把信件送到袁家。”   “这好说。”   陈夫人则携了女儿的手,“你脸色这么这么差?遇到什么事了?”   “家里出了些事。”陈嫣犹豫片刻, 把自己不对劲的感觉如实告知母亲,“娘, 只有在您和爹爹房里, 我才能踏实些, 不然, 不敢入睡。”   “竟有这种事?”陈瀚维、陈夫人异口同声, 对视一眼, 担心不已, 前者当即做出安排,“今日起,我去厢房睡,你就睡在我们房里,有你娘陪着,心里总会踏实一些。另外,我派人在家里搜查一番,看看有没有人潜入的痕迹,再命护卫在正房内外日夜守着。你别怕。”   陈嫣感激地看着父亲,“那就要委屈您了。”她是觉得,在母亲身边,就算仍被窥视,也能眠一眠。至于父亲别的安排,直觉告诉她,没什么用。   陈夫人则道:“明日,和我去寺里上香,让高僧帮你看看,是不是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陈嫣称是。   陈瀚维见她神色显得特别疲惫,便起身道:“今日早些歇下,有话明日再说。”   工匠开始修缮铺面之后,蒋徽认真着手大大小小的事情。   蒋家四房老太太、程二夫人一起开了一个家具铺子,蒋徽让郭妈妈去选了后罩房里所需的桌椅、博古架,说清楚自己的要求之后,取出银钱,笑着叮嘱:“瞧着差不多的就买下来,别讲价。和友安一起去,雇几辆车,我们自己把东西带回家。”   四老太太、程二夫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亦是她的贵人。眼下,还不到她去给两位长辈请安的时候,但是,不妨偷偷摸摸地照顾一下她们的生意——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并不认识郭妈妈。   郭妈妈笑着领了差事,唤上友安出门。   蒋徽对董飞卿道:“你陪我去琉璃作坊看看吧?”   “好。”董飞卿爽快应下,和她一起策马出门,在琉璃作坊选出了她喜欢的几种瓶瓶罐罐,说了需要的数量,付了些定钱,作坊的人允诺五日后便能送到他们家中,并送了蒋徽十个能盛放香露的小瓶子——她是会与作坊常来常往的人,初时哄得她高兴一些总不是错。   蒋徽笑盈盈地收下,翌日,便写出一个花名单子,派一名小厮去知会花农,备齐之后送来。   第二日一大早,花农送来几十种鲜花。   不要说仆人,便是董飞卿,看着都有点儿眼晕,问蒋徽:“这么多种类,你想做几种花露?你得知道,不好生用花瓶存放的话,这些花到不了天黑就蔫儿了。”据他所知,家里统共也没几个花瓶。   蒋徽笑起来,“这些花,是用来做百花露的。”   董飞卿挑眉,“百花露……这才几十种而已。”   “百花露就一定要用一百种花做出?”蒋徽斜睇着他,“想当初,修衡哥挂帅的时候,号称麾下有五十万精兵——真有吗?有二十万就不错了。”   董飞卿莞尔。   “花露做出来,比别家的百花露味道更好就行了。”蒋徽道,“要真凑齐一百种花,蒸出的花露,不定是什么味道。这真不是多多益善的事儿。”   董飞卿道:“我哪儿知道这些。反正你有数就行。”停一停,又道,“雇几个人吧?你总不能自己烧炉灶——要是那样,我就抽空把你那两套东西扔进护城河了。”   蒋徽失笑,“这不用你说。郭妈妈也晓得怎么做香露,而且,已经找好两个打下手的人了,三两日就能过来。”   董飞卿放下心来,专心忙碌书院的事情:与工匠说清楚修缮相关事宜,又专程去找了姜道成一趟,请老先生为书院题字。   老先生问他,取了什么名字。   董飞卿就说,您看着办吧,只要字好看就行。   姜道成忍俊不禁。   这日,董飞卿回到家中,友安禀道:“陈嫣写信给袁琛、秦桦,要不要把信件截下来?”   “不用。”董飞卿道,“有事没事的,跟她装神弄鬼就行,别的事不用干涉她。”   友安笑着称是。   陈嫣在娘家住了三日,每日有母亲陪着入睡,仍是心神不宁,要服用安神汤,才能睡一两个时辰。   陈夫人带着陈嫣去了护国寺上香,为她求了一枚平安符,回到家中,正色问起曾宅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嫣没办法如实相告,只说有不成体统的下人作祟,弄得府里人心惶惶,她也受了影响,跟着疑神疑鬼的。   陈夫人就道:“要不然,做场法事吧?或者,请高人去看看风水。若什么都不做,下人的心定不下来。”   陈嫣苦笑,“若是做法事、看风水……恐怕会更麻烦,谁知道那些人会说出什么话,有害无益。我回去之后,杀鸡儆猴,下人便不敢胡说八道了。”   陈夫人道,“要我说,你不如在家多住一段日子,把承志也接过来。”   “不用。”陈嫣道,“我好多了,今日便回去。”再住下去,曾家那边不定又出什么事,要是惹得双亲起了疑心,着力探究的话,定会责怪她。   陈夫人看着女儿,踌躇多时,低声道:“董公子回京了,你必然已有耳闻。跟娘说实话,这样心神不宁的,与他有关么?”   “您想哪儿去了?”陈嫣不动声色,“那个人,从来就与我无关。”   陈夫人握住她的手,面上现出懊悔之色,“说心里话,当初那件事,真不能怪他。是我们小看了他,没把他的警告当回事……”   “娘,”陈嫣蹙了蹙眉,“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说着话便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总不在家,承志一定会在功课上偷懒。本就是资质寻常,还不知道用功,愁煞人。”   陈夫人劝道:“你别对他太严厉,与其做望子成龙的严母,倒不如与他母慈子孝。说到底,等你上了年岁,要指望他在膝下尽孝。”   陈嫣似笑非笑的,“您就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回到曾家,陈嫣觉得氛围轻松了一些,很明显,没再出蹊跷的事。至于她,也没了被窥视的感觉。   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唤来外院一名管事,吩咐道:“从速寻找深谙密室机关的人,我要用。”   管事称是。   陈嫣怎么也没想到,她回来当夜,便又出事了,把她和值夜的丫鬟吓得半死。 第48章 虐渣   以前, 值夜的丫鬟都是睡在外间临窗的大炕上, 陈嫣有事, 唤一声即可。   今时不同往日,大丫鬟地锦知晓陈嫣的情形,主动请命,歇在寝室的床榻板上。   陈嫣多安排了几名在院中值夜的婆子, 随即吩咐地锦:“房里留一盏灯。”   地锦巴不得如此, 恭声称是,把一盏六角宫灯放到床头的小柜子上, 将寝室的房门关紧。   陈嫣喝完一盏安神汤,躺在床上,没觉得有任何异样,心神慢慢放松。倦意袭来, 沉沉入睡。   夜半, 她没来由地醒来,寒意沁入骨髓, 周身僵硬,动弹不得, 一如被噩梦魇住的情形。   睁开眼睛, 眼前光线昏暗。回想片刻, 不由害怕起来:特地交代留了一盏灯, 现在怎么黑漆漆的?   她张了张嘴, 尝试着出声唤地锦。就在这时候, 她听到地锦充斥着恐惧的声音:“太太?”   “嗯?”陈嫣吃力地应声。   地锦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板上, 轻声问道:“灯,怎么灭了?”   “……”   地锦又道:“奴婢,动不了。是不是……鬼压床了?”   陈嫣的心如坠深渊,竭尽全力挣扎着,试图起身,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逐渐适应了室内光线,借着透过窗纱入室的黯淡月光,眼角余光瞥见宫灯就在小柜子上。   不是地锦熄的灯,那么,是谁?房间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么?   这念头让她心惊肉跳,“地锦,你能不能高声唤值夜的婆子进来?”   “……不能,奴婢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地锦已经语带哭腔,“您是不是……与奴婢一样?我们这是怎么……”   语声未落,房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徐徐开启——是那种被风吹开的声响。   可是,这是在窗户紧闭的寝室,哪里有风?   陈嫣、地锦惊骇得做不得声,眼珠转动,透过薄薄的帘帐,望向门口。   门打开来,阵阵幽凉的风入室,拂着帘帐。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一道暗沉的男子身影出现在门口的落地屏风旁。   陈嫣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一般。   身影高大,特别怪异:披头散发,穿着阔袖长袍,腰间没束玉带,双臂僵硬地下垂,宽大的衣袖几乎到了地面。   头发、衣袂随风飘飞着。男子似乎随时能飘到床前,又似乎是被戳在那儿,动弹不得——没有生机,只有诡异。   那……不像人,不是人。   地锦吓得牙齿都开始打颤了。而那种声响,在这样的时刻,说不出的可怖。   陈嫣想闭上眼睛,想拼命地高呼,可她什么都做不了。越是恐惧,越盯着那道影子。   “它”动了!   慢慢的,趋近床榻。   不是走过来,是僵直着“飘”近。   它到了床帐外,停下来,视线直勾勾、冷森森的盯着陈嫣所在的方向。   而且,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地锦拼了命地撑起身形,嘶声喊道,“救命!有、有鬼啊……”随即身形跌回去,再没声响——吓晕过去了。   “是谁?”陈嫣哆嗦着问,“你是谁!?”   它声息皆无,仍旧那样隔着帘帐盯着她。   陈嫣发现自己能动了,刚要起身高呼,竟有水滴从承尘滴落,砸到她脸上。   温热的,有些黏腻。   这不是水,好像是……血?   一滴,又一滴。   血液腥甜的味道充斥在她鼻端。   怎么会这样?难道,在床顶上,有受伤甚至已死的人么?   血滴落得速度更快了。她颤抖着手擦拭脸上的血。   而它,已经飘进了床帐。   “啊!……”   陈嫣惨叫一声,双眼向上一翻,不省人事。   没过多久,看守以前的正房的婆子大呼小叫着跑进院中:“闹鬼,闹鬼了!”   在廊间打瞌睡的值夜的婆子被惊醒,连忙在寝室的屏风外通禀,却是好半晌没人应声,而且,闻到了血腥气。   她们慌了,连忙禀明两位管事妈妈。   两个管事点上灯,结伴走进去,看清楚里面的情形,立时脸色煞白,失声惊呼:   面无人色的地锦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板上。   床头、枕头上腥红一片,陈嫣满脸都是血迹,乍一看,管事还以为她已七窍流血而亡。   细看之下,一名管事妈妈看出端倪,唤人给陈嫣净面,随即用银针先后给她和地锦扎人中。   主仆两个苏醒过来。   地锦回过神来,眼神狂乱,失声痛哭,“鬼,我看到鬼了……”   陈嫣则是神色恍惚,先是下意识地望向屏风旁、床帐外,末了,视线慢慢地望向上方承尘。   上面正对着她头顶的位置,有非常刺目的一片血迹——尚未干涸。   陈嫣簌簌发抖,“上面有什么?啊?”她示意下人扶自己起来,“看看上面有什么……带我离开这儿……快……”   下地之后,没走两步,她便瘫坐到了地上。   在场的所有下人,都是面如死灰:真的闹鬼了,而且,那鬼是冲着主母来的。   这宅子,怕是再无宁日。   翌日早间,地锦病倒在床。陈嫣换了居室,长久地盘膝坐在大炕上,不言不语,望着窗外发呆。   事情非同小可,有管事妈妈去给陈府报信。   上午,陈夫人匆匆赶至,见女儿这般模样,急得落下泪来。她遣了下人,紧紧握住陈嫣的手,道:“还是听我的吧,快在家中做几场法事。你若是信不过僧人,便请有名望的道人来看看,设法驱邪。”   陈嫣仍是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窗外。   陈夫人用力摇了摇她的身形,“听到没有?啊?”   “我见到的,到底是人,还是鬼?”陈嫣喃喃地道,“看起来是鬼,且像厉鬼。但若真是厉鬼,怎么没索走我的性命?”   “……”见鬼的传闻从来不少,但鲜少会有人生出这种想法。陈夫人险些怀疑女儿被吓得神志不清了,眼泪落得更急,“我苦命的孩子……”   陈嫣微微蹙眉,竭力转动着脑筋,“血和冥纸相较,哪一样更瘆人?冥纸的事,他似乎是陪着她遇见的?对,没错。那么,他是不是在帮她以牙还牙,寻了高手来折磨我?”   “……”话说得不清不楚,可陈夫人还是听出了一些门道,她收了泪,目光凝重地审视着陈嫣,“你说的是谁?他们为何要装神弄鬼地折磨你?”   陈嫣转头,对上母亲的视线,歉然一笑,“本不想让您知道的。可是没法子,瞒不住了。”   陈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会是董公子吧?”   陈嫣又回以歉然一笑。   这便是默认了。陈夫人颇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她情愿曾宅有厉鬼,也不愿女儿与董飞卿斗法。   “娘,我要去见见他和蒋徽。”陈嫣语声干巴巴的,“近来诸事,如果是他的手笔,那我甘拜下风,听凭发落;如果与他无关,他如何都不会承认,那我听您的话,做法事驱邪。”想到昨夜恐怖的经历,她哆嗦一下,痛苦地闭上眼睛,“这种日子,不是人能过的。再这样下去,我会被活活逼疯的。是人是鬼,我总要弄清楚。” 第49章   陈夫人询问半晌, 总算弄清楚陈嫣对蒋徽做过什么。快入夏了,她却觉得寒冷, 指尖变得凉冰冰的, “你为何如此?”   “为何?”陈嫣语声轻飘飘的, “觉得她碍眼罢了。”   陈夫人语凝。事到如今, 追究这些全无用处。思忖一番, 她说道:“你若是想见他们,便命人送拜帖过去, 守着礼数行事。”   陈嫣漫应一声。   陈夫人问起旁的事:“方才有下人说,昨夜不止你这儿不安生。”   “对。”陈嫣语气平平, “丫鬟婆子听到了男子的脚步声。她们大着胆子去了正屋, 见室内竟然有灯光, 还听到了男子的叹息声, 却没找到人。蒙住镜子的布料, 又落下去了, 桃木剑竟也碎成了粉末。”   陈夫人只是听着,便已觉得毛骨悚然,“他、他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么?”   “您也相信是他的魂魄作祟?”   “我其实是想问你——”陈夫人微声道, “你有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若真是冤魂显灵,那……”   “那倒容易些, 是么?”陈嫣竟然无声地笑了, “的确, 我也是这么想。”   “你别避重就轻, 回答我。”   陈嫣意味深长地凝了母亲一眼, “我有没有对不起他?谁又曾对得起我?”   陈夫人审视着女儿,竟然是越看越心里发毛,终究是没克制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随后,母女两个相对无言。   以陈夫人的意思,是让陈嫣带着曾承宇随她回府,可是,陈嫣不同意,说:“您把承宇带回去吧,帮我抚养他。”   末一句,让陈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这种情形,女儿该说的是“帮我照顾他一段日子”,可她却那样说。是心神紊乱,还是……   她再不敢多想,匆匆去外院找到曾承宇,温言解释几句,吩咐道:“随我回陈府,住一段日子。这儿现在事情太多,你母亲无暇照顾你。”   曾承宇立时乖乖地称是,眼中分明闪烁着喜悦的光彩。   陈夫人暗暗叹息一声,握住他的手,一起上了马车。回到家中,与陈瀚维细说原委,商量之后,给陈嫣派去内宅外院最堪用的几名管事、护卫和丫鬟。   眼下,除了这些,他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陈瀚维心绪沉重,“她何以走到了这种地步?”   .   大夫来给陈嫣把脉。   陈嫣直言道:“给我开个助眠的方子,就算迷药也行。”   大夫却不敢把她的话当真,便只开了个心神安心的方子。   当晚,两名管事妈妈、四名丫鬟守在陈嫣跟前值夜,而且,在院中、院外,有护卫看守。   陈嫣不置可否。如果是无形无声的厉鬼,到了夜间,哪里是人能拦得住的?如果是以一敌百的绝顶高手,更不是他们能察觉的。   事实亦不出她所料,当然,惊悚恐怖的噩梦再度上演——   过了子时,整座府邸陷入令人压抑的沉寂。   陈嫣莫名醒来。   室内的灯烛熄灭了。   留在室内守着她的人,或坐或倒,不知是死是活。   陈嫣用着锦被,屏住呼吸,望向门口。   可是,“它”并没像昨夜一般从门口出现,而是忽然出现在了她床前。   床榻并没放下帘帐,森冷的寒意直达陈嫣心头。   陈嫣试图看清楚它的样子。   那幽灵般的东西亦让她如愿,无声无息的,到了她跟前。   它那惨白的被发丝遮掩住大半的脸上,居然……没有五官。   没有眼睛,那么,怎么能够让她有被直勾勾盯着的感觉?   陈嫣一瞬不瞬地看着它,将它看得更清楚,随即,晕厥过去。   .   转过天来,友松把陈嫣这两日的情形如实告知友安。   他从六七岁的时候起,便是董飞卿跟前的小厮,再成为心腹。   三年前,董飞卿便跟一众心腹说:你们走吧,去哪里都算是弃暗投明,我过腻了这种日子,给不了你们更好的前程。对不住了。   友松等人选择去地方上历练,当差、做生意都好,只等着董飞卿缓过劲儿来,生出新的抱负,仍旧带着他们。友安与刘全不同,就想留在京城,守着、等着这不着调的大少爷归来。   总算是等来了。   友安听完之后,笑出声来,“以前倒是没看出,你跟友仁干起坏事儿来,一套一套的。”   “那是。”   友安叮嘱:“张弛有度地来,别三下两下就把人活活吓疯、吓死,还不到时候。再者,公子和夫人都说了,整治陈嫣不需手软,但尽量别为难下人。她们但凡有法子,都不会在那样一个不对劲的宅子里当差。”   “知道。”友松道,“眼下要让陈嫣和下人都云里雾里的,少不得做些文章,日后就好说了,直接把下人弄晕,只跟陈嫣找补。”   友安心安地一笑,转去禀明董飞卿和蒋徽。   夫妻两个对陈嫣的现状不是很挂心,毕竟手边都有事要忙。   董飞卿说:“你们掌握好分寸就行。”   蒋徽补充道:“等到袁琛、秦桦进京之后,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小的明白。”   .   两位有着多年制作香料、香露经验的女师傅应约前来,一位姓黄,一位姓原。加上被蒋徽耳濡目染的郭妈妈、兴致盎然地想一面效力一面学习制香的小丫鬟,蒋徽制作香露、香料、香球的进度要比预算快了很多。   香露铺子那边,工匠抓紧修缮,十多天便完工了。   蒋徽前去看了看,挺满意的,继而亲手用行楷写出店铺的名字“凝香阁”,再请专人做出匾额。   受董飞卿所托的姜道成也没闲着,反复斟酌、试笔之后,做主为书院取名“晋江”,题字之后,唤人请董飞卿前去看看。   董飞卿打量片刻,没正形地道:“嗯,您还别说,这俩字儿,的确是您写得最好看的。”   姜道成被他惹得哈哈大笑,之后叮嘱他:“开书院不是儿戏,你往后要是不尽心做,我跟你没完。”   董飞卿也笑,“您就放心吧,我要是有行差踏错的地方,叶先生绝不会容着。”   此事落定,书院正在修缮着,董飞卿要着手的,便是书院各个职位了。   做主书院一切事宜的人,是书院山长,这个位置,自然要叶先生担任。   堂长是全力协助山长的人,董飞卿责无旁贷,此外,还有一个与他位置相同的人:管三。   管三比董飞卿年长十多岁,在文人、士子之间,被尊称为管三爷。   管三与董飞卿前几年便相识,虽然相互数落的时候很多,但对于对方的能力或才情,还是认可的。董飞卿上次出行的目的之一,便是请此人前来相助。管三听完原委之后,爽快地应下,只是比董飞卿的心腹晚了几日进京。   再往下,便是学长、会长、斋长、讲书……等等职位。   这些倒是都不用愁,已经有不少人到叶先生面前毛遂自荐了。   这日,蒋徽仔细了解过书院职位明细之后,对董飞卿说:“你和先生,能不能赏我个掌书的位置?”掌书,负责书院里的书籍的保管、借阅。   “嗯?”董飞卿不解地望着她。   蒋徽不懂他的反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董飞卿照实道:“你不是开了香露铺子么?哪儿还有精力去书院啊?”   “就这理由,你也敢拿出来搪塞我?”蒋徽睁大了眼睛,“一个铺子而已,能有多少事?我怎么可能每日都为之忙碌?”   董飞卿道:“就算你闲得发慌,也别去书院,找个别的事儿消磨时间吧。”   蒋徽挑眉,“说说,为何?”   “……”董飞卿摸了摸鼻尖,“你要是过去,得有多少少年人冲着你但是打着求学的旗号去求学啊?……你这不是给我和先生添乱么?”   蒋徽凝住他,“据我所知,书院也招女学生?”   董飞卿默认。   “那么,我又怎么知道,有多少人是冲着你的名头进书院的?”   “你要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   “那怎么才叫有意思?等到你让那些女学生倾慕不已暗许芳心的时候,我给你放爆竹庆祝?”   董飞卿无奈地笑起来,“我是那种图虚名的人么?”   “我是那种图虚名的人么?”同样的话,蒋徽用来反问他。   “……”董飞卿到底是没辙,拧了拧她唇角,“你也去,成了吧?”继而又嘀咕,“我这是娶了个什么媳妇儿?”   蒋徽理直气壮,“娶了个夫唱妇随的人而已。”   董飞卿沉了片刻,朗声笑了。她防患于未然的初衷,只是避免以后吃飞醋。但是,振振有词的说出来,做到这一点的女子,大抵是不多。   但是,她这一点,是真让他喜欢。   这期间,曾太太——也就是陈嫣的拜帖每日早间送来,夫妻两个一概不理。   董飞卿说:“没工夫搭理她。”   蒋徽则是满脸无辜地道:“曾太太是谁?我不认识。”   她是有满心杀机,但在袁琛、秦桦进京之前,没有理清楚原委之前,便不心急。   有账不怕算,越晚,兴许越划算。 第50章 帮凶   端午节前夕, 下午, 大雨降临。   友松回来了, 神色透着沮丧,对董飞卿道:“坏了,吓不住了。”   董飞卿闲闲地问:“怎么说?”   “曾太太似乎是想开了——有本事你就把我吓死。这几日, 让一位道人配制了一种迷药,小的和友仁见识有限,化解不了,不能把人半夜弄醒,自然就没法子再吓到她。”   董飞卿笑了, “正好。本就该停一停手了。”见友松疑惑,解释道,“过犹不及。你们歇息一段日子,让她喘口气。她就算再看得开,这一阵也落下了疑神疑鬼的病根儿——后怕与受惊吓相较,有时候不相伯仲。她少不得要想法子,甚至于, 会亮出杀手锏。这是我的目的之一。”   大多数人,都相信因果报应, 敬畏神灵,深信有十八层地狱。不是心性特别坚定、强悍的人,遇到以假乱真的鬼怪的时候, 都会方寸大乱。   陈嫣恰好属于这种人。但是, 冷静下来是迟早的事。   那么, 便不妨给她自救的时间与机会。   他很愿意看看,她会在这种处境中拉谁下水,或找谁相助。   这不是直觉,是分析之后的结论。   袁琛夫妇、齐盛的信件表明,陈嫣只与袁琛要银钱,齐盛是她自己这边物色到的人选。   那么,她一个长居深宅的女子,如何聘请到的齐盛等人?   一定还有人帮过她。   不是陈家,那是陈家就算有心都办不到的。   友松接下来说过的话,无意间证实了董飞卿的猜测:“曾宅的管家、区管事,一直关在弟兄们闲置的一个小院儿之中。   “审讯了这一段日子,两个人能说的都说了。   “他们只是为了陈嫣私下赏的银钱听命行事,对于那四个高手的来路,并不知情。   “此外,余下的那名高手,前几日不是已经抓获了么?友仁抽空软硬兼施地盘问了一番,那人跟先前三个一样,什么都不能说。   “友仁说起齐盛的时候,他倒是提了一嘴,说齐盛这次不肯接这趟差事,引荐给了他们。”   董飞卿听完,说道:“把他的工夫废了,便打发走。留着也没用。”   “是。”   友松要退下的时候,董飞卿心念一转,问道:“你刚才说,陈嫣请人配制了一种迷药?”   “对。”   “知道了。”董飞卿示意友松退下,若有所思。   他想到了密室中查验过的那些药瓶。   无一例外,那些都是毒/药,有的能让人顷刻毙命,有的能让人受尽磨折,有的则需要长期服用才会毒发身亡。   若是深谙药理,配制迷药不在话下,可是,陈嫣却请了一位道人帮忙。   若是不通药理,或是一知半解,那些变着法子害人性命的毒/药从何而来?   .   陈嫣站在廊间,望着连天的雨雾。   她形容憔悴,双眼黑漆漆的,眸光暗沉,宛若幽深的古井。   一连数日,帖子送过去,董飞卿、蒋徽一概不予理会。   已经可以确定,连番磨折,都是他派人所为。   就算不是他做的,也没关系,她仍要继续对他和蒋徽做一些事。   很明显,董飞卿想要她生不如死。   那何尝不是她想对他做的。如今,这个目的似乎已无法达到,但并不妨碍她给他切切实实地添堵。   陈嫣回到房里,命人备好笔墨纸砚,写了一封信,交给一名管事妈妈,语声沙哑地吩咐道:“派小厮送到董府,交给董夫人,让她从速来见我。”   管事妈妈恭声称是,心里却怀疑,董夫人根本不会见曾家的下人。出乎她意料的是,一个时辰之后,董夫人便冒雨来到曾府。   陈嫣穿着孀居之人惯有的素净衣裙,素面朝天,并不掩饰憔悴之色。她坐在厅堂的三围罗汉床上,见董夫人进门,也不起身,只是淡淡一笑,抬手示意对方落座。   窗外,风雨更大了,天色更为阴沉,室内光线十分昏暗。   董夫人落座后,觉得氛围阴森森的,坐姿不自主地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   陈嫣望着她,“许久没见了,夫人似乎苍老了几分。”   董夫人抚了抚鬓角,强笑道:“年纪本就不小了,日子又不安生,如何能不苍老。”   陈嫣道:“我请您来,是要说几句体己话。”至于是不是隔墙有耳,甚至房内是不是有人聆听,她不清楚——心神紊乱,感觉不再如平日灵敏。   董夫人会意,虽然心里不踏实,还是摆手遣了随侍在侧的下人。   陈嫣语气波澜不惊:“前几日,请了一位道士来看风水。那道士说,此处是凶宅,阴盛阳衰,而且,出过横死之人。”   董夫人好一阵心惊肉跳,“那么,一定有化解的法子吧?”   “难。”陈嫣凝视着董夫人,“就算可以轻易化解,也无必要。鬼吓不死人,有些人,远比厉鬼可怖。”   黯淡的光线之中,被陈嫣这样盯着,董夫人浑身都不自在,如坐针毡。   “董飞卿回京没多久,董家如临大敌,想尽法子聘请高手,到府中看家护院。”陈嫣语声仍是平静地近乎刻板,“我不知因何而起,却知晓您对此事,比董阁老更上心,请娘家帮衬,为自己、亲生儿子请来十名高手。”   “没错。”董夫人也不瞒她,“陷入水深火热的人,不止你。这一阵我无暇留心你这边的动静,这一切,因何而起?”   “您不知道么?”陈嫣反问。   董夫人压下心头那份不适,坚定地摇头,“我不知道。”   陈嫣逸出意味深长的笑,“真不知道,何需冒雨前来?”   董夫人也笑了笑,“你与董家渊源颇深,又说处境堪忧,于情于理,我都该来探望。”   “想撇清干系?”陈嫣挑了挑眉,“您当初交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一样不落地收着。若是不认账,眼前事便好说了,我直接把那些东西送给董飞卿、蒋徽就好。您意下如何?”   董夫人凝望着她,眼神复杂。   “拨五个身怀绝技的人来曾府,确保我安然无恙。但凡我性命不保,您与我之间的秘辛,便更藏不住了。不信,只管试试。”陈嫣语气不容置疑,“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挑拨董飞卿、蒋徽,或者,让他们从速离开京城。”   “那怎么可能?”董夫人心绪焦虑烦躁至极,却要拼尽力气,维持面上的镇定,“很多是非,你不知内情,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陈嫣语气平缓地打断她:“不需要知道。我只需记住,您才是全心全意帮衬我的人。堂堂次辅夫人,整治不了文武双全的董飞卿,也整治不了一个只有才名没有尊贵地位的女子么?”   董夫人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便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索性不再掩饰心头的不满,冷笑一声,道:“这么久了,你没把人伤及分毫,却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可见真是无能。”   陈嫣不动声色,“您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眼瞎,选错了人。我是无能,可我豁得出去。您呢?富贵荣华、亲生骨肉,哪一样都抛不下吧?不过是个躲在暗中的贪婪小人,从何处来的贬低我的底气?”   董夫人面色微变,“这般牙尖嘴利,怨不得命途多舛!”   “这一关,您要是不陪着我渡过去,下场一定比我惨。”陈嫣目光冷冰冰的,“您其实是妨子克夫、尖酸刻薄的面相,年轻时还能修饰,如今是怎么也藏不住了。董家那两个眼瞎的老糊涂,让次辅娶你,也算是明智之举,他们就缺这样一个丧门星钝刀子磨着他们。”   “你你你……”这样歹毒的言语,董夫人是第一次听人当面道出,气得眼前直冒金星,“我只是训斥两句,你竟恶语相向。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情我愿的事儿,我可曾勉强、开罪过你?”   陈嫣无声地笑了笑,“不需要谁开罪,我看谁都不顺眼。”   言行上,两人不需以礼相待,却也绝不会反目。她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相互憎恨,也要继续联手,为曾经所作的一切善后。不然,都会葬送手中一切。   陈嫣望着门口,散漫地道:“我过继的那个儿子,没什么可取之处,但他毕竟还小,理应置身事外。   “家中被盗了,缺银子,这儿又闹鬼,得让孩子换个住处——你快些送一万两银子过来,再给他物色个风水好、地段好的宅子。   “三日内办妥吧。”   明明有求于人,用的却是吩咐下人的语气。董夫人气得胸口隐隐作痛。   .   翌日一早,朱玉那边的眼线前来报信,董飞卿、蒋徽得知董夫人、陈嫣会面的事,“……近日因为闹鬼的事,内宅堪用的那些管事、丫鬟,都装病或故意病倒,请假回家将养。曾太太倒也没说什么,随她们去。   “因此,朱家安排在内宅的眼线便得了空子,能到太太近前服侍着。   “昨日董夫人到访,与曾太太说过的话,听了个大概。”停一停,把二人言语复述一遍。其中,包括陈嫣那句“您才是全心全意帮衬我的人”。   董飞卿目光瞬时冰冷如霜雪。   蒋徽示意郭妈妈打赏、送走报信的人,对他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当下别对董家做什么工夫。”   董飞卿沉了片刻,才敛去眼中寒意,“我知道。”董志和到底是当朝次辅,对付董家的人,必须思虑周全、一击即中。   随即,蒋徽轻轻地笑起来,“陈嫣对付董夫人的做派,倒是挺有意思的。”   董飞卿凝了她一眼,然后把她带到怀里,紧紧地拥住。   蒋徽拍着他的背,“不关你的事。次辅娶谁,又不是你能做主的。”   对,娶谁不是董志和能做主的,但能不能吃一堑长一智、整顿乌烟瘴气的门风?   不能治家,何以治天下?倒台是迟早的事。   “现在想想,还是换个人跟叔父作对的好。”他说。   .   上午,晴空万里,下午便又下起了大雨。   董飞卿坐在炕桌前,帮蒋徽做珍珠手串,用的是作为聘礼的那一小袋珍珠。   这情形,似曾相识。   他回忆着,好像早在她十来岁的时候,曾帮她做过一个手串。   那日,他去叶先生那里借书,径自去了书房。但是先生不在,只看到她站在大画案前,小心翼翼地给珍珠打孔。   他问:“先生怎么不在?”   她分明是全神贯注,没留意到他进门,手里的钻孔针立时偏离方向,刺入了指尖。“你倒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都不让人通禀一声。”她面无表情地放下东西,取过帕子,缠住沁出鲜红血珠的手指。   见她受了伤,他心生歉疚,“以前不也都这样么?鼓捣这些做什么?”   她气呼呼的,横了他一眼,“不行么?”   他笑着走过去,主动将功补过,“我帮你。”   “你会么?”   “……”他睨了她一眼,“反正比你强。哪儿有把珍珠拿在手里打孔的?笨。”说着走到她跟前,在椅子上落座,“用心看,学着点儿。”   她这才没了脾气,匆匆包扎了手指,真就乖乖地站在一旁看着。   珍珠一颗一颗地打了孔,他也顺道查看了一下质地,“这些珠子不错,谁送你的?”   她没应声。   “水晶、钻石不也很好看么?”他继续说道,“你怎么打小只喜欢珍珠?”   “珍珠来得更不容易。”她说。   “也对。”   谈话到此为止。直到他做好手串,递给她,让她戴上试试。   焕发着莹莹珠光的手串,松松地在纤细的手腕上绕了两环。   “哥,好看么?”她心情转好,笑盈盈地问他。   “好看。”他由衷地说,“你戴珍珠,的确比那些小石头更好看。”   她绽放出璀璨单纯的笑靥,“你这样挑剔的人都这样说,我戴着就更有底气了。”   他笑起来,“以后再送你东西,就只送珍珠了。”   她笑说:“本来你就没怎么送过别的。”随即问明他来意,给他找出要看的书,小手一挥,“走吧,不送了。”   他又气又笑,道辞离开。从那之后,逢年过节的,送她的礼物,一概是珍珠或首饰铺子里像样的珍珠首饰。   她回赠他的礼物,则是五花八门,与送给别人的大同小异,但从不管合不合他心意,从没问过他。   征战几年,回到京城,她已经与丁杨定亲。他去叶先生那里看过师徒两个一次,之后再相见,也只是在一些场合不期而遇,话都说不上几句。   但他留意到,她手上一直戴着一个珍珠手串。不好盯着她的手细看,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帮她做的那一个,只是觉得很像。   从没问过。怕赶上她脾气不好,冷冰冰来一句“真看得起你自己”。   蒋徽和郭妈妈一前一后走进门来,前者抱着一大堆画作,后者把一张宽大的竹席铺在地上,末了,两人一起把画作摊开在竹席上。   那些画,都是在陈嫣密室中见过的。   前两日,蒋徽让刘全去了叶先生在城中的居处一趟,取回几幅猫图。   而董飞卿画过的那些猫图,就存在家中的小库房。   蒋徽要认真比对一番,为的是弄清楚,陈嫣能从中看出什么。   此刻,她绕着手臂,长时间地审视。   郭妈妈自认帮不上忙,奉上两盏清茶,退了出去。   董飞卿忙里偷闲地侧头看了几次,“这也用得着看这么久?”   蒋徽抬手摸着下巴,“你看出来了?”   他嗯了一声,“这些画各有千秋,布局笔触都不同,但是,都画了相同的一只白猫,它叫双福。我记得你也很喜欢它。”   蒋徽沉默了一会儿,“的确。有时候与其说我画猫图,不如说画的是它。”   双福并不乖,脾气不好的时候,坐在窗台或是桌案上,怎么叫都不肯理人;偶尔又特别活泼、黏人,一根红绳就能让它兴高采烈地玩儿大半晌,能趴在人腿上睡很久,人一动就要不满地哼哼唧唧。   董飞卿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养的那些猫,尤其喜欢双福。”   “……你知道?”   “嗯。”他眼神很柔软,“从军之前,画了不少猫图,总愿意画双福。大抵是觉得它跟你的脾性很像。我们画的双福,有两幅的神态几乎一模一样。”   “……”   “蒋徽。”   她看着他。   董飞卿神色拧巴了好一阵,说:“我四处游转的时候,试过很多次,画下你逗双福的情形。”停了停,他微笑,“可是,我画不出。”   他似乎点明了一些事,可蒋徽却懵住了,不知道这出于直觉的判断从何而起。   什么时候,他说过画得出画不出的话来着?   她在炕桌另一侧落座,茫然地望着他。 第51章 深爱(1)   又犯傻了。董飞卿笑着凝了她一眼, 细心地把一颗颗大小相同的珠子串起来。   蒋徽看着他那双骨节修长的特别好看的手, 看着那一颗颗在他手中闪着莹润光泽的珍珠。   这样的时刻, 也是她很愿意享受的。   安安静静的,他为自己做一些琐碎的小事。不管多久不说话, 都不会觉得沉闷。   手串做好了, 董飞卿对她勾一勾手指,“过来。”   “哦。”蒋徽转到他面前。   “戴上试试。”他示意她。   蒋徽抬起右手。   他帮她戴上。与记忆中一样, 串起的珠子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松松绕了两环。   “好看。”他笑着问她,“喜欢么?”   蒋徽敛目审视, 随即绽出纯美的笑靥, “嗯,喜欢。”   “还想要什么首饰?”董飞卿说, “我帮你做。”   蒋徽认真地想了想, “还想要一个珍珠发箍。你能帮我做么?”   她的言语,把他思绪拉回到旧时。   他中探花之后,她派人送给他一幅八骏图。才女蒋徽画马是最出彩的——这份礼的分量很重了,他理应赠送回礼。   他只知道她喜欢珍珠,别的从未听说。   她已经定亲,听说两家都在欢欢喜喜地筹备婚事。   他就想,送她一两样珍珠首饰吧。   特地抽出一日光景,去各个老字号的首饰铺子看了看,看到了五花八门的珍珠首饰。   他都看不上, 因为料定她不喜欢。   她喜欢的, 是简简单单的式样。其实他也是。   什么都一样, 简简单单的就好。   于是,在一间铺子里寻到了相宜的几十颗珍珠,继而在铺子里画出一个珍珠发箍的样式,让掌柜唤师傅照样子做出来。   没两日,发箍送到他手中。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阵子,才发现一颗珠子有瑕疵。这不能怪掌柜,只能怪自己当时不够细致。幸好那颗珠子所在的位置不显眼,也就忽略不计,遣人送给她。   随后,也曾想过,在她定亲之后送她首饰,是否不妥,转念便释然:他送她和薇珑首饰的时候不少,又长期住在程家、唐家,这种物件儿在何处都不会过账,再者,谁都知道,与两个女孩子本就是兄妹之谊。   在那之后,他和她都开始了与家族对峙的日子,先后离京之前,再没见过面。   那个珍珠发箍,她是否喜欢,他无从知晓。   思绪闪过脑海,只是瞬间而已。董飞卿握住蒋徽的手,“喜欢哪种样式?离京前,我送你的那个发箍,样式还成么?”   蒋徽对上他眼眸,微微点头,“就要那种。我就是想要你给我做一个那个样式的。”   董飞卿听完,眼神变得很是复杂。他欲言又止,双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在这片刻间,蒋徽脑筋终于能够如常转动,明白了他那句“画不出”意味的是什么。   他说过的:“喜欢到骨子里的,我大多画不出,总是半途而废,几笔之后就作罢。”   “董飞卿……”她心海翻涌着,五味杂陈。   总算是明白了。董飞卿把她抱起来,安置到怀里,吻一吻她的额角,继而却岔开话题:“我帮你做过一个手串,记得么?”   蒋徽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当然记得。”   “那个手串呢?赏人还是送人了?”他说,“成亲到现在,都没见你戴过。”   “没有,没给别人。”蒋徽语气透着些许沮丧,“不见了,丢掉了。”   “总说我粗枝大叶,你也没强到哪儿去。”莫名的,他有些失落,数落她,“都没戴过吧?”   她反应变得慢吞吞,迟疑片刻才说:“谁说的?戴了好几年。”   “嗯?”他心头一震,和她拉开距离,凝视着她。   蒋徽视线转移,望着雪白的窗纱,沉默多时,神色有细微的变化。   终于,她对上他视线,目光清明,“真的,戴了好几年。我只有那一个手串。”   他喉间一哽,说不出话来。能做的,是把怀里的人抱住,紧紧的。   “董飞卿,”她的手迟疑着,到底是扣住他肩头,力道不轻不重,“我喜欢你。或许,要比喜欢还要多很多。”   董飞卿抚着她的颈子,正要说话,却听得友松的脚步声到了厅堂门外。   他蹙眉。   蒋徽则是微笑。这样的时刻,还是缓一缓再应对比较好,有人来打岔,再好不过。   她离开他怀抱,下地,随即唤友松进来。   友松禀道:“董夫人前来,要见夫人。说夫人不肯见的话,便请公子拨冗叙谈几句。小的是把人打发走,还是请进来?”   董飞卿望向蒋徽。   蒋徽道:“请进来吧。”这当口,又是端午节这样的日子,董夫人前来,一定不会做无用功,理应见一见。   董飞卿颔首以示赞同,随即起身,对蒋徽说:“你先跟她说说话,我过一会儿再回来。”   蒋徽望向他,笑容甜美,“好。”   大雨天,董飞卿却很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董夫人走进厅堂,神色不倨傲,也绝没有一丝随和。   蒋徽坐在北面居中下手的位置,见对方进门,站起身来,只是欠一欠身,“董夫人。”   董夫人颔首一笑,“贸然登门,只望你不要见怪。”   “夫人言重了。”蒋徽笑一笑,抬手示意董夫人落座。   小丫鬟进门来,奉上茶点。   董夫人摆手遣了随侍的下人,蒋徽随之打手势示意郭妈妈退下。   “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董夫人道,“近日曾太太家中的事,你可知晓?”   到了这时候,装糊涂全无必要。蒋徽颔首一笑,“知道。”   “如此,就好说了。”董夫人问道,“日后,你有什么打算?或者说,飞卿有什么打算?他是想重回官场,还是做别的行当?”   蒋徽侧头,静静地审视着说话的人,片刻后道:“您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以往也没关心过他的前程,到如今,却怎么说起这些?”顿一顿,又道,“哦,明白了,您是陈嫣的帮凶。”   董夫人回视着她,毫无退却之意,“有凭据么?”   蒋徽缓缓地笑开来,“凭据是什么东西?有些人生不如死之后,谁能找到害他到那地步的凭据么?”   自然而然的,董夫人想到了唐徛的事,不由心头发冷。   “董夫人,”蒋徽笑笑地看着她,“你得相信,那种事,我不是做不出来的人。” 第52章 深爱(2)   董夫人心念数转, 神色更加温和, “我相信。这世间, 有什么是你和飞卿做不出的?你别多想,我是来求和的。”   蒋徽一笑, “以往,我只当您是不相干的人。求和二字怎么说?您做过怎样让我们与您势不两立的事?”   “方才你不是说了么?”董夫人道, “我虽无意, 却成了陈嫣的帮凶。”   “无意?”蒋徽明眸微眯, “一两件事或是三五日光景,勉强能说是无意。您无意的时日, 是不是太久了?”   董夫人勉强扯出一抹笑, “随你怎么说。我说说我的打算, 你看是否可行,好么?”   “说心里话,对您的打算,我一点儿好奇心也无。只是, 您要是不说出来, 大抵也不会罢休。”蒋徽抬手打个请的手势,“您说。”   董夫人取出一个样式华美的荷包, 亲自送到蒋徽手边, “这两年多,你在外漂泊, 吃了不少苦头, 甚至患过重病。如今回到京城, 不论日后作何打算,手中银钱多一些,总没坏处。”   蒋徽似笑非笑。   董夫人回身落座,笑着建议道:“打开看看吧。”   蒋徽拿起荷包,取出里面的银票。整整十张,每张一万两。手面居然这样大。次辅夫人出手,果然是寻常人所不能及的。   “时间仓促,当下只能筹集到这些。”董夫人和声道,“过些日子,我会再亲自送来十万两。二十万两,都是给你的。”   蒋徽但笑不语,手势优雅地把银票放回荷包,望向董夫人,静待下文。   董夫人道:“此外,我家老爷说了,只要飞卿能够与董家相安无事,那么,日后他不论是重回官场,还是做什么营生,他都会全力帮衬。”停一停,她笑着深凝了蒋徽一眼,“你是他的结发之妻,又有着这么多年的情分,若能婉言规劝,他一定会听的。”   蒋徽笑笑地凝视着董夫人。   董夫人面上平静,心里却是忐忑不已。换了寻常女子,十万两摆在面前,日后还有十万两送来,定然会心动不已。但是,蒋徽不同,这女孩当初的决绝,可是把一生都赌了进去——能否被横财打动,真要两说。   但是,能怎样?对付蒋徽的法子,从来就不多。总要试一试。   “平白送我二十万两,为的只是让我规劝夫君。”蒋徽笑道,“我愈发好奇了,您与陈嫣,到底对我们做过怎样天理难容的事?”   “不说以前,好么?”董夫人温言道,“看看眼下,想想日后。一时的快意,比之一生的前程,孰轻孰重,就不需我多说了。”   “没有以前,哪来的当下、日后。”蒋徽起身,把荷包送回到董夫人手边,“这份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董夫人笑意微敛,“其实,你先与飞卿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蒋徽回身落座之后,语声和缓地反问:“您与陈嫣联手害人的时候,与董阁老商量过么?”   董夫人神色一滞,继而道:“那么,能不能与我交个底?你或飞卿想要什么?我看看能否让你们如愿。”   “想要什么?”蒋徽唇角的笑意加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算不算?”   “……”董夫人到底是按捺不住不悦,冷了脸,“你就敢说,有些事不是你或飞卿咎由自取么?”   “哪些事?”蒋徽敛了笑意,眼波宛若月下寒溪,冷冽之至。   年轻轻的女孩子,却带给她难以承受的压迫感。对视片刻,董夫人的视线便转移到别处。现今的陈嫣和蒋徽一样,油盐不进,只是,前者是用刺耳的言语让她动怒,后者却只需一刻凝眸便锋芒毕露、气势慑人。   “你这边,陈嫣手里有足够的凭据。”董夫人定一定心神,说道,“至于飞卿,被陈嫣报复,本就是情理之中。”   蒋徽等她说原委,她却打住话题,端起茶盏,敛目看着氤氲着热气的茶汤。   蒋徽莞尔,唤郭妈妈去请董飞卿过来。   片刻后,董飞卿走进门来,看到董夫人,微一颔首,在主座落座。   经年未见,董夫人看到董飞卿,眼中再无曾经惯有的漠然、鄙夷,有的只是畏惧。   “说吧,什么事儿?”董飞卿语气散漫。   董夫人望向蒋徽。   蒋徽细细地品茶,全然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可没有为董夫人传话的闲情。   董夫人无法,只好把来意详略得当地告知董飞卿,末了的话,正是对蒋徽方才最后说过的。   董飞卿笑了,“陈嫣报复我,是情理之中——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道?”董夫人眼神意味深长。   “不知道。”董飞卿扬了扬眉,“能说就说,不能说就走。我不勉强。”   “……”董夫人用了些时间平复复杂难喻的情绪,“你与陈嫣的恩怨,她想当面告知于你,我不便多言。至于你当初无论如何都要退亲,我倒是一清二楚。”   董飞卿笑了笑。   董夫人瞥一眼蒋徽,又看住他,“早在你与陈嫣定亲之前,你便喜欢她,喜欢到了骨子里。没有这个祸水在,我想着,你不见得会把事情做到那种伤人的地步。”   蒋徽闻言讶然,转头望向董飞卿。   董飞卿不动声色,沉了片刻,淡然回道:“没错,我的意中人是蒋徽。但是,这与我退亲与否,有何关联?我又曾伤过谁?”   蒋徽心头一震,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   “伤过谁?你到如今都不觉着自己伤了陈家和陈嫣?”董夫人略显惊讶地看着董飞卿。   “不觉得。”董飞卿说,“该做的我都做了,他们顺着我的意思及时退亲的话,只有好处,可是,他们没选那条路。”   “……”董夫人眼神极为复杂地看了董飞卿一会儿,笑了,“原来,到如今,你都不知道,是为何引得陈嫣对你和蒋徽死咬不放。”   “我不知道。”董飞卿神色坦然,“我正在查。你能让我省些时间、人力么?”   董夫人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定亲之前,你随随便便三两笔,就能勾勒出一个女孩子的侧脸。”她笑着瞥一眼蒋徽,“那时候,你就喜欢她了。”   董飞卿默然。   蒋徽懵懂地望着董夫人。   董夫人只望着董飞卿,“我听说,你在江南,有过一段潦倒、病重的日子?”   董飞卿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   “因何而起?”董夫人移开视线,望向雪白的窗纱,“只不过是有人把一封信件、一个珍珠发箍的赝品送到了你手里。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陈嫣也不想瞒你,那两样东西,是她派人送去的。   “陈嫣就是要切切实实地验证一下,你对蒋徽的情意。   “若你不在意,她就不需再把蒋徽当做猫爪下的老鼠戏弄;若你过于在意,她就要杀之而后快。   “当然,凡事都有万一,她太年轻,没想到过这一点,尤其没想到过,你会真的找到蒋徽。   “这些事,你又何必让我替你回顾?” 第53章 深爱(3)   “好。多谢你给我解惑。”董飞卿缓缓地颔首一笑, “那么,你呢?做过哪些手脚?”   这一刻的董飞卿,不是董夫人记忆中的冷漠暴躁,相反, 整个人很温和、安静。恰是如此, 让她分外忐忑。   董飞卿身形先后, 倚着座椅靠背, 平添几分慵懒,“说来听听。如果, 你还想回董府的话。”   不说出一些事情, 她就别想走出这道门了。董夫人定一定神, 抿了抿发干的唇,道:“我做过的事,不过是推波助澜。   “你考中探花之后, 家里给你张罗亲事, 无一例外的,都因你阻挠不了了之。   “那期间, 我发现陈嫣变着法子的接近你,便寻机问她, 意欲何为。   “她说, 她要嫁给你。   “我说那不可能, 以你陈嫣的资质, 我们家大公子真看不上。   “她说不需要他看上, 只要能嫁给他就行。   “她请我成全。   “我那时并不知道你已有意中人, 便只是敷衍陈嫣,说你不妨多留意他时常走动的人。   “随后,老爷想抓紧给你定下一门相宜的亲事,我便想到了陈嫣,游说之后,老爷同意了。而你,因这桩亲事回了董家。   “你回家常住之后,我一直命人留心你的大事小情。有负责洒扫的下人先后几次把你作废的一些画稿交给我,有几张上面,画的是同一个女孩的侧脸。   “你在董家,对于我,是怎样的一个所谓的嫡长子,对于佑卿,又是怎样的一个长兄,不需赘言。因你而起的顾忌隐忧太多,我不能不防患于未然。   “我把你那些作废的画、写过的文章交给了陈嫣,本意是让她投你所好,尽快博得你的青睐。   “可我如何都没料到,你那时不但不想接受那门亲事,更不想留在董家。   “我所做的,就是这些。”   董飞卿敛目思忖片刻,“说下去。”   “……”董夫人望着董飞卿,眼中畏惧之色渐渐加深。她说了,做过的就是那些事,可他却要她说下去,分明是笃定她后续仍有作为,是推断得出的结论,还是已经知晓一切?   董飞卿重复道:“说下去。”   董夫人思忖片刻,道:“你离京前后,陈嫣私下见过我一次,说她已经成了笑柄,日子特别不好过,是以,需要几个得力的人手,请我帮忙物色。   “我娘家在广西,有几年,那边兵荒马乱的,有些家底的官宦之家,都会请身怀绝技之人到家中,以防宵小作乱。我娘家也不例外,因此,识得一些高手。   “我答应了她。在当时,并没料到,她的目的是追踪你们两个。几个月之后才知情。”   董飞卿微一颔首。   董夫人神色诚挚地道:“我不论有意无意,都帮过陈嫣。今日前来,是赔礼道歉,也想跟你商量出个章程。老爷也说了,只要你能不计前嫌,董家会竭尽全力善待你和蒋徽。你若愿意,随时可以回董家。”   董飞卿似笑非笑的。   这会儿的蒋徽,心神清醒过来,对董夫人道:“我倒是想不出,夫人是如何说服董阁老的。你做过的这些事,跟他说过没有?”   董夫人目光微闪,“我迟早会告诉他的。”她转向董飞卿,指一指巨额银钱,“这笔银子,我是来送给蒋徽的,她没收。你怎么看?”   董飞卿道:“没收就对了。”   董夫人面色一黯,道:“只要你能让董家的人安稳度日,董家可以把全部家底送给你——不,我娘家的全部积蓄,也送给你们,这样成不成?你若想回到官场,也不需自己找门路,老爷可以为此与首辅联手,如此,不会有任何人阻挠你的仕途。这些,只需你一句话。”   董飞卿笑开来,“钱财,自己赚来的花着才踏实;仕途,是我早已放弃的。你请回吧。我再不守规矩,也犯不着在你找上门的时候出手刁难。至于日后,好自为之——那笔账,我会慢慢跟你们算。”   董夫人面色转为灰败,并没依言起身,“你得想清楚,陈嫣大可以通过捕风捉影,四处散播你们两个的流言蜚语。   “董家的人大多都有自知之明,可是老太爷、老夫人……不是我们能劝得了的,万一到时候二老帮衬着陈嫣,败坏你们两个的名声……   “何必呢?   “你们若是愿意过平顺日子,陈嫣那边,我们来,我们替你们惩戒她,好么?   “依我看,陈嫣对你们这般歹毒,绝不是因为她钟情于你。”   董飞卿与蒋徽俱是无声地一笑。   这妇人抬出老太爷、老夫人,是在很委婉地威胁他们:如果不肯接受她提出的好处,那么,日后她会促成两位老人帮着陈嫣对付他们。   可是,那又怎样?   那两个老糊涂,董飞卿从来就不会高看,就算他们当街发疯撒泼,他都不会意外。   他没再搭话,径自唤郭妈妈送客。   董夫人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静静地、长久地凝望着对方。   没错,他喜欢她,喜欢到了骨子里。   他和她,都有着那样不堪的家族。   她对他说过,蒋家长房的人,谁娶了谁倒霉。   他对她说过,董家的人,谁嫁了谁倒霉。   这样说的时候,就都已打定主意离开,只是不知对方也和自己一样。   从北地回到京城,再到背离家门,大概有一年左右的光景。   仔细想想,他是在回到董家着手退亲一事期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心迹。   最初,不愿意承认。   随后,一次次地想:为何是这般的阴差阳错?   如果在她与丁杨定亲之前便心动,那么,不论如何,都会与她表明心迹,问她愿不愿意与等自己离开那个所谓的家,携手余生。   末了,便是深深的无力感:从小就与他疏离相待的女孩,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他又能给她什么?   闲来站在画案前,想用作画缓和烦躁的心境,对着画纸,常常会无意识地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   但能画出的,也只有侧脸的线条,怎样都描摹不出她的眉眼、神采。   迄今算是画成的她,只有那幅江南烟雨图中她的背影。   世间情缘,不是你心动就能如愿。他很明白这一点。隐约听闻她亲事生变、与家族决裂,便想,不妨等一等,日后再看有无缘分。   可是,他离开家门之后,她已不知去向。   原本并没打算长时间四处漂泊,因为这一消息,踏上计划之外的旅程。   去的地方,算是与她有关——   他从北地回到京城,和修衡哥、薇珑一起去叶先生那里看她,盘桓终日。   当日晚间的宴席间,她和薇珑询问北地有没有特别好吃的点心、菜肴——姐妹两个一样,都是小吃货。   他照实说了,随口问她,你要是有时间走南闯北,想去哪里?   她想了想,笑说我出门游走的话,少不得先去一些地方,尝尝那些地道的名菜。   他问:都有哪些?   她说:陕西的羊羹和锅盔、赣南的小炒鱼、柳州的螺丝鸡、安阳的扣碗酥肉、杭州的西湖醋鱼、苏州的葱烤鲫鱼、扬州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应该都是值得前去品味的。   顿了顿,大眼睛忽闪一下,又说要先去尝羊羹和锅盔,最后自然是要留在江南,那边好吃的多,风景怎么也要一两年才能看够吧。   他就笑了,说居然跟我想的差不多。   叶先生揶揄他们,说你们两个没正形的,别把薇珑带坏才好。   薇珑却是托着小脸儿,满脸憧憬,说我要是也能四处走的话,一定也要去这些地方看看。   她笑说没事,我要是能去,就能替你看、替你尝尝那些好吃的——把他的话先一步说出来。   后来,他曾刻意前去的地方,正是她所说过的那些。   在陕西的那段日子,一面观望着生母的情形,一面请友人帮忙留意她的消息。   逗留了很久,其实有等她的意思。只要她到陕西地界,他就能获悉,与她碰面。   但是,一直没等到她的消息。   她像是消失了一样。   离开陕西,又去了她谈及的别的地方——有时有差事、事由在身,需要特地抽出时间、日夜兼程赶去,再拜托朋友在当地留意她是否去过。   始终不曾得到她消息。   那种日子,是满怀希望,又是满腹无望。   去江南之前,他想,她当时的言语,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兴许早就忘了。但是,江南那一带,她迟早都会去的吧?   要在那里等她。   等重逢,盼一个最美的可能。   等了一段岁月,他陷入了特别糟糕的状态:心神被莫名的不安、忧心惊扰,终日暴躁、消沉。   然后,他接了一趟私差,与方默不眠不休地来回奔波数日,回到江南当日,一封寥寥数语的信件送到他手里:蒋徽命不久矣,等你来救。随附的是他送给她的珍珠发箍的赝品:做的可以说是一般无二,相同的一个位置,有着一颗同样有瑕疵的珍珠。   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不清。   直觉告诉他,她就在江南,并没被人扣押、囚/禁,信件上的言语,又不能不当真。   他动用了在江南所有的人脉,找她。至于自己,似乎是每日没日没夜地走在街头,循着感觉寻找。   也知道,该追查那封信的来处,只是事出突然,对方又是收买人送信给他,实在是无从查起。   心火太大,煎熬太久,他病了。病得很重。   那一段,偶尔走在街头,会觉得自己兴许下一刻就要倒下去,再不会醒来。   可是,还没见到她,又怎么能倒下去。   终于,找到她了。认出她之后,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冲上去打她、训她一通——这小兔崽子,险些吓死、急死他,她呢?易容了,好好儿地当差呢。怎么想,他都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如果还有力气的话,应该真就那么做了,可是,没力气了,连话都说不出。   但有一点,心里是确定的:找到了,就再不会和她离散,哪怕她不想与他有一丝牵扯,哪怕耍赖犯浑,也要在她近处守望,甚至,结为连理。 第54章 深爱(4)   后来, 他在茶楼态度随意地问她:要不然,你跟着我过吧?   并不担心她会拒绝。   真的, 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若不答应,也没事, 他仍旧能以异姓兄长的身份留在她近前。   她只斟酌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对他说好。   为何答应,他没问过。不需要问。这结果是他要的, 就足够了。   成亲前后,他心绪很奇怪,一时把她当做一起长大的女孩,一时把她当做历尽千辛万苦才携手的小女人——有些事, 例如银钱的事,太不把她当外人, 问都不问就替她决定;有些事,不知如何对她说起,索性避之不谈。   也知道, 她不愿谈起的事情似乎比他还多,一直没追究过。   有什么资格追究?但凡追究, 她一定会让他也开诚布公, 那是他在以前做不到的。总是想,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得了, 她知晓之后, 要是有良心, 少不得会歉疚,要是没良心,少不得眉飞色舞的嘚瑟——他才不要用那样的方式惯着她。   是太清楚,他这小妻子,太过与众不同,所处的位置,是与自己完全对等,一旦笃定可以有恃无恐,保不齐就能把他活活收拾死。   何必呢?喜欢她又不是缺理的事儿,更不是罪过,但把自己祸害得像是缺理似的,又是何苦来的——他是大男人,且是常人眼中文武双全的男人,怎么能在她面前底气不足?   所以,她每次故意让他说“喜欢”的时候,他都是满心抵触,总是盼着她能先一步说出那句话——哪怕是敷衍,他都想听。   只是,她比他还拧巴,连敷衍都不肯的。   到底是他怂了,先认栽了。因自己而起让她不得安生的事,太多了。   一句喜欢,不足以抵消她所承受的一切,但是,总得让她知道吧?——他喜欢她,需要她的陪伴,不能承受再次与她离散的可能。真的,有时候会生出恐惧,怕她觉得太累、太不值,甩手走人。不行,绝对不行。那是没办法承受的梦魇。   蒋徽望着董飞卿,心头暖暖的,也酸酸的。   这个从小到大都拧巴的男人,她深爱的男人,竟然为自己付出那么多。   但是,以前他从不肯说。一字一句,都不肯提及。   换个角度看待今日的事,她要感谢董夫人。那妇人无意间让她知晓了从不敢奢望的事。   原来,重逢之初他的病痛,是因自己而起。   这足以让她动容,同时是更加心疼。   想象不出,如画的江南烟雨之中,一身病痛、踽踽独行的男子,目的只是寻找一个人,那该是怎样的煎熬?   怎么过来的?   需要怎样的意志支撑着,才能熬到寻到她的那一日?   蒋徽站起身来,走到董飞卿面前。   他唇角噙着微笑,在同时站起身来。   她投入到他怀里,展臂勾住他颈子,“董飞卿……对不起。”言语出口,已经有些哽咽。   对不起,在外不够细心、缜密,让你担心到了那等地步。   对不起,我该早些结束等待你现身于人前的情形,站在人瞩目的位置,让你轻易找到。   董飞卿拥住她,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的额角,“傻乎乎的,连这种账都算不清楚。”这是心里话,她总在最该清醒的时候对着他犯傻,傻得让他心疼。   她抬起头,眼中噙着泪光,唇角却绽放出笑容,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到头来,我们董公子娶了个傻子——跟谁说理去?”   他轻轻地笑起来。   蒋徽咬了他下巴一下,大眼睛忽闪一下,柔声道:“今晚,我想去趟曾家,跟陈嫣说说话。”   “行啊,”董飞卿说,“横竖无事,我陪你。”   董夫人回到府中,进到厅堂,看到董老太爷、董老夫人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这些年了,她对公婆的厌恶越来越重,到了今时今日,就快难以掩饰这种情绪了。   深吸一口气,她屈膝行礼。   董老太爷咳嗽一声,板着脸问她:“去见那个孽障了?”   “是,见过了。”董夫人神色木然、语气冷淡。   董老太爷问道:“他怎么说?”   董夫人直起身形,笼统地回道:“他说,要慢慢地跟董家算账。”   董老夫人狐疑地审视着她,“你到底和陈嫣联手做了什么下作的事?先前他好好儿的,摆明了是把董家当做陌路人,你也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这两日怎么就忽然忙乱起来?你对志和的说辞,他能信,我可不信。”   董老太爷冷哼一声,“把家底都要败出去了!那孽障是不是收了银钱却不肯消停?”   董夫人从袖中取出那个精致华美的荷包,“您放心,他没收。等会儿我就把这十万两归还到账房。”   “那还好些。”董老太爷循着发妻方才说过的话,问道,“说吧,你到底和陈嫣做过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   董夫人直视着他,没再遮掩眼中的不屑,“我是与陈嫣做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您二老又能怎样?再唱一出勒令儿子休妻的戏么?好啊,我求之不得。眼下谁不知道,身在董家的人,滋味比跳进火坑更难受。”   “你好大的胆子!”董老太爷苍老的手拍在罗汉床上的黑漆小几上,“给我跪下!”   “反了!反了!”董老夫人震怒,“给我去家庙罚跪思过!”   董夫人冷笑出声,“眼下真不是你们整治儿媳妇的年月了。我就算有千般错处,也是拜你们所赐。当初你们是怎样对待飞卿的生母的?那档子事,结果是两败俱伤——我到如今也说不准,她是太蠢还是太聪明,早早离开了这个火坑。   “我若是有错,也是因你们而起,是你们让我嫁过来之后就看低飞卿——没这个前提,我又怎么会开罪他。”   “……”董老太爷、董老夫人震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出去。”董夫人一改往日低眉顺目的做派,“如果你们不能让我带着儿子离开董家,就别对我指手画脚。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忍够了。”说话间,往里间走去,吩咐随侍在侧的丫鬟,“送客。他们若是不肯走,便唤外院的人来把他们叉出去!”   “是!”   董夫人冷着脸转入里间更衣,对公婆的指责甚至谩骂,全然是充耳不闻的样子。   的确,她能支取十万两银钱,能够打着董志和的旗号去见董飞卿和蒋徽,是因她对董志和撒了谎。   她对他说:陈嫣因为曾被董家退亲的缘故,怀恨在心,一度追杀蒋徽和董飞卿,到眼下,蒋徽和董飞卿查出此事,要清算旧账,而她曾出于亏欠之情帮衬过陈嫣一些事,却不知,帮衬的正是有助于追杀蒋徽、董飞卿的事。为着避免横祸,董家要帮她安抚住董飞卿和蒋徽。   董志和信了,最起码,他是选择了相信,并在相信的基础上给予支持。   这一晚,陈嫣歇下之前,照旧服用了迷药。   这一次,她并没能如愿昏睡到翌日天明:夜半,便有人用冷水浇醒了她。   惊醒之初,她心智茫然,几息的工夫之后,环顾周围,看到了一名美丽绝伦的女子意态闲适地坐在床前的座椅上。   看清楚那女子样貌,她猛然一惊,立时坐起身来,“你、你……怎么到这儿的?要做什么?!”   这上下,她情愿见到鬼,也不想见到那女子。但是,事实却偏偏不让她如愿。 第55章 深爱(5)   蒋徽和声问陈嫣:“头脑清醒了没有?”   陈嫣仓皇四顾, 欲扬声唤人。   蒋徽摆一摆手,“省点儿力气吧。我让下人们去睡了,你近日请来的几名高手,已经离开。”   “你要做什么?”陈嫣急切地问道。   “跟你说说话, ”蒋徽微笑, “叙叙旧。”   陈嫣又问:“谁带你来的?”   “不管是谁带我过来, 你都不用害怕。”蒋徽道,“这是你的寝室,我又想单独与你叙谈片刻, 不会有人进门打扰。”   陈嫣闻言放松了一些。   蒋徽扔给她一条帕子, “擦擦脸。”又歉然一笑,“你睡得太沉, 我只能出此下策。”   陈嫣捡起簇新的帕子, 擦了擦脸, 完全冷静下来,“之前我家里出的那些事, 是不是你们派人做的?”   蒋徽摆了摆食指, “我问,你答。”   陈嫣换了个位置, 避开被冷水淋得湿淋淋的床头,坐到床里侧,颔首说好。到此刻, 才凝眸打量蒋徽。   蒋徽穿着深衣, 头发用银簪利落地绾在头顶, 手腕上,戴着珍珠手串。灯光影的女子,灿若星辰的眸子闪着锋芒,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陈嫣凝视着珍珠手串。   “看着眼熟?”蒋徽问道。   “的确。”陈嫣点头承认,“听得出,有不少事,你已经知晓。”   “对。”蒋徽说,“说起来,我对你,不是不钦佩的。”   “彼此彼此。”陈嫣道,“我总是想不通,你在外人单势孤,只凭借着易容术,便数次死里逃生,是你运道太好,还是另有高人相助。”   很明显,陈嫣并不知道蒋徽自幼习武、熟知各种机关毒/药。   如果当初陈嫣曾命人直接与蒋徽动手,此刻便不会有这个困惑。   “我运道的确不错。”蒋徽笑道,“为何那般算计我?”   “为何?”陈嫣讽刺地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钟情董飞卿,而他,对你亦是用情至深。”   蒋徽道:“不妨多说几句。”   “你写过一个话本子,局外人看的话,大多会联想到那是唐修衡、董飞卿、程恺之等人的过往。”陈嫣一笑,“其实不是。那是你意象中的你和他。我确定这一点,是在你们先后离京之后。”   蒋徽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陈嫣缓声道:“你们的文章之中,有很多观点相同,只是表述方式不同;你们的猫图之中,画得最好的从来是一只白猫——你们都特别喜欢它,画出来的它,格外地活灵活现。没冤枉你们吧?”   蒋徽说:“这些,我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指出,我以前都不知道。”   “单单这些,我并不能认定你们是两情相悦。”陈嫣如实道,“直到出了珍珠手串、发箍的事情,我便可以确定,你们情根深种。”说着这儿,她笑了,好奇地望着蒋徽,“我不明白,那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也不明白,董飞卿那段日子,是疯了还是傻了。”   蒋徽自嘲地牵了牵唇,“我犯傻、发疯的时候从来不少。”   是的,陈嫣说的没错,那次,她就是有点儿疯了、傻了的意思。   那天,萧瑟的风中,她雇了一只小船,泛舟湖上,去往建在湖中心的一个饭馆。   饭馆的招牌菜是西湖醋鱼,说过的,要亲口品尝江南的美味,可以的话,不妨请教老板,细品做醋鱼时的食材、配料,日后可以自己做。   离饭馆越近,心绪越是低落:江南的风味小吃、名菜,就快尝遍了,风景也是得空就看,迟早会看完。   一次次地,在心里问:董飞卿,你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还能等多久?——挽留自己停留的理由,越来越少了。   她是想,如果他来江南,定不会隐姓埋名,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街头巷尾。   无望的等待中,也想过,要不要写信询问叔父或修衡哥,却总是无法鼓起勇气——那样的话,她成什么人了?叔父、哥哥知晓全部真相之前,会否因误会而嫌弃她品行不端?又会不会因她而误解他?   她倒是无所谓,可是他呢?   不能那样做,真的不合适——到如今回头想想,他当初应该也是那样的心思吧?所以,也没请叔父、哥哥帮衬。   心神恍惚着,到了湖中心。   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笑盈盈地迎她,抬手做出搀扶她上岸的姿态。   她那时不但不警觉,整个儿就跟个傻瓜一样,伸出手去。   就在那片刻间,女孩子迅速出手,不知是怎样练就的手法,一下就把手串的搭扣解开了,随后虚张声势地低呼一声——手串落入了水里。   她眼睁睁地看着手串落入了水中,下一刻,想都没想,跳入水中。   水看起来特别清澈,她水性又不错,想着怎样也能找到手串的。   结果是没有。   水看起来再清澈,敌不过水太深,到了水中,没法子确定手串落到了何处。   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她清醒过来,也在同时发现,船家、饭馆中的人都已消失不见。   那些人都被收买了,而且笃定她会冻死、淹死在水中,或是上岸之后,被困死在饭馆。就算能活下来,也会染风寒,陷入病痛交加的窘境——这一点,他们真没料错,后来,她落下了病根儿,如果不是后来董飞卿请到了严道人为她调理,也就能捱三二年。   而在当时,她并没想这么多,只知道要找到——那是董飞卿亲手为她做的手串,她从最初就特别喜欢,有几年了,每日都戴在手上。   就算等他是一辈子也没结果的事,给她点儿念想总不过分吧?   一次一次,潜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直到天黑了,力气用尽了。她爬到岸上,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活了这些年,从没那样狼狈过。想想就狼狈。   那天晚间,她蜷缩着身形,在深浓的夜色中无声地哭了。   哭了很久。   并不是因为手串的丢失,是觉得等待的路太长、太黑。   孤单地走了那么久,心累了,不知何时就碎了。   想要的不多,再见到他之后,哪怕只是以妹妹的身份留在他附近,便足够。   可生涯连这点希冀都不肯成全。   傻兮兮地哭到半夜,哭不动了,拖着灌铅似的双腿,一路走回到住处。   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去的。   进门后就一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翌日醒来,觉得头疼、周身一时发冷一时发热,随后发现,珍珠发箍不翼而飞。   一直放在身边珍惜着的甚至依赖着的与他的那点儿牵系,失去了,再没有了。   她整个人陷入了极其糟糕的状态:像是跟自己有仇似的,把身体的不适当解闷儿,不肯按照大夫的叮嘱按时服药,稍稍见好一点儿,就再不肯去抓药。   没盼头了,惜命不过是让自己受折磨的岁月更长。   能免则免吧。   她只要做到不让人以为是没出息的自尽、没被潜伏在暗中的人平白去了性命,便是能做到的最好的交代。   那期间,做好了来年春日回京的打算:要回到京城,在把自己这条小命折腾没之前,整治丁杨、谭家、蒋家长房。   在他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想笑,又想哭。特别想问他:你怎么才来?但是自己知道,出于多年的习惯,神色必然是冷淡的,或者是面无表情。   几日后,两个病秧子在茶楼定下终身大事。   在他看来,她同意的一定太过草率吧?当儿戏一般。   然而事实并不是。   应该嫁他,没有不嫁的理由。   决定携手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和他都变了很多,变得更不会过日子更离经叛道了。   究其根本,应该是各自身上的病痛折磨所致。他们的心,不能清醒、沉静,在一起过日子,她若处处计较,大抵每日都要来几出河东狮吼;他若处处计较,大抵捱不到成亲就要放弃——他没长性,天下人皆知。这些事,可不是面上相安无事、交谈不多就能忽略的。   有时面对着他的忍耐、包容,会很奇怪:这要换了她熟悉的董飞卿,不出三五日就会跟她分道扬镳。   有时看着他左一出右一出,气得心口作痛,但懒得指责。只是想,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跟他混下去吧,有一天就过一天,哪天实在忍不了了,好合好散,谁又没规定过成亲之后就一定要携手白头。   说白了,谁还没个眼瞎的时候?尤其她,眼神儿好才不正常。   幸好,成婚三两日便陷入僵局之后,他一直没有灰心,一直不着调但是一点一点的去探询她的想法、态度,商量着度日。   又一次的,让她深爱他,惜取点滴的美好。   但是,得承认,总是有点儿矫情,不肯主动对他说一声“我喜欢你”。   不敢,也不好意思。怕他因此心里有底,又开始没正形地过日子,时不时把她气得五迷三道。   日复一日的,她会控制不住地吃醋,亦无法掩饰地更依赖他。怕了,真的怕了再与他失散。   他总是让她生气、啼笑皆非。   可是,她深爱,离不开。   遐思间,陈嫣也出神片刻,询问蒋徽:“你到底是从何时钟情于他的?”   何时开始的?蒋徽一面回想,一面微笑道:“你到底是为何故,要那般处心积虑地折磨我与他?” 第56章   陈嫣说道:“此刻我只能告诉你, 当初我接近他, 并不是因为钟情他。”   “那多好。”蒋徽盈盈一笑。   陈嫣道:“前尘旧事, 翻出来的话,不过是连累无辜。与你们的一切纠葛,都因我一人而起。我知道,如今到了你们与我清算的时候。我无话可说, 静待发落。”   蒋徽凝着陈嫣,目露欣赏之色。回京之后,遇到了那么多事, 态度最坦荡、务实的,只有面前的陈嫣。同样的处境,别人都在忙着讨价还价, 甚至跪地求饶。   陈嫣现出解脱之色, 审视蒋徽片刻, 绽出一抹由衷的笑, “有些事,尘埃落定时, 你会明白的。到时若有兴趣, 可以当面询问。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我记下了。”蒋徽问道, “董飞卿曾经收到过一封信, 字迹与他一般无二。出自何人之手?”   “秦桦。”陈嫣并不隐瞒,“我就算有心, 区区几年光景, 也不足以深谙董飞卿笔法中的精髓。”停一停, 又道,“你们怎样处置秦桦、袁琛,我无权过问。但是,他们的确是受我胁迫,才长期听从吩咐,全力帮衬。”   “嗯,知道了。”   陈嫣望着蒋徽,眼中笑意更浓,“这份儿涵养,当真是极佳。你这个人,很有意思,的确是与众不同。”   “是么?”蒋徽笑开来,明眸熠熠生辉,如实道,“以前也并不是这样。被你和谭家追杀算计期间,一来二去的,寻常言行之中,大多会藏起性情中的棱角。”   “你离京前,我们若相识,或许会好一些。”陈嫣语声宛若叹息。   “好在哪儿?”   陈嫣道:“我应该不会处心积虑地算计你。折磨人的法子有的是,并不一定要用他钟情的女子做文章。而你,该是我钦佩的那种女子。”   “谬赞了。”蒋徽一笑置之,言归正传,“曾镜之死,与你有无关系?”   “你说呢?”陈嫣轻轻地笑了,“你又不是不会看风水。这宅子本就死气沉沉的,自曾镜死后,便是阴森森的。我倒觉得还好,只是下人受不了。承宇大抵也不大适应。”   蒋徽想起听说过的一件事,“你把承宇安置到别处了?”   “对。”陈嫣说,“新宅不错,承宇很喜欢。另外,董家送来了一万两银子,我也给他了。”   “他一定想不到,风雨飘摇时,你肯善待他。”平心而论,蒋徽其实都没想到。   “他之于我,就像是每日都会看到的一个物件儿。”陈嫣笑说,“不喜欢也不厌烦,也就犯不着在遇事时连累、迁怒。董家不同,日后——我走入绝境之前,他们要依照我的吩咐,为我办妥种种事宜。”   蒋徽扬了扬眉。   “那是董家欠我的。”陈嫣笑说,“只是,眼下他们尚不自知。”   蒋徽若有所思。   “以前我总是拿不准一些事,所以,总想见一见董飞卿,当面询问他。可他总是不肯相见,让我愈发憎恨。”陈嫣说道,“如今你们已经结为连理,又是伉俪情深,那么,有些话,我能不能问问你?——你若是不愿当即回答,或者不能当即替他回答,唯请几日后派人传话告知于我。”   蒋徽抬一抬手,“说来听听。”   陈嫣感激地一笑,“董飞卿还会回董家么?我的意思是,他会否回到董家,为家族赚取荣华富贵?”   “不会。”蒋徽说道。   陈嫣听了,深凝蒋徽片刻,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神色是难以言喻的复杂,但绝没有一丝愉悦,“明白了。”继而沉默下去。   “一方面而言,我要感谢你;另一方面而言,我决不能原谅你。”蒋徽从容优雅地起身,“一事归一事。珍重。”   “我晓得。多谢。”陈嫣说。   蒋徽款步走出寝室,来到厅堂,再转到院中。   庭院之中,董飞卿正在等她。   回到家中,沐浴的时候,蒋徽想起陈嫣的一个问题:自何时开始钟情董飞卿。   是啊,从何时开始的?   她慢慢地梳理着过往。   自与丁杨定亲起,心神便倾注到筹谋着退亲、离开相关的种种事宜。   那时起,便已在每日戴着他为自己做的那个珍珠手串。   一直都是那样,说不出他有什么好,可就是觉得他与任何人都不同。他对自己不值一提的好,她都会铭记于心,打小如此,但在见面时,又总没法子跟他和颜悦色的——那厮就是那样,说话比她还刻薄。   及笄前后,他与修衡哥尚在沙场出生入死。   偶尔,她会写信给修衡哥,从没与他互通信件。多年间兄妹相称,但也只是有那么个名头而已,对待彼此,从来是若即若离,没针锋相对甚至掐架,已是难能可贵。   知晓他一些事,是有意无意间听到亲友谈起,面上总是事不关己的样子,而在心里,常常会想起他,甚至于,很担心他。   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手边事多,她亦尽量忽略与他相关的心绪。   心头清净的时候,已是离京之后。   有一段日子,每日住在客栈的上房,什么都不做,不是蒙头大睡,就是坐着、躺着发呆。   得知他也离京的消息之后,心里先是酸酸的,随即便生出几分愉悦。   打起精神来,继续漫无目的的漂泊。   离京城越远,离他便越远,兴许,再也见不到了——谁又敢说,这一别,不会走至生死相隔?   每每思及此,便会心酸难忍。   真后悔,真恨自己迟钝。   若是早一些明白心迹,该多好,起码,可以在他背离一切之际,设法和他见一面,问明他的打算,甚至于,委婉地表露心思。   可是,人世无常,迟一步,兴许就会错失一切。   心神逐日清醒明朗起来,细细回顾前尘一切,寻找与他有过的牵系。   可是,总是晚一步——   她去过陕西,去过他生母所在的地方。他也去过,她抵达时,他却已经离开;   随后,足迹踏遍自己曾说过的那些地方,有些地方,知道他也去过,有些地方,碍于人单势孤,无从查起;   有一阵,听说了他入镖局走镖,常走的是热河到古北口那一趟线。她骑快马去过那一带,千里疾驰,把那条路线来回走了好几遍。   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见到他,只有一句话:带上我。   那样刀头舔血的行当,她想跟他一起。   只是并没找到。镖局的人照常押镖,只是不见他。   她总是跟不上他的步伐,猜不透他的行踪。   成婚前后,不少人问过她,去过哪些地方,她总是敷衍过去。   只能敷衍。   她的锐气、乐观,在那期间消磨殆尽,与他的一切,被追踪的现状,带来的是日复一日的疲惫、消极,心疾在那一阵变得很严重。只是,再不会与人在言谈之中起冲突,没心情,懒得用小小的恩怨解闷儿。   在江南重逢之后又走散那一次,坐在江边、大雪之中,她一直在想的都是:董飞卿,我再等你这一次,等你来找我。这次若是错过了,那么,我不会再找你,更不会再等你。   儿女情长,不该是这样的:一点希望、温情都没有,萦绕于心的,只有忐忑、苦涩。   又想,或许儿时给自己测八字的人并没说错,真就是命格不好的人,克这个克那个,到末了,克的是自己。   那么,还是别祸害他了吧。   ——心疾总会随着病痛复发或是更严重,所思所想,都很晦暗。   而到末了,他找到了她,眸子里似是闪着火星子。那么生气、恼火,正如在古董铺子里相遇时的样子,寒意慑人。   在她跟前调/笑的那人,被他一脚踹到了水里,还算命大,被人救上了岸。缓过来之后,便闹着要去官府报案,要请官差抓获他那等动不动就要杀人的祸害。   方默等人从中周旋,那人知道了他的身份,立时噤声,再没说过什么。   ——这些是在清醒之后,听严道人无意间说起的。   病重的那段日子,真难受,就像是陷入了一个充斥着荒芜、痛苦的梦境。   可是,每次醒来,便能看到他俊美的容颜。   真好。   真喜欢那期间的他。   不言不语的,为她煲汤,守在她床前。话特别少,少得都不像他了,煲的汤却很可口——很清淡,但就是很可口,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   歇下之后,蒋徽把与陈嫣的谈话娓娓道来——很清楚,他在当时便听得一清二楚,之所以说起,是因一些存疑之处。   “她说董家欠她的。”蒋徽环住他腰杆,“我全无头绪。按理说是不该信她,但是,我们也不用急着否定她的一切说辞。”   董飞卿扬了扬眉,轻描淡写地道:“懒得管那些。”   蒋徽莞尔。   “袁琛、秦桦就在进京的路上。等他们过来,一些事的真相便会浮出水面。而等到整治陈嫣期间,有些事,就算我们不想知道,也会有耳闻。”董飞卿把玩着她的长发,“我安排下去了,从曾镜之死入手。照我看,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就是陈嫣与董家窝里反的时候,前者大抵要落个谋杀亲夫的下场,后者么,定会受到牵连。就算陈嫣能放他们一马,我也容不得。”   “找到人证了?”   “嗯。”   蒋徽一笑,拍了拍他的背,“厉害啊,动作这么快。”停一停,又商量他,“那些事,你没兴趣,我却正相反,少不得详查原委。可以么?”   “可以。”董飞卿漫不经心地道,“家中人手不够用的话,跟我直说,外面还有人手。你要是再找类似朱玉的人帮忙,我跟你没完。”   朱玉看起来的确是她的小兄弟,他凑合着忍了,再有类似的,他可就直接跳脚了。   她喜不喜欢他,跟他会不会吃醋,是两码事儿。 第57章 情浓(1)   蒋徽道:“听你的就是。”停一停, 又道, “要是开林哥回来, 我们直接去问他就行。”   “嗯。”董飞卿赞同地一笑,“等他回来,不妨多麻烦他几次。他肚子里全是别人家里的陈芝麻烂谷子。”   她补充道:“而且,他最不怕麻烦。”   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 打小就是笑面虎的做派,但跟他们几个,是真的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董飞卿笑着握住她绵软的手, 点一点她的唇,“不说那些,先说说我们。你都去过哪里?”这类话题, 再不需要回避。   蒋徽想一想, 笼统又有点儿沮丧地道:“还不是追着你四处跑, 总是追不上。”说着反手掐了掐他的手指, “你在外怎么跟个四处疯跑的兔子似的?”   “是我不好。”董飞卿语声转低,继而吻住她的唇。   她搂住他, 回应着。   这最美好的感受, 在今晚, 化作温暖彼此心魂的火焰。   良久, 他和她拉开一点距离,随即, 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对不起。”   “没事, 我没生过气。”蒋徽笑盈盈的,“到最后,你找到我了。”   最重要的是,他找到她了。   只为了这最好的结果,便足以忽略以往所有的辛苦——这一点,对他和她,是一样的。   蒋徽柔声问他:“在陕西,你逗留了多久?”   “我得想想。……”   安静温柔的夜里,两个人说起过往,漫无边际的。   知道彼此在外的行踪之前,那段岁月,便是最不愿回顾的;而在知情之后,便是乐得告知对方的,且是满心愉悦——虽然一再错过,但是,他/她一直在陪着自己。   翌日,蒋徽唤来刘全、友安,把想知情的事情吩咐下去,末了还是那句:“不着急,慢慢来。”   刘全、友安称是,从速安排下去。她越是体谅他们的辛苦,他们越会尽心竭力地当差。人么,就是人心换人心的事儿。   友松则来请示蒋徽:“小的和友仁这边,要不要继续弄点儿动静?”   蒋徽笑道:“随你们。只是,恐怕吓不到陈嫣了。”   友松不解,直言道:“请夫人明示。”   他和友仁进京之后,对蒋徽的称谓从来是“夫人”,带的先前的仆人也改了口。   本来么,董飞卿若是仍在官场,一定能给结发之妻赚个诰命回来。再者说,蒋徽是什么人啊?近些年来,同辈人都没有超越她才情的,她对荣华富贵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贪慕,如今必是身在公侯之家。可是,她不稀罕。   蒋徽也不瞒他,“昨晚见到陈嫣,我瞧着她那意思,是万念俱灰,亦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她笑了笑,“便是再受到惊吓,她当解闷儿也未可知。”   友松忍俊不禁,心念一转,道:“既然如此,我和友仁就见机行事,能清闲一些。您的香露铺子,要是有什么差事,不妨吩咐我们。”   蒋徽笑着说好。   说起来,铺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和内宅这些人一直抓紧做香露、香料、香球,也已准备得七七八八,几日内便能开张。   午后,她找出一本黄历,拿到在寝室看书的董飞卿面前,“帮我选个开张的日子。”   董飞卿嗯了一声,放下书,接过黄历,翻阅一阵子,又凝神斟酌片刻,说道:“要是来得及,六天后就是好日子;来不及的话,就过半个月再开张。”   蒋徽笑着说好。   董飞卿笑笑地凝视着她,“你又不是选不出。”   “就要让你给我选。”蒋徽说道,“等到书院开始招揽学生的时候,我帮你挑个好日子,好么?”   “好。”董飞卿拉过她,让她卧在身侧,“一天到晚都活蹦乱跳的,老老实实睡会儿。”   蒋徽笑出来。其实,他才是睡得特别少的那一个,只是,看书、沉思的时候,惯于慵懒地卧着或躺着。   天气很热了,两个人在床上相拥,再怎么心如止水,也会觉得有些燥热。   董飞卿拿过一旁的折扇,抖开来,给她打扇。   过了些时候,蒋徽真就睡着了。   他打扇的动作不停,莞尔而笑。   傍晚,董飞卿交待手下几句,独自出门——今日,他与叔父相约在状元楼吃顿饭。出门时,他没忘记带上朱玉赠给叔父的两把折扇。   到了状元楼,酒菜上齐之后,便把折扇送上,说了原委。   程询仔细看过,由衷地称赞几句,末了轻轻一笑,“朱家这孩子,委实有趣。”   “的确有趣。”董飞卿笑道,“我都恨不得把他拎到您跟前儿,亲眼瞧瞧他见到您会是怎样的手足无措。”   程询没辙地睨了他一眼,“少没正形。你那不是等于让他受罚么?那等心绪,或许与有些官员对皇上的心绪相仿。”   董飞卿哈哈一乐,“有些官员对您也一样,我听说,不少人与您叙谈、道别之后,腿都打哆嗦。”   程询朗声笑起来,“胡扯。那等人分明是做贼心虚。”转而问道,“近来跟解语忙什么呢?”   董飞卿也没隐瞒,把种种是非照实说了,说着便想起一事,问道:“您曾经说过,我走过的路线很有些意思,指的是什么?”   程询道:“你去过的地方,解语也去过。”   董飞卿心头突地一跳,“上回您说起来,怎么没告诉我?”   “解语就跟我自个儿的闺女一样,她去过何处,凭什么告诉你?”程询喝了一口酒,“你要是以为她追着你四处跑,怎么办?心里有底了,有恃无恐地怠慢她,我少不得想法子整治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哪儿有那么多闲工夫。”   “……”董飞卿当真啼笑皆非起来。   程询这才如实道出心绪:“主要是我真不知道那丫头在唱哪出,你呢,又总跟追踪你的程府护卫斗法——有些地方到底去没去,他们到今日都不敢笃定。   “再说了,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孩子,都好吃、会吃,去的那些地方,都有名菜、风味小吃,我犯嘀咕的时候就想:这俩吃货的口味一向差不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董飞卿想一想,释然一笑。也是啊。他们这几个一起长大的人,好多事情上,喜好相同。陈嫣若不是处心积虑地针对他,若是按着蒋徽与恺之、他与薇珑下功夫,其实也能找到不少相同之处。   程询对多年间环绕在身边的几个孩子,最是了解,但也因为太了解,除了笃定会发生的那些事,看不出几个孩崽子之间的羁绊。   心思都瞒不过他和妻子的,只有恺之。毕竟是亲骨肉,恺之稍稍有些不对劲,直觉便会没来由地告诉他,让他及时地处处留心。至于飞卿、解语,想都不要想——这俩孩子太贼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程询说话从来是点到为止,并没深究飞卿为何问及此事,岔开话题:“你是说,解语在外吃了不少苦,有董夫人的一份儿功劳?”   董飞卿嗯了一声,“您别管了,我有法子对付他们。”   “行啊。”程询一笑,“老规矩,你忙你的,我敲边鼓。”   董飞卿给叔父斟了一杯酒,解释道:“不是不想让您出手,主要是什么仇怨都一样,自己出手整治人,才觉得解气。”   “懂。”程询颔首,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我跟你婶婶给解语的嫁妆。前两回我粗心大意的,都忘了带上,这回你给她带回去。”   “……”董飞卿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给她体己银子么?我们现在手头挺富裕的,真的。”   程询瞪了他一眼,“你也说了,这是给解语的,不关你的事儿。少跟我啰嗦,别弄得我一不高兴,强行让解语做我闺女。”   董飞卿笑得眉眼飞扬,心里却为之动容。   程询端起酒杯,俊朗的容颜上尽是温和的笑意,“好好儿待她。”   “一定。”董飞卿与叔父碰杯,一饮而尽。   会好好儿待她、疼她、宠着她,就算把她惯得每日嘚瑟,也心甘情愿。   因为,那就该是她该拥有的光景。   叔侄两个在席间谈笑风生,随后道别。   董飞卿进家门之前,留意到了停在门前的两辆马车。   刘全迎上来,禀道:“袁琛、秦桦到了。”   “这么快?”董飞卿略有些意外。   刘全却笑道:“前几日跟您说的时候,人就在半路了,好几日了,又是日夜兼程地赶路,今日前来,小的都觉着迟了些。”   董飞卿牵了牵唇,“人呢?”   “去了内宅,夫人跟夫妻两个说话呢。”   董飞卿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我要见的人,带回来没有?”   “带回来了。”刘全侧身打个请的手势,“就等着您询问呢。”   董飞卿大步流星地走进倒座房。   他要见的人,一个是董府的管家,一个是作为陪嫁丫鬟进到董府多年熬成管事的薛妈妈。   蒋徽对董府、陈嫣恩怨的态度是不着急。   他也不着急,只是选择了最省时省力的方式而已。   他在董家上下人等心里,就是个活阎王、瘟神,既然如此,为何要绕着弯儿地打探消息?把绝对知道一些内情的人拎到面前询问便是。   大夏天的,他可不想自己和小妻子为这档子事忙碌太久。 第58章 真相(1)   厅堂之中, 蒋徽坐在太师椅上, 颇为好脾气地与夫妻二人寒暄。   袁琛、秦桦坐在客座,后者紧张得不得了,也并没掩饰。   这时候, 蒋徽已经知道, 秦桦今年二十岁,袁琛今年二十九岁, 成婚至今, 尚无儿女。   平心而论, 秦桦正像董飞卿说过的,显得文文弱弱的。袁琛身形高大,轮廓棱角分明, 显得沉稳内敛。   两人从速赶至的原由,蒋徽之前已经听友安说了:董飞卿派出去的手下不知看出了什么端倪, 直接把袁琛劫持了,随后, 秦桦为了夫君,老老实实地跟着日夜兼程地赶路进京。   ——单看这件事, 秦桦很在乎袁琛。   蒋徽喝了一口茶, 问秦桦:“你与曾太太——也就是陈嫣, 真是远房表姐妹?”   秦桦听得陈嫣的名字, 面色更差, 诚实地道:“不过是我娘家和陈家祖上稍稍有点儿渊源, 也不知道是怎么论的, 先前走动时很少。大概是四五年前,陈嫣主动开始与我来往,我娘家自然喜闻乐见,却不知道……”她语声顿住,笑容苦涩。   蒋徽看向袁琛,“尊夫人的一手好书法,你见识过么?”   袁琛点头承认,“早在我提亲要她下嫁之前便知道。”   蒋徽已经揣摩出了些苗头,“说说你们的姻缘。”   秦桦垂眸看着近前方寸之地,轻声道:“我身在闺中时,意中人是董公子。曾经送过信物给他,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当时特别难过,却也看得开。   “随后,遇到了袁琛。我的心迹,他自一开始就知道——我从小习字,便是临摹董公子的行楷,别的写的都不好……”   蒋徽语声和缓地打断她,“此事怎么说?你怎么会从小就临摹他的字?”   秦桦回道:“六七岁的时候,家中有人有幸从董家得来一些董公子的笔墨,我一看就喜欢他的手法。真的,只是这个缘故。   “大一些之后,我自己设法四处寻找他的字,倒并不是很难的事。董家……有的下人贪财,给些银钱,便能擅作主张,把自家公子的笔墨借给人一段日子。”   蒋徽扶额。有些年里,董家的下人没规矩,在京城是出了名的。   秦桦见蒋徽没有追问的意思,说起先前的话题:“这些,在成婚之前,袁琛都是知道的。   “我愿意嫁给他,但是,亲人都不赞同,觉得与商贾结亲,实在是面上无光。   “我如何都要亲人同意,到末了,他们让我如愿,但是有言在先:嫁出去之后,不需再回娘家,更不能以娘家的名头帮衬袁家的生意往来。为此,我就一直没回来过。   “我们的姻缘,就是这样的。”   蒋徽颔首一笑,“依我看,你出嫁之后,应该过得不错,袁老板待你很好吧?”   “是。”回话之后,秦桦下意识地望向袁琛,愧疚地道,“他待我很好,我回报的却是一再连累他。”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袁琛只是回以柔和的一笑。   蒋徽看得出,他们之间,如今已经感情匪浅。很明显,秦桦不是为了感情钻牛角尖的人,在出嫁之前,说不定就已被袁琛打动。   蒋徽猜测道:“原本,你们应该过得更好,只可惜,你那一手字,成了陈嫣拿捏你的把柄。”   “的确如此。”秦桦用力地咬了咬唇,神色转为愤懑,“我拿她当亲姐妹,可她却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字是一回事,她还收买了我房里一名大丫鬟——我出嫁前,那名丫鬟请辞,我念着数年的主仆情分,加上辽东离京城实在是太远,没必要勉强下人随行,便答应了。   “这三二年,她屡次向我们索要大笔银钱。   “我们若是不照做,她就要散播我们成婚前苟且的消息,再加上那手字……我定会成为世人唾弃的水性杨花的女子……   “我倒也罢了,亲人也会跟着抬不起头来,少不得迁怒甚至整治袁家。秦家在京城籍籍无名,却也不是袁家这样的商贾惹得起的。   “再怎样,我也不想成为婆家、娘家的祸水。”   蒋徽嗯了一声,继而道:“所以,你们两个便听从陈嫣摆布,从不曾想过,公子是否无辜。”   “……”夫妻两个同时低下头去,无言以对。   “两年多,那么久的日子,你们从没想过从中周旋么?”蒋徽问道,“公子要是真被陈嫣害死,你们能够心安?”   二人仍是沉默。   蒋徽轻轻一笑,“幸好陈嫣只是让你们帮衬银钱,若是让你们赚黑心钱、坑害百姓,你们是否也要照做?”   袁琛低声道:“是我无能、蠢笨,始终后知后觉。而且,总觉得她不会也不能够伤及董公子,又没再醮的打算,迟早能放下那份执念……有一些事,我们到如今都是一头雾水。”   秦桦补充道:“直到她让我写那封信的时候,我才惊觉,她应该对你也起了歹毒的心思。”   蒋徽不置可否,思忖片刻,道:“今夜横竖无事,你们不妨与陈嫣见上一面,叙叙旧。随后,我再给你们安排一件事。”停一停,又道,“做得让我满意,我帮你们取回那些凭据;做不好的话,陈嫣手里的凭据、收买的人,都会派上用场。”   秦桦心生不祥之感,她站起身,屈膝行礼,“不论何事,我们都会照办。只请夫人高抬贵手,不殃及秦家、袁家的无辜之辈。”   袁琛随之起身,亦是深施一礼。   “无辜之辈?”蒋徽笑容冷冽,“一个两个的无辜之辈,与三百二百的无辜之辈,有何差别?再说了,我又没本事买通高手逐个追杀,死不了,不过是活得不大舒坦。”   袁琛、秦桦面色一僵,没料到蒋徽能说出这般冷酷的话——先前明明是那般的和颜悦色。   蒋徽望向袁琛,“公子征战沙场的年月,曾经到过辽东。那期间,唐家小侯爷与他救过多少百姓?他们又有多少次命悬一线?   “没有这种人,焉有边关平宁,焉有你袁家迅速富甲一方的好光景?   “这等热血男儿数以万计,他们不需要谁感恩戴德,但也不该被漠视生死吧?   “对曾经出生入死报效家国的将士有一份尊重,是不是为人的根本?” 第59章 真相(2)   董府管家陶城和薛妈妈跪在地上, 哆哆嗦嗦。   陶城正在说道:“……夫人与曾太太有来往, 小的的确知情,但是, 她们凑在一处谋算什么, 小的真的不知道。毕竟,小的这所谓的管家,其实就是在老太爷、老夫人和夫人之间受夹板气的位置,并不是哪一个人的心腹。   “您离京之前, 夫人派一名管事去广西,只说给娘家送些东西过去, 但是,那管事本就是陪房,那次之后, 再没回京城。小的现在想想, 琢磨着, 他回去着手的事,应该就是请高手为曾太太所用。”   董飞卿问道:“所说属实?”   陶城频频点头,“小的可以对天发毒誓。”   “没有隐瞒?”   陶城大着胆子望了董飞卿一眼, 愈发地诚惶诚恐, “没有,真没有。”   董飞卿唤友安:“替我询问一些可大可小的事。他若不说实话, 便好生伺候着。”   “是!”友安笑着到了陶城跟前, “您随我来。”   陶城强撑着站起来, 刚一举步便跌倒在地——腿肚子直转筋, 实在是迈不动步。   友安笑出来,扶着陶城走出去,转到宅子下方的一个密室。   这边的薛妈妈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公子要问奴婢何事?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前董志和对妻儿讲述唐徛惨状的时候,她就在门外服侍,听得一清二楚。此刻,满脑子都是董志和说过的话、给过的警告。   “董夫人与曾太太,”董飞卿道,“知道什么,便说什么。别啰嗦就成。”   “奴婢明白了。公子容奴婢想想。”薛妈妈死命地掐了手臂一把,让自己暂时敛起恐惧,专心应对面前这一关。   董飞卿轻摇着手里的折扇,耐心等待。   过了片刻,薛妈妈娓娓道:“几年前,曾太太有意接近您的时候,夫人察觉到了,命奴婢去询问。   “曾太太说,她想嫁入董家。   “夫人特地见过她一次,说的话不太中听,大意便是您不可能瞧的上她。但是她说,她是要嫁您,但不是因为儿女情长。   “夫人曾几次询问她的意图,她始终不肯说。就算到了今时今日,夫人与奴婢也没探明原因。   “夫人曾经猜测,是不是您在沙场、官场的仇家,是当时的陈小姐特别看重的人,可又实在拿不准,觉着不大可能。   “您与曾太太定亲的事,是夫人说服老爷的。夫人那时不外乎是想,曾太太若是对您居心叵测,于她只有好处——三少爷说起来也是嫡出,可以后要当家做主的,只能是您这嫡长子。   “那样的话,她觉得,除了您,整个董家的人都会陷入水深火热。   “老爷考虑的,则是别的方面。   “退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前后,曾太太请夫人帮忙物色高手,夫人同意了。   “曾太太嫁给曾大人之后,又见过夫人两次。第一次,让夫人给她准备些毒/药,说夫人要是不帮忙的话,那么,她就要把一些事告知老爷。   “第二次,夫人把筹备好的大大小小的药瓶交给曾太太。没多久,曾大人便病倒在床,转过年来,撒手人寰。   “这件事,奴婢只敢猜测,不能确定。”   董飞卿扬了扬眉。   这事情倒是有点儿意思:陈嫣明明收买个大夫就行,却舍近求远,找董夫人帮忙。   袁琛、秦桦被安排到了后罩房。   刘全带着地锦来到蒋徽面前。   事关董家、陈家,董飞卿当然不会只询问其中一家的下人。   上次和陈嫣一起受到惊吓之后,地锦病了几日,陈嫣允许她回自己的家将养。这两日刚见好,便又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这儿,地锦已经快崩溃了。   蒋徽指了指一旁的小杌子,神色温和,“坐下说话。”   “奴婢不敢。”地锦径自跪倒在地,哀求道,“您……赏奴婢个痛快吧。可是……奴婢又真的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你是否行差踏错,我顾不上追究。”蒋徽笑意微敛,改为吩咐的语气,“我问,你答。一问三不知,也没事,回去服侍曾太太便好。今晚她会过来。”   服侍太太没事,服侍太太夜间不安生太要命。地锦拼命摇头,言语却很是委婉,“奴婢的病还没好,服侍太太的话,怕是频频出错,反倒要让太太心绪更为不悦。”停一停,抬头认真地望着蒋徽,“您问,但愿您想知道的,奴婢知情。”   蒋徽满意地笑了笑,“你家太太做过的那些事,你不可能心里没数。她到底为何如此,你就不好奇么?她在闺中的时候,可曾出过蹊跷之事?”   末一句,算是提醒。地锦拼力转动脑筋,回想一番,道:“奴婢以前是陈府的二等丫鬟,陪嫁到曾家之后,才每日在太太近前服侍,熬成了大丫鬟。因此,有些事便只是听管事妈妈说起过。   “我家太太在闺中的时候,十三岁之前,都不喜交际。也时常随长辈参加宴请,人前落落大方,但从不会答应别家闺秀的邀约。   “太太五岁开蒙,七岁起,跟着一位女先生学诗书礼仪。女先生姓穆。   “奴婢见过穆先生,是生得很标致的女子。   “太太八、九岁的时候,给穆先生拜年的时候,得知先生还有个比她小三四岁的女儿阿锦。   “太太与先生特别投缘,在家中没有姐妹,又见先生境遇有些拮据,便央着长辈把母女两个接到了陈府住下。   “那几年间,太太把阿锦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似的。   “但是,到了她十三岁那年,穆先生和阿锦忽然离开了陈府,不知所踪。   “太太心急如焚,老爷夫人也曾派人去找,但是,连续两日都没找到。   “随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太好像得知了什么消息,跑去和长辈商量事情,却与长辈起了争执。   “那天之后,她在闺房里闷了一个多月。穆先生和阿锦的事情,便这样不了了之。慢慢的,下人们也就淡忘了。   “再往后,她的性情变得十分孤僻,却开始频频参加宴请。这样的情形多了,不知怎的,竟与董夫人搭上了话,随后,便是定亲、退亲的事。”   蒋徽陷入沉思。   如果穆氏、阿锦的消失是导致陈嫣性情大变的开端,那么,母女两个是否与董家有牵扯?   有牵扯的话,也不会是男女之事引发,这方面,董志和一向很有分寸,不会惹风流账,身边的女子不管好坏,都是董老夫人安排的。   消失的母女两个,又去了哪里?甚至于,还在人世么?   地锦等蒋徽望向自己的时候才道:“奴婢所知的算是蹊跷的事情,就是这些。不信,您可以找陈家的老人儿核实。再多的,奴婢真的不知道。”   蒋徽颔首一笑,“姑且信你。还有一事,你平心而论,曾镜品行如何?”   先前着意了解过,曾镜在官场上,耿直勤勉,不为此,也不能到官职虽低却举足轻重的六科行走。   地锦思索片刻,道:“在奴婢看来,是性情忠厚、待人宽和的人。”语毕,不知何故,神色黯淡几分。   蒋徽又问:“那么,他是病故,还是横死?”   地锦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缓缓地垂下了头。   蒋徽吩咐郭妈妈,“派人送她回家。”继而把刘全唤到面前,“知会友仁、友松,把陈嫣密室里那些东西取回来。当下不能把机关复原的话,便将书柜拆掉。”陈嫣还没找到修复机关的能工巧匠。   刘全称是后道:“小的想多嘴问一句,您这是——”   “我要的,是袁琛夫妇写给陈嫣的信件。”蒋徽笑盈盈的,“手里有凭据,才能让袁琛到官府,状告陈嫣谋杀亲夫。”   刘全会意,笑开来。   陈嫣弄出的账很多、很乱,不妨一笔一笔清算。   欠她债的人,她并不一定追债;把她和董飞卿的生死当儿戏的人,绝对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宽恕,拿吃亏当福,是神佛才能有的修为,她只是红尘之中一俗人。   被告发罪行的人,当然很煎熬,做首告的人,滋味也好不到哪儿去。公堂上那个架势、气氛,一般人经过第一次,这辈子都不会想有第二次。   这案子查起来,势必要开馆验尸,反复讯问人证、寻找物证。不难想见,所需时日短不了——这段时间,足够她和董飞卿理清楚陈嫣与董府的纠葛。   而且用不了多久,董家便会跟着乱起来,陷入风雨飘摇——陈嫣绝对会趁机拉董夫人下水。   相较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一家人,心安理得或冷漠不仁地膈应董飞卿的日子,该结束了。 第60章 情浓(2)   陈嫣过来时, 天色已经很晚, 风里有了些许凉爽之意。   郭妈妈应蒋徽吩咐, 径自请她到后罩房, 与袁琛夫妇相见。   上次与蒋徽叙谈之后,陈嫣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是明白, 自己往后再不用筹谋何事,没必要了,有必要也不会被允许。   趋近后罩房,陈嫣留意到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 很好闻。   夜风不大不小,每间房的窗户都大开着,饶是如此, 也没将香气吹散于无形,大抵是白日做了香露香料之类的东西吧?   蒋徽倒真是有闲情。   陈嫣随着郭妈妈走进一间房。虽然是仆人的住房外间, 但是收拾得纤尘不染, 家什样样俱全。   秦桦看到陈嫣,不自主地站起身来, 神色特别复杂, 怨怼、恼怒、无助交织。   袁琛端坐不动,望着近前的明灯出神。   陈嫣悠然一笑,“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秦桦嘴角翕翕。   陈嫣款步走到一把椅子前, 仪态优雅地落座。   “你……”秦桦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 “你害得我们好苦……”语毕, 眼泪簌簌地掉落。   郭妈妈给陈嫣奉上一份茶点,退到门外。   “我害你们?”陈嫣不动声色,“说起来,我不过是说了一些话,你们听到了心里、生出惧怕而已。”   秦桦取出帕子拭泪。   陈嫣端起茶盏,用盖碗拂着茶汤,“人么,都一样,总有顾此失彼的时候。这上下觉得苦的时候,便想想以往的好光景。”   秦桦满心愤懑,“没错,我们起码还有顺心的时日。你呢?到了如今,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到头来,又是何苦?”   陈嫣啜了一口茶,觉得很是可口,惬意地笑了笑,“我不要好处,只要心里舒坦一些。”   袁琛还算冷静,看着陈嫣,道:“能不能让我们心里明白一些?你到底为何做那些事?”   陈嫣促狭地一笑,“不是已经说了?想要心里舒坦一些。”   “到眼下,你是要跟我们做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是要做反目成仇、相互落井下石的小人?”袁琛冷声问她。   陈嫣慢条斯理地品茶,好一会儿才放下茶盏,“凭你们夫妻二人,何来的资格与我为伍?何来的心智对我落井下石?在我这儿,你们的处境、死活,从来没放在心上。”   秦桦低声对袁琛道:“算了,什么都不要跟她说了。没用的。”   陈嫣则睨着夫妻两个,目光沉沉,“凭谁看,董公子或董夫人的性命,都是矜贵至极,这种人长命百岁,迟早会做出于社稷百姓有益之事。你们可别忘了,他们是程阁老、程夫人带大的。   “若是刻薄一些来说,在我看,他们多活一年的益处,都比你们活到七老八十的益处更多——这还是你们一心向善的前提。   “一事归一事,我一度想要他们生不如死是真的,无法否认他们的才情亦是真的。   “两个那样出色的人,你们在察觉到我的用意之后,却什么都没做过。   “没错,我算计了秦桦,又利用你们夫妻两个。   “但,我是真小人,你们却是伪君子。”   说到这儿,陈嫣牵出不屑的笑容,“太蠢了。   “其实你们只需命人知会他们一个,他们就会设法钳制住我,更会在同时救你们走出困境。   “可是你们没有,躲在辽东得过且过,定是盼着我放下执念,甚至于,盼着我如愿,让他们客死他乡。我就是看出你们这种心性,才有恃无恐的利用。   “眼下多好,你们为费力不讨好、两面不是人现身说法了。实在有趣。”   陈嫣语气轻缓,袁琛、秦桦听在耳里,却是不亚于被人一次次无情的掌掴。   一席话,何尝不是蒋徽敲打他们之后没有道出的弦外之音。   陈嫣从容起身,走出门去。   郭妈妈迎上前,笑道:“您随奴婢来,我家夫人想跟您说说话。”   陈嫣颔首一笑,“有劳。”   郭妈妈在前引路,去往书房,心里忖着:若不是事先知情,见到陈嫣这个人,听到方才那些话,她真没办法反感、打怵,甚至于,会因为今夜所见所闻生出好感。   蒋徽见到陈嫣,笑容和煦,语气亦是:“气色好了很多。”   “有么?”陈嫣眉眼间亦有了笑意,“大抵是思虑少了些、睡得多了些的缘故。”落座之后,“听话音儿,你已见过袁琛、秦桦?”   “对。”   陈嫣心念数转,“要我过来,该是已经想好了惩戒我们三人的法子。”   蒋徽不答反问:“你呢?之前可有打算?”   陈嫣眼神坦诚,“我先前想着,过一两日,便去大理寺投案——我总要料理一下身后事。”   蒋徽这才道:“投案就算了,照章程走,让人告发吧?”   陈嫣目光微闪,笑了,“明白了。也好。”   蒋徽笑问:“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没有。时机未到。”陈嫣歉然地欠一欠身,“改日吧,可以么?”   蒋徽并不勉强,“好。随你。”   随后,陈嫣起身道辞,蒋徽送了几步。   郭妈妈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两个女子,都够邪门儿的——说的分明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之间又有着那样深重的纠葛,神色却是闲适柔和,态度亦是相敬如宾。   今日,是陶城、薛妈妈不在府中当值回家的日子。   两个人对董飞卿询问的事,真是所知甚少,一再赌咒发誓,承诺日后会听命行事。   董飞卿见状,便没再做无用功,打发二人离开。   蒋徽还在书房,伏案记录已经做出的香露、香料、香球的名字和数量。   董飞卿进门后,把带回来的荷包递给她,“叔父、婶婶给你的嫁妆。”   这是他或自己都推不掉的,蒋徽心知肚明,便笑着接过,打开来,入目的是银票,随口问:“多少啊?”   “我没敢看。”董飞卿笑说,“怕吓着。”   “回头让刘全存到银号去。”她那几幅画都卖出去了,后续的银钱已经到手,也要取出一大部分,存到银号去。   董飞卿指了指她手边的纸笔,“我得写封信。你忙完没有?”   “差不多了。明日再说。”蒋徽让到一旁。   董飞卿铺开一张信纸,走笔疾书,片刻后便停下,皱眉看着分叉的笔,“这是谁买回来的破东西?”   “我啊。”蒋徽心平气和地道,“平时记账什么的,犯不上用太好的。这种可便宜了。”   “……”董飞卿只好忍了,把笔放进砚台,把分叉的毛捋顺。   过一会儿,他又停了手:不但分叉,还掉毛。   蒋徽要帮他换一支狼毫之际,惊讶得张了张嘴:   这厮竟信手甩了甩笔杆,在地上留下几个墨点。   “让你贪便宜。”他说。   “这是什么坏习惯啊?跟谁学的?”   他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打小就这样。”   “……”蒋徽看着他运了会儿气,转身取来抹布,擦掉地上的墨点,末了道,“这毛病要改。”   董飞卿理直气壮地反诘:“你改了贪便宜的毛病才是真的。”   蒋徽不搭理他了,先回房沐浴。   歇下之后,他松松地环住她,把在外院得知的林林总总的消息讲给她听。   蒋徽也把自己这边的情形娓娓道来,末了问道:“让袁琛做首告的事,你怎么看?不同意的话,也来得及换人。”   “再合适不过。”他说。   直接把人弄死,犯不上;惩戒轻了,自己少不得气闷。这样折腾袁琛夫妇一番,火候倒是刚刚好。要知道,袁琛跑回京城告状,一定会在袁、陈两家引发轩然大波,家门中的是非,有时候是最磨人的。   随后,两人没再说话。   今夜所知的那些事,没有一件让人心绪愉悦,说清原委之后,都失去了谈笑的兴致。   笑是特别容易的事,打心底笑出来却很难。   身边是最亲近的人,他们并不需要强颜欢笑。   偶尔,他或她会翻身平躺,搂着对方的手落下去之后,便会寻到对方的手,轻轻地握住。   翌日一大早,友安带上两名小厮,送袁琛、秦桦到董飞卿指定的住处。   董飞卿和蒋徽详尽地安排一番,一起去了书院。   已到夏日,哪个工匠都不想在酷暑天在室外劳作,是以,不待他和薇珑、工匠头头发话,每日都在守着规格的前提下卖力劳作。若能如愿提前进度,等到一年最热的时候,他们便能着手修缮室内。   这些日子过去,宅邸前方已经是另一番景象:   白墙黑瓦,遥遥便可望见;   步上低矮石阶铺就的路,穿过广亮大门,迎面是一座以巨石做成的影壁,竣工之后,会刻上书院名字;   展目望去,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芳草地也已收拾得整整齐齐。   两人先沿着东面的甬路往后走。这边小院儿、屋舍多,后花园比西面的大一些,往后自然是少年郎、士子求学之处。毕竟,来书院求学的女孩子总会少于男孩。   过了垂花门,工匠们忙碌的情形映入眼帘,没人留意到他们的出现,足见全神贯注。   “都是黎王妃和薇珑用惯的人吧?”蒋徽问。   董飞卿笑着颔首,“对。我估摸着,最早都恨薇珑恨得牙根儿痒痒,觉得她太挑剔,但是建成之后,看着几乎尽善尽美的宅子,也就觉得值了。更何况,到手的工钱对得起付出的辛苦,在同行中也有了手艺活儿绝佳的名声。”   蒋徽莞尔,“我们薇珑只是看起来随和,小脾气一上来,拿她有辙的人真没几个。”   “这倒是。”董飞卿想起一事,“对了,那小孩儿在这儿养了一群兔子。”   “啊?”蒋徽讶然失笑。   “傻兔子养兔子——有趣吧?”他总打趣薇珑是傻兔子,且是喂不肥没良心的那种。   蒋徽笑出声来,“闭嘴。”万一让工匠听到了,他们眼中那个平时随和偶尔严苛的高贵的黎郡主的形象,可就要损毁大半。   董飞卿提议:“去看看?”   “好啊。”   薇珑养的那群兔子,在后花园的一个已经修缮一新的院落之中。   院落前面是屋舍,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园子,绿草青青,三面墙上是花架子、爬山虎,有几名下人住在倒座房里。   此刻,毛色不同的兔子正在后园的草地上蹦蹦跳跳,煞是讨喜。   “怎么忽然想起养兔子了?”蒋徽笑微微地凝望着一只黑白毛相间的小兔。   “我是一早听刘全跟我说的。”董飞卿笑道,“王爷前两日带薇珑去山中看一块地皮,父女俩救下了一只受伤的兔子。   “把兔子带回家,她觉得一只太孤单,给找了个伴儿,但是俩小家伙不亲近,她看着着急,生怕它们住得不高兴,又找了几只。   “忙完这些,又开始生气:王府没适合放养兔子的地儿。   “来这儿的时候,觉得这儿合适,修缮完毕也就是一半天的光景,就让工匠抓紧办妥,把兔子带了过来,那几个下人,是专门照顾兔子的。”   蒋徽忍俊不禁,“这丫头。”   “还没怎么着呢,她先在这儿拉家带口的了。”   蒋徽推了他一下,笑着数落他:“你这个没正形的。”   董飞卿笑道:“这儿就让那丫头布置,给人们当个散心的地儿就行。”   “这样最好。地方又不是不够用。”   两个人逗留一阵子,走到西面的花园,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   虽说还没完工,但是透过新移栽过来的花草树木,蒋徽想见的到,比之东面的古朴厚重,西面的氛围清新怡人。   不得不说,他和薇珑考虑得实在周全。   离开之际,恰逢管三过来。这档子事,他比董飞卿更上心。   见礼之后,管三问董飞卿:“到里面坐坐,书院的章程,我又修改了一些纰漏,你听听?”   董飞卿摆一摆手,“不管。去找叶先生。”   管三非但没有不悦,反倒笑呵呵的,“那正好。最烦跟你商量什么事儿,巴不得你早些做甩手掌柜。”   董飞卿哈哈一乐,“打今儿起,我得在家中消夏,真要撂挑子一阵。你多费心。”   “成。”   下午,董飞卿去了外院,和几名手下闲谈。一向如此,得空就会跟手下天南海北地说笑一番。   蒋徽鼓捣了一阵香料,张罗着把正屋、书房重新布置了一番。   其实早在立夏的时候,就该换上夏日的家具,可是手头事情不断,内外院的仆人也不得闲,便一直推迟。   忙碌一阵之后,室内的坐垫、椅搭、大迎枕都换成了清爽的天青色,寝室的床挂上纯白色绣翠竹的薄纱帐,铺上凉簟,换上用荞麦皮、茶叶、决明子等做枕芯的药枕。   药枕的功效是清脑明目。她希望自己平时少犯几次迷糊。   书房那边,在地上铺了很大一张凉簟,西北角加了一扇落地屏风,屏风后放了一张凉床、一个衣架——夏日里,她喜欢闻着书香、躺在凉床上看书。   董飞卿回来,看到布置一新的居室,颇觉惬意。   晚间,蒋徽把一件需要修补的瓷瓶拿到书房,打发时间之余,也想享受一下刚布置好的环境。   偏生董飞卿无意间又跟她捣乱,正忙碌的时候,他拿着两本账册走进来,要清算出具体的数额。   蒋徽便将书桌让给他,索性在地上加了一盏灯,坐在凉簟上忙碌。   董飞卿一面翻阅账目,一面用心算算出数字,同时记录下来。   全神贯注地忙碌到中途,毛笔和昨日一样,又掉毛了。   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拿笔之前应该仔细看看。他在心里数落自己的同时,习惯性地甩了甩笔。   此刻的蒋徽已经修补好瓷瓶,正把瓷瓶抱在怀里擦拭,墨汁有两点落到了瓷瓶上,一点落到了她纯白的夏衫袖口上。   她缓缓地转头望向他。   董飞卿真忘了她也在书房,察觉到她不善的注视才回过神来,展目看过去,又是抱歉又是好笑:她气鼓鼓的,但因为盘膝坐着,又抱着个大瓷瓶,便一点儿气势也无。   对视片刻,蒋徽转回身,用力擦去瓷瓶上、身边凉簟上的墨点。   “修补好了?”董飞卿没话找话。   废话。蒋徽不应声。   董飞卿放下笔,到凉簟另一边蹬掉鞋袜,转而走到她跟前,抚了抚她的颈子,眼里尽是笑意。   蒋徽把瓷瓶放到一边,瞪了他一眼。   “在书房里,都是在桌前坐着、站着,谁像你似的往地上跑?”语毕,朗声笑起来。   “……”蒋徽看着他爽朗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不自主地随之笑起来,“真是拿你没法子。”   之前一直担心,他因为董家相关诸事心绪低落。现在看他这样,放下心来。   “真忘了你也在房里。”他说。   蒋徽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算了算账,“明日我就把那些便宜的笔收起来。这件衣服料子很好的,足够换好几十支了。”头一次觉得,贪小便宜吃了大亏。纯白的衣服染了墨点,基本上洗不干净。   他坐到她身边,又笑起来。   蒋徽抬手,抚着他线条锐利的下颚。看他这样高兴,是一桩美事。“前两日我还想,以后应该不会有被你气到的时候了。哪成想,今日就跟我来这么一出。”   董飞卿揽过她,“真相敬如宾的话,也没意思吧?”   蒋徽想一想,“也是。”   他柔和地道:“惹你生气的时候,一定不是成心的。”   “看出来了。”蒋徽笑道,“我总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把你惹得炸毛。”   “等你到书院当差的时候,我估摸着少不了。”为她去书院的学生少不了,而且大多数都是男学生。   “那可没法子。不是说了吗?我这是夫唱妇随。”蒋徽明亮的眸子微微眯了眯,“再说了,我觉得在书院做事特别好。在外边的时候总是想,要不要去富贵门庭之中,收个可爱的小学生。”   “为什么只是想?”他问。   “只能想想。”蒋徽侧头看着他,“收了学生就要尽责,总不能过完做先生的瘾就跑掉。但要是长时间教书,就不能去找你了。”   董飞卿心头涌动着温柔的波澜,“要是这样喜欢,等到熟悉了书院的条条框框,情形又允许的话,就做教书先生,想做多久做多久。”   “真的?”她眸子更为明亮。   “真的。”他没正形,“我吃飞醋是小事,让你顺心是大事。”管不了她,还管不了别人么?   蒋徽逸出甜美的笑容,腻到他怀里,搂住他颈子,亲了亲他的唇,“更喜欢你了,这可怎么办啊?”   董飞卿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你说起好听的话来,简直能把人哄得找不着北。”   她慧黠一笑,“把你哄高兴点儿,我又不吃亏。”   董飞卿托起她的下巴,亲吻落下去之前,柔声说道:“不用哄,也不会让你吃亏。”   原本只是想浅尝辄止,可是,他一向不会来温柔轻柔那一套,亲吻很快变成燃烧彼此的火焰。   原本这也没什么,可怀里的人的手反常的不老实。   他要是在这时候都能心如止水,抵御她带来的诱惑,那就跟木头没什么区别了。   她则在此刻问他:“董飞卿,想我了么?”   “你说呢?”他反问,拍打一下她那只点火的手,“成心耍坏,是吧?”   “哪有。”蒋徽挑开他的衣襟,“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会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既然如此,孩子的事就不再是她的困扰。她想,应该及时让他明白这一点。   他刚要说话,她已吻上他的唇。   片刻后,室内两盏灯相继熄灭。   他抱着她起身,把她安置到书案上。   缠绵悱恻的亲吻间,无缝相溶。   她整个人藤蔓一般缠住他,阖了眼睑,与他一起,享受着这甜美蚀骨的生之欢愉。   凝香阁开张前一日,董飞卿陪蒋徽又过去了一趟。   郭妈妈张罗着找好的掌柜、伙计都已如期前来,室内陈设一应俱全。   董飞卿看着摆出来的无一不带香的瓶瓶罐罐、小匣子、纸盒,心知以她的手艺,就算不能发笔小财,起码能确保每年有一笔说得过去的进项。   蒋徽交待了掌柜、伙计一番,赏了二人一些银钱。手艺再好,也需要这两人尽心尽力地打理铺子。   第二天,铺子开张,在门前燃放爆竹,邱老板、方默和董飞卿另外一些友人,分别带着亲友前来捧场,场面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   随后,董飞卿引着众人去了就近一家酒楼,设宴答谢。   这样的场合,蒋徽不适合也没兴趣迎来送往,留在家中,窝在放了足够的冰的室内,不知多舒坦。   下午,袁琛状告陈嫣谋杀亲夫的消息传来。倒不是他行事拖沓:状纸也要写得像模像样,董飞卿、蒋徽不会连这些都替他准备,他只能现学现卖,再与秦桦商量着反复修改。   蒋徽闻讯后,更觉神清气爽。三个人被这案子缠住,她和董飞卿、友松等人需要顾及的事情便少了很多。   董夫人听说之后,却是身形一震。身在凉爽宜人的室内,她额头上却不断地沁出冷汗。   她曾为陈嫣寻到的那些毒/药,有没有可能留了把柄?   她拭去额头上的汗,急声唤来外院一名管事,吩咐道:“去请黄大夫,让他抓紧过来,我这几日心神不宁,得让他把把脉。”   管事见她语声急促、神色古怪,不敢含糊,立刻称是而去。   董夫人来到董府之后,因为公婆的缘故,信不过宫里的太医,平日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请外面的大夫,慢慢的,医术不错、沉默寡言的黄大夫得到了她的信任。   作为当家主母,发落一些棘手的下人的时候,少不得用到形形色色含毒的药,她都是请黄大夫配制出来。   那次陈嫣找她准备一些药物,她不解,问道:“你自己轻易就能办到的事情,为何偏要找我?”   陈嫣说:“与我相熟的大夫,只有我娘家常请的两位。若是他们前脚应下,后脚就告知我双亲,我该如何是好?不相熟的,就更不能请了。要不然,您给我推荐一位?”   让她推荐,自然不如她亲自着手。   陈嫣说了一些曾听过的药名,“多备下一些,我就不用总麻烦您了。”   她答应了。   那些药,只需让黄大夫配制一种,别的都是到药铺就能买到,或是她手边、府中就有妥当存放着的。   以往从没觉得这件事会出岔子,然而到如今……   陈嫣近来经历的一切,给她一种诡异的感觉。只说袁琛告状,根本是没可能发生却偏偏发生了的事——撇家舍业,来京城状告握着他把柄的女子,真是匪夷所思。   意识到这些,她不能不防患于未然,要探探黄大夫的口风,随后……不管他是何态度,她都只能派人将之灭口。   可是,管事折回来之后,却战战兢兢地禀道:“夫人,黄大夫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董夫人惊愕,“把话说清楚!”   管事道:“小的去了他的家和药铺,都不见人。家里乱七八糟,就像是匆忙搬走的情形,药铺则已关张。   “随后,小的打听附近的人,都说昨日黄大夫还如常坐堂诊脉,今日却关张了,也是满心不解。再有,抓药的两个小伙计,平时都是一大早过来,今日始终不见踪影,应该是昨晚就被黄大夫遣散了。”   董夫人的惊愕转为恐惧。她无力地摆一摆手,示意管事退下。   事到如今,她得有所准备了,要与董志和说说陈嫣的事,让他出手干涉曾镜一案,寻找平白不见的黄大夫。但是,说辞一定要稳妥,不能把自己搭进去,断不能引起他的猜忌、疑心。   她在室内走来走去,绞尽脑汁地思量着。   董飞卿得到一些确切的消息之后,等在叔父下衙的路上,见面之后,直言道:“曾镜一案,您得适当地干涉,不然的话,陈嫣可能今夜就被灭口。”   程询颔首,“好说。放心,等会儿我就安排此事。”   “那我就不耽搁您了,得去见董阁老,告诉他一些事情。”   程询笑道:“悠着点儿,别把他气得中暑。”   董飞卿笑出来,“跟他,我可没那份儿闲心。”别过叔父,他去了董志和回府必经之路,约莫一刻钟之后,见到董志和,开门见山,“有事相告,您得听听。”   董志和颔首,随他走到路旁的树荫下,“你说。”   董飞卿道:“袁琛状告陈嫣,您应该已有耳闻。我琢磨着,陈嫣迟早会告诉大理寺的人,是尊夫人威逼利诱之下,她才做出了谋杀亲夫的事。”   董志和闻言双眉紧锁,“因何而起?”   “因为尊夫人委实讨人嫌。”董飞卿语气淡漠,“陈嫣曾花重金请高手追踪我,变着法子给我添堵。她与那等高手搭上关系,尊夫人功不可没。她若清白,上次又何必带着重金登我的门。”   董志和眸子骤然一缩。   “不出所料的话,曾镜是中毒而亡。而剧毒是尊夫人给陈嫣的。”董飞卿牵了牵唇,“这要是留下证据,您该如何是好?可不凑巧的是,人证在我手里。”其实是陈嫣这两日为黄大夫安排了藏身之处——友仁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他只能这么说,这样说的话,董志和才会从一开始就放弃寻找黄大夫并将之灭口的可能。   “……”董志和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   董飞卿把语速放缓:“另外,我要跟您打听两个人:一个姓穆的女子,一个叫阿锦的女孩儿。”说话期间,凝视着董志和的面容,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   董志和目光微闪,沉了片刻才道:“我不识得。”   董飞卿却笃定地微微一笑,“是不识得,还是不需要识得?她们消失几年了?是谁的家眷?”   不可能是董志和在外面的风流账。在几年前,董志和也没冷血到弑杀亲骨肉的地步,否则,他在那时候,怕早已死过好几回。   董志和对子嗣最歹毒的一次,就是把他关在祠堂,意识到他的武夫性子是如何都招惹不起的,便再没动过让他屈服甚至死在列祖列宗面前的心思。   “我已说了,不识得。”董志和皱眉,“你问这些做什么?”   “她们若尚在人世,把人交出来,让人少吃些苦头。”董飞卿说道,“她们若已成地下亡魂,会有人为她们讨还公道。”   董志和沉声问:“你么?”   “我?”董飞卿一笑,“我看看您的热闹就好。”说着转身举步,“我要是您,明日就辞官,找个地方种地去。”   董志和回到府中,脚下踩着棉花似的回往内宅,离正房近了,他也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   董飞卿的话言犹在耳,他对家族如何忤逆放到一旁,却从来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做不出捏造旁人罪责的事。   那么,那妇人到底瞒着他做过多少大逆不道的事情?   做陈嫣的帮凶,毒杀曾镜在先,追踪董飞卿在后,哪一桩被陈嫣在公堂上抖落出来,都是不死也要赔上半条命的罪过,他头上的乌纱帽还能不能保住,真不好说。   胸腔气血翻腾,憋闷至极。   他铁青着脸走进厅堂,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   董夫人见他面色不善,压下了满腹的话,陪着小心,把一碗冰镇绿豆汤送到他面前,关切地道:“老爷这是怎么了?面色这样差。”   董志和示意她退后几步,冷眼审视着她。   那眼神像锥子似的,让董夫人的心悬起来。   董志和摆手遣了下人,语气阴冷:“你帮陈嫣做过哪些事?”   董夫人的心越跳越急,准备好的说辞瞬时忘得一干二净,却又不能不答他的话。   思忖片刻,她深施一礼,语气格外恭敬、谦恭:“老爷若是不问,妾身也正要跟您说。   “妾身识人不清,不知道陈嫣始终没放下飞卿那档子事,如今算计飞卿不成,便要让我陪着她蹚浑水——这是她亲口跟我说的,我要想免除风波,就要说服您,把飞卿、蒋徽逐出京城。   “我怎么可能答应,不说抚养过飞卿那么多年,只说他是您的亲生骨肉,我就不能离间你们。   “可陈嫣说,既然如此,便让妾身及至董家陪着她陷入困境。   “我真没当真,这两日都在斟酌怎样才能让飞卿重回家门……”   听到这儿,董志和回想起的,是她一次次地和老夫人一唱一和,把董飞卿数落得一无是处。此刻她却说不能离间,得是亏心、心虚到什么地步,才会说出这种没脑子的话?   他怒极而笑,“事到如今,仍是满口谎言、蒙蔽于我!”随即大步流星地走出去,过了一阵子,带着两个身形粗壮、手握藤条的婆子折回来。   “给我狠狠地打!”他喝令道,“哪一个下不去手、手下留情,我让她血溅当场!”   董飞卿之所以见董志和,用意是借董志和的手收拾董夫人一番。   董夫人对他存着歹心,那算是他的命,把账算到董志和头上就好,但是,连带着祸害蒋徽,就是他不能忍的了。   董家的人若是齐心协力针对一个女子,哪怕只有三两天的光景,都能把人气得半疯。   至于提及穆氏、阿锦,意在打草惊蛇。董志和多疑,就算不认得,听他刻意提及,也会疑神疑鬼。更何况,他认得。   今日,友安寻机去问过陶城那对母女的事,陶城说倒是记得一个穆姓女子,但一时间却想不起多少相关的事,承诺会仔细回想,并问问府里的管事,今晚便会过来一趟。   或许,谜团就要解开。   踏着霞光,他脚步轻快地回到家中。   更衣之后,蒋徽笑盈盈地给他端来一碗冰镇杨梅汤。   他舒心一笑,“越来越像贤妻了。”   “像”贤妻?蒋徽失笑。   “差不多就成,你要是低眉顺目的,得把我吓着。”   蒋徽掐了掐他的嘴角,“喝汤不行么?”   董飞卿笑着端起碗,指了指槅扇上放着的一个黄杨木扁方匣子,“里面有个物件儿,看过没有?”   “没。”此刻之前,她根本没留意到。   “受累,拿过来。”   蒋徽依言拿到他手边,他已喝了小半碗汤,嫌弃地皱了皱眉,“除了凉一些,喝着真没什么意思。”   蒋徽却道:“有的喝就知足吧。”   董飞卿示意她站在跟前别动,打开匣子,取出一个珍珠发箍。   与她丢失的那个样式一样。   蒋徽绽放出惊喜的笑容,“你做的?”   他嗯了一声,勾低她,帮她戴上。   莹莹珠光映得她肤色更加白皙,双唇更加盈润。   她双手撑在他膝上,歪了歪头,问:“好看么?”   董飞卿颔首,笑,“好看。”   蒋徽不解:“什么时候做的?我都没看到过。”   “你赖床的时候做的。”他说。   “……”她为什么赖床,他不知道么?“打量谁都跟你一样啊?睡得比夜猫子还晚,起得比拉磨的小毛驴还早。”   董飞卿逸出低低的笑声。   蒋徽的睫毛忽闪一下,故意道:“那玉牌呢?你有没有给我重做一个?”   董飞卿抿了抿唇,用指节敲了敲她的额头,“得陇望蜀。我只有两只手。”   蒋徽笑得像只眉飞色舞的猫,“谁让你揶揄我的?”   董飞卿从她领口摸到红丝线,把玉牌拉出来,“真有那么难看?寓意好不就得了?”   “主要是你只花了力气却没花心思。”蒋徽诚实地道。   “那行,再帮你做一块,不准着急。”往上面雕刻什么,真的是太费脑筋。   “不着急,不做也没事。”蒋徽笑着点头,把玉牌放进领口,问他:“出去忙什么了?”   董飞卿如实相告。   蒋徽略一思忖便笑了,“这会儿,董家恐怕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董飞卿道:“晚间陶城过来,顺道问问他。”   这件事情上,蒋徽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欣然点头。 第61章 真相(3)   董府今日的情形,远比董飞卿说的乱成一锅粥要严重——   董志和命令婆子用藤条狠狠抽打董夫人。   董夫人在惊恐交加之后, 便恼羞成怒, 一面拼命挣扎, 一面嘶声喝道:“你竟然对我动私刑?!就算我有天大的过错,你也该给佑卿几分体面!堂堂次辅,连这道理都不懂么?!”   董志和暴跳如雷, 理都不理她, 只怒声训斥两名婆子:“还不把这毒妇的嘴赌起来?!打!给我往死里打!”   两名婆子见他震怒到了这地步, 再不敢有一丝迟疑, 麻利地用帕子塞住董夫人的嘴, 一个牢牢地钳制住她, 另一个则抡起手中藤条, 狠力抽打下去。   董夫人养尊处优多少年,既受不住这种羞辱, 更受不住背上的剧痛。惨叫声出不得口,化为一声声呜咽。   董老太爷、董老夫人的声音传入室内, 董志和眉头锁得更紧, 黑着脸走到门外。   室内的声音的清晰可闻, 董老夫人便要进门, “这又是怎么了?”   董志和站在原地不动,语气不善:“我已经唤人责罚,您就别进去看了。”   “她是不是犯了大忌?啊?”董老夫人开始絮絮叨叨, “我就说, 她近来不对劲得很, 一副要发疯的样子。上次她是怎么待我们这两把老骨头的,你是没亲眼看到……”   董志和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重重地吁出,“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您二老回房吧!”   “你这是什么做派?!”董老太爷早已不悦,出言训斥道,“那不阴不阳的脸色,你是给谁看的?你房里鸡飞狗跳的,我们怕闹得无法收场,过来看看,难道不应当么?!”   董志和忍耐地看着他,“我有人命关天的大事要审她,您能不能少说几句?如果我将要丢官罢职,能够出面斡旋避免灾祸的,是您还是我?”   “啊?什么?”董老夫人惊呼出声。   董老太爷嘴角翕翕。   董老夫人眼神怨毒地望着厅堂门,好像视线能够穿透门帘一般。她咬牙切齿地道:“这个丧门星,到底做了怎样的勾当?只要捱过这一关,便将她休了!……”   母亲的喋喋不休萦绕在耳畔,此刻在他听来,那声音比苍蝇的嗡嗡声还要让人烦躁。   董志和咬了咬牙,手死命地攥成拳,僵硬又迟钝地转身,回到厅堂。   此刻的董夫人,背部的锦绣华裳已被抽得一条条的,血迹沁出,冷眼看去,很是骇人。   董志和进门之际,她也支撑不下去了,昏厥过去。   一名婆子颤巍巍地禀明董志和。   他冷漠地看了一眼,“掐人中、浇冷水,让她醒来。”   婆子低声称是。   门外,老夫妻两个并没走,站在廊间,细数儿媳的种种不是。   董志和坐到太师椅上,拼命地克制着胸腔中即将燃烧到顶点的怒火,竭力转移心绪,开始试着回顾,自己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父亲在官场上毫无建树,多少年都在世袭的闲职上混日子。   他自幼一心向学,十几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时,与程询同榜。   程询是连中三元的奇才,入官场之后又全然是游刃有余,怎么样的人与之相较,都会黯然失色。   虽然如此,他仍是尽心尽力当差。   程询半日便能处理完的事情,他一整个白日也不见得做完。但是,有句至理名言不就是勤能补拙么?程询再出色,朝堂上也不能只有他一个。   苍天不负苦心人,日复一日的辛苦、坚持得到了回报,被破格提拔,进到六部做了堂官。   他与程询处事之道不同、政见不同。不说别人,他自己就很清楚,皇帝用意是让他成为程询的对手,相互牵制,相互磨练。   这是何等荣耀又幸运的事。   他踌躇满志,几乎将全部精力倾注在公务上,时常熬到半夜三更。因为他知道对手天赋异禀,想要不被轻易击败,就要付出超过对方双倍的心血。   就是这种命数,多少年都在为功名、仕途辛劳,无暇他顾,家中诸事,唯有请双亲多费心。   也正因此,在他不知不觉间,董家的门风开始败坏,一度沦为京城的笑柄:他外放到广西期间,双亲与原配闹得不可开交,丑态百出。   外放三年,回京述职的时候,双亲勒令他休妻,原配宁死也不肯再留在董家,但要的结果是和离。   僵持不下。他两头劝,没人听他的,好像他只是个外人,只要听从他们的吩咐即可。   那时候,拜双亲所赐,原配名声很差了。原配反手回击,通过一些莫须有的事,向外宣扬婆婆年轻时与人勾三搭四、不清不楚。   父亲听了,没完没了地责问、痛斥母亲。   母亲便没完没了地辩解,斥责父亲没脑子。   夫妻两个没争吵几日,便双双病倒在床。   到了那地步,事情已经无可转圜。   他只求耳根子清净一些,从速与原配和离。那时并没想到,和离一事,是失去长子的开端。   胡乱料理了家里的事,他要返回广西任上,问飞卿要不要去。   飞卿说不去,只希望能常去程家、唐家、陆家小住。不去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妾室、庶子随行。   他终究是答应了。为何?因为看到飞卿,就会想到原配,想到她与董家翻脸时恶毒的言语、近乎狰狞的面容。她成了他的耻辱,任何时候都不愿再想起。   后来,飞卿在形式上,已成了程家、唐家的孩子,不愿回家,回家总是寡言少语,被祖父母训斥,时有顶撞的言行。   父母远赴广西,给他张罗亲事,让他娶了继室。   奉召回京之后,他看到飞卿便知道,他们是无缘的父子:那么久了,他仍是不能泯灭因为原配带来的对这孩子的迁怒,没有耐心,生不出疼爱;至于飞卿,起初看着他,就像是面对着陌生人,不会给他冷脸看,但神色间也没有半点恭敬与亲近,团聚的日子久了,连飞扬叛逆的性情都不再掩饰,连他都敢顶撞。   而在同时,他的仕途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容不得一丝大意,索性对长子放任自流,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吩咐继室尽心善待他。   往后一些年,飞卿的情形照旧,有人故意给他添堵的时候就说:不管怎么看,程询都更像是飞卿的父亲。   事实证明,那种人没说错。那两个人,真的亲如父子。   他又能怎样?专门腾出时间来管教那个天生反骨的孩子么?做不到。权势这东西,没到手的时候,还能处之淡然,一旦得到了,就再不愿放手。   近年来,便是飞卿一再让人瞠目结舌的年月:从军立下赫赫战功,却如何都不要封赏;高中探花光耀门楣之后,自断前程、退亲一事又让他丢尽颜面。   这种儿子,就算再出色,他也要不起,更不稀罕,真是打心底希望余生形同陌路。   哪成想,继室帮着陈嫣去招惹他,甚至帮人谋杀亲夫。   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反思:如果继室稍稍有点儿一府主母的担当,稍稍对飞卿有点儿怜惜之情,如今会不会是另外一种局面?可她没有,她心里,巴不得飞卿早早死掉吧?   家事上,他无能,这家中的每一个人都糊涂。   无能又糊涂了这么多年,报应来了。   婆子来禀:“夫人醒了。”   董志和敛起思绪,“问她,肯不肯说实话,不肯说便继续往死里打。”   “是。”   董老太爷、董老夫人絮叨的语声更大了。   董志和猛地跳下地,冲到门外,怒声问父母:“你们有完没完?!能不能让我耳根子清净一点儿?!”   夫妻两个被他吓了天大的一跳,不自主地哆嗦一下。   董志和抬手指着他们:“里面那毒妇的确有千般不是,那又怎样?当初不是你们做主让我娶的么?!到了这时候,你们仍然不知反思。我后院儿起火,你们功劳最大!”   董老太爷瞪圆了眼睛,“反了……反了……”   董志和已在暴怒之下忘了何为恭敬孝顺,“这些年了,你就如同小肚鸡肠的妇人,忙活的只有跟儿媳妇斗法、斗嘴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董家若有覆灭一日,也是亡于你的手中!除了添乱,你还会做什么?”他指向院门,“出去,回你们的房里!若觉着董家庙小容不下你们,只管另寻去处!”   说完之后,他摔帘子重返室内。   董老太爷却是愣怔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苍老的手吃力地捂住心口,身形摇晃着。   “快来人!”董老夫人看这情形不对,一面唤人,一面伸手去搀扶。   但她气力不够,董老太爷仰面摔倒在地。   戌时,陶城才来见董飞卿和蒋徽,把董家那一场纷扰娓娓道来,末了道:“不然小的早就来了,可今日府里的事情实在太多,差事不断。要是公子、夫人能够通融,小的还要尽快赶回去。”   董飞卿颔首,“说说穆氏的事儿,你便能离开。”   陶城行礼道谢,“只是,小的只知道一个穆姓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公子留意到的那个人。”   “无妨,你只管说。”   陶城称是,如实讲述自己目前所知的穆氏相关的事——   董志和得到皇帝青睐、破格提拔之后,有人羡妒他平步青云,曾用阴招损招算计他,虽然有惊无险,却让他心有余悸,开始着手防患于未然的法子。   家世所限,董家不可能物色到锦衣卫那般面面俱到的高手,可行的只有培养眼线一条路。董志和命两名管事长期负责此事。   一两年后,董志和手里有了三十名眼线,其中包括二十名男子,十名女子,年龄不等,身世不同,年纪最小的,不过十来岁。他们的职责,是听凭董志和吩咐,以下人的身份潜入一些府邸之中,当差之余探听消息,一个不行,便换旁人。   这些人分散在董府之外的一些不起眼的宅院之中。   陶城与两名管事还算有些交情,见过一些人,大多是看过就忘。之所以对穆氏印象深刻,是因她样貌出众,而且两名管事都夸赞她天资聪颖。   穆氏单名一个雪字,几岁时至亲就都不在了,堂伯父养了她两年,转手把她交给人牙子换了银钱。   陶城见到穆雪那年,她十三四岁,他只觉得,这女子的样貌、仪态,全不输大家闺秀,再加上冰雪聪明,董志和恐怕轻易不会动用她,要是用……可能就是美人计。   思及此,他在心头慨叹了一番,觉得她算是天生命苦的那种人。   董志和被外放到广西,前脚离京,后脚便让管事带十名眼线到他任上,特地拟出了名单,其中就包括穆雪。   陶城作为管家,管事不少事情要请他从速安排,因而在他问起缘故的时候,便多说了几句。   三年之后,那名管事回来了,闲来一起喝酒的时候,提起了穆雪:“觉得她命苦,真就是命苦的人。   “我们随老爷到任上后,有一段日子,老爷曾经让穆雪每日在书房服侍笔墨。   “我当时还想,相对的日子久了,老爷说不定会收了她。但是老爷还是以前那个性子,妻妾之事都听从长辈安排。   “老爷之所以如此,是有意让穆雪到贺州知府家中做眼线,在她混进去之前,给她仔细讲述那边的情形。   “后来,穆雪就去了那个门第。没多久,成了贺州知府的通房。   “而老爷初到广西的功绩之一,便是法办了暗中与当地匪盗勾结的贺州知府。”   陶城隐隐想见到了穆雪下场不会好,转念便觉得这话题太丧气,岔开话题。   年月已久,府中又一直鸡飞狗跳,大事小情不断,陶城早已忘了穆雪其人,那名管事也一直没再提起。   直到今日被问起,才唤起了那名女子留下的那一点点记忆。   下午,陶城找到那名管事,把多年前说过的话题捡起来,要管事说完。   管事回想了一阵子,苦笑道:“成了贺州知府的通房之后,她便没了退路。   “那人是砍头的罪过,穆雪那个身份,下场估摸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时老爷实在繁忙,下人也跟着忙得四脚朝天,我没留意这事儿。   “就算她能在事发之前逃出来,就算老爷除掉贺州知府一事,她功不可没,老爷也不会再用她,不是用银钱打发,便是……”   便是灭口。眼线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穆雪那样经历的眼线,会让董志和生出忌惮:贺州知府若是宠爱穆雪,会不会无意间说出一些他在官场上的弱点?穆雪又能否始终对他保有那份忠诚?   近年来,董志和横竖看不上府中外院的下人,另寻了心腹,大事小情的,就算是他们这种在外院有头有脸的,也无从知晓。   ——说完这些,陶城擦擦额头的汗,行礼道:“小的知道的,就是这些。”   董飞卿示意友安打赏,送陶城出门,随后,与蒋徽一样,陷入沉思。   这一晚,董夫人被打得半死,董老太爷犯了心口疼的毛病,董老夫人哭天抢地,说养儿子竟养成了仇人。   董志和听到的时候,居然满心笑意。   可不就是么?养儿子养成了仇人。董家的家风,最好笑也最讽刺的,便是这一点吧?   董夫人到底是耐不住皮肉之苦,招认了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他听她亲口说完之后,没了发作她的力气,去了书房,唤来幕僚,做出安排:设法将陈嫣灭口。   至于黄大夫,他没听从幕僚给出的寻找、灭口的建议。   那是无用功。   甚至于,想将陈嫣灭口也是无用功。   董飞卿在与他说出那些话之前,一定已经请程询或唐修衡帮忙保住陈嫣的性命,至于黄大夫,就算人没在他手里,也在他视线之中。   已经失了先机。   幕僚离开之后,他合衣歇下,竟然没多久就沉沉入梦。   梦里,女子春水般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奴婢……真的不能留下来服侍您么?”   他歉然一笑,“这种事不能强求。无对你无心,便不会让你留在近前。你该明智些,趁这次给自己赚出个好前程。只要你办事得力,我便赏你宅邸、银钱,为你安排个好的营生。”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好,我照您的吩咐行事。”   画面一转,再相见,她姣好的容颜十分憔悴,“奴婢眼下该何去何从?万一有了那人的子嗣,可怎么办?”   他态度坚定,“这种事,决不能发生。”   她用力地咬住唇瓣,“还有多久?奴婢是说,您把他绳之于法的日子,还有多久?”   “多则一半年,少则三五个月。”   她嗫嚅道:“其实,现在,奴婢已经不能从他口中探听到更多消息。不能不回去了么?”   他温言道:“再忍一忍。”   泪珠沁出她的眼角,她却努力地对他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轻轻地放到他手边,“那,奴婢就回去了。”   他说好,取过裁纸刀,拆开密函。   她轻声道:“奴婢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也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情。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他望向她,继续安抚:“不会出闪失。只要你忍过这一段时日,便是柳暗花明。”   她弯了弯唇角,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随后脚步踟蹰地出门。   董志和蓦然醒来,睁着眼睛,对着满室漆黑,再也不能入睡。   那一次,她交给他的那封密函,是贺州知府很有分量的罪证,也不知她是如何拿到手的。   但是,数日后,她逃出贺州知府家中,失去踪迹。   贺州知府被定罪之后,他命人留心打听,才知道,她在逃离之前几日,被诊出了喜脉。   她怀着那罪臣的骨血逃了。   再相见,已是十年之后。   这一年夏季,曾镜一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陈嫣身陷牢狱当日,陈瀚维便进宫面圣请罪:承认自己教女无方——若无言行不当之处,不会卷入这样大的风波,但是,很多事都有万中之一的意外,只求皇上命大理寺详查此案,尽量避免屈打成招的可能,毕竟,陈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翰林院学士,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很重,此外,用刑只是办案的手段之一,遇到身子单薄的公子哥儿、官员女眷,用三两次说不定就屈打成招,来日一旦翻案,内阁帝王都跟着没脸。   为此,皇帝传口谕至大理寺:慎用刑罚,多找人证物证。   陈瀚维谢恩离宫之后,又去了大理寺,好一番赔小心说好话,上下打点了一番。   这样一来,陈嫣在牢狱的日子,比起别的嫌犯,过于舒坦了些。当然,比起她数年来享有的锦衣玉食,太过恶劣。对此,她倒是安之若素。大多数时候,坐在窄小的硬板床上,望着牢房上方的小窗户出神。   终日一言不发。就算初次过堂时,亦是缄默不语。   她陷入沉寂。迟早有一日,这尘世对于她,也将陷入永久的沉寂。   这样的日子,也算是无所事事。   自然而然的,善良多才的先生、漂亮安静的阿锦,反反复复在脑海浮现。   说起来,近两年,她想起母女两个的时候很少。不是没工夫,便是无颜去追忆。   先生和阿锦入住陈府之后,住在她院子东侧的小院儿。   一段岁月,她真的把她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先生是比姨母更近比母亲稍远的长辈,阿锦便是她的妹妹。   她总在心里想,等自己长大之后,要妥善的照顾先生、阿锦,就像程夫人对叶先生一样。   只是暗暗立志,从不与任何人说,因为知道,亲人会觉得她多此一举——在双亲眼中,先生始终只是个坐馆先生,比下人的位置略高一些罢了。   先生也不会同意。好几次,她送给她们比较名贵的礼物之后,先生便会怅然地道:“别对我们这么好。我迟早要带着阿锦离开的。”   她不懂,问为什么。   先生说:“你对我们实心实意的照拂,只是因为与我们投缘。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害了你。也不怕跟你说,我与阿锦,是见不得光的人。我来京城,也是为了给阿锦寻个好的前程。只是……一直胆怯,怕自己不但不能如愿,反倒害了阿锦。”   “很危险么?”她问。   “可以这么说。”   她想了好一会儿,“那您就再等等,等几年。到时候,我就能帮您了。而且,说不定我就能为阿锦找到好的出路。”   “阿锦……”先生踌躇半晌才道,“阿锦与我长得太像……不行的,你帮她,便是害了你自己。”   她说我不怕。   先生眼角湿润了。   她小心翼翼地道:“我听您这话音儿,不定何时就要去冒险。那可不成。这样好不好?您打定主意之前,便把原委告诉我,我再不济,也能帮您安排一些事。”   “安排一些事?”先生望着雪白窗纱上花树的浮影,语声轻飘飘的,“说的对,我是该早些安排一些事。”   她心慌,拉着先生的手,“您答应我,好么?不然……我会一辈子都很难过的。”   先生是重诺之人,一旦承诺,绝不食言。那日被她缠了大半晌,到底是答应她了。   她心里有底了,便放下心来,照常度日。   做梦都没想到,她与她们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便永久的离散。   那天她从一早就心烦意乱,没来由地想发脾气。上午听课时,好几次走神,先生自然不悦,便训斥了她几句。   她想忍着不说话的,可鬼使神差的,还是顶嘴了。   先生无奈,和声让她回房歇息,明日再上课。   出了小学堂的门,阿锦跑到她面前,摇着她的手笑问:“小姐,下午娘要带我去落霞庵,您要不要去?”   那一声小姐,又让她的无名火发作了:说过多少次,阿锦可以唤她姐姐——特别想有个阿锦这样漂亮乖巧的妹妹。可是阿锦总是听从先生的吩咐,守着规矩,哪怕她身边没有下人,也不肯唤她姐姐。   她甩开了阿锦的手,“不去!”继而扬着脸往前走,出院门往南走的时候,瞥见阿锦垂着头站在原地,两只小手绞在一起,透着说不出的失落。   她看了,反而更加烦躁,快步离开。   离别之前,她是这样对待她们的。   她看阿锦的最后一眼,便是那孤单、失落的小身影。那一幕也渐渐地定格成画面,又深深地刻在心头。   下午,她们出门,再没回来。   就算在梦中,也不曾再见。   就算一件不是很喜欢的首饰平白不见了,都会不甘心,急着找到。何况是两个鲜活的人?何况是两个亲人?   她求双亲派人寻找,双亲依了她,但是,遍寻不着。   两日后,一名听从人差遣的小女孩儿求见,交给她一封书信。   是先生的亲笔书信。   先生说:若是我平白失去下落,两日后仍无音讯,便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只求你照拂阿锦一二。自然,我们也有可能一起消失不见,那就不需再为阿锦费心。   不要派人寻找。因为让我们受困的人,定是内阁中人,除了首辅,哪一个都有可能。若反复寻找,便会惹得权贵侧目,连累到陈府。   耐心等等,一个月之后,我若仍旧没有回去见你,会有人再送信给你。   她看完信,心头燃起希望,急匆匆找父母商议。她是想,人命关天,父亲若是将这件事告知锦衣卫,便能迅速找到先生和阿锦,她们也能少吃些苦头。   父亲问她,这些话从何说起。   她以为父亲这次也会毫不犹豫地让她如愿,便把先生的信件交出。谁料,父亲看完之后,说:“教你的先生早就走了。我会尽快为你请一位才情更佳的人。”   意思已经很清楚。她震惊又失望,转头求母亲,母亲却是夫唱妇随。   她急怒交加,指责父亲是怕事懦弱之辈。   父亲冷笑连连,继而给她讲起了大道理,让她识大体、知轻重,犯不着为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为家门引来不必要的事端。末了,又斥责她不知尊卑,全忘了自己和先生各自是何身份。   说了那么多话,独独没说过人情二字。   父亲当着她的面儿,把先生那封信烧了,又唤来两名管事妈妈,让她们领着丫鬟婆子,日夜看着她,不准她出府门半步。   那件事,是她一生遭受的第二次重创。   她没想过,双亲遇到是非,会是这般的冷漠世故。   之后,她不用人看守,把自己关在房里很多天,醒着的时候,没完没了地哭,哭累了就睡。   先生与阿锦离开一个月之后,落霞庵的徐道婆来见,称她曾给过丰厚的香火钱,是来道谢送平安符的。   母亲询问几句之后,才让徐道婆去见她。   徐道婆受先生所托,交给她的是先生的第二封信。   这意味的是,先生已不在人世。   最担心的事情成真了,她反倒哭不出了。   信件中,先生说了这些年的经历,始终认为,都是自己选择的路,步步皆是错,除了怪自己蠢,不能怪任何人。   阿锦注定是罪臣之女,先生明知留不得,该做的是服一碗打胎的药,等待回到董志和面前复命的日子,可思来想去好几日,仍是无法割舍。以她的身份,若不回去复命,就是背叛,是该灭口的人。她选择了逃匿。   事实证明,那时太天真,太看得起自己。她根本不能负担阿锦的前景。   先生回到京城,是想请董志和看在时过境迁、阿锦又是女孩的情面上,给阿锦安排一条出路:阿锦与她太像了,不论身在何处,一旦被董志和当初的眼线看到,便少不得禀明他,那么,阿锦不知会沦落到怎样的境遇。   可她又一直不敢前去,怕自己这一去,阿锦连随着她东躲西藏的光景都失去。是以,平时带阿锦去的地方,只有落霞庵,自己更是只要出门便戴上帷帽,罩一件破旧的外袍。   末了,先生叮嘱她:董家的门风,你该有耳闻,若是我与阿锦都出事了,便又要加一条心狠手辣。等到你双亲为你张罗婚事的时候,若万一想与董家结亲,千万要设法让他们断了那份心思。切记,离董家越远越好。   先生始终是认命的态度,可她不能。   只凭一封信,不管谁看了,都不会也不能给董志和定罪,董志和亦不会承认。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承认,也必定用阿锦是罪臣余孽做文章,给先生安排出死不足惜的罪名。   更何况,双亲不肯帮她,让下人盯着她,生怕她再继续追究那件事。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言行如常地度日,等到双亲终于放下戒备,开始出门走动。   先生让她远离董家,而她却要嫁入董家。只有身在董家,才有可能探明先生遇害的原委,才能设法搅乱董家。   于是,有了她处心积虑地结交倾慕董飞卿的女子,有了与董夫人产生的交集,有了走近董家却被董飞卿强行阻止的那一切。   心愿不成带来的巨大失望、颜面尽失带来的恼羞成怒,让她愈发憎恶董家的人,也恨上了董飞卿。   在同时,双亲也让她再度心灰意冷:到头来,他们是经不起事的人,在既定的结果面前,他们偏要选择最窝囊最没面子的方式。   如果是她,她会在董飞卿请英国公夫妇递话的时候,爽快应下,卖董飞卿一个人情,并设法结交。可他们没有,为着董志和许给的一些官场上的益处,坚持着不肯提出退亲——那又把她当什么了?明知男子不想娶,还要她嫁过去,要她去受冷落嫌弃么?   在那之后,对双亲的情分便已所剩无几。   董飞卿离京之后,大多数人都认为,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回来,董志和也会与长子重修旧好——毕竟,皇帝都对董飞卿赏识有加。她亦笃定这一点。   毁掉董志和那般出色的长子,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切肤之痛?   为此,她花费了诸多心血,做了那么多事。   但到近期才发现,她看错了董志和,亦看错了董飞卿。董志和就是那种可以放弃亲生骨肉的父亲,董飞卿就是那种做出抉择便不会回头的人。   自先生、阿锦消失到如今,时日漫漫。   很多事情,她自己知道,已偏离为她们讨还公道的初衷,因为在那条路上,风霜雪雨纷沓而至,让她心性变得偏激、狠毒。   曾镜是她毒杀的。   那是个样貌性情都寻常的男子,却也有戒心:命下人盯着她平日的迎来送往。   知道她与袁琛、秦桦有信件往来,他吩咐她即刻断了联系:“商贾的家眷,为何要来往?”   她不答应,起了争执。   有多嘴的下人跑去告诉了父母,他们一通规劝、敲打,说曾镜能不计较你先前那门亲事,已是心胸广阔,你可别不知好歹。   她沉默不语。   又出了两次这样的事情之后,父母索性让她回娘家住了几日,每日耳提面命。   就这样,她对曾镜起了杀心。   不耐烦再过这种日子,或者,也是变相的宣泄对父母长久的怨怼。   从那时起,已经生无可恋。没了对亲人的依赖期许,没有朋友,没可能有男子呵护照顾。   她看到的经历的一切,带来的都是失望、晦暗。   曾镜的死,她拉上了董夫人,用重金收买了董夫人信任的黄大夫。   袁琛送给她的银钱,自然不会只用来聘请高手针对董飞卿和蒋徽。   董家不是只有董飞卿一个人,她一直在尝试对别人下手:安排人色/诱董志和、董越卿、董佑卿,派人接近他们。   都没能成事。   董志和大抵是精力不足或能力不济,平日要比首辅还要繁忙,每日早起上朝,下衙用饭后直奔书房,休沐时也忙着与幕僚议事;   董夫人望子成龙,给董佑卿请了好几位饱学之士。董佑卿应该是明白母亲的期许,也希望自己有一日能超越那个叛离家门的长兄,每日埋头苦读,经常做功课到大半夜,出府门的时候都少。   董越卿是庶子,不会像董佑卿那样用功,却也不敢四处走动,胆子太小了,别人的善意恶意一概婉拒。而且,这样一个没分量的人,就算能算计成,也派不上用场。   至于请人刺杀董家的人,想一想就算了:天子脚下,锦衣卫查案能力一流,次辅家中若是出了命案,不论如何都会从速抓获凶手。若在那样的前提下成为阶下囚,她恐怕都不会有说话的机会,便已身首异处。   董飞卿在沧州的时候,她命人送了一封危言耸听的信件给他,要他从速回京,到书院谋个差事,这是因为她能够安排人接近他,把先生的事、曾镜之死逐步透露给他。   他和蒋徽回到京城,却并没照她的话行事,她便想,该是在着手查证。于是,开始等待他或蒋徽到曾家,质问她。   可他们没有,做出了那么多让她心惊胆战的事,却在她递帖子上门的时候,不屑一顾。   她看出了他们两情相悦,却摸不透他们的性情。   直到他们查清了她全部底细,才有了与蒋徽相见的机会。任何人都会好奇,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定会查下去。   她不求先生、阿锦的事情人尽皆知,只求董飞卿更为嫌恶家族,出手撼动那个门第,让董志和失去手中的荣华富贵。不管怎样,董飞卿是程阁老教导多年的人,有良知,有铮骨,有对弱小之辈的怜悯。   一路走来,她从一个憎恶心狠手辣、伤及无辜的人,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先生若尚在人世,也会对她失望甚至嫌恶。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有时候,真就是为了心里舒坦一些,去伤害算计一些人。   细细数来,身死的曾镜、被灭口的曾镜身边的下人、蒋徽,都是无辜丧命或险象环生,甚至于,连秦桦都算得无辜。   无辜的人很多,可是起码有过或迟早得到安生的时日。   九岁的阿锦呢?年少时的她呢?   阿锦从没堂堂正正地在人前活过,知道她存在过的人都没多少。   她原本也秉承了先生的善良,却被疾风骤雨摧残成了双手染血的罪人。   这笔账算来算去,就像先生说过的,都认命吧。   她已无法对任何人生出亏欠之情,因她丧命的人,是能力不及她;算计不成的人,她愿赌服输。   陈嫣入狱七日后,傍晚,徐道婆来到董府,见到陶城,道:“你家老爷若是听过穆雪、阿锦这两个名字,便去狱中见一见曾太太。”语毕,飘然离去。   陶城连忙禀明董志和。   董志和斟酌之后,却没去大理寺,而是去见董飞卿。董飞卿与陈嫣先后向他提及那对母女,他不相信是偶然。   董志和等了一阵子,董飞卿、蒋徽相形走到近前。   董飞卿道:“我们要去大理寺探监,您得空就一道去,不得空就改日再来。” 第62章 互虐   逼仄闷热的牢房内, 董志和、董飞卿、蒋徽见到了陈嫣。   陈嫣面色苍白, 神色镇定。   在董志和、董飞卿示意下, 狱卒退得远远的。   昏暗的灯光中, 陈嫣望着董志和,唇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董阁老,我请你走这一趟,是要告知你一些事,再问你一些事。为免未经定罪便身死, 请了董公子及其夫人前来旁听。”   董志和神色温和地道:“你说。”   陈嫣开门见山:“针对您的妻儿,我做了很多事。”顿一顿,娓娓道来。   从请高手追踪董飞卿、追杀蒋徽起, 到派人□□董越卿、董佑卿没成事止。   她瞥一眼董飞卿,对董志和道:“对这个人所作的一切, 是因当初他是你出色的嫡长子, 亦是因为他逼着陈家退亲的手段超出我的预料,过于决绝——恼羞成怒之下, 我憎恨他。   “他与唐大公子、陆指挥使、程大公子一起长大, 谁都知道他重情义。为此,因着猜测,我派人追杀他现在的结发之妻。   “我想利用儿女情长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他, 他所承受的一切, 都是因生身父亲而起。我固然会得到他的报复, 可你也会让他深恶痛绝。   “之所以有这般打算,是我笃定他会回京,会回到董家——却没想到,我错了。这是我犯的一个大错,浪费了太多时间、精力、人手、银钱。   “不过,眼下也很好。他与发妻已查出我是让他们在外饱受困扰、磨折的元凶,把我送进了监牢,顺带的,生出了些许好奇心。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任谁都会奇怪。   “相信到此刻,他们已将真相探究的七七八八。   “因为,穆雪曾是教我诗书礼仪的先生,阿锦是我视为姐妹的人。”   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陈嫣却话锋一转,语气凉凉的:“有朝一日,董家没落,你可千万照顾好董越卿、董佑卿,一个不留神,他们就会成为废人,甚至于,暴毙街头。”   董志和语气转为沉冷,目光灼灼地凝着陈嫣,“只为着你说的那两个人,便让我家宅不宁,一再谋害我的子嗣?”   “有什么法子?”陈嫣抿出微笑,“董阁老高居次辅,岂是我一个深宅妇人能算计的?一命抵一命,便是亲手杀了你,你还欠她们母女一条命。   “最重要的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让你的子嗣一个个因你遇险甚至身死,你就算只为了董家后继无人,也会痛苦不堪。   “死是多容易的事,痛苦的活着才最难。”   董志和看着面前这女子,“你简直是个疯子!”   陈嫣不怒反笑,“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有些事,已不是为了先生和阿锦,但初衷绝对是为了她们。   “为了两个异姓人,我杀人、害人,成了罪人。在你们这些满脑子功名利禄、规矩尊卑的人眼中,自然是不可理喻。   “可是,你问一问董飞卿和他的发妻,如果从小与他们一起长大的异姓手足遇害,他们会不会为手足报仇雪恨?   “我用他们举例子,不大妥当,我知道,他们与我不同,报复的方式一定比我高明、磊落,不会走上歧路。   “但是有一点,谁都不能否认: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尤其是年少时与人结下的深厚情分。”   董志和冷眼看着她。她说的,恰恰是他最不愿触及的话题。   陈嫣凝了他一眼,讽刺地笑了笑,“料想着我也是对牛弹琴。罢了。要告诉你的事情,已经说完了。现在,我要问你一件事:穆先生和阿锦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   这是董志和绝不会回答的问题,最起码,不会在这里回答。陈嫣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瞬不瞬地看住他,留意着他的反应。   董志和看似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视线。   一直镇定从容的陈嫣见了,不自主地向后踉跄一步。   董飞卿、蒋徽也在审视着董志和。   董志和取出帕子,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又是一个看似自然而然的反应。   董飞卿目光一冷,蒋徽的视线也变得凉飕飕的。   陈嫣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凄然一笑,“我一直知道,她们已经不在了。可偶尔,还是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她们还活着,最起码,阿锦还活着,只是离我太远,我在京城找不到她。”   三个人都沉默着,心绪却是完全不同。   “死了也好,死了何尝不是解脱。”陈嫣唇角的笑意加深,悲戚之色却更浓,“我只是奇怪,阿锦那年才九岁,你怎么下得去手?”她再度凝住董志和,目光如刀。   董志和语声如常:“你这些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陈嫣不理会他的否认,徐徐道:“据我所知,当初两广一带贪赃枉法的官员颇多,圣上发力整顿,因顾及牵连太多使得民心不稳,便对官员家眷从宽处置,没有涉案的女眷、下人,一概遣散出官员府邸。不管怎么说,阿锦都是无辜的,都该好好儿地活着。你怎么能?怎么做到的?”   董志和有些不耐烦了,转身举步,“我来见你,是来询问案情,你却一通东拉西扯。罢了。你若有罪,便早些认罪伏法。好自为之。”   “这是自然,再过堂,我便认罪。”陈嫣语声阴冷,“那是你报应的开始。”   此刻,她的言语,在这夜间的监牢,宛若诅咒。   董志和脚步略一停顿,快步走了出去。   董飞卿对蒋徽递了个眼神,随着董志和离开。   蒋徽望着面色更加苍白的陈嫣,点一点头,转身要走。   “夫人。”陈嫣出声唤住她。   蒋徽回眸望去,语声温和:“想告诉我一些事了?”   陈嫣点头,“是。”   蒋徽微笑,“我洗耳恭听。”   陈嫣尽力抿出笑容,道:“穆先生、阿锦的事,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无需赘言。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陈嫣趋近几步,望向牢门外。   蒋徽看出她的顾虑,侧耳聆听,道:“放心,没人偷听。”   陈嫣略略心安,微声道:“先生留给我一封信,我没敢留在身边,寄放在徐道婆那里。明日,她会再去登门见你,把那封信交给你——这是我进监牢前托付她的事。如果,你对阿锦的事仍有兴趣的话,请收下那封信,看一看。之后如何处置都好。”   之所以说“再去”,是因今日徐道婆去董府递话之前,便先去见了董飞卿和蒋徽。   蒋徽想了想,颔首应下,“好。”   陈嫣道:“没别的事了。这种晦气的地方,夫人不宜久留。”   蒋徽微笑,“告辞。”   走出大理寺,董志和站在马车前,对着深浓的夜色出神。   董飞卿走到他近前,轻咳一声,唤回他的神智。   董志和转头望着他,“穆雪的事,你是何时知道的?”   “没多久。”董飞卿说,“在里面,你怕隔墙有耳,现在能不能说说那件事?”   董志和却道:“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好奇,便已经开始被陈嫣利用了。”   董飞卿失笑,“那件事,没机会公之于众,陈嫣身死,死于谋杀亲夫;董家倒台,始于妇人作乱。我知情与否都一样,何来的被人利用?”   “原来,你们不想留她一条活命。”董志和讽刺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在你们眼里,她必然是重情重义之人,是你们的同道中人,怎样都要护她周全。”   “一事归一事。你这个人,总是把很多事放在一起,混淆不清。”董飞卿轻描淡写地道,“她曾谋害我们,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她因为身处监牢,顺势与董家鱼死网破,我们看看热闹就好。重情义是最初的陈嫣,不是成为刽子手的陈嫣。”   董志和道:“既然是这心思,又何必问那些不相干的事?”   董飞卿睨着他,语速缓慢:“就是好奇:那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片刻后,董志和避开他的视线。那样的眼神,不是他招架的住的。   “不想说就算了。”董飞卿道,“横竖也已确定,你对无辜的孩子都能痛下杀手。若是那孩子还活着,你一定会暗示陈嫣,借机与她谈条件。这样一来,她便不会拉董家下水。”   瞥见蒋徽走过来,董飞卿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语气闲散:“你先前去见我,大抵是要问我在这件事情上参与了多少,眼下已经心里有数。先走一步。”   随后,夫妻两个上马。   董志和望着董飞卿,欲言又止。他想说,阿锦的死,是个意外。可是,谁会相信?便是相信,也仍会对他不齿。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了马车,回府的一路,那件事的原委纠缠在心头,挥之不去。   穆雪逃匿之后,他满腹怒火,派人寻找,但直到回京,也没找到她。   一年一年的,怒意消减,但仍是吩咐在京、地方上的人手留心。   再见到她那一日,纯属偶然。   一位名士住在落霞庵附近,他带着几名心腹前去拜访,想请名士到府中做幕僚。无功而返。   回程中,听到女孩子的欢笑声,漫不经心地望向车窗外的绿野。   八、九岁的女孩子正张着小手追逐一只蝴蝶,穿着破旧外袍、手拿帷帽的女子站在一旁,笑吟吟地叮嘱:“小心些,别摔倒。”   女孩子的容颜,与记忆中那个背叛的女子酷似;此刻女子的声音,亦是他熟悉的。   她居然带着孩子回了京城。   他面色一凛,即刻吩咐心腹,把母女两个拿下,带到城外一所别院。   之后,他问穆雪如今在何处安身。   穆雪说,她和阿锦刚到京城,又问阿锦:“是不是?”   阿锦点头,对他说:“是。我和娘亲刚进京。”   他要穆雪为当初的背叛给他个交待。   穆雪则紧握着阿锦的手,苦苦哀求,求他放过她们母女。   他态度强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这件事,与你同去的人都知情,若是饶了你,日后他们行差踏错,我该如何处置?”   穆雪咬了咬牙,说:“奴婢可以给您一个交代,只求您给阿锦一条活路。”   他望着那个满脸惶惑的女孩,斟酌片刻,道:“你放心,我会派人把她送到庵堂。与其让她为奴为仆,倒不如让她守着青灯古佛,日子清净,也太平。”   穆雪立时就恼了,双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阿锦才多大?她又有什么过错?我从没跟她说过她的身世,她对那些纠葛一无所知。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又何苦为难一个孩子?!你就是凭着这份儿冷漠不仁,爬到了次辅的位置么?!”   “若非你蠢,这些本就是不会发生的事!”他加重语气。   “的确,我是蠢。”穆雪道,“可我再蠢,在别人面前,还是有些手段的,不然的话,如何能帮你从速成事?   “再者,这些年我可曾违背誓言?   “我说过,不论如何,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因何而起。   “我若真是贪图别的,何至于这些年都东躲西藏地度日?阿锦是罪臣之女,但她头上并没罪名,你最明白不过。   “董阁老,你能否抛开那些权臣的计较,顾及一下人心、人情?”   人心、人情?他要是凡事顾及这些,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阿锦是否知晓身世,只凭她那么一说,他如何能信?如果阿锦知晓,与母亲离散之后,先前便是没想过,日后也要生出为双亲报仇雪恨的心思。存着那种心思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是必须除掉的祸患。   当然,她还小,用不着把事情做绝,把她放到常来常往的寺庙,最是妥当。   慎重思量之后,他仍是先前的态度,“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再说下去,别怪我做出斩草除根的绝情事。”   穆雪愣怔多时,笑容悲怆,“我明白了。”继而蹲下/身,温言叮嘱阿锦。   阿锦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聆听,茫然地看着她。   他看天色不早了,赶着回府,示意护卫去别处处置掉穆雪。   意外,就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看着母亲被护卫拉扯着带往外面,阿锦立时扑上去,对护卫又踢又咬又打,“不准碰我娘!你走!”   护卫被缠得不耐烦了,把咬住自己手腕的阿锦用力挥向一旁。   阿锦的小身子飞出去,落地时,头碰到了矮几一角。她痛苦地呻吟一声,挣扎着站起身,又颓然地倒在地上。   穆雪立时疯了一般,挣脱了护卫扑过去,急促又无助地唤着女儿的名字。   他意识到情形不对,转头望过去。孩子头部淌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一小片衣衫。   “娘亲……姐姐……”   这是阿锦最后呢喃出口的言语。   阿锦丧命之后,穆雪愣怔多时,眼神怨毒之至地望向他,随即碰壁而亡。   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数次回想,不得不承认,自己处置这件事出了纰漏:自一开始,就该用柔和的言辞让母女两个随自己到别院,而不是让护卫抓获;询问穆雪的时候,不该让阿锦在场,就算在场,也应该和颜悦色。   不论在官场多少年,心肠变得如何冷硬,都不愿看到一个小孩子在面前丧命。   到今日,到此刻,回想起来,更加懊恼。   如果能够留下阿锦,这一场风雨,就算仍旧发生,起码有个转圜的余地。   以陈嫣那个已经疯魔了的样子,董家日后的麻烦,怕是接踵而至。   歇下之后,蒋徽依偎到董飞卿怀里,叹了口气。   他抚了抚她的面颊,“后悔走那一趟了?”   “没。”蒋徽说,“只是想,这世间这么多人,命途却是迥然不同。我是特别特别幸运的那种人。”   她一定是因为阿锦的事想到自身了。董飞卿柔声道:“既然知道,便像你自己说过的,要惜福。”停一停,又道,“其实我也一样,没有修衡哥、开林哥,没有叔父、婶婶,我不是长成二世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我还算惜福吧。”蒋徽一面回想一面说道,“婶婶让我正正经经拜叶先生、明师傅为师之后,我知道,若是不用功,便是辜负了她的好意——那是她得知我想习文练武才帮我张罗的。   “所以,别人玩乐、赴宴、交友走动的时间,我都用功读书习武,得空了只与你们几个来往。   “大一些了,文武小有所成了,还是什么都想学,学到的东西五花八门,其实好多没什么用,但是总比不会要好。”   董飞卿道:“叔父有一次说,解语要是男孩子该多好,也能把她放到跟前儿带着。   “婶婶听了就不乐意了,说叶先生、明师傅加起来不比你差。   “叔父就说,解语要是男孩子,总得科考、从军或是找个喜欢的营生吧?这些我在行。   “婶婶说,科考从军放一边儿,营生什么的你就少提吧——何时你那个马场不亏本儿了再说。”   蒋徽笑了,“这些我倒是不知道。一听就是婶婶故意气叔父呢,那个马场,她得闲也去,也是爱马的人,带我去过两次。”   就这样,与他说笑间,她心头那份怅惘逐渐淡去。   翌日一早,徐道婆来了,把穆雪那封信交给蒋徽,便道辞离去。   蒋徽细细读完,发了会儿呆。   董飞卿问起徐道婆的来意,她便照实说了,问:“你要看么?”   他勾了勾手指。   蒋徽仍是迟疑,“这封信,任谁看了都高兴不起来。”   “惨事见过不少了,对董家,在我也只是看不起和更看不起的区别。”   听他这样说,蒋徽便把信交给他。   董飞卿看完之后,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美人计?亏他做得出。”   美人计半路出岔子的,比比皆是。没出岔子的,不是女子心智如死士一般坚定,就是事情不够大,勾引的人不够警觉。   这日,仵作验尸后得出结论:曾镜是中毒身亡。   大理寺卿当即升堂,审讯陈嫣。   这一次,陈嫣结束了沉默的状态,出口的言语却让大理寺卿倒抽一口冷气。   她说:“我认罪。董夫人帮衬之下,我用剧毒杀害了曾镜。”   大理寺卿问道:“可有凭据?只你这样随口一说可不成。”   陈嫣道:“我有人证,且知道人证身在何处。大人可以派遣官差去把人带来。”   大理寺卿真希望自己听错了。一桩命案而已,怎么就把次辅夫人扯进来了?但也只是腹诽一番。他官职是九卿之一,怎么样的案子,牵扯到怎么样的人,都要做到铁面无私。   晌午,黄大夫被带到公堂之上,对陈嫣的说辞供认不讳,并且也有凭据:“使得曾镜毒发身亡的药物,年代太过久远,会配制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在京城,小人敢说,只有我才制的出。   “那种剧毒,最早是董夫人要小人配制的。   “有一阵,曾太太请了很多大夫到府中,为的就是询问那种药的来历。小人也被请去了。   “小人看了,心下一惊。那种药,小人行医期间,只给过董夫人一人。如何也想不通,她为何把这种药送给曾太太。   “曾太太被状告谋杀亲夫之前,命人找到小人,细说原委,说只要她进了监牢,董家人少不得将我灭口,要我另寻藏身之处。   “小人就想,纸里包不住火,这事情迟早会查到小人头上,便请曾太太费心,赏小人一个栖身之处,等着来日听凭传唤。”   大理寺卿听完,便知道,如何都要传唤董夫人到公堂回话了,当即吩咐下去。等候期间,问陈嫣:“董夫人为何要你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陈嫣慢条斯理地回道:“当初的董家大公子董飞卿背离家门之后,董夫人仍是不放心,怕他再回董府,是以,生出了让他埋骨他乡的心思。   “我在闺中的时候,有个远房表姐,正是本案首告袁琛的结发之妻。袁琛是商贾,杀人要花重金聘请高手。   “董夫人急于谋害董公子,却不想亲自出面,便有意将此事交给我。   “我一直不肯,她便动了别的心思,有了让我毒杀曾镜一事。   “我若是不从,她便让我成为万人唾弃的淫妇。   “我哪敢与她斗,生怕自己身败名裂,便照做了。   “而曾镜之事,反倒成了董夫人拿捏我的最有分量的把柄。   “从那之后,我开始着手谋害董飞卿的事:向袁琛夫妇借银钱,银子到手之后,董夫人又派人引荐给我几名高手,让我花重金聘请,照她的意思吩咐他们如何谋害董公子。   “我一直办事不力。只委屈了袁琛夫妇,他们是看在与我投缘,又见我已守寡的情面上,一而再地借银钱给我。   “这次他们来到京城,获知曾镜死得太过蹊跷,这才与我反目,将我告上公堂。”   事情似乎还是那些事,但是经她这样一编排,元凶便成了董夫人。   做为首告也跪在一旁聆听的袁琛,心里百感交集。他只希望,陈嫣提及自己和妻子的说辞,再不会生变。   大理寺卿望向大堂外明晃晃的日光,只觉头晕脑胀,怀疑是不是被陈嫣那番供词祸害得中暑了。   董老太爷将养这几日,那口气缓过来了,一早一晚能下地走动走动。   董夫人被藤条抽打的伤刚见好,大理寺的官差便来请她了。   董志和如常去内阁,在府中的三个人,只有董老夫人行动如常。   听得官差前来是为公事,董老夫人连忙出去相见,打听他们所为何来。   官差自然要说说原因,总不能说,无缘无故的,就把次辅夫人带到大理寺接受讯问。   董老夫人听了,面色青红不定,强笑道:“你们去喝口茶,等一等。她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我去知会她,让她手脚麻利些。”   谁都不知道,陈嫣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次辅家中的人,当然是能不开罪就不开罪。几名官差笑着道谢,随一名管事去了待客的花厅。   董老夫人快步回往内宅。   董夫人正坐在凉床上,望着窗户发呆。   董老夫人急匆匆走进门来,到了凉床前,抬手指着董夫人:“贱妇!你居然做了曾家那小蹄子的帮凶?!人命关天的事儿,谁给你的胆子?!啊?!”   该来的还是来了。董夫人拨开董老夫人的手,起身下地,到妆台前整理妆容。   “你怎么不说话?到这会儿才觉得理亏了?晚了!”董老夫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怪不得志和气成了那个样子,说他的乌纱帽都可能保不住了。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   董夫人透过镜子,冷冷地凝了董老夫人一眼,“怎么着?接下来就要说让他休妻的话了吧?好啊,只管跟他说,却只怕来不及了。我这一去,大抵就回不来了。身在监牢,我可没工夫理会是被休还是和离的事情。”   “……”董老夫人一愣,“你做了帮凶,还留下了把柄?”   董夫人细心地理着鬓角。   “你怎么会这么蠢!?”董老夫人抬手,用力拍在董夫人的肩头。   “他打我,你也打我?”董夫人缓缓地转头,瞪住董老夫人,眼中火星子直冒。   “打的就是你这个贱妇!”董老夫人再次扬起手,掴向董夫人的面颊。   董夫人闪身避开,下一刻便是反手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董老夫人面上,继而用力一推搡。   董老夫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之后身形向后,狼狈地摔倒在地。   在场的下人都看懵了。   董夫人不屑地笑了笑,眼神却已近乎疯狂,“你还不如街头最让人鄙夷的那种泼妇、无赖。这些年了,要不是你儿子身居高位,我会忍着你这个老糊涂?现在,给我滚出去。把我惹急了,进监牢之前,我不是做不出杀人的事情!”   “疯了……疯了……”董老夫人挣扎着站起身来,目露骇然。   董夫人转身抄起一个花瓶,用力掷在地上,嘶声喝道:“滚出去!”   董老夫人后退一步,再不敢说一个字,哆哆嗦嗦地由下人扶着离去。   董夫人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留在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家,真就不如去监牢里度日。   只是放不下佑卿,没了她的照顾,他的处境,不知会是何等的艰辛,但已经没时间为他做出安排。   她已自顾不暇。   只盼着董志和能看在佑卿的情面上,设法为她周旋,让她早日脱离这场风波。   一定会的。   她若是获罪,他也难逃干系。他为荣华富贵辛苦半生,绝不会接受这样难堪的局面。   她唤人服侍着自己更衣,随即走出门去。   离开董家的时候,她仍旧是次辅夫人惯有的端庄、矜持的仪态。   这仪态,等到了大堂上,听到陈嫣安在她头上的种种罪名之后,便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她要气疯了,扑向陈嫣,却被手疾眼快的衙役拦住。   她瞪着因为愤怒充血的双眼,切齿道:“毒妇!”   陈嫣处之泰然,神色无害,“董夫人,都到这一步了,您又何苦再费力气装腔作势?”   下衙前,董志和便听说了曾镜一案的进展——与他息息相关的进展。   他要面圣,起码先向皇帝请自己治家不严的罪,皇帝却正在和柔嘉公主下棋,正在兴头上,让他有事递折子便是。   他返回内阁值房,料理完手头余下的事,离开宫廷。   路上,他遇到了唐修衡。   那年轻人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放缓脚步,问:“董阁老一向可好?”   董志和转头看了看他,“你瞧着呢?”   “我瞧着是好不了。”唐修衡牵了牵唇,“看面相,您印堂发黑,是凶兆。”   董志和道:“我倒是不知道,小侯爷也有奚落人的闲情。”   “这可不是奚落人。我这是幸灾乐祸,或者也可以说,是心愿得偿,高兴。”唐修衡气人的本事一流,“怎么着?阁老赏个脸,跟我去喝几杯?”   “……”   唐修衡朗声笑着,扬长而去。   董志和憋闷得够呛,回到府中,唤陶城来问:“夫人还没回来?”   “没有。”   没回来,便是成了嫌犯,短时间内都回不来。以陈嫣那个疯魔了、对他恨之入骨的架势,势必把她弄成帮凶,甚至元凶。   他刚要去书房,陶城上前来,道:“老爷,老夫人不舒坦得厉害,小的们要请太医,可老夫人不准,您看——”   “怎么了?”他问。   陶城道:“老夫人被夫人吓着了。”随后把听到的婆媳争执甚至动手的事讲给董志和听。   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也是情理之中,父母遇到风浪,能不添乱已是不易。董志和双眉紧锁,“请个大夫吧。这档口,请太医不合适。”   陶城称是而去。   入夜,在大理寺当差的亲信来报信,把陈嫣当堂诉说的供词原原本本复述一遍,末了又道:“她说的这些,都有凭据,唯一没人证的,是追杀董探花那件事。待到明日,少不得请董探花到公堂答话。”   董志和听完,只觉脑中轰然一声。料到了陈嫣会利用这个机会咬住董家不松口,却没料到,她早有准备,在堂上可以说是有理有据。   那些凭据,早在三两年前便已开始着手。   要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曾镜一案,一个不留神,真就会让董家没落。   继室已经成为他的软肋,那么,陈嫣的软肋是什么?   他问亲信:“真的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亲信颓然摇头,“真的找不到。程阁老简直是明打明地安排了下去,瞧那意思,皇上应该知情。这情形下,别说无机可乘,就算有机会,把陈嫣灭口的话,也不合适吧?”   “知道了。”董志和遣了他,敛目沉思许久,唤人备车马,从速去了陈府。   陈嫣那种人,如果还有软肋的话,大抵就是生身父母了。   陈瀚维却连门都没让他进,走到府门外与他说话:“家中近日诸事不宜,怕是有煞星光顾。阁老有什么话,就在这儿吩咐下官吧。”   “吩咐谈不上。”董志和道,“我只来问你一句:要如何,才能让令嫒不再针对董家?”   陈瀚维闻言竟笑了,“那多简单,阁老说句话,让她闭嘴就是。她若不肯,将她灭口就是。”   董志和欠一欠身,放低姿态,“我是诚心来与你商议的。”   “阁老把心放下,这事儿没得商量。”陈瀚维道,“前两日,有人来找过我与拙荆,告知的正是小女近几年做过的事。在她眼里,你董阁老是罪魁祸首,我与拙荆是让她走上歧路的帮凶。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阁老应该心里有数。”   “……”董志和发现,陈嫣这种人,真是他一辈子都理解不了的——陈瀚维夫妇就是寻常的父母,家中从未起过波澜,陈嫣怎么就连生身父母都恨上了?养育之恩也能割舍、否认?   陈瀚维又道:“您请回吧。我已经想好了,到了这地步,权当没养过那个女儿就是。您要是指望我还能帮您什么,那就大错特错了。   “退一万步讲,只有我陈家与董家的事,我怕您,眼下不同——首辅已经介入此事,亲自去翰林院打过招呼,您与首辅相较,分量可是轻了不少。   “赔上个女儿,于我已是切肤之痛,再不知好歹地赔上满门的前程,那岂不是疯了么?”   语毕,他转身进了府门,把董志和晾在那里。   翌日上午,大理寺卿来找董飞卿。因着董飞卿与程询深厚的情分,他斟酌之后,觉得把董飞卿请到大理寺回话不妥——不知情的,怕要以为董飞卿卷入了曾镜一案,要是流言四起,首辅绝对给不了他好脸色,估摸着往后几年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是以,他便亲自来找董飞卿,向他求证一些事,在证词上签字画押即可。横竖是拿到证供就行的事儿,犯不着开罪人。这案子特殊,那他就不妨大事小情上都破破例。   董飞卿以礼相待,得知对方来意之后,道:“大人只管问,知情的,我不会隐瞒;不知情的,便直言相告。”   “这就好。”大理寺卿直言问道,“离京在外的日子,可曾被人追杀?”   董飞卿想一想,“有过。”陈嫣对他用的招数是诛心,对蒋徽用的招数才是追杀——但不论怎么算,这答案都没错。   “那么,可曾抓到过行刺之人?”   “没有。”董飞卿笑道,“那种事又不是每日来一回,事发时都是猝不及防,况且我只身在外,摸不清对方深浅,怎么可能把人擒获。”   大理寺卿微微颔首,心里却想着:你这又是何苦呢?就算离开董家是必然,转投你的叔父不就得了?瞧瞧,在外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敛起思绪,他说道:“你若是到了公堂之上,也会知道,陈嫣指证董夫人是雇人追杀你的元凶——对这一点,你怎么看?”   他怎么看?他想见到了,觉得这样很好。   本来么,董夫人要是不盼着他死在外面,怎么会给陈嫣物色人手?   两个狼狈为奸的人,就该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他笑一笑,“我不知道该怎么看。说心里话,我与董夫人不熟。”   “……”大理寺卿愣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董飞卿说与董夫人不熟,这都是很客气的说辞了吧?但凡董夫人对他好一些,他在很多年里,又怎么会很少回家住?或许有不恋家的人,但不应有不恋家的孩子。 第63章 家散   大理寺卿问完案情相关的问题, 董飞卿在证供上签字画押时,嘀咕道:“以前从没想过, 我这名字会写在这种地方。”   大理寺卿忍不住哈哈大笑, 随后与董飞卿闲谈一阵,方告辞离开。回到衙门, 他开始着手传唤、询问曾府和董府一些下人, 并核实黄大夫的供词, 力求做到陈嫣供述的每一件事都证据确凿。   没错,这只是一桩命案, 但因被杀的生前是朝廷命官, 卷入其中的又是次辅夫人,又牵连出高中过探花的人被追杀——已是一桩分量太重的大案。办好了,能立一功,办砸了, 皇帝不定把他打发到哪儿去。   炎炎夏日, 大理寺上下人等忙得不可开交。   董志和向皇帝递了一份折子, 请罪之后告假,说家眷卷入命案,他理应回避、等候发落, 加之双亲都病倒在床,要在床前侍疾。   皇帝准了。事情闹成这样, 他便是有心让次辅继续在内阁行走, 董志和说的话也会失去分量, 言官御史更会没完没了地弹劾——在比不在麻烦得多。   董志和回到府中, 便召集下人,正色敲打了一番:来日若是被大理寺传唤到公堂,定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董家好不了,谁都别想得着好。   下人齐齐战战兢兢地称是,只有陶城和薛妈妈在垂头时面露无奈:这些话,比之董飞卿的手段,是小巫见大巫。在此之前,董飞卿便派人吩咐过他们了,他们亦是当即应允下来。   陈瀚维、陈夫人过了女儿带来的伤心、失望、置气之后,去监牢探望陈嫣。   相见之后,夫妻二人对着女儿,半晌无语。陈瀚维满面愁容,陈夫人潸然泪下。   陈嫣平静地望着父母,“不用难过。圣上英明神武,不会因为我的案子迁怒陈家。那些罪行,都是我在夫家被人胁迫着做的。”   陈瀚维闭了闭眼,“徐道婆见过我们,说了不少事情,听得出,你怨恨我们。说说吧,我们在你眼里,做错过哪些事?”   陈嫣望着父亲,好一会儿,微微一笑,“您想知道,我就告诉您。   “我想救穆先生和阿锦的时候,你们是什么态度?怎么做的?如果你们及时请锦衣卫帮忙,她们母女就算身死,锦衣卫也会查出是董志和杀害了她们。   “董飞卿请你们主动退亲的时候,你们在乎的是什么?权益。   “退亲之后,我说不想嫁人了,求你们别再给我张罗婚事,就让我在家里多待几年,我会找到稳妥的营生养活自己。你们是怎么说的?说那岂不是真就成了笑话?董飞卿抵死不娶的女子,真就是嫁不出去的货色。   “曾镜死后,你们让我离开曾家再嫁,说再嫁的事如今比比皆是,留在曾家也实在没个盼头。我要什么盼头?我又有什么盼头?   “过继了承宇之后,你们说什么?这样也好,赚个贞节牌坊,曾家世世代代都会尊敬我、供奉我,可我要那个东西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受任何人摆布。   “你们总是那样,平日里宠爱呵护、小恩小惠,却实在是经不起事,也是打心底认为我就该为你们带来益处吧?   “程阁老要是跟你们一个心思,如今能有与他齐名的又一代奇才唐意航么?能有与唐意航不相伯仲的陆开林、董飞卿么?   “他只是明白,别人家的孩子,也值得心疼。   “你们从不会理会别人家孩子的生死安危,对自己家的孩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陈瀚维听了,伤心不已,“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你也不想想,程阁老那样的人,怕是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哪一家不是像我们家这样过的?”   陈嫣微微扬眉,语气有些重了:“没错,程阁老那样的奇才,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但是你命好,你赶上了奇才辈出的好年月,连有样学样都不会么?你便是不能心怀天下,对萍水相逢的人多点儿仁厚之心又能怎样?”   “……”女儿的话,让陈瀚维无言以对。   “不说了。”陈嫣疲惫的一笑,“说出我的脾气来,陈家就别想置身事外了。”   她知道,自己疯起来、毒起来,比任何人都狭隘自私偏激,没资格指责任何人;而平静的时候,什么道理都明白。   只是明白,无法奉行。   蒋徽吩咐刘全:“今日起,每隔三日,厨房会特地准备一些像样的饭菜,你送去大理寺,请狱卒送给陈嫣。”停一停,补充道,“她得吃得像样些。身子骨若是垮了,便没力气整治董家了。是公子吩咐我的。”   刘全恭声道:“小的明白。”   蒋徽取出一个钱袋子,抛给他,“是打点狱卒的银钱。这种事,别走账了。”   刘全笑着接过。   蒋徽又取出几张银票,“帮我存到银号去。程阁老、程夫人赏我的嫁妆。”   刘全数了数,忍不住咋舌,“阁老、夫人这手面……摆明了是把您当女儿啊。”   蒋徽开心的笑了。   凝香阁那边,先是有董飞卿友人家眷捧场,派人买回去一些香露、香料,用着的时候,觉出了的确是好东西,便向亲友推荐——倒是都没提过是蒋徽开的。这样一来,铺子初期的生意倒也过得去,每日会有一些生客光顾,买点儿香料带回家试用。   名声要慢慢地闯,铺子前景到底好不好,要等三两个月之后再看。   在西山的叶先生回到了城中的宅子,派人唤董飞卿过去一趟。   “有事找你商量。”叶先生递给他两份名单,“消息传了出去,不少孩子跑到西山去找我,为的是来日到书院求学。我跟他们说了,你和解语也会在书院当差。”说到这儿,她笑起来,“原本想的是,你们俩那名声……定会让一些孩子打退堂鼓,哪想到,他们说就是听到这消息,才一定要去。”   董飞卿敛目看着名单,一份列着少年人、士子的名字、出身,已有二十来个;另一份列着一些闺秀的名字、出身,居然有十五名之多。   他摸了摸下巴,这是他从没想到的情形。先前他以为,到书院求学的女孩子,等到开课的日子,能集齐十来个就不错。   “这些人,是把我跟解语当珍禽异兽了吧?——以前没好好儿看过、琢磨过,等到看惯了、熟了,他们也就该跑了。”他说。   叶先生笑着用团扇打他一下,“胡扯。男孩子都是冲着你来的,我们的董探花,是怎样的人物啊?都想着让你得空指点一二,有助于他们科考。女孩子都是冲着解语,有几个想跟她请教琴棋书画,更多的是想跟她学写诗词、话本子。”   董飞卿牵了牵唇,心说这话也就哄哄您,我是不信。但是,有心求学的人多,总是好事,人们不把他和解语背离家门的事儿当成大逆不道的行径,更是好事。   他思忖之后,说道:“开课之前,怎么也得选拔一番,您说是不是?”见先生点头之后,继续道,“眼下谁想去,都应下。到选拔的时候,实在是不合条件的话,也不能怪我们不收。”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叶先生这才道出唤他过来的初衷,“我是怕你凭着喜好收人、撵人。你要真是那样,那书院就不用开了——我是不掺和了,你和解语收几个孩子解闷儿就好。”   董飞卿朗声笑起来。   叶先生问道:“解语呢?那个没良心的,今儿怎么没一起来?”   董飞卿和声解释道:“说了,过两日就过来看您。她不是开了个香露铺子么?每日带着一群人做香露香料,跟月宫里那只兔子似的,一天到晚拿着个小锤儿鼓捣花草药材。”   叶先生听他说的有趣,忍俊不禁。   董飞卿陪着先生用过午饭,告辞回家。   蒋徽坐在书房的凉床上,身边几册话本子,手里拿着一本。   “写的怎么样?”董飞卿走过去,歪在她身侧。   蒋徽弯了弯唇角,“有一两本有些意思。”   “好几年了,你都没正经动笔写过东西。”董飞卿道,“是真的没那份儿兴致了?”   “有兴致,”蒋徽诚实地道,“只是没有想写的故事。这一段过来,倒是起过动笔的心思。”   “那就写。”他态度爽快,“七事八事的,家里这么多人,交给我们就是。香露香料的方子,交给郭妈妈就是。她总会为了你,带着人尽心竭力地做好。”   “等心里有谱了再说。”蒋徽道,“眼下总有心里打鼓的时候:所谓的文采,到底是用词清丽亦或华美,还是平实直接,拿不准了。”   “怎么顺手就怎么写。”他说,“总会有人喜欢有人厌。你就把心放下吧,再过多少年,也是有人夸你,有人贬你。”   蒋徽笑出来。   有小丫鬟在门外通禀:朱玉来了。   夫妻两个起身,到厅堂见客。   朱玉落座后,先是问董飞卿:“上次给阁老的折扇——”   董飞卿失笑,“阁老说很不错,手法很细致,扇面儿也不错。正好到夏日了,他用得着。让我跟你说,辛苦了。”   朱玉喜上眉梢,嘴里却讷讷地道:“那就好,阁老瞧得上就好……”   董飞卿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朱玉过了兴奋劲儿,说起来意:“叶先生要开书院的事儿,姐夫也没少跟着张罗,日后是不是也会到书院教书?”   董飞卿道:“只是凑凑热闹,领个差事。”   “那就好。”朱玉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能不能也去书院读书?”   董飞卿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去做什么?家世摆在那儿,你又不用考取功名。”   “这话说的。”朱玉笑道,“不科考就不能多长点儿学问见识么?再说了,你要是在书院有差事,不定何时,阁老就会过去瞧瞧你,我也能顺道多瞧见阁老几回不是?”   “……”董飞卿无语。   蒋徽莞尔而笑。   “姐姐,我说的对吧?”朱玉眼含恳求地望着她。   “听你姐夫的。”蒋徽不需与朱玉见外,便笑着起身,“你这回过来,我也瞧出来了,没我什么事儿。你们说话,我失陪了。”   朱玉实诚地道:“也行。”   蒋徽笑着睨了他一眼,心说你个孩崽子,真是有了姐夫不要姐姐啊。   朱玉磨烦了董飞卿大半晌,到底是得偿所愿,走的时候眉飞色舞的。   晚间,唐修衡邀董飞卿到别院说说话。蒋徽不需想也能确定,要谈的定是曾镜一案相关诸事,因此,只是叮嘱董飞卿:“早点儿回来。”   “晚不了。”董飞卿抚了抚她的颈子,大步流星出门。   蒋徽想着,修衡哥要他在别院相见,大抵是想与他好好儿喝一场。她从不会反感这种事,觉得就算是女子,要是有投缘又都爱喝酒的人,时不时聚在一起喝几杯,也是一桩美事。   但是,得给董飞卿备下醒酒汤。   她去了厨房,亲手给他做了酸笋鲫鱼汤,随后有了下厨的兴致,做了两荤两素,一道汤。   走出厨房,唤人摆饭,到了天井的时候,她听到两道脚步声,还有友安满带欢喜的语声:“夫人,夫人,大、大公子来了!”   这小子磕巴的时候,都是有喜事。蒋徽循声望过去,就见身形颀长挺拔、俊朗之至的男子笑微微地走向她。   “哥?”蒋徽喜形于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恺之却不搭话,径自走到她面前,扇柄一下下不轻不重地敲在她额头。   “诶呦,哥!我这是脑袋,不是木鱼儿!”蒋徽啼笑皆非,捂着头别转身。   伴着程恺之的数落,扇柄又一下下敲在她肩头,“你个小兔崽子,跑出去转了那么一大圈儿,偷偷摸摸地成亲,又偷偷摸摸地回京,没良心的事儿都让你办齐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蒋徽笑着往别处跑,“你差不多就得了,把我打傻了可怎么办?”   程恺之笑开来,追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打,“你什么时候聪明过?”   兄妹两个相见,竟是这样的情形。友安站在一旁,现出大大的笑容。   笑闹一阵,程恺之停了手,打量蒋徽片刻,见她气色极佳,很有点儿容光焕发的意思,牵出松快的笑容。   “快进屋坐。”蒋徽笑着把他带进厅堂,转到东次间说话。   兄妹两个嬉闹的时候,郭妈妈便已准备了茶点,此刻笑吟吟奉上。   “郭妈妈,”程恺之记得她,“又来照顾这丫头了,不放心是吧?”   郭妈妈只是笑。   蒋徽问他:“倒是说啊,何时回来的?”   程恺之道:“下午回来的,等着我爹回府之后,请了安,就来看你们了。飞卿哥呢?”   他比董飞卿小,又比蒋徽大。   “修衡哥让他去别院,商量些事情。”蒋徽道,“你要不要去找他们?”   “这话说的,”程恺之道,“我来看妹妹,凭什么追着他跑?跟你这个不省心的说说话,就挺好。”   蒋徽笑出来,这才细细地打量他。比起她离京前,他又长高了一些,现在应该和叔父一般高了,俊朗的面容清瘦了些,肤色变成了荞麦色,估摸着是大热天还在外面赶路晒的。   在她心里,叔父性情如水,可以是微起波澜的春日烟波,可以是冬日月光下的清澈寒溪,亦可以是掀起惊涛骇浪的深海暗流。   而恺之哥是火焰,可以恰到好处的给亲友温暖,亦可以毫不留情地将敌对之人灼伤。   “二舅爷回来没有?”她问。   程恺之笑道:“当然回来了。听我说了原由,加上天气越来越热,便痛痛快快地跟我一道回来了。只是走走停停的,看到何处有趣,便要流连一两日。”   蒋徽笑道:“你们可真是的,怎么能瞒着叔父跑出去呢?叔父少不得挨祖父的训。”   程恺之轻笑出声,“我就是在家,他也不少挨祖父的训,别什么事儿都往我身上推。”   “你可真是的。”蒋徽拿他没法子,让郭妈妈把饭摆到这儿,“在我这儿吃两口吧?我做的。”   “是不是你做的,我也得在这儿蹭饭。”程恺之说,“吃完饭,还要等着飞卿哥回来。”   “求之不得。”   饭菜摆好,兄妹两个相对而坐,边吃边谈。   程恺之提起了曾镜一案,问起原委。   蒋徽便把大致的情形娓娓道来。   听到穆雪、阿锦的事,程恺之皱了皱眉,“这件事,董阁老办得可真是太膈应人了。”   “谁说不是呢。”不论见没见过那对母女,都会满心唏嘘。原本,她们不需要经历那样悲苦的经历,可惜,穆雪曾经心仪又为了孩子背叛的人,是董志和那样的人。   程恺之问道:“飞卿哥是什么态度?”   “看热闹罢了。”   程恺之思忖片刻,叮嘱她:“眼下这档子事儿,飞卿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知不知道?这种事,必须得夫唱妇随。你要是张罗着对董家落井下石,万一出了显得你没分寸的意外,终归是不好。有什么打算,一定要先跟他商量。”   这完全是娘家人才会提点她的事。蒋徽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你啊,聪明的时候就比小狐狸少根尾巴,但凡犯起傻来,能把我吓个半死。”程恺之的笑容无奈,又透着对妹妹独有的那份儿宠溺,“往后可不准走了,你不在跟前儿,我做了好几回噩梦。”   蒋徽唇畔缓缓逸出纯粹又真挚的笑,“不走了。我们能让你们放心之前,都不会出远门了。”   “那我就踏实了。”   饭后,外面起了风,且无闷热之感,兄妹两个便转到廊间,坐在竹几两侧的竹椅上闲谈。   分别那么久,要说的话太多了。   戌时,董飞卿与唐修衡一道回来了——程恺之过来的事,刘全派人去给董飞卿报信,阿魏则给唐修衡报信。   走过垂花门,两男子便听到了兄妹两个的笑语声,相视一笑。   进到内院的院门,兄妹两个察觉到他们回来,齐齐站起身来。随即,程恺之走下抄手游廊,快步走过去,重重地给了董飞卿一拳。   而在同时,唐修衡则给了他一拳。   程恺之对董飞卿说:“不声不响的就成我妹夫了?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唐修衡则对程恺之说:“撒着欢儿地满世界跑,弄得师父得空就挨训,再有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   董飞卿对程恺之道:“我凭什么问你?叔父婶婶都没为这事儿说过我。”   程恺之对唐修衡道:“收拾就收拾呗,又不是没挨过你收拾。”   蒋徽听了,忍俊不禁。   唐修衡望向蒋徽:“解语,给我弄碗醒酒汤,今儿喝的酒太烈。”   “备下了。”蒋徽说着,走向厨房,“你们坐下说话,醒酒汤、瓜果等会儿就来。”   三名男子在院中东侧的石几前落座,谈笑风生。   陈嫣每隔三日,便会有狱卒给她送来有荤有素的四菜一汤,且告诉她:“董公子、董夫人派人给你送来的。这里边儿的日子不好过,想开些,别委屈自己。没点儿力气,过堂的时候,单是跪那么久,你就受不来。”   陈嫣回以感激地一笑,也真没辜负这份好意。其实,就算平日的粗茶淡饭,哪怕再不合口,她也会吃下,为的就是怕自己倒下去,再没有针对董家的力气。   她要是死了,一切便是死无对证。那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自然,她亦明白,自己能在牢中活到现在,是首辅做了妥善的安排,不然,早就被董志和的人灭口了。   很奇怪,要在进入监牢之后,她才觉着日子比较顺心了。或许是因为,推她走入监牢的,又让她在监牢安然无恙的,都是聪明而又磊落的人,用意都摆在明面上,惩治也好,利用也好,没人瞒过她,最终目的,是扳倒董家那个不仁的门第。   相较于陈嫣,董夫人进入监牢之后,过得苦不堪言:就算她的处境和陈嫣一样,她也受不了,更何况,董志和并没为她好生打点,每日吃的是只有三两筷子的青菜豆腐、搀着沙子的白饭。   案子进展到这一步,大理寺卿不允许董家的人前来探望她,是为了避免有人给她出谋划策,或是干脆杀了她。   这一点,她明白,愤怒的是:就算人不能来,不能使银钱打点狱卒,给她送来饭菜、药物么?——她身上的伤刚见好,谁不知道?   董志和不念多年夫妻情分,是必然的,但是,佑卿呢?他怎么也无所举动?难不成,也认为她是自作自受么?   她埋怨亲生儿子薄情、不孝的时候,董佑卿正站在祖父祖母近前受训。   董老太爷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话你总该听过。不论你娘有没有真的想害人、杀人,卷入了这种是非,便是平日有诸多行差踏错之处。”他是把先前陈瀚维奏折上的话借用过来了。   董老夫人有气无力地道:“你娘被官差带走当日,竟与我动手,更扬言要杀了我。怎么样的高门贵妇,才做得出这种事?而在那件事之前,便屡屡顶撞我和你祖父。”她长长地叹息一声,“真不知是做了什么孽。”   董老太爷道:“你娘这样的品行,就算这次不会获罪,回到董家,董家也容不得她,京城官场更容不得她。她若留在董家,便会成为你父亲的污点。迟早,她是要被休弃的德行败坏的人。你在这档口,该做的是继续潜心读书,不要做无谓的事。”   这些天了,祖父祖母一直命信得过的心腹看着他,不让他离府半步。这会儿,两位老人对着他絮絮叨叨,为的不过是告诉他:迟早要与母亲分离,所以,便该在她最狼狈的时候与她拉开距离,漠视她的安危。   那么,这么多年的生养之恩呢?   就算母亲曾行差踏错,却绝对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们在侃侃而谈的时候,想过这些没有?   董佑卿腹诽着,心是越来越冷,但是神色却显得更为恭敬,佯做思忖一阵之后,他行礼道:“祖父祖母的教诲,孙儿记下了,今日起,定当潜心读书,不辜负祖父祖母的期许。”   董老太爷、董老夫人满意地笑了。   董佑卿告退出门后,面上逐渐罩上了一层阴霾。   就算母亲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董家,那么,她和他往后要过的日子,大抵就是重复董飞卿和生母的经历吧?   父亲尚在盛年,依然能够迎娶年纪轻轻的女子,为董家开枝散叶。   当初的董飞卿,能够躲避开家中的纷扰、长辈的嫌弃,在程府、唐府过得快活无比,可他呢?哪里又是他的安身之处?   父亲的原配离开之际,董飞卿年岁太小,什么都改变不了。可他不一样,他已经长大了,但是,总结了一下已知的案情,怎么想也改变不了母亲的命运——万一母亲为了巩固他的地位,做过糊涂事……如今是被陈嫣拖下水,日后怕就要遭到董飞卿的报复。   该怎么办?他陷入长久的沉思。   同一时间,在书房的董志和,也在沉思:是指望案情峰回路转,还是自己先一步请皇帝治罪,给自己降级甚至发落到地方为官的处置?   眼下,他能做的,实在是有限。或者说,已完全陷入被动的局面,无从招架。   而大理寺那边,又有形同于噩耗的消息传来——   大理寺卿问陶城,董夫人与曾太太有无往来。   陶城说有。   大理寺卿又问,董夫人是否常年请黄大夫问诊。   陶城说是,而且据他所知,处置一些棘手的下人的时候,都是夫人取出药物命人去用了。中毒的人,大多是肠穿肚烂,凄惨至极。   大理寺卿再问他,是否知晓董夫人与曾太太合谋毒杀曾镜的事。   陶城说不知道。   末了,大理寺卿问他:董夫人是否有机缘请到身怀绝技的高人。   陶城据实说,董夫人没机会,但是她娘家能请到,董夫人曾派陪嫁的管事回过娘家,那管事再没回来。再多的,他就不知道了。   至此,大理寺卿已经是做到心里有数。   随后,陶城说,自己另有一些不宜在大理寺说起的行差踏错之事,要到锦衣卫所交代,恳请成全。   他哪里是有罪行要交代,分明是怕给出这些证供之后,回到家中或董府就被灭口。大理寺卿苦笑一阵,颔首准了,继而传唤薛妈妈。   薛妈妈的供述,证实了董夫人给陈嫣毒药一事属实,命管事回娘家物色高手一事属实——都是她亲耳听到过的。   到末了,请求与陶城相差无几:若是不能去锦衣卫所,便请大理寺卿将她收监。她不敢再回董家。   大理寺卿想一想,命衙役把她送到锦衣卫所——在那里过的是好是坏,便不关他的事儿了,最重要的是,人在锦衣卫眼界之中,如何都不会出意外,大理寺为何不落得清闲。   听得案情进展到这地步,董志和险些就再一次暴跳如雷:吩咐下去了,可他们给出的供词,却与他想要的大相径庭。   他和继室用了十几年的人,到了这关头,竟都不肯给予忠心、维护。   他唤来心腹,着其带护卫去陶城、薛妈妈家中,把他们的家小带到董府。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陶城、薛妈妈的亲人都已在朝夕间搬离,不知所踪。具体说来,只是一半个时辰的事儿,两家人等同于不翼而飞。   那就是早就有所准备了。   陈嫣已经深陷囫囵,就算心思再缜密,就算要挟陶城、薛妈妈到公堂上说违心话,也没能力确保他们两家人安然无恙地离开,更没有那样得力的人手。   促成这一切的,还能是谁?   在他怒不可遏的时候,董佑卿终于见到了董夫人。   他花费了太多心思,只想见母亲一面,但是,一直不能走进监牢。   后来,他想到了这件事情中最大的一股力量:程阁老。   所以,他索性写信给程询,对所思所想、在家中所经历的一切直言不讳,末了,唯请首辅通融,成全他看望母亲的心思。   小厮当日早间把信件送到了程询手中,入夜便得到了回话:可行。   入夜前,董佑卿做了一出装病的戏,骗过了府中的人,到晚间,趁着监视他的护卫疏于防范的时候溜出董府,来到大理寺。   他很顺利地见到了母亲。程阁老言出必行——这是董佑卿第一次领略到。   董夫人见到儿子,面目狂喜,扑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你还好么?这些日子在家中,有没有受委屈?”   受委屈么?没有。他受到的,都是屈辱。董佑卿苦笑着,思量一番,把在家中的一切经历告知母亲。   董夫人沉默了好一阵,随即强笑道:“他们说的固然不对,但有一点是对的——这一次,我瞧着这苗头,是如何都得不着好了,就算能回去,也要被逐出董家,而你,会因我受到莫大的影响。最重要的是,我可能根本就走不出去了。甚至于……”   “……”董佑卿嘴角翕翕,眼神痛苦,“您是说……”他想问,别人指证你的罪行,都是真的?   董夫人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微微颔首,微声道:“终归是我行差踏错在先。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董佑卿呼吸变得凝重,面色慢慢转为苍白。   “不要管我了。”董夫人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用口型对他说,“逃吧,走吧。”   “……”董佑卿眼中沁出豆大的泪珠。   董夫人狠狠地吸进一口气,片刻后,语声如常:“飞卿在家里那些年,我是怎样待他的,你没少看到。来日便是董家不倒,你父亲再续弦,别人对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该得的报应。”   董佑卿狠狠地皱了皱眉,别转脸,好一会儿才又看向母亲,“娘,您对他,到底有没有起过……”起过杀心?   董夫人对着儿子复杂之至又掺杂着不可忽视的痛苦的眼神,轻轻颔首,“有。我有。很多年,我都盼着他快些死掉。只有他不在了,你才是承袭董家荣华的独一无二的人。”   董佑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董夫人眼神中是满满的亏欠,“没有那些,便不会有当下的事。”她再度死死地握了握儿子的手,用口型对他说,“走吧,快些离开。”   转过天来,董佑卿留下了一封信,逃离了董家。   比较奇怪的是,不知何故,董越卿也卷了手边的金银细软逃走了。只是,他没留信件,能证明他的确是逃走的,只有董志和的妾室解姨娘。   解姨娘对董志和说:“是我让越卿逃走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儿。”   董志和怒极反笑,道:“说说原由。”   “原由?”解姨娘冷笑,“老爷虽然以侍疾的由头请假,在家中却终日与幕僚说这说那,内宅出过什么事儿,您一点儿都不知道吧?我料想着,也没哪个下人会对你说起。”   董志和板了脸训斥道:“少啰嗦!说要紧的!”   解姨娘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自从夫人进监牢之后,老太爷、老夫人每日对佑卿说什么,您知道么?说的都是让他从这会儿就疏离他的生身母亲,绝对不要管夫人的死活,要是管,来日连他都得不着好。所以呢,佑卿只能收起去探监的心思,照着他们的心愿,如常用功读书。”   董志和死死地盯住她,“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而且这也不算什么。”解姨娘道,“佑卿现在长大了,运道算是不错了。当初飞卿的母亲离开董家之后,老太爷、老夫人跟他说的话,那才是真正的难听,加上飞卿那时候又小,读书不读书的算什么,两个老人就想把他当撒气的东西,整日里放跟前儿解闷儿,幸好那孩子另有奇遇,全不需在家中受气……”   “闭嘴!”董志和喝道。   解姨娘却是不以为意,轻慢地一笑,“怎么?下人跟我说了数百回的老话儿了,还不准我跟你念叨念叨?还是说,你从来就不知道你爹娘做的那些好事?”   董志和已被她气得双眼发红,“你是活腻了不成?!”   “就是活腻了,怎样?”解姨娘不屑地望着他,“我也不瞒你,自从夫人出事后,我就知道,董家是得不着好了。为此,我让人时时刻刻留意着佑卿的行径,晓得他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走,正中下怀——我早就跟越卿说定了,让他不论如何都要离开乱七八糟的董家。”   “……”董志和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哪里亏欠了她,惹得她这样厌憎董家。   解姨娘目光转为怨毒,“女子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只是为董家开枝散叶服侍你的工具吧?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可曾得到过你哪怕一点儿宠爱?   “夫人那边,生下佑卿之后,也是如此。   “在你心里,只有你的仕途。   “好啊,那你就去奔你的仕途,别在乎家中这些事。   “我就是让越卿随着佑卿跑了,怎样?你赶紧把我杀了吧,如此,便完全断了越卿对这个家仅存的一点儿牵挂。   “把我杀了之后,切记,定要将我挫骨扬灰——我宁可再不投胎,也再不要在轮回中遇见你这般恶心下作的男人!”   董志和跳起来,想发火,想责骂,可是,喉间泛起一股子腥甜,堵得他说不出话。下一刻,一口鲜血喷出。 第64章 日常/虐渣   下人见状, 或是上前搀扶,或是呼喝着去请太医。   解姨娘一直站在原地,冷眼旁观。   董志和没法子出声发落她,她也就还能得一半日清净, 瞧着下人把他搀扶进室内, 一甩衣袖, 回往房里。   家里一出事, 有老太爷、老夫人在, 谁都得不着好, 她尤其如此。   三日前, 董志和吩咐她去老夫人跟前侍疾,得到的是什么?——老夫人神色鄙夷地斜睇着她, 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房里也是你能进的?”   她便照实回道:“是老爷吩咐奴婢……”   “闭嘴!”老夫人斥道,“在我跟前儿, 也有你说话的余地?”   她脸颊烧得厉害,定是满脸通红, 之后既不敢走, 也不敢说话, 只是垂首站在那里。   晾了她好半晌,老夫人才道:“给我捶捶腿。”   她低声称是,走过去, 蹲下身, 尽心服侍。   老夫人却还是在言语间拿她撒气:“当初要你随志和去广西任上, 只是指望着你好生服侍他, 你却跟他弄出一个庶子来。   “这么些年,弄得人一直膈应——董家往上数,三代之内,只出了越卿一个庶子。   “那名字最是招人嫌,‘越’卿?越过那个最不是东西的飞卿么?我听说,这是你求着老爷给定的?”   到这会儿,就不能不说话了,她连忙摇头否认,“奴婢不敢。奴婢并不识得几个字,哪里知晓孩子名字的寓意。”   老夫人便不阴不阳地笑了,“听你这样说,是志和冤枉你了?”   她轻声辩解:“奴婢不敢,打死也不敢。”   老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档子事儿,当初我问过志和,他说了,是你给越卿选的这名字。膈应了这些年,一直懒得搭理你罢了。”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心里却要气疯了:董志和给越卿取名字,何时问过她的意思?他把她当过一个可以说话、商量事情的人么?   她仰起脸,定定地望着老夫人,“奴婢没有,真的没有。”   老夫人的不屑之色却更浓,继而却唤丫鬟上茶。   丫鬟端来热茶之后,老夫人对她扬了扬下巴。   她立时明白,老夫人这是要给她立规矩。这些年了,董夫人只要气儿不顺了,便会让她到跟前立规矩。有几次,董志和撞见过,但是不以为意,什么话都不说。   她不算是个人——在这个府邸,没有谁把她当人,除了越卿。   丫鬟笑吟吟地把用滚水沏好的茶送到她手边,明告诉她:“姨娘双手捧着,等到觉着茶不烫手了,再奉给老夫人——老夫人不喜欢喝热茶。”   就这样,她跪在老夫人塌前,捧着一碗滚烫的茶,直到双手红肿、起了水泡,茶不再烫手。   末了,老夫人对她说:“你做过什么下作的事,只要我点出来,便是有理有据。记住,别跟我装糊涂、装可怜。”   她当即恭声称是,心里却恨到了极点:老夫人哪里是个人?家里风雨飘摇的时候,凭什么拿她当出气筒?   董志和又到底是不是个男人?不过是孩子名字的事情而已,怎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跟老夫人承认是他的主意?凭什么把这件事推到她身上?——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也罢了,可她只是一个妾室,在这董家,永远是半主半仆的地位。   老夫人对越卿的名字不满,他怎么就能说是她的意思?   在那个混横不说理的母亲面前,他是敷衍,又何尝不是窝囊?!   很奇怪的,一下子就对他完全失望了,也对董家完全失望了。明知道老夫人是无事生非,这一次却忍不了了。   回到房里,看着红肿不堪的双手,她哭了好半晌。   随后,越卿来看她。   她对越卿说:“我一直叫人盯着佑卿的动静,但凡他有异象,你便与他一起。他要上吊自尽,你就随着他上吊自尽;他若想逃去广西,你一定要求着他带你一同前去;他若是想流落民间,你也要追随他。唯一不可忘记的,是不要对他失了防范之心。”   越卿茫然地看着她,说我不懂,您这是为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要赶我离开您呢?   她就说了实话,把老夫人给她的羞辱、责难如实道来,末了道:“那个老糊涂,注定是败家的东西。   “夫人眼下的案情,我也听说了,她恐怕是别想活着走出大理寺了。   “看人别看大事,看小事——寻常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件大事?只今日这一件事,董志和在我眼里,就已是实实在在地混帐、窝囊废。他不倒台,谁倒台?   “不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搪塞老夫人,都不应该用我做借口。   “自然,我也是因为这件事,联想到了以往太多太多事,真的是太心寒了。以往总是得过且过,到了这关头,该清醒一些了。   “我终究是个人,对不对?   “我不想让你走至和我一般下贱卑微的处境,所以,你一定要离开董家——夫人一定会让佑卿离开,要是到这会儿,她还以为董家能斗得过董飞卿、程阁老,就真是蠢的没边儿了。”   佑卿抿紧了唇,不说话。   她语速极为缓慢地道:“你要是不照我说的做,我一定会死给你看。”   就这样,一番软硬兼施之后,佑卿到底是答应了她。   在今日,儿子已经离开,她已有恃无恐。   既然如此,为何不顺道宣泄自己对董志和的不屑、不满与怨恨?   是,气得他吐血了。那是大逆不道。   可她只遗憾没当场气死他。   董志和缓过气儿来之后,便责令护卫:把解姨娘关进家庙,把老太爷、老夫人送到城外的别院。   解姨娘听凭发落,安安静静地去了家庙。   老太爷、老夫人却都撑着不爽利的身子骨找他质问。   他不见,只对传话的护卫不耐烦地摆一摆手,“不走也得走。实在不乐意,只管去官府告我。”   其实他知道,到这时候把双亲撵到城外,有些多余——除了他,家里已没有别的人可供他们祸害。可他就是想这么做。   用饭时,董飞卿留意到白饭散发的香气,微微扬眉,“怎么做的?”   “加了些蔷薇花露。”蒋徽解释道,“尝尝看。”   一碗白饭而已,难得她也肯花心思。他尝了尝,不知道是因为氤氲着的香气,还是花露入饭真能使其味道更佳——“不错。”他如实道。   “还有木樨露、玫瑰露,用冰凉的水兑了,很好喝。”蒋徽笑盈盈的,“吃完饭给你做一杯?”   “行啊。”他笑,“喜欢香露的人,该不是都像你这样吧?微末小事也要用上一些。”   “当然是啊。”她说,“不少花露都是,即可香衣又能入茶入饭入酒。只是因为很少有人能自己做好,用起来就不尽人意,到外面买,有些香露价比黄金,手边不够富裕的话,就舍不得用到饭食酒水上——用的少,味道差;一茶匙一茶匙的用,一半日就能用完一瓶香露。”   董飞卿扬了扬眉,“女子可真是,我看都是闲的。”   蒋徽斜睇他一眼,“真会扫兴。”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听郭妈妈说,你手里有不少香露、香料的秘方?”   “是啊。”   “哪儿来的?”他瞧着,叶先生不像是精于此道的人。   蒋徽道:“明师父帮我搜罗来的。有一阵,我整日里鼓捣香露,做不好就老大不高兴。他问清楚原由,便说大抵是方子不对,我试着给你找找秘方。”   董飞卿意外,“明师父那样的人,也肯帮你?”明师父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寡言少语、神色冷峻。   “怎么啦?就是肯帮我。”蒋徽笑道,“其实近年来,香露做的好的,是道观。他给我寻来的好些秘方,大抵就是向哪位道人讨来的——有几位道长和他交情很好。”   董飞卿又扬了扬眉,这些事情,大抵是不感兴趣的缘故,以前从未听说过。   蒋徽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明师父跑到何处去了,大抵是又收了徒弟,把我忘了。”   他笑起来,“怎么会。眼下我们回来,他不论在何处,都会听说,知道有我照顾你,放心了。”   蒋徽抿了抿唇,好笑不已,“你倒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不夸我,我再贬着自己说话——太憋屈了吧?”   她轻笑出声。   用过饭,程禄带着几名小厮前来,是帮程恺之送东西过来的:有给蒋徽的衣料、首饰、两张小白狐皮,也有给董飞卿的削铁如泥的匕首、年代久远的宝剑、格外精致的银质小酒壶。   蒋徽匆匆看过属于自己的那一大堆东西,便转到董飞卿身侧,瞧瞧匕首,又看看宝剑,不满地道:“这些我也喜欢,为什么只送你啊?”   董飞卿赏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你用不着。”   蒋徽忽闪着大眼睛,“怎么用不着啊?不定哪天你把我气急了,就派上用场了。”   郭妈妈在一旁听得直冒汗。   董飞卿却哈哈大笑,捏了捏她嘴角,“又想造我的反了是吧?”   郭妈妈忍着笑,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不管。”蒋徽把匕首拿在手里,“我喜欢这个。”   “什么你的我的,”董飞卿道,“连我都是你的。”   蒋徽逸出欢悦的笑容。   翌日,程恺之来找蒋徽,要带她去街上转转。董飞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蒋徽似一只欢快的小鸟,喜气洋洋地跟着哥哥出门了。   董飞卿望着她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是真喜欢这样的她的样子。   薇珑过来了,得知蒋徽和程恺之出门了,笑,“我来晚了一步,不然的话,要问问恺之哥哥,知不知道开林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一定是替柔嘉公主询问。董飞卿故意道:“问你们家唐意航不就得了?”   “……”薇珑鼓了鼓小腮帮,决定避重就轻,“他从回来之后,太忙了,顾不上这些吧?我没好意思问过。”   这种话题,董飞卿自然要适可而止,笑道:“昨日我问过了,开林哥被一些事绊住了,大抵入秋回来。”   “哦。”薇珑有些失望。   董飞卿知道,她这是在替柔嘉公主失望,“我就不明白了,柔嘉公主不能自己问皇上,或是写信给开林哥么?”   薇珑叹了口气,轻声道:“她给开林哥哥写过信,但是一直没收到回信。是问皇上也行,但她不好意思。听说,这一阵,皇上、皇后盘算着何时给舞阳公主和恺之哥哥赐婚呢。在这时候提开林哥哥,她担心皇上、皇后觉着她心急。”   董飞卿失笑,“还是那样,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没一样有用。”   薇珑并没不悦,温言软语地解释:“女孩子,大多都是这样的。”   郭妈妈走进来,奉上两盏蜜沙冰,行礼后便退下,让兄妹两个继续说体己话。   薇珑开心地笑了,“姐姐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一定是她早就吩咐下去的。”   董飞卿嗯了一声。蒋徽的迷迷糊糊只针对她自己,对长辈、手足,说是体贴入微都不为过。   “哥,在姻缘上,你最有福。”薇珑由衷地道。   董飞卿笑起来,“怎么说?”   “姐姐才名在外,又什么都会,而且这样的体贴人,这还不是有福吗?”薇珑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整个京都,前后二十年,怕是都不会有姐姐这样面面俱到的人了。你可要好好儿待她。”   体贴人?董飞卿心说,体贴你是没错,她对我可是没谱的事儿,高兴了就忙这忙那,不高兴了就什么都懒得管。但是,在女子之中,蒋徽的确是独一无二。   他就笑了笑,“放心,我又不是为了委屈她才娶她的。”   薇珑笑起来。这个哥哥是这样的,让人顺心、暖心的话,从来是别别扭扭地说出来。   “你养的那些兔子怎么样了?”董飞卿念及此事,问她。这一段他和手下都顾不上去书院,便不知道这件小事的后续。   薇珑烦恼地蹙了蹙眉,“还说呢,挨了我娘一通训。   “那些兔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瞅空子就往别处跑。前几天,我过去看它们的时候,好几只一起跑了。没别的法子,只好让工匠们一起帮着找,忙了大半天,总算是找齐了。”   董飞卿轻轻地笑起来。   薇珑继续道:“回家之后,跟我娘提了两句,她说我活该,根本就是自找的麻烦。   “她意思是,我又不把兔子放跟前儿照顾着,那就不是养兔子。既然如此,忙活这一场,委实多余。   “我想了想,也是。与其我让几个下人照顾着它们,便不如把它们交给打心底喜欢也会养兔子的人。   “就这么着,让我爹和吴槐把以前踅摸到的那些兔子都物归原主了。   “只剩了一只——挺奇怪的,就是我和爹爹救下来的那只,它像是特别不愿意走的样子,我就由着它了。”   董飞卿听她说完,笑了一阵,“你怎么总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说的就是呢。”薇珑对自己也很头疼。   两个人闲话一阵子,薇珑拿出一幅画,是她新描绘出的书院概貌,“最早那幅图,我做了几处改动,觉得现在这样更好些。你瞧瞧,要是不满意,我们再商量。”   “行啊。”   兄妹两个神色认真地探讨起正事来。   程恺之带蒋徽走在街头,去了一些铺子,给她添置了很多京城今年时兴的摆件儿、衣料、首饰。   他知道她喜欢珍珠,但送她的首饰却是五花八门,大多数与珍珠无关——他是看着首饰,想一想蒋徽戴上的样子就成:好看就买下,衬不起她就不要。   蒋徽很享受这种情形。   漫步在街头,两人走走停停。   每到夏日,街头便不乏撑着偌大的青伞、挂着香饮子或饮子招牌的摊位,摊主售卖的,正是消暑解渴的绿豆冰雪凉水、甘草冰雪凉水、雪泡梅花酒等等。   蒋徽和程恺之都很愿意品尝一番,找出优缺点。   将近正午,程恺之问蒋徽:“猜猜看,午间我要带你去吃什么?”   蒋徽想了想,笑问:“是不是野味火锅啊?”   “没错。你要是忘了,就不带你去了。”他说。   蒋徽莞尔,“怎么可能忘了啊。”   哥哥也是爱吃、会吃的人,但与常人不同:大夏天的,时不时就吃顿野味火锅;大冬天的,不定何时就会格外想念夏日里的香饮。   这一点,七、八岁的时候,她都被他带歪了——有一次挨叔父的罚,就是为这个。   有一年的冬季,兄妹两个自己琢磨着做了蜜沙冰,吃的时候,觉得分外可口,就多吃了些。   然后,好几天,兄妹两个难受得紧,直打蔫儿。   叔父知道了,当下没说什么,为俩缺心眼儿加胡来的孩子请来严道人诊脉。等到他们好利落了,又活蹦乱跳的,到了他休沐的日子,才开始跟他们算账。   整整一天啊,从一大早到傍晚,她和恺之哥就在叔父的外书房罚站。   罚站不算什么,要命的是叔父一直就坐在书案后方,看卷宗、翻书籍、写书信,神色是少见的冷峻,让室内的氛围特别特别压抑。   末了,叔父说:“连自己的身子骨都不爱惜,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能指望你们什么?这年月的小孩儿,染个风寒就丧命的比比皆是,你们怎么那么瞧得起自己?”很少见的,语气很严厉。   随后,贴身服侍他们两个的丫鬟、小厮,都挨罚了,分头去做浆洗洒扫的粗活,半个月之后才回到他们身边。   自己挨罚挨训无所谓,害得下人跟着遭殃的滋味儿,实在是难受。他们立时长了记性,实在想结伴胡吃海喝了,都要先请示叔父。   夏天吃火锅的事,叔父倒是一点儿都不反对,只让他们记得吩咐人在室内放足够的冰,别闹出吃完火锅就中暑的笑话。   程恺之也想起了旧时趣事,与蒋徽相视一笑,继而一同去了三义轩。   走进室内,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若不是预备着吃火锅,身子弱一些的人,在这里坐久了会觉得冷。   两名伙计满脸殷勤的笑,摆上火锅,奉上鹿肉片、飞龙脯、山鸡片、刺五加、鲜鱼肉、鲜豆苗……等等,末了,是一壶冰镇过的米酒。   蒋徽笑盈盈的,像只面对着美食的小猫。   程恺之亲手斟满两杯米酒,“咱哥儿俩先喝一杯。”   蒋徽不由想到了修衡哥上次说的“咱哥儿俩喝点儿”的话,笑意更浓,“好啊。”   席间,程恺之道:“听娘说,最近,京城的人议论起你,不像以前了。”   蒋徽问道:“以前是好多人恨不得跳着脚骂我,现在变了?”   程恺之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也随着笑起来。这一刻,他真觉得,解语和飞卿哥很般配:都是说炸毛就炸毛但是转头就忘的性子,别人耿耿于怀的,恰是他们最不在乎的。   他微一颔首,“都是听娘跟我说的。蒋家长房早就搬到了庄子上,走之前,跟其余三个房头的人念叨了一番关乎你的事儿,承认是他们对不起你。   “别说有四房老太太和二婶张罗着把这消息放出去,便是她们顾不上,二房、三房也不乏嘴碎的人,被人问起分家的事,都是照实把长房的说辞复述一遍——他们得让人知道,长房落魄与他们无关,更不是他们不肯伸出援手帮衬。   “这一来二去的,人们有的觉得你当初离家确系被逼无奈,有的则觉得,便是没被苛待到那份儿上,也早该离了那个家。”   蒋徽笑道:“这样说来,我名声又好了?”   程恺之笑着颔首,“好了,用不了多久,我们蒋徽便还是当初那个蒋徽。”   蒋徽对此倒是无所谓,“我只盼着,有些人别一看到我就满脸同情。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毁誉参半的情形。他们是夸是骂,我真不在乎,你们觉得我没大的过失就行了。”   程恺之无奈,“这叫什么歪理?你是才女,一直顶着个坏名声怎么行?不相干的人,别见就是了。但凡见到,他会同情你,你就不会同情或是嫌弃他的同情么?”   蒋徽逸出愉悦的笑声,“知道啦。就照着我哥指的道儿往前走。”   “这还差不多。”程恺之拿过布菜的筷子,把涮得恰到好处的鹿肉片、鲜鱼片夹到她碗里,“小馋猫,多吃点儿。”   “嗯!”   吃到中途,房门被人推开,唐修衡走进来。   “哥。”蒋徽惊喜又意外,“今儿不忙?”   “不忙。”唐修衡笑着走到桌前。   蒋徽给他搬过一把椅子,随之进门的伙计加了一套餐具。   “今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找谁谁不在。”唐修衡落座,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话,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到巳时手边就没事了,去程府找恺之,不在;又去找你和飞卿,也不在——飞卿和薇珑跑书院去了。”   “是么?”蒋徽和程恺之异口同声。   唐修衡喝完一杯米酒才道:“我问了刘全两句,说是俩人对着薇珑新画出来的图起了兴致,跑去书院对着实地商量去了。”   蒋徽与程恺之莞尔。   唐修衡对蒋徽道:“吃完饭,带我们去凝香阁瞧瞧吧?师母、我娘是一个意思,让我带些铺子里的香露回去,有机会就推荐给同好。对了,我娘现在礼佛,有上好的檀香吧?”   “有。”蒋徽道,“其实也不用特地帮我……”   唐修衡睨着她,“又不是东西不好。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就该早些盈利。”   “好吧,知道啦。”蒋徽笑起来,继而故意道,“去铺子取东西,你是要买,还是白拿啊?”她知道,修衡哥出门的时候,很少会带银钱。   果然,唐修衡闻言先摸了摸袖子,少见的尴尬地一笑,“我还真是一文钱都没带。只能白拿了。”   “本来就是拿走就行的事儿。”蒋徽道,“你要是买回家,我跟你翻脸。”   唐修衡笑着起身,倒满三杯酒,举杯道:“这杯,为我们解语生意兴隆。”   程恺之补一句:“财源广进。”   “借你们吉言。”蒋徽笑着,与两个哥哥同时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晚间歇下之后,蒋徽和董飞卿说起白日里的事。   董飞卿道:“薇珑瞧着后花园有个四进的院落,适合我们住——她是不想我们书院家里来回跑,大多数时候,不如住在那里。她想改建得与这宅子相仿,我去看了看,可行。”   “会不会太耗费时间啊?”蒋徽说,“天太热了,你们俩可不能由着性子折腾,工匠会太辛苦。”   “知道。”他笑,“跟她说好了,到秋日再监督着工匠抓紧行事,眼下只让他们照先前的章程走。”停一停,捏了捏她嘴角,“听你这意思,把我们俩当什么人了?”   蒋徽就笑,“不是怕你们俩又跟以前似的较真儿么?”   “不会了。薇珑有修衡哥管着,我对改建书院,是只要看得过眼就行。”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她,“你一整天都特别高兴的样子。”   “是啊。”蒋徽如实道,“等到开林哥回来,我兴许要比今天更高兴。我们团聚了,就和小时候一样,不高兴才怪。”   是,就和小时候一样,她依然是哥哥们宠溺着也尊重着的解语,他们兄弟之间,依然是没大没小但也最亲最近的手足。   “当初要是有那么一天,让你在我和长辈、手足之间选择,你恐怕就会拼尽全力地放下我了吧?”他说。   蒋徽认真地想了想,“如果他们都认为我错了,那我就一定是错了。对,我会放下你,不会追着你四处跑,不会在江南等你。”顿了顿,她搂住他,抚着他的背脊,“只能在心里喜欢着你,等来生,或者,等轮回中再相逢。”   董飞卿展臂拥住她。   到了夏日,她入睡前,只穿肚兜、薄纱睡裤,小身子总有微微的凉意,害得他总是在睡梦中不自主地贴近她,又被她咕哝着推开——她是怡人的清凉的水,他则是灼人的发烫的火——在较冷的时节,她会在睡眠中不自觉地蹭到他怀里汲取温暖,在这炎热的夏日,只想离他远远的。   他修长的手指风情无着地落在她背部,缓缓游走着,拨弄琴弦一般。   “我大抵不会像你那样。”他缓声说,“不论如何,我都要让他们认可,就算不认可,也不会干涉我和你。   “在江南,最难受的时候,心里想过很多次:我得回京,把心迹告知叔父、修衡哥、开林哥,请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帮我找到你。   “可另一方面又感觉得到,你就在江南,只要我不放弃,总会等来重逢的一日。   “何其有幸,我等到了。   “最幸运的是,你没把我赶出你的住处。你要是那么做了,我要琢磨的可就多了。”   “怎么会赶你走呢?就算做不成眷侣,也还能做兄妹。”蒋徽说,“你也是够傻的,我那时根本就不是把你当哥哥的态度,你居然都看不出。”真的,从重逢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没把他当过以前的哥哥。   “我那会儿半死不活的,脑子根本就不怎么转了。”董飞卿语带笑意,“我只以为,你对以前的一切,都不想再触及,想离得远远的。”   蒋徽释然,背部微微的麻、痒,让她不自主地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自己的手,则无意识地如他一般,在他脊背弹跳、抚摩。   他呼吸变得凝重,继而捕获她的唇,再将她压在身下。   “你可真是……沾火就着。”她模糊地低笑着说。同样的举动,她就只是难耐些罢了,他却能很快变得火急火燎的。   “废话。”他说,“跟你还能清心寡欲的话,我不成木头桩子了?”   她笑意更浓,身体亦因笑意变得更为敏感,左躲右闪的,却让他心里、体内的小火苗燃得更旺,把自己的意识吞噬,亦把她的清醒湮没。   意浓时,他扣住她的手,敛目凝视着如花绽放的她,细品着被湿漉漉地包裹、缠扰、含吮的骨酥魂销的感触,视线迷离。   低下头去,再度吻住她,唇舌交错。   这样的时刻是最好的,最近的,最安稳的。   七月初,大理寺又接到了一桩分外棘手的案件:董老太爷、董老夫人状告董志和忤逆不孝。   老夫妻两个被董志和赶到别院之后,遇到的下人行事都是看人下菜碟的:次辅都懒得管的人,他们凭什么尽心服侍?   为此,本就病痛缠身的两个人,在夏日里享用不到往年早成惯例的足够的冰,连饭菜都只有四菜一汤,且不是荤素搭配的那种,更无益于养身。   他们相形回过董府几次,要找董志和当面质问。   董志和也病着,急怒攻心、气血亏虚,需得好生静养。到了这关头,他恨透了双亲,哪里肯见他们,每次听下人通禀,只是不耐烦地摆一摆手,“让他们走!”   这样一来,老夫妻两个被下人看足了笑话,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于是,他们把亲生儿子告到了公堂。   大理寺卿看过供状,思虑再三,没理会他们,而是先去进宫面圣,把供状呈给皇帝过目。   皇帝把那份供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再想一想锦衣卫上报的董家子嗣结伴逃离的事,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和声吩咐大理寺卿:“把他们送回别院,让董志和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朕的朝廷,只要堪用的人才,轻易不会干涉官员的家事,也是没闲工夫理会这等琐碎之事。   “朕听闻董志和也病了,那就不妨多将养一段时日,朝政有朕与程阁老,少他一个也无妨。”   大理寺卿恭声称是,回到大理寺,全然照着皇帝的吩咐安排下去。   董老太爷、董老夫人灰溜溜地被人遣送回了别院。   董志和当面听到了大理寺卿如实复述的皇帝对他现今的安排。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如今这些前提下,要怎样才能结束董家的风雨飘摇?   他觉得,让父母把自己逐出家门就挺好——这样一来,省得他们再干涉自己的家事,再一再激怒他内宅的女子。   送走神色淡漠的大理寺卿,董志和即刻唤人备车,去往父母所在的别院。   一路都是愁容满面,要克制着才能不连连长吁短叹。   这些天了,撒出人手全力寻找越卿、佑卿,却是一直没有结果。   大理寺经手的曾镜一案,就快收尾送刑部核查了,若是刑部与大理寺意见一致,把相关卷宗、供词送到皇帝面前,继室定要与陈嫣一同接受秋后问斩的惩处。   什么元凶、帮凶,在刑律、证据面前,只要掺和进去了,只要一直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在命案面前,便只有死路一条。   莫名其妙的,他回想起飞卿离京之后,程询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程询说:“你能走到次辅这位置,是我意料之外——这根本就是不该发生的事儿。”   他听了不悦,“在你这奇才眼里,不该发生的事情怕是不少。”   程询心平气和地笑一笑,又摆了摆手,“我说真的,以你方方面面的情形,都不该有这样的地位。   “但是,在飞卿离京之前,我一直觉着这样也很好。   “之于军国大事,我对皇上提出一些建议的时候,你总能在极力反对之余,帮我找到一些弊端——这正是我需要的。没有人能制定出完美无缺的章程,可你能帮我把瑕疵减低至最少。这是你的才干之一,我不会否认。”   他听了就奇怪了,问:“既然如此,怎么又有先前的不应该的说辞?”   “本就不应该。”程询说,“我瞧着你这苗头,便是没人出手,你迟早也会被董家毁掉前程。要不是看准这一点,我能容着你?——单说你对飞卿的种种错处,都够我把你整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念飞卿个好儿吧,不是为着你到底是他的生身父亲,我早换个跟我每日较劲的人了。”   他冷笑。   程询也冷笑,笑得他心里直发毛。   到如今,是不是真被那厮的乌鸦嘴说中了?   近日,他斟酌着如何为继室脱罪的时候少,筹谋着如何让首辅也陷入风波之中的时候多——也安排下去了。   倒霉的时候,不一定要急着自证清白无辜,让一个比自己分量更重的人也陷入风波之中,才是当务之急。   这样的话,皇帝要是发落,便一同发落,要是轻饶,便一同轻饶。   他只盼着事情能如愿顺遂地进展,不然的话,便是又一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戏,徒留笑柄。   马车在别院垂花门外停下。   下人提醒之下,董志和下了马车,缓步走进父母所在的正屋。 第65章 算计/做戏   董老太爷、董老夫人见到董志和, 俱是冷眼相向。   室内没放冰,特别闷热, 董志和自顾自落座之后, 抖开折扇,边扇风边道:“你们把我告上了公堂, 大理寺卿去请示过皇上,皇上吩咐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董老太爷冷哼一声,“要没这档子事, 你是不是会一直把我们晾在这儿, 晾到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入土为安?”   董志和摆一摆手, 望向董老夫人, “越卿、佑卿结伴逃离的事, 您可是功不可没。原本,我膝下起码能留下个庶子,现在好了, 嫡子庶子一个都不在了。”   董老夫人要辩解:“他们……”   董志和语声沉冷地打断她:“我那个继室,去大理寺之前,您不知道当即就把下人拘起来, 反倒去她面前争吵, 闹出一场被掌掴呵斥的笑话;越卿离家之前, 您不知道哄劝着他,反倒给他的生母解姨娘立规矩, 逼得她怂恿亲生儿子在这关头逃离。好, 有您这么个娘, 真是益处颇多,都不用我费一点儿精力,便能妻离子散。”   董老夫人怒目而视,“你管教不好自己的女人、孩子,反倒来怪我?!”   “我的女人、孩子?”董志和讽刺地一笑,语气加重,语声骤然拔高,“我在家里,何时不像是个外人?我管不管教他们放一边儿,您处处干涉我房里的事儿,是不是实情?!”   董老夫人的身子骨这一阵本就虚弱,被他这样一吼,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董老太爷把手里的扇子摔在炕几上,“合着你不是来请我们回府,是来跟我们理论的?!你怎么敢!”   董志和冷笑一声,“请你们回府?赶你们来这儿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让你们回去。今日我来,就一句话:你们赶紧开祠堂,告知亲朋,从此与我董志和恩断义绝!这事儿你们要是不办,我办,我把自己逐出家门!”   董老太爷瞪住他,像是在看着一个疯子。   片刻后,董老夫人捶着炕几,嚎啕大哭起来。   上午,蒋徽去了叶先生那里,带了香露、香料、衣料。   师徒两个闲话期间,叶先生问蒋徽:“话本子看过没有?可有合心意的?”   对着师父,蒋徽自然要实实在在地说心里话:“有两本觉着还成,但是,写的故事在我看来真是陈词滥调了——贵公子与寒门闺秀私奔,要么就是高门闺秀与穷书生私奔——也不知道从何而起,俩人就要死要活的私奔了,我瞧着真是一头雾水。但是,文采真是特别好,就算一直一头雾水,我瞧着也很舒坦。”   叶先生笑起来,“早就料到了,你定是这种说辞。我与你的看法,是大同小异。文采方面,见仁见智,谁都说不得好不好,其余的,我还是喜欢合情理的,娓娓道来的。”   蒋徽思忖片刻,建议道:“等以后书院建起来了,把那些话本子让学生们看看,他们的看法,才是最合当下风气的。”   叶先生颔首,“说的是。”   蒋徽在恩师住处盘桓到入夜方回家。   一进门,郭妈妈便迎了上来,低声道:“方公子带过来一名女子,把人放下就走了。”   蒋徽微微扬眉,嘀咕道:“为什么放我们这儿?”他在京城又不是没家没朋友。   “我也纳闷儿呢。”郭妈妈比蒋徽还困惑。   或许,方默觉得董飞卿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吧?蒋徽这样想着,快步回了内宅。   小丫鬟轻声通禀:“公子和沈小姐在书房叙话。”   “……哦。”听了这话,蒋徽心里就有点儿拧巴了:原来那女子与董飞卿是旧识,可他从没跟她提过。   她先去洗漱、更衣,随后去了书房。   一进门,便看到了坐在客座的那名女子:容颜艳丽,神色却是恹恹的。见蒋徽进门,她站起身来,望了董飞卿一眼,问:“是嫂嫂吧?”   神色温和的董飞卿颔首一笑,继而给蒋徽引荐:“这是沈安,沈镖头的女儿。”   他说话的时候,沈安已经恭恭敬敬地给蒋徽行礼,“嫂嫂。”   蒋徽一笑,走到沈安近前,还礼后,将人扶起来,“坐下说话。”   阴差阳错的,两女子从没见过面,蒋徽却与沈安之父——威远镖局的总镖头沈应龙有过几面之缘。成亲前后,沈应龙与发妻没少关照她。   董飞卿起身对沈安道:“你那笔烂帐,跟你嫂子说说吧,我去趟外面,有点儿事情。”   沈安一笑,说好。   董飞卿闲闲地踱步出门。   进门奉茶的郭妈妈则对蒋徽道:“用晚膳的时候,沈小姐没吃几口,您看——”其实她并不关心沈安吃没吃饱,而是觉得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蒋徽又是赶路回来的,应该有些饿了。   “正好,我也有点儿饿了。”蒋徽笑道,“备一些饭菜,摆到书房来。”   郭妈妈称是,“略等一等便来。”   蒋徽在沈安近前落座,细细地打量着灯光影里的女子。沈安双眼神光充足,该是习武的女子,神色坦荡、磊落,但是气色不佳,不知是受伤还是生病了。她牵出礼貌而含蓄的笑容,“白日我出门了,你来的时候,没能在家款待你,失礼了。”   “嫂子说的哪里话。”沈安一笑,明眸熠熠生辉,“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你和小董哥哥了。”   “客气了。”那一声“小董哥哥”,让蒋徽心里又开始别扭了:都和沈安兄妹相称了,她又见过沈应龙,那厮怎么都没跟她提过这个女孩子?她一直以为,他和沈应龙的女儿不熟悉——成婚前后,都没见过沈安。   蒋徽端起清茶,啜了一口。   沈安也端起茶盏,捧在手里,垂眸看着清亮的茶汤,像是打定主意看出朵花儿似的。   两女子陷入了沉默。   自己找上门的客人,蒋徽不会很讲究待客之道,对方有事就直说,不想说她也懒得问。   沈安则是满腹心事又不知从何谈起,蒋徽不问,她索性就顺势回避。   郭妈妈带着小丫鬟进门,摆好了四菜一汤。   蒋徽示意沈安随自己一同落座、用饭。   沉默着吃完饭,蒋徽有意道:“这次过来,多住一段时日吧?”   沈安一笑,说:“便是嫂子不说这句话,我也要叨扰你们一段日子。我……不想离开京城了。”   “好事啊。我正愁平日没人作伴呢。”蒋徽和颜悦色地应承着,心里却是不明所以。   之后,沈安显得心事更重了,闲话时心不在焉的。   蒋徽就想,别指望沈安自己说出来京的目的了,还是晚一些问董飞卿吧。她看了看天色,和声道:“今日你不妨早点儿歇息,明日我们再说话。”   沈安称是,起身行了个礼,款步出门,去了郭妈妈匆忙间为她安排的一间后罩房。   蒋徽回房,沐浴更衣之后,独自歇下,熄了灯。   董飞卿很晚才回房,沐浴之后,在她身侧歇下,知道她还没睡,而且在想心事,便将她揽到怀里,语带笑意:“胡琢磨什么呢?”   蒋徽说道:“你那个小沈妹妹,我等了大半晌,但她什么都不肯跟我说。那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到这会儿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朋友还是兄妹——这档子事儿,怎么想都觉得奇奇怪怪的。”说着就有了点儿火气,“跟你这么熟的人,也不跟我提?你那脑子,一天到晚的想什么呢?就不能事先把这种人、这种事跟我说说啊?”   董飞卿笑道:“这事儿吧,你知道就得了。   “我以前不是在镖局做过趟子手又做过镖头么?沈安是总镖头的女儿,跟我少不得有碰面的时候,一来二去的就成熟人了,大事小情的,因着总镖头和方默的原由,偶尔相互帮衬一二。   “我跟她算是有交情,但称不上是朋友——我跟她爹没大没小,心里其实一直把她当小一辈儿人。   “方默家里的事情,我也跟你说过了。他家老爷子身子骨好了,但他担心老爷子好了伤疤忘了疼,前一阵就辞了镖局里的差事,留在家中,帮双亲打理里里外外的事情。   “沈安早就看中了方默。这次只身进京,是来找方默的——半路差点儿被悍匪劫色,受了伤。   “方默现在不能把她留在家中,还不是时候。他信不过别人,就把沈安拎咱家来了。”   蒋徽既有意外,又有释然,语气明显地变得柔和:“是这么回事啊……”   “不然呢?”他揉了揉她缎子般的长发,“我要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你就又要往歪处想了吧?”   蒋徽笑了,振振有词:“什么叫往歪处想?别说还没想呢,就算是想了,也是防患于未然。”   他笑出声来,双唇落到了她耳垂,带着点儿捉弄,反复吮咬。   蒋徽探出去推他的手,被他握住。躲不掉,无计可施之下,她索性转脸向他,吻了吻他唇角。   他顺势捕获,唇舌与之亲密交缠。   这是至为甜美的一件事。   唇舌似要融化,心头似要酥掉,灵魂如在云端。   他的手游转到了她腰际,缓慢向上游移。   薄薄的衣料不能阻碍他掌心灼热传递到她肌肤,他的手离她心口越来越近。   蒋徽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   他的手便游转在她背部,滑过弧度优美的蝴蝶骨,掠过细致滑腻的肌肤。唇舌间的索取变得强势,呼吸变得愈发焦灼,甚至于,连掌心都变得愈发烫热。   随着亲吻的加深,他的手所经之处,都会带来酥、痒的感觉。   “董飞卿。”她模糊地唤他名字。   他缓缓地吸进一口气,除去彼此束缚,手扣住那一把纤细的腰肢,沉下身去,恣意索要。   可以的话,每壹夜,他都想与她蚀骨缠绵。   董志和命护卫看住董老太爷、董老夫人,开始着手解救自己出困局的事。   他寻找到的攻击程询的突破口,是一个名叫万鹤年的人。   十几年前,万鹤年是广东懋远县的父母官,更是出了名的清官。   但是,在程询外放到广东期间,先后两次发落这名清官,第二次更是让万鹤年丢掉七品官职,回了原籍种地。   万鹤年回到原籍这些年,最大的爱好就是写文章奚落甚至谩骂程询。   程询对此从来是不以为意:骂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这么一个。   在风雨飘摇的时候,董志和想到了这个人,并想到了利用的法子:重翻万鹤年当年的旧案——正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才能成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儿。   前几日,董志和命门生安排人手,八百里加急赶去万鹤年的祖籍,把人半是哄劝半是要挟地带进京城,要他把写过的那些文章连同一份董志和拟出的供状送到大理寺,状告当朝首辅。   万鹤年同意了,说若是可能的话,很想进宫面圣,把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言语,当面禀明圣上。   是以,这一日,万鹤年在大理寺衙门前击鼓鸣冤——事情就这样闹到了明面上。   叔父曾有过三年外放的经历,蒋徽知道,但那时年岁太小,对一些事只是听说。听闻万鹤年的事情,连忙去问董飞卿:“叔父和万鹤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详情?”   董飞卿见她神色焦虑,安抚地一笑,道:“那件事,寻常人早就淡忘了,但在锦衣卫之间,却是关乎叔父的一段佳话,时不时就会说一说,前任指挥使舒大人,更是亲口与我讲述过好几回。”   “快跟我说说。”蒋徽在他近前落座。   董飞卿梳理一下思路,把那件旧事娓娓道来——   万鹤年在广东懋远县做县令期间,的确是一名清官,谁也无法否认。只是,有时候比官场的混子还让人头疼,凡事都是一板一眼,死心眼儿得过了头,根本不肯为大局、长远考虑——这是当初身为两广总督的陆放对万鹤年的评价。   陆放是陆开林的父亲。   程询外放到广东任职按察使之前,广东官场可谓一塌糊涂,百姓亦因此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皇帝派程询前去,就是去肃清官场、惩处官场上的不法之徒。换句话说,皇帝是让他去杀人的。为此,特地派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舒明达带手下随程询前去任上——也怕奇才杀人太多,被狗急跳墙的人买凶刺杀。   程询首次与万鹤年打交道,起源于一位名叫汪祖寿的一心向善的商贾。   汪祖寿当时富甲苏杭一代,辗转去了广东,是为了帮朝廷赈济两广百姓。   见到程询,道明初衷之后,他对程询直言道:“有一点,要请大人通融。来日在下要交给朝廷的赋税、两广的银子,三二年内,账目都要经由按察使司。不合规矩,但是我信不过别人,别人也保不了我的命。此事,大人若能帮忙斡旋,在下才敢留在此地。此外,我可以立下字据,绝不会染指海上贸易。”   “除此之外——”   “没别的了。”汪祖寿说。   “来日我若调任至别处——”   汪祖寿道:“大人调离此处之时,这里必然不再是以前、如今的风气。”   程询笑微微地凝视着汪祖寿,“您若守诺、为人清白,该我帮忙斡旋的,都会尽力。只是,您得明白一点,事到临头起反复的话,我定会翻脸无情。”   汪祖寿笑了笑,“大人来这里一年的光景,为多少人翻案昭雪,惩戒了多少贪官污吏,天下皆知。您也放心,您如今绝不是仁厚宽和的名声。”   程询朗声笑起来。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在程询禀明皇帝、帮忙斡旋之下,汪祖寿以惊人的速度在广东扎根:出高价让几十间掌柜的把店铺转让给自己;派出手里五名大管事带人去各地,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钱,收购百姓家中存着的茶叶、水稻;收购上来的粮食八成上交按察使司,赈济最贫苦的乡镇百姓;最令人咋舌的是,捐银三百万两,用做打造战船。   对于此人近十年来经商的情形,程询也请舒明达帮忙查了,苏杭一代的锦衣卫传回消息:虽说无奸不商,但在商贾之中,汪祖寿是仁厚之辈。   有些百姓说是活佛显灵了,有的说是财神爷降世了。   官场情形却是大相径庭。   从这时开始,程询的签押房就没断过官员。问他为何越权干涉商人缴税的人有之,要求看汪祖寿经手诸事账册的人有之,气冲冲来质问、威胁他的人有之。   他们就是要仗着天高皇帝远装聋作哑,就是要跳着脚地拉帮结伙找程询闹事。   程询起初一概不理,没时间:梳理汪祖寿及时交上来的账目、入账存档,跟皇帝讨得力的专司这笔账目的人手,向陆放讨要赈灾的官兵、去最贫穷的乡镇县城赈济……哪一件事,都比应付那些官员重要。   官员因为他的避之不见,肝火更为旺盛,六名知府、四名县令联名上疏告他的状,大意是他与商贾勾结,牟取暴利,汪祖寿刚到广东,他们便已发现诸多端倪,恳请朝廷派御史来彻查。   不是程询消息灵通,那些人根本就没想瞒他,四处放话。   十个联名上折子的人,竟有懋远县令万鹤年——那个算是广东当时硕果仅存的清官。   要知道,万鹤年管辖的懋远县,一万人左右,一直穷得叮当响,如今是赈济的县城之一。   想不通,就要见一见,何况对方一直在等着。程询当即唤人去请。   程询没换官服,坐在长案后方。   万鹤年身量不高、精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倔强的面相。见程询一身便衣,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停下脚步。   程询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   万鹤年却道:“卑职此番前来,是为公务。请程大人换上官服,卑职才好详细禀明。”   程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回去,等我治了你擅离职守的罪,再说别的。”   万鹤年皱了皱眉,冷笑一声,眼含鄙夷地望着程询。   程询睨着万鹤年,眼神由温和转为冷凛。相对而言,贪官污吏不足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这种墨守成规冥顽不灵的清官。整治,于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愤;不整治,日后他底气更足,时不时地给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影响大局的人,在程询这儿,与赃官没有任何区别。   对视片刻,万鹤年敛目看着地上方砖。   程询语气凉飕飕的:“坐下说话,或者,走。”   “卑职站着说话。”   “说。”   万鹤年道:“商贾汪祖寿的事情,卑职不知大人与陆部堂是如何说动了皇上,但卑职以为,二位犯了大忌。”   程询侧转身形,换了个闲适的坐姿,“怎么说?”   万鹤年瞬间义愤填膺起来,“商贾是什么东西?官府怎可与商贾纠缠不清?日后若是出了商贾乱政的事,是你程大人担得起的干系?!”   程询眸子微眯,“不过五十来岁,耳力、眼神就都不行了?宣读皇上的旨意时你没听到?邸报上的字都不识得?”   “圣旨、邸报怎么来的,程大人比谁都清楚。”万鹤年又冷笑了,“卑职实在是想不通,汪祖寿为何谁都不信,只相信你程大人所辖的按察使司?眼下他的确是会给百姓一些甜头,可谁知道他真正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要打通了海上贸易这条路,眼下他付出的这些银子,比起他要赚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况且他那架势,分明是有备而来,焉知不是你程大人早就与他商议妥当了一些事!”   程询不屑与他解释,“说得好。这些你写到折子上就是。”   “卑职要奉劝程大人一句,上有黄天,下有厚土,中间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总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询问道:“你对得起懋远的百姓么?”   万鹤年语声铿锵有力:“卑职无愧于心!”   程询追问:“汪祖寿赈济懋远的粮食,你收不收?”   “为何不收?本就是不义之财,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询定定地看了说话的人一会儿,道:“回去。粮食三两日就到懋远。”   “卑职已安排下去,县丞可代为签押。”   “好。我素来欣赏硬气的人。”程询从容起身,吩咐左右:“更衣,升堂。”   “是!”   万鹤年再看到的程询,身穿三品大红官服,凛然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程询落座,望着下方的万鹤年,惊堂木落下,沉声道:“来见本官,可有上峰允准的手谕?”   “……”万鹤年哽了哽,“大人容禀……”   程询抄起一把令签掷于地上,语气冷硬如铁:“擅离职守,还欲辩解,拉出去杖责!”   万鹤年却冷哼一声,“若无天子诏命,卑职若非罪大恶极,大人便不可对官员滥用刑罚。”程询来广东一年了,所经手的案子、查办的官员,自来是先上报刑部,不曾行使先斩后奏的无上权利,所有人就都以为,皇帝并没给他最重的生杀大权。   程询起身,“万鹤年接旨。”   万鹤年一时僵在原地。   第一次打交道,以万鹤年挨了十板子收场。   万鹤年被杖责送回懋远县之后,养伤数日,痊愈后一如既往做父母官,但是,细枝末节流露出他对程询乃至朝廷的不满,这情绪无形中也影响到了当地百姓。   那一年自年初起,钦天监便有人反复禀明皇帝:广东将有几十年不遇的天灾,该尽早防患于未然。   皇帝平时总觉得钦天监的人神神叨叨的,可对于这种事,选择宁可信其有,命两广总督陆放、河道总督抓紧巩固河道,采取相宜的防范措施,并特地传召命程询协助二人。   程询绞尽脑汁,帮河道总督完善细节,帮百姓安排退路、讨要补偿,力求把可能发生的几十万受灾的数目减至几中之一。   懋远县地势很低,邻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种植水稻茶叶为生,坡地最下方是没有用处的荒地。若涝灾发生,主干道便要分流削减水势,懋远是所在区域最适合之处。若分流,势必湮没百姓的田地。这情形的地方有几个,为了大局,程询、河道总督以及陆放只能做出分流淹田的抉择:一处分流不成功,便会影响甚至摧毁全盘计划,让广东几十万百姓置身于修罗场,轻则失去家园,重则葬身洪水之中。   一般人都会无条件地选择理解支持,但是,程询并不敢指望万鹤年也如此。   八月,天象异常,可恨的天灾到底是来了。   暴雨来临前两日,陆放调集官兵,按照事先与程询、河道总督商议好的章程,从速安排下去:分流会影响到的百姓,在高处搭建帐篷木棚,准备相应应急之物;请锦衣卫携圣旨给当地官员,带官兵说明灾情将至,分流淹田势在必行,官员不论如何要劝说百姓迁移;陆放与程询、河道总督已为这些百姓请示朝廷减免三年赋税,酌情贴补钱粮,皇上已恩准。   此外,陆放选拔出一万精锐军兵,留作抢救受困、落水的百姓。   他们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成,都是天意。   那几日,程询并未留在广州的按察使司,终日与河道总督四处巡察。   舒明达担心万鹤年出幺蛾子,亲自去懋远县传旨,随后找到程询,说:“接了旨,神色却有些古怪。我心里不踏实,留下两名手下,看他有没有奉命行事。”   程询颔首说知道了。当日午间,陆放特地拨给程询的一千官兵赶至,等候他的调遣。   下午,起了风,太阳隐藏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天阴沉得有了肃杀之气,偏又闷热至极。   翌日午后,锦衣卫那边有了回信:懋远县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迁移,只是,万鹤年及二百来户——近千人留在家中,根本没有迁移的意思。锦衣卫觉出蹊跷,去县城里走了几趟,听得几个人叫嚣着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门的人来分流淹田时,定要与之不死不休。   程询当即命人备马,率领官兵从速赶往懋远。两名千户早就得了陆放的吩咐,对程询唯命是从。   舒明达不放心,闻讯后带着两名锦衣卫追了上去——暴雨将至,要应对的又是一根儿筋的县令和百姓,但凡出一点点的差错,程询大半年来的心血打了水漂不说,能否安全回到衙门都未可知。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几乎让人发狂的闷热、至黄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入夜方赶至懋远。   程询与舒明达起先策马走在前面,军兵尾随在后,狂风大作时,两人便弃了坐骑。   河道总督闻讯后,披着蓑衣,艰难地赶到程询跟前,在狂风暴雨中大声询问原委。   程询言简意赅地说了,道:“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内事,个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总督正色保证:“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锦衣卫赶回来,禀道:“回大人,懋远那些百姓正赶去县衙集合。”   程询颔首,“带路。”   河道总督对身边两名亲信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跟过去看看。   夜雨苍茫,雨线在闪电中闪着光。人眼前视线模糊,耳畔只闻风声、雨声。   每个人都是目光坚毅、神色肃然。   望见懋远县衙,程询加快步调,到了县衙外,脚步停了停:县衙内外,聚集着当即百姓,黑压压一片。   两名千户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对了个眼色,相继打手势传令:看管好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官兵迅速整队,手按上了刀柄。   程询大步流星走进县衙大堂。   舒明达与两名千户和锦衣卫落后他几步。   河道总督的两名亲信亮明身份后,也走进大堂。   身着官服的万鹤年静静站立在大案后方。   程询除掉蓑衣,信手扔到一张椅子上,对万鹤年招一招手,“下来,等候询问。”   万鹤年称是。   纵有蓑衣挡雨,程询的官服下摆也早已湿透。他并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颊上的雨水。随后,负手走到大案后方,绕行一周,边走边敛目打量,随后,缓缓踱步至万鹤年面前,漠然道:“违抗上命。把他这身儿皮扒了。”   两名千户立时高声称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万鹤年的乌纱帽,扒掉他的官服。   程询猜出了万鹤年心里那点儿陈腔滥调,“要请圣旨?”   万鹤年当即跪倒叩头,“叩请圣安。”怀揣圣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官员都只能跪着说话,何况一个已经被摘掉纱帽的戴罪之人。   “圣躬安。”程询移开脚步,缓缓踱步,“意欲何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职万难从命。”万鹤年声音平静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职在懋远,已有十数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灾,上面的说辞与今时今日如出一辙,可在后来,都成泡影,今年说减免赋税,来年便寻别的由头跟百姓要钱要粮;遇灾时允诺给的贴补,事后无人再提,如何讨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经太多。”   程询道:“说下去。”   “卑职祖籍并非此地,但这些年过来,此间百姓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万鹤年抬起头来,眼神平静地望着程询,没有一丝畏惧,“一万百姓,我熟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把我当亲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骗他们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为官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询神色冷酷,“要寻死?”   万鹤年道:“我把话跟程大人说明白了吧。守着河道过了这些年,不论是我还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时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将我与外面的百姓屠杀殆尽,否则,我们一定会赶去阻止。能成,迁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码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成,我们也已为他们拼上性命,对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对官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没有屠戮百姓的权利。”   舒明达听到这儿,怒火中烧。   程询反倒出奇的冷静,仍是语气漠然:“你心中那些盘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漏了一点——眼下代替朝廷对百姓许诺之人,是否挥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询。”   万鹤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为然。   程询不以为意,继续道:“你做此地县令十数年,把他们当做父老乡亲,可到如今,你仍旧让他们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丰年,他们有时都要朝廷贴补。是,战之过,但为何与你处境相仿的县令,都能让辖区百姓过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们怎么就能任职三五年之后便升迁到别处?他们怎么就没活成你这样在朝廷面前始终是要饭花子的德行?”   万鹤年欲辩解,程询却逼视着他,加重语气:   “你无能!自己都没活出人形,却自以为高人一等;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却带的他们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甚至质疑朝廷。你这嘴脸,当真是文人的耻辱,令人作呕。”   万鹤年无法再维持先前的平静,眼神流露出愤怒,面色转为清白,身形哆嗦起来。   舒明达看着,有点儿怀疑这人会被程询活生生气死。   程询的话还没完:“照你的说辞,朝廷一次没照顾到懋远,便会永远亏欠你们?出过一批贪官污吏,如今、日后就再也不会有清明的官场?若是这样想,你还活着做什么?十几年前投河自尽,岂非皆大欢喜?”   万鹤年气愤难当,语声有些发颤地回嘴:“我信得过朝廷,信不过的是与商贾联手的程知行!”   “我知道。”程询牵了牵唇,缓步走到大案后方,手抚上惊堂木,没再掩饰眼中的锋芒与不屑,“只是,谁需要你信得过?你倒是瞧得起自己。”   万鹤年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身形抖得愈发厉害,“原来程大人既是来杀人,也是来诛心的!”   程询言归正传:“你若尚存几分良知,即刻劝外面那些百姓迁移。分流淹田之事,非尔等可阻挠。”   万鹤年身形似筛糠,语声的气势却很足,便显得说不出的古怪:“该说的话,我已跟你说明白。怎么,程大人以为我在说笑么?又或者,不敢杀我?”   程询牵了牵唇。   万鹤年见他没当即应声,抬头望过去,笑得讽刺,“不论是杀我还是把我下狱,外面的百姓都不会答应……”   程询打断他的自说自话:“不要说你一个七品县令,就算皇亲国戚在此,执迷不悟,我照杀不误。刁民为你不平,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两个我杀一双,成群结伙地送死,我就全部就地正法!”   万鹤年的身形停止了颤抖,语声也变得平稳,含讥带嘲地道:“你还是三思为好。我们到时候走不出去,迁移出去的百姓自会知晓我们已落难,总会有人替我们做完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嗯?”戾气、杀气自程询双眼迅速蔓延至周身,语声亦透着戾气、杀气,“为了你这一万人的得失,便要让几十万人陷入人间炼狱?为了你们的怀疑,便要让两广及至朝廷承受不可估算的损失?你们也配!   “你这种货色,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得不到朝廷的赏识,便绞尽脑汁地得到一方百姓的称颂,几时遇到机会,便挂着个为百姓着想的名头送命,妄想着青史留名。   “为了大局,你们这一万人,我真不会放在眼里。   “焉知你们如愿,将会有多少军兵为了赈灾、救民生死攸关?上沙场舍生忘死的热血儿郎,凭什么为你们这帮蠢材善后!?兵力损耗,倭寇便有可乘之机,接踵而至的便是战乱!你一条贱命,能抵谁的命?你们一万人的身家性命,又值多少军需?”   一声声质问,一句句道明最残酷后果的言语入耳,万鹤年的头渐渐垂了下去。   程询语气更为激烈,眼里只剩杀气:“我把话放这儿:时候尚早,你若奉劝无辜百姓回头是岸,我不会取你性命;再有迟疑,我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外面那些百姓因你的愚蠢成为刀下亡魂!   “迁移出去却不安分之辈,你会眼睁睁看着,我把他们当做沙袋,葬于洪流之中!   “至于你,我会留着你,来日将你凌迟处死!”   语声微顿,他重重一拍惊堂木。   万鹤年身形猛然一颤。   程询语气转低,一字一顿,道出未尽之语:“诛你十族。”   万鹤年吃力地抬头望向程询,程询却已点手唤两名千户,“吩咐下去,一刻钟之后,看不到万鹤年走出去,便将县衙内外的刁民就地正法!”   两名千户愣了愣才高声称是,转身走出大堂。舒明达看得出,二人并不是质疑程询的命令,而是因为此刻的程询杀气太重、气势过于骇人,全然是睥睨天下、残酷冷血的面目。   舒明达在万鹤年脸上看到了恐惧之色。   大堂内,几乎让人窒息的沉寂之后,万鹤年终于想通了整件事,服软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我……我去跟百姓们说,让他们尽快迁移到安全的所在。随后,听凭程大人处置。”   程询睨着他,“你那身儿皮,不妨再穿一次。”   万鹤年低声称是。   那一年的灾情,终究是以损失减免至最低的结局收场。   灾情期间,程询、河道总督、陆放、舒明达等人没日没夜地奔波在各个受灾的地方之间,亲自带领官兵救助受困的百姓到达安全之地。舒明达之外的三个人,受伤的受伤,累倒的累倒,皇帝曾特地派太医院里医术高超之人远赴广东,为三个人疗伤治病。   灾情过去之后,程询并没宽纵万鹤年,上折子给皇帝,皇帝当即下旨罢黜了万鹤年的官职,令其回乡养老。   ——这便是当年万鹤年相关一事的原委。   蒋徽听完,满眼都是对叔父的钦佩、仰慕,“天啊,叔父那时才二十出头吧,也太有魄力了吧?”   董飞卿笑道:“要不是这么有魄力,怎么会让前锦衣卫指挥使都津津乐道?”   “既然实情是这样的,董阁老却用这件事对叔父开刀……”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董飞卿淡淡地一笑,“他这等于是自取灭亡。”   蒋徽没接话。那到底是他血缘上的至亲,他说什么都可以,她却做不到帮腔。“至于万鹤年,那小老头儿这是唱哪出呢?十好几年了,难道还在恨叔父断了他的仕途?”↓↓ 第66章   这日一大早, 方默来了,放下了不少东西, 都是给沈安添置的。他言简意赅地交代沈安两句,便笑着道辞,唤上董飞卿一起出门。   沈安帮着小丫鬟把东西安置好,在宅院内外转了转, 回来后问蒋徽:“嫂嫂,你们和邻居熟悉么?”   “不熟。”蒋徽如实笑道,“住进来之后, 一直七事八事的,动不动便有官员登门, 附近的人家, 怕是连搬走的心都有了。”   沈安莞尔而笑, “人之常情。大多数人都怕与官员扯上关系。”   “平时你有哪些消遣?”蒋徽问道,“有没有觉得闷?”   “在家的时候,闲来无事, 都是看看书、做做针线。”沈安道, “书房里的书,我能借阅么?”   “这还用问?”蒋徽笑盈盈的,“这就陪你去挑选,只怕你嫌里面的书太过无趣。”   沈安笑道:“没有无趣的书, 只有不解其意的人。”   蒋徽由衷道:“这话说的好。”   策马走出去一段, 方默对董飞卿道:“我得给沈安置办个宅子, 不能总让她麻烦你和嫂子。选地方你在行, 帮我看看。”   董飞卿颔首说行,又道:“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总拖拖拉拉的可不像话。我要是沈镖头,怎么也不会让她来找你。”   方默就笑,“他是不应该同意,偏就同意了,我也纳闷儿呢。”   “少避重就轻。”董飞卿说。   方默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总不能自己还一穷二白的,就琢磨娶妻成家的事儿吧?现在我爹快活成我儿子了――大事小情不断,我净给他收拾烂摊子了。一说这些就头疼。”   董飞卿大概明白了方默的意思。对沈安有意无意放一边儿,他现在的家境,不适合成亲。   这也对。谁想跟谁结为连理,都不想因为自己使得对方太过辛苦。   “这一阵怎么样?手头富裕么?”董飞卿问道,“我这儿过得还成,拮据了就说话。”   方默失笑,“过得去,不然哪儿有闲钱置办宅子。你要是有心,不如琢磨琢磨生财之道――书院的事儿我是没法儿掺和,你想想别的行当。”   董飞卿凝了他一眼,“你在我跟前儿戳着,我能想的行当,只有开镖局一条路。但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方默笑道,“我找趟子手、镖头,你只管出银子,当甩手掌柜的。”   董飞卿哈哈一笑,“听着是不错。我想想。”   “当个事儿。”方默道,“教书的人也得吃饭,开书院怎么都发不了家。”   “我总得忙完手边的再张罗别的。不然两头都要觉得我三心二意,哪边都不能成事。”也不是兼顾不了,关键是蒋徽一定会担心他又犯了没长性的毛病。   “并不是催你。”方默道,“我入冬之前都得忙活家里的事,时不时捞点儿外财就行。”   “你搬到我附近住下吧?”董飞卿说,“有个什么事儿,方便相互照应着。”   “是有这打算。”方默牵了牵唇,“那位姑奶奶在这儿呢,我总得尽一尽地主之谊。”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内阁值房里,阁员宁博堂把手里的折子重重地拍在案上。   程询瞥他一眼,“嗓门儿压低些。我胆儿小。”   宁博堂望过去,吹胡子瞪眼的表情慢慢转为无奈的笑脸,“难得我为你鸣不平,你却在那边说风凉话。”平时,他与程询的关系淡淡的,政务上出现分歧的时候,他人前人后地与程询争论不休。   “火气大,不妨多喝茶。”   宁博堂真就端起茶盏,喝了两口,随后将面前的折子归拢起来,送到程询手边,“你心宽,就好生看看别人是怎么给你泼脏水的。”   程询笑微微的接过,“这种折子多一些,也有好处。我看看就算。”都是弹劾他的,他当然要避嫌,不需有任何意见,转手交给皇帝过目就行。   宁博堂真服气了,笑开来。当年,他和程询、董志和同榜,考中的名次不同,殿试之后的际遇自然也不同。   程询、董志和分别外放到广东、广西那一年,他还在翰林院苦熬。   皇帝发落了懋远知县万鹤年之后,他主动请命外放,到懋远做父母官。在当时,那是官员避之不及的难题,他的请求自然当即得到允准。   初到懋远,天灾刚过,一些地方伤了元气,而广东官场已在程询、陆放合力整治下,逐步恢复清明的风气。程询不再繁忙,得空便带着小厮四处走动,去看过他,权当串门儿。   那时候,懋远的百姓都在怀念上一任县令万鹤年,心里恨死了程询,连带的会偶尔一起给他使绊子。   他气得不轻,可也正因那份儿气恼,打定主意要把懋远百姓的脑筋拨正。   他在那里停留了六年,心血见了成效之余,对两广诸事已是如数家珍。在他心里,程询办得最漂亮、最不容人质疑的,正是万鹤年相关诸事。   可到了如今,董志和的爪牙偏就翻出那件事来针对程询。   看似荒唐,实则是试炼皇帝对首辅的态度:但凡生出一点儿猜忌,此后多年,程询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而同样的,董志和那边也算是摆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但凡皇帝对次辅还有与一点儿挽留、不舍之意,都会拿捏着分寸应对弹劾程询的折子;若是全然否定,便等于是给董志和指出了仕途末路。   雷霆雨露,都是天恩。最难测的,便是帝心。   皇帝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面目:对赏识信任的臣子,有情有义;对触碰到自己底线的臣子,翻脸无情。   这么多年了,程询、董志和伴着皇帝走来,君臣情分十分深厚。可以的话,帝王都不会愿意打破已经维持很多年的朝堂格局,首辅与次辅,哪一个都不愿割舍。   偏生董家人不争气,幺蛾子一出接一出,终于,无意间逼得董志和陷入了仕途瓶颈,选择铤而走险。可关键是,董志和满脑子都是帝王心思、权臣争斗,却独独忘了民心。   宁博堂又喝了一口茶,开始默默地在心里打驳斥那些折子的腹稿。   说起来,程询这人,行事手段从来让人摸不着规律,你觉得他该强势霸道的时候,他能慢吞吞地跟人磨叽好几年;你觉得他该从缓行事的时候,他给你来一出雷厉风行果决狠辣,别说被他整治的人措手不及,看着的人都晕头转向。   是以,宁博堂总觉得这人太可怕,还是守着本分、离远一些为好。   而在这种事情面前,他做不到置身事外。   程询这样的权臣,世人可以恨他、骂他、算计他――那都是他站在荣华之巅理应承受的,但绝不能埋汰他。   .   得知董飞卿的手下每日早出晚归,行踪不定,董志和愈发心安。   至于万鹤年那边,呈上诉状当日,大理寺卿便黑着脸把他关进了监牢,随后,带着诉状去了刑部,与刑部尚书商议之后,这日联袂进宫面圣――告当朝首辅的案子,不是他们敢接的。   皇帝询问几句,温声道:“万鹤年……这个人,朕有些印象。”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一起给他提醒。   皇帝记起了整件事,神色便冷了三分,“那厮这些年都在骂朕的首辅,到眼下还不解气,跑到京城来生事了?”   两名臣子自是不便接话。   皇帝取过那份诉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状子上的言辞,比起他动辄不带脏字的骂人,显得过于温和了些。”他把诉状放下,轻拍一下,“程知行近日没了次辅帮衬,忙碌的很,没工夫理会这等事。先把告状的关起来就是了。”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齐声称是,继而告退。   皇帝语气淡漠地叮嘱一句:“此事,不论任何人问起,一个字都不要说。”   二人恭声领命,却已明白皇帝的用意:只要他们把皇帝的话复述给别人听,有心人便能揣摩出圣意,要凑热闹弹劾程询的,兴许就会话锋一转,装腔作势地为首辅鸣不平。   皇帝一面批阅奏折,一面若有所思,过了好半晌,传锦衣卫指挥佥事到面前,吩咐道:“程知行外放广东期间,锦衣卫随行,定时传密信给朕,禀明他及当地诸事。那些密信已经在锦衣卫存档,给朕找出来,预备着。兴许过几日就能用上。”   锦衣卫指挥佥事称是而去,心里直乐:皇帝有时候特别有意思,就像是随身携带着小账本儿,只怕官员不跟他翻旧账。   .   大理寺卿回到衙门,特地去监牢看了看万鹤年。   万鹤年一身布衣,是个分外清瘦的小老头儿,面相透着倔强。   大理寺卿走到牢门前,道:“料想着你在京城也没落脚之处,离了大理寺,说不定会四处散播辱没程阁老清誉的糊涂话,是以,便安心在这儿住一阵吧。”   万鹤年听了,不言语。   大理寺卿也不恼,道:“你那些文章,我抽空看了看,觉着你过得委实辛苦:已经是平头百姓的日子,却时时处处地留意首辅的大事小情,鸡蛋里头挑骨头。我真疑心首辅上辈子欠了你八百两银子。”   万鹤年缓缓地阖了眼睑,闭目养神。   大理寺卿问道:“你过得一穷二白,怎么到的京城?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怂恿你做这种事?”   万鹤年似是入定一般。   “要不是看你一把年纪,又有过清官的名声,我真要先赏你一通板子。”早就被罢职的万鹤年状告程询,便是民告官,应该二话不说就往死里打一通。   万鹤年还是没有反应。   “你好生掂量一番吧,”大理寺卿好心规劝了两句,“别弄得做过清官却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到那时候,没人会再纵着你谩骂首辅。”   陈家的一名管事妈妈,奉命得空就到监牢看望陈嫣,给她送来可口的饭菜、消暑的汤水,没少使银钱打点,日子久了,狱卒便对她宽泛一些,能容着她与陈嫣说一阵子话再走。   这日,管事妈妈把万鹤年的事情讲给陈嫣听,末了,压低声音,神色纠结地道:“奴婢没少听外院的人谈论这件事。别说程阁老不是做得出那种事的人,便是真做了,又怎么了?那时候的情形明摆着呢,等于是杀一个就能救成千上万的人。”   “有什么法子?”陈嫣在监牢,从来是惜字如金,这次却接话了,语声很轻,“有的人活着本就多余,可就是不能取他性命。杀了他,就会成为隐患。赶上朝堂不稳的年月,真就要为那些该死的鬼偿命。律法明明有那么多漏洞,很多权臣却无论如何不同意改,就是要用来玩弄权术,以下作的手段诬陷忠良。”   管事妈妈听了,一颗心悬起来,“您是说,这次的事,很麻烦?”   “是很麻烦。”陈嫣微笑,“闹不好,一个权贵之家,就要从京城销声匿迹。”   “啊?”管事妈妈以为她指的是程询,眼里有了真切的失望和担心,“那般人物,若是栽到小人手里……”只想一想,她就替程询不甘、憋屈。 第67章   对董志和来说, 这当然是个难题。   若承认程家有恩于董家,那么, 门生弹劾程询,便是恩将仇报。   若是否认,便是冷心冷肺,身后四位阁员都会把他看得一文不值。   董志和斟酌片刻, 恭敬里多了几分惭愧,认认真真地把话题往别处扯:“臣一生最无能之处,便是不善治家, 董飞卿年少时,臣无暇管教, 他背离家门时, 亦无法劝阻。……”   “罢了。”皇帝牵了牵唇, 取过置于案上的折扇,唰一下打开,缓缓地摇着, 视线落到董志和两个门生身上――   文睿临在都察院任监察御史, 李夫之在翰林院任侍讲。如果走正路的话,前程差不到哪儿去。可惜,越该知足的人,越不晓得知足为何意。   文睿临曾任广东监察御史, 李夫之生于京城, 年少时曾到广东游历――这一点, 是一早从锦衣卫那里拿到了这人的生平履历获知。   都与广东有些关系。怪不得, 董志和会选择他们明章弹劾。   此刻让皇帝气儿不顺的也是这一点:既然都曾去过那一带,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弹劾?   没错,他选的首辅招人恨,官场上有多少人敬慕艳羡,便有多少人痛恨谩骂,但是,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吧?好歹也得听听另一边的人怎么说吧?   他们不肯听,不是打心底对程询有偏见,就是因为三亲六故被程询整治过怀恨在心。   皇帝唤文睿临:“说正事。在你心里,认为的万鹤年一事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你眼里的程阁老,到底是怎样的品行。”   文睿临连忙上前,恭敬行礼,片刻后侃侃而谈:“启禀皇上,微臣曾任广东监察御史,负责巡视盐政、漕运、关税等等。   “当差之余,经常听到与程阁老、万鹤年相关的传言。   “在那里,情形与今时朝堂相仿,有人坚信程阁老光风霁月,如何都做不出屠戮百姓的事;有人则认定程阁老当初年轻气盛,外放期间,有过数次意气用事的情形。   “彼时,微臣心生疑窦,只是不敢越权查证。   “万鹤年来到京城当日,微臣便详细询问过两名河道衙门的官员――那一年,他们就在广东当差。他们说,当夜曾亲眼看到程阁老与懋远知县及百姓起了冲突,程阁老率领的军兵俱是刀剑出鞘。至于是否曾有人丧命,因为都有差事在身,不得而知。   “微臣以为,不论程阁老是否曾命官兵屠戮百姓,都一定有过不妥的举措。否则,人们不会在经年之后,还不能做到众口一词地相信程阁老的为人。   “是以,微臣恳请皇上彻查此案,派专人到广东,询问当地官员、官差。”   说着,他取出奏折,双手捧起,“微臣的奏折之中,列出了几个可以作证的人,恭请皇上过目。”   大总管刘允在皇帝示意之下,接了奏折,转呈到龙书案上。   皇帝又问了李夫之同样的问题。   李夫之的说法是,早年游历期间,曾到过懋远,听几名懋远百姓说过当年的事,几个人说法一致:当年的的确确有几百人丧命,或被军兵斩杀,或被葬于洪流之中。   一个是故意模棱两可,一个则是有意一口咬定。只要对程询有一点点的猜忌,都会随着他们的说辞生出几分不确定,不能再坚信程询并无过错――能达到这个目的,这件事就算是做成了一半。   只要皇帝听从他们的建议,派官员赴南方查实,就算程询一丝过错也无,在尘埃落定之前,都会陷入世人的怀疑、质疑甚至全然否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没可能总盯着一件事的进展,事发时随大流议论几句骂几句,之后该忙什么忙什么;等到事情有了结果,大多数也拉不下脸承认自己错了,会理直气壮地怀疑皇帝顾念多年君臣情分包庇程询――反正天高皇帝远,谁都不是局中人,怎么猜测都不合理,也都合理。   这就是世情,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董志和需要的就是程询深受官员百姓质疑、避嫌留在家中、等候发落的那段时间。他可以继续留在内阁,暂代首辅职责,帮皇帝处理朝政,可以在一些军国大事上抢占先机。   皇帝不能没有内阁帮衬,尤其离不开首辅、次辅,两个人里面必须得留一个。既然留下了他,便是不再计较他治家不严引发的风波。   等到程询回到内阁,皇帝就算心生亏欠,就算又想起了董家那笔烂帐,也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出尔反尔地旧事重提。   ――这样推测下来,首辅、次辅等于两败俱伤:程询说话势必再不会有以前的分量,董志和也已妻离子散。   此刻的董志和,在反复回想董飞卿上次见自己时的每一个细节,他没找到端倪,所以仍旧确信程询在这件事情上有心虚之处。   皇帝望向董志和,“你的门生说完了,你是否附议?”   皇帝的话,不能不答,也不能一再绕弯子。之前董志和已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情形,这次要是再不痛快回话,皇帝火气一上来,就把他撵出去了。由此,他缓声道:“臣附议。”又提议,“皇上不如唤程阁老来回话,听听他的说法。”   “听他说什么?”皇帝把折扇唰一声合起来,扔到案上。   董志和常在皇帝面前行走,觉出了不对劲。   文睿临、李夫之却是心中大喜,认为皇帝已经对程询不悦。   宁博堂没顾上打量皇帝的神色,只敛目等待进言的机会,此刻上前一步,行礼道:“启禀皇上,臣有下情回禀。”   “讲。”   宁博堂道:“臣曾在懋远做过六年父母官,在臣调任进京之前,他们对程阁老都是由衷的敬重。   “的确,臣刚到懋远的时候,看得出,百姓因为灾情,因为分流淹田的事,对程阁老有过抱怨,甚至怨恨。   “可在后来,朝廷的补给按时发放,懋远遇到难处的时候,程阁老曾几次帮忙向相关衙门递话,奉旨回京之后,也一再为懋远及至广东的百姓向皇上进言,皇上一再施恩于广东,这是有目共睹的。   “在当时,百姓不知原委,可时过境迁之后,尤其百姓的境遇越来越好之后,有些事情想通了,有些消息也后知后觉了。   “早在臣还没离开懋远之前,当地百姓便已对程阁老满口称颂。   “臣以头上的乌纱帽担保,程阁老绝对没有对不起懋远的地方。   “臣恭请皇上三思,切勿听信小人的谗言!”   话到末尾,他语气已经有些重了,说完之后,冷冷地睨了董志和一眼。   皇帝颔首,“这件事,程知行一个字都不用说:歹话、好话,都会有人为他说尽。” 语毕对侍立在一旁的刘允打个手势。   刘允像是早就在等这一刻,称是之后,小跑着出门,没多久便折回来,随他进门的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和一名锦衣卫,两人各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   箱子打开来,从里面取出的,无一例外,皆是信函。   “总有那么些人,善用‘莫须有’三个字做文章。”皇帝凝视着董志和,眼神玩味,笑容讽刺,“说起来,这件事是该翻出来了。   “前河道总督、舒明达、陆放都已辞官,前者一直病歪歪的,就算有赶赴京城道出实情的心,身子骨也不会成全;后两个做起了闲云野鹤,居无定所,朕不知道他们客居何处――更何况,他们本就与程询交情匪浅,说的话如何能够当真。”   “若派人去南边核实,在有些人眼里,便是朕已经给程知行定了罪。   “要是换个人,朕或许真就那么做了。但对程知行,用不着。”   他点手唤锦衣卫指挥佥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   “臣遵旨。”锦衣卫指挥佥事拱手行礼,之后转向在场官员,把当年万鹤年一事始末娓娓道来。   在这期间,皇帝看着对方在案上的信函,间或取出一封,展开来看。   宁博堂、刑部尚书越听笑意越浓。   董志和、文睿临、李夫之越听脸色越差。   锦衣卫指挥佥事讲述完毕之后,道:“此事,是前锦衣卫指挥使及两名锦衣卫亲眼目睹,三个人在事后先后照实记录在案,转呈圣上,圣上又交由锦衣卫归档封存。”   董志和率先跪了下去,两个门生相继随之跪倒。   皇帝又取出一封密函来看,把内容讲给众人听:“时年八月,程询、陆放率领军兵搭救被困的百姓,所在的山坡坍塌,两人一起滚落水中。   “水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程询左腿受伤,陆放头部撞到了顽石。   “那时候,他们已连续几日不眠不休。   “倒下去之后,便起不来了。没过几日,河道总督也累得卧病在床,随后都是在病床上料理公务。”他把信函恢复原样,放回原处,“朕单独派去给三人医治的太医,回来说,皇上洪福齐天,三位大人都捡回了一条命。”语声顿了顿,问道,“董阁老,程知行到底是杀人的人,还是救人的人?”   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董志和撑在地上的双手,扣紧了地面,第一次,他对皇帝答非所问:“臣……有罪。”   “你的确有罪。”皇帝站起身来,绕过龙书案,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治家方面,你简直就是个废物。   “双亲为老不尊、继室心肠歹毒、三个儿子先后叛离家门。   “你当初与原配和离,闹得很不像样,朕只当你身在他乡,对家事有心无力,况且,和离之事屡见不鲜。   “哪成想,你董家从上到下,除了董飞卿,就是一窝毒蝎子!   “先前说起董飞卿,朕问你,程家于你董家是否有恩,你胡扯了些什么?――董飞卿年少时,你无暇管教,他背离家门时,亦无法劝阻。这话朕该怎么听?是不是要怪程知行没能帮你把孩子管教成应声虫?他欠了你什么?嗯?   “对上不忠不孝,对下不仁不义――朕到这几日才幡然醒悟,次辅竟是这样的货色。”   董志和的头慢慢地低下去,双手紧紧地攥成拳。   皇帝缓缓地踱着步,“当初两广一带,被曾经的皇亲国戚搅得乌烟瘴气,朕派程知行与你前去,是肃清官场,说难听些,是去杀人。   “程知行不到三年便让朕如愿,奉召回京,而你,在广西停留六年之久。   “懋远县一事,若换了你们,又当如何?”他走到跪在地上的三人近前,“是不是要为着不留隐患不落话柄,坐视榆木脑袋的县令带着百姓坏了大局?”   到这地步了,横竖都是一样的结果,而且,辩解的话,兴许还有一线转圜的希望。董志和咬了咬牙,直起身形,道:“禀皇上,若是换一个人,臣不认为还能出那样的事。毕竟,万鹤年是因商贾汪祖寿一事,加之又曾被打出按察使司,才对程阁老起了质疑与怨恨。”   皇帝的火气却被他这番说辞完全激了出来,黑了脸,语气已有些暴躁:“汪祖寿是去做什么的?是去给两广送银子!   “那件事的始末,锦衣卫与程知行都如实禀明。汪祖寿去送银子,的确是另有所图,他指望着朝廷看在他赈济百姓的情面上,为他惩处逼死双亲的人面兽心的赃官。朝廷理应成全。那名赃官身死于多年为官不仁、贪赃枉法,证据确凿。   “正如程知行所言,那个常年在朝廷面前做要饭花子的县令万鹤年,上峰帮着商贾送钱粮给他和百姓,他哪来的脸一面收下钱粮一面对上峰指手画脚?又要银子,又嫌弃银子的来路不合心意――谁给他的底气!   “朕的旨意抵达广东在先,万鹤年及另外九人闹事在后,当时万鹤年挨了十板子,在朕看是打的轻也打的少了!   “董志和,你方才所言何意?是到如今依然认定程知行办错了汪祖寿一事,还是怀疑朕从最初便包庇此二人?”   汗水已经浸透了董志和背部的衣服,他及时应声:“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转回到龙书案前,把他两个门生的折子拿在手里,“唆使门生钻空子,言之凿凿地污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董志和额头在出汗,心里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因为恼火,皇帝的语声已有些沙哑,语气愈发沉冷:“程询在广东期间,每日诸事,从不曾瞒过锦衣卫,所有举措,正是照着朕的期许。   “而你在广西期间,有多少事遮遮掩掩,想尽法子不让锦衣卫知情?就算你前面有个坦荡磊落的人比照着,朕也没因此责怪过,毕竟,有不少事情,就要破例而为。   “你是朕特地破格提拔的人,又与程知行同榜,迄今二十来年,你的官越做越大,明白的道理却越来越少了。   “换个稍稍心胸狭隘的人,都不会照顾教导飞卿那么多年,可程知行就那么做了;换个稍稍有些良心的人,都会因为飞卿一事将程家视为恩人,如何都做不出今日这等试图颠倒黑白之事。   “程知行为防范灾情不眠不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与广西官场上的人虚以委蛇,宴席不断。   “他在灾情期间四处奔走救助百姓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忙着担心广东会向东西借军兵物资。   “他病倒在床险些一命呜呼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忙着与广西官员一起惦记着朝廷送到广东的物资,试图分一杯羹。   “这些朕一概当做不知情,也从没让程知行知情。朕愿意当你只是为广西百姓谋取益处。   “你那双眼,为何就不看看别人的可敬之处?!   “万鹤年及当初那些刁民,最终迷途知返,若是没有――朕不妨交个底,那些人,杀了也就杀了。他们便是身死,在朕这儿,也永远是阻挠公务妨碍大局的罪人。死不足惜。   “谁会为了一滴水,坐视一道江河化为一盘散沙?   “你根本就不知道天灾意味的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当初程知行、陆放等人是豁出了性命陪着官兵去营救百姓。   “因为你不愿意明白。所有的一切在你眼里,都只是用来向上爬的台阶。   “任何是非,在你眼里,都会成为别人趁机打压你的机会。”   董志和的面色青红不定,一颗头似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   “皇上!”文睿临猛然抬起头来,眼神急切,方才皇帝最后一句话,莫名地提醒了他,“并不是董阁老与微臣对程阁老处心积虑,的确事出有因。   “董阁老家中是非不断,皆在董飞卿回京之后。   “曾镜一案,出的诡异――首告袁琛莫名其妙地来到京城,又在三几日内便状告陈氏,谁给他的罪证?   “陈氏入狱之后,所说一切,皆指向董夫人,并且手握凭据。   “且不论董夫人是否无辜,只说陈氏一久居深宅的女子,又非惊才绝艳之辈,如何能从三两年前便寻找董府的罪证?只因当初的亲事么?那她该恨的也该是董飞卿,而非一再想促成婚事的董府。   “最关键的是,董飞卿夫妇二人曾与陈氏有过来往,陈氏在监牢之中,曾经请狱卒传话,请夫妇二人前去探监。”这件事,他指的是董志和、董飞卿、蒋徽一起到牢中探监那一次。在此时,只能这样说。   文睿临继续道:“如此,臣能否猜测,这一切都因董飞卿怨恨董家而起,自离京之前便已着手布局。   “皇上说的不假,程阁老数年教导董飞卿,将之培养成栋梁之才,既然是心怀天下的国之栋梁,因何独独放不下家中那些恩怨,做出了背离家门的大逆不道之事?   “何人唆使?”   皇帝听他说完,再也压不住火气,阔步走到他近前,手里的两道折子狠狠地摔到他脸上,“你若是董飞卿,有败坏生母名声的祖父母,有个只要他光耀门楣前程锦绣的父亲,有个任他常年在别家居住不闻不问的继母,你是否也能全不计较,任劳任怨地留在董家?   “口口声声地说董飞卿背离家门,当初分明是董家将他逐出家门!   “到了此刻,还敢与朕胡搅蛮缠!”   文睿临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但他并没退却,因为皇帝这番说辞,是避重就轻。他向上叩头,随后急声道:“微臣冒死提醒皇上的,并非是董飞卿与董家的恩怨,而是程阁老如今的地位过于显赫!   “沙场奇才唐意航、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高中过状元探花的柳元逸和董飞卿,都曾受教于他。   “在微臣看来,他不是没可能成为祸乱朝纲的佞臣,因为如今情形,足够他生出天大的野心。”   皇帝怒极反笑,“程知行若想做佞臣,唐意航率兵征战、董飞卿一路追随的时候,便已经做了!那期间他与朕日夜忙碌,一面整顿兵部,从速供应军需,一面对前方隐瞒兵部办事不力,百般安抚。   “百姓、将士才是帝王、臣子的根本!   “你敢再污蔑他一句,朕就扒了你的皮!”   “朕在位这些年,最得意的不外乎两件事,一是文曲星下凡,二是有绝世名将辅佐。”皇帝额头的青筋直跳,“此二人,都是能够流芳百世、往后几百年也无人可替代的奇才。   “朕平日所思所想,是让他们助我打造一个真正的盛世,朕恨不得每日把他们供起来,如此才对得起他们这些年的呕心沥血甚至舍生忘死。   “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又是怎么做的?!今日意图往程知行脸上抹黑,来日是不是就要抹杀唐意航的战功?   “若是没有他们,朕早让你们这等小人折腾得国破家亡了!”   语毕,皇帝抬脚,重重地踹在文睿临心口。   文睿临身形向后飞起,重重落地,发出低低的一声呻.吟。   殿堂内的氛围,因着帝王慑人的威仪、怒火,转为静寂。在场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负手而立,环顾在场众人,沉声道:“董志和、文睿临、李夫之三人诬陷忠良,其心可诛。稍后将原委晓瑜百官,将此三人押入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众人齐齐跪倒,高呼皇上英明。随后,刑部尚书提起身在大理寺监牢的万鹤年,“臣今日听闻,万鹤年屡次提出要见程阁老一面,若有可能,想面见皇上,如此,他才好推翻诉状上的说辞,如实道出进京告状一事的实情。”   皇帝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东西。怎么样的帝王、首辅,才会理会那等货色?   “实情不过就是他被董志和的爪牙挟持进京――此事,你好生询问文睿临、李夫之,不说实话的,便大刑伺候。   “至于万鹤年,若尚有当初带着百姓闹事的胆色,没有别的企图,告状一事绝不会发生――能被人挟持进京,能被人带到大理寺前,心智也被蒙蔽了不成?当日到了大堂上,他就该把实情道出。如此,便不会有这一场风波。”   刑部尚书松一口气,请示道:“请皇上示下,此人该如何发落?”   “听说他年纪不小了,大抵经不起刑罚。朝廷懒得杀这种人。”皇帝思忖片刻,吩咐道,“让他挂着诬告首辅的告示,游街三日,随后遣送回祖籍。   “另外,传朕口谕:日后万鹤年若再出言谩骂首辅,杀无赦!”   “臣遵旨!”   这一场风波,便以董志和颜面尽失、锒铛入狱的结果得到平息。   至于如何发落董志和,皇帝还需好生想想。   次辅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让他心寒、失望至极,但如何惩戒这个错误,便要拿捏好分寸了。   怒极时恨不得把董志和千刀万剐,但冷静下来之后,想的便是此人多年来的功劳。   老话总说没功劳也有苦劳,其实真就是那么回事。   军国大事上的很多举措,向来是首辅提议、次辅反对。他总是心里认可首辅,对次辅的反对头疼不已,只是不可对任何人说罢了。   但长远来看,那就是他需要的局面,让臣子在反复争执期间,得到比首辅最先提出的更详尽更缜密的章程。   不得不承认,在这种事情上,董志和付出的精力不比程询少――挑错,偶尔甚至是吹毛求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董志和一直都有用处。   其实,说到底,董志和若不跟他来这么一出,他真不会让他离开内阁,至多是狠狠地敲打训斥一通,让他把次辅的位子让给别人几年,退到低一些的位置,学学别人的治家、处事之道。   偏生董志和先沉不住气了,认定了程询会趁机打压,将他逐出官场,想出了那样险恶的对策。   董志和怎么会知道,程询在广东期间,他一直与他信件不断,君臣两个对很多事都是推心置腹地交了底。   在他这帝王心里,这些年来,是程询陪伴他走过的,数次的腥风血雨,连年的战事天灾,数次适度地调整律法,都是因为他有这样一个最出色的首辅,才能一再化险为夷,一再在朝政上如愿以偿。   忙忙碌碌这些年,为的是天下百姓,为的是开创盛世――这是根本,是君臣二人无言的默契。   让他猜忌这样的肱骨之臣?做梦。   他尽心竭力地要做明君,那些人却偏把他往做昏君的沟里带。   .   御书房里那一场施加在董志和头上的疾风骤雨,很快化为邸报,传至京城官员府中,再传扬至街头巷尾。   蒋徽听说之后,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随即,开始静心斟酌,董志和到底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就算将功补过,官职也绝对是保不住了。而若没有董夫人入狱、董家老夫妻二人状告董志和那档子事,皇帝还能给他一条辞官致仕归隐种地的路,可那些是先一步发生的,到眼下,恐怕在地方上都已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么,董志和恐怕要经受一番牢狱之苦,随后得个罪名,流放至贫苦之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若出意外,不外乎是董志和那些爪牙想要保住他,又出阴招险招。要是到了那等地步,皇帝恐怕会杀鸡儆猴,把董志和流放到几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岭。   应该不会有那么蠢的人吧?蒋徽想着,皇帝对叔父的信任、维护都到什么地步了?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人,也不敢在这档口往刀口上撞。   想到皇帝,蒋徽由衷生出敬仰之情。   明君并不多见,皇帝这样的明君更不多见。少见程度,大概与师徒两奇才一事有的比。   她曾说过,要把叔父当年的事情写成话本子,而在今时今日,想法略有调整:要把最难能可贵的君臣二人过往诸事写成话本子。   写成之后,若是戏班子想改编成台上的戏,她会爽快地答应。   皇帝和叔父的事,应该让天下百姓知道得更多。   .   刑部尚书亲临大理寺监牢,将皇帝口谕传给万鹤年。   万鹤年听了,先是身形一僵,随即神色复杂,末了竟落下了浑浊的泪。   刑部尚书冷眼看着他,“你打着清正廉洁的名号,在官场做了多年的混子。当年程阁老便看出了你沽名钓誉的本性。   “十几年了,你不知反思、悔改,埋头苦写谩骂程阁老的文章,这何尝不仍然是沽名钓誉的行径?――对你那些文章,嗤之以鼻的有之,认可赞赏的有之。   “看你万鹤年多厉害,连权倾朝野的程阁老都能百般诟病,而且程阁老一直知情却不置一词,定是心虚之故,才从没与你打过笔墨官司――你是不是这样想的?那些趁机起哄的小人又是不是这样对你说的?   “蠢。活了半生,我真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人。   “你怎么就不想想,只有值得的人与事,才是朝臣愿意理会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做了跳梁小丑多年而不自知,如今还妄想见首辅甚至皇上?”   刑部尚书哈哈地笑起来,笑声里皆是不屑、讽刺。   万鹤年的身形哆嗦起来。   刑部尚书俯视着他,“眼下可好了,清官万鹤年是不在了,只有一个诬告首辅游街示众的小人。   “皇上也说了,你要是再谩骂首辅,杀无赦。这一点你务必要听清楚、记在心里。”语毕,走出牢门,阔步离开。   过了好半晌,万鹤年嚎啕大哭起来。   狱卒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一场哭,是为了名声尽毁,还是为了被人利用却成了笑柄的悔恨。   再一个,对首辅有无愧疚之情?――那是狱卒不会指望的。这种人,或者就是那种糊涂一辈子而且糊涂至死的人。   细数以往那些事,的确是让人膈应到牙根儿痒痒、手也痒痒,但是,从今日起,不需要了。   这个人,已经等同于不存在了。   狱卒走过去,高声打断万鹤年的哭声,“走吧,大理寺已经安排好你游街示众了。过了这几日,你就能回祖籍,我也能眼不见为净了。”   .   陈家的管事妈妈来看望陈嫣,把董志和被关入刑部大牢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陈嫣听完,无声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终于走到了末路。实在是可喜可贺。”   管事妈妈道:“虽然您说过不用,可老爷、夫人还是想帮您周旋一番。   “在这情形下,不管是谁,都会更加嫌恶董家的人,对于此案,更会认定全都是董夫人的过错。   “所以,您把心放宽,再等待些时日。”   陈嫣听了,牵了牵唇,“别人兴许就如你说的那样,认定全都是董夫人的过错,但是,陈家人别那样认为才好。”   管事妈妈听不懂,便只是陪着笑。   陈嫣又问:“承宇近来如何?”   管事妈妈道:“很是挂念您,总想着来监牢探望,但是……老爷、夫人觉得不大好,孩子还是尽量别来这种地方。”   “没错。别让他来,我跟他也没什么情分,不想见他。”陈嫣语气淡淡的,“往后,承宇就要请爹娘费心了。”   “老爷夫人一直尽心照顾,您大可放心。”   “是,我该放心了。”陈嫣笑一笑。   转过天来,大理寺出了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陈嫣自尽了。 第68章 送行   陈嫣是让陈瀚维、陈夫人又爱又恨的女儿。   她的自尽, 让夫妻二人悲痛欲绝。   虽然隐隐觉出女儿很有些生无可恋的意思,但是打心底认为, 她走之前, 总会有些征兆,再不济,也会跟他们道别。   可是,她没有。称得上交代身后事的言语, 不过是要他们照顾承宇。   已经说了,要全力为她斡旋, 她却不肯接受。如此绝情,对生身父母,一点点眷恋也无。   夫妻两个双双病倒在床。   另一方面,陈嫣的死,对曾镜一案毫无影响。陈嫣是死了, 但不是死无对证, 曾交出的物证都在,人证亦没有否认先前供词的,再加上董志和已经倒台, 董府乱糟糟的, 没人顾得上董夫人。   刑部一面按部就班地核查曾镜一案, 一面请示过皇帝,联合大理寺、都察院, 审讯文睿临、李夫之。   方默给沈安置办了一所小小的宅院, 又雇了几名下人照顾她。   董飞卿和蒋徽的家, 沈安虽然很喜欢,但她来京城的目的就是找方默,又不好意思长期打扰,当日便搬了过去。   蒋徽特地过去看了看,见方默准备得很周到,并不需要她帮忙添置什么,也就放下心来。回到家里,吩咐郭妈妈,得空就派小丫鬟送去一些养身的羹汤或食材、药材。沈安的伤刚好,需要调理一段时日。   陈嫣的事情,她听说之后,心里有些感触,却无法用言语表述出来。   这日,薇珑过来了,把手里的黄杨木匣子随手放下,闲话几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问起陈嫣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管这些做什么?”蒋徽道,“就快做新娘子了,别听这些丧气事。”上个月,薇珑及笄,她和董飞卿虽然没去道贺,但都送了特地准备的及笄礼。   薇珑就笑了笑,“你不告诉我,我也会跟别人打听。”   “好吧,跟你说说也无妨。”蒋徽便站在置身事外的角度,把所知的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薇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对下人、心腹,不该是董阁老那个路数。”停一停,道,“昨日用饭的时候,爹爹说起董阁老唆使爪牙诬告叔父的事儿,挺生气的,说那厮简直是狼心狗肺。   “董阁老那两个爪牙,这次定要吃尽苦头。   “至于董阁老,爹爹说让他半死不活的就很好,要比一棍子打死他更解气。”   蒋徽认同地道:“没错。寻常官员被降级罚俸,都会处处碰壁瞧别人脸色,何况这种从高处跌下的情形。”   “如果他不是飞卿哥哥的生身父亲……”薇珑轻轻地叹息一声,“我不知道会如何憎恶他。程叔父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最尊敬、钦佩的人。”   蒋徽笑着揉了揉她白生生的脸颊,“都一样。你再上火,也不能让你飞卿哥哥成为别家的孩子。”   薇珑则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这一点而言,你和哥哥也很般配啊。”停一停,认真地问道,“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当上姨母啊?”   好像那是谁可以决定的事儿似的。蒋徽微愣,随即笑道:“我哪儿说得准啊,要是有了喜脉,一定会及时告诉你。”因为是姐妹,这种话题,便不需要避讳。   “要快些。”薇珑绽出绝美的笑靥,“我是被你们护着宠着长大的,现在就特别想早些当姨母,加倍地宠着你和哥哥的孩子。”   蒋徽笑道:“这好说。只要不出万中之一的意外,你一定会如愿的。”   “这次过来,是有东西送给你和哥哥。”薇珑拿过手边的黄杨木匣子,递给蒋徽,“是两本小册子,写的都是京城各家子弟、闺秀相关的事——都是你们不在京城因为好事或坏事冒出头的,也不知道你们用不用得上。”说着,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唐意航说,我这是吃饱了撑的,全是无用功。”   “修衡哥那是胡扯。”蒋徽心里是满满的感动,由衷笑道,“一定用得上。我们总不能凡事都找他和开林哥打听消息,叔父那么忙,就更不能为小事给他添乱了。”   薇珑明显好过了很多,唇畔逸出开心的笑容。   同一时刻,茶室二楼的雅间,程询与董飞卿守着一局棋,相对而坐。   下棋间隙,程询提起皇帝曾问起飞卿的事,“皇上问你想不想回官场,给我句准话吧。”   董飞卿摆一摆手,神色坚定,“不回。”   程询扬了扬眉。   董飞卿神色诚挚,解释道:“张罗书院事宜期间,我就越来越觉得这是件好事,也是我一定会有长性做好的事情。您被诬告、弹劾的事情一出,我这心思就更坚定了。   “不论是您、修衡哥或皇上,方方面面的流露出的观点、品行,都该有更多的人了解,甚至传承下去。   “至于官场,有您和修衡哥,万事不愁。况且,我其实也真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程询悠然一笑,“小时候数你最闹腾,眼下看起来,倒是最喜欢简简单单的时日。”   “可不就是么,先前我都没意识到。”董飞卿笑说。   程询故意给他泼冷水,“让学生们了解天子、权臣的见解、主张,非一日之功,需得长年累月地潜移默化,在那期间,少不得有人唱反调,你受得了?——学院那种地方,最讲规矩,你做得到?”   “瞧瞧,您这是小看我。”董飞卿笑道,“这事儿吧,您跟我先搁下,几年之后再谈。”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容,“行啊。”沉了片刻,又道,“董志和想见你。”   董飞卿扬了扬眉,有点儿意外,“被算计的事儿,他想通了?”   “不知道。”程询说道,“你最先的念头是去还是不去,这是最重要的。”   董飞卿老老实实地道:“可我第一个念头是他是否想通了。”   “……”程询看着他,“现在想。”   “不去。”董飞卿毫不犹豫地道,“因为他曾经是我爹,我就该去探监?是做给我自己看,还是做给别人看?再说了,我去了有什么好?一个不留神,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程询的表情,有点儿拿他没辙的意思了。   “我会见他,但不是这时候。”董飞卿这才说出打算,“到他离京之际,我会见他一面,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他。”   程询凝了他一眼,“你心里有数就行。在我这儿,我只是担心你会后悔。”   这一刻的董飞卿,变得安静、沉稳,“我知道。您从来不会跟我说他的不是,此次亦然,不过是替我着想。   “但是,我不会。从没后悔过。   “当初他和老太爷把我关在祠堂,命护卫在外重重守护,想把我活活饿死,再给我安个绝食自尽的名声,若不想死,就要听他的安排。   “那时起,我就当我死了,想着走出祠堂之后,我得换个活法儿。   “是他让我看到,利欲熏心的人的嘴脸,原来能丑陋恶毒到那种地步。   “他是让我嫌恶之至的人。各自生死,早已各不相关。   “我只想堂堂正正、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如果没有您和师母,我哪一样都做不到。”   飞卿曾被关在董家祠堂的事,程询知道,至于飞卿的想法,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探出手去,拍了拍飞卿的肩。   董飞卿没猜错,董志和要见董飞卿,正是因为想通了上次相见的事——他与董飞卿做戏,董飞卿也同样在对他做戏。   若是到现在还没回过味儿来,他这半辈子,也真就是白活了。   皇帝那样的维护程询,固然是因为君臣多年情分生出的信任,亦是因为在当时便留下了凭据。可悲的是,他不知道。但是,程询不会不知道。是以,程询其实早就料定了这样的结局,绝不会有一丝心虚。   程询担心他举棋不定,不与门生心腹站到明面上。   董飞卿便协助程询,做了那样一出戏,让他当即下定决心。   董志和想通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当面问问董飞卿,到底怎么想的,便让前来探监的幕僚去求见程询,问他能不能让董飞卿来大牢一趟。   可是,等幕僚离开之后,他脑子也清醒过来:这是多此一举。   董飞卿不会来,而他,便是相见,又能说什么?   林林总总的过往相加,董飞卿心里的亲人就是程询,遇到大是大非,就是要无条件地帮助程询。   早已相互视为陌路人,各自的安危,都不是对方会挂心的。   他无力地跌坐在监牢里的柴草上。   皇帝已经亲口认可了他的过错,刑部尚书又打心底不赞成他让门生弹劾程询的事情,他们三个在牢狱之中的处境可想而知,与秋后问斩的犯人没什么差别。   过了许久,他开始凝神斟酌自己的来日。   皇帝的斥责、暴怒施加在他头上,他始料未及。但是,程询和他进入内阁之前、之初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管怎样,皇帝算是很念旧情的人,不会生出取他性命的念头,除非……有人为了保他,跳出来再生是非。   那是绝对不可行的。   发作他,皇帝亲自出面。   对付他的门生旧部,便是程询自己的事情了,那厮一旦心狠手黑起来,可不是他外面那些亲信能应对得了的。   已经这样了,他和文睿临、李夫之的前途已经葬送,何苦再搭上旁人?   在程询与他之前倒台的首辅、次辅,在身陷困境时是怎样做的?皇帝又是怎样对待的?   他苦苦思量半晌,心里有了数。   是因此,翌日再有幕僚来探望时,他正色叮嘱道:“在这关头,任何人都要恪守本分,一言不发。谁要是想在这时候救我走出困境,不亚于害我,更会害了自己。   “我在皇上心里,到底还有多年的苦劳可以弥补一些过错,你们又有什么?但凡犯了错,怕就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切记,即日起,就当不曾与我结缘,更不曾投在我门下。   “是我无能无德,对不住你们。”   幕僚见他神色郑重,便知交待的都是心里话,也只好黯然称是。   几日后,文睿临、李夫之耐不住刑罚,双双招供,承认万鹤年一事是董志和指使,他们是爪牙。   至于董志和,三法司只过了两次堂,且只是声色俱厉地问话,不曾动刑。毕竟,皇帝暴怒时的态度不能全然当真,对于入阁十多年的董志和,发落应该不会太重,既然如此,他们就没必要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出手刁难。   董志和对自己唆使门生做文章诬陷程询的事供认不讳。   此案审结之后,三法司面圣时,把曾镜一案的卷宗一并呈上。   他们的建议是:董志和流放古北口,董夫人秋后问斩。   皇帝思忖多时,颔首道:“准。”随即,拿起御笔批示。   料理完这些让人膈应的事儿,皇帝唤程询来说话,问起董飞卿的打算。   程询道:“臣去问过他,他并无回到官场的打算,眼下,只想帮衬着名士开办书院,把这事情做好。”   皇帝扬了扬眉,随即就笑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再看几年吧,他真能做出个名堂,我喜闻乐见;若又是没长性半途而废,我一定要把他绑到跟前儿,把他那个性子扳过来。”   程询也笑了。   “少了次辅,你我都要格外繁忙些。”皇帝示意程询到近前落座,“快些帮我参详一番,提拔哪个人合适。”   君臣两个细细地探讨起来。   董志和离京那日,将近八月,天气已经不太热了。   董飞卿、蒋徽站在路旁,望着官差、董志和渐行渐近。   眼看人就要看近前了,蒋徽取出穆雪的信件,交给董飞卿。   董飞卿接过,迎向董志和。   穆雪和阿锦已经死了,这是任何人都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但是董飞卿想,有必要让董志和看一看穆雪的亲笔信件。   最起码,董志和得明白,他看人的眼力、用人之道都不对,就算只是为了丧命时只有九岁的阿锦,他都应该有一份发自心底的愧疚、悔恨。   当然,这或许只是奢望。董飞卿牵出一抹讽刺的笑。 第69章 书院日常   两名押送董志和的官差都认识董飞卿, 跳下马来,笑着拱手行礼, 其中一人道:“公子前来, 是——”   董飞卿瞥一眼董志和,“说几句话。”继而取出打点的银票,送到二人手里。   二人推辞一番,到底是笑着收下了, 牵着马走开去一段。   董志和看着董飞卿,目光极为复杂。   “有一样东西, 你该看一看。”董飞卿将穆雪那封信取出,展开来,送到他手里。   董志和迟疑一下,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接过,敛目阅读。看完之后, 脸色愈发灰败, 又从头细读。   穆雪对他没有怨恨——起码在与他不期而遇之前,都没有怨恨过他,告诫陈嫣的, 只是在她和阿锦出事后远离董家。她对他用过最重的言辞, 不过是心狠手辣。   完全在意料之外。   原来, 她对他,真的是忠心耿耿。   这一生, 如此待他的女子, 应该只有她一个。   他干燥的唇动了动, 牵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那样的一个女子,与她的女儿,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他眼前。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晴空。   董飞卿从他手中取回信件,折叠起来,放回信封,问:“想不想随身带着?”   董志和颔首。   董飞卿把信交给他,随即退开两步,“保重。”   董志和凝了他一眼,“保重。”   再多的言语,没有了。   他们早已无话可说。   阿锦、穆雪身死之前的一幕幕,变得格外清晰,变成画作一般,镌刻在心头。再踏上一望无际的长路,董志和的脚步分明变得分外沉重。   蒋徽望着董志和的身影渐渐远去,缓步走到董飞卿身侧,“回家?”   他侧头看她,微笑着说好。   .   朝堂中,皇帝调任一名封疆大吏进京,入内阁,拜次辅。   在董飞卿看来,新任次辅许阁老对于叔父而言,与董志和在的时候大致相仿。那是叔父早已习惯的情形,是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时光流转,进入八月。   书院按照薇珑、董飞卿的意思修缮一新,只有少数一些地方还需单独费些人力、时间完善,但并不影响旁的事。所需的书桌、座椅、文具等等亦安置到相应的屋舍内。   八月初六,书院门楣挂上偌大的“晋江书院”四字,充作影壁的巨石上,工匠也已雕篆上晋江二字。   同一日,晋江书院招收学生的告示张贴出去。   八月初七至初九为报名的时间,八月初十开始到八月十二为止,报名的人来书院接受叶先生等几位名士的筛选。   作为堂长的董飞卿、管三和任职掌书的蒋徽,在同期也忙碌起来:   叶先生与管三请来的在书院任职学长、会长、斋长、讲书……等人员相继到来,这些人大多需要住在书院,董飞卿和管三逐一为他们妥善安排下去;   大量书籍一箱一箱送到书院的藏书阁,需得分门别类地安置到高大结实的书架上,这件事,蒋徽担心别人越帮越忙,情愿亲力亲为。   藏书阁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书籍分放在二进的正屋、耳房、厢房之中,再往后走,便是存放书院卷宗、档案的地方——这些也需要专人打理,职位名为书办。   也就是说,日后,蒋徽要和一个人同在藏书阁共事。   巧得很,蒋徽连续忙碌几日,都没能与书办碰过面。   忙碌好几日,蒋徽料理完手边的事,比照着亲手书写的名录核查一番,没有错处,放下心来。   手边无事,蒋徽取出记录着书院各职位的名单,凝神细读,要做到对日后共事的人心里有数。   刚看到书办一栏,友安来了,笑道:“叶先生和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蒋徽漫应着站起身来,放下名单时,匆匆一瞥,看到名字是楚裳。无疑,定是叶先生很信任的女子。   书院落成之际,叶先生便住进来了,居处是先前位于宅邸西侧的正房。今日她与董飞卿唤蒋徽过来,是招收学生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要蒋徽来看看花名册,若是有实在不妥当的,便从名单上划去,若是有不该落选的,便补上。   蒋徽见到二人,听完他们的用意,笑了笑,道:“若不是书院刚建成,收的是第一批学生,要我说,谁想来都该让他如愿。”   “我与飞卿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叶先生笑容柔和,“只是,书院刚建成,出身、家世实在太复杂的人,还是尽量别让他们进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应对起来会觉得吃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书院的名声传扬出去的时候,便不会再设门槛儿了。”   蒋徽颔首一笑,拿过两份花名册,看了一遍。其实她与董飞卿了解到的方方面面的消息大致相同,他若是同意,她绝不会反对。她认真看的目的,是数人名,最后得知此次共收了七十名男学生,二十名女学生——比起京城别的书院,人数已经很多了,这其中,又包括十几名六七岁的男孩子和六名七、八岁的闺秀。   看过之后,她交还给叶先生,“我瞧着没有不妥的地方。”停一停,笑道,“往后这种事就别唤我来了,我只是掌书,怎么能掺和这种重要的事情?”   叶先生和董飞卿都笑起来。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花名册写成告示,张贴在书院前方,被录取的人员在八月十六前来,未被录取的不妨明年秋日再来。   蒋徽回到藏书阁,径自去了后面。   走进门内,便看到临进门的位置的书案后方,有女子伏案书写,神色专注。   蒋徽轻咳一声,唤起对方注意。   女子停下笔,抬眼望向她,随即站起身来,绕过书桌。   是容颜姣好、身形窈窕的女子。蒋徽笑盈盈地问道:“是书办楚裳么?”   女子微笑,“是这儿的书办,但我姓楚,单名一个棠字。”   “……”蒋徽汗颜不已,鲜见地露出窘迫之色,“实在是对不住,居然看错了你的名字。我这眼神儿,一向不大好。”   楚棠神色无辜地道:“没事,我粗心大意的时候也不少。起初看你的名字,也看成了蒋微。”   三言两语,便让蒋徽的窘迫消减大半,对楚棠生出几分好感。不论有意无意,不是谁都能这样自然而然地化解别人的尴尬。   楚棠又道:“掌书、书办应该都是细致缜密的性子,偏偏选了这样的两个人。”   蒋徽笑出来,“可不就是。”心里却是明白,楚棠绝不是不细致的人,倒是她,往后要一再克制自己,才能避免时不时地就犯迷糊出错。   因是初见,蒋徽与楚棠叙谈一阵,便道辞回了前面。   酉时,董飞卿来找蒋徽,“走,去兔园看看。”   “兔园?”蒋徽扬了扬眉。   “薇珑养兔子的地方。”董飞卿笑道,“她养兔子的事儿,我跟修衡哥打趣了她几次,她索性给那个院落取名兔园,匾额都挂上了。”   蒋徽笑出声来,“你们可真是的。”三个人,每一个都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随后,两个人一起去了兔园。   薇珑和黎王爷救下的那只兔子,正是蒋徽上次一看就喜欢的黑白毛相间的那只。小家伙由好几个人照看着,不过这些时日,明显肥了不少。   这会儿,黎王府的人正在喂它,它吃得津津有味,样子可是可爱。   看了一阵子,董飞卿带蒋徽去了前面的屋舍之内。   室内的布置,让蒋徽有些意外:五间房打通,四面垂下一根根银色的细绳,细绳末端分别缀着风铃,风铃的末端,又缀着一个个样式小巧的长方木匣——也不能说是木匣,因为上端完全敞开。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董飞卿道:“我是想,书院刚开,打理时难免有疏漏之处,再一个就是,各位教书的先生是否有不足之处,只有学生们心里清楚。所以我就想,该为他们专门设置一个地方,说出自己对书院和某位先生的建议。当然,除此之外,他们想说别的也可以。总而言之,兔园就是让学生畅所欲言的地方。”   蒋徽释然,觉得他这主意实在是好,随即便有了顾虑:“他们各抒己见是好事,但若被谁记恨的话,就不好了。这一点,你考虑到没有?”   董飞卿颔首一笑,“考虑到了。日后兔园的倒座房就等于是门房,安排两个专人打理此事——谁递条子进来,交给门房的人即可,署名与否,全看自己愿不愿意。门房的人收到之后,拟出明目,如实抄录下来,末了,把明目贴在信匣子外面,条子放在里面。   “谁想看,只要来这儿就能看到。   “谁想反驳,也尽可以递条子进来,或者,可以当即在这儿做出回复。”他指一指东面的十二个风铃下面缀着的信匣子,“那边,是专为在书院任职的人所设。哪个学生提出质疑甚至全然否定了一个人,被质疑否定的人可以为自己辩驳——到底是身在书院拿月例的人,反驳当然要署实名。遇到比较重要的事,便需要书院首脑出面澄清或表态了。”   蒋徽听完,莞尔而笑,“想想倒是挺有意思的。”   董飞卿道:“当然,要是有人一再胡说八道的话,直接让他闭嘴就是。我是这么想,你觉得呢?”   “我觉着很好。”蒋徽笑道,“我只盼着,来日有人诟病你的话,你沉得住气才好。”   董飞卿抚一抚她的面颊,“你又何尝不是。其实这事儿吧,我想来想去,结果也只是偶尔能得到一些于书院有益的建议,大多数时候,应该都是学生们说些自己身边的零碎小事,要么就是一些看你或看我不顺眼的人指桑骂槐。”   “这样啊……”蒋徽道,“那我以后少来这儿吧,万一压不住火气,跟学子打笔墨官司,总归是不好。”   董飞卿笑着颔首,“这样自然是最好。要是有人告诉你这边的事,或是事情闹大了,是否缄默,全在你。”   “我晓得。”   暮光四合时分,夫妻二人策马返回家中。   将要用饭的时候,刘全来禀:“董家老太爷、老夫人又来了——早间、午间各来了一趟,小的们说公子不在家,没成想,到这时候,他们又来了。” 第70章 日常   如果不见, 那两个人不定何时就会找到书院去,所以,董飞卿道:“让他们进来。”语毕,在厅堂落座。   蒋徽感觉得出,他整日的好心情一扫而空,连目光都变得阴沉。   片刻后, 董老太爷和董老夫人走进门来。   回京有小半年了,董飞卿这是第一次见到他们。比起离京前, 他们显得苍老许多, 病态明显。   董老太爷望着董飞卿, 发干的嘴唇蠕动几下,低声道:“你父亲……”   三个字的工夫而已,董飞卿的视线陡然转为锋利,刀子一般,无形地凌迟着董老太爷的面容。   董老太爷不自觉地生出怯意,语声顿住, 再开口时,改了措辞:“我们那个不孝的儿子,被流放到古北口了, 此事, 想必你已有耳闻。”   董飞卿不说话。   董老太爷继续道:“家中那个毒妇, 被判了秋后问斩。至于越卿、佑卿, 早已逃出家门, 至今杳无音讯。”   董飞卿仍旧沉默不语。   “而我们两个, 早就和那个不孝的东西翻脸了,搬出了董府。”董老太爷殷切地望着董飞卿,“我们知道,这些年,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始终没有好生照顾你。但是,我们也疼爱过你,你一定记得,对么?”   董飞卿牵了牵唇。   是的,疼爱过,把他惯得像足了横着走的小螃蟹。小时候不知道那样疼孩子的方式不对,只知道自己是祖父祖母的掌中瑰宝,什么事都能得到允许,犯了什么错都能得到原谅。   然后,他们与儿媳妇起了分歧、翻脸,慢慢的,迁怒到他头上。   是他们让他过早的明白“嫌弃”二字意味的是怎样的眼神、脸色、言语。   他在他们眼里,慢慢的变成了猫狗一般的存在,何时实在高兴了,便把他搂在怀里哄一阵子,平日里不高兴了,就恨不得一巴掌扇一边儿凉快着去。   那种情形开始之后,他自己说过的,在家过的是人嫌狗不待见的日子。   那样的岁月,如果不是已经与修衡哥、开林哥结缘,如果不是他们愿意带着他到唐家、程家小住,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很早就明白,自卑是什么意思。   董老太爷继续道:“家里现在没别人了,只剩了我们两把老骨头。你回去吧,好么?你当家做主,凡事都听你的。在你回去之前,就像蒋家长房那样,我们会告诉人们,以前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对不住你。”   “对,我们一定说到做到。”董老夫人帮腔道,“家里总该有个顶门立户的人,我们以前再糊涂,到了如今,也再不敢不听你的了。”   知道的还不少,可见来之前没少下功夫。   董飞卿弯了弯唇角,缓声道:“你们往后的情形,不需担忧。   “皇上只发落了董志和及其门生,并没迁怒旁人。   “因着你们曾状告董志和忤逆不孝,董家旁支到了如今,就算是只为着与他划清界限,平时也会照拂着你们——与董志和翻脸的人,便是他们觉着该走动的。   “我既然被赶出来了,就绝不会再回去。   “我懒得刁难年迈之人。如果你们不惹我的话。   “言尽于此,二位请回吧。”   其实他们并没指望他能回去,只是来跟他要句准话——日后是让他们活,还是让他们半死不活。   只要他们不出幺蛾子,他怎么会有那种闲情。   董老太爷和董老夫人还想再说什么,对上董飞卿那愈发锋利、阴沉的视线,言语便哽在了喉间。   迟疑片刻,他们欠一欠身,转身向外,蹒跚着走出门去。   董飞卿站起身来,对蒋徽笑一笑,转去更衣洗漱。   蒋徽给他取来衣服,放到他手边,退后两步,目光柔和地望着他。   董飞卿拿起长袍,扔到一边,继而又拿起中衣,又扔到一边,皱着眉对她说:“不穿这些。”   蒋徽微笑,“那你要穿哪件?”   “是你做的就行。”   蒋徽笑着走到他近前,勾了勾他身上的道袍,“我的相公,您身上这身儿加上另外两套,可是轮换着穿了俩月了。”   他微笑,低头,亲吻落在她美人尖的位置,“谁让你懒,夏日就给我做了三套衣服。”   蒋徽勾住他颈子,踮起脚尖,啄了啄他的唇,“穿着舒坦?”   “嗯。”   她眼睛亮晶晶的,“这几日多给你做几套,等天凉了穿。”   “春日不是做过几套么?”他说,“穿那些就行。眼下事情多,别做这些琐碎的事儿了。”   “少管我。”蒋徽轻轻地咬了他一下,随即去给他拿来自己亲手做的衣服,仍是在一旁望着他。   董飞卿脱掉道袍、上身的中衣,意识到她仍在看着自己,皱了皱眉,“奇了怪了,我怎么让你瞧的直别扭呢?商量商量,你能忙点儿别的,不盯着我瞧么?”   蒋徽无辜地道:“以前说我不瞧就是吃亏的是你,眼下赶我走的也是你。”   董飞卿看着她,“我就不能不好意思一回?”   蒋徽笑说:“我就不能做一回花痴?我们家董公子,怎么看怎么好看。”   董飞卿低低地笑出声来,“小兔崽子,今儿这是吃了多少甜得腻人的东西?”   蒋徽见他由衷地笑了,扬起小脸儿,“难得我好/色一回,你还跟我装大头蒜,算了。真当我没事儿可忙啊?”语毕,转身走出去。   他哈哈一笑,“瞧你那小模样儿吧。”换衣服的时候,明白过来:她是故意的,逗他开心,转移他的心绪。   嗯,是她该办的事儿——小字就是解语。虽然他长期觉着跟她不搭边儿,但在今日,得承认她的确有做解语花的资质。   蒋徽换了身灰扑扑的旧衣,去了厨房,亲自下厨,做了六菜一汤,一面忙碌,一面让郭妈妈去传话:“告诉公子,今儿的饭要晚一些,他不妨先忙些别的。”   郭妈妈笑眯眯地称是,转头去告诉董飞卿。   董飞卿笑着说好,去了书房。   前些日子开始,蒋徽为凝香阁筹备出足够的香露香料之后,白日留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或是伏案书写,或是坐在铺着凉簟的地上,捧着薇珑送的小册子细读。他近来每隔三两日便要用书房,不能总跟她抢书桌,便又添置了一张书桌、一个大画案。   画案是给她预备的。   他已没了提笔作画的兴致,只希望她还有。   说过的,越是喜欢到骨子里的,越是画不出。他迄今能画出的她,只是一两笔就能勾勒出来的她的侧面轮廓。   画不出。继续画的话,便会觉得笔下的她,不足她□□的十中之一。既然不能做到活灵活现,还是别糟蹋她那绝美的小模样儿为好。   叶先生说,书院最大的目的,该是以培养出栋梁之才为根本,所以,涉及科考的学问,就算他不愿出面授课,也该给书院拟定出个关乎这方面的教导学生的章程。   这一点,他自然是心甘情愿地奉行——书院要是好几年都出不了一个金榜题名的人,开着有什么意思?只供没事可做的大少爷、大小姐来学琴棋书画么?那会成为笑话,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但是,这章程制定出来也是难得很——不是他自夸,自己和修衡哥、开林哥、恺之,及至蒋徽、薇珑这样的人,叔父、婶婶当初悉心教导的时候,都是不走寻常路,直接随着他们的进度从这一处跳到那一处——天资聪颖的人,哪儿有那么多?   很多人要走的路,还是勤能补拙。   所以,他得制定出一个适合大多数人的章程,同时又点出叔父婶婶点拨人的精髓之处,随后才能交给相应的授课先生,让他们根据实情略加调整。   叶先生要他在开课之前做出来。   这真是挺难的一个事儿。   董飞卿用力地按着眉心,下笔时总没个爽利的时候。   蒋徽走进门来,“去吃饭吧?”   “好。”董飞卿立时应声,放下笔,与她一起走出书房,转到正屋的东次间。   桌上是四菜一汤:藕丝荷粉、爆炒河鲜、玫瑰豆腐、三鲜丸子和一道酸辣汤。   他扬了扬眉,牵出发自心底的笑容。   “还成?”更衣之后的蒋徽落座后问他。   “很好。”他说,“何时你不高兴了,我有样学样,做饭给你吃。”   蒋徽绽出璀璨的笑靥,“厨房里有什么就做了什么,没法子准备你最爱吃的,将就着吃吧。”说完,夹了一筷子爆炒河鲜到他碗里。   董飞卿笑得分外愉悦。   饭后,两人先后去了书房,俱是凝神伏案书写。   过了一阵子,蒋徽有些累了,把笔搁下,纸张推到一旁,找出薇珑给自己的那本小册子,转到凉簟上盘膝而坐,认真翻阅。   没多久,她便觉得累了,平躺在凉簟上,把小册子举起来看。   董飞卿无意间瞥见,不由无声地笑了。他坏习惯一大堆,但是没有这一种。   又过了一会儿,蒋徽把小册子放在一旁,阖了眼睑,唤他:“董飞卿。”   “嗯。”   “给我拿枕头、被子过来好不好?”   当然不好,没见过床就在跟前却要睡在地上的人。他不搭理她。   她倒也无所谓,没再说话,呼吸慢慢变得匀净。   董飞卿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笔,起身走过去,把她捞起来,安置到凉床上,随即,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翘臀,“多大了?这么不让人省心。”   蒋徽唇角翘起来,“架不住有人管啊。”   董飞卿揉了揉她的面颊,“回屋睡吧?”   “嗯……”蒋徽没睁开眼睛,但是身形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身侧,“来。”   董飞卿凝着她的容颜,唇角弯成喜悦、温柔的弧度。   他俯身,轻抚着她的眉梢,“蒋徽?”   “嗯?”她睁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搂着睡。在这儿先睡一觉。”   他熄了灯,脱掉外袍,在凉床上歇下,拥她入怀。   起先并不说话,只是用脚趾去轻轻地挠她的脚心。   她躲闪,他就追过去,直到她撑不住,不自主地笑出声。   他也笑起来。听到她的笑声,和看到她笑靥一样,总会让他心境即刻明朗欢悦起来。   他拍拍她的背,不再闹她,“这一阵是不是在写话本子?”   “嗯。”蒋徽点了点头,“不是说过了吗,要写叔父和皇上当年的事。”   董飞卿又问:“快过节了,想好送叔父婶婶什么礼物没有?”   “我送画吧,画一幅八骏图。”她语带笑意,“虽然画马是叔父教出来的,在他面前是班门弄斧,但是应该让他知道,我画技就算没长进,起码是没退步。”停一停,又问,“你呢?要送什么?”   “你送画,我就送两幅字儿吧。”   说到字,蒋徽不由得想到了秦桦和袁琛,问:“那夫妻两个怎样了?”   “案子都结了,回辽东了。”董飞卿道,“过堂那么多次,折腾得不轻,秦家也没少拿袁家撒气。”   蒋徽嗯了一声,“算了,差不多就得了。”   董飞卿抚着她的鬓角,“回来小半年了,也折腾了小半年。累了没?”   “还好。”她笑,“我们这样的倒霉孩子,早晚都要这样闹一场,不然消停不了。”   “往后应该就没什么事儿了。”他说。   蒋徽抬眼看着他,纤细的手指抚着他眉眼,“心里难受么?”   “不难受。”他如实道,“解脱了。真解脱了。”   “有一阵吧,临睡前总想:明日不定又出什么事,被董飞卿那厮气得找不着北。”她笑说,“这一阵吧,看着你总是想:要怎么样,才能把这厮哄得每天都眉飞色舞的?”   他笑出声来,“真这么好?”   “是啊。”蒋徽点了点他的鼻梁,“你说说看,我是越过越好了,还是越过越不好了?”   “当然是越过越好了。”他把住她的手,“快,说句好听的,我立马眉飞色舞给你看。”   蒋徽逸出轻轻的笑声,“想听哪句?”   “你看着办。”他细细地吻着她的手指,“别又给我来不解风情那一出就行。”   指尖的酥、麻让她挣扎着收回手,继而搂住他颈子,吻了吻他唇角,“我喜欢你。”   “我也是。”他回吻她。   “而且,越来越喜欢了。”她一本正经地问他,“这可怎么办啊?”   他心里甜丝丝的,“这话说的,好像我就不是一样。”   她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   他的亲吻落下去,轻柔的,辗转的吻住她,手在同时自有主张地滑进她衣摆。慢慢的,呼吸变得灼热,手势透着需索之意。   “想起这事儿来了?”她问。这些日子,他们两个到了晚间,都没这种兴致,相拥着说话到入睡的时候居多。   “我什么时候忘了?”董飞卿语声里有笑意,调侃她,“觉着我冷落你了?”   “嗯。”她故意道,“你今晚要是再装清心寡欲,我打算着去喝点儿小酒,回来再给你唱一出霸王硬上弓。”   董飞卿低低地笑出来,手下一刻不停,让彼此亲密无间,“不早说。这样算算,我亏了。”   她笑着缠上他,略低了头,蜻蜓点水似的吻着他颈部,随即,舌尖柔柔地,一下一下地触碰着他的喉结。   他周身都燥热起来,却不急切,沉身,缓缓地深埋进去,轻缓克制地索取。   很少见的,一次一次的,他把她弄得不上不下的。   她也不数落他,亲吻落到他锁骨下方,再往下,吮咬,啃啮。   他身体的火再也不能受意识控制,将她身形完全撑开,把住膝弯,大起大落。   将至中秋的缘故,书院又是十六开课,是以,十四、十五两日,在书院供职的人都得了两日假。   十四当天,董飞卿、蒋徽在书房写字作画、挑选旧作,备好几份要送到程府、唐府、黎王府、方默、沈安、邱老板各处的字画之余,又一起带上郭妈妈和友安,去库房认真挑选了几色礼品。   库房里,他存的很拿得出手的物件儿其实很多,蒋徽一面挑选礼物一面嘀咕:“怪不得你多穷都不着急——随便变卖三两件,省着点儿花的话,一两年都不用愁了。”   董飞卿哈哈地笑。   友安和郭妈妈则是啼笑皆非,前者在想:当家的好不容易忘了当东西这茬儿了,当家主母又捡起来了。这俩人,也是绝了。   选好礼物,蒋徽又亲手做了些月饼,到了下午,让刘全、友安分别把月饼、物件儿和字画一起带上,送到各家。   忙完这些,她又想到书办楚棠是离家在外,独自在京城过中秋——这是问过叶先生得知的,便又做了一匣子口味不同的月饼,唤郭妈妈去送给楚棠。   凝香阁那边,她也命小厮送去了月饼和赏钱。   没多久,程府、唐府、黎王府的回礼到了,林林总总好多东西,并且,程询、程恺之唤程禄传话:十六晚间要过来吃饭。   继而是方默、沈安、邱家的回礼,或是京城现今时兴的摆件儿,或是品相一流的古董。   随后,郭妈妈带回了两坛桂花酿,笑道:“我去的时候,楚先生正要让书童给您送来呢,是她亲手酿的。我想着,还是别让先生身边的人来回跑的好,就主动揽了这差事。”凡是在书院当差的人,只要不是职位太低,寻常人大多会尊敬地唤一声“先生”。   “楚先生还会酿酒啊?”蒋徽很高兴,“一坛存起来就好,余下的一坛,这两日就尝尝味道。”   郭妈妈笑着说好。   当晚的饭桌上,自然有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桂花酿。   酒液绵甜爽口,蒋徽很喜欢。   董飞卿知道酒的来处后,便高高兴兴地陪着她。她在喝酒这方面,是有些酒量的,只是没瘾,不会多喝,大多数时候,与其说是拿捏着分寸喝酒,不如说是一口一口细细地品鉴美酒。   在他眼里,她结交朋友最容易,也最难。   在以前,太多时候,她不想与人走近,除了那个让她无法不喜欢不亲近的妹妹薇珑,与别人都不是真正交心的友情。那时,她是因为自己要离开蒋家长房的缘故——到这时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选择,便要有割舍。   到如今,他很希望她多交一些朋友。总担心她会觉得闷,总担心她会觉得跟他在一起无聊烦恼时多。   事实证明,这小崽子现在是最容易交到朋友的状态,例如楚棠、沈安,只要继续这样礼尚往来,不愁她与那两名女子成为好友。   这多好。   翌日早间,一起赖床的董飞卿和蒋徽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中秋节放的哪门子鞭炮?一大早就吃撑了?”   “过节了,人家怎么庆祝,还要问问你高不高兴啊?”蒋徽推他一把,“快起来,我再睡一会儿。你在跟前儿又不睡的话,我也跟着睡不成。”   董飞卿才不肯动,把她搂紧一些,“让外人吵得头疼,自己媳妇儿还嫌弃——这也是过节?”   “真是拿你没法子。”蒋徽起身,麻利地穿上衣服,又给他取过衣服,“来吧,妾身服侍着您更衣。”有时候,她就得把这厮当小孩儿哄——当然了,有时候他也会把她当小孩儿哄。   董飞卿笑出来,心头那点儿不痛快消散了,自是爽快地起身穿戴洗漱。   上午,蒋徽与平日一样,闷在书房写话本子,一边写,一边把已经写好的拿出来翻阅,怕出纰漏。   董飞卿则和手下一起去外面逛了逛。   下午,唐修衡来了,还带来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仍在书房写话本子的蒋徽立时抛下笔,笑盈盈地出门去。   董飞卿和蒋徽一看就喜欢,后者问道:“叫什么?”   “元宵。”唐修衡答道。小家伙是今年元宵节出生的,他回京之后,在薇珑家里看到它,很喜欢,它也跟他很亲,便带回了家中。   董飞卿是那种从小到大都被猫狗喜欢的人——这一点算是很特殊了,大多喜欢猫的人,狗见了就会排斥,反之亦然。可他不一样,猫猫狗狗养一小群的时候,猫狗见了他,还是会腻着。今日见了元宵,情形与以前一样。   蒋徽则当即去了厨房。晚间要有一道清蒸排骨上桌,眼下正在炖着,还没放过作料。她取出两大块排骨,用扇子扇凉之后,拿去给元宵。   “元宵,来。”蒋徽俯身,把端着的盘子里的排骨给元宵看。   元宵第一反应却是望向唐修衡。   唐修衡笑着拍了拍它的头,“去吧。”   元宵立时撒着欢儿地跑到蒋徽跟前,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她,摇着蓬松的尾巴。   “嗳,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啊?”蒋徽喃喃地叹息着,把清蒸排骨喂给元宵。   董飞卿和唐修衡看着都笑起来,随后去了书房说话。   元宵吃饱之后,并没有撒腿就走,而是乖乖地坐在台阶上,由着坐在身边的蒋徽温柔地轻抚它的头、下巴,被她搂着时,也是满脸享受的样子。   “你有没有弟弟妹妹侄子侄女啊?”蒋徽跟小家伙说话,“过几年,我也想有你这样的小家伙在跟前做伴儿。你说好不好啊?”   元宵端端正正地坐着,给她的回应是欢快地摇着尾巴。   “唉,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蒋徽搂了了搂元宵,又一次叹息,“我都想把你抢到家里了。”   元宵仰起脸,蹭了蹭她的下巴,那表情,喜滋滋的。   蒋徽忍不住搂紧它一些,下巴蹭了蹭它的额头,“你跟我也挺有缘的,要不然,你来我这儿吧?”对修衡哥,她是不用厚道行事的,有些心思,起了就直说了。   元宵仍是无辜地看着她。   友安来了,禀道:“凝香阁的掌柜、伙计来了,要给您请个安。”   这世道下,雇主与当差的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前者但凡有点儿小恩小惠,后者没别的可回报,大多会一些比较要紧的日子前后郑重其事地请安。蒋徽恋恋不舍地放开元宵,站起身来,去外院见两人。   元宵跑去书房找唐修衡。   掌柜、伙计请安之后,蒋徽少不得问起最近铺子里的大事小情。   这期间,程恺之来了,友安径自把人请到了内院。董飞卿、唐修衡转去厅堂与他说话。离开书房之前,唐修衡见元宵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便没唤它跟在近前。   掌柜、伙计离开之后,蒋徽折返内院,到厅堂见过程恺之,落座后与三名男子闲闲地谈笑。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之后,郭妈妈走进来,面色忐忑,对蒋徽道:“您去书房看看吧。”   蒋徽当即去了书房,看到里面的情形,眼前一黑。   先前放在书案上的一叠话本子的文稿,都碎在了元宵那圆乎乎的爪下。   她缓缓地蹲到地上,捂住脸,逸出低低地一声哀叹。   元宵坐在书桌一旁,特别无辜、茫然地看着她。   郭妈妈亦是心痛不已,直怪自己之前大意了,没安排小丫鬟到书房照看着。   过了片刻,蒋徽站起身来,把地上七零八碎的纸张收拢起来,拿到手里,返回厅堂。   元宵颠儿颠儿地跟在她身侧。   郭妈妈看着这一幕,居然很想笑。   “哥!”蒋徽走进门,径自走到唐修衡面前,把碎纸拍到他手边,“你家元宵怎么有这毛病啊?你怎么不给它改过来呢?我辛辛苦苦写了这些天的……诶呦,真气得我肝儿疼了……”   她差点儿就又蹲到地上去。   元宵则傻乎乎地坐到她身侧,摇着大尾巴,无辜地看着她。   唐修衡、董飞卿和程恺之听完,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第一反应都是心疼她,之后就都看到了她身侧的元宵。   唐修衡瞪着元宵,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也没用,它又听不懂。   董飞卿和程恺之则有些纠结:蒋徽的心血被毁了,一想就心疼,但要是为这个罚元宵的话……也不能怪它吧?这是唐修衡惯得它吧?   “好好儿待着。”唐修衡对元宵说。   元宵表情立时变得委屈、沮丧,哼哼唧唧了几声,便乖乖地趴在地上。   “你干嘛罚我们元宵啊?”蒋徽第一个不乐意了,蹲下/身去,抚着元宵的头,“自己没教好,出了事就怪它?哥,你真好意思啊。”   唐修衡绷不住,笑了,“我除了训它,也没别的招儿啊。”   “唉……”蒋徽叹了一会儿气,“算啦,也怪我,没让人一直跟在旁边照看着。幸亏纸墨都是寻常可见的,要是万一有它碰了就不舒坦的,可就麻烦了。”   唐修衡笑出声来,“合着你压根儿就没怪它,把账全算在我头上了?”   “不行么?”蒋徽扬了扬眉,“元宵爱撕东西,你该早点儿告诉我。这可不是它的错。”   “对对对,我错了。”唐修衡笑道,“你写的这些东西——”   “大多都记在心里了,誊录一遍就行,至于记不清楚的,也好,趁这机会再仔细推敲一下。”   唐修衡道:“要是那样最好。不是那样——我也真不能把元宵怎么着。”   “你要把它怎么着啊?本来就不怪它。”蒋徽瞪了他一眼,“我都说没事了,你再罚它的话,就直接把它给我吧。我们元宵怎么那么缺你这么个不讲理的主儿呢?”   唐修衡哈哈大笑。   董飞卿与程恺之也笑出声来。   这件事,就在蒋徽没有底线地对元宵的维护之下渡过去了。   八月十六,学生们如期前来上课,一个不少。   这些孩子如今都是生长于京城,所以,并不需要在学院留宿。倒不是叶先生、董飞卿设的门槛儿高,不收外地学子,实在是书院在开办起来之前没法子在京城之外造势。   学生们第一天忙于相互认识,第二天忙于了解书院诸事,到了第三天,便都知晓了兔园相关事宜。   开课第六天,兔园出了两个引起热烈讨论的话题:   其一,有人要求董飞卿、蒋徽把程阁老请来书院,让当今首辅为学子们上一堂课——哪怕闲话一阵也行;   其二,有人认为董飞卿、蒋徽这种人根本不该出现在书院这种地方,若停留,便是误人子弟,会引发很多学子对家族产生质疑,甚至有离经叛道之举。   哪儿的饭都不是那么好吃的——蒋徽听说之后,暗自叹息。 第71章   书院的仆人, 是清一色的十几岁的小厮。   到午间,有小厮给蒋徽、楚棠分别送来四菜一汤、一碗白饭。   在书院有差事的人,大多住在这里, 三餐都是书院的厨房供给。董飞卿和蒋徽的住所还在修缮, 没法子住进来, 但每日午间都会在书院用饭。各个人有没有忌口的,厨房的人都逐一询问过,且记录在册。   至于学生, 早间来、傍晚走,大多离家较远,中午要么是家中仆人送饭菜过来, 要么就享用书院提供的饭菜,每月多交一些银钱便可——书院已经询问过,统计出人数,做了相应的安排:离厨房较近的两个院落,是男、女学生聚集在一起用饭之处, 六个人一桌, 八道菜、一道汤,不管怎样,不会出现一桌菜连一道都不想吃的情形。   蒋徽端着放着四菜一汤的托盘来找楚棠, 恰逢楚棠正在忙着把碗盘放回托盘。   “这是在做什么?”蒋徽笑问。   “想去找人一起吃饭啊。自己吃了几口,没滋没味的。”楚棠笑答, “没想到, 你先过来了。”说着站起身, 给蒋徽拉过一把椅子,“快坐,一起吃。”   蒋徽笑着落座,“什么叫想去找‘人’?没打算去找我啊?”   楚棠就笑,“以为你会和董公子一起用饭。毕竟是成婚的人了。”   “怎么会。”蒋徽笑意更浓,“在书院都是各忙各的。”   “那么,以后午间都和你一起吃饭。”   “好啊。”   吃饭期间,两女子说起今日一早就引起热议的话题。   楚棠笑问:“没上火吧?”   蒋徽如实道:“以前人们怎么说,真不会放在心里。但在书院也被人诟病,起初听说,心里真有点儿别扭——说起来算是同在一屋檐下的人,明打明地说我们这样那样的……后来想一想,也就不当回事了,这样说出来,总比在背后嚼舌根要好。”   楚棠一笑,态度特别客观、冷静,“有人质疑你们,便会有人为你们辩驳。等一等。”   蒋徽笑出来,“要是真没人替我们辩驳,那情形可就太尴尬了。”   “怎么可能。”楚棠笑意更浓。   这样说笑一番,蒋徽心里连仅存的那点儿不痛快都烟消云散。   用饭之后、下午上课之前,蒋徽忙碌了一阵子:有一些学生过来借阅书籍,她要将书籍名称、借书人的名字、归还日期记录在册。   很明显,有些人用意并不是借书,是出于好奇或别的心思来看她的。   蒋徽无所谓,只留心有没有人故意捣乱,损毁或是私自拿走书籍。   到了学生上课的时辰,她便清闲下来,把元宵毁掉的话本子的内容一点点还原到纸张上。   眼下有话本子的事忙着,这差事就是恰到好处,等到话本子写完了,用不了几日,就该觉得百无聊赖了吧?   她这样想着,瞥过一个个巨大的书架上的书籍,又笑了。不会无聊的,有那么多书可以打发时间。   下学之后,有一些学生过来了,与午后不同的是,来借书的没几个,拿着画作、话本子请她品评的倒是不少。   蒋徽一视同仁,让他们若是方便,就把东西放下,两日后来取。学生们都无异议,道谢后逐一离开。   楚棠过来打了声招呼,回了后面的住处。   蒋徽把学生们放下的东西收进一个落锁的书柜里,又把自己的东西放进书箱。   负责打扫、看守藏书阁的小厮走进来,笑着提醒她:“天色不早了,先生早些回家吧。小的们等会儿打扫一番,便会落锁。”   蒋徽颔首说好,拎着书箱去前面找董飞卿。   董飞卿正在与叶先生、管三商量事情,她没进去打扰,想了想,去了兔园。   学生说了什么,她有几分好奇。   这事情是董飞卿提议并施行的,他第一个要遵守规矩,在书院中,引起这些话题的人到底是谁,只有叶先生和兔园门房的人知晓。她当然要跟他保持一致的态度,便只有一份看热闹的心思。   没想到,一进院门,便遇到了从门房走出的朱玉,她扬了扬眉。   朱玉恭恭敬敬地行礼,“蒋先生。”在人前,他不好意思跟她或董飞卿显得关系不一般。   蒋徽心生笑意,点一点头,步上游廊,走进室内。   朱玉落后几步,随着她进门。   室内有两名小厮服侍着。   蒋徽一眼就看到了两个热议话题的明目,在相应的风铃下方,多了两个样式简单的大大的信匣子。   小厮上前来行礼,帮她把书箱放到一旁,解释道:“信匣子是今日添置的,不然地方不够用。”   蒋徽颔首一笑,见匣子里放着很多样式相同的信封,信封上大多写着学生们临时为自己取的一个代称。   她先看叔父相关话题的回复,共有二十多个信封,逐一取出纸张,展开来阅读。   有人赞同,有人反对。   赞同的难掩兴奋之情,生出诸多憧憬,顺带的提起一些足见程阁老与董飞卿情分匪浅的旧事。   反对的不在少数,语气不同:有的透着嘲讽,说你算哪根儿葱啊,首辅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有的则是理智地分析这件事,说怎么想都不妥,总不能还没学会走就想跑,先在书院能得到各位先生的认可,再展望别的也不迟。   蒋徽看着,心生笑意。   这期间,朱玉在看与她、董飞卿相关话题的讨论,始终笑微微的。他午间就来过一趟,看过不少回复,这会儿通过信封上的代称,找出新送来的阅读。   蒋徽走过去,狐疑地凝了他一眼:“怎么这么高兴?”心说我跟你姐夫被人数落,你居然眉飞色舞的,欠打了吧?   朱玉笑答:“你看看就知道了。”   蒋徽嗯了一声,浏览期间,也忍不住笑了。事情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对此发表看法的人,都是持反对的看法。   有人的语气很恶劣:没有董探花、蒋先生全力帮衬叶山长,就没有这个书院,看他们两个不顺眼的人,莫不是脑袋被门夹了?快些滚!要是知道你是谁,定要打你个鼻青脸肿!   有人把听闻到的不少消息详略得当地写出来,理智又耐心地为董飞卿和蒋徽辩解。   有人则说,来书院就是冲着董探花和蒋先生的才名,满心巴望着他们亲自讲课呢,你这样胡说八道一通,把他们气得甩手不干了可怎么办?尤其董探花,连官职都能说辞就辞,哪儿就那么稀罕这个堂长的位子?你自求多福吧,哪日惹得他有了火气,看他怎么收拾你。   看到这儿,蒋徽轻笑出声。   “我总算不用生闷气了。”朱玉笑道,“今日下午偷空写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刚送到门房。早知如此,就不用忙活大半天了。”   蒋徽叮嘱道:“你没事别掺和这些,看看热闹就好,平日踏踏实实学些东西。”   “我记下了。”朱玉欠一欠身,“先走一步。”   蒋徽说好,耐心地把手边的纸张逐一放回信封,再照先前的次序放回信匣子。   董飞卿寻过来,进门就轻笑道:“闲的你。看这些做什么?”   一听就知道,他是压根儿没放在心上。蒋徽笑道:“总该看看的,要是赞成我们离开书院的人多,叶先生就该上火了。”   “这年月,居然有没吃饱就骂厨子的人。”他微微扬了扬眉,“怎么想的呢?”   两名小厮闻言都无声地笑开来。   蒋徽笑道:“我也想不通。”   董飞卿取过她的书箱,“回家。”   “嗯。”   回到家里,刘全迎上来,道:“夫人,梨云班的班主宋老板过来一阵子了,说有事跟您商量。这会儿在倒座房的堂屋等着呢。”停一停,又对董飞卿道,“唐大公子来了,此刻在厅堂喝茶。”   蒋徽对董飞卿道:“你去里面跟哥哥说话。”   董飞卿说好,继而睨了刘全一眼,“到底谁是一家之主?你心里怎么想的?”这厮这一阵实在是不像话:他们回到家里,不论是请安还是通禀事情,都把蒋徽放在他前头。   刘全只是赔着笑,心里是想,夫人固然也有不着调的时候,比起您来到底是小巫见大巫。谁当家?夫人当家不就挺好的?   蒋徽权当没看到这一幕,忍着笑,走进外院倒座房的堂屋。   梨云班的班主宋云桥,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成了须生、武生中的名角儿,胞弟宋远桥则是反串青衣、花旦早早成名。十多年前,兄弟两个组建了梨云班,近几年,一直是京城里炙手可热、最受追捧的戏班子,又出了几个年纪不等的名角儿。   蒋徽与梨云班的渊源,始于她写的《风华令》的话本子。   当时宋云桥、宋远桥一起找到她,诚心诚意地商量把话本子编成戏的事儿,允诺的银钱不少。   一番商议之后,蒋徽只是做样子收了五十两银子,唯一的条件,是他们要完全按照话本子改编,不能由着性子编排里面的人物——具体如何改编,她不想亲力亲为。   兄弟两个满口应下,后来也从未食言。那一出风华令,使得梨云班又捧出了两个年纪很小的角儿——两个孩子在戏台上的戏份是《风华令》中两个人物的年幼、年少时期。   私底下,蒋徽从没在戏园子或别处看过《风华令》——就是不想看,也是清楚,那一出戏背后的真意,恐怕只有她自己明白。但是,她算是宋云桥的戏迷,对他的唱念做打,真是怎么听怎么看,都很合心意。   蒋徽走进堂屋,坐在客座的宋云桥立时站起身来,行礼道:“董夫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承蒙宋老板挂念,一切都好。”蒋徽笑着还礼。   落座后,宋云桥开门见山,“此次过来,是想问问夫人,眼下手里有没有话本子。”   她倒是正在写,但到底能不能如愿写完且写好,真说不准。蒋徽照实说了。   宋云桥面露喜色,“这两年,戏班子到何处,都少不得唱整出《风华令》,别的戏,人们点的大多是一折两折的武戏,或是青衣须生武生的一段唱腔——到了这情形,糊口是不在话下,可戏班子里的人,日复一日地重复那些唱腔桥段,慢慢地就有些累了——便是珍馐美味,餐餐如此的话,也会腻烦,您说是不是?”   蒋徽笑道:“瞧您这话说的,会写话本子的又不止我一个,写的很好的也比比皆是。”   宋云桥就笑了,“可是,有的话本子是什么剧种都能编成台上的戏,有的就不行了,实在是不适合北方曲目。”   蒋徽也不与他矜持,“眼下正在写的话本子,写好之后,只要你们觉得还成,只管拿去,条件与上一次相同。”   “这是一定的。”宋云桥道,“至于给不给您好处,我们到时候再商量——毕竟,别的戏班子是不管您同不同意就把《风华令》改变成戏了,往后要是也来找您讨要话本子,并开出令人咋舌的价钱——我们白拿东西,总是不妥,心里就过意不去。”   蒋徽莞尔,“这些好说,到时候再商量。”   如此,事情说定了,宋云桥便没再逗留,又寒暄几句,道辞离开。   蒋徽脚步轻快地回往内院。她是想,修衡哥来了,一定带着元宵。   说起来,修衡哥与薇珑,这个月的二十六就要成亲了。到时候,她和董飞卿不会前去道贺,贺礼却一定要精心准备。   送什么好呢?   遐思间,她走进厅堂。   果然,元宵跟来了,而且一见到她,就摇着蓬松的尾巴颠儿颠儿地跑到她近前,亲昵地用头拱着她的手。   “诶呀,我们元宵来啦?”蒋徽立时笑靥如花,俯身摸了摸它的头,才与唐修衡见礼。   唐修衡笑道:“这小东西跟你倒是真投缘。”   蒋徽顺势商量他:“那就放我们这儿吧?”   “想得美。”唐修衡道,“我拉扯大的,凭什么便宜了你们?”   “……”蒋徽对他扁了扁嘴,“说的跟真的似的。不过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时不时带元宵过来串门儿就行。”   “这容易。”唐修衡笑道,“年前应该都不怎么忙,我得空就带它过来找你们。”   “那太好了。”蒋徽拍拍元宵的头,转身落座,元宵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引得她笑得格外开心。   唐修衡用过晚饭之后,带着元宵道辞。   元宵很有些不想走的意思,他就笑,“这个德行……弄得我都想反悔了——总带它来这儿,它就得把这儿当家了吧?”   董飞卿与蒋徽俱是忍俊不禁。   歇下之际,董飞卿去取来一个玉牌,放到蒋徽枕边,“你瞧瞧。这回可不准又抱怨了。”   “别又刻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的就行。”蒋徽笑着接过,敛目细看,看过之后,面无表情地凝住他。 第72章 故人来   玉牌的一面, 用半浮雕手法刻了一只猫的侧影:肥肥的,面无表情的样子,懒懒地侧卧着, 一只前爪抬起来, 是推拒的姿势, 那只小爪子是摊开来的样子。   刻画的惟妙惟肖的,足见他用了足够的心思。   但是……这算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云里雾里的。算她见识少吧, 实在没见过这种图案的玉牌,尤其没见过这种意态的猫儿。猫在她面前,都是乖乖的, 或是淘气的、灵动的样子。她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寓意是——”   董飞卿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没法子把你这小模样儿刻画出来,就刻了跟你相像的。”   “……”蒋徽语凝。他总说她像猫,到这会儿才确信, 那是真心话。明明是个大活人, 在他心里却似猫一般……这种事,要是平日听了,定会觉着有趣, 真落到自己头上,就有一点点别扭了。   他在她身边躺下, “先前有心做个耄耋图, 料想着你肯定说俗, 就没那么办。”   蒋徽端详着,看着那只舒展开的小爪子,莫名想到了自己以往推他的时候的手势。她挠了挠额角,有点儿尴尬。   “怎么这么难伺候?”董飞卿捏了捏她挺秀的鼻梁,“背面还有呢,不看看?”   蒋徽这才把玉牌调转一下,看到背面是西府海棠的图案——海棠又名解语花,左上方刻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个字。   她心绪立时变得甜甜的,暖暖的,唇角缓缓上扬。   “喜欢么?”他这才问道。看她绽出了由衷的笑靥,暗暗松了一口气。刻猫这一节,他知道会让她一头雾水,但是,送礼物的同时,把彼此都喜欢的融合起来,不也挺好的?——他是这么想的。   “嗯。喜欢。”蒋徽笑着点头,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笑意更浓,“两面的图案,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很好,只有你做得出。”   董飞卿轻轻地笑起来,拿过玉牌,帮她戴上,“让郭妈妈打的络子。”   “看出来了。”蒋徽问他,“你有没有很想要的东西?我看能不能做出来送给你。”   “我很想要的?”董飞卿俯首吻上她的唇,“就在眼前。”   蒋徽搂住他,“真心话?”   “这还有假?”他加深亲吻,语声有些含糊了,“每日多笑几次,我这日子就什么都不愁了。”   蒋徽故意挠了他一下,“你打心底觉着我像猫,以后我可就由着性子跟你犯浑了。”   “行啊。”他笑,“好像我指望过你能多乖似的。”   “……”身体的悸动、他语声中透出的温柔宠溺,都让她失去言语的能力,阖了眼睑,享受着这样甜蜜之至、亲昵之至的时刻。   翌日一早,董飞卿与蒋徽如常策马来到书院。   蒋徽径自去了藏书阁。   先前宅邸的外书房,是董飞卿、管三这两位堂长平时打理诸事的地方,两人大多时候一个在东间,一个在西间,有事的时候,便到厅堂商议。   董飞卿落座后,小厮上茶时说起一事:今日不少学生赶早来了,昨日两个话题的发起者,因着做出回应的持反面态度的是大多数,结果已然分明,人们将之放下同时,有人发起了新的话题:不知是谁,把一篇关乎唐修衡的文章送到了兔园门房。   他微微扬眉,示意小厮细说。关乎哥哥的事,哪怕再微小,他也会分外关注。   小厮如实复述了文章的梗概:讲述了唐修衡征战沙场时的赫赫战功和一些有趣的轶事,末了说自己这辈子的心愿,便是能与唐意航这样的奇才同朝为臣。   末了,小厮笑道:“早来的学生们看了之后,有的说是真知灼见,有的则说是阿谀奉承,到午间,估摸着就又热闹起来了。”   董飞卿莞尔而笑。发起话题的没胡说八道就行,不然的话,他第一个就忍不了,定要把无事生非的人揪出来。   小厮行礼退下没多久,便又折回来禀道:“顾公子求见。”   顾公子?董飞卿记得,收进来的学生姓顾的,只有英国公的小儿子顾沅淳。“让他来。”他吩咐道。   说起来,英国公顾景年和长兴侯世子朱鸿年轻时交情匪浅,是人不是人的事儿,都会结伴去做,犯错的时候,也一向是一起挨打挨罚——朱玉和顾沅淳的父亲,都有过做二世祖的年月。后来改邪归正,全赖锦衣卫有意无意间地点拨、提携,两个人这才走上了正道,连带的,子嗣也算是成器:朱玉就不用说了,品行不好的话,蒋徽也不会搭理,至于顾沅淳,书院录取他,是因资质尚可,涉猎颇广。   片刻后,顾沅淳慢吞吞地走进来,行礼后道:“董先生,昨日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董飞卿问:“何事?”   “……”顾沅淳沉吟片刻,鼓起勇气,道,“昨日诟病您与尊夫人的话题,是我挑起的。”   董飞卿语气散漫:“是么?”   顾沅淳道:“我是想,既然兔园的规定是那样的,我就试试是否属实——叶先生没的诟病,您与尊夫人……能借题发挥的事儿还是不少的。   “我真的就是想看看,在晋江书院是否真的能够畅所欲言,所以……就挑了两个分量最重的人下手了。   “书院要是连这个都能不闻不问、不予追究,允诺的便是真的。   “我试过了,心里也有数了,却觉得实在对不住您与尊夫人……我是来给您赔罪的。”语毕,深施一礼。   董飞卿笑开来,“没谁当回事儿。去准备上课吧。”   顾沅淳再次行礼,没再多说什么,仪态恭敬地退出去。   叶先生派人唤蒋徽到面前,“跟你说说话。”   蒋徽笑着说好,行礼后落座。   叶先生唤人奉上红枣糕、桂花糕和清茶。   蒋徽品尝之后,点头赞许:“好吃,手艺着实不错。是厨房的人做的么?”在书院居住的人,也可以开小厨房,但如今开课没多久,应该没人顾得上。   “是啊。”叶先生笑道,“飞卿那个馋猫,怎么会在饭菜茶点上委屈自己。是好事,大家都能跟着享口福。”   蒋徽莞尔。   闲谈一阵,叶先生说起唐修衡、薇珑成婚之事,“到那天,我要去唐府喝喜酒。你和飞卿呢?”   蒋徽答道:“我们去送送薇珑,提前到唐府道贺,当天就不去赴宴了。”这事情,早就和董飞卿商量过了。   叶先生看着她,“不去的话,妥当么?”   蒋徽笑道:“早就不是锦绣堆里的人了,手边的事也没做出名堂,真去的话,才不妥当。尤其我,又不是人缘儿多好,万一遇到存心奚落、刁难的人,与人起了口角便不好了。”停一停,又补充道,“正因为是大喜的日子,不请自去唐府的人便不能拒之门外,我们去的话,一个不留神,就会成为别人挑衅唐府的由头。”   叶先生一笑,“我担心你们会觉得遗憾。”   “不会。”蒋徽淡然一笑,“修衡哥也不是在意这些的性子。”薇珑要风风光光地嫁给他是一回事,手足是否都要在当日前去道贺是另一回事。   叶先生转而说起学院的事,“过一两个月,你和飞卿就给有心求教的学生上课吧?眼下你们的差事,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也只有您这么捧着我。”蒋徽笑道,“我听您的安排。”   闲话一阵子,蒋徽回到藏书阁,取出昨日学生们留下的话本子、画作,备好纸笔,看过之后,遵照观感做出批示,但言辞很是委婉,在鼓励、肯定的基础上,诚心诚意地点出不足之处。   她是看得出,这些人都是实心实意地要弄清楚日后需得加倍用功的地方,至于自觉画作、文章做得好的人,也没闲情要她点评。读书人么,心性谦逊的,清高傲气的,都很常见。   午后,一名女学生随着叶先生的书童来到藏书阁。   听完书童通禀,蒋徽得知这女孩名叫林芳好,是吏部郎中之女,书画、文章方面,叶先生觉得很有些灵气。   蒋徽遣了书童,看着林芳好的面容,“来见我,是——”   林芳好态度恭敬,行礼后把自己写过的诗词、话本子送到蒋徽手边,“想请先生指点一二。”   蒋徽抬手示意她在桌案对面的椅子落座。别说林芳好已经是及笄的打扮,便是几岁的孩童,她也会以礼相待。   林芳好道谢之后,规规矩矩地落座。   蒋徽以前没见过林芳好,但是,曾在薇珑的小册子里面看到过这个名字及一些事。林芳好目前写好的话本子,以平头百姓的家长里短的题材为主,但是这人很有些意思:写出来的内容,都会及时拿给不少人看,但在将近故事尾声的时候总是拖拖拉拉,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为一个故事画上句点,而在一些人翘首等待期间,她已开始写别的故事。   这一点,与蒋徽不同。一般情形而言,她但凡写什么东西,就一定会尽快写完,不然也不会动笔。   闲谈几句,蒋徽得知林芳好今年十六岁,是自己竭力坚持之下,才来到晋江书院读书的,末了道:“一向很喜欢先生的诗词、文章,这才起了无论如何都要长期请教的心思。”   “言重了。”蒋徽一笑,把她带来的诗词、话本子推回到她手边,“说起来算是同道中人,那么,以后得空便不妨一起探讨。诗词我是不会写了,话本子倒是会继续写。而且,寻常没有拜读同道中人手笔的习惯。”   这是真心话。算得同好的人,不同于刚开始涉及没摸清门道的,出手的东西,她都不会看,是担心自己有意无意间受影响,一个不留神就会与别人有了相似之处——那是最要不得的。   林芳好会心一笑,“这意思,我明白。”   首次相见,两女子言谈很是融洽。   到晚间,蒋徽左思右想,决定送给薇珑一幅收藏的绣品之余,再给她做两套衣服——新娘子成婚之初,每日都要穿大红的衫裙。   她翻了翻黄历,见这两日都是适合裁衣动针线的,放下心来——平时绝不会讲究这些,但在如今可不一样,凡事都愿意照着俗例行事。   用心描画出她意象中很别致的两个样式,唤上郭妈妈去挑选出上乘的衣料,两个人一起撒粉、裁衣,随后,她亲手缝制。到了第二天,担心时间来不及,索性把针线活带去了书院,学生们上课的时候,她便埋头缝制衣衫。   董飞卿见她这般忙碌,问明原委之后,附和着她的用意,去多宝阁精挑细选出一套祖母绿宝石头面——他不懂衣物的样式,但是很清楚女子衣饰的搭配,通身都是一个颜色,尤其全是红色的话,让人看着焦得慌。   到了二十五,临近傍晚,两个人一起去了黎王府去送薇珑。   平南王黎兆先见到董飞卿,伸出手,重重的一掌落在他肩头,“你这小子,原来还认得我们家的门。”   董飞卿笑起来,故意道:“来的时候,着实找了很久。”   黎兆先瞪了他一眼。   黎王妃则睨着蒋徽,“你这丫头,要不是这样的日子,仍是不肯来吧?”   蒋徽只是笑。   随后,董飞卿在外院与黎兆先、黎王妃叙旧,她则去内院见薇珑。   薇珑一身家常的穿戴,双眼却是熠熠生辉,看过夫妻二人的贺礼之后,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两套衣服上,“这两个样式真好看。是你自己的心思吧?”   蒋徽笑着说是,“之前生怕你不喜欢呢。”   “怎么会。”薇珑手势轻柔地抚过衣料,“特别好,我特别喜欢。”大眼睛目光微闪,道,“姐,以后你要是得空了,我们一起开个绣铺吧?——就是连同衣服样式由人添置的,谁看中了,便让绣娘做出来。”   蒋徽则理智地道:“过一半年再说吧。眼下你我都不得空,等到清闲下来,再好生商量这事儿。”   “也是。”薇珑点头,“我嫁过去之后,要孝敬公公婆婆,还有两个先我一步进门的妯娌,事情委实不少。”   唐修衡比起旁人,成婚的年岁已经晚了很多,临江侯唐栩和唐夫人尊重他的意愿,便先给次子、三子张落成了婚事,唐家二奶奶、三奶奶早已进门。她作为晚一步嫁过去的长媳,总要先好生打理好夫家一切,才有着手别的事情的闲情。   “在我眼里还是小孩儿呢,明日就要嫁人了。”蒋徽有些感慨,亦是打心底欢喜。   薇珑就笑,“我尽量把日子过好,有不懂之处,就去问你。”   说了一阵子话,蒋徽到外院找到董飞卿,道辞之后,去了唐府。   他们送给哥哥的礼物,都是各自珍藏数年的前朝名家画作。   这一日的唐府,已经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董飞卿、蒋徽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临江侯唐栩和唐夫人,与在黎王府一样,满心欢喜,与两位长辈说笑了好一阵子。   随后,之前应承别的宾客的唐修衡转来相见,笑容愉悦。   元宵高高兴兴地跟在他身侧,脖子上系着大红色的缀着小颗金元宝的络子。看到蒋徽,径自跑到她跟前,表情喜滋滋地摇着尾巴、哈着气。   蒋徽俯身,双手捧住它毛茸茸的头,揉了揉,又搂了搂它。   唐栩、唐夫人看到这一幕,俱是会心而笑,后者道:“我就说,解语一定跟元宵投缘。”   唐修衡接道:“就要投缘得不成样子了,这丫头现在总琢磨着让我把元宵让给她。”   在场几个人都笑起来。   唐栩、唐夫人让小一辈人安心说话,相形去了别处应承提前一日来道贺的亲朋。   没多时,程恺之来了。   晚间,几个人一同在唐府的静虚斋用饭,席间欢声笑语不断。   进到九月,董飞卿开始应一些学子的要求,每隔几日单独为他们上一堂课。   西院的女学生这边,要求蒋徽讲课的也不少,但她拖延到了十月份:眼下忙于着手话本子的事儿,写完之后,开始逐字逐句地修改。   这事情,在休沐时见到叔父的时候,她专门问过是否妥当,叔父就笑,说是好事,皇帝就曾叹息过,关乎帝王将相功绩的诗词话本子等等总是极少,仿佛位于荣华之巅的人就不能说似的——态度很明显,愿意文人在除了针对性的挑刺谩骂之余,用冷静理智的态度写出一些像样的东西。   由此,蒋徽完全放下心来。   这期间,林芳好每日午间饭后来找蒋徽说话,因着逐渐熟稔的缘故,她说话慢慢地随意起来。   一次的言辞,把蒋徽都吓了一跳。   林芳好说:“先前那个《风华令》的话本子,我看了好几遍,很喜欢。是因此,比照着《风华令》的格局,有了一个新的话本子的格局……“   蒋徽连忙摆手,认真地表明态度:“别人要写什么,我并不关心,不想知道,这些就不用跟我说了。而且,我不喜欢别人写的故事与我写的相仿。”   林芳好当即说好,继而坦诚地道:“其实,《风华令》的话本子我看过,戏也看过好几次,有些时候,都觉得该到尾声了,却还没有落幕。”   蒋徽就笑,“我觉得两个主角儿的心愿还没实现,这故事自然就不能落幕。”   “是这样啊。”林芳好释然一笑,继而请教润色人物、情节的窍门。   蒋徽并不隐瞒,把自己长期以来的经验如实相告。   这个月的兔园,一直没有清净的时候,话题层出不穷,有时候一日就出好几个,因着学生们已确定书院不会出面干涉,便更加放心大胆地参与其中,态度更为积极,很多人把这事儿当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乐趣。   九月末的一日,董飞卿正在书房忙碌的时候,有小厮进门禀道:“有一位钱太太,带着两个孩子求见您。”   钱太太?董飞卿扬了扬眉,望向小厮。   小厮又道:“母子三个是远道而来,小的问了两句,说是来自陕西,钱太太的夫君是一个县城的父母官。来见您的目的,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董飞卿明白过来,来见他的,是生母和她现今的一双儿女。他牵了牵唇,吩咐道:“把我在居士巷的地址告知他们,让他们酉时前去相见。” 第73章 故人来(2)   暮光四合时分, 董飞卿、蒋徽回到家中。   一辆马车停在宅门前,有母子三个站在门洞里。   他们的身份,蒋徽已经知晓。   走到钱太太近前, 夫妻二人同时行礼, 都没说话。   钱太太勉强扯出礼貌的笑容, 吩咐两个孩子给他们行礼。   董飞卿瞥过她的儿女,神色淡漠地抬手示意免礼。   钱太太打量蒋徽片刻,又迟疑地望向董飞卿。   董飞卿却没有为二人引荐的意思, 对蒋徽道:“你先回内院,我应承几句就回去。”   蒋徽深凝他一眼,他颔首一笑, “去吧。”   她就也笑了笑,缓步走向内宅。   董飞卿语气温和地问钱太太:“所谓的不情之请,是指何事?”并没有请母子三人到室内说话的意思。   钱太太揽住身边一双儿女的肩,低头看着,轻声道:“他们是……”   “是您与钱县令的儿女。”董飞卿不疾不徐地接话道, “让他们去马车上等您吧。我这儿没有款待他们的地方。”   钱太太抬头望着他, 眼神先是意外,随即便是释然。   意外于他对她的儿女毫无兴趣,连场面功夫都懒得做, 至于那份释然,是因为在她心里, 他就是这样冷心冷肺的人, 就该这么做。董飞卿牵了牵唇, 负手站定,淡淡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待得一双儿女上了马车,钱太太道:“听说了董家的事情之后,我和娘家的人便回京看看。在京城,还有一所宅子,一些田产。我知道你和叶先生开了书院。   “那两个……我那两个孩子,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正是该用功读书的时候。   “你们书院,男女学生都收,请到的先生又都是名士、名儒,能不能收下他们?”   董飞卿神色认真地看着她,待她说完之后,摇了摇头,“不能。”   钱太太看住他,嘴角翕翕,“我知道,你们收学生有规矩,但是,你破例一次,好么?总不能让他们干等一年吧?”   董飞卿唇畔逸出笑意,“您多虑了。不是破例与否的事情,我不想看到他们在我跟前晃悠。”   “为何?”钱太太道,“你……特别恨我吧?”   “都过去了。”董飞卿神色坦诚地道,“您过您的,我过我的,很好。”   钱太太低头沉默片刻,“但是,不论如何,两个孩子都知道,你是他们的……”   “这种话,有些不讲道理吧?”董飞卿笑微微的,“我眼下是还能过,要是沦落到沿街乞讨,您的儿女会知道我是谁?”   “这些年,我没看过你,是因为董家。”钱太太道,“你该记得,当初我与他们闹成了什么样子。我那时……可谓面目可憎,像是疯了一样,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那段岁月于我,是不堪回首。”   “看不看的,我也好端端地到了如今。我有叔父、婶婶,有胜似亲人的手足,我什么都不缺。”他说。   “……”钱太太抿着唇,只是看着他。   “您想要我怎样?”董飞卿和声道,“没了董家,帮您过您那边的日子?我办不到。这些年了,您第一次主动来找我,到底因何而起,我很清楚。”   “我……有我的不得已。”   “我知道。”   两人沉默下去。   “那……”钱太太敛目看着脚尖,过了好一阵子,再开口时,没勇气与他对视,“身在陕西的名士,我想请两位到家中,教导两个孩子,能不能——”   “怎样?”董飞卿问道。   钱太太缓缓吸进一口气,声音很低:“能不能用一用姜先生或叶先生的名帖?”   董飞卿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坐馆教书,没有看情面这一说。诚心诚意亲自去请,总会有被打动的人。钱县令是何态度?您就算从我这儿拿回去一草一木,他都不见得愿意收。”   钱太太语声更低:“在路上就听说了你开办书院的事,我想着,你怎么都会收下他们的……写信跟他说,他为了孩子的学业,没说什么。”   董飞卿无声地笑了,“凭什么以为我会收下他们?因为您为儿女着想?”   “……我明白了。我走了。叨扰了。”钱太太缓缓举步,往门外走去。   董飞卿站在原地没动,视线散漫地望着近前虚空。   钱太太脚步停下,没回头,道:“我没来看过你,可你也没去看过我。在你长大之后,这么些年……”   “我去过。”董飞卿温和地道,“被逐出家门之后,我去过。您那时过得很好,我要是登门的话,未免多余,便没让您知道。”   钱太太僵立片刻,举步离开。   去过她如今的夫家,追过她送亲的队伍,跟着她和离后回往娘家的马车一直走一直走……她都不知道。那些事,让他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傻得可以,也狼狈得可以。   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居然可以平平静静地面对她,平平静静地拒绝她的要求。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可以为了眼前的儿女,对早已割舍的孩子予以寄望。   可他做不到成全。   如果他可以原谅她,那么,这些年,这些所谓的至亲,谁又曾原谅过他?   也不是冤冤相报,只是一想就烦——平白多出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平白担负很多有的没有的事,荒谬。   账要是这样算的话,他岂不是连董家都亏欠?——起码,他们曾年复一年地给他锦衣玉食,起码,时不时地就会把他拎到跟前训斥一通——那也算是想起他、主动见他了吧?   蒋徽走到垂花门就停下来,等着他。   可是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   她回到外院找他。   他站立在夜色中,背着手,敛目看着地面,若有所思,神色无悲无喜。   刘全等人都在近前默默地站着,俱是神色黯然。   蒋徽摆手示意刘全等人去忙别的,走过去,寻到他的手,握住。   董飞卿转头看向她。   “回房,吃饭。”她笑说。   他微笑,颔首。   蒋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回房。   这一晚,董飞卿夜半不睡的毛病又犯了:夜半,蒋徽没来由地醒来的时候,发现身旁枕畔空空。   她披衣下地,走到厅堂门口,挑了帘子,望见他站在院中,来来回回地,缓缓地踱步。   在他年幼时,钱太太是否让他伤心失望,她不知道,那时她正拼命地习文练武,生怕辜负婶婶和两位师父的期许。   是在十来岁的时候,察觉到了他一些因为生母引起的闹别扭或是失落的时候。   他从不过生辰,每到中秋节、年节,也总是兴致缺缺,唯一高兴的是,手足都能得一段闲暇时日,可以结伴四处走。   ——这是与她相仿的做派。   她的生身母亲走得太早,想有感情都做不到,生辰于她,便只是个提醒她母亲已经不在的日子,越大越不想过。就算想怀念想伤心一场,也得有个切实的由头吧?   没有,不会有。   中秋、年节则是寻常人家团圆的日子,而她与他,是再也没有真正的一家团聚的时日,把节日当成休沐、放假,心里能好受一点儿。   年少时的他,始终让她记忆犹新的,是他随军出征前一年的中秋节。   那一年,她在叶先生那里用过晚膳后,恺之哥去找她,跟叶先生说:“您和解语一道去程府吧?我娘陪您赏月,解语和我们一起赏月。”   叶先生自然不会反对,带着她去了程府。   他们几个聚到一起,怎么肯老老实实的,赏月期间,修衡哥让人去外面买回了一坛陈年佳酿,几个人一起分享。   她这不怎么喝酒的,因着氛围特别好,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不少。   后来他对她说:“女孩子家,少喝酒。你那亲哥哥,惯着人的法儿都不对。”   她一听就笑了,说好,我不喝了。   恺之哥却开始跟他找补,说兄妹不就这样么?一起犯错一起挨罚,我跟解语就是这么过来的,再说了,我酒量深浅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呢。   他就笑,说该,又不是我让你喝的。   修衡哥就打岔,指着月亮里的兔子轮廓,问他们:“像不像薇珑?”   几个人都笑起来,煞有介事地端详一会儿,都说像,又问:咱们家兔子今晚怎么没来啊?   修衡哥说,傻兔子不是迷上盖房了么?师父下午点拨了她一番,她高兴得不行,回家就开始鼓捣模型了。   几个人笑得愈发开心。   说笑间,她转到躺椅上,先是半坐着,后来有丫鬟送了薄被过来,她索性放松地半躺下去,问修衡哥:“哥,我今晚不想走了,行么?”   修衡哥笑道:“好说,这儿就让给你了,我们几个去阿逍房里凑合一晚。”   她放下心来,说那就别让人管我,我要是醒来就能看到月亮,也是一桩美事。   醒来时,院子里静悄悄的,桌上的下酒菜、陈年佳酿都已收拾干净,只放着一个温茶的木桶。   丫鬟、婆子在近前服侍。   她懒得动,望向月空的时候,看到他居然姿态懒散地坐在屋脊上,遥望着空中那轮圆月。   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能够感觉到,他在那个时刻,是孤单、落寞的。   她一动不动,凝望他许久,他竟也没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却微不可闻的叹息。   应该就是在那一晚,她意识到:飞扬跋扈的董飞卿,是和自己一样的,孤孤单单、可怜兮兮的一个男孩子。   他一直坐到天色陷入黎明前的漆黑的时候,才从从容容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她就那样,凝望了他一整夜。   说起来,那算是他陪她度过的第一个中秋——想来便酸楚,却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大抵就是因此,之后面对他,总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   同病相怜之类的事情、词汇,都让她抵触。她不需要谁的理解认同或同情,笃定他更不需要——不论是自卑还是埋怨、怀疑亲情引发的失落,都是不需要别人看穿的,就算明白,也不要流露出来。少年人,最不缺的就是对自我的质疑,以及傲气、自负。   可是,她又分明是明白他的。   不会有人比她更明白。   以往如此,如今更是。   蒋徽走过去,走到他面前。   董飞卿的脚步停下来,因着猝不及防,牵出来的含带着歉意的笑容便显得有些仓促。   蒋徽踮起脚尖,双臂绕上他颈子,轻声问:“心烦?”   他嗯了一声。   “那么,你是打算心烦一天,还是心烦一个月、一年?”   他听了,便忍不住笑了,抚着她的背,问:“你心烦的时候,都给自己安排好期限么?”   “以前不会,往后会。”她故意没正形,“一辈子这么长,总要专门留点儿时间来心烦吧?”   他笑出声来,“数你会胡扯。”   听到他笑了,她也随之笑起来,随即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说心里话,想认她么?”   董飞卿摇头。   “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   “没有那些人。那些都与我无关。”他说。   蒋徽凝视着他的眼睛,片刻后笑道:“那好,明日你就跟书院、家里打好招呼,关乎那边的事情,都交给我。”   “……”董飞卿也凝着她,微微挑了挑眉。   她语气软软地商量他:“往后,我的事你也能管,这还不行么?”   “那边的事情交给你,你的事我也能管——是不是差了点儿什么?”   她笑起来,“不是你说的吗,就没指望过我多乖。再说了,我要管的,也就那一档子事儿。”   斟酌片刻,他说:“好。交给你。”   蒋徽笑开来,随即搂紧他一些,猴到他身上,亲了亲他的眼角。   董飞卿逸出低低的笑声,抱着她回房。   休沐的日子,蒋徽上午忙着修改话本子,下午去了香露铺子。董飞卿想要陪她一起去,被她拦下了,说眼下又不会有人追杀我了,你怎么还不放心?   他听了,笑了笑,说那你就自己去,早些回来。   她说好,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些好吃的。   铺子里近期卖出几瓶百花露、两瓶兰香露,都是价比黄金的东西,若是只算开张以来的支出,蒋徽是赚了些银钱,但若算总账,她离回本的日子都还很远。是以,生出的喜悦有限。   问过掌柜、伙计近期情形之后,蒋徽走出铺子,上了雇来的马车,去往售卖各地风味小吃的摊位、店铺比较集中的那条街。   路上,她开了一边的小窗户,看着秋日的落叶缤纷,也看着街头的人来人往。   无意间,她望见了一幕:   钱太太带着一双儿女下了马车,面上尽是慈爱的笑容。下车后,交代车夫两句,母子三个漫步在京城街头。   原来还没离开。   先前她与董飞卿说,钱家的事情交给她,打心底以为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毕竟,钱县令家底殷实,做官也不是一两年就把自己折腾得出事的做派,钱太太往后不遇到大的难处,都不会来京城求董飞卿。   她唤车夫调转方向,行至母子三个不远处,意图自然是投石问路。   下了马车,蒋徽走到钱太太身侧,轻咳一声引起对方的主意。钱太太望过来的时候,她嫣然一笑,问:“钱太太,还认得我么?” 第74章 敲打   钱太太看到蒋徽,先是一愣, 随即笑道:“记得, 自然记得。你这是——”   “在街上转转, 无意间看到您了,便想叙谈几句。”蒋徽态度温煦, “真有不少话要跟您说。您得空么?”   “得空。”钱太太刚要让两个孩子行礼,蒋徽便摆手道:   “不用。非亲非故的, 没必要讲究这些。”   钱太太听了,笑容僵了僵, 随即问道:“要不要找个茶楼小坐片刻?”   蒋徽摇头, “不必,边走边说吧?”   钱太太说好, 示意之下,随行的下人走过来, 把两个孩子带着往前走了一小段。   两个孩子一边走,一边回头打量蒋徽。   钱太太也打量着蒋徽, 见她绾着高髻, 一袭深衣, 样貌绝美,双眼熠熠生辉。她问:“你和飞卿, 是春日成婚的?”   蒋徽嗯了一声,背着手缓步往前走, “您回京城, 打算逗留多久?”   钱太太如实答道:“我回来, 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学业。上次,与飞卿说了,他说不能破例收下他们。是以,我就想到另外几家看看,找找门路。如今谁都知道,求学之地,以名士繁多的京城最佳。”   “哦。”蒋徽侧头凝了钱太太一眼,“这事儿可难办。”   “的确是。”钱太太神色一黯,看着路面,岔开话题,“你和飞卿,过得还好么?”   蒋徽反问:“您看呢?”   钱太太抿出一抹笑,“这哪是看得出来的。”   “京城的不少事情,都会传到各地。”蒋徽一笑,“我这种被逐出家门的人,在别处应该也有点儿名气。”   “听说过一些。”钱太太说道,“来到京城之后,又听说了原委。不怪你。”   蒋徽似是而非地笑了笑,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那么,依您看,蒋家长房的人若是要我回去,我该不该答应?”   “这就是我不能置喙的了。”钱太太委婉地道,“毕竟,别人都不是你,不知道你心里的计较。”   “没错。”蒋徽柔和地道,“他们找过我,想让我回去,顺道得个宽厚大度的名声。可是我想,要那个名声做什么?——因他们而得的名声,就算想见着多好,我也不稀罕。”   这话题对钱太太而言,有些敏感,自是不好多说什么。   “您方才问我,和飞卿过得好不好。”蒋徽语声轻缓,“我们如今过得很好。   “我们一起整治了数年来只想用我换取银钱的蒋家长房,整治了很早就对我背信弃义的所谓友人,亦捎带着整治了曾与我定亲的武安侯世子。   “我们这样的人,想要以牙还牙的时候,少不得给人心狠手黑之感。   “您闲来得空,不妨多打听几句。”   钱太太能回应的,只有最后一句,她点头说好。   蒋徽笑了笑,继续道:“董家事情的前前后后,您应该比较关心,但我不知道您知晓多少。   “起因是曾镜一案,随后牵连出了董夫人,再到整个董家。   “董夫人常年对飞卿心存歹念,曾利用旁人买凶追杀他。”   说到这儿,她脚步顿了顿,“您听说这事儿了么?”   钱太太低声应道:“听说了。”   “再往后,因为家事一团糟,董志和乱了阵脚,在朝堂上行差踏错,被流放到了古北口。”蒋徽笑盈盈地凝视着钱太太,“他走之后,董家老太爷、老夫人找过飞卿一趟,说对不住他,又说想请他回去。   “可是他知道,他们只是担心日后被他刁难,连苟延残喘的机会也无。   “当时,飞卿把话跟他们说明白了,只要他们不惹他,那么,日后桥归桥、路归路。   “对此,您不会意外吧?”   钱太太没说话,只觉得蒋徽的视线,让她分外不自在。   蒋徽抿唇微笑,“他们说过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们问飞卿,记不记得,他小的时候,他们疼爱过他。   “我曾有耳闻,飞卿到四五岁左右,一直被二老和您溺爱。   “溺爱孩子,不是好事。可在当时,被溺爱的人,一定很开心。   “当时我想,疼爱过又怎样呢?几年的疼爱,就能抹杀之后十多年的不曾善待么?   “您应该也打心底疼爱过飞卿,我在想,疼爱过又怎样?几年的疼爱,就能抹杀之后十多年的不闻不问么?”   说到这儿,她停下脚步。   下午的阳光很明媚,明媚得有些刺目。眼前女子的眼睛很明亮,亮得有些让人无法直视。钱太太嘴角翕翕,“我这些年……娘家一直劝着我别再记挂飞卿,因为他是董家的孩子,他的祖父、祖母,一定会把他教的不认我,甚至怨恨我。就一直不敢见他。”   蒋徽扬了扬眉,问:“他投身到军中的时候,有没有担心他埋骨沙场?有没有给他写过哪怕一封信?”   “……”   蒋徽又问:“他被逐出董家的时候,有没有担心他就此落魄、一蹶不振,有没有试图让他到您近前?”   “……”   “他销声匿迹的日子里,有没有担心他潦倒拮据、客死他乡?有没有尝试过寻找他?”   “……”钱太太摇头,“我在陕西的夫家,这种事,办不到。”   “办不到。这真是个好借口。”蒋徽唇角的笑意略深了些,“我在民间听说过不少事情,有些至亲失散之后,不论如何也会想尽法子,目的只是再见亲人一面。   “在您眼里,飞卿到底是什么?   “我不明白,您怎么好意思来找飞卿,让他帮衬两个孩子的学业的?怎么想的?”   钱太太这才明白,蒋徽与她叙谈的用意,是敲打。   “若只是看您这种女子,这天下还有谁敢生儿育女?”蒋徽说。   “我是想,孩子们都大了,如今我处境也好了不少,就想让三个孩子……”   蒋徽不疾不徐地打断她的言语,直言道出心绪:“这话听起来,便有些狡辩的意思了。   “您不过是看飞卿安稳下来了,程阁老、唐意航又待他一如既往,加之该为两个孩子的前程打算了,才回到京城来找他。   “这种账,不是您那个算法——要是让他念着同母异父的情分,帮衬您的两个孩子,那么,早在这之前,他是不是该帮衬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走出窘境?   “您为他着想过么?   “去不成他开办的书院,便想去别处,您倒真是心思活络。   “不过,您把心放下吧,其余四家书院,也绝不会收留您的儿女。   “不是我们会从中阻挠。用不着,因为没人会为了钱县令的家眷开罪他和叶先生。   “同行么,争的时候不少,但也要看值不值得。”   钱太太抬头看住她,咬住唇,眼角已有水光。   蒋徽问道:“您对飞卿有过几年养育之恩,谁都不能否认。   “您想让他偿还那份恩情么?   “不妨与我说说,我斟酌一番,觉得合适的话,我帮他偿还;可若是不合适的话,那您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我做不出败坏婆婆名声与人两败俱伤那种事,但自认真不是软柿子。   “怎样?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斗斗法?”   跟蒋徽过招?寻常女子一辈子都视为依靠、主心骨的家族,她都能折腾得被赶出去——连这都不在乎,还有畏惧的东西么?更何况,是出了名的才女,随意写个话本子,就能在笔墨间把她数落得体无完肤。   钱太太摇头,再摇头,吃力地道:“我知道,是我亏欠飞卿,一直是我亏欠他。你给我指条明路吧。”   “一如既往,形同陌路就好。”蒋徽道,“他有至亲至近的长辈,只是不在家门之内。   “他已经被您割舍了这么多年,您现在又有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家,何苦给他再添烦扰?   “不是谁都能成为唐意航、董飞卿——他们固然聪明绝顶,但若没有程阁老悉心教导这些年,怕是要走不少弯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思,不是不能有,但别指望他帮衬。   “他最难的时候,甚至生死未卜的时候,您都能置身事外,到他境遇安稳的时候,不妨给他一点点体谅,让他清净一些。   “好么?   “说到底,他就算能帮您,除了给他添堵、让他难堪,您又能给他什么?”   钱太太低头看着脚尖,眼泪一滴滴掉落在地,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我会离开这里。”   “尽快吧。多谢。”蒋徽再看一眼面前身形丰腴、面如满月、垂泪不已的女子,转过身形,快步回到远远随行的马车上。   那眼泪,是因何掉落,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接下来,她在街上买回了大包小包的风味小吃,末了,到天福号一桌席面,主菜自然是酱肘子。   回家的路上,心里仍是有些憋闷。   这种事就是这样,话若说得太狠,日后兴许会后悔,话若说得委婉——起码在她是很委婉了,便觉得没法儿消气。   不知道有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能理直气壮地用生养之恩为由,无所顾忌的伤害、忽视儿女,到了为难的时候,便又寻求儿女的帮助。   回到家中,她神色恢复如常,与董飞卿在书房说说笑笑。   翌日,钱太太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京城。   进到十月,冬日便不远了。   蒋徽的话本子写好了,先亲自送到了宋云桥手里,让他看看适不适合编成戏。   宋云桥、宋远桥兄弟二人喜上眉梢,前者笑道:“便是不适合,也总能找到法子。我先用心拜读,过两日给您回话。”   蒋徽笑着说好,回到家中,开始着手搬去书院的事情:院落已经修缮好了,她和董飞卿随时能搬进去。   董飞卿对此事却不大起劲,晚间用饭时跟她说:“我跟方默正在着手开镖局的事儿,需得时时碰面,过一段时间再搬家吧?”   “……”蒋徽扒拉着白饭,“真要开镖局啊?”   “嗯。”   “那你会亲自押镖么?”   “会。”   蒋徽笑了,“那么,你给我安排了什么差事?”   “……”董飞卿多看了她一会儿,“迟早有孩子,到那时候,别说走镖,就连书院的差事都要搁下。你想什么呢?”   “这不是还没有呢么?”蒋徽横了他一眼,“有喜之前,好歹让我过过瘾啊,陪你一起去。”   “……”董飞卿直接不搭理她了。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赞成你开镖局。”蒋徽一本正经地跟他耍赖。   说话间,郭妈妈在门外通禀一声,走进门来,看看蒋徽,又瞥一眼董飞卿,扬了扬手里一封信,“有一封信,奴婢不知道该交给谁。”   蒋徽心念一转,问:“陕西来的?”   “是。”   蒋徽伸出手,“这事儿归我管,拿来我看。”   郭妈妈心里啼笑皆非,面上则迟疑地望着董飞卿。到底是一家之主,她可不会不顾及他的面子。   董飞卿却是不以为意,笑道:“给她看就是了。” 第75章   信中,钱县令语气谦恭地讲述了写这封信的原由:   儿女求学的事, 是与家眷在来往信件中谈及, 他亦没对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深究, 直到这几日,一位在京城的友人去信给他, 他才知道家眷在京城走动的是名声在外的五个书院。   知情后,他即刻派下人赶赴京城, 接母子三人回京。   他是想,自己只有治理一县的本事, 对名扬天下的人物, 向来不敢生出高攀的心思,而且揣摩得出, 昔日的董探花,并没有与早成末路的亲人恢复来往的心思。   末了, 他说,若此事给董公子带来不快、烦扰, 定会从速进京, 登门致歉, 听凭发落。并且承诺,日后定会管教好家眷, 如无必须进京的要事,都不会让他们离开陕西。   蒋徽一目十行地看完, 笑了笑, 递给董飞卿:“你真得看看。”   董飞卿接过, 看完后一笑,“等会儿给他回几句话。”   蒋徽赞成地点了点头。   钱县令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可见是明白事理的。   这种人,要比逮住机会就顺杆儿爬的人强了百倍——那种货色,是不能理的,不论你是让他如愿还是给他难堪,他都会认为找到了机会,用寻常的那些规矩、繁文缛节揣测你会顾忌什么,从而借题发挥,成为跳梁小丑。纵然整治起来不大费力,但总免不了让董飞卿这种事被闲人们说长道短。终归不是面上增光的事,能免则免吧。   归根结底,他生母的事,双方忽略,世人也就随之忽略了,这才是最好的局面。   用过饭,董飞卿去了书房,斟酌过措辞,写了一封回信,不过寥寥数语,语气淡漠地表明态度:钱太太带儿女来京的事,权当没发生过,日后仍如以往,互不相干。   蒋徽沐浴的时候,郭妈妈隔着帘子轻声问道:“公子与钱太太那边的事儿,您怎么说归您管了?”   “就是归我管了啊。”蒋徽说道,“我早就跟公子说好了。”问过他的态度了,他不会认回钱太太;也得到他的允许了,与钱家有关的事,交给她料理。   郭妈妈放下心来,“那还好,我刚刚担心……”   蒋徽笑道:“担心我闲的没事,要碰费力不讨好的事?”   郭妈妈诚实地道:“是啊。”   “不会的。”蒋徽和声道,“越是与他相关的事,越要避免那种麻烦。好好儿的日子,做什么往坏处过?”   .   这个月起,董飞卿开始给部分学生上课,日子是每月上旬的二、四、六、八下午。原本想上个月就开始授课,因着日期必须是固定的,便推迟到了这个月。别的时间,他要着手别的事宜。   满心盼着他讲课的学生共二十六名,抱负都是考取功名,来到书院要学的,自然是正统学问。   董飞卿采取的授课方式,是学生提问、他解答。   学生们为了避免他浪费时间在琐碎或是不相干的问题上,自发地在每次上课前分别写出自己要请教的问题,再列明提出人数较多的问题,按人数多少排出顺序,在课堂上逐一请教。若是时间还富裕,便可随意提问了。   第一次上课之前,学生都有些紧张:董飞卿的性情,人们说法不一,他们没法子猜测出他在课堂上是怎样的意态,要是神色冷峻,那他们就要做好战战兢兢听课的准备了。   而事实上,董飞卿神色温和,落座后,仪态放松而优雅,讲解问题时言语简练,生动有趣,视线会照顾到每一个用心聆听的人,讲解完之后,若留意到有人仍是神色困惑,便唤对方的姓名,让他道出仍是不懂之处。   这些都是让学生意外而又欣喜的:课堂上的氛围很轻松,他态度又温和耐心,见解亦是完全秉承于首辅程询——他们之所以慕名前来,正是因为知晓程询等同于他的授业恩师。   而算上惊喜的,便是他在讲课之前就记住了他们二十六个的名字,且不会把名字与人弄混。虽说这对于过目不忘、聪明绝顶的董探花来说是小事一桩,但他若在初期顾不上用这点儿工夫,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董飞卿给予新的差事和学生的一份尊重,每个人都觉得特别受用。   董飞卿最大的感触则是感动:望见的每一张面容,都是表情专注,眼中是满满的求知欲。不论怎样的少年人,在这样的状态下,样子都是赏心悦目,会让教书的人不自主地想帮他更多,助他如愿。   其次,在讲课期间,把叔父毫无保留的传授给自己的学识讲解给学生的时候,心绪是从没有过的平宁、愉悦。   这般光景,他很享受。   蒋徽那边,日后要专门指点十名女学生的文章,基于学生先前的功底、别的先生讲课的进度,给出相宜的意见,随后安排出功课,学生在月底交给她即可。   讲课的日子,她定的与董飞卿一样,平时还是会在藏书阁做书办,逢上课的日子,书院另安排了人手替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适合教书,先无伤大雅地尝试一段时间,可以的话,便用心积累经验,过一二年踏踏实实地教书;不适合的话,自然不能误人子弟,还是回家用心打理香露铺子、写话本子为好。   十名女学生大多是十二三、十四五的年纪,其中包括林芳好。大概是第一堂课的缘故,态度都显得格外恭敬、乖顺。   但是蒋徽知道,这些女孩子都是出自富贵门庭,又是半路来书院,不见得个个都认可她,兴许就有人是为着看看她学识的深浅前来,若觉得她也不过那么回事,一两次之后便不会再来。   叶先生记挂着董飞卿、蒋徽今日起开始授课的事,快到下课的时候,分别去看了看。   趋近董飞卿所在的课堂期间,不知他说了什么,引得满堂学生忍俊不禁,继而有人高声道:“先生,照这种有趣的例子,再给我们讲几个!”   董飞卿则笑道:“我这是抛砖引玉,该你们了。”   叶先生一听就无声地笑了,趋近敞开的窗前,看到学生们或是敛目沉思,或是兴致盎然地讨论,居中而坐的董飞卿,神色悠然,笑微微的,竟是一身的清贵儒雅。   叶先生悄然退开,转到蒋徽那边,见她正和颜悦色地与女孩子们探讨制艺中的一篇名作,漂亮至极的容颜上,焕发着少见的神采。   倒是没成想,这居然才是最适合这两个孩子的路。叶先生的心,完全随着他们安定下来。真的担心过,两个人对书院事宜只是一时兴起。   .   几日的车马劳顿之后,钱太太和娘家兄嫂带着一双儿女回到陕西。   风尘仆仆的进了府门,母子三个回到内宅,刚走进厅堂,钱太太便对上了钱县令阴沉似水的面容。   “老爷。”钱太太自知理亏,上前敛衽行礼。   去找飞卿,为儿女学业铺路的事,她并没跟他说实话,加急送回给他的信件,只说要在京城找找门路,最好能请一位名士教导两个孩子。她想等事情办妥再告诉他,到那时,他便是有心责怪她的先斩后奏,为时已晚。   当着孩子的面,钱县令不会给她没脸,颔首嗯了一声,指了指近前的座椅。待得两个孩子请安之后,他便遣他们各自回房洗漱更衣,随后才皱眉看着妻子,“那些事,也是你能自作主张的?”   钱太太低头不语。   钱县令叹了口气,“你我虽是半路夫妻,可是这么多年了,也算是齐心协力地度日。我没想到,你到了这年纪,倒犯起糊涂来。”   “的确是糊涂。”钱太太轻声道。   钱县令问道:“你进京,是为了见董探花一面,顺道提及孩子学业的事,还是正相反?”   “……在他面前,我是开门见山地求他。他把我当末路人,什么都不想跟我说。”   钱县令冷眼瞧着她,“不管他把你当谁,我从没敢想沾他的光——你这些年,提起那孩子的时候都少,但凡提起,话并不是多中听。我便以为,你在嫁过来之前,他就恨上了你——为这个,我这两日真是心惊胆战,生怕你把他惹得发火,扣下两个孩子。”   钱太太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有气无力地道:“就别说这些了吧。我已经知道错了。”   钱县令冷笑一声,“不说可不成,还要好生说道一番。我已经派人去请大舅兄了,我得问问他,凭什么插手我的家事!” 第76章 暴躁(1)   钱太太听了,蹙眉道:“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也已经知错, 你却为何揪住不放?”   钱县令睨着她, “我若能连这种事都等闲视之,便是连一县之才都没有的废物!”   “我……”钱太太实在担心事情闹大, 心急之下解释道,“我与兄长, 不也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前程么?”   “前程?”钱县令冷哼一声,“他们的前程, 由我钱家的境遇决定。他们生下来就是七品芝麻官的儿女, 而且,我这芝麻官, 也没有升迁的心思,就想不功不过的熬到辞官致仕那一日。至于儿女, 我也没指望他们飞黄腾达。”   这些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二十四岁那年,他中了同进士出身, 慎重斟酌之后, 竭力斡旋了一番, 被允准回祖籍做父母官。   起先也曾踌躇满志,想做出一番业绩, 早日升迁。   但是,年复一年, 他觉得维持现状才是最明智也最舒坦的日子:才干有限, 治理一县刚刚好, 再往上,定要长年累月的焦头烂额。与其如此,便不如赖在原地不动了,横竖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吏部便不会寻找别人顶替他,也不敢尝试把他调到别处。   谁说做官就一定要拼死拼活地往上爬了?这些年的确是名臣奇才辈出,但那终究是凤毛麟角,而且话说到底,是要有人在高处呼风唤雨,但也要有更多的人在低处效力。   心定下来,他打心底地享受现状:守着祖产,衣食无忧,对得起父老乡亲,闲来与同窗好友小酌几杯,吟风弄月——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光景。   钱太太早就明白他这心思,在此刻,心头却是委屈、恼火交加,“可我跟你不一样,我有过那样出色的儿子……”   “他再出色,跟你有什么关系!?”钱县令声音猛的拔高。   钱太太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呆住。   “你是管过他的课业,还是管过他的死活?”钱县令再也无法掩饰心绪,几分轻蔑到了眼底,“他被逐出家门的时候,家里上上下下都怀疑他在董家过得一直不如意,受了窝囊气。   “可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他就是天生反骨,不吃几次大亏,消停不了。   “那时我就觉得,你对那孩子未免过于刻薄、心狠,但始终都认为,你们是有了一辈子打不开的心结,没有母子缘分,平日又见你很是疼爱两个孩子,便一直没说过你什么。   “言犹在耳,你瞧着他就要恢复锦绣风光的情形,居然舔着脸跑去找他?”   他语气里都有了浓浓的轻蔑,“你还要不要脸?你又想没想过,我还要不要这张脸?”   话很重,很毒,钱太太哭出声来,哽咽道:“我是对不起他,我比谁都明白。可已经这样了,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我有什么法子?正因为对不起他,我更想做好跟前一双儿女的娘,只要可以,就让他们的路更为顺遂一些。他们这个年纪,课业至关重要,恰好京城书院又是最好的求学之地……但凡有一点儿可能,我便想试试……”   “少跟我颠三倒四地扯歪理!”钱县令皱着眉摆一摆手,“把跟前两个孩子照顾好,就什么都有了,别的事,我从没指望过你。”停一停,他想到一事,竟促狭地笑了,“这几年,那孩子的起起落落,比我这半辈子都多。眼下你瞧着人家过得好了,上赶着去找,来日他要是又轰轰烈烈地把自己折腾得一穷二白,你会如何待他?甚至于,我们一家因他被牵连的话,你又会如何待他?”   “……”钱太太给不出回答。那是她不愿展望的事。   钱县令看了她好一会儿,叹着气摇了摇头,“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对董飞卿,这女子前前后后的行径相加,简直是莫名其妙;而对跟前一双儿女,又分明尽心尽责。   最终的结论,这就是个万里挑一的不可理喻的女人。   如果不是已经与她做了十几年夫妻,如果不看在两个孩子的情面上,他定要嗤之以鼻,弃若敝屣。   钱县令平静下来,啜了口茶,道:“把话跟你说白了吧,那孩子能赚得的名利,他就算让我们分一杯羹,我们也无福消受,人要有自知之明。反过来,他时运不济时,我们便是有心,也帮不上他分毫。   “你得明白,当初下嫁过来,这些年又对他不闻不问,与他早已是两路人。   “要怪,你只能怪自己当初与他的生身父亲和离,撇下了他。   “这几日我气得厉害,仔细打听了一番你与董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真是大开眼界,与我这些年认识的你,当真是判若两人。”   她嫁过来之后,为人处世温婉大度,有了孩子之后,为孩子委曲求全的时候并不少见。   这样的做派,哪里有一点点当初身在董家睚眦必报、与公婆两败俱伤的影子?   钱太太低低地抽泣着。他说的没错,在京城与在此地的她,完全像是两个人。   两段姻缘,于她像是两场生涯。   第一段姻缘,意气用事,伤人伤己,割舍了孩子,如何都要离开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门第。   第二段姻缘,不过是相互将就的结果,在京城是如何都没有出路了,便嫁到了这里,守着这个官职低微、没有野心的男子度日。   那么多年,盼着听到董家没落的消息,可他们却风光了那么多年。   对于在董家的那个孩子……她从不允许自己牵挂他。那是董家的人,是她深恶痛绝的董家的子嗣。董家不会给他时间思念她,只会变着法子让他厌弃她。   一直都是这样认为。   就算他漂泊在外的时候,她也认定,他只是一时意气用事,迟早会因为受不得从高处跌落的苦回到家族,至于董志和,也一定会让他回去光耀门楣。   可他没回头,董家倒台的时候,亦是置身事外。如此决绝,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钱县令打断她的思绪,叮嘱道:“今日起,不要在两个孩子面前提起他,甚至于,我要让从上到下的人都忘记你以前那些事。   “他不稀罕钱家的孩子以他为荣,钱家的孩子也不该因他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路都要自己踏踏实实地走,没有捷径。   “再一个,等到孩子们长大了,追究你们为何生分至此,你要如何粉饰太平?继续像这次似的说谎么?——你进京见到那孩子的时候,求他收两个孩子进书院,没跟他说实话吧?   “都这个岁数了,千万别做让孩子们打心底看低你的事情了。”   钱太太点头,呜咽着称是。   钱县令又叹息一声,“等大舅兄来了,你要是识数,就帮衬我几句吧。   “说句不好听的,当年结亲时,岳父、大舅兄尚有官职,可没多久,便落到了丢官罢职的地步——可能有董志和记仇打压的缘故,但程阁老在当年也是冷眼旁观。   “今日想想,怕也是他们自找的。你是迫于无奈撇下了儿子,可他们也不要外孙、外甥了——要是多顾念那孩子一些,程阁老总不会让他们在京城失去立足之地。   “这次的事,我听说大舅兄从头到尾都没见那孩子一面,却陪着你游转在各个书院之间。我真没见过这种货色。   “再有类似的事,那我管的这个小县城,便也容不下他们了。   “自然,你要是一心向着娘家,跟我来一出当年的戏,我也不拦着。我这庙是小,因为在这里的人,就没有大佛。”   这番话,言辞像是委婉了一些,其实却更刺心。   钱太太点了点头,随即匆匆地转去内室。   没多久,室内传来她的痛哭声。   钱县令无动于衷。论做官,他比不得董志和,但论治家,他自认有些手段。她是没脸再去见董飞卿了,却不代表她娘家没有。既然可能有这种苗头,他就得及时踩灭。   今日把是非轻重摆出来,他们总会打消荒唐心思,不会再帮着她做没脑子的事。   经了此事,他真是满心膈应,日后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岳父家,大抵都要疏离相待了。   只是疏离,但不会翻脸。   有什么办法呢?过不了几年,两个孩子就都长大了,总不能让他们走董飞卿的旧路。   这一晚,钱县令说到做到,按照自己的心思敲打了大舅兄一番,钱太太收拾好心情之后,出去委婉地帮衬着说话。   她兄长与她一样,昔年与董家的事,在当时以为是两败俱伤,可之后经历的是自己家中没落,看到的是董志和很多年风生水起。   消沉颓唐了很多年,也夹着尾巴过了很多年,到如今,早已疲惫,甚至对世情生出几分怯懦——真折腾不起了。   到京城一行,听得妹妹的心思,他就想试试也好,最终是败兴而归。   是,他没去见董飞卿,因为没勇气:就算董飞卿站在他面前,他都不见得认识。这些年过去,那孩子的样子,在他心中早已模糊不清,加之一点儿情分也无,相见定是自取其辱。   被妹夫言辞犀利地奚落了一通,他面色涨得通红,却只能低声称是,允诺下不为例。   不然能怎样?已在妹夫所辖的一亩三分地安家,方方面面的,就得低头做人。   兔园越来越热闹,讨论的话题千奇百怪的:   女孩子大多数热衷于讨论穿着打扮、家长里短,与亲人置气了,要送亲友礼物,都会到兔园征求意见;   男孩子热衷于讨论史书中一些有趣或是令人发指的人、事,学问上遇到不解之处,便虚心请教;   余下的一些话题,始终围绕着京城名人,程府中人、唐修衡、黎郡主、陆开林、姜道成、叶先生、董飞卿和蒋徽。   渐渐的,人们发现书院是真不管你说什么,言辞、话题都更加随意,有两日,竟然讨论起他们眼中的这些了不起的人物的样貌来,一本正经地要为他们分出个高下。男子这边,要比较出唐修衡、董飞卿、陆开林谁更俊美,女子这边,则要为蒋徽、薇珑分出个高下。   董飞卿听了,嘴角抽了抽,“这帮孩崽子,就欠饿他们几顿。”   “我瞧着也真是吃饱了撑的。”啼笑皆非的蒋徽附和道。   他们一笑置之,有些学生却对这种情形头疼得厉害。   到了初九,董飞卿这个月的四堂课已经讲完,以顾沅淳、林芳好为首的一些学生来找他,抱怨起兔园的事,前者道:“偶尔真是乌烟瘴气的,看半天,也找不到一个探讨学问的话题,我自己写吧,赶上他们忙着争论别的话题的时候,便没人理会。”   林芳好附和道:“是啊。我和几个同窗,也遇到了好几次这样的情形,再有用有趣的关乎学问的话题,放到那儿都没人理。”   董飞卿一笑,“你们只想探讨关乎学问的话题?”   顾沅淳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是想有个地方,供我们只谈论书院、文人、学问的地方。这种话题怎么想都挺好的,但要是放到兔园,分量真比不了与程阁老、唐小侯爷、您相关的。”   这倒是。当初他的初衷,就是顾沅淳所说的这些,哪成想,这帮孩子跑题了,并且跑得不亦乐乎。董飞卿颔首道:“记下了。容我这几日想想法子。”   几个人立时眉开眼笑,道谢离去。   早在初三,新写好的话本子誊录完一份,蒋徽检查之后,派友安送到叔父手里,“毕竟是关乎帝王将相的,让程阁老帮我看看,有无错处。甚至于,他要是觉着不妥,那我就权当没写过。”   友安称是而去。   五日后,程禄笑呵呵地来传话:“阁老闲时与皇上下棋的时候,提了此事,皇上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写的很好。阁老说,话本子被皇上留下了,要等皇后、公主看完之后才能还给他,至于他,不打算还您了。旁的事,您只管放心。”   蒋徽喜上眉梢。同一日,宋云桥前来见她,为的是请她答应把话本子交给梨云班编成戏。   她爽快点头,允诺休沐的时候腾出半日时间,与梨云班商议后续相关诸事。   自初八起,她再一次仔仔细细检查话本子,寻找有没有犯忌讳的字眼、语句。   当日傍晚,宋云桥再次登门,蒋徽不免意外。   宋云桥开门见山,“梨园行这几日出了一档子挺奇怪的事:京城的一个戏班子,每日都在唱一出《芳华令》。   “看过的人,都说与《风华令》过于相似,写话本子的人,分明是照猫画虎,照着您的话本子写的。   “下午我听说了这事儿,特地去看了看,的确是那样,我找到班主,问是跟谁拿的话本子。班主却说,还不到告知的时候,《芳华令》的话本子已经在刊印,过几日便能送到戏园子,到时候哪位宾客想看,只管买回家中。”   蒋徽立时蹙了蹙眉。宋云桥对《风华令》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她,没把握的话,绝不会特地来告诉他。   是谁这么膈应人?   她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故事,被不问自取,换了身儿皮交给了戏班子,而且看这情形,还要趁机牟利。   这人是把脸当鞋垫子了,还是把她当债主了?   她斟酌片刻,“后天上午我去找您,到时候烦劳您带我过去看看。” 第77章   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本着这个原则,蒋徽虽然笃定宋云桥所言非虚, 仍是按捺下火气, 不动声色。董飞卿问起的时候,只说是商量话本子的事。   晚间,一起在书房忙碌的时候,董飞卿察觉到她情绪不对,问:“宋老板来找你,到底说了什么事?”   蒋徽见瞒不过他, 便照实说了。   董飞卿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继而冷静地分析道:“如果宋老板所说属实, 那个人已经在着手刊印的事, 就是既要名又要利。”   “对啊。”蒋徽道, “我刚刚也在琢磨这一点。一下子刊印几百本书,又不能确定会全部卖出去, 寻常人不敢冒这个险。所以, 这个人家境应该不错。”   “所以,这个人应该是你的熟人。”董飞卿道,“这三几年,先前两位名家要么上了年纪搁笔, 要么俗务缠身没时间动笔,你的话本子是京城梨园行最喜欢的。   “不管哪个戏班子, 都指望着你写出更出彩的故事, 来日得到你的首肯, 搬上戏台,除非脑袋让门夹了,才会做这种开罪你的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应该是料定你知情之后也没脾气。”   蒋徽轻扣着桌面,“那会是谁呢?”亲近的人,不会做这种事。不亲近的人,她知情之后怎么会没脾气?   董飞卿笑了笑,“除了这种情形,我想不到别的可能。”至于是谁,他也没头绪。   说话间,刘全来禀:方默来了。   董飞卿起身,走过去抚了抚蒋徽的颈子,“横竖一两日就能水落石出,别提前着急上火的。好么?”   蒋徽笑着点头,“我晓得。你去忙正事吧。”   镖局的事,两个男人慢吞吞地筹备着:选地方,召集人手。   人手方面,董飞卿这边诸如友安、友松、友仁都跃跃欲试,而且以能力来说,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他选出一半到镖局、留下一半在家中当差即可;方默那边的人手,都是既是同行又有些交情的人,也不需为难。   之所以慢吞吞行事,是因为彼此手边都有事由,没到放心兼顾他事的地步。镖局开张的话,早说也要到下个月中旬。   再从缓行事,到了这几天,方方面面都筹备得差不多了。   方默今晚前来,是为着告知董飞卿一件私事:“明日我要陪沈安回沧州,去沈家提亲。”   “好事啊。”董飞卿由衷地笑开来。   方默也笑了笑,随即有些迟疑地道:“沈安的打算是,她家里要是同意的话,就带着两名趟子手跟我回来。等镖局开张,她也要跟着走镖。”说到这儿,皱了皱眉,“劝不住,我说什么她也不听。”   董飞卿斟酌片刻,道:“她走镖的年月不比你短,经验也不见得比你少。她要是愿意受那份儿辛苦,你押镖的时候就带上她。这种事儿,就谁也别说谁了,你嫂子也有这打算,估摸着我也拦不住。我押镖的时候,兴许也要带上她。”   方默先是讶然挑眉,因为在他印象中,蒋徽是耍笔杆子的才女,走镖这种事,跟她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转念想到她独自流离在外那么久都安然无恙,心里便有数了。   他朗声笑起来,“那就成。起先担心你不乐意。”停一停,又道,“沈安知道嫂子这一阵忙着书院的事,又是明日启程,便不来辞行了。她说横竖会再团聚,便不做那些表面功夫了。”   董飞卿莞尔而笑,“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送走方默,董飞卿回到房里。   蒋徽已经睡着了。她是这样的,越是心烦的时候,越容易倒头就睡。她要是什么时候心烦得夜不能寐了,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他歇下之后,过了片刻,她便挪到他身边,拱到他怀里。   他抚着她的背,心里在犯嘀咕:怎么还不有喜?早日有喜,就省得跟着他走镖吃苦了。   大抵是繁忙疲惫的缘故吧?说起来,这半年多就没多少真正清闲的光景。   但她就是闲不住的性情,过不来在家享清福的日子。这是早就谈过的。   与其心急,不如平日更细心地照顾她,例如给她好生调理身体,例如给她一夜好眠。   思及此,他吻了吻她额头,放松心神,拥着她阖了眼睑。   .   午后,一如平时,有女学生陆陆续续来找蒋徽,请教制艺、诗词相关的问题。   林芳好、申雅岚、冯蓉……   蒋徽神色如常地对待每个女孩子,心里则在冷静地分析。有那么一刻,她疑心过林芳好,但再三斟酌之后,打消了这份怀疑。   她最终的结论是:书院里的学生,应该与剽窃她话本子的事无关。   一来是学生们是经过叶先生、董飞卿那一关才被录取的,有这种劣迹的人,他们绝对不会录取,而被录取的学生,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就变成文人学子中的窃贼。   二来是身在书院的人都知道,在兔园那一方小天地,什么话题都能讨论,谁要是做了这种事,定要成为热议的话题,不知要有多少奚落甚至痛骂的字条递进去,而更重要的是,学生们回家之后,少不得与亲友提及——不需几日,剽窃的那个人就会沦为文人圈子中的笑柄——脸皮没厚到城墙那份儿上,都会考虑到这后果,便是有心,也会放弃。要知道,这些人的出身都是非富即贵,犯不上。   说到底,就算谁有那份心思,也会等到离开书院之后,才会现出真面目。眼下,谁也不会傻到花那么大的代价换个骂名。   再者,一出戏搬上戏台之前,少说也需要个把月的时间筹备,只说把戏词熟记于心,就需要几日光景,更何况,戏词与唱腔也需要反复磨合,实在无法融合的话,便要做一些微小的改动。这样推测的话,那只贼应该早就开始着手此事了——但凡是贼,多少都会心虚,不会有脸来书院报名。   想通了这些,蒋徽心情好了不少。不论什么事,与书院无关就好。书院之内,就该是清净、干净的地方。   转过天来,是休沐的日子。蒋徽如约前去找宋云桥。   近来每日唱《芳华令》的戏班子是集成班,常年在广福茶楼搭台唱戏。宋云桥当即带蒋徽前去。   走进广福楼,蒋徽问宋云桥:“集成班在京城梨园行的情形如何?”   宋云桥说道:“前些年很受捧,近些年来不成了,角儿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情形便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蒋徽颔首一笑。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蒋徽见到了集成班的班主邬老板。   宋云桥引见之后,邬老板显得颇为意外,对蒋徽深施一礼,“原来是蒋先生,失敬,失敬。”   “邬老板客气了。”蒋徽微笑着还礼,“前来叨扰,是有事请教。”   邬老板忙道:“您只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随即唤伙计上好茶,请蒋徽、宋云桥落座。   宋云桥替蒋徽把来意说了。   邬老板再一次现出意外的神色,他望着蒋徽,“蒋先生不知道这件事么?”   “……?”蒋徽只能用眼神表达此刻心绪。她应该知道么?   “哎呀,这事儿闹的……”邬老板站起身,来回踱步,片刻后意识到失礼,忙又站定,望着蒋徽,歉然道,“到此刻,小人才知这事情当真是鲁莽了。”不论是态度还是自称,都更加谦恭。   “我想着,邬老板也不会做这种无谓的事,定然另有原由。”蒋徽言辞柔和,“您能为我解惑么?”   “这是自然。”邬老板道,“两个月前,蒋二公子亲自来见小人,拿给我一个话本子,让我瞧瞧。”   “蒋二公子?”蒋徽歉然笑着打断他,“哪个蒋家?昌恩伯府么?”   “正是。”   她曾经所属的门第,是昌恩伯府的旁支。   昌恩伯府二公子蒋翰的母亲廖碧君,是程夫人一母同胞的姐姐。   蒋翰与她是时不时碰面的陌生人——愿意攀交情的话,是堂姐弟,但蒋徽因为程夫人对胞姐一向淡淡的,见到蒋翰的时候,便总是寒暄两句而已。   蒋徽颔首,“您继续往下说。”   邬老板继续道:“我们班子也经常唱《风华令》,是以,只看了几页,小人便觉得似曾相识,也照实对蒋二公子说了。   “蒋二公子却说,瞧着相似就对了。随后便问我,知不知道他与您是堂姐弟关系。   “小人不敢答,因为您已经不在昌恩伯府旁支了。   “随后,蒋二公子就说,他与您自幼相识,这个话本子,只是他帮您换了个写法,修改了一些瑕疵,搬上戏台只有更出彩。   “他说了不少,一来二去的,我便以为您是知情的,想助他得个才子的名声。   “为这个,我就应承下来了……哪儿知道,您根本不知情。   “至于不告知话本子来处一事,也是蒋二公子交代过的,说等他的话本子刊印出来,众人自然就知晓了,闲时不需与人提及。”   蒋徽听完,敛目沉思。   邬老板心里直打鼓。   越是他们这种行当,越是消息灵通,脑子也越是活泛。只看一看曾经开罪过、委屈过蒋徽的三个门第的下场,便可笃定这小女子不简单,心机深沉得可以。非富即贵的门庭在她那儿都得不着好,何况一个戏班子?   可是,昌恩伯府二房,蒋二公子又是程夫人的外甥,蒋徽就算看在程阁老、程夫人的情面上,也不会深究吧?——现在想想,要不是笃定这一点,蒋翰也不敢做这种事。   蒋徽抬眼望向邬老板,笑微微地道:“眼下我已知情,没法子容忍这种事。您没问我就把那出戏搬上戏台——”   “往后不会了,不,今日起再不会了。”邬老板连忙接话道,“先前真的是以为您知情,到这会儿才知道是误会了。”   误会了?常年在生意场打滚的人,真是到何时都会给自己留三分余地,言辞间尤甚。蒋徽笑意微敛,“您这一误会,全然是把我的心血换成了畜生的血,换了您,您心里得是什么滋味儿?”   这话已经很重了,意味的是这女子会对此事追究到底。若没把握,她不会这样说。邬老板已然心里有数,忙承诺道:“小人说错话了,唯请先生海涵。稍后我就派伙计去告知蒋二公子,他那些刊印出来的话本子,到时候也不必送来了。”   对蒋翰那边的交代,再容易不过:原主找上门了,不同意,我就得撂挑子不干。你要是生气,想整治我,那也得先说服被你剽窃的人——办不到这一点,我还是照原样过活。 第78章   辞了邬老板, 蒋徽随宋云桥回到梨云班, 商议话本子的事情。   话本子的名字, 蒋徽最终定为《定风流》,改编的事,宋云桥要亲力亲为。   至于给蒋徽薪酬的事, 迟迟定不下来。   别说眼下衣食无忧,就算手头拮据,蒋徽也不愿意用撰写叔父、皇帝故事来换取银钱。因而, 就想让宋云桥像以前一样, 做做样子即可。   宋云桥却实在是不好意思,斟酌多时, 有了主意,推心置腹地道:“话本子编成戏之后有没有行情, 能不能捧出角儿,近十来年,我没走过眼。   “我们这一行, 最重因果, 等同于白占便宜的事儿,在我们兄弟二人,如何都不能一再接受。   “上一回因您而得的好处都没偿还,您又要白给我们的话,我们实在是觉着亏心。   “这样吧, 这回我给您二百两定钱,日后凡是《定风流》所得的利钱, 十成中分您两成,您看怎样?您放心,戏园子的账从来是记得明明白白。”在戏园子里,大多是一下午或一晚上唱一整出戏。   “那可不行。”蒋徽笑起来,“您这等于是让我就凭一个话本子白拿红利,又给那么多,真的不行。”   宋云桥无奈地道:“您要总是这不行那不行,我可就要怀疑您瞧不上梨云班了。”   蒋徽认真思索一会儿,有了决定,“这样吧,这出戏的利钱,您给我一成,五年为期。别的不少事,都需要您费心,例如不牢靠的戏班子,别让他们碰这出戏;觉着牢靠的,您就应下,那边付的润笔,与我无关,您只管收着。”   事情最终这样确定下来,两个人当场拟了关乎各方面事宜的文书,又找了保人,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   回到家中,一进院门,蒋徽就看到了程询颀长的身影,立时笑起来,快步走过去,“叔父!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程询笑着转身望向她,“出去有事?”   “嗯,有点儿事情。”蒋徽只仔细说了话本子的事情,末了汗颜道,“往后要是真能赚到钱,我就送去贴补您的马场。本就是用您的事情写的话本子,钱到了手里,烧得慌。”   程询哈哈一笑,“换了别人,也写不出。把你那点儿小心思收起来。多少人都用手里的笔赚得名利,你只选其中一样,有什么好心虚的?”   “要是跟您无关,我真不会心虚。”蒋徽亲昵地揽住叔父的手臂,“今儿留下来用饭,我做饭给您吃,好不好?”说话间,瞥见董飞卿和一名男子站在前面说话,两个人背对着她,她觉着那男子的身影有些熟悉,一时间却没顾上细究。   “本就是来蹭饭的。”   这时候,前面两名男子转过身来,望着叔侄两个,董飞卿身侧的男子轻咳一声。   蒋徽忙着问叔父:“您想吃什么?”   “我好说,辣炒雪里蕻之类的家常菜就行。”程询道,“不过,那两个想吃什么,我就拿不准了。”   语声刚落,前面有人语带笑意地道:“解语?你要是再不搭理我,我可走了啊。”   一听声音,蒋徽便知道是谁,她立时绽出惊喜的笑靥,“开林哥?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啊?”语毕,快步走上前去。   陆开林笑笑地站在那里,等她到了跟前,毫不客气地赏了她一记凿栗,“瞎猫。我要是不出声,你就睁眼瞎到底了吧?”   蒋徽笑着揉了揉额头,弱弱地辩解道:“这不是没想到么?压根儿就没细瞧。”转身望向程询,“叔父也真是,就等着我闹笑话呢吧。”   程询、董飞卿和陆开林都笑起来。   蒋徽又转头看着陆开林,仔仔细细地打量。仍然是老样子,笑眉笑眼地站在那儿,容颜如昔俊朗,意态如昔悠然闲适。这个哥哥,走得最近的人始终是修衡哥,对他们几个,全当弟弟、妹妹照顾着,多少年来,不论他们怎样,他都没冷过脸发过火,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与宽容。   所以,有时候蒋徽会慨叹:只看开林哥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哪儿像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啊。   她问:“何时回来的?”   “昨晚就进城了,一大早七事八事的,忙活到下午。”陆开林道,“来找你们的路上,遇到了叔父。”   随后,几个人到内院的厅堂叙话。过了一阵子,蒋徽转到厨房,亲自下厨,大抵是心情格外愉悦的缘故,这一餐做得比平时更加美味。   锦衣卫的差事,有时是例行公事,只要亮出锦衣卫的身份,便没人敢造次;有时则很是凶险,不为此,朝廷也不会着意让他们经受堪称严酷的训练。   是因此,私心里,蒋徽总是担心他在外遇到险情。   他总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至亲至近的人,总算是团圆了。都在京城,都安好。   当晚,程询回到府中,程夫人问他:“蒋翰那件事,解语跟你提了没有?”   “没。”程询一笑,“你还不知道她,遇到事情,根本就想不到让我们撑腰。”   程夫人也笑了,“心绪怎样?”   “不错。”程询回想着,“话本子的事情有了眉目,挺高兴的。跟我说什么呢?日后赚到的银钱,要贴补马场。”   程夫人笑出声来,“这孩子。”   “这孩子,经得起事儿,放心吧。”程询道,“那边要是来找你——”   “我不应承就是了。”程夫人笑说,“只要愿意,谁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哪里有闲情管孩子们的事儿。”   .   一早,几名学生按期来归还书籍。蒋徽记录下来,把书籍放回原处。   有小厮进门来禀:“蒋二夫人和蒋二公子来了,点名要见您。董先生命小的来问问您的意思。”   蒋徽坐回到书桌后方,“请。”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廖碧君和蒋翰走进门来。   蒋徽起身对廖碧君行礼,“问夫人安。”   廖碧君忙上前扶起她,“不需多礼。你回来的日子不短了,我一直等着你去家里小坐,却不想,你似是一直没那个意思。怎样,过得好么?”   “还好。”蒋徽抬手示意对方落座,唤人上茶,自己回身落座后,笑盈盈地望着廖碧君,“您这次光临书院,是为何事?”   从头到尾,她都当做没看到蒋翰。蒋翰上前与她见礼,她也不予理会。他只好站到母亲身侧。   “我这次过来,是说说与你的话本子相关的事儿。”廖碧君语速迟缓,显得有些为难,“我听说了,你昨日去过集成班。”   蒋徽扬了扬眉,“没错,我去过集成班,也去过梨云班。按理说,您不该关心我的行踪。”   “你为何如此,我大抵明白原由了。这真是我没想到的事儿……”   蒋徽语速和缓地打断她:“您没想到,是因何而起?没想到您儿子剽窃我的东西,还是没想到我会阻挠他的如意算盘?”   廖碧君保养得极好的面容微微涨红,“他是真的特别喜欢你那个话本子,这三二年翻来覆去地看。他又是你的堂弟……”   蒋徽轻笑出声,只是,笑意有点儿冷,“您好像记错了,我早不是蒋家的人了。没有更名改姓,是没必要而已。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我的堂弟,我也要不起。他这样的行径,比偷人几百两黄金更叫我不齿。”   廖碧君的面色更红,这次是因为觉着蒋徽的话说的太重了,“你又何须这样的得理不饶人?自幼一起长大的官家子弟,情形本就大同小异,你能写,旁人就不能写了?”   “这话我可不能赞同。”蒋徽神色无害地一笑,“一起长大的人,比比皆是,但情形不同,绝不会与您儿子相同——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别人家的东西,不能碰,碰了就是偷,偷了就该被千夫所指。”   蒋翰的面色与母亲不同,听到这儿,已然苍白。   廖碧君望着蒋徽,眼神有些焦虑了,“什么叫‘千夫所指’?你想做什么?”   蒋徽神色从容,“集成班曾经连续几日唱那出《芳华令》,闹出了一些动静,昨日起搁置一旁,定有好事的人追究原由。别人追究到什么地步,可不是我能干涉的。”   廖碧君抿了抿已经有些发干的嘴唇,“若有人追究,也是你和飞卿的主意。何苦呢?你们到底都曾受过我胞妹、程阁老的教导——看在这情面上,也不能把这件事揭过去不提么?”   蒋徽看着她那张艳丽妩媚的面容,对上她到此刻居然还委屈无辜的视线,笑意里有了难以掩饰的嘲讽,“我不单受过程夫人的教导,更受过她多年的恩情,但是,这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我与你们,很熟稔么?”   “……你,你这是逼着我请胞妹过来求你么?”廖碧君说道。   蒋徽不以为意地一笑,“您倒是真敢想。这种话吓唬不到我。”婶婶要是有心帮衬面前这对母子,昨日就派人传话给她了。   廖碧君竭力转动脑筋,思忖着应对之辞。   蒋徽则神色淡然地审视着她,“您也曾受教于叶先生,按理说,对这种事也该是深恶痛绝。怎么遇到事情,便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闹半天,您遇到是非,心里是只有自己的得失,不会为别人考虑分毫。” 第79章 沦为笑柄(1)   “你到眼下不是没什么损失么?”廖碧君压下满心的尴尬、羞恼, 勉强辩道,“说到底, 你的《风华令》不就是用修衡、开林他们几个为原型写的么?他们的事, 翰儿也清清楚楚的。再者,两个话本子的结局也不同。《风华令》的结局是一个人在朝堂报效家国,另一个则放下一切袖手天涯。并不好。翰儿安排的结果是各自娶妻成家、琴瑟和鸣。”   这几句话,把蒋徽的火气勾起来了。她从抽屉里取出那本《芳华令》,放在案上,拍了拍, “昨日我去集成班,顺手拿回来的。昨晚我仔细看了, 要说框架上的不同之处, 也只有关乎娶妻成家的结局。   “再说遣词造句方面, 他根本就是把我的话本子上面的语句换了个说法,譬如我写的是寡廉鲜耻, 他就写不知廉耻。”   说到寡廉鲜耻的时候, 她视线凉飕飕地盯住廖碧君;说到不知廉耻的时候,她深凝了蒋翰一眼。母子两个差点儿恼羞成怒。   她继续道:“谁告诉你们,我写的人物是有原型的?你们看的这么仔细,倒是与我说说, 原型是哪两个人?”   原型是她意象中的自己与董飞卿,单说他, 便与话本子里的情形有很多出入。   母子两个答不出。   蒋徽又问:“把框架拿去用了十之八/九, 是做了标注, 还是问过我是否同意?嗯?你们倒是说来听听。”语毕,唇角的笑意敛去,目光冷漠如霜雪。   廖碧君见势不好,连忙缓和了态度,将姿态放低一些,“你别生气,别生气。这事情我们也知道办的不妥,为此才来见你的。凡事好商量,你看——”她上身向前倾,商量蒋徽,“我们送一些东西来书院可好?书籍字画,还有冬日的炭,都可以。我料想着,叶先生和飞卿手头都不是很富裕,书院又是刚开,凡事都要用到银钱……”   蒋徽轻笑出声,是被气笑了。她玩味地审视着廖碧君,“儿子前脚做了贼,您后脚就要施舍于人,真好意思啊。”   廖碧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她看得出,蒋徽是故意的,故意逮住机会就把剽窃、贼、偷这样的言辞用到蒋翰身上。儿子被这样挖苦,她听着真是太难受了。   她清了清喉咙,对上蒋徽的视线,“怎么这样的软硬不吃?如你这般不念旧情的女子,我真是头一遭遇见。”   “念旧情?”蒋徽冷笑,“不论您跟我、我跟您,都说不着这个吧?谁不是跟在意的人才有旧情可谈?”   廖碧君张了张嘴,意识到这些年与胞妹始终只是走过场维持着姐妹关系,不免心虚气短,面色涨得通红。   蒋徽冷眼瞧着。到如今,廖碧君遇事都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跟婶婶相比,涵养差之千里。再看一眼一直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的蒋翰,想到修竹一般的恺之哥哥,不免怀疑,前者是不是被廖碧君养歪的。   面前的女孩口齿伶俐到了牙尖嘴利的地步,廖碧君自认说不过她,索性道:“那你说吧,要我们怎样?”   “为何要我说?”蒋徽挑了挑眉,“先一步指出一条路,再看着你们把路堵死?”   蒋翰上前一步,“姐姐……”   “闭嘴,”蒋徽睨着他,“不认识你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   廖碧君再也克制不住了,猛然站起身来,携了儿子的手,“你又何苦不依不饶地恶语伤人?既然你软硬不吃,那就算了。我倒要看看,凭你,凭这个刚建起来的书院,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蒋徽双眼眯了眯,抬手做个请的姿势,“不送。”   廖碧君气冲冲地拉着蒋翰走出藏书阁。   往外走的时候,蒋翰却觉得心里不踏实,“娘,这样不好吧?她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会善罢甘休又能怎样?”廖碧君低声道,“我就不相信,程阁老和你姨母真能坐视不理。传扬出去,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况且,再怎么说,便是她不管不顾,飞卿也会考虑到这些。”   “那我们去见见董先生吧?”蒋翰提议道。   廖碧君想了想,“也好。”   但是,没想到的是,董飞卿给他们吃了闭门羹——   小厮陪着笑道:“董先生正在品茶,不见不相干的人。二位请回吧。”   是蒋徽事先知会董飞卿不要管这件事吧?董飞卿若是真为了妻子袖手旁观,以蒋徽那种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做派……廖碧君的心悬了起来,匆匆上了马车,去往程府。   程夫人也没见他们。传话的婆子笑道:“我家夫人近日忙碌,实在没工夫见客。老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亦是如此。您二位要不要喝盏茶再走?”   摆明了是搪塞之辞。廖碧君面色变得青红不定,却只能强笑着道辞,打道回了昌恩伯府。   蒋翰送母亲回到房里,沮丧地侍立在一旁,低声问道:“娘,这件事是不是很严重?”   严重与否,哪里是她说得准的。廖碧君没说话。   蒋翰语声更低,“要不要给父亲去信,让他……”   廖碧君立时皱着眉看向他,“他要是知道了,你跟我都得不着好。”   蒋翰不吱声了,愈发地愁眉苦脸。   廖碧君摆手遣蒋翰回房,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前些年,公公病故,大伯承袭伯爵,孝期之后,她的夫君蒋国焘自请到了地方上,一年一年下来,官职从把总熬到了五品守备。   夫君仕途顺遂,她自然高兴,可是,常年分隔两地,让夫妻情分淡了许多。   她总想带着蒋翰随他到任上,婆婆、妯娌都同意,可他却不同意,说她该做的是在婆婆面前尽孝,至于蒋翰,又不是自幼习武,去了也是添乱。   对于调皮顽劣的次子,蒋国焘倒很是喜爱,三年前起,便把小儿子带到任上去了,亲自教导之余,还请了文武师傅。   谁家会好意思这样行事?可他就这样做了。   嫌弃长子,说白了其实就是嫌弃她教导孩子的方式。“翰儿怎么连一些女孩子都不如?”很多次,他私底下皱着眉对她说。   第一次的起因,是蒋翰五六岁的时候,吃不了习武的苦,三两日就坚持不住了,如何都不肯再学。她那时太心疼孩子,便做主不让蒋翰再学,心里想的是,从文也能大放异彩。   哪成想,亲友家那些孩子不乏天赋异禀的,蒋翰夹在期间,显得毫不起眼。   父亲有意无意间地失望、冷落,功课方方面面都不能出人头地,让蒋翰陷入长期的沮丧,两年前,有一阵很有些破罐破摔做二世祖的心思。   她心急如焚,百般规劝,变着法子让他动笔写一些东西。   是从那时候起,蒋翰发现了蒋徽的文章、诗词、话本子,搜罗了很多到手边。起先是打心底地喜欢,看得次数太多了,便能够挑剔出一些自己觉得不够好的地方。随后,经常留在书房用功,屡有诗词文章出手,虽然不似别人那样才名在外,起码时不时在常来常往的友人面前出些小风头。   她为此欣喜不已。   蒋翰动笔写《芳华令》之初,她心里很是不以为然,包括对蒋徽那个已经在梨园出名的《风华令》,她也从来都懒得看:两个男孩子的故事,有什么好写好看的?   蒋翰埋头苦写了近一年。   刚入秋的时候,蒋翰吞吞吐吐地对她说,话本子写好了,但是,好像与蒋徽写的有相似之处。   她笑问:“也跟她一样,写了个莫名其妙的结局么?”她一直认为,人来世上一场,必须要与意中人结为连理,否则,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   蒋翰当时忙道:“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她说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别说结局不一样,便是从头到尾相似,也没什么,富家子一起长大的故事,锦绣堆里比比皆是,情形也差不到哪儿去。蒋徽便是为此闹脾气,到时候跟她说说,给她些好处便是了。   蒋徽始终是才女,没人否认。但是,身在家族的娇小姐与教书糊口的教书先生,地位是云泥之别。   蒋翰听了,立时喜上眉梢,说要好生谋划此事,向她讨要刊印话本子的银钱,又说了种种打算。   她看儿子前所未有的神采奕奕,也跟着满心欢喜,凡事都顺着他的心思。   哪成想,那个蒋徽不论落到什么田地,都放不下那份儿清高傲气。   思前想后,廖碧君咬了咬牙,决定静观其变。   她已经带着蒋翰去求和了,是她蒋徽不念旧情、不给转圜的余地。   话本子已经收回来了,外人便是有心诟病蒋翰,眼下也是空口无凭了。   蒋徽、董飞卿或许知道她和程家只是维持表面关系,外人却不知道,就算看在程家的情面上,也会权当不知情。   .   一上午,蒋徽都有些气儿不顺。   早知道廖碧君是那个态度,她就不会让集成班及时停止唱《芳华令》,更不会让邬老板传话给蒋家。   她给母子两个脸面了,他们却分明当做是理所当然。   居然问她到底想怎样。   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看到蒋翰真心实意地知错、道歉,日后再不会犯。可那对母子却本末倒置,一句诚心的道歉也无。   既然如此,就别怪她出手惩戒了。   她气鼓鼓地备好笔墨纸砚,走笔疾书,不到一个时辰,便写了一段戏文,一个说书人能用的段子,名字相同,都是《芳华令》。   写完之后,收拾起来,正要出门的时候,董飞卿来找她。   看到她的样子,他就笑了。   “笑什么笑?”蒋徽横了他一眼。   “你就多余见他们。”董飞卿笑意更浓,“要是应该相见,我何必派人问你。”   “不是想早些了结这档子事儿么?”蒋徽抿了抿唇,“不过,要是不见这一面,戏文、段子还写不出来呢。”她把手里的纸张递给他,“正好,你等会儿帮我安排下去,找人分别誊录几十份。”   董飞卿却道:“我安排下去了,你别管了。”   “不要你管。”蒋徽道,“这种事不亲力亲为的话,再过多少年也不能消气。”   董飞卿瞧着她仍然闪烁着恼火的大眼睛,笑出声来,“成。双管齐下,这总行吧?” 第80章 沦为笑柄(2)   连续几日, 廖碧君和蒋翰都派人留意着董飞卿、蒋徽那边的动静。   每一日,下人回话时都说, 夫妻两个一切如常, 早间到书院,酉正回家。   廖碧君不由揣测:是不是董飞卿把蒋徽劝住了?毕竟,程询待他跟自家孩子一样,与程家相关的人与事,他总会收敛几分。   应该是这样。   他要是不管,蒋徽就算使性子, 又能闹出什么动静?   由此,她逐日放下心来, 又有了底气, 不似之前几日, 都称头疼闷在房里。   她公公那一辈,兄弟两个, 都不是长寿的人。公公的兄长英年早逝, 其发妻便是如今的长房太夫人——也是她的姑母廖书颜。   这些年来,二太夫人都请妯娌帮忙打理家事,两人情分格外深厚。至于现在的昌恩伯夫妇二人,对母亲、大伯母从来是言听计从。   按理说, 有姑母给她撑腰,她在府里的日子该是格外惬意, 却一直事与愿违。蒋翰出生之后, 姑母便不怎么愿意管她的事情了, 近十来年,根本是不予理会。婆婆呢,也完全随着姑母的态度待她。如此一来,在内宅照顾、约束她的人,便只有主持中馈的妯娌。   这日,廖碧君前去给婆婆请安,廖书颜和蒋夫人也在。一进门,她就觉得气氛有些凝重,抬眼望去,见姑母与婆婆神色不虞,蒋夫人垂首站在一旁,满脸羞愧之色。   她随着紧张起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廖书颜和二太夫人神色有所缓和,示意她落座,又唤丫鬟上茶。   廖碧君这才放松下来,坐了片刻,闲话几句,便起身告退。出门时,她并不知道,蒋夫人望着她背影的眼神,透着恼火、怨怼。   等廖碧君走远了,二太夫人啜了口茶,继续敲打长媳:“我们早就跟你说了,国焘房里的事,你要留心些。国焘哪一次回京来,也都会再三恳请你们夫妻两个费心。   “可眼下呢?   “戏园子、茶楼,不论是戏还是评书,都绘声绘色地演绎了翰儿剽窃别人话本子一事。   “再就是,文人学子中间,出了好几篇文采斐然措辞辛辣的文章,说的也是这件事。   “老二媳妇和翰儿蠢钝,你怎么也毫不知情?   “昌恩伯府的蒋翰,已经沦为了笑柄。”   语毕,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恁的迟钝,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连我都不如了?”   蒋夫人的头垂得更低,讷讷地认错:“此事是我大意了,您与大伯母跟我说起之前,我真的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风声不是等来的,要自己留心听。”廖书颜和声提点。   蒋夫人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是乱糟糟的,既气廖碧君母子两个是惹祸精,又埋怨自己怎么这样不谨慎:早在蒋翰神采奕奕又神秘兮兮地忙活话本子的事情的时候,就该心生警惕。   她越想越生气,只是不敢显露出来,欠一欠身,道:“这件事,在我看,到了这地步,就不用管了吧?我记得,科举中若是剽窃他人文章,受到的惩处很严重,翰儿这情形,要是到了考场上……错了就认罚吧,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蒋家男子虽然都是做武官,却都是文武双全。既然曾经多年苦读,必然对剽窃的行径不齿——若在这件事情上包庇蒋翰……   谁爱包庇谁出头去。若让她为这种事四处伏低做小看人脸色……门儿都没有。很多门第中的子弟品行都是参差不齐,有端方磊落的,也有行差踏错的,谁也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的错处否定一个门第。   她说完之后,没及时得到回音儿,心就悬了起来,暗暗嘀咕道:您二位大半生都是明白事理的做派,可别在这关头犯糊涂啊。   她惶惑地抬眼望去,却见两位长辈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你说的对。”廖书颜这才道,“对于此事,不能顾及那些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顾及也没用,这与家长里短无关。”   蒋夫人抿唇笑了,思忖之后,道:“等会儿我派人去知会伯爷一声,既然与家长里短无关,还是让伯爷斟酌着办吧。”   二太夫人笑出来,“你这个鬼机灵的,倒是会见缝插针地撂挑子。”   “我怎么敢。”蒋夫人笑道,“今日起,定要命人把二弟妹和翰儿看紧了。您二老敲打我这一通,足够我三五年内战战兢兢。”   这几日,有几篇文章,在书院少数学生之间来回传阅。   朱玉看完文章当日,便去了集成班一趟,打听清楚原委之后,险些气得跳脚:蒋翰那厮居然敢糟蹋姐姐的心血!   当晚,他气冲冲地写了一篇文章,又把看过的几篇文章誊录出来,翌日一早,送到了兔园,第一次,没有匿名。   这话题引发了兔园迄今以来最热烈的讨论,一来是因为这件事的本质简直让他们义愤填膺,二来是因为被剽窃的人是他们书院的蒋先生。   有人嗤之以鼻,有人不遗余力地挖苦,还有一些人,以朱玉、顾沅淳为首,在这期间做起了别的工夫。   朱玉和顾沅淳认为,蒋翰这种行径,很可能不是初犯,说不定早就开始模仿、篡改蒋徽的诗词文章:乍一出手便仿写一个话本子,从情理上是有些说不通的。   于是,他们四处寻找蒋翰写过的诗词文章,拿到手之后,一概誊录出来送到兔园,百十来个人一起帮忙比对,既省时又省力,且没人会不高兴。   不过三两日光景,学生们便有了不小的收获:蒋翰这两年示人的一些诗、词、文章,都引用、化用过蒋徽一些辞藻、语句,都没有标注出处。   蒋翰落下的话柄越来越多,学生们不齿之余,文采好的执笔讽刺,文采一般的就编打油诗,先拿到兔园,随后送到别的书院,亦或选出出彩的送给亲友。   董飞卿、蒋徽料到了学生们会热烈讨论一阵,却没料到他们把蒋翰查了个底儿掉。一来二去的,蒋徽心里的火气全化作了喜悦:学生们对这种事深恶痛绝,来日走出书院,也绝不会犯这种错。   这样一想,她居然觉得这事情出的其实很好,益处超出了她的期许。   董飞卿见璀璨的笑容又回到了小妻子脸上,心绪也随之愈发愉悦。这日策马回家的路上,他说:“今儿到酒楼用饭,吃完饭去看戏。”   “看戏?”蒋徽多看了他两眼,她从不认为他会有那份兴致。   “嗯,看戏。”董飞卿说,“打好招呼了,到梨云班看《风华令》。”再舍不得,话本子还是看完了,于是便想领略一下,她笔下的故事到了戏台上,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感触。   “……还是算了吧?”蒋徽立时别扭起来。   他哈哈一笑,手里的鞭子轻轻抽在她坐骑的背上。   骏马立时撒着欢儿地向前跑去。   同一时间,蒋夫人把廖碧君唤到了面前,开门见山:“这几日把你和翰儿拘在家里,是我的意思,也是伯爷的意思。我看得出,你们心里不痛快,但是没法子,因为,是你们先让一家人心里都不痛快的。”   “……?”廖碧君惶惑地望向她。 第81章 看戏/算账   廖碧君尚不知道外面的风风雨雨, 是必然之事, 不论内宅外院,她与昌恩伯都吩咐过下人,要对母子两个守口如瓶。她把话挑明:“我指的是翰儿剽窃的行径。”   “……”廖碧君僵住,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莫名的, 她觉得,自己和儿子在这家中,已被当成了小丑、笑柄。   蒋夫人和声道:“说来说去,这件事怪我,这三二年, 对你和翰儿不如以往上心了。我是想, 翰儿已到了替长辈分忧的年纪, 哪成想——”她笑了笑, 把外面的情形言简意赅地告知廖碧君。   廖碧君面色苍白,怔怔地望着她,落下泪来。   蒋夫人不由轻轻地蹙了蹙眉,“哭什么?我这儿好言好语地跟你说话, 你哭哭啼啼的算是怎么回事?等会儿走出门去,外人岂不是要以为我给妯娌没脸?”   廖碧君却是充耳不闻,讷讷地道:“好几日了,大嫂,你怎么都不知会我一声?”   蒋夫人反问道:“知会你的话, 你会怎样?求娘家给你儿子撑腰, 还是找你妹妹、妹夫在中间斡旋?”   “……大伯母也是这个意思么?”廖碧君哽咽着问。   “没错。”   廖碧君, 取出帕子,擦了擦满脸地泪痕,吸了口气,“日后,翰儿要怎样在人前立足?”   蒋夫人冷了脸,加重了语气:“已到这地步,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昔年也曾受教于叶先生的人,竟然想为儿子遮掩剽窃这般可耻的行径?!”   “要是别人,我自然不会这样。正因为翰儿是我的亲骨肉,我才……”廖碧君呜咽起来。   蒋夫人被气得不轻,啜了一口茶,吁出一口气,道:“这会儿,伯爷正跟翰儿说话呢。关乎子嗣的事,我们不要置喙,我唤你来,只说你行差踏错之处。”   廖碧君抽泣着,“我知道我错了。”   “你错处不少,但最关键的,你到这会儿都没想明白。”蒋夫人说起蒋徽去集成班的事,“那孩子那样做,给你们留了足够的余地。你们前去找她那一次,若是诚心诚意地认错道歉,她至多是知会伯爷一声,这事情闹不出这么大动静。可你们倒好……我没亲眼瞧见,但是那孩子写了一折子,一段评书,我去看了戏,也听了书,真是……又是因为同在蒋家无地自容,又是为你们的态度满腹火气。”   廖碧君哭声顿止,现出恍悟、懊悔之色。   蒋夫人瞧着她,又是无奈又是失望。   做妯娌这么多年了,平时不论何事,碧君都是全然听从她的安排。正因此,眼前这档子事,让她始料未及,这好几日都窝着一股子无名火。   而到了这会儿,她心念一转,倒觉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碧君是轻易不犯错,一犯错就是大错,平时在人前的样子,简直比最乖巧的孩子更要让人省心。   碧君刚嫁进蒋家的时候,与程夫人姐妹情深。然而好景不长,也不知道她怎么寒了胞妹的心。彼时她只知道,碧君先后两次去见程夫人,回来时都是神色有异,随后,太夫人发作了她,再往后,姐妹两个便明显地生分了。   她不好探究,只是多年来都忘不掉。   从那之后,碧君似是打定了主意,只闷头过自己的日子,对于日常的迎来送往、礼尚往来的事,都是听长辈的吩咐,或是问她的打算。   蒋翰启蒙之后,碧君与国焘的小日子不再平宁,时不时争执几句。   碧君溺爱孩子,国焘看了头疼不已,先是委婉地规劝,见不奏效,索性板起面孔做严父,但是没用:彼时国焘没有官职,留在家中打理庶务,白日大多终日留在外院,等到晚间见到妻儿,要么是看出母子两个对他阳奉阴违,要么是发现先前白忙了——一时半刻的言传身教,在母子两个得空就腻在一起的情形面前,完全是白费力气。   到了蒋翰习武刚开个头就放弃之后,国焘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在外院时不时有克制不住火气的情形,可见心绪十分烦躁。   这样的时日久了,她担心小叔子,又不好过问他房里的事,便与伯爷说了。   伯爷转头去找国焘,她不知兄弟两个说过什么,只知道结果是国焘去了地方上做官。   碧君是特别依赖夫君的人,她和长辈都知道,几次提议国焘带着妻儿到任上,他却总是不肯。   在国焘那边,夫妻情分还剩几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是,这对夫妻是如何走到这地步的,她始终是一头雾水——不记得他们起过严重的冲突。   廖碧君怯懦的语声打断了蒋夫人的思绪:“大嫂,眼下我该如何行事才算得稳妥?”   蒋夫人道:“什么都不需做。国焘最迟明早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听他安排就是了。”   廖碧君脸色愈发苍白,身形不自主地摇了摇。眼前人主持中馈的年头不少了,早就养成了凡事留几分余地的习惯,说的是最迟明早,那么实情应该是蒋国焘今夜便能回到府中。   董飞卿、蒋徽在二楼的雅间落座,点了一壶碧螺春,几色点心。   戏还没开场,此刻只闻来客的说笑声。   蒋徽倚着座椅靠背,问董飞卿:“那几篇奚落蒋翰的文章,是你找人写的?”   董飞卿嗯了一声,“我不像你,有个什么事儿,都想跟人磨烦许久。”   蒋徽莞尔,“找谁写的?我仔细瞧了,他们都是用的化名。”   “友安他们就能办,写完之后,我修改几笔就成。”他说。   蒋徽有点儿惊讶,“这些人……总跟着你跑来跑去的,是不是太屈才了?”她先前以为,他专门请了几名士子写的。   董飞卿轻轻地笑开来,故意道:“也不瞧瞧是跟着谁一起长大的。”   她笑出来,“给点儿颜色你就开染坊。”   戏开场了,两人停止交谈,凝眸望向戏台。   他要看的,仍是整个故事。   蒋徽要看的,则是梨云班这些角儿的唱念做打。既来之则安之,她忽略了那点儿不自在。   先出场的,是才高八斗的何先生及其发妻,这对夫妻的原型自然是程询与程夫人,扮演二人的是宋云桥和宋远桥。   宋云桥登台一亮嗓,便博得了满堂彩,随后的宋远桥亦是。   随后,受教于何氏夫妇二人的云非、林错上场,扮演他们的是梨云班今年炙手可热的两个小名角儿,扮相可爱,神色灵动,让人一见便生出三分喜爱。   随着两个孩子习文练武、淘气闯祸这种令人会心一笑或是哈哈大笑的剧情进展,董飞卿更觉惬意,不自主地回想起年幼时在程府温馨、欢喜的一幕幕——蒋徽所写的,引于儿时记忆,又与实际发生过的事情无关,只是偶尔的一两句戏词让他似曾相识。   蒋徽则被两个小名角儿完全吸引,心里想着,这算是梨园行里天赋异禀的孩子了吧?——读书的戏相对来讲容易一些,习武的戏也能身段干净利落,便特别难得了。   这样的戏份之中,喜欢听戏的人也不会觉得无趣,有何氏夫妇不时出场,教导、照顾、□□两个孩子的戏份,都是精彩的唱段。   在这期间,不难发现云非桀骜不驯、林错处事淡漠的一面。   幕布合拢、拉开,两个孩子成长为少年,处世之道、性情愈发鲜明。   云非投身军中,立下赫赫战功;林错以笔墨扬名,成为才子。   阔别再相见,云非已是帝王青睐的名将,林错则是游离在功名之外的名士,平时教书育人,有意无意地传扬何氏夫妇的真知灼见。   官场内外相隔,情分依旧。   再聚欢宴之后,林错将要远行,赠给云非一本亲笔写就的书,说是因你才能动笔,我日后的志向、去向,你不妨在字里行间寻找。   云非则送给林错一匣子东珠,说我一直记得你喜欢此物,不妨串起来,点缀堂中珍珠帘。   林错道谢,说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上。   ——看到这里,董飞卿心头一动,再一回想前情,明白过来。   云非是他,林错是她。男子之间的戏,没法子送珍珠手串、发箍之类的首饰,只能用这种桥段展现。   他按眉心的动作有些重。阅读期间,竟没对这一节深思,更没想过这故事与彼此息息相关。他实在想不到,她把自己的影子用男子的经历展露,而此刻细细回想,前面年幼时的戏份中,云非曾两次赠送林错珍珠帘。   在她撰写这故事的时候,便已点出终将离家漂泊的意向。   不妨在字里行间寻找——如果他在离京之初便用心看过她写的话本子,或是看过这出戏,一定可以看出端倪,就算不能笃定不是自己一厢情愿,也会为着一半的可能,尽早寻找她。   可是,他没有。女子出手的东西,他只看字、画、制艺,对话本子真是打小就没兴趣,看戏就更别提了,既享受不了百转千回的唱腔,也看不了诸多男子喜爱的武戏。   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到今时今日,他就算看,也是推拖不过、走马观花。   这是勉强不得的,就像他擅长的把人整治得生不如死的歪门邪道,她是如何都没兴趣的。再喜欢一个人,也没可能方方面面都涉足、琢磨。   但是……在外不是没有闲得百无聊赖的日子,花费在听书、踅摸美味的时间,怎么就没动过找她的话本子瞧瞧的心思?   身边的小兔崽子也真是不可理喻,明知道他的喜好,为何把暗示放在他最没可能发现的地方?   他又按了按眉心,随后,把座椅挪到她跟前,又握住她的手。   蒋徽转头看着他的侧脸。   他神色悠然地望着戏台。   她眉梢扬了扬,手挣了挣。   他手势一转,与她十指相扣,握得更紧了些。   她眼中有了笑意。   戌时初刻,蒋国焘回来了。   听得丫鬟通禀,廖碧君只是点了点头,仍旧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不是因为镇定,是完全没了主张。   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解释,又如何得到他的原谅。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向前几步。   蒋国焘走进门来,便摆手遣了服侍在房里的下人,神色看起来倒是很平静。   廖碧君屈膝行礼。   “何需多礼。”蒋国焘落座,语气平和。   廖碧君站直身形,望着他,怯怯地道:“翃儿定是没回来了,他还好么?”   “很好。”蒋国焘示意她落座。   廖碧君没敢坐,又怯怯地问道:“翰儿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蒋国焘颔首,笑容透着点儿自嘲,“知道了。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济南府离京城不远。是我先写信给大哥大嫂,告诉他们作何打算。”   “你怎么打算的?”她心中的怯意已经因为预感转为恐慌。   蒋国焘说道:“这一阵军务繁忙,上峰容着我走这一趟,已是不易。明早我就得走。我的意思是,让翃儿好生赔礼认错,等到别人懒得计较了,他便去济南府找我。我会留下护送他过去的人手。”   廖碧君垂眸看着脚尖,半晌不语。   蒋国焘望着她,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委婉地道:“别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是十年八年不出事,一出事就让我晕头转向。   “这件事,你不该纵容翃儿。但也不必看得太重,哪儿有不犯错的孩子,改过自新便好。   “让翰儿过去,是让他看看别处的风土人情,顺带着避一避风头。往后就让他跟着我在任上过,他年岁不小了,若总被家门和你护着,终究不是好事。耍笔杆子的事情,就让他放下吧,学学庶务也比那些要好。”   廖碧君脚步迟缓地走到座椅前,落座时现出疲惫之色。她仍是没应声。   意思都跟她说了,料想着她需要一阵子才能消化掉。蒋国焘站起身来,“累了就去歇息。翰儿在外书房等我。”   他往外走的时候,她轻声道:“那我呢?”   “嗯?”蒋国焘止步,回眸看住她。   “我呢?”她仍是低头看着脚尖,“你把两个孩子都带去任上,只留我在家中,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早就说过了?这一辈,只有大哥和我,我怎么能把你们都带去任上。家里就不说了,岳父岳母那边,你也该常去问安,陪他们说说话。”蒋国焘耐心地解释道,“我也想调回京城,但这种事不是我能左右的,三年一考评,吏部口中的下次,意味的便是再等三年。”   “是你自己都认为调回京城是可有可无的事。”廖碧君说着,抬起头来,神色复杂,“两地相隔了这些年,我如今也犯了大错,你还不肯跟我交底么?”   蒋国焘费解,也有些烦躁了,皱眉反问:“交什么底?”   “你在外面,又有人了吧?”是问句,但她是确定的态度。   蒋国焘笑了,被气笑了。   她面色煞白,声音有些发颤了,“我说对了,是不是?”   蒋国焘背着手,细细地审视着她,满心不解:这是什么时候?她怎么还有闲情探究这种事?   “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啊?”廖碧君双手撑着座椅扶手,想站起来,却不能如愿。   蒋国焘的目光变得冰冷至极,“我若是有了别的女子,你是不是又要自尽?”   她与他对视着,毫无退让之意。   蒋国焘心里的火气腾一下燃烧起来。   早在翰儿年幼的时候,因为她溺爱孩子,让他满心不悦。翰儿不肯习武的事情发生当日,他们两个遣了下人,争吵到夜半。   他太失望了。   可她却说:“从记事起,我娘就是这样宠爱着哥哥,哥哥如今不也过得很好么?哪里有不对孩子宠爱入骨的母亲?”   他冷笑,正在气头上,话就说的很重:“翰儿那性情能跟别的孩子比么?你也不瞧瞧,他现在简直比女孩子还娇气,整日里就知道黏着你!平日里的事,你没脑子也罢了,子嗣的事也不听我的,这日子还怎么过!?”   她开始抹眼泪。   他看着只觉更烦,“要么让翰儿习武,要么你就带着他回娘家常住。凡事都指望不上你们,还在我面前晃悠什么劲儿?”   她哆哆嗦嗦地问:“你这是嫌弃我了?”   她总是一面争执一面哭,吵得厉害了,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只能打住,甚至要反过头来哄她,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这一次,眼看着就要重蹈覆辙。他照实道:“我打心底累得慌。让你把孩子交给大伯母,结果倒好,你们俩都不同意。开枝散叶不是为了把孩子养成废物,你连这个都不明白?”   接下来,话赶话的,彼此都说了不少重话、气话。   末了,她不说话了,却也不再哭了,起身去了内室。   他吁出一口气,坐着没动。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她痛苦的呻/吟声。   他连忙奔进内室,见她用双手攥着一把剪刀,胸前衣衫沁出了血迹。伤势不重,她也知道,正要再一次把剪刀刺入心口。   他吓坏了,及时拦下她之后,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那次之后,他就真的怕了她,除了温言软语,凡事遂她的心思,再不知该如何对待她。   这样开花结果的姻缘,这样动辄寻死的女子,让他每一日都觉得疲惫、厌烦,却没办法挣脱。   有时候不能控制情绪,没法子在她面前说笑如常,她就静静地或是呆呆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担心她又轻生。   那时候,情意还是有的,而且很重,所以,愿意长期在她面前掩饰心绪,盼着她能为了他和孩子明理干练一些。但这盼望始终没能成真,她始终留在原点不动。   他终于受不了了,大哥问起的时候,便说想谋个差事,去地方上最好。   他管不了房里的事,只能找辙避出去。   他是懦夫。这一段姻缘,把他在她面前变成了懦夫。   他嘲弄地牵了牵唇,“或者说,这次我若是不带你一起到任上,你是不是又要以死相逼?上次是剪刀,这次想怎样?上吊?投河?服毒?备好东西了没有?”   她身形簌簌发抖。   “又有人了?”他讽刺地笑开来,一步一步,走回到她近前,俯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遇见你这样莫名其妙的结发之妻,任谁不会视女子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她惊愕地睁大眼睛。   “都什么时候了?嗯?”他的言语似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我们的儿子已经成了京城的笑柄,你却有闲心责问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我早已把小儿子带在身边,难道会让他看着我在外与别的女子有染?你那颗心,怎么那么脏?   “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我答应过你,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只守着你。   “你又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不论何事都会与我商量,听从我的安排。你做到了么?   “这几日,我把你跟程夫人仔细对照了一番,有了意外之喜:我不再怪你教子无方,也不再怪长子没有男儿气概。姊妹亦或兄弟,各有各的资质、天性,怎么能够强求。我居然才想通。   “等翰儿到了我跟前,若知道好歹,我就尽心教导,他若随了你那些劣性,我就另请高明,好生摔打他。   “你不来这一出的话,我不敢责备你,更不敢指望你诚心诚意地认错。没法子,我怕你寻死。   “现在,我不怕了。” 第82章   伤心、惶惑、震惊交织在心头, 片刻间让廖碧君濒临崩溃, 下一刻,这些情绪转化为委屈、恼怒,并奇异地让她心绪冷静下来。   她死死地盯住他,“这些话, 在你心里闷了多少年了?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心里也终于舒坦了吧?   “说我溺爱孩子,我依然是那句话,哪个做母亲的不对孩子宠爱入骨?   “你也说了,孩子的天性、资质不同, 翃儿出生之后, 在我跟前的日子, 我也是每日宠着, 但他天生与翰儿的性情不同,活泼调皮得紧。   “是,我不如精明干练识大体的胞妹,从小我就知道。她凡事最先考虑的都是大局, 我不是,从来不是。   “我这辈子想要的光景,就是琴瑟和鸣、相濡以沫,从没瞒过你。   “在我心里,这些年分量最重的始终是你。   “你把翃儿带去任上的时候, 起初只说让他过去住一段日子, 结果呢?你把他哄得不肯回来了。我想着, 你在外面孤身一人,也就忍了。   “眼下你又要把翰儿带去任上,把我一个人晾在家中,到底想做什么?有谁像你这样行事的?   “你方才的话,分明是数年前就已对我弃若敝屣。既然如此,为何不在当时告诉我?   “早一点告诉我,我不会耽搁你的时间,更不稀罕留在蒋家!”   蒋国焘讽刺地笑了,寸步不让地回道:“离家之初,我对你还没心寒到如今这地步。   “我也说了,我怕你寻死。   “往好处想,你若是不寻死觅活,我们和离,苦的是两个孩子。   “往坏处想,你若是寻了短见,苦的仍是孩子。   “更何况,廖碧君,人活一张脸,明白么?   “当初是我央着长辈去廖家提亲,万一你自尽了,家里家外,我都丢不起那个脸。   “我眼瞎,看中了一个不知大体、大局为何物的女子。这也罢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跟我成亲之后,居然到了自尽的地步——我品行得有多不堪?外人会如何揣测蒋家?”   廖碧君被他气得面色青白,站起身来,切齿道:“你若早把这些诛心之语告诉我,让我看清你的真面目,我除非疯了才会为你寻短见!   “只知道指责我,你又做过什么?   “嫌我不会教导翰儿,你那时为何不亲力亲为?   “宠孩子、护短儿的男子不是没有,程阁老多年如此,可人家就能一面宠着一面把近前几个孩子教导成栋梁之才!   “你呢?你无能!只会把责任往我身上推!”   他亲力亲为?蒋翰笑容里的讽刺更浓。   母亲和他,当初都想把翰儿那个性子扳过来。   母亲一再把翰儿抱到大伯母房里,可是大伯母瞧着翰儿那个娇气劲儿就蹙眉,懒得哄,而她更是没多久就寻过去,瞧着长辈的脸色不好看了,便把孩子抱回房里。   他也想一面打理庶务一面带着翰儿,只一次就放弃了:孩子到了外书房,她一会儿送衣服过去,一会儿送点心过去,不成个体统,扰得他满腹无名火。   后来,母亲说,别为这个跟碧君闹意气,横竖你是次子,你膝下的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心性善良即可。   他认同母亲的说法,却担心翰儿长大后会闯祸,为此,翰儿开蒙之前,总揪着这件事跟她私下里起口角。   翰儿开蒙之后,便不需说了。他们从那时起,就开始背道而驰。   她说他无能。   “的确。”蒋国焘无意与她争辩,“我无能,我承认。”曾经喜欢得五迷三道的女子,在成婚之后,他慢慢走至无计可施的地步,可不就是无能么,“你说的对,教导孩子这件事,我是该亲力亲为,虽然迟了,总比继续搁置要好。”   “……”廖碧君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想到日后将要面对的情形,她只觉无望。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她无力地说:“和离……我要和离。”   “不行。我一没这个打算,二没这个时间。”他淡淡地说。   “那你要我怎样?”廖碧君眼底充了血,怨恨地望着他,“要我困在蒋家,生不如死么?”   他问:“你就不能学学持家之道么?”   她凄惶地笑了,“家都没了,你要我学持家之道?”   “你心里的家,只有我们一家四口,是么?”蒋国焘再一次眼神复杂地审视着她,“听起来,你仍旧是特别在乎我,在乎与我才有的这个小家,可我为何不能沾沾自喜,反倒愈发看不起你?”   “……”他雪上加霜,说看不起她。他是回来折磨她的。   “生你养你的父母呢?这些年都帮衬着照顾着蒋家的大舅兄、小姨呢?”他一面思索一面说道,“怪不得他们对你一年比一年冷淡,你真不值得任何人对你好。   “和离?你想过两个孩子没有?我们就这样了,甚至过些年兴许能好一些,为何不为了他们往好处过?   “年少的时候,满脑子情情爱爱,无可厚非,到如今了,过两年兴许就要娶儿媳妇进门了,你跟我置气闹和离?   “生而为人,不求你面面俱全,但也不能狭隘、小家子气到这份儿上吧?   “真是无可救药。”   廖碧君死死地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才出声道:“没错,我是无可救药。你要是让我生不如死的话,我只能选择一了百了。不信,你就试试!”   蒋国焘俯身,捏住她的下巴,目光玩味,“岳父岳母、大舅兄、小姨这些年待我不薄,我不能把你这个烫手山芋扔回给他们。   “你是蒋家三媒六聘娶进门的人,不论如何,都会让你留在这里。   “我说了,现在我不怕你自尽了。”   他语气倏然变得阴冷,“你若是自尽,我会做文章,让你身败名裂,让你的长辈、手足、儿子以你为耻,更要把你挫骨扬灰,让你不能投胎,永生永世做被诅咒的孤魂野鬼。   “你要是不相信,也试试?”   廖碧君身形剧烈地颤抖起来。   蒋国焘拍了拍她的脸,“此刻起,学着做个人,别再指望谁继续容忍你的愚蠢。”   他走到门边唤人,片刻后,两名管事妈妈、两名丫鬟走进门来。   这是他此次带回来的人,本意就是把人留在她房里,防着她再行差踏错。   “看好夫人。”蒋国焘吩咐道,“她要是想死,可以,但要先传信给我,等我回来之后,我成全她。在那之前,不要纵着她,必要的时候,不需讲什么尊卑之别。”   四个人齐声称是。   蒋国焘举步出门,在外书房训/诫过儿子,又分别与两位长辈、兄长叙谈一阵子,便改了计划,连夜离京,返往济南府。   戏散场了。   往外走的时候,蒋徽想起廖碧君跟自己说过的话:“结局是一个人在朝堂报效家国,另一个则放下一切袖手天涯。并不好。翰儿安排的结果是各自娶妻成家、琴瑟和鸣。”   廖碧君说的并不对,结局其实是两个人都做了闲云野鹤,只是云非晚林错一些年。彼时听了,懒得纠正。   此刻蒋徽不由猜想,廖碧君并没看过这出戏,更没看过话本子,所了解的,是道听途说。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她儿子的剽窃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思及此,蒋徽觉得那女子也挺神的,那个过日子的方式,寻常女子不论品行多好多坏,都学不来。   敛起思绪,她听到戏迷们在讨论这出戏。   有人赞叹两位宋老板的唱功炉火纯青;有人夸赞两个小名角儿的功底扎实、灵动讨喜;有人为着几场精彩的打戏高呼过瘾。   倒是没谁说结局不好。本来么,心中如果没有意中人,功成身退、逍遥自在地度过余生,也是一桩美事。   到今日,蒋徽想到现世存在的那种人——例如巨贾沈笑山,心中总有几分艳羡。   那该是天生清心寡欲的男子,没有意中人的很大一个原因,是根本就没动过寻找的心思吧?听修衡哥说过的,沈笑山要是出门,必是为了必须亲自出面的生意,其余的时间,大多数是在家中看书下棋,偶尔信步街头,踅摸美味。   到了街上,月色正好。她对董飞卿说:“溜达回去吧?”来的时候,是雇的马车。   “好。”   到了僻静的路段,董飞卿才问她:“怎么会起那样两个名字?”   “就该是那样两个名字。”她说,“有一段时间想起你,总是你窝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望着流云的样子。我娘姓林,便用了她的姓氏。至于名字,是因为有些人在是非之中把我们当成了过错。”   董飞卿释然一笑,“那么,何先生夫妻二人,是不是因为程字左边的禾?”   “对啊。”蒋徽笑眉笑眼的,“我总不能照搬叔父的姓氏。”   董飞卿携了她的手,“到最后都做了闲云野鹤,这一点挺神的——你这样安排的时候,怎么想的?”   “我就不需说了,至于你,我就是知道。”   董飞卿侧头看住她,“说点儿我能听懂的话。”   蒋徽轻笑出声,“我私心里憧憬一下不行么?——有一个人,在一些年之后,与我不期而遇,重拾年少时的兄妹情分也好,重新做友人也好。那时就是这么想的,再多的心思,没有,没必要。”   没必要展望,还没如愿离开,心迹尚未明了。   “明白了。”他笑微微的凝视着她,“那时,只是开始。”   “嗯。”   那么美的开端,她却不肯主动提及,由着他捧着她的话本子看了那么久。   不会点破,生怕在他感情里占上风。   他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闲闲地说:“日后,不用花心思送我任何物件儿。”   话题突然跳转,她不明所以,“嗯?”   “我已经收到了最珍贵的。”他说。   蒋徽对上他视线,绽出甜美的笑靥。   廖碧君失声痛哭了一整夜。   没有人规劝。   到早间,阖府的人都是昨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好像蒋国焘并没回来。   蒋翰没来内宅给长辈们请安。伯父、父亲的规劝、训/诫、命令,让他诚惶诚恐,自知再没别的选择。   父亲走后,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在书房里闷头写认错的文章。起初出于习惯,逐字逐句地斟酌、推敲,后来回过味儿来:都到这时候了,谁会在乎你的文采?人们在乎的是字里行间有没有知错、后悔、道歉的意思。   把认错悔过的意思写出来,没有犯忌讳的字眼儿就成。想通这一点,书写时便不再吃力。   一早,仔细检查了几遍之后,他又誊了几篇,唤小厮分发到旧识家中、淮南书院。   认错的文章,是给蒋徽看的,但不能直接送过去,要先让外人看过之后告诉她。   对她那边的交代,自然是与母亲再次前去书院,当面认错、道歉。   真心悔过了么?不知道。昨日起,他完全懵了。至于过错,他自开始就知道,不然也不会费心思遮人耳目了。   小厮领命出门之后,蒋翰垂头丧气地去了母亲房里。   行礼问安之后,他见母亲神色恍惚、双眼红肿,想着她定是因为自己的事挨了父亲的训斥,要是询问,怕又要惹得她哭起来,索性只说来意:“娘,我们得去给蒋先生赔罪,您何时带我去?”   廖碧君却答非所问:“你去把你外祖父、外祖母、姨母请来,我有大事请他们做主。”   蒋翰一头雾水,小声道,“要是为了我犯错的事,就别惊动他们了。昨日爹爹说了,他们一直当做不知道,不外乎是觉得我自作自受,也不想干涉蒋家的门内事……”   “怎么这么多话?让你去你就去,与你不相干。”   “那是为了何事啊?”蒋翰没来由地想哭,“我去了也没用,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不会来的。最起码,姨母是不肯来。她不来,外祖父、外祖母就也不会来。”   廖碧君沙哑着声音说道:“那你就告诉他们,今日不来见我的话,我就一头碰死!”   蒋翰惊得愣住,好一会儿,他留意到服侍在室内的两名管事妈妈、两名丫鬟都是面生的。她们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神色平静。莫不是笃定母亲在与父亲置气?   他回过神来,恭声称是。出门后,踌躇半晌,谁都没去找,径自去了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是母亲的亲姑姑,应该能劝解母亲几句。   真把三位长辈请过来,万一再闹出什么事,父亲听说之后,少不得又要归咎于他这个惹祸的根苗,等他到了济南府,父亲不定怎么收拾他。   父亲对他,不是慈父,也不是严父,总是和颜悦色中透着点儿无奈或是疏离。他对父亲的感情,慢慢的就只剩了畏惧。有母亲撑腰的时候,心里有底,现在母亲保不了他了,心里真是怕得要死。   他只想母亲快些打起精神来,带着他去见蒋徽。   见到廖书颜,蒋翰把母亲的意思、言语如实复述,求老人家给他拿个主意。   廖书颜听完,道:“让你娘过来。她要是不来,你就跟她说,我会派几个婆子把她绑过来。”   “……”蒋翰一阵心惊肉跳,一面怀疑自己搬错了救兵,一面担心母亲要吃苦头。   廖书颜又道:“长辈的安排,你认同么?”   蒋翰忙道:“自然认同。”   廖书颜无声地叹了口气,温声叮嘱:“你自己去找蒋先生赔礼。你娘今日起不宜出门走动,你就别指望她了。蒋先生要是懒得见你,你便回来,等到你大伯父休沐的时候,让他带着你再去见她。” 第83章 痛斥/悔恨   廖碧君缓步走进门来, 默不作声地屈膝行礼。   廖书颜对她红肿的双眼、惨白的面色视而不见,也不让她落座, 很直接地道:“翰儿到了外院,会有管事询问他的去向, 可行的事情, 府里会派护卫随行;不妥的事情, 便会将他拦下,来内宅禀明你大嫂。至于你房里的人, 就更不需说了。”   廖碧君明白过来, 自己已经被禁足了。看起来, 蒋国焘临走的时候, 托付了姑母等人不少事情。   廖书颜道:“你的脾性,看了这些年, 我一清二楚。早在多年前, 便对你说过重话。到这会儿,我不是要阻拦你做什么事,只是以蒋家长辈的身份问你一句,你想做什么?”   廖碧君神色透着些麻木不仁, “我要和离。”   “和离?”廖书颜玩味地笑了,“和离之后, 带着嫁妆回娘家,让你爹娘兄长再给你找个人家嫁了?若是后者, 京城大抵没人会娶你,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犯不上自寻那份儿尴尬。”   “我不会再嫁。”廖碧君一字一顿地说。   “不会再嫁,那么,是让你爹娘养活你,还是让你兄嫂养着你?”廖书颜冷静地给她摆事实,“这些年了,你只有陪嫁的庄子上那点儿固定的进项,当初你爹娘给你的体己银子早就花的差不多了吧?回到娘家,你要用他们给的田产养活自己么?”   廖碧君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抿紧了唇。   廖书颜继续道:“你会写会算,却不善经营铺子,身边连个伶俐勤勉的心腹都没有。   “针线活尚可,但总不能给人做衣服、绣活变换银钱吧?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会先一步入土为安,你爹娘能照顾你多少年?   “你娘因着你二妹、程老夫人的缘故,这些年是越来越明事理了,但有一点,谁要是让她觉得不争气,给家里丢人现眼了,她那张嘴可不饶人,弥勒佛都能让她絮烦出火气来。   “再一个,你一心和离的话,也可以,但日后休想再见到两个孩子。”   廖碧君失声道:“凭什么?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因为你教子无方。”廖书颜语声仍是平静无澜,“眼前翰儿的事便是铁证。没你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娘,他不会沦为笑柄,连带地让蒋家被人说三道四。”   “……”这是廖碧君不能辩解的。   “你以为和离意味的是什么?”廖书颜黑沉沉的眸子凝住她,“是不是以为,回去之后过的是在闺中的日子?是不是以为,你的两个孩子还能时时与你相见?你倒是会做美梦。   “以你这个德行,若是和离回到娘家,不出一半年,便会让爹娘心寒、兄嫂嫌弃,没有人会愿意再搭理你。实在心烦的不行了,也就把你随意打发出去,让你嫁到地方上。   “你不值得谁对你好。   “你根本就不知道好歹。”   末尾的话,昨夜听到过相似的。廖碧君眼睛酸涩不已。   廖书颜说起蒋国焘:“昨日,国焘也不怕丢人现眼了,把你曾轻生的事告诉我了。   “那是他的心病。   “我料想着,你要是不能如愿继续祸害他,少不得又要寻死觅活。   “那你就死,但你死之前,国焘会赶回来,他想怎么整治你,我都不会管。”   廖碧君望着廖书颜,发现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冷漠之至,似是在看着一个不相干的罪人。   廖书颜讽刺地牵了牵唇,有意把话说得很重:“自幼年到如今,生过两个儿子,犯过两次让人不齿的错,其余的年月,都在做娇小姐、应声虫——你这样的人,死了真不可惜。”   廖碧君踉跄着后退一步,身形摇摇欲坠。   廖书颜瞧着她那个样子,无动于衷,“在你,觉着自己就是为情生为情死的人,并引以为荣。   “今日,我便与你说道说道这情意二字。   “两情相悦,喜结连理,只是新生涯的开端。   “男人该有担当,要让结发之妻衣食无忧,要让她不觉着矮人一截,但除此之外,他是个男人,只要家族不曾迫害他,他便要对得起家族,与至亲齐心协力地维持现状,或是更上一层楼。   “至于女子,遵从着男主外、女主内的老话的人是绝大多数,这是本分,亦是责任。   “国焘是次子,起先斟酌着家里的情形,自请留在家中打理庶务,让兄长没有后顾之忧;后来在家中实在憋闷,便入了官场,一直兢兢业业当差,熬成了五品官员,对得起所学过的文韬武略。   “你们两个的事情,他也有错:当初该做的是再想法子劝导你,而不是一想到你要寻死就心惊胆战没了主张,到末了,居然躲了出去。   “躲出去也行,走之前应该跟我或是你爹娘交个底。我们要是知道你糊涂到了那地步,怎么样都会防患于未然,绞尽脑汁也要拿出个章程,把你从牛角尖里拽出来。若不能,便让你画出一条道来。   “但他没有,把事情弄得不清不楚的。   “昨夜我说了这些,他也承认。他说,这件事而言,他就是个十足十的懦夫。   “至于你,我先前真以为你会做一辈子的应声虫——这样其实也不错,是无能,但不会惹祸。哪成想……是高估还是低估了你,我也不清楚。”   廖碧君知道,这只是刚开始,更刺心的话在后头。姑母动怒时言语有多犀利,她早就领教过了。   廖书颜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我要是把责任往身上揽,便是既对不起蒋家又对不起廖家,该后悔:怎么能对你放任自流,应该一直坚持不懈地手把手地教你为人处事之道,就算你不情愿,就算你觉得在孩子面前失了做母亲的颜面,也要让你学会持家之道,成为国焘的贤内助。   “——可我不会。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看着就头疼的人耗费心血?嫁为人/妇那一日起,你便不再是谁的孩子,该做的是尽孝,是学持家之道,而不是换一些人继续照顾你。   “我有一个侄子、两个侄女,你兄长和你胞妹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你天生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我没什么好自责的。同理,你爹娘也没什么好自责的。   “犯错也无妨,谁都是磕磕绊绊走过来的。可你犯了错,不是反省,不是认错,是忙着跟夫君置气闹和离。   “看你多有出息。”   末一句,带着满满的讥诮、嘲讽。廖碧君的头垂得更低,面色由白转红。   碧君一直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这是涵养工夫不到家。但在此刻,意味的是把她的话听到了心里。不是对牛弹琴就好,廖书颜笑了笑,“要说你在乎国焘,我相信。都为他寻死觅活了,谁能说你不在乎?   “可是,你若真的在意他,日常诸事,便该为他着想几分。例如打理好房里的事,例如自一开始就照着他的意思教导翰儿。   “可你偏不。你觉得他是次子,房里的事随大流就行了,却不想想,自己也迟早要做婆婆,自己所在的房头少不了大事小情。   “宠孩子没错,但要一边宠一边往好处引导——这话我和你婆婆早就委婉地跟你说过,可你好几年都因为生了儿子、彻底站稳脚跟沾沾自喜,家里家外都恨不得把翰儿挂在脖子上炫耀。让你引以为豪的儿子,可不就要当小祖宗供着。   “别的事,从不肯动脑子,只知道跟着妯娌行事。幸好你这妯娌聪慧干练,否则,这个家早让你们俩拆了。   “说来说去,你就是自私、懒惰到了没边儿的东西。”   她语气倏然一转,变得沉冷,“在闺中时,有父母供着衣食起居,有手足照顾帮衬;年轻时仗着姿色出众,满脑子的风花雪月;嫁人后,生下子嗣便以为万事大吉;混日子混到孩子长大了,你指望的便是日后享受儿子儿媳的孝敬吧?   “好事都让你占尽了,别人就合该围着你转?   “你配么?   “你是个人,却偏偏把自己活成了陪衬国焘的物件儿——眼下谁不知道,蒋国焘娶了个小家子气、凡事都要依靠婆婆妯娌的绣花枕头?谁又不知道,这绣花枕头生下来的长子,跟她一个德行?”   听到这儿,廖碧君抬头望向姑母。   廖书颜笃定地点了点头,语气变得松散,“凡事要婆家费心,是你自己说出去的;小家子气,是别人瞧着你的做派得出来的说法。   “多少人都纳闷儿——蒋国焘到底看中了你什么?   “我房里的人一直留意外面的风吹草动,这些话是这几日听来的。倒是真没冤枉你。   “早年间样貌出众、单纯善良的廖家长女,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一无是处的蠢货。   “你能因为国焘寻死,却不能让他面上增光。   “你说,好笑不好笑?”   廖碧君身形抖得厉害,终是撑不住,跌坐在地。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是那样的。   廖书颜仍是无动于衷,“你若能转过这个弯儿来,日后就照着国焘的意思度日。过几年,他要是瞧着你有了长进,父子三个自然会回来与你团圆。   “你若仍是执迷不悟,那也随你。   “等会儿我去找你爹娘、你妹妹说道说道你房里这些事,会劝他们不要理会你这笔烂帐。”   她刚要吩咐廖碧君退下,却见对方身形一软,晕倒在地。   午间,有人把蒋翰认错的文章送到书院,学生们看了,见认错道歉的言辞恳切,心里舒坦了不少,也就不再继续谴责。   老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没错,蒋翰现在只是有个态度,日后如何,还需观望,但现在他们该做的就是观望,而不是不依不饶——认错了,还没完没了,会让犯错的人生出逆反心理,万一破罐破摔又走了老路,改用化名剽窃他人心血,他们也就白忙了一场。   顾沅淳等学生提过的事情,董飞卿安排妥当了:东面后花园的湖上有个水榭,他命人照着兔园的情形布置出来,又为此处取名碧水汀。   今日,匾额挂上去了,也知会了学生。   此外,董飞卿和叶先生、管三为兔园、碧水汀制定出了规矩:可谈时事,但不可对帝王、官员在政务上的举措、作为品头论足;可以揭发检举有辱斯文的人,但不可捕风捉影、空口造谣。   前者容易让人断章取义犯忌讳,况且,都还是学生,为人处世刚摸出门道,哪里看得清楚朝堂上的云谲波诡;后者则是为了避免笔墨官司中出冤案,这帮孩子嘴毒的不在少数,要是把被冤枉的人挖苦得一蹶不振,算谁的责任?   这两点是最重要的,谁若犯了,书院会视情形轻重追究,实在严重的,当即打发出去。   其余的,相对来讲便是小规矩了,例如在兔园的话题一如既往,可以杂七杂八,但碧水汀只供探讨各类学问,男学生晚间想吃什么菜想喝什么酒、女学生明天想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之类的问题,就别往碧水汀送了。   这些条条框框张贴在兔园、碧水汀最显眼的位置,学生们看过之后,都欣然接受。   午后,蒋徽走出藏书阁,去往前面待客的暖阁。   有刘全、友安、友松等人精在,她自然对蒋家这几日的动静了如指掌。   自事发起,蒋家一直没干涉此事;蒋国焘昨夜回京,又连夜离京;上午,蒋翰认错言悔的文章送到了淮南书院等地;蒋国焘致歉的亲笔信件也已送到了她手中。   一个门第、一位父亲做到了这地步,已是难得。他们不是不能尝试周旋,但瞧那意思,分明是自一开始就自知理亏,由着文人学子在笔墨之间惩戒蒋翰。   既然如此,她当然不能再揪着不放。经此一事,不论是昌恩伯,还是蒋国焘,都会格外留意蒋翰相关的事,并把他往正路上引。   这就够了。   步入暖阁,便看到了局促不安的蒋翰,蒋徽微微一笑,落座之后,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蒋翰定一定神,深施一礼,“蒋先生,我是来给您赔礼的。”语毕,动作有些慌乱地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转身让小厮交给蒋徽,“这是我写给你的悔过书,也算是立的字据。”   蒋徽并没打开信封,随手放在一边,问:“是令尊安排你这样行事的吧?”   “是。”蒋翰答完之后,担心她会不悦,连忙补救,“但是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论哪种学问,该学别人的长处,但绝不该剽窃,糟蹋别人的心血。先生,我对不起你。”   真知错了么?蒋徽看不出个所以然。她瞧着蒋翰紧张兮兮、手足无措的样子,笑了笑,道:“这件事情,在我这儿,到此为止。往后,好自为之。”他不是她的学生,亦不是她的亲朋,又已受到惩罚,她没必要多说什么。如何让他改过,那是他长辈的事情,与她无关。   这么容易?蒋翰颇为意外,并不敢相信她会说到做到。   “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蒋徽端了茶。   “蒋先生,”蒋翰涨红了脸,“上次前来,我看得出,你特别生气。这次过来,我是真心实意赔罪、领罚的。你想怎样发落我,都是应当的。”   蒋徽语气又柔和了一些,“我说事情过去了,便是过去了,绝不会再找辙。   “这种事,我要的只是你承认自己的过错,保证不会再犯,亲口跟我说一声对不住。你已经做到了。   “我是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那大多是别人与我讨价还价在先。我上次说令堂只考虑自己,指的是你们既没设身处地的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又没为身后的蒋家考虑。   “把心放下,回家吧。”   蒋翰望着她目光清朗、和善的明眸,心里难受到了极点,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又深施一礼,道辞离开。回到家里,便听说母亲病倒在床,他连忙赶去母亲房里。   太医正在给母亲诊脉,他就没进门,站在廊间,等待太医诊脉的结果。   如果不是他犯错,父亲何必日夜兼程地奔波,母亲又怎么会病倒?   母亲一向宠着他,凡事都让他如愿。但是那件事,他根本不该与母亲商量,应该去请示太夫人、大伯父,或者写信请父亲示下——笔墨拿到外面,外人的褒贬,关乎蒋家的颜面,这是母亲不能做主的。   可他当时浑忘了这些,只想着投机取巧,利用蒋徽的才情让自己出一出风头,甚至笃定她已沦为教书先生,绝不会计较。   蒋徽末了那一番话,萦绕在心头。她要的其实很简单,可他们做的却是与她讨价还价……   就像父亲痛斥时说的,偷取她的东西,没想过帮衬她什么,反倒因为她的现状有恃无恐,当真是小人嘴脸。   有些话,父亲没跟他说透,可他知道,在父亲眼里,母亲与他是一路货色。都该罚。   如果他肯脚踏实地,如今兴许已经成了董飞卿和蒋徽的学生,能在他们的点拨之下有所进益。但那时他做贼心虚,怎么敢去书院报名。   到如今,整个书院的人都对他嗤之以鼻。   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把自己亲手点上的污点淡化、擦净。   他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眶,掉下悔恨的泪。 第84章   蒋夫人和长子蒋翧走进院中。   蒋翰瞥见, 忙飞快地别转身,拭去眼泪,深吸一口气。   “二弟,”蒋翧和声唤他, “婶婶没事吧?”   “太医在诊脉了。”蒋翰答着话,走过去给母子二人行礼, “大伯母, 大哥。”   两人看出蒋翰神色有异,但都不动声色, 蒋夫人温声道:“我们过来看看,听听太医怎么说。”停一停,又问,“听说你上午就出门了,在外面没出什么波折吧?”   蒋翰恭声答道:“上午就想去见蒋先生, 到了书院附近, 想到她可能比较繁忙,便寻了个不显眼的地方等着,估摸着她清闲一些了才去求见。刚回来。”   蒋夫人颔首一笑,“还顺利么?”   蒋翰点了点头, 面带羞惭地垂下头去。   “这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这上下, 蒋夫人不宜多说什么,“我去看看你娘。”语毕, 举步去往室内。   蒋翧则留在原地, 神色关切地道:“你也知道, 前几日我被差遣去了外面收几笔账。你还好吧?”   蒋翰点头说“好”,又尴尬地笑了一下,“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我这几日都懵着,见过蒋先生之后,才清醒过来了。”他怯懦地抬头,对上兄长的视线,“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跟着脸上无光。”   “这是说什么呢?别的都不打紧,你往后好好儿的就行。”蒋翧与母亲一样,不欲多说什么,笑着揽了蒋翰的肩,“走,我们去厅堂等着。我也是刚到家,原想着给婶婶请安,却没想到,她身子不舒坦。”   廖碧君的病因自然是急火攻心,太医说没有大碍,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蒋夫人唤上蒋翧送太医出门,又轻声交代蒋翰:“去陪你娘说说话吧。”   蒋翰恭声称是,去了内室。   廖碧君平躺着,神色木然地望着上方的承尘。   “娘,”蒋翰走到床前,关切地道,“您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廖碧君的视线缓缓转移到他脸上,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眼神不再呆滞,“这大半日,你去哪儿了?”   蒋翰坐到床畔,如实回道:“我去找蒋先生赔礼认错了。”   “怎样?”廖碧君有气无力地问道。   蒋翰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末了道:“其实,她很大度,是我开始就错了,中间更是错得离谱。”说到这儿,他想到母亲上次说的一些话惹得蒋徽动怒,不由懊悔:真是的,怎么没替母亲向她赔个不是呢?   廖碧君思忖多时,轻声道:“不止大度,而且,不是依仗夫君的女子。”   她在太夫人房里昏倒,醒转之后,听到太夫人与二太夫人在外间说话,后者问前者:“写碧君、翰儿的那一折戏和评书,过段时间就没人再传唱了吧?”   太夫人说:“我先前派人多打听了蒋徽一些事,因着话本子的缘故,她与梨园行、一些说书先生熟稔。见过翰儿之后,我料想着,她一定会命人去打招呼,把那一折戏和那段评书撤下。自然,少不得用别的有趣的小段子弥补那些人。”   “这就好。”二太夫人道,“那孩子,我这些年只见过几次。回想起来,真是个命苦的。只身漂泊那么久,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是啊。”太夫人道,“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自己在外面开了个香露铺子,平时在书院帮衬着飞卿,教书育人,近来又写了一个话本子,用不了多久,梨云班就能搬上戏台。”   她当时只是听在耳里,过了好些时候,才在心里把二人的言语消化掉。   打理家事、开铺子、写话本子、教书……如男子一般,兼顾着那么多事,怎么做到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意识到自己先前估算错了一件事:听说事情闹大之后,她心慌害怕,是笃定董飞卿为妻子撑腰。   原来不是。最起码,董飞卿只是帮衬了一部分,蒋徽自己就有整治她和翰儿的法子。   原来,蒋徽就像她的胞妹一样,平日里身兼数职却能面面俱到。在那样精明干练的女子面前,她一向幼稚得宛若三岁孩童。   错了。这件事错了,嫁人迄今也错了。   一无是处,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受打击。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   “娘,娘?”蒋翰见她愣怔半晌,有些担心,一面唤着,一面握住她的手。   廖碧君回过神来,费力地转动着脑筋,说:“我没事,只是这几日寝食难安,身子骨有点儿受不住。放心,一半日就好了。等我能下地了,你就去济南府找你爹爹。听他的话,知道么?”话到末尾,已经哽咽。   蒋翰想到去济南府势在必行,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禁心酸不已,有晶莹的泪水沁出眼角。   晚间,与平时一样,董飞卿和蒋徽在书房各忙各的。   方默送信回来,说沈家长辈已经应下亲事,允许沈安带几名得力的人手随他回京,十一月初便能相见,到时便能着手开张诸事。   因此,董飞卿得空就琢磨一下日后走镖的路线,为此,寻来不少可参考的地域志、路线图。   开张之后第一次押镖,绝对不能出岔子,出了岔子就是被人砸了招牌,把面子找补回来可是难上加难。   生意倒是不用愁,商贾都知道他曾投身沙场的经历,方默在这一行里也没失过手,近日已经有几个银号的老板找他打听何时开张,说到时候要请他们押银镖或票镖。   除去这些,他列出了两份名单,都是开张前需要打点的官私两路有头有脸的人。这档子事,行话叫亮镖。   没点儿人脉亮不成镖的话,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接到生意。而如果请到的人分量不够,少不得有人趁机踢场子,技不如人的话,比亮不成镖还要尴尬,当即关张是首选。   ——这些他倒是不用担心,当初先征战再考功名,让他在官场上的人缘儿其实还凑合,一些旧识都愿意帮衬一把。就算有看他不顺眼的,也不会傻到在开张之际跳出来使绊子。   官场上能打开局面,别的道上的人自然不会不捧场。所以,他需要在意的只有第一趟镖的成败。   至于镖局的名字,他和方默早就取好了:三合镖局。   这刀头舔血的行当,最重的是情、义、礼三字,重兄弟情、重江湖道义、凡事礼让三分是根本。   偶尔深思这些,他会哑然失笑:最能折腾的董飞卿,要把礼让三分奉为长年累月的规矩,说出去一定没人信。   但是,镖局的弟兄相信就够了。就算是只为避免弟兄们陪着自己出波折,他处事也要守着不成文的行规,礼让三分。   蒋徽批示完手边一些学生的诗词文章话本子,开始鼓捣带回家来的小物件儿。东西不少,装满了一个书箱,都是学生匿名送给她和董飞卿的礼物。   这种事,出过两回了。前两回都是较为名贵的物件儿,两个人当然不能收,收了就是收受学生的贿赂,匿名与否都一样。   第一次,两个人分别告知男女学生:好意心领了,但是受之有愧,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在门房,谁怎么送来的,怎么领回去。   第二次,东西的价值降低了几成,他们当然还是不能收,索性请叶先生对这类事情费心。   消停了一阵子,又有用不封口的纸袋子、小箱子装着的小物件儿陆续送到门房,叶先生见都是不值几个钱的,便让小厮送到蒋徽那里。   蒋徽都放在书箱里,今日攒够了一箱子,便带回家来。   她把送他的整理出来,放到他案上,随后回到自己那边,一件一件,神色悠然地鉴赏自己受到的礼物。   有五条帕子,分别绣着小猫滚绣球、牡丹、腊梅等图样;有一副护膝,大抵是考虑到她早晚策马出门而天气越来越冷的缘故;有几个样式一模一样的巴掌大的小册子,应该是有人留意到她案上总放着一个小册子,随时记上几笔;有一方簇新的紫檀木镇纸,竹子图案,从细节处可以看出,做这镇纸的人是新手。   诸如此类,学生们的手法不及她,可是,她特别开心,心里涌动着别样的温暖。   真的是礼轻情意重。   为了送这样不值多少银钱的礼物,不知要耗费不少心力与时间。   董飞卿收到的礼物则很有趣,有书签、茶杯、佛珠、马鞭子、手铳、护身符。   他笑得不轻,“这帮孩崽子。”   蒋徽望过去,也笑了,“五花八门的,你在他们心里,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也正寻思呢。”他眼里笑意更浓。   蒋徽想了想,道:“估摸着是有人听说了开镖局的消息。”   “应该是。”他释然一笑,“这就说得通了。”   歇下之后,蒋徽问起镖局相关的大事小情,最感兴趣的是行规、行话。   董飞卿自然不会瞒她,行规几句话就了事,行话——也就是黑话,却是多得很。   蒋徽由此得知,抄家伙用行话说是“亮青子”,把人赶跑了事叫做“挡风”,下杀手叫做“绝不清”,打死人叫做“叫鞭土”,住店是“入窑打尖”,套车上路是“扯轮子”……林林总总,很多,也很有趣。她都用心记下。   董飞卿道:“入窑打尖、扯轮子之类的,我觉得没什么用,其他的,对家不是道上的人的话,倒是很有用处。”   蒋徽嗯了一声,问:“走第一趟镖,你估摸着有没有人劫镖?”   “估摸不出来。怎么都好。”董飞卿笑说。   “什么叫怎么都好?”蒋徽打趣他,“等方默回来,你一定要把这句话告诉他,瞧瞧他作何感想。”   “本来就是怎么都好。”他笑着解释道,“没人劫镖的话,第一笔银钱就顺顺当当地赚到了,弟兄们轻松些;有人铁了心劫镖的话,也好,我真有段日子没收拾人了。”   蒋徽莞尔而笑,“你开这镖局,目的之一,就是时不时出去疏散筋骨吧?”   “嗯。”董飞卿熄了床头的羊角宫灯,返回身来搂她入怀,“我是想,人不能过的□□逸,安逸久了,脑子、身手都会慢慢变得迟钝。有机会就出去一趟,紧一紧心神,脑子能更清醒。   “这种日子过到三十上下,保持戒备、警觉已经能成为余生的习惯,应对何事都不至于乱了方寸。”   “要到三十上下啊?”蒋徽搂着他,亲了亲他的唇,“听着就心疼。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支持你。”   董飞卿自心底笑开来,“那你能不能更心疼我一点儿,携了跟着我走镖的心思?”   “不能,一定要去。”蒋徽道,“我要不是自幼习武,跟你去就是无理取闹,但我自幼习武,也吃得了苦。只是一两次而已,不可能总跟着你出门,我又不是没事做。”   “那……好吧,我只能盼着你尽快有喜了。”董飞卿将她压在身下,“有了喜脉,你就哪儿也别想去了,不必跟着我大冬天里吃苦受累。”   “你这厮……”蒋徽啼笑皆非。他要是不说,在她这儿,这是根本不搭边的两件事。   他的亲吻落在她眉心、眼睑,“说心里话,你想早点儿有喜么?”   “想啊。”蒋徽老老实实地回答。很想,很想的。   “我也是。”董飞卿啃啮着她的耳垂,语声低柔,“我想要个女儿,你们母女两个陪着我,日子就真的圆满了。”   耳畔灼热的气息、耳垂的酥’麻让她气息不宁,“只想要女儿么?”   “嗯,只想要女儿。”他说,“头一胎是女儿的话,咱们就此打住,要是个混小子,就得继续生。”   蒋徽故意逗他:“那你没想过找找生女儿的偏方啊?一次就能如愿,多好。”   董飞卿一面褪下她身上的束缚,一面顺着她的话胡扯,“你别说,还真提醒我了,回头就去找方子。”   蒋徽轻轻地笑出声来,“这是从何而起啊?”这世道下,他这心思实在是罕见。但关乎孩子的事情,不论何时,他都不会开玩笑。   “因为喜欢。你不见得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他语声有点儿这时候独有的沙哑,与往时不同的是,她领略到了言语背后的深情。   “有多喜欢?”她对上他亮晶晶的眸子,轻声问。   “比你以为的多很多。”他吮吻一下她的唇,“多到了爱的地步。”   喜欢是宠溺、贪恋、相思、患得患失,所以会斤斤计较谁占了上风,而爱是在这基础上生出来的尊重、包容、信任。   他的蒋徽,本就该得到他由衷的欣赏、尊重甚至钦佩,以往总是不愿承认罢了。   一起看完风华令之后,他就知道,彼此已放下了在感情里的斤斤计较:她坦然相告情意萌芽时的所思所想,他心悦至极,但无一丝得意,唯有珍惜,甚至感激。   也许情意早就到了相爱且深爱的地步,但相处时总是喜欢的状态。如今已然不同,大多数时候仍是没正形,但在某些时刻,可以自然而然地吐露心声,让对方知晓。   不拧巴了,也不别扭了。   最甜蜜最满足的时候,蒋徽心里竟有点儿酸酸的。是这样的,欢悦之至的时刻,往往有伤感相伴。或许,这样的感触,才更销/魂,可以轻易地铭记于心,再不能忘。   她抚着他的面容,声音软软的、柔柔的,“真糟糕。我也是这样,这可怎么办?”   他微笑着捕获她的唇。   亲吻下落,一寸一寸,享有她的美。   很少见的,他始终温柔而轻柔,让她分外清晰的感受到那份珍惜、怜惜。   很少见的,在不是休沐的日子,放纵心头的迷恋、身体的痴缠。   廖碧君在床上躺了一日,便唤人服侍着洗漱穿戴打扮,巧妙的修饰过妆容,看起来有了鲜润之色。   蒋翰不知道妆容等于女子的面具,看到母亲气色转好,悬起的心落了地。是以,母亲催促他尽快启程的时候,虽然不舍,还是恭敬地称是。   他先后去了廖府、程府辞行。是硬着头皮去的,做好了被训斥、敲打的准备。但是,几位长辈都是和颜悦色的,叮嘱他在路上仔细着身子骨,千万照顾好自己,到了济南府,平日里要听从父亲的教导,多尽孝心,照顾弟弟。   他满心感激,一一应下。   让他改过是父亲的事,谁都知道。但是,真能做到打心底认为与自己不相干、将事情忽略不提的亲朋,并不多。不少人惯于雪上加霜,不少人好为人师,逮住机会就要啰嗦一大通。   遇到事情了,陷入窘境了,他变得更加敏感,在当时就能感知到别人的善意、不屑、涵养,且会翻来覆去地琢磨,感慨颇多。   转过天来,蒋翰拜别家中长辈,在蒋国焘留下的护卫护送下,启程去往济南府。   长子走的第二天,廖碧君便实在撑不住了,躺回到床上养病。   二儿媳这几日的行径,把二太夫人看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钻牛角尖,一时又似转过弯儿来了,这到底是唱哪一出呢?   她心里有些不踏实,去问廖书颜:“你最知道碧君的性子,她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这次卧病在床,可别消沉下去才好。”   “不会了。”廖书颜笑道,“她急火攻心,病倒前又没正经吃过饭,身子骨虚弱得厉害,必须卧病将养。等痊愈了,便要打起精神来,有模有样地过日子了。”   二太夫人不懂,眼神困惑地望着她。   廖书颜笑意更浓,却无意道出原由,“你信我的就是,等着做省心的婆婆就成。”   碧君是情场中那种一根儿筋的人,加上惯于依赖别人,嫁人之后,就成了不播不转的做派。   以往那些年,感情方面,在碧君看来,与蒋国焘是势均力敌的状态:   你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之类的承诺,我始终铭记在心,每一日都不会忘;   我为你生了两个儿子,为蒋家开枝散叶,大事小情的,我有资格坚持我的想法;   你撇下我,在地方上那么多年,定是变心了,或是对我的情分淡漠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但那是你不让我陪你去任上导致的,是你冷落亏欠我在先;   亏欠、冷落我,还不肯和离,我这些年的情意便是错付了,又没本事整治你,不如一死了之。   ——碧君那样事事倚重夫君的性子,在这样常年两地分离的情形下,心里若没有深重的怨怼才是奇事一桩。   她觉得被辜负了,认定是国焘对不起她,从而伤心、绝望。   而她一旦真的意识到自己也有过错,而且错得很严重,更有亏欠夫君的地方,首要之事便是急着弥补,努力去变成国焘希望看到的样子。   是以,她急着让国焘如愿,催着翰儿从速启程。   而这只是开端。   往后的日子,她会不遗余力地学着打理家事。   这样的痴情种,长期纵容自己不长脑子闲散度日的岁月之中,是因为男人;改变自己,改变处事之道,也是因为男人——再不情愿,再辛苦,也会竭尽全力。   对付这种人的法子,真的很简单,让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夫君即可。她会拼命的挽回。   不是想得个贤名,亦不是明白事理了——谁说她一万句,也抵不上夫君的一句话。说句难听的,国焘要是奸佞之辈,她一定会用近墨者黑的方式博得他的欢欣。   这样的女子,可怜、可悲、可恨、可爱——都可以,都取决于她身边那个男子。   廖书颜看穿了这一点,上次训斥她的时候,有意说了那些让她自觉亏欠国焘的重话。   碧君要是没听到心里去,也不会心绪剧烈起伏,以至于昏倒在地。   有什么法子呢?摊上了这么个百年不遇的“奇女子”,旁观者只能歪病歪治。思及此,廖书颜无奈地笑了笑。   月末,休沐的日子,唐修衡、薇珑结伴来了,随从捧着大包小包的食材。   唐修衡见蒋徽一头雾水的样子,慢悠悠地解释道:“晚间师父、恺之、开林过来。师父想吃红烧骨酥鱼、饺子,恺之要吃火锅,开林想吃粉蒸肉、狮子头。昨日一起吃饭的时候说定了的,而且都说让我和飞卿帮着你做,到了饭点儿,他们就带着酒过来了。”   蒋徽忍俊不禁,“瞧这意思,小侯爷是真要帮我下厨了,好事。”   唐修衡回一句:“还有你家董先生。”   “是啊,还有飞卿哥。”薇珑眉飞色舞的,“你们三个一起下厨,天……太难得了,比小时候过年更开心。”   唐修衡哈哈一笑,先一步走进厅堂去。   蒋徽笑着捧住薇珑的脸,揉了一下,“这一段过得怎样?很好吧?”   “好得很。”薇珑绽放出清艳的笑靥,悄声道,“这一段都跟婆婆学着怎样对付府里那些老人儿,说明年就让我主持中馈——我总耍赖,她就答应过一二年再说,还说这一二年不妨多建几个园林。”   “我猜就是这样。”蒋徽笑着携了她的手,“你那公公婆婆,看着你长大的,一直就打心底疼你,如今不把你当亲闺女才怪。”   薇珑笑得微眯了大眼睛,“我这儿你是真不用担心。以前帮人建造园林的时候,遇见的人千奇百怪的,都应付过来了。平时门里门外那些事,应该不会比盖房子更难。”   蒋徽莞尔。   建造园林期间,林林总总的账目要做到门儿清,要让工匠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思行事,等闲之辈一定会焦头烂额,但薇珑已经驾轻就熟。比起这些,主持中馈经手的那些事,真算不得什么。   在哥哥姐姐心里孩子气的小兔子似的黎郡主,在别人眼里,说不定就是最难应承的冷面小狐狸。   这天下午,唐修衡、董飞卿、蒋徽一起去了厨房,着手准备食材。薇珑则和小时候一样,帮着洗菜、切菜,再多的,她就不会了,唐修衡也不肯让她学。   程询、程恺之、陆开林倒是说到做到,真是踩着饭点儿到来,带了几坛陈年好酒。   七个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用饭,恰如薇珑说的,那种氛围,胜过小孩子过年时的欢喜。   十一月初,蒋徽有了小困扰:小日子没来。   小日子一向很有规律,隔三十三四天一定如约而至。可这次却破了例,该初一或初二的日子,但一直没来。   她认认真真地算了好几回日期,才心有不甘地承认没记错日子,就是要推迟,或者……有了喜脉。   她不由扶额:难道真让董飞卿如愿了?不能够吧?   他说过的,有了喜脉,她就哪儿也别想去了。这是一定的。   她始终兴致勃勃地盼着走镖,开开眼界,亲身体会其中的辛苦、欢喜。她正满心享受着在书院当差、教书的温馨快乐。   要是有了喜脉,就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安胎。   心念一转,她又想,说不定是这一阵相对来讲忙一些,身体受了影响,小日子就推迟几日。   算了,横竖是怎么都好的事情。沉住气,耐心等着。反正他就通医术,到时候让他把把脉就好。 第85章 日常/有喜   中午, 郭妈妈来了。   蒋徽讶然,“家里有事?”   郭妈妈笑眯眯地道:“没有。公子说, 今日起, 你们要在书院住一段日子。已经安排妥当,您回房用饭去吧。”   蒋徽愣了愣,随即会心一笑。   他们在书院住的宅院名为四照轩。夫妻两个平时要用的东西,都已经送过来,安置妥当。四名伶俐的小丫鬟、厨娘、灶上的婆子过来服侍着, 郭妈妈则不能留下来, 下午便要回去——蒋徽让她平日主抓制作香露、香料。   “说起来,凝香阁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几种香露、香料得了不少富贵门庭中的女眷的青睐,成了固定的回头客。”去往四照轩的路上, 郭妈妈笑吟吟地道, “眼下到了冬日, 添置香球的人也更多了。”   蒋徽笑眉笑眼地道:“前两日我算了算账,进项的确可喜。往后能够维持现状,便什么都不需愁了。”   郭妈妈笑道:“会更好的。”又说起董飞卿,“公子午间有事,听友安说,是与镖局相关的事情,邱老板在福寿堂设宴相请。”   蒋徽点了点头, 走进四照轩, 思及一事, 道:“灶上的人跟过来,你们平时怎么办?总不能让你每日兼顾着做饭吧?”   郭妈妈忙道:“哪儿啊,您放心吧,公子又找了一名厨娘、一个灶上的婆子,说厨子的手艺应该更好,但这上下拿不准,怕您和他吃不惯,便先让我观望着。   “要的确是更好,那就让厨子长留下来,反之就让刘全再去物色。”   蒋徽眉眼间尽是笑意,“往后少不得家里书院两头住着,这样安排也好。”   郭妈妈亦是笑意更浓。   她留意到,此刻蒋徽的笑容不同于平时的璀璨、清朗,明媚而又甜美。   她知道因何而起。蒋徽小日子没准时来,她留意到了,心里不免喜滋滋的,想着一定是有了喜脉。高兴了没多久,便开始发愁:蒋徽早间出门、晚上回家都是策马,万一在路上出点儿意外……身子骨再好也是一样,总会有影响。   她就开始琢磨着,怎么劝劝这个对自己一向没心没肺的小姑奶奶。   让她惊喜交加的是,董飞卿已经有所准备。   不是有了和她一样的猜想,他不会这样做的。先前蒋徽想搬来书院,但他需要着手镖局那边的事,不想让杂七杂八的人出入书院,便一直拖延着。   那样一个粗枝大叶的大男人,原来也有这般细心的一面,不声不响地为妻子着想,做出相宜的安排。   邱老板请董飞卿到福寿堂用饭,是一本正经地谈生意:“往后我名下银号里的银镖、票镖都要交给你们三合镖局。你当个事儿,放在心里头。”   董飞卿哈哈一乐,“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先谢谢你。价钱方面,怎么也要给你比照着行情算便宜点儿。”   邱老板笑道:“这些都是小事,你便是敲竹杠,我也乐呵呵的——最要紧是心里踏实。”停一停,又道,“打算什么时候开张?”   “这个月中旬。”   “要是不为难的话,第一笔生意就接我的吧?”邱老板道,“有一笔银钱要送到承德府的分号,数目不小。”   “我这儿好说,但是得跟方默商量。”   “明白。”   学生们下学之后,董飞卿到藏书阁找蒋徽,跟她一起回四照轩。   虽然他们直到今日才入住,但一直有专人打理着,窗明几净,已经烧了火炕、地龙,室内暖如春日,与家中一样惬意。   歇下之后,睡在簇新又宽大的架子床上,董飞卿笑起来,“总算如了你的愿。”   蒋徽也笑,“居然有点儿不习惯。”   “家里那张床是该换掉,交代刘全了。”不肯换的时候,是觉得两颗心之间有阻碍,就在形式上拉近距离。   “怎么都行。”蒋徽微笑着阖了眼睑。   “早点儿睡吧。”董飞卿轻柔地拍抚着她的背。   蒋徽嗯了一声,但睡意迟迟没有光顾,就继续跟他扯闲篇儿,“在想什么?”   “给女儿取名字。”   蒋徽实在撑不住,逸出清脆悦耳的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董飞卿捏了捏她的下巴,“还有比这更正经的事儿么?”   蒋徽笑得更厉害,过了一阵子才道:“这也太心急了。都不是八字没一撇,是根本还没影儿呢。”   “早晚的事儿。”董飞卿抚了抚她平坦的小腹,“说不定,孩子已经来了。”   “等等看吧。”蒋徽笑道,“既想让你空欢喜,又怕让你空欢喜。”   “你怎么好像没事人似的?”董飞卿揉着她的长发,“我可不信。就没想过诊出喜脉之后的事儿?”   “想过啊。”蒋徽唇角噙着笑意,“下午总在想,要是有了喜脉,得空就做些小衣服。不管男孩儿女孩儿,一两岁的时候,穿鹅黄色、淡青色都很好看。另外,要给孩子准备穿着最舒坦的衣料、盖着最舒坦的小被子……很多,都是这种零零碎碎的事儿。”   “这倒是符合你务实的性子。”董飞卿笑道。随后,在睡前,两个人说的都是关乎孩子的事儿。   这是最美好的话题,说着的时候,心会变得格外柔软。   十一月上旬,官府给书院的补贴的下来了,其中包括给叶先生、董飞卿两个开建书院的人的赏银,给在书院任教当差的人的例银补贴,更有学田、冬日里必不可少的炭。   除了叶先生、董飞卿的赏银,别的在往后都会成为惯例,夏日赏冰、冬日赐炭,朝廷用这种方式,表明鼓励有识之士开办具规模的学院的态度。   皇帝先后为舞阳公主与程恺之、柔嘉公主与陆开林赐婚。   这都是与蒋徽、董飞卿息息相关的喜事。   十一月初十,傍晚,廖碧君求见蒋徽,言明是来赔罪的。   蒋徽毫不犹豫地说:“不见。跟她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廖碧君的歉意,不论真假,在她都是没必要的。   小厮转去传话给廖碧君,过了些时候返回来,交给蒋徽一封信,“蒋二夫人说这是给您赔礼认错的一封信,您若得空,便看看。她已经回府了。”   看起来,这次过来之前,倒是前思后想地做了些准备。蒋徽笑了笑,让小丫鬟帮自己收起来,没有阅读的闲情。   这个月的十六,三合镖局开张,不出董飞卿所料,当日诸事顺遂,宾主皆欢。   在开张之前,董飞卿就与方默达成了共识:董飞卿走镖,只能选择路程较短、二十来天绝对能打个来回的,而且,如果雇主点明希望他亲自押镖的话,启程的日子只能是在每个月初十之后,因为上旬他要打理书院诸事。   第一单生意,正是邱老板提过的送银钱到承德府。四百多里的路程,是票镖。十六下午,双方便正式签了文书。   走这趟镖唯一的辛苦之处,是天气正冷,而承德趋近北地,冬日定是天寒地冻。   董飞卿斟酌之后,让方默、沈安都留在镖局,他带人走这一趟就行了,“去的时候慢一些,回来的时候快马加鞭,满打满算七/八天打个来回。你们养精蓄锐,等我回来,应该就有新的雇主上门。”   沈安以前经常走镖,但是,沈镖头一向不会安排她去酷寒酷热之地,毕竟是女孩子,万一冻得热得病倒在路上,一帮大男人不擅长更不方便妥当地照顾她。对此,她自然是没有异议。走镖,避免给同伴添麻烦是首要之事。   方默则有些犹豫,“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少不了你受罪的日子。”董飞卿笑道,“这回就听我的吧。”   方默见他已经打定主意,也就笑着说好。   十七不宜出门,十八诸事可行。   “现在把脉的话,瞧不出是否有喜的脉象么?”十七晚间,蒋徽问董飞卿。   董飞卿轻笑出声,“这上下,脉象真的不明显。但是,一定是有喜了。”   这么多天了,小日子还是不来,应该就是有喜了。蒋徽也承认,只是多多少少有点儿郁闷,“你跟方默真烦人,开镖局这事儿,从一开始就磨磨蹭蹭的。要是九月份、十月份就开张,我不就能跟你一起去了?”   被数落着,他却是心情大好,用力亲了亲她的面颊,“你这叫事后诸葛亮,那时候你要是催我几次,也就赶早开张了。”   蒋徽皱了皱鼻子,斜睇他一眼。   他又啄了啄她的唇,“你就没点儿害喜的征兆?”   蒋徽目光微闪,握住他的手,安放在了丰盈处,“涨得慌。好好儿帮我揉揉。”   他说好,隔着一层纤薄的衣料,手势柔和地按揉着,“很难受么?”   “有点儿。”   过了一阵子,他表情有些纠结了:掌中娇软,一如有生命力的桃子,欢好时,他一向爱不释手,平时轻易不会碰,碰了就要起邪火,而这会儿……   蒋徽一直审视着他,留意到他的反应,推开他的手,开怀而笑。   董飞卿回过味儿来,一巴掌拍在她翘臀,“跟我耍坏?”   “不行吗?”她笑意更盛。   那璀璨、淘气的笑容真好看。太好看了。“小兔崽子。”他笑着勾过她,用力索吻,直到她气喘吁吁才罢休,随后有些不放心,认真地问,“到底难不难受?”   “没事。”蒋徽笑说,“稍微有点儿涨,但是不难受。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有喜的日子,你千万给我老老实实的,不然我有的是法子折腾你。”   “看出来了。”他分外亲昵地摩挲着她的唇,“几天就回来了,乖乖地在家等我,好好儿照顾自己。”   “这是一定的。”蒋徽柔声道,“上旬那几堂课之后,跟女学生们很熟稔了,有几个把压箱底的话本子拿给我看,一看开头就知道,是很用心的写的。   “我问过她们,有没有刊印或是改编成戏、评书的打算,要是有合适的,我就帮她们找找门路。她们都特别高兴,只希望自己写的能被选中。   “接下来几日,我要和叶先生正正经经着手此事。不会四处走动,把相关的人请到书院就成。”   他心安一笑,“清闲的时候,不用太想我,更不准哭鼻子。”   不用“太”想他?只是分别几天而已,哪儿用得着特别的想念?还说什么哭鼻子,他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蒋徽唇角的笑意缓缓褪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后平躺着,忽闪着大眼睛,望着上方的承尘。   这会儿这小模样,真的是像足了闹小脾气的猫。他哈哈大笑,把她拉到怀里,亲了又亲。   翌日一大早,董飞卿启程去往承德。   分别出自申雅岚、冯蓉之手的话本子,蒋徽与叶先生一致认可,命人送到梨云班和几位说书先生手里。   刻印书籍一事也提上日程,蒋徽当面告诉两个女孩子,如果把话本子刻印成书的话,需要家中支付银钱,随后问她们是否请示过家中长辈。   两个女孩子喜不自胜,俱是用力点头,说这两日已经跟长辈说了,长辈特别高兴,很乐意出这笔银钱。   蒋徽便又问,是想出私刻本,还是想出坊刻本。   私刻本,是只出银钱但不牟利,不少官宦之家都能印刷书籍,质量精益求精,帮谁印书的话,只收些纸张手工钱。   坊刻本,便是书坊、书铺印书,目的自然是为着牟利,买书的人少的话,他们也能回本儿,若是书大受追捧,便是双赢的事儿。至于质量,便是有好有坏了。   两个女孩子的态度相同,都选择出坊刻本。申雅岚道:“我们两家都不能刻书,长辈也从来都不愿为这种事求别家。眼下先生和叶山长肯为我们的事费心,我们已经感激不尽,怎么好让您二位欠官宦之家的人情。就出坊刻本吧。”   冯蓉附和地点头,“我这边的情形,和申姐姐一样。家父说了,要是放在书铺没人买,他便出钱全部买回去,送给亲朋好友。”   蒋徽笑着颔首,“叶山长都看中的话本子,怎么可能没人买。我们给你们找个妥当的铺子,个中枝节,你们要和老板仔细商议,请长辈权衡之后再签文书。”   两个女孩子心花怒放,凑到蒋徽跟前撒娇,“先生,您怎么这么好啊?”相处时间久了,学生们都看出来了,蒋徽私下里对待女孩子,是特别随和的做派,她们也就没了拘谨。   蒋徽由衷地笑起来,“好是相互的。”   白日里心绪愉悦地忙碌,到了晚间,回到四照轩,总是早早歇下。   对此刻在刺骨寒风中走镖的董飞卿,她想念,但不是那种会担心、酸楚的想念。   知晓他们是两情相悦之前,她很黏他,不论他去何处,都要跟随。因为,彼时内心深处,总是惧怕再一次与他离散。   如今不会了,确信他的心归属于自己,整颗心也就有了归属,安稳下来。况且,他走镖一是不会出闪失,二是最多二十来天返回——小别而已。   每晚歇下之前,她都会比对着路线,算算他到了哪里,想象一下他与弟兄们得空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情形。   他是好战之人,那双漂亮至极的凤眼就好战,心性需要逐年累月地沉淀,眼下真过不来波澜不惊的日子。了解这一点,所以她由衷地赞成他与方默开镖局。   独自入睡,她有些不习惯:在这样的时节,他的怀抱就像是最温暖宜人的小火炉,夜半醒来,习惯性地往他那边凑却寻不到人的时候,不免失落。   他出门的第四天,蒋徽自己都能确定,是真有喜了:她开始贪睡,早间不愿起,午间一定要回四照轩睡个午觉,偶尔的一两道菜,闻到味道都会有些反胃。   她不动声色,也没有请大夫诊脉的打算。   要让他做第一个确定这喜讯的人,并在同时告诉她。   出行七天之后,天还没亮,董飞卿策马回到书院。进门后顾不得洗去一路风尘,先去了留着一盏灯的寝室。   他的蒋徽正睡得酣甜,面容白里透红,长睫低垂,被柔和的灯光打下一小片阴影,神色恬静、单纯。   他坐到床畔,心神竟有些恍惚,笑着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刚刚那样子,一定傻呵呵的。他想。   轻抚着她的面容、唇角,她也没醒。   独自在家,竟睡得这样沉,不合她的性子。   他心头一动,寻到她的手,手指搭上脉搏。   过了些时候,他唇畔延逸出喜悦至极的笑。   是喜脉。   他凑过去,轻柔的亲吻落在她眉心。   86.夫妻笑语 第86章   唇畔、下巴上生出了隔夜的胡茬, 他高兴过了头,忽略了。   细微的痒, 让蒋徽蹙了蹙眉, 却在同时意识到萦绕在鼻端的气息,熟悉的、温暖的、他的气息。   她眉宇舒展开来, 睁开眼睛,伸手摸他的下巴,慵懒地道:“谁准你连夜赶路了?”   他没接话, 故意用胡茬蹭她的脸。   蒋徽轻笑出声, 完全清醒过来,“数你坏的没边儿。”说着往里挪了挪,把锦被分一半给他,“快躺下, 先跟我说说话。”   董飞卿嗯了一声, 脱掉薄底靴子, 歪在她身侧,先问:“想我没有?”   “嗯……”蒋徽煞有介事地思索片刻,“应该是想过……吧?”   董飞卿低低地笑出声来, 食指、中指钳住她挺秀的鼻梁, “再说一遍试试?”   蒋徽打开他的手, 也笑,“怎么会不想呢?只是不至于哭鼻子罢了。”   董飞卿拍抚一下她的背, “我想得抓心挠肝的, 偏生不能赶早回来。到了邱老板的分号, 掌柜的得了邱老板的吩咐,准备了歇脚的宅院,又设宴盛情款待。头趟差,掌柜的又是诚心诚意,场面功夫总要做足,便多耽搁了两日。”   “已经是快去快回了。”蒋徽戏谑地道,“怎么,家里有谁勾着你的魂儿么?”   “嗯。”他颔首一笑,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勾我的魂儿倒是无妨,我怕的是,回来晚了,你让我跪搓衣板儿。”   蒋徽眨了眨眼睛,因着头一句,很有点儿眉飞色舞的意思,随即心头一动,问:“你回来一阵子了吧?”   “对。”   “那么,”蒋徽抬了抬手,笑盈盈地凝视着他,“知晓结果了么?”   董飞卿笑着颔首。   他唇角、眼中的笑意,柔软亦动人至极。   蒋徽立时会意,轻轻地吁出一口气,随即依偎到他怀里,面颊蹭了蹭他胸膛,“我只希望,我们是最尽心尽责的父母。”   “我们一定是。”他语气温柔而郑重,寻到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并不是向对方承诺。这是该在此时就给孩子的承诺。   蒋徽这才会心而笑,问起他走镖的情况:“怎样?”   “很顺利。”他说,“遇到过两拨人,都是看清楚镖旗就转身走人。”   蒋徽笑道,“你和方默心里清楚,开张的事儿是有意从缓,外人却能看做是在做最缜密的筹备,亦是尽早造势。搁我也得看到镖旗就撤。”   “大抵就是这样。”说了一阵子走镖的事,董飞卿问起她的情形。   蒋徽照实说了,“郭妈妈是过来人,知晓一些小偏方,刚用,怎么也得三两日后才见效。”   “别的事情呢?怎么打算的?”   “眼看着就进腊月了,”蒋徽笑说,“你不是说初十放假么?十多天而已,如常度日就好。”   董飞卿想一想,话题一转:“我是该惯着你,还是该管着你?”   “不知道。”蒋徽翻身背对着他,语声和缓,“我只知道,要管着你别惯着我。受不了,没长那根儿筋。你要是真把我当姑奶奶供起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去婶婶跟前安胎去,留着你在家跪搓衣板儿。”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听你的就是。”   蒋徽唇角上扬,小手一挥,“去洗漱吧,我再睡会儿。”   这事儿,他没听她的,哄着她睡熟之后,才轻手轻脚地下地,转去洗漱。   身形浸在松木浴桶里,看着面前氤氲着的水汽,他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惬意地阖了眼睑。   朝思暮想四字,他到如今才切身体会到。   满脑子都是她,一刻不停地记挂着她的日子,有过,但在那时候,不能称之为思念,更多的是怕永远地错过、失去。   成婚至今,他们从没分开过,出去办事,至多一个昼夜就能回家。   离的越远,越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彼此拥有着怎样惬意、舒心的光景。   去往承德府的一路,细数往昔点点滴滴,心头始终暖暖的。那样的时刻,他是享受的。   长路、行走,尤其冬日里的长途跋涉,最容易让人心生荒凉之感——曾经一直是这样,如今不会了。他与她的家虽然小,却是最温馨、欢喜的所在。   回来的路上,心绪便没了去时的从容。离家越近便越迫切,萦绕于心的念头也不过是进门后好好儿看看她,抱抱她。如果可以,不打扰她的睡梦。   但是,进家没多久,便切切实实地确定了那个天大的惊喜。   他们将会迎来属于彼此的瑰宝,一起陪着孩子长大。   牙牙学语的女儿被他抱在怀里,奶声奶气地唤他“爹爹”——这情形在脑海现出模糊的影像之时,他的心都要化了。   是的,要女儿,就是想要女儿,没有原因,不需要有。   只是……若心愿得偿便不再要孩子,似乎有些不妥吧?——毕竟,如今成亲的只有他和修衡哥,开林哥、恺之早说也要到明年春日大婚,方默那边是明年秋日的婚期。孩子不是你期盼就能来,谁也说不准他们何时开枝散叶。   他们要是都不急着要孩子,女儿会不会觉得孤单?他可是打小就喜欢热热闹闹的,总是黏着两位兄长。   抛开这个不提,也不妥:他和蒋徽的孩子是几家的头一个,出生前后被诸多长辈宠着是一定的,但等到大一些了,少不得与别家的孩子时时相见,而且要照顾着弟弟妹妹,像当年的修衡哥一样。   那可不是轻松的事儿——男孩子也罢了,应当应分的,女孩子就算了吧?不为什么,他舍不得。   孩子不能犯浑,但也不用太懂事。几年前听程家祖父说过,修衡哥小时候,懂事得简直让他心疼。   这样的话,就先生个女儿,再要个儿子?不,反过来才妥当。女儿就该是被父母、兄长疼爱着呵护着长大。   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   他麻利地洗去一路风尘,换上寝衣,回寝室歇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卯时三刻,蒋徽醒来,见身边那个正噙着微笑若有所思,问他在想什么。   他就照实说了,史无前例地把话说的颠三倒四的。不能怪他,这事情就得颠三倒四地想。   蒋徽一面听,一面强忍着笑意起身穿衣,到末了,终究是撑不住,搂着衣服倒在床上,笑不可支。   董飞卿先是讶然,随即也被她笑声感染,跟着笑起来。   蒋徽头一回笑得气喘吁吁,好半晌才能说话:“添孩子真是累人的事儿。你比我累。”她累的是身体,这厮累的却是脑子,而且是很乐于在这方面给自己制造烦恼的样子。   董飞卿把她揽回到散发着清香的锦被里,“我这些顾虑,合情合理,至于么?都要笑得岔气儿了。”   蒋徽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的确是合情合理,你想出对策没有?”   “要什么对策?”董飞卿手掌落到她腹部,笑道,“顺其自然,顺势而为。胡思乱想是个挺有意思的事儿,打一开始我就知道,这种事我说了不算。越是这样,我越要没完没了地琢磨。”   怀胎生子是特别辛苦的事情,她脉象沉稳有力,身体底子也很好,年岁也正适合怀胎,但这些并不代表生产时受的苦能少一分。   到时若是太受煎熬,不论是儿是女,要一个就刚刚好。   归根结底,她的安危最重要。   蒋徽刚要说话,小丫鬟到了门外通禀:“叶山长有件关乎学子的事,要找您二位商量。”   二人俱是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   小丫鬟略一沉吟,补充道:“传话的姐姐提到了林小姐、申小姐和冯小姐,说是她们三个的事情。”   “知道了。”蒋徽坐起来,“去回话吧,我们尽快前去。”待得小丫鬟称是而去,对董飞卿道,“女孩子们闹别扭而已。我留心了,没别的事。” 第87章   夫妻二人落座后, 叶先生道出原由:“这几日,申雅岚、冯蓉与林芳好生了嫌隙,我还不清楚原由。只是知道,林芳好有家中长辈撑腰, 似是打定主意让申、冯二人在人前失了颜面。”语毕, 取出两个信封, 递给董飞卿和蒋徽。   这两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 讲的是冯、申二人祖辈父辈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例如冯蓉之父年轻时曾与青楼女子纠缠不清, 如今屡有质疑程阁老举措的言行;例如申雅岚的祖父曾收受数额不大的贿赂, 被朝廷问罪,连降三级。   信件昨日、今日都是一大早由林家小厮送到兔园门房。门房的人抄录的时候, 见内容实在不妥,便送来让叶先生过目。   提及的申雅岚祖父一事, 已经违反了叶先生与董飞卿制定的规矩, 该追究、处罚, 但一定要拿捏好分寸, 有必要与董飞卿、蒋徽商量。   昨日董飞卿还没回来, 便是和蒋徽商量出了章程, 也需要知会并得到他的同意。   董飞卿弄清楚原由之后,咕哝一句:“这些女孩子可真麻烦。”   叶先生对蒋徽道:“我上午有课,腾不出时间, 要不然, 你出面问问林芳好吧?总要弄清楚来龙去脉, 再追究她明知故犯的错。更何况,女学生都跟你更亲近些。”   董飞卿则道:“不论因何而起,这个学生都留不得。在我这儿,谁都别说‘念在初犯’之类的话。明知故犯的人,第一个和第一百个没有区别。”   叶先生道:“早就料到了。”   蒋徽则在回想近日关乎林芳好的事情。   蒋翰剽窃的事情在书院成为热议的话题之后,林芳好请教她问题的情形便越来越少了,不似以往,几乎每天都去藏书阁一趟。   知晓林芳好与申雅岚、冯蓉二人不合,是一个女孩子跟她闲谈时提了一嘴,说原本有说有笑的三个人,最近却是一副陌路人的样子。   蒋徽便让当差的人留心些。不管怎样,不能让哪个学生在书院受欺负,见苗头不对,便及时询问、开导一番。   而三个女孩子在书院的时间里,一直形同陌路但相安无事,至多是迎面遇到时相互甩个冷脸、冷眼。她总不能为此就把人唤到面前追究。   林芳好站在蒋徽面前,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蒋徽指了指案头的信封,“找你说说此事。你看看。”   林芳好依言照做,随后道:“原来在先生这里。”   “不然呢?”蒋徽问,“让你的同窗都看到?”   林芳好低声道:“我以为,言辞不论妥当与否,都该摆在人前。”   “你以为的,在你的一亩三分地才能作数。”   林芳好抿了抿唇,抬眼望着蒋徽,发现对方神色平静,目光清冷,态度没了往昔的温和。   蒋徽则在此时留意到,林芳好目光闪烁不定,透着焦躁,面颊、双唇干燥得起皮,说形容憔悴也行,说不修边幅也行。平时言谈不过脑子、没心没肺的人,有一些遇到事情是这样,行事显得急躁。她放缓了语调:“相同的内容,你派人送了两次,在这之前,应该已打定主意离开这里——不论如何,明知故犯的学生,书院不会纵容。因何而起?若是愿意,便告知于我;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我不想离开书院,”林芳好慌乱起来,“而且,我也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在她以为,要说什么才算是触犯规矩?规定明明白白的写着,不得议论帝王官员在政务上的举措、作为,作为二字难道不涵盖功绩过错么?   蒋徽懒得跟她掰开揉碎啰嗦这些,只是道:“之前的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如果没什么可说的,我就听听申雅岚、冯蓉怎么说——毕竟,你目的太明显,要她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这是叶先生交代给我的事。”   林芳好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是她们先得理不饶人的……”   蒋徽不接话,静待下文。   林芳好思索片刻,讷讷地道:“原本都是同窗,相处得好好儿的。蒋翰剽窃的事情出了之后,我因为以前说过一些不妥当的话——跟您也说过,您应该记得,她们就抓住不放,说我不定何时就要步蒋翰的后尘。   “我说我只是有口无心,她们不相信,说看我平时都不参与剽窃的话题就看得出,是心虚了。她们那样说,我就是怎么做都不妥当了。   “近来,她们两个的话本子被叶先生和您选中,别的学生都艳羡不已,每日围着她们两个转,她们两个总跟别人说我的坏话,我已经被同窗孤立起来了……   “我特别委屈、生气,也承认,有些妒忌她们,就想着以牙还牙,她们能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为何就不能让她们颜面尽失?”   这一番话,不知道有几分属实。申雅岚、冯蓉说林芳好坏话的事,书院的仆人和学生都不曾提过,总不可能齐齐忽略这个矛盾的源头。   蒋徽也不戳穿,只是道:“既然那样委屈、生气,为何不找叶先生、我或是别的先生细说原委?在书院遇到的事,理应让我们为你做主。你若真的受了委屈,我们却偏袒别人,你该做的才是让家人帮你讨个说法。”   林芳好弱弱地辩解道:“她们两个针对我一个,我不管说什么,结果都会变成撒谎。”   “这话说的,”蒋徽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林芳好,“谁是否撒谎,我还是看得出的,更何况,验证起来并非难事。”   林芳好架不住她的审视,低头回避,“先生是不是怀疑我没说实话?”   “我不是来找你扯闲篇儿的。”蒋徽道,“你到现在都没把我的话听到心里去,总是主次不分。若已经说完了,你就去前面找管三爷,书院将你除名的文书,他会交给你。”   林芳好立时抬起头来,眼中有了些许怨怼,急切地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不是被气急了,我怎么会出此下策?可书院却是自一开始就决定把我打发走,凭什么?”   蒋徽微笑,“别人打了你一拳,你就能跑去别处放火不成?学生之间闹别扭,是常事;触犯书院明文规定的条例,则是你与书院之间的事。我也希望你情有可原,可你始终言辞闪烁,说了这大半晌,我到底该信几句,你很清楚。”   “……”林芳好张口结舌,片刻后,竟是一跺脚,“既然如此,我走便是!”语毕匆匆转身,快步出门。   一直底气不足,脾气却是不小。蒋徽挑了挑眉,笑了笑。   林芳好匆匆回到学堂,在讲课的先生、同窗的瞩目之中,胡乱收拾起书箱,神色气恼地出门。   学生们一阵窃窃私语。   林芳好想快些回家,找亲人为自己撑腰,却没能如愿:书院上课之后、下学之前,不准人随意出入,学生要离开,需要当时授课的先生准许的字据。   “我不是你们书院的人了,做什么还拦着我?!”她暴躁地质问拦路的小厮。   小厮却是好脾气地笑着,“小的要照规矩行事,您稍安勿躁,容我去通禀一声。”随后转身唤来两名女仆,让她们看好林芳好。   董飞卿听说之后,道:“让她到门房里等着。”随后找蒋徽问明原委,便让叶先生、所有授课的先生、职位较为重要的人到议事厅聚齐。   要把触犯规定的事情忽略不计,在形式上先一步舍弃书院?太天真了。   众人到了议事厅,董飞卿与叶先生低语几句,继而正色对众人道:“等会儿看到的东西,走出这道门的时候就忘掉。”   众人一听就明白了,事情定是关乎哪个学生的私事、家丑之类的,当然是颔首称是。   叶先生取出那封信,让众人传阅。   众人看完,脸色都不大好看了。写信之人用的这种手段,根本是门地之间勾心斗角常用的,出现在书院这种清净干净的地方,着实让人膈应。   董飞卿对叶先生微一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负责唱白脸,宣布一些决定举措的人,应该是叶先生。   叶先生微微一笑,随即和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此事,必须照规矩办。眼下,那女学生又生枝节,要先一步离开书院,我与董山长不打算纵着她。诸位都同意的话,稍后便出具将之除名的告示、文书,随后将其长辈请来,把人领回去。若是有人不赞同,只管直言道出原由。”   “这有什么不赞同的?”主讲四书五经的孔先生道,“一事归一事,涉及此事的学生若真的受了委屈,就算打定主意离开,也会在针对申家、冯家之余,言明原由。她是不是到此时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若如此,留着她做什么?她家里人也分明是不识数,居然把宅门内外的手段用到此处,真是可笑。”   其余的人纷纷点头附和,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子。   没有人反对,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等到林芳好的兄长前来,蒋徽又把林芳好唤到面前,把书院的决定说了,道:“书院不可能朝令夕改,你要离开是必然,将你除名的告示已经张贴出去。但是,你到底受没受委屈,我们会着手查证。你走之前,想不想说点儿有用的?”   林芳好先是惊愕,随即眼眶一红,哭了起来,哽咽着道:“怎么会这样?家里的人都说没事……说你们不敢把我逐出去……”   “……”蒋徽皱了皱眉,“到这会儿,我真有些不明白了——你那些话本子是怎么写出来的?就凭你这个到何时都主次不分的脑子?”   语声刚落,两名小厮相形进门,一个说林家大公子不想与叶山长、董山长理论,点名要见她,另一个则说申雅岚、冯蓉求见,此刻在门外等着。   蒋徽想了想,吩咐小厮把申雅岚、冯蓉请进来。   林芳好却语带哀求地道:“先见见我兄长吧?他说过,与您早就相识。”   什么劳什子的林大公子,蒋徽根本不记得,眼前人这个从头到尾避重就轻的做派,她也忍够了。她径自吩咐另一名小厮:“我没工夫见闲杂人等。”   林芳好腾一下涨红了脸,望着蒋徽的眼神,尽是恼火、不满,“你从一开始就偏向申雅岚、冯蓉。自蒋翰剽窃事发,你就对我有成见了!”   “是么?”蒋徽心念一转,凝眸审视着对方的神色,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你两次提及蒋翰、剽窃,为何?是与这个人名有关,还是与剽窃二字有关?”   林芳好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你胡说!”   蒋徽就笑,“放心,我一定会查清楚。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第88章 结局(上)   申雅岚与冯蓉相形走进门来, 恭敬行礼后, 前者瞥一眼林芳好, 对蒋徽道:“先生,我们两个看到了处置林芳好的告示,思来想去, 觉得有必要告诉您一些事。”   林芳好眼中闪过慌乱之色,想再次转身走人,但不知考虑到了什么, 终究是忍着没动。   蒋徽留意到林芳好的反应, 一笑,对申雅岚、冯蓉颔首道:“说来听听。”   申雅岚称是, 道:“最近,我们两个与林芳好生过嫌隙, 起因是在蒋公子那件事情上,她有好几次都跟我们两个说,书院做的太过分了, 没必要追着蒋公子穷追猛打。   “我们听了很是不快, 说蒋公子要是乖乖认错,谁会耗费时间理会他。   “林芳好就说,这种事情,就算打官司,官府也不见得理会, 你们不外乎是逮住机会在蒋先生、董先生面前表现自己。   “我们两个听了气得不轻,便不再理会她了。   “她呢, 居然为了跟我们赌气,变着法子寻找蒋公子并没有剽窃的凭据,找到一点,便到我们跟前质问,被我们驳斥的无话可说了,便甩手走人,继续做这种功夫。   “我们两个和她的矛盾,就是这样逐日加深的。   “此事,男学堂那边的朱公子、顾公子也都知道,我们都不想让董先生和您知晓这种添堵的事,便一直没提及。”   停一停,申雅岚转头凝着林芳好,“你拍着良心说,我说的这些是否属实?可有一字半句冤枉了你?”   林芳好转头看着别处。   蒋徽玩味地凝视着林芳好,“申雅岚有没有冤枉你?”   林芳好不说话。   蒋徽和声道:“你要是这个态度的话,那我只能召集全部学生,让你们当众对质。”   林芳好低下头去,“……她说的这些属实。”   蒋徽道:“那就好。”   冯蓉则将带来的两份文稿送到蒋徽面前,继而道:“这几日,因着听闻林芳好要做出手整治我们,我们实在气不过,便收集了她的旧作,寻找她是否有剽窃的行径——这个原本是我们不对,但是,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林芳好惊诧地转头望向冯蓉,不消一刻,便收回视线。   蒋徽扬了扬眉,“怎么说?”   冯蓉恭声禀道:“林芳好第一个话本子,有多半内容都是剽窃他人。”   蒋徽讶然,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冯蓉继续道:“林芳好这情形,与蒋公子大同小异,只不过,她剽窃的人名不见经传,在我们发现之前,与人说起这些,也没人相信。我敢发誓,禀明您的这件事,绝无半句虚言。”   “……”被剽窃的人微言轻,就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蒋徽瞥一眼林芳好,目光已经冷如霜雪,随即对冯蓉道,“说下去。”   冯蓉称是,“不敢瞒先生,查证林芳好是否有过剽窃的行径,只我与申雅岚是做不到的,我们请了顾公子、朱公子等人相助。   “朱公子除了内容实在恶俗的,什么话本子都会看完。他看到林芳好第一个话本子,便有似曾相识之感,仔细回想之后,记起最早写类似内容的是一名出身寒微的老学究。   “随后,朱公子、顾公子设法寻找那人,值得庆幸的是,昨日找到了。老学究说,当初林芳好把话本子四处送人,他有一位友人无意间看到了,气愤不已,告诉了他。   “他去林府找过林芳好,但是,林芳好起初不认账,说什么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货色,也配我剽窃你写过东西?之后便是再不肯见老学究,却将话本子刊印了三百册,放到书铺,以很低廉的价格售卖。”   蒋徽一时语凝,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怪不得,林芳好会觉得书院的学生对蒋翰过分了。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林芳好在那个话本子之后,并没剽窃的行径。   审视了林芳好一阵子,蒋徽问道:“这件事,有没有冤枉你?与其等我比对之后下定论,不如你亲口告诉我。”   “……”林芳好垂着头,面色又涨得通红了,“这件事也是真的。”略顿一顿,便急切地道,“可是我之后写过的所有东西,都没借鉴过别人的……”   冯蓉气恼地道:“什么借鉴,你那就是剽窃,好多字句都是照搬的!因为你没再犯,便能将你以前的可耻行径抹去不提么?这是哪一家的道理?!”   林芳好的手死死地握成拳,但并没言语,头垂得更低。   蒋徽笑了笑,“我倒是不明白,当初明明剽窃他人心血,是怎样做到理直气壮、刊印成书的?”   申雅岚接话道:“在我看,她就是明打明的欺负人、气人呗。那时候又没有书院这样的地方,近些年来也没人全力追究过文人剽窃的可耻行径。”   大抵就是这样吧。官宦之家、寒微的老学究,距离不亚于天地相隔,当初的林芳好自然有恃无恐。   这种事情,是真让人打心底膈应。   冯蓉道:“先生,今日早间,我们已将此事原委写成文章,命随从送到书院去了。委实没有料到,书院今日就发落了林芳好。”   “别的事,只要不触犯规矩,我都不会干涉。”蒋徽神色平静。   申雅岚与冯蓉相视一笑,继而行礼道辞,“不耽搁先生了。”   蒋徽笑容柔和,“去上课吧。”   只剩了两个人,林芳好反倒更加不自在了——蒋徽的视线犹如一个牢笼,把她死死地困住了。   蒋徽徐徐道:“我如何都想不通的是,你为何要这般针对申雅岚、冯蓉?本就该心虚,却让亲人帮你查她们家中的秘辛——到今日都笃定,你曾剽窃的事情不会被人抖落出来么?亦或是另有私怨,才让你不顾一切?”   林芳好似是打定主意要做哑巴了,一声不吭。   蒋徽不再浪费言语,“好走,不送。”   林芳好垂着头,脚步沉重地出门而去。   蒋徽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学生真就是打小就教导的才最能让人放心,像林芳好这种情形,任谁也是始料不及。   到晚间,与董飞卿一起用饭的时候,她对整件事的一些困惑便得到了答案。   董飞卿道:“我派友安去找了开林哥一趟,让他把林家、申家、冯家半个月之内的动向给我一份儿。”   蒋徽笑了。对开林哥,他真是能麻烦就去麻烦,也是知道,开林哥只需吩咐两句,属下就会从速把事情办妥当。   “我仔细看了看,就找出原由了。”董飞卿给她夹了一块梅菜扣肉,“林芳好该是看中了顾沅淳——林家是女方,却反过头来托人去顾家提亲,顾家没应。   “但是,顾家随后却托人隔三差五去冯家提亲。冯家到今日都没给顾家准话。”   “这样啊……”蒋徽吃完梅菜扣肉才道,“那就难怪了,我不用再为这事儿费脑子了。”   董飞卿笑着抚着她的颈子,“不想听听林大公子的事儿?”   “跟我有关吗?”蒋徽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打开他的手,“你少这样行不行?我总觉着,你这动作像是在摸猫。”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这不是忒喜欢么?摸你脸不行,捏下巴也老大不乐意——合着我就不能碰你了是吧?”   蒋徽扯了扯嘴角,“说的跟真的似的……没进寝室的话,你最好是别碰我。”   “想得美。”董飞卿索性变本加厉,板过她身形,双手捧住她的脸,用力揉了揉。   “……”蒋徽瞪了他一眼。   他又一次哈哈大笑。   “哪儿跟哪儿啊这是。”蒋徽嘀咕着转回身,继续认认真真地吃饭。   董飞卿笑了一阵子,才捡回先前的话题:“林大公子的意中人是你,估摸着你都不记得他,但他见过你几次,这几年都拼命地模仿的字、画。”   “他有毛病吧?一个大男人,居然模仿女子的字、画?”蒋徽没好气,“被这种歪瓜裂枣看中,简直是我一大污点。你要是闲得慌,就收拾收拾他——今儿居然点名见我,他谁啊?”   .   林芳好一事的后续,是她重复了一遍蒋翰之前的经历,直到在京城的五个书院的学生都声讨她剽窃一事,她才撑不住了,写了一篇向老学究道歉的文章,并保证再不会犯。   她是因为明知故犯才被书院除名,但在所有外人眼里,都认为她是剽窃行径泄露,才得到了惩戒。   至于林大公子那边,董飞卿本着一事不烦二主的心思,让陆开林找出个由头整治。   陆开林没直接整治林大公子,倒是对林老爷花费了一些时间、精力,寻到了个有证据在手的罪名,禀明皇帝。   皇帝看过卷宗,直接照律例把林老爷连降三级,打发到贫瘠的地方上去了。   当家做主的人被降罪外放,林家家眷只能患难与共,随着林老爷离开京城,去了任上。   .   进到腊月,书院如期给学生放了年节的假。董飞卿和蒋徽搬回家中,在这之后,蒋徽有喜脉的消息才传出去。   程夫人、薇珑先后腾出半日时间,专程来看蒋徽,带来诸多衣料、酱菜、零嘴儿。   程询、唐修衡、陆开林一如往年,十分繁忙,程恺之也得不了清闲,帮着三叔迎来送往,打理家中庶务。得到消息之后,都很为夫妻二人高兴,分别选出手里存着的觉得蒋徽一定会喜欢的物件儿,派小厮送过来。   叶先生、楚棠闻讯之后,都欢欢喜喜地前来道贺。   叶先生道:“既然有了喜脉,过了年就别去书院当差了,安安稳稳地把孩子生下来。”   蒋徽笑着称是,心里终归是有些失落,“原本打算着多学些经验,眼下倒好,恐怕得有三二年去不成书院。”   叶先生就道:“放心,就算留在家中,来找你请教的学生也少不了。”   “但愿吧。”蒋徽笑说,“不百无聊赖的就好。”   镖局那边,董飞卿回来当日,邱老板便亲自把薪酬送来。   方默与沈安押着银镖离京,有人到镖局谈生意,掌柜的觉着合适的便当即应下,犯嘀咕的便请董飞卿示下。   董飞卿斟酌之后,吩咐掌柜的:“腊月、正月我都不得空,冲着我来的能等就等,不能等就去找别家。”   这个阶段,他要留在家中,陪蒋徽过年,银钱么,少赚就少赚。   有两名商贾原本打算多花些银钱,请董飞卿亲自押镖,听掌柜的说了,十分为难:年关将至,生意自然是等不得,却又没有找别人的打算。   掌柜的一番游说之后,两名商贾还是跟三合镖局签了文书,要求是请两位名头响亮的镖师押镖,董飞卿的心腹随行。   蒋徽听说之后,对董飞卿道:“其实你一切照常就行。”不想他为自己耽搁正事。   董飞卿笑道:“我不想出去喝西北风,不行么?这时候我要是把你撇在家里,婶婶就饶不了我。而且,我也真的不放心。”   蒋徽笑了笑,“怎么都好。”年前和过年期间,他要是不在家,会失落是一定的。他能陪着自己,自然更好。   接下来的日子,蒋徽完全放松下来,心里没有记挂的事,偶尔睡到辰时才醒。别的害喜的征兆,都在程夫人、郭妈妈的帮衬下,及时用小偏方扳过来。   进到腊月下旬,祭灶、扫房,年货一样一样添置,厨房开始准备年糕、各色点心,不知不觉的,空气里的年味儿重了。   香露铺子那边自开张到现在的账目送来,蒋徽本就心里有数,当日便翻阅完毕,对情形很是满意,特地分出几十两银子,分别赏了掌柜、伙计、黄、原二位香料师傅、郭妈妈和边学艺边帮忙做香露香料的小丫鬟。末了,让掌柜的二十六关了铺子,等到正月初八开张。   除夕当日,方默、沈安回来了。   听得蒋徽有喜之事,沈安特地来了一趟,笑盈盈地道:“我听说之后,就开始想,等孩子落地,不论随了谁,都会特别好看,而性子不论随谁,都会特别可爱。”   蒋徽笑道:“我们两个小时候,并不是讨喜的性情。”   “你这么认为而已。”沈安笑着取出一个红绸袋子,“里面是十八颗珍珠,质地还凑合。我瞧着你似乎只戴珍珠首饰,也确实好看,便拿来送你。”   蒋徽道谢,收下之后,转去取来一件斗篷,一个银质的小酒壶,“你跟我不同,不定何时又要出门,眼下天气又这么冷,便给你备了这两样东西。”在外实在寒冷的时候,趟子手和镖头需要时不时喝一口烈酒——这是董飞卿告诉她的。   沈安心里暖烘烘的,握了握蒋徽的手,“谢谢嫂嫂。”   蒋徽又问:“你们怎样安排的?要不要来这儿过年?”   “不用。”沈安笑道,“跟我一起长大的亲信、丫鬟都过来了。我来京城这么久,知晓的有趣的地方不少了,这几日,我得空就带他们出门转转。”   “这样也好。”蒋徽放下心来,等沈安离开的时候,又让她带上了很多年糕、点心。   董飞卿上午带着小厮张贴春联,下午见蒋徽去了厨房包饺子,便寻了过去。   他不爱做面食,但今日愿意现学现卖。   蒋徽作势推他,“你别捣乱,饺子要是破了,多扫兴啊。”   “怎么可能呢?”董飞卿不肯走,依着她的样子,很快包好一只胖胖的水饺。   蒋徽让他单放起来,故意道:“煮的时候也单独一锅,要是成了片儿汤,你自己享用。”   董飞卿哈哈一笑,“小乌鸦嘴,这么瞧不起人。”   蒋徽笑着凝了他一眼。   饺子是牛肉、三鲜两种馅儿,大概是一起动手包的缘故,晚间享用的时候,蒋徽觉得特别香。   夫妻两个都倒了不少腊八醋到小碗里,吃得津津有味。她有喜之后,口味到底是不受自己控制地发生了变化——他记得,她以前吃饺子的时候,只蘸陈醋,不喜欢腊八醋,现在却是要腊八醋越辣越好。   酸儿辣女……第一个孩子,不是女儿比较好——日子越久,胡思乱想的次数越多,他这念头越强烈。   但是,没办法,这压根儿不是他说了算的事儿。   鞭炮声始终不绝于耳。饭后,两个人走到廊间,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望着夜空中不知谁家燃放的烟火,手始终握在一起。   等到明年此时,便有孩子陪着他们过年。   他们会让孩子从小就喜欢上过年的氛围,与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与他们不同。   .   正月里,程恺之得空就过来,每次都会给蒋徽带来很多糖果、点心,“让厨房做的,记得你小时候爱吃。”   蒋徽总是一面享用,一面笑得微眯了大眼睛,一次问起他的婚事:“婚期定下来没有?”   “嗯。”程恺之笑道,“春日就得成婚。一寻思就头疼,杂七杂八的事儿太多。”   蒋徽就说:“想想你也真是可以,去年居然跑出去那么久,要舞阳公主那么久都看不到你人影,她没生气么?”   程恺之笑开来,“没。她跟我提过,说往后要是得闲,就和我一起陪着娘南下,看看南方的山水、风土人情。横竖家里外面有我爹、二叔,家里有三叔。修衡哥的三个弟弟也都能妥当地打理家事了。”   “……叔父呢?你们又把他晾一边儿了?”蒋徽忍着笑,问。   程恺之笑着把一颗窝丝糖放入口中,“他不是不得空么。没见他怎么忙,但是平时除了休沐,一半日都走不开。总不能就为了他,让娘也放弃四处游转的机会。”   蒋徽叹了口气,“要是只考虑这些,真希望叔父早些赋闲。但是不可能啊,皇上每次给他几日的假都很勉强。”   “没法子,就是那个命。”程恺之道,“也是为这个吧,他让我晚几年再下场考试,或者干脆就不走科举这条路。”   驸马爷不走科举的话,武职方面,可以统领禁军,文职方面,可以掌管内务府。蒋徽觉得都不错,“你怎么想的?”   程恺之没辙地笑着挠了挠额头,“早就想过了,要下场考试。可是,皇上说,考试可以,能金榜题名的话,便是没辜负双亲的悉心教导。只是,考试过去就算了事,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到时候照看好四九城最要紧。”   蒋徽笑道:“好事啊。不然的话,你要熬好几年资历,在官场是新人,可身份太压人,被人怕是要不知道如何对待你才好。”   “这倒是。”程恺之颔首,“顺其自然吧。我真是怎么都行。”   另一面,程恺之与董飞卿说话的时候,对走镖、书院的大事小情颇为好奇,问题不断,董飞卿一概如实相告。   程恺之说:“我听舞阳说,皇上得空就找我爹、开林哥问问你的情形,每次都只是听听,不说话,但总是满脸的笑。”   董飞卿讶然失笑,“倒是没想到,皇上还记得我这么个人。”   “怎么可能不记得。”程恺之道,“你在他心里,分量本来就不比修衡哥轻一分。其实他是真惯着你,跟我爹一样。”   董飞卿笑了笑,心里泛起暖暖的波澜。   正月里,蒋徽写的《定风流》正式搬上戏台,为了这出戏,宋云桥可谓煞费苦心,亲自改编不说,排演时亦是要求分外严格。   蒋徽知道他付出的辛苦,为此,没了上一次的淡然心态——万一戏迷们不捧场,宋氏兄弟应该会很难过吧?   她是真的无所谓,却怕因为自己连累的别人心绪消沉。   《定风流》首次亮相,是在正月初九晚间,宋云桥、宋远桥亲自来邀请蒋徽、董飞卿去看看,已经为他们预留了雅间。   二人自然是欣然应允,当晚如约去了梨云班所在的戏园子。   出乎蒋徽意料的是,这出戏分外受捧。大概是因着宋云桥和一个已经成名角儿的须生分别饰演的叔父、皇帝有几个酣畅淋漓的唱段吧?她用置身事外的态度衡量这出戏的成功之处。   董飞卿看到的却是别的:帝王的良苦用心、叔父的风骨傲骨,她都刻画得入木三分,分外清晰地影射到叔父、皇帝先后整治万鹤年那件事,更是让人由衷地生出大快人心之感。   ——他早就看完了整本《定风流》,每一句对白,每一个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因而在听戏的时候,他虽然是外行,也能听得分明。   看得出,宋云桥十分尊重蒋徽,在对白方面,都是唱腔迁就她写的对白,而不是相反为之。   他轻轻地把妻子的手握在掌中。   一次一次,夫妻两个俯视着一楼坐满了的位子;一次一次,听到满堂喝彩声、掌声。   蒋徽暗暗地长长地透了口气。看得出,戏迷们并非虚情假意的捧场,叫好时固然有着对唱功的赞誉,更有对剧情的认可。   这就好。叔父、皇帝昔年的举措作为能被认可就好。   至于自己,她倒是不敢居功。毕竟,这一次是照着真实事件撰写。她倒是有些担心,怕叔父、皇帝当年风范没得到恰当的展露。   戏散场之后,戏迷们的掌声不断,大手笔打赏的人亦不断,梨云班的人齐齐出来拱手作揖道谢。   戏迷们到底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戏园子,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议论关乎这出戏的一切。   董飞卿和蒋徽去了后台,见宋氏兄弟。   宋云桥看到蒋徽,立时由衷地笑了,道:“瞧见了吧?妥了。”   蒋徽被他的喜悦感染,也笑了,“看起来,的确是没辜负你用的这一番苦功。”   “话本子太好,换哪个戏班子唱都是一样。”宋云桥这才笑着对夫妻两个行礼,随后道,“书院送来的那两个话本子,我瞧着不错,请了人帮忙改编成戏,也已经与申小姐、冯小姐签过文书,给了她们润笔。”   蒋徽笑容愈发璀璨,“这太好了。大概什么时候能看到她们的戏登台?”   宋云桥笑出声来,“对自己的事都没见您着急,对学生的事倒是这般迫切。”   董飞卿侧头凝了蒋徽一眼,眼里亦有着浓浓的暖暖的笑意。她这个性情,寻常大男人都不见得做得到。   蒋徽就道:“您也说了,那是我的学生啊,哪里有不盼着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师傅?”   宋远桥把话接了过去,“那两出戏,女子的戏份多,归我管,您放心,多说三四个月,便也能搬到戏台上。”   “那太好了。”蒋徽说。   宋远桥又道:“可是,我满心巴望着的是,您得空专门为我写个话本子——《风华令》我就总觉着不过瘾,到了这《定风流》,索性没我什么事儿了,董夫人,我对您可是有成见了啊。”   语声落地,其余三人都笑起来,宋远桥也逸出愉悦的笑声。   .   走出戏园子,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蒋徽来了兴致,“四处走走再回家,好不好?”   董飞卿只是问:“觉得能行?”   蒋徽点头。   董飞卿颔首,“那就走着。”   蒋徽的笑容甜甜的。她喜欢他这样不拘着她,不紧张兮兮的,因为这意味的是他信任她,确信她绝不会用胎儿与自身的安危开玩笑。   信步期间,蒋徽看到了诸多售卖花灯的小摊。未到元宵,但花灯在正月里的哪一日都很应景。   一盏大大的鲤鱼花灯吸引了蒋徽的视线,她轻轻地扯了扯董飞卿的衣袖,又指给他看,“要那个。”   董飞卿循着她手势望过去,“那个摊子,要掷飞镖、扔竹圈。”   “那多好。”   是啊,那多好,那是他十拿九稳的。他笑一笑,陪着她走过去。   掷十个飞镖要三十文钱,中了的话,能得到摊子里很夺目的鲤鱼花灯、荷花灯;投竹圈是十个要十文钱,套中的花灯比较小,做工似乎也有些粗糙。   但是,在这样的日子,谁会理会那些细枝末节呢?   董飞卿取出钱袋子,交给摊主三十文钱。十个飞镖掷出期间,他故意有时投中,有时投到别处,但到最后,自然是中了蒋徽想要的那一盏鲤鱼花灯。   回返的路上,蒋徽一直笑盈盈地提着那盏鲤鱼花灯。   .   过了元宵节,书院开学,学生们一个不少地前去上课。   蒋徽与宋云桥几次商议之后,把《定风流》交给一个风评很好的书铺刊印出来。叔父、皇帝的事情,不应该只由戏迷们传扬。   她怀胎期间,董飞卿一直没接亲自押镖的差事。月份越大,越能看出她的辛苦,虽然,她从不说。   程夫人给蒋徽送来两名踏实可靠的稳婆:“飞卿通医术,我是知道的。她们不见得帮得上什么忙,但是,人能时时在你跟前,不似飞卿,白日里总是要去书院的。”   蒋徽欣然接受了婶婶的这份儿好意。   留在家中的日子,仍有学生时时登门,把写好的诗词歌赋话本子拿给她看。她一如之前,选出出色的,推荐给戏班、说书先生,事情能成,便帮学生张罗刊印之事最初必须要走的一些过场。   三月,申雅岚与冯蓉的话本子被搬上戏台,书铺也在这之前把话本子刊印完毕,放到铺面售卖。   情形很是可喜,两出戏反响属于中上成,话本子的售卖情形则是超出预料,很快便兜售一空——其中不乏看过戏对话本子感兴趣的,更不乏诸多官家子弟闺秀出于好奇,要买回去看看功底到底如何,再一些,便是看过开头有了兴趣,当即掏银钱买下。   如此,申雅岚、冯蓉成了京城小有名气的才女,不论银钱还是名誉方面,都大大超出她们的预料。   是因此,蒋徽筛选话本子的时候,信心更足,指点学生的时候,也更为用心。   为人师者,要的从来不是保有自己的才名,目的从来是寻到能将自己取而代之并且更优秀的人。   时光荏苒,转眼春去、夏至。   夏末,到了蒋徽临盆之日。   .   生产的痛苦,难以言喻。   似是有命定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不放松,不放过;似是有一双残酷的手,硬生生地把身体撕裂开来。   蒋徽能做的,不过是默默忍受。   只能忍,只有忍。   闻讯返回家中的董飞卿,一直在产房门外等着,来来回回地踱步。   夜半时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夜的寂静。   随后,有产婆满脸喜色地奔出来,行礼道:“恭喜公子,添了一位小少爷,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这四个字,让董飞卿眉眼完全舒展开来,他举步进门,去看望辛劳之至的妻子、刚出世的儿子。 第89章 结局(下)圆满   蒋徽看过孩子之后, 便沉沉睡去。但是心里记挂着事情, 过了小半个时辰就醒了。   室内已经收拾停当, 空气里有清浅好闻的花香。她惬意地缓缓呼吸。   “醒了?”温暖的干燥的手落在她额头,“渴不渴?”   “嗯。”蒋徽微笑,抬眼看着董飞卿, “要喝水。”   董飞卿拿过放在床头小柜子上的水杯,送到她唇边。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水, 继而错转视线, 看到了睡在自己身侧的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小脸儿红扑扑的, 头发很浓密。   董飞卿放下水杯,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   蒋徽对上他视线, 微笑。   “等下吃点儿东西。”董飞卿柔声道,“特别难受吧?”   蒋徽轻轻点了点头,“觉得已经散架了。”轻轻一动, 就能牵扯到周身的骨节, 疼得累得厉害。   “这事儿实在是太要命了。”他的心疼,无法掩饰。   蒋徽笑开来,“再要命也值得。这可是添了个小人儿,往后很多年,都要陪着我们。”   董飞卿又吻了吻她面颊, 心里的欢喜、感动、疼惜,难以言喻。   她看得出, 亦明白他的心绪,抬手碰了碰他的下巴,“好好儿伺候我坐月子。”   他笑,说好。   郭妈妈在门外禀道:“程阁老、程夫人、程大公子、陆指挥使、唐小侯爷、黎郡主来了。”   夫妻二人讶然挑眉。   蒋徽催促他,“快去跟叔父、哥哥他们说说话。”   董飞卿颔首,“我请婶婶、薇珑过来陪你。”说着话,手势轻柔地搂着她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两个大迎枕,又叮嘱,“实在累的话,别强撑着,又不是外人。”   蒋徽点头,“我晓得。”   片刻后,程夫人与薇珑相形进门。   “婶婶,薇珑。”蒋徽笑望着两个人,“你们怎么来啦?”   “一定要来啊。”程夫人走到床前,坐在床边,先笑盈盈地打量一下正在酣睡的孩子,抬手至轻至柔地拍了一下襁褓,“是个特别漂亮的娃娃。”   “我想抱抱孩子,可以吗?”薇珑轻声说着,用眼神询问程夫人和蒋徽。   两人俱是点头一笑,蒋徽更是道:“打这会儿起学学也好,往后少不得让你哄着。”   “就得让我哄啊,我是他小姨。”薇珑喜滋滋的,“我专门学过了,不会抱的不舒服的。”语毕,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抱起来,笑盈盈地仔细打量,“往后,这小脸儿就一日比一日白皙——一般孩子刚生下来,小脸儿红扑扑的话,往后都会越来越白。”   “知道的比我还多。”蒋徽笑道,“我起初看了,真有点儿担心不好看。”刚出生的孩子,说心里话,是真好看不到哪儿去。   程夫人笑道:“这倒是跟我一样。当初我也是,看了恺之当时那小模样,只觉得皱皱巴巴的,担心样貌都随了父母的缺点。”   “您和叔父的样貌,哪儿有缺点啊。”蒋徽莞尔,握了婶婶的手,“您与薇珑来也罢了,叔父他们怎么也来了?”   “应该来啊。”程夫人笑道,“你叔父一向是把你和薇珑当亲闺女,这种日子,不免担心你。修衡他们就更不需说了,一来也是担心你,二来则是高兴,往后就是做伯父、舅舅的人了——恺之说了,不掺和弟兄情分,要跟你单论。”   蒋徽心海起了柔软的涟漪。   随即,程夫人道:“你是知道的,皇上得空就跟修衡、你叔父说说话,对你和飞卿的情形,一直心里有数。前些日子,给你们的孩子取名云昭,说要是飞卿不犯病瞎挑剔的话,就用上。又说倒是不必为此谢恩什么的,小事而已。”   蒋徽笑起来,“原本我们倒是取了不少备用的名字,后来想想,应该请您和叔父取名。眼下皇上赐名,是孩子的福分。这样的话,乳名叫阿昭就好。”   前面,董飞卿正在与程询、程恺之、唐修衡、陆开林谈笑风生。   程恺之、陆开林都是今年春日成婚,成了当朝驸马爷。后者差事不变,前者则直接被皇帝安置到了禁军之中,先从中间的职位做起,历练一段时日之后,再委以重任。   唐修衡道:“今儿是过来看看情形,亲耳听到母子平安,我们就都放心了。”   程询则说起具体的事项:“办满月酒的时候,好好儿热闹热闹。我让程禄得空就过来,他帮你张罗。”书院、镖局两方面,都会有不少宾客前来,小夫妻两个想从简行事都不大可能。   董飞卿欣然点头,“那自然最好。这类事,我真是一头雾水,估算不出要开多少桌席面。”   说话间,元宵颠儿颠儿地跑进门来,仰头把几个人看了一圈儿,随后走到程询身侧,坐在他身边。   程询抬手摸着它圆圆的脑瓜,笑道:“你这个小尾巴,哪儿都少不了你。”   “这一阵算是不错了。”程恺之望向董飞卿、陆开林,“前一阵,总想跟着我爹、修衡哥去上大早朝,不黑着脸一本正经地训几句,真就跟着进宫去了。”   董飞卿、陆开林只一想那个情形,已是忍俊不禁。   唐修衡道:“这小家伙跟师父投缘。我是不能训它了,训几句,它就能跑师父那儿住好几天。”   元宵似是知道他在说自己,表情喜滋滋地望着他,欢实地摇着大尾巴。   “过来。”唐修衡对它勾一勾手。   元宵却又往程询跟前凑了凑,用宽宽的下巴蹭他的手。   程询微笑。   元宵索性立起身形,双爪搭在座椅扶手上,瞧着椅子哼哼唧唧。   程询往一边挪了挪,给它腾出地方。   元宵立刻跳上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去,把下巴安置在程询膝上,又偷瞄了唐修衡一眼。   几个人都被它逗得哈哈大笑。   唐修衡则是啼笑皆非的。   程询、程夫人等人并没久留,来亲自看看的目的,真就是要亲耳听到母子平安的消息。便是有心久留,多看看孩子,今日也不是时候。   到了洗三礼当日,一行人再度前来。   程询几个人白日忙于公务,到傍晚才到。程夫人亲自把阿昭抱去给几个人看。   程询把孩子妥当地安置在臂弯间,端详片刻,语气柔和:“眉眼生得与飞卿一模一样。”   “是吧?”程夫人笑道,“和飞卿小时候一样好看。”   程询笑容温煦如三月暖阳,“不论随谁,都是拔尖儿的样貌。”   唐修衡凑过来,“来,给我抱抱我侄子。”   程询却瞥他一眼,身形一侧,“你会么?笨手笨脚的,把阿昭气哭了怎么办?”   “您这可就是瞧不起我了。”唐修衡道,“那么多添孩子的同僚,我都看过、抱过,早练出来了。”   程询这才把阿昭交给他抱。   唐修衡的手指轻轻抚着阿昭团团的小脸儿,商量师父、师母,“您二位说,我是收个小徒弟,还是认个干儿子?”   程夫人笑出声来,“没正形的。你本来就是阿昭的伯父了。”   “这事儿吧,不能考虑我跟飞卿,得考虑我跟阿昭怎么能更近一些。徒弟、干儿子,比侄子更近一些吧?”   程询也笑起来,取过一旁的折扇,敲在唐修衡额头,“我怎么有点儿担心你想抢飞卿的儿子?”   “想抢就对了。”唐修衡笑笑的,“这次添的要是女儿,薇珑就要闹着收小徒弟了,也不知道想教孩子什么。”   说话间,恰逢薇珑走进来,把他的言语听到了耳里,不由失笑,“我什么都不用教,解语姐姐什么不会啊。我就是挂个名儿,不行啊?”说着扭头唤正在与程恺之说笑的董飞卿,“哥,先说好了啊,等你们家有了女儿,我要认她做徒弟。”   董飞卿不明白,“本来你就是做小姨的,怎么还惦记收徒弟的事儿?”   薇珑认真地道:“又做小姨又做师父,这关系才最瓷实。”   “到时候再说,万一资质寻常,你一准儿后悔。”   “怎么可能啊。”薇珑的大眼睛忽闪一下,“你是不是提前认出去啦?”   董飞卿失笑,“我可没你们那么闲——拜师怎么也得等到孩子五六岁再说,眼下我忙得团团转,哪儿顾得上考虑那么多。”   “反正我们家得认下你们家两个娃娃。”薇珑说。   众人都笑出声来。唐修衡侧头凝了小妻子一眼,目光柔柔的。   程恺之走到唐修衡身侧,把阿昭接到怀里,“你们起开些。我们阿昭才多大,你们就开始做梦了,真好意思啊。”   陆开林笑道:“有这么个舅舅撑腰,咱们想套近乎怕是不容易。”   程询则道:“阿昭要唤我祖父,却唤恺之舅舅——这辈分让你们弄得一团糟。”   “那就叫外祖父。”程恺之毫不犹豫地道,“您觉得哪个顺耳,我们阿昭就叫哪个,这总成吧?”   程询一面笑一面数落他:“没正形的。”   晚一些,蒋徽听说了这些人的言语,笑了好一阵子。   .   阿昭生于夏末,过了半个来月,进入金风飒飒的八月。他每一日的成长、细微变化,落在董飞卿和蒋徽眼中,都化为无可取代的温暖、喜悦。   满月酒当日,各方的人纷纷前来道贺。程询、唐修衡、陆开林仍是携家眷前来——舞阳公主、柔嘉公主也来看各自夫君喜爱得不得了的阿昭。   蒋徽恢复的情形不错,对两位公主的前来,不是不意外的,连忙恭敬行礼。   舞阳与柔嘉一左一右扶住了她,前者笑道:“料想着你们夫妻两个功成名就之前,是不肯主动登程府的门的,可是,我是你嫂子,这你得认吧?”   “我也是啊。”柔嘉立刻接话,对着蒋徽笑,“虽然比你小,但是,陆开林比你大,你认他做哥哥,就得认我做嫂嫂。”   舞阳笑着点了点胞妹的面颊,“哪儿都有你凑热闹。”又对蒋徽道,“但这也是心里话,你可不准与我们生分。快快快,唤声嫂嫂。”   蒋徽由衷地笑起来,一向知道两位公主性子大方、待人坦诚,便依言唤二人“嫂嫂”,又道:“人前如何也不敢造次的,人后倒是敢稍稍放肆些。”   “人后要是也把我们当外人,我们是如何都不肯依的。”舞阳说着,从奶娘臂弯里接过阿昭,“我们的太子殿下,我和柔嘉一直哄着,这方面也算是很有经验了。父皇给取的这名字,有点儿意思——唐家兄弟几个的子嗣,是文字辈。”   这一点,蒋徽是知道的。   说到这个,柔嘉忍不住笑了,“这一阵,父皇又惦记着给唐意航家的孩子取名。母后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薇珑正兴致勃勃地建园林呢,孩子真还没影儿呢。”   蒋徽也不住笑起来。皇帝私底下的性情、做派,是很随和、可亲的。   宴席间,因着京城文武两奇才、两位公主都前来捧场,到场的人俱是与有荣焉,宴席之后多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是为此,书院、镖局两方面的事情,愈发的得心应手。董飞卿从事的两个行当,归根结底是没离开文、武二字,跟他较劲,架不住他没规律可循的路数不说,更架不住护短儿的程阁老、唐意航出手,明知是自找罪受,那就不如识相一些。   董飞卿没有垄断哪个行业的心思,别人从别处下工夫,仍旧能有不错的前景。譬如走镖的路线,三合镖局专攻疆域图上北部主要的一些路线,别的镖局尽可以接往南走的生意,谁也不用妨碍谁。   .   时光如同手中沙,无声流逝。   转眼又到了冬月,阿昭已出生四个月,爱笑、活泼的性格愈发鲜明,哭的时候很少,假哭的情形有一阵倒是不少见——有时候不如意了,就会张着小嘴儿啊啊啊地假哭一番,蒋徽每次见了,都是揉一揉他的小脸儿,说“没用,换一招”,董飞卿则会笑着把阿昭抱在怀里,一通胡乱打岔,把儿子从假哭弄成哭笑不得。   每一日,蒋徽看着容颜酷似的父子两个,都会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有时候,她会有时间总是不够用的感觉:一些女学生在下学之后或是休沐的日子来找她,男学生则一向是把写的诗词歌赋话本子派小厮送来,请她过目——这些是董飞卿无意染指的,就算有兴趣,造诣也真不如蒋徽。   这一年,经由蒋徽筛选,叶先生以书院的名义又向外推荐了不少佳作,几名子弟闺秀因此扬名,成为小有名气的才子才女。   “等到明年乡试,你那边的学生能有几个榜上有名的才好。”蒋徽清楚,这才是最重要的。   董飞卿说:“只要他们不一起怯场,怎么也得有几个。”停一停,又笑,“解元的位置就别想了,恺之明年要下场考试。”   蒋徽笑道:“叔父婶婶说总也看不到他用功,并不敢指望他夺魁。”   “当年叔父比起别人,也是没下过苦功的样子。”董飞卿很客观地道,“奇才、奇才的儿子,怎么能用寻常的情形衡量。”   “我们家董先生也是一样啊,除了以前喜欢半道撂挑子的毛病,别的可是没得说。”   董飞卿把她揽到怀里,用力亲了一下。同样的话,别人怎么说,他都是听过就算,她说就不一样,心里特别舒坦。   程恺之、唐修衡等人,平时见到有趣的玩具就给阿昭送过来,程夫人、薇珑和两位公主则是得空就给阿昭做衣物鞋袜,有上好的料子,定是留给他的。   东西越积越多,蒋徽只好单独腾出一个小库房,用来存放属于儿子的诸多物件儿。   时年腊月,镖局接到一宗百万两的银镖生意,数额不是开张以来最多的,难处在于是现银,便是雇主不说,董飞卿也要亲自走一趟才能安心。   在镖局,他是十分爽快地应下了,回家之后,抱着儿子,看着妻子,开始嘀咕:“到这会儿,我是真有点儿后悔开镖局了。这次出门,怎么也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蒋徽却道:“镖局开张一年多,你这总镖头只押过一次镖——这会儿怎么好意思抱怨的?   “瞧见没有?”董飞卿把阿昭的小胖手托在掌中,“娘亲总是比爹爹心宽、心大。”   阿昭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手、父亲的大手,琢磨片刻,抬手拍了一下,继而绽出童真的笑靥。   董飞卿哈哈一乐,反过来轻拍一下阿昭的手。   阿昭要打回去,父亲的大手却灵敏地闪开,他懵懂地看着父亲,片刻后,手拍在父亲胸膛。   蒋徽撑不住,笑出声来,“小淘气。”   “信不信我咬你?”董飞卿捉住儿子的小手,作势要咬。   阿昭一面躲闪,一面逸出甜美稚嫩的笑声。   当晚,董飞卿哄着儿子睡熟之后,又细心地交代奶娘、郭妈妈几句,才回到寝室歇下。他拥着蒋徽,说道:“明日一大早我就得走,快,说点儿好听的。”   蒋徽想了想,没正形地道:“要不然就别去了。你在家照看孩子,我替你去。”   董飞卿失笑,“想想就算了。”   “什么人有什么路。”蒋徽柔声道,“当初叔父外放,一走三二年呢,婶婶和恺之哥不也捱过来了么?你只要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家里什么事都不会有。阿昭也应该打小就慢慢习惯这种情形。又不是说父母整日围着他转才是疼爱他。为了我们就放下镖局的事,怎么都说不过去,偶尔你想起来,少不得觉着亏欠弟兄们吧?”   一番话,说到了他心坎儿里,嘴里却道:“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让我觉得你离不开我?”   “谁耐烦说那种甜言蜜语?”蒋徽笑着勾过他,“有那个力气,不如犒劳犒劳你。”   他低低地笑起来,把她安置到身上,“这倒是实实在在的甜头。”   ……   翌日天刚蒙蒙亮,董飞卿看了看仍在睡梦中的儿子,亲了亲那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儿,在清晨寒烈的风中阔步出门的时候,神色已不再是为人夫君、父亲时的温柔随和,眉眼间只有锋芒、锐气。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蒋徽每日都要花费不少小心思哄得阿昭开开心心的。到了晚间,母子两个睡在小暖阁。   偶尔,阿昭会显得有些困惑,眨着大眼睛环顾四周。该是在奇怪,在寻找那个最亲最近的人。在那样的时刻,蒋徽心里是真不落忍——为父子两个。   程恺之过来看母子两个,担心蒋徽怪董飞卿,一次委婉地道:“谁都一样,不可能总为一两件事一两个人忙活。就像开林哥,日后添了儿女,也少不得出门办差。修衡哥就更不用说了,隔三差五地出门巡视。”   “我晓得。”蒋徽知道他的用意,微笑道,“阿昭不是认一的性子,打几次岔,这一天就过去了。”   有些情形,是可以成为习惯的,就像阿昭能接受父亲一早出门、傍晚回家一样,几次之后,他就能隐约地明白并接受,父亲偶尔要出门一阵子。   至于董飞卿,更不用担心。凡事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当初决定要做,便该尽力尽责地去做。   她希望他是恋家的男人,但绝不希望他为了常伴妻儿而辜负弟兄给予的信任。她爱的男子,不仅仅是爱着她的董飞卿。   年轻时若是偷懒躲闲,过一些年,生活会跟你找补的。   董飞卿不在家中,阿昭也不会闷,唐修衡等几个人得空就来,都是打心底喜欢孩子的人,一哄就是大半晌。   .   腊月二十六,董飞卿平安归来。他进门的时候,阿昭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围着个小被子,正兴致勃勃地摇着一个样式可爱的拨浪鼓。郭妈妈、奶娘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儿子,”董飞卿立时逸出柔软的笑容,“想我没有?”   阿昭的动作停下,循声望向他。   董飞卿笑容柔和地走到近前,双手捧住他的小脸儿,“想什么呢?你要是把我忘了,我找谁说理去?”   阿昭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甜美的笑容缓缓绽放。   董飞卿把他抱起来,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继续自说自话地拉家常,“这一阵有没有淘气?”   阿昭发出一些音节,似在回答他的问题。   父子两个各说各的,却是很快变得热热闹闹,不消片刻,就亲昵无间。   蒋徽从里间走出来,看到这一幕,想着这大抵就是父子天性吧。   之后两日,阿昭显得有点儿黏人,每晚都要父亲抱着入睡。再往后,一切如常。   蒋徽问起这次走镖的情形,董飞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遇到了几个小毛贼”。   一次沈安过来,两女子闲谈,她才知道路上并不太平,遇到一伙狡诈的匪盗劫镖。   在匪盗看来,应该是能够硬碰硬赌一赌运气,可惜,他们遇到的是镖头是董飞卿。   “但是并没出人命,只是把那伙人收拾的不轻,说是打的落花流水一点儿也没夸张。”沈安说起这些,眼神透着钦佩,“跟他一起走镖,实在是开眼界、长经验。”   短兵相接较之沙场御敌,对董飞卿来说,前者真的是小菜一碟。   镖局的事,董飞卿始终记挂并有所举措的只有一件事:自此时便开始与方默着力培养最出色的镖师、趟子手。   他与方默共同的目标是,步入而立之年的时候,能够完全放手。初时不亲力亲为不像话,多少年都需要亲力亲为便是能力不济。   .   转过年来,书院新增了百余名学子。   这一年起,皇帝改年号为靖和。   秋闱之中,驸马程恺之夺魁,成为解元郎,第二年的会试、殿试之中,再先后夺得会元、状元。   程询在科举中走过的路,程恺之照原样走了一遍,只是,不需要到翰林院熬资历,皇帝委任他为禁军统领,原禁军统领黎王爷就此功成身退,赋闲在家,安享清福。   而在这次放榜时,蒋徽特地去看了看,发现书院中有五人金榜题名。这固然离不开这些人往年打下的根基,但书院总有三两成的功劳吧?对此,她想法只能保守一些。   回返家中,有喜讯至,皇帝有旨意到书院,即日起,书院更名为应天书院,隶属朝廷,另有亲笔书写的匾额。此外,传召董飞卿进宫面圣。   蒋徽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皇帝的认可、扶持,至关重要。   在书院的董飞卿,随传旨太监进宫。   几年了,上次相见是君臣,此次相见是天子与布衣。   皇帝今日不忙,坐在御书房窗下的圆几一旁品茶。望见董飞卿进门,照规矩行礼参拜,审视片刻后,牵出满意的笑容。   这个年轻人,锐气不减,但已能将锋芒适度地收敛。   有一度,董飞卿是唯一一个让皇帝扼腕叹息的人才,起先是觉得行事过于决绝、鲁莽,后来又觉得是董家耽搁甚至毁了他的前程,到如今则觉得,他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路。   皇帝命刘允赐座、赐茶,态度随意而亲切,“几年前,跟你磨烦了大半晌,害得我好几天脑仁儿疼。”   董飞卿微笑着告罪。上次,和皇帝说了一车的车轱辘话——他是当时脑仁儿疼,都快把自己绕晕了。   皇帝和声道:“眼下,书院办得像模像样,委实可喜。日后不妨多收一些年岁较小的孩子,教孩子更耗费心血,但若如此,你想要传扬于世的难能可贵的品行、品德,才能有更多的人真的传承下去。”   董飞卿起身拱手行礼,恭敬地道:“草民遵旨。”   “不必拘礼。”皇帝一笑,示意他落座,“你发妻亦不是等闲之辈,有了那一出好戏,始终认为帝王将相遥不可及的百姓,也开始觉得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了。”   董飞卿道:“皇上谬赞了。拙荆尽量据实书写,但世人能品味出的,委实不足皇上十中之一的圣明。”这并不是故意捧着皇帝说话,正相反,这是心里话,是以,语气很平和。   “让她别浪费了手里那支笔。”皇帝道,“她之前的话本子、画作,我也看了,实在是不错。”停一停,凝住董飞卿,饶有兴致地问道,“至于你,我就不明白了,一边开书院,另一边怎么开起了镖局?”   “书院的事情,主要是叶先生等人费心,过于清闲的日子,草民过不惯。恰好有友人相助,便合力开了镖局。”   皇帝一笑,“如此也好,文武所学都有用武之地。”   随后,皇帝问起阿昭样貌像谁,性子随谁,一如一位最寻常不过的长辈,笑着叮嘱道:“你家的娃娃,定是天资聪颖。又一辈人了。过几年,几家都要开枝散叶,务必让他们勤走动着。你们夫妻二人,偶尔出门游玩一半年也罢了,在京城好好儿地经营书院最要紧。把这事儿当旨意办吧,多给朝廷培养些人才。于公于私,都该有你和蒋徽这样的人。”   董飞卿由衷地恭敬领命,告退离开之际,皇帝解下腰间一块玉佩,站起身来,亲自送到董飞卿手里,“让孩子拿着玩儿。”   .   暮光之中,董飞卿回到家中。   “爹爹,爹爹!”阿昭唤着他,向他跑过来,笑容璀璨。快两岁了,稳稳当当走路的时候少,跑的时候多。   “慢点儿。”董飞卿加快步子迎过去,在这期间发现儿子的衣衫脏兮兮的,手里握着个小铲子,“怎么灰头土脸的?又闯祸了?”   “没有呀。”阿昭扔下小铲子,张开手臂,“爹爹抱。”   “没闯祸才怪。”董飞卿笑着把他抱起来,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这一身的土是怎么弄的?”   阿昭说:“有一株花,很丑的。我拔掉了。”   “然后呢?”   “郭妈妈说,是娘亲种的。”阿昭沮丧地小腮帮都鼓起来了,“我又种回去了。”停了停,煞有介事地叹气,“唉,累坏我啦。”   董飞卿差点儿笑出来,“拔出来的时候,有没有伤到花的根?”   阿昭眨着漂亮的凤眼,想了想,诚实地道:“不知道诶。”   董飞卿必须得照实告诉他:“要是伤到了花的根,种回去也没用了。”   “那可怎么办呀?”阿昭立刻沮丧起来,“娘亲会生气……吧?”   “你跟她照实说,我再帮你找一株一样的花种回去就行。”   “不行啊。”阿昭搂住他的脖子,“娘亲在补花瓶,没空搭理我。”   “为什么?花瓶是你摔坏的?”   阿昭小声说:“不是故意的。”   这个小祸胚。董飞卿强忍下笑意,道:“一事归一事,不管是不是故意的,犯错总是真的吧?犯了错就要认错、道歉。”   “……好吧。”阿昭也没别的法子,老老实实地换了身衣服,由父亲领着去小书房找母亲。   蒋徽已经把花瓶修补好,正会儿在看凝香阁的账册,见阿昭少见的老实模样,就知道又没好事,和声问:“怎么啦?”   阿昭把花被拔掉又种回去的事情说了。   蒋徽啼笑皆非。这孩子瞧着家里什么东西不顺眼了,第一反应是动手清理掉,先斩后奏的时候居多。她柔声解释道:“有些花草,我是为了做香露、香料才试着种的。”   阿昭认真地保证:“以后,我不乱拔花草了。”   “说到做到?”   阿昭用力点头。   蒋徽俯身,查看他的双手。小胖手的手心红通通的,该是被小铲子柄部硌的。她不免心疼,“怎么不早来告诉我呢?”   “我拔的,就应该我种回去呀。”阿昭把双手背到身后,笑得现出小白牙,身子微微晃着,“但我力气小,郭妈妈帮我了。”   “你这可真是费力不讨好。”蒋徽把他抱到怀里,又对董飞卿一笑,“吃饭去。”   饭后,董飞卿提了提进宫的情形,把玉佩拿给蒋徽,“收起来吧。”   蒋徽找出一个相宜的锦匣,存放到库房里。   .   入夏,蒋徽再次有喜,薇珑、舞阳公主也先后诊出喜脉。而到了秋日,薇珑的脉象确定,怀的是双生儿。   蒋徽惊喜之余,不免有些担心。   薇珑长期着手造园事宜,身体要比寻常闺秀好一些,但是,第一胎是双生儿的话,承受的便是双倍的凶险。   她与董飞卿说了说这层顾虑。   董飞卿道:“严道人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我已经托人寻找。他何时得到口信,一定会进京来。”   蒋徽欣喜不已,“那太好了。能尽快找到他就好了。”   “你啊。”董飞卿把她的手纳入掌中,“等道爷来了,也得让他给你把把脉。这次我瞧着你特别辛苦。”   这次,她害口的情形很厉害,小偏方、大夫的方子根本不管用。他那半瓶水的医术,把把脉还行,别的有心无力。   “应该是女儿。”蒋徽说,“贴心的小棉袄,难免娇气些。倒也习惯了。”她拉过他的手臂,枕上去,“不说这些。要真是女儿,你没边儿地宠着的时候,我可不答应。”   他无声地笑了,“是得管着我点儿。”   蒋徽有些乏了,揉了揉眼睛,“要睡了。”   “嗯。”   过了一阵子,恍惚间,蒋徽听到他说:“解语,谢谢你。”   “嗯?”她睁开眼睛,“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笑着,柔声答道:“解语。”   她莞尔,“听着居然一点儿都不别扭。”   他如今打心底觉得,她的小字与她完全符合。   .   靖和二年正月,蒋徽生下一女,薇珑生下龙凤胎,舞阳则生下一子。   连番的喜事,让包括帝后在内的各家长辈笑逐颜开。   这次,几个孩子仍是皇帝取的名字。董家的女儿名为筠心。   阿昭因着添了妹妹,每一日都喜气洋洋的,经常守在母亲、妹妹床前,有时只是噙着笑看着筠心,有时则会小心翼翼地握一握妹妹的小手。   他问蒋徽:“娘亲,我以前也是这样吗?手、脚好小诶。”   蒋徽笑道:“是啊,小孩子都一样,要一点点长大。”   阿昭“哦”了一声,“唐家的文昫弟弟、绎心妹妹,比筠心还小,但是,和筠心一样好看。”   “我们阿昭做哥哥了。”蒋徽问,“等他们大一些了,愿意陪他们玩儿么?”   “愿意啊。”阿昭认真地说,“想想就特别开心。我会好好照顾他们。唐家的祖父、祖母、伯父、叔父,还有小姨母,都要我常去。”   “让爹爹有空就带你去。”蒋徽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等到妹妹大一点,我也可以带你们一起去。”   阿昭笑容灿烂,“好啊。”   .   靖和四年,四海咸宁,天下步入盛世。   靖和五年,殿试后放榜,十一名进士、进士出身出自应天书院。此后多年,历届殿试后,录取人数少则一百多名,多则近四百名,出自应天书院的考生始终能在殿试之中占有一席之地。因而,各地学子趋之若鹜,不乏千里迢迢来求学的。   除了为朝廷培养国之栋梁,应天书院亦有才子才女辈出,例如成名后常年专攻戏剧并成为名家的申雅岚、冯蓉。   筠心三岁那年,蒋徽回到书院,主教作画、文章。   程、唐、陆和董家的孩子们到了开蒙的年纪,相继开蒙,进到应天书院读书。   相较于书院的成就,三合镖局带给董飞卿和方默的,似乎只有越来越响亮的名声、越来越多的银钱。   两个人似乎都是对走镖这件事的兴趣大于钱财——不牟利,万万不行,但银钱越来越多了,便不大当回事,只说董飞卿,经常是分红之后,转手就把大笔银钱花到书院。当然,前提是已经留出足够的家用。   书院随着学生的数目逐年增多,先后两次扩建,负责此事的,自然是郡主黎薇珑。   未到而立之年,董飞卿便与蒋徽实现了余生共同的目标:寄情于教书育人,不需再为镖局诸事亲力亲为,不需再一次次与至亲至爱的人小别。   再不会有功名利禄的羁绊,唯有清心寡欲的从容悠然。   如此岁月,唯剩静好,只需珍惜。   作者有话要说:   这结局卡得我直揪头发~   本文没有番外,小一辈人的情节,留点儿想象的空间吧,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