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盛宠》 作者:奶茶仓鼠   文案一:   定国公府嫡公子的婚礼惊动了整座京都。起因却是因为,准嫡夫人是个乡下来的小丫头。   众人大惊:身份低卑的丫头怎能成为公府主母?!   面对质疑,公府嫡公子淡然表示:“我的老婆,我做主。”   文案二:   陆临霜幼时家落,年时丧母,隔年丧父。   后来又稀里糊涂被自家哥嫂卖到了国公府。   本以为自己下半辈子或许就这么过了,哪知道自己才一入府,便被国公府嫡公子盯上了!   ……   沈长歌活了两世。   当这一世又看见那个漂亮丫头,   心想的是,上辈子已经让她跑了;   那这一辈子,可不能就这么放了她。   -你容颜绝代,我予你盛宠- 第1章 惊闻   雪初停,小村深夜的天色混沌空濛,如蒙了淡灰烟色。   屋内取暖的炭火荜拨燃着,却依旧抵挡不住深冬凛冽的寒风。炕头糊窗的窗纸残了一角,旷在寒风中轻轻飘荡,发出呜咽般的低吟。   陆临霜睡到一半便莫名醒了。   在黑暗中睁开眼,她恍惚了一阵才发觉天还未亮。她觉得口渴,披了棉袄起身下炕,刚走到门边的小木桌前摸到水壶,竟蓦地发觉有些异样。   三更半夜,陆家大厅的灯火竟还燃着,晕出几缕幽渺昏黄的光。厅中有人,细细碎碎的声响传来,陆临霜只隐约听到几声,“值钱”、“银子”。   陆临霜心头一凛。想到这个时辰,家中莫不是进了贼盗?她忙贴近门板,透过门缝往外瞧。   只见厅中却是自己的哥嫂正襟危坐,对面还坐着个身宽体胖的大娘。那大娘浑身罗缎,腕带金玉,陆临霜从未见过。她不疾不徐地开口,粗厚的声音自门缝飘进来,稳稳飘入陆临霜的耳朵,“十两,就十两——”   陆家大嫂面泛难色,踯躅了半天,终于回道:“洪大娘,这十两是不是太少了些?我家临霜您也不是没见过,凭临霜的姿色,莫说我们这青水村,就是方圆几百里内的村子,那都是数一数二的!怎么可能才值十两?”   言罢她眸光一转,又继续补充道:“再说您可知那云阳城的醉花坊?醉花坊的云姑姑,可是出了二十五两!还有荆阳城红雀楼的李大娘?她可是仅看了我家临霜的画像,便足足开出了三十两!我敬重您,没答应她俩跟您谈价,可您这十两,可是万万不能够的。”   陆临霜闻言背脊一僵!几乎是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发出声响。   最后一丝困意被消散了,她顾不得周身的冷意,捂着嘴巴,一瞬不瞬地啼听着。   大厅间人牙子洪大娘泰然自若,面对质疑,稳稳地啜了一口清茶。她的目光在这两人脸上轻微一扫,望了望一直不曾开口的陆秀才,又望了望陆家大嫂,心中顿时有了考量。   ——青水村方圆百里,百里内外,何人不知村北陆家秀才的名号?   都说他一心入仕,读书如狂,可惜天资平庸,年过三旬才将将考得个秀才。日子过得穷酸也罢,偏他又是个怕妻的主,这般才令自家亲妹被卖都难辩上一句,也着实活得窝囊。   顿了少晌,洪大娘叹了一声,漫声道:“没错,醉花坊给您开二十五两,红雀楼给您开三十两,我开十两。可是陆家嫂子,那醉花坊和红雀楼是什么地方?您可不是不知道。那可是千人骑万人唾的烟花巷!我给临霜挑的,可是京都定国公府!您拿窑子跟公府相提,莫不是在开玩笑?”   话落她凤目一瞥,睨了眼一脸阴郁的陆秀才,语气含笑却不失轻讽,“我说陆秀才,您也说句话,您这父母方才一亡就把妹妹卖进烟花巷,也算是个绝顶的好哥哥了!”   陆秀才闻言脸色一僵,终于推搡了下自家婆娘,闷声道:“要我看,还是定国公府好!”   “你懂什么!”陆家大嫂疾厉地白了他一眼。心思电转,少顷,又面向了洪大娘。   “十五两!”——   洪大娘顿了一顿,嘴角噙上一丝莫测的笑,道:“哎呀,陆家嫂子,你我乃是同乡,我能说的能做的,左右也就到这儿了。红雀楼醉花坊也好,国公府也罢,你说与我洪七娘何干?到了都是临霜的命!至于临霜有没有那个福分,也就看她的命了!”   说完她啜尽了最后一口茶,慢悠悠挺起身,步到屋门口,又似想起什么停住了,“对了,陆家嫂子,听闻你家儿子是在清平镇上的儒文私塾念书,可是真的?”   陆家大嫂怔了一怔,虽不知洪大娘此问何意,仍是诚实应了——她之所以想到卖姑子,就是因为儿子的私塾处处用钱,学费高昂。那儒文私塾乃方圆千里外最好的学堂,寻常人家挤破了脑袋,都难沾碰得上一丁点边角。她辛苦走动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才托人争取到了这么一个宝贵名额,可实在不愿辛苦搭进的人情打了水漂。   洪大娘闻声,叹然道:“陆家嫂子,你就这么想。你既舍得儿子念这么贵的学堂,想来将来是要他入仕的,临霜若是争气,能在定国公府混个开面,那也算得是在公府有人了,有了公府的帮衬,那你儿子未来的仕途,岂不上好?”   她望了陆家夫妻一眼,未待答话,又立即道:“再反过来想想,您要是为了眼下这几十两,把临霜送去了红雀楼,将来等儿子入了仕途做了官,被人提起自家姑姑是在烟花巷做窑姐儿的,脸上可是有光?”   陆家大嫂闻言悚然色变,刹时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这般反应,洪大娘轻蔑一哂,也不再多言,自顾哼着小曲步出门去。   ……   幽暗的室内,陆临霜直起身,慢慢靠在了门边的墙上。   墙面的温度透过她的背,浸进了心肺。她却似乎感觉不到冷,木然地用手擦了擦脸,光洁的面庞触手一片湿凉。   ……   自记事起,陆临霜就记得,自己家中一向贫穷。可即便窘迫,爹娘却一直待自己极好。寻常农家重男轻女风气极重,但自家爹娘却从不曾有过,甚至待她比待哥哥还好。自小到大,爹娘从未命她做过农活,不但衣食住行处处体面,还曾送她至学堂读书。连哥哥都时常取笑,爹娘这般娇惯于她,等大了,是定然嫁不出去的。   爹爹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而身为女子本就不易。读书,本就是拓宽道路,目的便是为了让她不必走寻常女子的路途。   嫂嫂是平常农户出身,对爹娘的思维本就诸多不满。但从前念着爹娘还在,再怎般不悦也勉强耐着。可惜年前小村洪难,大水涝了田产,也夺了娘的性命。爹爹忧思过度,就此一病不起,竟也在年初撒手人寰……   而今,爹娘方才一走……   嫂嫂竟就要将她卖掉了……   贴着墙面,陆临霜慢慢下滑,一点一点坐在地上。她将脸庞埋进臂弯,颤抖着拭去脸上的泪,心头如擂凿一般难过,压得她丝毫透不过气。   ……   厅间陆家大嫂愁云满面,仔细磨算了半天,终是叹道:“堂堂京州定国公府,买个丫头才肯出这么薄的价钱!十两银子,至多也只够杭儿使半年,这可如何是好……”   陆秀才再怎般无能,终也不愿自家亲妹流落妓院,默了许久,忍不住喏喏出言,“我看要不然,就选国公府吧……虽然钱少了些,但好歹说出去体面,每个月还能拿些月银。等临霜大了些,也不会影响嫁人……”   “嫁人?”陆家大嫂不可思议,闻言鄙薄地冷哼一声,“就你这妹子还想嫁人?牛心古怪的脾气性子,脑子后面长反骨,这么大了连个农活都不会做,整天净知啃拿些无用的书!谁家敢娶这样的妹子!”   “……”陆秀才的脸上不大好看,尽管再不情愿,到底不敢违背婆娘的意思,犹豫再三,悻悻道:“算了,左右是你做主,你自己看着办吧!”   眼见着陆秀才给不出什么意见,陆家大嫂再次面泛愁色,“唉,到底该怎么办……”   她略一迟疑,数九隆冬的深夜,猝然的沉默使整个屋室刹时宁寂了下来。落针可闻的静默之中,忽地似有细微的啜泣声传来,嘈嘈切切听不大清。   陆家大嫂闻声一凛,下意识看向内室。   只见原本应当紧闭的屋门此刻嵌着细小的一条细缝,仔细凝听,那似有若无隐忍的抽泣声,正是从门后传出的,胸口登时一涨——   不知为何,陆家大嫂的怒火顿时着了,她忽地冲上前拉开屋门,掐住陆临霜的耳朵便往外拖。陆临霜本蜷缩在屋角,猝然吃痛,一抬头视线正对上恼羞成怒的陆大嫂。所有的气怒一刹升腾,她不知从何而来的胆量,蓦地伸出手,狠狠地便向陆大嫂的面上用力一挠——   “啊——!”   陆家大嫂哪能想到她会反抗,登时更是怒不可遏,骤然扬掌,朝着陆临霜的连便是狠掴了一巴掌。   啪!   火辣的疼痛瞬时烧灼,陆临霜眉目一厉,一口反咬在了陆大嫂的手上。   陆家大嫂顿时大叫:“反了天了你个小贱种!陆秀才你是死人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陆临霜流着眼泪,似乎感不到痛了,她不管不顾,似乎想要将郁结在心的悲伤愤怒全部发泄出来,拼了命地撕挠啃咬。陆大嫂的头发散了,很快身上也慢慢漫出了点点血迹。脖颈、面庞、手臂一片猩红,望之骇人而可怖。   然而不管陆临霜如何使力,毕竟年纪尚小,力气更是抵不过身宽体壮的陆大嫂。陆大嫂气的极了,猛地出手,一股寸力敲向陆临霜的后脑。直敲得她晕死过去,锁进了内室。    第2章 被卖   天蒙蒙亮。   屋中火盆里的炭火已大半熄了,灰溜溜的炭火沫子中仅有几点细碎的火星尚还燃着,在冰凉的空气里再散不出丁点温气。   陆临霜是被疼醒的。   她在浑噩的钝痛中迷迷蒙蒙睁开眼睛,方才一动,脸上的掴疼立即令她“嘶”了口气。她下意识摸了摸唇角,嘴角显然已是裂了,挂着一点血丝,已在冰凉凉的空气中干涸。   她不敢大意,忍着疼爬起来,蹑手蹑脚下了炕。透过细小的门缝向外瞧,堂中却空无一人。家中的大门关着,桌上的油灯已经灭了,黑黢黢的,一片寂静。   她略一思索,尝试着推了推门,毋庸置疑,内室的屋门早已锁闭。许是怕她逃罢,这扇常年漏风的屋门还从未锁得这般严密过,显然,是趁她睡时赶忙修好的。   悻悻地回了炕。屋里早已没了温度,一层层冰寒的冷意裹上来,令她不由呵出一口白气搓搓手。就在这时,她恍然发觉炕头那漏风的一点窗似乎没再漏风了,黯淡的晨光坠进来,映亮了窗棂外的几道黑影。   那窗显然是已被从外钉死了,横七竖八的木条亘着窗框,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渺小的临霜整个罩住。   她再顾不得冷,拼了命地去推那面仅有的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推开。木窗上的倒刺刺进她的手心,生出了斑斑绯色。她却恍若未觉,紧咬着牙,用尽全力去撞,即便被反弹得摔倒也不肯放。   她被锁住了……哥哥嫂嫂是做了决定要将她卖掉了。她就要成为奴隶,她的命运再容不得她来做主。   直到折腾得再没了力气了,临霜终于靠着墙壁滑下来,紧紧地蜷在一起。巨大的绝望盘桓在胸口,让她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默默无声坠泪。   ·   晌午时分,陆家大嫂从屋外回来,将一样东西丢在桌上。   陆秀才正在案旁作着书法,一张发黄的纸页皱皱巴巴,边角都已然磨得损破。用来书写的自然也不是黑墨,而是清水。反反复复,已看不出利用了多少次。   听见声响,他抬起头,手中已飞了毛的毛笔在半空停顿,表情讪讪的。   “成天作着你这些没出息的东西!还换不来半个钱,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陆家大嫂每一见他这般便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白了他一眼,指了下桌上的东西,“等下你去熬粥,把这个放里,去哄临霜喝了。”   “这是什么?”   “蒙汗药。”   陆秀才登时两眼瞪圆,“啪”一声撂下笔,“这又不是仇人!你至于么你……”   “仇人?”陆家大嫂的火亦“噌”地上来了,声音都厉起来,“你还想是仇人?不是仇人她都敢这样了,这要是仇人,还不反了天?!”   她伸出手怒指陆秀才,面目狰狞,一时牵动了脸上的抓伤,直吸了一口气。   缓下一口气意,她又道:“我想好了,就按你说的,卖给定国公府。这卖的钱虽少了些,但是好歹每个月还能拿半两月钱。这算下来,一年也能有个五六两。够杭儿的开销了!若是她争气些,靠着那张脸去爬一爬主人家的床,说不定杭儿还能沾沾光!”   难以忍受她那满嘴污浊下流的盘算,陆秀才皱了皱眉,“我说……”   陆家大嫂眉眼一厉,率先出声驳了回去,“我告诉你陆秀才,这事儿没得商量!你这妹子性子太野,我都把她锁得那么严了,方才我去药铺的路上,还听她在那儿敲窗要往外逃!现在她才多大?就敢动手打我,赶明儿,恐怕就要烧房子杀人啦!这种没人伦的小蹄子,还是卖了好!”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陆秀才急不可耐,却无言争辩,左右不是,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我说你到底去不去?”上前推搡了他两下,陆家大嫂开始不耐烦了。   “我说陆秀才,我可应了你的求,退了一步了。你要是不去,我可去了,倒时候碰了伤了她的,把她卖到妓院去,反倒省心,你可别来怪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去还不行么!”无奈叹了一声,陆秀才心思一惴。到底争不过泼辣老婆,拿起那包蒙汗药入了厨房。   ·   傍晚时分,陆临霜的肚子开始绞起疼痛。   从昨夜到现在,她几乎已一天一夜不曾进食,也不曾喝过一口水。屋里的水壶早就空了。铺天盖地的寒冷倾裹,冻得她浑身僵硬,令她即便是疼,也分外动弹不得。意识昏昏沉沉的,她平举着双手,蜷在炕上轻轻呼吸,一股股温热的白气呼出来,氤氲得双目都变得迷蒙。   “娘……”低低地喃了一声,轻轻的一个字从嗓子中呵出来,却沙哑如衰蝉。   爹,娘,你们知道么?哥哥要把我卖了,卖到烟花巷楼里去。   你们如果知道了,一定很生气,很失望吧……   如果他们还在,他们一定会为她做主的。   可惜……   他们早已不在了。   难以言喻的悲伤怀揣在胸口,陆临霜悲恸难忍,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却在这时,小屋的门骤地开了。临霜顾不得那步进来的人是谁,极度的饥寒只能令她第一时间闻嗅到了那股腊梅花粥的香气,下意识抬起了头。   “临霜!临霜,你怎么了?”   陆秀才第一时间见的却是妹妹苍悴冰冷的摸样,连忙上前将她扶坐起来。   临霜却使力脱开了他的手,一把拭去眼泪,“你别碰我!”   大抵是从未曾听过她如此疾言厉色,陆秀才怔住了,滞涩半晌勉强露出笑来,“临霜,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是不是饿了?来,快吃些东西吧!”   温热浓郁的腊梅花粥香气弥漫。陆临霜看了一眼,捺着腹痛,厌恶地别过眼去,“我不吃!”   陆秀才努力劝哄,“临霜,你再怎么恨哥嫂,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是不是?你……快吃些吧,饿坏了,可就不好了。”   陆临霜一声冷哂,恨道:“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在这粥里下什么黑心烂肠子的药,正要毒晕了我把我卖了!”   陆秀才的手顿时一僵。   气氛凝滞了良久,他低低一叹,“临霜,你别这样……”   “那我该怎么样?欢天喜地的被你们卖掉?”说到此处她气愤不过,一把扭过头来,含泪的眸光如利剑灼灼,“哥,陆松柏!你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叫什么了?你是不是忘了爹娘都是怎么教诲我们的了?!”   陆秀才被她冷厉的言辞镇住了,喉头徒然一扼,握碗的手微微颤抖。   村里的村民皆称他作陆秀才,时间一久,已无人能记得他的本名。只有他与临霜还能记得,他叫松柏,陆松柏。   他们兄妹二人,一个松柏,一个临霜。是爹娘特意取的,包含了父母对他们的期望。   ——临霜舒傲骨,松柏不畏寒。   爹曾说过,即便他们贫穷,卑下,但他们的意志却不能被摧折。他们或许只是这浩大天下间的一粒蜉蝣,但,也需含得一身傲骨,做顶天立地,高洁正直的好儿女。   可是……   “你再看看你现在,都做了什么!”冷冷地斥了几句,陆临霜难忍泪意,又一次逼出了泪。   陆松柏的面容一阵红一阵白,几欲羞愧欲死,心中各种内疚懊恼的情绪交织,“临霜,你、你别哭……”回想起爹娘,他的心下也不禁生出几许悲伤,蓦地撂下粥腕,狠狠掴了自己一掌,“是哥对不起你!哥不是人!”   “你这是做什么!”陆临霜连忙拉开她的手。   “临霜,是哥的错,哥对不起你。哥、哥……”堂堂七尺男儿的眸中不禁也有了泪,陆松柏一咬牙道:“哥不卖你了!”   陆临霜的神情瞬时一动,“真……的?”   “嗯!”陆松柏点点头,“临霜,你快把这粥喝了吧!哥这就去跟你嫂子说,不卖你了!”   陆临霜却没有动,清澈的大眼睛仍旧带着不可置信,紧紧盯着他。   陆松柏被盯得久了,心中平生起些不自在,“哎呀临霜,你怎么还不信?这样,哥要是还卖你!那哥就……就不得好死!”   眉梢微微动了动,陆临霜蜷了蜷早已没有知觉的手指。顿了顿,拿起粥腕慢慢喝下了。   香浓的粥在唇齿间弥漫,蕴着腊梅的芬芳,似乎还加了蜜糖。她饿得太急了,方喝下第一口,便再忍不住第二口、第三口。转眼间,整个粥碗也便空了。   “哥,我喝完了。”   “嗯。”陆松柏却没有看她,垂着眼呆呆地盯着那空了的陶碗,不知在想什么。   温热的粥令胃中的疼痛有了些许缓解,整个身子也逐渐暖了些许。临霜挪了挪身子,想要坐的直一些,却倏地一股昏沉的困意涌上来。浑身似失了力气,使不上半分力。她迷糊糊地去望陆松柏,眼前却有数个陆松柏来回交叠,分不清虚实。   “哥,我……有点晕。”   静静凝望着她,陆松柏含痛的面色有着不忍。   “临霜,对不起。”   迷蒙之间她恍惚好像听见这样一句言语,旷在耳边,比风还飘渺难捉。意识似被逐渐抽离了,无法阻挡铺天盖地的困意,她轻阖上双眼,彻底陷入黑暗。   ·   月色如霜。小村处在深夜的笼罩之中,入目一片静谧。   村南头陆家的屋子却已燃起了灯火。一辆驴车停靠在小屋旁边,车上铺着些许稻草。隔了不久,陆家的屋门突然开了,陆家大嫂跌撞着走出来,奋力将肩上的麻袋丢在车上。   站在驴车一侧的正是人牙子洪大娘。陆大嫂喘了口粗气,局促道:“洪大娘,临霜已经在这儿了,您看……”   她轻比了个动作,正是要钱的手势。洪大娘倨傲地一睨,指尖一挑轻掀麻袋,望见麻袋中一张白皙似玉的面庞,正是沉眠的陆临霜。   确认无误,洪大娘露出一抹笑,从袖间递去了早已备好的身契与银亮,“喏,在这契上按个印,从此以后,临霜便是定国公府的人了。”   半掌大的银锭反着微光,陆家大嫂喜不自胜,立即捧着双手接过。又催促着陆松柏按上指印,将契约毕恭毕敬还给洪大娘,“洪大娘,您擎好!”   陆松柏到底是不舍的,立在车前端详了许久。轻轻摸了摸临霜的脸颊,背着陆大嫂,偷偷自她衣襟里塞进了什么,又仔细盖严了稻草。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向着洪大娘,“洪大娘……现在天寒,临霜身子不好。忙您费心,别让她冻着了……”   洪大娘闻言立即笑了,“哎呦,陆秀才,瞧您这话说的!公府是何等地方?还能冻着自家的丫头不成?”   陆家大嫂也鄙薄地横过去一眼,“用得着你瞎操心!不够丢人的!”   陆松柏被噎了两声,讪讪地退了回去,再不说话了。   “得嘞,时辰早了,我得赶紧走了。您二位也早点歇息吧!”   钱货两讫,洪大娘也不再多留,驴车一驾,哒哒地走远了。陆秀才远远地望着,驴车后的麻袋一晃一晃,载着陆临霜,恍若踏上了一程未知的旅途。   一侧的陆大嫂乐滋滋的,龇嘴咬了口银锭,又不禁捂住牙,“唉,这爹亲娘亲,啥都不如白花花的银子亲!十两呐,等交了学银,还能再给杭儿添两身新衣裳……”   她转身回屋,瞥眼却见陆松柏还在讷讷的立着,眺望远处,立即高声道:“死鬼!还不快回来。你这妹子是去公府享福,又不是送葬!有什么好看的!”   “你闭嘴!”鬼使神差的,陆松柏徒然斥了一声。   陆家大嫂自然没想到他竟会还嘴,何况还是头一遭,不禁怔愕住了。转瞬怒戾的火苗骤地升起,扯着嗓子怒道:“反了天了!你跟谁说话呢你?你还敢跟我吼了!你是不是想跟你那妹子一样,过来打我一顿才高兴啊?这日子是不是没法过了!你说!你说……”   她哭着扑上来,用力捶打推搡,直推得瘦弱的陆松柏阵阵踉跄。陆松柏却不言不语,只是一直盯着远处的驴车。驴车渐行渐远,在茫茫天际间形成微小的一点,逐渐融进夜色,再看不见了踪迹。   耳边似还回荡着临霜稚嫩的话语,那是尚还年幼时的临霜与年少的陆松柏,“临霜舒傲骨,松柏不畏寒……”   那一瞬,陆松柏的心中突然漫起一丝悲凉。 第3章 沈家   陆临霜醒来的时候,只觉自己头痛欲裂,意识一片空濛。   她勉强睁开眼,环视着周遭的一切。不足十方的小屋虽不大,但却收整得十分整洁。室中的炭火燃得很足,将整个屋子都烘托得暖乎乎的。头顶的床幔是暗暗的黎色,还散着些许皂角的清香。   讷讷躺了一会儿,被抽离的思绪逐渐飞回来,她才猛然发觉这并不是自己小村中的家。怔了怔,徒然坐起,面露惊骇。   仔细回思,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画面,还尚在家里的小室内。哥哥为她熬了花粥,那花粥又香又甜,温温热热的,喝下去,令人整个身子都回暖起来……   ……   是哥对不起你!哥不是人!   临霜,是哥的错,哥对不起你。哥、哥……哥不卖你了!   临霜,你快把这粥喝了吧!哥这就去跟你嫂子说,不卖你了!   这样,哥要是还卖你!那哥就……就不得好死!   ……   一样东西倏地从襟口掉出来,陆临霜怔了怔。伸手捡起,那是一个布帕,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层层打开来,其中裹着几粒碎银与铜钱。   临霜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猛然刺痛了,双手倏地颤了起来。   ……   临霜,对不起。   ……   …………   所以……   终于还是……   紧紧地握住那微薄的一点银钱,陆临霜猝然扬起手,将那些银钱用力丢开。她蜷缩在一起,眼泪不住地往下落,无声哭泣。   所以,他还是将她卖掉了。为了那几两银钱,还不知给她卖到什么地方。   ……   “你醒了?”就在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外溜进来。   临霜诧异地看过去。   走进来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儿,看模样大抵十、十一岁,梳着普通民女皆爱的双丫鬓,粉颊如玉,笑容深甜。许是望见了她在哭,女孩的面庞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又似乎明白了什么,重新笑起来,“你睡了好长时间呀,足足一天一夜呢!再不醒,温嬷嬷都要去请大夫了。”   陆临霜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瞪大了眼望着她,神色既是不解,也是迷茫。   “我叫秋杏,本姓林。你呢?”秋杏依旧笑眯眯的,启手为她到了一杯茶,抵到她面前,“你刚醒,渴不渴?喝点水吧。”   她没有拒绝,迟疑地接过了,小口小口地啜下去。看了看她,片晌,哑着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这是……什么地方?”   她没有回答秋杏的问题,却是问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凝定的瞳眸含着不安,既紧张又害怕。   秋杏似乎看出来了,轻笑道:“这是平州城的客栈,我们现在正往京州定国公府的方向去,你放心。”   听闻她的话语,临霜暗暗舒缓了一口气。   好在,不是醉花坊和红雀楼。   与委身烟花巷相比,到底定国公府已算是天堂。   “你也是被家里人强卖到公府去的吗?”大概是觉得她面善投缘,秋杏不由凑近了一些,眨巴着双睫问道。   “也?”临霜有些诧异,望着秋杏甜甜的笑靥,怎般都无法让她将“被卖”两字与她身上遐想。   秋杏解释,“这次定国公府在北地收了八个丫头,六个都是被家里卖进来的,其中三个像你这样,迷迷糊糊被卖掉了,只有你醒的最晚。所以我猜,你也是被强迫的,对吗?”   陆临霜沉默了,不愿去回想自己先前所遭遇的一切,也方知这世上原来有许多同她一般命运的姑娘,不由暗了思绪,许久道:“我是被我哥嫂卖掉的。”   秋杏了悟,看着她低落的神情,主动拉住了她的手,“既然已经是这样,那就不要不开心了。反正他们都已经弃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恋他们呢?再说,家里就未必会比公府好呀。”   “难道你心甘情愿到公府为婢?”她有些不大理解。即便家中再贫苦,公府再繁荣,再公府中作奴又怎会比在家中自由?   “对呀!”秋杏却甜甜笑出来,一双眼月牙弯弯,携着稚气的纯真,“我爹死得早,我娘丢下我跑了,只有我奶奶把我养大,奶奶一死,我连一口饭都吃不上。还是温嬷嬷看到我,给了我五两让我把奶奶安葬,又把我带到公府去。我觉得,反正都是活,在哪里不是活呢?若是留在村子里,我怕是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如到公府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增增见识也是好的!”   “可是……”   可是她毕竟不一样。她还有哥哥,还有家人,还有自己无法舍却的感情。   这句话陆临霜却没能说出口。   秋杏依然笑着,“总之我觉得,反正事情已经这般,左右改变不了什么,何不试着接受呢?虽然这条路是难了些,但,如若不闯一闯,怎会知道不会闯出一条自己的路呢?”   ……   如若不闯一闯,怎会知道不会闯出一条自己的路呢——   陆临霜徒然怔住了,这一句仿若一股电流击中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又顺着血液逐渐流淌到大脑。   是……左右都是路,都要一步一步的走。又怎知,这条路行不通呢?   爹娘自小教她读书,命她要身具傲骨,就是为了她不必走普通农女的道路。可她自小生长在那个小村庄,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步出村去的可能。如若不是这一次,她或许此生,都无法到那传说中繁华广阔的京州帝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风破开缭绕眯眼的云雾,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恍然洞明,满心的难过仿若随风散去了,瞬息间心中已有一个决定浮出心湖,慢慢变得坚定。   ……   爹,娘。   临霜过去的十余年,一直都是在爹娘的庇佑下长大的。   而今,既然你们已经不在了,那么临霜未来的路,便要由临霜自己来走了。   无论临霜的结局如何,临霜一定都会听聆你们的教诲,坚韧不挠,勇敢走下去的!   ·   人的心中一旦有了决定,心便会逐渐平静下来,逐渐的,便会令人忘却了悲伤。   又过了几日,临霜已彻底从最初的沮丧中抽出身来,精神也逐渐好了许多。   经过她的了解,她大抵明晓了目前的境况。他们这一行,本是要自北地南下向往腹地京州的方向,谁知途径平州郡地界时,载人的马车竟坏了一辆,不得已才停在客栈歇脚。好在马车的问题不大,拉去集市很快便修整好。众人在平州盘桓了几日,也纷纷养足了精力,便就此再次启程。   这一行共十五人,其中有八名是定国公府新定的婢女,除却带队的温嬷嬷,其他六个是府中负责护送的小厮侍从。听秋杏的描述说,他们后面本还有一队,不同的是那一队载的为公府新定的男童小厮,自平州时便率先走了。   这本也是公府历年来的惯例。定国公府家大业大,其下的奴仆侍婢数不胜数,每年皆会在一些偏远的村庄收买些少年少女作丫鬟仆从,来补缺那些为己赎身的丫鬟小厮、或上了年纪被送出府的姑姑嬷嬷。至于公府为何专爱挑选边隘偏远的孩子做奴婢,据闻一来是担忧变卖这些孩童的家长约后反口;二来,则是令这些孩童知晓家乡道远,断了他们妄图回乡的心,也好一心一意侍奉家主。   入京的一路道途漫漫,就这般马不停蹄风餐露宿地走,也至少要走上二十几日。好在女孩子们年纪相仿,聊起嗑来倒不会觉得闷。这八个女孩子中,最长的方才十四岁,最幼的也仅有九岁。依照临霜的了解,她们大抵都是家庭贫瘠,被父兄变卖为奴的。亦有少数同秋杏一般,自己将自己卖掉,只为得个能活下去的活计,也好混的口饭吃。   漫漫走了几天,几个丫头已经互相混得熟络。偶尔谈笑间,也都会流露出些许对自己未来的迷茫和期盼。她们基本都来自远乡村野,连郡城都极少见过,更不消说帝都的繁花似锦,琼楼玉宇。随着即将入京,众人的好奇心也都纷纷提悬了起来,幻想着那京州帝城是怎般的车水马龙,灯火璀璨,十里长街繁盛未央。   自然,提及最多的仍属定国公府。   即便云水村天高皇帝远,临霜一心不闻窗外事,但对于这举国闻名的定国公府,也是有所耳闻的。   大梁国立国百载,国之名士贵族无数,其中却以定国公府的沈家来历最为悠远——据闻前朝末年,前朝皇帝昏庸无道,祸国殃民,致使周边诸国发起战乱,民不聊生。梁太.祖皇帝不忍见国土分割,以靖国难的名义发起兵变。彼时沈家为中原世族大宗,不仅斥巨资助太.祖皇帝集军器人马,且率亲子亲自披甲上阵,威勇杀敌,至天下大定。太.祖皇帝铭感五内,便以“定国”之号亲封,敕令其建立公府,诰封爵位,世受皇恩。   沈家祖上首位定国公沈成清,倾举族之力助太.祖皇帝打定天下,其下三子,长子沈竹文、二子沈竹义,均自战争中英年早亡。三子沈竹胤自沈成清逝后,承袭定国公爵位,娶云南王嫡女云氏为妻。而今云氏孕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沈震域自幼习武,武艺超绝,方过弱冠之岁便被封为怀远大将军,掌精兵数十万,镇守大梁边关,并娶乐安长公主;幼女沈君瑶更被当今梁帝收纳后宫,赐封贵妃。真正使得沈家门楣光耀,方为诸贵族之首。   为示沈家的繁荣,坊间甚至有俗语称,“这天下,乃是萧氏平定的天下;梁国,却是沈家打下的梁国。”   这样一个雍贵繁盛的定国公府,即便是最底下的小厮丫鬟,似乎也是不平凡的。   这一天,临霜这一队马车踏入了帝都京州。   许是由于季冬,城中路上马滑霜浓,行人略有稀薄,却依旧抵不过十里长街的热络。自车窗的帘幕轻掀一角,便可见街上商贾云集,坊铺琳琅荟萃。几个丫头争先恐后,伸长了脖子向外瞧,目不暇接欣喜不已。   然而领队的温嬷嬷却并未带她们直接去往公府,而是到达了一个别院,与另两队人汇合在一起。陆临霜这才知道,此次公府除却在北地收买了些小厮丫鬟,亦在南地收了一批。而今两队人马汇合,待人数集的齐了,方才列为一批,共同送入定国公府。   在别院待了几日后,终于在一个晴朗天里,温嬷嬷带着这一批女孩,踏入了定国公府—— 第4章 公府   定国公府的府邸位于京州城南屿山下,占地极大,虽名为“府”,但远瞧过去,倒更似是一座巨大山庄一般。府邸修设得极其雍容华贵,雕梁画栋,彩琉为瓦,尚隔着几条街,便已远远可见那鳞次栉比的建筑,气派非凡而庄严。   这一日,一行女子自温嬷嬷的带领下入了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一共六大院,三小院,九阁,十二偏院。六大院中,除却后院,东、西、南、北、中,皆是家住的住处,你们可不能擅闯……”   丫头们走的自然不可是正门,而是偏巷后的一处小角门,从门外一入,正对的一处极大的园落。只是而今正处冬季,园内百花零落,然而通过园中那栉比有序的陈设,已可测想若是盛夏,园内又会是怎般的绚丽盛景。   这一批入府的女孩子们共二十人,年纪都不大,家世、经历亦都如出一辙。许是经过了路上数十天的磋磨,孩子们都已不再同最初般哭闹悲伤,而纷纷显露出了认命的姿态。临霜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自从别院起,这种异样便一直在自己身边萦绕,直至来到公府后达到最盛。   依照惯例,新入府的婢女小厮皆要在资历较深些的姑姑嬷嬷带领下,巡绕一圈公府,也令她们对公府有些初步的了解。然说是巡绕,公府中几座大院都不可踏足,其实不过是在周侧的几座小院中大抵走上一圈。然而即便只是几座小院,便已可见整座公府是怎般的大小。其中的建筑景色更是风格各异,美轮美奂。几乎可说是个小小的皇城都不为过。   据说这一处府邸乃是太.祖皇帝特为定国公沈成清亲建的,占地足有百亩,依照临霜的估量,怕是十个青水村尚不能及。那一刻她突然有种尴尬的羞惭,心觉此番哥嫂将她卖掉,似乎,也并非一件坏事。   随着温嬷嬷大抵巡了一圈,温嬷嬷的脚步稍微一停,回头望了望众女,吩咐道:“这里的规矩繁多,你们要尽快熟悉。入了公府,你们可不再是民间的小野丫头片子了。在公府中行事,少说多做、恭敬遵从方为上策。你们方才入府,是最没有品阶的下婢,更要万事小心,否则稍有行差踏错,可是十个脑袋都不够赔命的,所以行为言语都要加倍小心,可明白了?”   这些女孩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忽闻训言,一个个纷纷睁着大眼睛,点头嚅嚅地称“是”。   听见了回应,温嬷嬷的容色柔软了些许,顿了顿,又蹙眉道:“还有,你们初来,如若遇到家主,可不能这样直勾勾的盯着,这可是对家主的不尊重,一定要低头敛眸,知道了?”   她方一开口,女孩子们又立即听话的将头低了下去,异口同声,“知道了。”   温嬷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温嬷嬷。”   一个声音这时从列队的正前方传来。   音色清冽,沉稳淡然,是个少年声色。   数十个女孩子们还未及抬头,耳边已然响起了温嬷嬷的声音,“呀,竟是三少爷。见过三少爷。”   听见那句“三少爷”,众女心知这便是温嬷嬷口中所言的公府家主,此时脑中回荡的唯有温嬷嬷方才的训言,更加不敢抬头看。有几个大胆的姑娘悄悄抬头,想要探一探究竟,可方一抬眼便对上了温嬷嬷冷厉的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临霜处在队伍的最末,低头望着脚边的卵石。隔着稍远,仅能听见两人的谈音:   “奴婢不知三少爷在此,扰了三少爷清修,还望三少爷恕罪。”   “温嬷嬷客气了,我只是路过。”少年淡淡的声音说不出的好听,“这些是今年新入府的婢女吗?”   “正是的。奴婢方带她们巡绕完公府,正要带她们去后院的红枫苑去。”   “那嬷嬷快去吧,天色不早,以免耽搁了。”   “是。”   ……   静寂间可闻衣袂擦动的微响,伴随着少年沉静的步伐。   临霜低着头,视线所及只能见一抹淡蓝的衣角。就在他从自己身边欲要擦肩而过时,他的步履似乎停了一停。   然后,走过——   轻薄的衣袂拂过她的裙摆,微风徐过,临霜只闻一抹淡淡的松香,轻若丝雾,很快隐去了。   ·   夕晖时分,一行女子跟随温嬷嬷来到了红枫苑。   红枫苑处在公府后院,正是公府中等级最末的婢女的住所。临霜方一进入后院,略一观察,方才明白了为何温嬷嬷会说公府六大院中,唯有后院可容丫头畅行。定国公府立府上百年,传至而今这一代,家业庞大,分支繁杂,已然将各房分散在其他五大院中定居。其中五大院中品阶稍高些的婢女小厮,必是要跟着主人留在院中的。唯有不曾跟主的低等奴婢,全然被置在后院,分替其余五大院做些粗使的活计。   她们初来,自然也是要先入到后院的。按照温嬷嬷的叙述,她们要先自后院随教习姑姑的指导,修习作为婢女应当掌握的技能,最后经过统一考评,依照能力与特长被选择分配在哪个院中。如此一来,这最终的考评无疑成了最关键的所在,也是决定这数十丫头中未来命运的分水岭。   舟车劳顿了仅小一个月,温嬷嬷也不愿给她们太大的压力,简单说了些许便很快离去了。接替温嬷嬷的是一名十五、六岁的二等婢女,名唤锦瑜,据闻是红枫苑的掌事婢女。她似乎不大好接近,未说太多,只很快令众女们熄灯入寝,好在明日一晨带领她们去见教习姑姑红玉。   第二日晨,后院负责织补的丫头送来了一批新衣。   公府繁荣,便连婢女们的行装都颇具考究,品级不同,衣容上也有很大异同之处。如她们这般没有品阶的婢女,所着的是棉布所缝制的半臂,天蓝的裳,鹅黄为衽,窄袖束腰,最为方便行止做活。   “临霜,我好看吗?”立在镜前,秋杏止不住地照,一脸甜笑喜不自胜,“我可从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   “好看。”临霜点了点头,手中摩挲着绵软的衣料,尽管听说这是府里最次的衣裳,但已然是她穿过的最好的布料,心头不禁酸楚。   “临霜,秋杏!快走了,锦瑜姑娘已经在点人了!”   苑外传来脆嫩的呼唤,临霜略略一应,抓着秋杏急匆匆跑出门。   ·   兰亭阁是后院中一个古雅的小阁,阳光明媚,斜阳穿透窗棂,在室中投上无数斑驳的光点。   锦瑜将二十个女孩子带到阁中后便离去了。女孩子们见门外没了动静,不禁又纷纷嬉笑起来,互相调侃夸耀着对方的穿着与衣容。她们这些女孩子多数都是大字不识的贫困农女,此刻吃饱穿暖,便已是最大的喜悦。   争笑间小阁的门突然开了,一行人陆续走进来。打头的嬷嬷见状蹙眉,用力咳了一咳。望见来人,众女顿时噤声敛神,重新乖乖地立好了。   二十个女孩,共分两列,两人一排,齐齐立在屋内。   一行人中,一位女子自列队中央穿过,立在众女身前。   女子大抵二十余岁,遍身暗绯的衣裙,飞眉入鬓,眸光冷亮。她的身姿犹若一根笔直的竹,傲然直立,下颌微仰,无形透着抹倨傲。   视线一一从数十个女孩子身上扫过,她的容色本不冷厉,可不知为何,却令众女心中无端透着骇然,几乎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声色。   “我叫红玉。”——   慢慢掠过了众女,她收回了目光,冷冷淡淡地开口,“你们可唤我,红玉姑姑。”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静寂间不知是谁打头带了一声,“红玉姑姑好。”登时其他女孩们纷纷效仿,仔细鞠了一礼,同声道:“红玉姑姑好——”   红玉冷眸微瞥,顿了顿,复又淡淡开口,“从今天起,便由我和诸位嬷嬷,来教你们公府侍婢所具的技能。粗使分为修草、浣衣、下厨、刀工、生火等。细使共分研墨、烹茶、书画、刺绣等。除此之外,你们还要修习府内的规矩和礼仪。三个半月后,我会对你们进行统一的考评,考评中上者,可分配至其他五院,不合格者,便就留在后院,可懂得?”   整个室内鸦雀无声。   “我会对你们严加管教,从明天开始,入卯集合,至兰亭阁。若有迟到缺席者,当受苛罚。你们既已入了公府,便要依巡公府的规矩行事。如若有差错,便要自认惩处,可都明白了?”   冷冽的气势在室中弥漫。   女孩子们哪敢不应,纷纷欠身,战战兢兢地应“是”。   “好。”红玉道了一声,目光轻敛,又开口:“那今天,我就先教你们,‘礼’——”   她话音方落,仰首微瞥,指向列队中一个头簪黄花的女孩,问道:“你,我方才所说的那些,可都明白了?”   被指住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立在原地愣了半晌,点了点头,“明、明白了。”   红玉没有说话。   立时一旁另一个嬷嬷步上来,手中一根粗长的戒尺。径直走到女孩的身侧,二话不说,骤地扬起手,便往女孩的背上狠狠抽了一记。   啪!   那一击不仅打在女孩身上,更似是给其他女孩的心中抽了一尺,望得众人直心中遽然骇悚。   黄花女孩顿时嘤声哭出来,“为什么要打我!”   红玉的脸上没有表情。   “出口顶撞,毫不知礼,衣容不整!”却是身侧的嬷嬷狠狠道:“是谁允你簪花的?温嬷嬷就没有告诉你,公府二等以下婢女,非年节佳日不得簪珠着翠吗?!”   一把扯下女孩头上的黄花,她重重摔在地上,“去外面跪着,不过午时不得起来!”   女孩仍在哭,执戒尺的嬷嬷立刻拉着她出去了。   众女闻言大骇,屏息静气,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直到这一刻,这些上一刻还在庆幸公府生活舒适奢华的女孩子们,终于知道了这背后的厉害,心思都不由的坠了下来。   诡异的气氛在小阁内蔓延,空气都仿若凝滞住了,迫人心弦的压迫。   静静环视了一圈,红玉抬手指,“你。”   一时间周围微微响起松气的声音,秋杏的心却悬起来,“临霜……”   “你来说,可都明白了?”   顶着众人的视线,临霜缓慢从列队里步出来,指尖紧蜷。   深吸了一口气,她缓慢道:“回、回姑姑话,姑姑方才所言,奴婢明白,自当谨记在心。”   依旧是良久没有说话,红玉紧盯着她,又问:“那你可能复述一遍?”   呼吸逐渐平缓下来,临霜缓缓道:“姑姑方才说……今日起,姑姑与诸位嬷嬷会教奴婢等修习侍婢所具的技能。粗使为修草、浣衣、下厨、刀工、生火等。细使为研墨、烹茶、书画、刺绣等。除此,还要修习府内的规矩和礼仪。三个半月后,奴婢等会有统一的考评,考评中上者,可分配至其他五院,不合格者,便就留在后院。另外,明天开始,奴婢等需入卯集合,至兰亭阁。若有迟到缺席者,当受苛罚……”   几乎不差,四下不禁有些微的惊叹。红玉虽还是面无表情,但紧绷的脸色却已略微和缓下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姑,奴婢,陆临霜。”   “临霜。”她念了念,许久点点头,“你回队吧。”   “是。”临霜颔首应声。   静静退回至队列,临霜松了口气。   身侧的秋杏“噗嘶”了两声,对着她做了一个钦佩的手势。   她勉强还以微笑,摊开手,冰凉的细汗已然浸透了手心。 第5章 欺凌   时已入了夜,月如弯钩,自天地间点撒淡渺辉色。   红枫苑内,堂屋的门骤地开了,同时伴随的是一声踉跄的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秋杏!”   临霜闻声回头,见状立即吓了一跳,便见秋杏斜斜绊倒在地上,身旁散了数件蓝蓝粉粉的旧衣。一个二人宽的木盆偏扣在一旁,里面的水已撒了一半,浸漫了一地。   临霜连忙上前将她扶起,“你怎么了?”   秋杏却仿若连说话的力气都被剥去了,浑身疲惫不堪。任由她将自己扶坐在小榻上,又替她一一拾起了散落的衣裙。略微数了数,临霜的面庞有了些变化,微诧问道:“怎么多出了五件?”   “别提了。”提及此秋杏立即拧起了脸,神情说不出的烦躁,“刚刚遇到了锦瑜她们,把她们还剩的活计都丢给我们了,我还算溜得快的,只拿了五件,阿圆她们每个人就分了不止五件呢!”   轻捶了捶臂膀,她原本细嫩的手已然被水泡的发白,手心点缀着几个茧泡,“临霜,你说凭什么!我们每天,卯时就要去兰亭阁听训,晌午只歇半个时辰,晚上酉时才会回来,结果还要我们替她们干活!这明明是她们自己的活,她们偷懒,凭什么要我们帮她们做!”   原以为定国公府会是天堂,即便为奴为婢也好过食不果腹,却不想,她们却成了奴婢的奴婢。   临霜没有言语,淡淡垂着眼,望着怀中木盆中的脏衣。   无怪秋杏气忿,这几天来,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只是像她们这般没有品级的小婢女,即便怄气,也无可奈何。   梁国自立国起,等级森严尊卑有序,上至皇城朝廷,下至贫户家室,这座公府后院的奴婢仆从,自然也有严格的等级分别。红玉在第一天的授业时便已明确讲解过,自公府的奴婢分列五等,最上等自然是家主身侧的贴身侍婢,其下四等分列一、二、三、次。一等可掌总院之事;二等可掌分苑分阁;三等为粗使。而至于她们,却是连最末等级也无的小婢女,自是这座府里最低卑的蝼蚁。   原本指使她们做活的这些丫头,也不过是后院中做粗使活计的三等婢女,以往即便府中新来了末等的丫头,一般也并无人敢指使。一来担忧这些丫头活做的有误,出错开罪在自己身上。二来,这些丫头考评后会分至各院,不知哪一个或就此等级逾己之上。只是近来红枫苑的掌事锦瑜率先开了先例,竟也教其他同她交好的丫头效仿起来,纷纷将手中不大难的粗活交给了这群新来的婢女。   “唉。”秋杏忍不住感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这样的日子……”   捧着那一篓脏衣,临霜暗自思索。心道应该快了……待到一个半月后,她们这一批人经过考核,应该就会被分到不同院落。届时各司其职,也不必每日空替她人做活。   “你们怎么在这里!”——   一道尖刻的厉音打破了思绪,下一瞬,屋门被“砰”一声推开了。   临霜与秋杏同时一凛。   门口多了一名少女,大抵十五、六岁,面容眉清目秀的,却因深蹙着眉,而显得有些刻薄。她仔细巡视了一周,在见到临霜手中的脏衣时遽然凝了眸。   秋杏立即起身,与临霜站在一起,“锦瑜姐姐……”   “好哇!”锦瑜冷冷道:“你们居然在这里偷懒!”   “不是的。”临霜立刻开口解释,“是我……方才不舒服,秋杏回来看我,并非偷懒……”   “少出言狡辩!”锦瑜眉眼一厉,手中的戒尺猛地敲了一下门框,击出一声厉音,“刚入府就要偷懒,看我不教训你们!”说着劈手朝着两个女孩身上打下去,“我让你们偷懒!让你们偷懒!”   “锦瑜姐姐!姐姐饶命!我们马上去!我们不偷懒了!”   粗长的木尺击在身上渗骨的疼,很快就升浮起一道道绯红的檩子,秋杏的眼泪瞬时滑下来。她虽出身贫农家户,自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却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间悲愤交加,骤然一怒,劈手将她手中的尺子夺过来,用力折成了两半。   锦瑜登时愕住了,“你……”   “究竟是谁偷懒了!”揉了揉通红的眼眶,秋杏音容愤懑,“那明明就是你们自己的活,偏拿过来让我们替你们做,究竟是你们偷懒还是我们偷懒!”   “秋杏!”见势不对,临霜立即拉住她的袖摆。   原地怔了片晌,锦瑜忽然一声冷笑,“好啊!你居然还敢来质问我了?红玉是没教过你们规矩吗?!她没教好,那就让我教你,真是反了你了!”   言罢又要冲上前,被临霜从中挡隔开,“姐姐息怒!秋杏是一时口误,并非有意冲撞!”   秋杏顿时大喊道:“红玉姑姑教我们规矩,可没教我们还得替别人干活!你们自己的活自己都做不好,有什么资格教我们规矩!”   “秋杏!”临霜回眸摇头暗示她。   “让开!”锦瑜呵斥,劈手便要从临霜身后将她抓出来,“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有什么资格!”   她猛地将临霜推倒在地,步上前便要揪秋杏的发髻,被秋杏闪身躲过。猝地抬起一脚,秋杏一把踢上她的小腿,险些将锦瑜踢倒在地。   临霜一惊,顾不得疼,连忙便要去扶锦瑜,却骤地被她反手推开了。锦瑜大怒,抄起一侧桌上的茶具,朝着秋杏的方向便丢掷去。   “秋杏!”   “临霜——”   ……   一行血从额上渐渐坠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一大片的绯红逐渐模糊了视线,浑身的血液都一股瞬间变得缓慢冰凉。   临霜挡在秋杏的面前,定了定,胡乱蹭去额上的血迹,她跪下去,急力抑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道:“姐姐息怒……我们马上去浣衣。秋杏年纪小,心直口快,一时说错了话,望姐姐原谅!”   室内寂静,一时未曾得到回语,临霜心中微慌,拉了拉秋杏。却被秋杏满不情愿地甩开了。   她无可奈何,回头使了个眼色,终于令她磨磨蹭蹭跪下来。   “哼”了一声,锦瑜将手中残剩的一枚茶杯丢在地上,碎开一小片瓷花。   “你们两个,把衣服给我洗好烫好,明天一早我就要看到!否则,等着瞧吧!”   冷冷丢下这一句,她转身离去。   锦瑜一走,秋杏立即为临霜擦伤。   “你为什么一直阻止我!”擦药的手放得极缓,秋杏泪眼濛濛,“现在好了,害得你也受伤了。”   额头上的疼令她轻“嘶”了一口气,临霜无奈叹息,“她是红枫苑的掌事,无论以后我们会到哪里去,毕竟现在还在红枫苑,不好得罪她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又有些凝肃,仔细盯着她,“秋杏,你今天真的太冲动了。不管锦瑜有没有错,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你和我也定会受罚的。”   秋杏嚅嚅地低头,“我只是气不过……”   这一次临霜没有反驳。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恃强凌弱,拜高踩低,是人亘古遗传下的劣性。她只是没有想到,泱泱公府之中,也会有这般明显的欺凌。   这一夜临霜几乎没有睡着,一直凝视着窗外的月,思绪却远远飘飞到北方一个遥远的小村。不知家乡的夜是否同京州的夜一般,天高云阔,月若霜色。   曾经尚在青水村时,临霜也曾受过同村孩子的欺负。那时陆家家穷,父母无钱给她置办衣裳,只能将陆松柏的旧衣改小后给她穿。那时母亲为了省力,常较着她的身量改得稍大些,以便可以多穿些时日。通常那些以上穿起来长衣长袖,肥肥大大的,裹在她细瘦的身上,外加上缝缝补补的痕迹,着实像是流浪来的小孩子。   于是那些孩子每次见到她,便会说:“陆临霜,小邋遢,陆家有个小叫花……”   每当这时,年少的陆松柏便会冲出来,用石子赶走那些孩子,然后蹲下来擦掉她的泪,“临霜,别听他们的!你可是我们陆家的小明珠啊!”   爹爹也教导她: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辱人者,人恒辱之。   即便受了他人欺辱,也不可欺辱他人,自当对人怀有敬爱之心。   可是……   “爹……”   “我按照你说的,爱人,敬人,却还是会遭人欺凌,又当如何呢?”   清缈如雾的话语逐渐飘散,临霜怀揣着那块自家中唯一带来的方帕,轻轻阖上眸。   夜,再漫长,终将还是会过去的。 第6章 长序   晴出霜旦,碧空万里,正是冬末春来的好时节。   红枫苑内,锦瑜正在一一训斥众女。   “衣冠不整,发髻不齐,阖手的位置不对,罚。”   “衽结没有规系整齐,交领处还有发丝,罚。”   “指甲修剪不齐,衣袂太皱影响观容,罚。”   ……   一个一个查验下去,几乎没有一个可全然通过,直到一行人全部点查完,锦瑜静立中央,清丽的面庞带着严厉,定声道:“你们作为我红枫苑的奴婢,却一个个衣衫不整,容止难观。回去,都给我将府规中衣容这一项罚抄十遍!听明白了吗?”   “是。”众女纷纷欠身。   “都下去吧。”   一行人立刻如蒙大赦般退下了。   “锦瑜。”一个淡漠的声音从红枫苑的苑门出传来,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温度。   锦瑜回头望去,眼神立即亮起来,“娘!”   那是一个年逾四十左右的妇人,身着暗苍色罗段,青丝高束,隐约已泛出了微微的白。她的脸上略施薄粉,虽遮不住面颊的岁纹,却仍可见年轻时的柔美姿色。狭长的眸眼角微挑,平添了抹傲冷的厉色。   锦瑜欢快地跃过去,方才走近,才发觉她身后还有一个人,满脸的欢喜顿时敛住了,“妹……”   她虽说着妹妹,但乍望过去,那女孩却比锦瑜还高上半头,风姿绰约,长挑的眸同妇人如出一辙,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姐。”   妇人轻咳了一声,平淡的语调里似乎有些不悦,“我和你说过,在公府的时候,你该叫我什么?”   清丽的面庞似乎僵了僵,锦瑜敛眸欠了欠身,“问蓉嬷嬷,锦心……姑娘。”   问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微仰的颌透出种逼人的倨傲。锦心亦是抬了抬唇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十指紧握,锦瑜努力克制着自身的局促,期期艾艾道:“不知……嬷嬷与姑娘此来红枫苑,可是……有何贵干?”   “哦,也没什么大事。”问蓉平平道:“只是听闻,前些日子来了一批新的丫头,可是真的?”   “是。”   “那正好。”她缓缓转了视线,直望着锦瑜,“如今老夫人房中,长公主房中,和二少爷、三少爷房中都急缺人手,正等着这一批着好的补上,分院的时候,你记得,多留意着点。”   深幽的目光深意莫测,锦瑜怔了一刹,旋即立刻懂了,黯黯低了头,“是。”   那些新来的丫头虽归于红玉教导,可经过考核过后,具体的分配却仍旧交于红枫苑负责。或许是想到了这一层,锦瑜的双唇微微抿起,透出的神色说不明是气愤还是委屈。   事情交代完毕,问蓉似是再没了其他要吩咐的事宜,启步欲转身走。侧眸一瞥却望见了锦瑜的脸色。她略顿了顿,挑傲的眉间轻微一蹙,又一瞬消逝了,主动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阿瑜。”   大抵是她很少这么唤她,又是极温柔怜爱的声色,锦瑜蓦地湿了眼眶。   轻叹了一口气,问蓉道:“你再在这后院耐些日子,等有机会,我再试着安排你,进家主的阁苑里。”   “你别怪娘,娘就生了你和心儿两个,怎会不疼你呢?但你也知道的,你的身份和心儿不同,所以……”   柔和的声音透着无尽的无奈,尽管锦瑜未少听闻这番话,却仍忍不住心头发酸,眼泪一刹坠下来,“我明白。”   轻拍了拍她的手,问蓉露出微笑,“好了,我也要和你妹妹去拜见老夫人了,红枫苑也一堆事等着你,你快去忙吧。”   锦瑜点头。   撂开了她的手,问蓉不再说什么,转身缓步离去了。   从始至终,那个被她唤作妹妹的锦心未发一言。轻瞥了她一眼,女孩娇柔的眼波似漾了一丝不屑,随着问蓉一同走开了。   ·   已入了夜,月明星稀。清渺的月光柔和明亮,在寂静的小院中挥洒了淡淡甜霜。   红枫苑的大屋内,一个丫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方一回屋,便鬼头鬼脑地闭紧了门。她吵吵着要水。最邻近的女孩匆忙地斟了一杯,看着她饮牛般咕咚咕咚地啜下去。   一旁正在叠衣的小丫头笑了一声,斥道:“阿圆,你火烧屁股啦?这么匆忙。”   “你知道什么!”被换做阿圆的女孩儿回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朝房外探了探,确认隔墙无耳,才神秘兮兮地放轻了声音,低语道:“我跟你们说,我听到了一个大消息!”   “什么什么?”   十几个女孩顿时一股脑的围上来,好奇地盯着她。   阿圆是个十一岁的半大姑娘,人如其名,白皙的面颊圆圆的,两个大眼睛也如丸大的葡萄般乌溜溜的圆。她是来自南境小泠村的女孩,据说是村子发疫死了爹娘,卖身葬亲,被公府的嬷嬷用五两银子买了回来。但她天生属乐天派,即便入府为奴也成日喜滋滋的。这几日这些新来的丫头被后院那些三等婢女欺压做活,无不抱怨。唯有她做便做了,偏还同那些婢子打的火热,更是探听了一些府内的新闻趣事回来同众女叙说。   女孩子们都私下称她为“小唢呐”,故每当她说听到了新闻,丫头们总爱凑上去聆听,是为每日的辛劳中唯一的乐趣。   十几个女孩儿围着阿圆,小小地凑成了一个圆圈。阿圆数了数人,问道:“人都齐了吗?”   “没。”其中一个女孩子答:“临霜和秋杏不在,方才锦瑜姐姐说她们的衣服洗得不好,被叫去教训了。”   阿圆的脸上透出一抹忧色,片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等下再同她们私说吧。”晶亮的目光一一巡过众女,她低声道:“我听说,下一周啊,我们就要分院了!”   “啊?!”   她话音一落,一屋的女孩子似是炸开了锅。有些惊喜,有些惊讶。阿圆“嘘”了一声,将议声勉强压下来,皱眉,“你们小点声!我也是偷听到的!”   “唢呐!你这消息准不准啊!当初红玉姑姑说三个半月,不是还有半个月吗?”人群里一个女孩子推搡了她一把。这些女孩子虽同一时入府,但经过三个月的教导,互相已然拉开了差距。突然考核,不乏平日一些投机取巧的丫头觉得慌愕。   阿圆道:“应该没差!我是听兰秋姐姐说的。据说,就是为了突然检查,考验我们的真实实力!”   她这般一说,其中几个女孩子更是慌了。兰秋是红玉姑姑身边的人,她既开了口,想来更是没有差错。   倒有几个平日便较为优秀的丫头不慌不忙,纷纷窃窃谈议起后院外的五个院落。其中一女凑近了阿圆,笑着问:“阿圆,你想去哪个院啊?”   “我啊……”阿圆仿佛真的偏头想了一想,明亮的眼眸转了转,平透着丝狡黠,“哪个院都无所谓。最好啊,是个少爷、小姐的苑阁里!”   周围顿时爆开一阵娇娇嫩嫩的笑声,一个女孩儿立即顺着话戏谑,“然后,再做个姨娘什么的,对不对?”   四周的笑声登时更欢了。阿圆羞恼地拗了把她的腰,呵斥,“去你的!”   一片欢声中,有人红着脸问道:“阿圆……那,国公府都有几个少爷呀?”   问声一起,四周的笑顿时噤了,一刹同时望过来。   “你们不知道?”迎着四周更加新奇的视线,阿圆微微一诧,盘起腿开始做讲解。   国公府自定国公沈成清逝后,爵位自由唯余的一子沈竹胤承袭,沈竹胤娶云南王之女云氏为妻,诞三子一女。大房长子沈震域武艺超群,娶乐安长公主为妻。乐安长公主虽为沈震域嫡妻,但据闻那沈震域在乐安长公主之前本还有一位妻子,乃现兵部尚书之妹林氏,只是后来先帝为拢怀远将军沈震域,即下旨以平妻之位令乐安长公主嫁之。只是那林氏福薄命浅,乐安长公主方嫁入府中一年,便怏怏病逝,撒手人寰。   若说起这乐安长公主,也是一位故事颇多的传奇。   她与当今梁帝本为先帝的侧妃淑妃所出。先帝的正妻郝皇后,母家乃当今大梁国相郝兴宏之妹,一生只诞有福佑太子一子。奈何郝后与福佑太子命运浅薄,自承安二年感染天花而逝。先帝膝下子薄,又心系郝后,而后复一年便驾崩而逝。并立淑妃之子即位,也便是当今梁帝。   先帝女多子少,那乐安公主此前本是一位并不得宠的庶公主,便连封号也无。自梁帝登基后,竟就成了正经的嫡长公主。乐安长公主与梁帝自小姊妹情深,自梁帝登基后自然身位倍增,不仅赠封为嫡长公主,又赐予“乐安”一号。长公主嫁于定国公府,不过后一年,梁帝又纳予国公府夫人云氏的幺女沈君瑶为妃,又自不久后诞下现太子萧珏,便就此使得定国公府风光无限,门楣光耀。   云氏的二子沈震林承袭祖上,亦自小同大哥沈震域习武,夫人李氏也乃世家大族出身。可惜十年前梁国与西境戎族发生战乱,沈震林战死沙场。三房沈震杰自小体弱,不谙武艺,已年近三十并未妻娶。然梁帝圣誉,便将京州一带兵器所交其打理,而今承担兵部的武备一职。   而今宁国公沈竹胤年逾花甲之年,自两年前便已辞官避世,府内一应事务皆由老夫人云氏与大房夫人乐安长公主打理。国公府至云氏的孙辈,长孙沈长欢与长孙女沈吟娆为沈震域原妻林氏所生,乃一对龙凤之胎,年岁不大便已随父习得一身武技,而今终年同沈震域一齐在北地,甚少回府。次孙沈长歆、次孙女沈吟娇为二房嫡夫人李氏所生。自沈吟娇所诞不久,二房沈震林便殉节身亡,许是逝子之痛过重,此后云氏便下令沈家后代弃武从文,不得从军。   三孙沈长歌乃乐安长公主所诞,至今年方满束冠之年,虽年纪不大,但其才子之名已名贯京州。长孙沈长欢虽亦是沈震域妻室所生,然林氏的身份到底不如皇家。坊间甚至私传,怀远少将军沈长欢虽为长孙,但这公府嫡孙之位,当为三少爷沈长歌所有。   四孙沈长昱为二房沈震林的妾室俞氏所诞,沈震林逝后,俞氏与庶子沈长昱自二房主母李氏的威严下,不免颇受打压。老夫人看在眼里,便自小将沈长昱同自己膝下教养,时日一久,倒同年岁相仿的沈长歌走得较近。而几年前,在沈震域的指令下,自北境边关突送回一个小男娃,据说乃沈震域自北地所纳的一位小妾所生。其母在生产时难产而亡,幼子无人照料,只可送回府内托老夫人照料。老夫人老来得孙,更将这幺孙视为心肝一般,取名,沈长星。   而今除却行末的五少爷尚处幼年,公府之中其他的少爷小姐几乎已年过十五,仅四少爷沈长昱与二小姐沈吟娇还未及,要到来年方至。而据阿圆所知,此次分院,老夫人的中院中、西院二少爷沈长歆、东院三少爷沈长歌的房中都急缺小厮婢女,也纷纷盼看着此次新来丫头小厮门的分院。   四下的小丫头们听得出神。有人听罢,顿时乐了,“阿圆,你还说要去哪个少爷苑阁里,干脆就说,要去二少爷,或是三少爷苑阁里不就得了?” 第7章 分院   “对啊!”   “就是啊!最好是三少爷,毕竟,嫡孙呐!”   旁边几个女孩也立刻笑了出来,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阿圆闻言却没有笑,双眸一瞪蹙起眉,“我和你们说!你们玩笑归玩笑,去三少爷房中这话,出了这个门,可绝对不能随便说啊!”   她说得十分郑重,倒令这些小丫头们觉的齐了,一个个又好奇起来,“这是为何?”   阿圆抓了抓头发,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犹疑了一会儿,咳了一声,召唤着女孩子们贴在一起,叽叽咕咕低语了一番。   女孩子们闻声大惊,“啊?!”   “真的——?”   阿圆立即又“嘘”了一声,朝窗外一顾,才道:“你们知道就行了啊!千万别说出去,知道吗?”   众人立即默声点头,面面相觑,纷纷捂住了嘴。   人群里一个身披荧色衣衫的女孩儿望了望众人,眸光一敛,忽嗤了一声,道:“你们想的倒美!以为少爷的阁院可是那么好入的?再说,即便入了也不过是个粗使,有什么可盼的。”   她言罢,又轻睨了一眼阿圆,嗤笑道:“而且啊,就你这个小唢呐,还想入少爷小姐的阁院?我可听闻,家主的阁院唯有品貌相宜的丫头可入,你觉得,就你的面貌,可够格?”   她话语说的虽平,然而听上去却嘲意满满。其中有人听不过去,蹙起眉,“湘月,你这话可是过了吧?明明都是姐妹间的玩笑!你……”   一旁有人拽了拽她的袖,对她摇了摇头。   这批女孩子们多数都是由贫家困户中卖来公府的,可湘月却不同。无论是家世,还是身位。   湘月本姓黄,乃是南地一处商贾大家的子女,因家世落没,不得已才将女儿送入公府为婢。据说那黄家拐着弯算,也可算得上公府老夫人的偏门亲戚。那黄家将女儿送入府,打的算盘也是想让湘月同哪一房的少爷系上些瓜葛,也好光明正大同公府沾亲,便带着黄家重复门庭。听闻她此番入府,所带的打点姑姑嬷嬷的金玉银钱便占了半大的箱子。便连那最凶的教习嬷嬷对,她仍是恭维相迎,做得再错,却是连半个指甲都不敢碰的。   所谓“虎死余威在”,即便黄家落没至此,湘月而今沦落至和这些落魄民女同寝同居,可她做惯了大小姐,其实内心里是看不起这些贫农丫头的。这些女孩子虽年幼,然交往得久了,也看得出她与自己格格不入,不巴结,也不招惹,倒也过得相安无事。但乍然听讽,也确实令人有些微尴尬。   阿圆到底年纪尚小,平日与人来往,也素来是纯朴管的了,何曾受过这种讽谑?她的圆脸略略涨红了,忍了又忍,腾然站起来,怒道:   “黄湘月!你牛什么?,我是长得不好看,你又好看到哪里去了?若说我们这二十人里最好看的,要数临霜和秋杏!我是进不去少爷的阁院,那也轮不到你!”   湘月的眉眼也登时厉了,刹那立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听不到,也不会拿眼睛看吗?”阿圆冷冷回斥,视线环顾四周,“你们说,我们屋里最漂亮的,是不是秋杏和临霜!”   四周的女孩子们目目相觑,隔了少顷,有人同样站起来,小声道:“对……是临霜!”   阿圆素来乐于交际,而今有了第一个,立即便有其他人纷纷跟随,七嘴八言道:“没错,秋杏和临霜比较漂亮!”   “对!”   “没错……”   ……   “你们——”   湘月气的急了,一双眼冷冷相瞪,整张脸都透出气火来。有几个不愿惹事的丫头连连摆手,相劝:“大家不要吵了,都是姐妹,吵这个做什么……”   寝屋的门突然开了,却是临霜和秋杏相伴着步进来。方才一入,立即发觉了气氛似有些异常。   定了定,秋杏忽然笑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一个个脸红鼓着腮的。”   一旁的临霜同样乐了,“阿圆,湘月?你们怎么了?”   僵滞了片刻,阿圆得意地哼了声,大声道:“没事!不过是讲了玩笑,结果被一只苍蝇给卡了嗓!”   扭头望向秋杏与临霜,她又重新笑起来,“临霜秋杏,我和你们说啊……”边说边朝着一头的炕榻走去。   眼见着当事人已走了,其他女孩子也纷纷散去了。有两三个步上前,也低劝着湘月了事。定定地立在原地,湘月冷盯这屋那一头的三人,蓦地冷哼一声,甩发朝着另一头走去。   ·   虽然这一夜的争执闹得徒有些不痛快,但好在继来的几天,这二人却也再未生枝节。唯一不同的,便是这批女孩子中的气氛变得略有了些许异样。二十个女孩子里似乎逐渐生成了三小股流派,一股自同临霜、秋杏与阿圆较为交好,另一股当以湘月马首是瞻。唯有那么三两人不愿生事,保持着中立,渐渐的,也便独成了一派。   不过这三队人再如何彼此看不过眼,现下也无了肇事的心思。因为未过多时,红玉的话验证了阿圆所说的消息。为了打算核查众女的真实实力,她打算提前一周进行考核。并且正逢新年初始,各院房中正值补缺之际。恰可凭着这次考核,来将她们各自分院,以对应各人所长,以司其职。   尽管女孩子们早有预料,但当红玉当众公布提前考核的那一刻,很多人的心绪依旧沉了一沉。   她们许多人平时光顾玩乐,日常培课不过得过且过。而今虽有阿圆的嘱咐,提前备过一周,但依旧拖落许多。而今白日也便罢了,入了夜又要替那些浣衣苑的婢女做活。有人拗着胆子提了一提,无疑非但不曾得到应允,偏又平受了一顿冷讽。即便气愤不过,但得知分院最终要经过红枫苑,觊觎锦瑜,众人却又无可奈何。   迫不得已,又有人想方设法,试图避过夜间巡逻的仆从,彻夜生烛温习。却又遭到较优异一些的女孩的反对。这一次闹得动静颇大,险着闹到了教习嬷嬷那里。实在无法,这些女孩只能躲到屋外,借着月光温课。临霜与阿圆秋杏几人见着不忍,便主动提出私下多授她们些许技巧,也好顺利通过考核。   直到考核前的几日,那些浣衣的婢女似是得了眼见,终没再令她们帮忙做活。   这一日夜,临霜却久久没有睡着,盯着窗棂投射下的清白月光发怔。   “噗嘶,噗嘶……”   身后传来轻微的几声,临霜回过神,翻转了个身,才发现身旁的秋杏也一直醒着。月色下秋杏白皙的脸光洁如玉,漆黑的眼眸嵌着晶莹的亮光,两相对视同时扑哧一笑。   “嘘。”伸出手指比了一比,秋杏低低发音,“临霜,你想什么呢?”   “想家。”临霜同样低低回应,声音淡的像雾,“你呢?怎么也没睡。”   “我在想……”秋杏轻轻笑起来,“临霜,你说,我们能分到什么地方?还能不能分到一处?”   临霜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大概是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临霜愣了愣。仔细一思,低落地笑出来,“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只盼着,能分到个书阁啊,书院啊的地方就好了。”   这样……她说不定还可以继续读一读书。不用习得多棒的学问,只要能遣散些寂寞也是好的。   临霜读过书。   只是,还未读出什么名堂,便被陆大嫂强制不允读了。   她尚还记得,那时家穷,但爹娘说什么都会攒下几两钱,让她去村头的一个破落学堂念书。那教书的先生是个举人,花白着胡子,不收什么学费,只盼着村中的孩子能识几个字,不做个睁眼的文盲。爹爹也是有文识的,有时她遇到不懂的,去问爹爹,他总能替她解答。但,除却在沙土中教她写字,爹爹却从不愿教她什么。对外更自称,自己并未读过书文。   她从不知爹爹为何这般,更从不曾听爹爹提起过他的过去。   她还记得,被大嫂勒令罢读的那天,先生所讲的,是《诗经》中的一首诗。他尚还在念,“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大嫂便气哼哼入了屋,将她带了出去。   “临霜,你真是个呆子!”身边的秋杏笑了出来,顿了顿,又道:“我倒希望……自己能分到个少爷的苑阁去!我听阿圆说,二少爷和三少爷房中缺人呢!”   临霜微微笑了,“去少爷房中做什么,端茶倒水吗?”   伸手拍了她一下,秋杏凑近了她一些,神秘道:“我是想着,说不定还能做个姨娘什么的,也不用再辛苦奔波了。我可听说,二房的俞姨娘,就曾是二爷的贴身婢女呢!”   临霜反而愣了,盯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盯了半天,倏地笑出来,轻音道:“你就不怕,那二少爷和三少爷,是个丑得像个癞蛤蟆的?”   “才不会!”秋杏眨了眨眼睛,立即反驳,“我可听说,公府的少爷们都是俊朗的少年郎!尤其是三少爷,在京州,可是有现世潘安之称的!”   “哦……”临霜故作顿悟,伸出一指点了下她的头,“原来,是你思春了!”   秋杏的脸乍时烫了,幸而有深夜掩着,看不出端倪。她又羞又恼,立即嗔怒道:“什么思春了!临霜你再乱说,信不信我打你!”   临霜却未答话,只是一直笑,笑得几不可抑,需捂着嘴才能令笑声不流出来。秋杏被她笑得愈加羞愤,立即张了张爪子去挠痒她,“你还笑!你还笑!看我不收拾你!”   “扑哧”一声,临霜终是难忍,挣脱不过,左扭右闪,直撞到了一旁睡得正熟的阿圆,呼噜地呼了一声。   “吵死了!”——   对炕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语气不甚好。   秋杏的手突然停了,临霜亦捂住了嘴。两人稍一对视,挤眉弄眼了半天,片晌又是偷笑了一声,一同用被褥蒙住了脸。   夜,静谧无声。 第8章 考核   复一日晨,天尚未全亮,一个身影悄悄踏入了锦瑜的房间。   锦瑜已经起了床,正静坐镜前,就着微烛对镜描妆,柔顺的长发将她的身姿温柔包裹,不复平日的冷厉严肃。屋门半掩着,湘月在外静探,迟疑了半晌,终是鼓起勇气推门而入。   “锦瑜姐姐。”她轻轻唤了一声,清丽的素颜梨涡隐现,笑意很甜。   透过铜镜瞟了一眼,锦瑜似乎有些诧异。略一打量,大概想起了她是谁,道:“哦,是你。”   涂完了最终的口脂,她立起身来,“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原地定了一定,湘月低眉顺目,面容上也透出极似为难的神色来,“确实有一件事,想要麻烦姐姐。”   精致的柳眉微微一挑,锦瑜无声暗示她说下去。   略微向前移了两步,湘月靠近了她一些,声音低弱下来,“回姐姐的话。前几日,红玉姑姑说,我们这一批丫头,在考核后便要分房了,可是……真的?”   面容上略微透露了些许诧异,锦瑜点点头,“不错。”   缓缓沉息了一口气,湘月鼓气,又问:“湘月还听闻,我们此次分房,是由红枫苑姐姐这里负责的,敢问姐姐,可是真的?”   锦瑜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就说吧。”   许是感到对方已探明了自己的意图,湘月的脸色略微红了,半愧半羞道:“不瞒姐姐,湘月此次来,是想求姐姐,可否在分院时,略微……多照应照应湘月。姐姐也是知道湘月的家事的,也知湘月一向不谙粗使之活计,若是不慎分为粗使,怕是不仅不能谙好自职,恐还会误了家主之事。所以,湘月想求姐姐,看可不可在分院时,将湘月……分在某个家主的苑阁之中?”   她话音到最后,已逐渐弱了下来,头虽还低着,但眸光已不住地瞥向她,半是期盼半是紧张。   锦瑜瞥了她一眼,仅一刹心头大抵了然,面上却未露分毫。   “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你放心,分院时,我会根据你们的长处来进行各院增补,不会随意而为。我知你针线活一直使得不错,也会写字。恰巧二房的俞姨娘年前走了一位会绣活的婢子,你看如何?”   言罢,她望向她。   乍然对上她淡凉的目光,湘月心下登时一跳,勉强支吾着开口:“姐姐的分配,自然都是好的。只是……湘月一向粗鄙嘴笨,不会讨长辈的欢心。听闻公府的少爷们最是体贴下婢。湘月不才,若是……姐姐愿意将湘月分在某个少爷的房中,那么……自是最好不过的。”   这番话倒令锦瑜讶住了。   以往新入府的丫头们,为了使自己考核后可分在一处稍优厚些的院落,也不乏对她巴结恭维者,可是这般明言要分在少爷房中的还是第一个。她在府中的时间说短不短,自然看得出她所存的心思。一刹心头不禁鄙夷,冷笑出声来。   湘月看出了,心下一惊,立即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拉住了她的手,“拜托姐姐了!湘月也不求能做个什么二等一等的婢女,哪怕只是个外院的三等,也是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褪下了腕上的一枚玉镯,就着锦瑜的手套上了她的腕。   锦瑜怔了怔。   温凉的玉贴着腕臂,遍体透亮,翠色莹莹,一望即知是上好的翡翠。她抬腕慢慢看了半晌,再望向她的目光有了些不解之色。   “这只是一部分,若事成,湘月还有加倍的礼赠。”   心下思量了片晌,锦瑜笑了起来,以袖掩去了碧镯,叹息,“这好说,前几日,二少爷房里据说少了个跑腿的,我看你人机灵,长得也不错,不然,去二少爷那儿,如何?”   提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湘月舒了口气,露出了甜笑。   淡漂了眼她的面庞,锦瑜转过身,不冷不热地下了逐令,“好了,我还有事要忙,你若无了他事,且回吧。”   “姐姐且慢。”湘月却出言叫住了她,“湘月还有一事,想要告知姐姐。”   锦瑜脚下顿了顿。   说着四下一顾,湘月轻步上前,伏在锦瑜耳边略言语了什么。   锦瑜闻言刹那色变,“你说的是真的?”   点了点头,湘月道:“是真的!是那个阿圆说的,我气愤不过,嚷了她们几句,没想到却反遭了她们的轻鄙!我是实在为感到不平,才来告知姐姐的。”   锦瑜的眉眼徒然厉了,刹那握紧了拳。   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神情,湘月继续道:“姐姐若想知道究竟都是哪些人生事,今晚亥时,可到我们屋后的那个小林里一观。她们平日偷懒,全靠着这几日夜里临时补救,湘月也着实看不惯!”   她凝重的神色真诚而严肃,锦瑜略略瞥了她一眼,心下冷嘲。她淡道了一句:“我知道了。”旋即很快寻了借口打发掉了湘月。   ·   未过几日,这一批新入府的婢女终于到了考核之日的来临。   考核也是在兰亭阁进行的,由平日负责教授她们各职能的教习嬷嬷们看考。经过统一的设题抽查,来对她们进行这三月来的核查。直到考评当天,红玉才当众公布了考核内容与规则,共分两使,十二项,计两日。   第一日主考粗使的活计。分为挑柴、生火、打水、修草、浣衣、刀工、厨艺等七项,以十分为计,过八分为上等,过五分为中等,三分为下等,低于三分为此等。   第二日为细使。共分烹茶、刺绣、研墨、书画、侍衣五项,亦以十分为计,等级同粗使类同。其中仅有书画一项较为异殊,因这些贫困民女多不曾读过书,故仅过五分为上,三等为中,仅完全不谙者为次。   待到十二项考核全部进行完毕,会由兰亭阁的掌事红玉统一成果,将这二十女依类分成甲乙丙丁四等。十二项中十项皆上等者为甲等,七项上等者为乙等,五项上等者为丙等,其余为丁等。再据其长类,由红枫苑掌事锦瑜负责分配至各院的苑阁中。   那两日过的很快。虽然众女心知事关前途命运,不免会存些紧张,但两天的时间,不过一眨眼便过去了。最终的评核整理还需两日的时日,这两日间,丫头们也不必同以往般前往兰亭阁进行习课,未免有些寥落。有人供出了自家乡来带的玩牌,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用来打发时间。   阿圆一直闷闷不乐。   “……真是的。考厨艺的时候,我明明都做完了的,结果就最后的一哆嗦,把糖当盐下了。你们都看到了,那嬷嬷尝的时候的表情。依我看啊,这一次,我肯定是次等了。”   “还有刺绣也是的,我都没用绣完,就差了最后的几针啊!我都那样求红玉姑姑了,姑姑却连半刻钟都不肯给我……”   ……   她兀自说了半天,秋杏与临霜步在一侧,不禁相视一笑,摇了摇头。   轻弹了下阿圆的额际,秋杏撂了一记牌,“好了阿圆,别念了,好不容易熬过了考核,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和临霜也发挥的一般。”   阿圆郁闷地揉额,同样落了一记,“临霜,你表现得怎么样?”   “我?”略怔了怔,临霜道:“也就那个样子,你们知道的。”   临霜有短板。   她自小虽说不上娇生惯养,但爹娘一向优待她,从未令她做过粗鄙农活,故令她四肢身段生的如富家女儿一般窈窕细弱,力量更比不得其他女孩儿。她的粗使活计一向做的不好,仅刀工厨艺那两项在爹娘逝后,经过陆家大嫂的强迫打磨,勉强可以入眼。   屋室的门被推开了,一道艳色身影步进来,却是从外而归的湘月。未着府内婢女的公衫,一身荧碧耀眼夺目,莫名透着些香艳。她径直步向自己的衣橱,以衣包裹着一个小匣,瞥了这边一眼,哼声很快又离去了。   阿圆回嗤了她一声,鄙夷,“真是奇了!这个大小姐除了会写几个字,其他的还不如我们呢,怎么这么镇静?”   “你管她做什么!”秋杏笑了,目光慢悠悠落在牌上,目光倏地一亮,惊喜,“呀!我赢了!”   ……   ·   “依我看,这一批丫头里,还是陆临霜与林秋杏两个人优异些。”   锦瑜的房间内,红玉撂下了手中成绩册,淡淡说道。   顿了顿,她侧眸,瞥向了一侧的锦瑜,“你说呢?”   锦瑜正立在窗边修剪一坛盛放的月季,闻声手中一错,落了一朵火红的花朵。她面庞有过一瞬错愕,似乎并不记得这二人,狐疑道:“陆临霜?林秋杏?”   红玉点头。   “哦,我想起来了。”锦瑜笑了一下,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这二人确实表现上佳,长相也不错,看着也是个乖巧的。只不过……”   红玉平静望着她。   话语故作停顿了片晌,锦瑜道:“这二人不服管教。在我红枫苑中,屡次与人冲突。性情还是欠佳些,恐怕不能入家主的房苑。”   轻手接过了红玉手中的记册,锦瑜她略翻了翻,指尖停在其中一张上,“依我见,这个黄湘月,玲珑乖巧,又识得大体,倒是个可行的。”   抽出了那一张纸单,她抵至红玉的面前。   视线轻垂,落在素白的纸笺上,红玉微怔,“黄湘月。”   心中很快浮起一丝印象。   这是入府初日,那个簪黄花的女孩儿。   目光又平静转移到锦瑜的脸上,红玉的表情很淡,“你真是因为觉得她好才选择她吗?”   “自然。”   “锦瑜。”四周静了一静,红玉立起身,缓缓步到锦瑜的身前,道:“你和问蓉姑姑、锦心之间,究竟在筹划什么?”   很平淡的一句话。   锦瑜却在刹那间怔住了。   “你以为,问蓉姑姑刻意隐瞒下你与她们的关系,便不会有人知道吗?”   “你——”她徒然睁大了眼,惊慌的眸目说不清是慌张还是惊骇,“你怎么会——”   红玉的神色依旧冷淡,视线却冰一般寒凉,“你是问蓉的私生女。问蓉姑姑不想让你择好的奴婢置入紫竹苑,就是为了锦心铺路,是吗?”   锦瑜完全僵住了,身侧的手紧了一紧,又慢慢松开,呼吸开始紊乱。   是……她是私生女。她叫锦瑜,妹妹叫锦心。可是,妹妹却是方锦心,而她,是王锦瑜。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当年娘方才生下她不久,爹爹就去世了。娘嫌日子困苦,抛下了她给奶奶看养,自己入了公府为婢。现在十几年过去,她早已嫁给了公府的管家方城,生下了她的妹妹锦心,自己也因着方城的扶植,成了这定国公府中,老夫人身边最鼎力的嬷嬷。   她的妹妹锦心因是公府的家生子,自懂事起便是三等婢,不必入后院修课,也不必经历分院考核。娘让她自小便入了三少爷所居的紫竹苑内,侍候公府的嫡长孙沈长歌,就是希望锦心有一日可得三少爷的青眼,也好一朝翻身,不再为婢。   可是三少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每一年春始,老夫人与长公主皆下令自后院择最优的婢女入紫竹苑内。娘忧心有人可夺了锦心的光彩,终于在这一刻,想到了她这个被抛弃的女儿。   于是她找回了她,重新认了她。在娘的安排下,她入了公府,过了考核,又顺利将她安排在红枫苑,好替锦心挡去那些妄图分入紫竹苑的丫鬟……   红玉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浮出一丝冷笑,忽道:“你觉得,若我将你们的谋算据实禀告老夫人,会如何?”   她只置下这一句,兀地转身,朝外走去。   “姑姑!”锦瑜顿时慌了,立即跑上前,拦住她,“姑姑不要!求你!若你告诉了老夫人,我和我娘就都完了!”   红玉却不听,径直绕开了她。   “姑姑!”锦瑜急了,登时跪下来,用力揪住了她的衣摆,“锦瑜求姑姑了!”   屋门被红玉骤地拉开,门外却乍地传来“啊”的一声惊呼。红玉愣了一下,便见湘月一身碧衫立在门前,不知已站了多久。   她大抵是被骤开的门吓到了,紧抱在怀中的东西一松,登时有无数金钗银玉坠散开来。   “对……对不起!”湘月一惊,立即蹲下身,慌乱地捡拾起来。   望着那一地的金玉首饰,红玉立即明白过来,怒极一哂,“好啊,怪不得你一力推举这个湘月,原来是这般!我现在就去告禀老夫人!”   言罢她骤地一把将锦瑜甩开,大步走去。   “姑姑!”   锦瑜骇得急了,眼见她心意已决,又无法阻止。无可奈何,心一横,厉声喊出来:   “红玉!你若敢将此事向外流露出一句。你就看着,你我今日,究竟会是谁倒霉——?!” 第9章 不公   红玉登时止住了脚步。   “你说什么?”   锦瑜忙步上前来,盯着她,眸中凝结成冰寒,“红玉姑姑,我听闻,你尚还是我娘教习出来的奴婢,可是真的?”   红玉怔了一怔,“那又如何?”   “而今你我皆在后院,老夫人在中院,而我继父方管家尚在西院。你觉得,凭你我的脚力,究竟是你去中院快?还是我去西院快?况且,若你今日当真将此事抖落了出来,今后你在公府中,可还有立足的可能?”   “你威胁我?”一丝诧异自眼底略过,红玉的目光也冷了起来。   “锦瑜不敢。”锦瑜冷定道:“只是姑姑,若我是你,我一定会选择息事宁人。姑姑年逾三十却仍未嫁,想来是打算此生留在公府侍候家主。此番若是姑姑妄为,那恐怕,姑姑的心愿便注定落空了!”   “你……”面容微微一僵,红玉的面色刹白。   “还望姑姑好生琢磨!慎重行事!”   漠然说下了这一句,锦瑜不再犹疑,抓起一侧的湘月,回屋,砰然阖上了门。   ·   两日之后,便是这一批丫头们正式分院的日子。这一日清晨,丫头们很早便起了身,纷纷前往兰亭阁听候分院结果。不复前几日的嬉笑欢乐,这一次,女孩子自晨起便忧愁笼绪,既是对数月相伴的伙伴们的依恋与不舍,又是对即将到来的结果的未知与紧张。   分院的结果由红玉进行公布,要按照甲乙丙丁四等首先进行排列,然后再一一映照名单,凡点到名字者,就其所分的院落,出列,再宣布苑阁。这一天的兰亭阁列了许多人,除了这三月以来的教习嬷嬷,还有来自其他不同院的姑姑嬷嬷们。众女随着锦瑜的带领踏入兰亭阁,依照最先所知的等级列好,待了片晌,便见红玉整步而入,手中一册崭新的名册。   整个兰亭阁寂静无声。彷如众人初至的那一天。阳光静洒,木兰抽芽,熏香静谧而淡然。   浅述了一下规矩,红玉微微一定,启手,展开名册。   “裴玉兰。”她念道。   随着声音一落,一个女孩乖巧地出列,垂首静候。   “乙等,西院,静佳阁。”   “谢姑姑。”女孩乖觉地施礼。立即有一个嬷嬷走上前,将她带走了。   “张云帆。”   另一个女孩亦缓缓步出队列,敛衽低头。   “丙等,南院,清芷苑。”   “谢姑姑。”   “白佳。”   ……   ……   一个一个念下去,阁中的人越来越少。余下的人屏息静气,只觉气氛越来越紧张。临霜静交握着双手,虽面色平静,但心跳已经跃得飞快。她既不想去某个家主的阁院,又不想去过于差乱的地方,心中不免慌悸起来。   她很想知道,她即将要走的,究竟,是个怎样的路途……   身侧的秋杏亦满头布汗,努力缓着呼吸,稍稍瞥过一眼。   阿圆同样呼吸紧蹙。   临霜悄无声息地望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示意她们安心。   ……   一室宁静。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分割成块,自干净的地板上投驻了点点斑驳。   似乎空熬了很久,耳侧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陆临霜。”   胸膛顿跃了一跃,临霜的心悬了上来,平静步出人已不多的列队。   望了她一眼,红玉继续念道:“丁等,后——”   她话还未曾说完,面上的表情已遽然变了,倏地抬头望向了锦瑜,目光冷然似冰。   正对上了她的目光,锦瑜眉宇轻挑。   这戛然而止的沉默令气氛有些怪异,临霜怔了怔,不解地抬起头。   “红玉姑姑可是累了?”微笑地言了一声,锦瑜淡然步上前,自红玉手中夺过名册,瞥了她一眼,“那接下来的几人,便就由锦瑜来替姑姑代劳吧!”   那一眼所包含的意味诡谲莫测,红玉愣了一下,方想出口的话已然生生扼在了喉咙中。   静叹了一口气,锦瑜摊开册页,话语淡定平平,“陆临霜。丁等,后院,马厩!”   一语方出,整个室内便徒然静住,旋即,爆开了一阵窃语。   “怎么可能?”   “怎么会……”   “临霜竟然……”   ……   “锦瑜姑娘是不是搞错了?”向前踏了一步,红玉紧盯着她,目光冷厉灼灼,“陆临霜,乃是这批丫头中相貌最佳,条件最优的女子,即便考核当日发挥失常,也断不可能列为丁等!又怎么可能,被分至后院中去?!”   “姑姑有所不知。”静静迎着她的视线,锦瑜微微浅笑,容色柔美无害。   “陆临霜、林秋杏、宋阿圆……”   她淡淡唤出了数个人的名字,指尖一扫,指向台下出列的几个女孩,面目猝然凝厉,“她们几个人,自考核前两日,便在兰秋处偷听到要提前考核的消息!每日亥时,在红枫苑南边的小林处彻夜温习,投机取巧,毫无规矩!还在背地妄议家主!若不处罚,何以立威?!发配后院,已是便宜了!”   话落,整个阁中顿时哗然。   “锦瑜姐姐!红玉姑姑!冤枉啊!”列队中的阿圆上前一步,扑通跪下来,“当日是我从兰秋姐姐那里偷听来的消息,也是我告诉的大家,若要罚罚阿圆一人便是,和临霜秋杏无关!而且,我们也不是彻夜温习!只是给大家共享一些小技巧,并没有作弊啊!”   “对呀姑姑!”秋杏的脸都涨红了,也立即出列道:“姑姑明鉴,临霜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怎能让她在马厩呢!”   临霜僵怔地立着,神思凌乱,容色发白。从锦瑜落定的那一句话时开始,便一直觉得耳边嗡然作响。她几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堵得厉害,又冷又沉。   一侧的湘月忍不住轻笑。   其实自前日红玉与锦瑜争执之后,她便一直心思惴惴,生怕红玉鱼死网破,偏要将此事透漏出来,以至于这两晚彻夜难眠。直到这一刻,她的心才终于落定。而那几个先前还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的几人,而今见来,也再没了什么好的下场。   红玉的脸色亦是不大好看,缓了又缓,终于滞涩道:“即是如此,罚她们去院中做粗使便可,分在马厩,是不是太过了些?”   “那又如何?为家奴者,倘若品行不端,即便容颜再佳能力再强,又怎能入家主的阁院?我未将此事向上禀告,已是仁慈了,若不多败一败她们的性子,怕是以后,都要无法无天到家主的头上了!”   她冷言驳去了红玉的话语,摊开名册,继续读下去,将余下几人的归属嘱咐完。然后丝毫不容他人的回辩,“啪”地阖上名册,转头丢在了红玉的怀中。   “姑姑若是有什么疑问,尽管去回老夫人罢!锦瑜但听老夫人定夺!”   讽蔑的眸光尖得像刺,红玉心中一悚,压下了最后的言辞。   ·   分院名册公布完全,锦瑜很快吩咐众人回至住处收整行囊,跟随各院嬷嬷到达自己所在的苑阁中。   除却临霜分在后院马厩,秋杏同样与临霜一道,被分在马厩中。相比她们两个,阿圆稍好些,却也被分配在浣衣苑内。好在浣衣苑与马厩同属后院,相隔不远,三人的新住处尚在一处,另她们几人心中略觉安慰。   这二十女里下落最好的当属湘月,虽是乙等,却被分在西院二房二少爷的漪澜苑。其他虽也有被分在五大院中的,但却多为院内粗使,少有能入家主的阁院。这样的不公安排虽众目所见,却无人敢提,纷纷心念着既来则安,郁闷一会也便认命了。   “临霜,秋杏。”在她们即将回往住处的时候,红玉却叫住了她们。   “你们几个,稍且忍那些时日,等日后有了机会……”   许是念着锦瑜还在,红玉未敢说太多,大抵的意思无非让她们先行忍耐,等有了时机再试着将她们调遣到他院。虽她这般说,但临霜心下也知,红玉姑姑虽位级高于锦瑜,却仍旧要遵崇锦瑜的安排,想来也有其他内隐,要想轻易调遣必是不易的。   故她礼貌道了谢,又稍作了别辞,很快同秋杏阿圆一起回去了。   “真是岂有此理!”回去的路上,阿圆一直不忿。   “这个锦瑜,明明就是公报私仇!这么不公平!还有,我们屋里居然有奸细!要我看,就是那个湘月没差!真是蛇鼠一窝,一丘之貉!”   她一直郁闷,但到底还只是个半大的女孩子,说着说着,眼圈渐渐红了,几滴泪“啪嗒”坠下来。   秋杏也一直耷拉着脸,没有说话。   “好了,阿圆,别哭了。”抬袖擦了擦她的泪,临霜轻声劝慰,“没关系,红玉姑姑不是说等有机会还会做安排,别怕。再说,我们几个还在一处,也不是不好啊。”   她说的有道理。阿圆抽了抽鼻子,苦巴巴点了点头。   回到红枫苑,行囊很快收整完全,众女依依惜别,在各院嬷嬷的催促下分别。后院的嬷嬷来的最晚,先是厨房的嬷嬷带走了分在庖烹堂的丫头,过了不久,浣衣苑的姑姑有带走了几人。阿圆不愿离去,在姑姑的呵斥下无奈走了。屋内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只余下临霜与秋杏两人。   坐在空落落的大屋内许久,直到时至黄昏,终于有一个浑身脏乱,蓬头垢面的嬷嬷推开屋门,拍了拍门板,粗声粗气道:“马厩的!走了!”   ·   定国公府的马厩在后院的最西侧,占地不小。被一处空阔的院落胡乱圈着,一眼掠去足有几十匹马。尽管那些马匹再如何抖擞轩昂,但临霜的第一印象,还是藏污纳垢,臭气熏天。   嬷嬷自称姓刘,还未等入马厩的门,便已叙述了她们每日的工作,“你们记得,公府的马可都是上等名驹,一点马虎不得!你们每日,入卯需起,例行喂马,午时刷马,到了下午,未时再喂,期间还需收拾马粪,夜里需调班看守……都明白了?”   两人默默随在身后,敛首称是。   推开厩门,一股动物的粪便夹杂青草的古怪气息扑面而来。临霜与秋杏乍闻不惯,不禁捂住鼻子。厩里有几个男孩,年岁看着不大,围在一圈嘻嘻哈哈地玩笑。刘嬷嬷见状眉目一拧,突然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截破旧的马鞭,地上抽了一下,击起一泼尘埃。   “要死了!要死了!老娘一不在,你们一个个就都给老娘偷懒是不是?!还不快去干活!”   男孩子们顿时一凛,立即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散开做活去了。   睨了身后的二人一眼,刘嬷嬷轻声一哂,怪里怪气道:“这马厩啊,是粗鄙地儿!以往都是小子们做活,还是头回来两个丫头片子!我告诉你们,我可不管你们是男孩女孩有多金贵,到了我这儿,干活干的好才是正经,知道吗?”   “知道了。”两人异口同声。   “嗯。”态度还算乖觉,刘嬷嬷眉眼稍霁,顿了顿,又问道:“你们俩,都叫什么名儿啊?” 第10章 冤枉   稍一对视,秋杏最先开口,“回嬷嬷,奴婢秋杏,姓林。”   “秋杏。”念了一念,刘嬷嬷点点头,又望向另一个,“你呢?”   临霜敛眸道:“回嬷嬷的话,奴婢姓陆,名临霜。”   “陆……什么什么?”那刘嬷嬷大抵并非本地人氏,刚一开口,一时舌头竟有些绕不过弯来,蹙眉,“凌霜?”   “是临霜……”临霜略有些尴尬,轻舒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临难如归的‘临’,霜雪的‘霜’。临霜傲骨,正是奴婢的名字。”   刘嬷嬷恼了,公府如她这般年纪尚还做粗使的嬷嬷,大抵皆无什么文化。她这一言,自她听来几乎可同嘲讽她无异,立即斥道:“什么霜啊雪啊的!拗都拗死了!要我看,这丫头叫秋杏,你自今儿起就改了名,叫冬梅吧!”   临霜的心头顿时“咯噔”一声。   自入公府第一日起,她便听红玉说过,如她们这般地位低卑的奴婢,被家主改了名姓是最平常不过。便如问蓉嬷嬷或红玉姑姑她们,名字都是由老夫人所赐。但,她亦知,爹娘为她所起的这个名字,不仅仅只是一个代号,还包含着对她长舒傲骨,临难如归的期望。   见她一直不应,刘嬷嬷有些不耐烦,催促,“怎么?你不愿?”   “没……”她白着脸,滞了半晌,终于期期艾艾低首,“冬梅……谢嬷嬷赐名。”   瞟了她一眼,刘嬷嬷爱答不理,“行了!你们俩今儿初来,天也晚了,先回去吧。等明天开始正式上工。”   “是。”   不再说什么,刘嬷嬷转身离去。   待她一离,两人登时松下了一口气。侧头望了一眼临霜,秋杏却突然扑哧一笑,望得临霜一头雾水。   “你笑什么?”   努力忍了忍,秋杏声音都变了,嗤笑,“陆冬梅……”   临霜面色一红,用劲撞了她一把,“去你的!”   “陆冬梅!陆冬梅!”秋杏却似念上了瘾,避开她的抓打,一溜烟朝外面跑去,再忍不住,爆开了一阵莺莺嫩笑,“哈哈哈哈……”   ·   尽管在马厩的做活较为粗鄙,但幸每一日要做的事情单一不多,很快的,临霜也便熟悉下来。   秋杏与她一同,除却偶尔有时调班守夜,其他时间几乎都在一处,说说笑笑每一日也算过得飞快。在马厩做活的下仆皆是男子,大抵是见她们年纪小,又不复男孩子的力气与精力,偶尔避着刘嬷嬷,还算额外照顾她们两个。刘嬷嬷性情不好,有时见人做活出了差错,动辄打骂,但有那些男孩的庇护,她们两个的日子倒也不大难过。   临霜的心中却总是隐有遗憾。   一开始,她总是无法接受这猝来的新名。但时日一久,便也听得习惯了。让她真正有些难过的,是她担忧若一直这般下去,她便再不能接触那些书文诗词。大抵已有两个月,她不曾碰过笔墨,望着自己日渐粗糙的双手,她总是害怕,总有一天,她连如何握笔都不再记得。   若是那样,爹爹一定会很失望吧。   他一向最希望自己可以读书。希望自己不会像那些普通的农妇。   轻抚着自己的襟口,临霜感到衣襟中那一方贴肤的手帕。   那是爹临终前,亲手送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每当她迷茫,就会安慰自己,那帕子上有爹的气息与温度。   又过了一个月左右,京州终于入了暖春,不再似先前那般冬寒。临霜与秋杏自马厩做活,也不必再同冬日一般畏手畏脚。这一天午后,阳光和暖,春桃微飘。临霜与秋杏正自厩旁憩睡,迷蒙间却有一个熟悉的娇音透入耳膜。   “嬷嬷,二少爷让我来吩咐,厩里那匹盗骊马,明日必须要替二少爷留着。那马现今如何?可还健硕?”   “哎呦!这还不好说,湘月姑娘快坐会儿,我这就去替姑娘瞅瞅!”   ……   声音嘈嘈切切的,扰人清修。秋杏迷迷糊糊间揉开眼,视线登时跃近一道青影,正是当初被分在西院二房的湘月。   原来三月前湘月被分入西院漪澜苑后,一开始本为粗使的三等奴婢。但她长相颇好,又嘴甜乖觉,加上身上有金银各处打点,很快交上了漪澜苑中的掌事奴婢,被提到了二等入了内苑,分替一等婢做些细使与传达消息的活计。而今她在各院中也时常出面,同这些下等的丫头嬷嬷们也便熟络,自然也不乏人趋奉。   秋杏不愿和她交面,遂打见了她起,便推醒了临霜欲要回避。然而还未等她们退开,不想湘月却已发现了她们,传出一声谑笑。   “呦!这不是秋杏临霜?我们一批入府丫头里最优的两个,怎么睡在地上?”   秋杏与临霜无奈停步,犹疑了片晌,无奈转身。   湘月旋即嗤了一声,“这才几个月没见呐,你们两个怎么晒成这样?啧啧,身上居然还有马粪,可真够脏的!”   尽管临霜与秋杏容貌再好,但终日在马厩操劳,自是不能同精妆细扮的湘月相及。她们不愿生事,也心知凭湘月而今的品级,她们更是得罪不起,故强忍了一忍,未说什么便转身欲走。   “站住!”湘月却不愿就此放过,斥声喝住二人,“你们两个,见了我,该说什么?”   定了定,临霜咬了咬唇,回身,“湘月姑娘好。”   秋杏本不愿搭理,奈何临霜一直拉扯,也瞪着眼转过头,干巴巴道:“姑娘好!”   湘月下颌轻昂,得意一哂,“你们两个还算听话,比阿圆那死丫头算强多了!那丫头若有你们半分的觉悟,也不必落得这下场!”   听见阿圆的名字,临霜立即抬头,“你把阿圆怎么了?”   “我能把她怎么?不过是方才去浣衣苑,让她洗了几件衣裳她不肯,结果被浣衣苑的朱嬷嬷罚了,和我无关。”   “你!”秋杏刹时怒了,刚出口一字,立即被临霜拉止住。   湘月轻蔑一笑,“行了,你们也快走吧!站在这,真是臭死了!光天白日睡在这大路中央,像什么样子?你们不要脸,公府的观容都教你们败尽了!”   她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两人再怎般能忍的性子,胸臆也不免生了意气。秋杏沉了两口气,终是没捺住心头的厌恶,冷声说:“湘月,你又牛什么!”   视线巡了眼她的衣衫,秋杏道:“你如今比我们再强,也不过是个伺候奴婢的奴婢!”   湘月登时眉目一厉,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秋杏冷笑,“红玉姑姑说过,二等婢女,虽入内苑,却入不得家主的房,也不过是个帮衬一等与大婢女的喽啰!如此,不是侍候奴婢的奴婢是什么!”   “你——”似是刺痛了湘月的软处,她骤然腾起怒意。上前一步便要打人。   “罢了,秋杏。”挡在秋杏身前,临霜一把隔去湘月的手,用力将她推搡至一边。   “湘月,我告诉你。我们虽为粗使,但却不是你漪澜苑的人,你再如何威风,也断管不到我们的头上。我警告你,你若将事情闹大,于我们,于你,都没好处。到底是一同入府的姐妹,我们无意和你争执,也请你好自为之。”   “秋杏,我们走。”漠然瞟了她一眼,临霜拉起一侧的秋杏,转身向马厩里走去。   “岂有此理……”原地立了片晌,湘月冷冷望着马厩深处,怒不可遏。她死死地攥着拳,视线透了一丝冷光。   恰至这时,刘嬷嬷赶到她身侧,“湘月姑娘!我替你看了,那马……”   “嬷嬷。”湘月却打断她的话。   迎着刘嬷嬷略诧的眼光,她反手卸了鬓上的一只珠钗,扣入刘嬷嬷的手上。   “帮我一个忙。”   ……   当天夜里,临霜突发腹痛之症。   这一夜马厩本该是临霜守夜,秋杏见临霜疼痛难忍,主动提出替她一夜,待到秋杏守夜时再作调换。临霜本是不愿,但耐不过秋杏执意坚持,便勉强同意了,早早便同阿圆回了居所。   马厩的守夜虽说是守,却不必一直寸步不离的看着,不过是自厩旁的一间小屋休憩一夜。为的是若厩中有老马突生状况,或是母马临产,可及时唤人接应。秋杏一直守至亥时,心料也非首次看守,必不会出什么差错,便早些回房睡了。却不想第二日晨,她方才一起,所见的一幕便令她骇然失色。   “临霜!出事了!”   临霜是被秋杏的惊喊给吵醒的。她昨夜折腾了半宿,仅在天将亮未亮时才将将入眠。她睡得不熟。方一闻声,很快从浅眠中清醒过来,正见秋杏骇的苍白的面庞。   “怎么了?”   “马厩中的马……”秋杏语无伦次,支支吾吾比划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马厩中的马,都不见了!”   ·   依照秋杏的话语,她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秋杏的睡眠一向轻浅,若有动静,定会在第一时间便会醒来。可是昨夜她却睡得颇熟,什么都不曾听到过,只在鸡鸣惊醒时,一出门,才发觉马厩已经空了。   近来京州城内似乎有何事宜,这几天陆陆续续,已有人前来牵走了数匹马匹。余下的这十几匹马数量虽少,却皆是为人留备的千里良驹。牵马的动静虽不大,但十几匹一同牵走,若不能吵醒秋杏也是不大可能。更何况一入了夜,马厩的木门皆会落钥,又怎能这般轻易便使马全部遗失?   临霜令秋杏万万不得声张昨夜是她替自己守夜,只独自一人去向刘嬷嬷解释。刘嬷嬷却不愿听解,一口咬死昨夜定是临霜伙同了贼人,趁夜放走了马匹。   天方破晓,一轮晨阳映照,自宽阔的院内斜洒淡绯的光。马厩的小院处却风声急戾,气氛崩弦般的紧促。   “你这个贱蹄子!”   “看我不抽死你!贱人!让你放走了马!让你放走了马!”   临霜跪在地上,听着刘嬷嬷唾沫横飞地怒骂,手中的马鞭抡得饱圆,用尽了全力击在临霜的身上。她死咬着唇,强忍着不曾呼出痛声,在骂声的间隙中拼命解释,“嬷嬷明鉴!并非是奴婢放走了马匹!奴婢……奴婢也不知马为何会丢了!”   “你还狡辩!贱蹄子!”   刘嬷嬷面目狠厉,掌中的马鞭更是加了力,一下一下声色狠厉。长鞭击在女孩脆弱的身上,直抽得她衣料破碎,小臂与脖颈遍布血痕。   周围的男孩子们列了一排,大概是不曾见过刘嬷嬷这般急戾,一个个骇得悚恐,大气都不敢出。秋杏隔远相望,心头难忍,心一横,哭着冲过去跪下来。   “嬷嬷!昨夜并非冬梅守夜!冬梅生病,昨夜是我守的夜,是我将马看丢了!”   “秋杏!”偏头呵斥了她一声,临霜立即回驳,“不是的嬷嬷,昨夜是奴婢守的……”   “临霜!”   “好啊!”刘嬷嬷怒极冷笑,手中的马鞭点了点她们二人,喘着粗气漠哂,“你们两个,偷懒便罢,还学会撒谎了!看我不打死你们两个小蹄子!”   言罢她再一次猝地扬鞭,狠狠甩下来。   “我打死你们!我打……”   院内一片鸡飞狗跳,声音闹得不小,吸引着更多的人围过来,你言我语地看着热闹。就在喧嘈间。人群倏地破开了一小条路,紧接着,议论声也弱了下来。   “发生了何事?这般吵闹。”——   一个淡淡的声音旋即说道。   …… 第11章 初见   那道声音异常的好听。温凉而低冽,和着清晨的风,清清冷冷的。   随着那道声音渐落,刘嬷嬷的手下意识停了下来。   院内有一瞬的寂静,入耳只闻女孩低低的啜泣声。临霜扶住秋杏,错愕地抬起头。   瞳眸中,赫然撞进一道颀长身影——   正处清晨,天空灰蓝透亮,暖红色的晨阳半悬,斜映在院旁那一颗盛放的桃花树上。空气中似乎还有着淡渺的雾气,萦绕着那个身影周侧,桃瓣轻飘,渺雾淡薄,在他身后的石板地上投下一道灰薄淡影。   他穿过人群,径直步过来,停留在临霜身前三尺余外的地方。   那是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一身墨蓝的束身劲装,背脊挺拔,束裹的封带衬出略清瘦的身姿。晨阳照亮了他的脸庞,半面阴影,半面阳光,更凸出他眉宇间的那股俊逸。他的眸是夜一般深浓的黑色,眸光清亮,衬着他整个人如一把为着鞘的剑,却透着比芒锋更冽的冷锐。   他方一站定,另一个少年亦很快跟过来,同样一身月白劲装,容貌与他有几分肖似。   “三哥,你怎么——”他方想问什么,目光落向马厩的院内,登时也有些错愕。   墨蓝衣装的少年面无表情,视线从院中大抵一掠,仅在望到临霜的一刻,眸目倏地停了一停。   正对上他的视线,临霜只觉临面有一股雾一般潮冷的凉气侵袭,似乎瞬时侵入了心肺,顿时低下头。   “哎呦!两位少爷,两位少爷万福!”   刘嬷嬷前一秒尚还冷厉的面色顿时变了,垂手向衣服上胡乱抹了抹,恭维着步上前,辑了一礼。   位列最前的墨蓝少年默不作声退了一步。   看出了他的排斥,刘嬷嬷不禁停了,尴尬地笑了笑。   “这是怎么回事?”顿了顿,他又问了一句,音线清冷。   “回三少爷的话。”刘嬷嬷堆着讪笑,扭脸一瞥,瞪向了地上的二人,“这两个死丫头!昨夜偷懒,不慎放走了马匹!现在,这一院的马都不知何处去了!”   “啊?”另一个月白衣装的少年怔了一下,似乎有些慌张,“三哥,猎时要到了,现在没了马……”   原来时至春分,梁帝下旨,自今日在京州城外的麓山之地进行一年一度的春季狩猎。携朝内百官与世家子弟赴往,以验大梁世家的大好男儿。皇家的男儿子弟自有皇室司驷监供马。其他臣子则要从己家领出马匹,再随皇室猎队赴往麓山。   而今丢了马匹事小,但耽搁了猎时却是事大。临霜心知此刻以刘嬷嬷的心性,定会将过错全拖在自己与秋杏身上,不禁心下一横,突然向前挪了一步俯首道:“两位少爷!昨夜确是奴婢的过失,造成马匹遗失。但,马匹实非奴婢所放,求两位少爷明鉴!”   她话音一落,还未见那两个少年有何反应,刘嬷嬷的面色却徒然厉了,怒斥,“贱婢!少爷身前,岂有你说话的地方,竟还敢狡辩!不想活了吗?!”   她话还未完,手中的鞭已然再次扬起,照着临霜的脸便甩过去。   然而她那一鞭却未能够碰到她的身上。   下一瞬,另一条崭新的马鞭已先一步自墨蓝少年的掌中甩出,轻微一绞,不仅蓦然截去了她手中的鞭势,又反手打在了刘嬷嬷的脸上。   啪!   “哎呦!这千杀的——”   刘嬷嬷猝然吃痛,下意识想要破口大骂,刚一开口却生生止住了,改口道:“打的好,打的好……”   临霜亦怔住了,她几乎不曾看清他那一鞭是如何甩出的。   “我看不想活了的是你。”   淡定地收了鞭,沈长歌从临霜身上移开目光,冷冷望向刘嬷嬷,“这两个丫头才多大?尚且还没马背高,你就让她们在马厩做活。府里是缺了男子吗?”   “少爷说的是,说的是……”刘嬷嬷捂着脸,笑容勉强,讪讪道:“是奴婢该死……”   “是谁分的院?”他又问道,清水般的声音明明十分平静,却无端透着凛人的冷意。   “回少爷,是……红枫苑的锦瑜姑娘……”   沈长歌轻一沉吟。   “嬷嬷!”就在这时,一个男孩破开人群,喊道:“嬷嬷,马都找到了!就在你屋后的林子里呢!都绑的好好。您今晨起来没看见?怎么……”望见眼前的冷滞情形,他的话语突然停了。   刘嬷嬷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连头都不敢抬了。   沈长歌不禁一声冷哂。   “小开。”   他忽然唤了一声。很快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上前,站定在他身侧,“少爷。”   目光在临霜身上定了片晌,沈长歌指尖微蜷,下令道:“等下你带这两个丫头,安置在中院的藏书阁,就说是我的吩咐。”   “是。”   临霜与秋杏不禁同时一喜,对视一笑,立即俯下首,“谢少爷!”   沈长歌转身离去。   方才走了几步,他的脚步又停下来,侧头望向了跪在地上的临霜。   那一瞬临霜恰好抬起头,四目相对,她心中登时一跳,手中竟就冒出一层薄汗来。   沈长歌声色未动。顿了顿,将一样东西掷在她的膝前。   临霜一怔。   那是一个小小的瓷瓶,略一翻转,瓶上刻着小小的三个字:金疮药。她心中诧异,抬起头,那一蓝一白的两个影子已经离去了。   ·   阿圆从清晨起听了秋杏匆忙的叫唤,一天都心不在焉。她担忧临霜与秋杏受处罚,做事时都较以往迟钝了不少。夜里下了工,匆匆忙忙赶回住所,却见两人还未回来。心急如焚地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两人的身影。   虽然被刘嬷嬷毒打了一顿,两人受了些伤,但好在没有其他的处罚,身上的鞭痕也仅是些皮肉之苦。最令她们觉得因祸得福的,是此番就此拜托了刘嬷嬷的压迫,转而可去中院的藏书阁。尽管还是行得粗使之活计,但与马厩相较,已是万分难得。   粗浅听完了二人今日的诡谲经历,阿圆惊喜不已。虽遗憾以后再不能住在一处,但想着朋友以后不会再受苦,心中也由衷的喜悦。依依不舍地碎谈了很久,阿圆却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临霜,秋杏,你们今天遇到的,到底是哪个少爷啊?”   临霜与秋杏对视一眼,共同迷茫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秋杏道:“当时,那刘嬷嬷是唤了其中一个少爷的排行的,但是……我当时太紧张,给忘了。”   “我也是。”临霜点了点头,“只知道他是个少爷,但,不知道是哪个少爷。”   郁闷地呆了片刻,秋杏眼前一亮,“阿圆!你不是对公府里的这些少爷小姐们已经打听的了如指掌了吗?你给分析分析呗!”   说着分析,阿圆不禁蹙起了眉头,兀自叨咕,“嗯……我想想啊!大少爷常年跟大爷在边关,不在府里。那么肯定不是大少爷了!五少爷今年也就五六岁,听你们的描述,也不可能。那肯定就是二少爷,三少爷,或者四少爷了!是哪个啊?我说,你们听没听到一些别的信息啊?比如名字什么的?”   “名字……”   临霜秋杏两人又对视了一眼,同样摇头。   顿了顿,临霜似突然想起什么,忽道:“对了,我听说,他们今天是要随皇家行猎的,这个行吗?”   “行猎?”阿圆想了想,挫败叹气,“可我听说,这次行猎,除了不满年龄的,其他世家少爷都要去啊!那二少爷三少爷四少爷他们,肯定也是要过去的了。”   左右不行。秋杏与临霜沉默了。   “哎呀算了算了!”眼看着话题寥落,阿圆摆了摆手,“管他是哪个少爷呢!又不关我们的事!反正你们已经不用再呆在马厩了,不就是个大好事?”   这样一说,秋杏的情绪不禁又好了起来,点了点头,“嗯!没错!”   临霜不禁抚住了襟口。   藏书阁……那应该,是会有很多藏书的吧!这般,也不知像她这种没有品级的小丫头。能否有机会接触到那些书文。   她是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重新读书的。   莫名的,临霜的心头又浮现出白日的那个少年。   清冷淡漠的面庞,冷峻疏凉的眼。那两道冰凉如水的视线,明明是没什么表情的。却莫名令她感到某种熟悉,不禁心口一顿。   抚襟的手略顿了一顿,临霜神思微怔,仿佛想起什么,自袖间取出一枚瓷瓶。瓷瓶很小,静躺在她的掌中,仿佛还蕴着某种温度,淡淡凉凉的,却灼得她掌心不禁有些发烫。   静望着瓷瓶上的小字,临霜呼吸微滞,心情慢慢轻快起来。 第12章 秘密   定国公府的中院与后院不同。中院乃是国公府的老夫人云氏所寝居的院落,虽不大,但却处处透着典雅的别致。中院虽名为“中”,却并非自公府的中部,而是落在府西的最边处,落在小凌丘的山脚,因地制宜,别出心裁。   方一入院,便感到了差异。   因临着山,故这一处院落十分宁寂。既有别于后院的凌乱嘈杂,又与乡下的小村的静截然不同。这一院的建筑风景似和别院大相径庭,更类于江南一带的园林之景。微山小亭,重峦叠翠,一池一桥都类若画中风景。   藏书阁就在中院最西,略偏,承袭了整个中院的风格,是个类似塔状的小楼。阁中书卷气息颇浓,高大的书架漫壁,一眼望过颇令人讶异。定国公府自承爵起,本是武学当家,然家中女眷多为世家之女,由以老夫人云氏为首,皆是爱书之人,故才自中院建起这样一处藏书阁,收集世间各类文卷。   许是因有少爷打过招呼,书阁的掌事姑姑对临霜与秋杏十分温和。不仅主动帮她们安顿了住所,还主动带她们巡过整个书阁。这令临霜与秋杏略有些不自在。好在这位翠云姑姑看去并不似锦瑜与刘嬷嬷一般,两个人也便遵从了。   “这中院啊,临山。尤其是我们这书楼,临山不说,还正背着泉,所以确实略潮了些。但是阁里的书怕潮,所以你们平日入楼出楼,都要仔细些潮气,可别令潮气浸了书文。”   随着翠云姑姑自阁苑中漫行,翠云边走边不禁嘱咐。   “你们平日的工作不多,也就是打扫打扫院子,打扫打扫书楼,天气好的时候,晒一晒书卷。我们这阁里虽小,但书可不少,所以别看活计少,其实做起来,也是很累人的。”   亦步跟在翠云的身后,临霜与秋杏相视一笑,点头,“是!”   翠云回头望了她们一眼,笑了,“我看你们两个长得乖,小开说,又有少爷的举荐,估摸着是会做活的,也不用我多说。你们要是不会,跟着其他的丫头们学上几回也便懂了,再不济,也可以问我。”   小开是昨日跟随那个墨蓝衣衫少年的随从,临霜还略略记得。听她这般言,想来他并未将她们曾在马厩做活的事情告诉翠云,不禁心头讪讪。   “我们老夫人喜静,又爱书,所以你们平日,不管做什么都小心些。毕竟是家主的主院,你们若做的好些,给家主留些好印象,说不定未来还可入到家主的苑阁。”   “对了。”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翠云问道:“我还不知道,你们俩都叫什么?”   “林秋杏。”秋杏最先回答。   “……陆冬梅。”临霜低下头。   翠云扑哧一声笑了,望了一眼临霜,谑道:“看你长得跟那画里的仙女儿似的,这谁给你起的名?土里土气的。”   临霜的脸微微红了,小心翼翼错开了话语,“敢问姑姑,这书楼中的书,奴婢等可以借读吗?”   这倒令翠云有些讶异,不禁又回头看了看她,顿了顿道:“倒也不是不行,你们成日跟书接触,若是私下偷偷看了,没人说我也不会知道。但有一点,你们若读,必须要爱护,若是脏了损了,家主怪罪,我可不会轻饶。”   这般说便是可借读的。临霜心下不禁一喜,立即道:“是!奴婢明白!”   翠云笑道:“好了,今日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吧!有什么问题,问其他丫头,或过来问我都可。哦,还有,昨天小开来还吩咐过,说自今儿起你们便是三等的丫头了,新的衣裳晚些就会送过来,让我告知你们一声。”   她话方才说完,临霜与秋杏却反而愣住了,一时未曾反应过来。   等了少顷,未曾等到两个人的反应,翠云有些诧异,“怎么?你们不愿意?”   “没……没!”二人连连摆手,互一对视,立即福礼,“谢姑姑!”   ·   在藏书阁待了数日,临霜和秋杏二人很快将阁中的事务都摸得透彻。   藏书阁的活计的确说多不多,大多只是些打扫收整的体力活。阁院不大,负责的丫鬟又不少,每每平摊下来,倒很快便可完成。同马厩相比,这里的生活可谓闲得发慌。加上她们俩与同阁的姑娘们相处较好,掌事的翠云姑姑性情温和,不过数日,她们便就习惯了下来。   这一日正值晴天,温度又暖,临霜得了翠云的命令,去负责晾晒一些已浸了潮的书卷。那书文不多,加上她手脚麻利,仅一个中午便完成得七七八八。恰逢同阁的一个姑娘家中来了亲眷,本想出府探亲,奈何手头又有工作未完。临霜见她思亲心切,便同其他几人略一商计,主动担了她的活计,让她放心去与亲人团聚。   那姑娘的活说来也简单,不过是给各院送些经卷——每年清明前后,时逢二房已故二爷沈震林的忌日,国公府老夫人云氏皆会至京州城外的灵隐寺吃斋念佛,闭关数日。临归回时,便会命藏书阁择些经卷书文送去各院,让各院抄录一二,再送去灵隐寺焚化,为沈家上下积福化祸。只因临霜平日甚少出门,故,翠云只令她送去中院的部分。她再三对她说明了去正堂的路线,反复嘱咐,才放心她出了门。   中院虽说不大,但格局却颇为缭绕。九曲回廊,假山层峦,本是很近的距离,走起来却略费功夫。而今已是盛春,林中抽芽点翠,枝叶初繁,有那些林木花枝掩着,更令路途如迷宫般旋绕。临霜不敢误事,按照翠云的吩咐径直步往正堂,一刻不曾耽搁。   然而就在经过一片枝从时,却有一道声音清晰溜入耳朵,柔靡而旖旎。   临霜的脚步顿住了。   尽管临霜年岁并不大,对男女之事更所知甚少,但村中的妇女开放浪荡,时常耳濡目染,多少也略懂一星半点。那低微的喘息声音虽不大,但她一瞬即知这究竟是在做什么,脸颊不禁瞬间烫的红了。   她心想着这大概是中院哪个同小厮私通的丫头,趁着无人藏在林中,不慎被自己遇到。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只做未闻,慢慢地想要退走回去。   就在她方才一启步,林中却突然说话了,是个女人的声音:“……若教老夫人知道……你对你嫂子存着这个心思……你……”   一阵风过,吹的林枝沙沙作响,掩住了她的声。   未过一会儿,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讥笑,“这不也是你想要的么?怎么……你一面求着我帮着你儿子,一面又要翻脸不认人么?”   女人似乎冷笑了一下,“光帮算什么?你若是能让大房那个老三……那才……”声音又隐隐弱下了。   临霜的心脏疯狂乱跳,虽不知这究竟是何人,但却顿时心知绝非什么好事。她努力按捺着慌张,一步步后退,想要快些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退着退着,脚下却不慎踩住了一枚枯枝,“吱呀”一声。   “谁——?!”林里顿时响起一道厉喊。   临霜吓了一跳,再顾及不得什么,转身便朝远处跑去。然而她越慌越乱,方才刚跑了两步,脚下一拗,竟就这般“砰”地摔在地上。   怀中的佛经刹时散了一地,她的掌心也被磨破了,火辣的疼瞬间倾灼。感受到身后似乎有匆促赶来的脚步,她再顾不得许多,胡乱抱起佛经,顺着一条小路便跑进去。   临霜不敢回头,此刻心中除了跑,再无了别的什么念头。她亦管不得自己走的是哪一条路,一股脑跑了很久,待到确认了身后早已没了声响,才将将停下来,倚着树干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等她终于平缓下气息,再抬起头时,不禁傻了眼。   方才她一直只顾避祸,完全不曾记着自己所行的路线,只略知自己顺着林木假山七扭八拐,才走到这样一处地方。这是一处死地,当前所临的是一面静湖,湖光粼粼。她心下一思,大抵猜到这里便是中院所背的湖泉,已是最偏的地界,临正堂更是极远。   依照着来时的记忆,临霜试着往回返。可是绕着木林石洞走了半天,停停绕绕,最终竟鬼打墙般诡异地回到了湖泉旁边。临霜心想自己大约是迷了路,登时有些郁闷。此地甚偏,又很少来人,看来一时半刻是出不去的。   想起临出门时翠云姑姑的嘱托,临霜心中暗愧。而今已迟了送经的时辰不说,那经卷也已被她摔脏了。淡金卷面上甚至还染了她掌心的血,混着泥土,脏败不堪。   就在这时,微风一袭,远远一阵林草擦响,伴着一道细微的啜泣。   临霜神思一凝。   又兀自凝辩了片刻,她小心翼翼沿着哭声走去。 第13章 团子   在迷宫般的丛林里绕了半晌,临霜终于发觉了哭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小小的人儿。   年龄不大,似乎是一个孩童,圆滚滚的一个,蜷坐在林中的一个小坑里。尽管已入了春,他身上着的尚还是早春的春衫,衣料是藕白的锦缎,衣饰精致。临霜走过去时,他正背对着人,小小的蜷在一处,十分似一个半大的团子。   即便临霜并不认得,但看他的装扮,也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只是身边既无小厮也无嬷嬷丫鬟,倒令她觉得有些奇怪。这“团子”似乎是偷跑来林子里玩的,一个不慎栽进坑里。那坑本不深,他虽人小,但估摸着也是可爬的出来的,却不知为何,蜷定在那儿不肯爬出来,只顾着放声哭喊。   临霜便就这么呆呆看了他半天,见他一直哭着不停,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怎么了?”   团子大抵没想到身后有人,突然闻声吓了一跳,飞快地扭过头来。   临霜一瞬也怔了怔。   这是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肥肥白白,虽然还未全部长开,但粉亮的双颊已透出了十分的漂亮。尤其是那一双大眼睛,乌黑明亮,趁着面颊上七七八八的泪痕,竟莫名有几分狼狈的可爱。   这小团子似乎也怔住了,一瞬连哭都忘了。两枚葡萄大的眼睛睁得老大,一滴泪啪嗒落下来。直愣了半天,才讷讷念出声,“漂亮姐姐?”   临霜一把将他从小坑中捞出来。   “疼……”她方想问他这林子的出口,然而还未及开口,他已然先糯糯开口,小脸现出苦巴巴的表情。   临霜怔了一下,才发现他一脚着着力,另一只脚点地半悬着,仔细一探,立即明白他是不慎扭了脚筋。想来是他贪玩,走走跑跑时未曾发觉地上的小坑,故不小心踏进了坑里,这才崴了踝。   其实这本没什么,以前临霜在小村时,常见那些成日务农的孩子抽筋拗踝的,只要咬紧了牙狠心往地上踏上一踏,让筋由着寸劲一瞬拗过来,也便七八成好了。   不过她转瞬又一想,像他这般大的小不点,又自小长在富贵人家,估摸着对自己是狠不下这个心的。心中略一周旋,顿了顿,干脆撂了手中的经卷,猛地一拗,趁他不备时将他的脚拗了过来。   “哇——”   小白团子没想到她会突来这一出,只觉得脚踝猝然一疼,张大了嘴便再次哭出来。   “不准哭!”临霜作势呵斥了一声。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抽了下鼻子噤住声。讷讷退了一步,才发现脚竟然神奇的不痛了。   “……咦?”团子愣了,又试着走了两步,满心的犹疑变作惊喜,“好了?”声音黏软稚嫩。   说着又不禁跳了跳,朝她仰起脸,“漂亮姐姐好厉害啊!”   临霜笑了,蹲下来,“喂,小团子。我帮了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怎么走出这个林子?”   “当然知道了!”团子举了举拳。   临霜心中顿时一喜。   “那你也帮我一次,带我出去,好不好?”   ·   定国公府中院的正堂今日的氛围同往日有些不大一样。   每年的清明前后,因正逢公府二爷沈震林的忌日,故在每一年的三四月内,老夫人云氏一向都要往灵隐寺住上些许时日。多则七八日,少了也便三两日的光景。然而今年因逢二爷逝世十年整,方入三月初,老夫人便已启程去了寺中。本来清明之后已打算回了,却偏偏又逢上了春雨,无奈又在山上耽搁了数日。就这样拖拖拉拉,便一直拖延了近小两个月方才姗姗而归。   老夫人因就年纪大了,这几年在府中已不大管事,府内一应事务多都交由乐安长公主打理。她一向深居简出,虽与儿孙等都同处一府,但五院较远又各自分隔,遂平日除却日常请安,其实甚少碰面。但毕竟一府主母,此番虽不算远归,毕竟也隔了两月,这一日回府倒也弄了不小的动静。   今日一晨,长公主便已命中院的丫头嬷嬷们将整个中院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番,又将老夫人的寝房仔细收掇得整洁齐静,熏上了她惯爱的沉香。因不知具体的归时,所以她自上午起便一直待在中院等候,生怕不慎误错了时辰。   静候了良久,门房终于有人来报,老夫人的马车到了。长公主立即出门相迎。一出门,便见一辆马车停至在正门前,车帘微掀,正露出其中一个六旬妇人,发丝灰中透白,着着一袭深色常服,深眸紧闭。   止住了欲上前搀扶的婢女,长公主亲自上前,将老夫人慢扶下车。   定国公府的大夫人乐安长公主是个贤淑温柔的女子。   大抵是她从前自皇家时并不得宠,故一先便练得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内敛性子。即便是后来真个成了身份尊贵的嫡长公主,也无一般公主的娇纵性情。她自嫁入公府起,便同普通世家媳妇一般努力习着相夫教子,为夫家排忧解难,又有着自身身份的加持,无论从何处看,都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绝佳媳妇。   刚一下了车,老夫人便反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念着何必大费周章的特意来迎,脸上的笑却掩不住欣慰。长公主直说着本分,又立即提到春日风寒,忙将她迎入堂中。   轻抚着乐安长公主的手,老夫人边走边问,“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家中可都还好吧?”   “母亲放心,一切都好。”长公主还以微笑,侍候着她在软榻上落座,又自嬷嬷手中递去早已备好的熏香温炉。   “都好就好。”老夫人欣慰地点头,“辛苦了你了,乐安。好在这家中还有你,能让我这一把老骨头轻松轻松。”   乍得夸耀,长公主轻红了脸,含愧道:“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这本就是做媳妇的本分。能为母亲分忧,是媳妇的福分。”   婆媳俩聊聊笑笑,互相说着这段时日府上与寺中的趣闻,不过转眼也过了几刻。是时,屋外过来一个嬷嬷,说着三少爷与四少爷来了,正在院外候见。   老夫人立即令嬷嬷请进来。   很快院外响起了两道交错的脚步声,自堂槛处轻微一跃,迈入两个翩翩少年。二人一前一后,自堂中央沉稳站定,卓然恣意,神采飞扬。   打头的少年率先抚礼,朝着堂上老人颔首,沉静道:“孙儿长歌,请祖母安。”   另一个少年亦立即道:“孙儿长昱,请祖母安!”   “好好好。”老夫人不禁笑了,立即朝着二人招手,“来,快过来。”   二人相视一笑,几刻步上前,并肩立在老夫人身前。   目光从二人身上慢慢扫过,老夫人笑着点头,“这两个月,你们两个可都还好?”   “回祖母的话,我们一切都好。”沈长歌道。   “那就好。”老夫人欣慰。   她视线随意一巡,才发现沈长昱的身后还随着一个半大的女孩,面相极是陌生。望了一望,立即疑道:“这个是……?”   沈长昱回头一瞥,解释,“回祖母,这是母亲为我择选的侍读。”   说着他侧了侧首,给那女孩递去一道视线。   女孩立即会意上前,跪地叩了三首,乖巧道:“奴婢彩月,见过老夫人。”   “原来是这样。”老夫人心下了然,仔细打量了一下她,慈合开口,“好孩子,你抬起头。”   彩月应声抬头,敛面还羞,现出一张清丽容颜。   看了半晌,老夫人笑了,“这模样是生的俊俏。好孩子,你多大了?”   “回老夫人,奴婢今年十二了。”   “在公府中多久了?”   “过了四月,便满一年了。”   “可都读过哪些书?”   “读过《女德》与《四书》。”彩月一一乖巧答。   老夫人不禁点头,“真不错……”   说着她视线又一巡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直落向了沈长歌的身后,却只见安小开一人,神容登时似有了些失望。   沈长歌感觉到了,默不作声又一请礼,恭谨道:“祖母,母亲,方才听嬷嬷说星儿也在中院,长歌与四弟去看一看,免得他玩闹乱跑。”   长公主连忙应好,二人作了辞礼,慢慢退走了。   直到出了堂屋,苑内完全不见了少年身影,老夫人不禁叹了一息,“这歌儿身边,怎么还不见个贴身服侍的丫头?我走之前,不是已令人去寻了?”   长公主本也意料到老夫人是要问这个的,还是不禁面露窘迫,“母亲……知道的……”   老夫人顿时诧异,“歌儿还是不愿丫头侍候?”   顿了顿,长公主点头,“原本是配了几个的,但却都被歌儿打发走了,只说有小开一人随侍便好。歌儿的性子,母亲也不是不知,我也拗不过,所以……”   老夫人蛮不乐意地哼了一声,“小开再好,也是个男孩子,做事到底不如丫头们心细。不管怎么说,他不愿在内房里安置一个,怎般也要有个侍读,平时歌儿读书玩乐,也好随在身边有个照应。你也不是不知,自从宁家那孩子出了那档事之后,有多少人捕风捉影。歌儿不是那样的人,但到底是我们沈家最好的孩子,我们也要为他的名声多加考虑才是。”   长公主又怎会不明白,只能点头称是。   京州宁家也是个高门大户,曾在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宁家有一公子,本也是个才貌双全的少年郎,数年前却忽与自身的一名漂亮小厮厮混在一处。其实这本没什么,大梁民风开放,一些世族大家中也多宦养童娈优伶,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闹一闹也便过了。然而那宁公子却是个执拗的,为了那小厮立誓终生不娶妻纳妾,直气得宁家老爷心急吐血,一病不起。   宁家人丁单薄,宁老爷又仅宁公子这一个独孙,怎能放任偌大家族就此断了香火?自然百般拆阻。可那定公子却宁为玉碎。与小厮一同投湖殉身。宁家老爷伤心难耐,就此断发出家,整个宁家就此败落。   自那之后,京州各大门户虽无明示,但内里却已纷纷将男宠断袖之癖类为猛兽。故在自家男孩及冠起,家中也都会安排些随侍通房一类,一来可令这些少年早些接触男女情愫,好断了偏异的趋势,二来也是堵住外人的猜言。   可是沈长歌不知怎的,自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过后,便一直不肯由丫头进行服侍,自小身边除却安小开一人,更无旁的侍从。平常府中的公子哥儿,房中多少也有七八个丫鬟,他的紫竹苑中却仅有三个婢女,还皆是入不得内苑的粗使。一开始长公主本也担忧,但细探之下才发觉,他与小开之间仅是普通主仆的相处方式,却又不愿女孩近身,不禁更为怪异。   老夫人道:“回头,你再劝劝他,你若是劝不动,就来告诉我。不管怎样,今年他房里必须收一个。否则,我这把老骨头,也趁早出家去吧!”   长公主心中惊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期期艾艾应了下来,心头沉淀淀的。   又随意聊谈了一会儿,堂苑外响起了几声吵杂。问蓉出去探了一探,回禀是藏书阁的翠云,来寻过来送经的丫头。长公主闻声蹙了蹙眉,道:“哪里有什么送经丫头?我从早晨等到现在,就不见有人过来派送经卷,还以为是你们书阁忘了派人来了。”   翠云满脸通红,讪讪地低头。虽心念着以冬梅的行事,绝不会妄出差错,口中还是唯诺,“是是是,许是这丫头只顾着玩乐,把正事给误了,等回去,我定好好教训。长公主莫怪。”   “老夫人——长公主——”   忽然,苑外传来一个声音,急促而慌张。   问蓉面容一厉,急忙跃出门去,呵叱,“慌什么?这么喊叫!发生什么事了?”   “是小少爷……”   喊声出自于一个年纪较轻的丫头,她气喘吁吁地舒气,声音带着哭腔,“小少爷……失足落水了!” 第14章 家主   临霜低着头,看着嬷嬷怀中那个紧蜷缩在一起的团子,脸色冻得发白,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她褪下了外衫紧紧裹住他,却依旧能感觉到湖水的冷气,从他的身上徐徐透出来,气息冰凉。   事情发生的很急,她到现在都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就在她说让他帮忙带她出去之后,他应了声好,竟就转身自己跳进了小湖里。   临霜大惊失色,拼了命将他拽上来,却只见他被春水冻得咯咯发颤,脸上却笑得狡黠。   “嬷嬷若知道我偷跑,肯定又要骂我,这样才不会被骂!”团子是这么说的,奶声奶气。   临霜几乎傻眼了,没等说出话,又见他突然放声嚎啕大哭,喊声惊天动地,震得她耳膜一阵生疼。许是听到了动静,没过一会儿,林子里果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嬷嬷丫鬟的惊呼。   “哎呦!造孽啊!哥儿这是怎么回事?怎就掉到了湖里去了!”   此刻出了林子外,临霜随着众人急匆匆向着正堂赶,耳边听着团子抽哒哒地碎语,大抵是自己乱跑、知错了云云。那些婢女嬷嬷见他这般,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责骂?纷纷抹着泪安慰着他不怕。   小团子乖巧地点点头,抹了把眼泪,飞快地回头望了眼临霜,对她眨了眨眼。   临霜无语,打心底佩服起这个小滑头。   还未曾到正苑的苑门,正前方的小道上立即赶来了另一批人,匆忙迎上来。这边的嬷嬷丫头见状正要下拜,刚福了福身,便被最前的老人摆手免了,一把抱住那个浑身湿淋淋的小人儿。   “哎呦,星儿这是怎么了……”   “祖母……”团子小脸一皱,晶亮的大眼睛中又挤出了泪,可怜巴巴地道:“星儿方才去迷林,扭了脚,不小心掉进了湖里……星儿再也不乱跑了,不跑了……”说着小脸一皱,作势又要哭。   “好好好……不哭不哭,星儿乖!”老夫人向来疼爱幼孙,看他这般,只觉心都软化了。哄劝着揽他入怀。虽有惊无险,但到底压着气,不禁抬头睨了那些嬷嬷丫头们一眼,平平道:“你们是怎么侍候小少爷的?”   几个丫头如临大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惊骇叩首,“是奴婢的过失,求老夫人恕罪!”   “祖母,不关姐姐们的事,是我趁她们不备乱跑出去的!”沈长星立即开脱,小头歪了一歪,眼神徒然亮了,出口错开众人的注意力,“祖母,是这个漂亮姐姐救了星儿!”   众人一愕,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方才人多口杂,大家又只顾着观望沈长星的状况,竟未曾发觉这队末还跟着一人。此刻随着沈长星的指引,便见人群之后跟着的一个陌生小丫头,生得眉清目秀,月貌花颜的,着着日常的婢女春衫,披衣的外衫却少了一件,正是沈长星身上的那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一刹凝聚,她似乎有些怔愕,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略打量了她一下,老夫人的目光温和,“是你救了小少爷的?”   临霜微讶,偏头望那小团子正朝着自己挤眉弄眼,下意识点点头,“……嗯。”   尽管不是从河里救出来,但……也应该算是吧?   其实打她看见这小团子起,便心料这孩童绝非普通身份,只是不曾想竟会是国公府中那年纪最小的小少爷。而此时自己临面的老人,她虽不知是谁,但听那团子唤她祖母,心下业已猜出个七七八八。如她这般低等的婢女,遇见家主本该跪拜,只是她心下还未回过弯,竟就这般直愣愣地答了。   老夫人却似乎并未在意,依旧含着浅笑,又道:“你是哪个院的丫头?”   这一次不等她答话,翠云最先反应过来,乐呵呵并在她身侧,温声言:“回老夫人的话,这是我们藏书阁的丫头!我方才就是教她过去送经,还以为是去哪儿贪玩了,不想竟是因为救小少爷耽搁了,老夫人可要开恩!”   说着她悄声碰了碰临霜的袖,默默递去了道眼色。   临霜恍然大悟,立即俯身拜下去,“奴……奴婢路上耽搁,迟了送经的时辰,求老夫人莫怪!”   老夫人又怎会真的怪罪,笑起来,“好孩子,哪有什么怪不怪?你做的很对!”   她又偏过头,赞了几句翠云教导有方,被翠云简单谦辞过。   又随意简单叙谈了几句,长公主步上前,提醒春日天凉,况且长星身还湿着,还是早些回堂屋为妙。老夫人点头应了,命几个嬷嬷回东院取来沈长星的干衣,随着其他人朝正苑的方向而去。   “翠云,你也来。”就在翠云与临霜恭送的时,老夫人又回头吩咐了一句。   “是。”翠云应了一声。从临霜手中接过了经册,命令她先回。   临霜颔首应了。   目视着一行人很快离远,临霜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舒缓下,转身朝藏书阁的方向回返。   ……   “等一下。”   就在她正要离去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道清音。   淡冷如昔。   临霜的心口跳了一下,下意识停住了步伐。 第15章 恢名   尽管临霜年纪不大,但耳力却一向不错。那一句唤声虽淡,但她却一瞬清晰听出那声音所唤的是她。最主要的,是那道声音听来十分熟悉,令她错愕之余,不禁又有几分惊讶。   不由自主的,她恍然想起了那道清音所对应的一双眼眸——乌黑深邃,清冷明亮,仿佛是两枚着了墨的冰,能透出沁人的冷意,每与他对视,肺腑都几欲浸透了凉气。   顿了顿,临霜转过身,抬眸。   站在身后的正是沈长歌。长身玉立,身影凝然,一袭暗蓝的束装,衬出少年挺拔的背脊。他静站在树下,树枝割碎了点点斑驳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的一片。他脸上的表情很淡,眼神却幽然生亮,那双瞳眸明明是幽深的黑色,但自临霜看来,却似乎比那些破碎阳光更加明亮。   正对上他那两道如剑的视线,临霜起先怔了怔,旋即,又一瞬低下头。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明明并不是冷厉的,但在临霜眼中,却总觉某种无法言喻的凝肃,让她无端心生忐忑。   方才她一直躲在人后,无法东张西望,即便最后得了关注,也因为紧张,眼中只注意到了老夫人一人,最多加上长公主,不曾看到他。而今突然得了他的眷注,她心中没有准备,又是这般衣衫不整的情形,不防有些尴尬。   原地静了一静,她按捺住不安颔了礼,低声道:“见过……少爷。”   沈长歌的目光锁着她,停顿了片晌,向她步过来。   两人的距离相隔七八步,而今他略行近了近,停下,便仅有三四小步的间隔。大抵是她从未和男子有过这般近的距离,她不敢抬头,低着眸只可见他平整洁净的衣摆,一阵风微徐,鼻息间似荡了抹淡渺的松香。   “我行三。”   静了一静,临霜听见了他的声响。   她一时愕了一愕,心中飞快思索,登时明白过来——原来他便是公府的嫡长孙三少爷沈长歌!   深吸了一口气,临霜立即屈膝欲跪,“奴婢见过三少爷!”   “你不用跪我。”   然而还未及她双膝极地,沈长歌已然先一步出手挽住了她的臂,将她扶起来。   临霜微怔,很快退了一步,悄无声息避开了他的手。   沈长歌的手略略僵在了半空。   掩去了面庞一闪而过的失落,沈长歌从容收回手,静静望着她,“谢谢你,救了长星。”   “三少爷不必对奴婢言谢,这是奴婢该做的。”   她低着头,无法探知沈长歌的神情。只是那一丝淡淡松香一直在面前萦绕,撩得她鼻子痒痒的,极其的不自在。只想着可寻得个什么由头,早些避开回去藏书阁。   正思索着,只听沈长歌很快又问道:“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这一问倒真的令临霜愣了,想了半天,才隐约猜出他所说的是上次在马厩挨打的鞭痕。心中不禁诧了一诧。   他竟还记得她?   临霜回答道:“回三少爷话,只是些轻伤,都已好了。奴婢谢三少爷上次相救之恩。”   说着她摸了摸襟袖,似乎想寻找什么,找了半天才恍然想起她早前换过衣裳,想来是遗落在了换洗的衣裙中,面色又露出了窘迫,“……您的药,我落在阁中了……”   “无妨。”沈长歌却似乎并不在意,“那药分量不多,若是还有剩余,你便留着吧。你平日做活难免磕碰,防患未然也好。”   便在这一刻,临霜的脸颊不禁有些烫了,心中漏跳了一下,“谢三少爷。”   沈长歌平静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的半垂的额上,思绪停了一停。   “你叫什么名字?”   临霜顿了顿,“奴婢……冬梅。”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这几字她说的很慢,音线也低得几不可闻。沈长歌蹙了蹙眉,望了她一眼,漠声道:“我说的是你的本名。”   临霜一怔,心里忽觉些微的怪异,似乎有什么不对。她很想问他如何知道这并非她的本名,但张了张口又勉强忍住了,终道:“临霜。”   顿了顿,鬼使神差的,她又补了一句,“‘冬风拂俗尘,临霜舒傲骨’的临霜。”   “临霜。”   对面的沈长歌仿佛深长地舒了口气,轻念。   那明明是异常简单的两个字,此刻由他念出声来,却清清泠泠的,冷溪击玉般的动听。   临霜只觉胸口温了一下,似有股暖流徒然倾漫,莫名其妙的熟稔,又难以言喻的异样。   沈长歌道:“‘冬梅’与‘临霜’本为一类,梅处季冬,临寒披霜,本也是佳意,但‘冬梅’直白,过于韵俗。相较之下,还是‘临霜’更为雅意一些。”   不知他这一言何意,临霜淡淡唔应了一声,没有接话。   真正令她惊讶的却是后面的一句。   “我不管是何人给你改的这名字,自今日起,你便改叫回临霜罢!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我的吩咐。”   临霜心中骤惊,愕然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眼。   温暖阳光下,少年的面庞颌角分明,疏冷间又隐约蕴着些许温和。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抬头,他略怔了下,看她一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不禁些微笑了,“怎么?你不愿意?”   “没——”她恍然反应过来,立即摇了头,道:“奴……奴婢,奴婢愿意!”旋即又惊喜地鞠了一礼,“临霜谢三少爷!”   沈长歌轻轻“嗯”了一声。   “少爷。”   一个少年小厮悄悄靠近,向沈长歌低言,说是老夫人已在寻他了。沈长歌应了声,侧眸又望了临霜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朝着正堂走去。   “奴婢恭送三少爷。”身后的临霜乖顺躬身辞礼。   脚步停了停,沈长歌回眸望向她,本不欲说什么,然视线巡了巡她单薄的衣衫,略一斟酌还是开口,“你快回吧,不用送了。小心衣薄染了凉。”   “是。”临霜敛了敛首。   原地立了片刻,她抬起头,便见那道身影已经去远,渐渐消失在甬道的尽头。 第16章 二等   临霜回到藏书阁时,秋杏正坐在小桌前,对着幽烛缝绣着什么。临霜本不欲打扰她,但想了想,终还是凑过去,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话。   秋杏开始仅是同她闲聊,可聊着聊着,思绪便被吸凝住了。她听她说着自迷林湖到恢名的所有经过,待她讲完,立即理了理思绪,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   “你说,你今天偶然救了小少爷?”   “嗯。”正对着秋杏又亮又大的眼,临霜点了点头。   “你说,你还看到了长公主和老夫人?并且长公主和老夫人也知道了你救了小少爷?”   “嗯……”   “你说,你还碰到了三少爷?而三少爷,就是上次在马厩帮了我们的那个少爷?”   “……嗯。”   “三少爷还允许你名字改回临霜?!”   “……”   眼见着秋杏两眼放光,临霜心中有些不安了,不自觉退了一步背住墙,讷讷道:“……嗯。”   “啊啊啊啊啊!!”   只闻秋杏骤然爆起尖叫,像讶异又像是惊喜,几乎兴奋极了,撇开绣帕上前拥住她,“临霜!你这是要发达了呀!”   “……你说什么呢?”临霜一头雾水,悄声无息地推开她。   “你傻吗!”秋杏的脸色红扑扑的,粗咧咧倒了杯茶,递给她,“你看,你救了小少爷,长公主和老夫人夸赞了你,三少爷问了你的名字,还亲自吩咐让你改回原名!临霜,他们这是要提拔你呢!我觉着,你就要被调在家主的房里了!”   临霜只觉她这话无异于天方夜谭,小口啜着茶,随意“唔”了声,并未放在心上,“怎么可能。”   “你这个呆子,居然还不信?”伸出手指戳了她一下,秋杏眸光转了转,“不信我们立个赌,你等着,我说的保证是真的!”   ·   秋杏的话,在当晚便得到了证实。   当天傍晚,翠云自晚膳时方才从前院归回,却并未同她们一同用膳,只吩咐着临霜膳后去她房中一趟。临霜还未动什么声色,秋杏已在一边止不住地挤眉弄眼,被临霜一眼瞪了回去。   用过晚饭,临霜依令来到翠云的房外,轻叩几下房门,“姑姑,是我,临霜。”   翠云应声令她进门。   翠云的房间是一间独室,与其他小丫鬟门的房间挨连着。似她这般品级的姑姑,虽并不能同家主一般住得雕绘华丽,但也可独居一寝。然而翠云一向节俭,旷大的屋中仅有一桌一榻,连喝水的茶壶都是经年古旧的,边角磨得发白,已不知用了多少年。   临霜走进去时,正见翠云坐在屋中,幽淡的烛光将整个屋室晕得昏黄,相较平时,桌上还多置着一个包裹。   临霜朝她见了礼。   翠云微笑,与她简单叙了几句,后将那个包裹推到她面前,道:“打开这个。”   临霜迟疑,依令打开来。   包裹中的是两件新衣,青衣雪衽,月白裙摆,临霜认得,这是二等婢女的服制。衣上还搁着二两银钱,铅锭崭新。   临霜不解,望了望翠云。   “这是老夫人赏你的。”翠云笑道:“老夫人说了,你这孩子机灵,长得也好,看样子也读过书,做粗使实在委屈了。今儿起做个传话的二等也好。不过如今各院刚补调好人,所以让你先在藏书阁做着,待来年,再把你调到前苑去。”   临霜怔了一下,一句话下意识脱口而出,“姑姑,临霜就想在藏书阁,哪里都不去!”   她这话倒真是出自本心,一来这里她可读书,二来,她是真的不愿侍候家主。   人与书相及,到底书是死物。少了人事,也避免许多争执。   翠云却笑了,道:“傻孩子,这种事,别人想求都求不来,哪有往外推的?我知道你性子淡,也不愿与别人争什么。但能侍候家主,多在家主面前混个熟面,到底是好事。且不说别的,就是未来,等你大了,多攒些银两为己赎身,或是许配个好人家,都是好的,你也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她不由分说将包裹塞进临霜怀中,又细细嘱咐,“说实话,我在这书阁也掌事了几年,你算得上是我见的条件最好的丫头,不说旁的,便我独见,就该入家主的苑阁里。此番不是我不留,而且若为你考虑,就不该留你。你的路还长着,你得仔细想想你未来的生活,早做打算才是。”   临霜执拗不过,只能接应下来,又浅谈了几句,慢慢步出房门。   ……   一开门,正对上一直藏在门外偷听的秋杏,临霜吓了一跳。   见到她怀中多了一个包裹,秋杏的眼睛都不禁亮了光,忙一溜随在临霜的身后,满心的好奇,“怎么样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老夫人赏了什么?我看看……”   她轻手一掀,望见包裹中青色的一角,登时喜上眉梢,“二等!临霜,他们是不是给你调到家主的苑阁了?是谁的房啊?长公主?还是老夫人?或者……是小少爷?三少爷?!临霜,是不是三少爷啊!”   临霜无语,戳了下她的额,戏谑,“少爷少爷,你就知道少爷!是不是又思春啦?”   秋杏“哎呦”了一声,揉着额头,气鼓鼓瞪她一眼。   两人说说笑笑,正向着寝屋的方向走,路过月门前,忽闻门外一阵细细碎碎的响动,似乎是有人正在争执着什么。就着月色,只见门外有一道小小的人影,似乎是一个女孩子想破门而入。然而门外小厮一直拦着,说什么都不肯她进。女孩有些急了,滞在原地焦急地跺了跺脚,干脆坐在门口哭了起来,任由小厮如何拉扯都不肯起身。   两人本没打算理会,恰见两个同院的丫头边摇头边走进来,鄙夷地念叨,“……真是的,后院的阿猫阿狗也想进藏书阁,也不看看藏书阁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   “可不是,一会儿惊动了翠云姑姑,有她好受!”   秋杏好奇问,“那边发生什么了?那么吵?”   一个女孩停了一停,“没什么,一个后院的丫头,自称是什么方啊圆啊的,一来就开始哭,说要寻人,问寻谁,只说寻什么临霜。我们院里哪有叫什么林呀霜啊的。赶她走,她又不走。真是……”   秋杏和临霜反而愣了,对视一眼,突然想到什么,异口同声。   “阿圆?!”——   再顾不得什么,二人立即朝着月门处行去。   ·   那女孩果然是阿圆。   毋庸置疑,阿圆是哭着来的,心态情绪自然不大好,到了藏书阁又与他人起了争执,心绪更是糟糕到了极点。秋杏与临霜猜测她是受了欺压,这个念头在临霜看到阿圆那一双手的时候,心下便立即笃定了。   在临霜的印象里,阿圆的手一直白白嫩嫩的,跟她的名字一样,圆圆微胖。她天生好皮肤,虽长得不出挑,但脸颊粉白细腻,加上爱笑,倒也透着女孩纯真的可爱,便连手也生得如脸颊一般细嫩。然而此刻,她那一双嫩手却满是疮痕,皲裂的新伤碾着旧伤,粗糙而可怖。   临霜和秋杏望见不禁心口一跳,立即取来伤药,边替她擦伤,边听她叙述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是这几日,湘月一直频繁地往浣衣苑跑,说是得了二房二夫人的命令,命浣衣苑的婢女们洗些褥单衣裳。其实这本没什么,但问题的关键,便是那些褥单与衣裳,都乃是上好的冰蚕丝所制。   临霜自小生在乡村,连那冰蚕丝是什么都压根不知道,但之前尚未分院时,她们这些小丫头常被浣衣苑的婢女支唤洗衣,倒也有些许了解。据说这冰蚕丝乃稀匹,极其难得,是由最上等冰丝所织制,丝缕细腻轻薄,似蚕丝而非蚕丝,便连最上等的蚕丝都无法比拟。最关键的,是这以冰丝所织制的布匹,自来便带着凉意,以它所制成的褥单与衣衫,更是为夏日消暑的佳器。   冰蚕丝量少难存,千金难求,即便是金碧华奢的公府,各院的数量也极其有限。府内的下人多知晓这丝布的贵重,平日保存与利用都格外小心。说来这冰蚕丝虽贵,但却尚好存留,仅需密封阴干凉爽处即可。但这丝布的清洗工序却繁琐复杂,啰嗦不说,最关键的,是必须以冰水进行浣洗。   那湘月先前在阿圆处吃过瘪,心中早就淀下了仇怨,此番得了令,刻意刁难不说,私下竟还买通了浣衣苑的嬷嬷,执意要阿圆进行浣洗。现在天气虽已转暖,但到底存凉,尤其以冰水洗衣,几番下来手上不免生了创伤。其实这冰蚕丝虽好,但府中大多都是夏季才使,且一季仅使那么两三回而已,但这次据说是二夫人突发热症,需以冰蚕丝消热,且隔三差五便要洗上一回,故,这一回浣洗完的稍才晾晒好,下一回换洗的又分来了,来回折腾了几遍,已经令阿圆开始吃不消。   阿圆忍不住哭泣,“我都跟那嬷嬷提过几次了,可是她不肯听……非要我来洗。上次我手上化了浓疮,不小心沾染上了一点,就被她一顿打骂。这也就罢了,我以为下次就能不让我来做了,结果新下的一批来了,又是令我来洗!我……”   临霜与秋杏对视一眼,也面泛不忍之色。   “阿圆,别哭了。”临霜从一旁打了盆温水,绞了帕子,替她拭去面上的泪痕,“你手上刚抹了药,别染了泪,不然,伤又该不好了。”   “真是太过分了!”秋杏紧握着拳,气愤不过,腾地站起来,“我们忍了她那么久,不跟她争执!她倒好,现在没办法为难我们俩,就开始为难阿圆了!不行……我非要跟这个湘月理论理论不可!”   “秋杏。”临霜轻驳了她一声,拽拽她的衣袖。   “你跟她理论能有什么好理论的?她想鸡蛋里挑骨头,当然怎么挑怎么有了。再说,人家本来就想着抓你的把柄,你现在过去,不正给了她把柄?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你哪还有理?”   秋杏呼哧呼哧喘着气,闻声深深沉了两下呼吸,气闷跺脚,“那难道,就要凭她欺负么?!” 第17章 择选   临霜默了默。   静滞少晌,她眸光微微一亮,面向阿圆,“阿圆,不然,以后我和秋杏来帮你洗吧!”   阿圆愣了一下。   “对啊阿圆。”秋杏亦点头,“左右现在也无别的办法,不如,就让我们帮你吧!反正藏书阁的事情少,以后我们每天下了工,便到后院帮你,好不好?”   “这……这能行吗?”抽了抽鼻子,阿圆抹了一把泪。   “没问题的。”临霜道:“你们浣衣苑一向人多事杂,多一人少一人,想来也不会被发觉。后院的空院子多,到时,我们就去个空院帮你,等洗完了,你再拿回去晾晒,不会有人发现的!”   “是啊!”秋杏帮腔。   “可……”阿圆的脸上却始终提不起笑,“你们就不怕,我连累你们也……”   “怕什么!”秋杏大手一挥,豪迈道:“我跟你说阿圆,那湘月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二等!现在啊,临霜也是二等了,还是老夫人钦定的二等!比湘月那二等可金贵多了,你可不要小看她!”   “秋杏!”临霜忍不住推了她一把。   “真的?”阿圆却真的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了看临霜。   “当然是真的!”秋杏重重点头,飞快翻出临霜的包裹,将事情又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声情并茂。   “啊啊啊——!”   阿圆的反应显然比秋杏更加夸张,也不哭了,扑上去一把拥住临霜,喜难自抑,“临霜,真的假的啊!你好厉害啊!”   “哪有她说的那么夸张。”见她终于露出喜色,临霜也忍不住笑了,小心挪开她的手,不令她碰到手上的伤口,“你放心吧阿圆,不会有事的。我们现在先不与湘月计较,但是也绝对不会甘受欺负的。这一次便罢了,她如果未来还这样过分,我也绝对不会轻饶了她的!安心。”   “嗯!”心中终于轻松了许多,阿圆笑了。白嫩的脸颊两侧梨涡浅浅,用力点了点头。   ·   沈长歌步入长公主的房间时,长公主正自案前,似乎挑择着什么。零零散散的名帖与纸笺散了一案,她正在一一的探看,边看边选,时不时摇摇头。   沈长歌挥挥手,命门口随侍的小厮丫鬟们都退下,又悄声无息地阖上门,令屋中仅余下母子二人。   屋内静谧无声,龙涎轻燃,弥漫着淡淡香气。   顿了顿,沈长歌静步上前,轻颔首道:“母亲。”   长公主闻声抬眸,望见他,撇开了手中的名笺,舒缓了一口气,“歌儿,你来了。”   “嗯。”沈长歌神情平静,“母亲唤我,可是有何事?”   长公主微笑,指了指自己对侧的案席,示意,“过来坐。”   目光略微一停,沈长歌顺从上前坐下来。   静望了他一会儿,长公主执起案上的名帖,徐徐推到他面前,道:“我这次让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祖母前些日,在府里择了一批条件不错的丫头,想给你做贴身侍婢。来看看你喜欢哪个?”   她话音未落,沈长歌的容色已然变了变。   恍然未见他神情的变化,长公主继续道:“我刚刚也看了,挑了几个还不错的,你瞧瞧。”她从一案的名帖中择了几个,置在他面前,“比如这个如月,听说是老夫人以前身边的丫头,伶俐乖巧。这个春桃也不错,还曾读过书,还能做你的侍读……”   “我不要。”冷言打断了她的话,沈长歌只丢下这淡淡的一声。   没有去看案上的名帖,沈长歌蹙了蹙眉,起身便走。   “站住!”长公主斥声唤住他。   静滞了一会儿,长公主道:“无论如何,今年,你的房里必须置办一个丫头!”   “我不……”   “不许说不要!”不待他说完,她立即启口驳了回去。   沈长歌不说话了。   轻叹了一口气,长公主放柔了声色,“歌儿,过来。”   少年只是立在原地,眉目半垂,没有任何动作。   “过来!”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的举动,长公主不禁又命令了一声。   无可奈何,沈长歌慢慢走上前去。   静静望着他,长公主的目光微凝,与其说望,那目光却更似种灼灼的审视。僵滞了许久,长公主沉了口气,平声问:“歌儿,我问你,你究竟为何一直不愿丫头近身?”   深邃的瞳光似乎闪烁了一下,沈长歌没有说话。   “难道你真的像外面说的,和宁家那孩子一般……”   沈长歌抬起了头,神情依旧淡静,微抿的唇却似乎携着微讽,“在母亲看来,长歌可是这般?”   长公主的话语微顿,轻叹了一息,“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这般,但你有没有听见,外面已经传成了什么样子?你即便再不喜,到底也要为自己的名声多加考虑,也免得你祖母担忧。”   “声名不过身外之物,母亲一向淡薄,怎么此番也糊涂起来?”沈长歌的声色淡淡的,“长歌不喜婢女服侍,只是觉得她们日常能做的,长歌一人足矣解决,又何必多此一举。”   “哪里是母亲糊涂!”长公主驳了一声,只觉胸口郁住了一口气,偏偏又骂不得,只能沉声道:“长歌!”   她甚少这般郑重唤他的名字,沈长歌神思轻凛。   长公主一瞬不瞬凝望着他,“母亲也知你是个执拗性子,自小凡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皆爱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于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公府的嫡子,你的一举一动,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整个定国公府!”   沈长歌静静抬起眸。   “原本,你不愿丫头服侍,这种事可有可无,左右是你自己的意愿。可是这一次,你祖母逼得这样急,想来是听到了外界的什么言语。公府树大招风,外人看来好像多么辉煌,而其实,朝中内外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又有多少人在等挑着我们的错处?你即便不管你自己,总要为沈家多考虑。”   “……”   “你不愿意房里有人,那就找一个平日带着做做样子,再不济,最起码择个侍读,平日与你一同进下宫学,也好堵一堵那些捕风捉影的嘴。”   “歌儿,你觉得呢?”话到最后,已几近一种哄求。长公主凝神望着他。   沈长歌依旧沉默。   他虽一直不曾说话,然而脸上的神情却已然有些变了,眉眼轻敛,静静垂首望着地面。身侧的拳蜷了一蜷,又松开,终于抬起头。   “我知道了。”   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他未明确说愿还是不愿,长公主不禁有些忐忑。又兀自等了一会儿,终于见他长吁了口气,抬起头,郑重道:“母亲,长歌愿择一侍读,但,长歌唯有一愿。这个侍读的丫头,长歌想自己来择选。” 第18章 消息   “临霜——”   院外传来一声风风火火的呼唤,又急又尖。似乎还伴着由远及近的奔跑,步伐匆促慌忙。待到行的进了,声音又匆匆溜进来,是阿圆的急呼,“临霜!秋杏——”   临霜与秋杏正在院中浣衣,白嫩的手在冰凉的水中泡得久了,透出鲜嫩的绯红色。乍闻阿园的话音,两人思绪顿凛,接着手忙脚乱地将水盆丝匹等归藏好了。   一道身影下一刻破门而入,正是气喘吁吁的阿园。   “怎么了怎么了?”胡乱蹭去手上的水珠,秋杏仓皇追问,“是不是有人发现我们帮你洗衣服了?”   阿园倚着门喘了口粗气,摆摆手,“不是不是,你们别紧张!是我刚刚听说了一个大消息,太激动了!急着告诉你们!”   临霜秋杏对视一望,紧张的心情立即松懈了下来。   重新将水盆布料慢悠悠拉出来,临霜搬来小凳坐下,继续洗衣裳。   “死性不改!”秋杏嗔笑着白了阿园一眼,“你都轮落到什么地步了,还整天听外面那些有的没的!再说,你就不能慢慢说?这么大嗓门,我们被你吓都吓死了!”   “诶,我的错我的错!”阿园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随便扯来了个小木凳坐在两人旁边,伸手便要捞盆中浸泡的湿衣,“不过我跟你们说,我这回听到的,可不是有的没的!是有的!绝对有的!”   “你伤还没好,别动这些,去那边坐。”临霜不由分说把她支到一侧。   阿圆本就没什么心思在洗衣上,闻言也未坚持,撂了衣裳拖着木凳往前挪了挪,道:“我和你们说啊!我刚刚听说,三少爷,要亲自择选侍读婢女了!”   她话音方才一落,临霜与秋杏果然微愕住了。   “侍读?”   “可不是!”阿圆肯定地点点头,“据说是长公主和老夫人下的令,要亲自为三少爷择婢,而且还要布出试题,举办选试,进行择核!听说,凡是公府的丫头皆可报名,东院那边都已经传遍了。”   洗衣的手顿了一顿,临霜表情微动,呵了呵冰凉的指头,没说什么,继续埋头搓衣。   秋杏微微皱着眉头,“可是,你上次不是说,三少爷……可能好男风?还最不喜欢丫头近身……”   “谁知道呢。”阿圆似乎也颇为不解,皱了皱脸,道:“不过这次是老夫人和长公主下的令,估计着这三少爷再怎般不愿,也没法驳了自己祖母和母亲的意思呗!再说,三少爷啊!那可是咱公府的嫡少爷,以后可注定是要承袭爵位的!管他男风女风,做他的丫头,可不比外面那些小门小户的小姐都金贵?所以听说这回,去报名的人可多了去了!这才一下午,就得有几十人!”   她虽说的兴奋,但到底与她们干系不大,秋杏听罢,也未怎么搁在心上。偏头一见阿圆尚还在幻想,不禁一缕心念闪过,道:“阿园,你不会也想去报名参选吧?”   这种可能刚一说出口,秋杏便忍不住调笑,歪着身撞了下她的肩,“你是不是也想和她们一样,也想在嫡少爷身边做个贴身丫头,未来再混个姨娘当当啊,嗯?”   “我去你的!”阿圆闻言,圆鼓鼓的小脸上立即烧红了,舀起一瓢冷水便要往秋杏身上泼,“我让你乱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荒偏小院的上空漫开一阵银铃笑声,秋杏蛮腰一折避开水花,嘻嘻哈哈跑远了。   阿圆气鼓鼓地瞪她,郁懑地哼了声,“我倒是想去!那三少爷要的可是才貌双全的丫头,我再不济,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要说我们三个里,也就临霜还差不多……”   秋杏这一次却没有笑,似乎被她的话点醒了,神色表露些微的怔讶。   阿圆也似乎突然反应过来。   对视一眼,下一秒,两人一同望向了这院里的第三人——   感觉到了自身突然多上两道诡异目光,临霜愣了愣,看了看一脸坏笑的秋杏,又望了望满面期盼的阿圆,后脊突然生出一点凉意,“你们……干嘛这么看我……”   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笑,然后突然同时飞奔到临霜面前,异口同声,“临霜!你去吧!”   临霜登时骇了一跳,“你们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秋杏笑呵呵的,眨巴着大眼睛靠近她,“你想啊临霜,上次,你救了小少爷,三少爷还给你改回了名字,说明一定对你印象深刻,这次说不定你去一选,三少爷看到你,觉得你眼熟,就直接选了你呢!不管怎么样,做家主身边的丫头,总比旁院的杂婢金贵的多。若是选不上便罢了,左右损失不了什么,若万一是选上了呢,你说是不是?”   “对啊对啊!”阿圆也在一旁帮腔,掰着手指头细数,“而且你也读过书,会写诗,会下棋,也会写字画画,长的还漂亮!一定成!我跟你说临霜,那些要去报名的,都没你漂亮,你肯定能选上!”   “我不去。”她只觉她们这想法实在太过怪诞,拗过头继续洗衣,不予理睬。   “哎呀临霜!”   秋杏不放弃地上前,抱住了她的左臂,呜啦啦又是一阵劝告,大抵不过做了家主身边的大丫鬟,不必再受欺压霸凌云云。阿圆伴在一旁疯狂点头,同样抱住了她的右臂,两人拉拉扯扯,话语连珠,直扯得临霜几乎散架了。   “哎呀好了好了。”临霜一阵头大,无奈挣开两人,敷衍道:“我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考虑,好吧?”   秋杏阿圆两相对视,脸上的笑容愈来愈盛,欢声呼之欲出。   然而她们的欢呼声却并未出口。   就当此时,小院的门自外被骤地踹开了,伴随的是一道尖刻的叱语。   “好啊!我说我怎么四处找不到人,原来竟是在这偷懒!你这死蹄子,看我不打死你!”——    第19章 争执   随着院门骤地敞开,几道人影立即乍现在三人面前,罗列如山。   最打头的是一个身宽体壮的嬷嬷,头乱得如一蓬鸟窝,一身旧衣皱皱巴巴的,甚至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在她身侧的正是湘月,淡黄的纤影茕茕而立,望见院内的几人,非但并不意外,反而还饱含着几许幸灾乐祸的味道。   秋杏和阿圆先是一怔,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消无声息退了两步。   这一群人来的这般突然,她们即便想赶紧藏身,也已经来不及了。院内的水盆还光明正大地摆着,其中还浸着一半未洗完的冰丝,另一半在秋杏手上,被这样赫然一吓,手一抖,丝布落地,晕透了一汪泥印。   一时之间,三人谁都未曾开口,令整个场面有种尴尬的僵滞。   侧头对了对湘月的视线,最打头的嬷嬷倏然冷哂了一下,手中的藤尺骤然一扬,劈手便朝着三个人身上抽去,边打边骂:   “小蹄子!让你偷懒!让你偷懒!”   “还敢找帮手了,嗯?洗几件衣服都洗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我打死你!我打!我打……”   ……   院里一阵鸡飞狗跳,阿圆尖叫一声,绕着圈在院中左闪右跑。临霜与秋杏护着阿圆,争争扯扯间,木凳水盆踹翻了一地。那嬷嬷身后跟随的几个小婢跑上前,想要趁乱抓扣住阿圆,令场面更加混乱。争闹之间,地上那半截蚕丝被践踏碾压,被浸染成了深墨的颜色,脏败不堪。   “够了!”   凌乱间不知是谁突然高斥了这一句,又劈手夺过了那嬷嬷手中的藤尺,丢在地上,狠狠踏上了几踏。   一直倚在门口看戏的湘月眸光一凝,脸色不禁变了一变。   那嬷嬷似乎也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先是一愕,旋即眼底迅速掠过了一道阴影,容色也愤怒起来。临霜感到了她气息不对,压抑住胸口的仓皇,努力挺直腰板,好令自己的音容听显凝厉一些。   她道:“朱嬷嬷,我们敬重您,不与您还手,但,我与秋杏乃中院的婢女,做事再有错处,也断轮不到您来教训!而且我们竟是帮住阿圆做活,并未伺机偷懒,为何就要受您的惩处?”   阿圆与秋杏默默立到了临霜身后,一左一右,挽住她的袖摆。   朱嬷嬷见状压下了一口气意,心下飞快索了一索。   她本正在气头上,但却无意跟这两个陌生丫头争辩,只是受了湘月的吩咐,这才不由分说一阵迁怒,胡乱打骂一通。其实她方才刚一进门,便已发现了这个丫头所着的是二等婢子的服侍,原还有着忌惮,但见湘月的允准,看势似与她们相识,且完全不必畏忌,也便丢开了顾忌放肆起来。   要知道,家主阁院中的二等与偏院内的二等虽品级相同,但毕竟兴荣有异,意义上自然也大不相同。如她们这般身份卑下的奴婢,成就最大的也不过是在家主的面前露个熟面,可有几分话语权。然而如公府这般的世家大族,族内奴仆没有几千也有上百,除却运气所致,唯有的上位之途便是得人举荐,依仗着大婢女的推举,在房内有缺时得机补填。   故如湘月这般的二等婢女她自是不敢擅惹的。这两年公府二房的势力虽有式微之态,但二少爷的身位由在,再怎般也是沈家的血脉,漪澜苑的地位也是不可妄动的。她原以为这丫头虽也处二等,也不过是个偏阁、侧苑类的二等,而今乍看她这般的模样做派,又声称自己出自中院,不禁心下失了底,或许……她确是老夫人堂中的丫头?   若真是这般,她自然不能妄加得罪,但先前又有湘月的嘱咐,如今一亘可真似是起虎两难。略一犹疑,不禁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道:“我自是不敢难为中院的姑娘!但这死蹄子,可是我浣衣苑的人!我自然想管就管!”   说着她冷目一偏,一双戾目却是狠狠瞪向她身后的阿圆,怒斥,“死丫头!交你洗几件衣裳都洗不好,这么简单的活计,还学会了找人偷懒,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你放屁!”   秋杏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同临霜并在一起,怒道:“什么几件衣服都洗不好,明明是有人公报私仇!这冰蚕丝的衣裳再怎般少,哪有连续几日都交由一个人的道理?!若真是这么容易,嬷嬷您怎么不试一试!”   朱嬷嬷面容一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回头望了望一直不曾说话的湘月,低声道:“湘月姑娘,您看……”   淡黄的身影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对面三人的脸上,倏地讽诘一笑,“呵!我还真没想到,而今这藏书阁的丫头,竟也都这般大的脾性了?”   她着重咬了咬“藏书阁”这三个字,朱嬷嬷闻言一怔,旋即再不复方才的畏怯,冷讽地“哈”了一声。   然而还未等她说话,秋杏已然先一步开口,“藏书阁又如何?湘月我告诉你,临霜这二等,乃是老夫人亲赐,这名字,是三少爷亲口下令改回的!你若觉得我们可欺,信不信我们就去禀告老夫人去!”   这一番湘月自然不曾知晓,闻言也不禁颜容微变。   朱嬷嬷刚才浮现的笑容也顿时凉在了脸上。   静静踏前两步,临霜的言语冷冷的,“湘月,你这种以势压人,贿赂公行,刻意欺凌的作为,在家主那边,是绝对不可能容忍的。你若不想被闹得人尽皆知,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这一次便罢了,我们不会说出去,但你若是再这样寻机刁难阿圆,我也一定不会再对你客气,你好自为之!”   “你!”   湘月哪里肯服气,偏偏又缺着理,即便想回驳,也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临霜却没有看她,她侧首望了望朱嬷嬷,平声道:   “朱嬷嬷,阿圆是您浣衣苑的婢女,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活做的如何,想来您肯定是最了解的。我希望您可以别受他人的干扰,好好善待她,毕竟她是您手下的人,还是莫要令她凉了心。”   朱嬷嬷面带讪色,不敢不应,只能嗫嗫嚅嚅地称了声是。   “秋杏阿圆,我们走吧。”   话已经说完,临霜不愿再多留,抱起地上的水盆丝匹,径直往着院外走去。   轻扫了一眼面目冷青的湘月,秋杏“哼”了一声,很快也拽着阿圆跟过去了。   小院静下来。   “湘月姑娘……”   眼见着情形至此,朱嬷嬷手足无措,只得向湘月投去目光求助。   湘月却没有睬她,一瞬不瞬盯着渐行渐远的三道人影,唇紧紧抿起。   “等着瞧……”   垂落身畔的细指紧紧绞在一起,湘月低低自语了一句,目露凶光。 第20章 寒泉   回到居所,阿圆一直闷闷不乐。   她们此次事情虽闹得不大,但毕竟已与湘月公然争执,恐怕是真的将她得罪了。一开始,她不过只是受了委屈,心中愤懑,与临霜秋杏诉苦也仅是想宣泄一番,未想到却连累了她们两个,心下自是百般愧疚的。   秋杏安慰她,“阿圆,不怕!左右我们之前已跟她势不两立。上次马厩的事情,我和临霜还没找她算账呢!大不了鱼死网破,有什么了不起!有临霜在,我们都不会有事的,放心!”   阿圆眼圈微微红了,“嗯”了声,乖觉地点点头。   夕晖渐落,遥远昏黄的天际晕开了一点墨蓝的颜色,逐渐铺陈了整个天际。   临霜一直不曾说话,倚着炕,自顾摩挲着盆中浸了泥水的丝料,那轻薄的丝罗被墨色的脏泥浸得透了,已看不大出原本的淡粉色泽。盆中的冰已经化了,稀稀拉拉浮着几片残冰,在丝布上化开大大小小的水印,望着有些狼狈。   这种珍贵的料子向来最是麻烦,沾水易干,却也易着色,尤其这种淡色的丝料,稍染些尘灰便清晰显见。临霜大概看了看,想着那些水印倒好办一些,只是被染黑的那一角颇有些棘手,若是趁还未干使劲在冰水里搓上一搓,再涂上些皂角,或也可能洗得干净,但若要等到明日,这颜色怕是会顽固了。   临霜与阿圆秋杏说了一说,三人略一商量,立即寻了皂角与清水便要开始动作。皂角与水都是现成的,唯一难寻的却是冰块。以往清洗冰蚕丝所用的冰块,皆是自后院庖烹堂的冰库中索取,只是一入酉时,冰库落闩,没了掌事人的应允,库房无法开门,自然也无法取冰。而今春夜虽还天凉,但井水的温度却还不够清洗冰丝,心急之下,阿圆只得去求庖烹堂的掌事嬷嬷,令她可允令重开冰库库门。   求了半天,掌事嬷嬷终于应允,拿了允令去找掌钥,偏偏掌钥的丫头又不见了人影。眼见着那染了色的一角已经透干,阿圆几乎急得便要哭出来。他们适才开罪了朱嬷嬷,朱嬷嬷此刻恐怕正想着法寻她的错处,此番若是这衣服着了色,无论二夫人那边如何,倒先给了朱嬷嬷说辞,怕是还不等家主处罚,朱嬷嬷便首先将她发落了。   正焦急间,庖烹堂中的一个小丫头突然凑过来。似乎发觉了她们的急迫,主动建言道:“你们可是要洗这冰蚕丝?也不一定非要冰水啊,红枫苑后的林子里有一个寒泉,一到了晚上泉水比冰水还冷,用那个水不就好了?”   三个人不禁怔了,她们并不知晓寒泉之事,更不曾听他人提起过,难免有些狐疑。临霜思索了半晌,询问道:“这位姐姐说的可是真的?我们怎么不知,公府内还有寒泉?”   “是真的!”另一个女孩也凑过来,“就在红枫苑之后的林子,沿着树林往里走几百米,西边有个小路再一拐,靠山侧有一汪泉。只不过那边荒,不常去人,但那泉水肯定是够冰的。”   几人心头大喜,看了看时辰,顾不得什么,匆忙道了谢,抱起水盆便匆匆赶过去。   就在她们几人自厨膳房步出去后,一道身影悄悄自房门后步出来,月光清明,微微映亮了她淡黄的衣。注视着远处那几个匆忙的身影,她哼声一笑,摊开掌心,一枚钥匙静静躺在手中,在月色的辉映下,反射着淡淡的光。   ·   天已经黑透了,墨色的空如一匹巨大的布,将所有的光亮都全然遮盖住。空中星星很稀,唯有一弯弦月微悬,在墨空之中晕散微弱的光。   临霜一手拎着一盏小油灯,另一手怀抱着木盆,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往那丫头所说的方向走。春夜的风很凉,一阵阵徐过她的身侧,令她不禁打了几个冷颤。   这一片是一处树木繁杂的林子,高耸的树木遮天蔽地,更将月光遮掩的分外严实,许是由于过于偏荒,林里比林外的凉气更加的重,萦着深浓的夜雾,莫名教人有种渗人的感受。   她没有令阿圆与秋杏跟着,一来担忧寒泉一谈仅是胡诌,若是没有,恐怕耽误了时辰,便令阿圆一直在庖烹堂外守着,等待那个掌钥的丫头归来;二来又担心若是确有寒泉,待她清洗完衣裳,怕已过了宵禁的时间,便让秋杏也率先回了中院,若她超时晚归,也可先有个照应。   就这样一步顾三步地走了半天,临霜感到自己大抵已走到林子的中心了,四下一片黑暗,连远处的灯火都已经看不见了。她强压着心底的恐惧,提着灯照亮了四周的情形,果然自不远处发现一处小小的夹道,似乎正是那女孩所说的西拐的小路。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壮着胆子,慢慢向着那条小路凑过去。沿着那条狭窄的小道,她小心翼翼地前行。风穿林叶,耳边响起树叶的沙沙声,在静谧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临霜是怕黑的。   何况又是眼下这般的境况。风拂衣袖,树叶擦响,置身于极静极冷的黑暗之中,身上的每一分感官都似乎将恐惧放大。她心跳的飞快,几乎已经开始打了退堂鼓。便在这时,耳侧似乎有了泠泠微响,似乎是水流击石之声。   临霜一愣,忙加快了步伐,出了夹道小路,眼前便现另一片树林。林子的尽头靠山,山下正有一缕溪泉,还不等靠近,那股冰寒的冷气已经铺面而来。   这里竟真是有泉的。   临霜大喜,连忙跑上前,伸手探了下泉水,刚一碰触到便立刻飞快地缩了回来。   这寒泉名副其实,果然比冰水还寒。   临霜顾不得许多,撂下油灯,朝着手心呵了口气,用力搓了搓,令自己的手指不要太过僵硬。她忍着泉水的冰凉舀了一盆水,咬着牙去搓揉那被着了污色的一角。那水的冷意透过手指逐渐在全身漫开来,浸得她不禁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唇齿都忍不住打起颤来。   强捺着冷意,她顾不得许多,抖着手涂上些皂角,又呵了两口温气,一点一点洗拭掉衣上的污水。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儿!”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厉响。又是这般沉浓诡静的深夜,临霜几乎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站起身。这一片地荒林静,脚下的石已生出青藓,脚下不自觉地一滑,倏地竟将水盆踢到泉溪中。   “呀!”   临霜大惊,眼见水盆便要顺流而下,下意识上前,伸手便要去捞水盆。然而她努力探直了指尖,却只将将勾住了盆中的衣裳,半倾的身子已经失了控态,眼见便要整个人落入泉里。   “小心!” 第21章 夜谈   “小心!”   “少爷!”——   耳边响起两道声响,临霜只觉身子一轻,一股力量将她向回一拽,堪堪阻住了她摔倒的势态。同时,鼻息间晕开一缕熟悉温暖的松香气味。   临霜一怔。   还未等她抬眼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她已经下意识推开他,跪下来,颤巍巍道:“参、参见三少爷!”   低着头,深夜里只能看见一双精致整洁的鞋履,心跳飞快。   “是你。”面前的沈长歌似乎也有些惊讶,显然认出了她是谁,又跟了一句,“临霜。”   临霜惊魂未定。   她手臂太短,方才伸手,只将将抓住了盆中的衣裳,水盆却没救住,此刻已顺着溪流飘远了。她抱着那一件丝衣,衣上的水淅沥沥坠下来,浸透了她胸口的襟领。冰冷的水贴着皮肤,一阵阵涌着寒意,让她不自觉打着颤。   沈长歌显然发现了,蹙眉,“你起来说话。”   临霜应了声是,站起身来,虽是深夜,却依旧不敢看他的脸。   凝神望了她一会儿,沈长歌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婢……”紧了紧怀中的衣裳,临霜的声音很低,“奴婢……在这里浣衣。”   他有些微讶,低眸瞥了眼她怀中的冰蚕丝衣,心中大抵有了些了然,平淡问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临霜摇头。   对面的沈长歌似乎笑了一下,旋即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去吧。这片林子荒,夜里又凉,小心染了寒气。”   “是。”临霜喏喏地应了一声。   他不再说什么,默默望了望她被冷水浸得通红的手指与瑟瑟发抖的身子,回头吩咐,“小开,你去前苑拿件干衣裳,快去快回。”   安小开“嗳”了一句,立刻一溜烟跑远了。   临霜登时有些窘迫,“三少爷……不、不用的!我已经洗完了,马上回去了!不用麻烦……”   沈长歌却未曾理会她的话,径自从一旁拾了些枯枝与枯叶,在地上辟开了一小片空地,累在一处,以火折升起一小簇火。很快一个小小的火堆燃了起来,驱散了夜里冰寒的冷气。   “过来些。”见她一直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不肯上前,沈长歌命令了一句。   原地定了定,临霜慢腾腾地蹭上前。   就着昏黄的火光,她终于看清了少年的面庞,倚着一块粗石,风神英俊秀异,眉目温隽,眉眼间却又隐含峻肃。他有意无意拨了拨火,令火堆再稍盛一些,在空气里漫开暖烟。   瞥眸看了眼她怀中的湿衣,沈长歌似乎想起什么,似随意问道:“你不是一直在藏书阁做事?怎么也会做浣衣苑的活计。”   临霜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湿衣,犹豫着,似乎不知该如何说。   “你若不愿说便罢了。”   “不……不是!”临霜下意识摇了头。刚一开口,又忽然有些懊恼,扭着脸垂下头。   沈长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是什么?”   “是……是……”临霜心头纠蹙着。不知为何,每当她独自面对他,心下总是不自觉有些发憷和紧张。   缓缓舒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勇敢直视住他的眼,正色道:“三少爷,奴婢有一个疑问,想要问您。”   “什么?”   咬了咬唇,临霜开口道:“奴婢想问您,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总是会受到他人的为难与欺凌,该怎么办?”   这倒令沈长歌有些意外。看了看她灼灼期盼的脸,又望了望她手中的衣裙,似乎恍然明白,“有人欺负你?”   “不不……不是。”临霜连忙摆手,“我只不过是想知道……”   看出她并不愿深言,沈长歌也未勉强,神情略微停顿,淡声开了口,“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一时的欺辱自然可以忍让,可若长时受到他人的霸凌欺压,忍让,便会成了助长他人气焰的懦弱。”   指尖微微蜷起,临霜不由自主踏前了一步,又道:“那,如果施压的那个人力量很大,我们抵挡不了呢?那又当如何?”   沈长歌深深看了她一眼。   粲然的亮光映着他深亮的瞳眸,静对着他的眼,临霜不知他在思索着什么,只听他很快回答:“没有谁的力量是强到不可被压制的,只是对于目前的你而言无法匹敌。那么,你只有变得比他更强,才能护着自己和想护的人。”   清冷的话音荡在夜空里,比夜风更凉,“如果无法忍耐,那就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处境,变得比对方更强。”   临霜微微怔住了。   比对方……变得更强……   “少爷!”打断思绪的是安小开的呼声。   远远的,安小开从林子的那一边跑来,怀中揣着一件墨蓝的披风。他一股脑跑到二人面前,吁吁喘着气,道:“少、少爷,我刚刚去问了,知书入画她们身量不合,锦心姐姐又不愿借,我又怕我的姑娘穿会嫌,所以……”   “无妨。”沈长歌并不在意,直起身抖开披风,直接亲自罩在了临霜的身上。   “我不……”临霜一惊,下意识想避开,却已被他不由分说系好了衣带。   很近的距离。   临霜屏住呼吸,微香萦绕,只觉胸口又有些发烫。   “好了。”沈长歌很快放下手,“天太晚了,你快些回吧,等下便要宵禁了,我让小开送你。”   “是。”临霜低着头应了一声。   “小开。”说着他侧了侧眼,一侧的少年立即会意,得令一应,忙拎起油灯引着临霜朝林子外行去。   凝视着远处渐行渐远的两道影子,沈长歌一直静立在原地,许久不曾动作。油灯随着夜风缓缓荡漾,渐渐在深墨的林里化作微小的一个亮点,慢慢消失踪迹。   “临霜……”   寂寂深林间,似乎恍然漫了一丝低微的叹息,声线微涩。   ·   中院苑外,安小开慢慢停下了脚步。   “临霜姑娘,我就送你到这吧!我不好入内苑,这里已是中院了,藏书阁就入门右转便是,我看着你进去。”   “谢谢你。”临霜面朝他,露出一抹甜甜微笑,诚恳道谢,“小开哥哥。”   “哎呀……当不起当不起!”皮肤黝黑的小少年似乎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讪讪地笑,“你不用叫我哥哥,叫我小开就行!宵禁要到了,你快些回吧!我也好早点回去回禀少爷了。”   “好。”临霜敛首,静静向他施了一礼,伸手欲解肩上宽大的披风。   “不用不用。”安小开阻止了她,“这衣裳你先披着罢!回头再还也不迟。这也是少爷的意思,这儿距离藏书阁还有一段路,当心着了凉。”   临霜微怔,也并未坚持,仰起脸笑道:“那临霜就先回了,还望小开哥哥替我谢过三少爷。”   安小开点点头,笑着“嗳”了一声。   推开院门,临霜沿着卵石小路静静朝院中走去。   这是一条较僻的偏道,道上静悄悄的,并无什么灯火。夜风微徐,带来阵阵凉意,临霜不禁以手收了收披风。顺着小路一道前行,再向右一转,果然便是藏书阁婢女的寝苑。   苑内一片寂静,这个时候,想来大家都已经睡了。苑门还未曾落闩,小小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推开了。她蹑手蹑脚地步进门,又轻轻将门掩阖好,朝着院中行去。   却见秋杏与翠云二人尚在院中,焦灼地来回踱步,时而望一望天色,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月光将她们身影拉得老长,静静投在地上,融成一片淡灰阴影。   “秋杏?姑姑?”这么晚她们居然还未入寝,临霜有些诧异,唤了一声。   听见声响,秋杏的眸徒然一亮,急促道:“临霜,你可回来了!” 第22章 禁地   临霜不明所以地一怔。   便见两人匆匆朝她赶过来,拉住她上上下下一阵打量,神色急切而紧张。   翠云忧着脸色问道:“临霜,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临霜愣住了,丝毫不解这话的含义,顺着几人的围引向着居室走去。   “你真的没事?”翠云却似不信,狐疑盯着她的瞳眸,一瞬不瞬地望,“你刚刚,没有遇见什么人?或是碰到谁?”   临霜一愕,心想是否方才的事已教她们知晓了,但望她们的神色又似乎不像,便迟疑地摇了摇头,笑了,“姑姑,秋杏,你们怎么了?”   “别提了,临霜。”伴在一侧的秋杏似乎松下一口气,自她手中取过丝衣,挂在木桁旁,“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去的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那是紫竹苑!”胸口似乎郁着愤懑的气意,秋杏闷声道:“紫竹苑的枫林晚!那可是整个公府的禁地!”   枫林晚——   临霜愣怔,脑海中迅速浮起印象,想到曾经尚在红枫苑时,红玉似乎确实说到过这样一个地方。   那是她们方才入府时了,红玉在教习时便咐嘱过,国公府内规矩繁杂,不同院内二等下的奴婢,除却有家主或掌事的指令,否则不可妄闯除后院以外的其他院落。当中却唯有东院的紫竹苑尤为特殊,原因却并非因为别的,只是因为那是公府嫡少爷沈长歌的苑阁。沈长歌不喜外人,故即便是老夫人或长公主身边的大婢女,无召亦不得入苑。   枫林晚原仅是公府内一处因地制宜的园林景观,同迷林、竹林一般,只是因处在紫竹苑的后苑之内,又同内苑临得极近,便分处于紫竹苑的范围。沈长歌性子冷淡,脾气又怪癖,向来难忍丫头侍婢近身。据闻他身边的丫头向来不允入房内侍候,更不消说是内苑之后的枫林晚。原本长公主对他这古怪的性情十分不解,奈何老夫人疼爱嫡孙,又非是多大不了的事情,便也许他任意而为,并下令府中的奴婢若无沈长歌的允许,皆不得靠近紫竹苑与枫林晚。   据说原本一开始也有人觉这命令太过怪诞,故也有人悖令而为,后来被沈长歌发现,施以严罚惩前毖后。传说当时偷入枫林晚的几个丫头皆被施以仗责,变卖出府。自那之后,便再无人敢妄入枫林晚,也逐渐令那一片泉林经年荒落下来。   临霜想起方才自己尚在浣衣时,背后忽然响起的那道厉音。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后脊不禁顿时生出一丝冷意。   秋杏却是感到十分的愤怒。   几个时辰前她回来守门,本也是抱着确有寒泉的希望,期盼着临霜可以快去快归。但她心里空悬,又忧心此番只是被人耍了,所以便主动询问了同阁的几个姑娘。   结果自然是无人知晓。大家只知红枫苑后确实有一片林子,因位置太偏,又常年无人打扫,所以又杂又荒。但那片林子虽大,却从没听人说过林里有什么山,自然也不知什么寒泉。   她这般听罢,只当果然是被人骗了,便想着等临霜无功而返,看看阿圆那边等到没等到冰库的掌钥人。可是当她过去后院与阿圆汇合,才知临霜压根就一直未归。等到时已近了宵禁,她怀着临霜担忧宵禁率先回到中院的希望,回到藏书阁,又发现临霜根本不曾回来。   实在无法,她担心临霜出了事,只可求助翠云。可经过翠云的叙说,才知红枫苑后的林子后确有一个寒泉,可是那地方却是公府的禁地枫林晚!   她们这些方入府不久的小丫头,虽知枫林晚是禁地,但却不知那地方究竟在何处,更何况那地方位处东院紫竹苑,距她们甚远,哪会知那竟是与后院连通的。但像翠云这样资历较深些的婢女却心知肚明。藏书阁的婢女妄闯枫林晚,她们既不敢大肆声张的去寻人,又怕倘若临霜并未被发现,就这般主动去请反而暴露了,遂只能先在阁苑空等,看看有无来自东院的消息。   这样一等便等了小一个时辰,秋杏几乎便要急得疯了。   “太过分了!”一直悬着的的担忧虽落下了,转而却化成了难言的愤恨,秋杏气哼哼的,“那两个丫头居然骗我们,整人就算了,偏偏还要这样害我们,真是恶毒!”   临霜没有说话,卸下披风规整地折叠好,背身换下了浸潮的湿衣。   “……一定是湘月!”恍惚间秋杏突然想起什么,瞳眸刹亮,“对,临霜,一定是湘月!那两个丫头看着年纪也不大,也没必要这样整我们,阿圆适才还说在庖烹堂附近似乎看见了湘月的影子,一定是她!”   临霜的手指顿了一顿。   闷闷沉下一股气息,秋杏突然站起身便要出门。   “秋杏,你干嘛去?”临霜吓了一跳。   “我要去漪澜苑告她去!”   “秋杏!”临霜忙拉住了她,“开什么玩笑,你现在去西院,且不说能不能进得去,就说若你真成功告了,那岂不是告诉了他们我去了枫林晚?我有惊无险没事了,你还非要给我找事不成么?”   “可不是!”翠云也不禁薄叱,“临霜说的没错,再说你就算去了,又能把那丫头怎么样?非但不能为临霜出头,倒还得把你给搭进去。你现在连自己都护不了,拿什么护临霜。做事也太冲动了些!”   秋杏怔了一怔,满胸的愤慨逐渐散去了,眼神慢慢透出些许懊恼之色。   翠云道:“好了,好在临霜这次没被发觉,便这样吧,以后都别再提了。那个叫湘月的既与你们不和,你们往后便多避她一些。天色不早了,你们快些睡吧,明天一早,就什么事都没了。”   临霜乖觉地应了一声“是”。   翠云离开了。   又兀自同秋杏浅聊了少顷,临霜利落地铺好榻褥,熄了灯火,唤着秋杏一同歇下了。   ·   夜已深了,整个寝苑静了下来,一缕月色映入窗棂,映下了几个淡白方格。   身边的秋杏逐渐睡得沉了,呼吸平稳。临霜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地上那几个光格发呆。不知为何,她今夜一直不曾有睡意,胸膛之间仿佛灌满了铅水,说不出的沉重压抑。   静静躺了一会儿,她坐起身,悄悄从榻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趿到桌前,拿出火折燃了一盏微烛。她想出外去透气,步到衣桁前欲取衣衫,手指方才碰触到架上的一件厚氅,目光却在触及一旁的披风时顿住了。   手指停了一停,她略一犹豫,取下了那件墨蓝披风。   榻上的秋杏哼了两声,似乎受到烛光的干扰,缓慢地翻了个身。   临霜立即止住动作,见她不动了,才轻手轻脚抖开披风,裹在自己的身上,然后轻轻步出房门。   “吱呀”一声微响,室外的月色水一般一刹倾进来,她举着烛迈过槛,又将小门阖闭上。院中有树,光滑的树叶折射月色,被风徐动,散出粼粼的光。她轻坐在树下的藤椅中,仰头凝望着月色。   “爹……”   轻抚着襟口,她静静抬着眸,星亮的瞳仁泛出比月还亮的泪光。   脑海中的思绪很乱,一会是定国公府的后院,一会是远方那个偏僻穷困的小小村庄,一会又回到了枫林晚的寒泉边上。无数的话音似乎在耳边繁冗纠缠,嘈嘈杂杂的,心绪缭乱。   ……   陆临霜,小邋遢,陆家有个小叫花……   ……   那难道,就要凭她欺负么?!   ……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去的是什么地方?   那是紫竹苑!紫竹苑的枫林晚!   ……   你现在连自己都护不了,拿什么护临霜……   ……   一时的欺辱自然可以忍让,可若长时受到他人的霸凌欺压,忍让,便会成了助长他人气焰的懦弱。   没有谁的力量是强到不可被压制的,只是对于目前的你而言无法敌过。那么,你只有变得比他更强,才能护着自己和想护的人。   如果无法忍耐,那就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处境,变得比对方更强。   ……   …………   “若无法忍耐,那就努力改变现在的处境,比对方更强……”   讷讷念了这一句,临霜的面庞微动,眼眶的泪轻轻流下来,在雪白的面颊上留下一道水光。   耳侧,似乎又另一个声音徒然挤进来,是阿圆含笑而八卦的声响。   ……   “我和你们说,我刚刚听说,三少爷,要亲自择选侍读婢女了!”   “据说是长公主和老夫人下的令,要亲自为三少爷择婢,而且还要布出试题,举办选试,进行择核!听说,凡是公府的丫头皆可报名,东院那边都已经传遍了。”   ……   澈亮的眸倏地一动,一个念头倏地从心底生出来,令临霜赫然一怔。   那个念头方才升起来,她只觉实在荒谬,浑身倏地滚过一阵热血,烫的她背后的汗都一瞬流下来。她想挥散掉这个诡异的念头,但这念头却似乎迅速生了根芽般,愈加强烈。   颤着手揪紧了襟口,临霜深呼吸了两下,看着天际明亮的月。   “爹,娘……”   静静吐出几个淡雾般的清音,她静静地低语,迷惑而苍茫。   ——爹,娘。   女儿已不想再忍受他人的刻意欺凌了。女儿自小村起,被同村的孩子嘲笑,被哥嫂发卖,被同批的女孩子霸凌……   女儿不愿再这样忍气吞声,女儿想变得强大,强大到不必再受任何人的欺压。   可是,你们能否告诉女儿——   “我这样的选择……会是正确的吗?”   淡渺的话语比云雾更加难以捉摸,旷在寂静的夜里,如一缕呓语。一阵风过,叶影沙动,似风留下的叹息。 第23章 决定   第二日晨,秋杏睡眼惺忪地醒来时,发觉对侧的床榻已经空了。   她迷蒙地坐了一会儿,徒然一怔,心道自己是否睡误了时辰。飞快地翻下榻,望了下天色才知还未到辰时,不禁松了口气,慢悠悠开始洗漱穿衣。   门口响了一声,回头便见是临霜步了进来,看到秋杏,微微一笑,行到她的榻前替她规整好凌乱的褥袄,“你醒了。”   “嗯。”   秋杏正费劲巴拉梳着头,透过铜镜望了望她,又不禁侧眸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今日的临霜感觉与平日似有些不大一样。兰衣白裙,是二等婢女最常的服装,却被熨得异常齐整,粗劣的麻布衣料似还被熏了栀香,隐隐有些清渺的淡香。她眉眼盈盈,唇色粉红,深墨的长发半挽半散,温柔包裹着纤细的肩膀,未点任何珠翠,却映得她的面庞雪一般冰肌玉肤。   凝着眼看了她好一会儿,秋杏讷讷地问,“临霜……你怎么了?”   临霜已整好了被褥,看了看她,道:“没怎么啊。”   “哦……”她呆呆地点了点头,转过头继续梳发,心里却依旧觉得不对劲。   “秋杏。”临霜却在这时唤了她一声。   秋杏回头,就见她面容凝肃,目光深凝,表情说不出的正色。   “我一件事和你说。”   愣了愣,秋杏不禁开始发慌。   她甚少如现今一般凛然严肃,而今一见,心下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出了事端,回想起昨晚的事,心头不由一惴,道:“临霜……”   静了静,只听临霜道:“我决定,去参加三少爷侍读的择选。”   “……”   秋杏静化了,双睫眨了眨,似乎很久不曾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中院藏书阁的小院上空爆开一阵呼唤,异常的惊喜。   “啊啊啊!太好了!临霜——”   ·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同样的天色下,灿阳静静笼映着另一处院落,又是截然的一番场景。   紫竹苑内宁静清幽,花树繁茂,苑间小河轻流,白玉曲桥九转环绕。苑内极静,侧耳微凝风清叶晰,恍若虚境。   安小开推门步入内阁的时候,沈长歌已经起了,着了一身日常宽衣,立在案前,正用雪水在纸上随意涂画着什么。今日太学休假,他起得教平日略晚了半刻,看到主人竟已然起了身,心头不由有了几分羞愧。   感到了来人,沈长歌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来了。”   “少爷。”讪讪地笑笑,安小开道:“少爷,可要现在去向老夫人与长公主请安?”   “再等等。”沈长歌看了眼天色,想着现下的时辰,想来祖母与母亲应还未用完晨膳,回头继续提笔涂画。   案侧的窗半掩着,一阵晨风轻徐,将案上的纸页吹得微飘,也将他的袂角轻轻吹起。安小开看在眼里,伶俐地上前关了窗,劝言道:“少爷,春晨天凉,您再加件衣吧。”   “好。”   案上的纸已被雪水浸得透了,沈长歌撂下笔,回身行至衣桁前欲要取衣。空荡荡的木桁却是空的,早已不见了平日常备的披风。安小开一见,心中顿时凛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少爷……昨夜、昨夜我见天凉,就让临霜姑娘将衣裳披回去了,没有让她还。我……我……”   他心知肚明沈长歌一向不喜旁人触碰自己的东西,尤以女子。昨日肯将披风借给那个丫头已是特例,他自作主张令她将衣裳带了回去,不敢保少爷会否动气。   “无妨。”   沈长歌却仅是略顿了一顿,而后吐出了这两个字。步到衣橱前,他随意捡了另一件氅衣,披在身上回到案前。   安小开有些讶异,又兀自观察了他许久,确认他的确不曾动怒,不禁脱口笑道:“少爷对临霜姑娘可真不一般!”   沈长歌执笔的手一停,“是吗?”   “是啊!”安小开肯定点头,“要是以往有丫头穿了少爷的衣裳未还,怕是少爷就不会再要那衣裳了。还有昨日,要是别人进了枫林晚,少爷一定动气,偏偏对临霜姑娘就没……”   他摇了摇头,“不是我不动气,是那丫头适才入府不久,想来也不知枫林晚之事。她连那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估量着是被人蒙骗去的,既然是不知者,我又何必苛处。”   “哦……”安小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没再多说什么,沈长歌自顾回过身,推开了一页被雪水浸透的纸。   静立在几步之外,安小开凝望着沈长歌淡漠的侧颜,一时不禁有些发愣。   逆着光线,安小开只能看清沈长歌被阳光笼罩的轮廓,棱角冷峻分明。尚为少年的他略有些清瘦,背脊却笔直挺拔得如一把利剑。他略低着首,全神贯注,漆黑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纸页,却透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早熟和疏远。   印象里,少爷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自己今年年纪也不大,过了三月也将才十四岁,因是家生子,故在六岁那年便被老夫人安排在了三少爷身边,成为他身边的随从和玩伴。他跟随了少爷近八年,可是却从没见过他玩笑过,他大抵一直都是这般,高贵疏远,喜怒甚少形色,稳重得就如一个历世已久的青年。   娘亲也常说三少爷乃是人中龙凤,便是只看性情就可看得出来。例如他自己,明明只比少爷短了一岁,却已然飞扬跳脱得像只野马,向来稳不下心性。他也时常会感到懊恼,明明是年纪相仿的少年,又是日夜相伴耳濡目染的,他却为何没有少爷的半分。   说起来,他与少爷的距离,相差的真的是太远……   正想着,对面的沈长歌忽然抬起头,淡淡望了他一眼。   不知为什么,安小开有一种感觉,当他触到他的目光,他感觉少爷似乎可以看出他心中的所想。这种感觉方才一闪,他登时被惊出一阵细汗,不敢再直视他的视线,惊忡着躲开目光。   “小开,帮我烹壶茶。”沈长歌适时开了口。   “是。”安小开舒了一口气,心想方才当是自己的错觉,提着案前的一壶紫砂下去了。   令安小开想不到的是,他所有的心思其实早已被沈长歌收入眼底,只是未曾表露分毫。然而他可看出他心中所想,却非是他有何异人之处,而是在世这数十年来,所经年练就的对人的了彻与洞察。   是的,沈长歌与他人不同。所有人都以为,他今年年方十五,可唯有他自己知晓,他并非十五岁,最起码的,他的心境并非十五岁,而是一个早已历过生死,岁近不惑的中年人。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死于二十八岁那一年冬天,死于苑后的那片枫林晚。他为了去抓住那个灰心无望的女子,在她决绝跳入寒泉之后旋即跃下。彻骨的寒意将他层层围裹,噩梦般围绕着他,他最终却没有抓住她的手,只感到沉重的困意将他包围。   然而他没有死,却也没有生还。当他再睁开眼,眼前竟做梦般已回到了他六岁那一年风寒,他在病中将将初醒,神思浑浑噩噩间,眼前是每一个他熟悉的人——沈家还在,祖母还在,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唯一没再存在的,便是那个女子——那个名叫临霜的女子。   这种事说来确实古怪,可是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他的身上,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他的一场回光返照,但随着时间渐久,他发觉一切皆是在按着他前一世的轨迹稳步进行着。他想或许这是老天为他安排的一场比较真实的梦,或是一个玩笑,更或许,是一次施恩,让他可有机会去改写上一世的糟糕命运。   他活过一世,死过一次,相较于上一世的孤高恣意,这一世自是不再同于飞扬少年的淡定沉稳。与上一世相及,他亦更知道自己所想要的、所想守护的是什么。   上一世的他太过傲然,总觉自己身位卓然,也一心想着建功立业,再择一佳偶良配。当他真正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打算回头与那女子携手时,却已经太晚了。他这一举不但奠定了后来的悲剧,也一手将她推入了死亡的境地。   所以他决定改变,最起码的,他要改变她的命运。他深谙她即将所经历的一切,知晓她会在他十六岁那一年被祖母置入他的紫竹苑,又会在一年后替补成为他的侍读。他想若这一世不再遇见他,她的命数或许便会有所不同,说不定也不会死去。   所以他在醒来后便已在策划,强行撤掉了身边所有侍婢,作势不喜丫头近身,也不允婢女靠近他分毫。他想,这般或许那女孩便不会再有机会被分入他紫竹苑,也可避开后来的祸数。   但是当他初次在府中见到她,后来又几次三番地遇见,他发觉一切似乎都与上一世不同了,却又以更快的速度在向前世的方向进行着。令他更为讶然的是,他虽断了她入紫竹苑的道路,却阻止不了她所受的那些欺凌,而这种势向显然比上一世更加强盛。   昨晚他回苑后,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中所萦绕的,一直是那个女子的身影,一下她是少女的样子,茕茕立在雪白梨树之下,对着他笑;一下又变成成熟温婉的女子姿态,伏在案上泣泪绝笔:“公子如玉,妾似陌尘,玉尘难合,与君长绝……”   他从梦中惊醒,感受到惨白的月影映窗而射,窗棂外的树叶在耳边沙沙擦动。那一瞬他又想起在枫林晚中,她跪坐在寒泉之旁,忍着冰冷倚泉浣衣,明明瑟瑟发抖,却仍用执拗而无助的语调问他,“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总是会受到他人的为难与欺凌,该怎么办?”   沈长歌不得不承认,时隔近十年,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下,却又不可遏制的被她搅乱了心。   所以……该怎么办?   他明知上一世最终是种怎样的糟糕结局,这一世又该怎样选择?   长舒了一口气,他尽力压下了胸膛翻涌起的杂冗情绪,令自己平静下来。   门口微动,前去烹茶的安小开捧壶而入,香浓的热气微醺,将空气中都尽燃了清浓茶香。   还有时间,还有办法……起码距离上一世的悲剧还有十几年,他还有机会去努力扭转这一切。   而现在,他首先要知道的是……   “小开。”   “在。”   目光静静落在案边一枚小小信笺上,沈长歌目光微凝,命令道:“你去帮我查一下,昨夜,是谁送来的这封无名信,告知我们有人擅闯枫林晚。” 第24章 侍读   午时过后,趁着空闲,临霜与秋杏去后院寻阿圆。   临霜昨日已将冰蚕丝衣洗得干净,那着染了色的一角如今已然完全看不见了痕迹。又用火斗熨平,熏了香粉,整叠如新。朱嬷嬷反复看了好半天,眼见着没挑出任何问题,也便作罢,摆摆手令阿园出去了。   阿圆昨夜自回后便提心吊胆了一夜,一面忧心临霜出了事,一面又怕这丝衣洗不净,正给了朱嬷嬷找茬的说辞。辗转了一整晚,到现在还顶着两枚乌紫的眼圈。眼下见到难题已经完美解决,不禁喜不自胜,对着临霜一阵亲亲抱抱,心情也飞扬起来。   笑着安慰了她两句,临霜和秋杏把她拉到角落,而后向说了她今晨所做好的那个决定。   与临霜所想的相同,阿圆闻言,几乎讶得眼珠子都瞬间瞪出来,声音都瞬时拔高八度,“临霜!你真的决定要去参加三少爷的侍读竞选了?!唔——”   一旁正有几个刚用过午膳的丫头结伴走过,听见声响古怪地撇过来一眼。   “你这个大唢呐,能不能小点声!”秋杏立刻上前捂住她的嘴。   木木地眨巴了两下言,阿圆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秋杏立刻放开她,嫌弃般将掌心往阿圆身上蹭了蹭。   临霜忍不住笑了,向着阿圆点头,“嗯。”   阿圆深感不可思议,止不住兴奋,“临霜,这才一个晚上,你居然想通啦!我还以为,你当时说考虑,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你竟然会真的参加!”   这话她说的不假,当时她与秋杏虽撺掇着她去参选,但心中却深知临霜一向性子淡薄,不爱争抢,更很少主动为自己争取什么。当时她听她说会考虑,也只当她是说说,并未想到她会真的下了决定。   临霜淡淡一笑,道:“我只是觉得,若我们一直都是这般,那么便永远得受那些人的倾轧,与其是这样,倒不如试一把。”   她低了低眸,笑得有点苦涩,“你们说,这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哪有!”秋杏立即驳口,双手郑重压住她的肩膀,“临霜,我和你说,你是最棒的,你一定可以选上!”   “对!”阿圆也重重点头,“临霜,你放心,这些天,我会帮你把择选的消息全打听清楚的!你只要放宽了心去准备择选,其他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定会选上!”   “对!”秋杏高声应和。   望了望一脸郑重的秋杏,又看了看目光灼灼的阿圆,临霜胸臆掠过一抹暖流,心头热热的,“谢谢你们,阿圆,秋杏。”   阿圆与秋杏相视一笑。   顿了顿,阿圆拽住两人的手,喜滋滋道:“走,趁现在有空,我带你们去东院报名去!”   ·   定国公府的东院一向为大房所居,乃是府中五大院内最大的一处院落。然而近几年来,怀远将军沈震域常年自常年自边关驻守,大房长子沈长欢、长女沈吟娆随父参军,故使得这一处大院仅沈长歌与长公主二人居住,不免显得有些空落。   几日前,老夫人与长公主下令要为三少爷择选侍读,便将报名地点选在了东院的文嘉阁,那文嘉阁同藏书阁一般,是为老夫人所设。据传定国公府的老夫人年轻时曾是大梁举国闻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类精通,当年她方嫁入定国公府不久,便在府内起办诗社,便是而今的文嘉阁。   其实对于此次择选,老夫人所抱的态度一直是狐疑的心态,在她看来,侍读的丫头不过便和普通丫头无异,只需择一合适之人便可,根本无需这般大费周章的动作。只是她这嫡孙性子怪癖,好容易肯择一侍婢随侍,既亲口提了这个法子,也不好贸然驳了他的兴致,索性便吩咐了下人随意。   进去的时候,便见阁苑内人头攒动,兰兰粉粉的一片,莺莺燕燕好不热闹。这择令虽已下了两日,但这些丫头们白日手中尚有活计,故大抵都挤在了午休时分过来报名。除却真正要报名参选的,也不乏一些心觉新奇的过来凑热闹,围在院中叽叽咕咕地观察,又皆是妙龄的的冰清少女,乍一望,竟比仕女图还要艳上三分。   “让一让,让一让……”   临霜秋杏跟着阿圆破开人群,终于从摩肩擦踵的队列中挤入内苑,看到报名的队列,齐整的人龙也已然缀了老长。大抵是阿圆常来,她刚一冒头,一旁立即有探热闹的丫头凑过来,嘻嘻哈哈地调笑。   “嘿,小唢呐,你又来啦,这次是不是要报名啊?”   “就是啊,你上次不还说要去少爷苑里,说不定还能混个姨娘当当!”   “是啊,哈哈……”   “去去去!”阿圆嗔怪地白了她们几眼,快手拉住一个粉衣女孩,低声问,“诶,怎么样怎么样?今天报名的人多吗?”   “喏,你也看见了。”那粉衣女孩一见也是个喜好八卦的性子,扬着下巴点了点面前的长队,声音低低的,“人倒是不少,不过看着质量都一般,我刚刚还听嬷嬷私下说,今儿上午来的都差强人意的,三少爷肯定都看不上!”   阿圆闻言心下暗喜,立即侧头朝秋杏临霜扬了扬眉毛。   秋杏暗笑,歪着身撞了下临霜的肩。   阿圆又问:“那,那人来报名了没?”   粉衣女孩愣了,“哪个人?”   阿圆斜着眼“啧”了一声,“就是那个啊!你们一直说的,最有可能选上的那个!”   “哦哦哦哦!”粉衣女孩恍然大悟,转而又皱起眉,低声道:“你还别说,说来还真是怪了,我们本来都以为,这次三少爷的动静闹得这么大,怎么着她都得做第一个吧?结果这都两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我们都怀疑她会不会不来了!”   “这是为什么?”   “谁知道呢。”粉衣女孩摇摇头,又略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们私底下都说,说不定她本身也没什么能耐!不过就是一直靠她娘撑着,办猪吃老虎呗!这回三少爷一办试场要竞选,真刀真枪比一比,她不得露怯了?自然不也就不敢来了?”   阿圆闻言噗嗤笑了一声,“也是!”   她略向后瞥了一眼,眼瞅着才几句话的工夫,身后又排起了一条长队,转身让秋杏先伴着临霜排队,自己将粉衣女拉到一旁,“巧慧,最近能不能麻烦你,多帮我留意留意择选这边的情况?有什么事,都及时告诉我一些。你放心,以后你若是有什么忙或是什么难缠的活计,尽管告诉我!我肯定第一个帮你解决!”   巧慧听言却是乐了,“怎的?你这个小唢呐,不会真的要参选吧?”   “哎呀不是我!是……”她下意识指了指队伍里侧,联袂成云的一片,找了半天却没找到临霜的身影,干脆放弃,道:“哎呀你就别管了,反正,如果事成,好处肯定少不了你的!”   她虽未说明,巧慧却心下却已然明白了。回想起方才跟着阿圆一同过来的两个姑娘,虽然只是那么略略看了一眼,没说上话,但那女孩的相貌确实是这两天来她所见的最标志的。尤其是那个着兰衣的二等丫头,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的,在她看来,竟比那人还超越三分。   左右与她也无什么坏处,巧慧也便应了下来。   得了她的应肯,阿圆心头一喜,弯眼露笑,“谢谢你,巧慧。”   巧慧豪迈地一摆手,“没事儿!”   说说笑笑间,报名的队伍走的飞快,很快也便排到了临霜。静立在界线以外,她双手交阖,背脊挺立,待到掌事的嬷嬷唤出了那句“下一位”,方才静行上前。   “名字。”   掌事嬷嬷尚还在飞快记录着上一个人的讯息。听见步响头都没抬,粗言粗语的道。   临霜静道:“回嬷嬷,奴婢姓陆,名临霜。”   她的声线很柔和,不似一般女孩的软糯清脆,却并无矫作之感,反而凸显清晰淡定。   掌事嬷嬷抬头瞟她一眼。   她本是随意一瞟,一触及收,目光在触见她颜容的一刻又下意识望了过去,顿了顿,旋即视线下滑,自她身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你是哪个院的?”盯凝的目光类似一种无言的审视,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中院藏书阁。”临霜回答。   “多大了?”   “十二。”   “你可会写字?”   “奴婢略通一二。”   言罢只见掌事嬷嬷撩下了笔,静静将一笔一纸推到她面前。   临霜立即会意,乖觉地颔了下首,执起笔,在宣纸上书写下几个字。   ——临霜傲骨。   十分齐整的几个字,落在雪白的纸笺上,简淡而清秀,乍一望去,仿似几朵落雪的墨梅。   掌事嬷嬷看了一眼,再抬头看她时,神色未变,目光中已有了些许赞赏之色,“簮花小楷?”   临霜微笑,谦逊一礼,道:“让嬷嬷见笑。”   掌事嬷嬷淡笑,侧首命令身侧的丫头,“把她记下来吧。”   “是。”   临霜心中顿时一喜,“谢嬷嬷!”   就在这时,阁苑的门口处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那声音本是极细微的,却如一场极速弥漫的瘟疫,短时间内感染了所有人,一阵讶然过后,人群又倏地诡异地静下来。   慢慢的,队列忽然无声让开了一条道路,现出了那个惊起骚动的来源——   一侧的巧慧正与阿圆还在聊着天,落在苑门口的眼睛徒然睁的大了,伸手抓住了阿圆的衣袖,“阿、阿圆……”   “嗯?”   她迟缓地抬起手,指住一个方向,讷讷道:“那人……她来了……”   阿圆愣了愣。   人群散开,而后一道身影逐渐从人群后步进来——   那女孩一身藕色装裙,身型纤纤,倨傲而淡然。她年纪看着并不大,却已生得十分高挑,皮肤雪白,墨发似瀑,狭长的眸微挑,流盼间清波微转,已透出了些许妩媚少女般的姿态。   随着她的出现,四下的景象都似瞬间黯淡了。整个院内唯有她一人,是为众目的焦点。   见众人已为她让了路,她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人群行至最前,向着掌事嬷嬷屈身一礼。   “陈嬷嬷。”   “哎呀,锦心姑娘。”陈嬷嬷立刻起身,仔细望了她一番,上前执住了她的手,“姑娘怎的到文嘉阁来了?”   一旁的临霜怔了一怔,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锦心身上,悄悄向旁侧了几步。   锦心轻笑,道:“上次匆忙,托嬷嬷替我留一择选名额,我一直想着该亲自过来一趟。但紫竹苑这两日事杂,一直未得空闲,这才趁着今日午休过来。”   陈嬷嬷闻言却笑了,“哎呦,姑娘这是信不过我呢。姑娘放心罢!姑娘的名儿,早再姑娘承托的时候便报上了,我这边都记着。”   说着她绕回桌前,随手挥开那一摞名帖,从最下方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将其中的折帖递到锦心面前,“姑娘看看。”   锦心依言打开来,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无误,阖实了交还给陈嬷嬷,“有劳嬷嬷了,还费心替锦心记着这些,锦心谢过嬷嬷。”   陈嬷嬷笑笑,“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跟我还客气什么!”   锦心淡笑,微一颔首,举止娴雅得体,道:“既然如此,锦心便不扰嬷嬷了。紫竹苑尚还有事,锦心便先回了,改日再来拜会嬷嬷。”   “好,好。”陈嬷嬷会心地应了两声。   就在锦心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目光无意一瞥,落在桌上,望见那一张落了簪花小楷的纸笺。她视线停了几秒,顿了顿,然后,忽然抬起头——   她望向临霜。   临霜的心口一跳。   她感受到她这一线目光,没什么情绪的视线淡淡冷冷,虽并无什么敌意,却无端令她有些发瘆。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击,停了片晌,临霜最先垂下了眸,螓首微颔向她一礼。   又停了几秒,锦心也向她颔首,很快启步离开了。   望着锦心径步行去的背影,临霜的心头不禁开始发赘,胸口似被巨石压住了,沉甸甸的,令她的呼吸都有些沉重起来。   看样子……这一次的择试,不会那么简单。 第25章 自卑   夜凉如水,小林之内静谧安然,唯有风过树叶沙沙之音。   阿圆一股气从远处跑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靠着树干坐下,胡乱蹭去额上的汗珠,一把接过秋杏递来的水袋,咕嘟咕嘟地大口饮下去。   “怎么样怎么样?”已等了许久的秋杏立即凑上来,一脸急切地追问。   “我都打听清楚了!”粗咧咧抹了一下嘴,阿园道:“今天的那个姑娘,是紫竹苑的一等掌事婢女,叫方锦心!”   “方锦心?”   “嗯。”阿圆点头,盘起腿开始做解说,“她是老夫人身边那个大嬷嬷,问蓉嬷嬷的女儿,是公府的家生子!她爹是公府南院的方管院。好像她自小就被老夫人分在紫竹苑,待了几年了,慢慢成了紫竹苑的掌事。三少爷身边没有贴身大婢女,所以她虽然不能入内苑侍候,但也是紫竹苑里位次最高的,加上三少爷身份的原因,所以府里对她,都还是很尊敬的!”   秋杏愣了愣,疑问,“那她已在紫竹苑内了,又为何要去选三少爷的侍读?侍读不过也是一等,反而还要听从掌事的吩咐。”   “不知道。”阿圆显然也大为不解,摇了摇头,“但这一回,东院那边都传言这个方锦心是最可能选上的。听说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因为她还没入紫竹苑前,是跟着西院的二小姐一块儿的,所以琴棋书画也都有跟着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问蓉,老夫人顶喜欢她!所以一开始也是想着让她做三少爷的侍读,才把她分到紫竹苑。结果三少爷不喜丫头侍奉,时间一久,也就这么拖延下来了。”   秋杏郁闷了,侧头望了一眼临霜,嗤之以鼻,道:“切!要我看,三少爷肯定不喜欢她!不然她都在紫竹苑那么久了,为什么不早安排她侍读?反而要花工夫弄现在这么大的阵仗!”   “谁说不是呢。”阿圆也跟着赞成,“巧慧她们也是这么说的!她们也不喜那个锦心,说她不过一个家生子,读过些书,长得也还好,就傲得眼睛都几乎长在了头顶上!不过这一次,我倒误打误撞听到了点别的,说来也是稀奇。”   “什么什么?”秋杏好奇地凑近了些。   向前挪了挪,阿圆声音很低,“我听说啊,那个锦心,好像和锦瑜有点联系,貌似是她亲妹妹!”   “啊?”秋杏惊了一下,仔细寻思,不可思议,“怎么可能?虽然她们名字里都嵌着‘锦’,但我记得锦瑜姓王,也不是家生子,怎么可能是那个锦心的亲姐?”   “我也是听说的。”阿圆道:“据说是因为有人亲耳听见过锦瑜向着问蓉叫娘,所以才有这个传闻,但是问蓉嬷嬷和锦心都没承认过,锦瑜也从没说过,所以这事儿传的人还不多,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秋杏摇了摇头。   左右这与择选的事宜无关,她也懒得去测想。偏头见临霜一直垂眸沉默,面庞闷闷,心中不由一软,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临霜,你放心吧。那个锦心,看着好像很厉害,但就像我说的,若是三少爷真有心让她做自己的侍读,又何必等到现在?要我看,你比她可漂亮多了!还会写那么的好看的字,你一定比她强的!安心。”   “就是啊!”阿圆也在一旁帮腔。绕到她的另一侧,也兀自劝慰了半晌。   临霜一直不曾说话。   令秋杏阿圆所不知道的却是,她所郁闷的却非是对此次择选的担忧,而是打从心里所涌溢的自惭与羞愧。   她忘不了那个女孩的模样,自信从容,清丽倨傲,仿似一颗耀眼的明珠,只是默默站着,便可生自己出光来,夺去所有人的瞩目。   以前她从不觉得自己与旁人有很大的差距,也知道每个人的出身家世都不尽相同,起点定然也是不同的。然而她深深觉得,即便自己再怎般低微,通过努力,终有一日可改变这一切。直到,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与她相及,她感到自己仿若一粒小小尘埃,在她的光耀下更加渺茫。   不觉的,她的脑海逐渐浮现起那个少年,面庞沧峻,眼瞳疏凉,即便她距他那般近,却仍觉他离得很远很远,远到她看不透他目光中的情绪,听不出他的话语,甚至无法确定他的喜怒。他似乎永远恁般疏远高贵,于她而言,峰巅般高不可攀。   直到这一刻,她恍惚才发觉,或许只有那女孩,才能配侍候在他身侧。   ·   第二日黄昏,阿圆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消息是从文嘉阁巧慧的口中翘来的,是此次选试的内容与规则,虽还未最终确定,但已八.九不离十。此次择选共召了公府内上百的婢女,共分四选,虽然最终的人选是由三少爷自己来决定,但前几选的筛别,却是由老夫人与长公主进行监选的。   选试共分五项,分别为诗词、棋艺、书画、点茶及乐律,时间初定于下月初五,地点就设在东院之内。为了公平,届时长公主会将这批参选的婢女独辟于一个空苑内,现场命题,再在规定的时间内令她们进行发挥。五项选试分三日进行,前两日先行诗棋书茶的选试,每项各半天,择试后现场出榜,只有榜上有名者,方才能入下一场择选。   侍读婢女与普通的侍婢是不同的。   梁朝自开国起,倡导国民读书的风气便极重,梁朝皇家以文治国,向爱贤才俊杰之辈。为了可令那些世家贵族子弟勤学务礼,梁太.祖皇帝还特意自京州城内举办太学与女学,命朝中各世家子女进修学识。一开始,这些世家子弟身随的也只是些小厮书童,可却不乏一些自幼娇养的少爷公子,一向习惯了丫头服侍,又不满男童的粗心大意,便令婢女跟随进学,这一举慢慢得人效仿,逐渐便转化为了侍读婢女,伴随主人进学下学,既是监守公子小姐进学,又可更方便得随侍。   以往自府苑内贴身侍奉的奴婢,仅需司好其职,尽心尽力,将家主的生活起居侍候适意便可,可侍读的条件却更为苛刻些,除却可贴身侍候起居,还要明懂书文写字,偶时遇见些愚笨鸠拙者,下学后还要为侍主答疑解难。此前在宫学尚不完善时,一些自宫学任教的傅者不敢擅惹这些娇女贵子,故在其犯错时,便以侍读为主代罚,直到后来太.祖皇帝知晓,下敕不允侍读书童代苛之举,方才消改了这股风气。   其实侍读婢女虽说难任,但在公府,以往为少爷小姐的侍读择选中,都不过随意挑选几个会读文写字,相貌端正的丫头便是了,无需这般兴师动众。虽说在其他一些人家,条件优胜些的侍读甚可作为家主之师,但毕竟修行学问当在个人,也无人会将学问优劣与否挂在侍读的身上。但沈长歌却与旁人不同。整个帝都城内无人不晓,定国公府的嫡孙沈长歌虽年方十五,但却天资超群,才兼文雅,其才学便是连梁帝皆赞赏有加,甚以“五陵才子”之名冠之。   这般一位不凡少年,想大兴干戈择一才貌双绝的丫头作己侍读,仔细想来,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   细听着阿圆叙说完择选规则,临霜一直若有所思。   此次择试的五项中,她有长项,却也有弱端。选试的第一天要核考诗词与书画,诗词自不必说,是她最为擅长的部分,以前在小村时,那花白胡子的教书先生最喜吟诗,常常与他们作诗对韵,设题猜字。她读的书文虽少,但在普通女子中已算良多,无论命题还是限韵,她都可做到信手捏来,倒不必过于忧心。   书画中作画是她的短板,好在此次所定的规则,是书与画只需二择一即可。她对自己的书法还算有信心,除却簪花楷体,爹爹还教过她其他数种字体。爹爹说过,字如其人,为了令她可练就一手漂亮的字,他经常择捡些整块的灰石砖,命她用沾了水的毛笔在砖上练字。她尚还记得,曾有一枚方砖被她用来日复一日的练习,水渗透了砖石,逐渐将整块转都腐蚀得空了,被她不慎落地摔了个粉碎。   棋艺她并不深谙,但也非不曾接触过。曾经爹爹交过她们兄妹二人一些,虽下的不算多好,但到底中规中矩,同一般人还是可以制衡上个把时辰。点茶是她自入府后由红玉教授的,她虽不知自己的技术如何,但也曾数次得到过红玉的夸赞,想来也不难过关。   唯一令她棘手的……   “乐律?”秋杏明显也诧住了,凝疑了一瞬,蹙眉,“怎么还会有乐律?”   “我也不知道。”阿圆摇了摇头,“但是巧慧确是亲口这么说的,说是不限乐器与乐曲,但是一定要奏一曲,而且还是最后一天,是终试。”   秋杏无语了,想了片刻还是不能理解,诧异道:“我从来都没有接触过乐律。”   “我也是。”阿圆跟着点头。她们皆是自小贫苦的民女,平时的生活起居都是艰难的,又怎会接触到这些花月风雅的兴事?   秋杏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临霜……你可会什么乐器之类?”   临霜没有说话,只是平静抬起头,默默望了她一眼。   便是那一眼,秋杏立即知道,自己的担忧成真了。   “那可怎么办?”秋杏忍不住有些急了,若是会而不精便也罢了,偏偏临霜是完全不会的。况且终试还要与长公主与老夫人临面,若届时无法献演,岂不是只有眼睁睁被裁汰的份。   阿圆显然也是气愤的,“要我说啊,这就是长公主和老夫人刻意给那个锦心放水!我可听说,那个锦心琴弹得可好了,像我们这种奴婢有几个是学过乐律的?还不是——”   她话未说完,秋杏已飞快撞了下她的肩,又急戾白了她一眼。   阿圆立即怏怏住了嘴。   静了片晌,阿圆重新开口,“临霜啊……你别担心,我们一定可以想出办法的!而且现在具体怎样还不知道呢,说不定过两天,老夫人就取消了这一项……”   “阿圆。”临霜的眉目微动,凝思少顷,静静抬起眸,“你方才说,无论什么乐器,只要可奏一曲,就可以,对吗?”   不知她想要做什么,阿圆迟疑地点点头。   指尖微蜷作半弧在膝上轻点,倏地一停。   临霜静静道:“那我有一个办法了。” 第26章 回忆   临霜曾经玩过一样东西,说起来还是陆松柏教会的她。便是由掌大的干葫芦划开一个小口,将里面的东西掏清,再在葫芦身上打戳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孔,用它吹起来,便会有抑扬顿挫的声响,十指落在不同的孔上,所出的声音也不尽相同,落孔的指不断变换,便可连成一首小小乐曲。   似她这种自小家穷的孩子,从未接触过琴筝竹笛一类的乐器,仅有这种做工简单、取材方便的小玩意可以碰触得到。她隐约还记得那东西叫作葫芦埙,虽然不及琴筝声音优美悠扬,但吹起来的声音也是柔和醇厚、空灵柔美的。这一次择选中乐律的一项于她而言颇难,好在规则不限乐器。尽管葫芦埙不能与琴笛相比,然眼下的情形,却似乎是她唯一的选择。   临霜在后院厨房中寻了一个大小相宜的葫芦,又借了几个钻头与小刀,用小刀将葫芦的嘴口切划开来,仔细将里面的东西都掏干净了。她依照着回忆,用笔在葫身上划下八个小孔,又用木尺量了又量,确认应当不会再有差错,便用小刀沿着笔记将小孔划戳开,一下一下做得极其细致。   “这能行吗?”   秋杏在一侧看着临霜做活,用砂纸将那些刀钻打磨得光亮,。她心中还是抱着狐疑,虽然幼时也经常耍玩这种葫芦埙器,但一听要用它来进行选试,怎般都觉得不大可能。   “没问题的。”临霜抬头对她笑了一下,扬袖拭了拭额角的汗,继续凝神瞩目仔细刻划。   她做得极其细致,以小刀的锐刃一点一点划破葫身,几乎一丁半角都不敢出错。逐渐桌上的葫芦屑越积越多,渐渐积成了一个片小丘。秋杏安静地替她拂去桌上的碎屑,忙前忙后,不敢扰她分毫。   “咔哒”一声轻响,只见一个小孔已经被戳划开了,临霜舒了一口气,用砂板将小孔的边缘磨得光滑,然后放下小刀。   她与秋杏对视一眼。   深呼吸了一下,临霜蜷了蜷手,慢慢将那个小葫芦抵到唇边,轻轻吹了一声。   “呜——”   一声古朴的低鸣在房间里漫开,声色浑厚。   秋杏的眼睛徒然睁大,半是惊喜半是惊讶,顿了顿,忽地爆开一声高呼,“啊啊!成了!”   临霜亦笑了起来。   窗外的月色迷蒙,夜风飒飒,透过斑驳的树影静落一地银辉。   ……   第二日,一个小小的葫芦埙已经完成了。   那个埙大抵三分之二的掌大,葫身上散着八个孔,四大四小。她用砂纸将整个葫身摩擦的锃亮,又以墨笔与朱砂在上面缀上几朵小小红梅,虽简陋,倒也不失风雅。   分别坐在临霜的两侧,秋杏与阿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临霜将那一小小埙筒置在唇下,纤白的手指按住了几个小孔,轻轻吹动,很快又飞快变换,一阵清幽的音调突然响起,山涧溪水击般的哀婉空灵。   秋杏和阿圆不禁一讶,相互对视了一眼。   清灵的小曲逐渐在耳边漫开,幽幽迷离,纯净如水。低缓的音调婉约而优美,似乎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的,低哀悠长。   逐渐的,妙曼的音调似乎变了,开始变得灵动活跃,细细听闻,漫漫旋律间她的气息似乎有些不稳,却丝毫不影响乐曲的悦耳。余音靡靡,清动柔和,悱恻而唯美,仿若灿烂春花摇曳绽放。   临霜屏息静气,白皙额头渗出了点滴汗珠,   慢慢的乐声又逐渐慢了下来,回归了最初的幽婉柔美,如云雾缓缓弥漫。低沉的乐律越来越弱,亦越来越微,渐渐化在空气里。   乐声止息,四周静寂,唯有耳畔似有余音荡漾不绝。   ……   “好!”静了片刹,阿圆忽然开始鼓掌,“太好了临霜!很好听!这回你一定成的!”   “是啊临霜!”秋杏也大为激动,脸上红扑扑的,眉眼弯成月牙,“就是后面的时候有些泄力了,还有几个音好像有些不准,还是要多练一练!不过现在距离择选还有时间,一定能练熟的!”   “嗯,我知道了!”长舒了一口气,临霜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心头止不住的喜悦。   握紧了手中的葫芦埙,她平缓下心跳,闭上眼,思绪不断祈祷。只但愿这一次,她可以顺利通过选试,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   夕晖残照,静静映落在粼粼的湖面上,泛出点点破碎如金的光泽。   中院迷林的尽头,一道身影静静屹立,素白的裙袂被微风拂的轻飘,埙乐弥漫,悠缓而安逸。   临霜今日的活计做的很快,过申不久,便已将翠云安排的所有任务全部完成了。她急着练习乐曲,又担忧在藏书阁内会影响他人,干脆拾了小埙独自来到迷林湖畔,对湖静静研练。   西山日薄,晚霞烧灼。衬合着幽幽清乐,更显四下景色沁人。   如风似云,却比风更清渺,比云更幽淡。   她静静地吹奏着葫埙,那一曲柔合小歌在日影渐斜间逐渐变得熟稔,熟悉的旋律在心头脑海间荡漾,将她的心绪也拉得极远。   耳边似乎想起一抹柔美的唱音,伴随着空灵的静乐,静声吟唱着。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那是娘的声音。   她静静闭上眼,感受着乐曲如溪流逐渐漫过胸口,带着思念,仿若随着风飞得很高很远的地方。   神思,似乎一瞬闪回到小时候,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几乎都已忘了,那是真实还是梦境……   静谧的村庄,炎热而安宁的夏夜,知了在耳边缠燥地叫,母亲就抱着她,坐在家门口的小凳上望星星,她便吟唱着这首小曲,父亲在一侧为她吹埙伴奏。银烛月光,小扇流萤,一切都恁般的美好……   记忆里,娘亲一直都是那样温柔美好的——   她温和贤惠,秀外慧中,即便困苦的生活流逝的岁月打磨掉了她绝美的颜容,可在她眼中,她依旧是那样的柔婉美丽。在她心里,她一向是那样的伟大,绣得一手漂亮的绣品,也会画漂亮的画,会为她辫最漂亮的辫子,织五彩缤纷的头绳,几乎无所不能。   直到去年的那场山洪……   她还记得那一天,连续几日的大雨,终于在那一天放出了短暂的晴天,阳光映在娘亲的身上,照得她望上去暖融融的。娘亲对她说,邻居小杨家的奶奶病了,她要去山里替邻居奶奶采药。邻居家的主人已经答应了她,只要采齐了药材,便会分给他们一匹新罗布,那匹罗布非常的漂亮。正好可以为临霜裁一件新衣裙。   爹爹担忧会复又下雨,本不愿娘亲独去,娘亲却执意要去。她说,霜儿已经是大姑娘了,一定要有一件体面的衣裙。她说,那匹绮罗色彩鲜艳,如若制成了衣裙让霜儿穿上,一定会非常的漂亮。   她让临霜在家中耐心的等,等她回来,就会有了漂亮的新衣裳。她兴奋地点头。然后等了很久很久,从清晨等到入夜,从天黑等到傍晚,等到乌云遮蔽了温暖的阳光,天空又开始下起了暴雨。可最终等到的,却是山田洪水滑坡的消息——   爹爹几乎急疯了,冒着瓢泼暴雨去山中寻找,却连母亲的尸首都无法寻到。自那之后,她便再也不曾看见爹爹的笑容。他一夜白了头发,身体也每况愈下,时常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连鲜血都呕出来。嫂嫂一开始还强忍耐着,最后便再也无法忍耐。家中终日充斥着各种争吵,谩骂,迫人心弦的压抑。   然后,在半年后的一天,爹爹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还记得,爹爹去世的那一天,正是年节三十的佳日,整个小村都被节日的喜庆笼映着。门口的大红灯笼似火一般的红,映得父亲的气色异常的好。他亲自为她下了一碗汤面,还背着嫂嫂为她偷偷多放了两枚鸡蛋,看着她认真吃完,然后将她领在床前,将那个雪白的小帕放在她的手中,与她絮絮说了许多话。   那一天爹爹与她聊了很久很久,从她的出生到她的名字,从她的哥哥再到对娘亲的忧思。他说是他对不起他们,若不是他年轻时太过傲气,也不会令他们沦落至此;他说他这一辈子真的太幸运,遇见了娘亲这般美好的女子,又有她这样一个聪明乖巧的女儿;他还说,临霜,你一定要继续读书写字,一定要走出这个小村去。你是一颗明珠,不该永远埋落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无论遇见什么困难,你一定都不能放弃,要为自己做争取。   松柏性子软弱,恐成不了大局。所以你一定要坚强,你是陆家的希望。   他究竟都说了哪些话,临霜已不能全部记清了。只记得那天子时过后,村中各家响起了欢悦喜庆的炮声。烟花将天空映得明亮,也照亮了爹爹的脸庞。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对她笑着,说道,临霜,爹乏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新岁快乐。   嗯!爹,新岁快乐!   她也对他微笑,怀捧着那个小帕,高高兴兴地回了房。   那却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到第二天,她再去与爹爹拜年时,爹爹已经去世了。他安安静静地躺着,双眸紧阖,苍劲的脸庞冰冷一片,宁逸而安详。   ……   一颗泪珠倏地从眼眶中滚落出来,临霜的气息凌乱了,双手微抖,小乐逐渐弱下来。   睁开眼,脑海中的一切又瞬间消逝。眼前仅有小林清湖,粼粼波光,旖旎昏黄的夕晖。   怔了怔,她默默垂下手,呆呆望着遥远的天际。   ……   “错了一个音。”   静了静,耳边倏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既清淡又熟悉。   临霜诧了一下。   下意识,顺声望过去—— 第27章 指导   沈长歌静立在临霜的几步开外,身后的树葱葱浓郁,夕阳静洒,笼映着他月白的衣衫,将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边。那光芒似是带着温气的,令他望着无端没了平日所显的冷冽,平白添了几许温润。   他今日自太学下学的时辰较早。以往他这般早的下学,都会早早回府,将自己关在书房内读几卷书文。这一天却正逢长公主外出,留了长星给他看管。沈长星年幼,又爱玩爱闹,在书房里陪了他片刻便忍不住了,吵闹着要过来中院找祖母,要祖母赏他吃糖。   他无可奈何,只得带着长星来了中院,与祖母聊谈了一会儿便欲行告退。长星却怎般都不愿走。老夫人疼爱幼孙,自是应允,他没有办法,见祖孙二人正乐得融洽,干脆自己步出前堂,在中院中随意漫行。   算起来他其实已有很多年不曾巡绕过中院了,只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因也喜爱向祖母讨糖。可是后来大了,太学课业忙碌,老夫人又不必子孙每日拘礼晨晚的请安,所以也仅是在平日请安时方才来过中院,时常也是匆匆来匆匆去,加之他上辈子的一些回忆,每每步入中院,总是会想起上一世祖母临终的惨剧,便更少愿在这片院落踏足。这一次他踏着夕阳,慢慢自院内漫步,望着四下的每一草一木,一石一景,不知不觉间,不仅化去了心头一直以来的沉重,竟更加深了要竭尽全力,改变结局的决心。   就在他步到迷林的外侧时,四下寂寂间,耳边竟传来阵阵断续却幽然的埙乐,声音隐隐,却分外清明。   是这乐声听着极其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尚在上一世,他身心俱处迷茫与绝望间,有一个女子一直伴在他的身侧,低声为他吟唱着一首歌,“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他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纤瘦柔婉的女子身影。对应的,却是一张尚处少女的脸庞。   不知不觉的,他穿过迷林,果然在河畔的边沿,看到了那个素青的身影,静立在河边,独自吹埙远眺,孤静却寂寥。   他清晰辩听出她的气息愈加的不稳,吹奏间有几个音符也破碎而不准,想着她一曲吹完,自己也当会发觉。可当她静吹奏完一曲,却只是一直站立着没有动作,下意识地,他脱口唤出了一句。   女孩一刹回过头。   一瞬间,他清晰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与震讶,以及脸上斑驳的残泪,被夕阳映得仿佛是碎金落了面颊,顿时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立即匆忙擦去了泪,讷讷道:“三、三少爷万福!”   沈长歌微微蹙眉,“你怎么了?”   “没……”临霜匆忙摇了摇头,眉眼垂得低低的,不去看他。   沈长歌没有说话,视线一坠望见她手中紧握的小葫芦埙,心中大抵明晰了缘由,前了几步,为她递去了一个干净的方帕。   临霜怔了怔。   目光迟疑了片晌,她犹豫地探出手,终还是接了过来,轻轻擦了擦脸,道:“谢三少爷……”   默默退后两步,沈长歌望着她,刻意错开话题,“方才你有一音错了。最后两节的第五音,应是低徵调,而非弱角调。两音虽近,但听着却与之后的部分太不连贯。”   “你怎知——”临霜讶住了。这明明是她家乡那的小曲,他怎么会……   她心想他身位公府嫡子,想来见识也定然颇广,不过一首地方曲调,即便知晓也该不足为奇,于是方才脱口,又生生将问话咽了回去。   沈长歌不曾回答,静静凝视她,默了片刻,主动抛出一个问题,“听说,你报名了我侍读婢女的择选。”   “我……”他一句话方落,临霜的脸却赫地烫了,神色窘迫,“……是的。”   “那你方才的曲子,可是为终试乐律的一项所备?”   “嗯。”她诚实答了,自愧自己艺技不佳,头埋得低低的,“三少爷见笑。”   沈长歌却没有笑,静静看着她,声音淡如冷玉,“你可知,我祖母与母亲,皆是精通音律之人?”   临霜摇摇头。   顿了顿,他又道:“你这个程度,是绝对不可能选的上的。”   临霜的胸口顿时塞了一塞。   尽管她心知自己能力有限,也知此次择选,自己的希望本就不大,但此番乍听他亲口说出,心头不禁还是沉了一沉,化开了点点失望。   “我知道。”   深呼吸了一下,临霜抬起头来,慢慢对上了他的视线,“那我也要试一试。”   “为什么?”他的问声依旧很平,目光却类似一种无言的审视,笔直映入她的瞳孔深处,“如果我是你,说不定我会选择知难而退。”   临霜微默了一默。   “我不想再受别人的霸凌了。”澄澈的目光中平静而淡然,她悄无声息地揪紧了裙裳,“我想改变我目前的处境,护着自己,也护着我所关心的人。”   她静静看着他,视线中隐隐含着紧张,“这也是……三少爷您教会我的。”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声淡如玉,“你跟着我,就不会受欺凌了?”   他的语气并无什么波动,可这句话听去却隐约含着些别的涵义,莫名会让人心生暧昧的遐想。临霜的脸微微红了,眼睛避垂开来,掩去了心头的窘迫,“或、或许依然会,但,相较现在,已是非常难得了,我会不断变得更强,强到可以不用受任何人的欺负!”   沈长歌略微沉吟了片晌,“那如果我告诉你,你这一次,绝没可能选上呢?”   “……我不会放弃!”几次三番被指戳着弱点,临霜的眼圈微微红了,却依旧执拗地道,隐忍的面色既似委屈又似是坚决,“机会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算是吧。”她强压下了泪意,默默低下头。   静立在她三步开外的距离,他居高临下,垂眸仅能望见她深颔着头的额发,金黄的光照着她的发丝,将她整个人蕴得暖洋洋的。他唇角弯了一弯,抿出一抹无可奈何似的笑,道:“好吧。”   轻叹了一口气,沈长歌侧过身,望向天际的远方。   “其实这首曲子不错,曲调悠扬,旋律美妙,也十分动听。但你从未真正学过管乐,气息根本不足以支撑这种悠长的吹奏,也会放大你的弱点。你若想扬长避短,便不该选择这样旋律的乐曲,而该选择气短灵动的曲乐。”   说着他偏过视线,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埙上,向她摊开手心。   “借我一下。”   临霜微怔,愣愣看着他的手许久,慢慢将埙放在他的手中。   “看好,我只做一遍。”   望了她一眼,他执起那个小巧的葫芦埙,抵在唇边,吹出了第一声奏。   当第一个音符在耳边响起时,临霜只觉得,仿佛是溪流流过了她的耳畔,混合着碎玉般清灵的余韵,紧接着乐音又倏地变换了,变为翻飞翠鸟般的低鸣,麋鹿跃林似的灵动。乐曲欢快愉悦。   临霜怔住了,徒然睁大眼,讷讷地望着他。   三少爷……这是在帮她?   他的手指十分修长,在小小埙盏间不断变换,和着清动的乐曲,极似一幕赏心悦目的手舞,纤白灵活,更令活跃的曲乐几乎变得活了。她一瞬不瞬,眼睫都不敢妄眨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漏望了音节,同时心中飞速地记忆,一瞬不敢松懈。   一曲终了,四下恢复了宁寂,唯风仍徐徐萦荡。   定了片晌,沈长歌重新望向她,“可都看清了?”   临霜怔怔点了点头。   “这首曲乐气息短促,音阶分明,音律也简单,适宜像你这种并未接触过音律之人演奏。你若想在终试上奏埙,不如用这一首,也能掩盖你的弱点。”   他静静摊开手,将掌心处的小埙递到她面前,“还给你。”   临霜愣愣的。   讷讷看了看他,又讷讷看了看伸在自己面前的手掌,她迟疑探过手,将葫芦埙收回来。   指尖无意擦过他的手掌,她只觉得一股轻微的凉,沁染着指尖,逐渐蔓入胸臆,心口微微一跳。   没有再说什么,沈长歌转身离去。   “三少爷!”临霜却自他身后叫住了他。   他的步子停了停。   “三少爷,奴婢有一个疑惑。”   “什么?”   紧了紧手中的葫芦埙,临霜道:“您……为什么要帮我?”   他明明已这般明确的说她绝不可能,也有劝告她知难而退的意味,又为何……   “我没有帮你。”原地静默了一刹,沈长歌回头瞥她,静道。   “下个月的择选,是由我祖母与母亲来择试的,如若你技不如人,最终还是会被淘汰掉。只不过你非家生婢,这种择选于你,本就没什么优势,我虽指点了你,但你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你自己。”   最终望了她一眼,他垂下眸目,启步离开迷林。   ……   就这样吧……   仰头望着霞云淡卷的天,沈长歌长吁出一口气,心绪惴惴。   他之前一直在设法阻止,阻止她到自己的身侧,阻止一切会依照上一世的轨迹。而今兜兜转转,他竟觉一切都好像是一个圆圈,即便背道而驰得再远,最终却又都行绕了回来。   如果,这是天意注定是这样安排的话,那么……就这样好了。与其一直回避,他不如试着接受,或许不去刻意的改变,才是最好的改变。   正如她所说。   机会,终究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第28章 选试   之后的这段日子里,临霜更加勤奋了。每一日天不亮就爬起床,自晨起便开始忙碌,用最快的时间完成一整天的活计,然后用剩下的时间去迷林中练习乐曲,或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写字翻书,一刻不曾停歇。秋杏知道临霜是忧心自己无法在选试中获胜,故从不敢妄加打扰。   令阿圆和秋杏诧异的是,临霜却在临考之前换了曲目,与之前的旧曲相较,新的曲目轻快活跃,自然也是十分动听的,然而临霜却并不谙熟,吹起的曲调磕磕巴巴,还常忘记了阶符。秋杏和阿圆劝了她几次,想让她改回之前的乐曲,临霜却充耳不闻,坚持将那一首小曲成千上百次地演练,只能望得阿圆和秋杏在一旁干着急。   好在没过多久,临霜已可以将那首小曲顺利地吹奏出了。虽然听着尚还有着生疏,但却意外的令临霜没了先前气息短促的问题。这一次她们再不说什么,只令她大胆的去练习,而根据阿圆所打探到的消息,据说文嘉阁的陈嬷嬷对临霜印象极好,凭她的能力,只要到时不出意外,进入终试八成是不会有问题的。受了鼓舞,临霜不禁信心倍增,也逐渐开始盼望着选试之日的到来。   很快的,时季入了六月,随着择选日的临近,临霜又不免开始紧张起来。虽然她平日不动声色,但是一入了夜,却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秋杏看在眼里,知她心中有着压力。便在择选前的两日主动担负了她所有的活计,让她好好放松下心情。   直到择试前的一晚,翠云将临霜叫了去。   翠云早在临霜前去文嘉阁报名时,便已知她已决定参选了侍读婢女的择试,却并未说什么。临霜担忧她多虑,以为自己是不满藏书阁的生活,这才决定争取调入紫竹苑,所以在报名过后也从未曾向翠云主动提过。此时突然听翠云问起,她不禁有些尴尬,支吾着不知该如何说。   翠云自然看得出来,笑斥着她不用多心。她这次唤她,不过是知她明日便要参加择试,来告诫她些许老夫人与长公主的喜好,或在择试时有所帮助,也趁机与她叙叙话。   两人聊了许久,谈及此次她极可能被调走藏书阁,翠云还是不免惆怅,“说起来你这孩子,哪里都好,模样好,做事也好。突然要走,我还真不想放。可是像你这样的丫头,早该入了家主的阁院才对,在这藏书阁里,倒是可惜了……”   自临霜与秋杏入了藏书阁起,翠云姑姑一直待她极好,她自然感觉得到。而今乍听她言,胸口不觉又是感激又是酸涩,只能惭愧地谦辞。   翠云笑了,道:“不过这回长公主和老夫人也真是的,就是择个侍读,竟然也闹得这么大的阵仗,跟当初宫中择选女官似的!要我看啊,女官还有个名额数量,这次侍读却只择一个,简直比选女官还难呢!”   “姑姑择选过女官?”临霜有些惊讶,睁着眼目不转睛看着翠云,心中升起钦佩。   “是选过,那时候也就比你现在大些,什么都不懂,考诗词的时候连韵脚都没压上,考乐律更是,什么都不会,干脆找几个瓷杯子灌上水就上去了,现在想想,真是……”   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翠云不觉心有感慨,失笑道:“后来肯定是没选上了,那时家穷,好不容易得来的选女官的机会就这么白费了,没办法,幸而遇见老夫人,把我召来了公府做婢,做到现在,也能成了个掌事。”   她说着,握住了临霜的手,话音语重心长,“临霜,我看你能力不错,也读过书,一定比我强,这一次好好选,说不定就能选上了。三少爷性子虽淡些,也不太喜欢丫头服侍,但好在对人极好,也从不苛待下婢。再说,我看他对你也不错,记得你刚来藏书阁时,他还特意亲自过来嘱咐我,让我好好照应你。”   临霜怔住了,几乎疑心是自己耳朵出了错,讷讷愣了好半天,“姑姑说三少爷他——”   翠云道:“我也不知你和三少爷是怎么认识的,看样子,他对你的印象倒是很好。这一次你若能选上了,倒也不错,好好在三少爷身边服侍,也能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打算。”   眼见着天色愈暗,翠云也不再多说,想着明日一晨她还要晨起去择试,便遣着她快些回去休息。临霜见她施了遣令,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向她认真道了晚安便回了房间。   这一夜,临霜的心里一直很乱。   怀握着那个小小的葫芦埙,她静躺在床上,默默望着窗外月色投下的光块,许久没有睡着。无数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海里萦绕,绞得心思乱糟糟的。杂七杂八的声音荡在耳畔,嘈嘈切切,更是将心绪缠作冗杂的一团。   ……   你的伤可都好了?   你只有变得比他更强,才能护着自己和想护的人。   如果我告诉你,你这一次,绝没可能选上呢?   我没有帮你。我虽指点了你,但你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你自己。   ……   我看他对你也不错,记得你刚来藏书阁时,他还特意亲自过来嘱咐我,让我好好照应你。   ……   不知不觉地,话语逐渐像风一般散去了,脑海中逐渐浮起的是那张清俊少年的面庞。颜容冷峻,话语淡漠,眸光幽幽凉凉。   定国公府的嫡长孙,三少爷,沈长歌。   临霜有些怔了。   其实她对那少年的印象一直极好,虽然说起来,他们临面不过数次,可是在她心里,他却是除爹娘外,唯一一个切身给她鼓励,教会她坚强的人。虽然那几句话语对他而言不过尔尔,可是于她,却仿佛惘然迷雾中突然为她指明的一处方向,点亮的一盏明灯,他绝不会知道,那几句话对她而言有怎样的意义。   可是即便是如此,她却从未想过到他身边去,想过伴在他的身侧。   最初她决定参与此次择选,不过只是为了想要躲避那些临上者的欺压。在她看来,无论这个择选结果的主人是三少爷,还是二少爷四少爷五小姐,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可以让自己避祸,她无所谓她即将所侍候的那个人会是谁。   可是直到这一刻,她却突然有些别的心情滋生出来,仿佛是种庆幸,又仿佛是种担忧。她庆幸这一次择选所为的是那个少年,可是又忽然忧虑,她……究竟能否选的上吗?   便连他也说,以她的能力,是绝不可能脱颖而出的。   可是他却又私下帮助了她。   他又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会希望自己选上吗?   心头的沉重一重盖过一重,临霜深深吐了一口气,闭眼。   轻轻抚住胸口,指尖渐渐摩挲过温暖巾帕的边沿,临霜呼吸平淡。   ……   爹。   以前你一直教导女儿,无论做何事,只要努力过就好。无论是否成功,只要尽力了,只要做过了,便是最大的成就。   可是这一次,女儿想成功。   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女儿,在未来几天的择试上,可以顺利。好吗?   ·   第二日,此次侍读婢女的择选考试正式开始进行。   临霜自寅时便已起床了,彼时天还未亮,黛蓝天幕中零星挂着几颗晨星,将天地间都照映得十分寂静。她默默洗漱好,将自己规整得干净利落,然后趁着晨阳,朝着东院走去。   择选的考核仍是在东院文嘉阁进行的,只是将场地设在了内苑的院内,将整个院落半空出来,布置了近百张小桌。每张桌距三尺,桌上齐备着笔墨纸砚。为防行弊,每个参选的丫头无需自带任何私物,必须用文嘉阁所备的文具应题方可。   首门择试时定于辰时开始,翠云与秋杏将临霜送到文嘉阁的外苑后便已不许入了,只能允参选人独进。怕她紧张,秋杏一直在一旁为她打气,神态语气滑稽而夸张,被翠云薄斥着制止。翠云没有说太多,只令她平常心。好坏不过一场择试,无需太重的心理压力。   临霜微笑着应了。诗词是她这几项中最擅长的部分,她倒没有太多忧虑。   距辰时还余两刻,翠云打量着时辰已近,催促着让她快些进去。临霜应声与她们告了别,步到内苑门口前递换好准册,回身探看时,见着两人还在远远看着她。她轻快向她们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自己先去了。   便在这时,苑门口忽然传过一阵动静,让整个小苑的氛围骤地变得有些不同。   这阵异样的到来与她报名的那一天如出一辙,仅一刹临霜便猜到了缘由。很快一队人群从阁苑的大门处闯入视野,六七个女孩子簇拥着一个高挑美艳的少女,径直朝着这一头走过来。   那少女自然是锦心,依旧恁般的夺目靓丽,光彩夺人。她身侧稀稀拉拉跟着些女孩子,一面跟,还不乏一面阿谀着,“锦心,这种择试对你,简直是玩一样,不用紧张!”   “就是啊锦心姐,谁不知道长公主和老夫人都已认定了你!那些人和你可怎么比?简直是不自量力。”   她们的声音不小,语调掺杂着得意,仿佛是刻意想令人听到。尽管她们所言属实,但这话语听来,仍令众人不禁变色。   锦心却似乎连理都懒得理,直接走上前,换好了名册,便朝着内苑走去。   就在她经过临霜时,她的步子倏地停了停,侧眸,看了看她。   临霜也看向她。   如上一次一般,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未说话,互相颔了颔首。接着又各不相干地朝着册上所对应的桌号走去。   文嘉阁内铜锣一响,代表择试已正式开始。陈嬷嬷立在众桌最前,命一旁的几个侍女插好了三炷香,又以最简略的言语叙述了初试规则。初试主考诗词,由她现场布题,题目宣布后需自三炷香内完成。若提前完成自然也可提前离场,只是离场后便不可再入。   很快她自一侧的桌屉内取出一展卷轴,徐徐展开。然后将那卷轴挂在众目可见的高处。宣告题目已布。   同一时刻,第一炷香燃起。   院中的众女却徒然涌起一阵哗然之声——   “这——”   “怎么是这样的……”   “这是什么……”   高高挂起的卷轴之上,纸页却是雪白的,未提一字。   这便是初试的考题?   一片空白要如何作诗作词? 第29章 过关   “安静。”陈嬷嬷提醒了一句, 手中的藤鞭轻击了两下桌案,“不得喧哗。”   女孩子们更苦恼了,皱着眉头提着笔, 完全不知该如何落笔, 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   临霜没有动,一直仰着头, 默默看着高处的那幅纸卷。此刻纸卷上的空白几乎映射在她的心里,同样空空白白的茫然。   空白……为什么会是空白?   这空白的卷轴, 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又该怎么做?   轻抚住襟口, 临霜感受到胸膛处的心跳跃得飞快, 神思却异常的迷惘。   院中置在最前案上的香逐渐燃尽,香灰坍塌散落,一炷香已经过去了。   四下已有人完成了试题, 报告着让陈嬷嬷验过卷,稀稀拉拉开始离场。当第二柱香燃起时,不远处的锦心已开始提笔。   静静研好了墨,临霜执笔轻蘸, 却一直没有动作。   周围的人越走越多,衣袂的摩擦与杂沓声交错,更令她的心情更加混乱起来。她僵硬着提着笔, 手中紧了紧,又松开,面容越来越白。   就在这时,锦心已报告完成了。陈嬷嬷核验无误, 她静施一礼,朝向门口走去。   在走过临霜的桌位时,她定了定。目光静瞥向桌上的纸砚,只见那一张雪宣竟比高悬的卷轴还要雪白,不禁轻扬了扬唇角。   然后离去。   第二柱香也渐渐燃尽了。   院中的人已很少了,耳边逐渐静了下来,临霜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态平稳,暗示着自己不要慌张。她撂下笔,静静闭上眼,沉定了少顷,然后,睁开眼——   当第三柱香已经点燃时,天空的艳阳光斜,一缕明晃晃的阳光映下,直直自高挂的卷轴中穿透而过。雪白的纸页被阳光映着,在纸页的边缘隐约透出些许淡绯颜色,似是极淡极淡的绯色水墨在纸上晕开,遗留下的淡淡水痕。   绯色……   临霜怔了怔,瞬息间似一股电流流过了四肢百骸,她恍然明悟了什么。   ——不是空白!是雪水!   这纸卷曾被雪水浸透过!   她一直记得,自小家中困贫,从没有条件才买笔墨与新纸供她与陆松柏练字。她常喜好以青砖习字,而陆松柏却喜欢以水蘸纸。他这样利用得久了,还经常谑谈,浸了井水与河水的纸,干涸后对着阳光看是淡黄色,而浸了雪水的纸,对光,却是淡绯色。   所以……纸卷不是空白的,真正的题目,也非空白。而是——雪。   临霜心头顿凛,立即镇好纸页执笔点墨,凝神静思,决定赌这一把。很快心中一首短词已成。她轻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羊毫,慢慢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临、江、仙。   四下又不断走了几个人,院内只余下她一个,那几女子离去的同时,不忘回头望她一眼。陈嬷嬷也感到奇怪,眼见着只余下半柱香了,再侧目瞥向她案上的纸页时,却发现方才书写了一个词牌。   陈嬷嬷怅然地摇了摇头。   先前她尚还以为这女孩条件优秀,看模样是唯一可同锦心相较的一个,而今一见,想来也只是一个空有其貌的绣花枕头罢了。   临霜自然不知陈嬷嬷所想。   此刻她所有的心思皆在这面前的一首诗词间,全神贯注一瞬不瞬,笔走龙蛇间,两行漂亮的行书已经跃然现在纸上,云行流水,秾纤间出,异常流畅漂亮。   ——千里云涛飞柳絮,寒枝未展春光。松间柳际一时苍。梨花生晓色,白玉附虚堂……   “只有小半柱香了。”陈嬷嬷适时提醒道。   ——似水流年皆去也,平生几度思量。人间往事总凄凉。当时明月照,洒落一庭霜。   最后一笔落定。案上最后一截香灰赫地落了,散落在了香炉的边缘。   铛!   同时一声铜锣之音响起,拌和着陈嬷嬷的话语,“时间到了。”   面前的宣纸瞬时被抽走了,临霜撂下笔。仰头望了望那蕴着浅淡绯痕的纸卷,拭了把额角的细汗,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   下午的第二项选试设在未时进行,距眼下还有小两个时辰。临霜未曾留在文嘉阁等榜,而是率先回了藏书阁。进院的时候,阿圆已经等在了院里,看样子是等了许久了。   “临霜!”见着她归来,阿圆立即迎了过来,一叠声的追问,“怎么样怎么样?”   她知道临霜今日择选,自卯时起便已经睡不着了。可是她身份低,不能亲自过去东院送她入文嘉阁,本就一直惦念着。好在秋杏一直顾念着她,祈求翠云姑姑让她先来了中院。可刚一入院便听见几个文嘉阁归回的丫头说这初试的试题分外古怪,不禁有了些许忧虑。   临霜安慰她,又将上午择试诗词的状况与翠云秋杏几个大抵说了说。在此之前,她本对诗词这一项本还颇具信心,如今也不由有了些忐忑。秋杏与阿圆都是不懂诗词的,无法判定临霜那词究竟如何,听罢只是一直觉得……这试题出的也的确是够变态的。   倒是翠云听过那词,心中宽慰了不少,虽也不知那一纸空白的题目究竟是用意,但这词作得倒是极妙,拓下来反复看了几遍仍爱不释手。她劝着让临霜不要担忧,只命她快些用了午膳去休憩,如若有幸入了复试,也好存些精神去应考。   临霜应了,很快下去。   吃过午饭,她与秋杏阿圆三人回了房。临霜昨晚睡得太晚,今晨又起的早,如今躺在床上,困意很快便排山倒海般倾袭过来,阖眼便坠入安眠。秋杏一直半眯着,神思也逐渐恍惚。只有阿圆翻来覆去,不仅没有半分困意,反而心里越来越没底的躁劲,干脆起了身跑出去。   这一觉,临霜终于将一直绷紧的神思舒缓了许多。   醒来时,只见窗扉半敞,阳光轻照,窗外茂盛的树叶被风徐得粼粼的,心中异常的安定。   仅余的昏沉思绪却是被阿圆给惊醒的。   “临霜!临霜——”   她人还未到,声音已经远远的传过来。紧接着便见阿圆飞快地跑进来,仿佛一只欢快的鸟儿,气喘吁吁,唤声却比鸟儿更加喜悦。   “临霜!你初试过了!你入选了!”——   ·   文嘉阁的大门前人头攒动。一张巨大的纸页上粘贴在墙上,上面密密麻麻书写着许多姓名。   阿圆拉着临霜与秋杏的手一股脑跑到榜前,尚不用靠近,已能在人群之外便望见了书写在最顶端的一行名字,“首名:陆临霜。”   “临霜秋杏,你们看!”阿圆伸出手指,笔直地指过去,声音不掩雀跃,“有你的名字!还是首名!”   “哇!”秋杏惊得大呼,几乎要跳起来,紧紧张臂抱住临霜,“临霜!你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对啊临霜!”阿圆也不禁兴奋道:“我们就说你一定能行的,你看,真的行!临霜,你是最棒的!”   临霜的手紧紧攥着,浑身的血液都几乎滚烫了,一直砰跳的心却缓缓落了来。   方才在她听见阿圆的呼唤时,她的心都几乎跳了出来,又听闻是榜首,只觉梦一般不大可能。如今亲眼所见,她终于放下心,也不由寻回了些许信心。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小点声。”她按捺住阿圆与秋杏,脸上也满是红扑扑的喜悦,低声道:“你们这么大声,非让别人与我树敌不成。”   阿圆秋杏恍然大悟,立即噤声捂住嘴,四下一顾,还是忍不住惊喜地笑出来。   秋杏上前整了整临霜的衣襟袖袂,道:“临霜,下一场择试是书画,加油!好好考,你的字写得那么棒,一定能选的上的!”   “嗯!”临霜郑重地点头,微笑。   不远处,一道目光静静朝向这一边射过来,淡淡冷冷的。   仿佛是感觉到了,临霜一刹侧过头去,果然在人群的尽头看到了锦心的身影。正对上那道视线,她心中骤地微凛了一凛,笑容渐渐凝定。   身边的阿圆秋杏还沉在惊喜中,未曾发现临霜的异样。临霜转过身,视线再次落在榜上,之间在她的名字之下,静躺着的令几个字。   第二名:方锦心。   临霜怔了怔。   再扭过头时,锦心已经离去了。方才她所站定的那个地方空荡荡的,仿若只是她的一抹幻觉。 第30章 锦心   入了未时, 第二项择试开始顺利进行。   参选此次择选的婢女共一百二十余人,经过上午诗词的核选,而今第二试只余下了八十人整。书画择试二项选一, 可自书法与画作中任择其一, 时定于一个时辰内完成。   因已经过了上午的初试,临霜此次再无了紧张。她直接择选了自己所擅的书法一项, 自顾研好墨汁,铺开纸张, 等待着试题的公布。   相比于初试诗词的难度, 书画的题目却简易了许多。设定无题, 无框架规定她们需作什么,只由着她们自由发挥即可。临霜想无论这设题之人是谁,但通过初试的古怪之后, 已发觉了这人切题点的怪癖之处,故决定另辟蹊径,以三十六种书法字体,“画”作了一副《三十六福图》, 作为书画的答题。   正如临霜所想的,当晚入酉过后,阿圆再次风风火火地跑来宣告临霜通过了第二试, 依然居于首名。   似是阿圆与秋杏的话生了效,接下来的两场选试,临霜都通过的十分顺畅。三试时所择考的是棋艺,择考时场上只余下了五十人, 五十人由抽签决定,分列二十五组,各执黑白互相对弈。定时一个半时,时至子多者胜出。秋杏与阿圆担忧了一夜,生怕临霜在这一场会对上锦心,便连梦中都不忘记祈祷。幸在还不等临霜抽签时,锦心已被另一个女孩所抽中。而临霜所对的那个女孩大抵触棋不久,棋艺颇生,令她赢得倒也算轻松。   入四试时,这些女孩子便只余下了二十五人,择核点茶之技。时下已有点茶之术,大梁国上下茶道兴盛,自太.祖皇帝开始,梁皇室的几位帝王皆是爱茶之人,更令太学与国学中开设茶道之课。临霜的点茶技术不熟,却也中矩。也还算是通过的顺利。   令阿圆与秋杏稍微有些郁闷的,是自从入了棋试之选后,临霜的名次皆不算太高,倒是锦心似乎很长于这两项,一举拿下了两个首名。临霜却恍然不觉,只觉如今能入终试已是自己的万幸。   而经历过几次选试过后,也终于迎来了一直以来,令她们最紧促、最忧心的那一项——   乐律。   ·   当天夜里,阿圆回去的很早,只加油鼓舞了临霜一番便很快回了。秋杏怕临霜紧张,不敢与她说太多,只让她快些就寝入睡,养足精神应对明日最终的择试。   临霜却很久很久没有睡着,静躺在床上,直等到月上中庭,依然没有丝毫的睡意。   对床的秋杏已经睡着了,呼吸浅淡平稳,睡得极沉。临霜的心里一直难以安定,许久干脆爬起来,穿好了衣裳步出门。   现下的时辰,早已过了宵禁。大抵是太晚,便连打更的更夫都已归了。临霜握着那个小小的葫芦埙,独自出了阁苑的门步往迷林。   月色洒尽,林叶飘飘,天地间一片静寂。   静望了一会儿湖光月影,临霜轻轻执起埙。   须臾,一阵轻快灵跃的音律响起。   这段时日以来,她其实已将这首曲子练得非常熟练了,而今几乎不用思考,便已知这一个音符过后,下一个要按哪一个音孔,是怎样的旋律。在此之前,她本已不再担忧这一项会成为阻止她择选的阻碍,因为走到这一步,已是她曾连想都不敢想的,她更没了太多奢求。   正如爹爹所说的,尽人事,听天命。   她已真正努力过了,那么最终结果如何,既然不是她可控的,那么不如任天由命。   起初,她本也是抱着这个心思而选择参加了这一次的择选。她想给自己一次机会,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想去试这一试。   可是——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发觉自己早已不再是最初的心思。她真的强烈的感觉到心底所涌动的一种情绪,她……是真的想要赢得这次择选的。   原本经过这两日,她对这场终试早已不再紧张,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反而变得更加紧张,更加迫切的想要得知最终的结果。她知道,自己本不该存有这样功利般的心态,可是她越想抑制,这感觉却越似一条扎了深根的枝蔓,飞快的生长蔓延,直到将她整颗心都裹困住。   心中越想越乱。   临霜静静闭上眼。   清动的乐曲一遍一遍,不知循环了多少次。渐渐地,曲乐逐渐式微了。临霜落下埙,望着星空叹了口气。   “爹……”淡淡的话音和着雾,极轻,“你说,这一次,霜儿可能选上吗?”   她是真的……想要成为他的侍读婢女,想要,伴在他身侧。   “真动听啊。”——   身后突然响起几下轻微的掌声,伴着一个低柔轻媚的女声,“这就是你为明日所备的曲子?”   临霜心头一惊,遽然转过身去——   只见身后一个女孩静静屹立,不知立了多久。夏夜风微,轻轻浮起她浅白的衣角,令她一眼望去,仿似一位雾仙莅临。   她静静地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临霜,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被浅白月光映着,莫名令临霜感到有种鬼魅似的诡异。   锦……心。   …… 第31章 终试   复日, 这场侍读婢女择选的终试正式开始。   这场选试在经过了整整两日的发酵,至而今的这一刻,已到了最高点。终试并未如以往的前几试般在文嘉阁进行, 而是单独设在了东院晴源居的前苑进行。晴源居乃长公主自公府东院的居所, 而此次终试,老夫人与长公主也会到临, 当场对最终的几名侍婢进行核选。   阿圆在昨晚便已费力打探到了些许消息,在四试的入选点茶的这些女孩中, 只有十人被择入了乐律的终选。十人会依列顺序, 依次入内堂进行奏曲, 待全部完成后,再由长公主与老夫人评断结果。那最终被选上的,自然便就成为此次的头筹, 就此被划入东院紫竹苑,成为三少爷的侍读婢女。   一百二十人中择一名。百里选一,不过如此。   阿圆异常兴奋,一大早天还未亮, 中院还未等开闩便已在外等候了。等到寅时门禁一除,立即匆匆忙忙地跑到藏书阁。彼时临霜早已起床,翠云与秋杏忙前忙后, 为临霜仔细装扮了一番。虽说选试所选的是艺技上的差异,但毕竟是面临家主,势必还要为家主留下一个好的容貌,也好在择选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翠云说长公主与老夫人皆不喜太过亮色美艳的装扮, 故只令她简单穿了件二等婢的普通布裙,青衫白裙,简简单单的,却异常干净清爽。翠云为她简单绾了一个普通的双髻,鸦黑长发散在背后,白皙的脸上略染脂粉,全身上下未施任何饰物,衬得她出水芙蓉般,眉目清丽如画。   阿圆怔住了,秋杏亦是非常的吃惊,呆呆地望着临霜仿佛缓不过神来。   “临霜,你好漂亮啊……”愣了半天,阿圆喃喃地说出了一句。   她的话是由心的。   她一直知道临霜很漂亮,可是那种漂亮却并非惊艳的漂亮,只是那种五官端正,笑容温甜,望之给人如沐春风的舒适感。就仿若是一种醇酒,初品入喉沁人,逐渐深啜,才会感到愈加的醇浓,沉沉惹人迷醉。   可是,施了淡妆后的临霜又好像是完全不同的。   那明明还是她,可是望在眼中,却多了几丝引人夺目的意味,却并非是扎眼的艳丽。好像是那酒完全调转了感觉,方一闻嗅便以令人醉了,但逐渐深尝,却是种温柔的醇郁,让人忍不住心生依赖。   阿圆有一种感觉,这样的她,竟令她觉得比锦心更美上几分。   秋杏也在一旁应和,上前握住了临霜的手,鼓舞道:“临霜,加油,你一定能行的!”   樱粉唇角轻露出一抹微笑,临霜点头,“嗯!”   到了晴源居时,前苑已聚集了许多人,除却应选的十女,还有许多是送友助阵,更多人是趁闲过来探热闹。终试的时辰定在巳时,十女上场的顺序由拈阄来决定。应选的婢女自陈嬷嬷处报过曲目,便在一个密封的木匣子内抽取木阄,阄上数字为几,便第几个入堂演奏。   阿圆在一旁不断祈祷,念叨着临霜一定要抽取一个好的数字。虽然终归都要上场,但其实人人深知,如这般一一进行的择试,次序最初与最末的是极不占便宜的。开场打头的最易紧张,加之评判者对后面的期望,难免会放高衡量。而压轴者又有前者的比较,除非艺技高绝,否则很难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等了少顷,临霜很快从前面退出来,手中握着一根小小的木阄。阿圆秋杏立即迎过去,反掌一望,看向上面的数字。   ——八。   阿圆的脸郁下来。   顿了顿,秋杏笑了,出言鼓励,“还好还好!不是第十,已经很好了!”   另一边的锦心似乎也已抽完了,听着周围的切切谈论,临霜隐约听到,锦心所拈到的是五。   阿圆的心情更躁了,气鼓鼓哼了声,“她运气倒是真好!”   秋杏说了她几句,让她不要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临霜却恍若未闻般,一直心不在焉。远远的,她看着锦心。   锦心站得离她很远,中间隔着几道饰架,影影绰绰的,看得并不大清明。她这一天所穿的是件雪白裙裳,被身材高挑的她衬着,乍一望极像一个云中仙子。她没有望过来,而是一直对着一个中年的嬷嬷说话,那嬷嬷衣容整洁,气质冷傲,只有面对锦心时,才露出了几许不同的温和。   临霜猜出来了,她大抵就是阿圆所说的,锦心的娘亲,老夫人身边最鼎力的贴身嬷嬷,问蓉。   愣愣地看了半天,思绪却一下子飘得很远。   ……   真动听啊。   这就是你为明日所备的曲子?   ……   回思起昨日半夜那一幕,她仍觉好像历过了一场梦,分不清真实。   那时候,她本以为她会对她做些什么,可是她却什么都没做,只是那样盯着她,唇角似笑非笑,话语幽幽冷冷。   “我叫方锦心,想来你应该认识我。你叫陆临霜?”   “你这几天,表现的不错嘛。我还真的小看了你。”   “就让我们明天试场见,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厉害。”   ……   然后她便走了。留下临霜一个人,背脊的冷汗几乎渗透了衣衫。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又说了那些话。   无法确认自己可胜,前去探测她的实力?   故意用话来让她心生焦挫,好挫折她的信心?   握着葫芦埙的手渐渐收紧了,临霜讷讷垂下眼,胸口乱乱的。   “临霜!”   身边的阿圆突然一声,她一瞬回过了神,“啊?怎么……”   “你怎么了,叫了你半天都没听见,一直心不在焉的。”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阿圆兴致勃勃,指着苑外的一处地方,“她们说,那边可以看到苑内,还有长公主和老夫人,我们去瞧瞧?”   “哦……好。”临霜愣了应了声,将埙胡乱塞入袖口,被阿圆拉着朝那头走去。   便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个小婢女恰时自她身边走过,擦身而过的瞬间,与临霜不慎碰撞到了一起。   “抱歉。”女孩立即低头道歉。   临霜愣了愣,随口应了声没事,跟随阿圆跃出屋门。   ·   晴源居的内外两苑是四面相连的,中间以一花墙所隔。中间是一处月门,此刻紧闭着。花墙上的镂空窗不高,踮起脚正可远见内苑中的景象。院中以一纱制屏风相隔,隐隐约约的,能见终试的现场。   老夫人与长公主早已到了,坐在院中上位处,隔着纱屏,只能隐约望到两个矜贵身影。除却长公主与老夫人,院中还聚着许多姑姑嬷嬷、婢女丫头。唯一不同的是长公主身边嬷嬷所抱的孩童,白白圆圆十分可爱,待嬷嬷的怀里东张西望,颇惹人目光。   巳时一入,终试便宣告开始。很快拈阄数一的女孩便入了院中。外苑的镂窗口熙熙攘攘的,十几个丫头你争我抢地凑前望热闹。院中那女孩向着上位仔细行过礼仪,而后开始奏演。   最初上场的女孩所演的乐曲是一曲笛曲《渔舟调》。笛音悠悠扬扬,便是外苑也能够听得清晰。只是最初她似乎过于紧张,令乐曲听着有些生涩僵硬,渐渐的放开了心绪,才将曲调平缓起来。   隔着镂窗与纱屏,临霜望见老夫人似乎摇了摇头。   临霜在人群里跟着看了一会儿便没兴致了,慢慢避出人群,立在角落发呆。她还在想锦心。这种空悬的心情令她平生种莫名的预感,说不清是什么。   她去摸袖口的小埙,想要离得远些去练一练曲子,也好让心情平静。可以刚一触手,她却突然定住了。   ……   紧接着,她又摸向其他地方。衣襟、袖摆、腰封……   没有、没有、没有。   怎么会这样……   “临霜,你怎么了?”一旁的秋杏发现她的异样,拽着阿圆一起出了人群走向她。   “我……”   临霜的大脑一片空白,目光涣散,悬在半空的手都开始颤抖。她迷茫地望着她们两个,神思一片迷乱,唇色也愈来愈白。   “我的埙……不见了……” 第32章 意外   晴源居的前苑有几处小空屋, 因临着内苑较近,此次终试便被设作了候场的地方。因多数人已凑到苑墙处去探热闹,故此时屋内人数稀少, 仅有稀稀拉拉的几人散坐着。   屋内的角落, 问蓉将每一根琴弦都轻拭得干净,又为锦心将她的襟领、头发, 每一处都仔细整理好。望着自己貌美如花的女儿,问蓉细细嘱咐了她许久, 忍不住叹息, “心儿, 你记得,这可是最后的关卡了,只要你今日顺利过了, 你就可以顺利到三少爷的身侧,这可是决定你未来的时刻,所以你一定要倾尽全力,知道吗?”   锦心点点头, 静握着问蓉的手,对她露出微笑,“娘, 我知道的。”   问蓉脸色微霁,眉宇间也终透出些柔和之色,想了想,又不禁叹道:“不过以你的琴技, 想来娘也不用担心。你的琴可是当初跟着二小姐一块儿学的,怎是那些丫头可比的?待会儿,你记得多说些好话,哄老夫人与长公主开开心。老夫人和长公主一向很喜欢你,你的机会可是这些人里最大的,好好把握。”   “嗯。”   神绪倏地又突然想到什么,问蓉眉宇轻蹙,道:“还有,那个这几次一直压你一名的丫头,叫什么霜的,我私下派人探过,据说这几次,这丫头的诗词书画很讨老夫人的欢心。不过还好,我听说她根本不通乐律,你尽管好好表现,不用顾忌她,明白吗?”   说到陆临霜,锦心的脸色略微黯淡了。一线寒光自眼底掠过,郑重地说道:“娘,你放心。心儿一直都是最优秀的,绝不会让任何人将我比了去!”   见她这般信心满满,问蓉心中略微宽慰,舒心笑了,“娘当然知道,心儿一直是最好的。好了,选试已经开始了,娘得回老夫人身边去。你安心在这等着,不用紧张,知道吗。”   锦心应了,再三劝慰她放心,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看着她远去。   待到问蓉一离,一个婢女头立即悄悄到了锦心的身侧。锦心望见她,登时面露急色,压低声音劈头便问:“怎么样?”   “姐姐放心,成了!”   那婢女正是方才与临霜相撞的那一个,说着左顾右盼,自袖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埙,交递给了锦心。   锦心翻手望了望,看见那埙上所绘的冬枝寒梅,略一回想,确认正是那丫头昨夜所使的那一个,略舒下了一口气。   “可曾被发觉?”   “没有,她就放在袖里,我轻轻一碰就掉了,她没发现!”   “好。”锦心轻轻笑了。   静静望着掌中的那一小小埙器,锦心的面容微凝,眼底飞快掠了一丝阴霾,渐渐陷入沉思。   正如娘所说的,她是最好的,一直都是。在这公府所有的家生婢女里,自小到大,她都是最驻光芒的那个。   尽管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母亲虽是老夫人身边最大的嬷嬷,但说白了,也不过只是一个奴婢,而她是奴婢的女儿,光芒再盛,也断不能同府中那些正经的小姐们相提。但她长得漂亮,自幼便得家主的欢心,让她去与二小姐作伴,也跟着二小姐一同修习琴棋书画、女诫女德。她虽只是个婢女,但说出去,她这个婢女,却比一般门户中的小姐都要金贵上许多。   但母亲说过的,她生她养她,努力为她铺路,可不只是为了让她做一个金贵的奴婢。   所以她自小就知道,她若不想为奴为婢,若想摆脱穷苦的命运,那就必须成为奴婢的主人,必须……与家主攀上些许关系。尽管这条路很难,尽管会遭遇许多人的鄙夷,但如她这般身份的婢女想要改变命运,想要成为人上之人,不再被别人驱使,她只能有这一条路可行。   起初她本也无所谓娘亲的安排,无所谓她会与哪个少爷系上关联,她觉得只要可达成目的,她怎般都情愿。可直到有一年,她在老夫人的寿宴上无意间看见那个少年,看他风采偏偏,在众人的面前一挥而就一副仙鹤贺寿的画作。气宇恣意,淡定从容,当真是灼灼夺人的卓然。   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优秀的少年。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长公主的儿子,也是这国公府最尊贵的嫡少爷。   她跟娘说了自己的心思,娘也应她所求,将她顺利置入紫竹苑,甚至为了她的前程,还勉强认回了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可是他却不喜丫头服侍,让她没有任何机会与他接触。于是她努力往上爬,一步步成为了紫竹院内的掌事婢女,替他将阁院内外都规整得妥妥帖帖,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当她知晓他这一次要自府内择选侍读,她简直兴奋坏了,那择选所列的每一个条件,几乎是为她量身而设。她本有十足的自信去参加了这次选试,也是抱着必赢的心态来应对竞选。她甚至觉得,这个侍读婢女,公府中除了她,再没有任何人比她会更适合。   可却未想,竟会半途出来一个陆临霜。   她第一次看到那个丫头的时候,她便有一种预感,深觉这个女孩子会成为她的阻碍。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却落落大方,仪态彬彬,可以写得一手好字,音语间端正礼貌,更是生得一副好容貌,甚至将她都压去了几分。   她很希望这不过只是自己的错觉,可预感却成了真。   当第一天的择试结果下来时,她几乎惊住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竟会连夺两个首名将她压过去。尽管过后的两项略低,但已能够给了她很大的危机感。她不能冒险,所以即便是得知她不谙乐律,她仍私下打听到她常去迷林练曲的消息,又设法在迷林等了许久,等到她前来练埙。   她努力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这般轻易让别人将她的努力都驳了去?更何况,她绝不能允许,别的婢女成日伴在他的身边。   所以……   盯着埙上的点点红梅,锦心嘴唇微抿,猝地收手,将那小埙紧紧握在手中。   陆临霜,对不起了。   谁让你这一次,争的是我的东西。   将埙掷在地上,她毫不犹豫地踏上去。随着“咔嚓”一声微响,小小的葫芦埙顷刻变得粉碎。   ·   晴源居外的另一处角落,却截然是另外的一副景象。   临霜满脸通红,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浑身的血液似乎随着空白的思绪都僵冻住了。她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如何做,颤抖的手中布满细汗。   她已经将全身都找遍了,也将自己经过的路线都仔细找寻过了一遍,可是却都不曾发现葫芦埙的踪影。眼见着时间渐渐过去,急躁几乎让她的心犹若被万千蚁虫啃咬,绝望而煎熬。   秋杏与阿圆同样急不可耐,在原地踏来踏去定不下心来。尤其秋杏,急得满头大汗,问道:“临霜,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忘了走过。或者……是不是落在藏书阁忘记带了?”   “不可能的!”临霜立即矢口否认,声音隐含细微的哭腔。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将埙置在了袖中,到了晴源居后还曾拿出过,怎会……   “那它怎么会不见……”秋杏再也忍不住了,一咬唇眼眶中涌起水光,“难道,它还会被人偷了不成么。”   远处内苑的月门“吱呀”一声开了,最初进去吹笛的女孩已经表演完毕,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陈嬷嬷立在门口高声召唤,“第二个,李春棠!”   秋杏心中一惴,登时更加慌了,再忍不住,推搡着脸便要哭出来。   立在一旁的阿圆却似倏地想起什么,忽地一拍脑门,道:“对……偷!临霜,说不定,真的被偷了!”   “你在说什么?”秋杏愣住了,一双眼睛瞪大了盯住她。   快步绕到临霜的身旁,阿圆道:“临霜,你还记不记得,刚刚我带你去内苑那边时,有个小丫头撞了你一把?”   临霜一怔。   越仔细回想越觉得不对,阿圆几乎肯定了这个猜测,“你的埙,说不定就是那时候被那丫头偷的!我也见着你把埙放在袖里了,可那之后埙就不见了,这样一看,一定是她搞的鬼!”   秋杏心头一悚,垂侧的拳倏地握紧了,道:“临霜,你还记不记得那丫头长得什么样?”   临霜的脑中空懵懵的。   细细回忆当时的每一分情景——她方迈出门槛,那丫头横冲直撞,重重撞上了她的左肩臂,让她猝地一疼。那疼太盛,让她未曾反应过来她当时是否碰触过她的袖口,而眼下再仔细一思……   那一瞬她的确有一刹擦碰过她的左袖!   可是……   努力回想了半天,临霜失望地摇头,“她当时低着头,且仪容相貌与其他粗使都相同,我根本就没看见她的样子!”   秋杏与阿圆方才升腾起的一丝希望瞬间消散了,脸上的表情一刹颓丧下来。   临霜的心也渐渐沉下去。   终究……还是不行吗?   她已经非常努力,已是非常费力才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可是……是天意吗?让她注定无法赢取这场择选,注定要用这种方式落败下去。   “你们怎么了?”   这时一个声音静静地从面前传来,临霜微微一怔,微讶地抬起头。   阿圆与秋杏也同时回过头去。   正迎着她们几个,两个少年身影自不远处渐渐踏近。走在最前的一袭青衫常服,身姿如剑,眉眼清隽,步履沉静淡然。   正是沈长歌。 第33章 帮助   沈长歌知晓今日是侍读择试的最后一日, 本不想来。起初他同意母亲的意思肯在身侧置下一位侍读,并决定举办这次择选,都不过是他为了安抚母亲与祖母的权宜之计。在他看来, 无论这个最终胜出的婢女是谁, 与他都毫无干系。最多的影响不过便是今后的日子里,身侧多了一个会说话的花瓶, 至于这个花瓶是何模样,有何能力, 对他而言, 都无所谓。   可是不知为什么, 他自昨夜开始,便一直睡得并不安稳,夜里辗转反侧, 迷蒙间似乎又做起了有关前世的那一场梦。今晨天还未亮,他更是再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读卷。可是读着读着,心绪却飘得更远。头脑中那道身影与书文缠缠绕绕, 搅得他心弦凌乱。   也便是在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问题。   上一世她是他的侍读, 却并非是他亲选,而是在他的第一任侍读离府后,她受了祖母的指令被安排在他身侧。那时他初入世为人,本不知生活该是如何的, 只觉既是祖母为他安排的,那便该是对的。即便他真的不喜那么多的丫头成日围绕着自己转,也从未表露过分毫。直到重活这一次,他才发觉有些事情自己其实可以主宰,也可以改变。   所以这一次的侍读,他明知自己只是为了安抚祖母与母亲,他大可以随意挑择一个置在自己的身侧,哪需这般大费周章,闹得整座公府后院都颇为动荡。可是莫名的,他放弃了“随意”的这个选项,偏要动此干戈举行这次选试。可当他再回过头去望时,他自问自己是为了什么,他意外竟发觉,他自己都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不愿身边有别的丫头,不想重蹈覆辙让她到自己身侧,又不想当自己的身边必须有一人时,那人却不是她。   也就是这一念头方才一闪现,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潜意识里,是早就希望这一次,身边这个“花瓶”是她了。   于是他又忍不住开始忧心了。不知她这一次终试会表现得如何,也不知道经过这些天,那首曲子她练习得怎么样了。   他在紫竹苑内坐立难安,最终干脆起了身,唤上长昱一起来了晴源居。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方走到晴源居门外,便见到了她与另两个婢女远远站在角落,似乎在焦灼地谈着什么。虽隔得远,但他见到她十指紧握,唇角微抿,眼圈还晕着微微的红,正是她一贯焦作却无措的状态。他预感着她该是发生了什么,理智告诉他他这时不宜过去询问。可是纠结了片晌,还是走了过去。   “你们怎么站在这里,为何不进去?”   见这几人同时回身望向了自己,他又紧跟了一句,视线静静落在了临霜的身上。   阿圆是不识沈长歌与沈长昱的。她自入府以来,从未见过家主。此刻见这两个少年的衣容相貌,心中大抵有了考量,却不敢胡乱叫人。秋杏与临霜却是一时愣住了,讷讷地没有出声。   顿了一顿,沈长歌略微一思,回首对沈长昱道:“长昱,你先进去,我等下就来。”   沈长昱应了一声,很快自侧门入了苑,又反手阖上门。   稍稍向前了两步,沈长歌道:“怎么了?”   原地定了几秒,秋杏心一横扑通跪下来,颔首道:“三少爷,奴婢求您,帮帮临霜吧!”   阿圆心中登时一惊,才知这少年竟是国公府的嫡三少爷,愣了愣,也下意识屈膝跪下去。   临霜见状愕住了,立在原地踯躅片晌,方想同样下跪,却被沈长歌摆手止住。   静静看了看面前恭顺跪伏的两人,沈长歌心道自己的预感没有错,蹙眉,“发生了什么事?”   “禀三少爷……”临霜只觉自己的喉咙都仿佛塞住了,吞吞吐吐道:“是奴婢……不慎,将埙弄丢了……”   沈长歌愣了一下。   “你可是掉在了哪里不记得,或是落在阁苑忘记带了?”   “我……”双手紧紧纠错在一起,临霜不知究竟该不该实说。   “不是的!”却是阿圆率先疾声回答,“三少爷,临霜是将埙带过来的,我们都亲眼看着的。可临霜的埙,是被人偷走的!”   “阿圆!”临霜小声制止了她一句。   沈长歌闻言,脸庞却忽地沉了一沉。   “怎么回事?”   他静静问道。声音虽如常冷平,却已然隐含了厉色,令人听及无端心绪一紧。   临霜定了定,刚想张开口,却见他已经指向了阿圆,道:“你来说。”   阿圆愕了下,舔了舔唇。心中仔细斟酌着言语,将方才所发生的事宜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默默听完她的话语,沈长歌一时不曾说话,静立在原地长久沉默。   “三少爷!”见他一直不发言语,秋杏叩了一首,道:“求您,帮帮临霜这一次吧!临霜走到如今这一步极不容易,如今没了埙,这次择选便注定无望了。求您了!”   “是啊三少爷!”阿圆同样恳求道:“您就看在临霜这样努力的份上,帮她这一把吧,奴婢求您!”   临霜一时未曾说出话,她低头看着阿圆与秋杏两人,胸口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暖流淌过,沁得她心头一热,瞬间泪凝于睫。   她望向沈长歌。   面向着她,沈长歌只见她微红的眼眶,唇角微抿,深黑的瞳似乎润了水色,异样的明亮,也异常清澈。她似乎很想哭,只是强忍着不令自己哭出来。清丽的面庞满是隐忍倔强,入目无端令人心生爱怜。   沈长歌的心弦,便在这一刻仿佛被徒然波动了一下,一刹撇开了眼,落向了秋杏。   “那你想让我怎么帮她?”鬼使神差的,他突然问出这样一句。   听见他的问话,秋杏的脸瞬时颓丧下来。   她其实很想说,希望他可借一支埙供临霜应择,可是还未等出口,她便已知她这想法有多么荒谬,妄向家主讨求已是大忌,更何况是向他开口讨借私物于一个低卑的小丫鬟。   看来这一次,临霜是注定无解了。   秋杏彻底郁闷下来。   沈长歌却暗下懊悔。   他方才开口便已经后悔了。那本是他心中一乱,下意识的反应之辞,听去却极似冷讽。此刻他淡垂着目光,没有去看面前的临霜。脑海中却全是她方才的神情模样,不禁感到些许懊恼。   静默了片刻,他终是抬起头看,望着她,静静吐出一息,道:“罢了,你随我来。”   ·   沈长歌在公府中的居所紫竹苑距离晴源居不近,但起码同在东院,倒也不算太远。临霜跟随着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紫竹苑,就在即将步入内苑时,脚步不觉停了下来。   “站在那做什么,进来。”发觉到身后的人不曾跟来,他头都没回地命令了一句。   临霜微怔,迟疑了片刹,启步跟上去。   紫竹苑内的景致与东院其他地方是大为不同的,一入苑便有这种感觉。苑内异常的静谧,一花一池,一草一木都设置得极其考究。内苑的主卧东处,真生得一片紫竹,竿竿耸立,竹叶繁茂,远瞧似一片紫云屹立。   一进内苑,正在室内收衣的安小开立即迎过来,“少爷,您这么快就回来了!”他目光一瞥看向他身后,眼睛徒然一亮,“临霜姑娘!”   临霜对他静施一礼。   “小开,去沏杯茶。”沈长歌丢下一句,径直推门入了房间。   “嗳”了一声,安小开立刻跑远了。   随着沈长歌走入房间,临霜停下脚步,只见他直接走进房间深处,自一面书架前翻寻着什么。她立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入,见他未曾再像方才那般命令自己,也便没有动作。   视线四顾,临霜打量着这间房间。   这间房间很大,也很空旷,极大的一个空间被分割成数个隔断,被隔成寝居、书房等数个地方。房间的设置异常简单,除却笔墨纸砚、书案烛台等日常用品再没了其他杂物,却收整的非常整洁。   静看了一会儿,沈长歌已从内室走了出来,将一个精致的小盒递给她。   打开来,一个精致的陶瓷埙器静躺在盒内。整个埙体玉一般雪白,一尘不染。   临霜的胸口徒然烫了,她咬了咬唇,忽地屈膝下跪,“奴婢谢三少爷相助!”   还未等她膝盖及地,沈长歌已一把将她捞起来。   “你不用谢我。”他道:“这埙乃我私藏,我可以借给你,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临霜怔了怔。   静静抬起头,她瞳仁清澈淡定,含着些微的不解之色,望向他。 第34章 拒绝   静了片晌, 临霜问道:“敢问少爷,是什么?”   凝眸看了她一会儿,沈长歌缓缓垂下眸。   转过身, 他慢慢地走到窗前, 望着窗外。等了片刻,临霜终于等到他的声音,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 你参加这次择选, 是为了不再受人欺凌, 对吗?”   临霜微怔,不知他所言何意,诚实应答了, “是。”   转过身,他看了她一眼。   半垂的手渐渐收敛,沈长歌的心里涌起一丝纠结,被他强行压下, 道:“如果我说,我可以把埙借给你,但要求是若最终你胜了, 也不可入紫竹苑做我的侍读,你愿意吗?”   临霜一惊,只闻胸膛倏地“咯噔”一声。   不待她说话,他立即又道:“你的愿望只是避祸, 可令自己不必受他人所欺。我祖母与长公主皆是爱才之人。如若你这一次顺利,无论会否成为我的侍读,祖母与母亲也定会好好安顿你。这般,你也再不必受他人欺负,也算实现了心愿。你可愿意?”   巨擂的心跳逐渐平息下来,临霜的心情却逐步沉了下去。胸口灌上了沉铅,压得她沉甸甸的,空落落的疼。   他说的不错,起初她选择参与这次择选,不过只是为了避欺。可是经过这段时间以来,她的心境已经改变,早已不是单纯的想要躲避欺凌,而是……   她是为了避祸才选择报名了择选,可却是为了成为他的侍读,才这样努力。   可是,如果即便赢得了这次择选,赢得了老夫人与长公主的青睐,却无法成为他的侍读……   那么即便是胜出了,又有什么意义?   可眼下最令她感到失望难过的,却是……   原来,他是真的不想她选上的。   心中隐隐泛着涩意,临霜叹了口气,手臂微动,将那个盒子放在了他面前的案上。   沈长歌一怔。   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临霜平静道:“回三少爷,奴婢不愿意。既是如此,奴婢便不借用少爷的埙了。”   “为什么?”这个回答反令沈长歌有些诧异,“只要你顺利吹奏过那一曲,无论结果,你今后都不会再轻易被人蔑视了,又为何……”   摇了摇头,临霜打断他的话,“少爷的侍读无论是何人,都是少爷的选择,可这个决定,也是奴婢自己的选择。无论如何,奴婢还是谢过少爷愿助奴婢这一次。奴婢谢三少爷。”   说着她躬身向他一礼,动作生疏标准。而后抬起眸,望了他一眼。   她那一眼,似乎包含了很多,似有些失望,有些怨怼,有些不甘,还有……些许不舍。   沈长歌的心弦倏然又乱了,目视着桌上的埙盒,心中纠蹙,缠乱的神绪愈来愈乱,也愈来愈不安。   静滞许久,便在他即将都要放弃的时候,临霜道:“少爷,奴婢还要尽快回晴源居候选,便不久留了,奴婢告退。”   心里空洞洞的,再待不下去。留下这一句,她不等他应允便转身朝外走出去。   “临……”   沈长歌一愕,下意识想追上去。步子一动才反应过来,又生生忍住了。   静静垂下眼帘,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又松开,涩涩闭上眼。   院内突然传来一声碎瓷轻响,伴随着小开的疾呼,“呀!临霜姑娘!抱歉!你怎么样……”   沈长歌忽地睁开眼。   ……   苑门口处,临霜捂着手臂,面颊苍白。滚烫的茶水渐晕了她的裙摆,也在白皙的臂上留下一道深红的烫痕。她方才走的太急,不想竟与突然自苑外转弯而入的安小开撞在一起,也撞翻了那一壶方才沏煮好的浓茶。   她忍着痛摇头。视线静瞥在地上的瓷杯上,倏地凝住了。   ……   ……是选过,那时候也就比你现在大些,什么都不懂,考诗词的时候连韵脚都没压上,考乐律更是,什么都不会,干脆找几个瓷杯子灌上水就上去了,现在想想,真是……   ……   心跳瞬时间顿了一拍,临霜眼睛刹那闪亮。   “你怎么了?”头顶忽地响起另一个声音,接着手臂被一只微凉的手拉了过去,“可伤到了哪里?”   临霜却恍若未闻,甚至不曾抬头看他,只一直盯着地上的碎片抽出手来。沈长歌怔了下,双手悬在半空不由一僵。   临霜立即急忙道:“我没事!少爷,小开,我还有事,先走了,留步!”说着她忽地扭过身,青白的裙袂在眼前一花,身影很快消失在院中。   安小开错愕住了,挠头,“临霜姑娘这是急什么……”   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沈长歌唇角微抿,垂眸看向掌中的埙盒。方才他本想将这递给她,却还未等出口她便已匆匆跑走了。   一线心绪闪过,他的瞳光又渐暗了下来,低声吩咐,“小开。”   “在。”   取出了盒中的白瓷小埙,将那埙盒放在安小开手中,沈长歌道:“去替我做两件事。”   ……   ·   秋杏与阿圆等在晴源居的外苑,几乎要急疯了。距离三少爷带走临霜已过去了近半个时辰。内苑的大门开了又关,来来回回,这已经是第五个了。可是门外却一直不见临霜的身影。   三少爷明明说,只需要两刻钟的。   如若她不能及时赶回,恐怕是要误了选时了。   空等了许久,两个人的心情已越来越焦。最初三少爷同意相助时的惊喜与兴奋已在等待中磨得尽灭。阿圆的手中攒着细汗,几乎坐不住了。视线远远投在苑门的尽头,望了片晌,她一咬唇,倏地站起来。   阿圆起身便走。   秋杏吓了一跳,下意识跟过去,问道:“你干嘛去?”   “我要去紫竹苑找临霜!”   秋杏一惊,连忙扯住她的袖,将她拽到一旁。   “你疯了?这可是东院,不是后院!且不说你能不能找到紫竹苑,就算找得到,他们会让你进吗?”   阿圆原本坚决的脸色登时郁闷,愤懑地跺了跺脚,“那难道,我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干等么?”   “那还能怎么办。”秋杏也十分无奈,看着空无一人的苑门,极希望下一瞬便可出现临霜的身影,可风吹柳动,那里却一直是空荡荡的。   便在这时,内苑的门倏地开了,一个怀抱琵琶的丫头从中走出来。   陈嬷嬷唤道:“第六个,方锦心——”   秋杏与阿圆心一跳,齐齐回头望去。   便见不远处,锦心抱着一张琴袅袅起身,轻白的衣袂拂过地面,似一缕云自身边飘过。就在她经过秋杏阿圆时,她的步子略停了停,目光向她们周围寻了一寻,似乎没寻到她想望的人,很快收回目光。   轻轻一笑,她与阿圆秋杏擦肩而过——   尽管她那一笑极其轻微,阿圆与秋杏却仍感觉到了。那一笑含义莫测,似乎有些得意,又有些轻蔑,更多的是讽诘的自傲。   阿圆忍不住,朝着她的背影嗤了一声,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等临霜到了……”   自顾叨咕了这一句,她的脸色又逐渐黯败下来,重新看着空荡荡的大门处,心中揪紧。   已经到锦心了。   临霜,你可一定,要按时回来啊!   ·   悠扬悦耳的琴音静静回荡在小院半空,连绵委婉,仿佛泓水过溪,如鸣佩环。锦心的十指在琴弦间利落飞舞,雪白纱衣随风微飘,衬合着如水琴音,犹若谪仙静临。   高堂之上,老夫人远远瞧望,唇角含笑。闭着眼,她静静感受着这妙曼琴音,许久淡笑,“这曲《凤求凰》,倒真是极妙。”   她身侧的长公主正在安顿已熟睡的沈长星。圆滚滚的小孩童蜷在小软榻中,睡得口水都流了出来。她以帕拭掉他嘴边的口水,闻言回身笑道:“锦心的琴,可是跟着孙先生习的,孙先生都说她天赋极高,可不是极妙?母亲您还不知?”   老夫人点头笑了,望向少女的眸中现出几许赞赏之色,片晌对身后问蓉道:“说起来,你这女儿,教导的真是不错。”   乍得夸赞,问蓉心中惊了惊,尽管心花怒放,表面却仍不形于色,谦道:“老夫人可真是折煞,哪里是奴婢教导的好。心儿可习琴技,还不是老夫人与长公主的恩典。”   “你太过谦了。”老夫人不置可否,又兀自观赏了一会儿,叹息,“这要说啊,我们府里的姐儿少,也不过娆丫头和娇丫头两个。娆丫头好好的一个闺秀,非被她爹拉去军中去做什么女将!养的一点女孩气都没有!娇丫头倒是个内敛的,可惜啊,那丫头愚钝。要我说,娆儿和娇儿,没一个比得上锦心的!”   说着她又偏过头,对长公主,“乐安,你说是不是?”   长公主笑了,“可不是!不说别的,就说这相貌,吟娆和吟娇便与锦心是没的比的,便连老爷都说,锦心若带出去,还真真像个正经的小姐呢!”   问蓉一直凝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羞腼道:“能得老夫人与长公主的青睐,可真是心儿天大的福分了!”   老夫人摆手,“你这做娘的未免短浅,锦心这样的孩子,福分可得在后头。要我说啊,要是可能,我还真想让锦心做我的孙女儿呢!”   她虽说的无意,一旁的长公主闻声,暗中却赫然惊了一把。   这话本不稀奇,寻常人家的老人表达对别家小辈的喜爱,也常以自己的亲辈相较,可若出自老夫人的口中便截然不同。老夫人身具定国公府主母之位数十年,最明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何话要于何场合说。而听老夫人这话的意思,看来这一次为歌儿的侍读择选,老夫人的目标却绝非仅仅只是侍读,而是……通房。 第35章 愿意   沈长歌立在窗前, 透过半明窗纱,望着院外,外面悠然起伏的琴乐源源漫流过来。他的心思却仿佛全未在琴乐上, 只一味地盯着窗口的一簇芙蓉花沉默。   身边多了一个人, 沈长昱并肩立在他的身侧,偏头看了看他, 见他仍旧呆呆看着外面,干脆斜身撞了撞他的肩膀, 笑道:“三哥, 你想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   沈长歌被撞得晃了晃神, 转头看见自己的堂弟,摇头,“没什么。”   他垂下眸, 看着自己掌中的白瓷埙。埙很小,玉一般洁白,已被他的手握得温热,光洁的表面浸印了些许掌痕。   “你刚刚干嘛去了?走了那么久。”沈长昱自小是同沈长歌一起玩大的, 自然看得出他心怀心事,想了想问道:“你心情不好?和刚刚那几个丫头有关?”   沈长歌微怔,悄无声息握紧了瓷埙, 垂手掩进袖中,“没有。”   沈长昱摇摇头。他向来是猜不透这个嫡兄的古怪心思的,也懒得去猜测。看着远处花容月貌的弹琴少女,笑道:“明明是陪你来看你的侍读择选, 怎么你还一直闷闷不乐的。我刚刚看了半天,要我说,还是你房里这个方锦心最好,琴弹得好听长得也漂亮,三哥,你说呢?”   “方锦心?”沈长歌眉宇微蹙了蹙,只觉这名字听来非常熟悉。   “是啊。”沈长昱道:“别说你不知道,她可是你紫竹苑的丫头啊!其实要我看,你选这侍读哪需这样大费周折,这个锦心便顶好。我估计祖母和长公主也是这个意思……你看,祖母都笑了!”   又仔细望了眼那少女的面貌,一丝记忆在脑海闪现,沈长歌浮起一丝印象。   是了,他记得她,方锦心。这女子,是他上一世时伴他身边的第一任侍读。   只是后来……   他倏然冷笑了一下,唇角勾起抹刺讽,道:“古琴所讲究的是抒发心境,哪如她为求乐律只顾抛炫技巧,哪里好了!”   随口丢下这一句,不顾沈长昱愣愕的表情,沈长歌转身,“你先在这,我出去走走。”   ·   走出晴源居,沈长歌长长舒出一口气。   低头望着手中的埙,沈长歌的目光黯了黯,握埙的手略紧了一紧。他挥散掉冗乱的思绪,沉了口气,迈步向前苑走去。   方走几步,远远便望见秋杏与阿圆两人立在苑门口,似乎正在焦急地等着什么。他顿了顿,终是走过去,停在她们十米开外的地方。   秋杏正急得兀自绕在原地打转,偏眸看见他,眼睛徒然亮了,“三少爷!”快步跑到他面前,她匆忙福了福身,不及他说话便立即开口,“敢问三少爷,临霜在哪里?”   紧随其后的阿圆也已经跟来,同样睁大了眼睛期盼地看着他。   “临霜?”沈长歌怔住了,眉目间一丝诧然掠过,道:“她没回来?”   秋杏与阿圆对视一眼,迷茫,“她不是和您一同走了?她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沈长歌胸口一滞,很快明白了什么,“她半个时辰前便已从紫竹苑离了,并未和我一同归回。”   轻轻“啊”了一声,秋杏讶住了,睫眸垂下来,“她……早就走了?”   先前的急躁又逐渐涌了起来,阿圆手足无措,“她没回来,也没跟您一块来,那她能去哪里?”   “你们先别慌。”神色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沈长歌安慰道:“想一想,她是不是……”   话未言完,阿圆的目光随意一瞥,一道清丽身影倏地跃入眼帘,瞬间惊呼,“临霜!”   那身影正是临霜,远远向着这头走来。还未等临近,秋杏阿圆已率先迎过去,急斥:“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马上就要到你了,我们都要急死了!”   “抱歉!”临霜的脸上有着奔跑过后的密汗,气息也喘息不稳,却含着兴奋的笑,道:“我刚刚回中院了,我找到代替葫芦埙的办法了!”   “临霜。”秋杏阿圆的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唤了一声。   临霜怔了怔。   三少爷……   方才她隔的远,未曾发现沈长歌竟也在。此刻乍见,不由胸膛一跳。定了定,她安定好秋杏阿圆,慢慢朝他走过去。   袖中执埙的手微紧,沈长歌望着她走向自己。   “三少爷。”稳稳施了一礼,临霜抬眸,静静看着他,“烦劳三少爷,可否让奴婢借一步说话。”   ·   对立在晴源居侧一处偏僻的树影之下,两个人一直沉默着。   阳光绚烂,透过被树叶被分割成无数金黄光斑,洒落了一身的斑驳。   静了少顷,沈长歌最先开口。   “这个。”默默向她伸出掌心,他将那一盏玉白的瓷埙递到她面前,清声道:“借给你。”   临霜却不曾接过,平静看着那埙看了片刻,垂眸微微一笑。   “三少爷,奴婢这次请您来,是想问您一个问题的。”   沈长歌露出不解之色。   舒缓了一口气息,临霜道:“三少爷,奴婢想问您,如若这一次,奴婢可以不依靠您取得这次择选,您……会愿意奴婢入紫竹苑,做您的侍读吗?”   未曾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沈长歌微微一怔。   仅一刹,他大抵已通明了原因。心道他方才对她提出的那个要求,是让她感到了自己厌恶于她。他眉宇轻皱了皱,立刻便想要解释,脱口,“我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他话尚未说完,已教临霜微笑截去,“三少爷,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她一直仰头看着他,目光如星灼灼,有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的眼瞳里,让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神色期盼而渴念。   沈长歌的神思凝定住了,默默看了她许久,开口。   “愿意。”   十分简单的两个字。   此刻听在临霜的耳中,却尤若天籁,心扉回荡。   一丝难以言喻的喜悦漫爬上心头,临霜笑起来,“好,我知道了!”   静静对他拜了一礼,她不再说什么,转身向着晴源居内走去。   心情是种异样的轻快,她忍不住笑意,感到整个人都似乎将要飞扬起来。她克制着自己疾颤的手,心跳缓缓平静,信念也似乎慢慢凝定了。   他愿意。   既然如此,她决定,放下心去赌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   ·   已入了未时,晴源居内的选试早已进行了大半,老夫人与长公主望得久了,神思间都已疲惫了下来,心思略不在焉。   院中正在进行的是第七个,一首胡笛抑扬顿挫,柔美而婉转。老夫人却似兴趣缺缺,望了一会儿便垂眸不再看了。微啜着茶,偶尔看看时辰天色,仪态仍如旧庄严。   一旁的长公主道:“这孩子的胡笛吹得也是不错,声韵幽雅,看来也是个修习过的。”   老夫人却并不赞同,睨着眸摇摇头,“不好,还是扭捏了些!”   长公主掩唇笑了,“哪里是人家孩子扭捏!明明是母亲您看中了锦心,就再看不中别的人儿了!”   这话倒是戳中了老夫人的心思,不禁笑了,“依我见,这些孩子就是不如锦心好!还是锦心最好。”   “是是是。”长公主应和着笑,“那母亲就快些选看完,也好快些将锦心定下来,也免了母亲一直对歌儿操心。”   言谈间院中的表演已经完毕,女孩起身施礼。老夫人问了几句,等她一一恭敬答了,命令陈嬷嬷可以将她带下去了。等了约小半刻钟,陈嬷嬷折回来,向老夫人敬道:“老夫人,长公主,下一个业已备好了,可现在令她进来?”   老夫人点头。   随着陈嬷嬷的呼唤,很快一个清清丽丽,眉目如画的女孩走进来,却并非同常人一般抱琴懈筝,而是怀捧着一个巨大茶托,托上置了数个大大小小的碗盏盅杯,小心翼翼地迈入。   老夫人愣住了。   长公主也登时微怔。   一时间,一院的人皆错愕住了,面面相觑。便连苑墙外看热闹的众人也纷纷瞠目结舌,叽叽喳喳地议论,争抢着探头往院内瞧去。   秋杏与阿圆立在角落里,只能勉强望到一个边角,惦着脚向里狠瞧了半天,阿圆忧心忡忡,“这真能行吗……”   “信临霜的!”秋杏也紧张得掌心布汗,反握住阿圆的手,坚定道。   阿圆点点头。   苑内临霜慢慢走到案前,将所有的瓷杯茶盏一一摆放好,而后撤旁一步,向着堂上恭敬下跪,静声道:   “奴婢陆临霜,见过老夫人,长公主。愿老夫人、长公主如意吉祥。”   “漂亮姐姐!”   坐在长公主身边的沈长星最先坐不住了,望见她,眼睛忽然闪亮,“祖母,母亲!是漂亮姐姐!”   “什么?”老夫人眉宇轻皱,似乎没懂沈长星在说什么,神色露出迷茫。   倒是长公主最先想起来,“母亲,这似乎是几个月前,在迷林湖救了长星的那个丫头。”   老夫人恍然大悟,再眯着眼仔细一辩,想起来,“哦,原来是这个丫头。”说着慈合一笑,示意陈嬷嬷将她扶起,仔细望了望她的面庞,点头,“没错,我记得,当初,就你救了小少爷。”   “承蒙老夫人相记。”临霜颔首道。   老夫人和蔼笑了,目光一瞥那一案的杯杯盏盏,又道:“可是孩子,今天这里所核的,是乐律,不是点茶,你这是不是搞错了?”   “回老夫人,奴婢没有搞错。”临霜静静笑了,如花颜容笃定而从容,“这些杯盏,便是奴婢今天所要表演的乐器。”   “什么?”老夫人一愕。   “嗯!老夫人没有听错。”   临霜微笑,静步到案前,道:“世间乐器,皆由管、弦为载体,但其实在民间,如奴婢这般家庭贫苦,没有条件修习乐律的民女,也常会发挥身边所能,设法制造些乐器来。其实除却琴筝等,我们生活中许多东西都可成为乐器,且这些乐器的声音千奇百样,各有所长,完全不比琴筝箫笛一类的乐器短劣,反而出奇动听呢!”   老夫人的面容现出惊奇之色,似乎也不倦了,讶道:“就这几个杯子,真能奏出乐曲?”   “是的!”临霜点头。   “那,你开始吧。”   “是。”   得了指令,临霜不再犹疑,步回案旁,望了望一桌的杯盏,她执起茶壶,斟满了第一杯。 第36章 杯曲   香浓的茶逐渐倾入瓷白的盏中, 水位升在二分之一处,一股芬芳浓郁的茶香立即自院中漫开来,浓酽怡人, 沁人心肺。   临霜停止, 又自若灌好了第二杯、第三杯……很快一桌的杯盏皆浸了金黄茶液,醇郁的芳香自众人鼻息下回荡。   深吸了一口气, 临霜双手执起一旁的银筷,慢慢闭了闭眼。   “漂亮姐姐加油啊!”不远处的沈长星高举着小肉拳喊道, 声音奶声奶气的。   临霜对他轻轻一笑。   ……   方才她急忙回到藏书阁, 是为了向翠云取经, 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习到以杯奏曲的诀窍。从前在小村时,她也曾见过镇中以陶碗器皿奏曲的卖艺人。只是她家里太贫, 便连普通用来吃饭喝水的杯碗都有限,更不消说用杯碗来奏乐。   脑海中,慢慢掠过翠云所嘱咐过的每一句话语。   ……   “记住,水位在五分之一处, 是羽音,四分之一,是徵音……如若杯满, 便是宫音。”   “杯盏越大,声音也愈加浑厚,同样的水位,会发出低羽、低宫音。”   “你敲击时的力量愈大, 声音也愈大。茶香可平抚人心。以杯奏曲,到底是不敌人家正经乐器的,但是你利用嗅觉来补听觉的缺憾,说不准也是可以加分的。”   ……   努力平息下胸膛中紧蹙的心跳,临霜唇角微抿,手中扬起了第一筷。   从她入了这个小院起,她并没有看到沈长歌。但她知道他在,也知他一定也正在看着她。不管结果怎样,她都希望这一次,自己能以最好的一面表现在他面前,哪怕她不能伴在他身边——   手中的银筷轻轻落下,击在了期间一个精致小杯上,发出第一声奏。   “叮——”   当第一声轻吟响起,众人呼吸轻滞。座上的老夫人目光一亮,凝神倾听。   那个声音不同于竹笛笙箫般圆润轻柔,亦不同于琴筝箜篌的古朴醇厚,而是一种悦人耳目、一场清灵的音色,如琉璃铃动,青玉碎地。   紧接着,她又奏起了第二声,音色微转,忽地又变为了林间鸟儿的呢喃,美妙乐音倾泻而出,柔婉而动人。   双臂轻动,众人的耳边慢慢荡起一阵如飞的乐律来,瓷音亦扬亦挫,潺潺而铮铮。那乐声却是异常的轻快愉悦,伴着空气里流淌的茶香,好像小鹿在林间肆意奔跑,天空的鸟儿啾叫低鸣。赏心悦耳,气爽神清。   听着这清灵欢悦的乐曲,老夫人的神情却逐渐如同凝固了,脸上的神情愈加不可思议。   她眯着眼看着临霜,看了半晌,忽地握紧横在一旁的手杖,似乎想要站起。   “母亲……”   感受到老夫人的反应有些不对,长公主唤了一声,下意识便要去扶,被老夫人摆手止住。   她一直望着,目光凝静了半天,定了定,又最终坐下了。轻叹出了一口气,她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只是握着手杖的手却并未松懈,手背现出几道青筋。   一侧的问蓉眸光瞬时暗下来。   她跟随老夫人多年,又怎能看不出老夫人这异常的反应。虽不知因为什么,但老夫人却明显已受了这一曲杯乐的波动。她竟没想到,这个陆临霜,终还是成了心儿的阻碍。   院南处的窗口内,沈长歌静静站立,目光默默凝视着院中的青影。   身边的沈长昱不禁道:“这丫头还真是厉害!奇思妙想,拿杯子奏曲,别出心裁不说,还引人注意,我看祖母是真感兴趣了,长得比锦心还漂亮!三哥,你觉得呢?”   沈长歌没有说话。   他只是一直望着,可神思却愈觉冗杂。眼前的这道青影,总是不自觉同方才的那一道影子重叠在一处。那样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期盼,渴望,又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您会愿意奴婢入紫竹苑,做您的侍读吗?”   他怎能看不出,她是真的想要做自己的侍读,也是真的会因他一句话,伤心难过。   可是……   院中的乐曲已渐渐行至尾声。一曲了罢,临霜落下筷。   她垂着眸,恭谨地走到跪下来,又一颔首,“老夫人,长公主,奴婢已奏毕了。”   老夫人点点头,脸上露出温和之色,又似乎隐掺着一些别的,向她招了招手,“来,你向前些。”   临霜应了声是,起身朝她近了两步。   端详了她片刻,老夫人道:“孩子,你告诉我,你是哪里人?”   “回老夫人话,奴婢出身青州城下青水村。”   “青州……”老夫人思索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失望,转瞬又向她笑起来,“好孩子,你告诉我,你既出自北地,又怎会这来自云南的乡曲呢?”   云南!   这一句倒教临霜真正讶住了。   这是沈长歌所教她的曲乐,却并未对她说明这究竟是什么曲,她也只以为他教她此曲,只是可令她扬长避短,故也不曾问过。却不想,这竟是老夫人的故乡之曲。   所以……其实那时起,他便已是在帮她了吗?   心中泛起点点的酸涩,临霜咬了咬唇,压下了心里杂陈的感受,道:“回老夫人的话,这首曲子,乃是奴婢小时,村中一位云地商贩所授。奴婢只是想着,奴婢离乡仅才半年,便已是思乡心切。那老夫人离乡多年,也必是思念故土的。故,奴婢才妄择了这一曲为老夫人演奏。奴婢冒昧,还望老夫人恕罪。”   “原来如此。”老夫人叹了一声,柔声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临霜低下头,“为家主排忧解难,本就是奴婢的本分。若老夫人觉得安慰,便是奴婢最大的福分了。”   老夫人笑了,望着她,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回老夫人,奴婢今年十二了。”   “你是怎样来的公府?”   “我……”回想当初惊闻被卖的一幕幕,而今思来恍若已是异常久远的事情,临霜的神色黯淡了,低声道:“奴婢家穷,哥嫂为了给我小侄凑学费,便把奴婢卖了……”   “这样……”老夫人的眸中立即涌现了一丝疼惜,摇头,“真是造孽!”   沉叹了一声,她又道:“好了,孩子,你既已奏完了,先下去歇息吧!你这一曲,我很喜欢。”   “是。”临霜礼貌恭了一礼。   再抬起头时,对面一扇半掩的窗忽然无声开了,正现出窗内两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临霜目光一瞥,正对上沈长歌远远投来的目光,心口忽地一跳。   视线定了一瞬,她很快错目拗开,随着陈嬷嬷的带领,转身离了苑中。   ·   一出门,秋杏阿圆立刻迎了过来。   “临霜!”   阿圆张开手臂,一股脑奔过来便将她抱住,秋杏伴在另一侧同样拉扯。临霜吓了一跳,身子稳了半晌才将将站住,无奈对着两人微笑。   “小心茶。”   她怀中还尚捧着方才奏曲的杯盏,此刻被两人一碰,其中的茶水早就漾出了,落在衣裳化开一片水花。秋杏阿圆利落地从她手里接过托盘,一人倒茶,一人收整,完全不让她插手。   临霜无措,见这两人忙前忙后,只能坐在原地看着,道:“我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很差?”   “谁说的!”阿圆立即瞪圆了眼,驳声,“我跟你说,临霜,你表现的可好了!我们两个都没想到,杯子居然真的可以奏乐的!”   “就是!”秋杏在另一边跟着吹腔,“而且你没看,老夫人都很喜欢你的表演?我和你说啊临霜,她们都说,老夫人是那种非常严格的人。可却夸了你!临霜,你这一次,绝对有戏!”   “就是!”阿圆点头,“要我说,不仅有戏,还能选上!”   “对!”   ……   两人一来一去,临霜更加觉得愧涩了,羞赮道:“怎么可能……”   尽管得了老夫人的夸奖,但她心中却清楚知道,那不过是占了老夫人家乡曲的便宜。自己虽成功以杯奏出了曲乐,但与那些真正的器乐相及,还差的很远。   阿圆也似乎很诧异这一点,“不过,临霜啊,说真的,你怎么会老夫人的家乡曲啊?真是有小商贩教你的?”   临霜微怔。   便在这时,一阵香风拂过,临霜眼前一花,下意识抬起头。就见是锦心正从面前经过。在擦过临霜身边时,她倏地停了停,偏头睨来了一眼。   临霜也看着她。   浅哼了声,锦心离去了。   “哼哼哼!”阿圆懒得去忍,最看不惯她这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扬着下巴嗤了她几声。   望着她的背影,望了很久,临霜垂下眸。   ·   晴源居的后堂内,老夫人与长公主相对而坐,案上横列着十张书写了姓名的名帖。   这入选了终试的十女所有表现已全部观毕了。此刻撤回后堂,两人正商议着每一女的表现。长公主挑挑拣拣,自那些名帖中看了半天,终是捡出了两个,放在老夫人的面前。   “母亲,依媳妇看,无论从样貌,还是其他何处,还是锦心和陆临霜这两个丫头略胜一些。”   老夫人啜了一口清茶,闻言看了看面前的名帖,笑着点头,“是,我也是觉得这两个女娃最好,讨人喜欢!”   长公主笑了,示意婢女将其他的名贴撤下,问道:“那母亲看,您更中意哪一个?”   一侧的问蓉眸光一动,悄无声息握紧了双手。   未料老夫人却摆手笑道:“我中意哪一个有何用?还是要看歌儿中意哪一个!不然我随便替他选了,他再不乐意,我们这一遭不是白费了?”   长公主直言称是,连遣了随身侍婢过去前堂,将沈长歌请来。   “对了。”看着桌上临霜的名帖,老夫人突然想起什么般,转头向陈嬷嬷,“这个陆丫头,可是那个诗词作了《临江仙》,书画又写了《三十六福图》的?我记得你说过,那丫头出自我院里的藏书阁,可是她?”   “正是她!”陈嬷嬷笑道:“老夫人您当时还说,这孩子诗词书画很有灵气呢!还钦点的首名!说来也是怪了,三少爷的题出的那么古怪,偏只有她一人儿看出了那画儿浸过雪,您当时还说这若非歪打正着,可真是个透视眼了!”   “哦……”老夫人恍然大悟。她怀中的沈长星扭了又扭,脆生生道:“祖母祖母,漂亮姐姐最厉害了!还会给星儿接骨头呢!”   “是是是!”老夫人笑呵呵地勾了下他的鼻梁,又不解道:“可是我怎么记得,翠云当时说那丫头叫什么……冬梅?什么时候又改作临霜的?”   陈嬷嬷道:“这个奴婢跟翠云问过,翠云也不知实情。只说这孩子好像本名就叫临霜,入了府后,被上家的掌事给改的名儿。后来不知怎的,说突然有一天遇见三少爷,是三少爷命她改回来的,说是冬梅韵俗,还是临霜好,以后无论谁问,只说是三少爷的吩咐。”   这倒令老夫人一瞬刹住了,长公主同样抬起头。   问蓉的眉宇顿时一皱。   老夫人问长公主,“歌儿……与这孩子认识?”   长公主哪知,只能茫然地摇头,诚实以对。   堂外传来了脚步声,很快一个青衣少年迈进堂屋,静立中央。   “长歌请祖母、母亲安。” 第37章 选择   “歌儿。”老夫人立刻微笑, 想着他招了招手,道:“来,你过来。”   定了定, 沈长歌步上前。   苍劲的手微点案上那两则名帖, 老夫人看着他,“这两个丫头, 是我和你母亲觉得这批丫头中最优的两个,让你过来, 是想看看你的意思, 这两人, 你喜欢哪一个?”   沈长歌微怔,垂眼望向案上那两则名帖,最终落在临霜的名字上, 指尖微蜷,“方锦心,陆……临霜?”   “没错。”长公主笑道:“这次的择选,她们两个各方各面都十分优秀, 也符合你的要求。锦心便不用说了,她是你阁苑里的人,你应该是有所了解的。至于这个陆临霜, 便是方才以杯作曲的那个,看着也是个稳重可心的。依我和你祖母的意思,这一次你便在她们两个其中择一个,你说可好?”   沈长歌唇角微抿, 半晌视线自临霜的名帖上滑开,望向了锦心。   身后的问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一丝厌恶轻闪而过,他别开眼去,淡淡道:“我都不想要。”   老夫人与长公主的神情同时一顿,对视了一眼。   老夫人道:“那,除了她们俩,你可是有心怡的?”   “没有。”他答得很快,双睫微敛,遮去了眸子里的黯淡,执拗地不去看桌上。   “祖母,母亲。这次的择选,长歌都不喜欢,一个都不想选。”他说完,拱手行了一礼,不由分说转身便要离去。   “你给我站住!”老夫人一直隐忍的气意终于忍不住了,手中的手杖重重一垂,在地面发出一声沉响。   整个堂屋刹时一片凝寂。   沈长歌脚步一顿。   “你这孩子,真是教我惯坏了不成?可真真是要气死我!”   长公主心中一沉,飞快向沈长歌递去一道眼色,勉强弯着唇角,“母亲息怒,歌儿他……”   她一扬手,止住她的话,起身走到沈长歌面前。   “你只说这一次,只为了你这一句自己选,府中上上下下闹出了多大的动静?你母亲为了这件事,耗费了多少精力?如今你一句不想选便想作罢。你这一举轻松,可你让你母亲和我这张老脸往哪放!”   老夫人沉怒道:   “反正今天,无论如何,你必须都给我选一个!否则,我也不用等到外面的人指着你的脊梁骨来诟病我们公府,我现在,立马就出家去罢!”   “祖母!”沈长歌心中一紧。   “长歌。”长公主轻唤了他一声,无声向他摇摇头。   长公主低声道:“你不要再惹你祖母动气,不过一个侍读,这两个孩子都是顶好的,你若对这个陆临霜不熟,便选锦心,左右她都是你房里的人,对你也没什么影响,选一个又能怎样?”   沈长歌没有说话。他望着桌上的名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终究……是要如此吗?   这两个人,无论他选了谁,他似乎都已可以探透背后的结局。他想要改变上一世的结果,想要扭转一切悲剧,可是现在兜兜转转,一切好像是一个圆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该怎么做?   ……   静静默了片刻,沈长歌垂首,喑哑道:“这两个女子……都很好,长歌不知该选谁,长歌,但听祖母和母亲的选择。”   ·   天已接近黄昏了,黄灿灿的暖阳映着窗棂,将月白色的窗纸晕得一片金黄颜色,触目满满温和。   临霜与秋杏坐在窗下的木桌旁,百无聊赖地抚着棋子。案上黑黑白白的,一局棋已接近了尾声。   阿圆绕在门口一圈圈地踱步,时不时朝着内苑探上一探。她看了半天,小院中却始终没有人,不禁心急如焚,“哎呀,怎么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阿圆,你急什么。”临霜扭头对着她笑,“老夫人和长公主总是要商量一会儿的,反正终是会出结果。”   “怎么能不急嘛!”阿圆噘着嘴,整个小脸都皱成了一团,“选没选上,快点说一声也好啊,这么等真是太折磨人了些!”   锦心坐在对窗的另一旁,同临霜一般,神容平静地点着茶,闻声轻轻看过来一眼。   她的身边同样围簇着许多跟班,似乎刻意放大了声响,高声道:“锦心,你别怕,你的琴技可是这些人里最好的,一定可以选上!”   “就是。”另一人道:“不像某些人,不会吹笙弹琴便罢,竟还拿些茶杯饭碗上去献丑,敲敲打打像什么样子?乞丐似的!”   “可不是……”   “喂,你们说什么呢!”阿圆的火气刹时着了,上前一步便要与人理论。   “阿圆!”临霜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对她摇头。   被围中间的锦心抬头淡望了她一眼,嘴角微勾,有种超乎寻常的淡然。她的视线平平扫过了身边的人,定声说道:“你们想多了,我压根就不怕任何人。”   阿圆本想再说些什么,只听内苑的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便是陈嬷嬷径步走出来。   屋中的女孩子们顿时一凛,立刻有序地纷纷起身,齐齐列成一列。异口同声唤了声嬷嬷,陈嬷嬷点点头,视线从十女身上一一扫过,而后道:“老夫人有令,召方锦心、陆临霜二人入内苑,其余的人,都可以回去了。”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私语。   锦心与临霜同时怔了一怔。   并立在临霜的身后,阿圆和秋杏顿时相视一笑,欢声低呼:“临霜!我们就说你能行的!加油啊,临霜!”   ……   步入内苑,临霜与锦心一同停下脚步。   堂中有许多人,除却老夫人与长公主,还有许多随侍的婢女嬷嬷环在屋侧。老夫人与长公主坐于上座,居高临下。小小的沈长星卧在长公主的怀中,含着手指瞅着周围,直到看见临霜步入,乌溜溜的眼珠骤亮。   沈长歌与沈长昱也在,并立在老夫人偏侧的位置,芝兰玉树。临霜方一进便已看见他,不敢与他对视,只是目光略擦过他的衣角,压下了心中的紧张,默默低着眼眸。   问蓉望着锦心。   两人行至堂屋中心的位置,中隔两三尺的距离,然后乖顺地跪地,行礼。老夫人笑了笑,命她们快快起身。目光在两女身上流连了许久,道:“瞧瞧,可真是一对双姝!确实是漂亮的紧!往这里一站,简直是仙女下凡一般!”   长公主跟着赞和。这两个两个少女茕茕并立,一个白衣轻飘,一个青衫花颜,远远一望,倒真的仿似一道云中仙景。   老夫人越看越觉欢喜,侧首问询,“长歌,你看吧,她们两个,你更中意谁些?”   一时之间,许多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问蓉呼吸轻滞,视线一直紧盯着自己的女儿,心跳飞快;   锦心嘴唇轻抿,虽然外表不动声色,呼吸却逐渐有些不稳;   临霜双手紧握,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地面,心里愈来愈悬。   似乎并未过多久,但此刻在临霜的心中,却好像过得无比的漫长。   等待让她的呼吸都几乎变得艰涩,她悄悄略抬头,余光望向他所在的角落,却未想正迎上了他的视线,深邃瞳说不出是种怎样神色,却仿佛能洞察人心般的清透。她只觉胸口似乎被瞬间灼了一下,顿时又低下眼。   沈长歌张了张口,“我……”   “选漂亮姐姐!”可还未等他说出完整的话,团子沈长星率先咿咿呀呀叫起来,“三哥哥!选漂亮姐姐!漂亮姐姐漂亮!”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临霜,满含期待。   长公主轻轻捂住他的嘴巴,哄劝,“星儿别闹,让你三哥自己选。”   沈长星“哦”了一声,奶白的小脸垂了下来,大眼睛眨巴眨巴盯住了沈长歌。   立在堂下的锦心登时滞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个陆临霜不一般,处处与自己对立,也是这一次择选中对她最大的阻碍。可是未想,她竟是和小少爷相识的。更何况小少爷这般心喜于她,若是动摇了三少爷的心念,对自己更是天大的不利。   她果然还是小看了她!   等了半晌,一直没有等到沈长歌的回答。老夫人只以为他心中纠结,实在不知如何择一。又笑道:“这样吧,我问你们两个一个问题。你们俩可否告诉我,此番择选,你们为何会想成为三少爷的侍读婢女?”   目光在两人面上一顾,老夫人亲点道:“锦心,你先来说吧。”   “是。”锦心柔声一应,微微往前一步,乖顺答:“回老夫人的话,锦心只是觉得,身为奴婢,当最好的去侍奉家主。锦心乃紫竹苑的婢女,三少爷便是锦心的主人,如若可成为三少爷侍读,为三少爷分忧,锦心自当万死莫辞的。”   老夫人欣慰地笑了,点头,“好,你有这份心,真是难得了。”   “老夫人谬赞,这是锦心的本分。”   老夫人又看向临霜,“孩子,那你呢?”   临霜怔了怔。   下意识地,她抬头看了眼沈长歌。   感受到沈长歌同样投凝而来的视线,她一瞬收了眼,向前一步,道:“回老夫人,奴婢参与此次择选,是想伴在家主身侧。奴婢想变得强大,强大到不用再忍受任何霸凌与欺压。”   “这样啊……”老夫人点头,若有所思。   她这一言虽是实言,但乍听在家主的耳中,却极易令人生出贪慕虚荣,恃强作威的遐想。她虽然仍在笑着,但望着临霜的眼中味道已然有了些变化。心中也一瞬有了偏向。   临霜感到了,两手猝然一紧,一瞬心头已经升起一个决定。她看着老夫人的视线已经从她身上移开,转落上了锦心。心一横,倏地跪了下来——   “老夫人!”她以额触地,重重向上座叩了三首,声声决绝。   一侧的沈长歌不由自主上前了一步。   室内的所有人都被她这一举愕住了,老夫人愕然转眸,长公主面有讶色,诧异问道:“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老夫人,长公主,其实奴婢参见此次择选,并未想过是否真正可能胜出!奴婢只是想有机会面见老夫人与长公主。奴婢想请求老夫人长公主做主,削减府中仗势欺人的风气,如临霜这般的低等奴婢,真的不想再妄受任何欺凌了!” 第38章 打脸   她这话语一出, 老夫人瞬间诧异了,骇怪地看向她。却只见她长叩于地,细瘦的身姿卑微低伏, 透出一丝坚定的决意。   “阿云, 你快看看,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老夫人立刻向旁召唤, 眼底过了一抹诧色。   阿云是陈嬷嬷的昵名,闻令立即上前, 将临霜扶起。她屈膝称谢, 螓首微微低垂, 却已不掩面庞的哀凄之色,轻蹙的眉宇已透了点点泪意。   沈长歌的步子止住了,深垂的拳握了一握, 又松开,悄无声息退了回去。   一侧的问蓉面色徒然阴鸷。   方才她伴在老夫人身侧,将一切都望得异常清明。她明显感觉到,当这个陆临霜回答过老夫人的问题, 老夫人所表现出的对她的不满之意。看老夫人的神色,本已是有八九分决定要择锦心了,可不想, 竟教这丫头给打断了!   她强沉着怒意,冷冷盯着她,摇头示意锦心。   望了望临霜的神色,老夫人放轻了声音, “丫头,你怎么了?什么府中欺凌霸凌?你慢慢说。”   轻轻咬住唇,临霜抬起头。   她的眼睛是如湖水般的清澈,又异常的明亮,只是此刻含着泪,明亮中有盈了淡淡的水光,更令人无端心生楚楚怜惜。沈长昱看着她,皱了皱眉,还未等她开口,他却突然省起般说道:“哦!原来是你!”   他这一句,立马另所有人更觉疑惑了,茫然地看过去。   沈长昱本就是无心之言,此刻视线一刹凝聚,才恍然感到自己唐突,不禁微红了脸。定了定,干脆步出来,向堂上致一歉礼,道:“祖母,长公主,是长昱唐突了。长昱只是看这丫头哭,突然想起自己曾见过丫头。望祖母、长公主见谅。”   呆立在一旁的锦心心中更加怪异了。这个陆临霜,究竟是如何与小少爷和四少爷都扯上联系的?!   老夫人愣了,望了望一脸泣意的临霜,又看了看沈长昱,疑问:“你见过这丫头?”   “是。”沈长昱点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沈长昱道:“当时,这丫头还是马厩的丫头,陛下下旨春猎,长昱与三哥去马厩牵马……”他一五一十,将当初自马厩时,掌事刘嬷嬷擅带马匹离厩,诬陷毒打陆临霜的经过一一说出来。   老夫人闻言惊愕住了,眉宇深蹙,又惊又怒,“还有这样的事?长歌,长昱说的可都是真的?”   看了眼临霜,沈长歌轻轻“嗯”了一声。   老夫人立时怒了,“好啊!我们公府现在,竟已是这么没有规矩了么?问蓉,这事你可知晓?”   乍听闻自己的名,问蓉一怔,道:“回老夫人……这事,奴婢不知啊。”   老夫人哼了一声,“你既不知,可见这些人是怎么平日欺上瞒下,又可知这公府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又有多少这种现象!我一放任不管内务,这些人,可要乱了套了不成!”   一侧的长公主脸微微红了,羞愧道:“母亲息怒,都是儿媳办事不利,请母亲责罚。”   自从国公府二爷沈震林亡后,老夫人便已不大掌管府内事务,多数皆交由长公主办理,而今府中出此滥向,作为长房掌务,自是责无旁贷,心中更是羞惭不已。   “和你无关。”老夫人摆了摆手,手中的手杖重重垂地,吩咐道:“阿云,你去后院,帮我把这马厩的掌事请来!今儿若不能杀鸡儆猴,断了这风气,恐怕这公府有一日,也要被这些蝼蚁给蛀空了!”   ·   秋杏和阿圆堵在晴源居内苑的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一点关于内苑的动静。眼见着门房忽然开了,本以为是最终的结果出了,却不想出来的仅是陈嬷嬷等几人,还步伐匆匆的似是急着赶去哪里。这气氛明显让人感觉不对,心生不禁生出了怪异。   过了一会儿,听说内苑似乎出了意外,不知为何,只言似乎是那个姓陆的女孩向老夫人说了什么,惹得老夫人大怒。秋杏阿圆顿时急了,又在门外堵了半天,终于看见巧慧出苑倒茶,连忙抓住她询问了缘由。   听巧慧大概讲完了前因后果,两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但转念一想,之前马厩的事被翻出来,秋杏不禁又开始畏怯。阿圆安慰她,临霜她从不是冲动的人,她既选在这时将这事说出来,一定有她的考量。何况这件事错本不在她们,家主也一定分得清黑白是非。   巧慧也劝慰道:“就是,你放心吧,老夫人是最讲究是非的,只要那马真不是你们放的,这事儿就赖不到你们,况且我看,那三少爷和四少爷也都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有两个少爷帮衬着,你们怕什么?”   秋杏放下心了。阿圆还始终悬着,问道:“我说巧慧,话说现在里面到底是什么状况了?你能不能和我们说说。”   巧慧四顾了一下,旋即招了招手,三人凑在一块压低声音,“你还别说,我看啊,临霜这回还真有戏!我没在屋里所以不知道,但听说,刚刚老夫人好像对她不太满意,已经想选锦心了。但是临霜把这事一说,三少爷四少爷和小少爷还都向着临霜,说不准啊,这回八成就是临霜了!”   阿圆心中一喜,提悬的心终于落定了一些。   巧慧尚还有着活计,倒了茶便回去了。很快陈嬷嬷也自后院归来,领着刘嬷嬷步进内苑,立在老夫人与长公主面前。   刘嬷嬷大抵是从未曾正式面见过家主,神情局促,双脚畏缩,方一入,礼还未行,视线已先在屋内徘徊了数圈,陈嬷嬷见她这般,不耐烦地咳了一响,刘嬷嬷立即醒神。   她伏下身子磕头,恭维道:“奴、奴婢见过老夫人,长公主!见过各位少爷!”   老夫人睨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后院马厩的掌事?”   “回老夫人话,正是奴婢!”刘嬷嬷抬起头,脸上笑呵呵的,容色谄媚。   看了看她,老夫人将临霜召来身侧,“那你看看,这个丫头,你可识得?”   望见临霜,刘嬷嬷的脸色一凝,下意识脱口,“你是冬——”   她话刚出口,恍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又生生将声缄住了。   刘嬷嬷是何等人?她在公府后院做活多年,一直是最低等的奴婢,平日受尽倾轧鄙蔑,最会看人脸色。她自知人微粗鄙,怎会忽得家主召见?加之此刻屋里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一瞬即知内里一定有鬼。   看见陆临霜,她心知可能是当初在马厩的事情已被家主知晓了,再看这丫头如今的装扮穿着,也绝非自己能够开罪的起。故她心下仔细衡量了一番,横心道:“回老夫人,奴婢……不识得。”   “大胆!”堂上的长公主骤然怒了,手掌一拍,击在木案上发出一声震响。   刘嬷嬷登时叩头,颤巍巍道:“长……长公主恕罪!长公主恕罪!”   长公主冷冷道:“当着老夫人与我的面还敢扯谎,是谁给你的这个胆量!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公府中有过规矩,恭房马厩等地不得置十五岁以下婢女做工,你违规便罢,竟还刻意诬陷,私行毒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不成?!”   “奴婢该死!求老夫人恕罪!长公主恕罪!”   刘嬷嬷心思一惴,深知这件事已完全败露,再不敢刻意隐瞒,开脱道:“可是老夫人,长公主!奴婢也是被逼无奈啊!这两个丫头,乃是从后院分下来的,奴婢也不知她们究竟多大的年纪啊!还有那马……那、那……”顿了顿,她心思电转,“那是奴婢被逼的啊!”   “是谁分的院?”老夫人这时冷淡地问了一句。   她那话本是平平淡淡的,问蓉的心中却倏地一惊,一种预感忽然升起。   “是红枫——”   刘嬷嬷抬起头,刚想回答,瞥眼却正见问蓉正冷盯着自己,眼神刻厉,缓缓摇了摇头。   她将已半出口的话生生吞下去,闷着脸道:“回老夫人,奴婢……不知……”   “我知道!”——   一个声音便在这时从院中传进,驳断了她的话语,高冷而倨傲。   接着,一道遍身暗绯的身影徐徐走进,傲然挺立,眉目冷扬。   “分院的,便是后院红枫苑的二等掌事,王锦瑜!”   ……   ·   临霜选择在此时将先前的往事说出来,本意其实并不是为了寻机膺惩任何人,她只是在眼下情形下,所孤掷的最后一注赌注。她想赌一把,用老夫人与长公主的同情,来尝试是否可扭转自己的败局,即便赌输了,她也希望家主可知晓公府中所存在的这种恃强欺弱的现象,或也可能就此阻断了这种风气。   可她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般发展下去。公府内院积弱多年,一个刘嬷嬷,早不是能拔出根本的源头。这些人的关系就好似一根根钩子勾连在一起,如今其中一根断裂,接连的一整根线条便都会牵连而出,终会绞出一阵不小的波澜。   她想,她还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但是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退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去继续面对。   那远远传来的声音淡漠冷傲,临霜却一瞬听出了是谁,可不正是当初在兰亭阁教习的红玉姑姑?显然的,红玉是听闻了晴源居这边的风波,这才亲身赶到。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并非孤身而来,而是还带着许多人。秋杏、阿圆、一些同她一起入府的丫头、甚至浣衣苑的朱嬷嬷……一行人颇有浩荡之势,径朝着正堂方向走近。   直到临得近了,其他人在堂外停下脚步,红玉一人只身走入,先是目光淡扫了一下问蓉与锦心,而后才向堂上行礼,道:“奴婢后院兰亭阁红玉,未经召擅入东院面见家主,还望老夫人、长公主见谅。”   “红玉?”堂上的老夫人见了她,不禁微微一讶,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红玉也曾是老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那时她年纪不大,人虽冷傲,却异常聪明伶俐,颇得老夫人的欢心,便连红玉之名都是老夫人亲起。只因她爱好绯色,又人如冷玉,故赐名红玉。可是据说后来不知她犯了何错,本该错及出府,但因老夫人不舍,便教问蓉发配在了后院,又慢慢做了兰亭阁的掌事。   面对老夫人,红玉的脸上虽没太多表情,目光却已然柔软了。她微一拂身,视线有意无意擦过问蓉,说道:“回老夫人话,红玉此番冒昧,实在事急从权,望老夫人、长公主见谅。”   “哦?”老夫人有些讶异,回想起她刚刚的话,一瞬又起了疑问,道:“你刚刚说,你知道是谁分的院?”   一侧的问蓉脸色突变,唇色褪得刹白。   “是。”   静将她的神容变化收进眼底,红玉如实说:“回老夫人,长公主,分院的,便是红枫苑的二等掌事,王锦瑜。”   问蓉眉宇顿时一皱。   锦心亦脸色一暗,双手不自觉揪起裙摆。   “二等?”倒是长公主眉宇微蹙,神色有些迷茫,“怎么会是二等?”   国公府奴婢等级有律,阁苑掌事,非一等以上奴仆婢女不得担当。因一等以上奴婢的品阶仅家主可指认,故府中各阁苑的掌事,也多由家主所遣派。   只是国公府院大人杂,各种亭楼阁苑繁多,除却一些重要的大苑阁,一些小苑偏阁便多交由大嬷嬷与掌事指派人手。这般举措虽有利于减轻家主负担,却存有弊端,大嬷嬷指派时,不乏会以个人好恶有偏私之举,只是无论如何偏私,府规的等级制度不可废断,更从未有过二等掌事的先例。   红玉微微一哂,目光静偏落在问蓉的脸上,与她四目相对,淡道:“这般,便要问问蓉姑姑了。”   “问蓉?”老夫人微愣,回头看了问蓉一眼。   红玉继续道:“若非问蓉姑姑无晋一等婢之权,而今这王锦瑜,恐怕已是一等婢了。”   问蓉的手遽然紧握,目光如剑,死死地盯住红玉。   老夫人更加听不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蓉立道:“回老夫人的话!奴婢,不知红玉在说什么啊!”   “姑姑现在不知无妨。”红玉不动声色,召唤着令随婢递过两折记册,交给老夫人与长公主,“还请老夫人与长公主先看看这个。”   老夫人与长公主狐疑翻开。   红玉道:“这是四月前,今年所入府的丫头中,在兰亭阁与红枫苑的考评记录与分院记册。老夫人长公主可见,如陆临霜、林秋杏、宋阿圆等几个条件优异的丫头,却皆分在了做粗使的后院,反而是一些条件差异的,却被分在家主的院中。据红玉所知,老夫人与长公主近些日来,一直在寻匿条件优秀的丫头置入家主苑中,可红枫苑所一直所承报的,却是近几匹婢女的水平皆差强人意,无人能够担任。但老夫人长公主如今已见,如临霜这般的丫头,可是真的差强人意?真的无法担任?”   说着她侧过头,向角落的临霜望去一眼。   临霜也正望着她,澈亮的眼瞳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感谢。   红玉向她摇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忧。   老夫人手背的青筋骤然一浮,掌中一扣,将记册重重扣在案上,怒道:“这个二等丫头的胆子,可还真是不小,欺上瞒下,我竟不知,我们府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她的胆子自然是大的,”红玉淡漠接口,“但若要问是谁能让她这般胆大的,怕也要问问蓉姑姑才是了。若非有问蓉姑姑这个娘亲撑着,她又怎敢这般作威作福?”   此言一出,一室的人瞬间惊住了!   沈长昱瞬时睁大了眼,陈嬷嬷呼吸堵住,临霜深吸了口气,不可思议地看向问蓉。   其他众人面面相觑,顾不得家主还在,已忍不住切切谈议起来。   老夫人与长公主亦是惊圆了眼,愣怔了半天。   老夫人震讶问:“什么?”   原地僵定了半晌,问蓉倏地跪下来,“老夫人!”   “问蓉,你来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锦心面色苍白,手臂不受控制地疾颤起来。   完了……   这件事若败露……   公府中向来只收买童女为婢,便连寡妻都极少收留,更何况是私生女……如今娘妄欺家主事小,如若事情一露,恐怕也要连累到她了。   “回老夫人!”问蓉叩了一首,道:“老夫人,奴婢不知红玉所说的是什么,也不识她所说的那个王锦瑜!奴婢乃方城之妻,仅有锦心一个女儿,又怎会有一个王姓的女儿呢?老夫人明鉴!”   她又一俯首,心中狠极,回头冷冷盯住红玉,“红玉,你曾经还是我教导出的奴婢,如今你心中没有感激便罢,又为何要刻意设谎诬陷我?”   “设谎诬陷?”   红玉冷笑,目光一寒,恨声道:“是谁设谎诬陷?这样说吧问蓉姑姑,那个王锦瑜,来自京州下北水镇的小月乡,据我知,她父亲已逝,却还有个年迈的祖母。若你确非王锦瑜的生母,那就请老夫人派人,将王锦瑜的祖母请来,对峙一番可好?”   问蓉心中一凛,一刹,竟未说出话来。   老夫人目光冷厉,重磕了下红木手杖,“问蓉,红玉说的,可都是真的?”   “老夫人……”问蓉期期艾艾。   一旁的沈长歌忽然拽住沈长昱,悄无声息退到一侧,在他耳边耳语了什么。   沈长昱点点头。很快再次歩到众人中央,恭谨道:“祖母,长公主,依长昱看,何必那么麻烦将那丫头的祖母请来?既然红玉姑姑说这丫头乃是问蓉嬷嬷的生女,那我们只要将这丫头叫来一问便是。相信当着祖母与长公主的面,这丫头定不敢说谎的。”   问蓉一时心口乱跳,既是重生了一似希望,又是忍不住忧虑。   便见老夫人徐徐点头,“你说的倒是有理。”   说着她又唤来陈嬷嬷,请她再跑一程,自红枫苑叫来锦瑜。   看着陈嬷嬷离去的身影,老夫人一声冷哼,冷言道:“我也是该看看,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丫头,竟能将这我这偌大公府,闹成这般模样!”   ……   ·   天已经暗下来了,黛蓝的天幕仅有寥寥数颗星子悬着,弯月高挂,晕出了一点昏黄。   锦瑜在红枫苑听说了家主召唤,本是十分兴奋的。   她知晓这一日是自己的妹妹锦心参选侍读婢女的最后一试,也自一晨起,便一直关注着最终结果,只是为着避嫌,打从择选开试起,问蓉便一直不允自己在试场露面,更不许她对外表露出丁点自己与锦心之间的关联。   只不过她暗中想着,若是锦心此次达成目的,成功到了三少爷的身侧,或许娘便不会再对自己这般苛刻。她曾经答应过自己,会将自己安排在家主的苑阁中,那么只要锦心成功了,她的任务便也算顺利完成了,这般,娘也该兑现了对己的承诺。   她也再不用成日再在这破败冗杂的后院中,处处看他人的脸色。   就这样魂不守舍地等了一整天,她终于等到了来自东院陈嬷嬷的召唤。虽陈嬷嬷并未说明缘由,但她却觉得,应该是锦心的事成了,娘寻机要在家主面前提拔她。她欣喜不已,换上了早已备好的新衣,仔细在镜前照了又照,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陈嬷嬷在门槛外看着她,笑含冷讽,“姑娘打扮成这样,是要去选妃不成么?若教家主等急了,可没姑娘好果子吃!”   锦瑜一惊,连忙致歉,又最终向镜中望了一眼,同陈嬷嬷匆匆步往东院。   可走进晴源居的内堂,锦瑜立即发觉了气氛的异样。堂中灯亮如昼,里里外外列了许多人,神色怪异,噤若寒蝉。她刚一入,一瞬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聚,犹如一道道利剑,戳得她心中极其不自在。   她喏喏地巡视了一圈,看见了立在堂中央的锦心。身体僵硬,脸色异样的苍白。她慢慢走上前,在锦心身边跪下,磕头,“奴婢王锦瑜……请老夫人、长公主、各位少爷安。”   老夫人默默看了她一眼。   “你先起来。”   “是。”她应了一声,站起身,并立于锦心身侧。   老夫人的目光落在了锦瑜的脸上。   仔细端详了她一番,她又侧过视线,看了看锦心,面上表情淡淡,却打从鼻息间哼了声,自语般的道:“眉眼之下,倒还真有些像。”   不懂她这话何意,锦瑜怔怔僵立着,不敢妄言。   老夫人却对她笑了,道:“孩子,你的事,你娘都对我说了,苦了你了。”   这话真令锦瑜完全惊住了,登时睁大了眼,望向一旁的问蓉,“我……娘?”   “是啊。”老夫人观察着她的神色,“难道问蓉,不是你的娘亲吗?”   锦瑜怔住了,却见问蓉背着老夫人,眉眼紧蹙,极微地朝她摇头。   感到了有些不对,锦瑜心口一跳,闪烁回道:“回、回老夫人……老夫人说笑,问蓉嬷嬷……不是奴婢的娘亲……”   “你扯谎!”却是长公主的容色厉了,遽然拧眉,呵斥。   锦瑜从未见过家主动怒,腿膝一软跪下来,颤声道:“长、长……长公主息怒!”   长公主神情莫测地盯着她,“你娘都已认了,你却还不肯认,天下还有不肯认娘的儿女不成?自顾百善孝为先,你这可算作是孝义?”   锦瑜心泛狐疑,惴惴的心里更加迷茫了,壮着胆子抬了抬眼,看着问蓉,试探般小声问:“是真的吗?娘……”   便是这一句,“娘”。   问蓉的脸色顿时颓败了下来,灰凉如丧。   红玉在一边忍不住扬唇冷笑。   真相已白,老夫人叹了口气,握着手杖的手紧了又紧,虽言语仍平,语气里却已掩盖不住了怒色,“问蓉,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老夫人!”问蓉慌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叩首哀道:“老夫人,老夫人恕罪!奴婢并非刻意隐瞒老夫人事情,奴婢只是想心无旁骛照顾老夫人,不想老夫人为奴婢的事分心劳神,奴婢知错了,求老夫人饶恕!”   锦心也哭着跪下来,“老夫人,您就看在娘亲侍候您多年的份上,原谅娘这一回吧,求您!”   老夫人却无动于衷,视线一瞥落在案上的两则记册上,倏地扬手,将记册掷在问蓉面前。   “你若只是隐瞒我你有私女便罢!可是你让你这私女掌着府上分院的权利,又做了这些荒唐事!是存着什么目的?我这般器重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是嫌我这公府,不够乱不成么!”   她气意太急,粗喘着气,越说越觉呼吸气短,止不住咳嗽起来。   长公主见状一惊,连忙斟茶。一边的沈长歌沈长昱陈嬷嬷等也一刹围过来,一边替老夫人拍着背顺气,一边出言劝阻,“祖母息怒!生气事小,气坏了身子便不好了。”   稍一平息,老夫人看向锦心,冷道:“还有你,锦心!”   锦心心中顿凛,猛然抬眼,扬起一张泪水斑驳的面庞。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入歌儿的内苑啊?!”   她这话一语双关,锦心的心中顿时一沉,知晓母亲所筹谋的一切已教老夫人猜的通透了,心下慌乱,嘶声唤道:“不是的,老夫人,我——”   老夫人不理她,转眸看向这并蒂双锦的另一个,“你这丫头更是可恶的很!品级不够便也罢了,还滥用私权!问蓉是怎么吩咐你的?你竟敢这样给我胡乱分院!”   锦瑜一刹面如纸色,浑身剧颤,更说不出一句话来。   问蓉瞬间疾道:“不是的老夫人!老夫人息怒!请听奴婢一言,奴婢……奴婢确用私令锦瑜坐上这红枫苑的掌苑,可是奴婢……奴婢没有让她胡乱分院啊!”   她眸光微转,心中一横,又道:“老夫人,定是锦瑜这丫头不懂事!私自胡乱分院才酿此大错,是奴婢未曾教导好她,老夫人恕罪!”   锦瑜惊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猛然抬头看向她,“娘——”   问蓉也看向她。   却不等她说出话,她忽上前扬起手,猝然掴了她一掌!   啪!   锦瑜完全怔住了,讷讷捂着脸抬头看她,泪珠滚落,一脸难以置信。   问蓉怒斥,“你这死丫头!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分院的?!”   她一边说,一边眉目轻眯。视线瞥向她臂腕隐露的玉镯,示意。   锦瑜立即会意,连滚带爬重新跪好了,泣声磕头,“老夫人,长公主!奴婢胆大妄为,实在有罪,可是,实在是奴婢受人所迫!奴婢也不愿这样做的,求老夫人长公主明鉴!”   老夫人不耐地蹙眉,“受人所迫?那是谁迫你这么做的?”   立在一旁,红玉唇角冷哂。   其实她今日愿来,心里所抱的便是破釜沉舟的心思。她知道仅凭隐瞒私女、滥用职权这几件事,是无法真正一举将问蓉锦瑜她们打压的,凭借问蓉的为人,她有的是说辞为自己开脱,即便此后她在家主的心中留下芥蒂,却也可安然无恙地留在公府,日后再伺机报复。   只是她想利用这一次时机,给问蓉与这两姐妹一个警告,也好另她们日后行事收敛。   故她未等锦瑜回话,便自行上前,淡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可是黄湘月?”   锦瑜心线一凝,抬头,正对上红玉冷漠的眼光。生怕她说出什么,她一敛袖悄声掩去手镯,讷讷应,“是……”   “黄湘月?”老夫人念了念,不识,“这是谁啊?”   “回老夫人话。”红玉颔首,将此前的事情大抵叙述了个遍,包括湘月与公府沾亲的身份,以银钱谋私贿赂,刻意欺压等种种。   老夫人闻言却更加迷惑了,“我怎么不知,公府里竟还有这么个偏门亲戚?”   锦瑜立刻叩头哀泣,“老夫人明鉴!就是这个湘月,以她乃老夫人偏门表亲压迫奴婢,迫使奴婢这样分院,奴婢才这样做的!她与临霜秋杏几人有私怨,才强迫奴婢将她们分在马厩的,不信您问临霜!求老夫人长公主做主啊!”   红玉轻鄙地白了她一眼。   老夫人眉头皱的更深了,面向临霜,询问她所言真伪。   临霜道:“回老夫人,湘月确与阿圆有过口角争执,奴婢几人也多受其倾轧。至于分院一事是否是她所迫,奴婢……”   她未说完,老夫人心下却已明了了,凝眉未语。   陈嬷嬷试探地步上前,“老夫人,可要奴婢去西院将这丫头唤来?”   “去!”老夫人冷令道:“今天,我也算是开了眼了。倒要瞧瞧,这公府里到底有多少个小鬼儿作祟!”   ·   等待湘月入苑间,趁着空闲,红玉唤来了秋杏阿圆与朱嬷嬷等人,向老夫人与长公主一五一十说了此前浣衣苑的事情。   墙倒众人推,朱嬷嬷自见刘嬷嬷被请来东院起,便知此番临霜这丫头怕是要晋人一等了。阿圆与临霜一向交好,自己此前交罪过她,心里不免有些发惴,这回被红玉请来,等在堂外听了大半时辰的动静,更加清明湘月此次是八成不保,故也不再隐瞒,主动奉上了此前所受贿的首饰银两,实话将一切和盘托出来。   阿圆向来言语玲珑,为人也机灵伶俐,最会讨人欢心。听见了家主的问询,她说书般将冰蚕丝一事说个七七八八,语态幽默诙谐,驱散了些堂中一直紧绷压抑的气氛。末了她垂下一张脸,明明想作诉苦的神色,望着却好似刻意撒娇的娇嗔,可怜兮兮道:“老夫人,长公主,奴婢有一求,还望老夫人长公主成全!咱公府物类繁华,要什么没有?以后大冬天,就别用那冰蚕丝了呗!难洗麻烦不说,大冬天洗起来,可真真能要人命呢!”   老夫人与长公主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室中其他人也纷纷忍俊不禁。   秋杏偷偷拽了她一把,侧首和临霜目光相对,纷纷汗颜地别过脸。   阿圆本就是刻意逗人发笑,此刻见两人乐了,心里终于松快了些,胆子也放开了,又道:“老夫人长公主,你们别笑!奴婢说的可是真的!您们看,奴婢手上冻疮留的疤,到现在还没褪呢!”   说着她现出手掌,反反复复在两人面前比划了两下,圆圆嫩嫩的手背上确实嵌着几道深深浅浅的疤痕。   老夫人顿时不笑了,握住她的手看了半天,怜惜一叹,“苦了你了,孩子。”   阿圆摇头。   老夫人转而又令,“熙儿,等下你记得,回去中院,你替我给这孩子拿些褪疤的药膏。”   “嗳!知道了。”一旁一个大婢女装扮的少女应了一声。   阿圆心里登时惊喜,“奴婢谢老夫人!”   老夫人笑着摆手,看着并肩而立的临霜等三个女孩,亭亭玉立的,打从心里的喜爱,“看看,谁说我们公府没有好的丫头?这几个,可不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长公主称是,其他人也纷纷笑着应和。一室里仅有问蓉几人强颜欢笑,心里止不住的忐忑。   老夫人眼光一睨,瞥到尚还跪在地上的刘嬷嬷,哼道:“那你呢?是不是也是被这黄湘月逼迫了?”   刘嬷嬷再不济,此刻的局势也早看的明白。连忙称着家主明鉴,恋恋不舍地从襟口深处掏出一支璀璨珠钗,咬牙递呈了上去。   说话间院中传来步向,是陈嬷嬷已归,禀着湘月已带到了。一屋的笑语立即静下来,恢复了原先的凝滞。   很快,一个身形窈窕,面容明艳的女孩慢慢走进来,身着最偏爱的碧黄衣衫,诧异地巡了巡屋内的众人,默默向堂上见礼。   老夫人打量了她半晌,掌中的手杖蓦地一沉,厉道:“黄湘月,你可知错了!”——   湘月一悚,立刻跪身下去。 第39章 发落   湘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嬷嬷将她从西院带出,却并没有告诉她家主召见的缘由。但她自一入这间内屋起,看见这一屋子熟悉的面孔, 心中便顿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此刻乍闻老夫人的怒问, 她不禁更加慌了,心中一惴, 下意识涌起恐惧。她叩了两首,状着胆子抬起头, 迷茫地问:“禀老夫人, 奴婢不知道奴婢做错了什么?竟教老夫人这般动怒!”   老夫人哼了声, 只一扫袖,将侧案的珠翠碎银全部扫在地上,掷于她的面前。   湘月怔了一怔。   看见那些熟悉的金银珠翠, 湘月立刻明白了,大抵是有人告密,将马厩与浣衣苑的事情流露了出去。她压下心下的慌乱,咬咬牙, 脑海中飞快运转着,思索着现下该如何为自己开脱。   可还未等说话,老夫人已经不冷不热的开了口。   “你以钱贿人, 刻意欺凌,还强迫插手公府胡乱分院。我看你这身家,也不像是贫困人家出来的孩子,为何就要到我国公府为婢?你心存的是什么目的!”   湘月怔住了, 盯着一地的金银珠宝,不等想出办法,心绪已让老夫人话中其中的一句话牵住。她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看向锦瑜,难以置信地问:“……我胡乱插手分院?”   锦瑜却不曾看她,垂在膝前的手紧握,一横心道:“当初……确是你插手分院的!”   湘月不敢相信,转瞬似乎明白了什么,想来是锦瑜分院之事暴露了,情急之下将事情都推在了自己的身上。她胸口骤怒,气意瞬间被点着了,怒道:“我确讨好你想让你给我分在一个好一些的阁苑,可其他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是我插手分院的!”   “是你告发了陆临霜她们行弊,还让我给她们差一些的院的!”   “不是的!”湘月的脸涨红了,一时心急,几乎哭出来。   堂中央问蓉突然上前推搡了她一下,愤斥:“你这丫头!锦瑜不只一次向我说过你仗财跋扈,竟还狡辩!”   一旁的阿圆隐忍不住,上前一步便要说话。   她虽不知当初分院时,锦瑜与湘月私下究竟是如何交涉的,但目前的状况,她也能清楚的看出,锦瑜明明是想着将所有的事情全部推脱到湘月的身上。她虽然厌极了湘月,但是当初在红枫苑,锦瑜所做的一切也令她十分厌恶,现在见她这般故作无辜,不禁打心里的憎恶,恨不得马上撕破她的伪饰。   刚迈出一步,她身边的红玉却抓住了她,又对她摇摇头。   问蓉说着又跪下来,对着老夫人稳稳当当一磕头,哀泣道:“老夫人,奴婢隐瞒您关于锦瑜的事情,确是奴婢的过错,但奴婢向您担保,锦瑜这孩子绝非放肆之人,她与锦心同胞,您看锦心的为人便是知道的。何况这孩子从小在村里长大,心性纯良,怎会做这些勾当?定是有人强迫诬陷她啊!”   “不是这样的!”   湘月心急如焚,只觉自己百口莫辩。眼泪都急出来了,无可奈何,她视线一巡目光瞬亮,跪在了红玉的面前,“红玉姑姑!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不是湘月!姑姑,湘月求您,你告诉大家好不好!”   红玉默默退开了一步。   叹了口气,她复又步行到大堂正中,恭敬道:“老夫人,依红玉看,分院一事,黄湘月与王锦瑜二人各执一词,且时过数月,恐怕已无法证实。好在并未铸成大错。湘月虽有主错,但锦瑜身为掌事,却意志不坚,没能按时禀报家主,也当有责任不可推卸。所以,红玉觉得,此事,还是共罚较为妥当。”   湘月松下一口气。锦瑜闻言却心中一紧,“老夫人恕罪!此事……此事真的无关奴婢啊!”   “罢了!”老夫人不耐烦地扬了扬手,瞥了眼地上的珠翠银玉,又问:“分院的事你既不愿认,那你买通马厩与浣衣苑掌事,刻意欺压诬害他人一事,你可有何话说?!”   湘月脸色一僵,看着那些珠银,第一次竟觉额外的刺眼,期艾道:“这些……是因为……是因为——”   朱嬷嬷立在角落阴恻恻地开口,“姑娘可别想着诬赖老奴!姑娘当时吩咐老奴的时候,我身边可是有丫头在的,可有人证!”   “就是!”刘嬷嬷在一旁帮腔。   湘月疾狠地瞪过去一眼。   便在这一刻,她大抵明白了自己的所为已全部败露了,也不会再有他人替自己说话。她咬咬牙,干脆承应下来,道:“是……这些确是奴婢所为。但!那是因为陆临霜林秋杏她们辱骂奴婢,奴婢气不过才这样做的!”   “谁辱骂你了!”秋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从一开始,就是你先和我们过不去,你还——”被红玉拦下来。   老夫人不是傻子,虽事情缘由一直不明所以,但这么看了半天,真相到底几何心里也猜出了七七八八。她眉头一蹙,瞥了眼湘月,下令:“这丫头是可恶的很,年纪才这么小,心里就这么多盘算!带出去,责三十杖,逐出府去!”   “老夫人——”湘月惊住,几乎吓傻了,一瞬浑身剧烈颤抖,眼泪滚下来,“老夫人!奴婢知错了!求老夫人开恩!”   老夫人却不理,挥挥手,命人快点将人带走。   湘月哭喊道:“老夫人!您不能这么对我啊!我娘是张婉婉,她的舅母是云湘,您可还记得?您还曾抱过我娘呢!”   老夫人一时怔了怔,“云湘?”   “嗯!嗯!”湘月的心里升腾起一丝希望,挣开了小厮的手,重新跪在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您可还记得?她是您的庶堂姐,也是我娘的舅母,奴婢便是她的亲外侄啊!”   老夫人的眉宇逐渐舒展了,明显是忆起了一些印象,再望向湘月时,神容似有了些变化。   老夫人云氏乃云南王之女,当年奉旨嫁于定国公沈竹胤,虽是贵嫁,却是远嫁,云南与京州天南海北,而今过了数十年,她几乎再不曾回过家乡。对家乡那些亲眷故土的印象,也多存在小时候。而今世人若说起这定国公府中的老夫人云氏,多都说她福寿双全,荣华贵胄。却无人知,其实打从心底深处,她也是极其思念家乡故土,家属血亲。   也是由于如此,所以在她听见临霜奏响那曲云南乡曲时,才会有那般大的反响。她知晓自己此生重归故土的心思已无望,故也只能用些曲乐诗文作为纪念。却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还会遇见与家乡有牵连的人。   只是……   那犹豫的神容仅一闪而霎,又终恢复成了一片冷意,老夫人冷哂一声,掌中木杖锤地,道:“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若是谁的偏门亲戚都来左右插上一手,这府里,可不得乱了套!带下去!责三十,逐出府去,永不录用!”   “老夫人——”湘月一惊,心中彻底绝望了,眼眶的泪怔怔落下来,伏地哀求,“不要啊老夫人!湘月知错了!湘月真的知错了!老夫人,求老夫人再过湘月一次机会!求老夫人——”   她喊得歇斯底里,长公主闻着心胸烦躁,连忙召唤,“还不快带下去!在这里等着老夫人动怒吗!”   湘月仍旧在哭,立时几个小厮应了令上前,连扯带拽,半拉半迫地带着湘月下去了。   尖厉的哭喊声逐渐听不见了,屋里静下来,恢复了最初的寂寂。   众人心有余悸,静滞了少晌,红玉步上前,又一请礼道:“老夫人,湘月既已发落,那么敢问,问蓉姑姑与锦瑜、锦心这两姐妹,又当如何措置?”   问蓉心头一沉,狠厉地向红玉望去一眼。   她自知此次红玉在家主面前揭发这一切,其实已有所保留。若她不仅只为了警告,咬定一切皆乃锦瑜所为,恐怕这一回她便再无法翻身,恐还要连累锦心受惩。只是她却不想,凭借红玉,竟也能一朝将她掣肘到这个地步,心中不免愤恨。   若早知如此,当初……   紧紧攥住拳,她心知眼下不是同她置气的好时机。强忍下了怒意,向老夫人跪下来,叩首恳求,“老夫人!奴婢有罪,可奴婢当真是护女心切,也忧心老夫人为奴婢的事分神,这才刻意隐瞒老夫人。奴婢恳求老夫人,这件事不愿阿瑜与心儿,若老夫人有气,可否只罚奴婢一人,恕过阿瑜与心儿!”   “娘!”锦心不忍,出声唤了一声。   锦瑜亦酸红了眼眶。   老夫人面目冷静地睨盯着她。   见她一直以额伏地不肯起身,老夫人长叹一息,“也罢!”   她示意了一下,令陈嬷嬷将她扶起,盯着她的脸。   问蓉却一直垂颔着头,不敢与她对视。   老夫人的神情不掩失望,道:“问蓉,并非我说你,虎毒尚还不食子,你怎就能将你这孩子抛在外面不闻不问!你这过错,说小不小,这件事,你刻意隐瞒我不说,可也不过瞒于一时,将来又当如何,你又想没想过!”   问蓉以袖拭泪,不敢驳她言辞,只能顺着她的话语称是。   老夫人又一叹气道:“罢了,好歹你也侍候我这么多年,亲人家眷也都在府里,我也便不重惩了,便罚你三个月的月钱,打今儿起,去外苑做事吧!至于你这私女,可着实不是个掌事的料!我可应你之求不罚,但也再不能让她掌管红枫苑。依我看,便留在后院先做个粗使吧!”   锦瑜的心情顿时一沉。   “奴婢谢老夫人宽容!”不等她开口求情,问蓉已先躬身应谢。她跟随老夫人多年,知晓已老夫人的心性,这般已是浅惩,又生怕老夫人突然变卦,连忙承了令,又强迫着锦瑜磕头谢了恩。   老夫人不再看她们,眼光一瞥落上角落的刘嬷嬷,迟疑,“至于你……”   刘嬷嬷自打入了晴源居开始,本就想着这回是在劫难逃了,但不想事情慢慢发展,竟会发展到眼下的这一步。她藏在角落,本想浑水摸鱼地趁乱混过去,不想竟忽然骤得了老夫人的关注,心里一凛,吓得脸都白了,连忙磕起头来。   “老夫人!老夫人恕罪!求老夫人恕罪!奴婢也是鬼迷了心窍了老夫人!再也不敢了!求老夫人开恩……”   老夫人轻蔑地哼一声,“你这婆子见钱眼开,欺压下婢,也是可恶的很。但看你这岁数也不下了,逐府便免了!杖十五,罚半年的月银,还回马厩去吧!”   刘嬷嬷登时松了口气,“谢、谢老夫人!谢老夫人!”   这一段突然横插的闹剧也算告一段落,长公主观察着老夫人的神容,见她眉目微霁,不复怒色,也终于肯放下些心。她着人换上了一壶新茶,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轻手呈递到她面前,柔声笑道:“母亲,您消消气。瞧瞧!就因为这些不懂事儿的人,倒把正事儿都给误了!母亲莫不是忘了,今儿来我这东院是要做什么的?”   老夫人微讶了下,旋即叹息笑了,“可不是险些忘了不成!被这些下人一闹,都忘了歌儿这侍读还没个着落呢!”   问蓉不动声色,心中终还是升存着一分希望,同锦心对视一眼。   同一时刻,秋杏忽然握紧了阿圆的手,心中悬了起来。   便见老夫人的目光一直落在锦心的身上,淡看了她少晌,面无表情,似乎在想着什么。微停了几秒,她视线最终还是从她身上挪开了,望向堂中的另一方向。   众人的目光也随之看过去。   静停了一瞬,老夫人的脸上露出些许慈和,轻唤,“临霜。”   临霜微怔。   向她招了招手,老夫人笑,“来,孩子,你过来。” 第40章 结果   顶着众人的目光, 临霜心绪微定,慢慢走上前去。   秋杏阿圆面上一喜,紧攥的手握得更紧了。红玉立在两人身后轻咳一声, 命她们不要过于形色。   轻抚住临霜的双手, 老夫人默默凝视她许久,笑着问:“好孩子, 你告诉我,你可愿意入紫竹苑, 做三少爷的侍读?”   临霜瞬间惊住了, 遽然抬头, 眼睛睁得大大的。   远处的沈长歌亦有些微的惊讶,凝眸望住那道纤长身影。   一直立在堂下的锦心骤然慌了,双手疾颤, 难以置信,求救般向问蓉投去目光。   问蓉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安定,先不要急着慌张。   老夫人依旧笑得慈和, “你方才说,你参加这次择选,只是为了有机会面见长公主与我, 好告知我府上这些弊象。可是我啊,是打心底顶喜欢你这孩子,这事虽简单,也总要问问你的意思。所以, 临霜,如若我把你安排在三少爷身边,你可愿意?”   临霜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乍闻,心中不可思议,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做梦。她心脏狂跳,却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了沈长歌。   沈长歌也正看着她。   目光一刹交汇,临霜似乎瑟了一下,手指轻揪裙裳。   他感觉到她那一线目光里尚还存着些犹豫,却不是犹豫自己该如何抉择,而似乎是犹豫着他的选择。他能感觉得到,她仍在担忧他是否情愿,便是直到这一刻,也仍是在询问着他的意愿。   他静滞了一瞬,而后弯了下唇角,极其细微地向她点了下头。   看到了他笑,临霜呼吸轻滞,掌中的细汗几乎浸润了裙摆。她却觉得心臆异常轻松,舒气笑起来,“回老夫人,奴婢愿意。”   秋杏和阿圆激动得脸都涨红了,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声响。   “老夫人!”一直隐忍的问蓉在终这一刻忍不住了,惊愕开口,“为何,锦心她——”   老夫人手一顿,看她。   问蓉的话一瞬止住了。   她再如何装傻,也能知是这次的事牵连到了锦心。她横了横心,慢慢跪下,哀言道:“老夫人,奴婢知道,奴婢没有资格求您。只是,这件事错在奴婢,和锦心无关。锦心对着一切毫无所知,求老夫人不要因奴婢而牵累到她啊!”   老夫人却笑了,平平道:“锦心是真的丝毫不知吗?”   淡淡说了这一句,她又凉凉向锦心望去一眼。   锦心被那一眼望得胸口一滞,心跳都漏了一拍。   问蓉亦不敢再说话了。她一向最了解老夫人的脾性,此刻她虽并未怒于表色,但这神情语态,却明显表示已心存不满。她紧了手,想再开口哀求,滞涩许久却始终没能张开口。   老夫人淡哂,道:“问蓉,若说起来,这事要怪你。但你既说与你这两个孩子无关,那我也便不牵罚了。锦心仍可留在紫竹苑任旧职,至于做歌儿的侍读……”   话语停了一停,她转头望向锦心,言语温和,眉眼却冷淡,“锦心,你方才也说过,你择选三少爷侍读,只是为了更好的照顾三少爷,既是如此,入不入内苑,想来也是无所谓的。只要存着照顾好家主的心,在何处又能有什么关系,你说呢?”   “我……”锦心的眼眶酸了,满脸通红,几乎就要流下眼泪。   她很想反驳,很想拒绝,可是在这一刻,她却无法说出任何回驳的话语。她竟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输给陆临霜,更没想到的是,她会被牵制于自己当初的话上。   老夫人不再看她了,回头向着陆临霜微笑,示意她将自己扶起,对堂下的众人宣告:“好了,从今儿起,临霜便是三少爷身边的侍读大丫头了!府里所有人,不许擅欺!这丫头可是我亲指的,府中若对她不敬,便是对我不敬,若教我知晓了,我可决不轻饶!”   “是。”众人齐齐应道。   老夫人又微一思忖,再次开口:“还有,阿云,你通知下去,今后公府之中,不得有刻意欺压霸凌之现象,府中上下互相监督,举报者,若查证属实,当赏!若有再犯者,传到我这耳朵里,必严惩不贷!”   “是。”   心中一股暖意流过,临霜激动不已,紧紧握着老夫人的手,轻缓出一口气。她的眼角有些微润,目光轻瞥,望向那个角落。   隔着半个屋室的距离,少年的目光也同样落在她的身上。光影微漾,坠落在他的脸庞,明明灭灭,映亮了清俊轮廓。他的脸上却说不上是什么表情,似乎有些笑意,又似乎隐含些忧色,最终只是垂敛下睫眸,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   ·   老夫人的命令很快传遍了公府中的每一角落,无疑令所有人都惊住了,谁都没能想到,这一次的择选结果,胜出的会是一个此前在府内根本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最关键的,是这丫头不仅压下了一直以来最具胜算的锦心,还在短时间内获取了老夫人的欢心,老夫人甚至为她下令,对她不敬便是对家主不敬,这种殊荣,便是从前老夫人最喜爱的锦心,也从不曾有过。   临霜与秋杏阿圆几人结伴回到藏书阁时,藏书阁外已经围了许多人,大多是听说了终试上的事迹,趁机挤过来探热闹的。毕竟公府之中,三少爷不喜丫头的消息早已不是新闻,而今被老夫人亲指,很多人都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丫头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因此当甬道的远处步来三道身影,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这边看过来,叽叽喳喳,说不清是艳羡还是嫉妒。   自她们从晴源居出来起,这样的状态已经保持了一路。阿圆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待遇,连腰板都直了,大步走在两人最前,说不出有多么自傲。她一直还记得,初见锦心时锦心的模样,那样傲气凛然又有些目中无人,让她鄙夷之余,也还有着些羡慕。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也能令她感受了一番锦心的做派,别提有多畅快。   秋杏和临霜跟在她的身后忍不住发笑,看着她那模样就觉滑稽异常,秋杏推她一把,将她勉强拽回来,嗤道:“好了,你差不多就行了,瞧你那二五八万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临霜呢!”   阿圆小手一扬,撂了下整齐的齐眉发,拍着胸脯骄傲道:“我不是临霜又怎样?我是临霜的好姐妹啊!定国公府嫡少爷身边侍读大丫头的好姐妹!说出去,谁不恭敬?有面!”   临霜忍不住乐了。秋杏无语地“呸”了声,“得了吧你!你一个大丫头的姐妹,比人家大丫头都牛!小心一会儿翠云姑姑打你!”   她作势扬起手,阿圆“啊”了一声,连忙藏在了临霜身后,又探出个脑袋冲秋杏吐舌头。   秋杏连忙冲上前打她。   两人嘻嘻哈哈,一个扯一个躲,直将临霜扯得一阵摇摇晃晃。她无奈摊开手,劝架,“好了好了,你们别闹了,一会儿大丫头要被你们扯成两半了!”   阿圆本来也就是玩笑,听话便不再闹了,讪讪从临霜身后站出来,对着秋杏又吐了个鬼脸。   秋杏同样摆了摆拳头。   阿圆面向临霜,窘蹙地挠了挠头,“临霜,不管怎么样,这回,还是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估计我得一直都待在浣衣苑了。”   阿圆自各方面的条件与秋杏临霜虽无法比及,但好在她妙语玲珑,又为人乐天,这一次哄得老夫人开怀,也给老夫人留下不小的印象。临霜被安置入了紫竹苑,为了补藏书阁中临霜的空缺,老夫人便命阿圆入了中院藏书阁,又将她与秋杏一同晋上一级。虽然尚还是偏阁的三等,但对阿圆来说,已是天大的喜事。   临霜笑了,戏谑道:“你哪里需要谢我啊!就你这张嘴,再多说上几句哄哄老夫人,怕是入老夫人的阁苑都成了!”   “临霜!”阿圆的脸颊红了,羞恼地跺跺脚。   几人说说笑笑,已到了藏书阁的门口,就着月亮,远远便见翠云带着藏书阁其他的丫头们等在阁苑之外。见到几人,翠云眼睛微亮,忙唤道:“临霜!”   数人立刻迎了过来,最打头的翠云最先停步,在她三步以为的地方站定,见礼,“临霜姑娘。”   “姑姑!”临霜立即扶起她,面庞现出恼怒之色,“姑姑这是做什么?姑姑这般,临霜可当不起!”   翠云笑道:“你现下可已是三少爷的大婢女,按品阶,我们见了你,可是得行礼的,哪有什么当不起!”   “那也不行!临霜乃姑姑的阁中所出,必然是姑姑大于临霜的。”   翠云知她一向执拗,便也未多坚持,向旁一退,引着几人进门,“好了,先不说这个。快进屋,丫头们早就备了菜肴,给你们今天庆祝庆祝。”   内苑中果然是备好了佳肴的。   在翠云的寝屋内,用几张小桌拼摆在一块,围了数张凳子,中间燃了一盏小油烛。桌上置着数道小菜,不多,但与平时的膳食相比,已是非常的丰盛。菜肴显然方做好不久,尚还温热着,散出浓人的菜香。   阿圆与秋杏饿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不由分说坐了下,眼巴巴盯着菜盘。临霜紧张了一天,在晴源居时一直未觉得饥饿,直到此刻闻嗅到菜香才感觉到。翠云招呼着所有人落座,共享这一顿丰盛夜宵。   公府入了亥时便是宵禁,此时已至,还大肆燃烛庆贺本是违规。负责巡夜的嬷嬷来过两次,虽说着违纪,但知晓藏书阁这一日是有佳事,倒也未多为难,只令她们低调些许,早些熄烛休憩。翠云应了,着人毕恭毕敬将她送走,然后彻底放纵开来。   未过一会儿,红玉也来了,还带着两小坛清酒,更令气氛高热起来。因第二日还有着活计,翠云叱令着大伙不许喝多,否者当罚无赦。   一桌上说说笑笑的,风卷残云,很快只余下一片狼藉。大家伙却不肯退,围在桌边互相聊着天。这一桌皆是藏书阁的婢女,唯红玉与阿圆是陌生人。红玉高冷,但好在和翠云是旧识,两人聊得颇来,阿圆更不消说,那自来熟的性子很快与大家打成一片,后来干脆粗咧咧蹲在凳上,以筷敲碗讲起了择选时的事情。   “……那死丫头,就擦肩那么一瞬!就把临霜的葫芦埙给偷啦!我们发现的时候,内苑择选已经开始了!这可怎么办?我们就找啊,找啊……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你们猜怎么着?!”   一桌的丫头听得愣神,一个个纷纷睁大了眼睛瞪着她。阿圆视线一略,猛地一拍大腿,道:“突然!一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说,‘你们别急,我来借你们埙!’这人目若朗星,人如冠玉。你们猜,他是谁?!”   丫头们更惊讶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争相问着是谁。   阿圆旋即豪迈道,“是三少爷!”   桌上登时爆起一阵哗然,丫头们震惊了,顿时切切私语。   “是三少爷……”   “竟然是三少爷啊!”   ……   这反应令阿圆十分满意,一扬脑袋,骄傲一笑,道:“没错!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咱三少爷!三少爷那一瞬间,可是我们的天神啊!被天神眷顾,你们说,临霜这次选上,应不应该?!”   丫头们狂点头,一个个眼睛更加亮了。   临霜秋杏无语,对视了一眼,无奈摇头。   顿了顿,临霜斟了一杯酒,走到红玉面前。   “红玉姑姑。”   红玉正与翠云说着话,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她。   轻舒了一口气,临霜唇角甜翘,将酒盏敬递至红玉面前,“红玉姑姑,我敬你一杯。这一次,还要感谢你及时出面相助。”   红玉的神容停了一停,迟疑片晌,终还是将酒盏接过,却没有饮尽,反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倒也不必谢我,因为我也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这倒令临霜真的愣住了,讶了一讶,不解,“姑姑受谁的托?”   是谁会在那个档口,选择让红玉出现,继而间接帮了她呢?   红玉却没有回答。   她只是笑了一笑,又抬头看了临霜一眼,没再说什么。 第41章 忠告   等到这一场小小的庆祝办完, 已是万籁深夜。翠云担忧会影响第二日上工,不顾阿圆还未讲述完那“终试传奇”,便叱令着丫头们快些回房去。天色已晚, 各院早已过了门禁的时辰, 翠云不放心红玉,提议着让她在藏书阁留宿一晚, 红玉却极力不愿,谢辞了翠云与临霜的极力挽留, 而后独自向后院步去。   阿圆这一晚因为兴奋, 吃饭时喝了不少清酒, 醉醺醺的,被秋杏拉扯着回了房,一沾枕头就很快睡了。秋杏也累了一天, 安顿好阿圆,自己也困意席卷,连脸都未洗便爬上了床。临霜却一直没有睡意,打了热水帮秋杏擦了脸, 又空坐了半天,终还是起身去了翠云的房间帮忙。   翠云正独自收捡着一桌的碗筷,见到临霜来了, 先是一惊,而后便撵赶着她快些去睡,临霜却不由分说非要留下来。翠云见她这般,便也不勉强了, 两人边干活边聊,屋子倒也收拾得飞快。谈聊间翠云说起了阿圆席间所说的择试经过,被临霜羞赧地带过,直说着阿圆夸大其词,便又简单精炼地叙述了个大概。   当时临霜匆匆回来藏书阁时,翠云便已猜到了她或许出了什么意外,却不知丢失了葫芦埙等一系列事情,更不知后来所发生的一切。而今听她虽说的轻描淡写,大概也能想到当时是个怎番场景。心悸之余,不禁念着幸好。   说着说着,说到了红玉,翠云忍不住感叹:“想当初,你红玉姑姑和我一起在老夫人的清和堂时,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她一直是最得宠的那个。长得好,人也聪明,才十四五岁,就已经是个掌事的大丫头了。可惜了出了那样子的事,直接被丢在了后院,不然,现在恐是连问蓉都不能及她了。”   临霜擦桌的手微微一停,没有说话,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是不是不太懂?”翠云见她这幅样子,笑了,絮絮向她说起了当初的一些事情。   原来翠云与红玉乃同一年入府,与临霜和秋杏阿圆一般,自一入府便两相交好。两人皆是貌美优异的女孩,分院时又一同被分入了清和堂,伴老夫人身侧。翠云向以才气著称,喜好读书刺绣,为人温静。红玉则恰恰相反,相较翠云更为性情跳脱,聪明桀骜,又妙语连珠,更为老夫人喜爱。   可是便在红玉被升为一等掌事不久,清和堂内却传出老夫人碧玺珠失窃一事。那碧玺珠其实并不贵重,只是由于乃老夫人自家乡带来的,又是老夫人生母的遗物,所以才显格外珍贵。清和堂因这一事闹得鸡飞狗跳,可就在老夫人想要作罢时,却有人说自红玉的屋中搜出了碧玺珠,只是搜出时,那宝珠已经破碎了。   红玉百口莫辩,可是有这破碎的碧玺珠作证,无论何处,都几乎已锁定了红玉便是行窃者。据说那时祖夫人还在,听闻此事勃然大怒,下令要将红玉捉去问官。却是老夫人不舍,最终只判了红玉板刑,被置在了后院做粗使,后来磨砺了好些年,才终于重新爬上了一阁掌事。   翠云感叹道:“要说起来,这件事现在想想,其实还很多疑点。红玉再不济,若真偷了那珠子,不好好藏着,又怎会教人看见?再说,若她是为了销毁证据碾碎了珠子,那又怎么会将碎珠子还留在自己房内?只不过当时老夫人也是太气了,既气她也是保她,这才不由分说就打了她。她虽知老夫人是好意,但到底还是凉了心,也让她变得今天这个古怪性子……”   这一次择选结束后,老夫人在分配阿圆时,本也提及令红玉重回清和堂,可是红玉却冷言力辞,只承接了红枫苑的掌事,发誓此生不入家主阁苑,令老夫人大为惋惜。临霜本还疑惑着红玉为何这般选择,现在一听,不免大为震惊,怔怔道:“珠子绝不会是红玉姑姑偷的,姑姑一向正直,不会那么做的!”   翠云笑了,“傻孩子,我们了解她为人的,自然相信这不会是她做的。但不了解她的,只看着证据,只听别人的传言,又怎会管真相是怎样的?更何况,这世上,天生就有人喜欢看别人的挫败为乐。只要比自己好的人突然不好了,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会先忍不住踩上一脚才会开心。”   凝望着临霜澄澈的眼瞳,她顿了顿,加重语气道:“临霜,这也是我今天要和你说的!”   临霜微怔了怔。   翠云道:“所有人都觉得,家主的阁苑很好,可其实,家主的阁苑才是最危险的地方!你即将入紫竹苑,可要时刻记得,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小心,千万不可给别人留下丝毫诟病的把柄。更要时刻留下个心眼,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背地捅你一刀!”   临霜心中一悚,心跳都不自觉加快了些,怔缓了少顷,向着翠云淡笑起来,“不会的姑姑,临霜既不会害人,又怎会有别人来害我?姑姑多想了。”   “我最担忧的就是你这性子!”翠云怒其不争般沉叹了声,“你不害人,别人就不会害你么?怀璧其罪!如果不是这样,红玉是怎么去后院的?那姓黄的丫头又为什么三番两次针对你?不说远的,光说眼下,你可别忘了,你的葫芦埙是怎样丢的!”   临霜微愕,胸口不由自主漏了一拍。   “总之你记得,高处不胜寒。等你到了紫竹苑,必定加倍小心,尤其记得要小心……”   她话音微一停顿,渐渐凑近她的耳侧,轻吐了一个名字。   “锦心。”   临霜握着抹布的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那一道声音极轻,吐荡在耳侧,风一般稍纵即逝,临霜却赫然呆住了。她怔怔看着翠云,心中惊忡,腾起一抹悚恐凉意。   ·   月如清霜,银辉映亮了大片天际。如水般泻下,在幽寂的院内投映了婆娑树影。   紫竹苑内,内苑正屋的灯火还在燃着。明亮的灯晕透过窗棂,在雪白窗纸上点开了一抹昏黄,映出窗内一道挺拔的身影。   安小开步入内苑的时候已是很晚了,看这天色,原想径直回去歇息,入了门才望见主屋的灯还亮着。他顿了一顿,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叩响了屋门。   “少爷。”   “进。”   沈长歌正自案前做着书法,听见步响,头都未抬,手中狼毫轻走,直到落了最后一笔。才抬眸看向两步以外的安小开。   “怎么样?”   安小开点点头,“找到了。”   他往前挪了一步,将手里的埙盒放了下,又从袖中取出一块包裹整齐的手帕,一同递给他,“少爷您看,是不是这个?”   一层层张开手帕,被严密包裹着的是一片破碎的葫芦渣,已经看不出最初的形状。   沈长歌手指微顿。   他大略看了眼,伸手掀开其中几片碎片,果真在葫芦身上看到已经残碎的寒梅笔触,眉宇微微一蹙。   “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晴源居外苑。”安小开道:“我就按照少爷您说的,找了只狗,先闻了这个埙盒,然后它就直接找到了这个。说来也是怪了……我问了今天在那的几个丫头,她们说,临霜姑娘都没有去过那个位置。也不知道这埙是怎么掉在那儿的。”   沈长歌眉宇微动。   “那今天一直在那位置候选的是谁?”顿了顿,他干脆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的那个可能,“方锦心?”   安小开登时讶住了,“少爷你怎么知道?”   沈长歌却不意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吩咐,“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哦……”安小开怔怔应了一声,迷茫地转身退走出去。   “对了。”   就在安小开就要迈出房门的一刹,身后突然又传来一道声响。安小开立即站住,回过身去。   沈长歌却并未看他,只是一直看着那破碎的葫芦埙,片晌抬头。   他道:“她何时入苑?”   她?   安小开愣住了,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临霜,立即道:“哦!我早前已经问过翠云姑姑了,姑姑说临霜姑娘还有些东西需要整理,且需得两日呢!所以大概大后天入苑。”   沈长歌默了默,“她在紫竹苑内的东西可都备了?”   “少爷放心,我早就让锦心姐姐去备了!”   “别令她。”——   沈长歌却突然郑重道:“以后凡临霜的东西,皆不许由方锦心插手丝毫,你亲自看着,不用声张,只要知道了就好。”   “……啊?”这一次安小开是真的不解了。   这命令下得可着实让他觉得古怪。锦心身为紫竹苑的掌事,紫竹苑内除却少爷,其他仆从奴婢一应事物皆由锦心负责,这些年来都从未出过差错。临霜虽已为少爷的侍读,但到底不是掌事,也该同其他奴婢一般。如若不交由锦心去办,那又该交由谁?   见沈长歌并未有要解释的意思,安小开愕了愕,吞下了已到嘴边的问话,只能应下来,而后应令退门离去了。   屋中静下来。   灯火轻爆了一下,光影微摇,徐徐荡漾了室中幽淡的暗影。沈长歌垂下目光,静静看向案上的碎埙。   轻轻捏起一片,光洁的手指摩挲着碎片上的残梅,他的目光微微凝住,面上的表情异常黯淡,若有所思。 第42章 入苑   啪!   一声掴响在林间赫然响起, 脆亮而分明,旋即沉寂下去。   锦瑜偏过头,左半边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几乎失去知觉。脑海一阵轰鸣, 她只觉整个世界都恍然颠倒了,勉强扶着树干缓了半天, 才将将缓过神来。   面前的问蓉冷冷地盯着她。   锦瑜不敢说话,瑟缩了两下, 咽下了口腔弥漫的那股腥甜味道, 看了看问蓉, 又望了望她身后泪眼婆娑的锦心,试探着张了张口,“娘……”   站在问蓉的身后, 锦心哭得异常伤心,梨花带雨,却是楚楚怜人。   “你不要叫我娘!”问蓉显然气极了,怒火中烧, 声色急戾冷漠,“就因为你,把一切搅成这个模样!我让你分院时多注意一些, 却没让你这般胡乱分院!那几个丫头一看便知条件不错,你给随便放在哪个偏院便是了!怎就给分到了后院马厩?!”   “不是这样的!”锦瑜心中委屈,眼睛里水光涌溢,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成了这样……当初,是她们几个先顶撞我,我才——”   漠然“哼”了一声,问蓉眉宇骤厉,猝然抓住了锦瑜的手。   锦瑜吃痛,忍不住呼出声响,眼泪终于也淌下来。   月华之下,一只碧绿的手镯掩在袖袂之下,泛出明亮的光。问蓉望着,冷笑,“究竟是她们顶撞了你,还是你受了别人的贿?你这死丫头,已经敢背着我做这些勾当,我的话,是不好使了不成!”   “不是的!娘,我——”   “好了!”一直不曾说话的锦心烦躁地驳了一声,“你们能不能不吵了!”   锦瑜的话顿时停下来。   问蓉亦冷漠撇开了手,回头。   “娘,你就算骂死她打死她,现在结果也已经是这样了。那个陆临霜,马上就要入紫竹苑了,你们在这里吵有什么用!”   她越想越急,也越说越伤心。满目的眼泪又徐徐落下来,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落在裙上,洇开一朵朵泪花。   问蓉怎舍得见女儿流泪,不禁心都软了,柔下了声色,以帕净了她面颊的残泪,哄劝道:“好了心儿,不哭了,乖,不过一次失利,怕什么?那个丫头,又何处比的过你?这一次是她运气好,下一次,她可不一定就有这么好运气了!”   一旁的锦瑜默默望着,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明是种怎样的滋味。   恍惚似又想到什么,问蓉的面色又冷下来,“不过这一回,我们倒真是让这丫头给蒙了!竟没想到,她竟会识得三少爷!”   锦心神思一停,同样诧异,“对,娘!她怎么会认识三少爷?就凭这马厩那一次,三少爷怎能会义无反顾帮她?还有小少爷,为什么小少爷也一直认定她?她不是只是个偏阁的丫头吗?”   问蓉皱着眉摇头。这一点,同样也是令她万分不解的。   她倒是知晓她曾救过小少爷。那一次,她就伴在老夫人身侧,后来在择试时听长公主那么一提,方才想起自己曾见过这丫头。可即便如此,也只能证明小少爷偏护他的缘由,然而,她又是何时同三少爷牵连上的?   仔细回思那天在晴源居的一幕幕,她至现在才感觉到一点不对。那丫头曾几次三番,抬头望向三少爷的方向。而回忆三少爷当时的眼神……显然也不是陌生的,她能分辨得出,这两人此前便认识过。   最关键的,还是她当时所奏的那首曲子……   尽管当时那丫头给了众人一个听似合理的解释,但想来那丫头不知,这曲子乃是老夫人的生母最爱的曲子,老夫人虽爱,却极少主动提起,便连她,也仅在许多年前,在老夫人哄劝哭闹的三少爷时才听过一回。那丫头生在北地,竟会在云地商人处听到同一首?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巧合?   锦心心中郁结,泣声道:“娘,那丫头马上就要成三少爷的侍读了……我是不是永远也……”   问蓉眉头一皱,轻斥,“傻孩子,你说什么呢!她不过是入了紫竹苑而已。轮起资历,你在紫竹苑的脚跟可比她稳!况且,即便入了紫竹苑又如何?能入苑不是本事,能在紫竹苑待得长久,才是本事。”   锦心微微一讶,抬头,正对上母亲幽深半敛的视线,目光莫测诡谲。   “娘是想……”   问蓉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拍了拍锦心的手,目光向后微一示意,瞥眼扫了下还在一旁的锦瑜。   锦心了然缄口,默默抿住唇。   问蓉笑道:“好了,快回去吧,紫竹苑还一堆事情等着你。放宽心,左右她已入了苑,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愁什么!”   锦心点头,仔细擦净了脸,伴着问蓉向远走去。   “娘——”身后的锦瑜忽然唤了声。   问蓉脚步一停。   似乎适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人,她回过头去,目光向锦瑜身上随意一掠,颇具不耐之意,然后吩咐道:“好了,你也快回吧!你记着,虽然目前你我的关系已经暴露了,但你到底是在后院,平时无事,不要过来找我。还有,现在你已不是红枫苑掌事,平日可得安生些,别再惹出什么事端,不然,别怪我给你撵出去!”   锦瑜心中登时一惴,喉咙似乎被堵住了,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走吧。”不再理她,问蓉带着锦心转身离去了。   长久目视着她们的背影,锦瑜十指紧握,沉惴的心一点点缓下来,化成一种愤恨的酸涩。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眼眶泪水满盈,却强忍着不流下来。   为什么……凭什么?   明明她也是她的女儿,明明她的名字里也有个“锦”字,明明她是最先出世的那个。   可是为什么,锦心却能得到她全部的爱护,而她却能被弃如敝履……   “娘……”   “难道,锦心是你女儿……我就不是你女儿了吗?”   ……   心中的愤懑不甘如潮翻卷,搅得她心潮巨乱。她死死地攥着拳,猝地一声轻碎之音,竟是指甲被生生攥得断裂,嵌进掌心。   ·   紫竹苑处在定国公府东院的最北侧,虽僻地微偏,但在整座公府的阁苑中,却是为最大的一处院落。北邻着寒泉小山,西承着中、南两院,又有着与后院相接的枫林晚,远远一望,便已摇见苑中花树繁茂,清山丽景。   临霜因上一次同沈长歌来过,知这紫竹苑内的布景陈设极其清幽,别出心裁,所以这一次过来,倒不觉太过惊讶。只是上一次来去匆忙,她未曾仔细看过紫竹院内的景观,如今再次踏入,境况同上一次大为迥异,自然的心情也大不一样。   这一日距终试那日已过了三日,她原是想着在藏书阁再待上些时日,等到下旬再入紫竹苑。但翠云却不愿,直念叨着老夫人的命令已下,虽并未规定入苑时日,但还是早些入苑为好。幸在她行李稀少,仅有的一些衣物零碎收整起来十分方便,只用了半日便收好了。用过午膳,到紫竹苑方好未时刚过,正是阳光最好的时辰。   令临霜松了口气的是,接应她的并非是紫竹苑的掌事锦心,而是三少爷的随从安小开。虽然奇怪这一日非休沐之日,安小开为何未随三少爷进学,但想着自己可以不必同锦心碰面,到底是件好事。不知为什么,自从那一晚听过翠云的嘱咐,她对锦心便总是隐隐忌惮,虽知晓自己与她同在紫竹苑任事,平日怕是难免临面的,但眼下却觉得,能拖一时是一时,总归是越迟越好。   安小开异常兴奋,帮着临霜简单安顿好了行裹,领着她在外苑一圈圈地巡绕。令临霜没想到的,是这紫竹苑实比乍看上去的还要大上许多,九曲回廊,清湖水榭,加之生面别开的陈设,倒真将整个小苑设置得如景园一般。   踏在小石甬路上,安小开边走边跟她解释,“临霜姑娘,你别看紫竹苑看着挺大,其实啊,也没那么大,内苑外苑,能去的也不过就几个地方。书房寝室小竹榭,再就是枫林晚和少爷的房间。紫竹苑上下就咱们这几个人,加上少爷,一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反正外苑这些地方你都可以随意,少爷性子淡,但脾气不错,也没什么大的规矩,只要不犯忌,少爷对大家一向都很好的!”   “少爷比较喜静,所以平时在苑里,你和其他姑娘聊天游戏什么的,收敛些就行,只要别吵到少爷就不会有什么。不过少爷平时在苑里的时间不多,平日进学下学,估计就算少爷回了府,也不太容易见到少爷。”   “哦,对了,那枫林晚可千万不能再去了,那地方连老夫人可都命令禁止过,你可千万别再犯忌!少爷上次念姑娘不知,所以没怪罪,要是有下回,怕是就没那么好运了。”   临霜一一记下,心下仔细琢磨了一遍,又问:“那内苑呢?”   “内苑……”   这个便令安小开有些苦恼了,毕竟临霜身份特殊,此前还从未有过先例,不禁迟疑了下,道:“反正……平时别的丫头是不允入内苑的。但你是少爷的侍读,我想……应该成吧?这样吧临霜姑娘,等少爷回来,我再问一问少爷,确认了再回你!”   “好!”临霜点头,甜甜笑了,“谢谢你,小开。”   看见她笑,安小开竟隐约有些不好意思,畏羞地避开她的目光,“哎……临霜姑娘你不用谢我!这也是我该做的!”   临霜扬起唇角,微微默了一默,“小开,有件事可不可以麻烦你?”   “临霜姑娘你说!”   “可不可以麻烦你,以后别再叫我‘临霜姑娘’了。”   “这个……”安小开摸了摸后脑勺,表情更加局促羞窘,“这……不好吧?”   她柔和笑着,脸颊两枚浅浅梨涡,笑容温甜,“你叫我临霜就行!我们以后就在一个苑共事,你总是叫我‘姑娘’,岂不生分?”   安小开的脸红了,所幸他皮肤黝黑,被微暗面色掩着,倒令人乍望不出端倪。他窘促地笑笑,磕磕巴巴道:“那……那我以后,就叫你临、临霜!”   “嗯!”临霜笑着点头。   安小开尚还有事,带领临霜走熟了整个外苑便令她回了,只说让她先整理行囊,若有问题,问其他丫头,或待他归回都可。临霜应了,目送他走远,然后沿着记忆回到居所。   紫竹苑婢女的寝室设在外苑,在其他的阁苑中,此处本应是二等及以下婢女的居所,但因紫竹苑内奴婢稀少,又因沈长歌的怪癖,故即便是列为一等的锦心,或是她,也同其他人一样都统一居在此处。她的房间是个独居,在锦心的对门,同藏书阁中翠云的房间类似。虽并不大,但却干净整洁,布置考究,倒也颇具温馨。   回到房间,临霜巡了一圈,没有急着收理行李,而是闭着眼,轻缓地舒出一口长气。这还是她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虽简陋,却一应俱全,已让她十分满意。进入公府以来,她第一次感到这样的轻松畅快。   ——她终于如愿以偿,在择选中脱颖而出,成了他的侍读,也终于伴在了他的身侧。   睁开眼,她坐在榻上,平躺在褥上滚了两滚,只觉心情都好到了极点。无意间侧过头,便见到两个容貌相同的小丫头在门口处探头探脑地出现,几道目光恰好撞在一处。   临霜一怔,先还以为自己花了眼。眨了眨,却发觉自己并被看错,不由愣了。   这两个人……   那两个小丫头起先似乎还畏惧着不敢上前,眼见着藏不住了,其中一个女孩眼睛瑟缩了下,咬咬唇,干脆壮着胆子跳出来,对她一笑,“你……你就是陆临霜吗?”   临霜坐起来,粗略整了整被压乱的衣发,愣愣答了声。   很快另一个也凑过来,眨巴着眼睛端详她许久,“你就是老夫人指定的,三少爷的侍读?”   她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笑,忽然跑进屋,一左一右伴在她的身侧。   “听说你超厉害的,在择试上连得了两个首名?”   “还会用杯子奏曲!杯子真的能奏曲?”   “还会写好多种字!”   “诗做的也好!”   “你是怎么做到的?可不可以教教我们?”   ……   二人一人一句,话语珠连,几乎没给临霜丝毫插话的空余,反说得临霜一阵愣愕。她尴尬笑笑,试探着断了两人的话,问清了状况。   原来这两女姓秦,一名知书,一名入画,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今年不过十岁。生母原乃府上东院掌钥的嬷嬷,因生产时难产身亡,留下了这一对女儿给父亲照顾。老夫人念及其母忠厚,便自小将这一对姐妹安置在长公主膝下服侍,直到两年前,紫竹苑空缺,又被长公主调入紫竹苑,做一些三等婢女的粗使之活。   这两姐妹大抵常年待在东院,除却年节极少出去,即便出院,也几乎不怎么走出公府,于是乍见新人,便又是兴奋又是热情,加上从外面听说的那些传言,不禁对临霜分外好奇钦佩。而今真正一见,又看她是个沉鱼落雁、平易近人的美人,更是好感备加,说说聊聊,倒很快便与她混得熟络。   临霜其实向来内敛,幸在自入府起,身边一直围着秋杏阿圆这两枚活宝,与这两丫头倒也算投缘,也很快便消了生疏之感。谈聊间又提起杯乐,知书入画大为好奇,临霜干脆现场演示,用茶水斟了两杯水,又拿起一个小瓷匙,交给其中一个,道:“现在,这两个杯子的声音便不同了,不信试试看?”   接过瓷匙的是姐姐知书,闻言似乎有些狐疑。她看了眼入画,入画似乎也不大相信,睁大了眼睛等着她。   铛!   她先敲响了第一个,茶杯碰瓷发出一声清微脆响。抿了抿唇,又用瓷匙敲上另一个。   咚。   两个声音竟真是不同的,知书入画惊讶极了,忍不住赞道:“临霜,外面说的果然没错,你真的是好厉害啊!”   临霜汗颜笑了,立即谦辞,声言都不过只是些雕虫小技。   便在这时,屋外响起了几声响动,似乎是有人自苑外归来。很快,一道纤影跃入眼帘,徐徐停在了房间的对门侧,开门,进屋回了房间。   就在她即将关门的时候,目光停了一停,越过屋廊,看向这边的方向。   临霜的视线也有一刹的停驻。   锦心。   什么都没有说,锦心平平扫了她一眼,而后“砰”一声,将门关实了。   知书入画显然是怕她的,听这一声砰响,下意识身子一颤。见她的房门已然闭实了,入画不禁努了努嘴,向临霜道:“临霜,你别理她,她一向就是这个样子的,平时也不爱与我们说话。”   临霜点点,对她微笑。撇过视线,又落在对面的门扉上,方才轻松的心绪不由微沉。 第43章 相助   因有知书入画两人的帮忙, 临霜的房间很快便收整完了,燃上清淡的栀香,整个房间微香弥漫, 更显清和温暖。推开窗, 一缕夕阳光正巧透过窗棂,斜斜倚在案上, 临霜深深嗅吸了一口气,只感觉鼻息间都是栀香掺杂着阳光的味道。   已入酉时, 知书入画还要去东院厨房取膳, 未待多时, 便与临霜告辞。没过多久,临霜便听闻沈长歌已经下学回苑,却没有召她。安小开来了一次, 见她已将细软都安置妥帖,便也很快离了。   休息片刻,临霜重新起身,开始收整衣物。   临霜的衣裳其实不多, 大多还都是公府婢女统一的公衫。如今她做了三少爷的侍读,原先三等与二等的衣裳本该回收公府的。然而翠云见她衣裳太少,便也未重新回敛, 只动了动针线,修修改改,缝制成了几件新的衣裳。   一一将衣裳熨平烫好,挂在柜中, 直到看到压低的最后一件墨蓝的披风,临霜目光一凝。   这还是几个月前,她为寻寒泉误闯枫林晚,三少爷所借她的那一件。当时她回去后,便将披风洗熨完好,本想着等有机会,再将披风奉还,不曾想后来她专心准备择选,又甚少与三少爷临面,便就将此事忘下了。   如今她已入紫竹苑,倒是个物归原主的好机会。想了想,她干脆重将披风熨烫了一遍,整齐叠好步出房门。   天已是黄昏了,临霜走出去的时候,知书入画还未归回,她在苑里寻了一圈,也未曾看见锦心。她不敢入内苑,在苑门处徘徊,半天也没见一人。正打算放弃时,恰见安小开自内苑走过来,见了她,眼睛顿亮。   “临霜!”   听出了他的声音,临霜回头,“小开。”   “你怎么在这里?”安小开有些惊讶,垂眸看见她手捧着的那件披风,心中顿时了然。   “我是想把这衣裳交还给三少爷的。”临霜笑笑,旋即将披风递他面前,“你来的正好,麻烦你帮我将这衣裳还给三少爷吧!”   安小开下意识想接过,可还不及接手,便又顿住了,收手笑起来,“诶,算了!还是你亲自还吧,正好三少爷要见你,让我过去叫你呢!”   临霜一讶,愣了,“啊?”   “我帮你问过少爷了,少爷说你可以入内苑,正好找你有事,让你过去一趟。你快去吧,正好将这衣裳还了,也免得我多跑了一趟。”   听见那句可入内苑,临霜胸口微滞,随即露出一抹笑颜,“我知道了!谢谢你,小开!”   安小开连忙摆手,“你不用谢我!”似又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临霜,待会儿你见了少爷,记得谢谢少爷,要不是他让红玉姑姑及时去指认,恐怕这回,你还入不了紫竹苑呢!”   临霜瞬间睁大了眼眸,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三少爷?让红玉姑姑——”   一丝心电闪过,她恍然想起了那晚红玉的话。   ……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倒也不必谢我,因为我也是受人之托。   ……   所以,那天红玉所说的,是……   “对啊!”安小开点点头,略组织了下语言,说明了大概始末。   依照安小开的说法,沈长歌自目睹了马厩那一次的事情起,便知府上有这种欺压凌人的弱端存在,他有心整治,然而公府男子从不干涉内务,何况现今掌务的又是长公主,他总不好贸然插手,去驳了自己母亲的面。那一次刘嬷嬷提过分院的是红枫苑掌事锦瑜,他便想过该怎样即能当众责处效尤,又可不必将事闹得太过生硬。他想了半天,想着如今公府中,可越过长公主唯一发号施令的,便唯有他的祖母老夫人。   也恰是这个时候,临霜误入枫林晚,当天沈长歌曾收过一封无名信,告知他有婢女擅入紫竹苑寻找寒泉,他便知这是有人恶意构陷。遣安小开一查,很快查出了那信是出自西院漪澜苑的一个叫湘月的丫头。顺藤摸瓜,他反摸到了湘月与锦瑜间的关系,以及湘月和临霜间的矛盾。而最关键的,竟是锦瑜与锦心之间的干联。   于是他找到红玉,决定选个合适的机会,向老夫人与长公主披露这一切。红玉为人虽然疏冷,却也正直,向来看不惯这些晦暗宵小,加之她此前似与锦瑜湘月几人有过争执,当年碧玺珠一事又隐与问蓉相关。起先她本还忌惮问蓉,如今既有三少爷暗助,很爽快便应承下来。   安小开道:“其实原本少爷也没想这么快说的,结果说来也是巧了,那天正好你丢了埙,少爷就提前让我去找红玉姑姑了。结果还没等红玉姑姑来,你就先把事情说了出来,后来姑姑来了,正好顺水推舟,你也就成了老夫人指定的侍读。不过我想,那天就算你没有把这些说出来,等红玉姑姑一来,只要锦瑜和锦心姐姐的关系在,锦心姐姐也没法入内苑,所以我看,自打少爷让红玉姑姑来的时候起,就是认定了要你入苑了。”   临霜彻底怔住了,睁大眼睛错愕了半天,逐渐反应过来。   所以……是他叫红玉去了晴源居指认了锦瑜湘月,也是他,在当时那个紧要关口助了她一把?   可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明明知道,只要锦瑜与锦心的关系一露,不管她是否在终试胜出,锦心都没办法再在他身边做他的侍读,老夫人退而求其次,极大的可能会择她在他身边。那时,他明明表现得是非常不愿她入紫竹苑的。又为何……要这样间接帮了她?   ·   步入内苑,临霜慢慢停下脚步。   立在沈长歌的屋室门前,临霜深深平缓了几下呼吸,又迅速整敛了一番衣衫妆容,确认自己已经无误,方才上前叩响房门。   “少爷,奴婢临霜。”   “进来吧。”清清淡淡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定了定,临霜推门而入。   正是夕晖时分,屋中还没有点灯,一簇簇夕光穿过窗台,将整个屋室蕴得暖洋洋的。临霜推开门的时候,对侧的窗中正有一缕光映进来,落入她的眸,让她下意识眯了眯眼。   顿了顿,她缓缓睁开眼,视线一巡,望见了案前的沈长歌。   沈长歌正静立在案前,聚精会神写着书法,听见声响,头都没抬,目光仍旧投在纸面上。他方下学不久,还未换下太学的衫衣,宽袖宅襟,一袭雪白,被金黄的夕阳映着,整个人都似镀了一层金色暖光。   望见他,临霜心中微跳,迟疑了下,走上前,在案前几步开外停下,唤道:“少爷。”   一笔落定,沈长歌撂了笔,抬头看向她,淡笑,“你来了。”   “嗯。”临霜点头,头埋得低低的,将手中的衣服托到他面前,“少爷,奴婢来还您衣裳。”   “放在一旁吧。”   “是。”她轻轻应,看了看周围,在一旁寻了处空余的角落,将衣裳放下了。   “怎么样?”身后的沈长歌突然问了声,声音温和。   临霜一愣,不解其意,“什……么?”   “在紫竹苑这一天,感觉如何?”   她回过头,正见沈长歌自案桌后步出来,停留在她面前三尺外的地方。临霜头一抬,视线恰好撞进他的眼,脸颊一热又立刻低下了。   “回少爷的话,奴婢觉得很好。”   “那就好。”沈长歌静静道,声线温温冽冽,溪水般好听,“紫竹苑人少事也少,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或是缺少的,尽管告诉小开,或是来告诉我都可。”   临霜微怔,心道一苑奴婢若有物缺,按规矩都是该告予苑阁掌事的。但转念一思,心想大抵他也不过随口一说,便也恭谨应了,轻道:“是。”   “你的住处在哪里?”沈长歌很快又开了口。   “回少爷,奴婢住在外苑,与知书入画她们住在一处。”   他的眉宇似轻微一蹙,转瞬隐去,顿了片晌,又道:“搬过来。”   “啊?”临霜一愣,一下子扬起了头。   沈长歌凝神望着她,目光灼灼,“我这屋侧还有一空屋,等下,你搬过去,以后你住在那里。”   “……”临霜这一次是真的惊住了,愕了一愕,半天没能说出话。她瞪着眼睛盯了他半天,突然摆手,“不不……少爷,不用的!奴婢在外苑就好!我——”   “搬过来。”   清音截断她的话,沈长歌转身回到案后,背着身她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听他的言语却似乎丝毫不容置喙。   她一瞬揪住了裙摆,手心里的汗都几乎冒了出来,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不知道是该应还是不该应。   临霜其实心知肚明,老夫人与长公主举办此次择选,虽说是为三少爷择选侍读,但暗中其实还隐有他意,加之府中也有传言,便连阿圆也曾无意提及过,这一次依老夫人之意,是有意在为三少爷择选侍读的同时,亦择选一位通房婢女。   临霜年纪虽幼,但在这些事上多少也有一知半解,加上入府已久,更明白通房意味着什么。但在当时,她一心只想避及欺祸,也知晓三少爷一向淡色,所以不曾顾及。而如今,忽听三少爷令她搬过来……   临霜的脸有些红了,心里纠结万分,紧揪着裙摆,脑海冗杂思忖着。   “你在想什么呢?”   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沈长歌似乎猜透了她心中所思,神情虽未变,但心下已忍不住暗笑。他一瞬掩去了脸上隐约浮现的笑容,平平道:“你既身为贴身侍读,哪有宿在外苑的道理?搬过来,平时我若有事唤你,也可方便些。”   “……”临霜的脸一瞬间更加红了,又羞又恼,尴尬地别过头。不敢去看他,语涩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可是,我都收拾好了……”   低着头无法看清她的表情,沈长歌的面上飞快掠过一丝笑意,而后隐去,道:“我会让小开找人帮你,你不用动,只需人过去就好。”   似乎没有办法拒绝,临霜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应了一声,“……是。”   微默了默,沈长歌从案屉中取出了什么,向她召唤,“过来。”   临霜微怔,迟疑地走上前。   一样东西很快递到她面前,是个精致的小瓷瓶,貌似装着药膏。   “这个给你。”   她有些不解,还没等接过,他已经不由分说放在她的手中。   “烫伤易落痕,这个是舒痕膏,以后你每日早辰时和晚入酉后,各涂一次,大抵半月便能消了。”   临霜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几天,她从紫竹苑跑出去时,撞翻小开的茶所落的烫伤,只是当时她躲闪的快,身上也未落上多少热水,加之烫在臂腕,被衣袖挡着,也便未当做一回事。   如今过了这些天,她几乎都已忘了,竟未想他竟还一直挂怀。   想到这里,她掌心兀地一热,似乎被这小小瓷瓶灼烫了。轻轻攥紧了药瓶,低声道:“奴婢谢少爷。”   看了她一会儿,沈长歌容色平和,“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   临霜微愣,略犹疑了下,“奴婢……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三少爷。”   “你说。”   舒了一口气,临霜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看向他,“三少爷,奴婢听小开说,终试那天,红玉姑姑是少爷您请去的,对吗?”   对面的沈长歌似乎顿了一下,“嗯。”   她轻滞了一下,又道:“那您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她?   舌头将这一句话绕了好半天,临霜还是没能问出口。   “我平生最恶仗势凌人之人,那些奴婢嚣张跋扈,我看不惯。”   她怔了一下,听他这样答,知他以为自己想问的是他为何要这样做,虽很想纠正,但又不好回驳了他的话,只能讷讷地回应了声,“哦……”   声音听着似乎有些失望。   “至于为什么会帮你……”将她的所有神情全部收入眼底,沈长歌适时又开了口。   她眼神一晃,眼睛一下又亮起来。   只见他似乎微翘了下唇角,神情平静,“我见过你的诗字,知道你读过书,觉得若只是做一个藏书阁的小丫头,的确有些浪费了。”   他话说得很平淡,临霜闻言心情却莫名有些轻快,目光灼亮,“那,少爷既然已决定选择奴婢,又为何……”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决定选择你,当时却又拒绝你?”   临霜立即点点头。   看着她,沈长歌淡哂,“你当时丢了埙,我虽然帮了你,但对别人来说,确实不公平,所以我拒绝了你。但我后来也答应过你,只要你是凭靠自己的努力胜出的,我便允你入苑,所以,这也是你应得的。”   临霜却更加不解了,“可是……少爷您请来了红玉姑姑,还是帮了奴婢呀。”   “……”沈长歌不说话了,目光一垂没再看她,轻咳似乎掩去了一丝尴尬,“这次的丫头里只有你与锦心最优,锦心为人造作,自然没资格做我的侍读,我只能选你。”   “哦……”临霜讷讷低头。   沈长歌趁机错开话题,“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你初来,这一周先不必伴我进学,先在苑内适应适应。明日我会让长昱的侍读过来伴你,你与她多聊一聊,也趁机了解一下侍读的职责。”   “是。”临霜规矩应答,躬身拂了一礼,慢慢便要退出去。   “等等。”   沈长歌却又在这时突然唤了一声。   临霜脚步又一停,“少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沈长歌却没有回话,视线在她身上掠了一掠,青衣素裙,袖结微花,看着虽也清丽婉约,却隐约总似有些不对,不由皱了皱眉宇,“你这衣裳……”   临霜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轻扯了扯裙摆,“回少爷,这是奴婢先前二等婢的公衫,是翠云姑姑……替奴婢改的。”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望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临霜心下有些没底。   以往婢女晋升,虽也有将公衫私留者,却从未见人将公衫擅改。翠云的针线活一向优异,而今虽然已将这衣裳改得七七八八,可乍瞧却仍能看得出原先的痕迹。迎着他审视般的视线,她迟疑片刻,终是鼓起勇气问出声,“三少爷,这衣裳……可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你先下去吧。”   “是。”压下了一口气,临霜低低应了一声,慢慢退出房门。 第44章 起居   沈长歌的寝卧后确实有一个空屋, 虽与他的主卧相及小了许多,却装修典雅,布置考究。这个房间内外两进, 西临沈长歌的卧室, 东处则是一片人造的紫竹林,清幽怡情。   或许是沈长歌早有准备, 临霜走进去时,房内早已收整得干干净净。一案一物、一花一烛都已备得完好。床榻上褥垫都是崭新的, 还散着隐约的皂角清香。除却最普通的起居用物, 屋中角窗下还有一处小桌, 桌上笔墨纸砚齐全,几本书文摞累,静躺在桌案的角落。   临霜不禁怔愕, 她自知自己身为一个奴婢,即便如今已成为了家主身边的大婢女,却也没有资格住在这样条件的居所。她大抵看了一圈,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宿在此处, 正要去主卧去找沈长歌时,碰巧遇安小开将她的行李细软搬来。   听明了她的顾虑,安小开道:“临霜, 你就住在这吧!我刚刚也问了少爷了,他说这是老夫人的要求,让你住在内苑,你若是不住, 岂不是违背了老夫人的意思?”   放下了她的行李,他挠了挠头,又苦恼道:“少爷也真是的,老夫人下了命令,他知道了也不告诉我,害得我们在前苑白忙活了那一趟……”   “老夫人?”听他这样说,临霜更是惊讶了。   安小开点头笑道:“是啊!而且临霜,你搬来内苑多好呀!内苑这么大,以往都只有我和少爷两个,现在你也过来了,还能热闹一点!你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去找我就行!我就住在北边那个耳房,我们很近的!”   临霜笑了。接过了安小开递来的包袱行李。既是老夫人的用意,她自然再没了推辞的理由,便向安小开笑应下来。   未过多久,安小开离去了。夕晖渐垂,屋内的光愈来愈昏暗,在整个屋内压上一片深沉阴影。趁着最后的晖光,临霜将行李收整好,燃起了几盏微烛,就着烛光坐到案前,去翻那些书卷。   《大学》、《中庸》、《礼记》……就在翻到《诗经》的那一册时,临霜的手却忽地顿住。   这一些书卷似是方从书肆中买来不久,封页崭新,甚至还带着些微墨水的味道。唯有《诗经》这一册是陈旧的。书的纸页已经开始泛黄,便连边角都已被磨得飞了毛边。书中的其中一页被压了一角,她一翻,恰时几行字跃进眼帘——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临霜呼吸轻滞。   这是她被强行辍学之时,所念的最后一句诗文。   便是在那之后,她便再没能继续读书了。   一阵穿堂风过,身边的窗棂“吱呀”一声,被吹开了一丝缝隙。临霜一怔,起身想要将窗关阖,便在伸手关窗时,临霜的目光向远一瞥,见到斜对的沈长歌的主卧,窗扉半掩,烛光微凉,投影出了一道清隽淡渺的影子,影影绰绰的。   临霜心一跳。   她静静眺望,看他静坐在屋内,一直倚卷书写,似乎正在疾笔书写着什么。默默看了半天,抵着窗沿的手指紧了紧,慢慢将窗关上来。   目光重回到那本《诗经》上,临霜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发烫。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手轻抚着衣襟,临霜长长舒缓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在这一刻,心情突然温畅极了。   ——爹,娘。   无论曾经有多么悲苦,女儿今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对吗?   ·   第二日,临霜直到辰时方才起床。   昨日折腾了一日,晚上睡在柔软的褥榻上,临霜很快便困意浮裹。这一天早晨无人叫她,等她自然转醒,看着天色才知自己起迟。待到她匆忙将自己收拾好了走出房门,才知沈长歌早已出门进学,只嘱咐了知书入画为她留了早膳,不用去唤醒她。   虽有沈长歌的吩咐,但入苑初日便起迟,临霜仍旧觉得心中愧疚。锦心逮到了机会,不等她用过早饭,便先将她唤去好一顿诲训。等到她再回去餐房,那从早晨便已留下的早膳早已凉得透彻。   知书入画为她不平,临霜却觉没什么,胡乱吃了几口便回去了内苑。   过了午时,紫竹苑到来了一位叫彩月的女孩。   听闻彩月的叙述,她正是公府四少爷沈长昱的侍读,这一天是得了沈长歌的请托,过来紫竹苑伴临霜谈天。她与临霜年纪相仿,加之性子活泼,两人聚在一处,聊聊笑笑,倒很快便熟络起来。   手中边结着五彩璎珞,彩月边道:“其实侍读,说出去好像很厉害,其实啊不过就是家主的伴读,要做的事情也不多。我们平时,只要根据好少爷们当日的课业,为他们准备好书文笔墨,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为他们铺纸研墨便是了。除却这些,稍难一些的,便是也要修习那些太傅所授的课业,好在家主有疑时为他们解惑。其他的,便再没什么了。”   “那……少爷他们平日在太学,所习的课程都有什么?”   “也不多。”   五颜六色的璎珞绕在手中,仿佛一抹轻虹,彩月掰着手指替她一一细数,“太学平日学项分文、武、艺三类,文分策论、诗赋、算术、辨理、地经;武分剑术、骑术、弓法、搏斗;至于艺,也便是些琴棋书画,插花点茶之类的。不过艺项是选修,在太学中不太盛行,倒在女学中还算风行。太学子弟大多都是官宦贵族的子弟,未来多会入仕为官,所以多偏文类。所以平日,我们也多半在文院伴学。”   临霜点点头,手中的笔迹行的飞快,将彩月的话一一在纸上记下来。彩月望了望,问道:“你记这些,是需要做什么?”   临霜有些不好意思,“我……书读的其实不多,很多东西,我都不懂,所以……”   彩月一愣,笑了,“嗨!这没什么的。虽说我们也需修学那些课业,对外说是要为家主答疑解惑做准备,不过其实啊,现在太学里早就消了侍读代主受苛的传统,所以那些课业,即便我们不明白,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平时也需做做样子便是了!而且,像你和我,根本不用担心,三少爷和四少爷他们都是敏而好学的,我们会的,他们会,我们不会的,他们也早都会了,根本无须我们给他们解惑!”   临霜笔尖微顿,不由扭过头去,目光顺着窗外瞥向了斜对面的窗口,低低道:“这样啊……”   “是啊!”彩月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笑眯眯的笑意,“不过临霜,你还真是好福气。说起来,我还真的很羡慕你。”   这倒令临霜有些不解了,诧异,“羡慕我?”   “是啊!”彩月一连串地点头,“不只是我,等你可以伴随三少爷去进学了,到了太学,那些侍读的丫头们,一定也都特别羡慕你,到时候,你肯定是所有丫头里最瞩目的一个!”   看着她依旧一脸迷惑怪异的神情,彩月笑得更神秘了,道:“反正,到时候等你去了太学,你就明白了!”   ·   这一天晚上沈长歌回来稍迟一些,等他姗姗回到紫竹苑,天色早已暗下来了,整个紫竹苑内已亮起灯火。临霜当时正在小屋的窗前奋发啃着书文,瞥眼一见对侧的窗亮起烛光,心中微顿,忙起身过去主卧。   “少爷。”她站在了屋外门口一尺的位置,没有往里走。   沈长歌方才换好日常素服,闻声看过去,系好了衣带,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她定了一瞬,应令迈开步子,走进房间。   “这紫竹苑里只有你和小开可进内苑,你不用顾忌什么,以后我在的时候,你可直接入我的房间,只要不乱动我的东西便可。”   他旋即叮嘱到。虽平平常常的几句话,临霜却听得胸口一热,喏喏应了声是。   沈长歌在一侧坐下,拿起茶壶想要倒茶,一提起才觉壶中已经空了,便复又放下来,看向面前一直低着头的她,“你怎么了?”   临霜惭愧极了,踯躅了半晌,向他深长鞠了一躬,“……少爷恕罪,奴婢今晨起迟了,奴婢知错,奴婢保证以后不会了!我……”   似乎猜测到了她会说这个,沈长歌轻轻笑了,道:“没关系。”   临霜顿时缄口,不说话了,只一味瞪着眼睛。   沈长歌道:“我平日不常令侍从服侍,这紫竹苑里的人也不多,也就未在苑里立什么规矩,所以你也不用太过拘谨。你最近没什么事做,自由些也好,不用强行规定自己的时辰起居,只要能按时将自己的己职安整好,其他的事情松弛些也没什么。”   她依旧没说话,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视线一直直勾勾看着他的眼。   “不信你问小开。”他看着她这样子,不由有些想笑,深泓的眸向旁边的安小开一掠,面庞闪过一丝戏谑,“他一到休沐便犯懒贪睡,我可曾教训过他。”   乍闻自己的名字,安小开眼神一亮,可又听见紧接的一句,整张脸都一下涨红了。他抬头看了眼临霜,恰逢临霜也正瞧着他,不禁一阵羞恼窘迫,气哼哼道:“少爷!我哪有一到休沐便犯懒?不就那么一回!你也忒记仇了吧!”   沈长歌暗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临霜也忍不住笑了,低下头一哂,道:“奴婢记住了,谢少爷宽容!”   经这样简单一调侃,室内的气氛仿佛松弛了些许。临霜轻吸了口气,简单调整了下呼吸,克制着自己的拘束之感,不再唯诺地低头,也同安小开一般壮着胆子抬起头来。   “对了。”沈长歌很快又说道:“我刚才在外苑,听说你今晨吃的是冷饭,可是真的?”   临霜微愣,心想大抵是方才他回苑时,知书入画将事情告诉的他,稍一迟疑,点点头,“嗯,奴婢起晚了,起来时饭已经凉了……”   沈长歌心中轻索,没说什么,轻轻望了她一眼。   “从明天起,你便与我和小开一起吃饭吧。”   “……啊?”临霜更加愣了,原地呆滞几秒,突然摆手道:“不不不不,少爷,不用的!奴婢与知书入画她们一起就好的!”   倒是安小开神情霎亮,“是啊临霜,你就跟我和少爷一起吧!少爷平时喜静,整个内苑就我和少爷两个,也太冷清了!你就过来吧!要是你在,我们人多些,平时还能热闹些!嘿嘿,多好啊……”   他兴致勃勃地建议,不由自主蹋前了一步,恰巧半亘在两人之间。   正对着安小开的后脑勺,沈长歌眉宇微蹙,突然出声,“小开,去煮壶茶。”   安小开的话停了,回头看了看沈长歌,喏喏“哦”了声,拿着茶壶便朝门口走去。   在经过临霜的面前时,他又飞快朝她挤了挤眉眼,低声道:“临霜,你好好考虑考虑啊!”   “还不快去。”身后突然冷飕飕地传过来了一句。   不敢再做逗留,安小开抱着茶壶飞快跑走了。   没了安小开一直聒噪的话语,室内静了下来。   又兀自默了少顷,沈长歌开口,“你放心,让你和我们一同,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平时进学时间不定,所以膳时同府上也有些许出入。你现在虽还没有伴学,但终是要伴我去进学的,现在尽快将作息调整,也免得到时匆促。”   听他这样说,临霜心下懂了,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点了点头,应下来。   看她应了,沈长歌轻笑,换了话题,“今日彩月可曾来过了?”   “回少爷的话,来过了。”   “怎么样?”   “嗯,奴婢都记住了!”她点点头,大脑飞快运转,回思着彩月之前的话,将她今日所说的内容都认真重述了一遍。   “很好。”沈长歌点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太学那些课业,科项虽多,内容虽杂,但其实不难,就算你不了解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你学与不学都可。不想学也无妨,若是想学,也不必心急。我见过你的诗,知道你底子不错,等有时间,我会帮你补全的。”   临霜微讶,可听闻能够修学,心中还是抵不过兴奋,欢喜称了声是。她话一出口,便不由又有些惭愧,心道要让家主为侍读补学的,整个梁国太学上下恐怕都只有她独一个。   静静看着他,沈长歌清声问:“你可曾吃过晚饭了?”   “回少爷,还没。”   “你先去吃饭,等吃完,我们去中院。今日是初一,等下你陪着我,去跟祖母请个安。”   “是。”临霜乖巧颔首,躬了一礼,慢慢退出去。   “先等一下。”   就在她即将迈出屋门的时候,沈长歌却又叫住了她。   临霜停下脚步。   只见他站起身,从挂衣的木桁处取了一个合叠整齐的包裹,递给她。   临霜伸手将包裹接过来,打开。齐整的布裹中竟是几件女子的交衽衣裙,色彩清爽,布料崭新,看样子是适才自成衣店买来的。   她微愕,登时抬起头,“少爷,这是……”   “给你的。”沈长歌和声道:“等下你挑一件,换上这个随我去中院。”   临霜愣了会儿,却将包裹放在了桌上,“少爷,这个我不能要的,奴婢的衣裳够穿的,您不必送我新衣。”   沈长歌的眸子在她脸上略微停了停。   “你……”   “临霜,你就拿着吧!”还不等他将话说完,屋门口处却有另一个声响传过来,安小开冒出脑袋。   “这可是少爷特意为你买的!锦绣十里的衣裳啊!那可是京州最好的衣店,你都不知道,少爷怕弄错了尺寸,还是一早去藏书阁向翠云姑姑要的你的尺寸!挑得也是最好的料子,下了学也是第一时间就去取了,你要是不要,这衣服还能给谁?”   临霜愕住了,诧异望向沈长歌。   “……”却见沈长歌的脸色似乎愈来愈不对,避过她的视线,不复以往的淡定平静,耳朵逐渐有些发红。他轻窒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又似尴尬又似窘迫,极其不自然。   小开的话仍在继续,“我跟你说临霜,那里面有套白色的,听说原本是别人家定的,尺寸也不合适,少爷见着好看,特意花了多一倍的定金给买下来呢!还让那掌柜照着你的尺寸加急改的,我也觉着那衣裳好看,如果你穿,肯定特别漂……”   “小开!”突然一句凉凉的音线传来,沈长歌冷冷瞪过去一眼,“我要的茶呢?!”   “……”安小开一扼,讪讪闭上了嘴,脑袋慢慢缩回了门外。   轻咳了一声,沈长歌别过脸,“你……放心吧,这衣裳没多名贵,毕竟你现在也算我的侍读,总不好再穿着二等婢所改的衣裳。你跟着我,以后出去也代表着公府,还是……要穿得体面些。”   他虽这样说,但脸上的表情却极为赧然,目光一直静垂着地面。感受到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他一直没有抬头,脸颊与耳朵处却越来越红。   临霜虽有些发怔,但毕竟不傻,听了安小开的话语,很快明白过来始末。望着他,她暗自偷笑,没再拒绝他的赠予,重新拿起了包裹向他行礼。   “奴婢知道了!谢少爷赏赐。” 第45章 请安   沈长歌共赠给她五件衣裳, 交领轻裙,半臂襕衫,几乎将时下最风行的几样式衣都择了一件赠予。大抵是翠云告诉过他她不喜艳色, 这些衣衫褶裙所选的皆是月白、天蓝一类的淡色, 色泽清爽秀丽,加之布料轻薄滑爽, 倒显异常飘逸清丽。   其中有一件雪色衫裙,在所有衣衫中最为夺目。那衣似是以薄稠所制, 平滑的衣料过手如水, 似乎还带着淡凉。绸布的衣襟处以细线缝绣了几只寒梅, 外以薄纱轻笼,半明半透,隐隐约约间, 寒梅隐现,便仿若是寒梅临霜,隔雾映雪。   临霜有些愣,大概想起自己是曾见过类似的衣裳的, 便是在择选终试的那一天,锦心所着的那件雪纱裙。当时她以一袭白衣出现,静立在众人之前, 白纱映面,格外得令人惊艳。她还曾听阿圆八卦过,说这种雪纱极少,价高难得, 所贵堪比冰蚕丝。便是锦心的那一件,还是老夫人所赏赐的,只有在极重要的场合才会穿着。   门口被叩响了几声,安小开的声响轻轻传来,“临霜,你好了吗?少爷和我都在等着。”   临霜恍了下神,立即应声,“马上!”   ……   已是戌时,小房之内灯火通明,烟霞色的暖光透出一抹淡渺幽光,将整个小院都笼罩着一种淡然静雅。沈长歌静立在花树下,静静看着头顶的花树,神情淡漠。   安小开等在他的身侧,时不时探过脖子瞧一瞧屋里。   等了少晌,面前的屋门终于开了,一道纤影披星戴月,从中缓缓步出来。   这一日是初一,天空无月,院里的光线很暗,唯有室内的烛光与星辰投下的一点亮光,却映得那一袭烟袖轻罗格外雪亮。雪白的衬着肌肤脸颊,愈发显她冰肌玉骨。她长发轻垂,未施珠翠,映得雪色脸颊有种冰清剔透的明净。   安小开看得有些愣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愕怔了半天没能缓过神来。沈长歌回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瞬间,微微凝了一刹。   定了定,临霜缓慢步上前来,感受到两人一瞬不瞬的视线,略微有些不自在,她低着头,抑制着心里的紧张,轻声道:“少爷。”   默默看了半晌,沈长歌底底夸赞,“很好看。”   耳根莫名有些发热,临霜的头低低的,心中掠过一丝喜意。   安小开走上前来,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半天,憨涩地挠挠头,“临霜,你、你穿这个,真的好漂亮啊!”   临霜不好意思笑了,“谢谢。”   淡淡瞟了他一眼,沈长歌迈开步子,自两人中间穿过,“走吧。”   ·   中院清和堂内有许多人。苑内苑外灯火通明,内堂之中热热闹闹的,隔着很远,便已闻笑声远远传来。老夫人崇尚佛法,每月至初一与十五时,便会在堂中进行斋戒。府中晚辈要按例入堂请安,听训加勉。   临霜与沈长歌步入清和堂时,老夫人正与长公主一同伴着沈长星玩笑。团子大的小孩子松松蒙着眼,在大堂之中跌跌撞撞地摸索,周围的丫鬟嬷嬷们打成一片,嘻嘻哈哈地躲闹,老夫人和长公主坐于堂上,默默望着他们玩闹,笑意温和。   立在内苑门口,沈长歌等到熙儿告禀过后方才入门。他没有令安小开跟随,只让他先在外苑候着,而后带了临霜一人走进。   走进内堂,临霜脚步刚一站定,一双稚嫩的小手忽然从她身后抱住她的腿,猝不及防之下,直抱得她身体一晃,险些摔倒。一只手却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腕,接着清冷的一声,“小心。”   临霜微愣,偏头,正对上沈长歌的眼眸。   “我抓到啦!”   最初抱住她的“罪魁祸首”惊喜一呼,立马扯开了蒙眼的布,抬头,看到眼前的人却徒然愣了。   一边的沈长歌已经松开手,偏过头没再看她。临霜愣了一下,手腕好像有些温热。   “漂亮姐姐?”沈长星很快认出她,眨了眨眼睛,惊喜,“是漂亮姐姐啊!漂亮姐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漂亮啊!”   临霜微笑,俯下身轻勾了下他的鼻,“小少爷。”   沈长歌已经上前,在堂中央站定,顿了下,撩开衣摆朝堂上跪下来,定声恭敬道:“长歌请祖母、母亲安。”   临霜见状,也连忙跪在他身后,恭敬地叩了一首,“奴婢见过老夫人、长公主。请老夫人、长公主安。”   “好,好!”老夫人似乎开心极了,忙挥手让他们起身。目光向沈长歌身上一巡,温和道:“歌儿可是才下学?”   “方才下学不久,长歌请安来迟,望祖母恕罪。”   老夫人立刻摆手,“哪有什么罪不罪,迟些就迟些!还是课业最要紧。”   沈长歌笑了,向老夫人一颔首,“谢祖母宽恕。”   她的目光向侧一掠,正瞧见他身后的那个雪白身影,眼神凝了凝,微微一讶,“这是……临霜?”   沈长歌微顿,识趣地向旁侧了一步,现出身后的临霜。   老夫人打量了她一番,笑着朝着招了招手,“来,临霜,你过来!”   临霜微怔,侧眸望了眼沈长歌。   沈长歌向她点点头。   缓缓走上前,临霜交手于腹,眉目微垂,恭谨一礼,“老夫人,长公主。”   沈长星连跑带颠地扑到长公主怀里,傻傻地眨巴着眼睛,笑呵呵看她。   轻握住她的手,老夫人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不禁赞叹,“看看!果真是人要衣装的,这孩子一换上这身衣裳,可当真成了个仙女儿了!”   长公主跟着笑了,道:“瞧母亲这话说的,母亲先前还说,这孩子就是个仙女,现在一看,应当是仙女都比不上了!”   一人一句,临霜的脸有些红了,不好意思地低头,“奴婢不敢当老夫人、长公主谬赞,老夫人长公主折煞奴婢了。”   老夫人“啧”了一声,“说什么折煞不折煞!若我瞧啊,你这孩子长得就是好,现在就这么略一装扮,若是带出去,怕是正经人家嫡出的小姐都没你俊俏,该夸!”   恰逢问蓉自外苑奉来新茶,行至老夫人长公主的桌前将茶具一一放下,背身走出去。听见了老夫人的话语,她的手略略僵了僵,不由扣紧了托盘。   这些,本都该是锦心的。   侍读、衣裳、夸耀……这一切,明明都该是锦心所拥有的……   堂上的老夫人笑容慈和,“临霜,怎么样?在紫竹苑待了两日,可还习惯吗?”   “回老夫人的话,奴婢一切都习惯的。”   “那就好!”拍了拍她的手背,老夫人笑道:“你若是有什么不习惯或缺了少了的,记得一定要及时说,若是紫竹苑里顾不得,那就来与我说!还有,若是有人对你不敬,你也记得告诉我,我来替你做主!”   临霜微笑,手被老夫人握着,只觉胸口也是暖暖的,感激道:“奴婢谢老夫人!”   老夫人也笑起来,复又长叹了口气,道:“不过,也要辛苦你一些了,平日跟着少爷,记得将好好照顾少爷。你住在外苑,跟内苑毕竟还是是有些距离,以后少爷若有什么需要,还得麻烦你多跑一些。”   “……外苑?”这一句反令临霜有些怔愕,不由自主道:“可是,奴婢已经搬入内苑了啊……这不是老夫人您——”   她本想说这不是老夫人所下的命令,然而一丝心念电转,恍然想到什么,倏然扭头看向沈长歌。   “……”沈长歌无语了。   瞥望着他的神色,虽然神态未变,但表情却已同刚才如出一辙。她恍惚明白过来,所以,那命令根本就是他下的,房间是他备的,包括那些书文……   她有一瞬的恍惚。老夫人与长公主也有些愣住,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顿了片晌,老夫人狐疑看向临霜,“搬入内苑了?”   临霜舌头一僵,反而不知该如何答了。默了一默,一旁的沈长歌轻咳一声,主动开口道:“回祖母的话,我平日上学下学时辰不定,怕这丫头若在外苑顾应不周,为着方便,便让她搬到内苑了。”   老夫人与长公主没说话,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长歌仔细观察着两人的神色,“若是祖母与母亲觉得不妥,那我今晚便让她搬出内苑。”   “不用不用!”长公主闻言,立刻道:“这孩子既然已搬过去了,就还是别折腾了!在内苑也好,你身边也早该有个贴身侍候的了,现在临霜在,我们也好放心。”   他一向不喜侍婢女子,如今好容易有了这样一个,直恨不得直接塞进他的房里,哪还能允他再送出去?   沈长歌淡定颔首,“是。”   长公主半晌又问道:“临霜既已入了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她伴你去进学?”   “回母亲,我明日休沐,已决定后日让她与我去太学待上一日,也让她先了解了解。”   “好!好!”长公主笑着应声,侧头同老夫人一对视,心照不宣地暗下一哂。   老夫人与长公主原还担忧以沈长歌的性情,这次虽然成功强行在他身边塞了个丫头,但这丫头多半会成为紫竹苑中的一个的摆设,十有八.九是会被置侧冷落的。而如今这情形,可见他对临霜颇为满意,心中难免安虞了不少。   临霜闻言却是惊讶,一抬头,正对上沈长歌淡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淡如常,似乎又隐含微笑。   临霜胸口微热,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暗喜。   又稍浅聊了一会儿,长公主见时辰已晚,也不再多说什么,直言沈长歌课业繁忙,搡着他快些回苑歇息。沈长星不愿临霜离去,抱着她的裤腿又左右磨蹭了好半天,才终于肯放她回苑。   恭敬向老夫人与长公主告了辞,沈长歌带着临霜欲要离去。就在即将退出房门时,熙儿正从外苑赶来,禀告道:   “禀老夫人,长公主,二少爷过来请安了。” 第46章 二房   定国公府的二少爷为二房长子, 名沈长歆,年十六,是二房中名正言顺的嫡子。   公府二房乃老夫人二子沈震林那一脉, 居于西院, 由于沈震林的逝世,虽同处国公府, 但这些年来,二房与大房和中院平日已少有往来。除却平常的年节请安, 二房几乎不常露面, 时日一久, 府中众人也深觉二房在公府存在感过低,加之孤寡,便连势力也渐呈式微之态。   说起来这些年, 公府中暗里其实一直有些传言,传说二房深居简出,同中、东两院避而远之,实际的缘由却是因与大房相争失和, 这才逐步疏远。二房与大房的矛盾若要向深追及,较现在恐怕还要更久远些,大抵得从沈震林那一代提起。   国公府的老夫人云氏诞三子一女, 其中除却幼子沈震杰体弱愚钝、碌碌无为之外,其他二子一女皆为人中龙凤,才艺超绝。如今定国公府到了第四代,像沈长歌这一带的少年人不曾见过战死沙场的沈震林, 所以大抵也没什么记忆。但京州朝堂内外老一辈的王侯官吏,一提及起国公府中的域、林两兄弟,至今还不由能够想起那英姿勃发、神采四溢的场景。尤以二子沈震林,除却有其长兄的高绝武艺,还偏通文学地理,在京州贵子中可谓名噪一时。   当时大梁国局几乎已定,除却边隘尚有战乱未平,国中内乱已几乎被铲平得七七八八。沈震域、沈震林两兄弟自小便是跟着定国公沈竹胤战场杀敌,出生入死的,方及弱冠,便已被梁帝纷纷封诰将位,名垂青史。便在这时,定国公沈竹胤执意辞官归隐,梁帝多番劝告无果,只得将其爵位向下沿袭,欲自其子中择一承之。   然而,便在择其人选之时,令此事无端出了差池。   以往世袭制中,爵位当由嫡长子所承任,然而自域、林二子当中,定国公沈竹胤却心偏二子,欲令沈震林承之。此事违背祖制,自一请命起,在朝内自然引起轩然。正当两厢争执不下时,北地戎族起兵南下,沈震域、沈震林二人领命抗敌,便是这一次战役,沈震林不慎沙场战死,马革裹尸。   沈震林一逝,定国公一爵花落谁家已是必然。虽说沙场无眼,但在朝中却有些异样的风声不胫而走,公府中二房虽表面不动声响,但心内多少存有芥蒂,久而久之,不免同中、东两院日渐疏远了许多。   乍闻沈长歆的名字,沈长歌却只是微微一顿。   他此刻已无暇去回思沈家大房与二房之间所存的恩恩怨怨,脑海中一瞬所荡出的,是他这位堂兄在前世所做的一切。如若说后来国公府的悲剧是由他自己错手造成的,那么造成这一切的□□,便是沈长歆……   想到这里,沈长歌的瞳眸,不由的暗了一暗。   ……   夜已深了,乌蓝色的夜空中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堂门口处摆放着的两支四季棠静立在院中,被夜雾染了层薄薄的霜气。随着熙儿下去片刻,很快一道身影穿过了内苑的月门,朝着这处大步行来。步入堂内,被室内的光映下一道颀长的影子。   在堂内稍一站定,他静静朝着堂上一礼,含笑静道:“孙儿长歆,给祖母请安,给长公主请安。”说着跪下,叩了两首。   站在一旁的角落,临霜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在他的身上。   跪立堂中的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身姿挺拔,英姿飒爽,一身黛墨色的衣装,衬得他气质沉熟稳重。他看着年龄不大,大抵同沈长歌不相上下,从他身上所透出的气息也与沈长歌及似,只有那一双狭长轻佻的眸,微笑之时,总令临霜觉得有些隐约的妖冶之气。   老夫人啜着茶,闻言落了茶盏,看了看他,道:“你起来吧。”   “谢祖母。”他道了谢,利落地起了身,重新站得笔直。   “你母亲的病,如何了?”老夫人旋即问道。   “回祖母的话,已好很多。母亲适才本想亲自来向祖母请安,但实在行止不便,才令长歆孤身一人前来。”   “你母亲既还病着,你该一直守着便是,何必又麻烦一趟过来中院。”   “初一乃斋日,长歆业已久日未见祖母,当与祖母请安。”   “你有心了。”老夫人叹了一声,视线一瞥,又道:“正巧,歌儿也在这儿,他那紫竹苑跟西院临近,等下你们可一起归回。”   沈长歆微顿,转头,看向沈长歌。   “二哥。”沈长歌最先开口,唇线微抿,笑意却极淡。   “三弟。”沈长歆旋即也微微一笑,目光无疑一瞥,却望见了他身后的一人。   他的视线不禁轻轻一凝,片晌道:“这是……”   沈长歌眉心无声微蹙。   “这是歌儿的新侍读。”还不及他开口,座上的长公主已然说道:“临霜,这是二少爷,向二少爷问安。”   临霜定了定,缓缓向前,福身一礼,“奴婢见过二少爷。”   沈长歆仿然恍悟,目光却仍还是一直望着她。   沈长歌悄无声息将她掩到自己的身后,道:“二哥,长歌尚还有事,二哥若尚还要在此逗留,那恕长歌便先回了,望二哥见谅。”   他淡淡讲完,含歉向他微一颔首,后又朝向堂上恭敬一礼,带着临霜向门外步去。   沈长歆没说什么,主动避开道路,看着两人自自己面前走过,视线落在那个女孩儿的背影之上,若有所思。   ·   回去的路上,沈长歌一直沉默。   临霜看得出沈长歌的心绪似乎不大好,本想问他关于内苑之事,但看他的模样,想了想,还是闭口保持了缄默。   第二天,临霜起得很早,等她出门去前屋用早膳时,沈长歌已经出了门,仅留安小开一人。临霜兴意阑珊,用过膳,没有再同安小开久聊,早早回房间补习书文。   因知晓明日要伴沈长歌进学,临霜虽兴奋,心下却还是有些没有着落,虽然沈长歌对她进学一事风轻云淡,但他越是淡然,却越令她担忧届时出了差错会惹出笑话。临霜想了又想,书卷也读不下了,干脆起身到西院去寻彩月。   公府二房四少爷沈长昱居西院青岚苑,临霜走进的时候,彩月正在院内晒纸。   见到她,彩月又惊又喜,索性趁着眼下的时机教她辩纸。   不同的纸墨的用处也是有所不同的。   例如作画同书写、或印书与临摹,所用的纸张墨水都各自考究,不尽相同。如若用得适宜,所出的书画效果也定然事半功倍,反之则反。   将十余种笔墨纸砚罗列在桌前,彩月一一为她讲述。   “这种是雪宣。”轻捏起其中的一种,彩月道:“这种纸较白,多是经过漂染的,且薄厚皆宜,落了水墨不易晕染,所以平常较适合写字,也适宜作些人像画。”   “这个是薄宣。”她又拿起另一种,“这种纸多是原色,且薄,落墨即洇,所以不能用来写字,但是作水墨画的效果是最好的!”   她执起笔,略沾了沾水墨,向薄宣上轻微一点,只是笔尖触纸那一小点,纸上立即晕开了一片墨色,仿佛晕开的一朵暗色墨云。   临霜惊讶。她自小用来习字的都是方砖沙土,对她而言,纸向来是贵重且奢侈的,更不知竟也要分这样多的类别。   彩月巧笑,推开雪宣与薄宣,继续叙述,“一般少爷们在太学里常用的也就是雪宣和薄宣了!雪宣居多,但是书画课还是要用薄宣的。当然,除了这两种宣纸,还有其他的几种。例如麻纸、棉纸、竹宣、硬黄……”   她一一又将另几种挑出,摆放在临霜面前,认真叙述了作用与功效,换上墨砚置在案前。   “除了纸以外,平日少爷们用的墨也有很大的讲究的,我们平常见的多是水墨,易洇,且色彩深浓,最适合写文书画,但其实,还有油墨、烟墨、焦墨等,油墨自不必说,我们平日见的彩画便是油墨画的,烟墨颜色淡,适宜配合雪宣,而焦墨较干,且笔触深,落纸不易更改,所以多是用来固画所用的。”   临霜看得眼花缭乱,心里飞快的记下,又不断不断地来回复习。   看到她的样子,彩月忍不住乐,戏谑道:“左右不过几张纸,差别也不大,你怎么就能紧张成这样!”   顿了顿,她干脆直言,“罢了,明天太学辰时至巳时是策论课,巳时至午时是诗文课。下午未时至申时是骑射,申时至酉时是书画,你只要准备六张雪宣、三张薄宣、丹、黄、蓝、黛四色油墨,二两焦墨,以及常用水墨便好了。”   临霜一怔,见她飞快从纸墨中挑索出几样,列在她面前。   脑中飞快运转,水墨雪宣是由于诗文策论,油墨薄宣是书画,焦墨是……她忍不住赞叹,“彩月,你真厉害。”几乎想都不用想,便能知究竟要备什么。   彩月摆手,“嗨!这算什么厉害啊!我不过是跟四少爷久了,等你跟三少爷跟上了一段时日,闭上眼都知道这些是什么!”   ·   复一日,临霜依言伴沈长歌进学。   按照彩月所说的,临霜备好了笔墨纸砚,又再三检查完好,方才放心走出房门。   步出门的时候,沈长歌与安小开已候在门外。   太学较其他私塾进学的时辰一向较早,民间普通私塾,晨课多半设于辰时三刻,而太学仅在辰时便要入学修习。定国公府虽也处京州,但同太学的路程却颇为绕远,故每一日卯时四刻左右,便要自府中启程。   没有来得及认真用膳,临霜带好了书文纸墨,随着沈长歌与安小开出了门。自偏道方出东院的正门,便见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候着沈长歌进了车门,直到确认他坐稳了,安小开摆摆手,令车夫启程。   天色方明,朝阳熹微,路上行人稀薄,马滑霜浓。   临霜伴在马车的一侧,边走边望着周遭街景。这还是她进入公府之后,第一次走出公府。望着周围的红墙高巷、商铺作坊,第一回有了胸中的激荡之感,心情都不禁飞扬起来。   没过一会儿,安小开笑嘻嘻凑过来,低声道:“嘿!临霜,我看你今天早上吃的少,特意给你多揣了两块饼,你拿着吃吧!”   他摊开手,掌中果然有两块小饼,用油纸包裹着。   临霜笑笑,看了看那饼,道:“谢谢你!小开。”   便在这时,车舆内传出一声叫停,马车缓缓停下。   车窗帘掀开一角,沈长歌清隽的脸庞从中现出来,向外轻轻瞥望了一眼,唇角微然轻漾。   “临霜。”   临霜微微一愕,抬头。   “上车。” 第47章 太学   “什、什么?”   临霜闻言愣住了, 一时没敢动作。   “上车。”   沈长歌又说了一遍,撂下窗帘,不由分说自车上迈下来, 向她示意, “这里离太学还有一段距离,且要走一会儿。你不要走路了, 上车。”   临霜有些犹豫,愣愣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安小开, 讷讷道:“可、可是少爷, 这不符合规……”   这不符合规矩。   “在我紫竹苑里,规矩都是我定的。”不等她说完,沈长歌已然截口, 面带微笑却不容置喙,“快上去。”   似乎没有回绝的余地。   临霜顿了一顿,应令称了声是,慢慢迈上了马车。   倒是安小开有些错愕, 眼见着临霜上了车,想了想,不禁也凑过去, 笑呵呵问:“少爷,那我是不是也——”   “你去赶车。”淡淡丢下了一句话,沈长歌没有理他,转身回了车厢。   安小开被噎了一下, 郁闷了,摸了摸后脖颈,愤愤嘀咕,“哼,见色忘友,喜新厌旧……”   ……   坐在车上,临霜一直低埋着头,只觉分外的不自在。   这个马车的车厢不大,却也不小,就这样并排相坐,以临霜或沈长歌的身量,足可以挤下三个人。然而许是沈长歌坐惯了中间,自一上车起,便径直坐在了中央的位置,他一人占了两位,直将临霜挤在角落,蜷缩着静贴着车板。   两个人临得极近,马车又行驶得晃晃悠悠,时不时,两人肩膀臂腕等便会碰撞到一起。她从未与他有过这样近的距离,他身上的松香气息十分清晰,萦荡在她的鼻息间,让她直觉几乎失去了嗅觉。鼻喉深处一阵痒痒,不自觉,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这一喷嚏她打得十分实在,几乎连口水都喷散出来。又恰逢马车突颠了一下,直颠得她身子一斜,喷嚏直接喷在了他的身上。   沈长歌一愕,看了看衣裳,又转头看向她。   临霜的脸顿时烧得通红通红,欲哭无泪,“我、我、我我……”   她叹了口气,哭丧着脸道:“少爷,我看……我还是下去吧!”   说着她立刻起身,不由分说便要下车。   一只手却立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同时传来一声笃定清音,“不可。”   被他拽着,临霜走不得,偏又如坐针毡,从耳朵至脖子烧得更红了。   沈长歌忍俊不禁,一瞬掠了一丝轻笑,问道:“你早上没吃好?”   临霜正处精神凌乱间,闻声下意识“嗯”了声,顿了顿又突然摇起头,“没没没!挺好的……”   沈长歌没有言语,很快从一边的小食盒中取了一个包裹整洁的糕点,递她,“你把这个吃了。”   临霜立即摆手,“不不不!少爷,我不饿的!我——”   沈长歌默了默,“你怕我?”   “……啊?”临霜一愕,脑海中愣怔了一瞬,讷讷道了声:“没……没有……”   “那就把它吃了。”他将糕点直接塞在她手中,声色清冽温和,“你放心,没毒的。”   车外的帘子露开一角,安小开从外面冒出头来,睁着眼睛看着里面。   沈长歌看见了,直接瞪过去,“没你的事,好好赶车!”   安小开一凛,刚探出的半拉脑袋立马缩回去了。   沈长歌收回目光,“你现在既然已是我的侍读,那就记得照应好自己,你伴我进学是为了照顾我,不要还没等照顾到我,反倒先将自己的身体弄坏了,让我来照顾你。”   这个理由似乎十分在理,临霜没了拒绝的由头,只能讷讷承应了下来。   半晌再无话。   紧缩着身子,临霜迟疑打开那一小块糕点,方才掀开,一股甜香气味便扑鼻而来,她滞了一下,瞥眼瞧了下身边的沈长歌,见他正闭目养神,没有看着自己,舒了口气,背过身小小咬下了一口。   黏黏糯糯的口感立即漫开,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甜味与芋香,说不出的香甜。临霜微怔,只觉得整个口腔都充斥了这股甜味,直忍不住又多咬下了两口。   临霜是喜好吃甜的。   只不过以前在家时,糖这种东西对于她们家来说,实在是一种昂贵的奢侈品。往往一年中,她仅有在年节和诞辰的时候,才能吃上一两次,多数也仅是在粥中撒上些糖霜,至多再放上些腊梅,梅花香伴着甜味,已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甜品。似这类的甜糕,她以前简直想都不敢想过,更是做梦都无法接触得到。   一旁的沈长歌悄悄睁眼,看了看她的背影,不禁轻笑。   马车似乎走上了一条石子甬道,车轮碾过石道,似被咯了一下,突然一颠。临霜吓一跳,冷不防手一抖,手中的甜糕正巧碰到脸颊,险些掉落。她忙将甜糕仔细包裹收好了。   她身上的书袋却被震得一滑,袋中的东西哗啦啦落了,散了一地。   临霜一愣,忙俯身去拾捡。   沈长歌见状同样去拾,方触到那一沓雪白的宣纸,不禁瞧了一瞧。   “你了解的很快。”他对她道。   “什么?”临霜不解,看他。   她扭过头,水灵的双眸清澈迷茫,偏偏左脸颊还沾着些甜糕的碎渣,看着有几分滑稽与狼狈。沈长歌愣了愣,一时不忍,忽地低头笑了一下。   临霜更加不解了,不由摸了下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身上,诧异,“少爷,奴婢……有什么不妥吗?”   “没。”   他摇摇头,压下了笑意,将手里的雪宣递给她,“我是说,关于侍读的职责,看得出你了解的很快,不过我之前告诉你不用急,你还是有些急了。例如这宣纸,寻常人提笔写字常爱雪宣,但我却更喜竹宣过多些。还有这水墨,确实方便易取,但其实,我平日作文书画,倒更偏烟墨。”   “啊?”临霜一怔,整张脸上顿时如火烧涌,方才知晓自己翻了个怎样的错误,神色仓皇,“那、那怎么办?少爷,不然……您先去太学,我现在就回府去给您取!您放心,我跑得很快的!”   “无妨的。”沈长歌淡笑,径自将那些宣纸笔墨收整好了,“这不过只是个人喜好的问题,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也是我告诉你不要急的原因,是这些事情其实无需别人告诉你,你观察得久了,自然而然也便知道了。”   听他这样说,临霜却只觉愈加惭羞,头埋得极低。   “慢慢来。”沈长歌道。   坐下的颠簸逐渐缓慢,马车渐停,而后是车厢之外的吁马之音。很快车厢外被叩了两下,安小开的声音传来,“少爷,到了。”   “好。”沈长歌一应。   临霜鼓起勇气抬头,却不敢看他的眼,“少爷,我们走吧……”她怀抱着书袋,起身便要向马车外钻去。   一股力量突然拽了下她的腕,耳边传来淡淡凉凉的一声,“等等。”   她微愕,转头看向他。   只见他静望了她几秒,忽地探出手来,伸向她的脸颊。   临霜愣了愣,只觉整个人都倏然僵住了,下意识便低头躲避,还不等她扭过头,他已经收回了手。   便见他指尖轻捏着一小块残碎的甜糕,轻轻一弹,随意丢在了地上。临霜呼吸一滞,恍然明白了他方才为何要笑,又窘又羞,立刻摸了摸脸,又仔细蹭摸了半天。   “别蹭了。”   眼见着她的脸颊愈加的红,几欲分不清是羞红还是蹭红,沈长歌不觉想笑。   拿下了她的手,他身子一避为她掀开门帘,和声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太学。”   ·   大梁的太学便设立在十里街的官道上,倚伴着皇城而建。梁国自太.祖皇帝立朝起,便一向重视国民子弟的知识学识,故下旨以兴太学,置明师,养天下之士。这座学院无疑是大梁国内的最高学府,门庭雅致,雄伟辉煌,彰显着才学在这个国家的重要。   方一下了马车,临霜便有这样的感觉。   正对眼前的是一个类于宫殿般的建筑,粉墙环护,檐牙高啄。三栋大门开敞,两大一小,最大的正门被一条白玉石阶连着,正通向院内。院门口是两方金雕,被琢成麒麟兽的形状,各立左右,寓意“才能杰出,德才兼具”。最中央的大门上耸立着一个巨大匾额,据言那匾上之字还是太.祖皇帝所赐,便为“太学”二字。   立在太学门下,便是这一瞬,临霜的胸口隐隐涌起一种激荡之感。不由自主的,她抚住了衣襟,感受到襟下那一方布帕。   爹,娘……   你们可看见了,这便是太学……   女儿如今,也有了机会,站在了这太学门下……   跟随着沈长歌,临霜穿过正门,步入到太学院中。   正是黄昏时分,淡红色的曦阳洒遍院墙内外,风中似乎还飘浮着似有若无的清香。许是时辰还早,院中尚无什么人。湖柳石桥,隐隐墨香,一派诗情画意之景。   “这里很大,但其实很好分辨,东是文苑,西是武苑,你只要记清了就好。我们平常的课项不过就那么几类,多数的时候你都会跟着我,多走几次,便会熟了。”   随着沈长歌从一个个屋室庭院前走过,他边走边说。   “太学里人很多,所以分成了几个班次,每班十六人。我在甲班,便在这一间,你记清了。”行至其中一间屋前略停了停,沈长歌为她指了一下。   临霜应声看进去,便见那间列“甲”的堂屋里,数十桌椅整齐而列,清风过堂,书香四溢。   她的心中荡了一荡,用力点点头,“嗯,奴婢记住了!”   沈长歌淡哂,又道:“文苑这边除了课堂,那边还有丹青堂、书香阁、琴房、棋室、茶室等等。武苑要更广些,有跑马场、骑射场、马厩、比武台。现在我们来不及过去那边,等过午到了骑射课,我再带你过去熟悉。”   “好。”临霜应声。   许是因为时辰近了,几件课室中已开始三三两两的进人,皆着着统一的白色儒服,气宇轩昂。一些人的身后亦随着侍读小厮一类,与主人相互伴着行近。   看见沈长歌,几人礼貌地互相执礼,瞥眼望见临霜,似乎觉得古怪,不禁侧眸多看了几眼。   临霜不禁有些怯,喏喏躲在沈长歌身后。   “临霜!”远远听见一声呼唤,临霜一怔,侧眸望去。   看见熟人,临霜心中一喜,“彩月!”   “三哥!”姗姗来迟的沈长昱从远处行过来。   沈长歌拍了下他的肩。   见着二人到了,沈长歌面向临霜,“课时要到了,我无暇顾你,你先跟着彩月,让她带你熟悉。若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她,或者等我下了学再问我也好。”   临霜微笑,点头,“嗯!” 第48章 优秀   不多时, 学院的远处响起几声清脆的铁铃之音,在整个院内清晰回荡。   辰时已至,课时开始。很快更多的学生走过来, 鱼贯而入。沈长歌听见声响, 又细细嘱咐了彩月几句,得到了彩月的应声, 终于放下心,在沈长昱的呼唤下走进课室。   眼见着周围已没了人, 彩月与临霜也不便在课室前久留, 结着伴朝另一头走去了。环视着这周遭的院景与建筑, 彩月主动为她解释,而后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就像我说的,太学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就是你太紧张。”   临霜微笑,听着身后的课室里传出郎朗的读书之音,不禁回头望了一望,心头有了些轻松。   很快, 彩月将临霜带到了距课室不远处的一个空屋。   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个的少女,看样子也是伴随家主的侍读丫头, 大抵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团坐在一处,聊天结络,或倚窗读书, 莺莺笑笑的。看见彩月,女孩子们笑着向她招呼,彩月同样还以笑容,拉着临霜走进人群。   彩月跟随四少爷沈长昱的时间实际上并不算久,但算来业已有数月,与这些丫头也颇为熟悉了。临霜初来,诸事生疏,乍见生人,难免有些局促。还好彩月活泼,带着她便十分主动地跟众人说话,很快倒也与大家熟识。   其中有一对名为玲珑与琳琅的姐妹年龄最小,也最为活络。大抵是伴学的日子太过千无聊,见了新人,不禁百般兴奋。与临霜聊了一会儿,两姐妹听闻她来自定国公府,不由诧异,问彩月道:“彩月,是你家四少爷嫌你一人伺候不够么?又安排了个新侍读。”   彩月似乎有心跟大家瞒着,闻言笑了,故作神秘似道:“开什么玩笑!我和你们说,临霜可不是我家四少爷的侍读!难不成,我们定国公府除了四少爷,就没了别的少爷么?”   “那是谁?”琳琅大概想了一想。   定国公府中自太学进学的少爷仅三位,除却在乙班的四少爷沈长昱外,便是同处甲班的二少爷沈长歆和三少爷沈长歌。沈长歌自是不可能的,既然又非沈长昱,那么便唯有……   “二少爷!”   “对,二少爷!”玲珑也肯定道。   周围的人也纷纷点头,琳琅不禁笑嗤一声,“切!你沈家的二少爷而已,有什么可瞒的……”   彩月笑得更深了,朝着临霜挤眉弄眼,还不等临霜看懂,立道:“错!”   她绕到临霜身后,双手搁在了她肩上,一字一句,“临霜,可是我定国公府三少爷的侍读!”   她只说了这一句,周围的女孩子们似乎却愣了一愣,似乎一时没能反应得过来。玲珑与琳琅互一对视,下一瞬忽地惊叫:“啊?!”   临霜吓了一跳,几乎一下从凳上跌下来,被彩月扶着才终于坐稳了。   只见那些个丫头几乎都一股脑地迎过来,在她周身围挤成了一个小圈,倒茶的倒茶,捏腿的捏腿,玲珑干脆捧过了一碟甜点,笑呵呵看着她。临霜诧异极了,迷茫抬起头,看了一眼彩月。   彩月在她身后笑嘻嘻地,压低了声响,“我说的没错,她们都很羡慕你,你是最瞩目的吧?”   ……这是为什么?   还不等她问,彩月已经出口:“你看着,就明白了。”   果然,周围众女很快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开了口:   “临霜,你真是三少爷的侍读?”   “三少爷她是个怎样的人啊?”   “临霜,他私下也是那样不苟言笑么?我每次见他,他都很严肃……”   “不是说他不喜侍女?临霜,你是怎么当上他侍读的呀?”   ……   耳边的话越来越多,嘈嘈杂杂的,临霜只在乱糟糟间听清了几句,可便是那几句,她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其实临霜一直明白,沈长歌是个十分优异的人。正如她第一次所见时那般,傲然静立,从容不迫,高远得就如空中星月。她从前也常听阿圆提过,叙说他是怎样的出众拔萃,得人尊崇,更知晓这样的一个人,必定是十分受人欢迎的。   但或许是她与他相处时间较少,也或许是在公府之中,因他的喜好,她很少见有婢女主动接近过他,或是大肆自暗中谈论他是怎样怎样的。即便阿圆常说,他在京州的贵女圈是极受那些闺阁少女的青睐,但说归说,她却从未觉得什么。   可便是现在这一刻,她才突然发现,阿圆此前所说的那些全然没错,这样的他,一旦出了公府,似乎……真的十分受人倾慕。   可也是因为这样,莫名的,她心里竟咯噔一跳,隐约有种难以言述的异样和失落。   压下了心里升起的黯然,她微微叹了口气,对着她们勉强笑笑,“我……我也是刚少爷身边,对他也不是很了解……”   女孩子们听了,似乎同样觉得失望,一个个面旁颓下来。临霜看着她们的神情,不禁小心翼翼问:“你们为什么都要问三少爷?三少爷他……很厉害吗?”   若非如此……她们又为什么要这般……   玲珑闻言却是笑了,“临霜,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别告诉我,你是真的一丁点都不了解你家少爷!”   临霜微怔,讷讷摇了摇头。   琳琅道:“我要是你,能当三少爷的侍读,我简直乐都要乐死了!就这样说吧,三少爷才不过及冠,可是我听我家老夫人说,凭借他的才学,在十二那一年就已搞定了科举的文卷,若非他当时并未报考,恐怕当年的状元郎也只能沦落为个榜眼!听说当时陛下不信他才华横溢,便令他与当年的状元郎以‘君’、‘民’二者为题辩论,结果朝中文臣多数尚‘君’,三少爷却尚‘民’,凭借当初太.祖皇帝顺应万民,以除庸君为由发难靖国之例,直说得满朝文武哑口无言,连那状元郎都简直汗颜了!”   周围人不禁笑了,另一女孩接口道:“对对!这事我也听我家少爷讲过。但还有一回,据说是西燕遣史来梁,结果非设了一个什么棋局,偏要同大梁才子切磋,结果那棋局繁绕古怪的,许多人试了都无法可解,直到了期限的最后一天,偏被三少爷给解了!虽是平局,却既解了难题,又给西燕留了面,但听说啊,那使臣当时脸都臭了!陛下龙颜大悦,当即就说,三少爷才比天高,当为五陵之首!也就那之后,沈三少爷才有了这‘五陵才子’之名!”   话匣子一打开,周围的人也纷纷起了性,你一句她一句的叙说。临霜只默默地听着,心里有些涩的同时,竟也不禁还有些自豪。   从前她都是自别人口中听说他是怎般的杰出厉害,她便知道了他很优秀,却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优秀。如今听她们这一言,她心里有了底气,便是仅仅只身为他的侍读,都令她无端平生出一种,自己也是不一般的感受。   眼看着周围谈议得兴盛,彩月目光一巡,心中一个念头升起,立道:“诶,大家光这样说有什么意思?临霜,不如,我们一块去看看你家少爷?”   ·   太学的每间课室旁其实都有着一处暗间,小且偏,那曾经本是作为侍读听课的小堂。只是当时侍读伴学制度严苛,侍读除却贴身适应家主,也要同修其课,以便私下在家主存惑时为家主及时解难。只是后来太学消了“以侍为师,以侍代惩”的规制,侍读也不必必须同修课业,时日一久,这一处暗间便空下来,成为课室中藏书搁墨的一处小库。   跟着彩月琳琅她们偷偷溜到暗室的后门外,玲珑蹑手蹑脚地推开门。门刚一开,正堵在门口的一个小瓷瓶应推而倒,只听“哐当”一声,在地板上滚出了几道余音。   女孩子们吓了一跳,连忙缩着脑袋冒出门,躲在门后屏息静气。   这暗间与课室是互为相连的,仅以一门一窗相隔,门后又立一扇纱制,却不隔音,这屋中若有些动静,正堂大多也能听得清楚。一瞬只闻课室间的老太傅似乎声音微顿,静了静没再听见动静,便又继续讲解书文。   玲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踢开瓶子,悄悄走进去,又召唤着后面的人赶快跟来。   临霜却有些狐疑,犹豫了半天,道:“彩月,我看……要不算了吧,这可是太学!要是被发现了……”   彩月笑道:“你放心吧,没事儿!这屋子以前本来就该是我们待的,以前我们也常来,都没被发现!”   她推搡着临霜,直令她快些跟进,临霜无法,只能随在琳琅身后迈进房间,尽量不令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现下正是诗文课,课室中传出老太傅的讲声,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悄悄溜到窗前,众女列了一排,透过窗纱努力地向外瞧。   “那是刘太傅。”指着堂中黛衣宽袍的老太傅,彩月介绍,“他可是太学里资历最深的老太傅,一向最喜用功有才之人。且常不顾门庭,只要有才,无论寒门贵族,皆愿施教,连陛下都称他为‘国之中坚’之士。”   临霜点点头,从他身上移开目光,落向课室的其他人。   课堂之上秩序井然,十六名少年白衣翩翩,八排二列,乍一瞧各个皆是恣意矜傲。   “临霜,那儿,那儿!”目光仔细在室内巡了一周,彩月眼睛一亮,为她指住一处地方,“三少爷在那里,二排列三!”   沿着她所指的方向,临霜果见那道少年背影。透着残旧的窗纸与纱屏,影影绰绰的,清瘦而挺拔,此刻他正随着老太傅的讲解,专心致志地抄撰着书文,淡然沉定。   望见他的身影,临霜心中微顿。   原来读书进学时的他,是这个模样的。   ……   室中刘太傅的讲解似乎讲述完毕,步回课台,阖上书卷,朝着室中的人平平一扫,道:“好了,我今日的词韵一节便是这些了,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便由你们自己,来分组对韵吧!”   室中的十六人同声称是。室外暗间的众女们闻声一喜,压着声音欢呼期待。   “分组对韵?”临霜不解,扭头看彩月。   “嗯。”彩月笑了,却没解释,只道:“看着吧,等下,你就知道了!” 第49章 对韵   只见课堂之上, 十六名少年齐齐起立,有序行至课台前,自一竹筒中抽取了什么。很快的, 十六名分排两列, 自左右两排坐位纷纷坐下,相对而列。   随着刘太傅一声令下, 两列人互相执礼。静了片晌,列在第一列首列的一名少年起身出列, 脱口道:“风高秋月白!”   定了一刹, 第二列中一少年立即站起身, 道:“雨霁晚霞红!”   两个人相互颔了一首,回列了。   少顷,第一列第二名少年起身, “依依河畔柳!”   “郁郁涧边松!”——第二列很快有人对上。   “晚霞明似锦!”第一列第三位少年起身。   “春雨细如丝!”   “楼外春阴鸠唤雨!”   “庭前日暖蝶翻风!”   ……   听着堂上一组组的对词,彩月跟着临霜小声解释。   “这分组对韵啊,就是把这些人共分两组,就是你现在看到的, 东列是甲组,西列是乙组,先由甲组出韵, 可以是五律,可以是七律,也可是半阕词,顺序就按排位来, 乙组只要有人对上,就可以进行下一个。等到乙组能一直对满了十组,就可以换乙组出韵,甲组对韵,同样十组为限。直到有哪组没对上了,这组就是输了,便整组受罚,多半是罚抄诗文!”   “哦哦……”临霜点点头,大抵明白了,又问,“那你刚刚让我看什么?”   彩月轻笑,“其实每一次分组对韵,不管三少爷在甲组还是乙组,几乎都是三少爷那一组胜!你等瞧着吧!三少爷每次出韵都与众不同,这一屋除了太傅,几乎就没人可对得上!”   临霜微怔,见周遭众女皆是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不禁也向堂上看去。   ……   室内一组一组过得飞快,几乎甲组上半句方一出词,乙组便立即有人起身合辙押韵。沈长歌此次抽到的是乙组,坐在队列的末端,一直没有起身合韵。他似乎也不心急,只静静听着其他众人的韵词,神情淡然。   不过一会儿,甲组已轮至第十人。   等到乙组第九个对韵人坐下了,一个身影才慢慢站起来,向着乙组长辑一礼。   看着这个人,临霜有些发愣,心中竟突感有些熟悉。透过窗纸的小孔,她仔细辩着他的眉目,一道记忆飞讯一闪,“……二少爷?”   “原来你见过二少爷。”彩月的话很快给了她答案,确凿这人正是公府的二少爷沈长歆。   彩月道:“甲班除了三少爷以外,还比较厉害的也就是二少爷了,二少爷每次出的韵也都怪怪的……不过三少爷肯定能对得上!不信我们瞧!”   便见室中沈长歆稍顿了一顿,定声开口:“我的韵词便是——人已去楼空,切莫待回首,谁人渴望登峰处?”   他说着,目光似乎有意无意间掠过乙组的队尾,微微一笑。   这一次,乙组再未马上站出人来。   整个室内静了一刹,很快泛起了一阵低议。   暗间的女孩子们也同样微怔,面面相觑,蹙着眉头相互嘀咕。   “人已去……”   “莫回首,回首应该对……”   ……   “这什么啊……”彩月揪了揪自己的发髻,面露苦恼。   临霜没有说话,目光微凝,敛着心绪微思。   静默半晌,堂中沈长歌静静起了立,神容淡然。   “情未续思愁,沙场战未休,唯吾执笔印血书。”   他话音静落,周围默了片刹,接着便忽浮起一阵震讶。   沈长歆定了定,唇角轻勾,露了一抹笑,平静坐下了。   “哇!”——   暗间的众女同一时间泛起了一阵惊呼,也顾不上听不听得懂,直嚷着好。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声响,室中的有人微愕,纷纷投过视线。   沈长歌一瞬看向窗口——   临霜一怔。   “嘘嘘嘘!”众人见状一凛,忙又压着唇将声音压下来,缩着脑袋从窗口躲好了。   紧缩着头,临霜避在暗间的窗沿下,大气都不敢出。便在方才那一瞬,似有若无的,她竟感到他投来的那两道目光似乎同自己相遇。尽管她知道,他与她尚还有一屏一窗相隔着,更不能确定他那一瞬看的是不是她,可便是那一线视线,便莫名令她的心咯噔一跳……   她压着胸口轻滞呼吸,静吐出一口气。   等了片晌,等到室内终于又传来刘太傅的话音,众女方才略略松了气息。   试探着再次冒出脑袋,就见那老太傅似正向着沈长歌赞誉了什么,沈长歌恭敬谦辞,而后静然回了坐。   乙组已对满了十组,接下来该换乙组出韵。同甲组一般,按照序列,乙组一位一位排列下来,起立出列出韵。很快,列首的几位皆一一过完,待第九位对韵者落了座,一道身影拂袖起身——   女孩子们登时凛住了神色。   彩月眼神骤亮,眼睛都几乎看得直了,握紧了临霜的手,道:“临霜临霜!到三少爷了!”   ·   临霜紧挨着窗框,目光透着淡白的窗纱向里瞧,朦胧淡影间,她仅能望见他一道模糊濛濛的影子,静静自坐间站起身,榻前两步,列到组列正前。   她呼吸微窒,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   风姿矜傲的白衣少年长身玉立,眉目肃然,面庞更是有种沉稳的淡然。原地静立了片刻,他敛睫闭目,似乎陷进沉思。   默了几秒,沈长歌淡漠开口,“禀太傅,学生已有韵词。”   刘太傅点点头,命他已可以说出了。   静默一刹,沈长歌沉下一息,唇齿轻翕:   “朔风骤雪霜雹冽,寒梅孤残叶,未至冬宵节,寒彻长夜,离愁浸皎月——”   语调清清平平,在课室间回荡。   他话声一落,四下徒然静刹了一瞬。   甲组的人们面面相觑,蹙着眉头思索,谁都不曾主动站起。一旁的暗间之内,众女同样雅雀无声,暗自默默研究。   刘太傅心下轻一思索,微微点头笑道:“这首《醉花阴》的上阕出得倒是很妙,意调幽婉,景意凄凉,不错。”   说着望了一望甲组的队列,他又道:“怎么样,可有谁能对上长歌这半阕?”   甲组的众人闻言微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滞着无人主动出声。   坐在队列中,沈长歆眉头微蹙,虽未动作,垂在膝间的手却默默紧握。   暗间之中,临霜却神思轻顿,眼神迷茫地微定住了。   “朔风骤雪霜雹冽,寒梅孤残叶……”   这是形容的冬季,朔风呼号,风霜凛冽,便连临冬屹立的寒梅皆仅被催得只余残叶。景象凄切,皎月孤高……   不知不觉地,她竟突然想起了这几个月来,最让她不忍回想的那一幕幕,她被卖时的景象——   她被卖的时候,正是临逢冬宵佳节,小村下了两天两夜大雪,霜雾漫天,大雪初停。她就是在那样的景象下,被哥嫂强硬地卖掉了,卖给了那个人牙子……   她还记得被卖的那一天,陆松柏为她做了加了蜜的腊梅花粥,他骗她,他明明说他绝不会卖掉她,可是最终却还是……   于是趁着天还未亮,她在沉睡中便被交递给了洪大娘。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再醒来,她便已是定国公府的奴婢,再无法翻身。   寒彻长夜,离愁浸皎月……   怔怔地,临霜口中回念着这几句词,眸中突然有一滴泪怔怔坠下。   ……   “临霜,临霜!”彩月在一旁推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彩月有些担忧,她方才只是苦着脸在思考,扭头便见临霜双眸涣散地沉默,竟怔怔掉下泪来,不禁有些惊愕。   旁边的玲珑与琳琅她们也纷纷凑过来,忧心地慰问她。   临霜微怔,这才回过神,讷讷拭掉了脸颊的泪,摇头,“没……”   几只翠鸟在屋檐的巢窝下低鸣翻飞,没过一会儿,又扬着翅飞走了。   临霜无意望着,眼眸却微妙一闪,忽地扭头面向彩月,“彩月,有纸吗?”   “纸?”彩月愣了,左右看了半晌,以为她是要拭泪,从襟口掏出一方手帕,“这个……行吗?”   “不是这个!”临霜摆手,“我是说,纸墨!这里可有纸墨?”   她方才听彩月说这里是藏书搁墨的小室,那么想来应该是有封藏的笔墨纸砚的。   “哦哦哦哦!”彩月恍然会意,仔细想了想,“有有有!我记得,在这儿!”   说着她立刻起身,在周围凌乱的书架木柜上翻寻。抽出一旁木柜的抽屉,里面果然搁着一沓古旧的浆纸与笔墨,拿出来递给她。   那纸似乎也搁得有些时日了,纸页已泛出微微的潮黄色,上面还落了层薄薄的灰尘。临霜拂开灰土,又仔细搓开了笔尖的毫毛,望了望空空的砚台,错愕了下,问道:“有研墨的水吗?”   这一下可让彩月真的难住了,瞪了瞪眼,摇头,“临霜,这是要做什么啊?”   临霜沉默,低敛着眸,迷茫地握了握笔。   “我有办法,我来!”就在这时,琳琅迈了一步走上来,一把夺去砚台,“不就是要研墨?我有办法!”   还没等临霜与彩月反应过来,便见琳琅突然“咳”了一声,向着砚台里吐了一口。   “咳——唾!”   “咦……”   周围众女目瞪口呆,嫌弃似的啧了声。   琳琅白了她们几眼,“咦什么咦!喏,这不就可以研墨了?”她执墨研了几下,很快砚台中便生起了些墨汁。   “临霜,你看看!要是不够,我还有……”   “……够了够了。”临霜无奈,见状也顾不得许多,以笔沾墨,狼毫落纸,很快微黄纸张上落了竖行工整墨梅。   ——夏虫勿仿蝉凄切,杜鹃莫啼血。为谁伤感语?唯恐此去,一别成永别。   拗着脑袋看了半天,彩月恍然大悟,“临、临霜!这是《醉花阴》!你这是对的三少爷那半阕词?你对上了?!”   周围人一听,皆不由心中一惊,挤着脑袋凑过来看。   玲珑琳琅同样一讶,看了看那词,又望望临霜,不禁笑道:“临霜,你厉害呀!”   她们自知她是三少爷的侍读起,所抱有的最多的心情便是欣羡,只觉这容貌极美的女孩真的是大好的运气,而今一见,才知她果然存着实力,这侍读也当真是实至名归。   临霜吐出一口气,微微一笑,道:“对得不太好,我能力有限,只能这样了。”   “哪里有!”彩月回驳,“已经非常棒了!若要我来对,我怕是连韵都对不上的。”   “是啊!”玲珑同样笑道:“我和琳琅更是连词牌的格式都分不清的,临霜,你已经很厉害了!”   隐隐的,耳边传来室中刘太傅的声音,“甲组无人能对得上这半阕吗?如是这般,这一次,甲组可是输了,当要整组受惩了。”   暗间中却忽地有人灵机一动,低笑道:“诶?既然临霜对上了,那不然让临霜进去对一下好了!我看那些公子少爷们,还不如我们临霜!”   她这一提议方才提起,众人只觉有趣可乐,不禁纷纷应和,直嚷着让临霜入堂。   “开什么玩笑!”临霜闻言登时一愕,只觉这想法实在荒谬,慌忙折好了纸塞入腕袖,起身向门外走去。   玲珑与琳琅戏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临霜,你别走啊!”   两人拦上前,一左一右,互相住了临霜的袖,相视一笑。“临霜,要我们说,你就进去试试嘛!”琳琅话音方落,两人同时使力将她向前猛地一搡,直将她推向暗间同课室相连的小门门口。   她们两个本是为了玩笑,原只想打算吓她一把,只让她以为她们要将她推出去,待到她临近门口时再一把将她拽回。可是她们这一搡,临霜却猝不及防,怀中的毛笔落地,正经踩了个结实。圆筒笔身沿着她的鞋底蓦地一滑,她竟身子一斜,还不等玲珑与琳琅抓住她,整个人已然正仰朝着门口倒去。   “啊——”   “临霜!”——   砰!   ……   ……   眼见着两室相隔的小门被蓦地撞开,素青的影子瞬时被冲进了室内,紧接着传来一声巨响。   彩月傻眼,玲珑与琳琅愣愣地看着,讷讷咽下了一口口水。   咕嘟——   完了…… 第50章 乌龙   彩月只告诉临霜这位教诗文的刘太傅乃是为爱才之人, 却并未告诉她,除却爱才,刘太傅亦是一位传统板滞之人, 万事皆以规矩礼仪为先, 更何况大梁乃文礼之邦,向来崇尚男子温雅彬礼, 女子端淑娴静。而作为自幼受其熏染的刘太傅,自然不外如是。   这一瞬发生的实在太急了, 还未等临霜反应过来究竟是怎回事, 再反应过神来, 面前的整个场景已让她完全惊怔住了。这间课室与暗间是被一列窗门隔着,中间有一小门,是为了曾经方便家主与侍读间的联系而设。如今这暗间原先的作用既已废除, 便很少会有人从那门通往那间隔室,自然也便关闭了落了锁。可是不知为什么,许是那锁经久未换,内里早已被锈废, 所以才让她这么一撞,就轻易撞开了。   虽重要的,是那矗立在课室中暗门间的屏风也一瞬被她撞倒, 又撞翻了最邻近的几张小案。那案上的笔墨纸砚,呼啦啦地散了一地。幸好临坐的几人机警,避得及时,才使屏风未曾压住人, 但这一幕也着实令人措手不及,不禁惊起了一阵讶音。   一瞬间,整个室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向着这个方向看去,怔愕至极。   课时进行到一半,一个小丫头突然闯进,还是用这样惊世骇俗的方式——这在太学中,还从未有过。   沈长歌微微一讶,愣怔了半晌,似乎没反应过神来。   沈长歆错愕回眸,眉宇微蹙,似乎很快想起她是谁,继而抬眸看向了沈长歌。   便连刘太傅都几乎惊愕住了,僵立在原地,瞪着眼,看着她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临霜却并未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斜斜倒在屏风上,屏风其中的两根架骨都已经被她轧得半断了,可见力量之大。她扶着腰,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散了架一般,铺天盖地的酸疼。“哎呦”地低呼了两声,再睁开眼时——瞬间傻住了。   满堂明亮。   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   “……”   临霜讷讷地垂下眼,终于反应过来刚刚都发生了什么,心中咯噔一下的同时,不禁一阵恨意,咬牙切齿。   ——玲珑!琳琅!   猛地扭过头去,身后空空暗间中,那肇事的始作俑者早已跑了,便是凑热闹的彩月都已没了踪影。   她呼吸一滞,从屏风上爬起来,刚想站起,脚下却正踩住另一根将断没断的木骨,只闻“咔嚓”一声,木骨应声而裂,便复又一滑跌下去。   沈长歌一怔,下意识上前,方才启步,却见刘太傅已然先一步走到她身前。   临霜欲哭无泪,硬着头皮,也不强迫自己起身了,只低着头喏喏道:“抱、抱……抱歉!”   说着她退了几下,从屏风上爬下来,起身便要往回走。   “站住!”   一个阴沉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正出自刘太傅。   临霜心里一惴,停住脚步,勉强转过身来。   试探着抬了抬眼,临霜终于看清了刘太傅的脸,面目刚肃,鬓发微苍,严肃而凌厉。   他那两道目光厉得似剑,仿佛能一瞬望到她心里去。视线刚一和他触及,她不禁一凛,连忙又垂下了眼。   冷冷看着她,刘太傅厉声问,“你是谁?!”   临霜一震,怯懦地缩了一步,期期艾艾,“我……我……”   一侧的沈长歌俊眉微蹙,开口,“太傅……”   “方才可就是你躲在那暗间,发出那些动静的?”还不未等他将话说完,刘太傅又问,“私自扰乱太学课纪,你好大胆子!”   “不是的,我——”临霜只觉冤枉,指着那暗间,下意识想解释,可想了下又觉那屋里早没了旁人,无论自己说什么恐怕也是百口莫辩,干脆放弃了,“……是奴婢的错,望太傅恕罪。”   刘太傅的目光向她身上一巡。   “你是侍读?”听她自称“奴婢”,刘太傅心下大抵有了定论。   临霜不敢撒谎,只能点头。   “你是谁的侍读?”很快阴冷冷的声音又问。   临霜这一次却没有回答,心中咯噔了一声。   她知道这一次她算惹了祸端,而且见着眼下,她这祸端惹得似乎还算不小,本想着自己担下,也好不会牵连少爷。可是如今听刘太傅这一问……   看样子,她还是会牵连到少爷了。   第一天伴读便闹出了这样的祸端,恐怕……少爷也会十分失望罢!   她心头一惴,咬了咬唇,忽地跪下了,疾道:“太傅!这事无关我家少爷,是奴婢的错!太傅如果要罚,我——”   “是我的。”堂中另一个淡淡的声音已然道。   临霜一愕,声音刹时停住了,回眸。   不远处的沈长歌已经径步走来,手一伸,将她自地上扶起。   “你怎么在这里?”他旋即问道。   他声音压得极低,面庞也是清清淡淡的,却隐有着些忧色,说着又飞快向她身上望了一圈,“伤到哪儿了吗?”   “我、我……”临霜说不出话了,脸色涨得通红,眼圈也似乎有些红了,声线都微微含了哽咽,摇了摇头。   “好了,没事的。”眼见着她几乎下一瞬就要哭出来,沈长歌拍了拍她的肩膀,低低道,“先别怕。”   临霜心中一酸,忽地一刹泪凝于睫,心里的慌张却莫名有了些安定。   便见沈长歌背过身,悄无声息将她掩在身后,朝向刘太傅恭然一礼,道:“禀太傅,这丫头乃学生的侍读,今日是初次伴学,尚还有许多不谙之处。她不懂规矩,乃学生的疏忽,学生下去后会严加管教,还望太傅见谅。”   刘太傅“哼”了声,道:“初次伴学便能将课堂搅得这般,未来可不要鸡飞狗跳?”睨了临霜一眼,他冷眉微拧,“依我见,将她送去孙承院那里得好!”   临霜闻言忽地一凛,打心里升起一丝恐惧来。   孙承院乃太学之院首,也是这执掌的太学的第一人,据言以往仅有品行恶劣的学生才会被呈报于院首,由院首再向上共议可否将此人自太学除名。可自太学立学起,还从未有过被呈于院首的侍读。虽然她知至多不过被永除太学,可是若是这般,恐怕她回到公府,也无法再立足。   沈长歌也同样一怔,立即驳道:“太傅,学生敢以人格担保,这丫头平日安分守己,且为人善和,并非冲动放肆之人,还望太傅宽慰她这一次,给她一次机会证明。”   刘太傅却似乎有些不耐,不由分说,一甩袖背过身去。他执意如此,神容更是冷厉坚定,不容置喙。   恰时正逢下课时分,远远传来清动的铃音。周围另几班的课室中已稀稀拉拉地出了人,许是方才听见了甲班这边的动静,纷纷聚到甲班的窗前探热闹。室外议论得火热,室内却陷入了一场古怪的氛围,僵滞如死。   定了少顷,沈长歌上前了一步,面色沉淡如水,“太傅,学——”   “刘太傅!”他的话并未说完,却是临霜横心咬牙,先他一步跃出来,孤注一掷般定声道:   “刘太傅,奴婢听闻,您是爱才之人,只要是愿用功得才之人,无论门庭贵贱,您皆愿以仁心待之,施以教诲。这一次扰了您的课纪,是奴婢的过错,但是奴婢有一主意,若是奴婢可做得到,可否请您高抬贵手,恕过奴婢这一次,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这一次不仅是室中众人,便是沈长歌都有些微愕,垂眸看着她,“临霜,你想做什么?”   刘太傅冷哼一下,漠然道:“你又想搞什么花招?”   临霜蜷紧掌心,压下了心中的惶然,沉定道:“禀太傅,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方才太暗间中听见,刚才的分组对韵中,还无人对上三少爷的韵词,那么奴婢想问,如果,奴婢可以对上三少爷的韵词,那太傅是否可以饶过奴婢这一次?”   她这提议一起,便彻底让室中的众人惊了,四下也微微繁起了些议论声。   以往在太学之中,也不乏一些颇通才学的侍读丫头,可再怎般通晓,也不过是可简单对上两句简韵,或是写上两句美词。敢这般同刘太傅叫板的还是首个,更何况还是要接对沈长歌的韵词。尽管她似乎十分笃定,这乍看来还是会让人深觉她大言不惭,看她的目光也不禁有了戏谑之色。   刘太傅显然也是十分不信的,扬了扬眉,道:“你?”语调轻扬,饱含着种轻疑。   “嗯。”临霜点头,笃定道:“‘朔风骤雪霜雹冽,寒梅孤残叶,未至冬宵节,寒彻长夜,离愁浸皎月;’,这便是三少爷的韵词,敢问太傅可有错?如若奴婢能对得上,太傅可否愿意恕过奴婢这一次?”   她竟一字不差地将沈长歌适才的韵词复述了出来,着实令人有些微讶,四下顿时静了一静,便是刘太傅也有了一刹错愕,神情有了一丝动摇。   “好,我就允你这一次。”   隔了几秒,刘太傅说道。   临霜顿时心中一喜,躬身一拜,立道:“谢太傅!” 第51章 有惊   临霜敢在众人当前对刘太傅有这样的提议, 心中所抱的,也是赌一把的心态。她心想,而今眼下最坏的结果, 也不过是被刘太傅以扰乱课纪的名义被报给孙承院, 从此被逐出太学,再不能做沈长歌的侍读。但她实不想这般, 觉着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试上一试, 说不准便能撞上好运令自己脱祸。   她之所以敢这样做, 凭的就是彩月那一句“刘太傅爱才”, 她想,既然刘太傅有此佳名,那么若是他可认定她的才能, 或许就可网开一面。尽管临霜深知,自己所会的那些知识实在浅薄,和太学相比,更只是些花拳绣腿。但时下大梁虽重才, 仅是些名家贵族的贵眷才可有机会读书进学,而她身为一个小小的侍读丫鬟,凭借着这种身份的反差, 或许,也可搏上这一搏。   听闻了刘太傅的应允,她不禁松下了一口气,定了一定, 将方才书写好的那一页纸从袖中取出,恭敬递给刘太傅,静静道:“太傅,这便是奴婢所对的韵,请太傅过目。”   刘太傅微微一诧,心里突然生了一些怪异,迟疑接过了那一页纸张,一展开,扫了一眼,终于想到什么,“你早就对好了?”   临霜没有回答,讷讷地低了头。心知他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刻意隐瞒下了她早已对好韵词的事实,只待他答应了自己的提议后,再将这词拿出来。刘太傅微微一哼,瞟了她一眼,也懒得再与她纠结这个,目光静落在那一页纸上。   同一时刻,临霜弱弱开了口。   “‘夏虫勿仿蝉凄切,杜鹃莫啼血。为谁伤感语?唯恐此去,一别成永别。’,这就是奴婢所对的韵,不知太傅以为如何?”   她凝着目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刘太傅,试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点什么。   四周却在她话落的同时泛起一阵讶异之音——   “她竟真对出来了……”   “……朔风骤雪,夏虫蝉鸣……”   “对得竟还不错……”   ……   沈长歌面色未动,眸光微垂落在她单薄的肩上,极其轻微地松下了一口气。   课室远处,沈长歆一直盯着她的视线,意味忽然有了些变化。   刘太傅一直不曾言语,反反复复看了好半天,才终于肯抬头,看向临霜,“这是你写的?”   他的面庞虽然依旧的冷厉严肃,但临霜却听得出,声线明显平和了许多,心中不由有了些底气,道:“是!”   刘太傅望了望,将那一页纸随手撂下了。   他未说好,也未说不好,这让临霜的心中不免又有些紧张起来,睁大了眼一直盯着他。   一旁的沈长歌心念一起,上前一步道:“太傅,这丫头平日便聪慧刻苦,虽所撰诗词尚含漏洞,却笔调新颖,天分极高。太傅也知学生从不喜身伴侍读,也是见她这特质才允她进学伴读,故,还望太傅可恕她这一次,至于规矩,待学生下去,定会好好管教。”   说着他又自一旁执笔,自纸上写下了另一首词,递到刘太傅面前。   “太傅,这是这丫头之前所做的一首拟雪词,可见其资质。太傅向喜努力又有天赋的学生,可否凭这丫头的条件,饶过她这一回?”   那纸上所书写下的是一首《临江仙》,正是侍读竞择的初试时临霜所作的那一首。就这么看着,临霜的心中有些发怔。   她知晓初试时他并不曾临面,且前几试的晋选名额,都是由长公主与老夫人所择定的,所以,当时入选的那些诗文他不一定都看过。却未想,他却一字一句记得这么清楚。   有了方才那下半阕词,周围的学生也有些坐不住了,纷纷凑上前探看。刘太傅快速扫了一遍,很快抬起头,漠漠望了眼临霜。   临霜心中一凛,压下了畏怯,挺着胆子回视他。   刘太傅沉了口气,撂罢纸页,“以柳絮喻飞雪,梨花比落雪,白玉拟积雪,最后以霜点题。新意倒是新意,可惜不够大气,还是颇小气了些!”   “太傅教训的是。”临霜不敢回驳,讷讷地应了一声,低头。   “你读过书?”默了默,刘太傅忽然又问。   临霜一怔,磕巴巴道:“回太傅!读、读倒是读过一点,不多……”   刘太傅略一沉吟,突然低咳了一声,周围的学生立即敛神立好了。   目光向着四周平白一掠,刘太傅厉道:“一个不曾正统读过书文的侍读丫头,都可将这韵词合上,可见你们平日在私下,是怎样的贪精学懒,不务正业!今日,你们甲班所有人,回去,都将我今日所讲的内容抄上十遍,后日一晨交到我这!未完成者便二十遍,再者百遍,可都明白了?!”   周围的众学生皆愣了,一个个傻了眼。没曾想这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侍读丫头闯出的乌龙,竟害得他们集体受了惩。人群里相互觑视了半天,谁都不曾率先启口。   “怎么,是嫌十遍太少?”眼见着一直没人回话,刘太傅复又阴测测开了口,“那么就十五遍,如何?”   众人大凛,再不敢迟疑,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有人心下却气愤不过,冷着眸瞪向临霜,亦或是她身侧的沈长歌。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临霜不免觉得胆怯,讷讷低着头。倒是沈长歌恍若未见,依旧静静平视着刘太傅,面庞一派淡然。   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刘太傅宣布对她的处置,临霜逐渐不安了,勉强张了张口,“敢问太傅,那……奴婢……”   “临霜。”一侧的沈长歌却突然叫了她一声。   临霜诧异偏头过。   便见沈长歌目光灼亮,飞快地对她向着刘太傅使了个眼色,低低提醒道:“太傅肯恕你这一次,还不快谢过太傅。”   临霜微怔,一刹反应过来,眸光一凛,遽地屈膝跪了下来,对着刘太傅叩了两首,“奴婢谢太傅开恩!”   刘太傅不冷不热地睨了她一眼。   “你这丫头,也还算得有些资质,这一次我便既往不咎,可此事下不为例,若有下一次,我绝不轻恕!”   临霜惭愧地埋下头,“……是。”   事已至此,刘太傅已无言可说,摆了摆手,宣告了下课,敛了讲卷出门去了。眼见事情已经了罢,众人也不再多做停留,三三两两很快散开。   自一边将临霜扶起,沈长歌没再多说什么,只略略嘱咐了她少顷,很快令她快些归回。临霜点点头,默默告拜了沈长歌,很快逃一般奔出了门。   课室的角落,一道目光却在太傅出门后,便一直落在临霜的身上,许久不曾离去。眼见着她被沈长歌扶起,又逃一般跑出门。直到那浅碧色的影子完全看不见了,方才敛去。   ·   从课室中一奔出来,临霜便径直回到最初侍读所待的那个空屋。   果不其然的,彩月琳琅等人早已躲回来了,七八个人团聚在一处,坐立不安地等候。远远见着临霜,玲珑与琳琅两人身子一凛,还来不及思考,忙缩着身子随便寻了个角落躲好了。   彩月避无可避,无可奈何,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给临霜开了门,挤出笑,“临、临霜,你……你怎么样?刚刚那个刘太傅,有没有为难你?”   其他的女孩也立即围过来,上上下下将她检查了个遍,担忧问她方才的状况。   临霜面无表情。   目光向着室内大抵一掠,她很快在屏风之后发现一抹曳地的轻粉一角。   “玲珑!琳琅!”冷着声音喊了一句,她眼瞳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屏风。   眼瞧着已被发现,玲珑琳琅猛地一瑟,没有办法,只得磨磨蹭蹭地站出来,讪讪一笑,“嘿……临、临霜……”   临霜抿唇。   眉目间一丝轻蹙,她忽然疾步走到两人身前,道:“你们两个!当时是抽了什么风?知不知道,差点害死我!”   玲珑琳琅互一对视,目光一低,忽地上前,一左一右,伴住了临霜的两只袖。   “临霜,对不起!”摇了摇临霜的左手,玲珑最先开口。   “我们不是故意的。”琳琅紧着接口。   “这是个误会……”玲珑又道。   “对!”   “我们本来只是想吓唬你一下。”   “没想着把你推出去……”   “本打算你只要碰上门就把你拽住。”   “可惜没拽住……”   “结果你一下子就!就摔出去了……”   “我们知道错了……”   ……   二人一唱一和,又一左一右晃着她的袖,神情诚挚,目光可怜。临霜漠然望着,心里原本的冷怒渐渐消了,双臂一缩从她们两人之间脱开手。   “好了好了!但是再有下回,你们不许再这样!不然,我一定把你们给告出去!”   玲珑琳琅立刻嗯声,小鸡啄米般用力点头,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看着她。   彩月在一边打哈哈,“哎呀临霜,你就别和她们两个小孩计较了,她们两个总喜欢这样,我们这的人几乎都被她们俩恶作剧过,你就不要生气……”   “还有你!”她话未说完,临霜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彩月一愕,下意识伸手抚额,别过头。   其实彩月自己也觉得,在当时的场景之下,她丢下临霜一人落荒而逃,的确是种十分厚颜无耻的行径,可是当时事出突然,她几乎没来得及思考,选择了避祸的本能,下意识便跟着玲珑琳琅等人躲了回来,等到她再后悔时却已经迟了。她又不敢贸然再去课堂,最终就只能任由事情发展到了现下的模样。   临霜没好声气道:“你跑的倒是快,知不知道那刘太傅还以为所有的动静都是我闹的,险着些要将我送去孙承院那里!”   “啊?”这倒是彩月真的没有想到的,当真愣了,“那刘太傅真的这样做?”她还以为,至多不过会是训斥一番而已,没想到……   “可不是!”临霜愤愤呼了口气,“罢了,好在我没事,但要我看,以后我们还是安分一些。这一次闹成这样,恐怕以后侍读在太学里便不能再这么随意,再有下一次,想来不会这样轻易过去了。”   她说得很有道理,周围其他的女孩子们听了,都纷纷点头应下来。临霜虽气,但幸而这一次有惊无险,也不欲再多说什么,眼见时近午时,便呼应着大家去用膳,作为事情的了结。   然后,这件事似乎就这般过去了。   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很快,甲班诗文课上这场小小风波却在太学内不胫而走,还不过几个时辰,便在太学之内广泛传开了。人人只道有位侍读丫头搅乱了甲班的课堂,惹得刘太傅勃然骤怒,而最令人瞠目的,却是她竟应对上了沈长歌的韵词,亦说服了刘太傅免于其责。   这件事传开的悄然,临霜本是不知的。可是不过一会儿,便有其他班室的一些侍读结伴而来,直言是过来瞧看那大闹课纪、又颇具文采的侍读丫头。这一来二去,临霜也不免听到了些风声,再跟人略一打听,完全诧怔住。   她本想着这件事虽发生得离奇,但刘太傅既已免了难,只消沉淀些时候,便能够自然过去。却不想竟会在不知不觉间流传得更广。她担忧沈长歌,如果这件事传得太盛,那在太学之中,他的处境会否不大好过?   ——就如,今日刘太傅设罚时,那些人的态度一般。   临霜坐立难安。   她很想跟沈长歌问一问究竟该怎么办,可是自诗文课过后,甲乙二班至武院修.习骑射,她没能有机会接触到沈长歌。就这样在屋内空等了一个下午,终于在临下学时,才见到了结伴而来的沈长昱与沈长歌两人。   沈长昱本是为寻彩月而来的,远远见到临霜,却不禁笑了,谑道:“诶,这不是今天大闹了甲班课纪的丫头?”   “四少爷!”临霜的脸瞬间便涨得通红通红,几乎欲滴出血。头几乎埋到胸口。   沈长昱骇笑,回身垂了下沈长歌的肩膀,“三哥,我先带彩月回了!你们聊。”   “嗯。”沈长歌轻轻应。   临霜悄悄抬眼,正巧遇他恰时投来的视线,越过沈长昱的臂膀,静静看着她。她心头一跳,只觉得一丝羞愧涌上心头,默默低下头。 第52章 认错   随着沈长昱与彩月一离, 四周完全静下来。   临霜一直不敢抬头,脑袋垂得低低的,一声不吭。沈长歌便站在她五步之外, 静静瞧着, 脸上的表情同平常一般平静。   一直维持的沉默令临霜的心里愈来愈觉没底,隔了好一会儿, 终肯尝试着开了口,“三少爷……”   “嗯。”沈长歌应了一声, 那音色明明是清和温冽的, 可在临霜听来, 却很淡很淡。   临霜心中惴惴,声如蚊蝇,“少爷, 我错了……我……”   “好了。”清音打断了她的话语,沈长歌低低道:“回去再说吧。”   说着转身步出了屋室。   临霜微怔,只觉心头一阵丧气,刚才努力扬起的脑袋又一次耷拉下去, 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已是夕时,夕晖残映,将整个太学院落全部映成一种亮目的金黄颜色。现下过了下学时分, 大多数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唯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尚还在徘徊。   跟着沈长歌一路走到太学门前,安小开已经驾了马车候在门口。以往在沈长歌尚无侍读时,一向是由安小开伴他进学的。只是太学中的伴学小厮稀少, 安小开又不喜同侍读的丫头们玩闹。这一次有了临霜,沈长歌便命小开可率先回府,只待下学时驾车来接即可。   安小开自是不知今日太学中发生了什么,远远见到两人,依旧欢快地同两人招呼,“少爷,临霜!”   可却见临霜的脸色一直是闷闷的,不禁凑上前,关怀问道:“临霜,你怎么了?”   临霜摇了摇头。   “上车。”身后传来沈长歌的声音。   临霜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自己,本下意识想拒绝,但眼下的情形又不敢驳逆,只能如早晨一般听话钻进车门。很快沈长歌同样坐进去,而后命令着安小开启程。   一路无话。   临霜本想着,他既让自己同坐一车,那么想来也会对她说些什么的,可是等了许久,却始终没能等来他的话。马车在一片寂静中吱呀前行,晃晃悠悠的,直晃得临霜的心都几乎沉了下去。   见他的样子,看来他是真的动气了。不过想来,这种事情,无论换做是谁,估量着也都会觉得气恼。   而他应该会很失望罢?   前前后后,自择选开始,他便一直明里暗中的帮过她数次,可是她却在第一天伴学,就闹出了这样的幺蛾子。   她想,或许这也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伴读了,等回去,他说不定会驳了她侍读的职责,更说不定会把她送出紫竹苑去……   心里越想越觉难受,临霜眼圈渐渐红了,忍不住竟有了泪意。她抽了抽鼻子,一没忍住,竟真有一滴泪坠下来。   一方干净的手帕很快递到她面前。   临霜微愕,愣愣地抬起头。   将手帕塞到她的手中,沈长歌似乎有些不解,神色轻愕,“怎么哭了?”   她一刹又立刻垂了目光,用帕子飞快拭去了泪,道:“回少爷,奴婢没哭!”   沈长歌静静看着她。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马车却在这时忽地一停,同时传来安小开的声音。   “少爷,到了!”   沈长歌顿了顿,没有将那一句说完,起身掀开马车的门帘,只手挡住门框,半护着她下了车。   一下车,沈长歌未曾犹疑,径步往紫竹苑。临霜不敢耽搁,一直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安小开自刚刚在太学门口起,便发觉到今日少爷与临霜之间的气氛颇怪,再不敢说什么,双目只一味在两人之间游离,察言观色。   回了紫竹苑,沈长歌径直回了房间,同时道:“小开,关门。”   安小开“诶”了一句,将门仔细阖好了。   沈长歌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是说,你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啊?”安小开傻了,愕然抬起头。便见临霜苦丧着脸,冲他使了个眼色,又点点头。   “哦……”弱弱应了一句,安小开抬眼看了看沈长歌,只好迟缓着蹭了出去,又自外面关好了门。   将门轻轻阖闭好,安小开步下屋阶,方才走了几步,脚步一顿又停下了,忽地猫着腰又折回了门口,趴在门上听屋中的动静。   ……   立在案前,沈长歌开始斟水研墨。   临霜本以为他只留下她一人,想来这回定是要教训她了,可是却只见他又兀自提笔蘸墨,完全将她无视一般,心中的恐慌与惭愧不由越来越盛。怔怔地等了他好一会儿,看他始终不曾有任何反应,干脆一横心,“扑通”一声屈膝跪下来。   “少爷!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私自扰乱课纪,顶撞刘太傅,还让少爷为难,奴婢真的知错了!”   她声音郑重急切,几乎隐有微微的哭腔。沈长歌有些错愕,诧然回过身去。   就见她双膝跪地,上半身半伏在膝前,头埋得低低的,没有去看他。垂着首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可见她唇角紧抿,姿态诚挚紧张。   就这般定了两秒,沈长歌道:“你先起来。”   临霜却未曾半分动作,执拗地抿了抿唇角,“少爷不饶恕,奴婢不敢起……”   静了静,沈长歌突然撂了笔,绕开桌案走到她身前,俯身握住她的臂腕,轻声道:“来,起来。”   他既都亲自来扶,临霜断不敢再拒绝,只得顺着他的力量慢慢起身。   “为什么认错?”凝神静看了她一会儿,沈长歌复又开口。   临霜讷讷道:“奴婢伴学第一天,便闯出如此大祸,自然有错……奴婢知错……”   他也料想到她是因为这个缘由,听着心下却不禁有些想笑,垂眸盯着她的额发,唇角微微勾起来,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临霜一直低着头,又临他极近,自然望不见他的神色。懊恼地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始末全部讲述了一遍。   末了又不禁沮丧道:“事情就是这样了……但是少爷!我真的不是故意搅乱课纪的!这些真的都是意外!我也知错了……奴婢自知这次祸端闹大,如果少爷要借此惩戒,将奴婢撵出紫竹苑,奴婢也认了,只求少爷不要生气……”   她兀自说着,沈长歌却赫然在她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忽道:“谁说要撵你出苑?”   临霜话一停,倏地抬起头,“少爷不撵我?”   沈长歌略微一思,“你想出紫竹苑去?”   许是临霜平日习惯了应肯,闻言还未经思考,下意识点了点头。   沈长歌一愕。   还不等他说话,她一刹反应过来,又立即摇头,道:“不不不不!奴婢不想的!”   沈长歌默了默,“你觉得我生气了?”   临霜讷讷地垂着视线,极其细微地点了下头。   沈长歌没有说话。   就这样静静低头凝视着她,他静默了少顷,视线落在她发髻之上的一柄木钗之上,忽地淡道:“我没有生气。”   他没有生气。   但其实,他自知这话说得不对,他是有过一点气意的。只是,他生得却不是她的气。   当时在课堂上,当他看到她整个人连门带屏风地摔出来时,整个人的确是怔愕的,他未曾想会发生眼下这一幕,可是那一刻,他担忧的却是她有无摔伤,而非是她怎会这般妄为莽撞。   而其实在她摔出来之前,他便已知晓她就在临课室旁的隔间内,那时隔间动静碎碎,他感到异样,抬头望过去时,就见纱屏窗纸之上,隐约映透得几个淡灰身影。其中一个影子缈淡清秀,鬓上是一支云形的雕木钗。他一眼便认出来,那就是她的影子。   然后,没过多久,她便以那般的一副姿态从暗间摔了出来,震惊四座。   当时那暗间中明明有许多人,可是在太傅的质问时,她却一口将过错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低眉顺目地认错,便在那一瞬,他突然感到胸口升腾起的一股气意。他其实一直知道她的性情,恭顺善良,素不喜欢争抢,更很少为自己辩解争取什么。可是在当下,他还是突然有了一种,怒其不争的怒意。   如若她不是这般的性情,不会时时念着为别人考虑,说不定,上一世也不会……   薄叹了一口气,沈长歌挥散掉了心头七七八八的混乱,唇角微扬,声色放得柔和,“你放心吧,我没有生气。也没人会将你撵出紫竹苑,别胡思乱想。”   临霜微怔,悄悄抬起头。   她却不曾看到他的神情。沈长歌转身,执起方才已备好的笔墨,自一案的纸上提笔,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很快书写好了一首文词。执起纸页吹了吹墨,沈长歌将纸页递给她。   朔风骤雪霜雹冽,寒梅孤残叶,未至冬宵节,寒彻长夜,离愁浸皎月;   夏虫勿仿蝉凄切,杜鹃莫啼血。何为伤感语?唯恐此去,一别成永绝。   这是今日自太学中他所出韵的那首《醉花阴》。   临霜不解其意,看了看他,又仔细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很快发现了些不同。   沈长歌道:“你今日对的那词不错,只不过有些地方的用词还是稍直白了些。词讲究意韵浅藏,欲说还休。所以我私人觉得,若将‘为谁伤感语’中的‘为谁’改为‘何为’,韵脚的‘永别’改为‘永绝’,或会更好一些。”   怔了怔,临霜迟钝地点头,“是。少……少爷说的是。”   沈长歌微微一笑。   心中依旧有着些存疑的忐忑,临霜试探地问道:“少爷,您真的不动气吗?”   “嗯。”   咬了咬唇,她望着那一页词,想着他自一入屋便斟水研墨,便对他摇了摇手中的纸,又问:“那您今日把我留下,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不是为了教训她?也真的未曾想过撵走她?   沈长歌一默,“还有一件事。”   临霜眼神微凝,透出些许淡淡疑惑,看他。   却见他忽然走到一旁,将一侧倚榻上的靠枕稍整了一整,回头道:“过来。” 第53章 误会   临霜微愕, 顿了顿,应声走上前。   指了指一旁的座榻,沈长歌道:“你先坐下。”   临霜一愣, 眼睛微瞪, 下意识脱口,“少爷, 这不符——”   沈长歌没有言语,只略微一挑眉, 脸上的神情隐含微笑, 目光却不容置喙。   想起他晨时的那一句, “我紫竹苑的规矩都是我定的”,临霜自知与他无法辩驳,已然半出口的话语终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迟疑地走上前坐下了。   见她乖乖应了,沈长歌悄声无息地一哂,折身行至一旁,在柜屉中取出什么, 又重回到她身旁。   “袖子解上去,我看看。”   “啊?”这一下临霜彻底傻了,睁大了一双眼看他。   “袖子。”迎着她的视线, 沈长歌极有耐心地复述了一遍,温声道:“你今天摔得不轻,我看一看你臂上可有伤。”   临霜恍然大悟,却深觉这种事有些荒谬, 一瞬站起来,摆手,“少爷,不用的!我没摔怎么样,不疼!”   “坐下。”他再次命令,语气虽不严肃,却隐隐透着坚定,目光灼灼,“让我看看。”   “……”无法回驳他这般果决的语气,临霜只能默默又坐了回去。   右手迟疑落上了左臂的腕扣,迎着他盯视的目光,临霜的脸开始涨红。沈长歌顿了顿,避开视线,故作淡定地轻咳了一咳,转过身去。   ……   安小开躲在门外,紧贴着门,却一直听不清室内的声响,透过极细的一线门缝,只能见到屋中的一丁点景象。起初,她仅见到临霜不知是因为什么,突然跪地开始哀求,很快,只见少爷将她扶起,给她书写了些什么,然后,便突然命她坐在了卧榻上。   尽管奴婢自家主面前落座乃大忌,然而临霜这一次乃少爷要求,他也便未曾多想。他心想着看来自己是多虑了,刚想退开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临霜竟在解衣裳!   安小开便觉大脑骤地一片轰鸣!整个人好像被一把火点着了,一下子退缩到了一旁。倚着墙壁好一阵深呼吸,方才平复下了心脏狂跳。等到神思平静了,他却倏地有些迷茫,少爷……竟然和临霜……   回想方才临霜的一举一动,安小开倏然一凛!   这一定是少爷强迫临霜!   这一线心念方才一闪,他登时感到一阵懵然,几乎被这一想法给吓到了,背脊的汗都渗出来。虽然他跟随少爷多年,知晓少爷并非衣冠禽兽之人,然而回思刚才那一幕……却仅有这么一种可能可解释得了!   安小开顿时一阵气怒,站起身便想冲进屋去。手一扬刚想推门,却又生生在原地僵住了。   顿了顿,他灵机一闪,转身朝向外苑走去。   ……   屋室之内,临霜舒缓着呼吸,咬了咬唇,迟缓地解开腕袖的暗扣。   左腕第一枚腕扣被轻轻解开,一截藕白的细腕顿时现出来,纤细白嫩,只是臂腕外侧,嵌了一块鹌鹑大的青色淤青。她望了一望,咬咬牙,干脆将剩下的两枚暗扣皆一一解开,挽袖便要褪上去。   砰!   屋室的门就在此时被突然撞开了。   临霜与沈长歌猝不及防,同时被吓了一跳,纷纷错目巡望过去。   便见安小开捧着两杯热茶,笑呵呵地迈进屋,高声道:“少爷,临霜,你们喝茶!”   他说着不由分说,捧了茶直接走到坐榻之前,硬生生挤在了两人之间,直将沈长歌拱兑到了角落。   “小开?”沈长歌错愕,怔然盯着他,“你来做什么。”   临霜见到他,心中一诧,忙又将腕扣胡乱系好,扯着袖子掩住了臂腕。   撂了茶,安小开忙前忙后,刻意放大声音自顾絮叨。   “我跟你们说啊!今儿这茶可好!中公刚分下来的上好君山啊!拿滚烫的热水烫过,那滋味儿,别提多香了!隔着半里都能闻得到!临霜,少爷,你们快尝尝!”   “小开。”立在他身后,沈长歌脸色阴暗,压抑着怒气,唤了他一声。   安小开却似完全不曾听见,仍旧自顾道:“还有今天这水也好,烧得滚沸滚沸的,用的可是山后纯天然的寒泉,用这一沏茶,简直绝配!但这若是要落在人身上,怕是得掉层皮喽!”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临霜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指了指那滚沸的茶水,又悄然指了指沈长歌,手中做出了一道泼的动作。   ——若是他对你无礼,你就泼他!   “……啊?”临霜傻眼,瞪着眸子迷茫地看他,张了张嘴。   ——什么……意思啊?   “小开!”忍无可忍,沈长歌加重了声音。   “诶!少爷!”   安小开回应了一声,捧着茶转过身去,却在转身的瞬间——与他猝然撞在了一起。   他这一撞撞得十分结实,入耳只闻“哗啦”的一声,安小开手一倾,接着是茶盏落地的碎瓷之音。沈长歌一惊,想退步却已经迟了,那一盏的茶水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瞬间便浸透了衣袂。   滚烫的热水贴肤的一瞬,令他下意识“嘶”了一声,仓促着扯了扯衣摆退后一步。   “少爷!”临霜大惊失色,瞬间站起身疾步过去,“少爷,您怎么样?”   “呀”了一声,安小开也立刻故作慌忙地扑上去,慌张道:“哎呀哎呀!少爷少爷!少爷对不起!少爷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少爷……”   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衫,沈长歌面容一沉,猛地脱开小开的手。   “安小开!”   安小开一顿,立即恭恭敬敬地立好了,“少爷……”   “谁让你进来的?我刚刚不是让你出去了吗!”   “那你也没让我不许进来啊……”安小开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   猝地被噎了一下,沈长歌冷眉紧蹙,“那你进来做什么?!”   “我来给你们送茶啊。”   “谁要你送茶了!”他怒不可遏,面目冷肃,“还有,你送茶便送茶,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要烫死我?”   摸了摸脑袋,安小开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珍珠般的小白牙,“不会的少爷!这茶水就是摸着烫些,但其实烫不伤人,顶多就是红个一时半刻,我可是特意挑的这个热度的!我——”   他笑着笑着,徒然发觉自己似乎说漏了话,遽然伸手捂住嘴。   临霜与沈长歌自然听出来了,愣愣地对视了一眼。   “嘿嘿……少……爷……”安小开勉强笑笑。   深深沉下了一口气,沈长歌捺着怒意冷道:“滚出去。”   “少爷……”   “滚、出、去。”   沈长歌一字一句地重复。   “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安小开自知求情无望了,垂下脸“诶”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将自己挪出了房间。   “把门关上!”沈长歌又命令。   安小开本已走出了半米,闻言只能又磨蹭了回来,讪讪关上了门。   房门一关,屋中又再次静下了。   临霜与沈长歌原地僵站着,半天没有动作。两人谁都不曾出声,静立了好半晌,临霜最先“扑哧”一笑。   在她的印象里,沈长歌一直都是淡然沉定的模样,似乎无论遇见什么,都是一派波澜不惊。而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人动怒,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窘困狼狈的状貌。   从前因他时常过于沉稳疏凉,所以无论距她多近,都令她觉得,他与她相隔得很远很远。可直到在这一瞬,她才突然觉得,无论三少爷表面是怎般的淡然稳重,其实也是个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半大少年,这样的感觉,让她不由感到,她距离他,似乎并没有望上去的那般遥远。   听见了她强忍不忍的笑声,沈长歌的耳朵逐渐红了,只觉异常的尴尬。他轻轻一咳,别过目光没去看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个小开……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临霜微咳,掩去了面上笑意,应和着点点头,“嗯!”   沈长歌依旧没有看她,目光闪避,支吾道:“你先等等,我……先去换个衣裳。”说着指了指屏风后的内间。   临霜乖觉地应了声,“好。”   屋室的门在这时又悄悄嵌开了一条细缝。   安小开试探着从外挤出脑袋,弱弱道:“少爷,您……您就别欺负临霜了呗!其实临霜年纪还小,您还是别……”   沈长歌脚步一停。   回头沉沉望了他一眼,沈长歌面庞阴暗,想了想,突然自桌上抄起一方石砚,大步流星便向门口走去。   安小开“呀”了一声,自知处境不妙,大喊了一句,“少爷我先走了!”脖子一缩立即从门缝溜了回去,又紧紧关上门。   砰!   石砚被用力凿到门框上,发出一声震响,旋即滚落在地。 第54章 柔情   半柱香后, 沈长歌自内间的屏风后步出来。   他已换下了被茶水浸脏的脏衣,择了件黛靑色的常衫,右衽的衣带系得随意, 却更脊背如松挺, 掩敛了方才的尴尬与狼狈。看见他,临霜眸光微闪, 默默扣住了左臂的襟袖。   因有了安小开方才这一闹,临霜也顾不得拘束畏羞了, 只想着快些将事情解决, 也好让沈长歌可快些放自己回房。她垂敛着眸目, 慢慢解开了袖扣,欲将袖摆渐渐挽起来。   “先等一下。”   沈长歌却在这时出言止住她。   临霜的手停住了,微怔。   出手向她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沈长歌目光向着门口,又指了指门外。   临霜错愕一望,几乎是一瞬,立刻会意。   已经是入夜了, 室内仅燃了几盏灯烛,将室中晕得昏昏黄黄的一片。室外夜凉如水,整个世界都仿若沉浸到种静谧之中, 侧耳唯有蝉鸣轻动。   屋室的房门口处,凝听似有一阵细细碎碎的擦音,仔细一望,门窗上又仿佛蒙了道身灰的人影。   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 沈长歌的手轻放在门环之上。   ……   门扉之外,安小开躯着腰,耳朵紧紧贴实了门缝,竭力听着室内的动静。室内却空无一声。他挤了挤眉眼,似乎有些诧异,干脆再次扒住门缝,想尽了办法往里瞧。   门缝中露出的画面却黑漆漆的一片,他上下轻窜寻着角度,逐渐逐渐,狭窄的视线中露出了一张同样回视,冷冰冰的面庞。   这……好像是……   “我的娘啊!”安小开吓了一跳,忙弹身退开了两步,脚下却冷不防的一绊,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   同一时刻,沈长歌骤地拉开门。   眼前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宽阔,室内的光突然漫出来,晃得安小开下意识挡了挡眼。他试探着睁开眼,逐渐看清了面前一道颀长屹立的影子,被光芒勾勒得逐渐冷冽而清晰。   安小开咽了口口水,对着他讪讪一笑,“呵,呵呵,少爷……”   “呵呵,小开。”沈长歌还他一笑,笑容干巴巴的,泓邃的眼底一片冷厉。   不远处的临霜目光静静落在安小开的身上,有些饱含同情地望着他。   就见沈长歌忽地折过身,在一侧画架的瓷瓶中快速抽出一支柳条,扬起手便朝他抽过去。   安小开“哎呦”了一声,就地滚了一圈站起来,“少爷!少爷!”他连滚带爬地爬起来,一边躲一边喊:“少爷少爷!别打别打!我错了我错了!”   伸手指住了外苑的大门,沈长歌冷着脸,“你走不走?”   “走走走走……”安小开连连点头,讪笑着退步。   眼见着他的手便要再次扬起来,他高喊了一声“少爷再见!”一溜身连忙跑的远远的了。   随手丢开柳条,沈长歌瞟了眼他的背影,转身回了房间。   这一次屋内终于真正安静了。沈长歌重新走回临霜面前,看着她。临霜低着头,微咬着唇,没有抬头去看他,脸上却隐隐有着些许羞畏。   沈长歌平舒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下,道:“你……放心吧,这一回,他绝对不敢再来了。小开虽然莽撞,但他其实没有恶意,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你别在意。”   弱弱点点头,临霜极低地“嗯”了一声。   在她身边坐下了,沈长歌的视线停在她已解了腕扣的臂上,声音略有了一点沙哑,“你……”   咬了咬唇,临霜抚袖的手微微一僵。   她方才既已决定不顾大防,而今自然不会反悔,只是两面相对,不由仍令她有些拘泥。犹豫了两秒,她慢慢挽起袖,将臂腕伸在他面前,又闪烁着别过脸。   沈长歌亦犹疑了两秒,轻吸一口气,伸出手抚了她的臂腕。   他的手指有些微凉,方触在临霜的臂上,让她顷刻便感觉到,浑身的肌肉都几乎僵硬了。她下意识想要抽出手臂,谁知方才一动手,却感到他同样用力捺了她一下,微凉的温度更加分明,深蔓到肌理深处。   临霜一顿,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却没有看她,只是一直低着头,握着她的臂仔细探查,手中轻翻了翻她的臂腕,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神情专注,动作轻微。昏黄色的烛光从他的眼睫静静筛下,在他好看的脸上透映了几道淡淡灰色阴影,更凸显了面庞完美的轮廓。   临霜的手臂很细,亦很白,皮肤细腻,被烛光映着,呈现出一种藕般的肤白色。只是此刻,这双臂腕之上却散缀了些许淤青血痕,一些轻微的尚还泛着血色,还有一些已逐渐透出乌青,足见她当时摔落的力度不小。   大抵将她的伤势观察了一遍,沈长歌将她的臂放下了。打开了一个药瓶,他从中倒出了一些油状的药液,覆在掌心搓得热了,然后慢慢再次覆上她的臂腕。   稠滑的药液触肤有种凉沁沁的感觉,可是被他这样一抚,却莫名令她有种倾灼似的烧烫感,撩动得心胸有些躁动。他指尖轻曲,蘸着药油慢慢在她臂上的淤青上缓慢揉抹,直揉得她背脊的战栗都泛起来。   指尖慢慢滑过她臂上的一处淤伤,一丝疼徒然泛起,临霜下意识缩了下手臂,轻“嘶”一声。   沈长歌的手立即停了,抬头看了她一眼。   “疼吗?”他问,声音轻轻的,或许是衬合着暖调烛火,所以听起来还算柔和。   临霜眨了下眼,方想摇头,立即又传来他的下一句话,“说实话。”   “……”临霜一扼,头立刻定住了。   隔了少晌,浅浅地“唔”了声,点头。   默了默,沈长歌的指尖再次滑动起来。   “疼也好,就算作是一次教训,下一次,看你还敢不敢这样莽撞。”   他虽这样说,但是语气却并不严厉,临霜亦可明显感觉得到,他涂药的手放轻了许多。   不知为什么,就在这一瞬,一种羞惭连着难安的躁动就在她的心口突然滋生出来,心里又暖又涩,“少爷,我真的知道错了……”   声音又低又闷,好像一只受了伤的鸟儿,可怜巴巴的。   沈长歌手一缓,不禁抬头,只感觉自己的心弦被恍然拨了一下,整个心扉徒然软下来。   叹了口气,他问道:“你错在哪了?”   “奴婢错不该去课室暗间偷听,更不该扰乱课纪。”   “错。”未料沈长歌却吐出这样的一字。   临霜一愣,不解地抬起头。   沈长歌亦抬了头,回视着她,深泓的目光映着微烛,仿佛揉碎了星芒,凝重道:“你在暗间没什么,甚至偷听也没什么。只是,你错在不该在你被太傅问责时,自行担了所有的错。”   临霜怔住了,未曾想这样,竟也算触了错吗?   看出了她深思迷茫,沈长歌又道:“我问你,当时明明是彩月提出去暗间偷听的,是玲珑琳琅她们将你推出的,但在你误扰了课纪之后,又为何没有将她们说出来?”   定了定,临霜低声答:“我当时,只是想着,若太傅要罚,少罚一个便是一个,不必牵出她们……”   “那你想过你自己吗?”沈长歌望着她,“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今天,你没有对上那首词,或者太傅没有答应你的请求,执意要将你送去承院,你又该如何?”   “我……”临霜支吾了两下,道:“我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静静凝视,沈长歌道:“你记得,你可以选择保护别人,但是那样做的前提,却是你必须能先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否则,明明不是你的错,你却为了护着别人,将自己折败进去,你认为可值得?”   临霜似仍有些愣怔,“先护着自己……再想着别人?”   “嗯。”沈长歌点头。   临霜犹豫了一下,睁着眼睛瞄了瞄他,试探着问出口:“少爷,您看,有没有一种可能——”   “没有可能。”沈长歌怎能猜不出她在想些什么,随意瞥了她一眼,故意做派道:“反正,这种事若还有下一次,我就把你撵出紫竹苑去。”   临霜一凛,瞬间便话全部吞回了肚子,立刻答:“……少爷你放心,我知道了!”   沈长歌的唇角浮出了一丝浅笑,很快隐去。   双臂的伤处理完毕,沈长歌松开了手,阖上药瓶,又用细布将她臂上途抹了药的地方仔细围裹上。做好了这一切,他放开手,吩咐,“好了,你看一看,还难不难受。”   临霜放下袖摆,试着轻轻动了动臂膀。只觉身上原先的淤痛似乎真的消了许多,温温热热的舒畅感,不禁笑道:“回少爷,不难受了!”   沈长歌轻哂,将那两瓶药瓶递在她手上,嘱咐。   “白瓶用来祛瘀,你拿回去,一日五次。蓝瓶是止痛,若是觉得疼,用它会舒解。”   “从你臂上的看,你伤的不轻,且摔得急,难免有暗伤,这几天要格外小心些。若有什么不适的地方,记得及时告诉我。”   “还有,你当时是以背落地,身上应该也会有些擦伤,我不便检查。你回去仔细看一看,若是有不便,过来告诉我,我会让知书入画过来照应你。”   临霜一一应了,将那几个药瓶仔细收好,目光落在他胸膛的位置,停留了少晌,迟疑开口:“三少爷,那你……”   她开口,却又止住,然后用询问的目光抬头看向他。   她说的是刚才茶水渐身的烫伤。   沈长歌神情微顿,又微微低咳了一下,道:“你放心吧,我适才更衣时已经看了,我没事。就像小开说的,这水烫不死人。”   点了点头,临霜的心略放下来,咬了咬唇,又道:“那……少爷若没了其他吩咐,便早些歇息吧!奴婢先回了。”   “嗯。”沈长歌轻轻应声。   微笑着向他躬了一个辞礼,临霜转过身,便要向着屋外的方向走去。   方才一转身,临霜立刻露出笑,只觉那臂上的暖意似乎沿着血液漫流到了胸口,也沁得胸膛一阵暖乎乎的,她一直低着头,没注意面前正横着一个不到人高的横架,一个不慎,正正地迎着木架撞上去!   “唔——”猝然吃痛,临霜猝不及防,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半仰着倒下去。   “临霜!”沈长歌眼疾手快扶住她,低头,微有些错愕,“撞到了哪里?”   临霜捂着嘴唇,眼眶半眯着,有些绯红。那猝来的一阵撞击力,直险些将她的眼泪都撞出来。她缓了半天,终于感觉稍稍缓过了一点。试探着放开手,道:“还、还好。”   便见她的唇瓣异于平日的樱粉颜色,而是一种鲜亮的红,还微微有些肿胀,这样乍望,极似一颗未曾长熟的红樱桃。想来是方才撞到了唇上。   沈长歌却愕住了,就这样盯看了她半天,忽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临霜窘迫极了,用手轻触了下唇,懊恼,“少爷,我、我走了!”   说着启步就要逃,沈长歌一晃身拦住她,“诶,等等。”   他走到木案边,又自屉中取了一样膏状的东西,放在她手上,“你把这个也拿去吧,每日不定时涂一涂,很快就会好。”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嘴唇,仍还止不住笑意,直笑得临霜越来越窘。她握紧了药膏,匆匆丢下一句,“谢少爷!奴婢……奴婢告退!”而后逃一般,飞快地跑出门去。   静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身影,沈长歌哑然失笑,轻摇了摇头。 第55章 夺取   直到临霜出了门, 心头的窘意仍旧挥之不去。   回想到方才沈长歌的笑声,心中总不由觉得自己又这样猝不及防的出了丑。她不禁有些懊恼,又痛恨自己总是这般的不争气, 便连刚才的暖意都变得有些闷闷颓唐。   印象里的每一次, 每一次见到三少爷的时候,都是窘迫而狼狈的。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她就被刘嬷嬷笞得遍身是伤,后来得了他的帮助, 她一直想着感激, 从没仔细回顾过当时的状况。而现在再重新回思, 以她当时遍身伤痕,涕泪横流的模样,落在他眼中的印象, 一定……不那么漂亮。   后来更不必说,再次见到他,不是被人构陷在寒泉浣衣,被冷水冻得畏畏缩缩, 便是在迷林湖畔哭泣、在晴源居丢了葫芦埙,满头大汗焦头烂额。等到她终于到了他身侧,想着自己应该已能用最好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结果……又一而再地闹成了这幅模样。   伸手用力敲了下自己的额头,临霜苦恼至极。只觉自己从未像现今这般失败过。   走过清池之上的白石桥道,临霜步下石阶,朝着自己的屋中走。便在这时, 正见安小开独自一人坐在内苑的白石阶上,百无聊赖地朝着面前的景池丢石子。月影倾斜,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长。   远远的,临霜望见他,想了想还是走上前,自他背后轻唤了声,“小开!”   乍听见她的声音,小开眼睛一亮,一下子从阶上弹起来,“临、临霜!”   临霜微笑,脸颊抿出两枚浅浅梨涡,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安小开有些犹疑,隔着几步的距离,望着她。柔和的月光在她身上洒落了一片霜白颜色,也打亮了她的脸,他的目光仔细地瞧,直到落在她微肿的唇上,视线突然一凝。   临霜的嘴唇……竟然……   难道少爷真的……   安小开心头一惴,怔怔地盯着她的嘴唇说不出话了。   “小开,你怎么了?”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他的回音,临霜不禁又唤了他一声。   “哦……哦!”安小开回过神,愣愣地低下头去,“我……我没事!临霜,你……你没事吧?”   “我?”临霜一愣,笑了,“我没事啊!”   安小开却没有像往常一般跟着她笑,只一直看着她唇上的伤,迟疑问道:“临霜,你嘴唇怎么了……”   一提起嘴唇,临霜不禁再次窘蹙起来,轻碰了碰唇角,闪烁着躲开了他的眼,低低道:“没……没怎么……”   看她这般神情,安小开的心思却更黯了。   眼见时辰不早,临霜又同他稍聊了一会儿,便就浅言告了辞了。望着临霜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安小开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一阵空荡荡的,又沉又迷茫。他胸口一酸,逐渐漫开一种异常难受的感受,说不清是委屈还是难过。   回过头,他又看向不远处的正屋,黯淡的烛光勾勒着屋内一道朦朦胧胧的身影。一瞬间,满心的难过又徒然散去了,转而变为一种闷闷的愤懑。   哼!   枉他曾还以为少爷清风朗月如松如竹,也定不会同与一般的凡夫俗子。结果,也不过一个见色忘义的登徒子!   他还真是看错了人了!   “临霜,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出气的!”   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安小开努了努嘴,激愤地一握拳,一跺脚,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   夜已深,如水的月色宁静幽寒,独落了淡淡月晕。   定国公府的西院内,此刻已是一片幽寂景象。碧云阁内灯火幽渺,昏黄的火苗轻跳,映得室内灯影微摇。那明明是种暖人心房的暖色,可配合着逼仄而紧闭的房室,加之案堂上的空空冷冷的牌位与佛像,总无端令人生出一种诡异沧冷的感觉。   沈长歆步入碧云阁院外的时候,远远便已望见内阁中映出的淡淡灯光。四下寂静如死,入耳能闻室内传出的一丝磋磨佛珠的响动,合着一个妇人的片言碎语。   候在室外的婢女看见他,很快迎过来,毕恭毕敬道了一声:“二少爷。”   沈长歆点点头,抬头望了眼室内,问:“谁在屋里?”   “回二少爷话,是四少爷。”   “沈长昱?”他略有些讶异,不禁又向室内望了一眼,凝视着窗口透出的暗影。   隐隐的,屋中有妇人的话音传出。   “……成日想着往东院、中院跑,向我请安都见不得你这般勤快!莫不是嫌西院太小,装不下你这一人不成?”   很快,传出沈长昱的声音,“不是的……长昱平日只是忙于课业,多向三哥请教,所以……才往东院去的略勤了些。”   妇人似乎略哼了一声,又道:“你只想着你那三哥,莫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嫡亲兄弟。可别是忘了本了不成!”   “……”沈长昱似有些为难,“二哥……成日忙碌,长昱甚少与二哥临面,这才去请教的三哥……”   妇人冷哂,道:“罢了,你自小在老夫人身边看大,同他们东、中两院紧靠些也是常情,倒可能是我小气了。”   “……长昱不敢!”   ……   低头哼笑了一声,沈长歆微微一叹,对婢女道:“我去向母亲请安。”   碧云阁内室的门扉紧阖着,屋内供香的气味漫得极浓,几乎浓郁到令人感到有些犯恶。正堂的卧榻之上,一个妇人半倚而坐,素面轻裹,手中缠玩着一串佛珠。在她的面前的沈长昱垂首而立,目光落在足尖,神色是种小心的拘谨。   二夫人李氏睨了他一眼,神态有种金贵的傲慢,淡淡开口,“长昱,也并非是我说你,只是你虽自小在老夫人身边看大,但毕竟是我西院血脉。你年幼也便罢了,可你已即将束发,还这般成日向东院靠临,教他人看去,可不是念准了是我们西院人寡势薄,让你都不禁亲近了他们去!”   沈长昱一声冷汗,不敢回驳,只能斟酌回道:“母亲……教训的是。”   李氏的话语盈着淡淡不屑,“从今天起,你也便别再往那两院跑了!除了日常请安,其他时日便在苑内修习吧!其实你若在太学用功些,又何须回来向他人求教?若非如此,怎就他人无需请教,偏你处处需人指教呢?”   沈长昱闻言心下一跌,强捺下了心中的不安,期期艾艾道:“……是。”   李氏轻“哼”一声,瞟他一眼,自顾执盏啜茶。   又浅言薄训了几句,李氏似也渐渐有了些许不耐烦。恰至门外叩了几声轻响,旋即响起婢女通报的声音,李氏闻声眸光微亮,忙唤着令沈长歆进门。瞥眼又望了望沈长昱,不冷不热道:“今日也晚了,你便先回吧!可别忘了我对你嘱咐的。你自己不怕闲言,却记别败了我西院的脸面,更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沈长昱抿了抿唇,不敢说什么,只能讷讷应了句“是”。   走到门口,正逢沈长歆自门外进门,二人打了一个照面,沈长昱步子停了停,生疏地唤了一声“二哥。”沈长歆点点头,浅回了句“四弟。”而后再无多言。   沈长昱离去了。   径直步入内屋,沈长歆恭敬一礼,“孩儿长歆,请母亲安!”   “歆儿。”望见他,李氏很快乍现笑颜,现出了一半的坐榻,“来,坐。”   沈长歆一笑,听话走上前,在李氏身边坐下了。   “何时过来的?”李氏和颜悦色。   “半刻前。”沈长歆回道:“刚来便看见碧云阁已来了人,在门外就听见了母亲在训人。母亲好好的,怎么跟沈长昱动上气了?”   李氏脸色一暗,说起这个似乎便气不打一处来,怒言,“优柔愚钝,朽木难雕!我一看见这个庶子成日攀着大房和中院的就觉得来气!他这么急着攀着那些人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觉我们孤儿寡母势微,想要变着法骑在我们头上!”   沈长歆听言笑了,走到她背后为她捏肩,哄劝,“母亲也说他左右不过一个卑贱庶子,又何必跟一个庶子这般大的气性?再说,若为一庶子气坏了身子,可值?”   他言之有理,李氏听罢容色稍霁,微微有了些缓和。   见着自己的母亲怒意微平,沈长歆适时开口,“母亲,长歆这一次来,是有一件事想问母亲。敢问母亲,可知晓这些日子,沈长歌的身边多了一个侍读的丫头?”   未曾想他会问起这个,李氏眉宇微蹙,略一回思,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闹得动静还不小,据说原本定下的是老夫人身边大嬷嬷的女儿,结果不知为何,又换了一个。好像还因为这丫头,老夫人还发落了一个婢子,说起来,好像还是你房中的。”   “那母亲可知,那丫头是什么来历?”   李氏轻哂一声,“还能有什么来历?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左右不过是个乡野下买来的。”   她执起茶盏欲要啜茶,轻拨了拨茶叶,忽地又想起什么,道:“说起来还真是奇了,你平日总闲不在府里,又从来不问府中之事,怎的今天竟会问起东院的一个小丫头?”   沈长歆闻声瞳眸微闪,抬起头望了她一眼,扬唇一笑,“没什么。”   李氏却并未就此略过,目光深凝淡望着沈长歆,顿了顿,忽地郑重道:“长歆。”   沈长歆微诧抬头。   李氏道:“母亲知道你身上的担子极重,也一直忌惮着沈长歌,但母亲还是希望,你的心思,不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做工夫。你将来是必要行大事的人,需得记清了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那些人又从我们手上夺去了什么!沈长昱那个庶子我是指靠不上了,唯有你,是我们所有的希望了!”   沈长歆自然明白她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不禁眼神一暗,唇角的笑容跟着弱下来,低声道:“母亲放心,儿子都明白的。”   他慢慢仰起头,目光静落在头顶高案上的牌位之上,目光凝得很深。   “儿子记得他们都从我们这里夺去了什么,从父亲那里夺去了什么。他们夺去的,儿子定都会一一朝他们要回来的。”   “那些属于我们的东西,我都会想方设法,让它再重属于我们的。”   包括定国公府。   包括,世子之位。   ·   第二日晨,临霜卯时起了床。   快速将自己整装拾掇好,临霜照例去往沈长歌的房间例行请安。迈进正屋的房门时,沈长歌已经起了,正在小开的侍奉下束发洗漱。   正厅的门并没有关,方一踏入看见他,临霜的脚步略停了一停。似乎听见脚步,沈长歌和安小开同时转过视线,望向她一眼。   “临霜!”安小开最先绽出笑颜。   沈长歌似乎适才方起,还未更衣,上半身赤.裸着,只着了件素丝长裤,身上的肌肉虽不似成年男子般的健硕精壮,也已有了少年紧绷的完美线条,有水珠从下颌慢慢滑落,慢慢滑过颈项与锁骨。被窗口的晨光一映,反射出淡淡水光。   临霜愣了一下,几乎是一瞬便望见,怔了半天,猛然反应过来背过身去,磕磕巴巴地开了口,“少、少爷……”   “你来了。”沈长歌应了声,倒不同于她的局促,眸中飞快掠过了一抹促狭的笑。回身示意小开替他取了衣裳。   “怎么今天又起得这么早?”   “回少爷话,奴婢是来给少爷请安的。”   “我不是说过,我没那么多规矩,在紫竹苑里不必拘礼,自然也不必请早安的。”   安小开已很快取来了衣裳,沈长歌一一套上,里衣、中衣,而后披上了件日常素袍。还不等安小开替他系过已带,他已摆手令他先罢,径步绕到临霜面前。   视线向她周身很快一扫,沈长歌温声问道:“怎么样,你身上可还疼?”   “……”一旁的安小开思绪一停,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愤愤飘过来一眼。   临霜嚅嚅答道:“我好多了。”   “那就好。”   他应了一下,目光从她的额头下滑,渐渐落在她的唇角。就见她小巧的的唇还有些微肿,尚还嵌着点淡淡的绯色,回思起昨夜那一幕,不禁轻抬唇角。   临霜却不觉好笑,尽管一直低着头,不曾抬头看他的脸,仍能感觉他在自己嘴角停驻的目光与轻携的笑意,心中窘意顿起,不由把头埋得更低,似要避开他的目光。   “这也好多了……”她低低出声,声音小得几乎蚊蝇,仿若从喉咙里生挤出来一般。   这也好多了,所以你就别看了!   哪能读不懂她话中的涵义,沈长歌低笑轻咳,哂言,“那就更好了。”   安小开:“……”   原地定了一会儿,沈长歌凝视着临霜,却见她依旧深埋着头,目光静静落在足尖,依然不肯抬起头。他猜测是她方才误撞他半身赤.裸,羞涩面薄。就这样静静盯着她,莫名奇妙的,一个想法突然从他脑海生出来。   “临霜。”淡薄的唇微然一翘,沈长歌忽道。   “替我更衣。” 第56章 更衣   临霜一愣, 遽然抬起头,“啊?”   她一抬头,才赫然发现他身上的外衫尚还敞着, 现出了里面雪白的中衣。那中衣的襟口还半张微张, 隐隐露着他的胸口。临霜一怔,瞪着眼睛停了半秒, 再次把头垂下了。   “替我更衣。”   沈长歌却似乎存心逗弄,极耐心地又说了一次。向前近了一步, 直立在她身前。脸上带着一丝轻笑, 他双臂微张, “来吧。”   临霜几乎懵了,这样近的距离,他身上的松香气味直侵心肺, 几乎冲得她的神思都一下散尽。   一边的安小开也仿佛傻了眼,眼睛铜铃似的瞪了半天,突然冲上前,“少爷, 我来我来!”   “你站着!不用你。”沈长歌想都不想,直接驳了他的请求。   而后又催促地下了一言,“临霜。”   临霜避无可避, 整张脸都几乎皱了起来,请求般眼巴巴地看了眼安小开。   同她的视线正对在一处,安小开看了出来,她那神情表现得太过明显, 显然万般不愿的。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心中几乎更加坚定,不管少爷和临霜之间发生过什么,临霜本意不愿!   定了定,安小开心绪一闪,再次壮着胆子开口,“少、少爷!临霜……临霜她没侍奉过人更衣,她她……她不会!以往您更衣都是我来服侍的,这次还是让我来吧!”   他说着飞快地朝着临霜挤弄着眼色,大声问,“临霜,你是不是不会?”又比划着示意她点头。   “是吗。”沈长歌淡定自若,凉凉朝着安小开瞥去了一眼,望得安小开立刻故作淡定地看向了天花板。   “嗯……”临霜懵懂会意,迟缓地点头,“啊……是!少爷,奴婢未曾侍奉过家主更衣,也不会为家主更衣。”   “原来是这样。”沈长歌平平道。   临霜小鸡啄米般点头。   未料沈长歌放下双手,出口的话却非罢了,而是,“没关系,我教你。”   临霜一愕,眼眸不禁瞪得更大了。   “咳——”安小开猝不及防,喉咙险些被下咽的口水呛住,扶着胸咳嗽起来。   沈长歌道:“你是贴身侍读,除却侍读,还有贴身之责,‘贴身’顾名思义,便是贴身婢的职责。既是贴身侍候,又怎能不会更衣?”   言罢他往前两步,直立在她面门跟前,双手忽然扣住她垂下的两只手,接着分放在两侧的衣襟上。   临霜的双手猛然一抖。   “少爷!”安小开见状一急,忽然大喊了一声。   他这一喊,临霜吓了一跳,手猛地一瑟,被沈长歌抓着才没有缩回去。   沈长歌眉宇一蹙,回身命令,“你出去。”   “啊?”安小开更诧异了,开口,“不是!少爷……”   “快点。”沈长歌的声音冰冰凉凉的,“早膳快到了,你去前屋布膳。”   “……”安小开没话说了,只能慢吞吞地蹭出房。迈出门,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他正对上沈长歌冷盯的目光,“还不快走?”   “……”独.裁!过分!   心中恨恨腹诽了两句,安小开满不乐意地跑走了。   屋中少了一个聒噪的喇叭,沈长歌终于满意,回过头,默默盯着她额角细绒绒的碎发。临霜的手还握在他的手中,温温凉凉的,他不敢动,她亦不敢任何动作。只能僵硬地定在原地沉默。   抓住她的手扣住襟领,沈长歌轻顿了顿,然后,带着她的手沿着领口的衣衽渐渐下滑下去,而后停留在腰际的衣带上。   “系上。”清凉的声音在头顶轻轻响起,临得及近,仿佛和了碎玉余韵。   临霜含糊“唔”了声,大脑却一片空白,虽应着,手指仿佛一瞬僵住了。她顿了好半天,方才笨拙地动了动手,扯开衣上的衣带开始交系。   那固衽的衣带在衣衫的最里侧,长度又短,加之临霜心头慌乱,手中微僵,只能不由自主靠向前。他放开手,双臂半弯置在两侧的半空,从背后一望,倒极像是靠在他的怀里。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四周又静,竟令她几乎听见他的心跳。沈长歌低下头,下巴恰巧可碰触到她的额顶。他低着头,感觉到她的发丝毛茸茸的,还隐约有着桂花油的清香,蹭得他的下颌一阵痒痒。   “好了。”很快听见她的声音,似乎轻舒了一口气。   她转身想离,臂弯突然再次被扣住,声音再次响起,“那边。”   临霜没法,只得又停住了,颤巍巍探出手,去弄他右衽的衣襟。   一直垂眸盯着她乌漆的额发,沈长歌唇角温柔微扬。   其实前一世他虽与她经久相伴,但其实两人共同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多数也仅是例行公事般的上下学,且完全依照普通主仆的相处模式,从未有过深交。那时他便觉她异常乖觉美貌,善解人意,只是因着身份,也仅仅只是将她当做一个得心应手的贴身侍婢,从未有过其余他想。直到后来他遭人诡害,境遇大变,身边的人散散离离,几乎仅余她一人。   他与她私定下终身时,已将近弱冠,两人推心置腹,惺惺相惜,也在那样的境遇下相濡以沫,情愈深浓。可惜好景未长。两人爱得虽浓,但是却一直记着发乎情,止乎礼,即便在当下的境遇,亦从未曾越界过一次。   那时他无数次想过,待他将一切事了,定会为她办予一场盛大的婚礼,十里长街红妆铺遍,她会是这整个京州中,最夺人盛目的新娘。   可惜……   唇角抿出了一抹涩意,他突然抬起双臂,两臂悄无声息从她背后轻环,似想将她环揽入怀——   砰!   便在这时,门口突然有了一阵响动,紧接着,是安小开哀苦的呻.吟声,“哎……呦……”   受了动静,临霜吓了一跳,猝然回过头,手中一抖一扯,刺啦一声,竟扯着他的衣带将腰领处扯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   “……”沈长歌消无声息缩过了手,眸子一抬,眼底掠了一丝阴翳。   就见屋室的门口,安小开以一种四仰八叉地趴着,姿势奇异而古怪,下巴贴在地上,表情痛苦而古怪。他似是刚从苑外取来膳盒,然而被他这么一摔,那漂亮得雕花红木膳盒已被摔得零碎,其中的碟碟筷筷混着清粥小菜,散了整整一地板。   捂着下巴“哎呦”了两句,安小开一抬脸,正对上沈长歌冷厉的目光。表情僵了一僵,安小开颤巍巍吐了一口气,指了指门槛,惴惴道:“少爷,我……我这回……可真不是故意的……”   “安小开。”冷冷凝盯着他,沈长歌的面庞阴云一片,“你今天不许吃饭!”   ……   一直等安小开将房间内的狼藉收拾完全,沈长歌阴冷的容色终于初露微霁。   紫竹苑内虽设私厨房,但因沈长歌平日生活随性,且不喜人近,故那厨房空了许久,还从未曾真正用过。平日紫竹苑的膳食多是从东院的大厨房中取来的,而今经安小开这一闹,这一盒的早膳必然已是无法再吃了,只得命他再次去往一趟厨苑。   拎着七零八碎的食盒,安小开灰溜溜地跑走了。   临霜却一直在为另一件事苦恼。   手握着那一截被扯破的衣带,临霜的面颊一阵羞恼,红一阵,白一阵,完全不知所措。她咬了咬唇,颓丧着眨眨眼,然后哀恳般抬头望向沈长歌。   “少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注意。我刚刚就是……我……”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没了底气,也越来越弱。   她知道,她这算是又惹了祸。   昨日她误打误撞搅了课堂,今日方才一大早,便就扯坏了他的衣裳。   沈长歌见她这般,却不由有些想笑,伸手捻了一下衣带,就见那衣侧匝线的位置确实被扯开一条寸长的裂口,却并不算严重,他略思了一下,目光在她的发际之上停留两秒,问道:“你的针线活怎么样?”   临霜怔了下,立即明白过来他的用意,立即道:“少爷,我一定会替您,将这衣服补好了!”   沈长歌唇角微漾,面庞立即有了一抹莫测笑意,二话未言,随手扯开了另一头的衣带,刻意当她面前将衣裳脱下来。   眼见他毫无避讳地当面脱衣,临霜一惊,又飞快地背过去。刚想捂眼,一只手却忽地从她的肩膀侧垂下来,接着是一件长衣落怀。   “那就交给你了。”随即是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就响在头顶的位置,听起来便临她极近。背对着他,临霜无法探知身后的状况,无端更令她平生出种异样的不自在。她讷讷地应道:“是……”企图想逃,“少爷!奴婢先走了,您先忙!”   “等一下。”一只手却扣住她的臂膀。让临霜的步子又无奈一停。   站立在他身后,沈长歌话语温和。   “等我一下,跟我一起去用早膳。”   说着他放下她,转身,快步行到了屏风之后,而后是开柜择衣的细碎响动。   原地静默了少顷,临霜试探地偏过头,望着屏风后一道异常朦胧模糊的淡影,一丝异样的感觉倏然从心头掠过,仿佛是种错觉,令她有种顷刻的莫名。 第57章 不允   沈长歌平日用膳的地方就在紫竹苑内苑, 他平日上下学时间独立,又常喜独处,所以即便平时在府中, 用膳也多是自行在苑中解决, 极少与老夫人或长公主一同。也是因此,才使得紫竹苑的规矩相较公府略为稀松, 便是小开与临霜等下婢,也可同他共膳。   走进前厅的时候, 安小开已经在餐桌布好了早膳, 大大小小的碗蝶摆了大半桌, 荤素相宜,菜香浓溢。瞥眼看见一齐而至的沈长歌与临霜,他麻利盛好了米粥, 整齐摆在座位前。   “少爷。”   沈长歌望了他一眼,大抵是还想着方才的事情,眼神凉凉的,应了声, 径自在桌前坐下来,而后又召唤着临霜尽快落座。   临霜应了。一旁的安小开仔细观察着沈长歌的神色,用脚勾了勾临己最近的凳子, 企图浑水摸鱼地坐下来一起用膳。   “起来。”   对面的沈长歌忽然说了一句,连看都不曾看他,自若地执起筷,音线凉飕飕的。   安小开动作一停, 看他。   旁边的临霜也微微一顿,无声地偏过头去,望向安小开。   勉强扯了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安小开恳求似的道:“嘿嘿,那个,少爷啊……”   “起、来。”   沈长歌一字一顿,话语说得丝毫没有转寰的余地,“你今天不许吃饭,去门口站着。”   安小开的脸立即耷拉下来,郁闷地撂了碗筷,直勾勾看着满满一桌饭菜,咽了咽口水,哀怨地丢下了一线眼神,慢吞吞地蹭到了门外。   一直看着他走出门,临霜弱弱开口,“少爷,我看,要不然还是……”   “不用管他。”几乎想都没想,沈长歌直接驳口,“快坐下吃饭。”   “……”   临霜不敢说话了,只能低低“哦”了一声,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在他身边的另一处坐下来。   公府之内,侍婢与家主是可以一同用膳的。   只是依照原先的规矩,除年节及重大场合外,在平日私下,侍婢虽可与家主同膳,却不可共同一桌。以往主仆同膳,需与主桌旁立支上一处小桌,无论高度与大小,都需次于家主的主桌,方可彰显身份之别。   可是沈长歌却从未没这般多的讲究,他虽不喜同旁人接近,可但凡是他身侧之人,便似乎从未曾被他以下仆下婢应待。临霜尚记得,在沈长歌命她今后与其他膳时,她第一次同他共膳,她说什么都不敢同他一桌,还是后来安小开好劝歹劝,几乎是将她硬按在了板凳上,才让她在胆战心惊间吃完了那顿饭。   经过了这些天,临霜已不复初次与他同膳时的惶恐,却不免还是会有些拘谨。所以在吃饭时,大多都仅顾着眼前那几道菜,更极少起身夹菜。加上沈长歌吃饭时一向不爱说话,平日都是安小开活络气氛,而今小开一不在,更令她十分拘束,不顾其他,只一味地扒拉着自己碗中的粥。   沈长歌很快发现了,起先未动声色,只默默时不时用余光观察。见她一直深埋着头,至多不过夹两下面前最青素的素菜,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门口的安小开也伸长了脖子,探着脑袋偷偷向屋里看。   从旁抄了一个空碗,沈长歌夹了满满一碗的鸡鱼肉丸,放在了她面前。   临霜一怔,错愕抬起头。   “你把这些都吃了。”沈长歌对她道。   安小开的眸子瞬间睁大了,脸上露出些许焦急之色。   那是他的碗啊!   看这样子,少爷是真不打算让他吃饭了?   沈长歌的位置正背着门,自然望不见门口罚站的安小开。然而侧对的临霜却能望见,瞥眼瞟着一脸急色的小开,临霜有些犹豫,慢慢道:“那个,少爷,我觉得……”   “快吃了。”沈长歌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视线悄无声息朝后一瞥,又道:“你太瘦了,要多吃些。别忘了我嘱咐过你什么。”   ……   你现在既然已是我的侍读,那就记得照应好自己,你伴我进学是为了照顾我,不要还没等照顾到我,反倒先将自己的身体弄坏了,让我来照顾你。   ……   “……哦。”他既然都已这么说,临霜自然再无言回驳,只得讷讷地应了。同情地向安小开递去一道眼神,慢慢把碗接过了。   安小开的脸色彻底颓丧下来。   从中挑了一块略为肥硕的红烧鸡,临霜轻轻一嗅,慢慢放入口中。   沈长歌的目光轻瞥,见她缓慢将鸡块吃下,面庞一抹笑意轻闪而过。   兀自沉默了一会儿,他似忽然想到什么,筷子微顿,道:“临霜。”   临霜正埋头吃力啃着骨头,闻唤低低应了一声。   “今日,你留在苑里,不必伴我进学。”   “啊?”临霜登时愕住了,傻瞪眼了半秒,刚想开口问为什么,才恍然发觉口中还含着骨头。没想到刚一开口,竟赫然被半碎的骨头渣卡住了嗓,忽地便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沈长歌忙起身为她斟了杯水,又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慢些,先顺一顺气,等下把水喝了。”   沉稳有力的拍抚终于令气息稳下许多,临霜很快执起水杯,咕咚咕咚饮下了水。   安小开亦是有些微愕,“少爷,为什么呀?”   沈长歌回眸瞥了一眼,“有你什么事。”   “我是帮临霜问的……”安小开的目光飘了一飘,摸着脑袋若无其事道。   懒得理他,沈长歌很快转过头来。   临霜心下显然异常焦灼,心头飞快一索,想着他大抵是顾及昨日之事,这才决定先不令自己跟着,立道:“少爷!我保证,今天我一定不会胡乱闯祸,也一定不会扰乱课纪了!我一定乖乖在太学等您,您就让我跟去吧!”   “和这个无关。”沈长歌的话却反驳了她的想法,“你昨日身上落了伤,行动不便,还是养一养的好,而且,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拜托你。”   他这话说得本没什么,可听在安小开的耳中却徒然变了一个滋味,他双眼一瞪,迟缓地飘过去一眼,脸色顿时暗下来。   身上落伤!行动不便!   “……”愤愤地嘀咕了一声,“真禽兽!”   沈长歌听见了,平平丢过去一个目光。   “……咳!”安小开低咳,顶着压力,默默回去站好了。   站起身,沈长歌自临霜所携带的书袋中取出什么,向临霜吩咐,“昨日经你们那么一闹,害得甲班全数被罚,要将这内容抄拓十五遍。我抄不完,你来替我分担五遍吧。今日你不用伴我,留在苑内,只替我做这件事便好。”   临霜却打心底不愿,垂着眼望着他递来的书本,却没有接过,眼巴巴抬起头,一脸哀恳的神色,“可是少爷……”   沈长歌却似乎已经笃定,眉峰微挑,等待着她的回应。   看他的样子已定了此事毫无回寰,临霜没有办法,只能郁闷着脸迟疑接过了,闷闷道:“那,少爷,奴婢一定将十五遍都帮您抄好。”   “只五遍就好。”沈长歌淡笑,“我喜以竹宣纸配烟墨,好行书,以你的能力,应该都能做得到。”   竹宣、烟墨、行书……临霜一一谨记,而后向他保证,“少爷您放心,明日一早,我一定将抄撰好的部分都给您。”   “好。”   ·   用过早膳,已近巳时,沈长歌吩咐小开自东院外备马套车,准备启程。   将书文笔墨一一检点好了,临霜将东西递给安小开。一直跟着两人行到东院的偏门之外,沈长歌将她止住,“你不用送了,快些回吧。你今日起得早,再回去多睡一会儿。”   临霜只能在原地站住,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望着他,乖觉地道:“那,奴婢恭送三少爷。”   “嗯。”沈长歌冲着她点点头。   她却一直站着没有回去,只一味睁大了眼看他,咬咬唇,心中始终还存着一丝希望,尝试着道:“少爷,其实如果您现在反悔,还肯让我跟去,还来得及!您看,奴婢都准备好了,现在就能跟您走!奴婢在太学也可替您抄书的。”   沈长歌闻声却不由笑了,唇线微弯,“你若在太学替我抄书,岂不是告诉所有人是你替我抄的?难不成,这一次你想让我被送去孙承院那儿么?”   他盯着她瞬时有些哑然的脸,又开口,声音清泠平和,“快回去吧,听话。”   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打破了,临霜的小脸垂下来,只能郁郁地称了声“是”。   不远处的安小开很快套好了马,呼唤着沈长歌可以启程了。沈长歌回身应了一句,再次嘱咐临霜回苑。临霜无法,再次恭谨向他行了一记拜礼,而后温吞吞地朝紫竹苑的方向回去了。   直到看着她逐渐离远了,沈长歌方才动作,转身走向了安小开。   行至安小开身侧,安小开还在仰首远眺,凝望着临霜渐离的身影,神情呆呆的。便是沈长歌已临得近了,还分外不曾发觉。立至他的身边,沈长歌静静盯了他半晌,见他始终不曾回身,轻一伸手,向他的额角爆开一栗。   “哎呦疼!”猝然吃了一痛,安小开立马回过神来。   “傻站着干什么呢。”   轻捂着脑袋,安小开抬起脸,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幽怨,“少爷……”   沈长歌睥睨盯着他。   “我问你,你这两天是发了什么疯?行为莽莽撞撞,做事毛手毛脚,还越来越不听吩咐!你的心思都飞去哪儿了?”   “有……吗?”安小开有些迟疑地道,瞟着他的眼神却恨恨的,心道他这般反常还不是被他给闹的。   沈长歌自然看得出来,打从鼻腔微哼一息,道:“我告诉你,把你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剔除掉,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做事,你要是再这么下去,我就把你赶出紫竹苑去!”   他的语气严肃峻厉,吓得安小开肩膀一缩,压下了心中的愤懑,不情愿道:“哦。”   不再看他,沈长歌轻白了他一眼,转身迈上马车。   便在他转身的同时,安小开的脸色忽然变了,呲着牙,对着他的背影现出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他握了握拳,又在空气里一阵胡乱比划,恨不得一拳直接冲过去。   沈长歌突然回身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来得猝不及防,安小开整个人赫然一僵,手上的动作一下子便卡住了。他本已伸出一半的拳头在半空中僵僵一停,迟缓地划过一个微弧,瘙痒般摸了摸脖子。他若无其事抬起头,看天,“今天天气真好……”   沈长歌冷哂了一下,忽地伸指弹了下他的额头,“赶车!” 第58章 劝说   临霜这一天的心情一直有些郁闷。   大抵是因为沈长歌拒绝了她去伴学, 所以打从回了紫竹苑,便一直有些闷闷不乐。尽管沈长歌一直声称,今日拒绝他伴学的真正缘由并非是她昨日误扰了太学课纪, 可是她的心里, 却还是无法释怀。   回到内苑,她如常将屋内打扫干净, 然后翻出沈长歌交代给她的书本,开始抄写书文。昨日刘太傅所下罚的抄写内容是课时上所授解的几首诗词内容, 不多, 却略微冗杂, 除却诗词本身,还有着许多注解与概论。临霜看了一看,略做了下估量, 觉着便就这几页内容,五遍大抵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可抄写好了。量一估完,临霜却忽然有了些奇怪,心想这些东西对于沈长歌而言, 似乎并不算难,却又有些不懂,他又怎会说自己抄写不完。   不过不管怎般, 三少爷既已下了吩咐,她便必是要依令完成的,于是很快寻了竹宣烟墨,研墨备笔, 依书抄卷。烟墨与水墨相及,落笔较淡,加之竹宣略厚,下笔与雪宣相及的确略微吃力。好在临霜对行书较熟,墨骨洒落,笔勾相连,几遍书文抄撰下来也颇为游刃。   临霜本是想着用抄书来静一静心的,可是笔尖落纸,望着那些文字诗词,却总令她无端想起昨日所经历的荒唐一幕,以及刘太傅严厉厌弃的脸。她越想越觉心烦,后来干脆写不下去了。索性起身,取了那件被她扯破的衣衫,欲想修补。   可是就这般一看,临霜却更加郁闷了。   临霜的针线活其实一向说不上有多好,她自小便记得,娘亲的针线十分优异,可是她家中困穷,那些绣花所用的棉针彩线对她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所以即便娘亲绣活纯熟,她也不过只是承袭了丁点边角,缝补普通的棉麻粗布还将将能够过眼,哪能补得了沈长歌所着的这种名丝贵料?   将衣衫丢搁在一边,临霜心头一阵挫败,只觉自从入了紫竹苑,她未曾好好完成过一件事不说,还接二连三地捅了祸端。无可奈何,她眼瞧着天色,想了又想,干脆拿了衣衫走出门。   ·   日丽风清,中院藏书阁内的氛围依旧同往日一般。   正逢午时,书阁的院内阳光明朗,书卷铺地,清风淡徐,吹得书页一阵哗哗作响。   临霜走进院内的时候,阿圆与秋杏等一些丫头正在院内忙着晒敛书文,周侧有三三两两的丫头结伴搬书走过,氛围轻松和缓。   “临霜!”望见她来,周围有丫头们眼神刹亮。   自从临霜通过择试入紫竹苑后,此次还是初次重返藏书阁,虽算起来不过数日,但当时她被择中升为贴身大婢女之事在府中闹得颇为沸扬,也使得一向颇受冷落的藏书阁短时之内,都颇为受人尊重。加之从前在藏书阁时,临霜的人缘一直很好,此次乍见她来,无疑令人惊喜。   阿圆与秋杏远远听见,不禁也略有一惊,互相对视一眼,紧跟着周围几个丫头围上去。   逐渐远一些的丫头也纷纷围上来,伴着临霜说说笑笑。没过一会儿,翠云似乎听见动静,也从内屋出来了,看见临霜,又是讶然又是惊喜。两人相互打过招呼,翠云拉着她仔细端详,见她如今衣衫靓丽,神采奕奕,心中不免慰藉。   又任她们聊了少晌,翠云便浅斥着大家快散去做活,仅留下了秋杏阿圆两个,吩咐着她们伴她入了屋室。等她们三人忻悦地叙过旧,翠云为临霜斟了杯热茶,问明了她此次的来意。   临霜惭愧,知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翠云,取出了衣衫,如实向她说明。   翠云自然愿意相助,反复辩过了那衣裳的裂口,便定言自己可以修补。听她这样说,临霜终于松过了口气。然后等到翠云将手中现有的事情处理完全,搬了木凳来到小院,一边补衣,一边伴着临霜同秋杏阿圆一起晾卷。   临霜看得出来,自从入了藏书阁,阿圆的气色都比在后院时好了不少,精神满面红光焕发,整个人也活跃了许多。这一回好不容易再见临霜,她自然分外兴奋,欢天喜地地绕着她问东问西。   翠云似乎见惯了她这样跳脱的样子,只是坐在一边笑望,无奈地摇头。秋杏在一边利落地收整书页,竖着耳朵仔细听着。   问来问去,自然绕不开沈长歌。   “临霜,三少爷人到底怎么样?对你好不好啊?我上次见到他,觉得他不苟言笑,也凶巴巴的,真是让人怕!他平时对你,也是这样吗?”   “还有啊,三少爷平时在紫竹苑里是什么样的啊?听说你进了内苑,你跟他贴身,侍候过他洗漱、更衣吗?还有沐浴!沐浴!你侍候过他沐浴没呀?他身材好不好呀?”   “还有还有!他是不是真的像外面说的,好男风……”   “阿圆!”一边的翠云忍无可忍,轻斥了一句,向四周一顾,“胡说什么呢?这话像什么样子,要被别人听去了,可有你好果子吃!”   阿圆一愣,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后知后觉地捂住嘴。   “……”临霜尴尬极了,支吾了半天,话说的磕磕巴巴,“呃……三少爷他平时还好,我……我现在只是侍读,没贴身侍候过……”   阿圆一听,不免有些失望。眼睛一垂,忽然又发觉什么,“诶,临霜,那你今天怎么没有伴三少爷进学啊?”   这一问似乎也点醒了翠云与秋杏,不禁共同望来一眼。   一说起这个,临霜只觉一阵难堪,迎着几个人探寻的视线,微微涨红了脸。她略组织了一下言语,将昨日误扰课纪一事大概浅述了个遍,心中愈发羞愧。   “啊?”阿圆闻言更加惊讶了,只觉得万分不可思议,忍着笑诧异道:“你、你说你第一天就把他们课堂给搅啦?临霜,我……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还这么厉害啊哈哈哈……”   “……”临霜的脸更加红了。   秋杏急戾地推搡了阿圆一把,“死唢呐,你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翠云也显然未曾想到,手捏着针线顿在半空中,瞪愣了少顷,突然扑哧笑了下。   临霜简直郁闷极了,“姑姑,你说,三少爷是不是嫌我太笨,已经打算……不让我做他的侍读了。”她说着,头低埋下来,神情更加抑郁。   “谁说的!你放心吧,三少爷为人虽冷淡些,但人是极好的,我在公府这么多年,可还没见他主动责罚过哪个奴婢,若是有人触了他的忌,只会直接撵出苑去!你这祸惹得虽不小,但他若真怪你,只会把你赶出紫竹苑,哪还会允你好好待着!”   “……真的?”听她这样说,临霜眼神微亮,却还是有些狐疑。   “当然。”翠云十分笃定。   倒是阿圆有些心思,神秘兮兮地凑近,轻拱了临霜一把,“临霜,我有一个疑问诶!既然是你从门外摔了进来,那为什么,是三少爷的衣裳被扯破了?还有还有,这衣裳被扯破了,为什么要让你补,莫非……”   “……”临霜反应过来,眼睛刹那瞪圆,“你胡想什么呢!”   阿圆有预感地离她稍远了些,一脸坏笑,“临霜,这衣裳,不会是被你扯破的吧?诶?临霜,你嘴唇怎么有点肿?你和三少爷,你们两个……”   临霜的脸腾一下红了,抄起一本结实的硬书壳朝她扔去,起身便要打她,“我去你的!乱说话,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书壳正中下巴,阿圆一声“哎呦”,避着临霜在秋杏身边绕起圈来,“诶诶!临霜!怎么一进了紫竹苑,你反而还变凶了?诶别打别打!诶!秋杏救命!”   秋杏偷笑,在一边望得喜滋滋的,向着阿圆白眼,“活该!让你乱说话,不给你点教训你简直不知自己是谁!”   望在一边的翠云不禁失笑,摩挲着手中的衣衫,目光不禁顿了顿,再抬头望向临霜时,面庞有了些许凝重神色。   ·   一直等藏书阁到了膳时,临霜一直没有回去。   与秋杏阿圆她们一同吃过午饭,到了午休,秋杏与阿圆回房例行小睡,临霜本想跟随,就在要一同回屋的时候,忽被翠云叫住。   借口遣走了秋杏阿圆,翠云将临霜带到了自己房间。   站在门口向着外面探了一探,翠云将门仔细关好,又落了门闩,再行至另一侧阖好了窗扉。临霜见状,便知翠云是必然有话要对她讲,神色也不禁凝重起来。   果然等到一切全部完备,翠云将临霜拉到一旁,抖了抖怀中破了口的衣裳,询问:“临霜,你如实告诉我,三少爷这衣裳,究竟是怎么破的?”   临霜怔忡,回思起晨时发生的一幕,心中不禁涌起些羞臊,她一五一十,将事情如实说了,讪讪垂下眸。   翠云闻言,面容的神色未有太多的变化,视线在她微微浮肿的嘴唇上停了一停,转念又问:“那你这唇上的伤呢?是怎么搞的?”   临霜一讶,心知定是翠云听了阿圆方才的那些话,心中误会了。她立刻又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仔细叙述了一遍,睁大了眼睛看她,“姑姑,就是这样了。”   翠云听了,却只是微微一默,似乎想着什么。   “姑姑想什么呢?你不会真的以为阿圆所说的……”   翠云摇头,“我不是以为阿圆说的怎样怎样,我是想知道,临霜,你是怎么想的?”   “我?”   “对。”翠云笃定道:“临霜,我问你,你在紫竹苑内,三少爷对你究竟如何?”   临霜神思一停,她这忽然发问,她却不知该如何答了,只讷讷道:“挺好的……”   翠云凝视着她的眼,“挺好的,那是怎么个好法?”   “挺好的,就是……”临霜想了一下,可这乍然去想,大脑中却是空空白白的一片,反而是昨日被他涂抹伤药的手臂莫名有些发热。她心里越来越躁,最后索性放弃了,“哎呀姑姑!”   “临霜!”翠云也沉唤了她一句,复又叹了一息。   “临霜,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不爱听,也知道你性子傲,凡事都不喜欢依靠别人。可是有时候,你必须得承认,有些东西不依赖别人,我们是一生也触不到的!”   “我们是奴婢,做得再好,也只是一个品阶高些的婢女,说出去,还是改不了我们奴籍的身份,所以有些时候,如果有了能改变的机会,你必须死死地抓住了才行!毕竟我们活在这世上,也就活这一辈子,你得活得漂亮,得活得让人尊敬才行。”   她看着临霜,心中纠结了一瞬,最终还是道:“临霜,你知不知道,这一次为三少爷择选侍读,而其实老夫人的本意,是为了给他择选通房?”   这一句她话音未落,临霜听在耳中,胸膛已是“咯噔”了一声。   就是这一句,她恍然已明白了,她今日所言何意。   翠云道:“三少爷人中龙凤,身份显赫,人又优异,等将来,是注定要做这公府的主人的。所以临霜,你这个位置,你得知道有多少盯着,巴结着,又有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便是从当初你参选时的势头你也可见了!我知道,你性子傲,怕是心里也早存着民间纷传的那些什么,‘宁做贫人.妻,不做贵人妾’,可是这些,也不过是那些个只能做贫人.妻的人信口诌出来的!这世上等阶贵贱,谁不想自己能是顶尖儿的那个?可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接触顶尖儿的机会的!”   “……”临霜怔住了。   她愣愣地仰着头,目视着翠云,耳朵明明听着她的话,大脑中却一片空白,神思有一瞬的茫然。   她自然知道他的身份尊贵,人品优异,也知道,有无数的人对他钦佩仰慕,恨不得如她一般,能够接近他。便连她曾经的心愿,也是能够伴在他的身边。   可是——   她却从未想过趋附,更从没想过,要以翠云所说的方式留在他的身侧。   他是那样美好的一个人,在她心里,如疏星朗月,似乎仅是被她仰望,都仿佛是种亵渎,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就这样伴在他身边,似乎连她自己都变得与旁人不尽相同,她觉得便是这样,就已是上天所给她的最好的恩典,她从不敢又过多的妄想。   翠云的话很快又响起了,“临霜,你今天多大?”   怔了怔,临霜回过神,“十、十二……”   默了一默,翠云神色轻凝,“你来过月信了吗?”   临霜一愕,很快反应过来,脸色腾地涨得通红通红,羞臊跺了下脚,“姑姑!”   “好好好,我不说了。”眼见她的眼眶都微微泛起绯红,翠云适时了罢,叹气,“你现在年纪小,我和你说这些,是有些过早。但是临霜,我也必须得告诉你,现在,三少爷身边除了小开,便只有你一个。这是你最好的机会。毕竟三少爷已及冠,身边是迟早都会有其他人的。倒时候,你再想回过来,怕是来不及了。”   “说起来,我和你说这些,可能真的难以入耳了一些,但是,那毕竟是三少爷,若是换了旁人,我还反倒不放心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孩子,我觉得,你该配得了最好的人……”   ……   临霜呆讷地站着,神思迷茫,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阵绵长空音,翠云的话似乎逐渐都听不见了,脑海中只捕捉住了她所说的一句,“身边迟早都会有其他人。”   是啊……   他是公府的嫡孙,又是嫡长孙,未来,还会是成为世子,承袭国公之位。他的身边,必然是随缀着很多人,会有着与他身份匹合的妻子,或还会有姨娘贵妾。而她不过只是他身侧的一个小丫鬟,无论他身边有谁,其实都与她无关。   只是,不知为什么,想到这,她竟莫名又些难受,好像心里的某处地方破了一处小口,有什么令她最为宝贵的东西倏地流逝了。   ·   临霜回去紫竹苑的时候,已是时近傍晚,天边夕阳挥洒,晕得整座小院一片温润,暖意洋洋。   迈入内苑,临霜才发现内苑正屋的大门敞开着,沈长歌房间窗扉微张,隐隐地透着室内的场景。风吹过堂,纱幔微飘,拂得木窗“吱呀”微动。   临霜一怔,下一秒才恍然反应过来,是沈长歌已经下学回了,心中不由一阵惊喜。不顾得自己方从外归,立刻匆匆启步走向进内,唤道:“少爷!”   屋内的沈长歌听见响动,慢慢转过头。 第59章 教习   沈长歌显然的确是方才回来, 适才换下太学的衣衫,一身淡青常服加身,更显他格外似一支苍劲挺拔的竹。不知安小开去了何处, 屋内仅有他一个人, 听见她飞快而来的脚步,他转过头, 正见临霜跃入房门的身影。   “少爷!”   看了看她额角缀汗的脸,沈长歌微微一笑, 手中还拿着方才换下的衣衫, 清音道:“你回来了。”   临霜低“嗯”了声, 知晓他发现了自己是自外归回,迅速抹了下额头的细汗,心里悄悄隐去了些惭愧, 主动上前去取他手中的衣裳,对他一笑,“少爷,您交给我吧。”   沈长歌手中一顿, 没有拒绝,任她将衣裳接过了,仔细在衣桁上挂平了。   看着她的背影, 他微弯了弯唇,问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衣裳很快挂好了,临霜回头,不好意思地道:“奴婢……去了中院藏书阁。”   沈长歌了然, 又点点头,“你一个人在紫竹苑内苑待着,难免会觉得闷,多出去走一走也好,藏书阁人多,与你也熟,平日去和她们聊一聊,心情也可放松放松。”   临霜没抬头,胸口却隐隐觉得淌了一丝暖流,甜声道:“谢谢少爷!”   顿了顿,沈长歌静静望着她,“怎么样,今日交代你的事情,可都做好了?”   临霜神思一凝,知晓他所说的是那些诗词书卷,迟疑了一下,立道:“回少爷话,我……就快抄完了,真的!少爷稍等,奴婢这就去拿给您看!”   说着她立马转身,二话不说便朝着门外跑去。   “诶……”沈长歌没曾想她这说去就去的个性,本想制止,可还不等开口,眼前那道青翠纤影已经转了身,很快就消失在房门口。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错愕了几秒,无奈地笑了笑。   ……   没过多久,临霜很快便折返了回来。   再回来时,她手上已多了几页抄撰好的书文,走到他面前,她似乎有些犹豫,顿了顿,还是将是将纸页恭谨奉上。   看了她一眼,沈长歌伸手接过,指尖轻捻,目光落上了纸面。   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临霜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只是一味全神贯注地看着抄件,脸上神情不变,心里不由有了些忐忑,“少爷,奴婢平日不常以行书写字,所以您看,若有何不妥……”   目光静静从纸面上扫过,他神色温和,很快将纸页放在案上,道:“写得很好。”   得到夸奖,临霜心口微跳,心中不禁升腾一丝喜意,道:“三少爷觉得可以就好!”   看了看她,沈长歌和声道:“你抄的时候可曾记得内容了?‘叶上初阳干宿雨’,这当什么讲?”   临霜愣了一下,乍然听问,虽有些不解其意,但却下意识脱口而出,“‘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是讲雨后初晴,阳光映照花叶堆积的雨珠,是夏荷。”   沈长歌唇角极微地一扬,似隐有笑意却不露声色,转而又道:“那么‘东风夜放花千树’呢?”   临霜想也不想,立即回答,“‘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是《元夕》,是指爆竹冲天绽放,如花映树,如坠星雨,是指爆竹!”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下一句?”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临霜微笑,慢慢舒展了一口气,“《行香子》。”   “还不错。”沈长歌点点头,笑意轻现,看了看那案上的那几页抄卷,“你抄完了几遍?”   “……”一提起这个临霜眸里的光倏地有些暗了,弱弱开口:“……三遍。”   她说完,忽然又扬起头,定声保证,“不过!少爷您放心,我等下一定把剩下那两遍也给您抄完!一定不会误了您的事的!”   望着她眼睛睁得滚圆的眼瞳,沈长歌忍不住一笑,“你既然都已记住了,那剩下的两遍,便不用抄了。”   “嗯?”临霜反而愣了,怔看了他几秒没能反应过来,“不用……抄了?”   “嗯。”沈长歌点头道:“太傅常言,观书有会意处,念之背之不如记之,看来还是有道理的。”   临霜静立了半晌,忽然一刹心念微动,似乎恍然明白什么,矢口道:“少爷您是故意——”话说到一半,她想了想,又硬生生止了口。   他是故意的?   他刻意将她留在苑内,给她留了抄写的命令,就是为了让她潜意识下记住这些。所以尽管十五遍于他而言十分简单,他依旧下令分给了她让她来抄写五遍。   这一种可能方才从她思绪中闪过,她便不由暗笑,心中有些感怀。   沈长歌却不曾回应,只是自顾背过了身,缓缓走到一面漫壁的书架前。   凝视着他挺拔的背影,临霜沉吟了下,试探地张张口,“少爷,那我现在记也记住了,抄也抄过了,那……我明天是不是可以照旧伴您进学了?”   背对着她,沈长歌唇角微扬。却不曾回答,只是自顾朝着书架一索,从中挑了几本出来,回身。   “这些,你拿去。”   临霜眼睛一眨,听话地接过,垂眸一看,愣了。   《周易折中》、《春秋》、《诗义折中》、《古文观止》……她略翻了翻,大抵六七本,不解地抬头,“这些……?”   沈长歌道:“你之前读过书,且行文对韵颇有讲究,足见底子不错。但你学得较杂,且没有经过正统的学习,还需得固一固基础。我在你房中放的几本书,对你的程度来说应该比较简单,你平日看完那些,也看一看这些,对你会有帮助。”   临霜闻言眼神亮了,默默将书本抱紧,乖巧点头,“我知道了少爷。”迟疑了一下,又问:“那……少爷,明天的进学……”   她说着,语调微微拉长,只睁大了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他。   沈长歌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微默了默,掩唇低咳,“明天你也不必伴我去。”   “啊?”临霜一愣,还来不及失望,便急切道:“为什么呀少爷?我身上的伤都是小伤,没关系的!您的衣服……奴婢也已经想办法补好。奴婢保证!奴婢绝对不会再犯昨日的错误,您就让奴婢跟着您吧!”   沈长歌顿了顿,却只是缓缓摇摇头。   临霜失望,眸里的亮光渐渐暗了,想了想,“那,少爷,我什么时候能再跟您进学?”   沈长歌轻哂,似乎真的想了一想,轻指了下她怀中书卷,“等你把这些都记熟了,就可以跟去了。”   “什么?”临霜彻底惊住了,讷讷看了看怀中的几卷书,略一估量,呼吸轻滞。   “这、这也太多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我一年半载都不能再跟你进学?”她脑筋一转,又兴致勃勃提议,“少爷,要不这样吧!我把这些带去太学!我在太学里也可以背书的!您就让我跟着您吧!好不好?”   她的眼睛睁得溜圆,目光清澈,这样饱含哀恳地看着他,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摸样。沈长歌压下暗笑,转身绕回桌案,调侃道:“这是不可能的。”   临霜闷闷盯着他。   “彩月当初刚到长昱身边时,曾也这么说,可是到了太学,就不是说得那般了。你在太学,照应自己不说,还要时时顾我,又有那些小丫头成天围着,想来可不仅仅只是一年半载就能完成的了。”   临霜默默低下脸,心中一索,又立马寻到了一个由头,“可是少爷,若我不伴你进学,那老夫人和长公主那边?”   沈长歌怎能想不到她是想利用老夫人与长公主的说辞来压迫他,却似早有所备,淡定一哂,“这个你放心,祖母与母亲那边我自会向她们告禀,你只需要按我说得做就好。”   临霜一听,急了,“可是……”   “好了。”沈长歌轻声截断,看着她,笑容淡然,“你若早一天记熟,就能早一天跟我去,所以,看你了,临霜。”   他话语虽说得平和,语意却分明不容回寰,临霜的话停住了,又幽幽怨怨地盯了他一眼,彻底郁闷下来。   ·   自那一天之后,临霜便再未同沈长歌一同去进学。   初时临霜还因这命令独自郁闷了好些天,可是渐渐的,她便收整好心情,重新振奋。沈长歌既与她承诺,只消她将那些书本完全记熟便可再次允她跟随进学,她便誓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书文全部捉摸透彻,不令他,也不令自己失望。   倒是安小开对沈长歌所下的这一道命令十分不解,只以为是临霜何处惹恼了沈长歌,这才让沈长歌做此决定。不知为什么,自从那一天他无意“撞破”了沈长歌与临霜的“亲密”,再面对临霜时,总令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难过,他一直想找机会问清临霜因由,可是自从临霜被不允伴学,两人见面的机会都几乎极少,几乎唯有早、晚两膳期间可能会面,又要忌惮着沈长歌,时间一久,他也便只能无奈放弃了。   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逐渐的,公府之中竟逐渐传开了一点流言。   众人传那个曾经受了老夫人亲点,置在三少爷身侧的侍读丫头不知何处触了沈长歌的厌讳,所以虽有侍读大丫头的名分,却不被允同三少爷伴学,传言一开始本仅是在东院的小范围内,可是渐渐便连后院、中院等都有所痕迹。安小开偶然听说过一次,告予沈长歌,当即敕令着制止,可是虽压下了明面的风声,却没能阻止暗中的风气。这说法却越来越盛,便连众人再次见到临霜时,阳奉阴违间都不免颇带染了些鄙夷。   然而临霜此时却根本无暇顾及那些闲言碎语了,她如今一门心思,只全部扑在了那些书本文卷之中,每一日卯时便起,用过膳便开始修习,夜晚月上中庭方才将将入寝,便连睡时都几乎怀抱着书本,大有当初择选侍读时的勤恳气势。她想着,无论外面的人都纷传些什么,只要她努力完成沈长歌的嘱咐,重伴他的身侧,便可一朝驳堵了所有捕风捉影的传言。   期间,老夫人召过她一次。   大抵是听说了外面那些传闻,见到老夫人,临霜不免有些惭愧。当初她受老夫人亲指,除却她自身,无疑也是承托着老夫人对她的期盼,而今方才入苑不久,她便接二连三惹出意外,分外内疚难堪。   老夫人却不曾加以责备,只说她的事情,沈长歌早已向她报备过,让她安心补习即可,不必过于思虑,颜容神容依旧是恁般的平顺慈和。临霜感激应下了。然后未过多久,府中那些流言竟如烟尘般消散不见,似乎什么都从未发生过。   很快的,时令已入了秋季,紫竹苑内的花渐渐谢了,银杏树的叶子化得一片金黄。每当阳光灿烂,映透了树叶便犹如一簇的黄金层层叠叠。   这么久以来,她几乎已习惯了现下的日子,卯起亥居,读书抄卷,偶时也会应知书入画的召唤,至前苑同她们说笑谈天。等到傍晚,沈长歌下学归回,她便勤快替他更衣盥手,再共用晚膳,席间她会问起书中所见不懂的问题,聆听他一一耐心解答。偶尔心血来潮,他会临时对她进行抽考,她就紧张而仔细地慢慢回忆,生怕一不小心答错了问题。   更多的时候,她更喜坐在苑中的银杏树下,四周风轻云淡,阳光晴好,她将书卷摊于双膝,阳光透过树隙洒下斑驳碎点。她便在那静谧幽然的环境之下,就着破碎阳光默默读卷,看着他在书上所标注的细致注解,字迹行云漂亮,解意挈领通透,连心绪都跟着平静。   偶尔读过古诗,看着那些婉约之词,“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莫名地心弦微漾。怔怔凝视着那坠落书页的金黄叶子,那么一瞬的恍惚,仿佛痴痴坠进一场冗长幽渺的梦境。 第60章 前梦   临霜的确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天空便如今一般晴好盎然,却似是早春,万物复苏, 冰雪初融。一个身形纤挑的女子立在一颗梨花树下, 梨花晶莹雪白,她的衣裙却似比梨花更晶莹的白色。身后似乎有人呼唤, 她错愕地回眸,停顿一秒, 然后微笑, 有风轻拂, 衣袂轻飘,姿容绝代。   她一瞬看清了,那女子竟是她自己, 可是却又不像是她自己。   那明明还是她的容貌,她的模样,可是却比她更加美丽成熟,亦更加饱有韵味。   然后场景忽地变了, 四周似乎是一片枫林,枫叶火红,将她的面容都映衬成一片绯红颜色。她慢慢伸手, 接住了一片坠落枫叶,目光盯凝着枫叶笑意盈盈,似乎向着身侧的人说了什么,那人应了一声, 目光望的却始终是她的脸,神色淡淡,眸光却是异样柔情。   远远的,她似乎看到了,这个人……   而后四下的一切几乎都翻转了,梨花不见了,枫林也不见了,阳光殆尽,黑暗如同寐魇般入侵,似是一间潮湿阴冷的囚所,四周充斥着恶臭与压抑。她蜷在角落,浑身是血,十指手臂血肉模糊。很快囚门开了,有许多狱卒上前拉她,扯她,她拼了命般挣扎,其中一人对她鄙夷一唾,骤然扬掌,在她脸上狠狠一掴。   外面的大门忽地被踹开,疾风卷着微雪掠进,打头的男子一身墨蓝劲衣,手执长剑,手起剑落间解决了那个打人的狱卒,很快其他狱卒也似纷纷慌了,猝然拔刀,砍向的却是她的方向。他疾掠过去拥着她闪避,背后却忽地落上一道深长刀痕,血很快渗出来。   将她掩在身后,他回身,似乎从身上取出什么,目光一一从众人面前,眉宇间是种凛人的煞气,漠然道:“回去告诉那个人,他想要的,我可以给。但若敢动她,我必与他玉石俱焚!”   ……   …………   临霜……   临霜……   耳边似乎有人一直在喊,声音空空洞洞的,听不清晰。   朦朦胧胧间,临霜猝然睁开眼,却只见头顶银杏摇曳,碎光斑驳,两个相貌相同的女孩站在不远处内苑的门口外,神情含忧地望着她。   她一瞬竟有些发愣,恍惚间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地,眼前又是何人。   “临霜,你做噩梦了吗?”见她醒来,其中一个女孩关切地问。   临霜愣怔了半天,胸口剧烈的心跳逐渐平息下来,恍然回神,才思起这是知书入画。她拭了拭汗,慢慢点点头,含混地应付过去。   知书轻轻笑了,指了指她遗落在地上的书,柔声道:“这里有风,你睡得姿势又不对,难免会招魇。快去洗把脸,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她们两人为经允许皆不可入内苑,只能站在远处这样远远召唤。临霜点头应了,捡起书本站起身,走到溪池旁,不自觉停下脚步,看向水面倒映的脸。   是噩梦啊……   可是,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梦到这些?   梦里的那个女子,像她,却又不像是她,她不敢贸认,但那气息在她感受看来,却又异常熟稔。最重要的,那些情景场地,多数都是在紫竹苑里,而那个一直在她身边的人……   即便只望背影,即便隔远相见,她也能够清晰的认出来。那个人,可不正是……   三少爷……   ·   过几日,中院藏书阁这一日有人来话,称翠云姑姑差人送书时顺路转告临霜,先前她拜托翠云所修补的衣裳已经修补完好了。   临霜躬身拜谢,说自己闲时会亲自过去取,目送着带话的丫头回了,转回内苑简单换了身衣裳,准备去往藏书阁。   临霜今日却不知怎的,自晨起便一直腹痛难忍,心绪郁郁,便连读书都没了兴致。她本不想动,但想着翠云唤她过去,想必也是经久不见,趁机见一见她,也便打起精神,简单嘱咐过知书为她煮了壶热茶,亲身赶往藏书阁。   临霜没有猜错,翠云此次叫她,除却为还衣裳,也的确是太久未见,想着寻机与她叙叙话。此前府中各处流言四漫,翠云便一直担忧临霜心情受其影响,想见,却又不敢妄见。如今见她精神奕奕,笑意依然,除却脸色有些微苍白,再没了其他不妥,也便放下心来。   临霜安慰过她,与她说明了一直未曾伴学的真实缘由,令她不必为己担忧。翠云听罢,得知她已可正式读书,又算半承授于三少爷,不由也为她感到些慰藉。   午时留在藏书阁陪着秋杏阿圆用过午膳,临霜谢辞了在阁中小休的邀请,只想着快些回去,翠云看出她今日面色不好,也未有多留。匆匆回到紫竹苑,临霜最先将沈长歌的衣服悬晾好,又回屋浅憩了一会儿,起身去外苑取早前令知书入画为她烹煮的茶。   紫竹苑的茶房统一都是处在外苑的。   大梁茶道兴盛,沈长歌自然也是爱茶之人,便于外苑内的一个小屋辟出一处茶房,便于藏茶供茶。为了方便,平日苑内之人煮茶也多在此地。   正值午休,临霜没有惊扰知书入画,自行去了茶房取茶。走进去时,一排煮炉之上,仅有一壶茶壶烧的正沸。她走上前将茶壶取下,刚一打开茶盖,便闻到一阵浓郁沁人的茶香。   她轻笑了下,以布巾垫着把手,提着茶壶走出去了。   便在她走出茶房之后,茶房的门扉后,一道影子无声从后步出来,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不曾离去。   ·   傍晚,沈长歌依旧同往常一般下学回苑。   临霜彼时正在屋里休息,听见了苑中传来的响动,猜到应是沈长歌回了,立刻起身,匆匆整敛了下衣容,赶往前屋。   “少爷。”   沈长歌正在挂衣,听见声响,抬起头,对她一笑,“临霜。”   她笑一笑,主动走上前,替他挂好了衣裳。   “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衣衫挂好,临霜回过神来,低低答了一句。   沈长歌闻声淡笑,“那就好。”   她没有接话,只是一直垂眼看着脚尖,想了又想,抬起头问道:“少爷,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去进学?”   沈长歌微怔。   望了她一会儿,他轻扬了一抹笑,温声问:“那些书,你都已记好了?”   “……”一说起这个,临霜的眼神黯淡了,神容又郁下来,“……没有。”   沈长歌轻轻一哂。   他刚想迈步走向她,却见她低下的头又忽地扬起来,眉宇间横着抹闷躁之色,道:“可是我想伴你去进学!我不想再听她们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沈长歌一怔,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略带诧异地看着她。   临霜后知后觉,看他略微惊愕的神情,方才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可话已脱口,追悔莫及,她只能愧疚地低了脸,艰难地张了张口:“我……”   感觉她有些不对,沈长歌走上前,顿了顿,双手抚住她的肩,“你怎么了?”   临霜几乎说不出话来。   其实在紫竹苑这几个月,她与他之间已渐渐熟悉了许多。她也慢慢发现了,他为人严谨淡薄,却并不严苛,只是因为他素不愿与人接触,加之时常不苟言笑,所以才会令人觉得冷漠。在这些时日的相处中,他会对她笑,也会对她和颜悦色,因为他的态度,更使她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拘谨束缚,偶时甚至更敢放开了胆子,与他开一开玩笑,或是刻意撒娇。   可是,她还从未如今天这般对他疾言厉色过。   心里的懊悔一重压过一重,临霜简直懊恼极了,期期艾艾,几乎就要哭出来,“少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   “没关系。”轻抚了抚她的臂膀,沈长略一沉吟,声音温和,“这样吧,就快到元月了,你若实在想跟我去太学,就再等些时日,等过了年,我带你去,如何?”   临霜反而怔了,愣愣地抬起眸,有些不可思议,“……真的?”   “嗯。”   他的音容神态始终十分和煦,却更令她感到十分羞愧,低低张了张口,“少爷,我……”   沈长歌摇头止住她的话语,仔细端详了下她的脸庞,问询:“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了病?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没……可能是昨晚没太睡好,劳烦少爷挂心了。”   沈长歌看着她,“那你先回去休息吧!不用顾忌我这边,等下记得过来吃晚饭。”   “可是……”   “放心吧。”他微笑,道:“我这边没什么事,不需要你侍候,你快回去休息,等下到了时辰,记得去吃饭就好。”   ……   没过一会儿,安小开便从外面回了,在前厅布好了膳,过来召唤沈长歌用饭。沈长歌应声,撂下了手中的事,启步去往前厅。   到前厅落了座,安小开将罩菜的碟盖掀开。临霜还未来,沈长歌望着天色,心道应该快了,命安小开先将菜碟扣好保温,等临霜过来了再一同动筷。   安小开应好,将菜又一一盖好了,规矩坐下来慢慢等。   可这一等,却始终都没有等到临霜。   眼见着过了两刻,门外还依旧没有动静,沈长歌有些怪异,欲去后屋看一看究竟。安小开安顿好他,主动提出去叫临霜,很快朝着后屋跑去。   又等了一刻钟,还是没见人回,沈长歌坐不住了,决定亲自过去。他刚一起身,只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伴随着安小开慌忙的叫喊。   “少爷!少爷——”   眼见着安小开一股脑跑到自己面前,沈长歌面容一凛,“怎么了?”   “少爷,你快去看看临霜吧!”安小开喘着粗气,神色慌乱而不知所措,急道。   “临霜……临霜她不好了!” 第61章 惊慌   沈长歌大步流星, 朝着后屋的方向走去,神情极其凝重。   安小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慌张解释。   “……我刚刚过去, 先敲了敲门, 但是一直没听临霜回应。我还以为她在睡,怕打扰她, 就站在门口叫了她几声。但是还是没听见她回声。我怕她出事,就没顾忌太多, 本想推开门看一看, 结果就看她倒在床上, 满身的血……”   “砰”一声,临霜房间的门被赫地打开了,沈长歌向里一探, 方才一眼,面色顿时骇得煞白。   临霜半蜷在榻上,双目紧闭,面庞苍白, 从脸颊到唇瓣,全没有半分血色。她静躺着,看神容极似在睡, 只是身上的衣衫与半边床榻早被血水渗得通红,乍一看去,仿若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沈长歌的脚步猝然一停,整个神思都瞬间空白了。猛然的一瞬, 眼前的画面似乎与记忆中很久很久前的一幕重合在一起——同样也是一身血迹,面目惨白,蜷在阴诡森凉的囚所……   定了定,沈长歌疾步走上前,率先查看那些鲜血的来源,看了半天,他始终不曾发现她身上有何重创的伤口。他将她从榻上半抱入怀,强抑着声音,用手轻拍了拍她的脸,“临霜,临霜!”   她却似乎根本听不见,从始至终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瘫软着倚着他的肩,身体冰凉冰凉。   沈长歌的呼吸乱了,试探着探出手,在她鼻息下微微一探。直到感到她极其微弱的气息,终于略压下了口气,看着那些绯红的血迹,逐渐想到什么。   “少爷,怎么样?”安小开在一边看得干着急,忍不住问。   忽地起身将她抱起,沈长歌大步朝着主屋走去,头也不回地冷言吩咐,“小开,去叫最好的大夫来!去我房间!快!”   “哦……哦!”安小开愣愣地点头,二话不说,一阵风般马上跑出门。   ·   天色渐暗,月朗星稀。偌大的定国公府也沉浸于一片静谧氛围。   东院紫竹苑内,这一刻却全然沉溺于仓卒急戾之中。怀抱着临霜,沈长歌径直步往自己的房间,将她安置在主榻,确认她的身上已不再流血,为她掩了方薄被,而后快速步出苑门。   内苑的动静影响到了外苑。方才安小开的呼声震切,知书入画早已听见了,还没等吃完饭,撂下筷子便已来到内苑的月门口。方才走到门口,便见安小开心急火燎地跑出苑去,连话都来不及撂下一句。   没过一会儿,便见沈长歌也出来了,面色冰冰冷冷的,阴沉得可怕。见到知书入画,他马上走上前来,匆忙摆手免了礼,劈头便问,“知书入画,我问你们,今天临霜都吃过什么?去了哪里?接触过什么人?”   知书入画愣愕住了,虽不知发生了何由,但顶着压力,仍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临霜晨起自是在内苑用的膳,如今她不必伴学,每日午时多同知书入画一同用饭,但今日却因去了藏书阁,所以是留在藏书阁用午膳的。紫竹苑内人丁零星,临霜可接触的无外是知书入画两人,至于出了苑之后又接触了何人,她们自是不知道了。   “藏书阁?”沈长歌微怔了怔,心里有一阵的迷茫,藏书阁肯定不可能的,那里都她的熟人,况且还有翠云仔细盯着……他想了又想,眉宇微微凝蹙,又问道:“那除了她去过藏书阁外,她今日回了紫竹苑便再也没吃过任何东西,也没接触过任何人了么?”   知书入画互相对视一眼,不敢说谎,只是愣愣地点头。   定默了少顷,沈长歌心思一动,“锦心今日都在何处?”   入画很快答:“回少爷话,锦心从昨日就告假了,说是问蓉嬷嬷生病,锦心前去照应了。除了今天上午回来取过换洗衣裳,今天一天都不在苑中。”   “那她今天可曾和临霜说过话?”   入画摇头,“没有。”   “哦,对了!”知书就在这时想到什么,立道:“少爷,临霜回来后并非什么都没吃过。今天中午的时候,她在去藏书阁前曾吩咐奴婢为她烹煮壶茶。后来奴婢午睡,再起来时茶房里那壶茶已经没了,临霜也没过来问,我想着,那茶是不是被临霜拿去了?”   沈长歌微怔,“茶?”   知书点点头。   “你煮那壶茶的时候,锦心可在?”   “没有。当时临霜过来吩咐了一句,然后就去藏书阁了,后来没过多久锦心也走了。奴婢煮茶时是在中午,当时,临霜和锦心都不在的!”   他略一沉吟不曾言语。知书心头惴惴,连忙道:“少爷!奴婢保证,那茶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奴婢煮的就是茶房里最常见的那种毛尖茶,平时奴婢们喝的也是这个,不可能有事的!”   “我知道。”沈长歌很快抬头,顿了顿,命令,“入画,你现在去中院藏书阁,叫藏书阁的掌事姑姑翠云过来,就说临霜出了事,马上去,越快越好!知书,你到内苑,去临霜的房间,去给我找一下那壶茶。”   “是!”   ·   翠云在入画口中听说了临霜出了事,几乎吓坏了,顾不得手中尚还有着活计,撂下了匆匆便随着知书赶过来。秋杏与阿圆听见,不顾劝阻偏要跟着,翠云无奈,只能任由她们一块跟去了东院。   刚一入内,翠云便立刻感到了气氛的不同。整个外苑空荡荡的,一盏灯都未来得及燃,倒是内苑灯火通明,沈长歌的主屋门扉紧闭,烛光大亮。苑内苑外却一片寂静,静得令她莫名感到有些渗人。   事急从权,翠云等不及入画进去通报,顾不得入苑禁忌,便步履匆忙地进了内苑。刚一推开门,便见沈长歌正坐在主榻边,执着巾帕为临霜拭脸。临霜静躺着,双目紧闭,身上压了一张薄毯,她衣裙的衣角从毯下露出来,上面可见点点血斑。   翠云怔了下,强压下了心中的慌乱,带着秋杏阿圆见礼,“三少爷。”   见到她来,沈长歌侧过头,起身,“翠云姑姑。”   翠云点点头,面上难掩忡忡忧色,“临霜她……”   沈长歌摆手,从一旁拿过了一套折叠整齐的衣裙,递给她道:“还劳烦姑姑替我照看一下临霜。她一直沉睡出血,身上却没伤,我猜测她应该是来了月信,但不知为何一直血流不止。我已让小开去请了大夫,还请姑姑先替她换身干净衣裳。”   翠云听言一怔。她身后的秋杏与阿圆也相互望了一眼,似有些羞赧地低了头。   女子月信本算闺阁隐私之事,平时即便是姐妹间谈聊,都是极令人难以启齿的,更何况出于男子之口。可是这两字而今在他说来,却似乎十分平淡如常。翠云只当这是因由临霜事出突然,也便应请接过了衣裳,应了一声。   沈长歌颔首致谢,启步离开了房间,反手将门阖实了。   便在这时,知书从旁边的白桥小道上匆匆泡来,手中端着一盏小茶壶,“少爷少爷!我找到了,就是这个!”   沈长歌思绪一凝,忙将茶壶接过手,掀开茶盖轻轻一嗅。   知书喘着气道:“奴婢刚刚也看了,临霜的杯子里有茶,应该是喝了的!可是,奴婢看这茶没什么问题啊!怎么会……”   “少爷!”   她话未说完,远远的另一道声音传来了,是安小开赶了回来,“少爷!大夫请来了!”   沈长歌抬起头,将茶壶重置在知书手中,连忙迎过去。   “三少爷。”   那花白胡子的大夫见了他,立马躬身作揖,被沈长歌一手扶起,道:“胡大夫不必多礼,这么晚还烦请胡大夫过来,实在事出突然,望胡大夫见谅。”   胡大夫连连摆手,直言推辞他不必客气。目光向主屋一探,问询:“敢问三少爷,病人现在何处?”   “就在屋内,还请胡大夫稍安片刻,就快好了。”   很快屋门吱呀一响,翠云唤着众人已可入屋了。   沈长歌听罢,忙引着胡大夫入门,又遣着知书入画前去备茶。屋内秋杏阿圆手忙脚乱地落下榻帘,备好坐凳,将榻上的人影完全遮住,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臂腕。   备好了一切,胡大夫自榻旁坐下,在腕上覆平了一张巾帕,三指落脉仔细切了好半晌。定了很久,他的心中似乎逐渐有了了然,起身自随身的药箱中取出纸墨,开始书写药方。   “胡大夫,如何?”沈长歌问道。   “这位姑娘是天癸初至,体脉皆虚,所以会导致身乏力疲,排血过多,只消先服几幅止血药,再以益气补血的药材滋补一二,便可很快好了。”   说话间他铺开纸笺,笔走龙蛇,翠云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免狐疑,“可是大夫,即便是初潮,也不该一直流漫不止,更不可能昏迷不醒啊!”   药方一挥而就,胡大夫执起递于沈长歌,略顿了少晌,“依我所见,她流血不止且昏迷不醒,应是由于误服了什么药物,至于是何药……”叹息着摇摇头。   他话音一落,一屋的人却悚然怔住了。   翠云面露惊骇,不可思议,“药?”   “没错。”   阿圆与秋杏也难以置信,纷纷瞪大了眼。安小开小声嗫嚅道:“临霜……怎么会误服药……”   仅有沈长歌眉目皱蹙,虽然乍听也微怔了一怔,却似乎未出意料。   正巧知书入画已从外苑姗姗赶来,他从知书手中取过茶盏,“胡大夫,还请您看一看。这茶可有无异处。”   胡大夫接过茶盏,掀盖轻闻嗅了一番,蹙了蹙眉,很快又以指轻蘸了一点,轻尝了尝,恍然明悟,“没错,就是它了!”   一众人更加惊讶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瞪着眼睛一头雾水。   胡大夫道:“这茶水里面加了杜芫,又称头痛花,杜芫有毒,少量乃是止咳制呕的良药,亦可治疗癸血不通,可若过量,便可致人昏迷头痛,长期服用甚有性命之危,加之这位姑娘正值信期,这才导致血流不止,长久昏迷。”   一番话听得众人惊愕不已。便连沈长歌也不禁惊住了,虽未动声色,后背却已隐隐透出层薄汗来。   知书大惊失色,目光怔怔盯着那盏茶,讷讷自语,“这茶里……怎么会有毒……”   很快的,另一份药房亦很快拟好了,胡大夫细细嘱咐,“三少爷,据此药方,今夜与明早各煮一副,令这位姑娘啜下,自可排出她体内杜芫的余毒。明、后、大后三天,将方才那一方药每日各煮一副,晨、晚各半副,让这姑娘喝下,再调息上一段时日,方可自然痊愈。”   沈长歌接过了,再三谢过胡大夫。将药方递给了知书入画,命她们快些去药房取药煎药,然后亲自带着安小开将胡大夫送至东院偏门口。   目送着胡大夫逐渐远去,安小开许久没能缓过神来。愣定了很久很久,一转头看向沈长歌,不解道:“少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紫竹苑里怎么会有毒?还被下在临霜的茶壶里。”   “我也不知道。”缓缓叹了口气,沈长歌面色凝重。   深泓的眸低掠过一抹阴暗之色,他略一沉吟,忽然低低开口,“小开。”   “在。”   “你去找几个人,等明日,去京州城内所有的药房药铺查一查,看看最近都有谁抓过杜芫。记得,不要声张。但凡和定国公府有联系的,你全部记下来,一一告诉我。” 第62章 转醒   回到紫竹苑, 知书入画已经煎好了汤药,匆忙端入内苑,等到晾得半凉, 才让翠云将临霜扶起, 轻抵着她的唇一点一点喂她啜下去。翠云为她拭净了残药,又小心翼翼将她放平, 掩好了被单,坐在榻边平静地看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临霜的脸颊终于恢复了些微血色, 摸了摸她的手, 她的四肢也不再像方才那般冰冷。眼见血也逐渐止住了,翠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下来,紧凝的忧容也舒缓了些许霁色。   天色已晚, 窗外的世界已完全暗沉了下来,夜露稀薄,将窗台一株雪色海棠染上了一层晶莹露霜。   这样来回折腾了几个时辰,众人业已疲累不堪, 见临霜的情况已经稳定,沈长歌便命知书入画率先回了。翠云来得匆忙,如今临霜事了, 心中不免挂着藏书阁,也连命着秋杏阿圆趁着还未宵禁回去中院。秋杏阿圆不愿,她好说歹劝了半晌,终于令两人勉强同意, 依依不舍地退去。   忙了大半晚,几个人连饭还未来得及吃,此刻境况平稳下来,沈长歌让安小开将前厅的饭菜拿去热一热,又唤来翠云一同用膳。然而临霜还在屋中,几人挂念着,吃什么都只觉味同嚼蜡,只简单吃了些便放下了,回到屋中继续看守。   安小开因有沈长歌先前的吩咐,待了一会儿便去外面挑人。室中就只留下了翠云与沈长歌两人。静坐在床边守了一会儿,沈长歌怕屋中溢了夜凉,起身阖上窗,而后拿了一卷书坐在不远处的案边读卷。   四周越来越静,坐在床榻边沿,翠云起先还时不时抬头望一望沈长歌,逐渐困意侵袭,倚在床柱旁昏昏欲睡。朦胧间她的头逐渐下滑,猛然一点又忽地惊醒了,头无意间碰上床框,发出一声轻响。   沈长歌听见,眺过去望了一眼。放下书,轻声走向她。   “翠云姑姑,你先去睡吧。”   他指了指连通内室的一处侧榻,声音放得极低,“你明日还需回藏书阁上工,还是多多休息,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翠云一怔,忙说着不用,看这早已沉寂的天色,想着沈长歌想来必是也快到寝时的,便劝着他也早些入寝。可是她方才脱口,又立即想到此时他的床榻正被临霜占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央企着沈长歌帮她将临霜一同挪抱回房。   “不用,她就在这儿便可,无需动。”谁知沈长歌却道:“姑姑也早些休息,我平日入寝较晚,这里只我一人看着便好,姑姑不必担心。”   “可是,三少爷你……”翠云仍不禁有些犹豫。命她去睡没什么,甚至将临霜留在这也没什么,可他又该去何处落寝?   “翠云姑姑放心。”看得出她的忧虑,沈长歌淡哂。目光落在床榻临霜的身上,“我今晚去小开房中挤一挤便好,不会有事的。”   ……   这一个晚上,总算还是熬过了。   等复一日天明,临霜依旧没有醒来。   好在沈长歌看得出,她虽没醒,但是整个人的气色已经恢复了很多。他守了一夜,如今见天际露白,便打来温水,绞了帕子替她拭脸,又去外苑唤了知书入画,嘱咐了些许。   翠云在前屋侧榻醒来的时候,内室的沈长歌早已换好了太学服制,白衣束冠,风姿逸然,却掩不住面容的疲惫。她恍惚了好一阵,才恍然发觉自己竟一觉睡到了天亮,顾不得梳洗敛容,只匆匆拽平了压得半皱的衣裳,走到沈长歌身前。   “三少爷,奴婢……”   沈长歌知晓她定是因起迟致歉,只一摆手止住,请托道:“翠云姑姑,进学时辰就快到了,我必须得走了,还麻烦姑姑再替我照看临霜半天。我已吩咐了知书入画熬药,一会儿她们便会送来,等下午,知书入画会来内苑接替姑姑,还劳烦姑姑照应。”   翠云哪会不应,立即承应下,目送着沈长歌离去。   他方走未过一会儿,知书入画便送了药进来,翠云接过,如昨天一般,小心翼翼喂着临霜啜饮下去。一直到了中午,翠云见临霜的境况完全安稳下了,将其余的事情承托给了知书入画,打算回去藏书阁。   便在翠云即将要走的时候,床榻之上似乎有了一点动静,一个极微的沙哑的声音轻轻传来,“姑……姑?”   翠云怔了下,回过头,看见临霜已然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神容迷惘愣怔,眼神呆呆滞滞的。翠云似乎也没能想到,静滞了半天,恍然间晃过神来,惊喜。   “谢天谢地!临霜,你可算是醒了!”   ·   临霜其实并不知道究竟是发生过什么,她对自己最后的回忆,便是当时同与沈长歌说完话,沈长歌命他先回去休息。等她回了房,喝了几杯热茶,躺在床上觉得腹胃阵痛。本想着略歇一会儿便去前厅用饭,可是不知为何,竟稀里糊涂便睡着了。   她自然不知昨夜紫竹苑内凌乱匆忙的模样,一睁开眼见天色大亮,还以为是这一觉睡了太久,又起得迟了。她有一瞬的迷惘,再仔细向旁一看,发现竟是翠云站在一旁。而更令她震讶的,是这房间格局入眼格外熟悉,却分明不是自己的房。仔细一辩——这竟是少爷的主卧。   她心中一惊,平躺着怔定了两秒,猛地弹坐起身。   “别动。”翠云立即薄斥,忙步到床榻旁,按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好了,“你这孩子,刚醒来就起这么急,小心又头晕了。先躺一下,等精神好些再起来。”   临霜愣怔难解,一双水眸又清又迷茫,错愕地望着她。   “你渴不渴?等下精神好了,记得先喝杯水润润喉。”走到桌前为她斟了杯清水,翠云将水杯置晾在床案旁。   临霜依旧眼瞳瞪得老大,心中大为不解,试探着张了张口,“我……”   她一开口,便感到喉咙里一阵喑哑磨涩,口腔中有浓郁的药味,苦巴巴的,“姑姑,我怎么在这儿?”   “你还说呢!”翠云轻哂,伸手抚去她微微遮睫的刘海,笑道:“你这孩子,自己要来了月信都不知道,还乱服了什么药,害得自己昏迷不醒,又染了一身的血,吓得我们还以为你怎么了似的。”   临霜闻言一惊,下意识掀开被子朝里看了看,惊愕,“我——”   翠云按住了她的动作,顿了顿,道:“不过也怪我,忘了你这年纪正是初潮的时候,没多嘱咐你一些。好在三少爷发现的早,要不然啊,还不知你会怎么样呢!”   “姑姑说什么?!”临霜更惊愕了,心里都遽然咯噔了一声,“姑姑说,三少爷他——”   她刚吐出几个字,只觉得喉咙一卡,完全说不出话了,脑海中很快浮现了当时的情景,她满身血迹,被他赫然撞见,只觉窘迫得无地自容。   更令她汗颜的是翠云接下的话,“可不是!还是三少爷把你抱来这主卧,及时给你请了大夫为你探病,又叫了我过来给你换了衣裳。你是不知,我刚来的时候,你那血染得整条裙子都红了,就连三少爷的衣裳都……”   “姑姑快别说了!”打断她的话,临霜深深沉埋着头,整张脸都红透了。   翠云知她害羞,看着她轻笑了一下,又轻叹了一息,“不过话说回来,临霜,三少爷对你还真的是不错的,你都不知,昨夜你一直不醒,担心你出事,他便在这儿守了你一整夜,直到早晨进学了才走。若是普通的丫头,哪能会有这样的异殊?若我看,或许三少爷打心里对你,还真的是有些不同。”   临霜微愣,整个人的思绪仿若被赫地揪住了,讷讷道:“三少爷他……守了一夜?”   翠云轻点了点头。   她还是有些愣怔,翠云伸手覆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临霜,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本也就是个建议,最终想怎样选,全部都在你。可是经过昨晚,我感觉这三少爷对你,是真的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你真的可以把我的话好好想一想。”   “姑姑不要乱说……”临霜窘道:“三少爷他……他对人一向宽厚,不过是因为紫竹苑的丫头少,才会让姑姑觉得不同。其实……换了旁人,三少爷一样会这样对待的。”   她虽这样说,但胸膛已有了些温温暖意,心下也忍不住有些欣喜。   翠云见状会意,想来她心中自有所思,也不便再多言。她又杂七杂八地聊了些旁的,话题绕回她这一次意外的源头,不禁神色凝重,“对了,临霜。”   临霜同样回视着她的眼。   “我问你,你昨日饮的茶里,怎么会有致人昏迷出血的杜芫?”   “杜芫?”   “是啊!”翠云道:“那杜芫既然不是你自己放的,你这茶从烹煮到你喝下,都经过谁都手,你可还有印象?”   临霜微怔,仔细回思了一下,缓缓摇头,“这茶是我让知书煮的,她煮茶时我正在藏书阁,不知这茶都有谁碰过。但是我回来后,直接就将这茶拿回了房,紫竹苑里就这几个人,没有旁人能够触得到啊。”   翠云有些失望,“你再仔细想一想呢?真的就没有任何人了?”   顿了顿,临霜依旧摇头   翠云心中微凝,默了默,瞥眼看见她还依然一瞬不瞬望着自己,露了一丝笑,“好了,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不管是谁,现下你人无事便是最重要的。你这几天身子虚,先好好养着,记得吃喝都要格外注意些,若有什么不适的,都要及时说。”   临霜点点头。   ·   到了傍晚,沈长歌下学回苑的时候,翠云已经走了。   接替翠云来照顾她的是知书和入画,彼时正在外苑熬药,见到他回,不等他问,便先一五一十说了临霜现下的状况。听说临霜已经醒了,他先是一惊,而后还不及去安小开的侧屋换下衣裳,便匆匆赶往主卧。   一入屋,沈长歌却有些微怔。   不同于自己所想象的,室内却极其安静,临霜似先前一样,闭着眼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他有些讶异,侧头看了看床案已被喝光了汤药的空碗,心知她的确已经醒了,或许是再次觉得疲乏,便又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看见她依旧沉睡的那一瞬,他的心情有一刹的失望空落,但转瞬想起知书入画的话语,知她已无大恙,又有了些欣慰。隔远静瞧了她一会儿,他慢慢走上前,坐在床沿边上,凝神望着她的脸。   顿了顿,沈长歌伸出手,替她轻手别去了遗落脸颊旁的一缕碎发,又不由自主般触了触她的脸庞,神思微凝片刻,忽地,俯下身——   气息离她的面庞大约两寸的距离,他的动作却倏地停了,垂眸望着她蝶翅一般的长睫,停顿半秒,轻叹了一息,又原样坐直回去。   低头默了一默,他站起身,步子放得极缓极轻,朝着屋外走去。   “三少爷。”   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轻得防似一缕缈雾,极难捉摸。   沈长歌一讶,顿住,回头。 第63章 温和   默默望着他, 临霜撑着臂慢慢坐起来。   望见她醒,沈长歌有一瞬的错愕,原地顿了一刹, 立即绕着桌案走到榻边, 扶着她坐起来,“你醒了。”   “嗯。”她点点头, 顺着他的扶力坐起身。   从一旁取过数个软枕,他密密垫在她的身后, 让她以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靠卧。而后又起身走到桌前, 去倒了一杯水。   目光却一直落在他的背影上, 临霜神色有一瞬而逝的暗笑。   沈长歌所不知道的,却是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睡。她也不知是何处所起的心思,便在方才听见他入苑的脚步时, 心中凛讶,下意识便缩回了床榻闭上眼。她却没有想到,三少爷竟会做了那些。   伸手抚了一下轻别耳后的碎发,胸口仿佛有温热的暖流徐过, 不自觉有些想笑。   不远处的少年突然转过身,正对上她暗自偷笑的脸。   临霜一愕,只觉好像做了坏事被抓现行一般, 又是尴尬又是懊恼,立即低头别过脸。沈长歌见她这般,似乎恍然了解了什么,不禁微然一笑。   走上前, 他再次在榻边坐下了,将茶杯递给她,“给,把它喝了。”   她点点头,接过了茶杯,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只将整张脸都深埋在茶杯中,咕嘟咕嘟喝下了。   “慢点,别呛到。”低低的话语流在耳畔,清淡间隐夹着几许温和。   她轻轻“唔”了一声,很快将水都喝尽了,想探着手将水杯放在床案上,却已被他接过去。   “感觉怎么样,可还难受?”沈长歌开口问道。   临霜摇摇头,大着胆子抬头看他的脸,支吾着道:“少爷,我听翠云姑姑说,昨日,是您及时发现了奴婢……那个……又及时叫了大夫。奴婢谢谢您!”   “你不用谢我。”他轻哂,凝望着她的脸,“我昨日也是见你一直未去用膳,担忧你出了意外,事急从权,你不要在意。你是初次来潮,听说女孩那几天很特殊,记得今后吃穿棋局,都多注意一些。”   他话说得十分自然平淡,仿佛所说的事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可落在她的耳中,却异常觉得羞赧窘迫,耳根都不由烧得红了,说不出什么,只能低着脑袋低低地应是。   看她这样,沈长歌不经意暗笑,将水杯撂在一旁。   门外传来轻响,一见却是入画站在门口,禀告着他适才吩咐的汤已经熬煮好了。沈长歌听见,立道:“给我吧。”   应了一声,入画走进门,毕恭毕敬将汤水放在沈长歌临近的小桌旁,笑嘻嘻朝着临霜使了个眼色,而后知机地退出去了。   拿起碗,沈长歌以手背轻触碗壁,试了试温度。感到温度大概适宜,他又执了汤匙,轻拨了拨汤水,舀起一匙轻尝了一尝,后又递到她的唇边。   “试一试。”   临霜微怔。   她伸出手,想要从他手中接过碗勺,可是刚一伸出,却又被他悄然避过了,而后又重新将汤抵到她面前。临霜无可奈何,只能含羞低下头,小心翼翼将汤啜下了。   “怎么样?温度可合适?会不会有些烫?”   临霜摇头,抬头看了眼沈长歌,又飞快地低下了,低低道:“不烫……”   “那就好。”他又轻舀了一匙,轻吹一吹气,再次递到她嘴边,“这是姜枣汤,是可补气益血的。你身子虚,以后每个月这几天,记得都熬上两碗,也免得你腹痛难耐,心烦气躁。”   临霜再次轻轻啜下,想起昨日还曾莫名对他厉色急言,心头不免愧疚不已,嗫嚅,“我知道了少爷……”   沈长歌微扬唇角。   一碗汤很快喝完了,沈长歌放下碗,为她递去一方手帕。看她已完全无恙,他轻舒了一口气,站起身。   “好了,你既已没事了,先歇一歇,等一下,我会让小开将饭菜送来这里。我还有些事,先出去一趟,等下就回。”   临霜一怔,大概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心中一讶,忽地坐起身。   “少爷,我既然没事了,那、那我还是先回自己的房,就不占用您的房间了,我现在就回去!”她说着,便想翻身下床,被他轻手一按拦了下来。   “你就待在这儿,别动。”沈长歌静静道。   临霜一怔,打从心里想要拒绝,可是肩头被他按着,又无法下床,只能张了张口,“可是——”   “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清音启口驳去她的话语,他神情平和。   “你那床被你染了一榻的血,所有的床单被褥怕是都用不了了,需得换成新的。我会叫小开去替你准备完全,这些天,你就先睡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回绝。”   “……”临霜喉头一涩,想说话,可是一听他那一句“染血”,只觉整个人都如同被蒙头敲了一棒,不忍想象当时会是一个怎般的情景,只恨不得想立刻寻得个地缝钻藏进去,连涨得通红通红。   看着她,沈长歌笑意莞然。   “好了,你先自己待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   走出房门,安小开已经自外回了。他方走上白石栏桥,两人恰好碰上了面。   “少爷。”见着他,安小开立刻快行上前,从袖中取了一份纸页,递他。   沈长歌接过了,轻轻将纸抖开,雪白纸面上密密写着一些人的姓名。安小开立在一旁,跟着他边瞧边一一解释着,道:   “派出去的人已经将京州所有的药房药铺都问遍了,但凡是最近一周买过杜芫,且与我们公府有联系的,都在这上了。那个李嬷嬷,是个后院厨房的粗使嬷嬷,听说是最近房中闹虫,买杜芫是为了杀虫用的;那个杜三,不是我们公府人,但他侄女在我们公府,是南院的一个丫头;还有那个丁小童,就是咱东院武场扫地的小厮,买杜芫是为了治疥癣……”   沈长歌一一看过了,表情依旧平淡,“这些人虽和我们公府有联系,可是几乎和东院、和临霜都无关,即便有关的,也根本接触不到紫竹苑,应该都不可能。”   “就说是呢!”安小开点头道:“我也问了,再就是一周前买过的人,可那就多了,可是我问过了药房的掌柜,他说这鲜杜芫若放着超了七天,药效怕是就没那么厉害了。所以按临霜当时的反应,应该是七天内的才对。”   “七天内。”沈长歌兀自念了一句。   “嗯。”安小开点点头。   原地静默了少顷,沈长歌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小开,你先去厨房取膳吧,记得带到主卧给临霜一份,我先去中院给祖母请安。”   “好!”安小开爽快应了,刚回头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马上折了回来。   “对了少爷,还有一件事,就是药房的掌柜说了,单买若不可能,那会不会可能是和其他药材一起合的方子?听那掌柜说,这杜芫除了有毒,若控制药量,还可作止咳制呕的辅药,你说,有没有可能会是这般?”   沈长歌微怔。   又暗自微索了一索,他瞳眸微暗,神情似乎也随之黯淡下来。   “我知道了。”   ·   这一日是十五,因心挂着临霜,沈长歌没有如以往一般用过晚膳,早早便去了中院向老夫人请安。老夫人自然欣喜,拉着他说说聊聊了好半天。见临霜并未像以往一般跟来,不禁有些讶异。   沈长歌本想将事情都如实同老夫人述说的,却又担忧如今事无头绪,若非如他所猜的有人刻意构害,凭空闹大反而不好,也便未曾实说,只言她身体抱恙,不便动身。老夫人了然,唏嘘的同时也不禁有意无意地提及,直叹着他身侧的侍婢实在过少,若一人病,便连一位顶替之人都没有了。   沈长歌自然明了老夫人是何意,却故作未明。只道临霜身体健康,且做事蕙质细心,且有小开相辅,仅此二人便已足够了。老夫人无奈,也知晓自己多半劝不动他,也便任了他懂作不懂,命人包裹了一些补身的食品,让他带了回去。   沈长歌应了,与老夫人恭敬告了辞,退下去。   走出清和堂内苑的时候,时辰还不算晚,然而时令已入了秋,昼时变短,整个天色已压了沉沉墨色。沈长歌本正往门口走着,就在即将步出门时,身侧一道身影擦过,同时发出几道刻意压抑的咳嗽声。   那声音听着有些熟悉,沈长歌步履一顿,转过身,看向那个与己擦身而过的背影。   “问蓉嬷嬷?”   那人正是问蓉,闻声脚步一停,同样回过身来,看清了面前的人,见礼,“三少爷。”   他心思一动,表面却没动任何声色,只略一颔首,道:“嬷嬷嗓子为何哑了?可是生了病?”   问蓉不禁一赧道:“劳烦三少爷关心,不过是天气凉了,染了些风寒,不打紧的。”她说着又偏过头去,忍不住低咳了几声,知趣退了几步离他稍远了些。   沈长歌淡道:“如今天越来越寒,确实易染寒生病。嬷嬷平日还是多注意休息,以免积劳压病,变为久疾。”   “奴婢明白,多谢三少爷关忧。”   “对了。”顿了顿,他似无意提起,“锦心这几日,可在嬷嬷那里?”   听闻他突然问起锦心,问蓉不由一诧,又不禁有些惊喜,立道:“在的,奴婢前些日病情较重,便令锦心告了假过来替我照看了两日,现今还在中院。”   “她昨日可回去过紫竹苑?”   “她……”不大解他此问何意,问蓉回想了一番,“好像早晨是回去了一次,说是没了换洗的衣裳,回去取了几件回来。”见他微垂着睫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不禁问:“敢问少爷,怎么了?”   “哦,没什么。”沈长歌摇摇头,淡笑,“还劳烦嬷嬷替我转告锦心,望她能在嬷嬷的病情稳定后早些回来。这几日临霜生了急病,知书入画两个丫头又太小,苑内诸多事务都不大懂,还希望她能早些回来帮帮我。”   问蓉一听,不由一阵惊喜。她将锦心送入紫竹苑多年,算起来,三少爷还是首次主动向她问起锦心,况且又是召唤着她快些回苑,连忙应道:“好,三少爷放心,奴婢定转告给锦心,让她尽快回去。”   沈长歌颔首道谢。   转过身,面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微漾的唇角微微轻抿,化为初时的疏冷淡漠。他启步走出清和堂外苑,黛蓝的身影很快融入深沉夜色。 第64章 同居   回到紫竹苑已入酉时, 沈长歌匆匆净过手,去安小开的房间换了件宽松常服,而后转回到主卧内。   走进的时候, 临霜正在收整房间, 昨日匆忙了大半晚,房内还有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未曾收整完全。趁着他不在, 她将屋内一切全部规整整齐,一盏沉檀轻燃, 香丝缭绕, 香意馨然。   听见他的脚步, 她抬起头,放下了手中刚整理一半的书本,快步到他面前, “少爷。”   沈长歌轻轻一笑,挥散掉了脑海的冗乱,轻一吸气,感到入鼻一阵暖意芬芳, 道:“你怎么起来了?为何没歇着?”   “回少爷话,奴婢躺太久了,觉得身子乏得很, 活动活动倒觉舒坦一些。”她微微一笑,走到水盆前为他浸了一块拭手的巾帕,又对他向屋桌旁一引,“少爷可曾吃过饭了?小开早些时候就将晚膳带回了, 奴婢一直为少爷留着。”   他看到她走到桌旁,将罩菜用的碗碟一个个掀开。碟中的菜品依旧整齐完好,还散着浓郁的香,看样便知还丝毫未曾动过,不由问道:“你怎么没吃饭?”   “奴婢担忧少爷还没用膳,不敢妄动,所以想等少爷回来。”她乖觉替他拉好了一个凳子,引着他坐下,又为他盛了一碗羹汤,“少爷慢用。”   沈长歌接过了,又忙让她快些坐下来,对她淡笑,“以后若我晚归,你便不用等了,可先自行用饭的,不管什么时候,先把自己照应好了再说,不用顾忌我。”   “是。”临霜乖顺地应,照着他的吩咐在他身侧坐下来,同样拿起筷。   吃饭的时候,两人一直处于静默。   由于安小开不在,这天的饭席之上无疑安宁了许多。沈长歌没有率先说话,临霜自然不敢主动开口,只一味地埋着头,默默扒拉着碗中的米饭。   缓缓地,临霜悄悄抬了抬眸,看了看一旁的沈长歌。   沈长歌静坐在她的身侧,周围暖黄的烛光静映,擦过他直挺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脸庞,在他的脸颊一侧透映上了几道淡淡的阴影。他微半阖着眸,一手托着饭碗,执筷的另一手自若地夹着菜。他的手指修长且白,那双牙白的筷握在他的手中,望着却似比他的手还要逊色。   她默默地看了半晌,不知为何,总忍不住有些想要发笑,咬着唇无声地笑出来。   其实她一直知道,沈长歌生得十分好看,她也知道,以“好看”一词形容一个男子,似乎是不大贴切的。可是当她见到他,莫名的,脑海中那些曾经记过的形容男子相貌的词语却全都记得不清了,只余下了好看这一词。   就这样用余光轻轻瞟望着他,临霜微微有些发怔。   似乎感到了身边那道盯灼的视线,沈长歌突然同样侧眸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她一直凝视的目光。   临霜一愣,立马低下头,故作无事般继续吃饭。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沈长歌唇角微弯,淡声道:“你笑什么?”   “啊?”她微怔,抬头回视着他,答:“我没笑啊。”虽这样说,但她唇边那一抹弧度却似乎没能及时藏住,蕴得眉眼都浸染上些许盈盈笑意。   沈长歌见状微哂,为她夹了一片清炖山药,道:“你最近身体不好,多吃一些清淡的,也好消化一些。”   临霜低头,轻拨了下碗中的山药,嚅声道:“知道了,谢谢少爷。”   用完晚饭,临霜帮着知书入画,将碗碟饭菜一一收整好,又帮着两人将膳盒送出内苑。知书入画忧心她身子薄弱,又夜晚寒凉,没有令她跟着两人去东院厨房,忙搡着她快些回了。   回到卧房时,就见沈长歌正立在桌案边,静静看着一张写了诗文的雪笺。   临霜走上前,在他身边两步以外的距离停下了,唤一声,“少爷。”   沈长歌闻言转头,扬了扬手中的纸页,和言问道:“这是你写的?”   “嗯……”瞟了眼那纸上的字迹,临霜微微低头,“我闲着闷,随便写的,让少爷见笑……”   雪白的宣纸之上,是以规整的柳体字书写得的一行小诗——梨花微雨处,宛若伊人来。   沈长歌淡望了片晌,微笑点评,“你的书法的确很棒,十分漂亮,笔端清晰娟秀,字迹勾连利落漂亮。看起来,真的很有大家风范,看得出你平日未少练习。”   “至于这诗……”他稍顿了顿,提起一侧的毛笔,轻蘸墨汁,在她字迹的另一端又挥就了一行字,递她。   “你看,如果是这样,会不会更好一些?”   临霜微讶,顺着他递来的纸页低下头,看着纸上那墨迹未干的另一行字。   ——坐望梨花微雨处,宛若伊人归影来。   她心下默读了两次,微微一思,忽地抬起头对他讶然一笑,“还是少爷厉害!”   沈长歌轻笑,从她手中拿下了宣纸,悄无声息搡引着她到床榻旁,低声道:“好了,天色不早了,快些睡吧!你现在身体弱,早点休息。”   临霜乖乖应下,向她道了晚安,沈长歌点头,扶她在床榻坐下了,又吹灭床榻边的烛火。做好这一切,他转过身,在一旁的柜子中抱了一床新的被褥,大步走向外室的侧榻。   临霜看到了,先是一怔,而后心头一惊,徒然坐起来,“少爷,你、你、你睡那儿?!”   沈长歌回头看了她一眼,隔着幽暗的烛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迅速在侧榻铺整好了被褥,自若道:“嗯。”   临霜怔忡,几乎懵了,舌头僵了半天,磕磕巴巴问道:“少、少爷,你不是和小开睡在一起……”   “安小开睡觉太吵,磨牙蹬腿抢被子,和他一起,我睡不着。”他淡淡说了这几句,回身嘱咐她,“你快躺下睡吧。”   “不行的!”临霜却忽地站起身,光着脚便站在地上,“那个……你不能睡在这儿!”   “为什么?”他很快回口问道,话语一出,却直问得临霜喉头一涩,不知该回答什么。   沈长歌所要睡的那处侧榻,是处在房屋外室的西侧,内室与外室两厢连通,期间本有一处屏风连着。然而因昨晚临霜病急,那展屏风为了方便,早在胡大夫来时便被撤去,故使得两榻间如今一目了然,中间相隔,也不过十余步的距离。   以往家主的房中,那一处侧榻本都是家主贴身侍婢所居的地点。因相距较近,又同处一间,所以当家主夜半有何吩咐,也可方便服侍。只是沈长歌自小便不喜侍婢贴身,故多年来那一处侧榻便一直空着,仅做了一处临时休憩用的座榻。   虽然她心知,在其他家主的房苑中,这般宿寝方式十分平常,但总归属于同居一室,未免……   沈长歌自然猜得透她犹豫什么,不禁戏谑一笑,趁着她正低头呆愣,悄无声息走到她身旁。   “你在担心什么?”——   温和而清冽的声音突然低低在她耳畔响起。   临霜吓了一跳,黑暗中竟未曾发觉他竟走来自己身侧,轻“呀”了一声,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身子一歪,斜斜倒在了床上。   她这样一倾倒,床沿边的脚受力一翘,正巧从他的腿边微微擦过,传来一点微凉。   沈长歌感觉到了,低头,看到她一双赤裸在外的足,眉宇轻蹙,“把鞋穿上。”   说着低下身。临霜怔了下,连忙坐起身,摆手阻止他,“不用不用!少爷我我我自己来!”   胡乱将鞋子套好了,她局促站起身,稍稍向后退了两步,离他稍微远了些距离,拘谨道:“少爷,我看……要不……要不我还是回我自己的房吧!你借我一床被褥便好了!”   她说完,转身向床榻上一捞,抱起了榻上的被褥,急匆匆地便想要跑走。   沈长歌却只是向旁侧了一步,伸出手抵住了床框的雕花隔板,那么轻轻一拦,将她直接拦下,清声道:“你不可以走。”   临霜见状,立马转身,想要从另一旁溜出去,他却仿佛早已看出她的意图,又猝然伸出另一只臂,抵住了另一侧的出路,直接将她怀困在了怀中。   两头的路皆被堵住了,背后是坚硬的床框,她躲无可躲,只能试着努力往后挪了两步,将背紧抵住微凉的床框。这样的姿势,两人距离得极近极近,背着幽暗烛光,她虽看不大清他脸上的神色,却几乎能感到他轻浅的呼吸微微舒荡在自己的面上。   临霜的心倏地便跳得飞快,几欲撞破胸膛般的剧烈,不敢抬头面对他的眸,只能抱紧了怀中的被褥,将脸半低埋入被中。   她额前的细碎发丝就在他的鼻息之下,随着他的呼吸,发丝微颤。他静静望着,唇角微漾,静道:“现在天凉,你的床今日没有燃暖炭,就在这里睡,别回去。”   “可……”她下意识出口想要回驳,刚一抬头,正对上他深暗泓邃的眸,心里一凛又立即低下了。   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沈长歌的笑意谐谑,“你到底在在担忧什么?”   “……”她只感觉整个面颊都烧得滚烫,再说不出话了,后来干脆闭上眼不看他。   这样的她更令他不觉想笑,别过头勉强忍抑了笑意,深呼了一吸,将手臂放下了。   身边的桎梏似乎消失了,临霜试探着睁开眼,见他已放开手,不禁略松下了一口气,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放心。”很快他的声音又响起,猝不及防的,惊得临霜又背脊一凛,愕然抬起头来。   只见沈长歌立在她一步开外,暖烛微漾,晕得他脸上笑容浅浅,“我若想对你做什么,早在你昏迷的时候便做了,何必等到现在让你防着我。”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食指极快地从她鼻尖处微微擦过,又很快放下了。   那是极短的一瞬,又极其轻微,他的指尖触过她的鼻尖,几欲如风轻拂而过。她一怔,一瞬不曾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瞳愣愣看着他恍惚。   “睡吧。”从她怀中拿过被褥,他不由分说在主榻上一一铺好了,引着她坐下。然后转身朝着侧榻走去。   “少爷。”临霜在他身后叫住他。   不再坚持回房去睡,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建议,“少爷,要不……还是我去外面睡,您回主榻来睡吧!我……”   “快睡吧。”他轻声截去了她的话语,平静脱了外披的衣裳躺上床榻,话语轻柔。   “若有什么事,直接唤醒我就好。不要想太多,晚安。” 第65章 问责   伏在枕上, 临霜一直久久不能入睡。   夜色深浓,房间里的烛火已经都熄了。一片黑暗之中,唯有窗外的皎皎月色透过窗棂, 自屋中投映了几抹柔亮白光。她静静侧卧, 目光越过半个屋室,落在侧榻那道朦胧不清的身影之上, 心里止不住地迷茫。   便是在这一刻,她仍有些反应不过, 伸出手, 轻碰了碰自己的鼻尖, 卧在榻上讷讷发怔。回想起方才那一幕,那一瞬的触碰就犹如蜻蜓点水,明明是那般轻微难见的, 却莫名好像一粒石子落了水面,搅得她心湖都蓦然乱了。   其实她知道他所问的那句话的涵义,想来是她对他百般推拒防备,让他以为自己不愿与其同居一室的真正缘由, 是忧心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而其实他所不知道的,却是她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这般。哪怕真的同他共寝一间,她也完全相信, 他绝不会对她做出什么。她十分信任他。   她只是,不敢与他共处,不敢与他临近,便连平日的相处中, 稍与他微近了一点点,她便会有种莫名的感觉,让她总不自觉的想要藏避。那种感觉,却不是敬畏,而是一种难以言述的紧张感,每每升起,足让她的神思都紊乱了。   便连她自己都想不透,自己这般,究竟是为什么。   但她其实还是有些庆幸的,回想他为她安置的一切——内苑的房间,批了注释的书文,不顾分说将她安置条件更为优渥的主卧,那些暖汤与药水……思起此前翠云语重心长的话语,虽然她心中依旧坚定,但是心臆深处,却止不住还是会泛起点滴喜意。   夜色极静,耳边一片绵长的安宁,侧耳凝听,她几乎都能听见他轻薄的呼吸,平稳而轻浅。尽管心中依旧还是有些拘谨的不自然,她却感觉有种莫名的心安,仿佛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就在这一刻,她便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可以放心大胆的去面对。   手指轻轻抚住胸口,临霜抿出一抹微笑,轻舒了口气,平静躺好了,默默闭上眼。   直到主榻上的人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侧榻上的人才静静睁开眼,隔远眺望主榻上的影子,不禁长久凝视,微笑无声轻绽。   ·   锦心走入东院的大门,心情异样的喜悦轻快。姣好的面容笑容轻扬,喜意几乎从唇角漫到了眉梢,一丝都无法隐藏。   她简直太兴奋了,欢悦的心情在胸膛蔓延,晕染得浑身的血液都止不住的激动,这样的兴奋,便连当初母亲将她送入紫竹苑时都不曾有过,脚步更是行的飞快,一瞬不敢停歇。   她这一次告了五天的假,前时娘亲突发急疾,手中的事务无人顶替,恰逢她紫竹苑中事务清闲,便令她告假入中院清和堂为娘亲顶替几日。若算起来,今天也方才过了第四日,她却已提前结了假时,只为尽快赶回紫竹苑去。   她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在她昨夜听过娘亲的转述之后,她便几乎恨不得马上飞奔回紫竹苑——飞奔到那个人的面前。她喜难自抑,情绪更是亢奋得无以复加,她想,这么多年,他终于还是看到了她,终于,还是能与他进一步了。   回到紫竹苑,天方露初曦,时辰还早,苑内静悄悄的,知书入画想来还未起床。她站在内苑的门口向里张望了半晌,可探望了半天却仍不见动静,正想延后再说时,正见到从内苑出来煮茶的安小开。   看见她,安小开似乎有些惊讶,下意识地弹退开半步,面容浮现出一种见鬼般古怪的神色。她虽有些讶异,却顾不得许多,忙让安小开进去禀报,通知三少爷自己已经回了。   安小开呆呆应了,去茶房煮了茶,然后在她的催促中转回了内苑。未过一会儿,他又过来,告知她少爷召见。   走进内苑的时候,锦心并非没有紧张的。   她入紫竹苑多年,却还是第一次走入内苑,心中激动难抑,被她强行压抑着才未曾表流出来。径直将她带领到略偏的一处耳房前,安小开叩响房门,直到得到屋内人的应肯,让开道路放她入门。   锦心心下有些奇怪,不明白少爷召她,却为何不是在内苑的主卧?眼下却想不了那么多,迅速敛了敛衣容发丝,面上露出一抹完美笑颜,然后推门而入。   沈长歌确在屋内,正坐在桌案后,手中携着一张纸笺,边看边把玩。似乎听见了她的脚步,他微抬了抬睫,淡淡看了她一眼。   锦心呼吸轻滞,缓缓步到他的面前,恭敬躬身,“三少爷。”   “嗯。”沈长歌的容色很淡,放下了手中的纸笺,话语冷静平平,“你回来了。”   “是。”她微微颔首,抑着胸膛飞跃的心跳,偷偷抬头用余光望他。   “问蓉嬷嬷的病可好些了?”   “回少爷的话,我娘的病已无大碍,多谢少爷挂怀。”   顿了顿,沈长歌又问,“我上次听嬷嬷咳得厉害,最近,可都正常吃药看大夫了?”   “回少爷话,已看过大夫了,也已正常用药,少爷不必担忧。”她的声音温和轻柔,听闻他亲自关忧自己的娘亲,心中不禁涌溢暖流,唇角笑意哂然。   沈长歌点点头。微默了半秒,静静开口,“你娘可告诉你,我这次唤你回苑,是为了什么。”   她闻言,敛面含羞,道:“娘说,三少爷……是有事需奴婢帮忙。”   “没错。”沈长歌定声开了口,望着她,不动声色,“我的确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助’。”   “敢问少爷,是什么?”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将杜芫,放入临霜的茶中的?”   如一颗惊雷猛然坠地,锦心猛然一悚,赫然抬头。   ……   临霜睁开眼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大亮。她轻揉了揉眼,撑着身子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向不远处的侧榻时,不禁顿住。   侧榻上空空的,早已没了昨夜宿在那儿的人影。榻上的被褥折叠整齐,显然已走了有一会儿了,她怔了怔,连忙起身穿衣洗脸,出门赶往前厅。   前厅却没有沈长歌的身影,便连小开的影子都不见了,她不禁有些错愕,出了厅门在苑里寻了一圈,半天没能看见人影,干脆放声在苑里唤了几声。   “少爷!小开——”   声音逐渐漫出去,打在墙上荡了几声回响。   耳房之内,临霜的声音隐隐传来,沈长歌听见了,一瞬望向窗外。锦心怔愕,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僵了片刻忽地开言,“陆临霜——?!”   她竟没事?!   她怎么会!   沈长歌手指微动,立即令她噤了声响,低声吩咐门外的小开,“小开,你去找个理由,把临霜带回房休息,这边不用惊动她。”   安小开“诶”了一声,马上起身跑远了。   外面的声音逐渐听不见了,沈长歌方才回过神。漠然扫了眼锦心,他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同时将手中的纸笺丢入她的怀里。   大概扫了眼那猝然落手的纸页,锦心登时一怔。   “我不想跟你浪费口舌。”将她的神态全部收入眼底,沈长歌冷漠道:“你最好如实告诉我,你究竟是怎样将杜芫放入临霜的茶壶中的,我说不准还会对你从轻处置,否则,便依照府规处理好了!”   锦心背脊一僵,强压着使自己的情绪镇静,勉强道:“少爷……奴婢,奴婢不知少爷在说什么……”   “你不承认?”他盯着她的脸,眉宇微蹙,唇角却隐隐浮出一抹讥嘲,“好,那我就告诉你。”   “……”   “临霜前一日突发急疾,昏迷不醒,流血不止,经大夫查,应是中了杜芫毒。杜芫有毒,却是伤人神经不伤肺脉,一旦误服,仅凭切诊极难查得出来。所以类如这般的药物,如若药房药铺售卖定会有所存档。临霜那一日突陷昏迷,若是平常我本会以为她是过于劳累导致嗜睡,巧在她那天临逢月信,出血不止,这才因此查出她的茶中放有杜芫。她那茶本是知书所煮,从未出过紫竹苑,我紫竹苑内戒备森严,除却苑中之人无人能入,而那一天,苑里除却知书入画,便只有你——”   锦心一顿,张口便想要解释什么,却被他一扬手止住,继续道:   “是,我查过京州的各大药铺药房,你在这一周内的确未曾买过杜芫,且你在大前日便已告假,也一直未在紫竹苑。但知书却确认过,临霜中毒那一日,你是曾回来过紫竹苑的。虽然时间不符,但临霜吩咐知书煮茶时,你却就在一旁不远。后来午后知书入画二人午休,临霜每去藏书阁,多半也都在午后才归,这期间有近半个时辰的时间,你即便回了紫竹苑,也不会有人发现。”   “最关键的,是问蓉嬷嬷的病。”   轻指了指她手中那张药方,沈长歌淡漠道:“我问过清和堂的丫头,她们说问蓉嬷嬷最近急染风寒,每到夜半便咳嗽不止,时呕吐肋痛。她大抵一周前曾去医房探过病,也曾让你去替她抓过几方药,杜芫乃止咳制呕的良药,便是其中一味。只不过这杜芫乃同其他药材一起,且药量极少,也便不曾被记录在册。但你前前后后共抓过十余副,若是将这些杜芫合在一起,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如此这般,你还有何话说?”   漠然的目光静落她脸上,却似一种逼迫审视,沈长歌冷言道。   锦心握着药方的手猛地一抖,整个身体都赫地僵硬起来,“我……”   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悚恐,她没有看他的眼睛,深呼吸,硬着头皮道:“这些……不过是少爷您的猜测。奴婢没有做过!”   “对,的确是我的猜测。”沈长歌点点头,眼神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但也并非没有证据。不然,我们现在就去中院,看看问蓉嬷嬷余下的几方药里,是否含有杜芫,可好?”   锦心猛地一怔。   “你还不肯承认?”   见她依然没有反应,他冷哂了一下,道:“好,那你既是我祖母安置在我苑中的,这件事,便交由我祖母来断定好了,也免得我劳神。”他言罢,启步便朝着屋外走去,手方才碰上门扉。   “少爷!”   身后的锦心却倏地跪伏于地,双手蓦地紧扯住了他的衣摆。   沈长歌步履一顿。   “少爷,求您不要将此事告于老夫人,求您!”   他回过身,撤后一步闪开她的手,居高临下地睨视,淡淡开口,“你承认了?”   “我……”勉力地抬头看着他,锦心颤巍巍开口。   静等了她几秒钟,沈长歌决然推开门。   “少爷——”她徒然慌了,细瘦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咬了咬唇,忽地俯下身,眼泪坠下,泣声道:“少爷,奴婢也是一时糊涂!奴婢也未想害临霜性命,奴婢也不知她当时正值信期!奴婢知错,求少爷宽恕!”   “你为何要这么做?”静静重新将门阖上了,他回身逼视她,声线冷平。   顿了顿,见她一直不曾回答,他说出了心中所想的那个可能,“你想让她出错,好得我斥责,趁机取而代之,是么?”   锦心赫地一凛,俯下身额头紧贴在地上,没有说出丝毫话语。   “你胆子还真不小!”他漠哂了一声,道:“你可知投毒是个什么罪名?莫说在公府中,就算是将此事报到官府,你会有一个什么下场!”   她一惊,头埋得更加低了,哀泣涟涟,“少爷!奴婢知错!可奴婢真的未想害她性命。奴婢当时所择的那些量,本只是想让她贪睡上几个时辰的,奴婢真不知她当时有恙,求少爷饶恕!”   睨着她,沈长歌神色冷漠,“这件事,问蓉嬷嬷可参与了?”   “没——”她惊慌抬起头,一张脸上梨花带雨,冲着他止不住地摇头,“少爷明鉴!这件事我娘实不知情,都是奴婢一人所为,和我娘无关!可是,奴婢也真的没想害人,求少爷恕罪!”   他只是静静看着,没有仔细去寻思她话中真伪,默了默,面无表情道:“我紫竹苑虽大,却容不得心思歹毒之人。你如今未酿大错,我虽可宽大处理,你却也没资格再留在我紫竹苑内。等一下,你就叫你娘来将你接走,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直接转了身。锦心闻言赫然一惊,遽地抬起头,惊慌失措,“不——”   她连忙跪爬着上前两步,再次扯住他的腿,哭声哀求,“少爷,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不要将奴婢赶出紫竹苑!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奴婢求您了少爷!”   沈长歌的眉宇间略略划过一丝不耐,不由分说,猛地一扥将衣裳自她手中扥开,转身便要离去。   “三少爷!”   锦心却不放弃地上前,哭着向他不断叩头,急切道:“少爷,求您了!奴婢此番犯了错,任您打罚,只求您千万不要将奴婢赶出紫竹苑!若是您将奴婢赶出紫竹苑,我爹一定会打死奴婢的!”   “奴婢求您!就当是可怜奴婢,求您!少爷!求您!求您了!”   ……   她连哭带喊,声色悲哀凄厉,横了心般不断磕头,额头触地发出声声咚鸣,可怜而绝望。   沈长歌的神情微妙一动。   便在那一句“我爹一定会打死奴婢”入耳,他的脚步倏地一停,顿了顿,转过身,望向她。    第66章 前因   沈长歌记得这个叫锦心的女孩在上一世时曾是自己身边的第一任侍读, 但其实对她的印象,远没有临霜来得深刻。只大略知道,她是祖母与母亲一齐所看中的人, 是公府中的家生婢, 母亲是祖母身侧的大嬷嬷,而父亲, 则是西院的掌院,名为方城。   那时他身边环伺的丫鬟婢女不少, 算起来她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除了平时同他伴学下学, 其余的时候便几乎没了什么太多交涉。再稍深的一些印象,便是她似乎有些心仪于他。他能够感觉到些许,却一直故作不知。   那时候, 他也不过如今这般大,祖母一心想着为他择一位贴身服侍的通房丫头,最先想到的人选无疑便是锦心。也曾有意无意间同他提起,却都被他囫囵敷衍了过去。时日一久, 这件事也似就这般过去了,再也不曾被提起过。   就在他也以为事情就这般过去的时候,却未想, 一件令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发生了。   他还记得,那也是在他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事情不过起于一碗醒神的汤药。他夜半读卷,她言忧心他劳累疲乏, 特意为他送来了一碗醒神汤,他当时未做回事,只是默默将汤饮下了,吩咐她可不用侍候,早些回去休息。   锦心应了,却没有依言离去。然后,他身体里莫名窜出一簇猛烈热火,将他整个神思都燃着了。   没错,那汤中被加了催.情之药,她趁机自荐枕席,声称自己愿意为他解忧。他却没有理会,只是跌跌撞撞跑到寒泉边上,浸了大半夜,勉强熄了体内那簇无名火。等他完全恢复,想要去追究此事的责任时,她几乎吓坏了,只是一直跪地哭求,求他饶恕,更求他不要将她赶出紫竹苑去。   她说,她若被赶出去了,她爹一定会打死她的。   她还说,这件事不是她想做的,而是她爹方城命她做的。   他一时恻隐,也便未深追究,左右此事无他人知,他便将这件事压了下来。可是不知怎的,没过多久,外面却传出他强.奸侍婢的风声。老夫人大怒,兜兜转转查明了此事,下令将她施以杖责,逐出紫竹苑,任凭她如何哀求皆不曾动容。   后来,他听说,方城深觉此事难以见人,她被方城一顿毒打,之后断绝了关系赶出了公府。   再后来,他才知道,那下药的命令虽出于方城,而其实真正的源头,却是来源于他的堂兄,沈长歆。   ——是沈长歆,想用这件事,从他的名声上搞垮他。   所以无论是否会有人知晓,终将都会被揭露出来,作为掣肘他的一处关键。   那之后他便再不曾再见过她,谁知多年后再次复见,却是在一场宫宴上,她的身份业已变为了三殿下的姬妾。据说她当时被逐出公府,手无缚鸡,几乎沦为乞丐。是三殿下看中了她的美貌,将她捡回府中,   而事实上的真正缘由,是三殿下知道她曾经的身份,晓她跟随他近两年,了解他的每一个习惯,每一处喜好,更了解紫竹苑内的每一个人事。他试图用她来探知他的每一处弱点,继而成为攻克他的症结。   彼时朝中三殿下与太子的夺势之争已初有端倪,定国公府的立场显得尤为重要,然而沈长歆同他的立场不同。那场迷局他本不想参与,却最终因为这些将他席卷。这些事就如同深扎入记忆的尘埃深处,他本都已几乎快忘却了,但就在她方才说那句话时,突然排山倒海般轰然而来,全部勾连得清晰。   他有一瞬的迷茫。算起来,上一世,大抵也正是这个时间……她因事发被逐出紫竹苑,后来没过多久,临霜便被置入他身侧。   所以,如果现在将她逐出苑,那么,会不会……   锦心的哭求尚在继续,“少爷,奴婢求您了!奴婢求您不要将奴婢逐出紫竹苑!奴婢知错,奴婢定任您打罚,求您了少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任她将自己的衣角拽得褶皱一片,许久闭了闭眼。   微微叹了一息,沈长歌道:“罢了。”   顿了顿,沈长歌蹲下身,漠然将她的手自自己的衣摆上拗开,盯着她泪眼朦胧的眼,“方锦心。”   锦心一怔,哭声停了,微讶地抬起头,一张脸哭得都花了。   “这一次我可以不追究,但你必须保证,今后安分守己,莫要再动这些歹毒心思。临霜而今是我的侍读,你若再敢对她做些什么别的,就别怪我这紫竹苑里再容不下你!”   说完这些话,他没再管她,起身,推开门径直走出去。   ·   锦心跌跌撞撞,几乎不知该去往那里,磕磕绊绊跑到了中院问蓉所居的居所,推开门便倚在床头泪如雨落。她心中难过郁结,先时本是无声地落泪,却越想越觉伤悲,后来干脆便变为了失声恸哭。   问蓉从外走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心儿!”   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半扶住她。不知女儿今日本是兴高采烈地回去东院,仅一眨眼的工夫,怎就会变为了这幅模样。她精致的妆容被哭花了,身上雪白的衣裙也被蹭了尘土,最关键的,是她的额头泛红浮肿,已隐隐泛出点淤色。   听见呼唤,锦心抬起头,看清了面前的问蓉,满心的委屈再也藏不住,张张口,哀声叫了句,“娘……”   问蓉连忙拥住了她,安抚问道:“心儿,你这是怎么了?你适才不是刚回紫竹苑去?怎会……”   她将脸庞埋在问蓉的肩上,止不住地摇头,哭泣道:“娘,假的,都是假的!三少爷根本不是为了帮忙要我回去,他是为了向我问责的!”   “问责?”问蓉不解了,抚住她的肩膀推开她,迷茫问:“问什么责?你做错什么了?”   眼看着事情已藏不住了,锦心拭掉眼泪,一五一十,将事情说出来。   正如锦心所说的,这件事情其实问蓉是根本不知的,她也知她这样做,问蓉八成绝不会同意。可如今她事情败露,她虽已如实对三少爷承明,却不知三少爷心中是否相信,更不知这件事,会否牵连到娘亲。   果不其然,问蓉闻言大震,猝然立起身,难以置信,“你说……你给那陆临霜的茶里下了杜芫?!”   她不敢面对她的眼睛,点点头,眼泪珠子般簌簌坠落,姿态哀婉无限。   问蓉大惊,神思乱了,迷蒙间思绪忽地一凛,疾声问询,“你哪里来的杜芫?”   锦心一怔,低声开口,“娘……”   “说啊!你从哪里来的杜芫?!”问蓉急了,声音都跟着厉起来。她神思一动似想到什么,忽地折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包还未开封的药材。   “娘!”   锦心想去阻止,方一上前却被她推开。她三两下扯开了封裹药包的麻绳,一打开,纸包中的药材里果然已不见了杜芫。   问蓉一怔,定了定猝地将药包挥开,一转身指住了锦心,“锦心!你——”   “娘……”锦心哭泣着,乖觉地自她面前跪下了。   “你糊涂啊!”僵定半晌,问蓉怒戾一斥,猛地将手甩开了。   她气急败坏,怒火顿烧,直郁得她一口气不曾喘上来,脚步一跌坐在身后的木凳上,止不住地咳起来。   “娘!”   锦心一惊,忙上前为她拍背。可还未等碰到她却已被她搡到一旁,疾道:“枉你平日也算聪明伶俐,怎么就能做出这等糊涂事!”   锦心抽泣了两下,伸手抹掉眼泪,“我……我也是没办法了啊……”   她哭得伤心,声音隐隐泛着喑哑,“我眼看着三少爷早就厌恶了她,先前也照娘说的,在外面散了那么多的流言。可是谁知道她都跟老夫人说了什么,老夫人那么快就将流言都压下了……我这一次给她茶里放杜芫,也只是想着让她多睡些时候,让少爷觉得她失职贪懒,也好快些将她逐出紫竹苑,可谁知她竟会来了月信,又被三少爷发现……我真的是不知该怎么办了才会这样做的。我是怕娘你不会同意,我才——”   “我当然不会同意!”问蓉猝然截去她的话语,看着她楚楚可怜的脸庞,心头又不禁一软,叹道:“心儿,你急什么?娘不是和你说过让你不要急!你忌惮那个陆临霜,想让她快些滚出紫竹苑去,都无可厚非!可是你要对付她,又何须非要自己出手?何况你做的未免也做的太明显了些!”   锦心微怔,一滴泪从眸中怔怔掉落,讷讷道:“……不用急?”   “对!”问蓉定声道:“左右三少爷厌了她,就像你说的,不允她随身侍候,不允她一同伴学,那她如今在紫竹院里,至多也不过只是个摆设!你又何愁有朝一日三少爷不会罢了她,这位置不会是你的?何况,你若要对付她,必要等时机成熟时一击即中!并且要悄无声息的对付!否则,你岂不白白浪费了这些心力!”   锦心微怔了怔,仔细一想心头却更是迷茫,面容又哀颓下来,“可是,她平时就待在内苑,我根本很少能接触得到她……何况紫竹苑里就那么几个人,若真像娘你说的那样,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痕迹……”   问蓉眉头一蹙,面上飞快掠了一抹怒其不争之色,低言道:“若实在不可避免,你还不能让别人去做么?非要自己去?就像这次,若是这杜芫不是你亲自搁的,就算事情露了,三少爷又怎么可能会问到你身上去!”   “别人……”锦心更加不解了,“娘是说……知书入画?”她刚提出这个可能,又立马被她自己给否决了,道:“娘!知书入画自那陆临霜一入苑就跟她一向交好,根本不可能对付她,就算是三少爷都不可能会信的……”   问蓉嗤了一声,“公府这么大,就偏只有你紫竹苑里的那些人么?就不能是紫竹苑外的人?”   “紫竹苑外的人……”锦心呆愣了少顷,“可是,紫竹苑外的人又怎么可能……”   问蓉止住她的话语。   “好了,事情左右都已是现在这样,你也不要再想了。现在的关头,三少爷怕是已经有些疏离你,你能做的,也只是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她安慰道:“我听你的叙述,三少爷仅是听你哭求了些许,便心软放弃了把你逐出紫竹苑,可见,三少爷对你还是心有怜爱,你得等这件事完全过去,慢慢的,他也就忘了。那陆临霜,说白了也不过是个被他厌弃的小丫头,三少爷就算气,也不过只是一时之气。你这段时间要好好表现,争取在三少爷面前留下好印象,知道吗?”   锦心犹豫着点点头。   又劝慰了她些许,问蓉打来温水浸湿了帕子,为锦心拭净了面颊。待到她红肿的眼眶已经消肿不见,终于语重心长又忠告了许多,遣她快些回到紫竹苑去。   锦心应了,而后重新理了理衣襟与头发,向问蓉告了别,转身走出门。   望着她的背影,问蓉神色凝忧,瞳眸远眺,转瞬划过一抹阴鸷。 第67章 新年   因这次事发突然, 又有胡大夫先前的嘱咐,沈长歌自然更加有了理由,令临霜好好待在苑中安心调养。临霜也不再拒绝, 每天如常起居休憩, 写字读卷,更未曾再向他提起过伴学的心愿。她记得他当初承诺过年后便允她伴他进学, 发了誓定要在元月前便将那些文识全部了解清楚,分外勤奋刻苦。   很快的, 临霜的身体逐渐恢复, 又有他每天坚持她喝下的汤汁药水, 不仅精神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便连气色都红润焕发了许多。沈长歌再次请来了胡大夫,为她细细诊过一次脉, 确凿她如今脉象平稳,体质中和,不仅将此前所中的杜芫毒都祛得净了,身体也已恢复完全。   临霜自是欣喜的, 身体养好了,她如今也无了理由继续睡在主卧,便挑了个时机, 向沈长歌提出搬回自己的房间。沈长歌似乎有些不愿,但而今的情况,也没有了回驳的理由,便允了她的提议, 很快为她安置好了一切。   这段时日她一直在他的要求下居在主卧,也算朝夕相处,同居同住。她起先本还十分不自然,可是一段时间过后,不知不觉间,竟不知何时已养成了这种习惯,如今突然搬回来,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就着月色望着这两进的小屋与周遭陈设,莫名的,心中竟有种难以捉摸的空落,反而有些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这一夜,临霜竟有些失了眠。   随着临霜的转好,紫竹苑内的气氛也渐渐恢复了常态。知书入画回到了外苑,安小开也不必担忧临霜,每每入夜都躲在沈长歌的房外向里窥探,再被沈长歌发觉,连打带踹地撵回卧房。那段日子过得轻快而平淡,时间慢慢轻流,很快,入了元月新年。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较早,方才入了元月,便接连下了几场大大小小的微雪,洋洋洒洒,层层相覆,将天地间都铺落成一片银裹之色。已进了冬季,公府之内繁花殆尽,仅有临寒傲立,红红白白连延成一片,如云霞出海。   公府中的新年一向都是极其热闹的。   定国公府在帝都城内威名赫赫又备受尊崇,自然想从简都不大可能。自新年前的一周起,以往宁静有序的公府便开始热闹忙碌起来,所有仆从侍婢便在家主的指令下倾巢出动,将偌大的公府内外全部整饰一新,披红带绿,张灯结彩。远道而来的亲友宾客也纷纷在此时陆续登门,所有的仆从侍婢皆打起十分的精神,务必使得这个年节过得尽善尽美。   等到初一当天才正是忙碌的开始,一大早老夫人便集结大房与二房的所有嫡辈媳孙,整衣装扮入宫请安。其他姨娘庶妾便同丫鬟小厮留在府内,张罗着午夜时的年饭。等到中午,老夫人与长公主等人纷纷归回,聚在中院吃过团圆饭。很快便有宾客上门拜年,亲友往来络绎不绝。   这样的热闹程度一直延续到十五当日皆不曾消散,更在元夕当天,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鼎盛。当夜整个定国公府灯火通明,彩灯如海一道连延。府内所有人聚在中院,老夫人念及元夕佳节,应允所有婢女小厮可不必侍候,皆可在公府之内肆意玩闹,尽享佳节之欢。   没有跟着人群玩乐,也拒绝了秋杏阿圆几人去猜谜打牌的邀请。临霜在得到老夫人的赦令后,便默默回到了紫竹苑,燃了一盏烛灯倚光读卷。这些天她一直跟着众人忙前忙后,几乎一刻不曾停歇,如今乍闲下来,只觉得堆积了好些天的疲乏劳累全部席卷而来,再没了什么凑热闹的心思。   没过一会儿,苑中似乎又有别人回来了。临霜一怔,放下书卷想要起身去一探究竟。她方才走到房间门口,谁知那门竟突然被从外面打开了,紧接着,一个身影迈进屋来。   那人竟是沈长歌。   临霜微怔,站在原地呆呆看了他老半天,适才反应过神来。   “你……”顿了顿,两人同时开了口,竟是异口同声。   两人同时缄了口,停了两秒,又忽然不约而同地一笑,临霜率先道:“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那边人多,有些吵,便回来了。”他静静答,视线轻落在她的脸上,问道:“你呢?”   “我……”临霜张了张口,“我也是。”   沈长歌轻笑。   默了默,临霜又问道:“可是少爷,方才奴婢听说等下老夫人要办诗会,还要设谜,你不在,可以吗?”   “公府每年新岁都是一般,久了也便惯了,没什么意思,何况那边人多,少了我也没什么的。”他淡然回答,兀自看了她一会儿,眉宇微扬,“你怎么样?这几天一直在忙,累不累?”   “回少爷话,奴婢还好。”临霜立刻答。   “那就好。”他点点头,唇角似乎微哂了一丝轻弧,在烛光映射的阴影下望得不大清晰。少顷,道:“去换身厚些的衣裳,我带你去外面看看。”   临霜一愕,愣住,“啊?”   ·   良宵元夜,花市如昼,灯如火树,繁光缀天。   笙歌喧嚣歌舞升平,十里长街不禁夜。元宵佳节,灯火璀璨,正是帝都京州一年之计最热闹的时节,火树银花,满城流光溢彩。   坐在马车中朝着京州最繁华的十里街赶去,临霜隐约总有些反不过神来。   “元夕最热闹的便是京州灯会,不过那里人多,容易发生事故,所以这些年府中已不兴去了,但你第一次在京州过年,去看一看也好,你应当会喜欢。”   身边的沈长歌怡然自得,侧头看了看她,轻一脱手,向她的手中递去一盏燃得正热的小汤婆。临霜一怔,感受到手炉传出的和暖温度,开口道:“少爷,我手不冷的,还是你……”   “拿好了。”他轻轻开口,语气浅淡却决然,“外面太冷,你先捂一捂,小心等下临寒受了冻。”   临霜握着手炉的手轻微一顿,想了想,听话地收了回来。   马车慢悠悠行驶在石板路上,虽同十里长街隔得甚远,可远远的,便已能听见远处此起彼伏的喧嚣与爆竹之音传来。炫亮的烟火冲天而绽,透过车窗的窗帘,将车舆内都映得一片明明灭灭。周围笙歌满盈,爆竹阵阵,遍地笑语欢言。   越临近十里街无疑越是热闹,耳边的喧嚣笑语也逐渐愈加明晰。掀开车帘的一角,远远便望见四周华灯齐放,联袂成云。无数人流自马车旁疾步走过,言语欢笑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很快临至十里街的街口,车夫艰涩停下马车,向里禀告前方人流太密,已经走不动了。沈长歌了解了状况,命他将马车停在街侧,而后很快从车上跃下,又掀开车帘,护扶着临霜下了车。   宛如一道光带在眼前一路蜿蜒开来——   流光四溢,万火千家,整条长街人声鼎沸,人流如织,处处喧嚣。四下座座彩灯齐齐绽放,有高如楼塔,有艳如灯花,形形色色幻彩无比,绚丽而纷呈。   街旁的两侧有着各类兜售花灯玩意的商贩,商贾云集,琳琅荟萃。酒香盈市,舞榭不息,悠扬欢乐的丝乐戏曲阵阵不歇,吞火吐雾的卖艺者纯熟地展示着自己的绝活绝技,惹得周遭的观赏者不断拍手叫好。天空中还飘散着微然细雪,被五彩流光一映,几乎仿若万缕荧光随风飘坠,夺人眼目的绮丽。   漫在拥挤的人群里艰涩地行走,临霜眼花缭乱几乎看不过来,满目皆是惊讶兴奋之色。伴在她的身边,沈长歌悄然环护着她,一边为她指着四周做着讲解。临霜时不时地点头,讶然之色显于其表,几乎惊呆了。   临霜曾经也是见过灯会的。   她所在的青水村虽然年节并未有举办灯会的条件,但接连村中的小镇上,每年元夕,还是会照常举办一场赏灯节。幼时爹娘身体好时,每逢良宵也会带她与陆松柏去镇上赏灯。那时她见到那些异彩纷呈的五彩灯火,便已觉得十分繁华绝妙,那是她几乎无法触及的世界。   可是而今,她才发觉,她之前所以为的繁华世界,却已然完全颠覆了,眼前这般,才真真切切,是她从未感受过的盛世之欢。   “不要光是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耳边传来沈长歌的话音,在一片喧声中显得有些清淡,临霜回过神来,微微有些怔愕。   恰时一阵涌动的人潮袭涌过来,临霜没能站稳,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被推倒。   “小心。”沈长歌眼疾手快,立马抓住了她的手,一阵微凉的温度立时传来。   临霜微愣。   顺着这一阵推力跌跌撞撞,两人就这般被人流冲到街道边缘,沈长歌站稳了,望了眼密密麻麻的人群,回头确认,“你怎么样?没事吧?”   临霜摇摇头,目光一垂,看着他尚还紧扣着自己的手,面颊不禁微微有些发热。   沈长歌感觉到了,僵了僵松开手,别过脸微咳了一声。   重新走进人群,两人不再走人流最密的中央,而沿着摊贩密集的街旁,一路走一路看。临霜对那些琉璃竹哨类的小玩意儿极为感兴趣,走过好几个摊位仍爱不释手地观赏。沈长歌发现了,默不作声将东西买下,稀稀散散拎在手中给她把玩。   行了大半天,沈长歌原先递给她的手炉早已没了温度,脚下又踩着地面的积雪,临霜逐渐感觉到冷意浮上来。她缩了缩脖子,将冻得有些发红的脸缩进毛茸茸的大氅,轻轻向掌心呵了口气,然后用力搓搓手。   “可是觉得冷?”沈长歌看到了,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脸颊,碰得临霜赫地一怔。   沈长歌却不曾有丝毫不自然,直视着她赫然瞪大的瞳眸,心下一思,轻笑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68章 灯谜   闲逸楼本是一座普通的酒楼, 仅在每年的元夕当日同平日有些不一样。这一天,整座闲逸楼的一楼会全部空余出来,自棚顶坠下成千上万个流光溢彩的花灯。每盏灯上都书写着各自相应的谜题, 只要猜对, 便可将灯取下,以笔书写下答案, 再以灯向掌柜换取相应的奖励。   闲逸楼这个活动已举办了十余年,至今几乎已成了京州城内过元夕的一种传统。据说每人入楼仅需交二两钱, 便可参与。除却灯谜之外, 更吸引人的则是入亥之后的一场拼诗会, 届时会由闲逸楼的东家进行设题,参与者限时行韵,再由观众选择, 最后胜出的,就是诗会的魁首,还可获得闲逸楼提供的丰厚奖品。   就是去年,魁首的奖励便是一盏墨玉夜光杯, 据说那还是前朝所流下的古玩,价值万银。   走进闲逸楼时,闲逸楼中已经有了许多人, 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温热暖浪,完全不同于外面的地洞冰寒。楼中灯火辉耀,人头攒动,看势态几乎不输外面的热闹景象。   沈长歌在门口处交了钱, 而后半环着临霜走入大堂,方才待了一会儿,就感觉刚刚被冻结的血液又重新回了暖,身上的汗都一阵阵冒了出来。她抬袖拭了拭汗,惊奇地看着周围五光十色的花灯,眼睛瞪得大大的。   沈长歌轻哂,不由分说替她解了外披的厚氅挽在手中,又指了指那些花灯谜语,为她叙述了这猜谜的规则。临霜听罢,万分惊奇,伸手抓住了一盏玫色灯笼,果然看见那灯上所书写的谜语。   “真的……可以猜谜?”临霜新奇不已,她以前常听爹爹提过,说元夕本应赏灯猜谜,可是她那村镇偏远落后,仅是灯会都已是奢侈,更从未见过猜谜,“我也可以?”   “当然。”沈长歌微笑,走到一旁执了一支笔,蘸了些墨递给她,道:“试试看。”   临霜咬了咬唇,将笔接过了,目光落在手中的灯笼上。   ——“雪后游西湖”,射节气一。   第一道谜语如是。   临霜怔了怔,好看的眉宇微微一蹙,自语低喃:“雪后西湖……节气……”   沈长歌静静看着她。   “我知道了!”   仔细凝思了片刻,临霜眼神忽地一亮,笑盈盈望向沈长歌。   “说说看。”沈长歌淡笑。   扭头看了看灯笼上的谜语,临霜组织了一下言语,道:“‘雪后游西湖’,雪后扫除去‘彐’,剩余‘雨’;游西湖,游与湖西侧字旁为三水,所以谜底便是——”   她提起笔,低头在灯笼上提笔落墨。一缕额发轻轻坠下来,落到脸颊一侧,半遮住睫眸。   沈长歌却没有看她在灯笼上写了什么,而是一直静静看着她的侧颜,目光微凝,长久注视。   ……   华光之下,五彩斑斓的灯火映在她的脸上,辉映成了一片粲然之色。她安静地低着头,专心致志地书写,如蝶的睫微微轻敛,半阖掩住了瞳眸的神色,温雅而婉约。   沈长歌神思微顿。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很漂亮,肤如凝脂,唇如春樱,整个人望去如梨花映水,是种沁人心扉的清丽缈淡。但他更有印象,如今的她,其实并非最漂亮,他一直记得她曾经的模样。   ——她的光芒,绽于她十四岁那年,无论是才,还是貌。   他记得,那时的她在他身边方满一年,豆蔻年华的少女,整个人都如一朵方才破苞而绽的春梨,亭亭玉立,散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华彩。她貌美含蓄,又异常聪明,在那一年伴他自太学耳濡目染,那些诗词歌韵,常理策论,几乎可脱口成章。   那时候,她每当同他一起出去,总会有人误将他们两人视作一对璧人。少年清俊非凡,少女容颜似玉,立在一处,极似一幕赏心悦目的景观。便连祖母都曾说过,临霜其人,当如璧玉立雪临霜,若单看之,不输京州任一闺秀。   那时他们也一同去过很多地方,登山采桑,对韵会友,也曾在元夕来过这闲逸楼,两相配合着几乎猜尽所有灯谜,得过诗会的魁首。她的才气与秉性真当如一块逐渐琢磨通透的璧玉,愈来愈夺人瞩目,无法隐藏。她锋芒毕露,也是因此,令她无端成为有心之人忌妒的对象。   ……   “我好了!”一声轻唤,临霜唇角轻扬,提起笔,回头看着沈长歌。   沈长歌一瞬回过神。只见那盏灯笼之上,谜语旁已经以行楷落下了两枚如梅小字。   ——雨水。   临霜仰着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少爷,我猜的对吗?”   他轻笑,却没有回答她是否正确,目光一巡,从一旁的灯笼中又取了另外两个,给她,“再看看这两个呢?是什么?”   临霜微微一笑,从他手中将灯笼接过了,低头一望。   那两个灯笼一蓝一红,分别书写着两个“射国字一”的谜语,红灯笼上书,“竹片双垂日影横”,蓝灯笼则是,“雪杖残处入眼底”。   临霜眉宇微微一蹙,凝着思绪开始仔细思索。   沈长歌不动声色地微笑,视线定定直视着她的脸,“猜猜看。”   仔细理了理思绪,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首先看着红色的灯笼,凝眸轻索。   “竹片双垂,日影……”她低低念了两下,目光微动,下一瞬抬起头,“少爷,我知道了!”   沈长歌点点头,示意她说。   临霜道:“‘竹片双垂’,便是双‘丨’,‘日影横’为‘曰’,‘竹’演为字部,合一的字便是——”   她笃定一笑,执起笔立即在灯笼上书写下了一个字——临。   “那另一个呢?”沈长歌又指了指那个蓝灯笼。   “那个我也知道。”临霜兴致顿起,拿起蓝灯笼,徐徐解释,“‘雪杖残处’,便是‘雪’与‘杖’都只取一半,雪去彐为‘雨’,杖去丈为‘木’,而‘入眼底’,眼通‘目’,择将目写于下部,所以这谜底是——”   说着提笔,一挥而就。   “临,霜!”她兴冲冲将这两字念出了,刚一开口自己便不由一怔,愕然地抬起头看向他,“……临霜?”   沈长歌的神态却异常自然,唇角笑意温煦和暖,对她点了点头,“没错,都猜对了。临霜。”   愣愣看着他的眼,临霜猛地一凛,遽然低下头。   心中一簇暖流漫过,临霜的脸颊不禁有些温热,她摸了摸脸,闪开目光看向一边,刻意错开话题,“少、少爷,我们继续……”   看着她的背影,沈长歌忍俊一哂,低低应:“好。”   很快的,临霜所猜中的灯谜越来越多,怀中抱着的灯笼也逐渐摞成了一大摞,沈长歌伴在她身侧,只一边默默伴着她猜谜,一边帮她收整那些已猜好的灯笼,仅在她有疑惑时才出言提点几句,再看着她一点点猜出,提笔写下答案。逐渐逐渐,那大堂里几乎一小半的灯笼全部被她们两人摘下,拖拖拉拉地拎了一手,站在人群颇夺人眼目。   慢慢的临霜的身边开始围来许多人,皆听言这边有一猜谜极厉害的小姑娘,纷纷围过来,喜气洋洋地凑热闹。临霜也不露怯,一个一个猜下去,愈加轻车熟路,下笔亦下得飞快,直惹得周围人群阵阵唤好。   沈长歌只是淡笑而望,一直看着她不断写下一串又一串的谜底,目光微微凝驻。   闲逸楼的二楼,一个身影静静立在栏杆旁,视线穿过楼下的人海,落在沈长歌的身上。   ……   等到这股猜谜的兴意终于痛快,临霜已满头大汗,拖着一大串的灯笼走到闲逸楼的柜台,唤着负责兑奖的小二兑换奖励。两名店小二来来回回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数清了灯笼的数量,竟足足有四五十盏之多,着实令人惊叹不已。   “姑娘好厉害啊!我在这闲逸楼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看见能猜下这么多灯谜的!”店小二忍不住赞叹,边说边从柜台的屉里取出了一个精致小锦盒,递给她,“姑娘今晚,可真能换得复奖了!”   临霜笑盈盈道了谢,从他手中将锦盒接过了。   闲逸楼每年为灯谜与诗令都设了不少的奖励,虽名为奖,其实大多也不过是些普通有趣的小玩意儿,毕竟这种年节集会,大多数人也不过只为了图个乐。临霜本也没想过她猜谜所获得这个奖励会有多贵重,谁知一打开,那盒中所放的竟是一盏精致小巧的小瓷埙,青亮无暇,格外的灵巧精美。   临霜怔住了,慢慢将那盏小埙拿出来,放在手中翻看了半天。   “不喜欢吗?”沈长歌见她只是一直呆呆看着那盏青瓷埙,半天也未曾有点反应,只以为她不喜,不禁开口问道。   “没!”临霜立刻摇头,抬头看了他一下,眼睛里亮光盈盈,“喜欢,我很喜欢!”   其实自数月以前,他在教过她那首埙乐起,她便无端爱起了埙这一乐器。只是自从她那枚葫芦埙丢失后,她再无心去做第二个,更买不起那种名贵的陶埙与瓷埙,也就再没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心思。   握着淡凉的小埙,临霜定了定,很快执起,抵在唇边轻轻吹响了几声。   清灵淳朴的声乐跃出来,正是此前沈长歌所授她的那一曲,沈长歌在她侧后轻望,唇角微微轻扬。   她很快撂下了,将瓷埙握在掌中,轻笑,“是好埙。”   店小二在一旁称赞,“姑娘原来还会吹埙,那这埙配姑娘,也真算是配对人了!”   临霜羞畏低了低头,又忍不住问询,“不过,这样好的埙,竟只是复奖?那头奖岂不是更加名贵了?”   “那当然!”一说起这,店小二便忍不住骄傲,道:“我们闲逸楼的东主啊,是巨贾,每年为了这元夕灯会,可是下了血本的!这头奖啊,必是诗会的首名才能拿,我们可做不得主。”   “除了灯谜,还有诗会?”   “对啊!”店小二点头,见她一脸迷茫,测想她应是第一次到这京州过节,也便仔细为她做了解释,“入亥之后就开始了,就在那边的高台上,先是对韵筛人,之后再命题作文,最后让观众来选择,呼声最高的便是首名了,就能得那个头奖了!”   他边说着,边对临霜向着远处一指,果然在酒楼一楼的尽头处望见一处高台。台上满红结彩,在台后最高的位置,静静搁放着一个半寸大的紫珠,分外烁目。   店小二兴致勃勃,“那是北海来的珍珠,可名贵呢!据说这一年到头也就能打出那么几颗,何况还是紫色!这就是今年头奖,谁要是得了诗会的首名,可就能把这北海紫珠带回去了!”   隔远看着,临霜不禁有些发愣。   她见过珍珠,大梁北地临海,时下渔业繁盛,珍珠早已是普遍的饰物,便是老夫人与长公主,都经常已珍珠作为缀物。可她还是第一次见过紫色珍珠,又是这般大。她从未见过,心中惊忽然感到有些奇异。   见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珠子,沈长歌不禁也望了一望,只以为她喜欢,想了想,提议道:“要不要去试试?”   “啊?”临霜回过神,看了看沈长歌,有些错愕,“我……”   “对呀!姑娘,公子,你们可以去试试呀!”店小二一听,也不由兴奋附和,“我看姑娘这灯谜猜的好,想来也应该是会作韵的,何不去试试?反正即便是输了,我们闲逸楼也不会外收钱的,何乐不为啊!”   临霜仍旧有些发讷。   恰逢高台之上,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走上台来,手中拎着一个小铜锣,忽地敲打了一声,引着众人纷纷望过去。已入亥了,他恭敬向大家致了些辞,宣布诗令即将开始,召唤着大家上去报名。   周围的人群立刻呼啦啦围上去,争相恐后地举手报名。临霜愣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边的架势,几近傻眼。   “走吧!”额头倏地被弹了一下,耳边同时传来一道清音。   临霜一愕,一下回过头。   轻笑了一下,沈长歌引着她向那头走去,“我们也去看一看。” 第69章 诗会   闲逸楼的诗会显然要比灯谜来得还要更加热烈, 除却一些为会友的雅诗,多数都是为着这头奖而来。那报名的锣声刚一震响,便已经有数十人争相登上高台, 抢先要为自己留名。   闲逸楼的诗会极其自由, 无论男女老少,孩童妇孺, 只有愿意皆可参与,其规则也无疑十分公正, 便是由报名之人两两作组, 便如太学分组对韵一般, 先是相互合韵,直到遇有合不上者,便直接淘汰, 之后的人再相互作对,直到留下最终的五人,根据闲逸楼的命题现场作诗作词,再由观众所选出的诗词所作最优的那一个, 便是当日的魁首。   简单了解规则过后,沈长歌搡着临霜上台一试,他看得出她对那颗紫珠异常有兴趣, 不断鼓舞她加油去比,一定努力将那紫珠给赢下来。临霜一开始有些胆怯,缩避着不愿上前,后来得了他的鼓励, 也便不怕了,一鼓作气,上台报了姓名。   “少爷,你不去么?”   等她在纸上写完了姓名过后,回身一看才发现沈长歌还在台下,并没有上去的意思。沈长歌只微微一笑,轻轻摇摇头,“我不去了,我在下面看着你。”   “可是……”   “去吧。”他替她整了一下她的衣襟,和缓道:“正好让我看一看,你这半年自学的如何。”   临霜的脸微微一红,听话应了一声,转身上了台。直到站在台上,她才恍然觉得少爷不来也好,否则不管她最终是什么结果,恐怕不免会与他对上,等那时候,怕是她只能输得落花流水了。   站在高台上,依照掌柜所要求的排好位置,临霜望着台下的沈长歌。   沈长歌淡哂,向她做了一个鼓励的手势。她深呼了一息,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当初择选一般,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随着一声铜锣敲响,掌柜宣告了诗会开始。   这一次参加诗会的足有三四十人,男女老幼皆有,方才报名时,掌柜与小厮已按照不同人大概的程度样貌分好了组别,同临霜所分子一组的,是个同她年纪相似的小丫头。看势大抵也是商贾之家的富家女,读过许多书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却也不掩矜傲。   临霜并非排在第一组上场,于是等待轮到自己之前,便在一侧看着其他组的对韵,果然发觉了不同人不同程度上的差异,看着看着,慢慢也便不再紧张。她对自己的对韵一向有信心,此前虽还有些纰漏,但经过这半年的修习,已经进步了许多。   她也很想看看,这半年来,她究竟进步了多少——   台上一组一组过得飞快,没过多久,便已筛下了数人。很快轮到了临霜,身形矮胖的掌柜大手一挥,中气十足地呼唤:“陆临霜、袁娇娥——”   定了定,临霜走上台前。   台下的沈长歌轻轻仰首,视线落在那个浅碧身影之上。   铜锣锵然一鸣,这一组对韵便就开始了。   随着一枚小骨骰落地,定下先由袁娇娥出辞。向着临霜微作一礼,袁娇娥很快道:“我的韵词便是——花烂漫,月婵娟,草木映山川!”   临霜微微一默。   花烂漫……月婵娟……她心中飞快一思,目光微动,向她轻轻一笑,“我对——苍月海,碧云天,雨暮落云烟!”   四下静默少顷,台下忽地爆开一阵掌声,“好!”   一边的店小二奋笔疾书,将每一位参选人的韵词都一一记下来。   临霜呼吸轻滞。   她轻舒了一口气,目光一瞥,看向台下沈长歌的位置。   沈长歌也正在看着她,互相对视,对她一笑,赞赏般轻轻点点头。   受了应肯,临霜心中一喜,慢慢收回目光,面向自己的对手。   第二组改换做是临霜出词,临霜低头想了一想,很快开口,“冬雪欲白千里草,春晖又红万朵花。”   定了定,袁娇娥傲然一抬头,淡淡道:“夏风杨柳鸣金马,秋阳菊花照玉堂!”   “好!”台下又是一阵欢呼。   咬了咬唇,临霜有些微的失望。   便在这一瞬,她才突然感到方才自己的预感没有错,这女孩当真是读过许多书的,且看样子,底蕴也比她强上许多。她有一瞬的慌乱,竟莫名感觉自己似乎从没有吃力过,心里原先的信心也有了些动摇。   稍缓了一会儿,袁娇娥继续出词。   ……   这般对了几个来回,这一组竟一直不曾落败,僵滞不下,令得台下观战的氛围也越来越高热,甚至已纷纷交头猜测起谁会最终得胜。这头的气氛越来越浓,更惹得更多的人围过来观看,正经将台前挤得个水泄不通。   沈长歌眉宇微蹙。   他能感觉到她已越来越紧张,虽然表面没露什么声色,但那隐约透出的一点细节神情动作已经显出了她的心理。对面的袁娇娥似乎也发现了,不禁对着她,挑衅般倨傲一笑。   又来回对了几组,临霜逐渐有些急了,恰逢正处由她出韵。她咬唇一思,心里一瞬闪过一个念头,心一横开口:   “朔风骤雪霜雹冽,寒梅孤残叶,未至冬宵节,寒彻长夜,离愁浸皎月!”   这是此前,沈长歌自太学所作的《醉花阴》。   话音方才一落,台下浮起一阵窃窃私语。   沈长歌显然也未曾想到,先是一愕,而后无奈轻笑,摇了摇头。   余光瞥着台下,临霜望见他的神情,胸口有一丝惭愧闪过。却很快又鼓起勇气,淡定看向袁娇娥。只见袁娇娥似乎也一瞬有些愕然了,神情一凝表情僵住了,逐渐蹙起眉头。   临霜静静等待着她。   这一次她却试了半天都再能对上来,过了大抵半柱香,掌柜上前宣告时间已至,铜锣轻敲,陆临霜晋出。   轻松了口气,临霜侧眸望了望沈长歌,却只见沈长歌只是一直淡淡盯着她,唇角半笑不笑。那神情自临霜看来,大有一种审视的意味。她忽觉一阵心虚,轻悄向他吐了吐舌头。   ……   少了袁娇娥,后面的对韵开始顺利了许多。   未过一会儿,其余的几组也很快对完了,余下的二十几人中开始依照抽签分列两组,依照组别出词抢韵,其中一组说出韵词后,另一组的人员中便立即可以抢白对韵,直到率先对满十对,便可直接晋出。   因见过太学的分组对韵,临霜心中大抵有了底气,望了望台下的沈长歌,对他笑了一笑,而后振奋了士气,大步走入人群。   临霜所抽中的是一组,要首先出韵。她不慌不躁,首先听过了同组人中出过的几则韵词,而后轮到自己出列出词,很快一组中已有了第一名对满十对的晋出者,便就轮换为二组出词,一组合韵。   做好了准备,临霜全神贯注,听着二组人的韵词。   在经过相互对韵后,如今在场上筛选下的人中也不乏一些颇有文采的文人诗客,但大体上的程度还是有着些差异,更不似太学一般规范整齐,这对临霜来说倒还算简单应和,你来我往地对了几个来回,便自一组中首先脱颖晋出。   诗会几乎已进行到高潮,台下的气氛也逐步热烈,更未想到这般一个看似方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竟也有超人的文采,甚至击败了许多望似饱读诗书的青少年。这使临霜的在群众中的呼声也逐步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围拥过来,或惊讶、或赞叹地品评,更有甚者几乎已在一旁开设赌局,唤着大家伙纷纷压注,猜测最终会否是这个小女孩儿获得头名。   立在人群中,沈长歌只是默默听着周围众人的谈论,面色云淡风轻。   比他所想象的,真的还要超出许多。   他一直知晓她聪颖智慧,所以之前即便未曾接受过正经的学习,依旧可以书写下漂亮的书文策论。但她毕竟基础薄弱,所写下的词句中也尚有许多漏处,可而今仅过了半年,便已经进步到了这样的程度。   那寥寥几句的韵词背后,他几乎能看到这半年来,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她又是怎般的挑灯夜读,努力刻苦。   莫名的,他的胸臆间升腾起了一种骄傲之感,又隐隐有些欣慰。   ……   未经多时,最终入命题一关的五名皆一一脱出,五个人横列一排,立在众人之前。   台下几个小二小厮忙上忙下,连搬了几张小木桌置在几人之前,又备好了纸砚笔墨。掌柜笑呵呵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纸卷,向着几人长揖一礼。   “恭喜各位才子佳人!”他含笑道:“我手中这个,便是今天诗会最后一关的命题,等下待我现题之后,各位可先思酌一二,直到锣声响起,方可动笔。诗文只消押题,不限韵脚,不限韵律,以一炷香为限,一炷香后便要停笔,敢问各位才子佳人,可明了了?”   几人纷纷应明了。临霜跟着点头,目光对上了台下的沈长歌,心中澎湃着一种跃跃欲试的激动。   掌柜淡笑,立刻令人准备好了时香与铜锣,又浅言恭叙几句,而后满满将纸卷解开了,现于众人之前。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便是最终的命题。   定了一刹,台下泛起一阵嘈嘈切切的低议。   “滕王阁序……”临霜怔了怔,下意识自言出口,心中飞快思索。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这是在说黄昏落霞,孤鸟纷飞,江面与天空……   一瞬一道景象似乎在铺开眼帘——水面充盈,水天相连,阳光映射,茫茫缈缈……   随着锣声一起,周围的几人立即提笔蘸墨,奋笔疾书。临霜却似乎不急不躁,只兀自闭着眼沉凝了许久,方才睁开,淡定地提起笔,慢慢落下第一笔——   一炷香很快过去。   ……   将五人的纸卷一一收整好,掌柜统一摞在一处,仔细品读一番过后,再现于众人之前朗读。第一个所朗读的是一位青年作的五律,铿锵的话音在大厅里回漾。   ——“久阳西水边,潋滟燃心炎,水天共一色,相映成斑斓。”   话落,台下哗起一片接耳交头之声。   掌柜轻笑,目光在纸卷上看了半天,点头品评,“这用词美妙,形容贴切,浅意直白,还不错。”   接着又念出第二首。   ——“天光溢彩自绚烂,云水一色何为天?”   方才念出两句,他的话音却倏地停了,台下亦是一刹怔愕。   “这‘何为天’一问问得倒是激震人心,可是……”定了定,掌柜笑了,“这诗,怎么没写完啊!”   台下顿时一阵哄笑。那作诗的男子只觉羞愧,摇着头别过脸。   又接连读了几首,那之前的几首终于都读过了,很快到了临霜的诗句。临霜心中一定,抿唇敛住神色,台下的众人亦凝住神思。   沈长歌淡淡相望,目光宁静。   只见掌柜的目光在那诗文上看了许久,然后将纸卷翻转过来,现在众人面前。雪白的纸卷之上,一行漂亮的行楷跃然,连笔成诗——   厌厌无情笔,片片画琉璃;   绻绻云落日,翩翩孤鸟意。   定了定,台下忽地爆出一阵轩然,“好句!好句啊!”   “以琉璃拟湖,以叠字对仗,确实是好句!”   听着台下的赞声连连,临霜略松了一口气,面上也略微有了一丝自豪。   五首诗文全部过完了,便到了最后的投选,小厮将五人的名字写在一张巨大的红纸上,又令众人排成一列,一一在名字下划上自己所认为的最优的那一个。等到一溜观众全部写完,几个店小二凑在一块儿前前后后数了好多遍,最终将结果递到掌柜手中。   台下的群众屏息静气地观望。   “我这里已经有了结果了。”掌柜微笑,打开手中的名帖看了看,道:“今年元夕闲逸楼诗会首名就是——”   “……”   顿了顿,他眸光一转,故卖关子地一哂,“大家说,是谁啊?”   台下的观众本等着他快些将最终结果说出,没想到关键时刻他偏又来了这样一出,不禁讪笑着泄了气来。人群里紧张的气氛刹时消散,不多时,传来一声轻喊:“要我说,是那陆姑娘!”   “对,陆姑娘!”   “陆姑娘!”   ……   喊声一起便激起一阵浪潮,紧接着人群里的呼声越来越高。临霜受到激励,心头大动,脸色都涨得红了,欢喜地紧盯着沈长歌。   闲逸楼的掌柜淡淡微笑,伸手压了压台下的喧潮,缓缓开口,“她就是——”   “且慢!”——   一声厉音却自这时徒然打断了他的话。   这声音来得又高又急,穿过了半个一楼大堂,听在众人耳中,与场上的氛围显得异常不和谐。众人一愕,纷纷震讶转过头去。 第70章 搅局   随着那道声音渐渐落下, 台下的人流慢慢主动让开一条道路,现出了方才那道声音的来源。   定了定,很快一道人影穿过人流, 径步走到高台之前。   那只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小公子, 锦衣绸履,白玉腰带, 气质非凡,看似年龄不大, 大抵也不过方才及冠的模样, 面容清俊白皙, 眉眼间颇透着几分女孩子气的清爽。他个子不大高,但浑身透出的气质却孤高而矜傲,站在高台之下, 目光静静看向那悬于众人之前的几首诗词。   立在他的侧后方,沈长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悄声打量。   视线从几则诗词上慢慢滑过,小公子的目光最终定在临霜所作的那一首上, 唇角轻扬起一丝蔑哂。   默了默,他步子一跃便要上台,被随后的一个小厮给一把抓住, 低声劝道:“公子,我看还是别——”   “怕什么。”他回头丢了一句,而后不由分说,拗开了他的手, 大步一跨迈上高台。   “厌厌无情笔,片片画琉璃;绻绻云落日,翩翩孤鸟意。”   他静声将临霜所写的诗文念了一遍,而后思索般略一沉吟,脸上忽现出一抹讥诮的笑意,道:“这诗用词蕴意还可,然而笔触也未免太温婉小气了些,一看便只是小女儿家所作,以这诗做魁首,这闲逸楼里,可是真没了有才之人了?”   “你……”临霜闻言脸色微变。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除却将临霜明里讽刺一番,暗中又将闲逸楼奚落了个遍。饶是向来好客热络的掌柜,闻声脸上的笑容也微微凝住了,然而他见这人一身贵重装扮,想来也定是那家豪门大户的贵胄公子,不敢擅惹,只得忍着气意含笑道:   “这位公子何出此言?元夕诗会,本就是本楼为大家所设的娱乐项目,意非在拼诗比韵,而在陶冶情操,以诗会友。这位姑娘所作的诗文乃今日全场最佳,自然当为魁首的。”   “全场最佳?”那小公子听了却是一笑,手中的折扇一展摇了一摇,道:“谁说这是全场最佳的?倘若我可作出比她更佳的诗句,那这头奖的紫珠,是否就能为我所有了?”   她话音一落,台下的观众们却赫然一怔,接着泛起一阵议论声来。   这闲逸楼开办元夕诗会多年,掌柜似也未曾经历过这般的局面,一听也不由怔住了,立在原地愣了一愣,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啊……这……可是这位公子,您先前并非报名参与,按规矩,怎可突然夺这魁首?”   “那有什么。”小公子却毫不在意,“唰”一下合了折扇,面向了一旁的临霜,“她不是魁首么?我若是强过她,那么不就说明我才是最佳?那么这魁首,自当该是我不是么?”   他的语气傲岸而轻挑,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折扇飞快地挑了下临霜的下巴,颇有些轻谑调戏的味道。   临霜又何时见过这般的人?不由一怔,飞快地退开一步,整张脸都刹时涨红了,“你——”   台下的沈长歌目光微暗,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地蜷了蜷。   见她这般模样,那小公子谑哂了一声,自袖中取出一则纸卷,倏地一甩,“还请诸位一评,我和她,究竟谁更胜一筹些!”   说着,纸卷铺开在众人面前。   便见那足有半人之高的纸卷之上,以草书字写下寥寥数句,笔触苍劲,游云惊龙,深浓的笔墨几乎洇透了纸页。仔细一望,那龙蛇飞动的书法所连成的便是一首五律诗句,流水行云——   金乌染霓裳,入镜映成双。   此间好颜色,不负寓鸿章!   静刹半秒,台下徒然震起一阵哗响。   “此间好颜色,不负寓鸿章……”   “好句!好诗啊!”   “这当真是大气恢弘,全场最佳……”   ……   临霜心头顿跳,目光凝在她那一张纸卷之上,脸上的血色刹时褪得干干净净。   沈长歌眉宇一蹙,目光从那诗上逐渐滑开,有些担忧地看着临霜。   那闲逸楼的掌柜也不禁有些震讶,心中仔仔细细将那几句诗句品读了少晌,脸上也不禁有了些动容之色,直朝着一旁的店小二不住点头。   等到这一阵议论有了些许弱下的趋势,小公子才傲然一笑,对着掌柜轻轻一揖,又朝着台下众人定言道:“就请各位来说一说,今日这魁首,该当是谁?”   “是‘金乌染霓裳’!”台下立即有人高喊。   “对!‘金乌染霓裳’!”   “对!对!”   ……   逐渐的下面的呼声愈来愈高,整个大堂的气氛也愈加的火热,小公子听罢,轻轻一哂,回头瞟了眼临霜,似挑衅般轻扬一笑,道:“对不住了,这魁首是我的了,紫珠,也是我的了!”   言罢他倨傲转回目光,径步走到那高台最上,向两边的小二挥挥手,便要将那紫珠取下。   临霜不甘地咬了咬唇,胸口漫漫化开一片失望。   “等一下。”——   然而还未等他将紫珠取下来。   另一道冽音却忽地止住所有呼声,亦止住了他的动作。   众人诧异。小公子同样一怔,愕然转过头去。   就见人群之中,一个面庞冷峻的青衫少年默默步上台——   如小公子方才一般,他沉稳的步伐与挺直的背脊透露出笃定与自信,却并无他方才的挑衅傲慢。他静静走上高台,目光只是向他瞥了一瞥,然后慢慢走到临霜身边。   看见他上台,临霜隐隐有些发怔。心中惊讶的同时,又恍然漫了一缕安定暖流,低低开了开口,“少爷……”   “没事。”   伸手轻拍了下她的臂膀,沈长歌弯了弯唇角。背过身,脸上的笑容又似乎一瞬突然消失了,看向不远处的小公子。   向前了两步,沈长歌定声开口:“‘金乌染霓裳,入镜映成双’,的确好句。世人写诗,皆习惯以飘渺之词喻物,以使得诗词文句看起来优美漂亮,而其实内中空洞平伐,毫无意义。你以霓裳喻霞云,以镜面喻江面,但若去了这些艳丽的饰词,敢问你这诗句中,可还有任何引人之处?”   小公子一愣。   台下的众人也有些惊讶,纷纷不说话了,仰着头目视着台上。   临霜心中一动,没有再看小公子,转而凝视着沈长歌的身影。   他这一言,无疑是将这一首词句彻头彻尾批驳了个遍,且话语浅白直接,一针见血,丝毫不留回面。小公子似乎也未曾想到,愣了少顷反应过神来,忽地皱眉疾步走过来。   “你是谁啊?!”   “这和你无关。”沈长歌面部表情,话语淡淡,“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在我看来,你这诗,当不得魁首,那紫珠,也不该为你所有。”   小公子呼吸一滞,眉宇倏然厉了,冷笑,“笑话!”   沉沉缓了一口气,小公子声冷道:“形诗作文,除了韵脚,本就讲究的以形喻物,深露浅藏!自然要以形词饰之,什么空洞平伐?毫无意义?这恐怕不过是你们这些写不出漂亮形词之人来刻意诟病的说辞吧!”   “是么?”沈长歌眉宇微挑,却似乎似乎不曾动气,反而眉睫一敛轻轻笑了,“这究竟是我刻意诟病的说辞,还是如你这般文采平平,只会以形词粉饰其句的借口之辞?”   “你——”小公子气结,双手猝然紧攥成拳。   “公子!”那伴他而来的随从见状也连忙步上台,抚慰着她的胸背为其顺气。   ……   说着说着便几乎吵起来,闲逸楼的掌柜在一旁尴尬观望,想劝,却根本插不上话来。先是一个衣着名贵的小公子,再是一位气质超凡的翩翩少年,这状况在往年的诗会上还从未有过,他头一回见,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台下的观众也似乎觉得新奇,七嘴八舌地议论,逐渐便连下面都因诗句的“饰词”一说纷纷站成两派,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站在沈长歌的身后,临霜心急如焚。   她分外担忧此刻如遇熟人,若将沈长歌认出,对其名声怕有所损。她想打断,可是在一边僵滞了好半天,却根本说不上一句话来。   “罢了。”好一会儿,沈长歌终于轻叹了一口气,脸色如旧云淡风轻,“这样吧,若是我可以不加那些形词饰词,便可做出优于你的诗词,这魁首,可为我所属?”   小公子闻言一怔,眉头紧皱,“这魁首已是我的!怎能为你所属?”   沈长歌淡漠一哂,道:“你既已是魁首,那么只要我强过你,自然说明我比你优异,那么这魁首,自当为我所属,不是么?”   他以他的原话驳他,直说得他喉间一涩,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沈长歌却已不愿再搭理他,轻讽地笑了一下,自顾转身向桌案边走去。 第71章 胜出   备笔, 斟水,研墨,蘸墨。   礼貌朝着店小二要了一页宣纸, 沈长歌将纸静静铺好, 以镇尺抚平,而后信手执笔, 落笔成墨,笔走龙蛇。   台下的众人雅雀无音, 纷纷抬着头, 定定注视着那道淡定清隽的青色身影。   沈长歌面容淡定, 背脊挺直,左手半负于身后,右手执笔落墨, 目光默默落在纸上,他似乎完全不曾发觉众人的注视,神态容色如旧淡然,挥笔成诗。   便连那矜傲自高的小公子都似乎有些怔住, 虽紧盯的目光里仍有些愤愤,却逐渐有些凝固。   沈长歌写得很快,几乎没过小半柱香, 他便已撂笔起身,将镇尺拿开,轻拂起纸页吹了吹墨。等到那纸上的墨迹几乎已干透,将纸页交给小公子。   小公子微怔, 将信将疑地接过了,垂眸一望,视线方才停了两秒,竟赫地一瞬愕住了,又立即抬起头看向他。   他这反应有些奇异,也同时更令人忍不住好奇,掌柜探着脖子凑过去,想要看那纸上究竟写了什么。即便是临霜,也忍不住伸着脸瞧上一瞧,直到被身前的沈长歌偏头一望,方才又讪讪地又缩回了他身后。   咬牙僵了片刻,小公子滞涩半晌,倏地一撇手,将那一页纸撇开了,正巧轻悄飘在高台前。   台下的观众早已心痒难耐,见状立刻一拥上前,争先恐后地观看。   就见那张雪白宣纸之上,几行书挥洒自如,诗意盎然:   暮云迢迢奔落日,落日沉沉余暮云。   孤鹜不辩天与水,遥是楚天落黄昏。   字句形意浅白通俗,文笔简练,意蕴优美。   很快的,台下再次惊奇一阵喧潮。   盯着小公子越来越僵白的脸,沈长歌面色冷淡,“这般,你可认输了?”   小公子说不出话,紧瞪着他的目光依旧恁般灼灼愤懑,却隐约有了点自恨的不甘。   不予再理睬他,沈长歌回身看了看临霜,手臂半环在她身后悄声一引,引她走到那置放紫珠的小台前。   这一次的魁首自然再毋庸置疑,掌柜笑呵呵地步上台前,高声宣告着这一次元夕诗会的夺魁之笔,惹得台下一阵掌声雷鸣。沈长歌淡定地轻一颔首,而后接过了那枚店小二递来的,被锦盒包裹的精致紫珠。   他只略略看了一看,将锦盒一阖利落收起了,低声唤了一下临霜,向着高台下走去。   “喂!”那小公子却似乎分外不甘心,一时不忍,又出声把他叫住。   沈长歌脚步一停,回头看他,面无表情。   愤懑盯了他一会儿,小公子抿了抿唇,开口:“你……你到底是谁啊?”他的声音较刚刚有些低落,少了原先的矜傲。   看了他一眼,沈长歌没有回答,定了定,带着临霜,转身走下去。   ·   一下了高台,临霜立即低着脸嚅声开口,“少爷,奴婢……奴婢技不如人,劳烦少爷了,奴婢谢少爷。”   她低低地说了这几句,转而脸上又有了一些骄傲,抬起头对他盈盈一笑,道:“不过,的确还是少爷厉害,当为这魁首!”   “你只是练得太少。”沈长歌见状轻轻笑了,手臂带着她向门口处一引,并肩伴她慢慢朝着门口走去。   “我曾经刚学诗文对韵时,被要求每天一首诗文词韵,如若写不出,可要被太傅打掌心的。看那人的衣着,想来也是哪个富家子弟,必然也读过不少书。你未曾接受过正经的练习便可有如今的水平,已经非常难得,不必在意。”   “是这样吗……”临霜低低自语,回想到方才那小公子的矜傲摸样,心下不由总有一些欣羡。那小公子看年岁,适才也只同她大不了多少,可是却不管是神态还是信心,与她都可谓有着天壤般的差距。   她也真的,很想有机会读书的……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沈长歌偏头凝视,见她一直低埋着头,唇角不经意微勾,戏谑般开了口,“你若也想读书也好啊,今后我也让你每天行诗作文,如若写不出,就打掌心,怎么样?”   “……啊?”临霜一愣,呆呆抬头眨了眨眼,立刻摆手,“啊不不不……少爷,还是不要了……”   沈长歌低低一笑,脚步停了一停,“对了。”   临霜跟着他停下,不解地看他。   “这个给你。”就见他伸出手,将那个置着紫珠的锦盒递到她的面前,轻轻道。   临霜愣怔了一秒,看了看锦盒,又抬头看了看他,却不曾接过,讷讷开口,“可是少爷……这是你赢下的。”   “这也是我送你的。”他神情平和,顿了顿,径直执起她的手,将锦盒放在她的手中。   他轻哂道:“这珠子确实很漂亮,但我拿着没用,你拿着吧,用它来镶支珠钗,或是其他什么首饰都好。”   视线从她的发髻与衣衫上轻掠一掠,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头上的木钗上,开口,“你平日太过素静了,应当好好装扮一些。”   临霜依旧有些怔然,只觉掌心似乎被那个锦盒灼烫了,暖意从掌心一脉漫到胸口。她心中暗喜,紧了紧那个锦盒,轻轻道了一声,“那……奴婢谢少爷!”   沈长歌微然淡笑。   亥时已过大半,眼看夜色已浓,沈长歌直言不易在外过久逗留,提议趁着灯色打道回府。临霜自然应允,在他的嘱咐下将外衣仔细穿好,又自店小二要了些小暖炭,置在手炉中,等温度燃得盛了,笼在袖中裹得掩饰,同她一起朝外走去。   “长歌真是好兴致,元夕佳节,竟也携佳人出府同游,吟诗作乐。”——   就在两人即将步出闲逸楼的门外时,一道含笑的男音倏地从身后传来,熟悉而散漫。   沈长歌微愕,脚步一顿,停住。   转过身,就见身后一道人影孤身一人穿过人流,信步而来,一袭墨蓝衣装托衬出少年的倨傲姿态,以及他身上那一丝难以捉摸的奇异。   见到他,沈长歌的眉宇掠过一丝诧色,很快又悄隐而去。   他看了一眼临霜,上前一步将她掩于身后,眉睫微地一低,唤了一声,“二哥。”   “三弟。”沈长歆应了一句,目光从他的肩膀越过,轻望了一眼他身后的临霜,唇角微微一扬。   临霜本也正在愕然看着他,虽有沈长歌半挡着,却一瞬仍对上了他那一线视线,怔了一下的同时,心想着此番临面,她作为奴婢,似乎若不见礼总归有些不大好,也便咬了咬唇站出来,微微朝他躬了躬身,“奴婢见过二少爷。”   淡淡“嗯”了一声,沈长歆盯视着她的脸。   沈长歌再次向旁微侧,将她遮去大半,默默迎上他的视线,“二哥怎会在此?”   似乎感觉到了他一直的掩护,沈长歆略略收回目光,轻松地笑了一声,道:“府里元夕年年岁岁总一般,我觉着无聊,便约了友人来这闲逸楼喝酒小聚,未曾想,竟会遇见长歌莅临。”   他巡视般在沈长歌的身上望了一圈,又作势轻揖一下,道:“还未恭喜三弟大显身手,夺得此次诗会魁首。”   沈长歌颔首,象征性地抬了抬嘴角,眸中却平淡无波,“不过只是娱乐而已,让二哥见笑了。”   “是长歌你太过谦。”沈长歆笑了笑,眼睛在临霜与他之间不断流离,话语云淡风轻,“不过能让长歌亲自出马,足见今年这场诗会,闲逸楼举办得是怎般优良精越,竟能令长歌都颇感兴趣,也真能是这闲逸楼的荣幸了。”   他这话说的话中有话,意义隐晦,沈长歌自然听得出来。没有接口他的话语,他微微偏头望了望临霜,垂落身侧的指尖微微蜷起。   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他的神情,沈长歆收回视线,故作轻松地叹了一声,又道:“罢了,长歌可愿赏面上楼,同我与友人小酌一二,聊庆偶遇之欢?”   他说着,抬臂向着二楼的一间雅间轻指,又向前近了近他,神秘般对他耳畔微微一语,“有贵客。”   沈长歌的眸光微微一动,顺着他的指向看去一眼,未露声色。   沈长歆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略定了一瞬,沈长歌垂下目光,淡然道:“还是不了,天色已晚,长歌尚还有许多课业未做,便不打扰二哥与友人小聚,先回府了。长歌谢二哥好意邀约,还望二哥见谅。”   “那好吧。”沈长歆也不多赘言,似乎略有失望地轻叹了一息,说道:“长歌既然急着回府,那二哥便不多强留了,早些回吧,再会。”   “多谢二哥,长歌告辞。”他颔首一礼,转身示意了下临霜,径直跨过门槛走出门去。   ……   目光一直落在那渐行渐远的两人身上,沈长歆脸上的笑逐渐流失了。他瞳眸微凝,视线逐渐停驻在那个浅碧身影之上,讽蔑般哂笑了一下,毫不犹疑转身而去。 第72章 过往   马车平稳行驶在石板道上, 车外影影绰绰的灯火透过窗帘透映进来,被晃映成一种水光似的波光,明明灭灭。   坐在车里, 沈长歌一直沉默。   他身边的临霜燃起一盏小烛灯, 对着烛光,提笔在纸上书写着什么。直到最后一笔慢慢落定, 拿起纸张静静看了片晌,扭头对着沈长歌轻笑, “少爷, 您今天所作的这一首诗果真不错, 措辞简练,蕴意深浓,魁首理之必得!”   身边的人却没有反应, 只半敛着视线沉静着,似乎在凝想着什么。她有些意外,扭头看了他一眼,试探着唤了一声, “少爷?”   马车倏地咯了一下,遽地颠了下,“啊”了声, 她身子一歪,肩膀竟猛地撞到了他的身上。   沈长歌一瞬回神,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低低问:“还好吗?”   “我……我没事。”临霜摇摇头, 窘迫地低了低脸。   待确定她坐稳了,他缓缓松开扶着她肩臂的手。偏头看着他的手渐渐移开,临霜讪讪地咬咬唇。沈长歌目光一垂,正望见她膝间所摊开的那页纸页,不禁拿起来,望了一眼。   看见那首诗,他极其轻微地笑了下,问道:“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临霜嘴唇微抿,重新开口,将刚刚说过的话又重述了一遍。   听完她的话语,沈长歌微微一笑,低声道:“不过一首诗而已,实没什么了不起,你若喜欢,那送你便是了。”   临霜担忧的却是沈长歌,瞪大了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试探着开了口,“少爷,你……怎么了?”   沈长歌有些错愕,偏头视线正同她对在一处,安慰般向他轻微一哂,“我没事啊。”   她却似乎有些狐疑,又凝着视线看了他半天,问询,“那……少爷在想些什么?”   沈长歌怔了一怔。   目光略微低垂了片晌,他这一次却没有急于回答。等了许久,等到临霜以为他已不会开口,耳边终于轻轻飘来一个名字。   “沈长歆。”——   “二少爷?”临霜愣了,完全不解其意,眼睛直直地看着,“二少爷怎么了?少爷想二少爷做什么?”   沈长歌瞳眸微微一黯,唇角紧抿。   ……   ·   其实一直以来,沈长歌对沈长歆的印象,从来都算不上有多么深刻,只知道他是自己叔叔的嫡子,是自己的堂兄弟,但是自小到大,许是因为他们大房与二房之间的尴尬关系,使得他同沈长歆之间也极少有所交流。至多的过涉,不过是平日在太学中的修课对韵、或是年节中临面时的几句寒暄见礼,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可是他却从未曾想到过,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最终,却成了最终造就一切悲剧的引火索,也在无形中将他推至到那般的绝境之地。   所以不知是否是因为上一世的事情,这一世,当他每一次见到沈长歆,他都有一种莫名的错觉,觉得他那平和外表下,总似有种波澜将起的暗流涌动,浪流汹涌,却又极具针对性,而他所针对的,无疑,便是自己。   事情似乎还是要从根本说起。   ……   大梁立国百年,至今天下大定,国泰民安,朝中政局虽并无分流结派之态,但大体上却以两者为首,一便是有自太.祖皇帝那一代便袭下的定国将军府,令一,则是当今朝中权倾朝野的摄政丞相,郝兴宏。   当朝梁帝的后宫佳丽三千,但分位最高的,当属如今中宫皇后郝皇后,极其一人之下的贵妃沈君瑶。郝皇后乃当朝国相郝兴宏之女,而沈贵妃沈君瑶,便是定国公府当今老夫人的嫡女。   说起来,这其中尚还有一段渊源。   定国公府自太.祖皇帝起义起,虽恩荣万施,门楣光耀,但于群臣看来,却大有功高盖主之势。故自定国公府兴建起,以首代定国公沈成清为首,便明以“定疆安国”,实以藏锋避祸为由,请命镇守国疆。这一举动自沈成清开始,延至沈竹胤、沈震域这些子孙辈,无不承之。梁国自太.祖皇帝起,所传承下来已几代国君,虽各个皆尊崇着祖宗所传嘱下的“定国将,不可诛”之言,但数十年过去,梁国海晏河清,帝王也无疑对势力如此庞大的定国公府有所忌惮。   这其中,由以先帝表露得最为盛烈。   先帝疑忌心重,又崇尚文治,故自登基不久,虽存袭了定国公府的荣耀与辉煌,却自暗中有着削弱其势的举动。他将半兵符依旧置于国公府,可暗中却收拢大部分兵队,又大肆拔选人才,在朝中安置大量新臣心腹,削分其权势。当今的国相郝兴宏,便是自当时被先帝看中,又不断加以汲引提拔,最终令其不过四旬,便已成为朝中的一足鼎立,与定国公府呈现一文一武、对立之态。   彼时定国公府正值沈竹胤当家,沈竹胤有一幼妹,本乃是先帝之父,元帝为先帝所择的皇后,然而先帝担忧若较定国公府之女入主中宫,恐盛其势力,最终择予郝相之妹入主中宫。那郝皇后入宫数年,贤良淑德,又诞于福佑太子一子。眼见郝家已渐呈荣贵之态,奈何郝后与福佑太子命运浅薄,自承安二年感染天花而逝。最终,便将皇位承于淑妃之子——便是当今梁帝。   梁帝即位后,想要拢固定国公府与国相这两厢势力,原定于迎娶沈家嫡女沈君瑶为正妻,却遭于太后(原淑妃)的阻挠。太后担忧国相郝兴宏因郝皇后与福佑太子一事,对梁帝怀有异心,故一力坚持国相之女入主中宫。梁帝无奈,便于即位复年,封国相之女郝氏为皇后,定国公府沈君瑶为贵妃。   而这一切,便就成了后来一切的基石。   原以为,梁帝即封郝氏为皇后,那么定国公府与国相郝家间的恩怨,也可化得相安,然而未想,十余年过去,沈君瑶已为梁帝诞下二子一女,而郝皇后却一无所出,梁帝无奈,只得将一下品宫妃之子过于郝皇后抚养,便是三殿下,萧瑞。   三殿下萧瑞虽为郝皇后所养,却非嫡子,亦非长子,且生母身份低微,自然无了承继大统之资。梁帝再三权衡,最终决定承立沈贵妃之长子,七殿下萧珏为太子。此事在朝中看来,理所应当。可是却无疑的,激化了郝家与定国公府间的矛盾。   思及此,沈长歌的目光微微低敛。   如今他所在的这一年,正是梁帝封立七殿下萧珏为太子的第二年,无论前朝后宫,有关太子与三殿下间的夺嫡之争,还未至热烈。可是后来的一切,他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铭记于心。   ……   有关这场夺嫡,定国公府所支持的,自然是太子,不仅仅是因为沈君瑶出于定国公府,最关键的,太子乃君王所立,名位上名正言顺,且这也是臣子对君王的忠义。然而令公府中所有人都未想到的,便是那个他一直印象并不深刻的堂兄沈长歆,其实暗里,早已勾连三殿下与郝家,欲要与郝家联手,将太子拉下马,亦将他们大房,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因为沈长歆他坚信,他父亲沈震林的死,定与沈震域脱不开关联,他要将这定国公府夺回去,夺到他自己的手中。   彼时,沈长歌已承袭了定国公府的世子之位。亦参加了自己十九岁那一年的进举考试,他年少有成,淡定恣意,美名声满京华,在当时整个大梁国朝一时风头无两,也无疑成了定国公府的骄傲。这样的他,与他父亲沈震域一同,在朝中立势支持太子,很快便获得了朝中大部分臣子的支持,风向几成偏压之势。   三殿下党形势不妙,于是连同沈长歆设法害过他,诬陷他,也试图利用锦心等人,试图寻找他的弱点,以用来掣肘他。他见招拆招,从未曾被险于困境,可却未想,竟教他们发现了他微一的一处弱处——   临霜。   他们挖查出了临霜的身世。   而临霜的身世,也足以把他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   于是三殿下利用这一说辞,令梁帝下旨杀了临霜。他心急之下,出面维护,却引得梁帝勃然大怒,一怒之下敕其世子之位,禁足国公府。令他最措手不及的,却是此前堆疾成病的梁帝怒火攻心,竟就此事一病不起,倒在龙榻之上,足足躺了数月之久。   三殿下趁此控制了宫城,散出流言,传言是太子连同定国公府世子有谋逆之私,才令陛下震怒之下一病难起。除此之外,他们又趁机掣肘了国公府与北地沈震域,欲就此将兵符夺取,再出兵逼迫梁帝退位,令三殿下继承大统。   也就是这个时候,公府众人才知沈长歆所做的一切。   老夫人怒不可遏,唤来沈长歆,愈将他绳之以法,谁知却反遭沈长歆威慑,害得老夫人大怒之下急犯中风之症。因彼时国公府已为三殿下的人马所控,沈长歆拒绝唤医。结果未过多久,老夫人便撒手人寰,含恨离世。   老夫人一逝,定国公府便彻底败下来。   沈长歆也完成了他的心愿,霸占了定国公府。   不久,赴边的三殿下的人却回报,沈震域誓死不降,且搜便镇远军中,皆无兵符的痕迹。   而其实,是因沈震域自知处境微妙,为着万一,早在沈长歌承袭世子之位时,暗中将那半枚镇远军兵符交于他来管藏。而这件事,只有沈震域、沈长歌、及他的兄长沈长欢三人知晓。   他本想一直瞒着这件事,等到梁帝病醒,再试图设法入宫,向梁帝揭发三殿下的谋逆之举,以兵符调遣军兵,再行反击。可是,他还未等到合适的时机,三殿下却已不知如何知晓,那兵符在他的手里。   于是,他再次用临霜的性命,逼迫他,交出兵符。   为了令他将兵符交出,他们给她施过酷刑,也试图让她去说服他就范。他与长昱拼了全力,与三殿下拖延了一段时日,将她从死牢中救出,又将她带回了紫竹苑。那时的他十分纠蹙,他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国公府已落,父亲与母亲还尚在三殿下的手中。而朝中的太子党羽皆等待着他,等着他挽救眼下僵滞的局面。   可那也的确是他最快乐的时候。每日与她朝夕相伴,吹埙作词,看花赏月,无忧无虑。他不再想外面那些喧嚣与兵戈,阴风与诡雨,他的心也变得前所未有过的温和平静。   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很想就这样放下一切,就这样带着她远走,抛下这边所纠结难择的一切,什么都不用顾虑,什么都不再想……   却未想,她却替他做出了选择。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暖冬的冬末,冰雪尚未完全消融,他苑中屋前的那一颗梨花树竟率先开了,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旖连如雪。她就穿着一件比那梨花更白的衣裙,立在在梨树下,笑意温暖,身姿却似乎比梨花更要飘渺,仿若一瞬就能随风飘逝而去。   她为他留了一封信,信中只说她要走了。她说“梨”便是“离”,所以她必须离开了。他只记得,她信中的那一句,“公子如玉,妾似陌尘,玉尘难合,与君长绝”。她说她不再心念于他,也望他能将自己忘记。   然后,他便决然从寒泉跳了下去。   当小开匆忙告诉他时,已经晚了,他赶过去,所见到的也只是她一跃而下的背影。他奔过去,拼命想抓住她的手,却仍是迟了一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没入冰寒的湖池之中……   ……   ……   深深长叹出一口气,沈长歌涩涩闭上眼。   “少爷?”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临霜试探着又唤出了一声。自窗口溢进的微光映明了他的面庞,他的气色似乎有些黯淡,她不禁忧心问道:“你……还好吗?”   “我没事。”沈长歌回过神,抬手轻轻揉了揉额心,挥散掉脑海里掠过的冗乱一切,对她露出一抹笑颜。   “我只是在想,刚刚只顾着陪你猜谜对韵,都忘记问你饿不饿?刚刚,或许应该答应二哥的邀请,去带你吃些东西。”   临霜听言微怔,微笑着向他摇摇头,“少爷放心,我还好的!再说,苑中也有许多吃的,我们回苑再吃!”   他微笑,对她点点头,轻掀窗帘,偏头望向窗外。   脸上的笑意逐渐消逝了,窗外明明暗暗的亮光映亮了他漆黑深邃的眼。他静静地望着那些光影,默默陷入凝思。   上一世,已是这般,而这一世,他发誓,无论发生怎样的代价,他一定都不允一切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无论是她,还是什么。   只是令他没能想到的,是他知晓沈长歆迟早都会同三殿下党同谋,却不曾想,原来他这么快,便已与三殿下接络。   如若他不曾猜错,那个他口中在雅间之中的贵客,应该便是……   三殿下。 第73章 异心   “劳三殿下久候。”   沈长歆走进闲逸楼二楼的雅间, 挥退了随侍的小厮,随手阖紧了门,而后对着室内主座深长一躬, 礼貌而恭敬。   室中主座之中的是一个男人。看着年有二十余岁, 一身墨色锦衣,肩臂之处四爪蟒纹盘绕, 极尽的贵胄雍容。他正静静啜着一盏清酒,手中一枚翠玉扳指纯粹明亮, 辉映着夺人的光芒。   听见对面的话语, 他清淡一哂, 慢慢将酒饮下了,方道:“你赢了。”   抬起眸,他缓缓睨了他一眼, 傲然的神色却似带着些鄙薄的意味,“他果然没有上来。”   沈长歆自然感受得到,却故作无睹,轻松笑了一声, 向他踏进了两步,叹言,“沈长歌与我, 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自负,傲慢,自以为是,永远都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与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 对他的了解,不说十分,也总可摸得透八分。”   顿了顿,他抬头,盯着对方的目光诡秘而灼灼,“所以,三殿下还是依旧坚持,要将希望,寄于沈长歌身上吗?”   萧瑞神色微顿,垂睫略定了一刹,再次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沈长歆,从你进门起,你便对本宫说,无论希望多么渺茫,都要试上一试。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对于本宫来说,此言同理呢?”   沈长歆闻言却是笑了,似乎听闻了一个愚人的笑话,轻轻摇了摇头,道:“这样同您说吧,三殿下——”   “沈长歌的母亲,乃殿下姑母,也是当今陛下亲妹乐安长公主。陛下所选中的太子,是贵妃之子七殿下萧珏,而贵妃,又是沈长歌的嫡姑母。郝皇后与我定国公府的渊源,想来不用长歆重复,殿下也能明白,那么殿下觉得,沈长歌他,真的会背叛母家,背叛定国公府,背叛陛下,以及他一直所尊崇的孝义,而反过来,选择支持三殿下吗?”   萧瑞神色轻动,顿了顿,又扬唇笑了,道:“那若这般说来,你也是定国公府的人,你有为什么要抛弃那条光明正道,来选择说服本宫?”   他站起身,绕过桌案步到他的身前,逼视着他的眼,“你该知道,不管本宫是否赢了,这条路,都会是艰难险阻,凶险重重。说起来,我都会名不正,言不顺,极可能为人唾弃,遗臭万年。而他萧珏却不同。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你会弃掉那么轻松的一条路,反而要逆流支持本宫?”   沈长歆却微笑摇摇头,静静迎着他逼人的目光,轻声道:“自古成王败寇,为寇者,才会被遗臭万年。而那些名垂青史的英雄佳话,都只是为王者所撰写的。长歆相信,殿下自幼养于郝皇后膝下,受教于郝丞相,绝非一介胸无鸿鹄之人。而长歆与殿下相同,都不愿做那个屈居人下的寇者。”   他话音方落,倏地撤后退开两步,单膝跪下来,郑重施礼道:“长歆——愿成为殿下手中的一颗暗棋,助殿下在这一路上的一臂之力。心诚之至,日月可鉴,望殿下明鉴!”   萧瑞静静低头看着他。   默默望着他一会儿,他唇角略勾,叹息道:“那我又如何能知道,你这颗棋,会是我的助力,而非我的牵制?”   沈长歆静静垂下手,含笑抬起头,“太子殿下的身后,有定国公府支撑,有我伯父镇远大将军沈震域坐镇,更有陛下名正言顺的立封,而殿下背后,却唯有郝相郝家。郝相如今虽然势大,但毕竟并非根深之势,而定国公府自开国起,便势力庞大根固,如此一个庞大的势力,殿下,怎能不忌?”   他凝神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他唇角的笑逐渐凝结,面容云淡风轻,“可若是太子殿下没了定国公府的助力,那么殿下觉得,殿下剩下的路,可还有如今看上去的,这般难走?”   萧瑞神色一顿,眼睛紧紧盯凝住他,眉宇轻蹙,“你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该是由长歆来问殿下。”沈长歆凝声道,眼神深泓莫测,“定国公府中,最需殿下所忌惮的,除却沈震域,剩下的无疑便是沈长歌。而整个公府之中,我应当是最了解沈长歌的人。所以,也该是由长歆来问殿下,想要长歆做什么,不是吗?”   微怔了怔,萧瑞倏地笑了下,心下似乎有了些许清明,“我明白了。”   他轻撩开衣摆,在沈长歆面前缓缓蹲下身,注视着他的眼,道:“你是有所目的的,你所图谋的,是定国公府。”   静迎着他的视线,沈长歆轻笑,“所以,长歆与殿下是同类人,当与殿下同谋。殿下别无选择,而长歆,亦别无选择。”   轻舒了一口气,沈长歆忽然交出手,郑重道:“三殿下,长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了,敢问殿下现在的选择是?”   静等了半晌,萧瑞倏地扬声发笑。   猝地伸手与他击了一下,萧瑞利落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摆,拽下一侧衣桁上的厚氅披上。他走到屋门口挥挥手,守与门外的随从立即恭敬拉开屋门,很快大步走出去。   ……   萧瑞一离,沈长歆立即微松下一口气。   “少爷。”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立即走进门,走到他的身侧,将他从地上扶起。他立起身,随手掸了掸衣上的灰土,慢慢坐到主座之上。   小厮为他沏上一杯热茶,边动作边忍不住地抱怨道:“这个三殿下,也真是狗眼看人低!摆明了的是在辱蔑少爷,少爷你也真是的,怎就任他这样欺压着,还给他跪下……”   沈长歆轻笑,神容中却没有一点被侮的愤懑,执起萧瑞方才所用的酒杯绕在指尖看了一看,十分随意道:“怕什么,忍辱不过一时,为的不就是未来的,让别人对我们刮目?”   白玉般的酒盏在烛火的照应下静然然生光,他的眸子有一瞬的飘忽,自语般低低道:“再说,我们以前受的那些辱蔑,还少么……”   小厮一下说不出话了,抬头望了望他,将茶盏静静搁在他的面前,没有言语。   凝神盯着手里的白玉酒盏,沈长歆思绪轻凝,似乎陷入沉思。   ……   是啊,自小到大,在定国公府,在京州贵胄圈,在太学,他受到的辱蔑,还少么?他几乎就是在这些辱蔑声里长大的。所以,不过是他的几句讽言,不过是给他跪了一下,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便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辱蔑,就该是伴随他所有的。它能激励着他,鞭策着他,让他时刻不能有任何一点松懈,也不断警示着他,他必须抓住身边所有的机会,不断爬,往上爬——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   他明明是公府的二少爷,是二房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身份尊贵,可是却只有他和母亲知道,这些年他们母子二人究竟都是如何过来的。他们要屈于大房的掣肘之下,又要受制于祖母的威压。   即便只是一个庶妾所出的庶子沈长昱,只因他自小是被祖母看大,在公府大部分人眼中,都比他来得矜傲显贵。   他不明白,凭什么?   明明当初祖父亲择的世子,是他的父亲,明明他和母亲,才该是这公府里最尊贵的人。可是,就因沈震域在战场上对父亲做了不为人知的一切,这一切,就都完全转变了,转而变成了如今这般境地。   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那些人夺去本该属于他和母亲的一切,不能接受那些杀人凶手,却仍旧如今一般逍遥法外若无其事地享受这些尊荣,他更无法面对母亲泪眼婆娑的脸庞,以及父亲的牌位,那一切,都几乎向他诉说着,他的无用与无能。   尤其,是那沈长歌……   原本他以为,只要他自己变得优秀,变得在这公府中无人可及,那么迟早有一日,这座公府依旧可以回到他的手中。可是,从小到大,无论他怎样努力,无论在府中在太学,都要被他压上一筹。所以,所有人都看见他,亦只能看见他。   他们都说,这个定国公府,迟早有一日会是他的。   ……   沈长歆冷笑。   紧握着白玉酒盏,他瞳仁暗凝,逐渐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坚定决绝。   沈长歌,你放心,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不知谁会是最后的胜者。我会想方设法,将你从那个云端之上拖拽下来,我会用你,用你们所有人,为我所受的屈辱,为我父亲,陪葬。   终有一日,我会夺回那一切原属于我们的。   ……   神思逐渐从思绪里抽离,沈长歆回过神,紧握了握掌中的酒盏,突然丢开手,将它丢入一侧的火炉之中。   酒杯落炉生起一蹙火苗,“轰”的一小声,逐渐隐去。   …… 第74章 声音   二十天后, 便是定国公府老夫人云氏的六十寿辰。   此前新岁的繁忙方才过去,紧接着公府内便又迎来了新一轮忙碌。寿宴不同于年节,除却一些亲戚官友的登临, 更有无数远道主和的宾客陆续登门。老夫人原想从简, 奈何身份尊贵,又时逢整寿, 便是天家皆要于当日赐下例定,以示天恩, 自然是要隆重操办。故仅在元夕方过的几日后, 公府众人稍缓过些许, 便又立马将精力全部投注到寿宴的准备中去。   好在年节方过,公府上下的灯彩还未撤出,仅花时间再多装扮了些许, 又逢春始,春花盛开,遥远一望,那烂漫红绸的景色竟比新年十分还要热闹上许多。众人花费了数天的时间, 将国公府内除后院外的六大院的偏阁偏苑上上下下全部整饰,用来招待远客下榻。又自后院调遣了上百的小厮丫鬟,置在苑中看守随侍, 以方便客者有事召唤。   那几日长公主忙得几乎仿若一个歇不下脚的陀螺,白日自前厅招待每天接踵不断的拜访事宜,入了夜又要与各房院管家盘算目前的各款项开支,几乎一刻落不得闲。此前为筹办年节, 公中所动用的开支已不是小数目,如今又紧接着筹办寿宴,能调动的款项已是非常有限。长公主力争在有限的资金内将此次盛宴办得尽善尽美,不禁日夜难寐,几日下来,几乎忙得疲惫不堪。   除却前院,后院亦是不得落闲,仅是府中已至宾客的日常起居安置布从便足以教人应接不暇,有时遇见多般考究的宾客,招待起来更是令人焦头烂额。如此过了几日,眼见着长公主的气色愈加颓败,老夫人有些坐不住了,派人欲请二房夫人出面协助。奈何二夫人直言患了旧疾无法临面,便是二房嫡女二小姐沈吟娇皆为避辛苦退避三舍,惹得老夫人颇有些不快,却捺着宾客满盈,气闷些许也便过去了。   见到状况微滞,沈长歌与沈长昱主动请缨,出面款待接客。而今正处寒末,太学休沐,尚还未曾开学复课,如此一来,平日自然有的是时间。老夫人见状自然应允,便令歌、昱二人出面临客,长公主安心在后院筹算拨款。   于是自那一天起,临霜便伴着沈长歌款客,自其身后协理辅助,尽量令他不必太过疲乏。几天过去,沈长歌尚未怎般,反令临霜忙绕得有些晕头转向。沈长歌见状,忧心她太过操劳,不顾她的不愿,直将她撵去后厅去随侍。   随侍无疑是目前最轻松的活计。   几日下来,临霜早已发现了。随侍用的婢女不必迎客,不必忙络,只消远远地站着,只待宾客有所需要时,得到召唤再依求供应便可。不知是不是沈长歌刻意安排,这一天在正厅随侍的丫头正是阿圆,见了她,远远便扬袖呼唤。   “临霜!”   临霜惊喜,连忙走过去,同她聚在一起。   眼下还没到忙时,两个人围在一处,自然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聊聊笑笑的,说着最近几天所听所见的奇闻趣事,也不算太过无聊。未过一会儿,便见沈长歌招待着一位夫人走入后厅,礼貌寒暄,举止自若。   那夫人的身后还带着一位豆蔻少女,貌美秀丽,虽行至端秀,一双眼却一直灼灼盯着沈长歌,目光晶亮,脸颊绯红。沈长歌却似乎视若未见,静静将二人先安置在了后厅,而后含歉告辞,转身朝门外走去。   阿圆隔远一直望着,看了半天,忍不住努了努嘴,嗤道:“呵!还是大家闺秀呢!结果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不知避讳!毫无廉耻!”   临霜也看见了,却未觉得什么,只是无奈笑着摇摇头。这几日她在暗侧辅助沈长歌,早见了许多前来祝寿的夫人贵妇,也不乏携带着闺中家眷,见惯了那些女子对他的倾慕与侧目,更何况还有此前在太学所见的状况,更是见怪不怪。   眼见她没有反应,阿圆偏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好奇的小火苗又猝地窜起,往她身边凑了凑,眼巴巴问道:“诶,临霜,你和三少爷,究竟怎么样了?”   临霜闻言愣了,诧异瞟了她一眼,“什么怎么样。”   阿圆的脸上贼兮兮的,“你和三少爷,你们两个之间就没有……”   “没有!”冷漠打断她的话,临霜睨了她一下,伸手往她额头上一戳,“我说你这脑袋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阿圆“哎呦”了一声,揉了揉额,不甘心地再次凑上前,“临霜,我可和你说啊,你可一定要把握好机会啊!我可听说,三少爷在京州贵女圈可受欢迎了!你再不好好把握机会,可就活生生把这么好的一个夫君给溜了……诶!”   她说得正欢,未发现背后已悄悄溜来了一只手,对着她便是使劲一捏,阿圆猝不及防地呼了一声,立道:“你干嘛掐我!”   “你乱说什么呢!”   “那你也不能掐我呀!痒死了!”她说着举起手,露出爪子的模样,对着临霜便抓过去,“我叫你掐我!叫你掐我!”   两人正暗暗闹得欢,未发觉身后已有一个道身影走进,却没有在意这头的打闹,而是从她们身边掠过。那人的目光正眺着厅中方才的那个夫人,远远唤了一声,“妹妹!”   极其平常的两个字落在临霜的耳中,她手上的动作倏然便停下了,浑身倏然一凛。   这声音……   这……   她登时怔住,目光立刻朝向声音的方向望过去,落在方才擦肩而过的那人身上。   那是个莫约年近四旬的女人,发髻梳的平整而高,却未施半点珠翠,神态高贵而冷傲。隔着稍远,她看容貌极其陌生,可是只要那一双上挑的眼,另她总无端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感到她的动作停了,阿圆有些诧异,偏头只见她一直呆呆向前看着什么,不禁也顺着望过去,接着皱了皱鼻子道:“二夫人?”   临霜微怔,立马扭过头来,悄悄指了指那道身影,看阿圆,“二夫人?”   “是啊!”阿圆点点头,不解地看她,“你不认识?”   她一说完,突然一掌轻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又道:“嗨!差点忘了你成天只在东院待着,极少往外跑,二夫人也神神秘秘的,不认识也正常。我倒是见过几次,是之前送书的时候见到的,长得确实漂亮!就是人冷淡了点,看着不大好相处……”   她说着,又自顾絮叨起来,“不过说起来,二夫人真的也挺可怜的。本来也是大家出身,结果刚嫁进公府,母家就败了,生下了一对儿女,本以为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结果二爷又没了,这些年孤儿寡母的……”   临霜此刻却已无心听她的言语,只是一直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眼神又怔讷,又迷茫。那道声音似乎穿过记忆,同脑海深处的一道声响重合到一处,逐渐变得清晰。   ……   若教老夫人知道……你对你嫂子存着这个心思……你……   这不也是你想要的么?怎么……你一面求着我帮着你儿子,一面又要翻脸不认人么?   光帮算什么?你若是能让大房那个老三……那才……   ……   所以,那天……竹林里的是……   ……二夫人?   ·   这天晚上,临霜一直心不在焉。   伴随着沈长歌在书房读卷,临霜坐在书案的另一端,手中虽一直紧捏着书卷,目光却一直涣散地看着窗外,魂不守舍。   自从上次她误食过杜芫,被沈长歌强令着在他的房内居住过一段时日后,她便已习惯了没晚伴他一同读卷。一张桌案,两人各自一端,倚灯读书,行诗作文,安谧而平静。   她一直在想着白日的事情。   回思起那道声音,她的神思还是有着些恍惚,虽不可置信,但是无论怎般回忆,那个声音……与自己记忆中所存刻的,却都是如出一辙的。她当时虽听得匆忙,但却几乎可以肯定,白日的那个声音,与当初林里的那一个,就是同出一人。   阿圆说,那个人,是二夫人。   真的……是二夫人?   她如今进入公府虽也有一年多了,但是对沈家的二房,却一直算不得有多么的了解。只知二房二爷英年早逝,独留下二房的两个妻妾与三个儿女,便是二少爷、四少爷与二小姐。二夫人深居简出,即便之前的佳节,她都几乎不曾见她临过面,唯有的几次,也是隔着很远很远才见上一面,看不清面容,说起来,她还真的从未见过。   可是,二夫人又怎会……而且,还是在中院。   她还记得她当时所说的话,虽不清晰,但却深刻。她当时说,“你对你嫂子存这心思”,还有,“若是能让大房的老三……”临霜有些迷茫,若当时那人真的是二夫人,那么,能唤她为嫂子的人……   ——三爷?   这一个念头方才闪过,临霜猛地一凛,只觉得背后好像一缕冷风拂过,吹得她浑身的战栗都浮起来。   而大房的老三,可不就是……   沈长歌…… 第75章 寿宴   她想得出神, 却没发现自己的头倚着臂腕,讷讷发呆间,已无意识地逐渐越来越歪。桌案的一侧放着一盏小烛, 未罩着灯罩, 静缈的烛火轻轻跳跃,距她的眉发几乎只有半寸。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异样, 对面的沈长歌从书文中抬起头,轻轻看了她一眼。   眼见她歪斜着身子, 距那火苗越来越近而不自知。他轻蹙了蹙眉, 轻轻放下书卷, 悄无声息绕到她背后,一把将烛火吹灭。   耳边倏地传来一阵微风,骚弄得她耳廓一阵发痒。临霜一愣, 猛然回过神。   “少……少爷!”   烛灯灭了一盏,余下的一盏灯晕微漾,映得沈长歌的面容有些疏淡。他低头盯了她半秒,忽然伸出手, 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弹。   “啪”的一声,在夜色中清晰可闻。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火要烧眉毛了都不知道。”他的语气稍稍有些沉, 听着带着些责备。   轻“哎”了一下,临霜捂了捂额头,有些讪讪地抬头,仔细望了望沈长歌的脸, 试探地开口,“少爷……”   “嗯?”沈长歌已坐回了原位,听见声响,抬头对上她凝视的眼。   心中纠蹙了少顷,临霜咬了咬唇,出声道:“少爷,你说,这世上,可会有两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是一模一样的?”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沈长歌有些微愕,默了默,迟疑说道:“应该有吧,怎么了?”   “没……”临霜立刻摇摇头,目光微有些闪烁,想了想,脸色又微微凝重起来,望着他,“少爷,你今后,生活起居,饮食出行,一定……都要多加小心。”   沈长歌轻怔,顿了顿有些骇怪地笑了,道:“这是为什么?”   “没什么……”临霜咬咬唇,滞涩着开口,“反正……防人之心不可无,少爷处处小心些……总是没错的,少爷,你说呢?”   沈长歌反而乐了,“这不是曾经我告诉你的话?怎么,迫不及待想要青出于蓝了?”   “哎呀……”临霜有些急了,整张脸微皱,神容有些颓败下来。   沈长歌起初本也只是想调侃她一下,但看她如今这神情,不禁有了些诧异。他默默观察了她一会儿,心中一丝狐疑闪过,逐渐凝重了神色,“临霜。”   愣了下,临霜抬起头来。   “你是不是听到、或是看到了什么?”   沈长歌正色凝视着她。   临霜目光一闪,立即摇头否决,“没!少爷多虑了。”   她心道而今她尚不能确认那两人便是二夫人与三爷,如若就这样贸然说出去,恐怕会闹出岔子,纠结了一番,仍是选择隐瞒下来。   沉了口气,她仰起脸,对着他轻绽了一抹笑颜,“少爷,奴婢只是觉得,最近府中人多口杂,所以恐怕难免有些碰撞,所以想让少爷近日都格外小心些,仅此而已,少爷不要多想。”   沈长歌略微一默,没有去刻意察辩她话中真假。只是突然放下了手中的书,叠臂倚在桌上,探身靠近了她些许,忽道:“你在担心我?”   临霜一怔。   两人的距离临得说近不近,他的整张面庞正处在她的眼前,比平日都更加清晰。那唯一的一盏烛灯就在两人稍侧的中间,将他的瞳眸映得格外明亮,含笑间似乎又隐有些柔和。   讷讷盯了他几秒,临霜的脸倏地便烫了,疏忽低下头去,磕巴巴道:“算、算是吧。”   沈长歌轻哂,目光一垂静静退离了回去,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偏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静静起身,绕至她面前将她拉起来,温声嘱咐,“天不早了,明天还有事要忙,早些回去睡吧。”   ·   几日后,老夫人的寿宴正式开始。   定国公府的大门开敞,里外焕彩,震耳欲聋的炮竹响声连天,几乎隔着数里外,都可闻得清晰。自清晨开始,整个公府内外便陷入一种空前的忙碌之中。府中宾客如潮,人流云集,热闹得几乎如同集市。   寿宴的正宴本要夜里才开始,但白日登门的宾客便已足够热络,长公主带领沈长歌、沈长昱二人,自天还未亮便就在正门处迎宾待客,依照不同客者的级别与关系,分引在了不同阁堂内歇息。午时未至,中院的偏院中便已率先设了数十桌席,供客初筵用膳,虽并不是正宴,但其热闹便已盛烈如潮,空气中酒香弥漫,谈笑宴宴,笑语连天。   临霜这一天被沈长歌安置在了偏厢,没有去前堂帮忙迎客随侍,虽不至于像前堂那般忙络得手忙脚乱,却仍旧跟前跑后忙了大半天,连口润喉茶都来不及喝上。等到偏厢这边都置落得差不多了,她趁时正寻了个时机,调到了前堂帮人忙络。闲暇间她不免四下巡一巡,心中的小心思蠕动,也带着些查探的意图。   她想再仔细辩上一辩,看看那个声音是否真的出自二夫人,也趁机……接近一下三爷,听一听三爷的声音……   奈何直到午宴过去,二夫人与三爷都未曾再出过面,让临霜颇为失望,只是跟着众人将宴毕后的零落都收整好了,再接着布置起晚宴所需的一切。寿宴的正宴不同于普通宴席,届时会有许多朝客宗族到场,所有丫鬟侍从皆不可上得台面,仅在主宴筳毕后,才能在撤席奉茶时靠近主厅。这般,她可接触二夫人与三爷的机会便极其渺茫了。   天渐渐暗了,定国公府内的灯火逐渐辉煌起来,中院之内大摆宴席,宾客络绎。时已至此,这些天来一直拒不迎客的二夫人也无法再继续借口下去,只得盛装出席,伴着长公主自外迎宾。沈长歆、沈长歌、沈长昱等三人负责宴场,前后帮衬着打点迎接,引客落座。临霜的身份自然入不得内,只远远站在外苑帮衬着大伙打下手,暗中却一直留意着门口的二夫人。   很快的,宗族贵宾逐步到齐,那个临霜从未见过的国公府的三爷也终于到了。远远的,临霜只能见到那是个锦衣玉冠、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看似风姿儒雅,极不像宵小之徒。只是周围乱糟糟的,她又离得甚远,根本不能听见他的声音。   到了酉时,寿宴开席。在众多儿孙丫鬟的搀扶下,老夫人自后苑出来。她这一日不同于平日的勤衣俭装,而是身着诰命丽服,头带珠冠,便连手中的扶杖,都乃名木所致,雕龙画凤,上镶珍珠彩宝,被璀璨得烛火映得熠熠生光。   端坐在堂中,司礼呼应大宴开席,堂外宴席大开,笙歌四起。然后依照着辈分身份,各家眷宾客逐步入堂拜寿。起先无非是长公主、二夫人、三爷一辈,依次列好了入堂跪拜,呈奉贺礼。再依司礼的指引,贺词出堂,唤沈长歌一辈入堂。待到品阶稍高些的丫鬟们依列入堂拜礼时,拜寿已接近了尾声,只照着司礼先前的吩咐,依次跪地贺词。   老夫人笑容满面,唤着给众人赐寿酒,而后乱哄哄地侃了一会儿,就此令众人出了寿堂。   等到亥时,寿筳几乎已毕,席间已有许多宾客向家主告了辞,而后在长公主等人的恭送中离去。这个时候,仍滞留下的多数都是府中世交,或是亲戚近友,下人丫鬟自然也允入院,纷纷收整着宴后余藉。临霜特择了家主那一桌,上前却发现早已不见了二夫人与三爷的身影,想来,是看宴尾便已经回了。   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临霜轻轻叹了口气。   “累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清冽且熟悉。   临霜回头,正对上沈长歌的关切目光。   临霜愣了两秒,而后摇头对他露了一抹笑,“没有少爷累。”   他自寅时起便起床忙碌,至今几乎已站了十几个时辰,可就这般望去,却依旧屹立挺拔,完全没有丝毫疲累之态。   沈长歌轻笑,低头看了看她已收整好的碗筷,略微一思,吩咐,“等下你跟他们将这些送去厨库后,便直接回苑吧!这里人多,交给其他人弄就好了,你也忙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   临霜点头应了,转而又问:“少爷,那你呢?”   “我还要帮母亲送客,得稍晚一些。你等下回苑,若是累了就先睡,不必等我。”   临霜点点头。   “老夫人!老夫人!”——   而就在这时,庭院的大门口处突然有一小厮疾步跑来,气喘吁吁的,又惊又急,他似乎遇见了什么极惊讶的事情,甚至来不及向旁的宾客行礼,只一味朝着正堂的方向而去。   沈长歌的目光微凝,下意识地,向着院门外的方向看去,唇角轻轻抿起。   只听小厮下一句高声道:“大爷!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给您祝寿了!” 第76章 大爷   有关定国公府的大爷, 临霜了解的虽然不多,但却一直也算有所耳闻的。   定国公府的自太.祖皇帝那一代起,便是武将世家, 自首代定国公沈成清向下承袭, 到如今,已是第四代。当年沈成清替太.祖皇帝平定天下, 大梁国定,立朝之后, 便以定国大将军诰之, 举族光耀。   而今沈成清早已离世, 大梁辗转百年,也早不复当初立国时的内忧外患。自沈成清之后,无论承袭爵位的沈竹胤、或是世子沈震域, 虽同样被以将位赐之,但实际上,无论兵权还是实权,都早不如沈成清在时旺盛。多不过是靠着祖上的恤荫, 加之当初先帝对定国公府忌惮颇深,沈竹胤为着避祸请缨镇守北地疆域,直到传至沈震域这一代, 不外如是。   定国公府大爷沈震域正是老夫人云氏的长子,他自少年时,便有勇有谋,文武双全, 更在弱冠那年便被封以为镇远将。据说先帝亡后,当今梁帝深知当年先帝对定国公府颇多疏离,犹恐凉了开国将臣之心,这才以乐安长公主嫁之,又特许镇远将不必赴北疆镇域。然而沈震域却坚持遵守父命,不顾圣上劝言,坚持覆北地镇守,算起来,如今业有十余年之久。   梁国的北疆距离京州甚远,若要快马加鞭奔走起来,怎般也要小半月的时日,故以往老夫人大寿,沈震域皆会修书贺寿,却从未归回过。即便是上一次五十整寿,也只是令膝下的长子长女两人归家祝贺,并未亲自回归。所以这一年寿辰,老夫人虽期盼着长子能够回家,但实际上,都没大指望他会真的归来的。   所以当小厮的那一句喊声从院外远远传来时,一瞬愣住的,除却定国公府的人外,还有仍滞在院内不曾离去的宾客。院中静了一刹,接着便传来一阵惊讶的哗响。临霜无疑也有些怔愕,她知晓大爷离家多年,如今乍归,说起来的确是会令人有些惊讶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那一瞬,她却突然感觉到身边的沈长歌似乎有些僵硬。   很快地,庭院的大门口处,几个交叠错落的脚步声从远处响起,几个身影从外迈进来。   就着淡渺的月色与璀璨灯火,临霜看见那是一个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面目刚硬,须发微苍,身上着着金亮的铠甲,就着他的步伐微微作响。在他身后,还随着一男一女,男子俊逸稳重,女子英姿飒爽,并肩屹立,看着极其赏心悦目。   临霜猜得出,那应该便是她曾听阿圆提过的,自幼跟随大爷从军的那对龙凤胎——公府大少爷沈长欢,以及大小姐沈吟娆。   整个院里的氛围突然变了,人群一瞬呼啦啦围过来,纷纷向着沈震域嘘寒见礼。沈震域一一礼待过,而后将目光投驻在堂内。临霜被挤出人群之外,看不见前面究竟是怎般的境况。她侧头见沈长歌,却只见他面无表情,却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   就在这时,便见长公主靠近了沈震域,立在他的身侧,似乎有些犹豫,试探地唤了一声,“夫君。”   沈震域看了她一眼,却恍若未闻,只一掀甲胄,自堂前跪下来,道:“母亲,孩儿震域回了。”   长公主被驳了面,顿了顿,有些失望地别过脸。   周围的人们也似有一瞬的尴尬,接着互相笑笑地略过了。   默然望着,沈长歌倏地冷笑了一声。   便就在这一瞬,临霜突然发觉了,长公主与三少爷,和大爷之间,似乎……有些怪异。   大堂的门突然开了,四五个丫鬟围扶着老夫人,从堂中步出来,见到他,身子似乎凝固了一瞬。她似乎想上前将他扶起,刚一动作又突然停住了,重新回了原地,定了定,道:“你起来吧。”声音如常没有波动。   顿了顿,沈震域从地上站起来。   “孙儿长欢,请祖母安。愿祖母年年今日,福海寿山!”   “孙儿吟娆,请祖母安。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紧接着,跟随沈震域而来的那对男女一一拜贺,姿容隽秀,风度翩翩。   “好,好……”老夫人的眼眸都有些润了,召唤着旁人扶着二人站起,拉住了仔细瞧看了半晌,道:“长大了。”   两人相视一笑,沈吟娆率先盈盈开口,“托祖母的福分,祖母倒是愈加健硕硬朗了!”她多年从军,举止言谈间皆不像普通女子一般的端雅含蓄,却大方磊落,别有一番滋味。   “怎的说都未曾说一声,会突然回来?”   沈长欢接口道:“回祖母的话,陛下自一月前便传谕至北疆,允我兄妹二人可和父亲一起离疆进京为祖母贺寿,为给祖母一份惊喜。未曾提前告知祖母,祖母赎罪。”   “你们千里迢迢回京为我祝寿,何以有罪?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长欢与沈吟娆笑了。几个人又浅聊了些许,相互寒暄着朝着堂中走去。隔远相望,沈长歌许久垂开目光,低低向旁吩咐了一句,“临霜,我们回苑吧。”   临霜微怔了怔,看了看前头的人流,迟疑道:“少爷,你不去跟大爷他……”   摇了摇头,沈长歌径直转过身,朝着院门外走去。   无可奈何,临霜只得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刚从院门口退出去,突然就听见一阵纷沓而至的脚步声,一群人跟着呼啦啦步进来。许是听说了沈震域回府,一些早已退席的客人与亲眷都一股脑再次赶过来,匆匆步入院内。   看见三爷沈震林,临霜步子一定,下意识提起了心神。   “大哥!”紧接着,她便听见了一声。   当那一声在耳边突然响起来时,临霜只觉耳边似乎被徒然震响了,下意识停住了。她惊讶转过身,看见沈震林含笑奔到沈震域的身侧,热络地跟着谈笑寒暄,背脊不禁浮起一层冷汗。   “临霜。”   感觉到身后的人似乎没有跟上来,沈长歌远远唤了一声。   “哦……哦!”临霜愣了愣,匆忙回过神来,压了压心绪,快步跟了过去。   ·   回苑的一路上,沈长歌一直缄默,似乎隐有心事。   临霜跟在他的身后,大脑也一直混沌着,神思迷茫。她的脑海中还在依然回荡着方才的那个声音,讷讷出神。   竟真的是三爷……   没有想到,三爷与二夫人之间,竟还暗中这种这种关联,那么便是说,二夫人与三爷联手,想要对付三少爷。   可是……这是为什么?   她跟随三少爷这般久,知晓三少爷一直独善其身,莫说是同二房与三爷,便是自己的母亲长公主,都一向是保持着距离的态度,更没有任何冲撞。这般,她根本找不到二夫人要对付他的理由。   而且,她该不该同三少爷说呢?   如果她只是单纯的听到了那番话,那么直接同三少爷说明似乎也无妨。但是偏偏,她还撞破了这两人之间的暗度陈仓。这件事,如若没有足够的证据,便极令人觉得是信口雌黄,所以如果她贸然说了……   她想得仔细,未曾发觉前面一直沉默的沈长歌步子早已停了,回过身正见她低埋着头一直往前走。她正出神出得紧,一大步迈开,冷不防地,直直便朝着他胸膛的位置撞上去!   “咚”的一声,临霜只觉额头猝然一疼,立刻伸手将额头捂紧了,顿了半晌,轻轻“嘶……”了一声。   沈长歌不禁轻笑,忽地上前拿下了她的手,手背轻轻抵住她的额头,一边轻揉,一边道:“你究竟想什么呢?上次是火烧眉毛,这次是头撞人墙,下一次是不是,便要去跳翠微湖了?”   他的手背微微有些凉,抚在额头上,令疼痛略有些消减。临霜愣愣地抬头,看了看沈长歌,扯了一丝笑,“没……没什么。”   她看着他的神情,感到他轻微笑容下的神情似乎有着些疲惫,不禁道:“少爷,你心情不好吗?”   沈长歌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微垂,却不曾回答她的话,而不答反问,“还疼吗?”   临霜摇头。   他旋即放开手,目光往她微红的额上凝了一刹,道:“那我们走吧。”   “哦……”临霜不敢不应,只好默默跟上了。   回想起方才大爷出面后沈长歌的一反常态,临霜只猜测必是同大爷相关。虽不好贸然询问,却依旧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少爷,您方才……为何不去同大爷见礼?”   沈长歌闻言却默了,静了静,忽然低头一笑,道:“我不去见礼,才是给他的最大的礼。”   “……”   “这整个定国公府,恐怕他最不愿见的,便是我和我母亲。” 第77章 往事   等到中院寿堂这边一切都已安备好了, 已经临近深夜了。院中的小厮丫鬟在长公主的吩咐之下,很快将院中收拾整洁。老夫人拉着沈长欢与沈吟娆絮絮聊了许久,眼见着天色太晚, 便强令着二人快些回东院去休息。最终, 独剩下沈震域与长公主两人。   屏退掉了贴身的侍婢嬷嬷,四周彻底静寂下来。老夫人端坐在堂上, 静静望着沈震域。她已褪下了所有的华服珠冠,苍劲的面庞掩不住折腾一日的疲惫, 面色却平静如水。   “跪下。”静了静, 她突然凝声开了口。   沈震域眼眸一闪, 似乎有些有些愣愕,身子却没有半分动作。   稍一倾默,长公主笑着开口, “母亲,这……”   “跪下!”老夫人又道了一句,掌中的手杖重重垂地,发出一声厉响。   “乐安, 你先出去,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她转而又吩咐, 视线却一直落在沈震域的身上。   长公主本还想劝,见状又觉不好开口,犹豫了半晌,终是应了一句“是”, 转身出门去了。   又兀自静默了一会儿,沈震域缓缓跪下了,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微沉了一口气,老夫人道:“说吧,你这一次,究竟是为了什么回来。”   沈震域一顿,静了静,轻轻张了张口。   “不要说是为了给我祝寿!”   似乎猜测到了他想要说什么,老夫人一口驳过了他的话语,怒道:“往年哪一年寿诞,陛下不曾允你离疆回京?你又有哪一年真正回来过!至多不过是让欢儿与娆儿象征性回来。唯一的一次,还是你被封予世子,不得不回来谢恩,所以今年,若非没什么缘由,你又怎可能回来!”   沈震域一扼,顿时说不出话了,顿了顿只好又将嘴闭上了。   望了他一会儿,老夫人漠漠叹了一声,“你这一次,是想向陛下请命,将世子位传给欢儿,对吗?”   沈震域一怔,竟不知心思竟已教母亲知晓,他定了定,忽地双手伏地叩下身,身上的甲胄随着他的动作轻微一响,道:“请母亲成全!”   “糊涂!”老夫人却勃然怒了,手杖再次重重一捶地。一口气欲要发作,却又生生忍住了,叹道:“你父亲前些日修书,说要辞爵避世,要将这爵位传给你,我便知道,这世子之位,定会又成为这公府里的一个纷纭。可我却没想到,你竟这般急切,急切到现在就忍不住回京来请旨!”   “可是,莫说是陛下,便是我,你这请求,又让我如何成全!”她又怒斥道:“我知道,你疼爱欢儿,想把一切好的,都留给欢儿,可是你更该知道,世子之位并非儿戏!欢儿的身份与歌儿相比,又怎能及!若你承袭了这爵位,莫说是我,是陛下,就是这满朝文武,坊间万民,说起这定国公府世子之位的封袭,也当只有歌儿能任,这么浅显的道理,你又怎能不明白!”   “儿子都明白!”沈震域忽地直起身,话语清晰而有力,刚肃的神情中却隐着无法回寰的决绝,“可是母亲,即便再不可能,我也一定要试上一试!欢儿是月柔的孩子,如若不能给欢儿谋得这世子之位,我又如何对得起月柔的在天之灵!”   老夫人的神容微微一顿,定了定,轻一叹息,“那你有没有想过,若你这样做了,又如何对得起乐安和歌儿!”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怎料沈震域却忽地一声漠哂,冷冷道:“当年她做了那样的事,便该知是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如今对她这般,已属仁至义尽了!”   立在屋门之外,长公主的心微微一跳。   听着室中所传出的话语,她咬了咬唇,眼眶逐渐落了一滴泪,别过脸去。   老夫人似也微微一怔,神色一顿,没能说出话语。   长公主虽为沈震域嫡妻,但是,却非沈震域的原妻。沈震域还未曾承袭世子之位时,曾与当时的兵部尚书之女林月柔情投意合,且予以媒妁。林月柔温柔聪慧,善解人意,方入府中一年,便诞下沈长欢、沈吟娆一对龙凤胎,更是令沈震域爱惜万分,情意愈加浓密。   当时先帝方在,沈震林亦未曾离世,国公府虽被先帝隐有忌惮,却因有沈竹胤坐镇,又有震、林两兄弟名贯朝野,也处于如日中天之态。直到后来先帝驾崩,而今的陛下登基,为了笼络定国公府,便下旨以乐安长公主下降,依平妻位同林月柔共处。   据说当时,沈震域本意是不愿的,奈何帝命不可违,加之有老夫人与定国公相劝,最终便也从命。然而虽说是平妻之位,但长公主身位在此,又怎会当真被人以平妻待之?故自长公主入府后,饮食用度皆为上佳,反而是林月柔,明明是正妻,自那起却常被人以庶妾之位看待,心中不免委屈。   好在长公主与林月柔之间相处的还算平和,没过多久,长公主诞下沈长歌。域、林两兄弟也纷纷被诰将位。众人本以为今后的定国公府会继续这般辉煌下去,谁知,偏就在此时发生了意外。   那是在承安三年,沈竹胤首先不顾劝说,执意辞官归隐,而后因域、林二兄弟的世子位承袭一事,朝中上下争论不休,未过几月,大梁北疆发生战乱,沈震域、沈震林领旨率众军覆疆抗敌,却逢沈震林战死沙场。此事尚未平息,接着不久,公府之内竟又传出,林月柔病故的消息。   而实际上,林月柔死亡的真实缘由,只有公府内的几人才知晓。   据传那一天,本是长公主邀林月柔入晴源居小酌,两人对月共饮,乐不思休。长公主还特意屏退了所有随侍的婢女。可是过了整整一夜,晴源居内却再没有一人出来,等到婢女觉得有异再进去时,林月柔已经亡故,而长公主亦倒在案边上昏睡不醒。   后来经过仵作的验断,林月柔亡故的真实原由,是因她所饮的酒盏中,有毒。   而在长公主醒来后,却只言只记得两人把酒言谈,之后的事情,全然不记得。   此事兹事体大,老夫人斟酌再三,最终选择将此事强压下来,对外只称林氏乃急疾突发。可是沈震域却不愿,一口咬定此事乃长公主所为,甚至要将势态闹至圣前,被沈竹胤训斥过后才将行作罢。沈震域心灰意冷,便就向梁帝请命,执意至北地镇守。而后便带领沈长欢、沈吟娆两兄妹绝尘离去。   ……   望着幽淡的灯烛,老夫人轻叹一声,话音低了些许,“当年之事,虽无任何人证物证,可也无任何证据证明,那就是乐安做的!你怎就可以依自己的设想胡乱断言?何况,若是这般说来,你与震林之间的那件事,更该令你更为愧疚才是,那你何不将这世子位给长歆!”   沈震域闻言猝然抬头,怔愕,“母亲!震林战死之事,当真与儿子无关!儿子真的根本不曾暗算过震林,这么多年了,母亲怎就不信!”   “我信!”老夫人沉声道:“你是我儿子,你是什么人,我怎能不知?你没有暗算震林,我当然相信,可是震域,你想过没有,这件事于你,百口莫辩,你既没有能力证实自己青白,那便会令人对你口有微词。那么同样的,当年乐安与月柔那件事,何不如是?!”   沈震域一塞,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说起来,也是怪我……”老夫人许久又叹,“若非是我当初对你与震林多有偏袒,又何至于令你们两兄弟之间心有芥蒂?那孩子……他根本便不知自己的身世,我当初,若对他好些……”   她说着,眼眶竟微微有些泛绯,沈震域看在眼中,心中略微有些酸意,“母亲……”   世人皆以为定国公府的老夫人云氏有三子一女,可其实却只有上一辈的老人才知,实际上,她仅有二子一女。   除却沈震林。   当年她嫁于定国公沈竹胤时,因是远嫁,所以她根本不知,沈竹胤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更不曾知晓,早在她嫁于他之前,他心中早已有了挚爱——一位出身贫贱的烟尘女子。   烟尘女子自然不可能进入公府,即便是一个没有名分的侧妾。故自云氏入府后,沈竹胤便将那女子安置在了公府外的一处空宅。她本也无意与那女子争抢,奈何她入府不过两年,那女子便与她同年有孕,又与她先后隔不过数天天生产,偏偏,诞下的也是一个儿子。   沈竹胤不忍亲子流落民间不能相认,故向她恳求,让她将那孩子认在膝下,与她的儿子一同作双胎抚养。她无法拒绝夫君的苦苦哀求,便就认了,可是实际上,心中却一直对他饱有芥蒂。   她无法忽略,在自己生产时痛得撕心裂肺时,夫君却在偏宅伴着那个女子。   更无法忽略,沈竹胤对那孩子无微不至的爱护与关忧。   她生怕那孩子会抢去她自己孩子的一切,所以她一直苛待他,偏袒震域。于是沈震林为了牟得她的关注,便不断不断更加努力,更加刻苦,也令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可是越是这般,她便越是变本加厉……   直到那一年,他就那样突然死去。   默了默,老夫人闭上眼。   幽弱的灯火将四周晕得一片昏黄颜色,也将夜色映得一片静谧。静滞了好一会儿,老夫人轻轻开口。   “我老了,震域。我不想再看见我们公府,沈家,再有任何的波涛变故,也不想再看见他们兄弟之间,会因这些事来生出嫌隙,你与震林之间的那些,不该发生在长欢与长歌的身上,可是震域,如今你若这样做,与你父亲当初的做法,又有怎样的差别?”   语重心长的话音很低很低,“我知你心疼欢儿,可是其实有时候,你给他最好的,却并非就是对他好,反而,却是害了他。你仔细想一想,当年,当你父亲执意要将这世子位传给震林时,你的心情?即便你并未真的暗算震林,但你扪心自问,当初,你可真的对震林毫无暗算之心?”   沈震域猛然一凛,愕然抬起头来。   “我话已至此,究竟最终你想怎样做,你好好想想吧!”静静落下最后一句,老夫人平静起身,抚着手杖,慢慢向门外走去。   沈震域一动不动地跪立,灯烛即将燃尽,幽暗的光影辉映着铠甲,泛出幽幽凉凉的光。他的目光停留在膝前一尺的地方,静了许久,心烦意乱地阖上眼眸。   ·   猝然一声厉音,划破了空气。   坐肩膀处蓦然被人扣袭住,力气虽不大,却极具目的性。沈长歌反应极快,右手飞速握住了对方的腕脉,旋身一避,躲开了对方的侵袭,再一按一扣,彻底制住了对方的攻袭。   两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是个互相掣肘的动作。对方猛力一屈臂,忽地挣开他的制衡,猝地探身,伸臂向他的腰间一掠,扯下了他腰封间的一枚佩玉。   沈长歌抬起眸,就见面前是一张成熟女子的面庞。他略一拂身,舒整了下微乱的衣摆,静静唤了句,“长姐。” 第78章 出行   “长歌。”沈吟娆展颜而笑, 一身简易的劲装包裹着女子窈窕有致的身姿,猝一扬手,将玉佩重新掷还给他。   “几年不见, 进步很快嘛, 居然已经可以拆我的招!”   沈长歌轻哂,随手将玉佩掩在掌中, 看向她,“长姐怎会在此?”   “等你啊。”她指了指面前紫竹苑的苑门, 随意向前踏了几步, 悠然道:“你这紫竹苑守的真严, 我方才想进去,结果竟被你苑里的丫头给拦下了,说没你的命令, 我不能入。真是……”   他轻扬唇角,身子向旁一避,做了一个请的姿态,笑道:“长姐莅临, 长歌无上荣幸,还请入苑一聚。”   沈吟娆笑了,下巴轻昂, 大步流星步入苑门。   尚是午时,苑中一如既往的宁静,内苑没有人,安小开自年节前便随母告假回乡探亲, 至今还未回来。这一日是翠云生辰,临霜一大早便去了藏书阁,大抵也要在申时后才能归回。   吩咐了知书入画奉好茶,沈长歌端着转回了内苑。一入门,就见沈吟娆大咧咧地倚坐着他的桌案,正随手翻着他案上的书文。他看了看她,将茶放在一侧,为她斟了一杯,递到她面前。   “今年最好的茉茗,长姐一向最爱的,北疆可难寻。”   沈吟娆看了看,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从他手中将茶盏接过了,放在鼻息下微微一荡,笑道:“好茶。”   沈长歌微哂,自顾绕回了桌案后坐下了,开始斟水研墨。   “长姐此番寻长歌,可是有何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凝视了他一会儿,沈吟娆忽然跃下身,隔着桌案凑近了他的脸,“诶,小鸽子,我听说,你身边有了侍读了?”   顿了顿,沈长歌抬起脸。   沈吟娆与沈长歌相差四岁,两人虽非一母,但也是自幼相伴,互相感情自然也生得不错。那时公府玩伴极少,除却适龄的家生婢,便只有与她同胞所出的兄长沈长欢,然而她与沈长欢年岁相近,时常打闹挣扯,也互相亮看相厌,比起来,她反而更亲近这个懂事漂亮的幼弟更多一些。   那时候他年纪还非常小,在她眼中看来,瘦瘦小小的一团,便如一颗眼珠子大的鸽子蛋,加之他名中带“歌”,她便习惯了以“小鸽子”称唤他,这样叫着叫着,竟十多年也叫了下来。   听见她的问语,沈长歌看她一眼,淡淡“嗯”了声。   沈吟娆显然大为意外,惊讶地瞪了他半天,好奇问,“不错嘛,你竟然开了窍!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侍婢了。”   她犹记得那时他虽小,却分外不喜婢女近身,暗地里沈长欢还曾调笑过,直言待这小子长大,怕是会和那宁家公子一般的,没想到此次一回,便听闻他会选得个侍读婢女。   沈长歌没有说话,静了静,她忽地又悄声凑上前,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丫头,让我也见见?”   沈长歌微讶,目光在她脸上凝了几秒,笑了,“你这一次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丫头吧?”   “不可以吗?”   “不可以。”他轻扬了扬唇角,低头重新落回到书卷,神色风轻云淡,“我的丫头,不给你看。”   沈吟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愤愤盯了他一眼,哼声道:“真小气。”   她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这室内陈设,回过头,见他依旧自若望着书卷,神色淡然,不禁大觉没劲地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跟你侃了,我这次来,是来送礼的。”   “礼?”沈长歌微怔,果然抬起了头。   “对啊。”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她故作神秘地一笑。接着从衣襟中取了什么,炫耀般向他扬了扬,置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小锦盒,皂色锦缎勾着淡金的边,做工精致。他怔了怔,随手捡起来轻轻打开,眼神轻轻一顿。   盒中以墨色锦缎围衬着一颗半寸大的珍珠,通体紫色,淡光微萤,被墨色的锦缎一衬,格外亮人眼目。   他的目光停了停,复又抬头看向她,微有些不解,“北海紫珠?”   “你知道?”沈吟娆有些意外,但很快又笑起来,道:“怎么样,喜不喜欢?”   沈长歌笑了下,将那锦盒又阖上了,重新推到她面前,“拿回去吧,我不要。”   这一回可真令沈吟娆大为意外了,愣怔了少顷,才终于扬着声音问,“为什么?”   停了停,她又道:“这可是北海的珍珠,可名贵了!更何况是这么大的,还是紫色,一年估计也就这么几颗。这回我和大哥带回来的东西里,就这一颗紫珠,我连祖母都没给就给你了,你这么不识货。”   沈长歌轻笑,道:“可我拿它也没用,放在这里,也就是个摆设,还不如留给长姐做个珠钗首饰来得实用,长姐说呢?”   “这么贴心?”沈吟娆狐疑,指尖一挑将锦盒重新握回手中,在指尖绕了一个旋,“你若是不要,那我可送给别人了,昨天吟娇见了这紫珠,可是喜欢得紧,求了我半天我都没给,我若是送了她,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沈长歌摇摇头,看着她眸光微闪,又笑道:“不过若我说,送给吟娇,倒不如长姐自己留着。长姐若能好好打扮打扮,也不会到如今还是孤身一人,待字闺中……诶!”   他话还未说完,面前已有一支毛笔猝然飞来,被他险险一避才惊险躲开。伴随着沈吟娆气急败坏的话语,“臭小子,你也敢来取笑我了是不是?嗯?”   说着她握紧了锦盒,一转身朝着门外走去,没好声气地道:“走了!”   沈长歌无奈,忽地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   立春过后,太学开始重新复学。   因答应过临霜年后允她伴他进学,复学当日,沈长歌便就令她装备齐全,伴他一同出门。临霜异常兴奋,提前几天便将一切都完备好,又来来回回检查了很多遍。更在进学当天,一大早便起了床,忙前忙后地替他更衣布膳,敛纸备墨,直令沈长歌深感无奈。   时隔半年,再次去到太学,除却临霜,玲珑琳琅等其他小丫头也大为惊喜,叽叽喳喳围绕着她说个不停。自从那一次搅闹课堂的事情一出,她们都忧心着临霜受此波及,而今见她完好无恙,且似比上一次见更自信笃定了许多,不禁也纷纷安下心来。   好在自从上一次事出后,几个丫头们也都安分了许多,不再整日想着寻机惹祸,也令临霜有空可安心下来依书读卷。又过了几天,今年的春狩日定,陛下下旨,命各世家贵族子弟策马跟往,以示身手。   这一日晚,沈长歌将临霜唤到了书房内。   “这半个月我要离开一下。”抬头看见她来,他自案后静静站起身,绕到她身前,“我不在府中,你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临霜怔了一下,似是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很快道:“少爷去随猎?”她在太学时便听彩月琳琅她们说了行猎一事,时间就在近来这几日。   “嗯。”沈长歌点点头,温亮的烛光晕着白衣,将他的面庞也勾勒得十分温润,道:“你放心,我已经托人让小开回来了,有他在内苑陪你,你不用怕。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记得好好用膳,和小开、和知书入画她们,或是去藏书阁都可,总之记得,别委屈了自己。”   说着,他又自一旁拿起了一沓写了文字的纸页与书卷,一边随意翻看,一边道:“你最近写的这些诗文策论我都已看过了,也已经用朱笔将我认为有漏洞的地方标注好了,你可以看一看,另外,”他又将几册薄薄的书放在她面前,“这些书你拿去,稍晦涩的地方我都已有注释,你都能看得懂,内容不多,这半个月内应该可以看完。等我回来,再来抽查。”   她怔了怔,拿起了一册,目光在书册上定了片刻,咬了咬唇,抬起头道:“少爷,那你一个人吗?”   “还有长昱。”沈长歌微笑。   她目光微闪,忽地提议,“少爷,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跟我一起?”沈长歌诧异,愕然了一瞬,忽然笑了,道:“那可不行,我们这次是去行猎,不是踏青。猎场冷箭无眼,你一个女孩子怎能跟去?”   虽然早便能猜到他不会同意,临霜心下却仍止不住失望,郁闷低了低头,“可是,奴婢听说,大小姐这一次就是跟你们一起去呀!我……我保证不会给少爷惹麻烦的,真的!我可以办作男装,就当是少爷的小厮,跟着少爷!”   沈长歌却笑得更深了,鬼使神差地,忽然抬手,轻弹了下她的额头,笑言:“长姐自幼行军,怎是一般女子?你别忘了,她可是镇远军的女将,是一般男子都打不过的,怎么能一样?”   那一下弹得猝不及防,临霜有些怔愕,摸了摸额头,心里忽然漫过一缕暖流。过了会儿又不禁道:“可是……”   “你担心我?”她话还未说完,沈长歌却突然靠前了一步,离她极近,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临霜一愣,双颊竟莫名有些滚烫了,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埋着头滞涩了很久,才终于十分轻微地点了下头。   沈长歌忽然便笑了,掩唇一咳,飞快藏去了笑意。   “放心吧,我并非第一次随猎,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他轻轻开口,垂侧的指尖轻蜷,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额发,“好好待在苑里,等我回来。” 第79章 古怪   沈长歌一走, 临霜的日子便无聊起来。   太学子弟全部随猎,她们这些平日只负责侍读的丫头自然落得清闲,临霜又不同彩月, 但凡时逢休沐, 西院四少爷房的掌事便会立即将她补上其他的空缺。虽说沈长歌留给她的书文是让她半个月看完,可是只不过用了两天, 她便全部看了个遍。一时又无其他事情可做,想了想, 最终还是去了藏书阁。   如今天已逐渐转暖, 藏书阁中的日子也逐渐恢复了忙碌。京州的冬天气温冷潮, 加之中院临湖,使得阁中许多封藏的书不免受了潮气。这一日艳阳高照,秋杏与阿圆几人抱着书卷在院中晾晒, 边做活边闲聊。   临霜索性无事,跟着她们两人一起坐在院中晒书,周围几个小丫头围在一圈,手中动作飞快, 耳朵却一个个竖起来听着阿圆讲述最新听闻的八卦奇谈。   “……我听说啊,这次大爷回来,说是为了祝寿, 其实啊,是为了承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据说咱们府里的大老爷要避世,上书给陛下要辞爵, 将国公爵位传给大爷,所以这一回,大爷才火急火燎的回来!”   “还有啊还有,这次大爷要是袭爵了,那我估计着,这世子位就也该定下了!可是我听巧慧说,寿宴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夫人和大爷好像因为这事起了争执了,还说,长公主半夜回东院时,是红着眼睛回去的!”   “你们就说,这事怪不怪!”   她说的有鼻子有眼,周围的丫头们一个个直听得愣神。其中一个丫头手中飞快地分离着书页,回头惊讶问:“还有这回事?”   “可不是!”   另一个小丫头道:“那是因为什么事争执啊?因为世子之位么?可这有什么好吵的,如果大爷袭了爵,那这世子位,必然就是三少爷的呀!”   “对呀!”   “对呀对呀……”其他的几个小丫头也纷纷点头道。   事关沈长歌,临霜正在动作的手无意识地一顿,扭头看过来一眼。   “就说是呢!”阿圆点了点头,眼睛神秘深邃,“所以这原因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问你们,长公主必然是希望三少爷承位的,那要说有分歧,肯定就是大爷不同意!那你们想想看,大爷若是不想让三少爷承位,那他会希望谁?”   众人仔细想了想。秋杏念头一闪,狐疑道:“……大少爷?”   众人皆知公府大爷膝下仅大少爷与三少爷二子,若非三少爷,那便唯有大少爷是最有可能的。可是再细细一思索,一个小丫头驳道:“可是大少爷虽是长子,但却是庶子啊!庶子怎么能承位世子袭爵呢?”   “呸!”未料她话音还没落完全,阿圆便相争啐了一口,道:“什么庶子!谁都知道,公府无论长房偏房,到第四代,男子从‘长’字辈,嫡子名从‘欠’,庶子名从‘日’,我问你,那大少爷,叫什么名字?”   “沈长……”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试探地念出声来,“……欢……”   “那不就得了!”阿圆轻白了她们一眼。   几个小丫头更加好奇了,手中的活都半停下来,凑上前问,“诶,那这是为什么?”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阿圆骄傲地一扬脑袋,神情傲然。她向四周看了一看,又想着众人摆摆手,将几个丫头都聚集起来。   挤在人群里,临霜不自觉地凑上前。   只听阿圆道:“这个啊,是因为,长公主根本不是大爷的原妻,而是平妻,大爷在长公主前,是有另一个妻子的!”   她话刚一落,几个小丫头们立即泛起一阵哗然,“啊——?”   “怎么可能……”   她们这些小丫头进入公府的时间都不久,又常时待在偏院,对这种有关家主的往事自然不大了解。临霜闻声也瞬时暗惊了一惊,不自觉地揪紧了手中的书卷。   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阿圆开始为众人讲解。   “这事儿啊,也是好多年前了,听说啊,那时候咱现在的陛下还没即位呢!那时候,大爷娶的好像是兵部尚书的女儿,也就是原来的大夫人,大少爷和大小姐的生母。后来啊,先帝驾崩了,咱陛下登基,就把长公主下降给大爷了!但是啊,长公主又不能做妾,所以是以平妻位降到公府的!”   “但是我听说啊,长公主虽然下降进来了,可是大爷其实本身喜欢的还是大夫人!所以才对长公主不冷不热的。而且,长公主嫁进来刚一年,大夫人就病故了,大爷好像也是因为这个,才带着大少爷和大小姐去北疆的,这么多年都没回来!”   众女听得入神,一个个不免唏嘘。其中一女孩儿歪着头开口,“可是……这大爷再喜欢大少爷,那三少爷可是长公主的儿子啊!他那么喜欢大夫人,不还是得依旨娶了长公主,这若是把世子位给大少爷,那这陛下……能同意吗?”   “那就不知道了。”阿圆摇摇头,“不过我估计啊,要是大爷真执意要这样,恐怕我们府里啊,是得闹翻天了。”   她一边叹息,瞥眼就见坐在一旁讷讷出神的临霜,灵机一动到她跟前,“诶,临霜,你离三少爷近呐!这件事,你们紫竹苑有没有什么动静?告诉告诉我呗!”   旁边的小丫头们也纷纷凑热闹,“是啊临霜,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啊?”   “三少爷是不是特别生气啊?他有没有发火?”   “对啊对啊……”   “我……”临霜愣了,怔怔回过神,讪讪地摇头,“我……我什么都没听说过,根本不知道这事啊……”   小丫头们失望,一个个又再次颓丧下来。   临霜却不禁有些发怔。   如若不是阿圆所说的这些,她根本便不知还有这些事。她一直都觉得他身份尊贵,众星捧月,却没想……   我不去见礼,才是给他最大的礼。这整个定国公府,恐怕他最不愿见的,便是我和我母亲。   怪不得那天,他会那样说。   如果,他真的没能承袭世子之位,那他会怎样?   轻叹了口气,她抬起眸,无意中一瞥,一个身影却突然撞进视野。   临霜微微一怔。   苑阁的远处,一个少女正立在门前,似乎在与一个丫头说着什么。临霜认得那丫头是藏书阁的人,听她说完,丫头点头应了。少女福身拜谢,然后便静站在门口处,耐心地等候。   那个人好像……   她愣了愣,扣住了身边秋杏的手腕,伸手指过去,“秋杏,你看那个人,她是不是……”   秋杏应指看过去,登时蹙起眉,“哦,是锦瑜。”   “她怎么会在这里?”临霜怔住了。自从那一次终试锦瑜被发落,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却隐约记得她依旧被发落在了后院,又怎么能……   “别提了,你都不知道!”说起这个来秋杏便大感不平,愤懑道:“也不知道那问蓉嬷嬷使了什么法子,年后就将她弄到二小姐的房里了,还莫名其妙就成了二小姐的侍读。这几天二小姐进学,她成天往这藏书阁跑来借书,要我说啊,她既没那两把刷子,就不要逞着能往上凑,烦都烦死了!”   临霜轻怔,不觉地又朝她看了两眼,有些迷茫。   锦瑜……竟成了二小姐的侍读?   一种怪异的感觉从心中闪过,又说不出是什么。临霜愣怔了半晌,摇摇头,挥散掉不着边际的神思,重新开始做活。   ·   锦心端着果盘,刚刚迈入西院的院门,左肩膀便立即在身后被拍了一下。她一讶,立马看向自己的左侧,谁知左侧却空无一人。   紧接着看向右侧,面前却蓦然有一张面孔忽然放大,一个女孩做着鬼脸,忽地靠近她,同时高唤了一声,“锦心!”   锦心吓了一跳,登时一手捂住胸口,待看清了面前的人,终于松下一口气,惊喜,“二小姐?”   “哈哈,被我吓到了吧!”沈吟娇大笑,一张圆润小脸上笑意盈盈,又立刻上前挽住了她一只臂,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啊!我刚刚还以为我看错了,没想到走近一看,竟真的是你!”   “我去帮我娘的忙,老夫人适才赏下了新鲜的水果,正要给二夫人送去。”锦心微笑,抬了抬手中的水果,向她示意,“你吓了我一跳,刚刚若非我反应及时,怕是这一盘子水果就都废了,到时候,我肯定把你告到老夫人那去,让老夫人教训你!”   沈吟娇吐了吐舌头,随手揪下一颗葡萄放入口中,点头,“嗯,很甜!”   说着她又要揪下另一颗,锦心抬起手,在她的手上“啪”地轻拍了一下,阻止了她的动作。   她讪讪笑笑,双臂环紧了她的手臂,道:“正好我也要去碧云阁找母亲!走,我们一起去啊!”   锦心点点头,“好。”   ……   定国公府的二小姐沈吟娇,是公府二房二夫人李氏的小女儿,过了年方才及笄,也是整个公府上下除却沈长星外最小的孩子。难免令老夫人等人多加宠爱。在她尚还年幼时,老夫人便安排锦心至她的身边,作为她的陪读与玩伴,算起来至今也有十几年,感情业已不像普通的主仆一般,反而更似自小相伴的姐妹。   进入碧云阁时,二夫人李氏正在例行午睡。   向守门的侍婢说了来意,锦心将果盘递给了婢女,而后便要告辞。沈吟娇正闲得无聊,本想来寻母亲一块谈天说话,谁知正赶上了母亲休憩。便抓住了锦心,让她留下来陪她闲聊。   锦心无可奈何,看着眼下正处午休的时辰,便也应了。两人在外苑择了一处空榻,又命丫头们奉了水果与香茶,屏退掉了几个侍婢,双双蜷在榻上聊天。   拉着锦心的手,沈吟娇兴致勃勃,“锦心,你都不知道,我最近啊,多了一个侍读!你知道的,我平日最讨厌读那些之乎者也、诗词策论了,这回啊,我把所有的功课都交给她做,别提多痛快了!”   “不过还是你好,那个丫头跟你比,简直不知差到何处了!诗也做不好,字也写不好,写的词更是韵脚都压不上,要不是看她听话,我真想把她换掉!”   “锦心,你要是能再回西院,就好了……”她叹了一声,随手拿起一个苹果,闷闷咬上一口。   锦心笑了下,面上却声色不动,道:“二小姐的那个侍读,可是叫锦瑜?”   沈吟娇眼睛一瞪,愣住,“锦心,你知道?”   她淡哂了一下,笑得似乎有些无奈,说:“她是我的异父胞姐。”   “啊?”沈吟娇讶了一下,表情定了半天炸了眨眼,忽想起什么般立道:“锦心,之前,整个公府都说问蓉嬷嬷有个私女,也是你的姐姐,不会……就是她吧?”   顿了顿,锦心点头。   “真是她?”沈吟娇彻底惊住了,消化了半天,终于缓过劲来,又摇摇头,“但是锦心,不是我说,你们明明是姐妹,差的……未免也太多了点吧?不说别的,光是这长相与才情,这差的也太多了!”   锦心轻笑,似乎也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声,道:“那有什么办法呢?再怎么说,她与我一母同出,血浓于水,说到底,她再怎么样,还是我的姐姐。”   沈吟娇望着她,握了握她的手,“锦心,你真是太善良了。”   话语停了一停,她又突然想起什么般,撂下苹果凑近了她,“对了锦心,我听说,之前三哥身边来了一个侍读丫头,终试的时候,把你都比了下去,那个丫头,怎么样?”   她问话刚落,锦心的脸上却倏地一变,笑容凝固。   见她这幅神情,沈吟娇有些狐疑,皱了皱眉头,“她不好吗?她……她欺负你?”   锦心的神情顿住了,轻咬了咬唇,幽幽一叹,低眸。   “她真的欺负你?!”沈吟娇登时怒了,一手扣住了她的腕臂,疾声问道:“锦心,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第80章 挑唆   细细听完了锦心的叙述, 沈吟娇面容冷怒,骤地一拍桌案,厉声道:“真是岂有此理!”   锦心忙抓回她的手, 笔着手势让她压下声音。沈吟娇讶了下, 方才想起内室中自己的母亲尚还在午憩,后者后觉地捂住嘴巴。   一个侍婢从门口冒出头来, 狐疑问:“小姐,锦心姑娘,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锦心向她笑笑, 道:“只是我刚才和小姐聊天, 有些兴奋,忘了压一压声音。你们下去吧,没有吵醒夫人就好。”   侍婢应了声“是”, 又立即恭敬地退去了。   他刚一离,沈吟娇立刻沉了口气,皱起眉头,压着声音怒道:“锦心, 那她这么欺负你,你就这么罢了么!”   “那我能怎么办呢。”锦心幽叹一声,长睫垂敛, 忧郁的神情说不出的委屈,“现在三少爷那么宠着她,几乎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其他人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将她怎么样的,我……”   “哎呀这三哥也真是的,好坏不分,黑白不明!”沈吟娇气哼哼地一垂桌案,愤懑,“看来这丫头,还真是个会迷惑人的主,否则,三哥一向不喜女子,怎就对她唯命是从!”   锦心抬头,仔细观察沈吟娇的神情,哀婉道:“上一次,我气血不畅,买了些药放在茶里,她自己来了月信而不自知,还偷喝了我的茶,结果害得她自己昏迷不醒,流血不止。结果,也不知她和三少爷说了什么,让三少爷以为是我要下药害她!三少爷还和我说……还说……”   “三哥说了什么?”沈吟娇追问。   锦心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了,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开口,“三少爷说……如果我再有下一次,就把我撵出紫竹苑去。”   “这——”沈吟娇气得急了,猛地坐直身子,难以置信,“这太过分了!”   定了定,她越想越觉生气,忽然一把从榻上掠下,穿上鞋便疾步往外走。   “二小姐!”锦心眼疾手快拉住了她,“二小姐,你这是要干嘛去?”   “我要给你讨个公道,去找那丫头算账去!”   “二小姐不可!”锦心连忙拦在她的身前,劝道:“二小姐,你不能去。锦心求你!”   “为什么?!”   “二小姐你想,你这次,若是去了,惹恼了她,等到三少爷回来,她如果再向三少爷说了什么,那么这紫竹苑,哪里还有我的落足之地?所以二小姐,锦心求你,就当做是为了锦心,别去!”   沈吟娇一顿,闷闷地立在原地立了半天,手掌紧握了握,又送开,又握紧,最终松开了。   “二小姐,来。”小心翼翼地从一旁拉来了一个凳子,锦心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了。   沈吟娇依旧气愤不过,担忧道:“可是锦心,那你怎么办啊?就任由她继续这样对你么?”   “我没事的。”锦心对她笑一笑,双手握住她的手,“你放心吧,不用担心我的。反正我现在对她,就能避则避,若是避不了,就忍让一些,也不过一点委屈,忍一忍,也就过了。”   她越是这般,沈吟娇看着便越是觉得心酸,不禁反握住她的手,道:“锦心,你就是太善良了,所以才会让她想着办法欺负你……”   锦心默默低下头,面露一丝苦涩,“我毕竟只是为人奴婢,她现在正得三少爷的爱护,我当然是惹不得的……”   一缕坚定自面庞掠过,沈吟娆目光一凝,下定决心,“锦心,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任她这样欺压你的!她等着瞧,最好不要有什么把柄让我知道,否则,我一定饶不了她的!”   “真的?”听她此言,锦心目光微亮,紧紧盯住她。   “嗯!”沈吟娇坚定点头,握着她的手收敛得更加紧了。   “谢谢你,二小姐。”锦心神色感动。   低下头,一抹轻淡的冷笑飞快在她脸上掠过,她悄无声息地舒出了一口长气,旋即立即隐去。   ·   午时过后,锦心便就离去了。   伴着她将她送到碧云阁的阁门口,沈吟娇同她依依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看着她福礼告辞,逐渐走远了。再回到碧云阁时,不想李氏已经醒了,正端坐在正堂前啜着茶,神色自若。   “母亲!”看见她醒,沈吟娇面露惊喜,立刻奔到她身边,偎在她身侧。   “慢点!”李氏看她蹦蹦跳跳的样子,不禁微一蹙眉,“你一个女儿家,怎么总是这样匆匆忙忙的,哪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   沈吟娇盈盈一笑,撒娇般环住她的臂,道:“母亲怎的这么快就醒了?平日不都过未才起吗?”   “你还说呢!”她伸出一只手指,在她额上轻点了一下,嗔怪道:“你们两个那么大声,我若不醒,才是怪了!”   沈吟娇撇嘴,轻轻揉了揉额头。   “刚刚,可是锦心?”   “嗯。”沈吟娇点点头。   “他来做什么?”   “是祖母分下的水果,锦心帮忙送来的!”沈吟娇笑眯眯的,跑到榻前将果盘端来,奉献到立时面前,“母亲尝尝。”   睨了一眼,李氏哼声,“她赏下的东西,我可不要,还是你拿去吃吧!”   沈吟娇早已惯常了母亲如此,闻言也未拒绝,默默将果盘又拿下了。   “锦心那丫头来,你们都聊些什么了?隔着老远就听到你叫。”   “哦,那个……”沈吟娇弱弱开口,“是她们紫竹苑,三哥之前不是选了一个侍读的丫头?锦心跟我说啊,那丫头可霸道了,处处欺负她!她受了委屈,这才跟我聊了聊。”   李氏闻言却乐了,蔑道:“她在自个的苑里受了委屈,跑来西院和你哭诉算什么?怎么?她们东院可是没人了么?”   “母亲,你不知道!”一说起这个沈吟娇的气愤又忍不住涌上来,又匆匆坐到她身边,道:“我三哥他那侍读,真的是非常过分!仗着三哥宠她,就在紫竹苑里为所欲为!我和你说……”说着又将方才的一切又大意叙述个遍。   “你啊!”又忽然戳了下她的太阳穴,李氏无奈道:“你管究竟谁错谁霸道,到底都是人家自己苑里的事,你可给我安分些!再说,闹得再大也就是几个奴婢,你一个正经的二小姐,可莫要跟她们瞎掺和,折降了自己的身份!”   沈吟娇满不乐意地皱皱眉,“可是,那是锦心!”   “锦心锦心!”李氏薄叱,“你就知道锦心,你以为那丫头又是个多纯善的人?那丫头的心思可精着呢!就你,她吃十个你都能吃得死死的!”   越说越烦,沈吟娇更加不愿意了,声音也高起来,“母亲,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锦心不是那样的人!”   锦心曾经在西院为沈吟娇的玩伴时,本也十分为李氏喜爱。她相貌出众且为人温敛,是公府中家生婢中最优的一个。那时候,她有心培养她,也想着待到日后合适,便将她充作沈长歆的房中。   可是后来没过多久,不知何由,锦心却忽地要调入东院紫竹苑。起初她本以为这是问蓉的意思,后来侧面敲打,才知这是锦心本身的意愿。那时她也出言留过,劝过,奈何那丫头却执意离苑,惹得李氏心中也颇为不满。   说起来,公府二房与大房之间隔着这么深的渊源,加之这些年来,二房逐步式微,过少仆婢都是宁愿入东院的侧苑,都不愿进二房的主阁。锦心在这关头做这样的抉择,明着看并无不是,可是她毕竟也曾年轻过,又何尝看不穿那心思婉转的少女情怀?   李氏不禁冷笑。   面前的女孩静了一静,回头见自己的母亲一直不曾言语,方才感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又讪讪凑过来,错开话题,“不过,母亲,三哥那侍读丫头,也还真是厉害,听说,她以前不过就是个藏书阁的二等小丫头,连家主的房都进不得的,结果,就因为长星落水那次,她送经的时候救过长星,然后又被三少爷和四少爷帮过,这才——”   “你说什么?”李氏却忽地在她的话里捕捉到什么,神色一动,“她以前是藏书阁的丫头,还在送经的时候,救过沈长星?”   “是啊……”沈吟娇愣了,不明所以地点点头,道:“锦心的确是这么和我说的,说……她有一次去给祖母送经,结果半途救了长星,所以……”   送经……   沈长星落水的那天……   那天……   满脸的血色骤然褪去,李氏猝然握紧拳。   “母亲……你怎么了?”   “啊……”猛然晃过神来,李氏勉强笑笑,摇头,“没!没事!那个……娇儿,母亲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所以先不陪你了,改日母亲再陪你聊,好吗?”   沈吟娇愣愣地点点头,“哦……好。”   ·   幽闭的室内,淡渺的灯火幽暗昏黄。   二夫人李氏静坐在桌案前,默默看着案上那一张经文。那经文很新,纸面洁白,只是在右下角处,似被压了一角,沾染了些许乌泥。   ……   若教老夫人知道……你对你嫂子存着这个心思……你……   这不也是你想要的么?怎么……你一面求着我帮着你儿子,一面又要翻脸不认人么?   光帮算什么?你若是能让大房那个老三……那才……   ——谁?!   ……   听说,她以前不过就是个藏书阁的二等小丫头,连家主的房都进不得的,结果,就因为长星落水那次,她送经的时候救过长星,然后又被三少爷和四少爷帮过,这才……   ……   沈长星,落水那一天。   经文……   她静静垂下眸,伸手碰了碰桌上的经文,思绪复杂冗乱。   她是公府的二夫人,是这西院二房中身份最尊崇的女人。可几乎只有她自己还记得,她其实叫李芷兰,也曾是名闺秀,也曾……心思萌动,青春年华。   她本是商贾之女,虽无大势,却是皇商,族中生意做的极大,令她们李家在京州贵圈都有一介立足之地。而她无疑是那圈中最优异的一个,相貌出众,举止端雅,尤其是她这一双眼睛,柔媚如水,就那般隔远一望,似乎就可勾人神魄,多少男人,都败在她那一望的眼神之下。   可也就是这一双眼,竟让她在见到那个沈震林的那一瞬,失了魂,落了魄。   那时候,整个京州都知定国公府沈家的域、林两兄弟,可在京州的闺阁圈中,因沈震域为嫡长子,无疑是更得人青睐的。可是她却一心只系沈震林,那个俊朗翩翩的男子,她一直祈盼,她有朝一日,能够凤冠霞帔,红妆普遍,看着他身骑白马而来,迎娶她。   她的愿望实现了。   ——可那却是在她被沈震杰强占之后。   当年提起沈家,无人不说沈家的域、林两兄弟,却极少人会主动提起,其实沈家还有一个幺子,叫沈震杰。他自幼体弱,便未曾依祖制承袭武艺,后又不知何因,自太学辍读,整日流连在京州的街巷码头,或宿流于烟花柳巷之中。   可只有她知,体弱,不过是他为逃避辛苦习武的说辞。他不学无术,见色起意,是个真正的纨绔子弟。   那时候,他便多次提过喜欢她,心仪她,想要迎娶她,可是她却不喜。她多次拒绝,终于惹得他恼羞成怒,然后不由分说,强行占有了她。   事发之后,她悲痛欲绝,本想自尽了事,奈何此事最终为沈震林所知,沈震林为了弥补幼弟过错,便主动上门求亲,将她迎娶。   而她本以为,自己的幸福终于要来临了,可谁知,沈震林却在婚后的第三年末,便在沙场战死。她不能接受,更无法接受。她知道沈震林的武艺高绝,也知寻常人绝无法伤及他的性命,所以,他一定是受了他人的暗算,一定是!   所以,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沈震域……   只有他,最有动机。   这些年来,她一直培养长歆,让他勿忘前耻,让他一定要努力夺回属于他父亲的东西。她也日复一日地发誓,发誓要让那些害她丈夫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当沈震杰提出让她做他的姘头时,她本意是拒绝的,可是他却提议,他会帮着她的儿子,帮他夺到这定国公府的世子之位,帮她拿到一切她想要的。她想,他与沈震域的关系一向亲厚,若是他愿意,说不准,他真的可以成为她的一个助力,让她成功绊倒沈震域。   所以那一天,在去中院与老夫请安的路上,她便同意了。奈何沈震杰犹若火燎,不顾分说,便要……   她本以为这件事发生的悄声无息,谁知竟会被林子外的人听到。而那天,当沈震杰呵斥过那一声“谁”后,她匆促整敛好了衣裳追出竹林时,面前早已没了人影,地上只余这一页残经。   那一天,也正是她耳闻沈长星落水的那天。   而吟娇说,正是那个丫头,在送经的那一天,救了长星。   难么,会不会,当时在林子外的……   掌中紧捏着那页经文,李氏的手逐渐收紧,她抬眸,一抹凛意倏地从眼底掠过,唇线紧抿。   不管是不是,她都决不允许,在她的计划里有任何的意外发生。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阻挡她的绊脚石。 第81章 紫珠   四月初三, 时近沈震林的祭日,如往年一般,老夫人启程至灵隐寺祭祀祈福。   这一年老夫人入寺的日子正与行猎相临。此前梁帝下旨出京行猎, 因念沈震域常年在外, 归来不易,故特允乐安长公主一路随行。而今待老夫人这一入寺, 府中的各大事务无疑便空滞下来。只得求助几个能干勤劳的大嬷嬷大婢女管事。二夫人李氏见此,竟一反往常请缨, 主动将看家之事承接下来, 令老夫人放心。   这些年来二房与中、东两院走动颇少, 虽无大的冲撞,但两厢之间业已有些生疏。老夫人虽有些奇怪,但见着如今有人接管, 且左右不过数日的时日,又有各掌事的辅助,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错,便也同意下来。   第二日, 公府之内便车马齐备,一切准备齐全,随着众人的围护, 老夫人在公府大门口处上了马车,而后驾马启程。   随着老夫人一走,府中上下似乎变得更加清闲了。对后院的下等仆婢或许影响并不盛烈,可对于家主阁院的侍婢而言却格外明显。临霜往着藏书阁跑了几天, 不多久便连藏书阁都落下闲。她也时常不再跑了,多数留在内苑读书写字,惯常了倒也乐得自在。   这一天,临霜正与知书入画留在外苑打牌。   如今已临春末,天光正暖,三人围在小苑中的石板案边,就上一碟瓜果和温茶,一边梳整着细长的叶子牌一边聊天,却也悠然散漫。临霜接触叶子牌的时日不常,却异常聪慧,加之对此前的落牌过目不忘,不过几刻钟,便赢过了好几轮。   “我又赢了。”   慢悠悠地落了最后一记牌,临霜轻轻微笑。自若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啊?”知书大惊,同入画对视一眼,忙凑上前仔细看了半天,惊叹,“临霜,怎么又是你赢啊!而且你这赢的也太快了些吧,我还没玩够呢!”   “就是啊!”入画也瞥了瞥嘴,想了想把她的牌又挑出来,硬塞在她的手中,“哎呀不算不算,那个……我那张牌不出了,我、我出这张!”她迅速从一摞牌里捡回了一张,换了另一张放下了。   “诶,你这是耍赖!”临霜作势崩起脸,“我都让了你们四张了,你居然还毁牌?”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入画吐了吐舌头,蛮横地遥遥脑袋,“反正临霜你厉害,你厉害,就得让着我们!”   临霜摇了摇拳头举起手,“让你,我还打你呢我!”   入画顿时大喊:“哎呀救命!临霜打人啦!三少爷的侍读丫头仗势欺人啦!”   三个人说说闹闹,打牌聊天,一个中午的时间倒也过得飞快。正埋头玩着,不多时,一个人影却突然立在了三个人的面前,突兀而格格不入。   知书入画迷茫地抬头,就见锦心捧着两方折叠整齐的绣帕,笔直地立着,视线却一瞬不瞬,凝盯着临霜。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临霜的笑也逐渐敛住了,淡定回视她。   “临霜。”顿了顿,锦心突然开了口,将手中的绣帕放在她面前,“这是二小姐之前让我为她绣的两方手帕,麻烦你帮我送一趟去西院风华苑。”   临霜有些怔,知书和入画也大为不解。顿定了几秒,知书弱弱开口,“你怎么不自己送去?”   静滞了一刹,锦心道:“我走不开。”   “那你干嘛不等你走得开的时候再去送,还要麻烦临霜……”入画也满不乐意地白了两眼,嘀咕,“我们还正玩得欢呢,真是扫兴……”   锦心的面庞倏然冷了,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往她们二人身上平平一扫。   “你们玩得欢,又把公府当作是什么地方了?三少爷一不在,就不用干活,可以任意偷懒玩闹了吗!”她冷冷道,视线倏地有一转,落向临霜,“再说,临霜为何就不能去?她是少爷的侍读没错,可说到底,也不过是这紫竹苑的丫头,难道除了侍读,就不用做其他事了吗?!”   她话的语气虽是问着知书与入画,可是意思却分明是对峙着临霜。临霜哪能听不出来,面色微微一僵。   “你凶什么?”知书彻底不愿了,皱着眉轻驳了一句,道:“你不也就是个掌事,说到底连内苑就进不了,还不如临霜呢……”   “你——”   “知书。”临霜这时忽然在侧拉了她一把,向她极微地摇摇头,“算了。”   她平时多数都只在内苑,很少能与锦心碰面,然而知书入画不同,再怎般说她们也都是归锦心所管,如今若与她起了争执,怕是未来的日子会受其倾轧。   定了定,她垂下眼看了看那两方绣帕,又抬头看向锦心道:“锦心姐姐说的是,不过是两方绣帕,我走一趟西院便是了。”   ·   临霜走进风华苑的时候,沈吟娇正坐在书案后对书写字,看见有人进来,只轻轻抬了抬眸,目光却在及至来人的一瞬,倏地凝固住了。   临霜却没有看她,目光规矩地垂落在身前,向她行了一礼,而后将那两方绣帕奉上,道:“奴婢陆临霜,见过二小姐。二小姐,这是锦心姐姐托奴婢送给您的绣帕,请您过目。”   沈吟娇身边的贴身侍婢立即上前,从她手中将绣帕接过了,递给沈吟娇。她怔了怔,被侍婢碰了一下才恍然回过神,低头望了一下,然后又抬起头,摆放出一种倨傲的姿态,轻咳道:“咳,那个……锦心叫你来的?”   “是。”   她又仔细望了她一会儿,开口,“锦心呢?怎么锦心自己来?”   “回二小姐话,锦心姐姐说她走不开,这才托奴婢带送,望二小姐见谅。”   沈吟娇抿了抿唇,忽然站起身,走到她身前,从她身边前前后后绕了一圈,狐疑看她,“你叫陆临霜?”   “是。”   “是三哥身边的那个侍读?”   “是。”临霜一一回答。   “哦……”沈吟娇故作恍悟地点点头。定了定,倏地灵机一动,道:“你来的正好,我听说你才情不错,行诗做韵样样精通,正巧,我刚刚遇到些难题,你就帮我答了吧!”说着她突然折身,再次走到案前,拿起方才所写的纸页,递到她面前,“喏,给你。”   临霜一怔。   那纸上写了几行字,仔细一望,正是几句未对的韵词,想来正是她们女学所留下的作业。她怔了怔,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道:“二小姐,这样……不好吧?”   尽管沈长歌也经常令她完成他的作业,可都不过是让她熟练那些知识,最终,他都是会自己完成一份交给太学的,从未真正假手于人。可是现在……   “有什么好不好的?”沈吟娇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蹙眉,一扬手将纸页丢给她,道:“让你帮你就帮,你哪来那么多犹豫?还是外面传的你那些,根本都是假的?你压根就什么都不会!”   临霜下意识接过了那页纸,更加怔愕了。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感觉,这个二小姐,似乎……很讨厌她。   她既已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也不必再顾及什么。看了看纸上的韵词,叹了口气,干脆走到案前,提笔写字。   很快,她便转身,将纸页还给沈吟娇。   “望二小姐过目。”   “……好了?”沈吟娇不可思议,怔怔地从她手中将纸页接过来,看了看,“这……就行了?”   “嗯。”临霜点点头,淡定看着她。   “‘日晚爱行深竹里’,日对月,晚对明,深竹对桥头,便是‘月明多上小桥头’。‘樱花红陌上’,花自然对叶,红对绿,陌上指路上,自然要对湖池,就是‘柳叶绿池边’。而‘几处吹笳明月夜’,几处既是疑问,自然要对以疑问,明月是夜景,便要对日景,所以是‘何人倚剑白云天’。”   她一一做了解释,而后轻轻颔首,宁静道:“奴婢学识粗浅,不知可否能解二小姐的难题,若二小姐不满意,还望二小姐恕罪。”   沈吟娇滞了口气,只觉胸口似乎被堵塞住般,一口气咽又咽不下去,可吐又吐不出来。她抓着那页纸定了好半晌,终于呼吸一沉,向她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临霜顿了顿,恭敬应了声“是”,慢慢退了出去。   待她一离,沈吟娇突然拉下脸来。   身边随侍的婢女走上前,望了望那张写满了韵词的纸页,又看了看她,忍不住道:“小姐,要我看,这个陆临霜,好像不像锦心姐说的那种人啊,你看……”   “你懂什么!”沈吟娇突然气急败坏地驳了一句。   婢女立即住了嘴。   胸口莫名一阵心烦气躁,沈吟娇冷着眼,默默瞥了眼那张纸页,她皱了皱眉,突然用力将那页纸揉成一团,扬手丢到一边。   ·   复一日,正临临霜休沐,如常一般,她这一日至藏书阁伴阿圆与秋杏,又在阁中夜宿一晚。   第二日再回紫竹苑时,刚一入苑,临霜立即便感到了气氛似乎有些不同。   紫竹苑的苑门大敞着,连同内苑的门,一并全部敞现在眼前。苑中虽如以往一般宁静,但是莫名的,临霜却觉得似乎是有人曾来过。她有些微怔,只觉这阵预感来得奇妙,没有直接回去内苑,而是折步去了知书入画的房间。   “临霜,你可回来了!”   见了她,知书入画似乎松了一口气,但接着,语气又急切起来,“你都不知道临霜,你不在,小开哥不在,锦心也不在,紫竹苑出大事了!”   临霜一怔,感到自己的预感果然不是错觉,连忙问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是昨日中午,先是西院风华苑中忽传二小姐丢了东西,闹得整座阁苑上下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据说那丢的东西十分贵重,又是二小姐的爱物,故惹得二小姐沈吟娇大怒,直言一定要找出这胆大包天的贼,按照府规严处。可是她查了整整一下午,几乎都将风华苑的底都翻过了,仍没能在苑里找到真正的行窃者,发反而惊动了二夫人,让二夫人出面盘查。   这本也不过是西院自己苑阁里的事,按理说再怎么影响,也影响不到东院来。结果今日一早,西院风华苑的一行人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浩浩荡荡敲开了紫竹苑的门,扬言要搜房。定国公府上下都知,三少爷的紫竹苑时入不得的。知书入画自然不肯,奈何锦心临霜都不在场,他们又人多势众,只能任着他们将紫竹苑上上下下搜了一场。   “这个二小姐,脑子真是被狗啃了!”入画愤愤怒道:“她自己丢了东西,跑到我们紫竹苑闹什么?!紫竹苑手再长,也够不到她们西院!何况整个紫竹苑上下也就锦心跟她交好!要搜就搜锦心一人就得了呗!干嘛连着整个紫竹苑都一起遭殃!”   临霜闻言却已顾不得抱怨什么,只疾声道:“他们连内苑都去了?可动了少爷的房?!”   “没有没有!”知书道:“临霜你放心,我们本来拦着他们不让进,但他们非要进,我们说了,如果他们要动坏了少爷的东西,少爷一定给他们好果子吃!他们估计也怕了,所以只去了你和小开的房,没有去主卧!”   临霜立即松下了一口气,轻叹,“那就好……”   入画仍旧感到不平,“我看他们就是看着少爷不在,刻意过来欺负人!那个什么蜘蛛,真有那么贵吗?公府什么东西没有,真是……”   “什么?”临霜的神思忽地定了定,“蜘蛛?”   “是啊!”入画点头,“那个带头来搜的人,说是什么二小姐的侍读,就说二小姐丢的是个什么海什么蜘蛛什么的,我们也没听清楚……”   “北海紫珠?”临霜忽然定声说道。   知书入画同时一愣,很快共同点头,“对对对!好像就是这个!我们俩连听都没听过,更是没见过了,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临霜的心弦突然跳了一下。   “糟了。”   定了定,她一瞬似忽然想起什么,二话没说,转身朝内苑跑去。   “临霜!” 第82章 盗窃   临霜一路跑回卧房, 心惊肉跳。推开门,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顿时停下脚步。   屋里很乱, 犹如一场洗劫过后, 桌案上的书零零散散落了一地,纸页乱飞, 几乎没有可下脚的余地。衣柜、抽屉打开,其中的衣裙杂物等等也被丢在了地上, 床榻上的床褥也未曾幸免, 乱七八糟团成一团散在床边。淡粉色的布料上还印着七七八八的乌色脚印, 显然是曾遭人踏足。   临霜怔了怔,捺着心情让自己先冷静。将被褥抱起来,先胡乱放在床榻上。她一一将那些书本、衣裳等收整好。她舒了口气。掀开床单拽出在床下紧锁的一个小木盒, 从袖中摸出钥匙,打开,缓缓松了口气。   木盒里七七八八置了许多东西,有她刚被迈入公府时, 陆松柏所塞给她的几两铜板,有她这么久以来,多多少少所积攒下的月钱, 还有元夕那一日,在闲逸楼猜灯谜时所赢下的青瓷埙。她的指尖一一从中掠过,最终停留在那个精致的蓝色锦盒上,然后将它取出来, 打开。   锦盒之中,一颗紫亮的珍珠静躺,熠熠生辉。   她伸出指,轻轻碰了下那颗半寸大的紫色珍珠,胸口稍稍安定。   “你们今天不是已经搜过了!你们不能进去!”   一阵挣扯声突然从外面传来,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开门响动。   砰!   “原来真的是你偷的!”——   临霜一惊,愕然转过头去。   屋门的门口,一行人忽然呼啦啦鱼贯而入,不由分说大步朝着这边走来。知书入画边走边拦,奈何他们人多力大,一推手,便将两人推到一旁。   哭丧着一张脸,知书入画疾步跑上前,挡在临霜的身前。   “临霜,对不起,我们拦不住他们……”   临霜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手一收将锦盒阖上了,蹋前了两步,“锦瑜。”   “陆临霜。”打头的锦瑜冷笑了下,瞥眼扫了扫她手中的锦盒,恶狠狠道:“这紫珠,果然是你偷的!”   “不是。”临霜沉了口气,漠然注视着她,“这是我的。”   “你撒谎!”锦瑜驳口道:“你一个奴婢,份位再高,哪里能买得起这么贵重的北海紫珠?”   她说着,猝然伸出手,将她掌中的锦盒劈手夺过来,一打开,就见其中静躺着的那颗紫色珍珠。   “你还给我!”临霜眼神一凝,伸手便要抢过来,却被锦瑜一闪躲过了。   “这是我的!”   “这是你偷的!”锦瑜冷冷道,刻意加重了那枚‘偷’字,“这是二小姐的。整个公府上上下下,只有二小姐有这么一颗紫珠,如今物证已俱,你竟还敢狡辩?!”   临霜气意一沉,双眸微敛,箭一般死死盯着她,“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除了二小姐,公府上下便再没了紫珠?这紫珠,明明就是我的,你怎能信口胡言!”   “那你有有什么证据证明,这就是你的,不是你偷的?”锦瑜道:“整个西院谁都能证明,你前日确实曾出入过西院,也去过二小姐的房间!二小姐的风华苑中,近些天仅有你这一个外人进去过,而今,这紫珠又出现在你的房内,你还能有何话说?”   “我去二小姐的房中是为了送绣帕,根本就不曾见过她的紫珠!”临霜气得急了,忍不住声音也跟着厉起来。   她这话刚一出口,她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色倏然一闪。   “……你们要陷害我?”她冷冷地望着锦瑜。   绣帕是锦心命她去送的,而是锦瑜,带人前来搜房。她是刻意在第一次搜房时无功离去,只等她回到房间,主动将紫珠拿出来,再……   这一线想法刚一闪过,几乎是一瞬间,临霜便笃定了这个可能,手心忽地渗出一层冷汗。   锦瑜却似乎根本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忽地笑了,道:“不管你说什么,现在认证物证齐俱,紫珠又出现在你的房内。我只负责抓贼,你还是留着话,去跟着二夫人申辩吧!”   “带走!”——   她一声令下,随在队后的几个小厮立即上前,挣扯着临霜便要将她拖走。   “临霜!”   “你们不能带走临霜!”   知书和入画突然急了,冲上前,挣扯着便要将临霜拉出来。奈何她们人小力小,被一旁的小丫头猛力一推,便立刻被推到,斜斜磕倒在一旁的书柜上。   “啊!”入画大呼。   “入画!”   临霜大惊,挣扯着想要去扶她,却被那些小厮拉得更加紧了。她拼了命的挣脱,挣扎间只听“刺啦”一声,衣袖被扯开一个大裂口。   “临霜!”知书一见,更是心急,一头冲上前,对着那小厮的手臂便咬下去。   小厮痛号一声,手一松将临霜突然放开了,蓦一甩手,将知书甩到一旁。锦瑜趁机上前,骤然扬掌,朝着知书的脸狠狠掴下去。   啪!   知书只觉面前一阵天旋地转,猝不及防便摔倒在地。   “真是反了你们两个了!”锦瑜怒斥道。   她扬扬手,命小厮快些将临霜拉下去。而后招手唤来了跟随来的几个丫头,吩咐,“你们,在紫竹苑看好这两个死丫头,别让她们出去报信!还有,记得告诉所有人,别把这事儿传去中院,尤其是藏书阁,明白吗?”   “明白!”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用力点点头。   ·   大抵是早有人过来通报,临霜被带到西院碧云阁时,二夫人李氏已经在正堂端坐好了,她的身侧各大嬷嬷侍婢齐齐立了一屋子,还有人手握着藤棍家法。二小姐沈吟娇也在,可怜楚楚地偎在李氏的身旁,眼睛有些红烛,显然是哭过,不久前方才止住的。   “进去!”   临霜被几个小厮左右拉扯着,在门槛处停了一停。锦瑜猝然一推,直接将她推入屋内,高过踝腕的门槛却猝不及防将她一绊,直接将她绊倒在地,斜斜摔在了地上。   又扯了她一把,锦瑜按着她在李氏与沈吟娇面前跪好了。   沈吟娇一瞬转过目光,狠狠地盯住她,眼神嫉恨。   “夫人,小姐,奴婢查实了,就是她偷了紫珠!夫人请看!”锦瑜走上前,毕恭毕敬将那个锦盒呈现上去,复又退下来,冷笑着瞄了临霜一眼。   李氏撂了茶盏,指尖一挑轻轻将那锦盒打开了,果见其中静躺着一颗半寸大的紫色珠子,光彩莹然。沈吟娇探头一望,目光瞬时亮了,指着那颗珠子便立刻道:“没错!母亲,这就是北海紫珠!是长姐送给我的!原来真的是这死奴婢给偷走的!”   “我没偷!”临霜立即急声回驳,“这紫珠是我的!并非是我偷的!”   “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辩!”锦瑜眉目一拧,立刻上前,使劲推搡了她一把,“二小姐都已经证实这紫珠就是她的那一颗,你竟还嘴硬,我看你是不想活——”   “下去!”堂上的李氏突然厉斥了一句,冷冷瞪着锦瑜。   锦瑜一怔,立道:“夫人,她——”   “我和娇儿还在!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李氏又冷道一句。   锦瑜被堵了一句,心中不甘,却不敢回驳李氏的命令,只好瞪着临霜,攥拳退下了。   轻轻捏起那颗紫珠,李氏看了看,突然起身,竟从座上走下来,将临霜从地上扶了起来。   “母亲?!”沈吟娇看愣了,不可思议地高唤了一声,急得跳脚。   李氏却没管她,自顾将临霜轻轻扶起,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露了一抹笑,“你,叫陆临霜?”   “是。”临霜回答,顿了顿,又忽地急切道:“二夫人,这紫珠,真是临霜自己的,而非是盗取二小姐的!还请二夫人明鉴!”她并不知二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见她此刻和颜悦色,想着她或许并非不通明理之人,不禁有些忍不住想辩解。   李氏却笑笑,轻拍了拍她的臂膀,轻掀了下她的被扯皮的袖摆遮住她的手臂,道:“先别急。我听说,你是长歌的侍读,可是真的?”   临霜微怔,虽然不解她这问是何意,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李氏登时露出一抹恍悟般的神色。   一旁的锦瑜却突然有些急了。   她听二夫人这般问言,只以为她此次怕是要顾忌三少爷,对陆临霜网开一面。这样的想法刚一闪过,她突然便急上心头,再顾不得身份便立刻开口,“夫人!府有府规!这丫头盗窃家主财物,胆大包天,您万不能轻易饶了!”   李氏漠然向她看过去一眼。   锦瑜心头一跳,立刻闭上了嘴。   回过头来,二夫人又轻笑了,望着她,说道:“我听说过你。听说,你曾是中院藏书阁的丫头,还在送经当日,无意中救过落水的长星,可是真的?”紧紧盯着她的脸,她的眼神中略含了些试探的意味。   轻抿了抿唇,临霜点头,“是。”   “那……你送经那天,你们的掌事,可是只派了你一个人?有没有派了其他人和你一同呢?”   临霜微怔,心中的疑惑更加重了,停了少晌,回答:“有的……”   李氏的心头骤然一凛。   “不过……”临霜很快又道:“其他人送的都是其他苑阁的,中院的,翠云姑姑只派了我一人。”   李氏心跳轻轻一缓,终于平下来,恍然般的叹,“这样啊……”   既是如此,她的心中便可有了判定,唇角虽还是微翘的,但看着她的目光,便已经有了些冷意。   定了定,她忽然又一笑,脸上却没有什么笑意,道:“哎呀,扯远了。来,临霜,你告诉我,这紫珠,为何会在你的房中?”   临霜神思一凝,立刻开言,“因为这紫珠是我的!”她笃定道:“二夫人,奴婢用性命发誓,这紫珠真的是奴婢的自己的!奴婢若有妄言,甘愿雷劈!”   “你骗人!”沈吟娇忽然从上面冲下来,怒斥,“你一个婢女,就算是我三哥的侍读,又哪里能买的起这么贵的紫珠!这明明就是你偷的我的!”   “这紫珠并非是我买的。”临霜又立即开口。   锦瑜这是却忽地又冷笑了一声,道:“这紫珠,不是你买的,不是你偷的,难不成,还是你捡的不成?”   临霜喉间一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紫珠的来历,沉默。   她不敢说出这紫珠其实是三少爷赏送的。   其实在如公府这般的高门大户中,家主为贴身仆婢赏以财务,实为寻常。可是一般而言,多也只是赏些衣食或现钱,说不上有多么贵重,更不消说,是这种连家主自身都觉贵重的紫珠。如今若她说出,这紫珠乃三少爷赏送,极易令她们认为她这是编排谎言,还有可能会令三少爷被他人烙上败家挥霍的说辞。   最关键的,是如今三少爷并不在。她想,锦心与锦瑜她们刻意选在这个时候,想来也是认准了,府中可以维护她的人全不在府中,任凭她说什么,只有她没有证据证明,她们就可趁时将她发落。   想了想,临霜道:“这紫珠,是元夕节那日……奴婢去闲逸楼的诗会赢下的……”   沈吟娇闻言却忽地“哈”了一声,怒道:“你就算撒谎,也应该编排一个靠谱的说辞吧!还你去闲逸楼赢下的!就凭你,也能得那闲逸楼的魁首?”   临霜垂于身侧的手微微紧了紧,又松开,眉宇间依旧是恁般的坚定,“反正,这紫珠是我的,我没有偷!”   沈吟娇登时怒不可遏,“你——”   “好了。”李氏这时突然道了一声。   她摆摆手,让沈吟娇退到了一旁,而后仔细看了眼临霜,笑了笑道:“说实话,临霜。你是老夫人选中的人,又曾救过长星,若要我看,我也不相信你会是这样的人。可是如今,这紫珠出现在你房内,你的确在紫珠失窃前去过娇儿的阁院,你又不能证明这紫珠为你所有。且府有府规,家也有家规,所以这件事,还是得委屈你一下了。”   临霜一怔,不明白她这般是所言何意,心下却有种不好的预感,道:“二夫人,您这是……”   二夫人却没有回答,只轻一转身,脸上的笑容立即隐去了,变作微蹙蛾眉。她向一旁那个手执藤杖的嬷嬷飞快使了眼色,而后信步走回堂上稳稳坐下来。   那嬷嬷会意一点头,立即上前一步,带着丝讥笑鄙夷看着她。   沈吟娇攥紧拳,沉了口气,狠狠盯着临霜。锦瑜也终于放下心来,面容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意味。   临霜望见,心中一凛,骤然踏前了一步,皱眉定声道:“二夫人,奴婢真的不曾行窃!如今事情还未大白,您怎就可以动用私刑?!” 第83章 私刑   锦瑜却不管她说的是什么, 只猝然一伸手,将她猛地推到在地,鄙嗤, “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跟二夫人大呼小叫!真是不想活了!”   临霜想直身站起来, 可是刚一动身,一旁的几个小厮又立刻走上前, 束手束脚将她按好了,她动弹不得, 自能抬头狠狠瞪着锦瑜, 怒道:“究竟是谁动了那紫珠, 她心里自然清楚!等着瞧,你们多行不义,总会有下场的!”   锦瑜容色遽然一冷。   说话间那掌刑嬷嬷已走上前来, 粗韧的藤杖轻轻在掌中击了两声,声色凌厉。她睨了临霜一眼,脸上半笑不笑,逼迫般漠哂了一声, “依我看,姑娘还是自行招了的好,不然看姑娘这细皮嫩肉, 两鞭子下去,怕是会吃些苦头。”   临霜的拳轻轻卷起,心中的确不无恐惧,然而却依旧执拗地道:“没什么可招的, 紫珠不是我偷的。”   掌刑嬷嬷的笑容一下子没了,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再无二话,扬起手照着她的背脊便下了一鞭。   当第一下落在身上,临霜只感觉背脊处似乎突然被烈火燎了一下,撕裂似的疼瞬间倾灼,让她额头的冷汗都瞬间溢出来了。她骤地收紧拳,死咬着牙才没唤出声来,眼泪险些渗出。   堂上的李氏幽幽啜了口茶,轻轻瞟过一眼,一闪而过一丝冷笑。   在此之前,她还尚不能确定,那天在树林外偷听到他们动静的人便是她,所以她试探了她一下。可而今一见,她几乎已经确凿了,那时处在竹林外的,确是这丫头无疑,却是她,落下了那页经文,然后在仓促逃跑中,跑入了迷林,又误打误撞救了沈长星。   而看她的模样,她似乎……还并不知道那天在林子里的,是自己。   可是她不能冒险,不管她知不知道,她都不能埋下这样一个隐患,在自己的身边。   而眼下,无疑正是最好的时机。沈长歌与云氏都不在府内,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阻挡她对她的处置。她只消逼她认罪,而后将她变卖出府,卖的远远的,等到沈长歌他们一回,此事便已成了定局,再没办法回寰。而她是因犯了行窃罪才会被逐出府,即便沈长歌对她又怨,也定说不出什么。   轻笑了一下,李氏放下茶盏,幽幽道:“好了,先停吧。”   掌刑嬷嬷立刻停下了手。   临霜上下共挨了七八下,每一下,那掌刑嬷嬷几乎都使了全力,击得临霜都几乎失了直觉。她脸色一片雪白,大颗的冷汗沿额滑坠,勉力粗喘着气。   李氏问道:“陆临霜,盗窃紫珠一事,你认不认?”   “……”临霜咽了咽口水,闭眼。缓了缓,低若地开口,“我没偷……”   李氏眸光一凝,眉宇深深蹙起来。   ……   临霜被关进西院的小暗室时,身上几乎没了力气。她被几个人半扶半拖着,用力丢进那间黑黢黢的屋子,而后被关紧锁上了门。锦瑜与沈吟娇似乎在门外向她唾骂了什么,她听得并不大清晰。很快两人哼了一声,转身便离去了。   她伏在地上,舒缓着呼吸,努力让自己的意识稍微清醒。她抬了抬头,看了看四周的黑暗以及从闷窗外透过的并不明亮的一点光,眼泪倏地流下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被卖入公府前的那个冬天,她被锁入那个小屋内,无论自己说什么,辩解什么,都无人能听见。   而这一次,她又要被卖掉了。就在刚刚那些人送她来的路上,便说她的过错按照府规,便一定会送出公府,变卖为最低下的奴隶,再也没办法翻身。   可是她真的很想说,她没有偷,她是被冤枉陷害的,她没有做任何错事……   抽抽鼻子,临霜难过地闭上眼。   不知不觉的,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个少年清俊温冽的脸,站在不远处,如松如竹,姿意挺拔,会对着她微笑,亦对着她伸出手。可是,她却有种莫名的预感,感觉自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似乎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见到他。   ·   知书入画站在紫竹苑的苑门口,心急如焚。距离临霜被强行带走已经过了几个时辰,可是却没有一丁点消息传回,究竟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她们不知那北海紫珠究竟是什么,更不知拿东西如何会出现在临霜的房内,可是她们却万分相信临霜,临霜绝不是她们口中所说的那个偷东西的贼!   等了半天,紫竹苑外一直没有动静。两人彻底待不住了,冲上前便要出去。眼下最正确的选择,是她们该去藏书阁寻找翠云姑姑,如若翠云姑姑出马,说不准,临霜这事还会有些转寰。   然而她们刚刚走到门口,一开始应了锦瑜吩咐的那几个丫头却突然将两人拦住了,四个人并肩一立堵在门口,说什么都不许她们出门。打头的那个丫头年龄稍长,且似常年做粗使,又蛮又壮,掐着腰跟着二人面前一立,大声道:“你们不能出去!”   “为什么!”入画皱着眉问道,她的额头肿了一块儿,站在她面前,显得又可怜又渺小,“这是我们紫竹苑,我想出去就出去,你管得着?!”   “管得着。”那丫头道:“锦瑜说了,不让你们出去!”   “呸!她算是个什么东西!”知书急了,左脸颊五个指印清晰可见,用力推了那丫头一把,却险着将自己推倒,“我们紫竹苑,什么时候轮到她一个西院的奴婢来指手画脚了?还有没有点规矩!”   “你们紫竹苑里出了偷我们风华苑东西的贼,你们就得听我们指手画脚,这就是规矩!”   “你才是贼!空口无凭就在那里放屁!小心烂了嘴!”   “你!”壮丫头一下子怒了,一把上前便要抓她们两个,怒道:“你说谁是放屁!”   “谁生气谁放屁!”知书入画两人身子一缩,立刻从她的臂下溜出了,转身便要往门外跑。   “站住!”   门口一直堵着的另几个丫头也一瞬围过来,慌忙上前拉住她们两个,挣扯着不让她们离去。知书入画拼命挣扎,放大了声音斥骂。眼见着又是一阵冲突,一个欢快却狐疑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过来。   “诶,知书?入画?你们干嘛呢?”——   知书入画的脚步顿时停住了,一回头,眼睛刹亮,“小开,你可算回来了!”   那几个丫头也登时一顿,面面相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猛地挣开那几个丫头的手,知书入画一把跑到他面前。   看着两人的脸,安小开忽然不明所以地笑了,“知书入画,你们俩这脸是怎么了,怎么都肿的像个包子似的……”   “哎呀你先别管这个了!”知书入画此刻却无暇跟他调笑,疾声说道:“小开!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临霜吧!临霜出事了!”   “什么?”小开闻言一愣,“怎么回事?”   “是因为——”知书刚想要说,回头望了眼身后那几个丫头,胸口又不禁一阵气闷,抓住安小开便往苑中走,“走!我们回去给你慢慢讲!”   那个壮又却一把上前要拦住她们,“喂!你们不可以让他——”   “干什么!”入画呵斥,指了下安小开,厉道:“我们紫竹苑自己的人,不让出去就算了,现在回苑都不许了吗?!还讲不讲道理了!”   壮丫头一愕,半脱口的话顿时堵在了嘴里,说不出话了。   “走!”瞪了她一眼,知书入画一左一右拉住安小开,大步走回苑中。   ……   “什么?!”——   安小开听完知书入画所述的前因后果,瞬时站起来,一脸惊愕,“她们说,临霜偷了二小姐的东西?关键那东西,还出现在临霜的房里?”   “嗯!”知书入画点头,脸色愤慨,“当时你们几个都不在,他们进来就要搜房,我们拦不住,想着左右也搜不到,搜就搜吧,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是找出了。然后她们就把临霜带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安小开立在原地定了定,心中也不免有些泛起急来。他左想右想,觉得坚决不能坐以待毙,转身便要出去,“不行,我得去找西院要人去!”   “没用的!”知书拉住他,“你刚刚没看门口那四个门神么?那就是那个什么锦瑜叫来要看着我们的,就是为了不让我们出去报信。你就这么气哼哼的出去,她们肯定不让你去。”   “王锦瑜?”安小开愣了愣,挠了挠头发道:“怎么又是她啊!”   入画道:“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哎呀反正小开,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通知少爷?”眼下的情形,恐怕只有少爷,才能有法可解。   “少爷……”安小开仔细想了一下,郁闷摇头,“这次随猎是在郊外钟山,虽然离京州很近,但这骑马去,一来一回也要一天一夜啊,这……这能赶得上吗?”   知书入画一听,眼神不禁也黯淡了。室内静了一瞬,知书忽然抬头,“小开,普通马要一天一夜,那要是千里马呢?千里马是不今天就能回来了!”   安小开怔了一刹,眼睛突然闪亮,“对啊!少爷有匹赤骥,以往行猎都是骑的那匹,这次他为了托人叫我赶紧回来,就是让人骑赤骥去的!我可以骑那匹赤骥去啊!”   知书入画一阵惊喜,对视一眼,喜上心头。   又仔细想了一下,安小开立道:“走!我们现在就去!”   ·   安小开说的“我们”,指的他与知书入画三人,却并未从正门离去。眼下这种时候,他们自然是越悄然无息越好。他将两人带去内苑,顾不得许多,直接从枫林晚直接通到后院,然后分头行动。   他让知书先去中院找翠云,这个时候,首先要做的无疑是要有人出面,先去探听一下临霜的状况,也尽量拖延一下对临霜的处置。公府中对行窃的奴婢是要杖责发卖的,如若等不到少爷回来,二夫人便已叫来牙婆,那恐怕便来不及了。   然后,他迅速去马厩牵了那匹赤骥马,二话不说,便往郊外钟山的方向飞奔而去。   听说了紫竹苑发生的事情,翠云无疑大惊失色,衣服尚来不及换便赶去了西院,秋杏阿圆听说了风声,也心急如焚,不顾劝说也执意便要跟去,翠云来不及劝阻,便也允许了她们跟随。   却未想,半途,竟碰到了同去西院的问蓉与锦心。   对于这件事,知书入画虽然闹不清缘由,但心中却总觉得,同锦心定然脱不开干系。当初不由分说,便让临霜去西院送东西的,便是锦心,而带人搜寻紫竹苑的,又是锦心的姐姐锦瑜,加之临霜当时的那一句“你们想诬陷我”,更让她们觉得,锦心隐有蹊跷。   让知书入画更加气愤的是,问蓉于锦心这一次果真是为了阻挡翠云而来的。到了西院,翠云想方恭劝二夫人三思,问蓉却一直声称犯了错的奴婢必要处置,否则怕是乱了公府的规矩。锦心亦跟着表态,言称紫竹苑内出此事端,确是她的监管不力,如若二夫人执意按以府规处置,她自无话可说。   几个人说来辩去,逐渐的几乎又要声吵起来,李氏在一旁悠哉地听着,几乎不曾插话,不久西院的一个嬷嬷便入室禀告,称那牙婆已经到了,正在院外候见。   翠云闻声一凛,知书入画等人的心也一瞬跟着提起来。   锦心两姐妹在一旁轻笑,怡然自得。   李氏招招手,唤着让那牙婆进来。转而又让人将临霜带来,做最终的处置。 第84章 处置   天已经暗下来了, 深沉的夜空无星亦无月,将整个碧云阁的大厅也衬托得一片冷滞。   临霜被从外面带过来的时候,气色已经恢复了许多。调息了整整一个下午, 背脊处的杖伤已经不大痛了, 只有动作时仍能感到一些隐隐的难过。大抵是在暗室中习惯了黑暗,如今乍一见光, 她下意识眯了眯眼,而后缓缓睁开。   “临霜!”   看见她, 半屋子的人立刻迎过来。临霜怔了下, 慢慢看清了面前的人们, 翠云、秋杏、阿圆、知书入画……不禁微有些怔愕,“你们怎么都来了?”   “陆临霜。”堂上的李氏忽然唤了她一句,问道:“你已经反思了一下午, 怎么样,这盗窃紫珠的罪名,你可认吗?”   临霜神色一定,指尖再次坚定蜷握紧了, 坚决道:“我没有偷紫珠,那紫珠是我的。”   锦瑜冷哂了一声,沈吟娇面露憎恶, 狠狠地跺了下脚。   李氏轻叹了一声,似乎分外无奈,道:“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陆临霜, 你身为紫竹苑侍读大婢女,却品行不端,盗窃紫珠,刻意撒谎,我们定国公府,肯定再留你不得。如今就按府规,罚你三十藤杖,发卖出府!”   尽管临霜早有所备,闻声却依然心中一紧,微微抿起唇。   “二夫人!”翠云立刻疾声道:“此事尚未查明,还存有许多疑点,怎么就能这么轻易的便将这丫头发落了?二夫人可勿要不慎冤枉了好人,二夫人三思啊!”   “怎么就还没查明?怎么就还有许多疑点了?”立在一边的锦瑜往前一步,驳口,“陆临霜曾出现在二小姐的个院内,紫珠也的确出自陆临霜的房间,如今人赃并获,只有她一人不肯承认罢了!难道就因她那些不知从何处胡诌出的谎言,就要无视府规,随她妄为吗?!”   “我看说谎的是你们才对!”这一边的知书也一时难忍,咬咬唇迈上前,“你怎么不问问,临霜那天是为什么去西院的?要不是锦心一直要求,鬼才会来西院!你们怎么不说,偷珠子的是锦心呢?!”   锦心闻言忽然一怔,脸色忽然有些僵白。   她身边的问蓉眉目一蹙,侧头看了锦心一眼。   锦心道:“我……我那天,确实曾让临霜去给二小姐送绣帕,可是,我也没想到她竟会偷了二小姐的紫珠啊!我要是知道,我当时肯定不会让她去了,怎么最终反成了我的错?还让你们反咬我一口?”   “谁反咬你了!”知书急得直跺脚,整张脸都皱在了一块儿,“我的意思是,看见临霜去过西院,你们就说珠子是临霜偷的,你们这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又不是有人亲眼看见那珠子真的是临霜偷的!那珠子是在临霜房中出现的没错,或许真是临霜自己的呢?或许是别人放进去的呢?就因为临霜房间有这珠子你们就说是她盗的,这也太草率了!”   锦瑜哼了一声,反驳,“算了吧!整个公府谁不知道,你们那紫竹苑的规矩有多严?莫说别人,就是你们两个,也进不了陆临霜的房间吧?这样,谁能把这紫珠偷偷放进她的房间内?鬼吗?!”   “鬼是不可能,人却不一定!”入画这时突然开口道:“你可别忘了,在你找到那珠子之前,你已经进临霜的房间搜过一轮了,而且什么都没搜到过!”   锦瑜脸色微变,“你这意思,是我将那紫珠放进她房间的?”   “贼喊捉贼的事情多了,那可说不准!”   锦瑜胸口一滞,遽然皱眉,“我能跟你发誓这珠子若是放进去的,我才不得好死,你敢吗?!”   “我……”   “好了。”翠云忽然出了一声,室内立静。   定了定,翠云叹了口气,向堂上道:“二夫人,现在这件事,两边都各执一词,谁都无法辨别真假。可是依奴婢看,临霜毕竟是三少爷的奴婢,若是就这样草草发落了,等三少爷回来,怕是也无法轻易交代。要不……二夫人何不等老夫人和三少爷他们都回府,让老夫人与三少爷他们——”   “翠云,你这是什么话!”她的话还未说完,问蓉已经出声一斥,断了她的话语,“老夫人离府前,特意嘱咐过公府众人,这期间府内一应家务,皆由二夫人掌事,众人辅之。你现在说这些,莫不是觉得,二夫人只是代为掌事,连个犯了错的奴婢都无权发落?”   她一言将她的话引上了对二夫人掌权的质疑,引得翠云容色倏地一变,道:“二夫人,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的意思是……”   “好了。”李氏却轻轻微叹了一声,沉声道:“翠云,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件事,我想即便是老夫人与长公主回来处置,结果也定是同现在相同的。我而今,自然做了这处置,便自然知道该如何交代,这你不用担心。”   问蓉闻言轻一冷哂,漠漠瞟了翠云一眼。   “可是——”翠云再次不甘地开口。   李氏却已不由分说,向一旁那些小厮嬷嬷摆摆手,轻松下了命令,“处刑吧!”   “是!”   很快的便有两个小厮自外搬来了一方宽矮的长凳,在厅中央稳稳放下了,手执藤杖的嬷嬷走上前来。   几个人拉拽着临霜自凳上趴下,临霜几乎未曾挣扎,只轻微那么一推,便瞬时顺着推力倒下了。她的心中一片失落,双手轻扣住木凳的边角,涩涩闭眼。   三少爷……   或许,她真的……   ……   “你们不许打临霜!”   就在那嬷嬷方才举起藤杖,阿圆和秋杏突然从一旁冲出来,一把推开她,护在临霜身前。   “你们不能打她!临霜没有偷东西!这是有人诬害!”   “对!临霜没有犯错!你们不可以罚她!”知书入画见状,也登时来了胆子,二话不说也同样冲过来。   问蓉眉目一拧,摆手叫来一旁的几个小厮,立道:“还不快把她们带到一边去!还真是反了!”小厮听言马上上前,连拉带拽地扥着几人就向旁拖。几人边叫边挣扎,手脚并用拼命反抗,伸着手便奋力向着几人的脸上身上挠过去。   “啊!”   小厮痛号,翠云一惊,跑上前便要拉架,劝声连着高喊声,眼见愈加混乱。李氏只觉看得头痛,摆摆手,命那嬷嬷动作快些,等将这丫头彻底处置了,她自身也好放下心来。   嬷嬷应令,点点头,说着朝着掌心猝然啐了口,搓搓手,握紧了藤杖高高举起——   “我看谁敢动她?!”——   便在这时,一道冰冷凛冽的声音从苑门外远远传来,宛如刀锋掠过。   随着那道声音惊起,一室的人皆赫然愣了,瞬间定在原地。 第85章 救场   很快, 一道颀长身影的身影随着声音的落定疾步踏进,风尘仆仆,身上月白的劲衣被灯火映得明亮, 恍若一刃淬砺凌冽的长剑。   他的身后亦跟随着数个人影, 安小开、沈长昱、沈长昱的随从……呼啦啦地迈门而入,更将整个大厅挤得一片冷滞压抑。堂上的李氏目光一凝, 不由自主心口一跳,瞬时惊怔住了。   问蓉锦心等人也登时惊愕, 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三少爷?!   怎么会是三少爷?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如若他执意要维护临霜, 那么这一次恐怕……   “少爷!”   室中惊讶的却不止李氏一人, 知书入画见状,双眸骤亮,猛地推开掣肘的小厮便奔到他的身侧, 疾声道:“少爷,您可算回来了,您快救救临霜吧!临霜他——”   沈长歌一扬手止住两人的话语,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视线先是静静室内掠过,望得众人心思各异。最终他垂下眸,落向了一旁的临霜。   临霜也恰时正在看着他。   说不清心头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只是感到方才胸口所蔓出的失落与绝望,仿佛一瞬全部消失殆尽,她心脏巨擂,整个胸口都被血液燃烫了, 一瞬泪凝于睫。   他竟然回来了……   薄冷的唇微微抿起,沈长歌什么都没有说,走上前,将她轻扶起来。   “你怎么样?”   他低低问,目光迅速向她身上观察一圈,发觉她在起身时一直有意无意扶过背脊,猜测想来之前是曾受过了杖刑,眸中不禁飞快掠了抹冷意。   她却只是摇头,向他扯出一丝苍白的笑,道:“少爷,我没事。”   将她带到翠云的身边安顿好,沈长歌转身,正面向李氏,话语虽平和,却隐有凛意,“二婶这般兴师动众,是要做什么?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要劳动西院来处置我紫竹苑的奴婢。”   座上的李氏已很快淡定下来,压下了心中的仓皇,道:“长歌!你回来的正好!”她轻轻现出一丝笑,只是那笑容此刻嵌在她的脸上,却隐约好似有些勉强,“你这丫头,偷了娇儿的一颗紫珍珠,我们正打算将她依照府规处置,你在,正好我也向你交代一声,也免得你没什么准备,猝不及防。”   “紫珍珠?”沈长歌却不曾有半分的笑意,冷峻眉宇间蕴透着种冷冽的煞气,无端令人有些心瘆。   “对!”   人群中的锦瑜这时壮着胆子,自沈吟娇手中拿过了那个锦盒,走到沈长歌面前。   “三少爷,就是这颗珍珠,这是北海紫珠,是大小姐送给二小姐的,不想竟教陆临霜在前日给二小姐送手帕时,顺手就给偷去了!三少爷,她虽是您的贴身侍读,可您也不能对她包庇!还请少爷秉公处理!”   “秉公处理?”沈长歌语意冷讽,伸手,将那颗珍珠捏在手中,仔细瞧了一瞧,“这紫珠,是从哪里找来的?”   “回少爷,就是在临霜的房间!奴婢等可都是亲眼所见的!”   沈长歌冷冷一笑,语气徒然冰下来,犹若骤坠冰窖,“所以,你进了紫竹苑,还是内苑,是吗?”   “我——”锦瑜心中一悚,望着他的神情,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言语有误,冷汗登时渗出来。   “小开!”沈长歌漠然道:“这丫头不识好歹,未经我召,私闯我紫竹苑,带出去,杖四十!”   她话音一落,锦瑜登时双膝一软,倏然跪倒在地,“少爷——”   “是!”安小开立即上前,拉扯着锦瑜便要下去。   “三少爷!”问蓉一瞬也大觉难以置信,疾声道:“三少爷,锦瑜只是奉命行事,再说,陆临霜偷窃紫珠一事乃是事实,您怎可以这般不辨是非,随意处置!”   “是啊三哥!”沈吟娇也一瞬驳口,大步上前挡在锦瑜面前,不许安小开拉她,“锦瑜乃我风华苑的奴婢,三哥你怎么能说杖责就杖责,你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沈长歌平静看着她,“你风华苑的奴婢,我不能管,所以我的人,你们就能随意动吗?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后的锦瑜身上,不禁冷哼一声,道:“曾经祖母都已下令,我紫竹苑,若未有我的允许,公府之内任何人,上至我父亲母亲,下至所有仆从婢女,皆不得入内,何况是内苑!我父母亲皆要如此,她一个奴婢,又何以例外?!”   “带下去,处刑!我今天就是要告诉所有人,我紫竹苑的规矩不是摆设!若有违背,便是这个下场!”他又忽地冷斥了一句,向安小开递过一个眼神。   沈吟娇被他的话说一堵,竟突然没了说辞。安小开趁机一把上前,紧紧拉住锦瑜下,“走!”   “三少爷!”锦瑜惊呼,眼泪都几乎被逼出了,“娘!小姐!救我!”   安小开却已拉着她下去,很快室外便想起阵阵杖刑之声,和着女子尖厉的哭号,声声震耳,听得人心有余悸。   “长歌!”李氏有些坐不住了,沉了一口气,皱眉道:“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长歌神情平淡,“回二婶话,长歌并没什么意思。长歌只是觉得,此事尚未查实,二婶便就这般草率处置,未免太过不公平,所以希望二婶慎重处理。”   李氏怒道:“你这侍读偷了紫珠,已是认证物证俱在!怎就还没查清!她这罪名,我捉她去见官都已绰绰有余!我如今已是开恩,只是将她依府规处理,你难道非要包庇徇私不成么!”   “是么?认证物证已俱在?事情已经查实?”沈长歌淡淡问了一句。   “当然!”   轻轻漾了一丝笑,沈长歌道:“二婶,那若是我说,其实这颗紫珠乃是临霜私物,是我送给她的呢?”   “……什么?”李氏一怔,微愕,“长歌,你开什么玩笑?!”   沈长歌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转过身,朝向室外,定声道:“林掌柜,劳烦您做一次证。” 第86章 作证   随着沈长歌话音落下, 碧云阁大厅门外,一个身形矮胖,却面目慈和的中年男人自外走进来, 看了看厅内的众人, 而后,走到沈长歌的身边。   “三少爷。”   “林掌柜。”沈长歌轻微向他微颔一首, 而后重新转向李氏。   大厅的一侧,临霜的目光微微一凝。几乎是一瞬, 她便已认出了, 这人不就是元夕当日, 主持元夕诗会的闲逸楼掌柜?   他……竟将闲逸楼的掌柜都请来了……   临霜心中大动,感到胸口连着血脉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热流倾滚而过,烧得她眼底都跟着热起来, 眼眶止不住地发酸。   尽管她心知,他做这些或许也并非为了她。如若她盗窃的罪名坐实,那么对他的名声而言,也定会有一定的牵连。可是在这一瞬, 她却真的有种难以自抑的激动感怀。   ……   望着面前的陌生男人,李氏眉头微皱,有些不满地开口, “长歌,你怎能带外人入府!”   “他此刻,并不是外人。”沈长歌淡定道,姿态沉着, “他现在,是证人。”   “证人?”   “不错。”沈长歌漠漠开口,目光一一巡过问蓉、锦心、沈吟娇等人,介绍,“这位,便是闲逸楼的林掌柜,也是元夕当日诗会的主持者,他便可以证明,临霜,并非盗窃紫珠之人。”   问蓉交垂与腹的双手猝然紧握,与锦心默默对视了一眼。   二夫人李氏也微一皱眉,垂放与膝的手指微微轻蜷。   闲逸楼……   她有印象,白天的时候,那丫头便似乎曾说过,说这珠子,正是元夕那日,她从闲逸楼给赢下的。当时她本以为,这不过她为了开罪所做的信口胡诌,而眼下一见,难道真的……   心中骤然一丝烦躁升起,李氏目光倏地向旁一瞥,瞪向锦心。   与她冷厉的目光猝然对上,锦心心中一凛,惊骇地低下头。   ……   堂下,沈长歌已然自顾向林掌柜说道:“林掌柜,这么晚了,因府中家事,还劳您奔波一趟,望您见谅。但还是麻烦您,等下我问您什么,您都能够如实回答,长歌在此谢过。”   说着他向她躬身一揖,林掌柜连忙将他扶起,摆手,“哎呦不敢不敢,三少爷有何问题,但问便是,林某一定如实回答!”   “谢林掌柜。”他敛眸道谢,很快将林掌柜引与临霜的面前,问道:“敢问林掌柜,可还记得她?”   临霜微怔,抿了抿唇,壮着胆子抬起头,静望着林掌柜。   只看了一眼,林掌柜立刻笑呵呵开口,“当然记得!”向李氏道:“当初,就是这位姑娘,猜对了我们闲逸楼大半的灯谜,又参加了诗会,险些成了魁首。结果,遇到了个小公子搅局,这才不幸落败。后来亏了三少爷出面,又将这魁首给夺了回来!我当时,也不知三少爷就是这定国公府的三少爷,还是方才才知,真是有眼不识!”   沈长歌轻哂,轻轻看了一眼李氏,又问道:“那么林掌柜,你可还记得,今年元夕,闲逸楼诗会的头奖是什么?”   “这怎么可能忘!”林掌柜道:“今年的头奖,可比往年都名贵的多,是一颗从北海来的紫珍珠,足有半寸那么大!这几年闲逸楼的灯谜与诗会不景气,这紫珠,还是我们东主为了揽可,下了狠心才拿出来的,我可清楚记得!”   他话一落,一侧的几人面目同时一白,僵滞。   沈吟娇怔愕,竟未想这一切竟是真的,不可置信。   沈长歌淡定自若,摊开手,将手中那颗紫珠递到林掌柜面前,“林掌柜,还烦您辨认一下,当初我在闲逸居所赢下的那颗紫珠,可是这个。”   依言看了看,林掌柜点头,“没错,就是这颗!我记得,那紫珠圆滚饱满,却有一处微瑕,就是珠身有一个针点,就是这颗!”他翻开手一指,圆润平滑的紫珠之上,的确有一处针尖大小的暇点,却极其细微,若非亲指,几乎难辨。   沈长歌微笑,重新转回正堂道:“二婶,如今我已证明,这紫珠,便是当初我自闲逸楼中赢下的。后来等我从闲逸楼离开,我便将这紫珠送给了临霜。所以这紫珠并非是吟娇的那一颗,还望二婶明鉴。”   “你骗人!”一旁的沈吟娇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高声道:“三哥,你骗人!这明明就是你为了维护这丫头的说辞!谁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闲逸楼的掌柜,说不定还是你半途随便拉来做戏的呢!再说了,那针点那么小,他若不说,谁能看得见,说不准是我的紫珠上有一颗,他刚才看见,就直接那么说了呢!”   沈长歌漠然望向她,“那你到底要怎样证明,你才会信?”   “怎样我都不信!”沈吟娇哼声,眉目一拧瞪向临霜,道:“要我看,就是这丫头偷的!三哥,这丫头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维护她!锦心这么好你不要,你非要这样一个偷鸡摸狗的死丫头,上一次她自己误吃了东西晕倒,还要诬赖锦心,这样人,怎么配做你的侍读!”   “什么?”沈长歌闻言却微有些怔愕,仅一刹便立刻想明白了,眉宇一动,扭头看向锦心,“误食了东西,诬赖锦心?”   他的目光并不冰冷,却极具针对性,含义莫测。   “是啊!”沈吟娇气哼哼的。   被他那样的目光一望,锦心的心里却“咯噔”一声,忽然垂下眸。   “二小姐,你这话就有些偏颇了吧?”伴在临霜身边的阿圆看不过了,鄙夷地嗤了一声,“什么叫偷鸡摸狗?现在事情还没查明白,你怎么就能随便往人身上扣屎盆子?还有上次,什么叫诬赖锦心?上次临霜出事,我们可都在紫竹苑照应的,从头到尾临霜压根就没提过锦心的名字好不好?怎么还有人自己往上揽的?!还是有人做贼心虚,倒打一耙啊!”说着怪异地瞄了眼锦心,飞了一记白眼。   锦心皱眉,狠狠地瞪过去。   坐在堂上的李氏心绪凌乱,她便是听,此刻也已大抵听明白了事情究竟几何,不禁紧拧着眉头。   ……   此前,她在听到锦心与娇儿的谈话时,知晓锦心与这个叫临霜的丫头有所矛盾,却不愿多管,更不愿娇儿多加掺和。到底人家阁苑的事,还只是两个奴婢,她再手长,也管不得紫竹苑的头上去。   可是当她听到娇儿说了那些,狐疑那个丫头正是当日在林外的那个人时,她突然间,就犹豫了……   她不能让别人握住自己的把柄,也不能任由她成为自己计划中的绊脚石。所以尽管她觉得,这丫头多半是不知那日林里的人就是她,她也不能冒险,所以她找到锦心,试探地向她示意,除去陆临霜这个刺。于是,锦心便向她提议了,这一次的计划。   可是,她当时只以为锦心的意思,是趁着沈长歌与老夫人不在时,让锦瑜先将娇儿的紫珠拿出,再放入陆临霜的房内。等到紫珠搜出,她百口莫辩,便趁机将她杖责发卖,永绝后患。   但现在看来,是这对锦字姐妹早已知陆临霜有那么一颗紫珠,所以她们想用她的紫珠来做说辞,除去她的同时,暗中又将娇儿的紫珠私吞了。而听方才娇儿与那胖丫头方才的那番话,看来是在此前,这方锦心便已对陆临霜实施过暗害。但等到锦心将此事说与娇儿时,却完全转换了真相,好挑惹起娇儿对陆临霜的愤慨。   所以看来,这从始至终,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娇儿,都不过是被方锦心这丫头给利用了!   李氏蓦然冷笑,冷漠一转眸,死死地盯住锦心。   她身边的问蓉感觉到了,强压下了心中的张惶,道:“二夫人!那些以前的事,谁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要追究,怕是也追究不起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二小姐这件事,您看这结果……”她顿了顿,以眼神向她朝临霜那边一示意。   李氏一怔,急戾的眼神顿时微敛下了。她说的不错,眼下,的确还是发落了陆临霜最要紧。至于追究锦心,日后不怕没有时机……   轻叹一口气,李氏看着沈长歌笑道:“长歌,你刚刚说的这一切,的确听着比较有理有据,可是就像娇儿说的,哪怕这个掌柜真的是闲逸楼的掌柜,哪怕你们当初真的赢过那个紫珠,可是这些也不过是你们一直在说的,没有人能证明,也没人能出面说,你们说的就都是真的。可是这紫珠,却确确实实真的是在临霜的房中发现,无论如何,这一次,临霜的嫌疑都不可免。”   沈长歌眉头微蹙,笑意冷然,“那依二婶的意思,今日,是非发落了临霜不可了?”   默了默,李氏轻笑了下,“这样吧,你今日既已回来,且这般为这丫头开脱,我总不好不给你的面。那么,就先判她杖三十,关暗室,等到老夫人与长公主自灵隐寺回来,再行定夺。”   沈长歌的眸光暗凝。   未料他沉定了许久,却忽然抬起头,脸上扬起一丝笑,“那就依二婶的。”   未能想到他竟会答应得如此干脆,李氏赫然有些微愕。   翠云等人也惊讶无比,下意识脱口而出,“三少爷,您——”   扬起手,沈长歌止住她们的话语。   “但是,长歌有一要求,望二婶应允。”他旋即说道。   李氏紧盯着他,“什么?”   静了静,沈长歌的眸中掠过一抹黯淡,侧头望向临霜,面庞淡无表情,看不透情绪。   “临霜是我紫竹苑的人,更是我的人,所以即便要罚,也该是由我紫竹苑处罚。”   临霜也同样望着他,神情复杂。   只听沈长歌继续道:“所以我希望二婶可应允,让长歌,来做这次的掌刑者。” 第87章 掌刑   李氏本还以为沈长歌这一截口, 是要设法再为这丫头做什么开脱,如今一听,暗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爽口道:“好啊!”   她挥挥手, 从一旁召来了掌刑的嬷嬷,命她将藤杖呈递给沈长歌, 后道:“不过长歌,若是你掌刑, 有一处我不放心, 我必须首先告诉你。寻常三十杖, 那可足以将这藤杖都打得弯了。故若你是心疼这丫头,肆意放水,我们, 可是不认的。”   沈长歌手指轻蜷,伸手将那藤杖接过,抬起头,“好。”   定了定, 他忽然转身,走到临霜的面前。   眼见着他走来,阿圆跟秋杏与知书入画几人相互觑了几眼, 忽然走上来,将临霜挡在身后。   方才她们在听他同意了二夫人的话时,本以为只是他的计谋,依照三少爷的性格, 定会想方设法保全临霜的。可是现在,却眼看他不但应了二夫人的处置,还要亲手处置,不禁大惊失色。   阿圆最先忍不住气愤,顾不得身份僭越,怒道:“三少爷,你怎么回事啊!你明明最清楚临霜的人品的!她根本不可能偷窃的!你怎么说着说着,还被她们给带跑了!”   她一指对面的问蓉与锦心,却见对方只是冷笑,颇有些得意的味道。   沈长歌却恍若未闻,只是一直看着临霜,眼神复杂。   临霜同样回视她。   静了一会儿,她突然越开了阿圆几人,走上前来。   “临霜……”秋杏下意识拉住她,知书入画也纷纷揪住她的衣摆,却纷纷被她止住。   静看着沈长歌,临霜笑了下,道:“既然少爷都已有令,临霜愿意受罚。可是少爷,临霜没有偷窃。”   “我知道。”沈长歌低低道。   默了默,临霜唇角微弯,只是那抹笑却有些苦涩,“只要少爷相信奴婢就好。”   话毕,她主动走到那长凳之前,轻叹了口气,乖觉地伏下了。   堂上的李氏目光暗凝,饶有兴趣盯着沈长歌;问蓉与锦心唇携冷哂;另一边的几个人心急如焚,相互交握着双手,强忍着才不呼出声来。   定了几秒,沈长歌猝然扬起手——   当那柔韧而长的藤杖扬起,空气里瞬时划过一声凛冽的破空之音。临霜下意识闭眼,意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接着耳边猝然响起一道长藤落身的声响,然后是数道惊呼声。   “三哥!”   “少爷!”   ……   她讶然睁眼,惊愕扭过头去,却瞬间惊怔住,“少爷?!”   只见沈长歌的身前,一丝红印逐渐从衣上晕开来,从肩膀斜贯到胸口。他的右手还握着半截藤杖,另半截已经断裂,静静落在地上。   “少爷!”临霜惊了,瞬间爬起来,跟着翠云等人一块拥上前,“少爷,你……”   喉咙间忽然有些的哽咽,临霜的话止住。   他一瞬用尽全力,将那一下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问蓉和锦心显然没能想到竟会出现眼下这一幕,不由也愣住了,僵在原地半天没能反映过神来。   “长歌!你!”李氏大惊,一瞬站起来,衣摆碰翻了茶盏由不自知,“你这是做什么!”   沈长歌的脸色有些发白。   静立在原地任由众人扶着,沈长歌紧闭上眼,静缓了少顷,他睁眼,先是对临霜摇摇头,而后推开众人,走到李氏面前。   “二婶,临霜是我的奴婢,奴婢若有错,那么主人必然也脱不开干联,所以这杖过我来带受也并无不可。二婶既然说,三十杖足以将那藤杖打弯,那如今这藤杖已断,是否能证明足以抵过了那三十杖?而此事,是否也可了了?”   李氏脸色僵硬着。   她凝着眼,视线在堂下的几人身上来来回回转了个遍,眉宇紧拧,面庞掠过一抹凌厉,“长歌,你竟然为了一个奴婢,甘愿这般纡降身份,是非不分!你真是大逆!”   “长歌并非纡降身份,是非不分。”沈长歌平静道:“就是因为长歌知晓何为是非,故才信任临霜并非是同这等奸诈宵小之人。紫珠失窃一事,长歌自会还二婶与吟娇一个公道,至于这刑杖,长歌既已代受,那么还望二婶勿要执着,恕过临霜,也信任长歌这一次。”   “你……”李氏十指紧握,心中怒极,表面却说不出话来。   他甘愿以自身替那丫头受刑,此事若在公府中传出,无论对谁,都不会是一件利事。她若执意坚持,那么以他的性格,恐怕终将是会将此事闹得大,届时若拖到长公主与老夫人她们归回,事态怕是会不好收场。   默默注视着她,沈长歌微微颔首,话语虽平却语意坚定,淡淡道:“还望二婶考量。”   ·   搀着沈长歌与临霜两人,众人一路回到紫竹苑,匆匆步入内苑的月门。   方才走进内苑,还未来得及翠云阿圆等人围着临霜回房,沈长歌猝然推开安小开,伸出手扣住了临霜的臂腕,拉着她便大步流星走进正屋。   众人一怔,纷纷跟进去,翠云连忙嘱咐,“知书入画,你们对紫竹苑比较熟,快去准备些温水、棉布等。小开,你知不知道少爷平时将伤药放在哪里?快去拿一些来!”   “都出去。”屋中的沈长歌却突然说了一句,语气沉沉的,听不出情绪。   众人一愣,瞬时定住了动作,不解。   “都出去!”他旋即又说了一句,加重了语气,透着一丝凉意,“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怔了怔,翠云最先反应过神来,推搡着众人走出去了,又知机地阖好了门。   屋中仅留下了临霜与沈长歌两人。   顿了顿,临霜连忙上前,望了望了沈长歌胸前那一道深长的绯血,“少爷,你这伤要赶紧处理,伤药在哪里?奴婢——”   她话还没完全说完,双手却猝然被他给扣住。紧握着她的手腕,沈长歌忽地走前两步,逼着她向后倒退,接着背后直接抵靠在了一面墙上,双手同样被他在墙上按住。   临霜一惊!   微低着头,沈长歌定定盯着她。   两人的离得极近,几乎仅有一寸便可贴在一起,他的面庞和唇色都有些苍白,唇瓣紧抿着,亮灼的眸却似乎蕴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气意,几乎被火气点燃。临霜微愣怔地抬头看他,感觉到他扣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又微微松懈。深深沉了一口气,忽地将她的手放开来。   动了动微酸的手腕,临霜有些愣愕。   “我曾和你说过什么?!”下一秒,沈长歌沉怒着开了口。   “我说过,任何时候,你做任何事,先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为什么从始至终,你没有告诉过他们那紫珠是我送给你的!”   他的话语气愤而冷厉,是她一直以来从未见过的模样,不禁一怔,心中不由自主有些发惴,“少爷,你的伤……”   “你先别管我!”冷冷截断了她的话,沈长歌紧盯着她的眼,“回答我的话!为什么?”   她一顿,肩膀不由抖了一抖,却没说出话来。   沈长歌沉沉舒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今天没有及时赶过来,你会发生什么?!依照府规,你这过错会重杖三十,再变卖至奴市为奴隶!莫说你运气如何,就是那三十重杖,怕是你这半条命就没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临霜心中一跳,努力抬着头,却不敢看他此刻盛怒的眼,“我……我说了的,是他们不信……”   “你说谎!”沈长歌冷冷道:“你若是说了,那么在我向他们证明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是那般反应!你根本就不曾说过!”   临霜喉头一滞,没能再说出话来。   “你告诉我,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这一次,也没有什么人需要你去围护。还是你觉得,这公府,这紫竹苑对你而言,都是可有可无?我曾经说过,如若你还有下一次,就把你逐出紫竹苑去!是不是即便你真的被逐出府,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不是的!”临霜一惊,遽然扬起睫,心中瞬间慌乱了,“不是的,我、我……”   她支吾地吐出了几句,话还没说出来,眼眶却已经开始红了。   ……   正屋门外,几个人僵僵地立在屋外,听着屋内的响动。   室中的声音实在太响,即便站在几步之外,仍可听得一清二楚。那一阵阵凌厉愤怒的质问频频传来,直听得几人心惊肉跳。阿圆缩着脖子,忍不住嚅嚅问:“这……这好不容易已经没事了,怎么又喊起来了?难道……三少爷相信了是临霜偷了紫珠?要撵临霜出苑?”   她一句话刚脱口,知书入画一下惊了,秋杏小开也大为不可思议,面面相觑,“啊?那可怎么办……”   几个人里唯有翠云是唯一镇定的,道:“好了,你们都胡思乱想什么?三少爷若要将临霜撵出府,还这么赶回来救她做什么?你们都别停在这儿了,快去照我刚才说的去做,别忘了三少爷身上还有伤呢!”   几人一听,立刻应下来,纷纷快速跑去做事了。   ……   室内的气氛一片空滞。   僵凝了好一会儿,临霜沿着墙壁,缓缓在他面前跪下了,低低道:“少爷,我错了……”   她说着,声音有些闷闷的鼻音,一滴眼泪怔怔落下来。   望见她这般,沈长歌微微一怔,心中的火气瞬时消了大半,沉声道:“你起来。”   她却一动不动。他无奈,干脆伸出手,将她直接从地上拉起,“起来。”   便在她起身的时候,手臂不由自主扶了一下背脊,身子也略微斜了一斜。沈长歌发现了,目光在她侧脊的地方扫了眼,声音低下来,“还疼吗?”   临霜轻怔,很快摇摇头。   “对不起。”沈长歌忽然说:“是我语气太重了。”   临霜怔了怔,“没……”   “我不是怪你。”他道:“我知道,你今天受了委屈。我只是……”话语停了一停,他终是缄默,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只是有些气。   那时他正在猎营,看到小开急急忙忙地赶来,他便知道,定是她出了事情,他甚至不曾与陛下和父亲禀告一声便匆匆赶回来,路上他听闻小开说明缘由,紧悬的心终于有了一瞬的安定,他想,那紫珠既是他赠给她的,那么,她总会有办法为自己脱罪,总能够拖延到他回。   可是他却万万没能想到,她却什么都没说,任由她们对她实施任何判决。   便就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恼了,却不知自己究竟恼的是什么。他气她在那一刻都不愿说出实话保全自己,可是他也狐疑,是否对她来说,真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离开公府、离开紫竹苑都无所谓,甚至离开他也……   稍微平静了一下情绪,沈长歌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去吧,我看你身上也有伤,回去让翠云姑姑看一看,涂些药,好好休息。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在意,也不要多想。”   临霜轻轻垂下睫,咬了咬唇,“那……少爷,你……”   “我没事的,等下,小开会过来照顾我。” 第88章 下厨   直到翠云替临霜涂好了伤药, 窗外的天色已经是万籁深夜了。她仔细查看过临霜腰脊背处的几道红痕,确认了并无大碍,为她涂抹了些消肿祛痕的药膏, 又用棉布细细裹覆好, 最终压上一条薄被。   叹了口气,翠云低低地道:“今天三少爷向你动气, 和你说的那些,我们在外面, 都听到了。说起来, 临霜, 这件事要我看,也的确是你的不对。那紫珠既然是三少爷给你的,你当时为何又不说出来?你不说, 连我们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这次是放在了你身上,若是换了别人,我的第一直觉,也定就认准了, 便是你偷的。”   “但是这次的事,生得也的确是怪,我左想右想, 都觉着这不像是巧合。当初红玉窃老夫人碧玺珠那事,也就和你现在一般,要我见,这肯定是有人刻意算计你。”   她的目光微凝了一凝, 心中飞快掠过一丝可能,可是转瞬,又被自己给否定了,“临霜,你可是有何处,得罪了二夫人和二小姐?”   即便是问蓉锦心和锦瑜合伙制造了这一切,但是当时在碧云阁堂上,二夫人与二小姐对临霜也是处处针对,百般不让,看起来,是铁了心的要将她置于险地。这样明显的针锋,如若说只是为了紫珠,她都觉得不大可能。   临霜伏在枕上,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心情郁郁的,似乎也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翠云等了一会儿,见她一直没有回答,索性也不再问了,道:   “临霜,你也别怪三少爷,他这一次能回来救你,说起来已经是让我十分意外了。你知不知道,他从猎场上擅自回来,呈报上去,这可是要受惩的,他宁愿受惩也要坚持赶回来救你,心中有些气,也是应当的。”   临霜微微一顿,一直没有动静的脸庞终于动容了一下,诧异,“姑姑,少爷他……会受惩?”   翠云轻笑了下,抚了抚她的头发,道:“听说是这样的。行猎毕竟与行军类同,所以也是依照军纪进行的,若要未曾上禀便自行离去,当然要受惩。不过陛下毕竟是三少爷的姑父,而且又一向喜爱三少爷,受惩倒不至于,但是受些训责,是在所难免的了。”   临霜微怔,隐隐的心中竟有些空洞,又微微泛着些酸,隔了半晌才道:“是我连累了三少爷。”   翠云微笑,温和说道:“所以你也不要不开心了,等再过些日子,三少爷气消了,你找个机会去谢谢他,再去向他认个错,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放心,三少爷既然已经救了你,就不会轻易不管你,至于那颗丢窃的紫珠,自有三少爷做主,你不必担忧什么。”   她又低低劝慰了她一会儿,眼见着天色太晚了,便替她掖好了被褥,又吹灭灯烛,唤上阿圆与秋杏告辞了。夜色低迷,笼罩着整个幽寂的紫竹苑,四下一片凝寂。   临霜却一直没有睡着。   静静伏在榻上,她默默盯着窗口海棠上那一点暗淡月霜。她的心里一片空茫,又莫名沉甸甸的,静滞了许久,干脆起了身,披衣步出房门。   紫竹苑内苑的主屋之内,沈长歌包扎好了胸口的伤,取了件干净的中衣重新穿好。   门扉动了一下,安小开从外面走进来,直接走到他面前,“少爷。”   沈长歌看他。   只见他伸出手,从衣袖中取出了一个墨色锦盒。沈长歌接过了,放在手里看了一看,打开,就见其中一颗浑圆莹亮的紫珠。   他又折回案边,将案上那枚蓝色的锦盒也同样打开了,两颗同样大小、同样色泽的紫珠置在灯光下,被烛光映出两种圆润的色泽,夺人眼目。   安小开登时讶住了,嘴微微长大,道:“原来还真的是有两颗紫珠啊!”   轻捏起墨色锦盒中的那一颗珠子,沈长歌放在灯下望了一望。整个珠子完美无瑕,珠身全无一丝瑕疵,他半晌又搁下,面无表情,“这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顿了顿,安小开道:“王锦瑜的房间。”   “王锦瑜?”沈长歌诧异了一下,看向他。   “嗯。”   他顿定了一会儿,唇角忽地勾起一抹冷笑,谑道:“她可真大胆,偷了吟娇的紫珠之后,居然还敢藏在自己的房间?就不怕被搜出么?”   安小开说道:“反正,少爷,我就照您说的,趁着碧云阁里你们形势正乱的时候,找人搜的锦瑜和锦心她们的房间,我们找的可细了,连问蓉嬷嬷的房间都找了。结果我们都没想到竟在锦瑜的房间,而且还就在没上锁的屉子里,不过吧……”话语停了一停。   沈长歌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追问,“不过什么?”   安小开挠挠头发,“不过吧,少爷,我当时带锦瑜下去的时候就已经逼问过了,她一直不承认是她拿了紫珠,但是她说,她想到去搜临霜的房,是锦心与二小姐告知的。而且我听说,二小姐刚丢了紫珠的时候,已经把整个风华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个遍了,如果按照她的说法,这紫珠那么明显,那她藏了这紫珠,那时候怎么可能没查出来?所以,我觉得有些奇怪……”   沈长歌目光微顿,手指轻拨了一下紫珠,没有说话。   安小开眸子转了转,问道:“少爷,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说谎?就是她偷了紫珠!二小姐搜房的时候特意藏了起来,后来风波过去了又拿回来!”他想了想,又用力点点头,愈发确认这种可能。   微微沉吟了一瞬,沈长歌轻笑,“有可能。”一弹手,将紫珠放回在原处,“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啊?”安小开愣了一下,不禁有些傻,“她自己也不知道?”   “嗯。”沈长歌点点头,将两个锦盒都阖好了,丢入抽屉,“对了,我问你,你找到紫珠这件事,问蓉锦心锦瑜她们,可都知道?”   安小开连忙摆手,“少爷放心,这件事我谁都没说过,她们都不知道的,我猜着,估计着她们现在还以为这紫珠就在锦瑜的房里。”   “那就好。”沈长歌垂眸,吩咐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吧。你今天刚回京州,早点回去休息。”   “哦……”安小开弱弱应了一声,转身要回,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回头,“少爷,您不吃晚饭吗?”他从猎场赶回一路快马加鞭,又在碧云阁折腾了那么久,到现在几个时辰还未曾用过膳。   沈长歌只是淡然摇摇头,“我吃不下。你若饿就自己吃吧,不必管我。”   “哦……”安小开怔怔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房门。   ·   刚一出屋,便正巧遇见临霜。   临霜简单披着一件薄氅,步子轻微缓慢,方才走上白石栏桥。看见她,安小开眼神晶亮,立唤了声,“临霜!”然后连忙走上前。   “小开。”临霜轻笑,越过他的肩膀瞧了瞧少爷的房间,问道:“你刚从少爷房中出来吗?少爷可是睡了?”   “还没呢!”安小开乐呵呵的,“临霜,你可是来看少爷的?”   “我……”临霜犹豫了下,咬咬唇,试探地问,“小开,少爷的伤……如何了?”   “伤啊?哦!没什么大事!”安小开摆手,伸手在自己的身上大概比了一下,道:“就是从肩膀腰肋破了一道裂口,不深!你放心吧,就是普通的皮外伤,多上几天的药也就好了,这点伤对少爷来说没什么的,还不如他在太学的武学课呢!”   临霜心中却微微一紧,“这样啊……”   “嗯!”安小开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担忧问道:“不过临霜,你呢?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我……我没事!”她笑着摇摇头,眼神微微有些黯淡,“那……小开,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她微颔了下首,转身要离,小开却忽地拽住了她的袖,“诶,临霜,你回来这么久,吃饭了没?要不,我们一起吃饭吧!”   “吃饭?”   “是啊!”安小开兴致勃勃地提议,看了看天色,又有些郁闷,“不过……这个时候,东院厨房估计也不剩什么了,少爷也说吃不下……这样吧临霜!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还能吃的,我们一起吃吧!好不好?”   临霜却耳尖地从他的话中一瞬捕捉到什么,迟疑道:“少爷吃不下?少爷他……也没吃晚饭吗?”   “是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就说没胃口,可能是受伤的缘故吧……临霜,我们去吃饭吧,好不好?这个时候,起码应该还有些夜宵的。”   临霜没有说话,原地定了一定,眸光倏地一亮,笑道:“有了!”   ·   一声哗响,冰凉的水灌入锅底,腾起的热油瞬时飞溅,溅起星点的油渍。   临霜躲得飞快,在水一入锅的瞬间便腾身躲开,等到油星逐渐弱了,才小心翼翼靠近锅灶旁。炉中的火渐渐旺了,灼得锅中油液沸腾。几株绿菜下锅,经过几番翻炒,调撒佐料,渐渐漫出了些许香气。   安小开的手中拿着一个大木板,捏着鼻子在灶火下扇啊扇,他咳嗽了两声,伸手抹了一把汗,道:“临、临霜!怎么样了?”   “快好了快好了!”临霜同样大汗淋漓,整张脸被油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她轻蹭了下额角,将锅里的菜一一翻到盘中,放到桌上长舒出一口气。   安小开丢开木板,凑上前嗅了嗅,菜香沁鼻浓郁,及令人不住垂涎。他咽了咽口水,试探地伸出手,想要抓起尝一尝。   “啪”的一声,一只手却突然打在他的手上,令他一瞬缩回手,“哎呦!”   临霜笑道:“去!你别吃这个,这是给少爷的。”   安小开郁闷了,忍不住撇撇嘴,拿起了一边装了试菜的小碗吃下一口。   “怎么样?”临霜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嗯!嗯嗯嗯嗯!”安小开似乎激动急了,止不住地狂点头,“好吃!好吃好吃!临霜,这是什么菜啊?真的很好吃啊!”   方才他只听临霜说了那句“有了”,然后便见她飞快跑去厨房乒乒乓乓取了许多做菜的佐料,又自院子后采摘了什么,作势便要亲自下厨,他起初还藏着狐疑的态度,如今一尝,只觉大为不可思议。   “这是稻搓。”临霜笑着回答,开始忙活着准备另一道菜,边做边说,“这是种野菜,很入味的。以前,我在村子里的时候吃过。估计像你这样自小长在公府的,多半是没尝过的,所以刚一吃觉得好吃,也不足为奇。”   安小开恍然大悟,不断往嘴里扒着菜,含糊地道:“那,临、临霜啊,你怎么知道公府里有这个啊?”   “我刚进紫竹苑的时候就看见了啊!”临霜随口道:“这种野菜很好长的,稍微荒一些的院子里就能找的见。”她看了眼安小开,伸手将腕抢过来,道:“你快别吃了!赶快生火,还有最后一道呢!我们早点做完,也能早点让你吃个够。”   “哦……”安小开低低应了声,从灶上跳下身,胡乱抹了下嘴,折断了几根柴火丢入灶火。   ……   小半个时辰后,几道小菜已经全部做好了。   临霜将几道菜纷纷摆盘好,又将双手在衣上简单蹭了蹭。站在沈长歌的屋前,她深舒了一口气,而后敲响了门。   沈长歌屋中的灯火还亮着,幽渺的光勾勒一道颀长身影,影影绰绰。似乎没有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来,他似乎有些诧异,而后问道:“谁?”   “少爷,是我,临霜。”临霜小声答。   屋内却许久没有声音。   站在门口,临霜止不住开始有些忐忑。   她知道他生了她的气,她也在设法与他认错。可是如今,他一直没有回应,总让她忍不住觉得,是他不想见她。   双手不禁扣紧了托盘,临霜心里有些空茫。   等了少顷,终于等到了一个声音从屋内传来,如昔一般温冽,“进来吧。” 第89章 道歉   临霜胸口一跳, 立即轻滞了口气,轻轻推门而入,走到桌前, 将一托盘的菜放下了, 轻声道:“少爷,奴婢听说您没吃饭, 特意给您送饭来了……”   沈长歌神色未动,隔着昏暗的烛光, 视线静静定在她身上, 观察了她一圈。   她的长发半束半散, 被一支木簪地挽在一团,身上穿着很久很久以前的婢女公衫,那时她身量还不大够, 旧衣裳穿在她的身上,无论袖口还是裙摆看着都短了一截。面庞眸目晶亮,可白皙的小脸上却一道黑一道白,看着有些滑稽的狼狈, 又有几分期待似的可怜。   再看他身边的那几道小菜,他一瞬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你下了厨?”   临霜顿了顿, 没有撒谎,细微地点了点头。试探着拿起筷子呈上,道:“少爷,您来尝尝!”   定了定, 沈长歌没有拒绝,从她手中将筷子接过了,夹起一根青菜。   “这是稻搓!”临霜立即给他解释。   “稻搓?”沈长歌眉目微动,似乎发觉到了什么,表面却不动声色,望了望她。   “嗯!”她点点头,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道:“我刚刚听小开说,少爷您没有什么胃口,吃不下东西,所以我就特意给您做了这个。您别看这种菜是野菜,但是它很入味,也很开胃的,少爷您多吃些,说不定就有胃口了!”   沈长歌垂下眼,默默吃了一口,咀嚼。   临霜瞪大了眼盯着他,“怎么样?”   他慢慢将菜咽下了,神色却一如寻常,看不出任何情绪,道:“还不错。”   临霜立即松下一口气,心中不由腾起一丝喜意,转而又捧起令一碟,放在他面前,“少爷少爷,您再尝尝这个,这个叫芡汁虾仁,不腻的!很清淡,又有营养!”   看了她一眼,沈长歌夹起一个,同样放入口中,仔细品尝了尝。   “嗯,不错。”   临霜舒气,方才一直悬惴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接着,她又将其他几道菜交换着置在他面前,一一为他讲解,藕粉圆子、凉拌菜心、爆炒山药……皆是清淡入味,却营养怡人的小菜,沈长歌一一品尝过,而后悄然落下筷,神情隐然含着一丝哂意。   “这些菜都不错,不过——稻搓,‘道错’,藕粉‘原’子,‘谅’拌菜心,‘抱’炒山药,‘歉’汁虾仁……你若想道歉,何不直接说?弄得这么麻烦做什么?”   临霜的脸色微微一红,知晓这是已被他看穿了心思,不由低头道:“我……我才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听小开说,少爷还未吃晚饭,担忧少爷,才做了这些菜罢了。是少爷误读了!”   “哦。”沈长歌故作恍悟地点点头,干脆拿起了一旁的书卷,不再看她,“那这菜而今也送到了,你也便早些回吧,我也要睡了。”   临霜却一下愕住了,瞪着眼睛傻愣了半天,道:“不是,那个,少、少爷,我……我得看着您把这些吃完啊!我还要回去洗碗呢!”   怎料沈长歌却道:“不用了,就放在这儿吧,我饿了自会吃完的,等明日一早,小开会过来收拾的。”   “可、可……”临霜傻眼,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双手紧揪着衣摆绕圈圈。   沈长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还不快走?”   僵了老半天,临霜无可奈何地一跺脚,道:“哎呀少爷,反正您就直说吧!您肯不肯原谅我!”   沈长歌逗弄似的轻笑,“为什么原谅?你不是没有那个意思吗?”   “诶……”临霜急得直皱眉,双目一瞪,心横道:“我不管,反正……你既然都已经看出这意思了,而且也吃了,你就必须原谅了!”   沈长歌惊讶般点点头,“你还威胁我?”   “我可不敢。”她闷闷地说了一句。愤愤地盯了他一眼,而后二话不说转身便要离去。   沈长歌却忽地站起身,快步绕到她身边伸手抓住了她的腕,用力往回一带,令她猝不及防地一转身,一瞬便跌进他的怀——   临霜惊怔!   她一瞬抬起头,讶然看向他的眼,却见他的眉宇似乎极微地蹙了一蹙,才恍然想起他胸口的伤,立道:“少爷,你的伤——”   “我没事。”眉宇间的轻皱很快隐去,他唇角轻轻一扬,伸手蹭了下她额头的油烟,问道:“你吃饭了吗?”   临霜的脸瞬时烧红了,顺着他蹭的方向也讷讷地抬手蹭了蹭,道:“没……”   沈长歌微哂,放开她,将她带到桌案旁按下,又将那些菜推到她面前,“吃吧。”   临霜愣住,“可是少爷,那你……”   “快吃。”他拿出一方干净的巾帕,仔细将方才已用过的那双筷擦拭净了,递给她,“我真的不太饿,你快吃,别浪费掉。”   怔怔从他手中接过筷子,临霜不再坚持什么,低着头喏喏应了。   看着她吃饭,沈长歌一直沉默。两人倚灯对坐,只闻得长筷碰击瓷牒的轻响。过了好一会儿,沈长歌淡淡开了口,“你为什么觉得,我生气了。”   临霜执筷的手略微一停,默默咽下了口中的菜,道:“你刚才……确实动气了。”她到紫竹苑这般久,也是第一次看他那样气愤的情绪,这在之前还从未有过。   静了静,沈长歌道:“那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浅浅“嗯”了一声,临霜低埋下头,“我错了少爷……”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叹了一声,沈长歌低声道:“临霜,我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护得了你。”   “……”临霜愣愣地抬头瞅他。   “虽然你和我现在离得很近,但是我们并非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我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但那个时候,一旦你陷入陷地,我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要先为自己考虑,想办法让自己有法脱身。我曾经和你说过,有的时候,你可以选择隐瞒什么,但是那必须是在你确认自己的安全无误时,否则,你这些隐瞒根本毫无意义。”   手僵硬地滞在半空,她讷讷地低下头。   “你知不知道,这一次若我没赶回来,你会发生什么?”   她怔了怔,嚅嚅道:“重杖三十,逐出公府,变卖为奴隶,永生奴籍……”   “没错。”沈长歌定声道:“你也知道了,这后果有多严重,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先要为自己着想,然后再去考虑其他。”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定定地思索了什么,忽然看向他问道:“少爷,我听翠云姑姑说,你此次行猎,未经禀告便回京州,是会受惩的……是吗?”   沈长歌闻言却略顿了一顿。   目光一闪,他忽然一笑,轻松道:“是啊!所以你看,你这一次的祸端惹得有多大,还连累到了我。所以这一回,你若是不答应我,可对得起我?”   临霜一凛,胸口登时被歉疚涌满了,喉咙有一瞬的哑塞,“少爷,我……”   沈长歌却止住她的话语,“好了,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想了。你只要记得我说的,以后凡事都要先为自己考虑,任何事情都不要瞒我,明白吗?”   抿了抿唇,临霜轻点了点头。   沈长歌微笑。   灯烛微爆了一下,烛光微漾,看着她,沈长歌的眸睫略略凝了一凝。他静滞了几秒,又复又抬起头,忽然道:“还有,临霜。”   他的神色异常正色,望得她也不由自主凝重起了神色,讷讷看着他。   “你如实告诉我,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临霜微讶了一下,轻微低了下眸。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自然不会再多加隐瞒,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语,很快将事情全部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听完她的话,他微微一怔,暗思道:“所以,当时你去西院,是锦心让你去的?而过来搜房的,是锦瑜。她第一次来搜房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搜出来,而第二次,是特意等你把紫珠拿出来的时候,才进来的,是这样吗?”   “嗯嗯。”临霜点点头,“当时我听知书入画她们两个说,二小姐丢了紫珠,我怕她们会把我的紫珠翻出来误会我,所以才连忙跑回内苑。结果没想到,我刚把拿出来不久,锦瑜就带人进来了。”   他默了默,微微轻哂一了一下,起身折到桌案边取出两个锦盒,而后将其中的墨色锦盒放在她的手边,“你看看这个。”   临霜依言打开,就见其中一颗紫珠熠熠生辉,不由错愕看他。   他旋即打开手中的另一个,现出其中同样一枚紫珠,并列放在她面前。   临霜大惊,怔愕,“少爷,你找到那颗紫珠了?”   “嗯。”沈长歌淡淡道:“在锦瑜的房。”   “锦瑜的房?”   “是。”他叹了一声,随手捏起墨色锦盒中的珠子,道:“不过她不承认她藏了这紫珠,我猜测着,这紫珠未必不是她拿的,但她或许真的不知这紫珠在她的房里。”   临霜微怔,似一时未懂他话中含义,凝神想了一想,疑惑,“少爷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把紫珠放在锦瑜的房里?然后,陷害锦瑜?”   沈长歌一笑,将指尖的珠子丢回锦盒,点了点头。   她一瞬心中只划过一种可能,试探地说出口,“问蓉嬷嬷?锦心?”   沈长歌不置可否,只是眉目一凝,又问道:“不过临霜,我想知道,你与二婶可是有什么纠葛?为何当时,她会坚持揪着你不放?”   他这一问方才脱口,临霜却赫地怔住了,支吾地张了张口,“这……”   她在犹豫,他一瞬看出这其中必有何因由,不容置喙道:“实话实说,不要瞒着我。”   临霜只觉心头一阵发虚,咬了咬唇,终于开口,“少爷,如果我告诉你一件……非常骇人听闻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惊讶。因为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他温声打断了她的话,安慰地道:“你只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就好,就算有什么差错,我也不会怪你。”   “好吧……”话已至此,她舒了一口气,将之前所有所闻所见、顾虑与判断全部说出来。   便见沈长歌登时目露诧异,“你说二婶和三叔他们——”   临霜犹豫点点头,“少爷,我也只是偶然一次撞破,只是听声音,极像是二夫人与三爷的,所以也不能确定!我也知道这件事非常怪诞,少爷不信也正常,但是我怀疑……”   “不。”沈长歌却忽然吐出这一字。   沉默半晌,他却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倏地抬起头,“我相信。” 第90章 诛心   沈长歌自重生以来, 一直想不透的一件事,便是上一世的时候,三殿下与沈长歆是如何知晓那动用镇远军的兵符在他的手上。在当时, 明明这件事仅有他的父亲沈震域与兄长沈长欢知晓, 而在恁般困境之下,他本是可以设法脱开三殿下与沈长歆的掣肘, 利用兵符去调遣军将,可却不知这件事是怎般被沈长歆勘破的, 最终反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时候他一直怀疑沈长欢——这个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想着或许他会如自己的父亲与二叔沈震林一般, 因世子之位对自己有所忌惮。但回到这一世后,他虽与沈长欢同样接触不多,但暗下多般观察才发现, 沈长欢虽与他关系疏冷,却一向为人正直,百折不挠。这样的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选择放弃忠义, 说起来,连他都有些不信。   而直到临霜的这一番话,却忽然点醒了他。或许, 披露这个消息的,并非是沈震域和沈长欢任何一人,而是看似根本不相干的人——   他的三叔,沈震杰。   定国公府的三爷沈震杰在公府中可谓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他是老夫人最小的儿子, 自诞下起,便一直体质抱憾,又生性愚钝,所以即便年龄最小,但在公府中却一向不受重视。那时候,他上有沈震域、沈震林两兄弟少年恣意,名满京州,又有亲姐沈君瑶才华横溢。故,府中每当提及,众人总会将最为平庸愚钝的他落下,久而久之,竟令他在公府乃至整个京城众人的眼中都失了存在感。   然而虽然如此,沈震域自小与沈震杰却一向交好,因沈震杰才是沈震域名义上真正的亲弟,自小他对这名幼弟便百般维护,多加宠溺。也是因此,沈长歌一直觉得,即便他的三叔沈震杰在后来的那场争执中,并无什么大的影响力,但他也该是一直向着父亲,是父亲这一边的人。   而如果,他与二房其实还暗中藏着这层关系的话……   定的看着面前的那颗紫珠,沈长歌只觉茅塞顿开。他轻笑了一下,暗暗凝住眸。   ·   几日之后,临霜趁着沈吟娇不在,去过一次风华苑,声称要见锦瑜。   锦瑜在当日被杖责过后,这些时日以来便一直在风华苑调养。或许是沈吟娇迁怒,作为侍读的她不知何由被敕令搬出了内苑,只在外苑的一处十分简陋的耳房落脚。临霜去的那一天正值下雨,进去的时候,锦瑜正半伏在床上浅睡,屋中正淅沥沥地流着雨滴。雨水稀稀拉拉淌了一地。   临霜收了油伞,走进屋,胡乱掸了掸身上的雨水。锦瑜听见动静,迷迷蒙蒙地拗过头,却在看清临霜的一瞬,骤然清醒。   “你来做什么?看笑话么?”她的眉头猝然皱起,冷冷道:“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临霜却没滚,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道:“我来看看你,你怎么样了?”   锦瑜却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冷哼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   临霜轻笑,毫不动气道:“你这话说的不对,我要是猫,那你是什么?自己骂自己耗子么?”   锦瑜被噎了一下,整个人的怒气被瞬时激着了,怒喊:“你滚出去!滚!谁让你来的!快滚!”   她显然是恨极了,边喊边忍不住上前想要打她,然而她身上还有伤,刚一动作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只能愤恨地瞪着她。   临霜悄无声息从她身旁避开,站在她面前定看了她一会儿,忽地出声道:“锦瑜。”   锦瑜漠然地回视她。   顿了顿,临霜手指轻蜷,问道:“你实话说,二小姐的紫珠,是不是你拿的?”   锦瑜一顿,面庞忽地划过一抹厉色,“怎么,你偷了紫珠,说服三少爷护住了你,惩戒了我,现在,又想诬赖是我偷了紫珠么?你做梦!”   临霜漠然盯视着她,“我究竟有没有偷紫珠,你锦瑜心知肚明!”   她的话语冷淡而凌厉,是种她从未见过的冷漠之色。锦瑜一瞬怔了怔,没有说出话。   隔了半晌,她冷哼着撇开眼,“你别以为三少爷护着你,你就能将这件事赖在我身上!”   “是么?”临霜轻哂了,默一下忽然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墨色的锦盒丢给她,“你打开看看。”   愣了愣,锦瑜狐疑地握住锦盒,打开。   她讶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临霜又突然摸出一个蓝色锦盒,在她面前徐徐打开来。   “你——”锦瑜一瞬大惊失色,震惊道:“这紫珠——怎么会在你那儿!”   “为什么不能在我这儿?”临霜对她笑笑,随手将锦盒阖好了收起来,问她,“难不成,你知道这紫珠该在哪儿?”   “我……”锦瑜一扼,方知自己方才说错了话,生生将话语吞回,眉间一厉,道:“果然是你偷了紫珠!”   临霜反而笑了,摇摇头,“现在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说这个,也没有人能听到。而且,这紫珠现在在你的手里,不是么?”   锦瑜愣了下,手中的锦盒似乎瞬间变得极为烫手,一下脱开手掷出去,喊道:“你……你要诬陷我?你怎么这么恶毒!”   “所以你也知道被人诬陷是种什么滋味了?”   她轻飘飘将锦盒接住,紧盯着她,笑容一刹消失得干净,郑重道:“王锦瑜。”   锦瑜死死盯着她。   “说实话,你和我之间虽然诸多矛盾,但说起来,我一直都不大明白,我究竟是哪里招惹了你,让你能这样三番五次地针对我。在红枫苑也好,在碧云阁也好,我对你一向都是心存敬重的,可是我不懂,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定了一定,锦瑜白了她一眼,“我没有害你。”   临霜轻笑,本也没想她会真正说出什么,继续道:“其实你不说我也大抵能猜得出来,是因为问蓉嬷嬷和锦心,是么?”   对面沉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你很相信问蓉嬷嬷和你妹妹锦心么?”临霜低低问道,目光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那如果我告诉你,这枚紫珠,正是三少爷从你的房中找出来的呢?”   “你说什么?!”她话音刚落,果然就见锦瑜遽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   “在你被杖责的时候,三少爷早就派小开找人,趁你们都不知的时候到你们的房中仔细搜寻个遍。就在你原来屋中床柜的抽屉里,小开发现了这盒紫珠,而当初大小姐将紫珠送给二小姐以前,本是想送给三少爷,三少爷没要才转送给了二小姐。而三少爷辨认过,这一颗,就是大小姐送给二小姐的那一颗。”   临霜静静道:“而我没猜错的话,锦瑜,这颗紫珠,应该就是你从二小姐的房中拿出的,对吗?”   整整怔了好一会儿,锦瑜忽地开口,“不可能!”她惊愕道:“如果这紫珠在我屋里,当时二小姐搜房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搜到!而是还是在床柜那么明显的地方!你在骗我!”   “所以这就是关键。”临霜浅浅笑了,淡声道:“我相信这紫珠此前并不在你房中,因为二小姐搜房时并没有搜出,可是偏偏在小开第二次找的时候却找出了,只能说明在二小姐搜房后,有人将这紫珠放入了你的房内,至于那个人是谁……”   她刻意顿了一顿,“当初你将这紫珠拿出后,你给了谁了?”   锦瑜彻底怔住了,逐渐地,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上逐渐开始颤抖,怒喊:“不可能!陆临霜!你在骗我!你在骗我是不是?不可能!”   临霜静静看着她,“我若骗你,我便不得好死。”   定了定,她将那个精致的墨色锦盒放在桌案上,“这枚紫珠留给你。你若是不信,就再等上些时日,自会有人让你相信这些是真的。我这次来,就是想来告诉你,你一直相信的人,可却不一定都是真心待你的。小心你为他人做了许多,最终却是被他人给利用了还不自知。”   说完,她转身离去。   ·   步出房门,淅沥沥的雨丝绵密如帘。临霜撑开伞,绕过地面的坑洼走到一边,停下脚步。   耳房南侧的一处角落,一个人影等在那里。   静静伫立在原地,沈长歌隔着雨帘看着她,淡蓝的衣角被瓦檐缀下的雨丝润得微湿,却如旧一般淡然。临霜的目光停了一秒,而后对他扬起唇角,道:“少爷。”   她走上前,宽大的伞面很快将两人遮住,被他一手接过来,一起悄声朝外走去。   “刚刚说的很好。”他开口,脸上隐隐有些淡笑,“比预想的还好。”   临霜颔首微哂,心中又不禁泛起另一丝疑惑,道:“但是少爷,你真的确定锦瑜不会选择包庇下问蓉嬷嬷和锦心?那毕竟是她的母亲和亲姐。”   “可也就是她的母亲和亲姐,却在想办法想着将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他神容平静,话语却隐有着几分笃定,“她如果是聪明人,经过这几次,会知道应该怎么做的。否则,也只能怪她活该落得这般下场。”   临霜没有说话,微低着头,忍不住轻叹。他微笑,手腕一翻轻牵住她的手,悄无声息。   怔了下,临霜愕然抬起头看他。   沈长歌却丝毫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前方,轻牵着她的手似乎紧了一紧,他低头低笑,道:“放心,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你并没有偷紫珠。”   ·   又过了七八日,老夫人与长公主自灵隐寺打道归来。   归府第二日,这一年的春猎也已临近收尾,沈震域同沈长欢、沈吟娆等也一同归来。时间赶得正好,正处五月节,老夫人命人设宴,又请来戏班,在中院之内办了一场小小的家宴。   同一时刻,紫竹苑内,沈长歌走进锦心的房间。   未曾想到他竟会突然到临,锦心有一瞬的怔愕,怔定了半秒,才惊喜地想到福身拜礼,手忙脚乱斟茶设坐。沈长歌默然看着,没有动作。   门外知书入画争抢着探头向里看,不明白为什么少爷会突然莅临锦心的房间,等了半晌,却一直不曾等来屋中的响动,不禁有些急躁。   “锦心。”   过了片刻,沈长歌出了声。   锦心的手停了一停。   他未做多言,只平静扫了她两眼,开门见山,道:“你收拾收拾,等下,离开紫竹苑。” 第91章 哭诉   锦心一怔。   淡淡说完了一句, 沈长歌没再犹疑什么,转身便朝着门外走去。   门外的知书入画一瞬也大觉惊讶,眼见着沈长歌即将推门而出, 身子一溜在一旁躲好了, 惊愕地大眼瞪小眼。   “少爷!”锦心却疾声叫住他,大步拦在他的身前, 用背抵住了门扉,不解道:“少爷, 敢问锦心做错了什么?您要将锦心逐出紫竹苑。”   轻瞥了她一眼, 沈长歌漠然道:“你自己做了什么, 你自己都不知么?”   锦心怔了一下,一抿唇心头横起一分气意,道:“锦心不知, 还望少爷明述!”   薄唇微哂,沈长歌的脸上露出了几许轻蔑之意。   “我早就和你说过,待在紫竹苑,你必须安分守己, 莫要动些歹毒心思。否则,我这紫竹苑绝对容不下你。”   他的话音一直平淡无波,听着却极令人有种心骇的凛意, 如霜雪席卷,“你刻意陷害临霜偷窃紫珠,鼓动吟娇针对临霜。如今事情我已知晓,所以你趁着我未将此事披露, 最好还是自行请辞,不然如若闹到祖母或母亲那里,怕便不止逐出紫竹苑这么简单了。”   锦心闻言徒然一凛,一瞬间横挡的臂都不禁颤了,她震讶了几秒,强行压着自己的呼吸镇定下来,道:“紫、紫珠?这紫珠……当初,二小姐丢了紫珠,是我姐姐在临霜的房中搜查到,与奴婢何干?何时变成了是奴婢刻意陷害?”   沈长歌冷笑一声,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逼视住她。   锦心下意识一瑟缩,后脊直接抵住了门扉,碰得木门轻轻一动。   沈长歌的声音冰冷的,“我虽没证据,但事情究竟和你有没有干系,你自己心知肚明。趁我如今还留你几分面,你还是好自为之的好。”   他平静讲完,一伸手直接将锦心挥到一侧,推开门径直欲出。锦心心中惊惶,一回身面向他的背影,高声一喊:“三少爷!”   胸口翻滚的情绪再按捺不下,她攥紧了拳,泪涌于睫,厉声道:“三少爷,你不可以这么对我!这件事,明明与奴婢并无干联!那个陆临霜究竟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糊涂!你为了陆临霜,难道真的连是非都不分了吗?!”   脚步稍微顿了顿,沈长歌回过头,颜容忽而露出轻讽,“何是何非,我心中自有判断。你若是觉得冤,就去找祖母哭诉吧!我紫竹苑容不下你,给你两个时辰,搬出紫竹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懒于再多言,他静掷下这一番,转身离开。   ·   公府的中院此刻正处于一片热热闹闹的氛围之中,台上的戏唱的正欢,锵耳清鸣的锣声伴着高亮的唱腔,隔着很远都可听得清明。   老夫人坐在台下正中的位置,身边伴着长公主,时不时说笑几句。沈长欢、沈吟娆等小辈坐在周侧,其乐融融。   望了一会儿,似乎发觉到什么,老夫人回过头一盼。顿了顿,她眉头微皱,目光又在人群中简单巡了巡,可找了半天,似乎仍是没能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不禁有些疑惑。   “歌儿怎么没来?”   长公主怔了怔,视线同样向后一顾,果真未见沈长歌的身影。她顿了一下,面庞露出轻笑,慰道:“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母亲放心,歌儿有分寸,等下定会来了。”   说着瞥了瞥眸,望见最邻近的问蓉嬷嬷,低声吩咐她前去紫竹苑看一看。   问蓉颔首应是,从一旁绕出门。刚一走出,一个人影突然给自己撞了个满怀,让她险些没有摔倒。   她“哎呦”一声,眉间一厉,忍不住怒骂,“哪个苑的小蹄子!走路不长眼!”等看清了眼前的人,她竟也赫然怔住了,讶异,“……心儿?”   那个身影正是锦心。正掩着面哭泣着,脸上泪水涟涟,梨花带雨。听到呼唤,她一瞬似乎也讶了一讶,抬起一张脸,而后沙哑地唤了声,“娘……”   问蓉一下愣了,连忙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她,道:“心儿,你这是怎么了?”   “娘……”锦心抹了抹眼泪,免强镇定起心神,反手扣住问蓉的手臂,疾道:“娘,老夫人在里面吗?我要见老夫人!”   “老夫人?”问蓉不解,“心儿,到底发生什么了?”   “三少爷知道紫珠那件事是我做的了!”锦心立即道,眼泪又簌簌掉下来,忍不住悲伤,“他现在要将我逐出紫竹苑去!”   问蓉闻言登时一凛,“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锦心胡乱摇头,心中急切难安,“娘,我要见老夫人,老夫人会为我做主!我不能离开紫竹苑娘,我要见老夫人!”   “你等等!”问蓉手忙脚乱地拉住她,“你就这么颜容不整地去见老夫人吗?老夫人正在里面看戏,你就这么哭哭啼啼地跑进去,像什么样子!心儿,要不你先委屈一下,再等两天……”   “我等不了了!”锦心急了,眼泪一挣手脱开问蓉的拉扯,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今天必须要见到老夫人!”   她飞快地蹭了一下脸,避开问蓉,不由分说便朝着内苑跑去。   “心儿!”问蓉一慌,眼见着她已跑进内苑,心头一紧,立即跟了上去。   ……   一路跑到老夫人的脚边,锦心二话不说,突然跪下来,急声泣道,“老夫人,求老夫人给奴婢做主!”   台上的戏才看到一半,面前突然冲出了一个人,整个内苑的人皆同时吓了一跳,纷纷错目看过来。老夫人有些怔愕,低头看了一眼,诧异开口,“锦心?”   视线从她的脸上扫了一圈,长公主皱了皱眉,低低的声线隐着斥责之意,“锦心,你这是怎么了?大好的日子,在老夫人面前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锦心!”紧随其后的问蓉姗姗而来,简单福了下身,悄无声息将锦心挡在身后,笑着歉言,“老夫人,长公主,是锦心不懂事,扰了老夫人与长公主的兴致,奴婢这就立刻带她下去。”说着她转身,急戾地朝着锦心使了一个眼色,伸出臂便想要拉着她下去。   锦心却一下闪手避开了,孤注一掷地蹭上前,重重磕了一首,泣道:“老夫人,长公主,奴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即便老夫人今日惩戒锦心,锦心也要说,求老夫人和长公主为奴婢做主!求老夫人和长公主了!”   “锦心!”问蓉心急如焚,气急败坏地唤了一声。   她哭得伤心而凄厉,话语却十分坚定,更令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感到一头雾水。老夫人讶了一讶,与长公主对视了一眼,扶了下手令她起身,问道:“锦心,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应令站起身,抽泣着擦了擦泪,说道:“回老夫人话,三少爷……三少爷他要将我逐出紫竹苑。”   老夫人闻言却徒然愣了,不解,“这是为什么?”   她咬了咬唇,目光向着最末端的沈吟娇的方向一瞥,道:“因为三少爷怀疑是我偷了二小姐的紫珠!”   她话一落,在场众人无疑更加迷惑了,不解地互相觑看。   沈吟娆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看锦心,又不解地看向沈吟娇;二夫人李氏眉目一皱,垂放木椅的双手徒然握紧;老夫人与长公主皆不知紫珠一事,乍闻只觉不知所云,皱眉,“紫珠?”   “你说什么?”沈吟娇更是愣了,不顾场合直接上前来,惊诧道:“三哥说紫珠是你偷的?那明明是陆临霜那死丫头偷的啊!三哥怎么能赖到你身上呢!”   她这一句话,又将临霜胡乱扯了进来,只听得老夫人与长公主更觉迷乱。长公主一瞬间猜测到大抵是在她们不在府中的数日,府里发生了什么事端,不由问:“什么紫珠?什么偷窃?怎么和歌儿的那个临霜丫头还扯上关系了?你们都在说什么呢?”   “长公主,您和祖母都不知道!”沈吟娇立刻上前,皱着脸,主动开口叙述了个大概,“是之前长姐送了我一颗北海紫珍珠,特别漂亮!结果你们刚去灵隐寺不久,我那珠子就不见了,后来从三哥那个侍读的房里搜了出来!可是三哥护着她,不让我们按府规处置,这不三哥竟又说是锦心偷了珠子。可是锦心怎么可能偷了珠子呢!祖母,长公主,你们可得明鉴!”   老夫人与长公主闻言微怔,心中大概有了些轮廓,蹙起眉。   恰至这时,苑门口另两道身影轻闪,沈长歌与临霜一前一后,自苑门口处静静步过来。看见他,周围的仆婢小厮主动避开了一条道路,让他径直走到最前。   望到伏跪于地的锦心,沈长歌似乎并不意外,直淡淡在她身上扫了一眼,而后恭敬向着两人行礼,“长歌来迟,请祖母、母亲见谅。”   “歌儿。”老夫人沉沉叹了口气。   随手指了指面前的锦心,她看着他,定声问询:“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92章 事发   简单听完了事情的始末, 老夫人与长公主大抵将事情摸得透彻。   看戏中途突然横插此事,老夫人自然已没了看戏的心思,挥挥手, 便令台上的曲乐全部停罢了。她命众人全部移至到清和堂内, 乌泱乌泱一屋子的人,决定亲自断定。   最为激愤的沈吟娇最先忍不住, 主动上前开口抢白,将事情的始末仔仔细细说了个遍。自从她的紫珠不见开始, 她心念着紫珠, 一直心焦如焚, 后来知晓竟是陆临霜将紫珠窃去,几乎恨不得将她千刀万段。可奈何沈长歌却一直围护着她,让她即便怒极也没有办法。如今既有祖母插手, 她想,这次即便有沈长歌从中阻挠,但当着祖母的面,怕是也无法再护着她。   简单组织了一下言语, 沈吟娇叙述道:   “那个北海紫珠,是长姐送给我的,我喜欢的紧, 一直当宝贝似的放着,就放在我卧室的书桌上,也一直没有丢过。直到那天,陆临霜突然到我的风华苑, 说是来给我送绣帕,期间……我有两句诗不懂,与她求教,她便主动到我的书桌前给我写了几句。那天之后,我的紫珠就不见了。我把我苑里的人的房中都搜过了,连不能入苑的粗使婢女的屋子都搜过了,可是一直没找到……”   “后来,是我的侍读锦瑜提醒的我,说前一日陆临霜来过,又接近过书桌,说不定就是她拿的,所以我才让锦瑜带人去搜了三哥的紫竹苑。我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的!但是没想到,竟真的搜到了!就在陆临霜的屋子里!所以我断定这紫珠,就是这个丫头偷的!”   她一伸手指住临霜,怒言。   “祖母,长公主,那紫珠在这丫头的房里发现,可谓认证物证俱在,怎么能因为三哥护着她,就这样轻易饶恕了她!祖母你们也看见了,三哥为了维护她,都不惜从猎场上跑回来,如今又为了她诬陷在锦心的身上!祖母你们得为娇儿,为锦心做主!”   “那紫珠并不是我偷的。”临霜立即出口回驳,镇静地看着堂上,“老夫人、长公主明鉴,那枚紫珠,乃是元夕节当日,三少爷在闲逸楼参加诗会所赢下,后又转送给奴婢的。并不是二小姐所丢失的那一颗。”   “你骗人!”沈吟娇立即愤声驳道:“你那天还说,这是你在闲逸楼所赢下的,怎么现在,又变成了是三哥赢下来的?你这丫头满口谎话,明明就是你偷的!”   “沈吟娇。”沈长歌在一旁微斥了一句,“事情到底怎么样还不清楚,你就在这边胡乱指责。我当日已请来过闲逸楼的掌柜证明,是你自己不相信的。”   “不相信!”沈吟娇怒道:“那掌柜,说不准是就收了你的贿赂的!你为了这个丫头,什么不敢做!”   “娇儿。”坐在一侧的李氏象征性训了她一声,“怎么与你三哥说话的,快与你三哥道歉!”   沈吟娇却恍若未闻,横着脖子别过脸,一声不肯吭。   沈长歌也不在意,默默转过了目光,不再看她。   堂上的老夫人这时开口,“临霜,你说那紫珠,乃是三少爷所给你的,那那枚紫珠现在在何处?”   “在奴婢这儿。”临霜诚实答,自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蓝色锦盒,毕恭毕敬呈递上去,“请老夫人过目。”   老夫人接过,轻手打开来看了一看,眉头微一思索。   “吟娆啊。”   “祖母。”沈吟娆应了一声。   “你来看看,这颗珠子,是不是你给吟娇的那一颗。”   她脱手将珠子放入沈吟娆的手中,沈吟娆轻手捏起,对光看了许久,终下了定论,“祖母,这个不是吟娆给小妹的那颗。”   “什么?!”沈吟娇登时愣了,一把冲上前将珠子夺过来,放在掌中看了半天,“长姐,这怎么不是你送我的那个?这、这明明一模一样的啊!”   沈吟娆一笑,从她手中将珠子捏起来,道:“我当时送你的那一颗,是上等珠,是无暇的。这颗是中等珠,上面有针点,当然不是那一颗,这两颗差的可远呢!”   她轻轻指了一下,在那光洁圆润的珠身上果真又一个极为细小的瑕疵。沈吟娇看见,不觉有些慌了,道:“那……那说不准是她为了掩盖罪行,特意用针扎的呀!而且这么小的一点,你如果不说,谁能看得见。”   沈吟娆笑得更盛了,“针点不是说用针扎的点!这是珍珠在贝壳里被砂砾所磨出来的,是天生的,伪造不了。这个真的不是我送你的那一颗,我确定。”   沈吟娇愣了,讷讷地盯着那颗紫珠说不出话。   一旁的问蓉与锦心闻言心中微凛,悄声无息地对视一眼。   老夫人闻声却是定了定,忽而轻笑,道:“芷兰。”   芷兰乃是二夫人李氏的闺名,闻言她愣了下,立即起身站出来,拂身:“母亲。”   老夫人话语十分平和,“芷兰,吟娆说这珠子并非是她送娇儿的那一颗,那便是说临霜丫头并没有偷窃,既是这般,你当日又为何还要坚持将临霜发落?”   李氏登时心头一悚,知她此言之意意在问责,勉强压下了慌张,支吾道:“我……我当时,看这珠子是从这丫头的房中找出来的,吟娆又不在,哪知这珠子着实不是吟娆送予娇儿的那一颗,还以为是这丫头扯谎,所以……”   这个缘由听着倒也在理,老夫人容色稍霁,默默扫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挥挥手令她回了。   眼见着老夫人和缓了颜色,李氏暗中轻舒了一口气,慢慢退回座位,微瞟着堂上不禁悄然冷讽哂了一声。   老夫人许久又望向沈长歌,“那歌儿,如今吟娆既说这紫珠并非是她的那一颗,也只能证明吟娇的紫珠并非是临霜偷的。现在,吟娇的紫珠在何处我们尚且还不知,你怎么就能断定,这是锦心拿的呢?”   她轻手指了指一旁的锦心。静立在堂下,锦心一直泪如雨落,楚楚哀凄。问蓉拍了拍她的臂膀,安慰她不要悲伤。她点头,将脸庞埋进了问蓉的肩窝,暗自饮泪。   沈长歌漠然看着,唇角不禁浮起一抹冷讽淡笑,上前一步道:“祖母,长歌并未说这紫珠乃锦心所盗,长歌所说的是,紫珠失窃的这一件事,同锦心与问蓉嬷嬷,脱不开干联。”   他这一句,不仅意指锦心,又直接将问蓉牵扯进来。问蓉登时一愣,再也忍不住,不顾老夫人与长公主还在,便直接开口道:“三少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锦心与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您,您竟这样如此施以污蔑?实话说,二小姐这紫珠失窃前,我与锦心便是连西院都不曾去过!这件事,怎就成了我们的错?!”   她言罢,又一咬牙步到堂室中央朝上跪下来,郑重叩首,“老夫人,长公主,俗话言,世可杀而不可辱!今日之事,奴婢可担保,与奴婢和锦心并不想干!奴婢在公府数十年,不敢自揽功劳,但三少爷却出此言污蔑!奴婢想求老夫人与长公主给个公道!如若今日,三少爷不能给奴婢一个合理的缘由,奴婢宁愿带着心儿离出公府!”   长公主也显然有些不解,轻斥道:“是啊歌儿,你究竟有什么证据,不妨直说出来,又何必闹得这般。”   沈长歌只是轻笑,轻瞥了眼问蓉与锦心,道:“这个,便要问另一个人了。”   “是谁?”长公主问道。   “王锦瑜。”   淡淡吐出一个名字,沈长歌不动声色。   话音方落,堂室中的众人却赫然愣了,神色各异。长公主与老夫人对视一眼,微有些震讶;李氏十指猝然紧握,眉目微微皱起;问蓉与锦心也同时一悚,下意识地对视,问蓉轻摇摇头,示意锦心镇定,静观其变。   “锦瑜?”沈吟娇怔怔的,闻言大为不解,嚅嚅问道:“这……和锦瑜有什么关系?”   老夫人也似乎有些迷惘,“这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母亲不记得了?”长公主在身侧适时开解,“这丫头,不就是问蓉嬷嬷的那个私女?也是锦心的姐姐。”   “哦……”老夫人恍然大悟,轻叹一声似是想起来,道:“是了,那孩子好像是叫这名字。我记得,她那名字里也有个‘锦’字。”   “正是她。”   “可是……问她做什么?”老夫人更加迷惑了,垂眼望向沈长歌,不由问道。   沈长歌颜容淡定,“祖母将她请入堂上,一问便知。”   ·   问蓉不知沈长歌为何会将此事系在锦瑜的身上,但在听他吐出锦瑜名字的那一刻,她的心里还是没忍住咯得一跳。其实在锦心说他知晓了紫珠一事是她所为起,她便一直心存狐疑的态度,不仅是狐疑他究竟是如何知晓的,更是不解,从事发起,她们明明都不曾露出一丁点痕迹。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她一直觉得算得上计划周密。便在锦心一次无意发现陆临霜的紫珠,又得知沈吟娆赠予过沈吟娇一颗紫珠,或者在更早之前,早在她设法将锦瑜调入沈吟娇的风华苑是便开始试图计划。她们刻意等到老夫人与沈长歌等人皆不在府内,先让锦心试图与沈吟娇制造偶遇,刻意挑唆,再寻机令陆临霜去往风华苑留迹,最后令锦瑜将沈吟娇的紫珠偷取,再故意嫁祸陆临霜——反正沈长歌不在,老夫人不在,她再多么青白,也是百口莫辩,只需等到二夫人将她依照府规发落。   然而有一点,却是锦瑜所不知道的,那便是她从二小姐房中所偷取出的紫珠,实际上,早已被她和锦心暗中放到了她的房里。   这个计划她们筹划的太久,个中环节不能有丁点的遗漏,否则极易前功尽弃,所以在计划开始之前,她便想到给自己和锦心留下一条后路,而思来想去,这个后路——便是锦瑜。   所以在当日,陆临霜被成功发落了自然最好,但若没能成功,陆临霜最终证实了自己实属冤枉,在众人的追查之下,便会有人在锦瑜的房间发现那颗真正丢失掉的紫珠,一切顺水推舟,盗窃的人最终就会变为锦瑜。这样一来,她们只需证明锦瑜盗窃一事,她们并不知情,她与锦心便可成功从中脱开所有嫌疑。   不入虎穴又焉能得虎子?所以为了锦心的后路,她必须狠心愿意舍弃些什么。何况从始至终,在她看来锦瑜就是一个棋子。   而令她所没能想到的,是沈长歌在当日救下临霜后,这件事竟就不了了之,她心里不安了数日,眼见这场风波似乎逐渐平息了,也便再没提起过。却未想,他竟会在这样的场合复又提起,且目的直逼的竟是锦心与自己,而他所述的人证,竟还是锦瑜。   她第一个直觉便是……或许,是锦瑜叛变了,是锦瑜,将这件事真正的起因前后,告知了沈长歌。   不过,没关系。   十指默默交握,问蓉的眸底闪过一丝冷意……   好在那枚紫珠还在锦瑜的房间,只要有那枚紫珠在,无论锦瑜说什么,她都百口莫辩。只要锦心与自己咬死了是锦瑜信口胡言,这件事,便绝不会将她和锦心牵连。   而她,也绝不会让任何人轻易撼动她和锦心的半点地位。   ·   堂中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似乎等了许久,一个人影终于在清和堂的门口出现。   望见她,问蓉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目光却无比冰冷。   静静走进大堂,锦瑜不禁有些发憷。她的视线在众人面前环视了一圈,慢吞吞在中央跪伏下来,请礼道:“奴、奴婢王锦瑜,请老夫人、长公主……请各位少爷、小姐安……”   注视打量了她一会儿,老夫人开了口,“王锦瑜,你该是知道,这一次我召你来,是所为何事吧!”   锦瑜心中忐忑,不敢抬头。尽管心中大抵已有了考量,仍旧不敢胡乱言辞,“回老夫人话,奴婢……有些糊涂……”   “是这样的。”长公主解释道:“吟娇失窃紫珠一事,我们都已经知晓了。之前你说或许是临霜窃了紫珠,但是吟娆已经证明,临霜的那颗紫珠并不是吟娇的那一颗。现在,三少爷说这紫珠丢窃一事,与问蓉嬷嬷和锦心相关,还说你是知情人。这件事,你可知道吗?”   锦瑜闻话赫地一怔,下意识地,扭头望向问蓉。   冷冷地盯着她,问蓉的眼神漠然如冰,隐有锐意。   咬了咬唇,锦瑜话语艰涩,“我……我……”   老夫人话语平和,“你放心,你知道什么,尽管实话实说,不必顾忌这屋里的任何一人。但你的每一句,必须都是实言,如若教我知晓你有谎言,我定严惩不贷。”   锦瑜一怔,整个背脊的冷汗都几乎渗下来。她扭开视线,不再看着问蓉,垂着眼看着膝前一尺的方向犹豫。   一旁的临霜默默盯着她的背影,心中隐隐担忧。手腕忽地被碰了一下,接着一只手覆住她的腕臂,温热的体温徐徐传来。   临霜一怔,转头。   “别担心。”沈长歌微笑,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会有事的。”   她点头,朝他弯了弯唇角,轻舒了一口气,令自己的心绪稍稍舒缓。   只见锦瑜迟疑良久,垂放在膝间的手紧了又紧,又逐渐松开,神情忐忑不安。少顷,她似乎下了决定,深吸了一口气,忽地俯首说道:   “老夫人,长公主,奴婢——不敢撒谎,只求老夫人和长公主,能为奴婢做主!” 第93章 指认   她此言一出, 整个堂中的众人皆同时滞了一口气。   问蓉的双手猝然握紧了,强行压着心绪,才令自己的神色没显露出半点的不同。她不知锦瑜究竟会在这一刻说出什么, 但依照她的猜测, 无疑便是坚持咬定陆临霜,或是供出她与锦心。   如果是供出她们两个, 那么……   老夫人有一瞬的讶异,旋即挥了下手, 命熙儿将她扶起。凝盯着她的脸, 开口:“你都知道什么, 尽管说出来,只要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和长公主自会给你做主。”   锦瑜的眼泪都流出来, 她抬手拭了一把,低低应了一声“是”,咬咬唇,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 毕恭毕敬交给熙儿,道:“请老夫人、长公主鉴,二小姐丢失的那颗紫珠, 可是这一枚。”   那个精致的墨色锦盒方才一拿出,问蓉与锦心同时愣了,惊愕地睁大眼。   这紫珠!怎么会在她身上?!   她是何时发现这紫珠在她房中的!   随着锦盒一打开,一枚曜人的紫珠乍现眼帘, 与临霜方才呈上的并在一侧,莹亮夺目。沈吟娇见状一惊,赫地瞪大了眼眸,“这、这怎么……”   老夫人与长公主也微微一愕,连忙召唤沈吟娆上前辨认,很快沈吟娆给出结果,确凿了这无疑正是此前赠予沈吟娇的那一颗。   临霜登时轻松下了一口气,侧眸望了眼沈长歌,与他对视一笑。   她既然肯将紫珠主动呈上去,那么几乎便可以断定,她已愿意将事实真相实话实说了。   老夫人很快质问道:“王锦瑜,吟娇这枚紫珠,怎么会在你那儿?”   “回老夫人话。”锦瑜缓缓叩了一首,说道:“因为,偷拿了二小姐紫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奴婢。”   “什么?!”沈吟娇更惊讶了,大步走到锦瑜的面前,怪异地盯着她,“是你偷了紫珠?”   “是。”锦瑜诚实回答。   微微瞥了一眼问蓉与锦心,她含泪的目光中却似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嫉恨,继续开口道:“但是,老夫人,长公主,二小姐,请听奴婢一言,奴婢确实偷拿了紫珠不假,但是偷拿紫珠这件事,却是我娘与我妹妹锦心要我这么做的!”   “你说什么?!”——   她话音一落,屋内骤地惊起一阵讶然的惊呼。   沈吟娇不可置信,怔了一下,猝然扭头看向锦心;沈吟娆也微微一愕,视线迷茫地在众人脸上游来游去。   问蓉与锦心一瞬脸色刹那雪白,强行按捺着情绪,一双眼却死死地盯住了堂中央的锦瑜,几欲将她撕裂。   老夫人目光一凝,眉目登时一蹙,“问蓉和锦心?”   锦瑜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一道厉音徒然截断,“锦瑜!”   大步挎到锦瑜面前,问蓉目光冰冷狠厉,死死攥着拳,“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是谁教你这么说的!莫不是疯了不成!”   堂上的老夫人斥道:“问蓉,你先下去!”   问蓉一瞬回过头,慌忙道:“老夫人!这孩子在说谎!老夫人可莫要轻信!”   “你先下去!”老夫人沉声截断道:“我在问锦瑜话!我没有让你说话,你就先不要说!”   “可是——”   “下去!”手中的扶杖重重捶了下地,老夫人面容冷漠而威严。   尽管心有不甘,问蓉却再不敢说什么,恨恨盯了锦瑜一眼,心一横走到一旁,双手同锦心一瞬紧紧握在一起。   “娘……”锦心心中惶恐,眼泪再一次簌簌滚落,不知所措。   “别怕。”轻拍了拍她的手,问蓉低声安慰。   “王锦瑜,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堂上的老夫人凝声问道。   “回老夫人。”吸了吸鼻子,锦瑜抹了眼泪,定声道。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娘问蓉和我妹妹锦心,为了诬害陆临霜所设计的计谋。她们知道陆临霜有一颗紫珠,所以,特意要我将二小姐的紫珠偷拿出来,再故意与二小姐提议,怀疑是陆临霜所窃,好引她将她的紫珠拿出,再刻意陷害!陆临霜的确没有偷过紫珠,之前奴婢所说的她所盗取紫珠的言辞,皆是奴婢伪造之言,请老夫人长公主明鉴!”   “可是!”她又重重磕了一首,额头触地响起一声重咚之音,抬起头,脸上的泪却忽地疯一般涌出来,疾道:“奴婢发誓!奴婢在将这紫珠偷拿出后,便立即将这珠子给了我娘和锦心,但,她们最终却为了脱嫌,将这珠子重放入我的房内,想要诬陷是我偷了这珠子!奴婢为了自保,不得不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奴婢知道,偷窃家主私物乃重罪,奴婢甘愿受惩,可这紫珠一事,却真是为我娘与锦心所迫,求老夫人、长公主做主!”   她的话音沉重而坚定,句句泣泪,破釜沉舟一般,听得众人一阵心骇。问蓉一下慌了,再顾不得老夫人的命令,疾步上前,照着锦瑜的脸颊便掴去一掌。   啪!   “你这死丫头!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她急戾地斥道,心中一恨,一转身跪下来,辩解道:“老夫人,长公主!奴婢和锦心根本不知,这丫头偷了紫珠!如今她见东窗事发,这才主动将紫珠呈出要刻意陷害奴婢和锦心,老夫人长公主,你们可不能轻信她啊!”   “究竟是谁在撒谎!”锦瑜的脸颊很快浮肿,她将脸埋入肘臂蹭去泪,盯着她眸目猩红,“我一直按照你们的要求去做,可是你们呢?却一直想着事情一旦败露,该如何将事情推给我!你知道么?这枚紫珠根本就不是我发现的,而是三少爷!若非是三少爷,是不是现在,你早已提议让人去搜查我的房间,然后顺势告诉别人,偷紫珠的是我?!”   她刚一说完,一直凝神静听的老夫人与长公主微然一愣,诧道:“歌儿?”   “是。”沈长歌略一沉静,静静向前迈了一步,道:“祖母,母亲,的确是我派人在暗中搜寻时,在锦瑜的房中搜到这颗紫珠。但在此前,吟娇已令人在风华苑内搜过数遍,如若紫珠一直在锦瑜的手中,那她不可能不被发现。所以长歌才猜测,这紫珠,根本就是有人在吟娇搜查过后,故意放在锦瑜的房间的。也才断定真正本意要偷拿紫珠的,并非是锦瑜。”   老夫人与长公主恍然大悟,可旋即,眉峰又赫然蹙起,冷怒地盯住锦瑜。   沈吟娇所面对的却是另一个人。   漠然望着面前的锦心,沈吟娇难以置信,眼神即失望又陌生,“锦心,你……”   “二小姐!”锦心心中慌乱,不由自主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慌张道:“二小姐,你听我说,我——”   沈吟娇却突然撤后了一步,一把将她的手闪开,缓缓摇头。   一旁的问蓉一口咬定道:“老夫人,长公主,奴婢真的没有这样做,也真的不知这紫珠怎就会在锦瑜的房中。”她一扭头,狠厉盯了眼锦瑜,一只手突然指住她,“这丫头……这丫头一直恨我当初抛弃他们父女,一直设法想要报复,这件事,定是她刻意诬陷,老夫人长公主明鉴啊!”   “我刻意诬陷?”轻轻回念了这一句,锦瑜冷笑一下,突然跪直身,“老夫人,长公主,事已至此,奴婢自然也没了什么可隐瞒的。不瞒您说,我娘和锦心,曾做过的脏污事又何止是这些!老夫人,不知您可还记得,许多年前,红玉盗窃您碧玺珠一事?”   问蓉闻言骤凛,一瞬呵斥,“锦瑜!”   “那件事!就是我娘做的!”——   还不等她说什么,锦瑜已经立即脱口。   老夫人震讶急了,猝地握紧了手杖直立起身,惊愕,“什——么?!”   “母亲!”长公主连忙同样起身搀扶住她。   锦瑜道:“我在偶然一次她与锦心的谈话中听闻到了此事!我娘,当初就是嫉妒红玉姑姑可得老夫人喜爱,年仅十余就成为家主身边的大婢女,这才决定背后诬陷,故意盗窃老夫人的碧玺珠凿碎放入红玉的房中!老夫人您看,这件事与此次紫珠一事想提,是否十分雷同?因为这就是我娘她惯用的伎俩,这一切都是她在背地操控!”   “锦瑜!你胡说!”问蓉不可置信,整个身子都不禁颤抖起来,哀求,“老夫人!她说的都不是真的,奴婢没有做过!她疯了!她疯了!老夫人,你定莫要听她乱说!”   “让她说下去!”老夫人却不闻不问,双目猩红地紧盯着锦瑜,身子细微颤抖,被长公主扶着才没有倾倒。   锦瑜坚毅俯了一首,道:“还有我此前在红枫苑担任掌事一事,也是我娘的要求,目的,便是为了拦截条件优异的婢女置入家主的阁苑中!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为锦心铺路!因为锦心想要成为三少爷的侍妾,所以我娘是不允许任何一个婢女接近紫竹苑,也是因此,她才会这么针对陆临霜的!”   “你闭嘴——!”问蓉歇斯底里,“闭嘴!闭嘴!”   默默站在一侧,沈长歌静瞟了眼唇色煞白的锦心,轻轻冷哂一声。   “还有锦心!”一扭头冷冷望向锦心,锦瑜不管不顾道:“陆临霜在择选当日,原定所奏的乐曲,本是一个葫芦埙,可是就因锦心想如三少爷的阁院,所以才暗中偷窃毁坏了陆临霜的葫芦埙,迫使陆临霜不得不临时演奏杯乐!还有不久前,她还曾在陆临霜的茶中下毒!就是因为她想除掉陆临霜,好取而代之,成为三少爷的侍读,进入内苑!”   “我——”锦心大震,身体瞬时疾颤,“我……我……”   一直静立在沈长歌的身后,临霜不禁微怔。   她一直知晓自从她任为三少爷的侍读起,锦心便对她一直多番针对,却一直不知,原来葫芦埙与茶毒一事,皆与她脱不开干联。转眼再看沈长歌,沈长歌却似乎并不意外,颜容如旧一般淡定,仿若一切都于心了然。   堂上的老夫人面无表情,紧握手杖的手死死紧握,苍劲的手背青筋凸显,又逐渐松开,忽而漠笑,“问蓉啊,你还真的是……好大的胆子!我们这定国公府,已成了你自家的后院不成!”   “母亲!”她话说得太厉太急,方一言完,忍不住便开始弯腰咳嗽,长公主连忙抚顺着她的背,扶她坐下来。   “老夫人!”问蓉的眼眶逐渐蓄起眼泪,慢慢跪下了,哀凄向着老夫人叩了一首,祈求,“老夫人,奴婢跟了您这么多年,奴婢为人怎般,老夫人心中自有所数。锦心也是自小在老夫人膝下看大的,老夫人勿要听这丫头胡言啊老夫人!”   她低泣着哀求,瞥目瞪向身侧的锦瑜,心中的愤恨如火烧灼,她一把上前,双手用力扣住她的脖颈便死死一扼,怒道:“你为什么要故意诬害我!为什么!你说啊!为什么!”   “放肆!”老夫人怒极了,手杖重重垂地几响,厉斥,“问蓉!我还在这儿,你这是要做什么!造反么?!”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一伸手颤抖着手指指住她,怒声下令,“来人,给我将问蓉和锦心带出去!给我逐出公府,变卖为奴!”   立时有许多小厮仆从冲上前来,拉扯着将问蓉与锦瑜分离开。问蓉与锦心大惊失色,匍匐着跪在地上,哭求,“老夫人!奴婢冤枉!求老夫人收回成命!老夫人——”   老夫人却不愿再听,漠然挥手,命人快些将她带下。小厮一拥而上,抓着问蓉与锦心的臂便强行往外拖。锦心惊慌失措,拼了命地哭喊,“娘!娘——”   锦瑜漠漠盯着,抬袖一把拭净了脸上的泪,神情有种解恨的快意。   猝地一反手,问蓉猛然掴上最临近的一个小厮,脚下一蹬,将身边的桎梏全部挣开。疯了一般疾声怒骂,“滚!滚——”一道利刃划破空气的破风之音轻响,她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啊!”周围众人吓得尖叫,瞬间退散开了一大圈。沈长歌一怔,下意识将临霜掩在身后。老夫人瞬间起身,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胆战心惊,“问蓉!你要干什么——?!”   “我……我……”问蓉神思迷乱,迷蒙地看了看周围,忽地开始仰面大笑。她的头发散了,眸目红得仿佛欲要滴血,整张脸狰狞而狠厉,望着渗人可怖。   “都是你!”——咬牙切齿地指着锦瑜,问蓉怒声高喊,“都是你害的!我杀了你!”还不及众人反应过来,她骤然冲上前,扬起手中的匕首便朝着锦瑜胸口的位置刺进去。   ……   一缕鲜血瞬间崩流出来,锦瑜难以置信,讷讷地看着胸口处突然没入的刀尖,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直没能说出来,笔直的身子猝然颤了颤,眼睛还睁得大大的,身子却已毫无预兆地向后一栽,倒在地上。   周围有一刹那的寂静,接着未过几秒,室中骤然变得一片慌乱。此起彼伏的尖叫骤起,人们惊慌窜逃。   “啊——”   “杀人了!杀人了!”   “娘——”   …… 第94章 作死   室中骤然混乱——   长公主骤然起身, 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幕难以置信;沈吟娇惊声尖叫,匆促躲入沈吟娆的身后大哭;周围的小厮侍婢更是吓得张惶失措,惊叫着往向室外逃跑, 生怕问蓉恼羞成怒, 拔刀波及。   从未见过如此的场面,临霜的脸色瞬间骇得惨白, 身体都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 冷汗一瞬逼满了全身, 动弹不得。   “临霜, 闭眼。”沈长歌一瞬回过身,伸手一把捂住她的眼,低声嘱咐, “别看,待在我身后。”   清冽的声音就响在耳畔,极近的距离。让临霜的心绪一下安虞下许多。她乖觉地点点头。感觉到覆目的那只手逐渐离开,慢慢睁开眼。   沈长歌已经转过了身, 直挺的背脊虽清瘦,却能遮住她大半的视线。她静静抬头,看着他的肩膀轻愕, 随意垂下的手腕却忽地一凉,错愕低头,是他反手握住了她的腕。   临霜怔了怔,感觉方才蔓延胸口的恐惧似乎不再那般盛烈, 她轻蜷了蜷手,没有像以往那般将他的手脱开。   大堂中央的氛围依然僵滞。   诧异望着眼前的状况,老夫人胸口起伏,怒声命令,“来人!报官,快报官!给我将这婆子送去刑部!来人!”   门口立即涌进无数的小厮仆从,纷纷手拿着长棍,里里外外将问蓉围住。锦心被挡在人群之外,无法靠近,只能拼了命地哭喊,“娘!娘——”   走投无路,问蓉无可奈何,挥着匕首阻止小厮们靠近,头也不回地喊道:“心儿!记得找机会,去找你爹!去求你爹!”   嘶声喊出了这一句,她握着匕首的手抖了又抖,一横心,忽然将匕首倒转,闭上眼,咬牙猛地将匕首扎进胸膛。   “啊——”   “救命啊——”   一刹那室中更乱了,众人惊呼着,讷然看着这骤起的一幕说不出话来。   未曾想竟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小厮们也纷纷不知所措,一刹退避开来,看着她骤然倒入血泊。   “娘!”   锦心惊呼,再顾不得许多,冲开人群便跑上前,双手却僵在胸前不知该如何。她颤巍巍地伸出手,轻推了推问蓉的身体,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声音颤抖而不知所措,“娘……娘……”   问蓉却一动不动,双眼紧闭,血从她的胸口漫出来,染红了锦心的手和衣。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用力攥着她的手,哭着呢喃,“娘,我是锦心……我是锦心啊娘,你看看我……”   “娘,你别吓我啊娘,你醒醒,求你了娘!你醒醒!求你!”   “娘……娘……”   ……   她逐渐越哭越凶,身体也不受控地疾颤起来,语无伦次,“娘!娘!你别丢下锦心,锦心害怕!娘!你醒醒啊!醒醒!”   “娘——”   猛烈嘶喊一声,大片大片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巨大的悲恸在心中搅成一团,锦心胸口一滞,忽地无声瘫倒在一边,晕死过去。   ·   事情很快便在公府之内传开了。   尽管老夫人下过了严令,命令在场的所有人必须守口如瓶,不得将此事外宣,但捺不住当时事情发生的太急,有人多口杂,不多时,问蓉连同锦心偷窃紫珠刻意陷害,恼羞成怒又故意杀人的消息便迅速漫开,成为所有人都为之震愕的话题。   命人马上前去官府备案,老夫人也很快下达了最终的处置。问蓉与锦瑜已当场死亡,虽是有过在先且是自尽,但毕竟死于公府,老夫人还是念及逝者为大,决定由公府出钱浅葬。锦心虽一直不认锦瑜所控的种种罪行,但所有证据已俱全,老夫人放弃了将她送往官府处理,责予施以刑杖,永逐公府,变卖为奴。   事情几乎已了罢了,沈长歌便未再中院过多停留,伴着临霜回去了紫竹苑,临霜此番应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一路上一直脸色郁郁的,神思也十分迷惘。沈长歌也没再说什么,一直静随在她身后安静随着她,视线却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一入紫竹苑,知书入画立刻迎了过来。   “三少爷,临霜!你们回来了!”   知书入画显然是已听说了清和堂发生的一切,刚见临霜与沈长歌回来,便急匆匆地赶上前,好奇地询问。   “三少爷,临霜,我们听说问蓉嬷嬷在清和堂杀人了?还自杀!真的假的?怎么样啊?”   最先开口的是知书,入画也在一旁连连点头,一双眼睁得老大,“是啊是啊!还有,锦心呢?老夫人有没有发落她?”   “嗯嗯,还有锦瑜!锦瑜她真的死了?她不是问蓉嬷嬷的女儿吗?问蓉嬷嬷竟然真的会杀了她?”   “还有还有,锦瑜为什么会突然去清和堂指认问蓉嬷嬷和锦心啊?她不是和她们一起的吗?”   ……   一人一句,问语连珠,临霜只一直听着,没有回答。   “知书入画。”   一个清音忽然截断了她们的话语。   沈长歌走上前来,“别问了,临霜有些累,你们去煮一碗安神汤,等下送到内苑。”   “哦……”知书入画有些失望,可沈长歌都已发令,又不得不服从,只能乖乖地应了,百般不愿地退了下去。   瞥眼望了望临霜,沈长歌轻轻一笑,伸手扣住她的腕,道:“走吧。”   回到内苑,沈长歌将临霜送回房间。   沈长歌却没有直接离去,反手阖上了门,静步走到临霜的身前。临霜微有些怔愕,刚想开口问他为何还在这儿,便已听他率先问道:“你在想什么?”   “……嗯?”临霜微怔了怔。   “你心情不好吗?”从她出了清和堂起情绪便一直有些低落,他自然感受的出来,柔声问:“怎么了?”   临霜的眉目微微一动,半晌,眸睫逐渐低垂下来,迟疑道:“少爷,你说……我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对的啊……”   沈长歌眉目微挑,并不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她轻咬了咬唇道:“是我们设法让锦瑜去出面指认问蓉和锦心,如果我们没这么做,她们可能就不会死了,所以少爷,你说,这算不算是我们间接将她们害死的……”   起初她将紫珠给到锦瑜,又同她说那些,本是想着锦瑜能够将事情的真相同家主面前一一说出来,好令老夫人能够依照府规处置问蓉与锦心,却不想事情发展到最终,竟会变成这般无法逆转的局面。   沈长歌微默了默,轻笑,忽然上前两步压住她的肩膀。   临霜轻愕,一瞬抬起头看向他。   “和你我有什么关系?”沈长歌道:“我们只不过是追究事情真相,又不是逼她们去死,她们自己犯错,是她们自己咎由自取,怎么能怪我们?”   临霜仍是犹豫,默了默,低下了头,“可是……如果我们没有把那颗紫珠给锦瑜,或许问蓉嬷嬷就不会杀了她再自尽了……”   沈长歌微哂,带着她走到床榻边,按着她的肩膀令她坐下,道:“你和我能做的,就是让她们把真相说出来,其余的事情,是你我都没能想到的。该做的我们都已做了,而其他的后果,也并不是我们能掌控得了的,更不是我们所造成的。”   他凝视了她一瞬,忽然探上前帮她整了下榻上的被褥,又忽地俯下身,将她的鞋子褪下。   临霜瞬间一惊!   下意识想将脚缩回来,却被他轻轻一捺重新按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由分说将她的鞋子全部脱下来,他扶着她在床上躺下,“放心吧,我们没有错。你就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觉,等醒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为她略略掖好了被褥,他低低嘱咐,“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简单做好这一切,沈长歌站起身,似乎想要离去。他半曳床榻的衣角却忽地被拽了一下,耳边同时传来一声低呼,“少爷!”   沈长歌脚步停住,看她。   抿了抿唇,临霜唇齿翕动,“我……”   她刚一开口,竟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方才的一个下意识,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动作与话语同时滞了一滞,她微垂下眸,僵硬地松了松手。   顿了顿,沈长歌退回两步。   他见她这般,只当她是见了方才那般的境况,心中还尚存着恐惧,不敢独留,不禁轻笑。重新走回到她身侧,他拍了拍她还半揪着自己衣襟的手,低低道:“放心吧,我不走,我留下陪你。”   临霜目光凝了一瞬,愣住了。   “我去给你取安神汤。”他静静道,声线温和,“你先休息,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第95章 央求   这件事很快也便过去了。   临霜独自一人思郁了几天, 不过多时,心中的纠结也逐渐淡去了。老夫人和长公主以极快的速度解决了问蓉与锦心一事,下令不允府中任何人私自谈议。尽管挡不住小厮婢女们私下的窃窃之音, 但明面上己几乎消失匿迹, 不再惹人倾注。   然而随着锦心被发落,紫竹苑内的状况却陷进了一种尴尬之中。   这一次的事情发生的太急, 锦心毕竟为一苑掌事,手中平日繁杂的事务还未及交接, 便已被老夫人下令逐出的公府。掌事被逐, 苑中许多事务便被搁置下来, 又恰临月末,正是公府各苑与中公报备申例的最忙之时。沈长歌见状,只将事情一股脑全部丢给了安小开处理, 命他无论如何必将苑务整理清楚,此外没未过多涉足。   安小开起初还因接掌掌事之事感到异常新奇,每天抱着算盘敲来算去,誓定要将紫竹苑掌管的井井有条。可是没过几天, 便开始叫苦不迭,直嚷着要将这繁琐恼人的差事丢出去。紫竹院内人丁稀薄,仅这几人, 每月的月银月例、起居补给便已令他大感摸不到头脑,外加整个阁苑的公资分配,更是叫他焦头烂额。无可奈何,他只得找了一个时机抓住临霜, 试图向临霜求助。   而今时令已入了深春,随着春猎的结束,沈长歌在太学的课业也恢复忙碌,临霜整日跟着沈长歌伴学,自然是没有精力再掌管阁苑之事。听了安小开的求助,临霜的心头却无端冒出另一个想法,令她瞬时心动。   于是在当天晚上,用过晚膳后,临霜又兀自在小厨房内忙活了大半晌,而后敲响了沈长歌的门。   “进。”沈长歌正凝神做着弓箭课所需的弓弩,听闻声响,淡淡传来一声。   轻舒一口气,临霜捋了捋头发,又整整衣摆,最后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然后推门而入。   “少爷。”   听见她的声音,沈长歌抬起头,唇角扬起笑颜,“临霜。”   “嗯。”她轻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小托盘放在桌上,笑着说道:“少爷,我是来给您送夜宵的。”   他有些微诧,低头看了一眼,轻笑,“我不太饿,你不用送我的,你拿去吃吧。”   临霜微怔了下,迟疑了一瞬,开口,“那个……少爷!这是我研究出的新菜品,量不多,不会让您撑着的,您尝尝!”   沈长歌轻讶,心头莫名感到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顿了顿,点头道:“好吧,那就放在这儿吧,我等下会吃。”   “哦……”临霜点点头,应下了,人却没有离去,仍是笔直地站立在桌前盯着他。   沈长歌不由问道:“还有其他的事吗?”   “呃……”支吾了两声,临霜摸了摸脖子,忽道:“那个少爷!您还没问我这菜叫什么名字呢!”   他一怔,手中的动作不由停了一停,不解道:“叫什么?”   “鸳鸯戏雪球!”   临霜立刻回答,一双眼灼灼地看着他。沈长歌不禁笑了声,伸手将那个雪白的小瓷盅打开来,就见其中是一盅香浓的羹汤,汤面轻浮着一个半大的山药球,而那两个“鸳鸯”,无疑便是“雪球”旁被琢得细小的胡萝卜。   “鸳鸯戏雪球。”他念了念,凝思了一瞬,似乎有些明白她了的用意,再望向她的目光不禁有了些促狭的笑意,“你想‘央求’我什么?”   临霜的表情微微一僵,知晓自己的心思已被他一眼探破,不禁有些窘迫,低低道:“少爷,我……是有个事想求你!”   他并不意外,点点头,说道:“说说看。”   深呼一口气,临霜小步凑上前,眼睛直直盯着他,“少爷,您看,自从锦心走了之后,我们这紫竹苑,还没个掌事呢!您看小开也不太懂这些,您能不能考虑考虑……将翠云姑姑,和秋杏阿圆她们……调来紫竹苑?”   他一瞬怔愕,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她的视线,“把她们调来紫竹苑?”   临霜立即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满眼期待。   他却一下笑出来,没有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倒望得临霜莫名忐忑。   “少爷,您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沈长歌轻咳,道:“你这买卖做的倒好。我紫竹苑不过只是走了一个掌事,你却一起给了我三个,我岂不是赔了?”   轻咬了咬唇,临霜哀求,“少爷,其实吧,你不觉得,我们紫竹苑的人太少了些吗?你看,我们这么大的阁苑,就只有知书入画两人打理,她们多累呀!而且,秋杏阿圆做事能力很强的!又和翠云姑姑待了这么久,一起来紫竹苑做事,也一定很有默契!翠云姑姑就更不必说了,有她在,紫竹苑一定更加井然有序!所以少爷,你考虑考虑,就……把她们调来吧!紫竹苑更好,也是你愿意看到的是不是?”   “哦……”沈长歌故作了悟般点点头,看她,“那,如果她们都来了紫竹苑,藏书阁怎么办?”   “有红玉姑姑啊!”临霜一拍手,眸光明亮,兴致勃勃的提议,“上次在清和堂,锦瑜已经说了当年碧玺珠的事和红玉姑姑没关系,老夫人不是也说了,打算给红玉姑姑补偿?左右红玉姑姑不愿入家主的阁院,那,让红玉姑姑去藏书阁,让翠云姑姑来紫竹苑,不是正好?”   沈长歌戏谑地瞥了她一眼,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所以我和祖母还没说什么,你这就已经将一切都考虑好了?”   临霜脸色一红,忽然状着胆子绕到他身边,坐下来揪住他的袖摆摇了摇,“哎呀少爷,您就答应我吧!秋杏阿圆您也见过,您也知她们都很听话懂事的,而且,照现在这情况,紫竹苑早晚都会有人来,倘若来的是自己人,总比陌生人好对不对?少爷……”   沈长歌忍俊看着她,“自己人自然是好,但依照她们的性子,到了紫竹苑,岂不是得将我这苑里闹得鸡飞狗跳?”   “不会的!”临霜立即驳口,左手立起三根手指保证,“少爷,我发誓,不会让她们在苑里闹的!您到时候就让她们待在外苑,不让她们进内苑还不好吗?我保证一定不会吵到您的!”   沈长歌低笑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她,“那,如果我说不同意的话?”   临霜一听,眼神中的光忽然有些黯淡了,手中微微松下来,呢喃,“这样啊……”   她低了低头,万分失望地叹了一声,低语,“也是……您这么喜静,她们那么闹,您肯定不喜欢她们那性子了。当初能让我进紫竹苑,已经是少爷的恩典了,我哪还能要求您,将她们都调进来呢……”   沈长歌默默看着她。   自顾说着,临霜抬起脸,朝他露了一个强作欢颜的笑容,松开了他的袖摆,“少爷,天色不早了,奴婢也没其他事了,您早些休息吧!记得将夜宵吃了,奴婢也回了。”   静静施了一礼,她转过身,垂头丧气朝着门外走去。   背对着沈长歌,临霜无法望见便在她转身离去之后,沈长歌忽地露笑。他微咳一声,故作平静地开口,声音从她身后静静传来。   “翠云姑姑经验足,自然要任命掌事。阿圆性子活跃,也非常会与人打交道,以后紫竹苑与其他苑的事情,就交给她吧!至于秋杏,勤快效率高,让她带着知书入画在苑里做事也好,有了她指导,也免得知书入画总是摸不着头脑……”   临霜一怔,脚步突然定住了,诧异回过头。   沈长歌挑眉望着她,“最迟月末,让她们尽快入苑,至于红玉姑姑的事,我会同祖母讲。”   “……”愣了好半天,临霜突然爆出一声惊呼,“啊啊啊!”   又飞快跑回到他身边,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所以少爷,你、你、你这是同意了?”   沈长歌微哂,盯了她一会儿,轻点了点头。   “啊!”临霜心中大喜,双手一拍发出一声掌声,下意识双手扣住他的手臂晃啊晃道:“奴婢谢少爷!奴婢替秋杏阿圆谢过少爷!少爷您真好!”   沈长歌错愕,低下头看了自己的手臂一眼,又抬头看向她。   临霜轻怔,方才后知后觉,手一僵从他的臂上移开了,摸了摸耳朵讪笑,“少、少爷,那我先回了!我会尽快将这些事告诉她们的!您也早些休息……晚安!”   撂下这句话,她没再看他,站起身便飞快地朝着屋外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后。   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沈长歌有些愣愕,许久低下头,唇角不禁微微扬起,脸庞泛出点滴柔和。 第96章 生辰   第二日一早, 临霜便极快地将这消息告知给了阿圆与秋杏。   “真的吗?!”——   正如临霜所想的,听闻了她的转述,阿圆秋杏无疑大惊, 一双眼都几乎蹦出光亮。临霜点点头, 伸手轻弹了下阿圆的额头,笑道:“是真的, 你们尽快将事务交接,等这个月底, 就要入苑了。”   “啊啊啊啊啊啊!”阿圆惊呼, 一把上前将临霜抱个满怀, 惊喜道:“太好了临霜,谢谢你!一定是你向少爷恳求的!你简直是太好了!”   秋杏也同样喜不自抑,走上前握紧了临霜的手, 开心道:“临霜,谢谢你!等到了紫竹苑,我们几个又能在一起了!”   “是啊是啊!”阿圆点头,心中又不免狐疑起来, 露出往常的八卦神色,“不过临霜,三少爷那紫竹苑那么难进, 你是怎么说服三少爷可以允我们两个入苑的啊?莫非,是在床上……”   “我去你的!”临霜闻言,登时双目一瞪,抬起脚便狠狠踱了她一脚, 直踩得阿圆“哎呦”一声。   临霜上前便捏住她的脸颊,“你这个臭唢呐,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我告诉你,你到了紫竹苑若还敢这么乱说,信不信我立刻就让三少爷把你撵出去!”   “信信信!我错了我错了!临霜饶命!饶命!”阿圆立刻咧着嘴求饶。   三个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直到翠云走进来,薄斥着几人安静。听着临霜将事情转述一遍,翠云笑道:“我知道了临霜,你回去转告三少爷,我们这边会按时入苑的。你也先回吧,等下还要伴三少爷进学,别耽搁了。”   “嗯。”临霜点点头。   ·   没过多久,时已临近月末。将藏书阁的一切全部移交嘱咐完全,翠云与秋杏阿圆搬入紫竹苑。   时间赶得正巧,这一日正处沈长歌的生辰。老夫人与长公主在东院为其举办了一场小宴,宴请一些家眷亲朋祝贺。临霜未曾去生辰宴,留在紫竹苑迎接翠云秋杏与阿圆。同当初小开一般,带着她们在苑内巡逛讲解,又一一安顿好行囊与住处,等候沈长歌等人宴毕归来。   沈长歌的生辰宴自然不比老夫人的寿辰来得隆重,却也办的热闹,等到众人自宴上归回,时间业已接近了夜晚。见到翠云等人到来,沈长歌没多说什么,只略嘱咐了几句便回去了内苑。知书入画见到阿圆秋杏,万分惊喜。她们此前虽不认识,但经过这几次,多少已有几分熟络,如今见她们也被纷纷分入紫竹苑,不禁拉住了,雀跃地聊个不停。   突然多了几个人,偌大的紫竹苑虽看着还是冷冷清清,但较平时一比,明显热闹了不少。安小开素来喜好热闹,见状不禁提议,几人一起聚上一聚,既是欢迎新人的来临,又是变相为沈长歌来一场小小的庆宴。方才在生辰宴上,沈长歌一直仅顾寒暄待客,未曾得空好好吃喝,他们这些仆婢在一旁侍候着,自然更是拘谨。如今回了苑,只剩下了自己人,安小开大想放开了放肆一回,不由兴致勃勃地回内苑请命。   秋杏阿圆知书入画她们年纪都不大,对安小开的意见无比赞同,翠云虽未表态,却担忧这样的玩闹,三少爷会不悦。未曾想小开方才与沈长歌一说,沈长歌竟一口应下了,又叫来了临霜,几人手忙脚乱,在小厨房做了数道开胃小菜,又取来清酒,在外苑的小石桌上集聚。   月色当空,春风清徐,苑内香意弥漫,笑语欢言。   坐在一处,七个人嘻嘻哈哈地聊笑猜拳,合韵吃酒,气氛轻松而欢快。有阿圆和小开在,两人一个热络,一个机灵,没过多久,便让整桌的气氛彻底热了起来。因为聚会办的匆促,临霜与翠云来不及做太多的菜,几人风卷残云,桌上很快便已空了。然而酒却还是够的,于是行了半天的酒令,纷纷饮得脸颊绯红,眸目微醺,却还是嬉笑着不肯散。   斟了一杯酒,知书站起身,举到沈长歌的面前,醉醺醺地祝辞,“少爷!知书祝你生辰快乐!嗯……也欢迎翠云姑姑和秋杏阿圆,来到紫竹苑!”   “好!”   旁边的几个人七倒八歪地鼓掌,扯着嗓子欢呼。沈长歌无奈轻笑,各自为自己与翠云斟了一杯,与她手中的酒盏轻微一碰。   “我我我!我也来!”眼见着知书敬酒,一向最为跳脱的阿圆也立刻笑哈哈站起来,将酒盏斟满,大咧咧举到沈长歌面前,她猛地一摆手,豪迈道:“少爷,愿你生辰快乐!岁岁今朝!”说着仰头便将酒液一饮而尽。   “好!”   “阿圆好棒!”   周围又是一阵掌声。   “阿圆……”轻拽了拽阿圆的衣角,秋杏只觉大为不忍直视,不禁轻掩住额别过头。沈长歌却不觉什么,依旧淡定地倒了一杯酒,同她的杯盏轻碰,慢慢啜下去。   看着他将酒喝下了,阿圆不禁灵机一动,忽然凑上前,“少爷,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沈长歌神情淡定。   脸上露出一抹神秘兮兮的笑,阿圆故作停顿,忽然高声道:“那就是——少爷!你什么时候收了我们临霜啊?唔——”   她还未全说完,整个桌上的人却已徒然愣了。翠云一惊!立马上前捂住她的嘴。   临霜虽有些微醉,听闻这话也不禁醒了大半,一筷子就拍在她的腕上,“阿圆!你胡说什么呢!”   阿圆“哎呦”了声,满不乐意地嘟囔,“本来就是嘛!临霜,难道你不喜欢三少爷吗?你……唔!”她话没说完,临霜已再次出手将她的嘴堵住,欲哭无泪地向沈长歌赔笑。   “三少爷……您别听她乱说,阿圆她……喝多了,喝多了……”   知书入画的目光在几个人的身上扫了半天,最终落在临霜和沈长歌的脸上,看见临霜脸颊绯红,不由互相对视一眼,坏笑,“哦……少爷,临霜,你们两个……”   临霜一惊,立即瞪过去,“知书入画!你们别乱说!别跟阿圆好的不学学坏的!”   知书入画却恍若未闻,相觑了一眼,扑哧一声偷笑。   沈长歌微微轻咳,轻瞟了她们一眼,面容不动声色,“怎么?你们是觉得紫竹苑规矩太少,急着要有一个少夫人过来管你们吗?”   知书入画被噎了一下,立即尴尬地咳了咳,低头不笑了。   唇角悄无声息地一扬,沈长歌轻望了临霜一眼,淡道:“你们放心,少夫人总会有的。”   听到这一句,临霜的手却忽地顿了下,心中莫名沉了沉。   一直紧紧望着临霜,一侧的安小开却忽然有种莫名的预感,他望了望临霜,又望了望她身边的沈长歌,心思有些黯淡。   ·   安小开觉着胸闷,借着解手的理由从聚会上下来,跑到偏远些的小石园透气。小石园距石桌稍远,已听不见众人欢快雀跃的嬉笑。四周风和宁静,月朗星稀,似乎拂散了一些微醺之意。   他似乎有些喝多了,大脑间晕乎乎的,走路都觉得一脚深一脚浅,不由有些虚浮。一直走到小石园的深处,他寻了一处形状怪异的石头坐下来,望着头顶的星空发呆。   “临霜……”   浅浅地,他喃喃念出一声,思绪似乎有些飘散。   眼前的星光逐渐变得模糊,渐渐地,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张女孩的脸,面容白皙,笑齿如贝,立在他不远处,静静朝着他微笑。他忽然傻傻地笑起来,轻轻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抓够那个身影,然而那个身影却在眼前越离越远,总是无法触及。   “小开?”   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身旁响起。安小开愣了一下,缓缓收回手,扭头看过去。   几步之外,秋杏静静地立着,一身淡蓝色的婢女衫映在月华下,仿若一支临霜而立的夜昙。看见他扭过头来,她露了一抹微笑,说道:“你怎么来这儿了?怎么不回去?”   安小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之间,眸中映出的却是临霜的脸,他眨了眨眼睛,又凝神看了看,有些错愕道:“临……临霜?”   “临霜?”秋杏微怔,狐疑地问了一句,转瞬又向他笑起来,点头道:“嗯!是临霜让我过来找你的,她看你这么半天还不回,担忧你出了事。小开,你若是没事,就快点回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安小开的神思迷迷蒙蒙的,耳朵里一片嗡嗡作响,根本没听到她究竟都说了什么,只是见她在他念出临霜后,肯定点了点头。他心中更加惊讶,只一味地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   秋杏有些微愣,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懂她所说的话。又等了片晌,她轻笑一下,道:“嗯……小开,那我先走了,你记得快点回去!”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去。   “你别走!”一双手臂却忽然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令她戛然止住了脚步。   “啊!”秋杏一慌,下意识转身推开她,她匆匆退开几步,双手忽地抱住了自己的胸前,惊愕道:“小开!你……你干什么!”   “我……”安小开怔怔地,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的眼,忽然说道:“我、我喜欢你!”   秋杏目瞪口呆,“……啊?”   “我真的喜欢你!”安小开肯定地道,目光有些涣散,眼前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稀薄的雾,看不清晰,“我……我第二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我真的……特别喜欢你……”   秋杏徒然睁大眼,心口咯噔一跳,“小、小开……”   安小开忽然走上前,双手扣住她的肩臂,眸光微散,“你、你能不能……不要喜欢少爷……”   “少……爷?”秋杏愣了,讷讷地看着他,“我没有喜欢少爷啊……”   “你不喜欢少爷?”   “不……不喜欢啊……”秋杏愣愣答。   安小开大喜,忽然一把上前抱住她,拥得紧紧的,“那你喜欢我吧!喜欢我吧,好不好!你喜欢我吧……”   “小、小开!”秋杏更慌了,用力想要挣开他,呼吸一阵紊乱,心跳也不受控地凌乱起来。安小开却拥得更加紧,在她耳边呢喃。   “我知道,我比不上少爷……但是我保证,我会对你好的,我一定会拼命拼命对你好的!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喜欢我吧,好不好?”   他自顾说着,忽然松开怀抱注视着她。秋杏抬头,还未反应过什么,便见他忽然俯下脸,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   秋杏全身的血液顿时僵住!   他的呼吸滚烫,热烈的气息呵在她的唇上,猝然而温热,还带着浓烈的酒香。秋杏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一动不敢动,然而胸膛却仿佛揣了一团热火,心跳巨擂,扰得她整个人的神思都乱了。   心中,似倏地有某种异样的感觉弥漫,徐徐漫过心弦,然后猛地一瞬散开了一朵花。   吻了许久,安小开放开手,他抬起脸,眸光却在瞬间骤然放大,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朦胧的雾仿佛散去了,然而映入眼帘的人却是——   “秋——?”   他愣愣地吐出了这一个字,整个人身体却忽然一歪,接着“砰”的一声响,他竟毫无预兆地醉倒在地上。   “小开!” 第97章 初吻   等到这一场小小聚会已聚得差不多了, 天色已经沉入了深夜。众人喝得七倒八歪的,纷纷歪倒在石板桌上,神绪不清地哼哼唧唧。沈长歌看天色晚了, 提议这一夜到此为止。知书入画点着头应, 一捞手,竟在桌上抄起一个空坛子, 枕在头下睡着了。   无可奈何,沈长歌只得一一将人们拖回房里。好在翠云也还醒着, 两个人忙前跑后, 将这几个喝成烂泥的丫头纷纷安顿好在房中。回到小桌旁, 仅剩下临霜一人还在蒙头大睡,翠云一边拾起桌旁的碗筷狼藉,一边问道:“少爷, 临霜她……”   “姑姑不必担心,临霜就交给我吧,您今夜也喝了许多,快些回去休息吧!”帮着翠云将石桌收整好, 沈长歌淡声嘱咐。   翠云放下心,将收整好的碗碟带回了厨房,向沈长歌施礼告退。   月色清亮, 四周静寂。   叹了口气,沈长歌坐在临霜的身旁,轻揉了揉眉心,散解掉大脑中些许迷蒙的醉意。睁开眼, 他又瞥向一旁的临霜,清冷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几缕温和。   “贪酒虫,不能喝还喝这么多。”他低低道了一句,伸出手在她的笔尖微微一勾,笑意哂然。   临霜正歪斜着脑袋枕着臂睡着,一时似乎感应到了,不舒服地摆手挥开他的手,翻了个侧。   沈长歌无奈,轻笑着摇摇头,忽地站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向内苑。   ·   将临霜安顿好在自己的房间,沈长歌走到窗前打开窗扉,令清新空气灌进来,又仔仔细细帮她拆卸了发髻,掖好了褥被。   做好这一切,他轻叹了一息,立在床头默默凝视了她一会儿,转身欲要离去。   袖摆处却突然被扯了一下,沈长歌停下脚步。一回头,却望见是临霜的手一直攥着,执拗地没有放开。她轻轻翻了个身,眼睛明明还是闭着的,唇齿微微轻翕,口中却呢喃地唤出一句,“少爷……”   沈长歌一怔,重新走到床边坐下来,手碰了碰她的脸,“临霜?”   床上的人没有应声,就着淡淡的月色,睫毛却微微动了一动。她皱了皱眉,似乎感觉有些难受,然后,轻轻睁开眼。   “你醒了?”沈长歌有些惊讶,看着她,微笑一下,问道:“难不难受?我给你去倒杯水。”他刚刚起身,谁知袖摆处还被她紧攥在手中,无奈再次折回。   “临霜。”轻握了下她的手,沈长歌轻声道,示意她。   临霜却没有松手,只是一直讷讷地盯着他,眼神像是在看他,又像是不在。就这样默默盯了许久,她张了张口,低低地喃道:“少……爷?”   “是我。”沈长歌蹲下身,注视着她的眼,轻轻笑了下,说道:“临霜,我去给你倒水。”   临霜却忽然呵呵笑了,一双眼水汪汪的,脸上却还带着醺醺的醉意。她笑了笑,接着又忽然不笑了,转而变为一种闷闷的悲腔,“少爷,少夫人……是谁啊?”   没曾想她会问这一个问题,沈长歌微怔,伸手抚了下临霜的额头,“临霜,你怎么了?”   “少夫人是谁啊……”她却繁乱地弄开他的手,动了动身子,将脸半埋入被中,话语也变成了一种低微的哼声,却隐隐似有哭腔,“……你真的有少夫人了吗……她是谁、谁啊……”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地,竟又慢慢地睡着了。   便在这一刻,他才突然有些反应过来,她根本就是在一直醉着,不曾醒来。   一阵风拂过,将床榻边的纱帘拂得轻飘,月光从窗棂外落下再映透床帘,在她的脸上落上一层水波般的光纹。她的脸庞被月光照映得异常白皙,长睫似羽,肌肤如玉,静静地沉睡着,宁静而安然。   莫名的,沈长歌竟觉得心跳突然漏了几拍。   “是你。”   轻轻的一声,比夜雾还淡,瞬间便消散在了浓浓夜色里。   静静低头看着她,沈长歌的大脑一片空白,十指轻蜷,慢慢地俯下脸去。他的动作缓慢而轻微,带着些许紊乱的呼吸静静呵在她的唇上,有些醇酒的清香,又有些夜雾的温凉,微而小心。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起身离开她的时候,沈长歌的心跳开始和缓下来,目光长久地在她的唇上停驻,他感到心口仿佛有一抹暖流徐过,浸透得血液都逐渐变得温热。他看了许久许久,唇角轻轻扬起一抹微笑,神容温和。   “临霜。”   “……”   “晚安。”   ……   ·   同样的月色下,同样笼罩着另一处房苑。   静静躺在二人宽大床上之上,秋杏缓缓睁开眼。凝视着窗前已抽了芽的花朵,她默默地出神望着,思绪一片凌乱。   不知为什么,她明明喝了许多,可是就在这一瞬,却忽地便睡不着了。头脑中一遍遍不断重演着方才那一幕景象,她浑身滚烫,心中更似揣了一直小鹿,踏得她神思难安。   ……   我、我喜欢你!   我真的喜欢你!我……我第二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我真的……特别喜欢你……   你、你能不能……不要喜欢少爷……   你喜欢我吧!喜欢我吧,好不好!你喜欢我吧……   ……   安、小、开。   心中轻轻辗转过这个名字,秋杏心跳凌乱。   其实她对他的印象一直都不多,仅记的几次,便是第一次在马厩时,是三少爷令他,将她与临霜带去藏书阁,再后来的几回碰面,都是因为临霜出了状况,不过是匆匆的几次,却没想到,他竟会……   莫名的感觉在胸口滋生,弄得她心弦发痒,又难抑地激动。   脑海中逐渐勾勒起那个少年的轮廓,身形瘦却有力,皮肤黝黑,轮廓鲜明,笑起来却有种染了光芒般的灿烂。算起来,公府的小厮这样多,他确实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优秀的一个。   而她听说过,他是公府的家生子,自小,便跟随着三少爷,无论是家世还是人品,似乎……也是最好的一个。   轻轻舒缓了一口气,秋杏微微一笑。翻了个身,推了推身边的阿圆,“阿圆,阿圆。”   阿圆睡得正熟,感到了推搡,烦躁地扭了扭身,不耐烦地嘀咕,“哎呀别推我我好晕……”   秋杏却不在意,轻轻笑了一笑,向着她的身边凑近了一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阿圆,我今天,被表白了。”   “哦……”阿圆胡乱应了一声。   “是小开!”秋杏立刻又道,声音含笑。   完全睡得迷瞪瞪的,阿圆含糊道:“好……”   “他说,他很喜欢我,也希望我喜欢他。”自顾在她耳边自语,秋杏喜滋滋的,“真的很突然,我都没想到,原来他早就喜欢我了,直到今天,才告诉我。而且他真的很勇敢,阿圆,你都不知道,他抱了我,她还——”   回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秋杏脸色一红,话语突然止住了,轻轻低笑。   “其实,他也挺好的。”过了片晌,声音又起。   身边的阿圆却一直没有动静。   “虽然不至于和少爷们相比,可是毕竟,也是府里最好的家生子。如果能和他一起,似乎也不错。而且他还说了,他一定会对我特别好,特别特别好的。”   “……”   “你说……我要不和他一起?”   又出手碰了下阿圆,阿圆翻滚着身子离她稍远了些,囫囵地“嗯”了声。   “你也觉得我该和他一起?”   秋杏惊喜,躺平了身子,静静看着头顶房梁的花纹,笑意甜蜜。   手指轻碰了碰自己的唇,她依稀还能感受到那一瞬那个少年的余温,犹如一缕和暖的春风拂过,温温润润。她吃吃笑了笑,弄了弄被子,调节了下姿势。将自己缩进被子中,看着地上的银两的月光块,闭眼。   ……   这个夜晚,微风静徐,夜色深浓,而每个人的心中各怀心思,冗长静谧。   而月光,那么亮,那么凉。   ·   随着翠云她们几人的到来,紫竹苑中果真如临霜所想的那般,变得恣意而热闹。   自安小开手中接过了苑中的公务,翠云很快,便将一切都重整得井井有条。有了阿圆与秋杏,知书入画也不再像曾经那般无聊,几个人成日聚在一处,聊天打牌,追逐玩闹,便连内苑,都可经常听到几人嘻哈打闹的声响。每每傍晚宁静,她伴着沈长歌在书房依书读卷,便可隐隐闻见阿圆粗着嗓门,同知书入画吹牛调侃的动静。每当这般,沈长歌总是眉目微动,然后轻撂下书文,戏谑地朝着对面的临霜望上一眼,临霜羞愧难安,回思起当初那句“我发誓不会让她们在苑里闹的”,便就轻轻抬起书本挡住整张脸,藏在书后欲哭无泪。   然后翠云就会不知从何处冲出来,呵斥着她们不许吵闹。起初知书入画似还听从,渐渐的,她们似乎也与翠云熟悉起来,开始胆敢状着胆子同她玩笑。于是翠云便抄起家伙,喊杀喊打地在整个外苑追着几人跑闹,一阵阵嘻嘻哈哈的笑声远远传来,银铃一般悦耳动听。   那些时日,沈长歌在太学的课业逐渐开始变得忙碌,连带着临霜的起居节奏也逐步开始快速。出苑进学,临霜都只顾着凝神背书。这让她无空关注着身边那些微妙细小的变化,例如秋杏每当望见小开时,面庞微微涌上的一点笑容;亦或者是窗畔又高了些许的紫竹、庭中盛绽的夏花。   日子慢悠悠地过去,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几年光景倏然而过。过了寒末春来,紫竹苑里的春花又一簇一簇地开了。院中的梨花如云如絮,轻飘漫卷。梨白映着金黄的暖阳,金白映眼的一片。临霜着着白色雪纱的衣衫,立在梨树之下,竟似与梨树融为一体的,梨花飘散,白裙摇曳,隔远凝望,真仿若一个梨花幻化的仙。   “临霜。”   身后有人悄悄走近,轻缓脚步,出声呼唤。   临霜回过头。   隔着几步之外,沈长歌静静屹立,一身劲衣如夜如墨,衬出男子英俊的倨傲之姿。她的目光凝了一瞬,而后轻轻朝他笑起来,“少爷。”   沈长歌的目光越过那些飘落如雪的梨花瓣,静静定在她的身上。   这一年她十六岁,双瞳剪水,眉目似画,身上的雪纱衣裙宽大,却掩不住她已出落得纤巧玲珑的身段。一头纯黑的青丝半挽半散,垂在肩臂身侧,被风吹出一抹弯曲柔和的弧度。仅是这般静静立着,便已如同一副映人眼目的清丽春景,散出令人无法忽略的绝代光华。 第98章 世子   静坐在梳妆镜旁, 临霜执起玉梳,慢慢散开沈长歌的发。   轻轻将他的头发一点点梳的顺了,临霜熟稔地将他的发慢慢挽起, 再以一个玉冠束起。对镜望了望沈长歌的脸庞, 她轻轻一笑,道:“少爷, 您看您这样去接立封旨,如何?”   几日前, 陛下在朝中下旨, 将定国公府国公位成于镇远将军沈震域, 一同而下的,便是公府世子之位的封立。这场矛盾纠葛了数久,沈震域最终应了老夫人云氏的要求, 同意将世子之位袭于长公主之子沈长歌,而这一日,便是接旨之日。   沈长歌却没有看着镜中的自己,视线透过铜镜看着她, 轻笑,“你梳的,都好。”他的目光明明是温润的, 却无端好似一支箭,能透过镜面直穿透在她心上。   临霜的心房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目光,她象征性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道:“那……少爷,您快些去吧,老夫人她们想来应该已经等着您了。”她低着脸转过身,似乎想要离屋,手腕却忽地被眼疾手快地被他扣住。   沈长歌站起身,上前几步,和她挨得十分近,低头看着她。   “你等下去哪儿?”   “去太学帮您跟太傅告假。”临霜嚅嚅地答,没有抬头。这一日本不是休沐,只是他因要接旨不曾想去进学,还需她及时去跟太傅说明才行。   “你先别去,在苑里等我。”沈长歌轻笑,低着头,声音温冽得如一缕溪水,彻响在她的头顶处,“我等下还得跟祖母去一趟宫里,与陛下谢恩,大概午时回,你等我,下午同我一起去。”   临霜微怔,下意识脱口,“可是太学……”   “没关系的。”他却只是摇头,脸上的笑容晕染得更深,说道:“整个京州都知我今日要袭世子位,太学怎么会不知道?你不用特意去,在这里等我。”   略低了低脸,沈长歌凑近她一些,“下午太学办了击鞠赛。我们甲班要对乙班,上次长昱不是和你说我武学不如他?我带你去看一看。”   临霜脸色一红,含糊地“哦”了一小声,转身便要跑开。   他却再次把她拉住,令她不得不再次停下了脚步,回过头。   “记得吃饭。”沈长歌清声嘱咐道。   她直感到异常的羞赧,胡乱地点了点头,脱开他的手便匆匆跑出去了。看着她雪白裙袂隐没在屋门口,沈长歌的唇不自觉地上扬。   ·   下午太学的武学场,气氛是万分热烈的。   这一场太学击鞠赛是由陛下下旨举办的。这一年的春季来得较早,方才过了春分,整个京州已经如暖春一般天暖风清。去年冬月,陛下急生过一场风寒,惹得满朝上下张皇失措,于是今年开春,陛下便就决定取消了这一年的春猎,转而办立了这场竞技。   前来太学参与击鞠赛的并不仅有太学的学生,除却京州各大世家大族之子,还有朝中一些武将臣子前来参与。尽管上场的人并不太多,却还有许多不通武艺的文将、以及女学闺眷的世家贵女前来观战。整个比击鞠场上被打理得平望若砥,无数人围绕在周侧的瞰台上,喧声如潮。   击鞠需在马上进行,每人各骑着各自的马匹,手执一支球杖,一边控马,一边来争夺一个拳大的小球。球场的两侧各设球门。只消将球击入对方的球门,便可算获胜。   随着判者的一挥而下,场上的两队人马立即开始争夺,马蹄阵阵,尘埃飞扬,犹若潮水奔流。场外的气氛也一瞬间沸腾起来,拼了命地鼓劲助威,阵阵称好。   坐在瞰台旁一个非常偏僻的位置,临霜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台上,心绪紧揪。   这一场是由太学的学子们上场,甲班对战乙班,甲班着黑,乙班着白。那黑黑白白的身影在场上极迅交错,仿佛似一盘凌乱变换的棋局,令她眼花缭乱,她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个清瘦疾厉的身影,一瞬不瞬。   忽然一阵爆烈的喧哗声,只见被标注“乙”的球门之中,那个拳头大小的小球迅速穿过,如一抹流星忽地自众人眼底飞过。台旁“锵”地一声惊响,是他用力敲响了铜锣,同时高声宣布,“甲班,入球一——”   “好!”——   一阵盛烈的掌声在瞰台上漫开,众人忍不住高呼道。同一时刻,沈长歌忽然策马停驻,轻轻抬起头,看向瞰台处的一处方向。   下午正灿的阳光落入他的眸中,令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临霜微微一怔,视线正巧与他撞在了一处,心轻缓一跳。   他似乎向她笑了一下,而后很快便转回了目光,利落扯了一下缰绳,引着坐骑再次没入人群之中。   看着他的身影,临霜此前一直紧揪的心不禁放下了些许,脸上也微然露出了一点笑。   “临霜临霜!三少爷好厉害呀!”身旁的彩月激动地挽住她的臂,止不住地欢呼,“居然刚一上场就拿下了首球!”   “是啊是啊!”玲珑与琳琅也在一边高声应和,还不时推搡了下彩月,“彩月,就你还说三少爷只是通文不精武,不及你家四少爷呢!你家四少爷净会吹牛!”   彩月不高兴了,“诶,你们这是什么话!四少爷再差也比你们家那两个少爷强啊!你们少爷不从马上掉下来,就已经不错了!”   玲珑琳琅的家主是京州城柳家的四公子与小公子,也是整个太学中出了名的文弱书生,那二人如沈长歌与沈长昱一般,分处于甲乙两班。此刻那两人正在场上紧抱着马匹,拼了命的在边缘逃窜,生怕一个不注意便被飞来的木球波及。   玲珑琳琅被堵了一句,脸色不禁有些涨红。玲珑滞了一下,干巴巴地开口,“我、我们在讨论三少爷和四少爷呢!你扯我们家少爷做什么。”说着又转头笑眯眯看向临霜,“你说是不是?临霜?”   “是世子。”目光紧凝着场上,临霜头也不回地纠正。   “哦对对对!世子!世子!”玲珑琳琅讪讪地笑笑,悄悄吐了吐舌头。   赛场之上,沈长歌与沈长昱策马疾行,形式胶着。   “不错啊,三哥!”飞快地与他争抢着地上飞速翻滚的小木球,沈长昱笑道:“首球归你,这一回,我可不让你了!”   “放马过来。”沈长歌淡淡道,左手有序地控着马,右手的球杖飞快翻转,去挥打那个木球。   “驾!”沈长昱打马追上,腕间迅速出手与他一拗,阻住了他的动作。他同时侧身一偏,大半个身子都探出马背,手中的球杖轻巧一挑,将木球挑至自己的身侧。   带着那球向往着甲班所在的球门狂奔,沈长昱急戾打马,敏捷地避闪。沈长歌在身后紧追不舍,几次探身欲将球夺回,竟数次都失败了。最终无法,他倏地夹马疾速前行,追至沈长昱马前,忽地越过他——惊险折弯。   沈长昱一惊!下意识扯僵勒马。沈长歌趁时自他身侧避过,腕间一挥,将那枚木球笔直地打入对侧的球门。   “好!”——   又一阵呼声猛烈爆开,判者敲响铜锣,高声宣告:“甲班,入球二——”   “啊!”彩月玲珑几乎兴奋得跳起,没在人群里用力鼓掌,激动地挽着临霜,“临霜!又进了!世子又进球了!”   临霜点点头,看着场上的沈长歌,眼神晶亮晶亮。   场上,沈长昱眉目紧蹙,“三哥!你居然诈我!”   “兵不厌诈。”沈长歌轻哂,轻飘飘拍了拍他的肩,调转马头再次混入球战中。   又反复比了几个来回,甲班趁胜追击,勇往直前,又自场上夺下了一球。乙班不甘示弱,干脆破罐破摔,纷纷拼了命般,同甲班争抢拦夺,竟生生在已处的劣势上,反扳回了三球,眼见着处于平局,台上众人的心绪也越来越紧张,个个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瞧。   便在这时,乙班一个学生在混乱抢球中,马匹倏地被旁人绊倒,整个人连人带马地摔倒在一侧!   众人瞬时惊哗!   在击鞠场上摔倒是极为危险的,场外的判者立时敲锣喊停,令人上前将那摔倒的学生扶起,搀到场外,太医立即上前探看,好在确认了只是受了些许皮外擦伤,未曾动及筋骨。   摔倒的是乙班的一位学生。虽并无大伤,但也不适合再上场比拼了。然而此时两班赛况持平,且还尚有半场,乙班缺席一人,另状况略微有些僵滞。甲班私下暗议半晌,主动提出甲班中也撤出一人,以示公平。   然而这个撤出的人选,却成为了一个难题。   乙班方才摔倒的学生武学乃是班中上乘者,失了这样一位队员,无疑令乙班的实力折扣了许多,甲班若要撤出几乎相等水平的队员,那么几乎仅有沈长歌或沈长歆可质同。然而撤出沈长歌或沈长歆,甲班人自然不愿,可若撤出能力稍差的,乙班更不认同,说着说着,气氛无疑又再次僵滞起来。   就在场面问题有些难解的时候,瞰台之上,一个人影竟从人群中走出来,径直走到球场的边缘,面容淡然。   “我来。”   看着场上所有人,他颜容笃定,静静说道。 第99章 对峙   那个人是沈长欢。   望见他, 整个武场的人们无疑都怔住了,一时有些鸦寂。   自从三年前,定国公府老夫人云氏寿诞, 沈震域长子沈长欢沈吟娆两兄妹虽父回京后, 这三年来便受帝命,未曾再回北境。这其中的缘由众人虽不知晓, 但大抵也能有所测想,无疑——是与世子之位有关。   三年前, 老定国公沈竹胤请辞爵位, 梁帝顺意将国公位承袭于沈震域, 同时需立定的,便是定国公府的世子之位。可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公府世子之位无疑便是沈长歌所承袭时, 便在这时,沈震域竟孤身请旨,望梁帝转而封立长子沈长欢为世子。   沈长欢与沈长歌的关系,在梁国朝中众臣心中无疑是心照不宣的, 然沈震域再怎般心有偏袒,但念及长公主身份,也该知晓这世子之位兹事体大, 当该如此算正确抉择。可沈震域却一心孤注,更与梁帝下言,如若不愿将世子之位承于沈长欢,他宁不承袭这定国公府。   梁帝自然大怒, 一气之下,将沈震域遣回北地,无召不得回京,却同时下旨令沈长欢与沈吟娆两兄妹留在京州。梁帝这一令无疑是想以沈长欢与沈吟娆为质,逼迫沈震域服从,可未想此事这样一僵滞,竟就此僵滞了整整三年之久。   直至这年春,沈震域不知何由,终愿顺服帝命,请命封立沈长歌为世子。梁帝自然大喜,就此令沈震域承袭定国公,又自今日,下旨立封沈长歌为定国公世子。   而今沈长欢一来,并提议要替补乙班受伤学生上场,这一刻在众人眼中看来,无异于是一场沈长欢与沈长歌之间的较量。   沈长昱在一旁轻笑,策马至沈长歌的身侧撞了下他的肩膀,道:“三哥,这回我们乙班有大哥在,你可要小心了!”   沈长歌淡笑了下,没说什么,打马回到甲班的队列。   一旁的沈长歆眯了眯眼,望了望沈长歌,又望了望场外已迅速换好劲衣护服的沈长欢,饶有兴趣地一哂。   第二半场的击鞠赛很快开始。   随着裁判者一声令起,场上数十人立即急速上前。数匹骏马并驾齐驱,纵如奔雷,律律长嘶。沈长欢奔得很快,不过眨眼便已冲至马队的最前,他以左脚扣住马蹬,直身长探,骤然挥手,首先将那个小木球打入了乙班的列队。   场下倏然浮起一片哗响。   “好厉害!”彩月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沈长欢以极快的速度将那个小球置入了乙班的队列,不由的出声感叹。   “那个可是定国公府的大少爷?镇远少将?”玲珑与琳琅同样目不转睛,讶然地看着场上新替上的那道白色身影,喏喏地问。   “那正是我们大少爷!”彩月不禁骄傲道:“我们公府大少爷,可是在北境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这些对他而言,估计也就是小菜一碟!有大少爷为乙班坐镇,临霜玲珑,这下你们甲班怕是要输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禁戏谑地拱了拱临霜与玲珑的肩,跟着琳琅一块暗中偷笑。   “呸!”玲珑顿时不高兴了,她所随的柳家四公子正在甲班,嗤声朝着两人白了一眼,“镇远将有什么了不起,三少爷还是世子呢!我跟你们说,世子就是不曾上过战场,就这样真刀真枪地比上一次,还不定究竟是谁赢过谁!”   彩月和琳琅对视一笑。玲珑闷哼哼地挪了挪位置,靠近临霜,说道:“临霜,你说是不是?”   临霜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紧盯着场上的动静,放在膝见的双手紧紧地揪住了裙摆。   击鞠场上的气氛愈加紧蹙热烈。   眼见着木球滚入乙班的队列,沈长歌眉目一凛,二话未言,倏地夹马疾行,健马四蹄腾空,飞快地混入乙班的列队。他探着身去争夺那枚轻巧的小木球,然而却有乙班的学生们左右拦着,明明仅有几尺的距离,却莫名变得无比的困难。   “三哥。”横挡在他的身边,沈长昱笑道:“怎么样,有大哥在,是不是吃力了许多?你们甲班,便等着认输吧!”他又一挥球,将那小球击得距甲班的球门更又近了一些。   “那可不一定。”   沈长歌面无表情,再次一扬手,击得马匹一声嘶鸣,迅捷疾蹄,远远将沈长昱甩在身后。   左右解决掉了几个碍人的阻拦,他控着马自空中一跃,在那木球即将滚入球门之前——赫地拦下来,击入甲班的区域。   场中登时再次一片哗声。   折马赶向沈长昱的身边,沈长歌淡哂,“事情未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会有什么变化,莫要大言不惭。”言罢,他一声厉“驾”赶上前。   “诶三哥你……”沈长昱被憋了一下,闷闷地瞪了他一眼,旋即也同样打马追上前。   这一边小木球自半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猝然落地,又随着惯力,在地面翻滚几圈。   甲班的人很快追至了,刚想扬臂将木球击入乙班的球门,一道白色身影便在这时不知从何处猛然行出,只轻轻那么反手一别,竟硬生将小木球轻松夺去了。   甲班的人员无疑大惊!   就在这时,赛场的一侧,另一道黑色的影子也同样猛地窜出,自白影身边猛然一出手,阻住了她挥手击球的动作。他夹马令马匹自前一逼,直直逼退对方几步,而后扬起手——   白色影子自然猜测得到对方的意图,无声笑了一下,手中的球杖同他之间猛地一绞,竟叫对方猝不及防之下偏了寸隅。木球受了杖风,无声地向前滚移了移,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抓紧时机,沈长欢猛地挥出一杖,将那木球直直逼入甲班球门的方向。沈长歌大凛,放弃了与沈长欢缠斗,猛一策马,飞快地奔向木球的方向。   思绪被凶猛的马蹄声彻底湮没,沈长欢与沈长歌一同,并驾齐驱,疾冽争抢,敏锐疾驰的速度令周侧的人不由地向两侧避开道路。木球划至赛场的中央,静静落在地上。一眼望去,距甲班的球门仅有不到数尺的距离,只消再一杖便可入门——   疾驰至木球一侧,沈长欢忽地将手臂高扬。同一时刻,沈长歌猛然冲前,扬臂一挑,先他一步将那小球挑至半空,而后猝地折身,欲将那小球远远击入乙班的球门中——   他这动作无疑是极其危险的,尽管沈长欢可将将收住杖,然而疾驰的马却无法瞬时停步,加之他偏折的角度,这一杖击出,恐怕他只会从马背掉落,卷踏入马蹄之下。一瞬间瞰台上所有人的神思都瞬时僵凝住了,震惊而不可思议的呼声惊起。   临霜满脸的血色瞬时褪去,骤地从座上站起!   “小心——!”   就在沈长歌的一球击出,身子一斜跌下马背的瞬间,一侧的沈长欢骤然踢马跃身,拽住了沈长歌的衣襟,将他猛地揽过。马一声长嘶,前蹄高扬,眼见着便要落蹄而下,他拥着他猝然向旁一跌,堪堪地从马蹄旁擦风而过。   木球远远滚入乙班的球门,场外骤起一声锣响,“甲班,入球四!甲班胜——”   定了一刹,瞰台众人登时爆起一阵高呼,“好——”   临霜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视线却还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上,背脊满布冷汗。   “好险!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身旁的彩月与玲珑琳琅同样叹息,颤抖着挽住临霜的袖。   场上,沈长歌与沈长欢同时微松下一口气,对视一眼,慢慢自地上站起身。   “我输了。”目视着沈长歌,沈长欢轻轻一哂,道。   ·   自太学中寻了一处安静无人的角落,沈长歌与沈长欢二人漫步而行。   “大哥。”默默走了一会儿,沈长歌忽然出声。   走在前面的沈长欢闻声一停,微诧地回过头。抿了抿唇,沈长歌低低开口,“谢谢你救了我。”   沈长欢轻笑,出手拍了下他的臂膀,说道:“你我兄弟,不必言谢。”   他眸目半敛,心中一时说不出是种怎样的滋味,只得保持沉默。   记忆中,似乎自他从有记忆开始,他与沈长欢的关系便一向并不亲厚。   上一世时,因父亲的缘由,尽管这个大哥待自己一向不错,然而他心中的顾忌之心,也令他对他总是无端有着一层隔膜,加之他少年时期便与父亲随军覆往北地,不曾多加接触,故在他心里,也仅只把他当做一个并不熟悉的大哥。后来他经过那一切磨难,卷土重生,他一直怀疑,当初兵符被泄一事,会否与沈长欢脱不开干联。这样致命的怀疑令他再次见到他起,便不由地心存忌惮,故更加同他避而远之。   直到三年前,临霜向他指破二婶与三叔一事,他才不由狐疑,或许此事与沈长欢当真并不相干。加上这三年来,他在暗地中对他多加观探,才发觉他自幼授于父亲,为人正直磊落,襟怀坦白,更不似那般奸恶宵小之辈。   而今,在赛场最后一刻,他又不惜自己的安危……   叹了口气,他复又抬起头,挥散掉心中七七八八的冗乱心绪,对他笑道:“大哥此次单独叫长歌来,可是有什么话,要与长歌说?”   “瞒不过你。”沈长欢微笑,顿了一顿,才终于继续出口,“这个月中,我与吟娆便要回北地了。”   尽管沈长歌早有所料,听她此言,仍是不禁微微一怔。   沈长欢继续道:“在我走之前,这个东西,必须要交给你。”自袖中取出一个封阖的盒子,他将盒子递到他的面前。   沈长歌没有接过,只是静静低眸看着那个盒子,眉目微微一蹙,“这是什么?”   沈长欢默了默。   “你自己打开看一看,便知道了。”将盒子不由分说放入他的手中,沈长欢笑道。   静握着那个掌大的木盒,沈长歌瞳眸微暗,手掌微地紧了一紧,心头拂过了一丝冗乱。尽管他还不曾打开,他便已能猜测这盒中装的究竟是什么。而透过这个小盒,他似乎便已看到不久的未来,他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那些悲剧繁乱、夺势争权,以及最终令他不堪回首的结局。   而一切,都似乎是由它而起的。   胸口微缓了气息,沈长歌抬起头,深瞳静若沉潭,“这是镇远军的兵符,对吗?”   一丝讶异之色自面庞掠过,沈长欢很快又恢复如旧,沉默地低眸,表示了默同。   “为什么要给我?”   对面静默了少顷,沈长欢淡笑开口,“它属于你。”   他道:“长歌,如今你已承袭世子之位,有些责任,便必须要肩负得起。我相信你能做得到。而这,也是父亲的意思。”   “大哥。”沈长歌突然开口。   沈长欢看着他。   静了一会儿,沈长歌开口道:“半月前,你曾修书给父亲。我得这世子之位,其实是你劝告的父亲,对吗?”   沈长欢一时不曾答话。   沈长歌的心中却已有了答案,定了定,突然脱开手,将兵符重置于沈长欢的手中。   沈长欢不解地一怔,“长歌,你这是……”   “大哥。”沈长歌却截断了他的话,看着他,轻轻一笑,“镇远军,不属于我。”   沈长欢目光微闪。   低头抿了抿唇,沈长歌道:“其实我知道,父亲心中一直以来最满意的世子,不是我,而是大哥你。大哥是镇远军的少将军,父亲希望是会由大哥来承袭定国公府,承袭镇远军。但说起来,我从来都不知晓你们在军中、在北地是一个怎样的境况,也不知究竟该如何统领一支军队,所以不管从经验还是历练,都是大哥最为熟悉镇远军,那这镇远军,自然该为大哥所有。”   沈长欢微讶,看着手中那个装置兵符的小盒,目光凝定了一瞬,“可是,如今你已承袭世子。且近来宫中形式隐有动荡,这兵符若放在你那儿,或许会更安全。”   “兵符放在我这里,未必是好事。”沈长歌笑道:“相反的,倘若是由大哥接管镇远军,也未必就是坏事。毕竟大哥自少年时便一直处在镇远军中,镇远军也是大哥一路看来的军队,大哥可放心就这样将镇远军草率交由一毫无经验之人看掌?”   静了一静,沈长欢神容宁静,“可是,如今是你……”   “大哥。”沈长歌清声截断,颜容笃定,“其实近来京州因为世子之位的流言,我一直都有所耳闻,也知晓无论在能力上,或是在父亲的期望上,我都不如大哥你,我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出身,才能最终承了这世子之位。但是平心而论,其实此前,无论这世子之位是由大哥与我谁得,在长歌心里,都从未曾想要与大哥争抢什么,而我也很想知道,大哥,是否也是这般?”   对面凝静了好一会儿,沈长欢神色有了些微的动容,终于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沈长歌微笑,将他僵持着盒子的收的更紧,而后收回手,“所以长歌相信,你我兄弟二人,无论是谁接承了世子之位,或是接管了镇远军,都只会令我们定国公府愈来愈盛。兵符交由大哥手中,长歌非常放心,也希望大哥能够应允这个这一要求,可协同长歌一起,共同振兴定国公府。”   他言罢,撤后了一步,向着沈长欢静静长揖一礼。沈长欢见状一怔,忙出手将他搀起,定定注视。   沈长歌静静回视,许久,淡然微笑,“不知依大哥之见?”   静默少顷,沈长欢终于报以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第100章 花朝   没有继续留在太学观看后来几场的击鞠比赛, 等到沈长歌自学园中归回,便唤上临霜,一同回去了定国公府。回到紫竹苑时已是傍晚, 夕阳灼烧, 金光辉映,屋中未曾点灯, 四下却已被流溢的夕晖蕴成一片绚烂昏黄。   临霜取了药箱,伏坐在沈长歌身侧为他拭药。   沈长歌在跌马那一瞬摔得颇急, 尽管有沈长欢在侧维护着, 手臂肩背等却也不免落上了些许擦伤。她以棉布蘸染上些许药液, 一点点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动作轻缓而小心。   她擦得很认真,似乎在做的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夕阳光透过窗棂斜斜落在她的身上, 将她整个人都蕴上了一层金黄阴影。沈长歌却一直没动声色,只是一直低头看着她,唇角无意识地轻扬。   药粉洒在伤口上,一丝疼漫开, 他下意识地瑟了一下,手臂微动。她立即停下了手,一瞬抬起头。   “疼吗?”   摇摇头, 沈长歌笑容轻松。   临霜咬了咬唇,手中略略放轻了动作,重新低下头小声嘟囔,声音有种埋怨似的不满, “少爷,你也真是的,不过一场击鞠赛而已,输了赢了有何大不了,干嘛要这样拼命。幸好大少爷护的及时,不然——”   “不然如何?”他一哂,忽地轻口驳去了她的话,目光饱含谑意地盯着她。   临霜的言语顿了顿,抬头瞪向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有些气愤似的涨红,“不然——您恐怕就是这梁国史上,在位最短的世子爷了!”   空气定了一秒,沈长歌忽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静了静,临霜似也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面容现出一种赧然的窘迫,低头暗自偷笑了笑。转眼一瞥,却见他不知何已抬起头,正定定看着她。   “咳——”   她又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重新摆正了面容。   静了一刹,沈长歌倏地收回了手,探上前盯着她,轻笑,“你担心我?”   “我可没有。”临霜闪开目光,不由分说将他的手臂拉过了,继续擦药,双颊却微微有了些绯红。   “真的没有?”沈长歌却不愿就此放过,另一只手不老实地上前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笑容携谑。   临霜的脸开始逐渐发热,缩着下巴想要躲开,却被他捺得更紧。她咬了咬唇,倏地心一横,上药的手一用力,直按得他下意识“嘶”了一声,不自觉放开了手。   “药上好了,我走了!”她没好气地道,脸颊连着耳根红得透彻,随手将棉布丢在他的怀中起身就走。   沈长歌眼疾手快地将她拽住,忽地又将她拉回到身侧。   低头望着她的神色,沈长歌轻笑,话语似乎带着一丝轻哄,道:“生气了?”   “不敢。”临霜闷闷答。   这样子望着却完全不像是不敢的模样,沈长歌哑然失笑,抬手轻弹了下她的额,说道:“我和你说过我会赢的,就一定会赢。”   “彩月和沈长昱之前还在你面前说他的武学比得过我,怎么样?这一次你说,我和四弟比,谁更厉害一些?”   他就并排坐在她身侧,距离离得同她极其的接近,温言轻语便就响在耳边,像是一池温柔春水,似乎隐藏着足以将人溺毙的蛊惑。临霜缩了缩脖子,只觉整个脖子连着耳畔都痒痒的,不禁道:“这有什么好比的……反正你都已经赢了。”   这种古怪而氛围令她心中大感奇异,几乎不敢再继续停留下去,起身便走,“不早了,我去前面布膳!”   “等等,”沈长歌却突然上前,在她身前将她拦住,道:“后日花朝节,你可有约?”   没有抬头看他,临霜摇摇头。   沈长歌唇线微翘,立即道:“那你便跟我走吧!”   临霜一愣,双眸立即睁圆,半是不解半是惊讶地望向他。   沈长歌笑意轻浅,对她解释:“京州来了位潋阳郡主,是淮川王的独女,后日花朝,自别宫设宴曲水流觞诗会。”   自袖中取出一封请柬,沈长歌微笑,“那天会有很多人到往,你和我一同去吧!正好,一同散散心。”   ·   步出内苑,临霜的神思依旧有些隐隐的飘忽,愣愣地看着地面朝外走,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几个人影悄悄溜在她的身后,恶作剧般轻悄悄地靠近她。她却一直浑然不觉,只一直自顾向前走着,心中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与轻松。   “临霜!”   一声厉喊忽地在她的左侧响起,临霜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望向左侧,身后的人却又突然闪到右侧。紧接着一阵笑声突然爆起,震耳欲聋,带着某人独有的风格。   “哈哈哈哈哈哈!临霜,你被我吓到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临霜的脸色顿时阴了,伸出手用力在她额上使劲一戳,斥道:“阿圆!你干什么大呼小叫!莫不是要吓死我!”   她这一下弹得力度说小不小,阿圆的笑声立即卡住,伸手揉住额头“哎呦”了一声。   知书入画和秋杏在她的身侧,戏谑地偷笑了一声,悄悄捂住嘴。   阿圆满不乐意道:“哪里是我大呼小叫!明明是你自己走路出神,都不知道在瞎想些什么!”   她存心戏弄,不由地又靠近临霜,眨着眼睛在她脸上瞧啊瞧,揶揄道:“不过临霜,你在想什么呢?路也不好好走,人也失魂落魄的,脸还那么红……”   临霜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脸,躲开她的视线,“有、有吗?”   “当然!”阿圆肯定点点头,目光又有意无意地朝着内苑的方向一瞥,故作恍悟般地道:“哦!我知道了,临霜,你刚刚在内苑,和三少爷……”   “哦……”知书入画与秋杏互相对视,同样拉长了音调讥笑。   临霜的脸瞬时更红了,忽然一跺脚,呵斥,“哎呀!你们一个一个的,脑子里都整日想些什么呢!”她的声音明明是气急败坏的,然而配合着当下羞恼的神色,看着却反而是种欲盖弥彰般的害臊,反令她们几个更加觉得好笑。   闷闷地瞪了她们几人一眼,临霜转身欲走,“我不理你们了!”   “诶诶诶!临霜,临霜!”知书连忙上前拦住她,讪讪地赔笑,“哎呀你先别走,我们不逗你了,我们这回找你,是有事情要问你的!”   几个人跟着一齐点头,临霜扫了一眼,冷着脸问:“什么?”   入画跟着笑眯眯道:“临霜,后日花朝,太学休沐!你有时间吗?跟我们一齐去小凌丘吧!听说后日小凌丘有赏花会,还有祭花神节!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   临霜一怔,犹豫了下,期期艾艾说道:“我……好像……不行……”   “为什么?”阿圆不解。   下意识地回眸望了眼内苑的方向,临霜没有说话。   几个人却一瞬已然眼尖地捕捉到了她的动作,狐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忽地了悟般露出坏笑,“哦……临霜,你是不是已经有约了?是不是少爷约你?你们两个孤男寡女的……”   “去你的!”推搡了一下阿圆,临霜懒得理会她,抬脚便向着门外方向走。   “临霜!”——   一道脆亮欢快的声音迎面而来。   便见紫竹苑的苑门口,一个半大的少年从门外匆匆跑进来,神色雀跃,语气欢快,正是从外归来的安小开。见了他,几人如常同他召唤。仅有秋杏的神思似乎顿了一顿,眼神有些异样的明亮。   “小开!”她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向他唤着一声,目光灼亮。   安小开却只是礼貌地对她点了点头,而后转立在临霜身前,对着她微笑,“临霜。”   临霜抬起头,向他还以一抹笑容,道:“小开,你回来啦!”   小开此前正如往年一般随母回往家乡过年探亲,适逢祖母整寿寿辰,于是老夫人为着体恤,特许他们一家人可为老人家庆过寿辰之后再归。算下来,他这一行竟也有两月之久,竟未想今日会突然回来。   安小开显然是急着赶回来的,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三年来,安小开的身量如竹般往上窜长,明明此前还是同这些小丫头一般的身高,如今不知何时,却已比临霜还高出半个头了。他看了着周围的几个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着脸小声道:“临霜,我有事情……想要找你!你能不能单独过来下!”   知书入画几个人古怪地交换了个眼神,在一旁神秘兮兮地挤眉弄眼。   临霜微怔,看了看知书入画她们几人,对他微笑,“小开,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吗?这儿都是自己人,又没有什么秘密!”   “啊……啊?”安小开有些错愕,僵硬地摸了摸脖子,道:“在……这儿说?”   “是啊!”知书笑嘻嘻地抢白,一把上前抱住了临霜的肩,探出脑袋对他调侃,“安小开,不然你是有什么秘密?能告诉临霜却不能告诉我们?”   安小开脸颊微微一热,不好意思地别开眼。   阿圆在一边嘻嘻哈哈地帮腔,“是啊小开!还是你有什么事情,要求临霜的?你说出来嘛!除了花朝节临霜有约之外,其他的事情,你说出来,说不准我们还能帮你劝一劝临霜呢!”   她着重咬重“花朝节”三字,临霜轻轻用肘碰了下阿圆,笑着低声驳了句,“阿圆。”   安小开讶了一下,神情一瞬有了些许错愕,“临霜,你……花朝节已经约人了?”   “是啊。”临霜微笑道:“少爷说后日有个流觞诗会,让我随他去一趟,所以,不能陪大家了。”   “这样啊……”安小开低低嘟囔,眼神中的光亮有些黯淡了,说不出的失望。   “嗯。”临霜点点头。   从始至终,秋杏只是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看了看安小开,又望了望他一直面向着的临霜,吞下了一直萦绕于口的话语,再未说出任何话来。 第101章 出游   这个夜晚, 秋杏一直默默郁闷,久久不曾入睡。   趴在床上讷讷地看着屋中一盏如豆的油灯,她神情呆呆的, 许久不曾动作。阿圆洗完了脸, 将盆中的水倒在外面。打着哈欠走到秋杏的身旁,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秋杏,你想什么呢, 怎么还不睡。”   秋杏愣了下, 应声回过神来, 自觉向旁挪了一挪。阿圆吹灭了灯烛,喜滋滋地钻进被褥,并躺在秋杏的身侧。   看着空荡荡的房梁, 秋杏眨眨眼,突然翻身,面朝向阿圆,“阿圆。”   “嗯?”将被子盖好, 阿圆应了一声。   顿了顿,秋杏道:“阿圆,你说……我们有临霜这个朋友, 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圆怔了怔,虽不知秋杏这一问是何意,但下意识便脱口回答:“当然是好事了!临霜那么漂亮, 又那么优秀,在咱们这公府里,现今一说起最厉害的大丫头,那无疑,所有人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临霜啊!能做临霜的朋友,虽然我们不能像临霜那样厉害,跟着三少爷四少爷什么的,但是,我们也沾光啊!你就说,若是没有临霜,我们能来这紫竹院么!”   她自顾说着,脑海中回想起临霜那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庞。这三年来,她们眼见着临霜出落得愈加出挑美丽,夺人灼目的娉婷漂亮,便忍不住又是欣羡又是骄傲地暗自笑起来。转而又道:“不过秋杏,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难道,你觉得我们和临霜做朋友,不是好事吗?”   “我没有……”秋杏微窘,好在暗沉的夜色下,黑暗掩得去她面上一切的沮丧,以及一闪而过的犹疑,“我当然觉得,我们能跟临霜做朋友,是非常好的好事了,可是……”顿了顿,她的手无意识地揪紧被角。   “可是什么?”   身侧静了一静,秋杏游移了半晌,终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迟疑说出来,“可是,阿圆,你觉不觉得,我们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很喜欢临霜。家主便不必说了。翠云姑姑,红玉姑姑,知书入画,还有……像安小开什么的,好像……都特别喜欢她。”   “因为临霜招人喜欢呀!”阿圆喜滋滋地,忽地用手戳了下她的腰,“难道你不喜欢临霜吗?”   秋杏被戳得一下乐了,笑嘻嘻地躲避开来,“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是……”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说出来,“我是说,阿圆,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和临霜待久了,好像……就很少有人能看得到我们了。我知道,临霜确实很优秀,我们赶不上她,也是理所应当的。可是……我们也很努力呀!努力让自己变得最好,但是,好像只要有临霜在,我们的努力就完全没有作用,不管是在家主眼中,或是……别人什么的……”   “哦……”阿圆大抵明悟了,拉长音调应了一声,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仔细盯着秋杏的脸,“秋杏,你……不会是喜欢三少爷吧?!”   “……啊?”这一次反倒换做是秋杏愣怔了,大吃一惊,一巴掌拍在阿圆额头上,“你胡说什么呢你!”   阿圆眼疾手快地捂住,忍不住大声笑出来,“哈哈,不然,你干嘛突然和我说这些?难不成是看到三少爷喜欢临霜,心里嫉妒了……诶诶!别打别打!我错了我错了,秋杏!”   “我不理你了!”秋杏气愤地放开手,闷闷转过身去。   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秋杏转过身来,阿圆厚脸皮地凑上前,“哎呀好啦,我错了,秋杏,你转过来嘛!”   秋杏没有理会她。   顿了顿,阿圆轻手推搡了她两下,谄媚道:“哎呀秋杏,好秋杏!秋杏你最好了!秋杏……”   旁边的人还是没有动静。   四周又静了少顷,阿圆不禁轻叹了一口气,在原位躺平了。   她道:“其实吧,秋杏,你说的这个呢,我也想过的。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比不上临霜,所以,其实若说是嫉妒,我也没有资格去嫉妒她。但是,毕竟我们我们都是一起入府,再看到如今的差距,心中自然也难免是会有不平衡的。但我觉得这样,这样也许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最起码,我知道,我的身边,是有这样一个优异的人,而她是我的榜样,我会照着她的方向,不断不断去努力的!”   清脆的话音静静荡在夜色之中,真切而诚挚。   背对着阿圆,秋杏眉目微动,过了片晌,缓缓转过身,同她一起躺平了。   阿圆又笑,“不过吧,谁说所有人都喜欢临霜呢?小差就和我说过,临霜是好不错,但是,我们每个人毕竟都是不同的,当然各自都有各自的优点了!就好比,临霜长得漂亮,才华横溢,但是,她却没我人缘好,会交际呀!又或者,我虽然人缘不错,但却字都不识几个,又没有秋杏你温柔!所以,我们干嘛要和别人去相比呢?你说是不是?”   她斜撞了下秋杏的肩,秋杏低声笑了下,心中有微微的动容。   定了定,秋杏心中忽起狐疑,扭头看向她,“不过,阿圆,你……真的喜欢那个安小差了?打算和他在一起了?”   两年前,四少爷沈长昱身边忽然多了一名十四五岁大的小厮,本名叫小差,是个踏实内敛,胆大心细的男孩。据说他是孤儿,为筹钱葬父才甘愿入了公府,老夫人见他品质不错,便将他调在了沈长昱的身侧。   就这般,到沈长昱身边不久,因着沈长昱同沈长歌的关系,小差与安小开之间反而熟络起来。安小开的母亲本是公府中院厨苑的大嬷嬷,见小柴懂事听话,又与小开交好,不禁打心里的喜欢,便主动提议收他为养子。小差自然乐意,于是便在老夫人的公证下,认在了安嬷嬷的膝下,又同小开一般,改姓为“安”。   这两年四少爷同紫竹苑之间走的一直较近,安小差也时不时经常来苑做客,他第一次来时,阿圆就曾以他和小开的名字做玩笑,直言他们两个,小开小差,连起来便是要“开小差”了。安小差为人害羞腼腆,阿圆又常喜玩闹,总是忍不住地上前逗弄他,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竟莫名地擦出些不一样的火花来。   阿圆笑眯眯地,一说起安小差,整个胸膛似乎都被暖流浸满了,整个人喜滋滋地,“小差……没什么不好呀,他说过,他会对我好,一直好的。”   秋杏有些微怔,愣愣地看着她,问道:“就……因为这个?”   “这还不够吗?”阿圆反问,说着又笑起来,“反正,他既然说会对我好,就一定会对我非常好的!我相信他的!”   秋杏没再说话,缓缓摆正了脑袋重新看着房梁,沉默。   ……是吗?   那个人……曾经也是这样对她说的,说会对她非常非常好,会对她一直好的。她也曾心存幻想,也曾暗自如她现今一般暗喜欣悦过。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就在那一晚之后,他便立刻转变了,变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   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二月十二花朝节,百花盛放,千红披锦,春风十里,春意盎然。   京州的别宫处在都城最西处,依湖临山,风采秀丽,自前朝起,便一直是一处绝佳的风景胜地,此处不同宫城的巍峨严肃,又有别于江南烟雨般的小家碧玉。入内碧水潆回,古松参天,湖光山色美不胜收,亭台水榭雕梁画栋,极其令人心之所向。   这座别宫名为“麓凰苑”,因地而制宜,是一处冬暖夏凉的行宫,往年仅有夏暑最烈时,皇家才会至此居上数月。此次淮川王的独女潋阳郡主来京,心血来潮举行流觞诗会宴请京州各大贵家世族,陛下便特允她可自麓凰苑设诗宴会,依山傍水,观景吟诗,也是一番雅兴欢畅。   流觞会的地点设在了麓凰苑的小曳洲,是湖中央的一座天然小岛,自宫门外一路走去,还需泛舟才可前到往。同沈长歌一同坐在一叶雅舟上,临霜眼花缭乱地往四周瞧。远远的两堤花柳相依,春色满目,湖水依依,微风徐徐,心中简直说不出的畅快,仿佛即便是块垒都可全然消弭了。   “怎么样?”   沈长歌没有看景,而是侧首看着她,瞳眸中蕴着的是种春水般的柔和。她今日所着的是件浅碧色的春衫,水袖轻罗,薄纱掩袖,淡绿趁着玉肤,影影绰绰间是种碧水垂柳般的明净,异样的动人心魄。   临霜点点头,沿途的景色倒映在水亮的瞳中,反映出一抹如星似水的光亮。她许久才回过神,转头恰巧碰上沈长歌的目光,微微停顿了一秒。   那样的目光……她低下头,耳朵有些发红。   “民间都说,定国公府富丽堂皇,堪比皇城,我一直认为不虚。可而今一见,这别宫,可是比公府的景色还要盛上三分,若说公府是民间皇城,那看来这别宫,该是人间天堂了。”   他闻言轻笑,故做戏谑地瞥了她一眼,道:“怎么,这才刚来别宫,便这么快就嫌弃上了我们公府不成?”   她抬头瞪了瞪眼,闷闷道:“我可没这么说过,少爷你这是断章取义,可莫要诬言冤枉了我!”   他一下笑得更盛了,忽地伸手碰了下她的额,道:“等下还有更美的,小曳洲的景色是这整座别宫的千倍万倍,先别急着定论。”   她揉了揉额,口中低低“哦”了一声,低下头忍不住微笑。   小曳洲虽说是一处湖中岛,但其实辟地却极大,正如沈长歌所说的,个中景色同其外相比,更加令人目酣神醉。许是因为花朝的缘故,岛中一道铺陈了无数花坛花景,再加岛上桃树梨树屹立成林,春花怒放,遥远相望,便如琪花玉树,犹若处于一片花海之中。   到小曳洲上时时辰还算方早,岛上却已经来了七七八八许多人,潋滟郡主还未来,已至的宾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谈会友,啜酒聊天。四周的气氛快意而闲适,四周更有曲乐丝竹,轻歌曼舞,极为赏心悦目。   身处于一片花林叠海之间,临霜伴着沈长歌自中穿梭,同那些已至的世家贵族子弟闺眷一一见礼闲谈。那些贵家之子有一些便是沈长歌自太学的同窗,临霜还算认得,多数年纪看长或幼小些的还从未见过。沈长歌一一见过照面礼,而后又不忘回头对她介绍。待临霜一一同样见过礼后,沈长歌反向开口。   “这位是临霜。”望着面前那两个世家子,他微笑道:“虽是我的侍读,却是我的挚友,亦是知交。”   他的神情语气皆是异常淡然从容的,反而是临霜闻言有些愣愕,讷讷地看向他。   那两个男子闻言微笑,目光在她脸上不禁微凝了一瞬,而后同样回礼,道:“临霜姑娘。”   临霜更加愕然了,望见那两人朝着自己揖礼,身子不由不知所措地一僵,被沈长歌无声按住。   “骆兄,李兄,长歌还要去找四弟长昱,便先不打扰两位兄台叙旧了,告辞。”   他轻揖一礼,那两人连忙同样辞礼,而后很快结伴离去了。   待那两人方才一离,临霜立即开口,“少爷!你,你刚刚怎么可以那样和他们说呢?说我们、我们——”   “怎么?”沈长歌唇角微扬,揶揄地偏眸瞥望她,道:“我说错了吗?你不是我的侍读?”   “不是……不是侍读!”   他存心绕弯戏弄,让她的脸不禁更泛红了,急得一跺脚。刚想开口,他便已立即出声抢白道:“哦,不是侍读,那是什么?”   他微微靠近了她一些,“挚友?知交?”   临霜下意识地想躲,步子一退背后却正抵住一颗桃树,脸旁不禁皱得更加紧了,有些气急败坏,“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说侍读!我是说……说——”   “说什么?”沈长歌低笑。   她的呼吸骤然一滞,深吸了一口气,恼怒地转身,“……我不说了!”   沈长歌忍俊不禁地一笑。   “三哥。”   身后这时有一声传来,沈长歌转过身,正是姗姗而来的沈长昱,正谐谑地看着两人面含轻哂。   沈长歌上前拍了他一下,“长昱,你来了。”   “嗯。”沈长昱点点头。在他身边的小少年毕恭毕敬向沈长歌行了一礼,笑道:“三少爷,临霜姐姐!”   “小差。”沈长歌应了声。   “四少爷。”一旁的临霜隔远静静施了一礼,走沈长歌身边,赌气般没有理会他的视线。   沈长昱微笑,目光在沈长歌与她身上略转了个来回,心思一动,道:“三哥的挚友知交,别来无恙。”   “……”临霜的脸瞬间一僵,声音瞬时卡在喉咙中。   沈长歌也诧了一瞬,怔愕了半秒,倏地低头扑哧一笑。   “四少爷!”临霜眉头一皱,嗔怒地嘀咕了声。   ……   不远处的两道身影在花林尽染的枝从后停驻,谈聊说笑间目光有意无意瞥向这一边,唇角轻携一抹淡哂,三殿下萧瑞的目光微凝,轻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奇异。   “她是谁?”——   手中轻指了下临霜的方向,他饶有兴趣地问。   沈长歆顺着所指撇过目光,淡望了片晌,唇角不禁扬起一丝冷笑。他悄无声息地暗哼了一声,道:“她是沈长歌的侍读丫头,陆临霜。”   “只是侍读?”   萧瑞的眸中略闪过一丝讶色。   远处的粉白花雨间,女子浅碧的衣裙映着沈长歌天青的身影,极似是一对并肩而立的璧人,望着甚是相宜。   “或许吧。”沈长歆没缀多言,轻巧笑了一下,而后重新扯回了视线。   就在这时,一声传禀自远方传至。   “潋阳郡主到——” 第102章 潋阳   潋阳郡主的父亲乃是淮川王, 封于梁国南地的鱼米之乡,亦是当今梁帝同父异母的兄弟,据说早在梁帝尚未即位, 淮川王亦为皇子时, 梁帝与淮川王便多加交好,加之淮川王为人耿直敦厚, 仁善节俭,故在梁帝即位后不久, 便以亲王位赐之, 又封以淮川之地。   据说这淮川王也是一枚痴人情种, 虽处高位,但自皇子时起,身边便仅有一位正妃兰氏, 从此身边便再未纳留任何旁妃侧妾。兰氏身体弱虚,自十几年前诞下潋阳郡主后,便大伤元气。淮川王心疼爱妻,这数十年来便再未令兰氏怀有身孕, 身边亦仅有潋阳郡主这一独女。   也因着淮川王与其正王妃这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关系,潋阳郡主自小便极受淮川王的宠爱,不仅其要求百依百顺, 只要是她想要的、喜爱的一切,淮川王都会尽全力替她去争取。也因为如此,使得潋阳郡主的个性难免有些恃宠而骄。好在她本人开朗伶俐,又妙语连珠, 故总会讨得人欢喜,也便令人忽略了些她的骄矜率性。   随着传禀声一落,场中的所有人都不禁凝了凝目光,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小曳洲上岛的道口。今年这位潋阳郡主方过及笄,不知是何由,陛下下令将她邀至了京州,如今她方才到来不久,却还从未当众露过面,此次花朝流觞一宴,也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现面,无疑惹人倍加好奇。   临霜也一瞬愣了愣,顾不得沈长昱与沈长歌的调侃,不自觉地眺过视线;沈长昱与安小差同样讶异地扭过头;唯有沈长歌似乎并不在意,侧头望了下临霜,淡笑,而后慢悠悠地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很快,几道身影从花林的尽头慢慢步来。   数个贴身随侍的宫婢统一服制,双手微叠,垂交于腹,静静由远行近。潋阳郡主隐隐在几个婢女的环护之间,华丽的黛蓝色宫衫辉映着玉人,每行一步,发上的步摇便叮铃碰响,清脆而动听。她看去年纪并不大,明眸秋波,天真靓丽,眉眼间却还透着些许开朗的英气,一见即知并不似普通闺秀一般的腼腆畏涩,反而更似有种别样的秀丽。   一时间,场上大半的男子皆呆了一呆,默默望着众云围绕的丽影一时不曾回过神来。   花林的正中是处存有活水的圆台,正是这一日曲水流觞的设席之地。她静静走到圆台的主位,在众人的目光下落了座,目光环视了一圈周遭所有人,就在望见远处的沈长歌与临霜时,微凝了一凝。   未动声色,她慢慢收回了目光,而后向着自己最邻近的侍婢做了一个手势。   婢女恭敬颔了下首,而后向着众躬了一身,笑道:“感谢各位世子、公子莅临此次我家郡主所设的曲水流觞会。我家郡主乃是喜好诗词文论之人,此次举办诗会,也不过是为了以诗会友,陶冶情操。如此佳节美景,还望各位世子、公子不必拘谨,随意便是。”   此言一出,场上的氛围立即轻松了些许,渐渐恢复了热闹谈笑。场中有人试探着上前,略含恭维地赞辞道:“见过潋阳郡主。早闻潋阳郡主才貌双绝之名,而今一见,果真是花颜月貌,传言不虚。”   “是啊。”很快一侧又有另一人接口,“都言小曳洲花繁景美,然而今日以潋阳郡主之姿,竟将这满园春色都堪堪比了下去,可谓是仙姿玉貌了。”   潋阳郡主还以微笑,一一礼貌谢过赞辞。身边一个男子悄然走进,含着谑哂自她身后轻唤一声,“潋阳。”   潋阳郡主回头,就见是萧瑞立于自己的身后,目光定了一定,笑道:“三王兄?”   “见过三殿下。”周围的众人见人也同样见礼,知机地退至到了一侧。   潋阳郡主似乎有些讶异,“三王兄怎会也来此?莫不是也对这曲水流觞有兴致?”   萧瑞轻笑,手中的折扇轻摇,道:“潋阳所设,三皇兄岂有无兴致之理?”   “那只有你一人吗?太子兄他们可曾来了?”   萧瑞闻言目光微沉了沉,转而又立即笑言,道:“哦,太子弟公务繁忙,虽是佳节,但自然是无法随意出宫玩乐的。等回了宫,你再让她补还你一礼不迟。”   潋阳郡主听言轻“啊”了一声,脸上果真带上了些许失望,“太子兄也真是的!我都邀过他这么多次,还是没有过来,真是不给我面子……”   萧瑞微然一哂,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微敛将情绪悄然隐去。   渐渐地时辰渐至,日映花浓,潋阳郡主双掌相击,命人将数坛酒坛一一搬运上前,又令随婢自圆台上的宴桌一一布好了佳肴饭菜。那酒坛中的酒一嗅即知是自皇宫而来的绝酿,还未曾开封,便已能隐隐闻嗅得酒香醇馥幽郁,冽香飘渺四溢。   眼见已至午时,流觞宴很快开始,众人纷纷有序自圆台的周围坐好了。潋阳郡主命人开启了一坛醇酒,又为场中众人一一斟满。待一切完毕,她举酒相敬,礼貌开辞。   周侧众人立即客气地应辞,纷纷也举起杯,将酒一一啜下了。坐在最偏侧的角落,沈长歌轻轻放下酒盏,回头望了望立于侧后随侍的临霜。   “一直站着,累不累?”   如侍婢小厮一般的随侍自然不能在当下的场合落座,临霜闻言轻轻向前挪了一些,摇头道:“不累的。”   “你以前可玩过这个?”沈长歌又问道,声音压的很低。   临霜如实摇摇头,“倒是听说过,但,还是第一次见到。”   沈长歌轻笑,“你先再耐一会儿,等下他们玩过两轮,我就借故离席,再带你到别处去走一走。”   临霜一怔,心头隐隐微热了一热,虽口中下意识答着:“不用的。”心中却忍不住涌起一丝感动。   同沈长歌相邻的沈长昱故作无视地轻咳一声,戏谑道:“三哥,你和‘知交’有再多的悄悄话,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你们连住都住在一起,还差这……”   临霜的脸色腾地便红了。沈长歌面色一阴,冷着脸看过去一眼。   没说完的半句慢慢被吞回了口中,沈长昱讪讪移开了视线。   圆台之上,潋阳郡主的婢女浅述过规则,鼓声一敲,便代表着这场几近聚齐了京州各大世家子的流觞诗会正式开场。环绕圆台周侧的是一条曲窄的活水水径,曲水流觞,便是将一樽清酒置入在这水径之中。酒樽随着水流渐渐流淌,直至鼓停,酒樽流淌在谁的身前,便由谁来依题作诗。   此次流觞宴既然由潋阳郡主所发起,那么首题当由潋阳郡主所出。伏在案上略思了一思,潋阳郡主很快提笔落墨,而后将书写了题目的纸页递入婢女的手中。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她抬起头的瞬间,目光却似乎轻轻朝着最偏侧的位置一掠,旋即慢慢收回了视线。   第一樽酒樽缓缓入水,鼓声也开始逐渐敲响,随着鼓点愈来愈密,众人的心思也逐渐沉凝起来,纷纷好奇着此次这第一首流觞诗会花落谁手,酒樽随着水流飘飘荡荡,逐渐顺着水径缓缓流过,慢慢的,竟就朝着最偏侧的地方缓缓淌去——眼见着仿佛即将淌到沈长歌的身前。   众人的视线微凝。   沈长歌的才学自整个京州一向都是众所周知的,如若此次由他来开宴首,恐怕之后的他人便再无了出众的优势,故见此状况,所有人的神思不禁都敛住了。便连临霜都不禁睁大了眼,怔怔地盯着那个酒樽越来越近,心下都莫名有了些紧张。   隔远相望,潋阳郡主淡笑,眼神有种异样的神秘。   就在那酒樽就要留至沈长歌的神情,她一直叠在臂侧的手指微微一动,一直绵密的鼓声也倏然一停。那水径下藏着机括,随着机括一起,径中源源的水流竟也一瞬停了。酒樽飘在水中转了一转,逐渐慢慢停住了,荡在水中微微打了个旋。   众人见状却反而愣住。   那酒樽虽停住了,然而所停留的方向却令人有些迷惑。那看似明明是该在沈长歌之前的,最终却距他稍偏了半尺的距离,处于他与沈长昱的中间,似乎没曾想会发生这样的状况,沈长歌与沈长昱一时间也微愕地对觑了一眼,谁都不曾率先伸手将酒盏拿过。   而从众人的方向齐齐望过去,那酒樽一时所直直对应的,却是此刻正静立于沈长歌的右后处,一脸迷茫的……临霜。   ·   僵定了半晌,四周的人群中不禁泛出一阵私语。   “这……该怎么算呀?”其中一人不禁道:“这酒樽,虽是漂向定国世子兄的方向,可是却少了半尺未到;虽是从长昱兄的身前掠过的,但却已明显掠过了长昱兄,那这首杯流觞,该为谁所有?”   “是啊!”一旁另一个少年也很快开口,“不过要我看,这一杯,自然是非世子兄与长昱兄之间莫属的,不然,就由郡主自这二位兄长间择一上台作诗便是了,总归只是一场游戏,又何必太过纠结?”   周围的众人也皆认同地点头,纷纷转过视线。望向主位的潋阳郡主,潋阳郡主一时却不曾起身出言,只是半伏在案旁,目光在沈长歌与沈长昱之间转了一转。   不曾得到潋阳郡主的回应,场上不禁又是一阵僵凝,眼看场面有些尴尬,沈长歌淡然轻哂。他伸出手,正要将那曲池中的酒觞拿起,一双手却先一步将酒樽捞起来。   “我来吧!”   拿起酒盏的是沈长昱,他看了看沈长歌,轻松一笑,道:“这酒既然停在我们之间,那自然无论是谁作这首诗都可。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吧!”   说着他便站起身,就要跨步走上圆台。   “等一下。”——   一个声音却忽然阻止住他。   出声的却是一直不曾开口的潋阳郡主。静了少顷,潋阳郡主忽然起身,迈步走上圆台,朝着这一边的方向走来。   沈长昱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静看了沈长昱几秒,潋阳郡主转过目光,视线又落向了一侧的沈长歌。她轻笑了笑,伸出手将沈长昱手中的酒樽拿过了,视线在沈长歌与沈长昱身上游移了一圈,笑道:“这酒樽虽处于你们两人之间,却并非没有所对之人,依我见——”倏地抬起头,竟是透过二人的肩膀处直直望向临霜。   “这酒樽所指映的,是这位姑娘才是。”   说着她抬起手,将那樽酒递至临霜面前。   “……啊?”临霜不明所以地一怔,下意识地出手指住自己,“我?” 第103章 针对   她话音方才一落, 周围的众人也都一时怔讶住了,纷纷朝向这边投过视线。   沈长歌与沈长昱也一瞬有些错愕,迷茫地对视一眼, 而后共同回过头望向临霜。稍远些的位置, 沈长歆不可思议地轻哂了一声,饶有兴趣地凝住视线。   “对, 就是你。”潋阳郡主轻笑,手中的酒樽又再次递前了一些, 灼灼地盯着她, “依照曲水流觞的规矩, 这首杯,可为你所有了。”   临霜怔怔地,低头看了看那至递至面门的的酒樽, 又抬头看了看她,没有接过。   台侧的一个男子解围道:“郡主,这位姑娘立于世子兄与长昱兄后,显然, 只是一位侍婢。郡主若不想让世子兄或长昱兄任意一人作诗,何不就再新起一轮?总归不过一场游戏。”   那出言的正是方才沈长歌与她介绍的其中一个,听见他的解围, 临霜的心中不禁有了些许感激之意,带着含谢的意味望了他一眼。   另一个陌生的男子也从旁调笑道:“是啊郡主!这婢女会否行诗作文还尚且是一回事,再说,这流觞之宴, 在场的皆是世家贵胄,令一丫头上台做首,是否也太折损了这宴景不是?”   他这话本似是为其解围,可听起来却总有些鄙薄的意味,令临霜的心中莫名有些不舒服。   沈长歌微蹙了蹙眉,轻朝着那说话的男子看去一眼,神色凉凉的。   “林世兄这话可就有些不对了。”   显然场中也有他人有些听不过去了。来此流觞宴的皆是京州的高门大户,自然不乏自太学中同沈长歌一班的同窗。这几年来,临霜每日同沈长歌进学下学,他们虽与之交流甚少,但也都是曾见过临霜的才学的,不禁出言回驳。   “这个丫头,我们都是识得的,乃是长歌世子的侍读。虽然她只是一个侍读丫头,但其才识,却怕是场上多数兄台都比及不上的,又怎能说,她会折损这宴景呢?”   “对啊,我们可都是曾见过的。”另一个甲班的学子也不禁开口,立时引得其他甲班学子纷纷应和。   沈长歆慢悠悠地为自己斟了杯酒,看戏般默默地望。   经他们这样一讲,潋阳郡主似乎也更加好奇了,上前一步,正立在临霜的面前,轻轻一哂道:“既然如此,那我倒更想一见究竟了。姑娘既有此才识,何不为大家展示一二,也为这流觞宴景,锦上添花一番可不上好?”   “我……”临霜更加无措了,双手不自觉地扣住衣袂,讷讷地张了张口。   她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景象,无数的目光投驻,心中止不住的紧张,只能垂目望向了沈长歌。   感觉到了她的彷徨与无措,沈长歌定了一瞬,忽然淡然立起身。   直接行至潋阳郡主的面前,他将临霜掩至身后,含歉向她微颔一首,道:“郡主,临霜既是我的侍读,那么这首杯流觞诗,理应由我来代劳。这丫头胆子小,还从未在人前现艺过,恐怕不能依郡主之望了,还望郡主见谅。”   他言罢,伸手便要将她手中的酒樽接过,却被潋阳郡主收腕一避,悄然避开了。   定定注视了沈长歌一会儿,潋阳郡主倏地一哂,重新看着临霜,“你从未在人前现艺过?”   她这一句似乎是疑问,又似乎是种异样的试探,微扬的语调令人稍觉古怪,无端又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临霜被她望得心中微惴,迟疑了少顷,轻点了点头。   潋阳郡主却没想过要就此放过,手腕一抬又将酒盏递去了,道:“那岂不是正好?正巧趁着当下的机会,现艺一番。终归只是一场游戏,即便做的不好,也不必担忧会被取笑。”   临霜一愕,彻底说不出话了,僵硬地低头看着那杯酒沉默。   垂侧的指尖微蜷,沈长歌顿了顿,再次走上前去,道:“郡主……”他方才开口,身后却忽然有人轻扯了下他的袖摆,他错愕地偏过头。   临霜冲他摇了摇头。   她看得出来,潋阳郡主此番不知何由,却似乎是一心认定了必让她接下这首杯流觞酒。担忧他会因此同潋阳郡主起冲突,她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走上前,自潋阳郡主手中将那杯酒接过了。   “临霜?”沈长歌微愕。   “不过只是一首诗而已,作便作了,没什么的。”   临霜对他轻笑。话落垂下目光,看着手中那一樽酒觞,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执酒走上圆台。   ·   依照曲水流觞的规矩,便是酒觞流到谁的面前,这杯酒便是属于谁,此人便要喝下这杯酒液,而后上台依照题目吟诗作对。这游戏实际所在的乐趣,却并非在流觞或是作诗,而是酒觞顺水漂流时所具的运气与不确定性,   而今第一个上台的却是一名随侍而来的小丫头,这令场上不识临霜的人们不禁又多了几分看热闹般的兴意。加之方才有人所言的,说她的才识可堪比场上多数人,热闹之余,又不觉有了些期盼。   立在圆台中央,临霜慢慢站定了,先依规矩,将酒樽中的酒啜下。辛辣的酒一入喉,便突然在胃里升腾起一阵滚热。她皱着眉头缓了缓,将酒樽放下了,轻轻吐出了两口气。   一个侍婢走上前来,在她面前的小案上备齐了纸墨,又乖觉地将纸墨准备完全,待做好这一切,婢女回头向她一礼,轻笑道:“敢问姑娘,可都准备好了?”   临霜点点头,婢女很快自袖中取出此前被书写了题目的纸笺,道:“那,这便是此首诗的命题,姑娘只消依照此题作诗词便可。”   她言罢,徐徐将纸笺打开来,就见那纸笺之上,以行楷所撰的一个字体。   ——空。   台下的众人望见了,一瞬也颇有些讶异,相互交头接耳地低议。   这样意味难明的题目无异于最难作文,没有一个明确所指的物体,亦没有一个具象的东西,全凭自身的理解来行文作诗。望清题目的一瞬,临霜也赫然愣了一下,而后清蹙了蹙眉。   “空?”坐在台下,沈长昱的神思有一瞬间的迷惘,他凝思了一下,而后轻笑,偏头看了看沈长歌,“三哥,这是什么意思?”   沈长歌没有说话,只是一直轻仰着头,凝神注视着临霜。   台上,临霜阖眸思索了少顷,慢慢睁开眼。   似乎心中已有了可应对的方法,她站在原地沉叹了口气,而后执起笔,在纸上开始提笔写字。很快,一行行整洁的簪花字列在纸上,一首诗词书写完毕。   撂下笔,临霜将那一页纸拿起来,轻轻吹干了纸上的水墨,而后将那首词递到了婢女的手中。   得到了潋阳郡主的应允,婢女顿了一顿,将那一首诗高念出声——   “夜绽云开秋月明,烛影摇曳袖红。得语脉脉话无踪。几回梦断,孤影对长空。   冷雨暗弹竹声怨,千愁似线波中。长河落柳影重重。古祠深殿,清泠叶和风。”   这是一首临江仙词,那“叶和风”三字的余韵方才落下,台周的氛围瞬时静定了一瞬,而后浮起一阵轻微的赞叹声。   谁曾能想到仅是一个随侍而至的丫头却能是这番的才识深藏脱口成章,四下的人们不禁脱口赞辞,连连夸耀。临霜仅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双目垂敛,眸目轻瞥间,望了望最偏处的沈长歌。   沈长歌只是微然轻哂,虽神色没什么波动,眼神却已有着些许赞意。   临霜感觉到了,缓缓压下了气息,心跳不由轻快了些许。   圆台另一侧,萧瑞的目光微微凝住,面露讶异,“你不是说,她只不过是个侍读,竟还会行词作诗?”   沈长歆轻啜了一口清酒,微哂道:“毕竟她是沈长歌的侍读,他身边的,无论人或物,不都一向是最好的。”   萧瑞神情微顿,目光倏地沉下了些许,忽地讽蔑地一勾唇。   台上,临霜朝着潋阳郡主躬身一礼,恭敬说道:“郡主,奴婢已以依题做出一词,不知此词,可否能令满意?”   抬头盯了她少顷,潋阳郡主微然一笑道:“我题这一‘空’字,也不过突然想起,佛经中所说的,‘若复著于空,诸佛不能度’,你能以月明、以烛影、以情语、以竹声释这一‘空’字,确实是有种似空似实,说实却又空的感觉。切题且诗意优美,我自然是满意的紧。”   她这所给出的评价无疑非常高,台下的人听言,不禁也纷纷点头应和。临霜礼貌拜谢过了,起笔写下了为下一人所设的诗题,而后步下了台,走回了沈长歌的身侧。   “还好吗?”方才一站定,沈长歌立即转过头,仔细端凝了下她的脸。   临霜点点头,伸手碰了碰有些绯红的面颊。那一杯酒虽烈,却还不至于令人迷醉,笑道:“少爷,我没事的。”   沈长歌轻笑,悄声扣了她的腕,低声说:“刚刚那首诗不错,作的很好,”   临霜的脸颊微微一热,轻轻将手从腕他手中抽回,有些畏羞地避开眼。   沈长歌也不在意,只是笑哂,“你再等我一会儿,等下过了未时,我带你离开。”   轻应了一声,临霜乖觉地点点头。   这一边第二轮的酒樽已缓缓入水,随着鼓点渐起,水径中的水重新缓缓流淌起来,水流潺潺,如溪击玉。因已有了临霜打头阵,众人已不太像起初一般关注那酒觞潜流何处,只等着水止觞停的那一刻便可。临霜亦不再留意,百无聊赖地看着周遭的景象。   酒樽已飘过一周,缓缓地复又飘回在起初的地点。很快众人耳边的鼓声倏然一停,同一时刻,水径中的水流也瞬间停住。   众人好奇地抬头望去,想要一探这流觞的第二杯当属于谁,可就在抬眸的一瞬,却都愕然地怔住了,四周瞬时有一阵的沉寂。   酒盏静静地躺在水流之中,而它所对的,却又一次处在沈长歌与沈长昱之中——临霜的方向。 第104章 退席   怎般也没能想到会是当下的状况, 临霜一刹也瞬时怔住了,刹然地抬起头。   沈长歌与沈长昱见状亦是错愕,迷茫地对视一眼, 而后抬起头, 带着些许疑惑的意味望向主位上的潋阳郡主。   潋阳郡主却只是微微一笑,想了想, 望向临霜,“这也太巧了。不过, 这樽盏又一次飘荡到你的方向, 你可愿再作一首?”   “我……”临霜微僵, 再一次看着那杯直面自己樽盏无措。   “还是重新再来一次吧。”不等她将话讲完,沈长歌已淡然道:“大家此来,本都是为了游戏的, 若是几次三番都归到一个人身上,岂不是太过无趣了些。这一次,便换我来吧。”   出手将樽盏自水径中取出,沈长歌起身, 刚想迈上台,却见潋阳郡主缓缓摇了摇头。   “规则就是规则,哪有他人代替的道理?即便她不愿, 也不该由你来作这一首。”她笑道,旋即命人重呈上了三盏半碗大的酒盏,一一将酒斟满了,望着临霜轻指一下道:“你若是不愿上台, 我自然不强求,只消将这三杯饮下便可。”   看了看那三杯酒盏,临霜心中一怵,想了想,还是上前自沈长歌手中将酒樽接过了,喏喏道:“还、还是我来吧……”   言毕不等沈长歌的答话,临霜便自行迈上了圆台,如先前一般仰面将酒饮尽了。   好在这次的题目是临霜所设的,无论如何都可熟稔许多,提笔而挥,不过半刻便写完了。新做的一首诗自然依旧笔端新颖,华美端丽,再次获得了众人的称赞。   走下台的时候,临霜的脚步微微发虚。   方才临近沈长歌,沈长歌已经一把将她扶住,看得出她的微醺醉意,他眉目微拧,沉声问询:“怎么样?”   此次用来行令的酒乃是宫中的贡酒,入口绵软,可后劲却极烈,如若一不小心饮多了,怕是会醉倒不及。   “还好,我没事的……”临霜摇摇头,深呼吸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神思保持着清醒。她按了按太阳穴,挥散掉大脑中一丝昏沉,重新看着场上。   当第三杯酒再次漂至临霜的面前时,在场的所有人登时变得雅雀无音。   如若说第一杯与第二杯尚还可以用巧合而言,那么这第三杯,无疑会令人有种刻意之嫌。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便连萧瑞与沈长歆都莫名有了些许诧异,狐疑地抬眸,看了看潋阳郡主。   潋阳郡主的神色却异常的平静,指尖在案上轻点了两下,忽然也仿似不明所以般轻哂了下,说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可是这位姑娘才艺太盛,竟是连这春风水流都不禁想要姑娘再三登台现艺,也真是稀奇了。”   萧瑞迟疑道:“潋阳,要我见,这甘露酿太烈,那丫头连饮两杯,怕是会有些难受。还是再重新择一人吧!”   潋阳郡主闻言只是轻笑,笑盈盈地望着远处的临霜,“如此也未有不好,不过,那也要先问过这位姑娘是否愿意才是。”   她的笑容丝毫无害,可正对着她的目光,临霜却莫名觉得她的视线如同一支锋利翎箭,带着直戳胸扉的迫意。   不敢说不愿,临霜的话语滞住了,迎着她的目光神思微顿。   侧眼望沈长歌,只见他神色未动,然而暗凝的脸色,已然有了一些冰冷。   极怕他会心有不悦,这一次,不待沈长歌说话,她便立即主动将酒盏捞出,一把迈上台。   在微醺的状态下作过了第三首,临霜走下台,后涌而至的酒意仿佛是一阵强过一阵的风浪,催得她思绪都有些昏沉。宽袂之下,沈长歌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腕,这一次不再令她站在自己与沈长昱之间,而是将她掩在了身后。   第四杯酒樽入水的时候,场上的众人都再没了聊笑的心思,只纷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樽酒觞,想要一见这一次是否又会再次飘到临霜的身前。酒觞在水径中缓缓漂流,逐渐地,就见那酒盏慢慢飘至了沈家两兄弟的身前。   众人神情顿凛。   在临近酒樽即将临近沈长歌的时候,眼见着那酒樽已有停驻的趋势,沈长歌忽地立起身,面无表情道:“我们走。”   轻握着临霜的腕,他转身便走。   没能想会突发此幕,场上的其他人皆徒然愕住了,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少爷……”临霜有些迷茫地唤了一声。   “站住!”主位的潋阳郡主面色一凝,很快出了声,目光紧紧定住了那两道浅碧天青的身影。   沈长歌却置若罔闻,甚至脚步都未曾犹疑过一秒,拉着临霜便要离去。   “三哥!”一旁的沈长昱也立即起身,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住了,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静滞了半秒,座上的潋阳郡主忽然起身,快步走到他的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   冷冷地看着沈长歌的脸,潋阳郡主话语冷冽,藏蕴了一丝怒意。   顿了顿,沈长歌平移目光,视线静静投在她的脸上。   “这话,或许该是我问郡主才是!”   许是他的目光有些过冽,潋阳郡主竟被他望得神情一闪,下意识瑟了一瞬。   默默向前踏了两步,他微微垂首,直视着她的眼,“郡主,世事过犹不及,所以,这种捉弄人的把戏,也当该适可而止。临霜体弱,饮不得烈酒,所以这流觞宴,还请恕我不能奉陪了。望郡主见谅。”   他言毕,漠然调开了目光,拉着临霜自她身侧擦过。   潋阳郡主的脸色登时白了一白。   在当下众目睽睽的场景下被人驳面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这流觞一宴又乃是她自己主动发起,如今听他这一言,更令她不觉感到又羞又愧,恼羞成怒。胸口滞了一口气,她忽地转过身,盯着他的背影冷冷道:“你竟敢这样与我说话?你好大的胆子!”   沈长歌的脚步一停,静立在原地站住了。   一席的众人眺目而望,更是神色各异。沈长昱立于一旁,神色无措;沈长歆默默相望,面庞饶有兴意。潋阳郡主虽无实权,但也总归也是皇亲,且淮川王位高势大,故在场众人除却萧瑞,其他人对这位潋阳郡主几乎是无不心存敬忌的。可而今见沈长歌这般,看样子,已是将她彻底开罪了。   许是也想到了这一层,见他一直静静站着,潋阳郡主的脸上不禁有了些得意。可还未等她再次开口,却见沈长歌已转过身,神情漠然地看着她。   沈长歌道:“郡主说的不错,所以,这样与郡主说话的人的是我,倘若郡主有任何不满,大可完全冲我来,还望郡主勿要牵连我身边的其他人!”   潋阳郡主更加愕住了,心中大为不可思议,僵硬地张了张嘴,“你!”   懒得再同她过多纠缠,他只淡漠地撂下这一句,不再管她究竟又说了什么,拉起临霜,很快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去了。   ·   坐在一叶舟舱之中,临霜背靠着一个软垫,紧紧地闭着眼。   沈长歌从舟舱外俯身进来,斟了一杯凉茶递到她的面前。临霜睁开眼,顺从地接过了茶杯将茶饮下了,摇了摇头轻吐了一口气。   “感觉怎么样?”随手将茶杯搁在了桌上,沈长歌伸手在她颊间探了探,“可还难受得厉害?”   临霜摇摇头,他的手背微微有些凉,触在脸上带来丝丝沁肤的凉意。尽管头脑中仍是眩晕得想吐,她仍是强捺着难过冲他笑了笑,道:“不难受。”   怎会看不出她正在强忍,微沈长歌默了一默,淡淡道:“等会儿临了岸,我马上带你回府。你若是想吐便吐出来,不必顾忌什么。”   说着他起身,想出舱吩咐赶舟的人再稍快一些,临霜却忽地出手将他拉住了,“少爷!”   沈长歌站住了,回头看向她。   临霜迟疑道:“少爷,您就这样直接走了……能行吗?还有您刚才……会不会得罪了潋阳郡主……”   沈长歌顿了一顿,复又坐回在了临霜的身边,对她笑道:“你放心吧,没事的。这种宴会本就是为了闲聚,何况我与她的口角之争,一无关于朝事,二无关于家府,即便我真的将她开罪了,她也不能将我怎么样。”   临霜点点头,心中却还是不免有些担忧,不禁郁闷道:“也不知我究竟是何处得罪了那个潋阳郡主,让她要这样一直针对我……”   沈长歌略一沉吟,唇角忽然又轻浅浮起了一抹笑容,道:“或许,是因为我。”   “因为你?”临霜一下更诧异了,愣愣地抬起头望向沈长歌,讶然道:“为什么?少爷,你曾认识这个潋阳郡主?”   “可能算是有过些交道吧。”沈长歌的颜容十分淡然,“不过,我不大记得了。”   “哦……”轻点了点头,临霜还是有些迷茫。   “不过,临霜。”静了少顷,沈长歌忽然又开口,郑重地看向她,“你记住,一定要远离这个潋阳郡主。”   他这话说的十分认真,颜容神态也是异样的慎重。临霜的神思都不禁一瞬凝住了,大脑中萦荡的醉意都莫名散去了大半。   愣愣地回视他,她心中不自觉地一悬,讷讷问道:“为、为什么……”   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沈长歌微微靠前了些,伏在她的耳边。   他道:“因为我觉得,或许是因为她看上了我,而你与我临近,她太嫉妒你,所以,才会几次三番地针对你。”   “……”空气僵定了半秒,临霜眨了眨眼,似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扭过头迷茫地看了看他。   沈长歌郑重地向她点点头。   恍然明白过来自己受了逗弄,临霜的脸色倏地涨得通红,忍不住忽然伸手捶了他一把,嗔怒道:“少爷你——”   她那一拳飞到他胸口,拳头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冲击力。沈长歌却身子一斜,一时忍不住,伏身扑哧一声笑出来。脚下的小舟随着两人的动作轻摇了一摇,险些斜身摔倒。   勉强扶着舱板找住了平衡,临霜扭头闭上眼,表情看着闷闷的。   “你怎么了?”没有再等到她的话音,沈长歌坐直了碰了碰她的肩。   “头晕。”临霜干巴巴地答。   浅笑了一下,沈长歌微微靠近她一些,“你刚刚,不是已经好多了?”   “我又晕了。”她没有睁眼,语气仍是干干的。   “哦。”   他点点头,目光在她眸睫紧闭的脸上停留少顷,忽然靠上前,紧扣住她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抵在了舱板上。   小船猛地漾动了一下。临霜一惊,瞬间睁开眼,正对上沈长歌意味深长的目光。   “还晕吗?”他淡哂,面庞离她离得极近,浅薄的呼吸几乎喷薄在她脸上。   临霜怔住了,一双眸睁得大大的,震惊地看着他,“我……”   沈长歌轻笑。   过了片晌,他轻轻松开了手,重新在一旁坐直了。临霜默默地坐起身,低头整了整腕袖,没有去看他。   小舟倏地晃动了下,似乎在湖边搁浅,旋即渐渐停稳了。负责划舟的仆从自舱外探进头,禀报船已临至岸边。沈长歌点头应了,看着她将衣袖慢慢整理好,而后向她伸出手。   临霜愣了愣。   “走吧。”他对她一笑,自顾轻扣住了她的腕,说道:“我看这春色与天光齐好,若就这么回了府,未免有些可惜了。既然你已好些了,那我们还是先游过别宫,再回公府吧!” 第105章 择亲   临霜本一直忧心沈长歌自花朝节上的那一举, 无论是何因由,但或多或少,都令潋阳郡主心存不满。她担忧此事终会影响到沈长歌, 故自那一日回府之后, 数日以来总是寝食难安,昼夜牵怀。   好在数日过去, 风平浪静,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是在那日之后, 京州的太学之中传出了一点风声, 传说是女学之中新来了一位自淮川而来的郡主。才貌双绝, 文采出众。方才入学的第一天,便以一首诗策闻名。众人起初本还有些奇异,心道此次潋阳郡主来京, 原以为是因其及笄,受了梁帝之邀来京,过笄之后便会重返淮川,不会久留。谁知而今陛下又将她安排至女学之中, 这般一来,便大有令她长留之态。   很快的,又一个隐然的消息悄然传来。方一传出些许风声, 便在整个京都世族中漫开了。   据传此次陛下请邀潋阳郡主真正来京的缘由,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因为了受淮川王的请托,想为潋阳郡主自京州世家子弟中, 则一良人作为郡马,下定亲事。也是因为如此,陛下此前才会应允潋阳郡主在花朝当日,自别宫设曲水流觞之宴,并邀京州各贵族世家适龄之子前往赴宴。   这无疑是件极震人心的大事。陛下膝下子多女少,唯有的几个公主,或年纪尚幼不及婚龄,或早已出降为臣妻,而潋阳郡主虽为郡主,却捺不住陛下与淮川王之间的关系,加之潋阳郡主又为独女,其身份与普通郡主自然不同,故这消息一经传出,便立即备受瞩目。   临霜走过去的时候,正见彩月琳琅等一群侍读丫头正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在一块儿,叽叽咕咕地讨论着什么,还时不时地爆出阵阵惊叹。她有些好奇,悄悄走到了众人的身后,忽地扬声,“你们在说什么呢!”   “临霜!”   见到她,几个人的眼睛顿时亮了,团团将她围入人群。琳琅主动献出了自己原先的位置,笑眯眯对她哄,“临霜,流觞宴那一日你在场,你一定知道内情的,快跟我们说说,那天到底什么情况?”   “什么?”她愣怔,有些不明所以,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你不知道?”彩月讶异,转念一想,临霜向来是不喜掺和这些流言八卦的,不知也实属正常,便干脆又将那传说的消息仔细重述了一遍。   “择亲?”临霜听言更加怔了,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对啊!”玲珑兴致勃勃道:“但是我们那一日不在,所以想问问你,那一天在流觞宴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啊?还有临霜,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啊!”   “这个……”她微微迟疑了下,有些艰涩地开了口,“我……我也不知道……”   众女一听,不禁有些失望。沉吟了片刻,琳琅又问道:“临霜,那你家世子呢?世子怎么说?”   “对呀!”很快另一个丫头也接口道:“临霜,沈世子可知晓这件事?他有没有说什么?不过我听说,流觞宴那日,潋阳郡主与世子起过冲突,临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她一怔,下意识脱口,“你怎么知道?”一出口便隐约有些追悔。当日在场的贵家子弟那样多,少爷同郡主的口角也是众目所见的,这件事会流传出去实在不足为奇。   犹豫了一会儿,临霜的话音有些支吾,“我……当时离得远,也不知是为何……”   听她这样说,周围的众人再次隐露失望之色。琳琅弱弱道:“我听说,如果这一次择亲事真,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定国世子呢!本还想知道流觞宴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唉……”   “什么什么?!”她这话说得无意,听在众人的耳中却瞬间如同落湖的石子引起巨大的波涛,一瞬再次凝起神来。   临霜的思绪也在瞬间停住了,怔然侧过头去。   “潋阳郡主择中了世子?真的假的?”   “琳琅,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个啊!”   “是真的!”玲珑开口道:“这事儿啊,是我们家老爷说的,据说,陛下好像也是这个意思。好像年初的时候,三少爷刚被确认封立为世子,那时候陛下就有意要为世子指婚。不过,陛下没有适龄的公主,普通的世家闺眷陛下又不满意,这才想到了潋阳郡主!”   “哇!”   “这样……”   众人闻言,更加倍觉惊讶,震惊地对视。   临霜却一时间不曾回过神来,神色呆讷地僵定在原处。   玲珑与琳琅似乎又跟着众人说了什么,引得众人再次惊呼连连,神色震讶,临霜却感觉自己似乎什么都听不清了,她怔怔地看着众人津津有味地探讨,一时间大脑中只一直回荡着:定国世子潋阳郡主潋阳郡主定国世子,择亲指婚指婚择亲……   紧蜷的手指攥紧了衣摆又松开,临霜的神思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觉得难过,心脏在这一刻,仿佛突然被浸满了海水,一片沉凉。   ……   ·   长公主自外走入清和堂的时候,老夫人正在堂中品着茶,一一观赏着窗边那几坛方才送来不久的雪棠花。   立在门口定了一定,长公主露出一抹笑,屏退了身边随侍的婢女,慢慢走近堂内,道:“母亲。”   老夫人转过头,目及长公主的一瞬,不禁慈和一哂,道:“乐安,你回来了。”   “嗯。”她点点头,上前扶着老夫人在堂中落座,而后坐在她的身侧。   这一日晨起方过巳时,宫中便来了位黄门太监,声称陛下思妹心切,特来请邀长公主入宫一叙。长公主闻声忙着了宫服宫装入宫面圣。如今方才归府,衣裳妆容还未来及脱卸便首先赶来了清和堂。   缓缓啜了一口清茶,老夫人随口道:“怎么样?陛下近来,一切可都安好?”   “劳母亲记挂了,皇兄一切安好。”长公主笑道,看着她将茶盏慢慢搁下,悄无声息斟了一盏新茶,放在她的身旁,“皇兄还让我定要转告母亲,近来入春天气反复,定要保重身体。”   老夫人会心微笑,“真是承蒙陛下惦记了,改日待有机会,定会当面谢恩。”   长公主轻哂,微默了默,终是神色微敛,开口道:“不过母亲,今日皇兄除却与媳妇小叙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老夫人看向她。   顿了一会儿,长公主道:“是……有关歌儿的婚事……”   老夫人微怔,少顷,忽然露出笑颜,“这是好事啊!”   她叹道:“歌儿今年可就到了加冠,寻常家的公子哥,这年岁,怕是孩子都已落地了。这两年歌儿忙于课业,说起婚事便一直拖延,如今若有陛下做主为歌儿指一门亲,那当是再好不过了!”   长公主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母亲,您不知道,陛下选中的那个人,她是……”   “可是那位上月刚至京州,淮川王的独女,潋阳郡主?”还未待长公主将话言完,老夫人已然截口。   长公主闻言微讶,“母亲怎么知晓?”   老夫人笑道:“上次陛下令京州各大世族之子去别宫参加流觞宴,我就知道,陛下暗里该有这意思,也不想竟真叫我猜着了。怎么乐安,看你这样子,好像对那潋阳郡主不是太满意?”   “道不是不满意……”心思被一语道破,长公主的面色微露出些窘迫,支吾道:“潋阳那孩子,算起来,毕竟也是我的侄女。只是……母亲,我听说,那孩子自小被我王兄惯着,生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粗咧性子,歌儿一向喜好文隽静殊的女子,若是真指了潋阳,歌儿那边,怕是……”   老夫人不置可否,只是轻笑,“那陛下而今的意思,可是已经定了?”   “那倒没有。”长公主道:“皇兄的意思,是潋阳刚来京州不久,如今又去了女学,怕是有诸多不熟的地方,想着让歌儿能为她做个向导,带她到京州各地都走一走,也让这两个孩子多接触接触。这件事,我没拒绝,想着回来问问母亲的意思,是不是……”   “这不就是了!”老夫人笑起来,握住了长公主的手,叹息,“乐安,潋阳那孩子,我虽知道的不多,但是据说,也是个多才多艺的,文学武学在女子中,都可算是上乘。最重要的,是她这身份,也够做我们这定国公府的主母。如今,陛下既有这意思,你何不就让这两个孩子去好好接触接触?说不准,你那些担忧其实都是多余的。”   心中仍是存着犹疑,长公主愁眉不展,“可……”   “乐安。”轻拍了拍她的手,老夫人慰然道:“我知道你究竟在担忧什么,你无非是怕,倘若歌儿当真不喜这潋阳,等将来,像长欢与长歌这种事情,怕是会再次发生。可是乐安,歌儿毕竟如今已是世子,未来,是必要接承这公府的,他的正妻,也必须要身份尊贵。眼下陛下既已有了令,你干脆就放开,他们孩子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接触,这未来的事,你现在担忧,也是枉然啊。”   长公主闻言微默,缓缓低了头。是,她心中最不愿的缘由,就是担忧歌儿不喜,到头来,最终会闹得所有人心中不快。就如她这一生一般,说起来,她身处高位,地位尊贵,可是,却仅有她自己知,这些锦绣荣华的身后,究竟是种怎样的滋味。   老夫人笑道:“你放心,这件事要我看,就按照陛下的原意去做便可。至于歌儿那边,你也不必担忧,我去解决。”   抬头望着老夫人的脸,长公主喉咙有些微涩,斟酌很久,终是咽下了没能出口的话语,点了点头。   ·   这一日傍晚,临霜伴着沈长歌下学回到紫竹苑时,临远便听到了苑门口处有人在争执。   隔着很远,阿圆高亮的嗓门便穿破空气,远远传来,准确而清晰地传进了临霜的耳朵。声音的源头是自苑门口处传来的,临霜诧异一望,便见紫竹苑的门口七七八八地围了数个人,似乎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   掐腰手挎着手,阿圆与秋杏知书几人横列成一字,齐齐在紫竹苑的大门口立成一排,将整个苑门堵得个严实。阿圆立在最中央,冷厉的目光如刺般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几个人,愤怒的声音字正腔圆。   “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我们少爷有令!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得进入紫竹苑!你们若还要硬闯,我们可要喊人了!”   “什么闲杂人等!”   对峙在几人面前的是几个婢女模样的女子,统一的发髻服饰,团团围绕着其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少女似乎颇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摆手令贴身的婢女快些解决。   那最临近少女的婢女冷冷道:“你们看清楚!我们主子可是潋阳郡主,莫说是闯你们少爷的阁院,就算是闯你们老夫人的,怕是你们老夫人也得让着三分!还不快给我让开!”   “潋阳郡主?”   阿圆微怔,歪着脑袋同秋杏对视一眼。难以察辩她话中真假,她犹疑了一瞬眉眼又再次刻厉起来,鄙道:“呸!什么潋阳郡主!潋阳郡主怎么会到我们这公府来!你们不用拿什么郡主啊公主啊什么的吓唬我,告诉你们,就算你们能闯我们老夫人的苑,这紫竹苑也得我们少爷下了令才行!老夫人若想入紫竹苑方还得经过我们少爷,你又能算个什么!”   “就是啊……”   “就是!”知书入画在一旁应和着。   “你——”那婢女被呛了一声,脸色都一下白了,喉咙一僵没说出话来。   阿圆得意道:“趁我们少爷还没回来,你还是快点走吧!不要在这里干站着丢人现眼!谁知你究竟是哪家的小姐,竟在我们面前装什么郡主公主的!我告诉你们,我们可不吃这一套!”   她话说的毫不客气,少女的脸色登时涨红了,眉目一厉,声怒道:“你竟敢这样对我无礼,好大的胆子!”她上前一步,倏地扬起手,对着阿圆的面颊便要打下去。   “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清清冷冷的。   少女的动作戛然停住了,诧异转过身去。   望清了面前少女的脸,沈长歌微微一愕,蹙眉。   “潋阳郡主?” 第106章 乱心   他这一言脱口, 阿圆等人却瞬间怔住了,徒然睁大眼。   “……潋、潋阳郡主?”   秋杏与知书入画也不禁一愣,讷讷地对望了一眼。   鄙薄地睨了几人一下, 潋阳郡主倏地甩开袖, 一把直立在沈长歌面前。   “沈长歌,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过只是想进你这紫竹苑看一看, 你不允我入便罢了,竟还要你这丫头指着鼻子出言侮辱我!你把我当做什么!”   “不是的!”阿圆立即道:“少爷, 事情根本不是她说的这样的!是她想硬闯紫竹苑!再说, 我哪知道她真是什么见鬼的郡主……我——”   “阿圆。”轻驳了她一句, 临霜悄悄走到她身前,对她摇摇头。   沈长歌的神容异常淡定,面对怒责, 望了望几个小丫头,又望了望一脸怒容的潋阳郡主,尽管不曾看见全部,却已能将事情大抵猜得个透彻。向着潋阳郡主颔首一礼, 他淡定道:“郡主,我紫竹苑有令,任何人等但凡无我吩咐, 皆不可入苑。这些丫头只是遵守我的命令,此事实怪不得她们。况且他们并不识郡主,还望郡主大人大量,莫过计较。”   话落, 他还不等潋阳郡主开口,又立即悄然上前一步,试图错口绕开话题,“还敢问郡主,此次来我这紫竹苑,所为何事?”   尽管尚还心有不满,但潋阳郡主也知是自己无理在先,也便趁机作罢。她下颌微仰,眉眼间隐露出一丝骄矜的傲然,道:“我找你啊!”   “找我?”   “嗯。”   微微一默,沈长歌淡然恭敬,“敢问郡主,可有何事?”   似乎敛神轻思了一下,潋阳郡主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你让我进去,我才能告诉你!”   犹豫了半秒,沈长歌侧开一步,做出一个请邀的姿态,道:“郡主请。”   鄙傲地朝着几个小丫头冷笑一下,潋阳郡主挺直背脊。大步走进院门。   望了眼临霜,沈长歌没有再说什么,启步跟上去。   就在潋阳郡主已走进庭院之后,阿圆还是没能反应过神来,一把拽住临霜,满脸怔愕,“临霜临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   “我还想问你呢。”临霜压低声音,伸手在阿圆额上轻弹一下,道:“这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还能得罪了潋阳郡主?”   “她真是潋阳郡主?”   “当然!”   “啊啊啊啊!”阿圆一阵惊呼,抓了抓头发,神情一片苦恼,“那怎么办怎么办?这事也不能怪我呀!是她说什么都非要硬闯紫竹苑,还要上来打我!我——”   “好了。”拍拍她的肩,临霜安慰,“少爷不是也说了不怪你,你放心,快回去泡茶,有少爷顶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迟疑地点点头,几个人犹疑地对视了一眼,飞速跑走了。   静立在苑门口,临霜的眼神有些黯淡。   ……   我听说,如果这一次择亲事真,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世子呢!   好像年初的时候,三少爷刚被确认封立为世子,那时候陛下就有意要为世子指婚。不过,陛下没有适龄的公主,普通的世家闺眷陛下又不满意,这才想到了潋阳郡主!   ……   …………   视线穿过外苑与月门眺到内苑之中,临霜心头微沉。指间微微扣紧了裙摆,她抿了抿唇,强压下了心中的涩意,默默走进苑门。   ·   独自留在小厨房中准备晚膳,临霜一直心不在焉。   手中机械地切着菜,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梨树发呆,心中乱得可怕,可是神思却反而空落得空白一片,心神不宁。   切菜的手徒然错了一下,临霜只觉指尖一疼,瞬间拉回思绪。她放下刀,只见左手食指已被划出了一道寸长的口子,血瞬时溢漫了出来。   叹了口气,她轻舔了舔破口,目视着案板上已沾了血的菜郁闷。   一只手突然从她身后伸出来,手中还拿着一方洁净的巾帕。   临霜微怔,讷然回过头去,眼帘立现一张熟悉面孔。   “姑姑?”   站在身后的正是翠云,对着她温柔一笑,自顾将她的伤用巾帕裹好了,温和道:“手中拿着刀还不专心,也不怕把手指切掉了。你快别弄了,剩下的交给我,等下记得回去擦些伤药。”   她轻愣了愣,从她手中将巾帕接过了,有些惭愧道:“我、我没事的……”   看着她,翠云容色平静,“我刚刚听阿圆说,潋阳郡主来了紫竹苑,现下和少爷正在内蕴,是吗?”   她微怔,轻轻点点头,目光轻垂没有看她的眼,“嗯。”   顿了顿,翠云忽然开口,“临霜,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什么?”   “你知道我在跟你说什么。”翠云的神情逐渐变得有些正色,定定看着她,“临霜,你可曾听说了,潋阳郡主择亲的那件事。”   “……”瞳眸微闪,临霜呼吸一滞,没有说出话来。   翠云却已从她的神色中探出端倪,不禁眉头微蹙,轻叹了一口气,“临霜。”   凝神看着她,她道:“我知道,你一直不愿听我说这些,但是,已经这么久了,我必须要知道,你对三少爷,究竟是种怎样的态度?你已经不小了,寻常人家像你这样的女孩儿,早便已定亲出嫁了,再夸张些的,怕是孩子都已有了,便连秋杏和阿圆,现今都已有了自己所心仪的人。可是你却还一直留在少爷的身边。要知道,潋阳郡主择亲的这种事,不会只是空穴来风,单说潋阳郡主,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来我们紫竹苑。可是临霜,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样想的?为何你既不愿意入少爷的房,可是,却又不愿离开少爷的身边?”   思绪轻轻一飘,临霜微微一怔,心湖有些紊乱。   翠云所说的,是在一年前的一次。那时临霜随沈长歌与老夫人请安,恰逢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熙儿婚后回门。熙儿乃是公府的家生婢,然而年幼时便双亲亡故,自小也算得被老夫人看大的。她所嫁予的乃是府外的一个书生,老夫人担忧熙儿在婆家受到欺凌,便允她今后可将公府看作娘家之所,如若她在外受了委屈,尽可回府告知老夫人,老夫人当为她做主。   熙儿自是感恩戴德。几个年长的姑姑嬷嬷们聊聊笑笑间,说起了这公府中已适龄的些个大丫头。恰至沈长歌带着临霜至此,自然躲不开众人的调侃。众人只说临霜才貌,定要老夫人做主为其择选一位靠谱的夫君,老夫人应着众人的玩笑,直说她心中早已有了所选,乃是一位商贾之家的庶公子,并主动问询临霜可愿?   那一问本也只是句玩笑话,可是临霜闻言脸色却骤然僵白了,还不等她亲自拒绝,却是沈长歌一口回绝了,并冷言称他自己的丫头,未来定当由他自己来安排。也因沈长歌这一举,使得府中慢慢传出了三少爷与临霜之间的流言,众人只以为临霜已是沈长歌的人,彼此心照不宣间,也再没人提及要家主为临霜指婚这一事。   可是未曾想,不过多久,当老夫人独召临霜,主动向她提及做沈长歌的通房时,却又被临霜一口回绝了。   翠云不禁叹道:“临霜,我不知你真实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但是你再这样继续下去,最终只会将自己耽搁了!我知道,你骄傲,以你的才性,让你做一个通房,的确是委屈了。可是你要明白,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你如今是年岁将到未到,所以拖延了一时半刻就是一时半刻,可是,若你不是紫竹苑的人,你是注定无法在三少爷身边待一辈子的!”   眸光微微漾了一下,临霜神情微顿。   静静注视着她,翠云心中纠结了一瞬,终是说出口,“临霜,你是不是喜欢三少爷?”   你是不是喜欢三少爷——   她那一句声音本是极平极低的,可落在临霜耳中,却一瞬犹如雷鸣彻响,震得她浑身的血液都似一瞬凝固住。   喜欢……三少爷?   临霜一直不明白,自己对沈长歌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她知道,和他相及,自己身份低微,她从不敢妄想自己会跟他有过什么。她一直觉得,她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对他的感觉,不过是一种似尊崇、又似仰望般的崇拜,毕竟在她的心里,他是那样优秀美好,似乎只要站在他身边,连她自身都仿佛是与常人不同的。她喜欢站在他的身侧,喜他所喜,忧他所忧,连自身的情绪都似与他相连。   可是便直到得知他很可能会与潋阳郡主成亲那一瞬,她莫名感到了一丝失望与慌乱。她不知道那种慌张与失望究竟是因为什么,可她只知,她打心里,是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而似乎……那与潋阳郡主也无关。   她仔细想过,即便没有潋阳郡主,即便换做任何一个女子,似乎对她而言,都会是这般的感受。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仿佛她所习惯的少爷与自己之间的状态,便是而今这样的状态,而她不希望这个状态会有所改变。   直到翠云刚刚的这一句,“你是不是喜欢三少爷。”   如同一直遮蔽视线的云雾被瞬间吹得尽散,就是这一瞬间,临霜感到似乎那一直困扰自己的疑问瞬时变得明晰,可是心头,却不觉又迷茫了起来。   是了,喜欢……   那些能轻易波动她的心弦,让她上一刻喜悦,下一瞬又冗乱的感受;那些她明知不属于自己,却仍旧忍不住想要幻想的秘密心思……她十二岁便到了他的身边,如今待在他身边四年,朝夕暮处日夜相伴,让她觉得,他几乎都已成了她生命里的一部分。她知道,早晚有一天,他终还是会离开她身侧的。可是她却总是无端幻想着,这一天能够晚一点,再晚一点。   而让她有这样想法的缘由,似乎就是因为……喜欢。   她喜欢他。   可便是这样的一个感受,让她不禁更加心觉沉郁,她喜欢上的,是一个她最望尘莫及,最不该喜欢上的人。   ……   翠云叹道:“临霜,我不知你究竟对三少爷是种怎样的心思,但是我觉得,若你真的喜欢他,那么你何不就试着去争取这一次?我们一个人在世,从始至终也不过就是这一生的光阴。你何必为了那些虚无的身位,来让自己做些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   “……”   “临霜,你好好想一想吧!”轻拍了拍她的臂膀,翠云微叹,走出屋门。   静静立在原地,临霜许久没有动作,低头望了望那已不再流血的食指,她瞳睫轻敛,涩涩叹了口气。   ·   身处在沈长歌的房间,潋阳郡主百无聊赖,随手四下翻看。   “这便是你的房间?”   环视着周身的屋景陈设,她唇角轻携了一抹微哂,指尖轻碰了下案边的一枚小铜铃。铃声清灵,莹脆如水。房间的门并没有关,靠南一列的门窗全部敞开着,微风徐来,紫竹屹立。静谧得犹若深处山野,令人心旷神怡。   连同内室的外间有着一个小榻,隔远望不过十余步的距离,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榻上,凝定了一瞬,很快悄无声息收回了视线。   “嗯。”默默站在案旁,沈长歌淡淡注视着她,眉目隐然微蹙,“敢问郡主此来何事。”   她顿了一顿,脸上忽然又露出笑颜,转过身面朝向他,轻指了指屋门,“告诉你自然可以,但是若教别人听去,总归不好吧!”   “这个,郡主自不必忧心。”沈长歌淡淡道:“我紫竹苑内有严令,除却我与临霜小开外,任何人入不得内苑,临霜小开如今皆在外苑,所以而今这苑中只有郡主与我二人,郡主不必忧心隔墙有耳。”   她一顿,讪讪地拗了拗眉,眼神一亮又抬起脸,“那……我不想现在说不行么?我渴了,我要喝完茶再说。”   沈长歌无奈,自顾绕回桌案后翻开书卷,不再看她,“那就麻烦请郡主稍候片刻了,郡主可自便。”   潋阳郡主面色一喜,回过头,却见他只自顾地低头看着书文,对她的存在似乎恍若未见。她瞥了瞥嘴,忽然拉开凳子坐在他的对面,道:“诶,沈长歌,你就没有什么事情想要问问我?”   沈长歌闻言头都没抬,指尖书页轻翻,淡道:“郡主想让我问什么?”   扫了她一眼,他不动声色,“是问流觞宴当日为何要针对临霜?还是问郡主,当初为何要办作男装去闲逸楼,截了临霜的魁首?”   潋阳郡主闻言却怔了,面露惊愕,“你……你认出我来了?!”   三年前的元夕夜,闲逸楼元夕诗会上突如其来的小公子,害得临霜失了即将到手的魁首,最终被他一诗折败。而今再说起来,无非似一场荒唐的奇遇。   沈长歌轻笑,无奈般的摇摇头。   “郡主的动作神态与当年如出一辙,且话语间难隐淮川之地的方音,认出郡主,这并不难。”   潋阳郡主却大感讶异,目光凝定在他的脸上,不由间似乎有了些崇拜。沈长歌很快又道:“不过我倒确实很想知道,当初当众驳了郡主的人是我,可流觞宴当日,郡主为何又要几番针对临霜?”   潋阳郡主神色微顿。   静了静,她又忽然轻笑,道:“那我有个问题,要先问问你。”   看着她,沈长歌微一挑眉,示意她问。   轻舒了一口气,她下意识地望向了外间的那处小榻,笑了笑收回目光,双手微叠向前靠近了他一些,问道:   “那个丫头,可是你的通房?” 第107章 纠蹙   临霜端着茶盏临近沈长歌的房间时, 所见的便刚好是这一幕——   静坐在沈长歌的对面,潋阳郡主微微向前,探身临近沈长歌, 她的唇角扬着一抹微笑, 目光清亮,哂意盎然。   她的话音自室内传来, 带着些质问的清亮,“那个丫头, 可是你的通房?”   心中突咯了一下, 临霜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怔怔僵立在了门口。   沈长歌一瞬也似有些微讶,静默了少顷,淡漠敛眸, 淡声答:“不是。”   潋阳郡主神色微动,似随口般轻轻“哦”了一声,她无意间抬眼,目光一瞥望见门口处的一角裙袂, 顿了一顿又道:“那她是你的侍读?”   “嗯。”   “只是侍读?”   轻蹙了蹙眉,沈长歌抬起头,看向她的眼光有些异样, “郡主想听怎样的回答?”   静默了一刹,潋阳郡主微笑,“当然是实话!”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瞥了瞥门口,语气十分平和, “她,只是你的侍读?”   静了一静,沈长歌点头,“对。”   静立在门口,临霜的手微微扣紧了端茶的托盘,心情顿黯。   她转身想走,刚一回身,不想手肘却不小心碰了下半敞的门扉,发出一声轻响。室内的两人闻到声响,同时眺过视线。   看见她,沈长歌微怔,“临霜?”   倚靠在桌案的一侧,潋阳郡主柳眉轻挑,目光静静落在了她的身上,悄无声息地打量。   临霜脚步一停,僵站了半秒,只得转过身,默默走上前,“少爷,奴婢是来送茶的。郡主、少爷慢用。”将茶盏放在了两人的案前,临霜没有抬头,转身便要退去。   沈长歌却无声无息地将她拦在一旁,目光一垂望见她方才不慎划伤的食指上,眉宇微微一蹙,“这是怎么搞的?”   他伸手似想要仔细瞧一瞧,临霜却飞快退开了一步,将手避在了身后。   “少爷,奴婢没事的,已经处理过了,少爷不必担忧。少爷您与郡主先聊,奴婢……先告退了!”快速说完了这番话,她没有抬头,转身跑出了屋内。   “临……”   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沈长歌有些错愕。屋内的不远处,潋阳郡主静静地凝望,片晌垂下目光。   ·   “我这几天可能很少能陪你。”   当天晚上,沈长歌借故将临霜唤来书房,对她说道。   静立在沈长歌的面前,临霜没有抬头,沉默盯着他那一块被烛光晕得温润的衣角。   沈长歌道:“刚刚我祖母找我,说潋阳郡主初到女学,颇多不熟,这些日子若临休沐或下学,可能需要我为她作一下向导。”   “……”   “所以,这几日,可能要委屈你一个人下学回苑了。不过你放心,应该不会太久的。”   说不清心中是种怎样的滋味,临霜讷讷站着,双手微微揪紧了裙裳。她试着张了张口,低弱的声音有些喑哑,没什么波动,“哦……我……知道了。”   沈长歌微笑,见她一直这样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禁伸出手勾了下她的鼻尖,道:“怎么,不开心了?”   她一怔,瞬时抬起头,下意识伸手蹭了一下鼻子,摇摇头,“没……”   胸口微微沉下了一口气息,临霜大胆抬起头,灼灼望向他,“少爷,您就放心去吧,奴婢一个人可以的,少爷不必担忧。”   沈长歌神情微暖,“谢谢你,临霜。”   临霜摇摇头。   他没有说什么,静静望了她一会儿,替她掩去了鬓间的一缕碎发,道:“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这些日子你若是有什么疑问,还是可以存下来问我的,我会尽量抽空陪你。晚安。”   “晚安……”临霜呆讷地应声,转身向着门口走去。   她走的很慢,一步一蹭,心中积压的许多郁闷情绪让她的步履都几乎沉甸甸的。一直走到门口,临霜停下脚步,迟疑了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沈长歌还站在原地的位置,见她回眸,朝她露了一抹微笑,示意她快些回去。   心中纠蹙了好半天,临霜闭眼长舒一口气,心中一横,仍是忽地转身走到他面前,郑重道:“少爷!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沈长歌似乎有些诧异,但看她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心中却忍不住有了些好奇,笑着问询,“是什么?”   沉着了一下神思,临霜小心翼翼开了口,“少爷,听说,你……就要与潋阳郡主定亲了,对吗?”   “什么?”沈长歌闻言不禁一愣,错愕,“你听谁说的?”   “我……”支吾了两声,临霜的手紧紧攥着衣摆,话语越来越犹豫,“我……我……”   略一沉吟,沈长歌的眉目微微轻蹙,说道:“不过都是些莫须有的事情,那些人以讹传讹,说的就好像是真的。你不要听外面那些人乱说,这都是些没有的事情。”   他的话语像是安慰,落在临霜的耳中,却无法令她提起丝毫情绪,顿了好一会儿,弱弱道:“少爷,我只是想知道,早晚有一天,您都是要娶妻纳妾的。那……等真的到了那一天,我……该去哪里……”   沈长歌一怔。   似乎没过多久,但等在临霜的心中,时间似乎过得无比的漫长。长久的静默令临霜的心中愈加觉得没底,她紧扣着裙袂,心下几乎已经就要放弃了,低低道:“少爷,我走……”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沈长歌突然开口。   临霜一愕,半脱口的话突然戛然在喉中。   静静看着她,沈长歌淡然微哂,“至少这两年内,这紫竹苑内不会有少夫人的,所以你也不必考虑的这么早,至于纳妾……”   临霜的神色顿时一凝,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静了静,沈长歌凝声道:“我不会纳妾的。”   “……”目光微微一闪,临霜的心中咚得一跳,继而微沉了沉。   凝眸注视着她,沈长歌道:“我这一辈子,只会娶一女子为妻,不会有任何一个妾室的。”   ……   ·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临霜果然很少能看见沈长歌。   除却平日照常随他进出太学,可一下学,沈长歌便几乎要立即自太学出发赶往女学,独留临霜一人,只得跟随沈长昱与彩月一道回府。即便入了休沐,紫竹苑内也常常一大早便不见了沈长歌的身影。而再等到他自外归回时,多数已是月上中庭的时辰,夜深人静阒寂无声。   临霜初时每晚还会在苑中等着他回来,见他平安归回后再回屋入睡,可仅仅过了几天,疲乱的神思便令她多少有些扛忍不住。沈长歌不忍见她如此,叱令她今后都不必再等他回府,只消时辰到了便可回房入睡。这样一来,她可见沈长歌的机会不由更加少之又少,几乎仅有晨时才可略略说上几句话,更多的时候,便是连面都极少能见,就已匆匆过完了这一天。   不出临霜所料的,便是沈长歌与潋阳郡主的接触愈来愈多,无疑使得两者之间的流言在京州城内所流传的愈来愈盛烈,许多人都声称自己曾见定国公府的世子同一位貌美如玉的少女并肩出行,偶时登山赏景策马同行,偶时同出文楼以才会友,更多的时候便是穿梭在京州城内的大街小巷,游赏这京州内的人文风光,清隽俊逸的男子,如花似玉的少女,好不惹人瞩目。   那段时日潋阳郡主到临定国公府的次数也愈来愈多,公府下婢之间流言纷纷,逐渐的便连府中也传开了。加之有人望见,称那一日潋阳郡主曾出入他的紫竹苑,更令传言渲染得愈加鼎盛。面对府中愈传愈广的流言,临霜恍若未闻,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生活节奏。只是每当有人向她问询起有关沈长歌与潋阳郡主的情况,总是一直逃避般避而不谈,或是保持着沉默。   相比于临霜,紫竹苑内其他人的态度也都是不尽相同的。   知书入画对于三少爷定亲这种事本就是早有所料,她们自入了紫竹苑跟随沈长歌起,便知迟早有一日,紫竹苑内是会有一位女主人,只是她们那一天与潋阳郡主横起冲突,虽是误会,但打心里面对这位骄矜跋扈的郡主心存不满,不禁担忧有朝一日,倘若这郡主当真成了这公府的少夫人,怕是这苑内便再不会同而今一般自由;这样的感觉阿圆感受尤甚,每天仔细探听着有关三少爷与潋阳郡主的消息,只盼着这传言不是真的才好。   翠云对此事的态度不贬不扬,只是她每日看着临霜的情绪愈加萎靡郁郁,心中总不免也有了些愁绪。   这一日天光霁晴,日朗风清,翠云唤上了临霜一同在苑内晾晒驱虫的草药。   忧心临霜如今的状况,她特意唤上了临霜一同做活,言语谈聊间尽量哄慰,特意绕开了有关沈长歌与潋阳郡主的传闻。近来府中流言愈来愈盛,自然不乏有好奇者在临霜的面前问东问西。她只得努力谈着些别的,尽力转移她的注意力。   手中利落地教着临霜将一束束香草困缚好,翠云边说边笑,“这驱蝇草啊,还是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用的,等到了公府,便很少再见过了。公府里的东西什么都好,就是太金贵了些,刚来的时候,一直觉得那驱虫的香不错,又好闻,又好看的,现在仔细再想想,其实还是这不值钱的土方最管用些……”   她做的很快,谈聊间几束草药已经绑缚好,襟袖间都不禁萦了香草的淡淡香气。然而直到她的话语停了,才发觉身边的临霜从头至尾便一直不曾给过她反应,不禁看了她一眼,唤了声,“临霜?”   临霜只是呆呆地坐着,手中机械地缠绕着缚草的棉线,目光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一点,失魂落魄。   翠云怔了怔,默默地盯了她半晌,见她始终不曾回过神思,放大的声响。   “临霜!”   瞬间回过神,临霜轻怔,“……啊?” 第108章 表白   目光在她的脸上微微转了一圈, 翠云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草药放下了。   “临霜,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她垂下目光, 望见她手中的缠草的线早已冗乱成一团, 浓绿的草汁被团团细线勒得流溢出来,染脏了临霜的衣袖。临霜讷讷呆了一呆, 默默将草药放在了一侧,低下头, “姑姑, 对不起。”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翠云忍不住叹息, 伸手抚了下她的发,心中一横不由道:“临霜,你告诉我, 三少爷与潋阳郡主的那件事,你到底是如何考虑的?”   临霜一怔,讶异地抬起眼,张了张嘴, 却一瞬没能说出话。   并不打算再同她避绕,翠云直言道:“临霜,你就实话说吧。这段日子以来, 你一直心神不宁,可是因为三少爷的这件事?我上次问你,你并没有直接回答我,那你这一次就老实说, 你究竟是不是心仪三少爷?!”   临霜微愕,双手交缠着纠结了许久,终于还是诚实地点了下头。   翠云心中一凝。   脸上很快露出了一抹笑,翠云一下握住她的手,又道:“临霜,那你可愿入三少爷的房?”   临霜一讶,瞪大了眼愣了好一会儿,慢慢又将睫眸垂落了下去。   “临霜?”不曾等到她的回应,隔了一会儿,翠云又出声唤了她一句。   顿了顿,临霜咬了咬唇,道:“没有那么简单的,姑姑。我应该……是入不了少爷的房的……”   “什么?”翠云微怔,不解。   ……   我不会纳妾的。   我这一辈子,只会娶一女子为妻,不会有任何一个妾室的。   ……   目光轻微闪烁了一下,临霜的唇角轻轻扯出一丝苦笑,心中微微有些沉凉。   “三少爷他……他不会允许身边有妾婢存在的。而且他也曾说过,他这一生,只会有一位嫡妻,我……是注定入不了少爷的房的……”   不知究竟该如何描述心中积压的感受。   她只觉得心头十分的丧气而挫败,说不出的难过。   她自然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也知迟早有一日,他的身边,终是会有一个身份高贵的正妻,与他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她从没有幻想过那个人会是她自己,她知晓自己的身份,那是他们之间一道隔远的沟壑——望似临近,却永远也跨不过的巨大沟壑。   也是因为如此,她此前一直在逃避,在躲匿。无论如何卑微,她的心中还是存着一份独有的骄傲。她不想自己这一辈子,只身为一个见不得人的妾婢活着,去眼见着他与其他女子执手偕老。可也不想就这样像风一样离开,将这数年的记忆过往全部隐匿埋藏,似乎从未在他身边出现过。或许是出于自私,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她其实十分希望,即便那一日终会到来,他也会一直记得她,他不会忘了她。   可当她终于愿意放下自己的那些孤高与傲气,选择愿意用这样卑微的身份留在他的身侧,然而不想最终得到的,却只是这样的一个回答。   她自然感到失望,也不禁黯然,或许像她这样的人,能有机会与他这样的近,已是她一生里最大的恩耀,她怎还能再奢求更多的什么。   翠云闻言也不由微微怔忡,诧问:“这……是三少爷与你说的?”   她没有说谎,长睫轻垂掩去了眸里所有的黯淡,轻轻点了点头。   顿了顿,翠云唇角微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临霜。”   轻叹,“我不知少爷是在怎样情形下与你说的,但是,如果你没有向他明述了自己的心意,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寻一次时机,与他说明了自己的心思。”   “……”   “其实这些年,你在紫竹苑,三少爷究竟对你如何,我们大家全部都是有目共睹的。少爷对你没有感觉,其实若是说出来,我们也是不大信的。若非如此,当初老夫人要将你婚配出去时,他又为何要多番阻拦,百般不愿?所以临霜,我觉得,你若真的对三少爷有意,大可以去明白向少爷争取一番便是,我们总归已经是奴婢,即便这样做再卑微,又能卑微到哪里去?”   “当然,如果少爷真正的想法真的如你刚才所说的那般,那么临霜,你也要开始为你的未来做打算了。”她说着,又低舒了一息,苦口婆心,“临霜,你已经不小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又不像阿圆秋杏她们,多少已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以前,我不曾让你考虑这些,是一直觉得,你早晚有一天,就是会属于少爷的。但是看眼下的情形……临霜,若是最终结果不随人愿,答应我,要赎身,离开定国公府!”   临霜一怔,眸光轻漾,“姑姑……”   “不要做一辈子的奴婢。”翠云轻笑,拦住她的肩将她抱入怀中,低言,“这世上还很大呢,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应该永远只困在这公府之中。所以临霜,你要向好处想,即便是最差的结果,终也不过是离开国公府,且说起来,也并非是一件不好的事。你如今还年轻,未来的路也会很长很长,”   轻拍了拍临霜的肩膀,翠云话语温柔,“总之临霜,无论你做出的是怎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温润的暖流逐渐漫过胸口,临霜鼻尖微酸,她抽了下鼻子,头静静靠在翠云的肩膀上,心中平静而而感激,“谢谢你,姑姑。”   ·   这天夜晚,临霜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   窗外的月光极亮,透过窗棂静静投落下来,将整个室内都映得一片霜亮。默默地望着地上的月光,临霜长久静默,涌动的心湖如波翻搅,久久无法平静。   ……   你究竟是不是心仪三少爷?   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寻一次时机,与他说明了自己的心思。   其实这些年,你在紫竹苑,三少爷究竟对你如何,我们大家,全部都是有目共睹的。   ……   不要做一辈子的奴婢。   即便是最差的结果,终也不过是离开国公府。   ……   …………   脑中不断回旋着翠云的话语,临霜的心中纷乱冗杂,轻叹了口气,她默默坐起身,看着窗外的月景暗暗沉默。   迈出房门的时候,四下已是一片夜深人静,整个紫竹苑内苑静悄悄的,宁寂得几乎落花可闻。临霜身着这一袭宽大的披风,缓缓踏上白石桥栏,直到在沈长歌的屋门前,停下脚步。   面前的房间一片黑暗,门窗紧闭,灯火未燃。这个时辰,想来他已经入睡。她不知他是何时自外回来的,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归来。这段时日,她已很少能与他临面,她更已很少步入他的房间,便连这段石板路,都似乎有些微的生疏了。   静立了一会儿,临霜轻叹了一口气。她转身想离,可步子方才一转,身子却又不由地顿住了,僵定了片刻,最终又再次转过来。   直面着面前的窗扉,临霜唇齿轻翕,微微张口,“少爷。”   低微的声音化在迷离深沉的夜里,却无端有种夜风般的清晰,隐隐荡着些清音。   “我喜欢你。”   ……   这一句仿若是一个一直陈堵在心胸的塞口,她轻轻讲完,瞬时间仿佛这数久以来,沉淀在心中所有的冗乱的繁杂的秘密与心思全部不谙涌动,潮水般向外涌溢出来。静立在屋前,临霜不由压抑住了胸膛的顿跳,心中紧蹙而不安。   “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喜欢你。但是,我能确定,少爷,我……很喜欢你,真的真的喜欢你。”   淡淡的话轻得犹如弥漫夜色的霜雾,静静隐在沉凉的静夜中,转瞬即散。   “我知道,我的身份低微,更没有什么资格,能够对少爷你说喜欢……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对少爷你,就真的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你是我所遇见过的,最好的人……”   她叹息,身子缓缓斜倚在桥栏上,仰头凝望着夜空的月,唇角微哂。   “少爷,你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是自愿被卖到公府为婢的。而是我的哥嫂,他们为了钱,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迷晕了,与人牙子签了卖身契发卖到了公府。而其实在我入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对待身为奴婢的这件事,心存着极深的抵触。我不想成为奴婢,不想屈于人下,更不想这样卑微的活着,可直到,遇见少爷你……”   “是少爷你让我知道了,即便为奴为婢,我也可以活的很有尊严。是你教会了我,我只有变得强大,才可以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的人不受欺凌,才可以让别人尊重自己……”   “你是除我爹娘以外,第一个,一直鼓励我,支持我,也是第一个,告诉我坚强的人……”   她轻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摆,神思间微漾着些许迷离。   “或许对于少爷你来说,这些,可能根本不算什么,可是你一定不知道,这些对于我而言,会有怎样的意义。在我无数次感到迷茫委屈的时候,一直都是靠着少爷您的话语坚持下来的,我真的很感谢少爷,也……真的……”   默了默,她轻舒了一口气,重新仰起头,微笑着望向着屋内,“少爷,我知道,您就要与潋阳郡主定亲了,到今年末,您在太学的课业也即将结束了。我已经决定好了,我打算离开紫竹苑,离开公府了。虽然我知道,我的这一番话,您是注定听不到了,但是,我还是祝福您,可以一直顺遂平安,幸福喜乐。”   一滴泪自眸中静静滚落,被天穹明亮的月映得犹泛珠色。她抬袖将泪珠拭去,而后拂开衣摆轻轻跪地,向着屋前慢慢叩了一首。   好像压抑数日的一块巨石徒然滚落了,临霜如释重负,而后静静地站起身,深深向着室内看了一眼,转身向反走去。   就这样吧……   她终还是没法,也没有勇气,与他当面将这番话说出来。   跟了他数年,伴了他数年,在她心中,他几乎早已成为了她命中的一部分。然而能遇见,已让她感觉到了幸运与难得,她已不再奢望什么。   何况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的。那么,以这样悄无声息的方式结束,总好过别别扭扭的难过。   “你这些话,对一个空房子说,有用吗?”——   可就在临霜就要离去的时候,不远处的竹林间却忽然传出一句话语,音线平和语意清冽,犹若夜风拂来。   她一怔,惊愕地停住脚步,怔然地讷立在原地。   便见面前的层层紫竹林后,一道青影逐渐自斑驳竹影后迈步出来,静静朝着她的方向走来。淡凉的月光披落在他的身上,也同时映明了他的轮廓,淡然而静默。   正是方才从外而归的沈长歌。 第109章 心意   临霜赫地怔住了。   隔着几步之外, 沈长歌静静停下脚步。头顶的月光肆意洒落,将天地间蒙了一层灼暗的银辉色,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眼前的一切令她的心跳在瞬时间空停了一拍, 梦一般不复真实。   她定定地立着,大脑一片空白, “少爷,我……你……我……”   “我听到了。”目光如箭一般定在她的面庞上, 他突然开口道。   临霜的胸口顿跳, 心口划过一刹无措的空白。   顿了好一会儿, 她才终于恍惚转过神来,讷讷道:“什……什么……”   “你刚刚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他回答, 静静上前两步,视线锁住她,“你说,你要走, 还有——”   “……”   “你喜欢我。”   心忽然狂跳。   不由自主地往后蹭开了一步,临霜呼吸微窒,她怔怔抬起头, 月辉落满了她的瞳眸,烁如星芒。   怔愕良久,她轻轻扯开一抹极为勉强的笑,错目避开他的目光, “少爷,我……那些……都是我乱说的,你不要……”   “为什么不当面与我说?”他却出言打断了她的话,神容淡漠而宁静,摸不透情绪,“这些话,为什么不当面与我说?是不是若非我碰巧遇见,你便就会这样连说都不说,便自行离府了?”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垂落的眼睫遮蔽了视线,细弱的声线隐藏着些微的喑涩,“少爷,你误会了……不是的,我……”   “我也喜欢你。”——   他却突然说出这样的一句,如夜风拂雾,又如暗夜微烛,吹散了所有怅惘与迷茫,也将那些隐藏在最深处,小心翼翼的、那些明明心照不宣却从未曾点破的心思全部一瞬映得通明。   临霜瞬间睁大了眸,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似乎在一瞬间全部僵硬住,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终于恍惚回过神思,轻露出了一丝笑容,“少爷,你……开什么玩笑……”   “你觉得,我可像是在开玩笑?”他神色复杂,上前走近了她。明亮的月辉撒落在他们两人周侧,他淡漠的面孔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欲语还休。   “我以为,你会感觉得到。”   “……”   “我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好。”直视着她的眼,沈长歌静静道:“我的紫竹苑内苑,从来只允你一个女子自由出入过,我的房,也只令你一人留寝过。我希望你在我这苑中,可以自由开心,可以做一切你所喜爱做的事情,所以你想读书,我便设法让你读,你想让你的朋友们入苑,我便说服我祖母,让她们来此与你作伴。或许这些对你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但是,我的的确确,都只为你一人做过……”   伸手掩去了她额间的一缕碎发,他的声音轻而柔和,“临霜,这些,你真的都感受不到吗?”   “……”她无言以对,心中却是微涩。如治病止痛的良药,明明该是种救赎,可入口却仅能感受到清苦。   她怎么能感觉不到?   那些日夜相伴,那些朝夕暮处,那些与他所经历过的一幕幕,她怎能感受不到他对她所含有的不同?她并不是木头,她是真心能够感受他对她的那些好。此前除了爹娘,也没有人会那样对她好过。那些对她而言,根本并不是“算不得什么”。   她也是真心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对他回报。   可是——   就是因为她能感受得到,她便更加知晓,这是错误的。她与他之间,所隔的是一道寒潭般的冰封,一道明明可清晰地对望,却永远也无逾越的冰封。   沈长歌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去了宫中。”   临霜微微一愕,面含不解。   “我向陛下说明,我要参与明年的春闱,故无闲暇陪伴潋阳郡主。陛下已经应允了。”   她更加觉得惊愕了,心中倏然漏掉了一拍,面露讶色,“你……”   “临霜,我不会娶她。”他的容色终于有了些许的动容,深浓的眼神如墨,缱藏着某种浓重的、似乎勾连着前世的情愫。   伸出手拖住她的后脑,他直直正视着她的眼,似乎想要透过她的眸望进她心中的最深处。   “究竟我要怎样做,你才愿意相信?”   临霜讷讷地望着他的眼。   然而,还不等她回答——   沈长歌倏地俯下身,在她唇上烙下一个吻。   临霜遽惊!骤然睁大了眸!   幽沉的夜色之中,他的唇有些微微的凉意,贴在她的唇瓣上,似是落了夜露的叶,有些微微的甜凉。他的呼吸却是滚烫的,似是这再难藏匿隐忍的汹涌情愫,澎湃而热烈。   鼻息间炽热的气息轻拂,临霜迷茫而无措,对突如其来的采攫不知所措,身体完全僵住了。   那却是一枚很深的吻——   他本是想要只轻吻她一下的,可是只那轻微地一啄,却下意识让他想要得更多,她柔软的唇瓣似乎有种意外的甘美,令他忍不住地想要触探,也更深入地摸索。手臂用力将她拥拦入怀中,逐渐逐渐,转变为一种异样的灼烫。他似乎有些迷醉,初时的温和开始加深。唇舌更加肆意地在她的唇齿间熨帖辗转。吻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浓,神思都几乎在深吻中逐渐陷落。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并未经过多少时候,沈长歌缓缓放开了她,呼吸有些紊乱的急促,他低着头,目光紧紧低盯住她,声音涌上了被烈火灼烫般的喑哑。   “临霜……现在,你愿意信我了吗?”   恍惚回过神,临霜的脸颊蕴上了层淡微的薄红,怔怔盯着他,她的神思似乎异常的迷茫,说不出话。   不等她说话。   他忽地折下身,将她整个打横抱起,大步流星走向房门。   ·   一路将临霜抱至屋内,沈长歌用力踢上房门。   不曾点灯,踏着一地银辉般的月色,他一路将她抱至床榻,将她放在宽榻上,他顷身而上,俯身吻住她的唇。   深浓的吻是比方才更加的浓重热烈,带着些急促与强势,仿佛隐着一蹙灼烈的火。她有些惊讶,也更加无措,在他绵密的亲吻下止不自觉地发抖,在间隙中低低地出言,“少、少爷……”   “临霜。”   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低低的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有一种令人迷乱的蛊惑,“我不想等了。”   临霜怔住,极其黯淡的月光下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见他异常明亮的瞳眸,仿佛荡晕了一层火。   “我想娶你,也只想娶你。”他的声音很低也很微弱,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滚热的呼吸喷薄,“答应我吧,好吗?”   “我……”她张了张口,心中似乎漫满了沁人的暖流,可是心中却愈加觉得悲苦,“我……”   她……哪里能有资格……   “你所担忧的,害怕的一切,就交给我。”自然知晓她在担忧什么,沈长歌低低开口,“我会娶你,也绝不负你。”   “答应我……”   低下头,他轻轻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然后逐渐下滑,吻上睫眉、眼睛、鼻尖……慢慢的他的唇又重新熨帖在他的唇上,失了方才的疏甜清凉,转而化的更加的狂烈。带着侵略般的冽意,几乎不给她半分喘息的空间。   四周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灼热,几乎蒸散掉了夜的微凉。更令她有种窒息般的难受,她努力克制着心慌,双臂却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却无疑更加助长了浓盛的火焰。他的呼吸越来越烫,双手同她十指紧扣,将她反按在床榻之上,细密的吻肆意掳掠,神思与理智都被烧得灼热。   “临霜……”   喑哑的话音带着些浓浓的情愫,低得几乎令人心颤,更似是飘渺不真切的叹息。床榻两侧的床幔轻轻落了,窗外的夜黑暗而漫长,星光微落,如梦渺茫。   ……   醒的时候,临霜有着一瞬的茫然,几乎不知身处何处。   怔怔地凝盯着头顶的雕花床栏,她静凝了好一会儿,那些飞外的思绪仿佛方才回转,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空荡荡的榻有着一点凉意,让脑海中那一切仿佛好似一场空梦。   “你醒了。”   身边忽地传来了一个声音,临霜微微一愕,轻轻转过头去,就见沈长歌端着一碗温汤静静走近,坐落在床榻的一侧。他身上仅着了一件日常的松衫,衣带松垮地系着,半散未散,还未曾梳整的发还稍稍有着一点零乱,无不向她证明着记忆中的真实。   “少、少爷……”   临霜的眸子定了一瞬,脸颊倏地被烫得红了,本想起身,方才一动才发觉薄被下的自己一丝未挂。她一瞬只觉更加窘迫,不禁用被单将自己裹得更紧了,默默向里缩了一缩。   他只笑得更盛了,眸中不觉烁曜着某种异样的光亮,静静将碗放在床头的一侧,微微靠近她,低声道:“昨夜,可弄疼你了?”   她的脸轰一下涨得通红,心中只觉又羞又恼,本能地想要躲避,却被他强捺着无法躲逃。   避无可避,心中愈加泛滥的羞赧又令她尴尬不已,不禁嗔恼地道了句,“少爷!”   他邪气地笑笑,又直起身指了指床头的那碗汤,道:“若是觉得乏,就再睡一会儿,今天不必伴我进学,等下记得将它喝了。”顿了顿,他复又挑眉补充道:“补血的。”   她轻轻一愕,被下的小腿卷着被单轻轻一绞,现出了床单上的一抹罗红,仿佛一朵含苞待绽的花。   她的脸一瞬更加烫了,咬了咬唇,用被单半蒙住自己的脸,低低道:“我……我等下就去清洗干净……”   “留着。”沈长歌忽地出声说道。   临霜微微一怔。   “留着它。”轻轻凑上前,他微伏在她身侧,轻微顿了一顿,探上前吻了下她的额。目光带藏了些许宠溺,他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响。   “临霜,你已经是我的了。”   ……   深眸的眼眸似乎流转着星般的光芒,暖暖的气息拂过。她的心尖有温溪轻轻掠过,融化了所有的寒雪,异样的柔和。 第110章 故人   等到临霜起床梳洗完备, 用过早膳,沈长歌已经出门去进学。她将内苑的一切整理干净,换下了主卧的床单, 将昨夜云雨过后狼藉一一整洁, 掩去了所有的痕迹。   将换下的床单规整好,临霜的视线凝落在那一点罗红之上, 她本想同其他浣洗的衣裳被褥丢至一起,但想了想, 动作仍还是停住了。耳边回响起沈长歌晨时的话语, 她的心中不禁荡了一抹羞畏的暖意, 终选择了将床单仔细折叠好,整齐放入了柜中。   心情有种异样的愉悦,临霜不自觉地微笑, 抱起了所有的脏衣布料,轻松走出房门。   方才迈出内苑,隔远便望见了翠云。   “临霜!”   看见她,翠云似乎略有些意外, 忙走上前来,自她怀中将衣料接过了一半,不禁问道:“你怎么做起这些了?今日怎么没跟少爷一同进学?”   “我……”顿了顿, 临霜的话语有些支吾,略有含羞地低了低头,“是少爷没让我跟着。”   翠云微怔,轻侧了侧视线, 便见她略低着眸,白皙的脖颈处隐隐约约,嵌着些许淡红的绯痕。她目光一凝,心中飞快掠闪过了一种可能,忽地拉住她压低了声响,“临霜,你跟少爷,是不是……”   临霜轻怔,眼神微微一敛,涩羞地低了眸。   尽管她未曾回答,翠云却已然已从她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微讶了一下,又不觉伸手抚住她的肩膀,道:“临霜,你已经都想好了?”   “嗯!”她点点头,朝她轻扬起了一抹微笑。   不管未来她面对的,会是一种怎样的艰难险阻,她都由衷希望,起码在而今这一刻,她都能如以往一般伴在他的身侧,同他并肩同行。   微默了默,翠云叹息一声,面庞也同样露出一抹笑来,道:“也好,既然你已经都考虑好了,那这般也未尝不好。跟在三少爷身边,虽说名份上或许差了些,但起码,三少爷也是真心待你的。等将来,若是你能给三少爷生个一儿半女,照规矩也可抬成个贵妾姨娘,再怎么说,都比做奴婢来的好……”   “姑姑。”临霜的脸颊微微泛红了,清音截断了她的话,“我没有想那么多……”   无论他对她是如何的承诺,她本心深处不过只是想要留在他的身侧,哪怕最终的结果并不如人愿。   只当她是面薄害羞,翠云轻轻笑了,伸手轻抚了抚她的乌发,“既然你都已决定了,那么当下,便就是最好的。总之无论如何,姑姑都会一直支持你的,你放心。”   她心头微暖,向着她微现一抹笑靥,点了点头,“嗯,我知道的。”   ……   “谢谢你,姑姑。”   ·   到了中午,临霜在外苑同知书入画等人用了午膳。   用过午膳,临霜帮着翠云与秋杏,将那些菜碟碗筷搬到厨房一一收整完全,众人聊聊笑笑,很快将那些碗碟一一洗拭干净,而后结着伴回到房间,欲要例行午睡。   临霜是留在最后走的。将所有的碗筷全部规整整洁,她又转至相邻的茶房中为自己煮了一壶清茶,端捧着茶壶,她方才从茶房中步出,便见紫竹苑的大门口处,一个小厮焦蹙地立着,探着头向苑内张望。   望见她,小厮的眼睛一亮,立即招手,“临霜姐姐!”   临霜微怔,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迟疑地辩了辩,很快思起了这小厮正是东院大门的一个院护,名唤二小。她平日常伴着沈长歌上学下学,总归临过几面,私下却并无交道。犹豫了下,她还是走到他面前,轻轻一笑。   “二小,你怎么来了?”   二小跟着咧嘴笑笑,他的额上有些细薄的汗珠,显然是急忙跑来的,轻喘了口气,粗咧咧道:“临霜姐姐,可算看见你了!我还以为你今天跟着少爷进学去了呢!我这趟来,是专门过来寻你的!”   “找我?”   “嗯!”点点头,二小立即道:“是这样的临霜姐,刚才,有两个人突然来了我们东院,吵着闹着说要见你,可是……他们又不是公府的人,我们自然没让他们进了。但那两个人说认识你,还说非要见到你不可,不然就要大闹公府。王管家怕他们闹太过了,就让他们留了个字条给你,这不派我过来给你,让你瞧一瞧。”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笺纸条,递到她的手上。   “认识我?要见我?”   临霜闻言更加愣怔了。接过纸条张开一看,只见那张被捏得皱巴的字条上只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串地址:乌巷街十八号。她飞快地掠了一眼,草草的几个字完全辨不出笔记,心头不禁有了些迷惘,“只有这个?”   “是啊,也真是没头没脑的,问他们是谁他们也不说,就点名道姓嚷着要见陆临霜……要不是因为听到了姐姐你的名字,王管家早就找人大棒子给他们撵出去了,真的是……”   临霜微怔,心中却隐隐有些迷茫,微微陷入迷惑。   ……会是谁?   她来京州虽然已有多年,但是除却公府,在公府外几乎并没有相识的人,仅识得的一些其他门户的侍读,也仅是在太学的浅交,更无由来公府登门寻找。何况还是这样指名道姓地寻找……   叹了口气,她又问道:“二小,那两个人除了这个字条,可留下了其他什么话没有?或者……他们可有什么特征?”   “这个……”挠了挠头,回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穿得土土破破的,看模样,倒不像是京州本地人。那个男的从来到走,几乎没怎么说话过,倒是那个女的,一直吵吵着要见你……哦!对了!”   似是猛然忆起什么,二小忽地道:“那个女的,曾喊过那个男的一次,她管他叫——”他立即吐出了一个称呼,话音清亮。   “……!”临霜瞬间惊住。   怕是天崩地裂,此刻都不会令她惊讶至此。   僵怔着静立在原地,临霜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刹那间被凝冻住了,思绪一片空白。她呆呆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纸条上的字迹,手掌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那个称呼是——陆秀才。   ……   ·   整个一下午,临霜一直失魂落魄。   “你可打算去?”   静静将一杯茶搁在临霜的面前,翠云凝声问道。   不单单是临霜。午休过后,听闻了临霜将此事的叙说,即便是翠云与秋杏阿圆,都不禁觉得大为惊愕。此刻闲暇,几个人懒懒散散地聚在一处,共同为她分析划策。   听见了翠云的问语,临霜抬起头,呆呆地定了好一会儿,神思紊乱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没有人可以理解她此时此刻的感受,哪怕是同样卖身为婢的秋杏与阿圆,恐怕皆无法,能同她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   当初他们在那样的情形下将她卖掉,平心而论,她的心中不是没曾怨恨过、责怪过的,也曾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她若是会再见到他们,当下又会是种怎样的境况。可是想归想,当初她决定直面自己已经为婢的事实时,她便决定要同过去的一切割裂。无论当初她对他们有过怎样的想法,她都没有想过,真的会有这样一日,他们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而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又为什么会再次出现?   又为何要过来找她?   临霜真的想不透……   “要我说,临霜,你就不要去!”大咧咧地横坐在一边磕着瓜子,阿圆横眉说道:“虽然我并不知道你那哥嫂究竟是怎样的人吧!但是吧,临霜,我觉得,她们就这样说都不说便来找你,指定没什么好事!八成啊就是管你要钱来的!我若是你,我就绝对不会去!他们当初卖掉你,就说明便已经跟你脱离了关系,所以你这一次如果不管他们,也算是天经地义!”   “就是!”秋杏也在一旁点头,帮腔,“临霜,我可记得,你当初可是被迷晕了卖到人牙子手上的。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被卖到公府,是受了他们的强迫。这么些年,他们一直都没管过你,这一次突然来了,我觉得,就像阿圆说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见临霜仍旧一脸纠蹙地怔忡着,阿圆的心中不免有了些急。她凑上前轻推了下一边的知书入画,说道:“知书入画,你们说,是不是?”又悄然递去了一个眼神。   知书入画自小生在公府,自然是更无法明白这个中感受的,但一想到临霜被迷晕了又被强迫贩卖,不禁也大觉悚恐,愣愣点头道:“嗯嗯嗯……临霜,你还是不要去了……”   一旁的翠云忍不住轻斥了一声,“你们几个!人家临霜还没说什么,你们一个个心思倒多!到了都是人家临霜自己的哥嫂,去不去也该是由临霜自己决定的,你们急什么!”   “可是……”   阿圆仍旧觉得不甘,翠云朝她轻轻摇摇头,“好了,别烦临霜了。反正你们的想法临霜也都已经知道了。去也好,不去也好,让临霜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我们不要吵她。”   阿圆讪讪地闭上了嘴。   回身轻拍了拍临霜的臂膀,翠云叹道:“临霜,不管怎样,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究竟该怎么做,我们也不能左右你什么。但是不管你是去还是不去,你记得,切要以自己的感受为先,无论何时何地,一定都要保护好自己。”   眸光轻微烁闪了下,临霜的嘴唇微微抿起。   翠云带着几人走出屋内。   抬手轻轻抚住襟口,临霜心思涌乱。当初的一切仿若是一场埋藏在记忆中的梦魇。她闭上眼,手指紧紧地揪住了襟口,五味杂陈。   ·   未时方过不久,临霜向翠云请了几个时辰的假。   换上了一件普通的婢装,临霜按照纸条所写的地址,前往到乌巷街。   那一处地点极偏,肮败腐朽的房屋互相倚靠,被经年磨损的石板地面上堆满了破败的垃圾与杂草,空气中荡着一股酸腐冲鼻的难闻气味,经久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最终还是决定了到此一探究竟。   不管是好也罢,坏也罢,她也真的很想知道,时隔这么多年,他们这样千里迢迢来到京州寻她,为的究竟是什么。无论如何,她都想要有一次时机,让自己与过去做一次正式的了结,也能够令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向着未来走去。   在逼仄的巷子深处七拐八弯,终于在一个破土院前摸寻到了十八号,临霜停下脚步。攥紧了手中的字条,她深深地平缓了一口气,而后试探地,伸手叩响了门。   咚咚咚。   “……谁呀?”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内响起,带着些微的萎靡与颓丧。   临霜心中一紧,没有发出声响。   很快门内似乎有脚步声逐渐临近,然后是门闩除钥的轻微声响。被雨水腐蚀得褪了漆的大门逐渐嵌开了一道小缝,露出一个穷酸落魄的男人面庞。   看见她,男人眼睛刹亮。   “临霜!” 第111章 赎嫁   临霜微微一怔。   还不等她说话, 陆松柏已然转过身,惊喜向着屋内喊道:“婆娘!是临霜……临霜来了!临霜过来了!”   说着,他忙握住她的臂将她带进院门, 又随手关上了门。   临霜有些无措, 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了他的手。   “临霜!”大抵是听见了响动, 很快陆家大嫂也连忙从土屋中走出来,望见她, 顿时眉开眼笑。她似乎正在煮饭, 将沾满了油渍的手向着裙摆上随意蹭了蹭, 跑过来道:“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可当真是临霜?”   到她身边仔细端详了片晌,陆大嫂喜道:“哎呦, 这可不正是临霜么!啧啧,这么长时间没见,瞧瞧,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险些都认不出来了!”   临霜轻怔。   愣愣地看了看陆松柏与陆大嫂,临霜只觉心间一片平静,以及某种异常的陌生。她张了张口, 想要出声喊一声“哥、嫂”,然而滞了半晌却最终没能唤出口,只默默道:“我是临霜。”   她的态度是某种出奇的冷淡,令陆松柏与陆大嫂不由地僵了一僵, 尴尬地相视一望。   临霜一脱手,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纸条丢至到陆松柏的手上,“我听说,今天早晨你们去了公府找我,还留下了这个。你们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握着那张皱团团的纸条,陆松柏顿了一顿,没有说出话。   “若没什么,那我便走了。”等了一会儿不曾等到回应,没有抬头去看他们俩,临霜转身离去。   一边的陆大嫂恍然醒过神来,忽地用力出手捶了陆松柏一下,而后朝他急戾地向着临霜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陆松柏无可奈何,只得眼疾手快将她拦在一旁,忙道:“诶!临霜!等等!临霜!”   他伸手去拽临霜的衣袂,临霜停住脚步,悄无声息地闪身避开了。陆松柏摸了个空,手滞在半空中微微一僵,不禁局促地收回了,讪笑,“哎呀,临霜,你看,你……你别急着这么快走啊!那个,那什么!你看,你刚来,哥也这么多年没见过你了,我们……回屋说吧!回屋说!”   他回头看了一眼陆大嫂,陆大嫂也立即跟着笑笑,道:“对对对!回屋说!临霜,嫂子正好做了汤,我们回屋慢慢聊,叙叙旧!”   临霜只是静静站着,面无表情。   无法抵挡这两人的召唤与热情,临霜双手轻蜷。她僵立了片晌,没有多说什么,顺着陆松柏与陆大嫂的指引与轻搡,慢腾腾蹭进了屋中。   ·   坐在屋中的木凳上,临霜一直低敛着头。   遣着陆大嫂去旁屋做菜盛汤,陆松柏复又转回来,坐到临霜的身旁。两人间有着片刻的沉默,陆松柏试探着打破沉寂,“临、临霜……”   应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临霜的神色没什么波动。   “那个……”局促地搓了搓手,陆松柏支吾道:“那、那什么!你这一路过来,渴了吧?快喝点水!哥给你倒点水!”他连忙起身自桌上翻过一个略微干净些的杯子,手忙脚乱地拿起茶壶想要斟水,一倾手才发觉茶壶早已空了,不由更为窘迫。   默默地看着,临霜淡淡地别开目光,“不用了,我不渴。”   陆松柏的手一僵,迟疑将茶具撂下了,重新坐了回来。   脸上微微渗出了些许虚汗,陆松柏神情窘迫,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僵持了许久,好像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鼓起勇气一般,深叹了口气说道:“临霜。”   临霜冷静地看着他。   “这些年……你在公府,过的好吗?”   她微怔,默然了片刻,静静答话:“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陆松柏笑笑,似乎有些欣慰,只是笑容有点勉强。   “你们呢?”顿定了片刻,临霜静静反问。   似乎没想到她会顺势问询,陆松柏有一瞬的怔愕。愣了一愣,他忽然惊喜地扬开了唇角,连连回答:“我们……也挺好的!挺好的!家里的事情一切都好,杭儿也长高了,就在去年,还一直惦记着你呢!”   “那就好。”她象征性地扯开了唇角,半笑不笑地点点头,继而又恢复了沉默。   短暂的默然令四周的氛围变得更僵,轻拭了拭额上的细汗,陆松柏有些不自然地紧了紧手。心下微沉了一口气,他微微一横心,唤道:“临霜。”   临霜平静地抬了抬眸。   “其实……这些年来,哥和嫂子一直后悔,把你卖掉……”   “……”   “临霜,不瞒你说,当时,你刚离开家不久的时候,哥的心里就已经后悔了。这些年,哥一直在忏悔,也一直……想办法想要弥补。哥知道,当初,是哥做的不对,但是临霜,哥也知道错了,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在介意当年的事情,原谅哥一次?啊?”   临霜一怔。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她的眉目间化开一片怔然的错愕,不经意话音脱口:“什么?”   “哥知道,哥这个要求,对你来说可能有一些……”陆松柏面目拘谨,“可是临霜,哥……哥真的知错了!哥……哥不是东西!哥不是人!哥该当千刀万剐!可是临霜,你真的……能不能原谅哥这一次?让哥也能好好弥补你一次?哥真的是觉得对不起你!哥错了……”   她怔怔地瞪眼盯着他,心中只觉又是古怪又是奇特,不自觉地忽然冷哂了一下。   是,他知错了,知晓对不起她。可当初的他又何尝不知?   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年的冬天,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态对她说了这一番话,然后转瞬,却是骗她将那碗下了蒙汗药的花粥喝下……   或许当初的自己还会因他的这番话感到心软,可是时过经年,而今再次入耳,于她而言,简直就觉这是一场笑话……   她不禁低头哂笑,眼神却是一片毫无笑意的冷漠。   看见她的哂笑,陆松柏的心头更加没底,僵蹙地摸了摸衣角,神态不安。脸上的汗越来越多,他不曾擦拭,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她,“临、临霜……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能不能……能不能……”   临霜很快敛住笑,抬起头淡淡看向他,道:“你放心,我不怪你。”虽这样说,她的目光却似冬日结冰的湖泊,冷而无波。   陆松柏闻言一怔,胸下瞬时松了一口气,笑起来,“那就好,临、临霜……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恨我。你不怪就好,好……”   轻扯了扯嘴角,临霜没有说话。   陆松柏兴奋道:“既然是这样,临霜,那这一回,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你放心,我和你嫂子已经完全商量好了,这些日子就去公府给你赎身!我们一块儿回去青水村,一家人在一起!你嫂子还给你在镇上寻了户好人家,你可以安心嫁过去!”   这一句方一入耳,临霜登时发觉了一丝不对,思绪顿时凝住,“你说什么?!”   陆松柏神情微动,一瞬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不慎说露了话,硬着头皮道:“哦那个……临霜!你先别激动,是这样!你嫂子和我都觉得,你这年纪也大了,总不好一直这样在公府侍候着,所以就托人在镇上给你寻了户人家。那家人听说你这些年在公府作活,特别满意,连聘礼都下来了……”   眼见着她的脸色愈加不对,陆松柏忙道:“你放心!临霜,这家人哥是看过的,无论是人品还家底都不错,你嫁过去,不会受苦的!虽然是续弦……但!能到这样的人家,已经是我们的福气了,哥绝不骗你!”   脸色一片阴暗,临霜的目光冷寒起来,顿了顿,倏地起身便走。   “临霜!”飞快上前拦住她,陆松柏无措道:“临霜,你别这样,你听我说,我……”   “让开!”临霜冷冷斥道。她早该想到他们这一次无故寻她,心下定是打量着什么想法,若非是她对他们而言还有着些价值,他们又怎么可能轻易想得明白?   临霜漠然道:“你当我是什么?一样你们想卖就卖想丢就丢的东西?还是什么需要了就想起,不需要就弃如敝履的物品?你凭什么要左右我的想法?”   “不是的临霜……”陆松柏局促不安,却执拗地堵在了门口不让她离去,好声好气道:“你误会了,我们这也是为你好啊!当初,你不是也不愿被送到这公府……我们好不容易凑齐了这给你赎身的银钱,还来这京州找你,我们也是为你考虑……”   “让开!”懒得与他争辩,临霜皱起眉,用力推着他想要出去。   “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陆大嫂端着一盆方才煮好的浓汤走了过来,笑容明媚。   看见她,陆松柏似乎微微松懈了一口气,轻向她递去一眼。   陆大嫂立即会意,忙走进屋将汤搁在桌上,又顺势阖上了门,道:“哎呀,你们哥俩聊得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还动气了?来来来,临霜,坐下喝点汤,刚做好的,快尝尝!”   临霜却不愿再跟两人多言,微压下了蕴在胸口气意,忽地折步走到陆大嫂前,开口:“嫂子。”   尽量保持着冷静,临霜漠然道:“我也不跟您废话,您也不用跟我绕弯子,说实话,就凭你当初做的那些事,你这汤,我是绝对不敢喝的。还有,我不知你究竟是收了那户人家多少彩礼,你最好还是将那些钱原封不动还回去,因为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定国公府的!从今往后,你们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都各自好自为之吧!”   陆松柏神情赫然一顿。   她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外加疾言冷色,落在陆大嫂的耳中,也不禁动荡了她些微的怒意,她眉目一拧,脸上也不再笑了,厉道:“你这是什么话?哦,我花着心思给你寻了个好人家,到最后,还成了我们的不是了?临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这京州在公府待了几年,又一直伺候着嫡少爷,就人也傲气了,身份也不同了?我可告诉你,你这大丫头的名位说出去好像多好听,可实际上,谁知你在那少爷身边待了这些个日子,俩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你出去问问,那户好人家会要一个名声不清不白的丫鬟做妻?你能嫁到这户人家做续弦,已经是多难得了?你可知足吧!”   临霜眉头一蹙,双手垂在两侧死死握紧,片晌又冷笑,道:“你究竟是为了给我找了个好人家,还是给你自己寻了个钱庄?这一次你又把我卖了多少钱,你敢说吗?!”   面目微微僵了一僵,陆大嫂的表情讪讪地,“……反正,不管是怎么样,你若是能嫁过去,后半生不再吃苦,不也是件好事吗?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毕竟也是你嫂子,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又不由地讽哂两声,不想再多纠缠,“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离开定国公府,更不会嫁的!你们死了这条心吧!”转身便要离去。   “站住!”身后传来陆大嫂的斥响。   临霜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了顿。   陆大嫂道:“陆临霜,你要是这样,那我可就把话撂在这儿了!这件事,没得商量!你嫁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   话已至此,陆大嫂也不愿再装模作样,冷哂一声,疾步走到她身旁。一边的陆松柏轻扯了她两下,被陆大嫂烦乱地挥开,而后眉目一厉狠狠道:   “临霜,我就实话告诉你,这次,那家人可是出了足足六十两银子的聘礼!六十两,赎五个你都足够了!你若想让我把银子还回去退亲?我告诉你,也门都没有!这些银子,是我输给人家的,我早就说好了把你给抵押给人家!人家也同意了,只要你嫁过去,还会再给六十两作聘!无论如何,这一次你必须嫁过去!我就算是绑,我也给你绑到花轿上去!”   “什么?”临霜大为震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   “那你就当做是吧!”陆大嫂冷笑,“我告诉你,你也别想着你现在是公府的奴婢,让公府帮着你!我当初签的可不是死契!再怎么说,你那官牒还在我这里,你还属于陆家!公府再大,也没个理由扣着人家的闺女不放!你还是仔细想清楚,是自愿嫁,还是被强迫着嫁吧!” 第112章 出面   临霜一路跑回紫竹苑, 心情动荡难安。她方才进门,正在苑内挑茶的知书入画登时眼睛一亮,呼唤, “临霜!”   临霜却恍若未闻, 一张脸涨得通红,说不清是种怎样的神色。她大步跑入了内苑的门, 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而后“砰”声阖紧了门。   站在内外苑相连的月门门口, 阿圆几人面面相觑, 犹豫了半天, 仍是不敢肆意进入内苑。知书入画很少见她如此,不禁大为讶异,迷茫地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   叹了口气,阿圆皱眉,“肯定是她那哥嫂又做了什么!”   远远眺着内苑那一间紧闭的屋子,阿圆嘀咕着, “早知道,我们就应该硬拦着,不让她去了……反正她那哥嫂再厉害, 也断不敢来公府抓人!”   眼见至此,众人也无可奈何,翠云遣着众人继续干活,让临霜一人好好沉静些时日。几个小丫头却总不由担忧, 立在门口忍不住远眺,磨蹭了半晌也没能离去。   “你们怎么了?”   身后突然传过一声熟悉清响,几个人愣愕地回过头去。不知何时,一个身影已经立在几人身后,正是方从太学下学而归的沈长歌。   ·   临霜回到屋内关上门,一把伏在床榻上,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隐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心里又悲又气,那些气愤怨怼如一团戾气蕴在胸口,却怎般都找不出一个发泄的出口。   她伏在床上哭了一会儿,感觉到自己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直起身抹干了眼泪。她默默发了一会儿呆,心中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弯下身从床下脱出一个木盒,打开来。   将盒中的东西一股脑地全部倒在床上,临霜拾起其中的那些银钱,一一归类查点,等将所有的银钱全部查数清楚,她咬咬牙,忽然又卸下了身上所有的簪镯等物,堆在一起仔细估算了算。   不够……   还是不够……   心中划过一丝绝望与黯淡,她咬唇定了半天,目光逐渐落在了一旁的一个蓝色锦盒上。   迟疑地拿起锦盒,她慢慢打开来,长久沉默。   一只手忽地从她身后伸出来,将锦盒夺走。   临霜一怔,讶然地转过身去,便见沈长歌垂眸看着锦盒中的那颗紫珠,倏地将锦盒一阖,重新塞回在她的手上。   “少爷……”临霜讶了讶,目光掠过他的臂膀,望向不知何时敞开的房门上,神情有些木讷,“你什么时候……”   “你想卖掉它?”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指了指她手中的锦盒,淡然的话音听不出情绪。   临霜心中蓦然一跳,握着锦盒的手微紧,没有说出话。   “你的哥嫂与你说了什么?”他叹了口气,道:“向你要了钱?还是其他什么?”   她瞬间怔住,讶然抬起头,“你怎么——”话刚一出口便又止住了,猜测到大抵是翠云她们将事情告诉了他。   轻迟疑了片晌,临霜低了低眸,“少爷,对不起……”她的音线有着些许哽涩,“我知道,我不该擅卖家主的赐物……可是……我……”   她是真的觉得没有办法了。   陆大嫂一向爱财如命,也是因为如此,当初她才会选择以那样的方式卖掉她。而今她既敢与她下了这样的话,那么想来,她定是有着把握能保证她不得不屈服。而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便是给她比那家人所给的更多的钱,仅有这样,陆大嫂或许才会放弃嫁掉她。   可是一共整整一百二十两银子,恐怕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触及得到的。   而她浑身上下,唯一最值钱的东西,便唯有这一枚紫珠。   临霜的头深埋着。   静静看着她,沈长歌上前两步,“告诉我,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我……”   她试着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似乎怎般也无法说出口。   肩膀处微微一沉,沈长歌的双手轻压在她的肩膀上,和声说:“实话告诉我,任何事,在我面前,你都不必顾忌什么。”   他的话音淡静而温冽,让她恍惚间感到了些许的平静,默了一默,终于还是将事情前后原封不动地叙述了一遍。   认真听过了事情经过,沈长歌微默了默,忽道:“你不许卖掉它。”   临霜一怔,瞬时抬起头,“可是……”   “这件事,你不必担忧什么。”他向她微露了一抹笑,道:“你别忘了,你还有我。”   临霜赫地讶住了,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立道:“少爷,你不可以给他们钱!你……”   “为什么不行?”他只是含着笑,头微微一低与她的额头相互碰触在一起,静看着她的瞳眸。   临霜的话语忽地便塞住了,凝怔了许久许久,弱弱开了口,“这是我们的家事,他们……不可以拿你的钱的……”   沈长歌顿了顿。   唇角悄无声息带起一丝笑,他忽然扳过临霜的肩膀,半拉半抱,将她按坐在床榻上,坐在她的身边,沈长歌轻执起她的手,道:“临霜。”   临霜看着他。   “你放心,这些钱,并不是白给他们的。”沈长歌说道:“就当做,是我给他们的聘礼。”   心弦似乎被忽地波动了一下,临霜震讶地睁大眸。   伸出臂轻拥住她,沈长歌低低道:“我会把这些钱给他们,让她们签下死契,这一次过后,他们与你便再没有任何关系。我有分寸的,如果他们还有下一次,我绝不会姑息。”   心口缓缓淌过温热的暖流,临霜心中大动,鼻尖有着些许泪意,她吸吸鼻子,仍旧十分犹豫,“可是少爷,我……”   凭她,怎么可能值得他这样做?   沈长歌轻哂,似乎猜测得到她心中所想的是什么,怀抱似乎变得更暖更紧,道:“其实我也觉得,他们的确太过分了,像他们那样的人,或许真正该给他们的,应当是一次教训。”脑海中每当回思起她曾经历过什么,他的心中便不由泛起些微的冷意,片晌又道:“不过,我想着,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似乎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临霜怔然沉默。   “或许换一种想法,其实我也该感谢他们。”伸手轻勾了下她的鼻尖,沈长歌笑意淡然,“如果不是他们把你卖到了公府,也许我还不会遇得到你,这样一看,他们似乎也并不是没做过好事,对不对?”   临霜彻底默然了。   ……   对陆松柏的态度,临霜一直是觉得十分复杂。   她一直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与陆松柏都还是年幼的时候,那时候的陆松柏,对她一向也是非常好的。他和父母亲一样,一直保护她,疼爱着她,也会在她受同村孩子欺负的时候出面护着她,安慰她。尽管后来发生了这一切,但是在她的心中,却一直残存着一丝希望,无论他的内心而今有没有把她看作是妹妹,在她的心中,他却一直还是那个说她是“小明珠”的哥哥。   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变成了这般模样的?   当初他把她卖掉,她的心里怨过,恨过,可在某些时候,莫名的,她也竟异样的有过感激过。或许正是如沈长歌所说的,如若他不曾卖掉她,她也许这一生都无法知晓,那个破败偏远的小村是种怎样的世界,也许他对她做得最对的事情,也是不由分说将她卖掉,然后让她遇见了他。   ……   将她的头抚在自己的肩怀中,沈长歌慰然微笑,他的声音微低,轻轻地荡在她的耳边,笃定而温和。   “放心吧,不管怎样,一切都有我。”   ·   第二天下了太学,临霜又一次去往了乌巷街十八号。   陆大嫂本是给了临霜几日的时间考虑,声称若是她始终不愿,便直接前去官府与她赎身,不曾想而今这仅隔了一日,临霜便再次登门,心道她这定是已想通了,不由大喜过望。   令陆大嫂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临霜却非孤身而来,当那辆精致的马车停留在乌巷街破落陈杂的街口,陆大嫂几乎完全讶住了。车帘掀开,一个衣着光鲜、面目冷峻的男子从车上迈下来,而后又搀扶着临霜缓缓下了车,最终在周围邻里所有惊讶愕然的目光之下,淡定地步入十八号的院门。   陆大嫂和陆松柏瞠目结舌。   得知来人正是定国公府的世子,陆松柏与陆大嫂无疑惊讶极了,连忙在屋内斟茶设坐,谄媚地款待。陆大嫂忙前忙后,忍不住拽住了一路紧随的临霜,压低了声响责备她贵客临门却不提前通告。   临霜没有理她,只是默默跟在沈长歌的身后,神情淡漠。   “我不想浪费时间。”   并没有落座,一入门,沈长歌只是冷着脸,将袖中那两张薄薄的银票掷在桌上,开门见山。   “这是二百两,听闻你们给临霜在乡里寻了婆家,聘金一百二十两,以这些钱去还他们的聘礼,已是绰绰有余了。其余那八十两,就算作是我所给你们的补偿。临霜而今已是定国公府的人,未来自然也不得离开定国公府。还希望你们好生考量。”   “另外,还烦请你们签下这个。”他又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契约似的纸张,在两人的面前打开来,道:“这是死契,签下后,你们便同临霜再无瓜葛。你们放心,我会找人善好你们下半生在村中的生活,但是你们也必须答应我,从今往后,你们不得以任何方式,寻找临霜。”   陆松柏与陆大嫂完全怔住了。   小心翼翼地向着临霜递过去一个眼神,陆松柏看着临霜,想要从她那里问清面前的状况,临霜却不看他,只是目光一拗避开了视线,默默盯着一侧。   一边的陆大嫂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两张崭新的银票,又望了望沈长歌与临霜。她心思电转,倏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不禁又浮出了笑,道:“呦,世子爷,那看您这意思,是要拿这二百两银子,买断了临霜不成?话说您和我们临霜,这是什么关系啊?怎么这定国公府竟这么阔绰么?买断个丫头,竟也要二百两?”   “这和你们无关。”沈长歌淡淡道:“你们只需告诉我,你们可愿意?”   他的目光静静平移到陆松柏的脸上,明明并不冷厉,却无端望得陆松柏一阵骇悚,额角微微渗出细汗。   陆大嫂却一时没有说话,拧着眉沉默思索。   陆大嫂是何种人精?定国公府的世子愿意为一个丫头出二百两银子,她又怎能看不出来这两人之间的不一样。她垂眸盯着那手中的二百两银票,心中飞速辗转着,想着若是仅仅只凭着这二百两,未免是有些吃亏大了。   这一想法刚一闪过,陆大嫂立即摆正了姿态,微微一咳,正视着沈长歌,慢悠悠道:“不是我说,世子爷,虽然临霜对你而言,不过一个丫头,可是对我们陆家来说,那可是我们陆家唯一的女儿啊!你想买断临霜,那这区区二十两,便足够了?”   一旁的临霜脸色微变,倒是沈长歌不动声色,“那么依你看呢?”   陆大嫂哂笑道:“不瞒你说世子爷,那一百二十两,是那户人家所出的,可是您不一样啊!您一个堂堂公府的世子爷,若想收了我们临霜,那价钱,自然更是不同的。依我看,若是您的话,当得是这个价才,不然,也够不上您这身份不是么?”   她轻松伸出五个手指,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脸上腆着笑。   “你——”临霜气急了,一张脸登时浮起怒色,刚想冲上前,沈长歌却自一旁扣住了她的腕,轻摇摇头。   面向陆大嫂,沈长歌道:“你说的不错。”   “少爷!”临霜心惊,扯着他的袖摆不住地摇头。他却只是偏头对她笑笑,然后左手自右臂的袖中微地一曲,似乎正要取出什么。   陆大嫂笑笑,脸庞不由得掠过一丝得意。   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他的手上,陆大嫂万分期待地舔了舔嘴角。然而随他的手一放,他所取出的却并非陆大嫂一直祈盼的银票,而是一把寒刃锃亮的小匕首,他的衣袂轻轻一飘,还未及陆大嫂反应过来,眨眼间身影已经转到了陆大嫂的身后手臂轻微一环,手中的匕首已然准确抵住她的颈。   “啊!”陆大嫂登时吓得尖叫,整个人不自觉地后仰,颤巍巍喊道:“你你你……你干什么!”   未曾想会突发此状况,临霜也瞬间惊愕住了。   陆松柏大惊失色,腿膝一软跪在地上,颤声哀求,“世子爷!有话好好说!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   “我警告你们。”沈长歌冷言道:“别以为我无法奈何你们,我若不愿,便是这二百两都不会给你们,你们也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给你们半柱香,你们好好考虑清楚,这二百两是要还是不要。否则,也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尽管被人掣肘着,陆大嫂的心中到底有些不甘,她努力避着刀锋,颤抖着声音大喊:“你……你别以为你身份高便能为所欲为!我、我……我可告诉你,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不妨我们试试看?”他只是轻哂,平淡的声音却更似一道锋利的刃,入耳更加令人骇悚。手中的匕锋又稍侧了一侧,他淡漠说:“想清楚了吗?要?还是不要?”   侧眸瞥了下陆松柏,沈长歌颜容冷漠。   “要要!要!”陆松柏连忙道,骇然地爬上前抓住银票塞入袖中,又二话不言咬破了手指在那张契纸上按下了一印。将契约毕恭毕敬呈到沈长歌的面前,“世子爷!我们……我们签了!我们要了!求您手下留情,放了她吧,啊?”   伸手将那张契约接过了,沈长歌望了一望,将契约随意收好。他一受腕,敛去刃锋的同时将陆大嫂一搡,推到了一旁。   “哎呦!”陆大嫂踉踉跄跄地磕绊了两下,直接跌在地上。   “谨记好你们的承诺,若有违背,我绝不轻饶!”   漠然睨视着她,沈长歌冷言说道。言毕再不犹疑,轻手握住临霜的腕,低低道:“我们走。” 第113章 夸大   走出了乌巷街, 临霜轻轻松了一口气。   心中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被徒然推落了,一种异常轻松的感觉溢于言表,她止不住地轻笑, 胸口激动而温热。   都结束了……   过往那些难过与不堪, 痛楚迷茫,似乎都在这一瞬完全结束了。那个在小村中反抗挣扎的陆临霜, 似乎已同她永远告了别,她可以再无犹疑, 完全安心地去期盼走向未来的一切。   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间破落的小土房, 临霜深吸了一口气, 只觉脚步都不经意地轻快起来。   “开心了?”   难得见到她如此欢悦的模样,沈长歌不禁侧头看了她一眼,连带着他的心情都忍不住有些好。   他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 掌间一转,悄然转变为十指相扣,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   仿佛有不断的暖流从他的掌心中流溢出来,几乎能沿着她的脉络逐渐流淌在心口。她微微怔了一下, 没有如以往那般避开,十指微收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嗯。”十分低微地应了一句,她低下头, 隐含涩羞的脸上忍不住笑容。   沈长歌看着她,唇角似有若无地轻扬,带着她缓慢步过街口。   天气正好,暖黄的夕阳漫天辉映, 将天地间都晕染了一片浓郁的暖意。没有选择坐车而归,沈长歌浅言命了车夫率先赶车回府,伴着临霜一同踏着夕晖悠然步行。   走在熙熙攘攘的路上,临霜忍不住道:“少爷,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你还随身带了匕首?”   沈长歌轻哂:“你那大嫂为人奸鄙,二百两银子,恐怕是添补饱她的胃口,所以对待她这样的人,必须要用非常手段才行。我怕你担忧,便不曾与你提过,事实证明,我的判断也是正确的。”   临霜又道:“那,若当时她真的没有同意收下这二百两,少爷,难道你真的会杀了她?”   眸中轻转过一抹光亮,沈长歌似乎思索了下,他侧头看着她,正对上她澄澈的眸,一道心念一起,微摇摇头,“不会。”   笑容飞快掠过了一丝狡黠,沈长歌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就决定——那就把你还给他们,去随便嫁了好了!省的还白白花费了我二百两。”   临霜一愕,登时愣住。   似是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她瞪着眼盯着他眨了眨,又低头仔细想了下他的话,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看他。却只见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忍不住笑出声来。知晓自己是受到了逗弄,她不禁恼羞成怒,“你!”手中一紧狠狠地拧了下他的手。   “诶……疼疼。”手背猝然疼了一下,沈长歌皱着眉念了声。   “我不理你!”一把将他甩开,临霜快步走上前。   他却笑得愈发不可自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脸上一直忍不住地轻笑。听见身后那刻意压低却隐忍不住的笑声,她心中不禁更为懊恼,拔腿便要跑走。   还不未等她走几步,他却忽地疾步迈前两步阻在他面前,令她猝不及防之下,忽地撞进他的怀中——   临霜顿时一怔!   顿了顿,她眉宇一蹙,伸手便想要将他推开,他却双臂一环将她揽住不让她走,眼见着她的力气越来越大,他头微微一低凑近耳畔。   “别闹了……”   低低的声音响起,清冽中带着些宠溺似的温和,仿佛具有某种异样的蛊惑,莫名的临霜的动作立即乖觉停住了,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他。   低头正对着她的视线,沈长歌唇角上扬,眸光星亮。   “临霜,我很开心。”   轻伏在她的耳畔,他低低地道:“这一回,你再也走不了了。”   ……   ·   钱来庄是京州城内最有名的赌坊。   日落方才不久,整个赌坊之内已是人来人往,整个旷大的室内充斥着漫天的喧嚣与吵闹,骰子凌厉细碎的碰响与众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相互掺杂在一处,不时又夹带着两声气急败坏的唾骂,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颓唐奢靡的气氛。   一张骰子桌前,陆大嫂夹着人群之中,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后的人摇骰。四下的人扯着嗓门嘶厉呼喊,“大!”、“大!”、“小!”、“小”……争先恐后地将铅锭银票放在相应的赌注之上。猛地一声震响,骰钟被猛地搁在桌上。桌后的东主大手一挥,粗声命令。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不买的快出去!别在这儿凑热闹!”   目光在那个“大”、“小”两字上犹疑了半晌,陆大嫂咬咬牙,一横心,从袖中掏出两个崭新的银元宝搁在了那个“大”字上。周围的人见着一惊,不禁纷纷伸着大拇指,出声调笑。   “陆大娘,你行啊!这才几天的工夫,怎么就弄到这么多钱啊!”   “哎呦!五十两!陆大娘,你今儿怎么这么大方啊,可是几日不见,突然发了大财不成?”   “陆大娘,就凭你家那个弱秀才,这钱,该不会是什么脏银吧?莫不成,是你自己把自己给卖了?”   “是啊!哈哈哈……”   四周爆开一阵阵粗鄙的笑声,还有人趁机揩油,伸手向着陆大嫂的身上掐摸一把。陆大娘脸一阴,用力往那人手上劈了一到,粗咧咧骂道:“滚滚滚!都给老娘滚!就你们几个臭不要脸的下三滥,还敢议论老娘?!什么脏银,还能有你们脏?!”   周围人笑得更加欢了。赌桌上的骰盅一开,桌旁的众人们顿时响起一阵短暂的吸气声。   立刻有人笑道:“哈哈,两个一点一个二点,陆大娘,您这是输了呀!”   “得嘞,陆大娘,您这银锭是我的嘞!”   “还有我的我的!我也有一份儿的!”   ……   四周的笑声越来越大,陆大嫂的脸色更加阴了。很快下一轮又将开始,她不甘心地厉着眉,眼见着骰盅落定,再次伸手往袖子中掏。   可她的手方才探进袖口,动作却倏地顿住了。   周围的人们本就好奇着她这一次是否能再拿出高额的银两,见状不由有些大失所望。有好事者干脆已经鄙夷地笑出来,嗤道:“陆大娘,你这该不会是没钱了吧?”   “就是啊!银子呢,拿出来啊!”   “去去去!没钱就边儿呆着去,别赌了啊哈哈哈……”   几个人相互推搡着她,还时不时地还伸手自她身上摩挲抚弄,陆大嫂恼羞成怒,一回身扇了其中一人一巴掌,嗤道:“呸!我没钱?你们几个也不看看我是谁,还能有没钱的时候?!”   “呦呵!”被打的那人也不禁有些恼了,捂着脸嗤笑了下,鄙夷道:“你有钱,那你倒是拿出来啊!你一个穷老婊跟我在这儿充什么大豪?还敢打我?!”   “我就打你了,怎么着!”陆大嫂高扬起头,脑中飞快一转,顿时浮出一个念头,轻笑,“你们不是想知道,我这钱都是从哪儿来的么?好,那我就不妨告诉你们!我这钱,可便是我家里那妹夫给的!别说是五十两银子,今儿,就是我输了五百两,五千两!都照样有人给我买单!你说我没钱?可笑!”   “你妹夫?”那人哼笑了下,立即又道:“就你还有妹夫?谁不知道你家里除了个穷酸秀才和一个不上进的儿子,便再没了别人了,哪里来的什么妹妹?更鬼知道哪儿来的妹夫!大伙说,是不是啊!”   “是!”   “是!”——   ……   他话音刚一落,便立即引得周围的众人高声呼应。陆大嫂也不急,只等着他们全部喊完了,才淡笑道:“你们真还别说,我这妹妹,还就是我那穷秀才的亲妹妹!长得那是一个天姿国色,绝代倾城!至于我那妹夫,说出来,恐怕吓都吓死你们了!你们竟然还敢再这儿跟老娘叫嚣?真是觉着自个命长呢?!”   她这一语,听在众人的耳中却无疑更加令人讥笑,直嚷着她脸皮太厚,便是吹牛都不打草稿,陆大嫂闻声,只是万分轻飘飘地一哂,高声道:“我问你们,你们可都知道,这定国公府而今的世子爷是谁?”   “废话!”旁边不由有人唾道。定国公府当今的世子爷,乃定国公沈震域与长公主之嫡长子沈长歌,此事怕是天下都无人不晓,她这一问,可简直是当众人是傻瓜。   陆大嫂得意道:“那我就实话说,我那妹夫,可就是这位定国公府的世子爷!”   一言脱口,四下倏地静默了瞬晌,紧接着,爆开一阵轻蔑的爆笑。   “世子爷?你妹夫能是公府世子爷?!”   “哈哈哈!真是可笑!”   “照这么说,我姐夫还是当今圣上!”   她也不气恼,任由大家伙笑得四仰八叉前仰后合,矜傲着神色漫然道:   “你们还真别不信!我就实话告诉你们,我那小姑子,便是这位世子爷身边的贴身侍读,跟了他得有四五年了,早就爬上了他的床!凭我那小姑子的姿色,那位世子爷可把我那小姑子宝贝的呦!啧啧!就赶前儿便平白给了我二百两。你们就说说吧,谁家会因为个丫头无端花二百两?!那不是看上了我家妹妹是什么?我是看明白了,我这个妹子啊,未来在这公府里,怕不是个贵妾也得是个姨娘,你们说,就凭我这妹夫孝敬我,我还会缺钱花么?!”   话音一落,周围众人不禁将信将疑,狐疑,“你小姑子,公府世子爷的侍读?”   “可不是!”陆大嫂傲然道:“你们可去随意打听,姓陆名临霜!如假包换!前不久还刚去过我那个租房,赶着马车,邻里邻居可都是见着了的!就有我这妹夫这层关系在,你们一个个,竟然也敢来冲撞我?!”说着又冷哂一声。   旁边的众人们个个更加忐忑了,听她说的有模有样,心态不觉间有了些动摇,面面相觑着议论。沉议间不知是谁带头忽然说了句,“怪不得我听说,前不久世子爷出面,把跟潋阳郡主的婚约给退了,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对对,我也听说了!”接着又有另一人道:“我还听说,前些天,有人在街上看到了世子爷,身边跟着的,就是一个漂亮小丫头,两个人打打闹闹的,还手牵着手,那个,莫不就是那个丫头?”   “一定是的!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前几年一次元夕,有人说在闲逸楼看见了世子爷,身边带着的就是一个小丫头,还为了她,特意参与了闲逸楼的诗会呢!”   逐渐越来越多的人出言,更加将气氛渲染得热烈。慢慢的众人的观念也渐渐开始偏颇,不时开始有人向着陆大嫂赔笑道:“哎呦陆大娘,对不住对不住,先前是我不对,您大人有大量!”   “是啊陆大娘!那个……那什么!您今儿钱不是没带够吗?我这儿有!您笑纳,啊!”   陆大嫂讽蔑轻哂,漫不经心将众人奉上的银钱接过了,神情鄙傲。   令陆大嫂所没想到的是,她所说无心,那些含义深浓的话语却早已无意间落入他人的耳朵。赌坊二楼的一间雅间,一道视线越过众人静静落在她的身上,良久冷笑。   ·   陆大嫂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自赌坊出来后,她用那些众人所趋奉上的银钱至京州最大的酒庄好好饱福了一顿,又整整喝下了几坛的美酒。她整张脸醉的沉熏熏的,走起路来七扭八歪,手中的大钱袋随着她踉跄的步伐呤叮作响。   “爹亲,娘亲,啥都不如白花花的……银子亲……”   “清官好,皇帝好,全都不如……不如金灿灿的金子好!”   口中无意识地哼念着,陆大嫂张口打了一个酒嗝,她扶了扶墙,将钱袋中的钱捧在怀里用力抱了抱,念叨:“哎呦我的小宝贝儿哦……这啥东西,可都比不上你不是!”   咯咯地笑了两声,陆大嫂在钱袋上轻拍了拍,拐进巷子。   一道人影却拦在了她面前。   天色深浓,那人一身墨色的衣裳,令陆大嫂猝不及防之下,险些与那人撞在了一处。她呆呆地抬头看了看,只能见那是一个男子,狭长的眼似笑非笑,仅盯着她,无端令人有些凛意。   “挡路了……”陆大嫂挥挥手,只当是不小心同他碰在一处,想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空气中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声凌厉的锵音。   一道寒刃出鞘,在那人的手中仅微地一转,立即横架在了她的颈上。陆大娘被惊得“啊”的一声尖叫,腿膝一软立即跪在了地上,满脑的酒意立即清醒。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求好汉饶命!求求你了,饶命……”   她钱袋中的钱稀稀拉拉散了一地,在微弱的月色下泛出淡淡的光,她双手一敛将那些钱堆在他的面前,颤声哀求,“好汉!我只有这些钱了!你……你想要可以都拿去!只求好汉饶我一命!求求你了!”   她一边疯了般的不断叩头,一边还不禁用手去够不远处那个最大的银锭,悄声掩进袖中。   面前的男子自然看见了,鄙夷地扬了扬唇角。他手腕一翻,剑锋的利刃直接抵住她的喉咙,骇得陆大嫂立即噤声。   “认真回答我的话,否则你知道下场。”他声冷道:“陆临霜,是你的小姑?” 第114章 欺瞒   陆大嫂怔了一怔。   她仅是迟疑了这么片晌, 颈间便疏忽又是一凉,吓得陆大嫂再不敢犹豫,立即颤巍巍道:“啊是是是!是!”   陆大嫂一瞬猜测到这人大抵是在赌坊听说了她的那些话, 所以才会特意在此拦截住她。他能十分平顺地说出陆临霜的名字, 想来大概正是公府中人。然而这般,却更加令她觉得十分骇悚, 极担忧是她的胡言乱语,使得惹来公府的人伺机报复。   故她方才回答完, 不等对方开口, 便立即道:“她……她是世子的侍读!侍读!”   对方似乎静默了一默, 隔了片晌,再次出声道:“定国公府的世子喜欢她?”   陆大嫂闻言心下顿时一悚,惊骇得立刻出声, “我不知道!”   她紧闭着眼,颤抖着声音回答:“这……这是临霜自己跟我说的!对……对!临霜说的!临霜跟我说的!她说世子爷喜欢她!世子爷……世子爷特别宠她!都是她说的!她说的!”   “她说的?”对方却显然有些不大信服,眉目微蹙,手中的剑锋一动未动, “那么世子本人呢?可曾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陆大嫂想也不想,立刻答。   这个回答显然让对方不大满意,他的声音立即冷了些许, 剑锋也逐微一紧,“没有?!”   “啊!有!有!”一道血痕立即从她的颈间迸现,陆大嫂高声尖叫,眼泪都几乎流出来, 立即道:“他、他……他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说要签下临霜的死契!还说……还说临霜未来都是公府的人!他还说希望我们今后都不要再联系临霜了!他就说了这些!就这些!”   对方闻言眉目微动,定了少顷,剑刃终于稍离了一些,令陆大嫂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定国公府的世子,为了一个丫头,花了足足二百两签下了她的死契?”   “是!是!”陆大嫂连连点头道。   似乎轻笑了一声,男子定在原地微微一默,他倏地一翻腕,将手中的剑锋敛去,轻叹了口气,“行了。”   不知他这一言究竟是何意,陆大嫂仍旧跪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她深深埋着头,止不住地磕头,大为感激道:“谢好汉饶命!谢好汉饶命!”   “你不用谢我。”男子忽然道:“因为,我还有事情需要你做。”   对面却突地来了这样一句,令陆大嫂的声音又倏地一塞,心中又止不住地悚恐,“什……什么?”   缓缓蹲下身,男子直直盯着陆大嫂的眸。   这样极近的距离,让陆大嫂终于看清了男子的容貌,玉冠束发,容颜端正,与那天所见的定国公府世子极似,唯有那一双眼睛十分不同,狭长轻佻,莫名端着些许凌厉之色。   盯了她片晌,沈长歆嘴角微勾,伸手一捞自地上攥起一把碎银两,“陆大娘,你可是十分爱这些银子?”   碎银从指间落下,落在石板地面砸出轻响。陆大嫂本是下意识地点头,顿了一瞬又突然摇头道:“不不不!不!这些钱,好汉你若想要,就拿去!都拿去!给您给您!”   拼了命地将那些银两推到他身前,陆大嫂浑身颤抖。   一声轻嗤,沈长歆散漫地摇摇头,“我不要这些。”几张银票倏然飘到她的身旁,“这些,给你。”   陆大嫂赫地一怔。   “这是一百两,是定金。事成之后,我会再给你一百五十两,你放心,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你想要的那些银子,我都能满足你。”顿了顿,他又补充,“黄金。”   “黄——”陆大嫂讶住了,拿着银票的手登时抖了,话都惊愕得堵在了喉中。   点点头,沈长歆道:“只要事情成功,这些都是你的。但是,若是不成……”   冷漠的话如同一条吐信的毒蛇,一丝恐惧在陆大嫂的胸口砰然漫开,额渗冷汗。   “我绝不放过你。”   ……   陆大嫂一离,整个逼仄的街巷立即静了下来。   一道身影自一旁走出来,走至了沈长歆的身侧。   望见他,沈长歆微微屈了一身,恭敬执礼,“三殿下。”   “这便是你说的办法?”目视着远处那个矮胖的女人渐行渐远,萧瑞的脸上并无太多的情绪,只是平淡的音线中总似有种隐隐约约的狐疑与鄙蔑,道:“不要最终,事情不成,反倒赔了金子进去,得不偿失。”   沈长歆淡然轻哂,“三殿下放心,只要我们计划得顺遂,这件事必会万无一失。”   “那丫头真的能有你说的那么大的助力?”萧瑞的心中仍是不免质疑,淡哼一声道:“上一次你给我送来的那个丫头,可是没什么用处。说什么在沈长歌的紫竹苑待了十几年,到最后,却给不了一丁点又用的信息。”   “方锦心在紫竹苑待的时间再久,也不过只是在外苑,总比不得陆临霜这几年,时时刻刻都在沈长歌的身旁。何况就凭沈长歌对陆临霜的态度,就不是方锦心可比得了的,所以我才说,一个方锦心算不得什么,若是能收服了陆临霜,才是事半功倍。”   他轻叹,转眸望向身侧的人,语意深长,“至于如何收服陆临霜,那,就要看殿下的了。”   ·   下了一场雨,细密的雨帘沿着檐瓦漓漓坠下,淅淅沥沥,仿佛将屋内与屋外隔成两个世界。   这一日值休沐,不曾外出,临霜伴着沈长歌留在屋内读卷学习。刚过了午时不多久,安小开从门外敲响了门,说东院护院的二小正在紫竹苑外,声言要找临霜。   有过上一次的经历,临霜不免犹豫,下意识地看向沈长歌。   因屋外的雨势有些密,沈长歌没有令临霜出去,破天荒应允了安小开将二小唤来内苑,在内苑将事情讲明。很快二小被带来屋门口,立在门口恭谨地向着沈长歌见了礼,而后向临霜仔细说明了来意。   原来是今日一早,陆大嫂再次来到公府,对二小称陆家夫妻已打算在这个月末离开京州,回去青水村了。然而陆秀才思妹心切,极想在离开之前,再与临霜见上一面,加之最近天气反复,使得陆松柏又不慎染了风寒,行动不便,这才遣了她来,想让临霜再次前去一趟乌巷街,最终与陆松柏见一见。   饶是临霜心中早有些准备,乍闻还是不禁怔了怔。她再三谢过了二小,又令安小开送他出去了,自己慢腾腾地蹭回了桌案前。   这个消息导致了临霜一整个下午都有些魂不守舍。   到了傍晚,屋外的雨终于停了,夕阳踩着一轮彩虹斜挂,透过窗棂晕洒下了一层暖色斜晖。沈长歌放下书卷,侧目时便见临霜仍旧讷讷地看着窗外,魂飞天外。   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他伸出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临霜立即回神。   “呃……”   “想什么呢?”   “没……”临霜摇头,默默将头低下了。   他轻哂,微笑着注视她,忽然开口道:“想去?”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的临霜的神情忽地一顿,“……啊?”   “你哥嫂。”沈长歌言简意赅,“他们要走了,想见你,你是不是想去?”   临霜没有一时回答,似是凝神思索了片晌,忽然抬起头,眼瞳里闪着光,“少爷……”   “我不想让你去。”似乎猜得到她想说什么,沈长歌直接回答。   临霜一愕,话语顿时塞住了,又不禁懊恼地一撇嘴,“什么嘛……”   沈长歌不由笑了,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捏,道:“我不想让你去。上一次我们过去,已经将话与他们说的十分清楚了,我的确不想你再和他们有什么瓜葛。那么临霜,你的想法呢?”   “我……我……”临霜顿了一顿,支吾了一会儿,最终叹口气大胆抬起头,“少爷,我想!”   她很想知道,陆松柏……究竟要与她说什么。   在经过这一切之后,他究竟有没有过愧疚,有没有过后悔。她觉得,或许她想过去的本意,都不是为了去见陆松柏这一面。而只是想知道,在陆松柏心里,他究竟……有没有真的觉得对不起她过。   似乎看得透她心中所想,沈长歌轻哂道:“可是,若是你去了,他们又偷着把你卖掉了,该怎么办?”   “不会的!”临霜立刻道:“少爷,你放心,我会很小心,会很小心很小心的!绝对不会让他们又可乘之机!”   他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望得她不由觉得心里发毛。   鼓起勇气,临霜柔下声音,“哎呀少爷,你就同意我去吧!好不好?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就去,一个时辰内,很快就回来!你若是不放心,便就再叫个人,陪我一起去!我肯定不会有事的!我发誓!”   见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心中不免有了些焦躁,咬了咬唇,忽然起身绕到他身旁,蹲在他身边抚住了他的臂,摇啊摇,“少爷,求你了……我真的向你保证,我这一次不会轻易妥协,不会给他们钱,也一定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会快去快回,也不会耽搁什么,拜托了……”   凝视着他一直不动声色的脸,她小心翼翼地张了张口,“长歌。”   长歌。   这一声仿若忽然唤醒了什么,沈长歌的目光飘了一瞬,恍然心弦轻拨,“你刚刚,叫我什么?”   她的脸瞬间红了,心跳不自觉地快起来,低着头,停了好半晌,终是没能发出声来。   气氛静滞了片刻,他忽地伸手扣住她的腕,将她用力向着怀中一带,令她整个人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踉跄着跌入他的怀中。   临霜惊了一瞬,然而还未及反应过来,他的气息已落下来,贴上了她的唇。   手指颤了一下,她赫地睁大了眸,片晌双手同样慢慢拥住了他的肩,轻轻闭上眼。   空气中似乎有火花迸射,带着四周的气流都不觉滚热起来,再顾不得许多,他忽地抱起她便走向床榻,一伏身将她放下。更细密的吻在她唇瓣上流连辗转,渐渐夹带起了急促的喘息声,异样的灼热。   “少爷……”临霜在那绵密如雨的亲吻中细微出声,声音弱的几不可闻,“你、你还没关窗……”   沈长歌顿了顿,回身望了眼那半敞的窗扉,忽然又扬唇轻笑,唇轻轻落在她的耳边,“没关系,他们听不到。”   他温热的气息就喷薄在她的耳畔,让她的皮肤都不由得战栗起来,下意识地屈身想躲,紧接着便听到他的下一句话,“明日过午,让秋杏和你一起,半个时辰内,必须回来……”   她一怔,转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心中不禁一喜,可刚想开口,整个人便倏地一沉,还未出口的话便堵在了口中,她讶然睁大了眸,紧接着一个清冷的唇便贴上来。   “临霜……”隽异的脸庞带了些难忍的狼狈,沈长歌的声音有些细微的喑哑,“你刚刚,叫我什么?”   “……”   “叫出来。”她咬着唇,别开脸想躲,却执拗地被他硬掰了回来,蛊惑人心声音响在耳侧,“我想听你叫,再叫我一遍。”   半垂半敛的床幔倏然晃动了一下,临霜双手一紧,眼眶都不禁泛上泪色。她忽然张了张口,一个有些破碎的声音逐渐发出来,却极似呜咽,“……长……歌。”   他露出笑。   “再叫一遍。”   “长歌。”   “再一遍。”   “长歌。”   ……   四下风似乎忽然大了起来,拂得纱幔不断轻飘,垂斜在半空荡出水波般的波纹。   夕光斜映,晖色如霜。 第115章 诡骗   第二日将近午时, 秋杏伴着临霜一同来到了乌巷街。   与临霜所想的不同,当临霜敲开十八号屋的房门,出来开门迎接的却并非是声称想要见她的陆松柏, 而是陆大嫂。见到她, 陆大嫂似乎颇为惊喜,可是目及她身边所相伴的秋杏的那一刻, 神思却不由顿住。   “陆松柏呢?”不愿与她过多交涉,临霜劈头便问。   僵了瞬晌, 陆大嫂轻扯出了一抹笑, 连忙召唤着两人入了屋门。“临、临霜!”她的视线在秋杏的身上游移了片刻, 试探着问道:“这位是……?”   “我问陆松柏呢?”临霜却不曾理会,目光淡静地直视着陆大嫂。   “哦……你哥啊!”陆大嫂讪讪地笑笑,双手紧紧地纠蹙在一块儿, 神思一动一个念头飞起,立即笑道:“你哥他前几日染了风寒,这不,今日一早就咳得厉害, 就去那头街上的医馆瞧了瞧。临霜,这位姑娘,你们先进来喝口茶吧!来, 坐下喝口茶慢慢等!估摸着没两炷香就能回来。”   “临霜……”要寻的人却不在,秋杏眸望了临霜一眼,用目光询问要怎么办。   临霜闻言有些失望,随意瞥了一眼陆大嫂, 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走进屋内,“不用了。”   想了想,她又望声冷说道:“我时间不多,还是就在这儿等吧,或者他想和我说什么,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陆大嫂怎能不知她究竟在担忧什么,更知以临霜的性子,恐怕事情急不得。她心下仔细一思索,最终还是应着临霜的提议,笑着说:“你那个哥哥你还不知道?他想和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会跟我说?罢了罢了,你若执意要在这里等着,那便等吧,但是小心昨儿刚下过雨,当心染了潮凉!”   说着便为她们二人分别扯来了两个小木凳,随她们坐下了。   可未想这一等,竟等了好半天,都没能等到陆松柏回来。   日头渐高,头顶的太阳逐渐开始火辣起来,直直映在小院之中,将整个院内的一切都晒得暴烈。秋杏与临霜坐了一会儿,不多时便有些忍不住了,盛夏的阳光毒烈的可怕,晒得皮肤都忍不住灼痛,连带着口干舌燥起来。   眼见着时辰将近,临霜不由有了些急躁,再三望了望天色,眉宇间按捺不住心烦意乱的躁色。陆大嫂端着两碗凉茶,搁在两人的面前,笑呵呵道:“这天儿这么热,你们两个等了这么久,估摸着也渴了,来,快喝点凉茶!也好去去暑气。”   “谢谢大娘!”拭了一把额汗,秋杏嚅嚅地道。   或许真的是过于口渴,秋杏接过了茶碗便一口饮尽了。临霜本想阻止,可还不等开口,便见秋杏已然撂下了空杯擦了擦唇。   她犹豫地看了看她,半探出的手还是放了下,眼神中略有些担忧。   仔细观察着临霜的神情,陆大嫂轻轻一笑,将余下那一碗茶推到她的身旁,“临霜,你也喝些,看你这满头大汗的!可别还没等你哥回来,你倒又闹了暑病了!”   迟疑将茶杯接过,临霜漠然向她瞥望了望,茶杯只是在鼻息之下缓缓一荡,她便又将茶杯放下了,淡淡道:“算了,这么久了,我们还有事情,便不等了,烦你替我告知陆松柏一声,若是他有什么要事,便写下来递去公府吧!我自会收到。”   平静将话讲完,她拉起身旁的秋杏,转身便要离去。   一旁的陆大嫂却连忙拦上前来,“哎呀,哎呀!临霜!你看你这还不容易来一趟,不然还是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我看这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哥……你哥他也该回了!”   临霜却不愿,挡开她的手便想步出门去。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弱弱的,“临霜……”   她微怔,回过头,便见秋杏似乎神色涣散,迷蒙地看了看她,忽然弯腰蹲在原地。   “秋杏!”临霜一惊,立即低下身去查探究竟。她本以为是她是被熏了暑气,可目光无意一瞥望见那桌上的两盏茶,似乎顿时明悟了什么,心头化开一片惊恐。   “你——”   讶然转过头去,临霜不可思议地看向陆大嫂。   半脱口的话还未说完,只觉脖颈上猝然一疼。怔愕间她只见陆大嫂似乎得意地一笑,接着眼前一黑,然后整个世界都像是瞬间沉在了某种黑暗中。   两道身影接连倒落了,软软地落在地上。立在两人的面前,陆大嫂得意一哂,如释重负轻松了口气。   ……   临霜转醒的时候,只觉脖子还是疼着的。   她微微动了动脖子,肩颈处的一阵酸痛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她轻动了动手,想抬起手好好抚一抚酸疼的肩膀,可是手一动才发觉自己的浑身都被粗麻绳捆束住了,完全动弹不得。   她一怔,睁开眼,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却是一片陌生的黑暗之中。这里似是一处简陋破杂的柴房,门窗紧闭着,仅有几处破败的漏洞溢出了几道明亮的光。她的大脑闪过一片的空白,接着,此前的一幕幕立即涌上脑海,逐渐清晰了起来。   所以,她还是被骗了……   这又是一次他们策划好的骗局……   心头骤然澎湃起一阵愤怒,又忽然有一阵的迷茫的绝望,她死死地攥住拳,压抑住了心中未知的恐惧。   目光稍稍朝侧一瞥,另一道沉睡的身影跃入眼帘,临霜顿了顿,立即蹭挪着身子去到她身边。她撞了撞她的肩,压着声音伏在她耳侧,心急呼唤,“秋杏!秋杏!”   秋杏所啜饮的茶中显然是被下过了迷药,过了好半天才将将半醒过来,她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直到视线落到临霜的脸上,出神地辩了好一会儿才辨别出来,“……临霜?”   动了动手,秋杏赫地一怔,迷蒙的神思似乎瞬时清醒了大半,惊愕,“临霜!这——”   “嘘!”临霜压低了声音示意,秋杏立即噤了声。   不能确定门外是否有人看守,临霜悄声比划了一个动作,背过身,同秋杏相互背靠着,费劲将她束手的麻绳解开,迅速将腿上的绳索一一绕开,临霜压住她的肩低低嘱咐。   “秋杏,你听我说。”   “我嫂子这一回,怕是又有了什么阴损想法,想要诓骗我将我卖掉,你这一回是受了我的连累。听我的,我想过不了多久,这边一定会来人,到时候我们先装晕,等时机到了,我就把他们引开,然后你就趁机快跑,知道吗?”   秋杏一一记下了,可是心下仔细琢磨了半晌才发觉她并未考虑自己该如何脱身,不禁又是一凛,“那你呢?”   临霜想了想道:“到时候,你什么都别想,记得就跑回公府叫人!我会尽量拖住他们不让他们走,总之一定要快!明白吗?”   点点头,秋杏深沉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手心攒满细汗。   门外似乎有了几个脚步声,以及几声细弱的交谈,临霜凝神怔了怔,飞快向秋杏使了一个眼色,将猝绳胡乱在身上绕了绕闭上眼。   脚步声逐渐近了,陆大嫂尖语谄媚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隐约飘入临霜的耳朵,“哎呦,爷,爷这边请,你放心!一切都按照那天那位大爷的吩咐做好了,临霜你们可以带走了!”   “还是活的吧?”回应她的是一个粗劣的男声,语气隐有不耐。   “哎呦!瞧爷您这话说的,那天那位爷都明白说了是有贵人看上了我们临霜,我吃了熊心豹子胆能给过去一个死人不成?您就放心吧!头发丝儿都没少一根,好好的!”   那人没再回答,紧接着门外便细碎响起几声落钥的响动,屋外的光亮顿时溢进来。   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掐紧,临霜努力克制着恐惧,试探地轻张了张睫毛。逆着光,她只见陆大嫂带着三四个壮莽的大汉走进来,行往她的方向。   她立即将眼眸阖好了。   大步走上前,先是朝着临霜的身上随意轻踢了两脚,眼见她不动,他蹙了蹙眉,蹲下身捏住了她的脸瞧了瞧,手指放在她的鼻息下探了一探,道:“这就是你那个小姑子?”   带满了粗茧的手摩挲在临霜的脸上,有种异样的难受。拼命攥着手,临霜咬紧了牙让自己不露出端倪,很快听见陆大嫂道,“对对!这就是临霜!如假包换的!”   侧头看了眼另一头,陆大嫂又道:“还给你们外带了一个,也真真水灵的!您瞧瞧能换多少?要不,再随意添点儿……”她手指轻捏,比了一个要钱的手势,目光贪婪。   大汉却理都没理,紧盯着临霜,道:“我们只要这个!”说着手一摆,吩咐着另外的几个人上前便要将她抬走了。   陆大嫂恭维地上前,“爷,这临霜,我也给你们留下了,人呢你们也要带走了,您看,当初这说好的剩下的……这是不是……”她笑得讪讪的,说着手中微微比着手势,眼眸闪着贪心而期待的光。   瞥眸睨了她一眼,大汉冷笑了一声,随手自袖中抽出了张金票,“这是另外的五十两,剩下的一百两,你们尽快离开京州,今晚就启程,等你们出了州城,自会有人给你们。”   “哎呦!谢谢爷!谢谢爷!”陆大嫂捧着双手接过了,感恩戴德地点头哈腰,喜滋滋地将银票放在胸口蹭了蹭,连忙收好了。   另一边的几个人已连托带扛地将临霜拖出了屋子。回头瞥了眼昏沉沉的秋杏,陆大嫂一咬牙,跟着几人出了屋子,恭送道:“爷,您慢走!”   眼看着众人已出了屋室,秋杏试探着睁了睁眼,飞快地脱开了身上的麻绳,悄悄溜出门躲在门口,仔细观察着前头的动静。   被扛在肩上的临霜微微张眼,余光看见已悄溜出屋的秋杏。她轻使了个眼色,指示着秋杏藏避在紧邻院门处的枯缸后,而后扣紧了手。   停在十八号门前的是一辆木质马车,就在几人方才出了院门,即将将临霜随意丢在马车上,临霜倏地弹身一起!照着扛着她的大汉肩上便狠狠咬了一口!   “哎呦!”   猝然吃痛,大汉的手松了松,冷不防瞬时将临霜掉在了地上。她腿膝一软,斜斜摔在地上,猝地伸腿向大汉的脚踝上一踹,直接踹得他单膝跪地。   “秋杏!跑——!” 第116章 营救   听见她的声响, 秋杏抓紧了时机,趁着所有人不备的一瞬,倏地冲出院门, 拔腿便往街头跑去!   “他娘的!”   那最打头的大汉首先反应过来, 眉目一拧看向秋杏逃跑的方向,狠狠道:“你, 你!去追!”那两人高声应了,刚想抬腿跑过去, 一旁的临霜已经从地上爬起, 阻拦着他们往他们的身上狠狠一撞!   “呀!”她忍不住呼喝了一声, 惯性带着她的身体再次跌落在地,痛得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娘的!”那大汉直接怒了,厉着眉龇牙瞪了她一眼, 劈手便朝她的脸上掴了一掌,“小蹄子!”   左脸颊猛地一阵灼烧,临霜只觉得大脑中的神思都在瞬间荡了一荡,喉头涌上了一丝腥甜之气。她还没等反应过来, 整个身体已悬空般被人重重拖起,用力甩在了马车上。   “来不及了!”大汉粗声粗气道:“马上离开这里,出城!把这小□□送去木里亭那里!别等着那个小丫头去找救兵!”   “是!”余下的三人立刻应声, 连忙驾起马车便要启程。   “放开我!”车上的临霜拼了命挣扎,横冲直撞,挣脱了身上的绳索,向着旁边的大汉身上便用力一咬。猛地推开车门便冲滚下车, 她的腿与肩膀处痛得厉害,却再顾不及什么,坚持着爬起朝着街口跑去。   陆大嫂却一把便拽住了她,劈手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怒骂:“小畜生!你想跑去哪里!给我回去!”扯着她的头发便往回拖去。   “放开我!”   临霜尖声喊叫,咬牙伸着手在她的手上用力一挠,直挠得陆大嫂“哎呦”一声,登时气急败坏,抬手便朝着她的身上怒踹了两脚,“反了你了你个小杂种!今儿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临霜吃痛的蜷身,脸颊连着腹部的疼似刀绞,令她的眼角都忍不住翻出泪光,她强忍着疼,想要继续起身逃跑,可还不等站起,便又重新摔倒在地。   几个大汉团团将她围在一起,轻松拎着她的衣领便再次丢进车里,打头的大汉面色一厉,冷冷吩咐道:“把这娘们儿的衣服给我扒光了!我看她还敢往哪里逃!”   临霜徒然惊住!忽地抓紧了衣襟,躲在马车内磨蹭着后避,“不!”   “好嘞!”然而说话间已有两人利落地钻进车厢,脸上带着抹古怪的笑。他向着掌心唾了,搓了搓,上前抓住了她的衣裳便要撕扯,“我看你这回还怎么跑!”   临霜被吓得惨无人色,眼泪瞬间淌落,紧紧地护着衣襟不放,她歇斯底里地喊叫:“不要!你们走开!走开!放开我!”一个狠狠的耳光已经劈手而来,截去了她的话语。   刺啦一声裂帛之响,临霜只觉背后徒然一凉,身上的衣料已被骤然扯碎了大半,她用力挣扎,拼了命地大声哭喊,“放开我!放开我!唔——”口中已被那残碎的衣料粗蛮地堵住,只能发出低唔的哭吟声。   心中有大片大片的绝望漫溢开来,像冰凉的海水逐渐浸满了胸膛。她眼泪源源不断地流落下来,双臂环肩用力遮住了自己的身体,仍旧徒劳无功地挣脱躲避。   砰!   猛地一声震响。   “放开她!”   整个车厢似乎在瞬时间骤然晃动了一下,接着车厢的门便似乎四分五裂般地倾倒,一大片的光瞬时从外倾泻进来,一个冷漠却沉怒的声音彻响。   那几个大汉似乎还未看清是什么状况,接着一阵寒刃夹风的厉音便猝然响起,他们愕然回头,胸口已倏地长长化开了一个剑口,惨叫一声便被踹翻在地。   怔然抬起头,临霜只见马车下,沈长歌、沈长昱,安小开安小差,以及几个着短打武装的随从等人愤懑地立在门口,那几个大汉被随从掣肘着,跪在地上捂着伤嚎叫。   看清临霜的一瞬,沈长歌的眼眸难以置信地凝了一凝,接着长剑钉地,飞快脱下了外衫裹在了她的身上。   “唔……”临霜的眼眶瞬间泪如泉涌,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坠落,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声。   是他来了……他来救她了……   “少……”拽下了她塞口的布料,她几乎是用尽力气,瞬间扑进他的怀中,“少……爷……”   “没事了……”手臂一紧将她反抱住,他的眼眶也不由一涩,情绪紊乱不平,“临霜。没事了,不怕,没事了,我来了……”   “少……少爷……”她的喉咙中哽涩发出几声破碎的音节,眼泪濡湿了他肩上的衣料,泣不成声,“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错了……少爷我错了……”   “不会。”他用手轻拍了拍她的背,努力柔着声色抚慰着她的情绪,心乱如绞,“你看,我这不是来了?没事了,相信我,临霜。”   她的情绪在他的怀中逐渐安定下来,极其细微地点点头。   胸口骤然澎湃起一阵怒火,沈长歌定了一定,忽地转身跳下马车,猛地拔出地面的长剑,冷冷命令,“杀了他们几个!”   “三哥……”沈长昱有些犹豫,此地虽偏,但他们的动静闹得到底不小。若要这般光明正大的杀人,恐怕事情不能轻了了。   这边的动静早已引来了周遭邻里的注意,可眼见着情形至此,也不敢贸然探身出来看热闹,只能躲在屋门墙缝后观察。眼见着性命几乎不保,那几个大汉也不禁有了惧色,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啊!是有一个贵人给了小的们高价,让小的们把这姑娘给带去,否则就教小的们好看!小的们也是身不由己,求大爷饶命啊!”   沈长歌闻言眉色一动,腕间剑花一闪,锋刃直直逼向打头的大汉,厉声问:“什么贵人?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小的……小的们也不识啊!他一直蒙着面,也看不见脸,便连命令都是通过别人吩咐的……只让我们到这乌巷街十八号接头一个姓陆的大娘,从她手上接走一个叫临霜的姑娘!其他的,小的们什么也不知了啊!求大爷饶命啊!”   暗下微一思索,沈长歌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剑花一翻收回了,“你们干这种作恶不法的勾当,死罪难免,活罪也难逃!给我废了他们的手骨!永远沦为废人!”   “是!”随从们铿锵应声。   “大爷!大爷开恩!开恩啊!”几个大汉吓得更加怯弱了,身子瘫软,冷汗涔流,连连俯首求饶,一片哀求声只闻“咔”、“咔”的几声厉响,接着便是一阵杀猪般的哀嚎。   沈长歌却仍旧怒气未解,胸口起伏着,冷目一瞥,望向了最边上的陆大嫂。   那一线视线厉得好似一把可杀人的剑,望得陆大嫂的心口遽然一跳,腿膝一软“噗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连呼吸都开始颤抖了,大气都不敢出。“我……我……”她颤巍巍地发出了两声,喉咙却异常的紧涩,浑身颤抖。   一道破空厉响,沈长歌的剑直接架在她的颈上,吓得她倏然“啊!”的一声,嘶声求道:“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我曾和你说过什么?”冷冷盯着她,沈长歌寒森森道:“我说过,你若是违背了承诺,我定不轻饶!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顶着我话做这样的勾当!莫不是觉得,我不敢耐你何?!”   “不是!不是!”陆大嫂吓懵了,连连摆着手摇头,她灵机一动,立即低下头去,咧着嘴哀哭,“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啊世子!我……我跟他们一样,也是被逼的啊!求世子开恩!世子开恩啊!”   沈长歌却懒于听她废话,腕间的长剑一拗一扬,手起剑落,锋刃如电。陆大嫂只见那剑锋朝着自己的方向正劈而来,心中大骇,骤地尖叫一声,竟目光一瞪忽地倒地昏死过去。   剑刃划落,却只是将将从她的发上劈划而下,一缕头发飘然落地,不见声息。   鄙夷睨着她,沈长歌冷哂一声,收剑入鞘,回身横抱起临霜大步离去。   ·   一路抱着临霜大步回到紫竹苑,沈长歌面色凝重。   吩咐着众人打水取药,前请大夫,他将临霜安置好了内苑的主卧。等到大夫过来看诊,开方敷药,一切都处理完全,屋外的天色也早已暗下来,暮霭沉沉。   临霜的身上伤处不少,肩膀、腿膝有跌倒的擦伤,身上有绳索勒腕的淤痕,还有不少挣扎时的被那些人抓挠上的伤口,最明显些的是她脸颊处被掌掴的伤,那几下掴掌下了十足十的全力,令她的脸颊肿的如两团小小的馒头,唇角也裂出了血口。   为她敷过药,又简单沐过浴,换过衣裳。沈长歌将她在主卧安顿好。轻吹凉了一勺药,他将药勺递到她唇边,小心而温柔。   临霜乖乖将药喝下了,眉目垂着不看他,低声说:“对不起。”   沈长歌的手轻顿了一下,略带些迷惑地看了看她。   临霜的头埋得低低的,声音极弱,“我该听少爷你的话的,不该过去……”   如果她听从了他的劝告,没有执意前去见这一面,那么想来这后来的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她知道,他那一刻根本是从太学匆匆赶来的,她又给他造成了困扰……   知晓她心中所想,沈长歌只是轻笑了笑,将药碗放在了一旁,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道:“别想这么多,这不怪你。”   她的心潮起伏,更说不出来是种怎样的滋味,眼泪坠下。   “别哭。”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他伸手一揽将她揽入怀中,笑道:“其实你不知道,我今天下午根本就没有去过太学。我很担心你,所以,中午便从太学回来了,结果没想到,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她微怔,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泪眼朦胧。   “是真的。”轻触了下她的鼻尖,沈长歌微哂道。   而事实上是他一早便不放心她与秋杏同去,担忧即便有秋杏作陪,但以她们两个女孩儿,恐怕若发生了什么事端,她们两人也无法避免。于是他明着安排了秋杏的同时,暗里又叫安小开与安小差两人跟随,只要发现了有任何异常,便立即去往太学去找他与长昱。安小开与安小差两人在街口等了好半天,眼见着近半个时辰还未曾有人归,便猜测着定是出了什么事,于是匆匆赶去了太学。   就在他们策马赶去乌巷街时,见到的正是秋杏匆匆逃离的身影,简单听过了秋杏的叙述,他当下便知晓了是当真出了事。直到他已最快的速度赶去了十八号,看到的便是眼下的那一幕。   敛眸轻笑了下,沈长歌将她拥紧,“所以,你也不用愧疚,你没事,比一切事情都来的重要。”   听他这样说,临霜心中的涩意稍淡了些许,又微微有了些暖流,轻轻点了点头。   一声轻微的笑在她的耳边轻响,又带了些和暖的气息,弄得她的耳畔痒痒的,她缩着头弄了弄痒,被他用头轻轻抵住,刻意对她的耳朵轻吹了吹气,惹得她不禁咯咯笑了笑。   “不过,临霜。”轻轻逗弄了她一会儿,他顿了顿,又稍有些正色起来,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忽然道:“我听他们说,你今日被绑,是有一个什么‘贵人’,让他们这样做。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怔了怔,临霜摇摇头,一五一十,将今日的经过如实说出来,“从头到尾,我那个大嫂……根本都不曾和我说过这个事情,只听说一句,什么有个贵人看上了我,所以,一定要给活的!至于那个贵人是谁,都吩咐了什么,我就都不知道了……”   他默了默,不禁伸手轻弹了下她的额,语气有种责备的宠溺,“你还真是个小祸水!”   “才不是呢!”临霜皱皱眉,心线一过似乎忽地回想起什么,“哦对!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逃跑,那几个人抓我的时候,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快走!出城!送到木里亭那里!’,其他的什么讯息,我便再没听到什么了。”   “木里亭?”他蹙了蹙眉,微怔。   木里亭处在京城外,却并非一处普通闲地,那里邻皇家猎场的钟山极近,所以平时也多受人管辖。如今虽非猎时,但京州本地城民却知晓此地的缘由,即便无人阻止也多会知机地避开那里。选择将人送去那里……   “嗯。”点点头,临霜看着他的神色,有些隐约的迷惑,“少爷……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摇摇头,他对她笑了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声音低柔,“你今日受了些惊吓,就早些休息吧!不要想太多,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任何事情的。”   将她轻扶在一边躺好了,沈长歌为她撘好了被角。他在她身边平躺下,手微微一探与她十指相扣。   临霜有些讶异地转头看他。   “我在这里陪你。”他也看向她,探着身轻轻亲吻了下她光洁的额,微笑,“晚安。” 第117章 惊秘   夜色深沉, 浓墨似的天幕之上无星无月,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可将一切遮掩。   陆松柏拎着两坛梅花小酒,口中哼着小曲儿, 沿着羊肠小道慢悠悠地往回走。今日婆娘不知是究竟是搭错了什么筋, 一早起来便叫他出门,到京州这各大戏场酒场随意赏玩, 没到戌时还不许回归,还破天荒丢给了他几两银钱, 让他随意买酒看戏。他虽然不解, 但这样的便宜好事确实不占白不占, 也就干脆照做了。   走进乌巷街,推开十八号的院门,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浓重冲鼻的腥气。他皱了皱眉, 嗅出那似乎是血的气味,测想或许是婆娘贪嘴买了鸡杀,便也不曾犹疑。土屋中的小油灯燃着,影影绰绰映出了陆大嫂忙忙碌碌的身影, 他笑笑,推门而入。   “婆娘,你瞅瞅, 我给你买了什……”   拎起小酒坛方才走近,眼前的一幕却让陆松柏倏地一怔。   屋中很凌乱,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乱七八糟地丢在一团,仿佛是遭遇洗劫过后, 陆大嫂正站在屋中的桌前,正匆忙收整着几个大包裹,见到他突然从外归回,她似乎倏地怔了怔,一回身将手中正未整完的那些巨额银票胡乱塞到了袖中,转过身。   “婆娘,你这……”   陆松柏愣了,迷茫地指了指那些行囊包袱。   陆大嫂却似乎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只随便将那些包裹乱七八糟地一挎,又随意拾起两个丢在他的怀中,急忙道:“死鬼,你不是说想早点儿回家?我们今晚就赶紧走,马上走!”   “不是,这……”陆松柏却更加不解了,一脸茫然,讪讪笑笑:“那个,咱们要走,也不用急着这么晚走啊!你看外面这天色都这么晚了,我们又没什么急事,等明儿天亮再走不也不迟……”   “不行!必须马上走!”   陆大嫂却一言回驳了她的话,声色急戾得令陆松柏都不由有了几分愣怔,迷惑地看向她。   “为、为什么啊……”   顿了顿,陆大嫂勉强压着戾气,好声好气道:“来不及和你说了!反正,反正咱们快点走就对了!咱们今晚必须离开京州!否则怕是大事不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左右背好了包裹,熄了油灯,推搡着陆松柏走出屋门。陆松柏虽然大为难解,但是也着实不敢反驳自家婆娘,只能认命地跟着她踉跄着出了门。   “陆大娘,你想去哪里?”——   可就在他们方才步出房门的时候,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却突然从院门口传来,接着,便是一阵如风似的步响。   无数个黑衣人倏地从门外掠进,寒亮的长刀笔直地面对陆松柏与陆大嫂,将他们团团包围住。   陆大嫂的脚步赫然停住了,陆松柏也瞬间怔住,悚然一惊。   层层围困之后,一道颀长的身影很快从人群后走上前,在陆大嫂几步之外的位置停住了,片晌一声冷笑,道:“陆大娘,我们的交易还没有按约定完成呢!看你这步履匆匆行囊齐备,可是要去哪里?”   陆大嫂猛地一悚,连连后退想要躲逃,她蓦地尖叫一声,回身便要躲到屋中,却只听锵地一声厉响,一把长剑骤然拦在了她的身前。   “啊!”陆大嫂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顿时跪在地上,磕头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我不跑了!求您饶了我这条贱命吧!求您!”   陆松柏也瞬间被吓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他哀求,“大……大爷!您这是……这是?小人家穷,委实没什么银两……您、您若是要钱,小人给您!小人有的都给您!”   他抖着衣襟将今日买酒所余下的银两全部抖落在地,颤抖着手将钱捧上,道:“大爷您笑纳!您请笑纳!”   沈长歆见状却大觉好笑,幽幽地冷哂了几声,他随手一挑挑起了一枚碎银,绕在指尖望了望,然后劈手便朝陆松柏的头上丢去。   “哎呦!”陆松柏吓了一跳,手一抖银子再次落地,他颤抖着身子俯身跪好了,再不敢言语。   “就凭这些,你就想打发了我?”   陆松柏哭丧着脸道:“大……大爷!您要多少?小人……小人努力给您凑还不成吗?只求大爷开恩!求大爷开恩!”   一声轻笑,沈长歆随手指了下陆大嫂,“那你不妨问问,你这个婆娘,把你那妹妹卖了多少?”   “什么?”陆松柏却是一讶,愕然地看向陆大嫂。   陆大嫂却丝毫不敢看他,咬咬牙,颤巍巍将银票从袖中取出了捧现给沈长歆,急声道:“大爷!我不卖了!不卖了!您给的我这些金子,我……我原封不动的还您!还您还不成么!”   “你——”陆松柏一见更加怒不可遏,忽地扬起手,劈手便朝她的脸上掴去了一巴掌,打得陆大嫂瞬间侧过头去,斜斜倒在地上低呜了声。   陆松柏怒骂道:“你又把临霜卖了?!你不是答应过了那世子爷,你怎么——”他气急败坏地指住她,一低头又看向掉落在地的银票,连忙捧好再次递给沈长歆,“大爷……您看,您给的钱都在这儿了!我、我们先前儿……已经把临霜卖到公府了,就不卖能您了!不卖了!还求您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沈长歆却只是漠然望着,手中的剑直直架在陆大嫂的脖子上,不偏半寸,他抬脚一踩,将那银票轻飘飘地踩踏在地,冷道:“我和你说过,若是事不成,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只要人,如今你把人给我放丢了,那么……”   剑锋倏地侧了一下,碰击在陆大嫂的耳坠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却足以吓得陆大嫂发出一声哭声,惊恐地紧闭上眼。   “你不如用命偿?”   他说着,倏地扬起手来,眼见着就要手起剑落,吓得陆大嫂徒然尖叫,连滚带爬地逃避。   “大爷!大爷大爷!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却是陆松柏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腿膝,惊恐地哀求。他拼命地磕头,哀恳着声色一迭声道:“大爷饶命!求大爷饶命!只要……只要大爷饶我们一命,我们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   “真的?”沈长歆却似乎不信,半蹲下身,骇怪地看着他轻哂。   陆松柏吓得面无人色,眼泪都止不住地滚下来,说不出话,只能连串地点头。   眸光轻转,沈长歆幽幽道:“那,你去替我,杀了陆临霜和沈长歌,如何?”   陆松柏闻言面色一顿,面露难色,“大爷……这……这……”   他却轻松便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答案,不禁低低笑了,猛地起身踢开他,他的颜容倏然冷了,对着一旁的黑衣人们命令,“动手!”   “是!”黑衣人们厉声应道,抬出刀便走上前来。   “啊!杀人啦!”——   陆大嫂骤然一声尖叫,起身便想要逃跑,奈何被人层层围着,绵绵密密的围困在根本无处可逃。场面骤然乱了,眼见着那些人便要杀过来,陆松柏心下一横,抓起身边的酒坛怒道:“我……我跟你们拼了!”   他站起身,扬着酒坛便朝着沈长歆的方向冲过去。沈长歆的眉目骤地一凛,忽地一侧剑,只见那剑尖直接自他的胸膛贯穿而入,直余一把剑柄静静地矗立在胸口处。   愣愣地低下头,陆松柏瞪大了眼眸,似乎完全难以置信。他手怔怔一松,酒坛遽然落地,空气中徒然漫开一阵浓烈的酒香气味。   僵立了几秒,陆松柏的身子轰然倒地,一把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拔出剑,沈长歆嫌弃地在他身上蹭了蹭血迹。   “秀才!”一边的陆大嫂大惊失色,猛地嘶喊了一声,冲上来便跌倒在他身边,猛烈摇晃着他的身体,“秀才!秀才你醒醒!你醒醒啊秀才——”她面无血色,眼泪倏然落下来,浑身疾颤。   沈长歆厌恶地蹙了蹙眉,“把她也杀了。”   “是!”   那些黑衣人立即上前来,扬起刀便向着陆大嫂刺去。陆大嫂尖叫,向旁胡乱一避,竟险险避过了一刀,惊恐地大喊:“啊!别杀我!别杀我!”   沾了血的长剑轻松入膛,沈长歆不愿再理,转身便走。   “啊!大爷!别杀我!求你别杀我!”身后的陆大嫂歇斯底里地嘶喊:“大爷!我知道陆临霜的秘密!她、她根本不是什么民女!我知道她的秘密!我能全部告诉你!求您别杀我!别杀我!”   沈长歆的脚步倏然顿了一顿,回过头,一摆手止住那些黑衣人,诧异。   “你说什么?”   陆大嫂趁空连忙跪爬着爬出人群,连连点头,“真的!真的!大爷,我……我家那死了的老公公,他、他可不是什么寻常人,他……他以前可是个官老爷呢!这还是我又一次无意间听到的,连我家那秀才和临霜都不知道……大爷!求您!别杀我!我能把这些全都告诉你,求您别杀我!别杀我!求您!”   说着她连忙伏地叩首,泪涕横流,显然被吓到了极致。   沈长歆却突然默了,眸目微动,心中似乎有什么逐渐明晰。低头轻睨着陆大嫂,他倏地轻笑了笑,低身将她扶起。   ……   ·   又过了些时日,临霜身上的伤已开始有了好转。   她脸上的肿胀消得很快,没过几日,原本白皙脸颊已经恢复如昔,裂破的唇角也已经痊愈。身上那些七七八八的伤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好了大半,又有长衣长裙自外掩遮着,自外瞧着已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这些时日为她让她静养,沈长歌没有令她跟随伴学,应允了翠云等人可入内苑,每日伴着她谈天解闷。他下了令,让她们在平日的谈笑陪伴间,刻意绕避开有关那一天的话题,也尽量不令她再想起当天的情境。   有关当日在乌巷街发生的一切,事实上原本是只有沈长歌沈长昱、以及秋杏小开等人知晓,他有意隐瞒着,且私低下了严令,按理说本当不可能流传出去。然而不知何因,不过多久,公府中私下竟然有了隐隐的些许流言,直传当日临霜休沐出府,归回后一直闭门告病,而真实的缘由,其实是她在府外,不慎受辱。   这一消息传的极其的快,没多久便漫得几乎人尽皆知。虽不敢明着谈言,但平日茶余饭后,却总不由谈论些许。临霜起先本是感到府内的各小厮丫鬟们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异,但未过多久,也隐约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那一日正值晴天,过午后不久,东院有两个粗使丫头在扫地时无聊闲谈,谈着谈着,二人说起最近府中流传最广的传闻,不由兴致勃勃。   “……那天也真是奇怪,其实大老早的时候,我就看见她告假出府了,精神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生了病的,结果她到了傍晚回来,就说是病了,三少爷还去请了胡大夫。诶!就是传说京州医术最好的那个!”   “……我还听说啊,那天她回来的时候,是被三少爷抱着回来的,披头散发,衣服被撕得乱七八糟的,身上还披着少爷的衣裳!啧啧,这状态,说不准啊,还真的是……被那什么了……”   “……也真是可惜,那天本来是我值工的,结果我告假让阿兰给我替了,所以,没看到究竟呢!”   其中那个子稍高些的丫头说了几句,遗憾地摇摇头。一旁稍矮些的丫头笑笑,接口,“你还别说,那天啊,我看见了!虽离得远些,但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儿,可是看得真真的,你想不想知道?你求求我,我就告诉你!”   “你看见了?”高丫头惊讶,立马撂了扫把抓住了她的臂,柔着声恳求了两声,“哎呀好妹妹,你跟我说说吧!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都听了好几个版本了,也不知究竟哪个才是真的,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哎呀好了好了!”矮丫头无奈地点点头,“其实就和你说的差不多,的确是少爷抱回来的,而且披头散发,满脸是伤,还穿着少爷的衣裳!你当时啊,都没看到咱少爷的眼神,那叫一个气啊……”   “……不过说起来,这陆临霜也挺惨的,算起来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出府,估摸着她打量的是上三少爷床的心思,这一回,清白没了,三少爷再不济,估计也不会要这么个破鞋,啧啧……”摇摇头。   “但是我要是她啊,我就出去随便找个靠谱的嫁了!就算清白没了,到时候,就扯个谎说跟咱三少爷滚过呗!反正搁一般人,也不敢到咱们公府查辩真伪,也只能吃个哑巴亏!再说,那哑巴要是再窝囊些,怕是心里还得寻摸着呢,接了个国公府世子的破鞋,也算是沾了咱公府的光了!”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埋头笑了,抓起扫把继续扫地。还不等回神,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你们胡乱说什么呢!”   两个丫头手腕一颤,猛然回过头去,正好对上秋杏沉怒的脸。冷冷地盯了他们半天,秋杏骤然眉眼一厉,劈手便掴了两巴掌上去。   啪!   啪!   “干活的时候不好好干,挤在这儿嚼这些子虚乌有的舌头根!你们是活腻了?在这里讨论临霜,也不怕烂了嘴!”   那两巴掌被扇得极狠,两个丫头也多少有些不甘心,捂着脸冷下了表情。那身为二等婢的高丫头攥了攥拳,怒道:“林秋杏,关你什么事!讨论陆临霜又怎么了?公府确实有律妄议家主者有罪,但陆临霜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侍读大婢女,有什么了不起!再说,你凭什么打我们!你就算是个一等婢,也是紫竹苑的婢女,有什么资格管我们?你当你是紫竹苑的人我们就怕你不成么!”   “就凭你们满嘴里乱喷粪胡言乱语!”秋杏怒道:“临霜再不济,也是你们这死丫头能讨论的?我告诉你们,我紫竹苑的人就是了不起!我林秋杏今儿就打你们了,我看你们能怎么样!”   她扬起手,眼见下一巴掌便想就要落下去,却被高丫头挥手挡开了。上前猛力推了她一把,秋杏一个趔趄,一不小心便被搡在了了地上。   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高丫头得意道:“林秋杏,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谁,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和那个宋阿圆说白了,不就是陆临霜的狗腿子?你这么拼心拼力地给她出头干什么?你还觉得你不够狗啊?还是……”顿了顿,她好像又想起什么,忽道:“哦!那天,你跟她是一起告假出府的,莫不是,你的清白也没有了?”   她话音刚落,两个丫头立即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前仰后合。   “你——”秋杏的脸顿时涨红了,刚想发作,眼神却倏地凝住了,她眼眶一涩,一股泪意忽然涌上来,心绪却瞬间平复。   那两个又笑得正欢,丝毫不曾发觉身后不知何时,早已多了几个人。一道声音忽然从她们传来,“你们在聊什么?”——   那个声音冽而平淡,似没什么情绪,却隐藏着几许凛冽的冷意。   ——“不如,给我也讲一讲。” 第118章 求娶   两个丫头的笑声登时停了, 神情顿露惊愕。   震讶地回过眸,只见身后,沈长歌与安小开临霜几人正默然站立着, 容色冷冽而沉冷。   未曾想会突发眼前这一幕, 两个丫头一瞬吓得腿都软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颤巍巍的行礼,“三、三少……爷……”大气似乎都不敢出一声。   漠然地睨视了两人半秒, 沈长歌忽然向前两步, 猝然一伸腿, 重重一脚便踹到了那个高丫头的身上。   “啊!”   “少爷——”临霜一惊,连忙上前拦住他,抓住他的袖摆摇摇头。   高丫头被踹得直接反倒过去, 却不敢说什么,只能再次爬好跪好了,浑身颤抖。她身侧的矮丫头吓得骤一激灵,眼泪都险些滚出。   一旁的安小开已经连忙上前扶起了秋杏, 将她带到了沈长歌的身旁。   “你们两个,可都是活得腻了!”冷冷地看着那两个丫头,沈长歌眼神愤怒, “污言秽语,造谣惑重,这公府,可是随便你们家长里短的地方!我紫竹苑不能管你们?那我就要看看, 我能不能管你们!”   “三少爷恕罪!三少爷恕罪!是奴婢等胡言乱语!是奴婢等有罪!还望三少爷恕罪!”   两个丫头心头大骇,连忙俯首哈腰飞快叩头。额头及地的声音咚咚作响,两人却似乎完全不知道痛,只一味地骇声求饶。   沈长歌深深沉下了一口气,道:“我告诉你们,临霜是我的人,我沈长歌拿走了她的清白,即便她而今已无了清白,也断轮不得你们妄议!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敢在我这里妄口嚼舌,就休怪我不客气!”   他此言一出,不必说那两个丫头,便连他身后的几人,也徒然惊住了!   秋杏一愕,徒然睁大了眼;安小开几乎疑心听错了,嘴巴无意识地长大,怔了半天,才惊愕地看了看临霜又看了看沈长歌;这一道上还有你来我往的其他婢女,听到他那一句,登时也不由惊愕停步,议论纷纷面面相觑。   临霜那一瞬面色倏地惊白,既是震惊又是讶异,垂在身侧的手都止不住地抖了。她惊愕地看向沈长歌,心中一瞬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   顿了一顿,那两丫头倏知大事不好,顿时再次俯身下去,高声哀求,“三少爷!奴婢等并非刻造谣言,奴婢等也只是道听途说!奴婢真的不知临霜姐姐……已入了三少爷的房中!求少爷恕罪!求少爷恕罪啊!”   沈长歌却冷笑,鄙蔑地扫了他们一眼,皱眉命令,“小开!”   “诶……在!”安小开恍然转过神来,走到沈长歌的身前站好了。   “这两个丫头,你找人带她们下去,掌嘴一百,杖五十,逐出去!你们不是喜欢讨论别人的清白?”他冷哂了一下,厉道:“把她们给我卖了!随便卖去哪里!我以后不想再在公府看见她们!”   “是!”   那两个丫头登时大惊失色,眼泪瞬间掉下来,嘶声哭求,“三少爷!不要啊三少爷!求三少爷开恩!”   “奴婢知道错了!奴婢真的知道错了!求少爷开恩!”   摆摆手,安小开却已经自旁随意唤来了几个小厮,连拖带拽将两个丫头跌撞地带下去了。   气氛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众人心中大悚,不禁连忙快些离开了。目光冷冷扫过那些匆忙逃离的人影,沈长歌面目冷凝,倏然声冷吩咐道:“传我的令下去!近日以来,府中流言蜚语不断。紫竹苑侍读婢女陆临霜,乃是我沈长歌的人,任何人不得私自妄议!若要再有妖言惑众者,下场便如那两女一般!府中所有下仆侍婢,相互监督,有检举者,赏!但若要是刻意包庇,一旦要我知晓,我便连包庇者一同,严惩不贷!”   安小开与秋杏闻声大怔,骇觑地对视了一眼,望眼下的情形,实不敢出言不字,纷纷喏喏地应下来。   转过身,沈长歌轻握住临霜的手,微蹙的眉宇间隐隐有着些许心忧。她的手触肤惊心的冰凉,他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手掌紧收,“临霜……”   低着头,临霜的容色并无什么波动,轻轻将他的手拉开,她抬起头,强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少爷,我没事的。”   “……”沈长歌无言以对。   原地静立了少晌,沈长歌忽觉一阵烦躁,垂在身侧的拳紧握了握,他二话没说,转身便朝着院门口的方向跑去了。   “少爷!”安小开惊讶,愕然地看着他跑走的方向,不知所措。   凝视着他愈渐行远的身影,临霜的神情有些担忧,她下意识迈开步子,似想要向他追去。然而方才迈开一步,她又倏地生生止住了,涩涩垂下眸。   “我们走吧……”   ·   一口气跑到中院清和堂的大门口,沈长歌停下脚步。   “祖母在吗?”顾不得气喘吁吁,沈长歌冲到负责守院的大嬷嬷面前,劈头便急声问道。   大嬷嬷怔了怔,下意识点了点头,“回三少爷话,在呢,正在和老夫人品茗。”她见他的模样似是想要求见,再看了看他这汗流浃背仪容不整的样子,不禁道:“三少爷,不然……您先再喝口茶再进去?您看您这一头的汗出的……还是先坐下喝口凉茶缓一缓吧!”   “不用了,我有急事要见祖母。”沈长歌一刻都等不及,摆手驳去了她的提议,衣袂一飘便跃进了内苑。   天气晴朗,微风徐来,清和堂的内苑之中,老夫人云氏正同长公主伴在堂中,边品着时下最上等茗的名茶,边谈聊着近来听说的一些民间趣闻。老夫人时不时地笑笑,气氛轻松而舒适。   七七八八浅谈了一会儿,老夫人轻抿了一口茶,将茶盏轻轻搁下,端庄的容色有些微的凝肃起来,望着长公主,她微笑,话语却显然认真,“乐安啊。”   长公主见其神色,顿时知晓她这般定是有事要谈,不禁识趣地收敛了容色。   静了静,老夫人笑道:“你可曾听说了最近,有关临霜的事?”   “临霜?”长公主微怔,心下登时通明了她所说何事,不由有些迟疑,“母亲,您……也曾听晓了?”   缓缓点点头,老夫人叹了声,又道:“也不知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但想来无风不起浪,尽管不至于像那些丫头们说的那般玄,估摸着也定是发生过些什么,这可真是……”   语线逐渐隐去,她又轻轻摇了摇头。   长公主听言不动声色,“母亲……可是对临霜有什么打算?”   微默了一默,老夫人摇摇头,“本来这孩子,我是想给歌儿留着的,长得好,学识也好,人也乖巧懂事。但现在看来,出了这档子事,估计也行不通了……说起来,临霜这孩子也命苦,若真是像外面说的,让她按常规去出家做姑子,我也不舍不得。我想着,你近些日子给多留意留意,看看有没有稍好些的人家,把她配出去,也算得不枉这丫头这么任劳任怨地伴了歌儿这么多年了。”   长公主顿时领悟,点点头应下了,笑道:“母亲放心,我会照做的。说起来,我也喜欢这丫头,还以为等她再大些了,能入歌儿的苑中,现在看来,倒真是我们歌儿没什么福分了。”   “有劳你了,乐安。”老夫人欣慰笑笑,心下却仍旧不止嘘唏。   门框处轻微一闪,一个身影便在这时迈进堂室,匆匆向着堂上的二人躬身一礼,“祖母,母亲。”   乍见沈长歌,老夫人和长公主一瞬有些讶异,不由地对视了一眼,长公主轻笑,“歌儿,你怎么突然来了?来,快坐!”   沈长歌却没有落座,强捺着的呼吸还尚有些不稳,他微微垂着眸睫,目光落在自己面前三尺的地面,道:“祖母,母亲,长歌这一次来,是有一事所请,还望祖母与母亲应允。”   老夫人与长公主闻言更加讶异了,问道:“是什么事?”   顿了顿,沈长歌平静开口,声音笃定而清晰,“长歌想求娶临霜为妻,还希望祖母与母亲应允,长歌感恩不尽。”——   他话音刚一落,两个人顿时惊愕住了,愣愕地相互望了望。   前一秒老夫人方才想要设法安顿临霜,这一刻自己的儿子便立即求娶,长公主不禁转不过神来。她隔了少顷,脸上终于扯出一个笑,迟疑道:“歌儿,这件事……是不是还可以再考虑考虑?临霜她……她……”停了停,她的言语又堵塞,求救般看了看老夫人。   沉默了一下,老夫人颜容平和,“歌儿,你怎会突然决定,要收了临霜?”   “并非突然决定。”沈长歌定声道:“临霜与我,情投意合已久,长歌欲娶之心,多年前便已有之,只是长歌一直觉得,男子当立业再成家。可如今长歌与临霜日夜相伴,长歌欲娶心日益难耐,故,才贸然向祖母与母亲相恳,还望祖母与母亲应允。”   老夫人一瞬也有些说不出话了,与长公主面面相觑,暗下思量。   老夫人想托长公主安顿好临霜,其本意,原本也是忧心临霜经此事精神大受影响。她原本是十分希望临霜可以入沈长歌的紫竹苑,可此事一出,莫说临霜本身上再无资格,便是以沈长歌的心性,恐怕也会大为不愿。而今沈长歌却忽然入堂求娶,如若她们强力反对,以他的性格,恐怕返回适得其反了。   总归当初也有令她入房的意思,而今沈长歌又有意,事情一见已是再好不过。唯一有些会令人口有微辞的便是近日来的那些流言蜚语,但细想起来,左右不过一个通房,只要施以严令,再过上些时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心下思索再三,老夫人轻轻笑了,道:“那,这是好事啊!”   她瞥眼朝着长公主看去一眼,长公主立刻明悟了老夫人之意,也顿时笑笑,“对,对对!好事,是好事!临霜那孩子好,我也喜欢,让她一直留在你身边,确实是不错的。”   老夫人点头笑,“歌儿,你若是当真对临霜喜欢得紧,那就收了!改日我就让临霜来,看看你是想让她先做个通房,还是抬个姨娘!虽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娶纳,但好歹也是庄喜事,你那紫竹苑,也正好趁空热闹热闹!”   沈长歌却没有说话,淡漠的容色波澜不惊,片晌开口,“祖母,母亲。”   他静静道:“我求的,是迎娶临霜为正妻,是为这定国公府的三少夫人。”   话落,老夫人与长公主顿时惊住!   “什……什么?”长公主大为惊愕,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眼眸顿时瞪大,“正妻?!”   “是。”笃定的话有力落地,他顿了顿,倏地一撂衣摆跪下,向上伏了三首,“还望祖母、母亲成全。”   “荒唐!”老夫人顿时沉怒,高声驳斥了一声,“你可知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你开什么玩笑!”   “长歌此言,句句当真,并未开玩笑。”沈长歌道:“祖母,母亲,长歌对临霜爱慕已久,今生今世,只想娶临霜一人为妻,望祖母母亲成全!”   “你……”老夫人显然怒极了,一只手忽然颤抖着指住他,可还未及发作,她一口心气血上涌,竟蓦地捂胸咳嗽起来。   “母亲!”长公主见状一惊,忙上前拍抚着她的背,令她的气息略微平缓下来。   堂下的沈长歌本想上前,紧攥的拳紧了一紧,又原地跪好了,道:“望祖母母亲成全!”   “长歌,你别闹了!”急戾地瞪了他一眼,长公主安顿好老夫人,疾步走到他面前,“收起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像什么样子!以后,这件事切莫再提了!”   抿唇微默,沈长歌仰起头,定定注视住她,“母亲,长歌今日之言,句句肺腑,绝无半点玩笑调侃。长歌此生惟愿娶临霜一人,如若母亲和祖母不愿成全,那么长歌甘愿抛去这世子之位,永绝公府!”   “你——”长公主震讶急了,身子都不由晃了一下,她气急攻心,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忽然扬起掌,重重掴了下去。   啪!   沈长歌被打得猝然别过脸去。   “你这是荒谬!”长公主忍不住厉色斥言,“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临霜如今,莫说做你的姨娘妾氏,就是做你的通房,都有些配不上!你知不知她……她——”顿了顿,那清白已失的话却怎般都没能说出口。   “母亲是否想说,公府之中而今有关临霜的流言?”沈长歌却心知肚明她究竟想说什么,不等她回音,立道:“长歌不瞒母亲,临霜而今,确已非处子之身,可夺去临霜清白的,却并非府中传言那般,而是长歌所为。长歌既已夺取其清白,那么,理当为她托付终身,故求母亲成全!”   “你……”长公主语塞,急不可耐,“就算你拿了人家临霜的清白,那临霜一个丫头,你收了她入苑就是了,何至于正妻之位?你知不知道,你如今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将来便是要承袭这国公府的,你的正妻又岂能由你胡闹?那是连你祖母都可能做不得主的!你现在让我们拿什么成全?!”   他却执拗地不肯松口,眉目一厉再次伏了一首,额头触地咚然一响,“求祖母、母亲成全!”   “你……”长公主面庞冷白,头脑一阵气涌,身子猛地一阵晃动。   “母亲!”急忙站起来,沈长歌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轻摆了摆手,长公主一把将他推开,她强捺着胸口的怒气,微喘着气息说道:“罢了罢了……这件事,我再同你祖母商量吧!你先回吧,不用管我,我没有事。” 第119章 谈心   步履匆匆地回到紫竹苑, 临霜立刻丢开秋杏和安小开,再也忍不住,飞快地跑回了内苑关上门。   她的状态明显不对, 翠云等人自然分的辩, 不由又将月门层层包围。眺了半天也看不到临霜的动静,翠云忧心之余又有些奇怪, 问道:“她怎么了?”   “她……她……”安小开难以启齿。秋杏也支吾着半天才说出话来,磕磕巴巴将发生的一切讲述了个大概, 秋杏涨红了脸。   翠云闻言怔住了, 想到临霜目前的处境, 忧愁更似浓云一层层地漫过来。长久地看着那件紧闭的门扉,她忧思密布,沉沉地叹了口气。   ·   临霜一口气跑回房间, 还没等关上门,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决堤般簌簌掉下来。她坐在案上将头伏在臂腕里,忍着声响哭了半天,逐渐越哭越涌, 便干脆不管不顾,放声大哭起来。   那些肮脏的话语一直在耳边荡漾般挥之不去,又回想那一日在乌巷街所发生的一切, 屈辱好似疯狂的浪,止不住地往上涌。她心中难过得恍如刀绞,逼着眼泪止不住地下坠,衣袖都被泪水濡得透彻。   这一阵痛彻心扉的泪意来的快去的也快, 慢慢的她的情绪开始平息下来,闭上眼休憩了一会儿。吸吸鼻子,她用衣袖擦了擦脸,慢慢坐起身。   刚一起身,便见对面的铜镜中所映出的另一道人影,登时怔了怔。   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沈长歌正无声立在她的身后,目光透过铜镜落在她的身上,眼眸深沉。临霜一愕,顿时站起身,回身面向他,“少爷……”   他微笑,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目光缓缓掠过她微红的眼。   “哭过了。”   “没……”临霜立刻摇头,拭去了了眼角的残泪,低着头不看他,“眼睛里进了沙……”   他又怎能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慢慢将她拥在怀里,手臂梏的极紧。   “少爷……”她在他的怀中努力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你的脸……怎么了……”伸出手想要轻碰一碰,可还不等触到,他却先她一步将她的手抓住了,而后十指相扣放在胸前。   “我没事,不小心碰的。”他轻笑,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膛,下巴轻抵在她的额上,“临霜。”   “嗯?”   “不要伤心。”   “……”   沈长歌轻轻道:“你不要听那些人的胡言乱语,他们说的那些事情,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你根本不必理睬。”   她在他的怀中沉默,他身上的松香气味隐隐约约钻进她的鼻子里,又再次逼出了些泪意,道:“可是,那天我确实……”   不等她说完,他突然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临霜的话语顿时塞住。   缓缓离开她的唇,沈长歌轻笑了一下,伸手轻拨了下她额间的一缕碎发,低语:“听着,临霜。”   “你的确已非处子,但拿去你清白的那个人,是我,也只有我。那天,本就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你是我的,也完完全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唇角轻触了下她的额,他的话语极其轻柔,“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受到哪些蜚语的影响,你为那而伤心,实在太不值得。你别忘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还有我,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吗?”   “不是的……”她立即摇头,声音嚅嚅有些音色,眼眶又有些红了。   沈长歌笑了,手臂一收将她更紧的拥在怀中,话语低低,“临霜,我们会在一起的。”   “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的。”   他又轻轻重复了一句,细似烟雾的话语荡在耳畔,无论怎般凝神聆听,都仿佛极不真实。   不知是在承诺他,还是在提醒自己。   临霜却没说话,静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泪水怔然轻划。   会……吗?   此前她本还幻想着,无论如何,即便是一一个卑贱的妾婢,她也下定了决心与他在一起。那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未知未来的一切都似乎是美好的,她可有此一生,即便是立刻死去了都在所不惜。   可是而今,一切好像不受控般的发生着,仿佛是一个巨大雪球,在凌云山巅下逐渐推走着,越推越大,她不知前路如何,却分明能感觉到那巨大的压力,仿佛是拽着她往最深沉的深渊处而去。   ·   临霜根据嬷嬷的引导,步入晴源居的大门。   这一天她告假休沐,未曾陪伴沈长歌进学,方过午时,便听闻长公主想要见她一面,她未曾犹豫,很快换了衣裳梳妆整齐,跟随嬷嬷来到晴源居。   走进去的时候,晴源居内仅有长公主一人,端坐在内苑的堂上,因面上没有笑意,情绪难辨。她似乎有些紧张,尽管不曾露出声色,但临霜一瞬还是看到了她置于腿上的手,在看见她的那一瞬无声地紧了紧。   走进内苑,嬷嬷通报过后便知机地退了下去。临霜站在大堂中央,朝她躬身见礼,恭敬禀道:“长公主,您叫我。”   “临……临霜。”长公主露出了一丝微笑,静了静,忽然起身走下来,将她轻手扶起。默默端详了她一会儿,她忽地笑一笑,道:“你来了。”   临霜不曾抬头,极微地一颔首表示点头,而后恭谨问道:“不知长公主召奴婢前来,可是有何要事想要嘱托奴婢。”   “倒……的确是有些事。”略微踯躅了两下,长公主的神情有些焦皇,顿了顿,她一指一旁的一个小坐,道:“那个……临霜,你先坐!你坐下,我们再慢慢说。”   临霜却只是微笑着摇摇头,道:“奴婢不敢逾越,长公主有何事宜,都可直接告知奴婢,奴婢自当尽力为长公主解忧。”   长公主的话语反倒一瞬有些滞涩了,见她这般,心中更不禁涌上愧疚,自语般念叨了一句,“你这孩子……”   心中反复纠蹙再三,她深呼吸,终是开口,“好吧,临霜,那,我也不与你客套,也便直说了。”   停顿了少晌,长公主一横心道:“临霜,我想让你……离开歌儿!好不好?”   临霜倏地睁大了眸!   尽管心中早已有些猜测到她这一次来,或许便与此事相关,可是当她真正听闻了,心中还是不由遽地澎湃开一阵巨大的怔愕与惊慌。   “长、长公主……”   “临霜!”握住她的手,长公主颜容哀恳,“我知道,我这样跟你说,可能十分没有礼貌,也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可是临霜,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你能不能答应我,离开歌儿,好吗?”   “……”   眼眶中似乎有了些许泪意,长公主的话语微微低了低,“你知道吗临霜,歌儿他前日,向我与老夫人面前请命,想要娶你为正妻……”   临霜遽地一怔,不可思议,“三少爷他——”   点点头,长公主的颜容哀戚,“没错,他与我们说,她此生只想娶你一人,也誓只娶你为正妻。可是临霜,你该知道,并不是我们不允,而是……而是歌儿他,真的与别人不一样!”   “我知道,歌儿喜欢你,你也真的心仪歌儿,我这样做,无异于棒打鸳鸯。可是如若,歌儿只是想收你入房,那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也便允了,但是临霜,你也知道,歌儿的身份……他不是普通人,他可是这定国公府的世子啊!他的正妻,岂可是随意便能玩笑的?他的妻子,将来会是这国公府的主母,必须要门当户对,业要塞得住所有悠悠众口,而这个人选,恐怕会是连我与老夫人都无法做主的!所以临霜,他若执意想与你一起,恐怕会触了罔君的大罪,那会把他一切都毁了的啊!”   端庄的面庞逐渐有些苍白,长公主泪迹斑驳,声音愈低,“临霜,歌儿的性子,你也是十分了解的。只要是他想要做到的,无论我们说什么,恐怕都无法奈何。可是你不一样。我没办法说服歌儿离开你,所以,只能过来求你了,临霜,我求求你,就算是为了歌儿,你离开他吧!好不好?我……我会尽力地去补偿你,你想要什么,你都告诉我,我都满足你,好吗?”   “我……”临霜说不出话。   满心的心绪都仿若被她的哀恳给搅乱了,层层凌绕成一团乱麻,她心中一片空白,又沉又冷,也蕴着无法言喻的难过与绝望,“我……”   这一刻,终还是到来了啊……   那些美好与欢欣,那些刻入骨髓的快乐与欢愉,对她而言,一直就好似一场美丽而不真实的梦,她一边享受这梦中带给她的快乐,一边又担忧着,这场梦终有一日,便会突然触醒,而在这一瞬,似乎便到了这场梦将醒的时刻,她完全说不出自己的感受。   离开他……   临霜的眼眶骤地红了,嘴唇微微颤抖。   其实她早便做过离开他的准备,便就在他与潋阳郡主的婚约全城沸扬的时候,那时她是真的曾想过,从他身边离去。可是,就在这一刻当真要离去的时候,她才真正发觉,自己究竟是怎般的一种不舍,似乎是用刀硬生生割去了心上的一处地方,她实在无法将那一句“好”,利落地说出口……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临霜,你答应我,好不好?就算我我求你,你答应我,我——”见她不说话,长公主的心中逐渐有些急切,心如火燎,突然屈膝跪下去,“我求你!”   “长公主!”眼见着她便要笔直地在她面前跪下来,临霜立即惊慌地伏下身去,将她扶起,“您……您这是做什么……”   “我求求你了,临霜……”有泪沿着脸颊缓缓坠下,长公主的面庞悲伤而哀婉,仿佛便在这一刻,她已不再是一个身份高贵的主母,而只是一位普通的母者,“你就放过歌儿,你……就离开他吧。”   无法抵御她这般苦苦的哀求,临霜的手颤了,一直隐忍的泪逐渐划下。她心中大恸,心脏却好像被一只大手紧攥着,缚得她整个胸口都疼痛欲裂,铺天盖地的难受。   “我……”隔了很久很久,低低的话终于送出口,却似乎被巨石碾压过,艰涩而悲恸,“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长公主,你说的,我……都答应你……”   ·   回到紫竹苑,临霜终于忍不住,大片大片的泪犹如暴雨海啸,拼了命地掉下来。   她哭得极凶,仿佛恨不得想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次全部流干了,大声的啜泣声呛着空气,转而华为一种嚎啕似的痛哭,她哭得很急,慢慢地眼泪已经不再流出来,却只有胸口蕴着的那抹悲伤一直存在,荡在心头的地方久久挥之不去。   忽地翻身下榻拉出木匣,临霜从中拿出那枚紫珠,望着那枚紫珠,她的手逐渐紧握,更多的泪也大片坠下,泣不成声。   “三少爷……”细弱的呢喃逐渐从口中流出,却被抽泣搅得破碎,悲哀欲绝,“三少爷……”   我要走了……我就要离开了……   无数悲戚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悲难自抑,轻轻闭上眼,泪水沿着脸颊渐渐滑落,缓缓滴落在衣袂之上,绽成微渺的花朵。   …… 第120章 离去   沈长歌下了学, 方才步进紫竹苑的时候,便见秋杏阿圆、知书入画几个丫头站在苑中,正朝着苑门口东张西望着什么。   眼见着他回, 几个人的眼睛都似乎倏地亮了, 一股脑地全部跑上前,齐齐道:“少爷, 您回来啦!”   那喊声很大,足以令几十尺开外的人也能清晰听得到, 震得沈长歌的耳朵都一阵作响。   沈长歌一愣, 心中不由感觉有些反常, 随意“嗯”了声,绕开她们便要回去内苑,却一下被几个人给匆匆拦住了。   “诶!少爷, 少爷!您这是……这是要回内苑吗?”   “废话。”   一旁的安小开没忍住,下意识地说了声。几个丫头登时齐齐地瞪过来,瞪得他一下讪讪地住了口。四个人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立即相互靠得更紧了些,并作一排列在沈长歌的身前,笑嘻嘻地道:   “少爷, 你等会儿再回去!就再等会儿!”   “怎么了?”沈长歌大为不解,只觉以为是临霜又出了何事,心中一急,绕开她们便要回去。   “诶少爷!少爷少爷!”阿圆秋杏见状一凛, 登时不顾僭越用力扯住他的袖摆,连连劝阻,“你放心少爷!临霜没事的,真的没事的!你就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到底怎么了?”他不禁微微蹙眉,见这几个丫头这般,显然是这几人合起伙来在搞什么鬼,不由有了些狐疑。   几个人挤眉弄眼地对视了几眼,又不由地眯着眼笑起来,阿圆一步上前,拍着胸脯说道:“少爷您等会儿就知道了!反正,您放心,绝对不是坏事的!”   “……”沈长歌更加不解了。   “少爷。”   一个清音倏地从不远处静静传来,沈长歌转过身去,便见内苑的门口处,临霜静静地矗立着。她一身纱质的衣裙轻盈雪白,被傍晚的风拂得微微飘起。眉目清丽,长发披散,立在他几步以外的不远处,似是一抹极美的云雾,随时都可能飘散。   沈长歌微怔住了。一旁的几人也在瞬息间有些愣怔,半晌没缓过神来。轻轻对视了几眼,几个丫头不由暧昧地笑了笑,悄声无息地走远。   ·   室内布置得十分温馨,虽还未黑天,屋中已燃起了几盏轻烛。屋中的一切显然都是重新收整过,所有的家具陈设全部一尘不染,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些微的栀子香气,沁鼻温暖而清新。   桌案上已摆好了几道酒菜,香气浓人色泽宜人,极为引人食欲。他轻触了触菜碟,那酒菜尚还是温热着的,显然方才做好盛盘,   屏退掉了安小开,关上门,屋中只余下了他们两人。沈长歌轻笑了笑,望了望那一桌的美味佳肴,道:“你做的?”   “嗯。”临霜点点头,乖觉摆好了碗筷,引着他落座。   他却没有马上落座,忽然绕到她的身后环住她,伸手轻点了点她粉嫩的唇,道:“今天怎么这么贤惠?嗯?”   说着,他伏下首,轻吻了吻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喷薄。   “别闹。”临霜只觉耳朵一阵轻痒,整个皮肤都浮起一层战栗来。她嗔声将他推开,推着他在一旁坐下来,将筷子递给他,笑道:“少爷,您快尝尝,这些菜,可合你的口味。”   沈长歌将筷子接过了,目光却一直望着她,轻哂,“只要是你做的,都合我的口味。”   她怔了怔,似有些含羞地低了低头,为他夹了一颗糖心莲子,道:“少爷,您尝尝看。”   沈长歌轻笑,依言将那颗莲子吃下了,点头,“很好吃。”   她轻笑,又为他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少爷,临霜敬您一杯。”   他静了一会儿,抬手将酒接过,又顺势握住了她的手,看了她许久,眉目温和,“临霜。”   临霜看着他。   “你今天,是怎么了?”   她一怔,手中极其细微地抖了一小下,又再次绽出笑来,摇摇头,“我没事啊少爷,只不过……今日,是我的生辰。”   “你的生辰?”他显然怔了一下,脸上显出了抹有些讶又有些惊的神色,半晌才道:“你的生辰,不是在冬月?”   “嗯。”临霜轻轻笑了,没有回驳,“可那是我出生的日子,而今日,是我当年来到紫竹苑的日子。对我来说,就是临霜的第二次重生,所以,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他恍然大悟,面上不由有了些动容之色,笑,“原来是这样。”接过了那盏酒杯,他二话不说一仰而尽,道:“那,就祝你生辰快乐。”   “嗯!”她也笑,将自己的那一杯酒也喝尽了,辣得她忍不住皱起脸来。   他在一旁止不住地笑,又主动为她盛了一碗汤,轻搁在她的手边。   临霜的脸有些羞窘的红了,执起汤饮下去,缓解了口腔中浓重的辣意。   屋外的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小屋之内烛火轻燃,将整个室内都渲染了一层温暖朦胧的雾色,佳肴爽口,酒香微靡,幽幽地荡在空气中,让人无端便蒙上了一种淡渺的醉意。   一连啜了几杯,又吃了些小菜,屋中的气氛逐渐轻松下来。两个人娓娓谈着些散淡的话题,时不时歪扭在桌上纵声欢笑,兴致极欢。逐渐的她似乎有些醉了,白皙的脸颊晕了两酡绯红的霞晕,眼睛晶亮。   无意间谈议起两人的初次相见,她总不由地有些羞窘,斜倚在案上郁闷地撇嘴,似乎十分不满地道:“……当时也真是的,明明我平时表现得都非常好,偏偏是那日不知怎么就触了那刘嬷嬷的霉头,让她把我打得乱七八糟。还就碰见你了,真的是……”   他不禁觉得好笑,看她似乎有些迷醉得七扭八歪,伸手一揽将她揽抱入怀,道:“怎么,你不想碰见我吗?”   “嗯……也不是。”她仿佛真的歪着头仔细想了好久,又倏而轻笑,眉目间有了一丝狡黠,说道:“只不过我觉得,我应该可以用更好的方式碰见你的,这样,说不定还能留个好印象!”   他微笑,手指微微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道:“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不管你那天是什么模样,我都会对你有印象,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那个地方。”   “不是在马厩?”临霜反倒真有些怔愕了,不禁回头看了看他,细绒绒的发蹭拭着他的胸膛,“那是在哪儿?”   还不等他回答,她的脑海中恍惚浮起了一层印象,立道:“哦!我知道了!是我刚入公府那天!”她犹记得她刚入府的那天曾与他擦肩,那一抹熟悉的松香,似乎至今仍在记忆里飘荡,“我有印象,当时,你曾在我们身边经过,还曾我身前停过。”   唇角不由携起一抹稚气的笑,临霜戏谑道:“原来,那时你就对我有印象了呀!”   她甚少像如今这般显现出无比欢欣祈悦的神色,又在他的面前娇嗔地调笑,望得他都不禁有了些愉悦,低头轻啄了下她的粉颊,“你说对了一半。”   他道:“那时,我的确对你有印象,但是,那却不是我们的初见。”   “还不是?”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迷茫,不解道:“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笑得更深了,将她拥的更紧加了一些,低低的话音荡在她的耳畔,“在前世。”   “前世?”她不由地骇笑了起来,只觉他不过只是玩笑之言,直乐得前仰后合。她扭动的幅度过大,令他环抱不及,干脆便放开了伸出手,轻绵绵地咯吱她。   “你不信?”他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她,玩弄的心思愈烈,“信不信?信不信?”   “信信信!我信!”难以忍受的痒痒弄得她笑得更加花枝乱颤,整个人在他手下左躲右闪,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咯咯乐了半天,慢慢气息终于平稳下来,不禁道:“那,前世,我们相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重新将她拥揽入怀,他轻然微笑,慢慢陷入了回忆。   “嗯……那时候,你已经是我苑里的小一个二等丫鬟,刚来的时候,干干瘦瘦的,望上去,就好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不爱说话,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然后总是把苑里弄得一尘不染,浇花剪树,煮雪烹茶,特别没有存在感。”   她依旧忍不住乐,眉目轻皱忍不住品评,“那这初见也太糟糕了些。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下巴依靠着她的额头,他的目光似乎眺得极远,眺过了无数空濛的时光与空间,声音低柔。   “后来,你就成了我的侍读。就像我们现在这般,朝夕暮处,日夜相伴。你成日跟着我,甩都甩不掉。可是后来,我发现,你这丫头,会做饭,会作诗,也喜爱我一切喜爱的,机灵狡黠,又聪明,所以……”   淡渺的烛光落入她深黑的眸中,让她的眸异样的亮,她的脑海中朦胧勾勒出相似的景象,不禁道:“所以,你就喜欢我了?”   “嗯。”他顺着她的话点头,顺势轻吻了吻她小巧的耳垂,笑意悠然,“所以这一辈子我再看见你,就已经认准了你了,你跑都跑不掉。”   “那当初我丢了埙的时候,你还说不允我入苑,”她却大为不信,想起当初他漠然相对的态度,颇为不满的抱怨,“弄得我难过了好久。”   “你当时难过了?”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字眼,他不放弃地追问,“你那时为什么难过?难道,那时候,你已经爱上我了?嗯?”   “我才没有!”她执拗地撇开脸,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脸上却有些羞涩。   他笑得更盛,将她静静揽住,一时无言。   烛光温暖,夜色宁静,一切都仿佛静止在了这一瞬,静谧而美好。头静靠在他的胸前,不知是渐渐想起了什么,临霜的笑容逐渐弱了,清澈的瞳中越来越亮,点点泪意逐渐涌上,烛光影射着水光,仿佛落了无尽的星芒。   她道:“你说,我们会有下一世吗?”   “会。”他笑道:“我们不仅会有下一世,还有下下世,下下下世,生生世世……”   “那……如果有下一世,我们会在一起吗?”   “当然。”和暖如风的声音极其温和,“而且我们不止会有下一世在一起,下下世也会,下下下世也会,我们要永远永远都在一起。”   眸光轻漾了一漾,她的脸颊有一滴泪轻坠下来,脸上却仍带着一点笑意,道:“可是我很怕,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再记得你。”   他默然,忽然手臂一弯放倒了她,让她斜躺在自己的腕臂。静静注视着她的脸,他微笑,手指轻抚开她遮颊的发,“没关系,就算你不记得,可我会记得你。然后,我们会相遇,我会想办法,把你放到我的身边,你会慢慢喜欢上我,我们还是会在一起……”   轻轻低下头,他的唇缓缓贴在她的唇上,气息温热。   她的眼眶一阵滚热,心中却是异样的某种悲凉,两个人唇瓣相碰,逐渐辗转成一种难言浓郁的情愫,她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渐渐流坠,慢慢隐入鬓角,不见声息。   双手逐渐探前环住了他的颈,她学着他的方式,主动张开口,轻而小心地回吻着他。她有一些生涩,还有一些不自在,却努力克制着心中的不安,试探着去动作。   她的主动不禁引得他更加炽热,仿佛着了一团火,更加深也更加浓的吻绵绵密密地落下来,令周身的气流都不禁灼热了起来,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忽然抱起她伏在一旁的榻上,细而耐心地轻啄,神思却越来越迷乱。渐渐地,体内的火似乎愈来愈盛大,烧得他几欲自焚殆尽。他骤地起身,想要翻身压住她的时候,整个身体却猝地顿住——   身上所有的力量似乎被瞬时间抽离殆尽了,他浑身的肌肉异样的紧绷,整个人却瘫软无力得无法动弹,他惊讶地睁大眸,却只见她慢慢从一旁坐起来,默默地看着他。   “对不起……”她的脸颊还晕着酒后的潮红,目光却是异样的清醒,脸上的泪水纵横一片,她望着她慢慢摇头,眼神留恋而不舍。   “你……”沈长歌不知发生了什么,神情震讶而迷惑,不可思议,“临霜……”   “对不起……”她似乎一时只能说出这一句,眼泪一滴滴地滴落,汹涌喷薄,“对不起……”   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少爷,我们不能在一起……”现在不能,不管上一世下一世,永远都不能。   “你是这定国公府的世子,身份尊崇,你的嫡妻,一定会是如你一般的,一个身份高贵的女子。无论是谁,我一定都会祝福你,而我……”她别过头,默默拭了一把泪,音线极低,“我要走了。”   “……”   “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真的很开心。可是其实,你我都明白的,你所说的那种日子,我们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了的。能遇见你,我已经觉得十分的幸运,真的……”   “……不……要。”他艰涩地张口,身体的沉重与不受控令他的声音都不觉有些沉重,勉强才发出几个低哑的音节,“你……不能这么做……不……能。”   她却已经从榻边站起身,静静撤退了两步,脸上带着抹微笑,笑容却悲凉。   巨大的空洞与惊慌冲击着他的胸口,他极细微摇着头,道:“是我祖母她们……逼你的……吗?”   “不是。”她摇头,凝望着他涌了泪的眼,忍住心底的酸楚,“是我自己要这样做的。”   走到柜前,她从中取出一个朴素的包裹背在身上,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未来,你会有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你们还会有很多的孩子,你会很幸福。”   “……”   “再见了,长歌。”静静留下最后一句,她没再犹疑,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不……不……”   “……临霜……”   “……你回来……你……”   他的心中急切而仓皇,极想要立即翻下身,去大步追到她的身边将她滞住。可是他的身上却丝毫动弹不了。眼见着那道纤秀的身影消失在视野深处,他只能拼尽全力地伸出手,眼前余下的却只有一片朦胧,映着满屋的温色烛光。   手指渐渐垂下了,他闭了闭眼,心口一片绝望。 第121章 皇宫   数九寒冬, 暴雪过后的朔风呼啸凛冽,放目天地之间一片雪色。   细窄而冗长的巷子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两侧高耸的灰石宫墙漠然矗立, 隔去了视野所及的大片的灰色天空。远处的建筑瓦檐飞翘, 廊腰缦回,雕梁画栋。入目明明是异常宏伟巍峨的, 可经久远眺,却总挥之不去胸口所荡漾的那抹逼仄压抑的气息。   这便是这大梁国中最辉煌壮丽的所在——大梁皇城。   一列云衫流裙的宫婢自青石宫道上慢慢走过, 凛人的风拂略而过, 衣袂微飘, 遥远相望,真仿若一群自雪地飘来的云雾。可拂过人的脸颊,那冷风中却总似掺杂了厉石般的冰碴, 吹得人皮肤都烈烈生疼。   打头的林嬷嬷扣紧了衣领,襄了毛的大氅将整个身子层层倾裹,却依旧挡不住冷风的刺骨。她牙齿打着寒颤,口中却仍不忘着告诫, 话音随着风断断续续地飘浮。   “……我不管你们以前都犯过什么事,也不管你们以前侍候的主子是谁,如今到了这浣衣苑, 就要听从我这浣衣苑的管教……”   “……这儿的奴婢,可全部都是这宫里最低等的下婢,你们可要记准了,时时刻刻低眉顺眼, 恭敬有礼,不要平白惹到了什么事端,更不要冲撞了什么贵人,那可是你们有十个小命也死不起的……”   “……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一旦你们出了什么岔子,我可决不轻饶……”   ……   队伍沿道拐入一个道口,刹时间寒凛的风灌进,吹得整个队伍都不由自主地停了停,以袖掩住鼻口。林嬷嬷斥了几句,召唤着队伍赶快跟上,重新规矩地沿着宫道继续前行。   “真是的……这么冷的天,还这么啰嗦……”   队尾处有几个小宫婢不满地撇嘴,林嬷嬷的话语隔着呼啸长风,传至这头早已变作了片碎,完全无法听明所说的究竟是什么。其中一个女孩忍不住缩了缩肩膀,碰了碰同行人的肩,随意谈聊,“诶,我叫幼白,以前是央华宫的,你呢?你叫什么?之前是哪个宫的?”   “我叫香兰,是长秋宫的。”同行的女子闷了一道,似也觉着无聊,应着她的疑问顺势回答:“我以前是做缝补的,上次不慎给青阳公主缝坏了件衣裳,就被发落来了这浣衣房。你呢?你又是犯了什么事被发落来的?”   “还说呢,就是我前儿供膳的时候,十三殿下养的那只小狗绊了我一脚,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碎了供膳,就被贬到了这儿了……”   女孩哀怨地叹了声,又随口聊了聊,一回头,望向队列最末的一个女子,她凝着视线,朝着她的面容仔细打量了番,问道:“诶,你呢?看你长得这么漂亮,之前的位份该不低吧?你叫什么?”   听见她的声音,香兰也不由回眸望了一望。   目光微微凝定。   那女子身形高挑,眉目如画,面庞异样的出挑,虽着着同她们一般的流裙宫裳,可那本平平无奇的衣裳着在她的身上,看似却总有些不一样。她微低着脸,白皙的脸颊被风割得通红,却丝毫掩不去那倾世之姿,就如若一枚名贵的裸玉,低调却难遮光华。   听见了对方的问话,她微抬了抬眸,似乎隔了很久,才答:“凌双。”   低婉蕴秀的声音异常动听,两个女孩微微愣怔了一瞬,很快得到了第二句话,“霜云宫。”   “霜云宫?”两个女孩微惊了一惊,互相微的对视一眼。   霜云宫,当今圣上的爱妃沈贵妃所居的寝宫。赐名霜云,寓意沈贵妃犹若云中之仙。可令她们大为讶异的,却非沈贵妃身居高位,亦非沈贵妃乃陛下挚爱。而是因由宫内无人不晓,沈贵妃为人纯良和善,若非德行重罪,绝不轻易发落宫婢。   而能令她如今发落至这最卑下的浣衣苑,她所犯的,又会是何种罪?   似是感到了两女的疑问,临霜淡然微哂,轻轻开口给出答案,“我是自愿到浣衣房来的。”   “自愿?”那两女无疑更加疑惑了,不解。众所周知浣衣房的乃是低奴所,怎么会还有人,会自愿去此受苦?   面对她们的疑惑,临霜这一次却再未开言。   她默默地抬起头,目光远眺望那极远的宫墙之外。一枝红梅静静深延,沿着那积雪的瓦檐轻探,悄然坠下几朵火红的花。   红得就似那一日屋中跳跃的烛火,他眸光星亮,神色微醺,面庞蕴烫的红霞……   ·   浣衣房在整个宫城的最北方,新来的婢女被安顿在了一处最差的房间,虽燃着炭火,屋中却让人感不到丝毫的温气。几个同居的女孩子们无疑哀怨连连。却仅有临霜怡然自得,似乎颇为满意。   推开门,房间不远处正对的便是一面巨大的宫墙,连接着内廷与外宫,宽敞的护城河,以及……那紧邻着宫城,最雄伟高大的太学。   这里,是整个宫城内,距离太学最近的地方。也是她而今,可离他最近的地方。   六个月了,整整六个月了。   当初她应了长公主的请托,愿意从他身边离开他,长公主思虑再三,摆给了她两个选择。她说她愿意为临霜除去奴籍,为她择一个合适的夫婿,让她嫁过去,从此生活安逸不再受苦;再或者,便是改名换姓,入宫为婢。   但无论哪一个,她都必须要永远的离开公府,销声匿迹。   当时她想都没想,便直接选择了后一个。然后依照着长公主的指令,将那一小瓶的药带了回去。那药无味无毒,只是服下后数个时辰之内丧失全部力气。她将那药放入了其中的一碟菜里,就在那一天,眼看着他服下。   然后,她便依照之前与长公主所说好的,趁夜悄然离开了公府,来到了这座皇城之中。   没有人会知道她去了哪里,更没有人会知晓发生了什么。   从此之后,世上便再没了那个叫做陆临霜的女子,只有这大梁皇宫中,多了一个叫做的凌双的,普普通通的宫婢。   许是因由长公主心有惭愧,她一入宫,不多久便将她安排在了老夫人之女沈贵妃沈君瑶的霜云宫中。虽只是一个低等的小婢女,每日的工作繁杂而辛苦,但她的心中却是异样的平静,似乎一个人,一旦对未来没了期待,便连做起事来都十分的利落,不再有彷徨,不再有迷惘,有的只余下对过去的无数回忆与思念,在无数个夜里在心里扎成根络,辗转成荫。   有时她也能够听说他的消息,或在宫中那些宫婢的闲谈碎语中,或是在沈贵妃与其他宫嫔的闲聊里。但似乎无论从在何处听晓,他似乎依旧是恁般的辉耀、恁般恣意。   听说他参与了秋闱,毫无悬念获得了魁首,入了翰林院……   听说他陛下十分欣慰,有意要将潋阳郡主下降许配……   听说他不久前又入了宫,即便隔着很远,仍教无数宫婢忍不住心悦……   听说他与潋阳郡主一起参与了陛下的寿典……   ……   那些点点滴滴的传言传进她的耳中,她似乎都能想象得到,那些情景之下的他是种怎样的模样与姿容。从容立在气氛紧蹙的考场之下、着着整洁的冠服静静踏入门之中、或是同潋阳郡主并肩屹立,站在巍峨宫城的漫天烟火之下,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唯一的变化,便是他的身边再没有了她。他生活他的一切却都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站在宫墙之下,临霜轻轻伸出手,手掌轻轻抚在那面冰凉的墙上,怔怔地抬头看着那枝跃墙而入的梅花。   “少爷……”唇齿轻翕,她张了张口,一个低若的话音从颤抖的口中喃出,“长歌……”   一滴泪沿着颊缓缓坠下,悄然隐于雪地之中。她抬手悄然拭去,心中不可自抑地难过。 第122章 夹道   在浣衣房待了一段时日, 临霜逐渐便与周围的人与环境熟悉了。   这浣衣房中的浣衣婢,大部分皆是曾在其他各宫殿中做活,或犯了什么宫规宫忌、或不慎惹了什么祸端, 因此被罚贬至此处服役。因知晓在此处的宫婢都不过是这宫中最低下的婢女, 更没什么可争抢的,互相之间相处得倒也和顺平安。   如今正处冬寒, 也是整个一年之中气候最寒的日子,自然不适合触水洗衣, 然而每日自各宫中所分发下来的脏衣脏布不断, 即便不适, 也必要硬挺着去做活。尽管临霜每日浣过衣物前后皆将自己的手前前后后涂满了预防冻疮的药膏,却总捺不住长时浸在水中,仍还是生出了大大小小的冻疮。   加之, 故人相逢。   这一日下过一场大雪,整整一夜的风雪过后,接连阴了几日的天光终现初晴,阳光照耀, 使得即便是在室外,仍可感到温暖。林嬷嬷命人将院里的雪扫尽,扫得出一片空地出来, 在阳光最好的下午令婢女们就在院中映阳洗衣。   女孩子们自然也十分乐意,不禁嘻嘻哈哈地聚在一处边洗边聊。临霜虽未参与话题,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别人谈笑,看着她们一个个笑得肆意, 令她的心情也不禁有些轻快。   便在这时,她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林嬷嬷,我方才赏园,不慎踏了泥,你来替我瞧一瞧,这雪狐狸毛所制的绒里,可否还能洗净了。”   “是。这等小事,方奉仪又何至于亲自来一趟,交给那些奴婢们过来便好了。”   “我觉得闷,正巧出来走一走,何况那些奴婢们做事粗手粗脚,我不放心。”   ……   临霜的神思蓦地一顿。   那音线与记忆中的面孔忽地重叠在一起,让她不由自主有些莫名的诧愕,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目光与那人的无意轻瞥正巧碰在了一起。   方锦心!   竟真的是方锦心!   她登时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她本十分熟悉,此刻却又格外陌生的女子,长久缓不过神。   锦心着了一身鹅黄的宫装,锦衣玉袖,衣着鲜亮,高挽的发髻衬着明亮的宫衫。她这装扮明显并非普通的宫奴宫婢,身边还有着两个婢女围簇,分外闪人夺目。   锦心的目光也是一瞬凝住了,定了一刹,朝她缓缓走来。   “陆临霜?”   低头睨视着她,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凝盯了半晌,终于确认了自己所识非虚,忽地冷笑了一下,眼神冷漠,“居然是你。”   临霜没有答话。   林嬷嬷没想到她竟会与临霜相识,不由也十分惊讶,走上前来,恭维道:“方奉仪,您……与凌双,这是认识?”   “何止是认识。”锦心轻笑,视线却一直一瞬不熟地锁着她,无端透着骇人的冷意,“是老相识了。”   “奉仪?”临霜闻言却真个怔愕,难以思议,“你做了皇妾?”   锦心却没有回答,只是依旧冷讽地盯着她,眼神中的那股恨意愈来愈浓。   林嬷嬷在一边笑着应和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直觉得凌双这孩子做事利落干净,竟未想原来是方奉仪的相识。那……奉仪可是要老身日后对凌双,多加照应一些?”   “自然是要多照应些的。”锦心轻笑,再次向前踏了两步,声冷如蛇,“而且,还是要好好照应照应呢!”   说着她骤地一伸脚,竟骤地将她面前的水盆踢得翻过,水与盆中的衣服漫了一地。   临霜的面容顿时一白。   周围的婢女吓了一跳,轰然向旁散开了一大圈。虽然不知这位奉仪突然这般是因为什么,但到底都是自宫中待过些时日的,见状态便也能知她与临霜向来是曾有过什么过节,不敢说出话来。   林嬷嬷见状也登时讶然,忍不住走上前,试着劝解,“方奉仪,您……您这是做什么?你看这……这……”   “既是老相识,那么,就该有些不一样的照应方式,不对吗?”锦心冷笑,脚下不由地踏了踏那落在地上的衣裳,紧盯着临霜。   僵白着脸庞,临霜的唇微颤了一颤,却许久没能说出话来。手指悄然紧了一紧,她沉下一口气,蹲下身慢慢开始拾捡地上的衣裳。   一只脚却突然踩在了她正要拾起的那件衣服之上。   临霜怔了怔,手指僵了一僵,轻轻抬起头。   “方奉仪,还请方奉仪高抬贵足,奴婢还要浣洗衣裳。”   “好啊!”锦心巧然一哂,粉颊两侧梨涡轻现,她慢慢地将脚从那衣裳抬起来,居高临下睨视着她的神色。   可还不等临霜将那衣裳抽出来,她忽地又一落足,狠狠踏在临霜的手上。   “啊……”忍不住低低呼痛了一声,临霜的额上登时迸出冷汗。   那地上尚还残着未融的余雪,她就这样将她的手踩踏在地,刺骨的雪浸在细嫩的皮肤上,加之她用尽全力的踩踏,疼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观赏着景色般观赏着她的神色,锦心神态悠然,“陆临霜,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脚下不断用力,她表面却极为畅快舒愉,呵气如兰,“你不是傲吗?你不是厉害吗?怎么,你怎么也被三少爷就这么抛弃了送到宫里来了?我这样踩着你,你怎么不像之前一样,起来对付我了?你怎么不叫三少爷帮你了?你的傲气都去哪儿了?嗯?!”   蓦然使力,耳边都几乎传来一声轻轻的骨节的声音,临霜赫然低唔了一声,手掌的疼仿佛一把凌迟的刀子,一瞬间疼得她仿佛浑身的骨骼都跟着破碎了。   锦心的笑容逐渐消失了,盯着她的眼神仿若有种刻骨的恨意,凌厉如刀。   ——她恨陆临霜!   从一开始,她便要一直跟她抢夺那些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夺走了她的位置,夺走了她的光芒,夺走了她喜欢的人,如果不是她,那一切都该属于她的。娘亲更不会因她而死!   若非是她,她又何至于会轮到今天这个地步,成为三殿下宫中的一个禁.脔,一个没有尊严的玩物?   她简直恨不得她死了!   ……   脚下用力蹭碾,她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她的神情,眼神刻厉似刀,她冷冷地一扬唇角,携恨的话语仿若一条冰冷的毒蛇,骇人的冷漠。   “陆临霜,你这只手,不是会写字,会作诗,能做得一切么?我杀不了你,那么,你就用你这只手,去给我娘亲陪葬吧!”   “你放心,我会想方设法让你尝到我的痛苦,让你,生不如死。”   临霜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样跪伏在冰雪掺杂的地上,她的额角却有豆大的汗珠逐渐滑坠,她深思一片迷乱,根本听不清锦心句句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手上的痛刻入骨髓,令她几欲恨不得马上晕死过去。冷汗浸湿了鬓发,唇色惨白。   睥睨着她冷冷一笑,锦心缓缓抬起脚,逐渐蓄力,用最大的力气朝着她的手踏去——   “放开她。”   一个比冰雪更凉的声音却蓦地从不远处急声传来。   那声音听着异常的熟悉,也异常的遥远,那一瞬间,临霜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   ……   一瞬间呼吸急促,心脏都仿若要从胸膛中跳跃出来。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蓦然之间,眼前的一切都仿若消失了,整个世界,此刻只剩下了那么一个人,再没了其他声息…… 第123章 相见   那人……   他不知是何时站在那里, 也不知是自何处而来,一切来的就好像是一场突然而至的梦,那样的令人难以置信, 那样不复真实。   临霜的大脑瞬间混沌了, 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场梦,她讷讷地睁着眼看着他, 几乎连呼吸都忘记。   那个人……   仿若是从梦中走出的人……   ……   颀长的墨色身影默默屹立,却将他身后的一切都仿若照映成一种黯淡的光华。她怔怔地望着, 眼前汹涌蒙上了一层迷蒙的乌色, 仿佛心头喷薄而出的情绪。   她眼见着修长的身影越来越近, 也越来越靠近她。他似乎从未有过的凝肃,深邃的眸始终紧盯着她。   再也忍不住,她的眼泪瞬间渗落了, 强撑着自地上站起,鼓起勇气,忽地朝他疾步扑过去,被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 力道大得几乎令她窒息。   清冷淡漠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温暖而真实。   不是梦……   不是梦——   “少爷……”她再按捺不住,试探着沙哑地唤出声色, 呼吸急促,泪水喷薄涌出。   “临霜。”他低低地开口,温冽的音线流入耳畔,依旧是记忆中的恁般熟悉, 令她安心,“是我。”   “……”   “我终于找到你了。”   ……   周围众人错愕不已,锦心更为震讶,不知为何他竟会突然出现在此地,惊愕而匪夷所思。   原地怔愕了片晌,沈长歌突地一转头,冰冷地凝视住她。   她一悚,尽管心知此时他们之间的身份早已悬殊,却仍是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支吾,“我……”   “方锦心。”他忽然开口,冰冷的话语带着酷厉的威慑,眉宇间更是霜雪般的冷漠,“而今你乃三殿下的姬妾,看在三殿下的面子,我可不追究你这一次,然却非我无法奈你何!临霜乃我未过身之妻,若你再胆敢私意冒犯,便休怪我,不顾三殿下的薄面,对你不客气!”   锦心心中一怔,笔直的身体蓦然骤晃了一下,面色骤白。   不再理会四周众人的惊骇目光,他转过身去,蓦然将她打横抱起,朝着浣衣房外走去。   ·   一间偏院而温暖的小殿。   室中的炭火被燃得极其的暖,浴房中的汤池中冒着温热的白雾。她蜷在铺满新鲜花瓣的水中,双手被小心搭放在浴桶的边沿,四周有婢女仔细而恭敬地侍候,总有些不习惯。   仔细沐过浴,又拭净了长发与身体,在那些婢女的指引与环伺下换上了件干净崭新的中衣,束起了长发。手上的伤被仔细涂过药油,又细细缠绕好了裹伤的棉布,虽伤势望着可怖,好在不曾伤及筋骨,需仔细养护。   一切完备,婢女们规矩有序地走出房间。她在梳妆案前静坐了一会儿,起身绕出内殿。一入正殿,便见沈长歌已经走了进来,正坐在一处卧榻处静静地瞧看。停在几步之外,临霜默默站定,与他的视线无声对视在一处。   “过来。”隔了片刻,他忽然轻唤了一声,轻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她犹豫了一刹,终是向前了两步,伸出了手,将手轻放入她的掌心之中。   忽地向前一拽,他用力一揽,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瘦了。”无声地拥着她,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平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没有说话,低着头,静静地盯着他的衣角默然。   “你……”静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张了张口,一开口却是异口同声,两人相继又陷入了静默。   “你先说。”顿了少顷再次开口,却仍旧是不谋而合。   互相愣怔了半秒,两人不禁轻笑一声,舒缓了相互之间微僵的气氛。   沈长歌静静道:“临霜。”   “嗯?”   将她静静揽在怀,他的额头轻触着她绵软的发丝,低头轻吻了吻,“你这半年来,一直都在宫中?”   静默了一会儿,临霜轻轻,“嗯。”   背后的人似乎轻笑了一下,低弱的声音有些微的抱怨与责备,“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你。”   “……”她无言以对,心中仿佛蓦地扎入了一根小刺,漫开了星星点点的疼意,轻轻吸了吸鼻子。   说起来似乎仍感到些怨怼,他惩戒般倏地咬了下她的耳朵,声音很闷,“还有你,竟然敢逃走。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耳畔猝然的疼伴着他温热的气息,呵得她不禁战栗起来。她缩着脖子躲避,忍不住在他怀中蜷起身体,气息微乱,“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最起码的,对他而言。   他的动作不禁停住了,头靠在她的发丝间轻磨蹭了一会儿,不禁道:“临霜,你还是不肯信任我么?”   她微怔,方要开口反驳,他却已先她一步,再次出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低低的话音隐藏着无数浓重的难言的情绪,他的声线低沉难辨,“我知道,你是觉得,自己的身份低,配不上我,所以为了成就我,才会想用那样的方式,说那样的话,离开我。可是临霜,你想没想过,或许就是因为有你,我才是我,如果你不在,你觉得,我又该怎么像你说的,我会娶妻生子,承袭公府,会幸福的?”   曾经离去时的那一幕无端又自记忆中跃入脑海,她的心中混着一点痛楚与苦涩,笼住了黯淡的心头。   “你知道你走了之后的那段日子,我是如何过的吗?”低低地呢喃了一句,他平淡隐忍的音线中终于有了些微的波动,似乎十分的愤懑与委屈。   听着他的声音,她的心中不可遏制地颤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问,“如何……”   他却长久地没有说话,头微微一低,将脸埋入她的发丝,心头的情绪汹涌。   没有人能知晓他当时的心情。   当那禁锢人力的药效终于过去,他终于可以如常动作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紫竹苑内外,整个公府之中,早已没有了她半点的痕迹。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何时走的,去了哪里,遍连翠云与阿圆秋杏她们,皆不知她想方设法制造了这样一幕惊喜,其实的目的却是因为这般,他捉摸不到她丝毫的踪迹。   他连夜跑去了晴源居,跑去了中院清和堂,不顾规矩不顾僭越扰醒了他的祖母和母亲。他坚信她会突然做这样的选择,一定与祖母和母亲脱不开干系,而她们也一定知道,她到底在哪里。   那一天,东院与中院所有的奴婢和仆从,皆以为这公府的三少爷是疯了。   而他自己都险些觉得,自己真的几乎疯了……   那段时日他没有去太学,他用尽了一切的努力与办法,去试图寻找她。他派了许多许多人,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找遍了所有的奴隶市场,寻遍了所有人牙子,甚至是偏远的青水村,在村中镇中各家挨户去打听近来新嫁的适龄新妇。却无疑一无所获。他甚至有过想法,他决定哟抛下这国公府的世子之位,即便穷尽这一生,也一定一定要寻找到她。   上一世,他们已经是那样的结局,而这一世……   许是他的状态实在令母亲太过忧虑,母亲终于答应了他,只要他重新振作,取得这次秋闱的魁首,她便想法帮他寻找到他。他曾真的怀疑过临霜的离开确是母亲的授意,但却不敢声明,他努力取得了魁首,他希望母亲可告诉他临霜的所在,可是最终,母亲却只告诉他,她也不知临霜究竟去向为何。   直到上一次入宫,他在姑姑的霜云宫中听闻到了几个小婢女的谈聊八卦,他在无意间听闻说,那原先在外殿做粗使的婢女凌双主动请命到了浣衣房做活。   凌双,临霜。   尽管不敢抱太多的希望,他却一个机会都不想放过。   却没想到,真是她;   也庆幸,真的是她……   沈长歌努力轻缓着声色,“临霜,我知道,我不能强迫你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相信我当初与你说过的,承诺的一切都是真的。所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想努力去试一试,而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试一次。”   她的眼角也不禁有些润了,心中澎湃犹若火燎,她十分想要应声,可是理智却强牵着情绪,十分艰难道:“可是,我们之间,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与其到那时再恋恋难舍地分开,到不如趁着而今一切都还不那么明朗时便狠心斩断,也好过最终愁肠悲哀。   “临霜。”他却执拗不肯放。双臂环着她的腰身收的极紧,道:“我不想遗憾。”   “……”   “如果没有尝试过便敲定了最终没有结果,那么,我一定会遗憾。我会遗憾一辈子,我会痛恨自己,为何当初明明可以去试一试,却终究不曾尝试过。如果是那样,对我来说,那会比没有结果令我更难过。”   他轻吻了下她的耳唇,话语如风,轻微和缓,“我曾与你说过的,无论如何,你都不用怕,一切都有我。我也希望,你能够放开了心,就这样跟在我的身后,全心全意信任我,也可以支持我。”   “答应我,与我一起试一次吧,好么?”轻握住细腕,她温凉的肌肤细嫩柔滑,他的声音极其低柔,略带着似隐然的恳求。   她心中愈加酸楚得厉害,他的话似乎一点点击垮了心头的最后一丝防线。她长久地沉默,无声地点了下头。   ·   锦心回到三殿下萧瑞所居的寝殿时,一颗心仍没有平复。   她面目苍白,唇线紧抿,整个面庞都蕴着抹难以消隐的戾气。她方才步进殿中,殿院里正在扫院的婢女们毕恭毕敬屈了一身,唤礼,“方奉仪。”   锦心沉了一口气,努力令自己的脸色看去没有了异样。她轻捋了捋自己的鬓发,向着内殿紧闭的殿门瞧了一瞧,道:“可是殿下回来了?”   “回方奉仪,正是殿下已归,此刻正在内殿会客。”   “我知道了。”她摆摆手,令那婢女下去了,而后绕过内殿径自朝着自己的殿室走去。   就在经过主殿的殿门时,一道声音却倏地从室内传来,飘然流入锦心的耳朵——   “正如殿下想与太子殿下抗衡,那么首当其冲要对付的,便是沈长歌。”   锦心脚步一顿。   听闻到沈长歌的名字,她下意识地停了停,好奇心引着自己想要听到更多。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殿门,透过那些微的一丝门缝向里瞧。   就见殿室之中,正是沈长歆与三殿下相对而坐,侃侃而谈。   “你说的倒是容易!”萧瑞道:“他如今乃是你那定国公府的世子,又刚得了这秋闱的魁首,风头无双,若想将他拉下来,又怎是易事。”   对面的沈长歆轻笑了一下,稳稳喝了一口清茶,说道:“虽确非易事,但似乎也并没有那般的困难。而且,沈长歌的命门几何,殿下不是早就知晓了?”   “你说是那丫头?”   轻点了下头,沈长歆表示肯定。   萧瑞一声冷哂,“他沈长歌即便再宠那个丫头,那也不过只是个丫头,又能翻出多大的风浪?这京都的贵族,哪家的少爷世子的后苑没个贴身是够的宠婢通房的?用那个丫头就想除掉沈长歌,恐怕只是痴梦。”   沈长歆却好整以暇,“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自然是不能除掉他的。”   他轻轻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萧瑞的面前,又将自己的那一杯缓慢啜下,动作悠然缓慢,从容不迫。   “但,若那小丫头,乃是岳远之的女儿呢?”   只这一句。   萧瑞方才执起茶盏的手徒然顿住。   屋外,锦心蓦然睁大了眼睛,紧紧捂住嘴巴!   岳远之!   陆临霜……是岳远之的女儿?! 第124章 身世   “岳远之?!”   室内的三殿下亦徒然一怔, 手中的茶盏倏地搁落了,怔愕少顷,“你说的那个可是——”   沈长歆轻笑, 手中的热茶香气萦人, 茶雾缈淡,“长歆所说的, 正是殿下心中所想的那一位。”   许久未曾缓过神来,萧瑞愣愕不已, 默怔了许久, 仍旧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会是他……”   ……   太学前院判岳远之,乃是梁国当年最为赫赫有名的才臣,他本乃平民出身, 却以惊世之才闻名大梁,又曾一举夺得科举殿试中的魁首。其策论观点切入独特,对这当下的朝局政见一针见血,先帝当年颇爱其才学, 破例命他任御苑教傅,后又入太学,掌太学院判一职, 便连当今大梁陛下,幼时也曾受其教诲,即便直至今天,仍存“帝王之师”的称号。   可便就这样的一个人物, 却在当年梁国北境与外敌的那场战役中,私通外敌,通敌卖国。   当年那场北境之战中,梁国最终虽胜,却是险胜,梁方仍旧死伤惨重,自折八百,更因此损失了当时的镇远军副将沈震林的性命。而后经查,据说在当时的战况中,无论地貌与兵力梁国皆占上乘,最终却仍旧险着兵败垂成,而真实的缘由,便是有人曾私通外敌,泄露军情。   当时此事一出,整个梁国朝局上下人心惶惶,不久便有人曾秘密举报,揭发太学院判岳远之曾有通敌之嫌。先帝原不相信,立即着人至岳府清查,岳远之为自证清白,任由羽卫在自己的府上彻查翻检,却不想,竟就此查出自密室中所藏匿的数封密信与兵防舆图。   物证既俱,岳氏自然百口难辩。   先帝得知此事后大怒,当即下旨褫夺岳远之院判一职,以通敌之罪论处,处以凌迟,五族连诛。岳远之直呼冤枉,自天牢罄血书呈辩,可最终却难改通敌之罪的事实。   可是……   “他不是早已经死了?!”   萧瑞心中疑惑重重,终究不敢相信。岳氏谋逆之事,算起来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当年他皇爷爷下旨将岳氏全族诛灭,按理言应当无一遗漏,而那丫头,又怎能是岳远之的亲女?   沈长歆轻松笑笑,摇头,“岳远之是早已死了,可当初那死在天牢之中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岳远之,可就难以明辨了。而据我查实,当初岳氏一族被处刑时,可非面众,那么死得究竟是不是他,又有谁能知?”   “你是说……”萧瑞心中刹时一悚,“当初有人救了他?”   沈长歆轻哂,道:“而据我遣查,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能做这一切的人,应当只有……”   脑海飞速运转,萧瑞的心头瞬间条跃出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沈震域。”   没有回驳,沈长歆微微笑了。   当年之事于他们而言虽并不明晓,但经查探也知,岳远之文采出众,沈震域沈震林两兄弟武艺高强,几人皆是傲然恣意的青年,私里也一向交好。当时的老国公沈竹胤尚在,因沈家一直尚武学,更对岳远之颇多喜爱,便连岳远之的发妻,都是由沈竹胤所介绍,乃是沈家一远亲家的小贵之女。   一切似乎刹那通明,可转瞬又变得迷离,萧瑞的心中不禁更为疑惑,拧眉道:“可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岳远之既敢改名换姓隐藏隐于乡野,那么想来便是有把握将己真实的身份全部埋藏。陆临霜既是罪臣之女,那么她敢入京州,想来是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既是如此,沈长歆又怎能这般轻易遣查得到。   沈长歆并不隐瞒,诚实以对,“这些,都乃是陆临霜那个长嫂所告知。”   “那个贪财好赌的粗野村妇?”萧瑞疑虑更甚,“你相信她?”   沈长歆道:“她一个普通村妇,不懂这些朝臣谋局,何况我当时以她的命相胁,她应当不敢撒谎。而且我之前已着人去青水村查探过,证实了那陆家人搬去青水村那一年,正是岳远之被处刑的那一年,还有岳远之的妻儿等,无论时间还是人口,皆对应得上。”   萧瑞大喜,一双锐眸登时闪亮,喜难自抑,“所以,只要确凿了这丫头真是岳远之之女,无论那沈长歌再如何神通广大,怕是都再难翻身。”   哪怕他为保己舍去那丫头,只定国公当年暗中包庇通敌罪臣一事便可令整个定国公府万劫不复,而作为定国公府的世子,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翻身。皆时失了沈长歌这一臂膀,他又何愁打压太子?   沈长歆不置可否,只以茶代酒,执手一敬,笑道:“那么,长歆就先提前恭祝殿下马到成功,心想事成了。”   默了片晌,萧瑞忽然爆出一阵哂笑,他执起茶盏,轻轻向着沈长歆手中的茶杯微地一碰,叮声一响。   ……   殿室门外,锦心缓缓平息下心跳,长久地消化着她所听到的那些话语,她双手紧紧地揪住了裙摆,眸目间烁耀出一丝凌厉的冷光。   ……   ·   “还望陛下应允!”   沈长歌跪在殿阶之下,以额触地,定声说道。清冽的声音冷定而坚决,如一抹淡渺的风,在整个大殿之中徐徐回荡。   大殿之上端坐着的中年男子面目刚肃,须发微苍,虽还未说话,但那冷肃的神情已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身侧还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丽人,虽已近中年,却仍能看得出绝美的容颜。她看了看殿下的沈长歌,又望了望身侧的男人,尽管一直保持着姿态端然,却已明显可见她的坐立难安。   隔了片晌,间殿上的人一直不曾回语,沈长歌再次俯首,坚声开口道:“陛下,臣沈长歌,求娶浣衣房奴婢陆临霜为妻,还望陛下应允!”   在沈长歌侧后隔了几尺的位置,临霜静静跪伏于地,一直半敛着眸。   就在方才,就在她点头之后,沈长歌不由分说,拉住她便来到了这当朝梁帝所居的御居殿,当众殿前求陛下赐下懿旨,可允他二人明媒成婚。尽管她大觉此举太过疯狂,可是鬼使神差的,她竟还是同他一起这样做了,   此刻跪在这旷寂的大殿之下,面临着这个天下间最尊贵的君王,临霜的心中不由开始忐忑,双手交叠着紧扣在一起,细汗逐渐濡湿了衣裙。头顶似乎有种无形的压力倾轧,她始终不敢抬头,默默地听着这大殿之中一丝一毫的动静。   空气中逐渐积淀起越来越久的沉默,令她心中的忐忑也逐渐开始酝酿,变作一直难言的紧张。   等了许久,殿上的人始终未曾言语,沈长歌深吸一口气,再次鼓起勇气俯身一礼,厉道:“陛下——”   还不及他开口,梁帝身旁的沈贵妃沈君瑶已经轻咳了一声,带着些微的驳斥与劝告,道:“长歌,你别闹了!还不快下去!”   她一边说,一边朝着他使了一个眼色。她伴君多年,又怎看不出此刻帝王的神态已隐有愠色,只是按捺着不曾发作。   沈长歌却恍若未闻,执拗道:“陛下,贵妃娘娘,臣此举,或许于您二者而言,可谓胡闹,然而臣却清楚自己所说、所做是什么,臣心仪此女已久,想迎娶此女为臣定国公府世子的正妻,还望陛下、贵妃娘娘可下旨应允!”   “胡闹!”——   骤然一声呵斥,殿上的君王似乎终于隐忍不住了,忽地出声,“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帝王一怒,诸人大骇。   一殿随侍的宫婢内监登时一悚,倏忽跪了一地。   便连他身侧的沈君瑶皆吓了一跳,捺着心境,勉强笑着替其抚背劝慰,“陛下息怒!长歌这孩子,想来就是孩子心性闹一闹,一时兴起,并不是说真的,陛下可勿要随意动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臣并非是一时兴起,随意而为。”沈长歌却丝毫不领轻易,依旧执意道:“陛下,臣清楚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也愿为臣的话语担负所以责任。臣今日所请,乃全出于肺腑,日月可明,天地当鉴,也望陛下明鉴!”   “长歌!”轻睨了他一眼,沈君瑶轻斥,“别说了。”   梁帝却赫然挥开她,一手指住沈长歌,怒喝:“日月可明?天地当鉴?你知不知你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竟要娶一宫婢为妻,你可是疯了不成!”   “或许于陛下之见,臣或许是疯了。”沈长歌姿容平静,“可是臣却清晰知晓臣究竟在做什么。如若陛下不愿应允臣此求,那么臣宁愿摒弃一切身份,与临霜远走他乡,永诀皇城!”   “你——”他一言出,梁帝刹时一怔,惊愕地不曾说出话来。   “长歌?!”沈君瑶也刹时愕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一旁的临霜也刹时震讶住了,喉咙间有了些微的哽咽。沈长歌一探手,从旁轻轻扣住了她细弱的腕,又一反手,同她十指相扣。   他轻轻伏了一首,道:“陛下,臣心意已决,臣此生,只愿娶临霜一人为妻,哪怕背负不孝不义、不忠不耻之名。陛下若允,臣自当此生鞠躬尽瘁,为大梁效命,死而后已,故,臣还望陛下可允臣这一求,臣求陛下!”   “可若是朕不允呢?”   顿了顿,沈长歌笃定答,“如若陛下执意不允,那臣自然无法强求。臣,只当违抗圣命,辞爵一去,永离京州!”   “你放肆!”——   骤地暴怒了一声,梁帝双目怒红,案上的茶盏猛地掷地。   茶杯碎在膝前裂成一地瓷花,沈长歌垂眸淡望,面色淡定。   “少爷……”身旁的临霜大为心悸,轻动了动手,想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脱出。沈长歌却手腕一翻,将她扣得更加的紧,姿态异常坚定。   含歉向着堂上深躬一礼,沈长歌定声道:“陛下,臣意已决,尚祈陛下恕罪,无论陛下作何决定,臣,都望陛下和顺安康,大梁海晏河清,日益昌盛。”   淡然地说完这句话,他立身站起,又从旁将临霜轻轻扶起,转身向着殿外走去。   “沈长歌!”   梁帝气急了,怒声喊了一句,他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径直朝着殿门外走去。无可奈何,梁帝大怒,骤地拂身厉声喊道:“来人!来人!”   周围忽地有无数御林卫疾步涌上来,将沈长歌与临霜层层包围住。他的脚步瞬时一停,面容已透出了冷色,回头望向他。   梁帝声冷道:“传旨下去,定国公府世子沈长歌,大胆妄上,冲撞圣颜,即日起,禁足定国公府!无朕诏令,不得踏出一步!” 第125章 禁足   事情闹得很大。   未过多时, 定国公府世子被禁足的消息便令整个皇城上下都传遍了。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诸人纷纷猜测着原因究竟是因为什么,竟会令陛下传下这样的旨意——又是对他一向所喜爱的亲侄沈长歌。   长公主方才匆匆步入东院晴源居的苑门, 一直等候在内的老夫人立即起身迎了过来, 匆忙挥退了随侍的丫鬟,劈头便问, “怎么样?”   “母亲。”   长公主的脸上有着忧郁急忙的神色,甚至来不及坐下喝上一口水, 反扣住老夫人的臂腕将她重扶到座上, 轻摇了摇头。斟酌了一下言语, 她尽量令自己表现得不那么慌张,犹豫道:“我已经打听过了,歌儿被禁足这事……是真的。”   老夫人一怔, 深刻的眉目遽地紧蹙,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略微顿了一顿,长公主踯躅道:“好像是说……歌儿,顶撞了皇兄, 这才……具体的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听说, 歌儿他……他……”   “他怎么了?”   轻叹了一口气,长公主低低说出口,“他……去向皇兄请命赐旨,要迎娶一个丫头……”   “丫头?”老夫人更为诧异了, 愣怔了少顷,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道:“难道,他找到了临霜?”   黯淡的面容忧郁重重,长公主轻轻点了点头。   心中似乎恍然明悟,老夫人的面庞顿了少顷,带着些微的震讶与迷茫,隔了片晌,她面色恢复如常,只是握着手杖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母亲……”略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长公主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她轻一摆手,让自己强行冷定下来。手中的手杖垂地两下,心中却莫名有了些烦躁。她轻蹙着眉,言语间似是质问又似是自语,责备道:“当初,我不是已告知过君瑶,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将临霜藏好,怎的还会……”   “是儿媳的错。”长公主略微低下了脸,“早知道,我应该将那孩子送去更远些的地方。歌儿自从参与了闱试,就时常往宫中跑,这一来二去,总也难免……”   “这又怎能怪你。”老夫人摇摇头,“你当时,已经做得很好了,或许,这是注定……”轻叹息了一声,她无奈地摇头。   “原来母亲和祖母一直都心知临霜究竟在何处,只是一直隐瞒长歌!”——   突兀的话语突然漫进屋室,一道身影突然踏着烛光进入。冷淡的神情面无表情,却显透着万分的不快之色。   老夫人和长公主同时一怔,讶然地回过头,一时尴尬地不曾说出话来。   看他的神色,显然,他已明确听到了她们的话了。   “歌儿……”微怔了一怔,长公主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口,上前一步似要抚住他的臂膀。   沈长歌却悄然撤后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望着两人的目光异常的冷漠。   “祖母,母亲,”他道:“临霜当初根本不是自愿走的,而是被你们逼迫走的,对吗?”   “是又如何!”老夫人突然有些怒了,手中的手掌沉重坠地,呵斥道:“你为了一个丫头,连你的未来,你的前途全部都不要了!我们难道,要一直看你这般错下去吗?!”   “可祖母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沈长歌淡淡道:“祖母和母亲觉得,只要没了临霜,我的前途就会一直顺遂下去吗?祖母和母亲有没有想过,或许就因有了临霜,我才有心追逐那些功名利禄,可若是要我选择,长歌宁愿择选临霜,也并不愿要那些虚无的虚名。”   “你……”老夫人一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子猛然一晃,“你这是什么话!”   “歌儿!”长公主忽然驳斥一声,朝他摇摇头。   “祖母,母亲。”沈长歌淡漠的话语异常坚决,“你们若真正了解我,就应该能知道,当初你们这样做的时候,我会怎样做。临霜一人,实破不了定国公府的地位,定国公府的声名,也不该系在我妻子的身上。长歌既决定娶临霜为妻,便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保证,凭长歌一人之力,不靠着妻家助力便也能够匡大沈家,匡大公府,也希望祖母和母亲可以相信我。”   “可你就因陆临霜一人,闹到如今你冲撞君上,龙颜大怒的地步,你觉得,你值得吗?!”老夫人的心中悲哀而无奈,她不明白,为何换做旁人孰是孰非这般明显的选择,他却始终要这般坚持。   “长歌会尽力说服陛下,请陛下应允,而祖母与母亲这边……”微微低了眸,他一撩衣摆屈膝下跪,郑重叩了一首,“长歌只希望,祖母和母亲可以支持长歌,求祖母与母亲应允。”   身子轻轻晃动了一下,老夫人面目哀愁,心中似乎沉甸甸的,她却没有一语可以反驳。轻摆了摆手,她终是哀声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   沈长歌沉默跪着。   “如今你已大了,我……已管不了你了,你若心中已决定,那么……便自行掌握分寸吧,我……不管了,不管了……”   她的嘴唇微微发颤,容色白而伤神,一边说着,一边蹒跚着朝着门外走去。   “母亲……”长公主见状唤了一声,忙走上前搀扶住她,伴着她一起步出门去。   沈长歌瞬时心中大动,一拧身转向她们离去的方向,重重伏了一首,“谢祖母!谢母亲!”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他手掌轻蜷,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沉重。   ·   入了夜的皇城自是种别样的沉寂与巍峨。内殿的烛火跳跃地燃着,在精致而温馨的殿中落下一层如雾的暖色。   批完了最后一封奏折,梁帝撂了毫笔,双肘半扶桌案,轻揉了揉紧绷的额穴。令人疲倦的事务一桩接着一桩,令他总不由倍感疲倦,这个天下间最尊贵人,每到此刻,总也不过只是一个已年近五旬的普通人。   一双手忽地将他的手从旁移开,立在他的身后,替他揉按着两鬓霜白的额。轻却准确的力道永远揉捏得恰到好处,不过片刻便消了大半的疲倦。   梁帝眉目稍霁,手微微一探止住了她的动作,将她拉过身边坐下,他看着她轻笑了笑,说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臣妾自当是要侍奉陛下睡了,才能睡得着的。”沈君瑶轻笑,略带忧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试探道:“陛下方才一直哀叹连连,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听她所言,他不禁又轻轻喟叹了一声,没有掩饰自己的心绪,低声道:“朕在想,长歌那孩子……”   沈君瑶了然,唇角轻翘又轻现了一丝笑,安慰道:“陛下不必担忧,长歌今日这件事,做的的确是十分欠妥,但想来也不过只是孩子心性,一时兴起罢了,终归陛下已经是下旨罚了他了,想来,长歌总会明白的,还望陛下,勿与长歌太过怄气了……”   “朕又何尝是与他这一个孩子怄气。”梁帝低声道:“只不过,长歌这性子,怕他那些话,也不只是随口说说的……朕就不明白了,那左右不过只是一个丫头,那丫头究竟有什么好的?怎就能让他这么鬼迷心窍,非要忤逆了朕不可!”   沈君瑶柔声道:“长歌毕竟还年纪还轻,有些血气方刚,总是正常的。等他冷静些日子,估摸着也能慢慢想明白了。况且,他这年纪也的确该到了适婚的年龄,可臣妾却听母亲说,他在公府,却是连个通房还没有。身边长久跟着这样一个容貌出众的,自然会犯些糊涂。陛下年前不是还看中了潋阳郡主?依臣妾见,不如就挑个何时的时机,将这婚事定了,再给个恩允他把那丫头收作偏房,臣妾想,这一来二去,长歌总会明白过来的。”   眼下这却似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法,梁帝思忖了片刻,终于应肯地点点头,应道:“也好。”   殿外忽然传来两声叩门的轻响,是随侍的内监过来通禀,三殿下沉澜殿的方奉仪有事求见,沈君瑶怔了怔,主动走出门,就见锦心孤身一人,正跪在门口,请命觐见。   一旁守候的内监勉强苦着脸,“贵妃娘娘恕罪,奴才已明确告知了方奉仪,陛下与娘娘已经歇息,可方奉仪执意觐见,奴才实在无法……”   摆了摆手,沈君瑶止住了他的话。走上前,目光在她脸上巡视了一圈,问道:“方奉仪,你怎么来了?”   “贵妃娘娘。”锦心轻叩一首,道:“婢妾深夜前来,乃有要事求见陛下,若不慎叨扰了陛下与娘娘休憩,还望娘娘恕罪,但,婢妾真的事急从权,还望娘娘引觐。”   “可是陛下已经要熄灯歇息,你若有何要事,不妨明日再来。”   锦心却执拗地摇头,笔直的背脊笃定而坚韧,恳求,“娘娘,婢妾求您,婢妾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陛下。婢妾觐见之事,是有关世子的侍读陆临霜一事,还望娘娘通达!”   听闻陆临霜的名字,沈君瑶的容色微微一凝,看了看她,犹豫了少晌,终是侧身让开了一条路,低低道:“那,你随我来吧。”   ……   步进内殿,锦心一直低敛着眸,不曾抬起头。   努力抑制着心中的紧张,她死死地揪住手,目光一直乖觉地落在脚步前一寸的地方。走到殿堂中央跪下,她依照规矩朝上见过礼。   走到梁帝的身边,沈君瑶轻俯在他的耳边,与他低言叙说了什么。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梁帝眉目微动,默默撇下目光。   静静盯了她好一会儿,梁帝沉声开口道:“你说,你有事要告禀于朕?”   “是。”锦心乖乖答。   “是什么?”   深吸了一口气,锦心忽然俯首于地,高声道:“回禀陛下,婢妾此次来,是要来告发定国公府世子的前任侍读陆临霜的真实身份!经婢妾知,那陆临霜,其非普通的农户之女,她的父亲,其实正是当年通敌卖国的太学院判,岳远之!”   …… 第126章 赐死   未过几日, 一道由大梁陛下亲敕的懿旨,逐渐传遍了整座都城。   那是一道赐死的懿旨,而那旨意所针对的主人公, 却是曾经那定国公府世子身边, 跟随了他数年的侍读丫头。据传那丫头被赐死的缘由,是经由查探, 梁帝已经确凿了那丫头的真实身份,正是十几年前在北境一战中那通敌卖国的前太学院判岳远之之女。而在当年, 先帝本已判处岳氏一族举族当诛, 可却未想, 那当年死于天牢的死囚却是李代桃僵,抗旨违逆,逃之夭夭, 更是罪上加罪,死罪难逃。   整个京州城内的民间坊肆几乎全部轰动了!   这种事听起来不禁令人大为离奇,方不过一点声起,便立即引起无数人的猜测。各式各样的传言传说漫天纷飞, 无数版本的传闻故事大肆流传。有人曾说这丫头其实前便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不满当初自己举族被连,这才刻意隐姓埋名来到京都, 便是为了伺机报复;有人说她蛰伏定国公府数年之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凭借公府接触到圣上,报仇雪恨;还有人曾言,其实当年岳远之通敌一事本就是冤枉, 她费尽心思来到皇宫,就是想请命未此案重新翻案,却不慎触怒圣颜,被赐以极刑。   消息传得飞快,尽管梁帝曾有意要缄住悠悠众口,令整座定国公府都全部瞒着,却仍止不住流言病毒般飞速流窜,自然很快便传遍了公府各大阁苑。传言流入沈长歌的耳朵,沈长歌万分惊愕,再顾不得那道还未接触的禁令,不由分说便策马赶往了皇城。   赶去御居殿的时候,梁帝方才午睡初醒,沈君瑶伴在他的身侧,正碾磨着一方火红的朱墨。看见他,梁帝似乎并不意外,只一挥手,命所有随侍的宫人侍婢皆全部下去了,又紧阖闭了殿门。   “你来了。”静看了他片晌,梁帝淡淡道。   静了静,沈长歌抬起眸,却不曾依规行礼,只是十分平静道:“放了她。”   面庞的神情徒然冷了,梁帝的眉宇间蕴起了一丝愠怒,忽地一扬手,将案上的一盏茶盏甩在了地上,怒道:“这就是你跟朕说话的态度?!”   胸口也不禁涤荡起一丝怒意,沈长歌强行捺住了,顿了顿,他略低了低眸,屈膝慢慢跪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放过陆临霜!”   冷哼了一声,梁帝漠然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又可知你求朕收回成命的这个人,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沈长歌眸目平静,“当年岳远之私通外敌一事,或许另有隐情,还望陛下能够重审此案,勿要误杀无辜。”   上一世在他知晓临霜的真实身份时,也的确大为震惊,更不解若可授出临霜其女,那岳远之又怎会是那等奸恶宵小之人?故他也曾私下探查,确查出当年此案尚有许多疑点,只是还未等一切明晓,便终事发了一切。   听见他此言,梁帝一瞬意识到了什么,蹙眉,“这般说,你早就知道,这女子的真实身份?”   沈长歌没有说话,淡漠的神情却已表达默认。   “你真是荒唐!”——   赫然一斥,梁帝登时怒发冲冠,“你明知道她乃罪臣之女,知情不报便罢,竟执意将她滞留身侧,又请旨求娶!你莫不是糊涂了不成!你知不知道,民间现在纷传她乃外敌置我大梁的细作,你就不怕,她当真如此?!”   “临霜不会。”沈长歌却一口笃定,矢口回驳:“陛下,临霜入我公府那年,方才十二岁,她被其哥嫂贩卖至府中,心思天真纯良,怎可能是受人蛊惑为敌人细作?更何况,临霜对其真实身份,根本一无所知,即便其父当真有罪,陛下又怎能因他人之过,牵缠于她呢?”   “你又怎知她是当真不知,还是故作不知!”梁帝怒道:“何况通敌之罪,本就该举族受牵,何有他人之过牵缠于她之说?更何况,即便她此前当真一无所知,如今她赫然知晓,你又能拿什么保证,她不会心生诡变!”   “臣敢保证!”沈长歌定声道:“陛下,臣敢用性命保证,临霜绝不会如陛下所言,如臣所预言有误,那么,臣甘愿受尽天诛,还望陛下开恩!”   “那倘若是朕不同意呢?”梁帝阴声询问。   “如若陛下始终决意要诛杀临霜,那么臣无能,只得伴予临霜同患难,共生死,还望陛下恩允!”   “你——”梁帝登时怒目圆睁,大惊失色,他猛地抬起手,颤抖地指着沈长歌,怒斥,“你……你竟敢威胁朕,你竟敢——”   沈长歌冷定说道:“长歌一命,死不足惜,若长歌亡故,于我祖母亲眷,尚有其他儿孙,于陛下,尚有其他贤臣,可临霜此生,唯长歌一人,长歌自不可弃之。如若注定君命难为,那么,长歌唯有此法相伴,还望陛下恕罪!”   静静俯下了一首,他缓缓起身,朝着殿门口走去。   “你……”梁帝怒极了,一劈手将案上的几叠奏章挥到地面,满脸疾怒地面朝着他,他愤厉地嘶喊:“沈长歌!你给朕回来!回来!”   然而沈长歌却似乎丝毫不惧,挺拔如竹的背脊依旧直挺,脚步沉重而笃定。   “沈长歌!沈……沈长歌——”梁帝的话音颤了,胸口震怒非常,一时除却呼喊着他的名字,竟再说不出话来。他的呼吸逐渐愈来愈急促,只见他略白的面容逐渐泛出一丝青色。   “沈……”   似乎怒极攻心,他颤抖着喃出最后一个“沈”字,忽地身子一歪,咕咚一下仰倒在了龙座之上。   “陛下——”   ·   “贱人!”——   萧瑞一反手,猛烈的一巴掌倏地掴至了锦心的脸上,强大的力道令她不由瞬间摔倒在地,唇角渗红。   她心中悚恐至极,晶莹的泪瞬时夺眶而流。左半边脸辣得已接近失去知觉,她却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立即跪地哭求,“殿下……殿下恕罪!求殿下恕罪!”   清丽的面容梨花带雨楚楚怜哀,极易令人心生爱怜,然而落在萧瑞的眼中,却恍若未见,他忽地一伸手,使力扼紧了她的脖子,将她一把抵在壁上。   “是谁允许你将陆临霜的身世告知父皇的?嗯?!”   手中的力气逐渐收紧,强猛的力道足以令人顷刻窒息,他眸目猩红,紧紧逼视着她的眼,厉声问:“你这贱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你是何时知晓得她的身份?又是怎么将它告诉父皇的?没我的命令,你竟敢将这件事私自说出去,你是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殿下……恕罪!求殿……下……”脖颈间的束缚愈来愈紧,令她的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她狰狞着表情,双手努力扒着他的臂,低声哀恳,“婢妾……婢妾也只是……想为……殿下解忧,婢妾……一时糊涂……才……”   “为我解忧?”   萧瑞顿时笑了,冷冽的笑容却极为冷漠渗人,他的手瞬时收的更紧,苍劲的手背几乎爆起了青筋,仿佛能将她的脖子拗断。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陆临霜到底有什么渊源?你究竟是为了替我解忧还是替你自己解恨?坏了我的好事,你信不信,我会让你更生不如死!”   “……求殿……下……”锦心大为惊恐,更多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她想张口求饶,可是闭塞的呼吸令她整个人却愈加的难受,整个肺脏都几乎就要炸裂。   她几乎就要挺不住了——!   “三殿下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与一婢妾,动这般大的气性?”——   一个饱含微哂的声音便在这时自殿门口传来,随着一道身影逐步踏入。   看着室内这两人,沈长歆笑意悠然,目光朝着锦心微微一扫,哂道:“还望殿下手下留情,虽只是一介贱婢,但到底也是个美人儿,这若是玉颈上留了痕,岂不是不好看了?”   目光透出了些许感激之色,锦心泪凝于睫。   萧瑞面色一冷。   顿了顿,他猝地甩开手,厌弃般将她猛地向旁一撇,将她直接甩落在地。   “咳——”   颈上的禁锢消失了,一大片空气侵入肺腑,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大口大口地咳嗽,大脑一片昏沉。重新跪伏于地,她一刻不敢耽搁,哭着不断叩头谢恩,“谢殿下饶命!婢妾谢殿下饶命!谢二少爷!谢二少爷……”   然而还未等她说完。   沈长歆的下一句话已经响在耳畔。   “殿下若真是厌弃了她,拉出去让人直接活埋了便是,又何必徒脏了殿下的贵手呢?”   话语顿时扼在了喉间,锦心赫地一悚。   萧瑞也似瞬时间怔了一怔。   “殿下——”恐惧顿时如千万只蚂蚁密密匝匝地裹覆上心脏,锦心大惊失色,“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殿下,锦心错了,锦心知错了!求殿下饶命啊殿下!”   静了一刹,萧瑞却倏地放声笑了,恍悟般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猝地伸出一脚踢了她一把,他忽然高声命令道:“来人,把这贱婢给我拖出去,给我打!何时打废了为止!再让所有人都去看着,坏我萧瑞事者,就是这个下场!”   “是!”立时有侍卫涌进殿室,拖着锦心便朝外走去。   “殿下!”锦心惊骇至极,拼了命地嘶声惊喊:“殿下!殿下饶命!殿下——”   萧瑞却恍若未闻,摆摆手,只命侍卫快些将她带了下去。   室内重新恢复了静寂。   顿定了少顷,沈长歆最先开口,“三殿下素来最是怜香惜玉之人,今日,怎就突然同一个奴婢生了这么大的火气?”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萧瑞面色阴暗,愠怒深浓,“这个贱人!竟趁我不备,将陆临霜之事私禀了父皇。枉我们费尽心力,抓住了陆临霜这颗掣肘沈长歌的暗棋,竟教她这般打乱了!”   “原来竟是因为这事。”沈长歆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道:“不过,殿下也不必着急,也许,塞翁失马,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萧瑞容色一顿,“你说什么?”   他轻哂,向前略微一近俯在他的耳边,低言叙说了什么。话音未落,萧瑞整个人却突然惊住了。   “你是说——”   眸光轻闪含义莫测,沈长歆缓慢点头,“我也是方才无意间经过御居殿,听李公公所说的,据说,陛下现在已经昏迷,整一个时辰未有醒迹,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沈长歌……”   萧瑞眸光刹亮,不禁喜形于色,忽道:“好……好!”在殿内来回踱了几圈,他一个念头在心中忽起,“父皇晕倒的时候,沈贵妃可侍在身侧?”   “自然。”   “那就太好了!”萧瑞大喜,心中的喜悦令血液都不禁滚沸起来,道:“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有了这一事,这次,任他萧珏再如何的能耐,恐怕,也再难翻身,我倒要看一看,他这一次,又要拿什么与我来斗!”   侧目轻瞥,他的目光同一旁的沈长歆碰撞到一块儿,彼此间不由轻哂心照不宣。沈长歆悄撤半步,揖礼恭敬而深长,话语淡静,“那么长歆,便静候殿下佳音。”   ·   入了戌时,整个天幕已沉沉黯淡下来,深浓的夜色如一个巨大的黑洞,将整个皇城全然笼映,仿若乌云压境,隐透着逼仄压抑的气息。   一溜束衣铠甲的兵队自冗长的宫道上悄然行近,迅速抹杀掉那宫门殿宇间所矗立的侍卫,几个人快速拖着尸体静静离去,另有几人步上前,执刀替补了空缺。不过半个时辰,整个皇城皆被这股无名兵队层层围困,无声,却气氛凝促。   同一时刻,一个内监自御居殿内疾步奔跑出来,连滚带爬地嘶声厉喊:“太子殿下与定国公府世子伙同谋叛!太子殿下与定国公府世子伙同谋叛!”   “太子殿下反了!反了!”   身后有士兵疾追而至,手起刀落间,一股鲜红的血喷洒至一旁的窗扉之上。整个内宫似骤然乱了,兵戈掺杂着哭喊的惊逃,声声凛人心魄。   夜,还很漫长。 第127章 造反   一夜之间, 当朝太子殿下萧珏兵变谋反的消息传遍了整座都城——   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有目击者言,不知是何变故, 只知昨日过申不久, 定国公府世子沈长歌不顾先前的禁足圣令,私自独闯御居殿同陛下私谈良久, 未过多时,便徒惹当今圣上骤地晕厥, 昏迷不醒。入夜不久, 一行自东宫方向而出的兵队便赫然有占及皇城之势, 长驱直逼御居殿,大有谋权篡位,举兵谋反之势。   整个京州的氛围都因此而遽然动荡了!三皇子萧瑞不忍见兄父相残, 连同丞相郝兴宏私出府兵,连夜掣肘东宫卫兵,平息变动。表面的平静被骤然撕裂,暗涌数年的嫡权之争在这一刻全然拉开帷幕, 波澜一触即发,似乎已至了厮杀的一刻。   定国公府之内的氛围更是说不上多好,静坐在清和堂上, 老夫人的面容无比的端庄凝重,堂外春光明艳,那样明媚的日光却似乎映不到堂中半分。她静静地望着大堂的门口,紧握着手中已摩挲发亮的手杖, 苍劲的手背隐泛青筋。   静坐了许久,终于听见堂外由远及近的步声,几个小厮伴着长公主匆匆走进,疾步走到老夫人的面前。老夫人瞬时起身,摆手免了小厮的见礼,问询:“怎样?”   摇了摇头,长公主面色焦灼,“皇宫目前已经被围困了,事情到底是怎样的,我们也不得而知,我只听闻,皇兄当真不知何故已经昏厥,但昏厥的缘由……”   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夫人的神色,艰难地开口,“……昏厥的缘由,好像……的确是因为歌儿。”   老夫人的身体猛地一晃,似乎险些跌仰在地。   “母亲!”长公主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将她扶至高堂上座。   “母亲勿要担忧,歌儿为人怎般,母亲最为明了,还有太子那孩子,怎会是能做出这种大逆之事的人。想来这其中必是有什么隐故,待等下,我再试着去宫中打探打探。”   老夫人又怎会不知这事情没那般简单,只是心中的预感令她愈加难安。她紧握着手杖,勉强平静住自己的情绪,道:“歌儿现在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据说昨日皇兄晕厥过后,便已无人再见到了歌儿。不知他究竟在哪里,只怕现在三殿下他们也……”   “那临霜呢?”神思微凝了一凝,老夫人突然想到什么,“临霜在哪儿?”   “临霜?”长公主微怔,一瞬反应过老夫人所言何意,眼神刹亮,“她在天牢!极刑的死囚,都应扣在天牢中……”   “快去天牢,找歌儿!快!”不等她说完,老夫人立即高声命令。   一刻不敢耽搁,她忽地站起身,疾步朝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多派几个人过去!找到他,别回公府,先立刻带他离开京州,务必一定得在三殿下之前找到歌儿!”   听她这般急切,长公主的心头也不由凝肃起来,浅命着随侍的小厮丫鬟安顿好老夫人便要至前堂去聚人。   “老夫人!长公主!不好了!老夫人——”   可便在这时,一个守院的小厮却连呼带喊地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告禀,“老夫人,长公主,不好了,刚刚有一队兵马突然过来,说我们公府涉嫌谋乱,要派兵搜检,现在,已经将我们公府包围了,他们人就要进来了!”   “什么?!”老夫人一怔,整个神思刹时一愣,重重恍了一下身。   “母亲……”长公主也显然诧住了,伸手将老夫人扶好了,慌张地看向门外。   说话间门外已有无数交错杂沓的脚步声响起,伴着盔甲上冰冷厉锐的甲片。一群手执长刀的士兵稳而有序地步进来,顷刻便将整个正堂团团包围。   老夫人面色一冷,手中的长杖锵然垂地,重重一响,怒斥:“你们都是什么人?竟胆敢在我定国公府撒野,可是不想活了吗?!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你们受谁的指令,让他来!”   她抬步想要走出堂去,正处门口两个士兵竟长矛一挥,赫地将她拦在了原地。   “大胆!”老夫人勃然骤怒道:“我乃这定国公府的主母,身负先帝亲封一品诰命!你们竟敢动我?!”   “他们自然是不敢妄动祖母您的。”——   一道声音紧接着随着她的尾音缓缓踏入,笑意悠然,“但是,孙儿也还是希望祖母可多老实配合一些,否则刀剑无眼,若是误伤了祖母,总归也不好了。”   老夫人与长公主的面容徒然一怔,诧异地看着远处那个缓缓行近的身影,止不住惊愕。   “长歆?”长公主面露骇怪,目光狐疑,“你怎么会在此?”   “祖母,长公主。”他一一朝着二人恭敬地见过礼,脸上依旧笑意和暖,狭长的眸却无端透着种冷意,淡淡道:“长歆也只是奉殿下之命,至公府搜拿谋逆叛贼沈长歌,并无冲撞祖母与长公主之意,还望祖母和长公主多加配合。”   “殿下?”老夫人微怔,似有些听不明白他话中之意,心神微恍了一瞬,她倏地似乎赫地想明白了什么,厉道:“你跟随了三殿下?难道这一切,是你——?”   沈长歆不置可否。   见他的神情便已知她所猜测的事情无疑,老夫人难以置信。漠然盯了他片晌,她一口愠气忽地涌至胸口,直惹得她忍不住喘息着低咳起来,不可思议地呢喃,“竟真的是你?你……你——咳!咳咳——”   “母亲!”长公主见势不好,忙上前扶住她的臂腕为她拍背顺气,勉强平息住气息。   沈长歆仍旧不紧不慢笑道:“祖母,如今局势几何,眼下已成定局,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望祖母好生考量清楚,沈长歌而今乃是逆谋罔上的罪人,若祖母执意包庇,恐怕这整个定国公府皆要受牵累,祖母即便只是为沈家考虑,也应当有所决断才是。”   “逆子!”——   老夫人忽地气急了,手中的木杖重锤,面目漠而冷厉,“长歌究竟有无谋逆,有无妄上,你与三殿下皆心知肚明!这事情真相究竟是怎般,青天明鉴自在人心,我沈家世代忠君,你竟黑白不明本末倒置,你这是大逆!”   “何为忠?何为逆?”沈长歆的面色也不禁冷了,漠然地盯着老夫人,眸光冷锐如冰,“我与沈长歌,不过只是各为其主罢了,为何他若胜,便是‘忠君’?我若胜,便是‘大逆’?!这天下,这世道,明明成王败寇才是真正的法则!可凭什么一切都该是他沈长歌的?!你们来告诉我,我逆了谁了?又什么叫做逆?!”   他一直不懂。   这一切,一切的一切,本就该为他所有的。这定国公府,这世子之位,还有那万众瞩目的光环,本就应该,全部属于他的!   可是他就是不明白,明明沈震域夺去了属于他父亲的一切,让沈长歌夺去了属于他的一切,他这一生,便再无了任何翻身之地。可是他不服!明明那一切本都是他的,他怎能眼看着那些人将这些夺去,他不服气!   所以他必须要不顾一切,不择任何手段都要将这些抢回来。他要把那些原是他的东西都尽数夺回他的手中。哪怕他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哪怕他稍一不慎便极可能万劫不复,他也一定要试一次,哪怕孤注一掷!   平息了胸口的一股气息,沈长歆平声说道:“祖母,长歆并无意伤及您与长公主的性命,只是如今沈长歌伙同太子殿下谋逆一事,已是不可逆的定局!只要您愿意,您仍可作为这公府中身份最为尊崇的人,但若反之,您也就莫怪孙儿手下无情,六亲不认了!”   “你——”老夫人的嘴唇忽然颤了,一只手徒然笔直指向他,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眉目哀厉异常,“我沈家……究竟是哪里的对不起你?竟让你……让你能做出这等不忠不义之事?!”   沈长歆倏然冷笑一声。   仿佛听见了一个十分可笑的笑话,他扯唇骇笑,刻利的眼神却愈加的冷漠讥讽,兀自笑了一会儿,他忽地步上前,慢慢挡下她直指着他的手,道:“祖母,你是当真不知道,是吗?”   轻伏在她的耳边,他压低了声线,吐气如兰,“那我就实话告诉您,祖母,你最对不起我的,便是当年,不该把我父亲接入公府认作亲子,却又几番偏心偏意对我父亲百般苛刻!更不该在我祖父提出要将爵位承给我父亲之后,又暗中指使你的亲子杀了我父亲!你说我不忠不义,可是这一切,却都是由你而造成的!你若怪,就只能怪你自己!”   “你——”老夫人震惊!骤然睁大了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浑身颤抖,“你……你……”   “怎么?”沈长歆漠然轻笑,好整以暇,“你很惊讶,我全都知道了,对吗?”   笑容又逐渐微微转冷,沈长歆目光冷漠,“可惜……我偏偏就是知道了,知道了这一切!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们欠我的,是你们逼我的!”   倏地直起身,他深吸了一口气,阴冷的眸依旧夹杂着难明的恨意,心中思忖了片晌,她面色一凝,冷冷道:“祖母,我给你们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倘若三日后,你们还是执意包庇袒护沈长歌,那么,便莫怪我,用这整个公府,来为他所犯的过错而祭奠!”   “你们看紧这里,没我的命令,不得令任何一人随意出入!”目光冷扫过那密列如临的兵队,他声冷命令,大步流星走出门去。   “是!”   ·   夜色极静,浓云弥补的天空遮蔽了所有星月,没有一丝光亮。   沈长歌着着一声轻便的墨色束装,隐在夜色之中飞速地快行,深浓的墨色仿佛融入了夜色,难窥丝毫踪影。静静跟随在一队狱卒的身后,他趁着侍从轮岗的空当潜溜入天牢,而后猛然出手相击,趁着几人不备之事便将那几个守卫轻松解决掉。   一切极其顺利,从最打头的狱卒的身上摸出一把钥匙,他依照冗长森冷的牢道一路摸索过去,终于在最深处见到关押死囚的囚牢。四周静得可怕,每一个步声似乎都在甬道的回音下无限放大,恐怖而阴森。   直至走到其中一间牢室门口,沈长歌的目光突然一凝。   逼仄狭小的牢室间,一个女子紧蜷在牢室之内,身上的枷锁层层束缚,将她静锢在囚室之中。甬道幽暗的烛光映出她略显苍白的面色,似乎是冷,她全身紧紧地蜷在一处,眉目紧蹙。   “临霜!”   他轻喊了一声,立刻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疾步走到她的身旁。扶着她的脸仔细辩了半天,他见她身上并无任何伤势,不禁无声地轻松了一口气。   迅速将她身上的枷锁全部打开拆卸掉,他褪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她身上。将她揽入怀中,他轻拍了拍她的脸,低低唤了她两声,“临霜,临霜!”   眉目微皱了皱,怀中的人逐渐有了一丝反应,她轻轻抬起头,神思似乎还有着一些呆怔,迷茫地看着面前的人影,慢慢地她似乎认了出来,讷讷地唤了声,“……少爷?”   “是我。”沈长歌轻笑,紧拥着她将她扶起,道:“临霜,我来救你走。”   临霜的身体却有一瞬的僵硬。   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她忽地用尽力气,一把将他推搡到一侧。可方一用力却是她自己斜斜摔倒,沈长歌刚想上前,她却忽地伸出一臂制止住他,神情紧张而惊恐。   同一时刻喊道:“少爷你快走!有埋伏!” 第128章 逼迫   她话音徒才方落。   四下倏地一阵机关运作声音骤起, 无数火把的光亮徒然溢入,将整个黑暗的囚室骤地映得通明。沈长歌倏地一凛,转身想离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身前已忽地涌进大批的列队, 顷刻便将两人层层围困。   他微一侧身,将临霜悄然掩在身后, 看向那突如其来的人。   ——沈长歆。   似乎并不不意外,沈长歌神容宁静, 目光默默一巡, 骤地自袖中炫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横列于胸。   鼓了鼓掌,沈长歆浅浅微笑,似乎十分敬佩, “长歌真是好勇气,竟敢冒大不韪孤身一人直闯天牢,兄长实在佩服不已。”   沈长歌不曾言语,只是一直死死地盯着他, 回扣着临霜的手微微收紧。   沈长歆又一笑道:“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这情形,想来, 也是长歌没能想到的吧!”   “二哥。”他却丝毫没什么动容,紧看着他的视线异常平静,声线无波,“回头是岸, 若你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放手?”似乎听到的是个天大的笑话,沈长歆蓦地放声笑了,笑得却异常冷漠,他低低骇笑了半晌,终于慢慢平缓下气息,冷讽道:“沈长歌,你没有搞错吧?如今这情形,似乎是你该求我才是,你竟劝我立刻放手?”   面色忽地掠过一丝冷意,沈长歆蓦地冲上前,迅捷便冲劈手去夺他手中的匕首,沈长歌一凛,立即旋身去挡,可是手中方一使力才发觉自己的手腕根本没有半分力气,只经对方那么轻轻一击,匕首竟赫地脱手向一旁飞去了,瞬时扎进了一侧的墙壁之中。   沈长歌一惊!   脑海瞬时一闪想起临霜方才的状态,他立刻猜测到她的身上该是被他放下了某种药,又经他这一触碰,便令那药又沾染在了他的身上。他怔然地看了看自己脱刀的手,眉目飞闪过一丝戾意。   同一时刻,沈长歆一扬手,命令身后的几人冲上前来,分别掣肘住了他们两人。   “少爷!”临霜惊呼。   “放开她!”沈长歌冷冷道。手臂猛地一挣想去挣脱,可是越使力却越觉得身子沉重,竟根本使不上半分的力气。   沈长歆得意地哂笑,手中一错将匕首自墙壁中拔出来,绕在手中把玩了片晌,“沈长歌,现在的境况,理应该是你求我才对,你怎就还有勇气在这里命令我?还是你一向居高临下席惯了,根本不记得该如何求人了?”   他静静步到他的面前,冷冷盯了他片晌,蓦地一使力,一拳准确击到了他的腹部,力道强劲十足。   “唔!”蓦然而来的疼令他止不住地蹙眉,腰间一弯,额角的冷汗刹时逼出。   “少爷!”不远处的临霜忍不住出声大喊。   单膝蹲下身,沈长歆逼视沈长歌的眼,观赏般看了看他的神色,他轻声微笑,微微一叹。   “沈长歌,你知道吗?”目光中携刻着某种隐忍的恨意,沈长歆声冷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一副骄傲自大的样子,好像谁也伤不到你,谁也无法奈何你!”   “……”   “你一直以来所凭借的,无非就是你是长公主的儿子,你是这公府的嫡长子!你身份尊崇,出身高贵。可是你这一切,明明都该是我的,该是我父亲的!你们大房,夺去了属于我和我父亲的一切,夺去了这定国公府,你占取了我的位置,我的地位,所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有多少次恨不得你去死!”   “可是你看,你也并不是那么无坚不摧的。”他倏地又笑了,手中的匕首在他身上比了一比,忽地劈下,自他的手臂上化开深长的一口。   蓦地深吸了一口气,臂上的疼令神思都顿时清醒,被紧锢的拳无意识地收紧。   “疼么?”沈长歆轻笑,“你就好好享受享受这样的感觉,这就是过去这十几年,你带给我的感觉,感觉怎么样?很好受吧……”   阴沉的面色又是一阵寒冰般的冷意,他倏地又抬起一脚,直接将他踹翻在地。   “少爷!”一侧的临霜急不可耐,瞬时泪凝于睫。   胸口澎湃着剧烈的疼痛,仿佛是肋骨碎裂戳进了肺脏中。沈长歌紧闭着眼,半伏在地上缓了良久,不曾说出话来。   “不与你废话了。”似乎再懒于同他纠结,沈长歆站起身,轻拂了拂衣摆上的灰土,“我这一次引你来,不是为了别的,至于原因,想来你也该测想的到。我希望你修书给北境,自沈长欢手中拿来镇远军的兵符,以助三殿下成事。”   “不可能。”他话落不至半秒,沈长歌已然开口回驳,尽管气息奄奄却异常笃定。   沈长歆轻轻笑了,“你先不要急着拒绝,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最迟三日,我要看到你的亲笔文书。如果三日后,你没有按我说的做,那么,你就莫怪我不客气。”   “无论你想怎样,我都不会答应的。”   “你要知道,我并非是与你做交易。”沈长歆面色冷漠,“你根本没有选择。”目光一瞥瞥向一侧的临霜,唇角微勾,突然折身向她走去。   迎面看着他缓缓走来,临霜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向后避了避。   心中突然腾起不好的预感,沈长歌眉宇骤凛,“你要干什么!”   沈长歆轻笑。   站在距离她几步之外的距离,他的脚步却渐渐停下了,漠漠盯了她几秒,他重新转过身,目视向沈长歌。   “我现在自然不会干什么,但是,三日后,我就不知我究竟会做什么了。沈长歌,我把路给了你,选择也给了你,你好生考虑!”   猝然一翻手,他手中的匕首徒然一拗,笔直地坠向地面,入耳锵然一响,锋利的刀尖蓦地穿透地面,冷钉入地。   ……   ·   整整三日,沈长歌未食未眠,静静地坐在囚室的石榻上默然。   囚室的光线极其的暗,四周仅有那已腐漏的小木桌上燃着一盏如豆的清烛。四周又凉又潮,扑鼻的潮气像是一层无形的水雾粘粘,沁鼻皆是酸腐破败的气味,似还夹着些许腥气。   “少爷。”   临霜将那狱卒所带来的冷饭仔细挑拣好,执碗走到他的身边,他却一直仿若未见,只一直静静地盯着那盏淡渺的烛火静默。轻轻吸了吸鼻子,她将饭碗轻轻放下了。一咬牙,倏地拂身跪下,声容俱泣,“少爷!”   他颜容微微一动,微微低下头望了望她,不由蹙了蹙眉,“你这是做什么。”   “少爷,临霜求您了!您就算再纠结,也一定要正常吃饭保重身体!您身上还带着伤,临霜求您,吃些东西吧,求您!”   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他将她拉到自己的身侧坐下,抬手拭了拭她的泪,轻哂。   “我不饿。”   “可是您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她的眼泪怔怔地坠下,怎能不明白他心中所思?一边是忠君孝义,一边是他的挚爱至亲,沈长歆逼他在三日之内做出抉择,而无论是怎般的抉择,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万剐千割,他根本做不出选择。   倦于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他轻叹息了一口气,目光盯了她许久,半垂在膝上的双手逐渐握紧。静了好一会儿,他微微张了张口,话语极低,“临霜。”   临霜抬起头。   轻轻抚了抚她披肩的长发,他低低开口,目光温柔,“如果……我是说如果……”   “……”   “如果我死了……”   霍然睁大眸!临霜面目惊愕。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静静说完了下半句,他微低了低眸,不再看着她。   似乎是回忆起什么,他的心里化开一点微微的苦涩,目光逐渐幽远,低声道:“你记得,你要为自己而活,千万不要随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尤其是因为我……”   “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努力去逃,离开京州,离开定国公府,往北走往南走都好,总之,一定要活着……”   临霜的心中赫地一悚,有种不好的预感漫开,惊道:“少爷,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你要做什么?!”   他却笑了,似乎有些释然,道:“不管我做什么,这一次,怕是注定都要难逃死局。”   沈长歆不会那么轻易应允的放过他,可是她与他毕竟还不一样。从一开始,他一直想方设法自临霜身上下手,目的都是为了能够更好的掣肘住他,那么他而今他已得手,故无论这封文书他写与不写,恐怕下场皆不尽相同。   反手握住他的手,他郑重地道,声音淡渺而清晰,“听我的,临霜。”   “无论这一次,结果如何,你一定都要好好的活着。就算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你爹娘也好,你都要活着,努力活下去。”   “……不……不行!”她的眼泪骤地滚落了,一张脸震惊而愕然,忽地一折腰抱住他,反令他一瞬有些不知所措。   她止不住地哭道:“你不能死,你如果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他的眉宇间有了一丝动容,静了静,想要伸手安抚她的臂膀,可还未等手掌碰触到她的背,又不禁缓缓停住了。   “傻瓜……”轻叹了一口气,他默默收回手,道:“死又不是什么很有趣的事。”   更何况,上一世,她已为他死过那么一次。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静了静,他轻轻挪开她,眼神轻柔。   “你放心,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会努力活下去。所以,你也一定要努力的活着。等我写完那封信,我会让他们把你送出去。你等我,只要我活下来了,我就去找你。”   她哭得却更凶了,眼泪噼啪地砸落,将整个袂袖都濡湿得透彻,只一直拼命地摇头。   深深叹了一口气,沈长歌慢慢放开她,走到那个那个小木桌前,提起沈长歆早已为他备好的笔墨。   烛光昏黄,将桌上那几页雪白的雪宣映得昏黄,深黑的水墨似一潭深渊,微微倒映着如豆的烛火,泛出萤亮的光。   一侧的暗角,水磨方砖的墙壁处的一个机括十分隐秘。墙后似隐着一双精锐的眸,看着室内沈长歌的举动,无声无息合上机括,转身离去。   …… 第129章 宫变   沈长歆步履匆匆, 疾步走到萧瑞的寝宫,脸上掩不住的兴奋。   “殿下!”   恭敬将那一封信笺呈上,他面上的神情是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激动。   萧瑞怔了一怔, 目光一眼轻瞥到那信封之上的“沈长欢”三字上, 神思有一瞬的凝固。   “他竟真的写下了?”   劈手将那封信取过,他忍耐不住便要拆封阅读。沈长歆轻笑, 目光落在信笺之上,笑道:“殿下一看便知。这一次, 只要拿到了镇远军兵符, 我们便再无后顾之忧。”   信笺张开, 洁白的雪宣之上跳跃的正是沈长歌的笔迹,笔触苍劲利落。信中所书写的内容正是沈长歌声称自己徒然翻悔,以定国公府世子的身份, 向沈长欢重讨镇远军兵符,并令其半月之内必快马加鞭将兵符呈予京州。他字句干练简洁,意思鲜明,正是沈长歌以往的行文风格, 丝毫无令人疑惑。   反复默看了许久,他确凿了这信中绝对无恙,终于放下心, 将纸页重置于信封之中,难以抑制心中的振奋,萧瑞眸光闪亮,精神抖擞而高昂。   “好, 好,这一下真是太好了!只要镇远军的兵符一拿到我的手中,这太子之位,这皇位,便无疑都会是我们的了!好!太好了!”   沈长歆脸上带着莫测的笑,胸口似也澎湃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这将近二十余年来的隐忍与蛰伏,等待与不甘,似乎终于在这一刻破土生芽,令他看到了成功的终点。顿了顿,他倏地一撂衣摆屈膝跪下,朝着他郑重叩了三首,凝声道:“臣,沈长歆,恭祝陛下,马到成功!”   萧瑞的神思瞬时怔了一怔,“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只是笑,微微抬起头,一双狭长的眸隐含冷锐,“陛下,万岁万万岁!”   整个大殿静了一刹,倏地爆开一阵大笑,笑声放肆而贪婪,他骤地甩袖大步走到高座之上,摩挲着手中那枚锃亮的扳指,眸目生光。   ……   ·   十五日后,一则自大梁北境传递而来的信物悄然到达京州。   第二日,僵滞了近半月之久的朝局终于有了破冰之势,紧闭的宫门再次打开,恢复了这自太子谋逆的消息传出后,首次的朝堂。大梁朝内的文武百官齐具,皆惑此次这宫廷骤变背后的真相,   整个朝殿辉煌而庄严,百官无声纵列,齐聚一堂,殿堂的高位之上,那居上的龙座却始终无人到临,四周的气氛严肃而紧凝,似隐隐含着刀光剑影的森冷。   “三殿下到——”   默待了许久,大殿之外忽然一声高唤传至,萧瑞一身锦墨四爪蟒袍的太子朝服,自殿门之外静静步入,他大步走到众臣之前,目光睥睨,轻微动手,命身后的随侍的太监上前。   那太监得令步上前来,自袖中取出一封明黄的圣旨,静静打开来,放声宣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萧珏,品性无端,谋逆罔上,不法祖德,不遵朕训,专擅威权,鸠聚党羽。今昭于天下、宗庙,废其太子之位,以正朝纲。令,朕今时年迈,体质抱恙,三皇子萧瑞天纵神武,智韫机深,即今日起,由其理政监国,以固朝纲,重臣工当悉心辅弼,同扶社稷。钦此——”   话音方落,整个大殿之上骤时哗然!满堂色变。   “这——”   “怎么会……”   大殿之上,萧瑞笑颜淡淡,默默看着殿下的众臣惊愕地议谈,他轻松一笑,径步行至众人的身前,冷然说道:“众卿,可还有何异议么?”   “不可能!”一声高斥之音徒然在大殿之中彻响。   大殿两旁的臣子之中,一位已上了年纪的文臣定然走出队列,面庞凝重道:“太子殿下俊秀笃学,德才具备,乃举国共知,怎会是此等奸恶宵小之辈,陛下若要废黜太子,那么该当由陛下当众立旨才是,怎可这般草率而为?”   萧瑞神情淡漠,笑道:“废太子萧珏,伙同定国公府世子谋逆罔上,冲撞君威,迫使父皇气血攻心,昏迷不醒,乃是众人所知的事实。父皇身体抱恙,无法亲临朝殿宣旨,特亲笔书此文书,昭告天下,这般事实,张卿也心有疑忌吗?”   他轻一反手,自太监的手中将那圣旨取过,轻掷与众臣的面前,高声道:“这圣旨之上,乃有我父皇的君印,业有我大梁的国玺,这等,难道也可存伪不成?”   “我不相信!”那被唤作张卿的老臣怒一摆手,眉眼骤厉,神态刻板而坚决,“陛下病重,当该由储君监国,太子殿下谋逆一事,皆只是道听途说,并未有人亲见。而今,仅凭你一人信口徒说,我不相信!太子殿下如今究在何处?我要见太子!”   “对,我要见太子!”   “我们要见太子!见太子!”   ……   他的话音铿锵而有力,方才定落,立即引得周侧数人出声应和。萧瑞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目光一丝冷讽闪过,眉目凌厉。   忽地一声击掌之音,仿佛一道无形的暗号,大殿的门外,一大批的军队骤然如洪疯拥进来。空气中一阵拔刀相向的锵鸣之音,雪亮的刀剑阴森冷然,顷刻便将众人团团围住。   那为首的领兵者,正是姿容淡然的沈长歆,整个场面突然僵滞,气氛紧凝。   众人刹时大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惊骇万分!   “三殿下!你——”   张姓老臣大惊失色,惊愕地望着四周罗列如山的队列,眉目紧蹙。目光掠过沈长歆,他神情一闪似是恍然间明悟了什么,大骇道:“是你们要起事试图谋权篡位,是你们诬陷太子殿下与定国公世子谋逆,你们这是造反!”   萧瑞的眸光顿时一冷,左手微微摆弄着那右手指上那枚翠亮的翠玉扳指,轻轻一转。那正对着老臣的侍卫便猝地拔刀,寒光轻闪间,一缕鲜热的血便突然喷溅出来,飞溅到周侧的群臣身上。   “你——”   那老臣蓦地睁大眼,整个身体瞬间颤了一颤,苍劲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你……”他颤抖着指着萧瑞,愤厉的眉目间夹蕴着说不尽的愤慨与痛恨,支吾道:“你……你……欺君罔上……绝不会……不会……”   身体突然一倾,他整个人刹那笔直向后倒去,砰声重重倒在了地上。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整个大殿都似乎突然乱了,周围的臣子惊慌失措,然而却因有那些兵戈长剑的士兵阻着,也无人再敢作何动静。萧瑞容色淡然,静静地看着倒地的尸体轻笑,道:“不知众卿,这一次,可还有异议?”   众臣面面相觑,虽仍有人心存不甘,却再不敢擅自多说什么,只心有疑忌地盯着他沉默。   静站在萧瑞的身前,沈长歆微然轻哂,狭长的眸锐利而明亮,声线不急不缓,自大殿之上缓缓回荡。   “三殿下承储君之位,乃天命所归。而今太子谋逆,陛下病危,唯三殿下可主持大局矣。不知诸位心中,对此可还有何疑问,或是不甘?”   众臣默然,处在当下的局势之下,完全说不出一个字来。整个大殿静刹了片刻,一个身影率先屈膝而跪,俯首称臣,“臣,郝兴宏,参见太子殿下——”   那人正是如今大梁的国相郝相。经他这一举,周侧终于有人跟随着稀稀拉拉慢慢跪下去,恭敬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   萧瑞得意微哂。   殿中仍有人刚阿不拗,尽管冷刃架颈,仍旧执拗地不肯下跪,直言士可杀不可辱,宁愿去死也坚决不肯俯首反贼。沈长歆面庞狠厉,半垂的手缓慢抬起。刹时间一阵兵戈相击之音肃然惊起,数把长剑冷冷对应准了那执意不跪的数名朝臣,一触即发。   眉眼间飞快掠过一抹凌厉,沈长歆慢慢放下手。   然而还未等他的手臂挥扬而下——   “报!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士兵忽地连跑带喊地跑上殿来,高声传禀。   “启禀太子殿下!城外……城外大军压境!已入城门,马、马上就要攻破皇城了!” 第130章 变局   整个京州城内, 铁骑飞驰,马踏尘埃,数列军队迅猛疾驰, 共朝着皇城的方向而来。   为首的正是当今定国公镇远将沈震域, 身后随着轻衣铠甲的沈长欢与沈吟娆,英姿飒爽而发扬蹈厉, 策马直立自皇城之下,沈震域拔刀以对, 声色震撼。   “我乃镇远将沈震域, 奉陛下之命入城护驾, 清君侧,诛反贼,开城门——!”   厚重的朱灰色大门缓缓开启, 远处巍峨辉煌的大殿逐步映入眼帘,带着身后的千军万马,他策马前进,打马步入城内。   ……   大殿之上, 萧瑞闻言面容骤地一凝,不禁怔愕,“大军?!”   沈长歆眉宇轻蹙, 一瞬间似乎有些莫名的预感,回头望向殿门之外。那前来通报的侍卫长跪于地,不敢抬头,只颤巍巍道:“是……是镇远军!”   “是镇远将军与镇远副将, 携镇远军逼下宫城!”   殿堂之内,群臣再次震骇。   在队列最前的郝相郝兴宏眉目轻皱,似有些许的担忧与迷惑。萧瑞微怔了一下,旋即面庞化开了一抹霁色,目视着殿门外的远处,冷讽轻哂。   “我当是谁,竟是镇远军队!他们来的正好,你们且看一看,这是什么?!”   轻松一脱手,一枚半掌大的虎形兵符赫然现在掌间,在大殿金碧辉煌的照映下泛出些许冷光。   众臣定睛一看,一时间竟大为意外,此刻那被他轻携在掌中的,赫然正是那应处在镇远将手中的调遣兵符。他轻一收手,将兵符重新收在袖中,昂然道:“如今这镇远军的兵符已在我手中,即便今日这军队压城,他们也不过要听从我的命令。而你们,可还有谁不愿服从?”   那始终立在殿中不愿跪伏的几个臣子互相觑视,一时内心竟有了些波动。   “你错了。”——   一记冷漠凝定的声音突入传进殿中。   随着声音踏进的,是一道清隽冷淡的身影。   “镇远军的兵符,根本不在你的手中!”   萧瑞猛然扭过头去,只看到沈长歌面无表情地迈入殿门口。神思猝地一凝。沈长歆同样惊愕,狭长的眸骤然凝缩,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沈长歌?!   此刻本应在天牢内,被他的人秘密杀死的沈长歌!   他怎么会——?!   可还不等他们的疑问有所解惑,紧接着,另一队人立即跟着沈长歌的身后缓缓步入。赫然横立在殿门之前,临霜、沈震域、沈长欢……以及最后缓步出的——   当今的大梁陛下,以及太子萧珏!   萧瑞猛地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眼前那最后出现的两道人影,大为震愕!   ——怎么会!   那明明已被他确凿了确已昏迷不醒,被他控制在御居殿内的父皇,以及他倾了大半的兵力,掣肘在东宫的萧珏,他们怎么会——   倏地一大片的军队自殿门口涌溢进来,很快,便将那先前的一列兵队层层包围,兵戈相见一触即发。沈长歆目光一凝,连带着萧瑞想要后避,却立即便被另几人执刀围困。眼见大势不好,萧瑞眸光冷厉,死死地盯着那打头的人——   沈长歌。   沈长歌面无表情,淡漠说道:“你手中那半份,根本就是假的。从始至终,这一直都是针对三殿下你的一场谋局而已。”   “什么?!”三殿下震惊不已,冷冷地盯着他难以置信,目光冷冷地扫过他身后的梁帝与太子,心中极恨。   沈长歆眉头深蹙,眸光如针,身侧的拳已无声蜷握在一起。   “不错!”——   静静踏前两步,那一直面目冷肃的梁帝忽地出声说道。   ……   原来早在半年之前,梁帝早已看出那三皇子萧瑞似乎颇怀异心,时常暗中笼络朝臣,私似训府兵,明着深居简出不问朝事,却暗下对朝廷之事颇为关注。加之他这半年以来,常与国相郝兴宏与定国公的二子沈长歆行走颇近,渐渐地,便不由令他心中生出些许忌惮。   直到一次,沈长歌私下觐见——   沈长歌向他坦白,这几年来在他身边所出现的个中异样,怀疑自己的兄长沈长歆似与三殿下合谋,欲要挑则何时的时机,争权夺嫡之位。他就眼下的大梁朝局与后廷,对梁帝进行一场彻头彻尾的分析,故得出无论是后宫的好皇后与沈贵妃,还是三殿下萧珏与太子萧瑞,如今的形式,都已是触机便发之势,所缺差的,便是这样的一个时机。   而梁帝,完全赞同了他的说法。   加之这近几年来,梁帝也的确感到了郝兴宏在朝局背后似蠢蠢欲动,暗中着人遣查,也果真发现他在背地几番替着郝皇后与萧瑞增集势力,更无法不令他心生疑忌。郝氏乃先帝提拔,他有心铲除郝氏在朝中的势力,也暗中多少探查出郝兴宏自入朝来所做的一些恶行,可是,却缺乏一个契机。   于是,沈长歌便提出了这样一计——   他主动将临霜的身世向陛下秉明,也明述了自己的想法,提出十余年前岳远之一案,似同国相郝兴宏脱不开干联。岳远之在为太学院判之前,曾在御院中为皇族教傅,当今梁帝便就曾受其教导,梁帝虽授以其教时日不久,却对位赫赫有名的寒门教父极有印象,也曾对其私通外敌一事颇具怀疑,而今经他这般一言,他便已有了重翻此案的心思,也便认同了沈长歌这一计法。   令他们所没想到的是,还未等梁帝将临霜的身世适时脱出,锦心竟已私自将此事禀圣。于是梁帝便顺势而为,以罪臣遗孤的身份将临霜下旨处死,再刻意与沈长歌做戏自御居殿争执的一幕,传出梁帝气急攻心昏死的消息。他本是想用这一次意外,趁机试探在此情形之下,萧瑞会如何应对,却未想,一切,竟当真是朝着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而至于镇远军兵符……   沈长歌道:“我自会读书写字起,便一直好以竹宣配和烟墨来行书,竹宣与雪宣看似纸质极像,烟墨与水墨也色泽笔触也大抵相同。这是我私人的喜好,极少同外人讲起,故,非我身边人等,多不知此情况。”   “可是,若是如讨还兵符这般重要的事宜,若要我心甘情愿亲笔行书,又怎会不是竹宣与烟墨?而若非竹宣烟墨,又怎能证明,那是我本人所书?”   他轻讽一哂,自袖中将那封信函掷到地上,冷道:“你们百密一疏,以为只要是我亲笔文书便能拿到镇远军的兵符?殊不知我与大哥早已交代过,知这京中早有人对这镇远军虎视眈眈,私下便已令大哥伪造一枚假符,若有朝一日,一旦有何变故,必是京中有变,便立即用这假符应对,再遣军入京支援。”   侧目与沈长欢的目光相对,二人相视一笑。沈长欢心中复杂,当初沈长歌同他说与这些,他一直颇觉他这些筹谋太过谨慎,却未想,竟真有一日会用得上。   萧瑞仍愣怔着。   “不可能!”他呼吸急促,讶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半枚虎符,始终不敢相信,“不可能!你在诈我!这明明就是镇远军的兵符,怎可能是假的!”   “三殿下不信?”沈长歌微笑,“那殿下不放拔剑试上一试,看看这虎符,究竟是用于制造兵符的金铜所制,还是普通的石铁。”   萧瑞赫然愣住了,握着兵符的手掌微微有了些颤抖。他咬了咬牙,蓦地抽出身侧的佩剑,向着掌中的虎形符劈下,只听一声悦耳的叮响,那兵符立即劈作了两半,落在地上。   沈长歆的目光瞬时凝住了,拳头死死紧握。   默默盯着那两半兵符半晌,萧瑞霍然大悟,忽地爆开一阵大笑,笑声震响。笑声逐渐停住,他视线一转望向了梁帝,目光猩红可怖,“父皇,原来,你一直都在怀疑我,一直都在防着我!从没相信过我!”   “你错了,三哥——”   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脱口的却是一直立在梁帝身侧的太子萧珏,他缓缓走上前,平静地看着愤怒至极的萧瑞,平平道:“其实,父皇一直都给过你机会,哪怕只是在方才,只要你肯回头,或许一切都还有法转寰。只是你一直只念着自己的磅礴野心,你的欲望早已吞噬了你的心智,是你从没有掌握住机会。”   “你懂什么!”萧瑞却决不认同,涨红的目光哀而悲戚,似乎蕴藏着无法言说的欣羡与嫉恨,“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吗?你一出生就有高贵的身份,就能拥有一切!无论我再怎般努力,也无法匹及你半分!可是,无论是武学文才,还门径手段,我都没用任何不如你之处,可是凭什么,一切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不服!”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大心结与魔魇——   他自小在皇后身边长大,在外人看来,无疑身份尊贵,地位超然,可是,却永远都有人告诉他,他的生母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奴仆。无论他做什么,都永远比不上萧珏,那些明明摆在他面前,让他以为触手可及的一切,却永远因为他的身世,让他望尘莫及。   他不服气!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明明都同样生在皇家,他却要永远向他俯首称臣?   所以,他只有不断的往上爬,往上爬——爬到最高的地方,他要睥睨在所有人之上,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二哥。”并列在萧珏的身侧,沈长歌面对的却是另一人,道:“我早已与你说过,让你放下……”   沈长歆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眸光轻哂而冷讽。   他蓦地放声骇笑,手中止不住地鼓掌,几乎笑得不可自抑,“好!好啊!”笑声与掌声逐渐停下,他的眸逐渐凝缩,深暗的目光中迸出难明的恨意,“沈长歌,我果然是小看了你!”   沈长歌不说话。   “可是或许,这不会是最终的结果,你也可能小看了我。”   他又紧跟着说了后一句,眼底冰冷的笑意越来越盛,似隐含着某种残忍的异样。   沈长歌微怔,有些不大理解他话中之意,微微蹙了蹙眉。   “敢死队!”——   忽地一声高斥,大殿的两侧倏地涌进了一大批的林卫,一阵整齐的脱甲之音响起,只见所有人的腰际皆以铁链缠绕着一样球状的东西。他们的手中还纷握着两则火石,似乎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立即引火而起。   ——硝石!   竟是硝石!   几乎是一瞬间便立即认出了那究竟是什么,殿中所有人的神思都在瞬时间骤凛。   整个大殿中的气氛骤然混乱了,所有的大臣下意识起身逃窜,却赫然被门口萧瑞的军队层层阻拦。萧珏与沈震域沈长歌等人有序将梁帝围住,拔刀相对,高声怒喊:“护驾!护驾!”   沈长歆却笑得盛烈,满眼怨毒地看着那几人,声色愤烈,“沈长歌,你既不给我活路,那么,我们便同归于尽吧!这一次,我看你还能耐我何!哈哈哈哈……”   “你疯了。”   沈长歌颜容冰冷,神情却淡定得恍若未见,他只是一直异常淡漠地盯着他,无论姿容还是神态都似一种超乎寻常的淡然。   “就算是吧!”没有发觉他的异样,沈长歆依旧笑得狂烈,蓦地挥手下令,嘶冽的声线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点火!”——   然而随着他命令一下,四周的敢死队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静默如一场瘟疫迅速蔓延,四周皆陷入一场凝固的死寂。   长久的定格终于令沈长歆感到了一丝异样,他讶然地向四周看了看,再一次出声厉道:“敢死队!点火——”   沈长歌轻轻微笑,“二哥,这最后的结果,终究还是你小看了我。”   他眸目一瞥同沈长欢四目相对,心意互通般轻点了一下头。沈长欢眉目一厉,手中赫然扬起一枚虎形的令符,高声命令:“镇远军!忠君护主,诛杀逆贼,上!”   “上!”——   立即大片大片的军队如潮水一般疯狂涌进,四下兵戈震耳之声赫响。四周那捆绑了硝石的士兵猝地拔刀隔断铁锁,将那硝石火石全部摆脱。那些涌进的兵队与“敢死队”顷刻化作一股,瞬时便将萧瑞与沈长歆等人全部包围,刀锋向对,在劫难逃。   沈长歆惊愕万分,看着那徒然“倒戈”的一列敢死队伍,逐渐似乎明了了什么,冷笑,“你暗中替换了我的人?”   沈长歌诚实以对,“对付如二哥这样的人,长歌大意不得,自然几方全备。”   “二哥。”静静向前了两步,他叹息一声道:“你已再无支援,兀作无畏挣扎了。你到底是我们沈家之人,若你现在肯知错认错,父亲总会恳求陛下网开一面,留你最后一份体面。”   沈长歆的神色冷黯了下来。   他已自知无望,可就这般流为败寇,又怎心甘情愿?蓦地扬声长笑一声,他死死地盯住沈长歌,尖刻的话语如从齿缝中生硬挤出,恨意深绝,“不可能!”   随着这一声方才落下,他蓦地一反手,猛地将桎梏着他的几个士兵打倒,猛地抽出一侧萧瑞的佩剑,向着他的方向急冲而去——   周围无数把长刀冷剑从他身边划过,他却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痛觉。手中长剑冷挥,他飞速地朝着沈长歌疾掠而去。四周的人大惊失色,沈长欢与沈吟娆立时拔刀去挡,可是眼见那相隔的距离,却分明已来不及——   “三弟!”   “长歌!”——   ……   沈长歌面色一冷,立即敏锐地向后避退,手中同时横剑于胸,已做好了防守的趋势。可就在他即将掠至他身前的一瞬,沈长歆的剑势却徒然一转,竟生生绕开了他,直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临霜!”——   沈长歌大惊!   他折身掠去的方向,赫然正是临霜的方向!   沈长歌遽然睁大了眼眸。想要疾步阻挡,沈长歆却已然先他一步,环剑将临霜掣肘住。临霜大惊失色,下意识脱口呼唤,“少爷!”   可那锋利的剑锋却已紧紧贴住了她的脖颈,只稍一用力便即可毙命。   “临霜——”   “少爷!”   “沈长歌!”沈长歆得意地冷笑,剑锋一偏,瞬间便已在她的颈上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他的目光中携刻着刻骨的恨意,剑锋紧逼着她向后避退,道:“我杀不了你,捺不了你,那么,我就杀了她,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遗憾一辈子!”   “临霜!”静立在几步之外不敢上前,沈长歌目光嫉恨,几欲泣血,“沈长歆,你若敢动她——”   “左右我已避不过一死。”似乎知晓他想要说些什么,他苍凉一笑,手中的剑徒然坠地,蓦地扬开衣摆,那紧缚腰际上的一枚硝石毕现,他袖口一敛现出一枚火石,顷刻便将火石打燃。   沈长歌瞬时惊住,“你——”   他刹那想冲上前,拼了命地想要将临霜救出,身边的沈震域沈长欢等人却立即将他拉住,维护着梁帝与众人立即同沈长歆隔得极远。一颗硝石的威力虽不足以令整个大殿炸毁,可数尺之内却足以令人毙命,迅速退离到安全距离之外,众人的心绪仍不敢松懈半分,“护驾——”   “放开我!”他拼了命挣脱,眼看着他即将就要将那硝石点燃,心急如焚,“临霜!临霜——”   “放开我——!”   沈长歆笑意悠然,一手紧紧束缚着临霜,另一手中火石逐渐接近火芯,叹息道:“沈长歌,你赢了。但这一次,你便在你的遗憾与悔悟中,去享受你的胜果吧!这一世我输给了你,但若有下辈子,我一定会赢过你,一定……”   细小的火焰轻燎,那硝石的火芯瞬时已被点燃,火花轻溅,以飞快的速度朝着硝石的中心燃去。一片混乱之中,临霜却只是十分宁静地望着沈长歌,忽然绽放出一个笑颜。   耳边,蓦然似回荡起无数错杂的、清晰的话音——   ……   ——你叫什么名字?   ——‘冬梅’与‘临霜’本为一类,梅处季冬,临寒披霜,本也是佳意,但‘冬梅’直白,过于韵俗。相较之下,还是‘临霜’更为雅意一些。   ……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一时的欺辱自然可以忍让,可若长时受到他人的霸凌欺压,忍让,便会成了助长他人气焰的懦弱。   ——如果无法忍耐,那就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处境,变得比对方更强。   ……   ——我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好。   ——临霜,我不想等了。我想娶你,也只想娶你。   ……   ——我们不仅会有下一世,还有下下世,下下下世,生生世世……   ——而且我们不止会有下一世在一起,下下世也会,下下下世也会,我们要永远永远都在一起。   ……   ——临霜,我不想遗憾。   ……   …………   不想遗憾……   ……   所以……   终究……还是要遗憾了啊……   她笑得更盛了,眼眶中倏地有无数晶莹倾流而出。长久地注视着他,看着他拼命去挣脱,嘶喊,心中缓缓升腾起一丝坚凛。   徒然转过身,她倏地猛地紧抱住沈长歆,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狠狠推向大殿中最空旷的角落。高声呼喊:“快走!别管我——”   “活——着——”   ……   ——如果我死了……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   ——你记得,你要为自己而活,千万不要随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尤其是因为我……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努力去逃,离开京州,离开定国公府,往北走往南走都好,总之,一定要活着……   ——无论这一次,结果如何,你一定都要好好的活着。就算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你爹娘也好,你都要活着,努力活下去。   ……   …………   其实——   不管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能够遇见,能够相知,对于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幸运。   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是何结局,对于她而言,都已没有任何的遗憾与可惜。她永远都会记得,当初在她最迷惘,最彷徨的时刻,有一个少年一直在她身侧,给她鼓励,教会她坚韧。而她永远也都会依照他所说的,无论到了怎样的境地,无论经受怎样的挫折,都会努力坚强地面对。   所以,他的话,也同样是她想说的。   哪怕是我死去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   “不——!”   歇斯底里的喊声惊起,沈长歌猛然挥开身边的所有禁制,疯狂朝着大殿的角落奔去。   当那巨大的炸响徒然响起,整个天地都仿佛在瞬时间撼动了一下,一阵烟尘如浪铺面而来,众人下意识地伏身掩住口鼻。四下的空气中似有血腥气缓缓漫开,掺杂在迷蒙的烟尘之中。临霜只感到迎面一阵冲击的热浪,震得她五脏六腑都似乎一阵撕裂般的疼。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有一瞬的空濛,可失去的那一刻,耳边却似乎传来一声呼唤,仿若是从极远极远的方向传来,熟悉而绵长——   “临——霜——!”   ……   这一年,京州的冬季似乎格外的长。   时逢年节,几则有关皇城宫变的消息也在帝都各个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适前太子殿下谋逆的消息传遍了京都的每一个角落,不想时隔一月,一切却徒然倾转了一个方向。   三殿下萧瑞意欲谋反制造假象扰乱众听,当朝陛下伙同太子殿下萧珏引贼出洞,瓮中擒王。定国公府世子以谋遣调镇远军队,倾力助君捉拿叛贼。个中故事精彩起伏,趣味迭出,无疑已成了民间此刻茶余饭后,最为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时过不久,又一则旨意自民间广泛传开,称言国相郝兴宏在朝期间,结党营私,暗拢朝臣,连同皇后郝氏意图谋逆,图谋不轨,更身具戕害朝臣、党同伐异等重罪。据说数十年前,那曾闻名京州的太学院判岳远之一案,以及北境一役,当年的镇远军副将沈震林离奇亡故一事,皆与其脱不开干联,加之此次三殿下萧瑞举兵谋反,梁帝特此下旨,命刑部连同大理寺彻查两案,若当真含以冤情,必当依法严处,为冤者沉冤洗雪。   京州的民众们对此消息无疑是震惊了!   当年无论是岳远之私通外敌一案,或是镇远少将沈震林的亡故,在当时的大梁国内皆为一处惊骇人心的事情。而今时隔数余年,举国震骇的大案再次浮人视野,更加令人不免猜疑。那几日常有对当年之事怀有印象的京州老人在街流民坊间提起当年对两个个少年郎的记忆,寒门出身,却文采飞扬、才学隽逸的太学院判岳远之,以及那鲜衣怒马,恣意昂扬的镇远军少将沈震林,在当时那京州城中,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可谓一队曜目的文武双璧,而今再议,当令人大觉世事难料,唏嘘不已。众人只期盼倘若消息属实,当今陛下可为冤者平故昭雪,也算得对死者的一点慰藉。   然而无论这些消息流传得再怎般广泛,对于民众而言,终究都不过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聊之言,天家之事遥如云端,无论再如何为人探讨,终究也不过变作了一些奇闻乐趣,以供后人评说。 第131章 梦醒   仿佛做了一幕悠长而迷乱的梦……   梦中的她, 白衣长发,面拂笑靥,静静坐在紫竹苑中的梨树之下, 倚着树干认真读卷, 阳光从她头顶的树隙中慢慢坠下来,在泛黄的书页上静投下了点点的光斑, 她静静闭上眼,鼻息间都似乎回荡着那春梨的香味。   他就在她不远处的地方, 手中握着一把长剑, 就着梨花春雨利落地炫出一套套剑法。剑势似风, 凌厉电掣,四周的花瓣随着剑锋飘落,落满了他的周身与发间, 仿佛一片的映阳的冬雪。   然后很快,眼前的一切都被抽离而去了,眼中所映出的,是那一间幽闭的书房内, 她就着一盏轻烛提笔书写,纸上那一行字跃进她的眼帘,“公子如玉, 妾似陌尘,玉尘难合,与君长绝……”每一笔都似乎饮歌泣血,她惊讶地看着自己, 默默将那一封信咬牙搁至他的案头,凝思了许久决绝离去,却在转身的瞬间,徒落了一滴残泪——   泪花坠地,瞬间化作一片冰冷的谭泉,四周冰冷的寒水顷刻将她包围,把她整个人都层层地围裹,那些冰冷的水从她的鼻孔耳朵灌进来,让她无法呼吸,更无法动弹。她感到胸憋涨得异常难受,身体似乎被刺骨的冰冷撕裂,却依旧不受控的往下坠,一直往下坠——   ……   “临霜——”   “临——霜——!”   一个声音不断彻响在她的耳畔,疯狂的,嘶冽的。她震惊地抬头,只见远远的水面,另一个身影毫无犹豫地跃身坠下来。她惊愕地睁大眼,想要开口呼唤他,可是一张口却是无数的冷水瞬间灌进来,她眼见着他向她伸出手,他们两人却彼此错过了。眼前砰然炸裂开一阵耀眼的光亮,白得几乎刺人眼目,身前似乎有大片的热浪倾袭而来,挥散了她身边的冷意,也骤然拂得她远远摔开,似一只断线的风筝,缓而柔地倾坠于地……   她缓慢地睁开了眼。   ……   沈长歌大步走进紫竹院内,脚步快得极近于杂乱。   沈长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隔远便看见了紫竹苑的那些大小丫鬟们轻松地围在苑内围作了一个圈,正嘻嘻哈哈地谈论着什么。近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伴着沈长歌同刑部大理寺一齐核查有关萧瑞谋逆之案,只是方才刚回到这公府的院门口,便立即有人前来禀报,说是临霜已经醒来。   沈长歌自然急不可耐,连日常的安都未来得及入中院去请,便立刻飞身下马,直直奔向紫竹苑,他一同跟往。可方才走到门口,才发现沈长歌的脚步却赫地停住了,立在内苑与外苑的月门口处徘徊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踏进苑门——   ……   如今已是暖春,午时的阳光盛而不烈,浸透着云层坠进苑内,在苑中晕开一片暖光。临霜正静坐在苑中的藤椅上,身上雪白的衣袂随风微飘,淡然的神容宁静,似比那飘飞的梨花更为纯净。   在她的身侧,翠云红玉,阿圆秋杏,知书入画……全部围坐一团,哇啦哇啦地说个不停。知书入画对她的醒来喜出望外,环着她的手臂止不住地谈聊,氛围似乎格外的温暖而美好。   “临霜,你终于醒了。”   “临霜,你知不知道你真的睡了很久?”   “临霜临霜,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会昏迷了这么久……”   ……   她只是轻笑,接过了翠云悄声递来的暖茶,一一地浅言回答她们的话。耐心应答间,她的目光无意向两侧巡望,努力按捺着心中的迷茫,问道:“少爷呢?”   周围的众人们默定了一瞬,还不及说话,一个声音立即从远处传来,“临霜。”   ……   那个声音似有着些春风般的清凉,又隐藏着些微的紧张,徐徐传进临霜的耳畔。众人怔了一怔,一瞬慢慢地退开了一条道路,现出了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   静静立在远处,沈长歌的视线越过众人,默默穿透,落在那个众星捧月般的人影身上。   临霜亦望着他。   ……   这许久以来的所有希望、失望,思念、盼望,似乎在这一瞬,全部转化为无言的喜悦与激动,千万种说不出的情绪哽在了胸口,他定了一定,倏地一把上前,疾步过去拥住她。   怔了一怔,临霜旋即也探出臂,慢慢回抱住他。   四周的几个小丫头们下意识“哇”了一声,还没等出口,便立即被翠云与红玉眼疾手快捂住了嘴巴。悄无声息地传递了两个眼色,几人心照不宣地轻笑,立即识趣地快步退了出去。暖阳轻坠,梨花微雨,静静地投映在两人的身上。   ……   ·   屋室之内的小案上燃着轻浅而温馨的馨香。房间的窗扉轻敞着,春风徐来,雪梨落案,沁鼻皆是暖春独有的芬芳香气。沈长歌伸出手,轻轻将她揽入怀里,单薄却有力的胸膛抵在她的额头,几乎可清晰闻见他的心跳,笃定间似隐藏着些许不明的紧张。   这样怀抱了她许久,初时的激动被温热的倚连逐渐消化。随口散漫地谈聊着些许无关痛痒的话题,他一直执拗地不肯放开手,双臂敛得小心却紧密。   “你终于醒了。”低头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极温柔的动作抚慰却眷恋,他的声音不掩激动的沙哑。   她轻轻笑,舒服地偎在他的怀中轻微缩了缩,似乎也大觉恍然如梦。神思回忆起沉睡前的那一刻,总不禁有些迷茫,“我没想到……我还能活着。”   她清楚地记得,她在大殿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桎梏住了身上绑缚着硝石的沈长歆。硝石的威力巨大,她还记得那股铺面而来的热浪,似乎是无数扑面而来的烈火要将她撕裂烧灼。她选择这样做的那一刻,便是抱定了必死无疑的心态,她却完全没能想到,自己竟还会这样,安然无恙地醒来。   沈长歌没有说话,目光轻敛遮去了瞳眸,清瞳间无端蕴染了几分后怕似的忧容,他收了收手臂,将她环抱更紧了紧,连绵的吻落在了她的发丝与鬓角。   “幸好你还活着。”   幸好。   ……   几乎不敢再回忆起那一瞬的景象,在他的印象中,那几乎就是他这一世里,最大的噩梦。   当那一枚硝石在大殿中轰然炸响,整个空气中都徒然晕开了一层无形的血雾,仿佛天边被烧灼的红霞,却回荡着某种肃杀的腥气。   那一瞬间,他清楚看到她极迅地推开他,看到最邻近的镇远军迅速地包围上去,想要将她同沈长歆阻隔,可是那股逼人的火浪仍是一瞬轰袭,巨大的光芒似乎让他睁不开眼,他看见她被那刺眼的光吞噬。   等光芒殆尽,她便已被那股热浪远远弹开在地上,她的肘腕与额角有鲜红的擦伤,他立即奔过去,想要抱住她,唤醒她,却又不敢动她,他生怕她已经死去——正如上一世一般,眼见着她死于自己的面前,却丝毫无能为力。   令他没能想到的,是她竟没有死,可是,却长久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这几个月以来,他几乎寻遍了京州乃至梁国的各大名医,他想要有人能够治好她,可是所有人,皆表示对她的状况束手无策。他甚至悲观的觉得,或许这此生她都不会再醒来,她就这样永远这样睡着,永远再无法……   不过这样,也好。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在他的身旁,无论她是否会醒来,对他而言,都已是最大的慰藉。   ……   临霜轻轻微笑,抬起头凝神注视他,道:“你知道吗?我在睡着的时候,曾做过一个梦。”   他同样回视着他,认真聆听着她的话,神情温和。   “我梦见……我早就认识了你,我们就在这公府,在紫竹苑,早在我入苑之前,就已经相识相知过,我梦见我为你写过一封信,我跳下了枫林晚的寒泉,可我没想到,你也随我跳了下去……”   “你……”他的目光轻微一闪,眉宇间飞快掠过了一丝诧异,又很快恢复如常。愕然地看了她许久,声音很低,“你……都想起来了。”   那些他多少次午夜梦回,却从不想忆起,那些对他而言,最遗憾、永远无法弥补的悲剧……   听他此言,她似乎有了些明白,“所以,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目光微微有些低敛,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轻轻应声,“嗯。”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临霜泪凝于睫。她清楚的记得,她甘愿跃泉自尽,都是为了不令他有任何的牵念与犹疑,可却没想到,他竟会随她跃下……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要那样做?”沈长歌神色痛惜,“临霜,一直以来,你难道还不能明白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功名利禄,富贵虚荣,我早已拥有过,而我一直以来一直想要的只有……”   只有她。   他微微一默,眉宇间又逐渐舒展,微凉的手同她的手轻扣住,“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是为了我,若你就真的那么死去了,只余下了我一个,我又要怎样活着?”   “可你是沈长歌。”定国公府的世子沈长歌,也是这公府最为尊贵的嫡子。   她的心里有些苦涩,那时候的他,手握镇远军的半枚兵符,僵滞的局面一切都在等待着他去打破,而对她来说,她没有选择。   “这世上会有无数个沈长歌,可是我却只有你一个。”他心底酸涩,轻轻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角,眸亮如星,“临霜。”   “我知道,无论任何事,你可以毫不犹豫为我而死,但是,我们为何不想办法为对方而活着?”   “……”   “答应我,从今以后,无论何时,就算你是为了我。我们都为了对方,好好活着,好么?”   好在那些惊云诡谲,那些波折阻碍,终于都过去了。上一世他所遗憾的,不甘的,都可在这一世,倾尽全力去弥补了。   临霜心中大动,鼻尖微微酸涩。   同样回视着她,他的目光如星璀璨,就如许多许多年前,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一般亮灼。那样透彻的目光,蕴着些微的震惊与迷茫,却仿佛要探进她的心底。   心弦微颤。下意识地,她忽地探上前,轻轻吻住他的唇。   沈长歌怔了一怔。   那只是一枚极轻极淡的吻,鼻息间荡着她独有的栀子气息,犹若春夜里悄然盛绽的霜花,既微凉,又漫着清冷的芳香。不由自主地,他想要撷取得更多,猝然出手环住她的腰,热烈的吻烙下来,似轰然燃气的灼烈火焰,情意深浓,呼吸绵长。   深沉的吻仿佛跨过了这数年,这一世,抚平所有的酸苦伤痛,激荡了心底间最纯真热烈的感情。周遭的气息都似乎被蕴得温烫了,空气变得稀薄而昏沉。浓情的吻纠缠辗转,唇齿甘甜,气息幽婉绵延。   临霜的双颊泛出绯色,澈亮的眸仿佛漾着水光,她轻抵着他的胸口,感受到他胸膛温暖坚实的温度。平缓有力的心跳伴在耳侧,静静沉淀了她心头所有的迷惘。   四周无比的静。良久,她似乎有些羞涩,微声道:“那么,我们就一起老,一起死,好不好?”   沈长歌瞳眸轻闪。   静了许久,他忽然绽出一抹轻笑,顿了顿,伸手抓住了她的双手,转为十指相扣。低头埋在她的发丝之间,他的笑意浅然,声音比春风温柔。   “好。” 第132章 终章   三月春末, 草长莺飞。春光流丽,暗香疏影。   厉时三月,年前三皇子萧瑞伙同国相郝兴宏谋逆一案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   经查此次萧瑞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罪名属实, 加之暗拢朝臣、预谋犯上、私训府兵等几项各大重罪,萧瑞其罪难恕, 依律当诛。梁帝下旨将其贬为庶奴,于三月十四午后, 自斩刑台对此处以极刑, 其心腹府奴上下皆流放漠北, 永生不允其赦。   随着萧瑞的处刑一下,很快有关国相郝兴宏诬害朝廷官员,暗中构陷太学院判岳远之私通外敌, 自战场安排暗箭杀害镇远副将沈震林等几项陈年旧案也很快浮出水面。据刑部连同大理寺对国相府进行的数月封查,确认了当年无论岳远之私通外敌,还是有关沈震林的亡故,皆为郝兴宏的暗中所为。郝兴宏身边的副手为将公抵过避免死罪, 主动向人招罪了郝氏一族这数年来所犯下的所有大小罪行。巨大的党羽轰然倒台,整个家族如一片被狂风摧折的散沙,朝中重臣心存忌惮, 纷纷尽情上奏鄙责其过,唯恐与其有任何牵连。   对此结果,梁帝不由震怒了,很快敕下旨意, 诛郝氏上下五族当众处以斩刑,杀无赦。郝后自后宫为后多年,却伙同萧瑞与其兄长试图谋叛,许顾及多年夫妻情意,梁帝特免其死罪,废除后位,谪贬熟稔,永禁冷宫。   如此自然是令所有人都十分满意的结果,妄图谋逆,构陷众臣,此等奸佞宵小之辈,人人得而诛之。郝氏自京州的地位迅速一落千丈,身败名裂,大街小巷纷传起对其的鄙薄之词。以及对其所害之人的无尽惋惜。   很快到了行刑当日,沈长歌特意请休,曾带着临霜至刑场看刑。郝家上下近百口人,在刑场之上密密横列,哀哭震天。在那一群人中,临霜竟无意瞥见隐在其中的陆大嫂,被绑缚在家奴的一列,惊骇得痛哭流涕。听闻她将一切告予萧瑞后,萧瑞便将她置入国相府为宾款待,如今风水流转,终是法网恢恢,令她得到了相应的报应。   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望见了台下的临霜,整个人顿时激动不已,拼了命地挣脱,似想要祈求她出手相救。临霜只是漠然地撇开眼,听着监刑官一声令下,所有的哀嚎立时化作一片沉寂。   ……   一切似乎都终于回归风平浪静。半月之后,另几则自梁帝亲自下达的旨意昭示天下,方一传出立即传遍了整座都城。   当年的岳远之私通外敌一案水落石出,梁帝为慰藉冤者之灵,下意勾销其罪册,恢其官位,设立灵堂,载入史册;镇远副将沈震林含冤而逝,追封其为怀远将侯,设侯灵,遣众臣祭拜。   除此之外,宫变当日的所有护驾有功者均按功行赏,镇远将沈震域同副将沈长欢、沈吟娆等人护驾有功,均按功拟配个大小封赏。其余上下各忠臣良将亦纷下赏赐。当日不慎亡故者,梁帝特钦旨自京州设立灵坛,以厚礼抚恤其亲属。   赏敕中唯一不曾提过的,却是在此次宫变中作用最大的沈长歌,本应处于头功,却迟迟不肯受赏。众人不禁猜疑,纷测想着陛下是何心思。未曾想时过不久,一则新旨再次传至民坊——   定国公府世子之侍读陆临霜,查实乃前太学院判岳远之之独女,为人文隽贤淑,名媛姝丽,且自宫变中果敢无畏,机智威勇,故册封陵阳乡君,赐以御仙花锦褾,金花五色绫十二幅,金银千两。梁帝厚爱,又特赐她与定国公府世子沈长歌为良缘,择良日完婚。   定国公府近日以来,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的忙碌之中。   世子大婚,诸事繁杂,整个公府上上下下倾巢而动,皆共同为了此次的婚典布置筹谋,婚期定于四月下旬,紧促的时间使得整个公府上下氛围紧张,不敢放松丝毫心弦。时隔近一月,公府之内已然开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氛围蔓延,几乎蔓染了城内的所有角落。   然而无论外面是怎样的沸沸扬扬焦头烂额,紫竹苑内却依旧如以往一般的清逸安宁。沈长歌下过严令,有关婚礼的一切事物有任何的疑问,全权交由他来处置,不令临霜插手分毫。每日待在苑中待嫁,她至多需做的便是配合裁缝测量身量,挑选花样,可谓闲得发慌。沈长歌看得出来,便特意在婚期临近前夕带她出门赏玩,倚舟游湖,登山采桑,乐然恣意。   临近傍晚,马车在一处偏僻的府院前停下,他搀扶着她下了马车。在那个府院门口停驻良久,然后,推门而入——   仿佛是一处花海在面前赫然绽开。   视野所及之处,有无数的梨花旖旎相连,漫天纷飞。   临霜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眼。   这是一处空荡的小院,灰瓦土墙,石磨方砖,主次卧坐落分明,并无倾颓之态。只是廊柱的漆色已然残淡,苑内杂草丛生,显然已经废弃多年。院中种着两个高大的梨树,梨花枝蔓相连,遮天蔽日,如一层铺于天际的雪,梨花随风翻飞,俨然似一处梨园。   临霜有些怔愕,莫名的,她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了着某种预感。   “这是……”   “是岳府。”沈长歌静静答道:“是你的家。”   临霜一怔,虽然心中已有了些预备,可乍然听闻,仍旧感到了心弦一颤。   “我家?”   “是。”他点头,上前牵住了她的手,慢慢走过这接连的几个小院。   府院不大,却别有洞天,看似虽小,屋宇陈设却极为巧妙,亭台溪池齐聚,花叶繁盛妖冶。只是似因多年不曾打理,到底显得有些杂乱。一枝细长的枫藤探出院壁,倚连攀爬,慢慢覆着整面墙壁。交织错落的藤叶间,点点鹅黄星花轻坠,散落在绿藤之上,别样的典雅。   一颗粗壮的树下,一个小小的秋千静静坠这,漆色半退,看着已有多年。步进最近的一间居室,屋中的木桌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桌上还搁着一套完整的笔墨纸砚,那透黄的纸早已被经年的雨水浸得残破。已裂了痕的桌角有被尖刀篆刻上的一个小字——   远。   远。远之……   她的眸倏然有些润了,回过头,有些惊讶看向他,不可思议,“这里怎么还会在……”   沈长歌宁静回视着她。   “当年你父亲被陷私通外敌,举族受牵,我祖父私通人脉,在死牢中寻了几个适龄的死囚,平安将你们一家替换出来。那时你父亲与我父亲一直私交甚好,我祖父他们也坚决不信他会有私通外敌之举,可是当下的情形,唯有先让你们改名换姓,置与安全之地,等到时机成熟再行翻案。”   “可惜,不久正逢我二叔沙场战亡,定国公府混乱之下,一时便耽搁了翻案之时。岳氏既定下罪名,岳府上下也遭遇查封。我祖父担忧会有人借机自岳府中动上手脚,更行诬害,便花以重金,将这一处买了下来。”   他偏头,巡视着这间腐朽尘埃的屋室,走到房中的最深处,一伸手,将桌上的一处红绸扯下来。   红绸之下,静立着两块陈旧的牌位,临霜望过去,目光在触及的一瞬赫然凝定。眼泪倏地掉下来。   太学院判岳远之之位……   “岳氏处刑之后,我祖父为了掩人耳目,便制造了这两枚牌位,置于此处祭拜,他本定于复年为你父亲翻案,不想公府却遭此祸。再后来,等到一切落定,你们一家已不见了踪迹,我祖父寻了你们很久,可是最终也不曾寻到你们的身影。”   她脚步微动,慢慢挪移过去,走到牌位前,缓缓屈膝跪下来,开口,“爹……”   手指轻抚住襟口,她的眼泪瞬间倾坠。   从没有想过,父亲曾经还经历过这些苦难。   在她的印象里,一直觉得父亲是个十分厉害的人。他饱读诗书,会写无数种字,会写诗,有傲骨,似乎无所不能,他一直很钦佩父亲,也一直希望自己能够真正成为父亲所希望的,有傲骨的人。   而在这一刻,她才发现,她似乎根本不了解父亲,也根本从未体会过他。   好在,一切都已过去了。   ……   爹,娘。   陛下已宣告天下,称明当年你私通外敌的罪行乃佞臣诬害,他已为你洗冤昭雪。   这一次,你们可能安心了?   ……   并排在她的身侧,沈长歌轻撩衣摆,同样屈膝跪下,朝着牌位静静俯首三下,凝神望着牌位上的字迹,他轻轻启口,“岳世伯。”   清淡的声线笃定,“请您放心,您的冤屈,而今已经澄明,您的风骨,临霜也在传承。从今以后,我会替您好好照顾临霜,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爱她,还请您在天之灵放心安心。”   临霜轻怔,微愕地转过头。   他也同样偏过头看她,唇角温然微笑,伸出手,慢慢拢住她的袖摆,十指相扣。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一切都会过去。   而余生,还那样长。   ……   ·   定国公府世子的婚礼惊动了整个京州帝都。   四月下旬,定国公府宴开千席,宾客云集,整座京州官客贵族齐聚一堂,十里长街红妆倾覆,共同迎接这场盛大的婚礼。   彻耳的鞭炮震耳欲聋,即便隔着几条街巷,仍可听得十分清晰。欢乐的丝竹鼓乐一道弥漫,喧天的喜气几乎浸染了整个帝城,令人叹为观止。   十里长街两侧观者如云,联袂成荫,还没等到吉时,整个街巷便已几乎围得个水泄不通,这等空前的盛况却非仅仅只是因由这场婚礼,而是因由,民间盛传,此次公府世子所迎娶的,竟是一个小丫头!   一个身份低卑的丫头怎可做未来公府的主母?流言盛传间,民众对这准新娘的身份不由议论连连,众人只想一探究竟这丫头究竟是怎样的天资国色,竟可令定国公府世子倾心相付,甚至蒙的陛下的隆恩,降旨赐婚。   “我可听说,虽然这位少夫人是丫头出身,可却是个绝代的美人儿,那貌美如花得可是连大部分的公主小姐都不可及。而且据说那受冤的岳院判,正是她的亲父,她可是为了为父鸣冤,才委身公府为奴婢的!”   摩肩擦踵间不禁有人开始谈论,互相交换起近来所听闻的传言。一语方落,另一个声音立即升起,带着些茫然的疑惑。   “可我怎么听说,这丫头是岳院判之女只是个说辞,其实根本便不是,只是她身份太低,无法直接嫁予定国公府世子为正妻,陛下这才想了这个法子,给她抬了身份,说她乃忠臣之后,再嫁到公府去!”   “不可能吧!先前陛下不还曾因她是岳远之的后代曾赐过死罪?若不是岳氏之女,又怎会有这一档子事?”   “不是说那不过是世子跟陛下为擒敌一块设下的计?”   一个人哈哈聊笑,“反正不管怎样,这位少夫人便是丫头出身无疑。早知如此,我也该让我那闺女进公府伺候人才是!”   “哈,想得美,那你也得看你那闺女的相貌够不够的上这位少夫人才是!”   ……   嘻嘻哈哈的谈笑间,远处接亲的队伍终于迎近,冗长的车驾绵延极远,一眼望去如一溜火红的云。打头驾马的正是公府世子,一声红妆面朗如玉,笑意盈盈地穿过大街的人群。   队列的中央是一架四马齐牵的马车,车内的身影影影绰绰,映出一个女子妙曼的身形。虽望不清容貌,可见型已教人格外心怜。一阵风过间,车帘微微漾动,众目之下只见那遮面的盖头微微飘起,现出了一张绝美的容颜。   整个街道似乎瞬时消匿了大半的声息。   四下所有的流言蜚语似乎全部都变得无关紧要,所有人的思绪似乎皆顿停在那一闪而逝的容颜,才佳貌俊的贵家世子与风姿绰约的佳人,郎才女貌,才子伊人,无疑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马车静停在定国公府的大门之前,沈长歌翻身下马,以红绸挽着临霜,踏着脚下的红绸锦绣,跨过一院一院的门槛,慢慢走进众人的视线。周围的众人笑颜赞贺,震耳的鞭炮冲响连天。老夫人与长公主坐于上座,望着那一对缓缓而来的新人,由心的喜意蔓上笑颜。   “一拜天地——”   一片轰然笑语间,喜娘依例高声呼喊。   “二拜高堂——”   两人依着呼唤,纷纷跪地一一礼拜。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在指引之下相对而跪。   耳边继续传来喜娘的呼声,喜气高昂。   “夫妻交拜——”   望着头覆罗帕的她,他微微浅笑。   盖头下的临霜唇角轻扬。   静静弯身,二人相互恭礼,她头顶的凤冠呤叮作响。   “礼成——”   ……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   两世爱恋,几经遗憾,几经甘苦,而今千帆过尽,终成眷恋。   从此只愿能执君之手,不离不弃。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