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相公和娇媳妇》 作者:炽凤   文案:   夏温言克死过三个未婚妻,所以月连笙嫁给他,她心里其实怕得要死,怕她自己突然哪一天就被他给克死了。   出嫁前怕,出嫁后也怕。   可大抵是她命好,不但没有被他克死,还被他捧在手心里,宠了一辈子。 第1章 出嫁   青州,小寒,寒冬已临。   南方冬日的冷与北方凛冽干燥的冷不同,总带着一股湿湿冷冷的寒意,这股子湿冷的寒意仿佛无孔不入,冷得能渗到人骨子里。   寒冷的空气混着不小的雨水,让这小寒天变得更冷,冷得人直哆嗦。   这样冰寒的下雨天,根本就不适合操办任何喜事。   可正是在这样的寒雨天里,响着充满喜气的锣鼓唢呐声,一条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正冒雨而行,奇怪的是只有红轿子,却没有新郎官。   那队伍前头本该是新郎官骑着的高头大马上没有人,只有一朵大大的红绫花。   不合时宜的“吉日”,冰寒的雨水,不见新郎官的迎亲队,即便是冷得人发慌的小寒下雨天,也挡不住不断涌过来围观的百姓,险些将这青州城堵得水泄不通,只将将留出条道儿来给来迎亲队行走。   月连笙坐在大红轿子里,除了低下头能从眼前的红盖头边沿看到自己的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轿子外边喧天的锣鼓唢呐声,雨水打在路旁瓦顶上以及围观百姓手中油纸伞上的啪啪嗒嗒声,以及一路而来路旁人不间断的议论声。   许是因为什么都没法瞧见的缘故,外边的这些声音,月连笙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一路而来路旁人未曾间断过的议论声,连雨声都隔不住。   “哎哎,这又是谁个家把闺女嫁给夏家那药罐子啊?这不是分明把自个儿家闺女往火坑里推往刀尖上捅哪?”   “就是就是!夏家那药罐子已经克死过三个还未过门的大姑娘了!这整个青州谁的心这么宽还敢把自家闺女嫁给他?”   “听说是窄街月家的姑娘。”   “窄街的月家?哪个月家?”   “就是原来在东街做皮革生意做得红火,后来不知道因为啥突然就垮了生意,全家一起搬到窄街去的那个月家啊?”   “对对对!就是那个月家,而且不用听说,今儿个这夏家的红轿子里坐的就是月家的闺女,我亲眼瞅见的!”   “月家这明明就知道夏家那药罐子会克妻,怎的个还舍得把自家闺女嫁过去啊?就不怕自家闺女像那三个姑娘一样没个好结果吗?”   “夏家那药罐子可不止会克妻,而且他自个儿还能活多少日子谁都不知道!要不夏家又怎么会急着给他找媳妇儿冲喜!这月家哪,肯定是图夏家的钱财!”   “夏家是有万贯家财不错,可闺女是自个养大的,怎的就能眼睁睁把她往虎口里送啊?”   “这你们可能就有所不知了,出嫁的这个是月家老二的大闺女,可这月家老二前些年在运送皮革的路上遭遇山石滑坡,人给山石给埋没了!月家现在哪,啥事都是老大做主。”   “那这月家老大不就分明卖自家侄女嘛!?”   “那可不是?月家生意垮了,如今能攀得上夏家这个高枝,他们家怕是求之不得!听说月家收了夏家的聘礼可多得不得了!”   “这月家闺女要是命硬一点,可能能撑到拜完天地,这样就算她人没了,月家也还是攀上夏家这个亲家,可要是她命不够硬像前几个那样死在拜堂前,那月家也不亏,毕竟收了夏家那么多的聘礼,足够他们家再做一门生意了。”   “哎,这没了亲爹的闺女就是可怜,可怜哪!”   哗沙,哗沙……   冬雨不知悲凉亦不知愁苦,只哗哗沙沙继续下着,冰寒的天气与雨水,怎么都挡不住百姓好奇的心。   外边明明响着喜庆的锣鼓唢呐声,月连笙却觉得怎么都挡不住冬雨的寒意,寒风伴着雨水从摇晃的轿帘两旁灌进轿子里来,月连笙搓了搓放在腿上冰凉的双手,抬到嘴边哈了一口气,以给自己一些暖意。   她拢在一起的双手隐隐颤抖着,不知她是冷得慌,还是在害怕着什么。   她还能活到何时?明天?今晚?还是轿子停在夏府门前的时候?   她没有见过夏家的大公子,她只知道他名夏温言,青州百姓都称他为“夏家药罐子”,还知道他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克死了三个还未过门的妻子。   第一位是城东陈大夫家的大姑娘,在夏家下聘当日,陈家大姑娘到河边浣衣不幸跌入河中,明明是浅浅的河水,偏偏将她溺亡,待陈家人发现她时,她的身体已经凉透。   第二位是城西的孤女李姑娘,一向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却在成婚前夕感染风寒,明明吃几帖药便能痊愈的小风寒,却是在李姑娘身上愈来愈烈,最终竟是夺了她的性命。   第三位是夏家佃户的女儿,不为别的,只为还夏家长房夫妻的恩德,是以将闺女嫁过来报恩,自陈家大姑娘不幸溺亡后,夏家便不敢再给自家儿子找什么门当户对的姑娘,只要身子健全能给自家儿子冲喜,即便出身低下也无妨。   这佃户女儿自夏家下聘到成婚当日都还好好的没事,夏家正满心期盼着新媳妇进门,谁知迎亲队伍在回城途中遇到一疯狂的亡命之徒,新娘子竟不幸死在他的刀下。   自此,这夏家大公子不仅是药罐子且还落下了克妻的名声,整个青州再无人敢把女儿嫁给他。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她偏偏成了这第四个。   月连笙又朝自己拢在嘴边的双手哈了一口气,呼吸很暖,然她的手却是颤得更厉害了些。   她在害怕。   她觉得死亡在一步步向自己靠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到她的面前将她带走而已。   正因为未知,所以害怕。   可她没有回头路,她只能往前。   雨未歇,路旁百姓的纷纷议论声也没有休止。   听着听着,月连笙忽然觉得鼻尖很酸涩,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同时往后微微仰了仰头眨了眨眼。   她不能哭,她是没有爹了,可她还有娘,一直是娘疼着她,现如今需要她这个做女儿的来回报了。   这会儿该到娘喝药的时辰了,她已经叮嘱过连绵记得给娘煎药,连绵该是不会忘的。   也不知连绵今儿个在学堂有没有好好听夫子的话?   “落轿——”就在月连笙想着家中事情想得有些出神时,轿子猛地一个震动,原是落到了地上。   月连笙的心随着轿子落地蓦地一慌。   到了吗?   “新娘子,到啦!”喜娘充满欢喜的声音由轿子外传来,月连笙赶紧端坐好身子,以免遭人说不是。   在家门口上轿子前喜娘交代过她,落轿时不要着急走出轿子,要待她在轿子外对她说“新娘子到了”之后等着她将她背出轿子,背过夫家的门槛,入了门槛之后的路,才由她自己来搀着喜娘走。   照理说,这将新娘子背进门槛的事情应由新郎官来做,可夏温言那一日三餐不离药的身子,即便喜娘没有明说原由,月连笙也知道她嫁的人不可能背着她进门,毕竟他连迎亲都没有出现。   月连笙将将拾掇好自己紧张不安的心,轿帘便被喜娘由外掀开,她听着轿子外的雨声更大了些,显然是有人撑着油纸伞在外边等着。   躬身站起之际,由着微晃的盖头边沿月连笙瞧见喜娘已然蹲在了轿子前,她轻轻一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伏到了喜娘背上。   好单薄的背,这是月连笙伏到喜娘背上的一瞬间所感觉的。   她见过喜娘,身材虽然不胖,但瞧着也丝毫不像是背部如此单薄之人,眼下月连笙的感觉像是自己伏到她身上能将她压垮似的,以致她忍不住轻声着关心道:“你还好吗?我是不是太沉了?”   喜娘没有说话,像是没有听到她说话似的,只是反手勾住了她的双腿,站起了身来。   当喜娘迈开脚步时,月连笙发现她不仅背部单薄,便是脚步都有些摇摇晃晃的,使得她根本不敢将身子整个伏压到她背上。   不仅如此,月连笙还发现喜娘的呼吸粗重急促得有些厉害。   真的是她太沉了吗?莫非是她最近长胖了?不然怎么会让喜娘背着她这么吃力呢?   然,月连笙只发现喜娘有些奇怪,却没有发现周遭的情况也很是奇怪,不仅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这一时半会儿间没有议论纷纷,除了锣鼓唢呐声与雨声依旧,便没了其他人声。   夏家是青州首富,宅门建得宽大,门槛也修建得比寻常人家的高上不少,月连笙有些担心这个看起来不弱但实际瘦弱得不行的喜娘没办法背着自己跨进夏家这高高的门槛,要是磕着绊着了,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月连笙正这般想时,喜娘在门槛前停了停脚步,稍稍喘了口气后这才背着她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在跨过门槛之时,月连笙紧张得不由自主微微抓紧了喜娘的肩,便是呼吸都屏住了,待到跨进了门槛,她才稍微舒了一口气。   喜娘将月连笙轻轻放到了地上,紧着递给她一朵红绫花球,“来,这个你拿着。”   月连笙愣住,心跳在这一刹近乎停住。   这不是喜娘的声音,这是……男子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更新了!我来更新了!赶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来更新,也还不算食言!!   今年开始日子变得很忙碌,不知道这本文能不能做到好好更新,但是我会努力保持更新的!仙女们要停下脚步看文啊啊啊啊~~~~   仙女们看文的时候多多冒泡和我互动互动剧情啊~这样看到有人追文我也会有多多动力,作者们最怕单机码字了啊~~!   五月来了!一起努力啊! 第2章 成亲   “瞅……瞅见了没?那就是夏家大公子!?”   “他居然还有力气亲自来背新娘子!?”   “啥子力气啊,没瞅见他自个儿走几步都气喘吁吁的样儿?我瞅着新娘子都能把他给压垮了!”   “我倒是瞅着他模样生得挺俊哪!”   “模样俊有啥子用?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嘘——你们可都小点儿声,再怎么说今儿也是人家的大喜日子,瞅瞅你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   方才骤然间安静得只闻雨水声音的周遭这会儿又响起了围观百姓此起彼伏的纷纷议论声,月连笙的心在这重新响起的窃窃议论声中怦怦直跳,以致她傻愣着一动不动,竟是忘了伸出手来接过递到她面前来的红绫花球。   方才背着她的便是……她所嫁之人,夏家的大公子夏温言么?   “哎呀新娘子,怎么还傻愣着?赶紧接过大公子递给你的花球呀!”紧跟在后的喜娘瞧见月连笙傻愣着迟迟没有伸出手来接过夏温言递给她的红绫花球,忍不住小声提醒着催促她道。   月连笙这才从红盖头边沿那窄窄的视线范围内看到一朵硕大的红绫花球,慌忙间回过神赶紧抬起手要接过,就在这时,夏温言将红绫花球轻轻放到她双手间来,同时道:“别慌,我带着你走。”   月连笙双手蓦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只因夏温言将花球放到她手里来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好在他很快便将手拿开,月连笙赶紧点了点头,抓紧了手中的红绫花球。   她看不见周遭的情况,她只知道夏温言将花球递给她后便站到了她身侧来,他抓着花球的另一侧,与她并着肩带着她往府邸里的方向走。   理应是夏温言身子羸弱的原因,他走得并不快,像是带着月连笙观赏着府中景致而非带着她到喜堂拜堂成亲似的,若是月连笙头上没有罩着红盖头的话。   唯有月连笙的心一直怦怦跳得飞快。   他的手指……好冰凉,冰凉得好似没有一点温度,他的身子亦是单薄如纸,怕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多病羸弱,既是这般,他理应卧床好好休歇才是,又缘何亲自来背她下轿子入门槛?   依他的身子状况,是根本吃不消这些的,所以在背着她过门槛时他才会那般吃力,让她觉得她随时都能将他压垮似的。   而且,他是夏家身份高高在上的大公子,她不过是青州一个没落小商户家的小小女儿而已,如夏家这般的高门大户,他就算没有亲自背她入门槛她也是能理解的,更何况他身子状况不同常人,而她在心里也早已做好他连拜堂都需别人来代劳或是直接免去了拜堂这一仪礼的准备。   但眼下他不仅亲自背她下轿子入门槛,还带她一同前往喜堂,甚至对她温言相待,这样的人,真的……会将她克死么?   “咳咳咳……”随着夏温言走了小半刻钟,月连笙忽然听到他颇为剧烈地咳嗽起来,紧着是小厮紧张不安的声音响起,“公子你可还好!?要不……要不竹子先背着您到前厅,让绿屏带着少夫人过去?”   “无妨,我没事,我自己来便行。”夏温言又是咳了几声,平和道。   “可是公子……”名为竹子的小厮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夏温言打断,“不必担心。”   说完,他又对月连笙道:“我们继续走吧,很快便到了。”   月连笙轻轻点了点头,跟上了夏温言走得不快的脚步。   新娘子在新郎官挑起盖头前本不当让其听到自己的声音,可听着夏温言那愈来愈显急促的鼻息声,月连笙将手里的红绫花球紧了紧,终是关切地轻声问道:“你……你可还好?”   若是因为接她而使得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不敢想。   夏温言的脚步在这刹那间顿了顿,当即又继续往前,只听他道:“不妨事。”   月连笙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终是合起嘴,什么都没有再说,因为她不宜再多说些什么,不合礼数。   不过她的心却没有再跳得像方才那般快。   她虽看不见身旁人的容貌,不知他长何模样,但她能从他平和的声音听得出来,他不是一个难相与的人。   *   夏家作为青州首富,府邸修建得绝非寻常人家可比,虽说是前厅,且夏温言也说了很快便到,可这走起来,月连笙觉得至少花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从府邸大门走到前厅。   而由府门一路入府,月连笙一声未听到那本当不绝于耳的道贺声,便是随着夏温言入了前厅,也仍旧没有听到分毫庆贺声,让她不由有些心慌,心道是夏家这是根本无心娶她这个媳妇儿么?还是说……他们觉得她总归也像前三位女子那样活不长,所以连宴请宾客都省去了?   因是心中这般作想,以致拜堂行礼的时候月连笙的神思都有些恍惚,总觉得拜了这天地之后就是她被夏温言克死的时刻了,毕竟她是和他订了婚约后活得最久的一人了,就算没死在拜堂之前,也不会活得多久的。   “礼成——”神思恍惚间,月连笙清晰地听到司仪老者高唱“礼成”的声音,他声音高亢,比之前所唱的任何一个字一个词都要有力,这也才拖回了月连笙因害怕而恍惚的神思,也是因此,她才会听出这老者高唱礼成这二字时声音不仅高亢且还带着隐隐颤抖,听得出来是激动而致。   除此之外,月连笙还听到了妇人低低的啜泣声,“成了,成了,终是成了……”   “这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好端端的你哭什么?”中年男子的声音,三分无奈,七分激动兼喜悦。   “对对对,这是咱们家的大喜事,瞧瞧我哭什么。”妇人赶紧用帕子抹掉自己眼角的泪,继而赶紧对候在一旁的婢子道,“绿屏,快扶少夫人到屋里歇息。”   “是,夫人。”   却听中年男子这时又道:“这事,言儿自己来吧。”   “可……”妇人面有担忧之色,随即却是点点道,“老爷说的对,这事儿啊,还是言儿自己来吧,竹子绿屏,你们陪公子一道送少夫人回屋。”   “是!夫人!”竹子和绿屏齐齐应声,面上均是激动欢喜的神情。   “那儿便先送娘子回屋,稍后再过来同爹娘一道接待宾客。”夏温言道。   妇人听罢,怔了怔后由不住笑了,“言儿你娘子今儿个劳累了,你身子又不好,便在屋里陪你娘子歇息就好,不用再过来了。”   “可……”夏温言欲再言,妇人却催他道,“快与你娘子回屋去吧,这儿哪里还需要你。”   月连笙没有再听到夏温言说什么,反是她自己闹了个面红耳赤,幸而有红盖头遮挡,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遮住她这滚烫的脸。   这说话的夫妇便是她的公爹夏哲远老爷和婆婆徐氏了吧?还有她这婆婆说的话怎么……怎么让人觉得如此羞臊。   心下羞臊又紧张,使得月连笙跨出这前厅门槛时不当心将前脚绊了上去,眼见就要往前栽倒——!   “当心!”就在月连笙以为自己要摔个大笑话时,一只长臂飞快地环到了她身前,伴着夏温言一声紧张的关切,将她往前栽倒的身子稳稳环到了怀里来,他自己却是因此往后踉跄了两步。   与此同时,徐氏也惊得下意识想要跑上前来扶住月连笙,见着自己儿子眼疾手快地先稳住了儿媳妇,她更着急地想要上前,却被身旁的夏哲远拉住。   月连笙靠在夏温言怀里,心中尚有余悸,只觉有温温且急促的鼻息隔着红盖头扶到自己额上,“可有被吓着?”   月连笙正要张嘴说没有,然她才张开嘴便意识到不妥,便赶紧转为摇了摇头,才听得夏温言舒了一口气道:“那便好。”   月连笙这才发现自己紧靠在夏温言怀里,惊得她慌忙从他怀里退开,本因受惊而微微发白的脸当即又红了起来。   夏温言虽扶住了月连笙,可他发白的面色却让竹子和绿屏担心不已,想要上前搀扶他一把,却被他摇头拒绝,反是见他将月连笙方才从他怀里急忙退开而松开的红绫花球又递到她面前,温和道:“你还是拿着为好,我好带着你走。”   月连笙自知自己失态,遂又抓住了红绫花球,抓得颇紧。   许是察觉出她的紧张,夏温言在带她离开时又对她轻声温和道:“前边若是有不好走的路,我会告诉你的,别太紧张了。”   月连笙点点头以做回应,心中却还是为方才的事紧张。   徐氏看着夏温言和月连笙的背影,眉心因为方才蹙起仍未舒开。   只听夏哲远道:“你方才若是冲上去,岂不是在儿媳面前打了言儿的颜面?言儿虽然体弱多病,但终归是个大男儿。”   “我这不也是因为关心儿子?儿子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晓……”徐氏回了一句,并未生气,反是舒开了眉心轻轻笑了起来,“倒是老爷,你方才看到言儿那孩子脸红了没有?那孩子定是不好意思和儿媳妇一块儿呆屋里,才说出的什么来和你我一块儿接待宾客,你我可都是都照着他的意愿没有在今儿个宴请宾客。”   夏哲远笑得一脸无奈,“你啊,都多大岁数了,还像个姑娘家一样喜欢观察这些个有的没的。”   “这不是言儿终于娶到媳妇儿了我高兴吗?”   “你看看你,好端端的说着说着怎么又哭了。”夏哲远轻轻一声叹,同时握住了徐氏的手,忽变得忧心道,“希望咱们言儿的身子能因这事儿有个好转,也希望咱们这个儿媳妇能一直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成亲成亲!嘿嘿,嘿嘿嘿!   关于以后的更新时间,要是我能在前一天把次日的内容码完,就在中午12点更新,要是没有码好……咱就……看着办啊~~~ 第3章 梦魇   月连笙本以为夏温言真会如他母亲徐氏说的那般在屋中陪她而不到堂厅去接待宾客,倒不想夏温言将她带回屋后便离开了,这才让自从离开轿子后就一直紧绷着身心的她好生舒了一口气。   倒是夏温言从屋中出来后竹子一脸诧异的迎了上去,小声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夫人不是让你在屋里陪着少夫人就好了的吗?”   夏温言抬起手稍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对绿屏轻声道:“绿屏,将今晨我交代你让厨子准备的茶果糕点还有小菜甜粥端到屋里来给少夫人。”   “是,公子!”绿屏欢欢喜喜应罢声,跑开了。   “竹子你便在这儿候着,若是少夫人有什么需要的,你便来告诉我,我……咳咳咳咳……我再到前厅去一趟。”夏温言又对竹子道。   竹子蹙着眉,表示不放心,“还是竹子陪公子一块儿到前厅去的好,公子身旁没人跟着可怎么行?”   “无妨。”夏温言微微摇头,“我自己去便好。”   夏温言说完便离开,竹子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嘟囔,“今儿都没有宴请宾客,前厅那儿哪里还需要公子你过去,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不好意思和少夫人呆在屋里嘛!   想到这儿,竹子偷偷捂嘴笑了。   未多久,绿屏便领着一名婢子端着茶果糕点等来到了屋前,月连笙听到叩门声又是不由紧张,赶紧端坐好身子,听到不是夏温言的声音时她才稍稍放松了些。   “少夫人,奴婢绿屏给您端了些茶果糕点甜粥小菜来。”绿屏将托盘放到桌上,恭敬对端坐在床沿上的月连笙道,“只是少夫人的红盖头还未能揭,只能让您将就着吃些先垫垫肚子。”   月连笙很是诧异,她的确有些饥肠辘辘的感觉,毕竟今晨起身后便开始梳洗打扮,不曾有时间进过食,不过喜娘已经告诉过她这一整天许是都要捱着饿,她也已经做好了这一整日不能吃喝的准备,眼下绿屏却是端来茶果糕点等来让她吃些,如何能不令她诧异?   绿屏见月连笙仍旧端着身子坐着不动,且将手里的帕子攥得有些紧,心知她紧张,便又笑着道:“少夫人别太紧张,这些都是我们家公子早早就让厨子给您准备的,说是担心您会饿着,少夫人您过来吃便好,只是委屈了您还不能揭盖头。”   月连笙诧异更甚,她还从未听说过谁个相公还未揭盖头就先允许新娘子进食的。   只听绿屏又道:“不若奴婢将这些吃食端过去给少夫人?”   这少夫人许是紧张坏了。   “不,不了。”月连笙赶紧摇摇头,颇为着急道,“我自己来就好,多谢姐姐了。”   月连笙说完便急切地站起身要往桌子方向走,就怕绿屏给她将吃食端到床边来。   这能在夏家大公子身旁伺候的人,即便是个下人,身份也不见得会低,而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这才将将拜过天地便让人到床跟前来伺候,若是传了出去,只该说她高抬了自己的架子。   绿屏上前来扶住月连笙,以免她瞧不清路摔着了,一边道:“少夫人可别这么称呼奴婢,少夫人是主,奴婢为婢,是万万端不起少夫人这么称呼奴婢的,奴婢名唤绿屏,在府中负责照料公子的饮食起居,少夫人唤奴婢绿屏就好,千万别再折煞奴婢了。”   月连笙抿抿唇,不再说话,只是由着绿屏的搀扶在桌边坐了下来,绿屏见她身子依旧绷得老紧,默了默后往旁退开了两步,道:“少夫人您慢用,奴婢到屋外候着,少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唤奴婢便可。”   瞧着月连笙点了点头,绿屏这才退了出去。   竹子见着绿屏出来,赶紧上前问:“怎么样?少夫人好相与吗?配得上咱们公子吗?”   绿屏白了他一眼,嫌弃道:“模样没见着,话也没说上几句,我怎么知道好不好相与,至于配不配得上咱们公子……”   绿屏轻轻叹了口气后才继续,“我只知道少夫人怕是被外边的传闻给吓坏了,紧张得身子到现在都还是紧绷着,就好像咱们公子随时会克死人似的。”   “全都是外边胡说八道!咱们公子——”竹子又急又气,一时不小心拔高了音量,绿屏赶紧捂住他的嘴,斥他道,“你喊什么这么大声!偏要吓着少夫人才甘心吗!”   “我,我这不是替公子生气吗!”竹子气得有些咬牙切齿,“咱们公子是天下最好的好人!什么克死人,那都是她们命不好!干咱们公子什么事!”   “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还想让公子也听到不成吗?”绿屏拧着眉,又瞪了竹子一眼。   竹子当即自己捂住自己的嘴。   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屋子里安静极了,安静得即便屋外绿屏和竹子已经压低了音量在说话,月连笙还是隐约听到了些。   她很想让自己放轻松一些,可她做不到,她总会不时想起那三名还未过门便已香消玉殒的女子,想着自己还能活多久。   屋里燃着炭盆,很暖和,驱散了冬雨带来的湿冷寒意,许是屋中的暖意让月连笙的身子或多或少都舒缓了些,她的肚子忽然“咕——”的一声叫了起来。   她的确是饿了,很饿。   就算再怎么紧张害怕,至少她现在还活着,活着那便不能饿着肚子。   这般一想,月连笙抬起手稍稍掀开了眼前的红盖头,看到摆放在桌上的甜粥时也闻到了一股甜甜的清香。   是一碗黑米粥,粥里还有黑豆花生以及红枣,入口香甜,甜味不轻不重正宜口,黑米也熬得正好,不硬亦没有太烂,总之皆是正好。   月连笙嘴里含着黑米甜粥,忽然想起绿屏方才说过的话。   ‘这些都是我们家公子早早就让厨子给您准备的,说是担心您会饿着。’   黑米若是熬不够时间,口感只会很硬不易嚼咽,如此便是说,桌上这些茶果糕点以及甜粥小菜,真是如绿屏说的那般,是夏家大公子早早就让厨子给她准备的。   还有他温和耐心地给她带路……   他……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吧?   可这么温柔的人,为何偏偏就克妻呢?   虽说是饿了,可心中想着事情,加上紧张,月连笙吃得食不知味,是以她只稍稍吃了些便放了筷,将微微往后拉的红盖头重新在面前扯好,走回床沿边上重新坐好,她甚至没有观察过这屋子一眼,总觉盖头没有揭下前多看些什么都是不合礼数。   许是近来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歇息过的缘故,加之昨夜几乎未眠,今晨又是早早便起了身,月连笙在床沿上坐着坐着渐渐觉倦意来袭,终是捱不过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的倦意,闭上了沉重的眼睑,靠在立柱上睡了过去。   月连笙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的爹爹还在,她的娘亲还没有病倒,弟弟月连绵刚刚会跑会跳会说话,他们一家四口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爹爹还让连绵骑在他肩上,母亲拉着她的手走在后边,他们一家人到城外去赏桃花,桃花开得漂亮极了,娘亲也笑得开心极了,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   却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卷来了乌云,遮天蔽日,她只来得及抓住娘亲和连绵的手,却如何都抓不到爹爹的手,只眼睁睁看着爹爹被狂风愈卷愈远,最终被狂风吞噬——   “爹……爹爹!”月连笙惊叫了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心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亦很急促。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温和关切的声音,“你醒了?可是梦魇了?”   乍一听到这声音,月连笙仿佛被针扎到似的猛地从床沿上弹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僵站在床榻前。   这是……这是夏温言的声音!   他,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了?她睡着了吗?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月连笙慌张极了。   夏温言见她慌得像只受惊的小鹿,不由将语气放得更温和,以安抚她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月连笙一听,着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觉得自己竟然睡过去了太过失礼,担心他会生气而已……   夏温言听到她与自己说话,眉眼间的低落淡去了不少,“可是我吓着你了?”   “不是的,是我……”月连笙咬咬唇,“是我失礼了。”   说罢,她即刻在床沿上端坐好。   他这时候来,该是……要掀盖头了吧?   不由地,月连笙又是紧张地抓紧了手中帕子。   紧着,她看到绑着红绫的秤杆挑进了红盖头下边那窄窄的视线,挑开了她头上的红盖头。   屋外天色已沉,屋内不知何时已点上了数根红烛,将整间屋子照得敞亮,在这敞亮的烛光中,月连笙瞧见了夏温言的模样,她的容貌,也映进了夏温言的眼眸里。   作者有话要说:  见面啦见面啦~~哦呵呵呵~~~   仙女们要追文啊~要在留言区多多互动啊~~~~ 第4章 结发   剑眉,挺鼻,薄唇,高挑,瘦削,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得不得了,即便是量体而裁的喜袍,也依旧能看出他身子的单薄,这是月连笙眸中夏温言的模样,同时也让她有些不敢相信白日里便是如此单薄的他将她背起,便也难怪不过是短短的路以及对成年人来说并不难跨的门槛,他却走得那般艰难吃力,她甚至在心里庆幸她没有将他压坏。   可偏偏这般瞧着一阵风吹便能让他摇摇欲坠的人,有着一双再明亮不过的眸,如经匠人之手精雕细琢的墨玉,澄澈剔透,又如日月星辰,熠熠生光,更似纳了全天下最美的山川林海景致在其中一般,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盎然活力,不是最完美的眼眸,却又恰恰攫了月连笙的心神,竟令她瞧着痴了,一时间竟移不开眼。   尤其是他左眼角下的坠泪痣,给他本是明亮的眼眸看起来平添了几分惆怅,令月连笙觉得他心中似藏着忧愁,使得她痴痴看着他的眼眸时竟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想要抚一抚他左眼角下的坠泪痣,想要替他抚去他心中的忧愁。   而当她抬起手时她才猛地回过神,察觉到自己失态,飞快地收回手,耳根红透,更是低着头不敢抬起,心跳快如鼓擂,心中暗暗把自己骂了一道。   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失态!   好在夏温言未说什么,他只是将秤杆放回到床头小几上摆放着的托盘里,继而拿起放在秤杆旁的白玉酒壶,将壶中他爹娘亲手酿的糯米酒分别倒进一分为二且系着红绳的瓠瓜里,这才将盛着酒的二卺端起来,递了一只到月连笙面前。   月连笙红着脸抬头看了夏温言一眼,只见夏温言朝她浅浅笑着,含着浅笑的眼眸给她一种温柔的感觉,她赶紧垂下眼睑,臊红着脸接过夏温言递给她的卺,夏温言将袍子一撩,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双臂交缠,月连笙微微抬起头,与夏温言一同饮下了这没有辛辣只有甘甜的合卺酒,在夏温言接过她手中的卺时,她还是微低着头垂着眼睑赧红着脸不敢多瞧他一眼。   而当夏温言放下卺拿起同样系着红绳带的剪子时,一直低着头的月连笙忽然道:“这个我来!”   夏温言转头抬眸,瞧见的是月连笙红润的面靥,她的神情里揉着三分紧张,七分娇羞,即便如此,她却没有再低下头,而是看着他,红着脸紧张道:“这个……这个我来。”   “好。”夏温言点点头,将剪子递到了她手里。   她的手小巧白皙却又不似寻常闺阁姑娘家的细嫩,反是有些粗糙,让夏温言不由多看了一眼,却又很快收回目光,并未让她察觉分毫。   月连笙拿着剪子,稍稍做了一个好让自己能不这么紧张的呼吸,尔后从夏温言左肩上撩起一小缕头发,只听轻轻“咔嚓”一声,她将夏温言这一小缕头发给剪了下来,接着她用食指从自己右耳边也撩下一小缕头发,剪下,再拿过夏温言此时递过来给他的红绳带,一边认真地将他们二人的头发一起用红绳带缠系上,一边轻声念道:“ 纵隔千里情难断,两簇青丝结百年。”   娘说过的,嫁了人,就要与丈夫结发同心,就算她不知他这成日与药石为伴的身子能撑多久,也不知道她自己还能活多久,可她如今嫁给了他,便是他的妻,若是可以,她也想与他白头偕老,而不是为自己不知何时会被他克死而害怕着。   夏温言听着月连笙轻声念的话,垂眸看着她手中因红绳带而系在一起的发丝,被烛火映亮的眼眸微微失了神。   月连笙不仅将他们二人的发丝系在了一起,还从袖间摸出一只红缎布面的荷包,荷包上边绣着戏水鸳鸯,将系在一起的头发放进了荷包里,像是怕夏温言会笑话她似的,她有些着急地解释道:“我娘说了,结好的发要放进荷包里才行,我怕你没有准备荷包,所以我……”   愈说到后边,月连笙的声音愈小声,最后面红耳赤着干脆不说了。   “是你绣的么?”夏温言忽然问道。   月连笙脸更红,羞涩地点了点头。   娘也说过,这个荷包需要她自己一针一线来完成,绝不能假他人之手,否则这情便不真切了,不过,他会不会觉得她的手艺很差劲?   “很好看。”就在月连笙想得有些胡乱时,只听夏温言温声道,令她的心怦怦跳得飞快,更是羞得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月连笙将他二人的头发放进荷包里后还认真地将荷包绳带给系好,而后将荷包压到了枕头下边。   她做这些的时候,夏温言一直在看着她,看她绯红的脸颊,看她羞得总不敢抬起的眼睑。   待月连笙将荷包放好重新坐好之后,夏温言从袖间摸出一样物事递到了她面前来,伴着他温温和和的声音道:“送给你,希望你不嫌弃。”   月连笙怔怔看着夏温言手心里的物事。   那是一支木发簪,雕成了山茶花的模样,并不是贵重的金簪玉簪,且在明晃晃的烛光下还能清楚地看得出这支发簪的雕工极为不精细,雕刻成这般的发簪向来不会有人送得出手,毕竟只会打自己脸面,可正是这样一支木簪,让月连笙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看到夏温言托在手心里的木簪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他手指上还没有愈合的深深浅浅的刀痕。   月连笙的迟迟不反应让夏温言有些尴尬,使得他颇为难为情地道:“我……我失礼了,你就当——”   “送给我的吗?”夏温言尴尬地话还未说完便被月连笙打断,只见她抬起了头,正满面羞涩地看着他。   对上月连笙的眼眸,这回轮到夏温言怔住了。   却见月连笙难掩欢喜地拿过他手心里的木簪,红着脸问他道:“我可以现在簪上吗?”   这是他自己刻的发簪的吧?若非如此,他的手上怎会有这般多被刀划伤的口子?他是尊贵的大公子,身子又不好,却愿意亲手为她刻一支簪子,她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呢?   能在新婚夜得到丈夫亲手完成的簪子,是每一个出嫁的女子心中都盼望着的事,如此也才能表示所嫁之人心中有着自己。   她以为她是不会收得到这样一支簪子的,毕竟她不过是个“买”来冲喜的媳妇儿而已……   一瞬之间,月连笙欢喜并着感动,竟有些想落泪。   “我……”看着月连笙欢喜地拿着木簪,夏温言不由得也浅浅笑了起来,“我帮你簪上,可好?”   月连笙抿抿唇,更觉羞赧,又点了点头,“嗯。”   紧着,她微微低下头,让夏温言将这支并不精致却饱含意义的山茶花木簪簪到了她发髻上。   待夏温言替月连笙簪好发簪,她抬起头看看他,复又低下头,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夏温言正要问她怎么了,她这才轻声道:“我……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可我没有美玉……”   按照青州的婚俗,新婚之夜,新夫婿要给新嫁娘赠一支发簪,以表自此妆容有伴,可常为悦己者容,更表对新嫁娘的情意,而新嫁娘则要给新夫婿系上一块美玉,以表君子玉不离身,新婿永远是新嫁娘心中的仁人君子。   她本该给他准备一块佩玉的,可是家里的银两都给娘抓药去了,便是连绵上学堂的钱都没有了,她根本没有办法再去买一块上好的佩玉,像他这般身份的人没有上好的佩玉是断断配不上他的,而大伯虽收了夏家的聘礼,却根本没有分到她手上一个子儿,说是娘那儿肯定还有钱来准备佩玉的。   想到他身子不好,出于没有办法的办法,她花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时间走到明山寺,没有美玉,那她就要有诚意,就算她的命很有可能不长。   月连笙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道桃木制成的平安符,却又迟疑着不敢递给夏温言,虽说她有足够的诚意,可这终究不是美玉,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好。   夏温言瞧见了她紧握在手里迟迟不好意思递给他的桃木平安符,震惊不已,“这是……明山寺的平安符!?”   月连笙将手里的护身符握得更紧,声音低微,“我没有佩玉赠予你,只到明山寺给你求了这一道平安符。”   “明山寺在永州地界,由此前往明山寺纵是乘马车也要花去大半日光景,上山的路难行不说,寺中平安符一月也才送出三道而已,且还要寺中住持眼中的有缘之人才得以得到。”爹娘曾去给他求过,但住持说他们并非有缘之人,爹娘只好失落而归。   且不说这明山寺的平安符有多难求,单单这路,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如何走的?   她会觉赠予不了他佩玉而惭愧,当是她准备不起,如此一来,她去明山寺的这一路定当请不起马车,而是——   “这一路去明山寺,难走吗?”看着月连笙纤巧却不细嫩的手,夏温言只觉有些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相公是个好相公,娘子是个好娘子哟呵呵呵~~ 第5章 共夜   由青州到明山寺的路全是山路,不好走,一点都不,尤其入了夜之后,山上的鸟兽发出呜呜咕咕的叫声,仿佛随时都会从那黑暗之处冲出来将人撕碎一样,让月连笙害怕得不得了,可即便如此,她一路上都没有生出过放弃求符折返回家的念头。   虽是如此,月连笙却是摇了摇头,细声道:“不难走的。”   说这话时,月连笙有些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脚往后挪了挪,好像怕谁会发现了什么似的。   她低垂着眼睑,夏温言凝视着她,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只是看着月连笙紧张得浑身紧绷的模样他没有再问,以免吓着了她。   月连笙的脸依旧红着,低着头不看夏温言,是不好意思,又是不敢。   出门前大伯和大伯娘叮嘱过她好几回,道是她嫁到夏家来是门不当户不对,是他们月家高攀了夏家,所以嫁过来之后一切都要低眉顺眼,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也千万别看,别丢了月家的脸,更别害了月家。   她也知道的,这明面上说是她“嫁”过来,其实不过是给夏家大公子多买来一个伺候他的人而已。   忽然之间,月连笙觉得她发髻间的那支木簪变得很沉重。   “你可以替我将这道平安符系上么?”夏温言看着月连笙将眼睑愈垂愈低,轻柔着声音道。   月连笙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抬起眼睑看他。   一抬眼,她便看见了夏温言那双明亮的眸子,揉着温柔与浅笑,还映着她的模样。   月连笙瞬间又觉得双颊红得滚烫,匆忙将眼睑又垂下的同时慌乱地点了点头,“好,好的。”   平安符要挂在脖子上,垂在胸前或是随身贴着心口而放,才会灵验,月连笙替夏温言将平安符系到脖子上的时候她的手有些颤抖,不止是因为今儿一整天就没从她心上离开过的紧张,还因为夏温言给她带来的震惊。   他赠她亲手刻的花簪,现又挂上她为他求的平安符,这是……不嫌弃她吗?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月连笙心中狠狠嘲笑了自己一把,不过是夏家人知礼数且既是娶亲那该有的礼数都要有而已,她只是夏家“买”来的而已,就像是大伯他们叮嘱她的那样,断断不可将自己真当回事了。   如是想,月连笙在给夏温言系好平安符后迟迟没有再坐到床沿上,而是拘谨地站在一旁,就像是随时等待着主人家吩咐的婢子,紧张又无措。   夏温言不知月连笙心中在想着些什么,只当她是迟迟卸不下紧张与害怕,遂也站起了身,温和道:“你可是饿了?我让绿屏将饭菜端上来,吃了之后你好好歇一觉。”   夏温言说完便走,可他才走出两步便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单薄的身子颤得厉害,就像深秋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随时都会掉落似的。   “大公子,你,你快坐下歇着!”月连笙慌了,她扶住夏温言,扶着他在床沿上坐好,然后手忙脚乱地去给他倒水,“我去给你倒一杯水!”   可桌上除了酒就只有已经凉透的水,月连笙着急慌乱得险些将水壶打翻,她急道:“我,我去外边找绿屏!”   月连笙边说边急着往屋外跑,就在她的手将将扶上门木时,忽听得夏温言急促道:“别,别去。”   月连笙的动作定住,她转过头,焦急地看着虚弱的夏温言,不明白他为何要阻止她。   却见夏温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尽是惆怅,此时此刻的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月连笙在门后定了定脚,终是将放在门木上的手收了回来,小跑着回到夏温言身旁,紧张道:“可是你这般难受吃力……”   要是有个什么万一,该如何是好?   夏温言又是微微摇了摇头,依旧咳嗽着,咳得他本是青白的脸色染上了些红润,只听他又道:“没事的……”   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显然他说出这么短短一句话都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使得月连笙更着急,“你别说话了,我不去找绿屏就是,不去就是……”   可为什么不呢?他明明就已经难受得不得了,为什么又非要忍着不可?   “别让他们担心了。”像是知道月连笙心中的疑惑似的,夏温言又是吃力着低声道。   月连笙愣了一愣,然后咬着唇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说的“他们”,不止是绿屏他们,更是他的爹娘吧。   她能理解他的想法,就像她总是不想让娘为她担心一样。   可她终究还是让娘担心了。   “那……那你先坐一坐,我去找绿屏盛一壶热水来,水壶里的水冷了,你喝着不好。”月连笙说完后看了夏温言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开。   这一回,夏温言没有叫住他,显然他相信她,相信她就只是去叫绿屏盛一壶热水来而已,而不是去告诉他们他的情况。   月连笙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相信你,哪怕是亲人,也不见得会相信你。   绿屏手脚麻利,很快便盛了热水来,月连笙并未让她送进屋,在屋外便将水壶接了过来,入了屋后她赶紧兑了一杯温水给夏温言,“让你久等了,你快喝些润润……”   月连笙的话并未说完。   因为夏温言在床榻上已然睡了过去。   他还是坐在床沿上,身子却已是侧卧在床榻上,他的面色很是苍白,呼吸依旧短促,显然他是在月连笙出屋的时候不知不觉睡过去的。   月连笙本想叫醒他,可她想了想后却没有这么做,她只是将手中盛着温水的杯子放到床头边的小几上,然后蹲下身替夏温言脱了鞋袜,将他的腿抬上床榻,飞快地收拾好洒了满床榻的红枣桂圆花生还有莲子,扯了床榻里侧叠得整齐的鸳鸯戏水大红缎被来为他盖上,末了坐在床沿上观察他的变化。   听到他的鼻息渐渐恢复为均匀,一直紧拧着心的月连笙这才舒了一口气。   瞅见夏温言的唇有些干燥,她便拿了帕子沾了沾杯子里的温水,认真轻柔地替他慢慢润着唇。   夏温言的唇很薄,他的鼻梁很挺,他的皮肤很细,他的睫毛很长很翘还很浓密,像一把小小的刷子,很是漂亮,月连笙还从来没有见过谁个男子的睫毛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的,还有他左眼下的坠泪痣。   她一直觉得只有女子眼角缀着痣才会迷人好看,没想到男子眼角生着坠泪痣的模样比女子还要动人。   要是他的面色能多有些血色,身子不这么单薄,那就更好了。   要是他能像正常男子一样,那该多好。   想到这儿,月连笙忽然从床沿上弹了起来,面红耳赤,目光也飞快地从夏温言面上移开。   她用力摇了摇头,她在乱想着些什么,不能想不能想。   为了让自己能不想和夏温言有关的事,月连笙将自己的视线和注意力转移到屋子的摆设布置上。   从入这个屋子到现在,她这会儿才真真地打量这个屋子,她这也才发现,这间屋子,竟是间完完全全的竹屋,无论是地面还是墙面或是屋顶,都是竹子搭建而成,便是这屋子里的柜子架子桌子床榻等等,也全都是竹子制成,每一样都不失精致,整间屋子给人的是一种恬淡雅致的感觉,一点儿都没有夏家给外人那种大富大贵就该富丽堂皇的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温和的,雅致的。   月连笙的神思终归是回到了夏温言身上,她看着床榻上睡得安静的夏温言,此刻她心中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她是不是该庆幸她到此时此刻还活着?还是该庆幸他没有像她出嫁之前所想的那般苛责她为难她?或是该庆幸他身子不好现下已经睡着了而不是要与她……   不不不,月连笙羞臊地捂住自己通红的脸,她又在胡想什么,就,就算他这会儿没有睡着,也……也是没有那个力气和她,和她——   呀,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千万不能再想了!   月连笙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匆匆喝下了肚。   雨停了,夜很深,夜很沉。   这样沉沉的冬夜,有多少人睡着了?又有多少人睡不着?   竹屋外,竹子拢着手哈着气小声问绿屏道:“咱要不要进屋去给公子和少夫人添些炭火?”   “……”绿屏白了他一眼,“不需要你操这份心。”   “哦哦,也是,也是,嘿嘿嘿。”竹子点了点头,嘿嘿笑着,心里想到了些别的事,“今夜可是咱们公子的洞房花烛夜呢!”   “是啊……”绿屏如竹子一般开心,却又多了几分忧愁,“但愿这门亲事真的能让公子的情况有所好转……我去熬药,你在这儿好生候着啊。”   “嗯嗯,你去吧,公子的药可不能耽搁了。”   *   夏温言觉得自己身子很沉重,沉得好似有巨石压在自己身上似的。   可这样的感觉于他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他也再习惯不过。   他的身子,总是这般,好像随时都会废了一般。   他睁开眼时,透过窗户照进屋子来的晨光有些刺目。   他又努力多活了一天,真好。   他侧了侧头,一如往日一般想要唤来竹子。   然他才一转头,便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追文的仙女啊~追文的仙女在哪里啊~~~~啊~~ 第6章 妻子   他看见月连笙秀气的小脸,轻闭着眼睑,她跪坐在他床头边的地上,双臂枕在他枕边的床沿上,脑袋枕在手臂上,睡着了。   她眼眶下有很明显的青灰,显然是没有歇息好而致。   透过窗户的晨光逆照在她身上,仿佛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浅浅绒绒的光,照在她侧着的脸颊上,让他能清楚地看到她脸颊上那层短短细细的小绒毛。   看到月连笙的一瞬间,夏温言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娶了妻,就在昨日。   而眼下这个妻子还好好的,没有灾,亦没有难。   她此刻就在他眼前,倦得睡着了。   她……就这么守了他一夜么?   夏温言没有即刻叫醒月连笙,他只是静静看着睡得安静的她而已。   他昨夜已经见过她的模样,只不过昨夜的她是紧张慌乱的,甚至可以说是害怕的,不像此刻这般安然。   她有着一双圆圆的杏眼,配着两道弯弯的眉,不是竹子给他形容的时下美人标准的榛子脸,她的脸是圆圆的,给人一种还是小姑娘般天真单纯的感觉,小巧的鼻尖,小小的嘴,带着一股小家碧玉的秀气,可她的双手……   夏温言的目光移到了月连笙枕在脸颊下的手上,此刻离得近,他将她的双手瞧得更为清楚。   她的手虽然小巧,却不是小家碧玉那十指不沾阳春水当有的细嫩,反是颇粗糙的,明显是平日里粗活做得多了的缘故,他见过府上粗使丫鬟的手,便是粗糙不已。   她不是小姐么?又怎会做粗活?   无需多思忖,更无需问谁人,夏温言心中旋即便有了答案。   若真的是闺阁小姐,又怎么会嫁给他这个不知道突然哪一天就躺到棺材里去了的药罐子?她嫁给他,怕是只有出于被迫吧。   而且外边对他的传言她不会不知道,她嫁给他,心中定是害怕不已的吧,可她却没有将平安符求给她自己,而是求给他……   夏温言抬起沉重的手,慢慢摸向自己脖子,摸上月连笙为他求来的平安符。   明山寺的平安符极为难求,她独自一人由青州走到那儿不说,吃苦不说,又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求到的这一道符?   她,是个好姑娘。   这样的好姑娘,本不该嫁给他的。   夏温言微微闭起眼睑,他的身子沉重,他的心也很是沉重。   待他再睁开眼时,他伸出手欲碰碰月连笙,叫醒她。   但就在这时,月连笙蓦地睁开眼,面露惊惧之色,同时惶恐叫道:“不要!我还不想死!”   夏温言将将伸出的手僵了僵,随后慢慢收了回来。   从噩梦中惊醒的月连笙面色本就难看,在对上床榻上夏温言那双明亮的眼睛时,她难看的面色更是瞬间变得煞白,就像是偷东西的小孩被大人抓了个现行似的,惶恐得不知所措,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夏温言却很平静,只见他微微一笑,边吃力地撑坐起身边温声问道:“我很可怕,对么?”   她许是在梦中梦到自己像之前那三位可怜的姑娘一样吧,否则又怎会从梦中惊醒且说出这般惶恐的梦话来?   “不,不是的……”月连笙的面色白得更难看,嘴上虽说着否认的话,可她的面色与她那有些颤巍巍的语气却不像她嘴上说的那般。   她的确是梦到她快要死了,她先是梦到那三位已经香消玉殒的姑娘,然后梦到她们拖着死时候的模样来找她,质问她为何她到现在还活着,紧着就是她们忽然变成了恶鬼向她扑来——!   回想到这个可怕的梦,月连笙不禁狠狠打了个哆嗦。   她死了才是好,她活下来却成了错吗?   “对不住。”月连笙正惶然不安时,忽听得夏温言愧疚道。   她怔怔地看向靠坐在床榻上的夏温言,他……是在与她说话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月连笙赶紧抢了夏温言的话,为什么要和她说对不住呢?明明是她该向他说对不起的啊……   “嫁给我这个随时都会咽气的病秧子药罐子,让你担惊又受怕,委屈你了。”与月连笙紧张不安的反应截然相反,夏温言很平静,就像他的名字给人的感觉一般,温文然的谦谦君子,他看着她又是淡淡一笑,继而扭回头,看向盖在自己腿上的缎被,又道了一次,“对不住。”   他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娶妻,就不应该害人。   月连笙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夏温言接着道:“我知道我很可怕,我与爹娘说好了,待哪一天我这身子撑不下去了,届时就让你离开,不会为难你,至于你在府上的这些时日,就当是到亲朋好友家中住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他从不曾想害过任何人,可那三个可怜的姑娘却的的确确是因他而亡,他不想再娶妻,他不想再见到任何人因为他而有危险,可他……可他又如何都看不了娘每日以泪洗面。   他拒绝了宴请宾客,一是不想太过张扬,二是日后她离开时心中也不会有太多负担,三是如此也不会让她太过紧张不安。   但这终究是他自私了,为了不让爹娘伤心,又平白害了一个好姑娘。   说完这些,夏温言才又转头看向月连笙,发现月连笙正用惊愕万状的眼神看着他,她圆圆的杏眼大睁着,就像是他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话似的。   少顷,只听月连笙愣愣问他道:“我们……我们拜了天地了的,是吗?”   夏温言只当月连笙是为了确认某些事情以好日后方便离开才这般问,是以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也喝了合卺酒,结了发,交换了信物的,是吗?”月连笙又问。   夏温言又点了点头。   经过这一道又一道的礼,她已然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给他的信物此刻就在他脖子上挂着,若是可以,他也想如寻常人一般把她视作真正的妻子。   可他不能,她嫁给他已是他害了她一次,他还怎能继续害她?   况且,她嫁给他,只是被迫,并非自愿。   届时让她离开,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的。   “那……”看到夏温言又点点头,月连笙咬了咬唇,双手在身前交握得紧紧的,“那你为什么还想着要赶我走?”   她已经嫁给他了,为什么他还会想着要她离开?只有犯了不容饶恕的错的女人,才会被夫家赶出门的啊!   夏温言愣住了。   月连笙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酸得有些想哭,以致她的声音带了些颤抖,“我知道我的出身配不上大公子,我也知道我嫁过来只是为了给大公子冲喜而已,我有自知之明的,但我会尽我所能好好伺候大公子,不会让大公子和老爷夫人失望的。”   这是她“嫁”过来的“使命”,是任务,她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妻子”不过是名义而已,正因为有这个名义在,她才绝不能被赶走。   夏温言怔愣更甚。   他不是要赶她走,他不过是成全她让她离开让她离开而已,嫁给他这样的药罐子,又有谁会不想着尽快逃离?   月连笙以为他不相信她说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还穿着的红嫁衣,赶忙道:“我,我这就去将这身衣裳换下来!”   她知道,她根本就不配穿这身衣裳。   见着月连笙着急忙慌地转身要走,夏温言想要叫住她,可因为太过急切,以致于他一张嘴便变成了咳嗽。   听到夏温言的咳嗽声,月连笙赶紧回过身来,稍稍迟疑,她抬手轻轻抚上了夏温言的背,什么都不敢再说。   过了好一会儿,夏温言才渐渐平复下来,月连笙收回手,像做错事一样低着头站到一旁。   只听夏温言惭愧道:“我不是想要赶你走,我只是不想害了你,我只是为了你好。”   “可我……”月连笙紧了紧双手,抬起头来看向夏温言,“可我从没想过要走。”   嫁到夏家来,拜了天地,就算只是个非走不可的过场而已,她月连笙这一辈子也都已是夏家的人了,纵是死,也是夏家的鬼,走?她还能走到哪儿?   “我……”月连笙难过道,“我就是来照顾你陪着你的。”   她从没想过要走,不管他是什么模样。   夏温言看着月连笙,想到了昨夜她与他结发时说的话,想到她给他求的平安符,心忽然间跳得有些快。   “叩叩叩——”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叩门声,伴着绿屏恭敬的声音,“公子,少夫人,该是时辰起身了。”   月连笙稍稍扬声应了绿屏一声,然后低声对夏温言道:“我去给大公子端洗漱用的水来。”   “连笙。”夏温言唤住了她。   月连笙愣了一愣,竟有些傻里傻气地问道:“大公子知道我的名字?”   夏温言轻轻笑了起来,“我娘子的名字我又怎会不知道?”   月连笙的脸蓦地红透,一时间根本不知接什么话才好,羞得赶紧把头低下,心中竟很是开心。   他竟知道她的名字,她还以为他身为夏家尊贵的大公子根本就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呢,而且……他还说了她是娘子。   他是答应了她不赶她走了吗?   月连笙脸更红,将头低得更低。   “日后端水这些事情你不需要去做,由绿屏去做便好。”他娶她,不是要她来干活来吃苦的。   月连笙不明白,因为在她心里,她觉得她嫁到夏家来便是来伺候夏温言的,这些事情又为何不需要她做?   夏温言从她眸中看出她的疑惑,他朝她伸出了手,柔声道:“来。”   看着夏温言白净修长的手指,月连笙稍作迟疑,这才慢慢走近他,将自己的手放到了他手心里。   夏温言将她的小手轻轻握住,看着她的眼眸,温柔却肯定道:“你是我的妻子。”   月连笙的手颤了颤,夏温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还有,叫我名字便好。”   是他考虑不周,是他想错了,让她离开,其实不是让她真正自由,只会让她痛苦,离了夫家的女子又该如何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他只想着放她走,却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她是个好姑娘,作为丈夫,他该好好待她。   而且,她是除了爹娘外第一个说要陪着他的姑娘,他好像……不舍得放她走了。   “温……温言。”月连笙羞红着脸,轻轻唤了夏温言的名字。   她发髻间的山茶花簪,似也染上了绯色。   “叩叩叩……”叩门声又传了来,“公子,少夫人,奴婢将洗漱用的水端来了。”   月连笙羞得逃也似的前去开门,门扉才一打开,便有东西猛地蹿进了屋子里来,吓了她一大跳。   “汪汪汪——!”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得原谅温言兄当前身体情况还开不了车!哦呵呵呵~~~ 第7章 情话   一条背上背着大红花球的大黄狗箭似的蹿进屋子里来,摇着大尾巴围着月连笙直打转,嘴里一直汪汪叫着,吓得月连笙动也不敢动,生怕它忽然跳起来咬她一口。   此时听得夏温言笑着道:“晃晃过来,别胡闹。”   “汪汪!”只见大黄狗兴奋地叫了一声,同时撒丫子朝夏温言冲去。   月连笙震惊地转头去看,瞧见夏温言将将在床沿上坐好,这条大黄狗便已经像人一眼站立起来,扑到了他身上!那满是哈喇子的大舌头甚至还朝他的下巴舔了一大口。   夏温言没有生气亦没有害怕,反是抬手揉揉它的脑袋,笑得更开心了。   绿屏没有在屋里久留,将水盆及盛着温水的水壶放下后便退了出去,只不过在退出去前稍稍看了一眼夏温言及月连笙身上还好端端穿着的大红喜服。   夫人知道的话,怕是要失望极了。   “好了晃晃,别闹了,让我先起来换身衣裳。”夏温言又在大黄狗脑袋上揉了揉,大黄狗立刻从他身上下来,听话地在他面前蹲坐好。   夏温言抬头瞧见月连笙仍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又浅浅笑了起来,边摸摸大黄狗的脑袋边与她道:“这是我养的狗,很听话的,可是吓着你了?”   月连笙摇了摇头,忽然问道:“我可以摸一摸它吗?”   夏温言很是诧异,“你不害怕吗?”   毕竟姑娘家向来都比较抵触这些,甚至可以说是厌恶的害怕的。   月连笙又摇了摇头,又问了一次道:“我可以摸摸吗?”   月连笙此时已朝夏温言和他面前的大黄狗慢慢走来,夏温言发现有亮晶晶的光在她眸子里闪动,就像小姑娘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似的,连眸子里都洋溢着欢喜。   “当然。”夏温言浅笑着点了点头。   下一瞬,只见月连笙将裙子一提,竟是在大黄狗面前蹲下了身,目光炯炯地盯着它瞧,然后抬起手,轻轻搭到了它脑袋上。   大黄狗乖乖蹲坐着一动不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也在溜溜地盯着月连笙瞧,感觉它不排斥自己,月连笙这才在慢慢揉了揉它的脑袋。   “它真听话!”月连笙忽尔扬起唇角,抬起头来对着夏温言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圆圆的大眼睛弯成两弯倒月牙,如她的秀眉一般弯弯的,还露出了整齐白净的小门牙。   这是夏温言第一次看到她笑,就像是春日里的阳光,让瞧着的人都觉到欢喜与温暖似的。   月连笙又揉了揉大黄狗的脑袋,陡然惊道:“它……它的耳朵——”   此时她的手正揉到大黄狗的左耳上,只见它的左耳比自立起的右耳小了许多。   它的左耳,折掉了一大半,因为厚厚的毛遮挡着才让它的残缺看起来不是太明显。   “我捡到它的时候它的左耳就缺了。”夏温言也抬起手摸了摸大黄狗,那时候它的耳朵还在淋淋躺着血,它浑身是伤虚弱得厉害,却还是一步一步跟在他后边不愿意离开。   那时候他以为它像他一样,活不长了。   但如今,五年过去了,它活着,他也还活着。   “你捡的?”月连笙很是好奇。   “准确来说,是它自己跟着我回来的。”夏温言笑了笑,比划了一个矮矮的高度,“那时候它才是这么高,还是只小狗,可怜兮兮的。”   “你的心真好。”看着夏温言温和的笑,月连笙不由自主道。   夏温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得她紧张地立刻别开头,转移话题道:“它,它叫什么名字?”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条大黄狗,否则他办喜事的日子又怎会给它给背上一朵大红花球,真像它也要当新郎官一样。   “晃晃。”   “晃晃?”   “嗯,它总是喜欢晃着尾巴,所以我给它取名叫晃晃。”   月连笙看向晃晃的尾巴,发现它此刻就在晃尾巴,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晃晃,好有趣的名字。”   像是知道月连笙在夸自己似的,晃晃将尾巴晃得更厉害了。   竹子这时候将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皱着脸道:“公子,你就先别和晃晃玩了,老爷和夫人可还是等着你和少夫人去敬茶呢!”   月连笙这才想起还有敬茶这件紧要的事情要做,着急忙慌地站起了身,对夏温言道:“我,我给你倒水!”   夏温言摸摸晃晃的脑袋,“先到外边去玩吧。”   “汪!”晃晃应了一声,摇着尾巴蹦跶蹦跶地跑出了屋。   屋外此时传来绿屏的声音:“公子,少夫人,可需要奴婢进屋伺候?”   夏温言瞧着月连笙急忙的模样,正要应声,却听月连笙先应道:“不用了,我来就好。”   “这是公子和少夫人今日要穿的衣裳。”绿屏恭敬地站在屋门外,手里捧着叠得整齐的两身衣裳,并未跨进门槛一步。   月连笙去接了过来,将其放到了床榻上,正要与夏温言说些什么,夏温言却先对她道:“你换你的便好,我的自己来就行。”   “可是……”   “这些小事用不了多大力气,我还是可以的。”夏温言打断了月连笙的话。   只要他还能动,他就绝不会让旁人来帮他穿衣裳,一直都是如此。   夏温言这般说,月连笙便没有再执意,她拿起她那套衣裳,小跑到了一旁的纱帐后,细声道:“我到这儿换……”   晨光更亮了些,夏温言转头看向窗户方向,看着外边敞亮的天光,他不由自主地轻轻笑了起来。   没有下雨,但天气却如同昨日一般寒凉,以往的晨日,他起身时竹子都会往屋里多添一盆炭火,今天却没有,不知是他们忘了,还是因为不便进来?   但这会儿,他却不觉有多冷,身子也不如以往醒来时沉重。   是何原因呢?是因为身旁有人相伴的缘故么?   想着想着,夏温言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是他多想了么?   *   月连笙换好衣裳从纱帐后边绕出来的时候,夏温言正在系腰带。   他换上的是一身浅灰蓝色绣竹纹暗花的长袍,与身穿大红绸袍的他给人的感觉不同,月连笙觉得这般衣裳才是真正配他,虽然他的身子看起来依旧单薄无力,可却又给她一种如修竹般的感觉,柔,却柔中带韧。   但此时的他呼吸却有些粗重,显然这些于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于他而言却是件颇为吃力的事情。   月连笙本想问他是否需要帮忙,可她想了想后还是没有问,因为夏温言已经瞧见她,但他却没有请她帮忙,只是温声道:“一会儿便好。”   月连笙并没有先去洗漱,而是在旁等着夏温言,待他系好腰带后才对他道:“我给你梳头。”   夏温言本想说他自己来就好,但看着月连笙秀气的脸,他竟是莫名地点了点头,“好。”   月连笙又笑了,似乎给他梳头是一件很值得她开心的事情似的。   月连笙的确很开心,因为新婚次日给丈夫梳头本就是一件欢喜的事情,就像是新嫁娘出门前娘给梳头一样的,是件好事。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此时的月连笙让自己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而是想着好的事情。   她好像遇到了一个很温柔很好的人呢,会握她的手,会对她温柔地笑,还给她送了他亲手刻的簪子,就好像他真的将她当妻子一样。   这和她之前想的全都不一样,娘知道的话,会不会觉得开心些?   月连笙在认真地帮夏温言梳头,夏温言则是从铜镜中看她,尤其是她下眼睑处的青灰。   “昨夜委屈你了,让你受累了。”夏温言心觉很是愧疚,他娶了她,什么都还没有给她,却尽是先委屈了她。   月连笙摇摇头,而后抬起头来,看着铜镜里的夏温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还好好的不是吗?这就够了啊,我没什么的,我不觉得委屈。”   莫说他们月家收了夏家这么多聘礼,就算没有聘礼,她也是和他拜了天地的妻子,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有什么委屈受累的?   夏温言的心颤了颤。   ‘你还好好的,这就够了。’真是温暖的话啊……   他与她之间,不过昨日才开始有牵系,他们彼此,根本还不相识。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说出这般坦然单纯的话来,尤其还是对他这样命不久矣还克妻的人。   “你不害怕我吗?”夏温言默了默,终是将心底最想问的问题问出了口。   月连笙正在给他绾发的手猛地颤了一颤。   夏温言淡淡笑了笑,没有再问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用问的。   又会有谁个姑娘不害怕他?她不应该盼着他好,该是盼着他死才对,如此一来,她便不用再担心会被他给克死了。   “我……”月连笙又继续帮夏温言绾发,绾得很慢,她说话的声音也很低很慢,“我害怕,可我更想你的身体能好起来。”   她不想说假话,就算她说不害怕,怕是他也不会相信。   像他这么温柔这么好的人,老天不应该这么对他的,他应该好好地活着才对。   如果她嫁给他真的能让他好起来,那就真的是太好了,至于她自己的命……   “我会保护你的。”   月连笙从铜镜里看到了夏温言明亮眼眸里的坚定,“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月连笙双颊浮上了两朵绯云,她轻轻抿起唇,又是羞得轻轻低下了头,她的心怦怦跳得飞快。   这……算是情话吗?   感觉心里好暖,还有些甜甜的味道。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么温柔又温暖的话。   铜镜里,因为月连笙低下了头让夏温言看不见她的眉眼,可他却能瞧见她抿起的嘴角轻轻扬了起来。   她在笑,娇羞却又欢喜的笑。   夏温言也笑了,笑得温柔。   他,千万千万不能食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这本文能正常入V啊~~~心塞,嘤嘤嘤 第8章 约定   雨后的晨日还残留着昨日冬雨留下的寒凉,甫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寒意还是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竹子和绿屏每人右手小臂上各搭着一件裘衣,等着夏温言与月连笙出屋时给他们披上。   “公子快快披上。”夏温言才跨出门槛,竹子便快速抖开裘衣替他披上,生怕他凉着冻着一丁点。   绿屏也上前为月连笙披上裘衣,末了还将已经准备好的手炉递给她,“天寒,少夫人拿着暖和些。”   手炉递到月连笙面前,却不见她接过,便是抬手的动作都没有。   绿屏抬头看她,夏温言也正转过头来,却见月连笙眸子里透着震惊,震惊中又闪着明亮的光。   她的眼前,一条青石小路由屋门外开始向外蜿蜒,却又不见尽头的门扉,因为已被前边不远处争相生长的青翠“藏”住了,细细聆听,还能听到潺潺的水流声,就在前不远处,就在这尽是青翠的天地间。   夏温言所居的这间竹屋,仿佛置于生机盎然的翠绿山间,近处的木叶是绿的,远处的草木也是青翠的,便是寒冬那总是灰蒙蒙的天,仿佛也被这满庭院的绿意给染得碧翠碧翠的,只是轻轻一嗅,都能嗅到再清新不过的草木之气。   纵然南方的冬日一直都有不会褪去的绿色,但像眼前这座庭院里青翠得仿佛是盛夏而非寒冬时节的景色,月连笙还是第一次见到,而让她最惊艳的不是这一点枯黄都没有的满目翠绿,而是这翠绿天地间探出头来的嫣红。   只见那一株又一株生得极好的绿树枝头,绽放着嫣红的花儿,一朵,又一朵,哪怕是在角落里,也还有花儿探出脑袋来,一点也不畏惧着冰寒的天气。   这些花儿虽不是开得繁茂,但是在这样冻得人都直打哆嗦的时节却还能见到如此嫣红又如此精神的花儿,确实是一件令人诧异又惊喜的事情。   每个人都热爱生命,花儿更是美好生命的象征,而女人一向都比男人要喜爱美好的东西,月连笙是个女子,所以她此刻已不由自主地走上了屋前的青石路,走到了一株枝头正开着嫣红花儿的树下,更是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抚了抚那在寒冬依旧盛放的花儿。   这花儿的模样,和他赠予她的簪子上的花儿好像,这花儿……是山茶花么?她在绣庄里的帕子上见过山茶花,便是和他赠予她的簪子上的花儿一模一样,她一直觉得山茶花很漂亮很漂亮,比牡丹木芙蓉还要漂亮,可她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山茶花,这花儿就是么?   “你也喜欢山茶花么?”月连笙的指尖轻轻碰下了花瓣上犹自挂着的水珠时,夏温言温和的声音在她身旁响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就走到了这儿来。   对于夏温言的靠近她还是难免紧张,但因着对山茶花的喜爱,她揣着紧张问他道:“这就是山茶花吗?”   “嗯。”夏温言轻轻点头,“这就是山茶花。”   “我喜欢山茶花。”月连笙忽地对他笑了,笑得很是开心,就像她脸颊边那朵在冰寒中依旧开得美好的山茶花,“很喜欢!”   “待到春日时,这院子里便会开遍山茶花。”夏温言也笑了起来,温温柔柔的笑。   月连笙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庭院里的确长得很是相像的绿树,“这些……都是山茶花树吗?”   “都是。”夏温言也随着月连笙的视线看了庭院里的山茶花树一眼,轻轻道,“像我这样的人,也只种养得起山茶花树这些容易生长的花木。”   “这些……”月连笙诧异更甚,使得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夏温言,“都是你种的!?”   “我把它们养得挺不错的,对么?”夏温言在笑,笑得轻轻的,月连笙却觉得他笑得很忧伤。   夏温言也抬起手,轻柔地抚了抚方才月连笙抚摸过的那朵嫣红山茶花,“可惜我却不能像它们一样。”   他可以将它们照顾得愈来愈好,却没有办法做到让自己的身体也愈来愈好。   夏温言说完话的时候,发现有人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他转头,看到月连笙那双干净的眼眸,她的眸光带着羞涩,也带着些灼灼,“春天暖和了的时候,我陪你一起赏花啊,好不好?”   她的声音轻轻的,说完的时候,她的双颊已然绯红,好像被山茶花的嫣红染着了一般,可她却没有低下头,也没有将他的衣袖松开。   夏温言怔了怔,而后轻轻点了点头,“好。”   月连笙脸红红,低下头抿着嘴笑得娇羞,声音更细,“那,那就说好了的。”   “嗯,说好了。”夏温言又点了点头。   这是约定,他们之间的约定,哪怕离春暖花开的时节并不长。   寒冬已到,暖春又岂还会远?   可这只是于寻常人来说而已。   他与寻常人不一样,而她因为嫁给他,也变得与寻常人不一样。   他的身体,不知还能否撑得过这个寒冬,若非他羸弱的身体情况趋于恶化,夏家又怎会急于找新嫁娘给他冲喜?   而她的命,又不知还能活多久,谁都不知道他那“克妻”的噩运何时会降临到她身上夺去她的性命。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想要看看暖春时节山茶花开得繁盛的模样,想和他一起看。   她不想死,也不想他死。   她与他的约定,也唯有他们明白。   约定好一起赏春日的山茶花,约定好一起活下去。   “天寒,披上为好。”夏温言将挂在臂弯的裘衣披到了月连笙肩上,这是他从绿屏手里拿过来的。   而才为月连笙披上裘衣,他便开始咳嗽起来,月连笙紧张关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夏温言却摇了摇头,边掩嘴咳着边道:“我没事,走吧。”   不能让爹娘等太久了。   竹子跟在后边,满脸担忧之色,一张脸拧得根本就不像府上有喜庆之事似的。   公子的身子根本受不得一点点寒,若非夫人极力劝阻的话,昨日公子可还想亲自到月家去接少夫人的,最后虽说没有去,可公子却执意要亲自背少夫人到喜堂,吃力不说还着了寒气,还说什么都要亲自去给老爷和夫人敬茶,昨日偏还下了场冷雨,这让公子的身体如何吃得消?   公子还是快快去敬了茶然后回来歇息吧,可万万不能有事了。   月连笙未有与夏温言并肩走,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以她稍稍顿了顿脚才跟上夏温言,走得微微落后于他,可走着走着,她却发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与他平齐的地方。   她本以为是她无意间走快了些才走到了他身侧来,便又特意将脚步放缓半跟在他身后,谁知才过一会儿却又是走到了他身侧。   月连笙又顿下脚步欲走在后边,谁知几乎在她停下的同时夏温言也停了下来,紧着夏温言隔着裘衣轻轻握上了她的手。   月连笙的心跳蓦地加快,令她一时之间忘了继续往前走,唯听得夏温言道了一声“走吧”,她才重新迈开脚步。   这一次,她走在他身侧,没有再“落后”,因为夏温言没有给她“落后”的机会。   月连笙又红着脸低下了头。   徐氏在前厅里等得早已着急得不行,这会儿甫一见着夏温言携着月连笙的手走进来,她激动得险些就站起来甚至迎上前来。   “儿携新媳前来给爹娘敬茶。”夏温言在夏哲远与徐氏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朝他们二人磕了一记响头,月连笙也随后磕了响头,恭敬道,“儿媳月连笙,见过爹,见过娘。”   响头磕罢,站在徐氏身旁的丫鬟便端着茶水上前来,由夏温言先给二老敬了茶,才到月连笙奉茶。   “爹,喝茶。”月连笙跪在夏哲远面前,双手捧着茶盏,低着头将茶盏毕恭毕敬地呈上前去。   月连笙心里紧张得要命,毕竟坐在她面前的是青州首富,是她的公爹,即便她早已听说夏家大房夫妇为人和善,可作为冲喜媳妇嫁到夏家来,面对她从未相识更未曾谋面的陌生公婆,又会有谁个女子不紧张?   月连笙觉得自己紧张得双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隐隐颤抖,生怕自己一个没端住将茶水给洒了。   幸而夏哲远没有丝毫为难,喝了茶后将一张银票放到了丫鬟捧着的茶水盘子里,当做给月连笙的见面礼,月连笙道了谢后给徐氏敬茶,“娘,喝茶。”   “哎,哎,好。”捧着媳妇茶的徐氏激动得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她匆匆喝了一口茶水便将茶盏递给了丫鬟,而后赶忙道,“快些起来,地上凉。”   “谢谢娘。”月连笙边起身边伸手去搀扶身旁的夏温言,这让徐氏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待他们站起身后,才听得徐氏笑着对月连笙道:“好孩子,娘还没有好好看看你,抬起头来让娘看看可好?”   月连笙紧张地慢慢抬起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了周一,万恶的周一,十万个不情愿上班,要是我也有温言兄家的家财就好了!哈哈哈哈哈~~~(想得真多) 第9章 敬茶   月连笙紧张极了,她紧张得连眼睑都不敢抬,却又不得不抬。   她抬起眼睑时,看到的是徐氏正对她笑,笑得和蔼可亲。   徐氏是一个生得极好看的女人,即便已年过四十,却还一眼就让人看得出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她和蔼的笑容让月连笙觉得好像自己的娘在对自己笑一样,驱散了她心中的紧张与不安。   也看得出,徐氏对这个儿媳妇很是满意。   “好孩子。”徐氏高兴得忍不住拉过了月连笙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后将她双手腕上的玉镯都褪到了月连笙腕间来,“这对玉镯娘戴了二十年,送给你。”   月连笙看着已然套到自己手腕上来的晶莹剔透的玉镯,慌得不行,忙道:“不,不行的,这么贵重的镯子我不能收的。”   月连笙边说边着急地要将镯子褪下来还给徐氏。   徐氏也赶忙按住月连笙的手,“没什么贵不贵重的,你嫁到我们家来我都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对玉镯你好好戴着,保平安的,啊。”   “可是……”月连笙还是不敢收,戴了二十年的平安镯,太贵重太贵重了。   夏温言此时也温和道:“这是娘的心意,收下吧。”   月连笙看看夏温言,又看看徐氏,末了点点头,作势就要给徐氏跪下道谢:“谢谢娘。”   “别跪别跪。”徐氏赶紧扶住月连笙阻止了她,“都是自家人了,不用这般客套。”   “自家人?”就在这时,厅门外传来一道带着讥讽的男子声音,“她怕是担不起吧?”   月连笙身子猛地一颤。   只见一名肩上尤披着裘衣的中年男子走进前厅来,浓眉细眼,身材微胖,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那双洗眼锐利得不行,尤其在看向月连笙的时候。   夏哲远微微蹙起眉,正要说些什么,夏温言此时忽地咳嗽起来,声声俱烈,咳得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徐氏顿时着急得面色都变了,对候在一旁的竹子道:“竹子快!快背大公子回屋去!”   竹子将夏温言背起的同时徐氏又对厅外的家丁道:“快去将肖大夫请来!”   家丁飞也似地跑了。   竹子匆匆忙忙地将夏温言背离开,徐氏紧随在旁,月连笙朝夏哲远匆匆福了福身也转身跟在夏温言身后离开了,在经过那满眼尖锐的中年男子身旁时,她近乎觉得他眸中的锐利化成了锋利的针,扎到了她身上来,令她浑身发寒。   本是温洽的厅子瞬间变得安静了下来,外边冰寒的空气似也因着他们几人的离开而忽地涌了进来,夏哲远看着厅门方向,眉心拧得更紧。   只听那浓眉细眼的中年男子又讥讽道:“说是给言儿冲喜,我看就是根本一点用都没有,白白招了个居心叵测的外人到家里来!”   “居心叵测?”夏哲远拧眉看向男子,“此话何意?”   “言儿的情况整个青州人尽皆知,却还有人自个儿贴上来,不是居心叵测别有用心是什么?”男子将肩上的裘衣解下,递给在旁的丫鬟,“大哥你也真是,我都说了要找个和咱们夏家门当户对的,你和大嫂倒好,我这才出门没几天,你们又给言儿找了个这么不清不楚的媳妇儿来,这不是明着打咱们夏家的脸让所有人都看咱们夏家笑话么?”   “言儿的情况还怎么找得到门当户对的姑娘?”夏哲远沉重地叹息一声,“能有人家愿意将姑娘嫁过来,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大哥你也不能找这么个不清不楚的姑娘来啊!”男子的话愈说愈尖锐,就好像他的眼神给人的感觉一样。   “二弟,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夏哲远面色微沉,语气也严肃了些,“月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不是什么不清不楚的人家。”   男子又道:“大哥你难道没看见言儿方才咳得多厉害?这就说明冲喜这事儿啊,根本没用!”   “好了!这事你就不要再说了。”夏哲远霍地站起身,抬手用力揉着生疼的眉心,“你刚回来想必也累了,去好好歇一歇吧,我去看看言儿。”   夏哲远说完,叹着沉重的气离开了前厅。   男子看着夏哲远的背影,眼神不仅锐利,更是阴沉。   *   夏温言的身子因为沾染了寒气,虚弱不已,咳着咳着便昏了过去。   肖大夫来看过之后千叮万嘱说这些日子千万千万别让他再出屋走动了,若是再染寒气,他这身子怕是一丁点儿都承受不了。   夏哲远亲自送的肖大夫出府,徐氏坐在夏温言身旁,眼眶红得厉害,她似是想哭,却又因着月连笙在旁而迟迟没有掉泪,她只是紧紧握着夏温言的手,生怕他再不会醒来了似的。   月连笙站在一旁,看着昏睡的夏温言,看着眼眶通红的徐氏,她心里愧疚得无以复加,这份愧疚压得她根本就抬不起头来。   “夫人,对不起……”月连笙低垂着头,声音颤抖。   徐氏微怔,转过头来看向月连笙,“傻孩子,好端端的你说这话做什么?”   “都是因为我,温言他才会变成这样的……”月连笙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愧疚令她险些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昨日若不是为了接她,他就不会染了寒气,今晨若不是为了要与她一起去敬茶,他身上的寒气就不会重到让他昏睡过去。   “傻孩子。”徐氏拉过月连笙的手,即便心中满是担忧,她却还是对她温柔地笑了笑,“言儿的身子打小不好,这又如何能是你的错?让你嫁给言儿,该是我们向你说对不起才是……”   说到最后,徐氏再也忍不住,哽咽不成声,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而出,一时间让月连笙不知所措,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是以她只是着急忙慌地拿起帕子,轻轻为她擦掉眼泪。   徐氏赶紧拿起自己的帕子拭去眼泪,惭愧道:“瞧瞧我,失态了。”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夫人……”月连笙话还未说完,便又被徐氏拉住了手且还在她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打断了她的话。   她不明所以地微微抬起头看向徐氏,只见徐氏面上微有不悦,她以为她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正要赔不是,却听徐氏道:“怎的叫我‘夫人’?前边可还是好好叫我‘娘’的。”   月连笙怔住。   像是知道她心中想什么似的,徐氏又笑了起来,温和可亲,“傻孩子啊,你嫁给了言儿,便是自家人了,不管外边人说什么,我都将你当成了半个女儿,只是我的言儿……是我们家委屈你了。”   “温言不会有事的。”看到徐氏伤心的模样,月连笙觉着就像看见自己的娘伤心似的,使得她忍不住轻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道,“他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月连笙这话是在安慰徐氏,也是在安慰她自己。   徐氏又揩揩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好,好,言儿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人心总是脆弱的,安慰有时候就像是黑暗里的一点光亮,即便在绝望的情况下,也会觉得温暖,至少,不会那么难受。   *   又下雨了,天,比昨日更冷了。   月连笙在夏温言床边守了他整整一日,此时,夜幕已然拢上。   空气好似更冷了些,入了夜的天总是比白日要冷的。   屋内燃着温暖的炭火,月连笙怕冷着夏温言,将两只炭盆都挪到了床榻跟前来。   天已黑,他还未醒。   桌上的菜放到凉,绿屏拿到厨房去热过一回,现下又凉了,月连笙却还是动也没动过一口。   绿屏将夏温言的药端进来时发现桌上的菜仍旧一口未动,她面有担忧,对月连笙道:“少夫人,你已经一整日都没有吃过东西了。”   月连笙摇摇头,“我不想吃,我吃不下。”   他迟迟没有醒来,她如何吃得下?   绿屏微微蹙眉,想了想,又道:“少夫人要是都不吃些的话,公子醒来知道了会愧疚的。”   想到夏温言眼中的忧愁,月连笙终是点了点头。   “那少夫人先喂公子喝药,奴婢让厨房重新给少夫人做些吃的来,桌上的菜再热过一回的话便不好吃了。”   月连笙没有再说话,因为此时的她又是满门心思都回到了夏温言身上,她将他慢慢扶起起来,让他靠在她身上,一口一口认真耐心地喂他喝药。   绿屏无声退下。   晃晃不知何时跑了进来,就乖乖地蹲坐在月连笙脚边,看着她给夏温言喂药。   月连笙将药碗放下后摸摸晃晃的脑袋,难过道:“他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像是感觉得到月连笙的伤感似的,晃晃喉间呜呜了一声,用脑袋在她掌心里蹭了蹭。   “咳咳咳……”床榻上忽地响起咳嗽声,月连笙急急转过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货是谁!居然看不起我们小连笙!找打! 第10章 微光   夏温言醒了,可却虚弱得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的面色更是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无,尽管如此,他的眼眸依旧明亮,看见他明亮的眸子,月连笙险些喜极而泣。   绿屏端着厨房重新烧好的饭菜到竹屋里来时正好瞧见月连笙扶着醒过来的夏温言坐起身来,高兴得赶紧让竹子去告诉徐氏。   肖大夫又来了一回,给夏温言号了脉,道是醒来便没什么大碍了,但是必须按时服药,并且万万不得再到屋外沾了寒气,徐氏这才舒了一口气,未有在竹屋久留,而是送肖大夫走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夏温言与月连笙二人,燃得正旺的炭火“噼啪”响了一声,飞溅出些许火花,屋子里这会儿安静得厉害,陡听得“咕——”的一声响,月连笙的双颊红得好似那盆中炭火。   “可是一整日都还没有吃过东西?”夏温言靠坐在床榻上,侧头看着羞得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的月连笙,温柔关切地问。   “我……”月连笙确实一整日都没有吃过东西,便是连一口水都未喝过,眼下夏温言醒了过来,她才忽然觉得饿,而且饿得厉害,可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是好,张口就想说“对不起”。   但还未待她说什么,只听夏温言又道:“我也饿了,你与我一起吃,可好?”   月连笙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不好意思吃故而这般说的,她心里只觉感动。   除了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贴心过。   夏温言不便起身,月连笙便将饭菜端到了床头边的小几上来,绿屏为防饭菜冷掉,特意用了陶盘来盛菜,还在每只陶盘下都燉上一只小陶炉,月连笙先是盛了一碗参鸡汤递给夏温言,小声问道:“我喂你喝,好么?”   夏温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不了,这一些许力气我还是有的,我自己喝就好,你陪我一块儿喝些,如何?”   “我……我等你喝完了我再喝。”莫说一起喝,月连笙便是坐都没有坐下。   夏温言将捧着汤碗的手慢慢垂下,淡淡道:“那我便也不喝了。”   说完,他将汤碗递还给月连笙。   月连笙顿时急了,“你别,别不喝啊,我……我喝就是了。”   “那你先坐下来,莫站着。”夏温言又道。   月连笙赶紧坐下,就怕夏温言后悔了继续将汤碗递给她似的。   看到月连笙坐下,再看着她飞快地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汤,夏温言这才轻轻笑了起来,舀起一口鸡汤往嘴里送。   “当心烫!”就在夏温言将鸡汤舀到嘴边时,月连笙突然打断了他,他微微抬眸,却见她先急忙喝了一口,而后才又对他道,“刚好合适,不烫嘴了。”   她说这话时是笑着的,笑得有些腼腆,就好像鸡汤不烫嘴了她就舒了一口气似的。   夏温言瞧着她,目光有些灼灼,月连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喝呀,凉了就不好了。”   待看到夏温言把汤喝下后,月连笙这才也端起自己手里的汤来喝。   夏温言吃东西的模样很是斯文,细嚼慢咽,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吃饭时更是只字不语。   这是月连笙第一次与他吃饭,很是紧张,还担心自己吃饭的模样太过难看而惹他生厌,却不想夏温言竟是替她往碗里夹菜,她受宠若惊抬头,见着夏温言朝她温柔地笑,她心跳加速地忙低下头不敢多看他一眼,以免为着他温柔的目光失神惹出笑话来。   夏温言吃得少,可他却不停地给月连笙夹菜,好像盯着她吃饭一样,她才将碗里的菜吃掉他便有即刻给他夹上,直到盘子里的菜全都夹到月连笙碗里让她吃了完,他这才停筷。   月连笙则因为赧于拒绝而将他夹给她的菜全都吃了,待她再抬头时,这才发现盘子里的菜竟全都吃完了,不用多想也知道几乎全是进了她的肚,她只好红着脸问夏温言道:“你吃饱了吗?”   “嗯,吃饱了。”   “可你都没有吃多少。”月连笙总觉得是她把他的饭菜全都吃掉了。   夏温言又笑了,“我向来吃得不多。”   若非担心她自己不好意思吃,他便是这一顿都吃不下,因为他从来昏睡醒来后都是不进食的,方才吃下这些,已是他强迫自己的极限了。   “那你不饿吗?”月连笙又问。   “不饿。”以免月连笙不放心,夏温言又补充道,“若是饿了再吃些便是。”   月连笙默了默,似是在思忖夏温言说的是不是真的,随后才站起身,道:“那我先把碗筷收拾好。”   夏温言却在这时唤了她一声,“连笙。”   不知怎的,月连笙觉得夏温言将她的名字唤得很好听,柔柔的语气,听他唤她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种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好听的感觉。   不过,她不知他为何突然唤她,是以她面上写满了疑惑。   “连笙,这些事情交给绿屏和竹子去做就好。”夏温言语气温和,“替我将绿屏唤进来一趟。”   月连笙将正要收拾碗筷的手收了回来,低垂着头像做错了事的下人,不安道:“我以后会注意的,我……对不起!”   月连笙说完逃也似地小跑出了屋,根本不待夏温言再说上些什么。   他可是觉得她做这些粗活太过丢颜面?   夏温言看着月连笙逃跑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带起一阵轻轻的咳嗽来。   “公子可是唤奴婢?”月连笙没有再进屋来,唯有绿屏走了进来。   “厨房可备了热水了?”夏温言边咳边问。   “已经备好了。”不消夏温言多说什么,绿屏便已知他想要吩咐些什么,“奴婢这就带少夫人去泡身子。”   夏温言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绿屏退下前不忘将碗筷收拾好端下去。   夏温言又不由自主抬手抚向自己颈上挂着的平安符。   他的梦很沉很深,深沉得他根本找不到出路,若非有一道微弱的光牵引着他的话,他根本就不知该往哪儿走。   他循着微光而行,渐渐瞧见了一个脸圆圆眼睛也圆圆的姑娘,她站在一株山茶花树下,笑得腼腆地对他说:“说好了的啊,春日的时候我陪你一起看山茶花。”   那是名叫连笙的姑娘,是他的妻子,才娶过门的妻子。   他若一直在梦里走不出去,她当如何自处?他说过他会保护她的。   他身为男人,不能食言的,更不能对自己的妻子食言。   他终是醒了过来。   可是多了一个身份多了一份艰巨的责任,他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醒来?   *   月连笙坐在大浴桶里,泡在温热的水里,只觉浑身舒坦极了,一点儿都不想起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舒舒服服地泡过热水澡了。   自从爹过世后,她既要照顾娘又要照顾连绵,每回洗澡都是匆匆地洗,从不敢多耽搁时间,她都已经忘了泡澡的感觉了。   没想到她还有机会再感受泡澡的舒服感觉。   这全都是因为有他呢。   夏温言,温言……   想到夏温言英俊又温柔的模样,月连笙不由得红了脸,她赶紧掬起一捧水泼向自己的脸,让自己别胡思乱想,可在浴桶里坐着坐着,她渐渐想的却是他的身体他的命格,还有,她自己的命。   她又好好地活了一天,那明天呢?明天她还会好好的活着吗?   她能有机会看到来年春日山茶花开得灿烂的模样吗?   就算她能好好地活着,这座府邸可又能容得下她?   一想到白日里在前厅见着的那中年男子锐利得好像针尖似的眼神,月连笙便觉芒刺在背。   还有明日回门的事……   泡在浴桶里,月连笙想的事情愈来愈多,直到绿屏在外边唤她,她才发现水已经开始凉了,若是再泡下去的话便要凉着身子了,她这才赶紧起来将身子擦干,穿上绿屏给她准备好的衣裳。   绿屏给她准备的衣裳柔软舒服,一点儿都不似新衣裳的感觉,堂堂夏家给自家少夫人准备的衣裳又岂会差了?必是昂贵的衣料,倒是月连笙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这般好的衣裳。   她还从来没有穿过这般好的衣裳。   月连笙心里想着事,一抬头发现已经随绿屏走回到了竹屋前,看到从窗户里透出来的烛光,她的心跳蓦地加快,怦怦直跳。   因为她想到一件事,紧张的事情。   昨夜因为他昏睡过去了她要守着他,所以一夜没睡,但今夜——   月连笙不仅心跳得飞快,耳根也变得通红滚烫,以致她迟迟不敢进屋去。   “少夫人快些进屋吧,外边太冷了。”推开门的绿屏瞧见月连笙杵在门外不动了,不由唤她道。   月连笙这才慢慢走进屋去。   屋子里很暖和,与外边冰寒天气截然不同,听到身后绿屏将门扉阖上的声响,月连笙的心跳得更快了,快得她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屋子里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是方才月连笙离开时还未有的味道,很好闻,闻着好似能让人安神的感觉。   夏温言依旧靠坐在床榻上,背后靠着软枕,但他却换了一身衣裳,本还松松绾着的长发此时也都垂散了下来,是梳理过的模样,床前地上还有未干透的水渍,显然是方才月连笙去泡澡的时候有人来替他擦洗过身子,那好闻的草木清香好似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夏温言侧头看向月连笙,微微一笑,温和道:“昨日与今儿累着你了,时辰也不早,早些歇息吧。”   月连笙的心跳蓦地一窒,而后又继续狂跳,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反复浮过,歇息,歇息,歇息……   要和他一起……睡么?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求追文求收藏啊~~~~~~~啊~~~~ 第11章 拥眠   月连笙站在床榻前三步开外的地方迟迟不动。   夏温言没有催她,只是又道:“我让绿屏收拾收拾旁屋,我到旁屋去睡。”   夏温言说完,掀起盖在身上的缎被便要起身下床来,月连笙当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榻前,着急地按住了夏温言的手,因紧张而有些语无伦次道:“你别去,我只是,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先去把灯熄了!”   把灯熄了的话就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她,这样的话就不会这么紧张这么羞人了吧!   月连笙急急忙忙去把灯给吹熄了,然后摸着黑慢慢将身上衣裳脱下,再脱到里边的单衣时,她非但没有将单衣脱下,反是将系带重新系了一回,系得比原先的更紧实了些。   脱了衣裳后,她紧紧抿了抿唇,这才慢慢往床榻方向走去,幸而屋外还有风灯的光在微微亮着,她才不至于什么都瞧不见,可就在她将要走到床榻边时,屋外的风灯忽然熄了,使得本就紧张得不得了的她一时忘了床榻前边放着的踏板,就这么直直地绊了上去——   “啊……!”一声轻呼,月连笙往前栽倒的同时胡乱地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扶住些什么,慌乱间,她什么都没扶上,反是一双臂膀接住了她,她则是重重地跌到了一个单薄的胸膛上。   “可有摔着?”夏温言温柔的声音在月连笙头顶处传来,惊得她当即弹跳起来,“我没事!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没有光,只有黑暗,月连笙看不见夏温言的神情,却听得出他的语气很轻很温和。   月连笙褪下鞋袜,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榻,摸索着在床榻里侧的位置躺下,紧张得竟是连被子都忘了盖上。   不过才一小会儿,便有被子轻轻覆到了她身上来,是夏温言为她盖上的被子。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的心却已跳快得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样。   她觉得那股好闻的草木清香更近更清楚了。   这股好闻的清香,的确是从夏温言身上传出来的。   闻着这清淡好闻的草木清香,月连笙的心跳渐渐没那么快了,鼻息也由急促渐渐平复下来,然就在这时——   夏温言侧转了个身,拥住了她!   月连笙那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停住了!   黑暗里,她惊得睁大了眼,便是呼吸都忘了,屏住了。   “别怕。”夏温言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她耳畔,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我不做什么,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这么轻轻拥着她而已。   不知是他身上的草木清香让人易静下心来的缘故,还是他真的就只是拥着她什么都没有做的缘故,月连笙僵硬紧绷着的身子过了良久便慢慢舒缓下来,可她的心绪依旧冷静不下来,她的心依旧怦怦跳得仿佛擂鼓。   夏温言的身子与常人不同,即便屋子里燃着炭盆,身上盖着厚厚的缎被,他的身子依旧是冰凉的,一点暖意都没有,若非他还有心跳,若非他的鼻息还是温热的,只怕说他是死人也没人不相信。   这样冰凉的身子拥着人其实很不舒服,一点都不,尤其是在这样寒凉的天气里,但月连笙却一动不敢动,更不敢说上一句话。   久久,夏温言都没有说话,久到月连笙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忽听得他声音低低道:“对不住。”   月连笙的身子轻轻一颤。   他还没有睡着么?为什么又要和她说对不住?   “还没有睡着么?”夏温言轻声问,温温的鼻息拂在月连笙耳朵上,让她觉得有些痒痒,她还未及回答,夏温言又已问道,“可是因为我吓着你了?”   月连笙抿抿唇,摇了摇头,“不是的。”   她是他的妻子,更是夏家给他买来的妻子,不论他要对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谁知夏温言又道:“对不住。”   声音比方才更低,语气里是深深的愧疚与自责。   他没有嫌弃她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她是他娶进门的妻子,而不是招进府的丫鬟,是不该做下人才做的事情的,却是不想令她误会了。   月连笙忽然觉得很难过,为夏温言的愧疚而难过,令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而缓地覆上了他环在她身前的手背,“为什么又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夏温言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   他这般身子,本就是对不住她。   “温言,你很好的,你也一定会好起来的,真的。”月连笙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双手都覆上了夏温言的手背,将他冰凉的手紧紧握着,语气肯定道,“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好起来的。”   夏温言微微弓起背,将月连笙微微拥紧,他似想要将她紧拥,却又担心吓着了她。   他的身体依旧冰凉,可他心却生了暖意。   “谢谢你,连笙。”夏温言唇贴着月连笙的耳廓,软软的耳廓让他忍不住想要轻轻咬上一口,不过他还是忍住了。   夏温言温柔的话和他轻碰在她耳廓上的薄唇让月连笙面红耳赤,只听她羞得细声道:“我是你的妻子呀。”   所以,他根本不用谢她的,而且她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嗯。”夏温言将月连笙拥得更紧了些,“你是我的妻子。”   他很庆幸能娶到她这样一个妻子,可他也害怕,害怕害了她。   他曾想,可是因为他没有给之前那三个可怜的女子亲手准备簪子,所以他连见到她们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害了她们?   所以,在娘跟他说又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而他如何拒绝换来的都是娘的眼泪之后,他便决心要给这个尚未过门的妻子亲手刻一支发簪,表示他心中对这份婚事的诚意。   他曾想,若是这一回他还依旧害得无辜女子因他而亡的话,不论爹娘如何求他他都不会再答应娶妻。   他还曾想,若是这一次的姑娘能活下来,不论她是美是丑是病还是残,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都会好好待她。   他从没有想过,他真的有机会看到他的妻子,真真的妻子,安然无恙的妻子。   可是月老看到了他刻簪子时的诚意,所以让他有机会在新婚之夜将簪子替她簪上?   又可是老天觉得他可怜,所以没有夺去她的性命?   或可是老天知晓了他的诚心,所以给了他待她好的机会?   他更没有想过,他娶到的妻子,非但无病无残,反是秀气娇俏,美好动人,令他动心。   可也因为她太过美好,让他心生不安,心生害怕。   害怕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再因他而亡。   所以,他要拥着她,保护她。   他不会让她受任何伤害,只要他还活着一天。   “我会好好活着的,会的。”他要好好活着,如此才能保护她。   这是,丈夫的责任。   夏温言心中立下决心的同时将月连笙愈搂愈紧,使得月连笙整个背部都紧紧贴在他胸膛上,令她面红耳赤更甚,同时她的心也是欢快的。   对生命有着热忱之心的人总不会离开得太早的,虽然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可观,可心中有希望总归是好的。   而且,也没有谁个新媳妇不盼着自己丈夫好的。   月连笙也一样。   心中有欢快,那便逐渐驱散了紧张与不安,竟听得月连笙主动与夏温言说话道:“温言,白日里在前厅见到的人……是谁?”   那双锐利如针的眼睛好像扎进了月连笙心里似的,让她怎么都忘不掉。   “可是他吓着你了?”夏温言的声音总是那么轻缓那么温柔,总让月连笙忍不住想,他对别的人说话也是这么样的吗?   “他是我二叔。”   “你二叔!?”月连笙震惊不已。   今日她见着了她的公爹夏哲远,那是一个长得平易近人的中年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生意人,她的婆婆徐氏也是个温柔可亲的人,她的相公更是温柔得好像春日里的和风,可为何这夏家二房却尖锐得像一根针一样?   她有耳闻过这夏家二房夏勃,都说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却想不到岂止是不好相与而已。   而且,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下人,不,是连下人都不如,就像是看一个图谋不轨的外人似的。   那个人,竟是他的二叔。   “嗯。”夏温言微微点了点头,“今儿他说的话你莫往心里去,我二叔总是这般,说话总是有些尖锐。”   夏温言又与月连笙说了些家里的情况,比如家里有些什么人,渐渐的,月连笙的回应生愈来愈轻,夏温言将声音放轻,她便慢慢睡了过去。   在夏温言那被她煨得有了些微暖意的怀抱里睡了过去。   她太倦了,若是换做以往,这般情况下她定是睡不着的。   而且,以往也没有那清淡好闻的草木清香。   不过,睡着的月连笙总觉得身后好似有什么奇怪的硬物一直在抵着自己,而且还滚烫得要命。   作者有话要说:  一起睡一起睡!哦呵呵~~~~   例行嚎叫:求跟文求文章收藏求作者收藏啊~~~嘤嘤嘤~~~看我可怜脸 第12章 回门   月连笙做了一个很是羞人的梦,梦里的她像变了个人似的,脸红扑扑的,鼻尖沁着薄汗,嘴里还不时呻吟有声,就像是有一回她去田寡妇家送帕子时不小心听到的那种带着喘息的哼哼呻吟声,那种将人羞到极致的声音。   她的梦里不止有她自己,有燃亮的红烛,大红的纱帐枕头缎被,还有袒着胸膛赤着臂膀的夏温言,他的双颊与她一样红,他明亮的眸子里跳跃着一种奇怪的光,仿佛能将她与他燃烧。   她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火在钻,没有灼伤她,反是像他的温柔一般的感觉,柔柔的,却又羞人得慌。   他还在耳畔轻轻呢喃她的名字,连笙,连笙,温柔极了,好听极了。   唔……太羞人了。   月连笙睁开眼时,夏温言已然穿戴整齐,正坐在床沿上看她,嘴里还轻轻唤着她的名字,“连笙。”   逆着照进窗户的晨光的他的容貌有些朦胧,月连笙怔怔看了他一小会儿,而后像被人突然在腰上掐了一把似的猛地坐起身来,“你叫我么?”   夏温言微微一笑,道:“可是还想再睡一会儿?”   月连笙没有回答夏温言的问题,她只是怔怔愣愣地看着他,脸变得愈来愈红。   前边那些……那些事情,都是她的梦么?太……太羞人了!   看到夏温言英俊的脸庞,月连笙不由自主地想到梦里他袒胸赤膊的模样,还有他轻覆在她身上附着她耳畔呢喃她名字的温柔,使她的脸红得好像被火烤着了似的,滚烫得不行,便是鼻息都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夏温言看到她只是看着他发呆不说话,且还通红着脸,他不禁紧张,同时伸出手轻轻覆上月连笙的额,关切不已道:“怎么了?可是昨夜没睡好染了风寒了?怎地脸这般红这般烫?”   羞红得发烫的脸被夏温言冰凉的手触及,月连笙猛然回过神,看到夏温言靠近的脸,她又惊又羞得当即转过了身去,同时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脸,急道:“我,我没事,没事的!”   她,她,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做这么羞臊人的梦?   怎么办怎么办?她这下该怎么面对他才是好?   不对,不对不对,那是她的梦,他不会知道的才是,可,可她还是觉得好无耻好羞人!   “连笙?”月连笙这副慌张躲藏的模样让夏温言根本没法放心,“你怎么了?可是有不舒服的地方?跟我说说可好?”   月连笙赶紧摇摇头,“我没事,真的没事,你不要为我担心,我只是……”   愈说到后边,月连笙的声音就愈轻愈细,怕夏温言不相信,她便鼓起勇气转过头来看他,“我只是做了个梦。”   说完,她又匆匆将头转过去,生怕夏温言能从她脸上瞧出来她做的是什么梦似的。   夏温言微微一怔,随后面上的关切由浅笑取代,没有再问什么。   原来只是做了梦而已。   姑娘家做的梦,他又怎便追问,只要不是噩梦便好。   “你若是还想睡,那便再睡一会儿,不过却是不能睡太久了,今日可是要回门的,待会儿我会叫你的。”   夏温言话音才落,月连笙突地就又转过身来,一脸急切。   她险些忘了今日是回门的日子!   *   月连笙紧张极了,自从决定要嫁给夏温言开始,她的心就一直处在紧张与害怕的状态,而坐上花轿之后,她的紧张之心就更甚。   现下她的心就处在极其紧张、忐忑以及不安的状态内,原因依旧是夏温言。   此时的她坐在一辆宽敞又舒适且还暖和的马车里,车夫的驾车技术很好,马车行驶得很是平稳,一点没有颠簸摇晃之感,可月连笙的心却一点儿都不能平静。   因为在马车里坐的,除了她,还有夏温言。   新妇三日回门,她正是要回娘家去,她以为夏温言是绝不会陪她回门的,可他现在却就坐在马车里,就坐在她身旁,这如何能不令她紧张?   况且两日之日他就已昏过去不省人事两次,大夫也千叮万嘱过千万千万不能让他再随意走动着了寒,可他现在不仅从竹屋里出来了,且还与她一同回门,这如何能不令她不安?   这是一辆两骑拉驾的马车,马车很宽敞,厚厚的棉帘挡住了外边伴着冬雨的呼呼寒风,马车里铺着厚实软和的毛毯,还有一只精致的铜制暖炉,舒适得就像在屋子里一样,可月连笙却像如坐针毡。   在月连笙心里,她觉得夏温言是断不会同她回门的,就算他愿意陪她回门,他的爹娘也是断断不会答应的,可为何一切都和她想的不一样呢?   从知道夏温言也要同自己回门的那一刻开始,月连笙那紧绷的心弦就没有舒展过,她太害怕了,却不是害怕她自己出事,而是害怕他的身子根本就无法承受这冬雨的寒意。   而且,他们家……他身为堂堂夏家大公子,踏进他们月家也只会有失他的身份而已。   这些,他都不在乎么?   想着想着,月连笙情不自禁地轻轻抬起头来看向坐在她身旁的夏温言。   她坐在他左侧,抬起头来时正正好看见他左眼角下的坠泪痣,而由侧面瞧他,他五官的轮廓更明显,高挺的鼻梁如斧劈一般,睫毛浓密弯翘,眼眸依旧那般漆黑又明亮。   看着夏温言的侧脸,月连笙又想到了昨夜的那个梦,那个羞人的梦,想到他在她耳畔呢喃的话,想到他明亮眼眸里的灼灼。   许是她瞧得太过专注的缘故,夏温言微微侧过了头来,看到她正瞧着自己发呆,不由微微一笑,温和问道:“怎么了?”   月连笙当即像一个偷吃到一半忽然被人逮了个现行的小孩似的,慌得赶紧背过身去,着急道:“没,没什么!”   她怎么,怎么又想到了昨夜那个羞臊死人的梦!?她怎么又瞅着他发了呆?而且还又被他瞧见了!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或是觉得她很讨厌?   怎么办?要是真的被他讨厌了怎么办?   她向来做事都很谨慎很少失态的,怎么在他面前总是三番两次失态呢?   月连笙愈想心愈慌,愈想脸愈红。   “可是与你一道回门让你为难了?”夏温言自是不知月连笙心中在想什么,但她从上马车开始便一副如坐针毡的紧张模样他却是瞧得真切。   他只知新媳妇第三日回门时丈夫是一定要同她一道回去的,若不这般的话,她在娘家怕是抬不起头来,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陪她一道回门,这也是他和爹娘早早便说好了的。   若她与他都好好的,那该尽的礼数,该做的事情,他们夏家都绝不能怠慢了。   不过是出府走动走动而已,他还撑得住的。   他一定撑得住的。   只是他不知,他这么做会让她这么不自在。   夏温言有些失落,他以为这样才是待她好的。   “不是的不是的!”不知怎的,看到夏温言微微垂下眼帘的模样,月连笙觉得自己有些可恶,一心只想着解释,“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陪我回去而已,就只是这样而已!”   月连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夏温言好像在难过,所以她才会觉得自己可恶。   他这么温柔的人,她却让他难过了,不是可恶是什么?   “因为我身子不好的缘故么?”夏温言又问,声音有些低。   月连笙咬了咬下唇,眸中有明显的迟疑,终还是点了点头,她不想欺瞒他,不过,“但是你与我一起回门,我很高兴啊,真的!”   虽然紧张,却也很高兴,这的的确确是月连笙的实话。   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惊喜更为准确。   月连笙笑起来的模样夏温言觉得很好看,圆圆的眼睛会变成两个倒月牙,总是带着些腼腆娇羞,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有着完全绽放时候所没有的迷人。   看到月连笙笑,夏温言也浅浅笑了起来,“我说过我会好好待你的。”   月连笙圆圆的脸又红了,红扑扑的,看起来更腼腆更动人,令夏温言有一股想要抚一抚的冲动,却又怕惊着了她。   她总像一只紧绷着心弦的小鹿,似乎只要稍稍受些惊,就会慌乱得不行,他不能总是吓着她了。   “连笙,你可要与我说说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夏温言温和地问,以免他待会儿失了礼数。   月连笙正要回答,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紧着竹子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公子,少夫人,到了。”   竹子正昂头看着面前一道黑漆大门上挂着的匾额,匾额上刻着“月府”二字,他一边点头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窄街月府,嗯,应该就是这儿了,没错了的。”   不过,怎么连门都没有开?   作者有话要说:  哦呵呵呵~~~小连笙梦里污了。   连笙:都怪那个杵着我的坏东西!(羞) 第13章 连绵   青州城共分东西南北中五个市,北市乃有钱人家所居之地,那儿道路修得平整宽阔,两辆三骑拉驾的马车同时奔走都不成问题,像夏家那般的富贵之家,府邸自是建在北市。   中市为玉器古董绸缎以及上等茶肆酒楼所布之市,向来是北市人家出门所去之地,五个市中,属西市最为鱼蛇混杂,譬如那些小商小贩或是无所定居之人,都是聚在西市,虽是如此,这西市里倒是有一条街道是这西市百姓公认的“小北市”,但却是远远不能与北市同日而语的。   这“小北市”听来却是嘲讽之意居多,因为这条街道里住的人家不过是比西市其他人家稍富足些且修建了自己的小府邸而已,却真的将自家端起了大门大户的架子来,如月家这般富足了没几年却又落魄的人家,就是住在这“小北市”里。   这“小北市”,便是西市窄街。   窄街里的人家都漆着黑漆大门,尤以月家的大门修建得最宽最大,别家的大门黑漆即便没有剥落也显得有些老旧,月家的大门看起来却崭新非常,一眼就能看得出那黑漆是新刷上的,站在门前都还能闻到浓浓的新漆味,那门上的匾额也显然是新刻的,“月府”那两个大字刷着耀眼的金色,便是门上衔环也都漆成了金色。   竹子撑着伞在马车前边等着将夏温言搀扶下车,马车里,月连笙拿过绿屏给准备好的白狐裘衣给夏温言披上,不忘替他将厚厚的兜帽给拉上,末了还将绿屏给她准备的手炉塞到夏温言手里,生怕他凉着了一丁点儿。   谁知夏温言却不愿意接过手炉,反是将手炉又塞回了她手里,道:“你拿着便好,我不用。”   “你拿着暖和呀。”月连笙更不愿意接回手炉。   “我向来不用手炉的,你拿着。”夏温言道,随后转身下了马车。   夏温言下了马车后站在一旁,当月连笙掀开车帘时他朝她伸来双手,显然是要搀她下马车,月连笙看着他细弱的手腕,很是迟疑。   “来。”夏温言朝她温柔一笑,就好像在对她说“没事的,我撑得住的”似的。   月连笙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递给他,尽可能少地将重量压在他手上,就怕把他给压坏了。   而当看见自家那明显才刷上新漆的大门时,月连笙忽然十分不敢抬起头来看夏温言,要知道在收到夏家的聘礼之前,他们月家的大门是整条窄街最窄还最旧的,现下却是整条窄街最宽最新的大门,尤其那匾额上的金漆,让月连笙觉得很是刺眼。   此时街巷里有人家走出来,瞧见停在月家门前的马车,不由都停下来瞧个真切。   月连笙更觉羞愧,急忙和夏温言道:“我,我去敲门,他们可能忘了我今日要回门的。”   说完,她匆匆上前去敲门,在夏温言面前握上那金色的衔环,明明是冰凉的,可她却觉得有些烫手。   夏温言看着她娇小的背影,眸光微敛。   新妇三日回门这般重要的事情,娘家人又怎会忘?   眼前这紧闭大门内的人,只怕不是不知晓她今日会回门,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将此事往心里去吧。   这般紧闭的大门,就好似在与她说不欢迎她回来似的。   月连笙敲了门,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开门,她转过头来,满脸歉意地看向夏温言,“可能他们还没有听到敲门声,天这般冷,你要不要先到马车里坐一坐?”   说完话,月连笙惭愧得低下了头。   他可是忍着身子的不适陪她一道回门的,可到了家门前门却不开,这让她如何不觉惭愧?   夏温言非但没有回到马车里,反是走到了她身旁来,温和道:“没事的,我和你一块儿在这等便好。”   月连笙将头垂得更低。   街道里的人聚得愈来愈多了些,开始对着月连笙指指点点。   “这不是月家那已经出嫁了的二姑娘吗?咋的又回来了?”   “不会是人家夏家瞧不上被送回来了吧?”   “送回来会用这么好的马车送回来?”   “不对,这月家二姑娘居然还活着!?”   “就是就是,不都说那夏家大公子是个克妻的吗?前几个还没有过门的姑娘都被他给克死了,咋的这月家二姑娘到现在还活着?”   “说不定像她娘一样命硬,怎么着都不会死?”   竹子听不下去了,转过头来便是对这些就只会嚼舌根的长舌妇狠狠地瞪了一眼,若非夏温言在前边,他怕是已经骂了回去了。   那些打着伞围在旁瞧热闹的妇人们被竹子这一瞪瞪得立时噤了声,少顷又听得有人小声道:“唉哟,你们都积点口德,人月家二姑娘回门来是好事,瞅瞅你们都给说成了啥样儿了!”   “我们也不过是就事论事,有啥子说不得的?”那些妇人噤声没一会儿,又开始小声议论道。   “哎哎,你们瞅那和月家二姑娘站在一起的是谁啊?裹得这么好别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吧?”   “嘘——这话可小点儿声,谁知道是什么人呢,反正不会是那夏家药罐子就是了。”   “怎么不会是?你瞅那人身上的裘衣多好啊,不是像夏家那样的有钱人家,谁个穿得起啊?”   “傻呀你,你也不想想夏家药罐子那半截身子都已经入土的人,这么冷的天会出来走动?这会儿他怕是就躺在床上连床都下不了了呢!”   “也是,要不这样的话,夏家怎么可能会着急着给他冲喜。”   “再说了,就算那夏家大公子不是个药罐子,他那样身份的人也不可能和这月家二姑娘回门的,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要不是夏家没得选了,哪会要这月家二姑娘!”   “有道理。”   “那说来说去,这人到底是谁啊?别真是这月家二姑娘招惹的……什么人吧?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平日里瞅着她不是这样的姑娘啊。”   雨在滴滴答答地下着,天气寒凉,那些妇人们的好奇心不减反增,说的话愈来愈不堪入耳,竹子愣是把眼珠子都快瞪掉了也拦不住她们的嘴,只心里一遍遍地想着平日里夏温言对他说过的话:心平气和,不要太过计较。   月连笙则是将头低得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似的,她甚至与夏温言稍稍拉开距离,心里难堪到了极点,也惭愧到了极点。   都是因为她,他才会被人这般议论纷纷的,若是他没有同她回门,就不会这样了。   然就在这时,夏温言伸过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月连笙的手微微一抖,她震惊地抬起头来,发现夏温言不知何时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已站到了她身侧来。   只见夏温言朝她温柔地笑了笑,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围在旁瞧热闹的妇人们顿时一片哗然。   竹子终是忍无可忍了,正打算骂一骂这些长舌妇,那迟迟没有打开的月家大门此时慢悠悠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五岁大小的男娃娃,瘦瘦的小脸上生着一双黑黑亮亮的圆圆眼睛,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小袄,小袄虽然合身但布料却是很旧,在这般冰寒的天气里,他两只衣袖竟都挽到了臂弯上,露出那瘦瘦小小的手臂。   因为大门于小小的他来说太高也过厚重的缘故,他需要将双脚高高踮起且用双手才能将大门拉开。   在看到这个小娃娃时,竹子不由将眉心拧了起来,心中极为生气,替夏温言和月连笙生气。   这月家也太过分了!明明知道少夫人今日会回门,不开门等着就算了,竟然还让一颗小豆芽菜来开门,这分明就是根本没将公子当回事!   但就这会儿,那本是吃力地将大门打开的小豆芽菜的眼睛里忽然蹦出开心的光,只听他欢喜地叫了一声:“阿姐阿姐!”   小豆芽菜边叫边朝月连笙身上扑来,而后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   夏温言和竹子同时微微一怔,这是——   本是惭愧不已的月连笙在看到小豆芽菜的同时也不由得笑了起来,笑得眉眼都完成了倒月牙儿,只见她开心地摸了摸小豆芽菜的小脸,“连绵。”   “阿姐你回来了!”月连绵将月连笙的大腿抱得紧紧的,生怕他一松手他的阿姐就会走掉似的,“娘和大伯还有大伯娘都说阿姐你不会回来了的……”   月连笙有些心疼还有些尴尬,毕竟是在夏温言面前,当此她忽地想起这还是在大门外,赶紧对夏温言道:“你……要进来吗?”   “当然。”夏温言微笑着点点头,他便是陪她回来的,又怎会不进去?况且她家这府上给他的感觉对她很是不友善,他不陪着她一起怎么行?   厚实的大门隔断了外边的纷纷议论,月连绵紧紧拉着月连笙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看夏温言,然后好奇地小声问月连笙道:“阿姐阿姐,这个披着白毛毛斗篷的漂亮大哥哥是谁呀?”   为什么会和阿姐在一块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本来还有那么两三章存稿的,但是现在一章都没有了,桑森   走过路过的仙女要是还看得过去这小两口的就给收藏一个呗~~~~~! 第14章 姐夫   月连笙没好意思回答月连绵的问题,而是红着脸转移了话题,极为不好意思地对夏温言道:“这是我弟弟,名叫连绵,有些怕生。”   月连笙话音才落,便听得月连绵怯生生却又极为有礼地朝夏温言道:“大哥哥。”   夏温言朝月连笙微微一笑,温和道:“你应该叫我姐夫。”   月连笙羞得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只见月连绵眨巴眨巴眼,又好奇地问:“姐夫?什么是姐夫呀?”   月连笙很想伸出手来捂住月连绵的小嘴,却听夏温言已回答道:“姐夫就是你阿姐的丈夫,是保护你阿姐的人。”   月连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扯扯月连笙的衣袖昂着小脸小小声问道:“就像晨晨爹对晨晨娘那样的吗?”   晨晨是临街的一个小女孩儿,是月连绵的小玩伴。   月连笙尴尬得不知怎么回答才是好,总觉不管怎么回答都会让月连绵有一连串疑问,赶紧又转移了话题道:“怎么是连绵来开门?”   她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这般认真地来回答连绵的问题,一点儿都没有想到。   所以她的脸红得厉害,心跳也快得厉害。   月连绵的小脸突然间就垮了下来,“厨房里没有水给娘亲煎药了,我来提水,大伯娘瞧见我就叫我来开门了,我都还没有打好水给娘亲煎药呢,但是——”   “但是我见到了阿姐呀!我好开心好高兴呀!”说到这儿,月连绵的小脸上又透出了光亮来,继而他拉住月连笙的手将她往院子里扯,“阿姐快点儿和我去看娘亲呀!娘亲见到阿姐一定会好开心好开心的!”   不由分说,月连绵拉着月连笙就跑,慢一丁点儿都不行的模样。   别看月连绵这孩子像颗小豆芽菜,跑起来却一点不慢,根本不给月连笙和夏温言说上些什么的机会,月连笙只能回过头来夏温言露出歉意的神色,夏温言却是温温一笑,抬脚跟了上去。   小小月家偏还隔了两个庭院,月连笙和其母其弟这一房住在西院,虽说是院子,倒不如说是偏房更为准确,窄窄小小的院子里不过两间屋子一间厨房便已显得挤满了院子,屋前还剩下一块可谓巴掌大的空地来撑着些竹篙晾晒衣裳,连一口水井都没有。   不过这窄小的院子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晾晒衣裳的竹篙架子一高一矮排放得整齐,紧挨着院墙根的地方挖着一块小小的泥土地,土里种着几株不知名的植物,但叶子却已枯黄掉落,不知是捱不住冬雨还是没有人照料的缘故。   月连绵拉着月连笙跑到屋子跟前时她并未即刻跟着他进屋,而是站在屋前那窄窄的还挂下雨水的屋檐下满脸愧疚地看着紧随她而来的夏温言。   当夏温言踏进这窄小的庭院时,月连笙觉得既紧张又忐忑,总觉得他这般身份的贵公子不应该踏足这样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地方。   雨下得愈来愈大了些,月连笙因着和月连绵一路小跑而来而让雨水落了她满身,随着夏温言的走近,她就显得愈加局促,“你累不累?现在旁边这屋里坐下来歇歇好不好?”   夏温言羸弱的身子即便是稍稍走些路都会显得吃力,更何况还是在这样冰寒的雨水天气中,是以此时他面色苍白,呼吸也颇为急促,可他在看着月连笙时嘴角始终扬着温温柔柔的弧度,只见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反是抬起手来就着衣袖替她擦掉沾在她发上的雨水,柔声道:“别着了凉。”   看着他揉着温柔的明亮眼眸,月连笙有些失神。   就在这时,月连笙身后屋里传来妇人沙哑的声音,伴着激动,“囡囡,是囡囡回来了对不对?”   “娘!”月连笙欢喜地应了一声。   只见一名妇人由小小的月连绵搀着朝屋门走来,妇人不过三十四五的年纪,看起来却已像个年过五十的老妇,眼眶凹陷得很是厉害,瘦削的脸上显得颧骨很高,显然已是长年卧榻之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灰败之气。   不消想,这便是月连笙的母亲邹氏。   见着邹氏,月连笙却像只归巢的鸟儿似的,直直扑到了邹氏面前,面上眸中满是甜甜的笑,是夏温言从没有见过的模样。   她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   “囡囡!”邹氏那本满是灰败的眼眸在看到月连笙时也亮了起来,一瞬之间,让她瞧起来好似年轻了几岁,“真的是我的囡囡回来了!娘还以为,还以为——”   说到后边,邹氏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好了。   “娘,我好好儿的呢!没事!”怕邹氏不相信,月连笙甚至在她面前转了个圈儿。   看到月连笙好好的,邹氏终是露出了笑容来,也就在这时,她才发现屋门外还站着个人,顿时震惊,“这,这位是——?”   夏温言这时才跨进门槛,朝邹氏拱手有礼道:“晚辈夏温言,见过岳母,若有叨扰岳母之处,还望见谅。”   邹氏震惊更甚,睁大了眼定定看着温和有礼的夏温言,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咳咳,咳咳咳咳——”就在邹氏震惊得一点神儿都回不过来时,夏温言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见他抬起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好似要如此止住他的咳嗽似的,可却一点用都没有。   月连笙见到邹氏的喜悦瞬间被慌乱冲散,她赶忙来到夏温言身侧扶住因着咳嗽而整个身子摇摇欲坠的他,紧张道:“我扶你到旁屋坐下歇歇!”   夏温言欲说些什么,可他张嘴除了咳嗽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由着月连笙将他扶到旁屋坐下。   邹氏则是傻了一般怔怔看着如风中枯叶般的夏温言,待月连笙扶着夏温言走出这屋的时候,她凹陷的眼眶里忽地就落出了两行泪来,低声啜泣道:“我可怜的囡囡,都是娘的错,都是娘的错啊……”   “娘亲,你别哭了,这几天你都哭了好多好多回了。”月连绵轻轻拉上邹氏的衣袖,安慰她道。   他太过年幼,根本没有办法理解邹氏为何而哭。   而邹氏哭,也不过是为了月连笙那可怜的命而已,因为看着夏温言的情况,只怕是命不久矣,如此一来,月连笙这辈子就只能和她这个娘一样当个寡妇,而若夏温言活着,那月连笙便活不长,总归是要被他给克死的。   说到底,这两条路没一条是好的,这如何能不让邹氏伤心?   可她纵是再怎么伤心,也无法改变得了什么。   旁屋,月连笙正扶着夏温言在凳子上坐下,看他咳得额上冷汗频出的难过模样,她的心拧得紧紧的,又慌又乱,“温言你还好吗?是不是很难过?我……我去盛些温水来给你喝!”   不待夏温言反应什么,月连笙说完便急急跑出了屋,可到了厨房后莫说热水,便是一滴水她都没有找着,水缸里的水已经舀到了底,锅里和壶里也没有一丁点水,简直急得她团团转,便想着赶紧提桶去打水,可她却是连水桶都找不着。   这时她才想起方才月连绵说过他要去打水的话,想来水桶应该是放在了东院的厨房那儿,她急忙跑回夏温言休歇的那屋,急切地对竹子道:“竹子,你先照顾好温言,厨房里没有水了,我去打水,很快就回来!”   夏温言想唤住她,可月连笙一转身便跑进了雨里,冒着雨水跑出了院子。   小院里很安静,除了雨水的声音,便是夏温言的咳嗽声。   月连笙着急地离开屋子时,竹子也着急地从怀里摸出一支素白瓷瓶,竟一次倒了七八粒药丸在手心,递给了夏温言,“公子你快先吃些药,没有水……公子你就且先忍忍!”   夏温言将药丸接过,仰头吞服,即便没有水送服,他也无需太费力便将这满手心的药丸咽下了肚。   因为这于他来说,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服药于他来说,比一日三餐更似家常便饭。   服下药后的夏温言咳嗽声渐渐变得断断续续,慢慢地,他才觉得呼吸稍稍缓过来了些,但浑身还是一丝力气也无,只能坐着,便是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更莫说站起身。   他无奈地轻轻叹息一声,眼角下的坠泪痣衬得他眸中的哀愁更浓稠。   他终究是个无能的累赘。   无法走动,夏温言便稍加打量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一丈过半见方的小屋子,屋子里置着一张老旧的架子床,床上铺着一床碎花褥子,被子叠得有些歪歪扭扭,两只枕头一大一小,床尾边上摆着两口枣红色漆的大箱子,床对面便是窗户,窗户下摆放着两张长桌,一张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不过纸是劣质的纸张,笔也不是什么好笔,桌前摆放的凳子比寻常凳子要高些,不难看出是孩童习字所用。   另一张桌子上则是摆放着一面铜镜,镜面昏黄,铜镜边是一把雕花梳子,还有一只素青色的小花瓶,花瓶里插着一小把花儿,只不过花儿全都枯萎,已然看不出模样了的花瓣落得满桌都是,主人家似乎很忙,还未有清扫,这显然是女子所用的妆台。   虽说是妆台,却又只有铜镜和梳子而已,女子所喜的胭脂簪子饰品等全都没有。   夏温言此时就坐在这张妆台前,他正看着台子上摆放着的雕花梳子。   雕的是梅花,但手工却异常拙劣,一眼就看得出不是值钱的东西,却也看得出主人家用这把梳子用了很久,因为木色已深,面上成膜,梳齿也断掉了一根。   这是……连笙出嫁前的闺房?   甚至还是与她那小不点儿弟弟同一间屋。   竟是,如此简陋。   “姐夫。”夏温言正努力提起力气抬手拿起那把雕花梳子时,屋外传来了月连绵怯生生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码字!好好更新!!!   有没有仙女想在留言区和我交流交流感情的啊~~~?和这对小夫妻交流感情也是可以的,哦呵呵呵~ 第15章 找人   月连绵双手扒拉着门框,朝屋里探着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夏温言,“你还难过吗?你好些了吗?”   像豆芽菜一样的小家伙,关切的话仿佛能暖到人心坎里。   竹子觉得这颗小豆芽菜不错,挺招人疼。   夏温言看着他,微微一笑,“我不难过了,好多了。”   夏温言觉得这个小家伙长得很像月连笙,尤其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只是这个孩子长得实在太过瘦小了,单单是瞧着就已招人疼了。   “哦。”月连绵点点小脑袋,却没有离开,依旧扒拉着门框盯着夏温言瞅,然后又问道,“姐夫,我可以进去和你说说话吗?”   “当然。”夏温言笑得嘴角的弧度更上扬了些,真是个乖巧的孩子。   月连绵这才把小手从门框上拿开,走进屋里,走到了夏温言身旁来,仰着小脸看着他,天真的大眼睛里写了满满的疑问,好像有很多问题要问似的,可又怯怯的不敢问。   夏温言倒是先开口了,“连绵可是有问题想要问我?”   月连绵点点头,却迟疑了一小会儿才问道:“姐夫,你就是阿姐嫁给的那个人吗?”   夏温言却是不想月连绵竟会问他这般的问题,是以他怔了怔后才点了点头,“嗯,怎么了?”   竹子则是在这会儿忍不住笑了,打趣月连绵道:“小豆芽菜,你才这么丁点大,就知道什么叫‘嫁’啦?”   “我不叫小豆芽菜,我叫连绵!”月连绵小嘴微噘,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仰头看着竹子反驳他道,“我知道什么是嫁的,大伯娘他们说给我听过的,就是阿姐以后要和姐夫一块儿住,不回来和我还有娘一块儿住了。”   可是他不懂,阿姐为什么非要去和姐夫一块儿住可以?   “可是阿姐为什么和姐夫住了就不回来和连绵还有娘一块儿住了呢?”问这个问题时,月连绵又回过头来看向夏温言,“是,是姐夫抢走了阿姐吗?”   孩童的问题总是天真的,有时候又会天真得让人难以回答,至少这问题要是问了竹子,他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回答。   夏温言则很是认真地回答了小家伙这个天真的问题,“因为姐夫身体不够好,随时都有可能死掉,所以你阿姐要陪着姐夫,就没有办法回来和连绵一块儿住了。”   明明是让人很难过的话,夏温言却说得很平静,因为“死”这个字,打他从娘胎出来开始便一直伴随着他,他是一个随时都会死掉的人,死亡无时无刻不形影相随。   月连绵睁大了眼,显然“死”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且很令他震惊害怕,只见他忽然握住了夏温言的手,慌道:“不要不要,姐夫不能死的,姐夫说了要保护阿姐的!姐夫不保护阿姐的话,阿姐就会死的!”   “小小孩子胡说些什么呢!”“死”这个字由天真的孩子嘴里说出来,就像带着无数根针直扎人心,令竹子忍不住轻斥了月连绵一声,吓得月连绵身子一抖,缩到了夏温言身后。   孩子虽天真,却也最是能辨人,谁是真的待他好,谁又是真的好人,他们好似有一种奇特的感知似的,总能知道。   月连绵反射性地躲到夏温言身后的举动无疑说明他心中认可了这个姐夫。   夏温言微沉下脸色,轻责竹子道:“竹子,别吓着孩子。”   竹子知错地微微低下了头,心中却替夏温言不平。   公子就是太好说话!所以什么人都拿公子来说事!这不,连一颗小豆芽菜都能说出这么不入耳的话来!   “你阿姐不会死的,别害怕。”夏温言安慰月连绵,“她不会有事的。”   其实,这话也是在说与他自己听。   “可是,可是……”月连绵抬头看看夏温言,又看看竹子,最后低下头来,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可是什么?”夏温言看了竹子一眼,无奈道,“看看你,把孩子吓着了。”   “连绵别怕,他不过是逗着你玩儿而已,他其实个好哥哥的。”夏温言说完,示意竹子笑一笑。   月连绵再抬起头来看竹子时,竹子朝他笑了笑,却是笑比不笑还难看,让夏温言真是无可奈何。   “连绵方才想说可是什么?”瞧着月连绵脸上的表情没那么害怕了,夏温言才又问他道。   “可是大伯和大伯娘他们都说,都说阿姐嫁给姐夫会死的,不会再回来了的。”月连绵说完咬了咬下唇,好像他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一般,“这是真的吗?”   听了月连绵的话,竹子顿时暴跳如雷,“公子,这月家简直——”   竹子恼怒的声音太大,令月连绵又缩到了夏温言身后,小脸发白,什么都不敢再说,更什么都不敢再问。   不过竹子的话却是没能骂出来,因为夏温言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他愤怒的话就立时断在了喉咙里。   伺候夏温言这么多年,他很清楚他家公子的脾性,他家公子极少极少生气,面上更是从不没有愠色,可这丝毫不表示他没脾气。   只是竹子并不知道,夏温言这脾气并非是冲着他,只听他语气有些冷淡地问竹子道:“少夫人离开前去打水有多久了?”   “回公子,有差不多两盏茶的时间了。”竹子赶紧回答道。   “依你来看走完这月府可需要两盏茶时间?”夏温言又问。   “竹子觉得一盏茶的时间都用不到。”这窄街的宅邸再大也不会大到哪儿去,不过竹子有些不明白夏温言为何忽然问这么样的问题。   只听夏温言又问月连绵道:“你可知你阿姐上哪儿打水去了么?”   月连绵点点头。   “带我去找你阿姐,好么?”   “嗯嗯!”月连绵这次将脑袋点得很用力,好像夏温言去找月连笙是件很值得他高兴的事情似的。   竹子知道自己这会儿肯定劝不住夏温言好好在这儿坐着歇着等着就好,故而他伸出手就要扶起夏温言,谁知夏温言却在这时自己站了起来,大步往屋外走去。   其实夏温言自己都不知道,他这连抬手都无力的身子在此一瞬之间是哪儿来的气力,竟是他心想着一定要站起来去找她便真的站了起来,甚至不用人搀扶便能走动。   而他此时,也无心去想这些。   *   月府整个东院与夏家府宅比起来,不过与其一个小跨院等同大小而已,但与邹氏所住的西院比起来,却是大去了好几倍,堂屋偏房耳房也一应具有,倒确实像个小府邸。   只是这庭院里静悄悄的,唯有一背部佝偻的大爷在雨中清扫被雨水打落的木叶,可天还在下着雨呢,这般清扫又如何清扫得干净?为何不待雨停了再打扫?   竹子觉得这月家人可恶极了,也奇怪极了,怎的连个主人家的人影都没有?该不是还没有睡醒吧?不会吧?这都什么时辰了。   月连绵走在前边,不时回过头来看看跟在后边的夏温言,生怕他跟不上似的,好像连他这么个小小孩子也看得出来夏温言走得很吃力。   月连绵带着夏温言从庭院里的游廊绕过了堂屋小前院,直走向后排房,那儿是厨房所在,水井也在那儿,可他们走到那儿的时候却不见月连笙的身影,便是前边月连绵留在那儿的水桶也不见了。   厨房里有响动声传来,继而见着一个五十岁模样的老妇从里边走出来,月连绵赶紧跑上前,着急地问道:“吕大娘,你没有看到我阿姐?”   这老妇长得慈眉善目,可从她面上和手上那深深的褶子看得出她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否则这把年纪了还怎会到别人府上来当一个下人?   吕大娘看到月连绵,慈爱地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小纸包,像递宝贝似的递给月连绵,道:“这是大娘今晨出门买菜时卖花糕的大婶给的,大娘特意给你留的,拿去吃,啊。”   “谢谢吕大娘!”月连绵欢天喜地地接过,只听吕大娘又道,“本来大娘想给你把打好的水提过去的,但是你阿姐自个儿急急忙忙跑来提了,然后大小姐正好来叫我给她打水洗脸,瞧见你阿姐,就把她叫去了。”   “大小姐把我阿姐叫去了!?”月连绵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紧张,小手抓紧得手里的纸包都变了形,继而难过道,“吕大娘,你说大小姐这回会不会又欺负我阿姐?”   吕大娘叹了一口气,“大娘也不知道,哎!”   吕大娘这会儿才注意到月连绵身后身披白狐裘衣的夏温言,一时间震惊得有些说不出来话来,“这,这,这是……”   月连绵回过头,然后笑道:“这是我姐夫呀!会保护我阿姐的人哦!”   吕大娘浑身一颤,抖着身子就要给夏温言行礼,夏温言却抬手扶住了她,温和道:“大婶可否告诉我你们说的大小姐将连笙找去了哪儿?”   “回,回……回夏大公子的话!应该是,是找去了大小姐的屋里。”吕大娘战战兢兢,倒不是夏温言长得太可怕,而是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富贵的人,打心底里慌张罢了。   夏温言点点头,“走吧,连绵,去找你阿姐。”   作者有话要说:  我恨周一!对!奏是恨! 第16章 欺负   月连笙正在给一位模样看起来年纪比她稍长些许的女子梳头。   女子生得臻首娥眉,杏面桃腮,一双丹凤眼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妩媚,脖子细长白皙,腰肢细软,胸脯亭亭玉立,一头长发乌黑亮丽,瞧着便是个美人胚子。   女子这闺房比西院月连笙那间闺房宽敞上许多,布置更是不知好上多少,一张崭新的架子床,即便是寒冬,也挂着烟紫色的帐幔,床上的被褥枕面都是上等的绸布,被面上还绣着精细的花纹,看起来软和又舒服。   床边是两组立柜,其中一组立柜柜门微敞,可以看到柜子里叠放得整齐满当当的绫罗绸缎,各式衣裙披帛,皆是上好的料子,妆台上置放的妆奁雕花繁复,铜镜更是透亮得显然是刚打磨好的,各式胭脂水粉摆满了台面,还有各色各式的金簪银簪玉镯手钏争相夺目,都是女子所喜爱的东西。   这屋子里,每一样物事都透着崭新,无一不是新置办的,便是那门窗,都是新上的漆,窗户纸也都是新糊上的,屋子里还有一只精工细制的铜香炉,浓浓的熏香味正从香炉里袅袅而出,弥散了整间屋子。   女子轻嗅着这浓郁的熏香味,面上尽是享受之色,只见她瞅着铜镜中妩媚娇艳的自己,在瞅瞅站在身后垂着眼睑给她梳头的月连笙,轻轻一笑,道:“二妹呀二妹,你说你这人嫁了和没嫁有什么区别呢?回到家里来还不是照样要给我梳头?”   “呵呵,我告诉你呀二妹,明儿个呢,我娘就给我买两个贴身丫鬟回来,伺候我梳洗打扮穿衣什么的,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这被人伺候的感觉呀……真是太久太久都没有享受过了。”女子本就生得娇媚,笑起来时自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风情万种,若是有男人在旁,怕是根本把持不住。   这便是月连笙的堂姐,月家大房的独女,月尤嘉。   虽是堂姐妹,但自从月家搬到这窄街后,性子强势的月尤嘉便要月连笙姐弟俩和月府独独还留下来负责打扫和烧柴做饭的两个下人一样叫她为“大小姐”,甚至为了此事打过年幼的月连绵,还时常将他们姐弟俩当做下人来使唤。   邹氏性子软弱,除了哭之外便是让月连笙不要和大房起冲突,不然他们娘儿仨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的,甚至还可能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月连笙就曾为了月连绵和月尤嘉起过争执,结果便是月尤嘉到他们那西院去将他们屋里以及厨房里所有她能够着的东西都摔了个粉碎,其爹娘非但没有责怪她,反是来责怪月连笙。   渐渐地,月连笙就什么都默默忍着,她可以受苦受累,可她不能让她的娘还有弟弟受她连累。   月连笙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梳子握得紧了些。   梳子是银梳,崭新的银梳,银梳上缀满了雕花,拿着极为硌手。   月连笙记得她还没有出嫁前,这屋子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那床是陈旧的,床边没有立柜只有箱子,妆台上没有妆奁,只有发黄的铜镜,台上的簪子也只有几支而已,不是金簪银簪,而是铜簪木簪,别说银梳,便是一只银镯子都没有,更莫说香炉。   月连笙不由得咬住了下唇,说好的得到的聘礼一半当做补上这么些年来吃住大房还有娘看病吃药所花销的,剩下的一半则是给娘治病和给连绵上学堂的,可娘现在却是连煎药的水都没有,连绵也还没有去上学堂,这东院却已什么都布置如新,甚至还打算买下人回来。   月连笙将眼睑垂得更低,将手中银梳抓得更用力了些,心中有愤懑,以致她一不小心便下手用力了些扯着了月尤嘉的头发。   她不过是不小心稍稍用力了些而已,竟是激得月尤嘉面色陡变,只见她霍地站起身来,那双本该妩媚迷人的眼睛仿若毒蛇般盯着月连绵,嫣红的唇里吐出来的话极为难听,“月连笙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嫁到了夏家就真的是飞上枝头当了凤凰不拿我当回事!?你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怎么来报复我?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比你漂亮所以你想在我的头发上动手脚!?”   月连笙往后退开两步,不抬头,也不说话。   月尤嘉讥讽更甚,“月连笙,你虽嫁到了夏家,但究其实不过是去那儿给那夏家药罐子当个贴身丫鬟而已,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就算夏家真看得起你让你真的当上主子,你又能得意多少天?到头来还不是会被那个夏家药罐子给克死?”   “还有,啧啧,看看你身上穿的,穿这么好你配得起这身衣裳么?你都没有点自知之明也好意思穿上?你就是穿上再好的衣裳你也是那个就适合伺候人的月连笙。”月尤嘉说着说着便注意到了月连笙发髻里的山茶花木簪,“就像你头上那支丑陋的木簪一样。”   “哟,月连笙,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别簪子了?你有簪子这东西么?哦,不对,你现在是夏家的人了,就算是丫鬟也会得主子赏赐些什么东西的,难不成这就是夏家赏赐给你的?一支雕工拙劣又难看的烂木头簪子?呵呵呵,倒真是和你般配!”   “不过,今日是你回门的日子,别着这么支破烂簪子也太不像话,来吧,我好心给你取下来,然后送你一支玉簪。”月尤嘉说着靠近月连笙,抬起手就要去扯她发髻上的山茶花木簪。   “不要碰我的簪子!”看着月尤嘉抬起的手,一向低眉顺眼的月连笙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止拒绝,甚至抬起手来将月尤嘉的手用力拂开,紧着用力按住自己头上的山茶花木簪,定定看着月尤嘉。   这是温言送给她的新婚之礼,是他亲手打磨雕刻成的簪子,为此他还将他的手弄得伤痕累累,他的身体很不好,刻这么一支簪子一定吃力非常,而且,这是他对她的心意,今晨出门时他似也觉得他的手艺太过拙劣不好意思让她别着这支簪子出门,可她却觉得这支簪子很漂亮,是其他金银玉簪都比不上的。   戴着这支簪子,她觉得很开心,很满足。   这支簪子,她绝不让任何旁人碰!   许是月连笙太过宝贝这种簪子使得推开月尤嘉手的力气大了些,又许是月尤嘉压根就没有想到月连笙竟敢推开她,以致月尤嘉一个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一步就撞到了身后的妆台,撞得台上的铜镜猛地一阵摇晃,撞出一阵响动。   月连笙怔住了,月尤嘉也怔住了。   下一瞬,月尤嘉娥眉一拧,眼神狠厉,死死盯着月连笙,连声音都变得尖锐,“月连笙,你竟然敢推我!?看我不打死你!?”   说罢,月尤嘉扬起手就要给月连笙狠狠一巴掌!   “不许打我阿姐!”就在这时,一个小身影从屋外冲进来,猛地撞到了月尤嘉身上,打断了她的动作。   “连绵!”看到突然冲进来的月连绵时,月连笙震惊得不得了,正要伸手将月连绵从月尤嘉身上拉开,谁知月尤嘉竟是忽地一巴掌就掴到了月连绵脸上,激出“啪”的一声响,直打得小小的月连绵登时流出了鼻血来。   “你们姐弟俩还真是想骑到我头上来了!?”月尤嘉看也不多看鼻血直流的月连绵一眼,只是愤怒地盯着月连笙,作势就要推开被这用力一巴掌给打懵了的月连绵以好教训月连笙,只见她再次扬起了巴掌要朝月连笙打去。   而此时此刻,月连笙眼里只有受伤了的月连绵,根本就没有顾上月尤嘉的巴掌。   眼见月尤嘉的巴掌终还是要落到月连笙脸上——   忽一只手蓦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手!   还不待月尤嘉反应,她便被这只男人的手用力一甩,甩得她狠狠跌到了地上,狼狈不堪。   “连绵,连绵……”月连笙此时蹲着身搂了月连绵在怀里,看着他仍在流的鼻血和红肿的脸颊,着急心慌得眼眶红红快要哭了,想要替他擦擦鼻血又怕弄疼了他,还要抽出心思来防着月尤嘉再动手。   然她抬起头来时,看到的却不是月尤嘉那张狠毒的脸,而是一个背影,披着白狐裘衣的背影。   他将她挡在身后,挡住了狠辣的月尤嘉。   这一瞬间,月连笙的眼泪像是找到了一个口子,从发红的眼眶里汩汩淌了出来。   他不过是挡住了月尤嘉而已,给月连笙的感觉却像是替她挡住了所有的危险与不堪。   从来没有人这么站在她面前保护过她,从来没有。   而在月连笙抬起头来时,被跌得浑身疼的月尤嘉也正又羞又恼地抬起头来,张了嘴正要骂些什么,可在看到夏温言的那一刹那,她便只剩下怔愣。   这……这是谁!?   这世上竟会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哎呀!我的嘉儿!”与此同时,有妇人惊诧且心疼的声音传来,还有男人同样震惊的声音,“这,这——”   作者有话要说:  我码字码字码字!我努力码字码字码字!!! 第17章 保护   夏温言因长年病魔缠身,面色总是苍白如纸,双颊也没有寻常人的饱满,但也不是长年卧榻之人那般了无生气的枯槁,许是与他平和接受自己这一身病而从未有过怨怼的缘故,他看起来并不像身染重疾半截身子入土的模样,甚或说是英俊的也一点不为过。   夏温言模样生得极好,若是他面上多些血色,双颊没有那么瘦削,怕说他的姿颜整个青州无人能及也无人不赞同。   夏温言总是温温和和的模样,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可他此刻的神色却与寻日里全然不一样,他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便是一点温和的模样都没有,反之,他的面色阴沉得有些可怕。   他背对着月连笙,是以月连笙没有瞧见他那双本是温和明亮的眼眸里此刻正阴云满布。   竹子知道他家公子生气了,不小的气,因为他从未见过他家公子眼神沉得这般难看过。   竹子此时就站在跌倒在地的月尤嘉身旁,一脸的鄙夷加火气,直恨不得上前替月连笙抽回她一巴掌,可他身为男人,又是在夏温言面前,他只能忍着。   他非常遗憾绿屏没有一块儿来,不然依绿屏的脾性,根本不管公子有没有吩咐,都会冲上去回给这女人一巴掌再说。   此时只见方才发出惊呼声妇人快步走到了月尤嘉身旁来,心疼地将跌倒在地看起来很是狼狈的她扶起来,“我的嘉儿,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啊?谁个将你欺负了?”   这人乃月尤嘉生母林氏,年将四十,但看起来却像是个才年过三十的女人,风韵犹存,年轻时必是个美人,看来是平日里极为注重保养,穿金戴银的,整个儿人珠光宝气,看起来富贵是富贵了,却又透着一股子俗气。   “娘……”前一会儿还扬手打人趾高气扬的月尤嘉此一刻就变得娇娇弱弱我见犹怜的靠在了林氏身上,泫然欲泣,微红了眼眶娇滴滴的委屈模样就好像她才是真的被欺负的那一人似的,令竹子瞧得目瞪口呆。   月尤嘉对自己的容貌及身段向来极为自信,便是她母亲都夸她天生媚骨,活生生地勾男人的魂,只要她愿意,没有谁个男人能不被她迷住,她不信月连笙能指责她什么,她可是比月连笙强上千倍万倍,谁个男人又舍得指责她?   月尤嘉靠在林氏怀里的模样我见犹怜,可她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在夏温言面上,楚楚可怜却又媚眼如丝。   “这是怎么了!?”与林氏一前一后入了屋里来的还有月尤嘉的生父月仁华,四十出头年纪,瘦高个,眼里虽有像林氏那样对月尤嘉的关切和心疼,却没有与月尤嘉说上些什么,反是匆匆看了泫然欲泣的月尤嘉一眼后便看向了夏温言,神情里自带了一股子恭敬,“小女可是做了什么得罪夏公子的事情?”   夏公子……!?月尤嘉心尖儿一颤,瞧着夏温言的娇媚目光里揉进了一丝震惊。   这就是传闻里夏家那个药罐子大公子!?这就是月连笙所嫁的男人!?   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样个英俊非凡的男子……!   而他竟然会陪月连笙一道回门!?   月尤嘉的心思千转百回,皆绕在夏温言身上,谁知夏温言竟是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非但如此,他甚至背过了身去看着紧紧搂着小豆芽菜的月连笙,连月仁华都未有理会。   只见夏温言若无旁人似的抬起手便替犹自处在惊愕中的月连笙擦掉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月连笙猛地回过神赶紧抬起手来擦掉那不知何时就已润湿了脸的泪水,正要说什么,却先听得夏温言柔声道:“没事了,有我在。”   夏温言说完又即刻吩咐竹子道:“竹子,速去将大夫请来。”   “是!公子。”竹子应声后当即跑去找大夫去了,月仁华这时才满脸关切地问月连笙道,“连绵他怎么样?”   月连笙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回答,就算惹得他生气也好,她只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捂住月连绵的鼻子,心疼不已。   “来,我陪你们回西院去。”夏温言依旧没有理会月仁华,只将月连笙轻轻扶了起来,一时间令月仁华尴尬不已。   直至离开,夏温言都没有瞧过月尤嘉一眼,至始至终都没有。   月尤嘉看着月连笙的背影,忍不住狠狠咬了一把银牙。   待到夏温言离开了,月仁华这才回过头来瞪了月尤嘉一眼,没好气地低声道:“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平日里怎么使唤怎么欺负那姐弟俩都随你,你怎么能在这夏家大公子前面打起他们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会和月连笙那个丧气货回门嘛!”月尤嘉不服气的努努嘴,那娇艳艳的模样任是月仁华心里有火气也对她发不起来。   “你没看见嘉儿也受委屈了!?不关心她就算了怎么还竟指责她?”林氏凤眼一瞪月仁华,替月尤嘉不平,“再说了,你也好意思责怪女儿?你不也是刚刚才知道那个药罐子和月连笙那个丧气货一块儿回来的?你要是早知道了你还会睡到前一会儿才醒而不是不早早开门等着?”   林氏生得美艳且知道如何拴住男人的心,平日里一直将月仁华治得服服帖帖的,她说一月仁华绝不敢说二,这会儿由她这么一说,月仁华被噎得一点没地儿反驳,只道:“得得得,我说不过你,走走,赶紧跟我到西院去瞅瞅连绵那孩子的情况,不能让那财神爷再心生不快了。”   *   月连绵回到西院时鼻子仍在流血,邹氏瞧见后又是落了大把大把的眼泪,一直将月连绵搂在怀里,大夫来了也没舍得撒手,生怕她松了手这个儿子就会让人给欺负没了似的,好在大夫说没有什么大碍,给月连绵鼻子里揉了些止血散后没多久便止了血,月连绵最后则是窝在邹氏怀里睡着了。   夏温言则是吩咐竹子打来水给邹氏煎药,月仁华夫妻俩一直站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关切着,却是令邹氏战战兢兢。   一年到头都不曾踏足过西院的人突然间双双来了,还一副关心孩子的模样,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他们不过是虚情假意,装给夏温言看的而已。   邹氏虽然不是聪慧之人,却也不是个傻子。   夏温言看得出邹氏的不自在,故而对月仁华道:“晚辈有些渴,可否到前厅坐上一坐喝上一盏茶?”   这是夏温言进到这月府来与月仁华说的第一句话。   月仁华自是求之不得,赶紧让林氏先去准备茶水。   “你先陪着你母亲,过会儿我再来找你。”夏温言离开前对月连笙道,月连笙却是在他转身时忽地拉住了他的手。   夏温言有些诧异,“怎么了?”   “不去了好吗?”月连笙眸中满是焦虑,“你会很累的,我跟你回去了好吗?”   夏温言却是微微笑了,“没事,我撑得住的。”   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做,有些话,他必须要说,他没有办法保护她的过去,但他必须保护她从今往后不受任何欺辱,一丁点都不行。   “可是……”月连笙隐隐知道夏温言想要做什么,她不放心,她担心他的身子。   “我很快就回来。”夏温言又朝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不忘把竹子叫上。   竹子没有即刻跟上,而是等夏温言走出了好几步后才忽地对月连笙咧嘴一笑,小声道,“少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公子的。”   “还有啊,少夫人你怕是不知道,公子极少生气,但是真生起气来可不得了!”竹子说完,一溜烟跟上了夏温言。   冰寒的天,月连笙的双颊却发了烫。   *   “月姑娘,在下冒昧一问,你方才因何故想要掌掴内子?”说是口渴喝茶,但夏温言在前厅坐下后却一口茶水都没有喝,甚至连茶盏都没有捧起,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到方才的事情。   他方才未说,并不代表他不介意,不过是不想在月连笙面前说这些事情而已。   月仁华本是满脸堆笑,想好的一大堆客气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夏温言这直白的话给噎住了,那笑容僵在脸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穿了一身雪白衣裳面施薄黛的月尤嘉臻首微垂,如花儿般娇艳欲滴,又若误落凡尘的仙子似的,故意挑了夏温言对面的位置来坐。   本以为夏温言会被她这姣好的容貌婀娜的身姿给攫了心神,谁知夏温言坐下身后竟是问了这么样一个问题,直向一个巴掌掴到月尤嘉脸上似的,直白得火辣,一时间令月尤嘉尴尬着不知怎么回答才是好,“我,我……”   林氏赶紧赔笑道:“夏公子你怕是误会了,嘉儿与连笙可是堂姐妹,嘉儿又怎会想要打连笙呢,是么嘉儿?”   月尤嘉正要顺杆回答,谁想夏温言竟是反问道:“那连绵脸上的那一巴掌,又是怎的一回事?难道月姑娘与连绵便不是堂姐弟么?”   夏温言向来温和待人,因为他觉得不管是谁人,活在这世上都是不易,是以他从来不会苛待任何人,更不会以他的身份欺压任何人,如此尖锐向人,还是他这辈子头一回。   他不知他这是怎么了,他只知他瞧不得他的妻子受丁点欺负。   好似为了她,他纵是变成一只刺猬也无所谓。   现下这个问题,纵是平日里能言会道的林氏也都被噎住了,怎么回答都不是。   夏温言也不想听他们任何解释,总归不过是虚假的话而已,故而只听他冷冷吩咐竹子道:“竹子,回去之后即刻寻一处合适的宅子,打扫干净后将少夫人的母亲及连绵接过去住。”   “是!公子。”竹子面上一喜,应声应得响亮。   月仁华一家三人皆震惊地看着夏温言。   “在寻着合适的宅子之前,回去和夫人领两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先到这儿来伺候少夫人的母亲和连绵。”在月仁华三人的震惊中,夏温言又接着道,“从今往后,少夫人母亲和连绵的吃穿用度一切开销,皆由我们夏家负责。”   “是!”竹子应得更响亮了,生怕这月家人听不到似的。   夏温言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这回的事情他可以不计较,但从今往后,邹氏和月连笙那娘儿仨,由他们夏家护着。   更重要的是,邹氏娘儿俩搬出月府就意味着,日后他们这月家大房休想和夏家再攀上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夏温言:谁都不能欺负我媳妇儿! 第18章 温暖   马车里仍旧很暖和,比冰寒简陋的月家西院不知要温暖上几多,可纵是如此,夏温言仍旧咳得厉害。   从马车驶离月家门前的那一刻开始,他便不停地咳着,仿佛他所有的力气都在月家用尽了似的。   月连笙紧张地一直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可却一点儿用都没有。   “温言……”看着夏温言咳得痛苦万分可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一点忙都帮不上,月连笙觉得难过到了极点,她看着夏温言放在膝上却因痛苦而用力抓着长袍的左手,轻且缓慢地将自己的双手覆了上去。   夏温言的手很冰凉,凉得就像天上落下的雨水,一丁点的温度都没有,月连笙觉得他手上的冰凉仿佛能透过她的手心传到心里,令她心尖儿发颤,也让她不由自主地将他的手拢在手心,难过道,“对不起……”   月连笙低垂着头,心里深深地自责着。   若不是她,温言就不会这般难受。   若不是她,温言就不会这般痛苦。   她嫁给温言是为了照顾他,而不是为了让他难受的。   而且,她不过是一个买来冲喜的贫家媳妇儿而已,何德何能让温言这般来顾着她顺着她?   她根本就……不配啊。   月连笙惭愧自责地将头垂得更低,自责将她的头压低得根本没有勇气抬起来。   “咳咳咳……”夏温言想说些什么,可他却咳得什么都说不出,便是抬起手让月连笙抬起头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哀愁地看着她,将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温言……”月连笙低着头,她看不见夏温言眸中的着急与哀愁,也没有看到他紧拧如绳的眉心,她只是将他的手拢到更紧,声音低低道,“我……我嫁给你,其实,其实……”   显然是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月连笙迟迟说不下去,只见她将下唇咬得泛白,双手也隐隐颤抖着,终是眼睛一闭豁出去一般道:“我嫁给你,其实就只是为了想要你们月家给的丰厚聘礼而已!”   有了这些丰厚的聘礼,娘的病才有得治,连绵才能够去上学堂,他们也才能有一个可以度日的地方,哪怕他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克死!   她嫁给他是有目的的,她其实怕得要死,她根本就不值得他担着身体的苦痛来待她好。   他是好人,他对她很好很温柔,她不能够欺瞒他,她也不想欺瞒他。   说完这一直揣在心底无法启齿的话,月连笙慢慢收回了拢着夏温言左手的双手,她觉得她根本没有资格碰他,哪怕一丁点。   “我……咳咳咳……我知道。”就在月连笙惭愧又痛苦地缓缓收回手时,一直咳嗽不止的夏温言边咳边吃力道。   月连笙身子猛地一颤,惊愕地抬起了头。   她抬起头的一瞬间,对上的是夏温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他的眼里没有震惊,更没有愠恼与愤怒。   他明亮的眼里只有温柔,正定定看着她。   他知道她嫁给他不过是为了他们月家的聘礼而已,他一直都知道。   否则他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命格,又怎可能会有姑娘心甘情愿嫁给他。   但他心里也在想,若不是迫不得已,又会有谁个姑娘愿意拿自己的终身大事玩笑?若不是无路可走,又会有谁个姑娘愿意拿自己的性命玩笑?   他心里还在想,若嫁给他的是个好姑娘,不管她是为了什么而嫁给他,他都会好好待她。   他既娶了她,就该对她负责,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嫁给他的,真的是个好姑娘。   他从她身上看到了生活的不易。   是生活的不易才使得她放弃了自己的美好姻缘以及顶着看不见也无法预料的生命危险来到他身边。   在喝下合卺酒的那一刻,他就在想,他是要好好待这个好姑娘的。   夏温言虽咳着说不出话,但他却努力地对月连笙微微笑了笑,温温柔柔的,以此来安抚月连笙那惭愧又不安的心。   他以为他会看到月连笙娇羞地低下头去,因为她总是不太敢正眼瞧他,对上他眼睛的时候总会红着脸羞赧地低下头去,可人极了的娇模样。   但这一回,他没有看到月连笙红了脸的娇赧模样,而是看到了她的眼泪。   她本是惊愕地怔怔看着他,忽地就有眼泪从她微红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夏温言不笑了,因为他的心因月连笙的眼泪而慌乱了。   “怎……咳咳,怎么了?”夏温言努力忍住咳,焦急地问道,“连笙,咳咳咳……怎么哭了?”   月连笙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看着他,泪流不止,令夏温言更急更乱。   只见他吃力却又努力地抬起手,轻轻捧上月连笙的脸,心疼地用指腹替她轻拭她眼角的泪,“别哭啊……我不是想让你哭的,咳,咳咳咳——”   他从没想过她哭,他只是想让她别难过更别自责而已。   “温言……”月连笙从夏温言眸中的焦急与心疼里仿佛看见了自己这一生的归宿与美好,她不是哭,她只是忽然之间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她只是想到了方才在月尤嘉屋里他挡在她身前保护她的模样。   “从来都没有人待我这般好过……”月连笙的声音轻颤不已,从来没有人保护过她,更没有人为她出过头。   即便是娘,都只是叫她忍着。   夏温言的手很冰凉,如雨水般冰凉,可这一刻,月连笙觉得他的手很温暖,能暖到她的心坎里去。   夏温言又笑了,比春风还柔,“我说过了的,你是我的妻子,我会待你好,也会保护你的,所以,别哭了可好?”   夏温言的笑比春风柔,话比春日暖,帮月连笙拭去眼泪的动作比羽毛还要软。   “咳咳咳咳——”还不待月连笙点点头,夏温言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温言!”月连笙再一次紧张地替他抚背顺气。   夏温言虽在咳,咳得难受,可他却还是在对她露出轻轻柔柔的笑,总怕她止住的泪又忽地流下来。   忽尔,只见夏温言吃力地抬起手,移向月连笙面前,月连笙以为他想要做什么,下意识地用双手拢住他伸过来的手,慌张道:“温言你想要什么?”   “咳咳,咳咳咳……”即便咳得难受,夏温言还是扬着唇角断断续续道,“我只是,咳咳,觉得,咳咳咳……你的手很温暖。”   方才她拢握着他的手时的感觉很温暖。   她的手很温暖,和他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他喜欢她手心的温暖。   月连笙蓦地红了脸,羞涩地低下了头,却没有将夏温言的手松开,就这么紧紧握着。   如果可以,她愿意这一辈子都这么拢着他的手,给他温暖,只要他不嫌弃。   可以吗?   *   与此同时,月家。   月仁华终还是忍不住朝月尤嘉发火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都是你整出来的事情!现在好了,咱这还怎么和月家攀上!?”   “你别朝女儿发火!”林氏立时瞪月仁华一眼,十分不客气道,“要是你昨夜没有喝个烂醉,早些起来,也不至于那药罐子进来的时候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嘉儿还能使唤月连笙那个丧气货不成!?”   “反正现在咱是惹了夏大公子不快了,就说说该怎么整吧!”月仁华烦躁地将衣袖一甩。   “没想到月连笙那个丧气货命还挺硬,居然到这会儿还没有被夏公子给克死。”月尤嘉被月仁华骂得委屈,这会儿正用力绞着锦帕,咬牙切齿的,“更没想到她还挺有本事,竟然能让夏公子陪她一块儿回门!”   愈想着夏温言将月连笙护在身后的模样,月尤嘉就愈觉生气。   在见过夏温言之前,她本是和外边的人一样口口声声将夏温言称为“夏家药罐子”,可今儿个这一见着夏温言之后,她对他这称呼就变成了“夏公子”。   她这称呼间的微妙变化月仁华压根没注意,林氏却是听出了些什么来,不过当下却是没说什么。   “是啊,谁又能想到那都已经病入膏肓半截身子入土的夏家公子竟然会和连笙那孩子一块儿回门?”月仁华叹着气,感慨道。   他要是知道,一定早早地就起来等着他们回来,夏家这样的亲家,他们月家可是好不容易才攀上的,本想着可要死死地攀劳了,谁知道——   “哎!”月仁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你也别叹这么大气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儿!”林氏没好气地又瞪了月仁华一眼,道。   月仁华突然就来了精神:“夫人此话何意啊?”   夫人话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有些什么主意了!   只见林氏轻轻一笑,自信又得意的模样,“这门亲事可是夏家大夫人给定下的,再说了,那药罐子平日里除了吃药能管着什么事儿?改明儿嘉儿与我到月府走一遭,这结成亲家了,总该往来走动走动的吧?”   月仁华忽地也笑了,一扫方才的唉声叹气,拉过林氏的手,笑道:“夫人说的极是,极是!”   作者有话要说:  忙跪了啊啊啊啊啊啊 第19章 打脸   “月夫人,请喝茶。”徐氏面上挂着微微歉意,客气地对林氏道,“不知月夫人前来拜访,未有准备,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今晨徐氏将将用罢早饭,看门的李大爷便前来告知说月家大房夫人前来拜访,徐氏很是诧异,赶紧让李大爷将人请了进来。   “是我突然造访唐突了夫人,该是我请夫人见谅才是。”林氏赶紧道,紧着对站在自己身后的月尤嘉道,“嘉儿,怎的还不向夫人问声好?”   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林氏身后的月尤嘉这时才微垂着头上前来给徐氏行礼,“尤嘉见过夫人。”   月尤嘉今日出门前特意打扮了一番,一身素湖蓝色的衣裙衬将她的身材衬托得窈窕得宜,乌黑的长发绾了个简单却不失大方的发髻,上簪一支素净的玉簪,粉黛薄施,既没有张扬她的娇媚美艳,同时还将她的容貌衬托得很是清丽,加上那低眉垂眼文文静静的模样,正是徐氏这样的富家夫人所喜爱的大家闺秀模样。   徐氏就正在大量着月尤嘉,眸中带着些惊艳,不由林氏问道:“月夫人,这位是……?”   林氏将徐氏眸中的惊艳看在眼里,心底很是得意,面上却是笑得客气道:“这是小女,名唤尤嘉,尤嘉怎的一直低着头?抬起头来让夫人瞧瞧你。”   月尤嘉紧了紧手中的帕子,一副紧张害羞的模样,这才慢慢地抬起了头来。   林氏赔笑道:“小女平日里鲜少出门,有些畏生,让夫人见笑了。”   徐氏这会儿瞧清了月尤嘉的容貌,她定定看了月尤嘉好一会儿,瞧得月尤嘉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又低下了头,徐氏不由感慨道:“真是个好姑娘,月老爷和月夫人有个这般好的女儿,真是好福气。”   说完,她又赶紧对月尤嘉道:“尤嘉也坐吧,别一直站着,用不着这么客气。”   “谢谢夫人。”月尤嘉轻轻应了一声,还朝徐氏乖巧地笑了一笑,让徐氏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好像挺是喜爱她似的。   待月尤嘉落座后,林氏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徐氏不由问道:“月夫人可是有什么事儿?”   “其实……”林氏迟疑了稍会儿,才沉重道,“今日来叨扰夫人,其实是为了连笙昨日回门的事情……”   “连笙?”徐氏很是诧异,“言儿昨日陪连笙那孩子回门,可是做了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情?”   林氏心中一喜,看来这月家夫人并不知晓昨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此一来可就好办多了。   “不不不,夫人你误会了夏公子了,夏公子温文懂礼,怎会做出不合礼数的事情来。”林氏赶紧先给夏温言撇开关系,身为人母,谁人都不会喜欢听到别人说自己孩子的不是,哪怕孩子真的做得不对。   但月连笙那丧气货就不一样了。   那药罐子护着她,可不表示这夏家夫人也护着她,她不过是月家花钱买来给药罐子冲喜用的而已,在这夏家怎么可能有得出什么真的地位来,这夏家夫人心中只怕也对她嫌弃得很,不然怎么会不知晓昨日发生的事情。   看来她也猜得没错,那药罐子不过是嘴上唬唬人而已,真要给二房那娘儿俩找宅子配丫鬟的,这夏家夫人会不知道?怕他根本就没有与他娘提而已,因为就算提了,这夏家夫人也不会答应。   一个买来的冲喜丫头而已,根本就不值得他们夏家一而再赔出钱财去。   “那是何事?”只听徐氏又问,颇为急切。   “是这样的,夫人。”本是安静坐在一旁的月尤嘉忍不住替林氏回答了徐氏的问题,“昨日二妹回家时尤嘉与她在屋中说了些话,许是二妹出嫁离家尚未适应,说着说着便哭了,夏公子在外听着二妹的抽泣声,便误会为尤嘉欺负了二妹,还因此事动了怒……”   月尤嘉说着便红了眼眶,显然很是难过的模样,“尤嘉寻思了一夜,心想着许是尤嘉哪些话不小心伤着了二妹,故而想亲自来与二妹道歉,也与夏公子赔个不是,这都是尤嘉的错,是尤嘉让二妹伤心让夏公子生气了……”   月尤嘉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是让人瞧着都心疼,月连笙走进前厅时听到的就是月尤嘉颠倒是非的话,看到的就是她红着眼眶想要落泪的娇怜模样,装得像极了她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一人。   月连笙的心很慌,从方才看门的李大爷去谦逊园告诉她道是她家中有人前来拜访,夫人请她到前厅一趟的时候开始她的心就很慌,她直觉会是林氏和月尤嘉,果不其然——   林氏和月尤嘉的本事她都见识过,而且很清楚,林氏一张嘴总是能将黑的说成白的,错的说成对的,而月尤嘉依着她那副生得极好的容貌装出可怜委屈我见犹怜的模样,从没有谁人不心疼不上套的。   她才嫁来月家,温言又因她一而再的昏睡,此时又是在昏睡中,夫人心中怕是已然厌恶她,现加上大伯娘和月尤嘉的一番添油加醋,她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   “连笙见过娘。”尽管心有慌乱不安,月连笙也没有后路可走,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不管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在看到月连笙身旁没有跟着夏温言只是身后跟着一个丫鬟而已的时候,林氏险些没把持住让喜悦爬上眉梢。   “连笙来了。”   月连笙没有在徐氏面上看到嫌恶与不快,相反,她在她面上看到的是温和慈爱的笑意,一如敬茶那日她所见到的慈爱一般。   徐氏这般慈爱的模样令月连笙更不安。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徐氏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看她的,她见过不少笑里藏刀的女人,都太可怕,就像林氏那样的。   “二妹。”月尤嘉在见到月连笙时激动地站起了身来,甚至上前来握住她的双手,愧疚万分道,“昨日是姐姐的不对,是姐姐惹得你伤心了,姐姐特意来向你赔不是了,你不要怪姐姐了可好?”   月尤嘉故作姐妹情深,谁知月连笙却像被扎到了似的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一时间令月尤嘉的眼神变幻莫测,林氏眸中也有寒芒一闪而过。   月连笙没有说话,她只是微低着头,在给徐氏行礼之后,她便未有再抬起过头。   只见月尤嘉一双美眸里当即落下了泪来,“二妹,你心里还是怨怪姐姐的对不对?”   月连笙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了头来,依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答。   她不太会说话,不管她说什么都会被月尤嘉和她娘揪着来大做文章,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月尤嘉很想打月连笙一巴掌,打得她开口说话,但这是在夏家,在徐氏面前,她除了装伤心委屈,什么都对月连笙做不了。   “连笙,怎的不说话?”这会儿倒不是月尤嘉催月连笙回答,而是徐氏问她道,语气里是满满的关切。   “娘,连笙……没什么说的。”月连笙没有抬头,因为她有些不敢看徐氏的眼睛,她害怕在她眼里看到憎恶与怨怒。   “夫人。”就在这时,跟随月连笙而来的绿屏上前一步,朝徐氏福了福身,恭敬道,“公子有些话,让奴婢代为告诉夫人。”   月连笙很诧异,因为昨日从窄街回来后夏温言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现在都没有醒来,她一直寸步不离在他身旁守着,他却又是何时与绿屏交代了话让她告诉夫人?   莫不成……绿屏想要欺骗夫人!?   月连笙的心突然突突跳得飞快,倒不是怕绿屏说出什么话来,而是担心绿屏欺骗主子而被责罚。   她正想要制止绿屏,却已听得徐氏问道:“言儿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但凡说到夏温言,徐氏的情绪都会较为波动。   “回夫人,公子说要您代他在府中挑上两名手脚麻利的丫鬟到月家去伺候少夫人的母亲和弟弟。”绿屏道。   林氏的脸色突地变了变,月尤嘉的面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月连笙则是震惊不已,但听绿屏又道:“公子还说,要在城中寻一处合适少夫人母亲和弟弟居住的宅子,打扫干净后便将他们接过去住。”   林氏和月尤嘉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了,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夏温言昨日撂在月家的一席话,今儿会在夏家而且还是当着的她们面再说一遍。   月连笙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般的话,温言并未与她说过,这是他何时说过的话?   徐氏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好似在思忖绿屏所说之话的真实性似的,同时将月连笙、月尤嘉以及林氏看了一眼,林氏此时站起了身,张嘴正要说什么,却听得徐氏认真道:“既是言儿这般说了,那便按照言儿说的去办,万不可委屈了咱们亲家。”   徐氏将“委屈”二字咬得尤为清晰,她这话虽是在对绿屏说,但她的眼睛,却是看向林氏与月尤嘉。   月尤嘉那张美艳的脸上恍如被人掴了两个重重的巴掌,通红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夫人是个好夫人好婆婆哟呵呵呵~~ 第20章 婆媳   月尤嘉和林氏离开夏家时,脸色阵青阵白的,十分难看,徐氏有留她们再多坐一会儿,但林氏声称家中还有些紧要事情,匆匆走了。   明明就是特意来解释误会的,家中又怎会有紧要事情急需处理?   徐氏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说了些客气话,而后遣了绿屏去送客,唯留下错愕不已的月连笙还在厅子里。   “连笙怎的一直站着?”徐氏看向月连笙,笑得可亲道,“快些坐。”   “不了,娘,我站着就好。”月连笙将自己从错愕中扯回神。   “站着做什么,又不是下人。”徐氏依旧温和地笑着,“来,到娘这儿来坐。”   月连笙这才揣着仍旧紧张的心走到了徐氏身旁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许是她太过紧张小心而绷直着身子僵僵的坐姿过于明显,只听得徐氏又对她道:“连笙可是觉得我太过凶恶了害怕我?”   徐氏的问题很是突然,突然得月连笙赶紧摇摇头,急道:“不是的不是的,娘是连笙见过的最温和可亲的夫人,怎么会凶恶?”   “那你坐在我身旁怎的这般紧张不安?”徐氏又问。   月连笙瞬间红了脸,像被人逮着了尾巴似的惊慌地看了徐氏一眼,而后忙低下了头,嗫嚅道:“我,我……”   她知道她没什么见识,也很上不得台面,如今嫁入夏家这样的高门大户,若是不小心些的话,她怕自己会出什么差错。   “呵呵……”徐氏非但没有嫌弃厌恶,反是轻轻笑出了声,“真是个实诚的傻姑娘。”   月连笙这会儿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此时,有丫鬟端了些糕点上来,放到了月连笙身旁的茶几上。   白玉般的磁盘里卧着几个粉红粉绿捏成花儿模样的水晶糕,看起来美味可口又煞是可爱,是月连笙只远远瞧见过却从来没有机会品尝过的糕点,令她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   她记得她答应过连绵,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买一个给他尝尝的。   可她一直没有做到。   “今晨可是只顾着照顾言儿还没有吃早饭?”徐氏将月连笙紧张小心又谨慎的模样看在眼里,眸中很是怜爱,“这是我让厨房特意给你做的,倒不知合不合你胃口,你先尝尝。”   月连笙极为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徐氏。   这是……特意做给她吃的?   本一直在瞧着月连笙的徐氏此刻却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厅子外那绿意尤在的庭院,不紧不慢道:“连笙,你觉得你大伯娘和姐姐今儿前来是所为何事?”   月连笙抿抿唇,摇了摇头。   她不知她们前来所为何事,但她知道,她们前来绝不会是因为好事。   徐氏没有将林氏母女俩前来的目的告诉月连笙,反是又问她道:“那连笙你觉得你大伯娘和姐姐为人如何?”   月连笙不知徐氏为何会突然这般问,她不喜甚至厌恶大伯娘和月尤嘉,但她们始终同是月家人,月连笙觉得自己不能也不该在旁人面前说她们的不是。   可让她昧着良心说她们挺好,她做不到,她说不出口。   是以她嚅了嚅唇,老半会儿都说不出什么来。   方才端上糕点的丫鬟此时又端了一盏茶水上来,却不再是放到月连笙手边的茶几上,而是将茶盏递给了她,恭敬道:“少夫人,请喝茶。”   月连笙从小到大从未由人伺候过,眼下这般她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将茶盏接过,但在一瞬之间她又想到她如今的身份是夏家的少夫人,万不可让夏家失了颜面,因此她故作镇定地将茶盏接过,却捧在手里迟迟没有将盏盖拿开品一品盏中茶水。   徐氏这时又转过头来看她,面上尤挂着温和的笑意,眸子里还露出了些许满意之色,是月连笙看不懂的眼神。   因为她觉得她浑身上下没有哪一丁点儿是能让徐氏满意的地方,若换做月尤嘉,那才有可能,毕竟月尤嘉有着人见人赞的容貌和身姿,而且大伯从小就给她请了先生教她读书习字,在外人面前,她向来是知书达礼娴静淑德的。   所有如娘这般的富贵人家的婆婆,心中的儿媳应都是月尤嘉那般的姑娘才是。   “这是红枣枸杞茶,选的最好的红枣和枸杞,冬日里喝这般的热茶对女人身体很是有好处,平日里可曾有自己泡来喝过?”   “没有……”月连笙摇摇头,平日里她全是在照顾娘和连绵,从未有时间照料过自己,更没有品茶的时间,而即便是有空暇时,家中也没有多余的银钱让她花。   她更不知道女人喝茶还有时节讲究。   “那就快尝尝。”徐氏看月连笙的眼神有些像在看自己的亲闺女似的,带着几分欢喜,有带着几分疼爱,却是与她方才看月尤嘉的眼神完全不同。   她方才看月尤嘉时的眼神虽有赞赏之色,却没有眼下看月连笙时的喜爱。   打开盏盖,一股香甜好闻的红枣味便扑鼻而来,几颗去核切半的胖红枣和几粒枸杞漂浮在枣红色的茶水面上,颗颗粒粒都饱满非常,一瞧便是上好的食材。   月连笙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入口一点儿不烫嘴,还带着一缕甜丝丝的味道,好喝极了。   “可还习惯这味道?”徐氏含笑着问。   女子向来都偏好甜味的东西,月连笙也不例外,甜丝丝的红枣枸杞茶好似让她浑身的紧张放松了些,但见她此时轻抿着嘴笑着点了点头,“很好喝,谢谢娘。”   “有什么好谢的。”徐氏笑意更浓了些,眸子里的喜色也更多了些,“快些尝尝糕点,再放着可就不好吃了。”   月连笙这才夹起一块水绿色的糕点放进嘴里,甜而不腻,好吃极了,让她还没将糕点完全咽下就先忍不住笑着道:“好吃。”   说完之后月连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徐氏面前,而不是在自己亲娘面前,不由又紧张了起来。   “既是喜欢吃,以后我就让厨子多做些糕点给你吃。”徐氏可亲得就像是亲娘,而不像是婆婆。   月连笙很是受宠若惊。   “连笙,你可知我心中对你是作何想的么?”徐氏一瞬不瞬地看着因腼腆而微红了脸的月连笙,忽然问道。   月连笙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甚至紧张得连摇头都忘了。   徐氏一点不介意她答是不答,只自己笑着道:“我觉得我们夏家能娶到你这么个儿媳妇,是我们夏家的福分,更是言儿那孩子的福分,从我见到你第一眼开始便这么觉得。”   月连笙震惊非常,她心里只求夏家不嫌恶她,万万没有想过她能让他们满意,更不敢想他们会觉得她好,哪怕一丁点儿。   “我活了四十几年,陪同老爷做生意二十载,更经历过人生的跌宕,我见过的人太多太多,多到我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得出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不知是回忆到了什么样的过往,徐氏感慨的话语气有些悠悠,但不过一句话完,她又对月连笙笑了起来,“所以,我一眼就看得出你是个好姑娘。”   徐氏含笑的眼神里又揉进了娘看闺女时的那股疼爱,让月连笙一时间不敢置信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大伯一家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平日里为人做派如何我也多少有些了解,还有昨日你回门所发生的事情,我也知晓。”徐氏端起茶盏,徐徐喝了一口茶水,月连笙惊诧地看着她。   从跨进夏家大门开始,月连笙觉得自己一直处在紧张与震惊中。   他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是她断断没有想到过的,如何能不令她惊讶?   “娘……你知道昨日发生的事情?”温言说的?可是温言昨日回来之后根本就没有和娘说话的机会啊,也根本没有交代绿屏那些话的机会。   “当然。”徐氏微微一笑,好像知道月连笙心中疑惑些什么似的,道,“竹子那孩子可从不会隐瞒我什么。”   月连笙这才恍然大悟。   之所以没有想到竹子,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夏温言昨日在月家撂下过些什么话,更不知道他因此还动了怒。   “你那大伯娘和姐姐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挺是了得。”徐氏轻轻的笑意里带着一丝嫌恶,“我却是没想到她们竟会不请自来,真真是将‘恶人先告状’一句话整弄得贴切,却当我是瞎子分不清是非黑白么?”   徐氏平日里待人温和,却不表示她像寻常深宅妇人那般井底之蛙,她的心思向来聪慧,只不过从不张扬而已。   该看得清的,她几乎没有一样事情是糊涂的。   “那绿屏……”既然娘都已经知道昨日的事情,为何绿屏还要再说一次?   而温言在他们家里说过的话,除了她不知道之外,怕是谁人都已知晓了。   “那自是言儿放心不下你。”徐氏笑得有些乐呵,她的心情似乎很好,“言儿定是有交代过绿屏随时跟着伺候你或是时刻护着你。”   月连笙的脸又红了。   “不过竹子只是将言儿昨日交代下的话告诉我,却没有告诉我一个事儿。”徐氏愈笑愈欢喜的模样,“我还是方才从你那姐姐说的话里才知道的。”   “什么事儿?”月连笙有些好奇。   “就是……”徐氏故意顿了顿,好像吊一吊月连笙的胃口似的,见她也想要知道,才又道,“言儿昨日生气了。”   “要知道言儿那孩子性子温顺,从小到大几乎不曾生过什么气,他会生气得当场不给你大伯一家颜面说出那样的一番话来,看来那气生得不小。”   “连笙,言儿心中可是真的有着你。”   徐氏笑得很是高兴,言儿喜爱的姑娘,她又怎会不喜欢不护着?   月连笙则是脸红到了脖子根。   作者有话要说:  知儿莫若母!   昨天太忙太累,没得码字,今早闹钟起来码字,所以没能在12点准时更新。   码完字吃个中饭,去单位加班…… 第21章 三妹   月连笙靠在床尾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忽在陡然一阵狗吠声中惊醒,月连笙以为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跑出屋去瞧。   打开门的一瞬间,寒风仿佛倒灌一般,让月连笙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下一瞬,她惊愣住了。   因为她瞧见了一个人,一名女子。   女子年纪约莫十六七,上着一件云雁细锦衣,下穿素雪绢裙,外罩一领翠纹织锦羽缎斗篷,面容不施粉黛而娇,朱唇不点而朱,眉如翠羽,肤如凝脂,领如蝤蛴,一对红翡翠滴珠耳环将她的花颜月貌映缀得恰到好处,仿佛将最娇嫩的花儿缀在了素淡的冬日里,凝成一道动人的景。   若说月尤嘉的美是明媚妖娆,那这名女子的美便是明艳端庄,仙姿玉色。   但这般美如巫女洛神的女子出现在谦逊园里却伴着一阵又一阵狗吠声,夏温言养的那只大狗晃晃正在女子面前狂吠,阻挡住了女子正往竹屋方向来的脚步。   院子里不见竹子和绿屏和身影,唯见晃晃在朝那名仙子似的女子吠叫。   月连笙惊诧地看着这名美女子时,这名美女子也看见了她,女子眼中的惊诧较月连笙更甚,或说是震惊更为准确。   “三小姐?”就在这时,绿屏捧着将将熬好的汤药走来,见着女子她有些微诧异,随后恭敬道,“奴婢见过三小姐。”   三小姐!?   月连笙惊诧更甚。   绿屏有与她简单地说了这府邸里的情况,这夏家府邸里一共两房人,大房夏哲远夫妇,即夏温言的爹娘,二房夏勃夫妇,膝下一儿一女,儿为府中二公子夏明晴,女为府中三小姐夏茵茵,一个旬日前他们二人随他们母亲吴氏回仓州娘家,是以并不在府中。   除此几位主人外,府中还有家丁八人,丫鬟十人,厨子两人,粗使婆子三人。   而眼前这位仙子般的女子,便是府中三小姐夏茵茵,温言的妹妹么?   真是比月尤嘉还要漂亮上不知几多啊。   晃晃还在朝夏茵茵吠叫,月连笙这时赶紧喝住它:“晃晃!”   晃晃回头看了月连笙一眼,月连笙便朝它招招手,“到这儿来。”   晃晃摇了摇尾巴,又转过头去看了夏茵茵一眼,好像不放心似的,最后还是朝月连笙跑了过来。   月连笙揉揉它的脑袋,小声道:“晃晃你怎么乱叫呢?那可是三小姐不是?”   “这位是……?”夏茵茵此时朝月连笙款步而来,面上挂着娇柔的浅笑,眸中却有着深深的疑惑。   月连笙觉得这真正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娴雅端庄,便是走起路来都能让人一眼瞧着便是位大家闺秀,是月尤嘉那样的小户小姐如何学都学不来的。   月连笙还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夏茵茵的眼中及口中的疑问更是让月连笙觉得很是尴尬。   她……不知道温言成婚了吗?   就在月连笙尴尬时,绿屏上前来答道:“回三小姐,这位是少夫人,少夫人,这位是三小姐。”   “少……少夫人!?”夏茵茵不可置信地看着月连笙,月连笙忽觉自己在她眸子里看到了冷锐的锋芒,下一瞬她眸子里却又只有深深的震惊,就好像那道锋芒不曾出现过。   “大哥何时娶了妻?”夏茵茵又问。   “回三小姐,五日前的事情。”绿屏依旧回答得恭敬。   “五日前……”夏茵茵喃喃一声,她有些发怔,稍一会儿才又看向月连笙,浅笑着唤了她一声,“大嫂。”   “大嫂”这一声称呼让月连笙有些红了脸,“三小姐。”   “大嫂叫我三妹就好,叫三小姐怪生疏的。”夏茵茵说话时脸颊边的红翡翠滴珠耳环一晃一晃的,美得让月连笙只觉耀眼,“我才随我娘从仓州回来,还不知道大哥已经成了婚,方才多有失礼,还请大嫂莫责怪。”   “没有的事。”如此漂亮懂礼的姑娘和自己赔不是令月连笙有些紧张。   只听夏茵茵又问:“大哥可是在屋中?”   月连笙点点头,“温言还未有醒来。”   说这话时月连笙愧疚地低下了头,因为她觉着夏温言昏睡不醒全是因为她,且他已经昏睡快两日了。   她心里很是害怕他就这么一直睡过去再不醒来。   也正因月连笙低下了头,是以她没有发现她在说“温言”二字时夏茵茵眸中有出现了方才她以为是自己错觉的那道冷锐锋芒。   若她此时看着夏茵茵,她定不会认为自己方才在她那翦水秋瞳里看到的锋芒是错觉。   “我想进屋看看大哥,大嫂不介意吧?”夏茵茵的语气里充满了关切。   “快进来吧,外边怪冷的。”月连笙很是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了。”   晃晃站在门槛外冲月连笙摇尾巴,月连笙笑着又揉揉它的脑袋,“你也一起进来看看温言吧。”   晃晃在月连笙的掌心里蹭了蹭脑袋,跟着一起进了屋。   屋子里暖和极了,纵是外边寒天冻地,任是进了这样暖和的屋子,也会渐生暖意红润了脸膛。   却也有些人即便一直呆在这样暖和的屋子里面色依旧苍白的。   比如夏温言。   夏温言依旧昏睡着,睡得很沉的模样。   夏茵茵站在床边,凝着夏温言的脸,姿容姣好的面上眉心揉满了关切,然后看向绿屏,道:“汤药给我,我来喂大哥喝吧。”   月连笙见她身上仍披着斗篷,脚上的绣鞋鞋面还沾着些泥土,看得出来她将将回来还未有回屋休息过便先过来看望夏温言,念她路途劳顿,不由道:“三妹才回来,还是坐在好好休息的好,我来喂温言喝药便好。”   “还是我来吧。”谁知夏茵茵非但执意要自己喂夏温言,甚至已伸出手去要接过绿屏手里的汤药。   “唔……汪!”就在夏茵茵从绿屏手里将汤药接过来的一瞬间,本是乖乖蹲坐在夏温言床前的晃晃突然朝她吠了一声,惊得夏茵茵手一抖,还未端稳地汤药碗便直直朝地上坠去。   “啪——!”白玉般的瓷碗落地应声而碎,浓黑的汤药洒了一地,瓷碗也碎了一地。   月连笙和夏茵茵齐齐一惊,晃晃又是乖乖蹲坐着不动,好像这事儿和它没关系似的,只睁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夏茵茵瞧,尽是警惕。   它似乎很不喜欢夏茵茵。   唯有绿屏很平静道:“奴婢这就收拾,少夫人和三小姐先到一旁坐着为好。”   “三妹你没事吧?”月连笙关心地问夏茵茵道。   月连笙其实很想不明白为何晃晃像对一个陌生人似的总朝夏茵茵吠叫,夏茵茵可是府中的三小姐,又是温言的三妹,而且瞧着她平日里应当时常来看温言的才是,这般的话晃晃应该对她并不陌生才对,为何总一而再地对她吠叫?   前边阻着她不让她进来便罢,这会儿又阻着不让她碰温言的汤药,可是这三小姐做过些什么惹恼晃晃的事情才使得它这般?   “没事。”夏茵茵许是被吓着了,面色有些发白。   月连笙当即揪揪晃晃那只没有残缺的耳朵,轻声“教训”它道:“没事不要乱叫吓人呀,你看你吓着三妹了。”   晃晃一点认错的模样都没有,依旧警惕地盯着夏茵茵瞅,下一瞬,只见它耳朵一竖,同时站起身将脑袋搭到了夏温言枕边的床沿上,轻轻叫了两声,“汪!汪汪!”   只见夏温言本是紧闭的眼睑动了动,继而缓缓睁开了眼。   “温言!”   “大哥!”   “汪汪汪!”   晃晃摇着大尾巴,显然也很是激动开心的模样,就差没将它那湿淋淋的大舌头朝夏温言脸颊上舔。   月连笙与夏茵茵则是同时想要坐到他身旁将他的情况瞧个真切,而就在夏茵茵要坐在床沿上时晃晃忽地转过头来又冲她大叫了一声,甚至站到了她跟前来,将她从床沿边上挡开,将位置留给了月连笙。   夏温言睁开眼的一瞬间欢喜得有些想哭,当即寻了他的手来握住。   虽然冰凉,她却握得很紧。   夏温言睁开眼看到月连笙的一瞬间则是朝她温柔地笑了一笑,吃力道:“我又睡了很久让你担心了么?”   月连笙轻轻点点头,然后又猛地用力摇摇头,再摇摇头。   “扶我起来坐一坐可好?”夏温言努力使出力气轻轻回握月连笙温暖的手,就像无声地与她说“别担心,我没事”似的。   月连笙赶紧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在床上靠坐好,不忘替他将枕头立起来垫在他身后让他靠着舒服些。   坐起身来后夏温言这才发现床边还站着一个夏茵茵,有些吃惊,“茵茵?”   “大哥。”夏茵茵轻轻唤了夏温言一声,眸中露着喜色,显然见到夏温言醒来她也很是高兴。   “咳咳……不是与二婶回仓州娘家么?怎,咳,怎的这般快便回来了?”夏温言边咳边温和地问道。   月连笙此时走到一旁给夏温言倒杯温水来润润喉。   只见夏茵茵轻轻咬了咬下唇,声音低低道:“不回来又怎知大哥娶了妻?”   夏茵茵的声音很低,低得夏温言听得并不真切,正要再问,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道欢欢喜喜的女子声音,“夏家哥哥夏家哥哥!我来看你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更新更新更新~!   我爱更新!我爱码字!(其实都是假的) 第22章 知信   “绿屏,夏家哥哥在屋里的对吧?”女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单闻其声,只觉这是一个像黄鹂鸟儿般欢快的姑娘,“那我就进屋找他啦!”   “杜小姐——”正将被打碎的汤药碗拿出屋去的绿屏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月连笙便瞧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走进了屋里来。   那是一名二八芳华的姑娘,着一鹅黄色的素绒绣花袄,暗花细丝褶缎裙,戴一对紫玉芙蓉耳铛,绾一松松长辫,以鹅黄色锦带束着,唇红齿白,妍姿俏丽,容貌虽不及夏茵茵,却也是俏生生一美人儿。   姑娘身后跟着一名年纪与其相仿的婢子,婢子怀里抱着一大摞的书,姑娘一边跨进门一边脆生生道:“夏家哥哥,我给你带了好多书来!够你看上一小段时日了!”   姑娘欢喜地说完话,这才发现屋里的人有些多,她愣了一愣,什么都没有说,转身拽着她身后的婢子就往屋外跑,只听那视线都被怀里高高摞起的书给遮挡住的婢子嚷道:“哎呀小姐你轻些拽我呀,我要抱不住书了!”   尚未一小会儿,但听姑娘的声音又在屋外响起,声音依旧脆生生,却多了几分礼貌与客气,“夏家哥哥,你在屋里吗?我可以进来吗?”   与方才的“破门而入”不同,这回不见姑娘直直跑进来,而是等着夏温言笑着应了一声,她才不紧不慢地走进屋来,同时吩咐她身后的婢子道:“小檬,将书先放到桌上,然后到屋外候着。”   “是,小姐。”   当小檬将怀里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时,姑娘在盯着正倒好了水却因诧异而站在桌边尚未走向床榻去的月连笙瞧,然后眉眼一弯,笑得甜甜地问道:“你就是夏家哥哥前几日娶进门的新娘子,对不对?”   如此直白的问题由一个姑娘家这么当着面问出口,令月连笙三分诧异七分羞臊,一时间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才是好。   只见这姑娘笑得更甜,脱口就道:“初次见面,还请夏家嫂嫂多多指教,我姓杜,名知信,知晓的知,相信的信,夏家嫂嫂你叫我知信就好!”   杜知信笑得落落大方,毫不娇羞扭捏,令人平生欢喜。   月连笙一直觉得有些人天生身上就带着一股有如阳光般的气质,她觉得眼前这位名叫杜知信的姑娘无疑就是这种人。   “我姓月,名连笙,你唤我名字便好。”唤她一声“夏家嫂嫂”,怪羞人的。   “那可不行。”杜知信笑起来时右脸颊上有一个深深的小梨涡,让她看起来更加俏丽,“你是夏家哥哥的娘子,我可不能这么不懂礼直呼你名字,还是叫你夏家嫂嫂的好,嘻嘻!”   “知信怎的有空过来看我?”从听到杜知信的声音开始直到前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的夏温言这时才问她道。   杜知信走到夏温言床边,依旧笑得甜甜的,“当然是给你把书送过来呀!从我爹书房里找到的这些书可不能一直放在我家里浪费了,我爹那人一天忙得哪里还有什么时间看书,还是给夏家哥哥你看才不会可惜了这些书,顺便呀——”   说到这儿,杜知信忽然凑近夏温言耳畔,吃吃一笑,小声道:“顺便来看看夏家哥哥的新媳妇儿呀!”   “咳咳咳——”不知是杜知信的话太直白还是夏温言本就难受,他忽地咳嗽起来,杜知信赶紧给他抚抚背顺气,月连笙则是赶紧将水端过来给他润喉。   瞧见月连笙过来,杜知信非常识趣地退到一旁,将夏温言身旁的位置让出来给她,然后抿嘴笑着一瞬不瞬地看她轻柔小心地喂夏温言喝水。   “汪汪!”晃晃这时摇摇尾巴,用脑袋朝杜知信腿上蹭了蹭。   “晃晃!”杜知信使坏似的用力揉揉晃晃的脑袋,笑眯眯问它道,“我说晃晃兄弟,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好好保护夏家哥哥哪?哦,不对,夏家哥哥身子不好,日后你应该多多替他保护夏家嫂嫂才是!”   “听到没有?听到了明白了点点头。”杜知信这后半句话问得一本正经,就像在和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似的。   谁知晃晃竟真的点点头,似的真的听懂了。   “噗嗤……”月连笙听着瞧着,一个没忍住,轻笑出了声来。   杜知信抬眸,发现夏温言正在盯着笑出声来的月连笙瞧,瞧得有些出神。   杜知信又抿嘴笑了,忽尔眼尖地发现夏温言脖子上挂着的红绳带,不由好奇地问道:“夏家哥哥,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呀?之前可都没有见过你脖子上挂着什么的呢呀?该不是——”   后半句猜想杜知信没有说出口,倒是夏温言抬起手抚向自己脖子上的红绳带,月连笙则是红着脸匆匆站起身道:“我去看看绿屏熬药有没有需得上我帮忙的。”   月连笙说完便匆匆走了,杜知信让她不要去,道是绿屏忙得过来的,月连笙终还是红着脸出屋去了。   再在屋里呆着的话,她怕是要被这杜姑娘的话给惹得面红耳赤了。   趁杜知信与月连笙说话时,自杜知信出现开始便一直站在旁沉默着的夏茵茵这才关切地问夏温言道:“大哥,你可觉着身子很难过?”   夏温言微微摇了摇头,平静道:“习惯了,没事的。”   “一直听闻仓州有一神庙求得的符很是灵验,今回随我娘回去,我——”夏茵茵边轻声说着说边将手移向自己腰间的绣花荷包,就这会儿,杜知信又继续问夏温言方才的问题道,“夏家哥哥,你可还没有告诉我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呢!”   杜知信不仅打断了夏茵茵的话,甚至不着痕迹地将夏茵茵从夏温言床边上挤了开去。   夏茵茵的眼神变了变,转瞬又恢复了原样。   “这是平安符。”夏温言说话间将月连笙给她求来并且亲手给他系上的桃木平安符从怀里缓慢小心地抽拿出来给杜知信看。   而在看到这平安符的一瞬间,夏茵茵尤自放在腰间荷包上的手颤了一颤,美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夏温言系在脖子上的平安符瞧。   杜知信也在盯着那平安符瞧,她眨了眨眼,颇为震惊道:“这可是明山寺的平安符!我见过,极为难求的,每日里不知有多少多少人前去那儿求符呢!夏家哥哥你这平安符是……”   “是夏家嫂嫂给你求来的吧?”这是方才杜知信虽有猜想却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她只是猜想这或许会是月连笙给他系挂上的佩玉一类饰物,但没有想到会是平安符,更没有想到竟还是明山寺的平安符。   明山寺平安符的难求可是整个青州以及其附近地带的百姓都知晓的,没想到夏家嫂嫂竟然将明山寺的平安符给夏家哥哥求来了。   “嗯。”想到月连笙给他系上平安符时候双颊绯红的模样,夏温言便不由笑得温柔。   “大嫂有心了。”夏茵茵紧紧抓着自己腰间的绣花荷包,轻声感慨道。   “呀!这不是三小姐嘛?”杜知信这会儿看向夏茵茵,一脸的惊讶,“三小姐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明明夏茵茵比她更早来到这屋里,也明明夏茵茵方才就一直站在夏温言床边,杜知信不可能没有看到。   可她此刻却在故作震惊。   夏茵茵非但没有愠恼,反是微微一笑,客气道:“我比杜小姐还要早些过来看大哥的。”   “是么?”杜知信眨眨眼,“那我方才怎么一直都没有瞧见你,还以为你突然儿就出现了的呢。”   “杜小姐说笑了,茵茵可不会变戏法。”夏茵茵笑得娴雅。   两位都是小姐,一个活泼大方,一个端庄娴雅,本也没什么不对,可此时这两人给人的感觉却像随时都会爆发出摩擦似的。   只听夏茵茵又道:“大哥你先好生歇息,我先回屋了,明日再过来看你。”   “你一路回来想必也是劳顿了。”夏温言轻轻点了点头,“快去好好歇着吧。”   “好。”夏茵茵离开前不忘对杜知信客气道,“杜小姐,茵茵先告辞了。”   杜知信不答,只是回过头继续盯着夏温言胸前的桃木平安符瞧。   夏茵茵什么都没有再说,也没有表现出对杜知信的不悦。   看得出来杜知信的出身高于夏家三小姐出身的她。   夏茵茵跨出门槛时她那张美丽又端庄的脸上骤然乌云满布,一双柔荑紧紧握成拳,紧得她那修剪得宜的指甲都将手心嵌出了血印来。   屋里,夏温言看着杜知信,神情颇为无奈,“知信你啊,每每见到茵茵都不能好好说话。”   杜知信从鼻腔里轻哼出一声,一点儿都没有掩饰对夏茵茵的不喜,“连晃晃都不喜欢她,我又怎么可能看她顺眼?你说是吧晃晃?”   杜知信说着又揉揉晃晃的脑袋,晃晃十分配合地“汪”了一声,就好像在应她的问题似的。   夏温言笑得更无奈了些,知晓杜知信不喜夏茵茵,他便没有再说什么。   下一瞬,只见杜知信面上又挂上了甜甜的笑,盯着夏温言,笑嘻嘻问道:“夏家哥哥,这平安符是夏家嫂嫂什么时候送给你的呀?是不是你们洞房那夜交换信物时送给你的呀?”   “嘻嘻嘻,我也看得出来,夏家哥哥你好像已经喜欢上夏家嫂嫂了喔!”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所有出场的女配都是白莲花啊~也不是所有出场的女配都要喜欢男主啊~   哈哈,温言兄这么个病秧子还没有这么大的魅力。   万恶的周一,我恨周一。   对了,还有个事要跟仙女们说,本文暂定于这周六入V,到时仙女们一定要捧场赏口订阅啊~~~~~~啊~~~到时会多更新一点的。 第23章 喜欢   夏家本不是做药材生意,但因着夏温言常年都需与药石为伴的缘故,夏家便在青州城内开起了一间药房,那给夏温言看病的肖大夫本是仓州城有名的大夫,是夏哲远花重金请来给夏温言看病的,平日里肖大夫闲不住,便到药房去坐着,久而久之,那夏家药房便就成了夏家医馆。   夏温言平日里所服的药皆是肖大夫亲自开配亲自抓好,再由绿屏拿回来熬煎,便是药房里的所有药材都是夏哲远最信任的管家亲自到各地采购的,保证夏温言病情所需药材绝不会缺的同时也保证着药材的安全。   为着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夏家大房夫妇可谓是用尽了心,说是操碎了心也不为过。   谦逊园里有一个小煎药房,就在谦逊园的小厨房隔壁,房里放着些平日里夏温言所需要服食的药材,为免有不相干的人或物进去碰损药材,这药房门上配了一把锁,由负责煎药的绿屏保管钥匙。   绿屏此时就在这小煎药房里给夏温言煎药,月连笙虽说是来给她帮忙,但绿屏早已做惯了这些事情,根本无需人帮忙,若有人帮忙她还只觉不顺手,是以月连笙便只有坐在煎药的炉子前盯着那炉火发呆。   裙裳因为她坐在矮凳上而铺曳在地,她赶紧提起来拂掉沾染在上边的灰,看着手中上好的衣料终还是沾了灰拂不够干净,月连笙目光有些黯淡。   她这般的人果然不适合穿这么好的衣裳,要像夏三小姐和杜小姐那样真正的小姐才适合穿这般好的衣裳。   “少夫人,少夫人?”绿屏瞅着月连笙一直在发呆,不由唤了她一声,月连笙回过神,只听绿屏道,“公子的药由奴婢看着就好,少夫人还是回屋去吧,屋子里暖和些。”   月连笙想也未想便摇了摇头。   她不想回屋去,她觉得她在那儿有些格格不入,夏三小姐是温言的妹妹,杜小姐和温言也很亲近的模样,唯独她像个外人一样。   绿屏许是看出了月连笙心中所想,不由问道:“少夫人不愿意回屋可是因为杜小姐?”   月连笙一惊,耳根骤然发烫,赶紧摇摇头,解释道:“当然……当然不是的!”   绿屏抿嘴一笑,“少夫人可不适合说谎呢。”   月连笙耳根更烫,双颊也跟着红了起来。   “杜小姐是杜知县的千金,因为老爷和杜知县交好,所以杜小姐时常来咱们府上走动。”绿屏给月连笙解释。   月连笙脸红扑扑的,心知绿屏误会了什么,可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转移话题问道:“绿屏你伺候温言伺候了多少年了?”   “回少夫人,八年了。”八年,早已足够让她知晓如何做好一个下人,她庆幸她得以伺候公子。   “八年了啊……”月连笙有些感慨,“那温言的身子……一直都这样么?”   绿屏点点头,“冬春两季,公子的身子状况总不能稳定,严重时会像这两日一般昏睡不醒,或是醒着时也动弹不得。”   “那夏秋时节外边天气好的时候,他还好吗?会出去走一走吗?”在月连笙的听闻里,她似乎从未听说过关于温言样貌的话,好像谁人都不曾见过他的似的,只口口声声叫他夏家药罐子。   若是他们见过温言的话,定会有人不舍这般来称呼英俊的他的,而他们没有见过他,是因为他身子缘故极少出门走动的原因吧。   月连笙的这个问题让绿屏默了默,而后见她神色颇为沉重地摇了摇头,语气里也带着沉重,“公子上一次出门,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五年前!?   这一瞬间,月连笙觉得好像有人拿了棒槌在她心口狠狠敲了一记,闷闷的疼。   *   月连笙再见到夏温言时,夏茵茵与杜知信都已离开,他正在看书,看得很认真,以致月连笙进屋来他都没有丝毫察觉。   他手里托着一本泛黄的书卷,他仍旧靠坐在床上,肩上披着件厚厚的袄衣,面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因为身子虚弱,他哪儿都去不了,甚至来下床来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靠坐在床上。   月连笙又想到了绿屏方才说过的话。   五年未走出过这个府邸,甚至极少走出过这个园子,几乎不曾看过外边的人与事,同时每日要与药石为伴,这样的日子,该是怎样的一种日子?   这样的日子,又当如何过?   月连笙无法想象,也根本想象不出来。   许是闻到了熟悉的汤药味,又许是察觉到屋里进来了人,夏温言转过头,便看到了端着药碗杵在床前两步外的地方怔怔盯着他瞧。   夏温言将手中书卷放下,微微一笑,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月连笙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前,将汤药递给他,认真道:“肖大夫叮嘱过了,你醒起来要先喝一碗药,要趁热的时候喝才行。”   “好。”夏温言又对她笑了笑,抬起手来将药碗接过。   药碗终不是书卷那般的轻巧之物,以致夏温言用双手来捧着这大半碗汤药时都还晃颤不已,看得出来他捧得很吃力,晃颤的双手仿佛随时都会将碗里的汤药给洒了似的。   月连笙不由抬起手替他托住了药碗,关切地问道:“我喂你喝,好吗?”   “抱歉。”夏温言没有逞强,他将手慢慢放下,同时也将眼睑垂下,幽幽道,“我太过无用了。”   如此无用的他,连一碗汤药都捧不住,还信誓旦旦与她说会保护她,可是太可笑了?   “才不是!”夏温言的话音才落便听得月连笙道,“温言你不要这么说自己,你只是身子不好而已,才不是无用!”   月连笙道得很急,因为她听不得夏温言这般说自己,因为她觉得他很好,真的很好。   夏温言抬眸,看见的是月连笙的大眼睛里尽是认真。   她是由心地说出这番话,并非安慰,更不是同情。   月连笙此时认真起来的模样有些着急,令她双颊有些绯红,像染了淡淡的胭脂,煞是可爱,让夏温言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粉嫩的脸颊。   他从来没有见过认真起来这般可爱的姑娘。   月连笙捧着汤药的手猛地一抖,险些将着重新熬好的药给洒了。   洒了是小事,要是烫着温言可就是大事了。   所以月连笙赶紧将自己的双手稳住,看着夏温言的目光震惊又羞赧。   “连笙,认识你真好。”夏温言又笑了,温柔得好似将他左眼角下的坠泪痣都勾出了欢愉,“能娶你为妻真好。”   知信说的无错,他喜欢上她了。   虽然他认识她不过短短数日,但他此刻能肯定他对她的感觉是喜欢,而不是因为娶了她而一心想着尽到一个丈夫的职责而已。   有时候,感情便是这般奇妙又微妙的,让人说不清也解释不明,更描摹不了,亦无需理由。   喜欢便是喜欢,又何须非要什么理由不可?   月连笙终是羞红着脸低下了头,同时将药碗往夏温言嘴边凑,“温言你该喝药了。”   心因羞涩而跳得飞快,除了羞涩之外,月连笙还觉得心里有一丝丝的甜,就像喝了甘泉水之后的那种味道。   甜丝丝的。   “连笙,我的鼻子可不会喝药。”夏温言忽然道。   月连笙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将碗凑到了夏温言鼻底,就差没将汤药往他鼻子里惯了,惊得她赶紧将碗移到他嘴边,“我不是故意的。”   这一回,她不敢再低下头,以免又将碗给凑错了地儿。   夏温言低下头,薄唇凑上碗沿,月连笙将碗慢慢倾斜,小心地喂夏温言将大半碗的汤药给喝了干净。   除了昏睡时没有办法之外,夏温言喝药时从不用勺子,不管汤药是否烫嘴。   在他年幼时就已是这般,从前是为了快些喝完快些让身子好起来,后来他才知道不管他喝得多快,他的身子也不会好起来,而那时捧着碗喝药已然成为了习惯。   很多事情,时日久了便会变成习惯,而一件事情一旦变成了习惯,就很难再改了。   “扶我起来到院子里走走可好?”喝罢药后,夏温言对月连笙道。   月连笙下意识要拒绝,因为屋子外边于他来说太寒太寒,可看着夏温言温柔的眼眸,她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我给你拿裘衣来,你等我一等。”   “好。”   *   屋外的确很冷,但在这样冰寒的天气里,依旧有山茶花三三两两绽放着。   月连笙给夏温言套上了袄衣,还给他披上了裘衣,拉上了兜帽,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地只露出一张脸,令夏温言忍不住笑道:“连笙你将我捂得像一头熊。”   “这样你才不会觉得冷。”月连笙道。   夏温言又月连笙搀扶着走到院子里,在一朵开放的山茶花旁停留。   他显然很喜爱山茶花,不然他的院子里也不会栽满这同一种花儿。   “温言,咱们青州城南门外有一片桃林,到了春日的时候那儿的桃花开得好看极了,你有去看过吗?”月连笙忽然问他道。   夏温言默了默,然后摇了摇头,惭愧道:“我只在书上见过桃花。”   哪怕他也知道青州城外有一片漂亮的桃花林,他也从不曾有机会去看过。   “那到时候桃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啊!”月连笙握上了夏温言总是冰凉的手,“还有夏日里城东外的荷花池,粉的白的荷花,也好看极了!我们也一起去看啊。”   如果可能的话。   她的手很温暖,她将他的手握得很牢实。   夏温言出神了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扬着嘴角笑得柔和,“好。”   春日,真的是个美好的时节。   与此同时,夏家的另一处,夏茵茵阴沉着脸,将面前桌上的茶壶茶盏全都扫到了地上。   她显然气得不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很安静,没啥说的,你们有啥要和我说的不? 第24章 鸳鸯   年关将近,为迎接新的一年,家家户户都忙碌了起来,天愈来愈寒,却一点也阻挡不了百姓除旧迎新那一颗热忱的心。   夏家上下也都在忙里忙外,打扫庭院,修整有损坏的门窗,给草木修枝,夏府里每一天都好不热闹。   向来待人宽和的徐氏还给每一个下人都发了一份银钱,道是给大家伙置办新衣用,令大家伙好不开心。   至于月连笙,徐氏则是让她尽管去挑去选,看中了什么只管记在夏家账下,待过后让管家去将账结了即可。   对于徐氏的宽和,月连笙这些日子已然了解,却还是有些受宠若惊,腼腆着答应了下来。   话是这般说,但月连笙迟迟未有出门去为自己裁上一件新衣,每日里就只是陪在夏温言身旁而已。   夏温言的话不多,尤其他看起书来的时候,就更是认真得仿佛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书,再无旁人,专注得时常连药都忘了喝,更莫说说话。   只要他醒着的时候,他几乎都是在看书,偶尔提笔写些字,可他的手时常无力,是以他写字的时候很少。   每每他看书的时候,月连笙便坐在旁刺绣,他不说话,她也安安静静的,就这么陪着他。   绿屏好几次进来送茶水的时候都是看到这样一幕,冬日的薄阳洒在他们身上,夏温言低头专注看着书,月连笙偶的抬起头来看着他的侧颜娇娇一笑,复又低下头继续自己手上的女红。   这一幕宁静得就像一幅美好的画似的。   近些日子来,月连笙的心情很是欢愉,因为她发现到一个事儿。   好事儿。   她发现近些日子来夏温言的身子较她刚嫁过来的那几日好了些,他睡着的时辰虽较常人而言仍较长些,但于他自己而言,他醒着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要多上一些,由起初的多一刻钟渐渐到多两刻钟,再到此时的多上半个时辰。   虽然只是多上短短的半个时辰而已,但这对月连笙而言却是一件十分值得欢喜的事情。   夏温言自己没有任何察觉,月连笙也只与肖大夫说了而已,肖大夫颇为激动地说这是件好事,先不要与他说,让她再继续好好注意着。   因为这么些年,夏温言日复日年复年,皆是睡着的时辰愈来愈长,有时候甚至睡上三天三夜不曾醒过,还从未出现过醒着的时候愈来愈长的情况。   所以,这是好事。   月连笙高兴极了,她觉得她嫁过来好像真的起到了作用。   岁除前三日,夏温言如这些日子一般靠坐在床榻上看书,月连笙坐在旁刺绣,大狗晃晃则是趴在一旁,时而看看夏温言,时而看看月连笙,瞅着没人理会它,便又耷下脑袋睡自己的去了。   今儿的天气挺好,薄阳温温和和地洒照着,月连笙放下手中的女红给肩颈稍作休息时转头看了看窗外的阳光,想着这样的好天气应该陪夏温言在院子里走一走才是,正要与他说时,本是趴在地上的晃晃突然间站了起来,耳朵竖起,大尾巴直摇晃。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叩门声以及询问声:“夏家哥哥夏家嫂嫂,你们在屋里吗?”   女子的声音,清脆且带着喜悦的声音。   月连笙记得这个声音。   是杜知信。   杜知信似乎很喜爱鹅黄色,今日的她依旧着一件鹅黄色半臂小袄,毛绒绒的领边将她本就俏生生的模样勾得愈发可爱,便是她的束发带上都缀着两个毛绒绒的鹅黄色小球,耳坠子也是毛绒的鹅黄小球,明媚得就像是寒冬里的一道阳光。   “夏家嫂嫂!”见到月连笙,杜知信甜甜一笑,右嘴角边上的小梨涡可爱极了。   “杜小姐。”月连笙腼腆一笑,应了她一声。   杜知信撇撇嘴,“上回都说好了叫我知信的嘛,夏家嫂嫂怎么又要叫我杜小姐?”   “知信妹妹。”月连笙心里挺是喜爱这个姑娘,虽是知县的千金,却一点儿不端小姐的架子,且性子活泼,全然是个可爱的大姑娘。   “嘻!这样也好听。”杜知信笑得更甜,“我又给夏家哥哥带了书来,我还想和夏家哥哥说些话儿,夏家嫂嫂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月连笙有些臊,可是上回她借口跑去帮绿屏的忙让人瞧出些什么来了?   “那就好。”杜知信说完朝身后的小檬招招手,“小檬,将书搬进屋去放好。”   “知信你又给我带这般多书来。”靠坐在床上的夏温言看着小檬怀里摞得老高的书笑得有些无奈,“知县大人要是知道了该训斥你了。”   “夏家哥哥你错了,这回可就是我爹让我给你把书送过来的,道是留在他书房里也只是积下灰尘而已。”杜知信说完,关切地问,“夏家哥哥,这些日子来你身子有好些吗?”   “我挺好,没事儿。”   杜知信又撇撇嘴,一脸的不相信,“哪回你都是这么说。”   夏温言只笑不语。   他的身子一直以来都是这般情况,他如今还能好好地坐着便已是好事,又怎敢奢求什么好转?   他早已习惯,只是他周身的人一直都无法习惯罢了。   “知信今儿来找我什么事儿?”夏温言问。   “当然——”杜知信才张嘴,忽又想起了什么,赶紧打住,同时凑近夏温言耳畔,小小声道,“当然是为了夏家哥哥你上回拜托我的事情来啊,夏家哥哥你托给我的事我可是记在心里的呢!”   杜知信说完,转过头看向月连笙,笑道:“我今天来可不是来找夏家哥哥的,我是来找夏家嫂嫂的!”   “找我?”月连笙很是惊讶。   “对呀!”杜知信点点头,“没几天就是岁除了,我都还没有给自己裁新衣呢!夏家嫂嫂你裁了没有?咱们一起去吧好不好?布庄那儿进了好多好多漂亮的布呢!”   杜知信说着已经拉上了月连笙的手,一副说什么都要她一块儿去不可的模样。   月连笙很为难,“我……”   她还要陪着温言呢。   “连笙你也还没有裁新衣不是么?”夏温言也看向月连笙,“便和知信一块儿去吧。”   “可是我……”   “去吧。”夏温言未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   还不待月连笙再说什么,杜知信便拉着她的手欢欢喜喜地跑了,“走啊走啊夏家嫂嫂,夏家哥哥都答应了呢!”   月连笙转过头,看向夏温言,只见夏温言在对她笑,极为温柔的模样。   月连笙轻轻抿起嘴,也笑了起来,“我会很快回来的。”   待到杜知信那总是欢快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确定她们已经离开了,夏温言才抬起手捂住嘴咳嗽起来,良久才停下,心口却仍起伏得厉害,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这些日子肖大夫来给他诊脉时她欢喜地与肖大夫说的话,他都知道。   他很清楚他的身子状况,他并非觉着身子比以往舒坦,他只是在撑着而已。   因为他不想她总是为着他而担心,更不想她总是为着他战战兢兢。   他想给她些欢喜。   可他这样的身子连多走些路都吃力非常,又能做些什么能让她欢喜的事情?   所以上一次见到知信时他才会拜托知信,若是有闲暇时便过来找她说说话,或是陪她出去走一走,依知信那样活泼的性子,连笙与她相处起来应当不会有什么不自在。   除了让自己醒着陪伴她的时间愈来愈长些之外,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月连笙并不知晓,她觉着是她在陪伴她,可真正却是他在陪伴她。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一个人最需要的便是陪伴。   他不能连这最基本的都给不了她。   他要醒着,要陪着她的时辰多一些,再多一些。   想到月连笙笑起来腼腆娇羞的模样,夏温言也不由笑了起来。   他喜欢看她笑,娇娇羞羞的,总让他想要……吃上一口。   兀自笑着时,夏温言的眸光瞥到了月连笙方才前去开门给杜知信而放在床边凳子上尚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刺绣上。   夏温言本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这些日子每每他看向月连笙时她都会将她的刺绣以手遮住,歇息时更是不忘将其在柜子里放好,根本不让夏温言瞧见她在绣着些什么。   现下这刺绣就摆在眼前。   夏温言觉得自己的好奇心被挑了起来。   夏温言盯着凳子上的刺绣好一会儿,终是掀开了盖在腿上的软被,下了床来,将手伸向那刺绣,将其拿了起来。   水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两只戏水鸳鸯,针脚细密,可见手艺极好。   鸳……鸯?   夏温言愣了一愣,尔后轻轻笑了。   连笙绣这个,是要做什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仙女们喜不喜欢看日常啊~忐忑不安Ing,其实这本文的别名又叫《“克妻”相公的宠妻日常》《好女有良缘》《良妻》,其实……就是主要写日常的,不过情节也还是有起伏的,再给我一两章的时间,该有事了! 第25章 生命   杜知信挑了好几身衣裳,活蹦乱跳的,就像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月连笙觉着和这个大小姐相处得挺好,没有一点儿拘谨,反倒挺是开心的。   月连笙随着杜知信看了许多花花绿绿上好的布料,杜知信道是过年就是要穿得喜庆一些,但月连笙还是不能习惯那些姹紫嫣红的颜色,觉着自己穿不起配不上,最终在杜知信的意见下选了一块浅紫色的面料。   “夏家嫂嫂,你要不要帮夏家哥哥也裁一身新衣啊?”裁缝在给月连笙量衣的时候杜知信忽然笑嘻嘻地问她。   月连笙摇了摇头,“不了。”   这些事情还由不到她来做,府上都会给他准备好的。   “哦——我知道了!”杜知信忽地眼睛一亮,调皮地挑了挑眉,“夏家嫂嫂你是不是想要亲手给夏家哥哥做新衣啊?”   月连笙一怔,脸蓦地有些红,显然心思被猜中了。   她的确是想过亲手给他做新衣,但是她的手艺怎么能和外边的裁缝比?且不论他是否嫌弃,穿在身上若是让人笑话可就万万不好了。   杜知信只是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没有再说什么。   送月连笙回去的路上,杜知信与她说了许多夏温言的事情,月连笙皆听得很认真,说到他那谦逊园里的山茶花时,月连笙由不住问道:“温言他很喜欢山茶花,是么?”   “嗯嗯!”杜知信笑着点点头,“这个我也问过夏家哥哥的,然后我还从夏夫人那儿听说了夏家哥哥和山茶花这个事儿呢!”   “夏夫人说那是夏家哥哥六岁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的谦逊园里还没有山茶花,那时候的夏家哥哥曾瞧见别人家的小猫和小狗,喜欢得不得了,夏夫人便给他带回来一只小狗还有一只小猫,夏夫人说夏家哥哥得到小狗和小猫的那个时候啊,开心得不得了,恨不得晚上抱着那只小狗来睡觉。”   “可后来小狗长到三个月的时候,染病死了。”杜知信不笑了,相反有些忧愁还有些难过,“夏夫人说夏家哥哥那时候伤心得不得了,哭了好几天,没过多久,那只小猫也无缘无故死了,夏家哥哥本就身子不好,因着这个事,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夏夫人说,那时候夏家哥哥将小猫和小狗葬在一起的时候哭着和她说,他以后再也不要养小动物了,他只会害了它们而已,夏夫人本是想让夏家哥哥开心些,才给他带回来小猫和小狗,却不想最后竟是让夏家哥哥这般伤心。”   “娘的心里,其实比温言更伤心更难过吧。”月连笙轻声道,她能理解得了温言与娘心中的悲伤。   “谁说不是呢?”杜知信轻轻一声叹,“后来,夏家哥哥的身子稍微康复些的时候,夏夫人带了几株山茶花来给他,道是植物也是有生命的能陪伴他听得懂他说话的,再后来,夏家哥哥的院子里就全都是红色的山茶花,全都是他们母子俩一起种下的。”   “温言和娘一起种的?”月连笙很惊讶,“全部都是吗?”   “全部都是。”杜知信这会儿又笑了起来,“夏夫人说,山茶花好养活,不用再担心花树死了害得夏家哥哥伤心难过,夏夫人还说,红色的山茶花就好像是最炽热的生命,她想让夏家哥哥的生命也像那红色山茶花一样炽热,她要和夏家哥哥一起种下每一株山茶花,和他一起看生命的成长。”   母亲对孩子的爱,何尝又不像那红色山茶花一样炽热?   “夏家嫂嫂。”杜知信蓦地凑近月连笙,有些神秘兮兮地问,“你知不知道山茶花其实代表着什么?”   月连笙愣了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她一直觉得花儿便是花儿,除了绽放的时节不一样,模样不一样,有些漂亮得惊艳,有些平凡一些之外,怎的还有意思不一样的?   “嘿嘿,其实原本我也不知道,是夏家哥哥告诉我的。”杜知信抿嘴笑了笑,道,“山茶花代表着谦逊,还有——理想的爱。”   “所以谦逊园原来不叫谦逊园,是夏家哥哥后来改的,至于理想的爱嘛——”杜知信朝月连笙更凑近一分,半眯起眼笑得直让月连笙只觉耳根有些烫,“夏家嫂嫂,我觉得你就是夏家哥哥心中这一份理想的爱喔!”   杜知信话音落时,月连笙不止耳根发烫,连整张脸都红得仿佛要烧了起来。   “嘻嘻嘻。”看到月连笙羞得面红耳赤,杜知信只捂嘴笑。   哎呀,这可不好不好,要是让夏家哥哥知道她让夏家嫂嫂这么羞的话,指不定以后都不让她找夏家嫂嫂一块儿玩了呢!不过——   她说的可也都是实话嘛!   直到下了马车,月连笙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杜知信这一句话。   理想的……爱吗?   她是吗?   她配吗?   “夏家嫂嫂!”在月连笙下了马车就要往夏府里走的时候,杜知信忽然唤住了她,她停下脚步,才转过头看向杜知信,还未问什么,便又听得杜知信道,“夏家哥哥很好很好的,夏家嫂嫂你一定要对夏家哥哥好啊。”   月连笙想也未想便点了点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浅浅的笑,道得肯定,“我会的。”   一定会的。   杜知信冲她一笑,再朝她挥了挥手,这才让车夫掉转马头,离开了。   月连笙一边朝谦逊园的方向走一边心想着这个时辰温言可是休息了?或是还在看书?可喝药了没有?以及杜知信方才给她说的事情。   关于夏温言六岁时候的事情。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身体便已经不好了吗?   那这么十几年,他又是如何撑过来的?   许是想事情想得太出神,以致于前方有人走来月连笙都没有察觉,就这般直直撞了上去。   “对不起!”月连笙第一反应先是赔不是,紧着才抬起头来。   她对上一双如翦水如玉波般的美眸。   “三妹?”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有更新,因为实在太忙太忙了,断更原因我发在留言区了~仙女们见谅啊~   编辑今天请了假,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我的申v信息,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明天V啊~~求仙女们赏口订阅啊啊啊啊!   明天后天还要到单位加班,但我还是会挤时间来拼了码字的!! 第26章 诬蔑   123  夏家大公子夏温言是整个青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病秧子药罐子, 夏家三小姐则是整个青州城出了名的美人, 仙姿玉色, 一颦一笑皆如画,端的是仙子一般的人儿。   月连笙此时此刻就坐在仙子一般的美人屋里,只瞧这屋子里的一物一事都极为讲究, 白玉花瓶,缠金香炉,紫檀屏风,便是那挑住帐子的衔勾都是银制的, 无一不透着福贵,却又无一不透着雅致。   坐在这雅致讲究的屋里,月连笙却一点儿不自在, 面对着温软似水的美人夏茵茵, 她就更是不能自在。   “大嫂怎的不喝茶?”夏茵茵看着月连笙捧着茶盏迟迟没有捧起来饮上一口,关切地问, “可是这茶水不合大嫂口味?”   “不是的。”月连笙应了声后当即捧起茶盏来尝了一口。   茶水仍滚烫,加上月连笙喝得有些急,险些烫了嘴。   茶是上等的顾渚紫笋茶, 前边夏茵茵给介绍过, 只是向来不饮茶也无条件来品茶的月连笙根本不了解茶, 更品不出个所以然来, 茶于她而言, 是福贵人家才会品得起的东西。   因为喝得急, 夏茵茵身后的丫鬟看月连笙的目光有些异样, 那股子异样就像在看一个比自己还不如的人一样。   月连笙不知道夏茵茵邀请自己前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她只想快些离开,快些回到谦逊园去,这整个夏府,只有在谦逊园她才觉得自在一些。   尤其这三小姐的父亲还是那位眼睛里好似带着针一般的男人,每每一想到夏勃的眼神,月连笙便有些不寒而栗。   幸而这些日子她都是陪在温言身边几乎没有怎么离开过谦逊园,否则见到温言那眼中含针的二叔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而夏茵茵邀月连笙前来似乎根本没有什么事,不过是单纯地想找她坐一坐聊上一聊而已。   “大嫂嫁过来可还习惯?我与大嫂年纪相仿,理应与大嫂亲近些,但这些日子大嫂都在忙着照顾大哥,我都没有机会找大嫂来坐一坐聊一聊,这会儿才请大嫂来坐一坐,大嫂不介意吧?”   月连笙觉得夏茵茵不愧是青州城出了名的美女子,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那么的好听,她是女子尚且觉得美妙,更何况是男子呢?   “惭愧,应是我主动找三妹坐坐才是,只是温言那儿……”   “我知道的。”夏茵茵打断了月连笙话,“大哥身子不好,需要大嫂多多照顾才是,麻烦大嫂了。”   “都是我应该做的。”月连笙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外人,地地道道的外人,只有对外人,才会说出像夏茵茵这般的话来。   月连笙不是个心思聪慧敏锐的女子,她自己很清楚,但她也不是愚钝之人,该听得明白的,她都听得明白,该看得清楚的,她也都看得清楚。   虽然这三小姐没有明面上表现出不喜她,温温软软的话语里也明说什么,但她感觉得出来,这个三小姐,不喜她,或许还会和她父亲一样,对她存在着不信任甚至是敌意。   月连笙坐得更不自在了。   她决定下回要是再有人“请”她来二房这边,她一定要想法子拒绝掉。   夏茵茵又与她扯了些家常,说的最多的关于夏温言的事。   同样是说关于夏温言的事,月连笙觉得杜知信就只是想要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而已,让她多了解了解温言,可听夏茵茵说,月连笙总觉得她的话里还带着一股别的味道。   可究竟是什么味道,她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想告诉她别真把自己当回事吧,毕竟她不过是夏家买来给温言冲喜的外人而已。   今儿与杜知信出去量新衣,还知道了不少关于夏温言过往的事情,月连笙本是很开心的,可由夏茵茵请她来茵园坐坐聊聊之后,月连笙便一点儿都不觉得开心了,直到能回谦逊园去的时候,她的心情才又有些明快起来。   “天寒,大嫂怎的也不捧个手炉?”夏茵茵当即吩咐她的贴身丫鬟道,“小翠,将我的手炉拿来给大少夫人。”   “不用了三妹,是我不大习惯捧着手炉。”月连笙委婉地拒绝。   可夏茵茵根本不容她拒绝,接过小翠递来的手炉便往她手心里塞,好心道:“大嫂还是拿着的好,若是冻伤了双手可就不好了。”   月连笙推不掉,便只好接过,“那就多谢三妹了,过后我再拿过来还与三妹。”   “小东西而已,便当是送给大嫂了,小翠,替我送送大嫂。”   小翠将月连笙送到了茵园门外,她转身走回茵园时眼里的不屑和嘲讽月连笙看得清清楚楚。   月连笙于心中轻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走开了。   未走几步,她觉得手上暖烘烘的,以致身体都有些暖洋洋的,不由低头来看自己手中的提着的暖手炉。   手炉为红铜制,小巧玲珑,精巧非常,做工更是精细,罩子上刻着牡丹繁花纹,手炉里的炭火燃得很旺,但炉子外壁却一点儿都不烫手,而是温度刚刚好,若没有足够的技艺,是打制不出这样完美的手炉的。   爹也曾给娘带过一个手炉,只是娘用着的时候不小心往里多放了些炭火便会烫着手,她就曾捧过娘的手炉被烫到了手,那感觉她至今仍记得。   那时她想不明白这炉子这么不好使为何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夫人却还总是喜爱捧着,原来不是炉子不好,而是他们寻常人家用不起好的手炉而已。   而且,这个手炉可真是漂亮。   月连笙将手炉捧起来些,以便让自己瞧得更仔细些。   但她在打量手炉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衣袖上挂着一个小小的东西,一只茶花白玉绞丝耳坠,做工精细玲珑,一瞧便是稀罕之物。   这不是她的耳坠子,她没有这么稀罕的东西。   她若不抬起手来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现这只耳坠子。   月连笙将耳坠子从自己衣袖小心取下,拿在眼前认真观察着。   这耳坠子是何时勾上她衣袖的?是在外边与知信选布料的时候?又是谁人的耳坠子?   可她记得在外边的时候她未碰到任何人啊,应当不会是在外边给勾上的。   而若不是在外边勾上的,那就是……   月连笙忽然打了个激灵,她想到了她身后的茵园,想到了那个仙姿玉色的夏三小姐。   在茵园里除了那一盏茶和这一个手炉,她什么都没有碰过,这耳坠子却是如何挂到她衣袖上来的?   月连笙没有再往下想,也没有回头去看仍在身后的茵园,她只是继续往前走,在游廊转弯的地方蹲下身,将手中那个拈得烫手的耳坠子匆匆放到脚边的游廊墙角。   她甚至想将手中的手炉一并放下,但终还是将手炉捧在手里,继续往谦逊园的方向去了。   再见到夏温言的时候,他正站在院子里,就站在一朵红色的山茶花旁,身上披着厚厚的白狐裘衣,他的面色依旧苍白,仿佛身上裹着再厚的裘衣都无法让他感觉到温暖似的。   他站在山茶花旁,却没有看着山茶花,而是看向院门的方向,当瞧见月连笙出现在院门处的时候,他才微微笑了起来。   他想走上前,可他还才抬起脚便开始咳嗽,使得月连笙赶紧快步并小跑着急地朝他跑来,拧着眉心着急道:“温言你怎么出来了?外边这么冷。”   “出来等你。”夏温言柔柔笑着。   他说的是实话。   直到方才她从他身旁离开,他才知道她的陪伴已然成为习惯,虽说是他让她随知信出去的,但她不在他身旁之后他才发现他竟如何也安静不下来看书,心里总不时地想到她,她才离开未多久,他竟已就盼着她回来。   所以他让竹子搀着他来院子里等等看看,看看是否能等着她回来。   倒不想他才出来一小会儿便等着她回来了。   夏温言的话让月连笙赧了脸,她将手炉递给竹子,然后搀住他,仍旧着急道:“我会自个儿回来的啊,不用你等我的,我扶你进屋躺下暖和。”   “可我想等你。”看到月连笙为自己着急的模样,夏温言眸子里的光更温柔。   月连笙更赧,脸颊红扑扑的。   竹子忍不住捂住偷笑。   公子说起这种臊人的话来可一点都不嫌肉麻,瞧着少夫人的脸都快红到脖子根了。   “快,快些回屋吧。”月连笙羞得险些连舌头都捋不直。   “好。”夏温言点点头。   正待他们将将要跨进门槛时,忽有人从后唤住了他们:“公子,少夫人。”   是绿屏。   “绿屏你怎么神色匆匆的?”瞧着向来都较为冷静的绿屏平白有些着急的模样,竹子不由率先问道。   “怎么了绿屏?”夏温言也有些诧异。   “回公子,夫人让少夫人现下到前厅去一趟。”绿屏恭敬回道。   “可是有什么事?”夏温言又问。   绿屏抬起头,看向月连笙,欲言又止。   月连笙的心咯噔一跳。   *   前厅里坐着徐氏,二房夫人姜氏,二房妾室马氏,还有三小姐夏茵茵。   “大嫂,我就说你给温言挑媳妇儿的时候别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那窄街月家是个什么样一家子我都已经告诉过你和大哥了,你们偏就还是要那月家的女儿来给温言做媳妇儿,瞧瞧现在,她才进咱们夏家的门没多久,就多事儿了吧?”   这尖酸刻薄的话出自二房妾室马氏之口。   马氏出身烟花之地,二老爷夏勃常去那风月场所游走,五年前他认识了这妩媚妖娆的马氏,遂抬了她进门来当妾室。   这马氏自进门之后占进夏勃宠爱,惹得姜式妒恨不已,偏又什么都做不得。   且说这马氏也是个厉害的角儿,入门五年肚子里一直没个动静,却还能占着夏勃的宠爱不衰。   “二妹妹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今儿这事儿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若是不重视着些的话,怕是日后真生出大事来。”姜氏素来与马氏不合,但此时她们的意见却走到了一致。   姜氏说来仍算得上是个犹有风韵的妇人,虽然年轻不再,但也不是那身材臃肿面部衰迟的妇女,相反,她仍是貌美的,身材也保持得宜,不难看出年轻时也是美人一枚,否则又怎生得出夏茵茵这般的女儿来。   可女人的年岁毕竟摆在那儿,以至于她与比她小十岁的马氏相比起来仍是差了许多,否则马氏有怎会博得夏勃的宠爱。   徐氏正着脸色,看了姜氏与马氏一眼,未附和什么也未指责什么,只是平静道:“且由连笙来了问清楚了再定论,总不能让人说了咱们夏家平白冤枉了人。”   “我说大嫂,你何时见过贼承认过自己是贼的?”马氏轻轻一笑,连骨子里都透着妩媚,笑得不无嘲讽,“我看根本就不必问,定是她偷了——”   马氏轻蔑嘲讽的话还未说完,徐氏便冷冷看了她一眼,她立刻住了嘴,连话都没有说完。   马氏在二房那边平日里可以仗着夏勃的宠爱不将姜氏放在眼里,但到了徐氏这儿,她一向不敢造次,不止是因为徐氏是整个夏家的当家女主人,更因为徐氏身上透出的那一股温和之中却又透着精明冷厉的气质。   这是姜氏远远所不能比的。   徐氏收回目光后看向了坐在姜氏身旁的夏茵茵,正要问什么,绿屏走进了厅子来,禀告道:“夫人,少夫人来了。”   “娘。”月连笙才走进前厅便觉到了气氛的不善,但更多的是震惊。   诧异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夏温言。   因为夏温言就在她身旁,他陪同着她一齐来到了前厅。   寻常他便鲜少在府中走动,他走动的范围几乎都是在谦逊园内,因为他的身子吃不消他走动太多,而往些年这般寒凉的天气里,他更是不曾离开过谦逊园,今年冬他娶妻亲自背新嫁娘进门以及陪她回门已算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眼下他竟又离开谦逊园到了前厅来。   这如何能不令人震惊?   只见徐氏慌忙地站起身来,急道:“言儿怎么也来了?快些坐下,绿屏,赶紧给言儿看座。”   “谢谢娘。”夏温言温温笑了笑,继而转头对月连笙道,“连笙过来坐。”   月连笙本觉夏温言是个很聪慧的人,可这会儿却怎么有些傻呢?娘可是只叫他坐而没有叫她坐,而且看这情况也不是请她来坐坐而已的。   月连笙没有动,夏温言便又唤了她一回,“连笙?”   “温言哪,你身子不好,自个儿坐便好,至于你那新过门的娘子啊——”马氏本生得貌美,可她的嘴里说出的话却是说不出的刺耳,“且看她自己好不好意思坐吧?”   “二姨娘此话何意?”月连笙未坐,夏温言便也没有从她身旁走开,他亦没有坐,仍旧站在她身侧。   “何意?”马氏轻轻一笑,“你何不自己问问她咯。”   夏温言没有问,而是徐氏问道:“连笙,前边你可是有到你三妹那儿去过?”   徐氏虽正着脸色,但与月连笙说话时依旧是温和的态度,没有质问的口吻,更没有张嘴便是训斥,惹得马氏又想要说什么,却又被徐氏一记冷厉的眼神给打了回去,只听她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回娘的话,连笙前边的确是到三妹那儿小坐了一会儿。”月连笙稍稍上前一步,如实道,“约莫半个时辰。”   “连笙怎的忽然想到了到你三妹那儿去坐坐?”徐氏又问。   “今儿知信到府上来找连笙去外边量新衣,回来时在府中遇到了三妹,三妹请连笙去坐坐,连笙便去与三妹说了些家常。”   月连笙句句属实,但马氏脸上却现出了深深的质疑,显然并不相信她所言,“就这样?你就只是去坐坐和茵茵说了些家常而已便没别的了?”   “二姨娘好似话中有话。”夏温言面色淡淡,看向马氏。   “我可没说咱们的大少夫人从茵茵那儿偷拿了东西。”马氏抚抚指甲上新涂上的大红蔻丹,状似随口道。   月连笙的心颤了颤,不由得握紧了双手。   果然。   就在这时,本就与她站得极近的夏温言轻轻握住了她紧握成拳的左手。   他的手依旧很冰凉,但此时此刻,月连笙却觉得他的手很温暖,温暖到给了她不紧张的勇气。   “事情是如此的。”一直沉默着的姜氏这时开了口,“前不久连笙从茵茵那儿离开后,茵茵便发现她的一只茶花白玉绞丝耳坠不见了,那是你二叔去年特意从外域带回来送给茵茵的生辰礼,可是珍贵稀罕的物事。”   姜氏的话不若马氏那般尖酸直白,毕竟在这样的深宅府邸里她呆的时间要比马氏要久,她的话点到为止,明面上并没有指责谁的不是,可实际这话里却又已让人都听得出来谁是那偷窃之人。   月连笙自然也听得出来。   这二夫人姜氏故意强调那是珍贵稀罕的物事,无非就是让人相信只有她这么个出身卑微的外人才会偷拿这样稀罕的东西。   月连笙并未急着给自己辩解,因为夏温言给了她冷静应对的勇气,也因为她很清楚,这时候她越急着解释,就越是让人相信东西就是她拿的。   她虽然没有高贵的出身,但她绝不是那会行剽窃之事的小人,她们诬蔑她不要紧,可如今她不再只是月家的二女儿,她还是温言的妻子,她绝不能给温言的脸上抹黑。   “连笙你可曾见过你二婶说的那只耳坠子?”徐氏此时也问月连笙道。   “回娘的话,连笙只是在三妹屋中坐了坐,喝了一盏茶而已,并未见到二婶说的耳坠子。”月连笙冷静回道。   “既是如此,连笙你便随言儿回谦逊园去吧。”徐氏不再问什么,反是让月连笙离开。   月连笙很诧异,便这么……什么都不再问了吗?   夏温言点了点头,对月连笙温和道:“回吧连笙。”   月连笙朝徐氏福了福身,扶着夏温言离开了厅子。   马氏想要说什么却不敢在徐氏面前放肆,姜氏紧紧蹙起了眉,显然对徐氏让月连笙离开非常不满,便是明明是当事之人偏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上一句话一个字的夏茵茵这时也变了变脸色,却又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   自月连笙来到厅子开始,她的目光便落在了她与夏温言身上,最终落在夏温言轻轻握着她的手上,直到他们离开,她的目光也仍旧落在夏温言的右手上。   而在看到夏温言随着月连笙一齐来到前厅的那一瞬间,夏茵茵美眸深处的那汪潭水便猛的晃动,迟迟没有平静下来。   “大嫂你这便让她离开了?”月连笙与夏温言将将走出厅子,姜氏便忍不住问徐氏道,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恼意,“你可什么都还没有问!”   “就是啊大嫂,那可是小贼!她今儿个能偷小的东西,指不定哪天就把咱们家给偷了去!”马氏赶紧附和,话语语气皆夸张,真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人。   “嘭!”徐氏将茶盏重重搁在茶几上,冷眼看着口无遮拦的马氏,厉声对姜氏道,“姜妹,你要是管不好你们二房的人和事,我就让二弟亲自来管,二弟若是也管不好,届时就由我这个大嫂来管了。”   这话既是说给姜氏听,也是说给马氏听,既是指责姜氏对二房之事管教无方,也是在斥马氏的放肆。   马氏当即彻底闭了嘴,什么都不敢再说。   姜氏被徐氏这么一斥,脸色很是难看,偏又无从反驳,谁让她确实连一个妓子出身的妾室都压制不了?   但她心里还是很不服气,只听她道:“那大嫂也不能就这么让她回去了,那只耳坠子可是我们茵茵的宝贝,大嫂你总不能因为那是你们大房的媳妇儿就这么包庇着吧?”   “包庇?”徐氏面色沉沉,“照姜妹这话说,是一口咬定连笙就是偷窃茵茵耳坠子的那人?”   “不是她还能是谁?”姜氏不能让自己在马氏面前丢了颜面,不能让她看自己笑话,“今日除了她去过茵茵的那儿之外再没有别人去过,她那出身瞧见了稀罕的东西想要顺走根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些不过都是你们的猜测而已?若你们咬定连笙便是偷窃之人,那人证物证何在?难不成你们还要搜连笙的身搜言儿的谦逊园不成?”   “你们说要人来问问,我也已让连笙来了,她既说不是她所为,那我让她离开也没什么不对,难道你们非要问得连笙承认是她行了偷窃之事你们才满意?”   徐氏的反问让姜氏无言以对,哑口无言。   她的确不能搜月连笙的身,因为她是大房的儿媳妇,就算要搜身,也轮不到她来做主。   她也更不敢去搜夏温言的园子,夏温言在夏家是什么人?那可是大房的心头肉手心宝,谁个敢轻易去碰?   “茵茵你说吧。”徐氏转头看向夏茵茵,“东西是你丢的,你来说说你想要如何解决吧。”   “大娘误会了,茵茵只说大嫂到茵茵那儿去之后茵茵的耳坠子不见了,并未说过大嫂拿了茵茵的耳坠子。”夏茵茵一脸愧疚,“还请大娘莫生气。”   “我倒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而已,若是传了出去,外边该如何评论指点咱们夏家?”徐氏道,“你且再回去让丫鬟们仔细找找看,或许是你将那耳坠子落在了什么角落也不一定。”   “还请大娘原谅茵茵,茵茵只是太喜爱那对耳坠子了,才会……”   “没什么,你着急的心情我能理解。”徐氏打断了夏茵茵的话,“都回去吧,找着了再与我说上一声。”   “嗯。”夏茵茵面上依旧是愧疚之色,“改日茵茵再特意找大嫂赔不是,希望大嫂莫生茵茵的气才是。”   “连笙不是小气之人,她不会往心里去的。”徐氏这会儿才微微一笑,“回去歇着吧。”   离开厅子时,夏茵茵眼眸深处的潭水仿佛结了冰,透着与她父亲夏勃那般的锐利。   *   夏温言走得很慢,月连笙便扶着他慢慢走着。   夏温言什么都没有问她,哪怕他们离开厅子后他清楚地听到了她们所说的话。   尤其是马氏说的“小贼”二字,声音尖锐,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夏温言于方才的事情只字不提,终是让月连笙自己难以习惯,由不住问他道:“温言,你便什么都不问我吗?”   “我相信连笙。”夏温言温柔一笑,“所以什么都不需要问。” 第27章 辞旧   123   “温言, 你看我这样穿合适吗?”月连笙此时穿了一条百褶如意月裙, 上身着刺绣琵琶襟袄衣, 长发绾成如意髻,低垂的鬓发后斜斜簪着夏温言亲手刻的山茶花木簪,面上施着薄薄的胭脂。   她有些拘谨地站在夏温言面前, 那双乌灵灵水润润的大眼睛里满是询问夏温言的意思,薄施的胭脂将她微红的双颊晕得粉嫩嫩的,就像一只害羞的小鹿。   因着今儿是除夜,大房与二房所有人要在前厅一齐用饭, 这也是月连笙嫁过来之后第一次与全家人一块儿用饭,因为平日里因为夏温言身体缘故她都是陪着他在谦逊园里自己用饭。   现下要与全家人一齐用饭,月连笙担心自己给夏温言失了颜面, 是以特意从她嫁过来时夏家就已经为她准备好的衣裳里选了这一身来穿上, 只是不知这般打扮是否合适, 故而来询问夏温言的意见。   夏温言也已换了身云纹长衫,正坐在铜镜前由绿屏帮他梳头,看到颇显紧张的月连笙,他只笑得温柔,“很合适,很好看。”   月连笙这才放心了些,腼腆地走上前, 从绿屏手里接过梳子, “我来吧。”   绿屏应了声是, 退了下去。   前几日被二房诬蔑偷耳坠子的事情并没有太影响月连笙的心情, 因为夏温言的信任。   她知道那日她被叫去前厅时他是特意陪着她去的,而非他嘴上说的去给娘问个安。   她知道他是在保护她,他说过的。   至于那耳坠子的事情,夏温言当真什么都没有过问,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他是真的相信她。   这就像是寒冬里的暖阳,让月连笙觉得温暖,感激,更是感动。   *   月连笙随夏温言来到前厅时,除了那到外域进一批货尚未能赶回来的二公子之外,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仿佛所有的不快都不曾发生过。   虽是如此,月连笙还是吃得有些紧张,直到离开时她仍紧绷着身子,夏温言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今夜厨子会包饺子,届时在咱们屋里吃,你多吃些。”   他发现她这顿饭吃得比平日里要少上许多,显然是紧张与不自在所致,大过年的还让自己媳妇儿饿着肚子,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月连笙默了默,尔后低声问夏温言道:“我方才可是表现得很不好?”   夏温言怔了怔,笑了,“怎么会?”   月连笙有些难过,声音更低,“你都看出我没吃饱了……”   她的确是没吃饱,她跟着他们一起细嚼慢咽的,就怕在二房面前丢大房的颜面。   可不能因为她而让二房的人看大房笑话。   夏温言又是怔了怔,紧着竟是轻轻笑出了声来。   夏温言一直都是温温和和的,虽然爱笑,可他的笑也总像他的性子一样,温温然然的,从不会笑出声来。   这是嫁过来一个多月,月连笙第一次听到他笑出声来,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开心好笑的话似的,让月连笙顿时红了脸,“温言你笑什么啊……”   是不是觉得她很丢人?   “没什么。”夏温言将月连笙手握得稍稍紧了些,“日后可不能这般委屈自己,嗯?”   看来日后还是别让她与二叔他们一齐共桌用饭了才是。   月连笙沉默,夏温言以为她因为自己方才的笑而生气了,正要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她,月连笙在这时忽然双手一并握住他的手,先他一步停下脚步,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显然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温言,晚些时候我们一起点爆竹啊好不好?把这旧一年的不开心与晦气什么的一起赶跑!”月连笙目光灼灼。   姑娘家的心思总是跳得比较快,快得让夏温言有些跟不上。   他先是愣了愣,尔后惭愧道:“我还没有点过爆竹。”   因为担心他的身子经受不住爆竹那轰轰然炸响的声音,年幼时过年的时候徐氏从不让他到外边去看人点爆竹,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每年这除旧迎新时都是坐在屋里看书,不再想着要去看看外边爆竹齐响时的景象,更不曾再想过自己亲手点上一点爆竹。   “没关系,我会点,我和你一起点啊!”以往每年过年时在家里都是她来点爆竹,或者拉着连绵的小手带着他一起点,那噼里啪啦的响声虽然有些吵耳,但它能除去旧一年的晦气,也是极好的。   今年,就让她来帮温言赶走晦气吧!要是能把他身上的病魔赶走,那就更好了!   “好。”夏温言柔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点爆竹辞旧迎新,挺好的。   月连笙将手垂下时变成了她拉着夏温言的手,她与他肩并肩手牵着手,有说有笑的,一点没注意到他们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瞧了许久。   一双美丽的眼睛。   夏茵茵的眼睛。   *   长长的爆竹挂在夏府大门前,负责将其点上的家丁一脸紧张地看着俏生生的月连笙和身体羸弱的夏温言,道:“少夫人,这爆竹还是让小的来点吧,这爆竹烧起来有些四处乱跳,要是伤着少夫人可就不好了。”   “没事儿,我会注意的。”月连笙说什么就是不将手里的那支香还给家丁。   “可是……”家丁脸色更苦。   少夫人你要点爆竹便点吧,咋子还把大公子一块儿带来了啊?这爆竹要是伤着大公子可怎么得了!   谁知月连笙不是要自己点爆竹,而是要与夏温言一齐点,只见她朝夏温言笑着道:“温言,来一起点呀,时辰快到了呢!”   家丁很想拉住夏温言不让他上前,可他不敢,他只能朝竹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竹子耸耸肩,表示他也没办法。   其实,这也挺好,以往每年外边爆竹烧得热闹的时候公子都是在屋里看书,安安静静的,就好像外边的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似的,更好像这新年迎与不迎也与他无关一样。   点爆竹送旧年迎新年,于公子而言,还是头一回。   公子心中当是高兴的。   夏温言走上前,走到月连笙身旁,月连笙又朝他一笑,随后将手里的那支香递到了他手里,紧着握住了他的手,将燃着的香头朝那挂着的长串爆竹底部凑去。   她的小手握着他的指骨分明修长的手,女子的手握着男子的手,本当是异样,可这会儿谁都不这么觉得,站在旁的人只觉得紧张。   夏温言自己也觉得有些紧张。   燃着的香头凑上了爆竹底部的那根导火线——   月连笙拉着夏温言迅速往后退,尔后飞快地抬起手捂住他的双耳!   “噼里啪啦——”震耳的爆竹声伴着光火陡然炸响。   夏温言愣了一愣。   月连笙将他的耳朵捂得更紧,生怕震到他的耳朵。   夏温言转过头,看向月连笙,扬起嘴角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开心,因为月连笙还看到他露出了两排整齐白净的牙。   “谢谢你,连笙。”他凑近她耳畔,道。   爆竹声太大,她听不清,便只冲他笑。   温言笑得很开心的模样,真好。   徐氏这会儿正匆匆赶到大门处来,因为有下人跟她禀告说少夫人和大公子往大门点爆竹去了,她很不放心,所以急急忙忙来瞧。   徐氏来到大门处时瞧见的是月连笙为夏温言捂住双耳,夏温言笑得开心的一幕,这一幕,让她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   她只在那儿站了一小会儿,便转身离开了,眼角有莹莹泪光闪动,她的眸子里却是带着笑意。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言儿笑得这般开心了。   为言儿娶的这个媳妇儿,真的是娶对了。   这个夜里,夏温言睡得很熟很香甜,没有难受,亦没有咳嗽。   月连笙由他拥在怀里,她却一点不觉他的怀抱冰凉,反是觉得温暖。   这一夜,月连笙与夏温言一般好眠。   只是,她总觉得有个热热烫烫的硬物在顶着她的后腰。   到底是什么呢? 第28章 新年   123   新的一天, 新的一年,晴好的天,柔暖的日光,让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美好的。   月连笙穿上了前些日子与杜知信一齐去裁量的新衣裳,淡淡的烟霞色袄衣将她衬得好似一朵出水芙蓉, 在夏温言的注视中她总是觉得羞赧, 以致她的双颊总是浮着一层浅浅的绯色,令她本就清秀的模样看起来就更是娇娇俏俏的。   她在帮夏温言系腰带,系好之后往后退开两步瞧他的模样。   为了迎新年, 向来衣着淡雅的夏温言也都穿上了一袭暗绯色的锦袍,袖口及衣襟用金色丝线绣着腾云纹,整个人看起来颇为有精神气。   月连笙觉着这般穿着的他与平日里看起来似乎有些不一样,好像……更俊气了些。   “我穿成这般模样可还行?”瞧着月连笙看着自己有些出神的模样,让夏温言以为他这番着装不得体。   “很好看。”月连笙点点头,点的颇用力,怕夏温言不相信自己说的似的, 又道了一次,“非常好看。”   夏温言笑了, 他一直以为他不适合这般穿着。   月连笙赧然地低下头,她又瞧着温言出神了, 她怎么老是这样呢?   都怪温言模样生得太好了, 让她总不由得出神。   “连笙今日也还要戴着这支簪子么?”夏温言看着因羞涩而微低下头的月连笙, 忽然问道。   月连笙有些诧异, 只见她抬起手来摸摸自己发髻间的发簪, 想着不想地点点头,“要戴的。”   这是温言送给她的簪子,是他亲手刻的,她自然要戴着,要戴一辈子的。   “不要换玉簪或是金步摇么?”夏温言又问。   “怎么了温言?”月连笙觉得夏温言有些奇怪,好好的怎么突然问她要不要换玉簪或金步摇来戴。   “我……”夏温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金步摇好看多了不是么?”   月连笙这会儿已然明白夏温言为何突然这般问。   他是觉得他刻的簪子太拙劣了,这大过年的她还戴着的话显得太寒碜,不如玉簪或是金步摇来得精致漂亮。   可这怎么能一样呢?   “我觉得温言送我的这支簪子就很好。”月连笙像抚宝贝似的轻抚着自己头上的山茶花木簪,眉眼微弯,笑得满足,“我很喜欢它,它比玉簪金步摇要好看。”   好看得多。   这可是温言的心意在里边,绝不是其他簪子所能比的。   夏温言心中自是欢喜,只是,“那我为连笙再簪上一支金步摇可好?”   她不嫌弃他的手艺自是好事,可别人却不会认为是她对这支木簪的喜爱远胜过玉簪金步摇, 在别人眼中,她怕是要被认为是遭夫家冷落的。   他仍清楚地记得她那堂姐嘲笑她的话,那时候便是认为她遭受了他的冷落,所以才会戴着那么一支上不了台面又磕碜人的木簪。   而这世上,遭受夫家冷落的女子向来都是可怜遭人欺的。   他怎能让他的连笙遭人嘲笑遭人欺?   尤其还是在这大过年的欢喜日子里。   月连笙知道夏温言待她好,她猜想得出来他心中想的是什么,是以她羞涩地微微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嗯。”   夏温言这才又笑了。   “公子,少夫人,该是时辰到前厅和老爷夫人用早饭了。”夏温言在给月连笙簪步摇时屋外传来了叩门声以及绿屏恭敬的声音。   “马上就来。”夏温言回道。   从来没有簪过步摇的月连笙看着铜镜里自己发髻间那金灿灿的金步摇一时间有些不习惯,听到屋外绿屏的声音时她才回过神,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即走到壁柜前边拿出了件物事,然后红着脸递给夏温言,紧张道:“给你的,温言。”   那是大红色的枕面,上边绣着溪水的鸳鸯,正是前几日夏温言看到的那块刺绣,只不过现下月连笙拿在手里的是两块枕面,而不仅仅是一块而已。   “不对,是,是一块给你,一块是我自己的。”这话,月连笙说得很是紧张,紧张得后半句小声得让夏温言险些听不清,只见她边说边将其中一块枕面背到了身后去。   她曾听卖绣品的大娘说,新年第一天铺上一对媳妇儿绣的新枕面,会让夫妻间的感情这一年到头都顺顺利利和和美美的,新枕面就表示着好开头。   不过那时候她没想过嫁人的事情,根本就没有问她们这新枕面上边应该绣些什么图案好,她想既是要夫妻一年到头都和和美美的,那除了鸳鸯就再没别的图案更合适的了。   所以她在枕面上绣了一对戏水鸳鸯。   就是不知道温言会不会笑话她?   夏温言看着枕面上的戏水鸳鸯,笑意更浓。   一对儿鸳鸯便一对儿鸳鸯,连笙偏偏还绣成戏水的模样,她可知这般会令他想得有些多?   “连笙可要现在铺上?”夏温言浅笑着问。   月连笙红着脸点点头。   “我与连笙一块儿铺。”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月连笙赶紧摆摆手,红扑扑的双颊看起来煞是动人。   至少在夏温言眼里很是动人。   “我与连笙一块儿。”夏温言很执意,他将月连笙递给他的那一块枕面铺到了月连笙的枕头上,月连笙脸红得更厉害,心怦怦直跳,将自己手中那一块枕面覆到了夏温言的枕上。   温言没有嫌弃,真是太好了。   晴好的天气,晴好的心,晴好的新年。   *   今日的早饭在偏厅用,只有夏温言一家,二房并未一起,若非如此,夏温言绝不会勉强月连笙一道前来,他知道她在二房一家面前很是拘谨,甚至是局促的。   今日的夏府很安静,除了绿屏和竹子之外,府上已没有其他下人的身影,因为向来待下人和善的徐氏给了他们一天的假,让他们各自回家去看看家中爹娘亲人。   不仅如此,徐氏还给每个下人发了一个小荷包,荷包里装着几两碎银,道是他们别空着手回去,让他们到街上买些什么东西给家里的老人孩子带回去,令下人们感动不已。   所以与如此善良又温和慈爱的徐氏相处,月连笙非但不觉不自在,反是觉得很舒心,甚至有一种在自己家里的感觉。   用罢早饭,徐氏拉过月连笙的手,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大荷包,根本无需拆开来看,月连笙也知晓里边必是金玉首饰。   就像知道她会拒绝似的,徐氏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就先道:“连笙你只管收下,你若是不收那可就是不认我这个娘。”   如此一来月连笙哪里还敢不收,只是将那只大荷包托在手里觉得既沉又滚烫,因为她觉得受之有愧。   徐氏却是笑得亲和,一边拍拍她的手一边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新年好开头不是?而且,你替我们将言儿照顾得这么好不是?”   徐氏虽没有日日前往谦逊园,但夏温言每一日的情况她都再清楚不过,她知道他这些日子清醒的时间愈来愈多了些,也知道他比原来更爱笑了。   而且,言儿今日的气色看起来比以往好太多,这岂不是这新的一年最好的兆头?   连笙这孩子看似平日里什么都没有做,可她的相伴似乎就已是言儿身上顽疾的良药,他们该好好感谢她的,莫说这么一小包的金玉首饰,只要能让言儿安安康康的,便是整个夏家的家财,他们都愿意拱手相让。   只是他们若给得连笙这孩子太多的话,怕是只会把她吓着而已。   他们夏家,一定要好好待她的。   “照顾温言是我应该做的。”月连笙面上满是腼腆,温言待她很好,她愿意照顾他,不是为了要从夏家这儿再得到些什么。   而且,她嫁过来就是为了给他冲喜的,他若是没个丁点好转的话,她也无颜在这府邸里继续呆着。   谁也没有想到她真的起到了作用,就像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多月过去了她仍旧活得好好的一样。   不管是徐氏夫妻还是月连笙自己,似乎都将夏温言克妻这件事慢慢忘记了。   “对了,每年今日青山寺都有庙会,都说这新年的第一炷香祈福特别灵验,往些年都是我与你二婶还有三妹去的多,今儿个连笙你陪我一道去,如何?”徐氏依旧拉着月连笙的手不放。   月连笙也想去上柱香,可听到徐氏说还有姜氏和夏茵茵一道儿去,她便有些迟疑。   徐氏是聪慧之人,又岂会看不出月连笙为何迟疑,又道:“和娘在一块儿,谁也别想欺负了你去。”   心思被看穿,月连笙登时红了脸,急忙解释道:“不是的,娘,我……”   谁知徐氏根本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而是又道了一句让她羞得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的话。   这话是对夏温言说的。   “言儿,你这媳妇儿先陪娘半日,回来再陪你啊。”徐氏笑吟吟的,“放心,娘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看到月连笙羞得脖子根都红了的模样,徐氏笑得更开心。   这倒是让一直不说什么话的夏哲远忍不住了,在桌子下用膝盖碰了碰徐氏,示意她适可而止些。   他这媳妇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还像个小姑娘。   “好。”夏温言笑着点点头。   连笙去上香挺好,正好给他时间为她准备一样东西。 第29章 冲突   123  青山寺的香火在正月元日达到一年之中的鼎盛, 因为青州的百姓都相信新年烧的头炷香,许的第一个愿最是能让菩萨听到,好以显灵。   青山寺位于青州城北郊的青山山麓,是离青州城最近的寺庙,由青州城前去搭乘马车仅需两刻钟, 不行也不过才半个多些时辰而已。   前些年月连笙曾与自己母亲到青山寺上过香祈过福, 那时候她父亲刚过世,她母亲还挺着个大肚子,她是与母亲走着去的, 月尤嘉与其母亲乘着马车从她们身旁经过, 马蹄与车辙扬起的尘土扑到她与母亲面上身上, 她们却未有问过她们一声可要一块搭乘马车。   她们甚至看都没有多看她和娘一眼。   这是月连笙第二次去青山寺,不是步行, 而是乘车,舒适的马车。   她从马车上下来开始便没少遭旁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有道是她飞上枝头当了凤凰的, 有道是她居然还活着的, 更有道是她飞上枝头后便不将娘家人放在眼里的,似乎各种各样的指点议论都有。   “不用理会她们说的。”徐氏知道月连笙听着这些没一个好的指点心里定然不好受,不由宽慰她道。   “我知道的。”月连笙点点头, 她若是将他们的话都往心里去的话, 怕是在花轿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受不住咬舌自尽了。   这么一想, 月连笙忽然觉得自己还挺坚强。   “寺里人多, 连笙可跟紧些我, 别走散了才是。”看着前边攒动的人头,徐氏又对月连笙道。   “好的,娘。”   话虽是这般说,可人真的多起来的时候,有时候根本不是想着不走散便不走散的。   在菩萨跟前上香的时候,月连笙与徐氏终还是被拥挤的人群给挤散了。   以防徐氏找不着自己,月连笙便在寺庙门外寻个人少些的地方站着,如此徐氏和绿屏从里边出来的时候好见着自己。   月连笙刚找着地方正要走过去,忽然听得身旁有人轻笑一声道:“哎呀,这不是飞上枝头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的月连笙么?”   月连笙停住脚。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就算没有转头,月连笙也知道是谁。   除了那处处看她不顺眼的月尤嘉还能有谁?   “怎么就你自己啊?你不是夏家的少夫人了吗?怎么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啊?这么寒碜?”身披一领白绒裘衣的月尤嘉就像一朵白梅,却又带着一股娇媚之气,不少男子都将目光焦在了她身上。   只见她吃吃一笑,朝月连笙凑近一分,“夏少夫人怎么自己来上香呀?你家那病相公不陪着你了么?”   这些日子,月尤嘉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夏温言,每每一想到他,她便会想到他及夏家对月连笙的好,由不住让她嫉妒不已。   为什么月连笙这个丧气货还没有被克死?没被克死就算了,凭什么一无是处的她能得到夏家对她的好?明明她什么都比月连笙这个丧气货要强上千倍百倍,却迟迟遇不到一个良人?   再看月连笙身上那量身而裁的新衣,那是只有真正有钱人家才会用得起的上上等面料,以及她发髻上金灿灿明晃晃的孔雀衔珠金步摇,相较之下让月尤嘉为了今日上香而特意挑选的翠珠玉簪都显得黯然失色起来,直是让月尤嘉心中又妒又恨。   只有被夫家好好对待的媳妇才会如此光鲜,若是不受丈夫宠爱,莫说新衣金步摇,便是连门都不能出。   月尤嘉嘴上嘲讽月连笙,心里却对她嫉妒得要命,恨不得将她头上的金步摇抢过来簪到自己头上。   她真是后悔当初为何她没有嫁到夏家而是把这个好机会让给了月连笙!若是她嫁过去的话,一定比月连笙这个丧气货还要风光!   月连笙不想理会月尤嘉,是以她只是看了月尤嘉一眼便将脸转了回去,连话都没有应她一句。   周遭人仍旧有些多,月连笙的视若无睹让月尤嘉面上有些挂不住,本就妒恨月连笙的她顿时怒气袭来,下意识想要像月连笙回门时那般朝她脸上掴一巴掌,但她的理智还没有被嫉妒与怒气冲昏,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给自己抹黑,这黑,当然要朝月连笙身上抹!   如此一想,月尤嘉当即装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抬手就要扯住月连笙的衣袖。   月尤嘉心里想的是,照月连笙方才不理她的样儿,她若是拉住她衣袖的话她势必会甩开她的手,届时她再顺势往后倒,做出她将她推倒的模样,众目睽睽,月连笙那颗愚蠢的脑袋和嘴定然说不过她,她再添油加醋些,届时让大家伙戳断她的脊梁骨!   “二妹你……”月尤嘉边将手伸向月连笙边唤她,在她的指尖即将要碰上月连笙衣袖的一刹那间,月连笙突然加快了脚步,月尤嘉为了抓上她的衣袖便也将脚步加快。   但——   月尤嘉没有注意到她脚下有一块半凸出地面的石头,她的脚就这么直直绊了上去!   伴着一声惊叫,月尤嘉摔了个狗啃泥!   走在前边已与她拉开两步距离的月连笙听到月尤嘉惊叫的时候忍住笑,只见她匆忙转过头来,看着地上摔得形象全无的月尤嘉,眸子深处闪过一抹狡黠,面上却是一副紧张震惊的模样,道:“呀!大姐你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呀?我扶你起来。”   月连笙边说边伸手去扶月尤嘉,谁知月尤嘉却用力甩开她的手,同时骂她道:“谁用你假惺惺!”   跌在地上的月尤嘉使出的力气并不大,根本不足以推倒月连笙,可偏偏月连笙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   “你这姑娘到底有没有点良心啊!?人家这小娘子好心扶你,你倒是说起人家小娘子的不是来?”旁处有人看不过眼了,不由出声指责月尤嘉道。   方才走在前边的月连笙回过身来要扶起月尤嘉时候的那个距离旁人都瞧见了,那样的距离不可能是月连笙使手段让她摔倒的,而且她是面朝下摔倒,更显然是她自己绊住了脚下石头而摔倒的,就算她一心想要诬赖月连笙,怕是也没人相信。   然月尤嘉根本想不到,她自己摔了个狗啃泥没抹黑了月连笙便罢,竟然被她反倒了一耙!   “就是,看你长得挺漂亮的,怎么心里都没想点别人的好?”又有人指责月尤嘉道。   顿时各种指责全都朝着月尤嘉来。   月连笙此时道:“大姐,我知道你想要我的簪子,可这是我相公送给我的,我真的不能给你……”   月连笙说话时脸上满是委屈与愧疚,边说边还抬手捂住自己头上的簪子与金步摇。   月连笙这么一说,旁人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姑娘是着急着上前扯人家小娘子的簪子没注意看脚下,才会被石头绊倒的!   这不是活该嘛!   本自认自己嘴巴比月连笙厉害上不知多少倍的月尤嘉此时就像是被人塞了一抔黄土在嘴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这时候若是反驳月连笙的话,只怕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她,只会说她是嫉妒而已,所以她只能咬着牙听着旁人对她的鄙夷和指责,恨不得撕烂月连笙的嘴。   月连笙这个丧气货什么时候变得聪明了!?这不可能!   可这不可能的事情的确发生了。   不仅如此,月尤嘉甚至在月连笙眸中看到了冷意。   这是她在月连笙眸中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就好像在对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害我。   本是打扮得仙子一般的月尤嘉最后拖着灰扑扑的一身泥灰气恨地离开了青山寺,连香都不上了,离开时不忘狠狠剜月连笙一眼。   月连笙看着月尤嘉离开的背影,心想着这几日一定要让她娘和连绵从月家搬出来了。   宅子早已经找好,月连笙原本不敢受,终是在夏温言温柔的劝说下接受了,只是她母亲邹氏说年关近了,先不搬了,让她爹的灵位在月家的祖堂里过了年再搬。   祖堂就在月府内,说是祖堂,不过是一间摆置月家先祖牌位的小屋而已。   邹氏如是说,竹子便将她的话带回给月连笙和夏温言,他们便也答应了下来,道是年后再搬。   但今日和月尤嘉起冲突的事让月连笙心里着急了,担心月尤嘉回去了会找邹氏和月连绵的不是。   可她真的是很生气,一点都不想再忍耐。   月尤嘉说她可以,她能忍,她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可她说温言,她不能忍。   温言身体是不好是带着病,但绝不能由月尤嘉这么来嘲讽。   温言是个温柔的人,不应让人总拿他来说事!   月连笙又抬手抚抚自己头上的山茶花木簪,这才抿起嘴轻轻笑了笑。   她方才已向菩萨许愿,让她保佑温言的身子能愈来愈好。   就在这时,又有人与她说话。   “大嫂怎的自个儿站在这儿?” 第30章 作画   123  夏茵茵不管何时何地是何打扮, 看起来都有一股动人的仙姿, 明眸善睐,雪肤花貌。   “三妹。”月连笙客气地应了一声。   这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 夏茵茵这个仙姿玉色的三妹对她这个大嫂有一股隐隐敌意, 这是她请她到茵园去小坐时她所感觉的,没有任何原因,她的直觉便是这般感觉的。   而当那日她在她的衣袖上发现那只耳坠子以及接下来前厅里所发生的事情后, 她就更为肯定, 夏茵茵对她的确有敌意, 不是隐隐敌意, 而是深深的。   夏茵茵对她的敌意与月尤嘉对她的不喜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一直都知道月尤嘉不喜她甚至是厌恶她,且月尤嘉将这股子厌恶全都表现在明面上,可夏茵茵不同, 她明面上对她这个大嫂客客气气温温和和,可她心中所想却并非如此。   这般的女子, 向来最让人捉摸不透,也最是可怕。   且,月连笙知道月尤嘉厌恶她是因为觉得他们一家碍眼,觉得是因为他们一家给月家带来了晦气,所以他们才会一直居住在窄街迟迟搬不出去, 那夏茵茵呢?   夏茵茵又是因何而对她有敌意以致不过才见过两面而已便着急着诬陷她?虽只是一只小小耳坠子, 可却是能将她的名声完全践踏。   她为何要这么做?   月连笙并不想与夏茵茵太过亲近。   “大嫂是与大娘一块儿来上香的吧?”夏茵茵又问。   夏茵茵的声音柔柔软软的, 光是听着,都能让人觉得浑身舒坦。   可愈是美妙勾魂的人或事,往往都愈是危险甚至致命。   “娘还在里边上香,我在这儿等着她。”在夏茵茵面前,能少说的话,她绝不多说。   许是感觉到了月连笙的冷淡,夏茵茵轻轻抿了抿唇,面露愧色道:“大嫂可是因着前些日子的事情责怪于我?”   “没有的事。”月连笙微微一笑。   夏茵茵面上的愧色不减反增,“实在是我太过喜爱那只耳坠子,一时间找不着才会……”   夏茵茵说着便愧疚地拉住了月连笙的手,“还望大嫂莫责怪我……”   夏茵茵现下的模样楚楚动人,月连笙觉着自己若是男子的话,只怕都要动心了。   责怪?她一个外人,哪里敢责怪夏家堂堂三小姐?   况且,温言相信她,这事情便已过去了。   只听夏茵茵又道:“这青山上的冬景挺秀丽的,每年元日来这儿上香我都要到山上稍走一走,大嫂可要与我一道儿?”   也不待月连笙答应与否,夏茵茵便先吩咐她身后的婢子小翠道:“小翠,你在这儿等着大夫人,瞧着大夫人了与她说我与大嫂到山上赏赏景,随后我再与大嫂一块儿回府去。”   月连笙的心沉了沉,正想着该如何拒绝夏茵茵时,绿屏的声音传了来,“少夫人原来你在这儿!”   月连笙循声望去,只见绿屏正快步并着小跑朝她而来,徐氏便在她身后不远处。   月连笙当即将手从夏茵茵那动作看似亲昵友好的双手中抽出来,朝徐氏走了去。   夏茵茵眼眸深处有阴霾一晃而过,也走上了前去。   “娘,回去了吧,我还要回去照顾温言。”这是夏茵茵走上前来听到月连笙与徐氏说的话。   徐氏笑得一脸可亲,“你一心惦着言儿,我又怎能拦着你?”   月连笙面色有些赧。   夏茵茵紧了紧袖间的双手。   徐氏与夏茵茵说了些话后便与月连笙离开了。   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徐氏忽然问月连笙道:“方才茵茵与你说了些什么?”   “三妹约我到山上走走,道是青山上的冬景挺美的。”月连笙紧着腹诽,她这番若是与她一块儿上山赏景,也不知还能不能好好地下山来,说不好怕是连命都没有下来。   不是她非要把夏茵茵猜想得这般恶毒不可,而是夏茵茵这般表里不一的女子心思最是难猜,谁又想得到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既然没法猜想,那就离得远远的为好。   徐氏没有再问什么。   小翠则是看着月连笙的背影,一脸鄙夷地小声道:“小姐,你请她一块儿到山上赏景那是看得起她,她竟然不给面子!”   夏茵茵面上仍是那娴雅端庄的神色,实则却将袖间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她没有就着这事再说些什么,只是平静地对小翠道:“走吧,随我到庙里上柱香。”   她要求菩萨让大哥的身子快些好起来。   这也是她每年元日来上香时所祈的愿,每年如此。   *   月连笙回到谦逊园的时候正是往日里夏温言歇息的时辰,可她却未在屋里见到夏温言的身影,她急匆匆地跑出屋,正好碰着端着汤药走来的竹子。   竹子见着她,笑呵呵地问:“少夫人随夫人去上香回来啦?”   月连笙可笑不出来,她就差没急着抓上竹子的手臂,紧张地问道:“竹子,温言呢!?”   “少夫人你别着急,公子在书房里呢,哪儿都没有去。”看到月连笙紧张的模样,竹子只觉高兴。   少夫人如此紧张公子,证明心中是真的很稀罕公子这个人,真是好。   月连笙这才舒了一口气,紧着又问道:“怎么这个时辰还在书房里?竹子你怎么不叫他回屋歇息呢?”   温言若是没有好好歇息的话,身子是根本吃不消的。   “我叫了啊,可是公子不听我的啊。”竹子撇撇嘴,他又不是少夫人,说什么公子都听的。   咦?说来他才发现,好像自从少夫人嫁过来之后,公子每一顿药都有按时喝,也都有按照肖大夫的叮嘱按时歇息,除了今儿个少夫人出门上香之外。   也不知道是少夫人“监督”有方,还是公子真的听少夫人的话?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好事!   “把汤药给我吧,我去看看他。”不按大夫的叮嘱好好吃药好好歇息怎么能行呢?   竹子非常乐意地将汤药递给了月连笙。   书房里很安静。   说来月连笙还是第一次到这书房里,平日里夏温言都是躺在屋里床上看书,她在床边陪着,便是取书的活儿都是竹子来做,是以她还未有到这书房来过。   竹制的书架整整齐齐地排放着,上边的书也都整整齐齐地码着,每一层书架都打扫得一层不染,可见夏温言对这些书的喜爱与珍视,不然不会让人将这儿打扫得纤尘不染。   甫一推开门,便能闻到书卷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书房里的墙上还挂着一幅又一幅画,一卷又一卷字,月连笙不懂画也不懂字,但这书房墙上的每一幅字画却都能让她感觉到赏心悦目。   夏温言就站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案后,桌案上铺展着薄绢,他手上执着笔,正低头专注地朝薄绢上勾写着什么,时而咳嗽几声,专注得竟未发现有人走了进来。   大狗晃晃就蹲坐在他身旁,却不是蹲在地上,而是蹲在一张坐墩上,显然如此才能看得到夏温言在做些什么,那认认真真的模样看起来煞是好玩儿。   瞅见月连笙,它不吵也不叫,生怕出声就打扰到夏温言似的,只朝她摇摇尾巴。   月连笙瞧着它好玩儿,不由朝它笑了笑,同时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晃晃将尾巴摇得厉害了些。   月连笙轻手轻脚地朝夏温言走近,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而当月连笙的脚步在桌案旁停下时,她愣住了,眉眼里尽是震惊之色。   只见夏温言笔下那张素色薄绢上勾画着一株花开正好的山茶花树,树上红色的山茶花开满了枝头,显然温暖的春日已然来临。   妍丽的大红山茶花树下,有一名年纪十七八的女子正坐在一张藤椅上刺绣,女子着一身水色衣裳,生着一双圆圆的杏眼,两道弯弯的眉,脸儿也有些圆圆的,小巧的鼻子与嘴。   女子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发髻间簪着一支山茶花簪,她手中的刺绣上绣着的是一对戏水鸳鸯,她在笑,脸蛋儿有些红扑扑的,带着几分娇羞的模样。   这,这是——   月连笙看着画,杏眼大睁,这画上的女子,不正是她么!?   温言……竟是在画她!?   夏温言一抬头,便看到满面震惊的月连笙,他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她会回来得这般快,但随即他便扬起嘴角轻轻柔柔地笑了起来,温柔地问道:“连笙何时回来的?”   月连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有些讷讷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过了一小会儿才得以出声问道:“温言你这画……”   夏温言笑得柔柔的,“本想着你回来时能画完送给你的,却还是差了点儿,连笙你在旁坐着等等我,我很快便会画好了。”   月连笙没有坐,她仍是震惊地看着夏温言,“温言你都是什么时候画的这画儿?”   又是为何要画? 第31章 生辰   123  月连笙虽不懂画, 可她却知晓这样的一幅画并非朝夕间便能画完, 更不可能在她出门上香的这短短时间内画到如此程度,那温言都是什么时候来画的?她为何一直都不知道?   “每晨连笙还没有睡醒的时候。”月连笙既问起, 夏温言便告诉了她。   他每日早晨都醒得比较早, 醒来之后便到书房来作上一会儿画, 这般卷幅的画本应很容易画完才是,只是他的身子不似常人, 常人画上一个时辰便能做完的事情,他或许要花上两三日甚至更久。   所以他虽是这些日子每日早晨都会来作画, 但画的时间皆不长,一则是因为他无力握笔太久,一则是他不想让连笙知晓他做这个事。   因为这是他为她准备的礼。   月连笙震惊得无以复加,每日早晨她醒来之前……   可她每日早晨天仍蒙蒙亮时就已经起床了啊,只为了他起床时她能好好照顾他,可他却是在她醒来之前便已经来此间作画,而且她还一点察觉都没有!   “连笙不喜欢么?”看到月连笙面上除了震惊之外一点喜色都没有, 夏温言有些失落, 执笔的手也渐渐垂了下来。   “不, 不是。”月连笙赶紧摇摇头, 她不是不喜欢,她只是不明白,“温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明明他的身子已然很不好很不好, 根本经不起他这么来折腾的。   “因为今日是连笙的生辰。”夏温言有些愧疚地轻轻一笑。   月连笙愣住。   “我想亲手给连笙准备一份生辰礼。”夏温言没有再看月连笙, 而是低下头看向自己画了大半个月终将画完的画, 看着画上坐在红色山茶花下专注着刺绣的她,他笑得有些愧疚,还有些腼腆,“可我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就只会写些字画些画儿而已,我想给你画一张画,却不知你喜不喜欢。”   “喜欢!”夏温言的话音才落,月连笙便着急道,“我很喜欢!”   月连笙鼻子很酸涩,喉间还有些哽咽。   她感动得有些想落泪。   今日……是她的生辰啊,她自己都忘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生辰了,根本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便是娘,都因爹出事一事而悲伤得忘了她的生辰。   爹出事的那一天,是正月初二。   她上一次过生辰是什么时候来着了?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着每年过年的时候娘都很悲伤,她也总是在帮娘熬药,以免她伤心得熬不过去。   她也早已忘了她的生辰。   可这个连她自己都没有记住的日子,温言却是记在了心上,甚至早早地就为她准备生辰礼,亲手准备。   这让她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不感动?   夏温言再抬头来看月连笙时,月连笙在冲他笑,笑得开心,笑得灿烂,“温言,谢谢你,谢谢你!”   夏温言抬手抚抚月连笙额边的碎发,也笑了,一如既往的温柔,“那连笙再稍等等我,我很快便会画好了。”   月连笙用力点了点头。   “汪!”晃晃也用力摇了摇大尾巴,也因为主人的高兴而高兴了起来。   月连笙搬来一张凳子,和晃晃一起并排坐着看夏温言作画,安安静静。   作画时的夏温言就像看书时的他一样,专注得不得了,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空旷的静谧的,唯留他自己与他手中的笔及笔下的画。   月连笙觉得专注起来的夏温言就像寒冬里一朵大红的山茶花,安静却又灿烂地绽放着,有着一股独特的魅力,让她移不开眼,令她不断地在心里描摹他的眉眼他的唇鼻他的模样。   若是没有遭受病痛的折磨,他该会是另一般模样吧,英俊潇洒又倜傥。   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夏温言收了笔,“画好了。”   月连笙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瞧。   画上的她由夏温言画得娇艳艳俏生生的,好看极了,让她有些羞涩,“温言将我画好看了。”   夏温言笑了,“我的娘子本就生得好看。”   月连笙的双颊立刻变得红扑扑的。   晃晃将两只前爪搭到了桌沿上来,将脑袋伸直,一副也要凑热闹瞧一瞧的模样,使得月连笙赶紧将画拿了起来,着急道:“晃晃,你的哈喇子可不能淌到温言给我画的画上!”   “汪!”   “呵呵。”瞧着月连笙如此宝贝他给她画的画,夏温言轻轻笑出了声,很是愉悦的模样,只见他伸出手揉揉晃晃的脑袋,笑道,“改日我也给你画一幅你英俊模样的画,如何?”   “汪汪!”晃晃直摇尾巴,好像听懂了夏温言说的是什么似的。   看到夏温言和晃晃像亲人一般相处的画面,月连笙忽然想起杜知信曾告诉过她的关于夏温言年幼时候的事情,不由问道:“温言,你养晃晃养了多久了?”   晃晃这模样看起来应该不少于一岁呢。   “五年了。”夏温言道。   “五年!?”月连笙惊讶不已,晃晃竟然不是一岁而是五岁了!?她记得温言说过他捡到晃晃的时候晃晃还是一只小小狗,她也记得绿屏说过温言上一次出门是五年前,莫非是那个时候捡到的?   “嗯,五年了。”夏温言点点头,用手指挠了挠晃晃的下巴,“不算上陪连笙回门那一次,捡到晃晃的时候是我最近一次走出家门,那时候是爹娘为我找着了一个大夫,但那大夫年岁已高,无法前来青州,爹娘便带着我前往治病,回来的路上便遇到了还是小家伙的晃晃,可怜兮兮的。”   遇着它时他本不敢收留它,可它实在太小太可怜,耳朵还受了伤,他实在不忍心,便将它带回了家,本打算它耳朵上的伤好了之后就放它离开的,以免他又将它害死。   可它说什么都不走,他曾让竹子将它带得远远的,可它竟自己寻着路跑了回来,后他又让竹子将它送给一户人家,谁知它竟还是又跑了回来,就蹲在府门外,怎么撵都不走。   后来无法,他只好将它留在谦逊园里,谁让它与他有缘呢?   可他倒不曾想,时至今日,晃晃依旧活蹦乱跳的,他也还活着。   “晃晃你可真是聪明。”月连笙揉揉晃晃的脑袋,笑道,“一跟就跟对了温言这么好这么善良的主人。”   “汪!”晃晃又在晃尾巴,逗得月连笙笑得更开心。   谁说温言养不了小动物呢?他这不是将晃晃养得好好的么?   这世上的事,岂非也如此?   明明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变成可能了。   “温言,我将这画儿拿去裱起来,然后挂在咱屋里,可不可以?”月连笙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夏温言,看得出她喜爱极了夏温言为她画的这幅画像,“我还从来没有过画像呢。”   而且这还是温言特意为她画的,她想要每天都看着。   “好。”只要她喜欢,只要她想的,什么都好。   *   许是昨日站着作画的时间过于久了些,夏温言有些吃不消,以致今日的他不仅咳得有些厉害,还浑身无力,令月连笙着急不已。   “我没事的,多躺着歇歇便好了,连笙莫太着急。”看着紧张不已的月连笙,夏温言温和地宽慰她,随后却是自责道,“只是我这般模样,怕是没有办法陪你回娘家了。”   正月初二丈夫陪妻子回娘家,这是习俗。   “我不回去了。”月连笙想也不想便道,“我留在这儿照顾你。”   “万万不可。”夏温言蹙起了眉心,“今日我不能陪你回去于情于理已然不合,你怎能也不回去而留在家里照顾我?而且今日是你父亲的忌日不是?作为女儿,无论如何你都要回去给他上柱香的,不能因为我让你落得个不孝的骂名。”   “可是是因为我温言你才——”   “我的身子本就这般,从不是因为谁,更不是因为连笙。”夏温言打断了月连笙自责的话,“连笙莫多想更莫自责,可好?倒是我,连走都无法走,无法陪你回娘家,我才是那对不住你的人。”   “才不是!温言你千万别这么想,你的身子不好,没法陪我回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没什么的,真的!”这会儿轮到月连笙反过来宽慰夏温言。   他不嫌弃她甚至待她很好,她已然感激不尽,她又怎能要求太多?   “我让绿屏陪你一道回去。”夏温言握了握月连笙的手,因为无力,他的动作很轻很轻,“趁着时辰还早,快些回去吧,太晚便不好了。”   月连笙终是在夏温言的劝说下离开了,尽管她很不放心。   直到月连笙离开,夏温言才敛了面上的笑,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以及盖在软被下的双腿,眸子里尽是颓丧之色。   他这般的身子,不知还能撑多久?   “咳咳,咳咳咳——”   就在月连笙所乘的马车去往西市窄街方向的时候,有人正从窄街的方向朝北市夏府的方向跑来。   一名姑娘。   夏温言让徐氏从府中挑选的两名到月家伺候邹氏和月连绵的丫鬟中的其中一名。   只见她神色匆匆,显然是有什么紧要之事。   *   夏温言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气,竟是让他站了起来,走进了窄街月家。   他只知道他要尽快见到他的妻子连笙,他不能让她独自一人呆在月家。   夏温言见到月连笙时,她跪坐在邹氏那张老旧的床前,整个人都是呆滞的,仿佛傻了一般。   今日是正月初二,是月连笙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她父亲的忌日,邹氏就算再怎么多病,这个时候也应当是坐着与月连笙说些话才是。   还有她那见着生人会有些怕生的弟弟月连绵,这会儿也应该巴着她跟她撒娇才是。   可这会儿,邹氏却是躺在床上,不声不响。   月连绵也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他们两人的面色都青白得没有一丁点血色,两人身上皆是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月连绵靠在邹氏怀里,被邹氏抱得紧紧的,一点不愿意撒开手的模样。   邹氏那双凹陷的双眼紧紧闭着,月连绵那双和月连笙生得极为相像的大眼睛也紧紧闭着,仿佛再也不会睁开了。   他们的双眼的确再也不会睁开。   因为他们胸腔里已然没有了心跳,鼻中也早已没了呼吸。   他们母子俩,已然死去。   “连笙……”夏温言唤了月连笙一声,声音轻轻,生怕吓着了她似的。   两刻钟前,那负责伺候邹氏母子的婢子慌忙跑回夏府,就是因为这个事。   月连绵死了,邹氏也死了。   月连绵是在河边抓鱼时不小心失足掉下了河里,溺水而死的。   邹氏则是闻得噩耗急匆匆跑到河边看到已然断气的月连绵时,一时间捱不过前些年丧夫如今又丧子的打击,抱着月连绵的尸体当场就撞到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当场撞石而亡的。   而他们母子俩的尸体,怎么分都分不开,谁都无法掰开邹氏那紧紧搂着自己儿子的双手。   今日本是月连笙父亲的忌日,如今竟也成了邹氏与月连绵的忌日。   一日之间失去了两个最为重要的亲人,也是这世上唯一的两个亲人,任是谁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双重打击。   月连笙从回到家见到邹氏与月连绵的尸体开始,便一直跪在他们身旁,一动不动,也没有说上一句话一个字,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就这么呆呆傻傻地跪着。   就在夏温言轻声唤她时,她僵愣的身子猛地一颤,显然这时候才从打击中惊醒过来,只见她往前膝行两步,靠到了床边,继而伸出手抚向月连绵那青白僵硬的小脸,颤着声道:“连绵,乖连绵,阿姐回来看你了,阿姐回来陪你玩儿了,你睁开眼看看阿姐好不好?好不好?”   那总是黏她黏得不行的小连绵不会再开开心心地叫她一声阿姐,更不会再期待巴巴地问她什么时候才再回来。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月连笙再也看不到她活蹦乱跳的小阿弟。   “娘,娘你也睁开眼看看我啊,我是囡囡啊,最听你的话的囡囡啊。”唤不醒月连绵,月连笙便去轻轻推推邹氏的手臂,唤她道。   “娘,连绵,你们这都是怎么了?这才是大白天的呀,你们怎么就都睡着了不理我啊?”月连笙颤抖的声音里渐渐带了些哭腔,“你们都睁开眼来看看我啊,都睁开眼啊!”   夏温言在旁看着,心揪拧般疼,他上前两步,抬手轻轻覆上了月连笙的肩,心疼道:“连笙,他们听不到你说话了。”   已死之人是再也听不到旁人说话的。   月连笙这时候霍地站起身来,而后转了身就冲也一般朝屋外跑去,这举动突然得谁人都来不及反应,更无人知晓她要去做什么。   夏温言率先回过神,只听他急急对竹子道:“竹子快些跟上去!”   “是!”竹子应声,拔开腿就朝月连笙跟了去。   “公子,奴婢搀着你!”绿屏急急上前扶住夏温言,一道往月连笙跑去的方向跟去了。   夏温言从来没觉得自己这般着急过,着急得想要跑起来。   可他连走着都已用尽了全力,根本别说跑。   他突然很痛恨自己这不人不鬼的身子。   月连笙冲着跑去的地方是东院,那是大房住的地方。   她直直冲往的是月尤嘉的闺房。   她还没有去到月尤嘉的闺房,便见着他们一家三口正朝她这个方向走来,显然是要往西院的方向去。   西院出了那样大的事情,就算他们一家再怎么看他们西院的娘仨不顺眼,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看一看,不是因为亲情,而是不想日后让人说三道四罢了。   月连笙见到月尤嘉的一瞬间突然如疯了的兔子一般,红着双眼猛地冲了上去,根本不由人反应更不由人阻拦,她抬起双手一把就用力揪住了月尤嘉衣襟,这突然的举动及通红的双眼何曾还是月尤嘉所熟识的那个低眉顺眼如棉花般的月连笙,一时间令她惊惶得花颜失色。   林氏欲推开疯了似的月连笙,谁知她的手将将碰上月连笙,却先被月连笙将她用力推开,力道大得直直将她推倒在地!直摔得她七晕八素的。   谁也没想到月连笙竟会有这般大的力气,包括她自己。   但此时此刻根本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月仁华见到自己爱女及妻子竟然都被月连笙给唬住,当即抬起手也如林氏那般要将月连笙推开,而男人的力道远不是林氏那样的妇人所能比的——   眼见月仁华就要推上月连笙,将将跟上月连笙的竹子三步并作一步冲上前来挡在了月连笙身侧,同时擒住了月仁华的手!继而将他的手用力甩开。   谁也别想动他们少夫人!   竹子这般青壮的力道又岂是年过四十的月仁华所能比的?   此时只见月连笙死死揪着月尤嘉的衣襟,那双发红的眼死死盯着她,厉声质问她道:“月尤嘉,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了连绵!?”   “我知道你看我们一家不顺眼,我也知道你嫉妒我嫁到了夏家不是被克死而是享了福,我还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想着怎么报复我昨日倒打你一耙的事!可你有什么你冲着我来啊!你为什么要冲着连绵!?”   “连绵还那么小那么小!他连六岁都还没有到!他连学堂都还没有去过!他还什么都不懂!你的心到底是有多恶毒才能将他置于死地!他可也是你的堂弟啊!”   “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死连绵!你说!你说!!”月连笙将月尤嘉的衣襟愈揪愈紧,紧得勒得月尤嘉就快透不过气来。   月连笙的双眼愈来愈红,好像非要这般勒死月尤嘉不可。   “月连笙!你快放开尤嘉!”眼见月尤嘉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月仁华上前阻止不成,只能厉声喝月连笙道,“你快要勒死尤嘉了!”   “勒死又怎么样!?”月连笙非但不松手,反是转过头来瞪向月仁华,骂道,“你们一家人的心都是黑的!霸占着我所有的嫁妆不给我娘治病不让连绵上学堂便也罢,如今竟还娶了他们二人性命!”   “月连笙,你休要血口喷人!”月仁华怒不可遏又急得不行。   “连笙!”夏温言此时由绿屏搀扶着匆匆赶了来,瞧见月连笙红着眼快要将月尤嘉勒得透不过气来的一幕,急急唤了她一声。   夏温言着急又关切的声音让月连笙揪着月尤嘉衣襟的双手抖了一抖,她回头看了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夏温言一言。   月尤嘉此时寻着空档,当即推开了月连笙,这才得了呼吸的机会,只见她不是急着喘气,而是朝月连笙吼道:“月连笙你疯了是不是!?”   月尤嘉此时已被月连笙完全激怒,反正她已经被月连笙揪得形象全无,这会儿她也顾不得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她只想狠狠扇月连笙几巴掌,可想着月连笙竟然能将林氏推摔得七晕八素的疯狂力道,她不敢有何动作,只敢骂她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害了你弟弟和你娘!?实话告诉你,你弟弟之所以会落水溺亡,全都是因为你!”   “因为他知道你今天要回来,所以他兴高采烈地拎着鱼篓说要去河边抓鱼回来给你娘烧着等你回来吃!要不是你,你弟弟就不会想着要去抓鱼!他要是不去抓鱼,就不可能失足落水就不可能溺亡你知道吗!你弟弟若是不死,你娘也不会伤心得想不开一头撞死在大石头上!”   “所以,凶手是你月连笙!”月尤嘉抬手指向月连笙,“是你害死了你弟弟和你娘!”   月尤嘉的话就像一支又一支利箭,一支接一支扎到月连笙心上!   只见月连笙身子猛地一晃,摇摇欲坠。   “是我害死的连绵和娘……?”月连笙双目呆滞,口中喃喃有声,“是我害死的连绵和娘……是我害死的……”   “连笙!”夏温言急急走上前,将月连笙揽到了怀里来,不顾众人眼光,只将月连笙如宝贝一般小心翼翼拥在怀里,心疼地安慰她道,“这不是你的错,别胡思乱想,嗯?”   月连笙抬头看着夏温言心疼又饱含温柔的眼睛,忽然再也控制不了心中的悲伤,将脸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温言,呜呜呜——!!”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啊啊啊啊——! 第32章 疑点【二更】   123  天乌沉沉的, 又下起了雨来,仿佛在悲泣一般。   夏家派人来给搭了个简单的灵堂, 因为这月府西院实在太过窄小, 只能就简。   没有人吊丧,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月连笙一人独自跪守着灵堂,夏温言没有回夏府,一直在旁陪着她,因为实在放心不下,哪怕他觉得很是吃力。   灵堂设下的次日,这简单的小小灵堂才踏进来一名吊丧人。   不是月仁华一家, 而竟是夏哲远!   夏哲远亲自来给亡故的邹氏上香, 月仁华一家这时候才匆匆赶来, 道是怕月连笙又发疯,所以让她冷静了一日, 这时候才过来上香。   夏哲远与其客套了两句便什么都没有再说,亦没有劝夏温言回府好好歇着, 反是拍拍他的肩, 让他照顾好他的媳妇儿。   三日后, 邹氏与月连绵要入土为安。   棺盖合上的时候, 月连笙挡着棺盖许久都不舍让人将棺盖合上,末了还是夏温言拥着她宽抚了她好一会儿, 她才红着眼眶不舍地收回手。   棺盖终是合上了, 月连笙的泪再次决堤。   雨水下了整整两日两夜, 昨夜才停,没有风,整个青州都是湿漉漉的,山上的泥土亦然。   棺木稳稳地放进亦然挖好的坑里,湿漉漉的泥土堆成了半高的坟冢,帮忙下葬的人走了许久许久,月连笙却还是跪在坟冢前,久久不愿意离开。   “娘,连笙不孝,女儿都没能见您最后一面,来生,连笙还是要做娘的女儿,还是要做娘的囡囡。”月连笙说着,朝地上用力磕下一记响头。   湿漉漉的泥地脏污了她的额,她一点都不在乎。   “连绵,阿姐说过要让你上学堂的,阿姐都还没有兑现对你的承诺,别怪阿姐好不好?下辈子连绵再和阿姐做姐弟好不好?那时候阿姐一定会好好陪着你,哪儿也不去。”月连笙喉间哽咽,又朝坟冢磕了一记响头。   “娘,连绵,连笙不能再陪着你们了,温言身子不好,他这三日都一直强撑着陪着我,现下该我陪着他了,我不能再让温言因为我而昏睡不醒了。”月连笙磕下第三个响头,“日后若是有空闲,我一定会来看你们的。”   磕完响头,月连笙这才慢慢站起身,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甚至连一口都没有好好吃的缘故,站起身后的她忽然一阵目眩,身子歪斜,险些栽倒在地。   幸而夏温言站得离她近,也幸而他动作足够快,揽住了她的肩,她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夏温言看着月连笙瘦了一圈的脸,心疼不已,“你累坏了,该好好吃一顿饭再好好睡一觉了,不然你娘和连绵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月连笙瘦了,夏温言自己的脸色又何尝好看,月连笙伤心愧疚又感激,“温言,对不起,谢谢你。”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也让你受累了。   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料理了娘和连绵的后事,谢谢你在我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陪着我。   “你是我的妻子。”夏温言眉眼及声音里充满了温柔。   夫妻之间,本就是相互陪伴的。   而且,他是男人,是夫,是妻子的天,从今往后,他更是她唯一的亲人,他必须陪着她帮着她。   所以,根本不需要道歉,更不需要道谢。   月连笙终是与夏温言离开了坟冢,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就在这时,前边不远处的矮灌木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   是一个看起来只比月连绵小一点儿的女娃娃。   月连笙认得这个女娃娃。   是月连绵的小玩伴,晨晨,就住在窄街隔壁街巷里。   女娃儿身旁没有人,只有她自己。   她自己怎么跑到了这山上来?   月连笙瞧见她,赶紧走上前,温柔爱怜地问道:“晨晨你怎么自己跑到这山上来了?你爹娘呢?”   “连笙姐姐,我,我想看看连绵,我还想和连绵玩儿……”晨晨说着就红了眼眶,哇的就哭出了声来,“可是我阿爹说连绵以后都要住在那个土堆里,再也不能和我一块儿玩了……”   “我阿爹不让我来看连绵,可是我想连绵啊,我就偷偷跟着来了。”晨晨边说边抹眼泪,哭得好不伤心的模样。   月连笙此时也红了眼眶,只是她没有再哭,因为她不想再让夏温言为她担心。   只见她抬起手为晨晨擦了擦眼泪,“连绵知道了你这么想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你阿爹说的没错,连绵以后都要住在那个土堆里,再也不能和晨晨一块儿玩耍了,晨晨现在可能还不懂,待晨晨长大些了就能懂了。”   若是可以,她也想像晨晨一样,什么都不懂,这样一来,哭过便过了,根本不知什么是悲痛。   谁知晨晨竟是道:“连绵是死了对吗?我阿娘说的,只有死了的人才会住在那土堆里。”   月连笙眸子里满是悲伤。   她没有说话,在邹氏与月连绵的坟冢前,她如何都说不出口“死”这个字眼。   哪怕事实就在眼前。   “这是我阿爹的错吗?”晨晨忽然问道。   “这怎么会是你阿爹的错呢?”月连笙摸摸晨晨的脑袋,感伤道,“这是……这是连绵的命不好。”   月连笙说着,忍不住又抹了一把眼角。   “可是我阿娘说,都是我阿爹带着连绵去抓鱼却没有好好看着他,让他自己跑到一旁去抓鱼去,然后连绵才会死的……”晨晨看见月连笙抹眼泪,又跟着哭了起来,“我想早点儿来看连绵的,可是我阿娘不让……”   晨晨话才说完,便见着月连笙匆匆站起身,一副急急忙忙就要往山下冲跑去的模样,惊得她眼泪顿时旋在了眼眶里没有落下来。   夏温言见状,当即吩咐竹子道:“竹子,将这女娃儿带上。”   说完,他急匆匆地去追月连笙,竹子想要扶他,可看着那昂着满脸是泪的小脸的晨晨,他只好将晨晨抱起来才跟上去。   “连笙,连笙!咳咳……咳咳咳——”走得急,夏温言的呼吸便开始变得急促,紧着剧烈咳嗽起来。   跑在前边的月连笙猛然停住脚步,继而转过身来跑回到夏温言身旁,边扶住他边紧张地问:“温言你还好吗?是不是很吃力很难过?我,我先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那你呢?”夏温言没有回答月连笙的问题,而是反问她道。   “我……”月连笙咬咬唇,“我要去——”   “我陪你一块儿去。”不待月连笙把话说完,夏温言打断了她。   他知道她想要去哪儿。   可不论她去哪儿,他都会陪着她。   如此时候,若连他都不在她身边,她会如何?   “可是——”   “我陪你一块儿去。”夏温言再一次打断了月连笙的话,甚至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已经说过的话,“我没事的,我撑得住。”   他也知道她在顾虑什么。   她顾虑的是他的身子,她怕累着他害了他。   可这般的他,何尝又不是在拖累她?   看着夏温言坚定的眼神,月连绵抿抿唇,紧着抓住夏温言冰凉的双手,放到自己嘴上用力哈了几口气,以给他温暖,道:“温言,我会照顾好你的,我会的。”   他陪着她,那她便照顾好他。   “嗯。”夏温言神色温柔地点点头。   月连笙紧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往山下方向走。   她心中着急,却也一点儿都没有忘记顾及身旁的夏温言,她一点儿不敢走快,生怕夏温言跟不上吃不消。   她这般匆匆要去做的事,是去找晨晨的爹。   她知道连绵初二那儿早晨是和晨晨还有晨晨爹一块儿去河边抓的鱼,连绵和娘出事之后不曾见过晨晨爹露过面,她只道是晨晨爹心中自责无颜来看连绵最后一眼。   可为什么他连晨晨都不让来见连绵最后一面反是晨晨自己偷偷跑来的?   可直到方才她才知,连绵出事的时候,不是和晨晨爹还有晨晨在一块儿,而是自己跑到了另一处!   这就是说……就是说,连绵溺水而亡的时候,根本就没人看见!   月连笙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晨晨家就在窄街隔壁街巷,那是一条比窄街还要窄,住的人家比窄街还要多的街巷。   晨晨家就在这条街巷的尽头。   小小的院子,灰扑扑的两间屋房,晨晨领着月连笙到家里来的时候,她爹正在编鱼篓,见着月连笙,他顿时露出惊惶之色,慌得手上的竹篾划开了手指,顿时鲜血直流。   若不是心中有事,又怎会如此惊惶?   “阿爹你的手出血了!”晨晨见状,赶紧跑上前抓住了她爹的手。   晨晨家并非靠打鱼为生,打鱼不过是他们家贴济生活的一种方式,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她爹都会领着她去河边抓鱼。   “陈叔,你可还识得我?我是连绵的阿姐,我有些事儿想问问你。”月连笙尽量让自己冷静。   然她的话音才落,晨晨爹便慌乱地摆摆手,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知道!”   “陈叔你冷静点。”月连笙慢慢走上前,“我不是怀疑你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连绵出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吧,求求你!”   说到最后,月连笙的语气已然变为恳求,连绵虽已入土,可她作为他的阿姐,她不能让他走得这么不明不白,她不能让他与娘连入土都不能为安,绝不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晨晨爹的脸色变得痛苦,“当时连绵那孩子说要到一旁些处去看看有没有大鱼,我当时忙着叉鱼没理会他,而且那条河边平日里我也常带他和晨晨去,河边的水很浅,一点儿都不危险,去年夏天我还带着他在河里凫水呢,可我叉好鱼领着晨晨去找连绵那孩子的时候……”   “却发现他躺在河水里,大睁着眼,已经没了鼻息……”晨晨爹说着,抬起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整个人都因自责而在颤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要是我没有带他去河边抓鱼,要是我当时没有顾着叉鱼而不拦着他,要是我过去得早一些的话……连绵那个好孩子就不会,就不会……”   “这全都是我的错啊!所以我没脸去见他和你娘最后一面啊!我不敢去啊!”   “这几日夜里,我都会梦到你娘抱着他一头撞在河边大石头上的一幕,我——”晨晨爹愈说愈躬下腰身,竟是朝月连笙直直跪了下来,将本是捂住脸的双手死死抱着头,哭出了声来,“我根本没脸去见你啊连笙!”   月连笙没有激动,亦没有崩溃,相反,她竟是很冷静。   她静默着,根本让人猜不出她心中在想着什么。   过了良久,才见得她伸出双手将晨晨爹扶了起来,冷静道:“晨晨爹,这不是你的错,你别太自责了。”   晨晨死死抓着她爹的手,稚嫩的脸上满是不安,因为她从来没见过她爹这般模样,她有些慌。   晨晨爹什么都说不出来。   “陈叔,你可以带我去连绵出事的河边看看吗?”月连笙忽然问道。   晨晨爹震惊地抬头。   那样只会让人伤心的地方,从来不会有人想要去看一看的。   连笙这姑娘……是疯了吗!?   月连笙眼里只有坚决。   她必须去那河边看一看。 第33章 相拥   123  青州城外只有一条河。   未逢夏日,河水尚浅。   前两日的雨水已将邹氏留在大石上的血水冲刷干净, 河水澄澈, 潺潺而淌, 安安静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月连笙站在月连笙出事的河边,而后慢慢蹲下身,伸出隐隐颤抖的手浸入河水里。   河水冰冷, 冷得透骨。   月连笙想到这么冷的天,她的连绵却为了能抓到一条鱼回去烧给她吃而将裤腿挽得高高, 将小小的脚泡在这冰冷透骨的河水里, 她的鼻尖就由不住酸涩。   她赶紧眨眨眼,以免自己又落下泪来。   她仍旧很伤心,可现在却不是她能哭的时候。   月连笙用冰冷的河水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足够冷静也足够清醒。   河边的水真的很浅,将将没过大人的脚踝而已,真如晨晨爹所言, 这样浅的河水谁又能想到会取人性命。   可一个人若真是命不好时,出门遇着水坑一头栽下去也会溺亡,更何况是河水?   连绵向来不是个贪玩的孩子,更不是个愚笨的孩子, 他若真的栽到水里,就算自己爬不起来, 也应会大声呼救才是, 可那时晨晨爹就在附近不远处, 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过连绵的呼救声。   什么叫唤声他都没有听到,跟在他身旁看他叉鱼的晨晨也没有听到。   且连绵的腿脚并未有什么问题,不可能栽倒在这浅浅的河水里爬不起来。   她也曾与连绵说过,要是遇到什么困难的事情,一定要大声叫,这样的话她会听到,她会来帮他,连绵很乖,连绵一定记着她的话,可他当时为什么不叫?   河水的冰冷通过月连笙的手一点一点传到了她心里,让她觉得很冷很冷。   就在这时,有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也伸到了河水里,握住她早已被河水浸冷的手,将她的手从河水里拿了出来。   “再这么泡下去,会把手冻坏的。”夏温言温柔道。   月连笙讷讷地转过头来看他,见着他眸中的柔软与关切,她才觉得没那么冷。   “温言,我们回去吧。”月连笙忽然道。   夏温言不惊不诧,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回去了。”   月连笙在与夏温言离开时不由又回头看了那浅浅的河水一眼。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城东陈大夫家的大姑娘,被夏温言克死的第一个未婚妻。   到河边浣衣时不幸跌入河中,不幸溺亡。   青州城外就只有这一条河。   夏家到陈大夫家下聘之时,已是秋末,那时候的河水,已是浅浅。   浅浅的河水,偏偏取了她的性命。   若说连绵是孩子不会呼救,那陈家大姑娘也不会么?   忽有一阵寒风袭来,风不大,月连笙却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回夏府的路上,月连笙依旧觉得冷,即便手里捂着手炉,她也一点暖意都感觉不到。   “温言……”月连笙抬起头,看向紧挨着她而坐的夏温言。   夏温言抬手抚上她瘦了一圈的青白小脸,“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月连笙咬咬唇,沉重地点了点头。   如今,她能说话的,就只有他而已了。   “温言,我觉得——”月连笙蓦地紧紧抓着手中的手炉,“连绵是被人害死的。”   此时此刻,邹氏与月连绵的坟冢前,晨晨爹正跪在地上给他们烧纸钱。   风将烧成灰烬的纸钱吹飞了漫天,黏在了晨晨爹的身上头发上,可他一点儿不在意,只不停地将纸钱朝火里投。   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身子也颤抖得厉害。   只见他面色惶恐苍白,嘴里低低喃喃有声:“别怪我,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还有晨晨和晨晨娘,我不能让她们母女俩有危险……我不能……”   *   谦逊园静悄了几日,现下又终是有了人声。   晃晃高兴地直围着夏温言和月连笙打转,但一会儿后它好像发现了主人的情绪不对,它便安静了下来,没有再叫唤。   月连笙将夏温言扶进屋,本是要与绿屏一道伺候他好好沐浴一番,夏温言却拦住了她,柔声道:“连笙也去好好洗洗这几日的疲乏,然后好好睡一觉,你累坏了。”   月连笙想也不想便摇摇头。   夏温言默了默,随后凑近月连笙耳畔,低声道:“那连笙是要和我一块儿洗么?”   月连笙的脸轰然烧红起来,转身就急急跑出了屋,“我,我这就去洗!”   夏温言轻轻一笑,吩咐绿屏道:“替我去陪着她吧。”   “是,公子。”   月连笙泡澡的时候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直到水快凉了,她才想起自己泡了许久,要回屋陪着温言了。   月连笙回到夏温言身旁时,徐氏正坐在床沿上与他说话,面上眸中是浓浓的心疼与慈爱。   月连笙低下头,不敢看徐氏一眼。   温言身子已经很不好,这几日还一直为着她家中的事情劳累着,甚至连家都没有回,娘心里一定恨极了她这个儿媳妇吧。   谁知徐氏非但什么责怪的话都没有,反是安慰她道:“可怜的孩子,人死不能复生,别太伤心了。”   徐氏没有久留,与夏温言再说了些话后便离开了。   徐氏离开后,肖大夫来替夏温言诊了脉,直到听到肖大夫说脉象与以往没多大差别,只是脉象有些快,还需多加歇息,月连笙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这才稍稍落了地。   即便如此,月连笙还是不放心,看着他吃了饭喝了药,她才觉得安心些。   窗外,夜幕早已拢上。   喝过药后的夏温言渐渐睡了去,月连笙惭愧自责又心疼地看着他眼眶下边的青灰,吹熄了灯火,放下帘帐,小心翼翼地躺到他身侧,生怕将他给吵醒了。   月连笙躺在床上,即便她已困倦到了极致,可她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帐顶。   心中想着的事情太多,又如何睡得着?   她一闭眼,脑子出现的便是月连绵抱着她欢欢喜喜叫她阿姐的乖巧模样,还有邹氏尚未病倒时在厨房里烧菜招手唤她囡囡快过来尝一口的慈爱模样,让她难过得又想哭。   黑暗里忽然想起夏温言温柔的声音,“可是睡不着?”   月连笙一惊,惭愧道:“是我吵醒了你吗?”   “不是。”他本就没有睡着,只是担心她不肯睡所以装着睡着了而已。   说完,夏温言翻侧了个身,面向着月连笙,而后伸出手穿过她颈后,另一只手环过她身子,将她轻轻搂进了怀里来。   “可还是在想着连绵和你母亲的事情?”夏温言拥着娇小的月连笙,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额上,轻声着问。   “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我在这儿,没事的。”   夏温言的声音总是很温柔,就像他的怀抱一样,温柔得让月连笙根本就抵御不了心底的悲伤,终是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哽咽着哭了起来。   “对不起温言,我不想哭的,这样显得我很没用,可我真的好伤心好伤心啊!”月连笙压抑着自己的哭声,道得呜呜咽咽。   “傻姑娘,伤心了便哭,没人觉得你没用,明白么?”夏温言心疼地轻轻抚着月连笙因哭泣而一颤一颤的背,觉得这般也抚慰不了月连笙悲怆的心,他便将唇贴在她额上,一下又一下亲着她的额。   “温言,温言……”夏温言的温柔让月连笙心中撑起的坚强全都崩塌了,黑暗中她抬起手,紧紧抱住了夏温言。   这是她第一次回应夏温言的拥抱。   夏温言怔了一怔,也将她拥紧了一些,“我在的。”   “温言,要是没有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月连笙的泪水淌湿了夏温言的颈窝,她已然泣不成声。   要是没有温言,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料理娘和连绵的后事。   要是没有温言,她根本不知道她如何承受这个打击。   要是没有温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没有了娘和连绵,她根本连家都没有。   “我会陪着你的。”夏温言又亲了亲月连笙的额,“一直都陪着你。”   而今的她,只有他了。   他若不陪着她,谁会陪着她?   他必须陪着她。   “嗯……嗯!”月连笙用力点了点头。   “好好睡一觉,先别想太多,睡醒了再说可好?”夏温言柔声哄着泣不成声浑身颤抖的月连笙,“若是累倒了还怎么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听你的。”月连笙又点了点头。   夏温言又拥了月连笙一会儿,这才将手慢慢收回来,同时轻轻往后挪动身子。   他的身子太过冰凉,若不是他情难自控的时候,他不忍拥着她入眠,以免凉着她。   谁知夏温言才往后挪了挪身子,月连笙便忽地将身子朝他贴来,同时将他搂得更紧,就像害怕他会离开她扔下她似的。   “我的身子会凉着你。”月连笙的贴近让夏温言一时间没有再动。   谁知月连笙用力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她喜欢温言的怀抱,能让她心安,而且,“温言你之前不是也有搂过我一块儿睡吗?”   这句话,月连笙问得小小声的,因为羞涩。   夏温言一时有些难以回答,那……不一样。   月连笙还是紧紧搂着夏温言,抿了抿嘴后又小声道:“温言你不是有那个热热烫烫的东西,你拿出来靠着我,我就不会觉得凉了的。”   之前温言搂着她睡的时候她没觉得凉,可是因为他总拿那个热热烫烫的东西靠着她的缘故?应该是的吧?   月连笙话音才落,夏温言的脸顿时烧了起来,滚烫滚烫。   若不是周遭黑暗,夏温言怕是要找一个地缝儿钻进去。   夏温言不仅红了脸,还有些无奈。   那东西,不是想拿就能拿得出来的。   许是月连笙太困太倦,又许是夏温言的怀抱太过让她觉得安心,她还没等到夏温言将“那东西”拿出来,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夏温言在她眉心亲了亲。   他的连笙,可还真是个单纯的姑娘。   他若是将她变为女人,她可会害怕?   很快,夏温言便拂去了脑子里的这个想法。   眼下不是想这个事情的时候,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月连笙在夏温言怀里,初时睡得很安稳,但至后半夜,她便睡得不安稳起来。   她做了梦。   不是梦到月连绵笑着找她玩儿,也不是他哭着不舍得她走,亦不是梦到邹氏,更不是梦到他们出事时候的模样。   她梦到的,是她不认识的人。   是一名女子,乌黑的长发梳成了两条长长的辫子,背影看起来动人极了。   她手里捧着一盆脏衣裳,正往河边去浣衣裳。   青州城东边的那条河水。   青州地处南方,即便是深冬,也是遍处可见的绿色,不过有些草木仍旧遵循着四季变化的规律,在春日抽芽,在秋日枯萎。   河水边的一株不知名的树就在落叶,落得那棵树很快就会变成个秃子,显然已是秋日时节,且还是深秋。   河水附近除了那梳着两根乌溜溜长辫子的姑娘之外,再没有别人。   姑娘蹲在河边浣衣,太阳已经西沉。   河水并不深,只是有些浑浊而已。   那般浑浊的河水,并不适合浣衣。   已将要沉到西方远山后的太阳光照将姑娘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本就不再炎热且已经有了寒凉之意的深秋,并不适合在这样的日落时分到河边浣衣。   可为何这个姑娘偏在这样的时辰到河边浣衣呢?   忽然,本是好端端蹲在河边浣衣的姑娘平白无故的就栽到了河水里!脸浸到了浅浅的河水里!   她的手脚明明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她的身子也不像是出了毛病的模样,可她上半身偏就朝河水方向倾斜着,如何都直不起来,她的脑袋也就这么浸泡在河水里。   明明她只要抬起头就能让自己的脸从河水中抽离出来,可她始终都没有抬起头来,就好像是……   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掐着她的脖子按着她的头一样!不让她直起腰,更不让她抬起头!   泡在水里的衣裳顺着河水淌走了。   姑娘最终也躺在河边一动不动。   她的脑袋仍泡在水里,脸侧枕在河水里的石头上。   月连笙终是看见了她的脸。   大睁到近乎要暴突而出的双眼,大张的嘴,那是溺死之人才会有的模样。   女子那大睁的双目就这么直直盯着她,带着无尽的冤屈。   月连笙从噩梦中惊醒坐起身,心跳得剧烈,呼吸也急促得紧,面色煞白。   夏温言本还未醒,但因月连笙这猛然坐起身也使得他骤然间醒了过来,瞧见月连笙面色煞白呼吸急促的模样,他赶紧坐起身揽上她的肩,关切地问道:“可是做了噩梦?”   月连笙突地一把抓住夏温言的手,有些惶惶然道:“温言,我好像……好像梦到了城东陈大夫家的姑娘!”   *   城东陈家医馆的大门紧闭着。   自陈家姑娘溺亡之后才三五日,陈大夫便关闭了医馆,离开青州了。   这是月连笙与夏温言从隔壁杂货铺老板那儿得知的。   月连笙看着陈家医馆紧闭的大门,心沉沉的。   陈大夫为什么急着要走?就算再有什么急事,也比不得自家闺女的头七重要不是?   而陈大夫去了哪儿,没人知道,便是他离开青州的事情,还是他离开的那日早晨遇着隔壁杂货铺的老板问了他,他才说他有事要离开青州的。   月连笙之所以要找陈大夫,主要是想要问问陈家姑娘的事情,她总有直觉,月连绵的事与陈家姑娘溺亡的事情之间有联系。   可究竟有什么联系,她却又说不上来。   也正因说不上来,所以才要查。   可她也不能去报官,无凭无据的事情,纵是报了官也不会有什么用。   这事,必须先靠她自己。   见不着陈家大夫,也没能从旁人那儿打听到些什么有用的,月连笙心情很低落。   就在她与夏温言要离开时,忽有一蓬头垢面、手里还拎着一只牛皮酒囊的男子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显然已经喝醉了,险些撞到月连笙身上,幸而她避让得快。   “怎么又是这疯子!真是少一天不见都不行!这陈家医馆都已经关门三四个月了,他怎么还出现?真是影响人生意!”杂货铺的老板瞅着这蓬头垢面的男子忍不住抱怨道。   夏温言听闻,不由问道:“听兄台方才所言,这醉醺醺的男子可是与陈家医馆有些什么关系?”   “关系!?小伙子你就别开玩笑了,人家陈大夫一家都斯斯文文的,哪能和这种疯子有关系啊?”杂货铺老板眼里话里尽是对那醉醺醺疯子的鄙夷。   “是他自个儿非说自己和陈家小姐有关系,还说什么陈家小姐和他两情相悦,就他那疯乞丐样儿,陈家小姐那么漂亮一姑娘会瞅上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再说话。”   夏温言默了默,随后对月连笙低声道:“连笙,你我跟上去看看。”   月连笙不知夏温言为何要跟上一个疯子,但她知他必是有他的理由,是以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与他一起跟了上去。   跟着那疯子,月连笙发现他先去买了酒,让酒家替他将手里的牛皮酒囊装满后他站在人酒馆门口将囊中的酒喝了个底朝天,又让酒家再打了一囊,他这才揣着酒囊摇摇晃晃地走了。   接着他拐到一家杂货铺里买了些香烛纸钱,然后踉踉跄跄地往城外方向去了。   月连笙很疑惑,不由问夏温言道:“他买香烛纸钱这些东西做什么?”   “跟上去便知了。”   出了城后,男子踉跄着走了许久。   夏温言让竹子驾车驾得慢些,以免被男子发现,行至马车无法再前行的地方,月连笙扶夏温言下了马车,可她很不放心夏温言的身子,“温言你撑得住吗?”   “没事的,我撑得住。”为了她,他说什么都得撑住。   月连笙替他将白狐裘衣拢得严严实实的,将兜帽拉好,还将手炉塞给他,“温言你一定要拿着手炉,这样暖和。”   夏温言这回没有拒绝月连笙递来的手炉,他的确不能让自己凉着了,这段时日他断断不能让自己的身子出问题。   将竹子留下来看着马车,夏温言与月连笙继续往前跟着男子。   男子并未发现身后一直有人跟着他,他走到一处坟冢前终是停下了脚步。   坟冢上的泥土还堆得很好,上边尚未长出荒草,坟前的墓碑色泽仍新,显然是一座刚立起没多久的坟冢。   墓碑上刻着四个字——爱妻之墓。   月连笙扯扯夏温言的衣袖,示意他走了。   人不过是来给妻子烧些纸钱而已,他们就不要再看着了。   夏温言没有动。   月连笙抿抿唇,正要出声叫他,就在这时,男子用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香烛,对着坟冢道:“苓苓,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月连笙顿时睁大双眼,震惊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男子。   苓苓,苓苓……这个名字……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那陈大夫家姑娘的名字,就叫陈苓苓!   那这男子,这墓碑——   “苓苓,我想你了,所以我来看看你,如今除了我,也不会有人来看你了。”男子将点燃的香烛插上,将纸钱点燃,“你爹和你娘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他们也不会来看你,他们嫌你丢了他们的脸面,所以连一块墓碑都不愿意给你立,生怕别人知道你是他们的女儿。”   男子一字一句说的极为认真,哪里像是疯了的模样?   “这样的爹娘,不要也罢,他们本就不是你的亲爹娘,他们心里也根本没有将你当做亲女儿,若是将你当做亲女儿,又怎会舍得让你嫁到夏家去守活寡?”男子愈说愈悲戚。   听到“守活寡”三个字,月连笙险些忍不住出声骂他,好在夏温言知道她心中想些什么,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的嘴。   只见男子从怀里摸出了些什么物事来,定睛一瞧,竟是一些纸折的小衣裳小鞋子,就好像是小孩儿用的一般。   “苓苓,我给咱们的孩子做了些小衣裳小鞋子,我烧给你,你给孩子穿上,别让孩子冻着了。”   月连笙瞠目结舌,一个不小心拨到了身旁的矮树,发出了些声响。   他说……什么!?   “谁!?”男子惊转过身来。 第34章 疑云【二更】   123  因着要见自己心爱之人的缘故, 蓬头垢面的男子将遮挡在眼前的蓬乱头发拨了开, 月连笙本以为这至少会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 倒不想他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而已。   既已被发现,便没有再躲藏的必要, 夏温言大大方方地从树丛后走了出来。   瞧见夏温言的一瞬间,男子面上当即露出震惊之色, 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只听他冷冷道:“不知夏大公子偷偷摸摸跟着在下是为何故?”   月连笙很是诧异,他怎会认识温言?   夏温言也由此疑惑,不过他未像月连笙一般将诧异表现在面上, 只见他微微一笑,客气道:“原来兄台识得在下。”   男子冷冷一声笑, 嘲讽无比道:“夏大公子成亲那日,在下曾在夏府门前见过夏大公子一面,这位便是夏大公子那日迎娶之人吧?倒不想竟还活着。”   夏温言的面色及眼神顿时沉了下来,“兄台心中对在下怀恨在下无话可说,但身为读书人, 兄台这般来针对一个与兄台素不相识更毫无瓜葛的女子,岂非太失了读书人的颜面?”   他的连笙, 岂由人这般来说道!   只见男子的脸色顿时变得很是难看,显然他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着实过分了,也显然, 他的确是个读书人。   只有读书人说起来才会如此客套。   “荒山野岭的地方不适合夏大公子这般的贵公子前来, 且这儿也不欢迎夏大公子, 还请夏大公子速速离开吧!”男子冷冷地看了夏温言一眼,当即转回了身去,语气间尽是愤恨。   明明是不相识之人,又为何而愤?为何而恨?   夏温言当然没有离开。   他非但没有离开,反是往前走去,闻得动静,男子警惕地站起身来,怒道:“你干什么!?谁许你靠近这座坟冢的!?”   夏温言没有停下,男子激动得竟是抬起手来要将他推开。   月连笙见状,慌得当即冲上前去,在男子的手碰上夏温言之前先将他给推开了!   但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禁不住月连笙一个弱女子这么用力一推,只见他踉跄着往后倒退,撞到了坟冢前的墓碑上。   也是在推开男子的时候,月连笙发现这个男人,竟然瘦得厉害,否则又怎会捱不住她这么一推?   男子撞到墓碑后脸色顿时大变,像碰伤了什么宝贝似的他慌忙地转过身去抚摸那目标,边抚边伤心道:“对不起苓苓,我不是有意要碰着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后边,男子伤心得几乎要哭起来。   夏温言则是将月连笙轻轻拉至他身后,继而蹲下身,拿了一张压在牛皮酒囊下的纸钱,投进了尚有些余光的纸钱灰里。   余光舔着干燥的纸钱,将纸钱慢慢燃了起来。   夏温言看着被火苗舔舐的纸钱,不紧不慢地张了口,“其实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和陈小姐才是真的两情相悦,可惜你这话,没有一人相信,便是陈大夫,都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承认。”   背对着夏温言站在墓碑前的男子在听到他说话时身子蓦地一颤。   但他没有回头。   夏温言又点了一张纸钱,继续道:“一个既无功名又无家财的穷读书人,陈大夫自然不同意你和陈小姐往来,他宁愿将女儿许给我这身子已然半截入土的药罐子,和我夏家攀上关系,也不愿意成全女儿的幸福,所以,他棒打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可陈大夫万万没有想到,他同意将陈小姐许配给我的时候,陈小姐已然与你——暗结珠胎。”   夏温言道得很平静,男子却像是被人用长针在背上狠狠扎了一针似的,让他猛地转过身来,震惊且紧张地看着平静的夏温言。   月连笙也在看夏温言,她也很震惊,因为她不知道夏温言是何时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些事情,这几日他们明明一直在一起,她缘何不知道?他绝不会是之前便知道的,他若是知晓的话不会不告诉她。   男子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听得夏温言道:“我爹娘到陈家医馆下聘那日黄昏,陈小姐到河边浣衣,其实她去河边并不是为了浣衣,而是为了与你见面吧?”   说到这儿,夏温言抬起头,对上男子且惊且慌的眼神,“那时已值深秋,即便是正午的日头,也不会将人灼烧,根本不需要等到黄昏日落时分才去浣衣,而且前边隔壁杂货铺的老板也感叹地说了,要是陈小姐不到河边浣衣就好了,不然也不会溺死在浅浅的河水里,因为陈家医馆里明明就有水井,根本就不需要大老远地跑到河边去浣衣。”   “所以,陈小姐那日根本不是去河边浣衣,而是去见你,问问你愿不愿意带她远走高飞,可你却没有去见她。”夏温言的神色及言语里忽然露出了嘲讽来,“既是如此,你今番又何必到她坟前来假惺惺?”   “我去了!”夏温言的话终是如同一把利刃,割断了男子心中最后的一点理智,他几乎是咆哮着大喊出声来,“我去了我去了!我没有食言!只是我去到的时候苓苓她……苓苓她已经躺在了河水里!”   男子通红的眼眶里蓦地就涌出了泪来。   他痛苦地跪下身,顿时哭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去到的时候,苓苓已经死了,任他怎么唤她,她都没有再应他一声。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的内心是有多绝望。   他失去的不仅是苓苓,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啊!   那是她与他的孩子啊!   “那你也像所有人一样,认为陈小姐是不小心失足落水而亡的吗?”夏温言并不打算听男子悲伤的哭喊,只听他又问道。   男子肩头一颤,抬起头来,睁大着双眼盯着夏温言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温言没有回答,又问:“还是说,你也像所有人一样认为陈小姐是被我克死的?”   “当然不是!”男子急道,“苓苓从不是不小心之人!而且她本就是去河边等我,又怎么可能因为浣衣而失足落水!就算真的落水,那样浅浅的河水又怎么可能取了她性命!”   “至于你的克妻之名……”男子苦涩一笑,“身为读书人,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些。”   男子的言外之意已然很明显。   他觉得陈苓苓并非失足落水溺亡,亦不是被夏温言克死,而是——被人害死的。   “那你为何不报官?”这话不是夏温言问的,而是月连笙问的,因为她已然等不及夏温言来问出口,“你们既然两情相悦,你为何——”   “我拿什么去报官?”男子打断了月连笙的责问,他的眼神痛苦万分。   “我与苓苓之间,本就是私相授受,我若是去报官,我是将苓苓的名声置于何地?她已不在人世,又怎还能让她背负这世间的指点与骂名?就连她爹娘都觉得她丢了他们的颜面远远离开了青州,就怕谁人知晓了苓苓腹中已有孩儿之事,根本不管不顾苓苓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尚且如此,世人若是知晓她与我之间的事情,又当如何非议她?”   “苓苓已死,我怎还能害她名声?”   这人世就是这般,很多时候,流言蜚语能毁了一个人,也能取一个人的性命。   流言骂名于女子而言,更像一把看不见的利刃,往往能将人割得体无完肤鲜血直流,恨不得了结了自己性命。   所以墓碑之上,他连“苓苓”二字都不敢刻上去。   名声于女子而言,实在太重要太重要了。   “我是个无能的男人,我什么都为苓苓做不了……”男子泪流不止。   看得出他对陈苓苓的感情是真真切切的,因为往往愈是真切的感情,就愈是伤人。   月连笙什么都再问不出口,继续往下问的话,无疑是将他心中的伤口剖开再在上边撒盐。   她做不到这般残忍。   夏温言也没有再问什么,即便他们根本还什么都没有问。   他站起身,看着跪坐在地泪流满面的男子,道:“今日所听所闻,不会再有谁人知道,且管放心。”   夏温言说完,握上月连笙的手,带着她离开了。   男子愣了许久,直到夏温言与月连笙走远了,他才回过神,继而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深深躬下身,哽咽着感激道:“多谢!”   “咳咳咳,咳咳咳——”夏温言又咳嗽起来,月连笙赶紧摸出带在身上的药瓶,到了几粒药丸给夏温言服下,然后急急取下挂在腰间的牛皮水囊,她先尝了一口,确定水还有些温度后才递给夏温言,“水还没有凉透,温言你慢着些喝。”   怕夏温言身子吃不消,月连笙是恨不得将药炉子一块儿揣在身上带出来,幸而夏温言阻止了她,否则她非这么做不可,最终她装了好几囊子的水,把夏温言的药丸带齐,才舍得出门。   夏温言喝水的时候她踮起脚将他头上已有些往后滑落的兜帽拉好,重新给他系了一回系带,眉眼里尽是紧张与不放心,“快些回到马车上暖暖。”   看到月连笙尽是为自己紧张关切的模样,夏温言忍不住低下头朝她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凑,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口,道:“好。”   月连笙当即红了脸,将水囊从他手里拿过来,拧上盖子,“走,走了。”   现下变为了她拉着他的手。   她的手很暖。   夏温言眸子里有些心疼。   不能让连笙总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里,帮着她尽快从悲伤里走出来,只有他而已。   上了马车,月连笙让夏温言捧着手炉,她则是捂着他的双手,让他手心手背都能感觉到温暖。   “温言,你是怎么知道陈小姐她与方才那书生……之间的事情的?”这种事情于夏温言而言毕竟不光彩,因为陈大夫那时候已经收了夏家的聘礼且将陈小姐许配给了他,陈小姐那时候就已然是他的未婚妻,所以月连笙问得有些迟疑。   夏温言却不觉有什么,他本就是个流言蜚语满身的人,若是事事都在乎,他怕是早已活不下去了,只听他回道:“我不知道,都是我猜想的。”   “你猜的!?”月连笙有些不能相信。   夏温言点点头,“倒不想皆让我都猜对了。”   他从未想过要查那三个可怜姑娘的死因,他像所有人一样,都觉得她们是他这煞命给克死的,若非连笙家里出了事,他也根本不会将连绵溺亡之事与陈小姐溺亡一事联系在一起,更不会到陈家医馆走这一趟。   可如今看来,那三个可怜的姑娘似乎并不是被他克死这般简单,至少目前陈小姐不是。   只是,究竟是谁人对陈小姐下的手?   又是谁对连绵下的手?   谁人如此残忍,竟然对连绵那般一个小小孩子都下得了手。   而且,原因又是什么?   为何要杀害陈小姐?   又为何要杀害连绵?   是冲着他?还是冲着连笙?   这凶手,又可是同一人?   夏温言心中的疑团,太多太多。   若是冲着他,是为了什么?   若是冲着连笙——   夏温言看着月连笙澄澈的眼眸,忽然间慌了起来。   他必须保护好连笙,他绝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温言,究竟是谁害死了陈小姐呢?”又是谁害死了连绵? 第35章 想你   123  连续几日未得好好歇息, 夏温言羸弱的身子终是吃不消了, 从城东回来的次日晨,他一直睡到正午才幽幽转醒,令月连笙又急又喜, 险些落泪。   “我没事的, 就是觉得累些而已。”夏温言看着月连笙担心,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 朝她柔柔一笑。   “温言你总是这么说……”他总说他没事的, 可他明明就是在难受却在硬撑着。   “我还好好的不是么?”夏温言将月连笙脸颊边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 “我这个冬日较往些年的冬日而言精神不少, 你若是不信, 可以问问绿屏和竹子, 或是去问问娘。”   “我才不去问娘……”月连笙不好意思道。   “今儿你也好好歇息一日, 明儿你想去哪儿我再陪你一块去,嗯?”夏温言又道。   月连笙想也不想便摇摇头, “我不要温言再陪着我出去受累了。”   夏温言笑了,“傻姑娘。”   不陪着她,他怎能放心?   这会儿, 绿屏在外敲门道:“公子,少夫人,杜小姐来造访。”   “请她进来吧。”   “是。”   杜知信仍旧一身鹅黄色衣裳,不管何时看起来都像是一朵明艳艳俏生生的花儿, 但是这朵花儿却没有像往常里那般活蹦乱跳笑嘻嘻的, 反是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 也不像以往一样先找夏温言,而是看向月连笙,关切地问:“夏家嫂嫂,你还好吗?”   月连笙微微一怔,感激道:“谢谢知信妹妹关心,我没事儿。”   她知道杜知信问的是她家中的悲伤时,不过她倒不曾想杜知信会为了这个事特意到夏府跑一趟来关心她。   “夏家嫂嫂你要是心情不好,我陪你出去走走怎么样?”杜知信拉上月连笙的手,“出去走走了心情就会好些了。”   月连笙想要拒绝,因为她还要照顾夏温言,却又不知该如何拒绝杜知信的好意才是好。   夏温言倒是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只听他替她应了下来,“既是知信有心,连笙你便去吧,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竹子留下照顾我便成。”   “竹子很会照顾夏家哥哥的,夏家嫂嫂你不用担心。”杜知信跟着道。   月连笙不想让夏温言为自己担心,便点了点头,“那……我便与知信妹妹出去走一走。”   “好。”夏温言浅浅一笑,“知信,替我叫一叫晃晃。”   “嗯嗯!”杜知信头一点身一转,转眼就跑出了屋,下一瞬,晃晃摇着大尾巴跑了进来,跑到夏温言床前,乖乖蹲坐好,听话得不得了。   夏温言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然后一脸认真道:“晃晃,连笙要出门,我身子不便不能陪她一道,你替我陪着她。”   “汪!”晃晃摇摇尾巴,应得响亮,欣然领命。   杜知信“噗嗤”一声笑了,忍不住打趣月连笙道:“夏家嫂嫂,夏家哥哥真是好疼你呀!”   月连笙瞬间红了脸,拉着杜知信便往屋外走,羞道:“走,走吧!”   “夏家哥哥放心啊,我会替你照顾好夏家嫂嫂的!”杜知信边被月连笙拉着走边回头对夏温言道。   “汪汪!”晃晃赶紧站起身,跟上了月连笙。   待月连笙离开,夏温言唤来了竹子,不再如方才对月连笙时的温和面色,而是凝重着脸色,问道:“将让你打听到的事情一一告诉我吧。”   月连笙与杜知信离开夏府时,二房姨娘马氏正领着一算命先生到前厅里,等着徐氏来。   三小姐夏茵茵这时候则是往谦逊园的方向去,一点儿没和月连笙还有杜知信打上照面,好像掐准了似的。   *   杜知信带着月连笙去的地方是热闹的街市,因为她向来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到街市上逛上一遭,看到稀罕的东西就买了,这样买一遭下来心情便会舒畅些,所以她带着月连笙来街市。   可她发现月连笙与她一点儿都不一样,她这夏家嫂嫂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只是跟着她走而已。   末了杜知信将月连笙的手一拉,往最热闹的路里茶楼里走,一边道:“不逛了不逛了,走,夏家嫂嫂,咱们听说书吃甜嘴去!”   路里茶楼不仅说书的有一手,更具特色的是它的茶点,各色各样的小吃,好像极其了全国各地的小吃似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路里茶楼里没有的,尤其是甜嘴,好吃得不得了,不知引得多少妇人小姐前去品尝,所以这路里茶楼的生意是这整个青州茶楼生意里最好的。   所以别个家茶楼主要做男人们的生意,而这路里茶楼不仅做男人们的声音,更做妇人小姐们的生意。   像杜知信这样的官家大小姐,入了这路里茶楼自然不会坐在大堂里,她人才一走进茶楼,小二哥便将她领到了雅间里,好茶好水伺候着。   杜知信点的甜嘴小吃摆了满桌子,看得月连笙瞠目结舌,皆是她没有尝过便是见都没有见过的,加上杜知信一直在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还不停地往她面前放,她便也来了些兴致,拿起筷子来都尝了些。   见到月连笙吃着有味,杜知信这才开心地笑了起来。   哎呀!好在她还没有负了夏家哥哥所望啊,不然出来一趟夏家嫂嫂都还苦闷着,那这一趟散心可就没意思了。   “夏家嫂嫂你多吃点啊,吃不够了我再继续点,还有好多我都没有点到的呢。”杜知信笑嘻嘻道,因为有夏温言拜托在先,她这是恨不得将这路里茶楼的小吃甜点都给月连笙点个遍。   月连笙赶紧摆摆手,嘴里的甜嘴还没来得及下咽便先着急道:“不了不了,这里已经够多了,再点的话可就浪费了。”   光是把这桌上的吃完都已经很费劲了,要是还有,她可就吃不下了。   “嘻嘻,夏家嫂嫂可真是个好媳妇儿,勤俭持家的。”像她就从没想过吃不完会浪费的问题,只想着每样都尝一遍而已。   月连笙被杜知信夸得有些尴尬,“习惯了而已,我家里贫困,由不得我浪费的。”   “夏家嫂嫂,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我……”   “我知道知信妹妹不是这个意思。”月连笙对惭愧的杜知信笑了笑,“知信妹妹带我出来玩儿,还让我吃到这么好吃的小吃甜嘴,我很感谢知信妹妹的。”   杜知信看着月连笙娇娇弱弱的模样,不由双手托腮,同情道:“夏家嫂嫂你这么好,为什么老天偏要你的命那么苦呢?”   杜知信说完即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道:“对不起夏家嫂嫂,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么让你伤心的话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月连笙不生气也不伤悲,只是苦涩地笑了笑,平静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我的命就是这样的吧。”   杜知信转转眼珠子,安慰月连笙道:“或许老天让你前半生苦一点是为了让你的后半生只有甜。”   月连笙抬眸看杜知信。   杜知信笑着点点头,“一定是这样的!”   “谢谢你,知信妹妹。”她也希望她的命会像知信说的这般,前半生的苦是为了后半生的甜。   “夏家嫂嫂你老这么客气见外的,以后我可不愿意找你玩儿了啊。”杜知信佯装不高兴地撇撇嘴。   月连笙又吃了两小块甜饼,忽尔问杜知信道:“知信妹妹,城西李姑娘的事情,你可有什么耳闻么?”   知信的爹是青州知县,但凡青州命案都会经过他之手,或许知信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   “城西李姑娘?”杜知信眨眨眼,想了想才知道月连笙说的是谁,“夏家嫂嫂说的可是那个也曾与夏家哥哥定了婚约但是没多久便感染风寒不治而亡的城西孤女李姑娘?”   月连笙点点头。   “夏家嫂嫂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事情?”杜知信很诧异,“夏家嫂嫂你可别相信外边那些人胡说八道啊,夏家哥哥才没有什么克妻命呢!”   担心月连笙因此害怕夏温言,杜知信着急得都站了起来。   “知信妹妹别着急,我不是害怕温言什么,我就只是想要知道当时李姑娘的风寒真的是没办法医治吗?”温言既温柔待她又好,她又怎还会害怕他?就算他真是克妻命,而今的她也不再害怕。   她只是想要知道关于李姑娘的死的事情而已。   她想要知道,李姑娘是否与陈小姐一样真的是死于“意外”。   “夏家嫂嫂你……莫非觉得李姑娘的死另有原因?”杜知信并非愚钝之人,她知晓月连笙这般问必然有原因,而这其中原因,就是李姑娘死因的真相。   “我也不知道。”月连笙轻轻摇摇头,“只是猜疑而已。”   “让我好好想一想。”杜知信拧起眉,捏着下巴慢慢踱步,边踱步边徐徐道,“李姑娘是孤女,家中只有她自己,除了为她诊脉的大夫之外,根本没人知道平日里她的病情究竟如何,公堂上我当时也在屏风后听了大夫的陈述,就是风寒突然加重入了膏肓无法再救治,那大夫是我爹的旧识,且又是在公堂之上,所说的话不当有假,倒是——”   “倒是什么?”月连笙紧追着问。   “经由夏家嫂嫂你这么一问,我这会儿倒是觉得那第三个要嫁给夏家哥哥的姑娘死得有些蹊跷。”第三个要嫁给夏温言的是夏家佃户的女儿,那佃户女儿自夏家下聘到成婚当日都还好好的没事,而是迎亲队伍在回城途中遇到一疯狂的亡命之徒,那新娘子就不幸死在他的刀下。   “夏家嫂嫂或许对青州的治理不太了解,我却是知道的,我爹在青州为官十五载,青州一直是个安宁的地方,虽平日里会有些盗窃案,却都是些小案件,像匪徒那般大恶之人到青州犯案之事却从来没有过,可偏偏那第三位姑娘就是死在亡命之徒刀下。”   “就算她的命真的不好,这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能这么凑巧地发生在她身上么?”   “而且——”杜知信在月连笙身边停下脚步,将眉心拧得更紧,神色严肃,“既是亡命之徒,杀了人应该尽快逃走,又怎会给官府抓到他的机会?且我爹派人找着他的时候,他已经自刎而亡。”   “夏家嫂嫂,你觉得一个亡命之徒杀了人之后不是继续逃跑而是自杀了结性命?”   *   夏府前厅。   徐氏坐在上首,看着马氏领到府里来的算命先生,将不悦都写在了脸上,语气沉沉对马氏道:“你没事干将此等江湖闲杂人请到家里来是打算做什么?我们府上可没人需要算命。”   对于算命先生,徐氏从来都没有好感,甚或说是厌恶的,因为所有给夏温言算过命的算命先生都一口断言夏温言命不好,而且还活不长,最长不会活过二十二岁。   夏温言今年就正好二十二岁。   所以徐氏今年更不想看到任何一个算命先生,更不想听到他们说任何一句话。   不过虽说厌恶算命先生,可他们说的话徐氏却又不敢不信,所以她才会在今年元日之前努力地给夏温言找媳妇儿冲喜,就怕他真如算命先生说的活不过二十二岁。   “哎唷大嫂,咱们府上的人是不需要算了,可不是还有你给温言新娶进门的那个媳妇儿没算过吗?我听闻人说这个算命先生算的命准极了,这不就特意请到府里来给她算算么!”马氏说着,凑到了徐氏身旁,拿着帕子掩着嘴在徐氏耳边小声道,“大嫂你是不知道这几日外边都把她传成了什么样儿!算算,总没错的!”   徐氏看了一向多管闲事的马氏一眼,马氏又道:“哎唷大嫂,这人我都请到家里来的,银子我也都给了,不算多浪费哪不是?而且算了也让咱们都心安呢不是?”   徐氏默了默,终是将月连笙的生辰八字告诉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将三枚铜板抛掷到地上,下一瞬,他面露震惊之色,“这卦象……这命相——”   徐氏不惊不诧亦不紧张,反倒是马氏着急地问:“怎么样!?”   “这命相乍眼看是好,其实是凶命哪!”算命先生那两撇八字胡一抖一抖的,“这命相对自己是没什么,但却会让不幸降在身旁人身上!愈是与其亲近的人就愈会不幸,或早或晚而已!”   “不应该呀!”马氏一脸不相信,“这可是不久前我家大姐刚给我家大公子娶的新媳妇儿,当时算的命可都是好的,不然也不能娶进门来不是!?”   “在下有些不好听的话,说出来还望两位夫人莫怪。”算命先生一脸谨慎,“都知夏府急着找姑娘给夏大公子冲喜,所谓病急乱投医,当时就算大夫人请人给那姑娘算了命,可在已经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就算她命不够好,大夫人当时可能也不会介意,而且……”   “依着这事儿来看,也不见得大夫人请的那算命先生会全都和大夫人说实话。”   算命先生的话让徐氏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显然他的话说对了徐氏心中所想,只是不知多少而已。   “那照先生来看,若要避免这命数带来的不幸,应该怎么做才好?”徐氏沉声问。   “这最好的办法……”算命先生有些迟疑,终还是道,“就是将这只会带来不幸之人请出府去,与夏府断了关系,走得愈远愈好。”   “没别的办法了?”徐氏又问。   “这是最直接也是最奏效的办法。”算命先生很诚恳,“其他的办法皆有风险,并不牢靠。”   徐氏默了默,而后吩咐身旁的丫鬟道:“小曼,送客吧。”   “是,夫人。”   “哎,哎——”眼见算命先生就这么被徐氏“送”了出去,马氏有些着急,十分不能理解地看向徐氏,“大姐,你怎就这么让人给走了!?”   “不然呢?”徐氏端起茶水,轻轻啜了一口,“难道我还要留他下来吃饭?”   “哎唷我的大姐,我知道你心里对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有些成见,可你也不能放着实话不听呀!”马氏很无奈也很着急,“这大过年的,月连笙的娘和弟弟说死就死了不是?还有,月家大房这两日也出了事,月连笙大伯无缘无故就扭了腰,这会儿连床都下不了,那月家小姐也一夜之间感染了风寒,咳得紧呢现在。”   “那月连笙与温言朝夕相处的,说来温言是如今和她最亲近的人了,大姐你就不怕——”   “你说什么?”徐氏瞥了喋喋不休的马氏一眼,眼神冷得像一把冰刀。   马氏赶紧闭嘴。   徐氏最不能听的就是谁人指说夏温言,马氏这简直就是自己往刀口上撞,好在她及时闭了嘴,不然徐氏真生起气来可不是好惹的。   待气氛缓和了些,马氏才小心翼翼道:“大姐,俗话说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看这几日温言总跟着那月连笙在外跑,温言的身子哪里吃得消这些,若再往后还得了?大姐你说是也不是?”   外边的人可都在说没等药罐子克死月家二姑娘,反是这月家二姑娘先把药罐子给害死了呢!   这句话,马氏可不敢在徐氏面前说,即便她非常想说。   徐氏什么都没有再说,也没有再理会马氏,马氏自己呆得无趣,离开了。   马氏离开后,徐氏这才重重叹了口气。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话说的不无道理,只是……   *   谦逊园。   夏茵茵坐在夏温言床边,问道:“怎的不见大嫂?”   “知信来找她出去玩儿了。”夏温言道。   “大哥真是好,我还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谁个家的丈夫总是让妻子出去玩儿的呢。”夏茵茵声音软软的,听着总让人有一种酥酥的感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   “这几日她心里不好过,出去走走散散心才是好。”想到发生在月连笙身上的事,夏温言便有些心疼。   “大嫂家中发生的事我也听说了,着实让人伤心。”夏茵茵面露悲戚之色,显然也替月连笙伤心。   “咳咳咳咳……”夏温言忽地咳嗽起来,夏茵茵赶紧站起身坐到床沿上,伸出那嫩白纤细的手替他轻轻抚背顺气,姣好的面上绞着心疼之色,“听闻大哥这几日都陪着大嫂料理着大嫂家中事,必是累坏了。”   夏茵茵为夏温言抚背顺气时朝他愈凑愈近,近到夏温言能感觉到她的鼻息,他当即抬手将她的手拂开,同时往里移了移身子,道:“我没事。”   夏茵茵缓缓收回手,却没有坐回到床前边的坐墩上,仍旧坐在床沿上,坐在夏温言身侧。   竹子此时端了汤药进来,夏茵茵见着,当即站起身迎上去将药碗接到了手里来,竹子有些迟疑道:“三小姐,这种活儿还是我来做吧。”   “我来吧,我总比你认真细心些不是?”夏茵茵执意将药碗拿到了手里来。   竹子想说“我伺候公子这么些年可从来没在伺候公子喝药上出过错啊”,不过他可不敢说,而是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夏茵茵又坐到了床沿上,夏温言抬起手,“我自己喝便好。”   夏茵茵并未将药碗递给他,而是用汤匙一下一下地舀搅着浓黑的药汁,道:“汤药还很滚烫,我先为大哥将药汁搅搅,待会儿凉些了大哥才好喝下。”   其实,汤药根本已经不再滚烫。   竹子或是绿屏从不会将烫嘴的汤药端到夏温言面前来,他们总会在煎药的小房里将煎好的汤药晾到适宜服食的温度才会端来给夏温言,所以这些日子月连笙照顾夏温言时从不会拒绝他自己喝药,因为她看得出他自己能做的事情绝不会借他人之手。   夏茵茵却不然,她为夏温言搅凉了药汁后还要喂他喝,只见她舀起一勺药汁,凑近夏温言的嘴,声音软软的,“大哥,我来喂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便好。”夏温言拒绝道。   夏茵茵却不打算收回手,“没关系的,我喂大哥就好。”   夏温言心生抗拒,当即抬手挡住了夏茵茵的手,却不知道怎的就碰上了她手里的药碗,顿时令汤药洒了她一身。   夏温言微微一怔,夏茵茵也愣住了,下一瞬,只见她眼眶一红,当即落下泪来,“大哥你可是讨厌我么?”   “自然不是。”只是他不习惯连笙之外的女子与他如此靠近而已,“抱歉,天寒,茵茵你还是快些回屋换身衣裳,以免着了凉。”   “啊嘁……”夏茵茵旋即打了个轻轻的喷嚏,脸颊上的泪痕显得她娇怜极了,却又带着一股楚楚动人的美。   只听夏温言又道:“旁处立柜里有你大嫂的衣裳,茵茵你且寻一身来换上,万莫着凉了。”   “大哥还是关心我的,是吗?”夏茵茵没有立刻去找衣裳来换,而是目光幽幽地看着夏温言。   “你是我妹妹,我自是关心你的。”夏温言道。   夏茵茵抿抿唇,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去屏风后的立柜前找衣裳去了。   至始至终,夏温言都没有抬起手来帮夏茵茵擦一擦眼泪的打算。   未多久,夏茵茵换好了衣裳,慢慢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夏温言抬头看到她的一瞬间,他惊住,然后迅速别开了头。   因为夏茵茵换上的根本不是月连笙的衣裳,而是他的长衫!   夏温言虽然生得并不高大,但是他的身材与女子比起来却还是高大不少的,他的长衫套到女子身上必然不合适,尤其是套在夏茵茵这般身材窈窕有致的女子身上。   只见夏温言的长衫松松垮垮地套在她身上,因着汤药将她里衣一并打湿了的缘故,她此时已将里衣脱了,唯留着亵衣在身上,松垮的长衫遮不住她的双肩,她藕色的香肩便俏生生露在空气里,她的双手纤纤如白玉,正抓着松垮的长衫前襟,挡住她嫩粉色的亵衣,却又露出她精致迷人的锁骨。   许是脱衣裳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头上绾发的发簪,此时她乌发垂散在肩,将她藕色的肩衬得更嫩更细更迷人。   只听她娇生生道:“大哥,我找不着大嫂的衣裳,便先套着你的长衫,你介意吗?”   “你大嫂的衣裳就在柜子里,你再找找便是。”夏温言将脸更往里处别。   “可是我真的找不到……”夏茵茵声音更娇更软,“大哥,我不知怎么系这个腰带,你帮帮我好么?”   夏茵茵边说边朝夏温言走去,走到夏温言床前时她伸出手去拉夏温言的手,她的手将要碰上夏温言的胳膊时,夏温言猛地拂开了她的手,同时转过头来蹙眉看向她。   看到夏茵茵时,夏温言将眉心蹙得更紧。   因为夏茵茵此时竟松开了本是抓着前襟的手,将她的肩她的锁骨以及她的亵衣一并曝露在他眼前,一双美眸含着烟波灼灼地看着他,娇软软道:“大哥,你难道不觉得我比大嫂生得要美么?”   夏茵茵说着,将本还坠坠挂在肩上的长衫别了下来。   她竟是在夏温言面前将长衫褪下,浑身只着亵衣亵裤!   “温言……”她不再唤他大哥,而是唤他的名字,同时往他怀里凑,让她亵衣遮罩下的挺立朝他胸膛贴近。   夏温言拧紧着眉心毫不犹豫地将她用力推开,推得她跌在床上,他则是掀开身上的软被急急下床来。   谁知他刚在床前站起身,夏茵茵便从他身后将他抱住!   夏温言头也不回便将她的双手掰开,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用力地将她甩开,同时厉声道:“三妹还请自重!”   他不再叫她茵茵,他甚至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好像她是什么污浊的东西似的,他连头都没有往后转上一转。   他的眼里此时只有厌恶,浓浓的厌恶。   “我不是你三妹!”被甩在床上的夏茵茵急红了眼,“从来都不是!”   夏温言却是一瞬都不愿意在这间屋子停留,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着,拖着无力的双脚走出了屋。   他的前脚还未跨出门槛便先听得他唤竹子道:“竹子,备水,沐浴!”   “啊!?”竹子有些懵,这个时辰沐浴?   只听夏温言又道:“除了枕面,将我床上的所有东西都扔了!柜子里的所有衣裳也一并扔了!”   夏温言脸色沉沉,语气也冷得有些可怕,把竹子都吓住了。   他这会儿只觉得自己很脏,被夏茵茵触碰过的身子哪怕隔着衣裳他都觉得脏到了极点,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洗干净。   被她碰到过的东西他要全部扔掉,他甚至觉得他屋子里的空气都是肮脏的。   他不能让连笙回来的时候走进一个肮脏的屋子,更不能让连笙碰到被碰脏的他。   夏茵茵将夏温言冷冷的话一字不差听进了耳里,看着枕面上的戏水鸳鸯,她的美眸里忽然间充满了怨毒,与平日里宛若仙子般的她判若两人!   温言从没有这般对过她,这全都是月连笙的错!   全都是!   竹子不知道他们这三小姐与夏温言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才让他们家公子如此愤怒,大白天的沐浴不算,还使劲地将自己搓得好像脱下一层皮来才罢休。   还有,他发现三小姐离开谦逊园时脸色难看得不得了。   可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儿不敢问,生怕将夏温言惹得更恼。   夏茵茵走出谦逊园时,瞧见一名丫鬟正捧着一卷画朝谦逊园走来,她当即唤住了那丫鬟。   “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夏茵茵沉着脸问。   “回三小姐,是墨香阁老板亲自送过来的。”看得出夏茵茵心情不佳,丫鬟赶紧恭敬道,“说是前几日大公子派人送去裱的画,现在裱好了给大公子送过来。”   “给我吧,我替你拿去给大哥。”夏茵茵朝丫鬟伸出手。   “是,三小姐。”丫鬟可不敢说不,恭敬地将裱好的画轴交给了夏茵茵。   夏茵茵并未即刻转身走回谦逊园,而是等那丫鬟离开之后将画轴打开来看。   只见画面上画着的是开得正好的大红山茶花,山茶花树下坐着一名巧笑倩兮的女子,正在绣着鸳鸯戏水刺绣。   落款夏茵茵并不陌生,那是夏温言的笔迹,以及他的章印。   这正是月连笙正月初一生辰那日夏温言送给她的话,因着她说想要挂在屋里,夏温言便让竹子将画拿到墨香阁去裱起来,因为整个青州就属墨香阁老板裱画的手艺最好。   夏茵茵抓着画轴的手捏得紧紧的,几乎要将那托画的地杆捏断,更是要将画上的月连笙盯出个窟窿来。   她将画卷重新卷上,却没有把它拿进谦逊园,而是拿着它回了她的茵园。   回到茵园后,她将这一卷画扔进了火盆里,定定看着火苗将它慢慢舔成灰烬。   “啧啧,谁又惹你这么生气了?”忽地,不知从何处走出来一男子,从夏茵茵身后环住了她纤细的腰,一边将手探进她的衣襟里游走一边啃上她的耳廓,喘着粗气,“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夏茵茵没有拂开男子的手,甚至一点儿反抗都没有,任他的双手在她身上为所欲为,“我要你——再帮我杀一个人。”   男子的双手此时已经解开了夏茵茵的腰带,他的鼻息更粗重,只听他笑得有些阴桀,“好说,嗯——你总是这么香。”   *   月连笙回来的时候,发现屋里好像变了个样儿。   床上的枕头被褥除了枕面没换之外,全部都换了个新,便是帐子都换了,桌子柜子擦得发亮,屋子里还点上了熏香,檀木的味道,不仅如此,竹子还拿着点着的茅草在屋里转悠,让茅草点起的烟熏了满屋,好像这屋里刚有什么要命的东西来过似的。   “竹子,发生什么事了吗?”月连笙很诧异,她才出去没多久啊,这是怎么了?   “哎哟我的少夫人,你可算回来了,你快去劝劝公子,让他别再折腾我了。”竹子一瞧见月连笙便忍不住哭诉。   公子起先只叫他换被褥扔衣裳,后来觉得不够,把全屋的帐子都换了,还是觉得不行,又叫他把全屋都清扫过一遍,柜子桌子茶具什么的要擦得一尘不染,说是什么味儿都不准留下。   嘤嘤嘤,哪里有什么味儿啊,不就是些药味嘛?和往常一样啊!   “温言呢?”月连笙没在屋里见着夏温言,有些紧张。   竹子一脸颓废,“公子在隔壁书房呆着呢。”   竹子的颓丧样儿让月连笙忍不住轻轻一笑,“我去看看他,看看能不能给你说上些话儿。”   “肯定能!”竹子这才活泛起来,“谢谢少夫人!”   公子可是很喜爱也很疼少夫人的,少夫人说的话,公子绝不可能不答应!   夏温言是在书房,可他却不是在看书,而是坐在书案后,撑起的手用力按着眉心。   他闭着双眼,眉心紧紧拧着,显然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念着他这般睡着不舒服,月连笙悄声走上前,轻轻握上他按着眉心的手,轻声唤他道:“温言。”   夏温言本就是小憩浅眠,月连笙才碰上他的手他便醒了。   “怎么在这儿睡呢?”月连笙握着他总是冰凉的手,关切道,“竹子已经换好新被褥了,回屋去睡好不好?”   夏温言并未说话,只是定定看了月连笙好一会儿后环住了她的腰,抱住了她,将脸轻贴在她身上。   月连笙顿时又紧张又羞涩,“温言,怎,怎么了?”   月连笙觉得今日的夏温言很是奇怪,平日里虽然他也会抱抱她,可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感觉像好久没见她了似的。   夏温言还是不说话,只是将月连笙搂得更紧了些而已。   这令月连笙不安起来,她先是扶上他的肩,然后轻碰上他的脸,慌道:“温言你怎么了?你说说话好不好?别吓我啊……”   “没什么,我很好。”感到月连笙的不安,夏温言这才慢慢将她松开,同时抬头看她,扬起嘴角温温柔柔一笑,“就只是想你了而已。”   月连笙立时红了脸,低着头羞涩地小小声道:“我才出去没多久啊。”   夏温言喜欢她红着脸娇娇羞羞的模样,使得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更高了些,“和时辰长短没关系的。”   月连笙脸更红,更羞,“那我以后不出去了,一直陪着温言。”   夏温言很想在她红嫩嫩的脸颊上咬上一口,可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想吓着她,他只是曲起食指,在她秀气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刮,笑道:“真是憨实的傻姑娘。”   夏温言的动作很轻,刮得月连笙的鼻梁有些痒痒,她抬手摸了摸,眼眸时正好对上夏温言温柔的眼,然后一脸憨然道:“我确实不够聪明的。”   但好像也不是很傻吧?   “没事,傻姑娘才更有福气。”夏温言摸摸月连笙的脸,神情语气温柔极了。   他不需要她有多聪明,还是傻气些的好,越是聪明的人就越能将事情看得透彻,而将事情看得愈透彻很多时候就愈伤心。   所以,还是傻气些的好,懵懂着,日子很多时候会过得比聪明人开心许多。   “温言,我有事跟你说。”月连笙习惯性地将夏温言冰凉的手拢在手心里,“前边知信妹妹告诉我的。”   温言很聪明,他能由一句话一件事联想到很多很多,想要查清连绵出事的真相,单单靠她自己是远远不够的。   原来她很惧怕嫁给他,如今,她很庆幸她能嫁给他。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温言温柔。   也不会再有第二人像他一样愿意待她好。   “好,你说,我听着。”   “那第三个要嫁给你的姑娘的死,也有蹊跷。” 第36章 真相   头七。   传闻人死之后第七日夜里魂魄都会回自己生前所住的地方来看一看, 家人则要在其魂魄回来之前为其准备好一顿饭菜,让死者吃了饭后安心上路。   月连笙这一日自是要回月府西院去的, 因为邹氏和月连笙的亲人只有她, 她是一定要回去给他们烧上一顿好菜, 好让他们回来的时候能吃的饱饱的。   对于西院,对于月连笙,东院大房的人如今那是避之不及,原本认为她成日里闷着一张脸是一个丧气货, 如今那就是地地道道的晦气货, 觉得只要她沾点关系的都不会有好结果, 不然月仁华不会无缘无故折了腰, 月尤嘉也不会平白无由地就染了风寒,林氏更是在邹氏头七这日晨崴了脚。   月连笙一点不在乎东院的人如何看她, 在她眼里,他们避得愈远愈好,因为她也不想瞧见他们。   西院里静悄悄的, 不过几日无人居住而已, 紧挨着院墙根的小小泥地里种植的不知名植物已然全都死去,屋中椅柜凳子等器具上皆蒙了一层层薄薄的灰,月连笙将院子里里外外快速地打扫了一遍,将她与月连绵那屋里桌上的笔墨纸砚摆放好,这才去打水来烧饭做菜。   夏温言昨儿夜里吃过晚饭后便开始咳嗽不止, 未多久便沉沉睡了去, 肖大夫来诊脉后险些大发雷霆, 道是不听话的病人他日后再也不想理会了,甚至将月连笙骂了个狗血淋头,道是身为妻子不劝丈夫好好休息便罢竟还让他出去胡乱走动。   是以夏温言今日并未随月连笙一道到月家西院里,并非他不想,也并非他太听肖大夫的话,而是直到月连笙出门时他仍未醒来,月连笙除了能让自己快去快回,什么都做不了。   竹子仍留在谦逊园照看夏温言,绿屏陪月连笙回月府,还有大狗晃晃。   月连笙本不想让绿屏给她帮忙,可为了能尽快回去照顾夏温言,她不得不让绿屏给她搭把手。   她烧的都是月连绵和邹氏爱吃的菜。   红烧蹄髈是月连绵最爱吃的菜,可他长到快六岁却只得吃过一次,因为他们买不起,是以每每出街,看着路旁摊子上摆卖的红烧蹄髈他都忍不住流口水。   月连笙揉揉又有些发红的眼睛,而后伸手去拿盐罐子,可她却发现盐罐子里没有盐了。   没有盐,还怎么烧菜?   “绿屏。”绿屏在旁择菜,月连笙唤了一声,道,“盐罐子里没有盐了,我去买些,很快就回来。”   “少夫人,还是奴婢去吧。”绿屏当即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菜叶子,“您坐着就好。”   月连笙有些过意不去,“那就麻烦你了,出了街口往右走一会儿便有一家杂货铺。”   “奴婢记下了。”绿屏点点头,然后揉揉晃晃的脑袋,叮嘱道,“晃晃,我出去买盐,你好好陪着少夫人。”   “汪汪!”晃晃响亮地叫了两声,显然在说“我知道的!”一样。   绿屏离开后,月连笙将蹄髈焖在锅里,然后打算坐在绿屏方才的位置将菜择完。   就在她堪堪提起裙裳要在矮凳上坐下时,本是安安静静的晃晃忽然狂吠起来,可它的叫声又在一瞬之间戛然而止,月连笙心头猛地一跳,赶紧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然她还不及转头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顿时觉到一柄锋利的薄刃抵到了喉间来,同时一道阴阴冷冷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别动,我会让你死得迅速了当。”   月连笙顿时满面煞白,额上瞬间冒出的冷汗凝成了珠,不止是因为抵在她喉间的锋利薄刃,还有她感觉到正有什么炽热的东西朝她耳朵凑来。   死亡的感觉。   她看不见。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才更为可怕。   月连笙看不见的死亡,是一根被火烧得通红的细长银针!   银针足足四寸长!   这根被火烧得通红的细长银针正由这用薄刃抵着她喉间的男子夹在套着银指套的指尖,正朝她的耳孔刺来!   他竟是要将这根细长银针刺进月连笙的耳孔里!   男子嘴角扬起了阴桀的冷笑。   月连笙害怕地紧紧闭起了眼。   就在月连笙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时,那本是只差一分就会将她咽喉割破的薄刃抖了一抖,划伤了她的脖子,但与此同时,那眼见着就要刺进她耳孔里的细长银针停了下来。   因为男子的手停住了。   不是因为他想停,而是因为此时此刻,也有一柄锋刃抵在他喉间!   就像他手中的薄刃抵着月连笙咽喉一样!   而手执锋刃抵着他喉间的人不是谁人,竟是方才说要出去买盐的绿屏!   她是何时去而复返的,没人知道,她手上是何时带的这一把锋刃的,亦没人知道!   谁人又能想得到一个小小婢子竟怀着不凡身手!   只见她手中的锋刃通体沉黑,刀锋却泛着银光,显然是一柄上好的兵刃,仿佛能削铁如泥,若不是身手了得的人,根本拥有不了这样一柄锋刃。   此时的绿屏面色沉沉,眸光冷冷,与寻日里总是恭恭敬敬的她判如两人,此时的她,像一名影卫,更像一把刀!   她的锋刃抵在男子脖子上,让他丝毫不敢动弹,甚至令他额上沁出了层层冷汗来。   他在恐惧。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绿屏是何时又是如何来到他身后的,他一点察觉都没有!   他以为他是一只成功的螳螂,却不知黄雀一直在他身后!   “拿开你手上的薄刃,休要做无谓的挣扎。”绿屏声音冷如冰霜,“我手中的黑刃绝不会比你的速度慢。”   男子不得不承认自己跟本不是绿屏的对手,他连她何时出现的都不知道,又如何能是对手?   男子将抵在月连笙喉间的薄刃慢慢移开,那指尖夹着细长银针的手也慢慢垂了下来,他的身子却是绷紧着,一动不敢动,即便他为又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而震惊。   月连笙害怕得脑子阵阵嗡嗡响,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没有听清绿屏说了些什么,她只是感觉到那抵在她喉间的薄刃移开了,她的脖子还在,她的鼻息心跳也还在,她这才敢慢慢睁开眼。   睁开眼时,她看到那本应在谦逊园里昏睡着的夏温言竟然在她面前。   她以为这是她的错觉,不由抬起手来揉揉眼睛。   夏温言仍在,眸中满是心疼之色。   不是错觉,是真真切切的他。   “温……温言……”月连笙喃喃唤他一声,双腿因后怕而发软,让她倒向了夏温言怀里。   夏温言赶紧抬手揽住她,瞧着她脖子上被划伤的血痕,眸中心疼更甚,他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抚她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对不起,让你害怕了。”   可若非如此的话,根本引不出凶手来。   这是下下策,他本不想用,他不舍让月连笙冒险,是月连笙坚决要这般做。   只是她内心虽然坚决,却也害怕着,才至于她慌得忘了他一直在她身边,一直都陪着她,不会让她受任何伤害的。   夏温言拥着浑身颤抖不已的月连笙,冷冷看向被绿屏牵制着的男子,冷声问道:“谁人让你这么做的?”   将烧红的细长银针刺入人耳孔内的杀人手法不仅残忍,更是高着,因为这样的死法根本不会在死者身上留下任何致命伤,烧红的银针也根本不会让血水从耳孔里溢出,如此一来,就算仵作验尸也根本查找不出死因,就像是平白无故死亡一样。   男子冷冷嗤笑一笑,显然根本不会回答夏温言的问题。   绿屏将手中锋刃朝男子脖子更凑近一分,毫不在意那泛着寒芒的刀刃将他的脖子割破,只是冷冷道:“我家公子问你话。”   “他问我便要答?可笑!”男子看着夏温言的眼神尽是鄙夷。   绿屏正要再逼问,夏温言却打断了她,唤竹子道:“竹子,将他脚边的手炉捡起来。”   “是,公子。”竹子跑过来,捡起了男子脚边的手炉。   为着将那根四寸长的细长银针在取月连笙性命的前一瞬仍保持着通红滚烫,这样的寒冬里没有手炉煨烤着是绝对做不到的。   而手炉,从来都是有钱人家的妇人小姐才用得起的东西。   夏温言让竹子捡起手炉时,男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竹子将手炉捡起,夏温言只是看着,并未伸手接过来看,他的双手此刻正搂着仍在后怕的月连笙。   “一个大男人不是我这般的病秧子药罐子,从来是不会用手炉的,那你的这个手炉又是从何而来?”夏温言将男子不在完全冷静的眼神看在眼里,语气依旧冷得不能再冷,同时带着笃定,“这般精致的手炉,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用得起的。”   “竹子,将这手炉拿去问遍整个青州的工匠,看是谁人制的这只手炉,又是制给谁人的。”夏温言冷声吩咐道。   “是!公子!”竹子应声,当他提着手炉要走开时,他吸了吸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只见他将手中手炉拿起来凑近鼻底,又嗅了嗅,道,“公子,这手炉里的熏香,我好像在哪儿闻到过,好熟悉。”   手炉里的熏香味很淡,是以竹子又嗅了一回,然后他一脸的震惊与不可置信,道:“这熏香味是……是三小姐最喜欢的白兰花香!”   月连笙身子猛地一颤。   夏温言面上的冰冷神情却是不变,反是更沉更冷了一分,除此之外,一点震惊之色都没有。   就好像……他心中早已知晓了答案一样。   锅里的蹄髈已经烧焦,可此时,已无人有心去理会它。   *   夏茵茵今日受到了杜知信的邀请,请她到府上替她选选布匹做好看的衣裳,道是远在京城的姑母让人给她送了好多好看的布匹来,她都不知道怎么选的好。   这个向来看自己不顺眼和自己不对盘的知县千金突然请自己去帮她选布匹,夏茵茵很诧异,根本不知道杜知信是真的找她帮看布匹而已还是别有他事,可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没有办法拒绝,哪怕她根本就不想去。   杜知信是知县千金,不是她这商户小姐说拒绝便能拒绝的。   而且杜知信不只请她,还请了徐氏,她本还要请月连笙的,但想到今日是她娘和弟弟的头七,便作罢。   如此一来,她就更是拒绝不得。   夏茵茵随徐氏到知县府的时候,知县府的厅子里摆了满当当的布匹,每一匹的面料花色都是上上乘的货色,杜知信是真的请她们来看布匹的。   夏茵茵一点不想在知县府久留,她只想快些帮杜知信选好布匹然后寻个理由离开,谁知杜知信今日对她非常地热情好客,请她看这又看那的,忽尔只见她朝夏茵茵身上轻轻嗅了嗅,好奇地道:“三小姐,你身上的味道可真好闻啊,好像是……白兰花的香味?”   夏茵茵娇娇一笑,应道:“嗯,我寻日里喜爱燃白兰花味的熏香,在屋里坐得久了,自然就沾了些味道。”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呢。”杜知信点点头,然后她搓了搓手,再朝手心里哈口气,“好冷好冷,今儿怎么这么冷,夏夫人三小姐,你们不觉得冷吗?”   徐氏笑了笑,道:“觉得冷你怎么不捧个手炉呢?我瞧着这厅子里的炭盆燃得挺旺,我倒是不觉着冷,许是我还捧着手炉的缘故。”   “哎呀,夏夫人你没说手炉我都忘了手炉这东西了,小檬小檬,快去将我的手炉拿给我!”杜知信赶紧朝小檬道,说着又朝掌心里哈了一口热气。   不一会儿,小檬便提了盛好炭火的手炉来,精致的铜手炉,上边的葡萄缠枝花纹锻造得细致极了。   小檬将这只手炉递给杜知信的时候,夏茵茵不由瞧了它一眼,只一眼,她的脸色顿时变了变。   杜知信捧着手炉,暖洋洋的感觉让她面露舒坦之色,然后见她瞧瞧夏茵茵手中的手炉,再瞧瞧自己手里,笑道:“三小姐,我发现我这手炉和你的好像呢!”   “是吗?”夏茵茵浅笑着,胸中心思已千转百回。   杜知信没有回夏茵茵的话,而是笑了笑,又道:“夏夫人,三小姐,我这几日听说了个事儿,说给你们听听吧,怎么样?”   “你这丫头,有事便说事,还整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徐氏慈和地笑着,她很是喜爱杜知信这可人的性子,既不矫揉造作,也足够落落大方。   若是可以的话,她还真想过要杜知信来做自己儿媳妇,可惜夏温言与杜知信虽是青梅竹马,他们对彼此却没有那种男女之情,夏温言将杜知信当做妹妹,杜知信也只将她视作哥哥,再无其他心思。   而且,杜知县肯定也不舍得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到夏家,所以徐氏这想法只和夏哲远提过一回而已,便再没了后事。   “嘻!”杜知信嘻嘻一笑,“因为是夏夫人你们从来都没听说过的事情啊,神秘兮兮一点才有意思嘛!我开始说了啊。”   “说吧,你这孩子。”   “咳咳——”好像说什么极为重要的大事似的,杜知信还故意清了清嗓子,然后换上一脸严肃的神色,“我这两日听说,那三个被夏家哥哥克死的姑娘,其实都不是被夏家哥哥克死的,而是——”   说到这儿,杜知信故意顿了顿,她用眼角瞥着夏茵茵的反应,“被人害死的!”   “知信你这话……这话可是真的!?”与夏温言有关的事情,徐氏都无法冷静,更何况是关乎夏温言声名的事情。   夏茵茵面上也露出了震惊激动之色,杜知信继续道:“夏夫人你先听我慢慢说,陈小姐是在你和夏伯伯到陈家医馆下聘的那日傍晚到河边浣衣不幸失足溺水而亡的是吧?”   “可夏夫人你想过吗,陈家有水井,而且那时候已经是深秋,陈小姐为何非要傍晚到河边去浣衣不可?而且那时候的河水像现在一样很浅很浅,就算陈小姐真的失足落水,那河水能将她淹死吗?她不是夏家嫂嫂弟弟那般的小孩童,她不会自己爬起来吗?”   “再来是李姑娘,她是孤女,在她感染风寒到不治而亡的这段时日内,又有谁知道她在家中是否发生过什么,譬如她喝的药对了没有?”   “最后是佃户家的闺女,青州治安一向太平,怎么会突然来了一个亡命之徒?就算是亡命之徒,也不至于见人就杀吧?而且杀完之后他没有逃跑,反是找个隐蔽的地方自杀了,有这样的亡命之徒吗?”   杜知信没有直接陈述,反是抛出了一个又一个疑问,听得徐氏的脸色变了又变,夏茵茵亦然,只是她的眸子里比徐氏多了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杜知信停了停后又道:“这样的事件,本该报官,可陈大夫认为是自家女儿命不好,没有报官,李姑娘是染病而亡,自也不是什么命案,更为重要的是,陈小姐死后青州便开始传出夏家哥哥克妻的流言来,到李姑娘死的时候,这流言蜚语已然满天飞,如此一来,又还会有几个人会去想她们的死到底有没有蹊跷。”   “以致到了佃户家孤女丧命之时,所有人都认为是夏家哥哥克死的她,根本不去想一个亡命之徒为何偏对一个新嫁娘下手。”   “若事情真是如你所说,那这害人之人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徐氏面色难看非常,她有些心惊肉跳,若事情真是有人故意为之,那此人之心也实在太过恶毒了,“是冲着夏家?还是冲着言儿?”   “夏夫人,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没办法回答你,但是有一个人一定能回答你。”杜知信说着,看向了夏茵茵,“你说呢,三小姐?”   徐氏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夏茵茵。   夏茵茵此时是一副闻之后怕的娇怜模样,她面上写满了无辜,“杜小姐所说之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我又如何知晓呢?”   “是么?”杜知信半眯起眼盯着夏茵茵,“若是连你都不知道的话,这世上怕是再无第二人知道了。”   “我不知道杜小姐在说什么。”夏茵茵委屈极了,也无辜极了。   “你真的不知道?”杜知信将夏茵茵盯得更甚,仿佛要将她虚伪的面孔给盯穿了才甘心,不过很快她又不再盯着她看,而是叹声道,“好吧,既然如此,那你就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吧。”   杜知信话音才落,便有一男子被五花大绑地扔了上来,正正好扔在夏茵茵跟前。   四目相接,夏茵茵害怕地直躲,男子则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瞧,虽然不说话,但是他眼眸里却不是陌生的眼神,反是熟悉的。   “我怎会认识这样的人呢?”夏茵茵着急得快要落下泪来。   “真的吗?”杜知信眨眨眼,走到男子身旁,躬下身朝他身上嗅了嗅,然后道,“可是他身上有三小姐你身上的白兰花味道呢!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白兰花熏香可是外域才有的,整个青州可只有你爹和你哥跑外域的生意,别个人家可是没有白兰花熏香来用的,连我都没有呢!”   夏茵茵的眼眸里终是闪过了一丝慌乱之色,虽然只是一瞬间,却已足够杜知信和徐氏瞧得清楚。   “夏夫人,你知道这人是在哪儿抓到的吗?”杜知信忽然转头看向徐氏,“是在夏家嫂嫂娘家里!抓到他的时候,他正要娶夏家嫂嫂性命!”   “什么!?”徐氏惊得豁然站了起来,慌道,“那连笙可有事儿!?”   “娘,我没事。”月连笙的声音此时由厅子南面的屏风后传了来。   她慢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除了面色苍白些之外,安然无恙。   在看到安然无恙的月连笙的一瞬间,夏茵茵美眸大睁,显然不能相信月连笙竟然还活着,而且毫发无伤!   与月连笙一块从屏风后走出来的,还有夏温言,显然他们早就在这儿了。   而在看到夏温言时,夏茵茵眸中震惊更甚。   温言他……不是正昏睡不醒吗!?怎么会在这儿!?   当此之时,杜知县也来到了这厅子之中,跟在他身旁的还有一人。   一名男子,面有惶惶之色,竟是晨晨爹!   晨晨爹一见着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男子,顿时惶恐道:“大人!就是他!草民那日在河边见到的就是他!就是他将连绵那孩子浸到了河水里!还威胁草民说若是敢漏嘴一句,就杀了草民的女儿和媳妇儿!草民不敢拿妻儿的性命玩笑啊!所以才,所以才——”   “连笙,求你不要怪陈叔,陈叔也是迫不得已啊!”晨晨爹说着给月连笙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可这些日子我一直良心不安,若是不说出来的话,对不起可怜的连绵和你娘啊……!我,我有罪啊!”   月连笙没有理会晨晨爹,而是慢慢走到夏茵茵面前,悲愤地看着她,“连绵是你害死的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37章 春天【二更】   夏茵茵轻轻一笑, 不是平日里那种软软柔柔得迷人眼的浅笑,而是阴冷的笑。   此时她已然是个走投无路的罪者, 既然真相已在众人眼前, 她也不再辩解, 甚至不再伪装。   她看着月连笙,那双只要娇娇看人一眼便会让人酥骨的美眸里充满了嫉妒与恨意,“因为——我想要你痛苦不堪,因为我想要你滚出夏家。”   她的声音已然绵软好听, 可说出的话, 却如刀如刃, 直剖月连笙的心。   月连笙本就有些苍白的面色此时倏地变得惨白, 她身子微微一晃,有些摇摇欲坠。   只见秀目大睁, 完全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夏茵茵害死月连绵的理由,“为什么……?你若是恨我,冲着我来便行, 你为什么要对连绵下毒手, 连绵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   她甚至连她为何恨她,她都不懂!   “为什么?”夏茵茵又笑了起来,嫉妒与恨意的脸上多了一丝浓浓的嘲讽,“你现在还不知道么?因为他是你最亲近的人,他死了最能让你痛苦, 你愈是痛苦, 我便愈是痛快。”   “你, 你——”月连笙根本不敢相信如此恶毒的话会出自如此美丽的女子口中,她一直觉得月尤嘉母女不是好女子,可她从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心,竟能恶毒到如此地步,为了让一个人痛苦,不惜杀害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夏茵茵,照你这么说,你也承认本要嫁给夏家哥哥的那三位姑娘都是遭受你的杀害才死的?”杜知信看不得夏茵茵死到临头竟还笑得出来的模样,忍着怒火问道。   “杜小姐不是聪明得很么?方才不是说的得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一样么?怎么还来问我?”夏茵茵抬眸看杜知信一眼,轻蔑道。   杜知信气得想要上前狠狠掴夏茵茵一巴掌,却被杜知县拦住,此时听得徐氏难以置信道:“茵茵,我与老爷真的将你们二房当做亲人来对待,你却又是如何下得了那样的毒手!?你明明知言儿的身子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说到最后,徐氏的声音因为悲愤而颤抖起来。   “因为她们该死!因为她们不配!尤其是陈苓苓!”夏茵茵姣好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心中装着别的男人甚至和别的男人有染的女人,她不配嫁给温言!她只配去死!”   夏茵茵直唤夏温言的名字,而非“大哥”,“温言”这两个字,月连笙听得清清楚楚,她悲愤的眼神里揉进了更多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还有你,月连笙,你更不配!”夏茵茵目光如刀,直劈月连笙身上,“若非当时我随我娘去了仓州,你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踏进夏家的门!根本不可能成为温言的妻!”   “你会在我踏进夏家的大门之前,像杀害那三个姑娘一样把我也杀了,制造成被温言克死的假象,对不对?”月连笙此时面上不见了悲愤,也不见震惊,她竟是很冷静,出乎任何人意料的冷静。   她平静地看着面容狰狞的夏茵茵,语气亦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忽然之间的平静让夏茵茵一时间有些惊愕,她还未及说什么,只见月连笙朝她走近一分,继续反问她道:“她们不配,我不配,那你就配吗?”   夏茵茵怔住,不仅没有想到寻日里只知低眉顺眼的月连笙这时候竟然出奇的平静,更没有想到她会反问她这样的问题。   她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因为在她心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都是肯定的。   “你的双手沾满了血,你的心如此丑恶,你是如此肮脏,你就配吗?”月连笙在夏茵茵跟前停下了脚步。   她生得娇小,她的面上也没有一丝愤怒,可她这般站在夏茵茵面前,竟给夏茵茵一种居高临下的可怕压迫感,她的话更像是最锋利的刀,剖开她心中最为丑恶的那一面。   “我配不配还轮不到你来言说!”夏茵茵愤恨地冷冷一声笑,“既然事情已被你们知晓,我也无话可说,怪只怪我不够聪明,只是我会输给你月连笙,我不甘!”   夏茵茵说完,只见她微微张嘴,竟是要——咬舌自尽!   所有人都被她这突然的举动惊住了,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拦住她。   除了月连笙!   就在夏茵茵的贝齿磕上舌头的一瞬间,那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娇娇弱弱胆小害羞的月连笙忽地伸出手,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夏茵茵的嘴,阻止了她咬舌自尽的举动!   与此同时绿屏掠上前来,擒住夏茵茵的双手反扣到身后,以免她伤害月连笙。   手腕被反扣,嘴被用力捏住,夏茵茵这会儿疼得忍不住流出了泪来。   那被捆绑着扔在她跟前的男子见状,一副拼了命想要站起来保护她的模样,却被绿屏狠狠一脚踢上了肚腹,疼得他蜷起了身子,动弹不得。   夏温言与绿屏是同时移动脚步,只是他的速度又怎能和绿屏相较?   他此时站在月连笙身旁,准确来说是擦着她的肩站在她身前,将她的左半边身子挡于身后。   不管何时,他总是要在她身边的。   更多时候,他必须站在她身前。   此时无法说话的夏茵茵在看到夏温言紧张地将月连笙护在身后时,她眼眸里除了怨恨之外,更多的是嫉妒与不甘心。   月连笙非但没有将她的嘴松开,反是捏得更用力,她依旧很平静,悲愤到了极点的平静,“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不能。”   杀害连绵的凶手,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杜知信这时候扯了自己的帕子来用力塞进夏茵茵的嘴里,以免她再想咬舌自尽,紧着掰开月连笙的手,嫌恶道:“夏家嫂嫂别捏着她了,只会脏了你的手!”   夏温言抬起手,握住了月连笙的手,用衣袖替她反反复复地擦拭着她方才捏过夏茵茵脸颊的手,显然他与杜知信一般嫌夏茵茵脏。   无比的肮脏。   “如此恶毒的女子,纵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杜知县声声俱厉,“当游街示众,受百姓唾骂,浸猪笼!以儆效尤!”   可,却无人觉得痛快。   因为那些死去的性命,皆太无辜。   夏茵茵心中所藏含的心思,太肮脏。   最美艳的人,最恶毒的心。   *   月连笙又回到了月府西院,她还要继续给月连绵还有邹氏烧饭。   这一回,陪着她的不再是绿屏,而是夏温言。   大狗晃晃也在。   晃晃只是被男子踢晕了过去,并无大碍,亦无性命之忧。   之前的那锅蹄髈烧焦了,她需重新再炖一锅。   这次的蹄髈是夏温言陪她一道去买的,她不让他去,却拗不过他的执意。   她今天的话,很少很少。   她的眼眶一直很红。   在将炖好的蹄髈舀出锅时,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冲破了闸,从那通红的眼眶里倾泻而出,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掉到盘子里,掉到灶台上,掉到了锅里。   一直在旁陪着她的夏温言此时伸过手,拿过了她手里的锅铲和盘子,轻柔道:“我来盛。”   月连笙往旁退开一步,将位置让给夏温言,下一瞬,她将额抵到夏温言肩头,“呜呜”地哭出了声来,“温言,温言……凶手抓到了也将会伏法,可我为什么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夏温言将盛好在盘子里的蹄髈放下,而后转过身来,抬起双手轻轻捧住了月连笙的脸,让她抬头看着自己,一边用拇指指腹轻轻柔柔地替她拭去灼烫的泪,一边温柔道:“别再这么伤心地哭了可好?你还有我,不是么?我不会离开你的,会一直陪着你的。”   月连笙眼泪涟涟地看着目光温柔又疼惜的夏温言,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她有些看不清,她便用手背用力搓了搓眼睛,将眼泪搓掉,将眼前的夏温言看得真切。   她忽然扑进夏温言怀里,环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温言,我也只有你而已了……”   “连笙不会只有我而已,连笙是个好姑娘,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等着连笙去拥有。”夏温言极尽温柔地安抚月连笙,只为平息她心中的悲伤,“还会有一个人,等着连笙去拥有。”   “温言你说的这个人是你吗?”月连笙吸吸鼻子,不解地问。   “不是我。”夏温言也搂着月连笙,轻轻抚着她的肩,“我已经在连笙身边了。”   “那还有谁?”月连笙更困惑了。   “傻姑娘,想不到吗?”   月连笙摇摇头,她是真的想不到。   夏温言微微低下头,薄薄的唇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自然是我们的孩子。”   月连笙骤然羞红了脸。   孩,孩子!?   她还从来没有想过……想过孩子呢……   月连笙的耳垂红得仿佛滴出血来,她今日佩戴的白珍珠耳珰衬得她红红的耳垂嫩得可爱,仿佛勾引着夏温言一般,令他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竟是在她通红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似乎还不够,他还再用舌尖舔了一舔,“或者连笙想要更多的孩子也可以的。”   月连笙身子一颤,当即将他推开,羞红着脸跑开了去。   跑到院子里后,月连笙抬手摸摸自己被夏温言轻咬了一口的耳垂,心怦怦跳快得仿佛要蹦出嗓子眼。   好……好羞人!   夏温言心中想的则是:连笙别再只想着伤心的事便行。   *   就算谁也没有明说,但月连笙知道,夏茵茵之所以恨她,是因为她爱上了夏温言,这也是她杀害夏温言那三个未婚妻的原因。   她杀害陈苓苓是因为陈苓苓已有了心上人,那李姑娘和佃户女儿呢?也是因为她们不贞吗?   或许是她杀了陈苓苓之后觉得这是最能阻止再有人嫁给夏温言的办法,所以才会将李姑娘和佃户女儿杀害,可究竟是不是这样,没有人知道。   其实若非邹氏头七那日夏茵茵让那男子前往取月连笙性命,或许她仍是那个动人的夏三小姐,可她再也忍不了,忍不了夏温言对月连笙的好,忍不了他对她的真切情意,所以她根本等不得徐氏将“晦气”的月连笙休出门,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月连笙从夏温言身旁消失,甚至是从这个世上消失。   不过,就算她真的等,也不会等得到徐氏将月连笙赶出夏家的那一天,因为徐氏从未想过将月连笙从夏温言身旁赶走,不管旁人如何非议她。   但如今,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除此之外,月连笙还知道了原来夏家大房与二房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准确来说,夏哲远才不是那真正的夏家儿子,是夏老夫人收养的儿子而已,因为夏老夫人无所出,而夏勃则是夏老的私生子,夏老夫人过世后夏老才敢认进门的,只是夏家原本并非这青州人,是十五年前搬来做生意,所以这夏家的事情,青州几乎无人知晓。   这是夏温言后来告诉月连笙的。   他告诉她这个事情的时候,天气已然开始变得暖和。   南方的冬日没有雪。   月连笙曾听闻北方雪化的时候特别特别的冷,那雪化了之后呢?会是什么?   她问过连绵,连绵认真地想了想后说,雪化了之后是春天。   冰寒的冬日之后,一定会是春天。   温暖的春天会来的,冰寒的冬天会走的。   就像黑夜会离开,黎明会来临。   悲伤总会过去,阳光总会到来。   会让万物复苏、让山茶花灿烂的温暖的春,来了。 第38章 纸鸢   惠风和畅, 纸鸢翻飞。   春分。   青州春日时节多雨,近日来才终是放晴,和煦的春阳洒照下来,每一个呼吸里都带着暖洋洋的味道。   许是天气渐渐暖和了的缘故, 夏温言的身子近来挺是安康,人看起来也精神不少, 除了偶尔会忽然咳上小半刻钟之外,他的状况较冬日来说,是明显的好了不少。   每年的冬日都是徐氏最担心最不安的时节, 因为冬日里的夏温言总是反反复复发病,每一个冬日她都极为担心夏温言熬不过见不到春天的暖阳。   昨冬,终是在徐氏的紧张不安中过去了, 便是乍暖还寒的初春, 也送走了。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月连笙的功劳, 便是夏温言自己,也都这般深深觉得。   即便她什么都没有做过, 但是她的相伴于夏温言无疑是最好的良药。   因着暖春到来, 夏温言的屋子里撤了炭盆, 原本总是关闭着阻挡寒风的窗户也都打开了去, 月连笙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将窗户打开,好让屋里的夏温言能呼吸最新鲜的空气。   今晨, 她如前几日一般起身后穿戴好便先去推开窗户。   她推开窗户的一瞬间, 一朵大红色的山茶花忽地就朝窗户里探进来, 花瓣上挂着清晨的露水, 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月连笙愣了一愣,她记得昨日这朵总会探进窗户里来的山茶花还是一个花苞,她昨日还问了温言它什么时候才会开花。   然而现在,它已然全全绽放,像个身着百褶红裙裳的姑娘,亭亭玉立,带着芬芳。   只见月连笙愣愣地看了那朵妍丽的山茶花一小会儿后,忽然就匆匆往屋门方向跑去,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她迫不及待地将屋门打开。   她又愣住了,圆圆的杏眼里满是震惊,以及激动的喜悦。   “温言……”月连笙激动之余喃喃唤了夏温言一声,她忽地从屋门处跑回到夏温言面前来,大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她拉住夏温言的手,迫切地将他往屋外方向拉,急不可耐的模样,“温言,你来看你来看!”   让月连笙激动又兴奋的,是院中的景。   这谦逊园中,种得最多的就是山茶花,在冬日里也会三三两两开花的山茶花。   只不过,冬日时节无法见到山茶花灿烂的美,春日,便不一样了。   此时的谦逊园里,昨日本还娇娇羞羞不知何时才会绽放的满园山茶花苞,在昨夜一夜之间,全都绽放成花!   大红色的山茶花,烂漫了满园!   是月连笙从未见过的景。   她只觉惊艳万分,美不胜收。   她的心甚至砰砰跳得很是厉害,就像见到从未谋面的梦中情人般的感觉。   她忍不住赞叹道:“好漂亮啊……!”   仿佛最热烈的生命,向着最温暖的阳光而生长而前进着。   火热灿烂的山茶花吸引着月连笙的脚步,令她松开了夏温言的手朝院子里跑去。   今日的她着一身浅黄色的衣裳,激动喜悦地跑在院子里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欢快的黄鹂鸟,在最温暖最美好的时节,来到最妍丽最灿烂的花林间扑飞。   院子里的山茶花全都是夏温言亲手栽种下的,山茶花在阳光温暖的春日里热切绽放的美景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可他从来没有哪一次觉得这院子里的山茶花全全绽放时会这般妍丽这般动人,便是第一次见到它们开花时,他都没有这般觉得过。   是因为正欢飞在其中的那只俏生生的黄鹂鸟么?   夏温言觉得是的。   “我没有食言。”夏温言此时也来到了院子里,来到灿烂的山茶花树下,来到月连笙面前,柔柔浅笑着。   月连笙抬眸看他。   “我答应过你,春天暖和了的时候,陪你一起赏这院子里的山茶花,我没有食言。”夏温言站在山茶花树下,月连笙觉得他比这满园的山茶花都要美,尤其他左眼角下的坠泪痣,好似那大红的山茶花就开在他的眼角下似的。   月连笙红着脸,看着眉目柔情的夏温言出神了。   夏温言抬手从枝头上摘下一朵花儿,簪到了月连笙的鬓发里,笑得更温柔:“我的连笙真好看。”   月连笙臊得低下了头,脸颊红扑扑的,如施了浓浓的胭脂般,却又美过胭脂无数。   忽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只见她猛地抬起头来,同时拉住夏温言的手,兴奋地看着他道:“温言,今天是春分是不是?”   “是的。”夏温言不知月连笙为何忽然间如此兴奋,“怎么了?”   “我们去放纸鸢好不好!?”月连笙眸子亮晶晶的,彰显着她欢喜的心情,“每年的这一天,大家都会到郊外去放纸鸢,在纸鸢上写上祝福的话,这样天上的神就会看到!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吧好不好?”   纸鸢啊……   夏温言的眸光黯了黯。   他幼时曾在这个院子里看到过外边高高飞起的纸鸢,他好奇得不得了,他问娘那是什么,又是怎么飞到天上去的?   后来,娘带给他一只纸鸢,纸鸢是一只燕子的模样,画得很漂亮,娘拿着系在纸鸢上的线轴递给他,说拉着线跑起来,就能让纸鸢飞到天上去。   他还记得他当时高兴得不得了,他抓着线轴拉着线在院子里跑了起来,可他才跑了两步便重重摔倒在地,磕了额头,还险些将牙给磕没了,娘将他扶起来,将他搂进怀里,然后娘哭了。   那时候他不知道娘为何而哭,他只知道他一个连走路都没法好好走的人,是根本没有办法跑的。   不过娘最终是完成了让他看到纸鸢是如何飞起来的愿望。   那时候的天如今日这般晴好,还有温暖的风,娘手里拿着纸鸢,爹背着他,他们带他到城郊,娘搂着他坐在树荫下,爹拉着纸鸢在草地上奔跑,他便见着那只燕子模样的纸鸢在爹身后慢慢地飞了起来,飞到了天上去。   原来,要让纸鸢飞到天上,是要那么用力地奔跑。   他做不到的。   “连笙,我放不起纸鸢的。”夏温言惭愧地微微低下头,语气里尽是苦涩。   他这般的身子,根本什么都做不了的。   “我会啊,我来给你把纸鸢放到天上去!”月连笙没有失望,她将夏温言的手握得更紧,“可是我不会画画,往些年我画的纸鸢连绵都说好丑,温言你来画,温言你画画那么好,到时候飞到天上去一定会是整个青州最好看的纸鸢!”   夏温言苦涩低落的话让月连笙觉得心疼,可她却没有将这份心思表现在面上,因为她知道夏温言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心疼和同情。   她想让他笑起来,她想让他和所有寻常人一样。   而且,他除了身子不好之外,她觉得他没有一样是不好的。   “我们去放纸鸢吧,好不好,温言?”月连笙又问了夏温言一边,目光灼灼,满是期待。   夏温言抬眸,月连笙在冲他笑,她的手很暖很暖,她亮晶晶的大眼睛就好像在对他说“没事的,你不会的我会,我不会的你会,这就行了不是吗?”。   “好。”月连笙手心的温暖慢慢拂去了夏温言心中的苦涩,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终是又柔柔笑了起来,“我来画纸鸢。”   月连笙笑得甜甜的,开心极了的模样。   这是夏温言最爱的模样。   这也是自月连绵与邹氏出事之后,她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她如此开心,他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失望的。   “但是我没有画过纸鸢,连笙你教我?”他只是见过,从未画过,不知能不能画得成?   “唔……我虽然画过,但是我画的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因为买不起纸鸢,是以月连笙都是自己话自己做,“不过我知道该怎么画,温言这么聪明,我只要说一说,温言你肯定就知道怎么画了!”   在月连笙心里,夏温言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也是最聪明的人。   月连笙说这话时带了一股子小小的骄傲,为自己丈夫的骄傲,她自己没有察觉罢了。   夏温言倒是察觉出来了,这令他心中满是欢喜。   这个山茶花灿烂,日光温暖的晨日,夏温言吃过早饭后便开始给月连笙画纸鸢。   她要一只燕子模样的纸鸢,虽说是她要“教”夏温言怎么画,不过根本无需她多加形容,夏温言便已知道该如何画。   他作画的时候月连笙便在旁静静看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笔下的画以及他的手。   月连笙觉得夏温言的手很好看,白净又修长,便是指甲的形状都长得好看极了,而这么好看的手,画出的画自然也是好看的。   在月连笙眼里,夏温言画的画那根本就是好看得不得了,根本无人能及。   不过,夏温言只知道画,画完之后他就不知该如何做了。   月连笙笑得有些得意,“温言你画完之后我来给它绑上竹棍呀,这个事情我很拿手的。”   夏温言有些不大相信月连笙对做纸鸢一事很拿手,但当他看到月连笙非常熟练地给他画好的纸面系上竹棍时,他不得不相信月连笙说的话。   月连笙的手很纤小,但她的手并不细嫩,她做起纸鸢来的时候,她纤小的双手灵巧得就像她似乎就是做这一行的似的。   看夏温言有些诧异,月连笙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往些年的踏春时节,我经常有到街上去帮人做纸鸢的,我不会画,但是我会绑,一天下来也能赚到一些铜板的。”   “可会很累?”这是夏温言第一次听到月连笙说起她以往是如何过日子的。   “这个已经是最最最轻松的活儿了,就坐在那儿绑纸鸢而已,除了坐的时辰久些之外,没什么累的。”月连笙说得很随意,因为这于她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总是要做活的,不然根本没有办法给娘买药,“和到仓库给人扛麻包来说,要是天天能做这个活儿,我也是非常愿意的。”   往些年给人做纸鸢时旁处总会有人一块儿聊聊,这会儿月连笙做得颇为专注,一时竟还以为自己是在外边给人做活,不由得说得多了些。   “连笙你还到仓库给人扛过麻包?”夏温言紧蹙的眉心下,眸子里是震惊,也是怜惜心疼。   “没有轻一点的活儿干的时候,这些活儿也是要去做的。”不过很多时候人家都不要她罢了,觉得她这身板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你不是都有绣绣品的么?”他只听娘说起她寻日里以刺绣为生,从未知道她平日里竟还做这些粗活累活。   “绣庄里也不是时时都会要绣品的,要的时候我就做,不要的时候我就只能寻其他活儿来做。”月连笙很顺口地接了话。   她在打一个很重要的结,分心不得,所以就顺口回了话。   “连笙……”夏温言忍不住抬起手,抚上月连笙小小的脸,心疼不已道,“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吃这些苦的。”   她是个姑娘,本该由家人捧在手心里疼着的姑娘,一个将将十八岁的姑娘而已,却已吃了这般多的苦头,如何能不让人心疼?   夏温言的手抚上来的瞬间,月连笙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她这不是在外边给人做活,而是在夏温言身边,她只是在给他做纸鸢而已!   月连笙忽然间有些慌乱,紧张地问夏温言道:“我,我方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多了?”   他会不会嫌弃她?嫌弃她曾做过那些脏活累活?毕竟寻常姑娘家是不会去做那些样的活儿的。   “连笙,往后多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可好?”这般,他才知道她的日子是如何的。   她的过往,他想要多知道些。   “我怕你不爱听的。”月连笙抿了抿唇。   “不会,我想要知道。”夏温言道,道得肯定。   月连笙又抿抿唇,“那……那温言你也多和我说说你的事好不好?”   关于他的过往,她什么都不知道,除了知信跟她说过的那些之外,再无人与她说过些什么。   “好。”夏温言点点头,她想要知道的,他都可以告诉她。   月连笙这才又笑了起来。   因着做惯了这样活儿的缘故,月连笙很快便将夏温言画好的燕子做成了纸鸢,她将纸鸢举起来瞧了瞧,笑得开心道:“好看!温言画的画就是好看!”   “呀,对了,还要在上边写上祝福的话呢!”月连笙说着便又将纸鸢放到桌面上,而后拿起了夏温言作画的笔,正打算往纸鸢背面写上字,却又蓦地转过头来盯着夏温言道,“温言你不能偷看,偷看的话就不准了。”   “好,我不看。”夏温言轻轻一笑,为着月连笙的小女儿娇模样。   却见月连笙拿着笔迟迟没有写下一个字,末了她又转过头来,有些委屈巴巴的模样。   “怎么了?”夏温言关切地问。   “我……”月连笙很是不好意思,“我写字难看,我怕毁了温言画的纸面儿。”   “没事的。”原来是为这个,不过他倒是不知他的连笙会写字。   月连笙摇摇头,“不行的,我不能毁了温言画的燕子的,不然……不然温言你来帮我写吧,好不好?”   夏温言又笑了,“连笙不是说我看到了的话就不准了么?”   月连笙咬咬唇,“那,那不一样的嘛。”   “如何又不一样了?”夏温言忽然想逗逗自己这个娇娇小媳妇儿,看她着急得红了脸儿的俏模样。   月连笙果然红了脸,“温言你帮是不帮嘛?”   “帮,当然是要帮的。”夏温言适可而止,要是把这个娇媳妇儿逗过了头让她跑掉了就不好了,“连笙想写什么?”   “就写‘愿温言的身子快快好起来!’”月连笙当即欢喜道,“温言你就当你没有看到喔!”   “是,我的娘子。”   月连笙面红更甚,却没有躲开,而是看着夏温言将一行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写在纸鸢背面。   “温言你写字也真好看!”在月连笙眼里,夏温言可真般般都是好。   “好了,现下到我写我想写的话了,轮到连笙不能偷看了。”夏温言笑着对月连笙道。   月连笙心想:反正待会儿也是我来放纸鸢,一样会看到的嘛!嘻嘻,傻温言! 第39章 初吻【二更】   夏温言写下的话仍是一行蝇头小楷,他大大方方地写, 丝毫不介意月连笙在旁偷偷地瞧。   月连笙瞧是瞧见了, 只是……她根本不知道夏温言写的是什么意思,她甚至连他写的是什么字都未识得完。   月连笙想问, 但是问了的话就等于承认她偷看了他写的话,所以她忍住了。   此时, 屋外响起竹子恭敬且乐呵的声音, “夫人,您看公子呀?公子和少夫人在书房里呢!”   月连笙一惊,赶紧将桌上的纸鸢藏到了桌下, 不敢让徐氏瞧见。   温言的身子才些微好转的迹象, 理应在家里继续好好休养才是,要是让娘知道她生出了要和温言一起出去放纸鸢的心,该是生气了。   原本月连笙未嫁进门之前, 徐氏每日都会到谦逊园走一趟,多的每日三四趟都是常事, 但自月连笙嫁过来之后,她便没有再日日来,而是隔三差五地来一回,倒不是她不想来,而是夏哲远说了她。   道是儿子未成婚前她作为母亲关心儿子的身子日日前去探望无可厚非,可如今儿子成了婚, 作为母亲还日日前去的话可就不像话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个做婆婆的在防着新媳妇儿什么呢。   徐氏觉得夏哲远说得极为有道理, 加上月连笙将夏温言照顾得周周到到,她便三五日才到谦逊园走一趟。   起初竹子还因她这十几年来从未变的习惯在这忽然之间就变了而震惊地和绿屏讨论过,结果自然是又被绿屏嫌弃他多事。   “在做什么?”看着月连笙有些局促,徐氏和气地笑着,“可是我打扰到了你们?”   月连笙虽说是出身小门小户,但徐氏心中自来便没有极强的门第观念,况且这是她自己选中的儿媳妇,最重要的是这个儿媳妇选对了,每日都能让夏温言开开心心的,加上月连笙生着一张满是福气的圆脸,真是让徐氏愈瞧愈喜欢这个儿媳妇。   “没有没有,娘怎么会打扰到我们呢。”月连笙摆摆手,却有些心虚。   “我瞅着今儿天气好,道是过来看看你们,你们倒是好,如此晴好的天却是躲在这书房里,是在做什么吗?”   徐氏边说边还朝桌案上瞅了瞅,只见笔墨都在,墨是研磨好的,还有以往夏温言作画时的颜料也都在,却不见纸张更不见画,倒是一旁的凳子上摆放着剪子细绳,地上还扔着些筷子粗细的木棍,眼里满是好奇。   夏温言一直觉得他的母亲在外人面前是一位端庄贤淑的主母模样,一言一行皆透着一股大家闺秀才会有的风范,举手投足间更是有一股浑然天成般的沉稳端庄,可一到了他这个儿子面前——   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好奇心重得不得了便也罢,还总像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似的,有时候真是令他哭笑不得。   对于这般可爱的娘,夏温言曾问过她:娘你总是这般,爹是怎么忍过来的这么些年?   当时娘在他额上弹了个栗子,哼着声一脸不服气,道是他这么说岂不是在嫌弃她?她还告诉他,爹就是喜欢她这样儿。   夏温言倒没有去问过夏哲远,不过他觉得徐氏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夏哲远若是不喜爱她的话,怎会不纳一妾甚至连纳妾的想法都没有过?若是不喜爱她的话,又怎会将府中一切事宜都全权交给她?若是不喜爱她的话,嫁为人妇二十几载,她怎可能还保留着如姑娘一般的性子?   “没,没什么的。”徐氏这么一问,本就有些心虚的月连笙下意识地往桌案后的方向挪了挪身以挡住她藏在桌子下边的纸鸢,生怕徐氏给瞧见了。   可她这不挪身还好,她这么一动,根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氏不由得往桌子下方瞅,紧着她飞快地伸出手,将那藏在桌案下方的燕子纸鸢给抽了出来。   月连笙心觉着她定是遭徐氏的责骂了,做错事一般地先将头低了下来。   “方才你们是在做纸鸢呢?”徐氏边问边朝夏温言挑挑眉,好像在无声地说:还想骗我说什么都没做呢?   “是的,娘。”夏温言轻轻一笑,“我和连笙方才的确是在做纸鸢。”   徐氏脸上露出不相信,又问夏温言道:“你会做?”   “连笙教我怎么画,我画的纸面儿。”夏温言如实道,“连笙将纸面儿做成的纸鸢。”   月连笙此时很想扯扯夏温言的衣袖让他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的话怕是徐氏就更生气了。   “连笙还会做纸鸢?”徐氏很诧异,旋即又了然了,没有了爹的孩子,既要养着生病在床的娘,又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必然是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的。   月连笙不敢做声,只将头垂得更低。   虽然她知道徐氏挺喜爱她,可这不代表她什么都能做。   自知之明,她总是揣着的。   “你们做这纸鸢是要做什么去?不会就只是做来瞅着而已吧?”徐氏又问,“连笙你来说。”   月连笙心中一慌,知晓徐氏已然生气,向来实诚的她就更是一点谎都不敢撒,便战战兢兢道:“我是瞧见今日天气好,想与温言到郊外走走,把纸鸢放一放……”   她想让温言出门去走一走,看看外边的景色,他总是呆在这谦逊园里,就算没病怕是也会憋出病来的。   “连笙的意思是——要带言儿出去?”   这个问题,月连笙不敢答,虽然她心中是这么想。   就在这时,夏温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轻轻握住了月连笙垂在身侧微微发颤的手,对徐氏道:“好了娘,你就不要再逗连笙了,你把她吓着了。”   自家娘心中想着些什么夏温言再清楚不过,他的娘自然不会像是连笙所想的因此事而生气,她不过是一时间姑娘家心性又上了心头,纯属想要逗着连笙玩玩儿而已。   不过谁让他的连笙乖巧又憨实,让人忍不住想逗一逗呢?   “瞧把你给着急的,我还没把你媳妇儿给怎么着呢。”徐氏白了夏温言一眼,而后笑着拉过月连笙的手,道,“连笙别慌啊,我和你玩笑呢而已。”   月连笙有些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看到徐氏笑得和蔼可亲的模样,她才敢相信她方才真是只是在和她玩笑而已,“娘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徐氏笑着反问。   月连笙抿抿唇,低声道:“因为温言的身子不好,我却还想着让他出去走走。”   “他能出去走动走动,证明他的身子比以往好了不少,这是好事儿不是吗?我该感激你才是,又缘何要生你的气?”徐氏拍拍月连笙的手,将燕子纸鸢递到了她手里,“去吧,和言儿一块儿去放纸鸢吧。”   “娘可要一块儿去?”夏温言笑问。   “你们小夫妻俩去放纸鸢,我这个当娘的去瞎凑什么热闹?”徐氏轻轻瞪了夏温言一眼,“再说了,哪还有像我这把年纪的妇人了还和年轻人一样去放纸鸢?我看你是诚心想让人笑话你娘吧?”   “那让爹陪你一块儿去也是可以的。”夏温言打趣徐氏道。   徐氏这会儿直接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对月连笙道:“要去便快些去吧,时辰可不算早了呢,让绿屏和竹子跟着一块儿去,带上些吃的,以免玩得晚了饿着了。”   徐氏本还想交代些什么照顾好夏温言的话,终是什么都没有叮嘱。   因为她知道即便没有她的叮嘱,月连笙也一定会将夏温言照顾好,如此又何须她再多此一举。   徐氏是笑吟吟离开谦逊园的,月连笙却还有些紧张,使得她还是不放心地问夏温言道:“温言,娘真的不生气吗?”   夏温言曲起食指笑着刮了刮月连笙的鼻子,“傻姑娘。”   月连笙不知夏温言为何总是说她傻姑娘,虽然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有些傻,但也只有一点儿而已。   *   阳光很好,春风很暖。   马车徐徐而行,路旁小贩吆喝,摊铺上的货品琳琅满目,月连笙忍不住掀了帘子探出头去瞧,边瞧边给夏温言说着欢喜的话。   夏温言就坐在车帘后边,月连笙掀开帘子,他便也能看到外边景象。   他虽然是在青州长大,可这青州城,他却几乎不曾走动过,而这屈指可数的“走动”中,他都是坐在马车里,连呼吸都难受,更莫论像现在这般看着外边的街景,更不可能下去走动走动。   他每一次从夏府中出来,都是为了去看大夫,直到认识连笙。   娶了连笙之后,他离开夏府才不仅仅是去看大夫,虽然每一次走动他都很吃力,但每一次他都是心甘情愿。   他以为自己撑不住的,却不想他每一次都撑住了,没有让连笙失望,也没有让他自己失望。   这一次,是他第一次只为了感受春日的美好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原因而出府,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安静细致地欣赏街景。   原来,外边是这般热闹。   原来,街上是有这般多的摊子上铺。   原来,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他之所以能看到这些,都是因为连笙。   夏温言将目光移到月连笙面上,她正指着一家店铺笑着和他说话,“温言你瞧,那是你们夏家的铺子呢!”   夏温言没有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只是看着她而已,温柔的,感激的。   天空晴好,暖风拂面,莺飞草长。   今日青州城的郊外,异常热闹。   晴朗的苍穹中飞着各式各样的纸鸢,小孩儿或是姑娘少年在平地上奔跑,拽着手里的线,将手中的纸鸢放得老高老高。   担心夏温言不习惯人太多的地方,月连笙让竹子将马车驾得远一些,来到人少一些的地方。   看着外边绿茵茵的平坦草地,月连笙笑盈盈对夏温言道:“温言,就在这儿吧!”   “好。”夏温言点点头,她说哪儿便是哪儿,哪儿都是好。   月连笙拿着纸鸢先跑到了一株树荫并非太浓密的树下,“温言你来这儿坐!”   春日的日光虽然很暖和,但是晒太久了也是不行,还是让温言坐在树下的好。   “我还不累,我站着就好。”夏温言道。   “那我先去放纸鸢给你看,待会儿再来陪你好不好?”月连笙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她与夏温言一块儿做好的纸鸢放到天上去,让天上的神看到他们写在纸鸢上的话。   “好。”   月连笙拿着纸鸢跑开了。   她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逆风奔跑,暖风将她的额发拂乱,她手中的纸鸢随着她的奔跑在草地上一磕一碰,跟着风,它慢慢,慢慢地离开了地面。   月连笙边跑边慢慢地将手中的线放长,让纸鸢随着风一点一点飞上湛碧的苍穹去。   纸鸢愈飞愈高,就真的像是一只燕子在空中飞翔。   夏温言仰头看着那高高飞起的纸鸢,明亮的眼眸中充满了向往。   他不渴求能飞,他只渴求他能如常人一般,能跑能跳。   他可会有这么样的一天?   纸鸢飞得高了,月连笙便不再如刚开始那般跑得用力,她开始改为小跑,渐渐地,她便是走着,那高高飞起的燕子纸鸢也不会掉下来。   夏温言看纸鸢看得出神,连月连笙来到他身旁他都没有察觉。   “温言。”月连笙晃着手中的线轴,让风一直带着那飞得高高的纸鸢,唤了夏温言一声。   “嗯?”夏温言这才回过神,收回目光看向月连笙,“连笙唤我?”   “温言要不要试一试?”月连笙将线轴朝夏温言面前递来。   她看得出来,温言很想要放一放纸鸢,很想。   她想成全他这一小小的愿望。   夏温言有些紧张,还有些激动,“我可以么?”   他这般羸弱无力的身子,放得起纸鸢么?   “温言你可以的。”月连笙笑着,“我教你,嗯?”   夏温言看看月连笙又低头看看她递给他的线轴,少顷后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线轴,几乎是与此同时,月连笙握上了他的手,教他如何控制已在空中好好飞着的纸鸢。   可线轴交到夏温言手里没一会儿,本是好端端飞着的纸鸢便有了要掉落下来的趋势,令夏温言着急不已,“连笙,纸鸢快掉下来了,怎么办?”   月连笙下意识想要将线轴拿过来跑起来让纸鸢重新飞上去,然她转念一想后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将夏温言的手握得紧了些,“温言你要试着跑一跑让纸鸢飞起来吗?”   跑起来的感觉,不知温言可尝试过?   “我……”夏温言本想说自己做不到的,但月连笙温暖的手心像给了他勇气和自信似的,只见他点点头,浅笑着道,“我试一试。”   月连笙再一次将夏温言的手握了握,而后,松开了手。   夏温言紧抓着线轴,慢慢跑了起来。   远远看着的竹子见状,惊得想要上前劝阻夏温言,却被绿屏拦住。   她对竹子摇了摇头,“公子现在很开心,别在这时候打扰他。”   竹子停下脚步。   “你我伺候公子这么多年,何曾见过公子这般开心过。”   的确。   夏温言在跑,他跑得不快,可他却在笑,他苍白的脸上,洋溢的是欢喜的笑。   竹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绿屏身旁,与她一起远远看着笑得开心的夏温言。   夏温言在跑,月连笙也在跑,她跟在他身旁跑,因为不放心。   看着燕子纸鸢在自己手中重新高高地飞上天空,夏温言转过头来,朝月连笙开心一笑,露出了整齐白净的牙,“连笙,我做到了。”   月连笙笑得比他还要开心,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是的温言,你让纸鸢又飞起来了!”   月连笙话才说完,她发现夏温言跟前有一块石子,她一惊,慌道:“温言当心脚下!”   可,已经迟了,在她提醒夏温言的一瞬间,夏温言的脚尖已经绊了上去!   “温言!”月连笙慌得想也不想便张开双臂去抱夏温言,以免他摔倒时碰伤自己。   直到这一刻,夏温言才发现,他们脚边竟是一个斜缓坡,月连笙这般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护他,若是被他已然无法马上站立好的身子撞倒而崴了脚怎么办?   于是,在月连笙抱住夏温言的一瞬间,夏温言也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不过,他们此时都已双双摔到了地上,甚至顺着那个斜缓坡往下滚了去!   这回轮到绿屏想要冲上前去而被竹子眼疾手快拉住她,“哎呀绿屏!这时候你去打什么岔!那斜坡这么缓,草又长得那么好,伤不了人的!”   就让公子和少夫人好好抱抱滚一滚吧!嘿嘿嘿!   缓坡下方是一片桃林,粉红粉白的桃花开得还不算好,所以这个时候并无人来赏花。   月连笙和夏温言就正正好停在一株桃树下。   他们停下来时,夏温言将月连笙轻轻压在身下,将她护得好好的。   然,月连笙面上不见任何紧张不安,而是震惊的,面红耳赤的。   只因夏温言的唇,此时正覆在她的唇上!   夏温言的唇薄薄的,有些凉,他的鼻息却是温热的,柔柔地扑在她的面上。   月连笙双颊滚烫,心怦怦跳得飞快,她一动不敢动,只睁大了眼看着与她近得只有一分距离的夏温言,她甚至清楚地看到他眼眸中她的模样。   有风拂过,拂落几片桃花瓣,缓缓落下,落到了月连笙颊边发间,将她的脸颊衬得更红。   夏温言本是想撑起身从她身上离开,可闻着她发丝里传来的淡淡馨香,他忽然克制不住自己,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面红耳赤的月连笙,才将将离开一寸的唇又朝她嫣红的唇瓣覆了上去,舌头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月连笙原本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可渐渐的,她在夏温言不老实的温柔下迷了神思。   她迷离的眼神里夏温言明亮的眼眸温柔到了极点,仿佛勾着她做出回应,一点儿就好。   月连笙情不自禁的,轻轻咬了一咬他薄薄的下唇。   夏温言一怔。   他的吻不再轻缓,而是骤然热切如狂潮,一点儿不像寻日里温柔的他。   月连笙还发现,他身上那个热热烫烫的东西又在顶着她了。 第40章 鹣鲽   夏温言眼中,月连笙比粉白的桃花要娇美。   月连笙眼中, 夏温言比柔软的日光还要温柔。   她面红耳赤, 他亦呼吸粗重。   他的吻由绵软变为热切,再由热切渐渐变为轻柔, 终是怕吓着她使得她日后不敢与自己亲近,夏温言不舍地离开她柔软香甜的唇, 目光灼灼地看着面靥红赛胭脂的她, 轻声着问:“连笙可讨厌我这般对你么?”   月连笙羞得哪里敢与夏温言对视,她低垂着眼帘,看也不敢看夏温言一眼, 那仍旧环在他背上的双手将他的衣衫抓得紧紧的, 只见她娇羞地抿抿唇,然后摇了摇头。   夏温言心中一喜,低下头朝月连笙稍凑近了些, 又问道:“那连笙可还喜欢这般么?”   月连笙没想到斯斯文文温温柔柔的夏温言会问出这般羞人的话来,使得她抬眸来看他一眼, 在对上他灼灼的视线时又匆匆垂下眼帘来,脸红得仿佛熟得最透的红樱桃,而后,她在夏温言灼热的视线中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讨厌他这般对她,一点都不。   她甚至……是喜欢他这般对她的。   好,好羞人!   夏温言笑了, 笑得开心, 笑得又露出了整齐白净的牙, 他低下头,忍不住又在月连笙娇艳欲滴的唇上轻轻亲了一口。   过了好一会儿,月连笙才羞涩地慢慢抬起眼睑,关切道:“温言你快些起来,你这般会让你身子不舒服的。”   虽然日光正好春风暖和,但地上还是有些凉意的,这般于他身子不好。   “我很好,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相反,夏温言只觉浑身舒坦,甚至有一种美妙的感觉,“连笙可有伤着哪儿?”   可是因为连笙身上的馨香,唇上的甜香么?   一定是的。   “那也不能总这么趴着,快些起来的好,万一凉着了怎么办?”月连笙一点不放心,“我也没有伤着哪儿。”   “好,听娘子的。”夏温言用鼻尖抵了抵月连笙的鼻尖,依旧笑得开心的模样。   月连笙的心一直在怦怦快跳着,面颊上的潮红迟迟退不下去。   寻日里夏温言几乎都是唤她“连笙”,每每唤她“娘子”,她的心跳都会蓦地加快,让她觉得既羞又甜。   她喜欢听他唤她娘子。   “我让纸鸢掉下来了。”夏温言看着躺在缓坡顶上的燕子纸鸢,有些自责道。   “没关系的,我再让它飞起来就是!”月连笙宽慰夏温言道,“温言你等等我,我去把它拿过来。”   月连笙说完便跑去拾纸鸢,夏温言忙道:“当心些跑,莫摔了。”   纸鸢完好无损。   月连笙拿着纸鸢跑回到夏温言身旁,笑道:“纸鸢还好好的,还是可以飞好高好高的呢,我再去给温言把它放起来好不好?”   “不忙。”夏温言拉住月连笙的手,“方才你也跑累了,先坐下歇一歇。”   “没想到这儿也有桃林呢。”与夏温言一道坐下的月连笙仰头看着顶头的桃花,再转身看看身后的桃林,抓着夏温言的手道,“过三两天这些还是花苞儿的桃花应该全都会开放了,到时我们再来这儿看桃花好不好,温言?”   和他一起看谦逊园里的山茶花烂漫满园,和他一起到城郊看桃花成林,是他们在寒冬里说好了的。   “好。”夏温言点点头,也抬头望着头顶上的桃花。   这就是桃花,真是好看。   只见月连笙站起身,踮起脚小心地摘下一朵桃花,而后将其簪到了夏温言鬓发间,笑盈盈道:“今天是春分,这天男女老少都要簪花才是好,我给温言簪一朵。”   夏温言抬手摸摸自己鬓发间的桃花,好笑道:“是这样的么?连笙可莫骗我,男人簪花可是会被笑话的。”   “这是真的。”月连笙脸上满是认真,“我不会骗温言的。”   “那……我便簪一会儿。”簪久了可不行。   “嗯!”月连笙笑着点点头,复在夏温言身旁坐下,拿了放在一旁的燕子纸鸢来看,看夏温言写在上边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夏温言道,“温言,你在纸鸢上写的话是什么意思,可以……告诉我吗?”   月连笙终是捱不过好奇心,问了夏温言。   她连他写的是什么字,她都没有认识得完全,更别说是什么意思。   “连笙想知道?”   月连笙点点头。   “连笙不是说看了知道了可不好么?”夏温言浅笑道。   月连笙抿抿唇,接不上话。   “鹣鹣鲽鲽,白首不渝。”夏温言轻柔地握住月连笙的手,“鹣鲽是传说里的一种鸟类,此鸟仅一目一翼,雌雄须并翼飞行,故而又叫比翼鸟。”   后边的四个字,不用夏温言再说什么,月连笙心中也已明了。   她将纸鸢放下,双手一齐握住了夏温言的手,脸儿又是红扑扑的。   “咳咳咳……”夏温言忽地咳嗽起来,使得月连笙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她抚上夏温言的背,急道,“温言你怎么样?”   夏温言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月连笙却是将眉心拧得紧紧的,紧张着急得不行的模样,“温言你现在这儿坐一坐,我去找绿屏把水拿过来给你喝些,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月连笙说完便跑,跑得比她放纸鸢时还要快。   “咳咳咳咳——”夏温言想要唤住月连笙不用这般紧张,可他除了咳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他这回咳的时间并不长,月连笙还未跑到他们滚下来的缓坡顶,他便不咳了,只是心口有些闷而已。   “哎唷……哎唷唷——”而就在这时,夏温言觉得自己好似听到了一道□□声,就从桃林里传来。   不待再花时间听得真切,夏温言扶着身旁的桃树站起身,当即就朝□□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若是真有人需要帮助,耽搁不得。   果见林子稍深处的地上坐着一个人,一个身着青布衣裳,须发有些花白,年过五十的老人坐在桃树下,正捂住自己的脚踝处哎唷喊叫,显然是脚踝处受了伤。   他身旁谁人也没有,只有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何来到这桃林又是为何受的伤。   夏温言并未思量太多,只快步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老人家可是受了伤?”   若是遇着这般情况,伤者见着有人前来帮助自己定当感激不已,谁知这老人不仅不感激,反是在夏温言话音刚落时张口便骂他道:“你这后生的眼睛是不是没长好!?叫我老人家?我很老了吗!?你过来认真瞅瞅,我老吗!?”   夏温言一愣,毕竟他鲜少出门便鲜少见着外人,见着如此奇怪的老人就更是从未有过,如何能不令他愣住?使得他竟是下意识地听着老人的话将他的模样认真地瞅了一遍。   老人虽然须发有些花白,但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的,除了眼角的皱纹深些之外,他面上竟是没有太多的皱纹,当真一点儿不像个老人家。   夏温言赶紧赔不是,“抱歉,恕晚辈方才并未瞧清前辈长相,误称了前辈,还望前辈莫怪。”   “哼!这还差不多!”老人用力哼了一声,有些像小孩儿似的,紧着又继续哀嚎,“哎唷唷,我的脚啊……”   “前辈可是脚受了伤?”夏温言又是关切地问。   “你这问的不是废话啊?”老人又将夏温言给骂了,“我的脚要是没有受伤,我会坐在这儿没事乱叫?我看你这后生不仅眼睛没长好,脑子也不太好使。”   老人的话刻薄得不得了,莫说是个素不相识的好心人,怕就是他的家人都没法忍受他这样的古怪性子。   然夏温言既不反驳更未生气,反是蹲下身,依旧关切地问老人道:“前辈可介意晚辈帮您看看伤势如何?”   老人眨眨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手从脚踝上拿开,迫不及待道:“赶紧给我瞅瞅我是不是瘸了!?”   一点感谢之意都没有,只有催促。   夏温言一点未将老人的刻薄和无礼往心里去,更没有嫌老人脚脏,只见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上老人的脚踝,老人则是着急地问:“怎么样?崴了还是瘸了?”   夏温言认真小心地将老人的脚踝处骨头摸了一遍,既没摸到歪折也没瞧见有红肿起的迹象,“前辈你且先动动脚腕看可还有疼痛感。”   老人一脸将信将疑,却还是照夏温言说的动了动脚腕。   下一瞬,只见他眼神一亮,紧着蹦跳似的站了起来,抬抬脚又跺跺脚的,惊喜道:“没事儿了!?我的脚竟然一点事儿都没有了!?”   夏温言由不住笑了起来,温和道:“前辈并未伤着脚,可能方才前辈一时没走好摔着时有些许扭着脚所以前辈以为脚崴了,其实不过是轻轻扭着而已,稍歇歇便好,并无大碍的。”   “你这么说就是说我傻咯?”任谁听着都是善意的话,到了老人耳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只见他挑着眉不悦地看着夏温言,“要不是你出现,我就自个儿傻了吧唧地在这坐上一天是吧?”   “前辈误会了,晚辈并非此意。”夏温言有些哭笑不得,他怎会是这个意思?这老人家又怎会听成了这个意思。   若是换了别个,铁定早就撇下这古怪刻薄的老人走开了,管他是死是活的,夏温言却是到现在还在与他好声好语说话,甚至还给他赔不是,好像做错事说错话的人是他似的。   “温言你怎么跑到了这儿来!?”月连笙此时抱着水囊、食物以及药瓶急匆匆跑来。 第41章 美妙   月连笙将夏温言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若非她怀里抱着东西, 怕是她要将夏温言浑身上下摸摸确定他安好无恙才会放心。   只见她着急地将水囊递给夏温言,“温言你先喝些水润润喉。”   “连笙莫太担心, 我没事的。”夏温言浅浅笑着, 他将月连笙着急递给他的水囊接过, 但却没有喝,而是转身递给了老人, 客气道,“前辈想必渴了, 前辈若是不介意的话——”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夏温言话还未说完,老人便毫不客气地将他递来的水囊拿了过去, 拔开囊塞仰起头便喝, 就像别人给他水喝是理所当然似的。   月连笙这才发现老人的存在,一时间很是惊讶, “温言,这位是……?”   “是我方才遇着的一位前辈。”夏温言仍旧笑得温和, 显然一点儿不介意老人的理所当然。   老人一口气将水囊里的水喝了个底朝天,月连笙看得着急, 那可是给温言喝的水呀!温言可还是等着的呢啊……   心中虽是这般想, 月连笙却不能真和一个老人家计较什么, 她想着幸好出门时多带了两囊子的水,她再回马车那儿去取来便是。   正当这会儿, 老人盯向了她怀里抱着的纸包, 直白地问夏温言道:“傻后生, 我饿了,这纸包里包着的是不是吃的?你不会不舍得给我吃吧?”   月连笙想说“这是给温言准备的糕点”,但她还什么都及说便先听得夏温言道:“纸包里是些糕点,前辈若是不嫌弃便拿去尝尝。”   “你话说成这样好像就是不想让我吃一样,我偏不。”老人有些不悦地哼哼声,同时朝月连笙伸过手来,示意她将纸包递给他。   月连笙有些不情不愿地将纸包递给老人,心道是这样的老人家真是好生无礼,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老人家,温言怎还好声好气的。   老人接过纸包后便将其打开,拈起一块枣花糕便放进嘴里,非但没有感谢的话,反是勉强道:“太甜了点,下回别整这么甜啊。”   月连笙轻轻扯扯夏温言的衣袖,微蹙着眉心看着他。   她虽什么都没有说,但夏温言看得出她想说的什么。   “这老人家怎能这样呢?”月连笙心中这般想。   夏温言只是笑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没什么的,老人家,担待些便是。   瞅着水被抢了,糕点也被抢了,就只差药没被抢了,月连笙只好道:“温言,你再歇着等等我,我再给你拿些糕点和水过来。”   夏温言本想说他过会儿再喝也不迟,不过就算他这么说月连笙也不会答应,只会紧张而已,不若任她去的好。   月连笙将怀里还抱着的几只药瓶交到夏温言手里便急匆匆跑开了。   老人嘴上嫌弃甜糕太甜不好吃,这会儿却又是再拈了一块放进嘴里,他看看月连笙,又问夏温言道:“你媳妇儿哪?”   夏温言笑着点点头,愉悦道:“正是内子。”   那是他的连笙,他的妻子。   “看你笑得这么开心,她很好?”老人又问。   “是的,她很好。”夏温言更愉悦,道得直接又肯定,生怕别人不知道月连笙的好似的。   遇到她娶到她,是他的福分。   老人吃了第三块甜糕,这会儿看向夏温言捧在手里的几只药瓶,接着问:“没事拿这么多药瓶做什么?”   “这些都是晚辈每日需服的药。”夏温言很实诚,毕竟这些于他而言没什么说不得的,即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吃这么多药?你还是个药罐子呢?”老人皱皱眉,说出的话依旧直白刻薄,“难怪你媳妇儿这么紧张你。”   如此不给颜面的话,若是换了别人个,怕是已然怒然拂袖而走,但夏温言非但不愠不恼,反是依旧温和地笑着,随然道:“城中百姓确实是这般来称呼晚辈的,只是晚辈身子骨差,需日日与药石为伴才行。”   “看你身子单薄面色苍白呼吸没几个平稳的样儿,确实像没几天可以活头的人。”老人似乎根本不会说话,什么话不好听不中听他好像就偏爱说什么话,就像没心没肺似的,“不过你都这样了,居然还有姑娘肯嫁你?”   夏温言依旧没有动怒,他好像没有脾气似的,任别人将他说得再难听他都毫不介意。   不过这会儿他却是没有再笑着,而是黯下了眼神,愧疚道:“是我委屈了她。”   “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你这后生虽傻是傻了些,但人还是挺不错的。”老人点着头给夏温言做出了让人有些哭笑不得的评价。   夏温言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给自己做评判,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晚辈谢过前辈夸赞。”   “傻,真的挺傻的!”老人看着被如此评判还笑得起来的夏温言,一脸嫌弃。   “我活了五十二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傻的人,要是别人,定早就扬长而去甚至连想要掐死我这人的心都有了,你这傻后生倒好,傻傻地站这儿任我骂,一点不生气就算,这会儿竟然还笑得出来。”   “前辈说话虽不入耳却也句句是实话,且这是前辈心性使然,并非故意为之,晚辈又有何好与前辈置气的?”夏温言温和地浅笑着。   他的身子经不起什么大喜大悲,自小到大,为了不让爹娘为自己太多忧心,夏温言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平和的心绪去对待任何一件事,是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要求。   而且,这个世间美好的人和事很多,若没有足够温和的心,又怎能发现得了?   这个世间的真善美好始终是要比丑恶多上很多的,不是么?   “吃完了,纸包还给你。”老人又是嫌弃地看了夏温言一眼,同时将已经吃完了糕点的纸包塞还给夏温言,“我是不会谢谢你的水和糕点的。”   夏温言非但不觉得这老人过分,反是觉得他很有意思,从小到大他还从未遇到过性格如此有趣的人,使得他又是愉悦地笑了起来,“前辈觉得吃得开心便好。”   “你错了,我吃得一点都不开心,但是肚子饿了没办法,只能勉强。”老人拍拍沾在手上的糕点沫子,然后朝夏温言摆摆手,“成了,既然我的脚没伤着,我就走了。”   “不知前辈家住何处?晚辈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可以送前辈一程。”眼见老人说走就要走,夏温言关切地问道。   “谁告诉你我要回家了?我还要到处走走呢!”老人一点不领情。   “既是如此,那晚辈便不打扰前辈了,不过前辈还是莫走太远的好,以免前辈家中人该挂心了。”夏温言好意道。   “我又不是药罐子,没毛病,不需要人挂心。”老人又摆摆手,作势就要走,忽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问夏温言,“对了傻后生,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该不会想让我以后万一见着你都叫你傻后生吧?”   “晚辈姓夏,名温言,温言良语的温言。”夏温言客气朝老人拱手一揖,“不知晚辈应当如何称呼前辈?”   老人久久不答。   夏温言抬头,只见老人已走远,夏温言只得无奈一笑。   他鲜少出门,怕是日后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温言,我给你将水和糕点拿来了。”月连笙这时又抱着水囊和糕点来到了夏温言身旁,因为跑得急,她呼吸有些急促,面色有些红。   夏温言抬手抚了抚她微微沁出些薄汗的额鬓,爱怜道:“莫跑这么急,万一摔着了怎么办?我不打紧的。”   “温言才是最要紧的。”月连笙摇摇头,一点不赞同夏温言的话,忽尔发现那个脾气古怪说话难听的老人不见了,诧异道,“温言,那位老人家呢?”   “走了。”   “这样啊……”月连笙可无心关切一个陌生人,她眼里此时只有夏温言,“温言你坐下歇歇,快喝些水。”   “好。”   月连笙与夏温言在桃林里坐了会儿,她担心夏温言出来久了撑不住,便与他回去了。   回城的时候夏温言忽然对竹子道:“竹子,到书市去一趟。”   “是,公子。”   怕月连笙担心,夏温言便对她解释道:“我还从未去过书市,我想去看看,平日里都是竹子替我把书带回谦逊园的。”   “好。”月连笙知道夏温言喜爱看书,她没有阻拦,“我陪温言去。”   青州城的书肆位于中市的一条宽巷,宽巷里各式各样的书都有卖,而这书市里尤以“简香肆”这家书肆最大集书最多,寻日里竹子都是从这儿给夏温言买书居多。   对于月连笙这般只在年幼时学过两年字的女子来说,入这书肆来让她有些不自在,还有些局促。   瞧着夏温言坐在桌案后对伙计给他拿来的一本又一本近来新印售的书册翻得认真,她不忍打扰,可她枯坐着又觉无趣,便到那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架中走一走。   她随意从架子上拿了几本册子来翻开,皆是密密麻麻的字,她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她想她还是回到椅子那儿好好坐着等的好,书这般的东西,根本就不适合她。   就在她转身往回走时手臂不小心碰掉了一旁架子上一本随意搁在上边朝过道露出大半边来的簿册。   她赶紧弯下腰来捡。   米黄色的书封上写着“夫妻”两个大字。   月连笙对这本书有些好奇,捡起来后没有即刻将其放回架子上,而是打开了来看。   才翻开第一页,她便骤然红了脸。   这,这是……   “夫妻之事,自是于床笫之间最为美妙——”   不止写了字,还附着画! 第42章 夫妻   女子出嫁前, 当娘的都会给女儿说说这从不会在人前提及的男女之事, 但月连笙的娘邹氏却没有与她说过,倒不是邹氏没有想过与月连笙说一说这夫妻间的事, 而是夏温言的身体让她根本就没有说的必要。   邹氏像所有人一样, 认定了夏温言是个克妻命, 觉得月连笙嫁过去怕是没几天活头,而就算月连笙没有被他克死, 那也是个守活寡的命,这说与不说根本没差别, 觉得说了反倒徒惹月连笙心中难过。   是以对这夫妻床笫之事,月连笙可谓是什么都不知, 在她心中以为夫妻之间不过是同床共枕而已, 根本不知此同床非彼同床。   因此当她看到手中书册上所写所画的内容时吓得当即将这册子扔到了地上,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 好像那不是一本书册,而是一个滚烫羞人的物事似的。   不仅如此, 她甚至像做错事一般慌忙地左右瞧瞧,担心极了被人发现她方才在做什么。   她抬脚就想走, 当做什么都有看见更什么都没有打开过。   可是……   月连笙没有走开, 她又看向了掉在自己跟前地上的书册, 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就这么盯着它杵了好一会儿后慢慢蹲下身, 将那羞人的书册给捡了起来。   要是这册书册就这么躺在地上的话, 怕是会被人发现她碰过这本书, 不如捡起来放回架子上的好。   可月连笙紧张地将书册捡起后却没有即刻将其塞回到架子上,只见她又是左右瞧瞧,确定没人后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终是下决心再一次将册子翻开。   邹氏虽没有与她说过这夫妻之事究竟是什么样儿,但邹氏却与她提过一提,道是这夫妻间的事儿很奇妙,尤其是在房中的时候,女人嫁了人后自然就会懂,再往后,邹氏便欲言又止了,只心疼地抚抚她的秀发,叹息道她这辈子怕是没法明白了。   月连笙其实很困惑,她从来不知道邹氏说的夫妻间的奇妙事儿究竟包括哪些,她只知道和她和夏温言相处很开心。   但是……   娘没有说过这奇妙事儿是不是包括睡觉的时候温言会抱抱她?是不是包括……前边在桃林那儿温言亲吻她的那种事儿?   可不管是温言抱抱她还是亲吻她,她心里都觉得甜丝丝的很开心,虽然很羞人很羞人。   那……娘说的奇妙事儿是不是也包括这书上写的和画的呢?   女人的好奇心向来重。   只见月连笙紧张万分地将手中的册子又打开了来,面红耳赤地将册子第一页上所写的东西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看到那附着的画时,她下意识地紧闭起眼,而后才慢慢睁开,却是匆匆看了一眼后赶紧翻到下一页。   她以为下一页不会让人再这般羞赧,谁知第二页所写所画较第一页更热辣更让人觉得羞,月连笙心怦怦直跳,她草草看了一眼后飞快地翻第三页。   她翻开第三页的时候她的手因为紧张与羞涩微微发着颤,她面上的绯红一直蔓延到了脖子根,她心里想着这第三页若还是如此羞人的话,她就立刻把书册放回去!   而第三页——   果然。   这第三页的内容她连草草看一眼都不敢,只是飞快地瞟了瞟后便急急将书册合上,紧着将其放回到架子上。   “连笙在看什么书?”就在月连笙将将要把书册放回到架子上时,夏温言温和的声音从旁传了来,已然近在身侧!   月连笙顿觉心慌意乱,心一惊手一抖,那本是要放回架子上的书册从她手中滑落,又一次掉到了地上!   而且好巧不巧的,书册掉下来的时候竟是兀自翻开了一页!   月连笙傻眼了,像一个偷东西被抓了现行的孩子似的呆住了,惊慌得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更忘了弯下腰将书捡起来!   月连笙在看书本就让夏温言觉着有些诧异,因为在谦逊园里她什么都会做也什么都能做,却是书她未曾碰过,显然她对书并无兴致,加之她又如此惊慌失措,甚至书掉了都忘了捡,这让夏温言对她看的书更生好奇,不由躬身来捡。   就在夏温言的手拿起掉落在地的书册时,月连笙这才猛然回过神,想也不想当即伸手就想要把书册从夏温言手中夺过来。   谁知夏温言身子虽弱但反应快极,当月连笙伸过手来抢书的前一瞬他竟是将拿着书册的手别到了身后,让月连笙抓了个空。   月连笙如此反应让夏温言更想知道这本书上写的是什么。   “连笙在看什么,让我也看看可好?”夏温言边说边将书册从身后拿出来,月连笙见状又伸过手来要抢,夏温言像是知晓月连笙会这么做似的,在她的手碰到书册之前便将书册高高举了起来,紧着便将书册打开了来。   “温言不要看!”月连笙又急又羞,想也不想就跳起来要把书抢过来。   然她纵是跳起来同时将手举高也够不到夏温言举起的书的高度,非但抢不到书,甚至一个没站稳撞到了夏温言怀里,撞得他背碰到了书架上,幸而架子厚重,否则怕是将架子给撞倒了去。   不过现下夏温言既顾不上自己背撞到架子也顾不上扑撞在自己怀里的月连笙,因为他正抬头看着他手中高高举起以免被月连笙抢去的书。   月连笙抬头一看,发现夏温言正诧异地盯着书册其中一页上附着的画看,她羞得用双手将脸一捂,急匆匆地夺门而出!   一直在旁候着的竹子听着书架被夏温言背部撞着的动静且又见着月连笙慌忙地朝书肆外跑去,赶紧跑过来着急问夏温言道:“公子,发生了什么事儿!?”   绿屏则是赶紧跟着月连笙而去。   自从夏温言娶了月连笙进门,绿屏的主要职责不再是照顾夏温言,而是照顾好月连笙。   夏温言没有理会竹子,仍是看着手中的书册,又翻了一页,而后由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竹子,让店家将我方才点的书明日送到府上去,回吧。”夏温言说着,将手中的书册合上,将其带走了,“这本我也要了。”   竹子一脸好奇,公子看书的时候从来只有认真可没有笑过的,这是什么书竟能让公子看着笑了起来?   *   月连笙没有与夏温言一块儿乘马车回府,她跑出书肆之后便径自往北市夏府的方向跑了。   夏温言并不着急,也没有让竹子赶紧驾马车去追,因为有绿屏跟着月连笙,他并不担心,而且他也知道娇羞的月连笙此刻必不敢见他,既是如此,他又何必非让她紧张不可。   月连笙回府之后也没有回谦逊园,而是找徐氏去了,说是来陪她坐坐。   徐氏自是不知晓月连笙心中想的是什么又是为何没有在谦逊园里陪夏温言,她喜爱月连笙这个儿媳妇,月连笙来找她坐坐说说话她自是欢迎非常,正好可以问问他们今日出去放纸鸢可有玩得开心。   月连笙一直陪徐氏坐到了晚饭时间仍不舍得走,平日里因着夏温言身体的缘故,她都是陪着他在谦逊园用饭,可今儿个从外边回来她不仅没有回谦逊园陪着夏温言,便是晚饭都没打算回谦逊园吃,本就觉着有些不大对劲的徐氏终是问道:“连笙,可是言儿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月连笙赶紧摇摇头,“温言对我很好。”   “当真?”徐氏将信将疑,“若是言儿欺负你了,你告诉娘,娘替你出头。”   “不是的娘,真的不是的,温言真的对我很好。”月连笙着急地解释,生怕徐氏真的会去问责夏温言。   “那你们之间是生了什么事儿?”徐氏又问,“今儿从外边回来你就有些不大对劲,别以为我这个当娘的看不出来呢?”   “没,没什么事儿。”月连笙低下头,紧张不已的模样,“就是,就是……”   “好啦,没事儿就好。”徐氏忽地笑了起来,她拍拍月连笙的手背,笑得可亲道,“别这么紧张,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瞧把你给吓着,若是让言儿知道的话,该是认为我这个当娘的欺负你了。”   本就红着脸的月连笙此刻脸更红了。   “既然不想回谦逊园陪言儿吃晚饭,那就在这儿陪娘吃吧,从除夜到现在你可都没有陪娘用过饭了呢。”   “那连笙日后多过来陪陪娘。”月连笙心中,徐氏就像她的亲娘邹氏一样,温和,可亲。   徐氏却是笑了,“那可不行,连笙你啊,替我和你爹多多陪陪言儿便好,有你陪着,言儿那孩子开心了许多,只要他好好的,就行。”   *   月连笙算好了时辰似的,夏温言睡下后她才回到谦逊园,洗了身子后才慢慢地朝床榻走去,轻手轻脚地在夏温言身旁躺下。   躺在夏温言身旁,听着他均匀的浅浅鼻息,月连笙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白日里在简香肆里因为好奇之心而翻开的那本书册上的所写所画。   白日里从简香肆离开后,她的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看到的那些字与话,令她臊得不行。   时下夜深人静,加之身旁还躺着夏温言,月连笙觉得那书册里所画的画儿在她脑子里更清晰了,让她一点儿都没法好好入睡。   夏温言此时翻了个身,将胸膛贴上月连笙的背,轻轻搂住了正在“胡思乱想”的她。   月连笙身子顿时一颤,而后紧绷起来。   “连笙,我们做真正的夫妻,可好?”夏温言薄唇贴着月连笙的耳廓,鼻息轻柔温热。 第43章 同房   “温言, 你,你还没有睡着吗?”月连笙总觉得她那臊人的小心思被夏温言发现了似的, 紧张得不行。   他微凉的唇就贴着她的耳廓, 那温热的鼻息让她本就紧张的心更是怦怦直跳如擂鼓一般。   “还没有。”夏温言朝月连笙更贴近了些, 他不再只是唇贴着月连笙的耳廓, 而是用唇轻轻抿了上去,鼻息更温热,“我在想你。”   夏温言的话令月连笙那怦怦直跳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夏温言将自己的怀抱愈收愈紧, 让月连笙的背紧紧贴在他怀里, 他依旧轻轻抿了抿她的耳廓,又道:“连笙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可好?”   做, 做夫妻?月连笙身子紧绷着, 紧张羞臊得一动不敢动, 讷讷问道:“我和温言,已经是夫妻了不是吗?”   她已经嫁给了他, 他们已经喝了合卺酒, 已经是夫妻了的不是吗?   “我说的是真正的夫妻。”夏温言故意将“真正的”三个字说的缓慢, “就像是……连笙今日在书肆里看的那本书上的那样。”   夏温言说这话时, 他的心亦跳得飞快,他的心如同月连笙一般紧张, 因为他有些害怕。   害怕月连笙推开他。   害怕她拒绝他。   这般的话, 今夜之后他该如何与她相处, 她心中又该如何看他?   可他今夜怎么都管不住自己, 管不住自己不想她, 管不住自己不靠近她,管不住自己……想要她的心。   他平日里虽然足不出户,可他已然是过了弱冠之年的男子,即便不曾接触过女子,但男女之事他从书上多少有些了解,知道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而夫妻间的床笫之事,他所看过的书上未曾写过,唯有爹在给他说第一门亲事之前与他隐晦地提到过一些,那时候爹一脸的不自在,他想定是娘让爹来与他这个儿子说这些颇为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的。   他听得不甚明白,于这夫妻间的床笫之事他可谓还是懵懂的,直至今日在书肆看到连笙翻看的那本书册……   月连笙不知道,翻过那本书册之后心总是没法平静的人根本不仅仅是她而已,夏温言亦然。   甚或说,他较她更为不能冷静。   他终是知晓每每拥着她睡时身体里那股莫名的燥热究竟是什么又如何才能平息。   那是只有他的娇小娘子才能平息的燥热。   但连笙……会答应他么?   月连笙久久不说话,身子愈绷愈紧,便是鼻息似乎都屏住了好一会儿。   夏温言开始慢慢将紧拥住她的手收回来。   他吓着她了,他不该如此莽撞的。   就在夏温言自责又失落地收回手时,一直沉默的月连笙声音低低细细道:“温言你……你的身子能,能受得住吗?”   月连笙一紧张就容易说不好话。   她现在就没能好好把话说成,愈说到后边声音就愈小,细若蚊蝇,好像根本不是说给夏温言听而是所给她自己听似的。   纵是如此,夏温言却已将她细声细气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心又开始跳得飞快,他的手臂重新环拥住月连笙,紧张又兴奋,一个高兴之下情不自禁地含住了月连笙小小的耳垂,欢喜不已道:“试一试连笙便知晓了。”   月连笙紧绷的身子轻颤不已。   不仅是因为夏温言暧昧的话,更因为他的动作。   耳垂向来是她的敏感点,以致她平日里戴耳饰的时候都有些小心翼翼的,但眼下她这敏感点不仅被夏温言轻轻含在嘴里,他还使坏似的用舌尖顶着她没有别着耳珰的耳洞。   夏温言的屋中夜里总不会将灯火全都熄了,因为半夜里他时常要喝药。   月连笙刚嫁过来的前几日会习惯性地将灯火给熄了,但过了几日,她发现熄了灯火于夏温言来说并不合适,那时她也才从竹子那儿知道以往夜里夏温言屋里的灯火都不会全熄,就算半夜里他不需要喝药,屋子里也还是会留下一盏灯,以备他半夜里渴了或是身子突然间出了什么状况。   月连笙方才睡下时依旧给屋里留下一盏灯。   这盏灯就在床头边上的小几上。   此时,隔着床前薄薄的纱帐,灯火照出的光朦朦胧胧,却也足够他们将彼此瞧清。   夏温言此刻轻轻覆在月连笙身上,双手撑在她颈窝两侧,正目光灼灼地看着面靥绯红的她。   月连笙已然羞得不知当如何才是好,根本不敢直视夏温言的眼睛,她只是抬眸匆匆看了他一眼,然后紧张道:“我,我去把灯熄了!”   月连笙说着便要下床去,却在这一刹那被夏温言按住肩,让她不得不重新在床上躺好。   “留着就好。”夏温言语气柔柔。   “可,可是……”   “我想看着连笙。”夏温言微微扬起嘴角,软软柔柔地笑了起来。   月连笙此时正对着他的眼眸,一不小心便将所有心神都丢失在了他带笑的目光中,更是鬼使神差般愣愣点了点头,“好,好的。”   夏温言笑得更轻软更温柔。   他低下头,吻上了月连笙嫣红的小嘴。   这个夜里,月连笙觉得她又做了那个羞人的梦。   他轻压在她身上,她第一次觉得他的胸膛是温暖的而不是冰凉的。   不,不只是温暖,而是炽热的。   而炽热的却又不只是夏温言的怀抱,月连笙觉得她整个人也都是炽热的,热得让她浑身上下都沁出了一层层薄薄的汗,热得让她总是忍不住轻轻吟哦出声。   她羞于自己这般的声音,总想要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这般的声音,却又总是忍不住。   朦胧的火光中,她看到夏温言那双墨黑明亮的眼眸里充满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   这个“梦”,羞人又带着些迷离,还带着些许疼痛,但更多的是……   甜。   月连笙最后在这个带着些许疼痛的甜梦结束后于夏温言的拥抱中渐渐睡了去。   *   夏温言从不知晓自己原可以如此“有力”,至少他还能算是个真正的丈夫,能让他的小娘子做个真正的女人。   昨夜那如水乳交融般的体验不管于月连笙而言还是于夏温言而言,都是美妙的,带着新奇亦带着羞涩的美妙。   月连笙在夏温言的怀抱里睡得香甜,夏温言也拥着自己的小娘子睡得安稳,直到天方大白,夏温言才缓缓醒了过来。   他醒来时月连笙还在他怀里,她仍睡得很熟,许是昨夜累着了的缘故,若是以往,这个时辰她早已醒来。   夏温言没有叫醒她,甚至动也不动,让她继续安稳地睡着,他便静静地看着她。   他还很清楚地记得成亲那日掀开红盖头看到的她的模样。   圆圆的杏眼,弯弯的眉,脸也是圆圆的,如小姑娘般天真单纯的感觉,小巧的鼻尖,小小的嘴,娇娇羞羞的,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她,性子却不似外表这般娇弱,她总是低声下气,仿佛人人可欺,可她并不是真的软弱,只是处在那般的家庭,她又仅仅是个女子而已,很多时候她必须忍,唯有忍,才能保住家人不会受到太多的欺辱,至少于月家人而言是如此。   若她真的软弱,又怎撑得住一夕之间失去唯一至亲的悲痛?若她真的软弱,又怎撑得住这份悲伤为至亲找寻凶手?   人与人的坚强,向来都不一样。   他的连笙与别的女子,都不一样。   看着自己的小娘子,夏温言由不住在她眉心落下轻轻一吻。   经过昨夜,她已经是他真正的妻子,名副其实。   如此一想,夏温言便又觉欢喜,不由自主地将怀里的小娘子稍稍拥紧了些。   “唔……”许是夏温言怀抱的力道一时没把控好,只听月连笙轻轻哼了一声,微蹙着眉心慢慢睁开了眼。   月连笙一睁开眼,瞧见的便是夏温言明亮温柔的眼,煞时又让她失了失神。   她喜欢夏温言的眼睛,明亮得像是最灿烂的阳光,也像最耀眼的星光,好像是他将他对生命的热切与向往都写在了眼睛里似的,总是能让她丢了神。   “可是我吵醒了你?”夏温言有些惭愧道,“连笙可要再睡一会儿?”   月连笙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手,情不自禁地轻抚过夏温言的眉眼,还有他左眼角下的坠泪痣,末了竟见她将唇慢慢凑近夏温言的左眼角,在他那颗坠泪痣上轻轻亲了一口。   夏温言微微一怔,尔后笑了起来,开心极了的模样。   因为这是月连笙第一次主动亲他,虽然只是在左眼角。   月连笙这时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慌忙地抬手推向夏温言的胸膛就要从他怀里逃开,而当她双手抵在夏温言那□□的胸膛上时,她才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她自己身上亦是——□□!   因着身上不着片缕的关系,月连笙不敢坐起身,于是她匆匆翻了个身,背对着夏温言,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可就在这时,她微微蜷了蜷身子,忍不住发出了疼痛的轻呼声。   夏温言顿时急了,忙又将她拥回怀里来,“怎么了连笙!?”   月连笙不说话,夏温言急得轻轻扳过她的肩又让她面对着自己,愈发着急道:“连笙你怎么了?告诉我可好?”   月连笙哪里敢抬头,她将脸埋在夏温言胸膛上,红着脸细声道:“有些疼……”   “疼!?哪儿疼!?快让我瞧瞧。”夏温言更急,说着竟是要掀开衾被来瞧。   月连笙则是又急又羞,紧紧抓着衾被不放,“别!温言你别……”   那,那儿怎么能让温言瞧呢!   因为月连笙的羞涩与执意,直到起身洗漱穿戴好,夏温言还是不明白月连笙为何而疼又疼在何处,任他怎么问她都红着脸不答,最后甚至躲起了他来。   夏温言放心不下,最后决定——去问问徐氏。 第44章 孙儿?   “同房了!?”向来端庄贤淑的徐氏此时是一惊一乍的激动模样, 激动得竟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兼着一脸的震惊,“言儿你说你和连笙同房了!?”   “娘, 你小声些。”夏温言面上满是无奈, 提醒着徐氏,幸而房中除了他们母子俩再无旁人, 否则夏温言不知当如何尴尬了。   徐氏却还是激动震惊的模样, 她压根没听到夏温言的提醒,只见激动地在夏温言面前来回踱步,一边踱一边喃喃道:“言儿和连笙同房了, 那再过不久我便能当祖母了, 这是喜事,天大的喜事!我得和嶙哥说,不行, 我得现在就去跟嶙哥说。”   嶙哥是无人之时, 徐氏对丈夫夏哲远的称呼。   徐氏说着就往屋外走去。   夏温言愣了一愣, 赶紧伸出手拉住了她, 哭笑不得道:“娘, 你这是干什么去?”   徐氏回过头, 一脸的激动喜悦,“自是告诉你爹去啊。”   “娘可是还想让府中所有人都知晓?”夏温言忽然问。   徐氏更激动, “言儿怎知道?”   “娘!”夏温言无奈极了, “你这是想要所有人都笑话儿子和连笙呢。”   “瞎说, 娘这是想让大家伙都和娘一样高兴。”徐氏没好气地瞪了夏温言一眼。   “儿子的身子娘又不是不知晓。”夏温言苦涩地笑笑, 毕竟能与连笙圆房,连他自己都有些震惊。   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别人只怕是拿来当茶余饭后的笑话居多,不会有几个人是像娘这般真正地为他高兴的。   徐氏沉默了下来,她面上激动欢喜的神情渐渐被心疼所取代,只见她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夏温言的脸颊,心疼又惭愧道:“是娘一时间欠思虑了,娘是太高兴了。”   “我知道娘一切都是为了我。”夏温言心中亦很心疼徐氏,因为有他这样的儿子,自打他出生以来,爹娘便几乎没有过能够安安心心的日子。   “我的傻儿子,娘不为了你,娘还能为了谁?”徐氏笑了,笑得慈爱,笑得怜惜,她又抚抚夏温言瘦削苍白的脸颊,“来找娘是为了什么事儿?可不会就只是来告诉娘你们的这件好事而已吧?”   “自然不是。”夏温言扶着徐氏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是有些事情想要向娘请教。”   “嗯?”徐氏挑挑眉,“我的言儿这般聪明,还会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向娘请教的?”   夏温言有些不好意思,“是……女人的事情。”   “女人的事情?”徐氏笑得一脸好奇,“女人的事情问你媳妇儿不就好了?还用得着特意来问娘?”   “哦——娘明白了,在言儿眼里,连笙还是个姑娘,对不对?”徐氏忍不住打趣自己儿子道。   “娘你这般的话可不能在连笙面前说,连笙脸皮薄,可经不住这般来逗趣。”夏温言这会儿心中想的全是自家小媳妇儿。   “好好好,娘保证不逗你那宝贝媳妇儿好了吧?”徐氏笑得愉悦,“好了,娘也不逗你了,说吧什么事儿?”   “就是……”夏温言微微红了脸,将月连笙的“疼”与自己的疑惑道给了徐氏听,虽是自己亲娘,但这房中事终归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是以夏温言说的时候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谁知徐氏听完后憋着满肚子的笑意,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使得本就有些羞于启齿的夏温言脸更红了。   不过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徐氏笑了一小会儿后便又忍住了,她认真地与夏温言道:“傻儿子,女人经过这么一事总会伴着些疼痛的,你试想想,一夜之间由女孩儿变为女人,能不疼么?”   夏温言认真地思考着徐氏的话。   只听徐氏又道:“你若真是心疼或是不放心,娘这儿有瓶药,你拿回去给连笙用上,她很快便会好了。”   徐氏说完,转身拿药去了。   夏温言拿着徐氏给他的药瓶,还是不大明白,“娘给的这药是一次服多少量?”   “你这孩子,平日里事事聪明,怎么对这夫妻间的事就这么傻了呢?”徐氏一脸无奈,“你把药拿回去给连笙,连笙自然知道该怎么用,你就不用操心了。”   “那谢谢娘。”夏温言将药瓶收进衣袖里,朝徐氏笑了笑。   “和娘还说什么谢,回去吧。”徐氏将披风给夏温言披上,系好系带,“天气虽已暖和,但是言儿身子不同别人,还是注意些的好。”   “我知道的,娘莫太挂心。”   看着夏温言离开,徐氏一门心思在想,这儿子于夫妻床笫间的事情这么傻,不得些要领的话怕是他们小两口日后会于此事有不和睦,她是不能和儿子说这些事情了,不若……和连笙说说?   好像可以这么办。   这么一想,徐氏又忍不住欢喜地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能让她抱上白白胖胖的小孙儿?她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可以准备着小孙儿的衣裳鞋袜了?   *   徐氏所住的院子与夏温言的谦逊园相距很近,只需走半盏茶时间便能到。   夏温言从徐氏那儿离开后本应直接回谦逊园去,但瞧见徐氏院中栽种的花儿开得正好,他便想着到花园里去走一趟,看看花园里的草木花树是否也已然迎来了暖春。   若是景致好的话,他便带连笙到花园里走一走,连笙嫁过来这么些个月,日日都是在谦逊园中陪他,他还从未带她到花园里走走过,实为惭愧。   于是夏温言往花园方向绕了去,心想着去看看便回,不会耽搁多少给连笙送去药的时间。   夏府的花园隔在大房和二房的两处庭院之间,入了夏府拐过前厅之后,一条东西走向的长廊便分着通向两个大院,东通大房西通二房。   是以夏家两兄弟虽都住在夏府里,实则却像是住在两个府邸里,不过平日里两房的人倒是不缺少相互走动,尤其是二房的女人闲来无事总是喜好到大房这边来找徐氏坐坐聊聊。   但自夏茵茵那件事发生以后,除了妾室马氏依旧像之前一般当做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时常来找徐氏说话,姜氏则是再也没有在徐氏面前出现过,甚或说夏府上下几乎不再见着她的身影。   因为自打夏茵茵被游街处刑之后,姜氏便像变了个人似的,谁都不见,只将自己关在她屋中,日日吃斋礼佛,话也不多说一句,惹得本就不太喜她的夏勃如今更是不愿意再踏进她的屋子一步。   至于外边,更是将夏茵茵做的这些恶毒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把夏茵茵传成什么样儿的都有,一时间影响了夏家不少生意,幸而夏家家底厚,加上夏哲远向来待人亲和,于生意场上从不背地里插人一刀,现下生意又慢慢恢复了过来。   倒是夏温言身上那克妻的传言破了,一时之间不知引得多少人捶胸顿足,道是当时若是将自家闺女嫁过去就好了,这不现在那月家二闺女活得好好的不算,这夏家药罐子也还是好好地活着。   而不管何时,夏家的事情总是能成为青州的第一话谈。   有人道,若他们是夏哲远夫妇,定和二房老死不相往来。   也有人道,谁知道这二房日后还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夏勃的名声和夏哲远的差的太远。   还有人道,说不定夏温言身上的病就是二房做的手脚。   不过不管外边传成什么样儿,夏哲远依旧将夏勃当兄弟,当亲人,并不曾为夏茵茵所做之事而对二房有偏见有疏远。   徐氏虽然愤怒过,最终也都看开了。   夏茵茵已被处刑,就算他们再怎么追究,又能如何?   夏茵茵的结果,于一个女子而言,已然是最极致的。   失了性命,也失了女子最重要的清白与名声。   所以,姜氏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她不出门,是因为害怕外边的人将她的脊梁骨戳断;她吃斋礼佛,是为了给夏茵茵犯下的恶赎罪。   此时,夏温言在花园里遇见了从除夜开始他便没有再见到过的姜氏。   夏家的花园里亭台水榭,小桥流水,琼楼阁宇,样样皆俱,夏温言见到姜氏时,她就坐在桥廊下,给水中的鱼儿喂食,静静地看鱼儿争相过来抢食吃。   她已然与夏温言记忆里的二婶全然不一样,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青白,一点脂粉未施,头上梳着最简单的发髻,只斜斜插着一根木簪,不见其他金银发饰,身上也是穿着一身素净的灰布衣裳,不知是她太瘦还是衣裳太过宽大,她穿在身上只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   不过两月未见,姜氏给夏温言的感觉已然苍老了十多岁。   即便夏茵茵做的事情伤天害理,但夏温言不曾怨恨,是以他能理解姜氏心中的悲苦。   女儿再如何伤天害理,终究都是娘的心头肉,忽然之间就这么失去了,任是谁个母亲都无法接受。   就如同他,他这身子虽然不曾有一天好过,可爹娘从来不曾放弃过他,从来都是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   对于和徐氏一样同样身为母亲的姜氏,夏温言心中颇为同情。   他走上前,温和地唤了姜氏一声:“二婶。”   姜氏一直只盯着水中的鱼儿瞧,根本没有察觉有人走近,此时听着夏温言唤她,她才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夏温言。   “二婶近来……可还好?”看到姜氏深深凹陷的眼眶,夏温言关切地问道。   姜氏不做声,只是怔怔定定地看着他,好像已然不认识他了似的。   夏温言又要在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姜氏突然跳了起来,如疯了一般当即就朝夏温言扑来,伸出双手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面目狰狞!   谁也没想到姜氏会突然发疯,那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婢子一时之间完全吓傻了,忘了叫,更忘了上前来将姜氏推开。   姜氏虽是女人,又已然瘦了许多,可此时她的力道却大得可怕,根本由不得夏温言将她用力掐着他脖子的双手分开。   已疯之人的力气岂是寻常人所能比的?更莫说身子羸弱的夏温言。   她将夏温言的脖子掐得极紧极用力,好似要将他掐死才甘心。   “你还我茵茵命来!”姜氏那凹陷的眼眶里双目大睁,狰狞万状,仿佛从炼狱里走出来索命的厉鬼,根本不像是诚心礼佛之人。   夏温言的视线渐渐模糊,那掰着姜氏双手的手也失了最后的一丝力气。   他心中却是在想,他还没有给连笙将药拿回去呢。   他不曾想过,这世上有些人,是根本同情不得的。 第45章 夏来   茫茫无际的雪海, 没有光,只有呼号的冷风,卷着冷得透骨的雪, 能将人一次又一次刮倒。   夏温言没有见过雪, 但是他的梦里却无数次地看见雪,白茫茫的大雪, 可即便是在梦里, 他能见到的白茫茫大雪的机会也不多,因为他的梦里,全是黑暗中的风雪居多。   几乎及膝的雪地, 寸步难行, 黑暗里没有一星点的光,也没有人,除了他自己。   他在黑暗的雪地里迎着凛冽的风雪走得艰难到了极点, 无数次跌倒在厚厚的雪地里冻得浑身颤抖不已, 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帮他, 哪怕伸出手来让他拉一把, 都没有。   无尽风雪的冰冷黑暗里, 只有他自己。   他这般寒冷绝望的梦里, 从来只有他自己。   没有人帮他,谁也帮不了他, 要想走出这黑暗的冰冷风雪, 只能靠他自己。   他已经有许久没有梦到自己被困在这冰冷黑暗的风雪里了, 可如今, 他又被困了进来。   周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黑暗,地上的雪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厚,厚得已然没过他的膝盖,冻得发慌。   但这一次,没有风,一丝的风都没有。   茫茫黑暗的世界里,静得可怕。   雪依旧在下,可他看不见雪,也听不到雪落下的声音,他只能听到自己的鼻息声,急促的,粗重的,仿佛随时都会戛然而止一般。   黑暗向来最是让人畏惧,那静寂的黑暗呢?   夏温言独自在静寂的黑暗里走了许久许久,有多久?他自己也不知晓。   他只知道,他的双腿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早已不再像是他的腿,而像是两根冷硬的铁杵,他甚至不再是走着,而是在厚厚的雪地里爬着,拖着两条冷得早已动弹不得的双腿在雪地里爬着。   他甚至感觉到他的双手也渐渐变得冷硬,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的双手也会变得像双腿一样,再动弹不得。   但他依旧在努力在往前行,哪怕是爬着,他也要爬着前行。   为什么要往前走往前爬?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他就再也走不了了,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黑暗的雪地里。   可他已然连爬都爬不动,便是呼吸声都愈来愈轻,轻得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到。   他知道他将要永远留在这无尽的死寂黑暗里了,他爬不出去,也没有人救得了他。   他不想留在黑暗里,也不想留在冰冷的风雪里,他不喜欢黑暗,也不喜欢冰寒。   他喜欢的是明亮的太阳,耀眼的星光,色彩斑斓的花儿,他喜欢的是春日的温暖,和煦的春风,这些都让他感觉到生命的灿烂和美好,这些,都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   他还向往着有一天他能像寻常人一样在温暖的春风里奔跑,放飞手中的纸鸢,向往着他也能像鱼儿一样在炎炎的夏日里在冰凉的河水里畅游一番。   他向往着他能有一天能走出青州,去看看北地的雪,真真正正的雪,而不是梦中的雪。   如果他能有这么一天,他要和他最爱的人一起去,看遍美丽的山川河流风花雨雪。   那……谁是他最爱的人?   温和的爹,慈爱的娘,都是他最爱的人,还有……娇羞的连笙。   连笙,连笙!   在冰寒黑暗的雪地里渐渐阖上眼的夏温言忽然猛地将沉重的眼睑睁开,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他仿佛看见了月连笙哭得无助的模样,她哭着说:温言,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而已了。   从前被困在这冰寒黑暗的风雪里时,夏温言拼尽全力走出这囚笼般的黑暗风雪是因为他不想看见娘伤心不想看见娘哭,可这一回,他是真的走不动也爬不动了,他觉得他终归还是让娘伤心了。   但,没有了他,娘还有爹的陪伴,爹不会如他一般丢下娘不管的,爹不会舍得也不会忍心的。   可连笙呢?他若永远被困在这里,会有谁来陪伴他的连笙?   连笙已经失去了爹,失去了娘,便是年幼的弟弟,她都失去了,她的至亲都已离她而去,若他也回不到她身边,她会如何?   她失去父亲的时候,身旁有母亲陪着,她失去母亲和弟弟的时候,身旁有他陪着,可她失去他的时候呢?谁会在旁陪着她?谁会将她拥入怀听她哭?谁还会为她撑起她的天?   而塌掉的天,又要如何才能撑得起来?   连笙若是连他都失去了的话——   夏温言不敢想象。   他早已僵硬麻木的四肢不知如何来的力气,虽然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却足够他继续往前爬行,即便艰难万分困苦无比,他也咬着牙继续往前。   他不能停下,绝不能停下。   连笙还在等着他,他是丈夫,是她而今唯一的依靠,是她的天。   他要尽到丈夫的责任,他说过他会保护她陪着她,一直,一直。   他不能食言。   他不能扔下连笙自己。   他好像看见了一点微光,就在他的正前方,虽然很微弱,可那的的确确是光,打破黑暗与死寂的光,指引着他前行。   这就足够了。   *   夏温言幽幽睁开眼时,光线刺眼得他有些承受不住,他想要抬起手来遮一遮这刺眼的光,却发现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仅是勉强动动手指而已。   屋里没有人,静悄悄的。   床帐已然换成了浅碧色的薄纱帐,凤形铜钩将薄纱帐勾挂起,已然不是原来的那一床床帐,夏温言发现,便是他身上盖着的被子也已然换成了新的,与纱帐一般为浅碧色,轻轻一嗅似还能嗅到淡淡的皂荚清香以及阳光的味道。   被子比原来薄去不少,屋中桌上摆上一盆青翠的茉莉花,白色的花儿俏生生的,就像姑娘家一样。   夏温言望着桌上的茉莉花,有些怔怔。   茉莉花已经开花了么?   现在……是什么时节了?   “知了——知了——”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蝉鸣。   夏温言愣住。   薄纱帐,薄衾被,茉莉花,蝉鸣……   他——究竟是睡了多久?   门轴忽然传来响动,掩闭的屋门被人从外轻轻打开。   走进来的人身着一件水蓝色半臂,乌黑的长发盘成简单的妇人发髻,上边只简简单单插着一支木簪。   木簪雕刻成山茶花的模样,只是雕得有些歪扭,并不好看,更不精致,显然刻这支花簪的人手艺并不好。   走进来的人脚步轻轻的,生怕吵着这屋中的人休息似的。   她进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她手中正捧着一只白瓷碗,碗里盛着大半碗浓黑的药汁。   是月连笙。   她瘦了很多,本是圆圆的脸变得有些尖削,笑得她圆圆的杏眼更大了些,她面上没什么太多的表情,淡淡的神色让人看不出悲喜,更看不出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夏温言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记得他的连笙是娇娇羞羞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而不像是现在这般像是历经了风霜雨雪后的静淡模样。   “啪——”在夏温言怔怔看着端着药朝他走来的月连笙时,在那阵阵蝉鸣声中,这本是静悄的屋里陡然响起一道瓷器掉落在地碎裂的声音。   掉落的是月连笙捧在手里的药碗,浓黑的药汁洒了一地,脏了她的裙角,更是洒到了她的脚背上。   夏温言见状,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要下床来到月连笙身边问问她可有烫着,却见他才将将弓起背又重重跌回床上。   他根本起不来。   月连笙像不知疼痛似的,只定定看着夏温言,一瞬不瞬,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   夏温言眸中满是苦涩之色,为自己的无力,更为自己的无能,他张张嘴,这一时之间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此时此刻的他,连唤月连笙一声都做不到。   他苦涩的眸中此刻多了绝望,他不再看月连笙,而是默默将脸别向另一侧,痛苦地闭起眼。   纵是醒来了又如何?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他本就是个无能之人,如今更是成了废人。   “温言……”只见月连笙嚅了好一会儿唇,才颤巍巍地嚅出这两个字,下一瞬,她冲也似的扑到夏温言床前,着急忙慌地寻着他的手来握住,因为激动而使得她双手颤抖不已,过了一小会儿才将夏温言的手紧紧握住,“温言,温言,温言……”   她激动得似乎根本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只反反复复地唤着夏温言的名字,而后将紧握在手心里的夏温言的手贴到了自己脸颊上,已然哽咽,“温言,温言……”   夏温言觉着有什么润湿了自己的手心,滚烫滚烫的。   他心一惊一揪,慢慢转过头来,睁开因痛苦绝望而闭起的眼,再一次看向月连笙。   此时的月连笙在笑,却已是泪如雨下。   她捧着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手心,一下又一下轻轻蹭着,就好像他在轻抚着她脸颊一般。   看到他看着她,真真切切,并非虚幻,月连笙泪流更甚。 第46章 醒来   月连笙觉得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夏温言了, 可明明他每天都在她身边依旧每天都在陪着她。   可她想看他笑,想听他和她说说话,想听他唤她一声连笙。   她喜欢他明亮的眼睛, 喜欢看他笑,喜欢听他唤她连笙,她觉得她的名字由他唤出来,温柔又好听, 好听得不得了。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唤过她了, 甚至有可能他永远都不会再唤她了, 以及,有可能她再也看不到他对她笑了。   肖大夫说, 他睡得太沉太沉了,沉到怕是他不会再睁开眼,不会再醒过来。   他的身子太羸弱太羸弱, 根本经不起一丁点的磕碰,更莫说受了那般大的伤害。   常人尚且受不住,更何况是他?   然肖大夫却又说,依他的身子状况来说,受了姜氏那疯了似的用尽全力的掐捏当是当场便没了性命,就算当场没有丢了性命却也不会撑得住三两日。   但,他不仅没有当场没了性命,亦没有撑不过两三日, 他只是睡了过去, 沉沉地睡着, 留着一丝微弱的呼吸,仍旧留在这个世间。   就好像是他心中有什么在支撑着他似的。   肖大夫叹息,许是他心中有无法放下的人或事才让他一直存着那随时都会断掉的微弱呼吸,只是要他醒来的话,怕是遥遥无期。   就算有幸醒得过来,怕是也……   月连笙想,不管一年三年或是五年,还是这一辈子,她都会留在他身边陪着他照顾他,不管他何时醒来,哪怕他再也醒不过来,更不管他醒来时如何。   她心中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也做好了最足的准备,但她不曾想,老天和她开了天大的玩笑,而今却又送给她天大的惊喜。   真好,真好……   夏温言看着哭成泪人的月连笙,心如被人紧紧揪着般疼,他想要动动手,替她抚去那决堤般的泪,他想要坐起身将她拥入怀,可他除了想之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他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   “……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嚅动发干的唇,让自己那仿佛干涸了的喉咙里能够发出声音来,他的努力奏了效,可他发出的声音却嘶哑不堪,就像那最是粗砺的沙石一般,根本不是他寻日里那温柔如春风般的声音,难听得刺耳,“连……笙。”   最难听的声音,在月连笙耳里却像是这世上最美妙的曲子,她不觉得刺耳,一点都不。   她觉得好听,他唤她的名字总是最好听的。   “可还……觉得疼?”夏温言觉得自己的声音难听到了极点,就好像根本不是从他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一样。   他道的每一个字,都倍显吃力。   纵是如此,他仍努力着与月连笙说话。   他拥抱不了她,至少能与她说上些话。   疼?月连笙一时间不明白夏温言这忽然的问题是因哪般。   疼?疼的应该是他啊……   只听夏温言又吃力道:“我……我还没能……把药,给你。”   他从娘那儿拿到的药,还没能拿给连笙,不知她可还疼?   月连笙怔住。   “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看到月连笙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夏温言只觉喉间苦涩得厉害,苦涩得眼眶里多了分湿意。   他害得她疼,却连一瓶药,都拿不了给她。   他连这么样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都做不好。   不,不是做不好,是做不到。   “我不疼了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早就不疼了!”月连笙忽然扑到了夏温言怀里,将脸埋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肩,“温言你很好很好!你不要这么样说自己!”   说到最后,月连笙呜呜哭出了声来。   她已经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是不是她那日没有说疼,温言便不会遭这份罪?   是不是因为她,才害得温言这样?   月连笙很想紧紧抱住夏温言,可她怕将他羸弱的身子压坏,可她又不舍得离开他,便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胸膛。   她的泪打湿了他胸前的薄衫,她的泪仿佛烫进了夏温言心里,让他痛苦地闭起眼。   他微微抬起下巴,以不让眼眶中的湿意化成泪流出来。   若是让连笙看到他难过,她只会哭得更伤心。   “连笙……别哭了,别哭……”夏温言的声音沙哑而微弱,他的胸膛却起伏得厉害,“可好?”   他不想让她哭,偏偏又无法不让她哭。   月连笙在夏温言怀里用力点了点头,同时抬起手用力抹了抹眼睛,却还是无法止住眼泪。   夏温言无法坐起身,无法抬起手,无法拥抱月连笙也无法为她擦掉眼泪,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将脖子弓起,将下巴低下,吃力地朝将脸埋在他胸膛的月连笙的头顶凑,用下巴在她头顶一下又一下轻轻蹭着,“我的连笙,别哭啊……”   她哭得他心都快碎了。   即便没有办法拥抱她,他也会想尽办法对她温柔以待。   头顶的轻蹭让月连笙心尖一颤,她愣愣抬起头,发现夏温言正吃力弓起脖子,连带着双肩都抬了起来。   月连笙赶紧坐起身,按着夏温言的肩让他躺好,着急道:“温言你别这么抬着脖子,很难受很吃力的,你,你快躺好。”   夏温言终是在月连笙清秀的小脸上见到了原来那般紧张着急的小模样,他所喜爱的模样,让他不禁更柔和了眼神。   “连笙,靠近我些。”夏温言虚弱的声音温温柔柔。   月连笙当即朝他低下头。   夏温言不动,亦没有出声。   月连笙觉着许是她靠得不够近,便又朝他再凑近些,更近些,近到她的脸与夏温言的脸之间只有半寸距离的时候,她发现太近了些,不由有些羞有些紧张,正要拉开些距离时,夏温言忽又抬起脖子,吻上了她的眼角。   月连笙身子蓦地轻颤,脸登时一红,想着躲开,却听得夏温言轻声道:“连笙别动,别动……”   月连笙当即一动不动。   夏温言用薄薄凉凉的唇吻过她的眼角,眼窝,慢慢吻过她的脸颊,就这么用唇为她一点点抿掉她脸上的泪,末了又亲上她的眼角,难过道:“我没有……办法为你擦,眼泪,别……别再哭了,可好?”   月连笙用力点了点头,她没有再掉泪,即便她眼眶红肿得厉害。   因为她不想让夏温言为此难过自责。   “温言你才刚刚醒来,你别再说话了,你先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倒一杯水。”月连笙这才想起自己激动高兴得将夏温言的药打翻了不说,连水都忘了给他倒一杯。   她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别走!”夏温言沙哑的声音陡然变得急切慌乱。   月连笙愣住。   “连笙别走……”夏温言声音低低。   月连笙回过头,撞进了夏温言不安的目光里。   她从来没有在爱笑的夏温言眼里看到过如此不安的眼神。   她重新在夏温言身旁坐好,也重新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不走,我只是去给温言倒一杯水而已,顺便让竹子去告诉爹娘温言你已经醒过来了,也让绿屏去给你重新煎一副药。”   夏温言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月连笙,他没有握住她的手,她却没有说完就要起身走开的迹象,而是将他的手心摊开,又贴到了自己脸颊上。   “温言,温言……”月连笙又忍不住轻轻唤他,好像怎么唤都唤不够似的。   看着夏温言依旧明亮的双眸,月连笙这会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大真切,有些不敢相信他已经醒了过来,唯有贴着他的手心唤着他的名字,她才觉得安心些。   “连笙,我睡了很久……是么?”夏温言亦将月连笙的不安看在眼里,心疼不已。   “不久,不久的。”月连笙先是一怔,然后忙摇了摇头,“一点都不久。”   夏温言将目光擦过她的肩侧,看向桌上摆放的茉莉花,幽幽道:“茉莉花开花了,外边……蝉鸣了。”   茉莉在夏日时节开花,美丽,芬芳。   每每盛夏时节,蝉鸣声才会阵阵。   他从娘那儿为连笙拿药回来的时候还是春日,万物只是于春日里复苏,还未及夏日的灿烂。   那日的前一日,他给连笙画了纸鸢纸面儿,连笙带他到城郊放纸鸢,他第一次跑起来,第一次放起纸鸢,也是那一日,他与连笙做了真正的夫妻。   那一日,他记得很清楚,是春分。   如今,已然盛夏。   “对不住。”夏温言眸中满是哀愁与愧疚。   没有他陪伴的这些日子,连笙是如何过的?可是一次又一次把眼睛哭肿?   爹娘……是否也担心坏了也伤心坏了?   月连笙用力摇摇头,鼻尖酸涩得紧,她又想落泪,可她不能,她忍着,“温言,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责怪自己,好不好?”   月连笙说着,又在夏温言冰凉的手心里蹭了蹭,“温言你看,你现在不是醒了吗?”   为了让夏温言心中不难过,月连笙努力朝他笑了起来,便是语气也尽可能地愉快,“温言你身子骨差,这会刚醒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力气动不了,过一段时日肯定能恢复得和原来一样的!”   “不对,是比原来要好,好得多!”   就算他这辈子都是如此,她也会陪着他守着他照顾他!   他能醒过来,已然是上天的恩赐,她已然感激不尽,又岂敢奢求太多。   夏温言也轻轻笑了起来,眸子深处却满是酸楚。   他……可还能动得了?   若是再也动不了,该当如何?   “唔……呕——”就在这时,月连笙忽然转过身去,捂住心口一副难受欲要呕吐的模样,可却又什么都没吐出来。   “连笙!”夏温言顿时慌乱,甚至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扬声就喊道,“绿屏!快请肖大夫!” 第47章 喜脉   绿屏急忙忙冲进屋来, 见到已然醒过来的夏温言,激动得眼眶微红,然她却只是恭敬地应了声, 当即便转身退下了。   “我没事的温言,不用麻烦肖大夫的。”月连笙想要握住夏温言的手,可她胃里忽地又是一阵难受,欲呕未呕, 脸色很是难看,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夏温言将眉心拧得紧紧, 他无数次想要坐起身,却是无数次地跌回床上, 他紧张不安的眸子里痛苦更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月连笙心疼他这副模样,只见她伸出手, 用拇指指腹一下一下地轻抚夏温言紧拧的眉心,安慰他道:“我没事的温言,真的没事,你瞧,我不是好好着呢吗?你别担心。”   可不管她如何轻抚夏温言的眉心,都无法将他拧在眉心的哀愁与痛苦抚平,使得她不由又躬下身,将他轻轻抱住, 将脸埋在他颈窝里, 难过道:“温言你别这样, 我真的没事儿,我就是忽然间觉得肚子里和心口有些难受而已,没什么的。”   “有……自己找肖大夫,看看么?”夏温言微微侧着头,将脸轻靠着月连笙的脑袋,吃力地问。   月连笙先是不做声,然后才忙道:“有,有的,肖大夫说没有事儿。”   月连笙声音有些低,说得很匆忙。   “连笙骗我。”夏温言亦是声音低低。   月连笙肩头微微一颤,将夏温言抱得更紧些,也更将脸朝他颈窝里埋,“对不起温言,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就算月连笙不说,夏温言也知道,这些日子,她一心牵挂着他还来不及,又怎会为她自己想些什么,纵使是哪里疼了痛了,她也只会忍着而已。   夏温言在月连笙的鬓发里蹭了蹭,温柔又心疼道:“好好……让肖大夫瞧,瞧,可好?”   “好。”月连笙用力点点头,过了小会儿才抬起头来,边抚着夏温言的脸颊边道,“温言你先别说话了好不好?我去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夏温言微微点头,“好。”   月连笙转过身,站起身时用力揉了揉红红的眼。   她怕自己忍不住又在夏温言面前流出泪来。   夏温言不仅说话吃力,便是喝水也都倍显吃力,说是喝,不如说是抿更为准确,不想让月连笙太过担心,他勉强着多抿了几口。   喂夏温言喝了水后月连笙没有将他放躺回床上,而是在他身后垫了枕头,让他靠坐在床头。   就在此时,肖大夫提着药箱匆匆地来了,见到靠坐在床头的夏温言时,他既震惊又激动,一边颤着手给夏温言把脉一边道:“没想到,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月连笙知道肖大夫说的没想到究竟是什么。   他没想到的是夏温言竟然醒了过来,因为他已经无数次给夏温言把过脉,也已然确定地让月连笙与夏哲远夫妇做了最坏的打算,夏温言或许就这么睡一辈子,抑或不知哪一年哪一天才会醒来,而这哪一年哪一天,少不过三五年,纵是醒来,怕也是痴人瘫子一个了。   所以,肖大夫觉得自己已然没有继续留在青州的必要,他已打算要离开,便是最近这几日。   可眼前,夏温言却已经醒了过来,除了无法动弹之外,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如从前。   他未痴,亦未傻。   而对于肖大夫所说的一辈子或是最少三五年,夏温言不过是沉睡了短短三个月而已。   这于肖大夫而言是短,但于月连笙而言,他却像是睡了好几个春秋。   “肖……大夫。”夏温言朝一脸震惊不可置信的肖大夫微微一笑,客气地唤了他一声。   “惭愧,惭愧啊,看来老夫老了,已经不适合当大夫了,更不适合给人看病了。”肖大夫沉沉地叹了口气,缓缓收回了给夏温言诊脉的手。   他行医一辈子,从来没有诊错过脉,这一回老来竟是错了。   不管是他诊错也好,是出现了奇迹也罢,他都已经老了。   “你这身子,慢慢调养的话,理当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肖大夫边说边伸手去拿他的药箱,竟就要走!   “肖大夫!”夏温言急急唤住他,不知他为何着急着要走,“请您……咳咳咳……为连笙,咳咳——为连笙……”   因为太过急切,夏温言话都未能说完便开始咳嗽起来。   月连笙赶紧给他抚背顺气,“温言你别着急,我来给肖大夫说。”   “肖大夫。”不想让夏温言太着急太担心,月连笙忙对肖大夫道,“我方才觉着心口有些难受,有些恶心想吐,温言不放心,想让您为我号一号脉。”   月连笙眸子里充满了请求之意,请求他诊了脉之后给夏温言吃一颗定心丸。   “那就坐好吧。”肖大夫点点头,这么小小的请求,他还是能做到的。   月连笙当即在床前边的坐墩上坐好,将手搁在床沿上,就在夏温言身旁,以免他瞧不真切又该担心。   肖大夫为月连笙号脉时,夏温言一脸紧张,不由得又渐渐蹙起了眉心,在肖大夫收回手时迫不及待地问:“肖大夫,如何?”   肖大夫看紧张的夏温言一眼,复看向月连笙,问道:“方才你说心口有些难受,还有些恶心想吐,对不对?”   月连笙点点头,“嗯,却又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如此情况有多久了?”肖大夫又问。   月连笙细细想了想,“一个多月了。”   夏温言将眉心蹙得更紧。   “那这一个多月里都是什么时候有这般的感觉居多?”肖大夫则是平静非常。   可是见过的病人多了,大夫已然练就了一颗最平静的心?   月连笙又想了想,“都是早晨起身的时候有这般的感觉多些,但也不是每日都这般。”   “那你的葵水已有三个多月未来了吧?”   月连笙顿时面红。   她觉得,是不是大夫上了些年纪后都能在人前面不改色地说这么些女人家的问题?   肖大夫本就不是个面善的大夫,总是不苟言笑的,月连笙可不敢敷衍,她又是认真想了想,而后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可都听清楚了?”肖大夫忽地转过头看向夏温言,问他道。   夏温言被问得有些莫名,他是听得清楚,可他压根就不知道方才的这几个问题以及月连笙的回答都表示什么个意思。   但他还是讷讷地点了点头,困惑地问道:“大夫这是……何意?”   “好事,喜脉。”肖大夫难得地笑了起来,笑起来的他显得有些可亲,“你小子要当爹了,醒来得正是时候,少夫人脉象很稳,日后多加歇息别太劳累便是。”   肖大夫说完,拎起药箱就走,一瞬都没有停留,留下屋中呆若木鸡的小夫妻俩。   他要离开了,他已经不适合再当大夫,更不适合再留在青州留在夏家。   月连笙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尚且扁平的小腹,双手抬起在小腹前,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怔愣模样。   夏温言则是呆呆怔怔的模样,连鼻息都屏住了,瞳孔因震惊而放大,脑子里反复响着肖大夫说的“喜脉,你要当爹了”。   “连笙……”夏温言率先回过神,却仍是怔怔的模样,看向震惊不比他少的月连笙。   月连笙此时极为缓慢地将自己的双手贴上小腹。   方才……肖大夫说她的是喜脉?这就是说……   “温言,我,我肚子里有了我们的孩子,对不对?”月连笙缓缓抬起眼睑,对上夏温言的目光,激动又小心地问,“肖大夫方才是这样说的,对不对?”   她的葵水向来都不太及时,时常会两个月才来一回,以前娘有带她去看过一次大夫,大夫说她是平日里休息得不好才导致的,那时候娘哭了,她安慰娘说没事的。   没出嫁前,好好休息于她而言是根本不可能的,她若休息了,便没有人照顾娘和连绵了。   今回她不是没有发现自己葵水已经三个多月未来,而是她的葵水本就不正常,加上这三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根本无心去想过自己,心想着不过是迟些而已,不碍事的。   至于每日晨起的难受干呕,月连笙也觉得是自己睡得不好休息不够而导致,根本不曾想过要让大夫看看,更没有想过她会是……怀了身孕。   “是,是的。”夏温言怔怔地点了点头,肖大夫的确是说连笙的脉象是喜脉。   连笙肚子里有了他与她的孩子。   “是真的吗?”月连笙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是真的。”夏温言也不敢置信,可这的的确确是真的,肖大夫的的确确是这般说的。   月连笙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甜甜的,欢喜极了的模样。   “温言!”月连笙又扑到了夏温言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开心激动得像只雀跃的小鸟,“我怀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夏温言亦如月连笙般激动欢喜,同时却又觉得痛苦难过。   他又用脸颊轻轻蹭着月连笙的脑袋,悲伤道:“可我……没有办法照顾你。”   如今是她最需要他照顾的时候,可他现在这副模样,莫说根本没有办法照顾她,反是拖累她。   “你醒来就好了,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月连笙将夏温言的脖子搂得紧紧的,她的语气依旧欢快,好像不许他伤心似的,“你陪着我就好了!”   只要他在身边,她什么都不怕!   “言……言儿!”此时,有人匆匆忙忙跑进屋里来。   是夏哲远。   然,只见夏哲远,而不见徐氏。 第48章 渐好   夏温言知道自己这么一睡过去会让真正关心他的人着急不已,但他不知道, 他这一次昏睡的三个多月时日里发生了多少事情。   他不知道一向总是默默疼着他从不会在他面前表露悲伤的夏哲远竟是流了泪, 不知道月连笙哭肿了多少次眼睛险些将眼睛哭瞎, 更不知道徐氏自他昏睡后没几日竟也病倒了,直到现在都还未能恢复如从前。   他更万万想不到, 这三个多月里, 整个夏府几乎都是月连笙在打理着。   夏温言被姜氏掐捏得奄奄一息以致昏睡不醒,徐氏纵是骨子里教养再如何好也在那一日爆发了,她根本不能冷静, 总是端庄贤淑的她像疯了似的找姜氏拼命, 就像姜氏疯了一般要夏温言给夏茵茵偿命一样。   但她终究是没有一颗足够阴毒狠辣的疯狂的心, 她万万没有想到, 吃斋礼佛的姜氏竟抱着一颗与她同归于尽的心, 竟在她转身之时抓起一旁桌上的银簪子从她背部狠狠捅进了她的心房!   而还不待徐氏反应,姜氏便又将簪子猛地从她背上拔出, 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夏哲远匆匆赶来时, 瞧见的便是徐氏与姜氏双双倒下的一幕,他飞也似的冲上前来将徐氏揽进怀,看着徐氏缓缓闭起的眼,他疯也一般大叫她的名字,然后抱起她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大夫。   那是夏哲远第一次在人前流泪, 也是他第一次决意与二房分家。   夏温言昏睡不醒, 徐氏也睡了过去, 肖大夫说幸而姜氏是从背部刺入的簪子, 否则徐氏性命难保,至于姜氏,已然当场咽气。   夏家的生意是由夏哲远一手撑起的,为了报答夏老的恩情,他自愿将他的一半生意及家财分给夏勃,更是他将夏勃带到的青州,若非如此,夏勃莫说成为人人艳羡的夏二爷,如今只怕不知还在哪条陋巷里过着与狗争食的日子。   然他非但不存感恩之心,生意亏空从不自省,更没想过要如何填补,甚至还时常在账本上做手脚,这些事,夏哲远从未怨责过他,因为他答应过夏老,要将夏勃当做亲弟弟来对待,毕竟夏勃是夏家真正且唯一的子嗣。   而姜氏,明知夏茵茵对夏温言生了不当有的情愫,她非但不指责不制止,任由她这情愫疯长,甚至对她做下的那些恶毒事情是认可的赞同的。   夏茵茵是因为爱着夏温言是以杀害无辜,姜氏则是压根就不想夏温言这喜能冲成功,她一心盼着夏温言死去,如此一来,夏家的家财就全都会是她的儿子的,若非有夏茵茵拦着,怕是她早已想方设法往夏温言的药里掺上□□。   这些,都是姜氏自尽后她房里的丫鬟收拾东西时,月连笙看到她那些东西以及她房中丫鬟一些话里由不住想到的。   分家这件事,是月连笙睁着眼在夏温言床边守了整整一夜后鼓起勇气和夏哲远提的。   她不知道夏家对夏哲远究竟有着怎样的恩德,可她知道,若是再这么下去,不行。   仇恨一旦埋在心里,就很难再抹除,心已然疯狂的姜氏虽已死,可其他人呢?   没人知道还有什么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而不管谁人再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们大房都再不能承受得起。   心善的人,上天不一定都会善待的。   这是月连笙第一次单独与夏哲远说话,她说得很平静,也很冷静。   这是她想了整整一夜的心里话,她觉得她必须与夏哲远说,哪怕会惹得夏哲远大发雷霆,她也要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   她已嫁入夏家,成了夏家的媳妇成了夏温言的人,就必须事事都要为这个家着想。   二房人的心,和他们不一样,都不一样。   心不同的人,是没有办法一起过日子的,就像他们家和大伯月仁华一家一样。   她爹与大伯月仁华是亲兄弟尚且如此,何况根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公爹和二叔呢?   夏哲远第一次发现,他这个儿媳妇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娇弱。   徐氏也曾与夏哲远说过同月连笙这般的话,道是夏勃一家人的心根本就养不熟,不如早些分家的好,他未听,不曾想竟是害了她也害了夏温言。   而今这话又经月连笙提及,夏哲远便一点犹豫不再,与二房分家!将他们从夏家大院请出,让他们另选宅子,那些交到夏勃手上的生意,他不收回,但是从今往后各管各,夏勃也无权再过问夏家的生意。   夏勃当然不同意,他手上虽握着夏家的一半生意,可他天生就不是块做生意的料,能不赔本就已是天大的好事,根本不能指望他能赚钱,他手中的生意若不是有夏哲远也在帮着经营,怕是早已亏空。   如此,他又怎同意分家?   但夏哲远心意已决,根本不愿意听他多言。   自此,关于夏哲远的各种流言蜚语霎时传开。   有道是他占着夏家的家财把夏勃给赶出门了的,有道是他本不是夏家人,是受了夏老的恩得了夏家的财产才有了今日这般的生意成就的,谁知如今做了白眼狼。   更有甚者,道是夏哲远因为分家一事竟是一个错手杀害了姜氏,为着这事,还有嫉妒夏家家财的人将他告到了衙门去,好在杜知县深知夏哲远的为人,并没有听信谗言,若是换了别个,怕是非要抓他去蹲牢狱不可。   总之,所有的不是都指向了夏哲远。   不管外边将自己传成了什么模样,夏哲远都不在意,此时他所在意的,只有他的妻儿。   还有一件让夏温言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月连笙竟是让月仁华一家把霸占的夏家给她的聘礼给吐了出来。   “言儿很不敢相信是不是?”徐氏笑吟吟的,“我听到绿屏给我说的时候也是一点儿不敢相信,待我亲自问了连笙,才相信这是真的。”   因为医治得及时,徐氏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期间因为一直记挂着夏温言,总是昏昏醒醒,近来才开始每日走动些,精神却也还是不好。   夏温言醒来时她正在休息,自从夏温言昏睡后,她夜里总是噩梦总是睡不好,白日里总要睡些才行,是以当时本是在陪着她的夏哲远没有叫醒她,只自己匆匆忙忙赶来了谦逊园。   徐氏醒来后知晓夏温言已经醒了过来,她急得险些连鞋子都忘了穿便要朝谦逊园冲来。   这一连三日,她都要过来看夏温言,一坐便是许久,若非夏哲远亲自来唤她,她都不舍得离开,好像离开了就怕再也见不到夏温言了似的。   今晨醒来用了早饭后她又赶紧来谦逊园,她这会儿就坐在夏温言身旁,握着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与他说话,月连笙则是坐在旁刺绣,时而抬起头来看他们娘俩一眼,又笑着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儿。   温言醒了,娘的精神也开始好起来,真好。   不过这会儿月连笙却没有坐在旁,唯见她没绣完的帕子放在一旁的坐墩上而已,她去给夏温言端药去了。   徐氏在和夏温言说这些日子里的事,虽然都是她听来的,但是她说得却像是她都亲眼见到了似的。   “我问了连笙怎么突然想起去问她大伯要回聘礼,她没说,我还是从绿屏那儿知道的,言儿想不想知道?”而今的徐氏除了瘦了些之外,又变得如从前那般,和蔼可亲,没人在旁的时候爱逗逗夏温言。   夏温言笑了,“娘,你知道我想知道的,你就不能好好给我说说么?”   关于徐氏身上的伤,夏温言既心疼又愧疚,可他不能在徐氏面前太过表露这一情绪,因为他知道徐氏本不愿意他担心,更不愿他为她伤心难过。   他能给她这个娘的,只能是表现得愉快些,他若是高兴,她也会跟着高兴。   “原因啊,当然是因为言儿你了。”徐氏笑意更浓,“有天连笙去青山寺上香,回来的路上遇着她大伯,她大伯当时正在给人说你的不是,连笙听不得气不过,下了马车当着众人面便将她大伯一家占了她的聘礼的丑事说了出来,甚至将他们以往苛待他们娘仨的事也一并道了出来,种种,让她大伯颜面无存。”   “绿屏还说,她大伯当时那脸色涨红得像猪肝一样,平日里明明低眉顺眼任说任骂的侄女他竟是一句话都反驳不了,反是被连笙逼得恼羞成怒当场就想要打她一巴掌,好在旁人阻止得及时,也因着这般,所有人都相信了连笙所言,将她大伯指责得一文不值。”   “后来连笙自己和我说啊,她大伯一家心中最看重的就是钱财,若要他们一家不好受,就是让他们把吃进嘴里的钱财给吐出来,尤其是咱们夏家下的聘礼。”   “呵呵,一点儿没想到连笙平日里看起来娇娇弱弱还总是羞答答的,脾气一上来还真是谁也惹不得。”徐氏眸子里露出的满是对月连笙的喜爱,以及感激,“到底也是个聪明人儿,也是咱们夏家有福气,娶到了这么个好媳妇儿,这些日子里多亏有她,也难为她辛苦她了。”   夏哲远从来不管府中事,就算管,他一个大老爷们也不知该如何管,是以这些日子里府中各事都是由月连笙来做主,而于这大宅子里的事情,月连笙也是头一回接管,纵使不会也得硬着头皮扛着顶着,倒是样样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竟一点儿不比徐氏差。   夏哲远与徐氏说,多亏有了这个儿媳妇,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才是好。   “好了,瞅着连笙也快回来了,娘便不在你这多坐了,否则你爹又该说我碍着你们小两口了。”徐氏在儿子屋里呆着不肯走,夏哲远便说她还难道还要在儿子屋里睡不成?   徐氏走了两步又倒退回来,拍拍夏温言的肩,语重心长道:“儿子,快些好起来,你的媳妇儿和孩子可都等着你来疼呢啊。” 第49章 偷亲   月连笙今儿从晨起便开始忙碌,她带着绿屏一块儿将夏温言书房里的书全都搬到了院子里, 接受太阳的曝晒, 然后是冬日的被子褥子, 柜子里的袄衣等冬日的衣裳,她也全都搬到了院子里来晾晒, 将整个院子挤得满当当。   夏温言坐在屋前廊下看着她忙碌, 眉心紧拧着,忍不住唤她道:“连笙,莫忙了, 来坐着歇歇。”   正将怀里衣裳递给绿屏晒起来的月连笙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薄汗, 笑着对夏温言道:“没事的温言, 这一早上我才做了一点点活儿你就已经让我休息四五回了, 我一点都不累。”   夏温言非但未将眉心舒开, 反是拧得更紧,一脸的紧张心疼之色。   绿屏瞧着, 由不住轻轻一笑, 对月连笙道:“少夫人您还是去歇息吧,不然公子可真要担心坏了。”   月连笙被绿屏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再看看夏温言已经将眉心拧成了麻绳的模样,月连笙浅笑着点了点头,对绿屏道:“那剩下的一些衣裳就麻烦你了。”   “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月连笙这才走回廊下, 来到夏温言身侧, 边取下别在腰间的帕子为夏温言轻拭额上的细汗边关切的问道:“温言热不热?”   说完,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蒲扇为他轻轻打着风。   夏温言微微摇了摇头, 同时见着他吃力地抬起右手。   他醒来已有一个旬日,他的身子仍旧无法动弹,但他的右手已然能微微动弹一些。   因为他在努力,他每天都想着自己的身子快些恢复。   他不敢再奢求他能有一天康复得如同常人一般能尽情地跑尽情地跳,而今他只期望自己这具无能的身子能恢复到从前那般,虽然是一日三餐不离药石的病秧子药罐子,可那样他至少能拥抱他的连笙,能在她哭泣的时候为她将眼泪拂去。   如今的他,除了能看着她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已完完全全成了一个需要人事事照料着的瘫子废人。   他不想这副模样,他是丈夫,如今更还是父亲,他要照顾连笙,还有她腹中的孩儿。   他想要好好疼着她和孩子。   他想要站起来。   这种情况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怕是一年半载都无法将手抬上一抬,如今不过一个旬日而已,他竟已能将右手微微抬起,尽管吃力非常,但他的恢复在大夫眼里已然是惊人的,甚或可以说是奇迹,可他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月连笙见他吃力地抬起右手,当即握住他的右手,同时躬下身,将他的右手掌心贴在自己脸上。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   只见夏温言轻轻缓缓地动着五指,抚摸着月连笙的脸,心疼道:“连笙累不累?热不热?”   “不累,也不热。”月连笙笑得甜甜的,“小暑嘛,就是要将书画啊衣裳被子什么的拿出来晒晒的,而且都是绿屏在忙活的多,我都是搭把手而已,温言别太担心,嗯?”   自从夏温言醒来之后,月连笙便没有再落过一滴眼泪,也不在她面上再见到任何伤心难过的神色,她总是在对夏温言笑,仿佛只要他醒过来,她的天就一直会是晴好的。   当然,也是她不想他总是心疼她,笑着,总比哭着要好,好太多太多。   “呀!对了!”月连笙在夏温言掌心里轻轻蹭了蹭脸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见她匆忙将夏温言的手和手中的蒲扇放下,转身提起裙子就小跑开了去。   夏温言瞧着顿时将心提了起来,慌张道:“连笙莫跑!当心摔着!”   月连笙猛地停住脚,紧着转过头来对夏温言笑道:“温言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月连笙没有再跑,但走得也并不慢。   她的确很快就回来,回来时两只手上各端了一只盘子,夏温言见状,正要叫绿屏上前帮忙,然他还未及开口,绿屏便已先走上前去接过了月连笙左手的盘子,只听月连笙笑着对她道:“这一盘子是给绿屏你和竹子的,不过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月连笙说完,端着剩下的一只盘子来到了夏温言面前。   盘子里盛着的是整齐齐白净净的藕片,上边撒着些细绵白糖,月连笙用筷子夹了一片藕片,递到了夏温言嘴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温言你吃一片。”   夏温言笑着张开嘴,将月连笙递来的藕片咬了大半片,月连笙这才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在夏温言身旁坐了下来。   小暑吃藕,一是有清热解暑之效,一则是藕也是“偶”的音,小暑吃藕,也表示着夫妻间的感情美满。   这么一想,月连笙笑得更开心,将夏温言没有吃完的剩下小半片藕片放进了自己嘴里。   清凉的藕片,绵绵的白糖,入口都是清清甜甜的味道。   月连笙觉得心里也是甜甜的。   待夏温言将嘴里的藕片嚼碎咽下肚,月连笙又重新夹了一片喂他,“天气热,温言你多吃些,消暑的呢。”   “好。”夏温言点点头,又咬了一口藕片,然后眉眼温柔地看着月连笙又将他咬剩下的半片藕片送进她自己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月连笙的嘴小小的,嫣红嫣红的,和粉白的藕片一对比,更是显得粉嫩嫩的,让夏温言想尝上一口。   此时绿屏已然识趣地退下,找竹子一块儿尝尝月连笙做的糖凉藕去了。   夏温言在吃下第三口藕片时唤了月连笙一声,“连笙。”   “嗯?”月连笙正将他咬掉一半的藕片放进自己嘴里,她看着他,眨了眨眼。   “连笙你脸颊上沾了一颗绵白糖,我帮你拂掉。”夏温言道。   月连笙当即抬手来摸摸自己的脸,“拂掉了吗?”   “没有,连笙自己看不见的,你凑过来些,我帮你。”夏温言又道。   月连笙顿时有些面红,因为夏温言的右手还不能自如地抬起,他说要帮她拂掉脸上的绵白糖自然不会用手,而是用……唇。   只听月连笙羞涩地小声道:“绿,绿屏还在呢……”   在夏温言面前,月连笙总是由不住害羞脸红。   夏温言还是喜欢她这副小女儿家的模样,她冷静淡然的模样只会让他觉得心疼难过。   “绿屏找竹子一块儿吃连笙给的糖凉藕去了,不在的。”夏温言声音软软柔柔的,带着一股能将月连笙诱惑般的力量,让她尽管害羞却也还是将脸慢慢朝他凑过去。   夏温言看着双颊因害羞而红扑扑的月连笙,浅浅一笑,然后轻轻亲了一亲她娇嫩嫩的唇,好像觉得不够似的,还用舌尖在她唇角舔了一舔。   好甜的味道。   月连笙一惊一怔,抬起手捂住嘴面红耳赤地看着夏温言,赧到了极点,“温言你不是说,说……”   说绵白糖在她脸颊上的吗,怎么又,又……   夏温言笑得满足又温柔,面不改色道:“方才被连笙自己将绵白糖拂到了嘴上。”   月连笙羞得低下了头,显然是相信了夏温言说的,赶紧转移话题道:“温言还要再吃藕片吗?”   “当然。”这是连笙特意做给他吃的,他当然要吃,而且还要吃完。   过了老一会儿,月连笙双颊的赧红才慢慢褪了去,找话儿和夏温言说道:“温言,往些年的小暑你都做些什么哪?”   “我?”夏温言笑笑,听着院子里的阵阵蝉鸣,道,“都是在书房里看看书画些画,爹有空的话就会过来与我下一两盘棋。”   “温言会下棋?”月连笙有些震惊。   夏温言笑意微浓,“会一些。”   月连笙有些自责,“我不会下棋,不然我也能陪温言下棋。”   其实,她不只不会下棋,也不会画画,甚至连字都没能认得完全,这些日子她想给温言念些书,都没法好好念,她就只会干些粗活而已。   感觉得到月连笙的自责,夏温言柔声问她道:“那连笙呢?连笙在往些年的小暑都做些什么?”   “我呀,每年小暑都会做这个糖凉藕吃,也会将冬日里的衣裳被褥拿到院子里晒晒,然后带着连绵到街上去看人家斗蝈蝈,晚上和连绵到水草边找萤虫玩儿。”月连笙本是说得开心,但说到后边她便感伤起来。   因为她想到了月连绵,她再也见不到了的弟弟。   “萤虫……”夏温言喃喃一声,“水草边的萤虫很多么?”   他见过萤虫,却也只是见过几只而已,在盛夏的夜里,会偶有几只飞到他的院子里。   “很多很多的,特别是大暑那时候,水草边的萤虫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漂亮极了!”月连笙并未感伤太久,她这会儿又开心了起来,因为她不想让夏温言为她担心。   “是吗。”夏温言又轻轻笑了笑。   若是可以,他也想去看看好像漫天繁星似的萤虫,定然如连笙说的一般,漂亮极了。   “温言!”月连笙忽然握住了夏温言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晚上我们就去水草边看萤虫吧好不好?”   夏温言微微一怔。   “好不好?”月连笙又问。   夏温言本想点头,可他没有,他只是微微别开头,愧疚又苦涩道:“我这般模样,哪儿都去不了的。”   他连动都动不了,什么都做不了,更莫说去哪儿。   出了这夏府,也只会让连笙成为众人的笑柄话谈而已。   他不想。   “谁说呢!”月连笙将夏温言的手握得更紧,“温言你能去的,我们去吧,嗯?” 第50章 情缠   “夫人今日看起来很高兴。”夏哲远一回到家, 便看见徐氏正笑盈盈地将饭菜摆上桌。   自打夏温言醒了之后, 徐氏的精神便一日比一日好,而今她的身子已然完全康复,精气神显得比夏温言未出事之前还要好些。   “嶙哥你回来了。”徐氏将手中的盘子放下,笑着朝夏哲远迎了上来, 为他轻轻拂去肩头衣裳的褶皱,一边道,“我做了你爱吃的焖排骨。”   “身子才好没多久不是?怎么下厨了?”夏哲远听着,面露心疼之色, “这些事情让厨房去做便行,累着了怎么办?”   “我没事, 我都好了,早就好了。”旁无人,徐氏笑得像个小姑娘似的, “想着好久都没有下厨做菜给你吃了, 就去了。”   看徐氏笑得开心,夏哲远的心也跟着愉悦起来, 只见他轻轻握住徐氏的手,问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   “嶙哥看得出我很高兴吗?”   “当然。”夏哲远也笑了起来,他的夫人是高兴还是伤心, 他如何看不出来?   “可是言儿那又有什么好事让你开心了?”夏哲远又问。   能让他的夫人这么开心的, 除了儿子开心之外, 他还真想不出什么别的事情了。   “我心里想些什么嶙哥都知道。”徐氏点点头, “连笙那孩子来告诉我说她要想与言儿到水草边看萤虫。”   “夫人答应了?”   “那当然。”徐氏拉着夏哲远在坐墩上坐下, 给他盛了饭,“你我都没带言儿去做过的事情,就让连笙带他去吧,他会很开心的。”   “自从连笙那孩子嫁过来,夫人倒是看开了不少,以前总是担心言儿身子不耐受,哪儿都不敢带他去,今回倒是舍得让连笙带他出去了。”夏哲远笑笑,显然对月连笙将夏温言带出去看萤虫一事也很是赞同。   “与连笙在一块儿,言儿那孩子开心,只要他开心,怎么样都好。”徐氏道,“有连笙陪同着,还有绿屏和竹子跟着,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看你不是不担心,而是根本就想跟着去。”夏哲远道。   徐氏当即瞪了他一眼,显然夏哲远说对了,可她嘴上却不承认,“儿子小两口去玩儿,我这个当娘的去凑什么热闹?我才没有想着跟去。”   “吃罢饭后,我与你一块儿去坐画舫游湖。”夏哲远又轻轻握住了徐氏的手,对她温柔地笑着。   徐氏微微一怔,“嶙哥你今夜有空闲?”   “许久未有陪陪你了,今夜好好陪陪你。”夏哲远将徐氏的手稍稍握紧了些,笑得更温柔,“不能总委屈你不是?”   徐氏忽然笑得有些腼腆。   *   天气晴好,星光正好。   暑热消褪,河边、湖泊的灯舫、画舫很快便热闹起来了,丝竹管乐之声,悠悠扬扬地从灯舫画舫上传了来,为人们消去暑热。   月连笙带着夏温言出了城去,却没有去往小河的方向去,而是往湖泊的方向去。   青州南郊有一处大湖泊,每每一到夏日的夜晚,这湖泊上的画舫灯舫便总是热闹着。   湖泊很大,靠近青州城附近的湖岸边栽种着柳树,铺着鹅卵石,还建着些亭台,以供城中百姓夏日里饭后游玩。   不仅湖中有舫只,湖边有亭台绿柳,还有卖甜点糖水小吃的小贩,人们游湖累了时喝上一碗糖水,配上一些甜点小吃,也是极为不错的。   但月连笙带夏温言去的地方也不是这有亭台绿柳的热闹湖岸边,而是去往另一侧。   那儿不再有成荫的绿柳,也没有铺得整齐的鹅卵石,便是一丁点灯火都没有,而是有着高高的芦苇草,还有及膝的密密荒草。   那儿更是静悄悄的,与对岸的灯火明晃热闹完全不同,除了那藏在草丛里的蛐蛐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月连笙让竹子将马车在这静悄悄的荒地方停了下来。   竹子先是将一张厚重的轮椅从马车上搬下来,瞧着竹子瘦瘦小小的个儿,搬这么样一张沉重的椅子却是轻而易举,显然是个练过家子的。   再来就是将夏温言从马车上背下来,将他放坐在轮椅上,月连笙最后才从马车上下来。   竹子和绿屏很识趣地驾着马车退开到远处,将这片静悄悄的地方留给夏温言夫妻俩。   而月连笙一下马车便立刻点起两把艾草,以免水边的蚊虫叮咬了夏温言。   水中高高的芦苇草挡住了湖中画舫以及湖对岸的景色,却挡不住那隐隐约约从湖泊上传来的丝竹声,夏温言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虽然周遭静悄悄黑漆漆的,却还是让他觉着有些新奇。   忽然,那高高的芦苇草中有一点萤光闪烁。   月连笙将手中的风灯吹熄。   渐渐的,芦苇草中闪烁的萤光愈来愈多。   不止是芦苇草里,便是周遭的荒草丛里,也一样。   萤萤点点。   夏温言瞧得出奇,连声儿都不敢出,生怕把这些小东西给吓跑了。   只见一只萤虫慢悠悠地飞过,月连笙抬起双手,掌心合拢,将这只小萤虫捂到了手心里来,然后将手心移到夏温言面前,打开。   那只小萤虫扑着翅膀赶紧飞,却在经过夏温言眼前时蓦地停了下来,停在了他的鼻尖上!   萤光在夏温言眼前一点一点地闪动,他觉得有趣极了,一时屏住了呼吸。   月连笙笑着道:“温言,这只小萤虫喜欢你呢。”   她的温言这么好,又会有谁不喜欢呢?   连一只小小萤虫都喜欢他。   夏温言终是屏不住呼吸,在他呼气时,那只小萤虫慢悠悠地飞走了。   月连笙这会儿可一点都不安静,只见她躬着腰在草丛里慢慢地走,往夏温言身后的地方去了,一边和夏温言道:“温言你等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好。”夏温言浅笑点点头,却不知她要做什么。   过了会儿,月连笙忽地从夏温言身后朝他递来一样东西。   是一块薄帕,帕子的边沿被她抓在手心里,让帕子成一个囊状,有一闪复一闪的萤光在薄薄的帕子里此起彼伏地亮着,将夏温言的眸子映亮,就像是一盏小夜灯。   “温言,送给你!”月连笙这时才从夏温言身后走到他面前来,笑得眼睛完成了两道月牙儿,“好看吗?”   “好看。”夏温言点点头。   月连笙笑得开心,“往些年我都会给连绵这么来抓萤虫,这么把它们装在薄帕子或是薄布里,亮亮的能像一盏小灯一样,回去了也还能亮许久呢!温言我也给你抓多些然后带回去好不好?”   谁知夏温言却是摇了摇头。   月连笙一怔,她以为夏温言会开心的,“温言你……不喜欢吗?”   “不是,我不是不喜欢。”夏温言浅笑着,声音柔柔的,“只是觉得把它们带回去的话,它们怕是活不了多久,还是不要伤害它们的好。”   月连笙又是一怔,然后才又笑了,“温言你真心善,那我这就将它们放了。”   将这些萤虫带回去的话,第二日见到的只会是它们的尸体,她不知道它们在这郊外是不是也是这样,但她知道把它们带回去后它们的确活不长。   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月连笙说完,将帕子托在手心,将被困在帕子里的萤虫放了开去。   重新得到自由的萤虫慢慢飞开,一闪一晃,煞是好看。   夏温言在看萤虫,月连笙则是在看他,看萤光在他明亮的眼眸里闪动,让他的眼眸看起更明亮,更好看。   “温言,你要不要在草地上躺下来?躺着看萤虫会觉得比较漂亮呢。”月连笙边说边躬身摸摸脚边的荒草,“这几日没有下雨,地上很干燥,躺一会儿不会着凉的,这儿的荒草也很柔软,不会扎着人难受的。”   “那还需连笙替我将竹子唤过来。”他是想要躺一躺,只是他自己,没有办法。   “我自己可以的,不用麻烦竹子了。”月连笙对夏温言笑了笑,紧着背过身去要将他从轮椅上背起来。   “连笙莫这般!”夏温言顿时急了,“我会将连笙压坏的。”   “不会的,我很有力气的。”月连笙一点不听夏温言的反对。   她背起夏温言自是做不到竹子那般的轻而易举,却也没有太过吃力,因为夏温言的身子很单薄,她觉得他的重量还没有她原本给人干活时扛的麻袋重。   月连笙虽不觉得吃力,夏温言却觉得很难过,以致月连笙将他放躺到草地上后他闭着眼良久不说话。   “温言,我真的不觉得吃力,我真的没事,你压不坏我的。”月连笙见着夏温言闭着眼不说话,知道他心中定是在难过。   夏温言抿抿唇,声音低低道:“连笙腹中还有我们的孩子,我无法照顾你保护你便罢,却是还要你为我劳累……”   “温言你别这样。”月连笙俯下身,环住夏温言的脖子,“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我也一定听你的话,好不好?你不要多想好不好?”   夏温言还是没有睁开眼。   月连笙抬起头,在他紧闭起的眼睑上轻轻落下一吻。   夏温言眼睑一颤,猛地睁开了眼。   月连笙从未主动亲吻过他。   这是第一次。   草丛里的萤虫此时不知怎了,一同飞了起来,朝夜空方向飞去,如漫天繁星,美不胜收。   同时也映亮了月连笙的脸。   夏温言在她面上看到了羞赧。   他的心怦然而动。   只见他微微抬起头,用唇覆上了月连笙的唇。   月连笙一怔,然后慢慢闭起眼,回应了他的吻。   由浅入深,由轻柔入缠绵。   夏夜晴空,萤虫扑飞,情意缠绵。 第51章 糖水   “温言, 我们下去到湖边走走好不好?”月连笙掀开车帘, 看着外边不远处河边的热闹景色,由不住对夏温言道。   终是担心在那僻远的湖边呆太久于夏温言的身子不好,与他在草地上躺着一会儿萤虫后月连笙便提出回府去了,然现在经过热闹的湖边, 月连笙又想与他下去走走。   夏温言低头看看自己一动不能动如废人般的身子,想了想后微微摇了摇头,“不了。”   他想去,却又不想去。   想去是因为他从来还未在夜里从府中出来游玩过,更没有见过湖边这般热闹的景色,不想去是因为他的模样太过不堪,只会让连笙遭受旁人的指点与嘲笑而已。   “为什么不呢?”月连笙用双手握住了夏温言放在腿上的右手,慢慢摩挲着, 声音轻轻, 好似怕会吓到他似的, “温言也想去的不是吗?”   即便坐在马车里,他的眼眸也总是看着外边的景色,带着些憧憬, 即便他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他想亲身到那景色中走一走,离得近些看一看。   夏温言抬眸看一眼月连笙, 复又垂下眼睑, 看向她握着他的双手, 艰涩道:“连笙知道的不是么?”   她明明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却见月连笙将他的手握紧,同时笑了起来,竟是爽朗道:“怕什么,我们又不偷不抢不干坏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说了,我们温言这么好,干什么怕别人说道?”   夏温言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月连笙对他笑得欢愉,他的心颤了颤。   “我不是担心自己被别人说道。”夏温言将唇线抿得紧紧的,他一直以来都是大家说道的对象,他从未往心里去过,可她却不一样。   月连笙将夏温言的右手捧起来贴上自己的脸颊,欢快又肯定道:“温言是我嫁的人,我觉得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会在这辈子遇到并能嫁给温言的,我不在乎别人说道我什么。”   她若是在乎外边那些议论纷纷的话,她当初就不会嫁给他。   而且……   她的温言那么善良那么好,她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呢!又岂会在乎别人说道什么。   “我想吃糖水,湖边有卖糖水的,温言你陪我去好吗?”月连笙满眼期待地看着夏温言,等着他答应她。   夏温言努力动动右手,轻轻柔柔地抚着月连笙的脸颊,终是柔笑着点了点头,“好,我陪连笙去。”   她尚且不担心什么,他身为男子又有何好躲避的?   未成婚前,他总是将自己藏在谦逊园里,但如今他成了亲,他不能让连笙也像他一样总是呆在谦逊园里哪儿都不能去。   且她需要他的陪伴,那他就一定是要陪在她身边的。   “温言你真好!”月连笙笑得开心极了。   不过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而已,她竟开心得扑到了夏温言怀里抱住了他,让他笑得更温柔。   马车在热闹的河畔边上停了下来,月连笙推着轮椅上的夏温言往前走,竹子留在马车旁,绿屏远远在后边跟着。   当月连笙推着夏温言走进往来的行人里时,无疑是引来旁人的注目的。   夏温言放在腿上的右手不自觉收紧,本是无力的身子绷得紧紧的。   他在紧张,很紧张。   “呀,小姐,你看这位公子生得好俊俏呀!”忽然,旁处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对着一个二八芳华的姑娘道,那姑娘当即红了脸抬手来捂住小丫鬟的嘴,羞道,“你小点儿声!”   姑娘捂住小丫鬟嘴的同时抬起头来看向夏温言,俏脸儿更红了。   只听旁又有人感慨道:“这么俊俏的小伙子却是个瘫子,可惜了哎!”   “后边推着他的那个小媳妇儿是他媳妇儿吧?”有人小小声议论。   “不是人家媳妇儿难道是你媳妇儿?”   “男的倒真是长得俊,我还在没在青州见过这么俊的男子呢,不是我们青州的人呢?”   “谁知道呢,你要是想知道你就上去问问啊。”   “我,我才不去!”   ……   夏温言几乎不出门,是以青州城中无人晓得他,至于月连笙,就更无人知晓了,没人知道他们就是青州城百姓一直在茶余饭后议论的夏家药罐子和那个冲喜小媳妇儿。   月连笙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慢慢推着夏温言往前走,走到人稍微稀松些的地方,她忽然往前躬下身,凑近夏温言耳畔,笑着低声道:“温言,方才那位小姐瞧着你的时候脸红了呢!”   月连笙话音才落,夏温言登时红了脸,局促道:“连笙莫,莫胡言。”   “我才没有胡言,我都是真真瞧见的。”看到夏温言发红的耳根,月连笙笑得开心。   夏温言更显局促,一时间竟是接不上话来。   好在月连笙没有继续打趣他,而是道:“温言你瞧见前边那个卖糖水的阿婆没有?那个阿婆卖的苞米糖水最是好吃了,我每次都能吃上两碗!”   “那我可要好好尝一尝。”夏温言道。   “好啊!”   卖糖水的阿婆看起来已经六十岁有余,她的背已然很佝偻,面前摆着一个首推小木车,上边摆着三个木桶,旁边整齐地放着一摞儿碗。   小木车挂着一盏老旧的风灯,灯火昏黄微弱,没有桌凳,若是要吃糖水的话,就只能站着吃。   这样的时辰,这样的老人,本不该还在这儿摆卖糖水的,可若是生活好过的人家,又岂会让这样的老人再出来劳累?   夏温言看着阿婆满是褶子却洗得干净的苍老双手,只觉有些同情。   可这阿婆却是在笑,笑得慈祥可亲,她似乎一点儿不觉得自己辛苦,更不需要谁人的同情   。   相反,她好似很快乐,为自己还能靠自己的双手来生活而快乐。   夏温言被她的这份快乐感染,同情不再,反是也笑了起来。   “阿婆!我要一碗苞米糖水!”月连笙还没走到糖水小摊前便先朝那阿婆笑盈盈道。   而那卖糖水的阿婆也早就看到了她,笑得眼角的褶子更深,“哎哎,好好,苞米糖水。”   “温言你要吃什么?有苞米糖水,还有——”   “与连笙一样便好。”还不待月连笙把话说完,夏温言便笑着打断了她,“我也想尝尝连笙喜欢的糖水。”   月连笙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笑着和阿婆道:“阿婆,再加一碗!”   “好嘞!”   “温言,我瞧见前边有卖糖炒栗子的,你想不想吃?我去买点儿。”只听月连笙忽然雀跃道。   夏温言本想说不用了,但听着月连笙这雀跃的语气便知道是她自个儿想吃,便点了点头,还未及应声,月连笙便已然往前跑了去,“温言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月连笙最是喜爱吃糖炒栗子,不过她舍得买的时候很少很少,只有每年小暑带月连绵到这湖边来玩的时候她才舍得给他买,然后姐弟俩你推我我让你的吃,虽然很少,却是吃得很开心。   这几年这个时候在湖边买糖炒栗子已然成了月连笙的习惯,尽管月连绵已然不在。   “老板,给我装三两炒栗子。”虽然想到月连绵依旧会让月连笙很伤心,但如今有夏温言在旁陪伴,她觉得上天待她并不薄。   她想给温言尝尝糖炒栗子,甜甜的,不知温言可有吃过?   温言应该吃过的吧,生在夏家,又有什么是温言尝不到的呢?   月连笙本是兴致勃勃,这么一想后却是有些兴致缺缺了。   “来,给你的糖炒栗子,十个铜板。”老板将装在纸包里的栗子递给月连笙。   月连笙付了钱后接过栗子,刚炒好的栗子,热乎乎的,拿在手里还很是烫手。   栗子趁热吃才最是好吃,月连笙转身就要跑回夏温言那儿,她想给他吃上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连……连笙!?”就在这时,旁处忽然有人唤她道。   那声音是震惊的,却又是欢喜的。   男子的声音。   月连笙觉着这声音很是耳熟,她当即将身子转向另一侧,朝唤她的人望去。   在瞧见那人的一瞬间,她托着纸包的手猛地一抖,险些将裹好栗子的纸包掉到地上。   只见男子生得身姿颀长器宇轩昂,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仪表堂堂,一身墨色的广袖锦衫更是衬得他风度翩翩神采奕奕,一眼瞧着便看得出必是出身不凡之人。   男子约莫与夏温言一般的年纪,此时他看着月连笙亦惊亦喜,竟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震愕的月连笙面前来。   她惊喜地将月连笙上上下下打量,然后眉笑颜开道:“连笙,真的是你!我正打算着明日到月府去找你,没想到竟是在这儿先遇见你了!”   男子显然既惊喜又激动,因为他说话之余竟是不由自主地抬手抓上了月连笙的双肩。   “连笙你还要发怔到什么时候?不记得我是谁了?”男子笑着轻轻晃了晃月连笙的肩。   “傅……傅大哥?”月连笙盯着男子愣了半晌,才讷讷道。   “你若是忘了我,我可是会伤心的。”听到月连笙说话,男子笑得更开心,“我可是为了你才来青州的。”   “连笙。”正当男子轻握着月连笙的肩笑得开心时,月连笙听到夏温言唤她的声音。   就在她身后。   很近的地方。 第52章 内子   月连笙回过头时, 夏温言已在她身后不过两三步距离的地方。   他身后没有人,不见竹子, 也不见绿屏,他的右手正紧紧贴在那宽厚的木轮上。   他唯一能勉强动弹的右手。   糖水小摊离这摆卖糖炒栗子的地方有着不远但也不近的一段距离,对于月连笙来说,这不过是走一小会儿的事情,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对夏温言而言——   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 额上还沁着豆大的汗珠, 他紧贴着木轮的右手在控制不住地频频发颤,以致他的肩头也都在轻轻颤抖着, 他喘息得很厉害, 显然很吃力很痛苦。   他是自己推动轮椅过来的。   他明明浑身都没有一丁点力气,他明明连抬起右手都吃力万分,可他现下竟是自己轮椅过来了。   他此时紧蹙着眉心,双目死死盯着男子紧握月连笙双肩的手。   “温言你, 你怎么自己过来了!?”月连笙瞧见面色苍白倍显吃力痛苦的夏温言时,心蓦地揪紧, 想也不想便挣开男子的双手, 三步并作一步冲到夏温言身旁, 心疼又着急地拿出帕子为他擦掉额上的汗珠。   此一幕让本是惊喜的男子震惊万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月连笙亲昵地为夏温言擦汗, “连笙, 这位是——”   月连笙正在为夏温言擦汗的手倏地一僵, 只见她轻轻咬了咬下唇,正要回答男子,却先听得夏温言道:“连笙乃在下内子,不知阁下是……?”   男子生生怔住,眼中的震惊与不可置信更甚,他睁大的眼眸看着没有说话的月连笙,“连笙你……你嫁人了!?”   他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月连笙的长发不再是梳着姑娘家的发辫,而是盘成了妇人的发髻。   只有出嫁了的女子,才会将长发全全盘起。   “嗯。”月连笙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夏温言忽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抽动着,心口起伏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咳断气了似的,也咳得月连笙慌到了极点。   “温言你怎么了?我,我这就带你回去!”月连笙说完,赶紧推着轮椅就离开,着急得一时间竟是忘了身旁那男子。   “连笙——!”男子见着她要走,急急唤住了她。   月连笙将脚步微微一顿,转过头来亦是急急对男子道:“对不起傅大哥,温言情况不好,我得赶紧带他回去!”   不待男子再说什么,月连笙推着夏温言离开了,她先是快走,紧着就是跑了起来,可见她是有多紧张多着急。   她方才买好的栗子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纸包散开,里边饱满的颗颗栗子滚了一地。   男子看着她愈走愈远的背影,渐渐拧起了眉。   此时,有一名与其年岁相当着一身灰绸短褐的男子来到男子身后侧,也是盯着月连笙的背影瞧,皱着眉问道:“殿……公子,那便是您今番来青州要找的人?竟是如此不知好歹。”   男子不语,只是微微侧过头,不悦地看了这侍从一眼。   这侍从当即低下头,恭敬道:“属下知错,属下多嘴了。”   男子又转头看向早已经消失在夜色里的月连笙离开的方向,默了默,沉声道:“她就是我今番来青州要找并想要带回京去的女子。”   “可她——”已为人妇了啊!   侍从心中虽这般想,却不敢这般说出口。   男子什么都没有再说,只眼神渐渐变得暗沉。   *   夏温言这一咳,咳了许久许久,咳得仿佛五脏六腑都快要被他咳出来似的,直到大夫来了开了药,绿屏煎好端来给他服下,他才稍稍缓和些。   可纵是喝这药,都花去了小半个时辰。   他一直在咳,根本就没法好好喝药,月连笙在旁守着他,见着他稍稍缓和些便喂他喝下一口,却也不免他会将汤药给咳出来。   好不容易喂他喝完汤药,夜已然深沉,他仍在断断续续地咳着,绿屏打来温水,月连笙细心地为他擦脸并擦了身子,再将被汤药弄脏的薄被给换了,末了将换下的薄被拿出去给绿屏让她泡着待明日清洗,当她重新回到屋里时,夏温言已经靠在软枕上睡了过去。   他的面色因剧烈的咳嗽而变得涨红,这会儿面上还留着些微的血色,不似他往日里的青白。   但他的鼻息却很微弱,好似不注意的话随时都会没有了似的。   月连笙不敢吵到他,动作轻轻地在床沿上坐下,静静地盯着他瞧。   她怕将他吵醒,却又不舍离开。   月连笙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小半个时辰,确定夏温言已然睡熟不会醒来后,她才轻轻慢慢地将垫在他背后的软枕拿开,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躺到床榻上,为他盖好薄被后又是坐在床沿上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去。   因为太过紧张夏温言,又是夏夜,她出了一身的汗,她需要先洗洗身子才能躺下。   月连笙再回到屋里时,夏温言依旧睡得熟,似乎并未醒来过。   她吹熄了屋里的灯,只留下床头边上的一盏,这才褪下衣裳鞋袜,掀开帐子躺到夏温言身旁。   她并不敢合眼,因为大夫交代过夜里要时刻注意着夏温言的情况,稍有不对劲的反应要即刻去唤他来诊脉。   而今为夏温言诊脉的大夫虽不再是肖大夫,却也是青州城内医术数一数二的大夫,大夫交代下来的事情,月连笙一丁点都不敢马虎。   她侧身躺在夏温言身旁,盯着他看,可好像这般看他觉得不够似的,她将手肘撑在枕头上,支起了脑袋,这般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看着看着,她本是好好搭在腰上的手开始闲不住,只见她抬起手,轻轻缓缓地贴上夏温言的脸颊,慢慢抚着,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到了下巴后又回到他的脸颊上。   她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好像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月连笙终究是太倦,随着夜变得愈发深沉,她的眼睑就变得愈沉重,看着夏温言呼吸没有任何异样,她最终是靠着他肩头慢慢合起了眼。   她就闭一小会儿眼,一小会儿就好。   就在月连笙呼吸均匀地睡过去时,本是熟睡着的夏温言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很明亮,他的目光很清明,竟很是清醒的模样。   他好像……根本就未有睡着过似的。   他微微侧侧头,便碰到了月连笙靠着他肩而睡的脑袋。   似是感觉到了夏温言,月连笙在他肩上蹭了蹭脸,并未醒来,只是朝他凑得更近了。   夏温言低头看着已然睡着的月连笙,明亮的黑眸里覆上了一层浓浓的哀愁。   自从今夜在湖边见到那风度翩翩的男子后,他的心就再也没有一瞬是平静过的,他脑子里浮现的全是那男子见到月连笙时惊喜非常以及他激动抓着月连笙双肩的情景。   虽然那男子什么都还未来得及与月连笙说,但夏温言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出来,那个男子,心里喜欢着她。   夏温言眸中哀愁更浓。   连笙是个好姑娘,那男子风度翩翩,看起来出身富贵之家,至少不会像他这般是个无用的废人,连笙与他才是……才是般配的一对……   夏温言眸中不止有浓浓的哀愁,还有痛苦。   只见他吃力地抬起右手,缓慢地朝月连笙的脸颊凑来,他想要抚一抚月连笙的脸,可手已然到了她的脸颊边,却又迟迟没有贴上去。   他忽然之间没有了勇气。   月连笙这时又动了动脑袋,夏温言以为她醒了,匆忙收回手。   然因为太过紧张,竟不小心牵动了气,忽又咳嗽起来。   他咳得并不剧烈,或者说他已经咳得很轻,却还是惊醒了月连笙。   “温言!”月连笙惊得坐起身,抬手便捧上夏温言的脸,急道,“温言你可是又觉得难受?我这就去让竹子把大夫找来!”   月连笙说着便急着要下床去。   “连笙……”夏温言亦是着急地唤住了月连笙,“我……咳咳……我没事,不用叫大夫。”   “可是——”月连笙一点儿不放心。   “连笙帮我倒一杯水就好。”   “好,好,我这就去给你倒水!”   喂夏温言喝了水后,他果然不再咳,月连笙这才舒了一口气,扶着他重新躺好。   这一回躺下后,月连笙没有再睡着,因为夏温言迟迟没有睡着。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还有些紧张,重新躺下好一会儿后,只听她有些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问夏温言道:“温言你,你什么都不问问我吗?”   夏温言肩膀蓦地一颤。   她虽然没有点明问什么,可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他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   “我……”夏温言嚅了嚅唇,终还是没有勇气开口,故而道,“我没有什么想问的。”   月连笙忽然觉得很难过,有一种不被夏温言在乎的感觉。   若是温言身旁出现这么样一个女子,她是一定要问一问的,为什么……温言什么都不想问她?   感觉到月连笙情绪的低落,夏温言心疼了,“怎么了连笙?可是我让你不开心了?”   月连笙将脸埋到他颈窝里,因为难过而闷声道:“温言你为什么什么都不想问我呢?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你一点儿都不在乎不在意呢?   月连笙问不出口。   “不是的,不是。”像是知道月连笙心中想什么似的,夏温言忙解释道,“我想问,可我……不敢问。”   说完这句话时,夏温言紧紧抿着唇,同时将脸别向了另一侧。 第53章 感情   “不,不敢问?”月连笙抬起头, 看着将脸别过另一侧不看她的夏温言, 满眼诧异。   为什么不敢问呢?   “因为我……”夏温言将右手慢慢收紧, 他道得很艰涩, “我怕你会离开我。”   那个男子才是连笙该嫁的良人。   而他, 不是。   他配不起这么好的连笙。   月连笙不仅诧异,更是震惊,使得她圆圆的杏眼睁得老大, 一瞬不瞬地盯着夏温言。   夏温言别开脸不敢看她,不知她此时是何神情心中又在想着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心揪得紧紧的,疼, 且难受。   少顷, 月连笙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夏温言一愣, 身子僵住。   因为月连笙不仅环住了他的脖子,还将脸埋在他颈窝里笑。   吃吃地笑, 很是欢愉的模样。   “温言, 温言, 温言!”她边笑边一声声唤他的名字, 每一声都让夏温言觉得很是好听,却也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连笙?”   月连笙没有理会他, 只是频频唤着他的名字, 待她唤得够了, 她才抬起头来,将手肘撑在床榻上,以让身子撑高,这般,她才能将夏温言的面颜看得清楚。   夏温言此时已经别回了头,他也正在看她。   只见她双颊红扑扑的,看着他的眼神亦娇亦羞,而后听着她羞涩却又异常肯定道:“温言,我喜欢你呀!很喜欢很喜欢。”   夏温言再一次愣住。   因为,月连笙从未与他说过“我喜欢你”这句话,这是第一次,就像今夜在水草边她第一次亲吻他一样。   夏温言的心这一瞬之间怦怦跳得飞快。   不是所有的情意都要将“我喜欢你”挂在嘴边才是真情意切,嘴上不说,并不表示情不浓。   而真正的情意,本就是放在心里,而不是放在嘴上的。   他怎么就忘了呢?   夏温言怔怔又目光灼灼地看着月连笙。   月连笙因为娇羞而面红耳赤,可这一回她没有低下头,没有躲,亦没有不敢直视夏温言渐渐炽热的目光,相反,她亦如夏温言一般,眸光灼灼,她将双手从夏温言颈后移到他面上来,轻轻捧着他的双颊,极为认真道:“所以温言,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的。”   不是海誓山盟,却是真真的情,切切的意。   “温言,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的身子很羸弱,她害怕,害怕他突然哪一天便离开了她。   “我不会的,不会的。”夏温言抬起右手,因为吃力而轻缓地拥住了月连笙,月连笙便顺势轻轻趴在了他怀里,只听夏温言温柔又真切道,“我还要陪着你,一起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一起看他长大。”   “嗯,嗯!”月连笙用力点了点头,“温言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带着我们的孩子去放纸鸢,去看萤虫。”   月连笙将掌心贴在夏温言心口,感受他的心跳,描画着他们以后日子的模样。   “好。”夏温言也点点头。   他笑了起来。   他终是又笑了起来,愉悦驱散了他心中的哀愁苦痛与不安。   月连笙则是笑得甜甜的,好像吃了甜甜好吃的糖水似的。   想到糖水,月连笙忽然有些不开心,“对不起温言,说好了跟你去吃糖水的,也说好了给你买糖炒栗子的。”   可糖水没有吃到,栗子也不知道什么被她给弄掉了。   “没事的,改天我们再去。”夏温言轻抚着月连笙的秀发。   月连笙微微一怔,而后又将夏温言的脖子搂紧,唇贴着他的脸颊道:“温言你真好!”   他自己提出改天再出门去,真好!   她软软糯糯的唇贴着他的脸颊,一时间让他微微红了脸。   月连笙少见夏温言羞赧的模样,平日里总是他让她觉得羞涩,她喜欢他面色红润的模样,是以她忍不住在他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开心道:“温言,你脸红的模样真好看!”   夏温言脸更红,却是笑得更欢愉,“连笙学坏了,学会逗我了。”   “那也是跟温言学的。”月连笙笑盈盈的。   夏温言此时将脸侧过来,同时抬抬脖子,正正好噙着月连笙娇软的唇,他亲了亲,再亲了亲。   月连笙随即也红了脸。   两人的脸颊都是红扑扑的,四目相交,他们将彼此的模样都深深印在了眸子里,更是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连笙,他是谁?”此时此刻,夏温言终是有勇气将心底最想问的话给问了出来。   *   许是得了答案心安了下来的缘故,翌日晨,夏温言比往日睡得都要熟都要久一些,直到巳时过半才慢慢转醒,期间便是连月连笙起床来他都没有任何察觉。   只是,往日里夏温言睁开眼时都会看到月连笙,她或是躺在他身侧还未醒来,又或是已经坐在床边绣着刺绣,不管他何时醒来,都会见得到她。   可今晨,她却不在他身侧,也不在屋中。   他没有见到她。   夏温言一时之间有些不能适应。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向来都是习惯了,一旦某一天某一回不一样了,便会让人难以适应。   夏温言扬了扬声音,“竹子。”   自从月连笙嫁过来之后,夏温言就极少在晨起的时候唤过竹子,即便如此,竹子或是绿屏却仍旧在每一日的早晨都早早地候在屋外,随时等着他传唤。   直到竹子伺候好夏温言起身穿衣,仍旧未见到月连笙,夏温言终是忍不住问道:“竹子,少夫人呢?”   “前厅有客人来,道是要找少夫人,夫人将少夫人唤过去了。”竹子回道。   夏温言听着没来由有些紧张,却是问道:“月家来的人?”   “不是。”竹子默了默,他在脑子里想了想,继续道,“是一位年岁看起来与公子差不多大的公子。”   月连笙方才往前厅去时交代过,若是夏温言醒来问起她到哪儿去了的话……便如实回答。   月连笙交代这后半句话的时候,是有些迟疑的。   是以竹子在回答夏温言的问题时也有些迟疑。   因为月连笙嫁过来之后,除了起初月尤嘉和林氏来过一次找茬没找成之外,便再没有人来找过她,更者她真正的亲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就更不会再有人来找她,那来的这人,还是个男子,会是谁?   竹子不傻,他虽没有见着人,但心中自是会想。   夏温言分了神。   少顷,只听竹子问道:“公子可要到前厅去?”   夏温言默了默,而后微微摇了摇头,“不了。”   他已然知道连笙不会离开他,这就足够了,其他的,他不会插足。   他只需等着连笙回来,等着她回来就好。   *   来访的人,的确是昨夜月连笙在湖边遇见的男子,丫鬟到谦逊园告诉她时,她就已经猜想得到。   她知道他会来找她,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般快,更没有想到他竟是直接来到夏府,开门见山地道是要找她。   且还是在徐氏与夏哲远的面前。   夏哲远昨夜陪徐氏乘画舫游湖回来后直到今晨都还未出去,他正陪着徐氏用早饭,守门的大爷便来通传说有人来访,他便与徐氏一道来见客了。   本以为是生意上的客人前来,却不知来的是位素不相识的年轻公子,既不是找他,更不是找夏温言,而是找月连笙。   月连笙知道自己的公婆待自己极好,也不会怀疑自己不清不白,可这般在他们面前接待一个他们从不曾见过的男子,她还是觉得如坐针毡,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细汗来。   终是夏哲远看出了月连笙的紧张与不自在,道:“账房有些账我需得去看一看,夫人,你与我一道去吧。”   说完他便站起身,却见那男子先他一步站起身,客气地问道:“晚辈听闻夏府的花园是请了能工巧匠精心建造的,景致犹如天开,不知晚辈可否请连笙带晚辈到花园里赏一赏这景致?”   男子说完,朝夏哲远抱了抱拳,以示礼貌。   他话既这般说,根本让人无从拒绝,是以听得夏哲远道:“阁下既是有兴致,那连笙你便陪他到花园里走一走。”   徐氏很想说什么,终是在夏哲远朝她递来的微微一记眼神中生生忍住了。   “多谢前辈。”男子看向月连笙,“走吧,连笙。”   月连笙慢慢站起身,朝夏哲远和徐氏福了福身,却连眼睑都不敢抬起看他们一眼,生怕看到他们愠恼的眼神,即便他们根本没有这般看她。   就在男子转身朝厅子外走去时,忽有一阵风灌了进来,风有些大,拂起了男子垂在耳后的长发。   徐氏本就在看他,不曾移开过眼,不只是因为他让她为夏温言有些担心,更是因为,她见着他第一眼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可她很确定,她从未见过这个后生。   现下风将男子耳后的长发拂起,她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他被风拂起长发后的耳背。   那一刹那,徐氏如遭雷击一般,身子猛地一颤,瞳孔大睁,仿佛看到了什么骇然的事情似的,连呼吸都屏住了。   徐氏这般模样吓到了夏哲远,他站起身急急来到徐氏身旁,抓着她的手着急地问道:“夫人你怎么了!?”   徐氏这才回过神,却还是一副怔怔的模样,她抬头看向夏哲远,什么都还未说,竟先落下了泪来。   夏哲远又急又慌,当即抬手替她拂去眼泪,却怎么都拂不尽,“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可别吓我……”   “嶙哥……”徐氏颤着唇抖着声,“那孩子他是,他是——” 第54章 变了   青州地处大周国最南,夏府花园的景致营造得自当是南方人家所喜爱的清秀隽丽, 然夏府景致的清秀之中又带着些北方景致那般的苍劲雄浑, 这二者本不可兼得, 可这为夏府造景的匠师却将这二者糅合得相得益彰, 多一分不多, 少一分不少,每一处的景致都给人一种刚刚好的感觉。   不知这是匠师自己的见道还是主人家的喜好,将南与北的景色糅合在一起, 若是主人家的喜好,那岂非是这主人家曾在北方居住过?若未居住过,又怎会将这北方的景致建造于自己府邸中?   傅浩然此时与月连笙并肩而行于夏府花园内,月连笙与他之间保持着一个步子的距离, 傅浩然若是走得离她稍微靠近些, 她便又往旁退一退,始终与他保持着一个步子的距离, 既不离得太远,也不会离得很近。   夏府花园中每一处景致都能够停下并且坐下来观赏, 但傅浩然的心本就不就在景致之上, 他也没有打算寻一处适合之处坐下的打算, 他似乎就想这么与月连笙走着而已。   从前厅出来之后, 傅浩然便没有再说话,他不语, 月连笙便也沉默着。   此时他与月连笙正走过一座小虹桥, 他看向池中正在盛开的荷花, 微微一笑,道:“记得原来连笙也是与我这般在城外的湖边走着,那时候连笙还给我摘了莲蓬吃,我还记得那刚从莲蓬里剥出来的莲子的味道。”   月连笙的脚步蓦地一滞,她没有说话,她只是看了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荷花一眼,仅此而已。   “连笙将莲蓬递给我那时候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楚,就好像还在昨日似的。”傅浩然仍在笑着,嘴角扬着浅浅的弧度,“一点儿都不像是两年前的事情。”   这于他而言,显然是个很美好的回忆。   但——   “连笙,你过得可还好?”傅浩然在这小虹桥上停了下来,同时看向月连笙,话题一转。   他面上的笑容不再,反是露出了心疼难过之色。   “我过得挺好的。”月连笙也停了下来,迎上傅浩然的视线,笑了笑。   傅浩然拧起了眉心,显然不信她所言,更为难过道:“连笙你何必骗我,你若是过得好,又怎会不在月家而是在这夏府里?”   她的事情,他已然全都知晓了,若是真的过得好,她又怎会嫁进夏家来当一个冲喜的新娘,随时担着要守活寡的心?   “傅大哥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夏家人对我都很好,温言也对我很好。”月连笙又笑了笑,“我现在真的过得很好。”   “温言……?昨夜那个瘫子?”傅浩然将眉心拧得更紧。   月连笙嘴角的笑容骤然敛住,“傅大哥你别这么说温言,温言是个温柔的人,他待我很好,他只是身子不好而已,但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他若是好不起来,一辈子都是这样了呢?”还不待月连笙话音落,傅浩然便忍不住追问道。   月连笙怔住。   只听傅浩然又道:“连笙,他若是一辈子都是这般,你当如何?你现在不过二九,这一辈子还很长很长,莫不成你还要守着这么样一个瘫子过一辈子?”   “那傅大哥你说我要怎么办该怎么做?”月连笙忽然反问傅浩然,“难道傅大哥希望我现在自请和离吗?和离之后我又当去哪儿?”   “温言是个温柔善良的人,我相信上天会善待他,我相信他会好起来的。”月连笙直视着傅浩然的眼睛,字字铿锵,句句坚定,“就算他好不起来,就算他一辈子都是这样,我也不会离开他,我都会守着他陪着他。”   她答应过他,她不会离开他,永远不会。   就像他承诺她会一直陪着她保护她一样。   傅浩然面露愕然之色,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月连笙。   他发现,他所认识的月连笙,变了。   他所认识的月连笙,虽然坚强,但有些胆小,很容易羞怯,见着他的时候从不多话,更不会这么与他对视,每每与他对视的时候,她都是羞怯地低下头,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   他所认识的月连笙,就像个需要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娇羞小姑娘。   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月连笙,话虽然依旧不多,但已不再是那个与他对视一眼就会羞红了脸的月连笙,她给他的感觉,从容且冷静,就像经历过无数霜雪之后的旅行者,蜕变成了另一个人,亦成长成了另一个人。   “连笙,你变了。”傅浩然沉默良久,失神良久,才幽幽道。   月连笙稍稍深吸了一口气,吐气之时看向池子里的荷花,缓缓道:“傅大哥,两年时间于你而言或许很短,可于我而已,却已很长很长。”   这世上最能治愈伤口的,便是时间,最能改变一个人的,亦是时间。   傅浩然眸中漫上了痛苦之色,只听他愧疚道:“对不起连笙。”   月连笙浅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傅大哥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傅大哥本就不曾亏欠我什么,又何来对不起?”   “对了,这个东西,还是还给傅大哥的好。”月连笙说着,从腰间荷包取出一样物事,递给了傅浩然。   那是一块玉佩,柔润的光泽,入手温润,瞧着便是上等的玉料打磨而成。   玉佩正面刻着繁复的龙纹,背面刻着一个笔法遒劲的“傅”字,由刀法刻工来看,皆不难看出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这样的玉佩,不是寻常富足人家能佩戴得起的,更不是普通百姓所能拥有的。   月连笙虽然不识玉,可她也看得出这块玉佩价值连城,所以她一直都收得好好的,出嫁之前,她曾经有无数个夜晚她偷偷拿出来看过,便是出嫁的前一夜,她也还拿出来看过。   这是两年前傅浩然离开时留给她的,那时他握着她的手坚定地告诉她,他会回来找她的,一定会的,很快。   现下,他的确是回来找她了,或许两年于他而言是很快,可她却觉得很久很久了。   现下,也是她将这块玉佩还给他的时候了。   她已经没有理由再留着。   也没有必要再留着。   傅浩然只是看着躺在月连笙手心里的玉佩,并未伸手来接。   月连笙等了他好一会儿,他还是未有伸手来接,她便将玉佩小心地放到了桥廊下的栏杆上。   “傅大哥,温言身子不好,我需要回去照顾他了,不能再陪你往前走了,你若是还要看看这花园的景色,我让府上的人来带你走走。”月连笙很是客气道。   傅浩然这时忽然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腕,显然并不想让她离开。   月连笙怔了怔,随即从傅浩然手中把手挣开。   傅浩然这也才察觉到自己失礼,“抱歉连笙,我只是太久不见你,想与你多呆一会儿。”   傅浩然说完,拿起放在栏杆上的玉佩递回给月连笙,温柔道:“这块玉佩既已送给了连笙,连笙便还是留着吧。”   月连笙却是摇了摇头,“不了傅大哥,你的东西自当是要还给你的。”   “温言真的对我很好。”月连笙没有接过傅浩然递来的玉佩,她只是看着他,笑了起来,笑得满足的模样,同时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道,“我很喜欢他,很喜欢。”   她承认当初嫁给他是迫不得已,但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是有多幸运,才能嫁给温言为妻。   傅浩然在小虹桥上失神了许久许久,以致月连笙是何时离开的他都未有注意,待他回过神时,花园里早已没有了月连笙的身影。   他低头看向他手里的玉佩,慢慢将其在掌心拢紧。   “公子,还要往前走走吗?”本是远远跟在后边的侍从这会儿走到傅浩然身后来,恭敬又小心地提醒他道,“公子答应了夫人今日陪她随处走走的。”   傅浩然再看一眼池子里的荷花,转身道:“不走了,回吧。”   “是,公子。”侍从吁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公子这要是还不回去的话,他可就没法跟夫人交代了!   *   月连笙回到谦逊园的时候,夏温言已经用罢早饭,他正坐在院中树荫下看书,安安静静专心致志地模样,在月连笙眼里像极了一幅画,安静又美好。   月连笙的脚步很轻,正在认真看书的夏温言并未发现她走近,待他颇显艰难地将书翻页时,忽然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替他将书翻了过去。   夏温言这才发现月连笙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关切地问他道:“温言吃过了吗?”   “吃过了。”夏温言笑着道。   “看什么书呢?”   “诗册。”夏温言又笑,“连笙要不要看?”   “不要。”月连笙想也不想便拒绝道,同时在他身旁摆放着的坐墩上坐下,抱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我陪着你就好。”   夏温言只要在院子里或是屋前廊下坐着的时候,他身旁都会摆放着一张坐墩。   那是给月连笙准备的。   因为不管何时,她都会陪在他身侧。   今日,也一样。   还有她装针线布料的小篓,做刺绣用的,她不喜看书,夏温言看书的时候,她大多都是在旁做刺绣活儿或是纳鞋底缝鞋子,如今他们屋里床榻上的枕套枕面儿都是她做的,便是夏温言身上的帕子荷包鞋子也都是出自她之手。   他看书,她做刺绣,他并未问她方才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又有丫鬟来到谦逊园,禀告道:“公子,少夫人,有客来。”   又是何人前来? 第55章 看病   这一次的客人, 要找的依旧不是夏哲远夫妇, 也不是月连笙,而是夏温言。   只不过这一次接待客人的只有夏哲远,不见徐氏。   这个时辰夏哲远还在家很是难得, 倒不是他今日不需要忙生意上的事情,而是不放心徐氏。   从方才傅浩然来过之后, 她的情绪起伏便有些大, 夏哲远陪她回房, 好不容易稍稍安抚了她的情绪, 守门的大爷便又来通传说有客来访。   除了杜知信, 从没有外人来找过夏温言,总是足不出户的他本就未认识几多人, 又怎会有人来找他?   而若是杜知信前来,根本就不需要通传, 她总是自己蹦蹦跳跳地就来到谦逊园来找他。   加之他的身子本就不方便见客, 纵是有客前来,徐氏或是夏哲远都不会让他前去前厅, 这回却是不一样。   究竟是谁人来找?夏温言实在想不出来。   故而当他月连笙推着他到前厅见到来客时, 月连笙震惊, 他更震惊。   “傻后生,还记不记得我啊?”   说话的是一位年过五旬头发花白但是精神气却十足的老人,竟是春分那日夏温言在城郊小桃林里遇着的那位老人!   只不过, 老人那日身穿一身布衣, 看起来不过是寻常人家的老人而已, 而眼下他穿的却是一身质地上好的锦袍,就算不看衣料,单看他袍子所绣的云纹都能看得出来单他这一身衣裳便价值不菲。   月连笙刺绣活儿做得很是不错,她一眼就看得出来,若不是有着十几年经验的绣工,是绝绣不出来如此精致却又毫不张扬的纹饰。   不止衣裳,老人头上的发冠,腰间的佩玉,脚上的靴子,无一不是出于良匠之手,无一不彰显着他必然非富即贵的身份。   老人本是笑呵呵地看着夏温言,但在看到他坐在轮椅上由月连笙推着一动不动时,他忽地皱起了眉,“傻后生,才三四个月不见而已,你怎么就连动都动不了了?”   老人说话还是如之前那般不给一点面子。   夏温言却是一点不介意,见着老人他显然很高兴,只见他笑了起来,道:“原来是前辈,不想前辈还记得晚辈,惭愧,晚辈身子骨太差,才会成这般模样,让前辈笑话了。”   “得得,我来找你可不是来看你笑话的。”老人嫌弃地摆摆手,“我是带人来给你看病的。”   “看病?”夏温言很诧异,他这时才发现老人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年轻的随从,一个则是比他还要年长些的老者,肩上挎着一只药箱,显然是个大夫。   夏哲远此时道:“这位先生道是言儿你于他有恩,特意从京城请来了大夫来为你诊脉治病,还不快谢谢先生?”   只见老人瞪了瞪眼哼了哼声,“谁让你个傻后生对我有恩,我这人生平最不喜欢欠人恩情。”   “有恩?”夏温言诧异更甚,而后又笑了,“前辈言重了,那日任是谁人见到前辈都会帮前辈一把的,‘恩情’二字,晚辈担不起。”   “谁让你觉得担得起?我觉得你担得起就够了。”老人又瞪了夏温言一眼,“本想早些带大夫前来的,但有要事脱不开身,但愿没有太迟。”   说到后边,这脾性古怪的老人竟是有些惭愧。   “老吴,还不赶紧给我这傻后生诊脉?”老人当即吩咐身后的大夫道。   “如此……晚辈便先谢过前辈了,只是晚辈这身子……”   “啰嗦!”老人不悦地打断了夏温言的话,“年轻轻轻就这般啰嗦,再过些年可还得了?你只管坐好把手伸出来,其他事情不用你管。”   老人显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夏温言笑着点了点头,“好。”   他从不是不识趣的人,对方既然如此有心,他只消坦然接受便好。   “多谢前辈!”月连笙也由不住对老人笑了起来,感激道。   京城来的大夫,医术一定很高明才是,这如何能不让月连笙激动感激?   月连笙赶紧推着夏温言到茶几边,大夫拿出脉枕,月连笙便将他的手放到了脉枕上。   所有人都在看着大夫。   除了夏哲远。   他在看着那个脾性古怪的老者,眸中深处有隐隐不安。   是他,竟是他……!   天阔地广,言儿竟是遇到了他!老天为何如此玩笑?   那方才前来的那个孩子,是否真如夫人想的那般,是“那个孩子”?   大夫把着夏温言的脉象,把了良久,面色逐渐变得凝重。   月连笙则是瞧得紧张,在大夫将将收回手时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夫,怎么样!?”   “这……”大夫面露迟疑之色,忐忑地看向老人。   只见老人皱着眉,张嘴似想要骂什么,但因着夏温言在场,他将就要出口的话生生忍住了。   有些话,是不宜在病人面前说的。   看到大夫欲言又止,月连笙由紧张变为了失落。   连从京城来的大夫都没有办法医治好温言吗?   月连笙握住了夏温言的手。   夏温言反是微微笑了,平静且温和道:“大夫有什么话且只管说吧,我的身子我很清楚,没什么说不得的。”   早就没有什么是他听不得受不住的了。   “这位公子的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吧?”大夫问道。   夏温言点点头,“正是。”   “难,难,难啊……”大夫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连道了三个“难”字。   月连笙将夏温言的手握得紧紧的,心沉到了极点。   “多谢大夫,我知道了。”夏温言依旧很平静。   老人似乎很生气,他并未久坐,也没有再与夏温言多说什么,只是与夏哲远客套了些句话便拂袖离开了。   夏温言让月连笙去送一送,月连笙赶紧去了。   那大夫挎着药箱也赶紧跟了上去,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夏哲远看着老人的背影,眸子深处的不安更甚。   夏温言见状,关切地问他道:“爹你怎么了?可是那位前辈的脾性太过古怪让你不适了?”   “没有的事。”夏哲远走到夏温言身旁,抬起手爱怜地抚抚他的脑袋,慈爱地笑着,“哪的话,能有人这么关心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做他想?”   “爹心中可是有事?”从夏温言年幼开始,只要夏哲远心中有事,在与他说话的时候总会爱怜地抚抚他的脑袋。   爹娘的习惯,夏温言一直记在心里。   “没有,没什么事。”夏哲远对夏温言笑得更慈爱,“只要言儿你好好的,我和你娘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们埋藏在心中的那件事,言儿永远都不知道的好。   夏温言默了默,而后温和道:“那爹若是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要和我说说,我虽然不中用,但或许也能给爹排些忧。”   “谁说我们言儿不中用?我们言儿可聪明着呢,我那生意上多少想不明白的事情不都是我们言儿帮我想的解决办法?”夏哲远又摸摸夏温言的脑袋,即便他已经成婚,如今还即将成为人父,但他在夏哲远心中,依旧是个孩子。   “再说了,我们言儿都成了别人的恩人了,怎么还会不中用?”   夏温言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爹何时像娘一样会打趣儿子了?”   夏哲远不答,反是忽然问夏温言道:“对了言儿,方才那位老先生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你可知晓?”   “不晓。”夏温言摇摇头,“我曾问过他,他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倒不曾想他竟记着我,还特意为我请来了大夫。”   夏温言愈说愈惭愧,“方才竟也忘了问问他,是我的过失了,不知可还有机会再见着他?”   “他还会再来的。”夏哲远道,道得肯定。   依他的性子,一定会再来的。   他既认为言儿于他有恩,想要将言儿的病治好,那他就不会只来这么一次而已。   夏温言有些诧异,“爹缘何知道?”   夏哲远这才发觉自己失言,当即道:“感觉着而已。”   夏温言觉得夏哲远今日有些奇怪,但究竟奇怪在何处,他又说不出来。   或许,是他的错觉吧。   *   离开夏府坐上马车的老人只是看了那大夫一眼,那本就战战兢兢的大夫便噗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边频频磕头边惶恐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寡人不问你他脉象如何,寡人只问你,他的病究竟有没有得治?”老人冷冷看着跪在面前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的大夫,面上写满了盛怒。   “回,回陛下。”大夫小心翼翼答道,“他,他这病是由娘胎里带出来,本就,就难治,加上现在又瘫了身子——”   “寡人问的是,他的病究竟有没有得治?”老人显然觉得大夫是在说废话,将自己方才的问题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   大夫将背躬得更低,整个人完全匍匐在地上,更为惶恐道:“命,命是可以留住,但想要康复成寻常人一样,不……不可能的……”   后边半句说完,大夫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寡人养着你们太医院还有何用?”老人显然很愤怒。   “陛下息怒!”大夫又是频频磕头,“微臣一定想方设法尽全力去医治他!”   “寡人不管你们太医院用什么办法,务必要将他医治好!”老人眉心蹙得紧紧的,他不悦到了极点,“那可是寡人的小恩人!”   “是,是!”龙颜大怒,哪怕困难重重,谁人又敢不从? 第56章 偏偏   夏哲远再回到屋里时, 丫鬟告诉他已经按照他的吩咐给徐氏煮了安神汤,已端来让她服下, 她这会儿刚刚睡着。   夏哲远点点头, 让丫鬟退下了。   屋中窗前摆放着一盆墨兰, 透过窗棂照进屋中的阳光让它看起来精神非常。   墨兰是徐氏最喜爱的花儿,便是这栽种墨兰的花盆, 都是她精挑细选的,生怕委屈了她喜爱的花儿似的。   夏日并非墨兰开花的时节, 它只是安安静静地生长着, 徐氏也正在安静地睡着。   她的鼻息还有些微的不均匀, 显然刚睡着未多久。   夏哲远未扰她,却也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那株墨兰前,看着它, 渐渐出了神。   他在看墨兰, 却又不是在看墨兰。   “嶙哥……”忽然, 本是安静睡着的徐氏惶惶喃了一声,下一瞬, 只见她猛地坐起身,惊呼道, “嶙哥!”   “夫人!”夏哲远的神思被徐氏这么蓦地一声惊呼抽了回来, 他当即快步走到床前, 见着徐氏一副面色惨白, 满目惶然不安之色的模样, 他急急坐在床沿上,扶住了她因惶恐而发颤的肩,紧张道,“夫人莫慌,莫慌,我在这儿。”   “嶙哥!火!大火!”徐氏见着夏哲远时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又急又慌。   “夫人莫慌,没有火,哪儿都没有。”夏哲远将徐氏搂进怀里来,紧紧抱着,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安抚她道,“你只是在做梦而已,我们家好好的,没有火,没有火。”   夏哲远反复强调没有火,还在徐氏眉心亲了亲,徐氏愣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他。   夏哲远抬手替她理了理因慌乱而有些胡乱的鬓发,心疼且温柔道:“你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没事的,什么都好好的。”   在夏哲远温柔的安抚中,徐氏慢慢平复了下来,可就在夏哲远将将要将紧环着她的怀抱松开时,她又蓦地紧张道:“言儿呢!?言儿在哪儿!?言儿可还好!?”   “我要去看看他!”徐氏急急说着就要下床来。   夏哲远搂着她不松手,赶紧道:“言儿好好的在谦逊园里,连笙正陪着他,没事的,言儿好好的。”   徐氏又是怔怔地看着夏哲远,似乎不太相信他说的话似的。   夏哲远冲她笑了笑,更为温柔道:“我何曾骗过夫人?夫人要是不相信,待会儿我和你一块儿到谦逊园去看看言儿。”   徐氏呆了呆后轻轻摇了摇头,“我怎么会不相信嶙哥,我只是……”   徐氏抬手用力按着自己的颞颥。   她似乎很痛苦。   “我知道。”夏哲远又抚抚她的背,“你梦靥了,只是梦靥了而已。”   徐氏点了点头,她依在夏哲远怀里,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脸上也没有再现出一惊一乍的惊慌之色。   夏哲远就这么搂着她陪着她,静静坐着。   过了良久,才见徐氏的神色恢复得如同往日里一般,她从夏哲远怀里慢慢退开身,问道:“嶙哥今儿个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家里?”   “多陪陪你。”夏哲远温柔地笑了笑。   他说的是实话,却又不安全是实话。   他是为了陪徐氏,也因为他心中有事,让他无心于生意之事,纵是到铺子里去,也只会是心不在焉。   “嶙哥有心事?”徐氏忽然问道。   夏哲远赶紧摇摇头,“没有。”   徐氏拉过他的手,握在双手手心里,笑了笑,不疾不徐道:“夫妻二十三载,嶙哥你有没有心事我还会看不出来?嶙哥你可是最不会在我面前藏心事的。”   夏哲远也不由笑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夫人的眼。”   “嶙哥有什么心事,可要与我说说?”徐氏又问。   夏哲远默了默,从徐氏掌心里抽出手,转为握住她的手,似是要说什么严肃的紧要之事,面色与语气却是温和道:“夫人不是曾说过喜欢西林想把家安在那个地方?现在可还喜欢那儿吗?”   西林是大周国极西之地,民风淳朴,景色美轮美奂,不过那儿交通极不方便,所以鲜少有外人到那儿去。   徐氏曾是在一卷老旧的竹简上看到过这么样一个地方的记载,当时她一脸捧着竹简一脸向往地跑去找夏哲远,告诉他若是可以到那儿安家,不知该有多好。   只是时至今日,她都没有能到那个地方去瞧上一瞧,年轻时的向往,早就被封尘在了心底,如今由夏哲远提起,不由勾起了徐氏对过往的回忆。   “二十多年前说过的话了,没想到嶙哥还记着。”徐氏想起自己当年的天真,由不住笑了,“年少不懂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一个家可不是想安在哪儿便安在哪儿的。”   夏哲远摩挲着徐氏的手,道:“若是夫人还想到那儿去安家,我们就到那儿去。”   徐氏的手蓦地一僵。   只听夏哲远继续道:“山好水好,正是夫人喜爱的地方,夫人嫁给我这二十载,我都没能带夫人到哪儿去走走看看过。”   夏哲远说得很温柔,徐氏却慢慢睁大了眼,她面上不见一点儿欢喜之色,相反,她震惊且不安,“嶙哥为何突然想到这个事情?我们的家就在这儿好好的不是么?”   “是不是……”才平复情绪未多久的徐氏又慌了起来,她又抓上了夏哲远的手臂,“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是不是——”徐氏陡然间变得惊恐,“那个人!?”   徐氏慌得瞳孔放大到了极致。   “不是,夫人你莫自己吓自己,不是那个人。”夏哲远又赶紧安抚徐氏。   “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嶙哥你快告诉我。”徐氏将夏哲远的手臂抓紧得指甲都快要隔着衣衫嵌进他的皮肉里。   “夫人你别慌,我告诉你便是,你这般我心疼。”夏哲远抚了抚了徐氏的脸,尽可能温柔的安抚她慌乱的心。   徐氏一瞬不瞬地看着夏哲远,夏哲远又亲了亲她的眉心,又是过了良久,她才慢慢冷静下来,“对不起嶙哥,自打方才在前厅见过那个孩子,我就……”   “我知道,我都知道。”夏哲远重新握住了徐氏的手,轻轻摩挲着。   他知道她不过是在忍着不问关于那个孩子的任何事情而已,她心里不好受,她不想让他也跟着她不好受,所以她宁愿忍着什么都不提。   夏哲远稍稍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地对正定定看着他的徐氏道:“夫人,方才我见到了傅清风。”   只见徐氏如遭雷击,浑身一颤,目瞪口呆,“什……什么?”   她听清了夏哲远的话,不过是无法相信而已。   夏哲远握紧她的手,“就在那孩子离开后未多久,他带着一个太医前来为言儿诊脉治病。”   “为言儿诊脉治病……?”徐氏讷讷地重复着夏哲远的话,声音颤抖,“他怎么认识的言儿?又怎么会千里迢迢请太医来为言儿诊脉治病!?”   徐氏不仅身子轻颤声音颤抖,面色更是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无。   “春分那日,言儿与连笙到城郊放纸鸢,那日言儿遇着疑似脚崴的他,帮了他一把,他便记在心上。”夏哲远尽可能让自己冷静平静,他不能像徐氏一般将惶然不安表现出来。   “那时候他出现在城郊当是路过青州暂做停留而已,他今番再来,却是特意为了将太医带来给言儿诊脉治病,为着给言儿这个小恩人还恩。”   “还恩……”徐氏又是喃喃,“天阔地广,缘何偏偏言儿就和他遇上了呢……?”   “是啊,天阔地广,为何言儿与他偏偏就遇上了。”夏哲远亦是感慨非常,而后竟是笑了起来,“都是我们言儿心肠太好太善良了,见不得人苦难。”   夏哲远这么一说,本是惶然讷讷的徐氏也不由得笑了起来,“瞧嶙哥你说的,还是我言儿的错了?”   “自然不是。”见着徐氏也笑了起来,夏哲远才稍稍舒了紧绷的心,“你我都愿他的心一直这么干净善良着。”   “言儿是个好孩子,如今娶了妻子还准备要做父亲,就算没办法好起来,他也会一直都好好的。”说到夏温言,徐氏眼里满满都是慈爱。   “当然。”夏哲远点点头。   “所以想要言儿能够好好的,就要找一个山好水好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养着是不是?”徐氏又问。   “是。”夏哲远又点点头,“但前提是要夫人也喜欢这么样个地方。”   “只要有嶙哥还有言儿在的地方,我都喜欢。”徐氏将头轻轻靠到了夏哲远肩上,“还有,我不要嶙哥再做这么大的生意了,成日里忙得都多少时间顾着家,我不用住大府邸,一个小院,我们一家人住着就挺好。”   “好,都依你。”夏哲远揽住徐氏的肩,笑得怜爱疼惜。   “就是不知路途遥远,言儿的身子吃不吃得消?”徐氏有些担忧。   “放心,言儿坚强着,而且还有连笙和你我在旁陪伴,不会有事的。”夏哲远抚抚徐氏的肩。   “嗯。”徐氏用力点了点头,本是笑着的眸中却忽地落下泪来,她转身将脸埋进夏哲远肩头,颤声道,“嶙哥,我怕……”   “别怕,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家人已经经历过苦难,不会再有事的。”夏哲远拥住徐氏。   “那在离开之前……我还能否再见那个孩子一面?”   “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那个孩子……” 第57章 很好   “夏家嫂嫂,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圆滚滚的呢?”杜知信趴在窗沿上, 双手托着腮, 站在窗子外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正坐在窗子里边绣帕子的月连笙的肚子瞧, 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疑问, “我瞧见那些肚子里怀着娃娃的女人肚子都是圆滚滚的哪。”   月连笙将手中的绣活停了停,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娘说要到四个多月五个月才开始显怀。”   “那夏家嫂嫂肚子里的娃娃是几个月啦?”杜知信眨眨眼, 好奇极了的模样。   “昨儿正正好四个月了。”月连笙轻轻抚了抚自己只稍稍鼓起些微的小腹。   “真好!”杜知信笑得甜甜的,“夏家哥哥这么好, 一定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爹爹的!”   月连笙微微红了脸, 点了点头。   温言肯定会是个好爹爹的。   “所以啊夏家哥哥。”杜知信看向靠坐在床上看书的夏温言, 用一种鼓励的口吻道, “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到时候才能抱娃娃喔!”   “我会的。”夏温言笑了起来, “一定会的。”   因为手上无力,他看书时只能将书册放在腿上, 需要翻页的时候才会努力抬起手, 他自己能做得了的事情, 从不需要旁人帮忙。   此时他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将书翻页,倒不是他还未瞧完这一页的内容,而是不由自主听月连笙与杜知信说话去了。   “嘻嘻!”杜知信笑得开心极了,开心得就好像她自己快要当母亲了似的。   只有心里真的将某一个人当做亲人来对待, 才会由衷地为其开心。   “倒是知信你, 何时才嫁人呢?”夏温言笑得温和,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已经到了及笄之年了。”   一听到“嫁人”二字,杜知信立刻将嫣红的小嘴噘得老高,哼哼声道,“我才不要嫁人,我娘说了,天下男人没几个是好东西。”   杜知信话音才落,便听得月连笙一脸认真道:“温言就很好的,很好很好。”   夏温言愣了一愣,杜知信也愣了一愣,因为他们谁也没想到月连笙会忽然来这么一句,而且还道得如此认真。   再看月连笙那同是认真得不得了的表情,杜知信一个没忍住,“噗嗤”声笑出了声,笑得让月连笙有些不解还有些不好意思,“怎,怎么了知信妹妹?”   她有说错什么吗?她说的可都是实话啊。   这会儿倒是夏温言在杜知信止不住的笑声中微微红了脸。   杜知信笑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将手肘抵在窗沿上,笑盈盈道:“我知道的夏家嫂嫂,我知道夏家哥哥最好了!”   杜知信说着,又看向夏温言,“夏家哥哥,夏家嫂嫂可真可爱!”   夏温言又笑了,只是他没有回杜知信的话,而是继续低头看书去了。   “夏家哥哥,我昨儿个在布庄看到一匹很好看的布,我想要夏家嫂嫂去帮我看看,可不可以?”杜知信这会儿离开窗户,蹦蹦跳跳地跑进屋里来,跑到夏温言跟前来,“今儿天气顶好,有风还一点儿都不热,不会累着夏家嫂嫂的!”   “还有,路里茶楼新出好几种茶糕,听说很好吃很好吃呢!!”   “既是如此,连笙便和知信一块儿出去走走吧。”夏温言对月连笙温柔道,“我也想尝尝茶楼新出的茶糕,连笙回来的时候可否为我捎上一些?”   夏温言本不太喜爱糕点茶饼这一类小吃,但他很清楚他若非这般说的话月连笙定然不会出去,他想让她出去走走,不要和他一样只能闷在这谦逊园里。   果然,他这般一说,本已打算拒绝杜知信邀请的月连笙便点点头,答应了,“那我不会去很久,会很快给温言带茶糕回来的。   杜知信此时背对着月连笙,对夏温言调皮地眨了眨眼,同时朝他竖了竖大拇指,好像在说“夏家哥哥放心吧,我一定带夏家嫂嫂玩得开心!”似的。   夏温言温温柔柔地浅浅笑着。   马车里,杜知信见月连笙总有些心不在焉的,便握住她的手,很是认真道:“夏家嫂嫂,你出来玩还不愿意开开心心地玩,你这样会让夏家哥哥难过的。”   月连笙微有怔愣。   杜知信抿抿唇,决定将话说明白,“夏家嫂嫂,夏家哥哥他很想自己陪你出来走走瞧瞧玩玩的,可是夏家哥哥的身子你知道的,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样陪着你,可他不愿意你总为了他呆在谦逊园里哪儿都不去,连出门透透气散散心都不愿意,夏家哥哥很心疼你为他这样的。”   杜知信这短短一番话让月连笙慢慢睁大了眼,再见她眸子里渐渐覆上难过,“我……做错了吗?”   她以为她一直陪在温言身边才是好的,是她错了吗?   “不是的,夏家嫂嫂你没有错。”杜知信将月连笙的手握得稍紧了些,“只是你太在乎夏家哥哥,夏家哥哥也太在乎你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其实呢,只要你开心,夏家哥哥就会很开心,就像夏家哥哥开心的时候,夏家嫂嫂你心里也一定很开心,甚至比他还要开心。”   月连笙很诧异,“知信妹妹你怎么知道?”   “嘿嘿嘿。”杜知信得意地笑了起来,“虽然我还没有嫁人,但这些我可是都知道的!”   书上可都是这么说的,心里若是真的装着一个人,就会因他喜而喜因他忧而忧,夏家哥哥和夏家嫂嫂岂不都是这样的?   “所以啊夏家嫂嫂,既然出来玩了,你就只管开开心心地玩就好了!”不然可就辜负了夏家哥哥成日里想着让我来找你玩儿逗你开心的心了!   “好。”月连笙终是笑着点了点头,“我听知信妹妹的。”   她想让温言开心,不想让温言难过。   “嘻!这才对嘛!多到外边走走散散心什么的对夏家嫂嫂你肚子里的娃娃也才更好嘛!”说到这儿,杜知信顿了顿,“唔……这个我就没有经验了,都是夏家哥哥跟我说的。”   这回轮到月连笙忍不住笑出了声,“知信妹妹说的好像对男女间的感□□好通透似的。”   “那当然啦!书上可都是那么写的!”杜知信一个没注意就把自己的“经验”给漏了嘴。   月连笙笑得更甚,“噢——原来如此,原来知信妹妹都是从书上学的。”   “哎呀夏家嫂嫂你不要笑嘛!”杜知信轻轻跺了跺脚。   本是安静的马车里不断传出欢快的笑声,让坐在外边驾辕上的绿屏也被感染得笑了起来。   真正的过日子,大抵就是这样了吧,虽然会有让人难过的事情发生,但笑着的时候还是很多很多的。   公子娶了少夫人之后的日子,真的很好很好。   *   路里茶楼里,二楼布置得最为雅致的雅阁里,一名美艳却又不失端庄更不失华贵的妇人正坐在临街的窗户边,用白玉茶盏细细品着茶水。   妇人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一二岁的模样,十指更是还如妙龄女子般的青葱,大红的蔻丹衬得她的本就白皙的手指更为细嫩,一枚精雕细刻的白玉戒指光泽软润,只是瞧着便能知晓其价值不菲。   妇人才轻轻啜了一口茶水便将那上好质地的白玉茶盏扔到了地上,吓得站在一旁的年轻婢子当即跪到了地上。   只听妇人不悦道:“这是什么茶叶?”   妇人的声音极为好听,没有年轻女子才有的娇嫩软糯,也不是中年妇人那般的略带苍老,她的声音给人就是一种刚刚好的感觉,轻一分则软了,重一分则就沉了,哪怕是带着不悦,却依旧悦耳好听。   不是出身名门,不是一直养尊处优,是绝不会养成这样的女子的。   “拿下去,重新沏一壶上来,若还是这般涩嘴,你也就不用在我跟前伺候了。”妇人说得不紧不慢,却已然吓煞了跪在她面前的婢子。   只见那婢子频频磕头道:“是,是!奴婢这就去给您换!”   说完,婢子捡起被摔在地上磕碰坏了的白玉茶盏,而后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在捡起茶盏时,她的双手颤抖得险些连茶盏都捧不住。   显然,她是怕极了这位声音好听的美妇人。   “阿南,浩然那孩子呢?”婢子退下后,只听美妇人问站在她身旁一名四十二三年纪的妇人道。   “回夫人,听炎空说,公子这两日都会到城外的湖边去,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现下应该也是在那湖边。”被唤为“阿南”的妇人道。   阿南很恭敬,却丝毫没有方才那名年轻婢子那般的惶恐与小心。   “又到那湖边去了?”美妇人黛眉微蹙,“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跟丢了魂儿似的?”   美妇人的语气里是满满的不悦,“阿南你可让人打探到了?”   “夫人可想要亲自见一见那女子?”阿南答非所问。   “哦?”美妇人美眸微眯。   阿南正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向楼下街市。   杜知信正拉着月连笙的手笑盈盈地走进茶楼里来。 第58章 真情   “夏家嫂嫂你来坐这儿,这个位置好!”杜知信寻到一个窗边的位置, 欢喜地朝月连笙招手, “今儿有说书,咱们就不坐雅间里了, 坐在大堂里听得清!”   月连笙笑着点点头,心里也颇为欢喜,“我也好久没有听人说书了。”   原来听的时候都还是站在茶楼外竖着耳朵远远听的呢。   “豆腐脑儿——卖豆腐脑儿嘞——”此时, 窗外街上传来一个婆子响亮的叫卖声,杜知信眼睛一亮,赶紧将脑袋探出了窗外。   尔后只见她兴奋地对月连笙道, “夏家嫂嫂, 外边叫卖的那个大娘做的豆腐脑儿可好吃可好吃!整个青州最好吃的豆腐脑儿!我去买些来你也尝一尝!”   杜知信说着就提起裙子就要跑, 一副着着急急的模样,可见那豆腐脑儿对她的吸引力有多大。   “知信小姐。”一直跟在后边绿屏唤住了杜知信, “知信小姐陪着少夫人坐着便好, 奴婢去给小姐与少夫人将豆腐脑儿买来。”   “那我要大份儿的!”杜知信一点儿也不客气, “多放些糖水!”   “奴婢这就去。”绿屏说完便走。   “哎呀, 险些忘了要去厨房交代他们做麻酥子,不然又是炸得不合口味的。”杜知信才一坐下却又站了起来,“夏家嫂嫂你等等我喔,我亲自到厨房去交代一下, 不然他们都不上心。”   千金小姐的口味向来都是挑的, 杜知信的身份加上她又是这儿的常客, 是以她进出这儿的厨房从无人敢阻。   “唔……早知道就把小檬一块儿带出来, 就省得我自己跑这一趟了。”杜知信一边往楼下走一边碎碎念道。   此时的茶楼并无多少客人,说书人也尚未到场,茶楼里很是安静,与外边人来人往的街市全然不同。   月连笙站到窗户边,朝楼下街市上看去。   卖豆腐脑儿的大娘的生意很好,前来买豆腐脑儿的姑娘妇人都将她围成了一个圈儿,绿屏便站在人圈儿外等着。   “这位便是夏家大少夫人吧?”就在这时,月连笙听到她身旁有人与她说话。   陌生的声音,妇人的声音。   月连笙转过头,瞧见一名她不曾见过的妇人。   “你是……?”月连笙很是诧异。   这人的口音听起来并非青州人,却又是如何认识她的?   “我家夫人想要见见你。”妇人没有一句客套话,她的面色甚至是淡漠的。   她说的话,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命令,根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   就在月连笙与杜知信从夏府出来后半个时辰左右,有一辆马车徐徐来到夏府门前。   这辆马车两日前来过。   傅浩然乘坐的那一辆。   今日,他不是找月连笙,而是找夏温言。   夏温言听到丫鬟来报时一点儿不震惊,反是平静且温和地让丫鬟将傅浩然请到谦逊园来。   他似乎早就想到傅浩然会来找他,或早或晚而已。   若他心里真的有连笙,就必然会来。   傅浩然见到夏温言时,他正坐在平日里与月连笙一同坐着的树下看书,身形瘦削,安安静静,面色却是宁静平和,与那夜在城郊湖边见到的他有些不一样。   那夜湖边的他面上挂满了紧张着急之色,咳嗽厉害得就像一个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垂垂老者。   却也的确,他打听到的所有关于夏家大公子夏温言的消息都是命不久矣,许是因为去年底娶妻冲喜起了一点效果,到今他还活着。   现下,他虽仍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精神气看起来却是不错,不是夏日里最烈最朝气的阳光,却也仍是阳光,春日里那般柔柔和和的暖阳。   “着实抱歉,在下这般模样行动多有不便,未能到前厅去接待阁下,还望阁下见谅。”瞧见傅浩然走来,夏温言没有再翻动腿上的书册,而是看向他,温和客气地浅浅笑着。   “无妨。”傅浩然有些不明白,为何夏温言见到他还能这般笑得出来。   他看着并不像个傻子,甚或说他瞧着便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晓他心中对连笙的情意。   “既是这般,那阁下请坐。”无法起身迎客,夏温言只能微微转头看向摆在身旁的椅子,“在下已让人去沏茶,很快便好。”   “有劳。”傅浩然也很是客气,在椅子上落座。   他看了这满院青翠的院子一眼,除了他二人之外,并未见第三人身影,更未见月连笙身影。   “连笙出府玩儿去了,阁下若是要找她的话,怕是要等上稍长一段时间。”夏温言忽然道。   他并未在傅浩然面前将月连笙称为“内子”,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觉得并无这个必要。   是谁人的,就注定是谁人的,并不需要嘴上强调什么。   “玩儿?”傅浩然很是诧异。   他印象里的连笙,似乎从不会特意去玩儿,她总是有做不完的活儿,根本就没有去玩儿的时间,更没有去玩儿的心思。   如今,全都变了吗?   “嗯。”夏温言浅笑着点点头,“不能总让她跟着我在这院子里闷着不是?常常出去走走玩玩才是好的。”   傅浩然微微蹙起眉,看着夏温言。   他从未见过亦从未听说过谁个男人是主动让妻子出去走走玩玩的。   傅浩然不说话,他在忖度夏温言的心思。   这个病入膏肓的男人。   夏温言也没有再说话,竹子此时将沏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傅浩然呷了一口茶水,这才有不紧不慢道:“我今回来,并非来找连笙。”   他的话并未说完,却已足够夏温言明白。   “在下不宜喝茶,还请阁下不介意在下饮水。”夏温言端着茶盏,杯盏里盛的却是温水,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不知阁下前来找在下,所为何事?”   “自是为了连笙的事。”傅浩然一点不拐弯抹角。   夏温言不诧异也不着急,他依旧很平静,只是他不再笑着,仅客气地问道:“阁下有什么想要知晓的,但问无妨。”   “连笙是个好姑娘,很好的姑娘。”傅浩然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盯着夏温言的眼睛,道了什么样一句答非所问的话。   夏温言何其聪慧,又岂会听不出他真正想要说的是什么?   这世上有很多人,因为自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有别于别人生活之处,以致他们说话很多时候并不会明言。   傅浩然无疑是这种人。   “我知道。”夏温言点了点头,“我知道连笙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我也知道如此一无是处的我配不上她。”   他知道他真正想说的,便是这一句,但——   “阁下呢?”夏温言抬眸,迎上傅浩然直直的目光,忽然反问。   傅浩然怔住。   显然,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或许在他心里,他自觉自己根本就不需要想这个问题。   “阁下与连笙的事情,连笙与我说了些。”夏温言不疾不徐继续道。   她在最美好的年纪遇到了他,就在城郊的荒林里,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是她救了他。   曾经的连笙是个没人疼的可怜姑娘,这样的姑娘,若是有人稍微待其温柔些好些,心中总会有满满的感动,甚至渐生为不敢让人知晓的情愫。   只是连笙不是个傻姑娘,她知道她救的这个人并不属于青州,更不属于她,她并未让心中那丝丝情愫不断长大。   他终是要离开,他离开时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他一定会再回来,回来找她。   他让她等他,却没有告诉她要等他多久。   这些,并非全都是月连笙告诉的,她只是告诉夏温言,两年多前她在城外救了身受重伤的傅浩然,在他养伤期间他们会不时到湖边去玩,后来他伤好了离开时留给她一块玉佩,道是他一定会再回来找她。   余下的,皆是夏温言猜想的,却已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男子将随身玉佩赠予女子,这其中含义,哪怕不需言语,也晓其中意义。   那是,定情。   “阁下觉得在下配不起连笙,那阁下可有想过,她在最无助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可在她身边?”只听夏温言又问。   想到月连笙伤心哭泣的模样,夏温言便由不住心疼,道出的话便也不再只有客气。   他无法改变也无法参与她的过去,但自从她来到他身边,他就要尽他所能保护她,不再让她无助。   傅浩然怔愣更甚。   他怕是根本不知道曾有多少个夜晚,月连笙悄悄拿出他给她的玉佩,一整夜看着睡不着觉。   他怕是根本不知道她曾是有多无助才会冒着被克死的危险嫁到夏家来当冲喜新娘。   他根本就不知道直到她与他订下婚约的那一夜,她仍紧紧握着他留给她的那一枚玉佩,直到第二日天明时才将它收进箱底。   她需要他时,他不在,她盼着他出现时,他依旧没有出现。   哪怕手里握着他留给的玉佩,他也依旧像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而已。   如今她找到的,才是她真正的归宿。   “我会待她好,会陪着她守着她保护她一辈子。”夏温言本是温和的语气带着一股任谁都无法撼动的坚定。   这是真真切切的感情才会给予的力量。   “阁下敢做这样的承诺吗?”夏温言仍问,“在下虽不知阁下是何身份,但在下看得出来阁下必然出身高贵,依阁下这般的出身,纵是连笙并未嫁与在下,阁下能让出身平凡的她称为发妻么?”   “能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只待她好么?”   傅浩然没有回答。   因为他根本无法回答。   从未想过的问题,该如何回答?   夏温言正要再说什么,忽有一鹅黄色的身影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地朝他跑来。   是杜知信,只有她自己而已。   “夏家哥哥!不好了!夏家嫂嫂她,她不见了!” 第59章 迫人   月连笙从不知道, 女人也可以给人如此可怕的压迫感。   她见过像卖糖水的阿婆那样憨实的女人,见过像她伯娘林氏那样只要一张嘴便厉害得不得了的女人, 见过像她母亲邹氏那样总是小心翼翼的软弱的女人, 也见过像她婆婆徐氏那般温婉大方的妇人,太多太多的女人, 却独独没有见过像眼前这个妇人这般的女人。   眼前这个妇人生得很是美艳, 没有姑娘家的青涩, 却也没有妇人那般的老沉,她浑身上下透着的是一股子妇人才会有的风韵,娇媚逼人, 却又端庄大方。   美艳的女人向来都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瞧上一眼,可眼前这个妇人却让月连笙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她不过是坐在那儿什么都没有说, 却已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逼得人根本不敢抬头。   马车行驶得极为平稳, 若是没有十数乃至数十载驾车经验的车夫是绝对不会让坐在马车里的人有一种就像坐在自家椅子上的感觉的,而有这样驾车经验的车夫, 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够雇得起的。   月连笙此时就坐在这平稳又宽敞得好像屋子一般舒适的马车里。   那名神情淡漠的妇人将她从茶楼里请出来之后便上了这辆马车。   然,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将她强行带走更为准确。   不是她没法拒绝,而是她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机会, 那妇人将“她”请走的时候, 她身后站着两名像钢刀又像石像般的侍卫, 她若是拒绝, 他们怕是只会动粗。   她肚子还有她和温言的孩子要顾及, 她不能让他们伤到她的孩子,只能先随他们走再说。   月连笙不知究竟是谁个夫人想要见她,哪怕是见到了这美艳的妇人,她也仍旧不知晓。   她根本从未见过这美艳却也迫人的妇人。   美艳妇人此时正在打量月连笙,她那双丹凤美眸将月连笙从头打量至脚,又从脚打量至头顶,她的眼神充满了嫌恶,甚至给人一种像在看牲口一般的感觉。   她懒懒地靠着软枕,一名年轻的婢子正跪在她身旁给她捶腿,只听她懒懒冷冷道:“你就是浩然那孩子千里迢迢跑来非见不可,但见着了却又茶不思饭不想的女子?”   月连笙心有震惊。   这妇人看起来并不是傅大哥那般的年岁,却也仅是三十出头的模样,但又像娘唤温言那般唤他,莫非……她是傅大哥的母亲!?   傅大哥与温言是一般年纪,这位美妇人理当与娘一般的年纪才是,但看起来却是比娘年轻了至少五六岁。   她知道富贵人家的女子极会保养,却不想能保养得如此极致。   月连笙不说话,她甚至不敢抬头。   女人的心思有时候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就像夏茵茵那样。   她不知道这个美妇人的心思是什么。   不清楚,往往才是最可怕。   “莫说你出身如何长相如何,单就你这有夫之妇一条,根本连给我们浩然提鞋都不配。”美妇人的声音听起来更懒亦更冷。   不消看她的眼神,单单她说的话,就已然将月连笙的尊严狠狠地踩在了地上。   如此刻薄难听的话月连笙不是没有听过,她能忍。   人活在这世上,很多时候必须要会忍耐,更要会忍受。   因为很多时候,忍过去,便好了。   “听闻你嫁了个瘫子?如你这般的女子,也只配得起瘫子而已了,倒不知你究竟是给浩然喝了什么迷魂药——”   “温言不是瘫子。”月连笙打断了美妇人愈说愈刻薄的话。   只见本一直微低着头的她抬起了头来,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本给人一种娇弱胆小的她此时竟是直视着美妇人那双美艳却迫人的眸子,不畏不惧。   好像觉得美妇人没听清似的,她又道了一次:“温言不是瘫子,能嫁给他是我的福分,我也从没有给傅大哥喝过什么迷魂汤。”   她说得坚定,说得果断,说得字字铿锵,与前一瞬的她给人的感觉简直判若两人。   前一瞬的她在旁人眼里就是棵不起眼的野草,但这一瞬的她却像是最坚韧的竹,于厉风中摇晃,却不折不倒。   能忍会忍,并不代表一定要忍。   月连笙如今最无法忍的便是谁人说夏温言的不是。   一个字都不行。   她心中虽然充满着对未知的不安,可她无法做到对眼前人说夏温言的不是而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放肆!”月连笙话音才落,那名为阿南的妇人当即厉喝了一声,与此同时抬起手来竟是要给她掌嘴!   无人阻拦。   那给美妇人捶腿的年轻婢子将头垂得低低,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美妇人更是不会阻拦。   或许她心里盼着阿南将月连笙的嘴打烂才对。   然,阿南的巴掌落下,却落了个空!   月连笙惊诧之际飞快地避开了她的巴掌,阿南的巴掌便擦着她的鼻尖而过!   巴掌落空的阿南怔住。   美妇人微微眯起眼眸。   月连笙蹙着眉,将下唇咬得紧紧的。   她的心因不安而怦怦直跳,但她却只能让自己尽可能冷静。   她看着美妇人,道:“若是夫人找我没有什么事情,还请夫人停车让我离去,我相公还在等着我回家。”   她被从茶楼带离开时不见知信妹妹,绿屏则是正轮着她买到豆腐脑儿并未注意到她,她更是没有与绿屏说上话的机会,待她们回座位时见不到她找不到她怕是会向温言说去。   若是这般的话,温言定会担心的。   她不能让温言担心,他的身子很不好。   她不知道傅大哥在京中究竟是什么身份,傅大哥也不曾告诉过她,但她猜想得到傅大哥出身必然高贵,眼前这位美妇人是她万万得罪不得的。   可她更知道,温言在等她回去,她不能让温言为她担心。   “想回去了?”不见美妇人动怒,反倒见她轻轻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更为美艳,带着一种风情万种的感觉。   明明是动人的笑,却倏然让月连笙觉得不寒而栗。   只见美妇人垂下眼睑,轻抚着自己长长指甲上的大红蔻丹,不疾不徐道:“浩然这两日都到城郊的湖边去,就先去那儿吧,若是遇着他,我就问他些话,可若是遇不着他——”   美妇人笑得嘴角扬得更高了些。   她重新抬起眼睑,看向月连笙。   月连笙觉得那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更甚。   *   夏府乱了。   夏温言的心更乱。   竹子与绿屏在他身旁伺候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慌如此乱过,根本就是完全失去了分寸。   绿屏自责不已,“奴婢有罪,奴婢未有保护好少夫人,还请公子责罚!”   绿屏跪在夏温言面前,将头垂得低低,就差没给他磕头认罪了。   夏温言虽然慌乱着急,却还未有失去理智,只见他摇摇头,抬起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又怎会怪你?绿屏你武功好腿脚快,快去替我找找连笙,找着了就好。”   绿屏终是朝宽和的夏温言磕了一记响头,恭敬万分道:“是,公子!奴婢这就去!一定将少夫人找到!”   绿屏说完,站起了身,不过稍瞬,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夏温言眼前。   “竹子你也快去找找。”夏温言吩咐了绿屏后又赶紧吩咐竹子。   却见竹子摇了摇头,不放心道:“不能,现今整个夏府上下都出动去找少夫人了,公子身旁不能没个人照顾,我不能去,还请公子原谅!”   夏温言将眉心拧得紧紧的,像是解不开的麻绳似的。   他的不安与慌乱全都写在了面上。   他想要站起身,可努力了好一阵却都是徒劳,只见他握紧右手朝自己动弹不得的双腿狠狠捶了一拳,出乎竹子意料,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恨自己的无能。   不行,不行,他不能就只在府中等着消息,他也要出去找,他也要去找连笙。   去找他的妻子!   “竹子,备马车!我要出去找连笙!”夏温言边说边使劲地用右手去推身下沉重的轮椅,根本不等竹子反应。   “公子你不能去!”竹子赶紧抓住轮椅扶手,着急道,“公子你身子不便,在家等着为好,若是——”   “我知道我很没用。”夏温言打断了竹子未说完的话,他紧握着木轮的右手颤抖着,青白的手背上青筋明显,他一点不能冷静,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可连笙是我的妻子,她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你们让我如何能冷静地在府上等着什么都不做?”   此时的夏温言,整个身子都在轻轻颤抖。   他很痛苦。   竹子咬咬下唇,而后用力点了点头,“那公子等等我,我先将公子的药带上。”   夏温言抬手摸向成婚当夜月连笙挂在他脖子上的平安符,将其握在了手心里。   连笙别慌,我会找到你的,我会保护你的。   我会的!   竹子本是推着夏温言走,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且愈跑愈快。   因为夏温言太着急。   当他推着夏温言出大门时,有一辆马车正正好在夏府大门前停下。   “我说傻后生,你们主仆俩这着着急急的模样,是要去哪儿啊?”马车里下来一老者。   是那脾性古怪非要给夏温言治病不可的老者。 第60章 湖心   “抱歉前辈, 晚辈今日怕是不能招待前辈了。”夏温言虽然心中着急如火燎,但他仍旧不失礼数,“内子正下落不明, 晚辈着急去寻。”   “你那小媳妇儿不见了?”傅清风倏地皱起眉, 很是震惊, “她不是一直都在你身旁陪着你的吗?”   夏温言面露痛苦之色, 傅清风没有再问,只听他不悦地对身后随从道:“还愣着做什么, 还不赶紧地去替我这傻后生找人去!?”   “是!属下这就去!”随从毕恭毕敬应声, 而后迅速退了下去。   只听傅清风又对夏温言道:“傻后生, 我已命人去寻,很快便会有消息,你这副模样就别瞎折腾了, 回屋等着就行了。”   “多谢前辈相助。”夏温言很感激傅清风, 毕竟多一人寻总比少一人寻要好, 但,“晚辈虽然无能,但连笙是晚辈的妻子, 晚辈如何坐得住?”   他要亲自去寻连笙, 他要找到她。   傅清风默了默, 道:“那好,我跟你一块儿去找。”   “这是晚辈的家事, 怎敢劳烦前辈一道帮寻, 且前辈已让人帮晚辈去寻了, 前辈——”   “打住打住。”傅清风不耐烦地打断了夏温言,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我就是爱多管闲事怎么着?我就是要跟着你一块儿去寻怎么着?难不成你要将我打走?”   “晚辈不敢。”夏温言忙道。   “那就赶紧上马车走了,少瞎啰嗦了。”傅清风说完,径自先登上了马车。   “公子,这……”竹子询问夏温言道。   “背我上马车吧。”夏温言没有再多言,因为此时根本没有时间给他多言多想,他不能再耽搁一丁点的时间。   他不知道月连笙被什么人带走了,又带到了何处去,可会有危险,她是否正害怕着,又是否正等着他去找到她?   他的心慌乱到了极点。   *   城郊湖边没有傅浩然的身影。   他已去往夏府找夏温言,又岂还会在湖边。   美妇人没有在湖边见到傅浩然她一点儿不惊讶,反像是出门游玩一般,竟一点儿不因夏日炎阳的热烫而烦躁。   跟随在她身旁的婢子正使劲地不停地给她摇蒲扇,美妇人则用帕子轻轻拭了拭鼻尖的细汗,看向泊在湖边的画舫,由另一名婢子将她搀上了画舫。   炎阳正灼,这样的时辰根本就不适合游湖。   但她偏偏就上了画舫。   名为阿南的妇人等着美妇人上了画舫后伸出手对月连笙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神色语气皆是冷漠,“夏少夫人,上船吧。”   月连笙心中警惕万分。   她不动。   只听画舫里传来美妇人不急不躁的声音,“听说你丈夫天天需要用药石吊着命,你说若是你们夏家的生意没了的话,他可还会有药石来吊命?”   炎热的天气,月连笙生生打了个寒颤。   没有人押着她,亦没有人捆着她,她却老老实实地上了船。   这世上永远会有这么样一种人,他若是想要你不好过,那他便会想方设法甚至用尽一切手段来让你生不如死。   尤其是有权有势的人,很多时候便是喜欢以此为乐趣。   月连笙不知这美妇人是不是会以此为乐趣的人,但她知道,她若是反抗,后果就只会拖累整个夏家,拖累温言。   月连笙上了画舫却未入船舱,不只是因为她不想,也因为她根本不被允许进去。   她只是站在船舱外,看船舱里的美妇人斜倚在软垫上,用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轻拈着晶莹剔透的紫玉葡萄放进嘴里,懒洋洋地慢慢咀嚼。   炎阳烤得人难受,哪怕湖面上有风徐徐吹来,享受的也只是船舱里的人而已。   月连笙不知这美妇人究竟想要她做什么。   画舫慢慢驶到了湖心。   美妇人又懒洋洋慢悠悠地拈了一颗紫玉葡萄放进了嘴里,而后伸出手让婢子给她擦拭指尖上沾着的葡萄汁水,忽然对阿南道:“让她下去吧。”   下去?   这儿可是湖心,除了下去湖水里,还能下去哪儿?   且这片湖水很广,湖心的湖水该有多深?   这般深的湖心,若是把人扔下去,能有几人能活命?   可这样的话由美妇人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她要解决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捏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一般。   甚至,连蝼蚁都不如。   因为她连看都没有看月连笙一眼,似乎多看月连笙一眼会污了她的眼似的。   夏日炎炎,月连笙额上背上沁出的汗却是冷的。   她觉得斜倚在船舱里的美妇人根本就不像双眼所看到的那般美艳动人,而是一朵淬着毒的牡丹。   一条毒蛇。   除了阿南之外,亦没有任何人看向月连笙,那给美妇人捶腿的婢子没有,那定定站在船舱外守着的侍从也没有,好像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   没有人会救她。   就算她喊叫,在这远离岸边的湖心处,也不会有谁救得了她。   更何况,她根本不能叫。   她的一举一动,都牵系着夏家。   如此敢于草菅人命的人,绝不是小小青州的任何人能得罪得起的。   月连笙背上的冷汗湿了她的襦衣。   阿南躬身走出船舱来,再一次抬起手对月连笙做了个“请”的动作,“请吧夏少夫人。”   她神色淡然,好像请人去做客请人去吃饭一样,可偏偏,她是“请”人去死。   谁愿意死?   谁都不愿意。   可月连笙根本没有选择。   就算她自己不往湖水里跳,这船上的侍从也会押着她捆起她将她往湖水里扔。   月连笙举步维艰地挪向船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她抬起手轻轻抱住了自己的小腹。   她肚子里还有温言和她的孩子……   湖面上的光能刺痛人的眼。   月连笙额上的汗珠从她鬓角滑下。   她环在小腹前的双手交握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阿南从她身后伸出手,用力地推在了她背上。   月连笙一点防备也无,只听“哗啦——”一声,她直直栽到了湖水里。   湖水晃动,溅起无数水花。   跪坐在美妇人身旁给她剥葡萄的婢子在水声响起的瞬间双手蓦地一个颤抖,那颗剥到一半的紫玉葡萄便掉到了美妇人的脚背上。   婢子顿时白了脸,频频磕头求饶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美妇人垂眸看着惊慌失措的婢子,慢悠悠道:“你也想跟她一块儿下去是么?”   “不!不是的!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婢子将头磕得更厉害,那咚咚咚的声音仿佛要将船底给磕穿。   “扔下去吧。”却听得美妇人慢悠悠道。   婢子瞳孔大睁,惊恐万状地抬起头看向美妇人,正要再求饶,船舱外的两名侍从躬身进了来,将她拖了出去。   “娘娘——娘娘饶命啊——!”   “哗啦——!”   又是一声哗啦水声响。   给美妇人捶腿和打扇子的婢子战战兢兢。   被扔到湖水里的婢子的求救声和水声不断传入耳,让人的心突突直跳。   美妇人听得不耐烦,吩咐阿南道:“让画舫赶紧地驶开。”   “是,夫人。”在外边,阿南始终称美妇人一声“夫人”,从不会出错。   画舫驶开了,婢子扑打水面发出的水声却未止,但是却渐渐弱了。   站在船舱外的侍从面上终是露出了同情之色,可他们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更不会去救她。   因为谁也不会嫌自己的命长。   去救她,就等于杀了自己。   湖面渐渐归于平静,只留下粼粼波光,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谁又知道,这样看似美丽的波光之下,方才正吞去两个女子的性命。   *   夏温言这儿打听到月连笙被带往郊外湖心消息的时候,傅浩然那儿也正打听到消息。   傅浩然在湖边见到与夏温言在一块儿的傅清风时,震惊不已,只见他极为不可置信道:“父——爹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傅浩然心中更为想问的是:爹你怎会与他一块儿出现在这儿?   夏温言也极为惊诧,“前辈您是……?”   “怎么?为父到哪儿还需要先与你报备吗?”傅清风看了傅浩然一眼,面色有些不悦。   “儿子不敢。”傅浩然赶紧道。   傅清风这时才回答夏温言道:“此乃犬子。”   夏温言心中震惊更甚。   他不是月连笙,他的头脑比月连笙聪慧得多,心思亦比她敏锐得多,他虽然常年足不出户,且青州又是个远离京城的地方,但关于大周国的事情,他远比月连笙要知道得多清楚得多。   在这远离京城的青州,如月连笙那般成日只为生计而忙碌的小女子怕是从未想去了解过当今的大周天下是谁人的江山,毕竟这些于她们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但夏温言不一样,他平日里哪儿都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喜好琴棋书画外,最多的便是听竹子与绿屏甚至是杜知信给他说外边的种种事情。   他虽然从未去过京城,更不知当今大周国的天子是何模样,但他很清楚,如今的大周天下,是傅姓江山。   “傅”这个姓,是皇姓。   所以在月连笙与他说傅浩然的事情的时候,虽不知其的地位身份如何,但他知傅浩然必然是皇家权贵之人,不过月连笙不知晓罢了。   她不过是想得到她口中的“傅大哥”是非富即贵的人而已,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权贵之人。   而若非权贵之人,他怎会让足足消失了两年音讯全无?   只有权贵之人才会有诸般事情以及诸般顾忌。   而眼前这位前辈,竟是——傅浩然的父亲!   这是夏温言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是因为他与傅浩然的关系,而是因为他的身份。   傅浩然已是权贵,那这位前辈呢?   他的身份该是如何尊贵?   夏温言心中震惊,却没有表现在面上,他只是平静地与傅清风道:“晚辈与傅公子见过。”   “哦?”傅清风挑挑眉,轮到他诧异道,“你们俩还认识?”   “称不上认识,仅是见过而已。”夏温言又道。   他与傅浩然之间,仅仅称得上见过而已。   “行了,不说这些了,先找你那小媳妇儿要紧的。”傅清风并未耽误夏温言的正事,“你在这阴凉处等着就行吧。”   夏温言摇摇头,依旧拒绝了傅清风关心的好意,“不了,晚辈让竹子推着晚辈去寻,前辈在这阴凉处坐着才是。”   “走吧竹子。”夏温言着急地催竹子道,“推我到泊在边上的那些画舫那儿去问问。”   竹子推着夏温言走了,傅清风此时才又看向傅浩然,问道:“然儿缘何这个时辰到这儿来?”   “回父皇,儿臣……来走走。”傅浩然回道。   “走走?”傅清风半眯起眼,有些不相信,“这么大热的天?”   “到这儿来寻思些事情,这儿安静。”傅浩然又回道。   “既然不是什么事儿,那便回去多陪着些你母妃吧。”傅清风这时看着傅浩然的眼神才真正像一个父亲,“多少年了,才难得带着你与你母妃一道儿出来走走。”   “是,父皇。”傅浩然应声。   “成了,去陪你母妃去吧,我还要去看看我那小恩人怎么样了。”傅清风说完,不待傅浩然应声,便已然往夏温言所去的方向去了。   傅浩然本还想说什么,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跟随他的侍从压低音量问他:“殿下,咱们……还找吗?”   “你命人继续找。”至于他,已经不便再亲自寻找了。   “是,殿下。”   傅浩然离开时不由又再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夏温言,微微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他想到了在谦逊园里时夏温言说的那一席话。   ‘纵是连笙并未嫁与在下,阁下能让出身平凡的她称为发妻么?’   他虽然已照承诺来找连笙了,可他来的一路上除了有将要见到她的兴奋之外,根本没有想过其他事情。   他虽然一直在想将她带回京城,可回了京城之后呢?他给她个什么样的身份?   他……他怕是根本做不到娶她成为结发妻,就像他根本不能像夏温言那样做出“一辈子都待她好都会保护好她”的保证来。   他也根本不敢在父皇面前说他到这湖边来是为了来找连笙。   他根本就不敢让父皇知道连笙的存在。   他对连笙的喜欢,究竟又有多少?   傅浩然在心中问自己。   他将手握得更紧,转过身,离开了。   *   “你们说的人,没见过。”守着画舫的船夫听了夏温言的形容后,摇了摇头。   夏温言看了竹子一眼,竹子便又再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船夫,夏温言又问道:“大哥你再好好想想,方才我形容的那位女子当真没有来过么?”   船夫并未接过竹子递来的小锭银子,只见他又摇了摇头,“兄弟你这不是为难我嘛!?我要真见过还能骗你不成?你们要是不信,就再问问旁边的人啊!”   “抱歉,我并非不相信大哥,只是我太着急而已。”夏温言抱歉道,“既是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了。”   竹子推着夏温言继续问下一只画舫上的人去了。   得到的答案皆是如此。   再没有任何关于月连笙的消息。   关于月连笙的消息就断在了这儿,好像被投进湖水里的石子似的,不见了,没有了。   夏温言失神地看着远方湖对岸的高高水草。   前几日夜晚连笙还带他到这湖边来扑萤虫,还要和他一块儿吃糖水,今晨出门时她还笑着对他说她很快就会回去的……   怎么能……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连笙,你究竟在哪儿?我该怎么样才能找到你?   夏温言在湖边杵了许久许久,才让竹子推着他离开。   他们离开后,方才被他询问过的最先被他问过的船夫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确定他是真的走了之后呼了一口气,拍着心口道:“终于走了……”   只见他手上拿着一锭黄橙橙的金元宝,面色却是痛苦的,嘴里喃喃道:“不知道说这样的谎会不会遭报应,可,可我真的很需要钱啊……”   竹子推着失魂落魄的夏温言回到马车边上时,绿屏忽然出现,手里还揪着一个八九岁男孩儿的领子,将他揪到了夏温言面前。   男孩儿浑身脏兮兮的,显然是个小乞丐,只见他一股倔劲,拳打脚踢地要挣开绿屏的钳制,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打不到绿屏,更挣脱不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凭什么揪着我不放!?我要到县衙去告你!”男孩儿边走边生气地嚷嚷。   绿屏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而后恭敬对夏温言道:“公子,奴婢发现这孩子方才一直在湖边鬼鬼祟祟地盯着你们瞧,怕是知道些什么。”   “你猜鬼鬼祟祟的!那儿又不是你家!怎么你们在得我就不在得啊!?”男孩儿挣扎得更厉害。   绿屏嫌他吵闹,恨不得一巴掌掴他脸上,却还是忍住了,只喝他道:“你嚷嚷什么!?你再吵一句试试!?”   绿屏的眼神冷得像冰,吓得男孩儿一个哆嗦,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吵。   若是在往日里,绿屏这么呵斥一个孩子夏温言定该指责,但这会儿他的心为月连笙慌乱还不够,又怎还有心管别人的事情,只听他问男孩儿道:“一个眉毛弯弯,眼睛圆圆脸儿也圆圆的,大约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子,你可有见过?”   经过方才在湖边皆未能从画舫上的人嘴里得到关于月连笙的消息,夏温言此时并不对一个孩子抱有能给他答案的希望。   男孩儿想了想,然后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昂着小脸问夏温言道:“你也给我一小锭银子,我就告诉你!”   “你——!”绿屏揪着男孩儿的衣领就差没将他提起来。   “你们能花钱从别人嘴里买消息,干嘛就不能也花钱从我嘴里买消息啊!?这不公平!”男孩儿又嚷嚷。   男孩儿话音才落,竹子便在夏温言的示意下将一锭银子递到了男孩儿面前。   是一整锭银元宝,而不是一小锭银子。   男孩儿眼睛顿时放光,狠狠咽了口唾沫,“给……给我的!?”   “只要你能说出我们公子想要的答案,这个银元宝就是你的。”竹子替夏温言道。   “好好好!我说我说!”男孩儿将脑袋点得像捣蒜,“前边我在湖边树荫下的草丛里睡觉——”   “说重点!”绿屏又扯了扯男孩儿的衣领。   “哎呀!马上就到重点了!”男孩儿道,“忽然有一泡鸟屎掉到了鼻子上,把我弄醒了。”   “……”   “然后我坐起身,就正好看到有人到湖边来,你们说大太阳的时辰来游啥湖啊!?”   “赶紧说重点!”   “然后我就认真瞅了瞅那些人,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人,带着三个丫鬟,就像你一样的,还有一个老妈子和两个男的,哦,还有一个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弯弯的眉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   夏温言激动地抬起右手抓住了男孩儿的手臂,着急问道:“那她人呢!?”   “被带上画舫啦!就是你最先问的那一艘画舫,你知道那个船夫为啥不告诉你答案不?因为他得到那个美妇人给的大大金元宝!别的画舫上的人可就是真的没有见到你说的那个女人了,那个时辰大家伙可都是在睡觉,谁知道别人家画舫来了什么人。”   “然……然后呢?”夏温言不知自己怎么了,心忽然很慌很慌。   男孩儿将夏温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然后竟是问道:“你要找的那个女人是……你老婆?”   “你再给我多一句废话试试!?”绿屏快要忍无可忍。   “你干嘛又骂我啊!?我是看他身子这么差,我怕我说了他受不了忽然就咽气了怎么办!?”男孩儿很不服气。   “……”绿屏真想缝住男孩儿的嘴。   “没事,你说,我受得住。”夏温言的右手明明很无力,可此时却抓得男孩儿的手臂生疼生疼。   男孩儿不敢掰开夏温言的手,以免绿屏真的打他,只听他继续道:“那画舫驶到湖心,然后有人从画舫上边扔了两个人到湖水里,其中有一个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虽然离得远我看不见脸,但是我还看得见衣裳的颜色,你们要找的人今天穿青碧色的衣裳是不是?”   夏温言有如五雷轰顶。   他紧抓着男孩儿手臂的手轰然垂下。   连笙今日出门时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了?   好像……就是青碧色的…… 第61章 回来【二更】   夏家的人恨不得将那城郊湖泊里的水舀干。   已经换了无数波人下湖去寻, 可湖水实在太深, 加上湖底太暗, 莫说找到人, 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天也早已黑了。   今日的夜,不见月。   夜黑沉沉的, 大地也黑沉沉的。   夏温言的心,亦是沉沉的。   他没有昏厥过去, 可他却已有些不清醒,他本是呆在湖边不肯走, 说什么都要等着找到月连笙, 是徐氏让竹子硬是将他背回谦逊园来的。   夏温言没有发疯, 也没有非要再回到湖边去不可, 他很安静,安静得可怕,安静得让徐氏心慌,是以她根本不敢离开他身边。   回了谦逊园的夏温言什么都没有说,也不吃不喝,就只是坐在月连笙平日里梳妆的案子前, 一动不动,任是徐氏怎么与他说话, 他都没有反应,就像没有听到似的。   已是将近子时。   徐氏让绿屏交代厨房做些夜宵, 这会儿绿屏将夜宵断到屋前来, 徐氏亲自捧到了夏温言面前来。   “言儿, 你已经不吃不喝大半天了,你的身子如何吃得消?我让厨房熬了些粥,你好歹吃一些。”看着夏温言一动不动安安静静什么反应都没有的模样,徐氏心疼不已。   她舀了一勺粥,递到了夏温言嘴边,像哄小孩儿一般哄他道:“言儿你吃一些,你这般,让娘怎么办?连笙若是知道的话,也该心疼的。”   夏温言放在膝上一直拿着月连笙梳子的手轻轻一抖。   这是他回到谦逊园后唯一的反应。   还是在提到月连笙的时候。   但他却没有张开嘴。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他声音低低道:“娘,我不饿,我不想吃。”   “已经大半天没有不吃不喝了,怎的会不饿?”徐氏慈爱又心疼。   夏温言轻轻摇了摇头,“娘,我吃不下。”   徐氏沉沉叹了口气,她想要安慰夏温言,想要说连笙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可她说不出口,因为她的儿子太聪明,就算她把话说得再好听,又有何用?   湖水那么深,会泅水的人又找了那么久,现今仍未找到连笙,她想骗言儿岂又骗得过?   “娘,你已经陪了我一整日里,想必累了,你回屋歇着吧。”夏温言声音很温和,可却是轻轻的。   “言儿你这般我如何放心得了去歇着?”徐氏摇摇头,并不打算离开。   “娘,我没事的,你别太担心。”夏温言又道。   徐氏还是摇头,“娘今夜陪着言儿。”   夏温言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拿着的梳子,上边还绕着些根月连笙的发丝,只听他语气更低道:“娘,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以么?”   徐氏拧起了眉,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她叹气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回屋去了,言儿你莫要想太多,累坏了身子只会让连笙心疼。”   “我知道的。”   徐氏站起身,爱怜地抚抚夏温言的头,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夏温言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绕在梳齿上的月连笙的发丝。   发丝明明绞在梳齿上,可夏温言却觉得那发丝像锋利的丝线,紧紧地绞在他心上,滴着血,疼得慌。   白日里还是炎炎的艳阳天,这会儿忽然落起了雨来。   雨水不大,滴滴答答的,给奥热的夜带来了一丝丝的凉意,仿佛夜在低低啜泣。   雨水顺着微微夜风拂进了窗户里,落到月连笙的妆奁上,亦飘飞了些许到夏温言面上。   他抬起头,看着夜色,本是明亮的眼睛此时空洞无神。   “沙沙沙……”雨水落到满园的青翠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细微的沙沙声中,夏温言恍惚听到了有人在唤他,轻轻的柔柔的声音。   “连笙……?”夏温言空洞无神的眼睛蓦地大睁,只见他猛地将手中的梳子放下,紧着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急急推动木轮,带着身下轮椅往屋门方向而去,着急忙慌地将屋门打开,亦惊亦喜道,“连笙!”   屋门打开,屋外园子里只有夜色与夜雨。   没有人。   更不见月连笙。   夏温言不相信,他想要将轮椅推出屋门,他想到院子里去看看,说不定他的连笙就站在哪住山茶花树下等着他去找她。   可依他自己之力根本没有办法过得了半高的门槛。   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到院子里。   他只能看着黑漆漆院子里无人出现的茫茫夜雨,让面上的惊喜一点一点被失落与伤心取代,“连笙……”   为何会这般……?   明明早晨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好的,才不过短短的一两个时辰,为何他就将最重要的人给弄丢了?   为何他如何都找不到她?   “连笙……”夏温言喃喃的话语里揉进了哽咽。   “温言……”夜雨里,夏温言又听到了月连笙在唤他,他不再惊喜,反是很悲伤很痛苦,以致他不由得闭起了眼。   “温言……”夏温言痛苦地闭起眼后,月连笙柔柔唤他的声音再一次传了来,且不再是虚无的,反是……比方才更近了些,更真切了些。   夏温言蓦地睁开眼。   只见不甚明亮的廊前风灯光照中,平日里他们最喜坐着纳凉的那株山茶花树下,正有人从那儿走来。   朝他走来。   青碧色的衣裳,散乱的长发,因雨水而湿哒哒地黏在身上。   若是在往日里,在其余人眼中,定会认为自己见到了鬼。   但这只“鬼”映进夏温言的眼眸里时,他非但不惶恐,他只是愣住了,呆住了。   下一瞬,只见他竟是要从轮椅上站起身朝这只“鬼”冲过去!   可他无力的身子如何能由得起他像从前那般走动?   他使出浑身力气用右手撑着轮椅把手站起来的下一刹那,他狠狠栽到了地上!   “温言!”以此同时,“鬼”朝他急急跑了过来!   灯火下的“鬼”,有影子。   她长得一点都不可怕,而是有着弯弯的眉,大大圆圆的杏眼,圆圆的微微胖的脸,清秀俏丽的模样。   不是月连笙,还能是谁?   除了头发散乱衣裳脏了之外,她还是她。   此时她面上写满了焦急与心疼,她跪坐在栽倒在地的夏温言身旁,伸出手抱着他将他扶起来,心疼不已道:“温言你可有摔疼?我扶你起来,你等一等我,我先把你的椅子推过来。”   因为方才夏温言太着急站起来而致摔倒的缘故,他的轮椅往后滚动了一小段距离。   月连笙说完就要站起身去把轮椅推过来。   但就在这时,夏温言忽地抓住她的手腕,这陡然之间不知他如何来的力气,他竟是跪坐起身将月连笙用力搂进了怀里来!   他左手虽还垂在身侧无法动弹,可他的腰与大腿却依然自立了起来!   他右臂的力道更是有力得将月连笙搂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来才甘心。   “连笙……我的连笙,是你么?真的是你么……?”夏温言只是紧紧搂着月连笙,却不敢看她,生怕像方才明明感觉听到她在唤他却又见不着她一样,害怕自己看到一个不真切的她。   月连笙当即抬起双手将夏温言抱住,将下巴抵在他肩头,用力点点头道:“是我,真的是我。”   她知道她让温言担心了。   “连笙……”夏温言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只将她搂得更紧。   “温言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月连笙抚着夏温言的背,柔声安抚他道,“你看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了,好不好?”   过了一小会儿,夏温言才稍稍松了搂着月连笙的力道,同时慢慢抬起头来。   仿佛需要鼓足勇气似的,他显得极为害怕地缓缓抬起眼睑,看向月连笙。   是他熟悉的人儿,杏眼圆圆,脸儿圆圆。   是他挂念的人儿,是他思念的人儿。   没有错,一点儿都没有错。   真真切切的。   “连笙……”夏温言嚅了嚅唇,才哽咽着唤出他的名字。   微晃的风灯光照下,月连笙看到夏温言眼眶里有晶莹晃动,而后有两行泪从他眼角流了下来。   他竟是……哭了。   自古有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时此刻的夏温言,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他的连笙了。   “对不起温言,我应该早些回来找你的,我不应该等到这么晚才回来的。”月连笙既心疼又慌乱,她轻柔又小心地替夏温言擦掉眼泪。   然她还未替他将眼泪擦净,夏温言又将她紧紧搂进了怀里来,像个丢了宝贝又失而复得的孩子似的,将脸埋在她湿漉漉的发里,依旧哽咽道:“对不起,连笙,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对不起,我没有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找到你。   对不起,对不起……   “温言你不要这样,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月连笙心更疼,“我好好地回来了不是吗?是我让你担心了,是我该和你说对不起才是。”   夏温言摇了摇头,再用力摇了摇头。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我食言了……”他作为丈夫,作为她的天,怎能对她食言?   “这不是你的错,真的,温言,这不能怪你的,这真的不是你的错。”月连笙能清楚地感受得到夏温言心中的悲伤与自责,她想安慰他,可他似乎根本什么都听不进。   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尽到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他只知道自己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甚至找不到。   月连笙没有办法,只见她忽然松开紧搂着夏温言的双手,抬起来抓住他的双肩,用力将他从自己身前推开,紧着双手捧住他的脸,照着他因自责而紧紧咬住的薄唇吻了上去!   夏温言怔住。   月连笙则是在他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将他自己紧咬住的双唇给咬松开来,继而缓缓闭起眼,一下又一下亲着他吻着他,情意绵绵,以此柔情来驱散他内心的自责与悲伤。   只见夏温言在月连笙绵柔的吻中渐渐迷了眼神,紧着,反客为主,直噙着她不放,直至他们两人都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他才慢慢松开月连笙。   可他的唇却没有离开,松开月连笙的唇后他从她的额到她的眉眼,再到鼻尖下巴,她脸上每一分每一寸,他都一一亲吻过,就像亲吻一个至上的宝贝,吻得月连笙面红耳赤。   “温言,我好好的,我们的孩子也好好的,都没有事儿。”他吻着她,她捧着他的脸。   “我不会再把你弄丢的。”夏温言将唇贴在月连笙眉心,“我不会再让今日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还要赶紧让身子好起来,如此他才能真正做到保护她。   “我也不会再让你这么担心。”月连笙又将夏温言搂住。   他们就这么在屋前廊下相拥良久良久,夏温言才点头同意坐回轮椅上,但他却不要月连笙扶,他要自己坐上去,哪怕吃力万分。   “连笙,与我说说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好?”   月连笙点点头。   就算他不问,她也要和他说的。 第62章 事情   “我儿今儿个都去了哪儿?”美妇人手里托着一只精雕细琢的玉盏, 玉盏里盛着的是牛奶炖燕窝, 便是那汤匙,都是白玉打磨雕琢,可见这美妇人平日里的生活是有多讲究。   她正与前来同她请安的傅浩然说话。   此时夜已深,傅浩然身上仍穿是白日里那身打扮, 面上挂着些疲惫,显然刚从外边回来。   “没去哪儿,就是在外边随意走走。”傅浩然笑了笑,走到美妇人身旁, 挨着她坐了下来, 像个大男孩儿似的笑着,问美妇人道, “那母妃今日去了哪儿?”   “我可不像你与你父皇, 这么大热的天气还这般有心思出去走动, 我是连躺在这凉榻上都还嫌热得慌。”美妇人看着傅浩然的眼神充满了只有母亲才会有的慈祥与怜爱, 与她看别人的眼神全然不同。   “母妃这牛奶炖燕窝闻着不错。”傅浩然又笑,同时竟是从美妇人手里将玉盏端了过来, 就着盏沿便喝了一口, 道,“味道还真的挺好。”   美妇人非但没有生气责怪, 反是笑得宠溺, 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来和母妃抢东西吃, 若是喜欢吃, 再让厨子做便是。”   “谁让母妃这儿的东西总是最好吃的呢?”傅浩然一点不觉惭愧, 反是笑得有些痞气,也与在外人面前的他不同。   在美妇人面前,他就只是个儿子而已,而在傅浩然面前,美妇人也仅仅是一位母亲而已。   孩子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向来总是最亲昵的,纵是身份尊贵的人,也无差。   “嘴贫。”美妇人笑着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傅浩然的脑门,又问,“我儿是到哪儿去随意走走竟能走上一整日嗯?”   傅浩然默了默,而后道:“不过就是在这青州城边随意走走罢了。”   “没去找你来青州之前跟我提过的那位姑娘?”美妇人状似随意地问道。   傅浩然捧着玉盏的手微微一晃。   只听美妇人又道:“来之前你可是高兴得很,不用我多问也知道你是为了什么那么高兴,但到了青州,却不见你提起过了,没找到那位姑娘?”   傅浩然又默了默,才微微摇了摇头,道:“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母妃您别问了,我不想说。”傅浩然将手中玉盏递给阿南。   “怎么了?难得我儿有中意的姑娘,我还想看看究竟是谁家的小姐能让我儿那般欢喜呢。”美妇人有些惋惜道。   傅浩然嚅嚅唇,才道:“若她不是千金小姐,母妃可会接纳?”   “不是出身高贵的小姐如何能配得上我儿?”美妇人反问,显然她认定的傅浩然中意的姑娘必定是位身份高贵千金小姐。   傅浩然没有再说此事,而是将话题拐到了别处,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站起身告退。   看着茫茫的雨夜,他的心很沉重。   或许夏温言说的对,他根本就不配娶得连笙,即便连笙有心有意于他,怕是他也不能让她过上舒心开心的日子。   宫里那般的地方,只会将美好的女子变成另一般模样。   “方坤。”傅浩然唤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侍从一声。   “属下在。”   “可有连笙的消息了?”   “回殿下,尚未。”   “那可查到究竟是谁人将她带走的了否?”   “回殿下,也尚未。”   “……继续找继续查!”   “是!殿下!”   屋里,那在傅浩然面前温柔慈爱的美妇人此时已然换了另一副神色,只听她冷冷问阿南道:“浩然他是在外边找了那女子一整日?”   “回娘娘,恐怕是的。”阿南毕恭毕敬回道。   美妇人不语,不知她心中正做何想,少顷,只闻她不紧不慢道:“皇上今回特意带着太医到这青州来是为了给曾救过他的小恩人治病,而这小恩人,听说就是那夏家的药罐子儿子?”   “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二十五年,本宫还从未见过皇上为了谁如此有心过。”   “这夏家的女人将浩然的心勾了去,这夏家的儿子又能让皇上如此有心,这让本宫忽然很是想去看看这夏家究竟是个什么人家。”   美妇人慢悠悠地说着,那双美艳的眼眸却在一点点变寒变冷。   *   徐氏一整日都未歇过,她如同夏温言一般,心慌到了极点。   但她心慌却不仅仅是因为月连笙不见一事。   还关于傅清风。   她今日匆匆赶到城郊湖边去时,见到了傅清风,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她却一眼便能认出他来。   九五之尊的模样,她如何会忘?   她本是要去陪夏温言,可远远瞧见傅清风时,她的心便失了方寸,她根本就不敢去到傅清风面前,害怕他认出她来。   即便他怕是早已不记得她这么一人,就像他见着夏哲远却已然认不出不记得了一样,但她也还是害怕,害怕万一。   直到傅清风离开,她才敢去到夏温言身边。   现下,她虽已从夏温言的谦逊园回到自己的屋里,可她如何都坐不住,只反复地在屋里里来回踱步,不停地看向院子方向。   她在等夏哲远回来。   当她等到夏哲远时,她着急得跑出屋子,跑进了雨里,“嶙哥!”   夏哲远赶紧快步走到廊下来,抬手就着衣袖帮徐氏拂去落在她发上面上的雨珠,怜惜道:“跑进雨里来做什么?当心着凉。”   “嶙哥,可有连笙的消息了!?”徐氏着急地问,“还有皇上他——”   “回屋说吧。”夏哲远抚抚徐氏的脸,面色颇为凝重。   看着夏哲远凝重的面色,徐氏本就慌乱的心变得如同一块大石,渐渐往下沉。   夏哲远握住她的手,温柔却坚定道:“没事的,别慌,我们一家人都还好好的,不会有事的,没什么好怕的。”   夏哲远从雨里走回来,他的手心却是暖的,徐氏虽在屋里,可她的手却是冰凉的,现下经由夏哲远握住,她才觉没那么冷。   只见她点点头,“好,我听嶙哥的,我相信嶙哥。”   *   谦逊园。   绿屏给月连笙准备了足够温热的水,让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还伺候她洗了头。   月连笙本是拒绝,但绿屏说这是公子交代下来,说什么都要帮她洗头,月连笙想着夏温言那温柔却又因太喜爱她而会有些固执的模样,不由微微红了脸。   竹子则是去厨房那儿让厨子做些驱寒暖身子的夜宵。   是以当月连笙洗去身上的雨水换上干净的衣裳再回到她与夏温言的卧房时,桌上已经摆上了可口的夜宵,都是她喜爱吃的,还有一碗尚在冒着热气的姜汤。   “连笙先快些来将姜汤喝下。”见着月连笙进屋,夏温言便着急地端起盛着姜汤的碗要给月连笙递过来。   可他唯一能动的右手端起汤碗便无法再推动轮椅,他将汤碗捧起后便愣在那儿,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便又失落地将汤碗放回到桌上。   就在这时,一双白净却不细嫩的小手伸进他视线里来,捧起他将要搁回到桌上的汤碗。   月连笙捧起汤碗后扬起头便喝了一大口,惊得夏温言忙道:“连笙当心烫嘴!”   姜汤的确很烫,让月连笙由不住吐了吐舌头,然后对夏温言绽开一记笑,“我注意着,不会烫着的,温言别担心。”   看到月连笙笑,夏温言这也才柔柔笑了起来,“好。”   “温言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吃?”月连笙坐到桌边的坐墩上时笑着问夏温言。   “我不饿,连笙吃便好。”   “可我想与温言一块儿吃。”月连笙盯着夏温言瞧。   夏温言笑得更温柔,“那我便和连笙一块儿吃。”   月连笙笑盈盈地给他将粥盛上。   这一顿夜宵,月连笙吃得很香很甜,因为她饿极了,更因为身旁有夏温言。   在画舫上听到美妇人要将她扔到湖里去的时候,她以为她会就那么在湖水里溺死再也见不到她的温言了。   但她没有想到,他们仅仅是将她扔进湖心里而已,却没有绑住她的手脚,更没有给她缚上沉重的大石。   他们怕是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泅水!   青州虽地处南方,但却不是多河流之地,是以青州百姓鲜少会凫水泅水,而远从京城而来的他们,怕是也不会想得到一个女子竟会泅水。   但她好巧不巧正会泅水,是爹在世时教会她的。   后来因为照顾娘和连绵,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到水里耍过,她以为她忘了泅水之法,她以为她必死无疑了。   可她放心不下温言,她更不能让她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就这么死去。   哪怕是忘了的东西,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也会想得起来,所有以为做不到的事情,也都会做得到。   所以,她没有死,她活了下来。   她早早就从湖水里上了岸来,她是往她与温言扑萤虫的那一侧湖岸上的岸,可她不敢径自回夏府,哪怕她知道温言正在为寻她而着急得不得了。   她怕被那个美妇人发现。   她只能等,等待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   许是她有幸,竟还等来了一场雨。   雨夜一般总能作为很好的遮掩。   她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夏府,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她,但她却不敢往大门堂而皇之地进来,她只敢往偏门。   “温言,我觉得我……”月连笙坐在铜镜前,由夏温言为她擦拭她仍有些湿漉漉的长发。   他疼爱她,是以他愿意为她擦头发,他想要为她擦头发。   “我觉得我连累了你,连累了夏家……”月连笙不敢看铜镜里的夏温言,她垂着眼睑,将自己的裙裳抓得紧紧的。   若是被那个美妇人发现她还活着的话,不知会让她如何死,更不知会如何对夏家。   “没事的。”夏温言一点不紧张更一点不慌乱,似乎只要月连笙回到他身边来,其余所有的事情都不能让他不安。   此时此刻,他更是只专心地为月连笙擦头发而已,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比给她擦干头发重要似的。   “不是这样的温言,那个女人她,她——”月连笙欲言又止,她显然想说什么,却又害怕说出口。   “连笙想说她是我们万万得罪不起的,可对?”夏温言温温柔柔地接话。   月连笙诧异地抬眸,看向铜镜里的夏温言,“温言你怎么知道?”   她明明还没有跟温言说那个女人的身份。   “我猜想的。”夏温言依旧不着不急,帮月连笙擦干了湿漉漉的头发后正用梳子给她慢慢梳理。   身份尊贵的皇族之人傅浩然,他的母亲又岂会是寻常女子?   “温言,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跟你说。”月连笙抿抿唇。   “那连笙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对于月连笙,夏温言从来不会强求。   “我是当然要与温言说的。”月连笙此时转过了身来,面对夏温言,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从湖心逃出来的时候,还救了一个姑娘。”   “她也是被那个女人扔到湖水里的,是那个女人的婢子,她不会泅水,我没办法做到见死不救,所以……”   “所以你救了她,哪怕你很吃力也很紧张害怕,可你还是救了她,甚至将她带回府里来了,可对?”夏温言又接上了月连笙的话,不惊不诧,不疾不徐。   “温言你怎么又知道!?”月连笙诧异更甚,“你的眼睛是不是和别人的不一样?都能看穿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月连笙说着,还抬起手去摸摸夏温言的眉眼,随后却是自己笑了起来,道:“我的温言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温言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最好看最漂亮了。”   “不对,是温言什么都好!”月连笙补充道。   夏温言有些腼腆地笑了,握住了月连笙抚着他眉眼的手,“只有连笙觉得我好而已。”   别人眼里,他就只是个病秧子药罐子而已。   “那是他们都不了解温言。”月连笙笑得甜甜的。   本是紧张不安的心,在看到夏温言明亮的眼睛与温柔的笑时,她总能觉得安心,甚至是开心。   “温言不怪我擅作主张将陌生人带回府里来吗?”重要的事情还是不能忘。   “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夏温言一点没有责怪月连笙的意思,“连笙做的没有错,只是我心疼连笙而已。”   她肚子里怀着他们的孩子,却还被放进湖水里,自救便罢,却还要救人。   他心疼她受的这些苦。   “我就知道温言不会怪我的。”因为她的温言是最善良的,“我让绿屏安置她了,我也是从她那儿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的。”   说到那个美妇人,月连笙此时还是觉得有些惶恐,她将夏温言的手握得紧紧的,“温言,她是……她是皇贵妃!”   是一丁点都得罪不得的人!   夏温言瞳眸微缩。   皇贵妃?   傅浩然的母亲是皇贵妃,那身为傅浩然父亲的那位前辈岂非就是——   夏温言心中震惊。   他想得到傅浩然是皇室子孙,身份地位不凡,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傅浩然竟是皇子,且还是皇贵妃之子!   如此人物,当真是他们这些寻常百姓万万得罪不起的。   “我从来都不知道傅大哥的身份会是这么尊贵……”月连笙语气幽幽,她知道他出身富贵甚至是权贵,可她一点儿都想不到他竟是皇子出身,他也从未告诉过她。   或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告诉她。   “温言,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月连笙很自责,“都怪我……”   “这不是连笙的错。”夏温言往前倾身,将月连笙拥进怀里,轻吻她的眉心,“别害怕,别担心,有我在,这个问题我来想就行,连笙什么都不需要想,安安心心的就好。”   他是男人,是连笙的丈夫,该他保护连笙的时候了。   “可是温言——”   “不会有事的。”夏温言又亲了亲她的眉心,“相信我。”   “好,我相信温言。”   夏温言没有伟岸的身躯,没有健壮的胸膛,也没有宽厚的肩,他如今甚至连站起来都不能,可即便是这样的他,却一样能给月连笙心安的力量。   不需要任何理由,她相信他,就足够了。 第63章 泪痣【二更】   傅清风又到夏府来了。   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何很是喜欢夏温言这个傻后生, 他就是觉得夏温言这个傻后生很合他的眼缘,所以才非要想要治好他身上的病不可。   现今他家里竟还生了事, 傅清风觉得自己绝不能坐视不理。   可怕派出的人不仅一丁点月连笙的消息都没有,甚至连是谁将其带走的都查不到, 以致他昨夜好一顿大发雷霆,还是那美妇人劝了他许久他才稍微消气。   今日到夏府来的,不止是他自己,除了太医之外, 还有——   那个美妇人。   走进夏府大门时, 傅清风顿了顿脚步, 侧过头对走在他身侧的美妇人道:“我那傻后生身子骨差得很, 一阵风吹就能吹跑他的模样,而且他昨儿个刚不见了小妻子, 这会儿怕是伤心得紧,待会儿见着了夫人说话可得温和着些, 啊。”   傅清风这一番话就像是叮嘱,生怕美妇人会将他的小恩人给唬着了似的。   “老爷瞧着我什么时候不温和了?”美妇人轻轻笑了起来。   “这倒也是。”傅清风也笑了, “那孩子与咱们浩然一般年纪大, 你若是见着了, 想必也会觉合眼缘的。”   “能让老爷这般上心还如此喜欢的孩子,定然是个好孩子,我又怎会觉得不喜欢?”美妇人笑着道。   然, 她面上笑得娇柔温和, 她心中所想是否与她嘴上所言一般?   怕不尽然。   *   今日接待傅清风的, 不是徐氏,亦不是夏哲远,而是夏温言自己。   接待他的地点,也不是在前厅,而是在谦逊园。   山茶花树下早已摆好了椅子茶几,茶几上也已然摆上了沏好的茶,竹子推着夏温言在院子里接待了傅清风。   “未能到前厅招呼前辈,还望前辈见谅,实在是晚辈这身子……”夏温言话未说完便被傅清风抬手打断。   “打住打住,在哪儿都一样,你瞅着我在意了?”傅清风挑挑眉。   夏温言微微笑了起来,“前辈性子豁达,当然不会在意的。”   夏温言虽然笑着,但他面色苍白,这般的笑容在傅清风眼中不过是牵强而已。   妻子不见至今仍未有消息的人,又如何能真的笑得起来?   “前辈,请坐。”不管何时,夏温言都温文有礼,他抬起右手对傅清风做了个“请坐”的动作,这时发现随其而来的美妇人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傅清风这才与他介绍道:“来,傻后生,给你说说,这是我内人,和我一块儿到青州来的,昨儿夜里道是也想要见见我的小恩人,我便将她带来了。”   “晚辈见过傅夫人。”夏温言朝美妇人微微垂了垂首。   他面上温文有礼,心中却是万般不情愿。   将月连笙置之死地的人,他怎么会情愿招呼她?   只是,他却又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的前辈虽然口口声声称他为小恩人,可此妇人却是他的女人,更是他儿子的母亲,假若事情真相曝露出来,在一个外人与亲人之间,他会如何做?   答案怕是可想而知。   他能做的,只能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曾对连笙做过什么,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真是个温和有礼的孩子,难怪老爷会喜欢。”美妇人笑得温和,如母亲般的温和。   但夏温言很清楚,她的温和,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而且,她不会仅仅是为了想要见见前辈的小恩人才同会来到夏府,她若是真的想要见他,为何不在前辈第一次来到夏府时与其一同前来,而是选择在这个时候?   选择在她将连笙置之死地之后?   她到他们夏家来的目的,是什么?   “不敢当。”夏温言很谦逊,“傅夫人请坐。”   美妇人在傅清风身旁的椅子上落座,绿屏将沏好的茶端到了傅清风与她面前。   傅清风呷了一口茶,问道:“傻后生,今儿个怎的不见你爹了?”   与夏温言说话,傅清风总是很随意,就是像一个喜好与晚辈聊聊家常的长辈而已。   “家父每日都会忙于生意,鲜少在府上,前几日前辈来时遇着家父,是因为晚辈前夜身子出了些状况,家父不放心,是以出门晚些而已。”夏温言解释道。   “原是如此。”傅清风微微点头。   “家母因昨日连笙不见而犯了头疼的毛病,现下还未能下床来,是以不能前来接待前辈。”夏温言又道。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细思,不让听者听出任何不对之处来。   “可需要大夫去给你母亲瞧瞧?”傅清风很关切地问道。   “多谢前辈,早晨大夫已经来给家母诊过脉,开了药让丫鬟煎了给她服下了,这会儿已然睡下。”夏温言道。   傅清风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问夏温言道:“那傻后生,你那小妻子可有消息了?”   夏温言微微握紧右拳,神色痛苦地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他似乎已然悲伤得说不出什么来。   “傻后生啊,我明儿就要走了。”傅清风伸出手,在夏温言肩头拍了拍。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既不会疼了夏温言,又能让他感受得到他的关切,“我这大夫留给你,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医治好你的病的,日后你若是有什么觉得需得到我的,也可以写信让他找人捎给我,我定会帮你的。”   “前辈明日便离开?”夏温言很诧异,“这大夫——”   “这大夫傻后生你要是推拒,就是眼里没我这个前辈啊。”傅清风说着,瞪了夏温言一眼。   “这……”夏温言略显迟疑,终是朝傅清风垂下头,诚挚道谢道,“如此,晚辈便谢过前辈。”   “还有你那小妻子,若是有消息了,也告诉我一声啊。”傅清风又拍了拍夏温言的肩。   他与夏温言之间,给人感觉就像是朋友。   而能让九五之尊打心底里当做朋友甚至当做自身孩子来关切的人,这世上又能有几人?   美妇人眼底有微波流转。   夏温言笑了起来,点点头,“多谢前辈关心,晚辈会的。”   傅清风又与夏温言随意说了些家常话,忽然听得他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笑道:“我说傻后生,我怎么着突然瞅着你这模样生得与我……有些相像?”   傅清风说着转头看向美妇人,笑问她道:“夫人你瞅瞅我说的对不对?这傻后生是不是长得和我有些相像?”   不待美妇人回答,傅清风便笑呵呵地又拍拍夏温言的肩,“难怪我瞅着你这傻后生这么有眼缘,不过我可没有你这傻后生左眼角下这么颗漂亮的坠泪痣。”   傅清风笑呵呵一句随口的话,却晃如一道晴雷劈在美妇人心上,让她忽然之间完全失了态,竟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夏温言,盯着他的脸,盯着他左眼角下那颗总给人一种忧愁感觉的坠泪痣。   一瞬之间,仿佛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被人挖了出来一样。   ‘啊……左眼角下的坠泪痣,这是颗凶痣啊!’   ‘会带来噩运的!’   阿南瞧见美妇人失态,便在她身旁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美妇人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此时,傅清风正站起身,对夏温言道:“你身子骨不好,我就不多坐了,你好生歇着吧啊。”   “晚辈送一送前辈。”   “省着力气吧,送什么送,你又不是没有下人伺候,让下人送就成。”傅清风的话听着很不客气,可却是对夏温言的关心。   “既是如此,那晚辈便在此目送前辈。”夏温言用右手托起左手,生生朝傅清风做了个抱拳的动作,“前辈,后会有期。”   傅清风又笑了起来,竟也朝夏温言做了这么个抱拳告辞的动作,“傻后生,后会有期。”   傅清风离开时不忘再叮嘱太医道:“务必医治好他。”   “是!”太医紧忙应声。   美妇人随着傅清风离开,走着走着,她像是忍不住似的,竟是回过头,又看向夏温言。   夏温言也正在盯着她的背影瞧。   四目交接。   谁也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谁也猜不出对方心中所想。   登上马车后,傅清风显得有些愁闷,美妇人关切地问他道:“皇上怎么了?不开心么?”   “心情确实有些不爽利。”傅清风感慨道,“那孩子那么懂礼乖巧,你说怎么着就得了这样难以医治的病?他若是身子骨健朗的话,定该是我大周的一个栋梁之才。”   “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美妇人宽解傅清风道,“皇上您说是也不是?”   “是倒是是,寡人就是觉得可惜了。”   “那皇上可知您那小恩人是何时患的这身病?”美妇人问。   “若是何时患的那就容易办得多了。”傅清风微微拧起了眉,“但偏生那孩子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才会让太医为难。”   美妇人的身子蓦地微微摇晃。   傅清风并未直接回他们到青州来时居住的府邸,他将美妇人送回府邸后便又乘马车离开了,道是再到这青州城附近巡巡看看。   美妇人跨进府邸大门那高高的门槛时被狠狠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若非阿南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话。   “夫人当心!”   美妇人赶紧扶住阿南的手臂,本是好端端的她,这忽然之间竟是要阿南搀扶才能继续往前走。   绕过大门后影壁,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沉声对阿南道:“即刻去查夏家一家究竟是什么人!”   她将阿南的手背抓得紧紧的,紧得她那涂着大红蔻丹的指甲都嵌进了阿南的皮肉里。   她的面色,更是惨白得难看。   *   徐氏根本没有犯头疼的毛病,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头疼的毛病,所以当然她没有喝药,更没有睡下。   夏哲远也没有出门看生意。   他们夫妻俩都在府上。   可他们却都没有出来接待客人。   哪怕是来找夏温言的客人,他们若是在府上的话,也会先由他们接待,再命人去将夏温言找来。   但今日,他们却是让夏温言自己来接待。   夏温言知道他爹娘心中有事,若非如此,他们不会如此。   可他不知道他们心中的事究竟是何事。   送走傅清风后未多久,夏哲远与徐氏便来到了谦逊园,方才一直藏着不敢出现的月连笙正陪在夏温言身旁。看他喝药。   见到夏哲远与徐氏前来,她赶紧站起身,“爹,娘。”   夏温言也将喝到半的药碗从嘴边拿开,“爹,娘。”   “连笙坐着就行,站起来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外人。”本是满心忧愁的徐氏在看到依旧如往常一般好端端的月连笙时露出了爱怜的笑容来。   此时此刻,也只有在见到好端端的夏温言与月连笙时,她才能笑得出来。   “那爹娘也坐。”月连笙有些腼腆地笑笑。   “我不坐了,我就是过来找连笙的而已。”徐氏笑得很慈爱。   月连笙有些诧异,“娘找我什么事儿?让小翠来叫我,我过去找娘就好,哪儿用娘来跑这一趟。”   “没什么的,我也没事干,走走也是好,正好还能过来看看言儿。”徐氏走上前来,轻轻拉上了月连笙的手,“今儿个晚饭我想亲自做,咱们一家人坐一块儿吃顿晚饭,不过我许久没有正儿八经下厨,怕自己整不好,便来找你给我搭把手。”   “娘要亲自下厨?”月连笙诧异更甚。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娘你会下厨!?   夏温言不由得笑了,“连笙可是没想到咱们娘会下厨?别担心,娘做的饭菜还挺好吃的,不会让咱们难以下咽的。”   徐氏伸出手轻轻揪了揪夏温言的耳朵,佯装恼道:“你这贫孩子,就不能在连笙面前给娘说点好的?”   夏温言笑得更愉快,“不是说了娘做的饭菜还挺好吃的么?”   徐氏轻白夏温言一眼,松开了手。   月连笙此时也笑了。   一家人的感觉,真的是很好。   “走吧连笙,跟我去厨房吧。”   “好的,娘。”月连笙应了声,随徐氏离开之前不忘替夏温言揉揉那被徐氏揪过的耳朵,却发现公公夏哲远还在,她当即红了脸,跑开了。   夏哲远看到月连笙如此关心在意夏温言,也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对夏温言道:“言儿快些把药喝完。”   夏温言点点头,把剩下的大半碗药喝净了。   夏哲远替他将药碗拿过,交给了屋外候着的绿屏,回到夏温言前面时问他道:“院子里山茶花树下的阴凉正好,言儿可要与我对弈一局?”   “好啊。”夏温言依旧笑得愉悦,“许久没能与爹下棋了。”   “是啊,挺久了。”夏哲远有些感慨。   竹子很快就在山茶花树下为夏哲远与夏温言摆好了棋盘,还是与以往每一次一样,夏温言执白子,夏哲远执黑子。   父子俩的注意力全都在棋盘上,谁都没有说话,皆专心致志一心一意下棋。   他们眼里,似乎就只有棋局。   可明明这个时候,根本就不适合下棋。   夏温言没有问夏哲远今日为何没有出门看生意,也没有问他为何没有故意避着傅清风不接待,更没有问他为何忽然大白日里陪他下棋。   以往,夏哲远都是入夜回家后才有空暇来陪他下棋。   夏温言虽然喜爱下棋,但他的棋艺并不算得上好,鲜少能有赢夏哲远的机会,而在棋盘上,夏哲远也从未让过他,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夏温言的棋艺有所长进。   但今回,夏温言却赢了夏哲远,且赢得轻而易举。   “爹有心事。”夏温言看着棋盘上被白子包围的黑子,抬头看向夏哲远,道。   “是啊,有些心事。”夏哲远坦白承认。   “爹是有何心事,可愿意与儿子说说?”夏温言温和关切地问道。   夏哲远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神温柔慈爱地看着夏温言,看了好一会儿,才慈笑着道:“言儿长大了,总觉好像就是不知不觉间的事情,还清楚地记得刚生出来的言儿捧在掌心里刚刚好,小小的,大夫都说养不活。”   夏哲远边说边比划了一个大小,那是夏温言刚出生时候的大小。   的确很小很小。   “可你娘不舍得你,说什么都要把你养活,不管大夫怎么说,不管如何苦如何累,她都要把你养大,然后你现在就已经长这么大了,还快要当爹了。”夏哲远愈说愈慈和,但夏温言听着却愈来愈觉得有些心慌。   因为这样的话,夏哲远从未与他说过,更不会无缘无故与他说。   “爹,我会好好活着的,会的。”夏温言肯定道。   “我自然相信我们言儿会说到做到。”夏哲远点点头,“我们言儿除了身子弱些以外,从没有什么是需要我和你娘担心的,会是一个好丈夫,届时更会是一个好父亲的。”   “爹,能与我说说你想要说的事情了么?”夏温言终是忍不住问道。   夏哲远依旧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伸出手,将棋盘上的黑子拈起来放回棋盒。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他有些无奈地笑道:“言儿总是太聪明,我们心中想着些什么言儿都能猜得到。”   “是啊,我是有事情要和言儿说,还是挺重要的事情。” 第64章 家人   徐氏会下厨已经让月连笙惊讶不已,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 所有这些富贵人家的女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所以才会有一双青葱细嫩的柔荑。   然, 徐氏不仅会下厨,且厨艺还挺好, 这就更让月连笙诧异。   徐氏烧的不过是些家常菜而已,她也只会烧些家常菜而已。   一盘炒虾仁儿, 一盘肉末焖笋,一盘蜜醋肘子, 一条清蒸河鱼,一盘什锦豆腐, 一盘素炒豆子, 还有一道红枣香菇鸡汤, 单单是闻着那香味儿,月连笙都已有些垂涎欲滴。   没有让丫鬟帮忙,从清整食材到将菜端上桌, 都是徐氏与月连笙亲力亲为。   月连笙和徐氏各端着最后一道菜到前厅里来时, 夏哲远也正正好推着夏温言来到前厅。   “你们父子俩的鼻子可是带了钩子?”徐氏见着夏哲远与夏温言,不由笑了, “我正打算让连笙去叫你们,你们倒是自己先过来了。”   “谁让娘做的饭菜香呢,我和爹在谦逊园都能闻到。”夏温言也笑了。   月连笙轻掩嘴偷偷笑了, 温言的嘴真是能甜又能贫。   “饿了没有?”徐氏慈爱地问夏温言。   “本还能忍, 可是闻到娘做的饭菜香味, 就觉得饿得不行了。”夏温言笑得有些像个就会逗娘开心的男孩儿。   徐氏难得没有像平日里那般“嫌”他,反是笑得更慈爱,“饿了那就开饭了。”   “爹,我来吧。”月连笙从夏哲远手中将夏温言的轮椅推过来,将夏温言推到了桌边,与桌沿正正好合适的距离,而后才开始盛饭。   月连笙面上挂着欢愉的笑,甜甜的模样。   因为夏温言身子的关系,他们一家人都不能像其他人家一般每日都会聚在一起用饭,月连笙嫁到夏家来已经大半年,但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却只有除夜那一次,且那一次月连笙吃得很是忐忑,根本没有开心的感觉。   而现在不同,只有他们一家四口人,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她的丈夫早已从沉睡中醒来,除了身子依旧差些之外没什么大恙,她的公婆待她就像亲闺女一样,能和他们在一块儿吃饭,而且还是徐氏亲自烧的饭菜,满满都是家的味道,这如何能不让她开心?   没有任何丫鬟在旁伺候,就只有他们一家人而已。   月连笙吃得很香甜,每一道菜她都觉得好吃极了,甚至不当心让油渍沾到了脸上都未察觉。   “连笙。”月连笙正将一根笋子送进嘴里时,夏温言忽然唤了她一声。   “唔?”月连笙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正要问“怎么了”的时候,只见夏温言抬起手,用帕子擦掉了那沾在她脸颊上的油渍,“脏了脸了。”   月连笙登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小小声对夏温言道:“温言你告诉我就行,爹娘都在看着呢。”   羞死人了。   夏温言只温柔地笑着。   徐氏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噙着笑给夏哲远夹了一大块肘子。   夏温言向来吃得不多,但这一顿饭,他却吃得比平日里多得多。   是因为徐氏烧的饭菜太美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   月连笙也吃得比平日里多,因为开心。   当他们一家人不紧不慢地将这一顿晚饭吃完时,夜幕已经完全拢上了大地。   空气中带着一股沉闷之气,仿佛又在酝酿雨意。   且还是一场大雨。   早该是掌灯时分了,但除了前厅里由徐氏亲自点上的灯火外,院子里黑沉沉的,一点火光都没有。   下人们今日好像偷了懒,竟都没有来点亮厅前廊下的风灯。   看着没有一点儿光亮的院子,月连笙这才发现她今儿个除了见到竹子和绿屏之外,便再没见过这府上的其他下人,就连那总是在徐氏身旁伺候着的小翠,今日她都没有见过。   府邸里的下人,好像都消失了,不见了。   怎么回事?   月连笙觉得不对劲。   不是有些不对劲,而是很不对劲。   “娘,小翠呢?怎么今日都没有见过她?”月连笙终是疑惑地问徐氏道。   温言的心思那么聪慧,不可能没有发现下人们都不见了。   小翠不见,或许是娘今日准了她的假让她回家探亲,那其他人呢?不可能全都在这同一日有事吧?   月连笙的心蓦地不安起来。   “我和你爹今儿准了下人们的假,让他们回家探亲或是玩儿去了。”徐氏温和地回答了月连笙的问题。   虽是得到了答案,可月连笙心中的不安非但没有消退,反是更浓了。   她觉得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答案。   只听徐氏又道:“连笙,我夏家能娶得你这么样个儿媳妇,是我夏家的福分,更是言儿的福分,你会一直待言儿好的,会一直陪着他的,对不对?”   莫名的话,莫名的问题,让月连笙的心突突直跳。   “我会一直陪着温言的,不会离开他的。”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她的心里满满装着的也都是他,可,“娘为何突然说这些?”   “那我就放心了。”徐氏笑得温柔又慈爱,她的眼眶有些微的红,“有你在言儿身旁照顾他,他会好起来的,只是他的身子骨实在太差,怕是要很辛苦你了。”   “娘。”月连笙不安地伸手去握徐氏的手,她的手有些不由自主地轻颤,她发现徐氏的手也在发颤,颤得厉害,再看徐氏的眼睛,眼眶更红了。   这让月连笙突突直跳的心慌得不行,“娘,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和那个想要取我性命的美妇人有关?”   若不是出事了,娘怎会无缘无故与她说这些?   这些……这些明明就是别离之前才会说的话啊!   “是……是不是我连累到夏家了?”月连笙的手颤抖不已。   “不是。”徐氏将手从月连笙颤抖不已的手心里抽出来,转为握住她的手,微红的眼睛里满是愧疚,“不是你连累了我们,是我们连累了你。”   月连笙的眉心已然紧拧成了如打了死结般的麻绳。   她摇摇头。   她不懂,一点都不懂。   “好孩子。”徐氏抬起手,轻柔慈爱地摸了摸月连笙的头,“我和你爹知道你从小都在青州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青州,可现在……”   徐氏有些欲言又止,因为难以启齿,可就算再怎么为难,她都要把话说完。   是以她顿了顿后继续道:“可现在需要你离开,和言儿一块儿离开,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因为青州这儿……已经不适合言儿不适合我们夏家人继续生活了。”   “那娘你呢!?你和爹呢!?”月连笙本就圆圆的杏眼大睁着,震惊又惶恐不安地看着徐氏,“娘和爹跟我们一块儿走的对不对!?”   月连笙没有再问徐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没有问她他们要去往的地方是哪里,远是有多远。   这一瞬间,她心里想着的只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就算要走,也是他们一家人一起走。   可听徐氏所言,似乎……并不打算和他们一起走!   “我和你们爹也会走的,只是不能和你们一块儿走。”徐氏将月连笙的手握得更紧,“所以,这一路上只能由你来照顾言儿了。”   “娘和爹为何不能和我们一块儿走……?”月连笙不懂,她觉得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懂得,“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为什么不一块儿走?”   她已经没有了亲爹亲娘亲弟弟,没有了一个家,她不想再失去一个家,一个本该温暖美好的家。   月连笙双手颤抖,声音颤抖,便是眼眶,都在微微颤抖着。   “就是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我们才不能一起走。”徐氏又抚了抚月连笙的脑袋,“明白么?”   月连笙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怔怔地看着徐氏而已。   “我已命人将马车备好,待到子时,你与言儿便从偏门离开,现下还有些时间,你与言儿回谦逊园收拾收拾行李。”徐氏眼眶红红,神色却是极为严肃极为认真。   因为她在说的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月连笙心中有很多不明白,她有很多话想要问,可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有时候有些事情,是不管怎么问都问不到答案的。   夏温言则是一直沉默着,他看似很平静,可他搭放在腿上的隐隐发颤的手却彰显了他内心的不安。   徐氏与月连笙说的这些话,方才在谦逊园里的时候夏哲远也与他说过。   他像月连笙一样不明白,也像她一样根本问不到答案。   他们能做的要做的,就只是离开而已。   *   夏温言从记事开始,就住在了谦逊园。   因为他体弱多病的原因,他几乎足不出户,是以他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是在谦逊园里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六岁的时候,娘神秘兮兮地将一个罩着布的小笼子递给他,让他掀开布来看看。   掀开罩布后,他看到了两个可爱的小东西,一只小狗和小猫,娘说看着他喜欢,就给他找来了,可以陪着他。   那时候,他开心得不得了,娘看着他笑,也笑得开心极了。   后来,小狗和小猫都死了,他伤心极了,娘为了让他开心起来,给他找来了山茶花,手把手与他一块儿将山茶花树苗种下,娘说,漂亮的山茶花也能陪伴他。   再后来,他的谦逊园里春日里开尽烂漫,夏日里绿荫浓浓,即便是冬日,也会给他的小天地里添上一抹色彩,让他知道冬日也不尽然是冰冷的。   小时候,娘还时常在谦逊园里陪他玩儿,给他说外边种种有趣的事情,爹则是在树荫下教他习字教他下棋。   后来,又多了知信和晃晃的陪伴。   他虽然常年与药石为伴,不能如常人一般随意走动,甚至连院子都鲜少出得了,但是他从来什么都不缺,他拥有的甚至比寻常人还要多。   他甚至还娶到了妻子,这是他从未敢想过的事情。   所以他很知足,从不怨怼。   这些美好的事情,都是在谦逊园里发生的。   可如今,他却是要离开这承载着他所有过往的地方。   夏温言心中很是不舍。   可他却又必须做出割舍。   夏哲远陪他坐在院子里,一盏风灯,就着夜色,夏哲远喝酒,他喝温水,徐氏则是与月连笙在屋里收拾行李。   “从未见过爹喝酒。”夏温言看着夏哲远,道。   “不是不喝,是从未在你面前喝而已。”夏哲远笑了笑,而后将酒壶朝夏温言面前一递,“言儿可要尝一口?”   “好啊。”夏温言从未喝过酒,因为他的身子不允许。   这是夏哲远再清楚不过的,他连酒都不曾在这个儿子面前喝过,现下却是主动要他尝一口。   夏哲远往自己酒盏里倒了些酒,递给了夏温言,“来,试试。”   夏温言接过,却像品茶一般轻轻呷了一口,辛辣的味道顿时充斥满喉咙,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抿着嘴,像个吃了黄连的孩子似的道:“不好喝。”   看到夏温言这般模样,夏哲远当即哈哈笑了起来。   夏哲远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从不会这般如江湖人士般哈哈大笑,让夏温言觉得自己好想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爹,令他本是苦着的脸顿时也露出了笑容来。   “言儿啊,哪个大男人喝酒像你这般轻轻呷的?你那是品茶,根本就不是饮酒。”夏哲远笑着,“酒啊,一般都是要大口大口地喝才会尽兴。”   夏温言微微蹙起眉,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盏,然后昂起头,竟是一口气将盏中酒悉数倒进了嘴里。   下一瞬,他当即被呛得连连咳嗽。   月连笙与徐氏正好从屋里走出来,瞧见夏温言咳得厉害,即刻着着急急地跑到他身旁来,一边给他抚背顺气一边心疼道:“怎么了温言?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   徐氏此时也走了过来,她看一眼夏温言犹自抓在手里的酒盏,再抬头瞪向夏哲远,“你让言儿喝酒了?”   “一点儿,不妨事的,咱们言儿可是长成大男人了,该是知道知道酒是什么味道的了。”夏哲远笑着道。   “你可真是——”徐氏又瞪了夏哲远一眼。   夏哲远又是笑了笑,随后抬头看向黑沉沉的苍穹。   “快子时了。”说这句话时,他不笑了。   月连笙抚着夏温言背的手轻轻一抖。   忽然,一滴雨水落到她的额上,让她也由不住抬头看向不见月的夜空,喃喃道:“下雨了呢。”   “行李可都收拾好了?”夏哲远问徐氏道。   徐氏点点头,“好了。”   “那……走吧。”夏哲远语气沉沉,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站起了身,走到了夏温言身后,推上轮椅背上的把手,“我来推着言儿吧。”   由谦逊园到偏门的一路,无人说话,夏温言平复了气息,雨水还没有变得密集。   偏门外已有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在等着,驾车的是一位瞧着便有着许多年驾车经验的大叔。   马,也是好马。   夏哲远在马车旁停下了脚步。   夏温言吃力地自己转动木轮,让自己转过身来,面对着夏哲远与徐氏。   可他又仅仅是看着他们而已,什么都没有说。   抑或说,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言儿……”只见徐氏抬起手,捧上了夏温言的脸,慈祥爱怜地抚摸着。   “爹,娘,儿子与连笙先去往你们说的地方,过后你们也会去的,可对?”夏温言看看徐氏,又看看夏哲远,问道。   一直保持着冷静的他此时声音也有些隐隐发颤。   “我与你娘也会过去的。”夏哲远点点头,“现下不过你们先出发而已。”   “娘,儿子还想再吃你烧的饭菜呢。”夏温言又对徐氏道。   “到时候娘天天做给你吃。”徐氏温柔地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哽咽。   “谢谢娘。”夏温言也笑了。   徐氏忽然抱住了夏温言,抱得紧紧的,而后抬起手在夏温言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擦掉漫出眼眶的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走吧。”   夏哲远亲自将夏温言抱上了马车。   月连笙走到徐氏身边,神色认真道:“娘,我不是从没有离开过青州,嫁给温言之前,我曾到明山寺去给温言求过平安符。”   她从小到大唯一一次走出青州,是为了温言。   如今,她离开青州,也是为了温言。   所以,“娘放心,我定会照顾好温言,我一定会的。”   “娘知道的。”徐氏感念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连笙。”   月连笙摇摇头,“我心甘情愿的,娘不要和我道谢,而且我们是一家人的不是吗?”   “是啊,一家人。”   “那娘和爹办完事情后,千万要来找我们……”   “我们会的,我们还要看看我们的孙儿呢。”徐氏慈和地笑了笑,“快上马车吧,该出发了。”   月连笙沉重地点点头,终也登上了马车。   “竹子,绿屏,保护好公子和少夫人。”待月连笙登上马车后,徐氏神色凝重地叮嘱竹子与绿屏道。   竹子与绿屏是而今夏家唯一留下的两个下人。   只有他们两人,才是徐氏完全信任的。   也唯有他们两人,不会负了徐氏所托。   因为夏温言对他们两人有恩,值得他们用命来报答的恩情。   “我们会的,夫人放心。”竹子与绿屏齐声道。   “啪”的一声,车夫甩动缰绳,马车驶走了。   月连笙忍不住掀开车窗帘,探出头来。   徐氏则是往前跑了几步,才停住脚。   大狗晃晃也跟着她往前跑了几步,再跟着她停了下来,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喉间呜呜有声。   晃晃没有跟夏温言一块儿离开,它和徐氏还有夏哲远一起留了下来。   马车驶进了浓浓的夜色里,看不见了。   徐氏那没敢在夏温言面前落下的泪,终是流了下来。   天,也下雨了。   夏哲远走到她身旁,揽住了她的肩。   徐氏转过身,将脸埋进了夏哲远胸膛里,肩膀耸动。   她在哭。   夏哲远将她紧紧拥住,他的眼睛却是看向马车离开的方向。   他的眼里,写满了不舍。   该走的要走,该来的也总会来。   这似乎就是天命,躲不了,也逃不掉。   唯有面对。   “溪溪,下雨了,我们该回去了。”夏哲远搂着徐氏,轻轻柔柔道。   徐氏的肩微微颤了颤。   “溪溪”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   她曾最是喜欢听嶙哥这般唤她,可后来因为她害怕再听到这个名字,嶙哥便没有再唤。   有多久了?   怕是有二十二年了吧……   离夏府渐行渐远的马车里,夏温言轻轻握住了月连笙不住发颤的手。   月连笙抬头看他,他将她轻轻揽进了怀里来。   只听他轻轻柔柔道:“爹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有青山有绿水,是一个安宁的地方,那儿一定很漂亮,连笙应该会喜欢的。”   “只要能和温言在一块儿,不管在哪儿,我都喜欢。”月连笙靠着夏温言的胸膛,亦是轻声回道。   夏温言用下巴在她额上轻轻蹭了蹭。   她的手在轻颤,他的亦然。   唯有依偎在一起,似乎才能让他们彼此心安。   “温言,娘烧的饭菜真好吃,我都不知道娘厨艺这么好。”月连笙握着夏温言的左手,用指尖在他手心里画圈圈。   “都是娘年轻的时候为了爹特意学的。”夏温言道。   “我虽然会烧菜,但是烧得不好吃,那我以后要和娘多学学,好烧给温言吃,我是温言的妻子呢,不能总让娘给温言做饭吃,不好的。”月连笙又道。   “好。”夏温言微微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尝过连笙的手艺,待爹和娘来和我们一块儿了,你就可以和娘学了。”   “嗯!”月连笙用力点点头,握紧了夏温言的手。   他们谁都没有说夏哲远与徐氏是否会与他们会合的问题。   他们心中的答案,只是他们一家人一定会再次生活在一起。   天色愈来愈黑沉,雨愈下愈大。   人们已经在哗哗的夜雨声中沉睡。   青州大地除了黑暗,就只剩下雨声。   不会有人选择在这样的大雨夜天走动,哪怕是旅人。   但此时却有一名身披斗篷,头上拉着兜帽的人来到了夏府门前。   来人头上的兜帽拉得低低的,看不见其容貌。   不过从身形可以看出,这是名女子。 第65章 过往【二更】   “叩叩——”跟在女子身后同样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人上前来, 敲响了夏府紧闭的沉重大门。   大门前的风灯在伴着雨水的夜风中摇晃得厉害, 灯火摇摇晃晃, 将这漆黑的夜映得有些莫名可怖。   敲门声在雨声里显得并不大, 甚至大有被雨声湮没的感觉,但这样入耳已然不甚清晰的敲门声落进徐氏心里, 却像是擂子用力打在了鼓面上一样,震得她肩头猛地一颤。   从偏门那儿回来后, 她与夏哲远都没有回屋,也没有到前厅坐着, 而是到了府邸正大门后边来。   偌大的府邸里依旧没有掌灯,只有夏哲远手里有一盏照明用的风灯而已。   他们到这儿来, 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道叩门声响起。   但明明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听到叩门声时, 徐氏的面色还是蓦地变得难看,使得她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夏哲远的手腕。   夏哲远则是抚抚她的手背,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示意她别慌, 而后将手中的风灯交到了她手里,迈开脚欲上前去开门。   谁知徐氏却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放, “嶙哥……”   夏哲远再一次抚抚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我都在你身边的。”   徐氏咬咬苍白的唇, 点了点头, 松开了夏哲远的手。   门闩打开时, 徐氏的心跳快得就要蹦出嗓子眼。   沉重的门扉慢慢打开,徐氏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女子。   虽然她头上拉得低低的风帽让她根本看不见她的脸,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徐氏的双腿还是不由得一软,险些站不稳。   女子没有说话,甚至头都没有抬,就这么径自跨进了夏府大门那高高的门槛来。   “这边请。”夏哲远朝女子恭恭敬敬地做了个里边请的动作,语气亦是恭恭敬敬的。   女子不点头也不反应,只见她身后的人撑开油纸伞,撑到她头顶上的时候,她才继续往前走。   夏哲远亦打着伞,与徐氏走在前边为女子带路,可徐氏双腿虚软,走得并不稳当,还是夏哲远扶住她,给她支撑的力量,她才有力气往前走。   黑漆漆的夏府,渐如瓢泼般的雨水,打湿了女子身上那布料上乘的斗篷,更打湿了她的绣鞋,可她却一点不在意。   平常觉得很近的路,徐氏此时此刻觉得太远太远,不过是从府门到前厅而已,她觉得她已经走了许久许久。   仲夏夜的大雨带着些凉意,随着风扑打到徐氏脸上身上,可她额上背上沁出的冷汗,却比这夜雨要凉要寒。   前厅到了。   夏哲远将手中油纸伞收起,靠在了门边上,从伞面上淌下的雨水很快便积成了一个小水滩。   “请上坐。”夏哲远将女子请到了主人家的位置上。   入了前厅,那一直为女子打灯为其撑伞的人这才替女子将身上早已被雨水扑打湿的斗篷解开取下来。   柳黛眉,丹凤眼,眼波流转,妩媚生姿,风韵款款,不是那要取月连笙性命的美妇人还能是谁?   那总毕恭毕敬跟在她身后的人,正是名唤阿南的妇人。   “草民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在阿南替美妇人将身上斗篷取下时,夏哲远看都未看她一眼便朝她深深躬下身,随即又改口道,“皇贵妃娘娘金安!”   “二十多年未见,倒不想夏老爷竟还记得本宫。”美妇人轻轻一笑,更显风韵妩媚,然她话又忽然一转,“称夏老爷怕是不妥,本宫应该唤你一声薛老板,又或是——”   “妹夫更为准确?”美妇人说这话时在椅子上落座,同时抬起那双美艳却又总带着一股懒洋洋妩媚的眼睛,却不是看向夏哲远,而是看向徐氏,“本宫说的对么,小妹?”   “娘娘……”徐氏面上的血色已然褪去,只留下苍白,她的唇色已是发白得厉害,只听她声音颤抖不已,亦艰涩惶恐万分,“姐……”   “二十多年不见了啊小妹……”美妇人看着徐氏,语气感慨,她那双美艳的眸子,仿佛从徐氏身上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还是她们最美年华的时候——   ‘姐,你真的要给二皇子当侧妃吗?听说二皇子妃很不好相与的。’十五岁的青溪托着腮看十六岁的青澄绣荷包。   姐妹二人生得貌美如花,就像青澄荷包上绣的荷花一样,正是亭亭玉立的年岁。   只听青溪又道:‘而且二皇子比姐你要年长十几岁呢!’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青澄轻轻一笑,似乎并不在意,‘你我要嫁给谁人,从来都不是你我能做主的。’   ‘为什么我们的婚事我们不能做主?我不要,我才不要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小妹你还小,还有很多事情不懂的。’   ‘我不小了,明年就及笄了,姐你也才年长我一岁而已啊。’青溪撇撇嘴,‘不过姐一直比我聪明,也比我懂得多多了就是了。’   ‘傻小妹,有时候懂得多反倒不是好事。’   ‘是吗?我看姐你就很好啊,二皇子能娶到你,那可是他天大的福气,就是委屈了姐你要给他当侧妃了。’青溪替青澄抱不平。   青澄只是笑笑,不再说什么。   *   ‘姐,我一点都想不到二皇子竟然会当上皇上。’本还是十五岁的青溪,已经长成了十九岁的大姑娘。   ‘小妹你可小点儿声。’青澄没有责怪青溪的口无遮拦,只是轻声嗔了她一声而已,‘若是让有心之人听去了,对你我都不好。’   青溪赶紧捂住嘴,然后才小声道:‘我知道了姐,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姐,你这么聪明,是不是早就料得到这场皇权角逐,二皇子会是赢家?’青溪小小声地问。   青澄没有回答,只是拈了一块甜饼塞进青溪嘴里,笑道:‘尝尝厨子新做的甜饼好不好吃。’   ‘唔……好吃!’青溪嚼了一口甜饼,赞不绝口。   吃了甜饼后,她又好奇地问道:‘姐,二皇子……哦不,当今皇上他对你挺好的吧?’   ‘他对我很好。’青澄微微笑着,端庄大方。   ‘要是姐再给皇上生个一儿半女的,就更好了。’青溪忽然有些忧虑,‘姐,你已经伺候皇上四年了,怎么肚子还没见个动静?’   这显然是青澄心里的一道疮疤,只见她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也不晓,御医与江湖大夫都瞧过了,药也吃了无数,却还是不见有动静。’   ‘姐你也别太着急,娃娃总会来的,说不定很快就来了呢!’青溪安慰青澄道。   ‘但愿如此。’青澄抚抚自己平坦坦的小腹,幽幽道。   ‘也莫总是说我,小妹你而今已经十九,谁个姑娘家如你这般十九了还不嫁人?’   ‘爹叫我嫁给礼部侍郎的公子,他长得那么丑,而且家里已经有好几房小妾了,我才不要。’   ‘男人谁没个三妻四妾呢?’   ‘我不信,我要嫁给一个只一心一意待我好的人,若是遇不到,我就宁愿一辈子不嫁。’   ‘胡闹。’   ‘姐,我是说认真的,不是胡闹。’   ‘好好好,那咱们就等着你的有情郎出现。’   *   ‘姐,从今往后我怕是再不能到宫里来找你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爹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把我赶出家门了,他也让我以后不要再来找你,以免丢了咱们青家的脸面。’这回是轮到青溪不在意地笑笑。   ‘小妹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喜欢上了一个商人,我要嫁给他,爹不准,可我这辈子就是认定了他,然后爹的脾性,姐你知道的。’   ‘商人!?小妹你疯了么?’   ‘姐,我没疯,我是认真的,商人没什么不好,我觉得他好就够了。’   *   ‘姐!你怎么会来看我!?真是让我好惊喜呀!’   ‘姐,这就是我嫁的人,他叫薛嶙,对我很好很好,我觉得我能遇到他嫁给他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姐,我告诉你呀,我……我怀了身孕了!’已然身为人妇的青溪面上写满了幸福的喜悦。   ‘姐你……你也怀了身孕了!?真是太好了!这么多年了,姐终于要当母亲了!真好!’   ‘姐现在是怀了两个月的身子?姐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我也正好是怀了两个月呢!’   ‘嘻嘻嘻,姐,你说会不会咱们俩的孩子会在同一天出生?要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对不起姐,你在宫里一定很闷,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去陪你散散步说说话了。’   ‘姐,宫里人心复杂,如今你怀了身孕,可要千万小心千万提防着些。’   *   ‘娘娘,您腹中胎儿的情况……不是太好,下官怕生出来会……会……’太医战战兢兢。   ‘会什么?’青澄目光冷冽。   太医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却还是如何都不敢往下说。   ‘本宫晓得了,退下吧。’   可那太医,最终是没能活下来,明明身子骨健朗的他,没几天便暴毙而亡了。   ‘姐你对我真是太好,总不时来看我便罢,还每回来都不忘给我将太医带来,不过我很好的,不需要总是看太医的。’   ‘姐你的肚子好大,一定生出个白白胖胖壮壮实实的小皇子来!’   ‘我的肚子好像就没有姐的那么大,听说肚子大的会是大胖小子,肚子没那么大的一般都是女儿的多。’   ‘其实闺女也不错,我就很喜欢闺女,要是能生出个像姐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的闺女,我也心满意足了。’   ‘大夫说我快生了,最多也就还有半个月左右,姐也快了吧?’   ‘好期待见到我们的孩子呢!’   *   ‘娘娘,娘娘,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子呢!’   ‘啊……小皇子左眼角下有一颗坠泪痣,左眼角下的坠泪痣……这是颗凶痣啊!’   ‘会带来噩运的!’稳婆小小声的惊呼,然后才惊觉自己失言,赶紧闭了嘴。   只见她惶恐地看向床上青澄,发现她好像没有听到自己方才说的话,这才吁了一口气。   ‘娘娘,小皇子的鼻息……好像,好像有些弱啊……’   ‘皇上,皇上何在?’青澄虚弱地看着刚生出来皱巴巴的孩子,看着他左眼角下的坠泪痣,张口第一句却不是问孩子,而是问皇上。   ‘回娘娘话,娘娘怕是疼得忘了,皇上前两日陪同皇后娘娘到佛云寺进香,还未回宫。’那时候的阿南,和青澄一样,尚且年轻。   ‘这些日子让你一直命人注意着的事呢?’青澄虚弱又吃力地问。   阿南附到青澄耳旁,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青澄再一次看向那个皱巴巴似乎没多少力气因而只是在嘤嘤啼哭的孩子。 第66章 过往(2)   ‘公子公子!夫人生了!是个小公子, 母子平安!’   ‘溪溪。’年轻的薛嶙僵手僵脚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刚出生皱巴巴软绵绵的孩子, 笑得傻里傻气地坐在青溪身旁,将孩子递给她看,‘你瞧,这是我们的孩子。’   ‘好丑好丑。’青溪嘴上说着嫌弃的话, 面上却满满都是幸福的笑, 只见她伸出手指头轻轻蹭了蹭孩子的脸,‘长大了要是还是这么丑,我可不养, 嶙哥你自己养。’   薛嶙笑得温柔又宠溺,‘溪溪又在说傻话, 稳婆说孩子刚生出来都是这般模样的,后边慢慢长开了就好了,再说了,我的溪溪模样漂亮, 怎么可能生出个丑娃娃来呢?’   ‘嘻嘻。’青溪笑得甜甜的, 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摸摸孩子的脸又摸摸他的小耳朵, 然后像发现什么奇怪又惊奇的事情似的,‘呀, 嶙哥你瞧, 这个小家伙的右耳背后有块脏东西!’   薛嶙顺着青溪的手看去,只见她轻轻别着的小家伙右耳背后, 有一块成年人小指指甲盖般大小的小红斑。   ‘傻姑娘, 你再认真瞧瞧。’薛嶙笑得更温柔。   ‘嗯?’青溪用手指去轻轻搓搓那块小红斑, 发现搓不掉,‘原来是块胎记,幸好幸好,幸好没长在脸上,不然以后长大了可娶不到媳妇儿。’   ‘溪溪你可真是……’薛嶙温柔的笑容里揉进了些许无奈,‘孩子才刚出生,你就已经想到他娶媳妇儿时候的事情了。’   ‘孩子总会长大的嘛!’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婆子震惊的声音,‘我们家夫人刚刚生产完,你们不能闯进去!’   ‘啊——!’下一瞬,只听一声惨叫声响起。   婆子的惨叫声,就好像是……被人一刀割破喉咙取了性命时候的惨叫声。   薛嶙面上陡然变色,青溪亦大惊失色,薛嶙将孩子交到她怀里,正站起身时,有五名罩面黑衣人破门而入!   锋利的长刀在他们手上闪着森白的光,刀上犹自淌着血。   腥红的血顺着刀尖滴落而下,在地上绽开了血花。   青溪的面色陡然变得惨白,不由自主地将怀里的孩子抱得紧紧的。   薛嶙站在她面前,将她与孩子护在身后。   可商人出身又手无寸铁的他又怎挡得住这些浑身杀气的执刀黑衣人?   纵是他有保护妻儿的心,可黑衣人手中的长刀一起一落,他根本无法招架。   ‘嶙哥!’青溪眼睁睁看着锋利可怕的长刀劈在薛嶙身上,血水迸溅,令他直直跪倒在地!   可即便身受重刀伤,哪怕是跪倒在地,薛嶙也还是在青溪与孩子面前,将他们母子护在身后。   ‘嶙哥,嶙哥!’青溪慌得顿时哭了起来,她伸出手想要去抓薛嶙的手。   但就在此刻,其中一名黑衣人伸过手来,夺过了她怀里的孩子!   ‘呜哇哇哇——’本是安静睡着的孩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我的孩子!’青溪惊恐万状,‘你们抢我的孩子要做什么!?’   青溪说着,扑上来就要从黑衣人手里把孩子抢回来。   可刚刚生产完的她哪里有力气,惊惶之下她从床榻上滚了下来!   ‘溪溪!’薛嶙强忍着身上那正汩汩流血足以让他当场昏厥过去的伤口的剧痛,抱住了跌下床榻来的青溪。   那夺走孩子的黑衣人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径自转了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孩子!’青溪忽然间像疯了似的,挣开薛嶙的怀抱,连滚带爬地要上前抢回孩子。   可她除了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将她的孩子抱走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一把锋利的长刀横到了她脖子前来。   黑衣人离开了两人,还余下三人。   他们手上的长刀都泛着杀意,显然要杀了他们夫妻二人才会离开。   薛嶙此时将疯了似的青溪紧紧搂在怀里,悲伤又愤怒地看着杀意凛然的三名黑衣人。   任是谁都想不到,前一瞬还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人,此一瞬竟会惨遭横祸。   只听用刀尖抵着薛嶙咽喉的黑衣人对其余两名黑衣人冷冷道:‘这儿交给我。’   其余两名黑衣人相视一眼,略微颔首,收刀转身,走出了屋子。   ‘纵是要取我夫妻二人性命,也还请给我们死得个明白。’薛嶙嘴角有血水沁出,染红了他的唇齿,也染红了他的下巴。   血水滴落到青溪脸颊上,令她身子一抖,讷讷地抬起头来,看向面色惨白的薛嶙。   ‘嶙哥……’她慌乱地抬起手去擦薛嶙嘴角的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黑衣人没有说话,他只是定定看着薛嶙而已。   少顷,他竟是将抵在薛嶙咽喉前的长刀收了回来!   不仅如此,他甚至将罩着面的黑布巾扯了下来!将他的脸在薛嶙夫妇面前露了出来!   更甚的是,他在扯下面巾后朝薛嶙单膝跪下了身!   薛嶙震惊。   ‘恩公怕是已不记得我,但恩公的救命之恩我始终铭记于心!’黑衣人声音低沉。   ‘你,你是——’薛嶙震惊万分。   黑衣人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站起身,低声道:‘时间紧迫,恩公快些走吧,再迟些的话怕是走不了了!’   虽然心中疑惑重重,可薛嶙知道离开已然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根本由不得他多问什么。   他忍着剧痛,扶着浑身虚软的青溪站起身。   跨出屋子时,薛嶙与青溪看见的是火海。   漫天的大火,舔舐着他们的府邸他们的家。   ‘嶙哥,火,大火……’青溪脸颊上淌着泪,喃喃道。   火光映在她的眼眸里,仿佛要将她的眼眸一并燃烧。   ‘恩公,快走吧!’黑衣人催促道。   薛嶙当即背起青溪,朝后门跑去。   在他们离开之时,他们身后的卧房也瞬间燃起了火。   他身上的血不断往下淌,早已将他的衣衫红透,若是再不能止血的话,他怕是会因失血过多而亡。   可他不能停下,不能。   本是好好的家,如今已然变成火海。   烈烈的大火,将漆黑的夜空都染成了红色。   薛嶙背着青溪来到后门时,一路护着他们从卧房过来的黑衣人停下了脚步,薛嶙也停了下来。   黑衣人从腰间取出几张银票,塞到了薛嶙手里,沉重道:‘恩公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千万珍重!’   ‘放我夫妻离开,你又当如何自处?’薛嶙眉心紧拧。   ‘恩公放心,不会有人知道你们夫妻二人还活在这个世上,我会处理好的,至于我——’   ‘我本就贱命一条,死也不足惜,不过,我不会死的,恩公只管放心。’   ‘那就……多谢!’   ‘恩公快走吧!趁着天黑!’   然就在这时,本是失魂落魄伏在薛嶙背上的青溪忽地绷起背来,竖着耳朵紧张诧异地朝四周张望,双手紧紧抓着薛嶙的肩,惶惶道:‘孩子,孩子……嶙哥,我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细细的,就在附近!就在——’   ‘溪溪……’薛嶙心疼不已,被抢去的是他们的孩子,他的心亦是痛苦万分,可是——   ‘孩子的哭声就在他身上!’青溪睁大着眼,伸手指着黑衣人。   ‘溪溪,我们该走了。’薛嶙以为青溪是惶恐悲伤过度以致出现的幻听,他并未在意她的话。   但,却见黑衣人将背在背上的包袱解了下来,双手捧着递到了他们面前来。   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似乎……还在微微动着。   青溪当即从薛嶙悲伤跳下来,着急忙慌地伸出颤抖不已的双手将包袱打开。   包袱打开的一瞬间,薛嶙惊住了。   因为包袱里裹着的,竟是个孩子!   一个刚刚出生,浑身还皱皱巴巴紫红紫红的孩子!   孩子的左眼角下,有一颗坠泪痣。   孩子此刻没有动,也没有在细细地哭,仿佛……没了气息。   青溪一把将孩子抢抱到了怀里来。   只听黑衣人沉声道:‘本以为他已经死了,是要拿去烧的,谁知——’   青溪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惊恐又防备地看着黑衣人。   ‘恩公夫人,带着他,你们会有噩运的。’黑衣人声音更沉,作势要把孩子拿过来。   青溪抱着孩子即刻往后退了几步。   ‘恩公夫人可知这是谁人的孩子?’黑衣人忽然问青溪道。   青溪摇摇头,而后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双腿一软,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了自己也摔了怀里的孩子。   ‘所以,恩公夫人还是把孩子给我吧。’   黑衣人说着,朝青溪伸出手。   谁知青溪在低头看了一眼孩子后,非但没有将孩子给黑衣人,反是将孩子抱得更紧。   黑衣人拧起了眉,将手中的长刀握得紧紧的,但他终是没有举起刀,也没有夺过青溪怀里的孩子,反是收回了手,‘恩公,保重!’   抱着孩子,青溪泪流不止。   趁着夜色逃离京城时,青溪看着浑身是血的薛嶙与怀里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的孩子,再也忍不住,呜呜哭出了声。   ‘为什么,为什么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了那个人,青溪再也想不到谁会与她在同一天生孩子,且还对他们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她今儿本是没有要生的迹象的,是因为白日里她睡觉时突然在被褥里发现一只被扒了皮的血淋淋的死猫,受了惊吓才会在今儿生产的。   可他们府上向来安好,又会是谁往她床上放这么大个惊吓?   而且除了那个人之外,还会有谁人会让那黑衣人与他们说离开京城越远越好再也不用回来?   可——   ‘她是我的亲姐姐啊!’   ‘她为了自己夺我孩子想要取我性命便也罢,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啊!她如何忍心下得了手!?’   青溪看着怀里的孩子,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孩子脸上,心有如被万千针扎刀刺,喃喃道:‘乖孩子别怕,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娘,嶙哥就是你爹,我们养你,把你好好养大,你就是我们的孩子……’   青溪说完,抬头看向薛嶙,哭着道:‘嶙哥,我们养他吧,好不好?’   ‘好。’薛嶙想也不想便点点头。   看着青溪哭成了泪人,他也红了眼眶。   ‘可是,他这么小这么小,他的鼻息这么弱,怕是不会好养活……’青溪泪流更甚。   ‘只要溪溪想养着他,那就不管多艰难,我们都会养着他,看他长大。’   ‘那嶙哥,我们能去哪儿……?’   ‘天地之大,总有我们能去的地方。’   *   往昔的一重重一幕幕,出现在皇贵妃青澄的脑海里,也出现在了徐氏的脑海里。   徐青青与夏哲远,是青溪与薛嶙离开京城后换的名字,夏哲远的“夏”姓,则是认恩人夏老为义父后才随的姓。   徐氏看着青澄,仿佛又看见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场仿佛将天都烧了的大火。   虽然她已经做了再见到青澄的准备,可真的再见到她,那被她深埋在心底的害怕还是蓦地涌了上来。   “二十二年不见,小妹你老了许多。”青澄看着徐氏,话里尽是感慨。   此时的青澄与徐氏,不管在任何人眼里,瞧着都是徐氏像是姐姐,而青澄才是妹妹。   “娘娘还是和二十多年前没什么太大差别。”徐氏忍着惶恐,道。   “小妹从前可从不会称本宫为娘娘。”青澄轻轻一笑,“可是太久太久不见,小妹连怎么称呼本宫都忘了?”   “娘娘从前在小妹面前也从不会自称本宫。”徐氏也笑了,却是笑得艰涩,笑得难看。   “是啊,时间久了,变了,都变了,你变了,本宫也变了。”青澄这大雨夜天到夏府来,好像仅仅是为了来与徐氏说些家常话而已。   可却没有人认为她仅仅是来感慨而已。   “若是本宫没有记岔的话,商户薛嶙夫妇早已经死在了二十二年前某个夜晚的大火里吧。”果然,青澄话锋一转。   她的声音依旧柔柔软软,带着懒洋洋的味道,很好听。   可这样好听的声音,却能让人觉得寒意频生。   “娘娘记得无错。”这回,是夏哲远回了青澄的话,他站在徐氏身侧,握着她冰冷颤抖的手,“现今站在娘娘面前的,是青州商人夏哲远和他的内子徐青青。”   “是么?”青澄不急不躁,依旧慢悠悠道,“若真是如此的话,怎么本宫瞧着你们府上像是有要搬家的迹象呢?本宫听闻你们夏家的生意在青州做得挺不错的,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为何忽然之间想着要搬家呢?”   “娘娘误会了,草民并未打算搬家,只是今日正好给府上下人放了假,让他们回家探亲去了。”夏哲远冷静地回道。   “哦?还真是好主子。”青澄又轻轻笑了笑,“下人们放假,主子怕是不需要吧?既是如此,便让你们儿子过来让本宫见见吧,白日里虽瞧见了,但是瞧得不仔细,小妹的孩子,自然是要瞧仔细些的。”   “回娘娘话,犬子身子骨差,早早便睡下了,怕是不能出来招呼娘娘了。”夏哲远道。   “若本宫非要见他不可呢?”青澄美眸微眯,语气也冷了些,“来人,去将夏大公子叫起来然后带到本宫面前来。”   青澄话音才落,便有五名黑衣人恍如凭空出现般齐刷刷出现在了前厅里。   不多不少,正正好五人。   和二十二年前那个大火的夜晚出现的黑衣人数一样。   徐氏身子猛地一晃。   一眨眼间,三名黑衣人如鹰隼般掠出了厅子,掠进黑沉的雨夜里,往谦逊园的方向去了。   徐氏的手颤抖不已,夏哲远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厅子里没有人再说话,唯闻院子里哗哗的雨声。   可徐氏却觉这夜静得可怖。   未多久,那三名黑衣人去而复返。   “禀娘娘,谦逊园里没有人,这府上他处属下们也找过了,什么人都没有。”黑衣人恭恭敬敬禀告。   “是么?”青澄眼波微转,看向了夏哲远,一字一字道,“你不是说他早早睡下了么?人呢?藏到哪儿去了?”   夏哲远不答。   只听青澄似感慨般道:“藏了他或是送走了他,你们二人怎么不走?明明知道本宫会来,你们非但不走反是在这儿等着本宫,你们确实是变了,变了啊。”   “来人,替本宫将人找回来,不管他藏在哪儿或是去到了哪儿,都给本宫找回来,否则你们便提头来见。”依旧好听的声音,却总是能让人胆寒。   “是!娘娘!”   黑衣人又如鹰隼般掠进了雨夜里。   徐氏此时却是挣开了夏哲远的手,双膝“咚”地跪地,跪到了青澄面前,惶恐道:“姐!他只是个孩子而已!我求求你别伤害他!我求求你!”   徐氏边说边朝青澄磕头,一下比一下用力。   “姐,他什么都不知道!”   二十二年前,她没有放过他。   二十二年后,她又怎会放过他?   她要找他,绝不会是找着他来疼爱。   亲生骨肉又如何?她已经早已不是那个还在闺阁待嫁的青澄了。   徐氏将额头磕出了血,泪流满面。   “言儿他好不容易……才长这么大啊……!” 第67章 大雨【二更】   除了徐氏与夏哲远, 没有人知道夏温言活下来是有多不易,除了他们夫妻二人,没有人知道夏温言长大成人有多艰难。   尤其是徐氏。   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大火早已过去, 但至今徐氏仍清楚地记得在那漫天火光中第一次见到夏温言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 小小的,皱巴巴的,浑身紫红紫红,好像在娘胎里被憋坏了似的, 便是哭声,都是细若蚊蝇, 更别说他的呼吸。   将他捧在手里抱在怀里时, 徐氏几乎要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一个早已没了呼吸的孩子。   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个孩子活不长, 或许几年,或许几个月,又或许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可即便是这般, 她也没法眼睁睁看着他被投进大火里, 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上而已, 他还没有来得及看看这个世间,他只是个无辜又可怜的孩子而已。   她心疼他,哪怕带着他会给他们带来噩运带来灾祸, 她也决定要养他, 哪怕他活得不长久, 她也要养他。   她知道要养活他会很艰辛, 可她不会后悔。   他们已经没有家,甚至不知道该去往哪儿,又该在哪儿安家落户,更甚的是那颠沛的路上没有一刻能让他们安心的小夏温言让他们夫妻二人心力交瘁,但当她看到小小的夏温言睁开眼看她的时候,她心中的那股子激动与欢喜根本无法形容。   当小夏温言会对她笑的时候,她更是高兴得落下泪来,抱着软绵绵的他亲个不停。   可她也心疼,心疼极了,因为惶恐,她一直没有奶水,根本没有办法喂养本就虚弱的小夏温言,是以夏温言从未能喝过一口奶水。   不仅如此,打从娘胎里出来没几日的他就已经开始要喝汤药,那颜色浓黑味道苦到极致的药汁,若非如此,怕是他连第二日天明都活不到。   每当喂小得可怜的他喝药时,徐氏总是忍不住落泪,因为那浓黑的药汁总是呛到小小的他,甚至呛进他的鼻子里,他很难受很痛苦,可他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那时候的徐氏,迫切地希望能有一个安定的家,那样的话就能让小小夏温言安定下来,他太小太小,太虚弱太虚弱了,再跟着他们奔波逃亡的话,他会撑不住的。   那时候,他们遇到了夏老夫妇,夏老夫妇收留了他们夫妻俩,让他们有了一个安稳下来的地方。   有了家,徐氏与夏哲远的心却无法安定,他们不停地给小夏温言找大夫,即便每一个前来为其诊脉的大夫都无可奈何地摇头,可他们却不曾放弃。   也不知是他们的执着使得上天垂怜,还是小小的夏温言足够争气,哪怕再如何痛苦艰辛,他终是一点一点,慢慢长大了。   会笑,会咿呀出声,会摆弄小手,会翻身,会站起来,会跨出第一步,会走……   每一件事都足以令徐氏喜极而泣,即便他会的这每一样举动都比寻常孩子要迟上许多。   寻常孩子最迟□□个月便会站起来,而小夏温言足足长到一岁半,才会晃晃悠悠地扶着夏哲远给他钉的小床站起来。   而到他三岁生辰的那日,他才会迈着瘦瘦小小的腿跨出第一步,然后第二步第三步……   他迈开瘦小的腿后摇摇晃晃地朝徐氏扑去,挥着同样瘦小的双臂,开心地叫她:‘娘亲娘亲娘亲!’   他笑得开心,徐氏却是抱着他呜呜哭了。   后来,他们搬到了青州,在青州安家落户,没有噩运,也没有灾难,他们一家人在青州住了下来。   那时候的小夏温言开始记事。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除了自己没有办法掌控的一身病之外,他没有任何事情是让徐氏与夏哲远操心的。   他曾极为向往院子外边的世界,他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模样,他想要看一看,所以有一天徐氏喂他喝药时他问她道:“娘,外边是什么模样的,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徐氏先是沉默,然后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当然可以。”   第二天,夏哲远没有出门做生意,而是特意带着他与徐氏到街上玩儿去了。   琳琅的商货,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颜色,全都是小夏温言没有见过的,可他却连一条短短的街市都没有办法走到头,便咳嗽着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他看到的是徐氏慌乱不安的模样。   那一次回来之后,他足足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之久才能勉强下床来走动,徐氏则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便是夏哲远,都有好几日放下了手头的生意来陪他。   也是那一次之后,他再没有与徐氏说过想要到外边去看看的话,便是提都不再提起过。   他若是自己呆得无趣了,便会自己在院子里沿着院墙慢慢走动,会在没人在旁的时候看着高高的院墙和无垠的苍穹发呆,有时候甚至站在院墙下摸摸那冷硬的墙壁。   他以为没有谁看到,可徐氏作为母亲,又如何会不知道不看到?   从她抱起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她的眼里,在她的生命里,他的喜怒哀乐,全都牵动着她的心。   她还知道他嘴上不再提外边的世界,可他将他心中所念所想画在了纸上。   一条不长不短的街市,两旁摆满了琳琅的商货,有一家人走在街市上。   一家三口。   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女子走在他们身旁,笑得温柔。   是他们一家人的模样。   是他们带他出去那日所走的那条街市,他没能走到头的街市。   他画了一张又一张,都是同样的画面。   徐氏将泪洒在了画纸上,却不敢让小夏温言知道。   她只能等着盼着,等着他身子情况稍稳定些的时候再带他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不是她要将他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而是他的身子,根本吃不消随意走动,他便是绕着这院子走半遭都吃力万分,却又如何能到外边去?   不能让他到外边走动,徐氏便只能想方设法地让他开心。   所以她给他带来了一只小狗和一只小猫,看到小夏温言笑得开心又满足,她也才开心地笑了。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两个小东西未活多久便死去了,害得小夏温言伤心不已,她便只能换另一种法儿让他开心起来。   在他们夫妻俩悉心又耐心地照顾与陪伴下,小小的夏温言慢慢长大,六岁,七岁,八岁……十二岁,十五岁,弱冠,娶妻……   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都是不易。   徐氏不易,夏温言更是不易。   他没有怨过一天苦,更没有怨过一句上天不公,尽管身上的病魔没有一天不在折磨他,可他却没有因为此而在徐氏与夏哲远面前表露过痛苦与难过。   因为他不想他们为他担心,更不想他们为他心疼难过。   他们养育他照顾他已经太不易,他作为儿子非但不能报答他们却还让他们担心难过的话,就是不孝。   因此,他喜欢笑。   他只有笑着,才会看见他的爹娘笑。   他的每一天,都离不开药石。   每每睁开眼看到新的一日的阳光,他庆幸自己又活过了一天。   他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他有些害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徐氏和夏哲远。   他怕他们承受不了,尤其是徐氏。   所以他努力活着,每一天都努力活着。   他的每一天,都是在努力活着。   就像徐氏所言,他是好不容易才长大的。   “姐,求求你了,别伤害言儿……!”徐氏边哭边求青澄,“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他!”   “小妹,你以为如今的你说的话,本宫会信么?本宫能信么?”青澄不为所动,就好像……夏温言是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似的。   徐氏抬起头,不安地看着青澄。   只听青澄又道:“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让人真正放心,小妹,你懂么?”   徐氏懂,她当然懂。   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才最能让人放心!   “姐……言儿他是……他可是你的孩子啊!”徐氏摇着头,眼里写满了悲恸的不可置信。   青澄无动于衷,唯听她感慨似的幽幽道:“小妹,你眼前的青澄早已不是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澄了,你认识的青澄,早就死在宫中的重重高墙里了,现在在你眼前的,只是一个黑心黑肺蛇蝎心肠的皇贵妃。”   青澄在笑,笑得自嘲极了,“我早已没有回头路了,哪怕是错的,也只能一错到底,否则我便是万劫不复,万劫不复你懂么,小妹?”   “可言儿是无辜的啊!”徐氏摇着头,她不懂,她不懂一个女人的心究竟能狠到什么程度,才能一而再地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痛下杀手!   “你也是无辜的,不是么?”青澄又笑了。   徐氏跌坐在地。   “小妹,你太善良了,当初你们逃走的时候,就不应该带着他,如今若不是因为他,本宫也不会发现你们的。”青澄轻叹了一口气,似在惋惜。   徐氏泪流不止,只见她又摇了摇头。   “不,我不后悔,言儿是个好孩子,是他让我绝望的心活了起来。”徐氏不再跪着,她在夏哲远的搀扶中站了起来,她直视着青澄的眼睛,铿锵道,“言儿是我的孩子,我和嶙哥的孩子。”   他的生身母亲嫌恶他不要他,可她不,她喜欢他她爱他,他虽不是她生,可他却是她最爱的孩子。   她最宝贝的孩子。   因为言儿,她才看见生命的希望,才觉得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美好的。   “你们一家人会团聚的,放心吧。”青澄似不愿再多说什么,只见她对留在厅子里的三名黑衣人抬了抬手,“这一回,你们怕是没有二十二年前的幸运了。”   黑衣人手中的长刀在灯火中闪着寒芒,一如二十二年前那般。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似乎都偏爱长刀。   削铁如泥的长刀。   夏哲远紧紧搂着徐氏。   徐氏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可这一次,她却站得端直。   害怕,已然没有用。   黑衣人挥起手中长刀。   徐氏转过身,也抱住了夏哲远,喃喃道:“嶙哥,言儿会好好的,对不对?”   “会的。”夏哲远点点头,“上天定会善待他的。”   刀锋逼近。   “咻——”就在这时,一支利箭划破雨夜,朝前厅飞了进来,钉在了黑衣人的刀身上,将他的刀锋打偏,也将他握刀的手震得发麻!   刀锋擦过夏哲远的肩头。   “什么人!?”青澄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美眸微微大睁,不再是那副冷静的模样。   黑暗的雨夜里有火光亮起,一盏,两盏,三盏,四盏灯。   火光中,有人行来。   一名头发花白,但精神气很是足够的五十多岁的男人。   此时有电光劈裂漆黑的夜空,将男人的容貌映得明亮清晰。   竟是——傅清风!   只见他眸光冰冷,不怒而威。   青澄的瞳仁急剧紧缩,她双腿一软,跌回椅子上。   “轰隆——”电光之后,雷声滚滚。   黑衣人手中的长刀“当啷”落地。   在看到傅清风的一瞬间,徐氏终也是腿脚一软,没有力气在站着,全全由夏哲远紧紧搂着才能保持着站着的姿势。   泪水如泉般从她眼眶里忽地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哽咽不成声,“嶙哥,他终是相信了我们所说的……”   *   此时此刻,青州城外。   哪怕是滂沱大雨夜,有一辆马车也仍在奔走,丁点儿没有要停下来歇息歇息等雨停了再继续赶路的打算。   那是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   一盏风灯在马车前不停地摇晃,明明晃晃,是这漆黑雨夜路上唯一的一点光亮。   雨声掩盖了辚辚车辙声。   马车之后的黑暗里,有两道黑影如夜鹰般正朝马车疾疾追来。   马车里,月连笙面色有些难看,她显然有些难受。   夏温言心疼地搂着她,面上满是愧疚,“对不起连笙,你怀着身子还要你这般劳累奔波,是我没用。”   “不是的温言,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责怪自己。”月连笙抬手摸摸夏温言的脸,宽慰他道,“我没事的,就是忽然觉得有些难受,缓一缓就好了。”   夏温言微微咬了咬下唇,默了默后道:“让马车停下来稍歇一歇,好让连笙缓缓。”   “不可以!”月连笙紧抓住夏温言的手,紧张地摇摇头,“温言,我们这时候不能停下,千万不能,你很清楚的不是吗?我没事,真的没事。”   夏温言的眉心拧得紧紧的,他正要再说什么,马车在这时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停得急,使得他们的身子猛地往前倾。   “发生了什么事!?”月连笙惊慌失色,作势就要伸出手来掀开车帘。   夏温言却按住了她的手。   月连笙不安地转头看他。   只听夏温言冷静道:“连笙坐着就好,我来看。”   并非他不紧张,而是在同样紧张的月连笙面前,他不能再表露出不安。   他只能冷静。   “可——”   “没事的。”夏温言亲亲月连笙的眉心。   月连笙这才点了点头,紧紧抿着唇,坐着不动。   夏温言往前倾身,掀开了车帘,却又以车帘挡住月连笙的视线,不让她看到外边的情况。   马车前,数名手握长刀的黑衣人挡住了他们的马车。   长刀在雨夜里泛着杀意。   骑马跟在旁的竹子与一直坐在驾辕上的绿屏此时也站到了马车前,手中都握上了他们各自背在背上的佩剑。   仿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兵刃即将交碰。   然就在这一瞬之间——   马车旁忽然多出了十来人!   侍卫模样的打扮,手中兵器向着那数名执刀黑衣人!   显然是帮夏温言他们而来!   竹子与绿屏震惊,夏温言亦然。   这些人是——   夏温言此时还看到了一人。   那人骑在马上,也正在看他。   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男子生得身姿颀长器宇轩昂,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仪表堂堂。   傅浩然!   只是看他一眼,傅浩然便转了头,看向对面的数名黑衣人,对侍卫们抬了抬手。   马车里的月连笙听到了兵刃交碰的声音,锐利,刺耳,让她不安的心狂跳不已。   夏温言此时回到了她身边来,摸摸她苍白的脸,温柔道:“没事的,别慌。”   马车在此时重新动了起来,继续往前行驶。   夏温言握住月连笙冰凉颤抖的小手时,心中诚挚地感谢道:多谢!   傅浩然看着辚辚驶走的马车,心中亦是诚挚道:连笙,保重,珍重!   大雨仍在下。   天气并不好,可所有的一切,却都刚刚好。   大雨过后的天,总会晴的。 第68章 安家   西林小镇是大周国的极西之地,绿水青山环绕, 景色美不胜收, 但因为道路不便,那儿的百姓鲜少离开镇子, 也鲜少会有外人到那儿去,即便有人到那儿去, 也不过是过路人居多。   正因如此, 那儿宁静祥和,没有纷争, 民风淳朴。   半年前,安宁的西林小镇来了一对小夫妻,不是过路, 而是到这儿来定居, 使得小镇上的百姓惊奇不已, 议论纷纷。   一则是因为小镇已经几十年没有外人到这儿来定居过,一则是因为这对小夫妻模样都生得漂亮,小妻子怀着身孕,挺着半大的肚子, 小相公却是个需要轮椅才能行动的……残废?   还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下人, 看来好像是富贵人家。   不是富贵人家的话, 谁个人家能使唤得起下人?   反正他们西林小镇是没有几乎人家是能够使唤得起下人的, 就算是使唤得起下人的人家, 一整户人家最多不过也是三四个下人而已, 可这对小夫妻就自个儿使唤两个下人。   他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又为什么会到他们这个偏远的小镇来?   大家伙都好奇得不得了。   大家伙都在猜测这对小夫妻大概住不了多久就会受不住这儿的僻静搬走了, 毕竟他们这儿和外边那些繁华的地方可差得太远太远了。   可小镇上的人都猜想错了,这对小夫妻在赁来的小宅里住了半个月后非但没有离开,反是将小宅买了下来!   他们竟是要在这儿住下来!   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镇子西北处那片小竹林里废弃了许久的竹屋被修补清扫干净,被利用了起来,竹屋外甚至还辟了一方小空地,也不知是作为何用。   未过几日,大家伙发现修补好清扫干净的竹屋里整整齐齐的桌案,桌案上都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每张桌案后都摆放着一张蒲团。   这本是废弃的竹屋,竟是要……办起学堂来!   而那教书的先生,不是镇子上大家伙熟悉的谁个,竟是那刚刚在小镇上落户的那个残废小相公!   一时之间,整个小镇沸腾了起来。   因为整个西林小镇,根本就没有学堂!   这是第一个!   虽然镇上百姓都无数次地商量打算过在镇子上开起一间学堂来,地点屋子笔墨这些都不成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谁人来当先生?   放眼整个小镇,根本就没有适合当先生的人,虽有人读过些书识过些字,可也仅仅是一些皮毛而已,根本没办法好好教孩子,小镇上完全没有正儿八经读书写字的人。   所以,办学堂只是空有想法,却没有一次办起来过。   不过倒也有人教教孩子们认字,但是教的不多,因为教的人也识得不多。   如今他们小镇也正儿八经地办起了一处学堂来,这如何能不让镇上百姓沸腾?   大家伙高兴归高兴,却又有些担忧,那个靠着轮椅才能行动的小相公,真的能教孩子们读书习字?他那副看起来都没多少力气的病恹恹的模样能当得了先生?   但这始终是一件值得大家伙开心的事情,是以那竹林学堂办起来未几日,镇上百姓便纷纷将自家适龄孩子送了过去,他们本还以为这第一家学堂收取银钱一定很贵,倒不想那病恹恹的小相公竟只是收取了些笔墨纸砚的银钱而已。   道是他们夫妻二人初来乍到小镇,日后还需大家多多关照,之所以决定办这么一所小学堂,倒不是为了赚取银钱,而是这些日子瞧着镇子上都没有一所学堂,孩子们当了该读书习字的年岁也没个先生来教,他便才想着办上这么一所小学堂,教孩子们习些字读些书,不至于孩子们日后不识字。   而也不负百姓们所望,这小相公虽然病恹恹的,却是将孩子们教得极好,不止是教孩子们读书习字,还教孩子们礼仪道德。   看着自己的皮孩子渐渐变得知书懂礼,镇上百姓对那小相公感激得不得了,就差没感恩戴德地将他捧供起来。   也因着爱屋及乌的缘故,这病恹恹小相公的小娘子也受极了百姓们的喜爱。   小镇百姓淳朴,知晓那小娘子正怀着身子,家里有些什么对怀身子女人好的东西都不住地往她那儿送,对她关心得不得了。   于是,这对小夫妻就这么在小镇上住了下来。   半年过去了,他们到西林小镇来的时候是夏末时节,如今,已是深冬。   西林小镇不似青州的四季常绿,在这儿,一年四季极为分明。   秋日红枫满山头,现下冬日,寒风凛冽,能冻得人直瑟瑟发抖。   月连笙翻身时不当心将手臂露出了被子来,一会儿便被冻得不行,赶紧将手缩了回来,同时缩进了夏温言的怀里。   说来有些奇,自从离开青州后,夏温言的身子便没有之前的那般冰冰凉凉,不仅如此,他的身子甚至像正常人一般渐渐暖和起来。   他的身子现在就很暖和,虽然他依旧如从前一般每日都要喝上好几回的药,但他已然渐渐变得暖和的身体让月连笙觉得他正在一点一点慢慢好起来。   因着月连笙翻身窝进自己怀里来的缘故,本是睡着的夏温言缓缓睁开了眼,觉着月连笙那凑在他胸前的手有些冰凉,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心贴到了他胸膛上,看着微微睁眼看他的她,温柔道:“手怎的这般凉?”   “许是翻身时不小心把手伸到被子外去了。”月连笙边说边朝夏温言颈窝里蹭蹭,夏温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可不能凉着了。”   月连笙笑了笑,带着倦意地问:“唔……什么时辰了呢?温言今儿个不用去学堂吗?”   “今日不去,在家里陪你,昨儿已经与大家伙说了。”夏温言说着,在月连笙的额上轻轻亲了亲。   “这么冷的天一点儿都不想动。”月连笙抱住夏温言,“温言,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夏温言温柔地点点头。   “温言和我一块儿再多睡会儿。”月连笙以防着夏温言像平日里一样总是早早就起,“难得有偷懒的机会呢。”   “好。”夏温言柔柔笑了,“那我就陪连笙再睡一会儿。”   月连笙又在他颈窝里轻轻蹭了蹭,慢慢闭起了眼。   但约莫过了两刻钟,她又醒了过来。   这回不是因为她不当心将手伸出被子被冻着了,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用力地踢了她一脚,将她给踢醒了,这让没有再继续睡去只是微微阖着眼的夏温言也感觉到了。   在月连笙睁开眼时,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肚子,柔声问道:“可是孩子踢连笙了?”   月连笙将手贴在夏温言手背上,“小家伙可能饿了,不高兴了。”   “那连笙可还要再睡会儿?”   “不了,可不能饿着咱们的孩子。”月连笙说着在夏温言薄薄的唇上亲了一口,笑得甜甜的,“起床了温言。”   每日起床时都亲一亲夏温言薄薄的唇,已经成了月连笙起床前的习惯。   夏温言如今上半身子已能动弹,右手能自由活动,左手稍吃力些,双腿却还是不能站起行走,他依旧要靠轮椅才能行动。   即便如此,每日他都会先于月连笙起身,哪怕行动不便,他依旧坚持自己穿戴,即便会花上许多时间,而月连笙或是窝在被子里看他,或是她自顾自穿戴,不曾给他搭把手。   不是她不想更不是她不心疼,而是夏温言不需要,他不想,她便不去做。   自入了冬天气转冷以来,夏温言穿戴梳理好后便会出屋去唤绿屏将洗漱用的水端进来,这在天气还没有转冷之前都是月连笙做的事情,而打天气转冷之后,夏温言说什么都不让她做这个事,就只让她在屋里等着就好。   月连笙说她没有这么娇贵,夏温言就是不听,月连笙也只能由着他了。   今日,也不例外。   夏温言穿戴梳理好后便滚动木轮朝屋外方向去。   他们这一屋的门槛修得很低,倒不是原来就是这般,而是搬进来住的第二天月连笙让竹子找人来修的,只为了给夏温言进出方便些。   夏温言拉开门,本该推动木轮出屋去的,可这会儿他却定在那儿没有动。   月连笙正在给自己绾发,瞧见夏温言杵在那儿不动,不由关切地问道:“温言怎么了?”   夏温言没有回答月连笙的问题,而是对月连笙道:“连笙快来。”   他的语气有些兴奋,还有些激动。   他看着月连笙的那双明亮的眼眸里,亦是闪动着兴奋激动的光,好像有什么好事发生一样。   月连笙当即连发也不绾了,她放下手中梳子,朝夏温言走了过来。   “怎么了温言?”月连笙又问。   夏温言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了院子里。   月连笙便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视线也朝外边看去。   这一刹那,她像夏温言方才一样,愣住了,定住了。   她眸中的兴奋与激动比夏温言更甚。   “温言,这,这是……”月连笙兴奋激动得连话都没法好好说。   “下雪了呢,连笙。”夏温言笑得温柔。 第69章 临盆   青州没有雪,哪怕是到了冬日, 也不会下雪, 只有湿寒入骨的冷而已。   西林这儿虽然也冷,却不是青州那么透骨的湿冷, 这儿的冷是带着风的干冷,衣裳裹足了尚能多御些寒, 青州那儿不一样, 纵是你将被子裹在身上,那种带着湿意的冷也能无孔不入。   西林冷, 却有雪。   雪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好似昨夜便开始下了,因为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还正有毛毛绒绒白雪繁繁密密地从空中落下来, 与地上的雪积到一起。   这是西林今冬的第一场雪。   夏温言没有见过雪, 月连笙也没有。   他兴奋,她更激动。   只见月连笙愣了愣后将裙子一提,当即就朝院子里跑了去,踩在白绵绵的雪地上, 印出了一小串儿脚印。   “连笙莫跑!当心摔着!”夏温言本是兴奋着, 忽地瞅见月连笙朝院子里跑去, 当即紧张了起来, 用力推着轮椅朝她而去。   即将临盆的月连笙肚子已然很大, 圆滚滚的, 根本不能再像小姑娘那般任性地奔跑, 也难怪夏温言会紧张。   只是她太高兴太高兴,一时之间却是忘了自己的大肚子。   此时她跑到院子里后蹲下身拈起一小把白白净净的雪,像初尝糖葫芦的小女孩似的一脸期待地将那白净的雪放到了自己舌尖上来,然后咂了咂嘴,紧着转过头来有些失望地对夏温言道:“没有味道的。”   夏温言愣了一愣,旋即笑了,“傻姑娘,雪本来就是没有味道的。”   “可它们看着像绵白糖。”月连笙撇撇嘴。   “可它们并不是绵白糖不是?”夏温言笑得开心,也笑得温柔。   月连笙想想觉得也对,便又重新笑了起来。   瞅见繁密的雪不住地落到夏温言的头顶上肩膀上,月连笙赶紧伸手去为他拂掉,而后边往屋里走边道:“温言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拿斗篷来。”   温言身子不好,不能凉着的。   很快,月连笙便从屋子里拿出了一领厚斗篷来,给夏温言披上后她才又笑了,边摸摸夏温言的脸边笑道:“这样就不怕温言被凉着了。”   夏温言则是轻轻拉住她的手,让她朝自己靠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月连笙当即红了脸,忙捂着那被夏温言亲过的脸颊,羞道:“绿屏他们会看到的。”   “那又如何?”夏温言却是笑得嘴角扬得高高。   月连笙脸更红,“会被笑话的。”   “我不介意。”他亲亲他的小妻子而已,谁人会笑话?   纵是笑话,那又如何?   月连笙赶紧转移这个羞人的话题,“温言,你给我说过书上说下雪的时候可以堆雪人打雪仗,雪人怎么堆?这么多雪够了吗?”   夏温言见过的东西其实远不比月连笙多,可他书读得多,加上脑子聪慧,在月连笙眼里,她的相公就是什么都懂。   “应是够了的。”夏温言不能让他的小妻子失望,是以他只能照着自己觉得最合理的方式来告诉她,“连笙先滚一个大雪球当雪人的身子,再滚个小雪球当脑袋,然后……用树杈给它当手臂。”   这般……应是没有错的吧?   “好!”月连笙应得爽脆,开始蹲下身去滚雪球。   “连笙莫这么弯着腰。”夏温言瞧着着急,“我让绿屏来帮你。”   “没事的温言,我不难受,我可以的。”月连笙转过头来冲他笑,“我想要自己堆一个雪人,送给温言!”   要是绿屏来帮她的话,可就不一样了。   夏温言很高兴,却又有些难过,“来年待我能走动了,我与连笙一块儿堆雪人。”   “好呀!”月连笙笑着用力点点头。   绿屏与竹子此时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笑盈盈的月连笙和满眼温柔的夏温言。   只听竹子得意道:“绿屏,你看我说得对吧?我说咱俩先别到院子里去把雪地踩了是对的吧?公子和少夫人瞧见一定很高兴。”   “你想说你很聪明是吧?”绿屏嫌弃地瞥了竹子一眼。   “那当然。”竹子抬起下巴。   月连笙气喘吁吁地滚好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雪球,双手被冻得通红,夏温言推着轮椅到她身旁,拉过了她红彤彤的双手,心疼地问道:“冷么?”   月连笙笑着摇摇头,“没觉得冷呢。”   只见夏温言握着她的手,将她的双手分别贴到了他的双颊上,月连笙忙要缩回手,“会冷着温言的。”   夏温言却是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缩回去,“不会冷的,我给连笙暖暖。”   月连笙又红了脸,因为她觉得绿屏和竹子好像就在哪儿看着他们。   厨房里的竹子此时捂着嘴偷偷笑了,绿屏狠狠白了他一眼,甚至忍不住在他后脑勺敲了一记,嫌弃道:“你可别笑出声来。”   月连笙又堆了个小雪球,夏温言给她找来两根树枝,她高高兴兴地朝大雪球扎了上去,可她看着这个雪人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温言,我怎么觉得它都不像是个雪人呢?”   夏温言忍不住笑道:“那连笙看看它还缺了些什么?”   月连笙抿着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欢喜道:“差了眼睛鼻子和嘴!”   “嗯……我想想应该怎么做,呀,有了!”   月连笙灵机一动,朝厨房走去。   厨房里的竹子和绿屏可没法躲,月连笙一走进厨房便瞧见了他俩,想着方才夏温言亲她的举动,月连笙的双颊不禁浮上了两朵绯云。   “少夫人可是要拿些什么?”绿屏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瞧见过,很随意地问月连笙道。   “我,我要一把黑豆子。”绿屏他们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的吧?没有的吧?   “少夫人稍等等,奴婢这就给少夫人拿。”   月连笙抓着一把黑豆子走出厨房时,竹子又忍不住捂嘴笑了。   月连笙用黑豆子拼成了雪人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温言温言,你看现在还奇怪吗?”   “很好看。”夏温言总是笑得温柔。   月连笙笑得有些腼腆,“今年我堆了送给温言,温言明年要和我一起堆啊。”   “好。”夏温言又拉过月连笙的手,握在手心里,给她冰凉的手温暖,“明年一起堆。”   “嗯……多堆几个,有你有我有我们的孩子,有爹有娘,有竹子和绿屏,还有晃晃!”月连笙又开心道。   但说完之后她却有些难过,“温言,你说爹娘还要很久才会来找我们吗?”   距他们离开青州,已经大半年过去了,爹和娘答应他们一定会来和他们会合的,可如今他们依旧没有等到爹娘,甚至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应该不会很久了。”夏温言何尝不想知道他的爹娘何时才会到这西林小镇来找他们,可他们说过会来,就一定会来,“或许咱们的孩子出生了,爹娘就会来了。”   “嗯!”月连笙用力点点头。   很多时候,心怀希望总是好的。   *   小年。   月连笙的肚子显得更大了,好像随时都会临盆。   她的手脚肿得有些厉害,每夜入睡前夏温言都会帮她揉上许久的脚。   他总是心疼她。   今日,夏温言如往常一般要到学堂里去。   月连笙给他披上斗篷,系上系带,拉好兜帽,道:“今儿是小年呢,温言早些回来,昨日让你与大家伙说今儿早些接孩子们回去,温言可记得说了?”   “说了的。”夏温言微微笑着。   月连笙低下头,在他唇上亲了亲,也笑了,“那我等着温言回来一块儿吃饭。”   “好。”   月连笙将夏温言推出屋,由竹子将他推走了。   夏温言与竹子出门后,月连笙与绿屏便开始忙活起来,小年这一天,全下上下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好迎接新年。   月连笙因为大腹便便不再适宜做打扫的活儿,是以打扫这事儿便交给了绿屏,她则是坐在屋子里用红纸剪窗花。   当她剪好一张喜鹊登梅时,她觉得肚子突然一阵疼痛,可过了一会儿又没有感觉了。   可再过了一会儿,这种疼痛的感觉又传了来。   这一回,这种疼痛感再没有消停,而是一阵接一阵的来,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再握紧剪子,她只好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扶着墙,慢慢挪到门边,唤正在院子里打扫的绿屏道:“绿屏……”   *   “先生先生,上完今天的课,我们是不是就回家准备过年,不来上学堂啦?”   学堂里,一个七岁模样的男娃儿抓着夏温言的衣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问道。   “嗯。”夏温言点点头,温和道,“待过了上元节,先生再给你们教课,在家里时可别忘了每日也要习习字。”   “那要是,要是我们想先生了怎么办?”男娃儿又问,小嘴有些噘,好像一点儿都不愿意回家等着过年似的。   “就是就是,先生,毛豆问得对,要是我们想先生了怎么办?”又有小孩儿凑到了夏温言跟前来,着急地问。   一时之间,夏温言身旁围满了孩子,问的都是差不多的问题,可见这些孩子们是有多喜欢他。   “你们若是想先生了,就到先生家里去玩儿,如何?”   “好啊好啊!”毛豆高兴地拍着小手,可下一瞬他又耷拉了小脸,“可是爹娘不让我去先生家吵先生呢,说是会吵到师娘的。”   “嗯嗯嗯!我娘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   夏温言一时间笑得温和又有些无奈。   大家可真是为连笙着想。   “那,那我们可以过年的时候去先生家给先生拜年吗?”毛豆又问。   “当然。”夏温言摸摸毛豆的脑袋。   “那我们会吵着师娘吗?”小娃儿们问的问题总是单纯又天真。   “不会的,你们师娘见着你们会很高兴的。”   “太好了太好了!”毛豆又高兴地拍起小手。   就在这时,绿屏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学堂里,一脸的紧张之色,吓了竹子一大跳,“绿屏你这是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儿了!?”   “公子,少夫人她,她——”绿屏边喘气边道。   然,她话还未说完,便见夏温言从轮椅上霍地站起身,着急忙慌地冲出了学堂!   绿屏愣住,话也打住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竹子睁大着眼盯着空空的轮椅,目瞪口呆。   公子能……能站起来了!?   小家伙们:原来先生能跑这么快! 第70章 千金   夏温言以为月连笙有危险。   他慌, 他害怕。   但当他冲进家门后看到的不是危险, 而是——   惊喜!   他的连笙,要生了!   稳婆正匆匆忙忙地屋里走出来, 许是要找些什么, 瞅见夏温言,她赶紧道:“哎呀小先生!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快,去厨房烧些热水,再煮些糖水蛋给你小娘子吃,这样有力气, 好生!”   稳婆说完, 发现有些不对,只见她震惊地将夏温言上下打量了一遍,惊道:“小先生, 你,你能走路了!?”   夏温言愣住,紧着见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双腿,尔后如稳婆一般震惊不已。   他……他的双腿……竟是能走动了!?   没有谁人能知道一个人的潜能到底有多可怕。   夏温言如何都想不到,他竟然……站起来了!   不仅站了起来,他甚至从学堂跑了回来!   因为他害怕,害怕他的连笙独自在家遭遇了危险, 害怕他不在她身边时她惊惶无措。   他害怕她被扔进湖心里而他不在她身旁那样的情况发生。   毕竟他们来到这西林小镇, 并不只是因为这儿景美人好, 而是因为他们身后有危险, 不得不远离青州。   人在遇到某一个极致的情况时,身体里总会迸发出一股自己想都想不到的力量。   此时的夏温言,就是这般。   但此时此刻不是他该震惊该怔愣的时候。   只听稳婆又急忙道:“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惊奇于小先生你能走路了的时候,快快去烧水煮些糖水蛋!”   “哎,哎,好!”夏温言猛地回过神,将脑袋捣得像个二愣子似的,应了声后赶紧转身去厨房。   但紧张的他这会儿竟是一时忘了厨房在哪个方向,当他走进厨房对面竹子居住的那间二房时没见到灶台,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才又连忙转身朝厨房方向跑去。   夏温言从未下过厨,稳婆说煮些糖水蛋,他根本不知道该煮多少,便是如何生火该往锅里放多少水他都不知道,一时急得团团转,于是不管不顾地往灶膛里猛塞柴禾,找到火折子吹燃之后竟是将火折子整个儿扔进了灶膛里。   绿屏和竹子赶回来的时候,厨房里浓烟滚滚,让竹子险些以为厨房被烧了,他赶紧冲进去看,发现滚滚浓烟冒出的灶膛里蹲着个夏温言。   竹子哭笑不得,当即就拉着夏温言出来,“哎呀公子,你这么烧柴是烧不起来的!”   “那该怎么烧?”夏温言被烟熏得一脸灰,脏了衣裳,也脏了脸。   只见他脸上左一抹黑右一抹黑的,像是刚刚从柴禾堆里打滚出来似的,让竹子想笑又笑不出的。   “厨房的事就交给绿屏吧,公子你就别瞎掺和了,公子还是赶紧去换身衣裳洗把脸的好!”竹子道。   “那……”夏温言想想觉得竹子说的有礼,便对绿屏道,“稳婆说要烧些热水,还要煮些糖水蛋。”   “公子放心,只管交给奴婢就好。”绿屏点点头。   夏温言这会儿可没心思去洗脸换衣裳,他急都还急不过来,又怎还会有这样的心思?   他想要到屋里去看看月连笙,谁知他才推开门连门槛都还没有跨进便被稳婆给轰了出来。   “哎哟喂我的小先生,你进来干什么啊!?女人生孩子对你们大老爷们来说可是件晦气的事情,你要是进来了,可是会给你带来晦气的!”   “小先生你在外边等着就好,小娘子生了我会叫你的啊!”   “你可千万别进来啊!”   稳婆说完,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不能进屋去,夏温言坐也坐不住,就在屋外来来回回踱步,急得不行。   于是,他踱来踱去之后又踱到了厨房里。   绿屏正在煮糖水蛋。   夏温言看看锅里的四个鸡蛋再看看一旁筐子里的十来个鸡蛋,看看绿屏将第五个鸡蛋敲开壳放进锅里,他便急忙伸出手,有样学样地也敲了个鸡蛋放进锅里。   不止一个,而是将筐子里剩下的鸡蛋全都一股脑儿敲了进去!根本不管绿屏阻拦!   偏生他还一脸严肃认真道:“稳婆说了,连笙吃了才好有力气生孩子,连笙娇弱,要多吃些才多有力气。”   绿屏目瞪口呆,这……这少夫人就算再怎么吃得多,一次也吃不下二十个鸡蛋啊!   待得糖水蛋煮好了,夏温言又着急地催绿屏赶紧端进屋里去给月连笙吃。   那满满一大盆的糖水蛋,纵是竹子瞧见了都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对,那已经不是碗来盛着,而是盆来盛着的。   竹子挤过去小声问绿屏:“绿屏,这么多个鸡蛋,你是要把少夫人当母猪喂啊!?”   “我哪知道公子。”绿屏也很无奈,“公子把筐子里的鸡蛋全都敲进来了!”   “……”   绿屏进屋的时候夏温言凑了过去,很想跟她一块儿进去,谁知绿屏眼疾手快地一进了门就把门反手关上了,根本就不给进去的机会,便是瞧上一眼的机会都不给。   待绿屏将盛着糖水蛋的盆端出来时,竹子惊奇地发现,盆里的鸡蛋一个都没有了!不剩了!   让他忍不住问绿屏道:“绿屏,这……少夫人都吃完了!?”   绿屏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她也压根想不到,少夫人竟能吃完那么多的糖水蛋!   那可是整整二十个鸡蛋啊!   竹子惊呆了,少夫人这,这是多给公子面子啊!   夏温言不知自己在屋外等了多久,他只知道屋里的月连笙很吃力很痛苦,因为她喊叫得厉害。   夏温言无数次地想要冲进去,却又无数次地被竹子拦住。   竹子抓着夏温言的手臂,“公子,你别在这儿转悠了成不成?你到堂屋去坐着等成不成?你就算进去,也帮不了少夫人啊!”   “连笙好像很疼很痛苦,你让我怎么坐得住?”夏温言就是不听劝。   “稳婆不是说了?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不疼哪还叫生孩子?”稳婆还说了女人生孩子就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呢!   不过这后半句,竹子可不敢再在夏温言面前说。   这要是再说的话,他怕是就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了。   谁让他们家公子那么心疼少夫人呢?   “那我就更不能去坐着等了。”夏温言这会儿执拗得不行,“不能进去陪着连笙,我就在这屋外陪着她,离得她近些。”   竹子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了,干脆不再劝,就只管看着夏温言拦住他不让他总是激动地想要往屋子里冲。   屋里的月连笙喊得愈来愈厉害。   竹子从来不知道女人生孩子能喊得这么……难听,难听得他忍不住想要拿棉絮来堵住耳朵,可是在夏温言面前,他可不敢。   大冷的天,听着屋里月连笙一声高比一声,一声疼比一声的喊叫声,夏温言紧张着急得手心里全是汗。   看看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已经过了大半晌的时间了。   夏温言来回踱步的速度更快了。   “啊——!”忽然间,月连笙一声高亢的喊叫声,比之前每一声都要大声都要厉害。   夏温言脚步猛然顿住,紧着就要往屋里冲。   竹子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此时听得屋里的稳婆惊喜道:“快了快了!小娘子再坚持会儿再使点儿劲孩子就能生出来了!”   “公子你听到没有?是好事!是小公子或是小小姐快生出来了!”竹子赶紧安抚夏温言道。   夏温言忍住,将手抓在门框上,抓得紧紧的,恨不得帮月连笙疼。   月连笙仍在喊叫。   未过太久,只听一声“呜哇——”的婴孩啼哭声。   夏温言呆住。   竹子则是惊喜对他道:“公子公子!生了生了生了!少夫人生了!”   下一瞬,紧闭的门扉被打开,额上满是汗但面上满是笑的绿屏欢喜地对夏温言道:“恭喜公子!是位小千金!”   绿屏给夏温言报喜完,又将屋门给阖上了。   夏温言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像是没有听到绿屏说话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地转头看向竹子,问道:“竹子,方才……绿屏说了什么?”   竹子知道夏温言这是高兴坏了的反应,便笑着将绿屏的话重复给他听:“公子,绿屏方才说恭喜公子,到了位小千金!”   “小千金?”夏温言喃喃一声,然后笑了。   不是寻日里温柔的浅笑,他笑得露出了两排整齐白净的牙,可见他有多开心。   竹子觉得自家公子这会儿笑得有些像个大傻。   不过,他能理解。   又过了好一会儿,紧闭的屋门才又打开来,这一回,门后出现的不只是绿屏,还有稳婆。   稳婆笑呵呵地看着夏温言,道:“好啦好啦,小先生你可以进去看小娘子了,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我告诉绿屏丫头就行,反正瞅着你这样儿这会儿跟你说了你也记不住。”   “多谢稳婆!”夏温言感激道。   “成了,赶紧进去吧!”   夏温言激动却又小心地走进屋里。   屋里还弥留着血腥味,月连笙正疲乏地躺在床上。   床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被子褥子,便是月连笙身上,也已换了干净的衣裳,本是浑身湿得像是在水里泡过一般的她也由稳婆和绿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唯从她尚还汗湿的头发和虚弱的模样能看得出来她前边是有多痛苦多吃力。   她已经倦极,正微阖着眼,似乎睡去了。   孩子就在她枕边。   碎花袄布包裹着她,小小的,小脸儿红红的,头发很浓密,眼睛紧紧闭着,两只小手紧握成小拳头放在脸颊两侧,可爱极了。   夏温言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动作轻轻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看月连笙,又看看孩子,然后目光便焦在那看着好像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孩子身上。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握在脸颊边的小拳头,瞅着小家伙没有反应,他又碰了碰她的脸颊。   小家伙这时候动了动脖子,还皱了皱小脸。   夏温言赶紧缩回手,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   月连笙这时候缓缓睁开了眼。 第71章 新芽   “温言。”月连笙此时还没有恢复过力气来, 声音轻轻细细的。   “可是我吵醒了连笙?”夏温言满眼心疼。   月连笙摇摇头,而后笑了, “我想见到温言的。”   夏温言俯倾下身,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亲, “辛苦我的连笙了。”   月连笙红了脸, 心里满是蜜糖般的幸福。   “嘤嘤嘤……”小家伙忽然嘤嘤哭了起来, 夏温言赶紧坐起身,伸出手想要抱起她, 可他的手伸了出去却又缩了回来, 显然在害怕什么似的。   他害怕自己把这么个小小的娃娃给伤着了。   夏温言想抱却又不敢抱的模样逗笑了月连笙,她从被子里伸出手, 轻轻握了握夏温言的手, 柔柔道:“温言你抱抱她。”   夏温言没有即刻伸出手,而是做了一小会儿心理准备后才缓缓慢慢地朝小家伙伸过去手,紧张且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里正皱巴着小脸嘤嘤哭泣的小不点儿抱了起来。   在将小家伙捧在手心里的时候, 夏温言觉得惊奇极了。   “连笙,她好小好轻, 好……软。”生命便是这般么?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月连笙看着夏温言欢喜得露出两排整齐的牙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模样,笑得更温柔了。   “温言喜欢她吗?”月连笙笑着问。   “当然!”夏温言用力点点头,寻日里聪慧的他这时候看起来竟是一脸的傻里傻气。   夏温言说完,忍不住低下头在小家伙红扑扑的小脸颊上极轻极轻地亲了一口,笑得更开心更傻气。   只是……   “连笙, 她可是哪儿难受?怎的会忽然哭了?”看着小家伙还在皱巴着小脸扯着脖子哭唧唧的, 夏温言锁起了眉心, 面上的欢喜旋即被担心的神色所取代,“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的温言,不是的。”月连笙赶紧坐起身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按在了夏温言唇上,阻止了他往下说。   她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她知道他心中在慌什么。   自从她的身孕入了七八月来,他便总是不由得流露出担忧害怕的神色来。   他怕他们的孩子会像他一样,生来带病,从襁褓开始便离不开药石,他怕他害了孩子。   而又担心她会多想,他总是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不安。   可她了解他,又怎会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   夏温言虽聪慧,可在月连笙眼里,他的心思却是很单纯。   每每感觉到夏温言的担忧与不安,月连笙都会觉得很心疼。   此时的她,亦是心疼着。   “温言你别胡想,别责怪自己,孩子好好的,没事儿的。”月连笙抚着夏温言的脸,安抚着他不安的心,“稳婆说孩子很好,说她要是哭了的话,可能会是饿了。”   “饿了?”夏温言非但没有宽心,反是更紧张,“那我去让绿屏给她做些吃的来!”   月连笙赶紧抓住夏温言的胳膊,“温言,她现在还吃不了我们大人吃的东西的。”   “那她要吃什么?”夏温言看看月连笙又看看怀里软绵绵的小家伙,明亮的眼眸里写满了不解。   月连笙蓦地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道:“温言你把她给我,然后,然后你把身转过去,我来喂她。”   “连笙要怎么喂她?”夏温言更不解。   连笙手上什么吃的都没有,要怎么喂孩子?   月连笙脸更红,“我能喂的,温言你背过身去就行。”   “我看着不行么?”夏温言不解又好奇,同时用脸颊去轻轻贴贴月连笙脸颊,关切道,“可是屋里炭火太暖和了些?连笙双颊红得有些厉害,可还能受?”   月连笙不仅红了双颊,还红了耳朵,她哪里好意思回答夏温言的问题,只将手朝他伸去,夏温言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给她。   月连笙抱过孩子后夏温言并未背过身去,反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瞧,她就只好自己抱着孩子背过身去。   让她在温言面前奶孩子,她,她不好意思,太羞人了!   月连笙背过身去后听着身后的夏温言没有动静,觉着他也不会凑上前来看,这才解开了衣裳的系带,将怀里小家伙稍稍抱高些,凑近自己胸前。   吃奶显然是每个奶娃娃的天性,只见那才丁点大的小家伙好似闻着了食物的味道,在月连笙怀里拱了拱脑袋后便寻着了她的食物,然后无师自通地使劲吮吸了起来。   因为平日里有镇子里那些已经生过孩子的大嫂大婶大娘教过月连笙,她也学着了,是以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便开始有了奶水,这会儿完全不愁没得给小家伙吃。   看着小家伙可劲吃奶的模样,月连笙由不住笑了,一时半会儿忘了身后还有个满心好奇的夏温言。   夏温言本没打算偷看,但他瞧着月连笙身上只着一件里衣,怕她着凉,便拿来衣裳给她披上。   但就在给月连笙披上衣裳的时候,他瞅见了她是如何喂孩子的,便凑在她身后直盯着瞅,好奇着,惊奇着。   原来喂孩子是这么样来喂的。   夏温言凑在月连笙身后,环着她的腰搂她在怀里,月连笙既羞又臊,使得她紧张道:“温言你不要看。”   “为什么呢?”夏温言非但没有松开手,反是将月连笙朝自己怀里更搂近些,轻柔道,“连笙是我的娘子,有什么看不得的?”   “怪羞人的……”月连笙脸儿红红,耳根红红。   夏温言则是笑着亲亲她滚烫通红的耳朵,“没什么的,我喜欢看着连笙。”   月连笙这会儿岂止是面红耳赤,便是心都狂跳了起来。   温言这人,太,太坏了!   小家伙吃饱,伸伸脖子咂咂嘴,香香甜甜地睡了去。   夏温言重新抱过孩子,让月连笙好好睡一觉。   月连笙躺下,夏温言抱着孩子站起身。   就在这时,月连笙霍地蹦坐起身,吓了夏温言一大跳。   “怎么了连笙!?”夏温言着急忙慌地问。   “温言……”月连笙却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腿瞧,喃喃唤着他的名字,什么都未说,反是红了眼眶。   她这般模样吓得夏温言更慌,他赶紧又坐回床沿上,“连笙你莫这般,快些告诉我怎么了可好?”   “温言……”月连笙探出手,贴在夏温言的腿上,来回摩挲着,因激动而声音颤抖道,“温言你能走了?你能走动了是不是?”   话才说完,月连笙发红的眼眶里蓦地流出了泪来。   “连笙别哭,别哭啊……”怀里抱着孩子,夏温言没有办法再拥抱月连笙,他只能凑过去用唇抿去她眼角脸上的泪,着急又心疼,“都说月子里对女子很重要,要是哭坏了眼睛怎么办?连笙快别哭了可好?”   “我是高兴的温言,我好高兴!”月连笙抱住了夏温言,用力吸了吸鼻子,将眼泪在他肩上蹭掉,而后朝他露出一记甜甜的笑,“我是太高兴了!”   夏温言这也才又笑起来,“一定是上天心疼我的连笙,所以让我的腿脚好了起来,这样才能和连笙一块儿照顾我们的孩子,不让连笙太辛苦。”   “温言你真好,你真好!”月连笙开心得在夏温言脸颊上用力地“吧唧”了一口。   他总是什么事都为着她着想。   有夫如此,她还有何所求?   *   家里多了个奶娃娃,使得这个冰寒的冬日热闹了许多。   当然,首先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给奶娃娃取名。   取名这种事情,月连笙一点儿不操心,因为她知道夏温言一定会给他们的孩子取一个好名字的。   夏温言这可是第一次给人取名字,而且还是自己孩子的名字,他认真得不得了,以致夜里睡下的时候还都在想着取什么名字好。   月连笙有些心疼他苦思冥想得连觉都不好好睡,“温言别想了,睡醒了再想好不好?”   不然夜里小家伙一哭闹,他又是没法好好睡了。   “没事的连笙。”夏温言亲亲月连笙的脸颊,笑道。   月连笙还是心疼,“那不要温言取了,我来取。”   “那可不行。”夏温言赶紧道。   “温言你是嫌我念过书没识得几个字是不是?”月连笙佯装生气。   “怎么会?”夏温言将月连笙搂进怀里,“我是不想连笙太费心地想。”   最后,月连笙在夏温言怀里安然地睡了去,一如往日。   这个夜里,夏温言做了个梦。   梦里曙光破了夜的黑暗,逆着曙光,晃晃朝他飞奔而来,晃晃后边是他的爹娘,娘的手上捧着一株山茶花新枝,新枝上冒着绿芽,娘说她特意给他带来的。   天明时,夏温言看着还睡眼朦胧刚醒来的月连笙,笑得欢愉道:“连笙,我给我们的孩子想好名字了。”   “新芽,夏新芽。”   在寒冬白雪里的新芽,充满着希望。   月连笙也笑了,笑得开心,“真好听。” 第72章 团圆   小新芽生于小年, 已是将近年关之日,镇上百姓有道是小先生字写得好, 每日里到家里来求喜联的人可谓是一人接着一人,夏温言既要顾着月连笙和小新芽, 又要顾着给百姓们写喜联, 可谓是忙里忙外的, 成日里快连坐下来好好歇一歇的机会都没有。   便是到了天黑,都还有人上门来求春联, 有些甚至是特意赶着远路来求的, 道是听闻小先生字写得好,想着给家里贴上一副好看的喜联。   自然,夏温言的字没有让百姓们失望,大家伙拿到喜联时面上都乐开了花儿,不住地道谢, 道是老天真真是给他们西林镇送了个好人来。   看着百姓们高兴, 夏温言自也高兴,月连笙心中也随着高兴, 却又心疼夏温言。   二十九那夜, 夏温言抱着小新芽,握着她小小软软的手与她说话,月连笙则是坐在他身旁,靠着他的肩, 轻声问道:“温言明儿个还要给大家伙儿写喜联吗?”   “明日当时还有人来求喜联的, 若是有人来, 自是要写的。”此时小新芽动了动脑袋咂了咂嘴,好像梦到了吃奶似的,令夏温言笑得更温柔。   “温言这些日子很累。”月连笙很心疼。   虽然有绿屏照顾着月连笙和小新芽,但夏温言总还是放不下心她们母女俩,所以才使得他忙里忙外的总不得歇,喝的药也比平日里多了两碗。   纵是如此,他昨夜还咳了一宿,怕吵着她和小新芽睡觉,他硬是到另一屋去睡了。   这会儿他还有些咳。   “没事的,我不累。”知道月连笙是心疼,夏温言低下头来,在她额上亲了亲,“连笙莫担心,咳咳咳。”   月连笙非但没有安心,反是蹙起了眉心,“温言今晚别去旁屋睡了,那间屋子平日里没人住,冷得慌,会凉着你的。”   担心夏温言会像昨夜一样说什么都要到旁屋睡,月连笙这会儿抱住了他的胳膊,在夏温言说话之前又道:“温言你若是非要到旁屋去睡,那我和芽芽也和你一块儿过去睡。”   夏温言当即着急了,“这怎行?旁屋冷,连笙你和芽芽是睡不得的。”   “那温言你身子骨差,也睡不得的不是吗?”月连笙将夏温言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别过去了温言,你不会吵着我和芽芽的,芽芽喜欢与你一块儿睡你又不是不晓得,昨夜你不与我们俩睡,我与芽芽都睡得不好。”   这倒不是月连笙让夏温言不去旁屋睡的借口,而是事实。   昨夜夏温言没一块儿睡,她彻夜睡不着,小新芽则是比往日夜里醒多了三回。   “会吵着你与芽芽的。”夏温言有些为难。   “不会的。”月连笙松开夏温言的胳膊,转为抱住他的肩,“不会吵着我们的。”   夏温言想了还一会儿,才笑着点了点头。   又是一年除夕日。   今儿一大早,夏温言将将起身,便已有好几人等在门外求喜联了,一直忙到将近日落时分。   绿屏与竹子则是从中午就开始忙活今儿个的年夜饭,月连笙有要帮忙的心,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屋子都不能出。   莫说出屋子,便是下床都极少能下,每每夏温言瞧见她下床走动,都会着急得不行。   她还在月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唯一需要她做的,就只是奶芽芽而已。   夏温言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一般。   月连笙陪着芽芽睡了一觉醒来,绿屏与竹子仍在忙,也不知是竹子做了什么让绿屏忍无可忍的事情,平日里总是静静淡淡几乎从未大声说话的绿屏这会儿竟是朝竹子吼了起来,声音大得屋里的月连笙都能听到。   月连笙忍不住笑了,从窗户看看天色,时辰俨然已不早,隐约还能听到外边传来些爆竹声,却还不见夏温言身影,想是还没有忙完。   月连笙看着床上睡得香香甜甜的小新芽,伸出手爱怜地摸摸她的小脸蛋,心疼道:“芽芽,你爹今夜怕是又该多喝一碗药了。”   “你爹身子骨不好,待你长大了,一定要待爹爹好,千万不能对爹爹生气,更不能对爹爹胡闹,懂不懂?”   小小的小新芽现在哪里会懂,就算能懂,她这会儿也正睡着,哪里听得到她说话。   但月连笙说的却真真是她心里想的。   她甚至还想,要是这个小家伙长大了敢对她的温言不好,她就打她屁股。   “汪——汪汪!”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狗吠声。   月连笙愣了一愣。   哪儿来的狗吠声?他们家里可没有养狗。   若是旁人家的狗,也不会闯进他们家里来的。   月连笙赶紧走到窗户边去瞧。   只见夏温言这会儿正从前厅后门朝院子里走来,一只大黄狗正欢快地围着他打转儿,甚至还自立起身扑到他身上,朝他伸着湿漉漉的大舌头舔了一把他的脸。   夏温言非但没有嫌弃,而是开心地笑着,笑得露出了两排整齐白净的牙。   月连笙看着那只热情的大黄狗,眼泪蓦地就涌出了眼眶。   但她却不是难过更不是伤心,而是如同夏温言一般,开心地笑了起来。   且见她飞快地跑到门边,将掩闭的屋门拉开!   那是——晃晃!   那夜,他们从青州离开时并未带上晃晃,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不能够。   夏温言将它留下来给夏哲远夫妇,他希望晃晃能代他陪伴以及保护他们。   徐氏那时候笑着对他说,他们也会照看好晃晃的。   如今,晃晃出现在这儿,那就是说——   月连笙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夏温言身后的方向瞧。   只见有两幢人影并肩而来。   四十岁出头的妇人及男人。   这一瞬,月连笙激动得根本顾不得自己是否还在月子里,只急急朝院子里跑去,朝夏温言及他身后出现的人的方向跑去。   “爹……娘——!”   徐氏亦是满脸的泪。   不是他们不想儿子儿媳,不是他们不想早些一家团聚,而是他们不敢。   虽然没有谁追究什么,更没有谁追问什么,但他们仍是不敢。   没有足够的时日来确定事情如尘埃般落定,他们不敢冒一丁点的危险。   因为他们的言儿长大实在太不易。   因为他们的言儿不适合深宫高墙。   但终于,他们一家人,又聚在了一起。   那些过去的事情,便让它随夏家的那一场大火过去就好。   他们的两个孩子都好好的,就好。   又是一年除夕日,不完满的一切都变成了完满。   *   徐氏抱着小新芽,高兴得合不拢嘴,一点儿都不愿意再撒手。   夏温言与夏哲远则是在写喜联,为他们自个儿家写喜联。   这些日子他都忙着给镇上百姓写喜联,忙着忙着竟忘了给自己家写。   喜联还是由夏温言来写,由夏哲远来贴上。   在夏温言记忆里,这是他爹第一次亲手贴喜联。   看着站得高高的夏哲远,夏温言觉得他好像又见到了那个年轻且高大伟岸的父亲,那个曾经为了让他开心而让他骑到脖子上的父亲。   夏温言笑了,夏哲远也笑了。   这顿年夜饭,所有人都吃出了团圆的味道,所有人都笑得开心极了。   其乐融融。   吃罢晚饭,只听徐氏笑道:“今夜我们来包饺子吧,怎么样?”   “包饺子?”月连笙很好奇,“娘想吃饺子?”   夏温言笑着握住了月连笙的手,道:“听闻包饺子吃饺子是北方百姓除夕这夜都会做的事情,在包饺子的时候往其中个别饺子里包上一枚铜钱,据说谁吃到了来年就会好运。”   夏温言虽未亲眼见过,但他在书上看到过。   “那我们包饺子吧!”夏温言话音才落,月连笙那双圆圆的杏眼里便闪满里期待的光。   夏哲远此时也在桌下握了握徐氏的手。   她又有些喜极而泣的模样。   二十多年了,自从他们离开京城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过过一天原本的日子,为了安全,他们甚至将活了十几二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一一改掉。   他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过过一个带着北方年味的除夕夜了。   如今,很好,很好。   包饺子的活儿,除了小新芽,所有人都动起了手来,便是晃晃,夏温言都给了它一小块面团让它玩儿,于是它玩得爪子脸上全是白花花的面粉,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面是夏哲远和竹子来和,在徐氏的“指导”下,因为和面颇为需要力气,怎能放着男人不用?好在夏哲远和竹子和的面不算太令人失望。   然后是擀面皮剁肉馅儿,竹子擀的面条像碗口那般大,让绿屏忍不住笑话他大概不是要包饺子,而是要包包子。   夏温言的面皮是月连笙手把手教的,包馅儿也是如此,因为她早前在饭馆里给人打下手的时候见过学过怎么做。   “温言你看,这么把面皮折过来,叠成褶子,很容易的。”月连笙握着夏温言的手,极为认真地教他,谁知夏温言却在这时候飞快地在她脸上轻啄一口。   月连笙惊得赶紧抬起头来看看是否被徐氏他们看到了,好在徐氏在忙着教夏哲远,绿屏也在忙着嫌弃竹子,没人瞧见。   尽管如此,还是让月连笙红了脸赤了耳朵,又羞又恼地看着夏温言,夏温言却是朝她笑得温柔,让她只能小小声道:“温言别这样,太羞臊人了。”   夏温言则只是笑,欢喜极了。   晃晃玩够了面团,蹲到小床上的小新芽旁边盯着她瞧去了,好像在说:哼,你们都不跟我玩儿,那我和小芽芽玩儿。   包饺子,点爆竹,守岁。   所有人都开心得不得了。   这是月连笙从小到大过得最开心的一个除夕。   夏温言亦如此。   谁人又不是呢?   真好。 第73章 帮忙   小新芽生下来一个旬日左右开始, 月连笙便有了一个苦恼, 一个羞于与夏温言启齿的苦恼, 也正因为她羞于与夏温言启齿,所以才成了苦恼。   因为养得好且注意得好的缘故,月连笙奶水很足, 但奶水太足有时候也不全是好事, 她总是涨得难受,毕竟小新芽太小,吃得并不多。   稳婆及有经验的妇人曾一而再地叮嘱过她,孩子若是吃不完,断断不能让奶水积着, 一定要挤出来, 否则会落下病来,届时痛苦的便是她自己。   月连笙是记着这些叮嘱的, 只是真正要做起来,她却羞得很。   原因倒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夏温言。   自打除夕后,没人再上门来求喜联, 学堂也尚未开课,是以夏温言每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陪在月连笙母女俩身边, 除了给小新芽喂食之外, 其余事情根本无需月连笙来操心。   这就使得月连笙几乎寻不着夏温言不在的空子来将积着的奶水挤出来, 白日里尚且好些, 夜里她是完完全全寻不着机会, 但凡她想要起身来,夏温言都会醒来,她一点儿都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做这个事情,总觉得臊得慌。   小新芽满月的时候,夏温言高兴地让绿屏和竹子张罗了酒席,请了邻里来吃小新芽的满月酒,那给月连笙接生的稳婆也来了,月连笙瞧着夏温言正在忙着招待相亲,便唤了绿屏将稳婆请进屋子里来,红着脸告诉稳婆自己最近些日子胸部总是涨疼得难受。   稳婆问了她些情况,然后颇为生气道:“你这小娘子,我不是叮嘱过你孩子没吃完的奶水一定要挤出来的吗啊?咋子都不听老人言呢!?”   月连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说话。   只听稳婆又道:“赶紧躺下,我给你揉揉推推,得把你这堵着的东西给推没了才行。”   “哎唷,瞅瞅你,这都硬得跟什么似的,不疼你能疼谁啊?亏得你还忍了这么多天。”   “平日里没事你也可以自己揉揉,还可以用热棉巾敷敷,我这回儿给你疏通了之后你可千万别再让自己给堵着了啊。”   稳婆的力道大得很,加上月连笙本就涨疼得厉害,现下给稳婆这么又揉又推的,疼得她险些喊叫出来。   但她不敢叫,若是让外边的夏温言听到的话定该急坏了。   月连笙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最后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舒畅了许多。   “多谢大娘。”虽然同是女人,月连笙在这些个大娘妇人眼里却是与她们不同的,总给人一种娇娇羞羞的感觉。   她现在就是一副娇娇羞羞的模样,耳根还红红的。   稳婆端着月连笙递来的温水,大口喝了一口后笑呵呵道:“有什么好谢的,倒是小娘子你这回可一定要记着我说的话了啊,你自己要是没力气挤的话,就让小先生给你挤,男人力气大,啊。”   稳婆是市井人家的妇人,平日里有什么便说什么,根本没什么讲究,虽是实话好话,可入了月连笙的耳,却是让她羞得不行,当即面红耳赤起来。   让……让温言做这个事情!?   月连笙想都没好意思想过。   瞅着月连笙耳根红得快要滴血的模样,稳婆一脸惊讶,“我说小娘子,你别不是不好意思叫小先生给你帮忙挤吧!?哎唷,你们俩连孩子都生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哪?就是你让他给你吸出来,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   稳婆的话像鼓擂一样咚咚咚地敲在月连笙心上,让她又惊又羞,也让她不由想了一想那个臊人的画面,然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法说。   稳婆知道她羞涩,便笑呵呵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她几句,出屋去了。   哎唷,这外边来的小媳妇儿就是不一样!娇羞羞的。   因着稳婆的话,月连笙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好意思正眼瞧夏温言,她只要一看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稳婆白日里的话,然后令她心跳加速。   “怎么了连笙?”夜里睡下时夏温言又关切地问月连笙道。   这个问题,他今天已经问了她好几遍了,因为今日一整日他瞅着她都有些奇怪,“可是不舒服?还是……不开心?”   “没有的温言,我没事。”月连笙靠在夏温言怀里,轻声道,“芽芽今儿满月,我很开心的。”   夏温言还想再问什么,却终是没有再问,只是在她眉心亲了亲,温柔道:“那就睡吧,连笙今儿怕是也累坏了。”   小新芽睡前吃了个饱饱,是以睡得香香甜甜的,到了平日里会醒起来“加餐”的点她却还未醒来,倒是月连笙先醒了。   并非她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时辰醒来,而是她又开始涨得有些难受了。   方才小新芽虽然吃了个大饱,但于月连笙而言却还是远远吸得不够,她想要挤出来,可夏温言就在旁,她寻不着机会,这会儿他睡着了,她才打算轻手轻脚的起来。   可纵是她的动作再怎么轻,向来浅眠的夏温言还是醒了。   看着已然坐起身的月连笙,夏温言也赶紧坐起身,“连笙怎么了?”   夏温言揽着月连笙肩,以免她着凉。   月连笙想要与夏温言说自己打算做的事情,可她张张嘴,却还是不好意思说,复躺下身来,“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吓醒了。”   夏温言这也才躺下来,将她搂进怀里来,“梦靥了?别慌,我在呢,我会保护连笙的。”   月连笙点点头。   可她愈睡愈是睡不着,愈睡愈是觉得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轻轻坐起了身。   这会儿她寻思着夏温言不会再醒来,谁知还是她将将坐起身,夏温言便又醒了过来,依旧如方才一般也坐起了身来。   这一回,他眉心微拧,说什么都不相信月连笙说的没事。   他很着急,他抓着月连笙的肩,让她看着自己,温柔却又紧张道:“怎么了连笙,告诉我可好?你这般我担心。”   “温言,我……”月连笙欲言又止,她还是难以启齿,可看着夏温言紧张得不行的模样,她想若是她还不说的话,怕是会把他急坏的,便小小声,“我觉得有些难受……”   “难受!?”果然,夏温言又急又慌,“连笙哪儿难受?我这就去找大夫!”   夏温言说着,不待月连笙回答,便着急忙慌地要下床去。   “温言!”月连笙赶紧拉住他的胳膊,“不用找大夫,我不用看大夫的。”   “难受不看大夫怎么行?”夏温言将眉心拧得更紧,“连笙听话,我去找大夫,很快就回来。”   谁知月连笙将他的胳膊抓得更紧,语气也急了起来,“温言我真的不用看大夫,你先听我说呀!”   夏温言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却还是没有舒开眉心,“我听连笙说。”   “我……”月连笙这会儿是不好意思说也不行了,“我就只是涨得难受而已,不用看大夫的,温言你把芽芽抱给我就好了。”   月连笙说这话的时候,根本不好意思看夏温言。   “涨得难受?”夏温言不解,“连笙抱芽芽是做什么?”   “我喂喂她。”月连笙道。   “但芽芽现在好像还没有饿。”夏温言更不解。   “可我……”月连笙抿着唇红着脸,声音低低轻轻的,显然不好意思说,“那温言你先睡,我下床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   夏温言却是环过她的腰搂着她不放,眉心拧得愈发的紧了,“连笙还没有与我说什么涨得难受,这会儿下床去又是做什么?连笙告诉我可好?我担心。”   “温言我……”月连笙脸更红,红得好像被傍晚的夕阳烧着了似的,她的声音因为害羞而细弱蚊蝇,更是羞得将头垂得低低的,一点儿不敢看夏温言,“芽芽不吃奶,我涨得难受,要挤掉的,不然会愈来愈难受愈来愈疼的。”   月连笙说完,迟迟没有听到夏温言说话。   因为他在发怔。   月连笙没好意思抬头看他,只将他轻轻推了推,“我……我去挤掉,很快就会回来的,温言陪芽芽睡。”   谁知夏温言非但没有松手,反是将她搂得更贴近自己些,声音柔柔道:“我帮连笙,可好?”   月连笙惊得抬起头,夏温言便亲亲她的眉心,又道了一遍,“天太冷了,连笙莫下床去了,我可以帮连笙的,连笙觉得可好?”   “我,我,我……”月连笙面红耳赤。   夏温言欺唇上前,吻着她娇艳艳的唇,愈发温柔道:“芽芽可以,我也可以的不是么?”   他的声音很温柔,他的吻更温柔,就好像在勾引着月连笙点头答应似的。   看着夏温言那双映着烛火明亮好看的眼眸,月连笙把心神都丢了,以致夏温言何时扯过外袍来给她披上又何时解开了她里衣的系带她都不知晓。   待她回过神时,夏温言那双白净修长的手正将她贴身的藕色亵衣轻轻往上推。   “温言……”月连笙抓住了夏温言的手腕,羞道,“我,我还是自己来好了。”   让温言那么样帮她,她,她怎么好意思。   “连笙可是一直都忍着涨疼未好意思与我说?”夏温言现下才知道今儿白日里稳婆语重心长地与他说平日里多帮着些自己媳妇儿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从未听月连笙说过涨得疼的话,更没有见过她去将小新芽未吃完的奶水挤掉。   她现下之所以终是敢与他说,怕是白日里被稳婆“教训”过了,他知道白日里她曾找过稳婆,以为她不过是问些喂养孩子的问题而已。   现下想来,都是他这个做丈夫的疏忽。   月连笙没有回答夏温言的问题。   这会儿的沉默即是默认。   夏温言只觉心疼,他又亲亲月连笙的唇,“傻连笙,你我是夫妻,还有什么是不好意思说的?”   “我……”月连笙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臊得慌,平日里就连他看着她喂芽芽,她都会觉得羞人。   “乖,我是你丈夫呢。”夏温言抿了抿月连笙的耳垂,“没什么好羞人的。”   “那,那温言你不要笑话我。”月连笙耳根滚烫,声音更细更轻。   “怎么会呢,我心疼连笙还来不及。”夏温言温热的鼻息撩在月连笙耳朵上,让她觉得浑身有些酥麻。   她终是松开了夏温言的手腕。   这一夜,夏温言狂放了,直到小新芽嘤嘤地哭着醒了,他都未想从月连笙身上离开。   他抱过小新芽,抱到了月连笙面前。   可小新芽找着食物后没一会儿,又重新哭了起来,哭得颇为厉害。   看着哭得伤心的小新芽,月连笙面红耳赤,“温言,你都没给芽芽留点儿……” 第74章 变坏   月连笙觉得她的温言有些……变坏了, 自从他给她帮忙之后,她在喂小新芽的时候他总是盯着她瞅, 有时候他就像个好学的孩子般眼神澄澈干净, 可有时候他的目光却又炽热灼灼得让月连笙面红耳赤。   有好几回白日里她喂完小新芽之后他都难以自控地将她压覆在床榻上,大冷的天也压得她浑身炽热钗发散乱香汗淋漓。   月连笙想, 若不是她的温言身子骨不好, 会不会每天夜里都会这般待她?   而每每一想到夏温言含着她的耳垂在她耳旁一声声轻唤她“连笙”的时候,她既觉得羞得不行, 又觉得心里甜得不得了。   她喜欢听他唤她,在床榻上唤她的时候好像又……更好听些。   现下就是夜深人静时,月连笙靠着身后软枕, 怀里抱着小新芽,小新芽正红着小小的脸费劲地吃着她的食物。   月连笙则是低头看着因为吃得太用力而呼吸有些着急的小新芽, 耳根有些红,双颊亦是泛着绯色,一副不自在的羞涩模样。   因为夏温言正在盯着她瞧。   每天夜里但凡月连笙喂小新芽, 他都会醒起来陪着,她躺着他便躺着,她若是坐起身,他便也坐起身, 不忘贴心地给她披上外袍再给她背上垫上软枕。   他此时的眼神有些炽热, 且随着小新芽吞咽的小模样变得愈来愈炽热, 忽然, 他伸出手, 慢慢地环上了月连笙的腰,使得月连笙蓦地绷住了背。   因为她很清楚他想要做什么。   夏温言双手环住月连笙的腰后并不老实,而是用掌心轻轻摩挲着,摩挲得月连笙双颊的绯红变为赤红,“温言你别……芽芽还没有吃饱呢……”   月连笙的声音轻轻的细细的,娇羞羞的。   她觉得最羞臊的事情就是夏温言这么亲昵地抚摸她。   “我可以等她吃饱的。”夏温言的鼻息已然变得有些粗重。   月连笙将头垂得更低。   小新芽这会儿打了个嗝。   夏温言轻轻笑了起来,“连笙,我们芽芽吃饱了。”   “可她还没有睡着。”月连笙又道。   小新芽确实还没有睡着,她正睁着她那双圆圆的大眼睛,仿佛精神很足的模样。   小新芽的眼睛生得像极了夏温言,极为明亮,月连笙喜欢极了。   “连笙将她给我抱抱。”夏温言从月连笙怀里将小小的小新芽接过,低下头在她满是奶香味的脸上轻轻亲了一口,轻轻柔柔道,“芽芽乖,快些睡着,爹爹和娘亲还有要事要做。”   月连笙正系着衣带的手抖了一抖,脸红得快冒烟儿。   温言这,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呀!   但偏偏,小新芽就是爱买这个爹爹的账,只消一小会儿,她便闭起眼咂咂嘴睡了过去,夏温言抬起头来朝月连笙笑得温柔,“芽芽睡着了。”   月连笙不说话,只是红着脸轻轻抿着唇。   夏温言将小新芽轻轻放下,放好,这才又揽过他的小娇妻,轻轻咬住了她红彤彤的耳朵。   月连笙身子绷紧得不行。   夏温言轻轻一笑,含住了她的耳垂,月连笙便软靠在了他的怀里。   夏温言笑扬起嘴角,他的连笙总是这么娇羞,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在轻轻压覆着月连笙躺到床榻上的时候,在这床笫之事上总是羞红了脸的月连笙竟是忽然一个翻身,压到了夏温言身上来。   夏温言愣住。   月连笙趴在夏温言身上,环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因为害臊而细声细气道:“温言你昨夜才做了这个事呢……”   夏温言抚着她光洁的背,笑,“连笙莫羞,我是你丈夫嗯?”   月连笙摇摇头,默了默才又细声道:“温言身子骨不好,我……我怕会伤着温言。”   他的温言身子骨不同常人,虽然比从前好了不少,可还是和常人不一样的,稍累一些的活儿于他而言都是吃不消的。   夏温言又轻轻咬住了月连笙的耳朵,对着她的耳朵拂气,“连笙是在笑话我么?”   月连笙用力摇了摇头,有些着急道:“不是的,我,我只是……”   月连笙说着,从夏温言颈窝里抬起头,脸儿红红地看着他,娇娇羞羞道:“我只是想和温言说,说,说……”   夏温言亲亲她的唇,等着她往下说。   “我只是想和温言说,这次换我来……”月连笙认真地说完,又将脸埋进了夏温言的颈窝里。   夏温言再一次愣住。   过了一小会儿,他轻轻笑了起来,“好。”   月连笙虽然做足了心里准备,可她毕竟太羞涩,最终还是让夏温言占了主导地位。   一番云雨后,她又是窝在夏温言暖洋洋的怀里沉沉睡去了。   唔……她还是觉得温言变得有些坏了。   夏温言则是搂着她低头看了她良久才舍得睡去。   *   西林的夏天来的有些早。   才是将将到三月,天气便变得炎热起来,蝉鸣一阵接着一阵。   夏温言今日未有去学堂,一个月里他总要休息那么几日来陪伴他的妻儿。   小新芽已有三个多月大了,因为天气炎热起来的缘故,月连笙给她换上了薄一些的衣裳,透气些也凉快一些。   小新芽今儿穿的是一身藕粉色的碎花衣裳,这会儿夏温言正抱着她用一只布老虎在逗着她玩儿,她手舞足蹈的,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月连笙坐在一旁做女红,这是她闲暇时总喜爱做的事情。   她看着夏温言父女俩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的模样,总是由不住笑。   夏温言总是逗着逗着小新芽便忍不住抱起她来在她粉扑扑的小脸颊上亲上一口,好像怎么亲都亲不够似的。   而夏温言亲了小新芽后觉得不够,还不时趁月连笙不注意也在她脸颊上亲一口,看着她又惊又羞的紧张模样,他总是笑得开心。   “温言你别这样,要是让人看到了多不好。”月连笙捂着自己才被夏温言偷亲过的脸颊,嗔道。   “没有人会看到的。”夏温言浅笑着。   “竹子和绿屏会看到的。”   “连笙忘了今儿让他们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了么?”   “那……爹娘会看到的。”   “爹娘就更不会看到了。”   夏温言说的倒不是假话,今儿一大早,绿屏便叫竹子跟她出去了,道是有事需要他跑腿帮忙的。   至于夏哲远和徐氏,就更不在宅子里,因为上元节过后,夏哲远夫妻俩便另寻了一处宅子,搬过去住了。   倒不是夏温言这儿不够宽敞,而是他们不想多加打扰夏温言夫妻俩,毕竟夏温言如今也是有了他自己的家。   不过他们居住的宅子就在临街,近得很,他们时常会过来。   月连笙听着夏温言这般说,更嗔他道:“温言你愈来愈坏了。”   夏温言笑,“怎么会?”   他纵是坏,也仅仅是对她坏而已。   谁让他如此喜欢她?   就在夏温言与月连笙说话间,小新芽在夏温言怀里睡着了,夏温言看看天色,轻声对月连笙道:“连笙可要与芽芽一块儿睡一睡午觉?”   月连笙觉得眼睛有些涩,于是点了点头,“温言也一块儿睡睡好不好?”   “好。”   但当夏温言的手总朝自己身上不老实的时候,月连笙有些后悔叫他一块儿睡了。   “温言。”月连笙抓着夏温言不老实的手,又羞又恼,“你,你的手不要总是动好不好?”   他的手动得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好好睡。   夏温言胸膛贴着她的背,唇贴着她的耳朵,语气里满是为难,“控制不了自己,连笙说我该怎么办?”   “那,那温言你就不要睡了。”   “可是是连笙叫我一块儿睡的。”听起来有些无辜。   “我……”月连笙觉得自己根本说不过夏温言,“大白天的,这么样不好。”   夏温言却是在她耳畔拂气道:“又不是不在白日里做过呢?”   月连笙当即面红耳赤。   不仅是因为夏温言的话,更因为他不老实的手。   他不老实的手这会儿已经解开了她衣服的系带。   “芽芽还在呢温言……”   “芽芽什么时候不在呢?”   “……”说的好像也是。   只是,在夏温言和月连笙正“忙”的时候,小新芽忽然醒了过来,不过她没有哭,只是睁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摇晃的帐子顶瞅。   瞅着瞅着,她兀自翻了个身,正好面对着她正忙着的爹娘的方向。   月连笙正紧紧环着夏温言的脖子,额上鼻尖上以及脖子里尽是细汗,黏住了她的发丝,双颊潮红,娇喘有声。   夏温言眼里满是炽热灼烫的光。   “咿呀——!”   就在这时,小新芽叫了一声。   夏温言与月连笙双双愣住,齐齐转头看向小新芽。   只见侧着身的小新芽朝他们晃着小胖手,套在她手腕上的银镯子上的小铃铛铃铃轻响,她还咧嘴朝他们笑。   月连笙的脸瞬间红得不像话。   夏温言则是睁大了眼一副惊喜的模样,“连笙,我们芽芽会翻身了!” 第75章 父女   又是一年莺飞草长的春暖日。   “娘亲娘亲, 那是什么?”一个三岁模样的女娃娃晃着月连笙的手问。   女娃娃生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圆圆的小脸肉乎乎粉扑扑的, 乌黑的头发梳成双丫髻, 用嫩绿色的发带束着,额前的发帘剪得整整齐齐的, 将她的小粉脸衬得更圆更可爱, 身上穿着嫩绿色半臂,白底翠绿小碎花的棉裙, 一双绣花小鞋,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片翠嫩嫩的新叶,单单是瞧着便已招人喜爱。   女娃娃生得像极了夏温言, 尤其那双水汪汪的明亮大眼睛,不是小新芽还能是谁?   她已经不再是襁褓里小小的小新芽, 她已经长成会蹦会跳会撒娇的三岁小娃娃。   她此时正一手晃着月连笙手,另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朝路旁摊子指着,一脸的好奇。   月连笙一手提着食盒, 一手牵着小新芽,正穿过街市往学堂去,这会儿她随着小新芽的疑问停下了脚步,朝着她小手指着的方向望去。   只见她所指的方向是一个摊子, 摊子上摆放着些木雕小玩意儿, 摊子后边是一堵墙, 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纸鸢, 有燕子模样的, 有老鹰模样的,还有孔雀模样的。   小新芽的胖小手就正指着墙上的这些纸鸢,水灵灵的大眼睛是充满了好奇。   “那是纸鸢。”月连笙笑着回答,不由想到了四年前春分时节她与夏温言到青州城郊放纸鸢的情景,也是那天夜里,小新芽来到了他们的生命里。   “纸鸢?”小新芽歪了歪小脑袋,很是不解,“娘亲,它为什么叫纸鸢呀?”   “因为它们是纸做的鸟儿,用绳子带着它们飞,它们就能飞到天上去,所以叫纸鸢。”月连笙摸摸小新芽的脑袋,给她解释道。   “它们能飞到天上去呀?”小新芽觉得惊奇极了,“要怎么飞呢?”   月连笙没有再回答小新芽的问题,而是重新牵起她的小手,道:“好了芽芽,我们要走了,爹爹还等着我们给他送饭去呢。”   小新芽点点头,跟着月连笙走了,走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回头多看了墙上的纸鸢几眼,然后撅了撅小嘴,和月连笙道:“娘亲,芽芽想要纸鸢。”   “芽芽还太小,不会放的,待芽芽长大了些,娘亲再给芽芽买。”   小新芽将小嘴噘得老高,“不嘛,芽芽想现在要嘛。”   月连笙停下脚步,低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是严肃,“听话。”   小新芽最怕的就是月连笙这样的眼神,她当即不敢再说话,只老老实实地跟着月连笙走。   学堂里正是午歇时辰,因为学堂与家中颇有一段距离,而夏温言最近些日子身子不大舒服,不便过多行走,午歇时便未有回家去,而是由月连笙给他送饭来。   月连笙带着小新芽到学堂时,夏温言正在批改昨日放课后留给学生的作业,小新芽才走到门外便已先大声唤他道:“爹爹爹爹爹爹!”   夏温言抬起头来,只见小新芽欢快地朝他跑来,一边张开短胖的手臂一副要抱抱的模样。   “芽芽莫跑,当心摔着。”夏温言赶紧将笔搁下,急忙站起身朝小新芽走来,弯下腰将跑过来的小新芽抱了起来。   被夏温言抱起来的那会儿,小新芽抱着他的胳膊对着他的脸颊就是用力地吧唧了一口,“爹爹!”   夏温言当即笑了,开心得也在小新芽的小脸颊上亲了一口,“芽芽怎的来了?”   “说什么想爹爹了,非要跟来不可。”月连笙此时跨进门槛,笑道,“你早晨才从家里出来的,这才过了多久,这小家伙就说想你了。”   “芽芽就是想爹爹了嘛。”小新芽噘噘小嘴。   夏温言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亲,笑得更开心,“爹爹也想芽芽了啊。”   月连笙笑得无奈地摇摇头,将食盒放到桌上,把她特意熬了一早上的香菇鸡肉粥端了出来,还有一盅捂得严严实实的汤药,道:“好了芽芽,别闹爹爹了,让爹爹过来吃饭。”   “爹爹爹爹,喝粥粥了哦,娘亲特意给爹爹熬的粥粥哦,可香可香了!”小新芽说完,用自己的小脸颊朝夏温言的脸颊上蹭蹭,亲昵极了的模样。   这是她最喜欢的,从她会自己找夏温言要抱抱开始,她就喜欢蹭夏温言的脸。   “芽芽吃过了没有?”夏温言摸摸小新芽的脸,将她放了下来。   “嗯嗯!”小新芽点点头,很是乖巧,“芽芽吃了才和娘亲出来的。”   “真乖。”夏温言又摸摸她的小脑袋,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又问一旁的月连笙道,“连笙可吃过了?”   “吃过了,你快些吃,趁着还没有凉。”月连笙将勺子递给夏温言。   “真好吃。”夏温言尝了一口,高兴的同时却又有些心疼,“不是让连笙别弄得这么麻烦么?我随便吃些什么都可以的。”   “熬粥而已,有什么麻烦的?没什么累的。”月连笙又何尝不心疼她的温言,“你最近身子情况不大好,怎能随便吃?”   小新芽这会儿也自己爬上凳子来坐,就坐在夏温言身旁,仰着脖子将下巴搭在了桌沿上,看看夏温言又看看月连笙,忽然提醒夏温言道:“爹爹快喝粥粥哦,娘亲说凉了对爹爹身子不好的。”   所以娘亲这一路走得好快好快,她跟不上,娘亲就把她背起来。   “好,爹爹这就喝。”于是,在月连笙和小新芽母女俩的“监督”下,夏温言将一大碗的香菇鸡肉粥喝了个底朝天。   只见小新芽站在桌子边正努力地踮起脚伸出手要去移那盛着汤药的白瓷盅,月连笙则是将那白瓷盅替她移过来,与她一起将瓷盅移到夏温言面前。   “爹爹喝完了粥粥要喝药药哦!”小新芽学着平日里月连笙对夏温言说的话,“大夫说了,爹爹要按时喝药药身子才会好,爹爹要听话。”   小新芽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惹得月连笙忍不住掩嘴笑了。   “好,爹爹听芽芽的话。”夏温言从来最是买小新芽的账,从不会让她不高兴,“爹爹这就喝药。”   小新芽开心地笑了起来。   夏温言喝完药,月连笙本是要带小新芽离开,不让她打扰夏温言,谁知小家伙不愿意走,说什么要再陪陪爹爹。   “就让芽芽玩一会儿。”夏温言又抱起小新芽,笑着与月连笙道,“芽芽很听话,不会吵着我的。”   “嗯嗯嗯!芽芽很听话的,不会吵着爹爹的。”小新芽捣捣小脑袋,很认真地和月连笙保证。   父女俩一条心,月连笙如何能不答应?   只听她叮嘱小新芽道:“千万不能吵闹爹爹,知道吗?”   “嗯嗯!芽芽知道的。”小新芽将小脑袋点得用力。   月连笙到旁屋去了,旁屋是学生们上课的地方,她去给夏温言收整收整。   小新芽果然很听话,乖乖地坐在夏温言身旁,一点都不吵闹。   不过过了一会儿,夏温言便发现自己的宝贝小棉袄一脸失落的小模样,便搁下笔将她抱到了怀里来,让她在自己腿上坐着,疼爱地问她道:“芽芽怎么了?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情?告诉爹爹可好?”   小新芽扁扁嘴,“芽芽在街上看到了纸鸢,娘亲说那叫纸鸢,芽芽想要纸鸢,娘亲说芽芽还小,等芽芽大些了再给芽芽买。”   原来小家伙到这会儿还在想着纸鸢的事情。   “纸鸢?”夏温言有些诧异,这会儿才想到如今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嗯嗯。”小新芽点点头,“娘亲说纸鸢可以飞到天上去,像鸟儿一样,芽芽想看纸鸢飞到天上去。”   小新芽说完,将嘴扁得更厉害了,“可是娘亲不给芽芽。”   娘亲不给的话,爹爹肯定也不给的,爹爹最听最听娘亲的话了的。   “娘亲不给芽芽,那爹爹给芽芽做一个好不好?”夏温言可不舍得自己的宝贝闺女不开心。   “真的吗真的吗!?”小新芽本是委屈巴巴的大眼睛顿时放光,“爹爹会做纸鸢哦!?”   “爹爹会画,娘亲会做,爹爹画好了让娘亲给芽芽做好,然后爹爹和娘亲带芽芽去让纸鸢飞起来。”他可不会做纸鸢,要完成一只纸鸢,还是要靠连笙才行。   “娘亲会给芽芽做吗?”   “当然。”夏温言用指尖轻轻点点小新芽的鼻尖,笑得温柔,“娘亲最喜欢芽芽了,怎么会不给芽芽做呢?”   谁知小家伙竟是道:“娘亲也最喜欢爹爹了!”   夏温言笑得嘴角扬得高高。   “明天爹爹就给芽芽画纸鸢面儿,芽芽想要什么模样的纸鸢,爹爹就给芽芽画什么模样的。”   “爹爹真好爹爹真好!”小新芽抱住了夏温言的脖子,又朝他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爹爹最好了!芽芽最喜欢爹爹了!”   在小新芽心里,爹爹一直都是最好最好的。   “爹爹还要帮芽芽让纸鸢飞上天哦!像鸟儿一样飞高高高高的哦!”   “好。”   如今的他,应该不会让芽芽失望吧? 第76章 燕子   小新芽坐在椅子上, 双手扒拉着桌案边沿,将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手下的画儿瞧。   她在看夏温言画画, 给她画纸鸢面儿。   夏温言画的是一只燕子,因为小新芽想了很久很久,觉得还是燕子最好,所以她让夏温言给她画燕子。   大狗晃晃就趴在小新芽身旁, 时而晃晃尾巴。   月连笙不在旁,她到竹子家看看绿屏和她的儿子去了。   竹子与绿屏成了婚, 一个月前生了个儿子, 跟着夏家姓, 名唤夏致,夏温言给取的名字。   他们是一年之前成的婚, 成婚之后搬出去的, 所居之处与夏温言一家相距不远。   竹子对绿屏一直有情,绿屏对他也并非无意, 只是竹子这感情的事, 纵是女子有意也不便主动开口, 偏生竹子在这感情之事上又是个木讷的,总觉着他与绿屏那是郎有情妾无意,是以迟迟不敢开口。   他与绿屏之间之所以成了好事, 还是去年上元节时夏温言实在看不过去了, 忍不住点醒了他。   夏温言是个实在人, 他一直觉得感情之事不能由他人言,只是竹子实在太过木头,他不忍心生生将绿屏拖成个老姑娘,于是在上元节那日晚饭后对竹子道:“陪绿屏赏灯去吧。”   “绿屏从来没去赏过灯,她肯定是不喜欢赏灯,再说了,她才不需要我陪呢。”竹子想也不想便道。   当时月连笙听着都想用力敲一敲竹子的脑袋,怎么可能有哪个姑娘不喜欢赏灯!   怎么会有姑娘家不喜欢漂亮玩意的!?   夏温言很无奈,只好开门见山对他道:“绿屏是个好姑娘,若是你还不主动些,我就要为她寻门好人家了。”   竹子愣了老半晌,才明白过来夏温言话中有话。   是以那个上元节夜,竹子第一次主动约绿屏去赏灯,绿屏并未拒绝。   没人知道那天夜晚竹子与绿屏说了些什么,夏温言与月连笙只知道那夜绿屏回来之后,一向安静淡然的她是绯红着脸的。   月连笙激动地小声问夏温言是不是他们快要有喜酒喝了。   那之后未多久,竹子与绿屏便告诉夏温言,他们要成婚了。   月连笙为他们高兴得一整夜都睡不着觉。   一起生活这么些年,月连笙早已不再将他们当做下人,而是当做亲人。   绿屏对她与小新芽照顾有加,且比她年长两岁,她将绿屏当做姐姐一般。   他们居住的宅子是夏温言送给他们的,竹子与绿屏本是执意不肯收,夏温言将竹子唤到书房,独自与他说了许久的话,后来竹子才答应收下。   办了喜事之后未多久,便有了绿屏有喜了的消息。   月连笙嘿嘿笑着对夏温言道:“竹子速度还挺快的。”   小夏致生得白白胖胖,很是可爱,连小新芽瞧着都忍不住喊着要抱抱弟弟。   今日夏温言不去学堂,在家陪着小新芽,月连笙便得以有时间去看绿屏和小夏致,不然她担心带着小新芽会吵着绿屏。   若是往日里,小新芽定会嚷嚷着要跟着去看弟弟,但今日,她一心想着的就只有她的纸鸢,完全将弟弟抛到了脑后。   小新芽看夏温言画画,看得认真极了,安安静静的,一声都没有吵闹过。   她最喜欢看她的爹爹画画,她觉得她的爹爹画画最最最好看了。   当夏温言收笔,告诉她画好了的时候,她高兴得站到了椅子上,直拍着小手,开心极了,“好看好看好看!爹爹画的画儿最好看了!爹爹画的燕子比芽芽昨天见到的漂亮多多多多了!”   晃晃这会儿也站了起来,尾巴摇晃不止,好像也想要看看夏温言画得有多漂亮似的。   “芽芽喜欢就好。”看到小新芽开心,夏温言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芽芽莫站这么高,当心摔着。”   只见小新芽朝夏温言张开了手臂。   夏温言搁下笔,笑着将她抱到了怀里来,小新芽肉乎乎的小手捧着他的脸对着他的脸颊就是一个大大的“吧唧”,“爹爹最好了!芽芽最喜欢爹爹了!”   小新芽说完,便从夏温言的怀里蹭了下去,然后踮着脚尖将夏温言画好的燕子纸鸢拿起来凑到晃晃面前,乐呵呵地问它道:“晃晃晃晃你看!这是爹爹给芽芽画的燕子哦!是不是可漂亮可漂亮啦!?”   “汪!汪汪!”晃晃用力摇晃尾巴,叫得响亮,就好像在说“是的”一样。   但转眼小家伙便撇了小嘴,转过身昂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夏温言,道:“可是娘亲去屏屏婶婶那儿了,没有人给芽芽帮大燕子装上骨头。”   “娘亲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爹爹和芽芽一块儿等娘亲回来好不好?”夏温言可见不到自己的宝贝闺女委屈,当即摸摸她的小脸,又将她抱了起来。   “芽芽饿不饿?爹爹给芽芽煮甜甜的红豆汤喝怎么样?”   小新芽喜欢喝红豆汤,甜甜的那种。   谁知小新芽听了后将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要不要不要,爹爹煮的红豆汤像黑豆汤,好难喝,芽芽不要喝。”   夏温言愣了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   绿屏月子里时月连笙时常过去照看她和小夏致,好几回是将小新芽留在家里让夏温言看着,夏温言瞅着宝贝闺女爱吃红豆汤,听着她说饿了便给她做,但从未下过厨的他煮出来的红豆汤变成了黑豆汤,小新芽才喝了一口便皱起了小脸,不肯再喝。   倒是夏温言自己感觉还不错,尤其在月连笙回来之后十分给面子地喝了一大碗后。   不过,小孩子的话才是最真实的,以致于夏温言这会儿在想也不知当日连笙闹肚子了没有。   夏温言不想再“毒害”小新芽,便热了月连笙今儿一大早起便蒸的包子与小新芽吃,小新芽不忘分给晃晃几个。   这些年来,夏温言在厨房里唯一学会的,就只有烧柴。   幸而他学会了烧柴,不然月连笙压根不能放心将他们父女俩留在家里,饿了都不会生火热饭菜吃。   小新芽拿了她的小板凳,坐到院子里一边啃肉包子一边等月连笙回来,可她把手上的肉包子啃完了,还没等到月连笙回来,顿时她就皱巴起小脸扁起小嘴要哭了。   “爹爹,为什么娘亲还不回来?”   其实月连笙出去并不久,还不到一个时辰,只是小新芽迫不及待地想看纸鸢飞高高,是以觉得她都快出去一整天了。   “芽芽乖,芽芽不哭啊,娘亲没回来,那就是……爹爹给芽芽帮纸鸢装骨头可好?”夏温言最看不得的就是月连笙和小新芽母女俩哭。   “爹爹会嘛?”小新芽眨巴眨巴大眼睛。   “爹爹试一试。”总不能让芽芽一直眼巴巴地等连笙回来不是?   “好呀好呀!”小新芽高兴地小手直拍拍,“爹爹肯定会的!”   在小新芽眼里,爹爹除了煮红豆汤好难喝之外,其他的都是无所不能的。   “咳咳咳咳……”就在夏温言站起身要去找能支起纸鸢的枝棍时,他忽然咳起嗽来。   “爹爹!”小新芽赶紧伸出小手去抚夏温言的背,学着平日里月连笙动作和话,“爹爹有没有事儿?芽芽去给爹爹叫大夫!”   “爹爹没事的,芽芽不要担心。”夏温言抬手揉揉小家伙的脑袋,笑得温柔。   芽芽真是和连笙一模一样的。   “真的吗?”小新芽皱着小脸,“爹爹没有哪儿痛痛吗?”   “没有的,爹爹很好。”   “那爹爹要是难过了痛痛了,要和芽芽说哦。”娘亲都是这么和爹爹说的,芽芽这么说应该没错的哦?   “好。”夏温言柔笑着点点头。   月连笙拿着找来的竹枝回到家时,两人一狗正坐在院子里对着一地细木棍和燕子模样的纸鸢面儿犯愁。   小新芽举着纸鸢面儿,夏温言拿着细木棍朝纸鸢面儿上上下下比划,晃晃蹲坐在旁,一副严肃的模样,尾巴一动不动,似乎在为这父女俩犯愁。   月连笙见着这一幕,由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一时之间,六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   “连笙你回来了!”夏温言欢喜。   “娘亲娘亲你回来了!”小新芽更欢喜。   “汪汪!”晃晃直晃起了尾巴,显然也很欢喜。   “来,我来做,温言你不会的。”月连笙笑着从小新芽手里拿过画好的纸鸢面儿,夏温言将凳子让给她。   于是,那在夏温言父女俩千难万难的事情到了月连笙手里变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夏温言觉得月连笙的双手灵巧极了,就好像是燕子的翅膀在舞动。   没多久,一只有面有骨的纸鸢便做好了。   小新芽举着她爹娘给她做的纸鸢,高兴得直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爹爹娘亲,芽芽要怎么让大燕子飞起来呀?”   “院子里太小,它飞不起来的。”月连笙笑道。   “那要怎么办呢?”小新芽一脸困惑。   “爹爹带芽芽到郊外去,爹爹替芽芽把大燕子放飞起来。”这是他昨日答应了孩子的。   “不行。”月连笙却在此时握住了夏温言的手腕。 第77章 娇惯   月连笙只是不放心夏温言的身子而已, 虽然自来到西林镇的这些年来他的身子没有再如从前那般犯过大的病痛,可他的身子依旧很弱,远远比不得常人,他能这般好好的月连笙已经谢天谢地, 她怎还敢奢望他能如常人一般跑跑跳跳?   更何况近段时日来他的身子较往日里更为虚弱些,怎能放纸鸢?   奔跑着将纸鸢放飞起来是很需要力气的。   但夏温言又怎舍得让小新芽失望,最终还是劝好了月连笙,不过说好了是由她这个当娘亲的来把纸鸢放飞起来, 小新芽绝不可胡闹。   父女俩答应了。   准备好水囊,带上晃晃, 在街边糕点铺子买上些糕饼, 小新芽背上背着她的大燕子纸鸢, 小手拉着夏温言的大手,蹦蹦跳跳地出发了。   在经过昨日她看到的那些各式各样的纸鸢摊子前时, 她还特意将身子背过去, 让摊主看到她背上的纸鸢,然后昂着小圆脸一脸得意地对摊主道:“大伯伯, 你看芽芽的大燕子比你的好看!这是爹爹给芽芽画的哦!”   小家伙说完, 继续蹦蹦跳跳地拉着夏温言往前走。   月连笙一脸尴尬, 忙给摊主赔不是,摊主却是笑呵呵的,“没事儿没事儿, 小娃娃嘛, 不碍事的。”   待月连笙走了, 摊主一个劲地盯着小新芽背上的燕子纸鸢瞅,然后瞅瞅自己身后墙上挂着的纸鸢,愈瞅愈觉得好像小娃娃说的对?   月连笙跟上去之后斥了小新芽两句,小新芽不服气地嘟囔起嘴,“芽芽说的都是真的嘛,爹爹画的大燕子本来就比那些好看嘛。”   月连笙默了默,觉得小新芽说的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温言画的画儿确实是最好看的。   但,“你心里知道就好,日后可不许在别人面前那么来说。”   月连笙叮嘱道。   “嗯嗯。”小新芽一脸认真地点点头,“我们自己知道爹爹好就好了,是不是呀娘亲?”   小新芽天真的话顿时让月连笙闹了个红脸,夏温言则是轻轻笑了起来。   “汪!”月连笙没说话,倒是晃晃非常响亮地叫了一声。   “晃晃也是这么觉得的!”小新芽伸出小短胳膊抱抱晃晃的脖子,“是不是呀晃晃?”   “汪汪!”晃晃尾巴直晃。   阳光正好,春风正好,心情正好。   绿茵茵的青草地,舒爽的春风,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野花开得烂漫,小新芽摘了满手,非要给夏温言戴上,夏温言便蹲下身来让她把野花插到自己头上,小新芽把满手的野花都插到了他发间,最后抱着他的脖子咯咯笑得开心极了。   月连笙将小新芽背上的纸鸢取下来,像四年前青州郊外的那个春分日一样,奔跑着将纸鸢一点一点慢慢飞起来,飞到天上去。   “噢噢噢噢——!娘亲让大燕子飞起来了!”小新芽看着慢慢飞起的纸鸢,激动得直拍小手,不忘晃着夏温言的手道,“爹爹爹爹,你看你看!大燕子飞起来了!”   “嗯,飞起来了。”夏温言宠溺地摸摸小新芽的脑袋,而后看向奔跑着的月连笙,她正转过头冲他们父女俩笑,夏温言眸中满是柔情。   再看那在空中飞翔的纸鸢,夏温言想到了四年前他奔跑起来的那种感觉。   虽然很累,但却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只见小新芽眨巴眨巴大眼睛,自言自语道:“爹爹放的纸鸢会不会比娘亲放的还要飞得高高哦?”   夏温言微微一怔。   他低头看向小新芽,见着自说自话的小新芽笑得开心又自豪,“嗯嗯,肯定会的!爹爹是最好的!”   夏温言抬手摸摸小新芽的小脑袋,“待会儿爹爹就给芽芽把大燕子放飞起来好不好?”   “不好不好。”小新芽想也没想就用力摇摇头,“娘亲不让爹爹放,娘亲会生气的,娘亲生气好凶凶!”   娘亲生气最可怕了!   “不会的,爹爹给娘亲说,娘亲不会生气的。”夏温言笑得温柔。   “那要是娘亲还是生气怎么办?”小新芽还是觉得娘亲会生气。   夏温言想了想,然后又笑着对小新芽道:“芽芽在这儿看娘亲放大燕子,爹爹去摘些花儿,很快就回来。”   “爹爹摘花儿做什么?”小家伙总是对什么都充满着好奇心。   “待会儿芽芽就知道了。”   月连笙跑得累了,气喘吁吁地回到夏温言身旁来,小新芽举着水囊递给她,“娘亲喝水!”   “谢谢芽芽。”月连笙愈看小新芽的眼睛就愈觉得自己闺女可爱,“芽芽喝过了没有?”   “芽芽喝过了。”小新芽乖乖巧巧,“爹爹也喝过了!”   娘亲肯定会问爹爹喝过没有,她就先告诉娘亲好啦!   “芽芽真乖。”   “娘亲坐。”小新芽拉着月连笙的手让她在夏温言身旁坐下。   月连笙才一坐下,便觉有什么东西放到了自己头顶上来。   她看向夏温言,夏温言正笑着将举起的手放下来,月连笙便抬手朝自己头顶上摸去。   是一顶花冠,打编得并不算牢固,但她能感受得到做这顶花冠之人的认真。   小新芽此时也戴着一顶小小的花冠站到月连笙面前,笑得比花儿还灿烂,“娘亲娘亲你看!爹爹也给芽芽编了一顶哦!”   “真好看。”月连笙笑道。   “连笙可还喜欢?”夏温言柔笑着问月连笙道。   “喜欢。”只要是温言做的,她都喜欢,“很喜欢。”   “那我给芽芽放放纸鸢,可好?”夏温言又问。   月连笙顿时不笑了。   小新芽紧张得慢慢朝夏温言那儿挪去。   只见夏温言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我不想让芽芽失望。”   月连笙蹙着眉,看看夏温言又看看他身旁的小新芽,最终缓缓舒了眉心,轻轻点了点头,“可要我先将纸鸢放起来?”   “我自己来就好。”   “那温言你别跑太累,若是觉得身子不舒服就赶紧停下来,嗯?”   “我知道的。”   “那……你去吧。”   听到月连笙答应,小新芽顿时两眼亮晶晶的。   夏温言终是没有让小新芽失望,在第三次努力后终归是让纸鸢飞到了天上去。   小新芽高兴得直跟着他跑,晃晃一边欢快地叫着也一边跟着跑。   夏温言笑得像个吃了蜜糖的孩子,笑容灿烂得迷了月连笙的眼。   如此的夏温言,让月连笙觉得他与常人没什么差别。   但终究,还是有差。   白日里笑得欢快亦跑得欢快的夏温言,夜里则躺在床上咳嗽不止,鼻息急促,面色很差,便是他习惯了的汤药,这会儿喝下去未多久他竟吐了出来,吓坏了月连笙,当即就要再去找大夫。   “没事的连笙,不用再麻烦大夫来一趟了,咳咳,我就是,咳咳……”夏温言握着月连笙的手,不让她离开,“我就是一时间有些不适而已,你,咳咳咳,只是要麻烦你再给我煎一副药就是了。”   “温言你别说话了。”见着夏温言连说话都吃力的模样,月连笙心疼得眉心紧紧拧成了乱麻,一边着急地抚着他的背一边道,“你快躺下歇息。”   月连笙扶着夏温言躺下的时候,瞧见房门处正探着一颗小脑袋。   小新芽正双手扒拉着门框,朝屋里怯怯地探着脑袋。   “夏新芽,你过来。”月连笙当即唤了小新芽的大名。   小新芽有些害怕。   因为她知道她的娘亲点她大名的时候证明娘亲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   小新芽松开扒拉着门框,紧张地朝月连笙走去。   待小新芽近了跟前,月连笙扬起手就要朝她的小屁股扇去巴掌。   小新芽慌得赶紧捂住自己的小屁股,夏温言则是慌得赶紧抓住了她的手,急道:“连笙不可!咳咳,咳咳咳咳——!”   “温言!”月连笙当即垂下手继续给夏温言抚背顺气。   “连笙,莫打芽芽。”夏温言边咳边道。   “好好,我不打她就是,温言你别着急。”   “爹爹,喝水。”小新芽这会儿摇摇晃晃地端来一杯水,递到了夏温言面前。   夏温言抬手摸摸她的小脸,“谢谢乖芽芽。”   水是凉的,月连笙本想阻拦,但终是没有这么做。   她只是盯着小新芽,沉声道:“夏新芽,我一直与你说爹爹身子不好,不能闹腾爹爹,更不能和爹爹任性,你怎么都不听话?你现下瞧见爹爹难受了没有?”   “连笙你别怪芽芽,芽芽没有胡闹我,是我自己要给她放纸鸢的,你别与她说这些,她还小,咳咳咳……”夏温言着急得不行。   “温言你总是这么由着她,会把她惯坏的。”月连笙脸色更沉。   “呜哇——!”小新芽忽地就哭了起来,扑到了夏温言腿上,眼泪大滴大滴像豆子一样,“芽芽错了,芽芽再也不胡闹爹爹了,呜呜呜……芽芽不要爹爹难受,芽芽不要爹爹疼,呜呜呜……”   “爹爹不难受也不疼的,芽芽不要哭啊。”夏温言心疼地赶紧给小新芽擦眼泪。   小家伙白日里玩得累了,方才也哭累了,这会儿躺在夏温言身旁抱着他沉沉睡了去。   月连笙端着药进屋来时正瞧见夏温言低头亲亲小家伙的额心。   月连笙将药碗递给夏温言,无奈道:“温言你会把她宠惯坏的,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夏温言却是宠溺地柔笑起来,“女儿就是要娇生惯养的不是?”   “……” 第78章 惊喜   炎热的夏日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在不知停歇的阵阵蝉鸣声中, 学生们上课时要么不是提不起精神, 要么就总是神游天外, 夏温言索性停了学堂的课,道是天气转凉了再来上课。   大人们没意见,学生们高兴,夏温言自己也正好可以有一段完整的时间好好陪陪他的妻女。   不过,说是陪, 这么炎热的天也无甚事可做,月连笙还是一如既往的闲时便做刺绣,虽然夏温言办学堂得到的银钱足够养家, 但月连笙还是由不得自己闲着, 她如今在的绣品都能放到绣庄里贩卖。   起初夏温言办学堂时并未收乡亲们的什么银钱,但乡亲们看着他有妻子有女儿有家要养活, 且他身子还不好, 久而久之乡亲们便觉得这么下去是不行的,便说什么都要给他孩子们的学费,甚至撂下话说他要是不收, 那他们以后也不能再把娃娃们送来了。   便这么着, 夏温言自然而然地就挑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   起初月连笙是到绣庄领活计, 倒也不用到绣庄里去干活, 只要在绣庄给的时日内将活计做完拿去交了就成, 但她绣工好速度又快, 总是在绣庄给的一半时日内就能将活计做完。   慢慢地, 她觉得这般不大妥,便与绣庄老板做了个商量,道是她日后的活计不再从绣庄领,而是她自己绣好了放到绣庄里让绣庄代为贩卖,若是卖出了,绣庄抽取两分红利,若是卖不出,她便分文不取,那绣庄老板爽快答应了,因为她的绣品很是受镇上女子的欢迎,不愁卖不掉。   久而久之,甚至还有人与她订绣品。   月连笙做这些绣活虽还不能养家,但补贴家用已是绰绰有余。   夏温言心疼她,觉着她辛苦,早些时候总是劝她莫做了,他能够养活她和小新芽,但月连笙说她觉得这般过日子才是真真的,只有她做了活儿,她才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不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的。   夏温言便只好由着她了。   这会儿月连笙绣得觉得乏了,回屋睡去了。   夏温言一如既往地坐在书房里看书,芽芽坐在他身旁,短短的腿够不着地面,悬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   只见她一手握着毛笔,一手按着桌案上的纸,正朝纸上画着些什么,一副专心致志的小模样。   过了一会儿,只听她欢欢喜喜地对夏温言道:“爹爹爹爹,芽芽画好了!”   夏温言闻言将手中的书册放下,朝她画好的画看去。   但见那纸上乌丫丫的这里一块墨那儿一个圈,乱七八糟的,根本瞧不出来她画的究竟是什么。   “芽芽画的都是什么?”夏温言柔笑着问一脸欢喜等着被夸奖的小家伙。   “画的是爹爹给芽芽放纸鸢呀!”小家伙小手指向纸上的一个乌黑的墨团,“这个是爹爹,芽芽跟在爹爹后边,晃晃也跟在爹爹后边,还有娘亲在这儿呢!”   小家伙说着又指向另外一个墨团。   “芽芽画得真好看。”夏温言毫不吝啬地夸赞她道。   小新芽笑得开心极了。   “不过芽芽自己变成了小花猫了呢?”夏温言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小新芽的鼻尖。   只见她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上全是墨,不仅蹭得衣裳上都是墨,便是小脸也全都花了。   小新芽低头瞅瞅自己脏兮兮的衣裳,顿时有些慌,“娘亲会生气的,这是娘亲才给芽芽做好的新衣服……”   “娘亲睡着了,不知道的,爹爹这就带芽芽去洗干净。”夏温言说着便将小新芽抱了起来,一点不嫌她脏。   小新芽看看自己全是墨汁的脏小手,眨巴眨巴眼,然后抬起手就将两个小巴掌盖到了夏温言脸上,瞬间在他双颊上留下两个小爪子印。   “芽芽是小花猫,爹爹是大花猫!”小新芽咯咯直笑。   夏温言非但未有生气,反是笑得开心,“芽芽是小花猫,爹爹当然是大花猫了。”   “嘻嘻嘻!”小新芽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同样脏兮兮了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芽芽最喜欢大花猫爹爹了!”   夏温言回亲自己的小棉袄一口,“爹爹也最喜欢小花猫芽芽了。”   小新芽笑得更开心。   *   月连笙是被热醒的,醒来后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起了身。   她起身后第一件事便是到书房去看看,看看小新芽可有闹腾夏温言,看看他们是否饿了又是否累了。   只是,书房里静悄悄的,哪里有那父女俩的身影,唯见夏温言看到一半的书册倒扣在桌案上,旁处还有一张被墨汁涂得乱七八糟的纸。   不用想月连笙也知道那是小新芽的“画”。   哪儿去了?   月连笙走出书房,寻思着夏温言怕是又没捱住小新芽的嚷嚷带着她到外边玩去了,正打算到外边去瞧瞧,这时隐约听到后院传来小新芽咯咯的笑声。   月连笙顿顿足,转身往后院去了。   说是后院,其实只是一小块空地而已,不过如今这空地上种满了花木,茂盛的伞盖撑起了绿荫,绿荫下有一口老井,老井旁铺着几块青石板,往日里月连笙便是在这青石板上浆洗衣裳。   青石板上放着两张矮凳,一张是平日里月连笙浆洗衣裳时坐着用,一张则是小新芽闹着要的,有时候她会闹着要给月连笙帮忙,学着她的模样洗衣裳,虽然在月连笙眼里她不过是玩耍添乱而已,却也是由着她了。   这会儿小新芽就坐在她的那张小凳上,浑身湿哒哒的,全身上下都在淌着水,好像刚从水里泡起来似的。   夏温言就坐在她身旁,他与小新芽一般,浑身湿透,便是头发都湿透了。   不过他在笑,小新芽也在笑,笑得开心极了的模样。   往日里给小新芽洗澡用的大盆此时就搁在他们父女俩之间,盆里盛满了水,小新芽裤腿别得老高,一双小胖脚泡在盆里,正躬着腰用小手掬着水不断地朝夏温言身上泼去,看着夏温言为逗她开心佯装躲避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   小新芽泼着泼着,忽地自己就蹦到了大盆里,溅起高高的水花,直朝夏温言身上打去。   夏温言则是赶紧伸出手为她抹去脸上的水,以免水入了她的眼睛让她难受。   再看夏温言脚边,还放着一件沾着墨汁没洗得干净的小衣裳。   被热醒的月连笙本就有些烦躁,这会儿瞧着这父女俩浑身湿哒哒的她顿觉颞颥突突地跳。   “温言。”月连笙揉揉跳着的颞颥,唤了正陪女儿玩得不亦乐乎的夏温言一声。   小新芽一怔,赶紧从大盆里站起身来,老老实实的模样,“娘亲。”   “连笙睡醒了?”夏温言将小新芽拉到自己怀里来,又为她抹了一次脸上的水。   “玩了多久了?”月连笙没回答,反是看向小新芽,问道。   “没多久的。”夏温言抢先回道。   “没多久能将这后院打得这么湿?”月连笙看一眼湿漉漉的地面,又是反问。   小新芽朝夏温言怀里挪了挪,生怕她娘亲打她小屁股。   “芽芽很高兴的。”夏温言摸摸小新芽的脑袋,答非所问,笑得温柔。   月连笙默了默,然后沉着脸道:“不能再玩了,井水太凉,凉着了怎么办?赶紧随我回屋换衣裳。”   月连笙说完,转身大步先走了。   她要先去给这父女俩把干棉巾和干净衣裳准备好。   而月连笙一走开,夏温言立刻轻轻捏捏小新芽的鼻尖,宠溺道:“下回爹爹再陪芽芽玩。”   “嗯嗯!”小新芽用力捣捣小脑袋,踮起脚尖又亲了夏温言一口,“爹爹最好了!”   不像娘亲,老是凶凶。   月连笙给夏温言递去衣裳和棉巾,让他赶紧换上赶紧将头发擦干,她则是飞快地将小新芽身上的湿衣裳剥下来,一边给她擦身子一边问她道:“今天有没有闹腾爹爹?”   “没有的哦,芽芽很乖很听话的!”小新芽一脸认真。   “那就好。”月连笙给小新芽换上衣裳后赶紧给她擦干头发,然后撵了她到院子里去晒晒太阳,“到院子里晒晒,待会儿娘亲给你和爹爹煮热姜汤喝。”   小新芽出屋后,月连笙便按了夏温言的肩让他在凳子上坐下,给他擦头发,一边皱着眉道:“温言你总是由着芽芽胡闹,你的身子哪里能那么碰井水,井水那么冰凉。”   “芽芽想玩,她觉得开心,我就陪她玩一会儿。”对着月连笙母女俩,夏温言总是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疼得不能再疼。   “……你总这样。”月连笙无奈极了。   “我没事的,好好的不是么?”夏温言揽过月连笙的腰,抱了抱她,“我比以前好多了,连笙不要太担心。”   就在月连笙将将替夏温言将头发梳顺时,方才不知跑到哪儿去玩了的晃晃这时忽然飞快地冲进屋里来,嘴里一边汪汪叫着一边围着他们打转,然后去咬夏温言的裤腿,朝屋外的方向拖。   “怎么了晃晃?”月连笙从未见过晃晃这么模样过,不由有些紧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汪汪汪!”晃晃松开夏温言的裤腿,叫唤了两声,朝屋外方向跑了跑,然后又跑回夏温言跟前来,继续咬住他的裤腿,显然是要带他去哪儿。   “我去看看。”夏温言赶紧站起身。   他亦从来没有见过晃晃如此着急的模样。   夏温言说完便随晃晃走了。   月连笙有些不放心,也要跟上去。   “娘亲娘亲!芽芽也要去!”经过院子里时,小新芽拉住了月连笙的衣袖。   月连笙蹲下身,将她背了起来,小跑着跟了上去。   晃晃跑得急,但它显然清楚它的主人身体不好,尽管它跑得急,它也是跑跑停停,以免夏温言跟不上。   它带夏温言去的是街上,是一家茶铺。   只见它冲进茶铺,围着一个正夹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的女子直打转,显然这就是它将夏温言拖出来的“目标”。   夏温言气喘吁吁地跟着到茶棚,尚未来得及看清那女子是谁人,便先听得有人唤他   道:“夏……夏家——哥哥!?”   震愕兼着惊喜的声音。   正是晃晃围着打转的那女子发出来的。 第79章 故人   鹅黄裙裳, 唇红齿白, 妍姿俏丽, 俏生生的女子, 竟是——杜知信!   杜知信惊愕地看着气喘吁吁的夏温言, 夏温言亦是满眼震愕, “知信……!?”   月连笙背着小新芽紧跟着也来到了茶铺前,看见杜知信时她震惊万分,而在看到背对着外边街道坐在她对面的正站起身的男子转过身来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傅……傅大哥!?”   坐在杜知信对面的,竟是傅浩然!   无人不震惊。   却是傅浩然率先回过神, 只见他看着月连笙与夏温言,微微一笑, 道:“连笙,兄台,许久不见了,可要过来坐一坐?”   月连笙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新芽伏在月连笙背上,歪着小脑袋看看杜知信和傅浩然, 又看看自己傻眼模样的娘亲,好奇地问道:“娘亲娘亲,这个叔叔和这个姨姨是谁呀?”   月连笙在小新芽的问题中回过神,此时听得夏温言温和客气道:“许久不见, 还是到我家中坐为好, 我与连笙也好做招待。”   傅浩然未及说话, 便听得杜知信笑盈盈道:“好啊好啊!去夏家哥哥家里坐!”   *   杜知信依旧是那个俏生生的杜知信, 不过模样较四年前而言成熟了些,但性子却未怎么变,依旧活泼开朗,也依旧偏爱鹅黄色的衣裳。   她变化最大的,是她的长发。   那本是及腰的乌发,如今全都绾了起来,盘成了已婚女子才会盘起的发髻。   这使得才离开茶铺没一会儿月连笙便忍不住问道:“知信妹妹你……嫁人了?”   “是的呀!”杜知信欢喜地笑着点点头,一边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发髻一边道,“夏家嫂嫂,我这头发盘得还好吗?我给小檬寻了个好人家,让她嫁人去了,没让她继续跟在我身旁伺候,一直以来都是她帮我梳头的,现在都是我自己盘头发,我学了好久好久的呢!”   “盘得很好。”月连笙亦是笑着点点头,不过她还是觉得很震惊,有些话想要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妥当。   杜知信看出她的迟疑,便笑盈盈地问她道:“夏家嫂嫂是不是想要问我为什么会和傅浩然在一块儿?是不是还想要问我是不是嫁给了他?”   杜知信说着,看向了与夏温言一齐走在前边的傅浩然,不羞不臊,大大方方道:“夏家嫂嫂想的没有错呢,我的确是嫁给了他,去年初春的事情了。”   月连笙惊愕地看着杜知信,杜知信只是冲她笑得欢欢喜喜,“吓到夏家嫂嫂了是不是?”   “不是。”月连笙摇摇头,而后蹦出了一句杜知信想都没想到的话,“知信妹妹可当娘亲了?”   性子活泼向来有些跳脱的杜知信登时红了脸,羞道:“哪……哪有这么快……”   “知信妹妹脸红了。”月连笙笑杜知信道。   杜知信脸更红,却是笑得更开心,“夏家嫂嫂,你变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从前你总是娇娇羞羞的,从来都是我逗你,现在你都学会逗我了。”   “是吗?”   “那可不?”杜知信又笑,“夏家嫂嫂和夏家哥哥这几年一定过得很开心。”   “是啊。”月连笙看向前边的夏温言与他正抱在怀里的小新芽,眉目温柔,“很开心。”   “对了知信妹妹,你和傅大哥怎的会到这西林镇来?”   这或许才是月连笙心中最为想问的。   看到傅浩然,她不由自主地又想到四年前那个大雨的夜晚,想到那个长得美艳却心如蛇蝎的皇贵妃。   她有些害怕,害怕如今宁静安好的日子被打破。   害怕危险再一次到来。   “夏家嫂嫂你别担心。”杜知信像是知道月连笙心里想什么似的,她握住了月连笙的手,温和道,“我和他只是碰巧路过而已,没有谁知道我们到了这儿来。”   四年前的事情,杜知信并不全知,但她却知道,与傅浩然有关。   四年前的一个夏夜,青州夏家突然遭匪徒洗劫,一把大火烧了夏家府宅,因为火势太大,根本无法进去救人,百姓不曾见夏家有人从府邸里逃出来,皆觉他们全都葬身在了火海里。   杜知信不相信,次日大火熄灭之后,她冲到被烧成一片废墟的谦逊园里找,却是一块尸骨都找不到。   她知道她的夏家哥哥夫妻俩绝不会死在那一场大火里,可至于他们去了哪儿,她不知道。   她起先心中放不下,但后来在茶馆里听书时听到说书人偶然说起的一句话,她才释然。   天阔地广,哪儿都一样,只要好好活着,都一样。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夏家哥哥和夏家嫂嫂。”杜知信紧握着月连笙的手,又笑了起来,眼里蓦地就漫出了水汽来,“看到你们都好好的,真好,真好。”   “傻知信,高兴的事情呢,哭什么?”月连笙忍不住抱了抱杜知信,“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就像是老天给我们的惊喜一样。”   她曾觉老天待她不公,一而再地夺走她的亲人。   如今,她觉得老天对她还算不错,曾让她吃尽苦头尝尽悲伤苦痛,而今没有再残忍地对她,反是让她每天都在品尝幸福的味道。   “是啊,高兴的事情呢,我哭什么呢?”杜知信使坏似的将眼泪蹭在了月连笙肩头,抬起头来时又是笑得开心,“夏家嫂嫂,我饿了,我要去你和夏家哥哥家里吃个饱!”   “好啊,知信想吃什么菜,我都给你烧。”月连笙亦笑得开怀。   夏温言与傅浩然听着后边月连笙和杜知信欢欢喜喜的笑声,也不由得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没曾想还会再见到兄台与连笙,竟是在这偏远小镇。”傅浩然感慨道。   他的模样与四年前无甚差别,只是多了几分稳重。   他与夏温言并不算相识,但这会儿,他们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似的。   “见到阁下与知信,在下也是震惊非常。”夏温言温和道。   他已然从震惊中平静下来。   “我只是从这儿路过而已。”傅浩然又道。   夏温言微微点头,一点不怀疑,“在下看得出来阁下并非有意前来。”   “你很聪明,不入朝为官,是大周的缺憾。”傅浩然道得很诚心。   夏温言却是笑了,一点不觉有什么遗憾,“阁下过奖了,且莫说在下身子羸弱,纵是在下安康如常人,朝堂那样的地方,也不适合在下。”   “在下只适合这样偏远的小镇,只适合这样平平静静的生活。”   “不会觉自己人生这一世碌碌无为么?”   “只要心中知足,又怎会觉碌碌无为?”夏温言温柔地抚抚怀来小新芽的秀发,“我很满足如今的日子,很满足。”   父母健在,妻女在旁,他的家,很完满。   他没什么不满足的。   “也是。”傅浩然非但没有反驳夏温言,反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兄台说的很是在理。”   夏温言心中有些诧异,他虽不了解傅浩然这个人,但依他看来,他的想法是绝不会与他们这些市井百姓一样的。   至少从前不会。   “在下心中有疑惑想问问阁下,还望阁下能告知在下。”夏温言客气地问道。   “兄台但问无妨。”   “阁下与知信,可是已结为连理了?”较于傅浩然为何会出现在这西林镇,夏温言更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正是。”说到杜知信,傅浩然面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变得温柔,“前年冬日时向杜知信求的亲,去年春日办的喜事,可惜兄台与连笙未在场,知信心中总有遗憾。”   “知信是个好姑娘。”夏温言极为认真道。   “我知道。”   “阁下要待她好些,万莫负了她。”   “我会的。”   夏温言默了默,忽然道:“阁下不可再肖想内子。”   傅浩然愣住,而后竟是不顾形象地哈哈笑出了声。   夏温言一改往日里的温和模样,绷起了脸,一副“你赶紧答应”的神色。   傅浩然笑成这副模样,把后边的月连笙和杜知信都有些惊住了,尤其是月连笙,根本不敢相信那是傅浩然,倒是杜知信笑着道:“不知道他又抽的什么疯。”   显然杜知信并非第一次见到他笑成如此模样,可见他在杜知信面前是个真真的人,真真的性子。   “兄台只管放心,我如今已是有妻室之人,怎还会有如此龌龊不堪的想法?”傅浩然笑着忍不住在夏温言肩头拍了拍,“倒是兄台你,几年不见,说话竟是如此风趣了,看来不在青州的这些年你过得很好。”   夏温言无声地哼了一声。   他可不愿意谁人老想着他的连笙。   “爹爹不要绷着脸嘛。”小新芽这会儿用小手捧住夏温言的脸,一边摸一边道,“爹爹这样子不好看的。”   “好。”夏温言很“听话”,当即对小新芽露出了温柔的笑来。   “兄台的女儿真是找人怜爱。”傅浩然看着乖乖巧巧的小新芽,笑道。   夏温言微微抬了抬下巴,一副“我女儿,那当然”的得意模样。   傅浩然禁不住又笑出了声。   但听夏温言又忽然问道:“阁下何时与知信生一个?”   “……”这还是当初那个病恹恹温和和的夏温言吗?   后边,月连笙也正满心八卦地问杜知信道:“知信妹妹,你和傅大哥是怎么认识的啊?和我说说呗。” 第80章 大结局   “夏家出事之后, 我就经常在路里茶楼看到他, 他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杜知信在厨房里给月连笙打下手。   虽说是打下手, 但千金小姐出身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她也不过是择择菜而已, 然就算只是择菜而已, 月连笙也觉得她择的菜难看得有些……不忍直视。   杜知信一边说一边笑, 显然这是她美好的回忆,“夏家嫂嫂你说一个大男人总是到茶楼里喝酒奇不奇怪?茶楼可是喝茶听说书的地方呐!后来我实在好奇,就去问他了。”   “再后来,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呗。”杜知信嘻嘻一笑,面儿微红, 低下头继续择菜。   她没有详说,月连笙也没有再详问, 看着杜知信笑得开心,她知道他们是日久生情两情相悦就足够了。   但她还是有一担心。   “宫中的日子,知信妹妹能习惯吗?”知信这般开朗的性子,怕是不适合宫里那般听说规矩多得能压死人的地方。   “我没去过宫里,更没有住在那儿。”杜知信抬头看向月连笙。   月连笙满面震惊, “傅大哥他不是……”   皇子吗?嫁与皇子,怎会未进过宫!?   杜知信又笑了,感慨般道:“我嫁给他之后,他自己都没再去过京城, 我又怎么会去过宫里?而且——”   “夏家嫂嫂你认为身为皇贵妃之子的他, 会被允许娶我这么个小小青州城知县的女儿为妃吗?”   “他与我呀, 现在正四海为家呢。”   月连笙惊得手中的锅铲当啷掉到了锅里, 杜知信却只是冲她笑盈盈的。   *   夏温言与傅浩然在书房里下棋。   自从家里多了个小新芽之后,夏温言便鲜少有时间下棋。   他没有酒肉招待傅浩然,反倒是先捧过来棋盘。   小新芽和晃晃一齐挤在一张椅子上安安静静地看他们下棋,一小人一大狗的画面瞧着本就有趣极了,偏生这一小人一大狗还乖巧得不得了,使得傅浩然不时分神。   许是看棋太过无趣,又许是小新芽本就累了,看着看着,她靠在晃晃身上打起了小鼾了。   晃晃依旧蹲坐着一动不动,给小新芽做依靠,以免她这个小主人从椅子上歪倒下去。   夏温言将小新芽抱起,抱到自己腿上来,小新芽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是在夏温言怀里,便用脑袋在他胸膛上蹭蹭,咂咂小嘴继续睡了。   傅浩然见状,轻声问道:“兄台可要先将孩子带回房睡?”   “无妨。”夏温言轻轻拍了拍小新芽的背,温和地笑了笑,“我这么抱着她就好。”   一局对弈下来,不分上下,夏温言由不住笑道:“阁下的棋艺似乎不够精湛。”   “我本就不大擅下棋。”傅浩然也笑,丝毫不介意夏温言的实话,“倒是我未想到兄台的棋艺也如此不佳。”   二人相视一眼,皆笑了。   谁又能想到他们二人的棋艺是同样的不佳呢?   这岂非也是一种缘分?   “不知兄台是如何寻到这么个安宁祥和的地方来安家?兄台可还有如此的好地方让我与知信好去处的?”傅浩然将黑子慢慢收回到棋盒里来,忽尔问夏温言道。   夏温言也正收拾棋子的手蓦地一僵。   他抬眸盯着傅浩然,道:“阁下家居京城,又何须再寻这样的地方?”   “如今的京城,已然不适合我。”傅浩然平静地笑笑,“青州固然是个不错的地方,只是总觉那儿多了些什么又差了些什么,且我岳丈辞去了青州知县之职,带着我岳母游山玩水去了,知信也不大想在那儿继续呆着。”   夏温言已然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只听傅浩然又道:“我要给知信一个安定的家,不能总让她跟着我四海为家。”   *   月连笙将旁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说什么都要杜知信和傅浩然留下来多住几天。   西林镇上百姓少,入了夜后镇子上安静得极快,很快便给人夜深人静的感觉。   月连笙那屋熄了灯,杜知信此时也睡了去,傅浩然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口,她未醒,反是睡得更沉,傅浩然便披起外衫,轻轻下了床来。   他睡不着。   自从离开京城后,他便鲜少能安然舒心地睡去。   晃晃卧在院子里,听到脚步声,它本能地站起身竖起耳朵,正要吠叫,傅浩然即刻朝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躬下身小声与晃晃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别吵醒他们,嗯?”   晃晃晃晃尾巴,果然没有叫出声,反是又卧了回去,显然它听懂了。   傅浩然轻轻带上院门,悄声走出去了。   自从夏家那一场大火后,夜里睡前他总要四处走走才能入睡,他也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傅浩然掩上门转过身才走了没几步,便察觉到身后黑暗里似有人在跟着他,他脚步微顿,而后迅速往后转身,垂在身侧的手弯成钩,沉声低喝道:“什么人!?”   只见黑暗里的人影晃了晃,并未说话,而是慢慢从黑暗里走出来。   借着手中风灯的光火瞧清对方的容貌时,傅浩然松了如钩的手指,眸中写满了震惊,“是……您!?”   一名年岁四十几许的妇人,模样娴柔,此时眼中杂糅着震惊、欢喜以及紧张,眼神中却又充满了爱怜,就如同母亲看自己孩儿般的爱怜。   是徐氏!   “您……怎的不进去?”傅浩然轻声问,好似担心自己的声音大些会吓到徐氏似的,“您在这儿站许久了吗?”   看她的模样,似乎已在这儿站了许久。   “不久。”徐氏笑了笑,哪怕她已经在这儿站了两个时辰,“瞅着言儿他们都睡了,便没有进去。”   可她也没有离开。   她来了,却不敢进去,怕夏温言与月连笙心生不安,可她知道傅浩然在里边,她又不舍离开,便一直在这外边站着,即便她或许根本就等不到他出来。   却不想,她竟是等着他出来了,等着见着了他。   看着徐氏笑得温柔慈爱,傅浩然觉得心拧得有些难过。   他默了默,温和地对徐氏道:“我睡不着,正打算随处走走,您手上没有风灯,我送您回去可好?”   徐氏与夏哲远就住在临街,这是月连笙告诉他与杜知信的,杜知信开心地说明日去拜访。   “那就劳烦你了。”徐氏面露喜色,傅浩然甚至在她眼眶里看到了隐隐泪光。   “您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傅浩然将风灯往前提了些,以好为徐氏照亮更多的路。   徐氏走得很慢,很慢。   傅浩然便陪着她走得极慢,没有一点儿要催促她的意思。   “你……”徐氏欲言又止好几回,终才艰难地问出了口,“你母妃……可还好?”   那一场大火的翌日,徐氏便与夏哲远远离了青州,对于接下来的事情,他们不知道,徐氏也没有勇气去知道。   她不知道依傅清风的性子会如何处置青澄,但她想终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且她伺候了他二十多年,他们之间的感情总归不会让他太为难她。   徐氏终归是心善,哪怕青澄一而再地要取他们一家性命,她心中仍是将她视为亲人。   “她离世了。”傅浩然回答得很平静。   徐氏惊得浑身一颤,“你母妃她,她……死了!?”   “嗯。”傅浩然轻轻点点头,依旧平静道,“父皇将她打入冷宫,她捱不住,疯了,然后在冷宫里吊死了。”   “冷宫是怎么样一个地方,您……或许知道的。”说到这儿,傅浩然的声音有些发涩。   徐氏当然知道冷宫是个怎么样的地方,那儿根本不是人活的地方,没有人能在那儿活得下去,从来没有人。   “什……什么时候的事情?”徐氏颤着声问。   “从青州回去半年后的事情。”傅浩然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冷宫里死去的人是没有全尸的,她也一样,挫骨扬灰了。”   徐氏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傅浩然扶住了她,关切道:“您当心。”   傅浩然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徐氏眼眶里淌出了泪。   她在悲伤,为死去的青澄悲伤。   三年多前的事情,傅浩然如今早已冷静,但看到徐氏这般模样,他还是由不住揪心,“没想到您还会为她而伤心。”   “她终究……”徐氏喉间哽咽,“是我的姐姐啊……!”   傅浩然能够体会徐氏的心。   就像青澄待所有人都是一颗蛇蝎心肠,可在待他时,她却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待他极好极好的母亲。   不管她是出于自己的权与利才对自己好抑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她都没有什么亏欠他的。   但,她做过太多残忍的事情,她的下场,也是应得的吧。   “那你呢?”徐氏擦掉脸上的泪,努力让自己的心绪稍稍平复后才又问傅浩然道,“你怎的会到这儿来?”   你怎么不在京城好好呆着?   “您应该知道的,不是吗?”傅浩然轻轻反问徐氏道。   徐氏双手微颤,嚅了嚅唇,却没有发出声。   只听傅浩然又道:“京城,宫中,终究不是我该在的地方。”   曾经他志在参与皇权角逐,但四年前他猛然发现,他根本就不配。   他身体里,根本就没有傅家人的血。   父皇仁慈,当做什么都与从前一样,待他并未有什么不一样,但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不一样的,终究会是不一样。   所以,他选择舍弃皇子的身份,远离皇宫,远离京城。   没有了皇子的身份,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如今,自由自在,挺好。   “是我们对不起你……”徐氏才擦净的泪又落了下来。   这一回,是傅浩然停下脚步,他看着徐氏,而后只见他缓缓抬起手,竟是——为徐氏擦去眼眶里的泪!   徐氏怔住,愣愣地看着他。   “你们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反是我对不起你们。”傅浩然面上满是愧疚,“从未孝顺过你们。”   徐氏连连摇头。   “倒是他……”   傅浩然话还未说完,徐氏便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慌道:“别告诉任何人,别告诉你父皇他在这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适合皇宫那样的地方!”   在徐氏心里,夏温言和傅浩然都是亲生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她无法割舍的。   “您别慌,我不会说的。”傅浩然握住徐氏颤抖的双手,肯定又诚挚道,“我不会害了他,也不会让你们苦苦护着他的心白费,您放心。”   “谢谢你,好孩子,谢谢你……”徐氏眼眶红得厉害,却没有再落泪。   因为她不想让眼前这个孩子心中再有什么负担。   走着说着,她与夏哲远的宅子就到了眼前。   徐氏站在家门前,依依不舍地看着傅浩然,“可要留在这西林镇?”   “不了。”傅浩然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会让他不安心的不是吗?”   徐氏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您快进去吧,时辰很晚,夏老爷会担心的。”傅浩然关切道,语气温和,“我看着您进去了再离开。”   徐氏不舍地看了他许久,才转身推开了门。   夏哲远正从堂屋走出来,看样子是正要去儿子家把自己媳妇儿接回来。   徐氏见着他,当即扑进了他怀里,将脸埋到了他胸膛里,泣不成声。   傅浩然在外看着合起的院门良久良久,才转身离开。   爹,娘,保重。   *   翌日,杜知信与傅浩然早早便起了身,吃了月连笙特意准备的早饭后便要与他们道别。   月连笙正准备带杜知信到徐氏那儿去,却听得她说要离开,惊得有些不敢相信,“知信妹妹你们这就要走了!?”   月连笙不可置信地看看杜知信,又看看傅浩然,“不是说好今儿到我爹娘那儿去瞧瞧的吗?”   “留着下回。”杜知信笑着拉过月连笙的手。   月连笙不说话。   下回,没人知道下回会是何时。   或许,根本就不会再有下回。   日后他们还会不会再见面,谁也不知道。   月连笙紧紧抓着杜知信的手,不愿意让她离开。   “还说好了要多住几天的,为什么这么着急着要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哪能有什么事儿啊,夏家嫂嫂你不要胡思乱想。”杜知信忙道。   “那为什么急着要走?”月连笙非要问出答案来不可。   杜知信不由轻叹一口气,“夏家嫂嫂,虽然我不知道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事情,但我知道他在这儿,你们心中总还会有些不安心的,就算你和夏家哥哥觉得没什么,夏夫人和夏伯伯可不这么觉得不是吗?”   月连笙发觉自己竟是接不下话来。   杜知信又笑着拍拍她的手,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们还年轻,这辈子还有很长很长呢不是?”   但愿,后会有期。   夏温言与傅浩然又对弈了一局,才送他与杜知信出门。   月连笙给杜知信包了一大包的干粮,糕点酥饼肉干白馍等等,生怕她路上饿着了。   杜知信很不客气地将这一大包干粮手下,然后挎到了傅浩然肩上。   再朝他们挥挥手,杜知信与傅浩然离开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月连笙眸中写满了不舍。   在他们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夏温言忽然唤住了傅浩然,“阁下且慢。”   傅浩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杜知信一脸困惑,“怎么了夏家哥哥?”   只见夏温言抱着小新芽走上前,看杜知信一眼后看向傅浩然,忽地笑了起来,道:“西林镇很好,留下来吧。”   傅浩然与杜知信震惊不已。   夏温言却只是笑着,眸子里尽是真诚,在他们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出声之前,他又道了一次,“留下来吧。”   月连笙此时欢喜地跑过来,一把就拿过了杜知信肩上的包袱,亦是笑道:“这儿真的很好!”   所以,留下来吧!   杜知信忽地也笑了,笑着笑着,她哭了,哭着用力点了点头,“好啊!”   *   京城,皇宫。   仲秋之夜,月如银盘,悬于繁星璀璨的夜幕中。   宫中宴罢,傅清风走上了城墙,身后一个侍卫不带,只跟着伺候了他一辈子的老太监。   他头上的白发增添了不少,精神气看起来也没有四年前那么足。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城墙外京城里的万家灯火,不知心中在想着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小跑上前来,跪下身请安道:“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清风停下脚步,垂眸看向跪在跟前的小太监,有些不悦道:“不是说了这会儿谁人也不要来打扰寡人的吗?”   “皇上恕罪!”小太监频频磕头,“奴才并非有意打扰皇上,可是三殿下这信收到之后立刻呈上给皇上,所以奴才才敢大胆前来的,请皇上恕罪!”   三殿下是傅浩然,那跟在傅清风身旁的老太监这会儿小声与他禀告道:“皇上,这小太监的确是原来在三殿下跟前伺候的。”   老太监说完,从小太监高高端举起的双手间拿过信,而后挥退了他,“还不快退下?”   “是!奴才这叫退下!”小太监战战兢兢地退下。   老太监恭恭敬敬地将信呈上给傅清风。   信上的确是傅浩然的字迹,只有寥寥几行字,却让傅清风那本是没什么光亮的眼眸亮了起来。   他显然颇为激动,但很快又恢复冷静。   他将展开的信递给老太监。   老太监看罢后,着急地傅清风道:“陛下,这……可要即刻派人去查?查着送信来的人,应该很快就能查到的。”   谁知傅清风却平静道:“不必了。”   “可陛下您让人找了四年,如今这正是好机会——”   “不必了。”傅清风打断了老太监的话,“寡人忽然之间想明白了,找到了又能如何?把他带回来?这浑浊的皇宫,只会染了他而已。”   “只要知道他安康,过得好,就足够了,其他的,寡人也不强求了。”   傅清风看着城中万家灯火,释然道。   忽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老太监一个没拿稳手中的信,让风吹飞了。   只见信上写着:父皇启信安好,儿见到了您那小恩人,他如今做了人父,一切美满,父皇且可放心,惟愿父皇龙体安康。   *   西林镇,仲秋夜。   镇上百姓在这仲秋夜喜好往河里放河灯,将自己的心愿写在小竹片上,放在灯里,让灯载着心愿漂移着往大河,往天上去。   月连笙一家三口放的是一盏莲花大河灯,小新芽捧着河灯,她与夏温言在旁托着,三人一齐将河灯放到了河面上,看着河灯随水流漂移开,小新芽小手直拍,欢喜极了的模样。   杜知信和傅浩然放的一盏并蒂莲河灯,这么样的河灯,让傅浩然微微红了脸,杜知信却是笑得开心,非拉着他的手与她一齐将河灯放到河面上。   竹子的河灯是自个儿做的,糊得歪歪扭扭的,绿屏嘴上嫌弃得要命,却还是与他执着手,让河灯顺水而漂。   徐氏的河灯与众不同,不是荷花亦不是莲花,而是山茶花,火红的山茶花,夏温言最喜爱的花。   他们夫妻二人,一人捧着山茶花河灯,一人捧着莲花河灯,将对两个孩子的期盼放进了河水里。   “娘亲娘亲!咱们来这儿放河灯吧!”就在这时,一个胖胖壮壮的男孩儿跑过来,一边朝跟在他身后的妇人欢喜道。   他手上揣着两串肥油油的肉串,那味儿飘到杜知信鼻底,蓦地让她只觉一阵作呕,当即就想要吐。   可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仅是干呕而已。   她这副模样,纷纷引得月连笙、绿屏以及徐氏将目光聚到她身上来,吓了她一大跳,“夏家嫂嫂,你,你们这是做什么?干什么这么盯着我瞧?”   “嘿嘿嘿。”月连笙弯着眉眼,只笑不语。   “知信小姐赶紧去让大夫好好看看。”绿屏道。   “知信哪,这应该是好事到了。”徐氏笑吟吟。   夏温言则是用手肘杵杵模样一头雾水的傅浩然,笑道:“阁下许是要当爹了,欢不欢喜?”   繁星璀璨,银月满如盘。   仲秋夜,月团圆,人团圆。   ——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