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病》 作者:许乘月 文案:   在外人眼里,傅五公子系出名门、貌若冠玉、月韵霜姿、识谋善断、日进斗金……可惜身子骨病娇娇;   在自家人看来,五爷阴晴不定、皮里阳秋、喜怒无常、行事诡谲……可怕心性里狠辣辣。   傅五公子的专职侍药叶凤歌笑如糖刀:五爷乖,快喝了这碗药,我包你体壮、心甜、美百年。   叶凤歌的独家苦主傅五公子白眼骄矜:少废话,你倒是先“包”啊。   *温馨提示*:   日更,有事会在文案请假。架空平权,1V1,HE,小甜文,不考据。 女主大男主三岁。云氏缙系列,不看前文不受影响。   小剧场:   前一日黄昏。   傅凛冷眼决绝,当众咬牙狠声地对叶凤歌道:   “叶凤歌,即便没了你给的药,本公子也不会死。”   次日清晨。   傅凛浑身发抖,当众死不要脸地——   抱住了拎着包袱的叶凤歌。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傅凛不得不羞耻地承认,没了叶凤歌给的药,傅五公子不会死;   可若没了叶凤歌……   嗯,会死的。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叶凤歌,傅凛 ┃ 配角:很多 ┃ 其它: 第一章   深秋午后,忽有大雨倾盆,霎时间天地沉黯如晦。   傅凛眼前一片漆黑,神识如被撕扯,在清醒与混沌之间来回走辗。   身躯内明明腾着火烫,却又像被溺在厚重冰面遮蔽的寒潭中,胸前如有千斤重压,气息被压得破碎断续。   许是近些年调养得宜,比起幼年发病时那种似要将人神魂都碾碎的可怖滋味,此刻这种程度的痛苦倒还不至于让他承受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嗅到熟悉的花木淡香近在咫尺,似有柔荑垫起自己的后脑勺,接着他便被拥入一处温暖且柔软的所在。   “……傅五公子,傅五爷,行行好把嘴张开成不成?”   昏茫茫间,姑娘家柔润如缎的嗓音如一把璀璨星子洒在黑川之上,字字都烁着光。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嗓音。   这一切都让傅凛心安,心暖,心中大定。连胸腔那团堵了数日的郁气也散了大半。   却又并未全消。   为表达自己残余的不满,他尽量咬紧牙关,偏不让那人如愿。   “要先吃点东西垫着才好喝药……乖乖的,喝完药我请你吃梅子饴,好不好?”   傅凛心中忿忿冷笑。   她当这还是七年前呢?竟拿诓小孩儿的那一套来对付他。   如今的傅凛再不是当年那个孱弱孩童,不受诓的,少来这套。   许是见他愈发抿唇抗拒,那姑娘发狠似地哼笑一声——   “这可是你自找的。”   对方的话音未落,他就感到自己的双颊被人捏住,跟着就有一匙温热的清粥送进他的口中。   傅凛大恼,舌尖一抵就要将那口粥推出去。   混账叶凤歌,他如今可是爷!   这世上哪有被人按着灌粥灌药的爷。   “傅凛!你敢吐出来试试?!”   柔润如缎的嗓音像过了水,沉沉的,冷冷的。   凶巴巴的。   傅凛心尖一颤,也不知怎么的,齿关就没出息地松了。   逾期晚归的人竟还敢这么凶,简直不把他这个爷放在眼里……   过分。   ****   待到傅凛终于撑开沉重的眼皮,已是次日黄昏。   秋风拍着檐下铜铃,铃心美石轻击铃壁,有悦耳的啷当清音。   许是药力催动身上发了汗的缘故,傅凛总觉周身有黏腻捆缚之感,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无声吐出一口浊气后,他想撑着坐起来,才见自己被厚厚锦被“捆”得跟个粽子似的。   “起开。”他骄骄矜矜哼了一声,嗓音干涩无力。   原本靠坐在床头,双腿交叠压着被沿的叶凤歌闻声垂眸。   见那苍白矜秀的俊颜上有了淡淡血色,叶凤歌如释重负地勾了勾唇,“醒了?饿不饿?”   说话间,她随意将一册手稿放到床头小柜上,旋身下榻,倾身扶了他坐起。   被她那若无其事的镇定怄得不行,傅凛靠坐在床头暗自顺气半晌,又就着她递来的杯盏抿了小口温热清水。   片刻后,他才端着冷漠脸又哼道:“出去。”   “哦。”   叶凤歌捋了捋有些发皱的外袍,揉着脸打了个呵欠,竟当真转身就要走。   衣摆却被人紧紧拽住了。   “五爷还有吩咐?”叶凤歌回首,秀气的面上有看不出喜乐的淡笑。   傅凛虚弱地横她一眼,浅声轻嚷:“本公子都还没发脾气呢,你倒先声夺人了?”   让她出去她就出去,旁的事没见她这么听话呢?   “你还想怎么发脾气?嗯?”叶凤歌倏地转回身来,忍无可忍地轻捏了他苍白的脸颊,摆出“姐姐”的嘴脸,“我不过就晚回来两日,你就故意不喝药,是打算死给我看吗?”   她走时曾与他约好归期,结果临时有事耽搁了两日,昨日午后一回来就听说这家伙已自行断药两日,连饭也没吃几口。   “撒手,”傅凛着恼轻瞪着她,口齿含混地辩解道,“我没有故意,只是忙忘了。”   这两年傅凛身子大有好转,他自不愿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便想法子开始做些买卖。   不过他到底精力不如常人,在外抛头露面的事都交给旁人打理,自己就在家中运筹帷幄,虽说每日只是看看商情,对对账册,倒也半点不闲。   “再说了,替我侍药是你的事,你既不在,我凭什么要喝药?”   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换得叶凤歌翻了个白眼,松开他的脸颊,好气又好笑地在他发顶随手揉了揉。   “入冬后你就十九了,这么大个人,怎么还是不讲理?说得跟你乖乖喝药是为了我能长命百岁似的。”   这座宅子位于桐山半山,是前任临州守军主帅傅雁回名下的别业,七年来就住了傅五公子这么一位正经主人。   傅凛打小身子骨病娇娇,傅家将他安置在此独居静养已有七、八年,每月会有人来送钱送物,却总是来去匆匆,从不逗留。   如今虽有管事大娘领着十几个小竹僮、小丫头照应洒扫起居,但叶凤歌作为客居于此的侍药,是这宅子里唯一被傅凛允许随意出入北院的人。   当年叶凤歌初来时,傅凛还是个十一岁的小毛头,常年卧病在床使他的身量瞧着才与寻常七八岁的小小子差不多;而那时叶凤歌已快满十四,出落得亭亭玉立,在异常瘦小的傅凛面前自然就是个大人的模样。   那时叶凤歌虽有着一定要留下来的私心,却也是真心怜爱这病怏怏的小孩儿,不忍见他被家人放在此地自生自灭,两两相加之下,便拿他当亲弟弟似地照拂,任他再闹脾气也只是耐心地哄着护着。   人心都是肉长的,七年下来,两人就这么相依为伴,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了。   “你也说我是大人了,就别再像小时那样随意在我头上‘动土’。”傅凛有些不自在地垂眸,轻轻拨开她按在自己头顶的手。   这样并不过分的亲昵在两人之间算不上突兀,毕竟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不知为何,近来他心底对叶凤歌的这类动作总有些排斥。   他确定那绝不是厌恶,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抛开那股子叫人心浮气躁的困惑,傅凛眸底湛湛,轻声又问,“你晚归的这两日,是去哪儿浪荡了?”   叶凤歌用脚尖勾过一旁的雕花圆凳,顺势在床前坐下。   “我不是去绣庄送图样嘛,绣庄的东家好心替我引荐新门路,说有书坊想让我给一些书册画点人像画片儿。”   她别无所长,唯擅丹青,时常画些新鲜花样卖给临川和清芦两城的绣坊,赚些零碎银钱。   “谁缺你那点儿钱养家是怎么的?”傅凛嘀咕了一句,又有些不满地抬眼质问,“所以,你是花了两日时间,当场画完才回来的?”   虽说眼下他手中的生意才初具规模,但叶凤歌画图样赚的那点钱在他眼中仍是不够塞牙缝的。   但凡叶凤歌开口,只要他有的,他都能给,根本不需她劳心费神去赚那点辛苦小钱。   不过他瞧着叶凤歌乐在其中,便也不忍心制止她,由得她去。   “是那书坊东家前些日子去昌繁城买新铺子了,我只好在临川等了一日,待他回来才谈的,”叶凤歌笑吟吟望着他,“事情一谈妥我就赶紧回来了,昨日那样大的雨也没敢逗留耽搁,很义气吧?”   听她讲清楚了自己的行程,再看看她眼下因熬夜守着自己而生出的淡淡青色,傅凛心中那口没来由的闷气才彻底散尽。   他抬起下巴指指靠墙的立柜,唇角轻扬,“看在你又照顾了我整夜的份上,给你个东西。”   叶凤歌欣慰地挑了挑眉,笑着起身走过去打开柜子。   “对,就那个朱漆雕花的匣子。”   她美滋滋地捧着那个精致的匣子回到床畔,当着他的面就要打开,口中道,“还是长大了好啊,知道给姐姐……”   “瞎占什么便宜?谁同意你是我姐姐了?”傅凛心中一堵,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   可话才说完,他便倏地抿紧了唇,冠玉般的面上隐有懊恼之色。   他真不知自己近来是怎么了,一听她说这样的话就忍不住生气。   叶凤歌似乎怔了怔,片刻后才抬起笑脸,“是我失言了,五爷别动气。”   若无其事地笑觑傅凛一眼后,她才将那盒子打开。   里头躺着个精工细作的点翠花钿,两只斑斓的小蝶儿活灵活现地叠翼并排,轻轻一动便扑扇起翅膀来。   “很好看,瞧着也不便宜哪,”叶凤歌敛睫一笑,将盒子重新盖好,“多谢多谢。”   气氛有些尴尬。   傅凛明白是自己方才脱口的那句呵斥惹着她了,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梗着脖子道,“我要沐浴。”   “好,我去叫人备热水。”   ****   若无其事地从傅凛的寝房出来后,叶凤歌始终撑着面上的强笑,直到出了北院,过了游廊拐角,才涩然自嘲地低哼出声。   近一两年里,傅凛面对她时,言行间不经意流露出排斥与抗拒的次数越来越频。   每一次都像在提醒她,傅凛长大了,身上的陈年痼疾逐渐好转,有了自己的志向与天地,有了新的朋友和伙伴。   不再是当年那个孤单单、病怏怏躺在床上,扯着她的衣角要她保证绝不会离开的小可怜了。   “凤姐儿,你怎么像在哭?”   迎面而来的小丫头阿娆惊讶道。   叶凤歌回过神来,笑着以指尖沾了沾眼尾的水气,一弹指,语调悠然。   “我亲手养大的小小鸟儿,大约就要扑扇翅膀飞走了呀……忍不住提前伤春悲秋一番,让阿娆妹子见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啊,勤劳的月总她又开新文啦,只是修文狂魔又重写十几遍直到凌晨呢,哭笑不得.jpg 第二章   虽说中途有叶凤歌喂过几顿药吊着,可傅凛毕竟是昏沌沌卧床三日才醒,身上一时还不大提得起劲,精神也有些恹恹的。   神思不属地在浴桶里泡了半晌后,他还是扯了手边铃绳,唤了候在净室门外的小竹僮顺子进来帮忙,自己就闭起眼理着心头那团乱麻。   七年前傅凛刚被送到这儿来时,宅子里的人手全是从临川傅家大宅拨过来的老油条。   那些家伙瞧他年纪小,又病怏怏的,打量着他约莫是活不长才被傅家丢过来等死,对他的事便敷衍应付。   直到叶凤歌来到他身边,才终于有人肯不厌其烦追着他喝药、吃饭。   在他发脾气时一遍遍哄着,在他发病卧床时一夜夜守着。   那时他每每发病,在床榻上一躺就是十天半月打底,想到院子里走两步透透气都没法子;叶凤歌不忍心,便时常去院子里照着模样画许多画儿回来给他解闷。   有许多次,厨房的人随意敷衍些不合他口味的饭菜,叫他食不下咽,却怎么也不肯另做,叶凤歌便摸黑带着他去厨房里,在菜架前搭个小凳子抱他站上去,笑嘻嘻地让他自己选要吃什么。   可以说,在他记忆中所有柔软温情的画面里,全都有叶凤歌的身影。   若按常理,她当得起他称一声“姐姐”。   但他不想讲这理,偏不乐意。   虽说不明白为什么,就是不乐意。   每当她摆出一副“姐姐”嘴脸时,他心中就会忍不住蹿起无名火。   随着年岁的增长,那股无名火还越烧越旺。   先前叶凤歌离开寝房时虽浅浅笑着,可傅凛瞧得真切,那笑分明是没到眼底的。   他知道自己那句话多少伤着她的心了,可他不打算立刻就去低头认错。   以叶凤歌的性子,若他这会儿追着去低头,她不蹬鼻子上脸、逼着他叫上几十声“姐姐”才怪。   他得想出个不必叫她“姐姐”就能讨她欢心的法子才行。   不过,在想出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之前,他最好躲着她些,免得一不小心又杠上,那就不好办了。   ****   拖拖拉拉沐浴更衣后,已是正戌时。   傅凛懒怠走动太远,便交代顺子去将餐食取到北院的小厅来。   这宅子里的人都知道,五爷虽身子骨娇气,却并不喜事事让人近前伺候。此刻未得他吩咐,小丫头小竹僮们就只在厅外的廊下远远候着。   簌簌灯花声中,傅凛拢着披风歪靠在椅背上,美玉般的面上冷冷淡淡,偶尔状似随意地抬眸瞥向门口。   顺子机灵利索,没多久就端了餐食进来。   两荤一素,再配上软茸白粥,虽清淡些,可对躺了三日才醒来的傅凛来说倒也够了。   傅凛一动不动地瞪着眼前的饭菜,眼底眉梢活像沾了雪似的冷嗖嗖。   他还没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心中并不愿意叶凤歌这时过来;可她当真没来了吧,他又无端端怄得想挠墙。   看什么都觉得难吃透顶。   候在旁边的顺子不知他为何忽然生气,茫然又忐忑地绷紧了后背,大气都不敢喘。   就这样僵了好一会儿,才听傅凛淡声脱口,“我的药呢?”   他素来是个不耐烦喝药的,平日里总是找许多稀奇理由与叶凤歌讨价还价,巴不得能躲一顿是一顿,这会儿竟主动问起药来,莫说顺子呆了,连他自己都有些困惑地拧起眉。   难道在昏昏躺着的那三日里,有谁偷换了他的脑子?   好在顺子很快回过神,忙不迭应道:“还熬着呢,凤姐儿亲自守着火,说是等五爷吃过再饭消消食,药就刚好能得了。”   傅凛这才缓了神色,懒懒“哼”了一声,拿白瓷小匙在粥碗里搅了两下。“她……我是说叶凤歌,她吃过了?”   “是。”顺子似是想到什么,嘴角忽然翘起。   “笑什么笑?”傅凛扭头瞪人,颇有点迁怒的意思。   顺子紧了紧嗓子,飞快解释道,“就是想起先前去厨房拿饭菜时,瞧见闵肃给撑得走不动路的模样,可好笑了。”   闵肃是傅凛的护卫,平日里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有时连傅凛都不知他藏在何处。   不过,人总是要吃饭的,在厨房碰到闵肃不稀奇。   稀奇的是闵肃那个面无表情又没什么话的人,竟会毫无节制地暴饮暴食,以致只能形象尽毁地瘫在小厨房的一角……   就真的很好笑啊。   说着说着,顺子实在忍不住,垂着脸吃吃笑出了声。   傅凛想了想那画面,也难得跟着扬了唇,“他怎么忽然胡吃海塞起来?”   顺手舀了一匙白粥送进自己嘴里。   “听说是凤姐儿故意逗他,激他‘以饭会友’……凤姐儿那食量,不是吹,再来三个闵肃也赢不了啊,哈哈哈。”   别看叶凤歌身量纤纤长长,却有个无底洞一般的胃,尤其爱吃肉食;小丫头阿娆还曾玩笑地同她说,“凤姐儿怕是老虎修成了精”。   顺子越笑越欢,全没注意傅凛黑着脸,恨不得将那白瓷小匙咬碎成渣。   ****   食不知味地喝下半碗粥后,傅凛面色沉沉地回了寝房,坐在外间的桌旁闷闷生气。   莫名其妙的叶凤歌,闲得慌跑去招惹闵肃做什么?!   见鬼的“以饭会友”,七年都没说上超过二十句话的两个人,有什么狗屎交情?!   亥时,叶凤歌端着药推门而入,见傅凛竟坐在外间而不是躺在床上,不禁“咦”了一声。   傅凛正在气头上,又拉不下脸去问她为什么招惹闵肃,便一言不发地抢过她手中的药碗,仰脖子一口饮尽了。   他难得这般痛快,不必哄着劝着就自己将药喝了,若换了平时,叶凤歌必定会很高兴地揉着他脑袋夸半晌。   可两人下午才因着那句“姐姐”闹得别扭尴尬,这会儿他的脸色又不大友好,落在叶凤歌眼里,就是打发她赶紧走,不想看到她的意思。   于是她接回那空药碗,笑着轻道,“早些睡吧。”   便转身走了。   待她退出去后,傅凛才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扶额,烦躁躁在原地踱了好几圈。   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头那团乱麻是越来越理不清了,他只好自暴自弃地进了里间,脱衣上榻,蒙头睡觉。   可哪里能睡得着呢。   在被中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他又气闷地坐起来,拥被靠在床头,将自己的发顶薅得乱糟糟。   心浮气躁间,他扭头瞥见床头小柜上有一本眼生的手稿。   这寝房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叶凤歌能任意进出,既这册子他瞧着眼生,想来就该是叶凤歌的东西了。   傅凛唇角不自知地微扬,动作轻柔地将那手稿拿过来翻看。   “《十香秘谱》?制香的配方么?”他噙笑嘀咕了一句,倾身将床头的小烛台挪得近些。   悄悄看看她平常都在读些什么书,或许,多少能想到些讨好她的法子呢?   秋夜寂寂,灯影幢幢。   安静地将那手稿看了两页后,傅凛的玉色俊颜上已染了透骨红晕。   灯花“哔波”一声响,惊得他整个人抖了抖,做贼似地四下看看,再飞快将那手稿放回原处。   假作无事地缩回被窝躺好,闭上眼却又觉得耳烫。   他伸手抓了抓耳廓,哪知却越抓越烫。   一路烫到脖子,烫入心肺。   烫到头发最末末,烫到脚趾最尖尖。   那本手稿,一定有毒…… 第三章   那本“有毒”的《十香秘谱》,正是叶凤歌从临川那家书坊新接回来的活。   书坊老板希望她能画几幅与内容相称的人像画片儿,刊印时添进去一并成册,这才特意给了她一份誊抄本,以便她对照着内容构思画面。   昨日她回来时见傅凛的情形不太好,怕他夜里突发高热,便在床边守着,顺手拿了那手稿翻阅。   今早与傅凛闹了别扭,她就将那手稿给忘了。   夜里去送药前,她是想起来要将那手稿拿走的,结果一进门就见傅凛甩脸色,心下怄了火,又将手稿忘得一干二净。   等她洗漱完回房,准备除衣上榻了,才猛地一拍脑门,懊恼地直跺脚。   若是旁的东西倒罢了,明日再去拿回来就是,可偏是那本《十香秘谱》。   那可不是什么正经书。   虽说傅凛未必就会注意到那册子,可凡事都架不住个“万一”。   即便如今的傅凛在旁人眼中已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爷”,但在叶凤歌眼里却始终是个小孩儿。   那种书……   “小孩子看了会长不高。”   叶凤歌红着脸嘀咕自语,越想越觉得不妥,赶忙将外袍拢好,匆匆出了房门。   她住在北院的东厢,离傅凛所居的主屋并不远。   哪知才走出没几步,就碰见与两名小竹僮一道抬着梯子的小丫头阿娆。   “凤姐儿,你夜游呢?”阿娆眨了眨眼中困泪,软绵绵的笑音压低。   叶凤歌止步,也学她那样压着嗓笑回,“落了本书在五爷房里,想去取回来。”   “那书,凤姐儿急着要用吗?”阿娆掩唇打了个呵欠,随口道,“五爷怕是睡下了,我们才将主屋廊前用不上的灯给灭了来。”   听她这样说,叶凤歌立刻便改了主意,“那我明日再去吧,不急用的。”   傅凛的睡眠本就不太好,难得今夜早早睡下,她哪里忍心再去扰他。   况且,既已风平浪静地睡下了,想必就是没看见那本书才对。   ****   翌日辰时,早起的叶凤歌到小厨房觅食,见昨夜在北院主屋值夜的顺子已端了碗面坐在桌旁,不禁诧异。   照惯例,在傅凛起身之前,值夜的人得在寝房隔壁的耳房里候着才是。   傅凛的睡眠向来不好,每日最早也得巳时才会起身。这会儿离巳时还有一个时辰,值夜的顺子就已在这儿吃早饭了,实在有些反常。   “顺子,是五爷今日早起了,还是你躲懒偷跑了?”   当年叶凤歌刚来没几天,就察觉院中老仆们对傅凛的事极不上心,奈何她在傅家也只是个客居的侍药,实在说不上话,只好暗地里多照应着些。   过了两三年,临川傅家那头才知这宅中的老仆们敷衍,另拨了稳妥可靠的宿大娘过来管事。   宿大娘到底是傅氏本家大宅出来的,瞧出那些老仆不像话,嘴上不提,却隔三五月就新进几个小竹僮、小丫头,几年下来,便不动声色地将前头那些老仆给换完了。   陆续进来的这些年轻人都是桐山本地的贫家子,能在傅家名下谋一份薪饷不错的差事,自是欢喜又珍惜,做起事来勤快伶俐,将宅中大小事都照应得妥帖。   再加之傅凛虽有时脾气古怪些,却并不是个苛刻的主人,别业里也没有临川主宅那样多规矩束缚,是以这些年轻人对比自己大没几岁的傅凛虽敬畏,却并不生分,平常宅中的气氛大都是和乐随意的。   忆起当年事,叶凤歌疑心旧事重演,神色不禁严厉起来。   顺子正吸溜着面条,抬眼迎上叶凤歌的目光,慌忙将面条咬断,急急解释,“凤姐儿别恼,我没偷懒!五爷起了,可他不让进去,非要叫我先过来吃早饭!”   叶凤歌这才松了眉心,无奈笑斥:“他还没吃,你倒先吃上了。”   她原本算了时辰,想说自己吃完早饭后就正好熬药,待送过去时傅凛也差不多消食了,她也可以趁他喝药时将那手稿偷偷拿回来。   这会儿一听傅凛早起了,她便赶忙去隔壁小间取了药来,拿清水泡到熬药的小砂罐里。   又问了顺子,听他说傅凛没有吩咐传早饭,叶凤歌放心不下,便请掌勺大娘替她捞了碗面,又将厨房特地给傅凛准备的肉末粥一并端了。   临走前,她对顺子道,“我过去盯着五爷把早饭吃了,你慢慢吃,吃完后将药熬了端到北院来就是。”   顺子点头应下,又笑嘻嘻地指指叶凤歌手中托盘里那碗面,“凤姐儿,你忘了给面添浇头,待会儿怕要馋得抢五爷粥里的肉末吃。”   “看把你给机灵的,”叶凤歌笑弯了眉眼,转身将托盘凑到掌勺大娘跟前,请她给添了一勺酱肉炒的浇头,“我是那种会抢你五爷碗里肉的人吗?”   她话音一落,灶前烧火的小竹僮抬起笑脸,和顺子异口同声道,“你是啊。”   ****   叶凤歌端着托盘来到北院主屋的寝房外,两手不得空,便抬起脚尖推了推门。   哪知门却是闩上的。   这间寝房内大有乾坤,除了傅凛本人与叶凤歌可以任意出入外,若未得傅凛允准,连闵肃这样的高手也不敢擅闯。   所以那门闩向来是个摆设。   今日种种事情都透着古怪,叶凤歌心中不安,顿时将昨日那点不愉快抛诸脑后,隔着门板扬声急道,“傅凛!”   里头乒铃乓啷一通乱响,似是仓促间碰倒了什么东西。   叶凤歌更急了,“傅凛!你再不吭声,我就叫人来踹门了啊。”   说完,她于焦急中一个转念——   还叫什么人哪!   果断退后两步,抬脚就往门上踹去。   门开了,傅凛捂着额头一脸痛苦地站在那里,从牙缝里迸出痛音,“恭喜你,大仇得报。”   叶凤歌尴尬站好,凑上去偏头打量着他,目光关切又歉意:“你一直不吭声,我怕有什么事,谁知你就站在门后……”   傅凛没好气地揉着额角瞪向她,却忽然莫名其妙地红脸,心虚地撇开头。   “去小厅里吃。”   “随你,”叶凤歌正朝里头张望,没瞧见他面上诡异的红晕,“你方才把什么碰倒了?”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傅凛是故意挡在门口,不想让她进去。   “搭衣服的那个木架子,”傅凛垂眸,伸手去接她手中的托盘,“晚些叫顺子进去收,咱们先吃饭。”   “咱们”这词咬音古怪,有淡淡别扭,又像藏了点异样的甜。   叶凤歌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举步走在前头,“我拿着就是。方才不是撞到你了么……”   “我撞到的是额头,又不是手。”   傅凛跟上来,执拗地将她手中的托盘接了过去。   想着盘子也不重,叶凤歌便没再与他争执,由得他去了。   “昨日的事,你不准瞎想,也别同我置气,我只是……”傅凛目视前方,清了清嗓子,“总之,我没要同你生分。但我是大人了,你别再拿我当小孩子看。”   他的音色原本通透澄澈,只是中气略略不足,加之此刻的语气又格外诚恳,就无端添了几许低沉沙哑。   意外地……有些勾人。   叶凤歌心跳漏了一下,愣了片刻才扭脸笑望他,“你难得这样大大方方将话说开,倒真有点大人的样子。”   说着,她抬手挠了挠突然发痒的耳廓。   余光瞥见她重展笑颜,傅凛顿觉神魂归位,通身是说不出的愉悦。   “那,昨日是我乱说话,我认错了。你若还气不过……”   误会冰释,叶凤歌心情也大好,笑着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惹得他疑惑地转头看来。   “你乱说话叫我难过了一夜,我打你这下,就扯平了。”   见她不记仇,傅凛心下被暖得一通乱跳,急忙撇开红脸,漂亮的薄唇止不住飞扬。   ****   小厅内的饭桌是张红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两人对桌落座后,将各自的早饭端到面前。   这里不像临川那头的傅家大宅规矩多,二人相处也自来随意,没有什么“食不言”的约束,叶凤歌拿起筷子的同时,口中也没闲着。   “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又睡不着了?”   他打小睡眠就不好,有时能翻来覆去一整夜。   傅凛垂下眼,捏着甜白小匙在碗中胡乱搅着,“睡着了的。”   若不是床单……他压根儿就不想醒。   想到昨夜的梦境,再想想那不知该怎么办的床单,顿时脸红到脖子根。   他本就面白如玉,每每面红耳赤便特别显眼。   这会儿又满脑子全是梦里那些“污七八糟”的画面,那脸就从“白玉”成了“血玉”。   叶凤歌抬眼瞧见他脸红得像要冒烟,顿时惊了,“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就要站起身去探。   傅凛慌张道,“没、没事!你的面要坨了,还不快吃。”   “真没事?”叶凤歌疑惑地看着他。   “有事会跟你说的,不用总盯着我。”傅凛垂下红脸,状似认真地开始进食。   若有所思地吃了好几口面后,叶凤歌还是觉得不对劲,再度抬头看过去,“你有心事?”   傅凛略抬了抬眼,目光却只到她面前的碗,便再没往上挪了。   虽明知她不会瞧见他脑子里那些画面,可还是不大敢与她对视。   他心跳得厉害,怕一开口嗓音要打颤,只得默默摇头。   叶凤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碗里,恍然大悟地笑了,“馋肉吃呢?”   大约是想问她要,却又觉得不好意思,这才脸红的吧。   傅凛正愁不知该怎么替自己圆场,她倒贴心地送来梯子,当即便点了头,别别扭扭地盯着她碗里那几片酱肉。   “你这几日的饮食还得是清淡为主,只能给你一片。”   叶凤歌纵容地笑笑,顺手从自己的碗里夹了一片酱肉递过去,“呐,使小勺接着。”   傅凛的早饭是肉末粥,自然就只有个甜白小匙,手边并没有筷子。   他眸心湛了湛,目光闪烁地轻道,“麻烦。”   略倾身凑过去,就着她的筷子将那片酱肉吃了。   叶凤歌呆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筷子,双颊抹了尴尬的绯色。   这混小子,吃就吃吧,用得着连筷子也……   “这酱肉不错,”傅凛端起粥碗挡住唇角偷笑,嗓音微哑,“甜的。” 第四章   其实话才说完,傅凛就有些后悔,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那本书果然有毒。   害他做了一夜污七八糟的梦不说,这会儿竟连言行都轻佻起来。   幸亏叶凤歌还在为筷子的事尴尬踌躇着,虽听到他的话,却并未深想,随口漫应道:“嗯,掌勺大娘添了些甜酱腌的。”   傅凛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咚”地落回原处。   有些事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可千万别在这时被她看出什么端倪。   安安分分吃了两匙肉粥过后,瞥见叶凤歌还在瞪着筷子发怔,他抿了抿唇,长腿往桌下一抻,轻轻踢了她的脚尖。   “你光盯着那碗面,就能饱了?”   叶凤歌讪讪抬起头,见他神色如常,不禁自嘲轻笑,硬着头皮重新拿起筷子。   往年傅凛还小时,她偶尔也会顺手用自己的筷子喂他。   想来方才他也只是一时没过脑子,她若再计较下去倒显着矫情,除了将场面闹得更尴尬之外,并没有什么用处。   各怀心事的两人意外默契,俱都假装方才无事发生,像平常一样随口说几句闲话,就将早饭给过了。   唤了厅外的小丫头来收拾碗盘后,叶凤歌对傅凛道:“顺子晚些就送药来,你是回寝房等……”   傅凛猛然想起自己藏在寝房柜子里那坨床单,赶忙清了清嗓子,“悄悄”抬手轻揉着额角,无声地截下了她的话头。   他那“暗自忍痛”的倔强模样果然让叶凤歌愧疚噎住,心疼地皱起眉。   “是方才……我踹门时给你撞的?”   傅凛飞快将手放下,满脸大度,“没事的,不疼。”   叶凤歌嗔他一眼,走过去俯身打量他光洁的额面,“伤着哪里了?”   温热馨香的气息近在咫尺,傅凛心中一悸,唇角上扬,“小伤而已。”   他也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只要叶凤歌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他心中就说不出的畅快欢喜,天大的疼痛难受都忍得下去。   从前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可经过昨夜之后,他好像有些懂了。   “别动,”叶凤歌扶住他的头,指尖一点一点在他额角发沿探着,终于摸到那小小的肿块,“都肿了……你房里还有化瘀的药膏吗?”   “没了。”   “我房里有,走吧。”   ****   当年叶凤歌初来时,本是被安顿在南院的一间客房内住下的。   后来她发觉宅子里那些老仆对傅凛十分敷衍,他所住的北院寝房从无值夜的人。   那时傅凛的病情比如今严重得多,半夜突然高热是常事,因着没人值夜,总要到次日早上才会有人知道。   叶凤歌实在是放心不下,便主动担负起值夜的活,在傅凛寝房的外间住了至少有两年。   后来宿大娘接手管了院中事,妥帖地安排了小竹僮们轮流值夜,叶凤歌自也不必继续在那外间将就了。   宿大娘原本还是安排叶凤歌住回南院客房,但傅凛当场就闹了好大一通脾气,那架势,仿佛谁敢将叶凤歌从他身边带走,他就能点火烧房子似的。   宿大娘无奈,拉着叶凤歌在他跟前好说歹说哄了两日,这才得了他妥协让步,同意将叶凤歌就近安顿在北院东厢,与主屋寝房只隔着半个院子。   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傅凛心下模糊意识到叶凤歌是个女儿家,便从未踏进过她的房间;实在有事急着找她时,也只是站在门口等着。   今日乍然被叶凤歌领进房里,虽只是被安顿在外间窗下的坐榻,却也足够他心跳怦然了。   趁着叶凤歌进里间取药膏,他使劲揉了揉脸,徐徐定住心神。   抬眼将周围的陈设扫视一圈后,心中那暗戳戳的喜悦迅速又被一股烦郁盖过。   房中四下整洁、素简,甚至有些空落落。   一看就是随时可以拎包袱走人的模样。   “当住客栈呢?”他心中轻恼,伸手抓过坐榻上的一个软锦垫放到背后,歪身靠上去。   叶凤歌取了药膏出来,见他似乎悒悒不乐,满脸好笑地走过来,“这又是怎么了?”   早上还犟说自己是大人了,这一时高兴一时又不高兴的性子,分明就是小孩儿嘴脸。   “我头疼,”傅凛眯着眼缝,撒气般轻嚷,“整个脑袋都疼。”   叶凤歌最受不得他这种撒娇而不自知的模样,当下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见他脸色是不大好,她便将嗓音放得甜甜柔柔,哄人一般,“若你不忙着去书房,我可以先替你按一按,之后再抹药膏,成不成?”   “这几日没什么忙的,后头的事还要等消息。”说着,傅凛偷偷将脑袋偏过去些,正巧是她方便伸手的角度。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活像一只收好利爪,乖乖等着顺毛的小兽。   叶凤歌眼中盛满柔软的笑,站得更近些,替他松了束发的青玉冠。   纤长十指探进发间,轻重合宜地抚按,让傅凛心中又开始扑通扑通闹腾起来,耳朵尖又悄悄燃了火。   怕她要听到自己纷乱的心音,傅凛索性先声夺人地开口道,“昨夜吃饭时听顺子说,你邀闵肃‘斗饭’,把人给放倒了?”   叶凤歌手上微顿,旋即咬着笑唇“嗯”了一声。   昨日她被傅凛怄到,有心想避着不与他一同吃晚饭,便独自先去了小厨房,恰好碰到闵肃。   她与闵肃实在称不上什么交情,打个招呼后就各自吃饭,本是相安无事的。   后来嘛……嘿嘿,总之她是大获全胜就对了。   听出她的声音里藏着愉悦笑意,而那份愉悦显然是因闵肃而起,傅凛的牙根紧了紧。   “你无端端招惹他做什么?”   “没招惹啊,就刚好碰到,”被他这一追问,叶凤歌突然心虚地垂下眼帘,望着他墨黑的发顶,“我也是随口说说,原以为他不会搭理的。”   哪知闵肃也是闲极无聊,再加上掌勺大娘与烧火竹僮憋着坏在旁煽风点火,他脑子一热就应下了。   虽说同在这宅中生活了七年,但两人从未同桌共食过,闵肃对叶凤歌那可怕的食量一无所知,当场输了个底儿掉。   傅凛听出她这是藏着半截话没说,心中顿时又慌又烦。   不过他也知叶凤歌的性子吃软不吃硬,此刻她明显不想说真话,若强追着问,只怕两人又要闹僵。   于是只得按捺下刨根问底的心思,抿紧了唇,脑中转得飞快。   ****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后,叶凤歌便停了。   转身从小药罐子里挖出活血化瘀的药膏,在掌心里搓热,“坐好,脸转过来。”   傅凛“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坐直,转头面对她,密长的双睫掩住星亮眸子,略仰起脸。   许是两人这些年太过亲近熟悉,叶凤歌已许久没有留心傅凛在长相上的变化。   此刻秋日晨光透过窗户纸从他背后渗进,沿着他的身周描了金色光晕。   墨发似缎散落,银袍像一泓倒影着月华的春水,衬着他面若冠玉、眉眼如画。   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病弱瘦小的稚童,已长成了这般出色的模样。   好看得不像话。   勾人心魂。   招人垂涎。   傅凛等了半晌也没动静,倏地睁眼,恰巧撞到她直勾勾怔忪的目光里。   叶凤歌如梦初醒,登时羞耻地红了脸,赶忙将掌心的药膏揉上他额角小小的肿块。   “你方才是……”傅凛忍笑,才起了个头,就被强势打断。   叶凤歌恼羞成怒地略添了力道,疼得他“嘶”了一声。“闭嘴,别说话!”   方什么才?!   方才什么事都没有!   她堂堂一个正经人,怎么可能无耻流氓、丧心病狂地对着亲自照看大的小孩儿发痴!   ****   被叶凤歌押着回到主屋喝药时,傅凛原本还有些紧张,怕她会发现自己藏在柜子里的“秘密”。   结果“堂堂正经人”叶凤歌太过心虚,趁他在外间喝药的当口,冲进内间将那本《十香秘谱》抓起来藏到怀中,拔腿就跑。   傅凛疑惑地绕进内间,瞥见空空如也的床头小柜,顿时无声笑开。   仿佛就是这一朝一夕的功夫,七年来两人之间习以为常的平静就被打碎,乱成了一锅粥。   可正所谓不破不立,傅凛知道,从这一乱起,许多事就该不同了。   不过,叶凤歌对他实在太重要,他是断断不能轻举妄动、任性而为的。   得先好好想一想才是。 第五章   需要傅五公子“好好想想”的事太多,其中最最迫在眉睫的,显然就是被他藏在柜子里的那张床单。   对他来说,被胡乱团成一坨塞在柜子里的那张床单,绝非寻常的床单。   那简直是张能夺命的床单。   叶凤歌走后,傅凛长身僵在房中,面红耳赤地瞪着紧闭的柜门。   眼前零碎闪过昨夜梦中的某些场景,胸臆间逐渐腾滚起莫名的羞耻、无措与焦躁,却又偷偷夹杂了点不太要脸的甜。   大多数人在面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时,总是容易无端惊慌,就如此刻的傅凛。   其实再过两三个月他就满十九了,按说对昨夜将床单弄“脏”的事不该陌生。   奈何他打出娘胎起就病弱得像养不活,从前瞧着总像比同龄孩子长得慢上好几年;昨夜之事,若换个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儿郎,只怕早习以为常了,偏到了他这里还真就是头一遭。   再加上他自幼缠绵病榻,被安顿到桐山来后,更是与“离群索居”没两样。在这般遭遇下长大,他对着旁人时性子难免有几分古怪、疏离,自就没谁愿对着他那心思莫测的脸谈些“少年郎必经之事”。   而他唯一肯亲近待之的叶凤歌终究是个姑娘家,压根儿没想到这茬。   况且,要说这件事他最不想让谁知道,那必是叶凤歌无疑。   他虽似懂非懂,却也隐约意识到,若叶凤歌知道昨夜自己在梦里对她做了些什么,她大概会拿石舂将他碾得比药粉还细。   他不是没想过把床单偷偷扔掉,或干脆找个僻静处一把火“毁尸灭迹”。   可转念一想,管事宿大娘是个细致人,若叫她发现北院主屋寝房里少了条床单,只怕能带着宅子里几十号人掘地三尺,那叶凤歌能不知道才怪。   纠结许久后,他咬咬牙打开柜门,取出件冬日里才用得上的宽厚大氅,硬生生将那床单给裹了进去。   ****   今日在傅凛跟前当值的竹僮名唤承恩。   先前顺子来送过药之后,承恩便接了顺子的班,一直在寝房外头的廊柱旁安静候着。   听得背后有开门声,承恩赶忙转身迎上去。   傅凛站在门内,只拉开小小一条门缝,淡声道:“承恩,你会洗衣裳吧?”   他依稀记得,洗衣房里的活是宿大娘安排众人轮值去做的。   “会!”承恩重重点头,“五爷有衣裳要……”   话还没说完,傅凛已举步行出,将大氅裹成的包袱塞到他怀里。   “去西院温泉。”   承恩与傅凛同年,在宅中竹僮、丫头们中间算是年长的,没有顺子、阿娆他们那样活泼多话,性子还算憨实稳重。   他虽心中奇怪为何大早上要去温泉,为何去温泉之前要先问会不会洗衣,又为何不走侧门那条更近些的路,而要从后门绕出去……   虽疑惑重重,老实的承恩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抱着那包袱紧紧跟在傅凛身侧。   傅凛举步徐行,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闵肃,你今日不用跟,自己歇着去吧。”   不知藏身在何处的闵肃出声应下。   ****   这座别业就傅凛一个正经主人,西院的房间自都闲着。   除了个把月会有人来洒扫一次,以及有时叶凤歌会押着傅凛来温泉泡一泡之外,这里平日大都是静悄悄的。   温泉是山间原本就有的一泓活水,早年傅家建宅时圈进西院一并盖了。   院墙外头有几棵枝繁叶茂的百年皂角,此刻正当季,肥硕的皂角子在枝头上晃晃悠悠,热闹得很。   待承恩捧着一大把皂角子回到温泉室,窝在池边坐榻上出神的傅凛回魂,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谁问也不许说。”   许是因着有求于人,心中又羞赧的缘故,此刻傅凛少了平日那冷清清的疏离,小小别扭的神情倒是个少年郎该有的模样。   “五爷放心,我不说,”承恩忍不住咧嘴一笑,垂下脸大着胆子嘀咕道,“其实也不必害臊,哪个儿郎都这样过来的。”   说完,承恩端了小圆凳来坐在池边,将那床单浸到散着热气的温泉池中。   傅凛若有所思地抿唇,盯着他忙碌的背影半晌后,忽然开口,“每个人都……这样过来的?”   不全是那本《十香秘谱》“有毒”的缘故?   其实承恩平日里话不多,不过此刻就只他们两个年岁相近的儿郎,加之傅凛的态度又比平日亲和些,承恩也就少了些拘束。   见傅凛似乎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承恩嘿嘿笑着,边洗着床单边充当起“答疑大哥”来。   气氛融洽,傅凛便又问了些从前半懂不懂的事,得了承恩一一解答后,他心中松了许多,宛如拨云见日。   少年人之间的交情,在这种话题下最是容易突飞猛进。   虽承恩再三对傅凛保证,绝没有人敢因此笑话他,他心中还是有点别扭,不想这事被叶凤歌知道。   很怕她会因此反感,甚至疏远他。   待到床单洗完,傅凛与承恩达成了共识:若是有人问起这床单,就说是承恩不小心洒了茶水上去。   ****   回到北院已过了午时。   听说叶凤歌拿了纸笔不知躲到哪里画图去了,傅凛顿时没了胃口,敷衍地喝了半盅鸡汤后,就踱回寝房去小憩。   他也没回内间,随意搭了条小绒毯在临窗的软榻上歪着,不多会儿,就迷迷糊糊入了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目所之及的一切,都是七年前刚被送到这宅子来时的模样。   连床榻上那个病歪歪的自己,都是七年前那副又瘦又小、面无血色、随时要断气的模样。   他看到那个瘦小的自己虚弱地靠坐在寝房的床头,别扭地瞪着紧闭的屏风处,一会儿恼,一会儿笑,紧张又期待,像是知道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   接着,果然就有紫红色衣裙的小姑娘绕过屏风款款近前,床榻上那个小傅凛原本恹恹无神的眸子倏地晶亮。   他知道她叫叶凤歌,昨日来过,前儿也来过,每次来时,手中都端着药。   他讨厌喝药,因为不管怎么喝,他也没有好起来。   所以他讨厌端药来的每一个人。   她第一次来时,他便偷偷触动了房里的机关,墙上藏着的暗棍飞出来打在她的腹部。   待她第二次再来时,他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可她却笑眯眯地说,她没有记恨他,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丢下他走掉。   他想,自己待她那样坏,她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可他又很希望是真的。   “瞧,我给你画了院墙下的锦葵来,是不是很好看?”叶凤歌眉眼笑成弯弯月,将一幅画亮到他眼前来。   小傅凛眼中有泪,恼羞成怒般挥开她,“没有颜色,不好看,我才不要。”   其实他明明很想要的。   无论好看不好看,那都是叶凤歌特地画给他的。   只给他一个人,旁人谁都没有。   可他又怕收下那张画后,会让叶凤歌看穿“傅凛其实很好哄”这件事,往后便不肯再多费心思哄着他了。   他贪心,总想让她多来哄着些。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叶凤歌并未因他的拒绝而生气,反而笑眯眯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裙,“瞧,就是这样的颜色。好看吗?”   小傅凛泪眼中已有软色,却仍是倔强地抿紧了唇。   他原本不觉得画上那种叫“锦葵”的花有多好看,可若那花和她一样,那就是真的很好看了。   “你若不喝药的话,将来就长不高。”   她有一把极好的嗓音,不凶人的时候,总是软融融、清甜甜的。   小傅凛别扭地撇开头,“喝了药也不会长高,别人都说我快要死了。”   她笑着凑上来抱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别听他们瞎说,我就是被派来帮着你长命百岁的。”   “那你会一直在这儿吗?”   “只要你听我的话,每顿乖乖地吃药,我就会在的。”   小傅凛很敏感地察觉到她话中那丝微妙的余地,心慌得忘了别扭,细弱双臂倏地攀紧她的脖颈,执拗追问。   “一直吗?一辈子都在?”   她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一辈子是很长的……或许,等你长到我抱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   “为什么不能留了?”   “因为,那时你就不需要我了呀。”   ****   傅凛整个人弹了一下,蓦地惊醒。   仿佛梦境重现,叶凤歌端着药碗推门而入。   傅凛眼中有恍惚的着慌,双手撑着软榻坐起身来。   叶凤歌瞧着他神色不对,赶忙将药碗放在花几上,匆匆走过来以手背探他的额温,“怎么……”   却被傅凛伸手环住了腰身。   叶凤歌僵了僵,却到底没有计较他的唐突冒犯,反倒满面心疼地伸出手去,“做噩梦了?”   掌心才堪堪触上他的发顶,她立刻想起前日傅凛才因她这个动作闹过脾气,当即便要将手收回。   他却像头顶长了眼睛似地,抬起右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还出人意料,讨好乞怜一般晃了晃脑袋,主动拿茸茸发顶在她掌心蹭了好几下。   即便是小时的傅凛,也只在偶尔病中糊涂时,才肯这样毫无遮掩地同叶凤歌撒娇。   这下叶凤歌是彻底傻眼,秀气的面上浮起茫然红云。   虽说傅凛性子别扭不是一日两日,可近来种种的古怪行径还是让她觉得反常。   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后,傅凛徐徐抬头,俊秀玉面微仰,直愣愣望进她的眼底。   朦胧潋滟的眸子泛着恍惚的浅红,莓果般的薄唇轻启,沉嗓是半梦半醒时特有的沙哑。   “叶凤歌,我听你的话,每顿都乖乖喝药;若你抱不起我来,就换我来抱你。”   这是七年前的傅凛说过的话。   同样的人,同样的话,穿过七年相依相伴的时光再次落进叶凤歌耳中……   她满面通红地咽了咽口水,深深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点毛病。   居然听出一丝当年绝对不曾有过的缠绵情愫。   叶凤歌,你怕是要疯! 第六章   叶凤歌有些不自在的眨了眨眼,忽略掉自己面上淡淡热烫,以手掌抵住傅凛的额心,将他的脸推得离自己远了些。   “突然卖乖,必有所图。”   傅凛眼中逐渐清明,缓缓垂了长睫,低声笑叹,“被识破了,真是遗憾啊。”   叶凤歌心中一松,没好气地瞪着他,重重拍了拍仍旧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撒手!有事说事,再胡乱动手动脚,当心我忍不住打你。”   为加强威胁的语境,又或者是为了缓解自己先前多心的尴尬,她凶巴巴捏着拳头在他眼前挥了两下。   “别以为我只是嘴上说说,当真会打你的。”   傅凛笑着松开她,徐徐靠回软榻,手肘支在榻上,姿仪慵懒地以掌托腮。   腮边有浅浅绯红。   叶凤歌转身去花几前端药,傅凛的声音在背后追着她的步子:“我前两日送你的那个点翠花钿,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叶凤歌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那枚花钿,却还是诚恳作答,“可那样式未免浮夸……”   那枚双蝶花钿是以金箔制成,再用翠羽的色泽点缀;与寻常的花钿只流于平面的纹样不同,那两只蝶儿交叠的双翼却是活生生能振翅的。   花钿是姑娘家用来蔽于额面,作妆点用的饰物。   寻常的花钿都是薄薄一小片,无论花鸟虫鱼都只是扁平图样;可傅凛给的那枚却是会扑扇翅膀的,活泼灵动是不假,却也着实浮夸了些。   叶凤歌一边说着,端了药碗回身来,见傅凛脸色微变,这才恍然顿悟,原来那不是从外头买回来的,而是傅五爷亲手做的。   于是她赶忙改口,“只是过于华丽。”   ****   傅凛曾祖母的父亲官至临州府匠作中郎,正是数百年前主持绘制临川新城建造图的人。   傅家的这位先祖私下颇擅奇巧手作,著有《匠作集》传家,图文并茂地收录了他生平做过的各式成品,还有许多奇思妙想却未及落实成形的稀奇玩意儿。   傅家这位先祖显然是个心思玲珑、意趣丰沛的妙人,那本传家的《匠作集》涉及门类繁多,不但有用途正经的屋宅机关、城防工事、宝船战舰,还有不少一看就知是哄妻儿开怀的精巧物事。   由于傅家后人仕途通达,几百年来偃武修文者众,却再没出过一位那般匠心意趣之人,那本《匠作集》便被闲置在这宅子的藏书楼中了。   直到傅凛被送到这里,因体弱不便出门,藏书楼里那本《匠作集》便成了他除叶凤歌之外最亲密的“伙伴”。   七年来,他对照着《匠作集》中的流程工序,再加些自己的巧思改良,做出了不少稀奇精致的玩意儿,其中泰半成品都送给了叶凤歌。   从傅凛此刻那失落恼郁的神情来看,那枚双蝶点翠花钿很显然也是他的手笔。   听见她那来不及收住的小小嫌弃,傅凛“哼”了一声,抬眼望天。   “没说不好看,”叶凤歌将药碗递到他面前,软声赔笑,“我很喜欢的。”   “既喜欢,怎么不见你用?”傅凛满脸写着不高兴,显然并不接受她这亡羊补牢般的安抚。   想着毕竟是他一番心意,叶凤歌自知理亏地清了清嗓子,字斟句酌地小心解释,“那个翅膀,它会扑腾。若当真要用,是不是过于……童趣了些?”   试想想,稍有一点动作,额面就有两对色彩斑斓的翅膀不住扑腾;若给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小姑娘用上,那倒当真是可爱得很。   可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啧啧,得要多厚的脸皮才有那勇气。   傅凛扭脸不看她,重重哼道:“你得答应我,待会儿就把那花钿贴上,否则我拒绝喝药。”   叶凤歌为难地皱了眉头,想了想,还是让了一步,“好吧。”   她想,就贴一会儿,然后就说自己要找地方画图,躲着摘掉就是。   “三日,”傅凛像是察觉了她心里的算盘,狡黠地勾起唇,“我会随时检查的。哪时我瞧见你没贴着,下一顿药就得免了,同意吗?”   “别闹,”叶凤歌索性将药碗抵到他唇边,“赶紧喝药,晚些凉了就不好了。”   傅凛倏地扭开脸,唇角噙着恶劣的偷笑,“你若不答应,我就不喝。”   那模样,像极了那种扯小丫头发辫的混小子。   叶凤歌头疼不已地沉吟片刻,“好吧。”   总归是他精心费神做来送她的礼物,就惯他这一回吧。   ****   既贴花钿,自就不合适素面朝天。   叶凤歌无奈地淡扫娥眉、薄施粉黛后,在傅凛贼兮兮偷笑围观的注视下将那花钿贴上额心。   傅凛噙笑盯着她的脸左右打量片刻,这才心满意足地叫上承恩往书楼去了。   叶凤歌忍下心中淡淡的羞耻,迎着丫头、竹僮们艳羡、好奇、惊讶、探究的目光,假装淡定地抱着纸笔,硬着头皮一路行到中庭花园墙角下的凉亭。   若是平时,她在房里躲足三日也就过了,偏偏今日约了闵肃来这里画图,实在躲不了。   昨夜在厨房碰见闵肃时,她惊觉闵肃身形高大魁梧,古铜的肤色很有几分豪迈刚毅,加之五官深邃、气质硬朗,与《十香秘谱》首卷中那个战将出身的男角儿似乎很合,顿时起了心思,想请闵肃得空时让她照着画一画。   可她与闵肃毕竟没什么交情,怕闵肃不肯,便试探地提出比谁吃得多,赢家可以要求对方帮忙做一件事。   其实她就是试试,心想着若闵肃不应,这事也就作罢,结果掌勺大娘与烧火小僮在旁跟着架秧子起哄,竟当真激得闵肃应下了。   闵肃是个重诺的人,早上傅凛带着承恩去温泉时交代他今日不用跟着,他便趁空主动来找叶凤歌兑现承诺。   叶凤歌得闲时会画些图样拿出去卖钱,这事傅凛从不反对,还吩咐了管事宿大娘照应着,及时添置她需用的笔墨纸砚与颜料等物,宅子里的人自也都知道。   这回叶凤歌去了一趟临川回来,只说新接了书坊画人像画片儿的活,她在众人眼里并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性子,旁人自都以为是寻常话本子,倒也没谁深究细问是给什么书配画。   闵肃自然更不会多想,一听只是要照着自己画人想画片儿这种小事,便愿赌服输地应了。   到了约定的申时,闵肃果然如约而来。   叶凤歌额心那对扑扇着翅膀的蝶儿实在打眼,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闵肃见状,竟也忍笑挑了挑眉。   “不要在意这种小事,”叶凤歌抬起指尖轻点向自己的额心,赧然垂脸,抿笑按住那对扑棱棱的小翅膀,“若是丑着你了,就请克服一下吧。”   其实那花钿模样精美、色泽璀璨,配着叶凤歌秀雅的五官也算相得益彰,凭添了活泼灵动,使她看上去比平常多了几分俏皮娇丽。   只是她素简惯了,行事做派也多豁达洒脱,今日突然精致起来,她难免拘谨不自在。   “不丑,”许是见她尴尬,闵肃朴实无比地安慰了一句后,随手指指凉亭正中的石凳,带开了话头,“我坐这儿?”   叶凤歌四下看了看周遭景致,最终指向靠墙那面连接两根圆柱的围栏长凳。   “还是坐那儿吧,有那几株锦葵衬一衬,画面也生动些。”   闵肃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   叶凤歌在亭中石桌上铺开纸张,又拿了墨锭与砚台过来,口中对闵肃道,“晚些阿娆忙完手上的活,会帮忙送茶果点心来,委屈你先枯坐片刻。”   “无妨的。”   闵肃本就不多话,叶凤歌与他又算不得多相熟,三两句话后也就没得聊了。   好在叶凤歌画起图来时总是心无旁骛,闵肃平常又总藏在暗处不声不响,两人就这么沉默相对,倒是谁都不觉得为难。   ****   叶凤歌画图走的是工笔细描的法子,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将将画了点大致的轮廓。   她暂时停下手中的笔,动了动发僵的脖子,对闵肃歉意地笑笑,“只怕明日还要劳烦你一回。”   闵肃耿直正色,“晚上再赛一顿,你赢了再说。”   “江湖儿女,也好意思这样斤斤计较的吗?”叶凤歌随口调侃着,又轻轻转着脖子。   这连串动作下来,额心那两对小翅膀又调皮地扑腾起来。   “再动,你那蝴蝶怕要飞走了。”闵肃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却难得地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   叶凤歌这才想起额心的花钿,两颊骤然一烫,忙不迭以指尖虚虚遮住额心,笑得尴尬。   “你……”   话音未落,凉亭外的碎石小径上传来幽幽凉凉的几声咳嗽。   叶凤歌与闵肃双双扭头。   扶疏花木交相掩映的小径中,玉色织金锦披风衬着傅五公子那一身的月姿霜韵。   他唇角浅浅勾着似笑非笑的弧,眉目间似有烁烁流光。   不知为何,叶凤歌看着他此刻的神情,心中浮起一个古怪的想法——   若是人的神情能散发出气味,那此刻的傅凛,多半是酸的。 第七章   随着傅凛举步近前,亭中两人才见他身后跟着端了茶果点心的阿娆。   傅凛往侧边让了小半步,阿娆得了示意,赶忙越过他进了亭中,麻利地将茶果点心摆在石桌上,便匆匆退下了。   叶凤歌定睛细瞧,不禁一愣。   点心中不独有各色糕点,还有她平常很爱用来当零嘴的五香肉干。   先前她只是请阿娆拿茶果点心,并未说过要拿肉干的。   只愣怔了片刻,她很快明白定是傅凛特意吩咐阿娆替她拿来的,心中不禁泛暖。   这些年来,傅凛虽时常别别扭扭、搞三搞四地出些恼人怪招“折腾”她,却又总在不易察觉处时时关照着她。   阿娆与顺子他们那拨小孩时常在她面前玩笑说嘴:五爷对凤姐儿纵得呀,闹得咱们都觉得凤姐儿是这宅子的另一位主人了。   他虽明确且强硬地拒绝当她是“姐姐”,可他这些年的言行举止,至少是真真将她当做了这宅子里不可缺少、不容轻忽的一份子。   这对万事不贪心、不强求的叶凤歌来说,已然足够。   想到这些,叶凤歌百感交集地笑了,看向傅凛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柔软起来。   ****   闵肃站起身,恭谨地向傅凛执了礼,波澜不惊道:“若五爷与凤姐儿有事要谈,属下就先行……”   “无事的,你们接着画。”傅凛与叶凤歌远远对视片刻后,抬手扬了扬手中的一卷书册,这才不疾不徐迈进亭中。   叶凤歌噙笑摇了摇头,想起他小时也是这样,最见不得她与旁人走得近,像是生怕她与旁人太好,就会将他忘到一边。   “你不是去书楼了?这才半个时辰就坐不住了?”   她每每这样好声好气与人说话时,轻柔嗓音里天生自带一抹恰到好处的淡甜,并非开口就能叫人惊艳的婉转悦耳,却是上好春茶一般,有种叫人回味的微甘。   傅凛径自走过去站到叶凤歌身旁,神情自若,“我实在放心不下,来瞧瞧‘我的’小蝴蝶,是不是飞走了。”   语毕,偏过头,作势认真地看了看叶凤歌额心的花钿。   这话里隐约有种阴阳怪气的内涵,显然已在亭子外头站了好一会儿了。   闵肃一时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叶凤歌则是没好气地笑瞪着傅凛,顺手从小碟中拈了棋子大小的杏仁饼,轻轻塞到他口中。   “数你话多!想在旁凑热闹可以,但得好生坐着不许捣乱。不然我可不管你爷不爷,说翻脸就翻脸的。”   这般自然而然的亲昵之举,几乎是立刻就捋平了傅凛周身那层无形的炸毛。   傅凛微微弯了笑眼,以齿衔住那枚小巧的杏仁饼,含混应道,“你家五爷可是个稳重的人,从不捣乱。”   说着,就在桌旁的石凳上落座,从容地翻开手中的书册。   他先前听说叶凤歌请了闵肃在这里画人像画片儿,当即明白必定是画给那本《十香秘谱》的,哪里还坐得住?   虽明知叶凤歌不至于出格到让闵肃宽衣解带以便作画,且以闵肃古板刚直的性子,也绝不会答应这种荒唐要求,傅凛还是满心焦躁,急急出了书楼过来探看。   方才一进亭子来,他便不动声色地瞧过了桌上的画纸。   很好,画上男子的轮廓很显然是衣衫齐整的,傅五爷勉强满意。   就暂且不计较她对着旁人面红红傻笑的样子了。   哼。   ****   毕竟叶凤歌是请闵肃来帮忙,茶果点心原也是请阿娆特意为闵肃备的。   见傅凛当真安安分分的坐着,她便放心下来,拎了小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打算端给闵肃。   却被傅凛抬手截去了。   傅凛拿走叶凤歌手中的那杯茶,先下手为强地浅啜一口,才抬头对她无辜笑道,“我渴了。”   说着,又抢着拎了茶壶重倒了一杯,朝闵肃那头推了推,“这杯给你。”   闵肃谢过,上前来接了那杯茶饮尽,又默默坐回原处。   再三确认傅凛着实没有捣乱的迹象,叶凤歌这才没了顾虑,重新提笔。   ****   叶凤歌左手负在身后,纤秀的脖颈微垂,专注的目光只在画纸与描绘对象之间来回往复。   坐在她身旁的傅凛眼角余光时不时斜斜上挑,有些贪恋地偷觑着她那专注凝神的模样。   淡淡妆点过的秀气面庞上,额心花钿的小蝴蝶翅膀忽扇忽扇,像是某种专属的印记。   小蝴蝶翅膀随着她挥毫作画的举动不住轻颤,连绵不断扇出许多无形蜜粉,一层又一层在某个人的心尖上堆成小山。   自酿成蜜。   傅凛的胸臆之间猝不及防地翻涌出一股连绵不绝的甜浆,齁得实在有些受不住,赶忙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清幽香茗接连入喉,总算将那股叫人颤栗的浓稠蜜意化开了些。   他抿住唇畔逸出的那丝笑,心道叶凤歌真是想太多,他怎么会傻到捣乱?   他非但一点都不会捣乱,还要大力配合,明日也放闵肃不必当值,好好地来给她画。   毕竟,若是延误了她作画的进度,那就意味着她还会用这么好看的模样与闵肃相对更多次。   傅五爷可是个会算账的人,怎么会吃这样的亏?   这可是他!的!姑娘!   想到这里,他将一盘云片糕轻轻向闵肃那头推过去。   得让这碍眼的家伙多吃多喝,堵住了嘴,就没机会再花言巧语惹他!的!姑娘红着脸傻笑了。   闵肃有些受宠若惊,不无疑惑地对上傅凛的目光。   见傅凛颔首示意,闵肃也不忸怩,起身走过来将那盘点心接了,又坐回原处眼观鼻,鼻观心。   见闵肃目不斜视地专心吃糕点,傅凛满意地点点头,拎起茶壶重新斟了一杯茶。   将自己喝过的那个杯子斟了七分满后,傅凛状似随意地长臂一展,将茶杯递到叶凤歌唇边。   叶凤歌正全神贯注地作话,余光瞥见唇边递了杯子来,便俯首就着杯沿抿了小口。   “多谢。”匆匆向傅凛投去一笑后,她的目光又回到画纸上。   傅凛随口笑笑:“不必客气。”   将杯子放回面前,若无其事地接着看书,只是不着痕迹地将方才端杯子的左手放到了石桌下。   这没出息的手,抖得厉害,若被发现可就不好了。   从头到尾,对面那个坐如金钟的闵肃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有个声音在惊诧地疾呼——   托盘中分明还有一个空茶杯,五爷您为什么要刻意漠视它?!   ****   得益于傅凛的“鼎力支持”,闵肃自没再与叶凤歌“斗饭”定输赢,任劳任怨地由着叶凤歌画了整整五日。   当然,这五日里,“恰巧闲来无事”的傅凛不是坐在一旁看书,便是安静摆弄着一堆精巧的木雕零件。   其间自少不得许多“不大正直”的小动作。   例如时不时拿些小肉干、小点心送到认真作画的叶凤歌嘴边;时不时喂她喝上一口茶,再将杯子拿回来自己偷摸喝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反正到了最后,闵肃已从一开始的莫名惊诧,变成了麻木的习以为常。   甚至有点想自戳双目。   九月十五的清晨,傅凛与叶凤歌正在北院的小厅中一道吃早饭,管事宿大娘神色异样地出现在了门口。   傅凛与叶凤歌不约而同地停下进食的动作,诧异地对视一眼。   宿大娘在这宅子里也算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傅凛对她向来也敬重礼遇,寻常若有什么事,都是小丫头、小竹僮们过来通禀,哪里需要她老人家亲自从前院过来。   宿大娘远远站在门口,一丝不苟地向傅凛行了礼,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五爷,沥文少爷回来了……”   傅凛打小病歪歪,傅家自然也不指望他能偃武修文,想着能活着养大就不错了,也就没送他进书院,连正经的开蒙都没有。   他最初住在临川傅宅中的那几年,便是家中众人有谁得空、又恰巧想起他来,就去任意教他识些字解闷。   还是到这宅子来的第二年,傅家才安排了一位姓裴的先生从临川过来,正经教傅凛读书。   而这位裴先生的幼子裴沥文与傅凛年岁相近,自是顺理成章地做了傅凛的伴读。   傅凛从去年初就开始着手做些生意,但他终究不便时常出外奔波,外头的许多事就交给裴沥文去办。   这次裴沥文奉傅凛之命去了靠海境的沅城,出门已近三个月。   一听是裴沥文回来,傅凛面上难得有点愉悦之色外显,放下筷子就要起身去前院。   毕竟此次沅城之行是傅凛非常看重的,他难免有些着急想知道裴沥文带回来的消息是好是坏。   不过,当他瞥见叶凤歌以眼风扫过来的警告后,立刻乖乖坐好,安分地重新拿起筷子。   “知道了,”傅凛对宿大娘点点头,“您着人将他领到书楼前稍候,我吃完早饭……”   叶凤歌再次投来一瞥,他抬眼望向房梁,眸底有淡淡纵容的笑意,“吃完早饭,喝完药,就过去。”   宿大娘讷讷应了一声,欲言又止。   “还有事?”傅凛淡淡蹙眉,看向宿大娘。   从来沉稳老练的宿大娘面上显出些为难踌躇,清了清嗓子后,才垂脸讷讷道,“傅将军也……亲自来了,还带了客人。五爷是否……”   傅凛拿着筷子的手一紧,玉面倏地罩了薄冰。 第八章   宿大娘口中的“傅将军”,正是傅凛的母亲,大缙赫赫有名的定北将军傅雁回。   早在云氏大缙立朝之初,因当时的定王李崇琰扶持云氏开朝女帝云安澜登位有功,之后至今近七百年,“定”字在大缙都是极其尊荣的封号,连皇子皇女们都极难得此封。   而定北将军傅雁回,恰是七百年来为数不多得到“定”字封号的人之一,足见其功勋之卓著。   十九年前,临州境内已归附大缙称臣两百多年的北狄部族突然叛乱。   烽烟乍起,中原及京中各州援军反应迟滞,临州守军孤军浴血月余,以血肉之盾硬生生将主战场推到离临州三百里外的极寒雪域,力保临州六城百姓远离兵祸。   而时任临州守军副帅的傅雁回更是临危不乱,不但运筹帷幄、指挥若定,还以有孕之身率部冲锋陷阵,虽后发却制胜,以快打快,以少胜多,最终使临州六城免遭浩劫,在大缙战史上写下了极其辉煌的一笔。   可也正是在决战的一役中,傅雁回受伤跌入雪窝,近两个时辰后才被同袍救出,不但极寒侵体落了病根,还因此连累腹中胎儿。   那个胎儿便是傅凛。   傅家是临川的世家大姓,傅氏的公子、姑娘们都走族中同字辈排行,因此傅凛虽是傅雁回的长子,却被众人称为“傅五公子”。   早些年,坊间在歌颂傅雁回将军的功绩时,不免会为这位无辜的傅五公子感慨唏嘘。   本可以鲜衣怒马、恣意浮生的世家公子,却因造化弄人,打出娘胎起就自带极寒之症,自幼缠绵病榻,随时可能夭折,实在可怜。   也有人因此为傅雁回揪心,料想她十几年来必定因为长子的境遇而难过伤神。   但只有傅家人清楚,当年傅雁回以有孕之身上阵,虽有情势所迫的因素,但更深层的缘由是,她打心底里对这个孩子是拒绝的。   *****   自从将傅凛送到这里,七年来傅雁回从未与他相见,一应必要事务的通联,全是辗转经过他人之口传递。   今日却不知为何竟亲自前来。   得了宿大娘通禀后,傅凛神色漠然地垂下脸,一言不发地继续吃饭。   不说去见,也没说不见。   未得他答话,又猜不准他的心思,宿大娘只能在小厅门口侯着,时不时向叶凤歌投去求助的目光。   毕竟,这两母子之间的恩怨心结,除傅家自己人之外,这世间最清楚内情的,大概就数叶凤歌了。   叶凤歌当然瞧见了宿大娘的目光,可她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她明白,傅将军是傅凛心里最大的结,死结,能将他三魂七魄都勒出血的那种。   这结,她自认没那本事解得开。   气氛仿佛凝滞,叶凤歌自也没了食欲,揪着一颗心坐在旁边看着傅凛。   傅凛明显已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周身仿佛竖起了冰墙。   待到他碗中的餐食见底,他才缓缓坐直身,面无表情地接过顺子递来的温水漱口。   “走吧。”   这话是看着厅门口的宿大娘说的。   叶凤歌不自觉地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来,担忧地望着他。   傅凛朝着门口走了几步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止步回头,定定的目光落在叶凤歌忧心忡忡的脸上。   他指了指桌上的碗盘,唇角扬起一个乖巧柔软的弧度,“剩饭的人要挨罚,你从前就是这么教我的。”   他强撑的笑意让叶凤歌心中一阵遽痛。   她张了张嘴,嗓间却堵得生疼,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傅凛抬起手,温柔至极地轻轻抚了她的发顶,以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轻喃道,“我不舍得罚你,所以你乖乖坐回去吃饭,好不好?”   这般“以小欺大”的言行,若是平常,叶凤歌早就笑闹着同他追打起来了。   但此时的叶凤歌全没心思计较这些,急急敛了长睫,掩去眸中因心疼而起的水雾,“好。”   七年相伴的默契不是作假,虽傅凛顾左右而言它,叶凤歌也能明白他此刻所想。   他不确定自己待会儿会不会失控。   他不希望叶凤歌瞧见他不好的模样。   ****   许是怕叶凤歌中途反悔,离开北院时,傅凛交代闵肃留下,吩咐在傅雁回离开这里之前,绝不能让叶凤歌出北院的院门。   吃过早饭后,叶凤歌按捺住满心的不安回到自己房中,铺开画纸,脑中却思绪纷繁,根本无从下笔。   心神不宁地捱到近午时,她实在放心不下,出了房门打算去前院看看情形,却被闵肃尽职尽责地挡了回来。   直到正未时,宿大娘才亲自从前院过来,对叶凤歌道,“五爷说要静一静,让凤姐儿自己先把午饭吃了,别饿着。”   叶凤歌一听就急得不行,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他同傅将军……”   宿大娘赶忙安抚道,“虽是僵了好一会儿,却没吵没闹的,事情也都说好了。”   “说好什么了?”叶凤歌脱口问道。   “原也不是大事,就是姑爷家那头有位表亲,说是在江湖上惹了小麻烦,就送到咱们这里来住一阵,躲躲风头。傅将军怕五爷不肯,这才亲自送人过来的。”   宿大娘倒也不瞒她,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都说了。   “他们母子两这些年见得少,乍一相见自是生分,难免僵着些。不过五爷到底还是点了,吩咐将客人安顿在东院,傅将军也就启程回临川了。”   叶凤歌胡乱点点头,“那,五爷他去哪里了?”   宿大娘愣了愣,“五爷只交代让我过来跟凤姐儿说一声,叫你别担心,就自个儿出了前院去,也不知去哪里了。我瞧着五爷虽脸冷些,旁的倒还好。”   叶凤歌使劲在自己额上抹了一把:“有旁人在,他撑着呢。宿大娘,咱们还是赶紧找找吧,这时不能放他独自待着。早上那顿药就没喝,这会儿都正未时了,等于接连断了两顿药……”   再加上与七年未见的母亲乍然相见,他心中必定郁结纷乱,这种情况下再放他独自躲起来,不出事才怪。   宿大娘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赶忙唤了众人去寻。   ****   直到申时,日头都已偏西,还是没有找到傅凛,这可把所有人都急懵了。   宿大娘急得右手握拳,猛捶着左手掌心,“都怪我大意了,那会儿五爷说想独自静一静,不要人跟着,我瞧他好好的,便由他去了。”   “五爷他会不会下山了?”顺子拍了拍脑门,脱口而出。   宿大娘觉得有道理,立刻安排人手沿着下山道一路找过去。   一片混乱中,最早急得跳脚的叶凤歌反倒比谁都冷静了。   她独自站在中庭的荷花池前想了许久,突然皱了皱眉,转身就往西院跑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推门进了西院的温泉室,果然见傅凛周身浸在池中,双手交叠在池边,下巴搁在手臂上。   衣衫齐整,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许是听见动静,傅凛倏地抬头睁眼,手中一紧,目光森然地望着声音的来处。   一绺湿漉漉的黑发自他左额边散落而下,将那只晶寒的黑眸遮了小半。   温泉池中有浅浅白雾氤氲成轻纱状,使那平日里带了薄薄病气的冠玉秀面平添了几分妖邪气。   “是我,”叶凤歌极力平复着紊乱的气息,举步向他走去,“把你手里那暗器盒子拿开。”   池中的傅凛抿着略失了血色的薄唇,原本握得死紧的拳头缓缓松了。   他掌心里躺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银盒,约莫只比姑娘家的胭脂盒大一圈,表面雕了一株栩栩如生的锦葵。   旁人不知,叶凤歌却很清楚,那小小的盒子里装着几百枚淬了毒的银针,盒子底部有机关可触发银针连续弹出。   那是傅凛到这宅子的第一年,受《匠作集》启发后改良的。   小时他总是将这盒子随身带着,尤其入睡前,一定会将这盒子捏在手里。   因为他总是害怕,有人会趁他睡着时,掐死他。   ****   当叶凤歌在池边半蹲下,习惯地先伸出手背去探他的额温。   泡在池中仰头望着她的那个漂亮少年眼神已较先前柔软许多,眼尾泛着薄红,显着委屈巴巴的。   叶凤歌心疼又无奈地笑着朝他伸出双手,“哪有穿着衣裳泡温泉的?快起来。”   片刻后,他有气无力地举臂,将自己的双手轻轻搭在她温暖柔软的掌心。   少年十指修长,手掌宽大,湿漉漉搭在叶凤歌的掌心,将她的心口也浸得又酸又软。   “我太冷了,才来泡一泡。”他将额头抵在她的小腿前,小小声声,气若游丝。   叶凤歌眼眶一热,将他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   其实他的手根本就不冷,比她的手温还要暖些。   可他浑身都在止不住发抖,说话时齿关轻颤。   叶凤歌知道,他不是寒症发作才觉得冷。   他是心里冷。   “我去见她了,”他的额头在她小腿前轻轻蹭了蹭,稍显虚弱的嗓音里有邀功讨表扬一般的浅笑,“我没有发狂,也没有生气。”   他顿了顿,再度仰起脸,望进叶凤歌的眼底,唇角轻扬。   “叶凤歌,我再也不怕她会偷偷掐死我了,”这一次,他的双眸也弯了起来,“我不怕她。”   叶凤歌闭了闭眼,压下眸中的水气,“嗯。”   他似有些不满地挠了挠她的掌心。   叶凤歌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倏地睁开眼,垂眸望着他,没好气地笑问,“又作什么妖?还不快起来。”   说着就要将他拉起来。   傅凛弱弱哼了一声,突然掌心翩跹一翻,扣住了她双手的手腕。   “夸我,”傅五爷骄骄矜矜地抬了下巴,“你得先夸了我,我才会起来。” 第九章   此刻的傅凛神情鲜活,身上已无先前那般明显的颤抖,说话的音量声气也渐渐如常。   可他眼尾那抹委屈的薄红仍是未散尽的。   他对他母亲的阴影之深,心结之复杂,岂是此刻三言两语之下就能消弭于无形的?   他只是不愿让叶凤歌担心难受,才拿出这顽皮模样与她笑闹,强做轻松罢了。   叶凤歌怔怔地望着他,弯唇一笑,眼中却猝不及防有泪成珠滚落。   这是她守了七年,一天天看着长大的人,他那别扭的体贴心思,她哪里会毫无察觉。   见她掉泪,傅凛神色着慌,抬手想替她拭泪,却惊觉自己手上湿淋淋,只能又收了回来,两手手掌无措地撑在池边。   “不、不愿夸就不夸,我又不会为这个冲你发脾气。”他心中起急,嗓音倒显得比先前精神许多。   叶凤歌以左手手背抹去眼眶残泪,笑着朝他伸出右手,两指指尖在他的下颌轻轻挠了几下。   温柔又调皮的拨弄,像小蝴蝶扑扇着翅膀。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傅凛心下一松,没来由地眯起了眼睛,唇角偷偷上扬。   “哪有这样的,我又不是狗。”   虽口中叽叽咕咕在抱怨,可他的神情、姿态,却分明是受用至极的模样。   叶凤歌轻声笑喃,“你今日,一定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儿郎。”   这句夸奖似乎很平常,却成功地让傅凛逸出笑音,周身渐渐松弛舒展。   对傅凛来说,生而为人走的这一遭,原是无甚光明与温暖可言的。   但叶凤歌这七年平淡却长久的陪伴,无数次如此刻这般熟稔亲昵的笑闹,于他来说,便是光,便是暖。   虽心中的伤口太深太痛,但因着有叶凤歌在,种种叫他无能为力的痛苦,便似乎没那么难捱了。   “还有呢?”   他眯缝着眼,在氤氲水雾中仰着渐有暖色的精致玉面,周身淡淡散发出“接着夸,爷受得住”的骄矜暗喜。   “没了啊,”叶凤歌顿了顿,抿住险些逸出口的闷笑声,才一本正经道,“五爷不满意?”   傅凛失望地撇撇嘴,掀起眼皮觑着她“哼”了一声,重新将双臂交叠在池边,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   闭上眼不再看她。   叶凤歌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勺,垂眼笑道,“这意思,是嫌我夸得不好?”   “不甜!”傅凛闭着眼,抬杠似地绷住脸,不满地轻嚷。   口是心非的家伙。   叶凤歌歪头盯着他止不住飞扬的唇角,无声笑了半晌后,从袖袋中取一个小竹管,从里头倒出一颗梅子饴来。   她将那颗梅子饴拈在指尖,递过去碰了碰他的唇,“呐,甜不甜了?”   唇上转瞬即逝的触感让傅凛的后背倏地绷直,双眼却闭得更紧。   片刻后,他探出舌尖飞快地舔了舔唇,兀自品味半晌。   这才微启了双唇,一副等待投食的“大爷”模样。   叶凤歌笑意纵容,将指尖的梅子饴送到他微启的唇间。   双目紧闭的傅凛一口将那颗梅子饴含住,“不经意地”顺便含住了投食人的指尖。   “傅凛!”   叶凤歌像被火烫着似地,猛地将右手收回去背在身后,双颊立时炸开深重红晕。   一股酥酥麻麻的热流自指尖迅速蹿向她的四肢百骸,心音立时急乱,像有顽皮小孩儿拿了两支鼓槌在胡乱猛敲。   傅凛应声睁眼,一脸无辜的水雾,“啊?”   叶凤歌咬紧牙根,又惊又羞地瞪着他。   他面上透着诡异薄红,可她拿不准那是在温泉中泡太久,还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凶他。   见叶凤歌将手藏在了身后,傅凛恍然大悟般,歉意抿笑。   “失手……噢不是,失口了。我不是有意的。”才怪。   他认错致歉的神情很是诚恳,像当真是无心之失。   叶凤歌也不好再斤斤计较,只是藏在背后的右手发烫、轻颤,让她莫名慌乱。   “往后再不许、不许你闭着眼吃东西!”她脑中嗡嗡嗡的,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接着便倾身探出手,想就着温泉池水洗去指尖那叫人羞耻的酥麻。   可她的手指还没触到水面,就被傅凛一把扣住手腕。   他的整个肩线都绷直了,乌黑眸心里似有一点晶灿灿的奇异火苗,“你,你确定要……在这里洗手?”   ****   望着叶凤歌疑惑的眼神,傅凛双颊红透骨,薄唇抿成线。   又心虚,又紧张。隐隐还有点可耻的期待。   这水……这水……   洗过“那张”床单啊!   其实这泓温泉是山间活水,洗床单都已是将近十日之前的事了,池中的水哪可能还是当日的水。   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面对偷偷放在心上爱慕着的人,难免多旖旎绮思,总是容易自顾自将许多细节牵强附会攀扯在一处。   “不能洗?”叶凤歌自认对傅凛古古怪怪的性子也算了解个七、八分,近来却时常有些跟不上他的趟。   傅凛暗暗清了清嗓子,松开对她手腕的钳制,红着脸假作漫不经心,“呐,是你自己要、要在这里洗手的啊。”   眼角余光觑着叶凤歌弯腰自池中掬起一捧水,那夜梦中的许多画面顿时又浮现在眼前,让他浑身都燥热起来。   于是也不用催不用劝了,自己就撑着池边站起身来。   他真怕再泡下去,自己身上的热烫能将这池水给烧开了。   慢条斯理地洗过手后,叶凤歌总算稳住了大乱的心神。   见傅凛浑身湿淋淋地从池中石阶走上来,她便撑着膝头站起来,习惯地想要去扶他。   哪知她蹲得过久,起身的这动作太过突然,眼前立刻一阵金花乱闪,整个人在原地晃了晃。   她本是要去扶人的,结果反倒是被傅凛扶住了。   趁她双目紧闭,傅凛不着痕迹地站近半步,一手虚虚圈在她的腰后,薄唇弯弯,双眼望向屋顶,唇畔隐约藏着偷偷摸摸的笑。   活像只叼住小鱼干的猫儿。   叶凤歌缓过那阵轻眩后,睁眼就见傅凛近在咫尺,有些尴尬地笑着推开他些,“你自个儿能走回去吗?”   虽瞧着他这会儿精神似乎还好,但叶凤歌还是不太放心的。   “我若说不能,”傅凛双眼持续望天,唇畔笑意更深,“你还会抱我回去是怎么的?” 第十章   “傅凛,你……”   叶凤歌心事重重地垂了眼睫,欲言又止。   她记得师父说过,寻常人在喜怒哀乐上的变化,总会有个起承转合做缓冲。   傅凛今日见了傅雁回之后,分明是心中起了惊涛骇浪,几乎要失控,这才瞒着众人独自躲到温泉来。   可自打她方才闯进来后,他的情绪便近乎急转,很快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没心没肺似地同她亲昵笑闹起来。   她想,这大约就是师父提过的那种情况:某些心伤至深之人,在不愿面对极端情绪的冲击时,就会不自知地开启一种以逃避为主的自我保护。假装云淡风轻,突兀地将事情抛诸脑后,强令自己迅速专注到别的人、事、物上。   此举短时间内能使人看起来像是已然平静释怀的模样,实则不过是偷偷在心中更深处围了只有当事者自己才进得去的墙。   死命将那些自己无法消解、承受不住的隐痛全数赶进去藏起来,不见天日。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对心神的耗损看似无形,实则影响更为深重且长久。   毕竟,那些被强行藏起来的痛苦非但不会凭空消失,反而会在日积月累中叠加、发酵。   七年来,傅凛已不是一次两次这样处理自己乍起的阴晦心绪。   最初时他总是捏着那个暗器盒子,安静地将自己关到柜子里发呆;后来大些了,便将自己关到书楼最顶层那个黑乌乌的隔间内,全神贯注地做些精巧玩意儿。   此刻叶凤歌看着他那带笑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他方才面对自己的种种举动,或许与以往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只是他今日借以逃避、用来转移注意的对象,换成了她这个人罢了。   她真的不敢想象,若将来某一日,傅凛内心深处那道隐秘的墙被长久堆叠的阴晦心绪冲垮时,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听她似是轻叹了一声,傅凛赶忙低下头,“你生气了?我同你闹着玩的……”   “没生气,”叶凤歌忍住胸臆间的揪疼,仰面做出无奈的笑模样,“就是想说,你若非要我抱你回去,那我只能将你放在地上拖着走了。”   傅凛闻言莫名地咳嗽了两声,接着便伸手在她额心轻轻弹了一下。   见她捂住额头抬眼嗔过来,他那漂亮的眉目间重新含了愉悦浅笑,“爷又不是麻袋。”   殊不知,此刻他笑得越甜,叶凤歌心中就越苦。   她很想告诉他:你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想发脾气、撒泼打滚都可以的,就是不要这样硬生生憋着死扛。这样或许很危险。   但她“侍药者”身份背后的那个秘密,让她不能对他说出这些话。   她只能在一旁心疼却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以“陪伴”为名,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沉默地看着他。   毕竟,这是她七年来最隐秘也最重大的使命。   残忍而冰冷的使命。   ****   叶凤歌没敢与他对视,只是轻推着他的肩膀,笑意勉强,“快去小间将湿的外袍脱了,找件干爽的袍子先将就着,外头凉。”   此时已是黄昏,他浑身湿透,在温泉室内尚不觉如何,若是出去怕就扛不住凉意了。   温泉池左侧有相连的更衣小间,里头的小柜子里通常会备几件干净衣衫应急。   听她说了不生气,傅凛这才微微弯着笑眼点了头,任由她将自己推进小间内。   很快便裹了件带兜帽的银色披风出来。   叶凤歌踮起脚,有些费力地举高手臂,拎了披风的兜帽将他连头盖住。   “几时偷偷长这样高了,”她佯怒轻哼,旋即又忍不住感慨地笑了,“你如今长这样高,我就再不能‘居高临下’瞪着你倔强的头顶训话了,真是遗憾。”   似乎人与人之间越是亲近,对对方的许多变化反倒越是迟钝。   傅凛长得比同龄人晚些,身量拔高约莫是十四五岁才有的事。那阵儿的他当真是民谚说的“迎风长”,总像是一觉睡醒便蹿高一点。叶凤歌也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自己就很少有机会低着头与他说话了。   要知道,她的身量算是纤长,与寻常男子站在一处时,至多也只会矮个小半头;可在如今的傅凛面前,她竟生出了一种“我居然也可以这般娇小”的感觉来。   傅凛垂眸笑望着她,眸底隐有流转华彩,“原来,你竟很喜欢低头跟我说话?”   他的目光过分专注,叶凤歌心下莫名一虚,不自在地撇开头,偷偷退开两步。   她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讷讷笑道,“只是突然感慨……”   “我有法子成全你的心愿。”   傅凛举步近前,将她先前拉开的那点小小距离重新消弭。   接着便突然伸出双手,扣住她的腰身,抱住她往上托了托。   猝不及防的叶凤歌双脚倏地悬空,当即慌张地伸出两手紧紧攀住他的肩,结结巴巴惊呼一声,“傅凛!别、别胡闹!你……”   傅凛不为所动地将她抱得稳稳的,略仰起脸,笑眼中隐约漾着讨好,“瞧,你又比我高了。想训什么?”   “不要再胡闹,天都快黑了,仔细耽搁久了要着凉,”叶凤歌稳住心神,喉间紧了紧,柔声道,“赶紧回去洗澡、吃药。”   当年那个病弱瘦小的少年是真的长大了,竟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来。   傅凛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这才轻轻将她放下,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握住叶凤歌的手腕就举步往外走。   “裴沥文还在书楼前头等着我说事呢,险些将他给忘了。”他边走边漫不经心地笑喃。   今早裴沥文与傅雁回是前后脚到的,当时傅凛让宿大娘将裴沥文先带去书楼前头的小厅候着。   裴沥文是个认死理的,未得傅凛的吩咐,他是不会离开的。   叶凤歌由得他牵着,跟上他略急的步伐,心中却像有团吸饱了水的棉花,堵得她胸腔又酸又痛。   她真的宁愿他耍横发脾气,尽情宣泄心中的郁结,也不忍看他这样暗自撑着一副坚强无事的模样,拼命找事情让自己不要停下来。   她快要心疼死了,却什么也不能说。 第十一章   因傅凛打出生起身子骨就差,傅雁回又总当没他这个人似的,傅家便没想过要安排他如家中大多同辈那般走仕途。   甚至没替他打算过以后。   就将他放在桐山这宅子里养着,全然是能活一天算一天的意思。   三年前,在傅凛将满十六时,他自个儿给临川傅宅去了信,生平头一回向家中要了点东西——   两间分别位于临州清芦、昌繁两城的铺子。   按大缙世家的规矩,族中子弟到十六岁行冠礼后,若无步入仕途的打算,家主便会拨些田产到其名下,以示成年后该凭自己的本事营生糊口。   由于傅雁回对傅凛不闻不问,也没有要替他行冠礼的意思,傅家家主便不好提这茬。   傅凛早早看穿了这层,知道这事儿自己若只是坐等,怕是一辈子都等不来,便主动去了信。   他机灵又谨慎,知道家主忌惮傅雁回的名声地位,若傅雁回一力反对,他多半什么也得不到,于是便让人将那封信直接递到傅家老太君傅英手中。   老太君是傅凛的曾祖母,如今已近七旬高龄,曾官至临州丞,早年也是个跺跺脚就能叫临州六城抖三抖的人物。   虽说傅英十年前就“退而致仕、还禄位于君”,在家中深居简出、不大问事,可她的话在傅家极有分量,饶是功勋卓著、声名显赫的傅雁回,在老太君面前也得恭敬低头。   傅凛之所以选择将信递给老太君,一来是为了绕过家主、防备傅雁回作梗;二来,当年将他从临川傅宅送到桐山别业来,便是老太君做的主。   老太君开明豁达,极少干涉家中小辈的事,当年突然强行弹压下傅雁回的异议,做主将傅凛送到桐山这座宅子来,自是因为她老人家清楚傅雁回对自己的儿子做了些什么。   虽老太君算不上慈祥、温柔的祖母,但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对弱小后辈总会多些悲悯之心。   总之,傅凛这步棋走得对。   老太君不但敦促着傅家家主将那两间铺子,连带桐山这座宅子都划给傅凛,还从自己名下拨了几处田产一并添给他。   傅家家大业大,族中后辈又多走仕途,自没谁为着这点薄产心生不忿;再加之谁也不觉得病歪歪的傅凛能成多大事,这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   就这样,傅凛手中有了一间米铺、一间珍宝阁,再加上从老太君名下拨过来的几处田产,他的生意很快就运转起来了。   别看傅凛在叶凤歌面前纯是个不谙世事的别扭少年,于商事上却极果决,暗地里还颇有些狠辣辣的手段。   当然,他自己争气不假,但也多少沾了些傅姓的光,总之三年下来,他在临州各地的铺子总数已近十间,若论身家,至少也当得个中等豪绅了。   不过他虽甚少出门,眼界却从不止于临州六城。   今年夏末,傅凛果断派出亲信裴沥文,前往东面靠海的沅城实地打探,准备在远离临州近千里的沅城新起炉灶。   ****   牵着叶凤歌的手从西院温泉回到北院后,傅凛就着顺子备来的热水沐浴更衣后,在叶凤歌的监督下喝过药,随意喝了半碗山药肉粥后,便去书楼听裴沥文回话了。   叶凤歌没有跟前跟后,只是早早回了自己的房中,从衣箧的夹层里取出一本册子,心思恍惚地坐在外间的桌前研墨。   直到那砚台里的墨汁满得快扑出来,她才回过神,抬起手背胡乱抹去眼中的水气。   她心中乱,提起笔来竟就像突然不识字似的,完全无从下笔。   正亥时,放心不下的叶凤歌出了房门,悄悄走到主屋前头的廊下,招招手将正在寝房前头灭灯的顺子唤了过来。   “五爷几时从书楼回来的?”   顺子将头凑近她些,小声答话:“回来快半个时辰,这会儿都睡下了。”   寝房中已无灯火,黑乌乌,静悄悄。   “他回来时,瞧着可有不适?”叶凤歌抿紧了唇,心中愈发堵得慌。   顺子笑着摆了摆手,“好着呢。许是沥文少爷带回好消息了,五爷从书楼出来脸色就光彩照人的,还带了点笑呢。”   叶凤歌点点头,忍住哽咽,轻道,“辛苦你夜里惊醒些,若五爷扯了绳铃唤人,你就赶紧让人来叫我。”   待顺子应了,她便脚步匆匆地回房。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叶凤歌的眼泪就不要钱似地决堤而下。   她知道这时的傅凛一定没睡,先前顺子瞧见的那点笑模样,也是他强撑着装出来的。   今日哪怕裴沥文给他带回的是一座金山,他也断断不可能真心开怀。   他竭力在心中给自己造出假象,假装傅雁回对他再不能造成丝毫影响。   待到他明日醒来,一切又会如过去这些年一样平常。   仿佛傅凛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一个叫傅雁回的母亲。   仿佛他从来没有用绝望、哀求的眼神,无助地看着亲生母亲掐在自己稚嫩脖颈间的双手。   ****   叶凤歌咬着被角无声恸哭大半夜,快到丑时才勉强眯了一觉。   睡了一个多时辰,卯时不到便起身了。   深秋时节天亮得迟,鸦青天幕最边沿才露出一丝丝清明。   叶凤歌肿着眼儿闷闷行到北院的小厨房,见门扉紧闭,顿时更郁闷了。   因傅凛向来起得晚,北院的小厨房掌勺们通常都要近辰时才起灶火,这会儿早了一个时辰,还睡着呢,没得吃。   她心里难过时总要借暴饮暴食才能消解,例如上回与闵肃斗饭,便是因为与傅凛置气,不幸的闵肃就那么撞她刀口上了。   此刻北院的小厨房没得吃,她就只好多走两步去大厨房混吃喝。   大厨房外后院,宅子里的人不在北院当值的时候,就都在后院大厨房用饭。   因着要供除北院之外宅中所有人的餐食,大厨房自然是大锅大灶,口味比北院是粗糙些,但开伙时间比北院小厨房早一个时辰。   叶凤歌进到大厨房时,正巧赶上馒头出笼。   今日大厨房的掌勺师傅是王大叔,脸圆圆肚子也圆圆,看谁都笑呵呵的。   “哟,凤姐儿这是饿醒了?”王大叔笑着将蒸笼盖子揭开,“来来来,不叫你吃馒头,这锅就五个包子,肉馅儿的,全归你。”   王大叔想着叶凤歌吃惯小厨房的精细餐食,又知她向来偏好肉食,便将蒸笼里仅有的五个肉包子全装到盘子里递给她。   叶凤歌连声道谢,将包子端到角落的桌子上放了,又自己去打了一碗菜粥来。   “凤姐儿,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灶前烧火的小竹僮扭头瞧清叶凤歌那肿泡泡的眼皮,忍不住问道。   小竹僮这一问,掌勺的王大叔也跟着扭头,远远看向叶凤歌:“我方才没留心,这么一瞧还真是肿的。”   “昨儿睡前水喝多了,”叶凤歌尴尬地笑笑,拈起个包子咬了一口,转移话题,“诶,王大叔,您好端端蒸一锅馒头,怎么又有五个肉包子在里头?给谁开小灶呢?”   王大叔转头去案板前重新剁肉馅儿,笑呵呵应道,“不就昨儿傅将军带来的客人。”   昨日叶凤歌光顾着傅凛,竟一直忘了问傅雁回带来的客人是谁了。   “谁呀?”她抿着菜粥,兴致不高地问道。   灶前的小竹僮不甘寂寞,插嘴道,“是姑爷那头姓尹的表亲,一位表小姐带着位表少爷。”   小竹僮口中的姑爷,是傅雁回的第二任夫婿尹嘉荣。   “那表少爷才十二三岁,可是个调皮捣蛋的人物,说是在江湖上惹着什么人了要躲风头,便让他姐姐领着来咱们这儿住一阵,也不知要住多久。”   许是听出小竹僮话里有抱怨之意,老道的王大叔赶紧拿剁肉刀在案板边沿拍了几下,回头瞥了他一眼。   毕竟人家是客人,还是傅将军带来的客人,背后说人坏话不合适。   见小竹僮闭嘴垂脸,王大叔才笑呵呵地圆场道,“昨儿下午表小姐就来交代,说表少爷早上想吃肉包子,咱就给做几个,毕竟是客人嘛。”   叶凤歌讪讪停止进食,“完,我把客人的早饭给吃了?”   “没事,这不正新做着嘛,咱瞧着表少爷不会这么早起,你吃你的。”王大叔一边宽慰着,手中剁肉的动作越发麻利起来。   于是叶凤歌一面随口与王大叔和小竹僮说些旁的闲事打趣,没多会儿就将那五个肉包吃得干干净净。   王大叔笑道:“我瞧着凤姐儿是没吃饱的,要不你再坐会儿,等我这锅起了再给你添几个?”   “凤姐儿瘦巴巴的,却能吃,也不知都吃到哪里去了。”小竹僮也跟着笑。   叶凤歌还没来得及答话,就有个陌生的丫头匆匆进来,急声问道,“大叔,我们小少爷的肉包子好了么?”   瞧她着急的神色,多半是那位小少爷醒了。   王大叔镇定地指了指才上锅的蒸笼,和气一笑,“劳烦稍等,才蒸上呢。”   那丫头顿时垮了嘴角,像要哭似地,低声道了谢,赶忙跑着回去交差了。   待那丫头走了,灶前的小竹僮才万般同情地嘀咕道,“怕是要挨骂,搞不好还要挨打。”   叶凤歌“瞪眼”,“那位小少爷脾气这么大?”   她眼睛还肿着,此刻虽是“瞪着”,却也只有平常一半大,瞧着有些好笑。   小竹僮偷觑了一下王大叔的脸色,见他没有呵斥的意思,才小声对叶凤歌道,“昨儿就闹了大半宿,不敢冲咱们的人乱来,拿鞭子在追着方才那丫头打。”   叶凤歌“啧”了一声,忙不迭站起来,边拿巾子擦嘴边道,“那我先溜了,可别说先前那包子是我吃掉的啊。”   王大叔与小竹僮双双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   小竹僮边笑边道,“瞧凤姐儿那怂的呀!咱们这宅子里,除了五爷就数你最有分量。即便是五爷有什么吃的,只要你开口,那不都还让着你呢嘛,这是怕的个啥?”   “不一样不一样,”叶凤歌边往外挪步,边回头笑道,“我就是个没出息的窝里横啊。”   说话间,她抬腿迈出门槛,就与门外的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   她立即致歉,抬眼就见一个满目写着骄横的小少年,手中拎了长长银鞭,一脸煞气地瞪着她。   小少年退后两步,怒道;“你瞎啊?!”   话音未落,他手臂一振,银鞭破空,正正照着叶凤歌的脸就来了。 第十二章   虽那小少年看起来并非功底扎实的高手,可他挥鞭子的动作倒是半点不生疏。   幸亏小时的叶凤歌稍稍练过些身法步幅,虽在这七年里难免怠惰荒废,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体还是比脑子快,右臂倏地一挥一挡,脚下自发踩出了个“避”字阵,险险躲过这迎面痛击。   不过,她的脸虽逃过一劫,可那银鞭的梢尾还是扫到她的手背,很快沁出一丝浅浅血红。   那道伤口浅细,叶凤歌并未立时觉出痛,趁那小少年愣神时,忙不迭闪身出门,一气儿奔到厨房外的院子正中。   厨房中的王大叔与小竹僮这才回过神,大惊失色跟出来试图阻拦。   “表少爷,不可……”   那小少年怒哼一声,飞快朝二人面前虚虚甩了一鞭,威胁的意味十足,“没你们的事,躲一边儿去。”   又接着追打叶凤歌去了。   许是怕叶凤歌跑出后院,他追击的路线一直在将她往角落里逼,渐渐封死了她的退路。   王大叔眼见他这么胡来,自己又拦不住,赶忙让小竹僮去北院搬救兵。   ****   叶凤歌正按着腰腹弯身扶着廊柱小口喘气,见那混小子竟又挥着鞭子追上来,赶忙边躲边恼,“你还没完了?!”   是她鲁莽不长眼先撞了他,这不假。可她已经道歉,也挨下了他一鞭子,就那么点无心的小冒犯,怎么也该清账了吧?   小少年面上的狠戾之气已淡去,却代之以一种诡谲的好奇,“没道理啊,怎么会打不中你?”   方才叶凤歌抬手挡鞭子的那瞬间,他就已瞧出她不过是稍有点习武的根基,且显已疏于练功许久,在他看来本该是躲不掉的。   他不信邪地又追着连挥数鞭,明明叶凤歌的步伐看起来是胡乱慌张的,可他就是打不中。   这让小少年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与好胜之心,想要验证什么似的,不依不饶地紧追不放。   那对稚气明亮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单纯的专注与探究。   叶凤歌于仓促躲避间瞥见他那残忍而不知的神情,心中微寒,却也知自己拿他没办法。   毕竟对方只是个半大孩子,她又躲过了,没当真被伤着,若是正经还手与他打起来,弄不好就会落得个“以大欺小”的骂名。   一时无计可施,叶凤歌只能上蹿下跳地四下躲着,口中虚张声势道,“我撞着你是我不对,我同你道歉。但你若再这么追着我打,我可不客气了!”   那小少年挥鞭追击的动作半点没停,轻蔑又挑衅地笑道,“不客气一个来瞧瞧?小爷倒是许久没见过不客气的人了!”   叶凤歌心中暗道,姑娘我也许久没见过狂成这死样的破孩子了!   她火冒三丈地咬紧牙,只恨自己生得早。   若她现下是十二岁而非二十一岁,早不管不顾回身扑过去跟他拼命了。   ****   叶凤歌疏于练功多年,体力有些跟不上,被追着跑了好一阵后就没有先前躲得快,一不留神就被鞭子甩破了衣袖。   那小少年的功夫也是个半调子,出手的力道毫无分寸,似乎根本没考虑对方的死活。   衣袖破开,手腕至小臂之间顿时一凉,惊得叶凤歌后背冒冷汗。   若她方才躲得再慢半步,这鞭子必定要在她手臂划出道皮开肉绽的口子来。   好在小少年大约也有点累,停在与她相隔不足十步的地方,一边平复气息,一边挑衅地笑望着她。   “表少爷,你再胡闹下去,可就要惊动五爷了,”叶凤歌尽力瞪大浮肿未褪的眼,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到时,他叫人将你绑起来,打一顿板子,都算他和气。”   她实在拉不下脸与一个小自己将近十岁的毛孩子打架,只好搬出傅凛来狐假虎威。   小少年不屑冷哼:“昨日舅母亲自将我与姐姐托付给五表哥,还有傅家老太君的亲笔手书,五表哥岂会为着你这么个烧火丫头打我板子?你当你多金贵呢?”   他口中的舅母,便是傅凛的母亲傅雁回。   “我……”这破孩子还真有点小聪明,叶凤歌被他这话结实噎住。   即便傅凛不看傅雁回的面子,可老太君毕竟待他不薄,既有老太君的亲笔手书,只怕傅凛也不好拿这破孩子如何。   那小少年见她被噎住,得意一挑眉,抖了抖银鞭又要重振旗鼓。   “闵肃。”   随着廊檐下传来冷到瘆人的这声轻唤,一道墨色残影瞬间掠过半个院子,天降神兵般停在那小少年面前。   小少年根本来不及反应,手中的银鞭就被来人夺去,下一瞬,他就被人拎着胳臂提溜起来,双脚悬空寸许。   叶凤歌急忙转头看向北院来处,回廊下,傅凛一袭月白锦袍长身玉立,精致俊秀的冠玉面上似覆了寒霜。   ****   辰时,天色已麻麻亮,宅子里大多的丫头、竹僮陆续赶到大厨房来,准备吃了早饭好接着做事。   大家一踏进院子,便纷纷愣在当场。   院子正中摆了长条凳,昨日刚来的那位表少爷被五花大绑着趴在凳上,口中塞了半块馒头,吚吚呜呜说不出话。   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闵肃一袭墨色武袍,刽子手似地站在旁,负于身后的双手正握着宅中行家法时才会请出来的板子。   而廊檐下,傅五爷双臂环胸,慵懒窝在一张铺了锦垫的楠木椅中,修长双腿闲适交叠搭在连接两根廊柱的长椅上。   真像个监刑官。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时,有位身着雪青色花缎披风的女子急急拨开围观人群,步履匆忙地朝傅凛奔去。   在场许多人都识得,那是傅将军昨日带来的表小姐尹笑萍。   不等她靠近,傅凛伸出食指隔空向她点了点,示意她止步。   尹笑萍被他那无声威压的气势镇住,脚下灌了铁水般,突然就黏在那里挪不动步子了。   “人到齐了,”傅凛抬眸,对院中那个“刽子手”道,“动手吧。”   闵肃半点不耽搁,旋身抬手就是一板子,打得那动弹不得的小少年猛蹬腿儿,鞋子都踢掉一只。   很显然,尹笑萍在来的路上已得知自家弟弟做了什么,见状虽眼中含泪,却也没敢立刻下去拦,只是远远向着傅凛求请。   “今日是华弟不对,还请五表哥……”   傅凛没理她,朝闵肃投去一瞥,“叫你停了?十板,若少一板,你五倍代他。”   闵肃是个高手,看出这孩子武功底子不扎实,小身板根本经不起他下重手,所以才打一下停半晌,想着或许傅凛气消了些后,或许会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凳子上这家伙是傅雁回的姻亲外甥,闵肃也怕当真将人打出个好歹来。   不过他并没有“代人受过”的高贵胸襟,听傅凛这么一说,当即毫不犹豫地又打了第二板。   见被绑在长凳上的弟弟被半块馒头堵住嘴,泪流满面却连喊痛都只是吚吚呜呜,尹笑萍眼中的泪像珠子似地扑簌簌直往外滚。   “五表哥,华弟只是年纪小,性子胡闹些,但他有分寸,不会当真伤着人的……”   “尹笑萍,看在老太君的面子上,我只给他十个板子,已经很和气了。”   傅凛转头看向她,冷冷勾起唇角,吐字如冰,“我年纪不小,性子也胡闹,但我有分寸。”   这说话间,闵肃那头的第三个板子也落下了。   尹笑萍再忍不住,满脸是泪地奔到院中,扑身护在弟弟背上,哭腔颤颤地回头对傅凛喊道,“五表哥,你莫和他小孩子计较。他冒犯的那位姑娘在哪里,你请她来,我代华弟向她赔罪!若有什么损伤,我一定……”   正在这时,已换了身衣衫回来的叶凤歌从围观人群中挤出来,小跑着蹿到傅凛跟前。   “打个两三下就行了,”叶凤歌是一路跑过来的,小口喘着气,低声对傅凛道,“若事情当真闹大,你在老太君面前也不好说话。”   她心知既傅凛发了话,闵肃就绝不会放水,那孩子虽有些习武的底子,但并不扎实,那小身板根本抗不住闵肃打十下。   她倒不心疼那熊孩子,就怕当真有个什么差池,傅凛对临川那头没法交代。   傅凛仰面细细打量着她浮肿的双眼,眉心微蹙。   看不出他的心思,叶凤歌起急,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像提醒,却也像撒娇。   傅凛如被猫崽子的嫩爪软乎乎刨了一把似的,霎时心音大乱。   他抿紧了漂亮薄唇,突兀地干咳了两声,低头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   却又正巧看到她手背上那道被鞭子尾梢划出的细细血痕。   傅凛面色倏地转为冷硬,扬声对闵肃道,“不必有顾虑,打死我埋,打残我养。”   叶凤歌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指尖按住眉心,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傅五爷果然长大了,这股子护短到底的威风硬气,实在很有世家纨绔的风范呢。 第十三章   四下有不少围观的小竹僮、小丫头,惊闻傅凛此言,皆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发凉的后脖颈子。   他们中大多数人进宅子来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都知自家五爷待人并不苛刻,但也绝不是和稀泥的笑面菩萨。若有谁胆敢冒犯他心中的底线,下场通常都很惨。   刚巧,这位被家里惯坏的表少爷,今日就撞刀口上了。   宅子里的人都看得出来,虽凤姐儿名义上只是客居的侍药,可她恰好就是五爷心上为数不多的底线之一。   被绑在长凳上的小少年吓得不轻,极力抻着脖子看向傅凛,泪眼滂沱,口中呜呜似是求饶。   先前那份骄横的神气是半点影子都没了。   而他的姐姐尹笑萍更是脚下一软跌坐当场,压着嗓小声啜泣,哭得梨花带雨。   瞥见闵肃又将板子高高举起,叶凤歌赶忙冲他又是使眼色又是拂衣袖的,让闵肃暂且住了手。   她这才笑叹着呼出一口气,弯腰凑到傅凛耳畔,低声道,“总不能当真打死打残的,教训过就差不多了吧?若还觉不够,就罚他做些事吃点苦头,好不好?”   傅凛耳尖立时烫红,在耳后、颈间白皙肌肤的衬托下,像极了雪天里幽幽初绽的红梅。   他面上端着凝肃冷色直视着院中,不着痕迹地往左偏了偏头,只拿眼角余光悒悒瞟过叶凤歌手背上那条浅细的血痕。   见他漂亮的薄唇倔强抿直,似乎并不想改变主意,叶凤歌只好再凑近他些,将声气放得更软些。   “你护着我,我明白,心中也很欢喜,可我不想给你惹麻烦的心思,你也体谅一些,行吗?”   若论起来,今日之事确是那小孩的过错多些,傅凛作为这宅子的主人,又是为人兄长的表哥,打板子教训一顿,说出去也是占理的。   可是,因着傅雁回的态度,傅凛与临川傅宅的关系本就微妙,若再为这点小事与那边杠起来,对傅凛终究没什么好处。   他想护着她,她却也在盘算着不让他为难。   相伴七年,两人就是这么彼此护着对方,跌跌撞撞并肩走过来的。   傅凛转头凝着她眼中那份对自己的在意,眉心渐柔,终于轻轻“嗯”了一声。   “那,不打了?”叶凤歌觑着他的神色,不放心地确认。   傅凛淡淡横了她一眼,讨价还价,“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减他三板。”   “合着我的面子在你这儿,才值三个板子?”叶凤歌指着自己的脸,调侃似地轻声笑嚷,“你仔细瞧着我这好看的面子,再斟酌一下。”   傅凛不可思议地盯着她还微肿的双眼,唇角抽了抽。   有点想笑。   他忍着笑意轻咳两声,“他才挨了三下,罚太轻了不长记性。你好歹容我打够他五板,勉强凑个整。”   叶凤歌一听,抖着肩膀闷笑出声。   五个算哪门子的凑整?!怎不说打个六六大顺、八星报喜呢?   不过,她也不是个不懂进退的人,心知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叫傅凛让步太多,总归是会落了他当家人主事的架子,便没再与他讨价还价,   “行,你是爷,你说了算。”   她笑哼两声,又道,“好歹在你的斟酌之下,我的面子总算值了五个板子的价,我知足了。”   “不懂行情,就别乱猜价。”傅凛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腮边隐隐透了点可疑的绯红。   叶凤歌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凛没做解释,徐徐敛了墨长双睫,藏住眸底涌起的浅笑。   这不懂行情的笨蛋哪里想得到,无论是她的面子、里子,在傅五爷这里全都价值连城。   并且,千金不换。   ****   傅凛站起身,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袍子上的褶皱,略扬声对院中道,“尹华茂,不管你以往在尹家、在临川傅宅是如何被纵容被忍让,如今既在我的地盘,你就得老实照我的规矩来。”   绑在长凳上的小少年尹华茂听出这话像是有转机,倏地停了泪,巴巴翘起脑袋望着傅凛,点头如捣蒜。   方才闵肃那三板子可是扎扎实实的,任他再是骄横轻狂,这会儿也没脾气了。   傅凛淡淡挑眉,嗓音仍是冷的,“任这宅子里的哪个人,都是你动不得的。”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身旁的叶凤歌,“尤其是这个。”   虽这样将叶凤歌单拎出来强调似乎有点浮夸,可傅凛就是要让尹家姐弟,甚至宅中所有人都明白,叶凤歌是不同的。   突然被瞩目的叶凤歌尴尬抿笑,偷偷翻了个小白眼,心中却又忍不住泛起淡淡欣慰。   见尹华茂又老老实实地含泪猛点头,傅凛接着道,“板子减为五个,另五个板子改罚别的。后日下午申时之前自己来北院书楼见我,到时再告诉你罚什么。可有异议?”   莫说尹华茂嘴被堵着说不出话,便是说得出,他也万不敢有什么异议。   倒是尹笑萍赶忙扶着长凳的边沿站起来,细声细气地抽噎着,对傅凛道,“五个板子打完,总得要将养好些日子才能下地走路……”   傅凛淡声道,“总之,到了时候他就得站在北院书楼前,否则后果自负。”   他是看在叶凤歌的份上才稍作让步的,这尹笑萍以为他是什么怜爱弱小的善心人吗?   见他态度强硬,尹笑萍不敢与他再僵持,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到时我……我陪着他过去,行吗?”   “不行,”傅凛一口否决,“若到时还走不动路,便是手脚并用地爬,也得是他自己爬过来。”   ****   大清早就出了这么一场闹剧,这会儿已是正巳时,日影都快当头了。   盯着闵肃将后头两板子打完后,傅凛让众人各归其位,自己则与叶凤歌相携回北院去。   进了北院的青砖拱门后,叶凤歌打量着天色,忙道,“你自个儿找承恩给你拿点吃的,我去熬药。”   “熬什么药?”傅凛抬眼望着天,“不喝。”   叶凤歌揉了揉眼角,没好气地笑道,“有事说事,无端端闹什么脾气。”   这家伙喜怒无常,她习惯了。   傅凛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垂眼看着她手背上的伤痕,“先给你上药。”   “这点小伤……”叶凤歌轻轻挣了挣,察觉他执拗地使了力,只好妥协,“好,我先去上药,过后再给去给你熬药,行了吧?”   傅凛拉着她就往北院主屋行去,以行动作出答复——   不行,爷要亲自动手。   “其实这小伤口没什么大碍的,”叶凤歌边走边试图掰开他的手,“我不疼,真的。”   傅凛回头,幽幽瞪她一眼,又飞快地将脸转过去看着前方,沉嗓轻哑,沙沙的。   “我有大碍,我疼。”   叶凤歌懵懵跟着他的步伐,垂眸盯着自己被牵住的右腕。   他修长皙白的五指隔着衣袖扣着她的手腕,指尖似有隐隐轻颤。   朝阳的金晖从廊檐下斜斜洒下,软软揉进两人之间,将两人相连的这处覆上一层迤逦而暧昧的光晕。   这样寻常的动作,在两人之间不知上演过多少回。   今日却不知怎的,叶凤歌目光困惑地直发怔。   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与以往是不同的。   这种异样的感觉她近来已有好几回,脑子里某个关窍像被卡住似地,就是想不明白。   究竟是哪里不同了? 第十四章   到了主屋寝房,傅凛先将叶凤歌安顿在外间坐下,又去对候在门外的承恩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返回内间去取了止血的药膏来。   叶凤歌坐在软榻边沿,狐疑地望着傅凛手中的药膏,“上回我踹门撞着你额头时,你不是说房里没有药膏么?”   要不是他那时说房里没有药膏了,她才不会将他带到自己房中去上药。   傅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略梗着脖子道,“你那时问的是我房中有没有‘活血化瘀’的药膏!这是止血的,不是活血化瘀的。”   明明是歪理,一时却又找不出破绽。叶凤歌被噎得顿了顿,倾身将那药膏瓶子抢过来,随意在伤口上抹了些。   那道伤口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若不是傅凛坚持要她上药,她根本懒得管。   飞快地抹完药后,叶凤歌正要站起来,却被傅凛按住。   “做什么?”叶凤歌尽力张着浮肿的眼皮,做出“瞪”的动作。   “眼睛肿得跟鬼似的……”   傅凛话才说一半,就听得承恩在外头敲门,“五爷,取来了。”   房门没关的,可未经傅凛应允,承恩还是老实站在门槛外头。   待傅凛从门口去而复返,手上端了一个小小的冰鉴,“我叫承恩去冰窖取了点碎冰,给你敷眼睛用。”   叶凤歌尴尬地揉了揉眼睛,怕傅凛会问她眼睛是怎么肿的,赶忙心虚嘀咕,“就是睡前水喝多了,最多到下午就会消的。哪有那么矜贵还要冰敷?我看你就是故意找茬磨蹭,想躲过早上这顿药……”   “少废话,把你的丝帕拿来,”傅凛将手摊到她面前,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你若是肿着眼睛熬药,我可喝不下去。”   “哟哟哟,丑得你连药都喝不下了,真是对不住,”叶凤歌嗔他一眼,知他执拗起来特别难缠,便取出随身带着的小丝帕,“还是我自己来吧,冰块这种东西你还是别碰得好。”   毕竟傅凛身上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极寒之症,平常叶凤歌很注意不让他碰这些寒凉的东西。   傅凛没与她相争,趁她用丝绢包碎冰时从软榻另一头拿了小锦垫来放在她的腰后,自己则端了雕花圆凳来,就坐在她跟前。   叶凤歌拿丝绢将碎冰裹成圆柱小长条,将两只眼睛一并盖住,仰头斜靠在软榻上,一脚悬宕在软榻外晃晃悠悠的。   四下静谧,外头的枝叶间隐有虫嘶蝉鸣。   想到傅凛就坐在离自己不过半臂的近处,叶凤歌有些不自在,抬手捏着包了冰块的小丝绢在眼皮上轻揉慢捻,没话找话。   “你让表少爷两日后到书楼见你,是打算怎么处置他?”   傅凛喜怒不明地轻笑一声,“后山那片药圃不是正在采收防风么,叫他跟着去干活。”   后山的药圃与这宅子一样,也是当初傅家老太君做主拨给傅凛的田产之一。   不过,那片地虽光照足,却是砂质松土,种粮种菜都不合适,鸡肋似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片地被拨到傅凛名下后,他原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得亏叶凤歌提议,说有些药材最适宜光照足、排水好的砂质土;傅凛根据她的提议,挑了掌叶大黄、防风、甘草这三味药材的种子,叫宅子里的人轮流去打理照料,这才没让那块地闲着。   桐山的气候与那块地的土质对这几味药材简直有如天助,几年下来,那块地里的药材收成颇丰,所赚银钱供这宅子里几十口人吃喝用度都绰绰有余。   “表少爷那娇生惯养的身板,你让他去药圃干活,恐怕他还宁愿再挨五个板子呢,”叶凤歌浅声笑道,“表小姐大概也舍不得。”   傅凛不以为意地哼道,“我管他们愿不愿意,舍不舍得?美得他,躲我这儿吃闲饭还兴风作浪。”   若非眼下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临川那头彻底撕破脸,今日之事他是绝不会轻轻放过的。   对于傅凛与家人的恩怨,叶凤歌实在不便多嘴,只能苦笑喟叹。   那位表少爷不知惹了多大个事端,竟让傅雁回都不敢轻易留容他在临川傅宅,拉下面子将他送到傅凛这里来躲风头。   可正所谓恃宠才会生骄,从他和他姐姐今日种种言行就能看出,他是清楚自家有人会替自己兜着,若家中兜不住,再不济也还有他舅舅与傅家这层姻亲关系做靠山,这才敢放肆轻狂。   他那种狂妄任性,除了年少无知的缘故,更多是长期被家人极度宠溺与纵容才养得出来的。   而傅凛,正经八百是傅雁回将军亲生长子,如今在旁人眼里也是个行有所成的世家公子,实际却一直过着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先是绞尽脑汁从傅家老太君那里讨一点慈心善念做庇佑,再靠着自己,孤独而艰难地步步为营。   这两厢对比之下,叶凤歌心中不由地为傅凛泛起了淡淡酸楚。   她真的很想竭尽所能,多疼他一些。   傅凛他,真的太难了。   ****   傅凛坐在软榻旁的雕花圆凳上,专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叶凤歌。   目光轻垂,却又瞧见了她手背上那道已经上了药的细细红痕。   那道伤痕再度触及了傅凛心中的阴翳,使他忍不住硬声训起人来。   “你怎么回事?那死孩子追着要打你,你就不会还手?当年把我按在床上时那股拼命的狠劲呢?”   当年与叶凤歌初见时,他借着寝房中的机关暗算她,她的腰腹被壁上弹出的小木棒打中,之后她便生气地扑到床榻上将他按着打了一顿。   此时傅凛一门心思想训她记住,遇事要好生护着自己别吃亏,可最末一句话的描述却莫名尴尬,让两人都无端红了脸。   “什么按在床上,我那是在揍你!”叶凤歌面红耳赤地将那包碎冰抬起一道缝隙,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将眼睛遮住。   “我那时才十三四岁,就算被人知道我揍了你,也只会说是两个孩子打架,那我当然下得去手。”   她今年都是二十有一的大人了,若是再为点小冲突就跟个十二三岁的小毛头动手……她实在有些丢不起那脸。   许是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又或者是方才提及年少初见之事,傅凛浅浅笑开,漂亮的眸心似有花儿绽开。   “你就注定是个窝里横,这辈子就欺负过我一个人了吧?”他面上红晕更深,唇角飞扬,笑音徐缓,“隔天还来讹我,说若我不好好喝药,你就要死了。”   叶凤歌连忙抬起左臂,以手背压在唇上,也没止住那冲口而出的笑声。   当初她刚来就被傅凛用机关弹出的小圆木打中腰腹,好在那时这房中的机关还简陋粗糙,虽挨了些疼,却并未真的伤着。   她先将他按住打了几下后,又好言好语引他说话,最后终于得知他想瞧瞧外头,便说好将院墙下的锦葵画来给他看。   隔日她拿了画再来时,傅凛心中愧疚,对她友善许多,竟由得她抱住喂药了。   结果,很尴尬的是,她突然来了癸水。   那年她还不满十四岁,多少还有些孩子心性,即便癸水来时举止也收敛不了多少,加之那时她的日子也没个准,当时的场面真叫个猝不及防。   傅凛瞧见她身后衣袍上有血迹,又见她忽然捂着肚子,以为是她头一日被自己伤到的缘故,吓得魂不附体。   她便顺势诓他,说“你瞧你都将我打出内伤了,若不肯好好喝药,我会死的”。   可怜小傅凛被吓懵了,也没功夫去想“叶凤歌被打出内伤”,与“他不肯好好喝药她就会死”之间有什么关联,就这么被诓进去了。   那两年,为着那个“不能害叶凤歌死掉”的信念,傅凛喝药可乖了。   想起年少旧事,叶凤歌乐不可支,“若不是后来你无意间听宿大娘说起姑娘家那点事,我也不必为着喝药的事跟你斗智斗勇这么几年。”   小时候那个含泪端着药碗,说“我以后都乖乖喝药,你别死”的傅五公子,是多么惹人怜爱啊。   ****   她开怀的模样感染了傅凛,使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你老实说,我当真能好吗?”   “你放心,这事我没骗你,你会长命百岁的。”叶凤歌笑吟吟按着覆在双眼上的那包碎冰,语气柔和却笃定。   这个问题,小时的傅凛问过许多次,这几年倒没怎么提了。可不管他什么时候问,叶凤歌都一遍遍耐心而笃定地回答,从不嫌他问多了烦。   “我瞧着你今年好了许多,立冬过后我师父会再过来探脉,说不得开春后的方子就要换了。”   叶凤歌的师父,是宜州最神秘的医家“妙手一脉”的传人妙逢时,当年还是傅老太君辗转托了许多人情,才请到妙逢时来为傅凛诊治。   “妙手一脉”非疑难之症不医,妙逢时常年周游天下,专找别人治不了的病患。傅凛这症是先天顽疾,一时三刻无法痊愈,妙逢时才留下小徒弟叶凤歌在此侍药,自己则是两年来一趟,替傅凛把脉调整药方。   叶凤歌笃定的回答让傅凛心中大安,伸出双手随意撑在榻沿,脖颈微垂。   虽明知她遮着眼睛看不见,他还是笑望着她点了点头,“嗯。”   那包碎冰遮了她的眉眼,只露出小巧的鼻头与殷红唇瓣。   她的笑唇弯出软软的弧度,沁着蜜似的,肆无忌惮散着勾人甜香。   傅凛喉头滚了滚,胸前内那颗少年心,顿时就可耻地躁动起来了。 第十五章   不知从哪年开始,傅凛在叶凤歌面前就时常会有种不明所以的焦躁与烦闷,还伴着一股纷乱成麻的别扭。   他被这种奇怪又难受的心绪困扰许久,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前些日子看到她忘在床头小柜上的那本《十香秘谱》,又做了整夜难以启齿的梦,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几年来许多的奇怪思绪,根源都是自己心底早已悄然萌芽的隐秘悸动与渴求。   他自小深居简出,接触的人不算多,这些年来最亲近的人就只有叶凤歌一个。   可是他很清楚,他心中对叶凤歌生出的悸动、渴求,绝不是因为她是离他最近的人。   而是因为她是叶凤歌。   譬如先前叶凤歌所说“眼睛是昨夜喝水多了才肿的”,傅凛虽未再追问,却是压根儿没信的。   他知道她的习惯,睡前半个时辰之内绝不会再喝水。   分明就是哭肿的。   昨日发生了何事值得她将自己哭成这样的惨状,傅凛不傻,稍一想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心疼他,知他是绝不会哭的,便躲在房里替他哭。   这世间除了叶凤歌,再没谁会对他种种不可言说的苦处感同身受。   只有她不动声色地将他放在心上护着纵着。   只有她七年如一日地陪伴在他身旁,参与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只有她啊……   傅凛抬手按住躁动到发烫的心口,双颊生出热滚滚的晕,很快将耳朵与脖子根都染得透红。   他不自知地以舌尖舐了舐下唇,小心翼翼地觑了软榻上的叶凤歌好半晌,偷偷深吸一口气。   打从看过那本手稿,又做了一夜“奇怪”的梦后,他的心里似乎就长出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傅凛。   一个“妖气凛然,正气不侵”的傅凛。   一个不想克己,不想守礼,不想庄重,不想正直,总想对叶凤歌做些“坏事”的傅凛。   他屏住呼吸,倏地弯腰垂脸,飞快地啄上她的唇。   坦白说,这已是他想对她做的所有事中,最有礼貌的一桩了。   ****   带着淡淡药香的气息忽然拢近,下一瞬,叶凤歌就感到唇间有沁凉触感,短暂到使她恍惚,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她轻皱了皱眉,将盖在眼前那个包着冰块的丝绢拿开。   恰巧此时门扉剥啄数声,惊得傅凛倏地坐直,右手鬼使神差地按进了搁在旁边的冰鉴里。   “莫名其妙脸红什么?”叶凤歌随意瞥了傅凛一眼,被敲门声打了岔,便忘了追究先前那古怪而短暂的触感。   她撑着身坐直,朝门口张望。   傅凛做贼心虚,左手徐徐握拳抵在唇前,假模假式干咳两声后,扬声向着门外,隐隐迁怒,“承恩,你敲门做什么?”   天晓得他费了好大劲,才稳住嗓音没打颤,顺利说出这句整话。   承恩在外头恭敬应道,“五爷,阿娆将药煎上了,这会儿先送了早饭来,是在房里吃吗?”   若是平常,傅凛才不会搭理阿娆这多事之举,可他正忙着压制狂跳的心音和飞扬的唇角,一时没敢分神答话。   冰敷了这半晌,叶凤歌眼上的浮肿已消褪许多,笑起来总算又是两弯秀气月牙了。   “还是阿娆懂事,端进来端进来。”她笑吟吟对门外招呼着,站起身来捋了捋外袍上的褶皱。   今早她被那表少爷尹华茂追打的事想必早传回北院了,阿娆素来贴心,约莫是见她迟迟没去小厨房熬药,便主动替她把活揽了。   “你想躲这顿药,可没那么容易,”叶凤歌得意地笑着扭头望向傅凛,却在瞧清他的动作后瞬间变脸,“傅凛!你的手放在哪里?!”   顺着她喷火的目光,傅凛总算看到了自己那只莫名其妙伸进冰鉴里的右手。   他赶忙将手缩回来,讪讪清了清嗓子,却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一脸无辜地抬眼望天,抿紧唇装傻。   “说不听是不是?叫你别碰那些冰块,你倒当着我的面将整只手都伸进冰鉴去!”   叶凤歌咬牙切齿,一把扯过他的右臂扯,将他被碎冰块沁到的右手合在掌心里使劲搓热。   “存心跟我抬杠是不是?越说不能做的事你越要做给我看是不是?打量着你如今是爷了,我不敢揍你是不是?”   “不是,我也不知是怎的,”傅凛僵着右臂任她搓揉,齿沿轻轻刮了刮偷偷上翘的唇角,小声嗫嚅,“就……它就自己伸进去了。”   有时候,真话听起来倒像假话。   如此苍白无力、漏洞百出的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讨打。   可他能怎么说?当真是不知怎么回事就伸进去了啊。   好在阿娆端着迟来的早饭和药进来,及时打断了叶凤歌的火气。   在旁人面前,叶凤歌终究还是给他留面子的。   待阿娆将傅凛的早饭一一摆在外间的小圆桌上,傅凛赶紧老老实实走过去坐好,在叶凤歌的怒目而视下飞快将早饭吃完。   见叶凤歌还在气呼呼瞪人,傅凛缓步蹭到她面前,讨好地轻扯了她的衣袖,笑得极是温驯。   “你同我出去走走,晚些咱们直接去灶上端药喝,也省得阿娆再跑一趟。”   “自个儿走去!”叶凤歌哼声甩开了他的手,举步走在前头,“今日喝完药,不会给你糖吃的!明日也不给!看不把你苦得嗷嗷叫!”   傅凛在她背后悄悄以指尖蹭了蹭自己的唇,垂脸抿唇,笑得像一只偷尝了花蜜的狐狸。   不给就不给,反正他已经提前预支了好甜一口糖了。   还没被抓到。   ****   因为跟临川那家书坊说好,立冬前就要将人像画片的初稿交给掌柜验货,接下来叶凤歌除了管傅凛喝药,剩下大多时候都关在房里赶着涂涂改改,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   傅凛做贼心虚,自不敢硬凑到她跟前打岔,加之裴沥文从沅城带回来不少重要消息,他便每日在北院书楼与裴沥文商议在沅城开新铺子的事,只吃饭喝药时与叶凤歌说说话。   就这么一连忙活了五日,眼看着已经大差不离了,叶凤歌才想着出门走两步缓缓,这日午后便独自溜溜达达去了后山的药圃。   药圃离宅子不远,虽山路弯弯又绕绕,却也不过两三里的路程,不足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   负责看守药圃的刘大娘有日子没见到叶凤歌,当即热情地陪着她在药圃里大致巡上一圈。   虽是深秋,午后的日头却有些咬人,叶凤歌被晒得脸发红,一路拿手在脸旁猛扇忽。   “西面那块地,开春后就该种掌叶大黄了,”刘大娘抬手替她遮住些头顶的日阳,“有两年没种掌叶大黄,我都有些糊涂了。凤姐儿再给说说,咱们是冬日里就要提前翻土,对吧?”   “是了,冬日里就得将土深耕一遍。”   刘大娘点头记下,又道,“我听说这几年掌叶大黄的市价不错,咱们怎么不连着种呢?之前五爷吩咐让种豆子,可把我闹得云里雾里的。”   这里的土质用来种豆子,收成着实一般。况且豆子的价钱与药材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掌叶大黄不能连作,总要让土也缓一缓,”叶凤歌正说着,忽然瞥见田间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顿时愣了愣,“表少爷还真被五爷赶来下地干活了啊。”   今年的防风收成照例很好的,大家此刻都正热火朝天地忙着采收,那布衫短褐的表少爷尹华茂在一众认真忙碌的人中瞧着竟也不像在敷衍。   显然他吃到五个板子的教训后老实多了,虽干活的姿势略显生疏笨拙,倒看得出在尽力,没偷懒。   刘大娘笑道,“最初宅子里带话,说表少爷要来干活,我还怕他躲懒不服管。结果你猜怎么着?五爷特地从闵肃手底下拨了个小徒弟来盯着他呢!今日是他来的第三日了,一直老老实实做事,没闹什么毛病。”   毕竟尹华茂被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叶凤歌不好显得太幸灾乐祸,只能浅笑虚应,“那还挺好。”   刘大娘谈兴正浓,接着又道,“这表少爷是被五爷治服帖了,不过表小姐每日都跟着来。好在五爷打过招呼不让她掺和,咱们只客客气气请她坐在小棚子里喝茶。”   顺着刘大娘目光的示意,果然见尹笑萍扭着手绢儿站在旁边的小棚子里远远看着。   叶凤歌笑叹,“表小姐毕竟是做姐姐的,瞧着自家娇生惯养的弟弟受罚下地做事,想必是很心疼了。”   又说了几句旁的闲话后,刘大娘乐呵呵领着叶凤歌往小棚子走去。   “前些日子闲着没事,自家做了些豆汁肉酱,凤姐儿带一罐回去吃吧。任你愿意淋在米饭上,还是做浇头拌着面吃都很好的,大娘家的祖传秘方,外头可吃不着。”   叶凤歌是个听到“肉”字就走不动路的,当即两眼灿亮,猛点头,“多谢刘大娘!您真是最最疼人的。”   “那还不是凤姐儿招人疼么。”   进了棚子,刘大娘客气地与尹笑萍打了个招呼,又转头道,“凤姐儿先坐,我这就回去取来。日头咬人,你别跟着跑冤枉路了。”   为了方便刘大娘一家守药圃,傅凛让人在药圃近处盖了三间小屋围了个院子,供他们全家落脚。   ****   刘大娘走后,叶凤歌与尹笑萍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叶姑娘,”最终还是尹笑萍先开了口,“你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叶凤歌点点头,和气应道,“小伤而已,没事,早结痂了。”   “若是留疤就不好了,”尹笑萍歉意地看向叶凤歌垂在身侧的手,“我那儿有祛痕生肌的‘玉容膏’,晚些回去我亲自给你送到北院来。”   不待叶凤歌答话,她便抢着行了致歉礼,“是我弟弟莽撞得罪,多谢叶姑娘不怪,还请不要推辞我这一点心意。”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态度这样诚恳和气,叶凤歌只好笑着还礼,“那就多谢表小姐美意了。”   “谈什么谢呢,那日若不是叶姑娘求情,只怕五表哥没那么容易消气,”尹笑萍羞愧地咬住唇角,垂脸嗫嚅道,“也怪我那时没将弟弟看好。”   叶凤歌听得想叹气。   还真不怪尹华茂性子歪,瞧他姐姐这态度就知他家人怎么纵容的。   十二三岁的小子了,自个儿跑出去惹是生非,末了却是他姐姐向人道歉赔礼,还反省自己没将弟弟看好,那小混球会觉得自己有错才怪了。   不过终究是别人家的事,叶凤歌不好多嘴,只能僵笑虚应。   说着说着话,尹笑萍忽然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叶姑娘,我有个疑问,或许有些冒昧……”   叶凤歌干咳一声,将险些冲出口的那句“知道冒昧就闭嘴”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表小姐请讲。”   叶凤歌顺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浅啜一口。   “你和五表哥,”尹笑萍又看了她一眼,小声好奇,“是一对儿吗?”   随着叶凤歌“噗”的一声将那口茶喷了漫天水雾,棚子里的尴尬气氛达到最巅峰。 第十六章   一对儿?!   和傅凛?!   胡说八道讨打呢?!   叶凤歌被吓得接连咳嗽好几声,惊恐又恼怒地瞪向尹笑萍。   “表小姐这话,果然是非常冒昧。”   尹笑萍见状,心知自己搭错话茬,赶忙致歉,“实在对不住,叶姑娘,我不是……我无心冒犯,就是……”   其实她当真没有恶意,只是想趁着今日巧遇,就趁势抖个机灵,也好与叶凤歌缓颊一下关系,这才壮着胆子问出了那句话。   叶凤歌抽出手绢抹了抹面上星点的水渍,渐渐敛了先前慌乱的愠色,“敢问表小姐,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猜测?”   “那日见五表哥对叶姑娘极为维护,且在盛怒之下还愿听你劝,对我弟弟从轻发落,”尹笑萍愧疚地低着头,使劲绞着手中的帕子,讷讷轻声,“之后又听说叶姑娘是住在北院的厢房……”   若只是“维护自己手底下的人、盛怒之下还能听劝”这两点,勉强还能说是傅凛主事当家的气度风范,可“叶凤歌住北院东厢”这件事是解释不通的。   毕竟,按大缙世家大族不成文的规矩,北院是当家人独居的院子,若当家人成亲了,那就是夫妻二人的住处。   即便只是北院的厢房,通常也只会让当家人年幼的儿女居住,以方便为人父母者就近照顾、教养,待到十六岁成年后就会挪到别的院子去。   除此之外,连当家人的父母、手足,都没有住在北院的道理。   桐山这座宅子名正言顺划到傅凛名下已有三、四年,叶凤歌作为一个客居的侍药,却始终都住在北院。在旁人看来,这其中的意涵……   “原来是因为这个,”叶凤歌正色解释道,“当年我初来时,五爷的病况较如今严重得多,加之原本的老仆们又多有怠慢,我才住在北院好及时照料罢了。”   尹笑萍连连点头,“是我话多见识少,冒犯叶姑娘了。”   “我与五爷虽不是血亲,可这七年相伴下来,也是同家人一般。素日里相处是比旁人多些熟络亲厚,却是和表小姐与表少爷的姐弟之情相去不远。”   叶凤歌平了平心中的惊怒,冷声又道,“我瞧着他,就像瞧着自己亲自照拂长起来的弟弟,他待我也是一样。表小姐想想,若旁人这么说你与表少爷,你会如何?表少爷又会如何?”   尹笑萍被她这个假设恶心得抖了抖,瘪着嘴猛摇头,“会发火的。”   “我本是医家弟子,算半个江湖人,名声小节于我其实没什么大碍;可傅凛不管怎样都是名门公子,虽他很少在外头露面,端正名声却与傅家任何一个公子、姑娘同样贵重。”   入冬后傅凛就十九了,正是说亲的年纪,这种胡话若传了出去,寻常哪家姑娘还肯搭理他了?!   “表小姐无心的好奇揣测,对我倒是没太大冒犯,可对五爷的名誉却是中伤,”叶凤歌眸色渐渐冷厉,嗓音也再不似平常那般清甜随和,“所以,请表小姐今后再别说这样的话。我这人凶起来,可是连你五表哥都打过的。”   虽说傅凛不愿承认她是“姐姐”,可在她心中傅凛就像是她的弟弟。   她护起短来,并不比尹笑萍对尹华茂少几分。   ****   虽说叶凤歌自诩问心无愧,可被尹笑萍的话一吓,她也忍不住开始反省自己与傅凛相处时是否有失分寸。   之后接连两日,她端药给傅凛时都只将药碗放在他手边,接着就退到一旁,只时不时若有所思地偷偷瞥他两眼。   傅凛疑心她是不是猜到那日自己偷亲过她,又不敢问,两人便这么假装无事地僵着。   到了霜降这日,早饭时,叶凤歌对傅凛道,“我待会儿启程去临川,去书坊交稿给掌柜验看。”   傅凛手上一顿,抬头看看外头的天色,淡声问道,“这时候才走,日落之前赶不及回来了吧?”   “我想偷闲在临川玩几日再回来,”叶凤歌垂下眼睫,浅浅笑道,“快入冬了,也该买些东西回来囤着,不然到时不出门,想要什么也不方便。”   虽说如今傅凛的病症已比往年轻减许多,但每年冬季仍是他最难熬的时候,因此每年冬天叶凤歌几乎都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再有天大的事也不会出门的。   傅凛虽心中不舍,却还是不愿将她太拘着。   况且他近来都在抓紧与裴沥文商议在沅城开新铺子的事,也没什么空陪她,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之后三四个月她都会在自己身边,这才艰难地松了口。   “先说清楚,具体是‘几日’?”   “五日。”   见他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叶凤歌笑笑,又叮嘱道,“你别和上回一样,趁我不在就偷偷不喝药。若我回来时你又病倒了,我当真不管你的。”   傅凛骄矜抬眼望天,要笑不笑的,“哦。”   ****   就在叶凤歌去临川的第三日,药圃的防风采收已接近尾声,尹笑萍硬着头皮到北院书楼求见了傅凛,请他放尹华茂稍作休息。   在闵肃的小徒弟严密看管下,尹华茂这半个月来在药圃做事还算尽心尽力,原本一张娇生惯养的白皙小脸都被晒到发黑,跟个粗糙憨实的农家少年也差不多了。   傅凛忙归忙,每日却还是会抽空过问尹华茂在药圃的情形,心中也是有数的。原本他也打算近几日就叫尹华茂休息了,今日既尹笑萍主动找上门来求,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卖她个情面。   从书楼出来后,尹笑萍在回廊下遇到送药来的阿娆。   阿娆手里的托盘上放着药碗,不便行礼,只能停下来笑着对尹笑萍微微颔首,客气有礼地招呼道,“表小姐好。”   才得了傅凛允准自家弟弟休息,尹笑萍心中也松快,当即停下脚步,神情和软地与阿娆寒暄起来。   “今日怎的是阿娆妹子送药呢?叶姑娘可是有旁的事在忙?”   阿娆笑眯眯回话,“这几日都是我给五爷送药来着,凤姐儿有事去临川了。”   尹笑萍僵住,旋即惊慌失措地追问:“几时、几时走的?”   阿娆不明白她在慌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今儿是第三日了。表小姐有事找凤姐儿吗?”   心事重重的尹笑萍全没听进去她后半句问话,顾自凝眸蹙眉盘算了一下——   三日前走的,那不就是从药圃回来没两天吗?   她愧疚得涨红了脸,喃喃脱口,“完了,叶姑娘会不会是那日被我的话怄到,回临川找老太君请辞了吧?!”   当年是傅家老太君傅英出面,请了叶凤歌的师父妙逢时来替傅凛诊病,之后叶凤歌才奉师命留下来侍药的。   按着道理,若叶凤歌要请辞离开,自然就该是回临川傅宅找老太君交接。   “你说她什么了?!”   尹笑萍被这冷嗖嗖压着怒的嗓音吓了一大跳,猛地回头,就见傅凛冷面煞神一般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眼神像冰刀似的。   自打半个月前傅凛对尹华茂发了那场火后,不但尹华茂怕他,尹笑萍其实也是怕他的。   此刻的尹笑萍又是愧疚又是害怕,抖抖索索垂着眼不敢直视傅凛,简单的一句话也说得七零八落。   “没、没有说……就是,就是,前几日在药圃恰好遇到,聊了几句闲话。”   傅凛沉着冷脸走到她面前,纤瘦却修长的身躯挟裹着迫人寒气,竟让尹笑萍渐渐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我再问你一遍,你说她什么了?”   尹笑萍吓得,眼里立时浮起泪光,“我就问叶姑娘,和五表哥是不是一对儿……我就是好奇多嘴那么一问,后头也跟她致歉了,没、没欺负她的。”   傅凛怔了怔,“她,怎么说。”   尹笑萍极力回想着当日与叶凤歌的对话,尽量详细地将当日对话还原。   “……叶姑娘就说,当年她刚来时,五表哥才这么高。”她仿着当时叶凤歌比的高度,略略弯下腰,伸手在膝盖以上比了比。   见傅凛目露凶光,她忙不迭又将手挪上来些,抬高到约莫与腰际齐平,“后来又改口说,不对,是这么高……”   傅凛背在身后的右手捏紧成拳,强忍着不耐烦,硬声打断她:“拣要紧的说!”   磨磨唧唧,一堆废话!   “哦,好的,拣要紧的说。”尹笑萍红着眼眶缩了缩脖子,以隐隐的哭腔嗫嚅道。   “叶姑娘的意思是,五表哥就像她亲自浇灌大的小白菜,虽说如今长得水灵灵,可在她眼里还是原来那小苗苗,她当你弟弟似的,叫我别再胡乱说话坏了你的名声。”   看不懂傅凛此刻的神色是个什么心情,尹笑萍强忍着没哭出来,轻轻吸了吸鼻子,补充道,“她还说,五表哥的名声和傅家任何一个公子、姑娘同样贵重,若我再乱说话,她凶起来是要打我的。”   傅凛板着冷脸走过去,从阿娆手中的托盘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承恩,去备马车,”傅凛冷冷剜了尹笑萍一眼,“若我是自己从临川回来的,那我凶起来,就不只是打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奄奄一息的我来了…… 第十七章   秋风掠过,廊下悬垂的铜铃摇得叮当作响,铃心美石来回敲击着铃壁,清脆悦耳。   尹笑萍早已抹着眼泪跑出了北院,承恩也奉命去备马车了。   一袭白衣的裴沥文匆忙地走进北院,远远就见傅凛孤身立在廊下。   双手负在身后,略仰头看着廊檐下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铜铃迎风招摇,白如冠玉的脸似被乌云罩住。   “阿娆说你要去临川找凤姐儿,”裴沥文走到傅凛面前,斯文的脸上有隐隐的担忧,“你当真想好了?非去不可?”   裴沥文是傅凛西席裴先生的小儿子,小时是傅凛的伴读,如今是代他在外打点商事的左膀右臂,也是他信任的朋友。   虽说裴沥文这几年多在外奔走,真正在傅凛身旁的时候不多,但他对傅凛的事多少知道些。   临川是傅氏大宅所在,是傅凛的出生之地,也是他当年险些命丧生母之手的惊魂地。   自打七年前被送到这里来后,他连山脚下的桐山城都很少去,更别说几十里外的临川了。   到底是朋友,裴沥文当然不愿傅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回临川,毕竟谁也说不准他到了临川会怎样。   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先将傅凛劝住为好,哪怕冷静一晚再启程,也比这会儿贸然抬脚就走要稳妥。   傅凛仍旧仰头望着檐下的铜铃,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怎么?怕我到了临川会突然发疯?”   他已经不是小时那个傅凛了,大半个月前与傅雁回本人面对面都没疯。   “你会不会发疯这我说不准,”裴沥文故作轻松地笑着,与他并肩而立,“但以凤姐儿那性子,若是知道你为什么事追到临川去,多半要跟你翻脸。”   显然,裴沥文已大致清楚方才发生的事。   傅凛闻言,终于收回仰望着铜铃的目光,扭头看向他。   见他肯理人,裴沥文赶忙劝道,“你想啊,凤姐儿难得出去玩几天,事先也同你说好的,若你听人捕风捉影说几句就凶巴巴追去逮人,摆明是信别人不信她,说不得她能气得跳起来打扁你的头。”   傅凛喉头动了动,缓缓将目光移向院中,唇角有模糊而惶惑的苦涩笑弧。   “是啊,她如今想打扁我的头,是得要跳起来才行了。”   他不是信别人不信她。   先前尹笑萍说的那些事只是个引子,真正让他心里炸开阴云的根源,是叶凤歌从没有松口向他承诺过不会走。   方才他站在这里,回想叶凤歌走前那两日的异样,心中越来越不安。   “你这算不算当局者迷?”裴沥文无奈地撇了撇嘴,“你说过,凤姐儿当年是奉师命留下来的。眼见再没半个月她师父就要来替你诊脉了,她即便是要走,也得先禀过她师父才对吧?”   傅凛被这道理说动,迟疑地抿了抿唇。   “我瞧着那表小姐咋咋呼呼的,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阿娆都说了,凤姐儿分明只是去临川玩几日,讲好买些东西就回来的,怎会没头没脑跑去向老太君请辞?”   见他神情有所松动,裴沥文趁热打铁地又劝,“再说了,这时启程去临川,最快也要日落之后才能到。届时城门都下钥了,你是打算在荒郊野地冻一晚?”   傅凛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浅浅敛了长睫,“行吧,那明早再走。”   虽很怕夜长梦多,可叶凤歌临走前说过,若他趁她不在家,胡乱折腾将自己作出毛病,她是要不管他的。   ****   翌日,临川城,大通绣坊。   叶凤歌到了临川就直奔大通绣庄,赖进绣庄后院的客厢内蒙头睡,只有饿醒时才会摸到厨房寻些吃的填肚。   她有想不通的事时,便总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过几日就像没事人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睡到第四日午后,她才迷瞪着睡木了的脸,游魂似地从后院飘到中庭。   中庭花园旁的空地上,绣工们正围成一圈。   有人眼尖瞥见叶凤歌出来,扭头招呼,“叶姑娘可算起了,咱们都怕你睡晕了去。”   叶凤歌两手按住自己发僵的脸,和气笑应,“见笑见笑,打扰打扰。”   她这几年替绣坊画图样,在这里自是常来常往,偶尔需在临川停留过夜,便此处借住客厢落脚,与绣工们自是相熟了。   “我倒没怕她睡晕,”男子嘲笑的嗓音从绣工们中间直奔叶凤歌而来,“就怕她一醒来就胡吃海塞那架势。”   绣工们相继散开些,当中是一幅被撑在大绣绷子上的嫁衣绣样,有位青衫男子正坐在那儿低头飞针走线。   叶凤歌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边走边道,“邝达啊邝达,给你起这名儿的人显然是希望你为人‘旷达’,哪知事与愿违,你偏就是个刻薄又小气的讨厌鬼。”   邝达将手中的针往绷子上一搁,对绣工们道,“金线描边时走针一定要快,针脚密实连贯才好看。”   “是,师匠。”   待绣工们继续忙活那件嫁衣,邝达才站起身抖抖衣摆褶皱,满脸嫌弃地迎向叶凤歌。   “我还当你打算在我那被窝里长眠了。”   叶凤歌眉头紧皱啐道,“呸!你才长眠!什么叫‘你那被窝’?我睡的是客厢,跟你那主院隔着八丈远,再胡说八道我拿针戳你。”   “绣坊,我的;客厢,我的;客厢里的被窝,自然也是我的,”邝达不屑地睨她一眼,“连这里的每根针都是我的。就问你在嚣张个什么劲儿?”   叶凤歌撇了撇嘴,抱拳敷衍,“多谢师兄仗义。”   两人同是妙逢时门下弟子,不过邝达已久不碰岐黄,开了这绣坊凭精湛的绣功吃饭,既是东家,也是师匠。   “你师兄的仗义是有限度的,这几日的饭钱你可得给我,”邝达横她一眼,与她并肩向外行去,“怎么就那么能吃?做了十辈子饿死鬼是怎么的?”   看着细细瘦瘦的秀气姑娘,也不知吃那么多东西都长哪儿去了,简直不讲道理。   叶凤歌大笑,“你那小猫崽子似的食量,大约就是做了十辈子撑死鬼,啧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前厅的游廊下。   “你还有脸‘啧啧’?”邝达抬手一掌削向她的后脑勺,却被她敏捷地躲过了,“赶紧去书坊将事情办好,拿了钱买好东西早些滚回桐山去,养不起你。”   “你都问我要饭钱了,怎么又好意思提养不养的话?脸大。”   叶凤歌先冲他嘲讽一笑,又抱着柱子唉声叹气,“书坊掌柜说我画片儿里的人都穿衣裳了,跟那册话本子的内容似乎不合,要再斟酌一下用不用。若不行,我还得回去给画不穿衣裳的……”   书坊那桩活还是邝达介绍给叶凤歌的,但邝达将叶她引荐给书坊东家后,就没再过问个中详情,自不知是给什么书画图。   此刻听了叶凤歌的话,他当即横眉冷对地训道,“叶凤歌,你是快穷死了还是怎么的?什么活儿都敢接?!”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话本子!   叶凤歌双手抱柱,额头在柱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嗑着,笑得皮厚兮兮,“你我怎么说都算是医家弟子,谁还没见过没穿衣裳的人是怎么的?大惊小怪。”   “算了,反正你不归我管,随你想怎么浪就怎么浪。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纪……”   “什么年纪?你够胆再说一遍?”叶凤歌捏紧了拳头。   邝达白了她一眼,对她的威胁视而不见,“不过我可提醒你,要怎么浪都只能在外头。人家傅五公子终究是求诊的病人,你虽是侍药,却也该有医德,万不能对他胡来,否则师父铁定打断你狗腿。”   叶凤歌巴巴儿从桐山躲到临川来清静这几日,就是不想谈傅凛的事,这邝达十分不贴心,哪壶不开提哪壶,给她气得个面红耳赤。   “你才没医德呢!你才对求诊的病人胡来呢!你才要被打断狗腿呢!死邝达,看我不吃穷你。”   气哄哄地说着,转身就要往厨房走。   邝达赶忙拉住她,变脸赔笑,“师妹且息了雷霆之怒。你不是要买东西么?我亲自陪你出去一样样挑,钱也先给你垫上,如何?”   他真的很不想再让叶凤歌进他家厨房了,蝗虫过境似的。   “你就是想早些打发我回桐山去吧?”叶凤歌冷哼着睨他一眼,“成交。”   虽她躲了这三、四天,仍是满脑门子糊涂官司没想明白,可终究还是不放心傅凛的。   早一日回去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叶凤歌:我没跑,只是找个地方拷问自己的良心和医德。毕竟面对自己亲自浇灌长大的小白菜,下口之前,总不免有一段复杂的心路历程…… 第十八章   临川城是临州的州府所在,两百多年前这里还是与宿敌邻国北狄对峙的边境前线,常年被战火兵祸所扰,民生凋敝、百业荒废。   显隆朝时,封藩于此的昭王夫妇将受封共六城统为临州,新建临川城做州府,整吏治、开官学、振百业,又经数年苦战使北狄称臣归附大缙,解决了困扰边境的外患,才使得此地民生重现生机。   之后又经两百多年的变迁,临州已成为西北边境上的繁华重地,货通南北、人潮如织,比中原最富庶的原州、翊州都不逊色。   这几年叶凤歌出入临川城的次数不少,偶尔也会到坊市转转,倒也算是熟门熟路。只是她习惯了桐山的清静,任她来过临川多少回,依然忍不住要对这里人头攒动的景象啧啧舌。   “从早到晚都这样多人,大家都不用做事的吗?”叶凤歌侧身让过迎面而来的一挫人后,小声嘀咕道。   邝达随口笑道:“每年这时不都这样?各家开始采买越冬需用的物品,大户人家更是提前筹办年节时的东西,许多外地商贩逐利而来,城中的人自然就比平常更多。”   叶凤歌点点头,东张西望地往前走着。   “我说,你在桐山也是这么不稳重的德行?”邝达嫌弃地皱着眉,朝边上挪了两步,离她远些。   “我怎么不稳……”叶凤歌顺着他嫌弃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顿时尴尬地笑了。   她手上拿了个沾在小木棍上的糖画小老虎,已经被啃食了小半,边沿处开始有融化的糖汁正要滴落。   叶凤歌赶忙“嘎嘣”几口将剩下半只糖画小老虎嚼了,又抽出随身的丝帕按在唇上,这才边走边回话。   “我在桐山可稳重了,毕竟宅子里除了几个大叔大娘之外,”叶凤歌干笑,“我算最年长的。”   她并非临州人,在本地没有长辈亲朋,也就是在邝达这个师兄面前才好意思松些性子,像个不着调的小姑娘。   邝达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那宅子里,如今仍旧只留年纪小些的人做事?”   虽说叶凤歌这几年常来大通绣坊走动,但与邝达见面时甚少详谈傅凛的事情,因此邝达对桐山那宅子中的事所知甚少。   “比前几年好许多了。”叶凤歌淡垂眼帘,勾唇笑笑,显然不想说太细。   旁人看着如今的傅凛,似乎除了寒症未愈、身子弱些之外,并无其他异常,连傅凛自己似乎都这么以为。   可叶凤歌比谁都清楚,傅凛如今最严重的病症并非先天的寒症,而是心病。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病。   ****   傅凛刚被送到桐山时,很少主动出北院寝房的门。   一是因那时他身上的寒症确实严重,稍稍受点风就容易发病。   还有另一个旁人没察觉、其实却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深恐踏出房门会有杀身之祸,唯那间有机关的寝房才让他觉得安全。   哪怕最初那里头的机关简陋粗糙,没有太大杀伤力;哪怕他年幼力弱、病体虚浮——   只要手指还能触动机关,他至少可以虚张声势,假装有自保之力。   后来他的寒症渐有好转,傅家又请了西席裴先生去教他读书,他每日必须去书楼听教,这才慢慢习惯了走出寝房。   但从那时起,宅子里的人,尤其是留在北院做事的,只要到了十六岁成年,傅凛多半就会找茬让宿大娘将人另行安排去处。   一开始叶凤歌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从旁观察近一年后,她才恍然大悟——   并不是每个人满了十六岁都会被遣出北院。   被遣走的,通常都是身形高大或偏壮硕的人。   她也曾奇怪,为何傅凛不怕比他年长的自己,也不怕那个道理上更能给他造成胁迫的闵肃。   直到有一年妙逢时到桐山替傅凛诊脉后,叶凤歌私下找师父请教,才解开了这个疑惑。   因为叶凤歌从小身形纤瘦,面相又亲和秀气,不易给人压迫感;而闵肃受命成为傅凛的护卫后,多是藏在暗处,只在傅凛有吩咐时才现身,又只听他一人的命令,所以他才不怕的。   被邝达无意间的问题勾出心中暗疼,叶凤歌眼中浮起柔软水色。   当年若不是老太君及时将傅凛送去桐山,他大约根本没法像寻常人那样生活。   他真的太不容易了。   ****   邝达不知叶凤歌心中的千回百转,又道,“你这几日窝在我绣坊,是在躲傅五公子?”   “胡说八道,他又不是凶神恶煞,我躲他做什么?”叶凤歌随口道,“我就是遇着点小事,脑子乱,找个地方闷头想想。”   “你那叫闷头睡睡,也不知能想出什么来,”邝达鄙视地笑哼一声,“我还以为是傅五公子做了什么吓着你了。”   见叶凤歌诧异地望向自己,邝达解释道,“虽傅五公子甚少露面,可临州各地不少通过裴沥文与他交过手的商户都说,听闻傅五公子病体娇弱,却不想是个行事手段偏激狠辣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别跟着人云亦云。傅凛他,很好的。”叶凤歌红着冷眼横他一记,心中有许多对傅凛的维护,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好忿忿指了指临街某间首饰铺子,“进去看看。”   邝达笑笑,顺着她的意换了话题,“这间铺子里的东西都死贵,就你那点积蓄,在这里买了首饰后,怕就买不起别的什么了。”   虽这么说着,两人还是前后脚进了店门。   “你管我还买不买别的?又不是白花你钱,我会如数还你的,”叶凤歌随手拿起一个镶玉的精铁护腕,仔细端详起来,“再不济,我过后白给你画几张绣样图抵债。”   柜台后走过来一位跑堂模样的姑娘,笑吟吟道,“二位好眼力,这精铁护腕是才从宜州送过来的,工艺讲究,又是极好的防具,好看又实用呢。”   邝达笑着指了指叶凤歌,示意她才是真正的买主,自己只是陪客。   跑堂姑娘心领神会,便只看着叶凤歌,“这是男子的尺寸,若姑娘是自用,那就略宽大了些,戴不稳当。”   叶凤歌摇了摇头,回她一笑,“我送人的。”   入冬后傅凛的生辰就近了,她这趟来本也打算要挑一样礼物给他的。   还没等跑堂姑娘再说话,叶凤歌眼前一亮,几步走到对面的那架多宝阁前,拿起那个掐银丝的束发小冠。   ****   临川城建于两百多年前,建城蓝图是时任临州府匠作中郎的杰作,自落成后在布局上就从没有大的改动。   而这位匠作中郎,正是傅凛的先祖之一,也就是著了《匠作集》留在桐山宅子里的那位。   《匠作集》收录了此人一生所有的心血之作,自然也不会遗漏临川城蓝图。   虽说傅凛七年未踏入临川一步,小时在临川时也未出过傅宅,可他对《匠作集》烂熟于心,也就等于对临川城烂熟于心,哪怕闭着眼睛,这座城在他眼前都是纤毫毕现的。   他原本以为,既然自己与傅雁回本人面对面都没有失控,那今日只是踏进这座城,理当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当马车进入临川城门,他撩开车帘一角瞧见满街摩肩接踵的如织人潮,周身几乎立刻就绷紧了。   哪怕他很快就将车帘放下,将热闹喧嚣的人声挡在车帘之外,他还是忍不住取出随身的暗器盒子紧握在掌心,身上每道骨头缝都在迸着霜寒之气。   短短瞬间,有无数阴鸷的念头在他脑子里跑马灯似地闪现。   这世间除了他,大概已没有几个人记得《匠作集》的存在了吧?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他有的是办法毁掉这座城。   在这座城里,傅雁回生下了他。   也是在这座城里,傅雁回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若是没有这座城,那就没有傅雁回了……   “五爷,咱们是往哪头去寻凤姐儿呢?”   承恩的声音隔着车帘从前头传来。   傅凛倏地闭了闭眼,渐渐从那要将他溺弊的阴鸷中挣脱出来。   对了,这座城里今日还有叶凤歌呢。   傅凛轻轻呼出一口寒浊之气,稳下心神,“去西市的大通绣坊问问。”   叶凤歌提过,平日里给画的那样绣样图,都是卖给西市大通绣坊的。   她说过的话,不管过多久,他都记得。   ****   西市也是临川的闹市,当街的铺面无论是租是买都不便宜。   邝达是个精打细算的人,自然是挑了背街小巷中便宜的宅子买。   从热闹的正街穿过,一走到绣坊所在的巷口,场面立刻冷清得像到了另一座城似的。   叶凤歌忍不住笑话邝达小气吝啬,竟买了个门可罗雀的宅子做生意。   邝达自是要辩驳几句挣回面子的,两人便有来有往地一路说笑着。   忽然,邝达停下了脚步,口中说了一半的话也没了下文,满眼疑惑地望着巷口大榕树下的那辆马车。   叶凤歌顺着邝达的目光一转头,就见与车夫并肩坐在车辕上的承恩冲她挥了挥手。   她略皱了眉头,脚下一滞。   若是承恩与宅子里其他人到临川来采买东西或办事,是不会坐马车的。   可是,傅凛不该出现在临川啊。   至少在她的判断中,目前的傅凛是绝对不肯踏入临川的。   许是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了,承恩面色有些着急,指了指身后的车帘。   叶凤歌大惊,赶忙小步跑过去,谨慎地只挑起车帘的一角,歪着头朝里打望。   软榻的一角,傅凛背靠车壁而坐,姿仪看似慵懒随意,略显苍白的脸色衬得一对乌眸晶亮幽深。   叶凤歌扫过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瞥见那个暗器盒子的一角,心中了然,顿时疼到揪紧。   分明对这惊魂故地心有阴影,却还是强撑着无事给旁人看,简直胡来!   “你怎么……来了?”叶凤歌哽了哽,虽有满腹训人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傅凛掩落长长的墨睫,唇角淡淡扬起,嗓音清浅。   “叶凤歌,你要跟我回家吗?” 第十九章   虽说傅氏原本兴发于桐山,如今上点年纪的人提及傅氏郡望,仍会以“桐山傅氏”称之,但傅家自两百多年前举族迁至临川城建宅聚居后,就一直以临川为宗族根基。   在如今的傅家,恐怕也只有傅凛会将“回桐山”说成“回家”。   虽他的血亲、族人都在临川,可这里对他来说不是家。   只似一口鼎沸的油锅。   自马车进了城门后,仿佛就有双筷子挟着他的魂魄在这油锅里来回地涮。   每每在他觉得自己将要在这煎熬中黑了神魂时,那双筷子又会将他拎起来,悬空凉一会儿。   傅凛垂睫掩住渐趋涣散的目光,暗暗咬紧牙根,呼吸极轻、极缓。   拼尽全力护着自己脑中最后星点的清明。   他不知自己若当真疯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叶凤歌不是说了吗?傅凛是她亲手浇灌着长起来的小白菜。   他是她耗费七年大好光阴呵护出的心血。   所以他需得替她护好如今这副水灵灵的模样。   要撑住,不能疯给她看,她会难受的。   ****   看出傅凛的异样,叶凤歌眸中有潋滟水光轻烁,弯起唇角挤出笑来。   “好,我跟你一道回家。”   淡淡甜嗓微哽,藏了太多无法言喻的心疼与爱护。   傅凛眼睫颤了颤,唇畔那抹刻意撑起的浅笑渐添了几分真实。   “你等我片刻。”   叶凤歌飞快放下车帘,回身跑到邝达面前,匆忙交代几句后,就向他辞行。   邝达虽从未与傅凛本人打过照面,但方才叶凤歌撩起车帘一角时,他瞥见里头的人着霜色织金暗纹锦袍,就已猜到来人身份。   虽叶凤歌只是辞行没说旁的,端看她此刻满眼忧心忡忡,邝达对傅凛眼下的处境也能估出一二。   于是他也不再耽搁,点点头,“去吧。”   邝达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叶凤歌匆忙上了马车,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去后,才慢慢仰起头。   午后天阴,苍穹灰白,像可观人心的沧桑眼眸,透着一种和软的悲悯。   半晌后,似是被暗沉天光刺痛了眼,邝达抬手揉了揉眼角,释然低笑。   “妙手一脉”的侍药弟子,似乎总也跳不出某种宿命啊。   ****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   一路上,傅凛仍旧背靠着车壁倚在车内软榻的一角,双目紧闭,唇色浅浅泛白。   冰凉的右手始终紧紧握着叶凤歌的指尖。   叶凤歌知他难受,无暇计较这些小节,一路与他抵肩而坐,顺手替他拢好身上的披风。   之前因为尹笑萍的无心之言,叶凤歌仓皇躲到大通绣坊去蒙头反省了这几日,其实心中已有了定见。   无论旁人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她与傅凛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她都必须不为所动地维持原样。   毕竟她明面的职责是他的侍药,暗里的任务也需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职责所在,问心无愧即可。   ****   回到桐山的宅中,子时已过。   北院的人都还没歇,全在前院等着。   马车一进门,众人便纷纷围上来,待瞧见撩起帘子率先下来的人是叶凤歌,大家才暗自拍着心口松了大气。   虽没人敢挂在嘴上说,可大伙儿都心照不宣——   若今夜只是五爷独自一人回来,怕不知要起多大风波。   叶凤歌倒没心思管旁的,叫了顺子过来帮忙扶住兀自强撑的傅凛,一路向北院主屋的寝房去,嘴里也没闲。   “景平,赶紧给五爷房里添两个碳盆。”   “赵大娘,小厨房还有热粥吗?不要温的,要很热的。”   “阿娆,你去帮我将药熬上,晚些送到寝房来……不是五爷平常喝的那副!从药架子最顶上那层拿,别弄错了。”   其实都是些小事,她本想自己去的,可傅凛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就只能委托旁人代劳了。   好在北院的人都伶俐,也都惯了在傅凛病时听叶凤歌吩咐,很快就各自按她的交代去忙活了。   叶凤歌与顺子合力将傅凛扶上床榻上靠坐在床头,又拿被子裹上他的肩。   顺子小声道,“凤姐儿,五爷身上凉得厉害。”   叶凤歌的手还被傅凛握得死紧,只能坐在床边仰着头,压低嗓音对顺子交代,“跟着怕就要起高热,你再去灌两个汤婆子来吧。”   一路上傅凛都只是闭着眼没吭声,叶凤歌知道他在死扛。   这会儿回到他熟悉又心安的环境,不消片刻,待他心神一松,该来的就会来了。   顺子赶忙点头应下,又道,“那我顺道多拿两床厚棉被来。”   “不用,被子厚了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床榻上的傅凛虚虚睁眼,口齿含糊地对叶凤歌轻声道,“我没事,你歇着吧。”   眼神怔忪,双颊绯红,浅笑绵软。   叶凤歌回头,送他个哭笑不得的白眼,“说得这么乖巧体贴,那你倒是撒手啊。”   果然,盖在被子下握住她的那只手立时收得更紧了。   ****   傅凛的寒症每每发作,随后总是会有持续时长不定的高热。   根据妙逢时的说法,傅凛寒症发作后伴生的高热与寻常人的风寒高热并不相同。   这是他的身体在自我保护,骤升的体热是为与寒症抗衡而爆发的,不但不能急于降温,还得在他服药后用温和的热源持续将他煨着。   叶凤歌让景平将新添的两个火盆放在了外间,又让顺子将两个汤婆子放在被中暖着傅凛的手脚。   待这些琐事都打点好之后,除了叶凤歌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要退出去的,否则傅凛就会挣扎着启动房中的机关。   如今这寝房中的机关已经过他多次改良,早已不是当年叶凤歌刚来时那么简单,一不小心甚至可能出人命。   叶凤歌哄着喂傅凛喝了半碗热粥,又将药汁喂过后,那两个火盆腾出的暖意也已徐缓蔓进内间来,将整个寝房烘得温暖如春。   扶着傅凛躺下,替他将被角掖紧,叶凤歌一垂眼就见他立刻又执拗地伸出手来。   “知道你这会儿难受,”她无奈轻叹着,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一并塞回被中,重新坐回床边,“睡吧,有事睡醒了再说。”   他的脸色仍是苍白的,唯独颧骨处有深重红痕,显然是高热已起了。   傅凛勉强将眼皮撑开一道缝隙,齿关轻颤,混沌含糊地低嚷,“睡不着。现在就说。”   每当这种时候,只要他没有昏沉睡去,一定会特别黏人。   也特别难缠。   根本不会接受任何忤逆他心意的回应。   叶凤歌好声好气地顺着他,“说什么?”   “你躺下说。”   叶凤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就仗着我不好意思趁人之危欺负你,还真是什么要求都敢提。”   以往这种时刻,她为了防止傅凛夜里不清醒时将被子掀了,常会整夜靠坐在榻上,用腿替他压着被沿。   但躺在他床上这种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虽说她自问坦荡,向来也没在傅凛面前拘束过小节,可到底男女有别,即便是天底下最亲密无间的姐弟,也没有成年后还躺在同张床上的道理。   许是见她迟迟没动,傅凛握着她手的右臂忽地发力一扯。   叶凤歌斜身坐在床边,重心本就不稳,毫无防备之下被他这么一扯,当即就跌向床榻。   幸亏她反应敏捷,手肘往床上重重磕了一下,这才没扑身压到他身上。   那一磕正正磕在她手肘的麻经上,难受至极的滋味瞬间从肘部直冲脑门,让她眼前金花四溅。   ****   叶凤歌立刻皱紧了脸,闭目忍过那阵疼后,才张开泛起薄泪的美眸,心有余悸地瞪着他,“我躺,我躺还不行吗?”   她认命地笑叹了一口气,踢掉鞋子旋身上榻,想像以前那样将被沿压在身下。   傅凛见状,长臂一展,使了浑身力气拦腰将她拖进被中,整个抱进怀里。   叶凤歌瞠目,挣扎了两下就被他委屈巴巴却又倔强无比的神色打败,只能虚张声势地瞪着他。   “脑子不清醒了,力气倒挺大啊?”   “你躺这里,”他侧身将她紧紧抱好,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发顶,“我冷。”   他觉得自己脑子挺清醒,倒是叶凤歌才糊涂呢。   他是叫她躺在他怀里,又不是叫她躺在旁边。   笨。 第二十章   房内本就暖,叶凤歌又是和衣被拖进被子里,很快就热得头顶生烟。   僵硬的周身渐渐由内而外荡起热烫,唯独头顶被傅凛用下颌抵住的那一处反倒觉着愈发幽凉。   想来他当真是冷得厉害,通身上下无一处不在轻颤。   叶凤歌想起师父说过,傅凛的高热与旁人不同,有温和的热源煨着他才是最好的。   也罢,不与他斤斤计较,谁叫她这人恰好够“温和”,就权且充当这热源吧。   许是她的温顺配合让傅凛心中稍安,圈着她的手臂渐渐放软了力道。   叶凤歌使劲眨了眨眼,在心中默诵:医家弟子当有如父如母之仁之慈……呃,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算了,这句想不起来,跳过。   目中惟见患者之疾之苦,不以男女之殊之异而……而……   算了算了,这句也想不起来,跳过。   心间无杂念,眼底无尘垢,是故……是故……   “是故”后头是什么来着?!   这篇《妙手弟子规》本是妙手一脉的弟子必修的功课,无论是医门弟子还是药弟子,能背诵全篇者方才能正式在师长跟前受教医理或药学。   叶凤歌五岁拜入妙逢时门下,对《妙手弟子规》自是早就滚瓜烂熟,可今日却意外地七零又八落,断续不成章。   她头昏脑涨,心想定是这几年自己太过疏懒怠惰,今后必须要勤勉起来才行。   ****   长烛明光融融一室,中宵夜静中只闻灯花轻响。   虽隔着彼此都算齐整的衣衫,一冷一热的体温却于静谧灯影中来回递换。   紧密的拥抱使二人之间没有太多罅隙,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暧昧。   缱绻。   ……唔,要襟怀坦荡!心无杂念!眼无尘垢!不要瞎想!   叶凤歌赧然红面,在心中大声疾呼,以此劲涤荡、净化自己东想西想的神魂。   定了定心后,她语调故作轻快地打破沉默,“你不是有话要说?”   “嗯,有事想问你,”傅凛的齿关不受制地轻颤颤,说话间下颌时不时摩挲着她暖柔的发顶,“凤歌……”   这声亲昵的低唤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叶凤歌好不容易打破的暧昧氛围再度勾起。   叶凤歌心中一颤,脸上的红晕已如春夕落霞。   她赶忙清了清嗓子,以无比浩然的正气之音强行纠正,“叫姐姐。”   “不叫。”傅凛略垂了脑袋,将半张脸贴在她的鬓边。   “不叫姐姐,你问什么我都不答,”叶凤歌想了想,又加重了威胁,“也不给抱,任你冷成冰都不给抱。”   傅凛似是有些着恼,手臂重新收紧些,好半晌才闷声道,“凤歌……小姐姐。”   虽知他根本瞧不见,叶凤歌还是故作凶恶地呲了呲牙。   姐姐就姐姐,“小”姐姐算怎么回事?!   不过,难得他肯稍稍让步,叶凤歌只好也退半步,“行了,你要问什么?”   似乎明白就这算在称呼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傅凛心满意足地在她的鬓发上轻轻蹭了蹭,喃声问,“自己种的小白菜,就不能吃么?”   叶凤歌一头雾水地皱起眉,片刻后才慢慢仰了仰脖子,以便抬头看着他的脸。   白玉般的矜秀俊面上,唯两颊烧透,如初雪中绽开的红梅。   他正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了小小一扇影,仿佛雨天里没寻到藏身处的小鸟,无助地轻抖着翅翼。   这小可怜儿,难受得都开始说胡话了。   叶凤歌怜爱地伸出手,轻柔地拍拍他的后背,耐心应着他的模糊呓语,“你想吃小白菜?”   “你自己种的,就不吃?”傅凛将眼皮撑开一道缝,垂着眼缝儿轻瞪她,执拗又着急,奈何口齿不清,显得毫无气势。   “长得水灵灵的,也不吃?”   不懂他这回病糊涂后为何格外执著于“小白菜”的事,叶凤歌无奈地冲他弯起眼睛笑笑。   “吃吃吃,明日我就去找一把种子洒在花园里,等过几日长起来了,你爱吃多少吃多少。”   “你怎么……稀里糊涂的……”许是觉得她答非所问,傅凛咬牙,焦躁地低吟一声。   叶凤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会儿究竟是谁稀里糊涂的?   静默僵持片刻后,傅凛涩然出声,“我要睡了。”   “睡吧。”叶凤歌松了一口气。这家伙终于不打算再强撑了。   “你别偷跑。”   “诶,不偷跑,快睡快睡。”   ****   大约是这趟临川之行在傅凛心中引起了极度不适,之后一连三日,他身上时冷时热,整个人彻底糊涂。   以往他病倒后,除了喂药时会有比较明显的抵触外,旁的时候都不闹腾,只管昏沉沉地睡。   这回却怪,虽不清醒,却时常突然睁眼,状似警惕地四下看看,非要瞧见叶凤歌还在房中,再让她过来抱一抱,才会重新闭目躺好。   活像抵不住要冬眠,却又怕冬粮会被偷走的小兽。   在叶凤歌的记忆中,他似乎已有许多年没有这样明显外露的不安了。   到了第三日的夜里,傅凛的体热终于稳下来没再反复。   叶凤歌稍稍放下心,像以往那样和衣靠坐在床头闭上眼,双腿交叠压着被沿。   前几夜傅凛的体温忽冷忽热,迷迷糊糊醒来时又总要找她说两句话才会安心地接着睡,她就一直不敢睡实。   她已硬扛着守了他正正三天三夜,着实疲惫至极,才合上眼没一会儿,竟靠坐着就睡沉了。   ****   丑时,傅凛醒转,扭头就看到坐在身旁睡着的叶凤歌。   他怔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抬手揉着自己的额穴。   醒了一会儿神后,才模糊想起这几日里的些许零碎片段。   他有点懊恼。   去临川之前,他在书楼里待了整夜。   鬼使神差般地翻出好几本不知哪位先祖留在书楼的话本子,边看边想。   到天光熹微时,他就想明白了——   若想让叶凤歌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最万无一失的法子该是让她对他情生意动。   就像他对她那样,倾心迷恋,入骨入魂,割舍不下。   然后,他就向她求亲。   只要她允婚,成亲后不就不会走了吗?   可是,要让她心动,首先得让她意识到,傅凛已是个可以与她并肩携手、互为依靠的大人。   不再是从前那个惶惶不可终日、只能攀着她的脖子寻求庇护与温暖,却什么也给不了她的病弱小孩儿。   所以他原是打算好,要假装不经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就说是去临川办事,顺道接她一同回家。   若她应了,他便该闲适从容地陪着她在街市上走走,给她买许多喜欢的东西,说很多好听的话哄她高兴,然后再一道乘车踏月而归。   话本子上就是这么写的。   对待心爱的姑娘,要如春风化雨、温存体贴、无微不至,让她开怀心喜,她才会怦然心动。   到临川见了叶凤歌时,坐姿要如何随意洒脱,笑容要如何云淡风轻,语气要怎样熟稔自如,所有的细节,他都反复练了许多遍。   他本想以成熟内敛、稳重自持的面貌出现在她面前。   可他算漏了自己心中对幼年旧事的恐惧,轻忽地以为自己既在傅雁回面前都能克制,那就意味着已足够坚强。   所以那日一进临川城,所有的事就脱出了他原本的盘算。   之后所有的事全都乱七八糟。   想想这几日病中的自己对她提了些什么幼稚荒唐的要求,傅凛撇了撇嘴,对那个傻乎乎的自己很是失望。   他还是在叶凤歌面前露出了软弱惊惶的旧模样,她仍然纵容小孩子一般温柔待他。   他们之间一切如旧,根本没有他想要的那种改变与进展。   失败,太失败。   ****   一番自省后,傅凛撑着身坐起,展臂轻轻将叶凤歌揽过来,一点点带着她躺下,再将大半的被子都盖到她身上。   这会儿他神智清明,全无先前病中糊涂时将她抱进怀里的那股理直气壮,只剩面红耳赤、心跳如雷。   他虚虚圈着她,抬眼看着帐顶,红着脸在心中对自己道,没要做什么坏事,只是舍不得她那样坐着睡。   叶凤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缝,大约是困极了,加之这几日下来也习惯了忽然被他抓过来抱住,竟半点没有抗拒的意思。   还伸手回抱住他腰身,顺手拍了拍他的背。   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脑中嗡了一声,傅凛僵着身不敢动弹——   毕竟他没料到会惊醒她,还没做好面对她的准备。   “你乖乖睡,别怕,我在呢。”   她那困倦至极的嗓音黏黏糯糯,让傅凛想起年节时的糯米糕。   在白糖堆里懒懒滚过好几圈的那种糯米糕。   僵了半晌后,察觉怀中人再没了动静,傅凛悄悄低头,觑着她面红扑扑的睡颜。   秀气雅致的面庞在深睡中显出一丝憨态,白里透着红——   更像糯米糕了。   先在白糖堆里滚了好几圈,又浇了红红莓果浆汁在面上的那种糯米糕。   热乎乎,白嫩嫩……   傅凛喉头滚了滚,悄悄地将头凑得更近了些,将她的气息全数纳入自己的呼吸之间。   果然和他想得一样,软软甜。   真想偷偷咬一……不对不对,是舔一……不不不,也不对!   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矜贵自持的世家公子,对待心爱的姑娘不能总是如此下流。   上次趁她冰敷眼睛时偷亲,这几日又“恃病行凶”将人抱来抱去,实在已算是很欺负她了。   不能总这样,得对她好。   书上说了,这种事要两情相悦。   他强捺下急促疯跳的心音,克制地抿紧了薄唇,神色复杂地轻瞪着睡得酣甜的怀中人。   胸臆之间有甜蜜,也有幽怨,还有不断狂肆蔓延的渴求。   那所以,到底要怎么做,她才会对他心动?   这个问题让傅凛头疼。   这几年与临州最老奸巨猾的商场油条们互相使诈,他都没这么头疼过。 第二十一章   暮秋清晨,近冬的秋意深浓清冽,凝成白露粒粒。   一阵寒风掠过,剔透的露珠被高高扬起,又纷纷翻落于枝头,跌散至草间。   叶凤歌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两手握成拳抵在脸颊边揉了几圈。   靠坐在床头醒了会儿神,她才后知后觉地蹙眉,大惑不解地看看睡在旁边的傅凛。   她记得昨夜自己明明是坐着睡的,怎么最后又躺下去了?   挠头又想了片刻,却半点想不起昨夜入睡之后的事,只好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无声叹息。   “妙手一脉”在大缙所有医家流派中名声最为邪乎,究其根源,除了那个“非疑难之症不治”的古怪规矩外,就是因为这派的行医宗旨——   目中唯见疾患忧苦,不见男女之别。   坊间对此颇有些不堪的流言传闻,甚至有些州府的医家行会曾打算联名声讨“妙手一脉”门风不正。   不过“妙手一脉”远在宜州深山,不开医馆不设诊堂,每代只有两三名主事医者顶着师门名号游走于中原各州,从不加入任何一州的医家行会。   即便是有人想找这派的人求医问药,都得辗转透过许多人脉,那些所谓“联名声讨”的提议,最终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对叶凤歌来说,这几日为安抚病中糊涂的傅凛,不得已与他同榻而眠,   她自问俯仰无愧,也并不畏惧流言评判。   可这样同榻而眠的事终究有悖世俗常理,若此事当真传了出去,于她没多大妨碍,左右她将来回了师门,这世上便没几个人会记得她这个人。   倒是傅五公子的名声,怕是要糟糕了。   叶凤歌偷偷隐了个呵欠后,习惯地伸出手去探傅凛的额温,却在与他的额面间隔寸许时顿住了。   心知傅凛素来浅眠,瞧他这会儿像是睡得实,她实在有些不忍扰他。   正踌躇间,傅凛却倏地伸出手圈住她的腕,用力一按,使她的掌心密密贴合在他的额头。   叶凤歌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他闭着眼含糊哼道,“想摸就好好摸,又不是不给你摸。”   “这什么不伦不类的鬼话?我就是看看你身上还烫不烫。”叶凤歌没好气地在他额上一拍,收回了手,掀被下榻。   “那不还是想摸我……”傅凛按住被她拍过的额心,嘀嘀咕咕。   叶凤歌回头瞪他,见他仍旧闭着眼睛,便凶巴巴地冷笑,“讨打是吧?据说人在大病初愈时,痛觉最为敏锐。你要试试吗?”   明明是襟怀坦荡的一件事,被他那么一说,活像她企图偷香窃玉似的。   叶凤歌转回头,站在榻前背对着傅凛,有些不自在地整理着外袍。   和衣睡了整夜,外袍自是皱皱巴巴了。   “不试。”傅凛噙笑咕囔了一句,眯缝着双眼看着她的背影。   整理好衣衫后,叶凤歌再度回头,认真地叮嘱道,“这几日是因为你病着,非常之时,难免有些非常之事。出了这房门,你可不能在旁人面前胡乱说。”   傅凛翻身侧卧,单肘垫在脑下,淡垂眼帘,闷闷应道,“嗯。”   俨然一副任人欺凌又忍气吞声的模样。   叶凤歌清了清嗓子,“才辰时,你……你接着睡吧。”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于是又一本正经地补充,“你高热才退,想必还乏力,哪怕睡不着,能多躺会儿也好。”   嗯,这样听起来似乎就正常多了。   说完,她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脚步仓促地出了主院寝房的门。   傅凛侧身卧在床榻上,薄唇微抿,沉默地看着她的身影绕过了屏风,听着她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远。   片刻后,他展臂将她盖过的另一半被子拥过来抱在怀中,深吸了一口气,将她残留在被间的温软馨香悉数收入鼻端。   真想每个清晨醒来,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她慵懒甜软的睡颜。   那样的话,即使是长命百岁,他也会觉得还没活够吧。   ****   叶凤歌走后,傅凛也睡不着了。   起身唤了承恩备下热水,沐浴更衣过后,去找叶凤歌一道吃了早饭。   如今留在宅子里的人,全是这几年宿大娘与傅凛协商之后,精挑细选留下来的,个个都得用且忠心,最难得是并不胡乱多嘴。   对叶凤歌这几日都在傅凛房中这件事,大家早习以为常,也知自家五爷病中只能由凤姐儿一人近身,便也没有什么不当的议论。   周遭众人一切如常,傅凛与叶凤歌这两个当事人自也就没什么好尴尬的,所有事都如以往那般按部就班。   饭后,傅凛让叶凤歌陪着在北院四下走了一圈当做消食,再把药喝了,便独自去了书楼。   他将自己关进书楼最顶层的那间小黑屋子里,只点了一豆小油灯,再取出自己做木雕的雕刀盒子,便坐在被黑纸糊住的窗下长木桌案前,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块小木料切切画画。   虽小黑屋子里就只有那豆小油灯的微光,可他却像不需用眼睛一般,手上的雕刀熟稔精准,没有一刀走偏浪费的。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手上,实则有些放空,脑子里思绪万千。   这些年来,每次遇到困惑时,他总是要这样才能静下心来细细推敲。   小屋子的窗户全被黑纸糊住,若不是长桌案上摆着计时滴漏,根本不会察觉时间的流逝。   正午时,计时滴漏的匣子门打开,倏地弹出一个怀抱写着“午时”二字木牌的绿衣小人儿。   傅凛扭头看了看那小人儿,勾起唇角,伸出食指抵住小人儿的头,将它按回匣子里去。   “她总拿我当弟弟,没有人会倾心于自己的弟弟,”傅凛拿起方才雕出的一个木头小桅杆吹了吹,对那小桅杆自语道,“那就想法子让她明白我不是她弟弟,这不就行了?”   得先解决掉横亘在她心中的这个错误认知,她才会用不一样的眼神看待他。   然后,他会倾尽全力,让自己成为讨她喜欢的模样。   嗯,这样就一通百通了,没毛病。   ****   午后,叶凤歌算着傅凛午歇该起了,便端了药去主屋。   远远就见傅凛负手站在寝房门口的廊下,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要去书楼吗?”叶凤歌走过去,将药碗递到他面前,“先把药喝了。”   傅凛扭头看向她,伸出手来却并不接那药碗,只是摊开掌心给她看,“你帮我把这个种在院子里。”   他的掌心里是一个小小的桐油纸包。   “这是什么东西?”叶凤歌歪着头打量一番,实在瞧不出纸包里是个什么。   傅凛挑了挑下巴,淡声道,“小白菜种子,我叫承恩去找宿大娘拿的。”   原以为关于“小白菜”的话题只是他病中胡乱呓语,没想到他竟当真找了种子来,这执念可够深……也够莫名其妙的。   叶凤歌好笑地点了点头,“那你先喝药,我这就去叫承恩过来帮忙松土。”   主院廊下恰好就有一溜空地,原是打算开春后种花的。   “不许叫承恩帮忙,”傅凛顿了顿,缓声道,“得你亲手种,这件事,算我求你的。”   他想好过了,需要用生动详实的事例让叶凤歌相信,“自己亲手种的小白菜,不但可以吃,还会格外美味”。   “多大点事啊,让咱们五爷都用上‘求’字了,”叶凤歌纵容地笑笑,叹着气道,“那你先喝药,喝完我就去种。”   虽她没下过地,可种几颗小白菜应该还是可以的,大不了叫承恩在旁边帮着指点指点就是。   傅凛却像怕她反悔似地,一脸执拗地坚持道,“你先种,种完我才喝药。”   “你这脑袋,成天都在想着怎么折腾我是吗?”叶凤歌皱着眉头,没好气地剜他一眼。   傅凛只觉自己面上陡然一红,赶忙将头撇开,恶声恶气地回道,“你管我在想什么!总之,你不去种,我就不喝药。”   他本来想好要温柔体贴地待她的,都怪她,莫名其妙瞎说什么……大实话。   虽然她说的“折腾”,和他想的,并不是一回事——   但他确实是想了很多关于“折腾”她的事。 第二十二章   想想傅凛那日在临川的模样,叶凤歌心中暗自揣测,会不会是他到临川后看到或想到什么,不单使他心病发作带起宿疾,还连带惹得他对“小白菜”有了奇怪的执着。   忆起他前几日在床榻上昏盹盹的可怜模样,叶凤歌自不忍再深问他那日进了临川城后的种种细节,只能佯装无事地放软了声气,纵容让步。   “没说不帮你种啊,怎的气性这么大?居然脸都气红了。”   叶凤歌歪着头凑到他绷着的红脸跟前,像小时那样调侃笑着逗弄他,“小气鬼,喝凉水。”   傅凛的脸红当然不是气出来的。   可他又不能坦白自己脸红的真正原因,只好抿唇认下叶凤歌笑闹的轻嘲,作势躲着她那招猫逗狗似的笑脸,却并未当真退开。   小时叶凤歌常这样逗他,他总会气呼呼扑到她怀里,吱哇乱叫地同她打打闹闹。   每每这种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   因着身边有个爱在言语上“欺负”他,却又总在别人真正欺负他时毅然挡在前面,始终关心他、陪伴他的伙伴,他偶尔也能像别的同龄人一样,得到些没头没脑的雀跃欢欣。   虽说他如今很不喜欢被叶凤歌当成小孩子看待,可他依然无法拒绝她的这种亲昵逗弄。   甚至可以说是很受用。   只是遗憾,如今的傅凛已不能再给她像小时候那样的回应,毕竟如今的他似乎不合适再扑到她怀里去了。   虽然他很想。   ****   那溜空地原是留着打算开春时种花的,这会儿傅凛突然说要种小白菜,自然就需要先翻地。   北院是傅凛的起居之所,显然不会有“锄头”这种东西,他便吩咐了承恩去外头寻来。   趁着承恩出去找锄头的间隙,叶凤歌语带迟疑地对傅凛笑道,“欸,若你肯先将药喝了,我不单帮你种小白菜,或许还送你个礼物。”   “少来,你先种菜,我再喝药,否则没得谈,”傅凛端着严肃脸,双手负在身后,抬眼望天,“你惯会拿糖球哄人,爷不会轻易上当,不稀罕的。”   这些年来,他隔三差五总要在喝药时作一作,原因无它,就是巴巴儿盼着叶凤歌全心全意围着他打转,绞尽脑汁、花样百出地来哄。   尽管此刻他对叶凤歌口中的“礼物”好奇得要命,却还是强行克制着点头的冲动,想要她专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久些。   叶凤歌斜高眸子瞅着他,“当真不稀罕?”   见她神情有些异样,傅凛警惕地退后两步,倔强地抿紧了唇。   “要不这样,你先把药端着,”叶凤歌笑眼弯弯地将手中的药碗递过去,“我去把东西拿来给你眼见为实,若你看了还是不想要,那就把药碗再还我,我绝不按着灌你。成交么?”   傅凛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怕是这药碗一接,就再还不回去了吧?”   叶凤歌轻垂眼帘,“合着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信用?”   “我可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傅凛正要解释,却听回廊入口处传来裴沥文急匆匆的声音,“五爷,有件事我得赶紧……”   裴沥文脚步匆匆行来,说话间一抬头,正对上傅凛冷嗖嗖的眼刀。   若人的眼神可以化为实形,裴沥文觉得此刻自己身上可能已经有好多个窟窿眼儿了。   “算了,既沥文少爷找你有急事,你就先忙去吧,”叶凤歌看了看手里的药,“反正这碗药都凉了,喝了也白喝,晚些另给你送一碗到书楼。”   傅凛喉头滚了滚,小心地觑着她,“那礼物……”   就当他自打脸吧,即便她真的只是打算给一颗糖球糊弄他,只要是她给的,无论什么他都稀罕。   他先前偏要嘴犟,只是不想被她知道自己这么好哄罢了。   叶凤歌笑眸中陡然闪起碎碎的星光,“只有糖球,没有礼物的!幸亏你不稀罕,不然就上了我的黑当啦。”   傅凛被怄得咬牙闭了闭眼,从牙缝中忿忿迸出轻恼,“幼稚。”   这混蛋,就只会欺负他!偏他不争气,又舍不得当真拿她怎么样。   “无聊!”恼羞成怒的傅五公子又补一句。   叶凤歌不以为意地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快去,沥文少爷等你呢。晚些我请阿娆给你另送一碗药来,你可得好生喝了啊。”   “那你也得好好种菜,不许找别人帮忙!”对于她莫名其妙的捉弄,以及自己心中暗暗生出的期待,傅凛越想越怄。   偏生叶凤歌还在他身后挑衅般地哈哈笑,活像个成功捉弄了人的顽童。   他与裴沥文一道并肩朝书楼的方向走了几步后,实在气不过,便扬声吩咐道,“闵肃,你在这儿盯着,她若使诈偷懒找别人帮忙,记得来告状!”   “是,五爷。”   闵肃像个蝙蝠似的自廊檐下倒悬着露出头来,恭敬地应道。   ****   在闵肃的“监工”下,叶凤歌苦哈哈拎着小锄头将主屋廊下那一溜空地翻了一遍。   她懒怠久了,体力不算顶好,加之又是个从未当真做过什么农活的人,挖一锄头喘三下,略显狼狈。   喘着歇了片刻后,又在承恩的指导下亲手将那包小白菜的种子点上,这才拖着软踏踏的步子回到自己的房中。   外间靠墙的花几旁,一个清漆桐木雕花小匣子静静躺着,秋日午后的阳光在房门被推开的瞬间倾泻而入,给那匣子抹了一层华丽的鎏金。   叶凤歌顺手拿起那匣子走到窗下的坐榻前,踢掉鞋子上榻盘腿而坐,额角懒懒抵着窗棂。   徐徐将盖子掀开后,她盯着里头那个掐银丝的束发小冠出神。   前几日她一直在傅凛的寝房中照应,没顾得上这东西,就一直任它在这房里搁着;今早醒来见傅凛好转,她回房准备沐浴更衣时瞧见匣子,才又想起这茬来。   该不该送给傅凛,她从早上回房时就开始犹豫,方才在傅凛面前反反复复,也是因为心中踌躇的缘故,并不是当真无聊捉弄他的。   买下这小发冠那日,她没思虑太多,只是想着自己无端端为尹笑萍几句话,就丢下傅凛跑到临川躲了几日,若认真追究,可算她玩忽职守,待回来时总该表示点歉疚之意。   记着他生辰将近,又难得今年她攒了些钱,就打量着送个像样的贺礼让他高兴高兴,不动声色将这事翻篇算了。   可她万没料到,傅凛进了临川城后竟有那样大的反应,眼见躺了几日才好,若是又因着她这件在临川城买下的礼物,再被勾起些什么难受的心绪,那反倒弄巧成拙了。   叶凤歌怔怔坐在窗下思前想后好半晌后,蓦地自嘲低笑。   “瞧我这回瞎折腾的,都叫个什么事儿啊?”   无端端因为尹笑萍的几句话心烦意乱,转头就躲到临川去。   在大通绣坊蒙头大睡几日后,又觉自己庸人自扰,便想着买件礼物给傅凛权当赔罪。   东西买回来了吧,又怕再惹他难受,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她活了二十多年,就数这半个月最莫名其妙,净做些自己都说不出来为什么的事,没头没脑的。   叶凤歌将那烫手山芋般的盒子盖好,咬着下唇掂量着。   再过不到十日就立冬,通常她师父都是立冬前后来替傅凛诊脉,照例也是会单独同她谈谈的。   “到时若师父看到这东西,我才真是有嘴说不清。”   想到自家师父那双似乎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叶凤歌不知为何莫名心虚,手中那匣子似乎更烫了。   不然就,扔了吧?   她拿着匣子出了房门,踢踢踏踏走出老远,忽然又停下,依依不舍地将那匣子再端详一番。   肉疼啊,花了她好大一笔钱,为此还欠了邝达那铁公鸡的债呢。   可这是男子的束发冠,她若留着自己用,也是古怪得很。   她幽幽叹了口气。   “凤姐儿,你别突然这么阴森的叹气,”神出鬼没的闵肃忽然又以倒悬的动作从廊下支出头,黝黑的面庞上写着紧张,“吓我一跳。”   叶凤歌被他的突然露面惊得后背一凉,周身汗毛倒竖,连着后退好几步才站稳。   扶额定了定惊魂后,抬手就将那匣子朝他砸去,“你才吓我一跳!”   什么鬼毛病?喜欢窝在房檐下就好生窝着,猝不及防倒吊个脑袋出来,是想吓死谁啊!   以闵肃的身手,那个匣子自然是被他准确地接住了。   “算了,相逢即是有缘,送你,不想要就扔了吧。”叶凤歌翻着白眼冲他无力一笑,转身回房去了。   ****   酉时日暮,叶凤歌停下手中的笔,待纸上的墨迹干透后,便将那本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的蓝皮册子合上,小心地藏进衣箧的最底层。   先是挖了半个时辰地,之后又回到房里写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的字,到这会儿她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疼,肚子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鼓着两腮,反手轻揉着腰侧,懒洋洋出了房门,打算去找傅凛一道吃晚饭。   半道遇见承恩,叶凤歌问道,“承恩,五爷从书楼出来了么?”   若还没出来,她可要没义气地自己先去找吃的了。   承恩点点头,“五爷让我过来说一声,他方才和沥文少爷谈事太费神,就先回房歇了,叫凤姐儿晚上自己吃,不必等他。”   “这是谈了个天下兴亡还是怎么的?耗神到饭也不吃?”叶凤歌蹙眉嘀咕了一句,又道,“可他晚上还得喝药,不吃饭怎么行?”   妙逢时给傅凛开的方子须得饭后服用,空腹喝那药多少是会伤胃的。   “五爷说,晚些给送到寝房,饭和药都送到寝房,”承恩挠了挠头,神色复杂地觑了她一眼,低头嗫嚅,“他说他会自己吃,叫凤姐儿不必过去了。”   叶凤歌惊讶地眨了眨眼,“我就下午跟他开了个无聊的小玩笑,他竟气得不想搭理我了?”   承恩赶忙宽慰道,“五爷同凤姐儿是打小玩闹惯的,便是恼了也不过一时片刻,就……”   “我懂我懂,今日原是我先惹他的,自然该我让着他些,”叶凤歌笑笑,“晚些你先给他送吃的去,我熬好药送过去找他赔罪。”   ****   原以为傅凛只是小小怄气,叶凤歌虽有些歉疚,却并未太担忧,独自去小厨房跟阿娆、顺子他们一道有说有笑的吃了晚饭,又将泡好的药拿来熬上。   正拿着小蒲扇专心顾着火呢,就见承恩忧心忡忡地进来。   “怎么了?”叶凤歌停下煽火的动作,关切地站直身看向承恩。   “凤姐儿,五爷这回怕是气狠了,”承恩苦着脸将托盘往她面前一递,“送都寝房的饭眨眼功夫就又递出来了。你瞧这碗饭,就动了这么丁点,喂猫儿也不够啊!”   虽说傅凛在旁人看来性子是阴晴不定些,可这宅子里都是在他身边好几年的人,素知他以往就算有时生气吃得少些,也绝没有这样敷衍地拿筷子在饭堆儿上杵个洞就当吃过了的。   叶凤歌按住眉心,皱着脸自责道,“怪我,好端端非要跟他皮那么一下。得,我老实赔罪去吧。”   ****   满心不安地等着药罐咕噜噜滚起来后,叶凤歌立刻将药盛好,赶紧往主屋寝房去了。   她双手端着托盘不方便推门,便拿脚尖抵了抵门扉——   门竟然被闩上了!   以往为了方便叶凤歌出入,在她送了药来之前,寝房的门是绝对不会闩的。   叶凤歌自知理亏,也不计较,好声好气地轻唤,“五爷,是我。”   回应她的是绵长的沉默。   叶凤歌皱眉,脚尖略使力在门上踢了两下,“傅凛。”   “药放在门口就是了。”   冷冷淡淡的嗓音透过门扉清晰传来,分明人就站在门后。   “好嘛,今日是我不该逗你,跟你赔罪了,好不好?”叶凤歌站近一些,软声道,“你好歹看在我挖了半个时辰的地,累得腰酸背疼替你种小白菜的份上,就别气了吧。”   等了片刻,门终于打开。   寝房内没有点灯,只有廊下的灯笼幽幽的光芒斜斜拢过来铺到他脚下。   他的脸隐在幽暗中,只一对乌晶般的眸子闪着委屈的光。   “我……”   叶凤歌话才起头,傅凛倏地伸手将她手中托盘上的药碗端过去,仰脖子一饮而尽。   “还烫着呢!”叶凤歌没来得及拦下他的动作,只能干着急地瞪着他,“你……”   傅凛声音平板,如无波的死水,“我要睡了,你回房吧。”   下一刻,那房门当着叶凤歌的面上被关上了。   侍药叶凤歌,七年来头一回,被傅五公子拒之门外。   莫说叶凤歌自己,整个北院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全都目瞪口呆。 第二十三章   许是幼年在亲生母亲手中死里逃生的经历太过痛苦,也太过刻骨铭心,傅凛对旁人总是防备极深。   虽说随着年岁渐长,他慢慢学会了克制与假装,只要在熟悉的环境中便能行事如常,不明就里的旁人瞧着,最多只会觉得他性子反复不定,却断断不会察觉他有什么异样。   可亲近的人都知道,若当真遇到使他心魂大乱的冲击,他依然无法敞开心扉与谁倾诉、交流,多是寻个无人处躲着发呆。   根据妙逢时的说法,这是傅凛在自行疗愈。如有人非要在这种时候往他跟前凑,他定会不自知地竖起满身螯刺,将能动用的攻击手段全数撒出去。   可以往傅凛无论为什么事躲起来,严令不许旁人靠近时,从来都是不包括叶凤歌的。   今夜在主屋值夜的承恩就候在门外,顺子与两个小竹僮也正好在主屋回廊下等着灭灯笼,自然全瞧见叶凤歌被拒之门外的那一幕。   对这七年才有一回的异象,几个少年人全都懵在原地僵着手脚,不知自己能做点什么。   毕竟以往五爷生气时,只有凤姐儿能安抚得住;可今日五爷却是冲凤姐儿甩了门……   顺子颤巍巍挪着步子过来,凑到叶凤歌面前,压低嗓音小小声声道,“你和五爷,为啥吵架?”   “我倒宁愿他吵,吵两句还能让我知道是为什么!”   毕竟七年来头一遭被拒之门外,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叶凤歌面子有些伤,气闷地抬脚照门上踢了一下。   “我都负荆请罪了!你好歹说一句是在气什么吧?”   她猜想傅凛这会儿多半还站在门后的,可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他应声,心中就渐渐闷出火星子,端着空药碗转身离去,脚步又急又重。   ****   叶凤歌素来亲和,难得见她凝着满脸的恼火,掌勺大娘与烧火竹僮俱是讶异,自不免关切地问上两句。   可惜叶凤歌并不知傅凛突然生的哪门子大气,实在解释不清楚来龙去脉,只能勉强扯出苦笑,逃似地又出去了。   料想这时傅凛将她关在门外的消息多半已传遍北院,叶凤歌暂时不想回去面对大家担忧、好奇又复杂的目光,只得闷头出了院门,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   暮秋的傍晚,月凉如水,夜风沁寒。   凉飕飕的秋风扑到脸上虽又冷又疼,倒颇有些提神醒脑的功效。   叶凤歌时不时冷得一个激灵,心中那团无名火气渐渐弱下去,总算能冷静地捋捋脑中那团乱麻了。   看样子傅凛气得不轻,不会就为着下午她逗他的那点小事。   那,莫非是裴沥文带回了什么棘手的消息给他?   不对,若是商事上的麻烦或困扰,即便傅凛气急了,也绝不会迁怒到她头上。   此刻细细回想他方才的那股悒郁,分明就是冲着她的。   叶凤歌在中庭的树下停了脚步,咬着唇角抬头仰望着树梢,绞尽脑汁想得眉头都皱起来,也想不出自己今日还做了什么能惹他气得这么狠的事。   末了只能憋屈又恼火地咬牙怒道,“锯了嘴的闷葫芦,白疼你这么多年!”   说着,抬脚就照着树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记。   树梢枝叶沙沙轻响。   “欸?凤姐儿,怎么在这儿吹风呢?”   叶凤歌赶忙站好,尴尬地捋了捋裙摆,回头看向缓步行来的裴沥文。   “沥文少爷,”被人瞧见自己失态的模样,她有些羞惭,硬着头皮僵笑寒暄,“今夜没有下山么?”   宅子所在的这座山叫桐山,山下的城便也叫做桐山城。   裴沥文的家在城中,平日来与傅凛说完事后,若遇耽搁迟了赶不上关城门之前回家,便索性留宿宅中的客院厢房。   “没呢,下午同五爷商量好,打算将他从前做的那个有十二小人儿的计时滴漏拿去工坊照着做一批,明年沅城的新铺子开张时用来做噱头,”裴沥文解释道,“等着他明日出图纸给我,就住下了。”   虽说裴沥文与叶凤歌交情一般,但他知道傅凛待叶凤歌非常信任。   无论商事还是家事,傅凛对叶凤歌从无遮掩隐瞒,因此裴沥文对叶凤歌说起这些也就大方,全无顾忌。   “你们今日只谈了这个?”叶凤歌恹恹耷拉了眉眼,“没别的了?”   若只说了这个,那就可以确凿认定傅凛的怒气当真是冲她的,跟旁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裴沥文想了想,“还说了一桩,上个月临川城出了件大事。你去临川那几日,没听到点风声吗?”   他代傅凛在外走动商事,同时也是傅凛放出去的眼睛和耳朵,外间重大的消息多由他带回来供傅凛判断局势。   叶凤歌有些意外地摇摇头,“什么大事?”   她之前跑到临川去,只是躲在大通绣坊吃吃睡睡,也就最后被傅凛接回来的那日才上街溜达了一圈,自然什么也没听到。   “上个月初九的夜里,漕帮的人不知在追什么人,误打误撞闯进官学藏书楼,许是打斗间没留心碰倒了烛台,将藏书楼给点着了。烧塌整一层,里头的许多典籍记档全化了灰。”   临州官学的藏书楼可不简单。   两百多年前初建城时着重育人树才,批给官学的地比州府衙门还大,建完讲学院堂、演武场馆及舍院后,还剩好大一块空地,便又建了三栋藏书楼。   因官学与州府衙门相距不远,藏书楼又有宽裕,州府衙门便逐年将一些古老珍贵但暂无用场的典籍、记档存放在官学藏书楼,也供学子们参阅。   叶凤歌目瞪口呆地咽了咽口水:“烧塌的那一层,不会刚好存的是州府衙门的典籍记档吧?”   “可不就这么巧么,”裴沥文无奈地点点头,“宵禁时当街斗殴,再加上烧毁州府衙门存放的典籍、记档这样的重罪,不单漕帮涉事人等被拘了五个,当夜负责宵禁巡防的卫戍也全被打了板子、罚了俸,连他们的头儿也被罚去城郊做苦力来着。”   叶凤歌一手叉腰,一手按着脑门想了想,“巡防卫戍的头儿是……傅……”   她讶异地瞪大了眼,再度看向裴沥文。   “五爷的堂姐,三姑娘傅淳,”裴沥文点了点头,又感慨道,“这也就傅家的人,若换个没傅家这样靠山的,辖下出这么大的纰漏,按《大缙律》来说该当渎职罪,怎么可能只罚做苦力就算了。”   两相对比下,叶凤歌立刻又为傅凛心疼了。   傅家任何一个人无论在公在私,无论捅了什么漏子,家中都会尽最大的力去兜着护着。   莫说三姑娘傅淳,就连姻亲表少爷尹华茂都能在傅家荫庇护持的范围内。   惟有傅凛,什么都只能靠自己。   似乎除了老太君傅英之外,傅家人连他的死活都不在乎,更别提关切他的前途与成败。   他这一路行来孑然孤身,却还是成了堂堂正正的傅五爷。   若当真单个拎出来论高低,他比傅家任何同辈都不会逊色分毫,甚至可说是他们中间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你同五爷说三姑娘的事,他……”叶凤歌一时词穷。   既傅凛选择了行商,这些可能对时局有影响的消息自该了如指掌,可偏偏事关傅家,或许他听着并不好受。   裴沥文语带敬佩地轻叹:“以往我也犹豫,不知临川的消息——尤其是傅家相关的消息——该不该递到五爷这里。可他说,虽听着心里会不舒服,但他是爷,这些消息非听不可。”   如今的傅凛是当家主事的爷,如这般重大的消息是他在商事决断上必要的参考,虽听了会难过,他却也不回避。   这是傅五爷的傲气与胆色,狠起来要成事时,连自己都不放过。   叶凤歌抿了抿唇,眼底泛起带笑的水光。   那个弱小可怜无助的小病秧,就这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树。   却偏还肯在她面前别扭、笑闹,让她总误以为他还小。   又或者该说,他只肯在她面前毫无防备,没有强撑死扛,没有冰冷盔甲。   无论笑还是怒,软弱或者倔强,就连今夜莫名其妙的别扭闷气,其实都是只给她一人看的。   她要收回先前的话,她没有白疼他这么多年。   毕竟,他报她以至诚,在她面前始终纯粹如初。   ****   与裴沥文道别后,叶凤歌回到北院,最终还是又到了主屋寝房外。   看在傅凛在病中时曾松口唤过一声“凤歌小姐姐”的份上,小姐姐就大气些,再惯着他点。   此时还算早,值夜的承恩许是怕傅凛突然有吩咐,并未回旁边的小间歇息,仍旧恭敬站在窗下候着。   见叶凤歌去而复返,承恩有些无措。   叶凤歌无声笑笑,远远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后,径自走过去敲响了门。   “傅凛,我有事问你。”   好半晌的沉默过后,叶凤歌抿笑软声道,“咱俩怎么也算伙伴吧?即便我做错什么惹急了你,气得你要割袍断义,那也该当面把话说清楚,才不辜负这七年的交情,对不对?”   话音才落,房门猛地被拉开,带起一阵凉风。   傅凛单手擎着门边,绷着脸瞪她,似是不满她先前的自说自话。   不过他只抿唇瞪人,还是什么也不说,显然还没消气呢。   叶凤歌徐徐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眸心温软噙笑,“我就想问问,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生我的气?” 第二十四章   主屋近前大多灯笼已被灭了灯火,只寝房门口两盏还亮着。   幽微的光芒将傅凛的脸衬得格外苍白。   对上他那藏了委屈的乌眸,叶凤歌笑意柔软,浅声又问,“你生气,并不是为着下午我逗你的那点小事,对吧?”   “嗯。”   叶凤歌太了解他,只要他肯应声,哪怕就这一个“嗯”字,都表示他愿意沟通了。   她唇角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再接再厉,“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自己想。”傅凛倔声低应后,飞快将脸撇向一旁,置气似地不肯再看她。   “我方才就想了许久,”叶凤歌歪着头觑他,笑得有些赖皮兮兮的,“可能是我笨,始终没想明白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竟惹得咱们五爷生这么大气。”   傅凛听了这话似乎怄得更加厉害,再开口答话时,字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既没想明白,就回房接着想去。”   “哦。”叶凤歌拖着意味深长的尾音,笑着点点头。   试探地伸出右手,食指斜斜上挑,纤润的指尖抵住他的下颌,将他偏向一旁去的脸抵正回来。   如她所料,傅凛虽还是绷着脸,却并无抗拒的意思,乖乖顺着她指尖那点不大的力道转回头来,与她四目相接。   唔,看来事情是有余地的,毕竟还肯给她哄。   叶凤歌收回手背到身后,眼尾淡淡扬起,“若是我一直想不明白呢?”   就趁这次吧,总得让他慢慢习惯将心中的不满说出来,不要总是憋着,独自躲起来怄气。   傅凛怒瞪着她——   还笑得出来?!他难得冲她发这样大的脾气,她竟看不出问题的严重?!   这个叶凤歌,混账兮兮的。   果然一点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见她似乎打算蒙混过关,傅凛心中越发不是滋味,恼火低嚷,“在你想明白之前,不用再过来了。”   话尾略扬了声量,像是燃了些许火气,终于一扫先前那份死气活样的冷冰冰。   哟哟哟,这意思,若她想不明白,他就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她是不是给他惯得有些过头了?   叶凤歌挑眉哼笑一声,抬手向他行了礼,“好的,五爷。”   语毕从容转身,施施然回房去了。   她自己给他惯出来的别扭毛病,她自己来治。   看谁熬得过谁,哼哼。   ****   瞪着叶凤歌那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傅凛眸色有些急乱,脚下动了动,最终却还是负气使力,重重将门合上。   绕过屏风进了内间,心中的恼意越堆越高,傅凛咬着牙将外袍脱下,随手扔到架子上,气呼呼踢了鞋子上榻躺了。   不过一息的功夫,他就心烦意乱地翻了两回身,最后索性拉高被子将自己连头裹了。   可无论闭眼还是睁眼,蒙着头还是不蒙头,黄昏从书楼回来时的那一幕都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   那时傅凛与裴沥文商量好开春后在沅城开新铺子的细节,打算回房换身衣衫就去找叶凤歌一道吃晚饭的。   回来瞧见主屋廊下那溜空地已翻过土,也点上了小白菜种子,他心情大好,唤闵肃出来确认是不是叶凤歌亲手种好的。   闵肃从房檐上倒挂着半身探头答话间,没防备从怀里落出个清漆桐木雕花的小匣子。   听他确认那些小白菜全是叶凤歌亲手种下的,傅凛心中雀跃,便顺手替他将那盒子捡起来,难得有些调侃的心思,漫声笑道,“这么雅致精细,不像是你会选的东西。”   当闵肃说出“是凤姐儿先前送的”这句话,傅凛有一种晴天霹雳之感。   叶凤歌,送了礼物给闵肃。   从小到大,她只给傅凛送过画片儿和糖球——   还全是哄他吃药时才肯给的!   傅凛倏地掀了被子坐起,揉着酸痛的眼角,委屈得想咬人。   他后来打开匣子看过,其实那个小发冠对他来说算不上多么精巧出奇,跟他自己能做出的许多东西相比,寻常得不值一提,也谈不上有多贵重。   但那是叶凤歌送的啊。   自它被叶凤歌亲手选中的那一刻起,它就承载了叶凤歌的心意。   所以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小发冠与众不同。   可惜,不是送给他的。   他原本还想,等小白菜长出来,他就会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他想好了,到时要跟她说,他会尽力,去成为她喜欢的模样。   可她忽然送礼物给闵肃,是不是意味着……   若她喜欢的是闵肃那样的……   心烦意乱的傅凛仰起头,重重吐出一口郁气。   不必任何人来告诉他,他自己就知道——   傅凛,是永远成不了闵肃那般模样的。   傅凛以手背压住自己的双眼,苦笑涩然,委屈喃声:“又不是我想生成这样的。”   不甘心。   真的很不甘心啊。   ****   虽在傅凛面前一副不是很在乎的样子,可回到房中后,叶凤歌几乎立刻绷不住,忧心忡忡地长吁短叹起来。   其实在她眼里,傅凛当真是处处都好,就连偶尔别扭闹性子,她瞧着也只觉得有趣,半点不嫌弃他那些花样百出的作妖。   唯独一件,就是每回他当真心中郁结时,总是憋着非要她自己猜——   若她猜得不对,他还会气得更厉害。   可无论两个人之间再亲近熟稔,若总是将心事憋着不说,只等别人来猜 ,鬼才能保证次次都能猜对啊!   叶凤歌强令自己不要这么快心软,今夜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头去哄他了。   她心中烦乱,也没心思就寝,便拿了纸笔出来胡乱画画。   神思恍惚、心浮气躁,她满脑门子都是事,也不太知道自己画的是个什么鬼画符,就那么信笔由缰地出着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凝神一瞧,纸上竟已有了个大致的人像轮廓。   虽走笔漫不经心,可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谁的轮廓。   叶凤歌无端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忽然又福至心灵般皱紧眉头,抬头侧耳。   总觉得,房门外有些异样的动静。   她狐疑地搁下笔,蹑手蹑脚挪到门后,脊背贴在门畔的墙上,小心将房门拉开一道缝隙朝外打量。   夜色中,傅凛身上裹着一件黑色大氅,泥塑般立在暮秋中宵的寒风中。   别问她是怎么看出那黑乎乎一条人影就是傅凛的。   实在是她对傅凛太熟悉,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他模样、身形的大致轮廓。   ****   打开房门走到傅凛面前后,叶凤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他的额温。   额角与面颊俱是冰沁。   她又急又气地瞪着他,忙不迭将他冻到僵的两手合在自己掌心里。   “你抬杠是不是?”她一边替他将手搓热些,一边低声轻斥,“大半夜不睡觉,跑我房门外站着做什么?赶紧回房去捂着。”   傅凛轻咳几声,抿了抿淡紫发乌的唇,僵直的身躯隐隐打颤。   “算了算了,瞧你冻得僵手僵脚,等你挪回房,怕是天都亮了。”   叶凤歌赶忙扶着他进了自己房中,将他安顿在外间的坐榻上,又去里间拿了自己的棉被来将他裹住。   这深更半夜的,她也不好再去找人烧暖炉来,只好用脚尖勾了雕花圆凳来坐在他前面,仍旧用自己暖融融的掌心煨着他冰凉的手。   也不忘用凶巴巴的眼神横他。   “存心闹事是吧?不把自己冻出毛病就浑身不舒坦是吧?”叶凤歌闭了闭眼,忍下捏扁他的冲动,“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在外头傻站多久了……你就不能吱一声叫我开门吗?”   傅凛原本一直垂着脸,鼻尖轻抵着围住他的棉被,一副老实听训的模样。   进了房中裹着叶凤歌的棉被,又被她暖着手,他的唇色已由先前的淡紫发乌渐渐回复了些许暖色的红。   等她气哼哼说完后,他才慢慢抬起头,幽幽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的眼底。   他的神情平静到近乎无辜,漂亮的薄唇淡淡轻启——   “吱。”   叶凤歌傻眼片刻,旋即噗嗤笑出声,抬手在他额头轻拍了一下。   “这么好看的脸,用来耍宝不合适啊。”   被她的笑意感染,傅凛唇角轻扬,“哦。”   “不是说,若我自己想不明白,就别去找你吗?”叶凤歌将他渐渐回暖的双手塞进棉被中,抬眸笑问。   “我在房里想了很久,忽然想起你有时是真的笨,极有可能一直想不明白,”傅凛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我怕等到头发花白都等不到你想明白的那天,只好自己过来了。”   他压低的嗓音沉缓醉人,隔着半臂之遥无声蔓延过来,霎时烫红了叶凤歌的耳朵。   她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后,有些狼狈地抬起手背抵住自己的鼻尖,忿忿道,“好好说话!大半夜过来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忽然用那种勾人的嗓音说话,很容易让她误入歧途啊。   “先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会儿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傅凛淡淡勾起唇角,眼底却无笑意,“你若好好答了我,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生气。”   小孩子换糖吃是吗?叶凤歌没好气地笑着叹了口气,“好,你问吧。”   “你下午送了闵肃礼物,”他顿了顿,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是因为……他是你心仪的对象吗?”   叶凤歌愣了半晌,忽然抬起手掌竖在他面前,“你等等,容我去倒杯水来,你再重问一遍。”   “我不渴。”傅凛眸中那本就微弱的希冀渐渐黯淡。   叶凤歌缓缓站起身,摇了摇头,“不是给你喝的。”   “只需回答是不是,也要喝水润喉之后才能答吗?”傅凛苦涩一笑,有些失望地慢慢垂下脖子。   “不是润喉,”叶凤歌面无表情地垂眼瞪着他的头顶,“等我含一口水在嘴里,你再问一遍,我才好喷你满脸,以便强调你这个问题有多荒谬。”   傅凛垂着脑袋想了片刻,猛地抬起头,仰脸看着她,漂亮的乌眸熠熠灿亮,像是有谁在其间掀翻了整条星河。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没有第三更了,因为我才想起我还没吃饭……   欠一更,明天补上。   爱你们~~~么么啾~~~ 第二十五章   中宵夜静,骤起的狂肆风声拍打着窗棂,打破了一室暧昧的静谧。   出神好半晌的叶凤歌如梦初醒,笑意惭愧地收回在傅凛脸上流连过久的惊艳目光,略略将发烫的秀颜撇向侧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之前邝达说的那句“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纪”,她心中一紧,深深觉得自己近来当真有些不对劲。   待面上的薄烫散了些后,叶凤歌转回头来,见傅凛依然噙笑望着自己,只好佯装无事地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   强忍着尴尬,虚张声势地笑道,“不能这么看人,会被吃掉的。”   说完,她转身走到靠墙的条案旁,倒了一杯水。   以往若是叶凤歌像对小孩儿一样伸手揉了傅凛的脑袋,他定是要发点小脾气的。   可今夜却怪,她都喝了小半杯水,身后的傅凛仍旧没有动静。   叶凤歌有些疑惑地旋身面向窗下,一手执杯抵在唇间,一手反在身后撑着条案边沿,远远打量着他。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傅凛缓缓扭头看过来,“你若再那样随手揉我的脑袋,也会被吃掉的。”   叶凤歌小小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别瞎想,傅凛说的“吃掉”,跟她说的“吃掉”,肯定是同一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绝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内涵。   ****   傅凛垂脸,鼻尖抵住被角,藏住唇畔愉悦的偷笑,闷声含混,“所以,没有心仪闵肃?”   方才叶凤歌看着他的脸失神了,他怕她不好意思,才忍着没戳穿。   可惜没有镜子,不然他就可以瞧瞧先前的模样究竟是哪里与平常不同。   但不管怎么样,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多了几分胜算。   “当然没有,”叶凤歌隔空抛来没好气的一眼,“你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那你送他发冠?”一想到这个,傅凛笑不出来了,字字泛酸。   自打确认了叶凤歌并没有心仪闵肃的意思后,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大半,整个人松弛许多。   原来,将心里的事说出来,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难。   至少在面对叶凤歌时,没有那么难。   听他提起“发冠”,叶凤歌这才恍然大悟:他定是看到那个匣子,也清楚那是从她手上出去的了。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杯子,避重就轻地笑笑。   “我是宜州人,记得吗?按我家乡的民风,朋友间馈赠礼物没有那么讲究避讳,也没有为什么。兴之所至,想送就送了。”   这话不假。   宜州民风素来宽厚爽朗,束发冠也不算私密物件,作为朋友间的友好馈赠并无不妥。   “你还真是朋友遍天下,七年没说过几句话的人也是你朋友,呵。”   傅凛不忿地睨了她一眼,“凭什么他有礼物,我却没有?”   知他今夜的态度已算是极为难得的心胸大敞,叶凤歌欣慰一笑,放下杯子走回去在他跟前站定。   居高临下地与他四目相接。   白日里叶凤歌踌躇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将那发冠送给傅凛,一则是前些日子才亲眼见他踏入临川城后险些崩溃,怕他若反应过来那发冠的来处,又要勾出些承受不住的心伤来。   二则,她买下那发冠时本是想着傅凛生辰将近,可傅凛与他母亲之间那解不开的恩怨,使得“生辰”这事在傅凛跟前又是提不得的另一个痛点。   追根究底,全是她最初就没考虑周全,才惹出今日这些事端,方才她语带保留,是在斟酌这话要怎么说才能不让傅凛难过。   此刻确定傅凛根本没想追究发冠的来源,似乎只是专注在控诉她厚此薄彼,她总算没了那种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了。   “原来,冲我发那么大一通火,就是在气这个?”   傅凛抿了抿唇,又低下头拿鼻尖抵着裹在身上的被子,算是默认了。   叶凤歌望着他的头顶,心疼地笑叹一声,劝道,“往后若我有什么事再惹恼你,你直说就是,哪怕是同我吵都行的。不要再自己躲起来难受,成吗?”   傅凛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举目凝了她一眼,“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慢慢坐回圆凳上,目光与他齐平,“为什么闵肃有礼物,你却没有?真是个好问题。”   她古怪的语气忽然让傅凛有了一种不是太好的预感。   “下午我让你喝药时,同你说过有礼物的,记得吗?”叶凤歌似笑非笑地觑着他,“是你先说了不稀罕,后头我才丢给闵肃的。”   傅凛喉头使劲滚了滚,也不知自己咽下去的是口水还是老血。   所以,那原本是他的礼物?!   叶凤歌挑眉一笑,点了点头,“没错,原本是特意买给你的啊。”   傅凛闻言,瞬间肠子都悔青。   若时光能倒流,他真想回去捂住自己那张口是心非的破嘴。   他稀罕啊!抓心挠肝地稀罕啊!   越想越怄的傅凛裹紧了身上的棉被,就势在那坐榻上半躺了。   叶凤歌傻眼,“这又算个什么意思?”   打算赖在她房里不走了?   “你方才不是叫我生气时不要自己躲起来?”傅凛闭目,气哼哼,“爷这会儿就在生气。”   他听她的,不躲,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气给她看。   他就那么口是心非地一说,她竟狠心把他、的、礼、物转手送出去了!   太欺负人了。   “合着我这是搬个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叶凤歌好笑地推了推他,“闹差不多就得了,回你自己房里睡去。”   她很高兴他愿意稍稍撒开些性子。   比起往常那种死气活样躲起来憋着生闷气的模样,她更喜欢看到这样活跳跳作天作地的傅凛。   不过坐榻狭小,他长手长脚,又是个身娇体贵的,若当真任由他窝在这里睡一夜,明日怕要浑身疼得站不直。   “把我的礼物还来,”傅凛不为所动,“你若不还,我就不走了。”   叶凤歌伸出两指在他额头一弹,“没完了是吧?”   “没完。”他捂住额头,倔强瞪人。   “东西又不在我这儿,送都送出去了,”叶凤歌好笑又头疼地白他一眼,“再说了,即便我拉下脸去找闵肃要回来,以你那大爷脾气,也是不肯再收的吧?”   傅凛想了想,这才不甘不愿地坐起身来,“那你得另送我一样。”   他妥协,不是不愿收“要回来的礼物”。   而是因为“找人讨回已经送出去的东西这种事”,确实很丢脸,他舍不得让叶凤歌去受这种难堪。   罢了,明日他自己去问闵肃要回来就是,他丢脸总好过叶凤歌丢脸。   若闵肃胆敢不还,他就叫人将那家伙种进土里——   头朝下种进土里,哼哼。   叶凤歌见他难得妥协,想了想,点头应了,“不过你得容我再想想送你什么。”   为了那个发冠,她不但把钱花光,还债台高筑。   瞧瞧这是个什么糊涂事,兜这么大圈子惹出一串风波。   叶凤歌暗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最近真的很不对劲。   ****   被叶凤歌轻推着踏出她的房门后,傅凛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认真地问,“傍晚我将你关在门外,你是不是很生气?”   对他这一反常态的坦诚,叶凤歌一时竟没能适应,愣了半晌才道,“是有点。”   傅凛点点头,举步站到房门外,回身与她隔着门槛相对而立。   “你快关门。”   叶凤歌一头雾水地蹙眉,“什么?”   “你关门吧,”傅凛顿了顿,又叮嘱道,“重一点关。”   “深更半夜的,我为什么要‘重一点关门’?”叶凤歌不知他这是唱的哪一出,顿时有种挠头的冲动。   “我俩不能有隔夜仇,”傅凛指了指乌漆嘛黑的天空,“趁着天还没亮,你报仇吧。”   口头上的致歉没诚意,他既让她受了委屈,就得让她原样还回来。   “傅五爷果然有担当,”叶凤歌压低嗓音打趣道,“可你傍晚当我面甩门的时候,那么多人瞧见,我很落面子的。这会儿就算你让我报仇,终究也只有咱们两个知道,还是我吃亏。”   傅凛颔首,“这好办,你等会儿。”   见他神情郑重地转身就走,叶凤歌大惊失色,赶忙扯住他的衣袖,“你要做什么?”   “我得帮你把场子找回来,”傅凛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叫北院的人都出来,让他们看着你报仇;若你觉得还不解气,我可以将宅子里所有人都叫来……”   叶凤歌噗嗤一笑,“别卖呆了,赶紧回去睡,不怪你的。”   认真说起来,若不是她脑门一拍买下了那个发冠,根本不会有今日这些风波,她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傅凛坚定地摇了摇头,“在我的地盘上,谁也不能白白欺负了你。连我也不能。”   倔强的傅五爷言出必行,果然在中宵半夜将宅子里的人都从睡梦中唤醒,在北院济济一堂,围观“五爷被凤姐儿关在门外”的一幕。   围观众人强忍呵欠,睁大困倦泪眼,有苦说不出。   “承恩哥,”顺子小声咕囔道,“你说五爷这是……”发的什么癫?   后面几个字不敢说出口,顿住斟酌片刻后,选择了较为委婉的说法,“我是说,五爷这是什么意思?”   承恩年长些,性子又敦厚可靠,寻常有什么事想不明白时,顺子他们这些小的总是喜欢向他请教。   承恩笑笑,小声道,“我猜,这意思大概是咱们这儿,快要有两位主人了吧。”   他虽还没有成亲,却也有心仪的姑娘,五爷这架势他熟——   没发癫,就是情情爱爱冲昏头,发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出了点状况,修仙到现在…… 第二十六章   用自己的方式向叶凤歌低头求和,并成功博得叶凤歌粲然笑谅后,傅凛神清气爽地迈开步子回房去,留下一众从睡梦中被唤醒的无辜者面面相觑。   因着幼年的惊魂遭遇,傅凛本就是个不易安稳入睡的人,今夜经历了心绪大落再大起,自又是躁得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但今夜的难以成眠与以往截然不同,再无往日那般火灼油烹般的煎熬。   情窦初开的少年心啊,酸涩与甜蜜驳杂交织,喜乐嗔痴全都澄澈纯明。   像仲春里繁花似锦,像炎夏时风荷盈露,像金秋间蜜果挂枝,像寒冬时初雪绵甜。   与世上所有美好同在。   傅凛笑红了脸坐起身来,抬手薅乱一头如缎墨发,摸到火折子重新点亮了床畔的烛台。   下榻去拿了炭笔,又从床头小柜中取出一个黑色封皮的小册子后,他回到床榻上,靠坐在床头,将黑皮小册子摊在面前。   他抿着止不住上扬的唇角,执笔在小册子里又添上新的内容:   被子很暖很软,似沾了糖砂的云。   写下这句只有他自己才懂其中深意的话后,他将炭笔与小册子搁到一旁,灭了烛火,心满意足地重新躺下。   先前叶凤歌拿自己的被子将他裹住,那上头有她的温软与馨香。   她大约没留心他频频用鼻尖抵在被子上的小动作。   所以她定然不知,那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可能会被甜化了去。   ****   记挂着“自己的礼物”还在闵肃手中,翌日清晨天光未亮,素来晚起的傅凛便衣着齐整地打开房门,将闵肃唤来讨回那个本属于自己的小发冠。   闵肃照例不多嘴,什么也没问,便将装了小发冠的那匣子取来奉上。   虽对他沉默的配合较为满意,傅凛还是没忘提醒道,“昨日凤歌是同我置气才随手扔给你的,没有旁的意思,你切切不要有多余且错误的遐想。”   无辜的闵肃偷偷撇了撇嘴。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想。   眼未瞎心未盲的人都瞧得出,究竟谁才是那个心怀“多余且错误的遐想”的。   成功收复“失地”后,傅凛与叶凤歌一道在北院小厅用了早饭,便要去书楼绘制裴沥文要的“十二小人计时滴漏”图纸。   去做正事之前,傅凛没忘了提醒叶凤歌,“说好要另送了一样礼物的,别想赖。”   怕叶凤歌知他将那小发冠追讨回来后,会想趁机赖掉答应的“另一样礼物”,他已对闵肃下了“封口令”。   “谁要赖了?”叶凤歌没好气地笑瞪他一眼,从后头推着他的肩将他送走了。   ****   既昨夜应下另送傅凛一件礼物的要求,叶凤歌就从未想过要赖掉的。   毕竟这些年来,她就没送过他什么像样的东西。   倒是傅凛,不但常常亲手做了许多精巧稀奇的玩意儿送她,有时还会托裴沥文从外头买一些珠珠玉玉的东西回来给她。   林林总总加一加,这七年来傅凛送给叶凤歌的东西,加起来都快装满两个楠木箱了,她投桃报李一些,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不过这时的叶凤歌囊中空空,只能绞尽脑汁盘算琢磨,想送一件不必花钱,却又贵重像样的礼物给他。   如此自相矛盾的前提条件,毫无意外地使叶凤歌陷入焦灼迷茫,心浮气躁之下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没头苍蝇似地出了北院,漫无目的地在各个院子里瞎晃悠。   路过中庭时,隔着老远就瞧见尹华茂在树下冲他姐姐发脾气。   上回因欺负叶凤歌被傅凛收拾了一顿后,尹华茂自然不敢再动这宅子里的人,只能在他姐姐和他家带来的那个小丫头面前逞威风。   此刻虽听不清他在嚷什么,可他急赤白脸冲尹笑萍捏着拳头的模样,叶凤歌倒是看得很真切。   时不时还一脚踢过去。   他的身形看上去似是灌满力道的弓,根本不是玩笑打闹的模样。   尹笑萍对他照旧纵容,竟连他那毫不客气的拳打脚踢也站在原地受着。   远远瞥见这一幕的叶凤歌暗自啧声,却也不打算管闲事,便绕着走开了。   在叶凤歌的观念里,谁惯出的坏毛病就该谁自己去治。   那尹华茂又不是她惯坏的,斧正他的心性自不是她的责任。她才不去无谓强出头。   待叶凤歌去找宿大娘要了一个大花洒壶回来,再路过中庭时,尹笑萍已经没在那里,只有尹华茂独自猛踹着树干发脾气。   叶凤歌万分不想跟这位棘手的表少爷打照面,却不幸地被他瞧见了。   “喂!你!站住站住!”   尹华茂一边指着叶凤歌,一边快步跑了过来,“你抱这么大个花洒壶做什么?”   “五爷托我在北院种了一点小白菜,我拿这个回去浇水。”叶凤歌口中虽和气应着,却警惕地后退两步。   “听说你在五表哥面前说话最管用,”尹华茂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能请你帮我个忙么?”   大约是上回被傅凛收拾得够呛,他对叶凤歌的态度较上回明显客气许多。   可叶凤歌对这顽劣的小少年实在观感不好,打从心里不想与他有什么来往,自然并不想帮他任何事。   见她抿唇不吭声,尹华茂顾自又道,“你帮我跟五表哥说说,我想去山下的桐山城玩,成么?”   这座山间方圆十里加起来拢共还不足二十户人家,对尹华茂来说实在是清静到近乎寡淡了。   “山上清静却无趣,表少爷想去城里逛逛也算合乎情理的事,为什么不自己跟五爷说?”叶凤歌客气疏离地笑笑。   “我不敢啊,他那么凶,”尹华茂认怂倒是坦诚,“早先叫我姐姐去说了,五表哥没同意。”   所以,先前就是因为这个事对自家亲姐姐拳打脚踢?叶凤歌对他的观感又坏上三分,顿时连敷衍的客套都不想给了。   “既表小姐亲自去说,都没能得五爷允准,那我去说更没用了,毕竟我只是个客居的侍药而已,”叶凤歌面色冷凝,淡声道,“抱歉,帮不上忙。借过。”   说完,抱紧怀里的大花洒壶,举步绕过他的阻挡就走。   许是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拒绝,尹华茂恼了,虽没敢再拿出随身的那根银鞭,却还是目露凶光地伸手去抓她的胳臂。   虽叶凤歌是背对他的,却一直防备着他又来偷袭,便顺利地闪身躲过,连点衣角都没给他碰到。   正巧这时两名北院的小竹僮抬了一大筐碳要回北院,见尹华茂又来惹叶凤歌,自是上去帮腔护着。   尹华茂对傅凛的畏惧显然不轻,眼前这三个都是北院的人,他也就没再纠缠,讪讪转身走了。   毕竟这回他没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叶凤歌回到北院后就将这事抛诸脑后。   仔仔细细给主屋廊前那垄昨日才点上的小白菜浇了水,就回自己房里去画画片儿,顺便接着想该另送傅凛什么礼物的事。   倒是那俩小竹僮替她不平,等傅凛与裴沥文从书楼并肩出来后便去告状,加油添醋了几句,将先前在中庭所见同傅凛讲了一遍。   尹华茂绝非宽厚有教养的性情,虽被傅凛警告后便再没对宅子里的人动过手,但在一些小事上刁难、磋磨倒是常有。   宅子里的丫头竹僮们吃了不少说不出的苦头,背地里提起这个表少爷自都没什么好脸色。   两个小竹僮还记着上回尹华茂无端追打叶凤歌的事,又都拿叶凤歌当自己人,便又不忿地补充道,“上回凤姐儿被打伤了都不计较,还替表少爷求情,请五爷饶了他五个板子呢!他可倒好,今日又想来欺负人。”   听得尹华茂记吃不记打,傅凛冷笑,“既他在宅子里闲得磨皮擦痒,那就再去药圃帮忙吧。”   一个小竹僮挠头嘀咕,“可是防风收完了,这会儿药圃的地都空着,表少爷去了也没事做。”   “谁说没事做了?”傅凛冷冷瞥他一眼,“开春后要种掌叶大黄,入冬就得将冻土全部深耕。”   他们只做宅子里的活,对药圃的事知之甚少,听傅凛这样一说,顿时乐不可支。   两位小竹僮帮叶凤歌讨了公道,便高高兴兴地接着做事去了。   傅凛唤来闵肃,“你拨两个人去盯着,谁也不许帮忙,叫尹华茂老实将冻土全部翻一遍。若他或尹笑萍还想叽叽歪歪,也不必来问我,直接将他们二人种在土里就行了。”   连他都不能欺负叶凤歌,尹家那混球算什么玩意儿,找死。   ****   立冬这日,叶凤歌的师父妙逢时如期而至。   妙逢时上一次来替傅凛诊脉、调药方,还是两年前的事了。   换言之,叶凤歌也有两年没见着师父。   一听说自家师父正在前厅与傅凛喝茶叙话,叶凤歌按捺不住,不管不顾地就冲进了前厅,脚步是少见的雀跃,近乎连蹦带跳。   “师父!”   叶凤歌扑身过去,眉眼弯弯,甜嗓娇娇,瞬间点燃了师徒二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陌生人瞧着妙逢时的第一眼,通常都很难相信她是个赫赫有名的医术大家。   她长相英飒,又是个我行我素的性情,有时举止洒脱不羁到近乎疏狂,更像个叱咤江湖的女游侠。   “小啾啾显然很想我,为师心下甚慰啊。”   妙逢时笑得那叫一个意态风流,张开双臂将叶凤歌拥住,照着她笑吟吟的脸边就是一记响亮香吻。   “师父,我都多大个人了,就不能别再当众叫小名吗?”   叶凤歌这才想起前厅里不止自己与师父二人,当即赧然捂住红扑扑的笑脸,有些尴尬地回头看了看。   主座上,傅凛脸色铁青,眼中却委屈泛红。   像被谁欺负惨了似的。 第二十七章   与叶凤歌无声对视一瞬后,傅凛敛了敛睫,淡淡将头撇开,暗自吐纳数回后,脸色很快也由铁青转回玉白。   仿佛先前那副强捺恼怒、暗自委屈的模样只是旁人眼花的错觉。   可不知怎的,叶凤歌心中竟莫名有些愧疚发虚,就仿佛自己当真欺负他了似的。   怪了,她又没对他做什么……   哦,好吧,方才她只顾着来见师父,不经通传就很失礼地闯了进来,对傅五公子当家人的威严有失尊敬——   若傅凛是为着这事怄气,那她确实算是欺负了他。   两人平日里私下如何相处那是私下的事,毕竟这会儿傅凛是在以主人的身份待客,虽说这个“客”是她的师父,按礼数她也确实不该如此鲁莽冒失。   “我与师父两年没见,一时忘形就闯进来了,请五爷雅量海涵。”   想明白了自己的过失之处后,叶凤歌自然没法子理直气壮,尴尬抿着笑垂下脸,讪讪抬手按住突然酸疼的额穴。   不敢再看傅凛,更不敢回身面对自家师父。   也因着她谁也不敢看,便错过了傅凛因她这近乎客套的言辞而突凝薄霜的神情,也错过了妙逢时那若有所思的似笑非笑。   正当叶凤歌踌躇思量着要不要先行告退,晚些再单独面见师父时,管事宿大娘的到来无意间拯救她于水火。   见宿大娘进来向傅凛回话,叶凤歌忙退到一旁,规规矩矩站在了妙逢时身侧。   “照五爷吩咐,已替妙大夫将南院的客厢备好。”   听了宿大娘的回禀,傅凛只是板着脸浅浅颔首。   傅凛平日里大略就是这般模样,也只有与叶凤歌相处时才会多些活络的人气儿,宿大娘早已习惯,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自若地转而对妙逢时笑道:“妙大夫一路舟车劳顿,是否先移步南院小憩片刻?”   虽说妙逢时总是一两年才来桐山一趟,但宿大娘办事妥帖,一直将妙逢时的习惯记得很清楚。   以往妙逢时每次来后,并不会着急忙慌地上来就替傅凛诊脉,通常都是小住两三日,先找叶凤歌问过一些情形,再从北院找几个日常在傅凛近前服侍的人问些事,最后才是诊脉、调方子。   妙逢时远远抛给傅凛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哟,傅五公子是有多不想看到我这个大夫?竟特意将我丢到离北院最远处去。”   往年她来时,通常都住在离北院相对近些的东院。   对她这挑事般的问话,傅凛显然并不想搭理,清清冷冷一挑眉,什么话也没说。   叶凤歌见状,赶忙小小挪近妙逢时半步,浅声在她耳边解释道,“师父,五爷不是故意将您挪到远处,只是东院住着傅将军送来的客人,这才……”   这些年来她太习惯护着傅凛,哪怕明知在自家师父面前说多就容易错多,却还是不愿傅凛被误解。   “啾啾,没规矩了啊。这种解释该由主人家出面的,你着急忙慌补什么漏?”虽是近乎训.诫的话,但妙逢时语调随意,还带着点笑模样,并不见严厉苛责的意思。   可在叶凤歌听来却是话里有话,心中立时“咯噔”一下,赶忙闭嘴噤声。   “妙手一脉”的药门弟子大多常年被派在外,在师父座前听教的日子自然比医门弟子少得多,时日一长,在许多师门的规矩上不免就会有些怠惰疏忽。   这七年来傅凛从未将叶凤歌当做外人,这使她时常有些大意,甚少想起自己在此的身份只是客居侍药,逾矩僭越地发声替傅凛圆场补漏已是习以为常。   今日被自家师父逮个正着,叶凤歌心知晚些与师父单独面谈时定要挨训,当下便缩得跟个鹌鹑似的。   余光瞥见她那副自知理亏的模样,妙逢时笑着打了个呵欠,又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傅凛忽然握成拳的手。   “凤歌,我是不是该喝药了?”傅凛忽然出声。   上午傅凛一直在与账房的人核对账目,忙到未时才吃午饭,因此妙逢时到的那会儿,叶凤歌正在北院小厨房替他熬药。   叶凤歌太过震惊,根本没留心傅凛的称呼,只是惊讶地回头看向他,迟疑着点了头。   为了替她解围,免她再在师父面前接着受斥责,傅五爷竟主动问药喝了。   这一刻,叶凤歌甚至生出个荒谬的感觉:若非顾忌着眼前这人的身份是“叶凤歌的师父”,说不定傅凛已经掀桌翻脸了。   “那走吧,”傅凛平静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妙大夫请自便。”   妙逢时随手拍了拍叶凤歌的肩,呵欠连天地笑道,“去吧,为师这一路奔波下来还真是累了,你算着时辰过来答话就是。”   “是,师父。”   ****   回到北院后,叶凤歌先去小厨房端了药,这才来到傅凛的寝房。   傅凛站在外间角落的脸盆架子前,慢条斯理地从铜盆中拎起巾子拧着。   “你过来。”   打量着碗中的药还有些烫,叶凤歌便先将药碗搁在小桌上晾着,疑惑地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傅凛并不看她,认真将拧到半干的巾子抖开,从容地折叠着。   浑身上下写满“爷不高兴”。   叶凤歌没奈何地笑笑,依言走过去站到他面前,“做什么?”   话音才落,那张散着温热水气的巾子就覆到了她的脸上,傅凛修长宽大的一手也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叶凤歌挣脱不得,只好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开,轻恼地笑瞪他一眼,“这又是在闹什么?”   “洗脸,”他语气有些淡淡的恼火,手上的动作却轻柔细致,“妙逢时这个……”   想起叶凤歌对妙逢时的敬重,他急忙收住险些脱口的恶言,悒悒不乐地换了个客气点的说法,“什么破师父,没点师父的样子。”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妙逢时,可在他的记忆里,以往妙逢时来与叶凤歌虽亲昵热络,却并没有如今日这般又亲又抱的举动。   真是想了就恨。   凭什么?!连他都没有……   “不许说我师父坏话。”叶凤歌轻轻嗔了他一眼,虽不凶,但对妙逢时的维护之意还是很明显的。   这又是洗脸又是说坏话的,叶凤歌总算明白,他的不满是源于方才自家师父在她颊边的那记香吻。   她笑了笑,只当傅凛的恼怒是在闹小孩脾气。   小孩子总是这样,一旦觉得自己最亲近的伙伴忽然要被人抢了去,总是忍不住要别扭生气的。   傅凛深深凝了她片刻后,漂亮的薄唇抿成倔强又委屈的直线,终于如她所愿地撒开手,将那巾子扔回铜盆中。   脚步重重地朝着内间走了几步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滞了滞,片刻后就突兀且僵硬地折身回来,走到软榻前重重坐下,双手握拳又放开。   他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似在暗自调息吐纳,握拳的动作反复数回,像在强忍不适。   叶凤歌被他这一连串奇怪的反应闹得有些糊涂,蹙紧眉头茫然愣在原地。   静默半晌后,傅凛像是终于稳住了心绪,徐徐踢掉鞋子,盘腿坐到软榻上。   “你之前说了,叫我生气时别再自己躲起来。”沉嗓徐缓,带着一种艰难发声的轻沙。   这点小小的改变对寻常人来说或许不值一提,可在傅凛身上,实在算得上是极大的改善。   ****   叶凤歌恍然大悟地笑了,心中涌起柔暖热流。   他在解释。   解释方才他朝内间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的奇怪举动,是因为想起她说过的话。   因着她曾有那样的叮嘱和请求,他就开始试着生气时不再躲起来,虽然这明显让他难受不自在,可他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   虽还不知他此刻是在气什么,可他竟当真能在怒气渐长时还将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并尽力勉强自己照着她的话去做……   要知道,好几年前妙逢时就曾试过许多法子,想要不动声色地加以引导,让他学着及时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可他一直非常抗拒,对妙逢时的所有建议全都充耳不闻。   叶凤歌伸出食指揉了揉发烫的眼角,欣慰地笑着走过去站到他面前,柔声安抚,“方才我又不是当真在吼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师父并非轻浮不庄重,你别在背后说她。”   傅凛淡淡“哼”了一声,垂下脑袋拿倔强的头顶给她看。   “我五岁拜到师父门下,之后的八年里师父不单对我传道授业,也管教养我品性行止。”叶凤歌转身去端了药碗来,笑吟吟递过去。   “总之,我算是师父亲自带大的,所以她时不时会有些亲昵的举动……怎么说呢?嗯,就是只是大人对小孩儿表达疼惜爱重的方式,绝不是浪荡轻浮。”   傅凛缓缓掀了眼皮,若有所思地睨了她一眼后,动作僵硬地伸手接了她递来的药碗。   算是接受了她这说法。   见他只是拿小匙搅动着那碗已温热的汤药,叶凤歌忍不住催促道,“再搅和就凉了,赶紧喝吧。”   傅凛依言舀起一小匙苦药送进自己口中,磨磨蹭蹭将那口药吞下后,就咬着小匙的边沿再无动作。   叶凤歌搬了雕花圆凳坐到他面前,右手手掌撑在膝头,倾身觑着他低垂的脸,笑嗔着劝道,“这位爷,你既都给了我这面子喝下了第一口药,不如索性就一鼓作气将整碗全喝了吧。”   “等等再喝。”傅凛双手捧着药碗,使劲清了清嗓子,又无端地咳嗽了几声。   叶凤歌以为他呛着了,赶忙伸手拍拍他的背替他顺气。   “你方才说,你师父亲手带大了你,”傅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长睫,口中叼着那小匙,含含糊糊问道,“所以她想要表达对你的疼爱时,就会亲亲抱抱?”   不知他为何又忽然提起这一茬,叶凤歌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是这样没错。怎么了?”   “那你不也常说我是你亲手养大的?”傅凛没有看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将小匙放回药碗中,语气是就事论事般的冷静坦然。   “你怎么从来没有……表达过你的疼爱?”   坐在他面前的叶凤歌僵住,宛如石化般一动不动,只是瞪着他。   今日立冬,午后的冬阳蒙茸绵软,慵懒舒缓地透窗而来,无声迤逦地铺开一室暧昧光晕。   这光晕似在主屋寝房四围罩了与世隔绝的结界,安静得让叶凤歌听不见一丁点儿来自外头的声音。   她只听到“砰砰砰砰”的狂乱心音,也不知那声音是从哪里冒出的。   慢慢的,她秀气的耳尖开始泛起滚滚红浪,一路向脖子根蔓延而去。   素日里灵动慧黠的眼眸迟缓地向下略略扫过,正正瞧见傅凛低垂的眼睫止不住地轻轻颤着。   就那么若有似无地扑扇扑扇,挥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微澜。   混乱的恍惚中,叶凤歌心中响起一句没头没脑的喟叹——   真像他送给她的那个小蝴蝶花钿啊。   “我是说,择日不如撞日,”傅凛清了清嗓子,徐徐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道,“你也……表达一下?” 第二十八章   小时傅凛几乎只要出门见风必会高热卧床,因此在临川傅宅的那些年,他没能与族中同龄人一道进家塾、考书院,甚至连正经开蒙都没有,只能等到家中叔伯姑姑或年岁较长的同辈堂兄姐们谁得了空,才会去他房里教他读书识字。   所以他在被送到这里来之前,一个同龄玩伴都没有。   被送到桐山这座宅子来后,他终于有了第一个伙伴叶凤歌。   到了第二年年尾,远在临川的傅老太君考虑到傅凛已近十二岁,再不规规整整读书怕真要废了,这才从就近的桐山城里请来裴先生做他的西席。   而裴先生的小儿子裴沥文作为傅凛的伴读,就成了他的第二个伙伴。   虽傅凛对裴沥文远不如与叶凤歌那般亲近,但裴沥文并不计较,对傅凛可谓掏心掏肺。   别看如今裴沥文一副斯文可靠的样子,十来岁时也是个皮猴子般的欠揍小少年。   傅凛记得裴沥文刚来做伴读的头两年里,时常因为欺负邻居家的小姑娘而被裴先生狠狠教训,隔天到这里来后还会被罚抄书。   这样的情形似乎持续了很久,久到那时对人对事很少有好奇心的傅凛都忍不住疑惑,“为什么明知裴先生会打你罚你,还总要去招惹隔壁小姑娘?”   那时裴沥文捏着自己抄书到猛打颤的胳臂,嘿嘿嘿笑得神秘极了,“你不懂,小姑娘气嘟嘟红着脸跺脚咬牙的样子,可有意思了。”   宁愿被打被罚,也偏要屡教不改地去隔壁欺负人,就为看人家“气嘟嘟红着脸跺脚咬牙”的样子——   因为这事,傅凛一度觉得裴沥文有点缺心眼儿。   毕竟当年的他实在想不出这事哪里有意思。   可此刻看着叶凤歌秀雅双颊透骨红,懵懵地瞪着自己,嫣红柔唇开开合合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的模样,傅凛忽然觉得,裴沥文说得对。   还当真是挺有意思。   嗔恼的红脸,发怔的水眸,措手不及的懵懵然。   平日里端的那副“姐姐”模样踪迹全无,简直可爱到叫人心痒痒。   他抿住唇角险些逸出的恶劣偷笑,板着微烫的脸,端着一副坦然无辜的模样,心里像有几百只幼嫩的猫爪子在挠啊挠。   这滋味,当真是又难受,又……舒服。   “原来你以往说的疼我,都只是随口敷衍啊,”傅凛状似落寞地撇了撇嘴,“算了,不勉强你。”   傅五爷在商场上所向披靡可不是靠运气,见好就收的道理自然是懂的。   震惊愣怔好半晌的叶凤歌像是终于醒过神来,清了清嗓子,绷着红脸觑他一眼,“表达对你的疼爱是吗?”   这下轮到傅凛愣了。   他原以为自己既说“算了”,叶凤歌便会当他只是顽皮胡闹,暗自羞恼一通后,便会端起“姐姐”的大度架子假装无事发生。   “不是,我……”傅凛心中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边说着话就想往坐榻角落里缩去。   哪知叶凤歌却倏地倾身靠近,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那通红的秀颜上盈满恼怒,就连唇角扯出的那抹笑都像闪着锋利的光芒。   笑如糖刀的叶凤歌手下半点不留情,使劲拧着他的耳朵,甜嗓压得凶巴巴,“疼不疼?”   傅凛一时无措,吃痛地皱着脸轻轻点了点头,“疼……”   “哎,”叶凤歌面上红晕虽未褪,却咬牙切齿凶得很,“瞧,你这一‘疼’,我这一‘哎’,可不就是‘疼、哎’了?”   “松手,松手,”傅凛握住她的手腕,不是很用力地掰扯着,“我可是爷!没有人是这样对待爷的!”   虽疼到形象尽毁地嗷嗷叫,他的眼角眉梢却忍不住偷偷往上扬。   被她如此“粗暴”对待,心里竟还乐不可支——   他觉得自己可能病入膏肓了,这病没药医。   叶凤歌拧着他耳朵的手凶残地旋了旋,从牙缝里迸出冷声笑哼,“没有人是这么对待爷的是吗?真巧,我今日起就改名叫‘没有人’!”   傅凛赶忙抬起右手覆住她拧在自己耳朵上的手,疼得脸都快变形,却又很想笑。   改名叫“没有人”?她那脑子究竟怎么长的,哈哈哈……嘶,真疼。   ****   面对他嘶痛到变形的俊脸,叶凤歌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手上力道稍稍松了些,“还闹不闹了?还要不要我继续表达‘疼爱’了?”   “不闹了。”傅凛眨着满眼薄薄痛泪,苦笑示弱。   明明被他装妖作怪的挑衅怄得恼羞成怒,打定主意要狠狠收拾他,可在他那可怜巴巴求饶而不自知的笑望下,叶凤歌顿时就没出息地心软了。   叶凤歌心中暗骂一声卑鄙,却不得不含恨承认,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儿就是好处多。   她恼羞成怒地松开手,叉腰做茶壶状指着他,“往后再这么跟我没遮没拦地胡说八道,看我不把你剁成馅儿做了包子喂狗去!”   “吹吧,你根本就不会做包子。”傅凛揉着被拧到通红的右耳,垂着脑袋不知死活地偷笑顶嘴。   叶凤歌斜挑半唇,冷笑轻哼着放下手站起身,双臂环胸睨着他,“药凉了,晚些叫承恩另给你熬一碗来,自己老实喝了。晚饭自己吃,不高兴自己吃就找沥文少爷陪你吃。”   下午裴沥文要来找傅凛说事,算时辰差不多也快到了。   “你去哪儿?”傅凛顿时敛了方才那笑闹的神情,猛地抬起头。   叶凤歌向来最受不住他这种不经意间卖惨的神情,见状使劲咽了咽口水,强令自己硬气心肠,重重一哼。   “我要去师父跟前答话,”她使劲振了振衣袖,磨牙笑得发狠,“完了就去找掌勺大娘,学做包子!你个混账小子,若再冲我胡说八道,早晚把你剁成馅儿!”   管你长再好看也剁!剁得细细的!   ****   裴沥文在书楼久候傅凛多时却迟迟不见他现身,疑心他是宿疾发作,便赶过来一探究竟。   问了今日在傅凛跟前伺候的承恩,得知傅凛在主屋寝房内,又听说妙逢时来了,还唤了叶凤歌过南院去问话,裴沥文怕傅凛是寒症发作倒在房中没人知,就赶紧跑到寝房门口。   见房门虚掩,他轻叩两声没得到里头回应,再顾不得傅凛平日里三令五申的忌讳,猛地推门而入。   却见傅凛盘腿坐在外间软榻上,垂着脸捂着耳朵偷笑。   裴沥文从侧面远远这么一瞧,顿时就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没瞧出傅家五爷有半点病气,傻气倒是噗噜噜冒得满屋子都是。   许是察觉到房中多了另一个人的气息,傅凛倏地扭头看过来,右手也在同一时间探向窗棂下的某处,眉头紧蹙,目射寒江。   见是裴沥文,他才吐出提起的那口气,慢慢将手收回。   “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找死得忙?”傅凛缓缓深吸一口气,平复住心中的惊骇。   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差点就被……   这些年来,寝房内的机关经傅凛的多番改造,早已不是原来那般只能闹着玩吓唬人的了。   为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伤,傅凛对宅中所有人都交代过,若未得他出声允许,除了叶凤歌之外,谁也不要轻易往这里头闯。   见他收回手去,神智也是清明的模样,裴沥文才缓缓松了绷紧的肩膀与脊背,劫后余生般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我敲了,你没听见。我怕你有事,瞧着门没关,就进来了。”   傅凛淡淡横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便抬了下巴指了指桌上,“自己倒水喝。”   裴沥文赶忙过去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压压惊,又在傅凛的眼神示意下走到软榻前坐下。   “五爷有何指教?”裴沥文浅啜了一口杯中的温水,疑惑地看向傅凛。   傅凛再度抬手揉着自己的耳朵,“指教没有,倒是有点小事需要向你请教。”   “突然这么客气,”裴沥文怕怕地将凳子往后挪得离他远些,紧了紧嗓子,“莫不是有诈?”   “毛病,”傅凛没好气地呿了一声,“就方才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嗯,小时候你总欺负隔壁的那个小姑娘,其实是心中很喜爱她,对吧?”   裴沥文先是一愣,继而噗地笑出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你想了五六年才明白?”   不过这也不能怪傅凛迟钝,实在是他无论身心都像是比同龄人长得迟些。   裴沥文刚来陪读的那年,傅凛身量瘦瘦小小,看着比裴沥文小了好几岁,可其实他是比裴沥文长一岁的。   一直到三、四年前,眼见着都十五六岁了,傅凛才忽然蹿起来,成了颀长高挑的大人模样。   这么一想,他在某些事上醒得比别人迟,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了。   毕竟他向来不怎么踏出这宅子,自小身边也没太多伙伴,对这种小儿女的情愫心思自然糊涂迟钝。   裴沥文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笑有些残忍,心下懊悔不已。   被嘲笑的傅凛恼羞成怒,从角落里抓了一个小锦垫狠狠砸向裴沥文,“问你就好好答,废话那么多!”   裴沥文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砸向自己正脸的小锦垫,收起调侃嘲笑,认真道,“是,可不就是喜爱得紧么。五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就,就想起了啊!你管我怎么想起的!”傅凛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又问,“那,后来呢?她如今……”   方才叶凤歌又气又恼地赧红着脸跺脚而去后,他坐在这里回味许久,愈发觉得裴沥文当年说得对了。   虽明知欺负人是不对的,可“欺负”心爱的小姑娘,实在很容易在躁动的少年心中暗暗滋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病态的欢愉。   不过,傅凛心底还是有些拿不准后果,刚巧裴沥文闯到跟前来,他就趁势请教了。   裴沥文若有所思地看了傅凛一眼,笑得无奈又遗憾,语带警示,“她去年成亲了。”   “嗯?!”傅凛惊愕地瞪大了眼。   若他没记错,裴沥文是没有成亲的。所以……   “没错,她和别人成亲了,”裴沥文苦涩地撇撇嘴,“不是每个姑娘都会喜欢欺负过自己的混账小子。”   想起方才叶凤歌离去时就骂过这么一声“混账小子”,傅凛面色一白,胸腔里那颗先前还热火朝天扑腾个没完的心,凉了。   拔凉拔凉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从主屋寝房出来后,叶凤歌的脸烫得厉害,先前在傅凛面前强撑出凶巴巴教训人的姐姐模样荡然无存,脚步匆忙像背后有鬼在追。   直到回了自己房中,从箱箧里翻翻找找,寻出藏在最隐秘处的那个蓝色封皮的小册子,她面上热滚滚的赧红才倏地褪去。   代之以悲伤落寞的苍白。   她自嘲地斜挑起右唇角,苦涩笑哼一声,随手翻动那册子,眼中渐渐浮起自厌的水雾。   近来傅凛对她有太多异常的举止,先时她只隐约觉得有古怪,却并未多想;可方才在寝房中,他那半是玩闹半是撩拨的索吻索抱,让她忽然福至心灵一般生出某种揣测。   或许,近两三年傅凛突然对她的某些言行举止别扭抗拒,并非她自以为的“小少年长大了,不愿再被人当做孩子”那么简单。   虽她还不确定傅凛近来的异样是不是如她所想,可不管怎么说,他是真的全心信任她、依赖她,有人欺负她时会站出来护着她。   虽说傅凛一直不肯承认她是姐姐,将她说过的话都放在心上,在她面前也渐渐学着敞开自己的心怀,如今甚至能没遮没拦与她嬉笑打闹——   至少,是发自肺腑地将她当做了伙伴。   想想先前在主屋寝房的种种,叶凤歌难过地抬起手背捂住了眼睛。   若是傅凛瞧见了这本册子,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吧。   她这七年里的陪伴不是作假,将傅凛当做亲弟弟似地爱护关切也绝非虚与委蛇——   可这本册子的存在也是真的。   她肩负的隐秘使命也是真的。   虽她时常逼迫自己不去多想,但她内心深处始终清醒地知道,一旦她最初留在傅凛身边的原因被摊开,这七年来她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打上“别有用心”的印记。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直到最后自己离开时,傅凛都不要知道这个真相。   希望能与他笑着告别。   希望有朝一日不经意重逢,还能如久别的故友至交,言笑晏晏闲叙别后种种。   希望在傅凛心里,这七年相伴的时光,始终是一生中一段温暖、纯粹、美好的回忆。   若能如此,那真是最好的结局。   ****   整理好自己纷乱的心绪后,叶凤歌将那本蓝皮册子抱在怀中出了北院,往师父妙逢时暂居的南院去。   敲门后,听得里头应允,叶凤歌有些紧张地轻咳两声,这才推门而入。   妙逢时小憩了约莫半个时辰,解了舟车劳顿的乏累,这会儿正盘腿坐在外间的榻上,手肘支着小桌,神色懒散地托腮把玩着手中的梅子青小茶杯。   “啾啾,过来坐着说。”   “是,师父。”   叶凤歌依言走过去,恭敬地呈上那本蓝皮小册子后,这才上榻与她对桌而坐。   妙逢时仍旧慵懒斜身,单手托腮,只将那蓝皮册子摊在小桌上,“你自己先喝茶,我看完再问你话。”   “是。”叶凤歌垂下眼帘,偷偷舔了舔唇,喉头泛着苦。   妙手一脉与大缙其他医派最大的区别,是极其关注人在身体之外的不可见却不能回避的病灶,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心病”。   在妙手一脉数百年的传承中,十几代医门与药门弟子协力,耗尽心血探寻“心病”对人的影响,不断尝试各种针对“心病”的化解之道。   可古往今来,所有医家流派的医理,无不建立在对大量病例的观测、汇编、研判的基础上,再经过反复的实践论证,才会有各种对症的验方。   奈何在大缙人普遍的认知里,所谓“心病”不过是人偶尔脾性失控,或直接就当那人疯了,没谁会真将此事当做“病症”来对待。   因此,妙手一脉所钻研的这种医理对多数人来说,几乎与歪门邪道没什么区别,自也不会乐意配合。   于是他们只能将探寻“心病”病例的过程做得极其隐秘,便分出了“药门”弟子这一支。   药门弟子以侍药的名义站在离患者最近处,观察并记录患者的所有症状,为“医门”提供详实的研判依据。   傅凛那身先天自带的寒症在寻常医者手上是顽疾,在“非疑难之症不治”的妙逢时手上,却根本不算什么。   当年她之所以会接下傅凛这个并不算难治的病症,全因无意间得知傅凛幼年时那场险些被生母掐死的极端遭遇。   在第一次诊脉时,她看到傅凛对所有人无差别的强烈防备甚至攻击的意图,就知这孩子对妙手一脉来说是非常珍贵的医例范本。   她留下小徒弟叶凤歌在傅凛身边侍药,便是为了让她近身记录傅凛这个罕见的病例。   按妙手一脉的标准,叶凤歌这七年算是极其出色地履行了药门弟子的使命。   她获得了病患毫无保留的信任,真正站在了离他最近的位置。   那本蓝皮册子里记录着傅凛七年来的种种。   无论是他身体上种种症候的变化,还是他心性行为的表征,全都巨细靡遗记录在册。   但叶凤歌根本不敢想象,若傅凛知道自己留在他身边,是为了将他的种种心病表征记录成册以便传回师门钻研医理,他会有多震怒,会有多难过。   ****   “……也就是说,在这宅子里见到他的母亲时,他没有当场发作?”   妙逢时随手指了指册子里的某一段记录。   叶凤歌强忍心绪,点头应道:“是。虽当时我被拦在北院,但事后听宿大娘他们,还有他自己本人的说法,他当时除了脸色不是太好、话也不太多之外,没有旁的异常。”   “那,傅将军离开后,傅五公子又是什么反应?”妙逢时若有所思地淡挑眉梢,以指节轻叩桌面。   “傅将军走后,他就遣开身边的人,独自去了西院的温泉池。”   再度回想起当日在温泉池内傅凛的模样,叶凤歌心中疼得揪紧了:“他抖得很厉害,也很防备旁人,但神智大体是清明的,只说很冷。但我探过他的额温,是正常的。”   妙逢时连啧几声后,有些敬佩地笑了笑:“后生可畏啊。他这样的情况,能到如今这地步,实在可说是心志坚毅了。”   “但前端时间他进了一次临川城,并未与他母亲或任何傅家人见面,却险些失控,回来后大病一场,高热卧床三四日,期间人是糊涂的。”   叶凤歌喉头滚了滚,话说得有些艰难。   这是她的职责,可她总觉得很对不起傅凛。   妙逢时疑惑地蹙眉:“进了临川城就糊涂了?”   “不是,在临川时我看出他在撑着,出城的路上就开始有些不好,”叶凤歌闭了闭眼,接着又道,“待回到宅子中来,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开始高热,后半夜就彻底糊涂了。”   “好小子,我已许久没见过这么能扛的病例了。”妙逢时翻着手中那册蓝皮册子,赞许又感慨地频频点头。   “这小子真可怕,或许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心志坚定得几乎有自愈的本事。他心里虽建了谁也进不去的墙,可他这些年在试着慢慢往外推。”   妙逢时抚着下巴,欣慰感慨:“多可怕的小子啊!七年时间,他心里划定的那堵能让他安全的墙,就从当初的寝房,增加到后来的寝房和书楼小黑屋,如今,甚至已经拓宽到整个这座院子。”   在妙逢时所知的近似病例中,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走出原有的安全范围。   “是,他真的,”叶凤歌哽了哽,有笑泪盈于睫,“他真的很好,很好。”   “行,你先回北院吧,晚饭不必管我,有些事我得再推敲一下。”妙逢时头也不抬地朝叶凤歌挥了挥手,下一刻就盯着蓝皮册子陷入了深思。   习惯了师父这种忽然魔怔似的专注,叶凤歌安静地退了出去,将门掩上,又吩咐了在南院照应的人不必打扰,这才离去。   房内,妙逢时双手抱头,凝神思索着。   是傅凛这小子的心生来就比别人强?还是这中间有什么她忽略了的变数?   ****   出了南院的拱门,抬头看看天色已暮,叶凤歌一时有些踌躇。   每回与师父谈过傅凛的近况后,她总会有一种无法面对他的心虚。   总觉得……很对不起他。   心中这份纠结煎熬使她眼眶又热,边走边将头撇向一旁,强忍着因心虚、愧疚而起的软弱。   这东张西望间,根本就没看路,才进北院就迎面撞到了人。   “诶哟!”   叶凤歌抬起脸,见是傅凛,心中立时大乱。   傅凛被她眼中薄薄的泪意惊到:“你师父是不是骂你了?”   叶凤歌摇了摇头,抿唇望着他没说话。   傅凛脸色倏地凝沉,举步就要往南院去,一副要找妙逢时算账的模样。   叶凤歌急急挪了半步挡住他的去路,心中突然翻滚起蜜甜的涌流。   无论如何,傅凛待她,当真是极好了。   虽明知有些不妥,可她突然很想任性地抱抱他。   “你让开,”傅凛执拗地看着她,“我说过,在我的地盘上,谁也不能欺负你,连你师父都不行。”   “没欺负,”她顿了顿,唇角浅浅扬笑,“师父她没有骂我的。”   傅凛怔怔看着她,喉头微滚。   她一定不知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诱人。   秀眸中有潋滟水波,恳求似地望过来,软声微哽,像撒娇。   傅凛耳尖蓦地烫红,不太自在地撇开脸,清了清嗓子。   “那你要哭不哭的样子……做什么?”   他话才说一半,就瞥见叶凤歌徐徐伸出双手做展臂状,不禁茫然愣住。   叶凤歌使劲眨去眼中泪意,歪头浅笑望着他,甜嗓轻哑,砂糖磨过似的。   “突然想,表达一下我的疼爱。你要不要给我抱一下?”   傅凛见鬼似地瞪着她,心尖有一簇小火苗倏地蹿高,越烧越旺,躁得他喉头发紧,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问……要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月总:傅五爷,人家问你呢,要不要抱抱?(吃瓜脸.jpg)   傅凛:你说要不要?!   月总:我说,不要不是中国人。(笑容渐渐变..态.jpg) 第三十章   见傅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也不出声,只是古怪地瞪着自己,叶凤歌眼珠滴溜溜一转,倏地又将双手收回背到身后。   “不给抱就算了。”叶凤歌抬高下巴,抿住唇畔隐隐的笑。   傅凛如梦初醒,懊恼扼腕的神色如乌云一般,将他眼中才亮起的星星瞬间遮蔽。   不甘心的长腿就那么发自地迈了过去,少年颀长的身形被暮色夕阳扯出长长的影,兜头将笑盈盈的姑娘笼罩其中。   两条身影在脚下纠缠重叠,亲密得像是原本就长在一处。   初冬黄昏的落日余晖温柔和软,载不动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心间那许多理不清的期待与焦灼。   相向而立的两人之间只有不足半臂的距离,目光交汇,呼吸相闻。   “要、要抱就抱,”傅凛双颊飞了红云,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梗着脖子道,“有什么、有什么好问的?”   叶凤歌咬着下唇,心中有百般滋味驳杂交织,一团乱麻理不清。   深吸一口气后,她将背在身后的双手再度伸出,虚虚环住眼前这个一脸别扭的少年。   两人之间约莫还留了半拳的罅隙,傅凛对她这最后的一点保留似乎有所不满,反手扣住她环在虚虚环在自己腰背上的柔荑,让那柔软的双臂紧紧将自己圈住。   对这过分亲密的两躯相贴,叶凤歌惊讶抬眸,欲言又止地望进他的眼底。   傅凛垂眸避开她的注目,两颊的红晕迅速扑向耳廓与脖颈。   许是被她瞅得心头发虚,他索性垂了脑袋,将烫红的侧脸贴着她的鬓发,似乎这样就可以藏起自己赧然无措的神情。   他仿佛不自知地在她的鬓边蹭了蹭发烫的脸颊,嗓间一声含糊浅清的满足喟叹,像流浪的猫儿突然得了一处可供栖身的归依之所。   叶凤歌心尖酸软,轻轻拍了拍他有些僵硬的背脊。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对的。   妙手一脉的侍药弟子,职责是观察与记录,却不能对观察对象有干预的举动,更不该过多地参与他的人生。   尤其经过下午在主屋寝房那一出后,她分明对傅凛的心思有所察觉与揣测,无论在公在私,她都该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距离才是正道。   此刻的这个拥抱是她任性莽撞了,谁也不知由此会引发什么样的变数与后果。   她甚至很清楚,接下来的两三日,待师父找北院的人问过话以后,或许她就会面临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   她已站在隐隐将起狂澜的岸边,本不该再鲁莽地轻举妄动。   可她忍不住。   突然就想抱抱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傅凛不太确定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算什么意思,虽好奇得百爪挠心,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俊脸上绯红未褪,满心里冒着乱糟糟的甜泡泡,搅得他什么事也想不了。   甚至忘了再追问,先前她那泫然欲泣的神情,究竟所为何事。   “为什么突然……”傅凛有些犹豫地出声,话说一半又踌躇顿住。   好在叶凤歌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哪怕他这样言不及义地话说半截,她也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疑惑。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突然就想表达对你的‘疼爱’了?”她笑弯了眼睛,松开手退了半步,半真半假道,“因为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心虚惭愧。”   傅凛心中七上八下地蹙了蹙眉,急声问,“什么事?”   “我……”叶凤歌顿了顿,蓦地皮皮一笑,“今早忘了给你的小白菜浇水。”   傅凛暗暗松了一口气,抿了抿上翘的薄唇,抬眼望天,“那是你的小白菜。”   叶凤歌没听清他在嘀咕些什么,只是后知后觉地疑惑起来,“欸,你到南院做什么?有事找我师父?还是专程来找我?”   傅凛不太自在左顾右盼,不敢与她对视,“我来道歉。”   “向我道歉吗?”叶凤歌不解地指了指自己,见他点头,便又追问,“为着什么事要道歉?”   “下午在寝房时……那什么,”傅凛忐忑又尴尬地咳嗽两声,“总之,我就是跟你玩闹而已,没要欺负你的。”   自打听裴沥文说了那句“不是每个姑娘都会喜欢欺负过自己的混账小子”后,他一整个下午都坐立不安,就怕叶凤歌会记仇。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来道歉比较稳妥。   既她方才都肯抱一抱他了,想来他头上那顶“混账小子”的帽子已经摘了吧?   叶凤歌笑意恍惚,轻声道,“好,我接受你的道歉。”   “那就,讲和了?”虽欣喜于她这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傅凛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再确认一遍。   “嗯,讲和,”叶凤歌漫不经心地笑着,举步往北院回了,“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还有一件事,要过几日再跟你说。”傅凛跟上她的脚步,垂眸觑着她的侧脸。   见叶凤歌扭头看过来,傅凛得意又神秘地挑了挑眉,长腿一迈走到了她的前头去。   有些话他早晚是要说的,可这会儿他还没斟酌好措辞。   主屋廊下那溜空地上的小白菜已经冒头,等再过几日,那些小白菜都水灵灵长齐了,他大概也就想好该怎么对她说了。   ****   之后的两日里,妙逢时从北院找了好几个平常在傅凛近前伺候的人问了话,其余时候便在南院的客厢反复推敲一些细节,除了吃饭,几乎没出过南院的大门。   到第三日清晨,妙逢时到了北院,直奔小厨房,关切地打听傅凛素日里的饮食习惯。   之后,她让人将叶凤歌叫来,随自己一道回了南院客厢,师徒二人再次单独谈话。   妙逢时顾自走到外间小榻上盘腿而坐,食指抵着下颌,似笑非笑地偏头望着站在门前的叶凤歌。   叶凤歌老老实实地关了房门,垂着脑袋走过来站好。   她就知道,以师父的洞察通达,有些事早晚藏不住的。   妙逢时笑了笑,开门见山,“药门弟子虽不是大夫,却终究是医家弟子。医患之间的分寸在你这里,算是彻底乱了套了。”   字字都是事实,叶凤歌无可辩驳,只能沉默地听着。   “你在这里融入得太彻底,甚至将自己当做了这里的一份子,对傅凛的干预也越来越多,更甚的是,你对他的干预越来越有效,”妙逢时重重一声叹息,说不清是失望、惆怅还是别的什么,“这对他来说似乎是好事,对你则不然。”   “啾啾,你作为观察者应有的中立,已经丧失殆尽了。”   妙手一脉的药门弟子出外所侍之疾,通常是需少则数年多则十数年才会好的病患。   出于就近观察的需要,要尽可能去取得病患的信任,彼此间这样的长久陪伴、亲近共处,其间分寸自然不好拿捏,不止病患容易对侍药者滋生依赖,有些侍药者也会失去冷静中立的心境。   “如今你既已失了这份冷静中立,就很难再对他的事冷眼旁观。眼下你虽还能尽忠职守地履行记录的职责,可你心中对他是歉疚的,且这歉疚已经开始让你感到不安和痛苦了,对吗?”   这番话虽是以问句结尾,却字字笃定,与事实也并无偏差,叶凤歌咬紧了下唇,轻轻点头。   妙逢时深深吐纳一口郁郁之气,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榻上的小桌,“我这几日看下来,你眼下对傅凛的某些干预,对他倒是很有好处,也算功德一件。”   叶凤歌的手已紧紧握成了拳,她知道,她最害怕的那个抉择,就要来了。   “不过,在你的干预下,他的许多行为已经不算是他真正的行为表征,”妙逢时无奈地笑了笑,“也就是说,如今你在这儿能记下的东西,对师门来说已经不太准确真实了。师父这么说,你可觉得冤枉?”   随着傅凛受叶凤歌的影响愈深,他的很多行为就成了“叶凤歌希望他是这样的”,这对妙手一脉来说就失去了用来做医案的价值。   叶凤歌摇了摇头,嗓音艰涩,“不冤枉的。他如今在某些时候确实会因为我的一些叮嘱去改变自己的行为,即便我记下来,医门也未必能从其中分清楚哪些是他本来的反应,哪些是受我的影响。”   她早料到师父会勘破这一点,也猜到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以妙逢时这几日了解到的情形来说,叶凤歌已不再适合担任傅凛的侍药了。   不过她并没有打算怪叶凤歌。   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样的先例在妙手一脉的陈年医例中也屡见不鲜。   “你与他朝夕相对七年有余,到最近一两年才开始真正逾矩干预他的行为,不忍他继续独自在困境中挣扎,在我看来已很难得了。”妙逢时长叹一口气。   事实上,无论是傅凛的寒症还是他的心病,若只说诊治,那就只需妙逢时每隔一两年来一次就足够,叶凤歌作为客居侍药,在治疗病患的过程中并无实际用处。   这些年将她放在这里的真正意义,就只在于就近观察与记录。   如今既她的观察与记录已没有价值,按规矩就该将她召回师门。   “啾啾,你还回得去吗?”妙逢时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徒弟,“或者说,你放得下这里的人吗?”   叶凤歌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尾,哑声道,“我还没有想好,师父能容我再想想吗?”   妙逢时知她一时踌躇为难,倒也不逼她立刻决定。   “下午我替他诊脉后就启程去临川城,正好也看看你那不成器的师兄。我在绣坊等你五日,五日后,是去是留,你给我个结果。”   叶凤歌抬眸看了师父一眼,沉重地点头应下。   她明白师父为何在这时突然提起师兄。   因为她的师兄邝达,就是离她最近的前车之鉴,师父是在提醒她慎重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惊慌,这是恋爱脑小甜文,哈哈哈~   友情预告:请准备好牙膏牙刷~这俩即将开始谈起没羞没臊、没头没脑的恋爱了~! 第三十一章   见叶凤歌踌躇恍惚,妙逢时叹了一口气,下了小榻捋了捋衣摆,随手将那本蓝皮册子又递回给叶凤歌。   “你先拿着,”见叶凤歌茫然看向自己,妙逢时未做解释,淡淡笑道,“天色尚早,陪师父出去四下走走吧。”   每年立冬后,傅凛就要忙着与账房的人核对整年账目,今日早早起来吃过饭、喝过药就去书楼核账,只是派了承恩过南院来告知,请妙逢时稍待到午后再往北院去诊脉。   此刻瞧着自己家小徒弟愁肠百结,妙逢时放心不下,便打算趁这几个时辰空闲的当口与她出去走走,也好换个地方说些师徒间的体己话。   叶凤歌将那蓝皮册子抱在怀中,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师徒二人并肩出了大门,顺着通往后山药圃的盘山道慢慢悠悠地走着。   初冬的清晨有些萧瑟寒意,叶凤歌将那蓝皮册子抱在心口前,聊胜于无地挡着点风。   妙逢时舒展了双臂,深吸了一口山间清晨凛冽澄澈的空气。   “小啾啾,对你来说,我大概不是个多好的师父。对吗?”   她是个散仙性子,又醉心于医理钻研与实证,要么在外行医,要么在家魔怔似地翻阅医案,对座下弟子在课业与职责之外的关心实在很少。   叶凤歌摇头笑了笑,认真答道:“若没有师父,我大概根本活不到这么大。光这一点,您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了。”   她顿了顿,转头觑了妙逢时一眼,“师父想说什么?”   妙逢时欣慰又惭愧,自嘲般扬起唇角,惆怅地叹道,“我想说的是,其实你很清楚,事已至此,傅凛这个病例的行为表征,对妙手一脉来说已没有记录价值,按规矩该将你召回,另行派往别处。”   在叶凤歌的逾矩下,傅凛的行为受她的影响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没有再继续记录的必要了。   “若你拒绝接受师门的召回另派,那就意味着,你会成为继邝达之后,又一个被师门除名的人。”   叶凤歌轻咬唇角,苦笑仓惶。   妙逢时心疼又了然地点头,“其实你此刻真正犹豫的事,并不是该留下还是该回师门,而是该以什么身份留下,对吗?”   虽知道自家师父眼睛毒,可当她如此精准地勘破了自己的内心时,叶凤歌还是忍不住惊骇了一下。   “师父,我……”   妙逢时笑着摇摇头,举目望着前路,边走边道,“慌什么?你算是我亲自带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你?早上我一听北院厨房的掌勺大娘说,你平日里食量大得很,我就知道八成是带不走你的。”   所以才刻意提到邝达,试图对她有所警示。   “难怪师父从小厨房一出来,就立刻叫人来唤我,原来是掌勺大娘那里漏了口风。”   叶凤歌讪讪地挠了挠眉梢,抬起无奈笑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个做错事被抓到现行的孩子。   无从狡辩。   ****   桐山这头宅子里所有人——包括傅凛——都不知道,叶凤歌拜入妙逢时门下的机缘,其实与被遗弃差不多。   那年的叶凤歌已有五六岁,半大小孩儿了,许多事大致都是懂的。   她家是宜州一户寻常人家,早年还薄有几分祖上传下的田产,之后却被她那嗜赌成性的母亲输了个精光。   好在叶凤歌的母亲在输光家产后幡然醒悟,戒了赌,与她父亲一道,靠替人做些散工养家糊口,养活一家老小勉强度日。   叶凤歌的上头有个先天腿疾的兄长,还有个那时才进官学书院没两年的姐姐;再加上她那时还小,做不了什么养家糊口的事,家中三个孩子便都只能是花钱的小漏斗。   靠着父母做散工的微薄收入养活一家五口人,日子本已过得勉强至极,偏生那年她的母亲又生下了个小姑娘。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因为家中拮据,她的母亲产后调养进补都跟不上,大伤了元气,只能时常卧床,便连散工也没法再去做。   这下就成了她的父亲一人要养活六口,日子简直要没法过。   恰巧那年妙逢时走访宜州各地物色药门弟子,叶凤歌的父亲通过乡邻得知这个消息后,与她的母亲商议之下,就将她“送”给了妙逢时。   毕竟,少一张吃饭的嘴,家中的负担就轻许多,况且妙逢时还补贴了叶家一笔银钱。   对那时的叶凤歌来说,父母此举无异于将她丢弃。可她也知自己这一走,凭着师父给的那笔钱,父母兄姐和才出生的妹妹便算是稍稍有点活路。   于是就不哭不闹地跟着妙逢时走了。   被带回师门后,妙逢时很快就发现,这个总是对人笑眯眯的小姑娘,居然有一种与年龄极为不符的克己与忍耐。   她于功课学业上诸事勤勉,让做什么做什么,从不需师长多费心。   年长些的师兄姐们有时偷懒欺生,会背着师长们将一些琐碎的活推给年纪小的师弟师妹;别的师弟师妹即便当面不敢与大孩子冲突,背后也会找师长告状,唯独叶凤歌任劳任怨,从来没有告状的意思。   最叫妙逢时惊讶的是,她不管做了多少事,累成什么样,从不多吃一口饭。   最初妙逢时不明其中缘由,还玩笑地说,你这小姑娘,讲起话来嗓音甜甜的,饭量又小,简直像鸟儿,我索性就叫你“啾啾”好了。   过了约莫有大半年,妙逢时才终于觉出不对,单独找她问了话。   当她平静地说,我喜欢多做些事,这样我对师门才有用;我再少吃些,就不费太多粮食。   这样,才会不再提心吊胆,不知哪天又会因为不能帮忙做事、饭量太大而被丢掉。   ****   妙逢时停下脚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满眼全是爱怜与感慨。   “那时我废了好几年的功夫开解引导,才让你有勇气每顿多添一碗饭啊。”   可在桐山这宅子里,她居然可以毫无负担地吃到撑。   “这里让你觉得被需要,让你心中踏实安定,所以你早已经将自己当做了这里的一份子,对吗?”   叶凤歌回望着师父那似乎能洞察人心的目光,缓缓弯起了笑眼,点头。   这些年来,旁人只看到她对傅凛尽心尽力的陪伴与照拂,可她自己清楚,她与傅凛,根本就是彼此救赎。   弯月般的眼缝中闪着点点水光,淡甜嗓音轻轻细细,却并无回避或遮掩,“是的,师父。”   因为已在心中将这里当做了家,将傅凛当做了家人,这里的一切就与她息息相关了。   所以才会渐渐逾越了医患的界限,无法再以妙手一脉药门弟子作为记录者该有的冷眼旁观,去冷漠地看着傅凛的痛苦与挣扎。   “这回的事,师父不会责备你。毕竟药门弟子客居侍药时,其间分寸本就很难掌握,你不是头一个出这种岔子的,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妙逢时左手叉腰,右手扶额,哭笑不得。   她怀疑当年收徒的时候,是不是忘了给祖师爷牌位敬香,才导致接一例病人就得折一个徒弟。   “你是大人了,是去是留这件事,你自己再好好斟酌一下利弊,我不会干涉。”   叶凤歌感激地眨了眨眼,略带哽咽,“多谢师父。”   沉吟半晌后,妙逢时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五日后,若最后你决定留下,我会帮你。”   一旦没了妙手一脉赋予的侍药者这个身份,叶凤歌很难名正言顺地继续留下,别的不说,临川傅家那头首先就会跳起来。   所以,若是叶凤歌决定留下,妙逢时的帮助必不可少。   ****   午饭过后,妙逢时替傅凛诊了脉,又与他谈了帮个时辰,便出了新的方子。   “还是老规矩,”妙逢时对傅凛笑道,“另有一些需现制的丸药,我得去临川城的济世堂配齐几味药材,五日后让啾啾来找我取就是。”   傅凛颔首谢过,与叶凤歌一道将她送上等在宅子门口的马车。   目送马车远去后,傅凛见叶凤歌心事重重,以为她是舍不得师父离开,难得温柔地道,“我要去书楼接着核账,你自己找掌勺大娘去说想吃什么,我会早些回北院陪你吃晚饭的。”   “许久没喝酒了,我想喝酒,”叶凤歌闷闷觑他一眼,“但你不能喝,你只能看着我喝。”   因傅凛常年都需服药,为不影响药性,他是滴酒不沾的。   “行,你喝,我看着,”傅凛面上淡淡的,“叫顺子去酒窖替你取一坛子桃花酿吧。”   她师父前脚才走,她这后脚就借酒浇愁了,是有多依依不舍?哼。   “我自己去,”叶凤歌满脑门子纠结心事,便催促道,“你赶紧忙去吧。”   她没心思再与傅凛多说,语毕顾自往酒窖去了。   到了黄昏时分,傅凛忐忑又期待地回到北院后,听阿娆说叶凤歌还在她自己的房中没出来,便摒退旁人,自己过去寻她。   原本傅凛想要敲门,指节才叩上门扉就发觉房门只是虚掩着。   他心中疑惑,顺手推门而入,下一瞬,满室的酒香迎面扑来。   房内未点灯烛,影影绰绰间只见叶凤歌歪歪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怀中抱着个酒坛子,下巴支在酒坛子的边沿。   傅凛蹙着眉头走过去,借着透窗而入的幽微光亮定睛一看,她正闭着眼,粉颊已成深红酡颜。   没信用的家伙,说好一起吃饭,却偷偷先醉成这样。   许是察觉到近前多了人,她倏地睁开眼睛,眼神懵懵地盯着傅凛瞧了半晌。   “哦,是你啊。”她笑了笑,含糊咕囔着又将眼睛闭上。   傅凛就着软榻边沿坐下,抬手拨开散落在她颊边的发丝。“你有心事?”   他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仗着她此刻醉着,若换了平时,他的动作一定没这么自如,语气也不会这么平静。   叶凤歌的身形僵了僵,闭着眼睛嘀咕道:“我去酒窖时,遇到,遇到表小姐,她瞪我。”   答非所问,转移话题,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傅凛轻嗤一声,却还是顺着她的话道,“她瞪你干嘛?”   “就、就是问你啊,”叶凤歌有些气恼地轻蹬了一下腿儿,口齿不清地恼道,“她凭什么瞪、瞪我?我又没惹她。”   这种像告状又像撒娇的话,若不是喝醉了,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傅凛伸手拿走她怀中的酒坛子放到一旁,噙笑安抚道,“明早等你睡醒了,我叫人押着她来跟你……”   话还没说完,那个失了依凭的娇躯就软软歪向一旁。   傅凛大惊,慌忙伸手将她搂住,“坐好,别乱动!”   “哦,”叶凤歌无力地靠着他,虚着眼笑得软乎乎,“你竟然、竟然能接、接住我了。”   傅凛好笑地横她一眼,将她重新扶正靠坐,“一点都不想跟醉鬼说话。”   喝这么醉,必定是有心事了。   “你要喝酒?!”   她倏地瞪大眼睛,极力想撑起凶巴巴的“姐姐”架子。   奈何醺然醉意使她的动作和表情都软绵绵,活像一只龇着牙吓唬人的傻兔子。   傅凛忍不住探出手去,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我可没说我想喝。”   醉成这样,无论问她什么只怕都是讲不清楚的,还是明日再问问她究竟在烦心什么吧。   “你没说,”叶凤歌歪着脸打量着他,哼哼笑道,“可是你想、想喝。”   “没你这么诛心的。”傅凛眼中噙笑,随口应着她乱七八糟的醉话,思忖着是不是该叫人打盆热水来替她洗脸。   叶凤歌歪着脑袋默了半晌,忽然强撑着坐直,“好吧,只能给你喝、喝一点点。”   她茫然四顾,“咦,我酒坛子呢……算了。”   傅凛正想哄她先安分躺下,她却倏地倾身过来。   柔嫩甜唇带了些微桃花酿的残香,轻轻贴上了他的薄唇,稍触即离。   像小蝴蝶在花蕊最顶端一记轻盈跳跃,自家没心没肺,却扑腾得漫天全是蜜味。   傅凛扶在她肩头的手僵住,总觉自己周身仿佛瞬间燃起冲天烈焰。   “只给一口,”那没心没肺的小蝴蝶闭目一笑,口齿不清道,“你尝……尝尝味道……就行。” 第三十二章   什么“就行了”?!   傅凛目光灼灼地攫着眼前这个试图歪身躺倒的家伙,喉头紧了又紧,心跳得厉害,脑中晕晕乎乎什么也想不了。   仿佛他才是喝醉的那一个。   他的眼尾因极度渴慕而发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求在短短瞬间里,就已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就如冬日里干燥荒芜的草地里落进一粒漫不经心的火星子,立时就疯狂鼓张起烈烈燎原的火势。   半晌后,他终于忍不住握着她的双肩晃了晃。   叶凤歌醉意慵慵地略掀了眼皮,不满地拿眼缝瞪他。   天色已暮,透窗而入的那点光愈发幽微,房中二人的面目在彼此眼中都略显模糊。   “别晃,我难受。”   因着酒醉的缘故,她的口齿含混不清,话尾拖出软弱无力的气音,竟似委屈求饶的隐隐哭腔。   这对心中早已野火燎原的儿郎来说,实在有些要命了。   傅凛缓缓将自己的脸凑近她,嗓音沉哑,却没忘要先确认一个重要的细节。   “我是谁?”   “傅凛别闹,”叶凤歌难受又无力地抬起下巴,“有什么就、就说,再闹、再闹,打你了。”   很好,知道自己是在谁的怀里。   傅凛低低哼笑,右掌贴上了她左摇右摆的后脑勺,左手徐徐下滑,长臂一圈扣住了她的腰背。   “那我说,方才的那口‘酒’没够尝出滋味,”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隐着笑,轻轻颤,“能不能,再给一口?”   “哦,小孩子贪嘴,不、不好的,”叶凤歌忽然乐不可支地笑了,“好吧,谁叫我、谁叫我疼你呢。”   话音未落,她倏地前倾,再次打了傅凛一个措手不及。   透着桃花酿馥郁余香的柔唇再度凑近,歪歪倒倒间很敷衍地在他唇角一啄后,又飞快退离。   傅凛心情复杂地探出舌尖轻舐唇角后,托着她后脑勺的手略略使力,猛地将两张脸之间的距离消弭于无形。   太近了,近到两人的鼻尖若有似无的轻触着。   呼吸相闻,鼻尖彼此轻轻挲摩,暧昧至极,也缠绵至极。   “没、没有了,”叶凤歌似有些慌张,又有些迷茫地强调,“没有了。你……”   未尽之言被彻底吞噬。   暮霭沉沉的天色像一幅巨大深色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光与声,为室内相拥相贴的一双人留出这处不受打扰的所在。   幽暗与静谧使傅凛那颗躁动的心愈发肆无忌惮。   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带着满腔火热高涨的情意,不管不顾地在那柔软甜美的温软中生涩探索,很快转为强横掠夺。   两道凌乱的呼吸声交织,间或夹杂着某种叫人面热耳烫的声响。   窗外树梢上的小鸟儿们羞赧地振翅而去,纷纷躲向墨黑的天幕中。   那些扑簌簌的声响使傅凛如梦初醒,恋恋不舍地“鸣金收兵”。   怀中人水光潋滟的眸子在幽暗中格外醒目,盛满迷茫。   傅凛抬起手掌捂住那对灿亮到叫他心虚的水眸,火烫的薄唇贴在她的耳畔,沙哑噙笑,哄人似地:“礼尚往来。”   “什么?”叶凤歌的嗓音也哑得厉害,愈发显着娇慵无力了。   “是你先表达了‘大人对小孩儿’的疼爱,”他笑得胸腔闷闷震动着,“所以,这是我的回礼。”   叶凤歌似乎有些困扰地“哦”了一声。   在他的护持下慢慢滑下去躺后,她终于疑惑地咕囔出声:“你那是……小孩儿对、对大人的……的疼爱?”   傅凛热烫的掌心覆在她的眼皮上,沉沉哑声里有抑制不住的愉悦,“是大人对大人的疼爱。”   ****   翌日叶凤歌是巳时才醒的。   虽说叶凤歌在日常小节上大多漫不经心,可于言行上还算颇为自持,这些年还从未纵性放任自己到昨夜那般大醉酩酊的地步。   她坐起身来,以掌支着涨疼的额角揉了好半晌才醒透神,开始极力回想昨日的事。   想了好半晌,只想起自己先去酒窖抱了一坛子桃花酿出来,之后遇到表小姐尹笑萍,对方莫名其妙剜了她一眼就跑走了,闹得她原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恶劣。   回到北院后傅凛还没从书楼出来,阿娆、顺子见她似乎心情不佳,便上来关切。   她懒怠多说,虚应几句后便抱着酒坛子回了自己房中。   再之后的记忆就很模糊零碎了。   “往后再不能这样了。”她难受地皱着眉头喃喃自语,莫名觉得唇上有点细微刺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顺手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   掀被的动作到一半,她愣了愣,终于发现自己竟是和衣在外间的软榻上睡了整夜。   她自嘲地笑着摇摇头,心道真是奇怪,喝醉了不记得除衣,倒记得给自己盖被子。   正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片刻后便见傅凛端着托盘过来了。   叶凤歌见鬼似地瞪着他,他却目不斜视地从容行到小桌前,将那个托盘下。   “给你备了洗脸的热水,”傅凛背对着她坐下,若无其事地催促,“快去洗了脸来吃早饭。”   仿佛他大清早亲自端着早饭出现在叶凤歌的房中,是一件极其理所当然的事。   “哎不是,”叶凤歌急声脱口,听到自己嗓音里有宿醉后的嘶哑,忙清了清嗓子,才又接着问道,“你个小混球!嘶……”   话说太急,扯得唇上又是一阵浅细的疼,她赶忙拿食指压住揉了揉,“大早上跑我房里来,连门都不敲的?!”   说着便掀了被子下榻,匆匆忙忙穿好鞋,奔向梢间去洗漱。   梢间与这外间只隔薄薄一扇木壁。   叶凤歌一面用沾了粗盐的柳条在齿间摩擦,一面含糊扬声质问木壁那头的傅凛,“问你话呢……噗噗……你大清早进来……”   “我让顺子把早饭送到门口的,我只站到门外去接了一下就回来了,敲门做什么。”   傅凛的话让叶凤歌呛了一下,口中那点原本要吐出去的盐水霎时蹿进她的喉咙。   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起,傅凛已急急绕过木壁过来探看。   他从梢间的铜壶中另倒了一碗清水,走到她身旁,待她终于缓过气,才将那碗水递过去。   伸手替她拍着背,笑得无奈:“毛毛躁躁的。”   叶凤歌怀疑自己酒还没醒。   面前这个傅凛所说的话、做的事,全都反常得让她觉得荒谬。   最古怪的是,明明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却又让她有种云山雾罩、一头雾水的感觉。   懵,特别懵。   见她脑门上刻满疑问,傅凛俊颜泛红,抿笑转身去将铜壶里的热水倒进盆中,取下木架上搭着的洗脸巾子浸到盆中。   “你做什么?”叶凤歌感觉自己的眼睛瞪了一早上,瞪得眼眶都酸了,“不会还打算帮我洗脸吧?!”   说着她赶紧走过去推开他,火急火燎地捞了巾子拧干,胡乱往脸上抹了几圈。   心中无端端跳得像打雷。   ****   两人一同回到外间的小桌前坐下后,叶凤歌瞪着桌上的白粥和小菜,沉思好半晌。   “……你说,你叫顺子把早饭送到门口?”叶凤歌抬头看向傅凛,眼神特别复杂,“你‘只是站到门口接了一下’?”   见傅凛镇定点头,她也说不清自己是震惊还是慌乱,“所以……请问,你到底来得多早?”   醉酒误事,她起誓往后再不喝酒了。竟睡这么死,连这混球啥时候摸进她房里的都不知道。   傅凛耳尖翻着红,垂眸将托盘中的小菜一一摆出来,又放了碗白粥在她面前。   顿了顿后,他将那盘白灼菜心挪过来,也放到她面前。   “问你话呢!”叶凤歌莫名心慌,愤愤舀了一匙粥塞进嘴里。   “昨夜进来就没出去啊。”   若不看他那红透骨的脸,只听他的语气,那真是平淡如水,仿佛一切都很正常。   “不是,咳咳,你等等,”叶凤歌烫着似地将小匙一扔,咳嗽几声后,又清了清嗓子,“你昨夜来找我吃饭,发现我喝醉了?”   “嗯。”   “然后呢?”叶凤歌有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吗?”   傅凛觑她一眼,抬起下巴指了指放在她面前那盘白灼的小白菜心,“你先吃一口,我再告诉你。”   这要求很古怪。   叶凤歌警惕地皱着眉头,却抵不住急欲探知真相的心,胡乱夹了一撮菜心塞到嘴里,恶狠狠边嚼边道,“说!”   傅凛满意地点了点头,姿态端方地舀了一匙粥,平静地送进自己口中。   茸软的白粥暖呼呼顺口而下,滋润了紧张到发干发涩的喉。   “后来,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对上叶凤歌焦急催促的目光,缓缓绽出一个笑,“不过就是你养的小白菜被你吃了,如此而已。”   叶凤歌宛如石化,包在口中的小白菜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说的,跟她想的,一定不是同个意思……吧?!   作者有话要说:  鼠标指针一直像疯了似地乱跳,可急死我了……   大家周末快乐 第三十三章   “既都吃进去了,若再想着吐出来,那就太不像话了。”   得益于西席裴先生的教导斧正,傅凛说话吐字素来雅言正音。   约莫两三年前,在经过一阵少年郎必经的“灾难期”之后,他的嗓音更是褪去了从前的稚嫩清越,开口自带几分珠玉般的清贵质地。   傅凛说这话时不疾不徐,只是语气似带了淡淡警示,听得叶凤歌耳根红透,忍不住惊疑不定地觑他一眼。   此刻的傅凛看上去平静从容,悠悠然进食的举止甚至当得起一句“雍容闲雅”,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该有的矜贵自持。   只不过,那冠玉俊颜上抹了一层薄薄的晨曦霞绯,睛瞳灿亮如蕴秋水,于波光流转间撩人心怀——   是情窦初开的模样没错了。   心惊于他这副与平日大不相同的“异像”,叶凤歌被烫着似的,慌慌张张收回了目光,僵硬讪笑着捏紧手中的筷子,极力回想昨夜醉酒后的种种。   可任她绞尽脑汁,除了幽幽暗暗的几个零碎画面之外,脑中就只剩白茫茫一片。   最糟糕的是,那几个零碎的画面,都是她啄上他的唇。   这个事实让叶凤歌头大如斗,瞬间就觉脖子上顶了千斤重。   因着小时被父母丢出家门“送”给师父的遭遇,她心中始终有一份谨慎拘束,怕再被人看做无用累赘,是以从不会轻易任性放纵。   昨夜是她活到这么大头回放任自己大醉酩酊,却不想竟捅出这么大个篓子。   酒后乱性。   这四个字所引发的心虚与惭愧实在沉重,渐渐压弯了她纤细的脖颈,秀气红脸低得快要埋进面前的粥碗里了。   她瞪着眼前那碗近到几乎纤毫毕现的白粥,耳畔似有一个痛心疾首的声音在叩问她的良知:那是傅凛啊!你看做亲弟弟般的傅凛啊!   叶凤歌,你怎么下得去手……啊不,怎么下得去口?!   你索性一头栽下去将自己溺死在这碗粥里得了。   ****   傅凛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叶凤歌的举动。   她那羞耻红脸、无“颜”以对的模样让傅凛确定,她对昨夜的事没什么记忆,自己先前那些模棱两可的说辞将她唬得不轻。   他极力克制着笑出声的冲动,却压不住那弯弯扬起的唇角,心中有种类似“偷扯了小姑娘的辫子,却没被她发现”的变态愉悦。   “自欺欺人、装傻不出声,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傅凛慢条斯理地又夹起一颗白灼菜心,放到叶凤歌的碗里,“昨夜可是你先动的口。”   再不是先前那种要说不说的一语双关,简直可说是干净利落地戳破了窗户纸。   叶凤歌强忍跳起来夺门而出的冲动,清了清嗓子:“只是、只是亲了两下,又没、没有……嘶……”   话说太急,扯得唇上一阵浅细刺疼,她赶忙以指压住下唇,秀颜通红地强调:“我醒来时分明衣衫齐整!你你你……别想讹我!”   好歹她也算是医家弟子,对于有没有“怎么样”还是有大致认知的。   傅凛淡淡哼了哼,“‘只是亲了两下’,就不算轻薄了?”   “那、那你可以反抗啊!再怎么说……再怎么说,你力气都比我大!”叶凤歌知道自己这话亏心得很,简直像个吃干抹净后不想认账的浪荡纨绔。   可她脑子乱得很,又被傅凛这样步步紧逼,除了话赶话地勉强顽抗,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谁说我没反抗?”傅凛颊上的浅绯转为酡红,轻咳两声后抬眼望着顶上横梁,半真半假地咕囔道,“不然你以为你唇上的伤口怎么来的。”   叶凤歌听得眼睛瞪直了,压在下唇的食指顿时像被火烧。   原来,自己喝醉以后,竟是这么禽兽的吗?   说真的,她就只想得起自己亲了傅凛两下,旁的事全记不得。傅凛含这含糊糊几句话,怎么听都觉得昨夜她怕是兽性大发了。   叶凤歌羞耻且尴尬地沉吟半晌后,转过红脸看向傅凛,满脸堆起粉饰太平的僵笑。   “你看,是这样啊,”她试图摆出“语重心长”的嘴脸,“你不是常说你是大人了吗?大人之间……这样的事,嗯哼,其实……也没那么严重的,是吧?”   大缙人在男女之事上的风气并不算十分保守,合则聚不合则散之事常有。   心神大乱之下,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似乎还是头一回,她将自己与傅凛放在了对等的位置上。   不是“姐姐”与“弟弟”,不是“医患”,不是没有男女之别的“伙伴”。   傅凛不轻不重地将手中的筷子拍到桌上:“大人了不起?大人就可以随随便便亲了人不认账?”   话虽强硬,倒没有多大怒气,半点不像个昨夜才被强迫轻薄了的受害者。   “是,我这……酒后失德,亲了亲小嘴儿,或许还、还摸了摸小手?”被他蹙眉瞪视,叶凤歌连忙心虚赔上谦恭自省的笑,自己都不知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末了只能讪讪摸摸鼻子,小声道,“好吧,是、是很过分了。”   她实在不敢问昨夜亲了他之后自己还做了些什么,竟让他摆出一副叫她必须要负责的姿态。   见她开始放弃顽抗,傅凛满意地哼了哼,藏住眼底的偷笑,严肃道:“你好好把早饭吃了,再认真想一想,咱俩这事该如何收场。”   “这……”叶凤歌脑中嗡嗡的,看向他的目光难得有些无助。   她哪儿知道怎么收场?   昨日师父让她决定是去是留,她脑子本来就有些不够用了,这会儿傅凛也来凑热闹……这到底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局面!   傅凛凶凶冷冷瞟她一眼,拿过手边的巾子斯文端方地拭了嘴角,缓缓站起身来。   “晚些你将药送到书楼来,到时就得给我一个说法。”   ****   昨夜那记亲吻后,傅凛出去吹了好半晌的冷风。   在冷风中平复了那股子躁动后,再回来时,叶凤歌已兀自酣甜入梦。   他去梢间拧了巾子来,亲手替她净了面,便挤在她身畔,靠坐在软榻边沿,像以往他每次发病昏迷时叶凤歌做过的那样,安静地守了她整夜。   他想,一开始总是叶凤歌护在他的身前,余生,该换他来护着她了。   再之后的整夜,傅凛几乎是通夜未眠。   他一直没忘记,是因着老太君请妙逢时替他诊治天生的寒症,妙逢时才会让叶凤歌留下侍药。   也就是说,若他好了,叶凤歌就会被师门召回,或许还会被另行派往别处。   只要一想到叶凤歌会像从前护着他那样,将另一个人护在身后,温柔浅笑,热络打闹,他心里就泛酸发苦疼,由内而外的难受。   所以他对喝药这件事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虽有时也会担心不遵医嘱喝药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可相比之下,他更怕“叶凤歌会离开”。   以往他不是十分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今似乎有些懂了。   自上回从临川将叶凤歌接回来后,他就意识到,虽叶凤歌一向将他纵着惯着,可她的心思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若想凭这个就让她愿意永远留下,那是不够的。   起先他是想过该徐徐图之,润物细无声地对她好,慢慢成为她喜欢的样子,让她离不开、舍不下,心甘情愿留在他的身边。   可昨日妙逢时前脚一走,叶凤歌后脚便将自己灌到大醉酩酊。   傅凛虽不知妙逢时对叶凤歌说了什么,但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非常危急的信号。   再不打破僵局,或许她真的就要走了。   而要打破僵局,横亘在他与叶凤歌之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她拿他当弟弟看待,似乎根本没想过两人可以有别的可能。   是了,傅五爷在这件事上最悲哀之处就在于,他在叶凤歌的心里,连“候选”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早饭时他半哄半骗地诈她,就是为了让她面对一个事实,他不是她的弟弟。   顺子一路惊讶地看着自家五爷噙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进了书楼,从最顶层的小黑屋子里抱出一盒子零件下来。   将顺子留在书楼门口侯,傅凛在底楼宽敞明亮的书房里坐下,一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那些零碎的小物件,紧张又期待的目光时不时望向门口。   他了解叶凤歌,就如叶凤歌熟知他的脾性是一样的。   毕竟这七年来,他们都在看着彼此。   他知她时常漫不经心,若非事到临头,许多事想不明白的她就懒得再想,宁愿就那么含含糊糊拖到没得拖时再说。   可一旦事情真到了迫在眉睫,必须要有个结果的时候,她那时灵时不灵的脑子也会被迫飞快转动,决断之间极其痛快利落。   所以先前他步步紧逼,不给她装疯卖傻、蒙混过关的余地;在将她搅和得心神大乱后,便留她自己独处。   在这一张一弛之下,以叶凤歌的性子来说,等到待会儿她推门而入时,无论她的决定是什么,他们两人之间的僵局都算是打破了。   至少,她再也没法扯着那劳什子“姐弟”的幌子,半点机会也不给他。   ****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叶凤歌端着药推门而入。   傅凛面前放着个初具雏形的木雕宝船模子,此刻正拿一根桅杆状的小零件在往船头比划。   一副“我很忙,并没有在等谁”的样子。   叶凤歌红着脸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书桌的一角。   “你想好了吗?”傅凛头也不抬地问。   “想了一个时辰,就想通一件事。”   这语气与傅凛预想的完全不同。   傅凛长指一顿,预感不妙地抬起头来,“哪件?”   叶凤歌双手撑在书桌边沿,两颊飘着淡红,眼神却是无比笃定的,“有个混账崽子,早就在偷偷‘暗算’我了,对吧?”   “什么……”傅凛噎住了。   才不过一个时辰,这家伙不单酒醒了,还突然醍醐灌顶?!   “昨夜的事不过是你借题发挥,对吧?”叶凤歌红着脸哼哼一笑,居高临下的目光正正直视着他,“你叫我帮你种小白菜时,打的主意就是要让我明白,自己种的小白菜,是可以吃的,对吧?”   方才叶凤歌在房中瞪着那盘白灼菜心想了好一会儿,脑中的某个关窍突然就通了。   她猛地想起自己去临川之前,在后山药圃与尹笑萍的对话。   也正是从临川回来之后,傅凛才对“小白菜”心心念念起来的。   所以,无论有没有昨夜她的“酒后轻薄”,这混账崽子早晚也会找到其他的由头,逼她不得不去重新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   小心思被戳穿的傅凛俊颜薄红,紧声问道:“所以,你要吃吗?”   叶凤歌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倏地旋身背对着他,看向紧闭的门扉。   “若我说不吃……”   在她旋身背过去的瞬间,傅凛手中的木雕小桅杆已惊慌滑落。   他忙不迭地站起来,绕过桌案走过去,自身后将她紧紧拥住。   叶凤歌僵了僵,原就绯红的双颊立时炸红,却并未挣扎。   傅凛惊疑不定地从后端详着她侧脸的酡红。   静默僵持半晌后,矜秀的玉面浅浅扬起笑弧,“你总是欺负我。”   他的脖颈渐渐低垂,直到下颌抵在她的肩上才停。   环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渐渐收紧,像小孩子终于得到心心念念的礼物。   “若你说不吃……”炙热薄唇开合间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后,惹得她双肩一缩,后背便密密贴上他的怀抱。   傅凛得意又满足地笑开,白玉般的脸早已红得不像话。   “若你敢说不吃,你的小白菜,可要自己蹦进你嘴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正在积极修复更新时间,争取减少重写次数,力求不再修仙更新,感谢大家耐心等待和呵护~~~周末快乐~! 第三十四章   明明是幽幽冷冷的初冬,书房内有一颗怦怦的少年心却炙烈如阳炭烹灼。   傅凛将怀中的叶凤歌圈得愈发紧密,正想再说什么,却被她反手以掌心遮住了眼睛。   这个动作似乎指向某种不太美妙的转折,傅凛周身发僵,臂弯扣得死紧,指尖渐趋微凉。   先时还躁动到按不住的那颗心瞬间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僵悬在胸腔半中。   许是察觉到他的惶惑僵直,叶凤歌的嗓音比任何时候都要轻软。   “傅凛。”   傅凛喉头被某种恐慌堵得死紧,想应她一句都发不出声来。   好在叶凤歌似乎也没有打算等他回应,自顾自喃喃轻声地接着又道:“我知道,我要说的话未必是你想听的,可若是不说,我……”   傅凛密密长长的墨睫轻轻挠过她温热的掌心,喉间滚了滚,艰难挤出涩然哑音:“……嗯,你说。”   他不想听,但他又强令自己必须得听。   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是大人对大人说的。   ****   掌心那求饶似的颤颤触感让叶凤歌心软得一塌糊涂,明明傅凛只是拿下颌虚抵在她的肩头,她却觉右肩有如千斤重。   她怔怔然望着紧闭的门扉,眼尾渐起淡淡水光闪烁。   先前那短短一个时辰里,她想了许多。   昨日她对师父说不想放下傅凛接受师门召回时,与此刻的心境根本不是一码事。   至少昨日在面对师父时,她心中更多还是将傅凛当做没有男女之别的伙伴。   师父问她还回得去吗,那时她并不确知傅凛对自己的心意,对师父表态想要留下来,只是因为这里让她心安,让她有归属之感。   这是她自童稚时遭逢被父母丢出家门后,一直横亘在心底的期盼与渴望,于她来说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师父对她没有半点责怪,也正是因为体谅她年少时的遭遇,知晓她心中有结,因此她想留下来的念头虽不够磊落也不算正确,但到底还能说一句情有可原。   但从今早宿醉醒来后,自她开始以“男女”的角度去审视、衡量自己与傅凛之事的那刻起,她就真正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毕竟,当年她被派到这里来之前,是照师门规矩在祖师爷画像前叩过头,背过《妙手弟子规》的。   ——目中惟见患者之疾之苦,不以男女之殊之异相待……   ——心间无杂念,眼底无尘垢。   此刻想来,真是字字打脸。   她终究没能守住医家药门该有的操守。   事到如今,即便她最终没能与傅凛在一起,也再无资格做回妙手一脉的弟子了。   这是代价,也是报应,她敢作敢当。   来书楼的路上她就在想,她本是阴差阳错拜入妙手一脉,又被师门外派多年,根本从无其他同门那般明确、坚定的悬壶济世之心。   她没太大的志向,心底真正想要的,不过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凡生活。   若她与傅凛只是寻常相识,在得知自己被这样一个好儿郎放在心上,以她的性子,大约是会不管不顾地应下了。   可这是傅凛,她没法子不管不顾。   她不打算去问傅凛是几时对她起了心思,更不会刨根究底追问他究竟喜欢她什么。   因为她明白,这七年来两人之间牵绊太深,各种情由复杂交织,他未必理得清楚这份感情究竟是真正的男女之情,抑或只是习惯。   就连她自己一时也说不清,自己之所以不想离开这里,究竟是因为傅凛这个人,还是仅仅因为,这里的所有一切七年来带给她的安心与归属之感。   “我这会儿乱得很,没法立刻答你什么,”她眼帘轻垂,故作轻松地低笑一声,“若我说,我还没想好该不该吞下这棵小白菜,是不是很过分?”   傅凛沉默了半晌,才像松了一口气似地,徐徐在她耳畔轻道:“是,很过分。”   “先前你那句话倒是说对了,我总是欺负你的。”   叶凤歌敛好芜杂纷乱的思绪,漾起满脸写意的笑容,缓缓放开遮在他眼前的手,在他怀中转了个身。   盈盈潋滟的笑眸一瞬不瞬地觑着他。   傅凛忐忑又期许的目光与她胶着,警惕地抿紧了唇,不敢在她的要求明朗之前贸然开口应承什么。   叶凤歌弯起了笑眼,认真道:“毕竟你我不是寻常相识,从前我当真没有用看待寻常男子的眼光看待过你。有时候,两个人做伙伴、做家人,或许很合拍很亲密,却未必就正正好好适合结成一对爱侣。”   “所以?”   “所以,可否请小白菜先别急着蹦,容我再好生想想?”   叶凤歌等了片刻,见他迟迟不表态,便软声笑道:“或许这样的要求矫情又欺负人,就看五爷给不给欺负吧。”   她承认自己太过大意,之前明明已察觉傅凛对自己有些怪怪的,却一直没深想,今日他突然借题发挥掀了底牌,实在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即便她能抛开医家弟子的操守,可毕竟一惯拿傅凛当弟弟看待,如今突然问她要不要将弟弟变成伴侣,她着实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光是要迈过心上那道坎,就得费一番功夫。   傅凛那颗悬了半晌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他低下头,伸手碰了碰她的指尖,唇角缓缓上扬,“本就没指望你立刻答应什么。只要你愿意去想,不再拿看小孩子的眼神看我,就很好了。”   原以为要花很多心思说服他让步等待,万没料到他会如此痛快地委曲求全,叶凤歌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这对你是……好像不太公平……”   心生歉疚,叶凤歌讪讪咬住了自己的唇角。   下一瞬,傅凛探出手来,修长的食指触上她的唇畔,将她可怜的唇角从贝齿的蹂.躏下解救出来。   “没问你要公平,我只要一个机会,被你当做寻常男子看待的机会,”傅凛垂眸与她四目相对,唇角淡淡噙笑,“你慢慢想,好好想。爷惯着你,就再给你欺负这一回。”   ****   虽说叶凤歌在许多事上总是漫不经心,不被逼到没余地就懒得多费脑子,可她骨子里终究是个重诺的实诚性子。   既答应要以看待寻常男子的心态,去衡量自己与傅凛是否合适,她在与傅凛的相处中自就有了许多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细致与深思。   两人一道从书楼出来已过午时,照例一同回北院吃午饭。   当阿娆将丰盛的午饭摆在小厅餐桌上后,叶凤歌看着四只烤鸡腿和两条葱烧鱼,七年来头一次感到心虚气弱。   以往叶凤歌从来没想过,为何大家明知傅凛口味清淡,食量也并不算很大,可每当他与自己一道用饭时,桌上从来不缺这类大鱼大肉的菜色——   分量还不小。   许是这会儿心态不同,再看着这些,便不由地深想了一层。   “你又不爱吃这些,便是偶尔想尝尝,也不需要这么大的分量,”叶凤歌神情尴尬地落座,“往后还是叫小厨房不必……”   傅凛从容地拿起筷子,瞥她一眼:“你以为,当初我为何会急着问老太君要那两间铺子?”   那时这宅子里的衣食用度全靠临川傅宅按月拨过来,都是有定数的。   叶凤歌贪爱肉食,食量又不小,那时顾忌着傅凛手头只出不进,任他怎么说都不敢当真撒开了吃;只有在每次拿图样去绣坊换了钱回来,大半交给宿大娘后,才会拉着傅凛作陪,摆上一桌子大鱼大肉打个牙祭。   叶凤歌惊讶地抬起头,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又指了指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傅凛骄骄矜矜地点了头,飘忽的眼神里藏了些许小得意。没法子,家里有个能吃又不敢吃的人,总要赚很多钱,才能让她没有顾忌地敞开吃啊。   叶凤歌低下头,默默地挟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口中,眼眶发烫,又有些想笑。   是说那年傅凛为何忽然就心意坚决地打算从商了。   原来,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眼中的小孩儿,就已经不声不响、未雨绸缪地扛起养她的重责了。   她竟还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处处护着他……   真是脸大。   ****   翌日是个雨天。   今年入冬后,傅凛不单要顾着年尾核账,还要与裴沥文一道继续筹备年后在沅城新开珍宝阁的事,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吃过早饭,又喝过药,他并未急着起身去书楼,端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叶凤歌,一脸认真。   “虽说爷同意给你欺负,可你也不能欺负得太狠。要认真考虑,不要光只是很嘴上敷衍,背后又不当回事,记住了吗?”   “跟谁说话呢?反了你了!”叶凤歌红着脸垂眸嗔他一眼,习惯地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旋即又愣住。   好像自从在南院温泉池那回,她随口说过“不能再看着他的头顶训话很遗憾”这样的话后,他在她面前就时常是坐着的。   她心下正暖呢,傅凛却毫无预警地站起身来。   “看吧,不能怪我啰嗦,”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眸心湛了湛,“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我说过的话,你却总是不记得。”   叶凤歌紧张兮兮地后退半步,不知所措道:“你的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我说过,你再这么揉我的头,”傅凛勾了勾唇,低垂眼眸,“会被吃掉的。”   长臂一展,扯住了她的衣袖,彻底止住她偷偷后退的步子。   叶凤歌被他眼里骤生的危险光芒惊到:“我只是拍、拍了一下!”   “所以,暂时先不吃掉你。”傅凛淡挑眉梢,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叶凤歌警惕地觑着他,极力想抢回自己的衣袖:“你想做什……”   话还没说完,那混账崽子低下头,飞快地在她颊畔轻啄了一记,抬腿就走。   等他走到小厅门外了,叶凤歌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抓起椅子上的锦垫就门口的方向丢了过去。   “混账崽子!我看你是在找剁!”   锦垫软软砸中傅凛的后背,有气无力地跌落在门口。   傅凛止步回头,板着红脸与她对视半晌后,忽然冲她做了个挑衅的鬼脸后,噙着满眼的笑溜之大吉。   叶凤歌使劲按着自己快要烫得能烙饼的面颊,白眼瞟向屋顶横梁,哭笑不得。   这家伙是在哪儿学的这污七八糟的手段?   昨日还委屈巴巴的说什么“只想要个机会”,结果呢?今日就胆大包天,看起来根本没想给她留“活路”。   果然是“长大”了的人。   呵,了不起了不起。 第三十五章   这场雨一连下了两日,到初七午后才停。   因着前两日都有雨,又满脑门子理不清的事,叶凤歌便没了旁的心思,大多时候都窝在房中,偶尔心不在焉地将那需要重画的人像画片儿涂涂改改,有时就随手翻着那本蓝皮册子,认真将许多事反复掂量。   照之前妙逢时的叮嘱,明日她就该去临川城替傅凛取回丸药,并就自己的去留给师门那头一个明确的答复。   认真想了这么几日下来,她心里已大略有了点谱。她打算从师父那里取了药回来后,就找时间好好生生与傅凛谈一次。   雨后初晴,天朗气清,院墙一隅有梅蕊初绽,风过时荡起缕缕暗香。   叶凤歌透过窗缝向外瞧了瞧,见外头光景不错,兴之所至,便出了房门散散闷气。   许是太过恍惚之故,她出了北院的拱门才发觉自己竟是抱着那蓝皮册子出来的,不禁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懒得多跑一趟再折回去将册子放下,她索性就抱着那册子在宅子里各个院中瞎晃悠,连寻常没什么人会去的南院都溜达了一趟,独自在温泉池子旁的坐榻上发了好半晌的呆。   却到底还是有些心神不宁的。   毕竟,无论是脱开与师门之间的牵系,还是改变与傅凛之间的关系,都不是可以由她漫不经心的小事。   从南院回来路过中庭时,正好遇见闵肃的两个小徒弟。   二人停下脚步,笑着与叶凤歌寒暄。   “有日子没见凤姐儿了,”两人中那个清瘦些的少年笑嘻嘻道,“这是又躲到哪里去画绣样了?”   虽说叶凤歌比宅子里这些姑娘小子都年长些,但她待人随和,性子又开朗不拘小节;加之这些年来她每每画绣样卖了钱后,总不忘单独拿些钱出来,请后院大厨房替自己给众人添些菜算作请客,是以大伙儿与她都很是亲近,全没当她是客居的外人。   “瞧着今日天气好些,随意出来走走罢了,”叶凤歌随口笑道,“我说,两位少侠近来神出鬼没,仿佛觉得有十来天没怎么见着你俩似的。”   “咦?凤姐儿不知道吗?我俩在药圃盯着表少爷翻冻土啊!”   这两人近来每日专门“押送”尹华茂往返于后山药圃与宅子之间,随时跟在旁盯着他老实干活儿,一旦有偷懒或耍横的迹象,他们两人就照着傅凛的吩咐,半点不客气地开扁。   自从上回尹华茂找叶凤歌帮忙求情,被拒绝后气冲冲离去,叶凤歌就没与尹华茂打过照面,自不清楚他的近况。   听闵肃的两位小徒弟这么一说,叶凤歌无奈又疑惑:“表少爷这是又做了什么,怎的回回都能撞到五爷的刀口上?”   圆脸的那位少年嘿嘿笑着,压低嗓音道:“还不就是惹了凤姐儿你嘛。”   “那都多久前的事了?”叶凤歌听得云山雾罩,皱眉道,“再说,当时他拿鞭子伤我,过后五爷让你们师父打了他板子,还罚他去跟着采收了防风,事情就算是揭过了。怎么过一个多月,又被罚翻起冻土来了?”   虽傅凛在旁人面前脾气不算太好,却绝不会无缘无故就找人麻烦,更不会逮着一点小事翻来覆去地找麻烦。   “不是为着之前那桩事啊,”圆脸少年挠了挠头,“具体的缘由我俩也不很清楚。约莫就是妙大夫来之前的几日,有人说表少爷又欺负你,五爷当时就起了火,让我俩押着他去翻冻土。”   立冬后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尹华茂到底是娇贵少爷,接连近半个月的体力活,又加上前两日淋了点雨,到今日中午时便有些偏偏倒倒的模样。   “……表小姐哭得稀里哗啦的,师父没法子,就去请示了五爷,五爷约莫是气消了些,这才松口让咱们将表少爷从药圃领回来休息。”   叶凤歌想了半晌,这才如梦初醒。   那时尹华茂让她帮忙找傅凛求情,说想去桐山城玩,她因着先瞧见他发脾气踹他家姐姐,多少有些替他姐姐抱不平的意思,便冷脸拒绝了他这原本不算过分的要求,最后自然不欢而散。   “……当时他好像是想朝我动手,不过有两个北院的小子路过帮着我,他就气呼呼走了,其实也没能怎么着,”叶凤歌说着说着,忽地一拍脑门,“难怪前几日表小姐凶巴巴瞪我,怕不是以为我信口诬告了黑状,害表少爷白白挨罚?!”   俩小子面面相觑后,赖皮兮兮地笑开:“凤姐儿别怂啊,反正是五爷罚的,若有谁不服,咱们就叫他自个儿找五爷说去,怪不着你头上。”   话虽如此,叶凤歌心头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她虽不大喜欢尹华茂那待人傲慢凶横的性子,却从没想要无事生非,故意去刁难一个半大小子。   且不管真病还是装病,人家到底是不好了,若不探望一下,叶凤歌总归是良心不安的。   思忖着那尹华茂接连累了好些天,前两日又淋着些雨,先才闵肃的两个小徒弟说他是一路被两人轮流背回来的,想来约莫是疲累加之受寒,叶凤歌便匆匆回北院配了些驱寒的药。   ****   阿娆听叶凤歌说要去东院探病,怕她会受尹家姐弟的气,忙丢下手里的事就跟着去了东院。   尹笑萍对自家弟弟一向心疼的紧,此刻见着叶凤歌自没个好脸色。   不过她性子比她弟弟稍稍和软些,虽没给好脸色,却也没与叶凤歌冲突,接下了叶凤歌好意送来的驱寒药,冷漠疏离地道了谢。   毕竟事情着实因叶凤歌而起,尹华茂这会儿也当真躺在床上,叶凤歌没计较她的冷脸,诚心诚意地道了歉。   “叶姑娘多礼了,”尹笑萍的冷脸上浮起淡淡不耐烦,“华弟这会儿要人照应,我那小丫头一人怕顾不仔细,就请恕招呼不周了。”   叶凤歌点点头,行了辞礼:“那就不打扰了。”   转身出东院时,叶凤歌对身旁的阿娆笑笑,轻声道:“我也别再瞎晃悠了,还是老实回北院吧,明日得早起去临川……糟!”   阿娆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没事没事,方才我光顾着四处瞎晃,把个紧要的东西忘在南院了。”叶凤歌急匆匆边走边道。   她方才心事重重,竟将那蓝皮册子忘在了南院温泉池旁边的坐榻上,这么半天才想起来。   “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跑得快,这就去替你拿回来。”阿娆满脸义气。   叶凤歌脚下微微一滞,笑得有些心虚:“不必不必,你先回去忙吧,我自己去取就好。”   那蓝皮册子的事到底有些微妙,叶凤歌还没想好如何对傅凛坦白,自然更不愿给旁人瞧见。   待她独自从南院抱着蓝皮册子回来,再路过中庭时,一脸冷漠的尹笑萍竟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待她走到近前,尹笑萍板着脸朝她行了个礼,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她抱在怀中的册子。   “我因着弟弟生病,方才对叶姑娘多有失礼,回屋后想想觉得不妥,还是特地来向叶姑娘致个歉。”   “表小姐多礼了,”叶凤歌歉疚回礼,苦笑叹道,“前几日为着我师父来替五爷诊脉调方,之后又有些事走不开,我便少出北院走动,是以今日才得知表少爷被误会欺负了我,说起来也有我的不是。”   若她早知此事,及时对傅凛澄清了当日的经过,或许尹华茂就不至于病倒在床了。   叶凤歌也不傻,看得出尹笑萍并不太相信她的说法,约莫认定了就是她使坏向傅凛告状,无风起浪地说自己被欺负,才害得尹华茂又被罚。   这下可尴尬,罚都罚了,人也病了,再说什么都像狡辩开脱。   ****   黄昏时傅凛从书楼出来,老远就见叶凤歌等在寝房门口,心中不免美滋滋,唇角眉梢都要飞上天。   “等我?”傅凛噙笑推门而入。   转头瞧见叶凤歌跟进来站在门后,气鼓鼓瞪着他,那眼神似嗔似怨的,有隐隐火气又有淡淡无奈,像极了想挥爪子又怕伤着人的猫儿。   他心里霎时涨满说不清美妙的滋味,回身过去与她面向而立。   四目相接半晌后,他倏地举臂越过她的肩头,将半敞的门扉紧紧抵上了。   叶凤歌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退了才没两步,后背就贴上了门板。   无路可退,她便故作凶狠地喵喵叫:“关门做什么?谁让你关门了?”   自她前几日答应重新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虽旁人看着这两人的相处似乎一切如常,傅凛却敏锐地察觉到她有许多细微的不同。   是当真没再拿看待小孩子的心态看他,真正意识到他是个成年的男子,所以在两人这般独处一室时,才会没了以前那种无所谓的坦荡,有了点“该要稍稍避嫌”的小女儿心思。   见她反手搭上门闩,似乎想将门重新打开,傅凛心中噗噜噜冒起坏水儿,噙笑淡挑了眉梢,以掌将她的手按在了门闩上。   那门闩约莫与叶凤歌的腰等高,傅凛左手按着她的手,小臂自就若有似无贴着她的腰间;而他的右手又搭在她的左肩抵着门——   她就这么被困在他怀里了。   “撒手,开着门说话!”叶凤歌颊边的浮起淡红,显然有些紧张。   傅凛上身略微前倾,低头笑觑她,无辜地眨了眨眼:“瞧着你像是要兴师问罪,还是关上门说吧。在旁人面前给留点面子,嗯?”   ****   叶凤歌心知这家伙最近几日浪得快没边了,当下也不想再节外生枝,只能将自己的后背紧紧贴在门上,警惕地与他保持最后仅剩那一拳头宽的距离。   “你之前是听说表少爷与我又起了冲突,才罚他去翻冻土的吗?”叶凤歌绷住红脸,严肃发问。   傅凛眉心微蹙:“他还敢找你麻烦?”   被他虚虚困在怀中,他的脸又近在咫尺,带着淡淡药香的清冽气息笼在叶凤歌周围,使她极不自在地撇开了头。   “没有的,”叶凤歌忍住一脚将他踹飞的冲动,飞快说明来意,“之前他也只是请我帮忙,我没答应,我俩口头上不太愉快而已。你罚他时怎么也不先问问我来龙去脉……”   傅凛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打住!听你这意思,是在瞎心疼谁呢?”   “心疼我自己行不行?表小姐以为我加油添醋乱告状,可冤死我了,”叶凤歌忍无可忍地踢了踢他的脚尖,“我说,你能不能退后些,好好站着说话?”   “能,”傅凛闷声笑笑,将泛红的俊脸凑到她眼前,“但我不想。”   他的肤色原本很白,平素对待旁人时神色也多是冷冷淡淡,瞧着就总像冰山似的,很是不近人情。   此刻这般神采飞扬,就宛若春风化开了经年积雪,没遮没拦地蒸腾起飞扬的少年气。   叶凤歌侧头望着墙角,恍惚低笑一声,颊边那抹浅浅的绯红倏地转浓。   “总之,表小姐误会了,以为是我在你面前抹黑了表少爷,我百口莫辩,很是尴尬。”   她一径瞧着墙角砖缝,眼神专注得像是那砖缝上有花儿。   “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不知该如何收场,只能想到请你出面,帮我跟他们姐弟俩解释一下。”   傅凛伸出右手食指抵住她发烫的颊边,将她的脸转回来面向同样红着脸的自己。   “小事一桩,”他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攫着叶凤歌的目光渐渐灼烫,“可你得求我。”   叶凤歌目瞪口呆地望了他半晌,缓缓伸出手——   一巴掌盖住他的正脸。   “混账崽子!我怀疑你很久了!”   她使劲巴着他的脸将他的脑袋推离自己远些,面红耳赤道:“说!上个月是不是偷看过我带回来的那本《十香秘谱》手稿?!”   绝对看过没跑!刚才那句话就是《十香秘谱》第三卷里的男角儿,在床帷之间调戏女角儿时说过的话! 第三十六章   自以为不露行迹的“秘密”被当面挑破,毫无防备的傅凛自是没端住,瞬间脸红到脖子根。   片刻后,他收回搭在叶凤歌肩头抵住门扉的手,改为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巴在自己脸上的手掌挪开些,尴尬赧然却又破罐子破摔般觑着她,只是红着脸笑。   这态度,显然就是默认了。   叶凤歌手腕一旋略施了巧劲,又羞又火大地挣脱他的钳制,伸出食指使劲戳着他的肩头,却又语塞得不知该说什么。   她骨子里是个有诺必践的实诚姑娘,既答应不再将他当小孩子看待,这几日她也在尽力调适自己与傅凛之间的相处。   这个转变的过程其实颇有些纠结,真遇到譬如此刻这种情况,她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仍旧是“家里的小小子学坏啦,再不教训就要歪啦”——   “习惯”,真是个叫人头疼的东西。   无语凝噎好半晌后,面红耳赤的叶凤歌终于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讪讪地拍开他贴着自己腰际搭在门闩上的手。   “偷看就偷看吧,瞎学什么风流浪荡俏公子?你这样是……喂!”   先前一直红脸笑觑她的傅凛,毫无预警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叶凤歌羞赧急恼地挣扎,娇声怒斥:“你你你!得寸进尺是不是?信不信我真打你!”   “让我抱一下,待会儿就给你打。”傅凛收紧了箍住她的手臂,按住她的后脑勺,烫红的颊贴在她鬓边蹭了蹭,笑得格外愉悦,格外满足。   若是按照两人以往的相处模式,他偷看“奇怪的书”这件事被当面揭穿,她大约是会跳起来追着他打,也少不得要拿出“姐姐”的架势教训“不学好的混账崽子”。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   她答应了不再拿他当小孩子对待,便尽力在改变,没有敷衍他的意思。   傅凛的脸贴在叶凤歌的鬓边,鼻端盈满属于她的馨香,胸腔中有蜜水般的心潮此起彼伏。   “不算‘偷’看,”他笑着在她赧红的耳边低声招供,“是你自己忘在我房里的,我就顺手翻了翻。”   没敢说自打从《十香秘谱》中看到一个崭新天地后,这一个多月来,他已忙里偷闲,将书楼里那些多年无人问津的话本子全都翻过了。   “光只是‘顺手翻了翻’,就记这么清楚?!什么鬼脑子。”   叶凤歌嘀咕着推了推他,想起西席裴先生不止一次夸过傅凛过目不忘的天分,还惋惜地说过,若非傅凛既无潜心治学的志向,又无出仕为官的念头,假以时日必定能大有作为。   裴先生替傅凛遗憾唏嘘,曾旁敲侧击提点过他,甚至私下里也示意过叶凤歌帮着劝劝。   但叶凤歌懂得傅凛的心思,即便傅凛并未过多解释,她也懂得一二。   毕竟以傅家在临州六城的势力,无论他选择治学还是为官,都避不开傅家的影子。   而他这几年所做的一切,都在将自己的天地拓往更远处。   他要在他的地盘上竖起“傅”字旗,却不是“临川傅氏”的“傅”,更不是“定北将军傅雁回”的“傅”。   他要他的旗号上,是“傅凛”的“傅”。   就是这样的傅凛,时常会让她莫名觉得……   与有荣焉。   ****   “你再这么看我,”傅凛对上叶凤歌怔忪含笑的迷蒙视线,清了清嗓子,“会被亲的。”   语毕,低头在她毫无防备的颊边响亮地“啾”了一声,转身就往窗下跑。   叶凤歌回过神来,捂住红着脸磨着牙跺了跺脚,最终忍无可忍地追过去,随手从临窗的软榻上抓了一个锦垫就往他身上招呼。   “你还给我浪得个花样百出了?大人、大人就了不起啊?!大人看了这样那样的书,就可以随意轻薄姑娘家?!”   被按在软榻上拿柔软的锦垫狂砸一通后,傅凛自知理亏地抱着头,从臂弯里小心露出一只眼觑着她,抿唇笑哼出声。   “我错了。”这顿揍他是认的。   毕竟这不是姐姐教训弟弟,是被轻薄了的姑娘家理所应当的反击。   他不知方才叶凤歌在想些什么,可她望着他的眼神与以往太不相同,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挠得他心痒,情不自禁。   见他痛快认错,叶凤歌重重一哼,将那锦垫使劲丢到他身上。   “懒得跟你东拉西扯,再乱来,我当真把你剁得细细的。”   “好。”傅凛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态,抱头趴在软榻上,从臂弯里拿一只噙笑的眼睛觑她,小心翼翼的。   叶凤歌看了看透窗的渐弱天光,赶忙扳回正题:“明日我去找师父取药,先前拜托你的事,你若得空,就替我向表小姐澄清一下。若你太忙或是觉得为难,那就算了。”   “拜什么托?”见她没再生气,傅凛这才坐起身来,捋捋身上的衣袍,“既是让你觉着困扰的事,那就只管交给我。”   叶凤歌甚少就这些小事找他求助,这对他来说真是极大的鼓舞。   他此刻的心情还真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刀山油锅都去得。   “不过明日不行,要等咱们从,”傅凛垂下眼帘,顿了顿,扬唇又道,“等咱们从临川回来,我再找她谈。”   ****   他的话让叶凤歌大惊失色。   自从上回见过他进了临川城的模样后,她在他面前连“临川”这个地名都不敢轻易提,就怕会使他心神大乱。   “你去做什么?我取好药就回来的!”她急得嗓音都拔高了些。   傅凛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坐在软榻边沿仰头看着她,目光渐渐沉静,泛起柔和的笑意。   “你还欠我一份礼物,记得吗?”   之前叶凤歌将买给傅凛的小发冠丢给闵肃,后来答应过傅凛,会另送一件礼物给他的。   “既你这么多天都没想好要另送什么,那我就只好自己开口要了,”傅凛缓缓道,“我要你答应,明日让我跟着。”   叶凤歌濒临抓狂的边沿:“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你……你根本就不喜欢去那里,做什么非要逞强?”   “因为,你只是答应会重新看待我,却还没说……”他稍稍停下,斟酌了用词后,又道,“没说这棵小白菜你吃是不吃,所以我得有我的诚意啊。”   “什么诚意?”叶凤歌愣住了。   傅凛拉着她的衣袖晃了晃,略歪着头笑望她:“我看书上写的,别的姑娘出门,都会有人一路护着。”   “这到底是看了些什么书啊?”叶凤歌失笑,无奈地叹着气嗔了他一个白眼,“再说了,没几个人会什么都照着书上写的去做。”   她心疼他,怕他到了临川城又会受不住,实在不愿让他跟着跑这一趟。   “那我不管,”傅凛赧然红脸,摇头晃脑地躲避着她打量的目光,“总之,别的姑娘有什么,我家凤歌也要有。”   话说成这样,叶凤歌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什么就‘你家凤歌’了?”她羞窘地拍掉他的手,嘀嘀咕咕地转身就走。   傅凛带笑的嗓音追在她身后:“是同意我明日跟着了,对吧?”   “只能跟到城郊!不许进城!”叶凤歌头也不回地撂下话,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   翌日天不亮,傅凛便跟在叶凤歌身后上了马车。   不过他夜里向来睡不好,每日都要熬到天快亮才能沉睡一两个时辰,是以通常都起得较晚。   此刻还不到卯时,正是他睡意深重的当口。   一上了马车,他便黏黏糊糊没骨头似地靠向叶凤歌。   叶凤歌瞧着他那撑不开眼皮的可怜模样,心下不忍,就没与他计较,任由他歪歪坐着将脑袋靠在自己肩头。   哪知他食髓知味,渐渐就横身缩了下去,长身慵懒微蜷,赖皮兮兮地窝在她腿上,双臂攀着她的腰。   “傅五爷,还要脸吗?”叶凤歌没好气地咬牙,在他面颊上揪了一把。   困倦的傅凛满口含糊的哼哼唧唧,在她腿上蹭了蹭:“不要。”   真是“一赖天下无难事”。   叶凤歌无计可施,见他实在困得难受,只好红着脸眼观鼻鼻观心,由得他去了。   这家伙许多毛病都是她惯出来的,她只好自己作孽自己担。   根据叶凤歌的吩咐,马车特地绕了绕方向,停在了临川城东郊的五里铺。   此时天色才麻麻亮,叶凤歌小心地将傅凛挪开,拢好盖在他身上的厚实大氅,这才揉着有些发麻的腿下了马车。   有了上回的经验,今日不但只有承恩跟着照应,连闵肃也同来了。   叶凤歌站在马车下,小声对坐在车辕的承恩交代:“我记得五里铺这方有几个小食肆,待会儿天再亮些就会摆摊了。等五爷醒来,若不乐意吃食盒里带的点心,就去买些热食给他垫垫,再找店家借炉火给他熬药。我会尽量赶在午时之前回来的。”   承恩憨厚地笑着点点头:“记下了,凤姐儿放心,我会好生照应。”   今日的马车用了两匹马,闵肃正将其中一匹从车辕上解下来,见叶凤歌的目光转向自己,难得开了金口:“放心,我会守在十步之内。”   说完,递过手中的缰绳。   叶凤歌牵过马来,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利落地跃身上了马背,向城门的方向打马而去。   ****   辰时,天光大亮,周遭渐渐热闹起来。   临川城东郊这五里铺是个古老的村落,地处临川往京城的必经之地,也算是临川城的起兴之源。   几百年前,昭王夫妇封藩临川之际,如今繁华的临川城那时还是百废待兴的荒芜所在。   初初从京城来到临川就藩时,昭王夫妇便在这五里铺落脚暂居,经过一年的蛰伏筹谋,将一群有抱负的年轻人聚在这里集思广益,才有了后来的临川城。   几百年过去,五里之外的临川城已繁华成北地边境上的璀璨明珠,这座五里铺依然朴拙安详地立在此处。   虽说这里并不荒凉破败,与其它同等规模的村落相较甚至热闹许多,但已没有多少人记得,许多在如今史书上声名赫赫的人物,几百年前都曾鲜活地聚居于此,谋划着崭新临川城的繁华蓝图。   好在时光没有辜负他们,后辈也没有辜负他们。   五里外临川城中如今那人潮如织、繁华极盛的景象,正是他们当年梦中的模样。   傅凛是在此起彼伏的“叮咣”凿石声中醒来的。   这还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在外睡踏实了,而且是在马车上。   他缓缓坐起来,深深吐纳一口气,笑了。   车厢内有叶凤歌的气息,淡淡的,软软的,让他心中安稳踏实。   整理好衣袍好,他躬身出了马车。   “五爷是吃点心,还是我去食肆上买些热食来?”承恩扶着他下来站定。   傅凛难得好奇地四下打望一圈,寻找着那凿石声的源头,口中漫不经心地应道:“反正也是闲着,去食肆里坐着吃吧。”   说完,举步就往村子里走,熟门熟路似的。   闵肃心中虽疑惑,却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旁;承恩则是赶着马车走在前头,先去寻食肆去了。   走了没多远,一直左顾右盼的傅凛终于寻到凿石声的源头。   原来村中这处似乎正要起高楼,不但有人正在凿石,还有人在锯木,忙得热火朝天。   傅凛淡淡蹙了眉,盯着那群忙碌的人看了一会儿后,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悠哉哉举步又走。   忙碌的人群中,一个灰色短褐的少年停下凿石的动作,以手肘碰了碰身旁的人。   “三姐姐,方才过去的那个人,我瞧着有点眼熟呢。”   少年身旁那个正在锯木的女子闻声抬头,“哪个人?你不好好干活……咦,闵肃?!”   女子讶异地站起身,张望着那一前一后徐徐远去的两条身影。   “能让闵肃守在十步之内的人……”女子垂下脸看着茫然的少年,笑得有些复杂,“怕是只有你大哥。”   少年惊讶地张了张嘴,懵懵地站起来,显得有些无措。   女子拍拍他的肩:“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傅准,敢不敢跟我去见见你亲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傅家在临州繁衍几百年,直系、旁支错综复杂,五服之内的孩子们通常按字辈排行。   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傅准,是定北将军傅雁回与第二任丈夫尹嘉荣的孩子。   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傅准尚不满十五,是傅凛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那人……当真是我大哥?”傅准莫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手中的凿石小锤被捏得死紧。   那女子问旁边的人要了巾子来,一边拭着额角的毛毛汗,一边压低嗓音对傅准道:“闵肃可是老太君亲自拨给你大哥的,就连家主都差遣不动。方才走他前头那人若不是你大哥,我头拧下来给你踢。”   在傅凛被送到桐山的第二年初,太老君傅英从本家培养的死士中挑出最为顶尖的闵肃过去,只听傅凛一人差遣。   傅准奇怪地瞥她一眼,嘀咕道:“谁要踢你的头。”   “老太君和母亲都交代过,不让私自去桐山打扰我大哥。”见她瞪人,傅准嗫嚅又道。   “小怂包,这儿是桐山吗?”女子翻着白眼“啧”了一声,“给句准话,敢不敢去?”   “这是敢不敢的问题?就会说大话,”傅准望了望场边的树下,那里站着几名身着茶青色员吏的临州府匠作司员吏,“你可是因渎职被罚来做苦力的,哪能说走就走。官都丢了,人家理你那么多?”   这女子正是“前”临川城巡防卫戍校尉,傅家三姑娘傅淳。   月余前,漕帮趁夜以武犯禁,于当街追打间失手烧毁州府官学的书楼某层,使州府衙门暂存在其中的许多古老典籍、记档化为灰烬。   州府派人查清来龙去脉后,迅速将漕帮涉事人等缉拿归案,当日负责夜巡的整队巡防卫戍全被问罪,他们的头儿傅淳自也落了个停职反省的处置。   以傅家在临州的深厚根基,此事原可以就这么大事化小,却不知为何消息被捅破了天,惊动京中朝堂。   一时间,言官御史们的弹劾奏折不要钱似地往御前递,临州这头扛不住,只能对已停职的傅淳再追加一条“苦役两年”的重罚。   听完堂弟的话,傅淳将手中巾子往腕上一缠,笑得颇凶残:“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叫你一起去?”   傅准只是因为逃学之事惹怒他的母亲,才被赶到这里来受点教训,与傅淳在此的戴罪之身全不是一回事。   傅淳若想溜号片刻,拿自家这小堂弟打幌子,最合适不过。   傅准沉吟片刻后,咬着牙迟疑地点点头。   傅淳满意地勾起唇,挑了挑眉。   傅准心领神会,抬手扶额,身躯微晃两下就往地上倒,傅淳则利落地将他接住,神情转为恰到好处的焦急。   一名匠作司员吏见状,赶忙跑过来:“傅七公子这是怎么了?”   “想是累狠了,”傅淳道,“通融一下,我带他去村里找地儿歇歇,午时之前就回来。”   虽说傅淳如今是丢了官的戴罪之身,可毕竟傅家没倒桩,她随时有机会东山再起,脑子稍微活泛些的人都不会太与她较真。   若她大剌剌扬长而去,监工的小员吏们倒还得疾言厉色地秉公拦阻,这会儿有傅家七公子这个由头,小员吏们自就顺水推舟卖她个人情了。   ****   进了村中,确定监工们瞧不见了,傅准站直身,挣开堂姐的搀扶,忽地又踌躇起来。   “若是我母亲知道了,会不会……”   傅淳啧声摇头,恨铁不成钢:“怂得哟!平日里不是逮着人就嚎,要反抗你母亲的‘威权’,像你大哥那样走自己的路?我瞧着你长到十五岁,做出的最大壮举也就是这回逃学。”   “谁逮着人就嚎了。”傅准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撇开脸不理她了。   傅家的孩子们在外人看来是光鲜的世家子,无论做什么,背后都有煊赫家门鼎力扶持,是注定一生顺遂的。   但只有傅家的孩子们自己知道,所有的“顺遂”,前提都是“听话”。   无论出仕从戎,为官为将,他们大都只能是整个傅家谋篇布局的一枚棋子。   他们获得旁人眼中风光顺遂的人生,其代价就是放弃自己的意志。没资格去期盼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能遵循家族的安排,成为傅家需要他们成为的那种人。   那个因天生病弱而受冷遇,反倒就此走上自己道路的傅凛,在年轻辈儿的眼中简直是“挣脱家门桎梏,自由翱翔于天地红尘”的典范。   而他的亲弟弟傅准,对他的崇敬更是人尽皆知。   傅准之所以愿意帮着堂姐溜号,心里也是很想与自家大哥当面说上两句话的。   “要我说啊,若论胆色,你还真赶不上你大哥,咱们谁都赶不上,”傅淳将腕间的巾子扯下来甩着圈,口中继续说着扎心的话,“你大哥怕过什么呀?他约莫在你这年岁时,就敢写信给老太君请求自立门户了!”   当初那个不起眼的病弱小五,就这么短短三四年,已独当一面,本家拿他根本奈何不得。   常年远在桐山不爱与人打交道的傅凛一定不知,临川本家有多少小姑娘小小子将他引为楷模。   小家伙们时常巴巴儿跑去他名下位于昌繁、清芦的珍宝阁,就为买几样他新出的稀奇玩意儿做个念想,仿佛有了他绘图做出的东西,就会变得跟他一样。   傅准转回脸来,古怪地蹙眉打量着堂姐:“三姐姐,你和我们这些小的又不一样,为何非要去见我大哥不可?”   毕竟傅淳比傅凛年长四五岁,据说小时傅凛还住在本家时,她偶尔还会去教傅凛读书识字来着。按这样说,她看待傅凛的心情,绝对不该如小的们这样盲目崇敬。   “有点事想找他讨教,”傅淳讪讪地挠了挠额角,“就不知他肯不肯帮。”   但愿那小子还能顾念从前她教他读书识字的那点情分。   ****   小村食肆只卖些简单热食,虽还算可口,却实在称不上精细。   傅凛本就甚少出门,不惯外食,随意敷衍着喝了大半碗豆浆,吃了小小一块米糕后,就再不肯动筷了。   幸亏叶凤歌早有预料,出门时就备了一盒子点心放在马车里。   承恩去将食盒拿来,傅凛这才没精打采地又吃了些点心。   此刻食肆里加上他们拢共就三桌客人,炉火正闲,承恩便与店家商量借了炉火来煎药。   傅凛闲着没事,便出了食肆,在近前四下走走看看。   闵肃跟在他身后半晌,终于没忍住好奇:“五爷从前来过这里?”   看起来也太熟门熟路了。   “梦里来过算不算?”傅凛轻笑。   闵肃正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下去时,忽地目光转锐,闪身越过傅凛半步挡在他前头。   傅凛抬眼看清来人后,有一瞬间的疑惑,继而冷冷淡淡停下脚步。   堂姐傅淳,小时教他认过字,虽如今的模样已成熟许多,但眉眼间依稀还有点当初的影子。   至于她身旁的那个半大小子……   不认识。   “三姑娘安好。”闵肃板着脸,警惕地盯着傅淳的一举一动。   毕竟闵肃去桐山时,傅准也才七八岁,与眼前这副模样差别挺大,闵肃一时没认出这是七公子,便只向傅淳问了安。   傅淳笑着冲闵肃挥了挥拳头:“你那什么眼神?当我是来吃人的?”   闵肃眼皮都没眨一下,不动如山。   知道这黑大个儿是自己差遣不动的,傅淳也不与他说,只是歪头将目光绕过他,看向他身后那个面色清冷的傅凛。   “五弟,我就是过来……嗯,打个招呼。”   两人七年未见,多少有些生疏。而眼前的傅凛与从前那病弱的模样大不相同,饶是见惯场面的傅淳都忍不住有些拘谨。   而她身旁的傅准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凛双手负在身后,淡声道:“闵肃,退下。”   闵肃回头看了看傅凛,见他颔首,这才依言退回,却一直警醒地盯着傅淳和她身旁那个眼眶泛红的陌生少年。   傅淳笑叹一声,正要说话,傅凛却冷冷又开口:“三堂姐有事直说,毕竟戴罪之身,溜号太久只怕会有麻烦。”   “你……”傅淳听他这言外之意像是什么都知道,当下不免有些吃惊。   ****   这是继上个月见了傅雁回之后,傅凛七年来第二次与傅家的人面对面。   他面上端得很稳,负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捏成拳,掌心微微沁着汗。   “有事说事,不必绕弯子。”   若今日来的是其他傅家人,他根本不会与他们多说。   可来的是人傅淳,看起来又似乎有求于他,他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   傅淳毕竟有求于人,自不计较他的冷淡,开门见山道:“既你知我被罚在此做苦役,那就一定知道官学书楼被烧毁之事了。”   官学书楼被烧毁后,州府衙门寄存在其中的古老记档、典籍毁于一旦,州府自是痛定思痛,再不敢打懒主意,便在此划出地来,修建州府衙门专用的记档院。   “我看了匠作司绘制的记档院蓝图,总觉得其间隐患颇多,可又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便想向你请教,”傅淳诚恳道,“我被罚做苦役,轻易不能离开此地,便一直没机会上桐山去见你。今日正巧遇见,就厚着脸皮来了。”   见傅凛只是神色莫测地看着自己,傅淳一时拿不准他在想什么,只得又道:“我见过你的珍宝阁里出的东西。裴沥文放过话,说那些都是你亲手绘图并作出最初的模板,才拿到工坊去让人照着做的。”   傅凛淡垂眼帘,嗓音平静如无波古井:“那与营造楼院不是一回事。”   “营造楼院之事不强求你,虽然我料想那对你来说根本就是信手拈来,”傅淳对他的了解显然比他以为的要多,“五弟,我见过你做的十二小人儿报时钟,还有多宝匣子……你很擅奇巧机关。”   她因失职丢官罚役,其间牵扯到傅家的一些利益,她必须顶下这个包当替罪羊,否则傅家会有大麻烦。   所以,傅家保她就只能保到眼下这地步,她若想摆脱眼前的困境,只能自己另谋蹊径,否则且不知要等到哪年才能翻身了。   自从她看到匠作司的蓝图后,就看到了一点曙光。   而这点曙光,须得要她这位堂弟伸出援手拉她一把才行。   匠作司给出的蓝图并未考虑到防御问题,若再度遭逢之前官学书院那样的无妄之灾,照样是要毁于一旦的。   只要她能提出行之有效的策略解决这个隐患,非但能将功赎罪,或许还能咸鱼翻身。   “那和我没有关系,”傅凛极力敛住心神,“我是生意人,无利不起早。”   眼下傅淳想借他之力咸鱼翻身,他正好也有事想借她的手。   真是天意。   傅淳忙道:“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傅凛恍惚地看了看她身旁那个神色古怪的少年,对傅淳使了个眼色。   傅淳心领神会地近前两步。   “你,有胆子查傅雁回吗?”傅凛略略靠近她耳畔,嗓音轻缓,幽幽凉凉,“若你查到她当年为何想杀我,我就帮你。”   这话说出来,比他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以往他只想躲,任这根刺将他的心肺最深处扎得鲜血淋漓,都不愿与任何人谈及此事。   可就在此时,就在此地,他突然想要拔掉心中这根刺了。   “怎么会……”傅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年傅凛被送去桐山,老太君与傅家家主都说是为着方便他静养,傅雁回倒是什么都没说。   众人都以为是傅凛身子太弱,家中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便将他单独养到桐山去,能活一日算一日罢了。   这件事瞒得真叫个滴水不漏,傅淳就在本家进进出出这么多年,竟全不知其中还有如此骇人的隐情。   她脑中乱糟糟的,低声回道:“从前一点风声都没有……都过这么多年,你怎么忽然又……”   她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以往我只是不愿面对,太疼,”傅凛徐徐按上自己的心口,“如今,我想拔掉这根刺,变成更好的人。”   “为什么?”傅淳怔怔看着他,脱口道。   傅凛长睫微掩,唇角漾起清甜浅笑。   因为,他喜欢了一个很好的姑娘,那个姑娘或许就要答应与他携手此生了。   他得快快拔掉心里的刺,治好心里的伤,变成世间最好的儿郎。   他说过,别人有的,他的凤歌都要有——   还得比别人的都好。   他的凤歌,是该要被世间最好的儿郎爱慕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6月1号20:00,大家六一快乐~~!! 第三十八章   对傅雁回的前一段婚姻,傅家长辈讳莫如深,像傅淳这辈年轻后生自是知之甚少,只听说二人性情不合,婚后不到两年便和离,此后不相往来。   和离这事在大缙世家中并不罕见,即便和离时双方闹得不愉快,年深日久后还不是一别两宽,根本没必要将陈年怨气撒在无辜孩子的头上,更不至于将前段婚姻所出的孩子置于死地。   但以傅淳对自家那位姑母的粗浅了解,她隐约觉得……   傅凛应该是没说假话的。   可是,莫说傅雁回是傅淳的姑母,单是“定北将军”的显赫功绩与盛名,“傅雁回曾试图杀掉亲生儿子”这种惊天丑闻,傅淳用脚趾头想都知那是碰不得的逆鳞。   震惊半晌后,傅淳稍稍回魂,抬了抬下巴,示意傅凛到旁边细谈。   两人走出约莫三五米,离闵肃与傅准更远了些。   傅淳站定,单手叉腰,以手掌使劲抵在额角打着圈。   “为什么挑中我来帮你查这事?是刚巧我自己撞到你面前来了?”她脑子乱成一锅粥。   “你曾统领城防卫戍三年有余,即便丢了官,当初的一些暗线却必定还听你调动,所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傅凛冷静轻道,“况且,你眼下的处境与我有互惠互利的前提,容易达成稳固的合作关系。”   傅淳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若今日来的是傅家其他人,他绝不会提出这桩交易,更不会将那已尘封多年的骇人隐情宣之于口。   傅淳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紊乱的思绪:“你早料到我会向你求助,所以提前盘算好这桩交易在等我?”   “早知你的处境不假,这桩交易却不是提前盘算的,也没料你能想到借我之力谋求将功折罪,”傅凛从容徐缓地摇了摇头,“是方才听你说明来意后,临时做出的决定。”   “你要查的不是小事,你竟……”傅淳乱得话都说不整齐,停了好半晌后才接着道,“你我七年未见,你知我如今是什么样的人?万一我卑鄙无耻,转头就出卖你,你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定北将军傅雁回当年舍身忘死、以少胜多御敌于边境之外,力保繁华数百年的临川城未受一丝战火纷扰,此等惊世功业深受朝野尊敬。   也正因为此,除了祖上留下的荣光之外,傅雁回就是目前活着的傅家人中,最能撑起傅姓门楣家声的中流砥柱。   若傅家得知今日这桩交易,为防备傅凛有过激之举、确保傅雁回的名望万无一失,同时不使傅家连带受千夫所指,即便他最终什么都没查到,甚至可能还没开始查,就必会有人毫不手软地对傅凛展开防范于未然的绞杀。   这是世家宗族的冷硬无情之处,宗族利益总是凌驾于个人之上的。   虽傅淳只是小时与傅凛有少少往来,谈不上有多深厚的姐弟之情,可方才惊闻他的遭遇后,也不由为他心疼不平,有了些许偏向。   ****   相较于傅淳替他捏了一把汗的焦虑模样,傅凛倒是云淡风轻的气派:“不管他们信不信,我没想做什么,只是需要个说法。”   五日前妙逢时替他诊脉时,曾意有所指地说过,有时人之所以对某些人某些事心怀恐惧,甚至长久被那恐惧所束缚困囿,不过是因为“不明所以”。   他想,若能知道傅雁回当年为何失心似地对他痛下杀手,他大概就能推倒内心深处那间隐秘的小黑屋子了。   他不想再被那小黑屋子轻易主宰,因为每每那种时刻,叶凤歌看起来都很心疼又很无措,小心翼翼的隐忍许多。   他不要她将来一直那么委屈地迁就自己,他要给她一个很好很好的傅凛。   要给她一个水灵灵光彩照人,让她望之心喜的傅凛。   只是这样而已,他没要借此对付谁。   “虽与你做这笔交易是临时起意,但我没打算赌你的人品,也没打算赌我的运气,更不可能赌傅家的仁慈,”傅凛望进堂姐的眼底,直言不讳,“尹家姐弟为何被送到我那里,我早猜到了。”   他此言一出,傅淳的面色霎时刷白,难以置信地将牙关咬得死紧,眼睛瞪得大大的。   傅凛唇角勾起没有温度的弧,语气无波无澜:“傅家推你这个卫戍校尉背下所有黑锅,分量足够,责罚力度也足够,所以官学书楼失火案便只到你为止,没人再往下查,连当日斗殴的另一方是谁都没个定论。毕竟,若再往下查,或许就要牵出当夜与漕帮当街斗殴的人,是傅雁回的姻亲外甥这件事,对么?”   傅淳眼中盛满惊疑,鼻翼微微翕动,周身似乎凝起防备的气团。   “三堂姐莫慌,这些不过是我这一个多月里闲来无事时,窝在书楼中胡乱揣测的,未经实证。”傅凛无害地淡挑眉梢。   “倘若我没猜错,失火的源头其实并非漕帮的人,或者说并不能全赖在漕帮头上。真相或许是,当日与他们斗殴的尹华茂非但难辞其咎,且多半至今都还有迹可循。而漕帮嘛,大约是暗地里与傅家达成了什么交易,得了好处,这才舍了那五个涉事的帮众,始终没有咬出斗殴的另一方是尹华茂,对么?”   若不是尹华茂那莽撞的蠢货留下了连傅家都扫不干净的把柄,而那把柄又正好足够将处于傅家核心的傅雁回拉下水,以傅雁回那从不低头服软的性子,怎么可能拉下脸面亲自将他送到桐山!   当日傅雁回不但生受了傅凛的冷漠以待,态度虽冷淡却还算客气地委托傅凛代为收留尹家姐弟——   按照傅雁回平常的行事做派,当真可算是破天荒的奇观。   傅凛事后冷静下来稍一推敲,再连上裴沥文说的官学书楼失火案相关种种,很快就明白了整件事里许多蛛丝马迹下的猫腻。   在傅淳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神中,傅凛哼笑出声:“京中言官御史们之前弹劾傅家无果,不就是因为没有直接指向傅家核心的实证么?”   而言官御史们的弹劾奏折不要钱似地往上递,谁敢说这背后没有陛下的默许?   毕竟今上对日渐坐大的世家势力,早已隐隐显出不容之意。   “所以,三堂姐不必为我担忧,我既开口与你交易,心中就自有后手。若傅家与我为难,那大不了,就玉石俱焚吧。”   ****   傅淳震撼地望着眼前的五堂弟,脑中有许多感慨千回百转。   自当年傅凛被送到桐山别业后,无论家主、老太君还是傅雁回,对他的事都是能不提就不提,只不准家中有人私自去桐山扰他养病。   这几年傅凛名下商事多由裴沥文出面奔走,本家的人没机会见到他,对他的事大都是从外面听来的。   就傅淳所知,临州各城但凡透过裴沥文与傅凛间接交过手的大小商家,对傅凛的评价都很复杂。他们叹服于傅家五公子的识谋善断与果决胆色,却也非议着他的皮里阳秋与手段狠辣。   从前傅淳认为,这些不过是因傅凛甚少露面而显着神秘,外人再加油添醋地传来传去,最终就三人成虎罢了。毕竟只是个还没满十九的年轻人,再怎么也不至于有旁人口中那样复杂深沉的狠辣吧?   直到此刻,傅淳才知从前对这个五堂弟误判得离谱。   自己方才与他交谈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就那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他不单临时起意做了个风险巨大的决定,还将其间的利弊权衡透通,进退方寸全算得稳稳当当。   仿佛端坐中军帐内运筹帷幄的主帅,或许永不会亲自挥刀上阵,却杀伐决断于眨眼之间。   方才傅凛说过,以往他不愿面对“险些被生母杀死”这件事,因为太疼。   可今日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幽幽冷冷,轻轻浅浅,却没有回避,没有畏怯;却也没有轻率,没有鲁莽。   冷静权衡,大胆博弈。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能在最短时间内谋算出怎么做,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这是长年累月孤独而野蛮地生长起来,才会拥有的强悍生命力。   傅淳回头看看不远处那个明明什么也没听到,却红着眼眶呆若木鸡,愣愣望着自家大哥的傅准。   十四五岁的小少年,即便正傻乎乎愣怔着,眼神也是莹亮清澈的,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泛着崇敬,泛着暖。   那是从未经过真正彻骨的心伤痛苦,才会有的单纯柔和。   还不满十五的傅七公子,眼下最大的困扰就是不想听从宗族、父母的安排,不愿任人摆布走上一条家族需要他走上的路。   他为此做出最离经叛道的反抗,是在心中将早早自立门户的亲兄长视为楷模,以及……逃学。   多么没头没脑的年少倔强,令人只想拊掌莞尔。   再看看眼前这个不过比他年长四、五岁的傅凛,虽唇角有笑,幽冷眸底却似乎隐着太多让人看不穿的东西。   如此两相对比,才更能直观品出傅凛在傅家同龄人中,是怎样的木秀于林。   被周全呵护,不知痛不知苦的傅家小辈们,因着无忧无虑,才能没心没肺。   而傅凛,除了一颗被痛苦砥砺到强悍、狠戾,虽千疮百孔却毫不羸弱的心之外,他什么都没有。   可他偏就凭这样一颗心,长成了如今这般叫人服气的傅五爷。   “外间传言不欺人,傅五公子病而不弱,后生可畏,”傅淳百感交集地笑着,发自肺腑地执礼道,“傅家同龄者中,怕是再找不出比你更狠的角色。”   傅凛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成交吗?”   “你我堂亲姐弟,从前不知你遭遇也就罢了,既今日知道了,若再谈什么交易,我未免冷血,”傅淳胸腔闷痛,心中一声长叹,“我帮你查,事成之后,我的事你也不必管。”   傅凛眉心微蹙,像看笨蛋一样看着她:“我不但要帮你,还不能在事成之后。否则,你得在这里苦役两年,即便旁人看傅家面子稍稍放水,你轻易也走不出方圆二里地,与你的暗线碰面也不方便。这样的话,你要怎么查?”   虽他说的字字属实,可这般毫不留情地当面打脸,实在很不符合眼下温情感怀的气氛。   傅淳真想一口老血喷他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傅凛:弱小可怜无助的样子,是只给我家凤歌看的,哼唧~~   叶凤歌:QAQ 我的傅凛明明傲娇倔强萌萌易推倒的!   傅凛:回家就傲娇,回家就倔强,回家就萌萌的,回……不用非得等回家,欢迎你随时推倒,(#^.^#) 第三十九章   说话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巳时。   傅凛眸心湛了湛,对傅淳淡淡一哂,将话挑得很明。   “三堂姐受本家教诲也受本家扶持,骨子里到底还是‘傅家三姑娘’的自觉更多些。你应下帮我查傅雁回的过往,对我所遭遇之事有同情义愤不假,却也是忌惮我当真会与傅家玉石俱焚。”   傅凛虽甚少与桐山别院之外的人直接打交道,可这几年透过裴沥文与商家老油条们斗智斗勇也不是白给的。   他看得明白,傅淳虽有几分真心义气,却并不敢全然相信他方才说的,“只是想知道真相”、不会对傅雁回或傅家做什么。   傅淳一定想到了,若她不答应这笔交易,傅凛必会透过别的渠道去查傅雁回的事,到时谁也说不准事情会走向什么样的局面;于是才半卖半送这个人情,答应亲自牵头去查,这样一来她便可及时掌控大局,若然事情的真相可能引发傅凛与傅家激烈冲突,她也好及时在其间缓颊、平衡。   “还是当做单纯的交易吧,”傅凛冷静地望着傅淳的眼睛,“如此,你我都会少许多负担与猜忌。”   傅淳今年二十有四,在临川城卫戍校尉的位置上待了近三年,怎么说也算是见过场面的人,今日却接连被这位五堂弟震撼,此刻除了讷讷点头之外,竟是无话可说。   她已许久没有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受了,偏偏对方步步算得准、踩得稳,说出的每句话都先她一步,让她只能甘拜下风。   “我先告诉你一件事,算是给你的‘定金’,”傅凛抬头望了望天色,轻描淡写道,“你们眼下造楼的那个位置,正正堵着临川城防逃生地道的出口方向。”   虽只短短一句话,却当真给傅淳送了个不小的人情。   临川城的逃生地道,是几百年前建城之初就纳入城防体系的一部分。   因年代久远,建城后又一直没有启用过,便渐渐被人忽视、淡忘了。   如今年长的人偶尔还会提到临川城有地道的传闻,却很少有人说得上来具体布局。   早前州府寄存在官学书楼里的那批古老记档中,本是有一张城防布局图的,可经过月余前那场大火,布局图早就化成了灰,是以州府选在城郊五里铺修建专用楼院存放典籍、记档时,压根儿没想到会与临川城内的逃生地道有冲突。   若逃生地道的出口被堵占,一旦临川城遭遇兵临城下的战祸或天灾,不知会枉添多少原本可以逃生的冤魂。   只要傅淳找到那个地道出口的具体位置上报州府,这功劳不算小,足够将功折罪、免除两年苦役。   傅淳既惊喜又讶异,还有一点点不敢置信:“你看过最早的城防布局图?”   “你就当是先祖托梦给我吧。”傅凛冷冷白她一眼,半真半假道。   他这话也不算完全骗人。   毕竟当年绘制临川城蓝图的时任匠作中郎高展,就是留了《匠作集》在桐山别院书楼中的那位傅家先祖。   那本早已被傅家后人忘到天边的《匠作集》中,详尽收录了高展毕生心血,自不会少了他最为得意的“临川城防”这桩杰作。   不过,他目前对傅淳只打算交易,并不打算交心,当然不会傻到将《匠作集》这张底牌合盘托出。   ****   自觉已将事情都交代清楚,傅凛便转身要往食肆那头回了。   接下来的事不必他操心,以傅淳的能力,定有办法找到那个被荒草杂树藏起来的地道出口。   若她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也别指望她能帮忙查傅雁回了。   傅淳见他并不想谈建造图的相关的事,便也不多在此事上纠缠,只是追着他的步子问道:“对了,你怎回到这里来?”   “有人让我在这里等她,”傅凛头也不回道,“你别跟着我,做你该做的事去。之后若有什么消息,到桐山来找我就是。”   这态度,未免也太实际了。   “交易说完,就不能热络一下交情吗?”傅淳没好气地笑道。   傅凛止步,略侧过脸瞥她,眼神认真:“还是别太热络,我怕有人误会。”   叶凤歌久在桐山,与傅家本家的人没太多交道,对三姑娘傅淳是只知其名不识其人的。若她回来时见他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姑娘,那多不好?   虽这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小事,可他不想让叶凤歌有片刻的误会,他怕她会委屈难过。   见他态度坚决,傅淳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停下脚步,百感交集地目送着他渐行渐远。   半晌后,傅淳回身走向傅准,却惊见傅准泪流满面,不禁吓了一跳:“你哭个什么劲儿?”   “大哥他……”傅准抬起手臂压住自己的眼睛,哽咽道,“他看我了!他先前与你说话时,远远看了我好几眼!”   天,这盲目的崇敬……   傅淳好笑地揽过他的肩:“你大哥方才说了,今后我可以去桐山找他的。若你乖乖的,别跟家里人说今日咱们见着他了,那将来方便的时候,我就带上你一起,可好?”   这小子先前紧张得都没敢吱声,搞不好傅凛都不知他是谁。   傅准自是擦着眼泪猛点头,拍着心口保证绝对守口如瓶。   ****   临川城内,大通绣坊后院。   叶凤歌拢着披风坐在廊下长椅上,怔忪望着身侧与自己并排而坐的师兄邝达。   邝达侧身坐着,右臂搭在长椅的椅背上,左手把玩着一个精致的乌漆小药匣,一袭青衫衬着眸心的沉静悲悯。   “师父原说等你五日,可前天一大早就有人从京中带信来,似乎有个少见的病例急求她入京诊治,她便匆匆启程了。”   邝达看了叶凤歌一眼:“师父给你留了话,不过她让我先问清楚,你心中是否有决断了。”   二人都知道,妙逢时问的这个“决断”,是指叶凤歌是否接受师门召回。   若她选择继续留在傅凛身边,就意味着她会被师门除名,无论将来她与傅凛的结局如何,都只能愿赌服输,再回不去了。   叶凤歌轻咬唇角片刻后,壮士断腕一般,声浅清却坚定:“我,留在桐山。”   “合着还真是药门弟子避不开的宿命,”邝达自嘲地轻笑一声,将目光转向院中那些萧瑟花木,“你俩定情了?”   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叶凤歌愣了愣,尴尬地垂脸看着自己的脚尖,清清嗓子:“我也不知该怎么说。”   眼下她和傅凛之间,似乎是捅破了窗户纸,又似乎没有。   “也就是说,他毫不掩饰对你的依赖,而你刚巧又乐意被他赖着,没想走,是这意思么?”邝达了然浅笑,望向院中的目光愈见悲伤。   叶凤歌低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师妹,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全心的信任与依赖,是因当初他最艰难无助的时候,身边只有你是让他觉得无害的,所以他没得选,只能是你。”   邝达的嗓音轻柔,却残忍地揭开某种真相。   “师父今次诊脉时与他谈过,察觉到他已开始不自知地尝试自愈,且成效很明显。或许不知哪一日,他就从自己心里那间黑屋子里走出来了。”邝达回头看了沉默的叶凤歌一眼。   “傅五公子非池中之物,待他将来能坦然走出桐山那四方院墙,自会有更广阔的天地,会遇到更多人。到时你对他来说,或许就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了。那时,你又当何去何从?”   当初的傅凛因心中郁结过深而极度不安,既渴望亲密无间的陪伴,却又很难亲近旁人。   因他那时心性行为多有古怪、反复之处,偶尔甚至会出现无法自控的攻击之举,他的家人不懂得这中间的症结,加之也是心虚愧疚,便选择对他回避,送他去桐山群索居地“静养”,这就无形中加深了他的孤独与无助。   这种情况下,叶凤歌因侍药弟子的职责所在,不遗余力地接近,不离不弃的陪伴,就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天长日久,自然易滋生错觉。   或许,眼下的他未必分得清楚,是当真对叶凤歌这个人喜爱得入心入魂,离她不能活,抑或只是习惯。   随着他开始好转,行动的范围逐渐扩大,接触的人增多,慢慢融入寻常的生活,或许就会渐渐从迷思中清醒过来,开始反思这个问题。   “我想过的,”叶凤歌回望邝达一眼,眼神坦荡,“其实如今我也不确定我对他是习惯,还是……”   她顿了顿,赧然勾起唇角:“可我想试试。”   虽她眼下还不能十分确定自己对傅凛是不是男女之情,可她想试试。   当年她的母亲嗜赌造成家徒四壁,之后即便戒赌回头,家中境况仍是好几年都没缓过劲,最终只能以“送”的名义将她交给师父,实际根本就是卖掉她,好让家里其他人有活路。   这件事在她心里扎根极深,使她从来不愿做出任何近似赌的行为。   在“回归师门”与“留在傅凛身边”之间,她选了后者,这或许是她长到二十一岁,做出的最大豪赌。   “师兄,我没什么大智,说不明白什么道理,只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很想留在他身边。”   叶凤歌笑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又道:“他很好,将来或许还会更好,这些我都想过。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让自己也变成更好的人,让自己有资格俯仰无愧地站在他身旁。至于最终能与他走到什么地步,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她与傅凛年少相伴的情谊,中间掺杂了太多东西,既有温情的彼此陪伴,又有无法回避的相互救赎,如今再多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难舍,简直杂乱成麻。   她理不清,也不想去理了。   人活一世,绝不会做每一个决定时都清醒笃定、胜券在握。   即便是世间最最单纯的青梅竹马,也不能确保能定能相携白首,她又何必非要先问个输赢成败,再去决定要不要交付真心呢?   “就当我这是迟来的年少轻狂吧,若最终不能与他走到一处,我也认的,”叶凤歌抬起手背盖住双眼,笑出了声,“师兄放心,我既愿赌服输,也输赢不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来啦~~么么哒~! 第四十章   见她心意已决,邝达没有再劝,只是随口笑笑,将手中那个小药匣子递给她。   “师父说了,若你选择自脱师门留在桐山,她不会责怪你,叫你心中也不必有无谓的负疚。毕竟当年你拜入师门时,对这行当一无所知,根本谈不上愿意不愿意,不过是当时年纪小小,迫不得已,大人让怎么做就只能怎么做,说来也是强求你这么些年。如今你大了,要自己选择将来的路,这没有错的。”   叶凤歌听得眼眶发烫,轻轻点头,良久后才“嗯”了一声。   她接过小药匣子打开,见里头只孤零零躺着一粒丸药,不禁疑惑地愣住了。   “师父说,傅五公子的寒症经过七年调养,已大有成效。如今要徐徐收网,这丸药便是关键,”邝达没有看她,兀自望着院中呈凋零之势的花木,“但这方子药性烈,用量需控制得宜,制成丸药,每三个月服一粒为佳。只需服用五到六颗,即可根除寒症痼疾。”   叶凤歌踌躇地以指摩挲着小药匣子的边沿,轻咬着唇角没吭声。   “师父托了稳妥的人帮忙,每三个月会制一粒新的丸药,你到时只管来我这里取,”邝达笑着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你也别怪师父管得多,虽你不怕年少轻狂这一把,师父却不愿看你再步我后尘。所以,这丸药算是她给你留的最后机会。”   不给药方,丸药也只三个月才给一粒……   叶凤歌已大略明白自家师父的打算了。   她看着手中的小药匣子,轻声问道:“师父怎么说的?”   “她说,一年之内,若傅五公子有求亲之举,你不要贸然就应了。”   余光瞥见叶凤歌蹙眉看向自己,梗着脖子似乎有话要说,邝达摆了摆手:“别紧张,师父的意思不是要棒打鸳鸯。”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这期间,她暂不会向旁人透露你已自脱师门的事,对外你仍以侍药者的名义留在傅五公子身边。但你职责已了,不必再以侍药者的眼光去旁观、记录,只需心无挂碍地去重新看待他,重新审视你俩之间的关系。”   再怎么说,叶凤歌也算妙逢时养大的孩子,在这种关乎终身的大事上,妙逢时自忍不住要多为她想一些。   抛开医者的身份,单纯以长辈的眼光来看的话,妙逢时并不觉得傅凛是个合适自家小姑娘托付终身的好对象。   毕竟傅凛的情形与寻常儿郎不同,加之从前叶凤歌身负职责,又体谅心疼他的不易,许多事上只能一味对他让着、纵着。   这七年来,叶凤歌对傅凛的许多事是习惯了旁观,但不参与;而傅凛对叶凤歌呢,则是信任、依赖但少交心。   这绝不是寻常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   “当两人之间的关系改变后,看待对方的心境自然会随之改变的。”   邝达回眸瞥她一眼,唇角笑意微涩:“譬如,就拿最简单的一件事来做例子:从前若傅五公子躲起来拒绝与人沟通,你就算生气,最终也不会与他计较。因为你心中终究有身为医家弟子的底线做约束,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体谅他在那种状态下有许多不得已。”   叶凤歌眼眸低垂,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中的小药匣子,安安静静地听着师兄抽丝剥茧。   邝达接着又道:“若你俩贸然改变了关系,甚或很快就成了夫妻,那再遇同样的情形,你未必还能忍得下‘被彻底排拒在他心门之外’的这种委屈。可他呢,却早已习惯了你身为医家弟子时那种近乎无底线的包容与忍让……你想想会是什么场面。”   所以妙逢时划出一年的期限,是希望叶凤歌与傅凛能在这期间有一个缓冲与磨合,去适应各自在对方生命中角色的转变。   叶凤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头低低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   邝达了然轻笑,摇了摇头:“算了,这时你大约正被情情爱爱冲昏头,只会觉得师父简直杞人忧天、多此一举。”   “我才没这么想。”她小声犟嘴,眼神却有些飘忽。   情生意萌之初,人最是勇毅,又最是心怀侥幸。   既觉自己的心强大到足以承受所有不好的结局,又觉自己或许会是幸运的那一个,不会轻易重蹈前人失败的覆辙。   “没有吗?那你可比我醒事些,”邝达站起身来,掸了掸外袍上的褶皱,“当年师父跟我说着这个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不听老人言”的他,就落得了如今的下场。   此刻回首往事,邝达还能想起那些互相伤害、却又彼此纠缠的时光。   一次又一次的尖锐冲突,一次又一次地轮流退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像看不到尽头。   那些年少相伴相知的温柔情意,就在漫长的痛苦中渐渐被耗尽了。   “年少时要喜欢上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因为不会想太多,只需问问自己的心,”邝达笑意惆怅地望着灰扑扑的天空,自言自语一般,“可若要长相守,那真的有太多东西需要周全考量。”   叶凤歌对邝达的过往只略知一二,见他此刻虽是笑,却像是痛彻心扉,不禁跟着站起来,颇有些手足无措。   她看得出邝达这是有感而发,想必当年的心伤至今未愈,今日为了说服她接受师父好意的安排,竟不吝自揭伤疤。   “师兄,你……”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一时噎住。   邝达回头笑笑:“我知道,师父替你做的这些安排,你若暂不能理解其中的苦心,也别急着否认,总归不是害你。”   叶凤歌抿了抿唇,柔声道:“好。”   ****   午时初刻,叶凤歌如约回到五里铺,陪着傅凛在小食肆随意吃了些热食垫下,一行人便又启程往桐山回了。   两人在车厢内的坐榻上各自落座后,傅凛当即蹙眉瞥过自己与叶凤歌之间那约莫一拳宽的距离,旋即望着车顶,假作无事地往她身旁挨过去。   叶凤歌红着脸瞪他一记,往旁边挪了挪:“挨挨挤挤像什么话?”   傅凛装模作样地委屈掩睫,一边又往她身边蹭,口中语焉不详道:“先前你走以后,我遇到傅淳了。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我心累。”   “三姑娘她,没与你为难吧?”叶凤歌果然心疼地软了神色,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指尖,由得他没骨头似地蹭到自己身旁来靠着。   “没为难,就是说了些事。”   他与傅淳之间的交易一旦走漏风声,势必会引发傅氏本家的忌惮,他不想叶凤歌提心吊胆,便含糊其辞地带过。   叶凤歌扭头望着他,关切地追问:“什么事?”   傅凛低垂的长睫扇了扇,反手握住她的手,修长食指若有似无地在她手腕来回滑过。   此举果然惹得叶凤歌双颊赧红地缩了缩肩膀,挣扎着就想将自己的手收回来。   “过分了啊,”叶凤歌见挣脱不得,只能往他手背上拍了一记,“再动手动脚,我可就……”   她又不真傻,知道傅凛是故意捣乱,好让她不要再追问下去。可她习惯了他不想说的事就不问,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顺着他的意假装忘记自己要问什么了。   傅凛就势往下一滑,整个人半躺在坐榻上,脑袋枕着她的腿,将自己微微发红的手背举在她眼前:“你把我打伤了。”   就这么被讹上的叶凤歌红着脸闷笑,没好气地将他那只手按回去:“你这架势,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打残了呢。起来坐好!”   傅凛与她红脸对红脸,却是一副赖皮兮兮讹到底的样子,脑袋像黏在她腿上了似的。   “你方才说,那丸药三个月吃一粒,五到六粒吃完就会好?”他仰头笑望着她,没话找话地顾左右而言他。   “对,”叶凤歌笑着翻了个小白眼,对这个愈发没脸没皮的傅五公子有些束手无策,“师父还交代说,如今你的寒症松缓许多,可以试试跟闵肃学一点简单的拳脚,舒展活络能帮着散寒。”   傅凛闭起一只眼睛,单眼觑着她,嘀咕道:“我懒得动弹太过,你知道的。”   叶凤歌欲言又止,最终讪讪抿了唇,转头看着车窗外。   片刻后,她心底浮起一丝懊恼,终于觉得师父和师兄说的话还是有点道理。   她对傅凛是真的习惯了旁观,大凡他说出口的决定,甚至没说出口,只是表现出隐约的意图,她通常就不会去反驳或争辩。   毕竟这是侍药者的本分。   就像此刻,她明知师父交代的事对傅凛是有好处的,她却因为习惯了沉默旁观,而不知该如何去劝他改变主意。   静默半晌后,见她神情愈发难测,傅凛倏地坐起来,隐隐不安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你生气了?”   “嗯?”叶凤歌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扭头看向他,“我没生气,只是在想事情。”   傅凛想了想:“若你希望……”   叶凤歌无所适从地鼓了鼓腮,无奈浅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师父也只是建议,没说你非得那么做不可,你自己斟酌就是。”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照着做就是,别说这种听起来就像不想再管我的话,”傅凛有些急了,展臂抱紧了她,“若还不能消气,那……给你打给你打。”   情急之下,他也不知该怎么哄她才好,只能想到给她打一顿这种笨法子了。   叶凤歌没有挣扎,有些无力地将额头抵在他肩上,苦笑低喃:“谁要打你?等下又讹我。”   傅凛抱住她晃了晃,讨好低声:“我有时就爱同你小小抬杠,又不是真的不想给你管,你知道的。”   叶凤歌想想他近来已不止一次这样敞亮地及时将话说开,当真算是不小的改变了。   她需要缓冲与调适,他也需要的吧。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叶凤歌释然一笑,轻轻推开他,嗔道,“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   傅凛乌眸一灿,蓦地倾身凑近她。   “你!”叶凤歌眼疾手快的抬起右臂,他冰凉凉的柔软薄唇就“遗憾地”印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不要脸的,越来越胆大了!   恼羞成怒的叶凤歌双手捏着他的两颊,咬牙道:“又想偷亲呢?”   “不是想偷亲,是想偷吃,”傅凛那张俊美脸庞被她捏得变形,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了,“等我把你吃下肚,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啊。”   “我真是……多谢你的体贴入微!”哭笑不得的叶凤歌推开他,扶额忍住将他踹飞的冲动,“求你别再看些乱七八糟的书了。” 第四十一章   之后的一路上,叶凤歌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向傅凛转达着妙逢时的相应交代,再没提旁的话。   回到桐山是正戌时,马车才进后院,顺子就伶俐地一路小跑回去传话给掌勺大娘。   北院的小厨房是早已备下晚饭食材的,等叶凤歌与傅凛各自回房换了衣衫,热腾腾的饭菜已在北院小厅内摆好。   叶凤歌眉目间凝着心事,吃饭时便格外沉默。   傅凛并未扰她思绪,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候在旁的顺子。   顺子在他跟前怎么也几年了,自然看得懂眼色,立刻低声细禀宅中今日发生的大小事。   “沥文少爷来过,说是沅城那边新铺子有事需五爷定夺,听说五爷与凤姐儿一道出门了,就说明日上午再来;药圃那边递话过来,药仓里最后一批存货已出清,刘大娘明日下午会来向五爷当面交账。”   顺子想了想,挠了挠头又道:“午后表小姐领着表少爷来过北院,想要求见五爷。听说五爷没在,表小姐就在院中与阿娆说了一会儿话,过后他们就回东院了。”   “知道了。”傅凛浅浅颔首,暗自对尹家姐弟的来意犯了会儿嘀咕,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   吃过晚饭后,叶凤歌请顺子帮忙去熬药,自己则与傅凛缓步出了北院,一路走出宅子的正门。   以往两人虽也时常一道在晚饭后四下走走,但因傅凛不大愿意走远,是以大都只是在宅子里,很少出大门外的。   刚被送到桐山来的头一年,若有谁想让傅凛出北院走走,他的反应都会极其激烈,活像要被人送上断头台;直到过了三、四年,他才会偶尔去后山药圃转转,但每回出门前总是要自己关在房里许久,似乎是在给自己鼓劲打气。   “如今你竟能想也不想地就跟着我出来了。”叶凤歌扭头瞥他一眼,浅声笑道。   “临川都去得了,还有哪里不敢去的?”   从今往后,但凡是你想去的地方,我都能陪着。   傅凛抿住笑唇,扭头看向山间道旁,从披风里偷偷探出右手,不动声色地牵住了叶凤歌的衣角。   他的动作极轻,拇指与食指捏住她的衣角边缘,一边在心里兀自美得直冒泡泡,一边拿眼角余光警惕地觑着她的反应,像偷油吃怕被发现的小耗子似的。   叶凤歌并未察觉他这小动作,举步缓行间眸中始终噙着淡淡的笑:“其实,这里很好的。”   这座宅子位于桐山的半山,踏出正门之外,山石草木、花鸟虫鱼皆能成景,随四季变幻,昼夜不同,其野趣疏阔鲜活,足使人心旷神怡。   “从前我总想让你多出来走走,可瞧着你不大愿意,就什么都不敢说,怕你觉得我管太宽。”   傅凛猛地扭回头,乌眸晶灿灿,光华流转:“所以……如今,是肯管了吗?”   ****   初冬的傍晚太阳落山早,弯弯细细的月牙又被暮云半遮,天色看起来将暗未暗,呈浅墨之色。   那浅墨穹顶上隐约缀几粒朦胧的星子,瞧着像水墨写意的画轴,风华极简却气韵端方,透着一种沉敛的清贵。   两条身影并肩立在空旷的山间道中,耳旁有寒风呜呜刮过,摇动林木沙沙乱响,落在心情激荡的少年郎耳畔,却像是某种美妙动人的序曲。   “也,没要立刻就管的。”叶凤歌垂脸,感激这朦胧夜色藏住了颊边赧然的红晕。   原本乐陶陶昏昏然的傅凛顿时一个激灵:“明人不说暗话!含糊糊的算几个意思?”   叶凤歌被他突然扬声吓了一跳,退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的衣角在他手里,当即又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笑?正正经经给个准话,”傅凛执拗地逼近她,低头直视着她的目光,“想好没有?这棵小白菜,你吃是不吃?”   叶凤歌并未回避,就那么仰头望着他。   眼前这张俊美矜秀的面庞在浅淡夜色下显得有些模糊,可她知道,即便此刻伸手不见五指,她也能清楚地在心中清晰地描摹出这张脸的模样。   无论两人是因为怎样的初衷而相遇,两人到底一同浸润在七年的时光中,成为了彼此年少记忆中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无论最终能否相携一生,他们两人,对彼此都是同样重要的啊。   “唔,我是这样想的……”叶凤歌略有些踌躇地说了半句。   傅凛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好了,我知道了,你还没想好。等你想好了再说也行。”   叶凤歌笑弯了眉眼,握着他的腕将捂在自己嘴上的大掌挪开。   “合着只要不是你想听的答案,那都算是我还没想好?”   “没错。”傅凛理直气壮地抬眼望天,周身鼓张起一种猫儿炸毛似的无形之气。   “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叶凤歌伸食指在他下巴上挠了挠,清澈的眸子在浅浅夜色里漾着珍而重之的笑意,“所以,我不能敷衍轻率的做决定。”   被她亲昵的举动成功安抚,炸毛的猫儿立时又服服帖帖垂下脸,觑着她的眼里满是忐忑与渴求。   “到底……怎么想的?”   “从前我没想过我们之间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所以我还需一些时日来缕清自己的心意,”叶凤歌顿了顿,歪头冲他眨眨眼,“不知傅五爷,肯不肯等等我?”   傅凛想了想,大掌翩跹一翻,长指扣进她的指缝间,温声道:“自然是肯的。”   ****   傅凛明白,在这份感情上,自己显然是走在了叶凤歌的前头。在他迈出第一步时,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了。   可叶凤歌是在他乍然挑破窗户纸的那一刻,才在惊讶与混乱中开始慢慢试着用新的眼光看待他,这对她来说确实有些突然。   “给你时间慢慢想,可以,”傅凛抿了抿唇,扣紧她的手,“但在你想清楚之前,得待在我身边,一直看着我。”   看着我变成更好的人,看着我成为你心爱的模样。   “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会好好留在这里,”叶凤歌微笑颔首,如她所愿地给出定心丸,“一直看着你。”   “那,你需要想多久?总得给个期限吧。”傅凛掩落墨睫,拿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触她的。   模糊的夜色中,脚尖与脚尖轻轻碰到一处,又飞快分开。旋即又缠上去再轻轻碰一下,又再分开。   好像贪心的蜂蝶,一次次轻跃在花瓣边沿,明知采不到蜜,也要乐此不疲地靠近。   望梅止渴,闻蜜安心。   叶凤歌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背在身后,悠哉哉举步往回走。   傅凛赶忙跟上去,巴巴儿地追问:“多久?”   “唔,”叶凤歌状似认真地想了想,看着前路笑答,“不如,就等你身子大好到能背起我从宅子走到药圃吧?”   被踩中痛脚的傅凛简直要捂心喷血了:“能,换一个条件么?”   即便他从明日起就遵循妙逢时医嘱,勤勉不辍地跟着闵肃练拳脚强身,那也不知几时才能达到叶凤歌这要求。   她故意的!   叶凤歌乜他一眼,笑意奸诈:“不是说,别的姑娘有的,我也会有?那别人家很多姑娘都有人背的。”   “欺负人是吧?!”傅凛长臂一展,揽住她的肩,将她歪歪倒倒揉进自己怀里。   叶凤歌笑着挣扎半晌,终于从他的禁锢中奔逃而出,跑到前头离他四五步的距离,才站定回眸。   “若你不愿给我欺负,那我……”   “好吧,给你欺负就是,”傅凛认命地扁了扁嘴,跟上来重新与她并肩而行,“你的条件我应了,惯着你。”   ****   既放弃了妙手一脉的弟子身份决定留下,叶凤歌就不得不重新打算自己的生计问题。   她没有其他长才,自然只能在画画儿上打主意。   从前她给绣庄画图样,包括之前接下书坊那个画人像画片儿的活,她都没有当真将这些当做自己的生计,只是闲来无事画几笔,赚些零花钱罢了;如今既要以此谋生,自然就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随意。   翌日,她便向傅凛要一个小间做画室。   傅凛贼兮兮,直接命人在自己那间大书房中用屏风隔出一半,给叶凤歌做画室用。   书楼是傅凛的禁地,宅子里的人每次要进去洒扫整理,也必须先经过他的同意。   而底层这间大书房,是他素日里与裴沥文磋商要事、以及与账房们核账的地方,说来还算禁地中的禁地。   就这么大剌剌将叶凤歌安顿在此,与他隔着一个屏风,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恨不能挂在人家凤姐儿身上当玉坠儿的架势,再加上他之前的种种言行,简直连北院的耗子都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好在北院的人从不多嘴多舌,只是个个满面堆笑,喜气洋洋地按照傅凛吩咐,不过一个上午就将书房打点停当。   叶凤歌倒没多说什么,随遇而安地与傅凛隔着屏风各行其是,左右她画画时总是心无旁骛的,便是傅凛与人在旁边说什么机密,她也未必听得进去。   两日后的清晨,叶凤歌正提笔在给《十香秘谱》重画的人想画片儿上涂涂改改,忽然手上一滞,侧耳听着屏风之外的动静。   方才她光顾着画画儿,只依稀觉得有人进来,全没注意那头在与傅凛说些什么。这会儿突然听见“表小姐”,她才想起之前因为尹华茂被傅凛罚去翻冻土最后病倒,尹笑萍对自己仿佛有些误会记恨。   去临川之前叶凤歌还特地找了傅凛,想让他帮忙澄清一下,这两日竟就忙忘记了。   “……表小姐与表少爷此刻就在书楼外候着,说什么都要求见五爷一面。”是顺子的声音。   叶凤歌轻轻将笔搁在砚台上,缓缓坐下,有些踌躇。   她想,若自己这会儿贸然现身,与傅凛一道出去向尹家姐弟解释澄清,仿佛很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无妨,他们不来找我,我原也会让他们过来一趟的,”傅凛倒是很镇静,“见就见吧。”   “那,是请他们进来吗?”顺子道。   “不必,我出去就是了。”   傅凛从来不愿让不相干的人踏进书楼半步的。   叶凤歌听着傅凛与顺子一前一后出门的脚步声,笑着摇摇头,站起来重新拿了画笔。   既已委托傅凛帮忙澄清误会,她就不必多此一举再掺和,免得将原本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事越搅越乱。   因觉得不是太大的事,她便不再将之放在心上,重又专心地勾勾画画起来。 第四十二章   桐山此地是傅氏最早的起源,位于半山的这座别院自也是傅家传承久远的老宅,其建宅蓝图正是出自数百年前那位曾任临川匠作中郎的先祖高展之手。   在临川六城,这位在临川地方史、志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可谓街知巷闻。   高展本出身京中煊赫侯门,却不远千里孤身来到临川,投奔领藩临川的昭王夫妇麾下,后与时任临川州府右丞傅颖结为连理,便在临川落地生了根。   高展以非凡的匠心巧思,勾勒、布局了屹立数百年的临川城,直到如今临川官府与民间的匠作行当,都还将他的画像与牌位供奉在祖师爷的位置。   这位出身侯门的矜贵公子是个心性多面的妙人儿,他将自己疏阔英朗的少年热血全融进了临川城,却将文雅清贵的世家风采放在了桐山这座别院。   在数百年的代代传承中,傅家后人最大限度保存了这位先祖的初心,各院屋院亭台、花草木石都无大的变化。   唯独北院——尤其北院的书楼——大大不同。   这是偌大宅子里唯一一处被大改过的地方,还是出自傅凛的手笔。   这还是尹华茂两个多月来第一次踏入北院书楼的范围,虽只是被拦在书楼前庭的迎客亭内就坐,并无机会窥得内里乾坤,可就此刻目之所及,竟已使他心中无端生出“矮了一头”的敬畏与拘束。   尹家本只算殷实小户,到尹华茂的舅舅尹嘉荣入赘临川傅家,成为定北将军傅雁回的第二任丈夫,尹家才算攀着这高枝小小起了一头。   大缙人常说,“贵气养成少则三代”,尹家的起势到尹华茂这里还没过第二代,是以在教养、家风上颇为不伦不类,“只见娇骄,不识分寸”,更莫提什么眼界、气度与襟怀。   以往尹华茂曾在临川的傅氏本家做过客,说来也不是没见过气派场面,但那毕竟是傅氏本家,在尹华茂心里那是理所应当该让人仰视的地方。   可今日得知眼前这书楼的种种布局竟出自五表哥傅凛,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心下大为震动。   这里并不似临川本家那般朱门绣户,甚至不似他们姐弟二人眼下借居的东院俊秀卓然。   因静而远、端肃朴雅,却又透着隐隐冷峻的气韵。   尹华茂与姐姐正坐在书楼前庭的“迎客亭”中,亭子三面是以约与人等腰齐高的竹、锦帷篱,内里有案有几,墙角暖炉烘着热气,叫人丝毫不觉冬寒。   角落花几上的盆景乃人工手作,整块墨玉为远山,小巧银剑作松柏,有小溪潺潺绕山,有孤舟翩跹回环。   尹华茂看不出那小溪中的水是什么,只知那绝不是寻常的清水。   他也看不破究竟是什么机关在催动,整个盆景明明不见接引任何活水,小溪却始终粼粼漾着波光,不知疲倦地绕山而行。   “这……还有人撑船!”尹华茂再坐不住了,站起身凑到几前,躬腰凑近去瞧那一直绕着小溪的孤舟,满目惊讶地探出手指去。   侯在亭中角落的小竹僮见状,忙惊声制止:“表少爷,碰不得的!”   尹华茂吓了一跳,站直回身:“怎么碰不得了?”   “碰了会死。”   清清冷冷的嗓音,沿着碎石小径幽幽漫进迎客亭。   尹华茂闻声望去,只见傅凛着一袭荼白浮云锦直裾袍,从容行过修竹掩映的碎石小径而来。   月姿霜韵,风华流光。   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景致中,尹华茂脑中只浮起小时夫子教过的一句——   “喧阗神气散,一静百慧生”。   他自顾自得意地点点头,觉得这约莫是自己不学无术的少年生涯中,引经据典最准确的一回了。   ****   之前尹华茂对这位五表哥的印象就是:身子弱,不被傅家重视,常年在此无人问津,早早自立门户;少年从商,生意做得不错,听说是个日进斗金的厉害角色。   在被傅凛狠狠收拾过两回后,他对五表哥的印象又添一点:脾气坏,下手狠,没人情。   而今时今日,在他得知了傅凛的某个秘密,又见到北院内种种奇巧之后,再看到这位五表哥,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崇敬。   打从骨子里拼命往外冒的崇敬。   以这位五表哥的种种遭遇,他原有许多可以堕落、变坏的理由,可他却偏长成了心有恣意天地的儿郎。   与姐姐一道向傅凛行过礼后,尹华茂清了清嗓子,难得恭顺地半垂眼帘,好奇轻询:“方才五表哥说,这盆景碰了,会死?”   许是觉得他态度与以往相比显得古怪,傅凛淡淡瞥了他一眼,才缓声答道:“那小舟是个机括,乱动会惹来足以将你扎成刺猬的冷箭。”   尹华茂倏地抬头,双目圆睁,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点点头。   见弟弟没再说话,尹笑萍垂脸,对傅凛道:“冒昧打扰五表哥……”   说话间,小竹僮已在桌案主座的椅子上摆好锦垫,又伶俐地转到角落的红泥小炉上,将煨了多时的铜壶拎起。   傅凛落座,颔首示意姐弟二人也坐下说话:“不算打扰,你们若不来找我,近两日我也会找你们。”   小竹僮拎着铜壶过来,将壶中之物斟进傅凛面前的梅子青瓷杯中,又回去换了另一个小炉上的壶来,替尹家姐弟面前的茶杯续了水。   傅凛端起杯子捂在掌心,转头直视着尹华茂,目光虽冷冷淡淡,却是平和专注的。   没有因他之前的胡作非为而不耐烦,也没有因他年纪小而敷衍宽纵。   尹华茂说不上来其中的门道,只是很清楚,那不是大人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熊孩子的眼神。   他的眼眶无端微烫,神色紧张地开了口:“五表哥,有什么训示?”   “并无训示,是道歉,”傅凛坦然直白,“先前罚你翻冻土,是听说了一些事,气急之下未经核实,算是错罚。你若不服,尽可提出你的要求,倘是合理的,我可以照办。”   尹华茂愣住了,好半晌后才转过头,呆呆地看向自家姐姐。   奈何他姐姐也是一脸的愣怔,姐弟俩相顾无言。   静默片刻后,傅凛捧着手中的瓷杯,浅浅抿了一口杯中的“茶”,俊秀冷脸绷得更紧。   “凤歌什么都没说过,是我误会了,”傅凛缓了缓,又道,“你们若觉委屈有气,算在我这儿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爷在这儿坐着,任你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要你们别算错账找我的姑娘不痛快,万事好说。   尹笑萍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讷讷轻声道:“五表哥言重了。”   尹华茂则是一张嘴开开合合,却半个字没挤出来。   姐弟俩万没料到,傅凛竟会如此坦然主动地认下错处致歉,虽态度并不低声下气,诚意却还是很分明的。   这反倒叫他俩不知该怎么接这茬了。   对他们二人的反应,傅凛并不太在意,只轻转着掌心的杯子,淡声道:“需要什么补偿,想好了再让人来告诉我也行。好了,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你们找我何事?”   尹笑萍踌躇地微启朱唇,却被对座的弟弟喝住:“姐!你喝茶,我来说!”   尹笑萍是习惯了对自家弟弟有求必应的,当即便收了口,默默低头喝茶。   尹华茂倏地站起身来,右手握拳放在桌案上,周身轻轻颤着:“我、我之前在临川,惹了大麻烦,家是回不去了。多谢五表哥收留!”   傅凛轻挑眉梢,对他这番话很是意外。   “以往的事……多谢五表哥担待,”尹华茂咽了咽口水后,接着道,“我听说,五表哥这几年陆续安排宅子里一些人,跟着裴大哥去学商事,之后就、就会有出路生计,今日来就想请、请五表哥也给我个机会。”   傅凛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再度抿了一口杯中之物。   “我先前说过,我错罚了你一回,只要你要求合理,我可以应下作为补偿,”傅凛靠向椅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就是你的要求?”   尹华茂使劲地摇了摇头,束在脑后的发被摇得左右摆荡:“跟那个无关,是、是请求。”   ****   之前尹笑萍看叶凤歌紧张兮兮地到处去找那蓝皮册子,心想其中必定有鬼,便上了心。   等傅凛与叶凤歌一道去临川的那日,这姐弟俩便来了北院。   趁阿娆与尹笑萍闲聊没防备时,尹华茂偷偷溜进了叶凤歌房中,找到了那蓝皮册子,打算看看那册子中能不能找出叶凤歌什么把柄,以替尹华茂报“一箭之仇”。   两姐弟回东院躲着看了那册子后,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也顾不上与叶凤歌的那点小恩怨了。   那册子里全是关于傅凛的秘密,若端看那册子,傅凛其人疯成什么样都在情理之中。   可他非但没有疯,还成了人人敬畏的傅五爷。   这对姐弟被震撼得不轻,合计了这几日下来,最终决定来向傅凛讨一条生路。   毕竟尹华茂惹的事,若一个不慎,对傅家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傅家能将他送到这里来,已是尽了最大的力在保他了。   但在州府官学书楼失火案被人彻底遗忘之前,尹华茂不能回家,甚至不能轻易在临州各地露面。   毕竟这案子连傅家都有些兜不住,只能舍了傅淳来保大局不失,接下来,为了不被朝中敌对势力抓住把柄,傅家且不知要与人僵持多久,这事才会彻底被放下。   而尹华茂今年已十三四岁,再无所事事、看不到尽头地这么躲着混日月,将来怕就彻底成了个废人米虫,再难有什么作为。   这个事实他一早就很清楚,所以他自打被送到桐山来后,就一直是委屈、愤怒、茫然、焦灼,甚至有点绝望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打从一开始,对人对事就特别骄横凶蛮的缘故。   因为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将来,就只能用对别人的暴戾攻击来发泄心中愤懑。   可见了那蓝皮册子后,他才明白,跟傅凛比起来,自己的处境根本没到绝路的。   傅凛长这么大,在自立门户之前,看起来似乎每一天都活在悬崖峭壁的边沿,可他最终替自己劈开了一个天地。   尹华茂觉得,他很愿意跟着这样一个人,洗心革面、重新来过,去活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好儿郎。   ****   待叶凤歌将那张人像画片儿被涂改得快看不出人样时,傅凛也回来了。   隔着屏风听到推门的声音,叶凤歌嫌弃地冲那张画片儿皱了皱鼻子,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走到屏风后探出头去。   “画好了?”傅凛冲她笑笑,朝屏风那头走去。   叶凤歌忙不迭闪身出来,双臂展开挡住他:“说好不偷看的!”   其实也没画什么出格的东西,就是莫名觉得尴尬。   “表小姐与表少爷找你什么事?”怕他非要看自己这早上画的东西,叶凤歌赶忙转移话题。   傅凛也没再坚持要往屏风后闯,噙笑应道:“不知他们哪根筋搭错了,竟想让尹华茂跟着我做事。”   叶凤歌讶异道:“那你答应了没?”   不管这两姐弟是因为什么缘故做出的这决定,叶凤歌觉得这是两人到桐山来之后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   “后院的小工坊正缺人,让他先去做学徒,”傅凛哼笑一声,“之后再看情形。”   因他不像本家同辈那样有家族扶持,手底下素来缺人,这导致他用人一向胆大,也很愿给人机会。   “他竟肯?表小姐也舍得?”叶凤歌诧异极了。   傅凛“啧”了一声:“管他们怎么想,既是他们自己求的,那我就做这好人了。反正旁人怎么样,他就得怎么样,做不好就滚回东院窝着。”   叶凤歌想想,傅凛这么处理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便点点头:“那,我托你帮我解释的事,你说了么?”   “解释过了,没事了……”傅凛本还想说什么,却突然面色微变,扭头以齿沿飞快地刮了刮舌尖。   叶凤歌了然偷笑,推着他走到他的大书桌后坐下:“迎客亭内那壶药茶跟书房这壶可不一样,返口特别苦。你忍忍,过一会儿就好了。”   今年妙逢时为傅凛新调整的药方,包含了好十几种功效各不相同的药茶,傅凛得将这些药茶代替了白水与茶,足足喝上一整年,说来也是受罪得很。   傅凛苦着脸伸手去拿书桌上那壶茶,却被叶凤歌一把按住:“这壶你先前喝时像白水,但若这会儿立刻就喝,口中合着两种药茶的味道,只会更苦。”   傅凛可怜巴巴收回手,仰头看着她:“给颗糖吃行不行?”   他的眸心渐渐深幽,其间有一簇蠢蠢欲动的小火苗。   叶凤歌被那眼神灼得满脸通红,顺手从桌案上抄起一本书盖住他的眼睛:“看哪儿呢?!”   这混蛋,盯着她的唇要糖吃……   “你瞧,你让我帮你跟人解释,我就照着做;我只是求你给颗糖,你却不肯,”被盖住眼睛的傅凛并没有动,闷声笑得跟撒娇似的,“你的小白菜快苦进心里了,你倒是管管啊。”   作者有话要说:  蓝皮册子的事还要等等才会爆发,大家不要惊方,不要孩怕~~~么么哒 第四十三章   宅中众人都瞧得出,近来的傅五爷颇有点“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整个人似乎由内而外地舒展松弛,比以往好说话许多。   而叶凤歌的体悟自比旁人更加透彻一点。   毕竟自打从临川回来后,这几日每当只他们俩在时,傅凛就愈发“猖狂”,简直像撒开蹄子的小奶狗,黏人撒娇信手拈来,当真是半点负担都没有。   这实在是很出乎她的意料。   叶凤歌赧然抿笑,顺手拿起盖住他眼睛的那册书,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   “吃什么糖?”叶凤歌没好气地红着脸,随手将那册书放回案上,“你不总说你是大人了?哪有大人还追着旁人讨糖吃的?再苦也忍着!”   说着,便举步往屏风后走去,隐隐像是落荒而逃。   傅凛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侧过脸看着她没入屏风后的身影,眸底的笑意是以往少见的开怀。   “书上说了,”傅凛懒懒扬声,笑音透过屏风蔓进那一头,不依不饶地招惹人,“总是‘忍着’,不好。”   那头半晌没吱声,就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未几,一个圆圆胖胖的大纸团凌空而起,从屏风那头被抛了过来,当空划出一道恼羞成怒的弧——   “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傅凛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心知招惹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若再过分些,只怕屏风那头的姑娘真要翻脸,于是无声笑着站起身,长腿迈出几步走过去,弯腰将地上那个胖乎乎的纸团捡起。   将那纸团皱皱巴巴的展开,纸上并非工笔细描的精心画作,而是寥寥几笔随手勾勒出的两个小人儿,是小时叶凤歌哄他喝药时常画的那种。   画上的两个小人儿有着相似的圆圆身躯,只能从发髻、衣衫和姿态分辨出一个是小小子,一个是小姑娘。   小小子靠坐在床头,双臂环胸,侧脸仰着下巴瞪着人,从头到脚透着“不高兴”。   小姑娘背对观者,只能瞧见梳双髻的后脑勺,坐在榻边雕花圆凳上,一手端着药碗,另一手捏着小匙向榻上的小小子递过去。   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笔触,童趣至极,意韵生动,叫人忍俊不禁。   “你忙活一早上,就只画了这个?”傅凛珍惜地抚着纸上的褶皱,对着屏风笑得见牙不见眼。   虽然没有如愿讨到自己心中最想要的那颗“糖”,可这一颗,倒也出人意料地甜。   叶凤歌隔着屏风出声答话:“是先前你出去的那会儿,无聊顺手画的。”   顿了顿,她欲盖弥彰地急声补充:“胡乱画的,扔掉就是了。”   傅凛噙笑想了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凤歌小姐姐偶尔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羞涩别扭,这是不好意思了。   他走回桌案后头,郑重其事地将那张皱巴巴的画纸扑在桌上,拿镇纸石压了好几遍,将褶痕抹得浅了些后,提笔在上头写了几行字。   ****   近午时,两人从书楼一道出来,傅凛双手背在身后,手中拿着那张叶凤歌信手涂鸦的画纸。   叶凤歌随意瞥了一眼,倒没细看,只是笑问:“不是叫你扔掉?拿着做什么?”   “拿回去好好收起来,”他勾起唇角,状似不经意地扭头觑她,“以便今后代代传家。”   叶凤歌抱头,红着脸疾步走在了前头:“我管你传谁,看着我说做什么?!”   吃过午饭后,傅凛说要先去后院小工坊瞧瞧,跟着再去找闵肃练拳,叶凤歌便回房取了《十香秘谱》的手稿,做贼似地藏在怀里,独自回了书楼。   这会儿整间书房内就她一人,又躲在屏风后头,她便安心地将《十香秘谱》摊在桌案上,边看边皱着眉头细细琢磨。   她之前用闵肃做蓝本画的那几张人像画片儿被书坊的鉴稿先生退回来,说是缺了风流旖旎的“勾人”意态,与这手稿的故事、文风不大相符,须得赶在这个月底之前重新画过,再拿去给书坊鉴稿先生过目。   “风流旖旎的‘勾人’意态?”叶凤歌愁眉苦脸地盯着摊开的书稿,食指抵着下巴自言自语,“那是什么玩意儿?”   妙手一脉的弟子毕竟师从医家,打小有一门基本功,便是描摹人体经络、骨骼、肌理,务求做到栩栩如生、巨细靡遗、没有偏差,因此她于精工细描上其实是有些底子的,鉴稿先生也着重夸奖了她的这个优点。   可是“意态”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显然超出了她的画功范畴。   她愁苦了好半晌后,又随手拿起笔,漫不经心地在纸上画着笔触朴拙的胖乎乎圆脸小人儿。   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就有一个脸圆身圆的小姑娘跃然纸上。   小姑娘手上捏着决放在盘着腿的膝头,闭目打坐,一脸的生无可恋。   “啧啧,这意态不就很生动了?”她搁笔,喃喃自嘲地笑道,“可惜不是旖旎勾人的那一种。”   盯着画上的圆圆小姑娘瞧了半晌,她兀自笑开了花,将墨迹已干的画纸随手一折,夹在了《十香秘谱》的手稿中,这才重又研磨铺纸,提笔站得端端正正。   ****   申时,多宝架上的十二小人儿报时钟轻轻开了门扉,弹出一个怀抱着“申”字小木牌的紫衣小人儿。   被这清浅响动惊到,叶凤歌回过神,才发现已画了有将近一个时辰,脖子发僵,手也凉了。   于是她停下笔,伸了个懒腰舒展腰背,左右转动着脖子走到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   桌案后空无一人。   她以为傅凛还在练拳,便放心地走出来,搓着微沁的指尖走去案头准备倒茶喝。   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几步,一抬头才见窗前的卧榻上躺着不知何时进来的傅凛。   许是因先前去找闵肃练拳脚累着了,此刻他在卧榻上姿仪随意地合衣歪躺着,身上盖着墨黑狐裘,似是睡沉了。   傅凛被那身娘胎里带出的极寒之症害得可苦,小时就跟玉雪冰人儿似的,三伏天里旁人热得恨不能学狗儿吐舌头时,他却照旧手脚冰凉。若不用厚厚棉被捂着,满屋子暖炉煨着,想像寻常人那样酣畅淋漓出一身大汗,都是奢侈难事。   大热的三伏天都是如此,到了苦寒冬日,小傅凛就更可怜,简直不需冰裹霜覆,自己就能把自己冻成棍儿。   在妙手一脉的医理中,发汗是人排解寒瘀病灶的一个有效途径。   只是以前傅凛体弱,经不起大动弹,妙逢时便只能先将这事搁下,一年年循序渐进地耐心调方,慢慢将他的底子补起来些。   经过七年持续不断地细心调养,自今年入冬以来,叶凤歌似乎再没见他像往年那样冻得个面色青惨惨、手脚僵直的模样了。   如今他便能遵照医嘱,跟着闵肃练点简单拳脚,再配上那三个月服一粒的丸药,叶凤歌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下,估摸着或许到了明年春夏,他的寒症就真能大好。   心中为傅凛高兴着,叶凤歌便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抿唇打量着沉睡在卧榻上的傅凛。   密长双睫像一对歇了翅的蝶,乖巧地伏在下眼睑处,精致矜秀的冠玉面庞在墨黑狐裘的映衬下近乎白得发亮,幸有颊边未褪尽的淡绯晕痕添了几许热腾腾的鲜活之气。   叶凤歌偏着头打量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隐隐有些陌生的脸。   唔,她必须诚实地说,这真是个好看的少年郎。   也不知是不是被近前忽然多出另一个人的气息惊动,他的手臂动了动,盖在身上的墨黑狐裘上沿便从脖颈间滑落至肩头。   叶凤歌僵住,以为他要醒了,正想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人,却发现他再无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再看一眼,就一眼。   她躬身趋近些许,弯腰凑近些,仔仔细细瞧着他的侧脸线条——   只怕是神仙都画不出这么好看的侧脸,所有一切都恰到好处。   叶凤歌自顾自点点头,恍神地想着,若此刻他双眸半睁、神情疏慵,唇角再噙一丝如多情春风般的淡笑,那不就是……   “你想偷亲我?”傅凛忽然开口,双眸徐徐睁开,“喏,给你亲。”   贪看美色睡颜走了神的叶凤歌被吓得嗓子一紧,做贼心虚地直起身,斜斜仰头看着顶上房梁,脑中拼命想着该用什么样的说法,才能将自己的行为解释得正气凛然。   “谁要偷亲你?我看你没、没盖好,在想说要不要帮你将那狐裘拢一拢。”   口中狡辩着,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偷偷又瞟向他。   被临时当做衾盖的墨色狐裘半滑至肩头,浅浅笑弯的眉眼,疏疏懒懒的神情,唇角有笑如晴日春风,残困的嗓音沙哑缠绵——   明明衣衫齐整,却是道不尽的旖旎风流。   叶凤歌眼尾一烫,双颊燃火,心尖酥酥麻麻颤了起来。   灵台方寸间却有一种醍醐灌顶的突然清明。   她好像有些知道,鉴稿先生说的“勾人意态”,是什么样的声色光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提到的凤歌画的两张图,是给评论区全才大佬——无名权兵卫——的彩蛋~~感谢兵卫君一年多以来的倾情关爱、鞭策、呵护、殴打、鼓励、找茬(哈哈哈哈哈),谨以此彩蛋表达我诚挚的谢意!   以下是全才兵卫君倾情手绘,不过大概只有网页才会显示: 第四十四章   灵光乍现的叶凤歌双眸被惊喜的光芒点亮,当即就想回屏风那头去开始动笔了。   不过,“不问自取”的事她还是做不出来的。   “那个,五爷啊,”她双手背在身后,笑得谄媚至极,嗓音简直甜得能绞出蜜汁来,“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   傅凛见状,脑中立时警钟嗡鸣,残困全消。   突然这么谄媚,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主意。   他倏地坐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将那狐裘拉高裹住自己,警惕地望着她:“你不会是打算,将我画进那画片儿里……吧?”   心中的小九九被戳穿,叶凤歌虽满脸赧然羞红,却笑得更甜了,使劲点点头:“嗯。”   “你这想法果然大胆!”傅凛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   那本《十香秘谱》他虽只看过一回,可他记性好,脑子也灵光,稍稍推敲,就知她若要拿自己入画,不出意料的话,必定就是第四卷那位花心浪子无疑。   那位花心浪子从容游走在飒爽的江湖女侠、端方的公府姑娘,以及美艳的酒坊东家之间……几年后事迹败露,被这三位得知真相的姑娘联手买凶,阉了。   真是个可怕的故事。   叶凤歌皱了皱鼻子,不死心地追问:“当真不给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许是因着有求于人,她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软成一泓秋波。   明知她这是“卑鄙奸诈”的伎俩,傅凛的颊边仍是猛地蹿热,不争气地被闹了个大红脸。   其实,若不是第十卷那位的下场实在太惨绝人寰,他是不会拒绝她这请求的。   毕竟,她难得用这般模样缠着向他讨要什么,谄媚得整个人都散着蜜味,简直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喉头滚了几滚,扭头不再看她,硬声硬气道:“若是第四卷的那位,没得谈!”   “你什么鬼脑子?第几卷的哪一位都记得清清楚楚?究竟看了几……”叶凤歌说着说着就想起自己这是有求于人呢,忙收住训人的嘴脸,重又笑得蜜蜜甜,“怎么会是第四卷那位呢?不会不会,我有分寸的。”   她有分寸个鬼,方才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还真就是第四卷那位。   见傅凛掀开狐裘似要下榻来,心虚的叶凤歌殷勤地上去扶他:“不画第四卷,真不画。咱们五爷这般风采,怎么的也该是第十卷那位俊美的国师啊!”   之前她一直很羞于同他细谈《十香秘谱》的事,可此刻猝不及防被他揭了底,她反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扭曲坦荡,索性就这么硬着头皮不要脸了。   傅凛下榻穿好鞋站定,低头瞧着搀在自己小臂上的纤细手指,死死抿住即将飞扬的唇角,忍笑板着脸,拉开她的手,大爷似地往书桌走去。   叶凤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遗余力地游说道:“要不,我拿了润笔费以后,分你一半?你就当做笔小生意?”   “爷不缺钱。”傅凛倒了一杯药茶握在手中,骄傲地抬了下巴哼哼道。   叶凤歌沉吟片刻,重振旗鼓:“那,我给你买糖吃?”   她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还能怎么哄他高兴了。   “不想吃糖,”傅凛轻垂红脸,目光淡淡扫过她,“若是给吃别的,那或许可以谈谈。”   叶凤歌一听有转机,大喜过望地仰脸看向他:“要吃什么?”   傅凛举杯凑到唇边,略略遮住自己的下半脸,含糊道:“你今日的口脂,瞧着味道不错。”   叶凤歌瞪大了眼,面色由红转青。   这小混蛋,近来可当真是愈发地浪得无边无际了!   “看吧,我提了条件,你自己不肯的。”傅凛抿了一口药茶,“遗憾”地冲她眨眨眼。   他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有个得意的坏小子乐到满地滚。   难怪小时裴沥文屡教不改,明知要挨打挨罚,也忍不住去“欺负”隔壁的小姑娘……唔,裴沥文的下场可不是太好,引以为鉴,过犹不及。   傅凛端正了神情,绕过过去走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一脸正直道:“我不是不肯帮你……”   “五爷的意思是,”叶凤歌出声打断他,用指尖在自己的唇下虚虚点了点,眼中渐渐闪动起狡黠笑意,“要试试这口脂是什么味道,就给画?”   她那样子一看就有诈,可傅凛心中忍不住又有一丝丝侥幸的期待。   他抿了抿唇,嗓子发紧:“若是第十卷,那就可以谈。”   叶凤歌了然颔首,鞋底蹭着地面,慢慢绕过书桌走到他跟前。   傅凛周身绷紧,目光随着她的身移影动,脊椎处蹿起一股酥麻热烫直奔天灵盖——   要死要死要死,她不会真的……肯吧?!   叶凤歌右手搭在腰间,略略俯身,竟将泛红的脸凑到离他约莫一拳的距离才停。   挟了淡淡果香与药茶清苦的两道气息徐徐缠到一处。   呼吸相闻,心音杂乱。   未几,叶凤歌搭在腰间的手动了动,从荷囊里取出一个精巧的口脂盒子,“啪”地拍到他手中。   “那就这么成交了,第十卷,”叶凤歌猛地直起身来,奸计得逞一般叉腰哈哈笑,“五爷省着些吃,我今日用的这盒口脂可贵!”   这下轮到傅凛的脸由红转青了。   原来,可恶的小姑娘“欺负”起小小子来,也是皮得叫人牙痒痒。   ****   接下来一连忙了四、五日,将每年例行的年底核账忙完过后,傅凛总算可以悠闲过冬。   之后他每日除了跟着闵肃练上个把时辰的拳,其余时候都窝在书楼,一边翻着闲书,一边随手摆弄着那堆只有他自己才知是做什么用的小零件。   叶凤歌则是大多时候兀自躲在屏风后头提笔勾勾描描,时不时探出头来打量傅凛片刻。   有时傅凛想过去瞧瞧她究竟画了什么,却总是被她毫不客气地挡回来,说是没画完之前不给看。   到了廿八这日午后,桐山迎来今冬第一场像模像样的大雪,而叶凤歌也算是“大功告成”了。   叶凤歌放下笔,左手握住冻到发红的右手指尖,一边朝掌心呵着气,一边满意地瞧着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人像画片儿。   拢共十卷,她自然不会每一卷都拿傅凛做蓝本,不过她最满意的还是拿傅凛做蓝本的这几张。   她想了想,将搁在右上角的一叠人像画片儿都拿起来翻了翻,从中抽出了两张,小心地叠好,偷偷夹到书页中去——   这两张才真真儿是她“倾尽毕生所学”的呕心沥血之作,不过不能给旁人瞧见,尤其是不能给正主瞧见,要惹事的。   叶凤歌捂住红脸偷笑一会儿后,敛好神色,拿起桌上那一张画像反手藏在身后,慢慢踱出屏风,朝傅凛那头走去。   “画完了?”傅凛放下手中的一块木雕小零件,见她点点头,便噙笑弯腰,从书桌旁的小柜里取出一件东西。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瞧,这几日见你忙着就没拿出来。”   叶凤歌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好半晌后才噗嗤笑出声:“我随手乱画的,你裱起来做什么?!”   那是她五日前信手涂鸦后,捏成纸团子丢出来给他的那张小画。   看得出来,他大约已尽了最大心力处理那些折痕了。   “咦,你还往上头添了字?”叶凤歌好奇地偏头,伸手想拿过来仔细看上面多出来的蝇头小字,却被傅凛躲过了。   “只许看,不许摸!”傅凛轻轻拦下她的手,亲自捧着那裱好的小画递到她眼前,“这可是爷要拿来传家的。”   画上那个靠坐在榻上,浑身透着“不高兴”的小小子脑袋边多了一行字:不喝!再喂跳井了!   那个背对观者的小姑娘后脑勺旁边多了一行字:像你这样不肯好好喝药的家伙,我一天打死好几个!   那些工整的蝇头小字并不是傅凛平常惯有的字迹,一笔一划规规矩矩,更像他当年初初跟着裴先生习字时的稚气笔迹。   两个童趣十足的圆乎乎小人儿,配上略有些孩子气的工整对白,明明并非写实的画面,许多往事却清晰如跑马灯似地在眼前掠过。   这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记忆。   叶凤歌心口一甜,抿笑抬杠道:“传什么家?说得跟你子孙满堂似的。”   “眼下是还没有子孙满堂,”傅凛噙笑觑着她,挑眉道,“但我总觉得,很快就会有。”   ****   叶凤歌没法接他这“子孙满堂”的茬,只好赶忙从身后拿出那张人像画片儿,献宝似地拿到傅凛面前。   “瞧,我这回画得好看吧?”   画上的男子被面具遮了半脸,凤眼清澈澄定,清凌凌无欲无念;身姿颀长,俊逸出尘,偏生一袭道袍却系得松垮恣意,竟就有了些许矛盾的勾魂意态。   傅凛接过她手中那副画像认真打量:“国师,竟是戴面具的么?”   那本《十香秘谱》他看得仓促潦草,可架不住他从小就过目不忘。他想了好一会儿,总觉得手稿里并未提过“国师戴着半面面具”这样的事。   叶凤歌扭头看向一旁,嘴硬道:“我临时添上去的,只是觉得这样多些韵味,没别的心思。”   傅凛抬头盯着她少见的别扭模样,忍不住闷笑出声。   这位小姑娘似乎不记得,有个词叫“欲盖弥彰”。   “你怕不是先画了一张没面具的,却忽然发现舍不得给别人看,这才另添了面具重画了一张吧?”傅凛睨着她,得意的笑简直要溢出眼尾了。   叶凤歌“专心致志”地瞧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强做无事地干笑两声,打岔道:“那什么,明日我去交画稿,你就别跟着了。”   其实这回不需她说,原定开春后在沅城新开珍宝阁的事出了些岔子,这段时间裴沥文都在外头奔走,说好明日要来找傅凛回话,因此傅凛即便是再想跟,也实在脱不开身。   “爷是那等贪玩跟脚的人吗?”傅凛笑道,“毕竟是快要子孙满堂的人了,得用心做事,才能赚钱养家嘛。”   叶凤歌被窘到一个不行,恼羞成怒地红着脸粗鲁鲁跳脚:“我可去你的子孙满堂!一日不调戏我三顿你就吃不下饭是不是?!” 第四十五章   在过去的七年里,大多时候都是叶凤歌将傅凛惹得跟炸毛猫儿似的,可近来两人之间却仿佛打了个颠倒。   又羞又恼的娇嗔余音悠悠散去后,见傅凛只是噙笑望着自己,叶凤歌尴尬了。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方才的失态,她面红耳赤地嗫嚅片刻后,索性自暴自弃地落荒而逃,躲回屏风后头去了。   傅凛并未拦她,只是强忍着捧腹大笑的冲动,疏疏懒懒靠回椅背,转头看着窗缝外越下越大的雪,心情愉悦至极。   在他的记忆中,以往叶凤歌虽也时常与他嬉笑打闹,却更像大人带小孩儿玩,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事事以他为先,似乎生怕一个疏忽没将他照顾好。   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是有一种“大姐姐”的自觉责任,从一开始就尽量在约束、规整自己的言行,大约是不想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   随着年岁的增长,在他心中暗暗滋生出自己也不太懂的情愫后,她的这种“大姐姐”自觉就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始终将他挡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这时常让他怄得想吐血,却又无计可施。   他很喜欢那种被她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感觉,却绝不希望是出自“大人照看小孩儿”的责任。   他想过许多将她绑死在身边的手段,最终却还是屈从于自己心中贪婪的渴望,忍下躁动急切,等着她一点点从那道“大姐姐”的屏障后走出来。   好在,他的耐心得到了回应,近来的叶凤歌是大大不同了。   像是抛开了某种桎梏与包袱,终于站在与他相等的位置上,真正将他当做同龄人在看待,嬉笑怒骂、行止由心,不再时时处处需她照拂保护的弱小病孩儿。   对于她方才跳炸炸像被扔到热铁锅里的爆豆子,跳脚骂人,傅凛不但不以为忤,反而乐意之至。   他知道,她的心性原本是有些散漫的,偶尔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一些些粗放却生动的市井之气,以往在他面前却总是克制着。   他就是想将她压制多年的毛糙糙小脾气都惯回来,让她在他面前可以恣意舒展、行止由心。   “凤歌,”傅凛以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托腮转头,扬声对屏风那边轻笑,“雪下得正好,若你不忙了,一起出去走走吧?”   毕竟是今冬的第一场雪,虽先前还雪片纷纷扬扬如鹅毛,转眼就弱了气势,此刻已细细碎碎像指缝间漏下的白糖,正合与心爱的人一道并肩漫步啊。   ****   躲回屏风后的叶凤歌原本在收拾桌上的东西,听到傅凛的话后不由地怔了怔。   这家伙最近的心情似乎好得不像话,以往动不动将就自己关在房里的人,如今竟都有雅致邀她“踏雪赏景”了。   叶凤歌绽出笑来,将画纸和书册手稿收成一摞抱在怀中,走出屏风站定后,才道:“好啊。”   傅凛眉梢上挂起了飞扬的笑意,随意将桌上那些零碎的小东西拢进一个无盖的木盒中,站起身走向临窗的卧榻,去取那件墨黑色的狐裘。   叶凤歌望着傅凛的背影,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又歪头瞧了瞧书桌上的药茶,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滋味。   从临川回来后,她忙着琢磨重画人像画片儿的事,虽许多时候都与傅凛一同待在这间书房内,可事实上很多时候都没闲工夫搭理他。   这样的情形若放在以往,傅凛早就因为被冷落忽视而开始作妖了。   这回却一点幺蛾子都没出,最多只是每日时不时在口头上闹她两句,但只要她一回到屏风后,他就半点也不扰她,即便是他自己无事可忙,也只在这头看书或摆弄那盒子奇怪的小零件,安安静静的。   待傅凛将狐裘拢在身上系好后,叶凤歌推门走在了前头。   傅凛跟上来,朝她伸出手:“东西给我,我替你拿着。”   “哦,”叶凤歌将书册和画稿递给他,勉强笑笑,“对了,我看你这几日总摆弄那堆小零件,是在忙什么?”   “不忙,只是在琢磨沅城那头的事情,等裴沥文的消息回来了才会安排下一步……”   傅凛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目视前方,耳尖却不争气地泛起了红,“想说你自己在书房怕要嫌闷,就顺道陪着你。对,只是顺道。”   他不想让叶凤歌误会,又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长不大的黏人小鬼——   可没法子,鬼知道为什么长大了的傅五爷还是忍不住想黏着她。   哪怕只是隔着一座屏风同在书房内,大多时候她都没顾得上搭理他,他也能自顾自乐得心花怒放,真是不争气……却又甘之如饴。   叶凤歌心中发软,莫名愧疚:“对不住啊,近日我忙起来就糊里糊涂的,都没顾上你,这两日连药茶都是早上你自己交代顺子准备的……”   傅凛斜斜睨她一眼:“说的什么胡话?你既有自己的事要忙,只管专心去做就是。我看得出来,这回你对书坊的这件活特别在意,不像以往那般随意画了赚些零花钱的模样。”   叶凤歌垂下眼帘看着慢慢踱步的脚尖,抿唇没吭声。   她为了留下来而放弃回归师门,这件事是她自己的决定,无论将来与傅凛能不能有好结果,她都不希望这件事被理解为她的“牺牲”。   这原本是她自己的决定,虽任性却也是自发自愿,不管将来如何,她都不希望这件事让傅凛心怀歉疚。   而若她最终能与傅凛走到一起,她也不能做个只等着他养活的米虫,不管钱赚多赚少,总得像模像样有事做才是道理。   傅凛缓声又道:“既你还没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追着你问。反正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若有需要的东西,跟我说就是了。至于那些琐碎杂事,家中有的是人去做,不必你亲力亲为的。”   这话说得,真叫人没法接。   叶凤歌扭头看向院中,心中赧然又好笑地嘀咕:怎么像老夫老妻似的。   却没有反驳他的说辞。   见她不吭声,傅凛无声偷笑,低声问:“明日若仍旧下雪,你还是要去交画稿吗?”   叶凤歌点点头,说话间口中呵出淡淡白雾:“毕竟是跟书坊掌柜早早说好的日子,若没了信用,将来怕是没法合作了。”   “明日裴沥文也该回来了,我没法陪你同去,你叫上顺子和阿娆一道,路上也好照应着。”   叶凤歌有些讶异地回头看看他。   这还真真是打了个颠倒,往昔被她时时护在羽翼下的小白菜,竟已能反过来周到操心起她的事来了。   “看什么看?很奇怪吗?”傅凛被她瞧得不自在,别别扭扭地抬眼望天,含混哼哼道,“你的事,自然是该我来操心啊。”   寒风冻人的初雪天里,回廊下的两人却齐齐红了脸。   明明没说什么暧昧逾越的话,却又像是什么话都说尽了。   ****   翌日,叶凤歌天不亮就坐马车启程了。   傅凛睡眼惺忪地站在大门口目送马车离去后,正想转身回北院,却见裴沥文冒雪策马而来。   行色匆匆的裴沥文一到门口,不待马儿停稳,便跃身下马,将手中缰绳扔给门房竹僮。   “我今日这么大面子?竟能得五爷亲自到门口相迎。”   傅凛送了他一对白眼,抬手掸去肩上的小雪花,淡声笑哼:“刚巧送我家凤歌出门,还没来得及回罢了。”   “什么时候……就‘你家凤歌’了?!”裴沥文笑得不怀好意,还胆大包天地用肩膀撞撞他。   裴沥文与傅凛毕竟六年交情,素知傅五爷那脑子是一不小心就走很远的鬼脑子。   虽裴沥文这些日子都在外奔波,有约莫半个月没上山来,并不清楚这段时间两人进展如何,但端看傅五爷此刻那急欲显摆、又不敢将话说太满的别扭样,就能猜到约莫是两人之间进展喜人,但叶凤歌还没当真松口。   傅凛冷哼一声,半点不给面子地将他推开:“什么什么时候?一直都是。”   “呵,你是爷,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裴沥文好笑地哼了哼,小声喃喃道,“搞不好人家凤姐儿只是牵了牵你的小手,你就想好孩子叫什么名儿了。”   傅凛怔了怔,再绷不住冷脸,唇畔浅浅漾起一丝笑来。   何止孩子叫什么名儿啊,他连十八辈之后的排行字辈都想好了。   ****   两人穿过游廊,并肩往北院行去。   傅凛拢紧身上披风,徐徐收了满脑子绮思,正色道:“沅城那头的消息坐实了?”   “对,你之前推测得没错,上个月沅城突然只许出不许近,果然是海上打起来了。”   说起这桩正经大事,裴沥文顿时也没了调笑心思,郁郁吐出一口浊气:“形势不太妙,咱们原打算年后在那边新开的铺子,只怕是要泡汤了。”   沅城位于出海口,货通海内外,许多船工随东家出海贩货,有时想额外赚些私钱,回程时就会紧着自己手上的银钱,从海外买些大缙不多见的稀奇玩意儿回来,在码头上就地出手换了现银再回家。   在那样的地方开一间珍宝阁,将这些数量不算多的稀有玩意儿收起来,再往中原各州甚至京中贩卖,利润显然会很可观。   如今沅城海境战事一起,傅凛与裴沥文筹谋近一年的这笔生意,就算是看着银子化成水了。   裴沥文带来的这个消息并未超出傅凛的预料,因此他连个惊讶的眼神都没有,只是不咸不淡地确认道:“沅城水师守不住了吧?”   沅城水师镇守海境多年,以往虽时常有海寇滋扰,却从未冲破过沅城水师的防线,按说沅城那边即便有战事,也不该到影响城中民生的地步。   可这回沅城却只许出不许进,足见沅城水师对后续战况的预估并不乐观,搞不好都做了“将沅城百姓全部撤出城,只留水师与城共存亡”的打算了。   “似乎不是简单的海寇,”裴沥文道,“像是不知哪里的海岛小国前来进犯,只不过区区五艘战船,竟就让沅城水师疲于应付。”   这段时间他在外奔走,主要就是在搜集这方面的消息。   傅凛点点头,又道:“说细点,怎么个疲于应付法?”   “对方的五艘战舰上配的是连发火炮,”裴沥文挠了闹腮,愁眉苦脸的,“双方交手两三回,沅城水师吃过大亏之后,似乎也试着将原本架在城门上的火炮放到战船上去,却不知为何,开炮后船体竟就裂了,接连两次都是如此,只能放弃火炮。之后便一直被对方压着打。”   傅凛了然地点点头,似乎胸有成竹。   进了北院,两人也不耽搁,径直往书楼去了。   裴沥文不解追问:“之前你一直不肯说,你让我搜集沅城水师的战况,到底想做什么?”   傅凛虽是傅家公子,却是个无官无职无功名的商人,私查沅城水师战况细节到底不太妥当,若被有心人抓到把柄,小事也能做出大文章。   “别担心,不做坏事,”傅凛意气风发地推开书房的门,回首望着他,笑得有点嚣张,“只是沅城的铺子开不成,这损失不小,爷总得做笔大买卖找补回来。”   毕竟是快要子孙满堂的人了,总要多赚些钱才好养家糊口的。   裴沥文险些被他眼中乍起的光芒亮瞎眼,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道:“多大的买卖?跟谁做?”   “这笔买卖能做多大,第一步要看你,”傅凛遥指书桌上那个盛满小零件的木盒子,平静道,“沅城水师、兵部,或者任意哪个姓云殿下,甚至龙椅上那位,你好好想想,你最有把握搭上哪条线?”   平静得十分笃定。   笃定得十分可怕。   像是只要裴沥文搭得上线,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做成这笔生意。   裴沥文目瞪口呆,简直想跪下膜拜他:“就知道你那鬼脑子……一不小心就会跑很远!”   通天的生意也敢做,如今满大缙还活着的商人里,只怕就傅五爷一人有此胆气了。 第四十六章   天雪路滑,马车走得慢,进临川城后已过午时。   临川的地势较桐山低,雪下得比桐山小,再加上城中人多,细碎小粒的雪米子落地后,眨眼之间就化了,堆不起积雪不说,还闹得个满地泥泞。   虽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叶凤歌还是先去了书坊,将画稿交给鉴稿先生审阅。   鉴稿先生是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人,姓柳,在行当里是出了名的“神仙眼”,以眼光老辣精准而蜚声业内。   将那十张人像画片儿仔细打量了好几遍后,柳先生捋着胡须频频点头赞许,当场拍板将这画稿收了,又领她去见掌柜,将事先约定的润笔费如数结给叶凤歌。   “咱们东家说,从《十香秘谱》开始试试水,配上人像画片儿看看会不会更好些,若买主们反响好,年后还有许多新稿会请叶姑娘帮忙配画片儿的。”   胖乎乎的掌柜笑起来特别和气生财,俩眼像元宝似的。   叶凤歌将颇为丰厚的润笔费装进自己的小荷囊里,拱手对掌柜的笑道:“贪财贪财,还请掌柜的多提携。”   语毕又转头对鉴稿的柳先生道谢:“多谢柳先生指教。”   既画稿已交接完,那本《十香秘谱》的誊写手稿自然也要还给书坊。   叶凤歌早已饿得不行,将手稿交还后,就在柜台前与掌柜的及柳先生道别,急匆匆行出了书坊的铺门,准备与阿娆、顺子一道去觅食。   前脚才刚踏出书坊,她倏地一僵,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本手稿中还夹了自己信手涂鸦的“打坐小姑娘”,还有一张……   满面腾起红云,叶凤歌赶忙转身又折回书坊,尴尬地往柜台去。   掌柜的正与柳先生在柜台后说着什么,见叶凤歌去而复返,不禁会心一笑。   “叶姑娘可是落了东西?”   叶凤歌心知这俩老狐狸指定是瞧见那两张画了,当下愈发窘迫,硬着头皮僵笑道:“是,手稿里夹了两张……哎,让二位见笑了。”   掌柜的将两张折叠好的小画递还给她,笑呵呵道:“咱们两个老不修的,也没个礼数,冒昧打开瞧了瞧,还请叶姑娘原谅则个。”   “掌柜的言重了。”叶凤歌接过小画收好,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结束。   一旁的柳先生捋着胡须和蔼笑道:“那个圆乎乎打坐的小姑娘实在有趣得很,老夫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画法,也不懂是何流派。敢问,是画给家中小孩子的么?”   柳先生很有分寸地只谈了“打坐小姑娘”的那张,这让叶凤歌勉强自在了些。   “胡乱瞎画的,并无画法流派,”叶凤歌红着脸垂眸笑答,“小时这样画来哄同伴高兴,如今偶尔也画来逗自己玩儿。”   柳先生与掌柜的再度相视一笑,双双点头。   掌柜的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册线装手稿,双手递给叶凤歌:“方才柳先生就说,叶姑娘这种别致的画风,大约很适合给这本册子配个画儿。姑娘瞧瞧愿不愿接这单活儿?”   叶凤歌眼儿一亮,高高兴兴地点点头,翻开手稿,口中道:“自然是愿……咦,孔素廷?!清芦孔家的孔素廷?!”   手稿上“孔素廷”三字笔力遒劲,字体风骨昭昭,大家风范。   清芦孔家是“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几乎每一辈孔家子弟都能出几个了不起的学问大家。   孔家鼓励子弟以好奇之心看待世间万事,治学不为功利、学问不分高低,择选治学门类涉猎范围极广,只要是有兴趣的事,往往就会倾其一生心血专注钻研其中的奥妙精义。   这位孔素廷便是赫赫有名的金石学者,于金石、冶炼上的造诣极其深厚,便是叶凤歌这种半点不相干的门外汉,都对孔素廷的大名如雷贯耳。   “这是素廷先生为孔家家塾编写的开蒙读物,委托咱们书坊代为刊印时便提出,希望能配上合宜的图画,让年纪小的孩子们能觉得有趣。”   孔家的开蒙读物是歌谣的形式,配合叶凤歌那种圆乎乎童趣活泼的画风,倒是相得益彰。   掌柜的娓娓道:“先前咱们找了好几位画师,画风都过于板正,光柳先生这一关就过不了。方才一瞧,觉得叶姑娘那种画风倒合适极了。”   叶凤歌乐得笑成了花儿,“这单我接!”   “叶姑娘倒是实诚,连润笔费的价都不问就决定接了?”掌柜的乐呵呵道。   叶凤歌大笑:“替‘诗书传家’的孔家家塾开蒙读物画图,这种差事简直可遇不可求,只要不是叫我倒贴钱,便是说没有润笔费,那我也肯接的!”   她乐得找不着北,简直想跳起来转圈儿。   “只是,素廷先生有言在先,若老夫审阅后觉得画稿合适,尚不能最终拍板,”柳先生补充道,“需作画人亲自前往清芦,当面交素廷先生过目,叶姑娘可愿意?”   “荣幸之至。”叶凤歌执礼,郑重应下。   ****   叶凤歌领着阿娆、顺子在临川城内找了一家不错的食肆,大大方方请他俩吃了顿好的,又去坊市买了好些东西,这便启程回桐山了。   回程时雪已停,天气却比先前下雪时更冷了些。   顺子坐在前头赶车,阿娆与叶凤歌一道坐在车厢内。   “阿娆妹子你坐过来些,”见小丫头冻得缩着肩膀,叶凤歌冲她招招手,“我的大氅还可以分你一半。”   阿娆与她一向交好,倒也不生分。听她这么说了,便忙不迭窝到她身旁与她抵肩并坐。   叶凤歌将自己大氅分出一半盖住小丫头,果然还绰绰有余。   待身上稍稍暖和些了,阿娆来了精神,歪头对叶凤歌笑道:“凤姐儿,我瞧你今日格外高兴,是有什么好事么?”   “我的画稿卖了钱,自然高兴的。”叶凤歌克制着心中的狂喜,淡淡笑道。   阿娆笑眯眯地撅了噘嘴:“骗人的,我看得出来,你有很高兴很高兴的事,可你不愿对咱们说。”   叶凤歌抿唇,笑着扭头盯着车窗缝儿,没有再说话。   她是很高兴,也很想将自己今日的好消息与人分享。   但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执拗地希望,傅凛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早上因着雪天路滑,去程走得慢,耽误了不少时间,马车回到桐山的宅子时,已是亥时人定,宅中各院大多都已灭了灯。   “今日来回奔波匆忙得很,你俩受累了,快去歇了吧,”叶凤歌道,“那些东西就放在马车里,明早咱们再慢慢归置。”   阿娆揉着眼睛困倦地点点头:“好的凤姐儿。”   顺子偷偷打了个呵欠,也点点头:“我送凤姐儿回了北院再睡。”   “我这么大个人,在自家走几步路还要你送?”叶凤歌没好气地笑嗔了他一眼后,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   好在顺子和阿娆都困得迷迷糊糊了,似乎没留心她说了些什么,便各自回去歇了。   叶凤歌站在原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又伸手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忍不住好笑又赧然地抬头望天。   雪夜苍穹,墨云蔽月,天幕黑如曜锦,像温柔的眼眸,噙笑凝望趁夜归家的人。   ****   穿过中庭时,叶凤歌疑惑地看着廊下通明的灯火,以及站在中庭拱门后的承恩。   “承恩,这大半夜的,你怎么还在这里?”   今日是承恩在傅凛跟前当值,按说这会儿傅凛早该睡了,承恩也该在北院候着才是。   承恩搓着手跟着她的脚步,憨厚笑应:“五爷还在后院小工坊忙事情,叫我在这儿候着,说若是凤姐儿回来了,便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需用我搭把手的事。”   叶凤歌讶异蹙眉:“这么晚还在小工坊做什么?”   “五爷今日与沥文少爷在书楼谈到傍晚才出来,午饭都是送进书楼吃的,”承恩挠挠头,讷讷解释,“许是有大事,之后五爷便独自去了小工坊,这会儿工坊里的匠人们都去睡了,就只五爷自己还在那里琢磨什么事。”   叶凤歌想了想,对承恩道:“我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先回北院给主屋的寝房先点了碳盆暖一暖,我正巧有事要与五爷说。”   待承恩往北院回了,叶凤歌拢着身上的大氅,脚步雀跃匆忙地往后院一溜小跑。   小工坊是三间并排的屋子外加露天的院坝,此刻只有中间那屋还亮着灯。   叶凤歌径自走过去,才抬起手想要敲门,门却开了。   “说了谁也不许……”傅凛原本沉着脸要发脾气,定睛一看是叶凤歌,顿时变脸,笑弯了眉眼,“外头冷,进来说。”   说着,他伸手牵住叶凤歌的衣袖,将她带到房内,顺手将门掩上。   “你……”   傅凛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见叶凤歌伸出双手来搭住自己的肩。   叶凤歌攀住他的两肩将他使劲晃来晃去,再压不住开怀畅意的狂喜:“我要名垂青史了!我、我……”   一路上都在想着,要怎么倾诉自己满心的喜悦与激动,可真真要说了,却开怀过头,语不成句。   “没头没脑的,乐成这样,”傅凛被她晃得眼花,无奈却纵容地笑问,“做了什么事要名垂青史了?”   叶凤歌“你你我我”好半晌,千言万语在嘴边打转,就是激动到说不全,最后脑子一热,索性双手捧了他的脸,踮起脚在他颊边落下脆生生一记响亮的亲吻。   那“啵”的一声,在寂寂雪夜中格外清晰,像月下有花盛放,炸开漫天的蜜蜜甜。   猝不及防的傅凛呆若木鸡,颊边抹上赭红的晕痕,神情古怪。   怔怔望着她好半晌后,傅凛艰难启口道:“你……喝酒了?” 第四十七章   傅凛的声音打破了叶凤歌狂喜的魔怔,让她猛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叶凤歌满脑子嗡嗡响,呆愣愣摇着头,讷讷道:“没、没喝。”   傅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叫人看不透在想什么,这叫叶凤歌心中更慌更乱。   上回醉酒以后“轻薄”了他,勉强还能将黑锅推给那坛子桃花酿,这回的黑锅要往哪里推?   “那什么,书坊给了孔素廷先生的手稿,让我帮忙配图,”面红耳赤的叶凤歌急中生智,果断将黑锅甩向素未谋面的孔素廷,“我、我得意忘形!一时脑抽!你你你别多想,我没、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表达一下激动喜……唔!”   带着淡淡药香的薄唇倏地印上她的唇,齿沿在她下唇轻轻刮过,虽是浅触即离,却成功将她苍白无力的狡辩之词全数堵了回去。   傅凛站直身,将双手负在背后,红脸严肃地点点头:“嗯,还真没喝。”   叶凤歌抬起手背压在自己的唇上,不可思议地瞪了他好一会儿,才咬牙闷声道:“流氓!”   秀气的双耳在灯火映衬下红得透骨,活像随时能沁出血珠子来。   “是谁先流氓的?”傅凛淡淡睨她一眼,颊边红晕深重,却又诡异地理直气壮,“我没多想,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好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叶凤歌语塞,有种自己挖坑埋自己的深重挫败。   见她一副闷声吃大亏的可怜样,傅凛绷不住笑了出来。   “给孔素廷先生的手稿配图,那确实是大事,”傅凛伸手牵住她的衣袖,藏不住的笑意简直要从眸心里瀑出来了,“若你心中的激动喜悦还没表达尽兴,那我可以……”   “不可以!”叶凤歌赶忙打断他的话,转身就想跑,“感激不尽,多谢担待,后会有期。”   傅凛眼疾手快,长臂一展将她揽了回来,紧紧扣在自己的怀中,笑得胸腔轻震。   “松、松手,有话好好说。”叶凤歌羞赧抬手抵住他的肩。   傅凛非但没有松手,箍在她腰间的长臂收得更紧,使她密密贴合在自己身前。   “给你亲过也给你抱过了,”傅凛开开合合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滚烫的耳廓,笑音沙哑,“究竟几时才肯嫁我?或者,我带着全部家当入赘?”   他突然如此直白,半点迂回矫饰都没有,叶凤歌再没得含糊其辞的余地,当即不知所措地僵在他怀中。   “凤歌小姐姐,做人不能这样不厚道,”傅凛不依不饶地贴在她耳畔,发烫的脸颊蹭着她温热的鬓边,“若你打的是只尝不买的坏主意,这棵小白菜可是会咬你的。”   耳畔若有似无的湿热触感惹得叶凤歌周身颤栗,竟可耻地腿软了。   她觉得自己头顶烫得快冒烟,忙不迭地扭脸躲开些:“别、别胡闹,我还……还没想好……”   气息不稳之下,这话说得毫无气势,小小声,软绵绵,碎碎颤。   傅凛狠狠将她揉在怀中,喉头紧了又紧,咬牙强捺着心头越发疯狂的野望。   “还要想多久?”   叶凤歌无助地垂下脖子,下颌抵在他的肩上:“你不是说,会等我慢慢想的么?”软语轻言,似嗔似怨。   不像诘问,倒像撒娇耍赖。   “我高估了自己的耐心,”傅凛长睫扑扇扇,眼尾泛着旖旎红晕,“你也不能一直这么不明不白地欺负人。”   没名没分的,委屈死了。   叶凤歌被他搅和得满心乱糟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能红着脸拿下颌轻戳他的肩头,凶巴巴胡搅蛮缠:“反悔呢?不给欺负了?”   傅凛急忙抬起手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忍耐地闭紧了双眼,嗓音愈发沙哑得厉害:“不是不给欺负,是不给不明不白的欺负。”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凤歌赧然轻嗔,使劲推了推他。   傅凛缓缓松了怀抱,眸中灼着火苗似地,紧紧攫着她的脸。   “给个名分,任你想怎么欺负都行,”见叶凤歌抬眸瞪过来,他挑眉扬笑,沉嗓沙沙带甜,似被白糖摩挲过,“《十香秘谱》第一卷到第十卷,任你照着欺负个遍。”   叶凤歌觉得自己的头顶可能已经起火了。   她恼羞成怒地照着傅凛的腰间使劲掐了一记。   傅凛没防备,顿时吃痛闷哼,松开了怀抱。   叶凤歌拔腿就跑,那脚程快得,仿佛身后有鬼追。   傅凛按住腰际,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笑了笑,恋恋不舍地探出舌尖,轻轻舐了舐唇上残余的蜜软馨甜。   这位小姐姐不像话,说亲就亲,却怎么也不肯松口给个名分——   眼下暂且放她这一马,待他将手头的事忙完后,她若再不给个说法,他可就要自己想法子“正名上位”了。   ****   叶凤歌一连躲了傅凛好几天,将熬药的事委托给阿娆,自己就每日躲在房中,心浮气躁地翻着孔素廷的手稿,一脑门子的胡思乱想,连书楼也不敢去,只有到了饭点儿,才会偷偷摸摸跑去后院大厨房觅食。   好在傅凛也忙得很,便由她躲着做最后的挣扎。   她私下偷偷问过顺子与承恩,知道傅凛这几日不是在书楼画图纸,便是在小工坊盯着匠人们做什么东西,且总是忙到很晚才回房歇下。   这日午后,叶凤歌从大厨房吃了饭回来,便又抱着孔素廷的那册手稿窝回床榻上,屈膝靠坐在床头,眼睛盯着册子上的字,却根本没看进去。   两眼发直地呆了好一会儿后,她忽地满面通红,扯过棉被盖住自己的头,倒在床榻上滚了好几圈。   未几,她的右手虚虚握成拳,羞涩无力地在棉被上捶出“砰砰”闷响。   虽师父特地让邝达转告她,不要急着决定与傅凛之间的事,要谨慎地理清楚,傅凛对她究竟是发自真心的情意,还是出于错觉的依赖。   叶凤歌明白师父是对的,可是……   这些年来,她和傅凛之间的牵绊太复杂又太深切,许多事根本就无法割裂开来看。   那棵小白菜是她亲自浇灌大的,他有多好她比谁都清楚。   当她放下心中那些身份、职责的束缚,只以一个姑娘家最简单的目光去看待他时——   芳心沦陷,根本势不可挡啊。   叶凤歌倏地掀被坐起,拍了拍滚滚烫的脸,下床走到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整理被自己作到凌乱的发髻。   却在铜镜中看到一张含羞带怯的,怀春少女的脸。   “要死……”她抬手捂住眼睛,羞耻低喃。   此刻距傅凛的生辰只有不足半个月,索性就在他生辰那日,好好给他个说法吧。   ****   几日后,傅凛手头上的事情忙得差不多,将余下的一些事交给工坊的人继续改良,这便腾出功夫追着叶凤歌一日三问:想好了吗?几时成亲?还要想多久?   叶凤歌被他闹得没奈何,每日躲他就跟耗子躲猫似的,天不亮就抱着孔素廷的那册手稿从房里溜出来,到后山药圃去躲到傍晚才回,真是这辈子没这么怂过。   其实叶凤歌也不是非要矫情地拖着,只是毕竟有点小女儿心思,总想着要在某个恰如其分的时候说出自己的答案。   而在傅凛这头,叶凤歌近来突然躲他得很,只丢下一句“等到月底再说”,这让他心里顿时慌得没了底,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只能每日绷个冷脸兀自生闷气。   宅中众人不知内情,只知前些日子那个好说话的五爷又一去不复返,而叶凤歌每日又一径往外躲,于是众人私下里就不免有些揣测。   尤其是工坊那头的人,这些年来很少直接与叶凤歌打交道,对她自没太多了解,一时间便说什么的都有。   所谓三人成虎事多有,这话传来传去,每个人加油添醋两三句,最后就成了“叶凤歌恃宠行凶,将五爷玩弄于鼓掌之中,还给他许多气受”。   尹华茂在工坊里做事已快一个多月,跟着工匠师傅们看过傅凛画的各种图纸,又瞧见许多出自傅凛手中的奇妙物件,心中对傅凛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听了众人的各种议论,尹华茂当即义愤填膺,忍了两日,终于按捺不住跑到北院求见傅凛。   傅凛没精打采地拢着手炉站在廊下,怔怔望着院中那垄空地:“有事?”   “那个叶凤歌!五表哥对她那样好,她竟还欺负人,我看不下去了!”尹华茂捏紧了拳头。   傅凛诧异地扭头瞥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五表哥,你别为着她生气难过,不值当的,”尹华茂脱口道,“她留在你身边原本就没安好心!如今只怕是见你快好了,对她没有用处了,才找茬想同你翻脸,好名正言顺的离开!”   他姐姐叮嘱过,说他们姐弟俩偷出叶凤歌的蓝皮册子来看过这件事,本是他俩理亏在先,因此若无必要最好不要声张。   可当他听说傅凛被叶凤歌气得饭都吃不下,他就觉得这时就是必要的时候,不能让五表哥再被那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玩弄了! 第四十八章   今日叶凤歌照例又在后山药圃的刘大娘家躲着看了整日手稿,黄昏时分才从后山溜溜达达地回来。   冬日里昼短夜长,她回到宅中时也不过才酉时,天色却已擦黑。   一进大门她就觉不知哪里怪怪的。   起先她觉得门房小僮在偷偷打量自己,疑惑地回过头去时,却又见那小僮的目光分明看着别处。   叶凤歌一头雾水地挠了挠脸,绕过影壁进了前院。   前院抄手游廊里的灯笼已尽数点亮,有小丫头捧着茶果往正厅里去。   “这么晚了,还有客来?”叶凤歌惊讶脱口。   因傅凛不常与外人打交道,除了妙逢时每隔一两年会循例来一回之外,宅中甚少有客登门。   小丫头闻声止步,不太自在地笑笑,端稳手里的托盘微微屈膝行了个常礼,答非所问:“凤姐儿回来啦。”   平日里叶凤歌与这些小丫头小竹僮们相处都随意极了,这不逢年不逢节的却突然向她行礼,即便只是轻描淡写的常礼,也足以让她觉得荒唐了。   “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行哪门子礼啊?”叶凤歌略有些迟疑地走到小丫头面前,将怀中那本孔素廷手稿紧紧贴在心口。   “没,没什么。”小丫头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又略略将头垂下,似乎突然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了。   叶凤歌抿了抿唇,换了个问题:“五爷有客来是吗?”   “是,刚到不多会儿,宿大娘让我赶紧送茶点过去……”   小丫头满脸写着“不要再问了,快让我走,我什么也不知道”,叶凤歌不好再与她为难,便侧身让了路。   往北院的方向行了一段后,叶凤歌越想越觉得古怪,当即倒转头又回了前院,径自往前厅去。   才走到前厅外头的曲廊,远远就见宿大娘亲自候在门外。   宿大娘抬眼瞧见叶凤歌往厅门口来,忙不迭下到曲廊,脚步匆匆地迎上来。   “五爷待客呢,凤姐儿自去用晚饭吧,”宿大娘笑得有些僵硬,“大厨房和北院小厨房都是备妥的,任凤姐儿想在哪处用饭都行。”   叶凤歌淡垂眼帘,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宿大娘的立处——   分明就是故意挡着她,不想她过去吧?   这七八年来宅子里没哪处是她去不得的,今日竟连正厅的门也不让她近前,真是出了鬼了。   “我等五爷忙完再一道回北院去吃。近来有事,都好几日没与他一道用饭了,”叶凤歌强忍心中那股子摸不着头脑的憋屈,浅浅笑道,“是哪头的客人啊?来得这么晚。”   宿大娘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赶她,只能避重就轻地答道:“五爷有急事,上午叫闵肃去临川请三姑娘过来,这才到没一会儿,估摸着还有得谈。你还是先去吃饭吧。”   叶凤歌愈发的云山雾罩了。   往年傅家还要往这里拨月例银钱时,无论临川那头来的是谁,都是宿大娘将钱物清点接收后就将人送走,傅凛是出来不愿出面来见的。   今日可是天下红雨,他竟主动让闵肃去临川请来三姑娘傅淳?还请得这样急……   叶凤歌正想问问今日出了什么事,就听得正厅里头传来傅淳急怒攻心的声音——   “傅凛!你这跟赶他去死有什么两样?!”   虽不明白傅淳口中的“他”指代何人,叶凤歌还是不安地皱起了眉头,举步就要行过去。   宿大娘展臂挡住了她,无言地冲她摇了摇头。   望着宿大娘神情复杂的双眼,不知为何,叶凤歌隐隐有种感觉——   或许宿大娘守在门口,正是出于傅凛的授意。   为的就是挡住她。   ****   正厅中,明亮的烛火轻轻摇曳,柔暖光晕将傅凛的神情衬得愈发冷硬。   他面无表情,眸底幽深,像极寒冰层压着汹涌暗流。   “怎么没两样,”傅凛直视着急怒到坐不住的三堂姐,淡淡冷声,“赶他出去,他或许会死,也或许不会。可若他留下,就一定会死。”   傅淳左手叉腰,右手扶额,咬着牙在原地团团转了半晌:“你明知尹华茂惹的事不小,只要他在外面一露头,闹不好整个傅家都会被人拔出萝卜带出泥!”   上午闵肃突然快马奔到临川的傅氏大宅,向她呈上傅凛亲笔手书,请她即刻到桐山一趟。她因着上回得了傅凛指点而戴罪立功,成功免去两年苦役,心中对傅凛自是感激,便想也不想就随闵肃来了。   来了才知傅凛为何端端只找她!   因为傅凛笃定她会因受过他指点的恩惠,毫不犹豫地就来!   若是旁的事,只要傅凛开了口,她定是义不容辞,可傅凛竟是要她立刻将尹家姐弟从这里带走。   这中间牵涉的事水太深,若真将尹华茂带离这里,一不小心他就可能小命不保,傅淳实在不敢答应。   “好,我知道你不在乎傅家会受多大牵连,那咱们就不谈将他带回临川会对家里有什么影响,”傅淳抬手按住自己的发顶,声疾且利,“单是漕帮那边,只要尹华茂一露面,漕帮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漕帮虽接受了傅家开出的交换条件,命令卷入“官学书楼纵火案”的五名帮众守口如瓶,至今没有咬出尹华茂;可毕竟江湖有江湖的义气,那五名帮众现下还在州府的牢里,若漕帮私下里不为他们报仇出气,在道上的名声就要坏了。   江湖人光脚不怕穿鞋的,报仇出气可不像朝堂争斗,没那许多瞻前顾后的弯弯绕,大都一言不合上手就砍的。   “姑母之所以送他到你这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帮他避开漕帮的追杀!漕帮可说是无孔不入,傅家、尹家,甚至咱们几家姻亲名下凡能藏人的地儿,附近几乎都有漕帮的人打转,只有你这里才能保他一命啊。”   漕帮帮众本就遍布五湖四海,再加上一些受过漕帮恩遇的游侠闻讯相助,只要尹华茂一露头,根本藏不住。   虽说傅家树大根深,家中为官为将之人多的是,府中侍卫、暗卫也不少,可若在眼下这节骨眼上为着尹华茂的事大量调动人手,势必引发各方揣测忌惮,那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   傅淳试图动之以情:“尹华茂他性子是不好,这我知道。若他在此惹是生非,你要打要骂都是正该的,绝没谁会说你半句不是。再不济,你就将他圈在东院不许出门,眼不见为净,行不行?”   “不行,”傅凛站起身,低头掸了掸衣摆上的褶皱,“我不管你将他们姐弟带去哪里,总之,若我明早起来他们还在,你就带两具尸体回去吧。”   让傅淳将他们姐弟二人带走,已是他最后的一点好生之德。   他的神情平静且冰冷,语气从头到尾都淡淡的,傅淳却觉得心中嗖嗖冒着寒气,半点也不敢以为这只是口头的威胁。   待傅凛从主座上拾级而下,缓步行经傅淳跟前,傅淳脸色苍白地颤声轻问:“他们做了什么,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傅凛驻足,回头看向堂姐,目光幽幽冷冷,波澜不惊:“他们偷了不该偷的东西。”   ****   迈过正厅门槛的一刹那,傅凛就看到曲廊下与宿大娘对峙的那道秀丽身影。   他的心上掠过浅浅的慌乱与无措,呆滞了一息的功夫,才重新举步,徐徐下到曲廊中。   宿大娘回头见是傅凛,这才侧身让到一旁。   傅凛并未看她,只是望着叶凤歌,用尽心力将薄唇勾出笑弧:“等我?”   叶凤歌口中漫应了一声,偏头打量着他神色。   傅凛淡淡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笑音艰涩:“一起,吃晚饭吗?”   “好。”   叶凤歌回头瞧了瞧正厅的方向,跟上傅凛的脚步。   “你请三姑娘来……”   “有些事要她帮忙,”傅凛目视前方,淡声打断了她,“裴沥文在沅城那边遇到点麻烦。”   叶凤歌心中一堵,胸闷气短。   若方才没听到傅淳吼的那句“你这跟赶他去死有什么两样”,她怕真就信了傅凛此刻这番似是而非的鬼话。   “那,今日宅子里是出了什么事吗?”叶凤歌深吸一口气,撑起笑脸,似是不经意地随口道,“我下午一回来,总觉得每个人瞧着我都怪怪的。”   “什么事也没有,是你多心了吧。”   傅凛掩落墨睫,怔怔望着地上两道并行的身影。   廊下的灯笼亮了一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   随着两人徐徐前行的脚步,那两道影子忽而亲密交叠,忽而又分开。   追追逐逐,各怀了心事。   一路沉默地回到北院,承恩很快在小厅内摆好了饭菜。   “这几日凤姐儿都是在大厨房吃的,”承恩有些歉意地挠头,有些为难地看向傅凛,“原以为今夜凤姐儿也要吃过才回来,掌勺大娘便只照着五爷惯常的口味做了饭菜。”   分量倒是管够,只是菜色清淡偏素,相熟的人都知这不是叶凤歌的口味。   傅凛道:“叫掌勺大娘……”   “不用麻烦,”叶凤歌摆了摆手,兀自落座,对傅凛扬起笑脸,“赶紧坐下吃吧,天冷,饭菜一会儿就凉了。”   这顿饭两人都吃得心不在焉、味同嚼蜡。   末了,傅凛放下筷子,瞥了一眼叶凤歌碗中还剩大半的饭,恹恹轻笑:“委屈你了,连吃饭也跟我吃不到一块儿。”   这略显生分的说辞让叶凤歌眼眶一烫,胸口堵了好半晌的闷气终于压不住了。   她重重将筷子拍在桌上,抬头瞪向傅凛,眸中闪着委屈的水光:“你个混账小王八!”   被这兜头一句给骂懵了,傅凛傻眼道:“我怎么了?”   “你那么聪明,会看不出我为什么没胃口?有事说事,阴阳怪气找饭菜的茬,算什么好汉!”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汉。”傅凛垂眸,自嘲轻哼。   叶凤歌红着眼眶瞪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要去南院温泉,”傅凛扬睫,笑得恍惚又故意,“你,一起去吗?”   这显而易见的回避态度彻底激怒了叶凤歌。   她抬起手背,重重抹去夺眶而出的泪珠,咬牙道:“不说拉倒,我要是再死皮赖脸多问你半个字,我就跟你姓!”   说完,起身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出了小厅。   傅凛坐在椅子上,定定望着已空无一人的门口,眼底划过不知所措的痛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方张,谈恋爱嘛,不免要小作怡情。吵吵小架,再拉拉小手,接着亲亲小嘴儿,也就雨过天晴啦~~ 第四十九章   气冲冲抹着眼泪回到房中后,叶凤歌扑在外间软榻上,抓过一个锦垫猛捶了好几下。   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矫情的一面。   要知道,她以往还被傅凛当面甩门关在外头呢,那时虽也生气,心中却绝没有此时这般软弱的委屈。   怎么越活越回去了?竟被气得抹着眼泪跑回房来砸垫子出气,实在是丢脸。   可此时此刻,除了这种幼稚无聊的举动,她也不知该如何排遣怄到胸腔发痛的那股酸楚心火。   自傍晚从药圃回来,门房小僮、前院的小丫头,还有宿大娘,对她的态度都是带了些许客套的小心翼翼,仿佛一夕之间就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了。   众人突如其来的生分本就叫她惶惶不安,傅凛竟还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委屈你了,连吃饭也跟我吃不到一块儿”——   等翻过年后,她和他同桌共食就整八年了!   两人吃饭的口味本就大相径庭,这又不是今日才有的事,忽然话说成这样……他几个意思?!   待那原本绵蓬蓬的锦垫快要被她捶扁,她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这才踢掉鞋子,抱着那锦垫贴墙坐着,红着眼眶思来想去。   越想越摸不着头脑,越摸不着头脑,心中就越是光火。   “屡教不改的蚌壳精!”   她压着哭腔喃声骂了一句,两手一合将那锦垫挤成奇怪的形状。   “一有事就知道闭着嘴生闷气,你不说,鬼知道你在气什么啊。”   抬起手背揉了揉被眼泪浸到酸疼的眼眶,使劲瞪着眼前黑漆漆、空荡荡的所在,又难过又心疼地喋喋嘀咕。   仿佛那个屡教不改的蚌壳精就站在面前垂着脑袋听训。   自说自话片刻后,叶凤歌渐渐缓过了先前那阵突然高涨的气性,屈膝将那锦垫放在膝头,将半边脸颊无力地贴在锦垫上。   今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和她有关的事。   或许,傅凛突然叫闵肃去临川,着急忙慌将三姑娘傅淳请到桐山来,也是因为同样的事。   但想想前院那小丫头,还有宿大娘的态度,显然是傅凛吩咐过要瞒着她。   若她能像以往那样忍下气性,不依不饶地追着傅凛追问,或许最终还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可她这会儿细一思量,才惊觉自己如今已做不到从前那样镇定自持、一味忍让了。   这大约就是师兄说过的,当两人之间的关系改变,看待对方的心境也会不同?   老实说,她不太喜欢如今这个别扭易怒的自己,才有这么丁点儿风吹草动就炸毛抹眼泪……   活像个没出息的作精。   她扁着嘴哼了哼,抬手轻轻揪着自己的发顶。   ****   洗了把脸定下心神后,叶凤歌重新出了房门,走到院中朝主屋那头打量了一下。   廊下的灯笼都亮着,屋里却黑漆漆,想来傅凛是当真去南院温泉池了。   叶凤歌想了想,转身往小厨房那头去,半道就遇到了正要回北院的阿娆与另一名小丫头。   两个小姑娘瞧见她,双双有种慌了手脚的忙乱。   叶凤歌走过去揽住阿娆的肩将她拖走,口中对另一名小丫头道:“忙你的去,就当没瞧见我。”   小丫头如蒙大赦地猛点头,对同伴阿娆歉意地吐了吐舌头,很没义气地拎了裙摆噔噔噔就跑路了,干脆得很。   “凤姐儿,你别难为我……”阿娆哭丧着脸,小声求饶。   叶凤歌毫不心软地将她拖到院墙角的无人处,压着嗓音道:“大家这么熟了,绕弯子没意思的。来,跟姐说说,今日究竟出什么事了?”   墙根下黑乎乎的,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在扶疏花木的掩映下,被遮得严严实实。   阿娆小小声声嘀咕道:“可是,五爷说了不许在你跟前……”   “得,懂了,”叶凤歌松了手,做出一副转身要走的样子,语气失落至极,“你我七、八年的交情都是假的,你平日里嘴甜面乖的模样都是哄鬼呢,说到底我就是个外人。”   “瞎说!谁拿你当外人了!”阿娆心中气急,扑身抱住她的手臂。   叶凤歌淡声哼笑:“既是自己人,有什么话说不得。”   阿娆抱紧她的手臂,哼哼唧唧犹豫半晌后,才讷讷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就一大早表少爷来找五爷,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五爷发了好大气,将表少爷、表小姐关在东院不许出门,还去小工坊拎了几个人出来打了板子,后来那几个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之后又叫宿大娘传令,若有人在叶凤歌面前乱说话,就全部打了丢出去。   “……也没讲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不许在你面前提。眼见着五爷气得那样狠,没谁敢多问一句,就连宿大娘都不敢问。反正今日大伙儿是被五爷吓了个结实,都不知该怎么跟你说话才对了。”   叶凤歌蹙眉,随手拍拍阿娆的肩:“我说怎么下午一回来,个个见我都怪糟糟的。”   那尹华茂究竟跟傅凛说了些什么?   问过阿娆,得知三姑娘傅淳今夜暂住在西院,叶凤歌本想去西院找傅淳再问一问。   哪知傅凛像是早有预料,特意将闵肃留在了西院。   叶凤歌才摸到西院门口就被闵肃挡了回来,只能蔫蔫地回了北院。   ****   南院,温泉池。   傅凛浸在温泉池中,头发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周身由内而外的冷。   他与叶凤歌,方才算是吵架吗?   他不知道。   早上尹华茂莫名其妙地跑来找他,说叶凤歌留在他身边,只不过是为了旁观、记录他的心病。   他毫不犹豫地叫闵肃去请了傅淳来,坚持让傅淳带走尹家姐弟,并处置了在背后胡乱说叶凤歌不好的工坊匠人,一则是为叶凤歌出气,二则是想将事情压住。   他想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其实,对于自己的心病,他许多年前就察觉到了,也在想法子克服心中魔障。   他并不想带着那些梦魇般的阴影渡过一生。   可有些事,自己知道,跟别人知道,是不一样的。   若是旁人,他根本不在乎。可为什么偏偏是叶凤歌?   他多希望自己在叶凤歌眼里,始终是个好得不得了的儿郎。   对于尹华茂说的那个蓝皮册子,他不敢去向叶凤歌证实。   若那蓝皮册子确有其事,不过就是坐实了叶凤歌留下来的原因不是为着对他有什么情意与不舍,只不过是背负着师门的责任,不得已留下来罢了。   当他知道叶凤歌留下来的缘故竟可能是因为这个,便不由自主地生出许多揣测。   会忍不住去想,这七年,她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他?是同情、怜悯,还是冷静地等着,看傅凛什么时候会彻底疯掉?   会忍不住去想,这会不会就是叶凤歌没有拒绝他的亲近示好,却又迟迟不肯松口答应与他在一起的根源?   傅凛眸心黯了黯,最终还是抿紧了唇,沉默而徐缓地从温泉池中站起身来。   他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可叶凤歌一直没有来找他。   这让他渐渐开始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想见她,却又不敢。   毕竟,他不确定自己此时若见到她,会说什么,做什么。   脑中一团乱,有许多可怕的念头正在不受控地疯狂翻涌。   ****   隔日一大早,傅淳将尹家姐弟带出了宅子,由宿大娘领着去了后山药圃,暂时安顿在负责看守药圃的刘大娘家。   而傅凛则一直没有露面。   中午顺子神色焦灼地来找叶凤歌,说傅凛自昨夜回房后便一直没有出来,今日早上中午送饭菜和汤药去,他也不肯开门。   顺子无计可施,只得来请叶凤歌去劝劝。   叶凤歌心中虽怄着气,可听说傅凛这样胡乱来,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跟着顺子一道,匆忙跑到主屋寝房敲门。   许是听到她的声音,傅凛到底还是将门打开,飞快地将饭菜与汤药接进去,又将门关上了。   这是叶凤歌第二回被傅凛关在门外。   上一回,她大概还能猜到是什么缘故,这回却完全不明所以,这真是要将她气炸,照着门板狠狠踹了两脚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在各个院子里没头苍蝇似地乱转了一个下午后,叶凤歌回到北院已是黄昏。   傅凛长身立在北院拱门下,一袭靛蓝披风衬得他的面色愈发苍白。   因傅凛挡在拱门正中,北院的众人也没谁敢上去请他让路,只能惴惴停驻在四下,不知所措地偷偷打量着他的动静。   他的周身像竖着冰冷的四壁围墙,双眸始终望着拱门之外,似乎将周遭所有的人与事都隔绝开了。   叶凤歌远远一抬眼,正与他四目相接。   见他先前还凝滞空茫的目光瞬间变得委屈又拧巴,叶凤歌满心里火气更旺,视而不见地走过去,抬手将他拨开些。   “别挡着道。”   傅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眸底有心浮气躁的困惑与迷茫,还有些许艰难抉择间的痛苦纠结。   “我想了通夜,今日又想了一整日,”傅凛顿住,无力地垂下眼睫,嗓音微哑,“有件事若不问你,它就会变成我的另一个心魔。”   叶凤歌心中一惊,正色柔声:“什么事?”   “算了,我还没想好,”傅凛虚弱一笑,“这几日……你先去西院,什么都别问,行不行?有些事我还得再想想。”   此言一出,叶凤歌除了震惊地瞪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四下近前的所有人也都震惊了,频频拿疑惑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逡巡。   傅凛垂眸避开叶凤歌的视线,喉头滚了好几滚:“你在这里,我心中烦乱,什么都想不明白的。”   叶凤歌彻底僵住了,感觉有阵阵刺骨寒气从脚底直往上蹿。   她的师父说过,傅凛心中的症结有些棘手,“妙手一脉”目前所有的医案陈例都没有可供参考的诊治之法,只能在他出现症状时尽量避免让他接触会使他不安、反常的人、事、物。   因此这些年叶凤歌总是时时留心,尽量不让他接触会使他反常、不安、难受的东西,却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自己竟成了使他难受不安的源头。   心中像是有细细针尖划过,浅浅的,却疼得她险些喘不过气。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行,我躲远些,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管,你慢慢想。”   傅凛握住她的手腕顿时收紧了,围住周身的无形冰墙兀地生出了刺:“你什么意思?”   叶凤歌重重一挥手,用力甩开他的钳制,眼尾有热烫的薄泪沁出:“我只是客居在此的侍药,旁的事本也不该我管。”   师兄说得对,当两人关系不同后,抛开师门职责的束缚,没了从前那份医者之心作为包容的基石,许多从前不会与他计较的事,就会变得无法忍受。   如今面对他如此明显的排距,她心中大痛,只想将这痛加倍还回去。   冷漠的说辞像一把锐利的冰刃,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傅凛绷紧的心弦彻底割断。   傅凛冷眼决绝,咬牙狠声:“叶凤歌,没有你给的药,本公子不会死。若你……”   狠话到底还是只说得出一半,即便是心中煎熬的此时,他也说不出放她走的话来。   他的话虽只说了一半,旁人听来只觉云山雾罩,叶凤歌的面色还是唰地白了。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叫她莫名其妙,怎么就一路置着气,闹到这么僵的地步来了?   或许,非但傅凛需要好好想想,她也需要。   ****   翌日天色蒙蒙亮,一夜没睡的叶凤歌简单收拾了小包袱,就去找了管事宿大娘。   “宿大娘,许是我无意间做了什么惹得五爷动了气,”叶凤歌冷静地对宿大娘道,“他说不想见我。为免得大家为难,我就先出去避避,待两个月后再替他送新的丸药上来。若到时五爷还是不想见我,那之后就由别的人再送药来就是了。”   昨日傍晚傅凛让叶凤歌搬去西院的事,宿大娘已听说了。   她是不知这俩年轻人怎么就置上这样大一口气来的,不过叶凤歌本就是客居的侍药,是去是留也不是宿大娘管得了的。   宿大娘叹了口气:“我听你这意思是……”   “五爷如今情形大好,对宅子里的人也早不像往年那样防备,其实有我没我都一样了,”叶凤歌对宿大娘笑笑,眼底却并无笑意,“若两个月之后他仍旧不愿见,我之后就不再来了。”   宿大娘一时没了主意,只得迟疑着应下。   顺子从旁人口中得了叶凤歌要走的消息,当即惊慌失措地跑到回北院,一路奔到寝房外头。   承恩忙不迭拦住他:“爷还没起,你这是闹腾什么?”   “可是,凤姐儿要走了呀,”顺子喘着气,慌张道,“毕竟五爷与凤姐儿自来要好,便是五爷生气要赶走她,这过了一夜或许气消改主意了呢?”   他总觉得,若等凤姐儿走了以后五爷才知道这事,那一定会翻天。   承恩觉得顺子的话有些道理,正犹豫着,身后的房门忽然被人很用力地扯开。   傅凛寒着苍白的脸,捏紧门扉的指尖微颤:“什么要走?走去哪儿?”   顺子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讪讪退后半步,抬眼偷觑着他。   “凤姐儿同宿大娘说,既五爷不想看到她,为免大家为难,她这就走了。我过来时她正拎着包袱在中庭和大伙儿道别……”   傅凛猛地推开顺子,拔腿就往中庭跑去。   顺子和承恩都傻了眼。   傅五爷走路从来慢条斯理,这还是他俩头一回见他用跑的。   ****   叶凤歌正疲于应付众人的依依惜别,满脸挂着恍惚的苦笑。   她实在没法向大家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傅凛什么也不肯说,她从头到尾都是一头雾水的。   “五、五爷……”   原本围着叶凤歌的一堆人中有人瞥见傅凛跌跌撞撞跑来,顿时瞠目结舌。   傅凛拨开人群冲到叶凤歌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会死的,”他浑身发抖,喃声颤颤,“你若走了,我一定会死的。”   “你这又是……”叶凤歌疑惑极了,使劲推他,却发现完全推不开。   她抬眼一望,惊见傅凛唇色红得异样,两颊也泛着高热时才会有的那种深红,便也顾不上其他,抬手贴在他的额上。   “你若当真死了,也是被自己作死的!”叶凤歌眼眶一酸,生气的吼完,又赶忙对身旁的众人道,“还看热闹?赶紧帮着将五爷送回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头痛的我,先躺尸了。大家晚安。 第五十章   昨夜傅凛从温泉池回来时头发湿搭搭的,却也没心思管,就那么自顾自地躲回房中,屈膝缩在黑漆漆的柜子里坐了一夜。   再加上方才又被顺子那句“凤姐儿要走了”吓得心魂俱裂,身上这高热说起就起了。   被叶凤歌一吼,众人才瞧清傅凛面上异样的潮红,赶忙七手八脚围上来要帮忙将傅凛送回寝房去,场面立时陷入混乱。   傅凛抗拒地避开了旁人的搀扶,长臂一展揽住叶凤歌的肩头,将她死死扣在自己的臂弯中,仍谁劝也不肯撒手。   他这阵子跟着闵肃练拳脚倒还真不是白给的,力气较从前明显大了许多,叶凤歌挣得额角沁出薄汗也没将他甩脱。   “凤歌,我难受,你管管我,”他浑身打着颤,在她耳畔弱弱哀求,“别把我丢给旁人。”   见他这般模样,叶凤歌一时也硬不下心肠再与他置气,软了声气哄道:“那你听话,先回房躺好,有什么事咱们待会儿再说。”   “好。”傅凛模糊低应,乖乖地点了点头。   只要你留下,无论是出于同情,怜悯,或者只是为了完成你的师门交给你的任务。   只要你肯留下,怎么样都好。   只要我一直在你眼里,只要你一直在我身旁。   别的,都不重要了。   潮红渐深的面颊软软擦过叶凤歌的鬓边,愈发滚烫的热气熨得她心中泛起酸软。   一路上傅凛就那么死死巴住她,仿佛稍稍松手她就会不见了。   回到北院,傅凛仍旧不肯撒手,叶凤歌只能吩咐了阿娆去熬药,又让承恩多起了两个碳盆拿过来,自己则在傅凛的“挟持”下进了寝房。   ****   进了寝房,叶凤歌顺手将小包袱搁在门旁的花几上,打算像以往那样将傅凛带到内间去躺下,哪知一回头就惊见傅凛反手就将门闩了。   在她错愕的当口,傅凛长腿一迈,将她抵到了墙上。   叶凤歌周身绷直,后背死死贴着身后的墙面,瞪着将自己困在墙角的人。   “傅凛!你!”叶凤歌抬手抵住他的肩头想将他推开,“让开!”   傅凛紧紧圈住她的腰肢,徐徐垂下脑袋,滚烫的额角抵住她的额角,小声喃道:“凤歌,我难受。”   可怜兮兮的声音沙沙的,一字字都伴着灼烫的热气扑面而来。   叶凤歌眼眶一烫,扭头将脸侧开:“那就进去躺好,待会儿喝过药,再好好捂着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傅凛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执拗地将她的脸扳回来面对自己。   “为什么要走?”   他的眼尾泛着红,也不知因为高热的缘故,还是因为心中委屈。   叶凤歌心慌意乱地望着面前的这张脸,挣扎无果之下,只能无助地仰头瞪着他。   “不要靠这么近说话……”   对她这个要求,傅凛充耳不闻,反倒欺身贴紧她,再度以额角抵住她的,不依不饶地再问一遍:“为什么要走?”   “是你叫我走的。”叶凤歌负气地哼了一声,眨去眼里的淡淡水气。   傅凛委屈得很:“我只是叫你去西院暂住几日,哪里说过叫你走的话?”   “你当时就是那么想的,别以为话没说出口,我就看不出来。”   “我没那么想!”   “懒得跟你争,”叶凤歌再度尝试着推开他,“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这似乎还是叶凤歌头一回如此消极的拒绝沟通,傅凛心中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低头吻住了她。   ****   叶凤歌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面前的人发狠似地压在了墙上。   她本就通夜没睡,又与他闹这半晌,此时已是手脚发软、浑身无力了。   滚烫的薄唇悍然贴上她的唇,软润的舌尖在探进,在贝齿间摩挲辗转,似掠夺又似诱哄,终于逼得她渐渐松了齿关。   下一瞬,便有灼烫如焚的气息霸去了她的呼吸,她只觉唇舌都被熔进了三伏天的似火骄阳之下。   神识被烧成一片混沌的叶凤歌茫然探了探舌尖,正正与那软润炽烈的蛮狠“入侵者”短兵相接。   这下可当真是野火燎了原,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耳畔有浅细轻吟之声拂过,叶凤歌才羞耻地回了神魂。   “傅凛……”她按住某只不安分的手,双眸氤氲如有水气蒸腾,“我们得谈谈……”   “嗯,”傅凛懒懒睁开眼看向她,眸心似有一簇小小火焰跃动,“正在谈。”   这是哪门子见了鬼的谈法?!叶凤歌艰难扭头避开他痴缠的唇舌,想要挣扎开他的禁锢。   哪知傅凛的唇却就那么顺着她偏头的动作一路滑下,一寸寸烫到她的脖颈。   “你、你再胡闹,”叶凤歌连忙伸手抵住他的额角,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脸红的像是要滴血,“我当真不管你的!”   这原本软弱无力的威胁却意外打中傅凛的七寸。   “那你先答应,你会留下,一辈子都留下。你答应,我就不胡闹。”高热使傅凛的眼皮开始沉重,他却倔强地缠她,非要讨一个承诺。   “闭嘴,再说话我捏扁你。”她的嗓音沙哑,语气有些起急了。   没能得到想要的承诺,傅凛失望地垂下脑袋,将烫得不像话的脸颊腻在她的耳畔。   ****   阿娆送药来时,叶凤歌躲在门后捂住自己烫的不像话的脸,凶巴巴瞪着傅凛。   咬牙切齿低声道:“自己把药喝了。”   不必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不能见人的“嘴脸”!   傅凛抿唇想要偷笑的唇角,绷住脸“哦”了一声,反身将门打开一道小缝,接过阿娆递来的药碗,又飞快将门关上。   眼见着他将那碗药痛快饮尽后,叶凤歌才撇开红脸,恶声恶气道:“给我滚去榻上躺好!”   傅凛握住她的手腕晃了晃,低声轻笑:“那你得和我一起躺着,不然我怕你会趁我睡着偷跑。等我醒了,我们好生谈谈。”   这位爷缠起人来是很执着的,叶凤歌此刻又是心力交瘁兼之精疲力尽,况且她此刻这副模样实在不能出去见人,只好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左右他方才喝的药里是有安神助眠的药材,她倒也不担心他能再翻出什么大浪来。   达成共识后,叶凤歌将傅凛赶去床上躺好,自己熟门熟路地去柜子里拿出一床新的锦被来,随意除了外衫踢掉鞋,卷着被子与他隔着半臂躺下。   “闭上眼睛赶紧睡!”   觑着叶凤歌被裹得像只露头的蚕茧,傅凛无辜地眨了眨困倦渐起的热烫眼皮,右臂一掀,将原本盖在自己身上的那床薄被反手又盖在了她的身上,自己也蹭过去,连人带被抱紧了她。   “你也闭上眼睛赶紧睡,不要想着偷跑,”傅凛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眼下的乌青,“小姐姐偶尔也要乖一些才好。”   叶凤歌一夜没睡,先前又同他闹腾这半晌,此刻也是实在困得难受了,便只淡淡哼了一声,安静闭目。   傅凛淡淡扬起唇角,心满意足地敛落蝶翼般的墨睫。   ****   等到了下午,傅凛幽幽转醒,见叶凤歌仍旧酣甜沉睡,心中踏实许多。   喝了那退热的药,又在棉被里老老实实捂了将近两个时辰,汗一发过,他的高热便就退了,虽身上还有些乏力,脑子却较早上清醒得多了。   他先小心翼翼伸手用被子将她裹得更紧些,见她丝毫不受惊扰,便没舍得再惹她,只拿两泓幽泉似的黑眸锁着她的睡颜。   盯着怀中那睡得脸儿红扑扑的姑娘瞧了好半晌后,傅凛有些傻气地笑了笑,轻手轻脚掀被起身,批衣下了床。   以往傅凛生病时,硬拖着叶凤歌在旁边陪着是常有的事,北院的人早就见惯不怪,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当的遐想。   候在门外的顺子见出来的是傅凛,便迎上去道:“五爷可觉得好些了?是要先沐浴,还是先吃饭?”   语毕,忽然有些疑惑地探头向门内张望了一下。   傅凛倏地将门关上,抬手照着他的头顶就是一巴掌:“瞎看什么?!”   以往傅凛生病,叶凤歌在旁照顾时总是很警醒的,从没有如今日这般傅凛醒来出了房门,叶凤歌还在房中迟迟不见露面的情形。   此等异像,再加上傅凛的态度,这让顺子只想到一种可能……   “凤姐儿……她……五爷,你……”顺子惊恐地瞪大眼,略显忤逆地指了指傅凛,看禽兽似的。   傅凛理直气壮地抬眼望天,并不打算纠正他的误会,只吩咐备热水给自己沐浴。   沐浴更衣后,傅凛回到寝房打算叫叶凤歌起来吃饭,却见叶凤歌竟然还没醒,这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笨拙地拿掌心贴在她的额上,又拿另一手在自己的额上试了试,当下慌得跟什么似的。   他手足无措好半晌后,踉踉跄跄跑到外间,拉开房门对外头的顺子道:“咱们宅子里是有大夫的吧?”   顺子难得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讶异片刻后,才指了指房内:“啊,就是凤姐儿啊。”   叶凤歌在“妙手一脉”虽是药门弟子,但寻常头疼脑热的毛病还是会看的,素日里宅子里若谁有个小病小痛的,都是直接找她给配些药。   若是严重的病症,那就直接送到山下的桐山城去找医馆大夫,因此宅子里便没有过别的家医。   傅凛急了,扬声喊道:“闵肃!去临川!请济世堂的大夫来!”   闵肃从廊檐下应声冒出头:“去临川找大夫?一来一回怕都要明早才能到了。”   “废什么话!你就……”   傅凛的话还没说话,他的身后就传来一阵咳嗽。   他连忙回头,见叶凤歌一脸病怏怏的暗红,扶着墙弱弱道:“谁病了?”   嗓音沙哑得跟被砂子擦过似的,你说谁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临川城的医馆“济世堂”是数百年金字招牌,打从临川建城那年起就有的老字号,自然是整个临州六城名声最响亮的医家。   可桐山距离临川五六十里地,此时都下午了,若当真这会儿去请大夫,即便马不停蹄、星夜兼程,最快也要明早天亮前才能到。   将病恹恹的叶凤歌抱回床榻上盖好后,傅凛斟酌片刻,又出来对闵肃吩咐道:“那就在山下的城中去请,你亲自去,快去快回。”   闵肃得了令,半点不耽搁地就去后院牵马走了。   这边厢叶凤歌难受得混混沌沌,明明看着就没什么力气,在傅凛哄着喂下小半碗白粥后,就挣扎着要去自己抓药。   傅凛怕她要打跌,赶忙坐到床榻边沿将她按住,柔声哄道:“乖乖的,再忍着躺一会儿大夫就来了,好不好?”   叶凤歌被他困在被中动弹不得,只能有气无力地将灼烫的眼皮撑开一道缝,哑声绵软:“瞧不起谁啊?我就算不得是大夫?”   说话间夹杂了几声咳嗽,震得她头疼,神色痛苦地皱紧了脸。   傅凛见她难受,估摸着这是头疼了,立刻将长指抵住她的额穴,轻轻按揉着,口中却忍不住好笑地与她抬杠。   “你是大夫没错,可你这会儿也没法替自己把脉啊。”   他的指尖微沁,贴在叶凤歌滚烫的额间却恰使她的难受缓了些。   她像只被捋顺了毛的病猫儿,缓缓闭上眼,唇畔逸出浅声喟叹。   “嗯……往常我也不替你把脉,瞧一眼就知……嗯……就知你是怎么病的……”   那模糊浅清的喟叹断断续续,近乎低吟,像极了《十香秘谱》中某些野浪香艳的描述。   一股酥麻猝不及防自傅凛的尾椎蹿起,沿着背脊直冲头顶,害他忍不住周身一个激灵。   他耳尖烫红到脖子根,忙不迭伸手捂住她的嘴:“说话就说话,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   被捂住嘴的叶凤歌吚吚呜呜半晌,待他终于将大掌挪开,她才喘着气道:“……让我起来去抓药。”   ****   起是不会让她起的,毕竟她瞧着像是越发迷糊了。   傅凛好说歹说哄了半晌,终于得她同意,由她口述了方子给傅凛记下,再叫阿娆去北院储药材的那间小屋内照着将药配齐了煎来。   可是,古谚话说“医不自治”,在叶凤歌这里得到了最佳的佐证。   许是在高热的昏昏沉沉中判断力下降,加之对望、闻、切都诸多不便、不准,她按照自己的药方服过一顿药后,又躺到了黄昏时分,结果非但未见好转,反倒愈发迷糊了。   傅凛到底是个被照顾惯了的爷,任他在旁的事上如何一点就透甚至无师自通,这突然有人需他来照顾了,他也不免阵脚大乱。   瞧着叶凤歌愈发难受,连咳嗽都是小小声声的气音,哼哼唧唧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心疼得脑子空茫茫,只得出去搬了救兵来。   叶凤歌在北院的人缘本就是极好的,先前知她生病的消息,众人碍于傅凛不让旁人轻易进主屋寝房的规矩,只得忧心忡忡在院中张望打量,交头接耳地担心着。   这下傅凛一出来找人帮手,阿娆、承恩、顺子,还有几个暂时得闲的丫头竹僮们,立刻呼啦啦全跟着傅凛涌进寝房里,七嘴八舌地帮着想法子。   北院的人大都年纪小,平日里傅凛有病有痛需要如何照顾,大伙儿都只管听着叶凤歌的安排就一准儿不会出错。   这会儿叶凤歌迷糊了,这些丫头小子便全都没了章法,只知将门窗全都闭紧,又稀里糊涂往主屋寝房的外间再多添好些个火盆,再往叶凤歌身上多裹两层厚厚的被子。   等到日落时,闵肃从桐山城请回的大夫进了寝房内间后,见叶凤歌被厚被子压得快要喘不过气,迷糊无力间又说不出句整话,两颊红得不像样,当即劈头盖脸将傅凛训了一顿。   “这都是怎么照顾人的?!瞎胡闹。没见你家夫人都喘不过气了?”   大夫是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子,说话音量不大,神情、语调却是十足威严板正,像书院夫子似的,略凶。   “还不快去将外间门窗敞开些?这人高热迷糊时不能直接吹风,房内却要尽量通风才好的……这被子怎么回事?外间碳盆够热了,还给她盖三床厚被子?寻思着将她压断气是么?”   若是平常有人敢当面对傅凛这么说话,只怕他早命人将对方丢出去了。   此刻的傅凛却只是稍稍愣怔片刻,很快便回神,焦急却恭敬地点了头:“大夫说得对。”   大夫柳眉一竖,冷声道:“什么说得对?还真想将她压断气呢?”   “不是这句,”傅凛飞快地摇了摇头,整个人是少见的和气,“是先前说‘我家夫人’那一句,说得对。”   ****   其实叶凤歌这也不是什么重症,不过就是一夜没睡外加忧思郁结,大早上又在院中吹着冷风与傅凛纠缠半晌出了满头汗,再被骤起高热的傅凛没羞没臊地亲了那么一通,这才被惹出高热咳嗽来的。   大夫自不知这其中迂回曲折的来龙去脉,望闻问切一番后,只道是寻常发热,将对症的药方开了。   问过得知这宅中自家就有一间存储药材的小屋,大夫亲自去瞧过,确认药材齐全,便细致叮嘱了需要注意的事。   原本只需阿娆跟在大夫这里听着记好就行,可傅凛不放心,也跟着过来,老老实实地边听边点头。   大夫将要交代的事说完后,颇有些赞许地看了傅凛一眼:“倒是个不错的夫婿,虽不大会照顾人,却还是很上心的。”   阿娆一听,知是大夫误会了,立刻张了嘴想挽救叶凤歌的闺誉,却被傅凛一记眼刀吓得缩了缩脖子,话全咽了回去。   “既尊夫人自己就是医家弟子,想来素日里甚少得病吧?”   “是。”傅凛双手负在身后,神情坦然从容地应道。   大夫点点头,又道:“平日不大生病的人,偶尔伤风发热,就容易比旁人拖得久些,其间可能还会有些反复。若尊夫人也是如此,你不必惊慌,照着方子多服几日药就是。”   诊脉开方都妥了,天色也入了夜。此时大夫若下山回城,城门早下钥,显是回不了家的。   管事宿大娘取了诊金来谢过大夫,又安排了人将大夫领到已收拾好的西院用饭、过夜。   将大夫送出北院后,宿大娘折身又回到主屋寝房敲了门。   傅凛开门一瞧是宿大娘去而复返,疑惑道:“还有事?”   “五爷,这都入夜了,我让人来将凤姐儿挪回她自己房中去吧,”宿大娘说得比较委婉,“大夫也说凤姐儿少不得要将养两三日,总在主屋也不方便照顾。”   “我没什么不方便的。”傅凛理直气壮道。   廊下的顺子与阿娆闻言皆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   宿大娘这分明是在关心凤姐儿的名声吧?谁在说五爷你方便不方便了。   宿大娘无奈地望着傅凛笑了笑:“我是说……”   “知道你要说什么,”傅凛挥了挥手,“她是我夫人,就该在主屋的。”   宿大娘有些傻眼地回头,与阿娆、顺子对视一眼——   什么就他夫人了?   阿娆垂下眼睫藏住自己的白眼,鄙视地鼓了鼓腮,心道人家那位大夫只是误会了,五爷便一路顺杆子往上爬,说得跟真的似的。   ****   因大夫交代要给叶凤歌多喝水,叶凤歌又一直迷糊着半梦半醒,傅凛便守在旁边,时不时拿小勺往她唇间润些温热的蜂蜜水。   也得亏他从来就是个睡不好的人,倒不觉得困,就挨在她身旁靠坐在床头,乐此不疲地照应着。   到了后半夜,叶凤歌颊边的暗红明显淡了许多,偶尔虚虚睁开眼闹腾两下,瞧着比黄昏时那阵显然要松些,傅凛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你说什么?”他弯下腰,凑近叶凤歌。   叶凤歌哼哼唧唧道:“红烧肉。”   对于这人病糊涂了却只惦记红烧肉,傅凛心中有些忿忿,指尖在她颊边画着圈儿,压着嗓音哄人似地问道:“我是谁?”   “红烧肉。”   “没有红烧肉,”傅凛没好气地哼了哼,两手作怪地捧住她的脸轻轻搓揉,“大夫说了你不能吃油腻的。”   若她肯说些他爱听的话,那他还可以放放水,稍稍给她一点解解馋。   叶凤歌虚着眼儿瞪他,口齿不清道:“我就是大夫,我说可以吃。”   “你这大夫这会儿不管用,”傅凛忍俊不禁,笑弯了眉眼,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毕竟你连自己怎么病的都不知道。”   自己给自己开方子却不对症,药吃下去后症状倒更凶了,分明就是个庸医。   叶凤歌气呼呼地皱了眉:“我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自己怎么病的?”傅凛垂眸笑望着她,顺手拿过一旁的干净巾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额角薄薄的热汗。   叶凤歌合上眼,嘀咕道:“被你给亲的。”   傅凛噎了一下,忍不住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片刻后,叶凤歌难受地偏过头对着床榻内的墙,再度嘟囔出声:“往后再不给亲了……若亲死了,也不知算谁的。” 第五十二章   中宵夜静,簌簌灯花时不时炸出哔剥轻响。   靠坐在床头的傅凛眼眸低垂,呆呆望着扭脸朝内躺在身旁的病姑娘,不知该恼还是该笑。   “讲讲道理,没听说过有人是被亲死了的,这回只是意外,”说这话时,他的唇角忍不住淡淡扬起,“先前那位大夫可没说过,‘你的病是被我亲出来的’这样的话。”   后头这半句话,他说得莫名心虚。   此刻他顺着叶凤歌的话想了想,依稀记起仿佛是听谁说过,又或许是在什么杂书上看过,好像,确实是有这样类似的说法,“有时两人之间的某些接触,会无意间将病气过给别人”。   一想到有可能还真是因为自己早上那记孟浪的亲吻导致叶凤歌无端端病倒,傅凛心中多少有些惶惶不安。   稀里糊涂的叶凤歌猛地又回过头来,虚着眼缝儿瞪他:“那大夫又不知道、又不知道你……你亲过我!咳咳……”   “我说,你这到底是糊涂的还是清醒的?”怎么突然又条理清晰起来?   傅凛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弯眼睛,伸手又拿过巾子来,殷勤地替她拭去额角新沁出的细密薄汗。   “管你‘意外’还是‘意内’,”叶凤歌气嘟嘟地哑声轻嚷,“反正往后都不给你亲了,咳咳,你再敢偷亲,打断腿!”   傅凛挑了挑眉梢,决定不跟病糊涂的人讲道理:“好,你不给我亲,那我给你亲,这样总行了吧?”   叶凤歌浑身难受,苦着脸沉吟片刻。   她此刻满脑子糊成稀粥,时灵时不灵的,其实也想不了什么事,都是话赶话说到哪儿算哪儿罢了。   傅凛好笑的伸出手按住她左右两边太阳穴:“头疼?”   “嗯。”   轻重得宜的力道按压在太阳穴上,或多或少能缓解一点不适。   “好吧,咳咳咳,”叶凤歌闭着眼睛,因难受而紧蹙的眉头略略舒展,喃声含混地应道,“看在你……你照顾我的份上,成交。就按你说的,咳咳,往后只许我亲你,不许你亲我。”   病歪歪的叶凤歌与平日全然不同,颠三倒四,却意外的好拐。   “你说‘往后’,”傅凛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心潮,小心翼翼地确认,“意思就是,你不会走了,对吗?”   他长指稍顿,屏气凝神等待着她的回答。   额穴上的动作一停,叶凤歌头疼又起,头皮像被绣花绷子绷直了,难受得紧。   约莫是不满于他突然“消极怠工”,叶凤歌立刻翻脸不认账,负气嘟囔:“我没说过。”   傅凛又急又恼,翻身将她连人带被罩在身下,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两旁,长身悬宕虚虚与她交叠。   “给你个改口的机会,先想想清楚,再重说一遍,”他咬牙沉嗓,恶声恶气道,“还走不走了?”   ****   猝然被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包围,清冽的药香混着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这使叶凤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她倏地双眸圆睁,周身绷紧,连裹在被中的脚趾尖尖都绷得直直的。   周身的高热较下午时已退了些许,但身子仍是烫的,脑袋瓜仍是混沌发木,平日里总闪着慧黠灵动的眼儿此时氤氲又迷糊,让她看起来倍显娇憨无助。   “我病了……”她的紧了紧干涩的喉咙,沙沙软嗓透着刻意示弱的淡甜,可怜兮兮,“想不了事。”   眼前那张离自己过分太近的脸让她目光发虚,心头也发虚。   傅凛恶质勾起的薄唇离她越来越近,莫名地让她好不容易退下去的体热重新遽升。   “我、我要喝水,”她的眸中渐渐莹润起潋滟水光,似恐慌又似娇怯地轻唤,求饶似地,“傅小五……”   许多年前,还是个小孩儿的傅凛时常因惊恐心悸而彻夜无法入眠。   那时宅中那些老仆对傅凛只会敷衍了事,入夜后北院连个值夜的人都不留,叶凤歌便在北院的外间打了将近两年的地铺。   有许多个夜晚,傅凛从短暂的噩梦中惊坐而起,抽抽噎噎地缩在床榻最里的墙角小声哭泣时,睡在外间的叶凤歌总会闻声而起,批衣立在屏风的那一头,低低声这样唤他。   傅小五,别怕呀,我在这儿呢。   ****   久违的称呼让傅凛心尖一颤,眼中浮起委屈红雾,眼尾泛起湿意。   这称呼是他们二人年少时光里共同的秘密,再不被这世间第三人知晓。   在许多个惊惧到无法安枕的夜晚,带着慵懒残困的清甜软嗓隔着屏风轻轻抛来“傅小五”这一声唤,于傅凛来说不啻于安心救命的良药。   一夜又一夜,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她就站在那盏屏风的另一头,用那温软甜嗓让他知道,这世间至少还有一个人,始终与他相伴,共生,不弃,不离。   让他知道,这世间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将他放在心上;有那么一簇看似漫不经心的清丽目光,时时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着,再无旁骛。   那时的傅凛虽小,对周遭的人、事就已有着超乎年纪的敏感与锐利。他很清楚,旁人似乎都在等着看傅五公子能撑多久。   他们看他的目光,都是冷漠的怜悯,都在等待着他的死讯,好让他们从这荒无人烟的半山大宅的困囿中得到解脱。   惟有叶凤歌的眼神,是在期待着他的将来。   在他自己都不信自己会有将来的时候,惟有叶凤歌始终坚信,傅凛会平安长大,会有美好可期的将来。   从那时起,叶凤歌就像傅凛黢黑心田里唯一的光。   从“傅小五”长成“傅五爷”,正是他对这束光的追逐与报答啊。   可她却说走就走,像是一点都不在意。   傅凛使劲眨去眼底委屈的水气,沉嗓微喑:“要喝水?”   “嗯。”叶凤歌怯生生觑着他,抿紧了干涸嫣红的唇。   傅凛重新坐起来,侧手端过小柜上的蜂蜜水,拿小勺盛了些许碰了碰唇。   “凉了,我叫人另取一壶热的来。”   ****   叶凤歌想了想,讷讷声嗫嚅道:“算了,我头疼,咳咳,接着睡就是。”   要说渴吧,那是真的有点儿。   不过也是方才两人之间的姿态暧昧到近乎危险,她才与混沌间急中生智,脱口憋出这么个足以将他支开些的由头罢了。   傅凛垂眸淡淡扫了她一眼,眸底笑意晦暗不明。   “我有法子。”   只见他端起那碗凉掉的蜂蜜水一饮而尽,复又在她身旁躺下,侧头靠在她的枕边。   “喏,这样就是温的了。”   他将闪着水泽的唇凑到离她的唇不足一指的距离。   叶凤歌警惕地侧头瞪着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嗓子哑得愈发厉害了:“才说好,不偷亲的。”   “嗯,说好的,我不偷亲你,但我给你亲。”   傅凛轻笑,食指在自己的唇下点了点,呼吸吐纳全是甘甜蜜味,勾人心魂。   “尝尝吗?甜的。”   叶凤歌觉得自己大约是病得有些走火入魔了。   在他刻意怂恿的诱人甜言下,竟鬼使神差地在他唇上抿了抿。   隔着被子,有长臂倏地收紧,将她紧紧圈住。   两人额面相抵,两道身躯隔着棉被正正贴合。   带了蜜味的薄唇贴着她的唇角,哑声道:“还我。”   “什么?”叶凤歌懵懵然一开口,热烫红唇就若有似无擦过他的唇瓣。   傅凛像在忍耐什么,轻哼一声:“你不说是我早上亲了你,这才将病气过给你的么?”   叶凤歌张口欲言,却被他轻轻咬住了下唇:“还给我吧。”   “好像……”叶凤歌心慌到发怔,脑中一片空白,“好像有哪里不对。”   下唇被人含住,口齿愈发不清,脑子也愈发像个摆设,什么也想不了。   总之到后来,鬼都说不清是谁亲的谁。   反正就是,唇舌交缠,相濡以沫。   激狂,炙烈,相生相伴。   ****   不过,叶凤歌到底还病着,傅凛终究也没舍得“下狠手”。   强忍着身上某种熟悉……又不是十分熟悉的疼痛,傅凛将叶凤歌连人带被圈在胸前,听着她渐趋平稳的轻细呼吸声,不知不觉也渐渐被她带入了梦。   这些年傅凛虽一年年见好,可睡眠始终是个大问题,总要捱到近寅时才能勉强入睡。   可这回才正丑时他便睡着了,一觉睡到辰时,足足三个半时辰。   醒来时已有熹微晨光依稀透窗而入。   他看了看怀中因裹着被子而显得圆乎乎的姑娘,想起先前梦中那些旖旎到近乎疯狂的画面……   羞耻到玉面爆红,像深秋傍晚突然炸开漫天火烧云。   得亏这姑娘昨夜病歪歪没精神,睡得死死的,不然他可能真的会被打断腿。   他强忍着满心的羞耻与别扭的甜蜜,探了探叶凤歌的额温——   不再是昨日那般烫手,但还是有余热尚未退尽。   蹑手蹑脚的起身后,他先去外间将门拉开一道缝,吩咐门外的阿娆去备好叶凤歌的药,这才做贼似地回到内间,从柜中取了另一床棉被来回到榻前。   小心翼翼将沉睡中的叶凤歌一点点挪出来,飞快地用新的这床棉被将她裹好。   然后,拖着之前那条“罪证斑斑”的棉被躲到墙角里,动作笨拙地……拆被单。   接着他收拾了一套换洗衣衫,又拿宽厚大氅将周身从肩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再将那团成一坨的被单包好。   回头确认叶凤歌并未醒来,这才踮着脚溜出寝房。   留在在寝房外的人恰好是承恩。   一见傅凛异样神情,不待他说什么,承恩立刻左右看看,确认四下无人后,便压低嗓音熟门熟路道:“五爷,是又要去南院温泉洗床单吗?”   这时节皂荚树上已没有现成的皂荚子了,若要洗床单,得带上胰子皂去南院才行。   “谁告诉你是洗床单了?”傅凛恼羞成怒地横他一眼,将那包被单塞到他怀里,“今日洗被单!”   顺便沐浴更衣。   ****   临去南院前,傅凛想想还是不放心,怕叶凤歌一醒来后又要拎着包袱偷偷跑路,便又回房去将她的小包袱藏了起来。   饶是如此,依然不能完全消弭他心中的不安。   毕竟,昨夜任他怎么哄怎么拐,连美男计都祭出了,那狡诈的姑娘明明病得稀里糊涂,却始终没有松口给出“不会离开”的承诺。   他咬了咬牙,回头去墙角的五斗柜里翻出一对银环。   那两只银环中间有长长的链子相连,银环又非寻常的死环,而是内有玄机的活扣环。   这银环是傅凛闲来无事时照着《匠作集》上的图样改进的,以往一直不知先祖做这么个玩意儿有什么用,今日倒突然有点明白了。   他盯着那银环瞧了一会儿,总觉得叶凤歌醒来之后约莫会想将他剁成泥——   可不这么做,他又实在不放心。   将一枚银环小心翼翼地扣在叶凤歌的腕间,将那活扣调到最里,刚刚好卡住她的腕。   另一头……   傅凛四下瞧了瞧,最终将另一枚银环扣在了床柱上,还拿小钥匙将银环反锁了。   确认他的小蝴蝶是扑扇着翅膀也飞不走了,傅凛才无比谨慎地将小钥匙收好,放轻了脚步出门去。   ****   叶凤歌睡到正巳时醒来,脑袋发沉,瞪大眼睛望着床顶帐子上的纹绣,好半晌才醒过神。   零零碎碎想起下半夜重新入睡前的一些模糊记忆,稀里糊涂间自己颠三倒四的病中呓语,近乎撒娇卖傻的憨态示弱,以及那记没羞没臊的缠绵深吻……   很好,从今后她是没法好好做人的了。   她自暴自弃地侧身,将臊红的脸蛋埋进枕间,无比羞耻地一连声低声哀吟,还忍不住握拳捶床。   这一捶可不得了,腕间冰凉的禁锢带动链子哗啦作响。   她疑惑地皱眉,抬眼一望,这才发现自己竟被人用奇怪的锁链银环扣在床上了!   根本不做他想,叶凤歌怒气高驰地飚出沙哑娇喝——   “傅凛你个小王八蛋!还有没有点正经事做了?!” 第五十三章   又羞又恼地吼完后,叶凤歌一阵头晕目眩,咳嗽连连。   虽说喝过药再迷迷糊糊睡了一夜,身上高热退了许多,可她到底还是头昏脑涨的,这会儿猛地咳嗽起来,激烈震颤扯得脑仁疼极了,迫得她不得不按住额角重新仰躺回枕间。   正难受着,隐约听得外间有推门的声音,还有阿娆着急的追问声——   “五爷,还是让我进去照顾吧?我方才听到凤姐在喊话……”   接着就是傅凛冷冷赶人的声音:“出去,又没喊你。”   躺在床上的叶凤歌听得双颊起火,心中磨牙如磨刀:这小王八蛋话里话外那种“得意圈地”的语气怎么来的?她方才分明是在骂他啊!不够凶恶是怎么的?   片刻后,叶凤歌终于缓过方才那阵因剧烈咳嗽而乍起的头晕目眩,捂着脑袋拥被坐起,靠在床头扭头看了看扣住自己的带链银环,不得不深刻怀疑,傅凛那小混球可能偷看过她买的那本《宝簪记》。   沐浴更衣过后一身清爽的傅凛缓步而入,见她坐在床头瞪人,松了口气似地抿唇浅笑,眼儿灿亮地抱紧怀中的盒子,长腿急跨几步,讨好地蹭到床前。   “头还疼不疼?”   见她两颊透红,傅凛一边关切询问着,就伸手要去探她的额温,却被她用扣着银环的那手挡开。   叶凤歌将那手举在傅凛眼前晃了晃。   随着链子的铮琅作响,叶凤歌已面红到脖子根,秀气的耳廓更是红透骨,活像一只被煮熟后又蜷成羞恼弧度的虾子。   纤细皓腕被银环密合箍紧,银质的光泽将皙白软嫩的肌肤衬出一丝说不清道明不的诡异香艳。   傅凛心尖莫名一酥,旋即讪讪清了清嗓子,侧身在床沿坐下,拿出藏在身上的小钥匙,尴尬的嘀嘀咕咕安抚道:“我是怕你醒来趁我不在就偷跑,不是要……”   不是要做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反正叶凤歌此刻羞赧带恼瞪着他的眼神,让他毫无来由地觉得,这仿佛是一件极其下流的事。   手腕上的桎梏被解开后,叶凤歌毫不犹豫地拖着他的肩膀将他按进被子中,劈头就是一顿揍。   其实叶凤歌这会儿并没多大力气,只是傅凛半点没防备她会有这手,猝不及防就被她按住了。   傅凛怕自己胡乱挣扎要伤到她,也没敢还手,就那么隔着被子侧身倒在她的腿上,不明所以地被揍到闷声哼哼。   “一天天的不学好,还有点正经样子没有?!”   羞恼攻心,动作太大又牵动叶凤歌的周身,使她的脑子顿时像一碗被筷子搅得稀碎的豆腐花。   她手上顿了顿,闭目忍耐,等待那阵眩晕与抽疼缓过去。   侧身倒在被间的傅凛心疼地觑着她,小声问:“还是头疼么?”   傅凛虽称不上“久病成良医”,但高热过后的头晕与乏力这种症状,他是很有切身体会的,不必叶凤歌言明,他也清楚她此刻有多难受。   “起开!”叶凤歌拍开他再度朝自己探来的手,无力地靠回床头,秀颜涨得通红,“说,你是不是偷看过我买的那本《宝簪记》?!”   《宝簪记》听书名像个温柔多情的寻常话本子,却是一本比《十香秘谱》还胆大些的……不怎么“正经”的话本子。   《宝簪记》的男角儿是个身世复杂、命途多舛、心思阴郁的家伙,而整本书里最惹人侧目的一折,便是他用绞丝冰蚕锦条将女角儿的双手绑缚在床头——   然后这样那样,那样这样,三天三夜。   周身红透的叶凤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双臂环在身前抱住了想要瑟瑟发抖的自己。   她完全不敢向傅凛追问那带链银环是几时做出来的,又是为什么要做这么个古怪的玩意儿——   实在很担心傅凛这是在有样学样啊。   傅凛坐直身来,略有些好奇地盯着她着恼羞红、又略带惊恐的脸:“那是什么奇怪的书?”   欸?   叶凤歌愣怔望着他无辜求知的澄澈双眸,片刻后悔不当初地捂住脸,恨不能咬舌自尽。   “什么也不是,请当我先前没说话。”   ****   傅凛去外间拧了一张热巾子来想要替叶凤歌净面,她却将巾子抢过去,自己胡乱抹了抹羞臊不已的红脸。   在叶凤歌表示自己现下还难受着,并不急着想吃东西后,傅凛便拿了小垫子垫着她的腰背,让她有气无力地靠坐在床头,又喂了一些温热的蜜水给她喝。   “你平日里都看了些什么奇怪的书?”傅凛好笑地看着她羞愤欲死的模样,挨着她的手边重新在床沿上坐下。   捂住脸的叶凤歌张开指缝露出半只眼睛瞪他,恶声恶气道:“关你什么事?!”   平心而论,傅凛这些年虽几乎足不出户,却是个不出门也知天下事的好奇少年。   他对自己到不了的远方充满好奇,每次裴沥文从外面回来,除了向他禀报商事上相关的消息之外,还会巨细靡遗地回答他对外间天地的各种提问。   也正因为此,傅凛总有绵绵不绝的匠心巧思,总能做出许多叫人惊叹拍案的新奇玩意儿。   相比之下,叶凤歌的性子就算得是乏善可陈了。她对外间那些与自身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大都过耳不挂心,素日里活得近乎散漫,除了画画图之外,闲暇时便只剩“看话本子”这么一个乐趣。   这些年她给绣庄画图样卖的钱,大多用来买了吃的,也会买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   只是以往她在傅凛面前要端着点稳重“大姐姐”的模样,便很注意在他面前谨慎言行,从不会与他谈及自己“博览群书”学来的那些“奇怪学问”,还三天两头耳提面命,叫他“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可事实上,她自己看的书才是最最“乱七八糟”的。   早上一醒来看到自己被奇怪的带链银环扣在床头,再加上又有昨夜稀里糊涂间与傅凛那记缠绵香艳的亲吻在前,她自然就联想到某些不可描述的画面,羞耻得炸了毛,恼羞成怒之下就失口说出《宝簪记》来。   眼下知是自己想多了,那羞耻之感便打滚翻倍。   这会儿傅凛再好奇地追着问那本书的具体内容,她只想拔掉自己多话的舌头扔地上踩两脚。   她羞窘悔恨的模样无端取悦了傅凛,笑得眉眼都成了沾蜜的弯弯月。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是我的夫人,与你有关的事,我自然全都要关切的,”傅凛颇有些理直气壮的意思,“你往后若再看奇怪的书,记得叫上我一起。”   叶凤歌放开捂住脸的手,傻眼地望着他:“什么就是你夫人了?”   “昨日替你看诊的那位大夫说的,她还说我算是个不错的夫婿。”   傅凛抬起下巴挺直腰板,斩钉截铁的语气仿佛刚刚是宣了一道圣旨。   “滚!”叶凤歌抬起手肘撞了他一下,“那是人家大夫误会了,我可……”   傅凛哼声打断她:“那她怎么没误会我和别人?这只能说明,在旁人眼中,你和我就该是一对儿。”   这混蛋,怎么连歪理也能说得这么……这么……掷地有声?!   叶凤歌抱头轻嚷:“滚滚滚,人家大夫不过就是误会了,顺嘴那么一说,你那脑子倒是一跑马就十万八千里。还敢想得更远点么?!”   “敢啊,”傅凛噙笑将先前一直抱在怀中的盒子递给她,两腮绯绯,“我连咱俩后代十八辈的排行字辈都想好了。”   这还真是想得够远。   傻眼的叶凤歌除了瞪他,就只能无语凝噎了。   ****   茫然接过傅凛递过来的紫檀木雕花盒子,叶凤歌有些摸着不头脑,便也不敢轻易打开,只是疑惑又警惕地觑着他。   “你这又是想做什么?”   傅凛眉梢微挑,笑得冷静沉稳:“有些事,咱们得好好谈谈。”   说着,他主动伸手替她打开那盒盖,将里头的一叠看着像是什么文书的东西拿出来放到她手里。   “房契、地契还有钱庄的印信凭证,咱们家的家当都在这里了,”傅凛一一翻给她瞧,口中不疾不徐道,“都交给你。”   叶凤歌一把按住他的手,震惊地瞪着他:“你发什么疯?!”   按《大缙律》,房屋、田地只认契书,钱庄的兑取也只凭印信,都是认凭证不认人的。   也就是说,傅凛若当真将这些东西全交到她手里,哪时候她起了歹念要将他赶出去,他便只能灰溜溜净身出户,即使请了皇帝陛下来,都没法名正言顺替他讨回去的。   傅凛的眸心湛了湛,继而垂眸浅笑:“我没发疯,也不会疯的。我说过,别人有的,我的凤歌都要有,还得更好。”   别人都有一个好好的夫婿,他的凤歌自然也得有。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自己疯掉。   他要给她一个比谁都好的傅凛。   叶凤歌抬起手掌按住抽疼不已的额角,使劲揉着:“既没发疯,就该知道这些东西是不能轻易交给旁人的。”   这小混球怎的越大越奇怪?她真的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傅凛展臂环过她的肩头,两手按住她的额穴,替她轻轻按揉着。   “可你不是旁人,”他在她耳畔娓娓轻道,“我想过了,如今我的性子还是不大稳,有时遇到事,自己也压不住心气,或许就会冲你说些不该说的话。”   叶凤歌扭头瞧着他,眯起眼儿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傅凛向她笑笑,手上不停,口中又道:“譬如那日,我说叫你暂时挪去西院,绝没有想过要赶你走,只是心里乱。可你却问也不问,包袱一拎就想跑路。”   “什么跑路?我只是不想死皮赖脸,最后落到被你丢出去的下场。”叶凤歌垂下眼帘,讷讷嗫嚅。   “这些年我同你说过很多次,这是咱们两人的家,”傅凛的语气是难得的沉稳,平静之下藏了不容错辨的深重情意,“哪怕你此时还没有要答应要与我成亲,你在这里绝都不是寄人篱下。”   他和叶凤歌之间的感情,并不止是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那样简单。   至少在他心中,他们应当是天生一对的爱侣,却也更是相生相伴的家人。   这些年来他明示暗示多少次,一直都在告诉她,傅凛的一切,都是要与她分享的,可她总是漫不经心没听进去。   “我虽不太通达人情世故,却也知道家人之间吵架置气是时常会有的事,哪有像你这样,一吵架就只想着丢下我跑路的?”傅凛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唇,眼尾轻轻漾起浅红。   他想过了,必须要先纠正她这种“寄人篱下”的错误观念。   他将全部家底,包括自己,一一交到叶凤歌手中拿捏,若往后他再克制不住说些她不爱听的,她将他扫地出门都行。   “往后若是再吵架,也是你赶我走,没有我赶你走的道理,这样,你总能安心留下了吧?”   叶凤歌直愣愣的目光瞧得傅凛面色发红,他只得停下替她按揉额穴的动作,伸出大掌遮住她的双眼。   “总之,如今家中的这些都归你了,我也归你了。”   傅凛浅笑的嗓音沙沙的,轻轻柔柔,却又带着不容推拒的坚决,还有点低声下气撒娇似的软味。   “我会乖会听话,凤歌小姐姐,你可要好生待我才行。”   请你留下来。   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而留下,我都不追究,不介意。   因为我想明白了,只有你在旁边看着,傅凛长命百岁的一生,才有它的意义与归依。 第五十四章   寝房内极静,静得似乎能听见“砰砰”的心音。   因年幼时形同被父母遗弃,叶凤歌虽瞧着一切如常,其实心中那挥之不去的阴霾始终都在。   无论她走到哪里,总免不了有种寄人篱下的虚无感,根本不知自己的归处在哪里。   这些年里她活得漫不经心,只将眼巴前的事情顾好,甚少去想自己的将来——   无非就是傅凛这头的事了结,她接受师门的召回,然后再被另行派往他处。   或许就这么辗转一生,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   也是上回她送走师父之后喝醉酒,又被傅凛追着非要她“吃下自己亲手种的小白菜”,她才隐隐有了些许期盼,才孤注一掷地回了师父的话,丢了师门身份,最终选择了留下。   可饶是如此,她内心深处的不安依然存在。   这几个月来,她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诫自己,若有朝一日傅凛后悔了,又或者不需要她了,她必须是先说告辞的那个人。   毕竟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再承受一回被人扫地出门的隐痛。   叶凤歌沉默地拉开傅凛盖在自己眼前的大掌,低头看看被塞到自己怀中的小盒子,看着那叠几乎是傅五公子全部身家的契书印信,又扭头望着坐在身旁的傅凛,目光渐渐直愣,满眼氤氲起迷茫水雾。   无论这家伙是误打误撞,还是当真看穿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楚与不安……总之就是很卑鄙又很甜蜜地安了她的心啊。   傅凛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轻轻掩落墨黑长睫,薄唇抿紧,唇角却弯弯,冠玉般的矜秀俊面两腮犹如抹了霞光。   七分情深,两分乖巧,一分羞赧。   这般温软甜糯的傅五爷真是前所未见,沾糖裹蜜,暧暧含光。   惹人心软,又招人垂涎。   叶凤歌使劲眨巴了眼睛,朱唇微启正要说点什么,一股浓烈的齁甜倏地自她心尖蹿起,一路颤颤栗栗却又急不可待地直冲她的喉间。   她赶忙抬起手背压在自己的唇上,接着便爆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直咳得眼角都飚出了泪花来。   ****   傅凛着慌地在她背上轻轻拍着替她顺气,又不知所措地扭头四下看看,不知该替她做些什么。   “咳咳咳……水……”叶凤歌伸手问他要水喝。   傅凛赶忙倾身回首,从床头的小矮柜拎了小壶,倒了一杯温热的蜜水来。   叶凤歌接过水杯只抿了小口,压着喉头又闷闷呛咳几声后,才扬睫觑向手足无措立在床畔的人。   “若你没别的要说了,那就该我说了哦?”   刚刚的剧烈咳嗽使她的嗓音有些粗粝,但她的语气听起来却是柔柔带笑的。   傅凛大约是拿不准她究竟怎么想的,只谨慎地抿紧唇回望她,沉默地等待她的下文。   叶凤歌又喝了一口水润过喉,这才靠回床头,斜眼睨着他,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来说话。   傅凛乖乖坐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几乎是屏息凝气的悬着心。   “蚌壳精,”叶凤歌慵懒旋过脸,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这是宁愿交出全部身家来安抚我,也不打算告诉我,你之前究竟为什么事在闹脾气,是吗?”   “蚌壳精?说我么?”傅凛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神情无辜,眸底却分明有些心虚闪烁,“我也没有不愿说,只是……”   他不敢贸然提及那个蓝皮本子的事,毕竟他吃不准这事若说开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不想冒任何可能失去她的风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道理他自然明白。但他希望就先这么稀里糊涂地拖着,最好拖到叶凤歌与他成亲了,再也不会走了,那时再来谈,或许他就不会忐忑到说不出口了。   对他这拙劣的顾左右而言他,叶凤歌只是轻啧一声。   “得了,以你傅五爷的性子,能拉下面子说出方才那番话,也算得是掏心掏肺、诚意十足了。至于旁的事,你若实在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你就继续自个儿憋着生闷气吧。”   叶凤歌轻嗔地白了他一眼,唇角微扬,盈盈双眸中有带着甜味的涟漪:“只要你别再冲我乱发脾气,便是你气成河豚我也不管,哼。”   这么多年的相依相伴不是假的,傅凛很清楚叶凤歌不是什么大鸣大放的性子,虽没有明确地说出肯留下来的话,但这明显软和下来的态度就算是雨过天晴了。   “我哪有冲你发脾气?”傅凛忍不住偷笑,口中嘀嘀咕咕的,坐得离她更近了些,挨挨蹭蹭抵着她的肩头,“说了什么都归你,凭什么不管?你若实在很想知道,那你问啊。多问几次,或许我就说了呢。”   叶凤歌没好气地推了推他:“死了这份心吧你!还指望我巴巴儿哄着求着问你呢?我撂过话的,这事儿若我再多问你半个字,我就跟你姓。”   傅凛想起之前两人置气时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当即被噎住似地皱了皱鼻子。   “我饿了。”叶凤歌大爷似地直视前方,轻描淡写道。   傅凛“哦”了一声,又往她身旁挤了挤,眼里闪着贼兮兮的笑芒:“那你先说,几时成亲?若不说,那就只给你白粥吃,没有肉。”   “呵,”叶凤歌抓起那叠子契书在他面前示威似的扇了扇,“你已经是一贫如洗的傅五爷了,记得吗?”   “哎哎哎,我好端端一个爷,就这么没名没分落你手里了啊?”傅凛假模假式地捂心哀嚎,顺势倒在了她的腿上,滚来滚去。   唇角、眉梢却分明挂着飞扬的笑意。   ****   吃过早饭后,宿大娘急匆匆来找傅凛,说是三姑娘求见,傅凛冷冷淡淡地板着脸,丝毫不想搭理。   叶凤歌接收到宿大娘求助的目光,只得无奈地笑着在桌下踢了踢傅凛的脚尖:“快去。”   站在叶凤歌身边照应着的阿娆目睹这一幕,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深怕傅五爷下一刻就要翻脸掀桌。   哪知傅凛只是淡淡瞥了叶凤歌一眼,半点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骄骄矜矜哼了哼,抬眼望向屋顶横梁。   “你不能对爷这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叶凤歌拿巾子压在唇间轻轻咳嗽两声后,眉梢轻挑,哑声从容:“我不能?”   目露凶光。   “好吧,”傅凛撇撇嘴站起身,“你能。”   自己说的“会乖会听话”,含着泪都得言出必行。   等傅凛跟着宿大娘往前院去了,一直僵身绷着背的阿娆才松了大气。   “天,五爷这简直是……”阿娆词穷,磕巴半晌,“我真是没见过这样好说话的五爷。”   傅五爷什么样的脾性,北院的人可是最清楚的。   虽说以往遇到什么他不愿做又非得他去做的事,大伙儿都知道找凤姐儿去劝准没错,可总得要凤姐儿赔着好话哄半晌,可没见过今日这般凤姐儿怎么说怎么是的场面啊。   叶凤歌有些不自在的垂下红脸,沙哑的嗓音带着尴尬轻笑:“我病着,他让我呢。”   她好像……有些“仗势欺人”了?   诶,不过这种作天作地的感觉,似乎还真是不错呢。   ****   叶凤歌的气色有所好转,身上高热也大致退完,除了咳嗽与隐隐头疼之外倒也没旁的不适了。   阿娆替她拍拍背,等她咳嗽完之后,便小声道:“大夫说了,凤姐儿从前少有得病,这一病少不得要拖个三五日,即便高热退了也不能大意,多躺着些才行。”   叶凤歌自己也算是医家弟子,自然也认同那位大夫的说法,当下点点头,就着阿娆的搀扶站起身来。   此刻她较昨夜已好了许多,自不合适继续在傅凛的房里待着,于是便回了自己房中去躺下。   不多会儿,阿娆端了她的药来,趁她喝药时与她商量道:“凤姐儿,晚些我去同宿大娘说一说,夜里我在你这外间候着吧?大夫说你的症状怕有反复,若是入夜后你又觉不好了,总得有个人在近前照应。”   叶凤歌不是逞强的性子,想想觉得阿娆的话有道理,便点了头:“那就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好辛苦的?平日里你也照顾我们许多的呀,”阿娆笑容可掬地接回空药碗,又扶她躺下,替她掖好被子,“大夫说喝过这药会困,你睡吧,我再去给你添一盆碳火在外间。”   毕竟阿娆白日里还有其它的活要做,将叶凤歌安顿睡下,又替她添好碳盆后,便先去忙自己的事了。   叶凤歌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窗外呼呼的冬日寒风,药性上来,渐渐就起了困意,迷迷糊糊就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睁眼就见傅凛幽怨地坐在床畔望着自己。   她倏地坐起来,想也不想地伸手抓过枕头朝他砸过去——   “想吓死谁啊!”   傅凛接下她砸过来的枕头抱在怀里,仍旧拿那种幽怨的眼神觑着她。   叶凤歌屈膝拥被,扶着额头深深吐纳数回,这才哑着嗓子气若游丝地喃喃道:“你又想作什么妖?”   傅凛哼了哼,转身替她倒来一杯水,执拗地非要亲手喂给她喝。   叶凤歌无奈轻笑,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傅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在床畔的雕花圆凳上坐好,目光幽幽地望着她,淡声开了尊口,似有满腹的委屈。   “我被人欺负了,”他顿了顿,似乎吞了两个字,“……管不管的?”   不知为何,叶凤歌总觉得,他吞掉的两个字是“夫人”。   她面上燃了红,揉着额头咳嗽两声后,小心地问:“是三姑娘为难你了么?” 第五十五章   说话间,叶凤歌抬眼朝外望了望,依稀瞧见黄昏的余晖淡淡透窗——   原来,她竟从早饭过后就睡到傍晚,足足一整日!   难怪浑身骨头都酥了似的。   “你瞧着我就这么不堪一击?区区一个傅淳就能为难我?”   傅凛不满地哼了哼,偷偷将雕花圆凳挪得离床边更近些。   叶凤歌假装没瞧见他的小动作,掩唇轻咳了两声:“那是被谁欺负了?”   “你说呢?爷还能被谁欺负了去?”   他低着脖颈也不看人,只伸出修长的食指,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戳着叶凤歌垂在床沿的手腕。   叶凤歌被烫着似地猛然收回右手,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手腕,好气又好笑地瞪他。   “说话就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讨骂呢?我哪里又怎么你了?”   她早饭过后就回屋来躺下,喝过药后昏昏一睡就是整日,也不知哪里还能惹到这作精。   “你躲我,”傅凛抬头迎向她的瞪视,一副得理不饶人的蛮横样,“趁我去前院见傅淳,你就偷偷跑回这里睡。”   他与傅淳谈话只约莫半个时辰,回到北院就听阿娆说叶凤歌已在东厢她自己的屋里睡下了。   叶凤歌翻了个白眼,被气笑了:“我还是病人,不该睡么?”   “是不该睡在这里!”傅凛理直气壮横着她,“你该回主屋寝房睡才对。”   才对?才对你个死人头啊!面红耳赤的叶凤歌伸手在他额角弹了一记。   “找事呢?我不回自己房里睡,总睡在你房里像话吗?”   “很像话啊,”傅凛捂住额头狡辩道,“如今这里全都是你的了,你就该睡主屋。”   “既都是我的了,你管我睡哪屋?”叶凤歌被他这胡搅蛮缠闹得没法子,只能跟着他胡搅蛮缠起来,“警告你啊,有事说事,别再瞎胡闹,我还难受着,卯起来真打你。”   两人以目光对峙半晌后,忽地双双笑了出来。   傅凛起身坐到床沿,将她揽进怀中,在她耳畔轻道:“这一整日我进来好多趟,你总也不醒,我吓到了。”   方才他坐在床畔看着叶凤歌昏昏沉睡的脸,就想着以往自己昏迷不醒时,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吗?   不忍打扰那虚弱的酣眠,又忧心忡忡怕她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提心吊胆,如被投入鼎沸油锅中反复煎熬。   这么多年,每一次他躺在床上兀自安享着她的庇护时,她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他要让自己快些好起来,再不让叶凤歌体会到这样的惊慌与不安。   察觉到傅凛似有轻颤,叶凤歌心中发软,迟疑着伸出手环过他的腰身,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没事,我好好的。”   ****   吃过晚饭后,叶凤歌精神好了些,瞧着天色还早,便想去中庭花园散散闷气。   傅凛巴巴儿跟在她身旁陪着。   “我的包袱呢?被你藏到哪里去了?”叶凤歌边走边笑哼道,“老实给我送回东厢去,不要搞三搞四。”   傅凛小声给她哼了回去:“既你要回东厢住,怎么就只记得你那小包袱?给你的契书印信怎么不想着拿走?”   那盒子东西现下还在主屋寝房床头小柜上隔着,她根本就没有收下。   叶凤歌淡淡笑睨他:“你替我保管着呗。”   她不是个贪心的人,那些都是傅凛这些年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她怎么可能当真接下来攥在自己手里。   知道他的心意,也就够了。   傅凛有些不满,大掌一收将她的指尖捏在掌心,边走边道:“那不是说好我也归你了的,你该把我一起带回房……”   “你给我滚。”若非叶凤歌今日病恹恹的,只怕就抬脚踹他了。   这小混蛋真是愈发胆大,张口就来。   傅凛偷笑,捏着她的指尖晃了晃,偏过头觑她:“几时成亲?”   “闭嘴!”叶凤歌面上又红,使劲甩开他的手,脚下步子无端急促起来。   眼下自己与傅凛之间算个怎么回事,她有些闹不清楚了。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眼没瞎的人都瞧得出他俩算是两情相悦吧?   可两人好像都还有各自对对方说不出口的心事。   她至今不知傅凛前几日突然闹气的原因,而她自己也……哎。   若当真要相携一生,有些事她必须坦诚,比如当年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比如那个蓝皮册子。   可道理都明白,每每话到嘴边,却又总缺了三分胆气。   倘若傅凛知道了她最初留在他身边的原因,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很怕话一出口,两人之间过去这七、八年里所有相依相伴的温暖记忆,就全都不可避免要被打上阴谋的印记。   她最初留下的原因并不单纯并不磊落,这些年来也一直履行师门职责,在冷眼旁观着他如何艰难对抗心魔。   但过往那些关切疼爱,以及如今这份情生意动,都是真心的。   傅凛他,会相信吗?   ****   前几日傅凛因为尹家姐弟偷了蓝皮册子的事发火,让傅淳来将这俩人带走。   可尹华茂早前犯的事对傅氏本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傅淳不敢贸然答应,便从管事宿大娘那里讨了人情,这几日暂且将尹家姐弟安顿在后山药圃的刘大娘那里。   今早傅淳又找傅凛谈了半个时辰,傅凛态度依然坚决,她无奈之下只得快马加鞭回了一趟临川。   将傅凛坚决要求带走尹家姐弟的事告知傅家家主与傅雁回后,得了他们二人的示下,傅淳立刻又匆匆打马再上桐山来了。   听说傅凛一下午都在北院,傅淳本想直接进北院找人,却被闵肃极不给面子地挡在了北院门外。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就见傅凛与一个姑娘笑笑闹闹并肩出了北院拱门来。   傅淳松了一口大气,赶忙迎上前:“五弟,咱们还得再谈谈。”   “你怎么还没走?”傅凛以余光瞥了瞥身旁的叶凤歌,板起脸对傅淳道,“没什么好谈的,就得按我说的办。”   当着叶凤歌的面,他不太想发脾气。   见傅淳疑惑地瞥了自己一眼,叶凤歌行了个礼:“三姑娘安好。”   傅淳与叶凤歌上一回真真打了照面,还是当年妙逢时领着叶凤歌在临川傅宅面见老太君傅英时的事。   之后叶凤歌便到了这里,与傅家其他人几乎没有来往,是以傅淳一时茫然,想不起来这姑娘是谁。   可傅淳之前担着临川城防卫戍校尉之职,偶尔会在街市上巡防,叶凤歌这些年常去临川的大通绣坊,在街上瞧见过她几回,算是单方面见过她,是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是……”见傅淳疑惑,叶凤歌开口正要解释,却被傅凛拦住了。   他长腿一迈将叶凤歌挡在了身后,趾高气扬地对傅淳道:“瞪什么瞪?这是你五弟妹。”   叶凤歌觉得自己周身烫得来,大概要原地炸裂了。   当即想也不想地就伸手在他腰后恨恨掐了一把。   这混蛋……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瞎圈什么地?!   傅凛忍痛,板着脸与傅淳僵持着。   傅淳先是怔忪了片刻,继而忍笑垂脸,清了清嗓子:“我没瞪,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这位姑娘是……”   叶凤歌尴尬地从傅凛身后探出羞窘的半脸,不太规整地执礼道:“妙手一脉侍药弟子叶凤歌。当年师父领我在临川傅宅面见老太君时,曾与三姑娘见过一面。”   “哦,妙大夫的弟子,我记得你,”傅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失敬。”   “你们谈,我、我四下走走。”叶凤歌讷讷笑着,不敢看人,僵手僵脚地往中庭行去。   ****   傅凛并不想让叶凤歌知道自己要送走尹家姐弟的事,因此也没拦她,由得她落荒而逃似地出去了。   傅淳扭头看了看叶凤歌的背影,转头对傅凛无奈一笑:“人姑娘同意嫁你了吗?张口就说是我五弟妹。”   看把那姑娘给尴尬得。   被戳中心底隐痛的傅凛恼羞成怒,眼神愈发凌厉:“她同不同意,与你有什么相干?说你自己的事,说完快走。”   傅淳张了张嘴,本想提醒他,他毕竟是傅雁回的长子,是临川傅家的五公子,他的婚事只怕没那么容易由得他自说自话。   不过她惦记着得先解决尹家姐弟的事,为免得节外生枝,只得这善意的提醒咽了回去。   “我不是没走,是回了临川家中一趟,又来了。”   听到“临川家中”这样的字眼,傅凛脊背僵了僵,嗓音冷硬许多:“我几年前就自立门户,若你那家主有什么示下,你自己听着就是,同我没关系。”   傅淳喟叹一声,笑笑:“就知你会这样,所以家主和姑母的意思是,叫我带回来的话,不是对你下的家主令,而是与你谈一笔交易。”   傅家家主与傅雁回都心知肚明,当初傅凛之所以肯收留尹家姐弟,看的可是老太君的面子。如今既尹家姐弟触了傅凛不知哪一片逆鳞,除非请动老太君亲自上桐山来求,否则很难再让傅凛改变主意了。   但尹家姐弟的分量还没大到能让这两个老狐狸去请老太君亲自上桐山来,向孙辈说软话讨人情的地步。   而老太君对傅凛有活命之恩,以傅凛这些年的行事来看,他也绝不会当真提出让老太君出面解决这事的要求。   傅家家主与傅雁回一番合计之下,便决定让傅淳返回桐山,与傅凛谈个条件。   “说来听听。”   冬日的夕阳毫无温度,趁着傅凛的黑眸闪着一层冰寒光晕。   “家主说……”   许是接下来要说出口的事让傅淳也觉得羞愧难堪,她垂下眼帘,紧了紧嗓子。   “家主说,若你坚持要赶走尹家姐弟,需得拿东西来换。”   傅淳毕竟武官出身,心性里到底耿直的东西多些,家主与姑母对傅凛的这番算计让她觉得格外羞耻。   可她毕竟是傅家的三姑娘,既家主当面下令给她,事情又关乎家族利益,她就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做这个不要脸的人了。   傅凛隐约有些猜到傅家家主与傅雁回想要什么,唇角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他们想要什么东西?”   傅淳的脸上蒙了一层愧疚的红,根本抬不起头来:“他们想……想请你,替州府新的藏书楼院绘制蓝图……”   早前在临川城郊五里铺时,傅凛是与傅淳说好,若她能帮着查清傅雁回上一段婚姻的来龙去脉,以此理清傅雁回当年为何对亲生儿子起了杀心,那傅凛就绘制一套可供州府新藏书楼院使用的防御机关图做回报。   而傅淳则可以凭借这一套防御机关图咸鱼翻身,重新领回公职。   傅家家主与傅雁回自不会知道堂姐弟二人之间的这笔交易,但他们想要傅凛替州府的藏书楼院绘制蓝图,用途却与傅淳差不太多。   傅凛冷冷笑道:“看你这模样,他们是不是还坐地起价,要求蓝图不能有我的名字与印记?”为他人做嫁衣,呵。   傅家家主与傅雁回都不是省油的灯,吃定傅凛绝不会惊动老太君,又看穿他急于送走尹家姐弟的心思,这便趁火打劫来了。   傅淳惊讶地抬起头。   “若我没猜错,”傅凛冷冰冰的目光与她相接,语气平静却笃定,“是傅雁回要给她的小儿子铺路了吧。”   傅雁回的次子傅准已快要满十六,于学业上并无出类拔萃的成绩,偃武修文样样不上不下,若傅家想引他入仕途,势必得给他攒一桩拿得上台面的功绩。   而眼下对傅准这个一无所长的小少年来说,最大的契机便是州府重建藏书楼。   州府数百年来都没有单独兴建藏书楼院,一直借用着官学藏书楼,此前官学藏书楼失火,损失了许多州府寄存在官学藏书楼中的珍贵典籍与记档,引得临州六城万人瞩目。   如今州府痛定思痛,决意单独建造藏书楼院,开数百年来之先河,此事自然引发临州六城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的热切关注。   若能以傅准的名义向州府呈上一份能叫各方势力都满意的藏书楼蓝图,那个不足十六的小少年在临州六城就大大露了脸。   之后傅家再善加运作,区区小事也能渲染成英雄出少年的大功一件,傅准就算是稳稳一脚踩上通达仕途了。   傅淳难堪地抿了抿唇,将头撇向一边:“只是家主与姑母的意思,傅准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若他知道姑母想借你心血去做他的敲门砖,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毕竟傅准打心底里对自家兄长充满敬仰。   “他怎么想,与我没有关系,”傅凛淡声道,“你立刻将那对姐弟带走,回去告诉傅雁回,成交。半个月后你来取图纸。”   语毕,傅凛举步走向中庭的方向,显然是找叶凤歌去了。   傅淳怔怔看着他漠然远去的背影,抬起手臂遮住了泪光点点的双眼。   她觉得,家主与姑母这一回,确实是过分了。   尤其是姑母这个做人母亲的,同样是儿子,对傅凛便是任由他自生自灭,如今轮到他的弟弟傅准,便是昧着良心也要扶傅准这一把——   还是借着傅凛的心血,去给他的弟弟做垫脚石。   厚此薄彼,怨不得傅凛心寒啊。 第五十六章   冬日的黄昏到黑夜几乎是没有过渡的,天色说暗就暗。   叶凤歌才踏上中庭花园的碎石小径,最后那抹夕阳就消失不见,只见一钩寒月无声悬在天边。   好些个竹僮、丫头们正搬了梯子在曲廊下点灯,影影绰绰间传来低声笑语,冲淡了寒冷夜色的凄清,平添几分叫人心中踏实的活泼热闹。   有人远远瞧见叶凤歌,便暂且停下手中的事,扬声笑着向她问好,七嘴八舌地关切几句她的病情。   因叶凤歌有咳嗽的症状,嗓子有些咳伤了,浅笑轻应时便是沙沙的软声,全不似平常那般干脆利落。   小丫头红梅将自己负责的最后一盏灯笼点亮后,从梯子上下来,拍拍手上的尘灰,小步跑到叶凤歌的面前。   “凤姐儿,”她从腰间小荷囊里取出一支不大不小的竹管,笑着将那竹管捧给她,“我这里有点石蜜糖,你拿去吃。”   叶凤歌笑着道了谢,接过那稍显精致的小竹管仔细端详了一下:“不得了,这可是临川九珍糖坊的石蜜糖。不知是哪个小子特意买来甜你的嘴,你倒大方,转手就这么给我了,也不怕伤了别人的心。”   桐山城中的九珍糖坊很是有名,他家的糖果号称是比京中的数百年老店三禾居都不差多少,价格自然也就比别家同行高出一些。   傅凛给宅子里这些丫头竹僮定的月银算是丰厚,不过他们的家境大多不好,往往会将大部分月银送回自家去补贴家中生计,自然不会舍得轻易买这样贵价的零嘴解馋。   见叶凤歌一下窥破玄机,红梅羞赧地垂下红脸,跺了跺脚:“好你个凤姐儿!给你糖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叶凤歌闷声笑了笑,起开小竹管的塞子,从里头倒出来一颗,又将小竹管还给她。   “我转两步就回去睡的,吃一颗就行了,”她对小丫头眨眨眼,将那颗石蜜糖含进口中,“沾沾你的喜气。”   小丫头面皮薄,被她调侃的笑意羞得受不住,红着脸朝她皱了皱鼻子,转身跑走了。   ****   夜色渐深,寒风稍稍拂过草木枝叶,便有重露凝珠。   叶凤歌打了个寒噤,轻咳着拢紧身上的披风,转身往北院回了。   刚过回廊转角,险些与傅凛迎面撞个正着。   “吓我一跳。”叶凤歌站定缓了缓神后,笑嗔他一眼,舌尖抵着口中那颗石蜜糖滚了两圈。   面向而立的两人之间只隔了不足半步,石蜜糖淡甜的香气随着她说话间的温热馨息软软扑向傅凛的鼻端。   傅凛心中一悸,伸出食指戳了戳她鼓鼓的右腮:“去哪里偷了糖吃?”   “什么偷吃?是红梅给的,”叶凤歌笑弯了眉眼,轻咳两声,“大约是哪个小子特意买来讨她欢心,我正巧沾光了。三姑娘今夜是主在西院么?”   “事情说完她就走了,谁知道她今夜住哪里,”傅凛勾唇笑笑,握住她有些发凉的指尖,“起风了,别在这儿吹着。”   他眼中虽噙着笑,语气也尽量轻快,可叶凤歌还是立刻听出了他没来得及藏好的沉沉心事。   她虽不知方才傅淳与傅凛谈了些什么,可看傅凛隐隐郁结的模样,想来不是什么叫人愉快的事。   体谅他心情不好,叶凤歌便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指尖。   回廊下灯笼的微光温柔迤逦,两人沉默地抵肩并行,身后的地上是两道亲密依偎的影。   “三姑娘方才和你……”   叶凤歌才起了个头,傅凛便倏地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她:“你说过,若你多问半个字,你就跟我姓的。”   被他拿自己说过的话堵回来,叶凤歌怄得不轻,猛地咳嗽几声后,倏地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你这混账兮兮的蚌壳精,没事时净在我面前胡乱卖惨,临到真被人欺负,你倒什么都不告诉我了。”   傅凛轻笑出声,长指扣进她的指缝,另一手握住了她的右腕。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他哽了哽,片刻后才又缓缓道,“不过就是傅雁回的算计,我应付得来。我不是同你说过吗?我如今已经不怕她了。”   叶凤歌微微仰头凝视他片刻,踮起脚尖,举起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这个倔强的傅小五,总这样时不时让她心软心怜。   明明这会儿难过得像一朵要下雨的云,却还要摆出一副刀枪不入般的模样给她看。   ****   大概许多人都会这样:受伤时,若是当下没旁人瞧见,便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假装无事地笑笑,夜深人静时再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倒也就过了。   可若有人来抱来哄,所有的坚强与无畏便全都要见了鬼去。   被叶凤歌摸摸头无声安抚后,傅凛眸心软软漾起委屈,展臂环住她的腰肢,将脸贴在她的鬓边。   心中发烫,眼尾泛红。   “我要将尹家姐弟送走,不想惊动老太君,傅雁回便揪着我这小辫子趁火打劫。”他的脸在她鬓边轻轻蹭了蹭,低沉的嗓音里渐渐流露出再藏不住的痛与怨。   简单将傅淳先前带来的话又说一遍后,傅凛将叶凤歌抱得更紧了些。   叶凤歌并没有挣扎,安顺地靠在他的怀中,伸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口中同仇敌忾道:“这很不像话,偏心就偏心,怎么还劫富济贫来了?”   人在受了委屈时,但凡有一个人坚定站在自己这头的,便似乎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   她没有追着他问为什么非要送走尹家姐弟,反倒是毫不犹豫地替他抱屈。   傅凛心中郁气散了大半,唇角淡淡扬起,贴着她的耳畔闷声轻询:“什么劫富济贫?”   “她这就是劫你脑子里的‘富’,去济傅准脑子里的‘贫’啊!”叶凤歌不满地哼了哼,“即便她是人人称颂的大英雄,我还是要偷偷骂她一句‘卑鄙’。”   这样简单粗暴的维护让傅凛大为受用,拥着她无声笑开。   叶凤歌又道:“要我说,你就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好欺负。”   其实方才在来的路上,傅凛心中已有了好些个阴狠回敬傅雁回的损招。他还担心若叶凤歌知道了,会不会责怪他戾气过重——   眼下看来完全是他杞人忧天,这姑娘护短的性子约莫一辈子不会变的。   傅凛双手握住她的两间将她稍稍推离一点,低头与她四目相接:“嗯,我才不给他们欺负,只给你欺负。”   ****   两人十指紧扣并肩回了北院,走到廊下东厢与主屋分界的岔道口,这才双双站定。   叶凤歌笑着抿了抿唇,又将口中那颗糖抵在腮边滚来滚去:“你心里还是很难过吗?”   傅凛微蹙眉心打量她半晌,有些忐忑地请教:“我该答是,还是不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若这时嘴硬说自己不难过了,仿佛就会错过什么天大的好事。   叶凤歌的眸底闪过一丝古怪羞赧,挺直腰板抬起下颌,清了清嗓子:“若你还是难过,我可以再哄哄你。”   廊下的灯笼幽幽洒下一地微光,中天穹顶高悬着皎洁银月。   借着不甚明亮的光,傅凛的黑眸紧紧锁着她,喉头滚了又滚。   好半晌过去,他才微哑着嗓音,艰难开口:“怎么哄?”   叶凤歌没看直视他,目光四下游移着,轻轻挣脱他的钳制,将双手背在身后绞成麻花。   “管我怎么哄?”她嘀嘀咕咕的,“来,头低一点。”   傅凛徐徐俯身,将脸凑近她:“你……”   叶凤歌踮了踮脚,倏地以唇封住他的话,以舌尖将自己口中那只剩小小一颗的石蜜糖喂了过去。   石蜜糖在傅凛舌尖慵懒滚过一圈,蜜蜜甜意从舌尖直抵心房,猝不及防齁得他头昏脑涨,四肢发软。   “糖给你吃,不要难过了。”她飞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就往东厢走。   石化半晌的傅凛这才回过神来,长腿一迈追在她的身后,轻轻揪住她的衣袖:“太、太敷衍了!你该提前知会一声让我有所准备,怎么哄人还打个措手不及呢?”   扼腕啊扼腕。   叶凤歌挥开他攀在自己衣袖上的手,脚步更急了:“请、请你吃颗糖而已,难不成还要我预先下张帖子给你?”   她这别扭羞窘的模样让傅凛心中大乐,亦步亦趋地黏在她身旁:“那……再哄一次?”   “没、没糖了!”   “凤歌小姐姐,再哄一次好不好?”傅凛不屈不挠地再度攀上她的衣袖,眉眼弯弯笑得比石蜜糖还甜,“我还是很难过,真的。”   叶凤歌止步回头,虚张声势地对那个始终黏在自己身边的人凶道:“凤歌小姐姐要去洗洗睡了,不许再跟着。”   “哦,不跟就不跟,睡你的大头觉去。”   傅凛骄骄矜矜哼了哼,突然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记,然后转身就往主屋那头跑。   被偷袭的叶凤歌后知后觉地抬手捂住唇,赧然笑望着他心虚逃窜的背影——   那脚步轻快地像要飞起来,哪里还有方才那副心事沉沉的低落?   这傅五爷,是真的很好哄啊。   等到再看不见傅凛的身影,叶凤歌才重新举步往自己房里回。   才走出没多远,就看到阿娆躲在柱子后,一脸的不知所措。   “我、我什么也没瞧见!我还是个孩子!瞧见了也不懂!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的!”   叶凤歌顿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发黑,两颊发烫。   很好,从此是没法正正经经做人了。   ****   又休养了三日,叶凤歌除了还有些咳嗽之外,就算彻底大好了。   她不是个喜欢闲着的性子,既已病愈,自然就要开始做事,于是便拿了孔素廷的那本手稿,每日与傅凛一起进书楼去。   而傅凛这头毕竟向傅淳撩下话,让她半个月后代傅雁回来取蓝图,眼下叶凤歌身子大好,他便暂且放下旁的杂念,专心致志开始琢磨起蓝图的事来。   如今的傅五爷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病弱小童,虽痛快答应了傅家家主与傅雁回的趁火打劫,却不表示他会当真这么老实地被人轻易薅了羊毛去——   是以他绞尽脑汁琢磨的,就是如何在蓝图里做出不会被傅家一眼看穿的手脚。   这比绘制出一份完美无瑕的蓝图可要费神、费时得多。   两人照旧隔着屏风各忙各的,只是每过一个时辰,十二小人记时钟一有小人儿抱着时辰牌子弹出来,傅凛便会过去提醒叶凤歌歇歇。   天气愈发寒冷,书房中不便烤火,休息时两人便一道去书楼院中的亭子里,就着碳盆烤烤橘子,喝喝茶,随口笑闹几句不着四六的闲话。   一切都像与从前一样,却又仿佛大大不同了。   就这样忙到月底傅凛生辰这日,叶凤歌替他准备的寿礼还没来得及送,出外奔走月余的裴沥文倒是大早就冒雪送来一个好消息。   “五爷,沅城水师那头搭上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傅五爷大概要带着还没答应嫁给他的夫人走向人参巅峰了(叉腰笑) 第五十七章   如今叶凤歌与傅凛仍是共用书房,镂花楠木折曲屏风将偌大书房一分为二,有极薄的象牙白色香芸纱裱于其上,有时抬眼就能望见对方影影绰绰的身姿投于其上。   共处一室各行其是,却又隔而不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无间。   就如同二人这些年来的关系,既能各自保有心中一方小小天地,又始终相互陪伴,从不曾真正分离。   叶凤歌是个很容易专注入神的人,今早一进书房,翻着孔素廷的那本手稿看了不过十来页,心中便大略有了谱,当即拿过炭笔开始涂涂画画,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就彻底心无旁骛,压根儿没注意傅凛那头的动静,更不知裴沥文是何时进来的。   奈何裴沥文心情太过激动,这一嗓子甩得略高,雀跃欢欣,饱含憧憬,活像叶凤歌家乡宜州的人们“喊山求亲”时那样,光听声音就总觉说话人此刻是连蹦带跳的,想不注意都不行。   沅城水师?傅五爷生意做这么大了啊?   她笔下顿了顿,就听屏风那头传来傅凛压低声轻斥:“吼什么吼,吵着人做正事了。”   叶凤歌唇角弯弯,无声将两眼笑成月牙。   她是在做正事没错,可人家裴沥文说的也不是什么闲事——   傅五爷对她这明目张胆的厚此薄彼,实在有些得罪人,却又叫她满心里甜腻得不行。   她虽遍阅各种正经、不正经的话本子,以往却根本不识情滋味,自不免也偷偷忐忑过,不知自己与傅凛是否当真能甜蜜和美相携终老。   她不知世间那些相携白首的男女是怎样向对方表达心中情意,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在漫长一生的相守中始终与对方相看两不厌。   可傅凛在这些无声处点点滴滴的宠溺、纵容,毫不遮掩的私心偏爱,这些看似没什么了不起的温暖细处,就像是某种勇气的源泉,一天天,一点点地笃定着她的心。   凡尘俗世,哪有话本子上那样多轰轰烈烈、跌宕起伏的传奇。大多温暖美好的长相守,左不过一朝一夕、一蔬一饭、一颦一笑,如此,便就一生一世了吧?   叶凤歌抿了笑唇,颊边飞了淡绯红晕。   原以为“凤歌小姐姐”对着那棵小白菜,会很难生出什么小女儿的娇羞心思,可这才不过短短两三个月,凤歌小姐姐就已越来越“不姐姐”了。   真是没什么出息啊。   她摇摇头搁下手中炭笔,轻咬着止不住笑的唇角,走到屏风后,扶着屏风边沿探出半颗脑袋朝那头张望。   关于商事上的种种,打从傅凛行商之初就从未避过她,任她想听就听,有问必答;只是以往她总觉自己不过客居侍药,加之也确是不大懂其中门道,便就很少好奇过问。   许是近来她心中愈发有了将与傅凛纠缠一生的直觉,对从前许多漫不经心的事也就多了几分好奇与关切,此时听得裴沥文提到大名鼎鼎的“沅城水师”,她便忍不住想要听个壁脚。   ****   临近小寒节气,外头愈发地寒气迫人。   这日卯时天不亮就洒起纷纷扬扬的鹅毛雪片,到了巳时,整个桐山已被两个时辰里持续不断的大雪覆了个严实,院中有些枝丫不够粗壮的树甚至被压得低了头。   虽说傅凛的寒症大有好转,但并未就此痊愈,仍是大意不得,时时需留心保暖。   怕火星烟气对书籍有所损伤,书房内自然不能放置碳盆,便在门口挂了厚厚的棉帘子将寒气隔绝在外;窗户上所有的缝隙也被厚重布帛密密裹了,再加上书桌前方齐齐摆成一排的暖手炉,书房内与外头比起来竟是温暖如春了。   书房内与外头的冰火两重天让冒雪而来的裴沥文遭了秧,才进来没多会儿,头上、身上的雪花就开始化开,那滋味叫他难受得,又掸披风又拍头发,捣鼓半晌才讪讪坐下。   这一个多月来裴沥文在外奔走,对宅子里的许多事原是不知情的。奈何他人缘好,今日一进大门便有相熟的竹僮、丫头围着他七嘴八舌报喜,说是五爷与凤姐儿约莫好事将近,也说了如今这两人每日都会一同进书楼各自忙事。   先前被傅凛斥了,裴沥文再开口时就学了乖,知道压低嗓音了:“倒也不是直接同沅城水师主帅谈的,毕竟海上战事吃紧……”   傅凛扬起手掌止住他的话,转头看向屏风处,一脸好笑地看着那探出屏风边沿的半颗脑袋。   “你要是好奇,就过来坐着听。猫着身在那儿偷偷摸摸的,也不嫌腰疼。”   那半颗脑袋倏地缩了回去,隔着屏风抛来恼羞成怒般的娇声狡辩:“你管我在哪里听?好好说你的事去,总盯着我做什么?”   “若不是你先盯着我,你又怎么知道我盯着你?”傅凛兴致勃勃地隔着屏风与她抬起杠来。   “谁盯着你了?我看的是沥文少爷!”   “这位姑娘,你的眼睛是不是需要请大夫来瞧瞧?他长那副鬼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话绝对是昧了良心才说得出口。   裴沥文的长相虽不如傅凛出色,却绝不难看。要知道,这几年来,“斯文俊逸的沥文少爷”在外头也是虏获不少小姑娘芳心的。   傅凛此言一出,裴沥文忍无可忍,拍桌怒道:“二位,够了啊!”   这儿说正事呢,这俩人当他面打情骂俏就罢了,这位不着调的爷竟还恶言诋毁他的长相!简直无聊、幼稚,欺人太甚!   “腻乎死了,”裴沥文忿忿从桌沿拿了一个暖手炉抱在怀里,重重蹬了蹬书桌脚,嘀嘀咕咕,“欺负谁孤家寡人啊。”   话虽如此,他瞧着傅凛那全不同以往的鲜活少年气,心中还是很为傅凛感到开怀的。   屏风那头没了动静,傅凛才转回目光,姿仪懒散地靠向椅背,随手拎起桌上的小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药茶。   “谁孤家寡人就欺负谁,”傅凛挑衅地笑看裴沥文一眼,将茶杯举到自己唇畔,像个无事生非的恶劣顽童,“反正我有夫人,你没有。”   裴沥文捂心瞪眼,一口老血憋在喉头。   屏风那头猛地抛过来一个羞恼的纸团子:“傅小五!不要自说自话!你哪来的夫人?!你也没有!”   很好,裴沥文大仇得报,这下轮到傅五爷幽怨捂心了。   ****   笑闹过后,傅凛咽下满口药茶的苦味,难受地皱着眉头看向对桌而坐的裴沥文。   “你方才说,不是直接与沅城水师主帅谈,那是和谁谈的?”   眼下海上的战况陷入胶着,沅城各大城门只允出不允进,裴沥文没法子与沅城水师主帅贺玄有所接触,这倒并不出乎傅凛意料。   裴沥文抱着怀中的暖手炉,眉飞色舞道:“原本我打算亲自去京城,看看兵部那边能不能有眉目。没想到撞了大运,陛下派出的少府考工令赵通正巧到了清芦城!”   寻常百姓只知少府主理皇家事务,辖下有金翎皇商汇通天下、充实皇室府库,又有各类匠作司专替皇室、宗亲督造各类器物,却不知少府辖下还有考工令一职,专管兵器制造事宜。   若兵部对兵器、战船、作战车马有任何需求,也得先行提交少府,由考工令斟酌、审议后再上奏御前裁决。   “若你当真进京与兵部的人谈,便是谈定了,最终还是要到少府再下一道功夫,如此倒省了你的事,”傅凛淡淡颔首,“赵通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清芦做什么?”   清芦离桐山不足五十里,在临州六城中算是最不繁华的一处,对赵通这种京官来说,只怕都算是穷乡僻壤了。   “沅城水师无法解决‘开炮后船体开裂’的问题,在海上只怕都快被人轰成筛子了,身为掌管兵器、战船制造的考工令,赵通当然比谁都更想尽快解决此事。”   裴沥文耸了耸肩,笑意轻快:“京中原以为问题出在火..药上,陛下便特意派了赵通前往清芦拜访孔素廷先生,想寻求火..药的提纯改良之法。临州六城谁不知孔素廷先生那古怪脾气?验看一番后只甩了句‘不关火..药的事’,就将赵通晾在官驿内不搭理了。”   清芦孔家的人大都一门心思专注治学,有一说一从不废话,也不会轻易对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草率发声。   孔素廷在金石、火..药的技艺上可谓学问专精,对造船这一门却毫无涉猎,当他确定沅城水师遇到的难题与火..药无关后,便自觉没什么话好再与赵通交流了。   “赵通如此亲民?你一求,他就接见了?”傅凛若有所思地垂眸浅笑,指尖拨弄着桌上木盒子里的一堆小零件。   这几年裴沥文得傅凛授意,在江湖上广结善缘,攒下不少人脉,消息自然灵通得很。   “我一听说赵通在清芦,就立刻托了人去斡旋,又亲自在清芦官驿软磨硬泡了整整三日,那赵通虽态度勉强,到底还是接了拜帖,”裴沥文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他虽有些京官的架子,却是个惜才又务实的人,一听我说了来意,态度立刻就和善许多。”   傅凛的食指指尖轻轻叩在盒子边沿:“你怎么说的?”   “就按你吩咐的那样,说你有法子立刻解决沅城水师的难题,”裴沥文道,“他大概将信将疑,说是只要你的法子确实行之有效,任你坐地起价。不过,他要求和你当面谈。”   “自然得我当面同他谈,”傅凛白他一眼,“其间涉及的一些道理你又不懂,他若有疑问,你又没法答得明白,总不能清芦桐山来回跑着传话,那多麻烦?还容易出错。”   被鄙视的裴沥文讪讪翻了个死气沉沉的白眼:“他就在清芦官驿等着,你几时过去?”   傅凛想了想,回头对屏风那头扬声道:“凤歌,你的画稿几时能完工?”   裴沥文不可思议地扭紧了眉头:“就去一趟清芦,便是耽搁些,来回也最多两三日,你俩就这么两三日都离不得呢?”   傅凛看也不看他,随手从盒子里抓了一个小铁管朝他脸上丢过去:“闭嘴,没问你。”   叶凤歌再度从屏风后探出红脸,先瞪了裴沥文一眼,才看向傅凛。   “你是不是想等我一起过去,我找孔素廷先生交验画稿,你就去官驿见那位赵通大人?”   她只跟傅凛提过一次,说这回的画稿需要去清芦当面交给孔素廷先生验看,这么小的事情,傅凛竟一直都记着。   这让她心里当真是甜得没边没际了。   傅凛点点头。   叶凤歌小小为难地沉吟片刻后才道:“我最快也得再三五日,你的事比较急,还是你先去,我这头就到时自己再去就行。”   裴沥文赞许地点头,心道凤姐儿就是识大局,不像这位爷,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黏黏糊糊,哼哼。   “我等你。”傅凛很坚持。   裴沥文一听就急了。可他也知傅凛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叶凤歌。   打小就是这样,只消凤姐儿一句话,保管傅五爷那身倔强的芒刺立刻乖顺得像小猫儿的茸茸毛。   虽说叶凤歌方才在屏风那头听得半懂不懂,却也明白傅凛面见赵通之事宜早不宜迟。   一来沅城水师海防告急,傅凛既有法子解决那头的难题,自然是越快让那边掌握解决之道越好。   二来,即便不谈什么家国情怀,单就在商言商,这个商机都是转瞬即逝的。若沅城水师自己寻出了解决之道,傅五爷的“货”就算砸手里了。   她又想了想,扬睫对傅凛笑道:“这样吧,明日我就同你一道去清芦,你去见赵大人,我找个地方接着画。若你事情办完了,就在清芦等我几日,我画好后交给孔素廷先生验过,咱们顺道在清芦玩一圈再回来。”   傅凛眼前一亮,开怀地重重点了点头。   这还是叶凤歌多年来头回开口约他出去玩,这可比跟赵通那笔“任他坐地起价”的生意更值得庆贺! 第五十八章   既说定了明日就去清芦官驿面见考工令赵通,傅凛与裴沥文便又细细将明日可能在赵通那里遇到的问题推敲一遍,而叶凤歌只管在屏风后忙活自己的事,并不多嘴。   到了近午时,三人一道在北院小厅用饭。   原本傅凛是要赶裴沥文去吃大厨房的饭,架不住裴沥文死气白咧偏要在北院蹭这顿,再加之叶凤歌帮着说了两句好话,傅凛才勉强同意留他在北院吃的。   饭后,裴沥文让人去前厅,将他早上带来的一个绛色四方锦盒取了来。   “不就吃你一顿饭吗?冷着个脸,像我欠了你八百吊钱似的,”裴沥文吊儿郎当地笑着将那锦盒推到傅凛手边,“呐呐呐,我就用这抵饭钱好了。”   虽他的语气、神情都轻描淡写,可旁人光瞧着那贵重而不失雅致的绛色重花描金锦覆面外盒,就知这绝不可能是临时起意随手送出的小玩意儿,显然是精心准备的礼物。   站在傅凛近旁的承恩偷偷觑了裴沥文一眼,垂脸藏起眼中的忐忑,恭谨地将叠好的小巾子送到傅凛面前。   傅凛接过承恩递过来的巾子,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嘴角,淡淡扫了桌上那锦盒一眼,并没有打开看看的意思。   裴沥文后脊紧贴着椅背,面上的笑意略有些发僵,却始终倔强地直视着傅凛。   傅凛淡垂眼帘,根本不搭理他。   小厅中的气氛顿时陷入某种诡异的尴尬。   似乎每年的今日,这俩平日里意气相投、协作无间的少年人都会来这么一出,各怀心事,沉默僵持。   叶凤歌见状,无声笑笑,状似好奇地探身那盒子拿到自己面前,小心地揭开盒盖——   里头是一整套精致的尺、规、巧板。   这些东西不算罕见,大缙所有擅长匠作之人手边几乎都会有这样一套工具,平常傅凛绘制各种蓝图时也会用上这些。   但市面上的尺、规、巧板皆是木制,裴沥文送来的这一套却泛着奇怪的金属光泽,叶凤歌一时瞧不明白是什么材质。   “这是什么做的?”叶凤歌拿起盒子里的直尺,指尖那种微凉的触感让她先前假装的好奇神情渐渐真实起来,“像是铁,又好像不是。”   她将那直尺递给傅凛:“你最懂这些了,瞧瞧呢?”   这倒不是对傅凛的胡乱吹捧,毕竟平日宅子里的小工坊也会根据他的要求自行冶炼一些材料,他在这种事上虽称不得专精,但多少还是懂行的。   傅凛斜眼睨了裴沥文一记,这才接过叶凤歌递来的直尺。   端详一番后,他转头看向叶凤歌,沉声解释道:“这应当是铜芯铁,比寻常的铁……”   他忽然若有所悟地顿住,终于正眼看向裴沥文。   裴沥文清了清嗓子:“孔素廷先生三个月前按新方子冶出了这种材质,冶炼工艺与外间常见的手法截然不同。不过据说工艺还不算成熟,眼下孔家还在反复尝试着改进配方。我瞧着这材质眼下还算稀罕,像是你会喜欢的东西,就托人请孔家的工坊做了这么一套规尺,你平常也用得上。”   傅凛再度凝视着手中的直尺半晌,忽地用力一拍桌。   “我知道了。”   如此一惊一乍的傅五爷真是前所未见,裴沥文满头雾水地怔在座上。   叶凤歌也被惊到,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身来,揉着耳朵退后两步。   “什么东西你就知道了?”叶凤歌揉着耳朵嗔他一眼。   傅凛沉默地站起,长腿一迈走到她面前,俯身在她颊边“吧唧”亲了一口。   轻轻的,隐隐压着某种欣喜雀跃。   “你先去忙你的事,我去后院工坊一趟,晚上再跟你解释。”   说完举步就走。   叶凤歌捂住红到快冒烟的脸蛋,僵在原地瞪着他远去的背影。   这位爷还真是将先前在书房说过的那句“谁孤家寡人就欺负谁”执行得彻底,完全视裴沥文如无物。   坐在饭桌旁的裴沥文目瞪口呆好半晌后,才喃喃道:“天,他这是万年冰山着火了吗?”   这还没成亲呢就如此没羞没臊,若将来成亲了,满宅子里这么多人怕是得自戳双目啊。   ****   叶凤歌与裴沥文都不明白傅凛忽然激动地跑去小工坊做什么,但傅凛那鬼脑子他们都是了解的,总会时不时爆出些奇思妙想的点子。   两人都料想多半是那套尺规的材质让他脑中闪起什么灵光,便就默契地没跟过去打扰他。   叶凤歌与裴沥文一前一后出了小厅,并肩漫步在北院的廊下。   午时一过,雪势小了许多,却又起了风。   冬日寒风胡乱催摇着树梢枝头,其上的积雪纷纷洒落。廊下悬垂的铜风铃也被风尾巴扫到,铃心美石撞着铃壁,发出悦耳清音。   “凤姐儿,方才多谢你圆场。”   裴沥文驻足,转身面向叶凤歌,郑重地行了一个谢礼。   “若不是你在,方才五爷约莫是要掀桌了。”   其实裴沥文的年岁比傅凛还要小上一点,不过他常年在外替傅凛的商事奔走,说起来也算个老江湖,待人接物上自不免多几分沉稳老练。   他小时是傅凛的陪读,十五六岁起替傅凛做事,一向很清楚傅凛的脾性、禁忌,在傅凛跟前的言行自来很有分寸——   唯独每年的今日,他定会毫无例外地做出一件让傅凛想要翻脸掀桌的事来。   “你明知‘生辰’这事是他的忌讳,偏又每年专挑这个日子送他贺礼,”叶凤歌无奈地笑笑,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少年人呢,就是各有各有的倔强。你就不能变通变通,换个日子送?”   傅凛对傅雁回心结那样深,自不会如寻常人那般欢天喜地庆贺自己的生辰。   他甚至将每年的这一天都过得若无其事,绝口不提。   偏生裴沥文在这事上死倔,每年都非要在这天想方设法送傅凛一件礼物。   虽然往年事情多以傅凛发脾气将裴沥文扫地出门告终,可裴沥文却像是打定主意与他杠到底,下一年照样会自己送上门来触霉头。   裴沥文垂眸,笑意苦涩:“我知道,像你那样,每年提早或推迟送,任意找个什么理由,都能让他收得很高兴,皆大欢喜。”   他的神色语气让叶凤歌隐约有些明白,他为何年年遇挫,还年年坚持要在这一日同傅凛僵着杠上了。   想起自己早前在临川买的那个银质束发小冠,再想想自己房中那件原本打算明日再送给傅凛的礼物,心下感慨万千,一时也说不清自己与裴沥文的做法究竟孰对孰错。   “咱们谁也不知道,傅将军当年为何要那样对他,”裴沥文转身面向院中,目光随着那些当空乱舞的碎雪起起伏伏,“他也不知道。所以他一直心中郁结,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不受人欢迎的一个错误。”   这倒不是傅凛告诉他的,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虽他不挂在嘴边,但我瞧得出来,他心中是真的将我当做朋友的,”裴沥文哽了哽,唇角轻扬,“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就想让他知道,无论傅将军如何看待他,傅家如何看待他,至少,他还有一个朋友,很高兴他能来这世间走一遭。”   或许,这就是少年儿郎之间固执却真诚的友谊吧。   叶凤歌随手在廊下扶栏上抹了一把,将那捧积雪捏成小小的雪团子。   “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他此生也不算太苦了。”她弯了唇角,眼底有欣慰的水光。   裴沥文回头,笑看着她将掌心那个小小的雪团子粘在扶栏上:“我这个朋友,只能让他不那么苦。可惟有凤姐儿你,才能让他知道什么是甜。”   叶凤歌赧然红脸,转头看向院中,不知该说什么好。   “今日来之前我还在犯难,不知该如何劝服他去一趟清芦,”裴沥文兀自又感慨道,“万没料到他竟会主动开口说要去,半点踌躇也没有。”   以往想劝傅凛出一趟门,真可谓是难如登天,磨破嘴皮子也未必能得他首肯。   早上傅凛那样痛快就定下去清芦的行程,裴沥文面上虽没显露半分,心中却是极为震撼的。   叶凤歌摇了摇头,轻笑:“我也没想到。许是他之前为着我的事跑了两回临川,心中就渐渐松了小时那种对外间的戒慎与恐惧吧。”   早前傅凛以为叶凤歌要走,追着去了临川那次,回来之后还大病了一场;可后来再随她去临川,虽只停在五里铺,却并不见之前那样激烈的情绪起伏。   “无论如何,总之就是因为你的缘故,”裴沥文也笑了,“要我说,妙大夫替他开了这么多年方子,最管用的一味药引子,却还是你啊。”   叶凤歌红着脸“啧”了一声,接不住这话。   ****   傅凛在小工坊内忙到入夜才回到北院,廊下的灯笼已全被点亮。   皎洁银月映着一地积雪,雪夜苍穹如洗如练。   “五爷,凤姐儿让把晚饭摆在角楼二层的暖阁了,”顺子迎上来,跟在傅凛身后,尽职尽责地回禀道,“她让转告,说请你赏月下酒。”   “嗯。”傅凛揉了揉额角,回房更衣。   因怕酒会误了药性,叶凤歌是从来不允许傅凛喝酒的。   傅凛料想她所谓的“赏月下酒”不过就是那么一说,最多就是她喝酒,叫他在旁陪着看罢了。   换上一身月白锦袍后,傅凛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柜子里,取出之前叶凤歌买的那个束发小银冠。   将那小银冠换上,又仔细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傅凛才出了房门,向角楼行去。   “五爷,我跟上去么?”顺子在角楼的楼梯口停下,谨慎询问。   傅凛淡淡横了他一眼:“你说呢?”   “我说?”顺子略作沉吟,毅然道,“那我不跟。”   他还是个孩子,若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害怕要长不高。   ****   施施然上了角楼二层,推开暖阁的门,就见叶凤歌正支着下颌坐在暖阁地榻上,面前的四方矮脚桌案上杯盘碗盏俱全,酒菜全都摆好的。   “我正想着,若你再不回来,菜都凉了,”叶凤歌偏头笑着望过来,“你……”   目光触及傅凛头上那个熟悉的束发小银冠,叶凤歌顿时语塞,神情轻讶。   傅凛淡垂眼帘,佯作无事地走过去,挨着她的肩盘腿坐下。   “你明白之前我为什么送你这个。”   叶凤歌始终支着下颌偏头觑他,只是眸心渐浮起软软浅笑,语气并非询问,而是笃定。   傅凛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题,伸手去拿了桌上的酒壶。   叶凤歌按住他的手。   “午后你去工坊后,我与沥文少爷聊了几句,”她轻声道,“有些事,我觉得他是对的。”   一提起裴沥文,傅凛顿时满身都是气。   “他对什么对?!”   傅凛那骤起的恼意并未使叶凤歌畏惧,反而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每年都在这日送你贺礼,是想让你知道,傅五爷在这世间还有这么个朋友,很高兴你能来这世间走一遭。”   傅凛别扭地将脸转向窗户,闭了闭眼,似在克制某种起伏不定的心绪。   “其实我们都知道,每年的今日,你甚至不许厨房多加一个菜,偏要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叶凤歌伸出食指抵住他的颊边,将他的脸转回来与自己四目相对:“你是觉得,你的降生,不被人期许,不被人欢迎,所以这个日子只会叫你觉得痛苦煎熬,并不值得欣喜庆贺,对吗?”   这些事,她早就知道的。可以往她总是配合傅凛那压抑隐藏的小心思,不愿拂了他的意叫他心中难过。   今日听了裴沥文的一番肺腑之言,叶凤歌犹如醍醐灌顶了。   有些伤口,越是深深捂着,越是难以愈合。   她眼下想做的,便是将他可以捂在这伤口上的重重寒冰敲开,再在那伤口上抹上蜜。   无论如何,她想试试。   或许,傅凛那叫她师父也无从下手的心病,这么多年来,等的就是“叶凤歌”这一味药。   被戳开心中隐痛,傅凛满目痛苦地红了眼尾,委屈又倔强地瞪着她,半晌不发一言。   对他的怒目相向不以为意,叶凤歌轻声笑笑,从手边拿起一件东西递到他手中。   掌心里的柔软触感惹得傅凛忍不住垂眼望去。   那是一根银白色软烟罗腰带,上头有金丝描花。   傅凛瞧着那金丝描花的纹样,眼底的痛苦如被春风揉散,眸底霎时柔软如丝。   “叶凤歌,你知道爷是博览群书的人吧?”   他徐徐抬眼,嗓音有些沙哑,唇角隐隐飞扬。   叶凤歌虽红着脸,却镇定挑眉:“那,请问博览群书的五爷看出什么了?”   “这花,”傅凛笑开,沉嗓如蜜,“叫独占春。”   独占春,宜州多见,以花形似齐飞双燕子而得名。   宜州的姑娘若有了心仪男子,便会将此花绣在一条腰带上赠给对方。   无需多言,那些娇羞的悸动,羞涩却又坦白的心思,便全都在其间了。 第五十九章   余光瞥见身侧那双灼灼的眸子始终锁着自己,似乎饱含了某种期待,叶凤歌脸红得一塌糊涂,口中不太自在地“嗯”了一声。   这种带点小矫情的羞涩讷言,大约是许多情窦初开的姑娘家都会遭遇的窘态吧。   要说起来,叶凤歌这些年里看了那么多话本子,也不能是白看的。她当然明白,若按照话本子里的套路,此情此景之下,总得要配上点甜腻情话,才算没辜负这温柔缱绻的雪天月夜。   她当然也清楚傅凛想听什么。   可她就是张不开嘴,实在说不出什么动人心魂的华美情话。   傅凛往她身旁挨得更紧了些,偏着脑袋觑她,狡黠浅笑中掺进了更多的期待:“然后呢?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了?”   “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叶凤歌红着脸,假作若无其事地伸手揭开桌上汤盅的盖子,眼中隐隐闪动着笑意,不答反问。   傅凛别扭地哼了哼:“没有。”   就像两个小孩儿各自攥紧了掌心里的糖果,明明想好要送给对方,却偏偏又执拗地期盼能先得了对方手中那一颗。   叶凤歌盛了半碗汤放到他面前,敷衍地将半张红脸转向他,憋着笑轻道:“ 那我也没什么要说的。”   来啊,看谁先忍不住啊。   傅凛满心里被她这进一步退半步的羞涩闪躲闹得又是甜蜜又是恼火,抓心挠肝地同她熬上了。   “拿了酒上来,怎么又不喝?”   他轻描淡写地换了话题,骄矜地藏起眼中那快要扑一地的甜蜜欢喜,举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挑破桌上那盘香葱烩鱼,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在面前的梅子青瓷碟上,就着筷子一根根理掉其中的小刺。   “吃完饭再喝。”叶凤歌眼里隐隐闪着笑,却没看他,动作秀气地抿了一匙汤。   傅凛将那块鱼肉中大部分的刺挑去后,顺手将小碟子推到她面前。   叶凤歌面上隐着甜丝丝的笑,安静地接受了他的投喂,拈起那块鱼肉放进口中。   傅凛双眸晶晶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叶凤歌咽下那块鱼肉,清了清嗓子,却还是不说话,只拿小匙又勺了一匙热汤递到自己唇边。   “喂,过分了啊,”到底还是傅凛先沉不住气,笑着轻嚷道,“都说‘吃人嘴软’,你这都吃了我给你剥好刺的鱼了,怎么还不开口?”   说着,他右臂一展,虚虚勒住她的脖子,红着脸恶形恶状地开始“逼供”。   叶凤歌回头觑了他一眼,反手将才碰上自己唇的小汤匙喂到了他嘴里。   见傅凛满面讶然,叶凤歌双颊绯红,趾高气昂地笑道:“呐,你也‘吃人嘴短’了,要说你先说。”   小汤匙像是才在蜜罐子里搅和了一圈,有源源不绝的齁甜自小汤匙上沁到傅凛的舌尖。   那叫人浑身酥酥麻麻的蜜意猝不及防在他心上点燃小火苗,使他瞬间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   不得不说,凤歌小姐姐这一招,实在有些胜之不武。   面红耳赤的傅凛将小汤匙叼在齿间,略略抬了下巴,殊死抵抗:“你、你先说。”   这顿饭就在如此幼稚无脑的甜腻腻对峙中,“有来有往”地吃完了。   ****   饭毕,叶凤歌噙笑站起身,一手拎了酒壶,一手执了小酒杯,缓步行到窗边,将半掩的窗户大剌剌推开。   今夜的墨云薄薄淡淡,依稀能看到当空皓月如覆了轻纱的白玉,莹莹柔柔闪烁着清润银晖。   此刻已近正戌时,夜深风寒,傍晚时分停了雪又再度重来,细细的雪粒当空轻舞,使这静谧夜色蓦地生动起来。   叶凤歌姿仪疏懒地斜身靠着窗棂,手肘支着窗台,漫不经心地为自己斟了一小杯酒。   傅凛像她的影子似的,无声地跟了上来,挨挨蹭蹭站到她的背后,长臂环上了她的腰肢。   “你倒停不客气,”叶凤歌望着夜色中的雪景,并未回头,话虽是斥责的意思,那嗓音却是糯糯发软的笑音,“谁同意你上来就搂搂抱抱了?”   傅凛低头,忿忿在她耳廓上轻咬了一记。   “爷可是收了你定情信物的人,不需谁同意,也不必客气,想怎么抱就怎么抱,管得着吗?”   叶凤歌瑟缩着略略偏头躲了躲,后背紧紧贴到他怀中,手肘轻轻撞了撞他:“不许胡来……”   “我还什么都没做啊。”   傅凛偷笑嘀咕着,头更低了些,烫红的侧脸摩挲着她软腻的脸颊徐徐往下。   酒壶中是窖藏一整年的莓果酒,酸酸甜甜的果香经了她的口之后,芬芳愈见醇厚,叫人闻之欲醉。   察觉他的不良意图,赧然的叶凤歌忙不迭将酒壶搁在窗台上,反手抵住他的额心,将他的脑袋稍稍推离。   “那什么,你……”她不太自在地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你下午到工坊去忙什么来着?”   傅凛深深吐纳了一口长气,压下满心躁动,轻声笑问:“你记得我书房里那盒子零件么?”   ****   这几个月傅凛每日都会在书房抱着一盒子零件倒腾,那些小巧精致的零件里有桅杆有甲板的,瞧着像是打算拼出一个船模子来。   叶凤歌近来与傅凛共用书房,对那盒子零件自是瞧在眼里的,不过她以为傅凛只是要做个小摆件给名下那些珍宝阁打样,因此从未仔细问过。   傅凛笑着将下颌轻抵在她的鬓边,沉声缓道:“我想跟京中朝廷做一笔大生意的念头,已不是三两日了。”   叶凤歌举起酒杯浅啜一口,眼底有笑:“你想和京中朝廷做一笔大生意,同你书房那盒子零件的关联在哪里?”   “年初裴沥文从别人手里弄到半张水师战舰构造图,我瞧着那战舰的构造有一点先天不足的缺陷,便开始想法子改良,”傅凛想了想,更加细致地解释,“最主要的不是舰体本身,而是舰上没有专门匹配的火炮。”   虽傅凛没有机会亲临海战前线观摩,但仅从裴沥文带回来的那些消息,他就大约能估摸出,沅城水师在此次海战中落了下风,亏就亏在这个缺陷上。   “以往大缙在海境上的敌人多是流寇海匪,不成多大气候,因此沅城水师的战船仍旧遵循数百年来的建造之法,战船上最了不起的重型武器,只不过就是强弩与抛石机。”   此次入侵海防的外敌在火炮铸造的技艺上显然较大缙成熟许多,从最开始就采用了相对密集的火炮攻势,却没有传出类似沅城水师那般船体受损的风声。   沅城水师遭逢建制数百年来最苦一战,被对方的火炮轰得险些溃不成军,这才匆匆将沅城城门楼上的铜炮拉到战船上凑合着使。   “大缙各个险要重镇的城门楼上都有体型庞大、威力不凡的铜炮坐镇,可这种铜炮在最初铸造时,就只是为了在陆地上使用,贸然放到船上去,船体无法彻底消解开炮时造成的巨大震动,这才开裂的。”   叶凤歌听得半懂不懂,只明白了一点:“你能做出一种适合在战舰上使用的火炮?”   “大致有了构想,能在不损失火炮威力的前提下,造出适合在战舰上使用的新式火炮。不过,之前推演几十次,都出了同样的问题,”傅凛撇了撇嘴,可怜巴巴在她鬓边蹭了蹭,“推演的结果显示,开炮后船体倒是不会开裂了,火炮却容易炸膛。”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缙已久无强劲外敌,在战舰、火炮这类武器的营造上,已有近百年无人探索改良了。   便是叶凤歌这种一窍不通的外行,都知道各州重镇放在城门楼上的火炮是威慑多于实用,原因就是从前有过许多次炸膛的先例。   “裴沥文今日给你的那套规尺,就是孔先生用新配方冶炼出那种的铜芯铁,”叶凤歌若有所悟地回头看他,“你那时说‘你明白了’,是想到可以用那种材质来解决炸膛的问题?”   “对。”   傅凛笑着在她唇角偷了一吻,见她羞恼瞪人,他满眼无辜地解释:“这是聪明姑娘才有的奖赏。”   如此歪理邪说,自然毫无意外地被叶凤歌捶了。   ****   为防备他再胡乱偷袭,叶凤歌将手中的酒杯放在窗台上与酒壶并排在一处,转身背靠着窗边的墙壁,谨慎地与他保持着半臂的距离。   “可是,就算你明日见到赵通大人后,立刻就将新式火炮的铸造之法交给他,那对沅城水师来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傅凛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晃了晃,噙笑道:“爷做生意可没那么傻,怎么可能一上来就跟人亮底牌?我会先给赵通一个能缓解沅城水师难题的权宜之法,简单粗暴,短时间内却绝对行之有效。待那头将外敌赶出海境,我才会再与他谈改良铜炮的事。”   望着他胸有成竹、神采飞扬的从容模样,叶凤歌心中荡起层层涟漪,有悸动,也有骄傲。   如今的大缙,世家或名门望族的子弟,多钻营于“术”,而不太瞧得上“技”。   即便是清芦孔家的孔素廷先生,在金石冶炼上的学术造诣极高,却仍是更偏重钻研,甚少将那些钻研所得的结论大规模运用于实际。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傅凛这个孜孜不倦、心无旁骛投身于“技”的少年郎,就显得分外可贵。   若那位考工令赵通当真如裴沥文所言是个惜才之人,那傅凛必会由他那里起势,从此一飞冲天。   就像一颗久在深山却价值连城的璞玉,终有一日,会风光现世。   她一直都知道,她的傅小五有多好。   叶凤歌将双手背在身后,交叠着垫在腰际,滚烫的掌心贴着冰凉的墙砖,仰着红脸笑吟吟望着他。   “这样厉害的好儿郎,也是该有奖赏的。”   傅凛眸心湛湛发亮,蓦地迫近她,垂脸将唇送到她将将够得着的位置,“求赏。”   喑哑的笑音轻颤,饱含了期许与渴求。   叶凤歌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又飞快退开,乌溜溜的美眸四下乱转。   “你也太敷衍了,”傅凛不满地嘟囔着,“看来这奖赏只能爷自己讨。”   不待叶凤歌说什么,他蓦地凑近她,薄唇微启,吮住了她的唇瓣。   叶凤歌慌忙将头后仰,使他才到嘴的美味就这么溜开了。   傅凛挑了挑眉梢,不屈不挠地再度趋近,又一次吻上了她的唇。   这一回叶凤歌再往后躲,后脑勺便抵上了墙面,退无可退。   傅凛双手按在她的腰间,额角紧紧抵住她的,笑得不怀好意:“有本事,你躲到墙里去。”   两躯相贴,气息交缠,一股暧昧的燥意在两人之间无声流转。   叶凤歌轻咬着笑唇偏开头,闷声低笑:“那条腰带,我原本是打算明日再给你的。”   傅凛哼哼着,薄唇贴上她的颈侧:“我知道你为什么又改成今夜给。”   必须要说,她的计划通了。   从此后,每一年的今日,他再不必如从前那样痛苦煎熬地反复揣测,傅雁回究竟为何那样憎恶他的出生与存在。   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一想到“生辰”,他大概就只会记得,十九岁生辰的这个雪夜里,心爱的姑娘羞涩地红着面,向他送出了定情信物。   别别扭扭不肯开口先说一句甜言蜜语哄他,却又无声地让他知道,这世间,终究有人欢喜于他的到来。   “那,”颈侧炙烫的轻触让叶凤歌忍不住缩起了肩膀,轻轻闭了眼,“若我此刻……对你说‘生辰愉快’,你会、会翻脸吗?”   如蜻蜓点水般频频流连在她颈侧、颊边的热辣“滋扰”使她气息大乱,轻软的嗓音像被砂糖砺过,沙沙的,甜甜的,勾人心魂。   傅凛哑声笑了笑,薄唇辗转至她的唇畔。   “若你再添一句,祝我‘年年有今夜’,那我就不翻脸。”   被他话里那种明显“想太多”的暗示窘到,叶凤歌忍无可忍地在他腰间掐了一下:“你以为……你以为今夜还会有什么更好的事么?”   傅凛模糊地“哎哟”了一声,抬掌覆住她带笑带嗔的明眸。   “看来是没有更好的事了,”他以舌尖轻轻挑开她的齿关,含混低笑,“那至少……还能讨一口酒喝。”   向来被禁止沾酒的傅五爷,在十九岁生辰这夜,好歹可以尽情畅“饮”了。   唇舌交缠,佳酿醉人。   夜还长,前路也还长,一起往前走吧。 第六十章   翌日便是腊月初一,宜出行,起基,纳财,交易。   卯时,天光熹微,朝阳还未探头,一辆蟹壳青色素玉锦马车便自桐山半山腰的傅氏别院驶出。   哒哒马蹄踏过积雪一路下了山,与等候在山下的另一辆苍色油壁马车碰头后,一前一后从容转朝清芦城的方向而去。   叶凤歌与傅凛乘坐的那辆蟹壳青色素玉锦马车行在前头,随行的闵肃、承恩、阿娆上了后头那辆苍色油壁马车,与裴沥文挤在一处。   行出约莫十里,傅凛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慵懒靠着身后的车壁发怔。   “夜里睡不着,早上醒不来,”靠在车壁另一边的叶凤歌翻着手上的书册,不无担忧地嘀咕,“睡眠这么颠三倒四,不好的。”   她很早以前就发现傅凛在睡眠上有这个问题,寻常情况下若无宁神药物辅助,入夜天黑后他根本睡不着,总要捱到天快亮,实在困倦得受不住,才能勉强睡上两个时辰左右。   这事在她那个蓝皮小册子上也有记录,早前她的师父妙逢时就曾说过,这源于傅凛内心深处的痛楚与不安,是他心病表征的一种。   如此的睡眠情况于他自无益处,若不是因为睡眠太差,他那身先天寒症的治愈进度说不得能快上两三年。   以往叶凤歌只能是旁观者,虽明知这样对他不好,却也只能从旁委婉劝说几句,不敢插言过多。   如今两人关系不同与以往,她总算能大大方方将此事摊出来聊了。   虽她投了师门后只经手过傅凛这么一个病例,可之前七年里对傅凛的观察过程中,她也不免有所思考。   她一直觉得,师门在疗愈心病这件事上的许多探索与尝试,其手段方向似乎并不是十分正确。   “妙手一脉”对类似傅凛这样的情况,采取的法子多半是“护”,即尽量不让病人接触其心病的根源,尽力清除可能导致其心绪产生巨大起伏的隐患。   可在叶凤歌看来,这就好比治理洪水时筑堤围堵——   看似解了一时之危,长远来说问题却始终在那里。   不过,这种质疑师门总体方略的话,她自不敢在师父面前提。   毕竟在以往那种情形下,她受师门规矩约束,遵循药门弟子的职责“多看、少说、不插手”,也没机会去实践她的推测是否比师门现行的那些法子更正确有效。   如今她既已没了师门职责的束缚,不必再遵循师门对待病患的要求去与傅凛相处,反倒可以毫无包袱地做出一点不动声色的尝试了。   听到她的声音,傅凛使劲眨了眨眼,挨挨蹭蹭地挪到她身旁,与她抵肩并坐,黏黏糊糊将脑袋搭在她的肩头。   “天黑以后就睡不着,我也没法子,”傅凛慵懒眯着眼,嘟嘟囔囔地在叶凤歌肩头蹭了蹭,斜身环抱住她的腰,“要不,今夜你试试哄哄我,或许就哄睡着了呢?”   叶凤歌以掌抵住他的额,红着脸对这没脸没皮的提议嗤之以鼻:“怎么哄?唱摇篮曲么?”   “唱摇篮曲那是哄小孩子的,”傅凛闷声哼笑着,愈发偎近她,偏要将脑袋黏在她肩上,“我看书上说,宜州的姑娘最会唱情歌给心仪的儿郎听,那才是哄大人的……”   “你成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啊?真是不出门也知天下事。”   叶凤歌面上绯色愈深,灿若明霞,斜着眼睨他一记,推他坐正,又倾身撩起车窗帘子,朝外打望一番。   她想,等傅凛忙过这一阵,就该抽空与他说说蓝皮册子的事了。   他会谅解她的苦衷……吧?   ****   雪霁天晴的清晨,清风卷着积雪微寒,又隐隐夹杂些若有似无的幽冷梅香,使人心旷神怡,精神大振。   车帘半撩,这暗香冷风蹿进温暖的车厢内,沁得傅凛一个激灵,彻底甩脱了最后一丝残困。   惊觉身旁的人蓦地轻颤,叶凤歌才慌张地放下帘子,满面自责地回首。   “抱歉,我一时大意了……”   傅凛顺手拿过搁在一旁小矮桌上的点心盒子,拈了一块梅花糕抵上她的唇。   “爷又不是风一吹就倒的娇花,你这是抱的哪门子歉?不爱听。”   叶凤歌有些不好意思地就着他的手在梅花糕上咬了一小口,伸手想将剩下那大半块接过来自己拿着吃。   哪知傅凛却不给,兀自将剩下那半块塞进口中,满脸写着美滋滋。   对他这腻腻歪歪的小心机,叶凤歌又好气又好笑,顾着腮嗔他一眼。   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后,傅凛才敛睫轻笑:“这些日子我喝药都很乖的。”   不知他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叶凤歌怔怔点了点头;“是挺乖的。”   细细想想,傅凛似乎有段日子没再作妖,每日的药送来就老实喝了;初冬时妙逢时新调的方子里那些让他用来代替每日饮水的药茶,他也全都毫无异议地谨遵医嘱,虽时常被苦到皱着脸,却没有半句抱怨。   “你叫我去跟着闵肃练拳脚,我每日也抽了半个时辰去的。”傅凛骄傲地抬起下巴,笑得很是得意。   “所以呢?要说什么?”叶凤歌觑着他,若有所思。   “我会好好喝药,会强身健体,会想法子学着不害怕在夜里入睡,”傅凛抿了抿唇,拇指与食指捏着她的衣袖边沿来回摩挲,缓声轻道,“总之,你不必再总是小心翼翼,像护着个瓷娃娃那样时时护着我。往后,换我来护着你。”   上回叶凤歌发高热躺在床上昏睡时,傅凛就想好了,绝不能让叶凤歌再像从前那样为自己提心吊胆。   她照顾他这么多年,容忍他的任性别扭与作天作地,往后,该换他来宠着她惯着她了。   所以他会慢慢去直面许多从前极力回避的事,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才好将她稳稳护在羽翼之下。   此刻的傅凛没有半点在旁人面前那种冰冷芒刺,摇头晃脑像只被驯服的小狼,收起锋利易伤人的爪牙,毛茸茸,软搭搭,等着主人摸头夸奖一般。   叶凤歌按住他捏着自己衣袖的两指手指,挑眉轻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趁机在我衣袖上偷偷擦手!”   ****   到了清芦已近午时。   傅凛并未立刻就去官驿面见赵通,反而吩咐先去了位于清芦城南面的一座宅子。   城南是清芦风水最好的位置,本地许多望族大户都在此处。   当年老太君做主拨给傅凛做初始本钱的两间米铺,其中一间便在清芦。之后米铺运作良好,收益颇丰,傅凛便吩咐裴沥文在此地南城置了一间两进的宅子。   “以往也就我来清芦点账时落个脚,别的时候大都闲着,”裴沥文领着众人进了院中,边走边向叶凤歌解释,“有几名桐山大宅出来的姑娘、小子在这边照应米铺生意,平日里就让他们住在这里。”   裴沥文手底下散在各地做事的姑娘小子,多是早先在桐山宅子里的,年岁渐长后傅凛便将他们中一些合适的人安排到裴沥文身边,学着打理商事,都是得用又可靠的。   这些姑娘小子做事本也勤恳,再由裴沥文带着一路提点,渐渐就上了路,忠耿又伶俐,几乎使命必达。这几年傅凛的生意顺风顺水,中间也不乏这些人的功劳。   今日不必去米铺上工的几位姑娘小子迎出来,见是傅凛亲自来了,当下又惊又喜,赶忙帮着安顿行李,又去厨房多加了几道菜。   趁着等午饭的功夫,傅凛吩咐人拿上自己的拜帖去了官驿,与赵通敲定未时碰面。   吃过午饭后,叶凤歌就按照原本商定好的那样,自己去这宅子的书房里画图去了。   傅凛喝了阿娆端来的药,换好衣衫,吩咐裴沥文跟着,便打算去官驿与赵通正式见面了。   “我不跟?”闵肃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放心。   傅凛摇了摇头:“不必跟。”   见闵肃像是还要说什么,裴沥文赶忙帮着解释:“官驿也不是什么危险之地,且赵通毕竟是京官,若是五爷大摇大摆带上护卫去,显得架子多大似的,观感不好。”   其实以闵肃的身手,便是要悄无声息潜入官驿就近保护傅凛,那也不算太难的事。   可若是一个不留神被官驿的卫哨发现,就难免徒生无谓的波澜,闹不好还会将胜券在握的这桩生意给搅黄了。   明白这层意思后,闵肃没再多说什么,自己找地方打发时间去了。   ****   乘着马车去官驿的路上,裴沥文突然想起一事。   “有件怪事,我之前忘记告诉你,”他拍了拍脑门,偏头看向傅凛,“早前按照你的意思,我本想让人往京中去探兵部的路,没料到半道被‘狙’了。”   自打得了傅凛授意,知道他打算将自己商事的版图拓出临州地界之外,裴沥文便陆续派了几次人往京中去打探门路。   蹊跷的是,这些人全都是还没出临州地界就被挡回来了。   傅凛微微蹙眉:“知道是谁‘狙’的么?”   “说不清楚,”裴沥文敛了敛睫,谨慎斟酌措辞,“出临州的各处官道上一向都有哨卡,过往人员需呈交路引接受盘查,这原也是老例,往常我就没特别留意过其中的门道。可今年见了鬼似的,我派了几回人,无一例外全都被找茬挡回来了。”   傅凛面上淡淡覆了薄霜:“京中或别州商户来临州是什么情形?临州本地别家商户的人出京,也有同样的问题吗?还是只有咱们一家的人被挡?”   临州自来行商风气浓厚,与京城及其他各州的商事往来频繁,州府在各个方向的哨卡非但从不为难商户,反倒大开方便之门。   数百年来,持商户路引的人出入临州地界,比旁的身份出入要容易得多。   裴沥文摇摇头:“我是真有些摸不清路数。事后稍稍打听了一下,京中的商户到临州还是与从前一样,州府没为难过。就是这两年不知怎么的,本地商户要出去,盘查就格外严苛,但真正被挡回来不让走的也有先例,但好像也并不算很多。”   “只是往京城方向的人被挡回来了?咱们往原州的人呢?”   “往原州的人也遭遇盘查,偶尔会因为路引或别的问题被拦下,但并不是一个都出不去的。”   偏就今年起开始派往京城的几波人,一个不漏全挡了回来,简直百发百中。   “你觉得,是特地冲着咱们来的?”傅凛问。   裴沥文迟疑地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看这形势,真是越想越觉得,就像是冲咱们来的。据说这种‘严查本地商户出去’的规矩,约莫就是两年以前才开始的。”   傅凛行商之初虽一切顺利,不过生意规模不算大,刚开始时便只专注在临州六城稳扎稳打,没有余力往外拓展。   两年前,他开始让裴沥文试着派人从原州盘些当地盛产的梅子青瓷器与“玉雪米”回临州,销路颇好,之后便渐渐与原州那头理出一条合作稳固的商路。   也就是从多出原州这条商路开始,傅凛实力倍增,渐渐有了向其他州拓展商事版图的野心苗头。   恰恰在那个时候,州府官道的哨卡就开始严查出临州境的商户……   这么巧合的吗?   “等与赵通这头的事告一段落,你抽空再多探探风声,”傅凛唇角勾起嘲讽浅笑,眸心幽冷,“看背后有没有傅家的影子。”   裴沥文大惊失色:“傅家?傅家为什么要给你使绊子?!再怎么说你也是傅家的五公子啊!”   即便傅凛早已自立门户,傅家一惯也冷淡待他,当没他这个人似的,可若他真能有所成就,对傅家来说也是只好不坏的事。   裴沥文真是想破头也不明白,傅凛为何会直觉是傅家在搞鬼。   “在临州,有能力在官道哨卡上动手脚,又有动机这么大费周章将矛头暗暗指着我的人,”傅凛冷冷哼笑一声,撩起车帘看向窗外,轻声道,“除了傅雁回,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至于是真的憎他入骨,不想再放任他继续坐大;又或者是,京中有傅雁回不愿让他知道的秘密……   或许等傅淳替他查到傅雁回上一段婚姻的内情,答案就会水落石出了。 第六十一章   也不知是不是突然换了地方的缘故,虽书房中并没有旁人打扰,叶凤歌却画得很不顺利。   心神不宁地在书房内画了不到半个时辰后,她搁下执笔,搓着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怔怔窝进椅子里。   这些年来傅凛一直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打交道,以往若商事上有需要,都是他做好筹谋后吩咐给裴沥文,再由裴沥文去与别人谈。   今日面见考工令赵通,似乎还是傅凛正儿八经头一回与陌生人当面议事,叶凤歌越想越觉惴惴。   担心他会因怕生或怯场而有什么不适,又担心他脾气上来与赵通杠上。   愣神好半晌后,叶凤歌强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绪,站起身搓着手出了书房,在宅子里四下走走。   这宅子只有两进,全部占地加起来还没有桐山宅子的北院大。因平常只几个在米铺做事的姑娘小子住在这里,此处许多事上显然就都从简,连院中花木都懒得刻意规整,倒颇有点闲云野鹤的意趣。   清芦前几日也与桐山一样下了雪,但因此地的地势较桐山低一些,雪势自然也小,看样子都没来得及堆起像样的积雪,就化得个满地泥泞。   赶上今日雪霁天晴,到此时经过了大半日的日照,满地泥泞已被烘得半干不湿,四下有种微温的潮润,伴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提神醒脑得很。   叶凤歌一路搓着被冻到微微发红的指尖,漫无目的在廊下穿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厨房附近。   有两名姑娘正在厨房外头的空地上烤着火晒太阳,其中一人正拿细长的树枝翻着煨在火堆旁的芋头,另一人手中捧着本书册翻阅,时不时笑嘻嘻附到同伴耳边说着什么,接着两人便前仰后合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悠闲平实的场景,在化雪天寒的冬日午后显得温暖又生动。   ****   这两位姑娘都是叶凤歌认识的,一个叫碧珠,另一个叫红菱,是从宿大娘接手桐山大宅掌事一职后最早聘用的那拨丫头、竹僮里出来的,年岁上较叶凤歌还长两三岁。   她俩在桐山大宅做事约莫有两三年,之后随着年岁渐长身形便出落得高挑康劲,正是小时傅凛心底最畏惧的那种。   约莫三四年前,宿大娘按照傅凛的吩咐,给好些个这样的丫头、竹僮补了些银钱后,将他们打发出了桐山那座宅子,其中就有碧珠与红菱。   在桐山那座宅子里,这样的事情并不稀罕,算是个不成文的惯例。   在寻常大户人家,丫鬟竹僮多是用老了的好,唯独到了傅凛手底下就会反过来。   以往的傅凛对在身形上能彻底压制自己的人有着无法摆脱的恐惧,却又从不愿对谁道出其间苦衷,只一味让宿大娘将人放出去,无非图个眼不见为净。   宿大娘招进宅子里的丫头、竹僮都是贫苦出身,也没有傍身的技艺,虽在被放出去之前都得了一点银钱补贴,却终究不够活一辈子。   旁人不明就里,便只觉得他小小年纪就铁石心肠,背地里自不免会说他少了人味、不念情分云云。   可叶凤歌一直都知道,傅凛心中自有他柔软的一面。   打从他从老太君那里得到初始两间铺子与一些田地后,他立刻让宿大娘去寻了早年那些放出去的姑娘小子,只要对方还愿意回到他手底下做事的,伶俐些的便安排到铺子上跟着裴沥文走商,敦厚驽钝些的便安排到田地庄子上。   旁人都说傅五爷心黑手狠,可其实只要有人待他有过三分好,他都是默默感念在心,有余力时就会悄悄拉拔一二。   叶凤歌抿了抿唇,笑眸中有点点水光。   她的傅小五啊,自小就是爱憎分明的小狼,记仇却护短——   这般性子分明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就吃亏在他时常板着冷脸懒得多解释什么。   “咦,凤姐儿忙完啦?”捧着书册的红菱于开怀大笑间一抬眼,就见叶凤歌站在廊下,便站起身来招呼道。   叶凤歌也不忸怩,笑笑搓着手走近:“我心浮气躁的,出来歇会儿,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碧珠一面拿树枝拨着火堆中的芋头,一面招招手唤道:“凤姐儿快来烤火,我烤了芋头和栗子,可香了。”   红菱赶忙去厨房里找来一张小矮凳安顿在火堆旁,请了叶凤歌落座。   叶凤歌与她们二人已有好几年不见,但终究是从前在一个宅子里待了两三年的,客套寒暄几句后,气氛就渐渐熟稔自在了。   “……其实五爷人很好的,”红菱剥了一颗烤栗子递给叶凤歌,眉开眼笑道,“我们几个来清芦的米铺做事后,五爷可并没有光叫咱们做事领俸混日月,还让沥文少爷请了识字先生给我们。”   叶凤歌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烤栗子,小声道了谢,一边吹着烤栗子上的热气,一边认真听着。   碧珠还在拨着那几个芋头,口中也道:“若不是遇到五爷这样的主家,我们哪有机会读书识字。”   “我记得,你们当初得知要被宿大娘放出桐山宅子的时候,背地里可没少骂他,”叶凤歌调侃笑着,将热气散了大半的烤栗子咬了一半,“如今却恨不得将他夸成花儿。”   碧珠惭愧地干笑:“可别提了,那时不是年纪小不懂事么。”   ****   气氛融洽的嬉笑交谈间,红菱抬起胳臂轻轻碰了碰叶凤歌:“凤姐儿,你瞧这个。”   说着就将手上的那本书册摊开在某一页,递到叶凤歌眼前,还拿手指点了点。   “像不像五爷?!”   红菱手中的那本书,竟就是叶凤歌配图的那本《十香秘谱》。   临州地处北境,民风偏粗犷豪迈,这种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虽尚不得台面,但私底下看看聊聊,倒是无伤大雅之事。   叶凤歌尴尬一笑:“像……吗?”   当初她以傅凛为蓝本总共画了三张图,交给书坊的这一张虽说意态旖旎、衣冠风流,却已是三张图里最“正经”的一张了。   不过,无论正经还是不正经,这么跟人当面探讨自己的这种画,她还是忍不住尴尬到头皮发麻的。   “这书不便宜吧?你俩可真舍得。”叶凤歌探手烤火,不着痕迹地开始转移话题。   “这书死贵死贵的,我哪舍得买,是米铺的一位老主顾借给我们看的,”红菱以书掩唇,笑得粉面含春,“上午你们刚到时,我一见五爷的模样,就觉得像极了这位国师,简直太、太……哎呀呀,词穷了。我好几年没见着五爷了,对他的印象还是小时那般模样,你可不知……”   碧珠将一个烤好的芋头拨出来,笑眼看向叶凤歌:“上午你约莫是没瞧见,红菱那眼睛都直了,我真怕她当着五爷的面就能流一地口水!”   红菱笑着轻捶了碧珠一拳,赧然红了脸。   她这般模样让叶凤歌脑中警钟长鸣:“红菱你……很喜欢书里写的这国师啊?”   “原本我更喜欢那位战将,”红菱转头与碧珠对视一眼,两人嘿嘿坏笑起来,“不过今日见了五爷如今的模样,与这画片儿上这么像,再配上书里写的种种,我立刻觉得国师比战将好了。”   仿佛自家小心翼翼藏了多年的传家宝忽然被旁人窥了去,叶凤歌满心里泛着酸气,垂眸瞪着火堆,试图扭转局面。   “这书我也看过的,还是战将好,情深义重,”叶凤歌不遗余力地抹黑国师,“那国师冷冰冰,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看女角儿心里多苦,不好。”   红菱将那书册贴在心口上,红着脸笑得满眼憧憬:“原本我也这么想的,可上午看到五爷以后,忽然就觉得,冷冰冰就冷冰冰,长那么好看一张脸,冻死我也甘愿的!”   “你看书就看书,不能拿五爷的脸去瞎想,”叶凤歌气闷地鼓了鼓腮,酸唧唧假笑,“这样很肤浅的,不太好。”   红菱哈哈笑着替她剥了一块烤芋头:“我就私底下这么一说,你可别往五爷跟前传话。若给他惹恼了,说不得会想戳瞎我的眼。”   怄得不行的叶凤歌无言以对,只能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可惜这画片儿还是保守了些,衣衫太齐整,啧啧。凤姐儿,我跟你说啊……”   傅凛知道了会不会生气着恼,叶凤歌是不清楚的;但她很清楚的是——   她好想打人啊。   ****   傅凛与裴沥文是正戌时过后才回到宅子的。   裴沥文喝了些酒,有些微醺,捂着额头丢下一句“旁的事明日再谈”,便跌跌拐拐回自己惯常住的那间卧房去了。   等在门房上的阿娆一见傅凛回来,便赶忙跑去厨房,将煨在小炉上的药端来。   傅凛接过药碗,淡声问道:“凤歌睡下了?”   阿娆摇摇头:“没呢,下午溜溜达达跟宅子里两位姑娘烤火聊天,吃了晚饭过后,就又把自己关到书房里去了。”   说着,阿娆忽然疑惑地皱了皱鼻子,弱弱退后半步。   傅凛蹙眉冷冷瞪她一记:“你那什么表情?”   阿娆被他的眼神吓得跟个小鹌鹑似地,低眉垂眸不敢吭声。   傅凛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后,承恩正好迎了出来。   “五爷,卧房都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先沐浴更衣?”   傅凛抬头看看天色,沉声道:“晚点吧,我先去书房看看凤歌忙完没有。”   他不太高兴地振了振衣袖,径自往书房去了。   ****   书房内烛火摇曳,书桌右上角放了一个竹编小书箱,桌面上近乎狼藉。   叶凤歌收起砚台和笔,又将晾干的画稿拎起来吹了吹,这才将那小书箱拖到面前,将盖子掀开。   小书箱里全是她从桐山带来的东西,除了笔墨纸砚,以及孔素廷所著的那本开蒙册子之外,就是几本她还没看完的话本子。   她原本是要将桌上这些杂乱的东西放进书箱里收好,却在打开书箱后走了走神,探手进去翻找一番,从最底下拿出一本话本子,拎着书脊抖了抖。   两张叠成与书页差不多大小的画纸掉落在桌上。   叶凤歌拿起其中一张,徐徐展开。   这两张画她早前给《十香秘谱》画人像画片儿的间隙偷画的私货,轻易不敢给人看的。   敲门声响起时,叶凤歌作则心虚一般,胡乱将那两张小画重新叠好,猛地扔回小书箱里去了。   “凤歌。”   听是傅凛的声音,叶凤歌的脸更是红了个透骨,慌张将桌上所有东西全扫进书箱里,匆匆走向门口。   一打开书房的门,她便硬着头皮要往外冲:“你回来啦?我正好画完了要回房睡下,走了走了。”   说着,还抬手推着傅凛的肩后,以行动催促。   傅凛好笑地回头觑着她:“我怎么觉得,你很怕我进书房?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么?”   “你才见不得人!”脸红到快燃起来的叶凤歌近乎胡言乱语了,“姑娘我清白如雪,坦荡……”   话没说完,叶凤歌忽地止步,徐徐抬头,揪着眉头朝傅凛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怎么了?”傅凛诧异。   叶凤歌缓缓收回抵在他肩后的手,清了清嗓子,笑笑:“你们今日与赵通大人谈得顺利么?”   她举步走上去,与傅凛隔着两步的距离并行在廊下。   “大致敲定了,”傅凛一边留心着她的神情,分神答道,“我告诉他,可以暂且用大量黄豆辅助消除开炮后的震颤,以此减少开炮对船体造成的损伤,这是权宜之计,多少能解沅城水师的燃眉之急。他将信将疑,明日会派人去临川,拿临川城门楼上的火炮到船上试试。”   他已能越来越自如地正视“临川”这个地名,再不会像从前提到“临川”必有犹豫卡顿了。   “待他试过有效,就会将这法子通传沅城水师了吧?”叶凤歌点点头,目视前方,笑意僵硬,“从此傅五公子一战成名天下知,说不得连陛下都会对你另眼相看。”   傅凛不动声色地往她身旁靠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管陛下怎么看?反正就是生意。后续我只管与赵通细细再谈铸造新式火炮的事,”傅凛伸手想去牵住她的手,“等你画完了,我沾着你的光也去一趟孔家,看看能不能与孔素廷先生再探讨一下关于铜芯铁的疑问。”   叶凤歌有些别扭地躲开了他的手,又往旁边挪了两步:“哦。”   受不了她这奇奇怪怪的闪躲态度,傅凛索性停下脚步,难得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自己怀中。   “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了?”   叶凤歌着恼地仰头瞪着他,使劲想要推开他,无果。   她后悔劝他跟着闵肃去学拳脚了。   傅凛环在她腰上的手收得更紧:“有事说事,憋着生闷气不像话的啊!”   说来也好笑,以往这种话都是叶凤歌对傅凛说的,如今却颠倒了。   叶凤歌怄气地抬脚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记,半点没留情的。   这一踹疼得傅凛倒抽冷气,手上却更不敢松劲了:“州府给人定罪还得先罗列个一二三呢,你若想就这么闷不吭声将我打入冷宫,我可不会答应的。”   “你身上有脂粉香气,”叶凤歌瞪着他,咬牙切齿道,“抱了哪家姑娘沾上的?” 第六十二章   面对如此开门见山的犀利诘问,傅凛似乎有些懵,怔怔望着叶凤歌,半晌没说话。   叶凤歌见他无言以对,无名恼意渐盛,咬着唇角死命推开他,转身就走。   其实她何尝不知,就傅凛那性子,轻易都不肯不让旁人近身,哪有那么容易轻易同什么姑娘搅和上啊。   她用膝盖想都知道,傅凛衣衫上的脂粉香气,必定是因为什么缘故巧合沾上的。   这会儿她克制不住心头暗火,无事搅三分地冲他恼,不过是因为被红菱的无心调侃惹得酸唧唧了整个下午,却又没处发作,正好逮着傅凛身上沾了脂粉这个由头,就小小矫情地迁怒一下罢了。   待叶凤歌甩手走出了好几步,傅凛才如梦初醒,忙不迭迈开长腿追了上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没有什么姑娘。”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反让叶凤歌心头那把闷闷的火气烧得更旺,委屈得不行。   难得想被人哄一回,却摊上个不会哄人的,真是怄死她算了。   她板起俏脸一径往前走,重重使力想要甩开手腕上的钳制。   哪知非但没甩开,手腕上那股力道反而圈得更紧。   “哪有什么姑娘?真没有的!”   许是头回遭遇这样场面的缘故,傅凛一时摸不着头脑,急得只会说车轱辘话。   叶凤歌被他的力道拖得举步维艰,却还是咬牙冷哼着往前迈步。   她目视前方,从牙缝里迸出冰凉凉的哼笑:“没有姑娘?那就是抱了个……浑身脂粉的儿郎?!”   “你这,怎么还越说越离谱了?”傅凛急得嗓音都拔高了些,“都是赵通那老不修,也不知是个什么毛病,香炉里不点香,却堆了香粉来烧……裴沥文身上也有这香气!”   少府考工令赵通,堂堂一个京官,年近五旬,居然有“燃着香粉将自己薰得香喷喷”的情怀,这话怎么听怎么荒唐。   “哦?沥文少爷身上也有同样的脂粉香气?”叶凤歌点点头,作势要走,“那我去找他当面核实……”   话还没说完,叶凤歌就感觉整条右臂沉沉下坠,险些被拖了个趔趄。   她的脚步这才稍顿,扭头看向右侧身后——   傅凛耍赖似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她的右手臂,晶亮亮的双眼里盛满焦灼与无措。   见叶凤歌终于止步回头,傅凛有些委屈地眨了眨眼,强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头顶上。   “那个赵通就是有这么诡异的爱好,我是无辜的。”   叶凤歌抿紧了唇,没说话,也没有动弹。   见她的态度较先前软和了些,傅凛再接再厉,左右晃了晃脑袋,头顶在她柔软的掌心来回轻蹭。   “又来这招……”叶凤歌眼眶微烫,嘀嘀咕咕的话说一半,就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不得不说,傅五爷这招虽然老套,在她这里却莫名地屡试不爽。   那点无事生非的小性子,就在他耍赖讨好的示弱中被轻易捋顺了。   傅凛松了一口气,缓缓抬头望向她,矜秀玉面上挂着乖巧讨好的浅笑。   叶凤歌好气又好笑地在他头顶上轻拍了一下:“起来。”   “腿麻了……”傅凛仰头觑她,目光专注,唇畔可怜兮兮地抿着笑。   冬夜的回廊下,灯笼莹莹的光芒柔柔沿着他的面庞勾勒一遍,那张平日在旁人面前冷冰冰的面庞,于朦胧光晕中倍显和软,毫不吝啬地泛着他只给心爱姑娘看的清甜浅笑。   对他这种模样,叶凤歌素来是最抵不住的,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无理取闹,都被化成了柔情缱绻的三月春水。   叶凤歌纤秀双手握住他的大掌拉着他站起来,不想被他看穿自己竟这么不争气,连想冲他使个性子都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于是她口中佯怒地嘀嘀咕咕:“可别想着撒撒娇就能蒙混过关,身上脂粉怎么回事?!你若是说不清楚……”   借着她的力站直身,傅凛假模假样地朝后踉跄了两步,顺势将她搂进了怀中。   他背靠着回廊内侧的墙壁,将叶凤歌紧紧圈在身前,略略低头,噙笑的薄唇便封了她的口。   “欸,你……”   叶凤歌挣脱不得,才启唇想要说什么,却被傅凛抓住小小“破绽”。   软润的舌尖悍然挑开她的唇瓣与齿关,就这么没羞没臊地登门抵户了。   ****   因着有人急于“自证清白”,这一吻就格外彻底。   唇舌交缠良久过后,傅凛才流连不舍地在怀中人那已微肿的唇瓣上轻啄几下,轻轻将额角抵住她的。   “你若遇到什么事心中不痛快,想冲我发脾气,要打要骂爷都允你,别闷着气丢下我就跑,”他哑声轻笑,喃喃道,“我不擅长哄人,你知道的。”   叶凤歌垂睫掩住眸中潋滟迷蒙的意乱神迷,含含糊糊“哦”了一声,缓缓低下了头。   “不会有别人。你家这颗小白菜,他可认主的。”傅凛拥着她,在她耳旁沉声又笑。   叶凤歌无力地撇开红脸,下颌缓缓抵上他的肩头,暗暗平复着纷乱的气息。   “其实我不是当真生你的气,”她望着傅凛身后的墙砖,小小声声,“我就是……”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说了。   以往她在傅凛面前,须得是冷静旁观的侍药者,是温和豁达的大姐姐,因此多年来她始终紧紧敛束着自己言行,即便是嬉笑打闹,也会注意带着点“大姐姐”的持重稳妥。   桐山宅子里相熟的许多人都说过,她性子虽散漫却豁达,即便是早几年还算得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从没有过小鼻子小眼任性置气之举,与大多小姑娘全然不同。   其实她不过也是个寻常姑娘,哪里就与旁的小姑娘不同的?偶尔她也会想使使矫情小性子的。   这些年来之所以一直四平八稳,并非她生性老成,只是心中清楚,这世间所有的爱娇作妖的矫情小性子,总须得有人哄着让着才好使的。   而以往她的职责和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是被哄着让着的那个。   近来也不知是怎么的,她心底深处那个被禁锢太久的任性小姑娘总是时不时探出头来,一心想要将年少时没有作过的妖都补起来似的。   “我也觉得我这样很讨厌,”叶凤歌丧气地耷拉了唇角,将羞愧的粉面藏进傅凛的肩窝,“你别理我,去歇着吧。”   虽说傅凛方才将今日与赵通见面的事说得轻描淡写,但叶凤歌知道,他说服赵通的过程一定没那么容易,短短几个时辰里不知耗费了多少心神。   想到这个,她愈发惭愧了。   傅凛笑笑,以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接:“我家凤歌是世上最好的人,不许说她坏话,不然我会咬人的。”   “还说不会哄人?”叶凤歌冲他皱了皱鼻子,心中快要给甜化了,“明明很会啊。”   她家这颗小白菜还真是天资卓绝,仿佛什么事都能无师自通。   “咦?凤歌小姐姐就这样就被哄到了?”傅凛歪头笑凝她,突然眨了眨眼。   叶凤歌笑唇嫣然,在他微弯的薄唇上印下轻柔如蝶的一记轻啄。   “是啊,就这么就哄到了呀。”   ****   翌日大早,裴沥文收拾齐整,就准备出发前往清芦官驿,与赵通派出的特使汇合后,一道前往临川城,去用临川城门楼上的火炮向赵通特使当面证实傅凛所说的用黄豆减震之法。   一向晚起的傅凛却赶在裴沥文出发之前醒来,唤了闵肃跟着裴沥文前往临川。   裴沥文不解:“闵肃跟去做什么?”   “虽说傅淳丢了卫戍校尉之职,可临川城防一向是傅家的地盘,”傅凛淡淡轻嗤一声,“我担心有人会横插一缸子从中作梗,还是让闵肃跟你同去,若有人想暗中动什么手脚,闵肃知道该如何应对。”   若傅家——尤其是傅雁回——知道了赵通前往临川试火炮之事与傅凛有关,难保不会起什么心思。   而临川城防已被傅家掌控近百年,即便眼下暂时没了傅淳这个卫戍校尉,但一些关键的职位上依然有傅家的人在,想趁机动手脚那简直太容易了。   裴沥文能言善辩,脑子也活络,再加上闵肃这个顶尖的高手,如此一文一武,无论对方使哪样的阴招,他们这头都有能力从容应对。   不然,若因为傅家的人暗中使绊子,在开炮过程中哪个关节上不着痕迹地出点小纰漏,让那简易的减震之法不能成功展示在赵通派去的特使面前,昨日傅凛费尽心神说服赵通的一番努力就全白费了。   “不、不至于吧?”裴沥文挠了挠头,还是不敢相信傅凛的亲娘会做到这么绝,“咱们的人在入京官道上被哨卡拦截一事,还没个定准背后是不是有人搞鬼,你这么……是不是诛心了些?”   在裴沥文看来,此次与赵通的这桩交易,说到底还是为帮助沅城水师扭转在海上战事中被压着打的颓势,拔高点说,这根本就是国之大事,傅雁回毕竟也是战将出身,便是再对傅凛有什么结不开的心结,也不至于会拿这种大事来泄私愤吧。   傅凛挥了挥手:“你就权当我小人之心,反正有备无患。”   “不是,你这会不会有点风声鹤唳、谨慎过头了?”裴沥文还是有些不解。   “爷如今可是要养家糊口的人,自然得谨慎打点家业,对任何隐患都不能有半点轻忽,”傅凛骄傲地白了他一眼,“你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自然不懂这种责任与担当。”   “是是是,你有夫人,我没有。”裴沥文偷偷还他一对白眼,莫名觉得被什么东西噎了个半死。   傅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后院去了。   望着他得意远去的背影,裴沥文咬牙对身旁的闵肃抱怨道:“他若有尾巴,这会儿指定能翘上天!还没成亲呢就这么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闵肃同情地拍了拍裴沥文的肩,难得一见地开口宽慰人:“之后若你得空,多在桐山宅子住几日吧。”   “啊?为何要多在桐山宅子住几日?”裴沥文与闵肃一道出了门,朝停在门口的马车走去,“你是叫我多看看他那种炫耀的嘴脸吗?”   闵肃点点头:“嗯,多被他俩齁几次,你就心如止水了。”   裴沥文若有所思地扭头看了看闵肃,同情地摇头啧啧。   这黑大个真不容易,也不知被迫看了多少齁死人的场面,啧啧,不容易啊。 第六十三章   清芦距离临川约莫百里,便是去了之后什么事也不做,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日。   裴沥文与闵肃陪着赵通特使走这一趟,还得与州府各部协商,将临川城门楼上的火炮搬到城郊槐花渡的船上去尝试开炮,以便赵通特使亲见并记录相关过程与结果,是以少不得要三、四日才会回到清芦复命。   按理该坐立不安等结果的傅凛却是不急不躁,每日悠哉从容地陪着叶凤歌窝在书房;每当叶凤歌专心画画时,他便绝不搅扰,安安静静在一旁随手翻翻米铺的账本,有时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本闲书来看。   只是,每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傅凛便会以指节轻叩桌面,含蓄地提醒叶凤歌休息暂歇。   “你是十二小人儿报时钟吗?”叶凤歌放下笔笑嗔他一眼,转了转略略发僵的脖颈。   “自然不是,”傅凛拎了桌上的小茶壶斟了一杯温热的蜜果茶递过去,眉梢轻扬,唇畔隐隐噙笑,“那十二个报时小人儿,可没一个有爷这么好看的。”   “怎么还自卖自夸起来了?”叶凤歌忍俊不禁地接过茶杯,反手捶着自己的后颈。   傅凛笑着站起身,走过去站在她的椅子后,双手按在她的肩上让她坐下,替她捏捏酸疼的肩膀与颈子。   “自夸是不假,可任凭我自夸成这样,你也不肯买,我委屈。”   这话里有话的含笑低语,果不其然让叶凤歌面上一红。   站在她背后的傅凛垂眸瞧见她颊边的红晕一路染上耳廓,无声笑开。   早前他一直追着问她几时成亲,她始终不肯松口,多问几次她还恼呢。于是他就学精了,逮着机会就迂回地提一下,倒也没逼着她立刻就应,只是随时提醒着,免得这位漫不经心的小姐姐又将这事忘到九重天外去,想都懒得想。   叶凤歌清了清嗓子,放下手中的茶杯:“那什么,沥文少爷那头也没消息传回来,我瞧你半点不急,你就这么胸有成竹啊?你也没亲自用火炮试过,怎么就知道黄豆减震一定是有用的?”   面对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傅凛并未穷追猛打,手上力道不轻不重,口中缓声应道:“我虽没试过,可先祖试过。《匠作集》里有记载,只不过当初他们用的是谷壳和稻米,并非黄豆。”   “那,万一黄豆的减震效用并不如谷壳和稻米……”叶凤歌扭头望向他,有些担忧。   照此说法,若谨慎保守些,傅凛理当用《匠作集》上已有成功先例的“谷壳、稻米减震法”与赵通交易才稳妥。   傅凛不无得意地淡挑眉梢,笑道:“爷算过,也推演过,黄豆的效用会比稻米、谷壳更好。沅城不太产稻米,寻常吃的稻米大都是米粮客商自中原贩运过去的;再加上这隆冬时节,即便是没有战事的太平年,也该到家家户户吃存粮的时候了;若再让沅城水师去用稻米去做这种消耗,最多一个月,整个沅城都能被拖死。”   沅城不产稻米,靠近沅城的陵州却盛产黄豆。   叶凤歌如梦初醒地点点头,双眼中不自知地闪着晶亮亮的光。   被心爱的姑娘用这般惊叹赞赏的眼神看着,傅凛心中猛地一甜,面颊浮起淡淡赧红。   “这法子只是权宜之计,虽说赵通放过话任我坐地起价,可我也不会报出太过离谱的要价。等这法子在沅城水师那边彻底奏效,后续我再与少府谈新式火炮与战舰,那才是坐地起价的好时机。”   而后续这桩,才真真是通天的大生意。   “所以呢,那法子原本就十拿九稳,我又让裴沥文带了闵肃去,以防有人从中作梗,如此就不会出什么茬子,我只管等消息就是,没什么好急的。”他抿了抿笑唇,轻轻掩落微颤的长睫。   此刻叶凤歌瞧着他的眼神,再不是从前那种“大人看着一个出色的小孩子”一般。   那是打从心底里的激赏与赞叹,与有荣焉的骄傲。   ****   “我打小就觉得奇怪,你那鬼脑子怎么就这么聪明呢?!”叶凤歌歪了歪头,笑眼里有调侃的疑惑。   “要夸人就好好夸,什么叫‘鬼脑子’?”傅凛没好气地笑瞪她,将她的脑袋推回去面朝前方。   叶凤歌微垂脑袋,状似专注地凝着自己膝头裙摆上的花样,抿笑沉吟半晌后,忽然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傅凛没听清,停下手中动作,倾身越过椅背,将耳朵凑近她的侧脸:“你说什么?”   “我说……”   叶凤歌右臂一抬,反手勾住他的脖子,偏过红脸神情复杂地蹙眉,苦兮兮觑着他:“你怎么能这样呢?”长这么好看还这么聪明,简直不讲道理。   傅凛被她勾住脖子压下了脑袋,心口正正硌在椅背上,可说是十分难受的。   “我……嗯……我怎么了?”他一开口,就忍不住逸出难受低吟,只好稍稍抬了抬身,艰难地将心口位置与椅背拉开略有一指宽的距离。   叶凤歌倏地放开他,捂住耳朵跳了起来,三两步跳到桌案的那一头去,满面通红地瞪他。   “好好说话,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   ****   到清芦后花了三日的功夫,叶凤歌终于画完了孔家那本启蒙册子的配图。   叶凤歌让承恩先去孔家递了拜帖,并附上临川书坊掌柜给的引荐信函,孔素廷阅过之后便接了拜帖,并让顺子转达叶凤歌,请她午后带画稿到孔家当面谈。   等承恩回来一说,叶凤歌便马不停蹄地整理好画稿,郑重地换了一身衣衫,匆匆吃过午饭,就与傅凛相携前往孔家。   当初傅凛让裴沥文买下这座宅子时,本就是看中此地清芦城望族大户众多,料想以后若需转手卖出去也绝不乏买家;若无这点好处,以傅五爷的做派,哪里肯屈就这样小的两进小宅。   “孔家离你这宅子只有五个街口,”叶凤歌边走边对身旁的傅凛解释道,“我瞧着时辰还早,咱们晃晃悠悠走过去,好吧?”   看似兴之所至的随口提议,却是叶凤歌蓄谋已久的一种试探与验证。   虽她在师父那里已实质上卸去了“妙手一脉”药门弟子的身份与职责,可这么多年来她都在从旁观察着傅凛的心病,这习惯已根深蒂固在骨子里,很难一下就彻底丢开的。   她原以为此次来清芦,傅凛至少在起初的一两天,多多少少会有些不适与抵触。   毕竟以往想叫他踏出北院院门都得费老大功夫,这回来清芦一住好几天,这家伙不但没有惊惧炸毛,竟从头到尾都自若极了。   他这几日的种种表现,显然不再像以往那样抵触、畏惧桐山宅院之外的人、事、物,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进展。   不过,小宅院的人毕竟不多,又都算是他熟悉的人,叶凤歌一时有些吃不准究竟是什么机缘促使他迈过了心中给自己设的那道坎,所以她决定冒个险,再加码试一试。   “什么我的宅子?这是你的宅子,”傅凛淡淡横了她一眼,“所有房契、地契、钱庄印信,全归你了,连我都归你了!如今我名下连一两现银都没有,哪来的宅子?”   能将自己一贫如洗的处境描述得如此理直气壮,傅五爷大概是开天辟地头一人了。   “我可没拿!”叶凤歌无奈扶额,笑得别扭,“别说得我像个霸人田产的匪婆子一样。”   傅凛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好好好,你没拿,是我非要给你的。”   叶凤歌扭头冲他皱了皱脸:“你近来似乎愈发让着我了?仔细惯出许多从前没有的别扭小性子来,到时遭殃的还不是你。”   “偏要惯,就惯得你无数小性子别扭到没边没沿,”傅凛抬起下巴,故作用心险恶状,“最好惯得你脾气坏到只有我受得了才好,这样没人抢。”   叶凤歌憋笑撇开头,望着街旁三两路过的行人,心中一片暖柔。   “要不,咱们去街市?”傅凛突然兴致勃勃地提议。   叶凤歌诧异回头:“去街市做什么?”   “我还没有与你一道逛过街市啊!”傅凛跃跃欲试地笑道,“我看话本子上,好些个男角儿都会带着女角儿逛街市,豪气一挥手,说‘看上什么随意拿,全都买给你’!”   叶凤歌没憋住,噗嗤笑出声,娇娇嗔他个白眼:“听你这么说,你看的都是书楼里那些很有年生的古早本子吧?当今的本子早不这么写了,你竟还打算比照着亲自演绎一遍么?”   书楼里有许多藏书都是曾在桐山别院居住过的傅家先辈们攒下来的,其中自不免夹杂些闲暇消遣的话本子。   只是那宅子在傅凛去之前已闲置好几十年没有主人入住,可想那些话本子得古旧成什么样。   打算效仿老套路博姑娘欢心,还没行动就被鄙视,傅凛恼羞成怒,抬眼望天,力求挽回颜面:“爷是那种墨守成规的人么?不是!我打算到了街市豪气一挥手,说‘这条街都买给你’!”   叶凤歌笑得前仰后合,若不是傅凛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只怕她就要笑扑在地了。   “你先前才说了,如今你名下连一两现银都没有,哪来的钱大手一挥买整条街给我?”叶凤歌拍拍心口站定,调侃斜睨他,“得换我买整条街给你才对吧?”   傅凛滞了滞,呆呆“哦”了一声:“好像是这个道理。诶,要不,你借我钱?”   “哦,我借钱给你,完了让你去豪气一挥手讨我欢心?你傻还是我傻?”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着,不知不觉竟已走出老远。   叶凤歌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承恩,再遥遥回望一下来路——   足足走了两个街口了。   从小宅院出来走了这么远,路上虽不像临川那般熙攘繁华,可街上往来的行人却也不少,傅凛却并无太明显的异样,整个人都是松弛愉悦的。   她的判断没有错,如今的傅凛真是情形大好,他心中给自己画的牢,渐渐就要淡去了。   真好啊。   ****   一路上,叶凤歌心下反复思忖,决定待两人各自忙完在清芦的事,回到桐山后,就把蓝皮册子的事摊开与傅凛谈清楚。   哪怕傅凛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可能会勃然大怒,她也一定要说。   这几日傅凛时不时旁敲侧击,委婉隐晦却又锲而不舍地提醒她考虑两人之间的婚事,她一直装着傻,就是因为心中梗着蓝皮册子的事。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总归叶凤歌将心比心地想一想,若是自己与傅凛易地而处,自己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被对方从旁窥视着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最脆弱的苦楚,还一一记录在案,供旁人研判剖析——   较真点说,这事跟将人剥光了扔大街上示众一样残忍,若她是被人窥视、剖析的那一个,她是很难心无芥蒂的。   所以,在傅凛还不知道这件事之前,她没有勇气答应与他成婚。   不过她心中也不免忐忑嘀咕,总觉以傅凛的性子,若知道此事后,还愿不愿见到她都两说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   ****   孔家的家仆领着叶凤歌、傅凛,以及随行的承恩,行过九曲回廊朝正厅走去。   行到拐角处,迎面撞见一位笑意疏朗恣意的姑娘。   那姑娘瞧着与叶凤歌差不多大,却是像是个顽皮活泼的性子。也不知刚去哪里闹腾完,热得脸儿红扑扑,额角沁着薄薄密汗,身上的银色锦袍披风也解了,吊儿郎当挂在右肩上。   而她的左手上正拿了一支画糖棒,边走边啃得津津有味。   那姑娘大约也没料到迎面会有人,当即顿住,忙不迭将画糖棒背到身后去,面上讪讪更红,尴尬笑着看向领路的孔家家仆:“有客人啊。”   孔家家仆恭敬秉道:“是七爷的客人。”   孔素廷在家中排行第七。   姑娘点了点头,僵笑着看向叶凤歌与傅凛:“失礼了。我……”   先前她光顾着尴尬,也没好意思正眼盯着这二人打量。   当尴尬笑着的双眼投到傅凛的脸上,立刻噎住,灵动的乌黑眸心呆呆滞了滞,旋即湛湛放出晶亮而怪异的光。   “啊!是你!” 第六十四章   那姑娘平地响雷般的这一惊一乍,让在场的人全都摸不着头脑。   叶凤歌微蹙眉头暗暗打量着她的神色,总觉她那古怪又激动的神情看上去十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愈发一头雾水的叶凤歌扭头,将茫然疑惑的目光投向傅凛。   哪知傅凛倒像是被冰块沁着一般,周身绷直的同时似乎还打了个冷颤:“不认识,真的。”   如临大敌。   叶凤歌怔了怔,待明白傅凛为何会是这反应后,忍不住俏脸一红,眉梢眼角俱是忍俊不禁的偷笑。   这傻不愣登的傅小五,话本子看太少了。   她在心中提醒自己,晚些回去后一定要记得与傅凛谈谈,让他别再将书楼里那些古早话本子奉为圭臬——   并不是每个女角儿都会因为男角儿认识了个旁的姑娘,就不问来龙去脉地猛发醋。   毕竟一样米养百样人,总有些女角儿在这种情形下,是能稍微讲点道理的。   ****   “不对,不对,或许不是你。”   那姑娘盯着“眉来眼去”的二人瞧了片刻,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喃声自语。   傅凛冷冷瞟了她一眼,朝叶凤歌身边小小挪了半步。   “明钰小姐,烦请让一让,这是七爷的客人,”终于回过神来的孔家家仆低声提醒道,“贵客。”   孔家家仆显然清楚傅凛是定北大将军傅雁回之子,这声“贵客”自然指的是傅凛。   傅凛敏锐听出这个言下之意,转过脸委屈巴巴地朝叶凤歌甩了个小白眼。   早上叶凤歌让承恩送到孔家来的拜帖共两份,一份是她自己的,一份是傅凛的,都按照大缙习俗注明了身份、来处、投帖所为何事。   睡眠不好的傅凛每回早起时总恹恹没精神,今早叶凤歌便顺道替他捉刀,两份拜帖一并写了。   见傅凛委屈地冲自己翻白眼,叶凤歌倒也不恼,只是无奈又心疼地对他笑笑。   她知傅凛并不愿与傅雁回扯上关系,可血脉、家门出身这种事又没法子强行篡改,她也没法子啊。   被称作“明钰小姐”的姑娘淡淡横了那家仆一眼:“同样的话不必说两次,我没聋,知道这是你七爷的客人。我在这家里到底还有没有点……”   她的话还没说完,后头便有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小子气哼哼捏着拳头追过来:“孔明钰!你还要脸不要脸的!大人打小孩儿,还抢我的画糖棒!”   孔明钰闻声回头,毫不心虚地朝那小小子喊回去:“少红口白牙冤枉人啊,我可没打你,我只是踹!”   虎头虎脑的小小子本就跑得连呼带喘,满头大汗,这下更是被被气得满脸通红,哼哧哼哧说不出话,只顾迈着小短腿儿往这头跑得更急,像颗被点燃的小炮仗。   孔明钰哈哈哈笑得挑衅至极,顺手将搭在肩头的银白披风扯下来拎在手上,拔腿就跑。   叶凤歌只觉得迎面被带起一阵凉风,下一瞬那孔明钰就跑得没影了。   怒火中烧的小小子目不斜视,倔强地追着孔明钰逃跑的路线而去。   孔家家仆十分歉然地对叶凤歌与傅凛道:“明钰小姐与明森少爷玩闹惯的,让二位贵客见笑了。”   傅凛照例一脸冷漠,对不相干的人并无好奇之心。   倒是叶凤歌看边走边笑着应道:“明钰小姐看着与我差不多大,性子却比我活泼许多,真好。”   不过说来也奇怪,孔家这种以家风严谨著称的书香世家,竟会有个这样性子的姑娘,倒是很出人意料啊。   “好个……”   毕竟傅凛也是近来才开始与陌生人走动,在人情世故上自不免还是由着性子来的。   叶凤歌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来,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她就赶忙抓住他的手掌使劲捏了捏。   得了她这警示,傅凛只得抿唇噤声,幽幽斜睨了她一眼。   叶凤歌笑着撇开头,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两下,给猫儿顺毛似的。   傅凛这才心满意足地抬了下巴,唇角隐隐浮起浅笑。   孔家家仆走在前头领路,自没瞧见身后这二人的小动作。   而跟在二人身后的承恩自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过他早已见怪不惊,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走到正厅院中的台阶前时,承恩懂事地停下步子,叶凤歌与傅凛随着孔家家仆拾级上道正厅门口。   那名家仆恭敬地向等候在厅中的孔素廷通禀之后,便有另一名家仆出来,礼数周到地将二人请进正厅奉茶落座。   ****   清芦孔家是在临州传承数百年的书香之家,世世代代专注治学,涉猎学问门类极广,历来能人辈出,却大都不愿出仕,终生致力于钻研学术、著书立说,开馆授课。   孔家七爷孔素廷年近五旬,是如今清芦孔家“素”字辈中名声最响亮的一位,于金石、冶炼上的学问造诣极高。   从前大缙各地能冶出的铁都只是块炼锻铁,但块炼锻铁产量低,费工费力,所得铁量也不高,对铁矿的浪费极大。   二十多年前,孔素廷大胆改良强化了冶铸时的鼓风用具,又将地坑式冶铁炉改为加高的竖炉,这两项创举不单提高了出铁量,还得出了比块炼锻铁刚硬许多的白口生铁。   当时的临州州府匠作司比照孔素廷的做法,尝试做出了一批白口生铁打造的兵器,配发给临州官军部分轻骑兵试用。   配发这批兵器的第二年,归化临州数百年的北狄部族便归而复叛。烽烟乍起,叛军暗中蓄谋已久,毫无防备的临州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事开局时形势对官军来说可谓惨烈。   最后也正是这批轻骑兵,在当时在军中籍籍无名的傅雁回带领下力挽狂澜,一路浴血将叛军赶到临川城外数百里之遥的雪原,最终将叛军歼灭。   此役过后,定北将军傅雁回勋业抵定,天下皆知;而时年尚不足三十岁的孔素廷,也因此在金石、冶铁这门学问上立稳了宗师之尊,备受临州六城官民崇敬。   虽叶凤歌于匠作之技上是外行,也多少也听闻过孔素廷的名声与事迹,今日初次见到本尊,自少不了紧张与敬畏。   将自己的画稿交给孔素廷审阅后,叶凤歌端端正正坐在客座上,偷偷将汗湿的手掌藏到身后,绷紧心弦觑着孔素廷威严的脸色。   像小时等待师父审阅功课时那般,胸腔里的小心肝儿砰砰砰没个消停。   孔素廷连翻几张画稿后,仍是一言不发,这让叶凤歌心中愈发忐忑。   无措间,她扭头看看花几另一侧客座上的傅凛,却见傅凛正满眼嫌弃地瞪着手中的茶盏,当即便忍不住投过去轻嗔的眼神。   察觉到叶凤歌正看着自己,傅凛抬眸与她四目相对,满脸写着无辜与苦恼。   之前妙逢时替他调整了方子,让他以药茶代替饮水,并再三告诫不能饮茶饮酒,以免冲抵、削弱了药性。那之后傅凛一直很乖,都不用叶凤歌费心敦促,每日都会自发地吩咐人替自己备好药茶,再没饮过寻常的茶水。   他这会儿约莫是真口渴了,孔家奉的这茶他又喝不得,想想也是可怜。   叶凤歌神色一软,安抚地冲他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收起那种容易引人误会的嫌弃神情。   孔家推崇素俭,吃穿用度皆不讲求精致奢靡,待客的茶叶也是寻常市井人家惯用的那种,并非什么金贵名品。   他那一脸的嫌弃,很容易让主人家误会的。   “傅五公子对我家的茶很不满吗?”   主座上的孔素廷突然抬头,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傅凛。   傅凛将茶盏放回原处,一脸冷漠。   他本就不是什么圆滑性子,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自也懒得解释嫌弃的原因。   叶凤歌硬着头皮对孔素廷笑道:“素廷先生误会了……”   孔素廷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解释,扬了扬手中的画稿:“叶姑娘的画稿甚合我意,稍后我会让人去临川告知书坊掌柜,就用你这画了。”   没料到他会这样痛快,叶凤歌滞了滞。   “爹,做人不要这么小气又古怪好不好?”   主座右侧的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正是先前叶凤歌与傅凛来时遇到过的孔明钰。   叶凤歌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孔素廷的女儿。   面对孔素廷吹胡子瞪眼的怒目相向,孔明钰一脸反骨仔相,吊儿郎当哼笑道:“咱们家的茶叶本就没多好,许您抠门不许人嫌弃?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净做些掩耳盗铃的事,毫无大家风范。”   叶凤歌诧异地张大了眼。当着客人的面这样拆自家父亲的台?佩服佩服。   “孔明钰!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孔素廷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瞪着探出屏风的那颗脑袋,“成日里吊儿郎当、不学无术,除了胡闹混日子你还会什么?!”   孔明钰眨了眨眼,嬉皮笑脸:“我会的可多了,可惜您不爱听。”   赶在孔素廷发火拿茶杯砸她之前,厅中候着的两位孔家家仆忙不迭小跑到屏风后,强行将她带走了。   ****   孔明钰被“请走”后,厅中气氛有些尴尬。   当然,尴尬的人主要是孔素廷与叶凤歌,傅凛倒像是什么都没瞧见似地,一本正经开口向孔素廷请教铜芯铁的事。   孔素廷想了想,吩咐家仆取来一册薄薄的册子。   “这册子里有铜芯铁工艺相关的记载,其中尚缺实证的几处环节,册子上都有标注,傅五公子是内行,想必一看就懂的。”孔素廷示意家仆将册子送到傅凛面前。   “铜芯铁的工艺尚有不明朗之处,我不好贸然多言。傅五公子既精于匠作,若在之后的尝试践行中有所心得,还望互通消息。”   傅凛站起身,神色淡淡,不卑不亢地向主座上的孔素廷颔首致谢:“那是自然。这册子我参阅过后会尽快派人送还,多谢。”   孔素廷摆摆手:“客气。今日若是旁人来,这册子我是不会轻易给的。我与傅将军毕竟也算有些渊源,若傅五公子不嫌弃,就不必还了。”   叶凤歌脑中嗡地一声——   这个素廷先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慌张地站起身,忙不迭就要去捂住傅凛的嘴,却还是晚了一步。   “很嫌弃,”傅凛面色转为冷凝,眸心似寒风卷积起霜雪,“明日就还。”   因他是内行人,孔素廷便大方与他分享、探讨铜芯铁的工艺,这好意他是心领的。   可孔素廷想将这册子送他是因傅雁回的缘故,这就免了。   ****   出了孔家的大门后,叶凤歌将那本册子交给承恩拿着,腾出手牵住了一脸寒冰的傅凛。   傅凛目视前方,却反手将长指扣进她的指缝之中,像落水之人狼狈攀住浮木。   十指交握的瞬间,叶凤歌就感觉到他极力压抑的隐隐轻颤。   “若你心中不痛快,我领你去街市上喝糖水好不好?”叶凤歌的肩膀轻轻蹭着他的手臂,柔声道。   傅凛停下脚步,转身与她面向而立,怔怔看着她。   叶凤歌也没再说话,静静得他开口。   良久后,傅凛敛睫,哑声道:“你不怪我么?”   “怪你做什么?”叶凤歌伸出食指在他右颊上点了点,笑吟吟的,“虽说方才你那样同素廷先生说话是有些失礼,不过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好在孔素廷虽铁青了脸,倒也没当真小气到将册子收回去不借,不然可真是亏大了。   傅凛凝视她半晌,倏地倾身抱住她,将脸藏在她的鬓边。   “对不起。”   叶凤歌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眼眶微微泛红,笑音软软:“你再这样,我要打你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害我丢脸为难。要怪也是怪素廷先生说错话!”   她这近乎不讲理的护短让傅凛面上那层寒冰缓缓皲裂,终于重新露出了点笑模样。   “那,”傅凛缓缓松开她,乖巧冲她眨眨眼,“领我去街市喝糖水吧。”   叶凤歌笑着点点头:“好。”   ****   走到街市后,两人随意打望一番,见街口进去不远就有一家糖水铺子,便相携往那里去了。   突然,背后窜出一道人影挡住他俩的去路。   傅凛并没看清来人,只立刻闪身挡在叶凤歌前头,藏在袖中的小巧暗器盒子也顺势滑进他的掌心。   叶凤歌眼尖地瞧见傅凛的动作,心中一惊,赶忙按住他的手。   傅凛这才瞧清面前的人是那个“爹嫌弟憎”的孔明钰,于是又不着痕迹地将那暗器盒子收了回去。   “你们要去喝糖水呀?”孔明钰的口吻熟稔得,仿佛与他们是八辈子至交,“带我一个?我好歹也是地头蛇,知道哪家的糖水最好喝。这家不行的。”   傅凛冷冷望着她:“不必。”   语毕握住叶凤歌的手腕,双双举步绕过孔明钰。   他俩走出三五步后,身后的孔明钰突然扬声道:“傅五公子若是为铜芯铁而来,我可比那本册子知道得多,也比我爹知道得多。”   傅凛倏地止步,与叶凤歌对视一眼。   见他们停下,孔明钰笑着追上来:“那玩意儿最初就是我无意间弄出来的,册子上不明朗的那几处,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傅凛回眸望向她,冷静地问道:“那你为何没告诉令尊?”   “他向来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孔明钰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笑笑,“根本不屑听我说话。”   她谈笑风生一般,神情语气都是轻描淡写的。   可叶凤歌却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隐痛与落寞。   傅凛想了想,又问:“你打算从我这里换什么?”   “你先答我一个问题,”孔明钰瞬间变脸,眼中的落寞被一种略显狂热的雀跃取代,“《十香秘谱》里那个国师,是你对不对?!”   傅凛万没想到她竟会问这个,当场愣住,无言以对。   “孔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叶凤歌喉咙发紧。   她总算明白方才在孔家回廊初见时,自己为何觉得孔明钰的神情眼熟了——   跟红菱提起《十香秘谱》里的国师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孔明钰兴奋地对叶凤歌喋喋道:“就问问。到底是不是啊?我起先觉得是,可后来见他似乎很怕你,就觉得不是。不过我甩掉孔明森以后跑回房去又翻到那页图仔细瞧了瞧,还是觉得他长得像极了……”   “不是。”傅凛终于回魂,冷冷打断她。   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的孔明钰半点不恼,笑得像花儿似的:“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走,我带你们去喝糖水……别瞪人啊,我说话算话的,喝了糖水就跟你讲铜芯铁的事。”   很显然,这位姑娘压根儿就没信傅凛的否认。   叶凤歌头疼的揉着眉心,无声长叹一口气,心情很微妙。   自己的画作能被别人喜欢,当然是很好的事。可……   明明《十香秘谱》里的人像画片儿一共有十张,怎么这些姑娘们个个都只盯着国师两眼放光啊?另外九张她也是很用心画的,姑娘们的热爱就不能雨露均沾些吗?! 第六十五章   虽说孔明钰的言行举止都没头没脑,瞧着就像个极不靠谱的胡闹纨绔,孔家大大小小对着她的态度也都像看一坨烂泥,可当她说出铜芯铁最早是出自她的手时,对旁人向来疏离、防备的傅凛竟没有表现出半点质疑。   非但没有质疑,也没有半点对陌生人的排斥或抵触。   虽全程板着脸,可但凡稍稍了解傅凛平日模样的人都看得出,他对孔明钰简直可以算是亲和至极了。   他唯一的不满,大概就是孔明钰的强行加入,严重影响了他想和叶凤歌一道在外头喝糖水的心情,索性直接打道回府。   此刻才申时过半,路上的人并不太多。   冬日的风干燥寒冷,呜呜摇动着道旁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小城清芦的各个街巷都略显凄清。   一路上只听见孔明钰叽里呱啦闲扯些有的没的,傅凛端着冷漠脸不做声,叶凤歌偶尔捧场笑应两句。   跟在后头的承恩一直忧心忡忡地蹙着眉头,好几次看着叶凤歌的背影欲言又止。   不过承恩的性子还算老成,虽有满肚子焦灼疑惑,却还是没有僭越乱插嘴,一路忍着满肚子心事。   回到小宅院后,傅凛问过叶凤歌要不要同去书房,叶凤歌只道自己是外行人,在旁听了也白搭,便让阿娆送了傅凛的药茶与待客的清茶到书房。   待傅凛与孔明钰去了书房后,忧心忡忡的承恩立刻低声地叶凤歌道:“凤姐儿你也是心大,就这么由着?”   叶凤歌古怪地看他一眼:“什么就由着?”   承恩本就是个实诚性子,在言语上不懂得耍什么花腔,见叶凤歌那副稀里糊涂不上心的模样,当下就有些起急了。   “你难道没瞧出来,那孔家姑娘看五爷的眼神很不对劲?”   这几个月来,傅凛与叶凤歌之间的种种不同,整个桐山宅子里的人都看得分明。尤其北院的这群人,虽从不多嘴多舌,却已在心中默默认定叶凤歌很快就会是当家主母。   叶凤歌客居桐山宅中多年,她待傅凛如何,北院的人最是清楚,自也都觉得她成为当家主母才是最最合乎情理的结果。   今日承恩眼见着半路杀出来个孔家姑娘,原以为自家五爷那性子,能板着冷脸不搭理就已算是客气的,哪知五爷一反常态,虽算不上多么热络,却到底没赶人,末了还将人直接领回来谈事了。   这让承恩不由得替叶凤歌捏了一把汗。   承恩不识字,小时在乡间却也是看过不少社戏的。   许多戏折子都在警醒世人:这世间有许多的阴差阳错,常常使青梅竹马毫无还手之力地败于“天降神兵”。   叶凤歌敛睫弯唇:“孔姑娘她那是有缘故的。”   “不是,凤姐儿你这……”   承恩的话才起头,送完茶水从书房回来的阿娆便兴冲冲凑了上来。   “凤姐儿,承恩哥,你们在聊啥?”   今日碧珠与红菱都去米铺做事,承恩又随傅凛、叶凤歌去了孔家,阿娆独自留在这儿发了半天的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正憋得慌呢。   承恩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不在书房外头候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五爷吩咐不让打扰,”阿娆无辜地扁了扁嘴,转头对叶凤歌道,“凤姐儿,我先前在后头生了火,咱们去烤栗子边吃边聊吧?噢对了,早上碧珠姐去米铺之前,还交代了说厨房里有腌过的风干肉,你若不忙时,可以去切了烤着吃。”   碧珠虽离开桐山大宅已有好几年,却还是没忘记叶凤歌那爱吃肉的性子。   叶凤歌点头笑应:“好。”   阿娆高兴地抱住叶凤歌的手臂,笑嘻嘻拖着她往后头去,还不忘回头招呼承恩:“承恩哥也一起呀!你那什么脸色?怎么不大高兴似的。”   被阿娆这么一打岔,承恩半晌没接上方才的话,只得悻悻跟在她俩身后。   ****   到了后院厨房前的空地上,阿娆先前点的那堆柴火已燃得差不多,承恩便又去找了些木柴来劈了。   阿娆进厨房利落地切了一盘肉块腌上调料端出来,坐在火堆旁将那些肉块串在洗干净的小木枝上。   扭头见承恩一直愁眉不展地闷头劈柴,阿娆便关切地问:“承恩哥到底在气什么啊?是你们今日去孔家遇到什么难事了么?诶对了,那孔家姑娘怎么……”   “方才我可不就是在同凤姐儿说孔家姑娘的事么?”承恩闷闷将劈好的木柴垒到一处,拿了小凳子来坐在火堆另一边,接过阿娆串好递来的肉串支到火堆上。   叶凤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吭声。   阿娆瞧着叶凤歌的神情,顿时起了好奇,忙不迭转向承恩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承恩转动着手上的木枝,以便肉块可以烤的均匀些。   寂寂冬日里,万物萧条,四下冷冷清清。可当风干的肉块在柴火的炙烤下飘起香味,莫名就让人觉出一种温暖、热闹的踏实感来。   “我是不懂她口中那‘铜芯铁’是怎么回事,可我打从今日头一眼见着她,就觉得她不是什么靠谱的人,”承恩撇了撇嘴,有些不忿地哼道,“也不知五爷怎么那么轻易就信她了。”   听了承恩的话,阿娆惊诧地望向叶凤歌。   “你别光瞧着孔姑娘在家欺负弟弟挑衅爹爹,就当真觉着她不靠谱,她其实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这一路她叽叽喳喳,天南海北什么都说,可不该说的话她半个字没提。”   叶凤歌看着被火舌舔舐到香喷喷的肉块,略有些恍惚地笑了笑,又道:“五爷行事自有他的考量。他比咱们都聪明,几时需要咱们帮着操心了?”   承恩还没说话,阿娆就急了:“承恩哥这分明是替凤姐儿你在操心啊!你心真大,就这么由得他俩单独在书房里谈话?”   自云氏缙开朝女帝同熙重启男女平权之风后,大缙人就丢开了前头李氏缙时期那种苛刻到近乎病态的男女大防。   今日傅凛与孔明钰谈的既是正事,方才阿娆送完茶水离开书房时,傅凛还特地吩咐了不要关门,在一般情况下来说,这实在是寻常又坦荡的场面。   但承恩与阿娆在傅凛跟前做事好几年,对傅凛的性子还是了解的。   他素来懒得搭理人,以往若不是为着要去小工坊,平日里连北院都懒得出,更不会轻易对陌生人多说一个字。   “就当我小人之心好了,”承恩讪讪将那木枝竖在面前,让烤好的肉块散散热烫,“反正我就是想不通,你说五爷怎么就允她跟着回来了呢?”   ****   叶凤歌慢条斯理将自己烤好的肉块撕下一点,吹吹热气后放进嘴里,口齿含混地笑答:“他们要谈的事很重要,自然得回来说。”   她虽不懂得太多,却也明白铜芯铁事关重大,并不适合在人来人往的街上随口谈及。   “至于五爷待她为何与旁人不同,”叶凤歌淡垂眼帘,笑意缥缈,“大约是因为,他们很像吧。”   先前在街市上时,孔明钰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隐痛与落寞,想必傅凛也是瞧见的。   那样的神情落在叶凤歌眼里是似曾相识,落到傅凛眼里,那就是感同身受。   得不到父母爱重的孩子,一路走来心中早已被伤到千疮百孔,在人前却要极力用冷漠或胡闹的外表掩饰,假装自己坚不可摧。   如此,才能假装自己像世间所有被疼爱、被看重的孩子一样珍贵。   所以傅凛对今日才认识的孔明钰没有抵触排斥,是因为他所接纳的,其实是从孔明钰眼中照出来的那个旁人轻易无法窥见、被他藏在心底角落深重阴影里那个仓惶无助的自己。   物伤其类,鸣声最哀。   ****   傅凛与孔明钰在书房谈到正戌时才出来。   冬日里太阳落得早,这时候天色已黑得个彻底,寻常人家在两个时辰前就吃晚饭了。   显然经过两个半时辰的面谈,傅凛与孔明钰已达成了某些合作,两人看上去都有一种蓄势待发的踌躇满志。   众人看着傅凛亲自将孔明钰送到大门口,纷纷惊愕得合不拢嘴。   傅凛回身时,正好逮住阿娆正偷偷瞪着自己。   “你这是要翻天?”傅凛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爷是哪里得罪你了?”   如此轻描淡写,连个冷脸呵斥都没有,足见他心情是非常好的。   劫后余生的阿娆赶忙低下头,慌张嗫嚅:“五爷看错了,我没、没瞪你。”   “不打自招,”傅凛“啧”了一声,边走边问,“凤歌呢?”   阿娆垂着脑袋跟在他身旁,清了清嗓子回道:“在等着五爷吃饭呢。”   傅凛点点头,脚步轻快地进了饭厅。   叶凤歌支着下巴在饭桌旁坐着,桌上却只摆了一副碗筷。   “哦,我下午烤了许多风干肉吃,这会儿吃不下了,”见傅凛疑惑,叶凤歌随口笑道,“跟孔姑娘谈得还顺利吧?”   傅凛将旁边的空椅子拖过去,挨着叶凤歌的身侧坐下,笑得弯了眉眼:“嗯。关于铜芯铁的几个疑问,她的说法听起来还挺靠谱。不过她说,孔家现下冶炼出的铜芯铁杂质还是太多,这个问题他们没有解决之法,若贸然用铜芯铁铸造火炮,或许容易炸膛。”   说话间,阿娆端了饭菜来摆好,又恭敬退了出去。   叶凤歌支着下巴点点头:“之前你去小工坊折腾了大半天,不就是想用铜芯铁解决炸膛的问题?怎么铜芯铁本身还有问题了?”   “孔家能用现行的冶炼用具得出铜芯铁,也不过是源于孔明钰尝试中的无意之举,算是偶然,所以他们也解决不了杂质的问题。我粗粗想了几个解决之法,回去一一试过再看,”傅凛拿起筷子,“眼下孔家在许多关节上都只是推演,实证不够,那册子上有些事做不得准。”   一边吃着饭,他就将方才与孔明钰谈定的事细细向叶凤歌说了一遍。   “……总之,她也觉得孔家太过依赖推演,在实证上过于拘泥陈规,这就导致很多原本可以早些完善的技艺进度迟滞。以往她总做些大胆的尝试,却被她爹认为是莽撞胡闹,”傅凛喝了一口汤,“她听说咱们家有专门用来实证的小工坊,就问我能不能让她到小工坊做事。”   桐山宅子里那小工坊不量产任何东西,就是专给傅凛做各种实证用的。   叶凤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愉悦的侧脸:“听起来她做事的路子与你很是对盘,你同意了吧?”   “怎么会?我跟她说了,咱们家是你做主的,得问过你同意,我才能用她。”傅凛得意地抬了下巴。   “咱们家”这三个字,他是越说越顺口了。   “这种事你看着办就是了,我哪里懂,”叶凤歌轻声笑笑,打着呵欠站起身来,“今日我是累着了,你慢慢吃,我先回房睡了。”   傅凛闷闷冲她哼了一声:“吃个烤肉干还能吃累着了?叫你吃独食不等我。”   虽这么抱怨着,却还是由她去歇着了。   ****   浴桶中氤氲升腾的水雾让叶凤歌的面庞显得模糊又朦胧。   她仰了脖子,将后脑勺抵在木桶边沿,怔忪望着房梁。   以往她与傅凛一道吃饭时,大都是她说许多话,傅凛听着,偶尔应两句,方才却是反过来了。   他是真的很高兴遇到了一个能与他畅谈技艺的伙伴吧?   其实傅凛能结识新的朋友,收获志同道合的伙伴,叶凤歌是很乐见其成的。   因为他一直不明白傅雁回对他的厌憎究竟从何而来,所以他心中一直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是个错误。   这些年他在心中给自己画了一座牢,不愿与外间的人接触,凡事都只透过裴沥文的手,便是源于内心深处对自己否定而不自知。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叶凤歌一直都盼望着傅凛能抛开心中自己给自己画的枷锁,意气飞扬地去走上本该属于他的光荣坦途,去找到他立足于天地之间的底气与价值,从此无畏无惧。   她比谁都希望傅凛能活得愉悦舒展,可当他真的成功走到这一步时,她心里又忍不住有种失落的酸涩。   方才她就那么走了,傅凛大概觉得很茫然吧?   可她没有办法,他说的那些让他意气飞扬的事,她根本全都云里雾里,连句像样的回应也给不了他。   叶凤歌抬起湿淋淋的双手盖在脸上,惭愧至极地喟叹一声,有水珠自眼角跌落,滚进鬓边发间。   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奇怪,明明傅凛的一切表征都在往好的方向延展,她该为他高兴的。   可她此刻的心情,就像无意间捡到一只受伤的鸟儿,精心呵护,日日盼它好,盼它振翅重归原本就该属于它的广袤天空。   如今那鸟儿当真开始扑扇翅膀,她却无法自制地难过起来——   即便那只鸟儿很愿意带着她一道去云端翱翔,她也永远到不了它要去的地方。   因为她只是一个庸碌凡人,她没有翅膀。   “听不懂,跟不上,”她捂着脸,喃声哽咽,“能一起走多远呢。”   ****   食不知味地吃过晚饭,又让承恩备了热水沐浴过后,傅凛心下还是没着没落的,总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对。   他本就是个无法轻易入眠的人,这会儿心里悬着事,躺在床榻上就更像个热锅上的煎饼,翻来又覆去,折腾到寅时都没睡着。   日夜交替之际,天边有一丝光亮,穹顶是墨中带点蓝的幽沉之色。   有孤星伴着残月,明明暗暗凝着那个穿行在回廊中那道裹着大氅的长影。   一路走到叶凤歌暂住的那间房门口,傅凛眨了眨干涩的眼,犹豫半晌后,还是轻轻敲响了门扉。   等了一会儿,房门被从里头拉开一道缝,露出叶凤歌苍白困倦的脸。   “怎么了?”她艰难地虚着眼儿看了看天色,嗓音里带着困倦至极的沙哑,绵绵缠缠。   若在平常,这个时辰正该是傅凛入睡的点。   “我总觉你今日有心事,”傅凛理直气壮地推门而入,“怕你睡不着,特地来哄哄你入睡。”   “看把你给闲的,我明明睡得好好儿的,谁要你哄?!”大半夜被这奇怪理由扰了清梦的叶凤歌实在很想咬死他。   带着一脑门子的起床气,叶凤歌后知后觉地开始“驱赶”这讨人嫌的不速之客。   被她粉圈一通乱捶,傅凛也不闪不避的,怎么也赶不走。   胶着僵持半晌后,傅凛状似虚弱地垂下脑袋觑着她。   一室昏暗中,他的眸色柔软如水。   “好吧,其实是我睡不着。你哄哄我入睡?”   叶凤歌张了张嘴,不知这话要怎么接才好。   “求你了。”傅凛浅声颤颤,眼尾似有淡淡不安的潋滟闪烁。 第六十六章   透窗而入的幽暗天光里,残困难受的叶凤歌视物艰难,瞧着傅凛的身形轮廓都觉模糊。   可他那眼神却极为醒目,全无面对旁人时那种冷冰冰的芒刺,没有皮里阳秋的算计,唯见毫无保留的示弱哀求。   傅凛似乎已有好一阵子没再露出过这般脆弱的模样了。   叶凤歌觉着自己的胸腔内似有什么东西吸饱了水气,酸软到揪疼。   以往作为侍药者时,她背负着那轻易不可对人言的师门任务,全身心都专注地看着傅凛,忠实而尽职地旁观、记录着傅凛这些年来桩桩件件的心绪起伏,巨细靡遗。   也正因她满心满眼都只顾看着傅凛,反倒忽略了要正视自己的内心。   这几个月来,得了师父的谅解卸下了侍药者的责任,又有傅凛有意无意的纵容,她心里被冷落多年的叶凤歌渐渐浮出了水面,在面对傅凛时有了越来越多来回反复的纠结心事,喜怒无常、患得患失。   越来越不像以往那个叶凤歌了。   她抿紧了唇,扭头将泛起薄薄泪意的双眼投向别处,喉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是她疏忽大意了。   今日她只顾着难受自怜,心中一团乱麻之下转身走人,全然忘记了傅凛骨子里是多么敏而不安。   “才多大点事,竟逼得咱们五爷都用上‘求’字了?”她尽力扬起唇角,想让自己的嗓音在暗夜中听起来是轻松带笑的,“行吧。想让我怎么哄你?”   她这样大方的让步傅凛的嗓音扬起淡淡道:“你就、就收留我在你这里睡……”   许是怕她觉得这要求里隐含着非分企图,他顿了顿后,像是保证什么似地强调:“两个时辰就行,像……小时候那样。可以吗?”   小时候啊……   叶凤歌感慨地眨了眨泪眼,唇畔轻扬,于幽暗中探出手去,摸索着牵住傅凛冰凉的指尖。   “好。”   “外头风大,我手太凉了,”傅凛恋恋不舍地将冰凉指尖从她温热柔软的掌心轻轻抽离,自觉地改牵住她的衣袖,“这样就好。”   叶凤歌轻声笑笑,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衣袖,背过身去将他拖在身后,举步往屏风后头走去。   傅凛像一只被驯服的小狼崽子,长腿极为克制地配合着她的步幅,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   既傅凛说是“像小时候那样”,叶凤歌便就没觉得有什么别扭为难,当真像早年傅凛还小时那般,将他赶到床榻上,由得他缩进了自己捂了一晚上的热被窝。   叶凤歌懒得点灯,站在床头摸索着将傅凛先前披在身上的大氅收到一旁的立架上,又端了雕花圆凳过来放在床畔。   “你拿凳子做什么?”傅凛嘀咕着就要坐起身。   冬夜天寒,叶凤歌怕他胡乱动弹要惹着寒气,赶忙将他拍回去躺好,顺势弯腰伸手按住被角:“睡你的大头觉!再乱动,打断腿。”   傅凛执拗地望着她:“你想坐在床边趴着睡?那不行。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困意卷土重来,叶凤歌忍不住在幽暗中隐了个小呵欠。   “这房里只有一床被子。”   清芦这宅子平常就几个在米铺做事的姑娘小子住,许多东西自没有桐山宅中那般齐全方便。   床铺是来的那天碧珠带着阿娆给临时收拾出来的,只有枕头一个、棉被一床,房中柜子里又空空如也,并无备用的枕头棉被。   “只有……一床被子啊?”傅凛的声音越来越小,隐隐压着不想被发现的暗喜,“那就、就一起……又不是没盖一床被子睡过……”   叶凤歌忍无可忍地照着他脑门上拍了一记,清脆响亮。   “那能一样么?!”   小时候傅凛只要天一黑就犹如惊弓之鸟,即便困倦至极时勉强睡着片刻,很快又会被噩梦惊醒,哭到没声,只会抽着气发抖。   叶凤歌瞧着不忍,便时常在他的央求下抱着他一道裹在被子里坐上大半夜。待到天麻麻亮时傅凛睡沉,她便赶在众人没起之前悄悄回自己的房里去。   那时傅凛年纪小,身形又比同龄孩子长得慢许多,加之叶凤歌也本着医者之心看待他,只觉他是个弱小无助可怜需要关怀呵护的小可怜,因此虽明知若是被旁人瞧见,总归不太妥当,却还是这样惯着他。   今时不同往日,傅凛已近是个高高长长的玉面儿郎,两人之间又互生情意,叶凤歌没法再自欺欺人地当真拿对待小孩子的心情对待他,自不免就生出些忸怩的羞赧。   “一样的,”傅凛犟嘴,“上回我高热迷糊时,你不也……”   “闭嘴!”提起他上回的高热迷糊,叶凤歌羞耻加倍,整个人烫得宛如即将炸膛的火炮,“那是你迷迷糊糊时非拖着我一起睡,我才没有……”   “你上不上来的?”傅凛轻轻哼了一声,半真半假地威胁道,“再不上来,我就要喊人了啊。”   “什么?”叶凤歌觉得自己脑子不够使了。   话本子里的“受害者们”说起这句话的场景,通常不都是“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喊人了”这样的吗?   “我叫人再拿一床被子来啊。”傅凛的声音似在偷笑。   “多谢,不必。”   叶凤歌磨了磨牙,恨恨丢开先前随手披在身上的外袍,不情不愿地上了床榻,将小半被子卷过来躺下。   旁人知晓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是一回事,大半夜被人围观“五爷摸进了凤姐儿房里”又是另一回事。   ****   由于只有一个枕头,叶凤歌索性将后脑勺搁在了枕头边。   傅凛却不依不饶地拦腰将她捞了过去,非要与她分享同一个枕头才行。   相持纠缠一小会儿后,叶凤歌也没了力气,只能顺了他的意,两颗脑袋挨着挤在同个枕头上。   被窝本就是捂暖的,此刻被中二人又亲密相偎,两份体温来回迭递,使棉被之下的热度持续攀升。   冬夜里暖烘烘的被窝,柔软的枕头,实在是助眠佳品。   叶凤歌眼皮渐渐趋于沉重,强忍呵欠,口齿含糊地软声道:“你乖乖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你还没哄,”傅凛侧过身,额角抵着她的鬓边轻轻蹭了蹭,撒娇似的,“小时候你都会同我说说话的。”   叶凤歌笑着略掀了眼睫,虚着眼儿觑着一室幽暗里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想说什么?”   傅凛愈发贴近她些,小小声声地问:“你今日是生气了吗?”   仰躺在枕间的叶凤歌缓缓闭上眼,强令自己忽视颊边那道灼人的热息。   “没生气的,只是在想些事情。”   “想了什么事?”傅凛偷偷探出长臂越过她的腰身,将她圈住。   “别动手动脚啊,”叶凤歌并未睁眼,只是淡淡出言警告,“小时候可没这一项。”   既被察觉,傅凛便豁出去了,大大方方将她搂住,毛茸茸脑袋凑到她颊盘,鼻尖在她柔嫩的侧脸上轻轻摩挲。   “小时候都是你抱着我,如今换我抱着你。这是有情有义的报恩,你千万不能拒绝。”   “奸商的歪理。”叶凤歌唇角噙笑,偏头躲开。   “好吧,既你不肯讲你的心事,那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一定要告诉我,”傅凛让步,继而又兴致勃勃地提议,“这会儿就换我来给你讲今日我与孔明钰说的事吧。”   叶凤歌周身一僵,像是三伏天被投进冰窖,霎时动弹不得。   察觉她这突如其来的僵直,傅凛忙问道:“怎么了?”   叶凤歌双目紧闭,强忍满心酸涩,勉强扯了扯唇角,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轻哑柔声:“晚饭时你已经说过了,还要再讲一遍吗?我可能……听不太懂。”   她记得晚饭时,傅凛提到与孔明钰谈及的话题之一。   ——通常解决火炮炸膛的问都采用加厚炮管这个法子,可此法费时耗材,其实完全可以建议少府考虑用铁模铸造炮管并对炮膛内进行抛光。   坦白说,她想破头也不明白,大活人怎么钻到炮膛里去抛光。   她知道只要她问一句,傅凛定会详详细细地解释给她听。   可她瞧着傅凛神采飞扬、胜券在握的模样,就知道下午孔明钰与傅凛在书房谈话的两个多时辰里,一定从未问过这么蠢的问题。   那个常年在小工坊里孤独尝试各种可能的傅小五,终于遇到了和他有同样翅膀的伙伴。   其实是可喜可贺的事,但是……   一颗委屈又无措的泪珠自叶凤歌眼角悄悄滑落。   黑暗中,傅凛并未瞧见这颗泪珠。   他兀自搂紧了叶凤歌,在她耳畔委屈告状:“她说,外间传闻傅五爷虽体弱多病,却心狠手辣——这事你可别推说你听不懂。”   这个话题倒是很出乎叶凤歌的意料,让她忍不住破涕为笑,噗嗤出声。   “傅五爷不惯是个冷着脸目空一切的么,几时也会在意旁人指戳了?”   “谁在意旁人了?”傅凛噙笑在将脸埋在她鬓边一通乱蹭,“我是在苦恼。”   “苦恼什么?”   “以往我从不在意旁人如何评价,也并不那么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可如今,我很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   傅凛在叶凤歌的发烫的耳廓上落下珍而重之地一记轻吻。   “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康康健健地陪在你身边,也希望所有人都羡慕你有一个哪儿哪儿都好的好夫婿。”   叶凤歌仍是闭着双眼,娇躯却隐隐轻颤。   “我的凤歌得是个最好的儿郎才配得上,不能害你被人笑话挑了个‘体弱多病却心狠手辣’的家伙,”他在叶凤歌耳畔沉声嘀咕道,“你说,我该怎么改呢?”   静默片刻后,叶凤歌终于缓缓睁开眼,扭头与他对视。   冬夜月下,幽暗室内,柔暖帐间,枕上有四目相交。   两对晶灿灿的眸子里有同样柔软澄澈的潋滟;近在咫尺的两道呼吸轻柔地绞缠在一起,于无声处开出蜜意清甜的情荳。   “也不必怎么改,只要你别在喝药时作天作地出些幺蛾子,”叶凤歌笑得眉眼弯弯,柔唇也弯弯,“我包你体壮、心甜、美百年。”   傅凛静静凝着她,一瞬不瞬。   叶凤歌被他灼热专注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烫,羞赧仓皇地颤了颤轻垂的眼睫,凶巴巴问道:“眼睛瞪那么大,还想不想睡的?睁眼等天亮呢?”   “不是,我是想说,”傅凛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小呵欠,颇为委屈地轻嚷,“那你倒是包啊!光会说,也不给个准话,到底几时成亲啊?”   “回桐山再说,”叶凤歌没好气地抬手捂住他的眼,轻轻笑道,“这会儿既觉得困了,那就赶紧闭上眼,兴许很快就睡着的。”   傅凛听话的闭眼,口中却还在叽叽咕咕索讨着额外的疼爱:“我今日没有喝到糖水,心里苦。”   “又想做什么坏事?”叶凤歌警惕地就要往后缩。   哪知他明明闭着眼,倏地一低头,却就准确地吻上了她的唇。   他对叶凤歌向来是有诺必践的,是以此刻只能强行忍住心头的绮念野望,只一触即离。   先才说了请她收留睡一会儿,还特意强调了“和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可没这一项,会被打成肉饼的。   “嗯,不苦了,”他做贼心虚地翻身面向里头,背对着叶凤歌,“我睡了,你也快睡吧。”   黑暗中,他的舌尖悄悄探出来,轻舐了自己薄唇上沾染的蜜味。   比糖水甜多了。 第六十七章   卯时破晓,孤星残月渐渐淡去,冬阳自天边厚重阴冷的云层里探出小半头,天地重沐光明。   今晨无雪无风,瞧着天光像是个大晴日。可终究是隆冬清早,院中的树木花草全覆着一层薄薄的轻霜,让人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打个寒噤。   叶凤歌睁开朦胧睡眼,茫茫然觑着面前的那个怀抱,懵了片刻后,终于惊觉自己竟像个小猴儿似的紧紧攀着对方,顿时傻眼。   明明入睡前,傅凛是侧身背对着她的……   无论是傅凛后来将她捞到怀里,还是她自己滚进别人怀里的,此情此景都让她羞耻到尴尬。   担心傅凛醒来后两人四目相对要更尴尬,叶凤歌只能自暴自弃地重新闭上眼装睡,并假装不经意地轻踹了他小腿。   未几,她感觉到傅凛徐徐坐起身,掀被下了榻,似是站在床榻前醒神。   一阵小心翼翼的悉索声过后,傅凛替她将被角掖好,还轻悄悄在她唇畔偷个了吻,终于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待他轻轻将门掩上,门外足音渐远,床榻上的叶凤歌才抬起手背压在自己的双眼上,片刻后裹着被子左右滚了两圈,发出赧然又困扰的低吟。   昨夜她沐浴完回房时原本心中闷痛,上半夜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睡没多会儿又醒,辗转反复难受得紧。   待到后半夜傅凛摸黑过来,虽也没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却就那么奇怪地抚平了她揪成一团的心。两人闲闲絮语一阵后,她便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到底是谁哄谁入睡,真是一目了然啊。   清芦这座院子里平日住的人不多,也就红菱、碧珠、大永、安子这几个在米铺做事的姑娘小子。不过他们四人全都住在偏厢,除了每日会轮流过来洒扫整理之外,是绝不会这么一大早就到主屋这边来的。   外头四下冷清,天寒地冻里连虫子都不愿出声,安静极了。   别别扭扭跟自己较劲半晌,叶凤歌拥被坐起,屈膝靠在床头发怔,满心烦闷地抬手薅了薅自己的发顶。   这几个月傅凛虽总是逮着机会就追着她问几时成亲,可却没有真的逼过她。   就好比昨夜,即便她的反常叫他心头不安,见她不愿多说,他就没再多问,什么时候都顾着她不愿叫她为难。   太多这样不着痕迹的贴心与不自知的温柔,惯得她愈发别扭使小性了。   等回到桐山后,有许多事她都得给他一个说法,不能总这么稀里糊涂地搅和着。   ****   傅凛回笼一觉睡到巳时,起身梳洗更衣后去找叶凤歌吃早饭。   两人正边吃边随口闲谈着,才从临川回来的裴沥文就手舞足蹈地冲了进来。   “五爷!成了!”   虽只短短四个字,背后的意涵却是沉甸甸叫人喜悦的分量。   就连一知半解的叶凤歌都忍不住开怀扬唇,双眸晶灿灿地转头望向傅凛。   相较于裴沥文的狂喜,傅凛倒是镇定从容,只稍稍弯了唇角点点头,云淡风轻地道:“坐下说。”   “啧,傅五公子大将之风啊,”裴沥文被他稍显冷淡的态度泼了冷水,讪讪撇了撇嘴走到饭桌旁坐下,自觉地从盘子里抓了一个馒头,“你这人,没意思。”   叶凤歌示意候在一旁的阿娆另取了空碗了,正要替裴沥文盛粥,傅凛却伸手将那碗接了去,不情不愿地亲自将那空碗添了七分满。   裴沥文受宠若惊:“其实也没、没什么,都是我分内之事,五爷不必这么客气。”   明白傅凛为什么这么做的叶凤歌噗嗤笑出声,将脸扭向一旁。   果然,傅凛冷冷哼道:“谁跟你客气?爷只是不想让你有那福分喝到凤歌亲自盛的粥罢了。”   才刚进嘴的那口馒头就这么噎在了裴沥文的喉头。   几日不见,这位爷是越来越不让人活了。逮着盛一碗粥这样的小事都要炫耀一番——   这都还没成亲呢,没完没了得意个鬼啊。烦人。   ****   “特使已回官驿向赵通回话了,估计赵通很快就会命人将这法子传给沅城水师,”裴沥文喝了一口粥,咂咂嘴看向傅凛,“你说咱们是下午给赵通递拜帖,还是明早再递?”   那个因地制宜的简易减震之法,是傅凛向少府抛出的砖;如今这法子既已得到印证是切实有效的,那么接下来要引出的玉,便是与赵通商谈改良新式火炮与战舰的事,这才是真正利润丰厚又长远的大生意。   傅凛摇头:“不急。上赶着的不是买卖,等着赵通自己来找我们,那时再与他谈后续的事。”   “那位赵通大人毕竟是京官,如今既他的特使亲眼瞧见黄豆减震的法子有效,暂时可助沅城水师解燃眉之急,那他会不会就直接启程回京了呢?”叶凤歌偏头看着傅凛,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她有些担心,不知傅凛这样端着架子故意将赵通晾着会不会弄巧成拙,导致错失良机。   傅凛噙笑对她眨眨眼:“别担心,他堂堂一个考工令,总不至于过河拆桥。若是用了我的法子却连钱都不付就跑,他还要不要脸面了?”   “可你这么故意冷着不去见他,到时他面子上下不来台,索性直接派人送了报酬来,也不见你就打道回京,那你怎么办?”   叶凤歌觑着傅凛胸有成竹的模样,大惑不解地又问。   “凤姐儿你放心,咱们这位爷奸诈得很,”裴沥文笑嘻嘻嚼着馒头插嘴,“先时赵通让五爷开价,说只要特使去临川亲眼见证法子有效就付报酬,五爷可是一直没接话的。早前我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合着那时候就挖好了坑,等着赵大人自己跳进来呢。”   叶凤歌这才恍然大悟:“他让你自己开价,你却一直拖着不说。如今他不知该付你多少报酬,若你不主动去见他,他就只能自己来找你。”   傅凛得意地挑了挑眉梢。   “等赵通走了以后,我这儿再散点风出去,”裴沥文坏笑,“到时临州六城都会知道,咱们五爷与少府的这笔生意,可是少府考工令亲自求着五爷才成的……嘿嘿嘿。”   “哦哟,你们这些少年郎,还真是奸诈又胆大,什么人都敢算计,”叶凤歌啧啧惊叹地站起身来,调侃笑笑,又道,“你们慢慢谈,我出去走走,前几日总在书房闷着,今日正好偷空晒晒太阳。”   她琢磨着,反正接下来他俩要说的事她多半不懂,也没太大兴趣旁听,听了也帮不上忙,还不如出去走走,也趁机打算一下自己接下来的路。   “并不是什么人都敢算计的,”傅凛立刻笑弯了眉眼表起忠心,“若是你,那我就不敢算计,随你宰割的。”   裴沥文愤怒拍桌:“二位,够了啊!这儿说正事呢,见缝插针地调什么情!”   猝不及防就摆出这蜜里调油的架势给他这光棍汉看,简直欺人太甚。   ****   叶凤歌出去以后,裴沥文一边进食,一边接着将这几日在临川的情形向傅凛细细禀告了。   “……得亏你早有预见,让带了闵肃去。”   裴沥文有些气愤地磨了磨牙,握拳轻捶桌面:“我们到临川后,州府安排款待赵通的特使,吃饭喝酒到晚上,时间就耽搁了,次日一早才拖了城防火炮去槐花渡。在船上堆叠黄豆时,我忙着点那些麻袋的数量,让州府派来的城防卫戍兵卒帮着把那些麻袋堆成你画在图纸上的模样,有几个人就偷偷作怪,故意将其中的十包给堆偏了。”   裴沥文打量了一下傅凛的神情,见他只是神色平静地专注聆听,这才放下心来。   “当时闵肃站在我身后,瞧见那几个家伙的小动作,就默不作声上前重新按着图纸摆好。那几个家伙还一蹦三尺高呢,找茬跟他叫板。黑大个儿真不是个摆设,压根儿没与他们废话,假装站不稳,偏偏倒倒就将那几人一个个撞水里去了。我回头一看,跟下饺子似的,哈哈哈。”   那黄豆减震的法子是傅凛在纸上推演、计算过后,又在小工坊按等比缩小的模子做过多次尝试的。要想精准达到减震的成效,除了黄豆的数量必须充足外,堆叠的形状、角度都须得按照一定章法来,若有偏差就会影响尝试结果。   因这细节事关重大,裴沥文一到临川后,就向被州府安排前来协助的城防卫戍校尉讲得清清楚楚。   州府官学失火案后,傅淳被罢免了城防卫戍校尉之职,这位新任卫戍校尉就被临时推举顶上来接任,到如今也在任上好几个月了。   一开始裴沥文得了州府官员引荐,听说新任卫戍校尉姓尹时,并没多心联想什么,只专注着要在赵通特使面前把事情做成。   “船上出了那小状况之后,我就在琢磨这玄机。昨日临走前稍稍打听了两句,才知接任的这人全名叫尹华钧,”裴沥文轻声嗤笑,“呵,这尹华钧是什么人,听名字都想得到是哪座庙里钻出来的小鬼。”   新人城防卫戍校尉是傅雁回丈夫尹嘉荣的堂亲,如此一来,那几名城防小卒的所作所为是巧合还是故意,用指甲盖儿想想都能明白了。   “她还当真是见不得我好。”傅凛冷冷哼笑,轻轻掩落墨色长睫。   之前几年他名下的各类铺子在临州地界上遍地开花,却独独绕开临川城,连买田置地都不考虑临川及其周围,一来是幼年在临川傅宅的生死惊魂让他心有余悸;二来也是觉得无谓再与傅雁回有什么牵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   可如今他有想要照顾的人,就有了必须再上一个台阶的野望。而想要再上一个台阶,临川这个州府所在的中枢之地,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回避的了。   他必须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人,才能将他心爱的姑娘牢牢护在身后。   裴沥文拿巾子擦擦嘴,忿忿不平道:“我实话实说,傅将军既不是傅家家主,如今又只有荣封并无实权,之所以在傅家说话有分量、对州府的事也有能力横插一杠子,说穿了不过就是她盛名在外。”   “你想说什么?”傅凛挑了挑眉,站起身来,淡淡笑着斜睨他一眼。   两人并肩行出饭厅,往书房走去。   裴沥文边走边道:“她的名声之所以这么好使,一半缘故是她有实打实的战功这不假,可另一半的缘故还不是当年傅家在外推波助澜来的。还有你家先祖高展,以匠作中郎将的官身名垂青史,临州六城的各业匠作都将他的画像与祖师爷并排供奉。”   傅凛已约略猜到他的想法,眉梢挂了淡淡笑意,目视前方:“如此长篇大论,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怕她个鬼啊!就凭你那鬼脑子里的真本事,只要咱们跟少府达成合作,我也可以照葫芦画瓢。”   裴沥文神情郑重地拍了拍傅凛的肩膀:“推波助澜造声势,这种事又不是只有傅家才会。你只管专心做你想做的,外面的事交给我。你我各自尽力,终有一日,你的声名也会达到一个叫旁人必须低头的高度。”   这些年傅凛根本足不出户,可在短短三四年间,傅五公子在临州六城商界却声名鹊起,这可是裴沥文下了功夫苦心经营出来的结果。   当今世上,并不是只有傅家才懂得替人造势推名声,以此博取无数隐藏利益。裴家沥文少爷,于此道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傅凛看了看他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难得的没有露出嫌弃。   “好,咱们各自尽力。”   终有一日,要让傅家人——尤其是傅雁回——非但无力在背后放冷箭试图对他掣肘、暗算,还得恭恭敬敬对他低下头。   ****   深冬的天气里花园中草木凋敝,目之所及只见萧瑟空旷。   冬阳柔柔暖暖洒下来,罩了人一身,却也惬意。   叶凤歌正在花园里闲晃着盘算将来,就见阿娆自小径那头匆匆跑过来。   “凤姐儿,昨日那位孔家姑娘,她又来了!”阿娆皱着小眉头,口中喘出淡淡白雾,“她想见你,说是有要紧的事想与你谈一谈,问你得空不得空。”   “孔明钰?她说的是要见我吗?”   叶凤歌诧异地指了指自己,见阿娆点头,还是忍不住狐疑:“你怕不是听错了?她到底是要见五爷还是要见我?”   虽只是昨日短短的接触,叶凤歌也已清楚自己与孔明钰并非一路人。   能与傅凛相谈甚欢两个时辰,这就说明孔明钰绝不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她大概只是因为被家人的误解与冷眼伤透了心,才愈发故意、夸张地表现出的一派纨绔无脑的模样。   既昨日她与傅凛有所交流,也表达了想与傅凛一起做些大事的意愿,那她今日过来,怎么想都该是来找傅凛才对。   “我年纪轻轻又没耳背,”阿娆冲她皱了皱鼻子,笑嗔道,“人家说清楚了是找你的。我请她在前厅用茶,你要去见吗?”   叶凤歌沉吟片刻,点头:“那就见见吧。” 第六十八章   毕竟昨日叶凤歌与孔明钰是见过的,在从孔家回来的路上两人还闲聊过几句,勉强也算认识,自就省了些繁缛客套。   两人和气地向彼此打过招呼后,孔明钰搓搓有些发僵的指尖,脚尖不太自在地点着地,笑着提议:“咱们能到院子里晒着太阳说话吗?”   到底是隆冬时节,在厅中坐久了是会觉得脚冷,冬阳虽不如何炽烈,可沐着阳光走走总能暖和些。   “孔姑娘请。”叶凤歌站起身来,噙笑抬手。   孔明钰与她并肩出了前厅,两人便在院中花园的青石板小径上慢悠悠走着。   “我今日来得冒昧,打扰了。”   孔明钰终究是书香世家的姑娘,虽看似不着调,但在必要的时候言行进退还是有些分寸的。   叶凤歌笑着摇摇头:“大家年岁相近,也都不是什么圆滑性子,孔姑娘实在不必如此拘束,有事直说。”   孔明钰乐得拊掌:“我就喜欢与你这样痛快性子的人打交道,大家直来直往,有事说事,多舒坦啊。”   叶凤歌轻笑,偏头望着她。   “我今日求见你,是有两件事,”孔明钰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这头一件呢,就是昨日我与傅五公子谈及火炮、战舰的改良问题,我俩的一些设想不谋而合,又有些东西互有裨益。我听着傅五公子的意思,后续在改良火炮、战舰上还会有更大胆的尝试,所以我想请求加入你们。你信我,我是诚心诚意想跟着你们将此事做成,绝不是来捣乱混日子的!”   叶凤歌无奈笑笑:“其实这事只需五爷首肯就得了,哪用得着特意来问我?”   “诶你们夫妻俩怎么回事?”孔明钰急得直跺脚,“他说家中事都是你做主,他说了不算的,可你又叫我去问他!莫不是觉得我不堪大用,故意这么敷衍推脱我?!”   “什、什么就‘夫妻俩’了?”   这说法猝不及防地让叶凤歌满面炸翻红霞,结结巴巴辩解道:“没、没成……没成亲呢!”   孔明钰这才恍然大悟,捂着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他昨日在我面前三句话必有一声‘我家夫人’,原来是仗着你没听见,自己哄自己玩儿呢!哎哟,晚些我能当面嘲他一下吗?”   她这调侃的轻嘲让叶凤歌那护短惯了的偏心眼儿立刻发作,鼓了鼓绯红粉颊,嗔恼地瞪着眼前这笑得前仰后合的姑娘。   “只是近来我俩都有事忙,还没来得及定下婚期!”   孔明钰急急收了笑,正想说什么,叶凤歌就听身后一道熟悉沉嗓带着藏不住的雀跃欣喜渐近。   “那不如这会儿就来定吧!”   叶凤歌背脊一僵,没敢回头,抬手以指尖抵住眉心,只恨不能钻进地上的石板缝里去。   她也不懂自己在尴尬什么,总之就是很尴尬。   ****   待叶凤歌好不容易将惊喜雀跃追问婚期的傅凛赶走后,她与孔明钰之间的话题总算重新回到正事。   为了争取叶凤歌的首肯,孔明钰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昨日与傅凛说过的一些事细细重说了一遍。   叶凤歌认真听完,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令尊在金石冶炼上已是地位超然的学术大家,孔家也有可供做尝试的工坊,你为何还要舍近求远,放着自家工坊不去呢?”   孔明钰失落地扯了扯嘴角,神情渐渐有些苦涩。   “我爹那人吧,也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被盛名所累,这些年在实证上是愈发缩手缩脚,遇到一些想不通的关节时,宁愿带一大堆人翻来覆去推演、计算一两年,都不肯轻易多做两回实证,导致许多事迟迟没有明显进展。”   二十年前,孔素廷凭着成功冶炼出白口生铁、名扬天下时,还不足三十岁,真真算是年少得志。   要知道,在此之前七、八百年间,大缙各州——包括京中的少府匠作司——都只能得到延展性好却相对柔软的块炼锻铁。   更为刚硬的白口生铁横空现世,不但彻底影响了举国的兵器锻造,甚至促进了水师战舰换代。而且,在之后这二十年里,白口生铁也逐渐被用于锻造一些日常生活所需器物、农具等。   就是这样了不起的成就,将年纪轻轻的孔素廷推向了一个学术上难以逾越的高峰,使他在金石、冶炼行当获得了不可撼动的尊荣地位。   但也正因为此,孔素廷早早背上了盛名包袱,在之后的这二十年里就愈发谨慎保守,深怕实证失败的次数过多,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名声。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孔明钰撇开头,眼角有点点水光,“我打小在他跟前听教,又时常出入自家工坊,免不了就会生出许多异想天开的假设。我并不认为实证出了差错是丢人的事,古往今来许多学问不就是从稀奇古怪的假设开始,再反复尝试、反复失败中得出正确结果的么?可他不这么想,总是斥责我莽撞轻率,胡作非为。”   父女俩在对待实证上的观念严重相左,固执的孔素廷索性彻底禁止孔明钰再出入工坊。   而孔明钰对待金石冶炼这门学问始终保有满腔赤忱的热爱,一门心思就想往更深处钻研。   她时常趁夜偷偷出入孔家工坊,一遍又一遍孤独地验证着自己层出不穷的异想天开,一遍又一遍独自品尝着失败的沮丧。   如此窘迫艰难的处境本就已经很惨,有时被家人逮到她违背父亲禁令出入工坊的证据后,她还要面对父亲的责难与惩戒,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去年我无意间捣鼓出了铜芯铁之后,本以为他会对我有所改观,”孔明钰强颜欢笑地耸了耸肩,仰面望着光秃秃的树梢,不愿让眼角的泪落下,“哪知他依然瞧不上我,说我不过是侥幸。”   非但如此,她还因违反禁令出入工坊,被关在家中半年不能出门,到这个月初才解禁。   被禁足的半年里,孔明钰愤懑郁郁,只能时常招惹一下家中年幼的弟弟孔明森。与小孩子嘻嘻哈哈追逐打闹,于她来说勉强也算个纾解,不然真得憋屈疯了。   “那不是侥幸,真的不是。我十六岁那年,州府匠作司中郎专程从临川过来拜访我父亲,谈起现行的铜质火炮造价太高,对铜矿耗损也极大,造出来的炸膛风险也大,是以各州都只一门铜炮放在城门楼上做摆设;那时我就琢磨着,若能将铁掺入铜中合冶,就算不能立刻解决炸膛的问题,至少可以降低单只用铜铸炮的成本。”   孔明钰抬手捂住眼睛,哽咽道:“整整三年,我每日不停推演、计算,夜里偷偷摸黑进工坊独自尝试实证。”   许多个夜晚,她在自家工坊内独自烧着冶炼炉,试铜水、铁水合冶比例;独自看着实证失败的废铁水嚎啕大哭;独自躲在自己的书房内重新演算,再打起精神孤独而勇敢地走向下一次未知的失败。   就是这样叫人沮丧到近乎绝望的循环,整整过了三年,她才得出了“铜芯铁”。   “真的,根本就不是侥幸。”   泪水从她捂在眼上的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涌出,太多从前无人可诉的委屈与心酸,终于有了出口。   ****   对冶炼、匠作之事,叶凤歌是个外行人。可她看过傅凛在小工坊内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尝试,也看过他尝试失败后沮丧地垂着脑袋的模样。   与孔明钰的处境相比,傅凛似乎还算好一些。   至少他有权随时出入小工坊,毫无阻碍地去验证自己的想法;至少他在做任何尝试时,小工坊内的匠人都是他得力的帮手,大多事都不需他亲力亲为;至少他在尝试失败后,可以到叶凤歌面前垂着脑袋寻求安慰,不会担心被斥责。   叶凤歌看着孔明钰失控的脆弱模样,心中不忍,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自己随身带的巾子抽出来递给她。   孔明钰低声道谢,接过她递来的巾子,赧然地略侧了侧身。   “那个,孔姑娘,”叶凤歌清了清嗓子,笑着拍拍她的肩,“我有个唐突的疑问。”   孔明钰胡乱抹去面上的泪,回眸看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请讲。”   还带着哭腔的嗓音喑哑逼仄,叫人心疼。   叶凤歌想了想,轻声道:“方才你说,从十六岁起开始琢磨铜芯铁的事,然后……三年?”   “嗯,怎么了?”孔明钰眼中泛红,疑惑地看着她。   “那冒昧地请问,你今年芳龄几何?”   “再两个月,开春后就十九了,”孔明钰虽不明白她为何会问这个,却也大大方方地答了,“我瞧着我俩应该是差不多的年岁。”   “我原也以为我俩差不多大,方才一听才知差多了,”叶凤歌尴尬嘀咕,“你竟比傅凛还小些。这么算下来,我长你三四岁。”   孔明钰惊讶地瞪着微红的眼打量她半晌,憋出一句——   “你是吃了仙丹吗?长得这么不着急,叫我情何以堪。”   叶凤歌的身量纤长,五官却生得清丽秀雅,加之这些年来在桐山宅子里过得也算养尊处优,没什么事需要她尔虞我诈去费神的,自就让人瞧不准年岁了。   到底是姑娘家,在爱美之心上倒是千人一面的。孔明钰立刻就抛开先前沉重压抑的心事,好奇又不甘地凑到叶凤歌面前再三打量。   “你是吃了什么进补?还是用了东西保养?也教教我好不好?”   原本心酸压抑的气氛,就在叶凤歌这刻意的打岔下淡去。   两个姑娘相视而笑,就这么结下了交情。   ****   “其实小工坊的事都是五爷自己在管,我又不懂,”叶凤歌笑道,“只要他觉得你是合适的伙伴,那我没二话的。至于给你定什么样的薪俸、红利,安排你做哪些事,你问他去。”   孔明钰开怀地在原地蹦了几下,又忍不住满心的欢喜,双手握住叶凤歌的肩膀猛摇。   “这位小姐姐你真是人美心甜!大恩不言谢!”   叶凤歌被摇得眼冒金花,无奈笑着拉下她激动的手臂:“你方才说找我是两件事,还有一件呢?”   “哦,对,”孔明钰收不住满面的喜悦,洁白贝齿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还有一件事,我爹说你替我家家塾开蒙册子配的图很好,我能瞧瞧吗?”   “可以啊。收在书房里了,你跟我来,”叶凤歌点点头,边走边道,“不过,你瞧那个做什么?”   既是开蒙册子,那自然是给孔家的小孩子,比如孔明钰弟弟孔明森那个年纪的孩子读的,孔明钰这都快要十九岁的人了,怎么也用不上开蒙册子吧。   “咳,我就是好奇,”孔明钰挠头笑笑,“也是孔明森他们那拨小的闹了许久,说家塾的开蒙书册只有字,难记有无趣,翻开书就想打瞌睡,我爹才想说找人配图。之前托临川那家书坊找了好几位画师,都是板板正正的画风,也就没要。我听说他已决定用你的配图,就想瞧瞧哪里不一样。”   走出花园,才到廊下,就遇见先前被叶凤歌赶走的傅凛。   傅凛正与裴沥文站在廊下说话,抬头一见叶凤歌,双眸立时闪起星星。   “凤歌,你是来同我谈谈婚……”   “期”字还没出口,就被叶凤歌赧声打断:“闭嘴闭嘴,忙你的事去。”   “我不忙,”傅凛巴巴凑过来跟在叶凤歌身侧,“你要带这人去哪里?”   孔明钰翻了个白眼,旋即又忍不住羡慕地拿眼角余光偷觑着旁边那对纠纠缠缠的璧人。   “不是去玩儿,就到书房坐坐,”叶凤歌嗔恼地笑着挥手阻止傅凛这个“跟脚怪”,“孔姑娘想瞧瞧我给孔家家塾册子配的画。”   “哦,那我也看看。”傅凛锲而不舍地牵住她的手。   叶凤歌没好气地笑哼:“你裹什么乱?又不是没看过。”   闲着没事的裴沥文也跟了上来,哈哈笑道:“五爷怕不是担心凤姐儿跟孔姑娘交好了,就要被冷落?”   像小孩子怕被抢了玩伴似的,幼稚。   傅凛冷冷瞥他:“滚。”   “就不滚,我也想瞧瞧凤姐儿的画。”   仗着有叶凤歌镇场,裴沥文挑衅一笑,拔腿就往书房跑。   给孔家的配画倒也没什么不能示人的,叶凤歌便只是笑笑。   进了书房后,叶凤歌将桌上那个竹编的小书箱打开,取出最上面那叠画纸递给孔明钰。   孔明钰分了几张给好奇的裴沥文,两人津津有味地翻着,都觉画纸上那些圆乎乎讲着各种道理的小人儿颇有意趣。   “你还真是个妙人儿,”孔明钰笑望叶凤歌一眼,“怎么想出来这种画风的?真有意思。我觉得我家那些小的今后再翻开书,指定就不打瞌睡了。”   叶凤歌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浅笑:“可别捧杀我了,都是小伎俩。从前总这么画来哄一个皮孩子……”   许是担心孔明钰与裴沥文会追问那个“皮孩子”是谁,傅凛轻咳一声,状似认真地觑了一下书箱:“咦,这儿还漏了两张。”   说着,随手将那两张叠好的画纸拿了出来。   叶凤歌回头一看,立刻惊得花容失色,倾身过去想阻拦他打开画纸的动作,却终究晚了半步。   傅凛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中展开的画纸。   孔明钰看了一眼后,默默红着脸背过身去。   裴沥文眉梢扬起,笑得蔫儿坏:“这画风,啧啧。”   面红耳赤的叶凤歌睁眼说瞎话:“这不是我画的,谁胡乱往我箱子里放的?!”   回过神来的傅凛从容地将那两张画纸叠好,无畏地背下这口黑锅。   “这是爷的自画像。”   面色平静,语调从容。就是耳尖翻着诡异的红。   叶凤歌默默将红脸扭向一旁。   裴沥文看了孔明钰一眼,孔明钰了然回视,两人齐齐点头。   “我信。”   “我也信。”   ——信你才有鬼了!   谁家自画像是不穿衣服的?没听说过。 第六十九章   场面有些尴尬。   好在孔明钰只看了那么一眼,惊慌羞臊之下就转过身去了,并没有看得太仔细。   而裴沥文惯是个会做人的,自不会让场面一直僵下去,很快就镇定下来,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随口挑了话头扯开闲聊起来。   叶凤歌心下感激,硬着头皮接了话头,假装若无其事地将小书箱收好。   傅凛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就是耳尖的红晕已染到脖子根。   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午时。   承恩在外头敲响了书房的门,询问是否可以布菜了。   傅凛眼风淡扫裴沥文一眼,机灵的裴沥文立刻对孔明钰道:“请孔姑娘留下用个便饭。”   憋了半晌的孔明钰猛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裴沥文领着孔明钰先出了书房,随承恩往饭厅去。   那二人才出了书房,叶凤歌就听到孔明钰再压制不住的哈哈大笑。   不巧的是,她一抬眼又看到傅凛正似笑非笑地觑着她,闹得她再绷不住了,索性捂住红脸哀嚎着扑进了傅凛的怀中。   傅凛闷声偷笑着拥住她,任她将红到发烫的脸藏到自己颈边。   “作死的傅小五!你说你那是什么破手?怎么就闲不住呢?”叶凤歌环住他的脖子,迁怒地嗔恼着拿下颌使劲杵着他的肩窝。   傅凛唇角轻扬:“是,怪我。”   许是知道她尴尬,傅凛也没再提那画像的事,由得她带嗔带恼地在自己怀中别扭着。   这让叶凤歌心中好过许多,苦闷地哼哼唧唧半晌后,总算平复了尴尬的心情,转而认真说起了孔明钰的事。   “你们要做的事我不大懂,若你觉得她是可用的伙伴,那你就好好与人谈条件,”叶凤歌站好,抬头凝视着傅凛,神情很是郑重,“这些年虽有沥文少爷帮你打点外头的事,可旁的事都只能你独自绞尽脑汁,如今难得有个能与你一同探讨、钻研的行家,对你也是好事。”   早上与孔明钰单独谈过之后,叶凤歌觉得这姑娘挺不容易的。   一门心思不过就想在学术上继续走下去,只因她重实证的路子跟她父亲不对盘,在孔家非但得不到支持,还被嫌弃被打压。   而傅凛所做的事恰恰就是最需要实证的。   况且,傅凛正筹谋着后续与少府之间的大买卖,若这事谈成,那就是再上了一个台阶,若还是像以往那样全凭他自己一颗脑袋单打独斗,难免会有顾不过来的地方。   有孔明钰这个家学渊源的行家加入,对傅凛来说绝对是如虎添翼。   “能有人一起探讨、钻研对我自然是好事,”傅凛回望着叶凤歌,也很郑重地回道,“可我说过的,家里的事都归你管,倘若你不同意用她……”   “我同意的,”叶凤歌打断他的话,主动牵了他的手往外走,“而且这又不是什么钱银米粮的事,你明知我不懂还非要我做主,不是将我架在火上烤么?”   这仿佛还是头一次,她对傅凛口中“家里的事”这个说法没有别扭炸毛。   “好吧,是我考虑不周,”傅凛纵容地笑着,望向她的眼神柔甜得能腻死人,“那你说,哪些事归你管,哪些事归我管?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很听话的。”   两人十指交握,徐徐走在无人的回廊下,像一对新婚小夫妻,有商有量地絮语着家中里里外外的安排。   等快要走到饭厅门口时,傅凛忽然弯腰抵近她的耳畔,噙笑轻道:“你画得很细致,但有些地方与事实不符。”   叶凤歌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什么?”   “我答应了,成亲后让你看着重画一回,”傅凛挑了挑眉,哼哼笑道,“所以,好好想想几时成亲吧!”   说完,他红着脸,得意洋洋地将手背在身后,悠哉哉举步迈进了饭厅。   叶凤歌终于回过神来,抬脚在地上踹了一下,面红耳赤。   “你自说自话地答应个什么劲?我又没求你!”   她真的没想过要再画一遍啊。   不是,就说当初她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画那样两张画?!   活生生落下把柄,任谁知道了都会觉得她对他有某种“迫不及待的企图”,真是没脸见人了。   ****   午饭过后,傅凛叫上裴沥文,与孔明钰协定好了让她进桐山小工坊的相关事宜。   对这个机会,孔明钰很是珍惜,也很是雀跃,任何条件都一口应下,报酬上也丝毫没有计较。   双方很容易就达成了共识,裴沥文立刻拟定了聘用的书约,正式约定孔明钰以“匠师”身份入驻桐山小工坊。   原本裴沥文还说让孔明钰在家中过完新年,之后再到桐山去,可孔明钰一口否决了这个友好的提议。   “不行,若你们这趟与赵通大人谈出眉目,回桐山后就要着手开始做很多细化的事了。若我拖到年后再来,那不就扯后腿了?”她坚决地摇头,“我这就回家收拾好,你们定下回桐山的日子后就让人通知我,我随你们一起走。”   左右她父亲巴不得她别在家,以免又偷着在工坊胡乱搞事。如今既她自己谋到去处,说不得她父亲还敲锣打鼓放鞭炮送她走呢。   见她自有主意定见,裴沥文也没再劝,只是看了傅凛一眼。   傅凛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   自裴沥文与赵通特使从临川回到清芦后,傅凛这头一直没与赵通接洽的意思。   两日后的中午,赵通果然坐不住了,让随侍带了请帖来,客客气气邀傅凛与裴沥文当夜前往官驿餐叙。   清芦城本就不大,难得来了少府考工令这么大一个京官,这段时间清芦城许多人自都盯着驿馆里的动静。   前些日子赵通特使在裴沥文的陪同下前往临川,用城门火炮测试黄豆减震法的消息早已在清芦城内世家望族间传开。   临州地界上但凡活络些的人,都知道裴沥文背后的人是傅凛,当然也想得到那黄豆减震法是出自傅凛的手。   自裴沥文从临川回到清芦后,“黄豆减震法切实有效”这个结果也跟着传回了清芦。   傅凛在宅子里按兵不动的两日里,外头对他这位从前甚少露面的傅五公子已议论得沸沸扬扬,可谓众说纷纭。   待到中午赵通的随侍奉命向傅五公子下了请帖,黄昏时分更有官驿的马车停到了傅凛的宅子门口,傅五公子在清芦城顿时就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然,这些事傅凛本尊毫不知情,照旧从容地按照自己的步调做着该做的事。   送傅凛出门时,叶凤歌小声道:“等这头的事忙完回到桐山,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谈。”   傅凛抿笑,也低声回道:“婚期这种事,自然是很重要的。”   叶凤歌嗔他一眼,没再多说,轻轻推他出门。   望着傅凛愉悦的背影,她想,若他知道了蓝皮册子的事过后仍愿意与她成亲,那便成亲吧。   ****   傅凛与裴沥文乘坐官驿的马车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就陆续有好几家派人送了请帖或拜帖来。   傅凛与裴沥文都没在,被这大场面惊到的阿娆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亏碧珠年岁长些沉得住气,又在米铺做了几年事,多少拿得出点主意,立刻让阿娆去请叶凤歌来。   虽说以往叶凤歌并未经手过这样场面上的事,可眼下除了她,宅子里确实也再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担待了。   叶凤歌藏好满心的忐忑无措,端出合宜的笑脸出来待客,有礼有节地一一寒暄,接下各家送来的请柬、拜帖,妥帖地表示傅凛回来看后会尽快派人向各家答话。   好不容易将狂潮似的一波来客送走,叶凤歌才蔫蔫地垂着脖子坐在主座上,拿着手中那叠帖子在脸旁扇着风。   这寒冬腊月的,她竟给热得出了薄汗。   “沥文少爷真是不容易啊。”她感慨地对阿娆苦笑。   这些年裴沥文经历的类似场面怕是只多不少,却从未听说他出过什么茬子,还真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才呢。   阿娆也抬袖抹了抹额角,点点头:“咱们平日在桐山宅子里多清净,一年都未必有一回外客上门,我这还是头回见家里来这样多客人,又都是有头有脸的,脑子都懵了。”   叶凤歌想到桐山宅子里的人大都像阿娆这样,以往只管将傅凛照顾周到、宅子里大小琐事仔细完成即可。但今后傅凛的生意还会更大,裴沥文再是长袖善舞,也没法子又顾着在外奔走,又顾着桐山宅子里的来客吧。   “回去后咱们可要下点功夫,趁着年前闲散请宿大娘好好提点,学一学如何周全待客。”叶凤歌若有所思地盘算着。   宿大娘是从临川傅家主宅出来的,最早是在傅家老太君跟前做事,在这种待人接物的规矩上很是周到。只是之前桐山没什么外客,宅中丫头、竹僮们年纪也都不大,她便没有太过苛刻约束罢了。   阿娆笑嘻嘻歪头看着叶凤歌,重重“嗯”了一声,忍不住脱口笑道:“凤姐儿如今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咱们是不是回去就要准备摆喜酒了?”   “你这小姑娘,数你话多。”叶凤歌没好气地笑嗔她一眼。   说笑着,两日不见的孔明钰竟又跟着碧珠进来了。   “凤姐儿,有桩生意你接不接?”   孔明钰性子本就是个外放的自来熟,前两日签下聘用书约后,就更不与叶凤歌生分了,这一脚才迈过正厅门槛,就已眉飞色舞地扬声抛出了来意。   “我?生意上的事别问我呀,你等五爷和沥文少爷回来同他们说去。”头昏脑涨的叶凤歌无奈笑着轻揉额穴。   孔明钰连蹦带跑地蹿到她跟前,开怀笑道:“这生意可不关他们的事,还非得和你说才行!”   ****   叶凤歌并不驽钝,当即眼前一亮:“给人画图么?”   这几日她一直在盘算自己的将来,也想过借着与孔家这笔交易的东风,看能不能再多接几家类似的活。   她正愁不知该如何才能找到像孔家这样的主顾,孔明钰就给她带好消息来了。   “嗯呐,宋家家主宋岚小时在我父亲庭下听教,也算是我父亲的门生。昨日她来拜访我父亲,他俩就谈起你给我家家塾开蒙册子画的图,宋岚很有兴趣,想先瞧瞧画,说若合适,她家家塾的册子也想请你给配画。”   “宋家是哪家?”清芦的望族以孔家名声最大,叶凤歌就只知道个孔家。   孔明钰大咧咧接过阿娆送来的茶,仰脖子灌了一口。   “临川那头的州府官学山长宋岩,就是宋岚的亲弟弟。”   这么一说,叶凤歌便是不知宋家底细,也明白宋家分量了。   如今的大缙在官员任用上虽仍承袭千百年来的文武官考制,但从今上的皇祖父泰宁帝起,朝廷于文武官考之外又新增“举荐”作为辅助考核的标准之一。   当年傅凛之所以根本没考虑过走仕途,也正是因为这个“举荐”。   朝廷律令有规定:举荐人不但得官居高位,还得出自有分量的显赫家门。各家为了巩固自家利益,在重要职位上自然都会举荐自家子弟。如此一来,世家子弟在入仕之初,就会比平民子弟要容易些,至少不必从低微苦职熬起。   可另一方面,世家势力在官员任用上的影响就非常大了。   当年正是考虑到这个,傅凛不愿自己的前途命运被捏在傅家手中,加之心病深重不愿过多接触旁人,这才坚定地选择了从商。   “临州府官学书院山长”这样重要的职位,若无有分量的世家门阀举荐,那宋岩即便在官考中名列前茅,也未必能轻易坐上去。   由此可见,“清芦宋家”在坊间的名声虽不如孔家响亮,却也是不容小觑的门阀。   叶凤歌慎重斟酌片刻后,点头应下:“我是明日拿着画稿去见宋家家主吗?”   “不见不见,咱得端着架子,”孔明钰热络地揽了她的肩膀,坏笑道,“为了报答你的知遇之恩,姑娘我来替你当个小跑腿儿,给你的名声抬个轿。咱们得让宋家和旁人都知道,你叶姑娘的画稿,那可不是肯付银子就买得到的。得隆重礼遇着来请!”   “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姑娘,很会经营名声嘛。”叶凤歌斜眼笑睨她。   叶凤歌一点就通,明白如今自己的画既得了孔素廷首肯,若再拿下宋家家塾,说不得就要引起临州六城各家望族的追捧。   孔明钰替她想得周到也长远,已经打算好要替她拉抬名声,好让她之后不单能财源广进,还不必向谁低头。   “那可不?”孔明钰嫌弃地瞥了瞥嘴,“打小耳濡目染,即便心中看不惯,那也是会的。”   她是个耿介纯澈的年轻人,一心只想在学术上深入钻研、并将得出的学问用到实处,对这种沽名钓誉的事自然心有不满。   可她没有能力改变这个现状,偶尔还要遵循这种朽败的规则讨些好处,因此她对这种事的心情很复杂。   叶凤歌看出她矛盾的苦涩,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明钰,多谢你。”   “谢什么谢啊,”孔明钰将满腹纠结甩开,豪气干云地笑着打趣,“前几日不才签了聘用书约?既我是你家工坊匠师,那你就是我头顶上的当家主母,可不得讨好着你些么!” 第七十章   当夜,官驿的马车赶在宵禁之前将傅凛与裴沥文送回。   也就是说,少府考工令赵通于申时命人请了傅凛前往官驿餐叙,一谈就到了近亥时,足足近三个时辰。   翌日清早,清芦城守率众官恭送赵通的车驾出城返京。   而“赵大人临行前与傅五公子密谈三个时辰”这消息也在赵通出城后彻底传开,让近来在清芦城内本就已炙手可热的傅五公子风头更甚。   从辰时起,望风而来的拜帖、请柬竟比昨日傍晚更多。   客人络绎登门的热闹场面再一次让阿娆措手不及,只能与碧珠一道在前厅进进出出不停奉茶,而承恩就赶忙去后头请裴沥文来待客。   不巧的是,昨夜裴沥文在赵通那里陪着喝了不少酒,被官驿的马车送回来时就已大醉酩酊,此时约莫是还没醒,承恩敲了半晌的门也没听到里头有半点回应。   而傅凛一向夜里睡不好,通常要到巳时才会起身,且昨夜与赵通谈完事回来已是亥时,再盥洗沐浴过后,近丑时才歇下,这会儿自然还睡着。   承恩没胆子去惹出傅凛一身起床气,只好挠着头转回前院,让阿娆去请了惯常早起的叶凤歌到前厅来定场主事。   阿娆在院中各处找了大半圈也不见叶凤歌人影,中途遇到红菱一问,才知叶凤歌竟在厨房忙活,于是也顾不上什么了,拎起裙摆就飞奔向厨房搬救兵。   自打那年宿大娘奉傅家老太君之命接手桐山宅子的管事一职,陆续将原本那些对傅凛诸多敷衍的刁滑老仆换成勤恳可靠的丫头小子后,傅凛的衣食起居被照应得妥帖,便不再需叶凤歌像最初那般偷偷下厨为他另做餐食,算起来她已有好几年没正经下过厨了。   昨夜傅凛回来得晚,一进门就满脸倦色地摸到叶凤歌的房门口,可怜巴巴卖了一顿惨,直说与赵通应酬周旋如何费力,席间的食物又不合他口味害他没吃几口,净喝汤了云云,叫叶凤歌亲亲抱抱哄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歇下。   叶凤歌心中到底不忍,今早起床后就请碧珠准备了淮山、雪耳、枸杞,想着给傅凛熬个羹汤当早饭暖暖胃。   当阿娆扶着厨房门框气喘吁吁时,叶凤歌刚刚将一锅淮山雪耳羹放到小炉上。   听阿娆喘着将事情说了,叶凤歌无奈笑叹着摇摇头,示意她进来帮忙接手照管那锅淮山雪耳羹,口中道:“你们怎么不去请沥文少爷?”   阿娆走进来,顺手拿起一旁的小蒲扇,扁扁嘴小声回话:“沥文少爷八成还醉着呢,承恩哥敲门敲得手都快肿了,也没听见他哼一声。”   “是说,清芦的这些人也实在是奇怪,怎么一夕之间就全都想求见五爷了?”   叶凤歌忍不住犯着嘀咕,匆匆回房另换了适宜见客的织锦外袍,这才往前厅去。   ****   迎客接帖子这种事看着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无外乎就是礼数周到地将人给招呼下来,客套寒暄一番,待对方报了家门说明来意后,或将帖子接下并约定几时给人答复,或委婉拒收对方的帖子,也就行了。   说来简单,可叶凤歌本就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与陌生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对清芦城的人、事更是两眼一摸黑,不仅所知零碎还大都是道听途说,心中自然吃不准派人递帖子来的这些人里有没有傅凛需要见的紧要人物,当下便哪家的帖子都不敢退。   叶凤歌硬着头皮撑着笑脸,与各家来人一一寒暄过后,问清各家主人递帖子的来意,再挨个将各家请柬、拜帖都收下,并说好黄昏之前傅凛会派人给各家答复,总算没出纰漏地将这场面给对付过了。   待承恩将客人们陆续送去门口,叶凤歌扭头看看厅中的计时滴漏,发现竟已巳时过半。   “天呢,这么点事就花了大半个时辰……”叶凤歌再端不住先前那大方从容的模样,没形没状地瘫在主座上,揉着额穴苦叹连天。   正愁眉苦脸地叹着气,就听有人从后头进了厅中来。   叶凤歌扭头一看,傅凛与裴沥文一前一后地行来,两人俱都是一夜好眠后神清气爽的模样,她登时就心中不平了。   “二位倒是很会掐时间啊。一个两个的全都呼呼大睡,连累我来替你们收拾这摊子,”她站起身走过去,将手中那叠请柬、拜帖拍到傅凛手中,“真是欠揍。”   傅凛歉疚地赔了个笑脸,转身扬起手中那叠请柬、帖子就往裴沥文头上连拍几下。   莫名被打的裴沥文抱头低喊:“做什么打我?!”   “我家凤歌说你欠揍。”傅凛理直气壮。   叶凤歌好笑地翻了个白眼,举步要走。   裴沥文跳脚喊冤:“‘你家凤歌’又没说独独就我一个欠揍的,她说的是‘我俩’!”   “拿去,自己斟酌哪些是该见的,该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傅凛随手将那叠请柬、拜帖扔给裴沥文,冷冷剜他一眼,“还有,谁跟你是‘我俩’?”   接着就追上叶凤歌的脚步:“爷和凤歌才是‘我俩’。”   叶凤歌忍笑,连白眼都懒得给他,目不斜视地径自朝饭厅去。   “我往后一定督着裴沥文早起,再不让你费心应酬这些场面。”傅凛不无讨好地轻轻扯了她的衣袖边走边晃。   叶凤歌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不是该说你自己往后一定早起吗?督着别人早起算怎么回事?”   “太早了我起不来,你知道的,”傅凛耷拉着矜秀眉眼,可怜兮兮地觑着她,小声嘀咕,“若你肯每天早上给抱抱亲亲,那或许就起得来。”   叶凤歌红着脸,假意抬脚做了个踹他的模样:“一边儿凉快去。”   ****   两人到了饭厅时,阿娆已将叶凤歌早起准备的淮山雪耳羹端了上来。   一听是叶凤歌特意给自己准备的,傅凛顿时开怀,黏黏糊糊硬要将两把椅子靠在一起,挨着叶凤歌落座,还亲手盛了一小碗放到她面前。   “要不,我喂你?”   对这个过分腻人的提议,叶凤歌回以满脸嫌弃,笑着推开他:“我自个儿有手。”   昨夜傅凛回来时很晚,又满脸疲惫,她便没多过问他与赵通谈得如何。此刻见他那种颇有些得意忘形的愉悦,猜想他与赵通谈得应当很顺利,心中也不免替他感到高兴。   “诶,对了,”叶凤歌抿下一口羹后,疑惑地看向傅凛,“清芦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咱们刚来时也没什么人注意你,怎么这两日却突然一窝蜂挤过来送帖子。”   傅凛想了想,不以为意地笑笑:“还不是为着赵通么。”   清芦城比不得州府临川,虽不乏宋家那般不显山不露水、却树大根深不容小觑的显赫门第,可这些世家大姓的势力多半只在临州六城之内,有能力直接与京中搭上话的,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两家来。   真要认真算来,不过也就一个孔家。   因着孔家书香传续不断,族中子弟代代专注治学,虽甚少有人步入仕途,却凭借在各业学术上的成就颇得官家礼遇,偶尔会有京中官员专程来向孔家请教一二,勉强算是能与京中搭上话的。   除此之外,清芦城内就再寻不出哪家能轻易与京中攀上关系了。   “宋家也不行么?”叶凤歌又道,“我听明钰说,宋家家主的弟弟就是临州官学书院的山长,那也是个不小的官了啊。”   傅凛歪着脸回望她:“宋岩?孔明钰好端端跟你提宋岩做什么?”   “宋家家主听孔素廷先生说了我给孔家开蒙册子画的画,托明钰来找我要两张画稿瞧瞧,或许宋家家塾也想比照孔家这么来。”   叶凤歌简单提了孔明钰昨日来与自己说的事,又接着继续方才的问题:“你还没跟我说明白,那些人干嘛突然这么热情高涨地想见你呢。”   “哦。”傅凛纵容地笑笑,仔仔细细替她解惑。   原来,今次少府考工令赵通这个可直达天听的京官到清芦后,对州府临川派来的官员全都避而不见,除了与孔素廷这学问大家见过一次之外,便只对傅五公子青眼有加。   虽旁人并不能确知赵通与傅凛具体谈了些什么,但光凭赵通在先行接见了傅凛的亲信裴沥文后,又与傅凛本人面谈两次,临行前夜这一晤更是从傍晚谈到宵禁之前——   再联系前些日子裴沥文与赵通特使前往临川城试火炮的消息,但凡脑子通透些的人都能明白,那位从前在外甚少露面的傅五公子,多半是一股即将崛起的新贵势力了。   “像宋家那样的,虽在临州也算树大根深,眼下又有宋岩在州府官学任山长,可‘州府官学山长’这样的职位名头大,却没什么实权,轻易与京中也说不上话。”   傅凛送了一匙淮山雪耳羹到嘴里,细细咽下后,接着又道:“以往临州是各家大姓相互制衡,这些年傅家冒头太过,在州府的许多重要机构里将其他各家压着一头。旁人明面上服气,暗地里却并不甘于长久屈居傅家之下,自然会无孔不入地想着攀一点京中的人情。”   “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叶凤歌撇撇嘴,“你不也是傅家公子?他们既想摆脱傅家的压制,怎么还削尖了脑袋想与你结交?”   外人不知傅凛与他母亲之间的宿怨,怎么会以为傅家五公子会枉顾自家利益,为别家向京中牵线搭桥?   “一则我是自立了门户的,二则,这些世家大姓眼里少有绝对的朋友或敌人,利益攸关时该对谁示好低头,他们心里有数。”傅凛淡淡一笑,眸中神情复杂。   叶凤歌不知他在忧虑什么,轻声关切道:“莫非我先前是想岔了?昨夜你们与赵通谈得不顺利吗?”   “不是不顺利,”傅凛摇摇头,蹙眉道,“我总觉得在赵通那里,似乎顺利过头了。”   叶凤歌不解:“什么意思?顺利不好吗?”   “打从头一回见面时,我就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格外古怪。”   叶凤歌瞠目:“多古怪?莫不是他看上了你的美色?” 第七十一章   叶凤歌说这话时,傅凛才舀了一匙淮山雪耳羹要送到嘴边,被她话震荡出一身恶寒,顺手就将那匙羹喂进了她的口中。   猝不及防的叶凤歌“吚吚呜呜”地被迫咽下那口雪耳羹,羞恼地笑瞪他。   “你恶心不恶心?”   这小混蛋,她方才分明瞧见那小匙已经碰到他的唇了,却转手就喂过来封她的口,真是想得出来!   莫名心虚的叶凤歌红着脸偷觑了一下候在角落的阿娆,见阿娆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脸肃立在那里,像老僧入定般心无旁骛、目不斜视,这才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   傅凛倒是全然的旁若无人,将那小匙收回去后,顾自重舀了一匙雪耳羹,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叶凤歌,漂亮的眸中滋滋冒着坏水儿。   “我又不是送了自己口中嚼了一遍再喂给你的,哪里恶心了?”   撂下这句充满挑衅的笑语后,他从容地将小匙抵在薄唇间。   这下轮到叶凤歌被他震出一身恶寒,伸手就在他腰间掐了一下:“闭嘴!好,扯平了!方才那页翻过!”   傅凛哼哼闷笑着,小声嘀咕:“往常看总叫我少看些奇怪的书,我瞧着怕是你看的书才没几本正经的。”   “没完了是吧?”恼羞成怒的叶凤歌被彻底闹了个大红脸,抬了下巴满眼威胁地横过去。   “好了好了,方才那页翻过了,”傅凛抬手挡住脸,唇角轻扬,“咱们说到哪儿来着?哦,说到赵通的眼神很古怪。”   叶凤歌这才“嗯”了一声,重新坐好,从桌上的小碟子里拈了一颗水晶梅花蒸饺。   两人敛了调侃笑闹,接着讨论起赵通的古怪之处来。   之前傅凛第一次与赵通见面后,通身隐隐的脂粉香气,害叶凤歌暗自在心里捧了好大一缸醋狂饮;再加之那日午后又在孔家初遇孔明钰,叶凤歌心中不安,两件事搅和在一起,便叫她神思大乱,并未过问傅凛与赵通见面的细节。   今日傅凛这么一说,她也跟着咂摸出些异样来。   “……先前送帖子来的那群人里有谁提过一嘴,说赵通最初到清芦时,只见了清芦城守一人,住进官驿后便不再露面,连州府从临川派来的官员都被他拒之门外,”叶凤歌扭头望向傅凛,“也就是说,他此行单独见过的人,只有清芦城守、孔素廷先生、沥文少爷,和你。”   少府考工令赵通此次不远千里从京中到边陲之地的临州清芦,是得了陛下授意,专程来向孔素廷先生讨教沅城水师遭遇的“使用火炮后导致船体开裂”这困境有无解法,与孔素廷见面是理所应当的。   “他是以少府考工令的身份前来,并非微服,见清芦城守也是正该的。意思就是,清芦城守及孔素廷先生是他此行必须要见的两个人。”   但他出人意料地又先后接见了原本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裴沥文与傅凛,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叶凤歌望着小碟子里的最后一颗水晶梅花蒸饺,若有所思:“你说,他最初是怎么肯见沥文少爷的呢?怎么沥文少爷一说,他就同意要见你了呢?”   早前是裴沥文先得了赵通首肯,才回桐山去请傅凛过来与赵通面谈,若要探讨赵通的古怪,自然得将整件事从头捋一遍。   “裴沥文说,他托了些人情,打点了官驿的哨卒混进去,在赵通所住的那间院子外软磨硬泡好几日,赵通无奈之下才让人放他进去问明来意。”   傅凛一边说着,顺手拈起最后那颗水晶梅花蒸饺,递到叶凤歌唇畔。   “可我总觉得,或许就在那几日里,他已经派人去查过裴沥文的身份了。”   与其说了查裴沥文的身份,不如说是查裴沥文背后之人的身份。   “也是,他连州府派来的官员都能挡在外头不见,没道理会架不住软磨硬泡就答应见了沥文少爷。”   这么说来,赵通对傅凛的格外垂青,莫不是为着傅家的面子?   叶凤歌正想着事,脑子有些顾不过来,见那颗蒸饺被递过来,便张口咬住一角。   哪知傅凛却并不松筷子,她只好茫茫然将那颗蒸饺咬下一半,再眼睁睁看着他送到自己嘴里。   “诶,你这个人!”叶凤歌鼓着半腮,赧然笑嗔,“好端端一颗蒸饺,非要我咬一口你才吃,当我是蘸酱啊?”   傅凛忍笑将她咬掉一半的蒸饺吃掉,这才一本正经道:“说正事呢,别闹。”   叶凤歌嗔圆了水眸,又好气又好笑。   到底谁在闹啊?!这贼喊捉贼的家伙。   ****   吃完早饭后,两人在花园里的碎石小径上缓步并肩。   “按理说,若赵通此次接见我是卖傅家一个人情,那临川大宅不可能没动静。以傅家家主八面玲珑的性子,还有老太君的周全妥帖,最少也会派人送一份答谢礼过来表示承情。”   如今傅凛再提起临川,提起傅家,已不再像从前那样需顿一顿,像是要迈过一个关卡才能说出口似的了。   叶凤歌心下甚慰,轻轻握住他的指尖,笑了笑:“既傅家家主与老太君都没有承这个情的意思,就表明赵通对你的另眼相看即便有隐情,那也定是一些我们还不知道的事,与傅家没关联,对吧?”   她知道傅凛最不愿自己的前途、命运被傅家拿捏住,若赵通是因为傅家的原因答应与他合作,这会让他很痛苦。   幸好不是。   傅凛回握住她的手:“对。所以我虽觉得赵通那里有些古怪,还是没放弃与他合作。不管他是在盘算什么,只要跟傅家没牵连,我见招拆招就是。”   其实叶凤歌并不完全懂得这些商事上的盘算与考量,可傅凛愿意说出来与她探讨,她心中还是很欢喜受用的。   他是打从心里将她认作了要携手一生的伴侣,所以才不愿她置身事外——   在傅凛看来,不管是小工坊的事,还是商事,那都是“咱们家里的事”,都是她该要知道的。   哪怕她并不太懂,也帮不上什么忙,可他就是要让她知道。   “喂,傅小五,我问你啊,”心情大好的叶凤歌笑着曲肘拐了傅凛一下“你说赵通打从头一次见面,看你的眼神就很古怪。那你好好想想,他看你的眼神,像不像咱们刚来那日,红菱看你的眼神?”   就在方才,她脑中突兀地闪过一年荒谬的念头:会不会赵通大人也看了那本不像话的《十香秘谱》?   “红菱?”傅凛蹙着眉头想了半晌,神色坦然又无奈,“我只知在这边米铺当值的两个姑娘是碧珠和红菱,但一直没分清她俩谁是谁。”   叶凤歌惊讶驻足。   “做什么?”傅凛随着她停下,奇怪地看着她满脸惊讶的神色。   “她俩出了桐山宅子已有几年,之前你没见过她们倒也罢了。可这回咱们在这宅子里住了也有七、八日了,你竟一直没分清碧珠和红菱?”   虽说碧珠、红菱住偏厢,又时常天不亮就去米铺上工,可轮值休息时也多在院中进进出出,与傅凛不是没打过照面的。   对她的惊讶,傅凛也很不可思议:“我又没盯着她俩仔细看过,哪知道她俩谁是谁啊?”   “红菱可真不值,白白在背后捧着小红脸儿把你夸上天,”叶凤歌抬手捏住他的下巴晃了晃,笑道,“你可别叫她知道你就没正眼看过她,她指定会心碎的。”   太伤人了。   傅凛倏地垂下脖子,张口咬住她的指尖:“我若没事就正眼盯着别的姑娘看,你答应啊?”   叶凤歌耳尖一红,将自己的指尖从“虎口”中抽回来,还假意嫌弃地在他身上擦了擦手。   “我答应啊,怎么不答应?你爱看谁看谁去。”   口不对心的反话之下下,藏着她少见的别扭小女儿心思。   傅凛噙笑追上她落荒而逃的脚步,不依不饶道:“你答应?那我可不答应!偏就只爱盯着你看,天生的,没法子。”   ****   在裴沥文的妥善处置下,清芦城内各家送来的拜帖、请柬一一被物归原主,同时也附上了厚薄适宜的礼物,以示傅凛虽不出面相见,却还是承了各家的情。   而孔明钰办事也利落,隔日就带来了宋家家主给叶凤歌的定金。   “原本宋家家主想亲自给你送过来的,”孔明钰笑嘻嘻冲叶凤歌邀功,“我听说傅五公子谁都不见,怕宋岚过来见你会引发旁人误会,以为傅五公子有心偏向与宋家结交,便拦着没让她来。”   不得不说,孔明钰虽看着吊儿郎当,在人情世故上却自有分寸。   眼下裴沥文替傅凛将各家的请柬、拜帖都退了,若单单宋家家主上门来,旁人不知是因为叶凤歌的缘故,自然要以为这就是傅凛的立场,这不啻于在无形中将清芦城内大部分有头有脸的世家望族都得罪完了。   为了答谢孔明钰的周到,叶凤歌亲自下厨添了两道菜,留了她一道用午饭,还叫上裴沥文与闵肃一起。   傅凛全程冷漠脸,将叶凤歌炒的那两道菜护在自己面前,根本不让旁人碰。   午饭过后,孔明钰就回到家中收拾行囊,而小院这边的阿娆与承恩也将东西收拾得齐齐整整。   翌日清晨,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清芦城,载了这群摩拳擦掌、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踏着漫天风雪往桐山而去。   ****   天雪路滑,马车行得很慢,花了正正一日才回到桐山宅中。   裴沥文直接回了桐山城的家中,并未跟着上山。   马车行到桐山半山已是酉时,大雪纷纷扬扬,穹顶天光沉黯,更添一丝幽冷。   门房的竹僮老远瞧见上山道上有自家马车驶回,心知是傅凛一行回来了,便赶忙去通知了宿大娘,顺便告知了北院的人。   宿大娘带着众人将一行人迎进来,傅凛简单向宿大娘说明了孔明钰的身份,请她给孔明钰安顿住处。   见宿大娘似乎有些为难,叶凤歌心下疑惑,小声道:“不若就安排明钰住在东院吧?”   自尹家姐弟被傅凛扫地出门后,东院便一直空着。那里离小工坊近,平日孔明钰要做事也方便。   “三姑娘等了五爷两日了,一直住在东院。”宿大娘也小声回她。   叶凤歌不知傅淳为何会突然到来,一时噎住。   “那西院好了。”傅凛眉心微蹙,淡声对宿大娘道。   宿大娘更尴尬了:“西院也、也住着客人。”   傅凛的眉头也皱得更紧:“谁?”   “……七公子。”   傅家七公子,傅凛同母异父的弟弟,傅准。   宿大娘惴惴抬眼觑着傅凛那瞬间冰寒的神色。   叶凤歌见势不妙,立刻握住傅凛的手,回头对不知内情的孔明钰笑笑,又转头对宿大娘道:“那就先将明钰安排在北院,待三姑娘和七公子走后再挪去东院。”   那个有温泉池的南院倒是没人住,可南院空了许多年,要整理出来也不是一两个时辰的事,这会儿孔明钰都在门口了,当然不能失礼到叫人一直傻站着等。   左右北院只有傅凛住着主屋,叶凤歌住在东厢,空余厢房是有的。   眼下也只能按照叶凤歌说的办。   宿大娘见傅凛对外人住进北院没有表示异议,松了一口气,对叶凤歌颔首笑笑,忙不迭吩咐竹僮丫头们去准备。   “凤歌,你先带孔明钰进去,”傅凛轻声对叶凤歌道,“我和傅淳说几句话就回。”   叶凤歌见傅凛神色虽冷却无异样,便没有与他争执,领着阿娆先带孔明钰去北院,又叫顺子、承恩忙前忙后帮着安顿诸多行李。   待叶凤歌领了孔明钰往北院去了,冷着脸的傅凛这才对宿大娘道:“让傅淳到前厅来见我。” 第七十二章   雪天傍晚,穹顶沉黯,皑皑积雪裹住了整座桐山,天地一片冰寒。   小竹僮们已在正厅里掌了明亮灯火,伶俐的小丫头也已为傅凛取来了暖手炉。   傅凛接过暖手炉拢在宽大袖底,神色不豫地歪在主座上,薄唇微抿,双眸幽冷地瞪着厅门上新换的浣花锦棉帘。   因傅凛正在遵照妙逢时的新方子调理寒症,这几个月来日常的茶饮都是各类药茶。此前他去了清芦十数日,这会儿刚回来,宅中还来不及为他熬煮药茶,小竹僮便赶忙端来加了姜片的热橘茶让他先紧着润喉驱寒。   小竹僮才把斟了半满的茶杯送到傅凛手中,厅门口的浣花锦棉帘就再度被撩起。   宿大娘撩起棉帘一角站在厅门外,低声道:“三姑娘请。”   她的话音还未落地,傅家三姑娘便风风火火地迈了进来,顺手解了身上的金青鹤翎氅扔给候在门内的小丫头。   “五弟……”   “三堂姐,”傅凛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打断了她的话,神色疏冷地望着她,“你我有约定在前,你来我这里小住几日倒没什么,带傅七公子来算怎么回事?”   虽因着傅雁回的缘故,傅凛对傅家从来没有血脉归属之感,对傅家的人也大都不冷不热;但他骨子里其实是个很记情的人,并没有旁人以为的那般,当真毫无差别的对谁都没有人情味。   他因当年傅家老太君从傅雁回手上救了自己一条小命,还给了这宅子和最早那些田产、铺子让他可以安身立命,便能在老太君一封手书递来后,就痛快收留了尹家姐弟;也记着早年还在临川傅家主宅时,傅淳教过自己读书识字,便肯毫无敌意地与她往来。   可那傅家七公子傅准虽是傅凛同母异父的亲弟弟,但傅准较他小了四、五岁,当年他从临川傅家主宅被送到这桐山别院时,傅准还是个才开蒙的小萝卜丁,两人几乎没什么交集,若要说有什么兄弟情谊,至少傅凛这头是觉得很荒唐的。   对他来说,傅准就是个姓傅的陌生人,根本不该在未经他允许的前提下出现在他的地盘。   傅淳闻言眸心湛了湛,神色为难,应得含含糊糊:“前些日子家中为着些小事闹得不大愉快。傅准在姑母面前撒了点脾气,被姑母教训了一顿,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就不愿待在家中。他听说我要来你这里,就死活要跟来,我怕放他独自气冲冲出去乱跑要出乱子……没先问过你就将他带来了,是我的不对。”   “哦。”傅凛不置可否,端了一旁的姜片热橘茶抿了小口。   傅淳有些忐忑地觑着他。   “若我没记错,”傅凛将手中的茶杯放了回去,不再追究傅准的事,话锋一转,接着又道,“上回与你约定的,是半个月后来取图纸。你来早了。”   他口中的“上回”,指的是之前傅淳替傅家家主带话,让傅凛为州府新的藏书楼院绘制一套图纸,并不能署他自己的名字,以此作为赶走尹家姐弟的交换条件那事。   一提起这事,傅淳自然也愧疚尴尬,赶忙以目光扫视了厅中的小竹僮小丫头们。   那馊主意是傅家家主与傅雁回琢磨出来,懂点是非的人都知这是傅雁回要借傅凛的手给他弟弟傅准铺路,无非就是捏着傅凛急于赶走尹家姐弟、又不愿惊动对自己有活命之恩的傅家老太君,说穿了根本是趁火打劫的无理敲诈。   这事傅雁回与傅家家主从头到尾没出面,就派着无辜的傅淳来回传话,傅淳并不认同自家姑母与家主的这个做法,却又不得不按照他们的吩咐做,自是一提起这时就愧疚心虚,没脸让旁人听了去。   傅凛心领神会地冷哼一声,命小竹僮小丫头们都退出去候着。   厅中只剩了堂姐弟二人后,傅淳才走上前去,隔了三五步的距离与主座上的傅凛遥遥相望。   “事情是这样的,”傅淳羞愧地低叹着,轻声解释道,“姑母听说你去清芦的消息后,怕图纸的事你会变卦,就让我早些上桐山来等着。”   傅凛进了紧了紧手中的暖手小炉,轻垂长睫,遮住满目冰凉的嘲讽:“这倒像是……傅将军,能做出来的事。”   他的喉头滚了滚,紧声冷笑:“我只是奇怪,她为何叫你来桐山等着,却没直接让你去清芦。”   “因为赵通,”傅淳急急抬眼,直视着他,“姑母虽没解释过为何要我来桐山,却没叫我去清芦,但我猜,是因为赵通在清芦。”   “关赵通什么事?”傅凛疑惑地淡挑眉梢。   傅淳道:“我可能,查到姑母的前一任夫婿是谁了。”   傅凛藏在宽袖中抱着小暖炉的手一颤,原本冷淡淡的神情中掺入了一丝茫然怔忪。   他很早以前就想明白了:当年傅雁回对年幼的他骤起杀心,八成是与他的生父有关。   只要查到傅雁回的前任夫婿是谁,就大差不离能猜出她当年为何要杀他。   从前他一直没有勇气直面这件事,虽心中有重重迷雾,却从未真的起心要去查。   直到他意识到自己不能一辈子带着这个心结让叶凤歌担忧,这才与傅淳交换了条件让她去查。   这两个多月来,他心中时不时会有隐隐期待,希冀着傅淳早日给自己带来答案,以解开束缚他心中多年的谜团。   他以为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弱小无助的病童;他以为自己的心已被砥砺到足够强大;他以为当这个答案揭晓的时刻,自己只会冷漠释然。   可事实证明,他到底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冷心冷肺。   “你……怎么查到的?”傅凛的嗓音微颤,眸心里渐渐凝起古怪的光,“和赵通又有什么关系?”   他耳旁响起个荒谬的声音——   若生父是那个喜爱脂粉燃烟的赵通,还不如来道雷劈死他算了。   傅淳仔细端量了他的神色后,小声回道:“我猜,姑母之所以避着赵通,大概是因为赵通是……你生父那边的人。”   傅凛淡淡翻了个白眼。   先不管内情究竟如何,只要不是赵通就万幸了。   ****   说来也怪,傅雁回是威名赫赫的“定北将军”,她的事迹可谓举国皆知,但外人对她的印象,却似乎全都是从她十九岁那年的成名一战才开始的。   在那之前,她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功绩,也没有任何过人的名声。   而在傅家这边,长辈们对傅雁回的上段婚姻全都绝口不提,临州坊间也只知她是和离后与第二任夫婿尹嘉荣成婚的,至于她前任夫婿是谁,没人知道。   原本傅淳找了临川城防卫戍的旧日同僚帮忙,在州府的陈年记档中翻查自家姑母的婚书,可查了月余仍无所获,州府方面竟只有傅雁回第二段婚姻的婚书留存。   “……开始我还以为,是家中使手段销毁了之前的婚书记档,”傅淳与傅凛隔着茶几并坐自主座上,手肘支着茶几,倾身凑近他些,压低嗓音道,“直到我的旧同僚中有人被派去整理官学书楼起火后的残损记档,才无意间发现,原来姑母小时是在京中内城的皇家书院求学的。”   京中内城北苑有一座皇家书苑,是云氏大缙开朝女帝云安澜所兴。   虽名为皇家书院,但除了皇子皇女、宗室子弟外,也有世家贵胄会因家□□勋得到圣眷荣宠。甚至还有些平民之家,有时也会因某种特殊的机缘或贡献,被恩准送家中一二子弟进入这书院就学。   傅家虽远在边地临州,可家中数辈都为治理临州付出了莫大心血,在京中看来自也算得上有功有劳,先帝便恩赏了傅家这份殊荣。   而傅雁回作为当时被傅家寄予厚望的小辈,就在七岁那年被送往京中内城北苑求学,此事在州府是有记档可查的。   “姑母七岁进京,是延和二年春才返回的临川。之后她便投了军籍,做了临川军的先锋营小将,”傅淳颇有深意地瞥了傅凛一眼,强调,“延和二年春。”   傅凛正是延和二年末出生的。   而彼时的傅雁回,已年近二十。   北苑并非国子监那样的最高学府,通常求学者在十五、十六这样的年纪就会课满结业。   大缙律规定十六即为成年,结业后的学子们自然不该游手好闲,以傅家的背景及傅雁回的秉性来说,她更是断断不会在结业后,无故逗留在京中闲散贪玩,足足过了四年才回来谋职。   “之后的四年里,姑母在京中并未参加文武官考,也无去国子监深造的记录。你想想啊,那四年她无缘无故留在京中做什么?”   傅凛掩落长睫漫应一声,拢在宽袖下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暖手炉的铜壁。   那四年的空白,对定北将军傅雁回风光显赫的人生来说,真是   “所以我大胆揣测,姑母之前应当是在京中成的亲,所以临州州府才没有她前一段婚姻的婚书记档。”傅淳抬了抬下颌。   瞥见傅凛抿唇不语,神情无波无澜,傅淳只得接着又道:“我让人去京中打探过姑母进北苑求学那年的名单。”   虽说傅淳没法子手眼通天到去京兆尹府偷查婚书记档,但北苑进学名单年年都会张榜,京中许多好事者会誊抄记录,用以作为对将来时局预估的参考,因此这个名单在京中不算什么机密,打探起来相对容易。   “我大致盘点了这些人的年岁、秉性,再筛出坊间传闻中曾有过和离记录的人选,目下看来最有可能的人选就三个,”傅淳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黎阳王云冲、贺国公府大公子高承业。还有一个,是左相赵玠。”   傅凛倏地扭头,见鬼似的瞪着她。   “头两个人选还算你有理有据,”傅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左相赵玠算怎么回事?”   黎阳王云冲是宗室旁支,富贵闲散的王爵;而贺国公高家与临川傅家是出了五服的远房表亲。   以傅雁回那眼高于顶的性子,选这两人中的哪一个都不奇怪。   唯独左相赵玠——   平民出身,其叔父在内城卫戍任职期间,以身救驾护下先帝,挡了夜闯内城的刺客,算是用命给赵家子弟换了一个可进北苑求学的机会。   好在赵玠虽出身寒微,却天资颖慧,从北苑结业后又考进国子监深造,学成后顺利通过官考,一路从小小翰林青云直上,不过短短二十年,就成了一人之下的左相大人。   他的这经历至今仍是举国寒门学子的楷模。   但,许多曾权倾一时的藩王,以及京中和各州的世家名门,都视赵玠为仇敌。   “他自出任左相之职后,就一直在大力推动削弱藩王实权、钳制世家势力,”傅凛瞪了眼,“傅雁回和他?成亲?”   临川傅家是世家势力坐大后的既得利益者,而傅雁回又是得了傅家鼎力栽培的族中栋梁,她的立场从来都很明确。   以傅雁回这些年的行事做派来看,她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对世家的利益极为维护,与赵玠那一党根本就是先天无解的死敌。   “官学失火案后,傅家不惜拿你出来一力扛下所有罪责,还不就是忌惮着左相那一党,生怕僵持太过会引发他们的穷追猛打,”傅凛越想越不可思议,“就这样恶劣的对立,傅雁回怎么会……”   傅淳摇了摇食指:“开始我也这么想,所以我原本推测的人选只有黎阳王与高承业。可自从赵通到了清芦的消息一传到临川,姑母就有些异样,还让家主下了令,不允许家中任何人与赵通接触,连礼节上的问候都不行。这么一来,我不往赵玠头上想都不行。”   少府考工令赵通是赵玠的族弟,这事在官场上不是什么秘密;傅淳毕竟曾是临川城防卫戍校尉,对这些人情上的掌故自然有所了解。   “不过我也有些吃不准。”傅淳为难地看向傅凛,“毕竟咱们家与左相一党政见不同,对赵通的到来不闻不问,也说不好是为公还是为私。”   黎阳王云冲。   贺国公府大公子高承业。   左相赵玠。   是了,傅雁回的前任夫婿是谁,这事瞒得几乎滴水不漏,单只靠傅家的势力是做不到的。毕竟傅家虽能保证临州没有多嘴多舌的知情人,却没法将手伸到京城去。   可这么多年来,连京城那边都没人再提这事,可见京中也有人下了功夫。   傅淳列出的这三个人,都是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   无论这三人中哪一个是傅雁回的前任夫婿,事情仿佛都很有意思。   傅凛沉吟好半晌后,轻垂长睫,掩去眸中的思绪:“三堂姐,我托你查的事就到这里,足够了,多谢。”   “你打算做什么?”傅淳有些不安。   傅凛无辜扬唇:“我只是想解开心中谜团,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见傅淳似乎还想说什么,傅凛笑笑,指尖在袖中小暖炉上轻轻划过:“答应你的机关图,还有给傅家的州府藏书楼院蓝图,过几日就给你带回去。放心,不署名,也不会有任何属于我的印记,你们想拿去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们要拿图纸去做什么,他不管;而他要做什么,他们也管不了。 第七十三章   傅淳离开前厅后,傅凛独自坐在厅中出神好一会儿,略略沉下心中起起伏伏的思绪,这才徐徐迈出厅门。   顺子才拿傅凛的大氅去煨热了来,正巧赶上他出来,便忙不迭替他裹好周身。   已近戌时,风雪更大了些,外头愈发寒冻。   傅凛面无表情地走进回廊里,不疾不徐往北院行去。   顺子走在外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步幅,尽量替他遮些寒风。   两人才转过墙角,就撞见一位衣着贵气的少年公子在那儿做挠墙状。   那少年公子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人来,还偏偏撞见自己这幼稚又失体统的举动,顿时涨红了脸,倏地站直,通身写满尴尬。   待他再瞧清来人的其中之一竟是傅凛时,清澈的眸中闪过不知所措的慌乱,僵着双手背到身后,站得笔挺如寒风中的小白杨。   “大、大哥,”小少年齿关颤颤,稚气犹存的两颊浮起古怪红晕,“我,我是……”   “傅准。”傅凛瞧着他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再看看他的衣着佩玉,心里对他的身份就大概有谱了。   傅准先是一愣,接着眼里就泛起了晶亮的水光:“大哥认得……认得我?”   傅凛淡淡扫了他一眼:“几个月前在临川城郊的五里铺,我们见过。”   只是那时这小子从头到尾没说话,傅淳也没告诉他这小子是谁,他便以为只是傅淳的小跟班。   “我、我那时想……想跟大哥说话的,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傅准莫名打了个寒噤,眸中水光愈发厚重,颇有些语无伦次,“哥,你吃、吃饭了吗?”   原本傅凛对傅淳自作主张将这小子带到自己地盘是有些不满的,可不知为何,此刻眼见他这副奇怪模样,傅凛心中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膈应的芥蒂,甚至莫名有些想笑。   这小子被护得很好,心中事都写在脸上,是一眼望得到底的那种澄澈纯明。   不像之前那个年岁相近的尹华茂那般跋扈,瞧着倒颇有点傻乎乎没头没脑的温厚。   “没,正要回北院去吃,”他睨着傅准瑟瑟发抖的身躯,顺手将暖手小炉递了过去,“怕冷就不要大雪天出来乱跑。”   傅准愣愣地接过他递来的暖手小炉,有一颗泪珠猝不及防夺眶而出。   “哥,我、我能……能在你这儿多住几天吗?”   傅凛眸心湛了湛,淡哼一声:“别惹事找打就行。”   傅准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这动作太大,导致他眼里积蓄的泪珠一颗接一颗猛掉。   “哭个什么劲?跟谁欺负你了似的。”傅凛有些不自在地白了他一眼。   傅准赶忙抬起手背抹去面上的泪,露出灿烂的笑脸:“没、没欺负,我就是……能和大哥说话,就、就高兴。”   这没头没脑的话里全是遮不住的崇敬,傅凛虽不明白他这崇敬是因何而来,心中却还是多少有些受用的。   “你若没有急事,就赶紧回去。想找我磕闲牙,明日午后到北院书楼就是。”   傅准使劲点了头,非常听话地转身回南院了。   有风卷过院中,将枝丫上的积雪簌簌摇落,有刺骨的寒意拂面。   傅凛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傅准离去的方向出神。   顺子扭头瞧了瞧院中的雪势,小声提醒道:“雪大了,五爷别在风里久站,还是赶紧……”   “爷是那么娇气的人?”傅凛冷冷剜了顺子一眼。   自打今年妙逢时替他换过新方子,他又跟着闵肃练些拳脚后,这几个月下来他的寒症是眼见着转好,已许久没有发作的迹象了。   顺子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若是晚些咳嗽了,凤姐儿要发火的。”   傅凛抿了抿唇,若无其事道:“回北院。”   ****   将孔明钰领到北院的南面厢房暂做安顿后,叶凤歌也回了自己房中,简单洗了个脸,另取了一身衣衫换上。   收拾停当,她脑子渐渐缓过来,心中对三姑娘傅淳带着七公子傅准到桐山一事犯起了嘀咕。   毕竟是傅准身份敏感,叶凤歌越想越不安心,怕傅凛会因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的到来而出什么茬子,便随手抓了一件披风裹着出了门,打算去前厅看个究竟。   才走出北院拱门,就正巧遇见傅凛带着顺子迎面而来。   待二人走到近前,头一件事就是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了傅凛的神情,确认他一切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冷。”傅凛伸出手。   跟在他身侧的顺子望天翻了个白眼。   毕竟方才还在振振有词强调自己不娇气的人,这一到了姑娘面前就撒着欢地娇气,简直是……   没羞没臊,就想牵人家姑娘小手。   叶凤歌没好气地拍了他的手背一下,察觉触手微凉,这才反手握住了他。   “明知外头下着大雪,出门也不记得拿个暖手炉么?”叶凤歌边走边道。   傅凛略侧过身,拿空着的那手替她掸去头顶的几片雪花:“拿了的,半道给人了。”   “给七公子了。”   顺子小声告状,毫无意外地被傅凛的眼刀瞪了个对穿。   叶凤歌大感意外地看了看傅凛。   傅凛别扭地撇开脸望向别处:“我看他都冻哭了,一直抖,有点可怜。”   叶凤歌“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   回到北院后,傅凛打发顺子先去饭厅帮着布菜,自己则拉着叶凤歌在主屋寝房的外间说话。   两人并坐在临窗软榻的边沿,十指相扣。   “你生气了?”傅凛侧头,歪着脸觑她,讨好地眨了眨眼。   叶凤歌满眼古怪地回望他,哭笑不得:“好端端的我生什么气?”   “那你一路都不说话,”傅凛松了口气,扣在她指缝间的长指微动,挠了挠她的掌心,“我还以为你气我把暖手炉给了傅准。”   以往每年的冬天,他都过得格外艰难,是以叶凤歌从不允许他不自量力,凡事都要先紧着自己的身子骨来。   他还记得有一年,也是这么个大雪天的傍晚,他从小工坊出来正要回北院,就在中庭遇到从南院温泉回来的叶凤歌。   他见叶凤歌冷得直打寒噤,便要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却反倒气得她发了好大一通的火。   掌心一阵酥麻的痒叫叶凤歌缩了缩肩膀,嗔笑斜瞪着他,飞快将自己的手抽走了。   “从前是想让你记得凡事要先紧着自己,毕竟那时你的寒症严重得多,自己又不上心,喝药得我追着你,连天冷加衣都非得我求着你才肯穿厚些。”   叶凤歌想起以往那个凶巴巴的自己,有些赧然地抿了笑唇:“那时你又偏要跟我对着干,好声好气跟你说你却总当耳旁风,我才生气的。今年你情形大好,又很有分寸地知道照顾自己,我若再为个暖手炉就同你发脾气,那就不讲道理了。”   姑娘香香软软的小手飞走了,傅凛心中失落,挨挨蹭蹭靠紧她,又将她的手抓回来,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是,我的凤歌最讲道理了。”   傅凛扭头在她唇畔“啾”地亲了一口,又飞快坐正,笑得可乖了,漂亮的眉眼都弯成月。   叶凤歌反手捂住被偷袭的唇边,没好气地斜眼笑嗔着他:“你看起来很得意,像是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要说说吗?”   “嗯。”傅凛垂下长睫,将两人交握的手放在自己膝头,释然轻笑。   叶凤歌没有催促他,只是安静地望着他,耐心等待他敞开心扉。   “我原本以为,若有朝一日我见到傅准,定会心中郁结,说不得会失控发疯,做些可怕的事,”傅凛噙笑的视线低垂,长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戳来戳去,“可我没有。”   他顿了顿,转头与叶凤歌四目相对:“虽说我不明白他面对我时那种崇敬激动是因何而起,可我看得出来,他在我面前毫无防备。若是我恶言伤他泄愤,甚至出手做些更恶毒的事,他是来不及反抗的。”   翻过这个年头,他与叶凤歌相伴就八年了。   在这八年里,有关于傅雁回的一切,都是他心中沾着血迹的死结。   即便他对叶凤歌万般信任、依赖,以往却从没有如此刻这般,坦诚如斯地向她剖开自己内心那些一闪而过的阴郁,那些九曲十八弯的来来回回。   这是第一次,他鼓起勇气,将自己心中最不可触碰的地方明明白白敞开给她看。   “可是,我没有迁怒他,半点也没有。”傅凛眸中含笑,沉声轻道,“凤歌,我和傅雁回不一样。你的小白菜被你养得很好,没有变成她那样的人。”   或许,这世间许多人心中都有无法轻易向旁人言说的心魔。   就如他的心魔是傅雁回,而傅雁回的心魔,则是她的前一段婚姻。   傅雁回因为种种缘故,不能去向她的心魔讨回公道,她便迁怒于无辜的稚子,当年甚至在狂乱之下动了杀机,并付诸了行动。   可他没有。哪怕这些年他被心中阴云折磨许久,但当与傅雁回密切相关的傅准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没有半点失控,没有丝毫想要迁怒的念头。   他平和地端详着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看着那个与他有一半血脉同源,却被呵护到与他截然不同的单纯少年,却没有迁怒伤人。   “方才看着傅准,我清楚地知道,我心中的委屈、愤懑、痛苦,必须要找傅雁回讨个公道,我才能解脱。但我不会像她那样,在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她正面相抗时,就迁怒于弱小无辜的人。”   傅凛眼尾泛着轻红,却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一副等待摸头夸奖的神气。   “是了,我的小白菜也是很讲道理的。”   叶凤歌笑吟吟望着他,仰头在他轻扬的下颌上落下柔柔一吻。   “这是奖赏。”叶凤歌双颊赧红,莹然带笑的水眸却不闪不避。   傅凛怔了怔,继而略略垂下脸凑过去,眼里流转着悦然华彩。   “做什么?”叶凤歌笑着往后仰了仰头作势躲他,却被他单臂环住了腰背。   “换个地方,”傅凛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唇,带笑的沉嗓喑哑沙沙,“重赏一次。”   ****   晚饭过后,叶凤歌让小丫头宝珍领暂住北院的孔明钰去了浴房,泡一泡澡以解这整日的舟车劳顿。   将近便些的浴房让给了客人,叶凤歌回房拿了换洗衣衫,独自去了南院温泉池。   进去将温泉池四下的烛台都点亮后,一室通明,四下寂静,能清楚听到外头雪落的细碎声响。   叶凤歌悠哉哉除去衣衫,没进清澈见底的温热池水中,双臂交叠在池边枕着头,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   雪天冬夜,安静地泡个温泉,真是人间美事。   才美滋滋没多会儿,就听外头有脚步声,这让她立刻毛骨悚然地绷直了身。   就在她打算从池中起身的瞬间,丝绢屏风那头就传来熟悉的嗓音。   “凤歌,别怕,是我,”沉嗓隐隐有笑,“有事跟你说。找你半晌,阿娆才说你来南院了。”   就隔着那么一盏薄薄的丝绢屏风,此刻只要她一站起来,她的影子便会一览无遗地投映其上,画面实在非常不成体统。   “是你我才怕呢,”叶凤歌被臊了个浑身发烫,没好气地拍了拍水面,整个人缩进水里只留一颗面红耳赤的脑袋在外头,“滚回去,有话明天再说。”   “明日我得领孔明钰去小工坊让大家认识她这新来的师匠,还得替傅淳画图,又答应了傅准让他下午到书楼来,可忙了,”傅凛答得正气凛然,“你泡你的,我不过来,绝不偷看的,你信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叶凤歌简直想抱头尖叫了,“那你去外头等着,我这就出来。”   “这事说来话长,一时半刻说不完的,”傅凛徐徐道,“方才傅淳跟我说了许多重要的事……”   不等叶凤歌出声拆招,他立刻又补充道:“她查到一些关于我生父的蛛丝马迹,很复杂,我需要你帮我出出主意。”   一听是这事,叶凤歌态度软化许多:“那也没得我泡在池子里,你坐旁边说话的道理!不然,我……”   话音未落,就听到他在那头拖动躺椅的声音。   这小白菜真是惯不得。   竟打算就这么美滋滋躺在躺椅上跟她隔着屏风谈心! 第七十四章   此情此景之荒唐,让叶凤歌窘得头顶都快冒烟了。   “傅凛!你……别胡闹。”   她往水中躲得更低些,秀气的下颌已浅浅浸入温热的泉水中,通身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那头的傅凛闷笑一声,低低哼道:“没闹啊。”   “突然作妖,必有所图,”叶凤歌咬牙,“说吧,到底想做什么?”   静默片刻后,他那修长身形徐徐投映在丝绢屏风上,显是站起身来了。   叶凤歌心中一惊,不自知地退后两步,荡起潺潺水声。   好在那道影子只是斜侧贴上屏风便止住了,看着并没有绕过屏风的大胆企图。   “我记得,小时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噙笑的沉嗓揉进了可疑的喑哑,轻轻的,缓缓的,在温热水气氤氲一室的暧昧中听起来格外撩人。   叶凤歌浑身一个颤栗,紧张兮兮的粉颊已然红得像要滴血了。   “那时你说,从前有位仙女在河里洗澡,有个坏小子偷走了她的羽翼藏起来,她就再也回不了天上,只好与那坏小子成了亲。”   喑哑沉嗓沙沙的,仿佛被一把砂糖摩挲搓揉过,话尾的笑音中藏着些不怀好意的甜。   “凤歌,你说那位仙女她心中委屈不委屈?生气不生气?”   这声音,分明透着一股子存心捉弄人的调调。   虽只闻声不见人,叶凤歌也能想得到此刻那对漂亮的眸子是如何噙着笑嗖嗖冒坏水儿的。   明明被暖洋洋的温泉水包裹周身,她却止不住打了个冷颤,脑中跑马灯似地闪过一串字眼——   羊入虎口束手待毙自掘坟墓叶凤歌你这个蠢货当年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给他听!   她颤巍巍重回池边,小心翼翼地探出两手扶住池壁边沿,将身子低低压进水中,探出半张赧然透红的俏脸,又嗔又恼地瞪着屏风上的影子。   “仙女生不生气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极力虚张声势地俏红脸蛋绷成严厉状,“傅小五,若你敢学坏小子找打,我……我当真不理你的。”   奈何她心中羞赧窘迫,导致说话间气息不稳,轻软甜嗓明显带颤,话里的威胁又毫无力度,听起来倒更像是打情骂俏的娇嗔。   屏风上的长影猝不及防地震了震,接着那影子便倏地背了过去,只留后脑勺轻抵着屏风的绢面。   “凤歌,求你、你别说话……”   傅凛那沙哑沉嗓已愈发含混,伴着些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的难受轻吟。   叶凤歌有些幸灾乐祸地咬住上扬的唇角,低头垂下红脸,小声嘀咕:“活该。”   等了好一会儿,那头的傅凛才像是总算缓过劲来。   “我不想放你回天上去,”他清了清嗓子,虽沙哑,语气却珍而重之,“可是,我不会藏起你的羽衣,不会让你生气,不会让你委屈。”   “说得跟真的一样,那你跑进来做什么?”叶凤歌松了一口气,嘀嘀咕咕地笑着在水下踹了踹,“还拖椅子!”   虽嘴硬着,她心中却是信他的。   撇开以往不说,光就这几个月来的种种,已足够她看清傅凛待自己的那份心意了。   无论从前还是如今,傅凛没有逼迫过她任何事。   哪怕之前一直追着闹着问她几时成亲,撒娇耍赖、卖惨扮乖,看似无所不用其极,却从未当真罔顾她的意愿。   从头到尾都只征询的问句。   外头人谁不知道傅五爷是个惯会算计的,在她面前却总是只有那些没头苍蝇似的笨招数。   不是他拿她没法子,只是他舍不得对她使心机罢了。   叶凤歌眼眶一烫,唇角无声扬起。   “逗你玩的,没真拖,”傅凛背靠着屏风低声轻笑,“原是要在外头等你出来的。”   此刻的叶凤歌渐渐镇定下来,脑子也好使了些,多少明白他为何要荒唐地闯进来胡闹这一出了。   他是担心她听到外头有动静,却不知外头的人是谁,心中必定会害怕,这才进来“打个招呼”。   这家伙从小就这样,时不时会有些古古怪怪的举动,若不深想,便只觉他莫名其妙、胡搅蛮缠,实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偷偷表达对她的在意。   “混蛋兮兮的,若担心我会害怕,在外头吱一声不就行了?”她烫着双颊浅笑轻嗔。   “怕你听不出来是谁‘吱’的,”傅凛紧了紧嗓子,小声道,“你慢慢来,不急,我出去等你。”   看那影子从屏风上消失的速度,根本就是落荒而逃。   ****   虽傅凛说不急,叶凤歌也不至于当真让他在大雪天的夜里久等。   她很快将自己拾掇齐整,顺手散开被温热水气整湿的长发,拿干巾子简单掸了掸,便裹上厚厚的连帽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包好,匆匆行出。   傅凛抿唇笑得无辜,端的是一派叫人心尖发软的温驯乖巧,让叶凤歌再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只得软软瞪他一眼。   叶凤歌打量四下,并未见旁人跟随,忍不住轻蹙了眉心:“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闵肃跟着的,不知道躲在哪里。”傅凛笑笑,伸手牵住她。   南院与北院之间有一截毫无遮蔽的小径,夜里四下模糊,此刻又积雪路滑,叶凤歌才走出没十步,就小小踉跄好几回,亏得有傅凛在旁牵着才没打跌。   “罢了,”傅凛笑着站定,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蹲下,“我背你吧。”   叶凤歌惊讶地瞪大了眼:“你……”   “少瞧不起人,”傅凛索性反手扣住她一抵,让她趴在了自己背上,“只这么一小段路,可以的。”   怕伤他的面子,叶凤歌没再争执,安安分分圈住他的脖颈:“那你别逞强,若累了就放我下来,不会笑你的。”   傅凛“嗯”了一声,反手死死护住她,脚步沉缓地踏过一地积雪。   “别怕,不会摔着你。”   许是察觉到她的僵硬,傅凛低声笑道:“小时你每次抱着我站在菜架前问我想要吃什么时,我都会想,等我长大,就换我将你护在身后,让你也站得高高的。”   虽说傅凛的寒症近来大有好转,瞧着比往年精神许多,可身娇体贵的傅五爷本不是惯于负重的人,背着叶凤歌这么个大活人在雪地里缓缓走了这么一截路,再开口说话,气息就难免有些不稳。   可他护住她的双臂却像灌了铁水似的,仿佛全身的力道都齐集在臂上。   “恭喜你夙愿得偿。”叶凤歌柔声轻笑,眼眶却止不住发烫。   她拿下颌虚虚抵在他的后肩,单手攀着他的肩头,另一手扯过披风一角替他遮住的雪花。   静静打量着他的侧脸。   昏暗夜色中,近在咫尺的矜秀玉面成了视野里唯一清晰的画面。   那侧脸线条是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特有的弧度,薄唇抿着笑意,带点孩子气的雀跃偷乐,又隐隐透着即将破茧而出的锋芒。   这棵原本苦进心里的小白菜,在漫长时光的砥砺下,带着满心里累累的旧痕,在所有人都不知不觉时,长成了最好的模样。   坏小子没有偷走她的羽衣藏起来,她却没出息地走不了了。   ****   “傅淳查到一些事,”傅凛望着前路,每一步都踏得很小心,“按照她的推测,傅雁回的前一任夫婿,应当就在黎阳王云冲、贺国公府大公子高承业、左相赵玠这三人之间。”   他言简意赅地提了自己与傅淳的交易,又将傅淳今日带来的消息转述了一遍。   “……你道,以傅雁回的心性,这三人谁最可能?”   叶凤歌被问得直发愣,不答反问:“你是想要认亲?”   “认亲?那倒不必,”傅凛回头冲她狡黠一笑,又飞快转过脸去,边走边道,“只是想知道她的心魔是哪桩。”   叶凤歌恍然大悟。   对傅凛来说,他与他的母亲之间的事必须有一个了结,才算是对当年那个被扼住喉咙的自己有了交代。   可他毕竟为人子,无论于情于理,都不至于当真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对自己的生身母亲痛下杀手。   所以,他若想要走出“傅雁回”这三字的阴影,惟有诛心一途。   他要找出傅雁回耿耿于怀大半生的那个人,找出傅雁回心中最隐秘也最痛苦的伤口,在必要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撕开。   如此,他被困囿多年的心,才能当真得以解脱。   叶凤歌的沉默让傅凛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扭头觑她:“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   “没觉得你不该,你有分寸的,我知道,”叶凤歌拿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侧脸,笑道,“放心,我站你这头的。”   “那你半晌不吭声是几个意思?”傅凛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大气。   “我与傅将军,并没有当真打过交道,我哪里知道她是怎样的心性?”叶凤歌随口笑笑,若有所思。   待傅凛徐徐迈过北院拱门,背着她走到回廊下站定后,叶凤歌赶忙下来站好,又替他掸了掸肩头的雪花。   傅凛有些懊恼地握住她的手,暗自调整了呼吸:“下次一定要背着你走更远。”   “好。” 第七十五章   叶凤歌回握住他,笑着与他并肩走在廊下。   “要我说啊,想要确认那三人里哪一个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光凭揣测到底无法十拿九稳,”见他有些失落,叶凤歌便转回早前那个话题去,“还不如直接让人去一趟京城。”   她与傅雁回虽没有交情,可这些年偶尔去临川时,远远也瞧见过那么几回,大略知道赫赫威名的定北将军生得是何模样。   “你的长相显然没有随她,”叶凤歌又道,“只要派人去京城看看那三人的长相,这不就眼见为实了么?哪需要没头苍蝇似地乱猜。”   “这几年,但凡是我名下的人轻易都出不了临州地界,尤其是往京城方向,被拦得死死的。”   傅凛冷声哼了哼,将裴沥文之前说过的在官道哨卡遭遇的种种又讲一遍。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明摆着冲你来的!”叶凤歌护短的性子发作,气得恨不能在脚下跺出坑来,“几个意思?这辈子就将你圈在临州了?再怎么说你也是傅家五公子,就算傅家不讲情分,那也得讲这名分啊!他们是真当自己土皇帝啊,无法无天的。”   傅凛被维护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便忍不住又接着告状:“你可不知道,爷被他们欺负惨了。之前气昏头没考虑周全,被他们捏了个把柄,就逼着我捉刀出一套图纸,打算以傅准的名义拿到州府替他邀功铺路。”   “理他们去死!凭什么拿你的图纸去打七公子的名义?不给不给!”叶凤歌捏着他的手咬牙,忽然后知后觉地转头觑他。   “是说,你让人捏住什么把柄了?”   话说到这里傅凛才回过味来,当即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要说清楚是什么把柄,势必就得牵拖出尹家姐弟为什么被送走。如此一来,就不得不说出“他已经知道蓝皮册子的存在”这件事了。   他一直没对叶凤歌说过尹家姐弟被赶走的原因,就是不想让她察觉“他已经知道蓝皮册子”这件事。   他很清楚,那是叶凤歌不愿让旁人,尤其是不愿让他知道的秘密。   而那蓝皮册子里,也记录着他自己最不想被别人知道的那一面。   “嗯,就,之前不是把尹家姐弟赶走了么?”傅凛躲开她的目光,支支吾吾地打哈哈,“他们知道我不愿惊动老太君,就跟我谈条件。没事,别担心,我当然不会忍气吞声,呵呵呵。”   “呵呵什么?”叶凤歌狐疑地睨着他,拉住他的手停下脚步,“早前你不愿细说,我就一直没过问这事。既话都说到这里,那就正好问问你,那时究竟为何突然赶走他们?”   “那尹华茂人嫌狗憎,赶他走有什么好奇怪的。”傅凛眼神闪烁,心中惴惴,慌得掌心都沁出汗来了。   他不愿对叶凤歌说谎,可他没法想象自己要如何与叶凤歌开诚布公地谈起蓝皮册子的事。   他不确定这件事开诚布公后,叶凤歌会作何反应,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失控。   到时,两人之间会变成怎样的局面……他不想冒丝毫风险,宁愿绝口不提。   叶凤歌正色直视着他:“那时你对尹华茂分明已有所改观,都同意让他进小工坊做学徒了,却又突然赶走他。之后还不许任何人在我面前提这事,这就真的很奇怪。他们被送走的原因,跟我有关,对吗?”   “你……这事你就别再问了,好不好?”傅凛抿了抿唇,撇开头望向别处,“不是什么大事。之前你一直都没问的。”   “之前我不问,是因为看出你不愿说,”叶凤歌望着他,眼神坚定,“那时我也还没想好是不是真能与你携手一生,所以你不想说的事,我就可以忍着不问。”   之前没想好是不是真的要与他携手一生,所以不问;如今是想好了要与他一道走下去,所以就必须要知道真相。   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傅凛喉头滚了几滚,有些惊喜却又有些委屈。   明知他很想得到她携手一生的承诺,偏在这种时候抛出来,用这个做饵来刨根问底……   “连你也来欺负我。”   傅凛轻轻挣开她的手,长腿一迈,委屈巴巴地逃向主屋寝房。   候在寝房外的顺子见状吓了一跳,正要关切询问,却见叶凤歌随后就跟了过来,当即默默缩回原处,假装自己没在这里。   叶凤歌执拗地推门而入,跟进了寝房。   气冲冲绕过屏风进了内间,见傅凛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她心中一疼,忍不住也跟着委屈起来。   她走到他面前,嗓音微哽,轻垂的眸中有迷蒙泪光。   “总是这样,真有什么紧要的心事时,就自个儿憋成个蚌壳精,你当我在旁边不闻不问地看着,就不会心疼难受、胡思乱想的吗?”   傅凛抬起头,眼尾泛红,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闭了闭眼。   “他们偷看了你的蓝皮册子。”   ****   这几个月来,叶凤歌想了无数次,要找机会对傅凛说出关于那个蓝皮册子的种种,却始终没有足够的勇气。   毕竟,傅凛心中的多年隐痛,一直是他不愿面对,更不愿被旁人探知的。   她明知如此,却不得不长年累月从旁窥视、记录,甚至估量、评判,试图从他的一切行为中勘破他不欲为人知的痛楚。   虽目的是为了协助师父为他的心病找到疗法,却到底是违背了他意愿的。   这事说破天都是她理亏,没得狡辩。   方才傅凛那句话没错,傅家人欺负他,她也欺负他。   “你……”叶凤歌徐徐抬手,以手背压住自己的泪眼,“若你气我,那我……那我明日就……”   那个“走”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傅凛猛地抬起头,泛红的眼中露出锋利的光:“你就怎么样?说啊!”   一副“你敢说要走,我就敢咬人”的模样。   叶凤歌使劲揉了揉眼睛,放下手迎上他的视线:“吼什么吼?我又没说要走。”她可真是个混蛋姑娘,他说她欺负人,她今儿就打算欺负到底了。   她的这个反应大大出乎傅凛的预料,让他原本冷厉防备的神情顿时懵懵的。   “你记不记得我在清芦时就跟你说过,等回家以后,有事要跟你讲?”叶凤歌吸了吸鼻子,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事的。”   傅凛周身绷得僵直,喉头发紧,目光紧紧锁住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呢?”   “那既然你都知道了……”眼泪夺眶而出,叶凤歌赶忙将脸扭向一边,“总之,我最初留在你身边,就是奉了师命在此观察和记录,协助师父诊治你的心病。”   “你这种症状,我师门经手过好几桩近似病例,其实不过就跟头疼脑热、伤风咳嗽是一个道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导致心里生了病,有的治的。”   她的哽咽片刻,再度抬手抹去面上连绵不绝的汹涌泪意:“只是我师门对这种心病的疗法也还在摸索尝试,不能确保一经诊治就痊愈。加之满大缙的人都当这种情形是失心疯的前兆,以往那几位患者的家人和患者自己都不让提,个个讳疾忌医,一提就翻脸,所以才不敢让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有些话,没说出来之前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便踌躇纠结,斟酌再三还是难以启齿。   可当一口气将所有事都合盘托出后,叶凤歌多年来为着这个秘密背负的那些忐忑不安、提心吊胆,终于有了出口,再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她揉了揉通红的泪眼,低头瞧着傅凛那陡然古怪的神情,哭腔软软的:“瞪什么瞪?上回我去临川,就是跟师门交割,师父同意我卸下职责,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记,也没再像以前那样窥视你的心事了。”   傅凛愈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薄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来。   叶凤歌抿了抿唇,轻道:“总归这事是我愧对你,若你有气有怨,那我……那我往后再多疼你一些就是了。”   傅凛绷着脸徐徐站起身来,探出大掌轻拭她泪痕交错的粉颊。   叶凤歌怔忪地望着他,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这被欺负的都没哭,你倒先声夺人,”傅凛神情渐软,哑声带笑,“凤歌小姐姐,胜之不武啊。”   这意思,就是既往不咎了。   叶凤歌猛地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藏进他衣襟里胡乱蹭着满脸泪,破涕为笑:“不武就不武!反正你说这家什么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那就算我是欺负了你的恶人,你还是只能乖乖跟我,不然不给你饭吃。”   傅凛抬掌按住她的后脑勺,紧紧将她圈在怀中,让她的气息与温热一点点充盈着自己的心。   烛台上的明烛已燃烧近半,灯花哔波,像年节时喜悦的焰火。   “你要知道,古往今来,没饭吃的人总是会造反的。”傅凛笑得胸腔闷闷震动。   叶凤歌从他怀中抬起脸,才被泪水洗过的双眸莹然带笑:“你要怎么反?小白菜还能把人吃了?”   傅凛挑眉一哼,伸手解开了她襟前的披风系带。   枉自叶凤歌“博览群书”,却是个不长记性的脑子。   这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正当血气方刚年岁的儿郎,怀中又是心爱的姑娘——   激不得啊。   长夜漫漫,睡不着的小白菜是真要吃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二更……   真是个美妙的周末啊。(づ ̄ 3 ̄)づ 第七十六章   外头有雪片纷纷扬扬,床前有灯花簌簌啵啵。   明烛轻摇,夜色正好。   二人表面看来心性、做派都大不相同,可毕竟从懵懂稚龄一路相伴着走过来,既互为依凭,自也就彼此影响,骨子里终究有些东西会不可避免的相似。   譬如此刻,明明各自心中都有着生涩无措的惴惴,却双双不约而同地假装着“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着老练。   仿佛谁先露怯,就算谁败下阵去。   叶凤歌的脸已红得没眼看,双肩绷直僵在原地,莹亮如洗的眸心漾着丝丝不愿服输的颤栗。   而傅凛那面红耳赤的模样也并未比她好到哪里去。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无措,他尽力不闪不避地与她四目相接,唇角勾起一点不大流畅的笑弧,一手环住她的腰背,另一手则略显犹豫地探向了她的腰带。   眼见场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叶凤歌咽了咽口水,终于颤巍巍按住了搭在自己腰间的嚣张大掌。   “那个,我……有话要说。”俏脸红得快冒烟。   傅凛喉头轻轻滚了几滚,哑声道:“你说你的,我忙我的。”   被按住的大掌试图挣脱那羞赧柔荑的压制,倒也真“忙”。   “真不听?”叶凤歌以齿轻轻刮过微翘的唇畔,憋着古怪笑意。   “别耍花招了,躲不过的,”傅凛长睫颤了颤,沉嗓沙沙带笑,“方才你自己说会多疼我一些,言犹在耳啊,凤歌小姐姐。”   叶凤歌脸儿红红地抿紧了笑唇,密密的睫毛像被雨水淋湿的蝶翼,无力地扑腾了两下,按住他的手总算松了些。   察觉到她这状似无言的纵容,被她按住的那大掌翩跹一翻,准确地扣住了她腰带上漂亮的花结。   叶凤歌是个漫不经心的贪懒性子,素日里衣饰多偏素简,唯独有时会在腰带上做些文章,心血来潮时就按照家乡宜州的风俗,巧手打出个极其漂亮繁复的花结。   以往傅凛偶尔不经意地瞥见她这种花结时,胸臆间总会猝不及防地被她这难得的小女儿心思挠得麻酥酥。   可此刻真真与这花结杠上后,他突然就觉得,这玩意儿一点都不招人爱。   太、难、解、了!   叶凤歌垂眸瞥见他的“困境”,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娇羞甜嗓中揉进了些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霎时打破了一室让人手足无措的暧昧旖旎。   先前还宛若“老练浪荡子”的傅凛顿时恼羞成怒,耳尖红透骨,腮边抹了尴尬的落霞色。   “有、有什么好笑的!”   受挫饮恨的傅五公子猛地低下头,重重吻上她的唇,凶巴巴将她那不合时宜的幸灾乐祸堵了回去。   两唇相接,舌尖挑开嫣红甜唇,带着三分恼火与七分蜜味,霸蛮蛮纠缠不休,搅动出一些叫人脸红心跳的细碎声响。   直到被扑在软绵绵、暖烘烘的床铺间,叶凤歌才轻喘着撇开红脸,终于挣扎着腾出一手,艰难地按住那不安分的大掌。   “算了,我认为,我们还是……正经做人为好。”   她笑着咬住唇角,全不知自己迷蒙水眸中漾着怎样如丝如缎的娇媚情态。   气息不稳的傅凛绝望哀嚎一声,耍赖般将周身的重量全压在她身上,红透骨的俊脸埋进她的颈侧。   “我一点不想做正经人,”他似嗔似求地衔住她的耳珠,哼哼唧唧的拖着沙哑到不像话的尾音,“我想……做大人。”   “方才给过你机会……谁让你……结不开我的花结……”   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叶凤歌红脸带笑,使出浑身的劲才将他推到一边。   ****   修长的身形委屈巴巴地趴卧在侧边,偏着脸就那么直愣愣瞧着身旁的姑娘,纤长墨睫忽扇忽扇,活像她是个十恶不赦的负心人。   叶凤歌闷声轻笑,抬手遮住他的眼:“你乖乖的,冷静一下。”   “冷静不了!”坐失良机的傅凛懊恼捶床,“我恨宜州花结。”   和宜州花结的梁子是结下了,此仇不共戴天。   撒娇般的嘟囔抱怨,像一团蜜蜜甜软的云朵,轻轻砸在叶凤歌那本就砰砰跳个不停的心上。   虽他口中嚷着冷静不了,实则还是遵从了她的意愿,乖乖趴在被间极力平复紊乱的气息,克制着那对少年郎来讲可谓煎熬的欲念。   像只被驯服的小狼,在饲主的指令下艰难收起利爪与尖牙,抖开一身蓬蓬毛,茸软温暖,极尽顺从。   傅五公子在旁人面前时常又冷又凶、心思诡谲,如此刻这般温柔驯顺、全然至诚的一面,从来都是只给叶凤歌看的。   多年来她一直提心吊胆,就怕蓝皮册子的事被他发现。   怕他会愤怒、会失望,甚至会生了恨意,从此与她形同陌路。   可他没有。   他甚至在她“坦白自首”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蓝皮册子的存在。也知道了这些年她这些年的冷眼旁观,甚至知道她始终在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在记录、在研判他心底最隐秘痛楚的一切。   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生气、指责,甚至翻脸。   毕竟没有谁会喜欢在毫无察觉的前提下,被自己信任、依赖、全心对待的人暗暗剥开所有外壳,看透内心深处所有不欲为人知的伤痕。   多年来他一直在用心全部心力去克制,暗暗尝试着寻找自愈的方式。   以往每每当他像个小蚌壳似地独自躲进狭窄暗处时,其实叶凤歌懂得他那些举动背后的骄傲与倔强。   所有的软弱彷徨、迷茫无助的画地为牢,所有的阴翳狠戾、毫无理智的须臾闪念,全如蚌壳最柔软深处的尖锐砂砾,原是该被心头无形的血与泪密密包裹,待夜深无人时独自舔舐、消解的。   那些痛起来会让人疯魔、失控的狼狈,是他不想曝露在人前的秘密。   叶凤歌扪心自问,若自己与傅凛易位而处,在真相被揭开的瞬间,她无法做到像他这般心无芥蒂地轻轻揭过。   任谁都会说是她对傅凛惯着纵着,可她知道,他一直也在用他的方式,笨拙而沉默地将她捧在心上。   仿佛她是这天地间最珍贵的姑娘。   ****   她翻身侧卧,将头枕在左臂上,右肘轻轻抵在他的肩头,纤润指尖轻拨着他透红的耳尖:“那回你和我闹气,后来我要走时你又来拦我,就是因为知道了蓝皮册子的事,对吗?”   “嗯。”傅凛将脸埋在被中,闷闷应了一声。   “气成那样,也没想赶我走?就不怕我并非真心留下,而是为了……唔……”   傅凛头也不抬地反手一抬,精准地捂住了她的唇。   “无论是为了什么,只要你肯留下就好。一直看着我,就好。”   留在我身边,看着我长命百岁,看着我慢慢长成最好的模样。   叶凤歌眼眶微红,笑意愈深,轻轻将他的手从自己唇上挪开,却紧握不放:“傻不傻?你堂堂一个爷,至于把自己委屈成这样?”   “在外人面前再是爷,在你跟前还不是只有任你欺压的份儿。”闷在被中的沉嗓藏了认命且愉悦的轻笑,长指缓缓扣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握。   “傅小五。”   “嗯?”   “宜州花结的解法,等成亲的时候,我教你。”   趴卧在被间的傅凛周身一僵,继而猛地抬起头,眸心灿灿腾了小火苗。   “爷掐指一算,明日就是吉日。上上大吉!”   叶凤歌红着脸,笑意开怀地按着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脸压回被间:“即便明日当真是吉日,你也不得空去成亲!方才在温泉池时,你可说过你明日好多事要做的。”   “谁说不得空?空得不得了!”傅凛扑腾着昂起头,巴巴儿地蹭过来紧贴着她的身侧,展臂将她圈住,“明日就成亲!”   “哪有人这样说风就是雨的?”叶凤歌笑着捏住他的下颌摇了摇,“图纸的事你想好如何应对了?与少府的后续合作都做好安排了?沅城水师那边……”   “这些统统都不重要,”傅凛耍赖地张口叼住她的指尖,满口含混地哼哼唧唧,“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成亲!”   这架势,简直是要撒泼打滚的赖上了。   叶凤歌止不住的笑到浑身发抖,艰难躲开他的纠缠坐起来,低头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襟:“谁跟你就这么说定了?总得等开春后,该忙的事都忙完再……”   傅凛也跟着坐起来,扑在她的后背,环臂虚虚勒住她的脖子,凶神恶煞般在她耳畔咬牙道:“我说不忙就不忙。成亲!明日就成亲!”   “真是不好意思,这家我说了算。”叶凤歌红着脸回头笑觑他,挑衅地抬了下巴。   傅凛怄得都想要捶胸顿足了:“若早知你这么刁滑顽固、反复无常,我就该晚些再交出家中主事权!我可告诉你,若你再这么欺负人,我……”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哦,不给欺负?那你等到明年秋后吧。”   此言一出,傅凛立刻没了脾气,耷拉着毛茸茸的脑袋在她颊边蹭来蹭去:“好好好,给你欺负就是。开春就开春,再反悔往后推,可就欺人太甚了啊。”   叶凤歌轻垂笑脸,反手摸摸他的脑袋,软声道:“今冬你是有得忙了,成亲要准备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放着我来。”   轻言细语之下隐含的那份平淡却坚定的承诺,像救命的定心丸,将傅凛心头最后一缕不安的褶皱抚得平平的。   似乎打从当年初相识,她明明是癸水来了,却骗他说是被他的机关所伤要死了那时起,他在这可恶的小姐姐面前,就从没能当真“爷”过。   偏他又喜欢得入心入魂,放不开离不得。   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心尖上的小姐姐,自己惯着呗。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肩窝,眉梢唇角全都高高扬起,心中欢喜得直冒泡泡。   口中却偏要别别扭扭地画蛇添足:“那种事,你、你想办成什么样都行,以为我会跟你抢啊?谁家过日子不得两个人分工……”   过日子。   这样充满烟火气的说法,叫人打心底里觉着暖。 第七十七章   翌日仍是雪天。   早饭过后,叶凤歌独自进了书楼,开始着手准备给宋家家塾册子配的画稿。   那种圆乎乎小人儿画法本是她初到桐山时哄傅凛用的小花招,用笔极简,仅胜在意趣活泼,实在谈不上什么画功,只需事先构思妥当,落笔既成,即便要一口气画上十几二十张,原本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之前给孔家的开蒙册子配图时,叶凤歌只得了临川那家书坊掌柜与鉴稿先生的提点,他们鼓励她用那稚气的画风做个尝试,但谁也不敢保证孔素廷最终一定会认可这种画风。因此在作画过程中她不免有些忐忑,战战兢兢摸着石头过河,每落一笔都要踌躇再三,进度自然慢吞吞。   如今再依样画葫芦来给宋家的册子配这样的图,那就大大不同了。   宋家家主宋岚也是受到孔家给开蒙册子配图的启发,对叶凤歌所提的要求不过就是“比照孔家”,叶凤歌心中有了谱,只需认真将宋家的开蒙册子翻一遍,提起笔就信手拈来,这日才到午时就得了三张满意的成稿。   而傅凛则是与裴沥文一道,带了孔明钰到小工坊介绍给众人认识,又与裴沥文谈了后续的一些打算,一上午便就这么忙过去了。   ****   本着一鼓作气的念头,叶凤歌索性连午间的小憩也免了,匆匆吃过午饭又扎进书楼,一言不发就躲到屏风后头去了。   被视若无物的傅五爷心中小小憋了口闷气,故意叮叮咣咣在屏风这头使劲折腾那盒子小零件。   偏他家那位小姐姐是个只要专注起来就什么都能不顾的,他折腾了好半晌也不见屏风那头的人有要来哄的迹象。   傅凛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讪讪起身走到屏风后头,眼巴巴觑着叶凤歌。   以往叶凤歌心中藏着事,生怕傅凛在得知自己的秘密与使命后会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便始终不自知地维持着客居状态,看似与谁都友善和乐,却总淡淡隔着一层不着痕迹的疏离。   她在北院东厢住了多年,却一直将所有东西齐齐整整收在箱箧、行囊中,根本就是随时都能拎起包袱走人的架势。   显而易见,昨夜将心中最后的秘密揭开后,叶凤歌是彻底将桐山大宅认作了依归之所。   这座屏风在此已矗立了两三个月,将书房一分为二,屏风后的这半地盘是专属于叶凤歌的。   今日并非她头一回在此作画,但她此刻那近乎没形没状的懒散姿仪,却是之前没有的。   冬日雪天,她着一身桃花色绒圈锦袄裙,踢了鞋子,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双腿屈膝蜷在椅子上,指尖懒懒转着支炭笔,出神地望着桌上铺开的画纸。   虽她整个人蜷成一团,却打从骨子里透出恣意舒展,毫无矫饰。   那是在“家”里才会有的模样。   傅凛浅浅扬唇,仿佛有一根被文火烘烤过的柔嫩绒羽在心尖上挠啊挠。   “噫?”叶凤歌偏过头,茫然地看着他眨了眨眼,“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傅凛走到她身侧站定,左手撑着椅子扶手,右臂搭在椅背上,将她圈在自己的气息之中。   他微微倾身抵近她些,骄骄矜矜的挑眉哼道:“忙归忙,可一上午都没正眼瞧过爷一回,是不是‘略微’有些过分了?”   这可怜见的,就连被冷落了抱怨一句,都得小心添上诸如“略微”这样委婉的修饰。   “原本没觉得,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是有点过分。”叶凤歌仰脸承住他那幽幽的目光,咬住唇角笑开。   傅凛淡淡撩她一眼:“本还指望你良心发现来哄哄我,等了半晌才知你是个小没良心的。”   “所以,你想怎么样?”她笑着冲他眨了眨眼。   “还能怎么样?你不来哄我,我就只好过来自己哄自己了。”   “什么意……唔。”   未尽之言就这么被人悉数吞了去。   片刻后,面红耳赤的叶凤歌捂住潋滟微肿的唇,好气又好笑地嗔视着那个从容离去的修长背影。   还真是不贪心,这就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   ****   昨日傅凛当面允过傅准,告诉他今日可以到书房来找自己说话。   傅准也知自家兄长昨日才从清芦回来,今日尚有许多事要处理,上午便不敢来搅扰,一直捱到申时过半才来。   答应给傅家的州府藏书楼院蓝图,以及许诺要送给傅淳的相应机关图,傅凛早就成竹在胸,动起笔来倒也顺利。从午后忙到这会儿,只花了将近两个时辰,就已将藏书楼院蓝图绘出大致框架。   承恩领着傅准进来时,傅凛正捧杯药茶睨着面前那张才有点轮廓的蓝图,若有所思状。   “坐,”傅凛随意扫了眼书桌对面的空椅子,嗓音清浅,“若你坐不住,就自己去那边多宝架上找个东西玩儿。”   他实在没有太多与兄弟姐妹相处的经验,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能说出这句话,已是他能表达的最大善意了。   傅准使劲点头:“坐得住的!”   他有些激动,嗓门略显高了些。   傅凛淡淡瞥他一眼,抬起食指以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小声说话。若吵着人了,我会揍你。”   说完,扭头看了看屏风那头的动静。   好在叶凤歌是个专注起来就心无旁骛的人,约莫这会儿正如老僧入定,压根儿没察觉书房内多了个人。   傅凛这才神色稍缓,随手从桌案左侧的托盘里拎起一个小茶壶,倒了一杯温热的果茶递过去。   “懒得叫人再给你另外沏茶,凑合着吧。”   那托盘里一共两个小茶壶,这壶果茶是替叶凤歌准备的,另一壶是傅凛的药茶。   傅准双手微颤地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捧在掌心,激动得眼眶泛红:“谢谢大哥。”   “想说什么?”傅凛抿了一口药茶,嫌弃地将那杯子搁到一边,微蹙眉心等着口中淡淡的苦味散去。   “哥,娘和家主问你要的那个图纸……”傅准垂眸,嗓音颤抖,压着嗓子艰难道,“你别画了。”   傅凛慵懒拢着身上的袍子,徐徐靠向椅背,淡挑眉梢,似笑非笑:“为什么?”   昨日傅淳在他面前含糊提过,说是因临川家中闹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傅准被傅雁回揍了,这才跟着跑到桐山来不肯回家的。   此刻再听他这么一说,傅凛心下已隐约猜到,约莫是这小子知道了傅雁回与家主要这图纸是做什么用途,这才与傅雁回杠上挨了顿揍的。   不过他也不挑破,只等着看这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   傅准掀起颤抖的眼睫飞快地看了兄长一眼,又倏地低下头去。   少顷,有大颗的泪珠自这少年眼中滚落。   傅凛眉心蹙紧,不知该作何表情:“哭什么哭?”   这小子怎么见他一回哭一回,活像他有多欺负人似的。   大约是听出兄长语气中淡淡的不耐烦,傅准慌忙抬袖,胡乱擦去面上的泪,仰脖将杯中的果茶一饮而尽。   像是给自己壮胆。   “他们要那个图纸,是想……”傅准闭了闭眼,稚气未褪的脸庞上满是羞耻与负疚,“是想替我铺路,让我明年能进州府匠作司。”   “你不想进匠作司?”   “想,”傅准握掌成拳,死死抵在桌案边沿,“可我不能踩着自己兄长的心血踏上这条路。”   傅凛深深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想推开傅家宗族护持,靠自己去硬闯?”   看着是个哭唧唧的泪包,没想到还挺有骨气。   “我各项资质平平,在州府官学时便是门门懂、样样瘟,先生们都说我唯独在匠作一门还算有点悟性。从前我一直没想过自己将来究竟该做什么,当然,傅家孩子从来也不必去想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还不都是等着听家主令,看家中需要我们成为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   傅准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眼对上兄长的目光。   “直到大前年和六堂兄、八妹妹在昌繁别院消暑时,去了大哥你在昌繁的那间珍宝阁。”   那珍宝阁内林立的多宝架上,有许多市面上绝无第二家会有的稀奇玩意儿。   其中最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些精巧的摆件。   城池、宅院、亭台、楼阁,甚至山川、湖海、飞鸟、虫鱼,无一不是机关灵活,没有哪一样是只能看的死物,全都是能动的。   那些东西聚在一处,便是小巧却完整的锦绣天地。   是这世间所有微小却美好的一切。   那时他们还小,铺子上的掌柜与伙计都不认得他们是傅家的公子、姑娘,便热情地向他们介绍,说这是傅家五公子名下的产业。   他们才知,多宝架上那些叫他们惊叹瞠目的精巧玩意儿,竟都是源自自家这位久在桐山养病、多年未在临川大宅露面的兄长匠心巧思。   那年的傅准十二岁,承教于全州府最好的师长,行过许多地方,见识过山河纵横,领略过市井百态。   却从不知这世间竟那样生动有趣。   或许,并非不知,而是年少浑噩,一切得来太易,对万事万物入眼不入心。   他的兄长没有从家中得到太多,甚至因病不能轻易踏出桐山这宅子,却从不曾错失一花一木间那些渺小的美好。   而他,一直活在这些美好之中,却毫不自知,只是没心没肺浑噩度日,百无聊赖地等待长大。   在自己还浑浑噩噩虚度着大好年华时,这个因病弱而困囿在桐山宅中多年的兄长,已成了那样了不起的人。   所有出自他手的东西,全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从来无缘亲临远方,眼中却有活灵活现的至美天地。   “那日回到别院,我与六堂兄和八妹妹都觉你好威风,”傅准望着对桌而坐的兄长,眼里毫无遮掩地闪动着崇敬的光,“像是能造出天地万物的神。”   从那之后,傅家的小辈们便时常结伴去傅凛在临州各地的珍宝阁,供奉似地买回许多东西,仿佛这样便能离这位威风的兄长近一些。   外人都说傅五公子心思诡谲、刁滑奸商,傅家一众小辈却从不这么认为。   被家族冷遇多年,孤独地生活在这桐山上,没有机会正经进入书院求学,也得不到家中庇护扶持,却镇定从容地造出了自己心中的山河。   不过才短短三四年,自立门户的傅五公子名下产业已在临州遍地开花,在临州商界声名鹊起,与原州、翊州的商路也相继打通。   每一步,都走得那样坚定且游刃有余。   “家中好些与我年纪相仿的兄姐弟妹都说过,我的兄长,走在一条家中同辈谁也不敢走的路上。”   不享家中荫庇护持,却也不受家主令的约束,如孤独却野烈的苍狼,迎着风霜雨雪,输赢不惧地傲立在红尘之间。   也就是从那时起,傅准终于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哥,娘和家主想让我进州府匠作司,只是因为傅家需要有自己人在那个位置上,”傅准慢慢挺直了单薄的胸膛,第一次勇敢地直视着自家兄长的眼睛,“而我想进匠作司,却只是想和你一样,禀匠心,造天地。”   他不愿成为汲汲营营于名声、权位的宗族棋子,他想成为大哥这样的人。   ****   傅凛见了鬼似地瞪着他,一直瞪着他。   傅准被瞪得心中发毛,紧张兮兮地咽了咽口水:“哥,我……说错话了?”   屏风那边传来“噗嗤”轻笑,打破了不明的尴尬。   兄弟俩双双扭头,就见叶凤歌闲散抱臂,斜身靠在屏风边沿,看热闹似的望着这头。   傅凛“腾”地站起身,略有些狼狈地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越过叶凤歌,直奔屏风后头去了。   叶凤歌姿势不变,只是回头看了看屏风后头属于自己的地盘,又略带歉意地抬眼对愣在书桌前的傅准轻轻颔首。   傅准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好半晌后才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我……”   “七公子请勿见怪,你大哥他只是害羞了,”叶凤歌远远对傅准报以安抚的笑意,软声道,“毕竟还是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当面夸成这样,他大概是没想出来该怎么接你这话。” 第七十八章   “凤歌。”   叶凤歌闻声,噙笑回眸:“嗯?”   浑身不自在的傅五爷正坐在叶凤歌的书桌前,一副手脚都不知该放哪儿的窘迫无措。   抬眸瞥见她那略带调侃的笑意,傅凛故作凶狠地瞪她一眼:“你再笑,立刻就会有大事发生你信不信?”   哟哟哟,好凶。若耳朵尖别那么红的话,还真叫人害怕呢。   叶凤歌两眼笑成弯月亮:“我信我信。没笑,真没笑。”   大约是见自己的威胁半点用处也没有,傅凛转头面壁,留给她一个恼羞成怒的后脑勺。   那副别扭的模样,真叫叶凤歌心都要化开了。   叶凤歌忍下笑意,以商量的口吻温声道:“瞧着这会儿雪不大了,我替你送七公子出北院,行吗?”   她明白,此刻的傅凛定是心乱如麻,大约是更希望独处片刻的。   傅凛没回头,只是极轻的“嗯”了一声。   按说傅准也没比早前那位表少爷尹华茂大多少,可到底是临川傅家的七公子,教养分寸终究是尹家孩子拍马也比不上的。   听了叶凤歌与傅凛这番简短对话后,傅准立刻站起身来,规规矩矩朝叶凤歌行了个常礼。   “那就有劳凤姐儿了。”   语毕,又小心翼翼对屏风后道:“大哥,我明日还能来这里找你吗?”   “来什么来?都要忙死了,哪有闲功夫成日在这里等你?明日下午我要去小工坊。”傅凛没好气地隔着屏风抛出一串冷语。   ****   叶凤歌与傅准隔了两步的距离,慢悠悠并肩走在回廊下。   “七公子别放在心上,他就是别扭,”叶凤歌弯唇浅笑,“方才他其实是在告诉你,明日下午他不会来书楼,你若愿意,可以去小工坊找他。”   傅准扭脸看了叶凤歌一眼,见她肯定地点点头,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大气。   此刻的雪势较上午已小了许多,可接连两日的积雪已让天地一片白茫茫。   被积雪妆点的宅子看不见太多华丽色彩,却又是另一番清雅矜持的风貌。   院中大树的枝丫银装素裹,瞧不见半点旁的颜色;精心排布过的碎石小径被积雪覆盖得没了痕迹,廊下长椅扶栏上也镶了一溜莹白的雪条。   “桐山的冬日,比临川还冷些,”傅准转头望着院中,清澈的眸中泛着明亮的水光,“大哥的身子受得住吗?”   尚有稚气未褪的少年轮廓无比柔软,覆了一层哀伤又柔和的心事。   叶凤歌有些感慨地勾起了唇角。   她来这宅子快八年了,在她的印象中,这似乎还是头一回,有傅家的人这样情真意切地过问傅凛的处境。   “最初那两三年的冬天他过得是挺难,稍沾些风便要高热迷糊好几日,因此入冬后就只能在主屋寝房里窝到开春,”她浅声娓娓道,“不过,等他长到约莫有你现今这么大时,就渐渐好起来了。”   傅准收回目光,眼帘低垂,边走边道:“头几日你们还在清芦时,我听宅子里的人说了许多事。早年那些老仆们对大哥的事不上心,怎没人回临川报家主处置呢?”   叶凤歌以眼角余光瞥他一眼,若有所悟地笑笑:“从这里往临川去,一来一回少不得一两日。那些老仆抱团得很,若我再出门,便没人护着他了。”   况且,她那时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客居侍药,即便到了傅家家主面前,对方是信她的一面之词,还是更信留守自家别业多年的老仆?   “不过也就只头两年是这样,之后老太君让宿大娘过来接手后就再没有那样的事了。”   “老太君到底是老太君,大事不糊涂的,”傅准抿唇点了点头,又问,“可是,我记得大哥向家主请自立门户那年还不到十六。这样着急,是因为家中没有按时送月例花销和米粮过来吗?”   按照大缙律,十六岁才算成年。   寻常殷实人家的孩子自立再早,也会等到十六之后。而世家大族的公子姑娘们,因家中供养不缺,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是依附在家族荫庇之下的。   譬如三姑娘傅淳,便是还在临川城防卫戍校尉任上的那几年,都没有主动提过自立门户的要求。   叶凤歌摇摇头:“这倒没有。临川大宅一直按月足数送来银钱米粮,并未短缺过。”   “那大哥为何还要那样辛苦,冒着没饭吃的风险早早靠自己去打拼?”   照规矩,自立门户之后,桐山这宅子的账面盈亏就需自理,若运气不好遇上什么岔子赔个底儿掉,傅家大宅的中馈也是不会再贴补的。   叶凤歌看着傅准为兄长不平的目光,柔柔笑道:“他有他的傲气,也有他的不得已。”   她不好当着傅准的面讲他母亲与兄长之间的种种,话就只能说成这样了。   “以往母亲和家主都说送大哥到这里来是养病的,若这回三堂姐没有答应带我同来,我还不知大哥竟这样难。”   傅准语带哽咽,突兀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廊外,举起双手使劲揉脸。   站在他身后侧方的叶凤歌分明瞧见他拿尾指指尖偷偷抹掉了眼角泪痕。   “七公子不必伤怀,”叶凤歌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片刻,心软轻叹,出言安慰道,“再难,他也熬过来了。”   她的傅小五,是这世上最最坚不可摧的好儿郎。   所有恶意与冷漠,痛苦与艰难,都没能阻止傅五爷强悍生长。   傅准胡乱抹了抹脸,重重点头嗯了一声,转过身来,微红的眼满目诚挚地望向叶凤歌。   他郑重地执了谢礼:“凤姐儿,多谢有你一直照顾他。”   叶凤歌赶忙伸手拦下他行礼的动作,无奈地笑笑:“原就是我分内之事。再说也没照顾太多,反倒是他顾着我多些。七公子这样多礼,是要叫我也跟你大哥一样羞得躲起来吗?”   傅准愣了愣,旋即讪讪挠了挠头,笑了。   两人重新举步,缓缓走在廊下。   “凤姐儿,”傅准偏头觑了她一眼,“三堂姐说你会成我嫂子,是吗?”   “我想,是的吧?”叶凤歌挑眉回视他,“七公子有何指教?”   傅准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叮嘱道:“那你们成亲时,别忘了派人到临川来请我。”   “好。”   走到北院拱门下时,傅准止步:“凤姐儿,你在廊檐底下等我片刻。”   叶凤歌不知他想做什么,却没多问,只是唤了一名小竹僮取了伞来遮住他些。   傅准心无旁骛地蹲在雪地里,拒绝旁人的帮忙,亲手在拱门旁边立起了个不大不小的雪人。   他的手被冻得发僵发红,回头笑望叶凤歌时,澄澈的眼神却无比坚定。   “嫂子,你跟我哥说,往后,我也会护着他的。”   ****   待叶凤歌折身回到书房,傅凛还在屏风那头“鸠占鹊巢”。   叶凤歌走到书桌前,伸手捏了捏傅凛的耳垂:“还尴尬呢?”   她才从外头回来,指尖微凉,沁得傅凛微微瑟缩了一下。   傅凛握着她的手拉进怀里,按着她在自己腿上坐好:“怎么去那么久?”   叶凤歌笑着稳了稳,任由他捂着自己冰凉的双手搓揉一通。   “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叶凤歌笑觑他:“七公子么?他在北院门外给你堆了个雪人儿。”   “什么玩意儿?”傅凛诧异地蹙眉,“这小子脑子怕不是……”   叶凤歌噙笑在他肩上拍了一记:“你弟弟护你得紧呢,你还在背后说人。”   “他护我什么了?”傅凛抬了下巴,状似冷淡地哼道。   “三姑娘有没有跟你说,七公子来之前是被打了一顿的?”叶凤歌懒懒将头靠在他肩上,小声道。   “说了。但傅淳没说他作了什么死才挨的打。”   “你这破嘴,”叶凤歌娇嗔地甩他个白眼,“他是听说尹家姐弟惹你生气才被赶走,就背着家里大人,撺掇尹华茂拿着傅家的帖子往靠海的陵州府去了。”   傅凛“啧”了一声:“让尹华茂去陵州府做什么?投海自尽啊?”   叶凤歌忍俊不禁:“七公子说,夏日里陛下命人筹备了一支船队,由鸿胪寺宾赞王颐大人带队,要出海三年探访海上各国去建立邦交。虽后来为着沅城方向突起战事才暂时搁置,但一直在招募跟船小侍,待战事停了想必还是要出发的。”   这支船队宝船二十艘,少府只拨了少量船工与侍者随行,其余人员缺口须由王颐自行招募填补。   沅城海上战事初起时,沅城水师被一路压着打,王颐约莫也是担心海防要破,便奏请陛下允准,将最初招募的那批人先行遣散。   到如今沅城水师那头有了转机,王颐自是立刻重新招募。可事过两三月,之前那些人中有一部分因各种变故没法再应招,他便只能紧急向各州府派发征召文书。   傅准从自家三堂姐那里得了这消息后,就偷偷告诉尹华茂,“你惹了那样大的事,我家不敢留你,也不可能放你回自家,漕帮和江湖上又那么多人盯着你,这都成死局了。不若你去王大人那里应个差遣,待三年后再回来,谁还记得你这号人?再说了,王大人这趟出海那是代行天子威仪,若你运气够好,说不得回来后还能得个什么封赏,那就更没人敢动你了”。   这招挺损的,道理上却又叫人挑不出太大错处。   以尹华茂现今的处境,无论留在临州还是去中原别州,都会面临漕帮那众江湖人的暗中报复,一不小心还可能将傅家拖下水,所以他是留不得也没处去,眼见着一辈子都要废了。   傅准给的这主意,对尹华茂来说虽是一条险峻的路,却到底还有点生机。   “你俩可真是亲的两兄弟,”叶凤歌好笑地哼道,“看着人畜无害的傅七公子,下起黑手来,同你还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他还‘好心’地派人‘护送’尹华茂去陵州府呢。”   分明就是怕尹华茂半路改主意,派人押着去。   傅凛总算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状似不屑:“这关我什么事?同他堆雪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堆了那个雪人在北院门口,说那是他,”叶凤歌捧住傅凛的脸揉了揉,笑得百感交集,“他说,往后他也跟我一样,一直护着你。”   傅凛蓦地烫红了脸,眼尾有可疑的水气。   见叶凤歌疑惑打量,他撇开脸忿忿咬牙,轻轻晃着腿将她荡来荡去。   “那小子看着才萝卜丁儿点大,心机也太深了。”   “你别瞎晃,”叶凤歌赶忙攀住他的肩膀,笑瞪他,“他这么坑尹华茂,还不就是想替他敬爱的兄长出气。”   “爷自己不会出气啊要他帮?真是莫名其妙,”傅凛终于不晃了,猛地将脸藏进叶凤歌鬓边,嘀嘀咕咕道,“我都想好怎么在那图纸上坑他了!他这样,叫我还怎么好意思下手。”   叶凤歌虽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却能听出他嘀嘀咕咕没好话的嗓音里,分明有一种幼稚的愉悦与欢欣。   这种来自家人的毫不讲理的维护,是年少时的傅小五偷偷渴盼,却从未得到过的暖。   如今,他的弟弟用这样莽撞胡来的方式,圆了他年少时以为此生永远不会成真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悄悄捉个虫……   成亲不远啦,完结也不远啦。接档新文《童养婿》了解一下?^_^如果大家看了文案觉得还凑合,就请抬起你们尊贵娇嫩的小手,轻轻点个收藏先? 第七十九章   之后的几日,傅凛一改晚起的习惯,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辰时过半便与叶凤歌一道进北院书楼去专心绘制州府藏书楼院的蓝图;午后则去小工坊,与孔明钰及匠人一同琢磨用铜芯铁铸造火炮及改良新式战舰的事宜。   有了傅凛的默许,傅准每日午后便也跟去小工坊,在傅凛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   铜芯铁最早是孔明钰在孔家工坊无意间得出的产物,虽孔家也用铜芯铁铸出了少少一些物件——譬如裴沥文辗转托人买回来送给傅凛做生辰贺礼的那套规尺——但因尚未找出法子处理初冶铜芯铁中的那些杂质,孔家便没有将它进一步运用于实处,因此铜芯铁的事在外间并没有太大风声。   州府官学也设有匠作相关的课业门类,因此傅准在匠作一门上有些底子,但大都止于书本,少践行,对实际运用中的许多问题一知半解。   如今他有了机会跟着在小工坊内进进出出,旁观着自家兄长与孔明钰的一次次推演与实证,心中对自家兄长的崇敬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对自己将来要走的路也愈发坚定起来。   私下里傅准与三堂姐傅淳谈过好几次,希望傅淳不要盲目听从家主的指示从兄长这里拿走图纸,可傅淳似有难言之隐,始终没有在傅准面前松口。   ****   五日后,傅凛如约将绘制完成的州府藏书楼院蓝图及机关图交到傅淳手中。   端坐在正厅客座上的傅淳接过装了图纸的木椟后,沉吟良久。   “陛下派了特使,将于正月二十之前抵达临川,督办州府新建藏书楼院,这事你知道了吗?”   临川城的大致格局仍保持数百年前建城之初的旧貌,今次州府新建藏书楼院,算是几百年来第一次大兴土木,此事不单在临州六城万众瞩目,甚至惊动了京中朝廷。   主座上的傅凛淡淡颔首,从容地端起手边药茶:“前日裴沥文来说过了。”   傅淳瞥了他一眼:“陛下钦点的特使是宝成郡主,届时她会与府台大人及州府匠作司官员一道择定建造蓝图。”   “你想说什么?”傅凛抿下口中的药茶,眼皮都没掀一下。   “这里头装的都是你的心血,”傅淳收回目光,眼帘轻垂,神色凝重地以指尖抚过木椟的盒盖,“你甘心?”   毕竟宝成郡主是领陛下谕令而来,这就意味着,只要能将蓝图递交上去,无论最终是否被择定,蓝图绘制者的名字都有机会直达天听。   这般露脸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若运作得宜,势必会扶摇青云。   傅凛冷冷淡淡地勾了勾唇:“若我说不甘心,你会将图纸留下?即便你想这么做,你也不敢。”   他与这位三堂姐虽有好些年没来往,但因前几年傅淳所担之职还算紧要,他对她的动向多少有些关注。   根据裴沥文这些年带回来的种种消息看,傅淳的秉性、做派,差不多就是大缙世家子弟中最常见的那种。   人不坏,心性里甚至还有几分爽朗意气,却又因一直深受家中荫庇助益,在许多事上自不免身不由己,只能走在被人划定好的路径上。   自傅淳进入临川城防卫戍任校尉,再到官学书楼失火案扛罪丢官,她人生中许多重大的抉择,都只能中规中矩在家主令的约束之下,以最大限度确保家族利益为己任,很难行使自己真正的意愿。   这回她来桐山取图纸,也不过是受家主指派前来代取,无论她心中对家主的这个决定是否认同,都没有资格擅自做出留下图纸的决定。   “自从那次在临川城郊五里铺与你谈过之后,这段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从前没敢想的事。旁的先不说,只说这图纸,”傅淳眼底浮起苦涩,“无论是我,还是家主,行径都挺卑鄙的。”   她这话说得很重,自责之余,还将那惯受傅家人尊敬的家主也一并骂了进去。傅凛觉得有些好笑,却又忍不住疑惑地淡挑眉梢。   “机关图纸是我自己答应给你的报酬。至于藏书楼院蓝图,你也不过是奉家主令前来代取,我又不会将账记在你头上。”   傅淳摇摇头,有些难堪地垂下眼眸:“之前你坚持要赶尹家姐弟走,家主与姑母知你不愿惊动老太君,便想趁机借你的长才为傅准铺路造声势。我心中为此不忿,觉得他们对你不公。可这些日子转念一想,我不也打算借你的心血让自己东山再起?没什么不同。一样卑鄙,一样无耻。”   傅凛不是个善于安慰人的,面对自家三堂姐这番自责自厌,他不知这话该怎么接,只能静静地望着她。   傅淳的目光定定停在木椟盒盖雕花上,自言自语般:“我在家塾开蒙受教时,听家主与姑母讲过许多道理。你还在临川大宅的那几年,我有时到你屋里教你读书识字,也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讲给你听。”   那时傅凛还小,寒症严重到几乎不能见风,一不留神就高热卧床,便只能待在自己房中,无法正常进学,只能等着家中谁有空时,便去胡乱教一教他读书识字。   “那时我告诉你,一个人立身世间,最重要的是堂堂正正。所思坦荡,所行秉直,方为正道。”   傅淳终于抬起头,与主座上的傅凛四目相对:“这么多年过去,我突然发现,那些我曾经一句句教给你的道理,教给我的人他们没有做到,我自己,也没有做到。”   她较傅凛年长六、七岁,之前在临川城防卫戍校尉一职上待了四年有余,算是在官场滚过一圈的半根老油条。   如今的她,眸底已无澄澈初心,眉梢不见飞扬热血。   当初那个眼神明亮,手捧书卷端坐在傅凛床畔,字字铿锵为他讲解立身处世之道的正直少女,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苍老成一味附庸家族,遇事先想利益算计的“大人”了。   “我很后悔当初在五里铺对你提出交易。话一说出口,即便你并未因此而鄙视我,”傅淳眼底漾起隐隐痛楚,“我终究也成了自己年少时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傅凛见她神情异样,眉心微蹙:“你别胡来。若不将这图纸拿回去,家主那头你交不了差。”   既傅家家主已经决定借傅凛的长才为傅准步入仕途铺路,若傅淳贸然站出来表示异议,无疑是将原本可置身事外的自己推到与家族对立面。   傅凛深知,许多事上,傅淳与自己是不同的。   她长这么大,一路都在家族护持之下,若陡然失去了临川傅家这个靠山倚傍,她今后的路将举步维艰。   自傅淳丢了临川城防卫戍校尉的官职后,她在傅家本就已人微言轻,若再与家中起了冲突,只怕处境会更难。   虽说傅凛面对大多数人时总是冷冷淡淡,可他骨子里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在他看来,图纸之事虽傅家欺人太甚,可对他来说也不算太大的事,给就给了,任他们要拿去做什么,眼下他有很多重要的事做,无谓因此与傅家过多纠缠,待将来腾出手来,找机会再将受的这口气还回去也就是了。   毕竟傅淳曾在年少时教过他读书识字,他并不想看到傅淳因着想为他打抱不平而蹚这浑水。   ****   傅淳百感交集地冲他笑笑:“担心我?”   “嗯。”傅凛的神情虽别扭,却还是坦荡地承认了。   傅淳微仰起头,瞪大眼睛望着屋顶的雕花衡梁,神色怪异,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   “那日小七挨揍时,他对姑母说,‘您和家主这样对待大哥,是不对的’。姑母很生气地回他,‘小孩子才固执于对错,大人行事,首先是要观大局的’。”   而此刻她手中这个木椟里装的建造图纸,在傅家那群主事的“大人”眼中要观的大局,无非就是,若以傅凛的名义呈递到州府及宝成郡主面前,他就有机会得到京中朝廷重用。   可傅凛与他的母亲积怨深重,又因多年来备受冷遇而与傅家亲情淡薄,加之他早已自立门户,如今羽翼渐丰,一旦他有机会坐大,势必不会为傅家所用。   而若是小七傅准借这个机会步入仕途,傅家那群“大人”就乐见其成了。   毕竟,自小备受宠爱呵护,享尽傅家荣华的傅准,比他兄长要好控制得多。   尽量将自家可掌控的人推上各种重要位置,这就是大缙每一个世家的大局。   “我,小七,甚至你,我们打小从他们口中听到的为人之道,就是公平正直,勤勉谦和,善思笃行。在我们还小时,他们告诉我们,这才是对的。可等到我们长大了,他们又说,大人,是只观大局,不固执追究对错的。”   傅淳看看傅凛,两人相视而笑,笑意却俱都不达眼底。   世间许多年长者都有两副面孔,在面对年幼的小辈时会殷殷希望小辈们品行高洁、才能卓越、知错能改、俯仰无愧。   可他们自己却未必能做到,还不愿承认。   作者有话要说:  愧对各位小伙伴,昨晚突然生病,刮痧后又吃了点药,写着写着就莫名其妙睡着了,坐着睡了大半夜,没更新也没请假,非常抱歉。   今天发奋图强码了一万字~!没错,今天有三更(骄傲叉腰) 第八十章   “此次图纸的事,因有宝成郡主领圣谕介入,若这图纸署你之名,只怕根本就递不上去。不过这不公并不独只针对你,也不单只在这件事才不公。”   傅淳敛了敛神色,端身坐正:“自有‘举荐制’后,太多有才有德的傲气之人被拦在仕途之外,想要坐到重要的位置上,必先成为豪强门阀的傀儡。”   所谓“举荐”,是如今大缙地方官员入仕前的最后一道门槛,也是最致命的一道门槛。   今上的皇祖父泰宁帝迫于世家压力,准许各州府在择选任用地方官员时,于文武官考之外新增“举荐”作为辅助考核的标准之一。   但从泰宁帝到如今的延和帝,不过短短百余年,“举荐”就已实质上成为任用官员的最后准绳,文武官考形同虚设。   年轻人们在通过州府文武官考后,必须得到出身显赫大姓的高阶官员书面举荐,才能真正步入仕途。   如此一来,各地世家门阀把持了官员考核的命门,各州府重要机构、重要职位上的人选,全是世家大姓博弈的结果。   几年前傅凛毅然决定从商而不入仕,最重要的一个缘故也就是忌惮这“举荐制”。毕竟傅家作为临州举足轻重的门阀,在“举荐”之事上的分量不言而喻。   当年若是傅凛选择入仕,以他那不受控的桀骜性子,哪怕他姓傅,也是断断不会得到举荐重用的。   傅淳抿了抿唇,眸中闪过寒凉锋芒:“用人的标准从‘才能德行’变成‘是否听话’,长久积弊之下,各州府官场早已成了一潭死水。”   在云氏大缙立朝之初,每年的文武官考是最重要的入仕途径,从同熙年到景胜年,历时七、八百年都雷打不动。   在那七八百年里,各地州府取士用人不问出身姓氏,不论世家寒门,只唯才是举。   充盈不绝的人才代代更迭传续,生生将这片国土从外敌环伺、内乱纷扰的狼狈险地里拉拔出来,造出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盛世。   “再看看如今,举国上下暮气沉沉,大家都在为背后的姓氏蝇营狗苟、争权夺利,真正做事的人越来越少,才导致区区一个海岛小国也敢犯我沅城海境。”傅淳仰面闭了闭眼。   “五弟,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看出这其中的问题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步入仕途,这几年只在商界打滚,这次却顺杆子就与赵通搭上线,难道不是想绕开举荐另辟蹊径么?虽我不确定你与赵通谈的是哪一桩,但我猜,约略不脱出军械改良这个范围。”   若傅凛当年选择入仕,如今最多不过是州府匠作司一名不起眼的小员吏,纵有天赋才华,也没有人会认真倾听他在军械改良上的主张。   如今他以交易的方式,成功引得少府考工令赵通接见,他的那些主张才终于有机会、有可能被实现。   少府是直达天听的,此次傅凛若能与少府合作,实质上就彻底摆脱了世家保守势力的掣肘与束缚,毕竟任世家势力再是顽固,也不敢公然在台面上与陛下对着干。   傅凛面上无甚波澜,心中却大为震撼。   他望着客座上的傅淳,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一身正气坐在床畔教自己读书识字的少女。   “其实,这几年来我一直想冲动地做一回懵懂小儿,大声问一句是非对错,”傅淳若有所感地睁开眼,扭头看向他,哽咽带笑,“可若我始终身在低处,便没有人会听到我的声音。”   深冬的午后,冬阳的金晖浅浅漫过正厅门槛,使厅内一半阴影,一半光明。   “傅准说了,他宁愿被打断腿,也不会答应家主去冒这个名,”傅凛点点头,心平气和地对傅淳道,“若只是这两张图纸就能帮你东山再起,甚至更上一层,那我乐见其成。”   傅凛看着她此刻的神情,心中已经很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她今日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表明她对“举荐”制的不满由来已久。   如今她顶着满心的羞愧决定拿走傅凛的蓝图去冒名,是希望能走到一个更高的位置,积蓄自己的力量,以打破“举荐制”这个枷锁,让有才能的年轻人们重新被放在一个公平的准则下量才适用。   这件事,被世家贵胄痛恨多年的“左相一党”已是先驱,可赵玠自己出身寒微,这些年聚拢在麾下的也多是与他境遇相似的寒门子弟。   这样的一群人要对抗积数百年之势的各地世家,能做到如今这般勉强制衡的局面已可谓前无古人,但若想要更进一步,彻底将“举荐制”连根拔起,那就需要有年轻热血的后来者源源不断地前赴后继。   “左相曾说过,如今各州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密织成网,单凭寒门子弟奔走呼号,其实很难彻底改变现状。最终还是得有世家子弟站出来,才能从内里彻底瓦解‘举荐制’这个宿疾,”傅淳怔怔看着傅凛,眼角有泪滑落,她也没有取绢子去擦拭,“我,想去承这薪火。”   傅凛回视着她,点点头。   “傅凛,你信我吗?”   “我信。”   大人才会有那许多的试探与猜疑,而澄澈纯定的少年之心不会。   因为还年轻,热血未凉。   ****   傅淳站起身走到主座下,从袖袋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纸,放到傅凛手边的茶几上铺开。   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力透纸背:延和十三年腊月廿四,傅淳得傅凛亲绘临州府衙藏书楼院建造蓝图及防御机关图两幅。   “其实你不必如此的,”傅凛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难得带了诚挚的笑模样,“我当真信你。”   傅淳没有说话,兀自打开随身荷囊,取出一柄精致小刀。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藏身何处的闵肃突然现身,疾如闪电般掠向傅淳。   傅凛冷声喝道:“闵肃,退下!”   闵肃闻声急止,迅速退到傅凛身侧,却始终眼含警惕地防备着傅淳的一举一动。   “高手就是高手,我竟未察觉闵肃一直在。”傅淳笑看着应声退到傅凛身侧的闵肃,拇指指腹自刀刃上轻轻划过。   傅凛抿了抿薄唇,端坐在主座上,平静地看着她。   “五弟,此番我只能卑鄙地占了你的心血去借势而上,这是我欠你的。待他日我站在高处,众人皆能听见我的声音时,我定还你公道名声,”傅淳举手立誓,“若将来我忘了今日之约,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大人’,你可将此公之于众,讨回你今日舍给我的东西,让我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语毕,她将滴血的拇指重重按在了那张纸上的落款处。   “只要你将东西拿去后,是真的去做了你想做的事,那就足够,”傅凛拿起那张盖了她指印的“欠条”,笑了,“共勉。”   ****   是夜,叶凤歌沐浴后回到房中,推门就见傅凛正靠坐在外间窗下的软榻上。   她美目圆睁地瞪着他,怪腔怪调地嗔道:“夜探香闺如入无人之境,傅五爷真是好生了得啊。”   傅凛不以为意地笑着朝她伸出手:“凤歌,你过来。”   “傻子才过去,”叶凤歌软软冲他“哼”了一声,“倒是你,赶紧回你自个儿房里去。”   “我又没想做坏事,你那防备的眼神未免也太伤人了,”傅凛可怜兮兮冲她眨了眨眼,“我今日被傅淳惊着了,就想跟你说说话。”   叶凤歌这几日都是上午抽时间给宋家的册子画画,下午便在筹措开春后与傅凛成婚的种种琐碎事宜,一直都挺忙的。   她知道今日傅淳与傅凛在正厅谈了许久,却并不知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   听傅凛这样说,她便没再与他忸怩为难,点头“哦”了一声,依言走了过去。   哪知傅凛倏地展臂,拦腰将她掠到软榻上,她措手不及之下挣扎了几下,两人便在软榻上跌作一团。   傅凛将人按在身下,在她柔软的红唇上浅浅一啄,小声笑道:“瞧我这运气,轻轻松松猎到只漂亮的傻子。”   毫无意外地被叶凤歌按住就是一顿粉拳乱捶。   嗔笑打闹这一通后,叶凤歌抬手捏住傅凛噙笑的脸颊,红着脸咬牙道:“我就不该心软!再不信你的鬼话了。”   傅凛赔笑坐起身,顺手将她也拉起来并肩靠坐在软榻上,环臂扣住她的腰,讨饶撒娇似的戳了戳她的肩:“没骗你的,真是来跟你说傅淳的事。”   叶凤歌乜他一眼,笑眼含嗔:“说就说,动手动脚做什么?”   “情不自禁。”   傅凛摸了摸鼻子,心虚地笑着取出傅淳今日给的那张“借条”。   作者有话要说:  对的,你们没有看错,有一只半血复活的月总她爆更啦~~ 第八十一章   那“借条”上的字本就不多,叶凤歌匆匆一眼扫过便看完了,只是她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便抬眼望向身侧的傅凛。   傅凛大致对她说了一下傅淳今日明志的种种。   很显然,傅淳拿了他的蓝图去,是想借傅家的运作,从宝成郡主手上东山再起。   有这两股势力的加持,只要她不出差错,必会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崛起,很快就能成为临州地界上不可忽视的人物。   “从前是我小瞧了她,以为她只是想借势翻身,重入仕途,”傅凛有些感慨,“却不知她执着于重入仕途,是想要使所有人重新回归‘文武官考’这个相对公平的量才准绳之下。”   最初的最初,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在文武官考面前至少能得到大致的公平。自有了“举荐”制后,寒门子弟先天就失了入仕的敲门砖。   如今的平民子弟,若非自身才学出类拔萃到锋芒无人可挡,或有什么可遇不可求的天降机缘,只是寻常意义上的优秀,那就几乎没可能仕途通达,能混个低阶小吏就不错了。   傅淳要的就是无遗珠落于沧海,像从前那样。   “三姑娘她这是……”叶凤歌有些不可思议地顿了顿,“要站到对抗世家的那一头?”   傅凛点点头,笑得古怪:“她想做的事,约莫就是像左相赵玠那样。”   叶凤歌一直活得简单平凡,对时局朝政所知不多,不过是偶尔从傅凛这里东一句西一句地听些,许多事她是百思不得其解,还得靠傅凛解惑。   “说起来,三姑娘自己也算‘举荐制’的受益者,为何又对这事如此痛恨?”叶凤歌扭头望着傅凛,满眼的云山雾罩。   傅凛握住她的手,拨琴弦似地撩过她纤润的指尖,玩得自得其乐。   “我猜,多半是因为沅城海防险些被人打成筛子,气着了。她武官出身,最听不得国境被外敌侵犯的消息。之前沅城那头险些失守,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国威受辱了。”   “沅城水师吃败仗,跟‘举荐制’有关吗?”叶凤歌似懂非懂地蹙了眉心。   傅凛一抬眼就见她眉头紧锁、认真思索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伸出指尖轻轻将她眉心揉开。   “自然有关。世家大姓举荐用人,只管是不是自家人、是否能听从自家摆布,至于才能是否适任,倒变得可有可无。”   傅凛低声叹了口气:“如此本末倒置,长久下来,大缙的内政早已腐朽不堪,很多事都不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了。若非因为外强中干,今次区区一个海岛小国,哪敢开几艘战舰就挑衅几百年威名的沅城水师。”   敌方区区几艘战舰,只因配了与战舰契合的船用火炮,便可将沅城水师按头打得无力还手。若谁敢说那种船用火炮有多了不起,傅凛只能嗤之以鼻。   “我就不信,满大缙只有我一人想到要改良战舰与火炮,”傅凛不屑地撇了撇嘴,“不过是懂行的人大都被挡在外头,在其位的人却一知半解罢了。”   孔素廷那般出色的金石冶炼宗师为何不入仕途?为何家学渊源又懂实践的孔明钰,宁愿跑到桐山来,窝在傅凛名下的小工坊做一名匠师,也没打算去州府匠作司谋个一官半职?   因为孔家在官场无人,孔家人又素来清高傲骨,一旦进了官场势必被踩在最底,长才不能尽情施展,满腔抱负只能付诸东流。   还不如躲在清芦继续顶着“诗书传家”的盛名,专心治学,至少还能凭学术上的尊敬得众人青眼相待,在合适的机缘下拿出自家治学成果做些贡献。   “那你也是如此,”叶凤歌点点头,有些懂了,“被‘举荐制’挡在仕途之外的沧海遗珠。”   傅凛垂眸笑笑,没再说话,只是捏着她的手晃来晃去。   “那,‘举荐制’弊端这么严重,陛下不知道吗?”叶凤歌翻手扣住他的大掌,不让他再乱动了。   傅凛淡淡一哂:“知道啊。所以赵玠才能以寒门出身,短短十数年就位极人臣,跟世家杠得个不死不休。”   这些事,裴沥文的父亲、傅凛的西席裴先生都是讲过的,只是以往傅凛听听就罢,并不觉得与自己有多大关系。   “可是,这‘举荐制’的种种弊端既已影响到国计民生了,为何各地世家还是执着于此?他们就不怕再这样下去,”叶凤歌无端地环顾了四下,突然小声,“搞不好会亡国?”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国家被彻底搞乱,所谓世家又何去何从?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一个看话本子比看经史子集多的人,在听了傅凛的话后都能想到,那些世家大族的掌事者们不该毫无察觉啊。   傅凛学着她小声谨慎的模样,笑回道:“都咬在嘴里的鸡腿了,叫你吐出来给我,你答应啊?”   一百多年来,各地世家凭借“举荐制”把持地方官员入仕通途,迅速壮大到都快成只手遮天的土皇帝了。   “举荐制”就如同世家叼进嘴里的鸡腿,既已尝到美妙滋味,自然是不肯轻易拱手让人的。   这例子简直通俗易懂,叫叶凤歌顿时醍醐灌顶:“倒也是这个道理。”   她又想了想,忽然歪头盯着傅凛:“莫非,你也想和三姑娘一样……”   “我原本没想那么多,虽早就看出‘举荐制’的弊端,却觉得那和我没太大关系,不好的东西,避开就是,”傅凛握紧了她的手,“最初想与京中达成军械改良的交易时,也只是打着银货两讫的算盘,想多攒些家底好养家糊口。”   今日听了傅淳一席话,他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可他没有傅淳那般孤注一掷、赌上所有的勇气,毕竟他有想要护着的人。   若然这场争斗最终还是世家胜出,曾投身其中的失败者必定会无差别被碾到不得翻身。   ****   叶凤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你说的这些几乎关系天下兴亡之事,我并不能完全懂得,也讲不来太多大道理。但我知道,我的傅小五是个顶顶聪明的好儿郎,既他决定要做的事,那就一定不会错。”   对她这个动作,傅凛难得没有反抗,只是定定看着她,乖乖地任她蹂.躏。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若将来你不幸一无所有,”她的笑眼弯弯如月,“反正你吃得不多,你家夫人养得起。”   傅凛眼眶发烫,将她紧紧抱紧怀里,力气之大,就像是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我家夫人怎么就这么好呢。”   热血沸腾的儿郎真是沾不得,他这一上手便愈发胆大了,惊得叶凤歌羞赧不已,忙不迭按住他四处“煽风点火”的手。   “感动……就感动,”叶凤歌两颊已红得不像话,眸中盈盈似含了秋水,“趁机揩油,算什么好汉?”   她适才是沐浴过后回房来的,如墨色绸缎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此刻又红着俏脸眼波流转,于莹亮烛火下多了平日轻易不得见的妩媚娇态。   傅凛眸心如燃起燎原野火,呼吸愈发沉重,嗓音喑哑似发了狠:“爷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汉。”   他是奸商傅五爷,最擅顺杆子往上爬。   这灯前月下、夜半无人,心尖儿上的姑娘被困在自己怀中,娇羞赧然美不胜收,馥郁甜腻的女儿香幽幽直抵他的鼻端——   此情此景,恕他实在做不成淑人君子了。   进退不得的叶凤歌像跌进陷阱的小兔,被眼前这狼崽子眼里冲天的火光惊得瑟瑟发抖。   原本被她按住的大掌已悍然脱出她的钳制,在她的身上四下游移。   陌生的颤栗如海上惊涛,一浪接一浪地扑向她的四肢百骸,有种羞耻的欢愉之感使她忍不住娇声颤颤,眼底泛起无助而娇媚的点点泪光。   “傅小五……”   她难受地撇开头,那沾着火似的薄唇便顺势滑到她的颈侧,辗转轻吮,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诱哄,勾着引着,似要将她拖进那惊涛之下溺弊。   “住、住手,”她的语气并不坚决,自己听着都像欲拒还迎,这让她羞耻得快要头顶冒烟,“不可以,这不对……”   这种事,这种事……怎么也得等到新婚之夜啊!小混蛋。   傅凛的唇一路自她颈侧吻到她的耳畔,竟无师自通般张口轻咬住了她的耳珠,使她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有些得意地低笑出声,舌尖舐过那红到要滴血的秀气耳廓,哑声带喘带笑:“你方才说过,你的傅小五是个顶顶聪明的好儿郎,既他决定要做的事,那就一定不会错。”   记性这么好做什么?竟一字不差!   叶凤歌羞愤地想要瞪他,奈何周身无力,连瞪人都是软趴趴毫无气势的。   末了只能泣音颤颤地在他耳畔提出个“割地求和”的法子。   ****   约莫半个时辰后,当傅凛一袭蓝衫出现在顺子面前,吩咐他去打一盆热水时,顺子疑惑地挠了挠头。   “五爷,您先前沐浴时,我分明给您拿的是青色袍子吧?”大晚上也没出门,好端端又换什么衣裳?   傅凛淡淡横他一眼,却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只道:“啰嗦什么?赶紧打一盆热水到东厢就是了。”   “哦,是,”顺子茫然地点点头,忍不住脱口又问,“您要洗脸?”   不是,这好端端的,五爷干嘛要跑到凤姐儿房里去洗脸?   傅凛颊边浮起可疑的赭红,不轻不重地照着他的后脑勺拍了一下:“是凤歌要洗手……问这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去!”   语毕,转身走向东厢叶凤歌的房间。   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寒冬腊月的深夜,顺子看着自家五爷的背影,竟莫名生出一种“春意盎然”的错觉。 第八十二章   转眼到了腊月廿六,随着除夕将近,许多想要与傅凛结交却不得其门而入的人陆续送来年礼。   一时间,桐山这宅子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傅凛对人情往来之事素来冷淡,这节骨眼上他又正忙着琢磨“铜芯铁提纯”,哪里有心思管这些,便随口丢给宿大娘一句“您看着办”。。   宿大娘无法,便想着请叶凤歌出面接待访客年礼。   “凤歌近来很忙,这种事就不要烦她了,”傅凛想了想,“裴沥文今日是不是来了?叫他这几日都别回家,访客年礼什么的都找他就是。”   裴沥文的家就在山下的桐山城。   平日里他多在临州各城的铺子里奔忙,时不时上山来找傅凛回禀近况,或带些重要消息来,通常说完事就会赶着城门下钥之前回家去。   傅凛这一句话,就将可怜的裴沥文扣下,非但有家不得归,还得任劳任怨的在前厅“卖笑待客”。   ****   这边厢,叶凤歌总算完成了给宋家开蒙册子配的图。   原本她打算叫人加紧跑一趟清芦,将画稿交给宋家家主宋岚,可孔明钰却说从桐山跑清芦毕竟太远,叫她将画稿拿到临川交给州府官学山长宋岩即可。   “这可不是我自作主张啊,”孔明钰笑嘻嘻揽过她的肩,“当初宋家家主委托此事时就想到这层,说桐山离临川稍稍近些,让你将画稿交给宋岩就成。不过你得快着些,这都腊月廿六了,州府官学最多腊月廿八就歇课闭门,到时宋岩就该启程回清芦过年了。”   清芦宋家家主宋岚的亲弟弟宋岩任临州府官学山长多年,德行贵重、学识渊博,门下弟子众多,是个当得起一句“桃李满天下”的人物。   鉴于宋岩的身份、地位,若要将画稿交给他,自然不能随意打发个丫头竹僮去跑腿,须得是叶凤歌当面去交才不至于失礼。   叶凤歌本是妙手一脉的药门弟子,少年时承教于师门,到十三四岁被派到傅凛身边做客居侍药,在学识上自谈不上什么造诣,就是个没进过官学的野路子。   她这样的情形,对宋岩那种以饱学著称的名士自有种先天的敬畏。一想到要当面将自己的“拙作”交到宋岩手里,她没来由地直犯怂。   可铜芯铁提纯正在关键时刻,她自不能在这时候请孔明钰丢下正事陪自己去临川,真是头疼。   吃过午饭后,傅凛本要赶着去小工坊,见她还是一副怂眉耷眼的模样,没忍住就笑出了声:“到底怎么了?”   难得见她怂到缩头缩脑的样子,像个绵绵甜甜的软团子,让人看着就想欺负。   这念头一起,傅凛的手已经不安分地探过去,在她柔嫩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叶凤歌拍开他的手,哭笑不得地瞪他:“造反呢?”   “吃饭时你就魂不守舍的,是太累了吗?”傅凛乖巧地将手背到身后,关切道,“还是给宋家的画稿赶不及了?”   “画完了,宋家家主让将画稿拿去临川交给宋岩先生,”叶凤歌撇了撇嘴,“正巧我也该去师兄那里替你取药。我让阿娆去备马车了,待会儿就走。”   傅凛一听,立刻抱住她就不撒手了:“这会儿才出发,晚上不就回不来了?”   这个时辰出发,进临川城都快黄昏了,转头城门就要下钥,很显然今夜无法返程。   私心里傅凛是很想跟着她去临川的,可这几日是铜芯铁提纯的心方子出成品的关键时刻,他实在不能任性地丢下正事就走。   “明日一早再走吧?这样晚上就能回来了,”傅凛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若不在,我睡不着的。”   有些事是开不得头的。   自打“洗手”过后,尝到甜头的傅凛食髓知味,接连两夜都是赖在叶凤歌房里睡的。   叶凤歌赧然发窘,头顶撞向他的下巴。   趁他嘶痛,叶凤歌逃命似地一蹦三尺远,面红耳赤地结巴道:“我、我在,你更睡不着!”   ****   叶凤歌请宿大娘帮忙备了一份给宋岩的伴手礼,带了阿娆随行,便匆匆启程了。   进临川城时是申时近尾,车夫遵照叶凤歌的指示,将马车赶到大通绣坊门口。   虽说叶凤歌与师兄邝达已有三个月没见,可她在邝达这里是向来不知“客套礼数”为何物的,一进门冲邝达喊道:“师兄,借我张空白帖子。”   宋岩虽是饱学名士,却也是州府官学书院山长,不大不小也是个官身,自然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得先递帖子。   正在指点小徒弟的邝达闻声回头,懒懒送了她一对白眼:“自己去书房找去。”   叶凤歌点点头,熟门熟路地跑进邝达的书房找出空白帖子,工工整整写好了给宋岩的拜帖。   将写好的拜帖拿出来交给等在门外的阿娆后,叶凤歌紧张兮兮地搓搓手:“你记得跟宋岩先生讲,是宋家家主让我来见他的。”   阿娆使劲点头,拿好帖子坐回马车上,匆匆往州府官学去了。   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叶凤歌才算松了半口气,回身拖着步子又进了绣坊的后院。   “挑这个时辰来,分明就是想蹭我家的饭。”邝达迎上来,调侃笑道。   叶凤歌无奈地耷拉着扯出苦笑:“我付饭钱还不行么?”   邝达“呿”了一声,领着她进了前厅喝茶叙话。   半盏茶的功夫,叶凤歌言简意赅说了这三个月来的种种。   “……当初师父和我,都担心你会步我后尘,”邝达垂眸浅笑着轻轻吹了吹杯中漂浮在水面的茶叶,“你运气比我好。”   他的浅笑中透着不易察觉的落寞,叶凤歌知他这是触景伤怀了,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好生硬地换了话题。   “对了,明日我得去面见宋岩先生,你若得闲,也去帮我壮个胆吧。”   邝达微掀眼帘,好笑地看着她:“你去找宋岩先生打架啊?还带帮手壮胆。”   “之前去清芦时,宋家家主委托我画了些画,”提到明日要去见宋岩,叶凤歌顿时也没心思同他抬杠了,侧过身将脑袋靠在椅子扶手上,有气无力地解释,“她说桐山离临川近些,就叫我将画稿交给宋岩先生带回去。”   邝达诧异地看了她半晌,脱口道:“宋家家主找你画……避火图吗?”   自从知道叶凤歌给《十香秘谱》配图的事后,叶凤歌在他眼里俨然是个专画各种“不正经图”的画师了。   这话恼得叶凤歌忍不住剜了他一眼:“我是会画避火图的人吗?”   “哦对,你画不出来的,”邝达偷笑,“毕竟避火图讲究个栩栩如生,你只见过医书上那种标注着经脉穴位的人像,没见过‘实物’。”   叶凤歌被噎得不行,又不好意思反驳说自己见过“实物”了……唔,也不算见过。   她倏地将手背到了身后,不由自主地红透了脸。   邝达一看她这模样,仿佛懂了些什么:“再给我摆出那副春心荡漾的鬼模样,信不信晚上赶你去睡大街?”   如此明晃晃地欺负他这个孤家寡人,真是世风日下啊。   ****   因宋家家主早已派人带过信给宋岩,告知他“会有从桐山来的叶姑娘送画稿来”,因此阿娆很顺利就将拜帖递到宋岩手中。   翌日一大早,叶凤歌在邝达的陪同下前往州府官学,向宋岩呈上了为宋家家塾开蒙册子画的画稿。   宋岩虽是颇负盛名的渊博大儒,却并不是叶凤歌想象中的严肃模样,随和得就像邻家大叔。   与叶凤歌及邝达寒暄一番后,宋岩在叶凤歌紧张的注视下展开那些画稿,认真过目。   面对那种笨拙如稚子的画风,宋岩的神情并无丝毫轻视,审慎专注的目光就像是在鉴赏门生弟子的丹青画作。   良久过后,他的目光从手中画稿转向客座上的叶凤歌,和蔼笑道:“本官这里有一册还未刊印面世的小册,篇幅不长,只是给稚龄孩童做史学开蒙用的。不知叶姑娘愿不愿帮忙,也给配上这样的画?”   莫说叶凤歌惊呆,连邝达都惊了。   这人可是宋岩啊!临州府官学书院山长宋岩!饱学名士!凡进过官学就读的学子,哪怕之后官至高位,见他也得恭恭敬敬执弟子礼!   凡经他手的书册,哪怕是他口中“篇幅不长”、“只是给稚龄孩童”的小册,都不必看是什么内容,用膝盖想也能知道,只要一经刊印面世,那就必定是要影响临州好几代人的重要典籍。   见叶凤歌愣在座上不答话,宋岩笑笑:“无妨,若叶姑娘不得空……”   “宋先生说笑了,哪会不得空?她大闲人一个。”还是邝达先回过神来,出声圆场。   叶凤歌如梦初醒,歉意地对宋岩点点头:“对对对,我可闲了。只是,您当真是要……同样的画法?”   她指了指宋岩手中的画稿。   宋岩不疾不徐道:“自然是要同样的画法。叶姑娘不必有顾虑,那小册正是出自本官之手,并非官学的课业用书,这样的画法正合宜。”   语毕,宋岩命人取了他所说的那本小册过来,交到叶凤歌手中。   《训蒙史略》。   “缙史分两段,同熙帝之前的李氏缙,再加上自同熙帝起的云氏缙,其间许多大事波澜壮阔又纵横关联,对初初开蒙的稚子来说过于复杂,因此本官便整理汇编,将重要的人、事之间的关联及其影响写成了歌谣的格式。”宋岩解释道。   叶凤歌翻开第一页粗略看过,大致明白宋岩为何想要那种稚气的配图了。   这本小册与其说是开蒙读物,不如说是“开蒙前”的导引读物。   将纷繁复杂又漫长的两段缙史简略成童谣,朗朗上口,便于记忆,让稚龄孩童不至于早早对史学这门功课生出畏难之感,可谓用心良苦。   但稚龄孩童到底识字有限,光是叫他们将这小小册子上的字都认全就得费好大功夫,再要诵读到记在脑中,对孩子们来说仍会是枯燥繁难。   若能配以简生动又有趣的图画,对年纪小的蒙童确是大有助益。   “方才先生说,这并非州府官学的课业用书,”叶凤歌仔细地确认,“那,是不是没有机会进官学,甚至没有机会进家塾的孩子,都可以读到?”   宋岩颔首:“本官已与临州六城多家书坊通过气,届时会摆在各家书坊书铺售卖,若囊中羞涩,就在书铺里阅览也是可以的。”   自世家把持入仕通途后,寒门再难出贵子,一代代往下便越来越艰难,若非殷实昌盛的大宗族的孩子,莫说官学,连进家塾都是奢望。   若与史上那些个盛世相较,这一百多年来,举国上下不识字的白丁人数绝对是逐年倍增的。   叶凤歌心下大受震动,宋岩此举当真利在千秋,可谓大家风范。   “这本册子算是本官的私事,”宋岩笑望着叶凤歌,又道,“因此画稿的价钱方面,还请叶姑娘手下留情。”   叶凤歌站起身向他执礼,诚恳又坦率:“宋先生放心,虽我一介升斗小民,画画稿本是为了糊口立身,不能大方说出分文不取的话来;但我也敬佩先生此举襟怀,绝不坐地起价的。”   当年她会想到将许多东西画成这般笨拙稚气的模样,只是为了安抚成日郁郁寡欢的小傅凛,真真算是大孩子哄小孩子玩的游戏之作。   她是做梦都不敢想,就在不久的将来,临州六城,甚至举国上下,就会有一茬茬数不清的孩子们,在她这种画稿的导引下,走上求知之路。   幸甚至哉。   ****   与宋岩谈定春分后交稿的事宜后,宋岩又将宋岚托他转交给叶凤歌的报酬付了。   叶凤歌谢过,小心翼翼将钱和那本《训蒙史略》收好,告辞离去。   出了官学书院,邝达又陪她去了一趟书坊,领了早前为孔家画画稿的报酬。   叶凤歌与这家书坊的交道本就是邝达牵的线,邝达与掌柜自是相熟,不免闲叙几句。   都是熟人,掌柜便也少了拘束客套,笑呵呵道:“这几个月,可有好些个姑娘打听过《十香秘谱》中的那些配图。”   是打听配图,还是打听图中人?!   叶凤歌僵硬地勾起唇角,心里冒出些酸泡泡。   “若不,叶姑娘单出一本画册,重点画画那位国师的蓝本人物?”掌柜半真半假地建议,“打听那位的可是占多数,机会啊!”   “不了不了,”叶凤歌连连摆手,“多谢掌柜的抬举,我……”   邝达自然知她在别扭什么,不动声色地笑着缓颊道:“我师妹年后就要成亲了,近来忙得不得了,画册的事,只能待明年闲下来再说了。”   他经营绣坊多年,深谙“凡事留一线”的道理。   掌柜的一听,便顺着这台阶下了,乐呵呵向叶凤歌道喜,再不提旁的。   回大通绣坊的路上,邝达好笑地斜睨着叶凤歌,调侃道:“自己酿的醋,酸死也只能在心口上闷着。难受吧?”   叶凤歌满心不是滋味,根本不想搭理他。   ****   因叶凤歌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桐山,邝达也没有留客的意思,将妙逢时给傅凛的第二颗丸药交到她手中,又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年礼一并给她带走。   叶凤歌来时只想着要给宋岩带伴手礼,却忘了给自家师兄也准备一份,当下就尴尬了。   邝达淡淡一笑:“这时叫你上街去现给我买份年礼也来不及了,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写张欠条给我吧。”   “写欠条做什么?”叶凤歌满头雾水地看着他。   “待你成亲时,我就用你的欠条随份子贺新婚,这就两全其美了。”   “我可去你的两全其美,”叶凤歌红着脸笑骂,“没听说过用欠条随份子的。”   邝达难得哈哈大笑,好半晌后才开口赶人:“快滚,晚些天黑了路不好走。”   笑闹几句后,叶凤歌突然想起一事,便对邝达道:“年后我再来一趟,你安排个稳妥的徒弟帮我绣嫁衣吧。”   邝达敛容正色,点头应了她的请求。   目送她上了马后,邝达浅笑轻叹,心中百感交集。   当年他没能得到的好结果,如今他的师妹得到了,那也是不错的。   ****   虽马车一路紧赶慢赶,还是到戌时才回了桐山宅中。   夜黑人定,冬日的夜风冷冷拂面,门房小僮都打起了瞌睡。   叶凤歌不愿再惊动旁人,便与阿娆一道摸进北院小厨房,生了灶火煮了面吃。   吃饱喝足后,她也起了倦意,索性直接去净房打水梳洗再回房。   昨日午后启程去临川,今日又匆匆赶回来,这马不停蹄的奔波着实让她累着了,只想立刻在床榻上躺平。   于是她也懒得点灯,摸黑绕过屏风进了内间,将袍子、外衫一除便上了榻去。   才坐上榻边除去鞋袜,身后便缠上来一个微沁的身躯,拦腰抱了她一同裹进被中。   被惊了好大一跳的叶凤歌半晌说不出话,待定下神后,才忍不住抬脚朝那人的小腿踹了两下。   “人吓人是能吓死人的!”她微恼瞪人,可四下伸手不见五指,实在也瞪不出什么名堂,只能恨恨又踹一脚,“你自己没寝房的吗?寝房里没床的吗?”   傅凛将她紧紧揽进怀中,在她耳边沉声道:“有寝房,有床,可没你。”   叶凤歌好气又好笑地在他肩头捶了一下,最终还是心软地握住他微凉的指尖:“盖着被子还冷成这样,你赶紧……”   约莫是猜到她要撵人了,傅凛立刻委屈巴巴将她缠得更紧:“就不走,冷死也不走。”   叶凤歌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轻笑出声:“净会耍赖。”   这就算是妥协了。   心神一松,先前那股子困倦便卷土重来。叶凤歌合上酸涩的眼皮,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躺好。   “这两日跑来跑去,我累得头疼,”疲惫倦意使她的嗓音轻哑无力,低低絮语,像抱怨又像撒娇,“你若敢胡闹,我打扁你。”   说话间,就有微凉长指轻轻插到她披散的发间,轻缓又耐心地梳摩着她紧绷的头皮。   “没要胡闹的,”傅凛低声轻笑,那嗓音温柔得能拧出水来,“我就是想你了。”   只是这样静静拥着她,惴惴的心就落了地,什么都不做,也很美好。   叶凤歌隐了个呵欠,软笑呢喃:“你会不会太浮夸了?我昨日午后才走的,算起来离家还不足两日。便是平日里我在家,我俩大多时候也是各忙各的。”   “那不一样。”   这似乎还是两人定情之后的第一次分离,虽短暂,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磨人心魂。   “哪里不一样了?”叶凤歌的嗓音愈发模糊黏缠,显是已经一脚踏进梦乡了。   听着她浅浅的呼吸渐趋平稳,傅凛心满意足地扬起唇。   从前在书中读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样的话时,他总是嗤之以鼻。   可这短短不足两日的分离,让他坐立不安,抓心挠肝。虽仍旧在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事,可只要一停下来,脑子就被一种极其没出息的思念之情搅和成浆糊。   黑暗中,傅凛认命地低下头,在已酣甜入梦的心上人额角落下轻柔一吻。   “这就是所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吧?”他愉悦地闭上眼,抱紧怀中熟睡的姑娘,轻声自嘲,“是挺浮夸的。”   可是,情不知所起,偏就这么一往而深。   他也没法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困死我了,就偷个小懒,二更合一了……   大家早安,么么哒~ 第八十三章   经过十余次的尝试,铜芯铁提纯在腊月廿八这日总算有了好结果。   当日上午,小工坊冶铁炉所出铜芯铁的纯度终于同推演结果相差无几,欣喜若狂的孔明钰当即连跑带跳地蹿了出去,在雪地里撒着疯地蹦跶了好几圈。   就连一大早就莫名其妙黑着脸的傅凛都浅浅弯起了唇。   虽说后续还有更多事要忙,可是能赶在除夕之前迈过这个关键的坎,大家至少可以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虽说傅凛性子阴晴不定,大多时候对旁人都是冷冷淡淡的,却是个慷慨的东主。尽管这些日子很忙,他也没忘提前吩咐账房给工坊匠人及宅中众人备下年节岁银。   管事宿大娘做事从来妥帖,腊月中旬就已去账房支了自己辖下那群人的岁银一一发放;而孔明钰这个上任还不到半个月的师匠也有模有样,廿八这日提纯后的铜芯铁一出炉,她撒欢片刻后,立刻也麻利地去账房支取了工坊匠人们的岁银发下去。   各地铺子上的岁银有裴沥文打点,更是全然不必操心。   这里外诸事都打点完毕后,大家就真真只管喜气洋洋准备过年了。   大缙有年谣曰:腊月廿八,打糕蒸馍贴花花。   宿大娘带着丫头小子们忙了一上午,里里外外洒扫一通后,将新的桃符与年画早早换好;到下午孔明钰凑趣来帮忙时,就只剩剪窗花和做吃食两件事可做了。   因着新年将至的缘故,宿大娘也稍稍松了些规矩约束,宅子里的丫头小子们明显较平日里闹腾些,在桌边围坐一圈,边剪窗花边叽叽喳喳谈笑着,时不时嘲笑一下旁人的手艺,被嘲笑的人则恼羞成怒地将剪坏的窗花纸团成团子朝同伴脸上丢去。   别看孔明钰在工坊内是一把好手,眼明手快脑子活,经得起失败耐得住性子,可当她与大伙儿一道坐下来剪窗花时,竟毛毛躁躁像个皮猴子,坐不住得很。   她一边架秧子起哄地跟着大家笑闹,一边胡乱动着剪子,末了将手里那张窗花纸展开一看,当场傻眼。   自己都说不明白这算是剪了个什么鬼画符。   “孔姑娘方才笑别人那样起劲,我还以为您该是个顶顶手巧的,”阿娆看了一眼孔明钰手里那张窗花纸,笑得见牙不见眼,“瞧这剪的什么呀?跟狗啃了似的。”   虽孔明钰才来了不到半个月,可她性子洒脱爽朗,又不端什么架子,跟谁都熟稔得像认识了八辈子似的,是以阿娆在她面前说话也就没太大拘束分寸。   一旁的宿大娘闻言,拿手中剪刀的刀柄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待阿娆应声扭头看来时,才带着些警示地笑瞥了她一眼。   阿娆这才醒了神,慌张地缩了缩肩膀。   孔明钰见状,担心阿娆晚些会被宿大娘责罚,忙笑着圆场:“别说,还真像狗啃了似的。啧,我这人,就是干不了这种温柔细活儿,越帮越忙了还。诶对了,凤姐儿在哪儿呢?”   “凤姐儿在北院小厨房和面蒸饼呢。”宿大娘笑应。   其实这些事原本不需叶凤歌亲自动手,只是这年前节下的凑个热闹罢了。   “和面多好玩儿啊!我也去跟凤姐儿一起和面,”孔明钰一把揽过阿娆的肩头,“宿大娘,借阿娆妹子给我领个路呗?”   其实孔明钰如今虽住在东院,可她刚来的那两日,因傅淳和傅准已暂住了东院、西院,便在北院西厢先落了脚,因此她对北院并不算陌生,哪里用得着领路?   宿大娘心知她这是想帮小丫头躲一顿训斥,便也给她这面子,点头允了。   ****   还没走到小厨房门口,孔明钰就皱着眉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停下了脚步。   “怎么这么安静?”   阿娆四下环顾,确认左近没旁人了,这才凑近她些,压着嗓子偷笑:“想是五爷也跟着进了小厨房吧。”   “哦,”孔明钰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上不可能存在的胡须,故意挤出一种老气横秋的粗嗓,“咱们这位爷啊,动不动就板着一张冰块脸,真是白瞎长那么好看了。”   阿娆捂着嘴光笑不出声,这话她可不敢接腔。   “说起来,他今儿早上也不知怎么回事,像有起床气似的,那脸冷得哟,啧啧,”孔明钰想了想,又道,“还是咱们凤姐儿本事大,冰块也能给他捂成水。”   “还是热水。”阿娆小小声声接了一句。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眯了眼,重新举步走过去。   小厨房的门没关,走到门口就见承恩、顺子、小丫头宝珍、叶凤歌还有傅凛都围站在那里忙活。   不对,另外那四人是在忙活,傅五爷只是板着脸在旁边拿食指戳着叶凤歌手中的面团。   叶凤歌不咸不淡地横了他一眼,将面团往旁边挪了些,又侧身将傅凛挡在自己背后。   承恩、顺子和宝珍状似低眉顺目地认真和面,眼角余光却一直偷偷觑着这俩人。   气氛似乎有点……不那么欢快。   “明钰,”叶凤歌抬眼瞧见孔明钰在门口探头探脑,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你怎么过来了?”   孔明钰嘿嘿笑着走进来,蹭着步子挨到叶凤歌的左手边:“我寻思着和面这活只需要下力气,指定比剪窗花适合我,就过来帮忙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傅凛在凶巴巴瞪她。   跟在孔明钰身后进来的阿娆并不多话,伶俐地去打了盆水来捧到孔明钰面前。   “我说傅五爷,我欠了你八百吊钱没还是怎么的?”孔明钰一边洗手,一边扭头对傅凛嘀咕道,“瞪得我心里直发毛。”   “你站太近了。”傅凛冷冷道。   这话没头没脑的,孔明钰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   她和傅凛分别站在叶凤歌的左右两侧,傅凛这话的意思想必是说她离叶凤歌太近了。   孔明钰捧了一把面堆在自己跟前的案板上,淡淡翻了个白眼:“我这离凤姐儿还有半个拳头宽,你那才叫太近了吧?跟凤姐儿手上的挂件儿似的,还好意思说我。”   在傅凛开口赶人之前,叶凤歌在他手上拍了一记,转头笑望着孔明钰:“你当真不愿回家过年啊?”   其实,今日一大早提纯铜芯铁出炉后,小工坊就暂时收工,好些个家住得近的匠人们领了岁银后都急匆匆返家赶着过年去了。   孔明钰家在清芦,距离桐山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她早上就跟匠人们一道离开,按理明日中午就能回到清芦家中。   可她说自己来时就跟家里说,过年也留在这里不回去的。   叶凤歌想着这是孔明钰头一回离家在外过年,原本还有些担心她会因念家而低落,哪知她没事人似的,还像是乐得很。   孔明钰哈哈笑:“好不容易得个机会能名正言顺在外头过年,我疯了才赶着回家!”   见众人都疑惑地望向自己,孔明钰一边和面一边声色俱佳地讲述起自己在家中有多可怜。   “……总之就是,我和我爹在实证的问题上分歧很大,他就觉得我不听话难管束,看我就跟看一坨烂泥似的,我俩说不上三句话就能卯起来。”   她的神情倒是半点不悲伤,笑嘻嘻像在说别人的事。   叶凤歌抿了抿唇,柔声道:“那你家里人不忙着说和说和?”   “说和个鬼啊!一家子老老小小都是会看碟下菜的人精,连孔明森那小不点都敢对我大呼小叫,就不说其他人的嘴脸了,呿。”   之前叶凤歌与傅凛去孔家时,见到的那个为了画糖棒追着孔明钰满院子跑的小小子,就是她的弟弟孔明森了。   傅凛冷冷哼笑:“谁叫你连人家的画糖棒都抢?没打你就不错了。”   “你闭嘴。”叶凤歌扭头瞪他。   傅凛闷闷将头扭向一边,没再说话。   孔明钰全然不以为意,只是笑着屈起手肘碰了碰叶凤歌的手臂,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俩吵架啦?”   叶凤歌正要答话,一旁的傅凛再忍不住了,拉着叶凤歌就往外走。   小厨房内的几人齐齐傻眼。   片刻后,率先回神的孔明钰噔噔噔跑到门边探出头去,张望半晌,确定已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了,这才扭头问道:“他俩竟然会吵架?”   “没吵吧?”顺子小声道,“就是昨儿三姑娘派人送了年礼来,凤姐儿去接的。也不知那人跟凤姐儿说了什么,反正我瞧着昨夜吃饭时凤姐儿就没怎么跟五爷说话。”   这俩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并不会整日黏在一起。但只要坐在一桌吃饭,那就有说不完的话,打小就这样。   当然,通常是叶凤歌说得多些。   也正因为这惯例,昨夜那顿晚饭沉默得让顺子心惊胆战,缩在墙角动都不敢动,自是印象深刻。   孔明钰走回案板前,啧啧道:“我说呢。早上五爷到小工坊时那脸冷得跟什么似的,原来是小姐姐不理人了。”   “那,五爷这会儿把凤姐儿拉出去哄了?”阿娆笑嘻嘻地眨了眨眼。   宝珍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尖:“五爷那性子肯哄人?我瞧着以往都是凤姐儿哄他。”   宝珍平常很少在北院当值,没太见过傅凛在叶凤歌面前温顺讨好的模样。   阿娆低下头,使劲和着面:“五爷会哄的,凤姐儿也从来不与他置气太久。他俩都是互相宠着惯着,即便生气也是没一会儿就好了的。”   她虽年纪小,可她又不瞎,看得门儿清。   孔明钰百感交集地笑笑:“真好。”   真让人羡慕。   ****   傅凛握住叶凤歌的手腕,一路将她从小厨房拉到了主屋寝房内,将她按在外间的软榻边坐下。   叶凤歌并没有挣扎,却也没说话。   傅凛委屈又不失讨好地打来热水,仔仔细细替她将手洗干净,又小心翼翼地拿干的巾子包住。   “跟孔明钰就有说有笑,对我就板着脸,过分了啊。”   叶凤歌晃了晃腿,抬头望着房梁。   “死傅淳,瞎带什么话?!”傅凛咬牙,转身将那盆水回墙边的架子上搁好。   昨日他在小工坊忙事,裴沥文又下山办事了,恰好傅淳派人来送年礼,宿大娘便请了叶凤歌去接。   万没料到傅淳真能搅事,除了年礼之外,还让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家主有意替傅凛说一门亲事,将他的画像都送给对方姑娘瞧过了,对方似乎很满意。   待傅凛慢吞吞拖着步子回到软榻前,见叶凤歌还是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房梁,便蹭到她身旁坐了,抱着她的手臂轻轻晃了晃。   “凤歌。”   他故意将尾音拖得软绵绵,求饶的姿态一览无余:“我又不会答应。”   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管他死活,也不知家主哪根筋没搭对,竟突然关切起他的婚事来,真是出了鬼了。   “我老早几年就已自立门户,婚事当然也是自己做主,家主令对我是没用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凤歌睨他一眼,闷闷道:“知道啊。”   “那你还跟我置气?”傅凛委屈地恨不能团成一团在她面前滚两圈。   他揽着叶凤歌的肩膀将她晃来晃去,嘟嘟囔囔:“我是无辜的,凭什么不理我啊。”   “不是气你,”叶凤歌蓦地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倒进他的怀中,捂脸,“我自作自受。”   傅凛将她环进怀里,她的身躯温温软软贴着他的怀抱,契合无比,仿佛那原本就是她该在的位置。   “既不是气我,那是气谁?”   叶凤歌闷了半晌,才气哼哼小小声声抱怨起来:“你家那是个什么不靠谱的家主?拿艳情话本子里的人像画片儿去给说亲?!”   傅凛愣着想了片刻,终于回过味来,吃吃笑出声。   “原来是醋了。”   恼羞成怒的叶凤歌屈起手肘向后一拐,傅凛吃痛闷哼,却还是止不住笑。   ***   大年初八,裴沥文奉命前往临川城的那家书坊,重金买断《十香秘谱》手稿与插画雕版,临州六城所有书坊书铺的《十香秘谱》被收购一空。   从那以后,这本书莫名就成了市面上有价也买不到的珍本。   正月廿一,宝成郡主云苏抵达临川城,督办临州州府藏书楼院建造蓝图甄选事宜。   送选蓝图总共二十余份,在宝成郡主的主持下,州府左右丞会同匠作司一干大小官员反复磋商数日,比对优劣后,于正月廿七布告公示,择定傅淳所供蓝图。   当日,宝成郡主与傅淳单独面谈近一个半时辰,外人无从知晓二人所谈何事。   二月廿三,京中快马加急传圣谕至临州府,延和帝诏令临川傅家三姑娘傅淳进京,赴任皇城司城防卫戍副统领一职。   这份圣谕虽让众人惊讶,细想想却也觉尚在情理之中。想是宝成郡主因蓝图之事对傅淳青眼有加,再经了那一个半时辰的面谈后,大致认可了她的能力与主张,回京后便向陛下举荐此人。   让人大大出乎意料的是,这回来的圣谕并非一道,而是两道。   若说那道让傅淳扶摇直上的圣谕还算在情理之中,那另一道圣谕就让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了:   陛下宣召临川傅家五公子傅凛进京面圣。   莫说众人不解,连傅凛自己都懵了。 第八十四章   “陛下此次派出了两位宣旨官及十二名金吾卫组成的仪仗,一行人于二月廿二抵达临川城郊五里铺的。州府左、右丞带领州府众官相迎,入城后将他们安顿在州府官驿落脚。”   北院书楼最底层的书房中,裴沥文正在巨细靡遗地禀报着这件事的种种细节。   “次日巳时在州府宣读圣谕,傅三姑娘、傅家家主和傅将军都在场。”   傅凛茫茫然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叶凤歌。   原本叶凤歌正在为宋岩的那本史学开蒙小册作画,隔着屏风听了几句后,就忍不住讶然地放下炭笔走了出来。   自打两人的婚期定下后,叶凤歌似乎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自觉,以往一画起画来就如老僧入定的人,如今也会分神关切家中事了。   此刻傅凛的眼神懵得跟什么似的,那盒子铜芯铁铸的小零件稀里哗啦散得到处都是。   叶凤歌心中虽也有许多疑惑之处,可难得见傅凛这种傻乎乎的模样,她便忍俊不禁地抿着笑唇,顺手倒了杯药茶递给他先压压惊。   自入冬时妙逢时替傅凛重调了药方,再佐证以每旬服用一颗的丸药,这半年来他的寒症已有大好之像,日常喝药茶大都是助他稳固心神的方子。   许是这些药茶多少有些效用,加之他与叶凤歌的婚期已定、在铜炮及战舰的改良上有大有收获,诸事顺遂之下,他心中宽慰许多,已很久没再出现心绪濒临失控的状态了。   “沥文少爷,我听着你这话里好像还有弦外之音。”叶凤歌认真地看向裴沥文。   眼下最紧要的还不是陛下召见傅凛所谓何事,而是……   裴沥文点点头,眉心蹙得死紧:“我得到的消息是,当天两道圣谕都宣了。”   此次共两道圣谕,一道是给傅淳的,一道是给傅凛的。既当日傅凛并不在场,按说就该只宣读傅淳那一道才对。   被药茶的苦味扯回神识的傅凛闭了闭眼,冷冷勾唇:“两道圣谕都是给傅家子弟的,家主在场并不奇怪。其中一道圣谕是给傅淳的,她在场自也合情合理。”   而傅雁回,就明显是不该出现的那个人。   因傅雁回功勋卓著、荣封显赫,在如今的傅家无出其右者,因此平日里傅家家主在许多事上也习惯了与她商量着办,事实上还以她的意见为主。   说难听些,如今这代傅家家主几乎可算是傅雁回的半个傀儡。   但,圣谕之事不同于傅家家事,本没有傅雁回任性插手的余地。   两道圣谕无一与傅雁回有关,宣读圣谕当日她这无关者出现在州府府衙,傅凛这个该领圣谕的人却毫不知情,这事完全不合规矩。   如此荒唐的情形下,京中来的宣旨官竟毫不细究地将圣谕宣读了,真是奇也怪哉。   “莫不是……她代你接下了圣谕?”叶凤歌讶异脱口。   毕竟外人并不知傅雁回与傅凛之间的恩怨龃龉,若傅雁回以傅凛生病之类的说辞应付,那她以傅凛母亲的身份代接圣谕便合情合理,宣旨官自不会有什么异议。   傅凛扭头与她对视片刻,撇撇嘴:“是‘代为接下’还是‘代为拦下’?我猜是后者。”   “今日已是廿六,事情都过去三日了,临川大宅那头也没有派人过来告知此事的迹象,”裴沥文神色凝重道,“我觉得,五爷的推测或许是对的。”   叶凤歌忽然想起一事,抬起手掌在自己脑门上轻轻拍了拍,抬眼看看裴沥文。   “我想起来了!年前五爷提过,说你派往京城方向的人多次在官道上被拦阻,那时你们就怀疑是傅家针对五爷在下绊子。”   裴沥文颔首道:“对,当时五爷让我往深了再查查。我这几个月多方查证下来,背后确实是有傅家的影子。虽不是很明白傅家此举的目的,但很显然有人不想让五爷有机会进京。”   自傅凛被送到桐山后,除了定期派人给老太君送信问安之外,也就去年末开始才肯让傅淳、傅准时不时过来走动,与傅家其他人没什么来往,也谈不上什么恩怨牵扯。   若说傅家有谁会铁了心要将傅凛圈死在临州,除了傅雁回不做第二人想。   在场三人至今都闹不明白,傅雁回对傅凛的态度为何冷漠、残忍又古怪。   但这些年下来,稍知内情的人心里都有数,大名鼎鼎的定北将军傅雁回,在旁的事上都正常,可只要事情一沾上她的长子傅凛,她通常就会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失控之举。   之前只是傅凛手下的人以商户身份前往京中都被拦下,此次是他本人有机会进京,傅雁回肯让他顺利接到圣谕才怪。   裴沥文沉思片刻后,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傅凛:“五爷,你看这事咱们怎么应对?”   “什么也不做,静观其变。”   在叶凤歌的注视下,傅凛不情不愿又抿了一口药茶,待缓过满嘴苦味后,才接着又道:“进京面圣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没太大影响,有则锦上添花,可少走一些弯路;若不能,那也无所谓。你跟紧些赵通那头的消息就是。”   只要他能与少府达成改良战舰与火炮的交易,将来有的是面圣的机会,倒并不急于这一时。   其实,傅雁回冒着欺君的大不韪,强行拦下了本该傅凛接的圣谕,此事算是个天大把柄。   只需傅凛亲自往临川城面见宣旨官,任傅家再是树大根深也免不得要脱层皮。   可如此一来,傅家势必也会不可不免要与他撕破脸。   傅凛并没有打算在这时就与傅家正面开战。   毕竟他虽自立门户,却又不是被逐出家门,对外他终究还是傅家五公子。眼下他还不清楚陛下宣召他进京面圣的真正意图,若贸然开启与傅家的冲突,对他是好是坏犹未可知。   在大事上,他从来不会有冲动任性之举。   或许傅雁回也正是算准了他这一点,猜到他就算知道圣谕被拦也不会贸然轻举妄动,才胆大包天地代接了属于他的那道圣谕,还压着消息不让人告诉他。   “欺君,呵,”傅凛笑了笑,慢条斯理将散落在桌面上的小零件重新归拢回木盒子里,“她已经疯魔到不惜将傅家拖入死地了,不知她自己知不知道。”   也不知傅家有没有人回过味来——   定北将军傅雁回,心中有疾,已入膏肓。   ****   二月廿八下午,两名宣旨官及十二名金吾卫组成的仪仗车队出人意料地现身桐山。   虽桐山并无宵小出没的先例,可闵肃做事一向踏实,多年来从不忘在上山道安排暗哨。   这样大的阵仗,暗哨自然是立刻以鸟语哨音口口相传递回半山的宅中。   闵肃将“一队仪仗车马正往山上来”的消息禀告傅凛后,傅凛从容地理好衣冠步出北院。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早起我眼皮就直跳,”叶凤歌脚步匆匆地小跑着跟了上来,“不行,我得跟你一道出去,不许拦我。”   傅凛无奈笑笑:“要跟便跟,谁敢拦你?这家可是你说了算。我只是瞧你这几日都忙着赶画稿,不想耽误你进度才叫你留在书房的。”   两人说着话,并肩出了北院拱门。   才走到中庭,就见闵肃的一个小徒弟迎面疾奔而来。   这小子慌里慌张,也没顾得上行礼,张口就道:“暗哨刚刚又传来消息,说傅将军正策马追着仪仗车队上山来!”   闵肃站在傅凛身后,沉着地点了点头,示意小徒弟退下。   傅凛转过脸,对叶凤歌笑道:“看来有人是要唱好大一出戏了,也不知会闹上多久,不如你还是回书楼去吧?”   “这家我说了算!”叶凤歌倏地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他的掌心微凉沁汗,修长手指轻轻颤着。   叶凤歌觉得自己胸腔内揪成一团,疼得不行。   其实如今的傅凛已有足够的筹码与傅雁回甚至整个傅家正面相抗,可这会儿乍然要与傅雁回碰面,他还是会有隐隐的恐惧与不安。   这绝不是他懦弱,而是源于年幼无助时死里逃生的阴影根深蒂固。   就如猛兽若在幼时曾被捕兽铁钉刺穿血肉,那即便它长成威武的山林王者,每次再见小小的捕兽铁钉时,哪怕它已强大到绝不会再被捕兽铁钉伤到分毫,也仍会忍不住因恐惧而炸毛发抖。   “别怕,”叶凤歌捏了捏他冰冷的手,软语浅笑,“我在。”   她知道,傅凛叫她回书楼,是怕自己会在与傅雁回的冲突中有失控疯狂之举,他不想她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   可她不愿再像从前那样,冷眼旁观着他独自强撑,独自面对。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事,她都会与他并肩而立。   她要让他知道,曾经那种暗自忍受心伤煎熬、孤独压抑着心中惧与痛,强撑着站在心神崩溃边沿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傅凛轻垂微颤的长睫,面上僵硬的笑意终于掺进一丝暖融。   “嗯,没怕。”   叶凤歌是他心上甲胄,她一直在,他便坚不可摧。   ****   当仪仗车队在大宅门口停下,两名宣旨官依次步出马车站定,傅雁回也策马而至。   “二位大人这是何意?”她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扔给迎出来的门房小僮,语气强硬,“当日在州府府衙时已经向二位大人解释过,犬子自幼被寒症宿疾所困,此时正料峭春寒,实在不宜见客也不宜跋涉。二位怎的竟绕过州府与傅家单独上了桐山来?”   五日前在州府府衙,她便是用这番说辞替傅凛接了圣谕,并表示会亲自上疏给陛下说明傅凛无法进京面圣的缘由。   当时两名宣旨官并无异议,之后这几日也一直安生在州府官驿待着,接受州府大小官员的宴请,半点都没有要亲自见到傅凛的迹象。   这就让傅雁回大意地以为事情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哪知今早她刚起身,就接到消息说两位宣旨官趁着天不亮出了临川城,似乎是往桐山方向的。   她虽立刻就策马追赶,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让他们到了这宅子门口。   其实她何尝不知,既这两人既都到门口了,她追上来也是徒劳。可她要阻止傅凛出现在京城的执念太深,心怀侥幸地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若能在傅凛露面之前将这两人劝回去……   两名宣旨官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上前半步,从容道:“傅将军稍安勿躁。既傅五公子病体不安不宜跋涉,我等也不会为难傅将军慈母爱子之心。只是职责所在,总该登门探望一二,如此,若回京后陛下问起傅五公子病况,我等也好有个交代。”   “二位大人有心了,”傅雁回敷衍抱拳,笑意不达眼底,“犬子病况详情,本将会亲自上疏陛下细细说明,就不劳烦二位大人了。二位大人毕竟是官而非医,即便当面看了,只怕也……”   那宣旨官执礼笑道:“傅将军所言甚是。正因我们二人皆不通岐黄,心知便是见了傅公子,回去也无法向陛下说清他的病况,是以才在官驿等了这四五日。”   他用了“等”字,这让傅雁回心中警铃大作。   “二位大人今日是等到了哪位神仙?”   宣旨官回身一抬手,便有金吾卫从随行一辆马车上请下一人。   傅雁回还没瞧清那人样貌,就听得宅门口传来一声惊喜又诧异的甜软轻唤——   “师父!您怎么也来了?”   傅雁回脸色铁青,脑中轰然。她知道自己这回是彻底白折腾了——   要说这天下间谁最能说清楚傅凛的病情,自然非妙逢时莫属。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努力告别修仙,嘤嘤嘤~~ 第八十五章   去年初冬,妙逢时来桐山替傅凛换过新药方后,原本是与叶凤歌说好,会在临川的大通绣坊等她,师徒二人再当面谈谈叶凤歌与傅凛的事。   但几日后叶凤歌赶到大通绣坊,却被师兄邝达告知师父接了消息,急匆匆进京去替一位病人看诊了。之后这三四个月,叶凤歌一直没再得过妙逢时的消息。   今日乍见自家师父与京中来的宣旨官一道出现在门口,叶凤歌自然是又喜又疑。不过碍于此刻形势微妙,妙逢时笑着点点头后,叶凤歌便没有再多嘴问下去。   傅凛自是与叶凤歌一道出来的。   此刻他负手立在她身旁,虽沉默无言,神情姿态却是一派平和从容的清贵雅正。   前一刻傅雁回还在两名宣旨官面前言之凿凿,仿佛傅家五公子正命悬一线;这言犹在耳,下一瞬傅凛就活生生在门口亮了相。   虽他的气色还谈不上多么生龙活虎,但却也不是病弱怏怏的模样——   什么话都不必说,什么事都不必做,只需站在那里,就如同一记响亮耳光甩到傅雁回嘴边。   两名宣旨官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精,对叶凤歌及她身旁那个长身立在门前阶上的那位俊公子并未表现出任何诧异与好奇,对于傅雁回丕变的脸色也视若无睹。   一时间,场面陷入尴尬的静默。   当然,旁人主要负责静默,尴尬的是傅雁回。   在场所有人似乎都在这霎时心意相通,意外默契地闭口不言,只交错传递着心照不宣的古怪笑意。   这让下不来台的傅雁回几近崩溃,脸色由青转红。   ****   很显然,两名宣旨官在临川官驿看似闲散地滞留四五日,以及此刻妙逢时凭空出现在仪仗车队,都是有人故意给她下的套。   而有能力下这个套的人选,无非就是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小皇帝,抑或是……那个人。   傅雁回双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指甲边沿狠狠掐进掌心。   她生来就是临川傅家最受宠爱、期许的姑娘,又在还不到二十的年纪就凭定乱之功荣封煊赫,虽非家主却实际掌控着大半个傅家,虽未担任实权官职却对临州官场举足轻重,一生至此可谓顺风顺水。   这二十年来她被捧得太高。坊间之人对她多是颂扬与敬服,家中众人对她几乎百依百顺,临州官场人人让她三分,这般境遇将她骨子里原有的那几分任性骄纵滋养成了专横独断,以及与年龄、身份极不相称的倨傲张狂。   所以她根本没想过会有人在这件事上算计她,一路由着性子将自己推到此刻这丢脸到下不来台的地步。   她从不是个懂得反躬自省的人,此刻满心里只有愤懑狂怒,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就在她即将发作时,妙逢时突然上前两步,随意地向叶凤歌身旁的傅凛执了礼:“傅五公子瞧着气色不错,想来冬日里的新方子多少见了些成效。”   “新方子成效显著,早前那些旧方子的抽丝剥茧也功不可没,”傅凛目不旁视地回望着她,唇角勾起温和笑弧,“这些年有劳妙大夫奔波费心,活命之恩,没齿难忘。”   “傅五公子抬举了,医家之心,本当如此。”妙逢时说这话时,眼角余光颇有深意地遥遥睨向侧边的傅雁回。   一名宣旨官闻言,执礼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傅五公子,幸会。”   在妙逢时的穿针引线下,双方正式互通了身份,按应有的规矩仪程彼此见了礼。   傅凛又回头唤了管事宿大娘,吩咐派人请两位宣旨官及妙逢时一道往前厅奉茶。   从头到尾,傅雁回被所有人冷冷搁置在旁,仿佛她就是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场面从头到尾都称得上是平静从容,没有人出言指责,也没有人明目张胆地嘲讽,甚至没有人质问她一句“为何要谎称傅凛卧病不起”。   可众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对心高气傲的傅雁回来说,已是淋漓尽致的羞辱。   ****   其他人能这么将傅雁回晾着,宿大娘却不能。   宿大娘从前是傅家老太君傅英跟前的人,在临川傅家大宅那些年,也少不得要对傅雁回照拂一二,说来也算看着傅雁回长大的。   待傅凛与来客们一道进了大门后,宿大娘赶忙下了台阶迎过来:“大将军可要……”   恼羞成怒的傅雁回拂袖举步,打断了宿大娘圆场的话,自顾上了台阶,大步流星地迈进门槛,走向抄手游廊下那个独行的纤丽背影。   原本叶凤歌就只是担心傅凛面对伤他至深的母亲会躁郁失控,这才跟着出来。方才见傅凛还算平静,言行皆从容得体、游刃有余,便不准备继续掺和,打算先回书楼去画画,晚些再找自家师父叙旧。   于是便没有跟着傅凛一行去往前厅方向,而是在游廊分道处独自转向北院。   “叶姑娘。”   刚踏进抄手游廊的叶凤歌闻声止步,茫然回头:“傅将军有吩咐?”   傅雁回眸底冷硬,通身裹挟着高炽的怒焰走到她面前站定。   “既傅凛的寒症已愈,身边自也不需侍药了,”傅雁回抬了抬下巴,明显迁怒撒火的眼神自上而下将叶凤歌扫视一遍,“稍后便请随妙大夫离去吧。”   随后跟来的宿大娘闻言大惊失色,趋近傅雁回身侧想要说什么,却被她抬臂挥开。   叶凤歌转身与她面向而立,以眼神示意宿大娘不必管,同时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不无同情地一声叹息。   虽叶凤歌平日里总是漫不经心,可当真遇事时脑子却是不慢的。她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此刻傅凛已与宣旨官见了面,又有一队金吾卫在,傅雁回不能再明目张胆针对傅凛做什么,就只能拿她来撒气了。   这位家世不凡、功勋卓著的名将,论身份、论年纪,原本都该是德行贵重、端方自持的。   可她却因前一段婚姻的失败而耿耿于怀二十年,生生将自己活成这般不可理喻的模样,实在让人唏嘘又侧目。   “傅将军这就赶我,不怕人说傅家过河拆桥?”叶凤歌的语气还算和缓。   傅雁回重重一哼:“过河拆桥又如何?”   宿大娘见势不妙,趁着傅雁回专心与叶凤歌对峙,忙不迭转身向前厅那头去搬救兵。   “倒也不如何,”叶凤歌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她执意无理取闹,当即不客气地笑着耸了耸肩,“只是我这桥,您拆不了啊。”   “我终归是傅凛的母亲,这点事还是做得了主的!”   “不,这事您真做不了主,”叶凤歌笑着又悄悄退后半步,“您站在我、的、宅、子里,却打算将我扫地出门?满大缙都没这规矩。”   傅雁回眯起了眼睛,眸底闪过不屑利芒:“你的宅子?哼。仗着你与傅凛那儿戏似的私定终身,就真当自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叶凤歌与傅凛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九。   新年过后一择定婚期,傅凛出于对老太君的尊重,也为了打消家主想在他婚事上做文章的念头,特地修书一封派人送往临川呈递老太君告知此事。   既消息到了老太君及傅家家主那里,自然傅家上下都已知晓。   叶凤歌笑着竖起食指在面前摇了摇:“第一,自同熙帝颁布《新修大缙律》起,婚姻之事但凭两情相悦,即便亲生父母也无权强行干涉,否则按律当被羁押入狱。所以,‘私定终身’这种说法是挑衅律法的。”   话虽如此,可傅雁回脱口说出“私定终身”,还是有缘故的。   律法虽有白纸黑字,但所谓民不告官不管,几百年来世家大族时有将小辈婚事当做布局利益的筹码之事,多数年轻人也没有勇气去官府举告自己的父母家族,是以这条律令对世家大族也近乎形同虚设了。   傅雁回冷冷一笑:“你还特地钻研过《新修大缙律》的法条?不简单哪。”   “没有特地钻研的,只是早些年西席裴先生授课时,我偶尔也跟着五爷顺道去听那么一耳朵。”   叶凤歌随口解释完后,紧接着又将话题正了回来。   “第二,我绝没有仗着与傅凛的关系便将自己当做这里的‘女主人’,”她顿了顿,灵动的笑眸中漾起狡黠星光,“噢,您大概还不知道,这家中所有房契、地契,还有钱庄的印信凭证,都已经归到我手里了。”   傅雁回无比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叶凤歌顾自点点头,总结道:“所以,我没有将自己当做这里的‘女主人’,我根本就是这里的‘主人’啊。”   想赶我走?不可能的。我没叫人赶你就不错了。   ****   拐角处传来“噗嗤”一声笑。   叶凤歌与傅雁回双双看过去,见妙逢时抱着手臂斜身靠在廊柱上,满脸是兴味盎然的笑容,看戏似的。   “我就说不必着急吧,”妙逢时扭头,一脸骄傲,“别看我家啾啾平日像是甜滋滋的绵软性子,真遇事时糖也能化成刀,轻易不吃亏的。”   对面的傅凛眉眼弯了弯地笑哼一声,举步走向叶凤歌。   这些年叶凤歌与傅凛也没少抬杠,往常傅凛被怄得牙痒痒时,也会有种“想把她嚼吧嚼吧一口吞掉了事”的恼羞成怒。   今日见她将傅雁回杠得满脸血,傅凛却觉得……   杠精好,杠精妙,杠精呱呱叫。   傅凛走过去将叶凤歌护在身后,多年来第一次真正平静地直视着傅雁回的眼睛。   那种平静是冰冷的,无畏无惧。   傅雁回看着傅凛的目光似乎些震惊。   或许是没料到,那个从前甚至不敢看她眼睛的儿子,竟会为了一个姑娘,这样勇敢地站在自己面前。   “若我真要动手,你以为凭你就挡得住?”傅雁回咬牙,嗓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傅凛缓缓抬起右手,将紧握在掌心的盒子亮给她看。   小巧精致的银盒,约莫只比姑娘家的胭脂盒大一圈,表面雕了一株栩栩如生的锦葵。   “盒里有针,针上有毒,见血封喉,”傅凛冷冷道,“我想,应当是挡得住的。”   傅雁回怒极反笑,压低嗓音道:“我就不信,你为了一个外姓人,真敢背上‘弑母’的名声。”   傅凛徐徐扬唇,眼中渐起氤氲,冠玉般的面庞显出淡淡妖邪气。   “你都没怕背上‘杀子’的名声,我怕什么?”   傅雁回愣住。   叶凤歌从傅凛身后探出头来,顺手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吵架归吵架,动手可不行。”   她倒不是什么烂好人,只是眼下宣旨官还在前厅,若真真闹出傅家母子兵刃相见的笑话,对傅凛没有半点好处。   傅凛看着呆若木鸡的傅雁回半晌后,渐敛了眉目间阴翳的狠戾,反手与叶凤歌十指相扣。   “闵肃,送客。”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傅雁回暂时下线了。这个阶段傅小五还没有足够的力量直接干掉她,勉强算双方打个平手,小五凤歌稍占上风。   不过大家放心,等京城副本loading完成后,小五就会强大到足以将整个傅家按在地上摩擦。   至于小五的亲爹嘛,在京城会亮相哒。   胜利在望! 第八十六章   其实方才傅雁回就是恼羞成怒下不了台,才挑了眼下看似最无关大局的叶凤歌来撒气,却没料到叶凤歌并非她以为的软柿子,也没料到傅凛会去而复返,还不惜自揭伤疤与她对峙。   当傅凛毫不犹豫地唤出闵肃后,傅雁回那被跋扈怒火冲昏头的脑子也渐渐重归清明。   闵肃本是临川傅家精心养出来的护卫死士,当年老太君做主将闵肃拨给傅凛时,傅雁回其实是不乐意的。   奈何老人家格外坚持,加之当时她冲动之下险些扼杀病弱幼子之事被老太君当场撞破,她自没脸再在这点事上与老太君正面冲突,便就只得作罢。   有这渊源在前,虽数年未曾谋面,可闵肃的本事如何,傅雁回依然记忆犹新。   而傅家的每个护卫死士被拨出府兵营归到某位主人名下后,终生便只认这一主,这件事,傅雁回也是很清楚的。   饶是她曾在战场上仗剑策马逐敌于千里之外,那也是二十年前的旧日辉煌。如今的她即便铆足全力,也无十足把握在单打独斗中彻底压制当打之年的闵肃。   况且宣旨官及金吾卫就在前院,她也不至于当真就敢闹出鱼死网破的动静来。   待傅雁回悻悻拂袖,被闵肃沉默地“送”出了大门后,叶凤歌倍觉不可理喻地摇了摇头,喟然一声轻叹。   “两位宣旨官还在前厅,傅五公子自去吧,”妙逢时像是什么也没瞧见似的挥了挥手,笑道,“其实那头没我什么事了,我就趁空和小啾啾说说话吧。”   傅凛扭头看看叶凤歌,见她笑眼弯弯对自己点了点头,只好闷闷走向前厅。   不过,在经过妙逢时身边时,傅凛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直视着妙逢时的眼睛:“前辈,说话就说话,可不许再亲她。”   虽说叶凤歌已自脱师门,可毕竟叶凤歌是妙逢时带大的,怎么说也算叶凤歌的娘家长辈。这会儿没旁人在,傅凛便没再客套地唤她“妙大夫”,自觉地将称呼改为亲近些的“前辈”了。   他的话给叶凤歌闹了个大红脸,甩着白眼隔空做出踹他的动作:“闭嘴!快走!”   妙逢时愣了片刻,旋即噗嗤笑出声:“你这小子这么记仇的?我不过就初冬时照她脸上亲了一口,你生生记了快半年?!”   ****   初春的午后碧空如洗,晴日和煦照着扶疏花木,中庭花园里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盎然春景。   近半年未见的师徒二人并肩漫步在碎石小径上,有杏花细碎落在发间,温柔跌上肩头。   师徒二人各自简单叙过冬日一别后的种种琐事,又问了对方近况,并着重交流了叶凤歌与傅凛的婚事。   叶凤歌与傅凛这些年在桐山清静惯了,俱都懒怠于繁文缛节,便打算婚礼仪程从简,只需在四月初九那日去官府递交婚书,回来再和宅子里这帮子自己人一道摆几桌酒菜意思意思就行。   可陛下在此时突然宣召傅凛进京,旨意上也没细说是为何事宣召,不知这一去要在京中盘桓多久,这计划就被打乱了。   “四月初九啊?”妙逢时摸着下巴沉吟片刻,“还有一个多月,你们指定赶不上四月初九那日回来。不过日子既已定下,那就别随意改动,不吉利的。既你俩都商量好了仪程从简,那索性就在京兆府递婚书得了。”   左右傅凛也是绝不会肯留叶凤歌在桐山,自己独自随宣旨官进京去的。   叶凤歌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今日与傅将军杠成这样,只怕在临州六城随意哪处官府递婚书,她都有法子能横插一杠。在京兆府递婚书倒免了这麻烦。”   虽说方才的对峙几乎已算得上与傅雁回撕破脸,叶凤歌对她倒也没多大忌惮了。可毕竟是自己的婚姻大事,叶凤歌并不想在递婚书时还闹一场,平白触霉头。   “师父也要掉头往京城去吗?”叶凤歌问。   妙逢时摇头笑道:“我有事得回宜州,待会儿就走。”   叶凤歌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尽快办完事,争取四月初九之前再赶到京城,”妙逢时轻抚她的发顶,感慨万千,“我们小啾啾长大了,要成婚了,我这做师父的总该在旁做个见证才好啊。”   妙逢时是个性情中人,虽这些年叶凤歌在她跟前的时候不多,如今叶凤歌也已自脱师门,不再是“妙手一脉”的记名弟子,可叶凤歌毕竟算是她一手带大的,在她心中,即便师徒名分终了,那亦师亦母的情分却是始终在的。   叶凤歌眼眶微红,使劲点了点头。   ****   “我记得冬日里师兄说,师父是临时接了消息急着进京替人瞧病,想来这半年都在京中才对,”叶凤歌淡垂眼帘,软声又道,“师父此番是随宣旨官一道出京的?”   “是,这半年一直在京中。此次是较两位大人迟了五日才出京的,今早直接在临川城郊五里铺与两位大人汇合的,都还没来得及去瞧你师兄呢。”   妙逢时转头笑望着自己的小徒弟,慈爱地将落在她发顶的一朵杏花拈下,顺手贴在她的额心。   “宣旨之事本与我无关,只是两位大人出京几日后,京中才有人想到傅将军可能会不妥的动作,这才让我快马赶来的。”   师父口中这个对傅雁回的性子颇有了解的“有人”,八成就是傅凛的生父了吧?只不知是黎阳王还是左相。   叶凤歌眸底湛了湛,到底没忍住好奇:“师父,您在京中的那位病人是谁?”   妙逢时瞪大眼,单手叉腰,气势汹汹训道:“你那小脑袋瓜子,瞎猜什么?窥探与自己无干的患者私隐,你身为医家弟子的操守被狗吃啦?”   面对她那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气势汹汹,叶凤歌半点没怕,还皮皮斜睨她一眼:“我都自脱师门了,哪来医家弟子的操守?”   妙逢时被噎得一哽,没好气地拿食指在她额角戳了一下:“那也不能瞎打听。你是自脱师门了,可你师父我还没有呢!”   叶凤歌垂下脖颈,狡黠低声:“能让师父在京中逗留近半年的病人,想来也不脱‘心病’二字。我是因着这半年傅凛的症状大有好转,有些心得想与师父说道说道,这才想问问那位病人的情形,或许能帮上些忙。”   妙逢时在她头顶拍了拍,没好气地哼笑:“可把你机灵坏了啊!要说就说,别想着套我话就是了。”   “师门的成例,总讲究让心病患者尽量远离人群静养,避开能让其产生巨大心绪起伏的人或事,”叶凤歌抬头看向她,“可这半年,随着傅凛慢慢走出这宅子,慢慢接触更多的人和事,他心绪渐渐舒朗和缓,已有许久没再出现濒临失控的情况了。”   甚至,方才他直面傅雁回,也没有到躁怒不能自制的地步。   妙逢时郑重地点点头:“冬日里来时我就察觉这点了。你渐渐不当他是病人,只与他寻常相处,这对他倒像是很好的导引。再加之与你定情后,他心生更多的责任与担当,自会希望自己尽快成为强大、可靠之人。”   临川城试炮一事让他声名大噪,开春后又传来沅城水师大捷的消息。在裴沥文的推波助澜下,如今的傅五公子已颇得外间认可推崇。   再加之有孔明钰这样术业专精的伙伴加入他的小工坊,与他一道将铜芯铁的难题攻克……   “我总觉得,这类患者最需要的或许并非静养,”叶凤歌踌躇地看了师父一眼,见她颔首鼓励,才大着胆子说下去,“是等闲却温和的陪伴,有一个可使他全神贯注去付出的目标,以及来自旁人的肯定认可。”   “咱们师门的成例都过于保守,就像洪水来了只想法子堵,实则堵不如疏,”妙逢时若有所感地摸着下巴,喃声自语,“与其让他们自行决定要不要走出心中那道墙,不如先替他们将那道墙推了?”   “我觉得是,”叶凤歌歪着头回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或许不能娇贵养着不动。冬日里师父建议他试着跟闵肃练点拳脚,原本只是想帮他疏导寒症。可我瞧着,自打他每日花上半个时辰舒展拳脚,似乎对纾解心中郁结也有些许助益。”   叶凤歌所说的这些,大体上与妙逢时这些年的探索尝试的方向是一致的,因此妙逢时并未轻视她的这番言论,郑重地拍了拍她肩以示认可。   须臾后,妙逢时忽地如梦初醒:“不是,你已卸下侍药者的职责,怎么还这么偷偷摸摸盯着他窥视?不怕他知道了以后同你闹脾气啊?”   毕竟大缙风气自来如此,有心病者多半讳疾忌医,就怕别人以为自己是疯子。若是知晓亲近之人就在旁窥视着自己的一念一动,通常都是会翻脸的。   以往妙手一脉的药门弟子被派在外时大都小心翼翼,从不敢让病人知道自己肩负着旁观与记录的职责,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才没有偷偷摸摸,”叶凤歌笑着皱了皱鼻子,“他都知道的。我也同他说过,若再见到师父,就会把这些事跟师父细细说了,这样倘将来有与他近似的病例,也好有个参照,或许能帮上忙。”   “他竟同意你将他的情况转述给我做医例?”   “同意的。”叶凤歌肯定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两颊红透骨。   妙逢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扶额低叹:“看来是使了美人计。” 第八十七章   两位宣旨官并未透露陛下召见傅凛的具体事由,只说陛下知他与叶凤歌焦不离孟,也知他的随身护卫闵肃向来不离他左近,特允叶凤歌及闵肃随行同去,并让他带齐原本要给赵通看的东西。   其实只要陛下允准叶凤歌同行,傅凛便再无旁的要求与疑问,甚至懒得追问陛下为何连闵肃这号家伙的存在都了如指掌。   他稍稍斟酌片刻,心道若是用铜芯铁现铸船用铜炮运上京去那也太傻了,便决定带上孔明钰及自家小工坊内两名技艺纯属的匠人即可。   三月初一,傅凛与叶凤歌上了仪仗车队的马车,带着孔明钰与两名匠人,与进京赴任的傅淳一道启程。   不过,傅淳这边也多了个出乎意料的随行者。   “傅准?你跟着三堂姐做什么?”傅凛诧异。   “我不是想跟着三堂姐,是想跟着你,”傅准垂下眼帘,嗓音却坚定,“大哥,我说过,今后会护着你的。”   傅凛恍然大悟。   想是傅准知道了前几日傅雁回到桐山胡闹的事,怕她在路上再下什么绊子,便将自己做为兄长的护身符来了。   虽傅雁回对傅凛这个长子不像话得很,可待次子傅准倒还有几分为人母的心软。   有傅准随行,想必她多少会有所忌惮,倒也省却许多麻烦与波折。   傅凛拍了拍弟弟稍显单薄的肩,沉声轻笑:“承情。大哥多谢你。”   他这难得外显的温情,惹得傅准当场泪下,抱着他就痛哭失声。   “傅淳!把这哭包拎走!赶紧拎走!”傅凛手忙脚乱地将这个哭包弟弟从自己身上扒拉开,满脸嫌弃。   已坐在马车内的叶凤歌从车窗处支出脑袋,从头到尾都只笑吟吟望着这一幕,半点也没有要下来帮忙的意思。   将傅准赶到后头那辆马车去后,傅凛嘟嘟囔囔地上来,才一坐下就展臂将叶凤歌捞进怀中,没好气地捏来揉去。   “他怎么那么能哭?真叫人嫌弃。”   叶凤歌笑倒在他怀里:“别装了,他有心护着你,你明明就很开怀的。”   “谁稀罕他护着了?”傅凛颧骨微红,别扭地伸手捂住她明亮的笑眸。   薄唇不受制地无声高扬。   上苍待他总算不薄,虽给了个不知为何不待见他的母亲,却又悄悄补给他许多。   他这此生虽称不上尽善尽美,却也值得他来这人间走一遭。   ****   三月十四傍晚,仪仗车队赶在城门下钥之前进了京城,一行人被安置在少府名下的官驿落脚。   一连赶了半个月的路,众人尽皆疲乏,当下也没什么心思领略京中夜间繁华,只在官驿中随意用了晚饭便各自回房歇息。   戌时,叶凤歌听得有人叩门,便放下手中的闲书,拖沓着步子去应。   “就知道是你,”她将门拉开一道缝后,没好气地觑着门外的傅凛,“不许……”   话还没说完,傅凛已势不可挡地推门而入,在她的小声惊呼中将她打横抱起进了内间。   赶在叶凤歌开口赶人之前,他满脸委屈地嘀咕着将她放到床榻上:“我认床,睡不着。”   说完,他自觉跟着上了榻,一把将人圈在怀里就不撒手了。   叶凤歌捏紧粉拳在他肩上捶了一记,红着脸无奈笑嗔:“既是认床,那我这张床跟你也不熟啊!”   “可你跟我熟啊。”傅凛理直气壮地将脸藏进她披散的发间,得意偷笑。   两人腻来腻去缠斗半晌,叶凤歌没能如愿将这没脸没皮的家伙赶走,反倒闹得困意袭来。   “算了,懒得理你,”叶凤歌隐了个呵欠,自暴自弃地窝在他怀里,嗓音含糊,“要睡就睡,不许胡闹。”   傅凛低声坏笑:“我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可你这么一说……”   叶凤歌脑中警铃大作,立刻泥鳅似地溜出他的怀抱,瞪了眼直往后躲。   “警告你啊,这里可没人能偷偷帮你洗床单的!”   ****   隔日傅淳就去了任上,而傅凛一行则继续在少府官驿等待内城传召。   傅准到底是个半大小子,头回进京自不免好奇,便跃跃欲试想要出去玩。   傅凛正与孔明钰趁空对着图纸最演算,对所有细节进行最后的推敲与稽核。傅准倒也机灵,知道这时若直接跑到兄长面前说想出去玩,那是妥妥要碰一鼻子灰的。   于是便先去找了叶凤歌。   叶凤歌闲着无事,在官驿的花园凉亭里看闲书。   她本是个不太爱动弹的懒人性子,可见傅准可怜兮兮地哀求,便心软点了头,与他一道去找傅凛。   “你和明钰接着忙,我领他出去就行的。”叶凤歌笑道。   傅凛还没说话,孔明钰倒是先将手中炭笔一扔,兴致勃勃跑过来挽住叶凤歌:“出去玩不带我?那不合适的。”   其实她与傅凛眼下所做的演算在之前这个月里早不知算过多少次,也用等比缩微模子做过多次实证,眼下再算也只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她是个于正事之外颇有玩心的姑娘,初次进京自也和傅准一样对京师繁华充满好奇。   “一起去吧。”傅凛见状,起身走过去,冷冷瞪着孔明钰缠在叶凤歌臂间的手。   孔明钰被他瞪得心头发毛,赶忙放手,笑着对一旁那个呆愣的傅准做了个鬼脸。   她到桐山都快半年了,对傅凛这种“只要有人靠近叶凤歌,他就立刻变成护食小狼”的模样已见惯不惊。   可怜傅准没太见识过这种场景,总觉眼前这个大哥和自己想象中那个“英明睿智、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相去甚远——   却又莫名让傅准觉得更亲近了几分。   孔明钰拉着傅准走在前头,两人雀跃得恨不得边走边蹦,手舞足蹈地议论着要出去吃什么玩什么,热络得很。   叶凤歌与傅凛并肩走在他俩后头,十指交握,慢慢悠悠地跟着。   一行人才绕过影壁,迎面就遇见个着青衫常服的中年男子,身后只带了一名随从。   有官驿的低阶属官模样的人亦步亦趋跟在青衫男子身侧,神色有些忐忑:“左相这是……”   那青衫男子并未答话,不经意间抬眸望了过来,当即脚下一滞,愣在当场。   走在前头的傅准与孔明钰也愣得一动不动,半晌后才齐刷刷扭脸看向身后的傅凛,又回头再去看看那青衫男子,最终双双无言,默默相携让到一旁。   没了傅准与孔明钰在前头遮挡,叶凤歌与傅凛这才完全清楚地看到青衫男子的长相。   那男子看上去年岁约莫四十有余,身形修长,面庞清癯,墨玉般的双目湛湛如炬,眉心有道浅浅褶皱,似是常年劳心费神留下的痕迹。   虽是一身素简青衫,却又像是周身有光华流转,道不尽的清贵雅正、端方自持。   他的气质偏暖,似三月春阳和煦宜人,与傅凛那动不动就像周身裹霜挟雪般的冷然截然不同。   可若细细比对五官,他与傅凛分明就是同个模子倒出来的。   都不必谁来介绍引荐,叶凤歌几乎是立刻就明了了他的身份。   左相赵玠。   叶凤歌无声一叹,原来是他。   她又暗暗将赵玠审视一番后,心中忍不住感慨:能让眼高于顶的傅雁回摒弃家世、门第,义无反顾缔结姻缘的人,也合该就是这般风彩卓然的模样。   怔在原地打量傅凛良久后,赵玠薄唇轻颤,语带哽咽:“能……和你谈谈吗?单独谈谈。”   他既没有自报名号,也没有询问傅凛身份。   对着一张与自己年轻时相差不远的脸,无论再说什么,似乎都是矫情废话。   血缘的传承,真是这世间最最奇妙的东西。   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傅凛,眼睛都不眨,似乎怕一错开眼,就漏掉了某个宝贵瞬间。   傅凛僵在原地没动,握住叶凤歌的手不自知地紧了紧。   屏息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出声,赵玠声气愈加和软,近乎恳求:“不会耽误你太久。”   叶凤歌于心不忍,晃了晃与傅凛交握的手,见他僵硬地扭头看过来,才小声道:“我陪傅准和明钰出去玩,你自己在这里,可以吗?”   毕竟赵玠已经说了想要单独与傅凛谈谈,叶凤歌实在也不想横插一杠子。   傅凛喉头滚了滚,轻轻点头:“好。”   就这么轻轻浅浅的一个字,还是看着叶凤歌说的,可五步开外那个抬抬手就能搅动天下风云的左相大人却蓦地红了眼眶。   叶凤歌觉得,左相大人此刻红着眼眶扬起唇角的模样,居然很像个无意间觅得宝藏的孩子——   仿佛下一刻就要抱着他的宝藏哇哇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京城副本不长,把前面埋的线头都收完就要完结啦~   爱你们么么啾~ 第八十八章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傅凛每每想起幼时那个惊魂的傍晚都觉得匪夷所思,万万想不透傅雁回为何会对自己起了杀心。   即便傅雁回不想要他这个孩子,可最终因为种种原因,到底还是生下来了。   傅家在临州有头有脸,傅雁回又是在成就她功业的那一战后生下的傅凛,临州六城有不少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因此既生下来了,不管傅雁回怎么想,总归放在家里好吃好喝养着就是。   对家大业大的傅家来说,傅凛到底是自家血脉,虽傅雁回自己对这个孩子冷冷淡淡,可傅家也并未如何刻薄他。衣食用度、问医用药,谈不上呵护备至,却也是该有的都有。   在傅凛的记忆中,小时在临川傅宅的那些年,因他身子不好,老太君怕家里顽皮小孩们不懂事找他嬉闹折腾,便早早让家主拨了专门的小院供他静养。   他甚至比相较他年长的三堂姐傅淳还先得到专属自己的院子。   那时就连傅雁回都会在老太君的敦促下,每个月去他院子里不咸不淡探望两三回。   可以说,那时的傅凛虽长久被病痛折磨,又因得不到来自母亲的热切疼爱与关怀而觉孤单落寞,但也没有感受到太大恶意。   这种被冷漠但也算不上苛待的日子,他知足地过了约莫十年有余,原以为之后也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个黄昏,傅雁回的双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傅凛还记得,那天傅雁回一开始和平常并无两样,仍是以往那不咸不淡的神情,例行公事般坐在他床畔,随口问几句他的近况。   后来她开始盯着他的脸出神,之后眼神便渐渐浮起狂乱的狠戾。   若不是后来老太君进来撞见,当机立断将她的手扯开,傅凛相信,那个瞬间,她是真的想要他死的。   被送到桐山后,他曾反复回想过当时的种种细节,始终不明白那个黄昏自己究竟是说错什么或做错什么,以致傅雁回突然如凶神恶煞般撕碎了母子之间那层冷漠而平静的屏障。   这个困扰他许多年的疑惑,在看到赵玠的瞬间有了答案。   因为那年他十来岁了,五官已隐有长开的趋势,开始有了点赵玠的影子。   ****   傅雁回一生顺遂,与赵玠那段失败的婚姻可说是她完美无瑕的人生里最大的挫败。   她幼时被傅家送到京中,在内城北苑的皇家书院求学。赵玠出身虽贫寒,可无论是长相还是资质,都是她的一干同窗中最最出类拔萃者,其风头之盛,将当时同窗的许多宗亲贵胄都衬得黯淡无光。   傅雁回被偌大傅家宠着纵着,从小到大什么都要最好,赵玠这样出色的儿郎自也理所当然入了她的眼。   那时的傅雁回还在单纯烂漫的年纪,也是个桃花烈马的姑娘,当得起一句“敢爱敢恨”。   虽她与赵玠家世门第有如云泥之别,可她并不在乎。他俩在书院同窗近十载,从一开始的君子之交到无话不谈,及至从书院结业后便向京兆府递婚书成亲,泰半要归功于她勇敢热烈的追逐。   对于她与赵玠的婚事,傅家本是不肯的。   其时赵玠虽颇受各方势力青眼,却到底寒门出身,年纪轻轻不成什么气候,在皇家书院一堆姑娘小子中还能风头无两,待学业结束后出了书院的头几年,也就只能是个寂寂无名的低阶小官,对傅家来说实在不算最好的姻亲对象。   只是傅雁回自小性子犟,决定了的事谁也拉不住,婚书交在京兆府,傅家也不好在天子脚下闹出太大动静,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俩的婚事虽未大张旗鼓地操办祝福,却也没有再多言。   为着傅家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傅雁回与家中置气,没有带赵玠回临川办过回门宴,因此临州六城的人只知她曾在京中有过一段婚姻,却不太清楚她的那位夫婿是谁。   不过,年少时浓烈缠绵的单纯爱意,终究抵不过市井风烟中那些繁琐俗务的磋磨。   两人成婚后的两三年里,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很快就将傅雁回的温柔耐心消磨殆尽。   而压倒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赵玠受命于先帝,加入了当时储君的幕僚阵营。   那时的储君,便是如今的延和帝。   延和帝登基至今不过十三年,二十年前被封为储君时,才是个五六岁的小小姑娘。   “……你母亲无法认同我的选择,”赵玠薄唇微弯,眼底却并无笑意,只是百感交集地摇摇头,“那时先帝力排众议立今上为储,世家豪强却更属意亲近世家势力的大皇子,对年仅五六岁的小公主只当个笑话看。”   各地世家豪强明面上没与先帝正面抗衡,私下里却是有不少动作的。   赵玠是先帝为年幼的储君择定的羽翼肱骨之一,自然首当其冲地受到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   当然,朝堂之争,不到万不得已不至于兵刃相见,那时他们对赵玠的打压主要还是在朝堂上。   那时赵玠也只是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又因出身寒门而势单力薄,面对各方的打压自是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实在也分不出太多心思安抚家中的小妻子。   菜米油盐的俗务磋磨、政见相左、夫妻间日渐疏于交流而冷淡,如此种种,最终让傅雁回再无法忍受,从此家无宁日。   彼时除了赵玠的母亲与他年幼的弟弟赵通外,他年迈的祖母与与他们夫妻二人同住。老人家眼见着曾经蜜里调油的小两口一日日渐要成仇的架势,自是心痛难当,时常忍不住出面干涉。   不过,赵玠的祖母到底只是平凡老妇,拉偏架是在所难免,总是斥责傅雁回不懂体谅夫婿的时候多些。   傅雁回本就有诸多委屈不忿,老人家的做法更是彻底激怒了她。   事情最终,以老人家在与傅雁回的言语交锋中突发心绞骤逝而惨烈收场。   说来这事并不全是傅雁回的错,可中间毕竟横亘了赵玠祖母一条命,两人显然无法再回到从前,于是傅雁回提出和离,赵玠无异议。   之后傅雁回返回临川傅家,与京中旧交故友全断了联系,两人之间也再不通音讯。   直到大半年后,平定北狄叛乱那战让傅雁回声名鹊起,战报传到京中时,傅将军于战后产下一子的消息自也随之而来。   傅凛轻轻转动着掌心的甜白瓷杯,垂眸睇着杯中轻漾的波纹,冠玉般的面上风平浪静。   赵玠深深看了他一眼,双肘支在雕花圆桌上,以掌遮面。   “我去过临川的,”他的声调闷闷透着古怪,不知是哭是笑,“就在她和尹嘉荣文定之仪的五日后。”   傅雁回并未见他,只是让傅家家主出面告知,孩子是尹嘉荣的,与他无关。   许是傅凛半晌没吭声,赵玠使劲在脸上抹了一把后,惴惴望向自己的儿子,却见傅凛仿佛满眼写着“你是不是傻”。   见赵玠愣住,傅凛淡淡“呿”了一声:“你不会算算月份?”   因在那一仗中动静太大,傅雁回怀胎仅七个月就生下了傅凛,这事在临川街头随意拉个上点年纪的人问问就知道。   “她从京中回临川最快也要半个月,”傅凛翻了个白眼,“即便她一回临川就与尹嘉荣好上了,也不至于怀胎五六个月就生吧?”   面对亲儿子显而易见的鄙视与嫌弃,那个能在朝堂上凭一己之力舌战群雄的左相大人竟无措到有些结巴了。   “我……我那时不是太懂这种事……”许是为了掩饰尴尬,他话锋一转,“你为什么会懂这种事?”   “书上看来的。”傅凛再度掩睫,不咸不淡地应道。   其实他大致能理解赵玠当时的心境。   毕竟赵玠祖母是在与傅雁回争执时病发而逝,彼时他的祖母新丧还不足一年,他无法平和地面对傅雁回,甚至无法平和地面对代替傅雁回出面答话的傅家家主。   是以一听“孩子是尹嘉荣”的,他便没心思再深究细查。   说不上对错,人之常情罢了。   想是赵玠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便没话找话地讷讷道:“什么书还讲这个?你……你看这些做什么?”   傅凛随意抬眸瞥他一眼:“我要成亲了,不看这些怎么照顾得好我家夫人?”   “哦,对,你要成亲了。挺好的,挺好的。”赵玠频频点头,末了窘迫地扭头看向窗外。   傅凛也没管他,沉默地抿了一口杯中白水。   片刻后,赵玠望着窗外枝叶繁茂的景象,竟有些傻气地低笑出声。   眼见堂堂左相大人竟一副傻不愣登、笨口拙舌的模样,傅凛除了猛翻白眼之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觉得,这爹……或许脑子并没有众人盛赞的那般灵光。   良久后,赵玠转回脸来,定定看着傅凛,眼神慈蔼又恳切:“你二叔……哦,就是你见过的那位考工令赵通,他从清芦回京后转告我,说傅家五公子与我生得很像,我便托了人打探过一些事。”   所以他已经大略知晓,傅雁回对这个儿子实在称不上多好。   “若当年我能多找人几句,或是这些年我能再……”赵玠哽咽了,顿了顿后才又道,“倘若我早些将你接走,无论如何不会让你这样难。”   傅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打算怪我怨我。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赵玠的眼眶又红了。   是了,自从两人进到傅凛暂住的这间房内坐下后,他除了一开始有些僵硬冷漠外,并未表现出敌意或怨怼。   不热切,也不激动,平静如水。   “当年你到了临川,却被家主一句话就打发了;之后这么多年也没想过再查,”傅凛嗓音平板,“略蠢,但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这桩陈年旧事中有着赵玠祖母一条人命的惨烈过往,傅凛能够体谅他的为难之处。   傅凛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抬起脸,沉默地回视他半晌,才浅浅清清地又开了口。   “我的西席裴先生曾说过,‘这世间,有许多人并非生来就懂该如何为人父母;可大多人,却是生来就懂该如何为人子女的’。”   大多时候,赤子之心所能展现出的恩怨分明、宽和雅量,足以让许多“大人”汗颜至死。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深深怀疑我明天可能会爆更,嘿嘿嘿……   大家周末快乐呀~ 第八十九章   因傅凛此次是奉圣谕而来,一路上的行踪动向都有专人不停地快马传至内城,赵玠身为左相,又是延和帝最为倚重的臂膀肱骨,这些消息自然也不会避着他。   昨日傍晚接到傅凛等人进城的消息后,赵玠并没有立刻就赶到少府官驿来与他相见,整夜辗转反侧,预估了无数种傅凛可能有的反应。   他以为既傅雁回待傅凛并不太好,傅凛对他也理当会有连带的迁怒、怨怼与抗拒。   可是……他的儿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出色得多。   “裴先生,将你教得真好。”   种种阴差阳错导致了二十年的千里相隔、彼此不知,此刻骤然重逢,难免有些生疏无措。   此时的赵玠已年逾不惑,以一人之下的左相之尊搅动举国风云近十年,熟稔于对天下大势落子布局,开口能舌战群雄,能提笔能涤荡人心,在许多人眼中都是个坐地鼎般稳如泰山的人物。   以往无论面对什么样惊心动魄的场面,他都能端着一身清风雅正的从容,谈笑间万事游刃有余。   可面对这个险些失之交臂的儿子,左相大人实在从容不起来,又想哭又想笑,几乎可说是狼狈失态了。   倒是傅凛出人意料地沉静,虽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神情略有动容,却俱是一闪而逝,并不激烈,与赵玠相比就稍显冷淡。   沉默片刻,傅凛再度绷着脸看向赵玠,无比耿直:“若你指望我会与你抱头痛哭,请恕我无能为力。”   赵玠闻言微怔片刻后,再度重重以掌抹面,而后徐徐扬唇,眼角每一丝浅浅的笑纹里都藏着如释重负的愉悦。   “足够了,这样就足够了。”赵玠迭声道。   不必非要惊天动地的恫哭相认,就这样平和地对桌而坐,像新认识的朋友,彼此间一点点熟稔起来,一点点将这漫长二十年的隔阂消弭。   这就足够了。   ****   其实叶凤歌与傅准、孔明钰一道出了少府官驿后,并没有走多远。   左相赵玠突然出现在少府官驿,又红着眼眶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傅凛,任傅准与孔明钰再心大,也约略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哪里还有心思去玩乐。   而叶凤歌也记挂着傅凛,不知赵玠会不会说出什么叫他难受的往事来,一时连说话的劲头都提不起来。   各怀心事的三人蔫头耷脑地在少府官驿外不远处的街口盘桓许久,直到看着左相府的马车从那头驶出来,这才心照不宣地急急又往回走。   回到少府官驿后,三人直奔傅凛暂住的那间房,推门就见他一脸无事地回头望过来,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经过这么一出,大家都没了玩乐的兴致,傅准似乎有些心事,偷瞄了傅凛好几眼,末了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孔明钰虽私下里玩心重,却是个有分寸的,并没有因为好奇就胡乱打听。   她看出傅凛似乎想单独与叶凤歌说话,便懒搭搭站起身打了个呵欠:“左右也没什么事,我回房睡会儿,晚饭别忘了叫我。”   语毕,也不等谁答话,顺手将恍兮惚兮的傅准也给拖走了。   ****   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有温柔阳光透窗而入,铺了一地金晖。   房中只余叶凤歌与傅凛二人之后,傅凛终于松下绷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肩膀,挨挨蹭蹭将凳子挪到叶凤歌身旁,与她亲密抵肩。   对于赵玠所说的那些陈年往事,傅凛自不会瞒着叶凤歌。捡着要点将那些破事转述一遍后,他将右臂长伸在桌上垫着自己的脑袋,侧脸觑着叶凤歌,笑得无奈。   “若是左相大人早些探明你的身份,必定就将你从傅家带走了,”叶凤歌心疼又感慨地笑笑,指尖挑起散落在他额面的一缕发丝,“那你也不会受那么多委屈。”   说完,她温柔地替他将那缕散发拢好。   傅凛却张口叼住她的指尖,不满地瞪她,口齿含混道:“那我不就遇不上你了?我不干。”   叶凤歌轻笑娇斥:“你给我撒手……不是,松口!什么毛病?怎么动不动就咬人。”   就这样笑着闹着,往事便如过眼云烟,淡淡散在了三月春风里。   对傅凛来说,过往种种的艰难不易、委屈阴霾,从叶凤歌跟在妙逢时身后走进桐山宅子的那一日,就已得到了最好的补偿。   ****   笑闹过后,叶凤歌也学着他的模样,将手臂长伸在桌上垫着脑袋,与他四目相对。   两张年轻的面庞之间只隔着约莫一掌宽。   四下静谧,阳光碎碎落在两人的发间、眼底,目光交缠,呼吸相闻。   这便是浮生静好的馨宁了吧。   “他想让我去左相府住。”傅凛轻声道。   叶凤歌笑笑:“你答应了么?”   “这种事我能答应吗?”傅凛瞪大了眼,理直气壮,“当然要等你回来先问过才行啊。”去不去左相府,这事得以夫人的意见为先。   “你就这么跟左相说的?”   “啊。”   叶凤歌低低哀嚎一声,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抱怨似地嘟囔道:“完了,左相多半以为他儿子倍受我的欺压。”   “你管他怎么想呢?难不成他管天管地,还管人家夫妻两个谁压谁?”傅凛不大着调地安慰道。   叶凤歌抬起红脸嗔他,他却又及不正经地补充道:“爷高兴给你压,你想怎么压就怎么压……嗷。”   被踹了。   “那,陛下突然宣召你,是不是左相的意思?你问过吗?”叶凤歌突然想起这个,便随口问了一句。   傅凛道:“问了。他说是陛下自己想见我。一则是想谈谈改良战舰与火炮之事,二则是陛下有些私事想与我叙叙。”   说到这个,傅凛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叶凤歌抬起指尖点上他的眉心,轻轻将那蹙拢的眉峰揉开,口中嘀咕道:“你从前与陛下并无交集,叙的哪门子私事?”   傅凛像只被捋顺毛的大猫,舒服地眯起眼,跟着嘀咕:“我也这么说。这陛下,我一早就觉得怪里怪气的。”   “得亏没旁人,若叫人听去你这话,没你好果子吃,”叶凤歌没好气地笑着在他脸上戳了一下,“怎么怪了?”   傅凛抬了抬下巴,嘀嘀咕咕解释道:“你忘了?还在桐山时宣旨官就说,陛下知道你与我是焦不离孟的,也知道闵肃得一直在我左近我才踏实,特允你们与我一道进京。那时我就觉得古怪,她怎么像是什么都知道。”   “赵……嗯,就是那个左相,”即便赵玠并不在场,傅凛还是没法立刻就脱口称他一声“爹”,“他说,他也是年初才知,陛下早在几年前就知道我,还派了人在临州六城时时打探着我的动向。又说我与那位陛下之间有什么渊源。不过他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旁的事还得等面圣时陛下自己开口。”   他这么一说,轮到叶凤歌皱起眉了:“莫不是陛下早知你是左相大人的儿子,于是偷偷派了人打探你的事?不对不对,这没道理呀。”   延和帝稚龄为储,赵玠是先帝为她择定的羽翼之一,一路护持她从储君到帝位。对延和帝来说,于公,赵玠是她的亲信智囊;于私,赵玠又亦师亦长。若她早知傅凛是赵玠的亲生儿子,不至于故意瞒着赵玠好几年都不说的。   “哎呀,惨了!”叶凤歌做出略微浮夸的惊慌状,“若陛下看上你,要招你为帝君,那……”   这其实是极不着调的笑闹浑话了。   便是叶凤歌出身寻常,也知天家招帝君自有严谨规程,绝不可能只一道语焉不详的圣谕就将人唤到京中来的。   傅凛倏地趋近,在她唇上啄了一记:“放心,爷宁死不屈。”   “不不不,你屈了吧,”叶凤歌眯着眼笑得直蹬腿儿,“到时你就在京中安享荣华富贵,我呢,就自个儿回桐山去。反正如今我有田有宅有银子有铺子,饿不着。”   傅凛咬牙哼道:“你这没良心的小蝴蝶,会不会算账的?没听过什么叫坐吃山空吗?劝你好好将我收着,才有人一直给你赚钱让你可以大口吃肉。”   小蝴蝶是什么玩意儿?叶凤歌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最后决定这个不重要。   “你傻呀?我有钱!”她娇声闷笑,眼儿都成月牙了。   “到时我独自回了桐山,只需稍稍放出点风声,少不得有十个八个俊俏儿郎蜂拥而至。我全收了,像宿大娘安排大家轮流当值那样,每天派几个出去做事赚钱,派几个打理田地药圃和铺子……再挑个最好看的,留在家里给我研磨铺纸,捏肩捶腿;天热就给我打扇递茶,天冷就乖乖给我暖……”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真是欺人太甚。”   傅凛猛地站起身来,打横抱了她就往内间走:“你说的这些事,爷一个人就能做到。”   见鬼的十个八个俊俏儿郎!不可能有比他更俊俏的了!   在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后,傅凛痛苦而不失幽怨地哀声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宜州花结!又是那作死的宜州花结!   叶凤歌幸灾乐祸地笑到打滚:“是啊,故意的啊。”   ****   原以为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只怕少不得要等上十天半月才能面圣,哪知次日上午便有内城近侍前来传话,说陛下于三月十八下午设宴甘泉宫,宣傅凛与叶凤歌同去。   赵玠那头显然也得了消息,随后就派了得力的人来到少府官驿,帮着二人做面圣的一应准备。   当然,能准备的无非就是衣着、言行、仪礼规程这些琐事,旁的事就连赵玠也帮不上太多。   毕竟,除了改良战舰或火炮之事外,延和帝召见傅凛的另一桩隐情究竟为何,除了她自己,谁也不清楚。 第九十章   延和十四年三月十八下午,傅凛与叶凤歌奉诏进入内城,闵肃以傅凛护卫的身份,破天荒地也被允准同行。   正申时,三人在宫侍的引领下步行前往甘泉宫。   甘泉宫地处内城西南隅,位置较偏,在内城中所有称得上“宫”的建筑里,属于布局精巧但规模偏小的一座。   这座宫室地处偏僻,日常出入实在称不上便利,因此甚少受到历代帝王的青睐,建城至今至少有三五百年都是被闲置的。   奇怪的是,到了延和帝一朝,这座被闲置到近乎荒废的偏僻宫室似乎突然成了什么风水宝地,得到了非同寻常的重视。   据说,延和帝亲政那年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下令重新修缮甘泉宫,并将其定为日常起居之所。   从那以后,这十年来,延和帝下朝后的泰半时间都在甘泉宫内度过。   这事简直可说是匪夷所思,至今也无人猜透其中的圣意玄机。   当然,这些近乎皇家秘闻的消息,都是赵玠派去协助傅凛与叶凤歌做面圣准备的人透露给他俩的。   傅凛在外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冷淡模样,一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没有寻常人初次面圣的拘谨或雀跃,也没有半点好奇。   倒是叶凤歌,总是忍不住趁前头的引路侍者没注意时,频频以探究的目光四下打望。   这里虽地处偏僻,地势却高,在内城中是个视野极佳之地。   宫门前的道旁两侧都有略显突兀的高大树木,看枝干都该是百年以上的老树,枝叶扶疏繁茂,几乎将这条进甘泉宫的必经之路上空遮得密不透光——   极适合供人藏身。   待走到甘泉宫南面的小侧门时,叶凤歌不经意一抬眼,就瞧见外墙上的十字孔,顿时美眸大张,惊讶到心如擂鼓。   不知为何,这座宫室的许多细节都给她一种诡异的熟悉之感,让她心中生出个有些荒唐的揣测。   莫非,皇帝陛下她竟也……   她若有所思地偷瞄了身侧的傅凛一眼,惹得傅凛疑惑又无辜地看过来。   不过引路侍者就在前头不过五步远的位置,叶凤歌不好在此时与傅凛交头接耳地妄言自己荒唐的猜测,于是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希望以此传达自己此刻的心声。   奈何傅凛并未与她心意相通到那等地步,望着她的眼神愈发茫然了。   叶凤歌见状,只能无奈地撇撇嘴,放弃以眼神与他沟通。   内城是天子的地盘,闵肃能被允准随行入内已是破例,自然不能再如平常那样任意藏匿行迹,只能老老实实跟在傅凛与叶凤歌的后头,这可把他难受坏了。   刚毅的面庞别扭紧绷,高大的身躯在行走间显得极不自在,稍不留心就要同手同脚,也是可怜。   他看着前头那俩在这样的场合下还不忘眉来眼去的家伙,无端有一种被齁到快要呼吸停滞的错觉,这让他愈发不自在,恨不能自戳双目再遁地而走。   真是看够这俩人随时随地的腻腻歪歪了!   ****   今日这宴是延和帝专为傅凛与叶凤歌而设,只请了左相赵玠作陪,再无旁人。   筵席设在甘泉宫南偏殿,傅凛一行入内时,延和帝与赵玠竟已早早就座。   依照规制行过礼后,叶凤歌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主座上的延和帝,不自知地愣了愣。   她久在边陲,平日里也并不太关切朝局时事,只模糊记得傅凛的西席裴先生提过,延和帝五岁为储,十一岁登基,十六岁亲政——   今年才是延和帝登基的第十四年。也就是说,她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实在是个很年轻的帝王。   知道归知道,可当亲眼瞧见万民俯首的延和帝竟是个相貌端丽的年轻女子时,叶凤歌难免还是有些愕然。   毕竟她只是个升斗小民,在她心中,皇帝陛下自该是……唔,她哪儿知道皇帝陛下该什么样。   反正主座上这位正二八经的皇帝陛下,跟她以往在话本子里、戏台子上看到的那些全不相同。   见人都到齐,主座上的延和帝支着下巴浅声道:“今日乃私宴,不拘那些礼数,坐吧。”   这话有些惊人。   话音未落,赵玠就轻蹙眉心抬头看向主座。   就连惯常“只要事不关己就八风吹不动”的傅凛都诧异地跟着看过去。   唯独叶凤歌垂下眼帘,默默咽了咽口水,深深觉得前几日傅凛说的那话没错。   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有些怪里怪气。   堂堂一个皇帝陛下!若要较真了说,她的衣食住行都能算作“国事”,哪有什么“私宴”的说法?!   她与傅凛都是无功名又无官职之人,这位陛下一来就将姿态摆得如此亲民,实在是……莫名荒唐。   先前在甘泉宫外一闪而逝的那个荒唐揣测再度浮现在叶凤歌脑中。   她觉得自己好像猜到陛下召见傅凛要叙的“私事”是什么了。   ****   在内侍们上菜时,延和帝始终支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傅凛,只看得傅凛心中发毛。   叶凤歌想,若不是傅凛还记得主座上那位是皇帝陛下,只怕早就恼火掀桌了。   待菜色都上齐,内侍们一一退下,延和帝才忽地轻笑出声。   “赵通倒是没夸张,”她转头对堂下首座的赵玠挑眉,“这家伙根本就与左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二十年前的左相约莫就是这副样子。”   赵玠温和一笑:“陛下慧眼。”   “年前听赵通说,傅五公子的相貌与左相极似,朕就是好奇。”这话是对着傅凛说的,像是在解释自己召见他的原因。   可在座就没一个傻的,都知绝不可能只是这么简单。   叶凤歌盯着面前的金盘脍鲤,心想毕竟圣谕上只说宣召傅凛,她算是顺带被叫来的,此刻又有赵玠作陪,想必席间会先谈谈改良战舰与火炮这类正事,与她没多大关系。   心念一松,她便陷入沉思,想着想着就开始魂游天外。   当延和帝举起银箸后,恭立在叶凤歌身后的侍女也上前来替她布菜,这才稍稍扯回她的神识。   因她脑子里一直在飞快地转着,对于入口的御赐膳食有多美味并无知觉,兔子嚼草似地默默咀嚼,两眼发怔。   延和帝今日设这宴,本意就是要在席间谈些正事,自没什么“食不言”的拘束。   一开始,她与傅凛就改良战舰与火炮的话题展开了交谈,时不时问一问赵玠的意见。   赵玠身为左相,御前对答自是游刃有余;而傅凛在术业专攻的话题上也是从来不吝惜口舌的。   三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场面倒是颇为融洽。   直到叶凤歌隐约听到主座上的延和帝似乎提到“十香秘谱”这四个字,当即窘得一个激灵回了魂,半口鱼肉如鲠在喉,满面胀得通红。   坐在她旁侧一臂之遥的傅凛余光瞥见她的窘境,唇角微弯,眸中如缀星辰。   傅凛顺手在自己的桌案上盛了半碗汤递过去,待她接下后,才转头对延和帝道:“没错,是她画的。”   原来,延和帝已将话题转到“《十香秘谱》中的人像画片儿是不是叶凤歌画的”了。   面红耳赤的叶凤歌艰难地咽了一口汤,不敢吱声,垂着脖子仿佛头顶压着千斤重。   就说,好端端一个皇帝陛下,为什么会知道《十香秘谱》这种书?!   延和帝嗓音里隐隐有笑,语带调侃:“画得不错。尤其国师那一幅,意态风流,颇具□□。”   就在叶凤歌手足无措之际,延和帝忽地又道:“清芦孔宋两家年前新出的家塾册子、临州官学书院山长宋岩的史学开蒙小册,也都是你画的?”   “回陛下,”叶凤歌终于惊讶抬眸,口中讷讷应道,“是。”   这皇帝陛下竟当真什么都知道。   延和帝点点头,转脸看向赵玠:“左相之前不是提议,要在各地官学增设启蒙小塾么?依朕看来,各地的启蒙册子也该整齐划一。”   如今大缙各地的官学都只针对已有蒙学基础的学子,这些孩子的启蒙通常是在各自族学或私学学馆内完成的。   这其中的弊病,便是孩子们最初接受的熏陶完全取决于开蒙先生。   这些开蒙先生于学养上参差不齐,且还会面临来自各大世家豪强的干涉,在选册授业时自然各有偏向,有些人对孩子们灌输的东西不免夹杂私心。   几百年下来,这个问题对大缙的人才传续已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也是目前延和帝想要扭转局面的重中之重。   赵玠应下,顿了顿,确认似地询道:“陛下的意思是,待整顿各地官学、新增开蒙小塾后,所有开蒙册子全都用上那种配图?”   “正是。”   傅凛与有荣焉地转头笑望叶凤歌,却发现叶凤歌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陛下……”叶凤歌使劲清了清嗓子,满脑子乱成麻,“我那是……”   哄小孩儿玩,瞎画的啊!   延和帝好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举箸的那手随意摆了摆手:“不必妄自菲薄。你给孔宋两家,还有给宋岩那本史学小册的配画,朕都看过了。”   她接过近侍递来的汤碗,不疾不徐连饮两匙,才居高临下地直视叶凤歌,神情郑重。   “是,举国上下不乏惊才绝艳的画师画匠,许多饱学名士也颇擅丹青,可他们和你不一样,”延和帝伸手取来侍者奉上的巾子在唇上按了按,又随手递回去,“若叫他们给孩子的书册配画,他们断断不会忘记,自己是大人。”   其实每个人都做过小孩儿,不会不知小孩儿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可许多大人在面对小孩子时,心下不自觉就会端起大人的倨傲,只会考虑到“我要教他们什么”,甚少去将心比心地想一想,“怎么教,才能让他们高高兴兴地记牢”。   当大人们不遗余力地倾倒着自己经过几十年成长才得来的经验与积淀时,甚少想起年少的自己在面对这些艰深晦涩的说法时,是如何吃力又如何茫然的。   而叶凤歌为几本开蒙册子配的画,恰恰没有这种倨傲。   “你的画不是大人画给小孩儿的,而是大孩子画给小孩子的,”延和帝略略颔首,“这很可贵。”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此时的叶凤歌并不知道,百年后自己的名字竟会在后人编修的《云氏大缙史》上占了一席之地,成为前后两段缙史上唯一一个“从未进过官学、未经任何官考而成为文渊阁大学士;掌举国官学开蒙小塾书册择定、配图刊印之事近四十年,为云氏大缙最后一次中兴奠定了人才储备基石”的奇观。 第九十一章   延和帝所设的这一餐“私宴”,整整吃了一个多时辰。   席间没有丝竹歌舞,没有觥筹交错,轻松笑谈间就定下了改良战舰、火炮的大致事宜;又定下了由叶凤歌以文渊阁荣衔大学士身份,协助左相赵玠及相关官员统筹各州府官学开蒙小塾之事。   宴后,延和帝摒退左右,甚至将赵玠也“请”出了甘泉宫,又恩准浑身不自在的闵肃自己找地方躲闲去,只留傅凛与叶凤歌二人在跟前。   当三人一前两后漫步在甘泉宫的花园中时,叶凤歌与傅凛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知道这是要“叙私事”了。   延和帝领着他俩走进园中一座琉璃宝顶八角亭内,亭中石桌上摆着酒坛杯盏、茶果点心,围桌的石凳上已铺了锦垫,显是精心准备过的。   方才在席间,延和帝高座主位,与叶凤歌隔得远,有些事她便无法确认。   可此刻大家围坐在石桌旁,间隔不足半臂,她自就敏锐地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药香——   这个方子,傅凛在去年冬日就停了。   既这药香来自延和帝,她下午初进甘泉宫时那荒唐的念头就算得到了印证。   偏僻却视野极佳的甘泉宫、足够大量暗卫藏身的道旁大树、宫墙上的□□专用箭孔……   再加上之前赵玠心腹所说的,“陛下这十年,除了上朝,泰半时间都在甘泉宫”。   种种蛛丝马迹,都是叶凤歌方才初来时觉得诡异熟悉的原因。   那些隐藏着内心极度不安的明、暗防御体系,狭小的活动范围,若有似无的药香。   答案昭然若揭——   可不就跟当初的傅凛差不多吗!   叶凤歌轻掩羽睫,心中已经笃定,延和帝,就是她的师父妙逢时在京中的那位“病人”。   只怕这就是延和帝与傅凛之间的“渊源”,也是她早在几年前就开始派人在临州打探傅凛动向的缘故吧?   此时的傅凛已再度回复了一脸漠然,只是伸手在石桌下以掌轻轻圈住叶凤歌微颤的指尖。   延和帝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似地,淡淡勾起唇角,伸手去拿桌上那个精致的小酒坛子。   叶凤歌的眼角余光瞥见她这个动作,当下脑子一抽,抬臂就将她挡了回去:“喝什么……”   “酒”字还没出口,她就知自己闯祸了。   这位不是傅凛,也不是什么普通的病人,是皇帝陛下啊!   她有些不安地咬住下唇,庆幸自己没有像以往对待傅凛那样,一掌打在对方手背上。   哪怕她已自脱师门,侍药者的使命感与习惯也已根深蒂固融入她的血液了。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在御前如此放肆,不知道会不会被砍头?   延和帝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盯着叶凤歌看了许久后,突然古怪一笑。   “你看出来了。”   ****   叶凤歌欲哭无泪,头皮发麻。   以她饱读闲书话本子的经验来说,看出“皇帝陛下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心病”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一不小心还可能丢了漂亮的小脑袋。   毕竟,在多数国人的固有观念里,这类极易使人在神智失控时做出攻击行为的“心病”,大约就等同于“这人是个疯子”。   因此延和帝身为一国之君,自是绝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有此疾的。   此时的叶凤歌一颗小心肝扑腾扑腾悬吊起来,只想大声疾呼“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可她吃不准延和帝对这件事的态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就在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当口,傅凛淡声道:“陛下服用那方子多久了?”   延和帝闷声苦笑,双肘支在石桌上,两掌撑着额头:“三年有余。”   叶凤歌知她这就是不计较自己方才那冒失无礼的冲撞了,于是大大松了口气,安静地听着这两位“病友”的交谈。   “陛下是从何时察觉自己……”傅凛斟酌了一下用词,“心绪不稳的?”   “登基那年。”   这种事是于她一个天子来说实在不能为人所知,她便是察觉到不对劲,也不能轻易向谁示弱求助,哪怕只是想找人倾诉也是不行的。   否则,一不留神要掀起滔天巨浪。   显然这件事在延和帝心中已憋了许久,面对傅凛这个“病友”,以及叶凤歌这个绝对不会将她当疯子看的医家弟子,她便像是终于寻到知音之人,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了。   “那时大皇兄虎视眈眈,世家豪强大都站在他那一边。登基大典时,朕看着玉阶之下的文武百官,只觉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绿的,杀气腾腾。”   自她五岁那年毫无预兆地被先帝立为储君,到她十一岁以稚龄之躯登上帝位,其间明里暗里发生过太多肮脏又血腥之事,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根细细的发丝捆缚着吊在万丈深渊之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经年累月的极端紧绷之下,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生疾也是情理之中。   石桌下,傅凛圈住叶凤歌手指的大掌紧了紧,如蝶翼般的纤长墨睫颤颤轻垂。   “有时眼前一片昏暗血雾,想自戕了断,有时又想杀人。对么?”   每每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的三魂六魄都不归自己管,血液奔涌叫嚣,周身像处于漆黑幽深的漩涡中心,随时可能入了魔障。   延和帝终于抬起头看向他,自嘲一笑:“果然是同样的症状。你都怎么熬过去?”   叶凤歌心疼地看了傅凛一眼。   当初老太君之所以辗转托人找到妙逢时,正是因为傅凛险些丧命在母亲手中后,就时常会毫无预警地表现出对周围所有人全无差别的攻击之举。   只是那时他还小,因寒症缠身导致比同龄孩子都长得慢,又常年卧病在床虚弱至极,才未酿成什么惨烈后果。   “早几年是自己关到柜子里,”傅凛垂眸看着桌面,轻声道,“后来长高了,柜子关不下,就在书楼顶层辟了一间小屋子。”   窗户全被黑布黑纸封死,没有光。   ****   延和帝最终还是打开了那个小酒坛子。   她是一国之君,没法像傅凛那样随时将自己关起来与世隔绝,很多时候只能靠喝酒这法子来熬。   她很早就被立为储君,身边自少不了人随时暗示明喻地提醒她,身为帝王务必要克制自己的心性,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于是当她开始察觉到自己有时会濒临失控后,便只好拿酒将自己往死里灌,醉到舌不能言手不能动,便不容易捅出什么篓子。   长此以往,酗酒就成了不可避免的恶习。   约莫喝了小半坛子后,酒意上头的延和帝显然整个人都松弛了,连“朕”都不称了。   “我就奇了怪了!一样的方子,妙大夫明明说他服药到第三年时发作的次数就减少许多,”她指着傅凛,对叶凤歌道,“我这服药都快四年了,没觉得好转啊。”   叶凤歌心情复杂地瞥了一眼被她抱在怀里的酒坛子。   “服用那方子期间不能喝酒,我师父没告诉陛下?或者没派侍药弟子在旁监督?”   酒意微醺的延和帝怔了怔,神情莫名尴尬。   傅凛噙笑望向叶凤歌:“便是有,怕也不敢像你那样去拦着。”   ****   当那坛子酒见了底,延和帝也像是彻底换了个人似的。   “你们知道我父皇有多奇怪吗?”她站起身,一脚踏在石凳上,身形晃了晃,“我被立为储君那年,站直了还没龙椅高!别说旁人不服、大皇兄不忿,我自个儿都觉得荒唐!”   叶凤歌轻咳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这种皇家秘辛,实在不是她该听的啊。   傅凛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竟还顺手拿了颗果子剥起皮来:“他为何非选你不可?”   “他说世家坐大,早已将国政民生搅得一团乱,若再任由局势这样朽败下去,我大缙就得到头了,”延和帝重重一拍桌,怒道,“你们说他奇怪不奇怪?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丢给我一个五岁的小孩儿!”   世家的积弊已累数百年,当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先帝意识到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却又无力与世家势力正面相持,便将这口沉重黑锅甩给了年幼的女儿。   “他临终前我哭得呀,就问他,”延和帝以手背揉了揉鼻尖,委屈得很,“我就问他,这事让大皇兄去做不行么?你们猜他怎么说?”   傅凛将一瓣果肉送到叶凤歌唇畔:“怎么说?”   醉醺醺的皇帝陛下和她的“病友”傅五公子有问有答,场面和谐融洽,条理清晰明白,叶凤歌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默默张嘴吃下了那瓣果子。   “他说,他找人算过我命盘了,是‘匡’命,注定是能力挽狂澜、延续国运的!什么……玩意儿!”   叶凤歌怀疑自己幻听了。   皇帝陛下不可能说出“狗屁玩意儿”这么粗俗的话。   ***   其实这十年来延和帝也渐渐明白,所谓“命盘之说”不过是个托词,先帝之所以舍弃大皇子而选了她,是因先帝早已看出,羽翼已丰的大皇子与世家的利益早已密不可分,他不可能有那样的锐意与勇气同世家开战。   而延和帝那时年幼,还没有被任何势力捆绑,一切都还来得及。   先帝为她精心挑选的赵玠等一干幕僚全是尚存济世之心、有一往无前之胆魄的年轻人。   要知道,云氏大缙开朝,便是同熙帝云安澜联合当时的定王李崇琰,冲破重重桎梏,外御强敌、内除积弊,接过已岌岌可危的李氏大缙,一点点将陈腐之气涤荡开来,才有了后来这近千年的繁盛。   而那时的同熙帝与定王,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年纪的主事者们对一个国家来说实在年轻到近乎儿戏,可纵观古今青史,每每在大厦将倾之时,总是这样的年轻人率先挺身而出,筚路蓝缕,逢山开路,遇水填桥。   因为只有这样赤子之心犹存的年纪,才敢为天下先,才会不吝惜一腔热血,挽狂澜于既倒。   这世间,终归是因为永远不乏这般年轻的热血,才始终美好如斯。   “所以朕方才在席间说要用你,”延和帝定定看着叶凤歌,唇角有笑,“不是一时兴起。”   她又指了指傅凛:“用你,也与旁的事无关。”   她要拔除世家这颗毒瘤,为病入膏肓的大缙续命,便得源源不断将普天之下出色那些珠玉般出色的年轻归拢到自己身边。   这条路很漫长,很艰难,她知道。   纵观青史,从无哪一朝真真传过万世之基业。   如今的大缙已被积弊沉疴拖累得近乎日薄西山,或许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是螳臂当车,避免不了终有一日会消亡在时间的长河中。   可当这些心怀赤忱抱负,始终相信光明、相信希望的年轻人不再成为世家的棋子,这天下,就总算有将来。   世事苍茫,这人间诸多美好,能多留一年,便是一年;能多留一代,便是一代。   ****   延和十四年,三月廿三,延和帝正式任命傅凛为少府铸冶署司空,领铸冶长史孔明钰,辖少史二人,录事侍中一人,典事二人,右监掌固四人,专司掌铸兵器、战舰等,破例准予其单独开府,拥府兵三千,一应行事可直达天听。   此令一出,朝堂上立刻掀起滔天巨浪,质疑之声此起彼伏。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是进击の叶学士与傅司空……   快完结了,依依不舍哎呀呀。   这个文不会有番外,重要的事都在正文里说,所以这几章得走走剧情,请大家多担待哈~ 第九十二章   此次朝堂上质疑的声浪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愈演愈烈,以世家豪强为主的守旧势力齐齐抱团,展开了激烈声讨。   明面上看,这些人此次声讨的对象主要是“未经官考规程又无卓著功勋即被委以重任”的傅凛与孔明钰二人,可事实上矛头却隐隐指向二人背后的左相赵玠,甚至赵玠背后的延和帝。   傅凛与孔明钰的走马上任只是个引子由头,真正让守旧势力不安的,是延和帝自年后复印开朝起,陆续经左相赵玠之手或直接下发圣谕,对好几个微妙的职位做了出人意料的任命。   首先是左相府下令撤换了沅城水师主帅,由原先的年轻副帅郑悦代之;接着便以沅城水师在去年那场海战的前期损失惨重为由追责兵部与工部尚书。   在赵玠为首的部分官员弹劾下,原工部尚书下野、兵部尚书被架空。   之后,延和帝绕过吏部与三公九卿,直接任命傅淳为皇城司卫戍副统领,不着痕迹地对皇城司卫戍统领孙广利形成钳制。   与以上这些人相比,傅凛所担任的少府铸冶署司空其实只算个不上不下的官,按理掀不起这么大波澜。   但延和帝破例准他单独开府、拥府兵三千,这无疑是在最大限度地保证他所司掌的铸冶战舰、火炮都事宜,可完全按照他的想法进行,不会被外力轻易干扰;且他单开一府,又似有与考工令赵通互为犄角之势,等同将位列九卿之一的少府卿架空一半。   延和帝及赵玠一派的种种动作,无异于吹响了清洗守旧势力的号角。   不过,眼下局势尚未到图穷匕见的最后角力阶段,守旧势力还不敢公然与延和帝正面冲突,只能先逮着她对傅凛的这道任命穷追猛打。   在针对傅凛的这场舆论之中,最先跳出来一蹦三尺高的,正是傅凛的母亲,定北将军傅雁回。   其实傅雁回此举倒无关多大私怨,主要因为傅家本是旧体系下的既得利益者,这些年下来早就与赵玠一派水火不容,眼下傅凛既已明确站到要搬倒世家势力的那一派,傅雁回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傅雁回的弹劾奏折一抵京,无疑给原就摩拳擦掌的守旧势力们打了一管鸡血。   在他们看来,傅雁回此举代表了整个临川傅氏的态度,明显已站到左相阵营的傅凛对傅家来说已是一颗不受控的弃子,傅家非但不会对他加以维护,反而会站在挞伐攻击他的最前沿。   而他初到京城,年纪轻轻,又无功勋、无名望、无资历,综合看来是开春以后延和帝及左相一派委以重任的几人中最好捏的软柿子。   他们料想,延和帝虽有重用傅凛的迹象,但衡量傅凛这四面楚歌的处境,若众人施压到底,延和帝与左相多半也只能丢车保帅。   守旧势力这算盘打得噼啪响,却万万没料到傅凛才是那几人中最拿捏不动的那个。   ****   延和帝显然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下达对傅凛任命的隔日,又追加圣谕一条,恩准少府铸冶署司空傅凛半年内不必上朝,只管专心进行手头上的事。   随后,新上任的沅城水师主帅郑悦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去年那场海战的复盘战报,随复盘战报一道被送回京的,还有郑悦亲笔手书、沅城水师全体将士落印的万言陈情一份。   那份万言陈情中详述了去年海战前期,沅城水师在遭遇对方威力巨大、行动灵活的舰载火炮攻击时,一度被其火力压制到几无还击之力;待沅城水师将沅城城楼上的红衣铜炮搬上战舰,却又遭遇“红衣铜炮与战舰不匹配,导致开炮后舰体被震出裂缝”的危机。   彼时沅城水师甚至已做好了全员殉国的准备,千钧一发之际,是考工令赵通派人将傅凛的“黄豆减震法”的示例详图送到沅城,才彻底扭转了战局。   郑悦武将出身,那万言陈情谈不上什么文采,并无夸张的溢美的华丽修饰,只胜在言辞恳切,字里行间对傅凛的赞扬与推崇毫无遮掩,再加之有沅城水师全体将士数万人落印,对傅凛的声援之意可谓坚决又磊落,掷地有声。   就着郑悦命人送回的这封万言陈情,左相赵玠为首的一干大小官员与守旧势力展开了朝堂论辩。   赵玠以激昂雄辩充分论证了傅凛于国有功后,新任皇城司卫戍副统领傅淳挺身而出,声称自己早前于临州府递交的藏书楼院营造蓝图及机关图主要得益于傅凛指点,以此佐证其在营造、铸冶上的术业之专攻、精准。   原本守旧势力是所攻击的点是“对傅凛的任命不合官员任用规程”,可在赵玠等人的主导下,这件事的重点就这样一步步被框进了“傅凛是否有资格、有能力担当少府铸冶署司空一职”这个范围里。   前有沅城水师全体声援,后有左相、皇城司卫戍副统领背书,对方被打个措手不及,一时间谁也没有勇气言之凿凿地彻底否定傅凛的能力,都怕左相那边还有后手等着打脸。   最后,延和帝以表面中立的姿态,提议待傅凛的新式火炮成品出炉后,三公九卿及世家重臣见证试炮,以审视、定夺他的才能是否适任。   这场论战从三月廿三持续到四月初五,各方势力粉墨登场,最后在延和帝的和稀泥中暂时落幕。   从头到尾,事件的正主傅凛都没在朝堂上露过面。   ****   为了拉近与儿子的距离,赵玠每日下朝后,都会于百忙之中特地抽空,亲自去向傅凛转达朝堂论战的最新进展。   傅凛则是听听就罢,半点不耐烦将这些破事放在心上。   因为他最近忙得像个陀螺。   他于正事上一直都有种雷厉风行的果决锐意,从不会拖泥带水、犹豫踌躇。   三月廿三那日接了圣谕后,他当即责成新上任的铸冶署长史孔明钰带领辖下大小官员,即刻进入御赐的铸冶署府;并下令由闵肃暂代府兵首领,对铸冶署周围全面布控,彻底隔绝任何可疑的滋扰与窥探。   傅凛很聪明,心知眼下世家势力针对他的舆论攻势只是暂时被压下,只有尽快出成品,才能彻底打消他们想从他这里撕开口子的念头。   可他不是个惯与陌生人打交道的性子,虽说铸冶署这些官员都是延和帝与赵玠精挑细选的得用之人,但若要等他与这些人磨合到熟稔的程度再开始做事,那显然是要出问题的。   所以他大胆将对这些人的直属管辖权交到“见人自带三分熟”的孔明钰手中,充分发挥她在与人相处中的长才,而自己只在孔明钰背后做掌舵大方向的决策,以期在最短时间内将铸冶署正常运作起来。   孔明钰在桐山的小工坊担任师匠已有近半年,与傅凛之间自也磨合出了相应的默契;且她毕竟是清芦孔家的姑娘,于掌事用人上多少有两分手腕。在此非常之时将具体事宜交到孔明钰手里,显然比傅凛亲力亲为要来得事半功倍。   接下傅凛的指示后,孔明钰立刻将铸冶署一干人等召集在议事厅,花了大半日的功夫初拟了铸冶署日常行事规程,并大致划分了在座官员各自的权责与分工。   铸冶署府与各项设施齐备、熟练匠人充足的少府匠作工坊只一墙之隔,孔明钰又是个家学渊源的内行,根本无需太多花腔过场,带领一干人等上手就开始做事。   三日后,铸冶署进入了有条不紊的运转,正式开炉锻造铜芯铁。   ****   既领了官职,自就不合适再住在少府官驿。   廿五日赵玠就派人整理出位于京西的一座宅子,作为傅凛与叶凤歌在京中的居所,还从左相府拨了一位管事与两名侍女、三名侍者过来照应。   许是怕傅凛推拒,赵玠直接当着他的面将地契交到叶凤歌手里,只说是提前给他们二人的新婚贺礼,   话说成这样,傅凛也就没再多言,只看叶凤歌的意思。   叶凤歌思忖着二人在京中人生地不熟,眼下又各自有职责在身,谁也不得闲再费功夫去买宅子,便就承下了赵玠这心意。   廿六日一早,傅凛与叶凤歌将行李从少府官驿般到京西这座宅子,顺道将随行来京的傅准也一并提溜了来,这就算乔迁了。   不过,傅凛不惯于陌生的侍者在近前照应,叶凤歌便想着从桐山大宅调些他用惯的人过来。   “我要托人带消息回桐山,七公子是想在京中多玩一阵,还是就跟着回家去?”叶凤歌看向傅准。   傅淳一进京就走马上任,而傅凛在面圣之后立刻忙的不可开交,连带着孔明钰也忙得成日里不见人影,叶凤歌莫名领了文渊阁荣衔学士之职,也有许多事需要准备,就连闵肃都被调去铸冶署带领府兵,因此这几日谁都没顾得上傅准。   傅准已心事重重地独自窝在少府官驿好几日,也是可怜。   “昨日我似乎听见左相说,要让你去文渊阁大学士卫聆音庭下听教?”傅准眼巴巴瞅着叶凤歌。   叶凤歌被延和帝钦点为文渊阁荣衔学士,主要职责是在赵玠完成整顿各地州府官学、增设开蒙小塾之前,协助进行开蒙书册的择定与配图详解。   这事并没有傅凛手头那些事那般十万火急,算起来她足有一年多的时间慢慢来。   但因她并未进过官学,于学养根基上实在不算扎实,这文渊阁荣衔学士的名头来得有点虚,于是赵玠替她做了安排,待诸事安顿后就将前往文渊阁大学士卫聆音庭下听教。   傅凛一巴掌拍在他额心:“说话就说话,盯着谁瞎看呢?!”   叶凤歌没好气地在傅凛手臂上打了一下,对傅准笑道:“你大哥胡说八道,不要理他。”   她想了想,认真地看着傅准:“七公子是有什么打算了么?”   傅准揉着额心点点头,垂着脑袋没敢再看她,口中讷讷道:“从前三堂姐给我看过许多左相大人的文章,来前也同我讲过许多事。我想和你们一样。”   这语焉不详的话,傅凛却立刻就懂了。   他唇角勾了勾,淡声道:“若和我们一样,你可就过不上在临州那样的日子了。”   若傅准想要留在京中,与兄嫂堂姐一道并肩,加入这场已掀开帷幕一角的变革之战,就将会失去临川傅氏七公子原本可以有的一切。   在今后还漫长的一生里,将不会再有家族的扶持铺路,不会得到来自家族的任何援助。会成为他们的敌人,只要稍露破绽,就会受到他们的无情打压。   毕竟,他的兄嫂、堂姐眼下做出的选择,并不单单是接任了某个官职那么简单。在他们接下任命的那一刻,便已做出了站队的选择,几乎不可逆转地成为了世家豪强的敌人。   他们选择的是一条需要迎难而上的路。   他们要以少年热血的无畏,去成为这场变革中的薪火。   傅准喉头滚了几滚,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语气执拗却坚定:“若有机会,我也想跟着去卫大学士庭下听教。待到明年开春,便去国子监应考。”   叶凤歌与傅凛闻言面面相觑。   “或许你们觉得我还小,以为我不知自己选了什么,以为我不懂做出这样的选择会失去什么,”傅准一径盯着自己的脚尖,“可是,我其实……”   十四五岁的少年之心最是纯澈,虽不谙世事,却也懂得大是大非。   他知道兄嫂与三堂姐选了一条注定艰难,却无比正确的路。   他想和他们一样。   傅凛振了振衣袖,满眼冷漠:“你住西院。”   傅准猛地抬头,双眸晶亮。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叶凤歌,见她噙笑点头,这才转回来对着傅凛重重点头:“谢谢大哥!”   他那开怀的笑意感染了傅凛,让傅凛再绷不住冷漠的脸色,忍不住也轻轻哼笑两声。   ****   将公务与私事都理上路后,转眼就到了四月初九。   这个日子本是叶凤歌与傅凛早早择定去递交婚书的吉日,可近来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场面便全无傅凛想象中的甜蜜缱绻、缠绵悱恻。   两人早早商量好,这日只交婚书,至于正式的婚礼仪程则延后,待四月中旬铸冶署完成试炮,傅凛手头的要务暂告一段落后再腾出空去做婚礼仪程的筹备。   一大早,他与叶凤歌相携前往京兆府递交婚书后便忍痛分道,一个赶去铸冶署跟进铜芯铁火炮铸造进度,一个带着傅准赶去卫聆音大学士门下听教。   虽说傅凛将许多事都交给孔明钰去调度,可毕竟他才是铸冶署的主官,他只是还不惯与那些陌生的下属同僚打交道,并不是要做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不管不问。   毕竟眼下那些反对的声浪只是在延和帝与赵玠的布局下暂时被压住,可谁都知目前的平静不过是对方在僵持阶段的观望而已。   如若铸冶署不能尽快拿出成品完成试炮,那些人立刻就要跳起来死咬傅凛失职。   一旦他们将根基不稳的傅凛扳倒拿下,之前在朝堂为他的能力背过书的沅城水师主帅郑悦、傅淳、赵玠,甚至苦心布局的延和帝,都会遭遇不小的挫折。   这不是傅凛一个人的事,所以他对此也非常重视,尽管满心不豫还是得冷着脸过来盯着。   递交婚书这样重要的日子不能在家坐拥新婚娇妻不说,居然还得上工,这让傅凛怄得想喷血。   四月盛春的季节,他的脸色却冷得像罩了层冰。   铸冶署大小官员及工匠们被他那周身的寒气冻得瑟瑟发抖,纷纷低头专心忙碌,生怕与他对视要被冻死。   也就孔明钰与他算是熟稔,知今日是他与叶凤歌去递交婚书的日子,自也懂得他在不痛快些什么。   孔明钰将傅凛“请”出工坊,两人站到院中树荫下说话。   “瞧你这脸冷得哟,啧啧。你方才一进工坊,炉火都烧不旺了!”   傅凛没心思理她的贫嘴,满脸写着不高兴:“本月中旬出成品没问题吧?”   孔明钰道:“没问题。”   傅凛点点头:“那没事了,你忙去吧。哦对了,先别忙着往试炮用的额火炮内填充火.药,下午我再告诉你要添什么东西。”   说完,也不等孔明钰再问,就独自躲到自己的那间办事厅去写写画画。   下午近申时,傅凛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交给孔明钰,孔明钰边看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嘀咕。   “……添彩染沙?像烟花那样?!裴沥文说得没错,你这鬼脑子真是了不得,啧啧……咦?这……”   孔明钰指着那张纸上的几行字,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你确定要这么做?”   “很确定。”   “不是,你冷静一点,”孔明钰扶额,“试炮时陛下与许多朝中重臣都会在,你给他们看这个,是想做什么?!”   傅凛骄矜地翻了个白眼:“这个又不是给他们看的,是给我夫人看的。”   语毕,冠玉般的俊秀面庞上,浮起赧然带甜的红晕。   孔明钰捂住眼睛,挥挥手:“快走快走,赶紧回去让你夫人看看你这副假公济私、被情情爱爱冲昏头的嘴脸!” 第九十三章   在大缙的婚俗里,人们通常会将“向官府递交婚书”与“婚礼仪程”这两件事合办;但若遇不得已的情况,先递交婚书,另择吉日再过隆重的婚礼仪程也无不可。   很显然,叶凤歌与傅凛就属于后者。   在傅凛这边,前后仅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需得拿出首件成品完成试炮,近来铸冶署上下忙成一锅粥,他自也不可能脱得开身。   至于叶凤歌,那也并不闲。   如今叶凤歌每日与傅准一道去文渊阁大学士卫聆音门下听教,有些事真是一把辛酸泪。   她打小未进过官学,所学芜杂且浮于表面,在学养上的根基实在不稳,因此这几日下来,她毫无意外地比一同受教的傅准要吃力得多。   别看傅准年纪小,到底是临川傅家七公子,自在家塾开蒙时起所学所闻就承名师,之后又在临州府的官学就读,其学养根基之扎实确是叶凤歌赶不上的。   于是,本着对嫂子的报答之心,每日回家后傅准都会帮着叶凤歌再将当日卫聆音讲过的东西再细细捋一遍。   这就意味着,旁的同窗只需在卫聆音跟前学一遍就文意皆通的东西,叶凤歌回家后还得在傅凛的帮忙下再过第二遍,真是半点也偷不到闲。   申时近尾,在铸冶署忙碌一整日的傅凛回到家中,问过侍者,知叶凤歌还在书房做功课,便亲自去唤她吃晚饭。   因叶凤歌与傅凛已商量好将婚礼仪程安排在五月初,与递交婚书之日分开了,这日便只能算作“小喜”,通常并不会特地宴请宾客,也没有太过隆重的礼节规程。   况且二人在这些事上都是半懂不懂的,近来又都忙,索性就简到极致,一切都如平常。   桐山宅子里的人还没来,目下这里用的管事还是左相府拨过来的那位。显然赵玠是个仔细周到的性子,虽自己暂且抽不开身,却没忘记派人嘱咐管事替二人打点着些。   管事知晓今早傅凛与叶凤歌去京兆府交了婚书,便妥帖地命人将廊下的灯笼全换成喜庆的红色,并将主屋寝房内的长明烛换成了盘云花烛。   非但如此,管事还早早准备了好些个小巧的红布小封,里头装了点散碎银钱,供傅凛发给宅子里的众人,是为“添喜”。   傅凛抬眼瞧见廊下被换好的灯笼,眉梢挂了三分暖色,一路行来跟个散财童子似的,见人就递上一个红布小封。   等他从前院走到书房时,手中已空空如也。   对于傅凛的到来,正对着书册蹙眉挠头的叶凤歌并未察觉,倒是在旁指点的傅准先瞧见。   “大哥今日回来得真早。”傅准眼弯弯对兄长笑道。   傅凛见叶凤歌头也不抬,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这段时间叶凤歌每日回来后,都要在功课上再花费许多功夫,简直到了恨不得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地步,轻易都没空正眼看他。   他不是不能体谅她的这番以勤补拙,可毕竟今日是不同的。他这新婚夫婿紧赶慢赶着早些回来,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合着今早去京兆府交了份假婚书还是怎么的?!   叶凤歌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极其敷衍地对他报以笑脸:“回来啦?”   也不等他应声,便顾自又垂下脑袋,拿笔头指了指书册上的某一处:“小七,你方才说这是啥意思来着?”   叶凤歌发誓她白日里在卫大学士跟前听得很认真!只是卫大学士讲的东西太多,让她总觉得脑子里是一锅即将溢出来的浆糊。   “天,我嫂子这记性……”傅准无奈地揉着眉心,侧身让出来,“大哥,还是你自己个儿来教吧。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我先去叫他们传菜。”   对于弟弟的上道,傅凛很满意。   故作沉稳地勾唇颔首后,傅凛徐徐走过去站到叶凤歌身侧,左臂一展,状似随意地搭在她所坐的椅背上,俯身将脑袋凑到她的颊畔。   虽两人之间并无肢体上的接触,可叶凤歌却整个被罩在了傅凛的气息与体温之下。   这般若有似无的亲密距离,呼吸相闻的缱绻无声,看上去竟比没羞没臊的搂搂抱抱更叫人脸红。   傅准红着小脸扭头就走。   他还是个孩子,这样的画面看多了会长不高的。   ****   正为功课发愁的叶凤歌并未察觉两人之间的姿势有多暧昧。   “哪里不明白?”傅凛温声道。   说话间,他的气息尽数喷在她耳畔,温柔又炙热,如烘烤通透的柔嫩绒羽,轻轻拂过她的耳尖。   叶凤歌周身酥麻一颤,忙不迭往左边侧了侧,清了清嗓子,笑得略僵:“这、这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是很明白。”   “是说身份尊贵或身负重任之人,坐卧时都不该靠近堂屋的屋檐。”   “堂屋的屋檐又怎么了?”叶凤歌抱头,娇声苦叹。   傅凛闷声哼笑,惹来她一记粉拳重锤后,才解释道:“因为屋瓦有可能会掉下来,砸死了不知该算谁的。总之就是说,身份尊贵或身负重任之人,尤其应以自保为先,勿因侥幸或大意将自己轻易置于险地。”   “哦,我明白了,”叶凤歌倏地放下笔站起身来,脸红红道,“去、去吃饭吧!”   傅凛站直身,挑眉笑道:“我以为你还有许多功课。”   “是还有许多,”叶凤歌拿起书册抱在胸前,举步走在前头,回眸觑他一眼,“可我这不是学以致用吗?”   “什么事就学以致用了?”傅凛跟在她身后,两人一道往饭厅去。   “我眼下就是身负重任之人,你就是那片可能会掉下来的屋瓦,”叶凤歌抱紧怀里的书册,面红耳赤地斜睨着他,“我还不知道你?!若再跟你在书房单独待下去,被亲死了也不知算谁的!我就不能坐那垂堂。”   傅凛愣了愣,旋即噙笑嘀咕道:“果然读书使人明智吗?当真是愈发不好拐了。”   ****   晚饭时,叶凤歌将书册摊在手边,吃饭时眼睛都快落到书里了。   她这阵子都是这么魔怔,傅凛虽闷闷的,却也由她去,只偶尔轻声向傅准问几句白日里在卫聆音那边的情形,生怕叶凤歌被人欺负了去。   四月盛春的光景,白昼渐长,到酉时天色都还算敞亮。   吃过饭后,傅准回了自己所住的西院,傅凛与叶凤歌则回到主屋寝房。   此时还早,叶凤歌便在外间窗边坐下接着看书,似乎全然忘记今日也可算她与傅凛的“小喜之日”。   傅凛抿唇没扰她,只是随手取来她平常惯用的炭笔与画纸,坐在她身旁描描画画。   戌时,日头西沉,天光渐渐黯淡,傅凛终于将自己画了半晌的画纸拍到叶凤歌的书册上,打断了她的入神苦读。   叶凤歌茫然抬头,瞧见他一脸不豫,这才察觉天色已晚,不禁歉然一笑:“没留神,都这么晚了。”   傅凛气哼哼白了她一眼,举步出了房门,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叶凤歌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他拍在自己书页上的那张画纸——   一个圆乎乎的小姑娘,身着吉服式样的曲裾,头戴新嫁娘才会戴的流苏小金冠,端坐桌前,手不释卷。   旁边有个同样圆乎乎的小小子,身上也是同样的吉服曲裾,可怜巴巴蹲在地上,仰头看着那只知专注书册的新媳妇儿。   小时都是她画这种画逗他哄他,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叶凤歌赧然抿了笑唇,有一股火辣辣的热气自她心房直冲脑门,让她的颊边立刻抹了落霞。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早她与傅凛已前往京兆府交过婚书,两人就是正经八百的夫妻了!   按一般婚俗,新婚夫妇的“合床礼”,在递交婚书当晚的“小喜之夜”即可进行。   自从三月下旬搬到这宅子后,两人都早出晚归,也就晚饭时才能照面。傅凛哪里受得了这委屈,便死活黏着将她的东西也搬进了主屋寝房。故而这半个月来两人都是同榻而眠的。   不过,这半个月的同榻而眠就当真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傅凛一直很克制,连闹着她亲亲抱抱都是“浅尝辄止”,并无太过逾矩。   此刻叶凤歌忽然意会到,既是“小喜之夜”,若再要让傅凛克制自持,那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今夜,她的新婚夫婿似乎理所当然可以对她做出一些……古古怪怪、没羞没臊之事。   她是医家弟子出身,又看过许多“不正经”的话本子,大致上该懂的都懂。   可有些事,懂归懂……   叶凤歌深吸一口气,两耳热烫得不像话。   ****   傅凛出去后不多久,叶凤歌便瞧见窗外有几名侍者搬着梯子在廊下点灯。   未几,有侍女进来点亮了盘云花烛,笑着向她行礼道喜后才退出去。   这些无疑都在提醒叶凤歌,今夜……不寻常。   就在她紧张得手足无措之际,傅凛去而复返,熟门熟路地去内间的柜子里替她取来干净的中衣,这才踱到她身旁:“偏间小房里备好热水了。”   近来叶凤歌总是一回家就只管埋首书堆,傅凛便自觉操心起这些琐事,看着时辰差不多时就会吩咐好热水,催促她去沐浴、休息。   对于他的这些服侍与照拂,叶凤歌在开头两日还别扭一番,之后便也适应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接过他递来的中衣时,叶凤歌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垂着小红脸就奔偏间去了。   沐浴过后,叶凤歌套好中衣,在系衣带时指尖一滞,最终只将花结打了一半。   从偏间出来时,她脸红到脖子根。   戌时过半 ,天幕月白。   月白非白,带着点华贵悠然的蓝色光华,衬着廊下一路挂过去的喜红灯笼,是沉着安定之色。   傅凛正负手立在寝房门前,抬头望着廊檐下新崭崭的红灯笼,眼里隐隐有笑。   “我给你留了一桶干净的热水,快去吧。”红脸叶凤歌目不斜视地说完,同手同脚地进房了。   傅凛扭头盯着她同手同脚的背影,忍不住闷哼着笑出声。   ****   傅凛回房时,盘云花烛随着他的足音爆出两三粒灯花。   榻上的床单被褥也是今早管事特意让侍女换过的,黑中扬红的玄色团花锦,花色纹样是银线绣的缠枝并蒂莲。   这套床单被褥还是赵玠前几日命人送来的,正合“小喜之夜”使用。   叶凤歌面向内侧卧,如缎墨发迤逦散在身后,似是睡沉。   傅凛勾了勾唇,轻手轻脚地上榻,分了一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仰躺闭目。   叶凤歌真没想装睡。   她只是以为,按照傅凛平常那般缠人的做派,在今夜这样的时刻,必定是会想要主导这闺房之事的。   她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周身紧绷如满弓的弦,红着脸等啊等啊,却发现身后那混蛋躺下后默不作声,也没有丝毫“动向”。   末了她实在按捺不住,猛地翻过身,揪着被子的边沿,微蜷起身。   入眼便是那万分熟悉又好看至极的侧脸。   他仰躺的姿态极其放松,呼吸轻缓,浓而长的墨睫像蝶翼舒展,静静服帖在下眼睑处,似是即将睡沉的模样。   但叶凤歌知道这绝对是假象。   这家伙打小就是个极难以入睡的体质,以往在桐山时,多半都要捱到丑时天快亮才能勉强睡上几个时辰。   到京城后的这些日子里,他总是缠着与她同榻,似乎对他的睡眠有些助益,却也少不得要到子时之后才睡得着。   此刻还不到亥时,他若真能睡得着,她名字倒过来写。   正当她屏息凝神踌躇时,被她直直盯住的男人淡淡启唇,嗓音含混带笑:“夫人这是睡不着?”   是了,从今日起,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了。   叶凤歌心音一重,颊边生晕:“我、我又不是你,怎么、怎么可能睡不着。”   胸口忽然被一股闷气给堵得满满的。   她也翻身仰躺,闷闷闭上眼,脱口嘀咕:“既你没想做什么,那我睡了……”   这话说的,怎么听都是“她很期待他做点什么”。   叶凤歌被自己的蠢话哽了哽,眼睛更紧,长睫颤颤,心虚赧然的娇嗓也颤颤:“不是,我是说,我累了,先睡。”   傅凛侧身向她,长臂搭上她的腰间,整个人倾身抵近,面庞密密贴向她的颈侧。   与她相较,他的体温一惯要低些,此刻叶凤歌又因别扭羞赧而浑身热烫,再被他这么一贴,便就如冰炭置于热肠般,忍不住瑟缩了肩膀,娇躯轻轻颤栗片刻。   “做、做什么?”   “凤歌,咱们既做了夫妻,”傅凛哑声隐笑,鼻尖在她颈侧轻缓摩挲,“就该讲一讲夫妻间的义气。”   被闹得周身泛软的叶凤歌无力地偏头,颤颤张开美眸,仓皇又茫然地看着他:“什、什么……”   她的脑子已糊成一团,不知自个儿此时的神态无助间又带了点勾人的靡丽。   傅凛翻身悬宕在她之上,眸底闪着某种灿灿火光,右手徐徐游移逡巡,最终覆在她腰带的花结上。   “小喜之夜,”傅凛噙笑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淡挑眉梢,意态风流却又迫人至极,“你竟还打宜州花结?嗯?”   叶凤歌无辜地眨了眨迷蒙双眼,片刻后才面红耳赤地小声道:“只、只打了一半……很好解的。”   她只是有些紧张羞涩,夫妻间的义气却是有的。   傅凛稍稍愣怔后,浅笑着张开大掌,被作为花结“尾巴”的那一节腰带就这么一圈一圈,缓缓绕上他的指腹。   叶凤歌知道他是故意的,因她下午回来后就只管看书,着实冷落了他。   这家伙记仇到现在,偏要这么磨得她抓心挠肝。   她难受地轻咬下唇,将头扭向一旁,娇躯持续升温,沁出薄薄的汗。   如繁花蕊间渗着蜜液,散出勾魂摄魄的娇软馨香。   长指终于轻轻发力,那曾使傅五公子挫折数回的宜州花结便温顺地散了开去。   “突然这么乖,为夫受宠若惊。”   傅凛哑声笑开,眸底那火光灿灿的小火苗瞬间高炽成燎原野火之势。   “夫人义薄云天,为夫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叶凤歌紧了紧干涩的嗓,软声轻颤:“既夫君一片诚心,那我就……笑纳了。”   如此良宵长夜,睡什么睡?!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第九十四章   延和十四年四月十六的黄昏,三公九卿及部分朝中重臣、各地世家的实权人物随圣驾仪仗,来到京郊卫城附近人烟稀少的泉山阴麓涟沧江畔观摩试炮。   观摩台设在临江半坡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正合将江面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以延和帝的云龙座为居中分界,分立在她座旁两侧的人阵营清晰,泾渭分明。   江风猎猎,将在场所有人的衣摆渐次轻扬,无声鼓张着若有似无的对峙气势。   月余前那场朝堂论战在场面上看来是双方平手进入僵持,可谁吃了闷亏谁知道。   守旧势力们安安生生蛰伏近一个月,等的就是今日。   事实上他们并非当真关心这新式舰载火炮本身有多了不起,就像他们此前针对傅凛发起的舆论攻击,根本目的也不是他们所强调的“傅凛这人是否适任”。   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地等待着挑剔此次试炮中的缺陷与不足,以便趁势将傅凛这个根基尚不稳的铸冶署司空拉下马。   毕竟,自延和帝登基这十余年来,以左相赵玠为首的改革派始终致力于消弭世家势力,自上而下重新梳理所有事关国计民生的权利及利益分配,让被彻底压制在底层近两百年的寒门庶族重新获得应有的机会。   此次赵玠一派在延和帝的支持下突然展开对朝中官员的清洗,这直接触及了世家势力既得的权柄与利益,他们当然不会让赵玠一派如愿。   若能从傅凛这里撕开口子,对近来士气大振的改革派将是巨大的打击,对延和帝打算削减、扳倒世家势力的意图也能形成无声的反击与震慑。   在他们看来,以往少府联合兵部督造的红衣铜炮,往往需三五个月才能出一批可供实用的成品;而铸冶署今日要展示的这门舰载火炮,却不过是在短短二十几天内赶制出来的。   常言道,慢工才能出细活。   有红衣铜炮的先例在前,守旧派们深信,铸冶署赶工出来的这门舰载铜炮绝不可能无懈可击。   ****   此刻日头偏西,夕阳的金晖与落霞的绯红一同洒在江面,给满江的粼粼波光镀上一层瑰丽疏阔的金红。   一艘承载着那新式火炮的战舰在江上抛锚停驻,与坡上的观摩台遥遥相望。   在场所有人——包括延和帝——都不明白,傅凛为何坚持要将开炮演示的时间定在日落之后。   等待是最煎熬人心的。   延和帝看似镇定,可藏在龙袍宽袖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   她当然知道自己左手边那帮子老顽固们打的什么算盘,也信任自己右手边这群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但今日这场看似例行公事的试炮,其结果关乎之后朝局的走向,也将决定她的治世理想能否成功迈出一大步。   所以,即便之前傅凛已数次以等比缩微的舰载铜炮模子在她面前做过预演,此刻她仍旧不可自制地悬起了心。   暗自调整呼吸吐纳数回后,她淡淡以眼风扫向赵玠。   赵玠心领神会,从容出声:“请傅司空先向诸位大人略作讲解。”   此刻的傅凛正站在人群之后,同自己新婚还不到十天的夫人咬着耳朵。   今日试炮原本与叶凤歌半点干系也没有,傅凛却向延和帝请了圣谕,坚持带叶凤歌同行。   自抵达这观摩台后,叶凤歌看着两派人马隐隐剑拔弩张的气氛,便略带娇嗔地偷偷抱怨了傅凛几句。   自成婚后,傅五爷哄人的耐心与技巧皆是突飞猛进。先前趁着没人注意,就勾勾缠缠将自家夫人带到人群后,使劲浑身解数替夫人顺毛。   “……毕竟今日事关重大,若没你在旁,我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傅凛以眼角余光示意站在延和帝左手一侧的某个熟悉身影。   作为临川傅家的实权人物,今日这样的场面,定北将军傅雁回自也不会缺席。   叶凤歌没好气地笑瞪傅凛一眼。   这家伙知道她是个护短的性子,便也不说旁的,只端着委屈巴巴的俊俏脸蛋卖惨就足以让她无力招架。   “好吧,就不与你计较……”   两人一径咬着耳朵叽叽咕咕,都没听到先前赵玠说了什么。   铸冶署录事见场面尴尬,赶忙后退两步,扭头小声唤道:“傅司空!”   傅凛的脸色立刻由暖转凉,冷冷抬眸瞪向他,满眼写着“有何贵干”。   懂不懂察言观色?没见傅司空正哄媳妇儿呢?   铸冶署录事被他冷眼一瞪,汗都要下来了:“左相请傅司空就火炮的问题稍作讲解。”   傅凛板起脸,心道有什么好讲的?叫他们全都睁大眼睛看好就成。   叶凤歌赶紧在他腰后偷偷掐了一记,低声道:“别耍脾气。”   既夫人发话,傅司空脾气再大也只能忍着:“让孔……哦,好吧。”   他才想起,孔明钰被他安排到江面上那艘做演示的战舰上去了。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人群最前,面向延和帝执了礼,不看旁人,也没什么花腔过场,张口就直奔主题。   “以往的红衣铜炮威力虽大,准度却不高,最远射程也仅能达到一里,还容易炸膛。加之庞大笨重、不便搬运,在真正两军对垒时,会极大地限制使用地点和覆盖范围,故而长久以来都只能放在各州府城门楼做摆设。”   延和帝轻轻颔首,余光瞥见左手侧的动静,便扭头道:“定北将军有话要说?”   ****   傅雁回应声而出,执礼道:“回陛下,方才左相是请傅司空讲解这新式舰载铜炮,可傅司空只管句句指摘旧式红衣火炮的不足,似乎不妥。”   对她的话,延和帝不置可否,只是转头看向傅凛:“傅司空?”   “并无不妥,”傅凛有条不紊地应道,“铸冶署之所以着手改良火炮,正是因为旧式红衣铜炮存在重大缺陷。在场诸位大人大多于匠作之道上一窍不通,若不指出红衣铜炮的缺失,恐大家不能体会到此番改良的意义。”   上月的朝堂论站中,傅凛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也未亲自发声辩解过任何事,此刻初初在众官面前露出锋芒,言辞之间却半点不怕得罪人,许多人已在心中冷笑一句“初生牛犊,无知无畏”了。   他这话有理有据,傅雁回便没再多说什么,重新退回人群中。   在延和帝的示意下,傅凛接着道:“今日所展示的舰载火炮,以及铸冶署后续将出炉的几种陆地火炮,将在红衣铜炮的基础上缩小体积,强化减震,加装滚轮以辅助移动,在实战中便可摆脱使用场地的限制,灵活扩大火力覆盖范围。”   以上这些,还不是新式火炮的全部优势。   “铸冶署目前专攻的各种新式火炮,皆采用铜芯铁铸造,造价远低于纯铜火炮,同时可大大减少炸膛几率。”   傅凛想了想:“就说这么多吧,剩下的优势请诸位稍后自行体会。”   其实,光他说的这些就已足够让老顽固们虎躯一震了。   左侧那堆都是在朝堂打滚半辈子的人精,相互间不着痕迹地递过眼色后,俱都明白傅凛没说出来的剩下部分,或许才是新式火炮最大的杀招。   ****   戌时过半,夜幕降临,穹顶呈淡墨之色。   十六的月圆如银盘,夜色中氤氲着动人清辉。   傅凛抬手示意,铸冶署录事立刻站到观摩台最前,挥动手中的两枚火令旗,以旗语向江面战舰上的孔明钰发出信号。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俯瞰江面时,傅凛偷偷牵着叶凤歌的手再度站到了人群后。   叶凤歌疑惑地蹙眉偏头看着他,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她的目光,只一径抬头望着天空。   片刻后,见面上一声巨响,火龙挟雷霆之势呼啸升空,以暗夜中天作画纸,炸出一幅叫人目瞪口呆的画卷。   因是在御前演示,自不合宜只做普通的爆.炸效果,此次的演示火炮皆是以黑火混彩染沙填充,炸开时便如焰火一般。   却又绝不同于普通焰火那样,而是出人意料地呈出了画面。那画面虽只在天幕停留须臾,转瞬即逝,可所有人都看的一清二楚。   并非工笔细描的精心画作,是寥寥几笔随手勾勒出的两个小人儿。   画上的两个小人儿有着相似的圆圆身躯,只能从发髻、衣衫和姿态分辨出一个是小小子,一个是小姑娘。   小小子靠坐在床头,双臂环胸,侧脸仰着下巴瞪着人,从头到脚透着“不高兴”。   小姑娘背对观者,只能瞧见梳双髻的后脑勺,坐在榻边雕花圆凳上,一手端着药碗,另一手捏着小匙向榻上的小小子递过去。   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笔触,童趣至极,意韵生动,叫人忍俊不禁。   面对如此童趣活泼的写意画面,站在云龙座左侧的那一整排人全都笑不出来,个个面有菜青之色,通体生寒。   在今夜之前,他们都以为延和帝在上月的朝堂论战时突然提出众人观摩试炮,是忌惮世家抱团,怕对他们打压太过,才做出这和稀泥式的折中让步,以缓颊保守派与改革派之间的冲突。   他们甚至以为,延和帝后手是“在必要时将傅凛弃车保帅”。   此时他们才意识到,延和帝不但早已坚定了改革之心,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舍弃傅凛这员干将——   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杀神啊!   那颗玩笑似的演示火炮,将先前傅凛在阐述新式火炮优势时留的半截话补充得淋漓尽致。   从火炮的最高炸点到江面上的战舰之间,目测其射程远超旧式铜炮十倍不止!   最可怕的是那两个圆乎乎小人儿的画面。   那画面的出现,意味着这种新式火炮的落点无比精准,可以说是达成了指哪儿打哪儿的成效。   且画面之清晰,也足以说明这种火炮的威力大到超出了众人原本的想象。   众人心忖,就凭类似这样一门炮,不消一盏茶功夫,就能使万人大军灰飞烟灭。   这恐怖玩意儿没长眼的,可不分对面是外敌还是内贼——   既对外可御强敌外辱,对内自也是谁跳得高谁死得快啊!   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延和帝偏头看向左手侧,云淡风轻地笑问:“想是夜间江风寒意扑人,朕瞧着好几位卿家都有些陡呢。”   “多谢陛下关怀。”   这群自她登基那年起就没太将她放在眼里的老狐狸们,第一次在她面前诚挚地低下了头。   百年后编修的《云氏大缙史》中,将延和十四年十月十六日夜的这次“涟沧江试炮”事件,定义为延和帝消解世家实权的首次大捷。   在这一事件中,由少府铸冶署司空傅凛督造的新式火炮初试锋芒,极大地震慑了守旧世家势力的嚣张气焰,使他们彻底认识到延和帝重开清明治世的决心与筹码。   ****   这火炮演示,旁人看了作何感想叶凤歌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自己的眼眶湿润了,又想哭,又想笑。   先前的画面,分明是她去年冬在桐山时随手画了揉成团子丢给他,被他捡去无比珍惜地裱起来,说要“代代传家”的那幅。   她转过头,泪目含笑看向傅凛。   傅凛得意挑眉,以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意后,又以两指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过去。   “还有呢还有呢。”他的嗓音里隐隐有雀跃邀功之意。   随着铸冶署录事的火令旗再度挥动,第二条火龙呼啸腾空。   这回炸出的画面并非出自叶凤歌手笔,可那朴拙童趣的线条却明显与她的画法如出一辙。   还是方才的小小子与小姑娘,这回却是双双面向而立,侧脸对着观者。   小小子双手捧着一件东西,郑重地递到小姑娘面前。   画面消失的瞬间,叶凤歌抬手捂住嘴,笑眸里有大颗大颗泪珠滚落。   她看得很清楚,小小子手里捧着的,是一颗心。   当年她端着一碗药走近他,多年后,他便毫无保留地掏了心回报。   这大约是傅五爷此生最亏的一笔买卖,里里外外赔了个精光,全叫她赢了去。   一旁的傅凛忙不迭以掌替她拭泪。   两人对视半晌后,他俯身将脸凑在她耳畔,沉声轻笑:“若夫人觉得感动,不如今夜试试第五卷?”   叶凤歌立刻不敢动了。   她这位夫婿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太过“勇于尝试”。   第五卷?啧,想想就吓得她腰酸。 第九十五章   四月十七,早朝过后,延和帝留了临川傅家家主傅宸与傅家实权人物傅雁回单独叙话。   一个时辰后,傅宸与傅雁回双双面色惨青地出了内城,打马直奔位于京西的傅司空私宅。   之前在桐山那次,傅雁回被傅凛以少见的强硬怼了一通后再扫地出门,很是咽不下这口气。   当时傅凛让闵肃将她赶出门后,她怒不可遏地就想教训这个忤逆子,同时也不愿他进京,便打算在他进京的途中做点手脚。   哪知傅淳吃里扒外,不知怎的竟说动了傅准与他们同行进京,可把傅雁回气坏了。   忌惮着有傅准同行,再加之傅雁回为了不让傅凛接下圣谕进京,在宣旨官面前说的一些话已形同欺君,傅家家主怕事情会闹到下不了台,极为罕见地祭出家主令压她,这才使她打消了念头,没有轻举妄动。   事后稍稍冷静下来的傅雁回也曾担忧过,怕延和帝会追究她欺君之事,心中难免惴惴。   她与家主傅宸商量后,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若延和帝借着这“欺君”的由头拿她和傅家开刀,傅家便只能铤而走险,彻底公开站到黎阳王云冲那头去。   黎阳王云冲便是延和帝的大皇兄,当年本是各大世家最为属意的储君人选。   这些年黎阳王忍着一口气韬光养晦,暗中与各大世家的勾连却从未间断,始终蛰伏在暗中等待时机,想要拿回自己曾错失的一切。   可自傅凛抵京后,延和帝一直没有秋后算账的迹象,这让远在临川的傅雁回慢慢松下了绷起的那根心弦。   毕竟“造反”这名头并不好听,不到逼不得已谁也不想走到那步。既延和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傅家便也领情,大家表面上过得去就是了。   哪知经过昨夜试炮后,从气势上彻底掌控局面的延和帝今日头一个要打下来祭旗的就是傅家,由头自就是他们以为已经不了了之的那桩欺君之罪。   傅雁回与傅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之下只能求到傅凛面前。   两人一路打马赶往京西,离傅凛私宅还有三个街口时,被傅淳所辖的皇城司卫戍拦下。   傅淳本人当然没有亲自出面,这让傅雁回和傅宸是有力气没处使。   傅宸再三阐述了与傅凛的关系,姿态谦和地与对方交涉许久,才终于被放行。   可放行之前,年轻的卫戍十夫长严肃地命二人交出所有随身兵器,请他们离开傅司空宅邸后前往皇城司府衙取回,显是怕他们对傅凛有攻击行为。   傅雁回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气,怄得心口气血翻涌。   奈何眼下形势对傅家极为不利,实在容不得她再生事端,这口气她也就只能咽下。   ****   这日赶上傅凛休沐,一大早迷迷瞪瞪起来陪叶凤歌吃了早饭,将她与傅准送上马车后,便又倒头回去睡回笼觉。   哪知才沉沉入梦,便被顺子的敲门声吵醒。   顺子知他起床气大得很,片刻不敢犹豫,急匆匆禀道:“爷,傅家家主与傅将军在门外求见。”   傅雁回什么性子谁不知道?她竟会客客气气等在门外,还用了“求见”这么充满尊敬的措辞!   原本沉着困倦冷脸站在门口的傅凛倏地瞪大眼睛,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要下红雨了?”   在顺子的协助下梳洗妥当后,傅凛随意换了一身素简银袍。   许是这位爷自小喜之夜后便一直过得颇为“滋润”,此刻就只一身素简至极的银袍,仍是遮不住通身那光华照人的俊俏。   顺子偷偷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询道:“爷,我是先去请他们在前厅奉茶吗?”   “不必,就在门口说。”傅凛冷冷淡淡地举步就走。   这是他和叶凤歌的地盘,与傅家半点干系也没有,他希望在这里头的所有回忆都是美好。   既他与傅雁回相看两厌,无论她今日因何而来,他都绝不会准她踏进来半步。   ****   先才当街被皇城司卫戍拦下盘问半晌又收走了随身武器,接着又被傅凛的人挡在门外,桩子似地杵在门口台阶上干等了近两刻钟,这对一惯骄横的傅雁回来说无疑是巨大的羞辱。   待到见傅凛一身简素至极的银袍就出来,傅雁回真是气到目眦尽裂,胸腔都快炸开了。   “即便你不认我这个母亲,那至少我来者是客吧?你将人晾在门口这半晌,末了就这么……”她咬牙指了指傅凛那简单到过分的居家衣饰,在家主傅宸的暗示下强压气性,“堂堂傅司空竟连待客之道都不懂?”   在大缙的风俗中,不拘世家寒门,但凡有客登门,主家都该换上正式些的衣衫以示欢迎。   “不懂。我夫人说这样穿好看,”傅凛淡淡掀起眼帘,不惊不诧地看了她一眼,“堂堂定北将军,竟连‘客随主便’的道理都不懂?”   这一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傅雁回哑口无言。   原本傅宸是想自己来求傅凛的,可傅雁回执意要跟,他这些年对这位堂姐是退让惯的,这回便也由着她。却没想到她面对自己这个儿子时,心绪波动会这样大,明明有求于人还趾高气昂,真不知是来求人还是来挑衅。   头大如斗的傅宸赶忙将傅雁回拦到自己身后,近前道:“小五,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傅凛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站在这大门口说话,不过傅凛不太想给这面子:“毕竟我还姓傅,家主不必拘那么些虚礼,就在这门口说吧。”   士别三日,傅五公子也会学耍花腔了,明明是将人拒之门外,却能将话说成“自家人不拘虚礼”,气得人牙痒痒又似乎挑不出大毛病。   好在傅凛这宅子并不临街,又有府兵巡防,门前并无闲杂人等,倒也清静。   傅宸毕竟是傅家家主,知道轻重缓急,便不与他计较,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   “陛下追究欺君之罪?”傅凛以食指指尖揉着额心,懒洋洋隐了个呵欠,语调缓慢,“那关我什么事?我又没告御状。”   傅宸背在身后的手在傅雁回手上轻拍一记,阻止了她冲动叫嚣的意图。   “这些年你母亲对你确有诸多不是,我这家主在其间也没尽心缓颊,你心中有气自是应当,若你想出气,待家中过了这道难关,任你要如何刁难,可好?”傅宸倒也不兜圈子,“今日陛下的意思是冲着整个傅家,毕竟你也在临川傅家族谱上的。”   傅凛自来是个恩怨极分明的。   这些年傅家虽冷漠地将他扔在桐山,家主所掌的中馈上却也未断过他每月的钱银米粮、吃穿用度,因此只要傅雁回闭嘴,他对傅宸还能有点场面上的和气与耐心。   “家主这意思,莫非陛下是要为着那欺君之罪株连临川傅氏所有人?”他虽这么问着,语气却并不认真。   他很清楚延和帝打算对傅家做出什么样的处置。   傅宸道:“倒没这样明说,但意思似乎就是这个意思了。”   不过傅宸又不是傻的,延和帝再是想拔除世家势力,也绝对不可能当真简单粗暴到一家家灭门了事。   昨夜涟沧江试炮,这位年轻帝王彻底亮明了隐藏许久的满怀壮志。既她是有心变革、成就中兴之业的雄主,那她绝对不会想在史书上留下个杀人如麻的恶名。   再者说,若她当真诛杀整个傅家,别的世家物伤其类之下,怕是立刻就要抱团反了。   她今日若有似无地抛出“株连”这么重的后果,说穿了就是在等傅家与她讨价还价。   “听闻你自进京后颇得陛下信赖倚重,今日就是来请教,”傅宸将姿态放得足够低了,“依你看,咱们该如何还这价才符合陛下心意?”   傅凛懒得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很简单。傅家自请裁撤府兵私兵,将目前的拥兵规模十去其九,再彻底放弃傅家对临州官员任用的举荐权。”   临川傅氏手上的兵力加起来几乎有近五十万之众,又把持着官员入仕通途,这两项便如傅家的尖牙与利爪,延和帝想要的无非就是将之拔除。   只要从傅家这里撕开口子,之后再慢慢对别的世家分而化之、各个击破,就容易多了。   傅宸自也猜到延和帝可能有这样的意图,可这话从傅凛口中说出来,还是让他眉心跳了跳。   “若是咱们家不肯还这样高的价,你道,陛下她……”   傅凛挑了挑眉:“若不肯还这价,家主便照着族谱点一遍人头,大家一起等死就好。”   经过昨夜试炮的震慑,各大世家备受冲击、方寸大乱,只要事情不是直接落到自家头上,他们短时间内绝对是以自保为上,断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若傅家想要与延和帝撕破脸,仗着手上近五十万人马就拒不认领这“欺君之罪”,那延和帝正好名正言顺地扣下“忤逆谋反”的帽子,让人拖个十几二十门火炮将傅家夷为平地。   “多谢指点。”傅宸面如死灰地对傅凛颔首致意。   话都说成这样了,他当然知道路该怎么选。   被赶到一旁的傅雁回再忍不住了,走上前推开傅宸,与傅凛怒目而视:“你说的这些,根本就是你与陛下……还有你那混账爹提前商量好吧?!你就当真一点忙都不肯忙,真要把我、把整个傅家都往死里逼是不是?!”   她知道自己冲傅凛撒泼毫无异议,不过是失控迁怒的发泄。   其实她明明就很清楚,傅凛或赵玠充其量只是事先知情,大不了就是在延和帝面前落井下石两句罢了。   毕竟,这样的条件只可能是延和帝自己想要的结果。   可傅雁回半生张狂任性、自私骄横的最大本钱,除了她当年在战场上的功勋外,就是她身后手握重兵的临川傅氏,以及傅家对临州官场的掌控。   眼下因着她的骄横莽撞,做出了欺君之举让陛下抓住把柄,便要整个傅家做出自断经脉之举,事后即便傅家免于被全体株连的命运,那也不可避免地走向彻底衰落。   当这些东西一一在她面前垮掉,对她来说比死还可怕。   对她来说更糟糕的是,事已至此,傅宸若想保住傅家上下,除了按照傅凛方才所说的那样,自请裁撤府兵私兵、放弃临州官员“举荐权”之外,还得将她推出去做这引子才行。   “不用太害怕,由你去做这引子,倒不需你自刎谢罪,就自己提请陛下收回你定北将军印就得了,”傅凛冷冷瞥了她一眼,“我对老太君心存感激,也没忘记早年傅家的抚养之恩,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要将傅家置于死地。至于你,我是没打算帮你什么,却也不太想你死。”   傅雁回愣了愣。   傅凛徐徐勾起了唇角,略倾身凑在她耳旁,以幽冷气音道,“否则,我再将临州官学藏书楼失火案扯出来,或许傅家上下的命还保得住,但你是必定会死得透透的。”   说完,傅凛重新站直,平静地与她四目相接。   其实他并不清楚官学藏书楼失火案的真正内情。可他相信,当时尹华茂定是无意间留下了某些指向傅雁回的把柄,闹不好还牵涉了无辜人命,否则当时傅家不可能那样如临大敌地护尹华茂到底。   看到傅雁回此刻渐渐狰狞且恐慌的神情,傅凛知道他猜对了。   不过他并不打算再拿这件事出来生事端,只是想借此暗示傅雁回,自己手中捏着随时能置她于死地的把柄,让她安分回临川养老,别再到自己面前来蹦跶。   说完,他向傅家家主行了个告别礼,回身迈进门槛。   在他身后,明白大势已去的傅宸死死将濒临疯狂的傅雁回拽住。   傅雁回一边挣扎,一边朝着傅凛的背影厉声疾呼:“傅凛!即使我曾经在某个瞬间有过想取你性命的念头,那也不算我亏欠你!毕竟我生了你,你的命本就是我给的!”   傅凛顿了顿,回首看向她:“我的命是你给的。可,是我求你给的吗?”   他的嗓音冷冷淡淡,无波无澜,却让傅雁回冻住一般。   “我没有求过你生下我,所以,请不要把你生下我这件事,当做你对我的恩赐。我也不欠你,傅将军。”   此后山高水远,不必再见;将来生死轮回,也再无瓜葛。 第九十六章 终章   自“涟沧江试炮”过后,傅司空声名鹊起,在京中炙手可热。   谁都知他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又有传闻说他是左相大人失而复得的爱子,如今满京城对他都可谓是礼让三分,连带得整个铸冶署的人走路都有风。   孔明钰扬眉吐气地给自家父亲送回家书一封,总算报了从前被说“野路子没规矩不成大器”的仇。   因桐山宅子和田地也需留人打理,宿大娘便未进京,只挑了承恩带领顺子、阿娆等一干从前多在北院做事的姑娘小子过来。   四月十九那日,顺子一行人到达傅凛与叶凤歌在京西的新宅,同行的还有抽空前来凑热闹讨喜酒喝的裴沥文。   叶凤歌与傅凛商量后,便将左相府调拨过来的管事还给赵玠,改由承恩担起京西新宅的管事之责。   同日下午,妙逢时入京,顺便替叶凤歌带来了她早前委托师兄邝达替她绣制的嫁衣。   当年叶凤歌的父母让她拜入妙逢时门下,是以收取了妙逢时大量财物为前提,说穿就是将她卖了换钱的。   许是本着“银货两讫”的意思,这些年他们从来没有打听过她身在何处、处境如何,只当她是泼出去的水了。   叶凤歌对此并不如何伤感,也不觉自己的人生大事需要他们的见证与祝福,便只请了妙逢时作为自己的娘家长辈,指点自己筹备婚礼正仪。   因赵玠向延和帝讨了恩赏,傅凛与叶凤歌婚礼正仪所需一应物事,皆可委托少府名下各匠作织造署部制作。虽是要付钱的,可要知道,少府名下的匠作、织造署部所出物品历来只专供皇室、宗亲,便是哪位世家的家主成亲也没这大面子。   可这些东西琐碎,该如何挑选材质式样,置办多少分量,一应讲究忌讳倒是颇需要费点时间与功夫。   其实傅凛手上公务诸事理顺,再没有前些日子那么忙,便拖着裴沥文一起筹备这些事。可毕竟是两个小伙子,对于新娘那边需要做准备的许多东西就拿不太准了。   于是叶凤歌便打起了自家师父的主意。   妙逢时本就性子疏懒恣意,对这些繁文缛节并不比叶凤歌精通,听她说完后,立刻半真半假推辞道:“我老人家就不能只甩手等着喝喜酒吗?还得先干活才能上酒席?啾啾你真是越大越不客气了。”   “哼,师父‘您老人家’还真得先干了活才能上酒席,”叶凤歌冲她皱了皱鼻子,凑近她耳畔,小声道,“您这些年替陛下诊脉开方,时不时出入内城,不可能没见过左相大人吧?”   妙逢时立刻心虚地闪烁着目光干笑:“哈、哈、哈。”   “我想明白了,您绝对是最早知道傅凛与左相关系的人,却捂了这么多年也不肯吱一声,害人家父子千里相隔,险些不能相认……”   “行行行,我干活,我干活,”妙逢时被徒弟说得抬不起头,“瞧你这护短的性子,啧。”   叶凤歌笑嘻嘻拍拍她的肩膀:“师徒之间也是要讲义气的嘛。”   其实叶凤歌哪里不明白她的苦衷呢?   妙逢时自行医以来经手过不知多少位高权重或身份敏感的病人,若她做不到“看破不说破”的守口如瓶,早不知被人灭口多少回了。   妙逢时望着她明朗活泼的笑靥,心中渐渐生出“闺女要嫁人了诶”的欣慰与欢喜来。   “这些年,我对你总有些愧疚,”妙逢时感慨笑道,“当年将你从家中带出来,却没有如何细心照拂……”   她是个散淡之人,泰半的热情与专注都倾倒在钻研岐黄之道上,年届四旬也未成亲,膝下并无子女,对弟子们自也甚少有什么无微不至的关怀。   “师父可别这么说,”叶凤歌感激一笑,平和又坦诚,“若当年您没有带走我,或许家里会为了少一张吃饭的嘴,直接就把我丢到山上去自生自灭。”   若无妙逢时给她一条生路,她无论如何不会成为今日的叶凤歌。   对妙逢时,她只有感激与敬爱,从不觉得自己被亏欠被薄待。   如今叶凤歌每日还得老老实实去卫聆音大学士那里读书,并没有太多空闲,虽说的是让妙逢时“指点”她筹备,实际大多事都是妙逢时包揽下来的。   妙逢时也够口不对心的,嘴上说着懒怠这些繁文缛节之事,却奔波得比傅凛那个正主之一还起劲,连喜糖都要亲自去少府名下的糖坊去盯着人家做,形状、色泽、甜度,要求得那叫一个严格细致,烦得制糖师匠只想把她也炼进糖缸里。   ****   五月初,临川傅家递上请罪奏折,声言定北将军傅雁回任性欺君,藐视天子威严,罪无可恕,自请奉还定北将军印,从此不再享相应荣封。   傅家对其约束不力,当负连带之责,自请消减府兵、私兵四十余万,并向延和帝交还临州六城官员任用“举荐权”。   延和帝朱笔御批:准。   自此,显赫数百年的临州傅家一夜之间大厦倾颓。   随后,左相赵玠开始整合各州府官学、增设开蒙小塾,并将各地官学事宜统一归属国子监管辖,州府不得干涉。   这项政令中还明确提出,自延和十五年秋起,学子进学不再受出身门第限制,凡孩童年满五周岁者,必须进入州府官学所设的开蒙小塾受教三年。开蒙小塾不纳学资,三年内一应花费由少府划拨至国子监。   这个举措实质上从根源上切断了世家对地方教育的把持,也彻底阻绝了他们对人才的掌控。若在以往,各地世家早就一蹦三尺高了。   可恰巧此时才出了临川傅家这只杀给猴看的“鸡”,各大世家纷纷噤若寒蝉,此项举措也得以顺利推行。   ****   延和十四年五月十三,傅凛与叶凤歌行婚礼正仪。   两人在京中亲近熟稔之人并不多,又都不大耐烦空泛的应酬,除了家中一堆大大小小自己人外,请帖便只送给了傅凛在铸冶署的下属同僚,以及叶凤歌目前的授业恩师,文渊阁大学士卫聆音。   一大清早,没收到请帖的左相大人强颜欢笑地出现在一双新人面前:“为什么本相没有收到请帖?”   傅凛冷眼瞪他:“没听说过儿子成亲要给爹下请帖的。”   左相大人愣了片刻,欣喜若狂地猛点头:“对对对,哪有给爹下请帖的道理。”   随后,少府考工令赵通也冲了进来:“为什么我这个做叔叔的没有收到请帖!”   叶凤歌默默将脸扭向一旁,虽极力忍笑,小金冠上垂下的半面流苏也还是晃动得厉害。   傅凛怒瞪他:“因为你走到哪儿都吵着燃香粉,我家虽不缺钱,却也没想拿那么多香粉给你燃!”   满堂哄笑。   这日黄昏,铸冶署抬出十门陆地火炮,将整个京城上空炸得五彩斑斓——   为了不造成京中百姓茫然恐慌,这次没敢往火炮里添太多黑火,大都是彩染沙,看上去就真只是气势磅礴的大型焰火而已。   当然,拢共二十二枚“铜芯铁焰火”,用作婚礼焰火,实在招摇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想当然耳,言官御史们随即上折弹劾铸冶署司空傅凛公器私用,怀疑二十二枚“铜芯铁焰火”的铸造成本出自铸冶署公款,强烈要求稽核铸冶署账目明细,   数日后,傅司空在当庭应答质询时,大方甩出铸冶署账目明细,公款毫厘不差。   此时才有许多人恍然大悟,傅司空在成为傅司空之前,可是临州地界上有名的“日进斗金傅五爷”,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当夜,傅凛带着凯旋而归的神气在叶凤歌身边跟前跟后,孩子似地炫耀着自己今日在朝堂上的“胜利”。   直到阿娆端来一碗药汁交到叶凤歌手中,傅凛才如临大敌地皱紧眉头。   “不是去年冬就换成一旬一颗的丸药了么?!”   他年少时被迫喝太多苦药,真是看着药汁就想跳井。   叶凤歌笑得甜甜如蜜:“师父有急事去原州了,来不及炼制丸药,就给了方子。我最近忙,也没功夫再也特意炼制成丸药,你就给个面子,凑合一下吧。”   “不……”见娇妻的笑脸即将转凶,傅凛急忙收住,改口道,“那就给你个面子。”   看着他壮士断腕般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一饮而尽后,叶凤歌眨着弯弯笑眼冲他招招手。   他苦着脸倾身靠近她。   她仰面吻住他的唇,舌尖轻轻挑开他紧闭的薄唇。   温软馨香与苦涩药味渐渐交融,莫名就炼出了甜腻蜜味。   直到双双气息不稳,叶凤歌才伸出双手抵住他的双肩,臻首轻垂在他颈侧,带着凌乱轻喘笑道:“夫妻间的义气,有难同当了。”   傅凛紧紧拥着她,闷声笑得开怀。   恍惚间想起多年前的初见,她便也是这样端着一碗药走到自己面前。   那碗药可比如今这碗更苦。   可她脸上的笑意却馥郁清甜,周身好像带着光。   从那以后,他便顺着这光,一天天,与她一道成为了如今这样好的自己。   谢谢那年你来。   谢谢你来后,便没再离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无番外,云氏缙这个系列到此就结束,下个文《童养婿》将开辟新的地图,立个flag:8月9日晚20:00。   以下是好久不见的月总内心戏多OS小剧场:   去年,有个重要的朋友曾以专业角度向我发问:网文的阅读是需要有爽点的,你的文为什么只有甜,没有爽点?   或许人就是这样,在心上占比越重的事,越难以向别人解释清楚。当时我支支吾吾,仿佛语言障碍。   之后,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完成云氏缙系列这四个文,总共一百多万字,谨以此作为我的答卷。   我的文不是没有爽点,而是我的爽点好像有点清奇,或者老土。   我的爽点就是一群年轻鲜活的人,始终怀抱澄澈的赤子之心,相信光明和正义,相信公平与希望,并为之努力。是   是年轻人意气飞扬地站在千疮百孔的广袤山河之上,以蓬勃鲜活又无畏的生命力去推倒陈腐,打烂重建。在风云激荡的时代背景下,去做点亮公平光明正义与希望的星星之火。   是时光流逝与年岁增长都不会磨灭少年之心,是我们永远热血,永远少年。   最后,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心目中爽到炸裂的爽文典范——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里的一段话: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我会继续努力,谢谢你们一直都在。   下个文见(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