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时恰恰归 作者:申丑   文案:   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不不不,没有枯藤老树也没有昏鸦,桃溪一地,市井繁荣、河流清澈,二月桃花遍开。   一个想要带父出嫁的秀才养女,一个父亡母嫁有弟需抚养的衙门都头,双双都是婚姻困难户。   她从未奢望过此生的婚姻幸福,一生一世一双人。   然而执手走来,贫贱富贵、不离不弃。   原来此生不曾辜负。   市井百态,各有故事悲喜。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种田文 市井生活 小门小户   主角:何栖,沈拓 ┃ 配角:沈计,季蔚琇,施翎 ┃ 其它:何斗金 ============== 第一章   桃溪县富饶而美丽,青石铺路,绿树成荫,商铺食肆鳞次栉比。每逢三、九之期的市集更是热闹非凡,空地桥头摆满了附近村镇过来的农户小贩。   天光普一大亮,镇上商铺便陆续开门营生,各色吃食小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炊饼、蒸糕、肉饼、捞饭、素面、酸汤……热气腾腾,香味萦绕;那边打铁的、卖香烛纸钱的、卖布匹的、卖杯盏茶碟的;这边医馆药铺,书肆酒行,胭脂首饰;又有驴市牙行,挑夫脚力。   渔船收篙依次停在石马桥边的小码头上,酒楼采购、大户管事寻着相熟的渔船购买活鱼鲜虾,打了赤膊的渔人捞鱼、穿绳、过秤忙得热火朝天。   石马桥边一家食肆卖得好汤饼,一早便是食客满门,店小二忙得前脚打了后脚,偏偏店老板不说搭把手,还与食客在二楼临窗位置上坐下扯起闲篇来。   “都是我之过,害得阿兄没了亲事。”沈计垂着头,捏着筷子,几欲哭出来。   一边的陈据笑:“唉哟,你这小人家家倒替你阿兄操心起亲事来。大丈夫何患无妻,依我说,此等娘们娶进门,才是败家的根本。”   沈计抬了下头,茫然:“家中也无什么家产可败的。”   在座几人笑起来,卢继摸摸自己特特留了的老鼠须,撅着凸嘴啜了口汤,道:“陈大虽是闲汉无赖,这话说得却有几分道理。尚未过门,便拨拉着算珠子计算夫家的仨瓜俩枣,让不过八九岁的小叔子分家别过,这等妇人,眼中心中只有黄白之物,半点廉耻都无。为妻不贤,为嫂不慈,将来为母可能教子?沈小郎,你是读书之人,此间道理难道还想不通吗?”   何斗金也道:“赖老屠能养出什么好的来?他那婆娘更是石头里也要榨出二两油。大郎便算不得英雄好汉,也是堂堂八尺男儿,受这等娘们要挟,真个把弟弟分出去,在桃溪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不说别个,小弟第一个便不与往为。”   边说边唤店小二拿酒来,对身侧沈大郎沈拓道:“大郎,小弟平素就佩服你的为人,这门亲事,退得好。”   店小二苦着脸送酒上来,耳听小东家在那敲桌拍手叫好,心说:好个屁,老婆都没了,还好呢。   沈拓与何斗金喝了一杯酒,又为弟弟挟了一筷子小菜,道:“阿弟,你只专心读书,旁的事,不用多加理会。你阿兄难道只配得这样的小娘子?”   沈计愣了愣,看了自己兄长一眼。沈拓身量极高,精壮干练,样貌周正,虽为衙役却得县令青睐。父亡母嫁后,更是一力担起长兄之责,让他念书识字,在他心中,实没有什么人比及得阿兄半分,阿兄匹配得世间最好的小娘子。   只是,沈计心知失了这门亲事,阿兄再说一门好亲却是难上加难……   想了想,收起哀容,只道:“阿兄,我明白了。”   沈拓顿时笑了,又举起酒碗道:“咱们聚在一块,难道就说这扫兴之事?来,喝酒。”   卢继捏着胡子,嘿嘿一笑,更显贼眉鼠目:“话虽扫兴,只是婚嫁却也是终身大事。大郎,哥哥与你说一门亲事可好?哪怕算不得好亲,与赖老屠家的一比,却不知好上多少!”   “你能说得什么亲事?”何斗金斜睨着卢继,“好你个卢老驴,平日在那扯卦旗行骗就算了,连兄弟都不放过?不厚道不厚道啊。”   “胡说,测字看相算命自有玄妙,怎说是行骗?”卢继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你去打听打听,桃溪相师!中,我算不得第一,也论得到第二。”   陈据听了,用袖子掩着嘴咕咕笑:“卢天师知天知地知桃溪。”   卢继拾起筷子兜得兜脑得便敲向陈据:“陈大狗,你还要不要与我讨酒水喝?要不要闲钱的?再多言,撵你街上晒你的狗尾巴去。”   陈据忙拱手讨饶:“好哥哥,我再也不敢。等下我与你说羊李村苏富户老爹快死之事,现下你快说说你那门好亲。”   沈二郎离座冲卢继揖了一礼:“小子在这烦劳卢大哥了。”   卢继老脸一红,忙扶起沈计,清清嗓子,道:“我要说的也不是旁人,是二横街何老秀才家的小娘子。”   几人都愣了愣,何斗金半晌道:“是听闻何老秀才有一个收养的小娘子,真是奇也怪哉,这么多年,竟好似没这个人般。”   陈据平日走街蹿巷,消息再灵通不过,也摸摸脑袋道:“模糊得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怕是长得见不得人。”   沈拓退亲之事不过几日,一时倒有点不好意思,只得沉默不语。   “你们急什么,听我细细说。”卢继翻了个白眼,用筷子扒拉着盐水豆子,道,“说起来,何家祖上真正是个大户人家,还出过大官,住得五进大院,穿得金披得银,呼奴唤婢好一场富贵。奈何,子孙不肖,竟无一出息子弟,到得何秀才这一辈,家业早已败落了下来。好在何老秀才幼时还读得起书入得起学,原还想着做做天子门生,振兴家业,谁知连考个举人都是屡试不中,生生得抛费了仅有的家底,至此,何家也歇了心思,只期后来子孙有上进者。   何秀才原也有生子,二子一女,俱没有养下来,生三子时何家娘子年龄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孩子没生下来,自己也撒手西去。何秀才心灰意懒,只道命中如此,葬了妻儿后也不续娶,待得老娘归了天,真是天高地阔仅此一身,只浑浑噩噩渡日。   十多年前遽州大涝,沃野成海,屋倒树倾,一夜之间不知毁了多少良田,死了多少人。有不少流民流入桃溪,其中一户人家,全家九口,灾中去其五,途中去其二,到得桃溪只剩一个三四岁的毛孩子和一个不良于行奄奄一息的老父,没得几日,老父也去了。   这女娃竟也懵懵学了人家插草,跪在一领破席边,卖身葬父。   何秀才看得心酸,摸出几两银子,买了副薄棺,几吊纸钱几副香烛,叫了几个闲汉,帮女娃葬了父亲。也是二人的缘分,一个无父母家人,一个无妻儿老小,原该这二人做一对父女。   何秀才一念起,将女娃领回家中,又去官府备了案,记了名,自个拿笔将女娃记入族谱,买了三牲祭品,告天告地告先祖,望天地先人知何家有此一女。   何秀才不事生产,何家娘子撒手西归前嘱咐丈夫,道:郎君是个读书人,操心不来柴米油盐酱醋茶诸事,家中恒产皆已变卖,妾去后,郎君何以为继?妾擅自作主典卖家中传给长媳的首饰钗环,买了二横街的一处商铺,郎君也不必费心经营,只租赁出去,得的银钱俭省些应足以应付一年花用。郎君切记,哪怕再不趁手,也不可将此变卖。   妾是福薄之人,嫁与郎君十数载,夫妻爱重,家婆慈爱,生平所憾挣命也不能给郎君留下一男半女。妾去后,他日郎君另娶新妇,儿孙绕膝,清明寒食,盼君忆妾几分。   何秀才听了此话,泣道:若娘子身去,残生再无趣味,哪会有什么新妇。   娘子又道:郎君可否应妾一事?妾曾有三愿,二愿已不可偿,唯剩一愿,郎君愿不愿妾心愿得偿?”   妾身将去,惟愿郎君身体康健,此后黄泉人间,阴阳两相隔,相见也只夜半梦中。   卢继拿筷子敲着杯碗,唱道:“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日日常相见。”唱罢,喝尽杯中残酒,长叹一声:“何秀才收养了那女娃两年后,大病了一场,不得不卖了居住的小院,带着女儿搬入了商铺后院。   何小娘子年幼却极为懂事,何秀才病时,难为她小小年纪内外操持,床前榻下服侍汤药。只那商铺赁与他人开了家杂货铺子,开门营生,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极为繁杂。何小娘子因此深居浅出,生怕招惹了祸事。   日月如梭,十多年弹指即过,垂髫又总角,豆蔻十三余,十五及笄可为妇,何小娘子长大成人,何秀才却是垂垂老矣。   别看何小娘子腼腆沉默,见个人更是低眉垂首,半个字都不肯多言,心中却极有主意。她不愿抛父嫁人,扔下老父孤伶伶一人无人服侍,有心招婿上门。只是这上门女婿又有几个是好的,何秀才相看了几个,不是好吃懒做,就是身有残缺,哪肯点头应允。便又与何小娘子细细分说,良人难觅,终身大事不可草率马虎。何小娘子最后只得道,便是不招婿,也要嫁个接了何秀才家去养老送终的,否则,她宁可不嫁。”   沈拓听了半晌,此时道:“这何小娘子倒是有情有义。”   何斗金道:“只这点便比赖老屠的小娘子强出几座山去。”   卢继拿眼看着沈拓,笑道:“如何,这算不算得是一门好亲?”   沈拓此时也不矫情,想了想道:“大哥你也知我家中情形,父丧母嫁,我又只是一个衙役,下九流的行当,何家虽落魄,到底书香门弟,小弟怕是入不得何老秀才的眼。”   “此话差矣。”卢继不以为然,摇头道,“时令事移,今日梁上衔泥燕,昔时筑巢王谢家。若是百年前的何家,怕是连看门的都瞧不上我们这些人物,现下的何家比之市井寻常人家又有何异?前尘往事有如过眼云烟,作不得数,作不得数。我只问你,若是何小娘子愿嫁,大郎可愿婿替子职,赡养服侍何老秀才?”   沈拓郑重道:“婿为半子,必视若父善待之。”   卢继一击掌,道:“有你这话便好。”轻声道,“老哥我有五成把握可成此事。”   何斗金听了这话,笑:“老驴头,世间之事,大都不过五五之数,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老哥教你个乖,世间之事,话万不可说尽。”卢继笑,“事须用心,话留半分,方是为人之道。”   陈据好奇问道:“卢大哥怎对何老秀才的家事知道得这般清楚?”   卢继道:“你们有所不知,你们嫂嫂先前做过何家娘子的贴身侍女,何家娘子待她极好,半文钱未要就放了契,临行还赠了银,恩同再造。你们嫂嫂现下都念着何家娘子,提及以往还要哭上一回。”   沈拓揖礼道:“此事便多劳大哥费心了。”   “我们知交,何须如此多礼。”卢继道,“大郎的这杯喜酒,我定要吃的。”   听他这么说,陈据何斗金都抚掌起哄打趣,几人又说笑了几句这才散了桌各自归去。 第二章   卢继拎了卦旗出了酒肆,摇着铃儿边招徕生意边往二横街走去。何秀才赁出的商铺就在眼前不远处,位置好,铺面小,卖些针头线脑、箩筐刷子、糕饼点心、油酒糖醋等杂物,摆放随意,又杂又乱。   何秀才平常不在前门出入,而是在偏侧开了扇小门,他有些读书人的酸腐之气,见不得杂货铺内介日为了一文二文的阿堵物争得面红脖子粗,干脆找人将商铺和后院砌墙封死。   卢继在铺子里包了包油果子和一包桃干,这才去拐进胡同敲门。   不稍片刻,何秀才应门迎客,见是卢继,笑倒:“你来得倒巧,阿圆刚与我炸了盘桃花鱼下酒。”何秀才口中的阿圆正是何家小娘子何栖,小名唤作阿圆。   “啊呀,这是我的口福,阿圆炸得好鱼。”卢继抽抽鼻子,闻到了院中丝丝鱼香味。桃花鱼产自桃溪,不过指长,干炸酥脆,腌制咸香,只是收拾起来费事了些。   何家小院又窄又小,不宜种树,便种了一盆盆的花草,衬得小院生机勃勃。一边支了张小桌,桌上一壶酒,一碟炒青豆,一盘干炸桃花鱼。   何小娘子何栖听到人声,早去厨房烫了干净杯箸送上来,冲卢继屈膝行了一礼:“阿圆见过卢叔,阿叔可曾用过饭?空腹饮酒不利养生。”   “阿圆不必忙,我确实是用过饭才过来的。”卢继忙摆手。   “阿爹这几日心里不舒坦,阿叔陪阿爹好好喝几杯。”何栖垂眸低笑,又转身进去整治下酒吃食。   两家姿态亲密,隐隐有几分通家之好的模样。   原本何秀才读书人一个,书生意气。卢继却是个算命的,批命相士之中自也有能人大拿,如孔明,如伯温都擅面相八卦,街头巷尾这些摆摊摇铃的,却是十算九骗,凭些套话技巧蒙骗些银钱渡日,卢继算不得骗子,亦差之不远。   若不是卢继妻子与何家有段因由,两人实不会有所交集,先前上门不过应付,这些年人情往来下来,倒是越走越近。   何秀才消瘦清隽,一袭青袍,颇有魏晋之风,拉了卢继在小桌边坐下,亲自与他倒酒。   “何公这是为了什么生气?”卢继见他眼下隐隐怒意,出声询问。   何秀才怒道:“前面陈大可恨得很,竟要与他家三郎求娶阿圆,他家三郎一个无赖闲汉,成日偷鸡摸狗,赌钱喝酒。”何秀才一想起陈三郎的形容,气得两手发抖,恨声道,“明年铺子不租赁与他们家。”   卢继皱眉:“陈大平日瘟头鸡一般,倒也敢开这个口。”   何秀才哼了一声,越想越气,将酒杯重重置在桌上:“他家竟是没一个好人,形容粗鄙,满腹算计。”   卢继难得见何秀才气成这样,付度陈大家开口求亲时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忙劝道:“理他们作甚?不租与他们便不租与他们,倒不必为他们生这一场气。”   “便是闲置也不赁于这些腌臜人。”何秀才一想起陈大家说的话,胸中一股浊气。阿圆虽不是他亲生,却早已记入何家族谱,郑大家竟说阿圆是父不知母不详的孤儿,这是当他死的?   “何公与这些小人生什么气?”卢继道,“没得气坏了身体让阿圆担心。”   何秀才叹气:“这些腌臜人侮辱起人来真令我恨不得立时将他们打杀出去,将阿圆许给这种无赖子无异毁她一生。”   “何公一片慈父心肠。”卢继轻声道,“只是阿圆的婚事到底难办。”   “阿圆是个犟脾气。”何秀才又是心酸又是感动,“我这个老父拿她半点办法也无。”   “阿圆亦是为何公着想。”卢继道,“女儿一旦嫁人,便是别姓人家,又有多少婆家情愿儿媳为娘家过多操心劳力?回趟娘家也得家婆夫君点头答允,半点不由己身,阿圆也是因此不愿抛父嫁人。何公眼下康健,他日若有个万一呢?身边起居无人照料,连递个消息都难,让阿圆怎么放心。”   何秀才摇头:“阿圆年幼不知利害,怎能因行将就木的老父耽误终身大事?世道于女子本就艰难,她一无兄弟姊妹帮衬,二无良人依靠,将来如何安身立命?我纵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卢继摸摸鼠须,沉呤片刻:“何公若是信得过卢某,不如卢某来保一桩媒。”   何秀才一怔,问:“不知是哪家儿郎?”   “这人何公就是不识,也应听过几耳朵。”卢继道,“我说的不是别人,就是县里的都头沈拓。”   何秀才想了想:“倒是知道一二。”又皱眉道,“衙役办的虽是公差,却只是吏役,不是正经官府中人,有良有贱。来做衙役无非两种:一是征来服役的,二是当地豪强刺头,这个沈都头是因何做衙役?”   卢继轻咳一声:“这个沈大郎良民一个,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幼时爱耍枪弄棒,有身极俊的功夫。”见何秀才眉头紧锁,忙又道,“何公不若听我把他好与不好之处与何公细说清楚?”   恰时何栖用荤油炒了一盘豆芽并一攒盒的干果送上来佐酒,卢继知道何家的婚事何小娘子自己不肯点头便成不了事,于是笑道:“阿圆是个心中有成算的,不妨坐下来一块听听。”   何秀才本想拒绝,但因卢继开口,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何栖一惯低眉垂眼,黑鸦鸦的头发,梳了个垂鬟分肖髻,额发厚长,硬生生地挡了半边脸。   卢继往常也不曾细细地看过她,这么精心一打量,心里倒有几分疑惑,先前只觉阿圆皮肤黑黄、样貌普通,谁知眉眼五官形状竟十分秀致。本欲再看几眼,见何秀才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模样,只得哈哈几声作罢。   倒是何栖用手掩嘴轻笑了一下。   何秀才瞪着卢继:“继兄还是说说那个沈大郎的情况。”   “哈哈,是是是。”卢继忙收回心神,清了清嗓子道,“这个沈大郎就是桃溪本地人士,现年也不过十九岁,很有几分侠气,交游广阔,重情重诺,言出必行,当得起一诺千金四字。两家若成事,他自会奉养何公,以他重诺的脾性,何公身前身后两事无忧,这为其一;其二,他武艺了得,又做了县里的都头,平日做的便是巡逻治安的差使,既在街市上有威信,亦在桃溪明府跟前有脸面,将来明府调任若是有心举荐,未必没有前途;这其三,沈家虽说父亡母嫁,家中无老人帮扶照料,反之亦无公婆讨好伺候,过去便可当家作主,是难得清静的日子。沈父生前做过衙门师爷,心有谋算,也置下了一进宽敞的宅院,东郊几亩山林,家中虽不富贵,倒也无忧。”   何秀才微一沉吟:“那继兄再说说不好之处。”   “这不好之处也有三。”卢继道,“一便是沈母,她虽别嫁,可血脉亲缘如何切割得断?沈父去世时,沈大郎不过十四岁,沈二郎将将五岁,长子尚未成年,幼子不过垂髫。沈母却能狠心卷了家中细软声称是自个的嫁妆嫁于东街的货郎,可见其心性凉薄狠毒。这沈母在李货郎将中生活安稳倒也罢,若是生变,怕还是要来纠缠沈家二子。   二则是沈二郎,当初沈师爷令幼子念书,只当能写能算,将来做个账房管事,生活自有着落,取个大名还叫沈计。岂知沈二郎机敏好学,举一反三,沈师爷又惊又喜,心中生出一股豪气,盘算着以二子的资质,将来蟾宫折桂、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非无望之事。这执念一生至死也放不下,死前仍握着长子的手,让他不要断了次子的学业,沈大郎岂有不应的?沈父去后,沈母又抛子另嫁,家中的出息,大半倒供了沈二郎读书。何公是读书人,自是深知读书不易啊,笔墨纸砚,束修书籍,若学有所成,考试时差途旅费能省俭得哪个?   再者读书科举,无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结果未可知。”   卢继觑了眼何老秀才,怕伤了他的颜面,不好多说,本朝科举解试、省试、殿试,省试不过,连解试都要重头再考。何老秀才便是如此,到老也在省试、解试之间打转。秀才也不过是个雅称,说到底只是个读书人。   何老秀才呵呵一笑,他年过半百,功名一事也早看淡,只笑:“读书亦可明理,明理方可修身,沈二郎稚龄儿童,理应念书识字,哪怕不为功名也不可断了学业。”   卢继一拈鼠须,揖礼奉承:“何公是读书人,方有高见,寻常百姓平日只为银钱所忧,哪管明不明理。”转脸看了眼一旁的何栖,又道,“且不论读书之事,沈二郎半大小子一个,一衣一食,一鞋一袜俱不能少。常言道:长嫂如母,二郎说不得要由长嫂操持。”   “他们兄弟殊为不易啊。”何老秀才感叹,“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理应相互扶持照料。”   卢继续道:“再者就是三,这沈大郎退过一门亲。”   何老秀才又拧起眉头:“这又是为何?”   “沈父在世时曾与沈大郎说了一门事,他曾与赖丰交好,沈家有子,赖家有女,年岁相当,便定下了儿女亲事。后来赖丰做起杀猪卖肉的行当,这几年生意顺风顺水,也经营着四五间铺面大的肉铺子,家中也买了侍女奴仆,人人都叫他赖老屠。赖老屠的女儿长得标志,手里心里都打得一手好算盘,她娘也是个算计的,这母女俩思及早年的婚事,一个二个都不满意。赖娘子不愿女儿吃苦受穷,赖小娘子也不满沈家大半银子供一个前程不知的小叔子。母女一合计,使人告诉沈大郎,婚后须分家别过。她亦不亏待沈二郎,家中银钱一分为二,沈大郎为长子理应继承宅院,为不使兄弟身无片瓦无处安身,另使银子在他处买屋宅与二郎置家为业。   沈大郎听后勃然大怒,哪肯应下这等没道理的条件。心知赖家无心婚事,这才乱提要求,令他心生退意。   他是雷厉风行之人,婚姻结的两姓之好,既一方无意,何须强求。只道两家婚事乃沈父在世所约,不曾交换过庚帖,先前所换信物也已遗失,显是两家无缘,婚约之事就此作罢,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这倒怪不得沈大郎。”何老秀才微微叹息,一时心思百转。卢继所说他自是相信,沈大郎既有品性又有担当,的确是好男儿,转而又觉得他失怙失恃,又是一个差役。   “那……何公觉得这卢某保的这庄媒可还……”卢继看着何老秀才,凑近压低声音,“恰当?”   “……”何老秀才颇为嫌弃地推开卢继的菊花脸,“容我考虑考虑。”   “自然自然。”卢继忙点头。   何栖执壶为二人添酒,这时却问:“阿叔,沈家大郎因何成了都头?”   “哦。”卢继笑,“倒也是庄轶事。桃溪有家富户,姓牛,家财百万,牛家二郎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平日只领着一众豪奴打手东游西逛、招猫逗狗。这日见到一个卖花女,生得十分秀美,牛二郎这人不大坏,却是个轻浮浪子,他见卖花女俏丽,就出言调笑了两句。卖花女惊吓之下,大声呼救,恰逢沈大郎经过,打抱不平,遂出手把其中一个仗势豪奴打个半死。这官司打到了县令跟前,本是一清二楚之事,谁知那卖花女后见牛家富贵,生起攀附之心,倒反咬了一口。沈大郎惊怒之下,失了言语,倒是牛二郎吃了一惊之后哈哈大笑,他官也不告了,交待事情经过,自认了罚。季明府见这一干无事生非之人就来气,罚了牛家的银两,又斥责了卖花女,对沈大郎倒起了爱才之心,要他来做了个都头,领管着县中治安之事。”   “倒是个侠义之人。”何栖微笑夸赞。 第三章   日渐西沉,晚霞满天,何家父女苦留不住卢继在家用饭,何栖便将一只风鸭用绳子拎了递与卢继。   “这是家中自做的,阿叔让婶婶用绍酒蒸了吃。”何栖见卢继要推辞,笑,“阿叔再客气就见外了。”   卢继只得接了,笑道:“我怕拿了家去,惹你婶婶一通打。”   “你啊你啊。”何老秀才拿手指点头他,摇头直笑,将卢继送出门去。   卢继想了想道:“小娘子的亲事,要是何公不得主意,卢某寻个机会何公亲见沈大郎一面如何?”   “你且家去,我心中有数。”何老秀才点头,“容我几日,成与不成,我都使人与你说明白。”   卢继听他语气,估摸着有几分意思,也不好催得太过,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何老秀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街口,这才回转身关了院门,何栖在院内忙前忙后的收拾桌案碗筷。   “你忙了一天,坐下歇歇,那些桌碗先放在一边,不用理会。”   何栖道:“阿爹你知道我,见不得脏乱,也没什么要归置整理的,片刻的功夫便好。”拉了旁边的竹椅,“阿爹吃多酒,不要站着,仔细头晕。”   何老秀才心中不知怎么,只觉难受。   十多年了,当年那个懵懂的小丫头学着旁人卖身葬父,也不管己身将落何处,现下又为他这个养父耽误了终身大事,来此人世一遭,尽受苦楚。   他为她取名阿圆,却是人不得团圆,事不得圆满。   何栖何栖,何枝可栖?是他误了她啊。   “阿爹?”何栖轻唤一声。   何秀才握住她的手,伤怀道:“阿圆,是阿爹误了你啊。如今你的亲事,不上不下,哪个女儿家带父出嫁的?这些说亲的,只这沈大郎最为靠谱,也只是粗汉莽夫,行的差役之事,名声不佳。你本可配个清贵的读书人,哪怕做不得官,或应募或举荐在府衙中做个押司笔吏,到底是正经的差使。”   “阿爹好好的怎么又伤感起来?”何栖歪了歪头,一副小女儿的情态,“若不是阿爹,阿圆怕是死生不知,鸦反哺,羊跪乳,我若是置阿爹不理,岂不是禽兽不如?”   “胡说。”何老秀斥责,“阿爹这一生,一事无成,一无所得。寒窗几十载,于功名无望;结缡十多载,子女无服而殇,妻兰摧玉折;为人之子,不曾显亲扬名,聊报寸晖。惟在不惑之年一时意气收你为女,敏慧秀美,纯孝体贴。倘你阿娘在世,必爱你入骨,她是讲究之人,懂得香事茶事之雅,也通内宅后院俗事。偏偏你只有我这么一个不通庶务的老父,也没个长辈教导指点这些女子安身立命的琐事。”   “阿爹说的什么话,阿爹抚养我成人,其间不知多少艰辛,所费心思不知凡几。”何栖声气微哽。   一场车祸到了这个年代不明真实待考的古时,成了一个三四岁的逃荒女童。大灾之年,人心惶惶,不过几日,这具身体的生身父亲一命呜呼。她守着生父瘦骨嶙峋的尸身,毫不怀疑自己同样会活不下去。   是真的无路可走,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戚投奔。虽说遭灾的是邻州,但源源不断衣衫褴褛的灾民刺激着桃溪民众的神经,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谁知本地会不会也有灾祸临头?人人缩紧衣食银钱以备不时之需,即便官府压制,城中米价急升,街上行人来去匆匆,早早闭门谢户,生怕流民闹事。   她一个女童,也只有卖身一法。为奴为仆还是好的,就怕落入不堪之处。   可她不想死,她刚经历过了一场死亡,不想再死一次。   她想活,再难也想活下去。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她茫然地跪在街头,呐呐地喊着卖身葬父,一领破席盖着她生父已经发青僵硬的尸体。有人冲着她指指点点,留下一声叹息,好心人将一个热腾腾的炊饼塞进她手里,还没等咬上一口,便让一边饿狼似的乞儿强抢了过去。   一个人在她身前停了下来,布鞋沾了点泥,青袍的一角被风一吹拂在她跪倒在尘土中的膝盖上。   他半晌没动,于是她抬起了头,对上一张削瘦失意的脸,一个中年人,书生的模样。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干涸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然后,这个有点忧郁的书生伸出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擦拭了一下她脏兮兮的脸,俯身将她抱在怀里。   “阿伯为你葬你父亲,你且随我家去吧!”   他帮她葬了生父,就葬在城外荒郊,几杯薄酒几碟鲜果,点了香烛纸钱送别亡魂。   老树昏鸦,凉风卷着白色的纸钱,魂幡呼呼作响,也不知是人声猫叫,一声似有似无的呜咽。   “不怕。”他牵了她的手,领她回去。   麻衣麻鞋的衰服磨得她皮肤隐隐作痛,她只紧紧攥着他的手,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生怕落后半分。   他将她收养为女,又取了名字,记进家谱之中。自此,她成何家之女,一个有父有家之人。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终于有了一个可让她生存下去的落脚之地,她入目所见终于不是一片虚无荒诞。   她在这世上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只有阿爹这一个亲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抛下阿爹不管的。何栖收回心神,心下暗道。   “阿爹觉得沈大郎不好,女儿却觉得他不错。”   “哪不错?”何秀才不满。   “他因弟有所虑,我为父有所忧,大家谁都不占谁的便宜,谁都不吃谁的亏。”何栖认真道,“若卢家阿叔所言不虚,沈大郎既有主意,又重情义,可见他心中自有杆秤,不会做贪妄小人的行迳,你待他三分,他自会还你五分。再者,他父亡母嫁,身边也没什么族亲,家中人口简单,既不用操心姑婆家翁,也不用应付叔婶伯娘,两相便宜。”   何秀才看了她一眼,叹道:“阿圆,夫妻之道哪可这样秤斤论两、计算得失的?我只盼你得如意郎君,举案齐眉、和睦美满。”   “像阿爹与阿娘这样的,可遇不可求。”何栖摇头。如她阿爹这般,哪怕爱妻故去不肯纳娶二色的,在这世间少之又少,别说百里挑一,万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古时的情种情痴,大都一面写着流传千古的悼妻诗,一面偎着爱妾娇娘红袖添香。时下送亲朋好友美妾是件风流雅事,丈夫出去喝酒应酬,可能回来身边就多了美娇娘,上司送的,朋友赠的。家中有美妾,外间还置外室,更兼花楼里红颜知己。只要男人不犯宠妾灭妻的蠢事,左一个美人右一个娇娘,绝对无损男人品德,若该男性擅诗擅画擅曲,更成一段风流佳话。   何栖对这个时代的男性不抱幻想。   晚间何栖只简单做了汤饼,荤油葱花,清香可口。何秀才到底因女儿的亲事心绪难解,草草吃了几口就睡下了。   自打女儿大后有人说亲,何秀才就没有不生气的。那些个媒婆,尽是六国卖骆驼的,嘴上就没一句实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何秀才一个读书人,本就不擅应付这些妇人,每每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偏何栖又说不嫁人,要招婿在家,那些上门的就更不堪了,娶不上老婆的,游手好闲的,内里藏奸的,甚至年过半百的。何秀才再好的涵养也黑了脸,抄起棒槌就敲了过去,打得那个胡子一把的书生抱头鼠蹿,逃到外间,隔着院墙还喊‘红棠玉梨本共春,休教春残花落尽。”于是,何秀才直接追打出了院门,回来之后还恨声道“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何秀才再不肯同意招婿上门,只道那些子弟郎君个个面目可憎,无一可取,要何栖断了这念头。   何栖见他着实气狠了,也知他定了主意之后就再难还转,只得改了口风,说要带父出嫁,否则她便跪死在门口或做个姑子去。   何秀才对着何栖黑了半个月的脸,何栖只当不见,成日笑嘻嘻地逗趣讨好。何秀才无法,抚着女儿的秀发,低声道:“阿圆,我知道你待阿爹之心,可阿爹待你之心又该如何?”   “阿爹只看着女儿便好。”何栖轻轻偎在何秀才身边,“日日看着阿圆,亲看着阿圆是否添衣加餐,看顾着阿圆不受人欺负。”   何秀才鼻子发酸,他老了,哪看顾得了她。   “阿爹只盼阿圆执手之人顾你得失,念你喜乐,苦难不弃,荣辱不离。”   他同天下所有一心为女的老父亲,奢望女儿将来的年月中,除了幸福,其余皆不可。 第四章   这边何沈两家议着亲事,那边赖屠户带着学徒乡下买了生猪回来,得知家中婆娘竟与沈家退了亲事。当下大怒,张开蒲扇大手,一巴掌就把赖娘子扇倒在地,怒道:   “你这个无知蠢妇,干的好事。谁与主意退了沈家亲事?”   赖娘子被打得懵了半天,从地上爬起来,嚎哭着一头撞向赖屠户怀里,尖着噪子:“好个杀才混账,竟动起手来。你打啊,你打啊,你今日打杀了我明日再娶个好的来。”   赖屠户瞪着牛眼:“你道我不敢?你既蠢又蠹,生生祸霍了女儿的一门好亲,你再大声试试?”   “什么好亲?屁个好亲。”赖娘子见他脸色有异,心中有点害怕,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抢天哭地,“沈大他爹是个短命鬼,娘不是正经人,还要养个无底洞的兄弟,他一年才得几两银子?女儿嫁去,跟着他喝西北风吗?”   “你屁事不懂。”赖屠户气得一脚踹了桌椅,“蠢妇蠢妇。沈大是做什么的?他是县里的壮班都头,统领着巡逻治安,他又是魔星杀胚,结交着江湖人士,那些个无赖地痞哪个不与他脸面。咱家杀猪卖肉,年景好,略红火些,就有眼红挑衅蓄意滋事,讹你银钱,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有沈大做了女婿,哪个敢上门?”   “狗屁。”赖娘子狠啐一口,“你倒把他捧得天大,到底不过一个当差的,衙门一个录事小吏都比他体面。咱家结识着县丞,还要嫁女讨好一个差役?有县丞看顾,我看哪个地痞来敲咱家的银钱,也不怕烫他的手。”   赖屠户见她说不通,心头火起,上前就又是一巴掌,怒道:“我每年费着三四百贯的银钱、四季鲜猪讨好着县丞,莫不是担在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上?谁个人情不用在刀刃,就你这个无知蠢物杀鸡用着牛刀还自以为得意。”那些当官眼大心黑,拿着他血汗钱,莫非动动嘴皮子训斥几句地痞流氓就了事?这银子凭得好挣。   赖娘子这才品过味道来,半晌抽噎着:“你平日倒凶悍,杀猪剔骨,又领着这些个徒弟,倒怕起那些无赖闲汉来。”   “你懂甚?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赖屠户看着自家婆娘肿如猪头的脸就是一阵倒胃,“咱家是做买卖的,和气生财,成日喊打喊杀,谁个上门买你猪肉?莫非桃溪就我一个卖肉的不成?”   赖娘子嘴硬道:“你倒为自家的生意谋算半天,也不管女儿死活,将她往那穷窝里送。”   “谁个不管?谁个不管?莫非我还亏待了女儿女婿?”赖屠户气道。   “管什么?管你大头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赖娘子一听不干了,跳起来,立着吊梢眼,“你竟大方的,拿着家中的银子,贴补着姓沈的人。别家一个女儿三个贼,你倒还做个帮凶,挖起家中的墙角来。”   “你再他娘胡咧咧,我休了你家去。”赖屠户只恨当初为了学杀猪的手艺娶了这么个蠢妇,真是气死他了。   赖娘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呛声,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眼下亲也退了,再没反悔的理。”眼见赖屠户又要发火,道,“依我说,沈家这门亲实算不得什么。我想将女儿说与何家大郎,何家本与我们有生意往来,他家开着偌大的脚店,又兼几家食肆,说不得有万贯的家财。那何家大郎长得周正,也是个交游广阔的,比那沈大郎不知强出多少去。”   赖屠户听了,狐疑地扫了赖娘子一眼,搓磨了一下指尖:“何家愿意做亲?”   “唉哟。”赖娘子得意道,“怎么也有八分准,何娘子亲露的口风哪会有错。女儿嫁过去便是长媳嫡妇,插金戴银少不了的富贵日子。”   赖屠户琢磨一番,若真与何家结亲倒的确不错,轻哼一声:“等成了事你再摇你的尾巴。”说罢一甩袖子出门,“晚间不回来,不必与我留门。”   赖娘子知道他在外间买了屋宅养了个外室,晚上肯定住狐媚子那了,蹬着门槛骂负心汉,短命鬼,杀千刀的。又咬牙暗道:早晚要治死贱人。   赖小娘子躲在房中听她爹娘打闹了半天,耳听没有动静了,这才出来扶着赖娘子,悄声道:“也不知白给那贱妇多少银子,抵得多少猪肉。”   赖娘子抹泪:“也不知贱人使了什么妖术,迷得你爹晕头转向。”   赖小娘子眼珠一转:“阿娘受了委屈,也不与舅舅说道说道。”   “别说你舅舅,你那些个舅舅也不是好的,一个两个钻钱眼里,你那些舅母没有银子哪支使动得她们。”赖娘子抚着胸口气道。   “阿娘糊涂了,总比银钱落入不相干人手里要好。”   赖娘子一听,衡量一番,虽然娘家兄嫂为人可厌,银钱给他们总比赖屠户花费在女人肚皮上强些,也省得娘家说她富贵了不拉拔兄弟。拉了赖小娘子的手,道:“还是囡囡有主意,沈家的这门亲事算是了了,你只一心做那何家妇。”   赖小娘子羞怯怯把头一低,抿嘴微笑。   赖屠户看似凶横粗鲁,却是个精细人。估摸着沈拓当差归家的时辰半路将人截了下来。   “大郎大郎,与世叔吃杯酒去。”赖屠户一把扯住沈拓衣袖,不由分说将人拉进了一边的酒肆中。   沈拓无法,道:“赖世叔,我不吃酒,二郎还在等我归家用饭。”   赖屠户早治下一桌子酒席,叹道:“大郎与世叔生分了。唉,世叔对不起你爹啊,委屈了你,当年……不提也罢。我也是上辈子没烧高香,修下这等无知的婆娘,竟趁我下乡自作主张退了两家亲事……”   沈拓不愿多提此事,接了酒杯,沉声道:“世叔不必介怀,家父去世时兵荒马乱,先前信物确实不见踪迹,想必天意如此。”   赖屠户听他这样说话,心知不结仇已算好的,两家曾有的那点情份也只能到此为止。沈拓为人他略知一二,他既非以德报怨之人,亦不是落井下石之辈,但是,哪天若犯到他的手上他也不会跟你讲什么情面。   “事已至此,世叔也不多说那些废话,总是我赖家对不住你,只盼大郎切莫视我为仇。”   沈拓轻笑:“世叔多虑了,不至于此。”   赖屠户盯着沈拓半晌,苦笑:“那便好那便好。”   “小侄就不陪世叔吃酒了,二郎年幼,怕是等得心焦。”沈拓起身道。   “你去吧。”赖屠户无奈,只能放他离开。   越看沈拓心底便越是可惜,少年老成、行事稳健,这些年屡逢家变倒把周身的那点子莽撞戾气磨得光滑内敛,此等儿郎若得机遇……可惜啊,可惜,家中蠢妇,只把明珠当瓦砾。   赖屠户带着一肚子郁气去桃枝弄的外宅,他养的外室本就体贴小意,见他不高兴更是打叠起百般的柔肠来,烫了酒,娇滴滴地与他执壶,等把半壶黄汤灌下去,赖屠户面无耳赤地半瘫在椅子上,这才娇声问道。   “郎君今日是怎么了?气呼呼的。”   “别提了,黄脸婆娘尽坏事。”赖屠户趁着酒劲,将事都与外室说了。   外室掩着红嘴,微瞪着眼,吃惊道:“啊呀……好生可惜!奴家也曾远远见过沈都头一面,好俊的人物。不过,家中姐姐怕是另有打算,哪个做娘的不盼女儿嫁得如意郎君,郎君怕是误会姐姐了。”嘴上假惺惺劝着,心里乐开了花。   “她那榆木脑袋。”赖屠户冷笑。   赖娘子说要与何家结亲,他乍一听也着实心动,只是一深思,就知此事大难。何家如今的当家主母是续娶,何家大郎何斗金不是个好性之人,他的婚事何娘子未必作得了主。   若是赖娘子说婚事三四成把握,这事反倒有可为,她却一口咬定有八分,话说得越满事就越荒唐。自家婆娘是个蠢的,别人拿根棒槌给她她就当了真,蠢还不自知,旁人不来哄骗她,她反而凑上去要占便宜,等鸡飞蛋打就一通嚎哭。   唉,休又休不得……   赖屠户嗅着外室身上似有似无的熏香,迷迷糊糊地想:早知就……不,早知如此他还是会娶她的,没他老丈人教他一身杀猪的手艺,哪来的今日富贵。   沈拓切了些熟肉带回去,家中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连个老仆都没有,平素饭食都是应付了事,或在街上买些肉饼蒸糕,或是一顿煮了两顿的粥饭,晚间热热就又将就了过去。若他晚间当值不回家,沈计便独自去街上买碗汤饼、馄饨裹腹。   这几日因沈拓亲事,沈计自觉拖累了兄长,不免闷闷不乐,沈拓因此推了朋友交际,早早散衙归家。有兄长陪伴,沈计脸上虽有笑模样,私下还是郁愁不解,心思聪敏之人本就多思,沈计的脾气又有点孤拐,因辱生恨,暗地寻思他日定要报今时之仇。   沈拓哪里知道弟弟钻了牛角尖,只当他还在为赖家毁亲内疚,自他退了亲,身边诸人倒比他本人还要愤慨。   连桃溪县令季蔚琇都知晓了此事,出言安慰道:“不过一个卖猪肉家的小娘子,退便退了。”   程县尉往日就爱沈拓为人,时常唤他去充当一日半日的教头,听闻他退亲一事,倒生起结亲之意。他家中有个侍女,生得秀丽可爱,又有一手好针线,被他娘子认了干女儿,品貌脾性俱配得沈拓。   回家与他娘子一说,程娘子微一沉吟,却道:“此事不妥,沈都头乃是季县令亲手提拔之人,说是亲信也不为过。夫君人品方正,自没拉拢的心思,但难保别人不作他想。”   程县尉笑:“娘子怕是多虑了。”却把话头按过,不再提及。   沈拓的那些个兄弟知交,更是摩拳擦掌,只待沈拓点头,便纠结人手去找赖家的麻烦。铺兵都头还道:“大郎受了委屈,季明府也看在眼里,我们下手私密些,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只作不知。”   沈拓哭笑不得,不许他们生事。成亲一事不过父命,他原本可有可无半点没放心上,赖家退亲,也不过生气赖家手段下作、言语不堪。   现在提的人多了,沈拓倒生出似乎是该娶妻成家的念头。家中冷灶寒衾,毫无烟火之气,四时八节更是冷冷清清。   一时又想起卢继说的何家小娘子,他不识她,也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脾性,却无端觉得她应是佳妇。   这念头一起,顿生期盼之心。 第五章   沈拓没急,何秀才父女也没急,倒是卢继这个拉纤保媒的有点急,在家背着手跟拉磨驴似得打转,怎么何秀才那就没了消息呢?   卢娘子没好声气道:“嫁女择婿又不是小事,这才几天,你便急成这样。”   “我这也是为大郎操心。”卢继道,“他与我生死至交,我又痴长他多岁,他家中没什么人,最亲的亲戚也不过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姑祖母,我少不得要为他谋划一二。”   “你心疼大郎,怎么不心疼阿圆?”卢娘子偏心何栖,“阿圆就不可人怜?”   卢继一击掌:“所以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啊。”   “何郎君怕是想为阿圆找个读书之人。”卢娘子心中也觉沈拓与何栖二人合适。   “难、难。”卢继在心中盘算一番,放下心,“这人间万事,哪有心想便能所成的。”又与卢娘子道,“若阿圆与别家小娘子那般出嫁,自匹配得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家。只那时,何公如何?老无所依啊。阿圆要是嫁得近,婆家慈爱,也不过十天半月归家来看老父一眼;要是嫁得远,一年半载都不得回转。娘子,咱们也要为何公打算啊。”   卢娘子微蹙着眉:“将心比心,为人父母宁可不要这份打算。”   卢继笑:“因这方方面面,我夜间思来想去,再没比与大郎结亲更四角俱全的。”   他夫妻二人正说着话,他们家才不过六岁在院中玩耍的小三郎领着在一个街上挎篮子卖荸荠果的名唤阿猫的进来道:“阿爹,这卖荸荠果的要找你。”卢小三边说边看篮子,馋得将手指塞进了嘴里。   阿猫大方地给了一个荸荠果给小三,道:“卢相师今天怎得没在街上算命?二横街的秀才公托我递话给你,叫你去他家一趟。”又抱怨说,“相师在家中,累我多绕这些许路。”   卢娘子轻啐一口:“你这小伢儿话倒多,我不信秀才公让你白跑这一趟。”   阿猫笑:“那是,哪有白帮人跑腿的理。”   卢娘子掩嘴轻笑,让他包一包果子:“那你还要说嘴?”   阿猫刚得了两个铜板,又在这卖出一包果子,喜得眉开眼笑,嘴里忙卖好:“我就嘴多,爱胡瞎说,下次再不会。”又睃了卢继一眼道。“卢相师到秀才公家去,上门做客怎好空手,不如再买一包果子带去?”   卢继哈哈大笑:“你倒会做生意。”他理了理衣襟,道,“我算不得客。”   阿猫见推销不出去,扮个鬼脸,拎着篮子跑了。   何秀才一见卢继,便喝道:“好你个卢继,我道你怎么说尽沈大的好话,原来你二人是拜把的兄弟,敢情为了兄弟拿话诳骗于我。”   卢继急着叫屈:“何公何公,举贤不避亲。我虽与沈大情谊非凡,但他若是个泥猪赖狗,无论如我也不会将他说与阿圆。再者要论亲近,阿圆还唤我一声继叔,我一算命卜卦的,蒙何公不弃,也唤我一声卢兄弟。”   何秀才冷哼一声,又见卢继一脸奸笑,硬声硬气地道:“十八宝福寺斋会,人多拥挤,我年老体迈,顾不周全,不知那个沈大有没有空相护一二?”   “这不得空也得有空。”卢继喜道,“我作主替大郎应下。”   何秀才冷笑:“你倒大包大揽,别到时沈大郎有差事脱不开身。”   卢继道:“若是如此,是卢某看错了大郎,亲事作罢,不可误了阿圆终身。”   何秀才听他这么说,这才微点了点头,阿圆虽算不得娇养,却也是宠爱着长大,不是任由人差辱的。   宝福寺是桃溪一个大寺,香火旺盛,香客云集。寺里的和尚又是擅经营的,置买了林地,种了无数桃花,二月时节,花开如云,香沾衣袖,不知多少名人雅士、达官显贵慕名而来。因此,宝福寺又被称为千桃寺。   千桃寺除开佛诞法会,每年三月十九又有斋会,寺内和尚在桃林讲佛送素斋,那些有名有姓的贵人能得一席素宴,平头百姓赶早的得些素包方糕。因是春日时节,桃花盛开,就算不冲着素斋,家家户户携家带口去千桃寺踏青春游,年轻小娘子着春装挎春篮采采春菜,虽不比三月三,却也热闹非凡。   斋会那日难得好天气,春光明媚,春风微暖。何栖换了一身嫩色的春衫,挽了个堕马髻,插了一枝桃花桃木簪,又微微描了眉,点了口脂。   何秀才看着姿容逼人的女儿,显些一口气上不来,黑着脸冷道:“你平日调制的那些黑粉呢?”   “阿爹,两家既有心,我再藏头露尾,倒显小人嘴脸。”何栖轻笑。自她日渐长大,显露出惊人的美貌来,何秀才便不令她随意外出,生怕惹了眼招来祸事。只是何家小门小户,又没个仆人杂役,哪能娇养在深闺?何栖便调制了擦脸的香粉,又拿头发挡了脸,十分的美貌也只剩下了三四分。   现在何秀才要见沈家大郎,如不出意外,这门亲事也有八分准了。既然如此,她也须拿出诚意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何秀才还是一甩袖子,老大不开心。女儿不愿嫁,他不开心,女儿亲事有了眉目,又觉不舍心疼。   沈拓不好大大咧咧上门,带着沈计与卢继在桃溪亭相候。沈计手心里直冒汗,开口道:“阿兄带上我怕是不妥……”   卢继笑:“有何不妥,斋会好生热闹。要不是我家那几个猴崽子顽皮得很,我也带上全家出游。”   沈计眨了眨眼,明白过来,这是拿斋会遮掩,成了自是皆大欢喜,不成彼此也留了脸面。沈大郎、何家女婚事本就艰难,再传出不好的名声,这两一个不用娶一个不用嫁了。   沈拓遥遥见一辆马车在人流中缓步而来,何秀才亲赶着车,青袍长须,一派魏晋之风。他原先倒没甚感觉,等见着何秀才,却紧张起来,翻身下马,拍了拍衣袍,生怕有什么不妥贴的地方。   心道:以前也见过何秀才几面,只当他是个落第秀才,今日再见,居然是个文人雅士。自己一个粗夫,虽识得字,却万万做不出文章,品不来佳句。   何秀才见沈拓也是吃了一惊,沈拓身量极高,脊背挺拔如松,五官深邃,剑眉入鬓,鼻梁直挺,英气逼人。又见他朝自己弯腰揖礼,虽有些拘束,却不卑不亢。心下倒有了几分满意。   “沈都头不必多礼。”何秀才托起沈拓,“都头事务繁多,老朽怕是给都头添麻烦了,。”   沈拓忙道:“何公切勿多虑,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难得寻个机会带二郎出来游玩散心。”   在一旁装鹌鹑的沈计连忙上前见礼,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他长得和沈计完全二般模样,眉目如画,秀致至极。   何秀才见了十分喜爱,牵了沈计的手,笑着问他读了什么书,听他应答得体,有心想考教一番,到底不是时候,不好多问。   卢继与沈拓互换了个眼神,面上神色都是一松。   离得千桃寺越近,行人越发拥挤。沈拓也弃了马,令沈计在马上坐好牵着走,卢继接了何秀才鞭子,一步三停赶着车,生怕冲撞了行人。   “往年宝福寺斋会,县里明府都要亲往,都头不在明府身边当差可有不妥?”何秀才问。他嫌千桃寺三字轻浮,不爱宣之于口。   沈拓道:“现任明府不偏僧道,寺庙法会道观道场,他都不亲往,说是一视同仁,去便要都去,干脆都不去,反倒清净。”   “季明府倒是妙人。”何秀才和卢继都笑起来,“明府清廉,爱民如子,是桃溪百姓之福。”   “何公有所不知,季明府出身侯门世家,为官既有手段又有依仗,所缺不过资历二字。”沈拓道,“三年一过,必调任会回京。”   “这一回去,想必青云直上。”卢继感叹。   “都道朱门奢烂多出纨绔,却也底蕴不同,非是蓬户人家可比。”何秀才道。豪门子弟有书不肯念,蓬门贫户则无书可念,更遑论人脉交情。   沈拓笑:“季明府行事虽有些傲气,却是个为民办事的。他来之后,桃溪治安好了不少。原先衙内偷奸耍滑、惫懒仗势的吏役不知换了多少个,勒索敲诈虽不能明令即止,也再没先前那般明目张胆的。他又背靠侯府,桃溪的富户豪门也不敢与他呛声顶杠,生怕成了出头椽子,被抓了个典行。”   “时日尚短呢。”何秀才道,“他们往常仗着百万家财,蓄养着豪奴打手,打点着上下官员,横行无忌惯了,过不来安份的日子。”   沈拓这话却不接,面上只是笑笑。依他看,季明府怕是盼着他们犯事,来个杀一儆百,只这样窝在水底,反倒不好办。   卢继道:“我听陈大说羊李村富户苏老爹的死大有蹊跷,可真?”陈据这种无赖汉,平常干的就是打听这些小道私隐。   “这事却不是我管。”沈拓道,“不过,季明府已派了快班都头去查证。”   “子孙不孝啊。”卢继摇头。“若真因争产致使老父亡故,禽兽不如。”   何秀才轻抚了一下长须,道:“逐利之人,万事皆可抛。”   卢继使了个眼色给沈拓,女婿为半子,岳父是大人,你怎么也要说几句好话来听听。沈拓半点也没领会卢继的意思,还与何秀才说起那些杀妻灭子的各种恶行来,害得卢继显些抽畜了眼皮。   何秀才看在眼里,打趣道:“子为这是患了眼疾?怕是不好医。”卢继字子为,自打何秀才知道卢继与沈拓是香火兄弟,便再也不与他称兄道弟,乱了辈份。   卢继被逮个正着,厚着脸皮,指着沈拓道:“何公,此子是个木头,笨嘴拙舌的。”   “都与你一样舌灿如花倒好?”何秀才冷声。   何栖从在车内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只是想笑。偷偷掀开车帘,打量了沈家大郎的背影几眼。此人极高,身形挺直如出鞘之剑,胡服长靴,没有带帽只束了发,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也不知是因为今日特地所为,还是平素便是如此。   沈拓警觉身后似有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是习武之人,当下便要回头看个仔细,又惊觉不妥,只微微转过了脸。   车上素色车帘早已合扰,随着车轮滚动,如水般得漾开,密密遮挡了车上丽人身形,隔开了那道大胆探究的目光。   笑意就这么不受控制得爬上了他的嘴角。 第六章   何秀人这一行人既不烧香,又不争抢那素斋,一路缓行慢步,等到了千桃寺,斋会早已结束,除了香客俱是观景之人。   富户豪门拉了帷布自成一方天地,平头百姓倒是自在,溪畔桃林游玩赏景,一些擅钻营的小贩,交与寺庙些银钱卖起瓜果茶饮来,连寄住在庙里的书生都出来期盼偶遇美娇娘,做着成就一段佳话的白日梦。   何秀才一路对着沈拓旁敲侧击,心中早已愿意了一大半,春色正好,放缓了神色。   何秀才对千桃寺十分熟悉,他早年妻儿亡故母亲去世时,生出避世之心,寺内主持推说他尘缘未断,死活不肯给他剃度。何秀才执拗起来,愣是在庙里住了小一年的时间,无事就跑去和主持下棋,他那一手烂棋哦,主持苦不堪言,默念经文才能让自己平心静气。   知客僧也认识何秀才,礼了声佛,笑起来:“何公多日未来,主持很是想念。”   “我倒想与他下棋,怕是主持今日不得闲。”何秀才颇为遗憾。   知客僧一面让小沙弥管着马,一面在肚腹诽:你一来,主持恨不得日日不得闲。   何栖下车时戴了一顶幕篱,轻纱挡了全身,沈拓不敢直视,只知一道袅娜的身影笼在如雾的轻纱下,影影绰绰,更添风姿。   沈计仗着年纪小,倒是打量了几眼,又觉此举太过失礼,自己反倒害羞起来,躲在一边头都抬不起来,他隐隐看到何家小娘子冲他笑了一下。   “我既然来了寺中,便找相熟的和尚讨一杯清茶喝喝。阿圆难得出来,寺内开得好桃花,去游赏一番,只别折花枝,有好些小沙弥看管着。”何秀才顿了顿,半晌不甘不愿地道,“都头和二郎也去看看,别冲撞贵人。”   沈拓愣了愣,揖礼应是,觑了何栖一眼,竟红了脸。   卢继一把揪住要同往的二愣子沈计,笑:“今日寺外好些卖新鲜吃食的,我带二郎去尝个鲜。”   何秀才瞪着眼,恨不得敲死多事的卢继,真是白认这个算命的。   卢继早拉了沈计一阵风走了,边走边说:“我算命相面,实是道门子弟,我又一身道服,别给僧人赶将出来,快走快走。”   何栖又想笑,生生忍了下来。   何秀才无法,恨恨地挥手:“你们去吧,这里香火烟气的。”又叮嘱,“早些回来,桃花也没什么看头,枝枝叶叶相似,年年岁岁相同,得一时片刻新鲜就好回转。”   沈拓望着何秀才远去的背影还有点发愣,束手束脚揖礼:“何……小娘子。”   何栖屈膝回礼:“见过沈郎君。”   沈拓看不清楚何栖的模样,何栖却是躲在幂篱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看完之后,生出一个念头:这回赚了,这个沈拓放在现代就是一个极品美男,肩宽腿长,又帅又有型,还性感。时下审美喜欢文质彬彬的小白脸,沈拓这样的反倒不怎么受欢迎。可何栖不同啊,即便在这里生活十多年,她还是不大欣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美男。   长得好的人总能占些便宜,尤其这种堪比男模的,即便这种相亲会面令人心生尴尬。   二人僵立片刻,一同沿着小径往桃林走去。   千倾的桃林,花开时节实是盛景,远远望去,如同红云堆叠,美不胜收。溪流穿林而过,文人名士席地而坐,挑了九曲八弯的溪段曲水流觞,抚琴吟诗作画;几个健仆相护的小娘子带着小丫头在那赏花嬉戏;也有青年男女笑颜相对,未开言,各自红了脸,自有丝丝情谊染上眉梢;善心信徒买了小鱼在溪边放生,鱼儿摆摆尾巴,掠过落花吐几个泡泡隐入水中。   偌大的桃林似乎热闹得没有清静地方,沈拓身高腿长怕何栖跟得吃力,放缓了脚步,无限美景没有半分落在他的眼中,满心满思只有身边这个尚且不识真容的娘子。   她也许将是他的妻。   一思此,沈拓整人都不对劲起来,手脚都无处安放。   何栖一味跟着走,疑惑这个人到底要走到哪里去,隔着轻纱她都能感到行人奇怪的目光,整个桃林再没两个闷头走路的男女。   沈拓终于在林间一角停了下来,此处较偏僻,只有一个小沙弥躺在树下睡觉偷懒。   “你……”沈拓想问走得累不累,又觉得这样问十分唐突。   何栖噗哧一笑,取下幂篱,双眸笑意盈盈:“我可是令沈郎君不自在了?”   沈拓怔怔地看着对面的丽人,她身后的千倾桃林顿时失了颜色,沦为可有可无的背景。   自此世间再无此美景,人间再无此丽色。   他只看得到她流转的眉眼,点点红唇,如同晨间开得正正好的花,顾盼不舍,又不忍将它折下花枝让它失了颜色。舍又舍不得,折又不忍折,只得任自已心痛如割。   “我不知你生得这般好模样。”沈拓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他并非君子。   何栖看着他,笑了:“红颜枯骨弹指老,一二十年过后,我也不过是鸡皮鹤发的老妇。沈郎君,我原本是遽州人,家中父母兄弟姊妹俱在灾年去世,我要是没有遇见阿爹,怕也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都说无来之处,亦无可归之处。我不比郎君,郎君在这名有姓,又有血脉至亲,而我不过一个不祥之人。”   沈拓将一只手背在背后,轻握成拳:“小娘子又怎会是无来之处之人,你原籍在遽州,现在则是何家之女,官府明细可查。若说不祥,我也好不到哪去,父去母嫁,也就比你多一个同胞兄弟。何公待小娘子视若己出,我母却抛子另嫁。”   何栖垂下双眸,长睫掩掉眸中的狡黠:“是啊,再没阿爹待我这般好的。”   沈拓忽然福至心灵,道:“……沈某家父早去,家中又无长辈,我待何公只有敬重有加的。”   “郎君言出必行,我自是相信。”何栖道。   沈拓想了想,竹筒子倒豆:“沈某家中有一进宅院,虽不常修缮,还算宽敞,通算起来也有□□间的屋子,除却我与二郎,还有一个朋友在家中寄住,他在原籍犯了事流落在此,明府赏识作了马快都头。先父在世时在城郊买了几亩山林,只都是寻常树木,年份又小,做不得家具不值什么银钱。我在县衙做事,一年能得个二三十两银子,有二郎念书抛费,我又是手上散漫的,没甚积蓄。”沈拓越说越汗颜,他手上不留钱,加上交游多为人仗义,要么接济了好友,要么喝酒花费了出去。   何栖双眼一弯:“家父不擅庶务,还是阿娘在世时为长远计与阿爹买了一处铺面,租费也不过应付一年花销。你我不过半斤八两。”   “我先前退过一门亲。”沈拓道。   “我知,非你之过。”何栖应道。   “我略通些拳脚功夫,也识得字,只做不来文章。”沈拓又道。   “我女红一般,裁得衣做得鞋,却绣不来花。”何栖也道。   二人相视一笑,一时倒亲近了几分。   春风如酒醉人,春光又太好,春花里的丽人鲜艳明媚,沈拓已经微熏在这样的时光里。他不由地想笑,笑意柔软了他的眉眼,他的锐气都成了温润。   她也不由地笑了,在这异世,在这异乡,她遇见了一个人,没有说过几句话,却令她感到快乐。   至少这一刹那,两世年岁,他令她感到喜悦。   一枝桃花横在水边,开着累累花朵,沈拓看见她鬓边的桃花簪,又见小沙弥在树下睡得正香,抬手将花枝折了下来,递与她。   何栖接过花枝,摘下一朵,插在发间,越发衬出杏脸桃腮来。   小沙弥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坐起来,看着春光里的一对的璧人,傻眼了半天。沈拓和何栖这对贼一时有点心虚,手里的桃花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沈拓偷偷将花枝拿过,藏在了背后。   小沙弥眼尖,回过神,跳起来:“你们是坏人,攀折桃花,师叔说这些花儿都会结出仙桃,供给神仙吃的。”   “我与你买下可好?”沈拓郝颜。   “我不……”小沙弥坐在地上,互蹬着两只脚,“师叔让我看着桃枝,谁知却被你们折了,晚间不给我饭吃还要打我,呜呜呜……”   “你师叔这般凶?”何栖一时也不知小沙弥说真说假,见他不过五六岁,虎头虎脑,坐在地上只差撒泼打滚,拿了自己的手帕为他擦脸。   “施主你真好看。”小沙弥抽抽鼻子,红着小脸,“和我阿姊一样好看。抱!”   何栖正待伸手,沈拓过来一把将小沙弥扛在肩上,小小年纪居然是个小色胚。   “你师叔是哪个?我带你去与他好好说情。”   小沙弥在沈拓肩头扭扭小身子,很是可惜,将嘴巴一撇:“看你长了幅聪明相却是个蠢笨的,还特特说情,将那花枝扔在水中,哪个会知?”   “原来是个惫懒的小混球。”沈拓伸手拍了下小沙弥的屁股,“怪不得会躲懒睡觉。”   “你们攀折花枝是实,还说我哩!须买红果讨好我。”小沙弥又斜眼,“现在哪个还拿花枝讨好佳人的。”   沈拓真想将他扔下去:“我看你不像佛子,倒像纨绔子。”   小沙弥只笑嘻嘻一抬下巴。   一路回到寺中,小沙弥远远看到一个胖和尚,挣扎着下地,飞也似地朝胖和尚扑了过去,边跑边喊:“师叔又藏了好吃的在怀中。”   “胡说。”胖和尚假模假样地竖着眉毛,做出凶悍的模样,“你今日是不是又到哪躲懒去了?经念了没,功课做了没?有没有唐突香客贵人?”   “我明明看见你怀里有油纸包,明明就有。”小沙弥跳脚够向胖和尚怀里。   胖和尚虽胖,却十分灵活,三两个躲开来,向沈拓和何栖一揖佛礼:“寺中小弟子顽劣,让二位施主见笑了,若有得罪之处,万望见谅。”   何栖还礼道:“小佛子天真烂漫,令人喜爱,倒是我二人攀折了花枝,坏了寺中规矩。”   小沙弥躲在后面探出脑袋扮了个鬼脸,胖和尚看了她二人一眼,又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惜花人因怜花折花,小僧观二位好事将近,此花为媒,愿二位施主此生和睦、平安喜乐。”   胖和尚躬身又施了一礼,这才带了小沙弥离去。   何栖听到小沙弥追问:“师叔怎么知道那个女施主与呆头鹅好事将近,你别个看他们一男一女,就在那胡诌。幸许他们是兄妹呢?”   “你又放肆了,出家人不打妄语,姻缘天定,三生石上自有名姓。”远远又听胖和尚压低声音,“你莫非是个傻的?哪个兄妹互赠桃花的?他们家要默许他们相会,眼下郎有情妾有意,自是好事将近。”   何栖手执桃枝,桃花人面相映,只觉脸上发烫。 第七章   一趟千桃寺之行,何秀才点了头,何栖也愿意,何沈两家的婚事便提上了议程。   何家将要嫁女,沈家将要娶妇,何秀才闷闷不乐,沈拓喜笑颜开,卢继这个做媒的更是心中得意,自付再没比这桩婚事更合适的了。   一事不劳二主,沈拓正儿八经请了卢继去提亲。   他们这两家,一个家中没了主事长辈,沈拓又不愿母亲回家主事,仗着与卢继的情份,只将事交托与他;另一个家中有长辈却是个知礼不通事的,婚嫁六礼何秀才自是一清二楚,只是操持不来,于是,事又落在卢继身上。   卢继这倒楣的媒人,差点没把腿跑细。   一大早去沈家与沈拓说:“成亲又不是小事,何公又是个讲规矩,一抬小轿抬进门的那是妾侍之流。六礼能简不能省,纳采诸物,干果鲜肉随意些不打紧,只雁不可少。木雁也可,活雁最佳,实在不得拎只鹅也能凑活。眼下这时节,木雁活雁街市均有现卖的,只是活雁价高,没个二三两银子,怕是买不来。”   沈拓有些羞愧,道:“卢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平日没个计划,有今朝没他日的,手上拮据,若不是明府得知我在议亲,又赠了我十两银子,怕是更不趁手,现在少不得要精打细算些。施翎擅箭,明日差不多要回转,我琢磨着拉了他去,亲猎一只雁来。”   “这倒好,既省了花费又全了体面。”卢继经他提及,这才想起寄住沈拓家中的都头施翎来,因他做的缉拿查案诸事,一旬有十日不在家中。又道,“眼下也只这件要紧的事,其它倒可慢慢操办,事缓则圆。你与何小娘子年岁也不小了,今年若有吉日,只在今年把事办了,不必拖到明岁。你家屋舍总要修缮,聘礼总要预备,你结交的亲朋又有哪些个要宴请?唉!你家中没有理事的人,总要你自己捊个清楚。再者你母亲那边又是个什么章程?问名纳吉下聘总不能没个长者在场。”   沈拓道:“我阿娘那边支会一声便成,她愿来自是坐主位高堂,不愿来也就作罢。宴礼我到时去请姑祖母操持。”   卢继心下没少咒骂沈母,别家夫亡另嫁,没一个如沈母这般没脸没皮的:“只盼不生事端。”   “她现在是李家妇,也生儿育女的。”沈拓慢声道,“我与二郎没在她心里眼里,不知李家子又如何?李货郎不过窝里横的软脚蟹,若不识好歹生事……”   卢继只得道:“你收些性子,你现在虽也顶门立户,不过兄弟二人,成了家却是担了妻儿老小,行事再不能草率随心。”   “卢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沈拓见卢继担心,心中感动,“小弟父母缘薄,却有知交好友操心劳力,到底没有白活这一遭。”   ,拍拍沈拓的胸口,“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沈拓不由笑,拱手道:“全赖大哥保的好媒,你我兄弟何时寻个空闲,不醉不归。”   “诶……这酒可不是随意打发的。”卢继拿拇指一沾鼠须,笑道,“你放心,我留着你大婚时再与好好算这账。”   出了沈家,卢继家去匆匆用了几口饭,又赶去了何家。问何秀才道:“何公,阿圆婚礼诸事你可有预备?”   何秀才瞅他一眼,皱眉:“唉,身无长物,家中也只铺子值点钱,娘子身去后留下一副钗环,家中还有书籍,到时尽给阿圆带去。”   卢继跌足:“铺子实在,钗环在理,书籍更是风雅。家具、衣裳、食具、祭器呢?要打家具总要寻买木头,再找巧手木匠。咱们寻常人家,花梨、楠木自不考虑,只是衣箱、桌案几凳总要两样木料,樟木防虫、柏木有香、榉木质坚;衣裳再不多,四季各一;陶盆瓷碗茶盘匙箸酒杯总要置办;烛台香炉祭壶礼器,纯银还是鎏银?喜服喜被喜帕,遮脸的扇子,阿圆自己亲做便得,其余一应事物,总要何公打理,难道让阿圆自去街市买办?”   何秀才老脸一红,他哪知道这些,只想将家底盘拢盘拢,一应当作嫁妆给女儿带过去,不成想还这么琐碎。   想了想道:“寻常木料总也要找有年份的,这个我过几日寻摸一番。其它事物我实不通,不如请你家娘子帮阿圆参详参详?”   卢继心道也只能如此,交与何秀才置买他还不放心哩。别人一百文能买的东西,何秀才到手却要两百文,他自个还半点不知自己吃了亏。   “纳采那日,何公还需在家中摆了香案,供几样糕点鲜果祭祭天地,图个吉利。再者,备几样回礼,不拘什么。”卢继见何秀才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只得细细纷说,“情理上,女家只收活雁,其余见礼一一退回男家,这退也要有个讲究,添置一二换置一二都是周全,全样送回岂不显得女家吝啬小气?”   “原是如此。”   “两家既知根底,不过走个样子,干果、茶点、米面何公挑拣个几样便可。”   何秀才一个头两个大,拉了卢继去书房,铺纸磨墨:“你再细细说了,我一一记下,免得遗漏。”   何栖送茶点过来,就见卢继一副欲生欲死的模样,看到她,还感叹:“难为你了。”   何栖在家也不再遮头遮脸,卢继那日心里依稀料到几分,只没料到她生得如此之好,怪不得沈拓那厮眉梢眼角俱是喜意,这等佳人,真是便宜那个臭小子。   “何公藏了这么久,倒把我也瞒住了。”卢继叹气,他干的是相面的营生,又没少见何栖,先前竟是没看出来。   何秀才看了眼女儿离去的背影,痛心疾首道:“那又如何,还不是要嫁与别个人家。”   “……”卢继端起茶碗,一气饮了半盏,“你们俩家并作一家过,日日得见,嫁不嫁也无甚分别。”   “怎会无甚分别?一谓何家女,一谓沈家妇。”何秀才愤愤道,又冲卢继摇头,“你没娇女,自是不明白此间心情。”   卢继气结,他家只有三个小子,一个比一个猴,一个比一个皮,天天招猫逗狗上房揭瓦,卢娘子在家中跟着三子屁股后转就能累得去掉半条命,家里竹条都打劈了几根。   “我本想多留阿圆几年……”   “阿圆也不小了。”卢继无语,“别家小娘子这般大,都做娘了。”   何秀才幽幽叹口气:“我只当她还是八、九岁的模样,梳个双丫髻,还散乱了一个。”伤感一会,抱怨,“沈家提亲也略急了些。”   卢继暗暗翻个白眼,正色道:“哪里会急,满打满算,一应事物备齐,等到成婚也得年底左右。若不得吉日,说不得还到明年。”   何秀才又啰嗦:“沈大郎看着倒好,也不知到底什么品性,我竟没有仔细考察。”   卢继无法,陪着他絮叨,也知他们父女相依为命多年,心中不舍。   何秀才不舍,何栖也是感伤,心情很复杂,为人女为人妇,肯定是两样生活。   推开小窗,一院堆放的花草,枝叶经春虽绿,那些绿却还是新绿,透着娇嫩;花也只是花苞,欲开还休得躲在叶间;一只长腿蜘蛛偷偷在枝丫间结了个网,捕了只小虫,用蛛丝裹了个浑圆挂在蛛网上。   她在这一方天地生活了十多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闭着眼都能数出来。古时的生活乏味得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没什么娱乐。她又是个女子,不好随意在街市走动,这个朝代没有宵禁,夜市繁荣却和她没甚干系,不过节日才能凑凑热闹。   上元节买的兔子灯,从年初挂到端午,破败了才丢弃掉。   好在还有书籍可以打发时间。   何秀才是个爱书之人,他是宁可少吃一碗饭也不肯舍去一卷书,病时卖了屋也要将书一册一册在箱中装好带在身边,平日也是时时翻阅,待到秋高气爽,又一册一册铺晒在院中。   得闲就教何栖读书写字,道:纵学不来作诗写文章,也要能写能看,腹有诗书自有锦绣。   介日看似无事,却也忙忙碌碌的,洗衣做饭,归整打扫。跟隔壁许大娘学了裁衣做鞋,第一次做的衣服针脚粗陋,何秀才还是笑呵呵地穿了,整一个月都是高兴模样。   何秀才偶尔出门钓得鲜鱼,亲下厨去了鳞,片成鱼脍,细细码在瓷盘上,调了葱芥酱,父女二人在院中执杯对饮。   何秀才早些年身体不佳,常年吃药,身上家中都是苦药味,也就这几年渐渐康健,带着她种起花草来,或是野外寻的兰草,或是讨买的花种,虽无一名品,却是四时花开不断,点缀了狭窄的青砖小院。   前世她是一个孤儿,那些灯红酒绿、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渐渐模糊起来。太远了,又隔了一世,看不见摸不着,不像这个小院,触手的真实。   . 第八章   月升中天,何栖拆了头发,看了会书,眼睛渐渐发涩,正准备吹灯安睡,关窗时见何秀才坐在月下独饮。   春寒未消,又有寒露,也不知酒有没有温,这样坐着非生病不可。何栖转身拿了一边将将要做好的衣袍,轻手轻脚地开门,想送给何秀才披盖。   只走了几步,就听何秀才自言自语道:   “娘子,阿圆今岁要定了亲事,定的是本县沈家大郎沈拓,他是县内的都头,品行可靠。若是娘子相看,怕嫌弃他粗俗,不是体贴的模样。你去得早,没亲见阿圆,生得极为不俗,又聪敏,读书认字举一反三,比别家儿郎还要强些。你要是教她绣花合香品茶,她定也学得极快,梳妆染眉,这些我更是半点也教不来。我也不知如何教她夫妻相处之道,是敬是爱?如何又能举案齐眉?迁就了委屈,随性了又凶悍。   你我多年夫妻,从来没红过脸,我也不知你先前是否暗中垂泪、咽气吞声。现在想想,娘子愁眉不展,不知有多少心事不曾诉说,我为夫,却未曾为你分担丝毫,这是我之过啊!只遗憾来世方能补偿一二。   今日因阿圆亲事,我倒闹了一场笑话,说与你听,我知六礼却半点不懂操持,原来嫁妆竟要置办这些杂物琐碎,子为怕是在肚中取笑于我。   这本是娘子操心的事,为她梳妆,带她交际,应对节礼,相看夫婿……将来你我坐在堂前,看她一身红妆拜别父母,带一脸喜意由夫婿陪伴三朝回门,以你的性子必亲手调制羹汤,细细询问夫妇可还相合,姑翁是否慈爱,若有妯娌是否和睦。   如今,只我一人手忙脚乱应对,半点主意也无,罢,不说这些。   晌午翻出娘子的嫁妆单子,颜色竟还鲜红,上面的诸物竟没留下几样,那些旧物也不知落入了何家何户。   经年未见,为夫已经两鬓霜染,再见面,怕娘子要嫌弃我蓬头历齿。   你我有女,阿郎囡囡有阿姊,清明寒食、中元寒衣、冬至除夕再不会半点香火一碗凉浆也无,阿圆做得好吃食,二郎肯定喜欢,他是个贪嘴的……   娘子帮我好好看顾着阿圆,我粗心疏落的,看顾我们女儿此生顺遂。   你若能亲见她一面多好!”   何栖听得心酸,拭掉腮边的眼泪,换上笑颜,若无其事唤道:“阿爹又在与阿娘说话?也不多加件外衫,若是冻着了,仔细阿娘与你生气。”她边说边将手中衣袍披在何秀才身上。   “你快有了人家,我总要告诉你阿娘一声。”何秀才摸着手中新衣笑道。“怎这么晚也不睡?晚间少看书,看坏了眼睛。”   “正要睡呢。”何栖将竹椅搬到一边,怕绊脚。“这晚间好重的露气,湿漉漉的,不如阿爹也早些歇息。”   “这就回,这就回。”何秀才起身,“你也去睡。明日将你阿娘留下的旧物翻拣翻拣,收着也是霉坏了。”   何栖应了一声。   何娘子嫁进何家时,何家虽无初时风光,家中还算殷实,两家门户相当,带进的嫁妆也有好几十台,只是后来家中去的去的,病的病,又一一典当变卖,待到何娘子身故,拢共也只剩下了一个箱子。   何秀才触景伤情,平日只将这些归置一隅,轻易不去动它。   朱红箱子嵌螺钿葡萄纹,压了一枚铜锁,何栖见箱子漆面光亮,显然保养妥当,估计何秀才虽然不开箱,却时常擦拭。   何秀才拿一把小铜锁开了箱子,经年之物,保管再好也难掩陈旧之气,将东西一件一件取出,零零种种,有何娘子用过的妆匣,也有手帕、小衣……   何栖打开一个漆盒,里面竟放着几枚梅花金钿,样子细巧,花形各异,有开盛的,也有含苞的,估计是一溜插在发间。   “这是你阿娘的心爱之物,本应随葬的,我留下作个念想。”何秀才拈起其中一朵,昔年他也曾在她对镜埋妆时,亲手为她描眉插花,笑道,“容你阿爹小气一回,这样就不留给你了。”   “阿娘的事物,阿爹都好生收着……”何栖仔细放好,轻声道。   “物放着就成了死物。”何秀才摇头,又取出一副鎏金花钗,“这原就是我和你阿娘为你们攒的,只颜色不好,改日去街市找个金匠重新錾一遍。”   箱中还有一条秋色轻纱披帛,用红线细细绣着宝相花,这却是何娘子亲手做的。   “阿娘好巧的手。”何栖摸着上面的绣花,赞叹。她在这上面没有天份,也没有耐心。   “你阿娘在闺中也是娇养着长大,平日调香绣花最为雅致。”何秀才难掩伤感,“嫁与我后,再没这些闲心,经日忧心柴米油盐俗事。”   “阿爹,外祖家不与我们往来吗?”何栖试探着问。   何秀才叹道:“都没人了,你外祖……”他不好非议长辈,道,“内宅有些混乱,妻妾多,子嗣却不丰。你原有个庶出的舅父,却也是个胡闹的,成日不学无术,待你外祖去世,家业败落,更是日日买醉。你舅母不堪忍受,和离归家。你阿娘没少接济你舅父,他起初还常常过来打秋风,后见妹妹也日渐拮据,无颜再上门。有年冬日,喝醉酒,失足跌进了河中。”   内里详情,何秀才嫌龌龊不愿与何栖细说。   何娘子娘家姓齐,齐外祖这人极为贪花好色,他嫌弃发妻林氏资容平庸,又仗着家中颇有家底,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买妾侍姨娘,这些个美人天天争风吃醋,恨不得打成乌眼鸡。林氏修得跟个佛似的,只管教养着女儿,其余一概不理。待到庶子一出生,齐外祖自为得意,把那个妾抬举得跟当家主母似的。   家中如此乌烟瘴气,何娘子姊弟感情自好不到哪去。何娘子嫁后,与何秀才夫妻和美,林氏放下一桩心事,多年透支着精气所牵念的也不过女儿,这一放心,身体极速败坏下来,没一两年便撒手西归。她一去,齐外祖更加肆无忌惮,再丰厚的家财也经不起他这般折腾,更何况齐家早已是个空架子。   齐大郎虽是庶出,却是齐家仅有一男,自小溺爱非凡。他生母侍婢出身,没什么见识,也是一味宠爱,好好的一个小郎君,养得比女子还要娇贵。   齐外祖一死,齐家树倒猢狲散,那些个娇娘美妾一个一个头也不回自寻出路。   齐大郎哪能撑起家业来,直把齐家败个精光,自己还日日醉生梦死,做些白日发财梦。经人挑唆几句,便上门寻出嫁的阿姊接济,今日要食,明日要银,没皮没脸一味纠缠。   何娘子欲待不管他,到底于心不忍。其时,何家也不宽裕,将上何家小郎君因病夭折,何家一片愁云惨雾。何娘子这边亲子亡故,这边阿弟不争气,虽然夫君百般宽慰,心中还是有如油煎。   这日齐大郎照常醉熏熏来何家借银,听何娘子与侍女商量着典卖金手镯。   只听侍女在那泣道:“娘子管他作甚?疥癣一般,又没个足,这样下去何时到头?老太太再体谅大度,时日多了,也会生出不满来。”   何娘子不作声,半日方道:“我娘家亲人只有这一个阿弟,以往虽不大亲近,他幼时却生得雪团一般,极为可爱,我也抱过他,喂过他吃食,他摇摇摆摆走路不稳,也追在我身后一声声唤我‘阿姊’。怎忍他冻死饿死?”   齐大郎听后,呆立半晌,拿袖子一抹脸,转身出了何家,再也不曾上过门。   他失足淹死后,丧事还是何家操办的,整理遗物,家中不过破桌跛凳,连个像样的家俱也无,最后在床铺底下找到一枚玉佩,却是齐家旧物。齐外祖在世时,脑子偶有清醒,给一对子女亲手雕了两块玉佩,一雕花叶,一雕瓜果。   何娘子拿着那块玉佩,百般滋味无法言说,最后也只是低叹一声,将那玉佩挂于齐大郎腰间葬于地下。   何秀才先时深厌齐大郎,他一文弱书生,气得狠了还动了老拳,直打得齐大郎口鼻鲜血直流。   人死万事皆休。   齐大郎早已腐朽白骨,他爱妻也与世长辞。如今再想起,倒只记得迎亲那日,齐大郎一身枣色锦袍,肃着玉白的脸,冲着他道:姊夫要记得待我阿姊好。   物是人非啊。   “都是积年往事了。”何秀才不置多词。何娘子那块玉佩后来也做了随葬,算全了他们这段略为苦涩荒唐的姊弟情。   何栖理着箱中的旧物,猜踱着色彩剥落的旧事。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个家族的败落,常常连带着亲家同枝。她原先总以为何家冷冷清清,不过她与何秀才父女二人,连个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其实真要翻起族谱,却也是枝枝叶叶,蔓蔓连连,只不过着随着变动,亲近的故去,疏远的愈远,慢慢就失了联系成了陌路。   何家从高门大户到现在的寻常人家,百年的历历光阴,曾经的富贵权势俱已没了隐踪。何娘子与何秀才还讲究着风雅,到她头上,风雅也已流俗,讲究也是矫情。倒是一册册书还能踪根究底,稍忆往昔繁华。 第九章   沈拓在肉铺切了两刀鲜肉,拎了一壶新丰酒,他姑祖母家就在桃溪临水街,夫家姓曹,家中开着棺材铺。   当年沈家老翁择婿时说:人一世,缺衣少食或富足安康,只没有不死的。除开荒年灾月,实在死太多,别说棺材连破席子都没有,这平常年间死了人,再穷也要买副薄棺。嫁给卖棺材的不怕没饭吃。   沈姑祖母闹着不愿嫁,哭得泪眼涟涟,说:一屋子死人睡的棺材,我晚上还睡不睡的?   沈家老翁一翻白眼,说:你怕个屁?等棺材都用不起的时候再怕不迟。   沈姑祖母还是哭:我胆小……   沈家老翁咕哝乐了:唉哟,你还胆小?我把你嫁给曹九,我都怕你把他给打哭了。   气得沈姑祖母摔门走了,一个月没理他爹。   沈姑祖母年轻颇具悍名,她生得尖脸柳叶眼,细细吊梢眉,一张樱桃嘴,说出的话跟刀子似的,专往人心窝子里戳,性子又好强。曹九生得牛高马大满脸凶相,又做的死人生意,却是面团脾气,在妻子面前任凭揉扁搓圆,半个不字都没有。因此,沈姑祖嫁后比在闺中还要厉害几分。   沈母还在沈家时,极怕这个姑婆,偶有上门也是缩头缩脸陪着笑脸说好话。沈父去后,沈母没多时就起了另嫁之心,沈姑祖母疑心她早与李货郎有私,给自个侄儿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只没有实证发作不得。   等沈母盘点了自己的嫁妆,恨不得把家中值钱的器物都贱卖了换银钱。沈姑祖母得了消息,领着三个儿媳妇将沈母堵在了沈家,拖出一条长凳,横坐在沈家门口,将沈母骂得狗血淋头。   她年轻时是个娇小的小娘子,老后骨头缩了,又微驼了背,风干的脸尖尖的下巴,坐那恶形恶状跟什么精怪似的。三个儿媳妇却是膀大腰圆,拿着竹杠、棒槌,沈母敢硬跑了出去,直接乱棍打死。   “别家娶妇,沈家也娶妇,结果娶回你这么个贼偷来。贼不走空,也带不走这笨重的家什,你比贼还厉害,连个针头线脑也不给我两小侄孙留下。莫非他们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一把年纪哪怕再活一世也没见哪个做娘有你这么毒的心肠,吃一斤砒、霜都毒不死你。你夫婿尸骨未寒,你倒勾搭了野汉子,妓子都比你庄重。贱妇你嫁便嫁,又作贱起沈家子来,可怜我那侄儿哟,做了乌龟忘八,你在天有灵怎么也不找这贱妇说道说道。”又哭沈祖父,“大郎你个糊涂虫,看看,看看,你给儿子讨的什么婆娘。扔下两个小郎跑了也就算了,这等贱妇留着也脏沈家的地,偏她贪心不足,连地都要给她挖去三尺,心肝脾肺都烂透了。唉哟,我的两个侄孙孙可怎么活哦,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沈母散着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婆,这实是我的嫁妆,我拿自己银子置买的……”   “呸,敢情你在沈家这么多年,倒养了我侄儿全家?”沈姑祖母一口唾沫啐过去,“好大的脸,红口白牙都成你的功了?我侄儿好赖还是县里的师爷,在这桃溪也是有名姓的人物,倒靠你这个贱妇养。”   曹大媳妇拄着竹杠,撇嘴道:“阿娘你听她胡咧咧,她爹一个脚力,给人扛货送信赚个胡口钱,她有个屁的嫁妆。”   曹二媳妇也道:“搜一搜就知真假,你看她妖妖调调妖精的模样,不知搜刮了多少金银去。”   曹三媳妇文雅些,问沈母道:“表叔做着师爷,县令门客,除了俸禄少不得还有赏银。沈家有屋有地,莫不是比你家还差?”   沈母哪敢答,只管跪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沈拓抱了沈计,冷脸站在一角。   “我也想问问你娘家给了你多少体己。”沈姑祖母道,“兴许你爹不是脚力,竟是个人不知的官?不哭不哭,这哭得倒是可怜,你既然不知,我老人家也不问,总归你爹知道,我只问你爹去。”   沈母泣道:“这与我阿爹有何干系?姑婆这是要我的命,左右今天也出不了沈家门,如你们的意死在这里可好。”她边说边寻死觅活,一会找绳投缳,一会找剪子抹脖子。   曹大媳妇笑,弯腰对沈姑祖母道:“阿娘,依儿媳看她爹也是个可怜的,养出这么个女儿来,几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也不知桃溪还有哪个头晕眼花敢娶她们家的小娘子。”   曹二媳妇一敲棒槌,粗声道:“寻屁个剪子,好厚的门板,只管撞上来,撞不死我再敲你一棒槌。”   三媳妇则道:“倒不如去问问李货郎,莫不是他们早已经商量好了要谋算沈家的家财。”   沈姑祖母一斜眼:“哼,我早让大郎们去堵李货郎,指不定我那侄儿都是他们治死的,少不得还要报官。”   沈母一听曹大郎他们居然去找李货郎,这让她以后在李家如何立足,委顿在地泪如雨下:“你们竟是如此狠心,半点活路都不与我留。我在沈家劳心劳力,服侍姑翁,又养了两个小郎,竟没得半点的好?”   沈家这边闹成一团,李货郎那边被曹大他们一堵,吓得腿都软了。曹家三子俱随了他们爹,凶神恶煞的。   曹二更是不知道哪不对,赤发豹眼黑脸,活脱脱鬼差模样,半夜立人窗前能把人吓去半条命,众人都说曹家棺材卖多之故。曹九也是一个奇葩,三子里他最爱二子,还取了个小名叫‘魁丑’。   沈姑祖母产子后从稳婆手里接过二子,惊得差点把他给扔出去,心中还侥幸,幸许养养能好些,结果越大越丑,吃得还多,直愁得掉眼泪,拉了曹九的衣袖骂:“杀千刀的,成日魁丑魁丑,生生叫得比鬼还丑,以后哪讨得到媳妇。”   比鬼还丑的曹二一把将李货郎拎得双脚离地,抬手想打,又瞥了眼李货郎的弱身板,担心一不小心打死了李货郎要吃官司,生生忍了下来,只瞪眼道:“卖杂货的,你吃了豹子胆,敢拐了我表弟的媳妇,还合谋沈家家产。”   “实……实无此……事。”李货郎上下牙打颤,恨不得晕死过去,连连讨饶。   曹大道:“你倒撇得快,那婆娘在沈家刮地皮,说不得就是你的主意。”   曹三眼见他二兄快把李货郎捏断气了,赶紧接手押了背:“好不好与我们去沈家分说个清楚。”   李货郎哪敢不依,自个就躬身缩背领了头。曹二撵在他身后:“说,你是不是早与那□□有私?”   李货郎死回不认,一口咬定是见沈母孤寡可怜,又说会帮着照料沈拓兄弟。   曹三一脚飞了过去:“放你娘的臭狗屁,我家表侄儿还要你个奸夫照料?”   李货郎又护脸又护臀,哭丧着脸:“是是是,是我说错话,再不敢提。”   曹二又不满意了,怒道:“你要做人后翁,却半个屁都不放,真他娘小气坚吝。”   李货郎见他们存心生事,只闭牢嘴巴,一路赶紧赶慢,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到沈家把事了了,送走这三个阎罗。   一进沈家门,汗都不敢抹,白着脸对沈母道:“三娘算了吧,你只把衣裳带了家去,其余的都给大郎二郎,我总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说罢两人相对流泪,倒是一对鸳鸯的模样。   沈姑祖母恶心得够呛,要待搜沈母的包袱。沈母咬着嘴唇,痛心疾首,转眼看到站在角落里的两个儿子,弃了李货郎跑过来一把抱住沈拓泣道:“大郎,大郎,你就看你阿娘被人如此欺侮吗?我生你养你,你可有半分回报于我?”又去强抱沈计,“二郎,阿娘的命好苦啊。”   沈拓只把拳头捏得作响,问道:“阿娘要待如何?”   沈母哭道:“你是我子,我是贼,你难道是贼子吗?”   沈拓幼年习武弄棒,大后又爱与那些个浪荡子、强人厮混,很有几分匪气。开口道:“子不择母,无论阿娘如何模样总是生养我之人。”言下之意:贼子就贼子,他也没办法。   沈母被狠狠地倒噎一口气,瞪着泪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计年幼,陡经大变,人都是懵的,愣愣地轻唤了一声:“阿娘!”   沈母一下子又哭起来,有如摧心摘肺,一面流泪一面将沈计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爱怜道:“大郎不计自己名声,可曾为二郎想过半分?你阿父生前念念不忘要他读书认字,他大后,入书院念书、为官做宰可有脸面?”   沈姑祖母见她拿沈拓兄弟说事,气得跳脚:“你倒还要脸面,你抛子另嫁,有个屁的脸面?还为名声计,名声不过你脚底烂泥。”   沈拓气狠,一拳砸向院内摆着一只荷花缸,手上一片血肉模糊,那些血顺着指尖淌在地氤成一小滩。道:“金银之物随你带走,家中的其它事物却不由你动,你莫不是让我和小郎卖屋乞食?”   沈母心下大喜,却握着自己的心口道:“我到底是你们阿娘,怎会弃……”   “还有。”沈拓打断她,“你既嫁入李家,只过你的安生日子,不要带出我沈家不好的话来。若我听到一字半句……阿娘是知道我的,自小生得壮,力气大,挥得刀耍得枪,在外也不少惹事生非,惹急了我,出手没个轻重说不好就打死个把人。”   沈计挣脱母亲,抱着沈拓的大腿躲在他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沈母。沈拓摸了摸他脑袋,又看了眼抖抖索索站在院中的李货郎:“我看李家郎君生得很俊,只弱了些。”   沈母和李货郎双双被吓得一抖,二人这时才想起沈拓的凶名来,这是个祸胎。沈母讷讷地:“大郎莫要错想了阿娘……”   沈姑祖母见事已至此,令儿媳推搡着沈母:“拿了你的包袱快滚,离了沈家的地,省得沈家列祖列宗不得清静。”   沈母和李货郎无法,灰溜溜地相偕离去。   沈拓外祖父倒真是个老实人,只窝囊,女儿做出这等事,他又不得其法,气得病了一场。舅、姨更觉丢人,成日里躲着人,又怕曹家找他们麻烦,索性在县里生活艰难,干脆举家搬回乡下过活。连着两个嫡亲的外孙,也不知羞于得见还是什么缘故,少有来往。   沈姑祖母着实心疼沈拓兄弟,平日也是多加照料,时不时叫人喊兄弟二人家去用饭。沈拓是在市井混的,身边之人三教九流俱全,也渐通人□□故,每到曹家必有礼到,平素得了一些新鲜的吃食玩物也要玩曹家送上一份。   亲戚间常来常往亲疏自然不同。   沈赖二家退亲时,沈姑祖母气得在家念了半天的佛,与曹大商议送副棺材给赖家肉铺。倒是曹九捧着小酒盅劝道:“这事掩在袖里就算了,闹出去有什么好听的?”   沈姑祖母捶着曹九:“我难道不知不好听?只是气不过。”   曹九往后一靠,两眼一眯,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时日长着呢!阿沈,这亲退得好啊,退了才是沈家的福气。”   沈姑祖母一寻思,是这个道理,这才抛开不再生气。 第十章   曹家棺材铺生意很不错,沈拓去的时候正有一个锦袍男子带着仆役在买棺材。   “这位郎君你看,这副寿棺面漆枣红色,金粉五蝠拱寿文,木质坚硬,敲之‘砰郎’有声,闻之有异香,虫不咬不蛀,实乃长眠佳选。”曹大笑眯眯地在那推介曹家店最好的棺材。   锦袍男子跟着上前敲了几下棺木,然后道:“这便是最好的棺木?我听闻好的棺木敲之有如击金叩玉。”   曹大一顿,扫了锦袍男子一眼,笑道:“这位郎君莫不是在消遣我?敲之有金玉之声,非千年楠木或阴沉木不可得,那种棺木落水不浮,千年不朽,万金尚且难求,也只王侯将相配享,寻常人家哪个敢用?”   锦袍男子脸上讪讪,也不问价,晃悠一圈,带着仆役走了。   “晦气。”曹大轻轻啐一口,对沈拓道,“大郎来了,今日不当差?”   沈拓将肉酒递给曹大,嘴角不由带出一分笑意:“表伯,我近日与二横街何秀才公家议亲,事准了,来与姑祖母讨些主意。”   曹大吃惊,喜道:“竟有这等好事?”携了沈拓的手将他去后宅,路过回廊喊,“二丑,你表侄要定亲了,快些出来,我们中午好好吃上一杯。”   曹二正带着几个学徒做棺材,一身刨花味,衣摆头上还挂了木屑,出来疑惑道:“赖家不是赖亲了?娶他家小娘子有什么好喜的,你未来丈母娘一个缺口镊子。”   “你棺材做糊涂了?”曹大道,“不是他们家。”   “二表伯,定的是何秀才公家的。”沈拓一想起何栖就想笑。   曹二听后摇头:“读书人家的?不好不好,酸里酸气的。”   曹大抬手给弟弟一巴掌:“天下小娘子随你挑不成?你怎么不与表侄说个好的来?”   曹二咧开嘴笑:“我自己的婆娘尚且是半哄骗来的,哪敢给侄儿保媒。”曹家三兄弟,曹二长得最丑最魁梧,却是最能做细致活的。寿棺的绘彩均出自他手,比他爹曹九还画得出色几分,他又扎得一手好灯笼。   曹二媳妇简氏也是个泼辣的,生得白嫩丰腴,颇有几分风情。她家中赤贫,又有许多兄弟,她爹图曹家的银钱把她嫁给了曹二。   简氏早听闻曹家二子面丑如鬼,哪里肯依,在家闹得翻了天去。   她娘淌泪说:丑又什么打紧,又不耽误你穿衣吃饭。   简氏反唇相讥:竟说好听的话哄骗?要是真为我打算,我也是依的。你们不过为的曹家的银钱卖了女儿,别说曹二长得丑,他便是傻子跛子是火坑你们也是要把我推进去。   她满心不愿嫁,曹二倒趁她上街偷看过她几眼,觉得她脂丰肤白水灵眼,很是满意。时不时地扎了五彩灯笼,画些花鸟送与她。简氏万料不到曹二竟是个风雅之人,那灯笼扎得极是精细讨巧,端得心灵手巧,曹二面如恶鬼之说八成是好事之徒夸大其辞。   于是收起厌恶之心,欢欢喜喜地嫁了。   嫁后才知被这个丑鬼给骗了,丑是真的丑,巧也是真的巧。曹二又是个顾家疼老婆的,曹大曹三得闲还会喝花酒见个相好什么,曹二除了做棺材带小徒弟,得空也只陪着妻儿。三个妯娌里,倒是简氏过得最舒心。   时日一长,简氏再看曹二倒看不见丑,透着特别的魅力。   曹家三子俱已娶妻生子,分居未分产,把左右的屋舍买了下,聚居在一块。主宅是个二进的宅院,前一进前头的铺面卖棺材,后头请了长工学徒加棺木。曹大是长子,与父母住了主宅的后一进。   沈姑祖母曹沈氏跟前也买了个小侍女服侍,平日无事也只管吃吃斋念念佛,操心操心儿孙小事;曹九年轻时就是好脾气,岁数大了更是心宽体胖,白花花一大蓬的胡子,将棺材铺交与三子做了甩手掌柜,养了只黑毛寮歌,背着老妻偷偷喝酒吃肉。   人老就爱热闹,二老重孙子都有了,曹沈氏虽收敛了年轻时的脾气,还是个厉害的角色,儿媳孙媳在她面前也不敢应付敷衍。   曹沈氏先前还与曹九说起沈拓,忧心沈拓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又骂赖家不厚道,咒赖家猪肉烂铺子里头。可巧沈拓上门,顿时眉开眼笑,喜得拉了沈拓的手,抱怨道:“大郎可有时日没来姑祖母家中,你表哥前日挖了好些春笋,家中又有火腿,我叫你大伯母中午做焖笋给你吃。”   沈拓扶了曹沈氏坐下:“也就姑祖母惦念我。”   曹沈氏叹:“你没个好命,家里长辈都死绝了,也只剩我一个半只脚进棺材的,再不惦着你就没个疼的人了。”至于沈母这个长辈,曹沈氏一语就将她归进死人里。   曹大讨他娘欢心,笑:“阿娘,大郎有喜事说与你知呢。”   沈拓将卢继保媒与何家议亲的事细细说给曹沈氏听。曹沈氏听得仔细,皱了眉问道:“何家小娘子竟生得这般好?”   沈拓点头:“桃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曹大曹二有些不信,双双说:“大郎,你怕心头欢喜,夸大了吧?”   沈拓心道:在我心眼中,别说桃溪,便是天下也再无第二个。口中却道:“我也不知,不过何小娘子确实生得好。”   曹大曹二打量着沈拓的模样,大家都是男人,有些心照不宣,何家小娘子到底如何不清楚,却是个美人没跑。   “老天还是疼憨人啊,表伯恭喜大郎了。”曹大为长不尊在那冲着沈拓挤眉弄眼,曹二跟着猥琐地笑。   “呸呸呸,什么疼憨人。”曹沈氏将佛珠惯在一边,“好什么?有甚好恭喜的?大郎他娘也是个颜色好的,结果呢?大郎,娶妇当娶贤,这颜色好的靠不住。”   “好。”曹九眯着眼,“大好,颜色好的话,更是大好。”   “我打死你个老不差的。”曹沈氏抬手就给了曹九一下,立着眼,“你倒说出个三六九来。”   曹九抚着胡子,声音昏昏欲睡:“阿沈你想啊,何家是个什么光景,若何小娘子是个贪图富贵的,将那何老秀才撇在一边,凭着颜色什么人家去不得?便是作不得当家主母,作个妾侍总使得。这些年也没见何家有好女的风言风语,可见她是自重。她好,何老秀才也是好的,多少人家养了好女儿,恨不得卖去换场富贵。这门亲好啊,大郎是个有福气的。”   曹沈氏细想一番,确实如此,又问道:“那你与何家女结了亲,就接了何老秀才家住?”   “这是自然,说好要奉养何公,怎能出耳反尔。”沈拓点头。   “也罢,她家就她一个,还有个铺子,一年总有出息。既然她带着老父出嫁,铺子自也要带进沈家,倒也不算亏。”曹沈氏细细算了一笔账,深觉这门亲结的既不赚也不亏。   沈拓哭笑不得,他又怎会贪图何家的铺面?只是这话却不好在沈姑祖母面前说。“左右我还有二郎要养,少不得她操持劳心。”   “哼,她既嫁与你,那便是她的本份。”曹沈氏不以为然,又想了想,“你既要结亲,少不得诸多花费,我知道你脸皮薄,不会自己跟我张口,姑祖母却不能不管你!”掀着眼皮扫了两个儿子一眼,“阿大,阿二,你俩做表伯的可不许小器。”   曹大曹二苦笑:“阿娘当我们兄弟是什么人?侄儿要成亲,我们三兄弟一毛不拔,岂不是成了笑话。”   沈拓起身道:“姑祖母,姑祖公,大伯,二伯万万不可,若如此,我岂不是成了上门乞银的,这银子我是万万不会伸这手。”   曹沈氏道:“大郎别发犟驴脾气,你年小不知成婚花费,零零总总,总是没个够。婚姻大事,总要办得体面些,才显得你对妻族的敬重。”   “姑祖母,沈拓这身家,一清二白的,何必非强争这个体面。”沈拓正色道,“我有十分便与她十分,我只五分却做出十分的样子,那也只是欺她,弄个表面光亮而已。何家也是知我的根底,若是因此心生不满,又何必与我结亲。”他自信何家小娘子绝不是这般计较之人。   曹大笑:“大郎啊,你就是好强了些,不过男儿家有身硬骨头是好事。”又道,“你结亲要不要请表伯们喝喜酒的?你既请我们吃喜酒,难道我们不随礼的?”   “随礼是随礼,帮衬是帮衬,随礼是姑祖母家与我家的情谊,帮衬是却非本份。姑祖母一家已经对我照料良多,我再不能占这样的便宜。”沈拓执拗起来,又微红了脸,道,“只还有事要托赖姑祖母,家中没有理事的人,成亲诸礼,到时要烦劳姑祖母与伯母们操持。”   “你放心,这事不消你说,这是姑祖母应当的。”曹沈氏一口应下了。她年轻时的柳叶眼成了小三角眼,现在微眯着,透着精光来。心里道,她不操持难道由着沈母跑回来作威作福的?要是带了李货郎这个后父来做主位,她非得呕出半斤血来。   曹二道:“你就我们家一门亲戚,我们不帮忙谁去帮忙?你那舅家只知在乡下作窝,甩手一问三不知,不担半点干系的,还能指望他们?”   沈拓也不反驳,他舅舅,姨母都是好人,好人有时做的事,却让人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还有件事却须大伯二伯帮忙。”   “你只管说。”   “阿爹先前在郊外买了几亩山林,有好些树木。”沈拓道,“树龄不大,不抵什么大用。我想着大伯帮我看看可有能卖的?与木材商牵个线,做棺板、梁柱、椽木的,不拘什么价格都可。”   曹大摸摸胡子,看着沈拓哈哈大笑,摇头道:“大郎啊,你到底是年轻不懂啊。也罢,午间你三叔归家,我让他领你一趟,你是身在宝山不识宝啊。”   沈拓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有心追问,曹大却故作神秘只摆手不肯作答。 第十一章   曹家三兄弟曹大卖棺材,曹二做棺材,曹三却是管着板材买卖,常在外头走动,午间回来听了沈拓之言,笑:“大兄还在那拿捏个半天不肯与你明说。大郎你是县里的都头,街市上做买卖的哪个不识你?你要卖东西,寻常商户哪个不开眼压你的价?咱们既有势,不欺人,却也可以方便行事。”   又搓了搓手,道:“你不知,自你做了都头,我在外买卖都比先前顺利。”   沈拓呆了呆,他是半点没往这上头想,虽然在外行动,小商小贩各种殷勤,也只当他们卖个好,遇上贼偷地痞得些关顾。道:“我左右也只是一个衙役都头。”   两家近亲,曹三索性开了天窗说亮话:“虽说衙役没个品阶,到底也是公差,都道‘官不恶役恶’,小鬼比起阎王还要难缠些。寻常人家,没有官司不平哪个见得县丞县令的,日日得见的还不是衙役公差,你们手里拿着王法,真有心作威作福,欺了他们,又去哪里分说。无事何苦得罪你们?买货卖货,与谁不是买?岂会不给你们方便?前些年差役张狂得狠,竟比得贼匪,也只季明府到任,才收了爪子。   大郎你行事端正,又有侠心,从不干仗势欺人的事。只是权不在大小,你又管着县里街市,商户自给你脸面。”   沈拓皱眉欲待说什么。   曹三又道:“大郎,我们做事既然无愧于心,借个方便又如何?便是你家季明府,也有买着屋宅或令家生开着铺面营生,不过借势而为。”   沈拓到底不是迂腐的性子,琢磨片刻,道:“到底赖三表叔教我。”   “也罢,我领着你走一趟。”   曹三领着沈拓找了桃溪一个叫许直的木材商,买卖虽经营得不大,却是实诚人,与曹三也有几分交情。   “曹老三?你这大下午怎么跑这来?快快来我这喝一杯。”许直远远见到曹三就在那招手,等见到沈拓,心里打个突,“这不是沈都头吗?难得稀客,快请快请!不知上门是?”这官差上门总没个好事。   曹三见他变了脸色,心里好笑,道:“许七,你慌什么脚?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能做得什么亏心事,不似你,背着老婆喝花酒被打成烂猪头的。”许直揭曹三的底,又叫妻子茶点上来,“都头喝杯茶解渴。”   “我婆娘又不是夜叉,又不会打杀我。”曹三也不生气,夫妻岂有不打闹的。“不与你说笑,有事找你呢。”   沈拓收起心中一分羞意,在那坐得笔挺,倒还似平常挎刀寻街的都头模样:“许叔,沈某想与你做笔买卖,家中有几亩山林,有些杉柏,想卖与许叔做梁柱屋橼。”   许直再没料到沈拓上门竟是为了卖树,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思量沈拓冷不丁得卖树八成银钱不趁手,是不是高价收了卖个好。   沈拓机敏,端着茶杯道:“不瞒许叔,我家那树还未长成,只眼下有用钱之处才提前卖了。许叔与旁人如何做买卖,就与沈某如何做买卖,万没叫许叔平白吃亏的道理。”   许直打量沈拓不像说假的,彻底把心放下,一口应承下来,又道:“不知都头家山林离得远不远?不如领许某亲去看看也好估价。”   曹三道:“对,总要看个分明。近得很,傍晚便可回转。”   沈家的山林在郊外甜水沟,离得并不远。   靠地吃饭殊为不易,前朝时农户除了田地收成要交税,便连种棵树也有杂税,徭役又多,百姓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生生被逼出反心来。本朝的□□自己也是泥腿子出身,早年据说连大字都认不得一箩筐,唯一的老娘还在灾年被饿死了。既活不下去,干脆加入了义军,从一个小卒一路杀将上去统领义兵,最后得了天下。□□做了皇帝后,第一件事便勾了杂税,又减了赋税,天下百姓一片歌功颂德,恨不得给给□□供上长生牌位。   种树不再上税,但若是买卖却有商税。   “再一个,以免涸泽而渔,你家砍了多少树,就得补种上去多少。”曹三和许直在山林里转悠几圈,果然都不甚粗壮,拍拍其中一棵,“都道十年树谷,你阿爹作了远计,只是这山林置买的迟了点。”   沈父的确是做了远计,他原料想着,长子年岁渐长,将来成家置业的,自己总能支应;只是次子念书,若有所成,必少不了另有一笔花费。因此将积攒的家底买了山林,盘算着这些树木再将养个十几年,尽可成材,到时足以支应家中开销,再者山林是恒产,将来分交与两子也算有个交待。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沈父愣是没算到自己早死,发妻又卷了家中余钱别嫁。长子抚养着次子,别说置产,娶妻都困难。   沈拓道:“眼下支应不开,也只能因小失大了。三表叔,我想着将山林一分为二,一半留给二郎,二郎那一半一根树也不动。我这一半,拣了那些有模样的卖掉。”   曹三看了半天,心中还是觉得可惜,便连许直也道可惜。沈家山林大半是杉木,看大小也有七八年的树龄,再过十来年,着实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既做了表叔,两家又亲厚,少不得要为沈拓打算,拉了他到一边问道:“大郎你不用抹不开脸,你只说你手上有多少银钱?聘礼又打算用多少?”   沈拓嘿嘿一笑,道:“也不过四五十两,我统笼着算一下,想凑个百两银子。纳征下聘所用布匹、首饰、鲜猪、干果等再加上现银,用上五六十两。余下修缮屋宅、置办酒水宴席杂事。”   曹三听他这糊涂账,显些想吐血,骂道:“你他娘要办多少酒水?你小子有多少亲朋要请?一两银子也能办得上等的席面,你他娘要费几十两银?聘礼不说,这是你给你娘子的体面心意,多少也没个准。你家屋宅也只是被糟蹋得杂乱些,不过补些瓦片,补漆梁柱,这些表叔家就能与你做好,你到时只费个一二银子请那些学徒长工吃个酒宴便罢。仪仗花车不用你小子考虑,我们又不是死人,让你自个张罗这些凭个心酸。”   沈拓被骂得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总要往宽裕里打算,免得临到头后手不继的。”   “这倒是个理。”曹三气哼哼,“不如这般:你这山林先不必大动,先拣出有年份的卖个十来两,将纳征用银留出来。到时再看请期请的是什么吉日?宽缓些年底或明岁,你总又有银钱进益,要是婚期紧,再作打算。”   沈拓摸摸鼻子,道:“我与何家结亲,本就是我高攀,想着总尽自己全力方不委屈何家小娘子。”   “我看是因为何小娘子生得美貌。”曹三斜着两只眼,“我听二兄说何小娘子生得天上有人间无,如同青娥素女下凡。”   沈拓被打趣得如同滚水烫过的虾子,道:“她脾性也是极好的。”   曹三笑:“你才见她一面,统共也说不了几句话,就能知道脾性?你二伯娘还以二兄是个风流才子呢。”   沈拓认定何栖是个好相处的脾气,他也不反驳,只面上透着笑意。看得曹三直摇头,他这表侄是没救了,大雁都没送过去,就已经迷晕了头,那何小娘子不是天仙,倒像狐狸精。   许直这才知道沈拓原是为了婚事花费卖树,忙道喜道:“竟不知道都头好事将近,恭喜恭喜,预贺都头夫妻和美,多子多福。”   “承你吉言。”沈拓谢过。又将刚与曹三商议之事说与许直,“原说要尽卖的,沈某却又出尔反耳,许叔切莫见怪。”   “诶,都头实是多礼,自古买卖哪一口而定的,自是商而后定。”许直道,“许某也沾沾都头的喜气。除开此趟的买卖,都头不管何时来找许某,许某自都接下。”   这自然好,沈拓抱拳道:“有劳许叔,沈某婚时,许叔来吃一杯喜酒。”   “都头相邀,哪敢不去啊。”许直乐了。能结交沈拓,他自然乐意。   这次买卖做的,三人皆是心情大好。曹三与许植拿草绳绑了看中的树木,另使人砍了运回去炮制。   晚间,许直亲自送了十四两银子来,沈拓接了,笑:“许叔别吃亏就好。”   许直道:“托大说一句话给都头,在商言商,商人又怎会做赔本的买卖。都头若是看得起许某,将来山林的木材成长,还卖与我。”   这话沈拓一笑置之,并不应他,道:“没个七八年不成材,到时谁知什么光景,许叔也打算得忒远了些。”   许直虽有心想搭上沈拓,今天一番交道下来,知道他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再者中间又有曹三指点,倒显出几分滑溜来。他也不心急,又絮叨几句揖礼告辞。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厮热情得很。”一个人骑了匹白马,慢悠悠地从一旁角落踱了出来。 第十二章   这人生得极为好看,目如晨星,唇若海裳,肤白更是欺霜赛雪,端得是色如春花,艳色夺人,正是县里的马快都头施翎。   施翎原是芨州人,他面如好女,身段风流,常被人当作优伶面首之类的尤物。偏偏性子糟糕,一言不合便要出手打人。他在原籍被一个富家子调戏,摸了他的手说要拿银买了他养在外头,施翎哪肯受这辱,暴起来操起酒壶就砸了过去。   他下手本没什么分寸,又喝得半醉,边打还揪着富家子骂:“想养爷爷,爷爷的拳头须教你识得爷爷是哪个?调戏我?爷爷是你的活祖宗。”   富家子早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胆大的下仆上去一探鼻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小郎君被打死了……”   施翎酒醒了一半,上前将两指压在富家子颈侧,果然没了动静。轻哼一声,摸出身上所有的银钱在酒肆买了壶梨花酿,道:“自古杀人偿命,我既打死了他,自会去投官。都道梨花酿色白清冽,回味有甘,当得千金买醉。名不虚传,果然好酒。”   一壶梨花酿喝完,施翎果然自己去府衙投案。   芨州州府与皇室沾亲带故,是个爱美之人,美衣美食美人皆是心头所好。见了施翎简直神魂颠倒,将袖子掩了脸,跑回去跟他娘子道:此等美人,怎忍让他碾落泥中,与腐泥蛆虫同污。   他娘子一翻白眼,知道他犯了老毛病,又观此案,富家子调戏在先,施翎受辱杀人在后。州府娘子也是个烈性人,这些商贾贱业,仗着家财街上看了长得好的就要上去调戏恨不得抢了家去的,打死了活该。遂给自家夫君吹了吹枕头风,道:施小郎虽然杀了人,但哪个有点血性的男儿肯当街受这等欺辱的,若换了我,子孙根都给他打烂。   芨州州府胯间一凉,堆起笑脸讨好家中河东狮,他本就舍不得杀施翎,顺水推舟判了个流放,还假惺惺道:你杀人罪大,不可轻赦,此生归不得故里。   归不得故里算个屁啊。   施翎父母早亡,名义上是跟着兄嫂过活,却是他自个西家蹭饭东家借喝,稍大点,兄嫂连面子情都不要,将他赶了出去。施翎无法在一个破庙落脚,跟着庙里的老和尚一同吃住,还学了一身的武艺。   老和尚早已亡故,对故里施翎实无半点的牵念。   芨州州府还不放心,特特写了封给季蔚琇,言道此子不俗,烦劳看顾一二。施翎将信揣在怀里,带着州府夫妻赠的衣银,临行前跪倒在地,大礼拜别。   芨州州府忍痛挥泪:如斯美人、如斯坎坷。   一路押解至桃溪,芨州两个衙役与季蔚琇交割了文书。两个衙役想着施翎是个大方的,州府又喜爱他,不如卖个好。于是堆着笑脸道:“季明府,这厮脾性粗鲁,却有一身好武艺,我家太守爱才,心中颇为看重。   季蔚琇半信半疑,他识得芨州州府,又看施翎一路风尘却不掩丽色,八成是看人生得好才法外开恩。但两个衙役的模样又不像说谎,叫了沈拓过来与施翎比试。   施翎一路戴着脚铐手铐,不得半点自由,整个人骨头都快僵了。活动了几番手脚,见沈拓将衣摆别入腰间,执刀摆了一个架式。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知道来人必是个中好手,顿时见猎心起。   一场比试下来,二人顿生惺惺相惜之心,季蔚琇更是看得见才心喜,辟来做了马快都头。   沈拓本就好交游,又见他没个落脚之地,便让他在家中安顿。二人相见恨晚,日益亲近,施翎又见他养着幼弟,勾起心事,只把沈拓当兄长看待。沈拓也只当多了个弟弟,平日更是管着施翎不叫他冲动做事,生了气也是劈头盖脸一顿打,全没半点见外。施翎也是个贱皮子,别个戳他一根手指头,他还要还回来,挨了沈拓的打心里还有点高兴。   “何时归来的?”沈拓拉了他的马,拍拍马头,笑问道,“二郎念了你许久。”   施翎问道:“卖了什么与那商贩?”   沈拓答道:“我快定亲了,将家中的树木卖一批与他。”   施翎吃了一惊,随即喜上眉梢:“我离家才多久,哥哥竟定了小娘子?是定的哪家的?”又皱眉,“哥哥定亲我定要送一封厚厚的红封,今日起要节省几分,再不与他们吃酒去了。”   二人边走边说,施翎直替沈拓高兴,将带来的粽子糖给出来迎接的沈计,一弹他脑门道:“二郎边去吃糖,我与你大兄说些大人的话。”   沈计接了糖,无奈道:“施大哥成日将我当孩子哄。”气呼呼地塞了颗糖在嘴巴里跑去书房看书了。   “哥哥快与我说说这些时日的事。”施翎急不可待地道,“怎得我一回来竟像翻了好几年。”   沈拓无法,把赖家退亲,卢继保媒,千桃寺相看都说。   “猎雁算个什么?明日芦苇荡多猎几只,别家送一只雁,咱家便送两只给嫂嫂。”施翎磨着拳头,恨不得立时拉了沈拓去大显身手。   “你那案子查得怎么样?别误了明府的事。”沈拓哭笑不得。   “查清楚了,倒不是谋害。那苏富户是被儿子给气死的,他年老体虚,子孙又为家财天天打得跟烂羊头似的,一时血不归经,气上不来,一命呜呼。”施翎摇摇头,又想起什么,拿眼看着沈拓。   沈拓一挑眉:“你有话便说,做什么怪形状。”   施翎挠挠头,为难道:“那案倒与哥哥还有几丝瓜葛。”   “与我?”沈拓奇道,半日也想不出自己与苏家有什么牵连。   “苏富户是个为老不尊的,大把年纪了还养着美貌的小妾。”施翎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道,“哥哥的阿娘不是再嫁货郎李家吗?那个小妾就是李货郎的姊妹。眼下苏富户死了,他那几个儿子怎会养她,少不得要归转家去。”   “李家之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沈拓厌恶道。   “我看那个妾不是省油的灯。”施领提醒道,“哥哥好事将近,须提心一二,要是大喜之日闹出事,于哥哥和未来嫂嫂面上都不好看。”   “我倒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这胆。”沈拓冷笑,“真把我当泥不成?”话虽如此,到底还是留了意。   门外洗了果子送来与阿兄的沈计拿手捏着托盘,心中燃着一点星火,蕴着一丝的恶意,只待风起,便是燎原之势。   这些人,太惹人厌了,不过看他沈家可欺,一个一个不让阿兄与他过安稳的日子。   翌日施翎将案件交托清楚,拉了沈拓,加一个爱凑热闹的何斗金。三人捉了五六只雁,又兴起在水里摸了整两罐的螺蛳小虾。   “还好是这个时节,再过些时月,这些雁可要飞走了。”施翎将大雁绑了翅膀,挂在马背上,还自语道,“你们也是没个好运,遇上我离了队归不了家,只是为了我哥哥的婚事,你们就生受了吧。”   何斗金笑骂:“他娘的,是哪个捉得欢快的?”   沈拓懒得理会二人,拿了野菜叶喂大雁:“只别让我养死了,二郎心细,回头让他照料。”   何斗金看小虾鲜美,道:“回头去我家食肆,让食手料理了,再烫壶好酒,把小郎也接了来。   施翎两眼一亮,连连点头。   “你们将那虾留出些给我。”沈拓出声道。   “哥哥要虾做什么?”施翎道,“喂雁好生可惜,就酒鲜美得狠。”   何斗金却是欢场浪子,嘻嘻一笑:“大郎他日怕是个拄杖落手的。”   沈拓辩解道:“何老秀才也是好酒之人,我只是送与他佐酒。”说罢抢过陶罐一拍马,一阵风似地去了。   何斗金急了,在后头喊:“大郎,留些许给我们吃酒。”   沈拓哪听得见,自己一气快马先回了桃溪,将绳子在罐口套了个拎手。待到了二横街,却踌躇起来,骑着马在外头徘徊了半天。眼看日将西沉,黄昏微红的阳光将何家探出院墙的一支金腰儿染成晕晕的桔色,这才鼓起勇气下马去敲门。   何秀才也有点纳闷,这时候会有谁上门?   “何公。”沈拓忙揖礼。   “都头。”何秀才微微有点讶异,也不请进,只在门口笑问,“大郎这时来可是有事?”   “我今日得了好些活虾。”沈拓把陶罐递与何秀才,“何公让小娘子整治了做下酒菜。”又偷偷摸摸得往院内看了一眼,哪有什么人,只有一院浸在夕阳中的懒懒似睡的花草。   “大郎有心了。”何秀才手上一沉,险些摔了陶罐。   沈拓心知轻易也见不到何小娘子,只是心中难免失落,道:“何公若无吩咐,晚辈先告辞了。”   “大郎且住。”何秀才眼皮子一搭,有点不情愿似地喊,“阿圆,把书房里的那块墨拿出来让大郎给小郎带去。”   沈拓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挺直了背等在那。“多谢何公。”   “是与你家小郎的,与你却不大相干。”何秀才嘴硬补上一句。   “是是,晚辈只是代二郎谢何公厚爱。”沈拓笑着答。   抬眼间,只见何栖窄袖红裙,梳着垂练髻,插了一枝海棠花,手中托了一个托盘,眉间笑意浅浅,弱柳拂风般到了他的面前。   “都头。”何栖微施一礼,见他呆愣愣的模样,本想取笑一二,只是何秀才立在一边不好放肆,只得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何小娘子。”沈拓想,自己见她,似乎说得最多就是这四个字。   “阿圆,将墨给大郎。”何秀才用鼻子喷着气,“他家小郎定在等大郎归家。”   何栖将托盘中小包袱给沈拓,沈拓很不舍,又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接了。何秀才才不管他们儿女小心思,巴不得他早早离去,挥手赶苍蝇似地将人赶走。   何栖趁何秀才不背,偷偷回首冲沈拓一笑,伸指在自己腮边点点。虽无一言,沈拓偏知道她在笑自己呆傻。   呆便呆罢,他也觉得自己呆得狠。骑在马上将绿皮包袱打开,里面除了一方墨,竟还有三个小荷囊,并一张小花笺,言明荷囊是做给他与沈计、施翎的,又道手艺粗陋,望郎君莫要嫌弃。   沈拓将小花笺叠好并三个荷囊细心放入怀中,等见了沈计与施翎,却对此半字不提,只将半路买的一包芝麻薄皮和一壶酒给二人。   惹得沈计和施翎二人对视一眼,很是不解。 第十三章   何秀才将手中沉甸甸的陶罐放到厨房,嫌弃道:“倒是巴巴送些河鲜来。”心里其实很是熨贴。   何栖也不去戳穿他,拿了木盆将螺蛳河虾倒出来,又用了竹编漏勺将虾子捞了,螺蛳仍用清水养着:“趁还活着,我与阿爹清煮了。”   “太多了些。”何秀才吃惊地看着装了小半竹篮的活虾,“也不知适量而为。”   “只见嫌少的,哪有嫌多的。”何栖拔了一把小葱,又从窗台一个浅口瓦罐里刨出一块生姜。“余的我多放盐,烤干了放在那,咸鲜可口,就粥就酒都使得,能经得四五日不坏。”   何秀才摸摸胡子,知道女儿手艺好,她既说好必然好。   “阿爹快出去,烟火缭绕的。”何栖道,“一会便好。”熟练得生了火,将刚才未烧尽的木柴重又放进灶眼里,扇旺了火。活虾鲜甜,用不上什么佐料,点了些酒,少许盐,拍小半块生姜,熟后再放一把葱段。   余下的虾却放油煎炒一番,放了生姜重盐,在锅里铺开,灶里只用火文烘烤着,待到虾皮酥脆,虾肉干香这才盛出来装碟。   何秀才吃得高兴,又是未来女婿送来的,别有一番滋味。饭后还叮嘱说:“既还有这么多,装一小罐子给你卢……”一个叔字硬生生地停在了何秀才嘴边,真是令人气闷,这叫什么事。叫叔吧,卢继这厮和沈拓忘年兄弟;叫大哥吧,何秀才还真不想要这样的后辈。要真正儿八经的从沈拓那边论,何栖得唤卢继伯伯。何秀才一脸的惨不忍睹,最后决定含糊了事,“算了,一个称呼罢了,叫卢叔吧。”   何栖笑着应了,她也更习惯叫卢继卢叔,称呼而已。把一个竹筛子盖在木盆上,以防晚间那些螺蛳爬得到处都是,看了眼搁置在一边的陶罐,拿粗布擦了擦,重装了半罐清水,在院中剪了几枝黄素馨插在其中。   何秀才看到,笑:“倒有几分雅致。不诮万芳迟,迎春蓬户门。”   何栖眨了眨眼,以为何秀才话里有话,微微红了脸。何秀才见她眉梢的一丝羞意,这才惊觉自己话里有暗合女儿与沈拓亲事之意,何栖少年老成,难得这副小女儿姿态。当下一乐,到底青春年少,知慕少艾。   四月六是沈家正式纳采之日。   何家请了卢娘子帮衬,一大早便门院四开,洒水打扫。卢娘子见院中狭窄,暗叹何家今时不同往日,何秀才住得委屈了,手上只把十来盆花草移到院外。空出空地来摆了供桌,用高盘装了六样干鲜果点。   何栖欲待伸手帮忙,被卢娘子拦了,笑道:“今日小娘子不需动手,只穿得喜气在房中玩耍便是。”   何栖听她将自己当孩子看待,道:“左右我也无事。”   “那小娘子自去闺中绣帕子去。”卢娘子硬是不肯,又说,“小娘子本应是娇养的女儿,现在已经随意了,再不好亲自动手的。”   何栖没有办法,只好回自己房中,她算是明白了,六礼除了迎亲,其它五礼其实都没她什么事,男方来人只须与她父亲见礼即可。   卢娘子也不让何秀才动手,道:“郎君只须将香炉内的香丸子焚了便可,今日郎君是大人,只端坐高堂等着沈家大媒。”   何秀才行了一礼:“阿圆纳采,倒让卢娘子这般劳累。”   卢娘子赶紧避开,又屈膝道:“郎君这是要折煞奴婢。”   “卢娘子,你早已不是何家婢了,再不可说这话。”何秀才柔声道。将香炉的盖子轻轻盖回去,缕缕清烟从缠枝纹盖眼透出,氤蕴着消散开来。   沈家那边到底知会了舅家和沈母,主事的却还是曹家,曹沈氏年纪大了,只叫了大子二子夫妇帮忙。   卢继是大媒,先至沈家吃了待客的甜汤。沈家连着大雁一共配了六样礼物,桂圆、干枣、风栗、酥糖,鲜肉,俱用红绸包了,连那雁都剪了翅膀绑了嘴。   沈拓问道:“可要我亲去?”   曹大媳妇许氏笑:“你却去不得,谁家这么不讲究让小郎君去的?二郎倒是可以去。”   曹二媳妇简氏道:“你要是去了,旁人要笑大郎猴急了。”   “要说猴急,再没比你家二郎猴急的。”许氏取笑,“真是恨不得抢家去。”   “呸,不喜不悲的那是庙里的和尚。”简氏轻啐一口,她是要作为男方长辈陪同媒人去何家的,“我可要亲见一眼何家小娘子,好生瞧瞧是什么模样。”   二人说得沈拓恨不得求饶,还是卢继不忍心看他坐立难安,道:“两位娘子,这日头也升高了,咱们先过礼再回来说笑也不迟。”   许氏点头:“我与阿简实是为大郎感到高兴,说笑一二。卢相师说得是,正事要紧,再没得让何家觉得沈家轻慢的。”   在供桌前又倒一遍酒,道:“沈家表兄,你家大郎今日与何家行纳采之礼,你在天有灵须庇佑大郎得一佳妇,昏礼诸事顺当。”   唤了沈拓上前行了跪礼,简氏、曹大、卢继三才这才拿了六礼出门。   卢继捧了雁,到了二横街胡同,见院门大开,探出院墙的花草都似比往日开得灿烂。卢娘子出来迎三人到了正堂,又奉上香茶。   两家虽早已属意,但还是要装模作样有番,卢继道:“沈家有儿郎、品行端方,适婚之龄,闻何家有佳妇,端庄贞淑。今择吉日备六礼,求娶何家佳妇,望公纳雁应允。”   何秀才接了雁,算是正式答允了沈家的求亲:“何家有女,今吉日允沈家之求。雁飞南北,贵有其所,人有阴阳,应相合相得;雁有序,人有礼,应谦而互让;雁有其情,脱网不去,人有其意,应白首相顾。”   “既得佳妇,必珍而重之,举案齐眉。”   曹大和简氏听得两眼懵圈,两人均坐得端端正正的,心说:这何秀才真不是与我们一路的人啊。大郎是个巡大街,咱家是卖棺材的,他舅舅现在是个泥腿子,这半懂不懂啊。也不知何小娘子怎个模样,若也同何秀才公一般,日日这样与大郎说话,再来个吟诗作对的,大郎非得减寿十年。   管他娘的,反正何家收了大雁,这事也就定了,到时再嫌沈家粗俗也反悔不得。   曹大和简氏对视一眼,双双又堆起笑脸儿。   卢娘子过来将大雁关在笼子里,拿米饭拌了菜叶喂它。余下的五礼则收入房中,一一解开看了一眼,再重又用红绸包好,又拿核桃、柿饼换了酥糖、干枣,只等沈家归转时带回去。   又去厨房做了蛋酒汤水,一碗两颗,用两个托盘托了,匆匆去何栖房中叫她一块送去待客,也是让何栖在沈家长者前亮个相。   何栖正无聊呢,打叠着精神绣喜帕,婚服她还未动手,等问名后再裁剪,布匹倒已经扯了,上好的绸缎,还是青色的,男方的婚服倒是红色的,所谓的红男绿女。按礼,女家还要为男方做身衣服鞋袜,男方纳征下聘那日,女方收了聘礼再以男方鞋袜衣服回礼。   卢娘子进来看她扎着针,一朵合欢花绣得好不辛苦。   “婶娘莫笑,我于针线上实不怎么通,绣个简单的花草已是勉强,鸳鸯莲瓣实在不行。”何栖看着棚子上的花,自己先笑了,拿远了倒是这么一回事,只禁不住细看,。   卢娘子实在喜欢何栖的大方,她又孝顺,叹何娘子没福。若不是早去,即便没有养下儿女,收养了何栖,也可尽享天伦。   “一根手指还有长短呢,哪有样样皆通的。”卢娘子拉她起身,见她今日穿得鲜艳,反挽着双髻,身上尚可,头上却只在发间绑了两根红色缀珠丝绦,实在是素淡了点。折了瓶中的一支红色茶花与她插在侧间,又重点了口脂。“你阿娘早年间是个喜欢打扮的,若她在,凭着小娘子的模样,不知会被娘子打扮得如何好看。”   “上回阿爹开了阿娘留下的箱子,有条披帛,绣得好生精致。”何栖顺着道,“颜色又好看,我打算拿来配了昏服。”   卢娘子虽不知什么样的披帛,她心中何娘子一切事物都是好的,笑夸道:“唉哟,若是长短合适,自然是好。”披帛有长有短,既要搭礼服,自要长及迤地。又拍手,“瞧我这忘性,小娘子随我来。”   到厨房,让何栖托了其中一个托盘。   何秀才正与卢继说起两家问名的事,问名自然也要挑个双数吉日,又相商到时去哪个寺庙问吉。曹大本来是个会说的,只是他棺材卖多了,嘴皮子过溜,生怕露出市侩的嘴脸来,没得在读书人面前丢人。   倒是简氏胆大,在旁道:“本来卢相师也会卜卦,我们小户人家也没多的讲究,只是他又要当大媒又要问卜,实是劳烦了他。桃溪寺庙,香火旺,又灵验的也只是千桃寺,又算不得远,既亲家公与庙里的和尚相熟,自到千桃寺卜个吉。”   “正是如此。”何秀才笑,“早间早去,午间也能得回。”   几人议议事,随嘴又夸夸自己家的儿郎,上门求娶,也不兴自谦自贬的,总不能把自家的小郎君说个一钱不值反要对方将女儿下嫁。   简氏眼尖,见外面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隔窗一个窈窕的身影,付度其中一个必是何家小娘子,忙打起精神来。   这一看,简氏在心里乐开了,他们家侄儿果然是个好福气的。真是,谁能知何家竟藏了这样一个美人儿?   曹大虽不好太细看,却也看个八九不离十,心里呵呵一笑:怪道大郎只差将嘴给笑歪了。   二人又见她无半扭捏小气样,更是满意,再夸起何秀才养了好女儿时,更加情真意切。蛋酒做得十分美味,放了上好的绍酒,足料的糖,吃得人隐隐上头,更添几分喜意。   三人送了雁,又将五礼带回,两家人算是完成定婚第一式。 第十四章   何栖对着笼子里的雁犯愁,这还是一只野雁,性子凶,张着嘴只管嘎嘎大叫,吵得人脑仁都疼。何秀才寻思着笼子小,困得它不舒服,横竖剪了翅膀也飞不走,就将笼子门开了,放它出来。   这一放出来何家就遭了殃,满院弄得都是雁粪,何栖气得弃了扫把,费了九牛二虎的劲都没把它给撵回笼子里去,那雁被赶得急了,还会伸长脖子叼人。偏偏何秀才见了觉得有趣,坐那只管抚掌笑。   “这可能宰了来吃?”何栖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什么忌讳。   “好好的吃它作甚?”何秀才道,“也废不了多少谷物的,养着倒也有趣。”   “又脏又凶。”何栖越看越觉得这雁趾高气扬。   何秀才还道:“它好好的被人捉了来,岂能高兴?”   何栖没法,只好任凭这只雁在院中耀武扬威,顺便祸害花草。   等得问名那日,沈家又让卢继捧了一只雁来。   卢继也笑了道:“若依古礼,六礼中五礼都须用燕。现在哪有这么讲究,除开开头的纳采,最后的亲迎讨个首尾相应的吉利,其余不过拿鹅与木雁代替。只是沈都头和他兄弟施翎猎了好些雁,五礼便打算全用了雁。”   这回连何秀才都犯了嘀咕,想想自家小院塞了五只雁的场景……   二家交换了写有儿女双方名讳、生辰八字的红帖,又说定了十六去千桃寺问吉卜卦。   “何公放心,阿圆与大郎必是天作之合。”卢继笑。   何秀才蹙了眉,犹豫半会才道:“不瞒子为,阿圆的生辰八字并不实。你亦知道我收养她时阿圆不过三四岁的光景,这么小,哪清楚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连年月日都记得模糊。我只把收养她的时辰记成她的生辰。”   卢继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一段,生辰八字很是要紧,有些个看重的人家只凭八字结亲。轻声道:“何公收养阿圆,恩同再造,说是再生也不为过,再生之辰也算得生辰。”   在一旁奉茶的何栖双眸一闪,对于她来说,何秀才收养她的时辰才是真正的生辰,开口道:“卢叔所言极是,世间只有何家女,遽州那逃难的小女儿早已与父母阿爷兄姊在地下相会,举家团圆。”   何秀才知晓女儿的心意,仍旧道:“既要作亲,以诚待之,为计只管将阿圆的生辰之事与沈家讲明。我先时将这事忘了,现在两家之事还在议定,若是反悔也有转寰的余地。我何家不做欺心之事。”   “何公品性,卢继只有倾慕的。”卢继轻叹,又道,“不过,某也担个保,大郎再不是这么个计较之人。”   “但愿如此。”   卢继带回了何栖的庚帖,私下与沈拓说明了此事。沈拓浑不在意,言语间还颇为心疼,道:“阿圆真是不易,若不得遇见何公,都不知是什么境地。”一个丁点大的女娃,一家人都遭了灾,又远离故土,能活下都是老天垂怜。   卢继盯着他,听他叫阿圆叫得很是顺口,饶是两人相交甚深,但他也算看着何栖长大的,难免也生出自家鲜花被人摘走的不忿之心:“大郎倒是给我个准信,我也好去回何公,以免生出嫌隙来。”   “卢大哥又不是不知我。”沈拓道,“我岂会在意这些?”   “那便好。”卢继心底着实松了口气。道,“阿圆身世坎坷,却能逢凶化吉,谁说不是好的命格。”   “灾年荒月,死的人千千万万,是天不公。”沈拓道,“阿圆能遇见何公,实是侥幸了。”   何秀才得了回信,拈须微笑,对沈拓又添了一分好感,对何栖道:“若他介意此事,阿爹是不愿将你定与他家的。”   “便是阿爹愿意,阿圆也是不愿的。”何栖添了清水给两只雁,许是有了伴,这两只扁毛畜生倒安份了一些。生辰八字对于看重之人,着实不是小事,若是放在高门大户、侯门显贵更是要命。   何秀才现在倒庆幸起沈家沈大郎自己就能当家作主,若是上面有父母爷奶,少不得又多生是非。这种心态很有小人之嫌,何秀才颇为自己感到不耻。   十六乃是问吉之日,一大早简氏将自己收拾妥当,备了鲜果清香,卢继怀里揣了何栖沈拓的生辰八字的描金红帖,又捧了一只雁。这次却是沈拓施翎一同去的,施翎差不多算在庙里长大,简氏供奉鲜果时,还正重地叩了头,惹得简氏一阵笑。   找了庙里卜卦僧,呈上男女八字:“沈家男,何家女,婚嫁之龄,卜问八字可合,姻缘可定?”   卜卦僧接了红帖供奉,合了二人八字:“极佳。”执笔将吉语写在线笺上“双双雁侣宿枝头,凭赖根茎枝叶牢,凄风寒雨相为顾,临老相扶不辞劳”。   卢继见果然上佳,简氏更是高兴。   “曹娘子只管在庙中随意,我却须去何公那报喜。”   “卢家大哥,我来送你。”施翎忙道,他是特地骑了马来的。   卢继知道沈拓作了安排,自是点头应允,结果一路差点没把肺给颠出来,下马时腿都差点软了。   “阿翎也无须赶得如此急,唉哟我的腰。”卢继抱怨,“你莫不是被烫了屁股?”   施翎扶住他,歉然道:“对不住,我实不知大哥身体弱,禁不得急奔。”   卢继看了看施翎这张如花似玉的脸,憋闷得狠,将手推开他的脸:“你只少说话,唉哟……”   带了施翎进了何家,将雁与卜得吉语交与何秀才,笑道:“何公,小娘子与大郎天作之合,当结两姓之好。”   何秀才也是满意,郑重收好,两家婚事就此敲定。   卢继道:“十八吉日,沈家来行纳征之礼,何公看可使得?”   “使得。”问吉后自要纳征,何秀才自是应允。见施翎陌生面孔,又生得极好,问道:“这位后生郎君不曾得见。”   “小子姓施,单名一个翎字,见过何公。”施翎过来揖礼,“我与大郎知交,因在原籍犯……”   卢继偷偷就踹了他一脚,心里直骂:你生得这样,怎一根肠子通到地?谁个问你打死了   人?虽你情有可原,但平头百姓几个见过这等事的?你倒好,自个还在那巴巴地说。   施翎挨了一下,惊觉过来,硬生生转了话头:“在县里做个马快班头。”   何秀才眼尖得很,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他也不与施翎计较,只似笑非笑拿眼卢继,看得卢继汗都差点下来。吃了茶,推说要回转沈家回信,拉了施翎鬼撵似得走了。   等二人去后,何秀才对何栖疑惑道:“天生万物,不一而足,此子这等相貌说是祸水也不为过,也不知中间有什么原故。”   何栖早听沈拓说家中寄住的好友曾在原籍犯了事,判了流放,所犯之事肯定不小。沉吟道:“沈都头与他交厚,卢叔又与他亲密,品性应可信得过。”   “我看他目光清澈,言行耿直,不是什么宵小恶人。”何秀才点头,“比你那个鬼头鬼脑的卢叔还要好上几分,以前不知,竟是两面光的。”   何栖听何秀才讥讽卢继,噗得笑出声,卢继算命测卦,自是有些油滑狡狯。   “十八纳征礼毕,你便算是沈家之妇了。”何秀才伤感一会,心里倒有些急起来。何栖的嫁妆只备一小部分,其它的都还好,只是家具为难。箱笼定了樟木,有香防虫,放衣物书籍都很好,桌案几凳的木头却不好求,贱价者何秀才不愿用,高价者用不起。   “你阿娘原先陪嫁过来的一套家什,倒是用得好木头,只样式古朴了些。”何秀才道,“阿爹打算请人重新抛了光,新上漆与你陪嫁过去。”   “阿爹?”何栖皱眉,不赞同道,“哪有将底子都给掏空的?这不好。”   “你莫非嫌弃是以旧做新?”何秀才这么多年多少摸清了女儿的脾气,内疚道,“也是阿爹无能,嫁女连上好的家具都嫁不起。”   “阿爹明知我并非此意。”何栖无奈。   “你听我说。“何秀才道,“这里原本就窄小,那些家具好些个都没用上,只堆在西屋中积灰。再者说句厚颜的,你要带着阿爹去沈家,又不再住这,这般放着也是可惜。你阿娘的这套家具还是请巧手打的,纹理大方优美。”   何栖心中不是滋味,道:“阿爹这是要将整个家当都给女儿陪嫁过去吗?”低首一会,索性说道,“我也不瞒阿爹,阿爹是个实诚人,女儿却是小人心思。嫁与沈家,现在说得团花锦簇的,以后又知是如何?若有不好,我们总要留条后路。家中有屋,虽小也是遮风挡雨之处,手中有财,再少也可得个温饱不乞怜他人。”   “阿圆。”何秀才微愣。   “阿爹,我不欺人,却也不想任人所欺,总要未雨绸缪方得安稳。”何栖轻声道。   何秀才问道:“你信不过沈家?”   “人之善恶好坏又岂是一朝一夕能知的?”何栖摇头,“今日好,他日幸许还会生变。女儿不愿以最大恶意度人,却也不愿剖心抛肝。”   “阿圆,难得糊涂啊。”何秀才摇了摇头,道,“也罢,只是与家俱倒不相干,家中用的其余粗笨的家什谁个会带过去?”   何栖想了下,伸手道:“既如此,阿爹便将原本打家具的银钱另留出来,女儿用匣子装了上锁,阿爹自留着当自家的体己。”真遇上事,反正家具笨重还要典卖,还不如银钱便利。   何秀才瞪了她一眼,拍开她的手:“你倒比前头杂货铺的陈娘子算得还精。”   “她岂能算过我的?”何栖笑起来。   何秀才怒道:“你去裁新衣,不要来啰嗦,阿爹心中自有成算。”   何栖笑嘻嘻的,反正她是存了这打算,为后路计。 第十五章   自李货郎的那个当妾的阿姊归家后,沈母齐氏的日子便难过起来。齐氏生得极好,又温柔体贴,李货郎对她百依百顺,无有不应。自古婆媳都为仇,李母嫌弃这个续娶的媳妇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别说煮饭,连个洗脚水都不烧,成日只知涂脂抹粉打扮得跟个西施模样得与儿子调笑。李母哪忍得了,东摔西打指桑骂槐。   齐氏也不争辩,等李货郎归家,就坐在窗前抹眼泪,眼见他进门,忙拿袖子掩了泪痕,装出强颜欢笑的模样来。   美人含泪,唉哟,李货郎那叫一个心疼,细细地询问是不是两个前头留下的儿子给她委屈。   齐氏只拉着李货郎的说,急道:“不不不,李郎误会,阿大阿二很是懂事,没有半分不好的。”   “那你怎么背人抹泪?”李货郎不信,“三娘有什么委屈只管跟我说,我自为你作主。”   齐氏摇头,泪水湿了睫毛,笑道:“有李郎这句话,叫我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李郎也别问,得与李郎共度此生,我受再多的苦又算得什么。”   齐氏死不死不知道,李货郎倒能立时去死,一家人这么点事又哪里瞒得住,得知自己亲娘找了妻子的麻烦,李货郎跑去和李母道:“阿娘又好好的生什么事?三娘嫁给我已经是委屈了。”   李母一拍大腿,哭骂:“她委屈个屁啊!她一个贱妇,心又毒,前头的夫君死了都没凉透,她就勾搭上了你。你倒好,还将这个灾货娶进了门,你瞅瞅,哪家做媳妇得像她这般,睡得日上三竿,只等了饭熟上桌,连个碗筷都不摆。你倒好,还护起她骂起老娘来。”   李货郎动动嘴唇,道:“左右阿娘你也做惯了,三娘会做什么饭食?她养那手指都拿脂膏养着的,又留了好长的指甲。”纤纤素手,轻轻往那床帐边一搁,万种的风情无以言说,李货郎微眯了眼。   李母被气得一个倒仰,坐在地上就欲嚎哭,李父躲那吃了一个煎梨,出来怒道:“你哭个甚。儿子前头那个媳妇就因你和离,你又要作没这个?再离一个,还从哪再讨一个来?她不做事就不做事,伺候得大郎高兴,比什么都强,就你个婆子要生事。”   李母怕极了李父,不敢再吱声,只包着眼泪去做饭,边做饭边咒着齐氏。   齐氏此战大获全胜,她也绷得住,不露丝毫的得意,晚间躺在帐中还柔声道:“不怪阿娘的,阿娘也是辛苦,为了全家人操劳。”   李货郎更觉齐氏良善,道:“三娘你好心,不与阿娘计较。时日久了,阿娘自会看到你的好。”   齐氏温温一笑。   李货郎的前妻方氏生得粗壮,手脚倒勤快,一个人顶得两个郎君来。李货郎嫌她生得粗,心中不满意,李母嫌她笨,也不喜欢,再者方氏娘家精穷,家中兄弟姊妹又小,吃了上顿没了下顿,衣裙补丁打补丁,还短上一大截。   方氏心疼娘家,偷偷摸摸从李家拿了东西回去,她也的确不机敏,这事做得不隐蔽。李母头两次见了,忍了,方氏还以为李家没发现呢,胆子越发大了,搬了米面油盐回家。   李母气得爆跳如雷,直说家中养了好大硕鼠,怪道米缸空了又空。她上前欲撕打方氏,方氏呆了呆,拿手挡了一下,她那一身牛劲,李氏一个不防,往后就倒在了地上,就势往地上一躺只嚷着说是被方氏推的。   李货郎也当母亲被打,抽了挑货担的扁担,劈头盖脑就朝方氏一通打。   方氏也是个傻,她既以为自己推了婆母,又不敢反抗丈夫,只被打得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倒在地上跟个血葫芦似的。一对儿子扑在母亲身上哭得差点没断了气,大的那个已经知事,又机灵,偷偷出门直奔舅家。   他见母亲一身血,只当自己阿娘被阿父打死了,冲到舅家抱着大舅的腿直哭阿娘死了。   方大舅如遭雷击,好好的人怎几日不见就没了?又听外甥说是被李货郎打死的,纠结了兄弟邻舍,拿了竹条扁担杀将了过去。   方氏还浑身是血躺在那,李货郎和李母也以为打死了人,二人一时全没了主意,李货郎吓得将染血的扁担扔了出去。   方大舅赶到李家,惊见此等惨状,眼泪忍不住直往下掉,那些邻舍也是吃惊,没想到李货郎长得白俊,看着斯文,下手竟如此狠毒。   方大舅抡圆了胳膊一巴掌就把李货郎打倒在地,说要要打死姓李的给自己妹妹偿命,打死一个也是死,打死两个也是死,干脆将李家通通打死,大家都不用活。   一时李家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还是一个邻舍仔细些,看了看方氏,虽然眼看着不中用了,到底有一口气在。   方氏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个月,李货郎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李母哼哼叽叽躺了半年多。方家捡回一条命,在李家却呆不下去了,李家还要写休书,被方大舅一瞪眼,只得改了和离。   李货郎因有这一出,续娶时,知些底细的,哪个肯与他家做亲的?直至遇上了齐氏,夫死寂寞,又见李货郎生得俊俏,能疼人,两个眉来眼去生出情意来,不消多时打得火热,直把廉耻德行丢个精光。   齐氏嫁进李家,她带着好些金银,手头阔绰,李家自是收着些,不太敢支使她,李母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对方氏非打即骂,对着齐氏不满归不满,到底不敢动手,只敢碎着嘴骂。饶是如此,还被齐氏给讨了回去。   李母吃了几次亏,再不敢找齐氏的麻烦,只心中越加不满,倒念起前头方氏的好来。   等得小李氏死了丈夫归家,李母便私下拉了女儿的手哭诉了半晌,数了齐氏一堆的不是。   小李氏生得好,在苏老家又过了富贵日子,行动气派,一推头上的蝴蝶银钗,道:“阿娘真是的,碰到了软钉子就把往日的威风给丢了。她是做媳妇的,你是她婆母,天生她便比你矮三分,你怕她什么?”   李母凑近女儿,压低声音说:“你不知,这妇人心毒,从死了的夫君家里带了好些银钱出来,白的黄的都有。一时高兴了就拿银出来买些肥鸡肥鹅、布匹吃食,一时恼了一个子都不从指缝里漏出来,只管拉长着脸儿,要你阿兄哄逗她。”   小李氏最知银钱的好处,问:“她手头竟有这么多的银?”   “怎不真?”李母道,“我为何说她心毒?沈家能有多富贵,少不得被她掏个精光。她先前还有两个儿子呢,竟是两手一摊,半分没放心上。”   “阿兄真是糊涂了,守着这么条毒蛇,他倒能睡得安生。”小李氏也有些吃惊。   “唉哟,那贱妇手段好生了得,你阿兄只听她的使唤,叫往东不敢往西,叫打狗不敢骂鸡,比孙子都听话。”李母恨道,又哭道,“往常你阿兄也是孝顺的,自打娶了这个毒妇,眼里哪还有我这个阿娘啊。”   小李氏安慰道:“阿娘不急,我倒要会会她去,看她有多少的能耐。”   小李氏叫李母装病,推说染了风寒,身子重,头沉得抬不起来,只在床上躺着将养,小李氏守在李母床前煎药喂水的,又对齐氏道:“嫂嫂事多,我归家依赖着兄弟娘家,别的帮不上手,只把阿娘伺候好,让你与阿兄能空出手来。”   齐氏心知里面有鬼,不过,她也懒怠服侍李母陪她作戏,寻思李氏母女是要她操持家事。于是做了三日的夹生饭,吃得李家上下不消化。   李货郎几次三番来看母亲,又要请医师来诊治,小李氏道:“阿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郎中看了,只教吃药将养。阿娘实起不来身,只托赖嫂嫂操心了。”   “这倒是三娘的本份。”李货郎快愁死了,“只她实做不来,饭半生,肉也不熟,别都吃坏了。”   小李氏轻道:“阿娘病重,又离不得人,少不得全家都将就些。荒年,饭食都没,半生便半生,管饱就行。”   齐氏没想李母这老货宁肯吃生饭都要装病,心里暗恨,猜想是小李氏的主意,她岂是认输的人,只心疼自己的一对儿女,偷偷使人街上买了肉饼偷着吃。小李氏暗笑,又唆使方氏生下的两个侄子盯着她。   齐氏被逮个正着,索性不做饭,只在街上现买了吃。小李氏又教两个侄儿,齐氏买得多,他们就少吃些,剩得好些饭食;等齐氏买少些,他们就多吃点,嚷着阿娘不够吃。直把齐氏气得红了脸,又发作不得,只在李货郎面前哭道:“李郎娶错了我,我只是个没用的,些些小事都做不好,小郎、囡囡有我这娘,哪得好的照料。”   李货郎十分喜爱女儿,李小娘子不过□□个月,生得白白嫩嫩,大眼小嘴,成天含着手指儿笑。抱起女儿颠了颠道:“三娘将囡囡养得这么般好,哪里不会做娘。你只是不会那些杂事,算不得什么。大儿也懂事,你做他继母,只管支唤他。”   “大儿这年岁,让他与我亲近实为难了他。”齐氏给李货郎捏着肩,“不如,李郎帮我吩咐一声?”   “这有何使不得?”李货郎应了,又摇头,“你只面薄。”   第二日,李货郎自拿了银钱给大儿,让他午间去买些吃食,晚间他归家,自会带回来。   小李氏转脸去李母房里道:“阿娘说的是,这妇人心毒,半点不知心疼人,连枕边人也是算计的。”心里更加防备起齐氏来。   他们姑嫂二人有来有回,各有吃亏,小李氏只躲在李母后头出主意。   沈拓议亲,使人告知了齐氏。齐氏被吓破了胆,又有点羞惭,纳采、问名、问吉只躲着不出面。   等沈拓纳征,在肉铺定了生猪鲜羊,小李氏恰好撞着,见他大方不抠索,说不得沈家还有些家底瞒了齐氏。又想,沈拓是做都头的,交识之人繁多,又在县令手下做事,认得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家去后,把脸一肃,也不说齐氏,只管骂李货郎:“阿兄是不是糊涂了,做出这么没脸的事,他人见李家这等行事,哪个再上门的?”   李货郎不解:“阿妹说的什么?没头没脑的。”   “我家侄儿议亲,你们做父母的倒好,把门一关,竟是不闻不问。” 第十六章   李货郎呆了半日,方回过神来自家阿妹所说的“侄儿”指的是沈拓,张了张口道:“阿妹,你到底想说什么?”   齐氏心中有鬼,又疑小李氏另有算盘,一侧身趴在小桌上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我造的孽,我对不起大郎,哪还有去见他的脸面?我只求大郎当我这娘是死的,也不劳他牵挂,他只与二郎过他安生的日子去。他现在又将娶妻,只盼新妇是个疼人的,两人和睦美满,我再无别的所求。”   李货郎现在想起曹家三子腿都还哆嗦,这些个做棺材的,成日与这些寿器打交道,浑身都透着阴气,那曹二不定就是鬼差托生的。   小李氏暗暗将嘴角一撇,心道:你说得倒好听,也不知谁一死丈夫就扔了两个儿子改嫁的。脸上却堆起感慨之叹:“我是没生养的,自不知嫂嫂的慈母之心。只是想着,到底骨肉至情,血脉相连。母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即便侄儿与嫂嫂心生误会,更应趁此良机重归于好。自来红白喜事不上门的,只有那老死不相往来的。”小李氏轻飘飘的看了眼齐氏,在她耳边道,“嫂嫂难道真想与侄儿断了关系?”   齐氏埋着脸不动,沈拓越来越有出息,以前只看他交些狐朋狗友、无赖闲汉,又没个正经事。不想那些人里竟也有何斗金这样桃溪都有名的富户,又做了都头,街市上的商家都要敬他几分。   “今早还见侄儿在肉铺定生猪呢。”小李氏叹气,“他一个小郎君,知道些什么,这些昏嫁诸事本就繁琐,哪能办得仔细。嫂嫂过来人,也不说帮侄儿搭把手掌掌眼。”   齐氏哭道:“大郎姑祖母好生厉害,有他们相帮,我倒没半点担心的。”说到底还是怕曹家。   小李氏笑了:“这亲戚说到底也只是亲戚,和亲娘怎么相比的?”又问李货郎,“还有阿兄也太小气,大郎成昏,你这个后父莫非一毛不拔?我可没这么小气的阿兄。”   李货郎搓手道:“谁个一毛不拔,我与三娘自备有礼钱。”   “既然如此,礼到人更要到。”小李氏笑呤呤,“□□郎纳征,又要祭天地先祖,又要待客,又要备礼……阿兄嫂嫂不去帮忙实说不过去,再等得迎亲,嫂嫂不见你新妇吗?”   “我不懂这些,去了反倒碍手碍脚。”齐氏低头小声道,“出了差子还惹大郎生气。”   “做儿子哪有跟娘生气的。”小李氏说,“十月怀胎,鬼门关里来回一趟生下来。”   齐氏也觉得自己劳苦功高,生沈拓时她是头胎,年又小,痛了一天一夜,险些没把命给丢了,沈拓再凶也不会没良心不认她这个娘的。只是她也不应小李氏,这个小李氏娇花一样的年纪跟了一只脚进了棺材的老翁,发白齿摇,躺在床上不过一截子枯木,日日伴着这样的老翁入眠,换她早疯了。小李氏却没事人一样,日日穿得跟新嫁妇似的,可见是个厉害的。   齐氏找了个借口瞒了小李氏,随便包了包糕点回娘家找主意。   小李氏也不在意,只要齐氏肯上门就好,到时亲迎,她也去混杯喜酒吃吃,不定还有段姻缘在等着她。   齐老爹气了一场,身体坏下来,拖拖拉拉的好不起来,现在齐家当家作主是齐大舅。齐大舅听了妹妹哭诉,也不想妹妹与儿子跟个仇人似的,道:“你早日明白些,十八那日我去时叫了你同去。”   按理,沈拓家中没了长辈,实该舅家相帮的,一来齐大舅愧对沈拓,二来又见请了曹家,干脆就躲了懒。纳征却是要办小宴,相亲的亲戚俱要上门吃酒,这再不上门,也不用做亲戚了。   齐大嫂一摔门,骂道:“敢情妹妹同你是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你心疼,外甥姓沈就是外人不成?三姑子做了这么没脸的事,前头也不见她上门,现在巴巴上去,指不定肚里孵了什么坏水,到时闹出事,你外甥还要不要做人的。”   齐氏呜呜又哭了,齐大舅讷讷道:“虽然三娘另嫁,到底是母子。”   “呸,谁个说她另嫁?”齐大嫂怒道,“她嫁就嫁,偏卷了沈家的细软,让两个亲子喝西北风。还说是嫁妆,别家不知,你自家都不知吗?沈家能陪个屁的嫁妆?不过混个温饱,有几身新衣裳已经是难得大方。三娘做了下作事,连累得大娘二娘在婆家头都抬不起来,轮到她俩做饭,婆母把米缸里的米量了一遍才放心,切块肉都要盯着。咱家小娘子一日比一日大,有她这个三姑姑,谁家愿娶她的?”   一席话骂得齐大舅没了言语,他原本见齐氏哭得可怜,心疼妹妹,被妻子一顿吼,又觉得对不起外甥。   齐氏噗通就跪了一下来,道:“阿兄,我实没有坏心思,大郎是我亲子,我做娘的能害他?前头是我对不起他,只是李家不是什么好地,婆母吝啬,小姑又厉害,李郎前头又有两子,我身边没有半文钱,可怎么活得下去……”   齐大嫂听她这么无耻的话,隔夜饭险些吐出来,怒道:“我知道你是耳朵软的,我只把话扔这,你认妹妹,我却是认外甥的。”说完一扭头,将门摔得山响。   “阿兄,你看看嫂嫂。”齐氏摇着齐大舅的手直哭。   齐大舅也不说妻子不好,只说:“三娘,你先前实在是太过了。”   “阿兄,我知错了,我真知错了。”   齐大舅无法,到底不忍心不管她:“你家去,到时我打你家门前过,一同去,你脸上也好看些。”   齐氏得了准信,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陈据前几天就得了沈拓的嘱咐,时不时地在李家附近打转,见齐氏果然拎了个油纸包出了门,尾随一小段路,是她娘家的方向,心里有了底。   回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拓:“应是去你舅家,只是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沈拓道:“许是明日想与舅舅家一同来。”   “这……”陈据揣着手,“这倒也没办法,她是哥哥的亲娘,你娶亲纳征她要上门也在情理之中。”沈拓有这么个娘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楣,相比之下,他那又啰嗦又凶悍又抠门的老娘简直是良母。   沈拓揉揉眉心,找了曹沈氏。曹沈氏道:“她是你亲娘,血脉天性,避也避不过去。”吩咐三儿媳小简氏道,“三媳明日只跟着她,也不必与她大小怕,只看着她不叫她生事。”   “只管放心,便是她上茅厕我也跟着去。”小简氏大包大揽。   曹大媳妇许氏笑道:“怕不是你自个喜欢闻夜香味?”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小简氏啐道:“还是大房长媳呢?半点不稳重。”   “也没文法律条规定大房就得稳重的。”许氏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   十八一早,沈家近戚好友齐聚,肉铺一早送来宰杀好的生猪、生羊,洗得干净了架在空地上,陈据等人拿粗的木棍,将猪绑好,又叫了县里两个生得力壮的衙役试着抬了下。   “可还使得?”   “使得倒使得,只绑紧些,半路松了可是丢人。”两个青壮将腰一系,抬得很是轻松。陈据又将麻绳在猪腿上绑了好几圈。   许氏在那将头晚染的喜蛋一个一个在花篮子里垒好,另一头的花篮晨垒了糕点,这人却不好挑,一头轻,一头重,把挑花篮的愁得直皱眉。许氏笑骂:“你是个傻的,你把轻的那头离远些。”   大简氏又清点了备的礼:“看看是不是够九种,别临出门发现少了。”   沈拓先时还列了单子,被大简氏一问,反倒疑惑起来:“猪、羊、鱼、鸡蛋、糕点、干果、布匹、扇子、首饰。”   大简氏细细对了一遍,见没错这才松了口气,又让沈拓去待客,自己脚不着地去厨房煮糖水。   众人忙成一团时,齐大舅夫妻和齐氏拎了包纸包进门,沈拓正与季县令的长随说话,齐氏看到儿子,泪盈于眶,上前拉住沈拓的手,哽咽道:“大郎……”   那长随吓了一大跳,也不知这妇人怎么回事,一来就拉了沈拓的手哭。看年纪十分年轻,粉香腮红,又穿了鲜艳的春装,一时疑心是不是沈拓惹下的情债。   沈拓尴尬得夺回自己的手:“阿娘与阿舅、舅母来了!”   季长随将两眼瞪得溜圆,再没想到这竟是沈拓的母亲。小简氏一阵风似得刮出来,不等齐氏再开口,扯了她的手就往里拉,还道:“唉哟,三娘来了,大郎大喜,你这个将要做婆母的可备好将来要给新妇的见礼?我阿娘当初可足足给了我三两重的镯子,三娘是个大方人,只有比我阿娘客气的,唉哟,真是让我羡慕。三娘有时日没来看大郎二郎了吧?我这记性不好,记不大清,是一年还是两年来着?二郎现在生得好俊,跟个小仙童似的,只是穿得简陋,三娘来给二郎打扮打扮。”   季长随瞪着小简氏和齐氏的背影,将话听了个十成十,拍拍沈拓的肩:“沈都头,不容易啊。”   “让长随见笑了。”沈拓只得拱手苦笑。   “做人子女又哪能择得了生身父母。”季长随很是理解,都说父慈子孝,自也为父不慈,为子不孝的。   齐大舅是个腼腆的人,没想到外甥家中竟这般热闹,越发缩手缩脚,只管捡了个角落躲着,倒是齐舅母找了许氏,帮着安排茶饭点心。   小简氏只管拉着齐氏在内间坐着,倒杯冷茶往齐氏手里一塞,道:“三娘只管在这歇脚,前头乱糟糟,你年轻,免得冲撞了。”   齐氏被拘得一肚子火,欲待掉眼泪,小简氏顺手从桌子边捞起一块酱色的破布往齐氏脸上招呼:“唉哟,三娘是水做的,只是今日可不能掉眼泪,添晦气。”   “不知二郎在哪?”齐氏无法脱身,只得坐着问。   “他小人家家的,今日人多喜气,他不知钻哪凑热闹去了,晚间吃饭就见到了。”小简氏笑呵呵的,拿出一茶盘的长生果,捡了一颗捏破壳剥仁,“三娘也搭把手,咱们手笨的也只能做些下手。”硬是塞了一大把长生果给齐氏。   齐氏恨不得把手里的长生果扔到小简氏脸上去,又不敢,委委屈屈地帮着剥果仁,还把精心养的指甲给剥劈了。   她被小简氏绊住,沈拓在前头着实舒了口气,直等请亲朋将九礼或抬或挑出了门,脸上这才带了笑意出来。 第十七章   何家院里的花草又被一一搬到了墙外,院中摆了供桌、席子。卢娘子虽嫌三个儿子闹腾,还是将他们带来何家添些热闹,先前何栖跟着学裁衣的许大娘也过来相帮,何家又请了食手帮厨。   前头杂货铺陈家得知何家女竟然定了亲,陈家娘子还满心疑惑:也不知哪家憨的,娶亲连老丈人一块娶回家的。又遗憾自己家三儿没能求娶得何栖,不然,这商铺还不是姓了陈,哪用得年年花费租银。   陈大抬了下眼皮:“憨不憨我不知,凶悍倒是真,秀才家的小娘子定的是巡街沈都头,提起拳头比醋钵还大,你少嚼口舌,免得惹恼了他,连累家里都没好果子吃。”   陈三郎缩着肩,吸溜下鼻子:“何秀才挑了半天的女婿,就挑了这么个杀星?吵将起来,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何小娘子。”他摇摇头,啧啧叹气,“何小娘子这日子不好过。”   陈大脱了鞋子把陈三郎打得嗷嗷叫:“让你住嘴住嘴,你是没耳朵不成?我们租他家房子,还要和他家结仇不成?远亲近邻,我们少不得上门道喜。”   陈家娘子撇撇嘴,唉,租人房子就是不如意,早知当日求娶时说得真切些,心疼得包了包炒豆子与陈大去何家贺喜。   何秀才就没见这等厚脸皮的人物,家有喜事,又不好与他们生气吵嘴,只得勉强将人迎进门。   何栖在房中带着卢小三写字,卢小二只在院中撵着那几只腿上绑了红绳的雁,跑得一头的汗,卢大郎已经十一岁了,他生得不像爹娘,又粗又黑,性子却远不像外表那么憨,倒像他爹的鬼头鬼脑。   他在外头帮卢娘子做些杂事,搬搬家什,看到陈大一家上门,见何秀才满脸的不悦,就留了心,又见陈家娘子跟只巡地盘的母鸡似的在何家左顾右看,见门就推,暗暗道:这家人倒是讨人厌。又偷偷解陈家拿来的纸包,居然是一把炒豆子,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再没有人拿这等零嘴当礼的。   觑个空,溜到何栖窗前,道:“何阿姊,这两个是你家什么亲戚?”   何栖皱眉,道:“不是亲戚,他家租了前院开杂货铺,只是邻舍。”心里也是不解,陈家怎么也上门了,何秀才十分不喜欢陈家人,应该不会叫他们吃酒。   “怕是他们自个厚着脸皮来蹭饭食的。”卢大郎笑起来,“这些人见了便宜,没有不占的,还有些个家里半年不见荤腥,专挑红白喜事去蹭吃喝。阿姊不知道,他们上门居然拿了包豆子,小三子都不愿吃这玩意,嫌磕牙。”   何栖哭笑不得,只这等人,实在懒得计较:“若非不好空手上门,他们连豆子都舍不得。”   卢大郎歪着嘴笑:“阿姊和何公都大度的人,我可见不得这事,要找回一道来。”他自已半大之龄,不好行事,就将卢小三叫出来,咬了一阵耳朵。   卢小三猫狗都嫌的年纪,又是无赖小儿,他也不嫌脏,只拿树叶包了雁粪揣在怀里,跟在陈娘子身后,眼见她要坐下,连忙将雁粪塞过去,陈家娘子坐了一屁股的雁粪还不自知。卢小三拿手捂着嘴,咕咕地直乐,还跑何栖那讨功去了。   何栖捏着他那两只脏手:“顽皮,光知道捉弄人,也不嫌脏。”   “有乐子,不怕脏。”卢小三浑不在意。   何栖瞪他一眼,舀了水帮他洗了手,细细擦干:“不许胡闹,阿姊叫你写名字。”卢小三在椅子上动动屁股,觉得这个何家阿姊香香的,软软的,长得又好看,写字虽烦了点,倒也不是不好接受。   对他一点不放心的卢娘子生怕他给何栖捣乱,抽空过来一看,笑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是小娘子有法子,平日在家中哪坐得住片刻。”   卢小三不但闹腾,还是话唠,问:“何阿姊,姊夫生得好看不?”   “你懂什么好看不看?”何栖笑。   “我怎么不懂?阿姊好看,我阿爹老鼠似的,不好看。”卢小三道。   何栖差点喷:“不可这么说你阿爹。”   “那姊夫好不好看?”卢小三追问。   “他生得周正,又很高。”何栖想着不能糊弄小孩子,道,“在我看来,还是好看的。”   “高?有多高?”   “有你好几个高呢。”何栖诳他。   卢小三想了想,怀疑地歪头:“阿姊说谎,那不是要顶到梁了?那么高的,都不是人。”   一不小心让沈拓连人都做不了的何栖也歪歪头:“阿姊怎么会骗你,他又高,力气又大,一只手就能扔你上去。”   “不信。”卢小三摇头,“我阿爹一只手拎我都嚷手酸。”   “那你日后见,试试不就知道真假。”何栖将一根桃条塞进他嘴里,“阿姊再不说谎的。”   卢小三摸摸自己的两只小辫,还是不太相信,只是他注意力转得极快:“阿姊,姊夫今天送什么聘礼来?”   “这个阿姊可不知。”何栖笑答。   正说着,外间忽然热闹起来,显是沈家送的聘礼到了,何秀才招呼沈家来宾,卢娘子高着噪门在院中笑喊:“几外小郎君可是辛苦了,快快,吃杯热茶。”   又听许大娘夸道:“沈都头定的好肥猪。”又喊。“卢小二,快去厨房拿个盆来装这两尾红尾巴鲤鱼”   卢小三哪还坐得住,从椅子上往下一滑,道:“我帮阿姊看看,姊夫送了什么来。”说着蹬蹬跑远了。   何栖无奈叹气,还是没她什么事,加上今日外间外男多,何秀才更不让她出门,只好静下心做嫁衣,也是犯愁,既是嫁衣总不好一色绣花也无,挑了好些花样子,再简单的仍是苦手。   卢小三两刻钟后又跑回来,扳着手指跟何栖道:“阿姊,姊夫送了好些东西。”   “哦,都有些什么?”何栖见他一头汗,拿手帕帮他擦了擦。   “好大的猪,这——么大一个猪头,席子都装不下猪尾巴。”卢小三连比带画,“还有这——么长两条鱼,尾巴还是红色的,鳞片有这么大,很是吓人。还有好些都抬进堂屋去了,还有一个红色的匣子,雕着花呢……”   何栖听他说得有趣,故作惊讶:“是吗?竟有这么多的东西?”   “可不,姑爷是个大方的,可见看重小娘子。”许大娘立在门口笑吟吟地说道,“除去整只的生猪鲜羊,还有整整三十六两的白银,不与那些富贵人家相比,寻常人家里已是少有的体面。”   “大娘,快坐。”何栖忙搬椅子,“为我的事倒累大娘一场。”   “小娘子怎说起客气话来?”许大娘在椅子上坐,又看何栖的活计,笑起来,“这可是嫁衣?样子倒有了,小娘子打算绣什么花?”   “大娘还不知道我。”何栖又倒茶,“我这几日在翻花样子呢,寻思着找些简单又热闹的花样。”   许大娘笑起来:“哪里有又简单又热闹的花样。”拉了何栖的手,“我也教了小娘子一些时日,夜间也常想:也不知它日谁家娶了小娘子,将来的夫郎是个什么模样。女子嫁人,一生一辈子的事,一个不慎,不知有多少苦泪的。今日见沈家的聘礼,我倒放下心来,这聘礼送得实诚,足见沈家中意小娘子。沈都头时常在街市行动,我也得见几回,生得俊朗,足以匹配得小娘子。”   何栖见许大娘神色有异,料想她有事与自己说,打发了卢小三让他去院中看食手切猪肉,这才柔声问道:“大娘可是有事,不防直说,幸许我能相帮一二。”   许大娘听她直问,燥得红了脸,把眼中的泪忍了回去,低声道:“我真是张不了这口,不瞒小娘子,大娘想着小娘子嫁衣,不如托给我来做,我虽然岁数大了,眼睛不好,手也躁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太细致的花样也已经做不得。但还是要说托大的,倒还是比得小娘子的手艺。”说这话,许大娘自己也觉得羞惭,但既说了,还是续道,“我老了,三子三女,娶的娶,嫁的嫁,倒是都团圆了。小孙孙,小孙女一个个蹦出来,虽热闹,人一多嘴也多,要衣要食,少得了哪样?我平日也只绣些简单的帕子、扇面换些银钱,到底还是紧巴巴的。小娘子这番出嫁,夫家这般看重,嫁衣简单了小娘子脸上也不好看,所以……我想着……”   何栖想了想,说道:“大娘既说掏心窝的话,我也不与大娘外道,大娘亦知道我家中底细,虽不至于少衣少食,却也不是富贵人家,平日也需计算一二。阿爹心疼我,先前也托卢婶婶去打听了绣坊的嫁衣,最次的也得四五两,上等的更是天价,百两都有,实非何家能够消受。虽说嫁衣为重,也不过穿个一天,我实不愿费这些银钱。”   “不需这么多。”许大娘连忙摇手,道,“绣坊再次的活计,我也吃不消做了。小娘子若是……愿意……只给一……二两的……”许大娘知道自己也是强人所难,这话怎么也接不下去。   何栖也不忍见她一把年纪无地自容的模样,道:“大娘无须如此,谁家没有个不趁手的时日。那便劳烦大娘为我绣花样,只一样,嫁衣的披帛却是备好的,大娘只看着挑些相衬的花色。”   “使得使得。”许大娘喜得连连应下。“小娘子素来心善,老天保佑小娘子将来夫妻和美,子孙满堂。”   她一拭眼角的泪,笑道:“前头卢娘子怕是忙得脚后跟不着地,我去帮她去。小娘子在房中,做自己的里衣,这却要娘子自己动手,也不需多精细,只在衣角领口绣些花草就好,再不得,连枝纹也是使得。”   何栖看她欢天喜地得走了,想着许大娘先时也不曾开这个口,八成是亲见沈家送来的聘礼,心里有了底,这才求到她头上。她们勉强也算得师徒一场,许大娘往常也是好强的人,想是家中着实艰难,这才忍羞厚颜地来要活计。将嫁衣并好条披帛包了一个包袱,又把装了三两左右的碎银的荷囊塞进里面。   何栖不知道,许大娘回家后见她竟给了三两银钱,狠狠地哭了一场。   外间何秀才让食手拿剁肉刀剁了一条猪后腿,羊也只切了一半,以作宴中的大菜,其余却让带回沈家。   施翎不肯,只说回礼太丰,与沈拓不好交待。   何秀才道:“他要怪你,你只让他来见我,家中人少,多了白放着坏了。”又将脸一板,“长者为大,你一个小郎君只管听我的。”   卢继知道何秀才不说虚话的,帮腔道:“阿翎便依何公的。”   施翎冲着卢继扔眼刀:“卢哥哥做了好人,回头挨骂的还是我。”   何秀才笑了:“大郎骂你,你也来与我说,我帮你骂他。”   卢继哈哈笑:“阿翎可是找了靠山了。”又对何秀才道,“何公,这小子是个直愣的,你这样说他可是要当真的。”   何秀才今日高兴,笑着抚须:“我也是说真。”   施翎冲着何秀才一揖到底,笑道:“阿翎今后可全赖何公照拂。”   何家备的宴四荤八素六干盘,又配着泉酒。食手也是做惯家宴的老手,见主家大方,用起料来也不含糊,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宴中个人俱吃得心满意足。独陈家连吃带拿还不足意,又到厨间看有什么可家拿去的肉菜。   卢娘子看得又好气又好笑,陈家娘子一靠近又是一身臭味,不知几日没洗澡。心下厌烦,索性何家也不在意这个,便将剩鱼给了她打发了事。却不知陈家娘子身上的臭味是自己儿子干的好事。   卢继施翎等人吃好宴,又喝了酒,这才带着何家回礼回转沈家。   这猪只切一条后腿,乍一看还似全乎,大简氏傻了眼,心里直嘀咕:怎得一只猪送去又一只猪抬回来?何家怎么没收?等进了门才知只切一条腿,逮了施翎就是一通责骂。   施翎抱头跳脚:“是何公不肯收,我有什么办法。何公还说了,大郎生气只管去找何公。”   沈拓算是了解了几分何秀才的行事,倒是半句话都没说,只是笑:“何公想来很是喜欢阿翎。”   大简氏嘴上抱怨何家客气,眉梢眼角却很是高兴,因小见大,可见何家也是个大方,那些个计算的,说不定只回一条猪腿回来。道:“还叫何公,都纳征下聘了,该叫岳父大人了。”   施翎也点头,私下又对沈拓道:“哥哥这门亲结的应是错不了,我看何公行事大方,人又慈和,哥哥送出的聘礼少不得到时要原样带回,还添上许多。”   沈拓笑:“既要做一家人,算计这些做什么。岳父和嫂嫂都是很好的人,你日后与他们处久了自然知道。”   施翎拿眼看沈拓,心内道:说得你与何公何小娘子处过多日似的。   晚间沈家摆宴,众人又是了一阵热闹,喝酒打赌,都是青壮郎君,兴起还在院中缠斗起来,直看得施翎站在桌子上叫好,又灌了沈拓许多酒。   齐氏满心想与儿子说话,偏偏沈计挤在男桌那,只避着齐氏走。   众人直闹得圆月半悬这才兴尽而归。 第十八章   何栖将嫁衣交托给许大娘后,自己着实轻松不少,动手给沈拓做了一身衣服,只在领口袖边绣了竹叶,虽然简单,好歹还有几分雅致。   沈家请期定的日子是十一月初九,卢继给了三个吉日,最近的是九月十六,沈拓当场就拍了板,喜道:这日子好。许氏瞪他,道:哪有你独自说了算的,只将几个吉日都与何家送去。沈拓道:岳父大人必定选十一月初九。果然,何秀才看了一眼,就挑了最后一个。   卢继闷笑,何秀才真是多把女儿留一天都是好的。   两人的亲事只差临门一脚,沈拓开始胆大包天起来,原先上何家门,还要在小胡同里徘徊半天,现在却开始明目张胆上门。何秀才开始还黑着脸,一次三次四次,沈拓那脸皮是越来越厚,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私下怒冲冲地对何栖说:“再没想到是个无赖子。”   何栖笑起来,相帮说:“对,好生无赖。”   “也罢,横竖你们是未婚夫妻,也不算无礼。”何秀才听她这么说,反又说起公平话。   等改日,沈拓再上门拎了篮青黄的梅子来,何秀才开门冲他微点了下头,背了手回书房看书去了。沈拓见了何栖,低声道:“岳父今日见我,脸上竟有笑模样,好生奇怪。”   何栖笑:“大郎也是个怪人,阿爹对你和颜悦色,反而还不自在。”   “倒不是我不识趣。”沈拓将梅子递给何栖,“岳父往日看我恨不得拿我当登徒子打。”   何栖真想冲他翻一个白眼,真是贱皮子,接了小竹篮:“好新鲜的梅子。”   “不好吃。”沈拓道,“能酸得掉牙。”   何栖一时没了言语,既不好吃,你买来做什么。   “路上看一个老妪在卖,瞧着挺好看的。”沈拓有些不好意思,“阿圆连篮子一同摆在桌上,当花篮摆,还有些果香味。”   何栖拿起篮子端详一番,竹编小篮,装了青青黄黄的梅子,还连着枝叶,是挺讨人喜欢的:“只这样摆着倒有点可惜,不如我摆放个几日,等不再这么鲜灵,浸了梅子酒,到时也送大郎尝尝。”   沈拓目光落在何栖的脸上,觉得她也像篮子里的青梅,水灵灵的,让人心生怜意:“我等着喝阿圆的梅子酒。”   两人无处可去,只站在院子里说话,何栖觉得两个人这样站着直愣愣的未免有点犯傻,于是搬了竹椅子过来。平日何秀才坐着不显,沈拓手长腿长,倒显得憋得慌,连带整个小院都显得窄小。   何栖看着好笑,道:“大郎将就一二,家中不宽敞。”   沈拓虽坐着不舒服,哪会在意这个,道:“家里院子看着倒宽敞,只是杂乱得很,没人打理,更别提什么正经种的草木。我不擅这些,二郎又小,阿翎更是荒地破庙都能睡的,所以……”   何栖想:怪不得何秀才要骂沈拓是个无赖子。听听,听听,就已经是家里,很想顶他一句‘谁个家里的’,想想作罢,只当没听见,她更好奇施翎:“我听阿爹夸施郎君生得极好,世间少有。”   沈拓沉吟片刻,也是不想瞒着何栖,道:“阿翎生得是好,生得好不见得是好事,他性子又不好,说话容易得罪人。”   “施郎君是犯了什么事才远离故土的?”何栖问得直接。   沈拓看她一眼,笑:“我怕说出来吓到你。”   何栖也笑,打量一下他的神色,见他眼中竟有几分紧张,于是慢声道:“莫非是打杀了人?”   沈拓没想到她竟然一语道中,道:“他在原籍被人当面首调戏,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人。虽然做得过了,却也怪不得阿翎,是个男人都忍不下这口气。说起来也是好笑,他因生得好,被人戏弄才犯了事,又因生得好,免了死罪,判了一个流放。”   “终身回不得故土也是重罚,如非遇到大赦之年,此生都见不到亲人一面。”何栖轻声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故土总是难离的,生于斯,长于斯,乡土好不好总像能渗进血液里去,不然也不会有水土不伏一说。再者那些故友亲朋,几乎就此断了联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曾经的所有,一一被切割得干净,谁个知你姓甚名谁,张张都是生面孔。   沈拓只觉得何栖与众不同,别家小娘子听到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少不得要惊得花容失色,何栖反倒替施翎叹息。   “阿翎也是苦命的人,爹娘早逝,兄嫂不愿养他,将他赶将了出去。他是在破庙被一个老和尚养大,武艺也是老和尚教的,早先阿翎还想干脆剃了头出家继承老和尚的衣钵,等他师父死后,他就替他守着荒庙。谁知老和尚说他没有佛缘,还说芨州既非他生地,也非他死地,长于此处却与此无缘,如今倒是一一应验了。”   “说不得那和尚就是个高人隐士,大凡避世之人,脾性古怪。”何栖忽然笑,“怪不得阿爹看施郎君合眼缘,两人倒都被和尚拒绝过。”   “岳父他?”沈拓吃惊,侧脸用余光看了下何秀才书房半开的窗户。   “我也是听卢叔叔说的,早年阿爹父母妻儿皆离他而去,他便想遁入空门,了此残生,结果被千桃寺的主持给拒,也道阿爹非佛门中人。”想想也觉人生无趣,逝者已逝,生者却茫然无所相依。   沈拓只听卢继提过何家一二往事,这段事却不知道,换作是他,妻儿老小都离了世,天地间只剩自己孤单单一个,他就算不遁入空门也怕是颓然度日:“岳父大人是读书人,棋琴书画这些我可是一概不会,倒是能陪岳父大人小酌几杯。日后在院中架一个草亭,只要能遮光挡雨,我们得闲就坐那陪岳父大人吃茶喝酒。”   何栖想了一下,期待起来:“种些花草可好?不拘什么,开不开花都不打紧,拣些易活的,日日看着绿色,心情都好上几分。”   “好。”沈拓点头答应,“再种些树,阿圆喜欢什么树?”   “我是最俗的一个人,果树再好不过,秋日还有果子吃。枇杷、枣树、柿子、樱桃……枇杷是佳果;枣子晒干还能煮甜汤;柿子虽容易坏,却可以做柿饼;樱桃用糖渍了,做樱桃毕罗……”何栖细细地数着。   沈拓听得认真,恨不能明日就是十一月,立时把眼前这个小娘子娶回家,可惜,也只是想想。年底的婚期,娶亲后没多久就将过年了,说:“往岁过年,家中很是冷清,年节又不好去打扰姑祖母家,二郎以往最不喜欢过节。”别家热闹就超衬得沈家冷清。   “我家中虽只阿爹与我二人,过节还是要祭先祖天地,也做吃食。”何栖道。每逢佳节倍思亲,祭了一众亲人,父女两相对吃饭也是没劲。   “今年二郎会高兴过年。”沈拓看着何栖,“我也很是高兴。”   何栖只是笑,也是,过年过节,人多才有气氛。   何秀才在书房看了半日书,一字也没看进去。见这二人坐一起咕叽个没完,沈拓坐了这么久还不家去,实不成体统。   “大郎该家去了,小郎一人在家中未免孤单。”何秀才端着黑脸丈人的架子来赶客。   沈拓真想再坐片刻,无奈站起身,抢先道:“听岳父大人的吩咐,我改日再来,阿圆送送我。”   何秀才想说:这里离门口才几步,有甚好送的。哼了哼,回了书房。   何栖送沈拓到门口,两人立在院墙下又说了几句:“大郎再来记得把二郎的鞋码量了告诉我,还有施郎君的。”沈拓的尺码是下聘时就有送来的,鞋样都画好了。   沈拓虽然高兴何栖关心沈许和施翎,只有点醋,道:“他们的鞋袜阿圆随便做做就好,不用太费力气。二郎长得快,阿翎是个费脚的,做精细了也没用。”   “我的手艺也做不了精细的活。”何栖笑,问,“上次的荷囊二郎和施郎君可是嫌弃了?”   沈拓压根就没给,三个荷囊全留着自用,吱吱唔唔没个囫囵话。   何栖吃惊:“莫非真的嫌弃?”她不过是开玩笑一问。   “阿圆不用给他们做东西,我街市买给他们就成,只做给我就成。”沈拓那点愧疚一乎儿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道。   何栖这才醒悟过来他压根没拿给沈计和施翎,道:“二郎和施郎君怕是要以为我是个小气的人。”   “他们哪会有这些想头,傻得很。”   何栖暗暗瞪他一眼,又道:“还有一件,你阿娘那边……我总要备着礼。”   沈拓对齐氏真是半点耐心都没,道:“不用理会。”想了想又道,“随便备个手帕什么的应交差。”免得说何栖有失礼数落人口舌。   何栖无奈,也只能这么办,不论亲迎那日齐氏那边是个什么章程,她只把该预备的都预备着,不失礼就好。   沈拓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回转身:“阿圆,我想与你说一件事。”   “要说什么?”何栖见他脸色凝重,问道。   “是阿翎的事。阿翎在这没有去处,衙门倒是可以住,却是大通铺,他与我交好,因此我留他住了家里。这几日也不知谁与阿翎说些不着四六的话,道是我娶亲后,他一个外人再住家里不像模样,他听后存在心里,就露出想去外间赁房子住的念头。”沈拓微抿着薄唇,认真道,“我不知阿圆什么想法,我虽将阿翎当阿弟相待,但他也确是外姓,要是阿圆觉得有所不便,我自当另寻办法找个两全的主意。”   何栖看着他紧抿的唇,知他脸上若无其事,心中却十分紧张,轻声问道:“若我不愿,你会不会觉得我不通情理?”   “也不会。”沈拓老实答道,“我心中一时半会幸许也会不喜,但终归还是我这边的私事,我与阿翎有情谊,你却压根不识得阿翎。住一起,总要心中愿意才好,心中不愿总非长久之计,倒不如一开始就另做打算,反倒大家安好。”   何栖笑了,这个人真好,初见的那点好感,现在疑成了一颗珠子,温润在心间。于是她说道:“我呀,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我愿意的。”   沈拓也笑了,握住何栖的手尖,道:“阿圆,我说不来太好听的话,我只想说:我会对你好。不管你信不信,你日后自会知道。”   何栖觉得自己这颗两世的老心忽然跳了跳,如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般红了脸面,夺回自己的手,羞恼道:“你快家去,尽说好听的话。”说罢,推了沈拓出门,合扰了院门,将所有的怦然心动关了藏起来。   沈拓对着院门,手里仍留着她指尖的余温,合拢了手,那点余温似乎就留在了他的手心。 第十九章   自从在何家吃一顿纳征宴,前头杂店铺的陈家娘子开始时不时来何家蹿门,何秀才找了借口将她堵在门外,陈家娘子也不生气,今日借葱明日借蒜,后日又开始借起家什来。   何秀才烦不胜烦,对何栖道:“明年不租与他家房子了,实在惹人烦。”   “阿爹这话也不知说了几次了。”何栖道,“既不续租,早点托了牙人,总不能临到头就叫人搬的。我们早些相看租客,陈家也早些另寻租铺。”   何秀才点头道:“当是如此。”抽身去找了先前相熟的牙人王三。   王三正在门口晒着太阳,揪了邻舍一个小童逗弄耍趣,见何秀才上门,忙丢了小童迎上来弯腰拱手揖礼,支着牙道:“久不见何公,何公家有喜事,小的在这给何公道喜了,小娘子将来必定喜乐康健。”   “承你吉言。”何秀才也笑了,“今日找你有事相托。”   “既是找我,定是为的那商铺租赁的事。”王三让何秀才进家就坐,又拎拎茶壶,轻飘飘,晃了晃,半点水也无,只好冲着何秀才尴尬笑笑,“家里老娘不在,这个……”   “王牙人不必客气,我不吃茶。”何秀才摇了摇手,“家中商铺原本租给陈大家,十月就到了期,打算另找其它的租户,不再续给陈家了。”   有生意上门当然是好事,王三只笑得眯了眼,问道:“何公要收取多少租赁?心中可有计算?”   “先前租给陈家二十六两银,照旧便是。”何秀才道。   “嘿!”王三拍腿,“我不与何公半点虚话,你家小娘子又定得沈都头,我也颇识得他几分,可不敢有什么期瞒,何公家的商铺一年尽可得个三十两,若是碰上大方的,说不得还能到三十五两。”   “这……”何秀才迟疑,“会不会价太高?”   “何公若是信得过我,只将此事交与我。”王三拍拍胸脯,伸了三个指头,“多了不敢说,只不少于这数。”   何秀才知道他们做牙人的,最知道市价行情,反正他是半点不通:“既如此,便全赖王牙人奔波。”   “何公尽管放一百个心。”   “还要劳烦王牙人找个可靠的租户。”何秀才道,如陈家这般的,搅得一个头如两个大。   王三当初与陈大一家打一照面就知这家人是个算计的,只是这年头平头百姓,又不宽裕,哪家不计算着一文钱就两文用,但惹得何秀才这般脾性的人都有了微词,怕是做事实在不体面,问道:“他家可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何秀才不愿背后道人长短,只说:“只是不对我的脾气,我图轻省,银钱差个一二两的倒不打紧。”   “小的明白了。”王三应道,“我多留意些。”   “劳王牙人多费心思。”何秀才谢道,“改日请牙人喝酒。”   “何公太过客气。”王三道,“我又不是白跑腿儿的,有佣金拿,份内的事。”   何秀才将事托给王三,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些庶物,乐得丢开手,将此置之脑后。何栖却总有这事不会太顺利的预感,果然没过几日陈家就闹上了门。   王三识得人多,动作又快,没过几日就找了个要寻商铺卖鞋子的,双方谈了条件各自都觉得满意。租赁商铺又不是小事,口说无凭,王三带了人亲来看位置大小。   陈大家的正一边守着铺子一边跷了腿,嘴里咬着炒豆子,连壳带肉咬碎了咽进肚,吃到石豆磕了牙,呸得一声吐出门外去。   王三显些被吐个正着,拍拍衣摆,道:“陈娘子倒得闲。”   陈大家的将豆子掩了,招呼:“王牙人,多日不见,越发富态了。”   “陈娘子牙口好,这眼神却差了些。”王三拍拍自己的肚子,“这几日多跑了道,消瘦了。”   他们说着话,那个卖鞋的自顾自在店里转悠,看着虽乱,铺子却是好的,大小租金都合适,先前王三又说是秀才公家的,的确是个可租的地。   陈大家的上前一把扯了他袖子:“你这个后生无礼得狠,也不见要买,只在那贼眉鼠眼得乱看,你莫不是个贼吧。”   王三忙上前拦了:“什么贼?陈娘子莫要混说。本想着昨日要来与你们家说这事的,因今日有新租户要来看铺子,索性只跑一趟省些事。你家租了秀才公的商铺,十月就到期了,我自早些带人来看看商铺……”   “啊呸。”陈大家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个王三别瞎搅乱,十月到期我不知吗?啊?我家何时说过不续租了?现在才几月份?你倒巴巴得找了人来看商铺,你安的什么心?”   王三轻蔑得看她一眼,笑:“你愿意续,也得铺主也愿意。”   “铺主愿不愿意你这贼厮倒知道?我家与秀才公家好着呢,他家小娘纳征还喊我吃酒。”陈大家的急道。   “好不好我是不知道,陈娘子心中自知。”王三冷笑,“秀才公是个厚道人,遇上不讲理的,临到头了才知会你一声,你哭都没地去。”   陈大家的听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地,仰着头哭嚎:“我这可要怎么活哦?这是生生要逼死了我,全家就指着这一口饭吃,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都是张嘴等食的,这是要绝我家的活路啊。天杀的啊,半点良心也无,自家吃香喝辣的,连碗稀得的也不与他人,老天啊,你也不打雷劈死他们。都是丧良心的……我可是活不下去了,没活路了……天杀的不让人活啊。”   王三厌恶地退了几步,怪不得何秀才不愿再续租,这陈大家的竟是个浑人,不要半分脸皮的,道:“陈娘子你也别作态,说这些不好的话来,只不再租铺子给你,怎么就不给你活路?是断了你家营生,还是抢了你家口粮?此处不租与你,你大可去别处另租,左右你也说现在才几月份?三四个月的时间还不够?”   陈大家的把嚎哭声咽回去,被针扎了似得跳起身,将那卖鞋的一推:“滚,滚,不许你来看我家铺子,当我一个妇道人家好欺?等我家三个儿郎归家,打断你的两条狗腿。”   王三将卖鞋的拉到自己身后,将脸一拉:“倒威胁起人来,我王三是最不吃威胁的。陈娘子不妨去桃溪街市打听一二,我王三可有名姓,识得什么人?”   陈大家的不敢再呛声,拿了扫把扫得尘土四扬。   王三估摸着这单买卖要黄,果然卖鞋子的歉然道:“王牙人,铺子是好铺子,银钱也合适,只是……我们做些小本买卖,混个温饱,图个一个团和气……秀才公那边先不见吧。”   王三也不强求,道:“是我思量不周,倒累你白走这一趟。”   卖鞋的拱拱手:“劳牙人再帮着看看合适的。”   王三送走了卖鞋,本想到何家走一趟,跨出一只脚又缩了回头,轻打了自己一巴掌,骂自个道:莫非你是个没脑子的。   他也不去何家,直接找了沈拓,将事说了,道:“都头,以那陈家的行事,少不得要走何公歪缠的。”   沈拓抱拳:“多谢牙人特意过来知会我。”   “哪敢应承都头的谢意,不过小事,还是我一时疏忽,竟没先告知陈家,才惹得他家气急说了一通不中听的话。”王三忙回礼。   沈拓冷笑:“他们既这般行事,告不告知也无甚差别。”   陈大家的凶归凶却是个没主意,等陈大和三个儿子归家,忙忙把事说了,抹泪道:“杀千刀的何家不愿再租铺子给我们,这可怎生好?”   陈三郎跳起来撸袖子,瞪眼:“那个病歪歪的老翁敢不租?我一个手指点死他。”   “点个屁。”陈大怒,“你他娘少跟我生事?何秀才是好说话的,我们上前说说好话,他指不定就改了主意。”又骂陈娘子坏事,平日得罪了何秀才,生生把铺子弄没了。   陈大家的岂是怕他的,上来一推陈大:“哪个坏的事?你倒赖到老娘头上?啊?嫁与你这个孬汉半点福没想享到,竟陪你吃苦受罪。   陈大吃她一推,忙讨饶道:“我只是急了,说岔了嘴。”   他们夫妻俩装了狼狈样,双双去敲何家的院门,陈大家的哭喊道:“秀才公,开开门,听我说道说道,咱们做了半年多的邻居,半点情分也无?”又泣道,“我往日有得罪的,我给你磕头赔罪,你只容我分辨几句……”   欲待再喊,院门一开,一道身影立在当中,褐衣短靴,腰挎横刀,两道黑眉直插入鬓,隐着几分煞气。   陈大家的咽口唾沫,顿时收了声。   “要与我岳父说什么?”沈拓一手拿着刀柄,一手背在身后,问道。   陈大夫妻二人盯着他腰间少说也有三四尺的长刀,立起来比半个人还高。陈大家的怕将起来,低了声音:“都头……我们来与秀才公相谈前头铺子的事。”   “铺子有什么事?只管与我说。”沈拓挡着他们,院子都不让进。   陈大家的抹抹眼泪,道:“我家想着明年还租秀才公家的商铺……”   “既然岳父不愿租与你们,你们还歪缠什么?”沈拓微抬了一下下巴,“莫非你们还要强租我岳父家的商铺不成?”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陈大家的一捅装鹌鹑的陈大。   陈大出声道:“都头误会,我们只是相商,哪敢强租。”   “没什么好相商的。”沈拓道,“你们另寻其它商铺去,不要再来找我岳父啰嗦,不然,我认得你们,它却不认得你们。”他握着刀柄的手一紧,手背上爆着青筋。   陈大夫妻吓得双双一抖,连声应是,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就走了。   何栖等他二人走后,探身冲着沈拓眨眨眼:“大郎凶得狠,可以镇宅了。” 第二十章   沈拓一扫刚才的满面寒霜,笑:“凶?你不知道我早前才是人憎鬼厌。”仗着一身拳脚功夫在街市上横行霸道,胆小的人都不敢往他前头靠,生怕无端惹了他换来一顿打。   “原来还是个恶人。”何栖打趣,“恶人还须恶人磨,陈娘子这么悍的人,今日灰溜溜得走了。”天气日渐热起来,阳光强烈,晒得人睁不开眼,何栖与沈拓说话要微抬着头,于是拿手中的扇子挡了脸。   “他们倒还算不得恶人。”沈拓怕晒着何栖,让她站在阴处说话,“打人行凶这些事量他们也没这个胆子,但是撒泼、打滚、撕扯、抓脸他们却做得熟。”   一席话说得何秀才额头冒汗,实难想象自己与陈娘子撕打的模样,几辈子也做不来这种斯文扫地的模样。   “岳父日后遇到这种事只管使人告诉我。”沈拓不放心地叮嘱何秀才,“岳父只把人往好处想,却不知有些人为着蝇头小利什么下作的事都能干得出来。”   何秀才一阵后怕,汗颜道:“我原想着不过小事,你身有差使,总不好什么都拿去麻烦你。”   沈拓正色道:“岳父这是拿我当外人看待,我却是视岳父为阿爹,无论是大事小事,阿爹只管吩咐。”   何秀才轻叹一口气:“倒不是将你当外人看,身为长辈无力照拂晚辈也就罢了,总不好太累着你们。”   “阿爹总是这样。”何栖抱怨,“也不为自己多想几分,倒是让我们做不孝子女。”   沈拓听她说“我们”二字,显然这个“我们”里有他,不由高兴起来,他喜欢“我们”这个说法,不分彼此的亲密。   何秀才瞪一眼何栖:“倒又惹得你一通话,不知学了谁这么利的口舌,也不怕大郎笑话你。”   “岳父放心,我觉得阿圆所言极是,没有半点的错处。”沈拓连忙分辩。   何秀才笑起来,仔细得看了他半天,等把沈拓看得不自在起来,才用哄小辈似得语气道:“既然大郎也说阿圆说得对,那就是对的,你们才是一国的。”   何栖和沈拓看了眼对方,双双红了脸。   何秀才看得有趣,晴空万里,半丝风也无,除了知了声声,其余万物都像悄悄藏起来,画般安静,只有院中这对小儿女不过因着一句话,红了脸颊,眼中漾着水样的情意。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只愿他朝亦如今日。   “去吧,你们自个说话去。”何秀才大方让二人独处,“天热,别中暑了。”   何家小院中的金腰花早就谢了,那些枝枝条条却绿得发黑,千枝万条得垂下来,似乎要把这低矮的院墙给压得垮掉。   沈拓想这些金腰长得真好,春时开了一串串的黄花,现在花没了,长出的叶翠绿翠绿得竟也十分好看,等到他们成婚时,怕是只剩下瑟瑟的枝条,倒是没法添上喜意。   何栖盘算着将到的夏至,问道:“大郎,往年夏至你家中可要过节?”   沈拓吃惊:“夏至也要过节?”他们兄弟别说夏至,中秋都是将就着过,“夏至要怎么过?姑祖母家中不讲究这些,也没见过这个节。”   “因为不是正经的节日,倒是少有人家正经去过。也不过拿鲜果祭祭先人祖宗,吃荷叶饼、包麦粽。”何栖道,“不如到时大郎带了小郎和施郎君来家里,大家好生热闹一回?”   沈拓微舔了一下干燥的唇:“可使得?”   “阿爹说使得那就是使得。”这还是何秀才提起的,何栖兴致勃勃得说要做荷叶饼过夏至节,何秀才道家中冷清,沈拓兄弟也不会想到过节,不如叫了家来。   “那可要备什么时令蔬果?”沈拓喜道,“不能让你一个劳累,你只管备出单子来,我备齐了送来。”   “大郎倒不像是会挑买鲜蔬的。”何栖狐疑得看他。   沈拓笑:“你放心,保管比你买的还要新鲜。”   何栖暗道自己真是一时犯傻,这人先前是街市一霸,现在还领着差,他去买东西卖主自会把好的卖与他。“那我可真列单子给你?”   “我还与你说假的不成?”沈拓露齿笑,他这一笑倒显出几分稚气,何栖这才想起:这个人也不过十九岁,只是模样不像,行事也不像。   入夏后炎热,何家屋宇不高,又小,房中更是火炉一般,寻常人家更没有什么藏冰的冰窖,好在桃溪镇依水而建,最不缺的就是水,拿水洒了地能消些暑意。   何栖又将薄木条桌搬到廊下,虽然也热,在外头好歹还能透气些,拿了纸笔,将要买的时令鲜蔬一一写下,想了想,又添了肉上去。沈拓立在她一侧,微弯了腰看她写字,他是不懂书法,只觉得何栖的字写得秀气好看,比他不知强了多少倍。   他父亲沈师爷倒写得一手好字,他幼时被压着练字,不知被打了多少手心,打急了他将手一夺就跑,沈师爷在后面拿着戒尺追得气喘吁吁,边追还边喊:大郎,你住一下脚,阿爹不打你。   然后沈拓跑得更快了,直把沈师爷气得跳脚,撸起袖子怒道:兔崽子,还敢跑?我打死你。等把他追回家,沈师爷也没力气打了,灌一肚子的凉茶,指着沈拓道:先……记着,明……明……明日再打。   “我幼时皮厚,阿爹打我我也不觉得疼。”沈拓说。   “既如此,你跑什么?”何栖问。   沈拓一脸奇怪,道:“我也不知,见阿爹手中拿着竹条、戒尺,两条腿有知觉似得就跑了。”   何栖笑得差点扑到桌子上去,手一抖,墨把半张纸都给弄污了,忙心疼地拿起来:“倒是废了好生生的一张纸。”笔墨纸张价高,何栖也舍不得这么扔了,拿竹刀将干净的那一块裁了下来。   沈拓帮着收拾:“早知我背下就好。”   “与你何干?”何栖道,“这是我一个不好的习惯,凡事就爱拿笔记下,不必的事也要在纸上列出来,怎么也改不了。”两辈子的习惯真不是轻而易举能改的,有时觉得太过浪费,想改一改,临到头又拿起了笔。   何秀才不理柴米油盐,得知后十分奇怪,问:为何要改?爱写字难道不是好事?   “这哪算得不好的习惯。”沈拓也不赞同。   “也算也不算。”何栖拿笔在脏纸的背面补上正面弄污的字,写好举起来问沈拓,“可看得出来?”   “看得出。”沈拓接过,吹了吹,见墨仍是不干,只好先晾在那,道,“阿圆,岳父可有什么忌讳的?小郎还好些,阿翎却是粗的,又不懂看人眼色。”   “与人交唯心也。”何栖道,“施郎君该如何就如何,他本性如此,就算说错了话,阿爹也不会说什么。再者,哪有请人上门做客,还要巴巴得教人如何行事的?我家又不是高门显贵。”   沈拓苦笑:“阿翎这人,喜欢他的恨不得和他生死相交,不喜欢的恨不得做生死仇敌。他自己也是,与人交好,就半分不留将心掏出去,看人不顺眼,照面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初来乍到被季明府提拔了做马快都头,少不得遭人眼红,那些人当面不敢得罪他,只暗暗拿话撩拨。前些日本来蔫蔫的,得知你要做鞋子给他,又高兴起来,认定了你与岳父是好人。到时来家中少不得言语热情,我怕岳父被他吓到。”   何栖听他说得有趣,一挥手道:“施郎君赤诚之人,我阿爹再喜欢不过,你尽管放心。” 第二十一章   沈计和施翎是两个二楞子,知道要去何家过夏至,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又换了簇新的衣服,又兴奋又忐忑得等在家里。   “我和阿兄都不怎么过节。”沈计用两手托着腮,蔫蔫地说,“阿兄冬至祭祖,都只煮一刀肉,放点盐,切进去都是半生的。”   施翎幽幽道:“小郎还有半生的肉吃,我从来没过过节。”破庙荒凉得很,一年到头都不见什么香火,佛像无钱整修,漆都掉光了,有时饭都没有,只好随着师父端了钵出去化缘,遇上好心信徒,能得餐素斋。   “我能吃得很,也不知嫂嫂会不会嫌我废粮。”沈计摸摸自己的小肚子,他正长身体的时候,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肚子跟个无底洞似的,怎么也吃不饱,晚间看书了晚腹中饥饿,只好倒杯凉水充饥。   “嫂嫂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何家公却是好人,好说话得很。”施翎道。   “何公还送过我一方好墨。”沈计高兴道,“我字写得差,舍不得用它。”   “迂,东西不用岂不浪费?”施翎斜眼。   “那是好墨。”沈计强调,“施大哥你不懂。”   “哼。”施翎冷哼,“再好不用它也是白搭。”   “施大哥难道不知大材小用的可惜?”   “大材也是木头,木头不用时日久了还不照样腐朽,像现在梅雨天,烂得更快。”施翎反驳。   “明珠岂能弹雀。”沈计争辩。   “等把雀弹死了,再把明珠捡回来,雀也得了,珠也还在。”   沈计听施翎胡搅蛮缠,气红了脸:“施大哥只混缠,不与你说了。”   施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小人家小气得很,说不过我还生气。”他说着伸手就揪了下沈计的鼻子。   沈计气得立起身也要揪施翎的鼻子,施翎哪会让他得手,鹞子般翻上了屋顶。沈拓一进家门就见施翎与沈计一个上一个下在那互作鬼脸,怒道:“阿翎下来,刚翻过的瓦片,又要让你踩掉。”   施翎一笑,跳下来道:“哥哥怎么两手空空的?不是说要帮嫂嫂备好菜蔬的吗?”   “今日事忙不得空,先头让阿甲帮忙送了过去,我是特回家中接你们同去的。”沈拓又见二人一身的新,如临大敌般,道,“不过是去亲戚家过节……”   施翎抱胸嘲道:“也不知是谁,定了亲连丈人家的院门都不敢敲。”不等沈拓说话,兴奋地搓搓手,“我是从来没去过亲戚家的,很是新鲜。”   沈拓被揭了底,无奈得任凭施翎聒噪,带了二人出门。   沈拓的手下阿甲送了两篮子的菜蔬到何家,何秀才给了几文钱,道:“有劳这位差人,天气热,买碗梨浆解渴。”   阿甲哪肯接,笑道:“秀才公,都头再不会让我白跑腿的。”   何秀才见篮中有鲜桃,拿了一个塞在他手里,阿甲倒没再推辞,谢过后接了果子揣在怀里告辞走了。   何栖出来将篮子里的菜蔬一样一样拿出来,除了她列出的那几样,还多了桃、李、杏这些时令果子,肉更是买了好多。   “蔬果倒好,肉吃不完放不住。”何栖有点发愁。   何秀才到底是男人知道小郎君的胃口:“只管都煮了。”何栖手艺又好,这些肉不定还不够吃。   何栖想着左右都是坏,还不如都煮了,拿了陶罐,将肉洗净斩块,放了酒、酱、葱、姜在炉子上用小火煨着;新鲜菜蔬芹菜、豆角、茭白、嫩姜、刺瓜一一洗净切了细丝,热水断生一碟碟码好;拿菜汁鸡子搅了面糊,盖了荷叶醒在那,又将上午煎的凉茶调了桂花、蜜水盛在一个酒壶里;桃、李、杏洗了湃在凉水中;鲜鱼取了净肉切成透明薄片放在紫苏叶上。   沈拓三人上门时,一院子都是肉香味,院内摆了木桌,黄白绿三色鲜蔬鲜灵灵得摆那,旁边炉子咕嘟嘟冒着热气,浓郁的味道刺激着口舌,施翎狠狠得咽了一下唾沫。   “见过何公。”沈计和施翎与何秀才揖礼。   “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何秀才让两人入座,“大郎也坐下,可是饿了?阿圆醒着面,只等你们来了现摊着饼。”   “我去帮帮阿圆。”沈拓哪坐得住,拔腿就往小厨房走。   何栖挽了袖子,包了头发,束紧的纤腰不及盈盈一握,听见动静回身道:“来得正好,帮我搬了这凳出去。”   沈拓一手矮凳一手连带她手中的盖了荷叶的木盆一并接了过去,看她鼻尖冒着细汗:“这里热,可有累着?”   “哪里有这么娇弱,风吹就倒的。”何栖拿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洗净手,“先前也没见过施郎君,不好这么蓬头垢面跟个乞丐婆子似得出去见他。”   沈拓看她虽然发髻微乱,一缕头发从腮边垂落,面颊潮红,虽不像平时那般雅致,却更显亲近,道:“天下哪有你这样的乞丐婆子。”   “你先出去。”何栖赶他,“我知道你们要吃酒的,炉子上煨的肉,已经熟烂了,你用布包了端上桌,当心烫着手,炉子却不要熄了。小郎岁小不吃酒,系了红线的那壶是凉茶。”   沈拓两只手上都有事物,只好有点不甘愿得先行出去。何栖拿水浸湿了手帕,对着水盆轻轻擦了脸,解了头上的包布,拢拢头简单挽了一个圆髻,又拿那根桃花簪插好。   天气热,何栖脸上半点脂粉也无,不过,青春年少,更显秀致通透。   院子里,何秀才招呼沈计、施翎动筷。   沈计略不自在,他想等何栖来了一起吃,他要是唤何小娘子嫂嫂会不会无礼?虽亲事已定,到底还没成婚呢;若是叫阿姊,阿兄怕是不高兴。沈计为难得小眉毛都纠结成一团了,权衡一下,想着还是不令何秀才不快,开口道:“何公,不如等何阿姊一起?”   “小郎有心。”何秀才笑,亲手替他斟了一盏凉茶,“不用管你家阿姊,我们先吃我们的,等你阿姊来了,让她做荷叶饼给你吃。”   沈计起身接过凉茶,又要行礼,被何秀才一把拦:“小郎不须如此多礼,我们一家人,不讲这些虚礼,自在吃饭。”   “对对。”施翎连连点头,“一家人客气来客气去,反显生份。”   “施小郎说得极是。”何秀才点头赞道。   沈拓陪坐何秀才身边听着自家弟弟叫何栖‘阿姊’不由一阵气闷,明明是……唉,没有完婚,真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施翎看他黑了脸,心中笑成一团,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细细嚼了,只觉得满口的浓香,好吃得恨不能把舌头一并吞下肚。他因年少时缺少吃食,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现在却嫌弃自己吃得太快,还没好好回味肉已经在肚子里了。心想:哥哥这娘子是讨着了,就凭这手吃食也是不亏,真是好运道啊。   “何公,嫂嫂手艺真好。”施翎边说边冲沈拓打眉眼官司:看,我这不是为你讨回来了?   何秀才被这声嫂嫂叫得心中那叫一个酸甜苦辣,端酒杯的手都抖了一抖,女儿都没嫁过去,这小子倒叫起嫂嫂来,又见施翎朝沈拓挤眉弄眼,没好气得扫了沈拓一眼:都是你之过。   沈拓无奈,明明是施翎叫的,岳父却怪到他头上,又不是他吩咐的,郁闷得喝了一口酒。   何栖出来时,何秀才与沈计、施翎倒吃得热闹,独独沈拓一人笼着黑气喝酒,见到何栖出来,眼睛都亮了,整个如同云开雾散,脸都明朗起来。   “见过施郎君。”何栖对着施翎轻福了下身。   “见过嫂嫂。”施翎倒是不含糊,放下酒杯,对着何栖就是一个揖礼。   饶是何栖也被他吓了一跳,你真是不客气,这就叫上嫂嫂了?她都没嫁过去。沈计就规矩多了,立起身一本正经地施礼喊她:何阿姊。   何栖总算知道沈拓为何郁闷了,施翎一叫她嫂嫂,何秀才就冲沈拓飞眼刀,对着施翎反倒是一副慈爱面孔。   “阿圆快来坐。”沈拓说着就要帮忙搬椅子。   “我不坐,我做饼与你们吃。”何栖摇头,回头在厨房拿一口小锅架在炉子上,揭了荷叶,露出里面碧莹莹的面糊。拿油刷了锅,待到隔空烫手,拿手捏了面团往锅中轻摊抹开,片刻就得一张薄薄的碧色荷叶饼,她动作极快,摊一张揭一张,不消多时就摊了一撂的薄饼。   施翎和沈计看得眼都直了,只沈拓心疼,道:“这么多,尽够吃了,阿圆快歇歇。”   何栖估摸了一下,应该也差不多了:“那便先罢手,若是不够,将剩下的面糊做了疙瘩汤吃。”   净了手,拿了一张薄饼,码上各色鲜蔬细丝,卷好用葱系了,放在盘子里奉于何秀才:“阿爹,尝尝今年的荷叶饼,我没放姜丝。”   何秀才接过女儿的心意,心中有如温水涤过,一片温烫,笑道:“阿圆的手艺再不错的,比往年的还要好。”   沈拓羡慕,他也想吃何栖亲手卷的荷叶饼,眼巴巴地望着她见她又卷了一张,满心以为她会给自己,结果何栖却给了沈计。   沈计谢过何栖,硬着头皮顶着他哥森森的目光咬了一口饼,好吃是好吃的,要是他哥不看他就更好吃了。   待何栖又包了一卷,递给施翎,施翎嘿嘿笑,接过去却不吃:“多谢嫂嫂,只是我怕吃了,桌上的菜都要浸了酸,白白浪费嫂嫂的心意。我还是自己卷了吃。”转手将盘递给了沈拓。   沈拓倒不客气接过,还瞪他一眼,你不吃是对的,只说这些废话。   何栖笑:“不过举手之劳。”替沈拓卷一包,道,“喏,可有落下你?”   这下沈拓心满意足了,嘴上说:“阿圆别忙了,不用管我们。”自己却坐那边吃边笑,也不吃菜,只一口一口无比认真的吃饼,好似吃着什么无上的珍馐美味。   何栖装着不经意似得看一眼他认真的模样,唇角不由也带上了笑意。 第二十二章   家中难得如此热闹,何秀才一高兴,多喝了点酒,他本是好酒又不擅饮的人,酒劲上头,倒有几分晕晕然。   沈拓道:“街市来了个耍猴戏的,看着有趣,不如一起去凑个热闹?”   何栖从来没看过猴戏,也有几分好奇,沈计少年天性,施翎则是天生就爱热闹的,几人均期待得看向何秀才,盼他能点头答允。   何秀才靠在椅背上,早年他看湖中养鸬鹚的渔人,那些鸟儿也是一溜站在船舷,齐齐偏着脑袋看着渔人手中的鲜鱼。   “去罢,只早点回来。”何秀才心情好,大方冲三只“鸬鹚”摆摆手。   “阿爹一同去。”何栖倒了一盏凉茶给何秀才,让他略解几分酒力。   “你们去罢。”何秀才道,“阿爹醉了,躺着歇歇。”   何栖让沈拓帮忙搬了一张藤椅出来,又拿了凉枕、薄毯:“屋中闷得很,酒劲散不出去,更难受。阿爹在院中先躺躺,只是别着凉。”   沈拓扶何秀才躺下,何栖有点不放心:“我还是不去了……”   “不用你,倒吵得我不得好睡。”何秀才口齿含糊。“我又不是老如朽木。”   何栖帮他盖好薄被,另放一壶凉茶在他椅边,自己回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脸上仍旧不施脂粉,只在腕间挂了一个小小的香包,里面放了甘草薄荷木犀花。出来时何秀才微阖着双目,也不知睡了没,四人怕扰他,轻手轻脚出了门,施翎拿着巧劲关了院门,半点响动也没发出。   何栖莫明有点雀跃,仿佛很久以前,穿着薄衫,几个青春伙伴相约出去游玩,兜里揣着一点点钱,买些中看不中用的小物件,笑笑闹闹,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   太久了,她已经忘了去的地方,忘了同去的小伙伴,只记得那一天那种小小的快乐,像掺了蜜的凉水,淡却甘甜。   现在她又感到了这种小小的快乐,天尚未黑透着,仍被迟迟不落的夕阳晕染着淡淡的红,青石的街道,两边灰矮的院墙,一户人家的柿子树探出枝桠,上面结了一溜青青圆圆的果子,一个刚剃了头的小童使了一鼻子劲抱着一只四眼黑狗摇摇摆摆在门前玩耍,不一会一个总角幼童出来,似模似样得教训:阿弟不听话,仔细被拐子拐。   沈拓离她不远不近,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他的背向来绷得紧,今日却放松下来,如同无忧的少年郎;施翎将手垫在脑后,走得大摇大摆,恨不得把吃撑的肚子腆出来;沈计攥了他的衣摆在手里,也不看路,只信赖得跟着施翎走,自顾自得看着两侧风景。   何栖深吸口气,夏日里的潮闷夹带着果肉熟烂的清甜。   她属于这里。   入夜的桃溪仿佛换一个样貌,清冷的地段门户紧闭,热闹的地方灯火通明,比白昼都要喧嚣,赌场、酒肆人声鼎沸,又有好些卖吃食、茶水的挑担。   石马桥上聚了许多人,不乏轻浮浪子,原来有富家郎君包了一个妓子坐了小船游夜湖,他也不要艄公,自己拿了竹篙似模似样撑船,那妓子薄薄的衣衫,涂得白白的粉脸,一点樱桃小口,螺髻边插了一大簇红艳艳的紫薇花,横抱了琵琶在那唱:   知了声声风细细,睡意昏昏思廖廖。君至方理妆,镜中金翠翘。莲袖遮笑靥,珠帘卷又绞。罗带缓缓解,钗褪声声娇。   何栖细细地听了,才发现这词似乎有点黄,沈拓面红耳赤,一急之下拉了何栖的手就走,等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只是,怎么也舍不得把手中的温软放开,干脆心一横,握在了掌中。   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想执她之手,此生都不放开。   何栖试着挣了挣,这人反握得更紧了,沈拓的手很大,不知是天热还是紧张,渗着汗,黏腻湿滑,她的手就这么被攥紧在湿黏的掌中央。她觉得有点不适,想抽回,然而她的手还是停在他的手中。   沈拓牵着她,越走越理所当然,放松手上的力道,以免抓疼了她。   施翎眼尖,想取笑,被沈计快一步一脚踩在脚尖上,痛得直跳。   耍猴戏的就在何记脚店一旁的空地上,许是少有娱乐,被里三圈外三圈得围了个水泄不通,老妪青壮,少年夫妻,顽皮幼童被自家阿父扛坐在肩头……   沈拓拉了何栖仗着人高马大挤了进去,又有不少识得他的,主动退让开,倒显得四人周围略空些。   何栖惊奇地看着人圈之中的一人一猴,皆是青衣小帽,耍猴人手持一面小锣,猴子在那弯腰揖礼,一举一动,学了十成十人的模样。   那耍猴人一敲锣,用锣槌一指身边的猴子,捏了嗓子道:“这是我二弟,姓侯。”又一指自己,“我是他阿兄,也姓侯。”   人群里一个刁钻的,见耍猴人脸长,躲那高声嚷道:“我看你不像姓侯,倒像姓马。”众人一看耍猴人的马脸,哄笑出声。指点着耍猴人道:“像马。”“好长的马脸”“还凸拉着马唇。”   耍猴人也不生气,等着众人笑过,拿槌一指出声的人,笑道:“这必是我家大舅。”又续道,“说到我家大舅,我上有老母,我那老母在家中;我还有娇儿,我那娇儿在我娘子腹中……我那好娘子,却也在她阿娘的腹中。”他边说,那只猴边配合做着动作,说到老母,猴子便模仿起老妇,说到娇儿模仿起稚童,说到娘子又模仿起大腹便便的孕中妇人捧着肚子走道。   众人哈哈大笑,何栖跟着笑弯了眼,拿袖子掩了脸。   “我阿弟年十八,十八该成家,成家需说亲。”耍猴人一敲锣,手虚着手帕,学了妇人的声音,“唉哟哟,你家这个莫不是只猴?”   “阿弟,你是猴吗?”耍猴人问道。   那猴子连忙摇头,又理理衣摆,正正小帽,作摇头摆尾状。   “阿弟,你吃食用手用箸?”耍猴人又问。   猴子连忙虚捧了一个碗,另一只爪子虚抓了筷子,学人吃起面条来,又是捞,又是卷,又要拿嘴去接,末了往地上一躺,肚子一起一伏作累倒之态。   何栖惊得瞪大眼:“好生聪明,也只比人多身毛。”   沈拓笑:“好在有身毛,没毛的猴子可不好看。猴子聪明得很,桃溪曾出过一个盗窃案,贼偷就是训了一只猴,神不知鬼不觉翻窗入户偷了银钱。”   “竟还有这等奇事。”何栖道,“我还以为只有话本中才有的事。贼可是抓着了?”   “抓了,还是施翎抓的,因事奇,明府给他好些赏银,他拒了,倒把那只猴要了来。”沈拓道。   “施郎君莫非还养着猴?”何栖侧脸问道。   施翎道:“我放它回了深山,许又成了野猴。”   “施郎君是个善心人。”何栖夸道。   施翎被夸得红了脸,不自在道:“我……是俗家子弟,佛有好生之德……人犯事,不与畜牲相干。”   那边耍猴人歇了歇,让猴端了一盘长生果来讨赏钱,讨到何栖面前,唱到:“娘子生得俊,得个好夫婿。”   何栖笑,取出一枚铜钱给耍猴人,那猴子见有铜钱到手,拿毛爪子捏了一枚长生果递给何栖。何栖接了,竟还是炒熟的长生果,闻着一股焦香味。   等到沈拓面前,耍猴人又唱:“郎君身量高,宝带系锦袍。”   沈拓也给了一枚铜钱,得到的长生果转手给了何栖。   那耍猴人见他们一对俊俏男女,笑起来,不走,又冲二人唱:“红线牵一牵,做对鸳鸯不羡仙。一枚长生果,长长又久久。”猴子忙用毛手捏起一枚往沈拓手里塞,沈拓图他话里的吉利,遂接了又给了一枚铜钱。   施翎是个逗趣的,捏了几枚钱,笑道:“你再说好的来,再买你的长生果。”   耍猴人便又唱:“接了长生果,结发又执手。”   施翎给了钱,道:“再来。”   “又有长生果,头白还相守。”   “再来。”   “再有长生果,儿孙满地走。”   “可还有?”   “还有长生果,家里起新楼。”   耍猴人说一句,施翎就买一枚,何栖手里没多时就有六七枚长生果,围观的群众见着有趣,更是拍手叫好起哄,爱生事的,还抛了铜钱来让耍猴人接着唱吉语。   “再有长生果,康健不用愁。”   “再来。”   “再说一句。”   “说句别样的来。”   “人家小情人,你说个屁康健,说个房中……”一语未出被人掩了嘴。   耍猴人自个也笑,欢欢喜喜归扰了铜钱,扔进腰间竹筒里,又见时候不早,捧了一捧的长生果与何栖,唱到:“送你长生果,杏花插满头;剥个长生果,喜事年年有;吃我长生果,烦恼不上头。不求此生长,只愿人成双。”   何栖两手兜着满满的长生果,见沈拓的眼里是兜不住的喜意,大煞风景道:“给你作下酒,只炒得焦了些。”   沈拓听了,一时倒愣在那,半晌方道:“怎好吃了,是阿翎的心意。”   施翎惊道:“你我兄弟,我只送你一捧长生果作心意,也忒小瞧人了。”   沈计背着手摇了摇头。   沈拓真想给施翎一巴掌,你刚才倒是聪明,现在倒又一窍不通。   何栖看着沈拓瞪着施翎气咻咻的模样,拿手帕包了长生果,打了个花结拎在手中,笑道:“不过与你玩笑,谁个给你吃?既是我的,自留了家去当零嘴。”   沈拓立马笑了,又道:“丁阿婆店做得好蜜饯,我明日买了你看书时吃。”   “好啊。”何栖眉眼弯弯的,“她家吃食做得干净。”   人群渐渐散去,沈拓自然而然地牵了她的手,随着人流慢慢归家。   何栖想:这回他的手心倒没汗。干燥,温烫。 第二十三章   时下民风开放,闺阁女子只要不是孤身一人,偶尔出游并不是特别出格的事。只是,世上总有一些尖刻之人,瞧个一眼半眼的,就以为自己拿捏到他人的短处,满心的鄙薄。   那晚看猴戏的还有赖屠户家的,她推掉了女儿与沈拓的亲事,本有些心虚,遭了丈夫一顿打后,反倒觉得自家更加委屈,不多时又得知沈拓与何秀才家的小娘子议了亲,在家中对赖屠户道:“你看看,你为你那沈侄儿鸣不平,他可有半分把自家放在心上?这才多少时日,他倒议上了亲。”   赖屠户被气得笑了,道:“你不愿把女儿嫁他,他另定了别家小娘子也是有错?”   赖娘子搭拉着嘴角:“谁个不让他娶,也太急了些,囡囡都还没定呢。”   赖屠户让小丫头给他捏胳膊,冷笑:“你女儿倒是金贵,还不许人越到她前头,她是什么人物?这般厉害。”   “去。”赖娘子一把扯开小丫头,心道:当初买来时细仃仃的,一两年的好饭食倒养得水嫩起来。不由疑心她与赖屠户有首尾,将人打发去厨房烧水,自己接了小丫头的活,嘴上埋怨,“你当爹的,一点也不操心女儿的婚事,倒说了一筐的风凉话。”   “你不是说在与何富户家在议亲?”赖屠户动动脖子,赖娘子那老姜似的手,差点没刮了他的皮。   “男女议亲,哪有女家巴巴催着的。”赖娘子道,“没得让人看轻了囡囡。”   赖屠户手又开始痒,想想也不好天天打自个的婆娘,悻悻作罢。女儿的婚事都还两知,她倒好,还拿捏起架子来。懒怠理这个蠢婆娘,自个躺榻上睡了,气得赖娘子逮着小丫头就是一通骂。   偏偏何富户那边一时没什么消息,赖娘子虽自负女儿生得好,家中又富足,不愁嫁女,到底有点不安起来。   安慰女儿道:“囡囡莫急,好饭不怕晚,那何秀长才家的小娘子定了沈拓这家中死绝了,不知生得什么模样,说不得就是见不得人的丑妇。”   赖小娘子拿手绕着衣带,咬着唇道:“阿娘管沈家定的什么人,夜叉天仙,和咱们家也没什么相干。”心中却也觉得何家女怕有什么不足之处。   这两母女俱是见不得人好。   等赖娘子看猴戏时见了沈拓身边的小娘子,狠狠吃了一惊,虽然穿得像个贫家女,头上连根像样的钗都没有,生得倒真是好看。当下心里不是滋味,猴戏也不看了,归家对赖屠户道:“今日看猴戏,倒撞着了你那沈家侄儿,他定的那个小娘子不是个庄重的,黑灯瞎火跟着小郎君在外逛,行动妖里妖气,轻浮得很。”   赖屠户揣了钱袋会外室,没好气道:“你管他娶什么娘子,连杯喜酒都混不上,多事。”   赖娘子咬着牙,目送赖屠户扬长而去,恨不得生啖那外室的皮肉。心底生出一股气,誓要把女儿嫁入高门富户。   隔日赖娘子厚着脸皮蹬了何家门,何家娘子倒是十分热情,请了她在花厅坐下,笑道:“怪道蛛丝打了头,原是有客到。”又高声唤丫头倒水拿茶点。   赖娘子扫了眼何家桌椅摆设,又见服侍的丫头都穿得体面簇新,心中意动,更坚定两家婚事的想头:“何娘子不怪我大咧咧上门就好。”   “这说得可就生份了。”何娘子笑,轻扶了头上一枝祥云如意钗,“我是个闲人,手头无事,又不绣花做衣的,成日里就盼着你们这些姐妹上门与我消磨个半天一日的。”   赖娘子勉强笑:“唉哟,桃溪有几家如何家这般富足有闲的,我这成日家中管着那些伙计饭食茶水,厨娘又是个耍滑贪小的,一不看着,一斤肉她能捞了三两去。那些个丫头也是可恨,衣裳也不好好洗,地也不好好扫,觑个空就躲起来磕睡偷懒。这左一件右一件,哪离得了人。”   何娘子让吃茶,叹气:“你是个操心的,我是两手一摊好赖不理的,自有那管事婆子看着。”   赖家哪有什么管事婆子,丫头都没几个,赖娘子又小气,恨不得买个丫头做了全家的事务。心里羡慕,脸上却不显,道:“我也不是没帮手,囡囡聪明,她又仔细,凡事经她手一理,没有不顺的,账也算得好,她爹那账本子还要请教她呢。”   何娘子听她夸起女儿,心中一动:“小娘子看着就是心思灵巧的,生得又可人,唉,我是没女儿的,只生了一个皮猴,现下大了,读了书识了礼,到底不如女孩儿贴心。”   “那可不是。”赖娘子得了意道,“我家那大儿只管跟着他爹在外跑,家里竟是有鬼似的,哪呆得住片刻。囡囡绣个帕子,做双鞋,先孝敬了我这个当娘的,你说可不可人疼。”   “哦……小娘子竟还会做鞋绣花?”何娘子抿了下唇,笑道,“手巧孝顺,真是难得。”   赖娘子只管将自个女儿吹上天去,貌如西施,识得字,绣是花,裁衣做鞋算账,下厨无所不精,斯文懂事腼腆,道:“我只嫌她好性了些,将来出了门,碰上不知根底的,要吃欺负。”   何娘子微低了头,心思转了几转。她是何家的继室,何家长子何斗金却不是她生的,二子何载文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何二生得秀气,又聪明,书也念得好,何富户想着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有钱没权也是白搭,既然二子有天赋,不如试试科举一途。因此,将二子过继给自己四五岁时就夭折了的兄弟,一心让他读书。   何二读了书,何大以后继承家业打理家产。何娘子虽知何富户做得安排现好没有,只是人心总不知足,心中对着家中脚店食肆生出可惜之意。   若是何斗金娶的媳妇……何娘子笑起来,道:“你家小娘子现年也有十六了吧?说起来,我家大郎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只他是个倔的,又没将心思放在这上头,到现在还没个着落。”   赖娘子两眼一亮,来了精神头,可算说到了正经事上:“不是我夸,你家大郎在桃溪可是这个,生得好,性子豪爽,囡囡他爹也没少夸呢,他有时送了猪肉去你家食肆,见了你家大郎恨不得拉了一起吃酒去。”   何娘子端坐在那笑:“他是个野的,哪经得起你这么夸。”虽有心做亲,却不把话就此敲定,“不瞒赖娘子,大郎孝顺,又唤我阿娘,到底不是我亲生的,我不好自说自就把事砸瓷实了,少不得要问问大郎自个的意思。”   赖娘子心里鄙夷,嫁进何家这么多年,又不是不会下蛋,连继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真是没用的,道:“再没人比何娘子更慈母心肠的,那些个心黑的,哪会给前头留下的儿子操心。”   二人又坐着互相吹捧了半日,赖娘子这才起身告辞。   何娘子等她等后,将笑脸一收,唤了丫头道:“将那茶、椅好生洗洗,她家卖猪肉,油腻腻的,说不得那茶杯能冲出油花来。”   说得小丫头噗嗤笑了。   何娘子贴身侍女见她语气轻慢,道:“娘子真人要为大郎定赖小娘子?”   “那是自然,买猪看圈,看她那样料想赖小娘子也没什么大本事。”何娘子道。这样的娶进家,也好拿捏些,定个厉害的,吃亏的就是她家二郎。   晚间何斗金归家吃好饭,何娘子堆起满面的笑,道:“大郎且住住脚。”   “阿娘有什么吩咐?”何斗金听话住了脚,恭敬问道。   “大郎年岁也不小了,该把终身大事操持起来了。”何娘子对何老爹、何富户道,“这挑挑拣拣,等到议定成婚,说不得要个一两年呢。公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何老爹只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也不知应的是什么,何富户摸摸精心打理的胡子,道:“大郎是该议亲了,莫非娘子有看中的?”   何斗金琢磨着,沈大年底就成亲了,自己可不能输得太久,也问道:“不知阿娘为儿子相中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何娘子笑起来:“说起来你必定知道,也不是别家,就是与咱们家有生意往来的赖大户。他家小娘子好生模样,能写会书,又打得好算盘,赖大户也是个豪爽阔气的,赖娘子也是爽利的,与咱们家也算门当户对。”   “什么?赖家?”何斗金立马翻了脸,对着何娘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竟要说这种刁妇与我,可见阿娘平日对我都是假的。这算屁个好亲,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等嫌贫爱富,只往钱眼里钻的小娘子,算计得恨不得把每道砖缝都扫一遍,谁家会要?先头定的沈家,没过门就要把叔叔赶出家喝西北风,不应就退了亲,毒妇一个。”   何斗金说完怒冲冲得甩袖就走,直把何娘子惊得瘫在椅子上。何斗金不高兴,何老爹更不高兴,何富户嫌她不打听个清楚就张口,连何载文都抱怨。   “阿娘也真是的,给阿兄说这门亲。”何载文道,“我名义上是大伯家的,又念了书,继承不了家业,哪怕将来得个一官半职,打点仕途讨好上司,哪样不要银子铺路。阿兄娶了这样手紧的嫂嫂,还想漏出一星半点来?”   何娘子被全家挤兑得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她倒忘了自己另有盘算,只气赖娘子骗了她。   拿鸡子滚了眼睛,又擦粉盘头,喝了碗定心汤这才稍稍顺了气,半靠在床上对管事婆子道:“赖家的再上门,只管赶将出去。” 第二十四章   赖娘子隔个几日,迫不及待去何家听回信,结果只到了大门前就被一个婆子拦了。   那婆子两人粗的腰,吃得白白胖胖的,堵在那道:“赖娘子好厚的脸皮,你家斩杀的猪皮子莫非都拿来贴在了自个的脸上?”   赖娘子岂是吃素的,插了腰:“你骂谁?你倒有一身好肉,去皮剔骨,肥得多瘦得少,剥得上好板油。你一个下人,一个贱役,倒站在那里充大?几贯铜钱卖了你去。”   婆子笑:“我是下人却不是赖家的下人,我家郎主可不杀猪卖肉。我是贱役,你家就高贵?是上九流?王八绿豆,谁也别说谁。赖娘子要耍威风,仅管家去了耍,你家的丫头下人打也打得,卖也卖得,我这个下人却不是听你使唤的。”   赖娘子气得冲上去就要打那个婆子,婆子反手倒把她推得差点摔个狗吃屎,还把嘴角往边上一撇:“赖娘子休要再混闹,再没见要强上别家做客的,家主不欢迎,你不识趣也就罢,倒还动起手来?”   赖娘子愣了愣,道:“我家要与何家议亲的……”   “赖娘子这可是说笑了。”婆子见争闹声引了一群人围观,放开喉咙大声道,“我家大郎能与你家小娘子议什么亲?这桃溪是没好的小娘子了不成?要与你家退亲的女儿议亲?你家欺人父去母嫁,家中不富裕,愣是要七八岁的小叔叔分家别过,这是何等的心肠才能说出这等狗都嫌的话来。是人都有气性,这不,你家女儿被退了亲,也不知你哪来的想头倒要把女儿说与我家大郎,也不相量相量,看看般不般配。”   “我呸,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们谁家愿把女儿嫁去吃苦受穷,缺衣少食,连朵花都戴不起的?啊?”赖娘子指着那些看热闹的道,“怎个是退亲?是纳过采?问过名还是怎滴?你家女儿凭个口头说笑就定死的?你家女儿这等不值钱不体面?”   一番话说得旁人倒纷纷点了头,婚事又没作定,媒人都没上门,实在不算是退亲。   那婆子也不急,只笑:“是不是也不打紧,你家小娘子自是好的,说不定还能做个官夫人呢。只是别赖上我们家,你这样跑来纠缠,倒累得我们大郎名声不好听。”   “谁个赖上你们家?谁个要赖?你家娘子红口白牙要议亲,现在倒把脸一翻,摆个阎王样。你家一个卖酒卖吃食的算个什么东西,比天王老子谱还大?哼,我算是瞧清了,你家娘子就不是个东西,我就说做人继母有个甚好心?又不是自个肠子里爬出来的。还为何大郎操心?呸,不治死归拢了家产给亲子都可以念佛了。赖了皮的老母狗,穿了好衣裳拿起架式来,我眼里就瞧不起这样的妇人。”   赖娘子那破锣喉咙,街头吼一噪子,街尾都能听到。何娘子在里间听了,气得手直抖,再也忍不住了,推开侍女直奔门前,揪了赖娘子的发髻,拿指甲往脸上招呼,边撕打还边骂:“我撕烂你的嘴,让你满嘴裹粪?你猪肠子洗多了,一身的屎味。与我家做亲?你也不找把镜子照照自己的德行?老皮老脸老树皮,跟个猴子擦粉似的,怪不得赖屠户找了外室,与你同帐子睡着,夜间醒来还以为身边是只大马猴。你能生出什么好的小娘子来?啊?还识字识礼,你家有个屁礼?”   赖娘子哪肯束手,又拿脚踹又拿嘴咬,骂:“母狗爪子倒利。”   何娘子骂回来:“老母猪。”   这个又骂:“老贱货。”   那个又说你家汉子养相好,这个便骂他家田舍翁连相好都养不起。这两个纠缠在一起,撕扯得袖子都破了一截,头发散乱有如疯妇,又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   何家的婆子丫环惊得愣在那,怎么一忽儿主母就亲自下场了?好强悍得战斗力,平时骂人使脾气看来是不曾正经发威。   “你们是死的不成?”何娘子被扯得嗷嗷叫痛,指着呆愣的下人怒骂。   围观的众人看得拍手,有不正经的还在那叫好,其中一个与赖屠户认识,溜出人群飞也似得跑去告信,一路差点没把鞋给跑掉。   赖屠户正带着伙计将一只猪吊起来开膛,下面拿盆接了下水,就见自己相熟的老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得跑来:“赖屠,快……快……你家娘子与那何富户家的娘子打将起来,两人在地上滚着圈撕打。”   “他娘的。”赖屠户一把将尖刀插在案板上,这婆娘又生事。拿了短衫胡乱擦了身上的汗,急急赶去何家。   他那些伙计徒弟纷纷抄了尖刀要同去,赖屠户一瞪眼:“他们妇人打架,你们抄了家伙去相帮?是嫌事不够大?”   那边何家下人搬扯着赖娘子的手要救自家主母,偏偏赖娘子年轻时也帮着赖家杀猪搬肉,一身的力气,一时竟怎么也拉扯不开。   何家管家急得跺脚,何富户外出谈事去了,少不得几天归不了家,何老爹倒是在家,这事却不好烦他老人家,叫何斗金,继子管继母总是有点尴尬,扯了一个腿脚快的:“去,你把二郎叫回来,说娘子与人打起来了。”   何载文正在学堂念书呢,偏那下人是个没眼色的,跑来后扯着噪子喊:“二郎不好了,娘子与杀猪娘子打起来了。”   一时学堂内师生通通侧目,何载文一张脸涨得血红血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老师咳嗽一声道:“载文,既你家中有事,先回去料理妥当。”   何载文揖礼应是,抱了书埋头就走。真是……生在这种没规没矩的家中,虽有黄白之物,老娘粗鄙得亲自与人撕打,买的下人又蠢又不知事,何载文简直想哭。   一个想哭的何载文和另一个想骂人的赖屠户打一照面,都无比同情起对方来。有这样的老娘也是前世不修,有这样的婆娘前辈子莫不是杀人放火?   赖屠户劈手抓了赖娘子的胳膊,鼻中喷着粗气,牛眼瞪得溜圆,直把赖娘子看得缩成一团。   何载文红着眼睛,扶了何娘子:“阿娘与我留些颜面。”一句话让何娘子内疚得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偃旗息鼓,各自狼狈归家。   何斗金已有好几日不曾归家,他也自在,在自家食肆占了临窗的座,让食手备了下酒,自斟自饮。他家一个下人偷偷跑来将打架的事说了与他知道。   何斗金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得喘不过气来,想笑,又叹气:“她是我继母,她没脸面,我脸上也好看不到哪去。”   下人摸摸自己的脖了,一阵心悸:“家里娘子平常也是富家太太模样,打起来竟这般凶。”   “多嘴。”何斗金斥道。赖家杀猪发家,他家最早也不过挑了担儿卖汤面的,往上倒几代,谁家都没出过什么体面人。他继母下人捧着丫头服侍的,养尊处优,乍看有模有样,只是惹得急了,就露出泼辣相来。   眼尖见沈拓打楼下经过,拿豆子砸他的头,笑:“沈都头,上来喝杯薄酒。”   沈拓刚巡了街,一时无事,嘱咐了手下的衙役回去交差换班,自己上来在何斗金对面坐了:“你倒是自在。”   何斗金翻了个白眼:“大郎,你需陪我饮酒。”   “哦,这是为何?”沈拓不解。   何斗金没好气道:“说出来简直好笑,你有所不知,我家中继母说要给我说亲,你猜说的是谁?”   沈拓一怔,吃惊:“不会是赖家吧?”   何斗金一拍桌子,震得杯碟乱跳,气道:“真是捡了孬的烂的就往我身边塞。”   “她可能做你的主?”沈拓皱眉。再没想到赖家还能与何斗金说上亲事。   “她倒想。”何斗金嫌弃道,“被我抢白一顿,又见阿翁、阿爹也变了颜色,倒是立马认错道办错了事,谁知今日竟与赖家娘子打了起来。”   沈拓端着酒杯哭笑不得,只得摇头:“赖世叔是条汉子,只他家……”   “真是好汉无好妻啊。”何斗金感叹,“也不知我将来能得个什么样的小娘子,跟我继母、赖娘子这般的……”何斗金被自个吓得浑身一抖。   “自会有好。”沈拓想起何栖,眉目刹时就温柔了,道,“如赖家娘子这般的反是少见。”   “大郎,你好运道,因祸得福。”何斗金笑道。   “此言极是。”沈拓点头。若是当初赖家没有退婚,不说赖小娘子的禀性,就一个赖娘子就能闹得鸡飞狗跳,家无宁日。   何斗金见不得他的傻样,拿袖子掩了脸:“饱汉不知饿汉饥,以后再不叫你吃酒了。”   “不吃便不吃。”沈拓道,“等你以后娶了小娘子,我又完婚,两家作通家之好,大家坐一处喝酒取乐。”   何斗金气道:“你八字只差一撇,我八字还没提笔呢。”他道,“说不得说不得,这事没劲,正经人家的小娘子哪比得秦楼神女、章台丽色。”   “你囊中有钱才有神女、丽色。”沈拓端坐道,“不要拿这些声妓子与家中娘子相比。”   何斗金道:“那是你定了好的娘子。若我得个不好的,还不许我养知己红颜,她们只认钱,家中娘子便不认钱?”   沈拓由他胡扯,晃眼楼下卖草编的,蜻蜓、蚱蜢编得栩栩如生,也不知何栖喜不喜欢。何斗金见他只管看楼下的一个老翁,先是疑惑,后恍然,真是……沈大郎也是铮铮铁骨好男儿,自打定了何家的小娘子,倒成了绕指柔。   可见情之一物,堪比穿肠毒物,危险得紧啊。 第二十五章   赖娘子与何娘子一战成名,连何秀才都有耳闻,外出沽酒回来时,表情一言难尽。   何栖在家理着卢娘子帮忙置买的镀银祭器:“阿爹素来不理会这些事的。”   何秀才含糊道:“波及大郎,便听了一耳朵。”   何栖笑,何秀才也是因关心之故,他这么清雅之人,却同一般妇人似得听起家长里短来。   何秀才道:“大郎小郎兄弟二人,身边也没个人照料,添衣加饭没个嘱托。”说得颇为心疼。   何栖跟着轻叹,只是这个时节存不住什么吃食,不然倒可以做了备在那,腹中饥饿时可以应对一二。   一时父女二人无话,一个看书,一个缝衣,天将擦晚,有人扣响了院门。何秀才上前开门,却是沈拓,一身短打,汗湿了半身,头上戴了顶斗笠,神情严肃。   “大郎这是?”何秀才见他不是平常模样,有点吃惊。   沈拓略坐了下,接过何栖倒的一碗水,一气饮,将碗交给何栖道:“阿圆,再倒一碗来。”   何栖依言又给他倒了一碗,问道:“可是有什么事?一身的汗。”   “我是特地抽空过来与你们说一声的。”沈拓又喝了一碗水,才觉得燥渴之意被压下去几分,“桃溪摸进了一伙贼人,也不知躲在哪个角落。岳父、阿圆这几日注意些,早些关好院门,门栓也仔细些,别落下没栓。”   “怎么会有贼人?”何栖和何秀才都大吃一惊。   何栖更是迟疑不定,她虽然穿过来时就逢大灾,显些没被饿死,可这毕竟是天灾。这么多年,生活十分太平,眼界有限,她不知道这个年代是不是盛世,只知并非乱世之像。没想到居然会有贼人作乱,听沈拓语气,还不是什么贼偷,而是贼匪。   沈拓道:“还是伙有来历的贼,从外边逃窜了来,他们走投无路,缺衣少食,难保狗急跳墙伤人性命。”   大兴这些年来吏治清明,风调雨顺,边境安稳,隐隐盛世景象。不过,再怎么平和也总有些小乱子。   前几年,羡州出了一个教,叫大弥乐神教,教主是个佛理道义通通不通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混人。偏偏这人生了一张圆圆白白的笑脸,耳垂肥大,口唇鲜红,更妙得是眉间一颗朱砂痣,乍一看,倒真个弥乐佛投胎转世似的。   这位神教教主早先是个骗子,因生有佛相,经常冒充和尚骗吃骗喝,后来不知怎么和一群惯骗混在一起,更不知哪个主意,竟弄了一个大弥乐教出来,谎称教中信徒百罪皆消,必登极乐。   此人生就一条灿若莲花的舌头,又得骗子传授心得,再兼冒充和尚的经验,半年时间忽悠了信徒无数。骗来的供奉盖起庙宇,又引了教徒,穿了一色的衣服,日常就令这些人使骗子的手段拉拢人信教。   这些教徒常常架起一口“油锅”,下面点了火,脱了衣服坐在里面,号称有不死之身。众人纷纷引以为奇,哪怕不信教,也慷慨掏银资助神使饭食兼传播教义。   因他们没有生出事端来,又贿赂了当地官员,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让他们壮大起来。   天之欲其亡,必先欲其狂,这伙贼人在羡州揽了无数银钱,胆子愈发大,居然骗到了大兴都城禹京。   也是他们倒楣,没有成为大神教的气运。因为他们在都城试水行骗没几天就碰到了大兴皇帝姬景元。   姬景元这人有个怪毛病,他爱在都城溜达,要不是百官看得紧,他不知能溜达到哪去。这日,姬景元处理完朝政,也懒得理会后宫嫔妃,换了常服,带了太监侍卫又溜出了宫。这一溜就溜到了玄武街,打眼一看前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生热闹,人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   姬景元爱热闹,跑去看个究竟。中间有个没穿上衣的光头在那“油炸活人”,油锅外跪了几个穿白衣麻鞋脖子上套大颗佛珠的“和尚”,劈哩叭啦磕几个头后,双手朝天,口里念念有词,什么“大弥乐神消我罪孽,赐我极乐。”不知底细的百姓,见了活神仙,油锅都炸不死,迷迷糊糊也跟着往旁边一跪,又有不少人往跟前扔铜钱碎银子。   姬景元当下就乐了,妈的,一伙骗子骗到他老窝了,唤了侍卫,低声吩咐几句。   姬家自己也是土匪出身,开国太\祖当了皇帝都不改悍匪作派,气急了能在朝堂上和朝臣互喷口水,还成功把大臣给气晕过去。   姬景元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的,他使人故意打翻了大弥乐神教的“油锅”,然后支了一口真正的油锅来,点火烧滚,把这群“不死”的光头全扔油锅里炸了。   姬景元油炸了神教神使,也不溜达了,回去就令人彻查此事。一查,就查到了羡州神教老巢。   羡州毗邻京都,才多少路,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个神教,信徒还不少。一时羡州官员来个大换血,姬景元还要御驾亲征端了大弥乐教老窝,太傅脸都白了,往殿前一跪,大有皇帝要去剿匪便从他尸体上踏过去的架式。   其时大兴少有战事,一群武官骨头都是痒的,哪轮得到皇帝亲征,不过剿灭一个小小的弥乐教,武官争抢得头破血流。   大弥乐教就此消散烟雨中,教主和几个主事纷纷人头落地,只剩一些外出的教徒四散流窜。   这伙人当初被信徒供奉着吹捧着,个个养得四体不勤,哪肯隐了名姓耕种操劳,索性当流寇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在羡州时被吓跑了胆,又被撵得跟狗似得,只在各地窜逃犯事。   流窜到桃溪的这伙教徒四五之数,原先在教中也不过干些杂役,这几年流窜动了刀见了血,倒成了真正的亡命之徒。   县令季蔚琇得了信后倒有点头疼,这群匪疯狗一样,又没个画影图形,也不知究意什么模样。贼匪脑子也活,见城门把守得严密,守门的民壮衙役个个精神抖擞不似那些偷懒应付的滑头懒货,不敢挟在人群里混进来,又见桃溪多水路,半夜含了空心竹管子泅水进了城中。   还是沈拓机敏,巡察时发现道边草丛脱着几件湿衣服,怀疑贼人潜进了城。季蔚琇和县尉亲自过来察看一番,认同沈拓的看法,明面不动声色,暗地却让沈拓日夜两班巡查全城,看到可疑之人就记下行踪影迹。   沈拓这两日都没归家,吃宿都在多外头,沈计也被施翎拎到了县衙,只何栖和何秀才一个弱女子一个半老书生,真若遇上后果不堪想象。   季蔚琇怕打草惊蛇,没下明令,因此沈拓放心不下,特地趁着用饭之时急行而来告知何栖何秀才一声。   “也不必太过慌张,只关好门户,不在外头行动就好。”沈拓安慰道,“这几日桃溪明松实紧,明里暗里都有人盯着异动,码头、食肆、赌坊人多之地,朱县尉也带了人,隐在暗处。”   何栖多少松了一口气,这倒还好,府衙出了这么多人手应对此事,至少让人安心些:“他们可会伤人性命?”   “……”沈拓深深地看了何栖一眼,“亡命之徒。”   何栖咬了咬唇:“他们流窜各地,为的是保命求财,你们追得紧,他们难免心惊胆战,说不定食不到腹。若真不幸撞见,破财可能保命?”   “保不保命另说,只由得他们如何,不要与他们硬对硬。”沈拓皱紧了眉,“他们要吃就给吃,要银就给银,保全自身最为重要。”   何栖念头转了几下,心道:也不至于这么晦气就撞上这伙贼人。轻声道:“我知道了,大郎担着重要差事,不要耽搁了。谢字……我也不说了。”   沈拓虽担心,听她这么一说,露出一丝笑意:“你要说谢,我倒真要生气。”   何栖何秀才送沈拓出门,叮嘱道:“大郎自己也小心,你虽有功夫,只是刀枪无眼,万万小心一二。”   沈拓正了正斗笠,重系了下颈中绳结:“……我与你还未……我自会小心。阿圆与岳父在家用了饭,早些关门闭窗。”   何栖扶了门,看着沈拓宽厚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想着他今日不知走了多少道,他是都头,调度安排都少不了他,估计也不得歇息,待到用饭之时又匆匆跑来何家递消息。一身衣裳倒湿了半件,贴在身上几能滴出水来。   何秀才毕竟半辈子的阅历,倒还沉稳:“阿圆,把院门栓了,再拿木棍顶着,屋里门也是。”   “嗯。”何栖应了一声。眼珠一转,又把那几只雁给放了出来。   这几只雁养了好些个月,渐渐熟了起来,虽然不会老实去笼子里睡觉,但是撵赶几番还是会挤在一起呆在笼中。   何栖一放它们出来,一只一只探头伸脖子的,嘎嘎叫几声,大摇大摆踱了出来,惊见何栖脚步一动,以为她又要来撵自己,呼啦一下在院子中四窜。   “今晚需你们帮忙看家。”何栖笑道,“以往只听过鹅比狗还要凶,就不知道你们又如何。”就算不指它们拿嘴叼人,听到响动,叫唤几声也是好的。   何栖拍了拍手,回身关好房好,插好门栓,又拿扫把木棍支着,摇了摇,见纹丝不动,这才放心一些。 第二十六章   何栖心里存了事,怎么也睡不着,门窗一关,屋中更是闷热,放下帐子,整个透不过气来,拿帐钩勾了床帐,蚊虫又开始肆虐,“嗡嗡”叫着专挑了皮肉嫩的地方咬。   何栖摸黑拍死了好几个,实在忍不住,翻身坐起来。挑亮灯,绞了湿布将凉席、竹枕都擦了一遍,重躺回去,虽好过一点,仍是辗转不得成眠。   干脆坐起身,移近灯,翻出针线笸箩,盘腿坐在床上缝中衣,脑子里却模模糊糊东想西想,没个准念。缝了一会,揉了下眼睛,侧耳仔细听了听。   风过叶梢,哇叫虫鸣,夜静得令人不安。   也不知什么时辰,何栖刚将一只袖子接好,欲再下针,只听街市上一阵喧闹,一惊之下,针刺破了手指,忙用嘴含了。趿了鞋,窗纸透着火光的微红,接着就是凌乱的脚步声,兵器对接之声,吆喝推搡之声,又有棍棒击打之声……   何栖拿舌头衹着上颚,一手攥了自己的衣领,莫明紧张:这是抓到贼了?也不知沈拓有没有受伤?既然只有五六个贼人,官府人多势众,手上又有刀枪,应该不会出事。也不知那伙贼躲在什么地方?既听得这么清楚,应该离得不远?   抓捕之声待到下半夜才渐渐歇止,然后,何栖听到一个粗嘎的声音操着外地口音似乎一路咒骂着什么。   再有一道男声隐隐传来,似听他喝道:“再多舌,割了你的口条下酒。”   何栖分辨了一下,似乎是沈拓的声音,听不太真切,也许是另外差役的。   只是,她无端觉得是。   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夜里,虫鸣声一断一续,又连成一片,夜又重归静谧。休栖推开窗,探身看了看天,满满一夜空的星,银河压得低低的,似能从天上倾倒到在发间。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的凉,似乎还夹着一丝略有略无的血腥味。   重又关好窗,困意侵袭,胡乱收拾了针线,拿扇子赶了赶帐内的蚊子,吹了灯,倒头便睡。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却半点也记不起,睡得迟,梦又多,这一夜精神没歇过来,偏偏何栖又习惯了早起,天微亮,东边的天透了红白出来,便自发睁开了眼。   天热,在床上躺不住,吹欠连天起床,打了水梳洗,随意挽了个发,便去厨房煮粥,淘了米,又洗了把绿豆。   桃溪依水,水路七通八达,不少人家后门就连着临水的石阶,淘米、洗衣、涮夜壶马桶,虽是活水,但何栖总觉得这水脏得很。日常家用用的溪水,吃的水却是拿大水缸接了雨水,拿白矾澄清存在那。   道理上,未必比溪水干净,心理上却觉得雨水更好。   何秀才也不知她从哪学来的讲究,还道:“你又不好茶,非要无根水?没有雨水时,又不见你讲究了。”   何栖无奈道:“天不落甘霖,无法强求,又不能不吃水,只好将就。”   何秀才逗她:“夏日水里好些虫子,成群结队欢快得很。”   何栖一点也没被吓到,还道:“这我可不怕,阿爹以为溪里没有虫子?水里又有鱼,又有草,又有花,又有好些污浊之物,既有活物,便有死物,腐烂在水里,四处漂流……”   何秀才被说得恶心:“快快打住,晚间倒不必用饭了。”   何家的那口大水缸阔口彭肚,就放在厨房后门,拿木板拼了圆盖盖了,以免落了脏东西。何栖爱干净,想着里面存着入口之水,外头也不好脏兮兮的,有事没事就拿草团擦洗一番。   如往常一般,何栖拿了葫芦瓢去后门舀水,正欲掀盖时,惊觉不妥,缸壁外沿一团污泥。几乎是电光火时之间,何栖扔了瓢想跑,那个贼人却从缸中一跃而起,扑将上来,拿匕首抵了何栖的脖子。   “臭……婆娘,杀……杀了你。”   何栖只觉一只尸冷的手扣着自己的肩,执刀的另一只手惨白泛青滴着水,仿若它的主人是自阴河爬上来一般。一瞬间,何栖的脑子里似转了千万个念头,她飞快得眨动着眼睛,狠狠咽了下唾沫,千万个念头过后,脑子又成了空白的一片。   然后,何栖无意识般,轻声念道:“大弥乐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顺遂,护我极乐……大弥乐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顺遂……”   贼人愣了愣:“你是信众?”这里竟也有信教的?想:莫不是以为这样我便能饶她一命?又转念:她又不知我的来历,没道理念起祷告来,莫不是真的是信众?   何栖刹时脑子清明起来,也不理他,自顾自祷告:“大弥乐,佑我此生,必登极乐……弥乐大神,仙寿恒昌,千秋万载,与日同长……”   贼人一时怔住,心中也是疑惑:仙寿恒昌?千秋万载?与日同长?有这教义?他怎么不知道?   “闭嘴,不许再念,教主都死了,登极乐了,你既这么信他,不如我送你见他去。”贼人低喝道,“惊了人,老子的刀是不认人的。”   “弥乐……大神不死不消,又怎会仙去?肉体没了,神魂永生,自会转生他人身上。”何栖颤抖胡诌。   “转生?”贼人握刀的手又紧了紧。   他脚力不及几个同伙,那几人惊觉追捕,自顾自得逃了,反把他撇在身后。慌乱之下,翻了一户院墙进来,夜色中见有一口大缸,里面半缸的水,便在里面蹲足足了一夜。这一夜又怕又累又冷,人都泡白了,整个人有如惊弓之鸟,晨间一听动静,就拿刀挟持了人。想着,露了痕迹必是死路一条,不如杀人灭口,左右都是通缉的逃犯。   没想到,这个小娘子居然是个信徒。一时又疑心何栖是冒充的,一时又觉她是真,若真是信徒,倒可骗些银钱,混条活路。   “这位好汉……你若放了我,放下屠刀,信我弥乐天神,过往一切一笔勾销,死后不入地狱,不受轮回苦楚……你……你……”何栖小声小气地劝道。   贼人冷笑:“你倒传起教来。”念头转了几转,他腹中饥饿有如鼓擂,“家中可有饭食?”   “家……家……中。”何栖装出慌到咬舌头的模样,“天热,存不在熟食,只……人有……生米。”   “带我去。”贼人喝道。   何栖无法,只得将人领进厨房,指了指刚才淘好的米和绿豆。贼人看着生米两眼放光,将匕首插在案条上,一边盯着何栖防她逃跑,一边捞过陶罐,拿手捞了米往嘴里塞,塞得急,噎得伸长了脖子。   何栖只在一边缩成一团,贼人生吞几口米,略解了饥饿,不再狼吞虎咽,牢牢看着何栖。见她缩着肩膀,闭着眼睛,口中还不断念着祷告词,心内倒信了一大半,这个小娘子八成真是弥乐教信徒。又见她生得秀美,一时倒舍不得动手,心头起了一丝淫念。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阿爹,三个阿兄……”何栖道。   贼人当下紧张起来:“你家中竟有这么多人?怎么半点动静也无?”   “天……天还早,我阿娘没……没了,我与他们做……做早……饭……”何栖装出怕急的模样,抽噎道。“阿爹……他们……还未起,二……二兄杀猪……累得紧……不不吵他……”   贼人的手一抖,这个家中竟有这么多人?又有杀猪的,若是被惊起,倒是逃脱不开。估摸了一下道:“不瞒小娘子,我是大弥乐神教神使,遭了迫害落到这个地步。你既是信徒,你若是助我脱困,弥乐大神必护你康健,金多银多,子多孙多,信我弥乐神,登我极乐门。”   何栖一身冷汗,暗道:好险,原来这个什么弥乐神教传教时说的是这些,自己信口胡诌的,狗屁不通的,居然蒙混过去了。   “你……你不要混说……你怎会是神使?”   “我怎么不是神使?”贼人急道,从脖子那掏出一串大佛珠,“你是信徒,必认得我教法器。”心里暗道:好险,神教解散,还留了这阿物在身边,今日倒有了用处。   何栖探头看了一眼,又吓得缩回去,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道:“看……看着像……真的,我只……”   贼人冷哼:“什么叫看着像,这便是弥乐法珠,附有教主神法。你若助我,我便将法器赐于你。有了这法器,你此生无忧,非但你能入极乐之境,还能福及家人,携同家人一同到那富贵长生之地。”   “真的吗?”何栖惊喜,忙虔诚念道,“弥乐大神,护我康健,金多银多,子多孙多,必登极乐。”   贼人心头暗喜,问道:“小娘子可有银钱?其它吃食?”   “银钱阿爹管着呢。”何栖皱着眉,为难道,“也无甚吃食,只有生米生面,对了,倒还有几只活鹅,可宰杀了吃肉。”   贼人听到荤腥,差点流下口水:“杀了吃,可会惊着你阿爹?”   何栖摇摇头:“家中饭食都是我做的。”   贼人催促着何栖去杀鹅,只是,到底不放心,拿了匕首别在腰间,躲那盯着何栖谨防生变。   那几只雁一晚上都在院子中溜达,一地粪便。何栖逮着一只特别凶的追,何家院墙矮,这些雁虽剪了翅膀,但被追得狠了,或激起性,拍了翅膀就能越逃出去。何栖故意要它们飞,追时还踩了它们的脚,一时院中乱成一团,两只最大的雁飞上院墙跑去了大街上。   何栖心里念道:跑吧跑吧……   这伙贼人走脱了一个,他们又不是义士好汉,少不得要供出同伙人,官府必定还要搜查。盼这两只雁能引些注意力,好助何家脱困。 第二十七章   那两只雁得了自由,连跑带扑楞出了小胡同,大摇大摆出现在街市上。天还早,街上冷清,只有卖早点的铺子开始支起了桌子,煽滚了水,架起了蒸屉。   官府连夜审了贼,重刑之下没多时就供出了还有在逃的同伙,季蔚琇等人脸色都颇为难看,桃溪难得出大案,本来一举擒获了贼人实属大功一件,各各资历本上都添重重一笔,若是脱逃一个,又伤人命的话,功劳可就大打折扣。   朱县尉担着治安揖盗之事,旁人有三分责,他须担着五分,若是碰到不肯担事的上峰,只将事往他身上一推,自个倒摘个干净。   季蔚琇倒不是这般人,也不抢功吃独食,只是治下颇严,也不过多打点人际往来。唉,背靠大树好乘凉,谁会没事触他的楣头,与他硬碰硬的。   比之季蔚琇,李县丞倒爱摆架子,虚张声势。走了一个贼人,季蔚琇尚未张口,李县丞倒开始在那阴阳怪气,责备他们办事不力。   朱县尉也不与他多言语,又点了人马搜寻追捕。   “日间人流繁杂,更不便了行动。”朱县尉皱眉与沈拓说道,“挨家挨户搜查,怕要闹得整个桃溪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沈拓心底隐隐不安,道:“逃脱的贼人怕是胆小,晚间我们人多,又点了好多的火把,他受惊之下,怕是找了隐蔽之处躲了起来。听口供,他们在二横街铁匠铺那散了开,说不定还在那处藏着。”   “言之有理。”朱县尉抚掌点头。“他一个大活人,再小心,总有痕迹留下。都头粗中有细,寻踪觅迹之事就交与你去,不到万不得已,实不必把整个桃溪翻个底朝天。”   沈拓揖礼应是。   也是巧,朱县尉守下一个小兵听着沈拓调度道:“倒没瞧见什么异样。”他是嘴碎啰嗦的,又说,“若说有异,也不知谁家养的灰鹅,长得好生肥大,生得还俊。”   “谁让你说这……”沈拓本欲诉斥,忽然一个念闪过,心跳加剧,只感五脏六腑如遭重击。二横街,长得俊的鹅,莫不是雁?此间养雁的人家只有……何家。   那边何栖在院子里一通追撵,何秀才岁数大了,本就觉浅,这么一闹早就惊醒了,扬声问道:“阿圆,一大早你撵它们作甚?”   何栖僵了手足,那贼人躲在那,拎着的匕首闪着寒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阿……爹,我抓鹅杀了……与二兄炖汤吃……早间我们吃粥,阿爹等会去前头铺子叫大兄大嫂他们……”   何秀才愣在那:二兄?大兄大嫂?想问:你哪来的大兄、二兄的?紧要关头硬是把话压在了舌尖。何栖不是爱逗趣的性子,她这么说必有缘故,再思及昨晚似有官府之人抓贼……   家里进了贼。   何秀才惊得整只手都抖了,一时半个字都说不上来。   “天还早,阿爹再睡一会。”何栖偷瞄了一眼贼,见他神色果然放松了些许,大着胆子道,“我还未淘米,还有好些时候吃饭,”   何秀才稳住身形,强自镇定:“我去告诉你大兄一声。”   贼人听了,目露凶光,只拿匕首对着脖子一比,又冲何栖摇摇头,示意她拒绝。   何栖道:“大兄脾气坏得很,饭好再叫他,阿爹自去睡。”   何秀才无法,急得在房中团团转,又想着翻窗出去递消息,又想冲出来与贼人拼个你死我活,听她话语,显是把贼人糊弄住了,又怕自己乱拿主意,倒陷何栖于不利之地。左右思量,心里跟被油煎似的。   何栖见何秀才没再出声,心底着实松了口气,回来对贼人道:“神使,不好再抓鹅,我与你烙些饼?”   贼人面上点头,心里却过了好几个主意,盘算着杀人灭口,他杀机一起,难免带出一二。   何栖吓得心脏都快要停了,道:“神使,我记起家中还有一方火腿,只不知还是不是好的。”   “去煮了。”贼人听她语气热忱,也笑道,“小娘子年轻,不知肉芽的美妙之处,你仅管煮了。”   何栖知道肉芽是什么,听得险些吐了。翻找出火腿,肉质深红,表层似有黏液,果然有些异味,好在还没生虫。何栖拿水洗了下,正待拿刀片切时,贼人伸手拦了。   “我替小娘子切了。”贼人谨敏,拿匕首胡乱切了肉,叫何栖拿水煮熟。   何栖坐在灶前小凳上,引火烧灶,不一会火膛内噼吧作响,琢磨着要不要拿火扔了贼人,再逃出去。也不知那两只雁有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贼,这人显然是个小心的 ,刀握得很紧,耳朵支楞着,留意着院中动静,怕是有一点异响,他就会暴起挣个鱼死网破。   沈拓一路飞奔过来,施翎得了消息,紧随其后。二人一到何家门外,见院门仍旧紧闭,走了两只雁,半点动静也无,实是有点反常。   二人互视一眼,双双翻进了院墙,沈拓冲施翎打个手势,示意他去何秀才房中查看究竟。施翎会意,猫着身顺着院墙溜去何秀才那。   沈拓微一沉呤,闪身去了厨房方向,目测了一下屋舍位置布局,从最西边院墙与屋舍的空隙间绕过去,摸到了厨房后门。见一口大缸旁边一圈的地都被水弄湿了,木盖被扔到了一边,厨房的门却是开着的。   抽刀在手,隐在门侧,忽听里面何栖的声音。   “神使……肉熟了。”   果然有贼。   沈拓微微探了下头,那贼想是故意留着门,以防突变之时能有逃脱之道,哪怕屋中呆着,选的也是利于逃离的位置。便是吃肉,也是站在灶前,不用碗不用筷,就着锅,拿刀插了肉块也不嫌烫,只往嘴里塞。   沈拓将他看个清楚。   生得不算强壮,胡子拉渣,脸色青白,听他脚步声也是虚浮无力,想是这些天东躲西藏,少吃少睡,使他不敢随意横行。手中那把匕首倒是上好的利器,也不知是哪得来的,刀刃生寒。   沈拓没见着何栖,应该是在灶前烧火,刚刚煮熟了肉,叫这个贼人来吃。倒是人很好的机会,隔了一个灶台,哪怕他不及制服,贼人想挟了何栖也要绕过去行动。   电光火石之间,沈拓整个人猛虎般扑了过去,一个肘击将贼人打倒在地。贼人哪料有此激变,倒地之后,一个翻滚就要去拣失手掉在地上的匕首。沈拓哪容他动作,一脚踢走匕首,另一脚踩了他的手,拿横刀架了他的脖子,道:   “你再动一下,脑袋可就此搬了家。我倒想看看,你的脑袋像不像韭菜,割了一颗还能长出第二颗来。”   “天差饶命,天差饶命,我只是腹中饥饿,讨些吃食,我委实没有伤人。”贼人倒是能屈能伸,见沈拓身手高强,趴在地上,嗵嗵就在那嗑头求饶。   何栖呆呆地注视着沈拓,他头发散乱,脸上有污渍,浑身脏兮兮的,袖口还有暗红血迹,指甲缝有着泥垢,一身浓重的汗味。   但是,在生死之间,他如一个英雄,就这么乍然出现,制服了凶徒,救她危险之中。   何栖不知怎么鼻间一酸,所有的害怕和委屈刹时间通通涌上心头,只想狠狠地大哭一场,宣泄所有的情绪。   沈拓也呆了呆,他看到何栖从灶台后探出头,抬了下眼,长长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顷刻之间就红了眼睛。   “你可有受伤,可有受欺负?”沈拓急了,也不知何栖受了什么委屈。一时恶向胆边生,手腕一翻,横刀刀口直对着贼人的脖颈。   “天差,天差,我没动这小娘子半根手指。”贼人只觉脖间刺痛,似有血液涌出,颤抖着声音道,“我……我……你不信只管问小娘子。小小娘了,你是我极乐门……”   一语未了,被沈拓一脚踹了肚子,痛得在地上团在一团。   “阿圆?”   何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自个拿手抹了,越抹越多,直把沈拓急得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贼人上来安慰她。   抽了抽鼻子,道:“我无事,这贼人还不曾伤我,他晚间在水缸里躲了一夜。”   贼人听他们语气亲密,想是拼头之流,直悔不该躲进这户人家。   “真没伤到?”沈拓仍不放心追问。   何栖摇摇头,又问:“你可要绳索?”不等沈拓回答,捡了捆柴火的粗麻绳出来。   贼人抬头怒道:“你这个臭婆娘先头可是在戏耍爷……”   沈拓不等他口出秽语,干脆踹翻他,拿麻绳剪了他的手,捆了结实,破麻袋似得扔在一边。   “可是吓到了?”沈拓见何栖两颊被泪水打得湿漉漉的,就想拿手去为她擦拭,伸手才发觉自己的手脏得很,又是泥又是血的。   何栖见他手背指关节破了皮,想是握拳打架所致,不等他缩回,反拿住他的手。他很高,手也大,手掌宽厚,指间有茧,手背又有伤痕,触之极为粗糙。何栖看得很仔细,翻来覆去。   沈拓被她这么握着,由着她翻看自己的手,略不自在道:“脏得很,阿圆?”   “我可是让大郎不自在了?”何栖拿手绢替他绑了伤口,问道。   沈拓想:她以前也这么问过我,我只记得她问,却忘了自己是如何答的。手绢缠绕在他手间,轻裹着那些微不足道的伤口,却像直绑在心尖似的。 第二十八章   沈拓何栖二人情意绵绵,何秀才在自己房里急得火烧眉毛,施翎进来时,他正预备翻窗出去呼救。   施翎惊得差点两腿打结,何秀才一把年纪,这摔了可怎生好,忙抱了何秀才的脚,道:“何公莫急,当心脚下,嫂嫂那边有哥哥呢。”   何秀才听见施翎的声音,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但他们父女情深,哪里放心得下,催了施翎要来找何栖。   施翎心道:一个毛贼,能在哥哥手下走几回!哥哥难得见嫂嫂一面,多个一时片刻互诉衷肠岂不是好事?   他拖拖拉拉不肯走,何秀才情急之下,生出一股力气,只管扯了施翎没头苍蝇似得抬脚。   “何公放心,以哥哥的身手,嫂嫂肯定得救。”施翎无奈。   何秀才整个如浸冰水,道:“我仅这么一女,若她出事……我……”   施翎原本最烦这样叽叽歪歪的人,都说了无事无事,偏还在那哭丧着脸,仿佛不出事便不甘心似的。然而何秀才不同,他似陷在了无限的伤悲之中,施翎毫不怀疑,如果何栖出事,眼前这个老者怕也活不下去。   他们不过养父养女,半点血缘也无,却是老牛舐犊,而他,虽也有亲缘手足,若他身死,兄长想必只是不管不顾、掩鼻而过。   施翎一想到此,顿觉无趣,道:“何公,我带你去。”   “好好好。”何秀才一叠声道,自个前头也不顾有没有危险,只管往厨房赶去。   何栖也正担心何秀才着急,眼见门口人影一闪,弃了沈拓跑出来:“阿爹。”   “阿圆,可有受伤?”何秀才上下仔仔细细打量着何栖,见她虽形容有些狼狈,脸有泪痕,倒不像受伤的模样,一颗心总算飘飘荡荡落回了原处,“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又内疚道,“都是阿爹无用,竟不能护你一二。”   沈拓立那怅然若失:阿圆心中,总是自己的阿爹最为重要。   施翎看他丧气的模样,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他们父女情深,哥哥才识得嫂嫂多久,几个月前,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沈拓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知道归知道,心中却难免空落落的,道:“他们父女当如此。”   那个贼躺在地上装死,听施翎叫何栖嫂嫂,暗骂:竟是一家人。自己真是天不假年,时运不济,一头撞进地狱门。试着用手松松绳结,竟是越动越紧。   “爷爷教你一个乖,这叫双环结,又叫死猪结,乡下杀猪,拿绳捆了脚,那猪只管嗷嗷,却是越挣越紧。”施翎笑,蹲那用手拍拍贼人的脸,很是得意,“只你这猪,太瘦,没几斤肥油,卖不了价。”   “爷爷饶命,爷爷不如放你孙子一趟。”贼人打蛇缠上棍,在地上扭动,“爷爷要是放了孙子,孙子助爷爷发一笔横财,泼天的富贵。”   沈拓拿他身上的衣裳擦了擦刀:“你们有泼天的富贵,还用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想活命,还拿话诳骗爷爷。”施翎怒道,张开巴掌就把贼人扇成了猪头,“你长对招子有个甚用,跑来嫂嫂家中躲着,惊忧了她,还敢求饶?”   贼人心中把施翎骂得狗血喷头,这小白脸竟是混人,铜碗豆一颗,油盐不进。转而又向沈拓道:“天差,听你孙子说……”   “你也配做我孙子。”沈拓横眼,很是嫌弃。有这种孙子,岂不是祖坟不修。他与阿圆是做了几辈子亏心事,才摊上这种孙子?   “是是是,小的不配,小的不配。”贼人改口,“天差,小的不说假话。小的听教中长老说过,教主私下吞了好些金,背人藏了起来,至今下落不明。”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沈拓掩下心中的惊疑:“你们那个教主吞了教中的银钱?”这倒并非没有可能,弥乐教本就是骗子团伙,一伙骗子内里勾心斗角,内讧盘算也是情理之中。   “教中长老暗中……寻找过,只……只没找到踪迹,没有实柄。”贼人又神秘兮兮道,“我听了那么一耳朵,虽不知道那笔银钱藏在何处,却知道个大概方位。天差和这位……爷爷都有一身的本事,若是去找,必定手到擒来。天差,爷爷,你们说这是不是一场泼天的横财?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天差和爷爷如此好汉,当过呼奴唤婢,左拥右抱的富贵日子。”   “我是好汉,却不是你能哄的。”沈拓将话记在心里,“你们这些人逃窜之中,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血,我饶你?你问问那些亡魂答不答应?”   “天差,泼天的富贵啊,泼天的富贵……”贼人见他竟然不为所动,只把鼻涕眼泪都急了出来。   沈拓懒怠理他,拎了人,见何栖在何秀才面前神情依赖,不忍打扰,只不好再耽搁下去,道:“岳父,阿圆,我先把贼人押解回衙内。晚间再来看你们。”   何秀才回过神,想着自己惊慌失措之态尽落小辈眼里,惭道:“此次多亏大郎来得及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岳父又说客气的话。”   “大郎晚间带了小郎与施郎君家来吃饭。”何栖道,“无端端遭此一劫,热闹一番去去秽气。”   不待沈待回答,施翎已经先抢先道:“那敢情好。嫂嫂会不会做虾饼?炸得香脆,就酒最好。”   沈拓听他大咧咧地点起菜,道:“就你事多!”   “嫂嫂与何公又不是外人。”施翎嘟囔。   何栖掩袖笑:“施郎君这话在理,的确不是外人,实在无须见外。不如,我再捏了肉丸子炸了,小郎与大郎应是爱吃肉的。”   沈拓喜欢吃这个,有次来何蹭饭,一盘炸丸子大半盘进了他的肚子,何秀才看得直侧目。这肉丸子说是炸与他和小郎,实是为他炸的。   沈拓抬手抹去嘴角的笑意,与赶来何家的差役会和,一路将贼拖回县衙。   桃溪百姓好奇的,跟到衙门口,回去添油加醋一通胡说,什么山头的贼匪作乱,那个反驳说:哪是山贼下山,明明是水匪,陈四家船都被凿了。还有猥琐的说是采花大盗,白日盯了有女儿的人家,晚间就潜进去行不轨之事……又有街市居民仿若亲见,在那言之凿凿:啊呀,晚间官差捉人,点的火把照得跟白日似的,动了好些兵器。那血流得跟杀了鸡似的。   一时众说纷纭,何斗金家的食肆生意都翻了几番。   沈拓将人关进牢中,又将事细细与季蔚琇禀明:“属下听这贼人颠三倒四,不知是真是假。”   “他们是弥乐教众,这是经了御前的大案,抓捕的逃犯须押解进京,交与京畿审讯。季蔚琇道,“真也好,假也好,不与我们相干。”   “明府所言甚是。”沈拓笑,“只是我却须将事与明府交待清楚。”   “听说这个贼逃进你未婚妻家中?”季蔚琇对贼人口中的那笔金银态度漠然,对此事却颇为好奇。   沈拓点头:“侥天之幸,一切安好。只不敢细想,属下后背一身冷汗。”   “难为她一个小娘子竟与亡命之徒周旋这么久。”季蔚琇夸道,“闺秀女子之中实属难得。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好运道啊。”   “明府谬赞,她也只是聪明些,其它普通得很。”沈拓摸着自己的脖子傻笑。   季蔚琇见他这番作态,心里好笑:“这次抓到弥乐教众,大功一件,你与施翎都有赏。你家那小娘子,我也记得她一功。”   “沈拓代何家小娘子谢明府赏。”沈拓乐了,一揖长礼,又道,“眼下还不是我家小娘子,要待十一月才完昏。”   “既如此,你让何小娘子亲自来领。”季蔚琇起了逗弄之心,私下也确实对何栖有些好奇。   沈拓一时傻了眼,有些不愿何栖见季蔚琇。一面却自我唾弃:枉我自附好汉,却是把明府与阿圆都看轻。这么一想,肃整了面容,揖礼应是。   “季明府要见我?”何栖着实吃了一惊,“为何?”   “明府说抓着犯人,记你一功,要你亲去谢赏。”沈拓解释道,“不必紧张,明府磊落君子,为人亲切。”   “还有赏?”何栖精神一震,“会赏什么?”   “明府赏人爱用真金白银。”沈拓道。季蔚琇不缺钱,出手阔绰,曾道:虚名抑或心头所好,都不如黄白之物简单直接。此等作风倒不像出身高门,很是市侩。   何栖一听居然还有银钱可拿,立马就乐了。她又不是清高之人,再不嫌钱多咬手的,又思附季县令风评极佳,倒不用太过紧张。   换了衣裳,略整了妆面,由何秀才沈拓陪同着去县衙。   有君子如玉,如切如琢,何栖两辈子没见过如此精彩的人物。他容貌不过普通,却是身姿如玉,行动洒脱,再随性的动作做起来都显得那么从容、自然。只要他站那就是一道过目难忘的风景,妆点岁月中形形色色浅淡的过往。   “何家女见过季明府。”何栖垂眸行了一个叉手礼。   “你便是何家小娘子。”季蔚琇的目光里满是赞赏,“竟生得这般好相貌!”又斜睨沈拓一眼,不太正经低语打趣道,“大郎好福气啊。”   “明府过赞。”何栖耳尖,听得分明,两腮染上了粉色。   沈拓在那作一本正经状,只是嘴角总是不由自主得往上翘。   季蔚琇问了何栖事情的经过,他也不细问,只当听个趣,也没有多留何栖,问了话,又夸几句,赏了五两银子,就让沈拓送她归家。   何栖匆匆来,晕陶陶见了桃溪县令,然后捧了五两白银出来,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这打赏倒是简单粗暴得狠。   “倒是因祸得福,晚上与你们加餐。”何栖意外发了一笔横财,心中难免激动,十分阔气,“大郎且去沽几两好酒。”   说得沈拓和何秀才都笑了。 第二十九章   晚间何栖果然做了一大桌的菜,又叫了卢继一家过来,沈拓又去集市斩了条羊腿,在院中架了火,抹了盐,挽袖烤炙。   酒是上好白枫酒,产自汾州,色白酒烈,入喉温烫。沈拓拿酒洒了羊腿,一时火花猛蹿,香味四溢。   “可惜啊。”卢继心疼得直跺脚,“好好的白枫酒,却拿来衬了羊腿,可惜啊可惜。”   沈拓露出手臂粗壮的肌肉,道:“咱们这边没有好羊肉,天又热,到了晚边不大新鲜。咱们又不得上好香料,不拿酒去膻,不好吃。”   “羊肉嫩膻才好吃。”施翎搬了一小凳子,坐那盯着刚刚变色的羊腿流口水。   沈计乖巧帮着何栖搬盘盏,插嘴说:“施大哥心里世上再没什么不好吃的。”   施翎回想了一下,点头:“饿得慌时,发霉的炊饼都是美味,沙、干中带酸。”   何秀才听了,看施翎,见他肤白眉翠,唇红齿白,眸中带星,一笑如同无忧少年,乍看真不似吃过些苦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施小郎将来必鹰翱九天、虎啸山谷。”   施翎就喜欢鹰啊虎的,连忙点头。   何秀才看着他,眼神都放柔了。   都是大男人,何栖多做了肉食,炸了肉丸、虾饼,又切了白肉,煨了肥肚,煎了香鱼。嫌腻又做了苋菜豆腐羹,再拿香油拌了绿油油的鸡儿肠。   沈计跟着她忙前忙后,何栖脚步微微停了一下,道:“小郎不用帮忙,你去与卢小三他们玩。”   “不,我来帮阿姊。”沈计看了眼卢家三兄弟,见他们顽得骑上了院墙,有丝羡慕,有丝冲动,最终却是摇摇头,“我还是帮阿姊。”   何栖笑了,半弯腰稍靠近他,夸道:“小郎真乖。”   沈计脸刷得红如虾子,鼻端嗅到何栖身上一丝丝清甜的甘草味,袖风带着一丝烟火气,不算特别好闻,但是,像……阿娘?微抿了一下唇,心道:不知道阿姊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好,不视我为拖累。   “阿姊改日为你做一个书袋可好?”何栖笑眯眯道,“只是阿姊手艺粗陋,马虎能绣几竿青竹。”   “阿姊与阿兄婚期近了,有事要忙。”沈计摇头,“不要为我费了心神。”走了几步,又低声道,“等阿姊做了我嫂嫂再做一个给我好不好?”   何栖真想伸手摸摸他的头,碍于于礼不合作罢,越发柔声道:“小郎体贴,那阿姊也练手熟了,做个好的书袋与小郎!”   “多谢阿姊。”沈计揖礼。   沈拓拿刀把肉割开,好入味,拿蒜泥细细抹了。抬头见沈计跟在何栖身后进进出出,两两颊微红有汗,倒比平时活泼,又见何栖眉眼微弯,可见心中高兴,心想:热闹倒热闹,大家也高兴,到底让阿圆忙碌。   待羊腿外边一层烤得金黄流油,透着焦香。沈拓拿刀片下熟肉,拿碟子装了奉于何秀才:“岳父尝尝我的手艺。”   何秀才不喜荤食,今日乐呵呵接了,吃了几口道:“火侯刚好,须就酒。”   施翎忙端上酒杯,何秀才接过一口饮了,道:“你们吃,不用理会我。”等何栖带着沈计过来坐下,又说,“阿圆吃一杯,今日劫合余生,必有后福。”   何栖也觉得今天应该喝杯酒,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塞翁失马,有没有福尚不知,倒发了一笔横财。”   卢娘子笑:“偏财也是财,可见小娘子是有财运的。”又斟酒与何秀才道,“何公莫嫌我说得俗,日子要过得舒坦,哪离得铜子?”   “若得满室阿堵物,我也是笑而纳之的。”何秀才笑起来,“钱匣空空,还笑阿堵物,不过暗恨不得。”   何栖笑:“阿爹贪心了,竟要满室,我睁眼得一钱匣就够了。”   沈拓卢继等人俱笑起来。   施翎自个拿刀切了块肉下来,忽道:“哥哥,你说那个贼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沈拓转烤着肉,道:“真假都与我们无关,再者,他们满嘴的胡话,哪有可信的?”   “我不过一说。”施翎道,“若是我得了那笔金,就交与哥哥买屋宅,三进四进的大宅,我们都一块住了。请了管事护院,嫂嫂跟着买他十个八个婢女伺侯。再请说书人、杂耍的隔天与何公解闷。”   沈拓哭笑不得:“你安排得倒周全。”   施翎道:“有了多余的,就接济了穷人衣食。”   何秀才在旁道:“少年侠气啊。”又道,“阿翎心中有道义。”   卢继道:“你发了财,好却是都是身旁人的?你怎么不与自己?”   “我又没妻儿老小相好的,要来何用?”施翎边喝酒边道,“有酒有马有刀,尽可踏遍天下路,看尽山川云海。”   施翎越想越美,恨不得跨了马游江湖去。   沈拓道:“你想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我却不想见横尸荒野,连尸身都喂了野狗恶鸦。”   施翎笑:“不过瞎说说,那个贼人也不过胡扯,真有金,哪轮得到我?”   卢继这时道:“倒也并非不可,香火旺盛的寺庙,再不缺银子的,佛相都粉着金漆。我曾听闻弥乐教信众极为狂热,为登极乐仙境,不知供奉多少真金白银与那伙骗子。财帛动人心,何况其数之巨?弥乐教所谓的教主长老不过污合之众,暗地里不知多少争斗。弥乐教主为留后路,暗地里挪了金银偷偷藏起来,倒也在情在理。”   “弥乐教真有巨富?”施翎惊奇,他只当说笑。他与他师父呆的破庙穷得三餐不继,只以寺庙道观都是苦修之地。   卢继笑了,摸着胡子,压低声音:“当年前朝吏治混乱,苛捐杂税一堆,又有天灾人祸,逼得人活不下去。”他伸手指了指天,“这位当时起义时,军队壮大,眼看着凑不起军资。本就是为活命才干这卖命的活,没饭吃,谁肯跟着你。太/宗当年不知道推了多少庙宇,虽说后来粉饰道:姬家为黄帝后人,灭佛寺恶僧是为弘扬道法。当年实是为了掏庙里的银以充军饷。   现在佛教虽也兴旺起来,官府度碟把得却严。前朝之时,大庙占一个山头,圈了地,收取租银,另一面又忽悠着信徒的供奉,个个和尚不事生产,吃得膀大腰圆。那些饿得上顿不济下顿的,得了个饼还要供与佛前求个来世太平。”   卢继边说边摇头,何秀才止了他的话头:“隔墙有耳,不可多言,当心祸从口出。”   卢继轻拍自己的脸:“该打,我这喝酒胡言的毛病实是该死。”   施翎听得出神,道:“可见非常之时可行非常之事。”   沈拓冷哼:“你一县镇快马都头,抓抓贼破破案,逾时还要罚银,有甚非常之事?”训得施翎歇声喝酒。   何秀才和卢继见他这般听话,俱指着他笑。   何栖爱听他们东拉西扯,沈拓悄悄盛了一碗羹汤给她,低声道:“你刚吃了肉,解解腻。”   何栖笑着接了。   “阿姊,你说发横财好不好?”沈计一直出神听着,也不知怎么忽然脱口问道。   何栖不愿敷衍了事,细想一会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是侥幸得的横财,与他人无尤,我这俗人自是笑纳。只是,大都数横财皆为不义之财,不义之财接在手里,怕要咬疼了手。好比一杯滚水,杯子只这么大,八分满正正好,贪多倒得多,不及送到嘴边,就洒出来烫了手、脏了衣裳,反倒得不偿失。”   沈计听了,若有所思,又问:“若是这杯水却不是自个喝,是奉与亲近之人解渴呢?”   何栖道:“视你为亲之人,怎忍你烫手端茶?”   “可他不知我烫手。”沈计追问。   “他日得知,那他岂不内疚伤心?”何栖反问。   “只不教他知道?”   “万事总有水落石出的那日。”何栖深深看着他,片刻后笑道,“争来争去没意思,小郎多吃些肉菜,他日长得与你兄长一般高。”   沈计拿碗接了何栖挟过的菜,老老实实吃起饭来。何栖看他,他们两兄弟,相貌脾性全都两样,比之沈拓的阔达,沈计显然复杂得多。   沈拓心中了也有事,弥乐教这几个贼,须押解到州府交接,季蔚琇的公文已经令铺兵送去宜州,待到州府回信,他少不得要押解贼人去宜州府衙。   这一趟少说也要十天半月,虽说在桃溪也未必能日日得见何栖。只是忽然一去,两人一下子隔了千里之远,浑身不对劲起来。   趁何栖去厨房切瓜果,跟了过去。何栖把香瓜从水盆里捞起来,擦干了水,一转身差点撞了沈拓的鼻子,惊呼一声,道:“你怎没在院中陪阿爹?”   “怎么切?”沈拓接过她手中的瓜,对半剖开去了籽,问道。   “薄片一点。”   沈拓手起刀落,每片瓜薄厚均匀,齐整得码在一起,道:“阿圆,过几日我要因差去宜州一趟,我与施翎说一声,叫他三不五时过来看看。你和何公有事,仅管吩咐他。他这脾性,你与他客气,他反倒不高兴。”   何栖侧脸看了看他的脸色,笑了:“不过多少时日?十天半月总够,又不是去禹京。听说宜州背靠澜江,繁荣富贵,热闹非常。”   “我倒去过两次。”沈拓道,“澜江船多人多,忙碌时,码头上船工脚力多得能挤得掉进江里。澜江还产白鱼、真珠,白鱼拿葱丝蒸了,十分鲜美。真珠是贡品,贵重华美,我是不得见,听人说颗颗足有拇指指尖大小,圆润生晕。”   “既是贡品,必定贵重,怕是以贯论颗的,商家哪肯轻易示人。”何栖道。古时的真珠都是野生的,珠女冒着生命危险采来,又经千挑万选,上贡之后流于民间的能剩多少,自是贵重无比。   沈拓的目光落在何栖的一截粉劲上,阿圆要是戴真珠肯定好看。   “除了白鱼、真珠,宜州还有什么土仪特产?”何栖兴致勃勃问道。   “倒不曾留意。”沈拓笑道。这次去不如禀了明府,多宽宥几日,打听了带些回来。有了别的念头,即将到为的离愁都淡了几分。   加上何栖又不是皱眉垂泪的性子,沈拓十分的别愁都只剩了五分。 第三十章   宜州一回信,季蔚琇果然令沈拓总领了差事。虽说穷家富路,沈拓却是因差出行,紧赶慢赶,又要押解着人犯,哪里能随心所欲,怕是吃睡都要将就。   好在天热,倒不怕错过脚程时宿在荒地里吹风受冻。何栖将原本就为沈拓做的鞋子,和自己平常喝的银丹草茶包了一纸包,打了个包袱交给了沈拓。   沈拓立在院门前接了包袱,心头如同热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望着何栖的脸,只想将这个人记进自己的骨髓深处:“阿圆!”   “我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要备些什么。”何栖道,“想着千里赶路,山山水水,只靠着双脚,没有好鞋怕是行道更艰难些,就给你多备了两双,一路上也可以替换。还有一包银丹草,贱价之物,泡了水,却能图些清凉,解解暑渴。”   沈拓捏紧了包袱,嘱咐道:“阿圆在家也别冻着,午间酷热,晨间露重,黄昏又凉,你记得加减衣裳。有事就叫阿翎,一时他没到家中,你使个人唤他一声。”   何栖拿扇子挡住脸,笑:“施郎君身有差使,说得他日日得闲似的。”   “桃溪太平,能有多少案件?”沈拓道,“丢了鸡鹅,邻间争斗,再大点就是偷杀耕牛,大案命案少之又少。他性子野,得空便要醉酒生事,忙得饭食不到口,反倒安生。”   何栖微一沉吟:“你不在家中,他们二人少了管束,怕是三餐胡乱对付,到时我叫了他们家来吃饭如何?你也可以放心一些。”   “好是好,只是又要累到你。”沈拓皱眉。施翎和沈计都是不会照顾自己的,施翎醒才起,饿才吃,渴才饮,只要能有东西到肚,压根不管吃进嘴的是什么;沈计看书忘我,少个一餐半餐,他也无所觉。   “能累到什么,不过多添些米,加个菜。”何栖嘴角微翘,“阿爹和我都喜欢人多,人多了好生热闹,不像往常,院中冷冷清清的。”   “将来会很热闹。”沈拓脱口而出。   何栖一愣,待反应过来,干脆拿扇子遮得只剩一对秋水般的双眸,秋水中一弯溶溶笑意。沈拓还没走,已经开始不舍。在桃溪就算见不到面,远远望见何家院墙,院墙探出的金腰花枝,就觉得安心,因他知道她在院墙之后。   宜州与桃溪,迢迢千里,澜江水阔,他又从哪能看到何家院墙的翠绿低垂的叶枝。   沈拓接了季蔚琇的公文贴身放好,拿了横刀、水囊,领着几个差役将六个犯人一串儿锁了。   州府接应的公差绕着贼犯一圈,见其中一个脚伤溃烂,担忧道:“都头,这几个贼犯可是要交到禹京的,可不好路上出事。”   脚伤的贼犯面露痛苦之色,拖着脚,一副将死的模样。   沈拓看他一眼,笑道:“我曾听一个走江湖的道:脚伤溃烂有个法子极好,拿刀把烂肉剜下来,再用草木灰敷了,不消多久就好。”   脚伤的贼犯听得浑身哆嗦,脚也不拖地,腰都直了几分,讨饶道:“都头,不是我装样,委实脚痛。”   “那不如拿了滑竿抬你走?”沈拓拿刀掀开他裤腿,伤口红肿流脓,脚脖子都肿了,离死却远着,“你一个手上有命案的重犯,倒装可怜模样。给我老实些,别说走,爬也需爬到宜州。”   他手下叫阿甲的差役,斜着小眼:“好大胆蹬鼻子上脸?非要讨一顿打?”   这群逃犯,自己口袋清洁溜溜,又是四亲不着,他们这些当差的连个打点都捞不上。阿甲等人本就一肚子火,哪还有好脸色。   宜州公差见阿甲对贼犯非打即骂,沈拓只当不见,私下道:“都头,我知道他们平日就指打点的银钱发发小财,接了这批人,半个铜子也没捞着,心中自是不快。只是,弥乐教教犯不是寻常,若是出了差子,我们太守与你们明府都要呆着干系。”   沈拓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道:“李兄放心,他们下手有分寸。这六个贼犯,个个手上不止一条人命,不削他们气焰,令他们害怕,怕是我们赶路不方便。”   宜州公差心不在焉喝酒,心道:你们倒是打得爽快,押解也顺利,万一留下暗伤,在州府牢里出事,错全落他们宜州州府头上。季明府又不是一般县令,若是田舍汉出身,既没靠山又没仰仗,尽可把错全推他头上。偏偏又是个硬点头,惹不得。   又拿眼打量沈拓,身长体健,神情坚毅,眼尾微带煞气。显然也不是个好忍,听人吓喝的。   因此,打定主意,宁可走得慢些,也不贪图力功。   他想走慢点,沈拓却想走快点,恨不得一日间在宜州和桃溪打个来回。   宜州公差累得气喘吁吁,伸手追在沈拓身后,喊:“沈都头慢些赶路,慢些赶路。他们一串儿铐着,脚上又有脚链,哪走得快。”   六个逃犯也是累得脸色发青,得个片刻的休息立马坐倒在地瘫成一团,这么一路跟羊似得栓着,前头一个跌一跤,后头能带倒一串,个个摔得鼻青脸肿。出了桃溪就是泥道,大太阳火辣辣烤着,树叶都晒蔫了,地上也是烫的,他们又赤着脚,嘴唇干得都起了皮。   其中一个贼犯哀求道:“都头给口水喝,实在……喉咙火烤……走不动……”   沈拓见阿甲等人也是累得一身,扯了一串贼犯找了树荫歇脚。宜州公差见停了下来,忙拿了水囊喂贼犯喝水,一水囊的水哪经得起六个人喝,一乎就见底精光。   阿甲看了,不满低语道:“都头看他,对贼犯倒上心。”   “你多嘴什么。”沈拓道,“他有他的干系,与我们无关。”   另一个叫陆仁的道:“这附近没池塘,他自己水囊空了,少不得要跟我们要。”   沈拓盘腿在树荫坐着,将刀横放膝间,笑:“你倒是小器,一口水都要聒噪。”   陆仁急道:“我却不是可惜水,我只……只……”只了半天才道,“他一来就拿狗眼看人,都是当差的,虽说他是州府的,我们是县衙的,就比他矮三分了?又疑心我们办差不利,故意与他作对。”   “他明面不满,总比明里笑着敬着,暗里戳刀子强。”沈拓倒喜欢这种喜怒摆在脸上的。   阿甲蹲那,瞪着眼:“都头这一说,还真是这个道理。”   陆仁也点头:“都头识字,就是比我们这些笔都不会捏的强。”   沈拓摇头:“闭嘴,这天耗精气,少些闲话。”   一会儿,宜州公差过来,道:“都头可还有水,我这水囊却是空了。”   阿甲听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暗暗撇了下嘴。   沈拓拿自己水囊扔给他,道:“再赶些路,就有一家茶寮,用点吃食,他们晚间不营生,我们借来歇一宿,明日再走。”   “好好。”宜州公差连忙点头,道,“不是我说,这天热,实不好急赶。早年我见人,热天缺水,一头栽倒送了命。”   陆仁插嘴道:“李公差,这天白天是不好赶路,晚间却凉爽,要依了我们,趁了夜色走道更好些。”   “诶,我们又不是地里的黄牛,倒是十二个时辰在土里犁着?又不是铜筋铁骨。”宜州公差微睐着眼,摇摇头,“这些再是杀头的罪犯,我们却不是送他上路的人,这一气没上来,死了。算你的?你也担待不起啊。”   陆仁微恼,要发火,沈拓一伸手,挡了:“够了,我们一同办差,倒做口舌争斗?这六个贼怕不是在肚里笑话我们。”   宜州公差笑:“到底是都头,见识强些。”将喝了一大半的水囊还给沈拓,舔舔嘴唇,后知后觉,“都头的水竟不一样,清凉解渴些。”   “放了些银丹草。”沈拓哪会细说。   阿甲和陆仁等人知道内情,在那挤眉弄眼,笑容猥琐。   泥道曲折,两侧又是树林,桃溪不过一县,城墙低矮,这会早瞧不见了。   只是回首却知:那里有一城,城中有一小院,院中有一佳人,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沈拓的目光带着缱绻的留念,他也奇怪,才离桃溪没多久,倒念起桃溪的好来。   歇了会脚,大伙儿有了精神头,宜州公差也不叫唤了,又赶了近一个时辰的道,才见前面一家茶寮。   茅檐低小,两三张破桌,一边垒了个土灶烧着滚水,卖茶水,也卖面片汤,一对中年夫妻在那擦桌抹凳。见着他们一行人,表情都有点惴惴。   “店家沏六碗茶,再下十二碗的面片汤,其中六碗不要放盐。”沈拓将贼犯一窝儿绑在茶寮外的拴马柱上,在就近的桌边坐下吩咐道。   “好勒,差爷稍等。”店主一甩汗巾,一手拿了一撂茶碗,一手提了大茶壶,倒茶时溜了六个贼犯一眼,见他们形容凄惨,连忙移开,低声问道,“差爷,这些人犯了什么事?”   不待沈拓回答,宜州公差道:“有你什么事?”   吓得店主一缩脖子不再多舌,沈拓又将水囊交给他,道:“劳烦店家再为我们装些滚水。”店主见他不像另一个这般恶声恶气,又看架式,倒像领头,弯腰称是。一并将他们的水囊都收了去灶台那装水,待装到宜州公差的那只水囊,左右见没人注意,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在里面。   店家娘子在那做面片汤,睃眼见丈夫在那吐唾沫,吓得往他身边站站,帮着挡视线。   沈拓让店家将六碗没加盐的面片汤给贼犯送上去,问了价后正待付钱,店家娘子连连摇手,道:“天差办差辛苦,只当孝敬天差的,也不值个几个钱。”   “你们小本营生,我们也不是劫道,岂能白吃你们。”沈拓哪肯,温声道,“晚上还要借你们茶寮歇一宿,你们归家时将门锁了,我们只借你们桌子略躺躺。”   店家接了一串铜钱,见富余很多,堆起一脸的笑意:“差爷你们随意,你们随意。小的念佛保佑差爷差事顺当。”他家娘子见他接了钱,略横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谢你吉言。”   阿甲等人知道沈拓是不爱占这些便宜的,只宜州公差不以为然,在那歪鼻舔唇。   沈拓哪会将他放在心上,拿回自己的水囊,又放了些银丹草进去,塞好木塞,挂回腰间。本想问宜州公差宜州的特产土仪,看他这模样,也只作罢,待到了宜州在另行打听。 第三十一章   沈拓一行人入夜将茶寮的桌子拼了,分了上下班睡觉,宜州公差非要与沈拓一班。   沈拓无奈,道:“李兄,我值下半夜,你可撑得住?”   “无妨无妨。”宜州官差笑眯眯的,“我别的不强,却是个能熬夜的,一宿不睡也算不得什么。”   他既这么说,沈拓也不二话,只将他与自己安排一块。几人赶路赶得累,将行李垫了头,躺在桌子上,不稍片刻就鼾声如雷,阿甲更是不知梦到什么好吃的,呱唧着嘴巴傻乐,六个贼犯折腾了这一天,一个一个歪在那,垂头便睡。   待到下半夜,不等陆仁来叫,沈拓先自醒了,跳下桌拿水洗了把脸,陆仁又一巴掌拍醒了阿甲,等叫宜州官差时,倒惹来一阵黑脸,气得陆仁鼓着肚子躺倒。   长夜漫漫,月明星稀,风过林梢,偶有惊起的倦鸟扑楞了一下翅膀。   沈拓抱了刀坐那监视着贼犯,宜州官差哈欠连天的过来,瞟着眼,道:“这几个贼犯睡得如同死猪,别说逃跑,扛起来扔河里也不醒。”   沈拓眼皮都没抬,沉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宜州官差笑:“我也说说,哪敢掉以轻心的。”他话虽如此,挨了沈拓坐了,初时还睁着眼,不一会头一歪,张着嘴就靠着沈拓的肩膀睡着了。   沈拓一刹的表情难以言喻,握刀的手一紧,差点就想抽刀劈过去。阿甲难得看沈拓吃憋,缩着脖子差点笑出声来。   沈拓忍着性子,也不唤他,只将他往长凳上轻轻一推,由他趴那。宜州官差也是天赋异禀,饶是如此愣是没醒,拿手挖挖鼻孔,仍旧睡得死沉。   沈拓抬手拍拭下自己的肩膀,若是阿圆靠他肩上,他必定半点也舍不得将人推开,不过,靠着睡也不舒服,躺在膝盖上睡或许好受些。这样胡思乱想着,倒找到打发时间的办法,长夜都变得不再难熬。   一片月光鼾声中,阿甲低声问:“都头可是在想嫂嫂?”   “嗯。”   “都头年底就要与嫂嫂完婚了!”阿甲有点羡慕。   “你也可以成家了。”沈拓道。   阿甲苦笑:“谁个会把小娘子嫁我,家中一个瞎眼老娘,瘫了的老爹,连多的一间屋都没有。我一个差役,没个正经的奉禄,只靠赏银过活,这还是明府大方、都头厚道,有些个独的,自个填塞尚且不够,哪肯分出口食。”   “我只道老天欺我良多,比之你,却还有几分运道。”沈拓道。   他父亡之后,沈母急着改嫁,好事者指指点点,嘴唇一碰什么屁话都能乱嚼,连沈计乃是沈母背夫偷生之言都有。沈计年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因沈母之故,连邻里幼童都不与他玩耍,没多久就病了一场,差点送了小命。   沈计病时正值寒冬,天下大雪,他拿睡得露了棉絮的被子裹了弟弟,赤脚跑去街市敲开了郎中家的大门。郎中披衣开门,只用手一探沈计的额头,便让他回去,死活不肯医治。道:“没救了。”   他愣是抱了沈计在雪地里跪了半宿。   郎中娘子掐自己的丈夫,骂道:“你是郎中,却不肯救死扶伤,学的本事通通喂了狗肚不成?”   郎中叹道:“救生不救死,我连三成把握都无,你让我怎救?”又指着沈拓道,“他眉高目深,隐有戾气。我不出手,他只当我心硬;我若出手,他阿弟仍旧身死,他需恨上我。”   沈拓一嗑头,道:“郎中只管治,别说三成,一成也好。沈拓立誓,即便小郎不能活命,但凡我心中有半丝怨怼,誓如此指。”   他欲拿刀断指明誓,郎中娘子扑将上来道:“可不好如此,你少年郎君,莫学这些江湖习气。”   郎中叹一口气,终于施针救治,也是沈计福大命大,好好歹歹治了半月,灵台渐渐清明过来。   郎中娘子道:“阿弥陀佛,小郎君命大,必是个有福之人。”她是善心人,与他一杯滚水道,“大郎听我一言,你年少,将来有大好的日子,切莫走了偏道。我家开着医馆,也见大好的少年,与人斗殴,断腿断胳膊,家中有银还能过日,家中清贫的,只在街头角落一坐,讨些铜子馒头活命。佛说人脸苦字,哪有事事如意的,有了坎迈过去便是。”   他听后半日无言,只长揖一礼久久不曾起身,目中之泪,尽数摔在地上隐入泥中。   郎中夫妇没多时搬离了桃溪,他得了消息赶去时,邻舍道:他们投奔了禹京的亲戚,桃溪鼻屎点大的地方,哪留得住此等大医。唉,可惜了!那些个郎中铃医哦,烧捆艾草烫背就当能治百病。   面前的大门已经除了牌匾,落了重锁,旧岁的桃符仍挂在上面,却已色陈斑驳。沈拓怔忡半晌,转身黯然离去,怕是此生无缘再道未曾出口的“谢”字。   自那时起,他强自收起了戾气,磨去了尖锐。家中小郎又听话,沈母刚嫁了货郎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又生养了子女,倒是两相无事,互不相干。   后来,又遇到了卢继。   卢继这看相的功夫,是时准是不准,准的时候恨不得奉他为天师,不准时,恨不得打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愤。   对方请他与一个守活寡的妇人相面,那妇人打扮得新簇簇的,描眉画唇,由着叔叔陪同而来。卢继见他们神态亲昵,举止自然,只当他们是一对夫妇。便说夫妻和美,老时子孙绕膝,天伦共享。却不知妇人的正经夫君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喝盏都要人喂。   那妇人听了,当下将脸一挂。   她姘头在家里明目张胆睡嫂嫂,在外却恨失了颜面,招来无赖就要打卢继。卢继见势不妙,一扔卦旗,转身就逃。他是个体弱的,哪逃得过青壮,直被追到桥头逼得差点跳水。   沈拓见不得欺弱之事,出手搭救,救了之后好生后悔,这厮一身土色道袍,贼眉鼠眼,尖嘴猴腮,又留两缕鼠须,怎看都是奸猾之相。   卢继却不肯放他走,只拉了他的袖子要请他吃酒,挑了食肆角落,要了下酒,在那说得口沫飞溅,直把沈拓听得两耳生茧。   又要与沈拓相命,说他父母宫日月角偏斜,父母之缘必薄;兄弟宫明朗,若有兄妹姊弟,必得守望相助;又看他妻妾宫,然后大摇其头,说:“观你财帛宫饱满,是个有财运的,中晚年生活富足宽裕,妻妾宫色泽,虽夫妻和谐,却没美妾红颜相伴的命,可惜、可惜。”   沈拓那时精光穷,卢继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心道:我救他一命,他却还要糊弄我,此人不可交。   偏卢继像是赖上了他,远远见了,便要招呼。往日不识得他,倒不觉得,现识得他了,只觉卢继神出鬼没,走在桃溪哪个街头巷尾都能撞见他。一撞见,便要拉他吃酒,一吃醉便东拉西扯。   他又是厚颜的,沈拓自何斗金那得了包雪片糕,白如雪,软如云,甜如蜜,不是本州之物。沈拓打算带了家去给沈计甜嘴,半道撞见卢继。卢继见了稀罕物,两眼发光,他也不外道,非要分走一半。   沈拓本不想分他,又想不过一些糕点,倒显自家小气。   卢继得了糕点,摸着老鼠须很是高兴,二人同道走了一段,就见一个走道还摇摆的瘦瘦小小的幼童,鸭子一般跌跌撞撞过来,一把抱了卢继的腿这,唤道:“阿爹。”   “啊呀,我家的小三郎竟走了这些道。”卢继只手抱起他,眉开眼笑,“阿爹得好生稀罕的吃食,小三见都没见过,归家后与你吃。”   “给阿……兄!”幼童将手指头塞进嘴里,含糊道。   沈拓倒不曾想竟是卢继的孩子,见他瘦小,道:“弱小些。”   卢继抱着幼子,解释道:“大郎不知,他生□□弱,胃脾虚弱,口中无味,不爱吃东西。我家娘子为她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几次生怕他活不下来,得些精粮细米,也是熬了米油喂他。他的两个兄长也懂事,好东西自己不到嘴,都俭省给了幼弟。将将养到这么大,才稍稍好些。就是头发还是稀黄,走道也不稳。”   卢继一幅慈父心肠,细声细气哄逗着幼子,爱若珍宝,倒把奸相都衬得好看了些。   “这是阿叔。”卢继教小三郎唤人。   小三郎很是听话,乖乖唤了声阿叔,抱了卢继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肩上,好奇地打量着沈拓。许是见他身量高,满目惊叹。   沈拓把对卢继的七分厌恶去了六分,摸摸小三郎的头,道:“今日不趁巧,改日阿叔补上见面礼。”   “这使不得。”卢继摇头,“大郎也不宽裕,不讲这些虚礼。”又狡黠一笑,“只往日碰见大郎拉你吃酒,别躲着就行。”   沈拓哈哈大笑,知道自己往日避开之态卢继皆看在眼里,当下拱手告饶。   一笑两相得,相交莫逆中。   卢继得知沈家种种,长叹一声:“我长你几岁,却是个摇铃儿的,不比大郎有本事。只一样,人情世故比你通些,大郎若是不嫌我多管闲事,有不解的事,只管告诉我。二人相商,总比你一人拿主意强些。”   沈拓脾气算不得好,却是能听进话的,又有卢继相劝,身上的匪气又收敛了几分。待得季明府的赏识,做了都头,日子渐渐有了模样。   二人相交多年,卢继虽自认平辈长兄,操的却是长辈的心,一力促成他与阿圆的亲事。   这么算来,他也算得了老天眷顾。   阿甲蹲那,似又忘了先头的伤感,掏了一个青皮李子出来,拿衣角擦了,放进了嘴里,酸得皱紧了眉眼,又舍不得吐出来,歪着嘴吞了下去。   沈拓摇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松了松筋骨。六人中的一个贼犯,微微掀开一点眼皮,惊见沈拓就立他跟前,吓得忙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沈拓拿刀鞘架了他脖子:“老实些,真睡假睡,我还是能分辨出来。你一个死囚,左右逃不过死罪。差别只在:你安份些,好生上路;你耍花招,断腿断胳膊掉头。我有家人等我归家,可不想这趟差事出了差错,你要是惹我不高兴,大可见见我的手段。”   贼犯仍只闭着装睡,脸色却整个灰败下来,那点生命都像刹时被抽个精光。   沈拓见他识趣,又重坐回原处。   月渐西移,树影浮动,阿圆想必还在好睡,不知月色如许。 第三十二章   沈拓一行人停停走走,直耗费了七八日才到了宜州,一路上宜州官差要么喊累,要么喊渴,找了好些借口拖拉着。   沈拓窝了一肚子的火,几次发作又硬生生忍了下去。遥见宜州城门时,一行人均暗暗松了一口气。   沈拓等人心道:总算是到了,再没这么磨叽的差使。   宜州官差微笑:总算到了,虽多费时日,好赖没出差错。   六个贼犯颓然:总算到了,腿都要断了。   宜州乃是富饶之地,澜江水路枢纽,商船往来频繁,宜州的商业自是繁荣无比,城门雄伟,街道宽阔,商铺林立,过往行人川流不息,十丈软红、喧嚣红尘。   沈拓出示了公文、路引,待到进了城,阿甲等人眼见如此景象,惊得睁大了眼。宜州官差心中冷笑:少见多怪,真是一帮田舍汉。   他有心卖弄,收起了一路上的黑脸,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宜州繁华之处来,哪处是销金窟,哪处又有美娇娘……   “李公差。”沈拓打断他,“我们先去州府,见了太守将一干贼犯归案。”   “哦……哈哈,看我,归了家一时兴奋,倒把正事扔到了脑后。”宜州官差一拍自己的脑门,“等交接了差事,我再做个东,请都头吃酒。”   阿甲瞪着一旁立了旗楼的方十脚店,墙后可见垒如山高的酒坛了,直咋舌:“以往见何家脚店,桃溪哪个敢与他家比?在宜州却连人一个偏楼都不如。”   宜州官差得意:“这哪到哪,方十脚店在宜州哪排得上名号。”   陆仁也只管一路乱看,只觉许多事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行健奴前头开道,后头垫脚,拥着一辆装饰奢豪的牛车跨步走过。陆仁被气势所惊,赶紧退了退。   宜州官差笑了:“不过贵人经过,倒让你炸了一身的毛。”   沈拓笑:“不知李官差家住何处?”   “我……家中……哈哈哈,来来,都头,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宜州官差打个哈哈,尴尬得转了话头。   阿甲也回过味来,宜州是富贵之地不假,这位姓李的官差又比他们好哪去?左右都是衙役,干的一样的差事。   宜州公差被沈拓堵了一句,生怕他再提什么不好接应的话来,若他们这些混人要去他家吃酒做客……忙在前头领了道,急步往州府衙门赶。   沈拓只冷笑一声,在后头押了贼犯。   他们一进城,州府就得了消息,沈拓等人只一露面,尚不及行礼询问,门役就还礼道:“都头,我们太守正等着你们呢。”   “劳烦差哥前头领路。”沈拓拱手道。   李官差这时倒卑谦起来,门役不比别个,大都是上官亲信,他们把着大门,见得贵人,腰杆又软又硬。   宜州州府白脸黑须,很有威严,接了公文,查对了贼犯信息,见没有差错,令人将贼犯提去牢中关押,接着又问途中可有异样。   沈拓回道:“他们五个一路老实,没见异动。只那个长脸、左腮有痣的有别样心思。”   “哦?”州府将公文规整放好,道,“可像有接应的迹相?”   “这倒没有。”沈拓否决道。   州府见他说得笃定,头都没抬,只问:“都头这般确定?”   沈拓道:“别的不敢说,自桃溪至宜州一途,没有接应的贼人。”   州府听了,打量他一眼,方笑道:“都头可有兴趣在宜州当差?若是有意,我修书与季明府,他自会放人。”   沈拓微怔,揖礼道:“回禀太守,非是沈拓不识抬举,只小人家在桃溪,又有牵挂,不愿离了故土。”   “不必多礼。”州府背了手道,“你舍前程就家人,倒是重情义之人。”写了回执、取了赏银一并交给沈拓。   赏封颇厚,李公差看得眼热,若是换了别个,他幸许上去讹了一份去,在沈拓面前却是不敢,悻悻地一拱手,说些虚应的话走了。   沈拓出了州府,取出赏封一看,足有五两之多,与阿甲陆仁几人分了,道:“我和季明府讨了个人情,在宜州多留一两日,你们也在城中逛逛,看看有无要买的土仪。”   陆仁用牙咬了一下碎银,摇头道:“贵的无钱,贱的也不过这些事物,不买不买,我只看看便好。”   阿甲道:“难得来一趟,又得空,怎么也寻摸个什么带回去,不至白来。”   “晚间就在州府通铺对付一晚,也不必再费银在客店投宿。”沈拓又道。   能省些银钱自是好的,陆仁和阿甲哪有不应的,纷纷道:“在桃溪不也睡的通铺?离了臭脚、鼾声,倒睡不好。”   沈拓笑骂了一句,弃了二人独行。   陆仁想跟上去,被阿甲扯了袖子:“平时见你脑门儿尖尖,今日却没眼色。都头分明不愿与我们同行,你却要撵上去。”   “人生地……”   “都头年底就要成昏,少不了要买一样信物给嫂嫂,你添什么乱?”阿甲翻着白眼。陆仁也不生气,笑自己做了蠢事,连连求饶。   沈拓在城中转了一圈,一时了也没找到可买之物,珠钗首饰俱是精美,只囊中羞涩。在街角找了一个小铺面的裹饭家,叫了吃食,扒了一碗饭下去,耳听隔壁桌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在那跟同伴道:   “说起来咱们大兴一朝,青年才俊、文采风流者不计其数,又哪里不比前人?”   “那你倒说说什么青年才俊,名满天下的?”他那同伴明显不满他的胡吹法螺。   文士道:“我只说三个,你若敢说不是,日后这酒钱,只由我来出,如何?”   “你说,你说。”   “这第一位嘛,当然是当今的太子,丰神俊秀,品性仁德,金锡圭壁。当不当得天下少有的君子才青?”   “那自是当得。”   “再一位便是出身忠承侯府的世子季蔚明,曾在禹京遥遥一见,朱唇星目,面若傅粉,真乃神仙中人,见之难忘。”   “听闻他博闻广记,一笔狂草铁划银钩,气势非常。”   “这第三位,便是我们宜州的陈舫,身长玉立,文采匪然,一手美人图更是画得飘然超逸、栩栩如生,令人如痴如……”   这二人在那说得陶醉,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些酒醉的狂生,一嘴的胡言。沈拓也只当听个趣,只那季蔚明,似乎就是季明府的嫡兄?   不过,到底不与自己相干,过耳就算,听过就罢。   饭铺门口聚了一摊人在那赌钱,见沈拓出来,当中那个道:“这位郎君好俊的模样,来来来,不如玩一把消消食?我观你面色红润,必有好运道。”   沈拓笑,这几人有骗有托,当中那个大汉明显是个囊家,在那设了局,引人上去赌钱,先让你赢个一两局,也不叫你走脱,直把银钱掏空为止,更甚者,逼得人去对面的寄附铺将衣裳都寄卖掉。   “你们做了局,骗我这个异乡人?”沈拓将拦路的壮汉往旁边一拨,“今日我懒怠与你们计较,让开。”   当中的囊家见这架式,知道这是个硬点子,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同伴不要与沈拓为难。   人群中一个显些上当的郎君见不妙,又见沈拓强势,忙挤出来,粘在他身边跟着出了人堆。   设局的眼见又一只羊跑了,气得鼓了眼。   沈拓走到一家胭脂铺前,止了步,对身边的青年郎君道:“你倒是见机的。”   青年郎君一擦额间的汗,揖礼道:“多谢这位郎君援手。”   沈拓没放心上,笑:“不必谢我,我却是什么也不曾做。”   青年郎君道:“若是郎君无心,只说一句话,我便走不脱,少不得要把全身家当放在那。”   他又要问沈拓名姓,又要拉他去吃酒。沈拓只说事小,不必挂齿,只见他是本地人士,便问宜州土产。   青年郎君见他脸皮微红,心思一转,笑道:“郎君不如左转,在虞记挑一盒香粉与家中的娘子。宜州的真珠和香粉,素有佳名。”   沈拓正犯愁,随口一问倒把事解决了,忙诚心谢过。   青年郎君只将头一扬:“郎君搭我一手,我还郎君一情,郎君不必多礼。”他许是觉得两下扯平,心中没有亏念,兴兴头头地走了。   沈拓看得好笑,摇了摇头,自去虞记挑了半天,店中伙计也是好耐心的,陪着他磨了半日,半丝不耐烦也无。   成了一单生意后还笑:“倒是少见像郎君这般的好汉,拉得下脸为家中娘子选香粉的。”   沈拓惹了个大红脸,揣了香粉逃也似得出了店。   一买好东西,沈拓就开始归心似箭,宜州的繁华成一个剪影,虚虚在那,不在心中留存。只想早日归家,将怀中的香粉送与何栖。   抬头望了望天,远空隐似有雁过来。再过一季,便到他与阿圆的婚期了。   何栖没看到什么归雁,只是清早起来浇花时,发现有株紫色的小花结了米粒大小的果实,原来,夏已经只剩下了个尾巴。   她与沈拓相识,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春夏,细算只是短短的时日,却又似过了很久。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沈拓一路是否顺利,行路难啊!   人在远途,难免惹人牵挂。   到了日间,许娘子送了做好的嫁衣过来,又多做了一双鞋子。   何栖接了,云头鞋绣了祥云灵芝纹,做得十分细致,谢道:“大娘眼睛不好,为我缝嫁衣就费了许多心思,又腾手做这么精巧的鞋子,倒让我心中过意不去。”   许大娘笑:“不瞒小娘子,这鞋是让我家大儿媳做的,她手粗,绣不了花,做鞋却是好手,底压得紧实,耐穿又结实,我不过绣了个鞋面。”又道,“我身无长物,也就手上活技稍微能唬人,做双鞋子与小娘子送嫁。小娘子收了,别嫌礼轻。”   “阿圆谢过大娘心意。”何栖笑,“大娘又为我解了一道难题。”   许大娘见她收了鞋子,把脸都笑开了,又解开包袱给何栖看嫁衣,叹道:“老了就不中用了,满心想绣得细一些,到底是不能够。”   她自个万分不满意,颇觉对不住何栖,何栖却是惊叹连连,衣摆袖口细细密密的缠枝并蒂莲,衣身间错卷草纹,搭了那条秋色披帛,华美雅致。   “倒舍不得穿它。”何栖感叹。   “还是取了巧。”许大娘道,“若是绣的鸾凤和鸣,那才叫华美。唉,我是劈不了那么细的线了。”   “民间嫁衣可以绣凤纹?”何栖好奇问道。   “怎么不好绣?”许大娘也奇怪,“不能绣的是翟鸟。”   何栖略略心虚,她还真不知道。许大娘又转了话头:“小娘子成昏时天气冷,礼服厚重倒还能遮点寒意,不过,大喜的日子,心里高兴,那点子冷也觉不出来。”   “倒不担心这个,只怕下雨。”嫁衣披帛都长而拖地,在泥水里一带,裹了半截子泥浆,再华美也显狼狈。   许大娘拍腿:“唉哟,这可不好说。小娘子成昏的那日可是好日子,但凡大的吉日,天就有异相,这可是好事啊。”   “倒不知道还有这种说法。”何栖想着这种吉兆不要也罢,办宴行礼,湿淋淋的总是不便。   “不过讨个口彩,图个吉利。”许大娘笑起来。   何栖又请她看了自己的花钗、配饰,许大娘赞叹:“再体面热闹不过了,小娘子那日再在额间点上花钿,配上小娘子的芙蓉脸,桃溪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看的来。”   何栖道:“大娘与我亲近,才觉得样样都好,夸了又夸。”   “这可是大实话。”许大娘摇头,“活得久,见得人多,好看的小娘子也见过不少,像小娘子这般的,实属少见。外头不敢说,桃溪县里实在是属一属二的。”何栖跟她学针线,她是知道她的美貌,当时暗地里感叹:何家怕不是要飞出一只金凤凰,凭着这好模样,足可过上呼奴唤婢的好日子。   没想到,她却定了一个都头。上无长,下有小,虽不愁温饱,凡事却要靠着纤纤十指,一家人穿衣吃饭,看似简单,却有操不完的心。   真是人各有志,有拼了脸不要,也要往金窝里钻的;也有藏了花容,甘心做平头娘子的。   这些话许大娘也只在心里放着,略坐了坐,起身告告辞回家。   “大娘那日早些来。”何栖送她到门口,道,“家中无人,少不了又要累大娘一场。”   “不消小娘子说。”许大娘笑,“必定早来。”   “大娘将孙孙囡囡一并带来。”何栖又道。   许大娘有点心动,家中人多,一年也难得吃顿好的,想想摇头:“他们都是淘的,又没个好管教,一窝儿的讨人嫌。小娘子大喜的日子,不好出差子。”   “他们才多大,能有什么差子?卢小三也是个皮的,眼错不见,他就能爬上院墙去,丁点大的人,一刻不歇都不见得他累的。到时只叫他们一块顽着,又热闹,又喜庆,大娘放心,到时叫卢小二看顾着,不让他们吵嘴跌跤。”何栖言笑意晏晏,不带半点作态虚言。   许大娘暗一皱眉,终道:“那我厚着脸皮将他们带来,他们人小嘴多,聒噪得很。”   何栖又将一包干枣硬塞给她,许大娘连忙推辞:“小娘子快快拿回去,再不能贪了东西。”   何栖道:“大娘不要推辞,家中还有好些,天热放着要生虫子。”   因着这几日施翎和沈计时不时过来吃饭,也不知哪个愣头青提醒了施翎,道这样每日上门吃白食不好,有失礼数。   施翎觉得是这个道理,他哪会置买礼物,街上看到一个农妇挑了担子在路边卖干枣,他身上恰有余钱。农妇是个惯常卖东西的,打眼就知道这是个手指缝宽的,连哄带骗,哄得施翎一气买了好几包的枣子。   施翎走到半道才想:平日见人送礼,也没一样东西包个三四包的。嫂嫂拆一包是枣子,再拆一包又是枣子……   不过买都买了,也不好拿回去,硬着头皮拎到了何家。何秀才见他特特备礼,有些动气,老实不客气地训斥他几句。   何栖将枣子送了一包给卢继,一包拿屉蒸了晾干做了醉枣,还剩了好些放在坛子里。   许大娘拗不过,道:“每来小娘子家中,都像打秋风的。”   何栖笑:“大娘说的什么话,只是亲厚往来。”   “娘子家中的箱笼可都打好了?”许大娘想起什么问道,“漆味难闻,只把盖开了,通了风散散味道,可不好装东西。”   “前几日巧匠送了来,全放了西边屋子。”何栖笑得露出一个小梨涡,“我嫌味难闻,摘了阿爹的佛手柑,切了片放屋中除味。阿爹直心疼,道柑子没长成,碧碧青的就让我糟践了。”   许大娘也跟着笑了:“何公是雅人,平日就爱养个花草,自是心疼。不过,娘子盘检一下嫁妆,看看可有落下的,都这个时候了,也该置办周全了,免得到时落了几样,慌张去补。”   “找了卢娘子细细点过了,一时倒不知道是不是有疏落。”何栖心大,“事物多,落了一二也是有的。”   “听闻都头因公去了宜州,也有好些时日了吧?”   “是呢。”何栖道,“快十天了,应该快要回转了。”   原来十天了啊,原来她竟知道得这么清楚,明明没有刻意去记,却知道来去归期。   微抬首,天高云疏。 第三十三章   (一)   沈拓回来的那日, 天有微雨,何家小院在雨中像是被细细填补了一遍颜色, 灰墙绿枝,几只灰雀躲在院门那缩着脖子躲雨, 惊见人声,扑簌簌飞进了细雨中。   沈拓轻扣院门, 怀中的香粉贴肉藏了, 隐隐有些发烫, 不由紧张地抿紧了双唇。   何栖打了伞过来开门,秀发低挽,青色衣裙, 在雨中如同一枝将将攀折人手的新柳,只是持伞而立,抬眸中便是无边的缱绻。   她就这么站那, 轻笑:“大郎,几时归家的?”   沈拓再也没想到竟是何栖过来开门,仿若她一直侯那,依依等他归家。自己满面尘土, 一身风尘……   “我……”沈拓将香粉在手中攥紧, “刚刚回的桃溪,我来看看你。”   何栖将伞遮在他头上,沈拓太高, 她不得不吃力得高举了手臂:“你一路辛劳, 怎不在家歇歇?”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缠绵, 沈拓心头一跳,上前一步,接了她手里的伞,借了动作将那盒香粉放进她手里:“我须先去县衙,与明府交差。”又强自镇定道,“宜州出产好香粉……你试着用用,看看可还喜欢。”   何栖看着手里鸭卵大小、阴刻了牡丹花纹的粉盒,尚未打开鼻端已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难为他一个须眉郎君亲去选买这等细巧的小女儿妆台私物。   “我心中很是喜欢。”何栖粉腮含情,垂眸低语。不管香粉如何,心意却是难得!   沈拓松了一口气,笑了。一路的忐忑冲动,尽得回报。握了她的手,道:“阿圆,等天凉了……”何栖还在想他会说什么动情的话来,结果,耳听他道,“家里先前修缮了屋瓦,这场雨过,就可以漆新梁柱了。”   何栖本想笑,不知怎么又顺着他的话说起来:“窗纸也要贴得厚些,冬日风冷。”   沈拓真恨不得天立时凉下来,明日就是婚期才好。   “大郎去交了差事,回家拿热水泡了脚,好好睡一觉。”何栖看他泛了青的下巴,满眼的血丝,细声叮嘱。“这个天淋了雨,当心着凉,下次再不要这样不顾身体,再不差一时半会。”   “想着早些见你一面。”沈拓依依不舍。   何栖轻推一下伞:“大郎打了伞,快些去吧。”   沈拓还要说什么,何栖已经拿手护了头,转身跑进了小院,腰间绦带在细雨微风中翻飞。   失落转身,何栖却在廊下站住,提了裙摆回过身,她的额发被雨打成了一缕一缕,睫毛也像雨中收拢的翅膀,冲沈拓一笑,红唇启合。   沈拓细细分辨。   她说:沈郎,我等着冬日嫁你为妇!   沈拓几乎开始掰着手指数婚期,屋宅新粉了白墙,漆了红柱,移来的花木经了这么多时日,一株一株都已经成活。   又拉着施翎立了柱子,支了人字架,铺了茅草,盖了个小茅亭,虽简陋却也有几分野趣。   “哥哥,婚事的银子可有了?”施翎偷偷问沈拓。   沈拓笑:“不用你操心,上次宜州差使,州府那得了赏银,回来明府又给一份。”   施翎道:“哥哥不用跟我外道的,你知道我留不住钱。”他得意搓手,“哥哥大婚,我攒了好些,左右都要给哥哥贺婚的,先给了也是一样。”   沈拓想了想,还是接了银,以备不时之需。   施翎囊中又剩几个铜板,反倒浑身一松:“还能沽一角酒。有钱时我生怕花尽了,没钱没倒不怕。”说罢,很是高兴地跑去喝酒。   沈拓在这算婚期,姑祖母曹沈氏也在那估算。叫了大媳许氏道:“阿许,你去集市帮我打一副手镯来,挑新巧的样式。家中的银镯,样式老,看着粗笨,不好给年青娘子戴。”   许氏笑:“早年的式样虽老,却实诚,这两年时兴的细纹巧样,反倒份量轻。”道,“阿娘到时坐了高位,大郎领了新妇与阿娘见礼,阿娘一出手,一对轻飘飘的镯子,外人还道咱家小气得很。”   曹沈氏打她:“新妇还要叫你伯娘呢,你倒备个厚礼来。”   许氏拍手:“我是没阿娘的巧样心思,实在人就做实在事,这礼啊物的,都不比银子好使。我喝新妇一杯酒,就掏银子。”   大小简氏也道备礼用银子。   大简氏道:“咱家就是一个做棺材的,能有什么讲究。”   曹沈氏不满:“大郎娘子是秀才公家的,识书认字,斯文人一个。你们倒好,只图省事,便是用银锞子,好歹也打个如意花果,直了白咧的,做副棺材还描纹呢。”   许氏直笑,为曹沈氏扶了下抹额:“逗阿娘乐子呢!昨晚还阿简说要去打如意锞子!也给阿娘出个主意,阿娘拿了宽扁的旧镯子,再从曹大他们三兄弟身上捞一笔出来,左右他们手头宽泛也是喝酒喂了狗友。增添些金,打副串金珠的银璎珞,保证阿娘大方体面。”   曹沈氏听她拿自己丈夫的私房做自己的人情,风干的脸笑成一朵花:“阿许是个会打算的,连自家枕边人的银钱也要算计。”   许氏被自家姑婆当面说穿,脸都不红,道:“阿娘不知,曹大偷油鼠似的,当我不知道,在床底下藏了个破瓦罐,天天扔个三枚五枚的铜钱进去。我也不说破,只时不时去数数,昨天划拉一下,竟有三四贯之数。”   曹沈氏和大小简氏听了,都笑得发抖。   “不掏了来,他拿去吃酒,不过溺桶一泡尿。”许氏笑道。又看着小大小简氏,“只你们怎么个主意?”   “嫂嫂的主意极好。”大简氏是个爽快的,二房的银钱都由她作主,一口就应下了。   小简氏更没有不应的,曹三在外走动,与其让他花在外头花娘子身上,还不如拿来给曹沈氏作脸。自己一点损失都无,还讨了姑婆欢心,一举两得,很是便宜。   曹沈氏高兴,三个儿媳这些小算盘她不计较的,她虽厉害,该聋时聋,该瞎时瞎。   许氏又捏着曹沈氏的肩,低声道:“阿娘一个姑祖母,新妇见礼还拿金银璎珞,到时看那个没脸的拿什么出来。”   小简氏爱看热闹,当下来了兴趣,坐得近些,道:“她那样精算的,能备什么重的礼?轻了她下不了台,重了她自个心疼。”   大简氏抬了下眉毛,道:“你们也把她想得太好些,大凡她要脸面,又哪会做这些丑事来。”   许氏笑道:“她不要脸归不要脸,下次她去歪缠大郎,却有错处让我们发作说嘴。”   曹沈氏哪里能放过挤况沈母的机会,当下拍板决定,还说:“到时我少不得要与她一桌吃酒,真是败人心情。”   曹九在外间啜着小酒,老妻和儿媳的笑语怕好似催眠   沈母齐氏也正为这事发愁,眼见沈拓婚事逾近,越发没了主意。等李货郎出门,锁了门,点了箱中的钱物,左挑右拣,都觉心痛不舍。   她是贪好的,李货郎对她也算大方,但他只是一个货郎,哪能供日日她新衣鲜花的。李婆子又小气,菜蔬俭省,十天半月才割块肉。齐氏馋了,要不磨了李货郎,要不自己掏腰包。家中这么多人,总不能躲起来自个吃。两个继子半大小子,桌子都能吞下去,见了肉跟狼见骨头似的,再多也能塞填进肚子中。   又有小李氏,嘴上抹了蜜,一口一声嫂嫂,今日借钗,明日见衣。好的她自留着不还,差的她就送回来。   齐氏拉着李货郎哭,小李氏也拉了弟弟的哭,说自家兄嫂不愿她这个归家妇在家住着,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赖着,要找庵堂寄住。又哭自己当年为了家中度日,花样的年纪做了老翁的妾室,现在倒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她哭,李婆子也抱了女儿抹泪,哀嚎:“我苦命的小娘子呀,家中实是用人的卖身钱活下来的。”   李货郎夹在中间,自己都想哭,他不好说阿姊,又不愿齐氏生气,直愁得身上的肉都掉了几斤。晚间齐氏还要撩拨他,作鱼水之欢。   李货郎那张清俊的脸,青青白白的,挑着货担脚都打飘。他身体掏得虚了,入秋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这头挑了货担出了汗,被风一吹,寒气浸进骨头里,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货郎一病倒,齐氏、小李氏都消停了。   齐氏更是侍奉着汤药,愁肠百结,想着夫妻二人床笫之间,水、乳、交、融,何等欢情蜜意?一时恨不得李货郎一夜好转,自家拿了私房出来,好医好药,好菜好饭养着李货郎。   自家又要裁新衣,买水粉、蔻丹,还要贴补李家,箱中的银钱肉眼可见少了下去,齐氏每天箱匣心中都添一丝慌乱。   沈拓成婚的新妇见礼,怎么也舍不得拿出好的来。这根钗是心头所爱,这支簪是贵价之物,如意锁银又用得足……   总不好拿方旧帕、衣裙当见礼,好歹也是做人婆母。最后取了一个镶玉金指环,样式不好,玉也都是絮纹。听闻新妇娘家也是清贫的,能见什么好物?   齐氏这么一想,拿手帕将指环包了,放在一侧,只等到了沈拓成昏以作见面礼。   齐氏在自个房中小气纠结。   小李氏那边兴头头做起新衣,把旧的首饰拿去改了样式,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的模样去沈家吃酒宴。   又暗恨沈拓成昏选了冬日,不能穿轻薄的衣衫,显不出自己的身段来。想着能在宴中得个夫婿,下、半身也好有个托靠。   小李氏摸着自己仍旧光洁的面颊,到底一日不比一日饱满丰盈。   季蔚琇看重沈拓,接了请帖,他又没架子,本想亲去与他做脸。   季长随道:“郎君喜爱都头,舍得身段。只是,郎君赴宴,却让都头扎了眼。再者郎君每日都说患什么……寡什么的……前头县丞孙儿办百日宴,郎君连个面都不露,反倒去一个都头家里喝喜酒……”   季蔚琇展颜一笑,伸个懒腰,道:“也罢,你备了厚礼替我去一趟,回来与我说宴上有无趣事?”又道,“有好酒带一小坛子里回来。”   季长随不吭气,半晌道:“郎君,世子特地嘱咐过,不让你多饮。说你醉了尽做糊涂事,半夜不睡,乘舟赏雪,冻得脸都青了才回来。”   “哼。”季蔚琇眉眼染了绯色,“阿兄真是多嘴,这也到处乱说。”   季长随笑:“郎君还说呢,撇了小的自个不见了人影,回来险些冻病了。夫人气得骂了我一场,还罚了我的银,只差没将小的撵了,姨太太还急哭了。”   季蔚琇看他:“早知你这么多舌,当日就不与你求情了。”   季长随揖礼求饶。   (二)   十一月难得都是好天气,冬阳暖暖。   日子一日一□□近,沈拓越发坐立难安。曹沈氏提前两天就让许氏等人过来帮忙,食手要请,食材要定,酒水要办,亲朋要请……   沈拓亲戚不多,朋友却多,大家呼啦一大帮子人,这个帮着定鱼,那个帮着定肉,这个搭了庐帐,倒把事都分配光了。   沈家娶妇,再忙碌慌脚也显热闹喜庆。   何家嫁女,人又少,父女相对,往事历历,难免几分伤感。   卢继娘子初七便带了包袱来了何家住下,又将何栖的嫁妆理了一遍,一抬一抬归整好,挑担皆用红纸包了。   晚间卢娘子睡在了何栖的屋中。   何栖情绪不高,散了头发坐在妆台前,盯着跳跃的烛火发愣,后天就要嫁了,心里慌慌得没有主意,又有些担心何秀才。   卢娘子站她身后,取了篦子为她篦头发:“小娘子养的一把好头发,黑油油的。”   何栖轻道:“大了头发倒多了起来,依稀记得岁小时,稀黄干枯,连个发揪都梳不起。阿爹笨手笨脚为我梳了,这边的梳好了,那边的倒散了。”   卢娘子不禁笑:“郎君哪会这个!他是读书人,写字看书……”轻叹一声,“郎君也是命苦之人,娘子在时,他们何等情深爱重,别家过日子总有牙齿咬着舌头的时候,他们却连红脸都少。   只是老天爷不开眼!   娘子更是薄命,明明嫁了好人家,若是得个一男半女,开枝散叶,一辈子再没什么不足的。偏偏生养了多胎,没一个能养下来的。   虽然夫君家婆都没多话,娘子自个却是过不去,成日郁郁不解,生生把身子愁坏了。怀最后一胎时,也有了些年岁,身体不好,怀相又差,请了郎中都直摇头。郎君连虎狼之药都买好了,只道非是娘子之过,实是命中注定无子。   娘子只是不肯,只哭道:夫君不要,我却不想无后,不想身过后连捧清香也无。又道与其不要腹中这块肉,干脆拿刀抹了她脖子。   郎君无法,只得依了。   唉……   若当年,不去强争这胎……”卢娘子苦笑,又长叹一声,“都是命啊,半点不由己身!”   何栖听得泪流满面,伏在卢娘子怀里哭了出来。   卢娘子道:“小娘子莫哭,你不与娘子相似,将来必有好的日子。小娘子的好日子,我却说了这些不高兴的古话,倒让小娘子哭了一场。”又拿手帕为何栖擦了脸,拿她当何娘子服侍,理好床帐、铺发被枕,除了鞋袜,只让她床上靠着,移了灯过来,自怀中取出一样事物,有点难以启齿道,“这本应是娘子教小娘子,我是代劳。”   何栖借着烛火看了一下,却是一本笔法粗糙,画了男女之事的册子。乍一见红了脸,再一看颇觉不堪入目,人物扭曲,五官变形,毫无美感。   卢娘子还当她不通人事,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道:“男女敦伦,周公之礼,阴阳相合传承,小娘子不要不好意思,你……细细看了,后日就是洞房花烛。”   何栖轻咳一声,既羞又想笑,拿了册子翻了一遍,心中惊叹:画得好生大胆,还不止一种姿势。   卢娘子还嫌她看得草率,又安慰:“小娘子脸嫩,将来……就好了。”   何栖觉得她中间那停顿真是意味深长,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竟有些发烫。卢娘子将册子说起来,又仔细叮嘱了其它小事。   “炉子不要熄了,备着些热水,也好擦洗。”想想实无什么补充的,又感叹,“这些本不是小娘子操心的,自有贴身的侍女去做……”   “卢姨是自小跟着阿娘的吗?”何栖问道。   卢娘子在何栖身边睡下,道:“我是半路买的。你外祖家不着调,太太嫌丫头们都学得妖妖调调,娘子早些伺侯的侍女一个也没带出来,另使银钱在外头买了一大一小贴身服侍。我却是那个年小的,家中姊姊妹妹多,就被卖了换粮吃。   当时怕极,只当大户人家非打即骂,做错半点都要招来毒打。   再没想到娘子是这样好的的人,后头干脆放了契,让我嫁了个良人。”   “另一个大的侍女?”   卢娘子轻哼:“她生了别的心思,让郎君卖了。”又将何栖的手握在手心,“小娘子,至亲至疏夫妻。有那些好的,恨不得日日拖了手在一块,更有不好,眼角瞥到一丝都生厌。阿圆,好好坏坏的,只切莫亏了自己。”   何栖知道这话若非真心对己,绝对不会说出口,心中感激,道:“卢姨,我心中有数。”   卢娘子反笑:“我也只是随口几句,沈家大郎是个好的。你家卢叔虽是嘴上跑马,看人却有几分准。”   何栖轻笑,道:“人之禀性,日久自知。”目光却落在了妆台上那盒香粉上,不禁勾起唇角。   既信了他,便信到底,他日真有变故,她也不缺斩情断绝的气概。   卢娘子摸摸何栖的脸:“不再说这些,小娘子早点睡,这两日养足了精神,气色才好看。”   第二日,家中大件的家具要先拉到沈家去。   施翎带了十几个青壮过来,何秀才看他们几人穿得单薄,拿了喜钱分给他们道:“不忙,先喝杯喜酒,去去寒。”   施翎接了坛子,也不要碗,笑道:“何公,一动作一身的汗,哪里会冷。不过,今日喜酒却是要喝的。”他自个喝了几口,传递下去,嚷道,“你们既喝了酒,可要仔细些,碰了嫂嫂的家什,别怪我翻脸儿。”   里头一个方脸的道:“施小郎你这张嘴,都头与何娘子喜事,你倒跟个劫匪似的。”   何秀才拍拍施翎:“可是吃了教训。”   施翎抱胸:“哥哥好日子,我再大度不过。”   他们几人年青力壮,动作又麻利。一气将书架、桌、椅、凳、几……或抬或背给搬了出去。   有懂行的摸摸桌腿,与身旁的低声道:“都是些好木料,沉得狠。”   “都头这娘子娶的值啊。”语气艳羡。   “你想娶,也得有人肯架,跟只鼓了嘴的□□似的。”   家具一到沈家,许氏领着众人连忙将婚房布置起来,床帐被子却要等着明日,笑道:“大郎晚上去与小郎睡。”   大简氏取笑:“大郎今晚哪睡得着呢,给他条凳,坐了过夜就好。”   沈拓也确实睡不着,他兴奋着呢。   初九一大早,何栖便让卢娘子拉了起来,卢继是大媒,将自家三个儿子送来,自己去了沈家,待到许大娘上门,领了一串的小郎君小娘子,有一个还没留头,被大的抱了怀里。何栖扫了一眼,加上卢家的三个,得有十个稚童。虽顽闹,何家却一下子热闹起来。   请的三个帮厨还以为这次活计简单,不曾想竟有这一群混事魔星捣乱。一时有人拿抹布跑了,一时又有人看杀鱼拣了鱼泡要踩,一时小的又吵了起来,大的将最小的哄好了,略大的觉得委屈,嘴一扁就又要哭。   何栖在窗口看了一眼,招手让卢小三拿了粽子糖散与大家吃。   等请的梳头娘子一来,卢娘子拉了何栖坐好,喂了她吃一碗馄饨:“吃得饱一些,等下却不得吃食到肚,午间的宴席,你也只得吃些小巧的,免得脏了口脂。”   梳头娘子等她吃完,笑道:“竟不知何家小娘子这般好模样,都头怕是要迎一个天仙回家。”   许大娘和卢娘子双双点头:“小娘子确实好相貌。”她二人比着赛似恨不得将何栖夸出花来。   梳头娘子搓了线,对何栖道:“小娘子莫怕,并不怎么疼。”她将何栖的头发拢到脑,拿线一端拿牙咬着,另细细绞了脸上细微的汗毛。   何栖只感一阵微微的刺痛,脸上有些发热。梳头娘子拿帕子为她净了脸取了何栖的梳妆盒,抹了膏脂香粉。   卢娘子又捧了各色花钗过来让梳头娘子过目,梳头娘子看了眼,心里有了数,拿刨花洇湿掌心,细细将何栖的头发捊了一遍,堆云似得高高向上堆叠,拿了一个桃心簪子固定簪好,等刨花水干了,发髻便定型不再散开。等上好妆,刚好可以对插花钗。   “这个粉好,又薄又贴脸又显色,味也好闻。”梳头娘子细瞄了一眼,见盒子都做工精致,夸了又夸。   何栖也不多言 ,只是微笑,她只好奇自己现在的模样。镜子照不出肤色,想着这一层粉一层粉上上去,怕是一张大白脸,微黄的铜镜一衬,倒是十分柔美。   她本就眉翠眉红,梳头娘子端详一番,只将眉尾拉长,掩下小女儿的青稚,胭脂染了飞霞妆,映着秋水双眸,花瓣唇一点,整个妆就显浓烈起来。   何栖仔细看了看,觉得有点怪异夸张,却又觉得庄重富贵。   “小娘子,老身别的不自谦,面钿却画是画得一般。”梳头娘子笑道,“小娘子殊丽,我动手怕污了小娘子颜色。”   许大娘识得好,知道她的斤两,在旁道:“小娘子自己动手。”   何栖画个花钿,调了颜色,拿了笔,对着许大娘手里的镜子抬手为自己晕画半朵落梅。   “小娘子既动了手,再点了面靥。”梳妆娘子笑道。   “会不会太浓?”何栖有点犹豫。   “放心,极衬小娘子的。”梳妆娘子开口,卢娘子许大娘也跟着附和。   何栖一笑,夸张便夸张,一生之中难得时刻,不用太过拘泥,于是,又在两腮点了两点红色面靥。她自己觉得变扭,梳妆娘子和卢娘子等却是大赞好。没想到大袖婚服一穿,再插好发饰,两点面靥如同点睛一般,整张脸更显生动,眉梢眼角都透着醉人的风情。   房间立铺了席子,放了一个凭几,卢娘子扶了她在席中端坐,又将遮脸的扇子给她拿好,理了披帛、衣摆:“小娘子忍着些,新郎来接,记得拿扇挡了脸,到夫家才能拿下。讲究的人家要念却扇诗,我们就不兴这个了。”   “倒觉得自己如泥塑瓷偶。”何栖轻吐口气,发饰压人,又不好垂首,只觉得脖子都疼。   “时辰走得快着呢,不先妆扮好,误了吉时却不好。”卢娘子安慰,“只能让小娘子累着。”   “阿爹在做什么?”何栖耳听窗外嚣闹,问道。“家中客不多,阿爹也不用待客。”   卢娘子见他记挂何秀才,笑:“郎君今天是泰山大人,当是在正堂等新郎傧相。”   何栖又道:“三日后才能归家,阿爹……”   卢娘子跪坐在她身前,细细打量了她全身妆扮,没有差错,这才道:“阿圆,大喜之日不可多思。左右三日,你便接了郎君家去。”   何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家去的“家”是沈拓家,一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阿爹是个怕寂寞的人。”   卢娘子手上动作一顿,想说什么,却道:“那两人云纹红漆提篮里,放的是小娘子做沈家长辈的见礼。到时我与挑提篮的小子说一声,叫他放于婚床上,小娘子可要记得。”   何栖点头应了,又微蹙了双眉道:“沈郎家中情况不同,也不知他阿娘那是个什么章程。”   “本应隔天敬茶时奉于家婆的。”卢娘子也皱眉,“沈家乱得很,小娘子自己见机。也不必太过担心,他家姑祖母是个厉害的,有她坐阵,出不了乱子。”   “这倒不怕。”何栖转着手中的扇柄,这把绢扇还是沈家的聘礼,上面绣了蝶穿牡丹。   “别的一时不曾想起,先不陪小娘子了。”卢娘子道,“我去外间看看,沈家迎亲的人到了,少不得一通忙乱。”   “累卢姨忙烦。”何栖道。何娘子种善因得了善果,卢娘子对何家真是一片痴心。   卢娘子笑了,到了门口回头,看着席间端坐的丽人,恍然间却是二三十年前何娘子出嫁的模样,只是,她那时梳了百合髻,穿了新衣裙,跟着跪坐在席子上,陪伴着何娘子。   “阿圆?”   何栖抬头。   “出了门,上了花车,切忌莫回头。”卢娘子道。   何栖怔了怔,莫明觉得这话辛酸。一出此门,便不再是何家女,娘家再留恋也非她栖身之处。伤感一会,又自嘲:我倒自怨自艾起来。何家女,沈家妇,我难道便不是我了吗?阿爹也照旧还与我同住。家中多了沈拓、沈计、施翎,反倒热闹。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何秀才过来在门口站住脚,看着屋中盛妆的女儿,心中酸喜交杂。辛酸掌上明珠,终要送君,又喜她终得良人,此身有靠,哪日自己身死,她也不是孤苦伶仃独自一个。   午间宴席过后,卢小三领着许大娘的两三个只有四五岁的孙子孙女,跑来看新嫁妇。几人挤成一团,十几只眼睛对着何栖看。   卢小三将手指往嘴里一塞,又想起做这动作要挨打,忙拿出来,睁圆着眼睛道:“阿姊今日真好看,比菩萨还好看。”   另两三个怕生些,不太敢靠近,只点着脑袋,也跟着卢小三叫:“阿姊真好看,比阿娘好看。”   她的堂弟听了,反驳:“你阿娘又黑又壮,谁都比她好看。”   这三人正要吵,卢小三怒道:“今日阿姊大婚,不许说其他娘子,自己的阿娘也不行。”   何栖巴不得卢小三在房间里呆着,一人枯坐实在无聊,童颜稚语虽然惹人发笑,却热闹得很。正哄逗着这几个萝卜头亲近了些,只听外间笙萧鼓乐作响,接着卢大领了一干童子军把门给堵了。   卢小三一眨眼,对何栖道:“阿姊,我去看姊夫。”带了三个小萝卜,一溜烟似得跑了。何栖傻了眼,真想叹口气,慢慢动了动肩膀,酸僵得狠。   沈拓一身红衣,披了红花,骑了马。施翎是傧相抱了雁缀在后面一点,何斗金却领着沈拓衙门中都头差役,兼几个知交兄弟,凑了满满一队人,后头障车依仗,伎人鼓了腮帮,恨不得把喜乐吹得山响。讨喜钱,蹭喜意,看新郎新娘子,跟在后头在那拍着手瞎起哄。   沈拓本以为何家没什么人,亲迎也没什么枝节,没想到眼见进了何家院门,一个黑小子带了一群毛孩子过来,“嗵”得一声把门关了。   何斗金领着一众力壮男儿拍门:“快快开门,来迎新妇了,大喜好日,怎好误了吉时。”   卢小二踩了兄长的肩,将半截身子越过院墙,横着两眼道:“你道迎新妇便迎新妇?诗也无,喜钱也无,喜糖糕点也无。何公养女十八载,秀……丽……”卢小二嗑吧了两句,掉转头向兄长求救,卢大哪会这个,只做了个数铜钱的动作。“阿姊新嫁娘,随便不出门,你拿喜钱来。”   沈拓心道:这小子平日叫了我还亲热叫叔叔,现在倒翻了脸跟不认识似的。   “小二郎,将门开开,你不开门,沈叔叔怎么将喜钱给你?”   卢小二扶了墙道:“沈都头,迎新妇便迎新妇,套什么近乎。”   他们在这边说话,何斗金还在那拍门,邻舍看热闹的,有的喊:“新妇快出来。”   有的喊:“打走新郎君。”“快拿喜钱来。”“新郎君散喜果。”   卢小二很是难缠:“新郎不与喜钱,这门只不开。”   沈拓拿了红线编串的铜钱扔了上去。卢小二接了,往下一丢,下在的几个小萝卜头立马扑过去抢走了。   卢小二又攀了墙头:“新郎好生小气,只拿串钱儿,我们好些人呢。”   沈拓和施翎对视一眼,何斗金在那笑,要是门后是青壮,他们反倒敢下死劲推门,偏偏顶门的都是几岁大的孩童,倒让他们没了主意。   沈拓便又抛了一个上去,卢小二接了照旧丢给其它人,又嚷新郎君小气。   沈拓笑:“非是我小气,我全扔上去,你人小又接不住,不如把门开了,你们自个过来取,人人有份。”   卢小二还没回答,胡同里堵了看热闹的已经嚷开了:“新郎君散喜钱来,天上人间好姻缘。”   何斗金拿一个小竹筐,抓了几把喜钱往人群里一洒,有几枚砸了有人的脑门,只听“唉哟”好几声,也不顾疼,钻人群里哄抢喜钱去了。   院外闹成一团,院内的几个孩子就挨不住,想开门年个究竟,又听笙鼓声热闹,全拿眼年着卢大。   卢大将卢小二放下,在墙高喊:“新郎接新妇,自拿诚意来,三枚七枚不成双,一两二两才登对。”   他这是讹上了。   卢继在外恨不得拿袖子掩了脸,何斗金还挤眼,卢大哥教的好儿郎。   施翎喊道:“一两二两自来有,你门可要开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卢大乐道。   沈拓见他应了,掏了银抛了进来,卢大跳起来接了,一挥手,一群孩子呼拉开了门,将沈拓围了个结实,跳了脚要喜钱。   沈拓一人一串分了,大冬天被挤得额间隐有汗意。进了正堂,何秀才穿了回寿纹圆脸袍,端坐相侯。沈拓拜倒:“泰山大人身体康健,婿沈拓,趁此吉时,来迎佳妇。”   何秀才接了雁,道:“沈郎佳婿,阿父并无过多嘱托,望你重之爱之。”   何秀才大方放了行,沈拓等人熟门熟路去何栖闺房接新妇,没几步就见卢大又领着童子军将路挡了。   卢大笑:“新郎君,新妇还在梳妆呢。”   沈拓也不禁笑:“我早知道有你这样滑头。”一挥手,带来的健儿上去将几个孩子抱的抱,拎的拎,挟的挟的,片刻就清了道,几个孩子在那乐得尖叫。   何栖听到响动,忙拿扇子挡了脸,心里好笑,明明见过无数次,倒要做出尚未相识的模样。   却不知道沈拓整个人都傻在那了,端坐屋中的丽人,宝髻花钗,一身华服如开到最盛的花,额间梅妆鲜红,只见远山翠眉,明眸垂睫,大半张脸被绢扇挡个严实。   她美得几近不真实,哪怕未见真容。   施翎一推沈拓,急道:“哥哥傻了?还不快接新妇。”   沈拓这才回过神,步履恍忽地上前,弯腰一把抱起了何栖。何栖吓了一跳,卢娘子可没她跟说过是被新郎这样抱出去的,偷偷将扇子往下移了一点,看了沈拓一眼。沈拓大概很是紧张,居然没有察觉。   何秀才也有点傻眼,坐那呆呆想:“我家女儿不是应该和她夫君缓步行来,与我跪别?   沈拓神来一笔,愣是把何秀才父女的那点愁绪伤感打得七零八落,何秀才等女儿被抱出来门,才一拍桌子,怒道:“沈大郎好生没规矩。”   何栖坐在障车上才惊觉竟已出了家门,耳边鼓乐声声,被闹得有点发懵。   沈拓等人接了新妇,只管欢天喜地往家赶。一路上行人过客见了障车,又见有新妇执扇端坐上面,更是围了障车念祝词讨喜钱,行乞的观摩一阵,见不是什么霸道人家,也挤了进。   何斗金只管将竹筐里的喜钱洒出去,年得卢继直抽抽,心道怎么将洒喜钱的事托了这个大手脚的,半点不知俭省。   沈家曹沈氏等人正等得望眼欲穿。   “大郎怎么还没接了新妇?”曹沈氏拉了许氏问道。   许氏道:“阿娘,接新妇总要被为难一二,桃溪道窄,障车说不定被堵了!”想起什么,叫了大儿曹英,“阿英取个两三贯钱,散了装小竹筐里送去,说不定被拦障车的堵在半路了。”   曹英应了一声,抱了竹筐跑出去一会,又跑回来:“来了来了,新妇接回来了。”   “啊呀,快拿了席子去门口接。”大简氏抱了两卷草席拉了小简氏就走,曹英媳妇也跟了过去。   曹沈氏侧耳听,果然听到了乐声,扶了许氏的手笑眯眯回去坐了。沈母齐氏哂哂得,跟在后头也一并在那坐,只神色有点不安。   “大郎娶新妇,你倒摆个丧脸来。”曹沈氏瞪眼。   齐氏道:“我心中高兴呢。”脸上忙露了笑模样出来。   何栖一路只顾将扇子挡了脸,偶尔手酸就放下一点,看着障车旁凑热闹的闲人咋舌,有眼尖的年到她的脸,在那喊:“新妇好模样,生得跟天仙似的,新郎散钱来。”他一喊,别人也跟着喊。   吓得何栖再也不敢顾盼,只在那装泥人。   待到了沈家院门,障车一停下,沈拓将她扶下车。三个身材颇健的妇人轮着半席子传到她脚下,不让碰地,这么一路传席到院中搭的青庐帐中。   何栖暗吸一口气,知道下面还有一道仪式。 第三十四章   嫁妆比何栖更早进了沈家, 一抬一抬摆在那,沈家一众亲朋原以为何家一个落魄穷酸秀才之家, 能陪嫁什么好得来。没想到,一晒嫁妆, 狠狠吃了一惊,昨日送来的家具就是上好的木料, 且齐全配套, 今日各个箱笼的嫁妆, 从床帐被褥到镀银祭器,各色不差,最让人瞠目的却是一箱箱的书籍。   再不是读书人家也知书籍的珍贵, 何秀才又是爱书之人,秋高气爽之时将藏书一册册晒好,有破损的书封都亲手一一修补, 现在摆在那,还散着墨香味。   “不愧是秀才公家的小娘子,嫁妆也是体面别致。”   “唉约,都头这桩亲, 真是打了灯笼都难找。”   “曹家老太太, 你家侄孙儿可是娶着了,不说新妇品貌,只这书便是难得……”   曹沈氏笑得嘴都歪了, 坐在对帐中, 恨不能把驼的背都伸直一点。许氏等人也觉得脸上有光, 请了一个全福老妪将床帐抬进新房中铺好。   一个才总角的小郎得了卢娘子嘱托,挑着红漆提篮一跟筋儿跟着许氏,许氏在那挂帐子,笑:“哟,你倒机灵会讨赏的,新妇家得了喜钱,新郎家再得一遍。只我这里忙乱得很,你将东西放下,去找新郎倌儿要去。”   总角小郎听还有赏银,笑弯了眼,嘴上却说:“我才不是为的讨喜钱,新妇家好大方,给了我一把呢,都编成梅花样。新妇家嘱咐了,说漆盒里是要紧物,要放床上。”   “什么要紧物?”许氏也是一时忙昏了头。   那个全福老妪露着豁牙笑起来:“许娘子这是发昏了,那必是新妇亲手为姑翁叔伯做的针线见礼,是要放床上,不然,一忙乱,上哪翻找去。”   “倒把这一桩给忘了。”许氏拍拍自己的脑门。一时又叮嘱,“小阿郎去与简阿娘带句话,今日人多手杂,让她找了人看顾着新妇嫁妆,防着有人裹了乱偷摸进来摸东西。”   外头越发热闹了,笑声鼓乐哄闹声。   只听有个粗嘎的声音鸭子样在那喊:“到夫家了,新妇好露脸了,快将扇子放下来。”   然后不知被他娘子还是什么人一声喝斥:“就你多舌,就你多嘴,抢那新郎的话头。”   总角小郎急着去看热闹,得了话,将提篮交给许氏,少儿脚头轻,转身连走带跑出了门。   许氏这边在忙,何栖那边更是乱成一锅粥。   她一在帐中坐下,沈家的亲朋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手上没紧要事的,全都拥挤过来看新妇,差点没将青庐给挤塌了。   大简氏急得跳脚:“莫挤,莫挤,新妇就在帐中坐着呢,没长腿跑了。”   小简氏也急了,推她:“二嫂嫂说什么胡话,什么新妇没长腿的。”   众人哄笑,大简氏还没回过神来自己说差了嘴,还自顾自叫:“傧相快护着,你们起什么哄,大郎这个新郎倌都要被你们挤出去了。”   何栖紧紧捏着手里的扇子,又是想笑又是紧张,沈拓再人高马大都没用,披红都被挤得歪到了一边。   何斗金、陈据这两只会在那拍手笑,也不帮忙,还是施翎能派上用场,将沈拓扯出来,往庐帐中推。   曹沈氏看得乐出声来,连沈母齐氏都在那笑。   大简氏鼻尖都出了汗,嗓子都哑了,曹二心疼,张开手在那一拦,大声道:“再挤要误吉时了,还让不让新人拜天地的?啊?再挤,等下吃宴,一个一个把你们喝趴下。”   曹二貌丑人凶,这声暴喝起了作用。众人你让我、我让你、散得开了些。   沈拓着实松一口气,揖礼道:“还是二伯父可依靠。”   “哈哈。”曹二重重拍着沈拓的肩,“不是白帮忙的,晚间你要陪二伯喝上几坛。”   沈拓只得应了,进了庐帐站在何栖身边,见她隔着扇子看着自己,眉眼舒展,显是在笑。她一笑,沈拓也跟着笑,心里像被什么塞满了似的。   曹二的二子曹力跟他爹一个德行,粗喉咙破嗓子:“表兄莫不是傻了,只顾傻看,嫂嫂生得再好看,还有一大晚上的。你快念诗让嫂嫂把扇子放下来。”   “我哪会做诗?”沈拓恨不能拿饼堵了他嘴,“我……”他又看何栖,只盼她能给自己递个眼色。   何栖起了促狭之意,反将扇子往上移了移,整个将脸挡了,只留桃花耳坠在扇边轻晃。   “不如我说句好听的,娘子便将扇子放下?”沈拓被她噎了一噎,试探问。   何栖却不理会,反将身体微微偏了一下。   陈据看得为沈拓着急,跌脚:“有好话你自个说出来,还问新妇愿不愿意,你让新妇怎么答?”   众人笑起来。   “都头这是高兴得傻了。”   “新娘子看身段就是美人,我要是都头也要傻。”   “往常不知,大郎竟是个呆的。”   沈计人小,又是做叔叔的,被人打趣了一天,又要防人捉弄自己,又要避着母亲齐氏,防她拉着自己哭诉。端着小脸,装成大人的模样,在外头招呼着亲眷。这时,费力挤进来,想要帮忙。   有人眼尖:“二郎念书,快帮你哥哥念却扇诗,不然没得叔叔做。”   沈计才多大,哪会写这诗,脸都红了。   “竟胡泌,二郎才多大。”   沈拓轻咳一声,弯腰向端坐的何栖行个拱手礼:“娘子,沈拓粗人,念不来诗,说不来动听美言。只一句话与娘子说:此后年月,尽与娘子,死生相知。”   何栖听着这颇有江湖习气之言,一丝怔然,执手相托此生,勿论风雨霜刀?这样的承诺太重。   何栖不知道,她之一瞬,于沈拓却如一秋。   直至牡丹扇轻移,何栖那张芙蓉一般的脸带着矜持端庄的笑意露在了他的面前,沈拓刹时就笑了。   二人相视,对方一身盛装,全不似旧模样,真是旧貌新颜,相识转陌生,忽然之间,双双都觉得羞涩。   何栖的扇子一拿下,人群一瞬鸦雀无声,沈家大郎……真是走了狗屎运,何家竟藏着这样一个标致人物。   曹二和曹三对了一眼,彼此哈哈大笑,谁个再说自家侄儿运道不济?看看沈家新妇,神仙下凡不过如此。   沈拓那帮衙门同差,更是又妒又羡,在心中暗自咬牙:今晚必要放倒沈大,娶了这等美娇娘,哪能让他好好洞房花烛的。   大简氏得意,心中想:竟是些没见识的,大郎新妇好相貌,我却是早知的。大声道:“莫再闹莫再闹,等行了礼,你们只管闹他们新人,我不但不管,我还要闹呢。现在只先叫他们拜天地。”   让小简氏拿了软垫过来,放在何栖和沈拓面前,施翎和何斗金是傧相,立了后面,又让卢继这个媒人兼任司仪。   卢继让他们站定,清了清嗓子,喊道:“一拜天地……再拜尊长……夫妇对拜。”   何栖和沈拓依言行礼,曹沈氏占了主位,旁边空置了一个席位为沈父之位,齐氏无法,委委屈屈坐了偏位,她对面坐了乐陶陶的曹九。   按理,李货郎今日也该到场的,只是前几日他在集市撞见了曹二,曹二冲着他咧开大嘴哈哈一笑,又伸手一摸两腮的红须,吓得李货郎两股战战,飞也似得跑了。晚上做了一夜的恶梦,待到沈拓吉日,吱吱唔唔不肯来,只推说身体不适,窝在床上装病。   他不肯去,小李氏却是不请自来,从头到脚一身新,亲亲热热挽了齐氏的手,道:“我陪嫂嫂去给侄儿贺新。”   齐氏欲待拒绝,小李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来接齐氏的齐大舅夫妇赶了驴板车,怔愣半晌也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景况。   齐舅母上下将小李氏一扫,见她的这模样打扮,小娘子不像小娘子,妇人不像妇人,嘴唇抹得艳红,细腰妖娆,满眼的春情。狠掐了齐大舅一把,笑道:“小姑与这位娘子簇簇新的好衣裳,又打扮得庄重。我家之拉菜装肥的板车,怕是不太相衬。”   齐氏尚未开口,小李氏见那板车也确实寒酸,笑:“亲家客气,倒不是嫌弃,我们也是难得穿次好衣,怕被板条毛刺刮了线。”   “正是这个理。”齐舅母笑,不等齐氏说话,夺了乔大舅手中的鞭子,抽了毛驴,“去去去”几声赶了板车走了。   齐氏眼睁睁看着自家兄嫂扬长而去,眼都湿了。小李氏抱了她手臂,道:“嫂嫂真想坐那车去?没是丢人。我虽无钱,但今日是侄儿好日子,我出钱雇了车子坐着去。”   齐氏忍了一路,拿尖指甲刮着手帕,恨不能挠小李氏脸上去。   “小姑对沈家不熟,到了之后便与我在一道,不要乱走。”齐氏细声说道,“今日人多,好些粗夫莽汉,怕冲撞了小姑。”   小李氏满口应了,道:“我脸嫩,胆小,哪敢乱走。”   结果到了沈家,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小李氏便胡乱搪塞一个借口弃了齐氏,在那蝴蝶似得满场游走。她生得俏美,又大胆,撩拨得好些青年男子面红耳赤。也有见她有趣的,只不要脸往她跟前凑,小李氏不但不羞,还在那媚眼乱飞。   有些人实看不过去,却不说小李氏,找了齐氏道:“娘子现在姓着李,先前也姓过沈,大郎总是你亲生的,他人生大事,你这个当娘的,不说帮忙,倒带了这么一个人来给他没脸。”   直把齐氏说得面燥脸热,呆坐了半日。   等曹沈氏一个客人,仗着年长占了主位,齐氏心中更不得劲,厌厌得强自微笑。见何栖生得春花一般,娇嫩得能滴下水来,心中妒羡,想着:新妇生得也太好了些,也不知大郎降不降住她?怕不是个安生的……   她不喜欢何栖,曹沈氏却是一眼就爱上了何栖,等他们行了拜礼,一使眼色给小简氏。   小简氏会意,拉了何栖的手,笑道:“新妇怕是不识得我,我姓简,夫家姓曹,大郎唤我一声表婶婶。”   何栖在心中度了一遍沈拓的亲族,知道这个应该就是他姑祖母家的三媳妇,既是长辈又是头见面,须行大礼,随了沈拓的称呼,叫道:“婶婶。”   小简氏爽快应了,又拿一个红漆长方盘往何栖手里一塞,何栖当下就傻了,这是要她敬茶?可也没茶,只有一个空盘子。看沈拓,沈拓也是摸不着脑袋,比她还傻几分。   正一肚子疑惑,小简氏就将一个银如意放到了茶盘里:“婶娘岂是白做的。”对着众亲朋道,“你们说是不是这理?新妇唤一声婶婶,我要是一个子也不出,那成什么了?”她体贴得很,能盘子都为休栖备好了。   众亲朋点头,成小简氏是做长辈模样。   何栖端着个盘子,见这架式,怎么想也觉得有点不对戏,怕是里面有缘故,面上不露分毫,屈膝谢了小简氏的理。   小简氏还担心她慌乱,见她竟然一点不乱,心里就乐了:“来,来见见你姑祖母。”   曹沈氏早等在那,早早就将备着的银璎珞连同盒子摆在茶几上,齐氏过了一眼,眼皮直跳。   何栖又大礼拜曹沈氏:“姑祖母。”   曹礼氏拉过她,拿干枯的手摸摸何栖的脸,嘴上说:“侄孙媳妇别怕,姑祖母生得虽怪,心却是好的。”将描花木盒打开,取出来里面老大一条璎珞来,还说,“姑祖母不比你婆母,没啥好东西给你,你可别嫌姑祖母礼轻。”   何栖只感手上的盘子一沉,真是好生“轻”的礼:“侄孙媳谢姑祖母厚爱。”   小简氏又将她领到了坐立难安的齐氏跟前:“这是大郎的阿娘,你叫……唉,我可是糊涂了,这不叫婆母叫什么?”   何栖没想到齐氏生得这么年轻,细细的眉,雾朦朦的眼,依稀还带女儿家的娇俏。一面行礼一面想:按礼,拜姑婆应是在明日,敬了茶,奉了针钱。今日就这样正式见拜的,明日莫非就不见了?自己做的袜子可还在提篮里。   她正为难呢,许氏已经提了红漆篮过来了,笑道:“你们真是胡闹,这不是让新妇为难?”   何栖简直无语了,这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偷觑一眼沈拓,只顾傻乐着陪在她身边,她行了跪礼就扶她起来,她站着他就立着,他走着他就跟着。   比何栖更为难的齐氏真想弃座离席,忍了泪意,强颜欢笑着受了何栖的礼。何栖一礼毕,手上又被许氏塞了一盏红枣龙眼茶,沈拓也被塞了一杯,双双给齐氏敬茶。齐氏接茶的手都是抖的,环顾四周,只觉各各面目可憎,都在看她的笑话。   喝了新妇茶,齐氏揪着手帕道:“你们夫妻要和睦,大郎性急,你多体贴着他些。家中的事也要好好操持,平日无事,只管关门闭户,在家……”   许氏笑:“你做了婆母高兴,倒唠叨上了。我这还等着新妇行礼呢,我这大伯母反倒在排在了婶婶的后面。”   齐氏僵那半天,实在拖不下去,只是那个金指环又实拿不出手,憋屈得拔了头上银叶金蕊花钗,忍着滴血的心痛,道:“儿媳生得俏丽,这枝花钗倒能配你几分……”   “到底是做人婆母的,出手就是非同凡响。”许氏打断齐氏的话,故意恼道,“我这伯母也没啥好物,也只拿对银瓜果。”   等大简氏过来,又给了一对银桃。   大简氏和许氏冷着齐氏,任她坐那魂儿出窍一般,拉了沈拓和何栖,对众人道:“你们现在闹了就闹了,晚间洞房可不许再闹了。”   众人哪里肯,只在那哄闹着不依。   沈拓将何栖的手握在手中,另一手拎了酒,笑道:“既然要闹,只管来。” 第三十五章   新郎下了战书, 贺亲的人顿时炸开了锅。何斗金和陈据一人抱了一坛子酒过来,拍开了泥封, 放在桌了,又让拿来海碗, 倒得满了要沈拓喝。   沈拓看着二人:“你们与我兄弟,倒跟着起哄作弄我?”   何斗金笑:“今日这兄弟暂且不做, 你也要吃完这一碗。”又看了一旁的何栖一眼, “哥哥不喝, 那就嫂嫂喝。”   陈据拍手:“对对,哥哥不喝嫂嫂喝。”   沈拓笑:“那我也暂且记下这一笔。”端了碗,一气喝了倒转碗底示人。   “哥哥再喝一碗。”何斗金一挥手, 陈据忙狗腿满上,道,“祝哥哥娶得佳妇, 早生贵子。”   为了早生贵子,沈拓又喝了一碗。   何斗金拍手叫好,笑嘻嘻得又倒了一碗:“这碗也是紧要,贺哥哥洞房花烛夜, 鱼、水云雨春色……”   “打住, 打住……”有人忙掩脸发出嘘声。   沈拓和何栖两个都红了脸,沈拓端着酒更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何斗金佯装怒道:“怎滴, 你们都是正经人, 偏我轻浮不成?你们洞房花烛只对坐相看, 甚都不做的?哥哥不喝这碗酒,那……”他嘴上挤兑着沈拓,眼睛却看着何栖。   何栖无法,幸好手中还有把扇子,跟握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许氏在那笑得前仰后合,直起腰道:“大郎这碗便喝了,你这盼了星星,盼了月亮,好不容易成昏,新郎衣也穿了,披红也挂了,晚上还不叫你做新郎,那可怎生是好?”又瞪眼对何斗金道,“还是兄弟呢?喝了可不许再闹了,新妇脸薄,哪经得你们这些人荤腥无忌得混说。”   铺兵都头、方脸汉子张威不服道:“大郎当何大郎君是兄弟,喝了酒,我们这些许不是兄弟?”他一吆喝,一伙当差役的七手八脚将十来人碗一字排开,抱了坛子轮溜着倒上了酒。   沈拓心道:这么多酒喝下去,那晚上真不用洞房了。何栖一手执扇挡脸,另一只手拿指尖捏了一下沈拓的手掌,捏得沈拓整个心旌动摇。   施翎钻出来,撸了袖子,揪住何斗金,一只脚蹬了条凳道:“你们倒有理?你们做兄弟的便要存心放倒了哥哥,不让他洞房?何大,我们两个傧相,舍命陪君子,来与你们喝酒,不醉不归。”   何斗金叹气:“大郎成昏还有我的事?”   沈拓一愣,笑:“实没你的事。”何栖听后,笑得差点拿扇子都捏不住。   何斗金反应过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老实端酒对张威等人道:“喝酒,喝酒。且留些精力与大郎,免得嫂嫂心生不满……”   他们这边热闹,小李氏那边也颇得趣,搭了一个黑脸的壮汉,却是施翎的手下,名唤方山,诨名方大憨。   做差役有哪个家道好的?方大憨也是家里精穷,家中老娘老爹挤在鸡窝点大的地方,更不要说什么娶媳妇了?他又生得黑,人又粗,口袋里又无钱,精力无处宣泄,憋闷得成日跟冒火得公牛似的。   他一看小李氏不像正经人,举止轻浮,眼尾带钩。寻思着要撩拨一下,万一得了手,横竖不是自己吃亏。若是这妇人叫起来,观他行事,也无人信她。   这二人碰到一块,真是久旱逢甘霖,天雷勾地火。二人也不通名姓,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借了帷帐的遮蔽,幕天席地行起男女之事。   沈家因为办喜宴,自要请帮厨食手,一个负责清洗的妇人蹲那洗鱼,只见那帷帐不停在动,以为有野猫、黄鼠狼等物来偷吃,想着若是被偷了嘴,要怪到她头上,随手捡了一根木棍,要将野猫打走。   恰好齐氏见新妇时丢了脸,又失了一支银花钗,座中曹沈氏又咧着瘪嘴眯着小三角眼,拿不阴不阳的话躁她的脸。她又改了嫁,不是沈家的主母,待客的事也落不到头上。索性离了座,四处闲看,见屋舍焕然一新,院中又另栽了花木,虽是深冬,草木凋零,却不见半分凄清。   想起自己的境地,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在那悲春伤秋,感怀过往,抬眼就见一个粗壮的妇人拿着儿臂一样粗的木棍一脸杀气。吓得气儿都快喘不上来,这不是……李郎前头和离了的那个方氏吗?她怎么在这?拿了木棍莫不是要打杀我?   齐氏退后一步,直惊得花容失色,不等方氏过来,握了手帕惊叫出声。   沈拓和何栖正被众人逗着要二人互喂饺子,只听一道尖利的女声,他反应极快,将何栖往自己身后一掩,见没什么动静,使了个眼色给施翎,令他护着何栖、沈计等人,自己领了人往动静处赶过去。   曹沈氏也是个胆大的,催了曹二也要去看个究竟:家里办喜宴,哪个不开眼的上来闹事?乱棍打残了一条狗腿去。   曹二无法,只得和大简氏搀了曹沈氏跟过来。   齐氏吃了惊吓,方氏却整个吓傻了,她本就不如旁人机敏,胆儿又小,被齐氏这么一叫,呆愣在原地,半点反应都没有。   主事的王食手却是何斗金介绍的,他与方大舅相熟,方氏和离归家后,一时无事,家中又养不起闲人,托到食手头上找了个洗洗涮涮的活,道随意给个钱,得个温饱便可。   王食手原先不过碍于情面,用了方氏之后倒觉得自己赚了,方氏力大勤快,又能吃苦,又无一声怨言,受了他人欺负也不诉苦,只闷了头一声不吭干活。   一日下来,方氏干的活最多,得的钱最少,她非但不觉得不平,还高兴自己有活计不再费家中的口粮,欢欢喜喜道了谢就走。   时日一久,王食手怜她老实,每每雇她做活,都要多给她几枚铜钱。   王食手听得方氏惊了主家,正在那切鹅脯装盘,急得跳脚,他担了两头的干系,既担心自己在何斗金面前失了颜面,又担心负了方大舅所托。   沈拓不认识方氏,只知她是食手带来的帮厨,却不明白怎么与齐氏了起了冲突。齐氏拉了沈拓的衣袖,指着方氏道:“大郎,这……这……恶妇要打杀阿娘。”   沈拓看方氏生得高壮,眼神却透着怯意,分明是个胆小之人,神色间又满是茫然。放缓脸色,问道:“这位大嫂,不知你与我阿……娘生了什么误会?”   方氏害怕,明知主家误会了自己,心里只发急,一急就更说不出话,惊觉自己手里还拿着木棍,忙丢开,直摆手道:“我……我……却是……我并无……”   原来,齐氏知道她,她却压根不知道方氏,只听自己的两子说前夫续娶了一个十分年轻美貌的娘子。   齐氏躲在沈拓身后,反驳道:“你胡说,你分明拿了棍棒要我来打杀我,现在倒赖得干净。”   沈拓问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好好的,这位大嫂为何要打你?”他是半点也不信齐氏。   齐氏立刻闭了嘴,拿了手帕捂着脸呜呜哭,沈拓被哭得额间青筋乱跳。   何栖不放心,随了曹沈氏一同过来了这边,曹沈氏也不认识方氏,只是她厌恶齐氏,缘由还不清楚呢,就认定是齐氏作怪。偏偏何栖又在她身边,深感在新妇面前丢人,笃笃笃杵着拐杖,气道:“你莫不是沈家的劫不成?左右是躲不开你?”又拉了何栖的手,“好孩子,她是个不晓的事,实不与大郎二郎相干……大郎可是个好的。”   何栖见她发急,忙道:“姑祖母,我知道呢,这不与大郎相干。”   王食手更急,问方氏道:“到底是为了何事,你倒说个明白,都头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他也不信方氏惹事,言语间便带了维护之意。   方氏哆嗦道:“我是……怕猫吃了鱼……”   齐氏哭道:“这么多人,哪只猫儿这么大胆,避走还来不及呢。”   他们都不知道就里,只有大简氏清楚,这二人怎么撞到一块?沈家办喜宴,改嫁的婆母撞上了现在夫家的前妻,真是一笔尴尬的糊涂账。一时没了主意,在那踌躇起来。   小简氏不知原委,推她:“二嫂嫂是个爽快人,有话便说。”   大简氏无法,只得低声道:“她是李货郎前头的婆娘。”   沈拓深吸一口气,浊气闷在心口里出不去,沈计也没了笑模样,一张脸阴得能滴出水来。   何栖愣了片刻,但她见机快,上前捡起方氏扔到一边的木棍,走到方氏面前笑道:“这位大嫂不知,我家婆母是个胆小的,偏偏大嫂也是个胆小的,倒是互相吓唬了一场。这可是厨下之物?大嫂收好,丢弃了少不得要赔钱。”   “对对对。”曹沈氏点头,笑道,“大郎她娘胆儿生得偏,些些的小事儿她就发抖,”偷汉子改嫁却是大胆,又叹气,“倒把你这个老实人吓得话都说不清,真是可怜。”   小简氏吃了一惊之后,回过神,赞许地看了何栖一眼。一个箭步拉了齐氏,掏出手帕将齐氏的脸一抹:“表嫂就是胆儿生得不好,一头大一头小,可把脸都吓白了,胭脂都糊了。大郎大喜的日子呢,倒把你吓得跟鸠槃茶似的,快随我去洗洗脸,重新画了眉。”   小简氏把人拉走了,知情的这几个都舒了口气。   大简氏堆起笑脸:“竟是这么个糊涂事,倒把我们吃一惊。施郎、阿陈,大郎,你们快与客人喝酒去。”   众人心知还有内情,但这当口谁会不识趣,俱纷纷点头,那个说要新郎陪酒,这个道平日不得酒到肚,今日要喂饱酒虫。   方氏还真信了何栖的话,见她新妇模样,生得好看,又亲切,倒说了一句囫囵话:“新娘子不知,我在那洗鱼,见帐子动个不停,以为有猫来偷食呢。”   何栖安慰道:“大嫂好心,不与大嫂相干。”   方氏放下心,告了声礼,自去洗鱼了。她还不知道呢,她要打的“猫”,双双抱在一起魂都快飞。   王食手没想到方氏和沈家竟还有这种七拐八弯的纠葛,想着到底是自己没打听清楚,上前道:“都头,我不知方氏与……她没生计,手脚又勤快,早知如此,我就不找她来”   沈拓道:“王食手不必放在心上。”又道,“也不与那位方大嫂相干,家中还有喜事,还请食手来。”   王食手心道:平日就听闻沈拓此人虽是差役都头,名声却好,果然是个大肚豪气的。   一场事虽了,沈拓到底不是滋味,他与何栖的大喜之日,却有了这些滑稽。他母亲又是这等……   “阿圆,刚才全赖你化解一场难堪。”沈拓轻声道。   何栖见他眉头微锁,道:“说得好生分?可是要和我分彼此?”   沈拓有点急,道:“我怎会与你分彼此……”转头就见何栖笑着冲他眨了眨一只眼,又娇又俏,喉咙一紧,哑声道:“是不是彼此,晚上就知道了。”   何栖红脸,借着宽大的袖子偷偷掐了他一把,她这点力道对沈拓跟挠痒痒似的。   曹沈氏老虽老,眼却尖,却只当没看见,扶着大简氏的手,在儿女的簇拥下回了座。曹九独自一人,视万事如浮云,已经趁乱喝了好几杯酒了,笑得如同一个顽童。   看到沈拓和何栖,招招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金柿饼来:“此后,事事皆如意,接好接好。”   沈拓和何栖双双行礼接了小金饼:“多谢姑祖父。”   “好好好。”曹九许是喝醉了,一边摸着白胡子,一边摇头晃脑。   一时宴席传送上来,四干果、四冷碟、四荤八素,糕点果酒。宴至一半,酒至半酣,也不知谁起了头,挽了手踏起歌。   “君若天上月,奴是月边星。   日间双隐,夜间长伴。   君是屋中梁,奴是梁上燕。   相栖相伴,长长相随。   陌上杨柳青青,灯下玉人双双。   噫,今日与君相执手,此后依守共白头。”   何栖吃了一杯酒,听着欢歌声,侧脸看了沈拓一眼,见他也有了几分醉意,呼吸间微有酒意,只是在那傻笑。何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笑,自己也笑起来。   许氏也喝了几盏酒,带着醉意道:“唉哟,时辰可是不早了,我们送了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回来再接着喝。”   何栖只觉自己和沈拓晕晕然得被拉起了身,被众人裹挟着一般送往了新房,人群带着欢笑又流似般得退去,接着咯吱一声,连门都被人体贴得关了。 第三十六章   外间喧闹渐止, 贺客道别的道别,归家的归家, 只有几个好酒之徒,兴未尽, 酒未醺,依旧聚在篝火前吃肉赌酒。   月朗星稀, 寒意渐深, 墙外道上, 一个胖和尚牵了一个小和尚,戴着斗笠,托着钵。   “师叔, 这么晚,这户人家还好生热闹。”小和尚好奇道。   胖和尚只管拉了他的手:“应是户主办喜宴。”   “早知就来这户人家化缘。”小和尚颇为遗憾,饭褡瘪搭搭的, 没要来多少饭粮。   胖和尚轻斥道:“下山化缘乃是苦修,再者,出家人无欲无求,切莫为五钝使所趋。”   小和尚侧目:“师叔又哄人, 我就曾见你偷喝酒。”   “那是素酒。”胖和尚辩解, 想想又道,“人无癖不可交。”   小和尚依依不舍随了胖和尚离去,尤自回头看着依然笑语欢声不止的院落, 双眸中隐隐羡慕。   卢继抬眼看月微斜, 要了一壶酒, 与曹大施翎告辞。   曹大携了他的手不放道:“天色尚早,大郎这门亲事全仗卢相师一手促成,你又是爱酒这人,如何现在就走?”   施翎也道:“卢家哥哥再喝几杯,横竖家中还有卢嫂嫂。”   卢继摇头,笑道:“我也不是归家,今日沈家是热闹,别家却冷清,我去相陪一二。”   曹大施翎知他说的何老秀才,放开了手,双双将他送到院外,。曹大道:“依我说,迟早要做一块,明儿将亲家接了来便是,你们非要等过了三朝回门。”   卢继笑:“何公心中自有打算,他是重规矩之人。”亦是重情之人,要留家中,陪亡妻等出嫁女三朝归家。   冲着曹大施翎二人摆摆手:“有这酒便好。曹家大伯与阿翎不必相送,还有客在,客去又要打扫归整,今晚怕是不得早睡。”   施翎有心想跟上去,到底这边还有事需他帮忙,只得与曹大回转。   沈拓怕被捉弄,进了房后,又拿了烛台四处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了没藏着什么花招这才放下心来。   回转身,何栖俏生生地坐在妆台前,烛影摇曳中,脸若春桃,唇似红樱,眸中微光点点,幽幽浅香醉人心脾。   沈拓坐卧不对,言语失声,何栖似有点羞,似有点婉转,背转身对着海棠镜,道:“钗环压得脖子疼,我先取下来。”   “我来帮你。”沈拓忙道。   何栖仰了脸看他,有点不信:“你可会?”   沈拓还真不会,强自嘴硬道:“我只轻一些?”   何栖将贝齿咬着唇,依言坐定,由他为自己除去满头的首饰。沈拓对着她头上的花钗、金钿,看了半日无从下手,思来想后,将对插一对镂空银叶簪轻轻从发间拔了出来,放在了妆台上,何栖轻笑,沈拓有点沾沾自喜,一乐取八瓣莲小金钿的时候扯了何栖的发丝。   何栖“唉哟”一声,下意识将头偏了一下,偏沈拓还拿着她缠了几根发丝的小金钿在手里,这一拉扯,冻得何栖眼泪都下来了。   沈拓连忙丢开手,慌到:“可是弄疼了你?”   何栖忙道:“只是一个不防。”   “怪我粗手笨脚。”   “不不不,只是一时不慎。”何栖急道。   两人客气半天,大眼瞪小眼,何栖架不住先笑了,将往日的熟捻又重捡了起来,道:“我自己来,大郎与我倒些水来,脸上扑了一层厚粉,闷得很。”   沈拓笑:“这个倒会。”起身去隔间倒了水,又细心掺了炉子上温着的热水。   何栖已经将一头的钗环都卸了下来,散了头发。一手拿了自己的发尾,轻轻将头发抖散,这才用梳子细细梳理了一遍。拿手帕沾了水,将额间花钿,唇间口脂轻轻拭去,让沈拓将水盆放在妆台上,找了一盒澡豆粉洗净了脸。   沈拓轻舒一口气,盛妆的何栖美则美矣,只不太真,眼前笑颜如花,清水芙蓉的何栖才是他熟知的阿圆。   “阿圆。”沈拓拉了她的手,一用力,何栖整个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大郎?”何栖脸上的水都还没擦干,水珠顺着脸颊打湿了衣领,水渍映着烛火的昏黄一直蜿延到脖颈中间,随着她呼吸的起伏,带出无限春、情。   沈拓嘴唇发干,也不顾湿,将自己的额头贴着何栖的额头,二人只感对方的睫毛如蝶翅在自己的脸上扇动,他哑声道:“阿圆,我要唤你娘子。”   何栖感到他的鼻端的气息洒在自己的蜃边,一点点痒,细声笑道:“我要唤你夫君?郎君?大郎?阿郎?都头?沈郎?”   沈拓深深地看着她,看她花般的唇一开一合得吐着戏谑的话,蓦得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转身放到了床上,笑道:“你说要叫我什么?夫君还是沈郎?”   何栖忙抱了他的脖子,笑着倒在了一片温软里,床帐铺陈得整齐,撒了红枣、桂圆等物。烛移帐影,影影绰绰,何栖反手摸了一颗枣子出来,塞进了沈拓嘴里,还问:“可甜?”   沈拓抱着何栖翻转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掌中的纤腰不堪一握,生怕自己一个大力就折了它,心头只余情/动,将一枚枣子吃了之后,忽然吻住了她的朱唇,舌齿相弄。何栖微微娇喘,舌尖尝到一丝甜味,混合着男子气息。   明明无酒,二人却是生醉,神思都变得恍然,天地之间只有红帐夜暖。   红裳绿服,脱在了一边,纠缠成了一团,回颈雁帐钩放了床帐,左右相对,似是恨不能振翅飞到了一块。   何栖觉得身体不是了自己的一般,所思所行全不似自己所控,她的指尖滑过他结实有力的臂膀,蜜色的肌肤,精壮的肌肉纹理,它们随着她的指尖轻颤微伏。   “阿圆!”沈拓压抑轻唤一声。   襦裙半解,腰带轻分,回眸间整个被搂在怀中,何栖秀眉轻蹙,觉得痛,试着将他推了推,沈拓却将她抱得更紧了,汗水湿了鬓角,软枕被推到了一边。她的声音里都透着颤抖,颤抖里又夹着一丝的欢愉,那丝欢愉渐渐从一生二,二又生四,千丝万缕,细细密密,茧一般将二人包裹在其中。   婉转承、欢,春蚕缠绵,发丝纠缠,何栖眉目微敛,将脸无力地靠在沈拓的肩上,浅深浮沉、浅抽争律之间,腰酸无力,几乎哭出来,只能昏昏然由着他带着自己直到销魂癫狂。   “阿圆……”沈拓贴在她的耳畔唤道。   “嗯?”何栖偎在他的怀里,轻应一声,回过心神,想着先前的放浪不堪,拉过被子遮住脸,钻进去又觉得不妥,又露出头,扯过一边的衣服盖在脸上。   沈拓笑了起来,见她害羞,不知怎么自己忽然也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担心:“阿……圆,你可有不适的地方?”   “我想沐浴。”何栖声若蚊蝇,又觉得累,改了口,“擦洗一下。”   “我帮你。”沈拓道。   何栖涨红脸,气道:“不要你,你只帮我打水。”   “好,以后天天都为你打水。”沈拓哄道。   何栖耳根一热,摸出一颗桂圆就砸了过去。   沈拓笑着躲了。   卢继出了沈家,趁着月色,踏着寒霜,到了二横街,四下寂寂无声,寒冬连个草虫飞蚊的声音都无,只偶尔不知从哪个院落传来鸡鸣狗吠之声。   抬手轻扣了院门,站得片刻,何秀才一脸惊疑过来开门,见到他,瞪了眼:“卢兄,这般晚过来何事?可是阿圆昏事不顺?”   卢继笑,晃了晃手中的一小坛酒:“何公多虑了,昏事顺当得很,天寒,我来找何公喝杯沈家席上的酒。”   何秀才立了半刻,笑起来:“难为你想着。”   卢继跺脚呵手:“这霜鬼浸浸得冷。”   何秀才将卢继让进院中,何栖一嫁,嫁妆一抬,加上花草枯萎,何家整个便空了,倒显得逼仄的院落都空荡起来。   何秀才果然尚无就寝的打算,在书房围了炉自己独饮,一边放了一碟阿圆早些时候浸的醉枣,一碟五方豆鼓,一碟干丝。   “何公倒自在。”卢继在炉边坐下,伸手烤了烤火。   何秀才另取了杯子给他,问:“阿圆的昏事可热闹?”   “热闹、喜庆。”卢继道,“大郎亲眷不多,人却不少,只曹家便十几口人,他又结识得九流人物。”   “这便好。”何秀才笑,喝一口酒,微叹,“这就好啊。”   卢继笑,为他满斟:“养儿无趣啊。”   “哈哈。”何秀才摇头。   “所谓一二常在手,三四满地走,五六绕竹马,七八骑墙头。双鬟耳侧垂,绿裙新画眉。娉娉笑颜展,新嫁泪低垂。岁老犹挂心,榻前相问好? ”卢继边敲了筷子边唱边喝着酒。   何秀才只在一旁听着,窗外寒霜满天。他领养何栖时,何栖已经三四岁了,鲜少要他抱,又懂事,操心的事实是很少。倒是自己没养下的几个子女,常抱怀里,逗弄膝上,病中更是长抱手中,长夜不放。   卢继养了三个小郎君,卢小三也曾将养不活,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才有今日模样。他日三子长大成人,娶亲生子,又不知是个什么样景象。   这么一想,倒把自己唱得惆怅起来。   何秀才拿起酒杯与他碰了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仰头大笑。   “夜深霜重,卢兄喝酒。”   “何公喝酒,寒冬天冷!”   虽无秋意道天凉,却有深冬一院霜。 第三十七章   施翎天刚微亮就偷偷起了身, 侧耳听了听,沈家静悄悄的。推门出去, 霜花结于树梢,满地银白。   他是个不怕冷的, 轻手轻脚出了院门。寒冬天又早,街上行人了了无几, 不过一两个卖柴禾、冬碳的柴夫、碳翁挑着担, 一手的冻疮。   穿过临水街, 过了石马桥,拐去了东街,进了小巷, 到了一个矮屋前,敲了敲门。   “哪个狗奴,一大早扰人清梦。”里面一个声音暴喝一声, 门一口,冲着一个黑塔似的汉子,正是方山方大憨。   他原本提着拳头要打人,见是施翎, 做贼心虚, 讪讪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施都头,这大寒冬天一大早的……”   施翎伸手将他匆匆披着的短褐往旁边一掀, 露出胸口一道长长的刮伤来, 阴着脸笑道:“猫都没这么长的指甲, 怕不是被什么贵人养的猞猁抓的吧?”   方山见东窗事发,掩了门,垂头丧气地跟着施翎找到一边,唉声叹气地想:虽是个小白脸,性子倒凶,生得不甚魁梧,功夫又好,只恨打不过他。现在倒管将到老子头上来。   等到一个角落,方山还没回过神来,施翎已经当着他面就是一拳,怒道:“我哥哥大好的日子,你他娘的却在那边做出这等丑事来?幸好没被揭出来,若是逮个正着,让我哥哥嫂嫂蒙羞,爷爷我打断你全身的骨头。”   方山只觉迎面一阵痛击,忙拿手掩了两管鼻血,硬声硬气道:“不过睡了一个……”想发火,到底自己理亏,蹲那道,“那妇人生得风流,我光棍一个,哪受得撩拨,老子长这么大,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连手都没摸过,家里又无钱,瓦舍都去不起。机会难得……我便。”   “色是刮骨钢刀。”施翎冷哼,“你全身骨头能经几刀?”   方山听他语气似有缓和,拉了衣角把鼻血抹了,笑道:“施都头你的知其中的趣味。”他眯着眼,“日日如此,舍了这身肉也无防。”   施翎抬脚连踹了方山几下,方山只一动不动受着,胸中恶气出一半,道:“这事休让我哥哥知道,好好的成昏喜宴倒有你这等臭事。”   方山忙点,哈哈笑:“都头这不是说笑,又不是什么好事,好好的,我学什么嘴。”   施翎道:“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聚一起喝酒,少不了要拿来夸口。”   方山黑脸一红,又搓搓手,拿脚踩着脚下青石板,脚尖碾着石板缝里的霜花,扭捏道这:“都头,你可知道那妇人是甚名谁?”   施翎呼一口气,瞪她:“这等事都做了,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   “当时正得趣,浑忘了。”方山谄笑道,“后来经一闹,那妇人就趁乱跑了。”   “跑便跑了,问她作甚。”施翎没好声气。“又不是什么好的。”   方山追上来道这:“都头都头,我这心里不知怎么,忘也忘不了她,都头你既然知晓这事,必然也知她是哪个?”   “你不要纠缠我。”施翎不耐烦,他是来教训方山的,不成想,反倒被他给缠上了。   方山哪肯,大冬日敞着短褐,露着胸膛,也不怕受冻,一味跟着哀求。   施翎被缠不过,只好道:“她是东街李货郎的阿姊,不说别个,年岁都不知比大你多少,又做过别人的妾室,夫死方归家。此等妇人,你和她纠缠,能有什么好的一场来?”   方山咧嘴笑道:“她不年轻,我也不是少年,我也不图别个,实在舍不得昨天趣味,全当露水夫妻。”   施翎见他钻了牛角尖,也不愿多言,二人虽是共事,但往日方山因他年小又是外来的,多有不服。他又不爱插手这等男女情爱之事,只一再警告喜宴上的丑事万莫让沈拓知道,给他添堵。   方山得了小李氏的底细,满心欢喜,满口应承,又是赌咒又是发誓。   施翎解决了一桩事,见天尚早,溜回沈家睡起回笼觉来。   他的这番动作,沈拓和何栖一无所觉。   何栖可能倦极,睡了一个黑甜觉,冬日天寒,二人相拥而眠完全不像独自一人枕凉衾寒。平时冰凉的双足被偎得又暖又烫。   沈家又无长辈需要拜见,何栖本欲起身,又被沈拓给拉了回去:“只安心睡着,左右无事。”   何栖卧在他怀里道:“小郎和施小郎要笑话于我。”   “他们能懂什么?”沈拓笑道,“你怕羞,小郎更怕羞,阿翎倒不怕羞,他是不安生的,不一定跑到哪去了。”   何栖动了动,腰肢酸软,实不想起身:“姑祖母他们呢?”   “他们早已归家。”沈拓抚着她枕畔的一把青丝,轻声道,“家中也只这点好处,清净无人管束。”   何栖笑:“再略躺躺,再睡就是像样子了。”又轻道,“也不知阿爹这时可用过了早饭。”   沈拓怕她着凉,将被子包得紧了一点:“阿圆,不如把岳父早些接来,回门这些,都是些虚应的事。”   何栖摇摇头:“阿爹哪会肯,他心中总念着若是阿娘还在世,定要双双在家等着出嫁女归家。”她道,“他定有许多话要与阿娘说,我虽担心,但更不忍阿爹心愿难偿。”   沈拓听她这么说,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也就作罢,问:“饿不饿?厨房定还有昨日剩下的糕点点心,我去取些来与你吃,你也不必起来,只在屋里吃了。”   何栖笑起来,硬撑着坐起身,虚虚拢了头发:“阿爹若是知道我连饭食都要在床上吃,不定如何生气呢。也不好再赖着,被人知道,只怕说我是天下少有的懒妇。”   “我却没这么讲究。”沈拓见她起身,虽觉遗憾,也没再躺着。   “你们平日在家早上用些什么?”何栖洗了脸坐在妆台抹了脂膏,边梳头发边细细问:小郎午间在学堂用饭还是归家来?家中可有什么忌讳之处?施翎那可有注意之处?曹沈氏那何时上门拜见?齐氏那又是什么打算?   直把沈拓问得没了主意,在那道:“凡事由娘子做主就是。”   何栖梳着螺髻,斜睨他一眼,笑:“这边当起甩手的掌柜来?”   沈拓郝颜道:“倒不是万事不管,家中无人,全没什么路数,小郎和阿翎也随着我混沌度日。”   何栖想了想,千头万绪,这两日要忙的事还真不少。她的嫁妆要归置,人情礼银要整点,又有亲戚要走,三朝回门后便要接何秀才过来,房屋总要先整顿出来。   沈拓听她一样一样数着,呆了呆,道:“阿圆,这些事不急,我们昨日才成昏,这两日偷空得闲,只去外面走走可好?”   何栖再没想到沈拓居然作着这样的打算,讷讷道:“天寒地冻,可有去处?”   “这几日夜间都有浓霜,午间有好大的太阳,晒得人背脊出汗,我们租条船来,顺着桃溪顺流,也不挑去哪,只作消遣,你看可好?”   何栖虽然在桃溪生活了十多年,还真没好好见过桃溪全面,临水各户更是无缘得见。想想这么多年,困在方寸之间,平日所见最多,不过院中寸丈世界。心头蠢蠢欲动,问道:“那带上小郎和阿翎,我们一起游湖。”   沈拓无奈:“带上他们做什么事,只你我便好。”   “他们在家又无人照料……”   “也是差这一日两日,先前不也如此。”沈拓理直气壮。他的新婚燕偶之期,恨不得与何栖日夜独处,哪肯让沈计和施翎前来搅和,“箱笼这些也只慢慢整理,我阿娘那边不用理会,她上门便留她便饭,她不来,我们也不必上去讨人嫌。我们关起门过日子,自要随着自己的心意,由着他们论长论短,也不少我们一寸皮肉的。”   何栖一半赞同一半反对,道:“邻舍亲眷,人情往来,哪能不管不顾真个关起门来度日?该虚应时总要虚应一番,只别过于勉强委屈、做出小人嘴脸讨好。”因沈拓说得诱人,她也想偷闲,一击手,笑,“不如明日再去?船总要先租,船上大都有风炉,我再备点糕点、米酒,边坐船边吃,不然冷嗖嗖对着两岸,连个暖身的吃食的都无。”   “只听娘子的。”沈拓笑着应了。   何栖又道:“今日在家中,先将那些人情礼银理出来,记了册子,免得弄混了。下午去姑祖母家中一趟。”   “为何要记册子?”沈拓又不懂。   何栖耐心缓声道:“既是人情总有往来,今日他赠你七分,你记混了,明日还去三分,别人不知底细,只以为你是贪小之辈,心中存了芥蒂,情分便要淡下去;若是今日他赠你三分,你还他七分,家中富裕倒也无不可,我们普通人家,哪能这样没个成算?”   沈拓于人情之上只是略懂:“我却从来没在这头细想。”   何栖笑:“夫君是义气之人,倒显我小人肚肠。只是,总要心中有个数,不让别人吃亏。”   沈拓正色道:“阿圆不用自贬,我知道你说的才是正理,我更知道娘子不是什么计算之人。”   何栖听得高兴,谁喜欢经心行事还要落埋怨的?她本担心沈拓视钱财如粪土、生死之交一碗酒的脾性难以接受她的事事分明。   “既如此,我们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可吃之物,大冷天的,总要热一热才好。”何栖笑眯眯站起来,想起自己头上一样饰物也无,新婚之中难免有点简素,拣出一朵绢纱芍药簮在鬓边。   沈拓的目光在她鬓边留连半晌,被休栖娇嗔一声:“你这人傻了不成?”握拳轻咳一声带着何栖去厨房。   昨日喜宴剩了好些吃食,王食手感念沈拓高抬一手没有为难方氏,收尾时便用心帮他省俭,将干净的鱼、肉、羹汤、点心另挑了出来一盘盘装好,天冷,三五天也不会坏。又将未用尽的食材拿篮子装了,也干干净净的放在一边。   何栖看了看,笑:“剩了这么多,好几日不必再买新的菜蔬,虽是残羹剩菜,倒了可惜,对付着几天。”   沈拓担心她吃不惯,何家父其它抛费极少,在吃食却大方,何栖更是变着心思换着花样给何秀才做吃的。   何栖微扬了下巴:“有我呢,本是美味,在我手里更是佳肴。这里只交给我,你去叫了小郎,再看看阿翎在不在家中?”   沈拓应了,走了几步,又回来在何栖脸上偷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跑去叫沈计他们。   自己前面的十多年,真若白活了一般。夏之暑,冬之寒,原来竟是这般滋味。 第三十八章   沈计和施翎二人守在桌前,双双都觉得新奇, 他二人从未有过这等待遇, 家中有人在厨房细心备好吃食, 操心着他们口腹, 关心着他们的温饱。   何栖将鸡肉拆骨撕了细丝,掰碎了冷硬的炊饼, 洒了胡麻,煮了锅杂胡汤;又另蒸了馒头, 高高垒了一盘。沈拓过来帮何栖将杂胡汤端去小厅堂。   沈计一见她, 忙离了座, 慌张张揖礼:“嫂嫂刚过门,就要为我们费心操劳……”   何栖笑:“小郎快别多礼, 按礼今日倒是我要拜见你这个叔叔。”她边将碗筷摆好, 边温声道, “我欺你年少,倒是给省了去, 莫非小郎要与我计较?”   沈计忙摇头,欲待再说什么, 施翎拉他道:“小郎你莫非念书念傻了,嫂嫂让你不要与她见外呢!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你在那客气来客气去的,好似不愿认嫂嫂是自家人。”   沈计急了:“我从来都当嫂嫂是自家人的, 你别空口诬赖人。”   何栖亲手为他盛了一碗胡杂汤:“阿翎不过逗你, 小郎快来, 天冷吃些温烫的暖暖肠胃,读书写字身上还暖和一点。”   沈计谢过何栖,这才坐回桌边,偷偷拿脚踩了施翎一下。   施翎浑不在意,由他踩几下,转眼就吃了一碗的汤,好几下馒头下去,揉揉肚子,觉得不够饱,似还能塞两个下去。   沈拓挟了一个馒头往何栖碗碟上放,还一力劝道:“娘子,你多吃一点。”   何栖看着拳头般大的馒头,悄悄瞪了沈拓一眼,不动声色连碟子推到了沈拓面前,面上只管斯文秀气用着胡杂汤。   施翎不小心瞥到一眼,见沈拓马屁拍在马腿上,肚子里笑翻了天去,实在难忍,刚咕得一声欲笑,脚上就又挨了沈拓一记。   放下筷子一抹嘴,叹道:“嫂嫂好手艺,只是不知怎的,好好的,吃得脚疼,唉哟……”他说着站起来拖着脚在那走。   沈拓笑:“许是扭了,我帮你正正?”   施翎的脚立马不疼了:“……哥哥嫂嫂用饭,我去衙门应差。”说罢,一溜烟儿出了门。   他一走,沈计又尴尬起来,心想:自己在这,是不是碍了阿兄和嫂嫂说话?也匆匆用完饭,推说要去看书,搁置了碗筷。   何栖看着沈计的背影:“平日在我家中吃饭,也没见他们这般不自在。”   “那是他们识趣。”沈拓扬眉,“我们自在吃我们的,不必理会他们。”   都道新嫁妇脸薄,前几日总是怕生羞于见人,没想到,在沈家倒反了过来,她这个新嫁妇坐得安稳,倒是沈计这个做叔叔的不自在。   饭后,到底担心沈计没吃饭,左右厨房一只灶眼埋了柴,留着暗火备着热水,在锅里架了一个竹蒸架,把馒头热在锅里。   拿了做好的针线,拉了沈拓找了沈计,见他已经在书桌着坐定,背着手摇头晃脑在那背书。   “阿兄,嫂嫂?”   何栖看了一下他书桌上的书,却是一本《孝经》,笑道:“是温故还是新学?”   沈计虽有羞意,还是一本正经答道:“学堂初教《尔雅》,老师不许我贪多,我便将先前学的,再默一遍。”原来,沈计天赋高,学得又快,学堂刚教了前面,他已经去背后面了。教书的老师一个老学究,不问青红皂白,就定了一个急于求成、囫囵吞枣的评语给沈计。沈计无奈,只得将《孝经》又翻了出来,温故知新。   何栖微一琢磨,已解其意,只是她不知底细,自己也是个半桶水,不好胡乱开口误人子弟。将针线放到桌子上道:“这是嫂嫂给你做的鞋袜,做的冬鞋,絮了厚棉,你试试若有不适的只管来告诉我。   小郎读书刻苦是好事,也应劳逸结合,厨房热着馒头,不要饿着肚子。”又道,“我们也不是初识,你既唤我阿姊,又唤我嫂嫂,凡事不用与我见外。有想吃的,想要的,有不便之处,都与我说。冬日天冷,你读书时也不必俭省炭火,放一个炉子在一边,上面烧了水,既能烤火,又能有滚水吃。只一样,不好关严门窗,免得气闷。”   “多谢嫂嫂。”沈计接了鞋袜,握在手里,又厚又软,耳边听着何栖娓娓嘱咐,鼻间发酸,瞬间红了眼眶。他不愿何栖发现异样,低垂着头揖礼。   何栖心细,听他语调微哽,便知他不肯丢脸在那强装样子,一笑又道:“我带了好些书来,四书五经、释疑、杂记也有诗集,只还没好好打理,小郎愿意,得空就帮嫂嫂归整出来列在书架上。”   “嗯。”沈计大喜,忙点头应了,他早就眼馋何栖带来的书,只不好不告自取。又回过神来,何栖只让他帮忙归整,却没让他看,便又开口道,“嫂嫂,那些书可否允我翻阅几番?”   何栖笑起来:“这些书放着,横竖也不过阿爹与你去翻它。”又拉了沈拓,道,“你阿兄,怕是看着就头疼,让他看书,少不得要跑出家去。”   沈拓听她拿自己小时候的事打趣,微红了脸,道:“娘子要是愿意教,我还是愿意看上几页的。”   “教你又无束修拿,倒费我的功夫。”何栖抬着下巴。   “不过束修六礼。”沈拓抱胸笑道,“这时节,也就芹菜无处可寻,十条腊肉还是能割来。”   他二人边说笑,边去点整礼金土仪,家中乱糟糟的,何栖的嫁妆还堆在书房那,便把东西搬到了小厅堂。   何栖将饭桌擦了又擦,一边沈拓不住眼看着她笑,脸颊飞了红,道:“你别笑,我只疑心上头还有油腻。”   “不,阿圆做什么都令人看得欢喜。”沈拓正色,何栖一些小癖好非但不让人生厌,反倒让人生出亲密之意。   何栖心中想:这人婚后,倒会说话了。   展开一本册子,晕开笔墨,压了镇尺:“我来记,你来念,一家一家记好。”   寻常人家,人情往来能有多少?邻舍也不过拎些纸包,再送上十几枚贺喜钱。   曹家是近亲,又以长辈居,除了新妇见礼,又另封了红封。他家虽尚未分产,却是分居别过,因此,礼钱也各送各的,加上曹沈氏的,倒有四份,统共合起来,竟有五两左右的贺银。   其余便都是沈拓的朋友知交,不趁手的放个两三十枚,宽绰的放个半贯之数。   何栖将名姓一一记好,他日对方家中办宴,也可对照增添还礼。   “牛束仁,三十……两。”沈拓不觉皱起眉来,拆开来,果然里面包了三个大银锭。   何栖停下笔,依稀仿佛听过这个姓,沈拓交往之人,家中富裕有名号的便是何斗金。何斗金擅经营,知人情,深知此间关键,因此他备了三两的贺银;再便是施翎,私下给的沈拓,却是自家之人,不算其中;另外有沈拓上峰,桃溪明府季蔚琇,足足令长随备了十八两的贺银。   这个牛束仁,往常也没听沈拓提及,显不是深交之人:“可是故友?”何栖问道。   “倒也称不上故友。”沈拓抛了抛银锭,扔到桌上,“我与他不打不相识,说起来我做这个壮班都头倒有五分因他之故。”   原来是他,何栖顿时想了起来,开口道:“你与他虽有旧故,却无深交。礼下于人,必有原由。”   沈拓细想了一下,却无头绪:“虽偶尔撞见也会吃一杯酒,实无过多往来。送请贴与他也不过因当初一句戏言,我不愿失信,这才递了贴子与他家门子,来不来都是两可。”又道,“他家巨富,住着大宅,蓄着豪奴,浑家行事倨傲,眼睛生在顶上,生怕旁人攀附他家。牛大郎虽张扬,比之家人却是好的。”   “夫君改日去找牛大郎吃酒,有什么只拿出来摆在台面上说清楚。”何栖更料定里面原故,只是不知所求为何。   沈拓道:“论身份,我只是一差役,论人脉,他家白银铺道,也不知有什么求到我头上的。”   何栖执笔吹了吹墨,又看了看沈拓:“夫君妄自菲薄了,我虽然不知牛家所为何事,但我却能猜出几分,为何所求于你。”   “哦,为的什么?”沈拓问道。   何栖拿笔点点册上“季蔚琇”三个墨迹未干的字:“若是没有料错,怕是想通过你结识季明府,或是借你递话,或是与你打听明府的禀性。”   沈拓肃整了面容,将三个银锭收好,道:“这银我不能收。于公,明府是我上峰,我只与他办差分忧;于私,明府与我有知遇之恩;恩情尚未报答,反倒因区区三十两银算计他?那我岂非禽兽小人?”   何栖赞许点头:“正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又笑看着沈拓,“于贵人豪富,三十两不过区区,于农户贫家,三十两说不定是几年的花费。夫君当得一个正人君子。”   沈拓被夸得红了脸,笑:“君子就不必了,都说君子如玉,我从头到脚都不似玉的模样,粗俗得很。”   何栖还夸:“既不是君子,那便是大丈夫 。”   沈拓戏言:“大丈夫也不必了,丈夫就好。”   何栖被他反调戏了一把,眉眼含情,笑嗔了他一眼,道:“等会我另找个匣子装了银锭,总不好大咧咧从怀里掏将出来?倒显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沈拓点道:“阿圆你考虑得周详,听你安排。”   二人将三个银锭放置一边,记好礼账后,何栖算了算,将将也有二十来两:“这钱便先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又清点了土仪,挑了桂圆、干枣、密饯等稍好之物,充作上门的伴礼,等下午拎了曹家去。   沈拓见她有点累了,催她回房去躺躺,道:“姑祖母家都是爽气的人,也没什么讲究。午后,你歇一觉,养足了精神再去。”   何栖点头应了,昨晚胡闹几场,她也的确疲倦,去亲戚家总不好蔫搭搭打不起精神,羞恼道:“都是你之故,下次再不许……”   她一语未了,自己跑了,留下沈拓在那笑。 第三十九章   去沈家前, 沈拓担心何栖害怕,特地道:“姑祖母家中经营着棺材铺,乍一看颇渗人, 你若是害怕,我帮你遮掩一二。”   何栖见他体贴, 心中熨烫, 笑:“我不怕的, 听说好的寿棺,放了米面, 都不生虫子。”   沈拓笑:“这倒是事实, 三表叔偶尔得了好木头,打了副棺木, 价太高, 至今都没卖出去, 摆在那空置着可惜, 夏日也拿来装米粮。”   曹家那棺木, 曹九对着转了好几圈,琢磨着既卖不出去,不如留着以后自己睡,惹来曹沈氏一通骂,立着光秃的眉毛骂:你好重的骨头?躺什么好棺木,薄板棺材装一装了事。   多年后曹九身去, 到底还是用了这副棺木, 曹沈氏已老得如同风中残烛, 颤微微为曹九整理遗容 ,道:你做了一辈子的棺材,穿着三重衣,倒睡了贵人配享的寿棺,也是占了便宜。   却不知,曹九生前曾多次让三子留意,再寻了好木头来,为曹沈氏打一副,还道:你阿娘是个小器的,薄了她,阴司地府遇见,她要与我发脾气。又吩咐道:若是不得,这副棺木就留着给你们阿娘,她背驼,好棺木睡得才舒服。   曹家是好客之家,曹沈氏更是心中得意,暗道大郎夫妇视自己为至亲,亲娘那都不曾上门去。晚上强留了沈拓夫妇在家吃饭,又让许氏带了婆子去集市买菜蔬,又让曹大去沽酒,又让曹三迟些去接了沈计和施翎 。   对何栖笑道:“我知道你二人不放心家中那两只猴,一只憨,一只顽。”   曹沈氏安排得妥当,沈拓和何栖再无借口推辞,二人留在曹家叙起家常。曹沈氏本身就不是软和的脾性,年纪大了又有点左拐,加上脑子偶尔糊涂,拉了何栖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将她的事巨细无遗问了一遍,何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一一答了。   大简氏和小简氏见何栖面色如常,眼里嘴角都是浅浅的笑意,猜踱她是真的不在意,双双松了一口气。自家婆母也真是的,专挑一般人忌讳的地方问,换作别个,少不得心中生气。   曹沈氏还在那心疼感慨呢,轻轻抚着何栖的手:“先苦方能后甜,他日自有好的等着你与大郎呢。”   晚间曹家男女分了两桌吃饭,四世同堂,济济一室,好生热闹。沈拓少不得又被灌了不少酒,最后还是曹二手下留情,道:“侄儿新婚,冲着新妇的脸面,放你一马。”转而找了施翎,两人吃得烂醉。   沈拓和何栖归家时,这二人寻了个空地,睡得人事不醒。   大简氏道:“大郎你带了媳妇、小郎归家,这天越晚越冻人。施郎君就让他在这边睡下,你帮着把这两个醉鬼搬到床上去,让他们胡乱对付一晚。”   沈拓见施翎实是醉得厉害,与曹家也不必太客气,留了施翎在这边过夜。   何栖回去后用炉子煎了香橙陈皮汤,喂了一盏给沈拓醒酒,又拿石蜜另调了一盏给沈计当茶饮吃。   沈计试探着喝了一口,酸甜可口,回味有甘,慢慢饮尽一盏,乖巧回房安睡。   沈拓和何栖洗漱一番,相拥而卧,沈拓温香软玉在怀,难免心猿意马,只是明日出游,怕累着何栖,生生忍了下来。何栖看他忍得辛苦,鱼,水,之,欢,自己也意动,二人情难自禁,到底抱在一起相合交融,云雨了一番。   次日沈拓起了一大早,也不叫醒何栖,花了半贯钱雇了一条篾篷小扁舟,船夫问道:“都头要去何地?”   沈拓笑答:“日间我带了娘子,也不拘去哪,只看看桃溪风景。”   船夫道:“都头与娘子是雅性的,一年到头,也不过春时碰见几个白衣秀才游河念诗。现在大冬日的,连片绿叶子都没,那些个穷措大也躲着不愿出来了。”   “我只是得空消遣。”沈拓道,“就算绿枝千条,我也念不来诗。”   船夫被说得笑起来:“都头与娘子只管随意,无论早晚小的都在船上相候。”   沈拓谢过后,又扔了几个铜钱给船夫:“天冷,船家喝杯酒驱驱寒。”   船夫大喜接过,小心放入怀中收好。   何栖难得能出来,兴致极高,低挽了头发,披了斗蓬,拿篮子装了一些毛芋,一小壶酒并几个胡麻饼。   十冬腊月,梅香隐隐。   桃溪市集倒不如往常这般拥挤忙碌,各家各户都试图俭省些银钱留着过个丰年,农家进城卖柴禾、干菜的倒多了起来,聚在石马桥两端占了地叫卖,被冻得跳脚也舍不得买碗热汤暖身。   沈拓领着何栖到了码头那,船家生怕他们找不着他,在船头蹲着,遥遥见了,忙立起身招呼,撑了一竿子,将船身贴岸靠了。   何栖哪坐过这种小舟,沈拓一手拎了篮子,一手扶着她,道:“别担心,我扶得牢你。”   何栖下意识反手抓了沈拓的手腕,借力跳上船,只感脚下一阵乱晃,整个人像是要往水里倒去似的,心中一怕,手上越发用力,指甲掐进沈拓肉里,愣是给掐出几个月牙印来。   沈拓浑没半点感觉,见她上了船,自己赶紧上来,护着何栖:“你只管放松,有我在,再不会让你落进水里。”   何栖轻咽口唾沫,目光落在沈拓脸上,见他神情专注,似是用了全身之力护她分毫,心头蓦得镇定下来。   小舟晃晃悠悠趋于平静,船夫也是个妙人,见他们小夫妻和睦有趣,只管在后面拿了船篙当个耳聋眼瞎之人。   船篷低矮,无窗无门,两端通风。舱内搁了一张小方桌,虽陈旧,却极干净。何栖将篮子放在小方桌上,好奇打量了半天,从船舱望出,石桥流水人家,框成了四方,自成一画。与她和沈拓,切成了两方天地。   船家等他们坐点,一点岸边石板,小舟平稳滑了出去,船移景动,何栖觉得自己也跟着轻飘飘滑了出去。   笑道:“桃溪多水道,我却是从未坐过船。”   沈拓握住她的手:“你父女相依为命,平日深居简出,连街市上都鲜少走动,好好的又怎会想起坐船。桃溪虽说水路多,又连着澜江,河道却窄,大船进不来出不去,出行也并不十分依赖船只。”   “原来桃溪竟和澜江相连?”何栖追问。   “桃溪又不是死水,既是活水,总有归流之处。”沈拓拿指尖在小方桌上示意,“只是桃溪多蜿蜒曲折,穿城而出,绕野郊农庄,越到中段水道越窄,最窄的地方,只堪堪容两只小舟擦行,过了这段窄道,才又宽阔起来,水深波平直至会水澜江。”   何栖托了下巴,问道:“澜江既是水路枢纽,桃溪又与它相连,虽有窄道,为何不扩开挖掘?通了商舟漕船,出行经商都便利不知多少。”   沈拓的目光满是赞赏,道:“你倒与明府想到一块,只是牵扯河渠工程,哪能轻率行事,一个不好,不说有功,反倒有过。桃溪又非贫困之地,历任明府从来求稳,三年任期一过,自去走他们的青云道,哪会有这些想头。”   何栖问过就算,一笑置之,大着胆子挣开沈拓的手,想要去船头看风景,这才发现他手上被自己掐得都破了皮,当下内疚道:“对不住,疼不疼?”   这种星点的伤,沈拓哪会在意疼不疼,偏偏何栖担心指甲毒,拿酒沾了手帕,轻轻给他擦了擦。沈拓乐得她拿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对待,笑着看她所为,直把何栖看得羞恼着将他手偷开。   小舟在水路穿行,两岸人家铺了临水的台阶,有妇人包了头发蹲那浆洗衣物,也有人家拿竹条插了栅栏,圈养鸭鹅,天冷,几只水鸭依次在台阶上高高低低站了,船只往来,也不怕人。   何家酒肆临水支着窗,隐见座中客满;学堂书声朗朗;花院红灯高垂,两个声色妇人依了窗,互坐描眉;枯枝疏影,船行处水波潋滟。   何栖看得有趣,沈拓搬了小木扎出来让她坐,抬手为她拢一下斗篷:“水上寒气重,当心冻到。”又拎了风炉出来,拨了炭火,将毛芋扔进去煨着。   何栖看炭火微红,笑着说:“火大了,没煨烂,倒先焦了。”拿了又硬又冷的胡麻饼,烤得脆了,撕了一半给沈拓,“胡饼就酒,也是别有风味。”   沈拓接了焦香的胡饼,喝了一口米酒,转又递给何栖,何栖稍呆了呆,暗恼自己没细想,还是就着酒壶喝了一口。酒下了肚,又笑自己矫情,再亲密的事情都做了,喝口酒偏又嫌起不洁来。   想起什么笑道:“我不喜桃溪的水,总嫌脏,在水中央看着,倒还清澈。”   沈拓却道:“只看着清,水倒也是脏,常有畜牲死尸漂在河里,明府曾下令让差役见了就要捞了去。河中淤泥近年堆积得多,水都浅了,来年怕要征徭役通河道。”   何栖正听他说畜牲的死尸,便见水中漂来白花花的一团,许是猪羊之类,也不知泡了多久,鼓胀在水里,用指尖戳了沈拓道:“大郎,那便有猪羊尸体,不如让船家帮忙拿事物捞了去。”   沈拓蹲那用竹条拨风炉里的毛芋,听说便立起身来,只一眼就将何栖拉起来,挡在了身后,沉声道:“阿圆,那看着不像猪羊尸体。”   何栖僵了一下,用手扒了沈拓的衣服:“你说,这是……这是……”   这时,船家也插了篙过来,细看了看:“都头,这看着像浮尸。” 第四十章   水中惊现浮尸, 不消片刻就围了一堆的闲人, 几条小舟凑过来,舟上站满了好事之徒。   沈拓将何栖送回船舱,对船家道:“船家,劳烦一事, 赖你跑一趟临水街曹家棺材铺,递个话给马快都头施翎。”又抛了几个铜板给一个在岸上看热闹的闲汉,道:“这位大哥去铺屋送话给铺兵小卒,让他去衙门给明府报信。”   闲汉得了钱涎着脸挤出人群, 只恨桃溪不得天天有事好让他有脚头钱赚。   船家却暗道一声:晦气。跳过临靠过来的小舟上了岸,匆匆跑去送信。   沈拓自己在船头把守着, 不令人群生事,一面想着这死尸来得蹊跷,近日既无争吵斗殴之事,县衙也未见有报官之人。看浮尸的模样,死了不止一日,天气这般寒冷,都有腐烂的迹像, 也不知鱼虫啃咬得厉不厉害,等打捞上来能不能辨出面目来。   让阿翎揖盗擒贼他是手到擒来, 破案却是能把头发都挠秃, 到时逾期, 不但得不到赏银, 还要吃罚。   何栖在船中却想着另一件事:未免太巧了些, 牛大郎这头平白送了重礼贺金,这边水里就出现了浮尸,也不知两者之间有没有牵连?   她想到了,沈拓也在疑惑,莫非牛大郎是为此事才送的银?只是人命关天,此等重案,又岂是他一个都头能够置喙的。   又暗叹出门不利,自己尚在佳期,难得带了阿圆出来,竟撞见这么一桩事。岸边众人为看分明,在那你挨我挤,推推搡搡,险把前头给推下河去。沈拓看似只在船头守着,暗地不露痕迹注意着众人中可有形迹可疑之人,果然,有一个门子模样的瘦小个在那推挤了一会,片刻又退了出去。   那门子猴脸瘦腮鲜眼,分明就是牛家下仆。   施翎宿醉一夜,头晕脑涨,拿冰水洗脸方才清醒了一点,分开众人,跳到船上,唤道:“哥哥,嫂嫂!”   何栖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是强撑着被叫来,塞了一个剥皮的毛芋给他:“进点吃食,腹中好受些。”   施翎也不客气,接过囫囵扔进了嘴里,边吃边含糊走到船头,蹲身看了半晌:“果真是浮尸,死了有多日了,泡得这般大。”   沈拓鼻端闻到他身上冲天的酒味,道:“喝成这般,明府怕要训斥于你。”   施翎挠头:“哪里会料到有这事发生。今年莫非流年不利,又进强匪又出命案的。”又问,“哥哥可差人报官了?明府可得信?”   他性急,不待沈拓回他,强抢了边上的小舟,一竿到了浮尸边上,又拿船篙拨弄着浮尸,试图将尸体翻个面。急得船家在那直跳脚:“唉哟,我的好都头,这沾上了,岂不晦气?”   “啰嗦得很。”施翎摸摸身上,半个铜板也无,扬声道,“哥哥,给这厮一串钱,让他拿去烧钱买祭品,省得多舌碍事。”   沈拓回首看了何栖一眼,见她冲自己点头,也没有吃惊惧怕的模样,放了心:“阿圆我去前头看看。”   “大郎只管忙自己的,不用管我。”何栖嘴上这么说,还是拿起酒壶喝了口酒定定心神。倒也不是怕,只是凭白见了一具浮尸,惶惶不知所措。   沈拓一步跨到施翎身边,掂掂荷囊的份量,干脆倒出来全给了船家。船家接了,虽不多言,到底还嫌丧气,摇摇头咕哝几句。   “是具女尸。”施翎在那已经将浮尸翻了过来,面目泡发,隐约可辨清秀的五官,上身只穿了白色中衣,下、半、身却一丝衣物也无。   “可是奸杀抛尸?”沈拓心中隐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总觉得似是曾在哪见过。转而又疑心自己想差了,这浮尸被泡成这样,最多只能辨出三分真容。   施翎哪有头绪,唉声叹气:“苦手得狠,指不定县外漂来的。”   不消多时,季蔚琇带了差役过来,驱散了靠得太近的县民。   沈拓揖礼:“见过明府。”   季蔚琇看他,笑:“好好领着娘子游河撞了这等事,沈都头也是委屈。”   何栖从船舱出来,福了一礼:“沈何氏见过明府。”   “不必多礼。”季蔚琇道,“你碧玉闺秀,好好撞上这事,我问都头几句话,便让他带你家去,让人备了安神汤好好压惊。”   季长随暗暗翻个白眼,还让人备了安神汤,沈都头家中半个丫头侍女都无,让谁备去。开口道:“不如让小的先送了都头娘子家去?他们又要下河,又要捞尸,总归不雅。都头稍待再回如何?”   沈拓有点不放心,何栖先自行开口:“那便劳烦长随走一趟。”又对沈拓道,“大郎先忙差事,不必挂心于我。”   沈拓一时走不脱,本想让季长随送了何栖去曹家,想想又作罢,刚见浮尸又见棺材的。便道:“烦长随送我娘子去二横街何家,有我岳父相伴,我也放心一些。”   “这……”季长随问道,“都头,三日才回门,今日就去,会不会有所忌讳?”   季蔚琇训道:“你这人倒拘泥,只管照都头吩咐得去办。将事情原委与何公说清楚便是。”   回何家何栖当然高兴,她也不是讲究的,再者挂心何秀才,能早一日便早一日见。拎了篮子,由沈拓将她送到岸边。沈拓道:“晚些我去接你。”   何栖应了,眨眨眼:“大郎差使要紧,礼钱入册等事也不是什么紧要的。”   沈拓心领神会,牛大郎那笔礼金,内里的文章不知会不会牵扯此案。好在季蔚琇处事公正,对他亦是信任有加,倒不支疑到自己头上。   冬日河水冰寒刺骨,几个杂役脱了衣服,活动开手脚,深吸一口气,跳进了河里。都道死沉死沉,死人本就沉重,又泡了水,几人合力才将浮尸抬到了小舟上。   船夫眼睁睁看着这么一具白惨惨、湿搭搭、肿胀胀的女尸被搁到了自己的船上,几欲哭将出来:今后谁还愿坐他的船。只是对着季蔚琇,一个字也不敢叽歪。   施翎笑:“你这厮舌头这会倒像被剪了,你放心,明府不会白使你的船,少不得要买将下来。”   季蔚琇曲指给了施翎一下:“你倒会帮我使银子?需让你知:你家明府再小气过,唉!我也如你一般,两手空空要兄长接济。”   那个船夫原本听了施翎的话欲要笑,听了季蔚琇之言又垮了脸,心里腹诽:你一官老爷,拔根毫毛比我腰还粗,却说这些话来。却不知季蔚琇只是说笑,等得了两个大银锭后,直喜得在那跪拜喊大青天,要立长生牌位。   季蔚琇等上岸后,让差役将尸体送回衙门交与仵作。自己骑了马,拉了缰绳,慢慢走着与沈拓对话。   “我见都头神色有异?”季蔚琇问道,“可有内情?”   施翎听他话里有话,在一边急道:“哥哥带着嫂嫂出游,好好看见一具浮尸,哪能面色如常?嫂嫂说不得吃了一惊,晚间还要做恶梦。”   季蔚琇斜睨一眼,只笑不语。   沈拓苦笑,拱手道:“明府洞察知微,倒真有件事要与明府说,只不过,我也不知是否与命案有牵连。”   施翎听了,暗暗低咕埋怨沈拓不与他说。   季蔚琇道:“你一身酒气冲天,手里有几个钱就要喝得烂醉如泥,能与你说什么?”训得施翎歇了声。“都头你细说,我自有分辨。”   沈拓道:“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前日迎娶新妇,亲朋自来贺礼,昨日与娘子归整时,发现牛家大郎送了三十两的贺银来。”   季蔚琇漫声道:“牛家富奢,家中田产千倾,又有营生,三十两于他不过蝇头小钱。”   沈拓笑起来:“明府不知就里,我与牛大郎不过泛泛之交,少有往来,连喜贴都是门子接的,也不曾上门吃酒,偏偏又备了重礼,万事皆有因,总有几分原故。”顿了顿,“也是巧,今日溪河里偏偏又漂了浮尸来。他家的一个门子也在人群里,不像看热闹的模样。”   “竟有这等事?”季蔚琇有些吃惊,又问,“牛家行事很有几分张狂,在桃溪根深蒂固,一时倒不知仗了谁的势。”   沈拓道:“这我倒知道几分。我一个街头兄弟,平时无事,专靠贩卖小道混个温饱,消息最灵通不过,据说牛家在禹京有宫中贵人相护……”   季蔚琇笑着摇头:“可是胡扯,什么宫中贵人,后宫妃嫔也没见有姓牛的,若是无姓无名,自保尚且两说,还能庇护远在千里的牛家?”   沈拓道:“明府想差了,牛家是认了宫中的一个颇有脸面的内官做了干爹,同是姓牛,道是同宗,听闻端了茶磕了头,每年还拿大笔的银钱孝敬。他家既与宫中有牵扯,寻常之事,谁会去为难他。”   季蔚琇再没想到牛家借的是这种势,只冷笑:“怕是牛家自扯了虎皮,编了谎话蒙骗旁人。圣人御下极严,哪容得阉人在那作势,还拿孝敬认干儿子。”   沈拓和施翎对视一眼,他们两个差役,哪知道这些?寻常人只听与天子有关,哪怕只是挨个边角便是不得了的事,听闻牛家与宫中贵人有亲,少不得给些脸面,与之方便。   季蔚琇却是只叹荒唐,前朝后期宦官作乱,势大时,连当官的见天子都要打点人情与这伙阉人。待到本朝,太、祖得天下后引以为鉴,别说多有宠信,反倒极为严苛。也只文帝在位时才好一些,到了当今继位,姬景元这等脾性,哪容宦官仗势做大?得宠的那几位也是谨小慎微,行事有度。   这牛家要么扯了面假虎皮,要么被人哄骗了银钱? 只没料到桃溪民风纯朴,百姓不知朝野之事,居然让他家得逞,成了桃溪有名有姓的富豪之家。   “我本还和娘子商量,要与牛大郎分说清楚,将贺金退还给他。”沈拓再没想到牛家的依仗竟是假的。桃溪几个富户,牛家隐隐有领头的架式,他们同气连枝,又相互有亲,往任县令人生地不熟,不去摁他们的蛇头。   “他若有事相求,自会上门。”季蔚琇阻道,“都头稳坐钓鱼台,看牛家如何行事。”又笑,“你也是老实,还还他贺钱?你只当好处收着。”   “他与我寻常,既不能应他所求,又哪能收他的银钱?”沈拓坚持道,“若他与我至交,我只尽力相帮,更不能收他钱财。”   施翎听他不愿白得横财,可惜道:“哥哥真是的,牛家豪富,还差这一点?”   “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沈拓正色道,“钱财过手,不亏己心。”   季蔚琇赞叹,又道:“是我低看了都头,都头自便行事。” 第四十一章   那边季长随送了何栖归家,他见何栖行动大方, 毫无缩手缩脚之态, 难免在心中猜测:贫户小家, 不知那何秀才是何等样的人物才教养出这样的女儿来。郎君日常常说, 高人隐士遁居市井山野,说不得这个何秀才也是个高人。   一见之后大失所望,不过一个落魄秀才, 形容消瘦,颇为憔悴, 微垂的眼角略带愁苦之意。只是见到女儿时, 才乍喜复惊, 追问道:“阿圆,缘何今日归家来?”   何栖扶了何秀才道:“阿爹不要惊慌。”将游河之事与何秀才详说了。   何秀才道:“竟有这事?可是意外失足?桃溪虽不是夜不闭户, 却一向平和, 纵有争端, 也不过少年郎君一时口角失和。”   何栖道:“尚且不知究竟, 意外或人祸,总会有个水落石出。 ”   何秀才叹息一声, 见季长随形容不俗,却又是下仆装扮,问道:“不知这位是哪位的掌家?特地送了小女归家。”   季长随揖礼道:“何公误会了,小人不过是明府身边的长随。都头与娘子好好的游河却撞见这等晦气腌臜的事, 他脱不开身, 又放心不下娘子, 遂嘱咐了小人将娘子送到何公身边来。”   “原来是明府亲随。”何秀才连忙道谢,又请人进门入座,“天气寒冷,长随略喝一杯热茶稍驱寒气”   季长随推辞 ,笑道:“何公不必客气,我需回去复命。我家明府虽和气,却是个尊礼之人,小人万不敢拿了架子装大在何公家吃茶。”   何秀才听他说得恳切,把季蔚琇夸了又夸,直说明府不坠门风,礼贤下士,难得贵门子弟。   何秀才以为真,何栖却不以为然。季蔚琇出身侯门,这位季长随能跟在他身边上任,必是家生亲信,在禹京时所见所识都是达官显贵,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们自付体面,言语不失半分分寸,目中却带出一丝轻视来。   “一叶可知秋。”何秀才目送季长随离去,感叹道。世家之仆都有一二气度,到底非寻常人家可比。   何栖笑:“阿爹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谁知底细如何?”   何秀才道:“就你有这些多思多想。”   何栖撒娇 :“女儿归家,阿爹倒说这些不相干的。”一面问何秀才这两日的起居康健,又懊恼 ,“这两日一日冷似一日的,阿爹有没有升了炭火?脚炉手炉可有备着?天冷再不可吃冷酒,也不好再在院中歇躺着。”   “你年岁不大,学得妇人唠叨 ”何秀才嘴上嫌弃,却是笑意堆积,“阿爹又不是三岁幼童,哪用得着你这般细叮慢嘱的,都好着呢。”   “我又不是不知阿爹报喜不报忧的脾性。”何栖道,“不过,明日接了阿爹去,日日在跟前,我才放心。”   何秀才脚步微滞,不知怎么临到头又生怯意,犹疑道:“阿圆,要不阿爹依旧在这边住着,你上头没有姑翁家婆,无人管束,大可得空就随心来看阿爹。去沈家,终归是不妥。”   何栖皱眉 ,直看着何秀才:“阿爹今日怎么又旧话重提?原本便说定的事,现下又来反悔?这让女儿如何自处?   “阿圆,阿爹老了,年老之人便不想动弹,如那老树,树移则枯。”何秀才叹气,“先时嫌弃这里狭窄,后又见一院阳光喜人,这些花花草草又皆是我所栽所种,时时浇水剪枝,离了我,它们少不得要枯萎在此,倒是可惜得很。”   “不过一些花草,一并搬过去。”何栖故意曲解,笑道,“阿爹也真是的,舍得女儿倒舍不得花草,原来我连它们都不如?”   何秀才无奈:“阿圆,你既为沈家妇,总有轻缓侧重,人情俗世,切忌一个贪字,样样皆要好,样样皆不可得。”   何栖扶了何秀才坐下,解了斗篷倒了一盏滚茶递与何秀才:“阿爹还说我思虑过重,我看阿爹才是思之过虑。咱们得过之,且过之,事事都往后头想,哪还有什么趣味?人之最后,双目一合,黄土一掩,功名利禄、子女夫妻都是一场空。若真要这样想,除了出家,皈依佛祖,可还有什么盼头?黄米粥香,清茶淡酒,晨雾暖阳,四时花开,人情冷暖……酸也好,甜也罢,缺一不可,方是此生百味。”   何秀才笑,复又心疼爱女的通透,有点难以启齿得问道:“大郎待你可好?”   “好着呢。”何栖一口答了,笑道,“昨日还念叨了阿爹一番,说早些接了阿爹家去。”   何秀才摇头:“荒唐,总要三朝回门之后再作安排。”对何栖今日回家却是只字不提。   季长随送了何栖回去复命,赶至河边时才知这边事毕,季蔚琇已经带着沈拓和施翎回了衙门。   仵作验了尸,对季蔚琇道:“明府,这具女尸却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死后抛尸河中。脚脖处有绳索痕迹,应是坠了重物要将她沉尸河底。天可怜见,不知绳索为何断了,让她浮出水面得以陈冤案前。”   季蔚琇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沈拓在一边只管往女尸那看,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只将识得的人细想了一遍,反又没了头绪。   仵作续道:“看女尸牙齿、骨缝结合,当是标梅之年。此女虽非完身,下肢未开,尚未生养。颅骨有伤,眼中充血,应是被钝重之物重砸至死。时下天寒,又在水里泡着,小的无能,不能断出此女何时遇害。”   季蔚琇道:“无防,你只说大致的时日。”   仵作小心答道:“不超五日之久。”   季蔚琇接了执笔小吏所录的小记,道:“年轻女子,身过五日之久,家人未曾找寻报官。标梅之年,又非黄花,良家好女定已婚嫁,家里岂有不找寻的?除非是家人失手打杀,一家同谋将事掩了。要么是声色女子或妾侍之流,前者迎来送往,身委风尘,倡院花楼怕事,自不会声张;后者贱妾通房,随手买送,不过家主片言,打杀了往河里一丢,谁与报官起案?”   施翎道:“那我去烟花柳巷查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失踪的娼妓。估计也不是都知、角妓之类的名流,不然恩客浪荡郎君之间早有风声耳闻。”   季蔚琇点头,又吩咐道:“先去把你这身酒臭熏天的衣物换了去,莫让旁人以为县里马快都头是个酒鬼醉汉。”   施翎脸一红,笑嘻嘻跑了。   沈拓总疑自己见过此女,心道:她面目全非,与生时模样大相迳庭,我岂能识得她?   “都头怎得发起呆来?”季蔚琇道,“你新婚之期,这又非你职责所在,归家接你娘子去吧,免得心中腹诽我这个明府不通情理。”   沈拓听季蔚琇言语亲昵,笑:“明府体恤,沈拓感怀在心。只是……我看女尸总有几分面善,疑心曾在哪见过。”   “你日日在街上巡视,撞见过也未可知。”季蔚琇倒不觉得奇怪,道,“只是你日常所见之人,南来北往,不计其数,匆匆一眼,几面之缘,哪能记得起来。”   沈拓道:“明府所说自是在理,我只疑不似面缘。”   季蔚琇听他越说越离奇,也去看那女尸面目,细看之下,心头也是一惊:“为何我看她也觉似曾相识?”他自小过目不忘,又擅画,认人比之沈拓更胜一筹。   沈拓更不解了:“明府也觉眼熟?”什么人却是他与季蔚琇都曾亲见过的?   季蔚琇一时也不曾想起,挥手道:“都头先归家,越想越不得其解,无意之间反倒有灵光乍现。”   沈拓也挂心何栖,既然季蔚琇都开口赶人,自是乐得早去何家接了何栖。   明日三朝回门,宿上一晚,隔日就接了岳父家来,省得何栖与自己总是时时悬心挂念。   又想着家中还乱糟糟的,事务堆积,为岳父备的房屋虽已打扫,挂了床帐、铺了被枕,只是一色装点也无,未免显得冷清。   边走边想,与季长随撞个正着。   季长随道:“正要赶来告知都头,何小娘子平安到家与她阿爹叙话呢。”   “多谢长随。”沈拓拱手道谢,“我手上事毕,明府体贴放我家去。”   季长随笑:“倒累得都头来回匆匆,身累得紧,又耽误了新婚佳时。”   沈拓苦笑道:“事出突然,不在预料之内。”他急着去何家,应付了几句,脚下加快,一溜没了影。   季长随自去与季蔚琇复命,又道:“我本以为何小娘子秀雅端庄,不输大家闺秀,只道她爹何秀才是个隐士高人。想着若是身怀才学长技,郎君可辟来留在身边当幕僚。谁知,不过不得志的穷酸秀才。”   季蔚琇笑道:“你又知道?虽道大隐隐于世,只是世间隐士高人莫非唾手可得?行动之间便让你遇上一个?”   季长随被说得赧颜,嗫嚅道:“还不许白想想?”又道,“那何秀才酸腐,又执于妻儿情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秀才却只顾念着亡妻不二娶不纳色,半个子嗣也无,何小娘子还是收养的。堂堂男儿,岂能拘泥后宅妇人之间。”   季蔚琇上下打量着季长随,狭长的双眸微敛,戏谑道:“倒没想你竟是‘生前镜里说恩情,身后让妻来扇坟’之流的人物。何公重情重义,到你嘴里倒成了拘泥后宅。”   “我是不懂什么扇坟的。”季长随笑,“在禹京时,送妾乃是风雅之事。哪家家中过得去的郎君、家主不纳妾室的?桃溪的赖屠户,一个杀猪卖肉的还养外室呢。”   “何公为人所不为,正是可贵之处,你狗眼看人,倒把他看低。”季蔚琇叹,“世上自诩重情之辈,不及何公多矣。”   季长随听他言语之间颇有寂寥之意,不敢再吱声。   沈拓辞了季蔚琇,行到集市,路见有妇人挎了篮子兜售风干的栗子,想着是何栖爱吃之物,掏钱买了一包。妇人福身谢过,头上一朵红色绢花艳艳开在发间。   沈拓猛得惊起,他想起那女尸是谁,可不就是当年的那个卖花女。 第四十二章   沈拓想起此节,又回了一趟衙门告知季蔚琇, 季蔚琇便又将女尸细看一遍, 果然是当年那个卖花女。   昔时此女因生得貌美被牛二出言调戏, 沈拓路遇打抱不平,见官后, 她不思答谢, 反污了沈拓一手, 妄图讨好攀附牛二郎。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得了训斥,牛二也嫌她心术不正, 不肯收受。   莫非仍旧与那牛二纠缠在了一处?   沈拓道:“明府,牛二虽是贪花好色之人,但他家有巨资, 家中又蓄养着娇娘美妾,不至于与一个卖花女纠葛不清。”   季蔚琇也认为此案另有蹊跷, 道:“都头暂且按下不要声张,不管与他是否相干, 他定要亲来寻你, 或分说或狡辩或拿话搪塞。等鱼入网, 自有章法。”   沈拓心知此时多说无益, 端看事实是否与牛二郎有关。应承下来后见时辰已经不早, 冬日天黑得早, 去何家拜见了何秀才接何栖, 少不得要留晚饭, 便先回家一趟拿钱与沈计让他自己打发一餐,自己则赶去了何家。   何秀才见了新女婿,初时还挺高兴的,后见沈拓满面春风,笑得好不得意,心里便发起酸来,心道:我好好养了十多年的女儿,便是被这憨傻之徒娶了去,从今以后,要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内外,娇女成人妇。真是……气煞我也。   沈拓见何秀才好好的又翻起脸来,叹气:都说泰山大人不易讨好,古人诚不欺我。赔着小心与何秀才一起吃酒。   何栖去厨房看没什么新鲜的,还是办宴时所剩残羹,无甚可吃之物。于是新蒸了黄米饭,嫩嫩摊了鸡蛋,用红糟蒸了腌鱼,素炒了牛肚菘,切了一碟酸豆角。   “你们今晚早些回去,明日再来。”何秀才道,“三朝摆小宴,照旧请了卢继过来吃酒,将小郎和阿翎也叫上。”   “阿翎不一定得空。”沈拓拿酒注为何秀才斟酒,“命案未了结前,他少不得要多加奔走。”   “竟真是凶杀?”何栖虽料非是意外,还是有些吃惊。   何秀才叹道:“世风日下,青天白日竟出了这事。你们日后行动也仔细些,人心不古,街尾市角俱是藏污纳垢之所。”   何栖心头闷笑,谁无事会来招惹沈拓?这位胳膊上走马,拳头上立人,又带着横刀,只有别人避着他走的份。   吃罢饭,何栖里外收拾了一番,何秀才只催着他们,道:“今日不好在这过夜,左右要归家,宜早不宜晚。”   何栖不欲何秀才担心,为他拢好火盆,将水注挨靠着火盆放了,半夜口干还能喝口微温水。   “阿爹明日记得早饭,嫌麻烦就用铫子熬粥喝,放些干枣,简单又滋补。”   “阿爹记下了,你与大郎快归家去。”何秀才笑,“天寒地冻,阿爹一把老骨头无处可去,还不如早些安睡。”   何栖无法,只得和沈拓一同辞别。   桃溪出了命案,人人自危,天又冷,十分的热闹也只剩一分,冷巷小道更是不闻人声,不见灯火。出了胡同,街市也是冷冷清清,铺户商家掩门闭窗,只远远才见石马桥那边红灯绰绰。   又行了几步,便听巡街的更夫打了一快一慢三声梆子,嘶哑着喉咙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何栖微住了脚步听了,笑:“夏日这个时辰,天还没暗透呢!”   沈拓握住她的手问:“白日可有吓到?”   “说怕又还好,我只瞧了一眼,没怎么看分明。”何栖道,“说不怕,好好见人横尸水中,心中甸甸的,总有点不安。生死无常,说不得她清晨还笑呤呤走过市街呢。”   沈拓一本正经驳道:“这倒不会,她死了起码有五日之久……”   何栖愣是被逗笑了:“你莫非是个呆的?”   沈拓回过味来,明白自己说了傻话,又拉住何栖:“你今日不得休息,腿脚是不是酸软?”左右四顾,长街只他们二人,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何栖心中雀跃,也想跃上沈拓的肩背,仅余的一分理智强撑着:“若是被人撞见。”   “撞见便撞见。你是我娘子,我还背不得?”沈拓催她,“快点上来,你看这天阴阴的,说不定要下雪。”   下雪?何栖抬头,一轮疏月将圆未圆。   将斗篷兜头兜脸戴好,趴伏在沈拓肩上,伸手揽了他的脖子。沈拓的背又宽又厚,鼻端又闻他身上的男儿气息,沈拓将她托了托,防她掉下去,道:“阿圆将斗篷拢好,晚间风紧,吹得后背冷。”   “嗯。”何栖轻应一了声。稍息,放松下来,只将整个人交托与他,将脸也贴在他的后背上。   只觉一步一步沉稳安谧,世间再无风雨可侵她分毫,他的背,仿若成了她可归可栖之所。   沈拓脚步一滞,察觉她如稚童般,温软一团在他背上,更加小心稳步起来。   一路冷月相伴,风吹影动,往日的道路忽然就短了起来,他明明盼着不要太早走尽,偏偏自家院门就在眼前,真恨不得过门不入,一直背着何栖这样走下去。   “你放我下来。”何栖凑在沈拓耳边吐气如兰。   沈拓耳根一热,更舍不得将她放下:“我们小声点,不惊动小郎他们。”   “万一撞见,非要笑我轻狂不可。”何栖不依,道,“阿翎说不得还要拿我们打趣。”   “他要么未归,归家必定早睡。”沈拓低语,“阿翎不挑吃,不挑地,何时都能熟睡。”他不由分说轻手轻脚推了院门,直将何栖背回了房。   何栖生怕撞见人尴尬,作贼一般,回房心头还在别别跳动。沈拓关窗收起一室清辉,摸黑拉开何栖在怀中。   他们二人柔情蜜意,绵绵无期。   牛家牛二在家愁得差点鬓染秋霜。   他家娘子玲珑身材,微丰的脸,杏眼长眉,看自家夫君急得在那打转,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俏生生坐在那吃燕窝粥。   朱束仁气道:“你倒与我一个主意,莫非盼着我死,你好另嫁?”   牛二娘子任他念叨发火,慢条斯理将粥吃尽了,接过小侍女手里干净的帕子拭了唇擦了手,这才道:“夫君自个不得决断,倒来为难我这个妇道人家。”   牛束仁叹道:“真是送礼送出祸来,此番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牛二娘子冷笑道:“只你多事,妄想攀附明府。他家什么门第?我们也只在桃溪一亩三分地上有些脸面,到了人家门前,连门司都比我们体面。”   “你懂什么?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牛束仁叹道,又凑近他家娘子,在她耳边低声说了,“我实与你说,咱们家那个干爹,是个假的。”   牛二娘子惊立起来,打翻了桌上的茶盏,抖着声音道:“夫君莫要说笑。”   “你收点声。”牛二命仆妇守好院门,遣了侍女小仆,关紧了门窗。拉了牛二娘,两人只在花厅一角榻上对坐,留得一盏灯烛,将二人身影长长映了格纸窗前。他道,“咱们家先前也只桃溪寻常富户,贩点生丝布匹。阿爹是个心大的,不满浅水洼里打转,渐将生意做到州府去。生意做得越大,人际打点孝敬便是一笔巨资。阿爹思附:尽与这些个小鬼歪缠,打发一个来了一双,一串串实是可厌。若能依附一个大人物,宁费多一些银钱,比之四处打点卖好不知强上多少。   一日阿爹酒醉,露了口风,竟招来了一个骗子。说骗也不尽然,咱家这个干爹确做过中官,服侍却不是现在的圣上,而是已经过世的文帝。文帝仁善,对身边之人一向优待,病重之时为积福德,遣了一批内侍女官出宫。   他一个出宫的太监,哪还有在宫中时的谨小慎微?手上银又多,置了宅院,买了侍婢仆役,又娶了房娘子。”   牛二郎咬着牛二娘子的耳朵:“他一个太监,那话早被去了,对着一屋美娘娇妻心有余而力不足。”   牛二娘子噗嗤笑出声来:“他这算哪门子的心有余力不足,非不能,而是没有。”   牛束仁拿眼看她,牛二娘子握了握脸:“夫君再说。”   “他既没…呸,他的那些妻妾美婢,不过冲着他手中的黄白之物,过个享乐日子,个个打钗裁衣描眉画眼,金山银山都不经如此消耗。”牛束仁喝了一口冷茶,“好不容易过得男儿模样,干爹哪舍得这些莺莺燕燕,只无奈手上银钱流水般没了。酒色壮人胆,干爹又见过大世面,竟在外面充起贵人来,白捞了无数孝敬。   阿爹那时也是少见识,又见干爹仆佣环绕,真当他是有权有势的贵人,只当自家好运道,竟结识了大人物,着实一阵欢欣雀跃。   纸岂能包得了火,阿爹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怕是上当受骗,又可惜自己送去的财物,一阵心疼,要与干爹拼命。   干爹那话没了,脸皮也不怎么紧,只问阿爹:我只问你,你要办之事可都办好了?可有被为难?   阿爹一想,事办得倒还顺利,狐假虎威,他这只狐是真的,旁人却不知虎是假的,倒把这些人都给唬了过去。   阿爹尝了甜头,不敢在外面大张旗鼓,想着不如回到桃溪运作一番,指不定就有另外天地。   他回县里后,增增减减,又拿出宫中旧物作信,竟骗得众人都引以为真,便是知县都来递拜贴求个指点。有了这‘护身符,阿爹做起生意无往不利,短短几年便积下了丰厚的家产,便是在桃溪富户之中也占了一席之地。   阿爹当年神来一笔耗尽了胆气,生怕这谎局被戳了穿,他虽害怕又不得主意,成日只在那做些掩耳盗铃的事,自欺欺人。阿爹只在那撞钟,阿兄又是个好逸恶劳的,满腹草包,能指他有个甚好主意? 我虽行二,家中不得好,我可能事外?   若是真能依附了季明府,将张假护身符,换了真的来,方是高忱无忧。   季明府孤高的很,商户请贴一概不接,平日见他都难。幸好我与沈大有一二分的交情,若他肯搭线识得季明府,无论事成不在,总归一份体面。   礼金是送出去了,只等沈大郎过了佳期,便与他讨个人情。谁知竟出了命案,我这头送了礼,那头死了人,少不得要疑我头上。”   “夫君一段话,有不少语焉模糊之处,夫君可还有事瞒着我。?牛二娘子问道。   牛束仁只在那讷讷不开多言,道:“我再想想,再想想。” 第四十三章   牛束仁在那含糊其辞, 犹豫不决,牛二娘子追问未果, 一把夺过牛二手中的茶盏自己喝了,冷笑:“常言道:良言难劝要死的鬼。夫君一面怕得两股发抖,一面又不知帮哪个兜着揽着, 到时吃了官司,悔得肠子青。”   牛束仁看她粉面含威, 嘴角带嗔, 色/心顿起,挪到牛二娘子身边坐着:“你我夫妻,一床被下的恩情,我吃了官司, 你岂有不心疼的? ”   牛二娘子笑:“好厚的脸皮, 你自有什么杳娘、红桃、迎儿的在那心疼,我却是半点不心疼的。同林才作得夫妻,有难谁要与你一同飞。”   牛束仁又气又笑,他既爱红又爱绿,去了梅边又宿柳畔,对自己的正经娘子却也不会薄待。二人少年夫妻,牛束仁有财有貌、知情识趣,算得潘驴邓小闲,牛二娘子嘴上怪嗔, 喝喝干醋, 若真出了事, 还不跟摘了心肝似的。   “你正经把事说透,须眉男子藏头露尾,扭扭捏捏的,没得让人恶心无趣。”牛二娘子轻嗤一声,“午间听闻河里出了浮尸,我看你唬得白了脸,便知你心头有鬼。沈都头那边的礼,送得突然,他自要疑你另有他求,偏你自家一口咬定他会疑你与女尸有关,这可不是不打自招?”   牛束仁顿足,离座一揖到底,戏言道:“再没想竟娶了个女诸葛回来。”   “我不及你,只嫁了个冤家。”牛二娘子横眼,“他日人老珠黄,不知要被弃到哪个柴房,连领席子都没有。”   牛束仁连忙赌咒发誓:他日若有此等断情负义之举,管教自己天打雷劈。   牛二娘子笑:“你也少在那装模样,我是个不信鬼神的,天底下负心薄幸的男儿何其多,哪个没起过誓剖过心?也没见天爷真打下雷闪将他劈死。”催道,“你倒是快把事说清楚,我虽是妇道人家,不比你在外行走有见识,不过,多个人也多个主意。”   牛束仁默了片刻,方低声道:“我猜疑那个女尸是苟大伯的一个妾。”   牛二娘子推他,怒道:“你这人好生不爽快,要说不说的,别人说一句留一句,你说一句倒要留个十句。就算死的确实是苟家的妾,与你有半分的相干?你倒在那吓得跟只慌脚猫似的。”   牛束仁险些被推下榻,一头栽倒,他非但不生气还给牛二娘子陪礼:“娘子听我细说,那个妾与我还有几分瓜葛……”见牛二娘子睨他,堆起笑,“你莫要误会,实不是我送的。”   牛二娘子咬牙:“我自是知道不是你送的,你见了色好的,只往房里拉,哪会往门外撵的。”   牛束仁笑:“好好的,又要生气。”将当初在街市调笑一个卖花女,又遭沈拓出手相护的事说了一遍。“季明府刚刚到任,手边无可用之人,他见沈大郎正义有勇,遂将他辟去当巡街都头。我罚银失了颜面 ,卖花女得训斥羞躁了脸。再没想到,后来竟在苟家撞见她,因识得,难免就留心些。”   牛二娘子皱紧了眉:“我是不爱与苟家来往的,他们家乱得很,乌烟瘴气,苟娘子又好强尖刻。上次在他家坐下不到盏茶的功夫,便拿簪子戳得一个刚留头的小厮满脸血,怪吓人的。”   牛束仁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倒是天生的一对。”悄声道,“苟大伯掏空了身子,房中之事全赖红药相助。他好颜面,对此忌讳得很,对外装得好脾性,在家只拿妾侍通房出气,一个不好,便将人打得半死。   前几日我去苟家寻他吃酒,正好撞见他亲信指挥着旧仆拿席子卷了什么事物,偷偷摸摸从角门出去。   当时也没留心,吃酒时,往常那个卖花女会来温酒布菜,那日换了一人,我便随口问了一句。谁知苟大伯答得甚是奇怪,道:回娘家数日未归,说不得与什么少年郎君跑了。   旁边为我们布菜的通房听了这话,却失手打翻了酒杯,骇得色变讨饶。   我那日只过一耳朵,哪会在意?今日河里出现浮尸,才往这上头想。”   牛二娘子听得花容失色,直抓了牛二郎的手:“我平日只看不惯他们家的行事,再没想到他家竟到了这般地步。”然后又问,“夫君可有什么打算?可是想为苟家遮掩?”   牛二郎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与苟家的交情……”   “夫君说这话也不脸红。”牛二娘子讥笑出声,“什么交情?银子的交情?不过利益往来。 ”   “娘子虽然聪慧,只这节却不懂。我们牛家与苟家、朱家向来同气同声,连成一片,互通有无。与他们二家相比,咱们家这些年经营得当,看似强于他们,实则底气不足。苟家也有门道,识得州府的通判,说不好这事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牛二娘子见他又哀声叹气上了,鄙夷:“夫君真是烂如软泥,摇摆不定,不似大丈夫。”道,“夫君可愿听我一言?”   “娘子只管讲来。”   “夫君不是想依附明府?这可不是天赐的良机?”牛二娘子掩唇低语,“一来夫君洗清了自己身上的嫌疑,二来将事与明府交个底,当是投诚。人命大案,岂是小事?苟家与通判不过黄白之物铺出的交情,不过给些方便,哪个会为他沾上一手的腥气,反误了自家的前程?我听闻明府是个青天,此案落在他手上,少不得挖地三尺也要查个究竟;他又是高门贵子,身有依仗,可会给我们这些乡野粗户脸面?胳膊再粗能扭过大腿去?既如此,苟家早晚要经此一遭,届时,夫君再歪倒明府那面,可得不了半点的好。”   牛束仁抬眸,将这话在肚中来回转了几转,果然很有道理,大喜之下香了牛二娘子的脸庞一下:“得此贤妻,此生何求。”兴奋地下榻在房中溜达了一圈,复又回转问,“娘子,如何行事才妥当?”   牛二娘子出主意道:“夫君既把礼备到了沈大郎前头,照旧走他家的路子。他刚娶了娘子,家中有了主事的人。我们不如隔几日再一同上门,只作出通家交好的态度来。”   牛束仁一拍手,道:“甚好。沈大郎纵是泼才却也是个好汉,与他交好也是有好处的。”   他们夫妻二下灯下议定,牛束仁一桩心事落下,灯下观美人,更胜三分,一把抱了牛二娘子赴巫山云雨,夫妻情浓比之往日更有滋味。   沈拓与何栖三朝之日回门,将沈计也一同带了去。   卢继夫妻一早便携子过去何家帮忙,在正堂摆了供桌,冬日少鲜果,只一盘柑桔小灯笼似得凑在一起,红通通得煞是可爱。   午间宴席便由卢娘子掌了勺,又赶何栖一同去陪席,道:“你是出嫁女,不用你动手。”又低声道,“何公看似高兴,到底心中伤怀。这里,最多也就再宿一晚,明日便去沈家过活,何公难免不自在!   何栖点头,将一笸箩洗好的黄芽放置一边,又在厨房中翻了翻,笑道:“倒把这梅酒给忘了。”启了泥封,酒香扑鼻,只味略甜薄了些。温了一小壶出来,拿茶盘托了送往厅堂。   沈拓、何秀才、卢继正在那说桃溪命案呢,沈计也在一旁听着,何秀才道:“阿翎不得空,留坛酒与他。”   沈拓奉承:“还是岳父疼爱他。”   何秀才看他:“言下之意:我这岳父对你差了几分?”   卢继哈哈笑:“喝酒喝酒,你们翁婿打趣,倒把我撇在一边。”又扯回话头,说道,“也不知为了什么丢了一条性命,倒是可惜。”   何秀才道:“坏人一条性命,除开有仇,再逃不开财、色二字。”   沈拓不好多说,知道何秀才和卢继也只过个嘴瘾,未必真是探寻直相如何。   卢继对何秀才道:“人生在世,财色酒气,哪个逃得过?有了银便盼着金,娶了贤又贪美,杯中这物,一口又一杯。人心岂知足啊,只看牛、朱、苟三家,当得桃溪首屈的富户,他们可是知足?”   何秀才叹道:“这三家,桃溪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的。我只不喜他们行事,欺市霸行。他们买卖着米粮,便不许他人再卖;农家不肯将丝贱价卖与他们,他们也不许别处高价买去;又把控着药材,以次充好。真是仁者不富,富者不仁。”   “大郎与那牛家似有几分交情?”卢继问道。   沈拓道:“他家哪看得上我区区一个差役,只不过因先时之故,与牛二郎有些面子情。碰上也能吃杯酒,交谈几句。”沉思道,“牛二与牛家有几分不同。”   卢继笑:“一家总有一两个知趣的,俱是张狂之辈,家业哪能为继,早晚要败。”   “他们鼻子灵,消息通。”沈拓笑道,“明府尚未到任时,他们便将明府的来历摸个清楚,等到任,又举族要请明府吃酒,被拒后,便知道不是与他们一路之人。他们乖觉,见此风声,只管藏起尾巴行事。”   何秀才道:“他们操持着商贾,最会的便是见风使舵,改腔变调。没脸的事都做得,何况藏个尾巴。”   何栖与他们筛酒,笑:“阿爹、卢叔、大郎吃一盏梅酒,味虽淡,却可解渴。”又单独将一盏与沈计,“小郎吃这一盏,我放了蜜糖,甜香得很。”   卢继笑:“阿圆这是嫌我们聒噪了。”   何栖笑道:“这可是冤枉人,我最爱听阿爹与卢叔说话,有趣得紧。不像大郎……”说罢,侧脸看着沈拓。   沈拓把玩着酒盏不服,笑道:“阿爹说的我只知一二,不过,我说的,阿爹肯定不知道。”   何秀才笑:“你倒来说说,何事是我不知的?”   沈拓道:“来年要征役夫来清河挖淤泥,明府行事,再不会潦草虚应,少不得要有一番动作。”   何秀才抚掌笑:“这可是好事,桃溪这些水路早该好好清一清。先前的县令不作为,河床都高了几分,水也不似以前那般清澈。”他一高兴喝了一盏酒,又道,“只别迫得太紧,引来民怨。”   卢继却道:“若是主干河道还好,分支旁流也通上一遍,可不是小事。若不好好打算计划,误了农时,明府少不得要被人捏到错处。”   沈拓笑:“明府周全,必要把边边角角料想一遍,再作安排行事。”   何秀才夸道:“如他这般年轻心有成算的,实是少之又少。”   何栖悄悄使了个眼色给沈拓,沈拓会意,道:“阿爹,晚上我与阿圆在家留宿,我与闲帮约好,明日过来帮忙搬行李。”   何秀才呆了一呆,道:“我哪有这么多的行李用上闲帮的。”   何栖道:“这些花花草草啊,阿爹惯用的椅榻啊,少不得要搬将过去。”   何秀才应了,只惆怅喝酒,沈计拉他的手,道:“阿公早日来,小子也好向阿公请教功课。”   何秀才笑着摸摸他的头:“我于读书上实没天赋,小郎聪颖,须得名师指点教导,我却要误了你。”   沈拓道:“岳父自谦了,小郎才多大,哪里教不得。”顿了顿,还是把弟弟卖了,“小郎写得一笔烂字,怕要赖岳父指点了。”   何秀才听了生出几分兴趣,见沈计红了脸,很是羞惭:“好,到时小郎写笔字与我看看。”   沈计知道何秀才擅书,听他肯教自己,连忙揖礼致谢,又在心底暗自懊恼:自己那字实是……怕是要污了何公的眼。 第四十四章   何栖和沈拓在何家留宿了一晚,隔日闲帮上门, 将何秀才的行李挑了个担, 背了榻椅,花草拿板车推装了走。   何秀才负手而立, 园中只剩院墙边的金腰, 无叶无花,一排枯枝败藤,心中不禁瑟瑟。   何栖将各处门窗一一关好上锁,过来扶了何秀才:“阿爹?”   同,何秀才回过神,笑:“初时嫌这气闷, 前头又吵闹,这才砌了墙。天潮, 砖缝青苔里爬着好些的水牛。你幼时看着生厌,见了就要烧了枝条将它们烫下来。”   何栖笑起来:“也不知为什么, 这墙生得好多水牛,吐着涎密密爬了一片。有好些爬在地上,一脚踩了,头皮都打麻。”   “养了好些花草,地又窄, 难免虫蚁多。”何秀才又四顾,“平日多有嫌弃, 离了我心中倒是不舍。”   何栖笑:“阿爹说得要远游不再回转似的。也留着寢卧坐具呢,那边住着烦了, 便来这边歇歇。家中的先祖灵位也在这边,四时八节、初一十五少不得来祭拜。”   “也是也是。”何秀才点头,又道,“要与王牙人递个信,他要寻我,岂不扑空?。”   沈拓雇了车回来,听见了便笑道:“王三行市牙郎,消息再灵通不过。不用知会他便知道要去何处寻岳父。”   何秀才道:“我托他赁房一事,既有相交,不好失了礼节。”   沈拓皱眉:“岳父家中的商铺这些时日都不曾租出去,中间可有缘故 ?可是王三不尽心办事?”   “你休误会了他。”何秀才笑道,“他虽市侩,却非这等不为之人,倒是我难为了他。我是不擅这些经济庶物的,欲将铺子租给省心的租客,也爱惜房屋,也不生事的,只写契时互相交割,只图轻省方便。王牙人承诺多为我考量几分,倒要费他一些心血。   沈拓这才作罢,左右王三是个知分寸的。何栖道:“时近年尾,怕一时寻不得好客。”   “不急。”何秀才笑,“事缓则圆。年头年尾也不差多时。”   一时几人了出了门,何秀才亲自关了院门,将院墙上一根打头的枯草折了去,又亲手压了锁,叹道:“时不时要来将扫一番,屋舍少了人气,荒旧得快。”   何栖应了,又笑:“好好的屋舍哪会让它荒着?少人气也不怕,前头铺面若是租客人好,就通出一道门来,当是借点生气。”   何秀才把能想到的俱嘱托了一遍,这才登了车随着沈拓何栖家去。   .   .   何栖何秀才却不知,另有人打上了他家铺面的主意。   小李氏这些时日与那方山打得火热,二人一个一时也不思嫁了,另一个心知娶不起这等妇人,见面又难分难舍,心肝啊肉的,于是互起了誓天长地久做对野鸳鸯。   小李氏日日做新妇,别个度着寒冬,她却如同身在三春,春情春意春满头。她得了意,偏这几日方山身上有差使,不得空与她私会,便开始操心起自家阿兄的家事来。   养了齐氏这样贪花爱俏的娘子,一年也不知要多少抛费呢。又心疼前头三个侄儿亲娘憨,继母难缠,亲爹耳根软。   得知何家有街商铺要赁着出去,扭着腰来找齐氏和李货郎,把细细长长的眉,轻轻一皱道:“哥哥嫂嫂都是天真烂漫的人,也没个长计。倒累得我这个归家女要为家计营生犯愁。家中这许多嚼用,日日睁眼都是花钱的事。大郎也大了,是念书呢还是学个活技计傍身?你们做了爹娘总要为他考虑几分。”   齐氏提防,小心道:“小姑说的是,只是我是个深居的妇人,小家出身,没得教养,哪知道这些?平日也不过把门一关带了小郎囡囡等夫君归家。”   李货郎也问:“阿妹好好说这话,可是心中有什么主意?”   小李氏笑道:“也只是一些瞎想头,还须嫂嫂事同意呢。”   齐氏一听又落自己身上,更是一字一句斟酌着道:“我身无长物,又不会言语,实没个主意。”   李货郎在旁帮腔 :“你嫂嫂又不当家作主,阿妹有事只与阿兄说。”   小李氏一手掐了腰,笑:“阿兄虽能干这事却包揽不了。细说起来也不过是亲戚家间的方便行事。”拿手帕捏个块点心,托着喂给了齐氏怀里的小囡囡,“囡囡嫂嫂家有间铺面,现下都空置着,怕是找不到租客,这么废着,可惜得很。听说早些也开过杂货铺,只那租户不老实,与亲家公有龌龊,成日拿扰得亲家公不得清静。唉……也是为难了亲家读书的斯文人。哥哥嫂嫂不如租了来,一来本是家中的营生二来也为亲家解忧,可不是一举两得的便宜事?”   李货郎面薄,道:“怕是不妥,我算得何秀才家的什么亲家?”倒是齐氏有几分意动。   小李氏叹气:“家中只有多出的花费,没有其它的进益,时日长久可怎生是好?阿兄还只顾着自己的脸面,半分也不为妻儿着想。又不是让阿兄白占了亲家的便宜,照样与租客一般写契付钱。阿兄嫂嫂自个守了铺子,将货担交与大郎,也算子承父业,等他日后大了,也可站住脚跟。”   一席话说得有模有样的,别说齐氏连李货郎也心动。齐氏又暗恼,心道:倒是好算盘,却拿我家的人情与她侄儿铺路。莫非那仨个是亲的,我肚子里生出的两个不是他们李家的?   .   何秀才到了沈家,只见院落宽敞,一树一草颇为经心,草亭更有野趣。进了屋来,更是样样周全,色色贴心。一床一帐,一桌一椅都如自家一般无二,又拿清水鹅卵石养了一盆水仙,打了花苞,吐了黄瓣儿,幽香满室。   何栖拿掸子扫了床帐,见何秀才围着水仙看,道:“大郎从街市买来时就这般模样 ,只以为要开,两三日也没见动静。”   何秀才笑了:“你拿火盆烤它,蔫肯开花。”动手将水仙移到了一侧书架上,道,“它耐寒喜温,却也受不得热。”   何栖将嘴角的一丝狡狯压了下去,道:“我只以为暖和了才会开,大郎更是不懂,要不是有花苞,指不得他就将它当了蒜。”   又有沈计在那盼星星似的,将自个的字帖理了又理。一面想着等何阿公安顿下来,歇息够了再前去请教;一面又左挑右拣想挑出一张略能见人的来。一通理下来,只觉张张不堪入目。   晚间何栖团了面粉,剁了肉馅,调了醮料,包了百来个饺子,煮、煎了两样。   施翎归家来,只到院前便听家中人声欢语,见了何秀才,喜道:“阿翎见过何公,这两日事忙不得归家,不能陪哥哥嫂嫂一同去接何公,何公莫要怪罪。”   何秀才笑:“你因差使忙碌,岂会为这怪罪于你。肚中可是饥饿?快快坐下晚饭。”   何栖烫了碗箸 ,又为他倒酒:“你可曾好好进食?天冷不好挨饿。”   施翎连塞了几个饺子,又举杯与何秀才敬酒赔礼,这才道:“去了乡下,一时错了脚头,倒真没有吃食到肚,饿得肠子都吃起它自个来。”   沈拓笑:“可又来胡扯,你肚中这幅肝肠倒与我们的不同。”又道,“你慢些吃,吃饱只管狠睡一觉,以防明府那边有事唤你。”   施翎应了一声,风卷残云般填好了肚子。何秀才叹气:“这般怕要伤了脾胃。”   施翎笑道:“我这脾胃铜浇铁铸,结实得很。”   何栖摇头:“我明日与你烙些饼,你揣了在怀里,腹饥时应付几口,这样饥一时饱一时的,总是不好。”   沈拓问道:“可有了眉目?”   施翎摇头:“一时也不知是哪个村户的,她又好长时日没在街市出没,全没头绪。我托了陈大哥,让那些乞儿互讨些消息。”又叹不能陪何秀才吃酒。   何秀才笑道:“你正事要紧,我左右要长住这边,哪里会少同饮的时候 。”   沈拓也笑:“岳父说得是,我们总是住一块的,不急一时。”   施翎吃饱告声罪自去歇息,沈拓与沈计又陪着何秀才略坐了坐,这才送何秀才回房。   何栖烧了热水,好与何秀才烫脚解乏,拿火箸拨了火盆,待何秀才睡了之后这才长松一口气。半夜尚且不放心,担心何秀才择床不得好睡,恨不得披衣执灯看看何秀才是不是在那思念亡妻枯坐天明。   沈拓拦了,道:“外面天寒地冻,你身子弱。我去看看岳父大人。”他行动快,出了门一会子便回转,轻声道,“灯是灭了,我听呼吸平稳,想是睡了。”   何栖这才躺好,内疚:“我不睡,倒把你也搅得不得安睡。”   沈拓将手在火盆那烤了烤,这才回到床上,笑:“你我夫妻一体,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何栖讨饶自认说错了话。   隔得几日,何秀才住得也颇为适应,拿了沈计的字帖,沈计只背着手恨不得头垂到地。   “虽不至于差……也无甚可取之处。”何秀才看了半日,到底不忍苛责,只得婉转开口。   沈计哪里不解其意,扭着手,揖礼:“何阿公教我。”   “也罢。”何秀才携了他的手,“我便倚老卖老,卖弄几分。你嫂嫂带来的书里便有字帖,我们先寻将出来。”   沈计两脸通红,又羞又喜又兴奋。   沈拓与施翎一同去衙门应差,何栖自在家中慢慢归整物事,除却自己的嫁妆,沈拓又将身家尽数交与,少不得一一收整入册。累了半日,这才伸了个懒腰,去厨房取了浸水的绿豆,拿小花锄在院中刨了个坑,将绿豆置入坑中,复又用石板压好。冬日少鲜蔬,街市能买到不过菘菜、银芽、韭黄几样,何栖偶尔自己也发银芽,又不费力,吃的时候也方便。   正净好手,便听有人扣门。何栖略整了整衣物,开了院门却见一个黄衣下仆,见了她,揖礼道:“可是沈都头的娘子?小的有礼。”   何栖更不解了,问道:“不知是哪家的黄衣?为的什么差事?”   那仆人堆笑:“小的是牛家下仆,为家里的二郎君与娘子递个拜帖?”   何栖接了拜帖,看一眼,是牛二郎夫妇递的帖子,道是后日上门拜访,不知主家可否方便。心中虽疑惑,面上却没露出来,笑着给了赏钱,道:“我是新妇生脸,不大识得,若有失礼之处望你家郎主、娘子莫怪。后日我与家中郎伯在家恭候大驾”   仆人得了准话,又得了赏钱,便奉承了几句,揖礼回去复命。   沈拓散衙回来,何栖把这事与他说,问道:“好好的登门拜访,不知与浮尸有无关联 ,大郎可要与明府知会一声?”   沈拓将手上的腊肉交与何栖,点头道:“是要与明府说一声,我稍去便回。”   季蔚琇怕冷,又嫌屋中气闷,披了毛氅,下了四面纸门,烤着火在那喝茶赏梅,惹来季长随一通抱怨。   见沈拓上门传话,笑道:“可算是有了动静,唬得我以为鱼儿不咬钩。”又道,“看来我也要递一封拜帖,不知你家娘子介不介意多待一个客人?”   沈拓笑:“我与内子恭候大驾。” 第四十五章   何栖一清早起来便将正厅收拾了出来,摆了桌椅, 架了三叠纸屏, 剪了一枝寒梅插了黑胚经瓶,素屏红蕊, 颇为雅致。   又架了火盆暖屋, 另铺了坐褥,拿火箸拣了红炭烧了红泥小炉,将茶事诸件件一一摆好。   沈拓看了,道:“我不知阿圆还会茶事。”   何栖摇头,笑:“哪里会茶事,勉强能煮简茶, 点茶、分茶这些雅事,却是一概不会。”   备了干鲜果子茶点, 让沈拓特去街市周家店买了水晶鸭子,自家蒸了果馅饼和枣糕。又拿钱央卢娘子过来帮忙, 卢娘子哪肯要钱,只是推脱。   何栖坚持道:“人情之事归人情之事,往日为我婚事,因是我们两家有亲,卢姨出力我们家坦然受着, 是为我们二家的情谊。现在却是正经请了卢姨相帮,不能混为一谈。”   卢娘子想了想, 叹气:“不过费上半日功夫,小娘子却拿钱出来。”   何栖笑:“我纵然请了人, 也要奉上一日的事俸。”   卢娘子道:“家中没有仆从,遇上正经的宴请到底不便。”又低声道,“若是周转得开,不如买个留头的丫头打打下手,平日也多只手烧火递水。”   何栖道:“家中才多少人,一日之间也没甚杂事,讲究的待客请宴一年也没个几回,大郎的结交都是不拘小节之人,来了也不过喝酒吃肉。再者,常言道开源节流,眼下两者都不得,倒不便作此打算。”   卢娘子与何栖一面将陪嫁过来的新杯盏洗刷出来,又拿热水一一烫了一遍,道:“我只是心疼小娘子少不得要担着操劳。你在闺中,日间也不过与你阿爹两人的杂事,何公又简居,再忙也是有限。如今嫁入沈家为妇,开门七事,又兼人情交往,你一个人又没个三头六臂。”   何栖想了下自己三头六臂的模样,笑不可自抑,差点摔了杯盏。   卢娘子拿湿的手指一点她的额头,又气又笑:“好在生了幅大的心肠,旁个为你担忧,你自个倒没放心。”   何栖被点得往后一仰,笑:“卢姨放心,我又不是呆憨逞强的,应付不过来还强撑着。”   卢娘子爱怜道:“只是说与你知。”又抿了嘴笑,“你别浑不放心上,还如往日闺中模样,过不了多少时日,添丁增口,我看你怎么周转。”   何栖还没想到此节,红了脸,小声道:“我还是新嫁妇呢。”   卢娘子瞪她:“不过眨眼的事。”又笑,“我看你与大郎好得一个人似的,开花结果快得很。”   何栖被说得满面羞臊,撇开脸:“还是姨呢,倒这么拿晚辈说事。”   卢娘子笑起来:“也只我会与你说这事!旁个谁与小娘子说呢?指望大郎那个娘?也就你家姑祖母还挂心,只是亲戚一个月不定碰上一面。”   何栖只笑着垂头听着。   卢娘子本有心想问问牛家做客之事,平日也没听闻沈拓与牛家二郎有这般交情,眼下却正儿八经得携妻上门来。到底自己身份不便,不好细问。   何栖见她模样,轻声道:“卢姨不要挂心,此间有些缘由,不便宣之人前,些许的小事罢了。”   卢娘子不以为然,既是小事,又有什么不可宣之人前的。只何栖要安她的心,她也当作不知,心底总是忧心何栖吃亏。牛家桃溪有名的富户,岂是好应付的?他们有钱有势,又有门司又有护院,仆役豪奴环绕,见了就要矮上三分。   催了何栖去妆扮:“这里交与我。小娘子待客总不好太素简,免得受她讥笑。”   何栖看了看时日,依言起身,却道:“他们来我家做客,却来讥笑主家,再没这么无礼之事。”   .   .   何栖到底没有盛妆,只不过描了眉,点了唇,梳了倭堕髻,簪了一朵簇叶鎏金花,又戴了一副葫芦银耳坠。一身银红卷叶掐腰袄裙。   沈拓在窗前呆傻看着,惹来何栖娇嗔的一瞥,只恨不能日夜相守。心道:温柔乡,英雄冢 ,枉我自认好汉,也是不能免俗。   牛束仁夫妇隅中双双依携手而来,坐了车,身边一个积年的老仆,想是倚重的亲信,另一个相貌清秀不过七八岁的小童提了攒盒,胸前插了礼单。   沈拓在何栖在院中相迎,何栖见牛束仁一身锦袍,面白有如敷粉,唇角不语带笑,眉角自有风流。牛二娘子则是柳腰杏脸桃腮,水灵灵的桃花眼,细长长的弯月眉。温柔可亲,偏又带了一丝精明。   何栖将他们夫妇看在眼里,牛二娘子也暗暗打量了她,心中一惊:好俊俏的娘子,鸦沉沉的一头黑发,长眉睫羽,水样的双眸,樱唇点点。立在那娇俏又不失端庄,不急不徐,不卑不亢,竟不像穷酸出身。   一时把轻慢之心收了起来。因见何栖生得美貌,牛束仁又是个轻浮的,偷偷伸手下死劲掐了他一把,防他见色作怪失礼人前。   届时别说借沈拓搭梯子,怕要被这个莽汉杀才一时血气上头,别说他牛束仁,马王爷都要被他打个半死。   朱束仁被掐得险些跳起来,人前又不好发作,只得扭着脸将委屈咽了。   沈拓看得好笑,却不做声,他知牛束仁的那点子毛病,嘴上轻薄,人倒不是下、流小人。   两下见了礼。   沈拓揖礼道:“牛兄,牛家嫂嫂 ,寒舍简陋 ,我夫妇二人又是粗俗无礼的,失仪之处,万望见谅 !舍下备了几杯薄酒,屋外风寒,先请屋中入座。”   牛束仁忙道:“沈兄弟说这话太过见外,你我之间的交情,当得通家之好。”   牛二娘子一把拉了何栖的手,又细细将她看了一眼,笑道:“弟妹可不要嫌我这人无礼,我一眼见了弟妹,眼里心里便爱得什么似的,恨不得将你携了家去备了三牲、 清香认了姊妹。”不等何栖说话,自个又续了下去,“我娘家姓李,家中只养了我这一个女儿,未嫁时闺中寂寞,又无半个姊妹相亲。若是早识得弟妹,倒可以做了手帕交。”   “却不知嫂嫂是出身哪个李家?”何栖不接她的话茬,却道,“说起李家,我家夫君的上峰,桃溪的县丞也姓李呢。”   牛二娘子笑了:“可不就是一家,只我家是旁枝了,也唤县丞一声伯父。唉哟,这一论起来,可见我们二家是有缘的。”   何栖笑着请他们入座:“嫂嫂,牛家哥哥请坐,我是新妇,不太通待客之道,不当之处嫂嫂千万不要与我客气,与我明说,也算提点我一二。”   牛二娘子真不客气环视了一周,见家具摆设无一色名贵之物,只样式齐全,摆放更是错落有致,赞道:“弟妹是个会收拾的,真是巧样的心思。”   何栖笑:“嫂嫂夸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娘子叹道:“说到失礼,倒让我们夫妇汗颜。你不知我家二郎……唉,不提了,介日贪杯误事。沈家兄弟与你大喜的日子,本应上门亲贺的,偏那天他看差了时日,喝得烂醉,横在榻上,被人挖了肠子都不知自己肚里少了物事。这个模样如何上门?只得草草令人备了礼。”   牛束仁笑道,执杯赔罪:“大郎你也知我这人,平时就贪个杯爱个……”他本要说爱个花,这话头就不好听,生生打住,哈哈几声掩过去,“一时误了事,兄弟心中歉疚,登门赔罪。你可不要跟愚兄生气,在家中不知吃了家中胭脂虎多少的教训。”   沈拓听他说得恳切,却也不太信酒醉之说,笑:“朋友之交贵以心,不在这些虚礼之上。”   牛束仁击掌笑道,又得意斜了一眼牛二娘子:“听听?我可有一丝虚言?我就说过大郎大气朗阔,哪会与我计较这些。”   牛二娘子白他一眼,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沈兄弟与弟妹不计较那是他们的胸襟,你倒得了意。”   他们二人一言一语,倒显得两家交情厚深一般。沈拓和何栖偷偷交换一个眼神,又悄悄别开。   “嫂嫂可吃果茶?”何栖将一盏调了五样果仁、金桔丝蜜条的茶饮递与牛二娘子。   牛二娘子接了,尝了一口:“不瞒弟妹,我什么茶都吃得,就是吃不来椒茶。你今日要是调了椒茶与我,我少不得丢脸也要拒了。”   何栖笑,柔声道:“这倒是巧,我也不爱椒茶,吃起来一股羊膻味。”   牛束仁摇头:“你们不知椒茶的好处,味浓而香。”   沈拓道:“我却是甚茶都不爱,只贪杯中之物。”   牛束仁笑:“酒是好物啊,酒醉心明,酒醒心醉,醉醉醒醒之间,美妙不可对人言。”   牛娘子气道:“我看你不喝就醉了,也不知谁喝得臭气熏天,吐得昏天暗地,连仆下都要掩鼻而过。”   牛束仁道:“我再不信有哪个仆下掩鼻对主家的,可见娘子扯谎在大郎和弟妹面前败我的名声。”   一时卢娘子送了干果茶点下酒上来,何栖起身一同帮着摆在桌案上,道:“牛家兄弟与大郎吃酒,先垫点吃食,免得生醉。”   牛二娘子看卢娘子不似仆从模样,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是家中什么人?我与夫君过来,倒是劳烦了她。”   何栖推她入座,答道:“是我家中的亲戚,我不经事,束手束脚的,请她相帮指点。”   牛二娘子听了,便记在了心里。   何栖又道:“我去厨下看看,也不知牛家阿兄与嫂嫂有什么忌口之处?”   牛二娘子一甩帕子:“哪里来的精贵人有着这么些个讲究,我与二郎哪样都吃得。”   何栖笑:“倒不是讲究,有些个吃不得虾子、蛤蜊,吃了要起疹子;又或者冬日进补,与方子防碍,冲克药性也不好。”   牛二娘子面上笑:“弟妹仔细周详,我是不如弟妹这般有心。”心里却暗叫可惜:这样一个既有貌又识礼又周全的小娘子,竟被沈大这个粗汉莽夫给得了去,真是巧妇伴了拙夫眠。我若早识得她,定要与她说个好门第的夫郎。将自己识得的郎君在心里过一遍,又叹:只是家中老父牵绊,倒真不好相配。外室、侍妾之流,她这等心性更是不屑为之。   这一想,又觉得何栖与沈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段,真是造化之中,冥冥天意。 第四十六章   荤肉大菜早已备在蒸屉那,卢娘子见何栖来, 担心问道:“他们不是寻常人家, 鸡鸭鱼肉怕都吃得起腻,许是简薄了? ”   何栖浑不在意, 另勾了汤汁浇在蒸肉上, 道:“驼峰、猩唇天下奇珍,我倒想寻来待客,只是见都没见过,可上哪找去?”   卢娘子听她又说起了俏皮话,笑着摇头,又叹:“我听你卢叔道, 那些富户吃得精细,鲤鱼只吃那脸颊肉, 老鳖也只吃个裙边,蟹只掏了蟹黄, 剩的整件自个不做菜,只与下人仆役们吃。寻常人家,手上拮据的,一年都不一定几回荤腥到肚,他们却凭得浪费 。”   何栖微瞪了眼, 复又笑:“卢姨,这是卢叔拿话与你逗趣吧?哪家富户待仆役这般好?”   卢娘子道:“管甚真假, 左右他们口舌不与我们相同,怕要挑嘴。”   “凡事不过量力而为, 何必争那脸面?客随主便。”何栖与卢娘子商量道,“卢姨你看:再添一个银丝羹可合适 ?”   心头也有一丝发愁,时渐近午,总不好还让客人就着下酒小菜光吃酒不开席的?偏又不知季明府何时来,他算贵客,莫非给他吃残宴?一念过后,索性撇开:他神出鬼没,又另有打算,少不得要吓牛二郎夫妇一个措手不及 ,倒哪里能计算着他的行踪。   卢娘子手脚利落,又有泡发的香菇,与火腿一并切了细丝,与银鱼入锅,勾芡滑了鸡子。   何栖见再不差什么,拿了托盘与卢娘子一块移菜上桌,又笑道:“便饭简餐的,牛家哥哥与嫂嫂勉为裹腹。”   牛二郎和牛二娘子来又不是为着一口吃食,哪会在意。   “弟妹这样的人物,再说这样自谦的话,可就讨人嫌了。”牛二娘子笑,斟了一杯递与何栖,“与嫂嫂见外,可要罚一杯!”   何栖接了,也不推脱,笑着饮了。沈拓担心她吃醉,等她满饮一杯后,拿了她的酒杯,对牛束仁夫妇道:“哥哥嫂嫂莫见怪,她不善饮,我一并与她吃了。”   牛二娘子见他维护,眸光微敛,道:“再没想到大郎却是个惜花人。”   何栖微怔,忽得记起初时千桃寺之行的那枝桃花来,那个胖和尚言道:惜花人因怜花折花。那日的甜,今日倒酿成酒,令人陶然。   沈拓却没这般细腻心思,笑道:“实是娘子日常不怎么吃酒。”   牛束仁长叹一气,自饮了一杯,佯怒道:“我识得大郎也有这么多的时日,若说大郎英雄好汉,豪爽义气,我再无二话的,偏娘子却要夸他是惜花人,这我便不服。”他问牛二娘子道,“大郎这样的是惜花之人,那我是什么人?”   牛二娘子挟了一筷子香油干丝,没好气道:“你是摧花人。”   牛束仁被狠狠一噎,道:“我大度,不与你这个妇人计较。”转而反客为主执起酒壶,右手拇指在壶柄上慢碾了几下,与沈拓满斟了一杯酒,“大郎,我知你是义气之人,我也不与你耍那些惹人厌的花腔,哥哥今日有事请你相帮。”   沈拓捏着酒杯,慢声问道:“不知哥哥所为何事?沈拓所长不过几下拳脚功夫,所识也不过几个浪客游侠,所行不过差役贱事。实不知能为哥哥分解什么愁事?”   牛束仁笑道:“大郎过谦,哥哥说句托大的,黄白二物,大郎确比不过我,可大郎结交之人却是三教九流俱全。大郎在明府手下做事,又得他器重点了巡街都头。纵无十分的脸面,也比我们欲结交不得其门而入的商贾强上几分。”   沈拓把酒杯轻置在桌案上,笑:“哥哥你又不是不知,明府上任时,不知拒了多少酒客宴请,遣回了多少娇娘美婢?你们一方豪强各家族老,尚且被拒。我沈拓岂有这么大的脸面。 ”   牛束仁在心里暗骂:听你说得你家明府倒是清廉正直之人,却不知是个奸猾之徒。   他们这些富户为了卖季蔚琇的好,几番试水,见他尚未婚配,金奴银婢送去伺侯,却被大张旗鼓送了回来;暗地里又送金银珠宝,这回倒是收了,偏又锣鼓喧天夸赞他们出资修缮府衙、桥、路。族老害怕再送下去,他要是修将起城墙来如何是好?身家再丰也挡不住他将桃溪翻个新。   读书做官的,自有学得满腹锦绣,心系万民的;亦有雁过拔毛捞个腰满肠肥的;正人君子者有之,奸险小人者有之,有大肚容人的,亦有缁铢必较的;贪利者一世算计,清名者两袖清风。   然季蔚琇不与别个相似,自小住着黄金屋,食着金玉粒,出入车马相簇,娇娘恨不能枕席自荐。五经窗前苦读,得了功名,任了桃溪知县,为民生计有之,为前程计有之,细究却不知他所图为何?   他们对着季蔚琇真是狗嘴啃刺猬,无从下嘴。   沈拓看牛束仁眉头拧得直打结,心中道:你们当初欺他年青,只道纵然靠着侯门大树,却是离着千里之遥,哪得枝叶为他荫蔽。与衙门吏役勾结一气要给他下马威。他一县之主,反倒支使不动一个小吏。结果如何?当初为了几封银子与明府为难的吏役现下还在家悔得捶胸。   也是他的时运,因这里的争斗,反得了明府重用,下了前个都头的差使,由他替了上去。   那厮不服,不敢与明府呛声,倒来找他的麻烦,被他折了胳膊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讨了饶。还费了他半贯钱让脚夫将他抬回了家。   他想起这节,牛束仁一时竟与他心灵相通,亦想起这事,顿感屋内火盆烧得旺,身后衣里一层的薄汗。   断人钱财无异杀人父母。   前个都头丢了差使,失了饭碗,岂肯干休?上门找沈拓麻烦,结果差点丢了性命,至今还拄着拐棍,走路一摇一摆。   牛束仁动了动屁/股,心道:我只记得这厮重情义,一时倒忘了他是个杀胚。眼里认得人,拳头却不长眼的。   “大郎,”牛束仁收起了油腔滑调,道,“哥哥不求别个,只托大郎带个话与明府,成与不成,做哥哥的都承大郎的人情。”   何栖在一边轻笑,拿另备的筷子与牛二娘子布菜,道:“哥哥与嫂嫂许是身在此中,做了舍近求远的事。”   牛二娘子勉强一笑:“一时不知弟妹言下之意。”   何栖两眼半弯,轻声细语道:“嫂嫂出身李家,李县丞一县的二把手,与明府有着同僚之谊 ,不比大郎有份量?”   牛二娘子叹:“弟妹不知,正因为他们是同僚,我们反倒不好开口,为的不过避嫌二字。”   何栖秀眉轻扬,转念便想通了:避嫌未必真,实则避人耳目,他们夫妇二人此趟行事想是背了人。于是道:“原是如此,是我一时想岔了,嫂嫂莫怪。”   牛束仁见沈拓不肯贸然答应,将心一横,道:“不瞒大郎,我有要事告知明府,只不好明目张胆去府衙。”   “哦?”沈拓看他,追问:“只能告知明府一人?”   “事关身家性命,实不可与旁人多言。”牛束仁道。   一语刚了,就听外面一个声音清朗如春间晨风,带着笑意问道:“不知牛二郎君有何要事,只可对我一人言?”   牛束仁惊得差点摔了手中酒杯,心神恍惚得离座起身,反倒是牛二娘子面露喜意。   季蔚琇一身素色锦袍,银线暗绣云纹,玉冠束发,进得门来,一面脱了身上因畏寒披得累赘大氅,随手交给身边的季长随,一面笑道:“这里倒暖和,沈家娘子与我倒一杯温酒来。”   沈拓何栖等人连忙揖礼,季蔚琇摆手:“无需多礼,倒是我唐突上门,失了礼数,扰了你们吃酒的雅兴。”他也不看牛束仁夫妇二人,见何栖还立在那,对沈拓道:“沈都头,莫非你家娘子是个小气的,连杯酒都不肯与我喝?”   何栖抿嘴笑:“明府说笑,我再小气,一杯酒还舍得。”微一福身,“明府稍候,容民妇去厨下另取了洁净的杯子来。”她说罢,转身出去,顺手合了门。   季蔚琇是何秀才迎进门的。何秀才不喜牛家人,自身在沈家身份又有碍,居长不居主,左右占了一个长字,不出来待客谁也不能挑他的理。因此,沈拓只偷偷托了自家岳父,道今日季明府有事要来家中,让他老人家相迎则个。   何秀才哪有不应的,还与季蔚琇在那交谈了片刻,若非时机不对,非要手谈一局。何公的棋艺哟,怕是一局下来,季蔚琇此生都不想踏足沈宅。   何栖新烫了一壶酒,连着一套食具送来,也不进门,只交与季长随,自个返身去厨下,备了吃食与牛家带来的两个仆役,又赏了二人糕饼点心。   .   .   季长随接了何栖送来的长盘,心下暗道:都头家的娘子端得识趣,不闻不见不言。   沈拓不惯做戏,这时也只得装模作样道:“牛家兄嫂因错过我婚宴上门赔罪,在这吃酒戏耍,不知明府上门,不曾亲去相迎,明府休要怪责。”   季蔚琇笑:“我一时心血来潮,今日衙中闲散,出来散心。牛二郎夫妇错过你的婚期,我可也是备了红封贺礼,却不曾吃到喜酒,少不得上门找你补偿。”   牛束仁夫妇听他提到礼钱,心中有鬼,双双面色一变。   牛二娘子又偷偷掐了一把牛束仁,平日伶俐的人,眼下却像被剪了半边的舌头。啐道:对着那些娇花美娘夸夸其谈,遇上正经的事倒跟粘毛鹌鹑似的。自己上前叉手福道:“小妇人这厢有礼,今日我夫妇上门,名为赔罪,实则有事相托,只求得见明府一面。”   季蔚琇看牛束仁犹在战战兢兢,反不如他家娘子有担当,暗地摇头,冲着沈拓一颔首,沈拓会意抱拳离开。   事涉家丑,牛束仁原本只盼着私下与季蔚琇相谈,待他将人一一摒退,反又紧张起来。只眼巴巴看着沈拓的背影,盼他能留下来缓解一二。   沈拓到底因二人有些交情,略使了个眼色,让他有话便交托干净,别试图蒙骗季蔚琇。   季明府岂是易与之辈?   季长随以指轻试杯壁酒温,见酒温适宜,这才奉于季蔚琇。季蔚琇接来,略饮一口,双眸微垂,笑:“左右无人,不知牛郎君何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牛束仁一时竟没了主意,只狐疑自己此次所行是否有欠妥当, 他们商贾汲汲营营所为不过利益二字, 做了买卖不求一本万利,起码不能血本无归。   牛束仁自认经营有道, 算得伶牙俐齿, 偏对着季蔚琇心生踟蹰心底把各种利害关系又理了一遍。   牛二娘子心中着急,暗恨:若不得主意,何必前来?事到临头,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   季蔚琇只当没见他们夫妻二人的眉眼官司 ,他心中也有其它疑虑 :俗语道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桃溪所仗便是蛛网一般的水路。但他前几日带人仗量水位, 发现淤泥堆积,河床日浅。翻县志文记, 隔年也征役夫通得河渠,为何收效甚微?细究之下,便发现历任知县对此都不过应付了事。卷案倒记得漂亮,应国策轻徭薄赋,不夺农时。   他不言语, 牛束仁更觉他高深莫测,心道:当年阿爹误认先帝中官为贵人, 将错就错,一场豪赌, 反倒挣下如今的家业。枉我被夸肖父,却是举棋不定,畏首畏尾。如今家中境地堪忧,我身上又担着嫌疑,祸事将要临头,不断尾何谈求生。   他意定,深揖一礼,道:“明府,小人确有要事相禀,桃溪浮尸一案,我知得线索,欲一一向明府禀明。”   季蔚琇故作惊讶 :“哦?牛郎君竟知得内情。”   牛束仁心里直骂,谁个知得内情?面上却是愈加恭谨:“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小人知之不详,窥得一二,真假尚待明府派人求证。”   季蔚琇又不言语了,喝酒品梅,闲适安逸   牛束仁咬着后槽牙,只得全盘相托:“不瞒明府,案发前几日,小人在苟家吃酒,他家走失了一个妾,那个妾便是当初小人戏弄过的卖花女,为此还得了明府的罚。”   季蔚琇看他道:“牛郎君倒是惜花人,那卖花女你自己不受用,反倒荐与了苟家,送她一段富贵。”   这哪是送人富贵,明明是送人上路。   牛束仁脸都被吓白了,摇手道:“明府明鉴,实不与我相干,我实在不知道她怎得做了苟家的妾。”上一刻他与沈拓争做惜花人,这一刻恨不得把自己比作拙匠。   牛二娘子在旁也道:“明府不知,这确与拙夫不相干,他这人贪花好色,送妾赠美虽是雅事,他却是个嫌少不较多的,历来只有收没有送。”又道,“苟家妾侍奴婢,或买或纳,或经牙郎手,或由媒婆嘴,总有个来处。桃溪的牙人里,王三最有脸面门道,说不得知道几分。”   季蔚琇又问道:“既说是走失,你为何却疑心与浮尸案相关?”   牛束仁稍一犹豫,便将苟家苛待下仆,苟当家吃醉便要拿妾侍之流出气之事说了出来。   季蔚琇这才微有色变,将手中酒杯递给季长随,起身疏了一下筋骨 :“你们坐贾行商,虽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只是独木不成林,据我所知牛、苟、朱三家历来同进同退,同声共气,情分非比寻常,胳膊断了尚要折在袖中。牛郎君今日所为,是求义,还是求利?”   牛二娘子笑:“明府清风朗月,夫君要说为义,不说明府不信,我都要笑个打跌。小妇人自认非心肠歹毒之辈,但别个自寻死路,莫非还要陪着一坑而埋了?”她机敏道,“若不是苟家所为,我们夫妇私下做了小人;若真是他家的恶行,行动之间便要打死人。他们眼里岂不是半点王法也无?听了都心底起寒。 ”   牛束仁又眼中浸泪,一副后怕不已的模样,弯腰揖礼不肯起身:“只盼明府能相护则个,我……我私下报官,生生得罪了朱苟两家,他们若是得了消息,怕是要与我为难,族老为家族计,少不得要拿家法私刑对付。”   季蔚琇冷哼一声,各当豪族却有此行事,家中子弟犯事,并不报与官府,私下在祠堂开审刑讯,即便失手伤了性命,那些个攀附于本家的旁枝也只能咽气吞声,不敢声张。   “我听闻牛苟朱三家,你牛家却是那个掌舵的,你父一族之长,心有成算,莫非连你这个亲子也不能相护?牛家又有京中贵人相护,朱苟两家又能倚仗何势?朱县尉还是宜州通判?”季蔚琇展颜一笑,“你们枝曼牵连得倒深。”   牛二娘子不由偷偷瞄了眼牛束仁。牛家认了一个阉人当大人,牛束仁兄弟叫着一个没卵之人为阿翁,心中滋味自是难言。若真有权势跪便跪了,偏又是个假的。   牛二娘子想起来脸皮都臊得慌,一时真是难以启齿。   牛束仁也是妙人,他先前支支唔唔,犹犹豫豫 ,这时又不要脸面,只摆出羞愤的模样,道:“此事说出来,真是丢煞了人。阿爹也是求一个庇护,不曾想心急失察,阴沟里翻船,受了蒙骗。我们市井小民何曾见过那等阵仗?见他前呼后拥,贵气逼人,又识得官府中人,听闻原是先帝身边的亲信,得恩典出宫,圣人又赏赐了宅院,端得体面无双。”又红脸道,“阿爹对他深信不疑,又畏他气势,只拿银钱孝敬着,四时节礼样样不缺。”   季蔚琇只是笑:“一个阉人,何来的贵气逼人?”   牛束仁心下一紧,忙道:“明府高门贵子,自是一眼能辨真假,我们升斗小民,哪有此等见识眼力。阿爹后来得知受骗,气得病了一场,又不敢声张,郁结在心,一年到头病歪歪打不起精神。”   却把牛父将错就错,在桃溪扯虎皮做戏之事略过不提。   季蔚琇虽知他话中有不实之处,不过这等细枝末节,也不与之计较 。   牛二娘子杏脸微红,道:“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朱苟两家又是耳目灵通的,捏了这等把柄,于牛家却是倾族之祸。只求明府垂怜一二,搭助牛家水火之中。”   季长随立在一旁竖着两个耳朵,暗地把两边嘴角一撇。季蔚琇一息之间便把各处想透,问道:“牛二郎君可能做牛家的主?”   牛束仁与牛二娘子一听这话,便知有门,双双喜上眉梢。   牛束仁恨不能拍了胸脯,道:“明府放心,牛二虽不是牛家当家人,却能担家中之事。”   牛二娘子也点头,她那家翁两头计算,哪头便宜算哪头,惯会做六亲不认的事。平生所爱,不过金黄银白,自认银锭铜钱不言不语最为贴心,其余家小统统靠后。近年郁郁寡欢 ,心肠愁结,不过为的家中事发要受朱苟二家挟制。   能攀上季明府,她家家翁定然百病全消,胜吃百颗灵丹妙药。   牛束仁夫妇此行意满而归。   季长随不喜牛二夫妇,蝇营狗苟,恬不知耻。很是不解,问道:“郎君,牛家小人行径,满腹的计算,日后他借侯府之名,做些腌臜事,恐与府中清名有碍。”   “世上哪有这么多的正人君子?”季蔚琇道,“小人易用啊。”   .   .   沈拓与何栖送了牛束仁夫妇出门,牛束仁满脸堆笑,对沈拓道:“大郎,此次兄弟承你的情,日后有为难之处,尽管与我开口。”   沈拓拱手笑道:“事有凑巧,弟弟不敢居功。”   何栖听着上牛束仁的虚言,半分不放心上。牛二娘子拉了她的手,说的却是实诚之言:“待要归家,一时竟舍不得弟妹。我心里爱极了弟妹,只盼弟妹也与我亲近、不与我外道。弟妹若是家中无事,长长时日无可排遣,只管来牛家找我。我若是得了空,少不了也要过来叨扰弟妹一二,弟妹可别嫌我不请自来。”   何栖笑:“嫂嫂说得什么话,你若来,我必扫榻倒履相迎。”   “弟妹可别拿话哄我,我这人是直肠子,可是要当真的。”牛二娘子边说边笑得花枝乱颤。   何栖道:“再不与嫂嫂说笑的。”又将手中牛家带来的攒盒递还,“哥哥嫂嫂备礼上门,受之有愧。我曾在杂记中得了花卤的方子,就粥泡水做馅还算可口,只简薄了些。”   牛二娘子夸道:“再没见弟妹这样生得好,心思又巧的娘子了。”接过攒盒,略微压手,自家厚封,沈家到底没收。   这两夫妻莫非是嫌银子咬手?   冲着何栖嫣然一笑,随着牛束仁一起登车告辞   季蔚琇将一壶酒喝得剩了一半,还道:“这酒不醉人,到时与沈家娘子讨要一坛。”   季长随抬了半边的眉毛:“在府中什么名酒佳酿不曾喝过?倒稀罕沈家自酿的果酒。”、   沈拓外间事了,回屋略一揖礼:“明府。”   季蔚琇见了他,道:“都头,桃溪河底怕不止一个冤魂。”   沈拓狠狠吃了一惊:“明府何出此言?”   季蔚琇道:“依牛二郎之言,卖花女后来不知怎么做了苟家的妾。苟家的当家一时不顺心,便要拿姬妾出气,盛怒之下大打出手,弱质女流能挨得几下?”   沈拓想了想道:“牛苟朱三家,在外名声反倒苟家还好上一点。竟没想到背地有此兽行。”   “也不可只听牛二一面之词。”季蔚琇道,“让施翎带人暗查,你另点几个人注意他们三家的动静。”   沈拓道:“他们三家互相有亲,根枝缠绕,怕是一时撕掳不开。”   “端看他们是否识趣。”季蔚琇道,“牛二郎夫妇便是聪明人,至于朱家,想必朱县尉也不是个蠢的。”斜睨沈拓一眼,“都头不敢与这三家为难?”   沈拓笑:“只听明府吩咐行事。”   季蔚琇也笑:“我倒忘了,你也算得桃溪一霸。”   沈拓赧颜道:“明府不要拿我打趣。”   季蔚琇和季长随听了俱笑起来,二人离去时,季蔚琇到底厚颜要了沈家的一坛酒。   何栖另做了鸡丝面与沈拓吃,道:“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果然至理。”   沈拓道:“看来浮尸要牵出一桩骇人大案。” 第四十八章   一场冬雨淅沥沥下个没停,晨间起身, 指尖寒浸浸的, 淘米时冻得骨头生疼。   只可怜沈拓与施翎因命案在外奔波,夜间归来, 二人的鞋都是透湿的, 脚裹在湿鞋里一天,冻得发白起皮。   何栖心疼,备好热水,让二人睡前烫了脚,又去寒又解乏。沈拓还好些,施翎确是累得够呛, 困倦乏极,又不忍拂何栖美意, 兼又不耐饿,常常嘴里叼了糕饼泡着脚就睡了过去。   沈计欲待捉弄, 到底不忍,动手将他双脚搬到床上,扯过棉被盖好。伸手试图拿下他嘴边糕点时,施翎却是嚼巴几下闭着眼吃掉了。   沈计讷讷收回了手,他与施翎两个, 吃啥啥没够,肚中总感空空。何栖没嫁入沈家前, 二人半夜饿得拿水顶饥,何栖嫁进后, 厨房日日备着火,灶里温着馒头炊饼糕点。   施翎睡前总要摸到厨房将肚子塞到喉咙,他自个也汗颜,自家跟个无底洞似的,因此将身家尽掏与何栖,只留了些许酒钱在身边。   何栖还未开口拒绝,施翎早已红脸跑远了。沈拓笑道:你只管着收着,他比我还没成算,有余的也只换了黄汤。   何栖思量一下,只将那钱一分为二,一半取了家用,一半另拿匣子装了收好。   道:积少成多,日后阿翎娶亲,也是一笔花用。   沈拓将她抱入怀中,低叹:沈拓三生有幸,才得阿圆此生。   何栖笑:也不知哪个说你口拙的?惯会哄人开心。   沈拓又她抱得紧了些,道:肺腑之言。   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何栖叹气,湿寒入骨,实在难受。   曹家做着棺木,刨木板时刨下的刨木花是引火的好物,许氏心细,让家中伙计装了一麻袋与沈家送来。   伙计传话道:“师母让我递话与沈娘子:刨木花引火烟少易燃,比细柴好,沈娘子只管用着,每月家中送一袋过来,不够用沈娘子不要外道,只言语一声。”   何栖谢过后,又道:“姑祖母家中人多,铺里能出产多少刨木花,却又饶出一袋送来。”   她要拿赏钱给伙计,伙计连忙推辞:“沈娘子客气,这铜钱小的委实不能受。”又笑回道,“小的虽在曹家做工,年中也拜了师父学手艺呢。”   何栖听闻笑着收回了钱,又包了馅饼与他,另拿一个小提篮,装了几挂鲜面兼一罐酸笋,叮嘱道:“这是用鸡子揉出的面,小哥代我谢过伯母。”   曹家伙计接了提篮,披了簔衣揖礼复命。   何栖引了火,刨木花好用,奈何木柴受潮,仍被烟气呛了几口。取了历书,凑近火膛,一边烤着火,一边翻看冬至节期。盘算着总要买几吊纸钱、做一桌祭食祭拜一番。   锅中炖了猪脚姜片黄豆,炖得透烂,味好又滋养,何栖觑着火候,只架了一根柴,小火煨着。   厨下这边撂开手,思索片刻,找了何秀才道:“阿爹,冬至祭拜,不如分开两处?阿娘那我们另备祭品可好?”   何秀才心中虽属意如此,皱眉道:“好虽好,却繁琐了些。”   何栖道:“一种祭品备个两份,不添麻烦。家中宅内又备有纸钱祭器供桌,我们只需拿篮子装了酒和祭食,过去祭了先祖阿娘小郎他们,大家过个小年。”   何秀才叹道:“难为你想得周全。”又道,“冬至大如年,纵是贫家也是积累假借,备宴祭祖,怕是不好雇车。”   何栖道:“等大郎归家,我与他说一声,让他先一日借一辆车来,两家又近,往返不费多少时辰。”   何秀才笑着点头,又看窗外灰魅魅的天,止不住的冰雨,念及沈计,道:“大郎和阿翎有差使也罢了,小郎在学堂读书,天寒路滑,我如他这般大的时候,家中还备着车,养着小厮,不似他这般风雨里来去。”   何栖帮着何秀才归整桌案,道:“这便罢了,只前日半路急雨,他怕湿了书,将那书袋塞在衣里抱着,自个淋得跟只落汤鸡似的,好悬没受凉。我一时没忍住,训斥了他一场。”她骂了沈计后,又灌了他一碗酽酽的姜茶。   何秀才看她一眼,不解:“阿圆有对此有顾虑?”   何栖为难道:“疏不间亲,阿爹,我虽出于好心,怕是有所僭越。”   “胡说。你是他长嫂,长嫂为母,何来的疏?小郎又岂是不识好歹之人。”何秀才训道,“阿圆,多思则疑,你该学学大郎的心性。”   何栖心有隐忧,何秀才却至纯之人,到底不好多说,笑道:“阿爹平日对大郎多有嫌弃,偏夸的也是你。”   何秀才笑:“我向来是非分明,有一说一。”   何栖道:“也没见阿爹当面说他的好。”   何秀才老脸一僵,摆手:“诚自心不在言。”   何栖知道他拉不下脸,掩嘴轻笑:“我去看看猪脚有没有煨烂,先端一盅与阿爹吃,也好暖暖身子。”   何秀才巴不得她离开,笑呵呵应了。   沈拓却是与施翎一同归来,二人一进院,就闻得满院肉香,摘了斗笠,抖了蓑衣的水珠,挂在廊间,先去见了何秀才。   何秀才赶他们道:“你们一日风来雨去,阿圆炖了好汤,快去厨房吃上一碗去寒。”   沈拓施翎正腹中饥寒,双双到了厨房,听得火膛柴火噼啵,灶后火光跳跃,何栖在灶前掀了锅盖,一时热气翻腾,见了他二人,道:“天寒地冻的,冷得人皮都掉下来,你们拿了马扎,挨着火膛坐着,烤烤火。”   又各盛海碗的猪脚汤与他们吃:“你们兄弟,今日倒早一些散了衙。”   沈拓接了碗,问道:“岳父可吃了?”听何栖说吃过,又说,“阿圆你也吃。”   施翎则答道:“案子有了眉目,明府让我们今日早些回来,明日去河边起尸。”   “苟家认罪?”何栖吃惊。   “拿了人揖押在牢中,姓苟的只喊冤枉。”施翎恨声道,“他家那个抛尸的下仆倒是招了,也供了抛尸处。不知是真记不实了,还是混赖,到底死了多少个他也颠三倒四说不清。”   何栖听得心惊肉跳,在沈拓身边坐,拿火箸将热炭拨了拨:“人命关天,他怎会记不清?”   沈拓将一块酥烂的皮肉喂与何栖,道:“那老仆不知是装的还是真有些个糊涂,昨日事今日忘,后日又记起。他是苟家积年的旧仆,无儿无女,管着打扫牲口棚的活计,也不出门,得闲喝得烂醉,臭气熏天,脾气又怪,无人与他亲近。”   何栖疑惑:“他既如此糊涂,你们怎生问出话来的?”   施翎欲答,偏裹了一嘴的肉,一时咽不下去,只呜呜要沈拓答。   沈拓笑:“是明府,那卖花女的尸首还在衙内躺着,他将老仆灌得醉,趁他不是十分清醒,带他到尸首面前,与他一领草席,让他将尸首处理了。他应是做惯了此事,竟真个将尸首拿席子卷了,一言不发背了往桃溪河弯处去。苟家的掌家倒是硬骨头,只推说不知,腿都打得……”他见何栖听得专注,说得太血腥怕惊到她,略过道,“许是知道招了便是帮凶,难逃一死,不如咬紧牙硬撑,还能挣出一丝活命的机会来。”   “那卖花女怎得做了苟家的妾?”何栖问道。   施翎插嘴道:“那卖花女是下李村的,亲娘早去,家中有一老父,还有一个兄长。她那老父是个卖油翁,白头花甲,老态龙钟;兄长却是个烂赌鬼,家中有半个铜子都要被他输个精光;那卖花女长得有几分姿色,她兄长便一心想靠阿妹博一场富贵。那卖花女也是个心术不正的,嫂嫂你道她真个是在街集卖花的?实不过拿来当个幌子,引那些富家子注意。去岁她与牛二郎的那段瓜葛,只不过拿捏一下腔势,做出一副贞烈的模样,心中怕是不知多少的愿意,谁知哥哥路过,真以为她是好人家的女娘遭了无良富家子的调戏。”   又气呼呼去灶台又舀了碗汤:“还有可笑的呢,她那兄长还对哥哥生出怨怼之心,今日过堂甚是无耻道:当日若不是哥哥好管闲事,他那妹子早做了牛二郎的爱妾,哪会落到苟家,送了性命。”气得他上去一拳打掉那无赖子的上下门牙。   沈拓听他扯了半日,仍没答何栖的话,解释道:“她勾搭牛二郎不成,回家又受了她兄长的淘气,气了一场。却不知,那日之事尽落在一个媒婆眼里,姓胡……”   “可是都叫她胡四娘?赏簪一朵红绢花的那个?”何栖问道。   “你也知道?”沈拓疑惑,猛得一突,明白过来。胡四娘是个东街走西街逛,满口胡言拉媒保纤的,明是说媒,暗是卖女,闻得哪家有好女,便说与富家为妾,赚些黑心钱。   何栖父女二人,又落魄,自也是她眼中的肥饵。   “真是该死。”沈拓一想到此,后怕不已,失手将筷箸折个两断。   “旧年黄历,也值得生气。”何栖见筷箸对折,尖刺刺入掌中,血斑斑的,忙拿手帕塞入他掌中,又笑,“她花言巧语的,阿爹再不知这些门道,也听出不对,只拿话推了。她见事不成,心中生气,隔了窗大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妄图挑拨我与阿爹的情分。”   沈拓这才笑,道:“这胡四娘嘴里没一句实话,岳父与你少在外面走动,她只当你们好欺,吃她的蒙骗。”又续道,“胡四娘眼尖,她一眼瞧出卖花女是个立身不正的,没过多久便去她家说要与她说亲。   卖花女与她阿兄听得要入苟家为妾,哪有不应的?他们老父却是不愿,一心要女儿做个正头娘子。奈何一双儿女喜得心花怒放,隔日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清伶伶一身连个车轿都无去了苟家。   苟家领了她与胡四娘进门,却将她阿兄拦在外头,封了五十两银子充当聘礼。她兄长得了银子,兴高采烈自去赌馆赌钱,哪管得妹妹死活。”   何栖轻叹一声,为得一身绫罗衫,却送卿卿性命。   沈拓又摇头道:“胡四娘那定不止卖花女这一遭,又有王三经手卖进苟家的良贱仆役,上一任县令收了苟家的雪花银,销了好多身契,一时竟对不上名号。”   何栖在一侧目瞪口呆:“苟家实是丧心病狂。”   沈拓道:“明府疑心桃溪往年疏通沟渠应付了事,与沉尸脱不了干系。”   施翎冷笑:“苟家一个平常富户,倒是手眼通天,将这么个人命大案遮掩了下来。”   何栖叹:“幸得明府是有个来历的。”若非以势压势,这条地头蛇不知还要藏着多久。   施翎道:“端看明日河能起出几具尸来。” 第四十九章   冬雨依旧不歇,反而愈加紧急, 檐水连成一线, 何栖放在檐下的水缸已接了半缸多的水。   早早用铫子煮了浓姜汤,晾得略凉, 用水囊装了, 何栖看着雨幕,都为沈拓与施翎发愁,又备了一小坛酒给二人。   沈拓睡了一个饱觉,在厨下帮着何栖烧火,道:“阿圆,多蒸几个炊饼。”   “好。”何栖应了一声, “我与你们包了带在身边,只是天寒, 冷食吃得肚中难受。”   沈拓道:“能充饥就好。”   二人正说着话,隐约听到雨中夹着扣门声, 何栖仔细听了听,的确有人敲门,不是自个听差了,道:“这冷雨寒天大清早不知是哪个叫门。”   沈拓忽然不好意思笑:“睡了一觉,我竟忘了。明府让我找几个擅泅水的帮闲, 我托了陈大,又嘱他早些过来, 需带人与明府过面。”   他说罢冒雨出去开了院门。   果然是陈据,领了几个衣衫褴缕的青壮立在雨中, 他自个倒是戴了斗笠穿了蓑衣,那几人却合用着一把破油伞,哪挡得雨,个个淋得跟落水猫似的。   沈拓扫了一眼,他是巡街的,自是对桃溪各行各业都略有所知,见他们不是帮闲模样,冷了脸对着陈据。   陈据搓搓手,讨好道:“哥哥要寻会水的,别个不说,只这点我陈大狗敢拍了胸膛保证,桃溪再没比他们更活鱼的,嘿嘿嘿……”   沈拓在院门下站着避雨,道:“陈大,明府交下了的差事,你倒在那弄鬼。”   陈据凑过来,小声道:“哥哥,年关将近,他们家中艰难,挣几个力钱好割肉买鱼过个沾荤的年,都是街市的兄弟,既有这样好的活计,哪能不照顾几分? 哥哥帮助一二,明府哪管得这些枝节。”   沈拓道:“明府不是计较的人,却不喜被人糊弄。他们这般模样,你让明府如何相信他们是正经的脚力帮闲?”   听得他们争执,其中一矮个,越前抱拳道:“见过都头,小的也知都头为难,只求都头好心帮着周旋一二。小的几人实不是混赖之人,只是鱼有鱼道,虾有虾路,帮闲脚力自有他们的团伙,生脸哪敢与他们强抢活计?年关难过,家中又有老小,连身好衣都无……”他边说边红了眼眶,“陈大义气,都头托了好差,他便寻了小的几人。”   沈拓沉默片刻,皱眉道:“这模样却不好见明府,你们与我进来,换身干净衣裳。”   陈据一伙听了大喜,七嘴八舌道谢。   陈据跟狗儿似得绕着沈拓打转,要说奉承的好话,被沈拓将脸推开,还只一味咧了嘴笑。   沈拓去厨房将事说与何栖,何栖道:“既是要他们捞尸,水性才是首要,别的倒也不需计较。”又道,“我再多蒸几个饼,你寻了旧衣与他们换了,再让他们吃了饱饭。地冻天寒,连天冷雨,饿着肚子怎好下水?捞尸想必也是极累人的活计。”   沈拓揖礼:“娘子大善。”   何栖笑着福身:“夫君仗义。”   沈拓笑得开怀,出去未留神差点脑门打了门框,哂笑几声去翻了自己与施翎的旧衣,冬衣却是不得,只拿秋衣充数,凑了几件出来。   陈据几人泥水淋漓,只在廊下着,其中一个略不安得缩着脚,压了声道:“都头娶了秀才公家的女儿,他们清贵,咱们这些腌臜人,乞儿模样。女娘心气小,她见了我们心中不喜,少不了要与都头吵嘴。”   陈据踹他:“偏你口条多一根?有这些屁话,赶紧闭嘴。卢家哥哥保的媒,再不会差的。”又吩咐,“哥哥肚大,施小郎却是个翻脸不认祖宗的,你们见了,休得罪他。”   正说嘴恰好被施翎逮个正着。   施翎翻着眼,见陈据满脸堆着假笑,去了厨下没一会端了一大盆的炊饼出来,没好声气道:“你们在这跟躲雨雀似得排着,莫非好看?”   陈据忙道:“一身泥水,踩得一屋泥印,又累嫂嫂收拾。”   施翎听了,便不再多言,将食盆往前一递:“天早,嫂嫂想着你们赶着应差用早饭,特特多蒸了炊饼,你们自取了裹腹。”   几个闲汉踌躇一会,看了陈据一眼,一时不敢动手。陈据笑着接了,自个先取了一个:“哥哥娶了嫂嫂,家中暖灶热水,施小郎也沾光。”   施翎面露得意,拿空盘又去厨下装了一满盘,道:“你们吃得饱些,今日差事,天黑未必能了。”   陈据等人浑没在意,还纷纷道:“明府大方,厚封赏银,到明日天亮也是愿意。”   沈拓等他们吃好,拿衣服给他们换了,虽不伦不类,到底有个模样。与施翎二人略收拾一下,用过早饭,别了何栖领人先去县衙见季蔚琇。   .   .   何栖实在有点担心,院中亭草铺盖着茅草,愈显雨声,淅淅沥沥,倒似又大了几分。   偏卢继赶了辆车冒雨前来,要与何秀才一道去河边看捞尸。   何栖急道:“阿爹,卢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恶事恶行,那边必然人多繁杂,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故来,外间雨又大,天又冷,不如在家听信。我烫酒炸了酥肉与你们吃。”   何秀才道:“苟家为富不仁,无法无天,所行之事骇人听闻,我少不得去看个究竟。”   卢继也道:“阿圆,桃溪指甲盖大点的地,此等恶行百年不出其二。”   何栖跺脚,又拦不住他们,道:“阿爹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卢叔怎也听阿爹胡闹。”   卢继还笑:“阿圆不必担心,有我呢。我与旁边临水人家相熟,将些钱与他,与何公在他家隔窗对岸看着,不受推挤,又暖和。”   何栖被气得笑了:“原来卢叔早有了打算。”   卢继摸摸鼠须,但笑不语,与何秀才二人穿了雨具,挥手让何栖回屋。何栖无法,眼睁睁看着何秀才上了车,等得二人行远了,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被骗了。抛尸之处,定是冷僻背人的地方,哪得人家让他们在那坐看。一时后悔自己没跟着同去。   还是沈计乖巧,安慰何栖道:“嫂嫂不必担心,卢大哥心细又有分寸,不会出事的。”   何栖笑,夸道:“小郎贴心。”又叮嘱道,“嫂嫂在你书袋里衬了油纸,便是透了水,一时半会不会湿了书。小郎再不要护书做有损体肤之举。”   沈计忙应了,道:“书本贵重,我一时想差了,累嫂嫂担心。”   何栖轻轻一笑,道:“小郎仔细路滑,晚间做糖糕与你吃可好?”   沈计笑点了下头,高高兴兴去了学堂。   .   家中一时没了人声,何栖在灶前做鞋子,也不知外间现在是个什么情状,几次起身看窗外,雨只是不住。   过得晌午,牛家打发一个仆役上门。   何栖见他,却是上次随着牛二郎夫妇一同上门的老仆,身边还带了一个细细瘦瘦,黄黄脸,至多七、八岁的毛丫头。   老仆揖了一礼,道:“见过都头娘子。郎主与娘子早有的打算,只是最近不得好天,这才推得迟了。”   何栖看着手中的身契,笑道:“牛家哥哥嫂嫂这是做什么,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这礼我却不能收。”   老仆恭敬道:“都头娘子万莫推辞,郎主和娘子承了情,心中难安。再者一个小丫头,几两银子的身价,也不曾管教,粗俗不知事。只来历清楚,手脚干净,又勤快,都头娘子留在身边当个烧火的丫头。”   何栖微蹙了眉,捏着身契不作声。   老仆微掀了一下眼皮,一时料不准她声色,又开口道:“家中娘子道:她心中爱极沈娘子为人,两家交好,你帮我助,常来常往。”   何栖想着:牛家商贾之家,贩贱卖贵,家累千金,虽不至于以义卖利,却也是昼夜计算的。他们自认欠了我与大郎的人情,我不收他们礼,他们怕是要疑我夫妻他日另有所求。   老仆又叫小丫头施礼喷头嗑头。   那小丫头正怕得手脚无处安放,只了老仆的话,“扑嗵”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地上,嗑头泣道:“娘子收用了奴婢,若遣了我去,牙人娘子嫌我费粮,要拿棍棒打卖。”   何栖心中不忍,面上道:“你先起来,却不是我买的你。”   老仆又笑:“沈娘子无需顾虑,我家娘子道:都头在明府手下当差,我又我家郎主相交,两家更应往来亲密 。”   何栖一笑,道:“也罢,牛嫂嫂心细,及人所想,劳你带我话,多谢嫂嫂了。”   老仆听她肯收,暗暗舒一口气。   何栖又道:“嫂嫂这几日怕是不得闲,过些时日舍下再备宴请嫂嫂家来做客。”   老仆将她的话在心中过个几遍,道:“小的必将沈娘子的美意回与娘子。”   何栖待老仆告辞后,这才细细地问了小丫头名姓,家中有着什么人,为着什么卖了她。小丫头口齿倒也伶俐,答道姓李叫阿娣,因家中姊妹多,阿娘又有了身孕,家中实养不起,这才卖了她。   何栖细细看她一眼,听她腹中有如鼓擂,便给她饭食让她先吃。牛二娘子突然送了个人来,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又挂心沈拓。   沈拓也在忧心,只因河里的尸起了一具又一具,饶是他与施翎也看得心中发麻。   抛尸河段有一株老槐,春夏时枝叶繁茂,树冠亭亭,冬日枝干虬伸,在雨中更显奇形怪状。   季蔚琇在树下临时搭了一个草棚,令差役两岸站了,又叫左右四只扁舟横在河中拦了船只过往。   他们早间到了河边,几个捞尸人不顾严寒,除去衣裳跳入河中,先时还冻得牙齿打战,只一趟一趟下到水底,摸索淤泥,寻找沉尸,浮沉换气几回倒累得气喘。   沈拓出言道:“沉尸总要重物坠着,你们寻摸一下河底可有石块之类的重物。”   季蔚琇赞许道:“都头言之有理。”   几个捞尸人依言又下到河底,果然摸到了石块,顺着石头找到了第一具尸体,这一发便不可收拾。   冬日天暗得早,雨又迷了眼,草棚内已并排放了七具尸体,季蔚琇在一边脸色铁青,极为难看,一众差役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几个捞尸人轮着下河,越捞越怕,河底竟是通着九层炼狱一般,捞了一具又有一具,竟似没个尽头。 第五十章   大雨在河面洇生了一层水雾,整个桃溪仿似被冲掉了一层颜色, 灰败, 沉旧,渺无人烟……   几个差役立在船上, 拿长竹竿挑了油纸灯笼照着水面, 熄了又灭,灭了又熄,总也点不住。   捞尸人不知是怕还是累,青青白白的脸,钻下水一息又浮了上来,其中一个还抽了脚筋, 以为鬼拉了脚,急得连呛了几口水, 被同伴捞了上来。   李县丞在一边冻得唇色发紫,靴子进了水, 一踩呱叽作响,衣袖吸饱了水沉沉拽手,欲待开口让季蔚琇明日继续,又见他面上无一丝情绪, 倒显得高深莫测起来,全不似春里煦阳似得贵族子弟, 一时竟不敢开这口。   沈拓执刀立在岸边,雨水顺着笠沿下淌,披了蓑衣, 竟是不知身上是干爽还是透湿。   吏役在行灶上架了甑炊了馒头,又煮了姜汤,沈拓拿瓜瓢舀了喝了一口,道:“天气恶,煮得浓些。”   煮汤的吏役忙哈腰讨饶,道下次再不敢:“都头遮掩则个。”又拿眼角窥季蔚琇,见他不察,偷舒了口气。   沈拓让捞尸人上岸进点吃食姜汤,其中一人胆小,捧了碗蹲在棚中:“都……头,这……里有多少尸?起了一具又一具,竟似坟场。他们横死有冤,天又下着阴雨,也不知……有没有……鬼?”   矮个的不在意:“你怕个鸟?纵他们变成了鬼,也不找我们。”不顾烫嘴将汤灌进肚,低不可闻道,“z。”   沈拓塞个馒头给他,只作没听见,问道:“你们可还能下河?”   矮个的不知不觉领了头,道:“累得紧,不瞒都头,小的们也只是咬牙强撑。”又道,“天将黑,雨又急,灯都点不上,也看不分明。我烂命一条,不惧鬼神,他们却是心中起慌,勉力泅底,怕要出事。”   挑灯的差役也去进食,水面黑魅魅一片,船头一盏孤灯挂在那,将熄未熄。   沈拓思索片刻,找了季蔚琇,道:“明府,水中还不知什么情形。眼下天黑,众人疲乏惊惧,惶惶不安,不如明日再来?”   季蔚琇抿紧了唇,一侧草棚内已排了十一具尸体,残尸败蜕,惨不忍睹,不少差役何曾见过如此景况,跑到一边恨不得将肠子都吐出来。   仵作粗略检验,其中一具肿胀皂化,起码已有三四年之久。这十一具尸体,大部分都是年轻女子,却也有两三具观衣物发饰身形,依稀可辨是总角之年的小厮。   季蔚琇心中作呕,微合了下双目,点了点头。   .   何栖在家中等得心焦,屋内昏暗,一灯如豆。许家送来的阿娣许在牙郎处非打即骂,如一保畏猫鼠似得缩在一边,一丝的风吹草动,她便能钻到地洞里去。   拔下银簮,拨了拨灯芯,火苗一下串高,手指感到一丝的灼烫,何栖忙收回手,舒了一口气,倒似有了依仗一般。   沈计心中挂念,一散学就匆匆归家,不待收好雨具,急急来见何栖,甫进门便揖礼道:“嫂嫂,阿兄与阿公他们可有归家来?”   何栖见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拿干净的手帕给他:“怎走得这般急?路滑又看不清道,仔细摔跤。”又让他在火盆边上坐,道, “你阿兄他们还未归呢!”   沈计本待坐下,却让叉手叉脚过来行礼的阿娣吓了一大跳,惊得整个人都站了起来。他受惊,阿娣更是全身发抖,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嫂嫂?”沈拓惊疑不定。   何栖无奈,道:“小郎,她姓李名唤阿娣,是日间牛家送来的婢女。”又让阿娣起身,“这是家中的二郎君。”   阿娣战战兢兢揖礼,眼睛都不敢看沈计。   何栖见沈计神色有异,对阿娣道:“阿娣去厨下提一壶热水来,小郎淋得湿,洗洗脸换身干爽的衣衫。”   阿娣得了吩咐,好似得了天大的喜事般,高兴应了去厨下打热水。   沈计掩去心头不喜,犹豫一番,到底还是道:“嫂嫂,商人逐利,有利则为,无利则避,牛家好好的为何送了婢女来?”他自觉自己小人之心,生怕何栖轻视上,因此有点忐忑。   何栖笑:“天下人为利来,为利去,有则聚,无则散,人之常情。”又道,“小郎有防人之心是好事,人心难测,只是也不可生害人之心。”   沈计一揖礼:“谢嫂嫂教我。”   何栖笑:“小郎聪敏,自有分寸,嫂嫂不过多嘴感慨一句。”   阿娣送了热水来,沈计却没有伸手,对何栖道:“嫂嫂,阿公还没归家,我去看看为了什么耽误了。”   何栖瞪他:“你才多大,你出去我岂不是担两份的心。”   何秀才却是天黑透了才归家,一并来的还有一个差役,原来沈拓晃眼看到何秀才与卢继,不放心,托一个差役送他们归来。   差役见了何栖道:“都头让我与娘子带话,今日要晚归,休要等候 。”   何栖谢过,又请他吃一杯热茶。   何秀才满脸愤愤,意气难平,道:“那苟家畜牲无疑,河底遍是冤魂,当真是可恨可杀。”又道,“今日河中起了十多具的尸体,累累尸骨,九狱不过如此。”   何秀才气得胸口发疼,郁气难消,晚饭也不愿多吃。何栖无法,又让阿娣见过何秀才。   何秀才这才有笑模样,道:“是该买个婢女,阿圆也松散些。”   何栖也不与他说这是牛家送的婢女,免得何秀才谈虎色变,又要生气。   .   沈拓忙到深夜才归,施翎直接在县衙睡下,他没有提灯,漆黑的雨夜,长街宅院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耳中一片茫茫雨声。待到胡同开,却见院门挂了一盏灯笼,温光柔软,暖暖照着院门台阶。   沈拓怔了怔,不由微笑,加快了脚步,略一掂脚,抬手就将油纸灯笼取了下来,里面蜡烛只剩短短一截,正要推门,院门却吱得一声开了,何栖撑了伞在门后,见了他吃了一惊,又笑起来:“大郎,回来了?”   沈拓心中酸软,昏黄的灯火绰绰,何栖的脸看得并不分明,隐约的曲眉丰颊,望之便令人心生欢喜。   “这般晚了,天又冷。”沈拓轻道,“怎得不早些安睡? ”   何栖将伞递给他,自己拿过灯笼,将手中的蜡烛引了火,复又插在旧烛上,抬起脸笑:“等你呢。”   沈拓心中爱极,只恨不能将眼前这个依依相候的女子,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此生此世,不,生生世世都不愿分开。   “这人,又傻了。”何栖见他只管站那笑,嗔了他一眼。   沈拓欲待拥她入怀,自己一身水汤汤的蓑衣,悻悻作罢,嘱咐道:“阿圆,下次我晚归,不要等我。”   何栖只管笑:“啰嗦个没完,快进家去。”   沈拓替她撑了伞,何栖一手提了灯笼,一手提了裙摆,二人沿着院中青石小道,避开水洼,一步一步慢慢归家。   “厨下为你留了一碗面,可要吃几口?”何栖问道。   沈拓点头,待去了厨房却先打了热水,见灶中还有温火,让何栖在火膛前坐了,道:“你从屋中出来,一冷一热,仔细受凉。”又问,“外间雨大,鞋袜可是湿了?”   他这般殷勤,倒惹得何栖羞意染红了双颊,又笑:“有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郎君是奸,还是盗?”   沈拓握着她纤纤玉足,一时不想放开,哑声道:“阿圆可想知道?”   何栖臊红了脸:“你快去吃面,家中留了热水,今日在外忙碌了一天,脏累倦冷,沐浴一番,好好歇息。”   沈拓叹了一口气,老实去吃了面,从头到脚洗了一遍。何栖拿干布擦他头发,犯愁道:“这么睡了,明日要头疼。”   “不打紧。”沈拓道,“我皮糙肉厚,又体壮。别说一头湿发,便在水中泡一天也撑得下来。”   何栖瞪他一眼,又揉搓了几遍,道:“这雨总也是不住,你们明日又少不得冒雨办差。”   沈拓沉声,皱眉道:“明日不知还能起出多少具尸来?明府气得狠了,连夜审了苟二。谁知,苟二竟是一咬定自己不知,将万事推个干净。   明府气笑,问他:你家中少了这么多的仆役婢女妾室之流,你一个家主竟说不知。   苟二耍起无赖:不过一些卑贱之人,下贱之物,买来送去,谁个在意?他们许是在外被人害了性命,又许是苟家他人所为。我日常间忙着买卖,少宿家中,他们贱籍仆役,哪入得我眼中?   又反说明府仗势欺人,高门贵子,视他们商贾良民为草芥,将他诬了作自己高升的脚下梯。   再问明府可有实证?   道那老仆癫疯之人,岁老糊涂,成日颠三道四,喝得醉了,捡了屎都要送进嘴里,如何可信。   明府听他胡泌半日,却笑了,道:只盼你的嘴你一直这般硬,哪时软了,却是无趣。”   何栖问:“苟家百万家私生活,他可有法脱罪?”   沈拓冷笑:“他苟家不过地方豪绅,真当自家有通天之能?有些个家主犯事,推了一个家仆出来代罪,也须买通了官府,明府又不受他家贿赂。”   何栖道:“阿爹去河边看了苟家虐行,归家后仍是不平,气得饭也不曾用。”   沈拓道:“你不曾亲见惨状,真恨不能手刃此等恶贼,替天行道。” 第五十一章   足足用了五日,桃溪河里共起出了二十四具的尸骸, 最早一具已成森森白骨, 县衙特地清出四间屋子作停尸之用,守尸的差役不敢独自守夜, 捉对喝酒才捱得天明。   这二十四具尸骸沉尸河底, 年月日久,鱼虫啃噬,面目全非,难辨真容。苟家又与前几任县令互有勾结,身契销毁,人世间竟无这些人的来历。姓甚名谁? 多少年岁?来自何处?   张了告示认领, 是否有儿女在苟家为奴又失踪的?却也毫无音信。   只王三记忆好,指着一具女尸, 捂了口鼻,道:“她面目溃烂, 小的也不太肯定,前几年卖与苟家一个叫曾阿九的小娘子,下巴仿佛也有这么颗痣。记不清是四桥村还是双弯村人了。”   施翎去查,双弯村确有姓曾的人家, 也确卖了家中女儿为奴。保长叹道:“他家原不是本地人士,当年遽州水灾, 逃难而来在这落了户。眼下家中却是无人,二老身故,一子投兵, 一子不知去了何处学艺,另一子染病身亡,二女卖了一个,另一女不知嫁与何处。”   施翎带保长认尸。   保长只摇头,道:“如何认得?这尸骸非人模样,阿久卖时年小,我只记得她细瘦可怜。”又道,“生得颇好。”   桃溪惊天的命案,闹得一县人议论纷纷,沿河人家生恐水中生怨魂,拿了纸钱烧化,只求他们安生投胎,若不瞑目,冤有头债有主,找那凶手算账,莫伤及无辜。   家有顽童的更是三令五申,拳脚恐吓:不许在河边乱走戏水,当心被拉了当替死的鬼。   又有两家后怕不已。   一户便是李家,小李氏被媒人说与做妾,两家去处,一处是苟家一处是苏家。小李氏青春,自不愿与白发老翁同鸳帐,倒是大李氏对女儿道:苏家虽老,身边拢共只你一个。苟家年青,家中不知多少美妾,十几只手朝锅里抓住饭,你能捞得几口到肚。   小李氏听得有理,这才去了苏家。   她在苏家伴了苏老翁,身边睡着将死之人,皮肉垂老,心中不知多少悔恨:应去苟家做妾。   苟家案发,她在家中惊得一夜未睡,真是侥天之幸,躲过一劫。若是做了苟家妾,说不得自己也要做水中鬼。   另一家却是赖屠户,赖家娘子欲把女儿嫁与何家不成,又与何家娘子顶牛骂嘴,生一肚子的气。暗自许了宏愿:要将女儿嫁与比何家更富贵的人家。   媒人胡四娘得知后上门道:这桃溪富户,比何家富贵的不过几家,正头娘子怕是不能,良妾却能挣一挣。   赖家娘子鬼迷了心窍,竟真动了心。   胡四娘为了多糊弄她银子,不把事办严,只一趟趟来回,骗些脚头。又哄得赖娘子承诺事后定给厚厚的谢媒钱。   赖屠户这头看了捞尸,这头回家打了赖娘子一顿,再不许赖娘子乱插手女儿的婚事。赖小娘子听得河中捞出二十四具尸骨,吓得连做一夜的恶梦,倒是收起往常的心思。   赖屠户见她低头垂泪,哭得好不可怜,道:原本阿爹为你定的沈家,你只嫌人家贫,不愿跟着受穷吃苦,好好一桩婚事让你们母女搅得黄了。阿爹只你一女,你阿兄虽不争气,却也不是小气的,你若是夫家一时不如意,阿爹自有嫁妆贴补,怎会让你吃吃糠咽菜?   说得赖小娘子羞愧难当,低声道:只凭阿爹做主。   赖家娘了半边脸肿得山高,松一颗牙,见女儿掉转了心思,冷笑:做得糟糠妻便得好?你为家计,两手操劳如同一截老枯枝,两只死鱼眼儿,色也不鲜,人也粗。他未发达,你仍要跟着他吃尽苦头,死后一副薄棺板;他发达了,便领了你的情?在外养了粉头相好,金啊银啊,好衣好食将养着,可记你好?不说别个,只说阿娘,你见阿娘可过了甚好的日子?   赖小娘子捏着手帕又没了主意。   赖屠户一阵气闷,去了相好那,打定主意寻个合适的将女儿嫁了,留着怕是仇。   苟二在牢中只管喊冤,他家的掌家倒想揽了罪,道这些仆役不服管教,他下手重些,失手打死。   苟家族老髦耋之年,耳未失聪,眼未昏花,旁人都道他是积福长寿之人,在牛苟朱三家极具威信。   苟族老在家中治了宴,请帖发出。牛父只称病得起不来,每日药都要吃掉几斤,时不时还倒不过气,要拿老参吊命。   牛束仁袖中塞了一条手帕哭诉,两眼通红,眼泪串珠似得往下掉:“老翁不知,阿爹……郎中只说不好,我们儿孙日夜伺侯,只怕一个万一。阿娘还道要去曹家棺材铺定棺材,对冲借喜。阿翁高寿康健,我阿父正当壮年,却是身染顽疾,药石无效。”   他哭得可怜,苟族老拿两只老眼看着他,半日不出声。   牛束仁揖礼道:“小子在老翁之前失礼了。”拿手帕拭脸,眼一红又是一串泪下来,哽咽道,“老翁见谅,小子实是担心阿父。阿父是家中主心骨,若是……小子实是六神无主。”   苟老讥笑:“你家阿父倒是一副即将身去的模样。”   牛束仁掩面:“老翁何苦说戳小子心肝的话?阿父姓牛,不是苟家子嗣,却是老翁看顾着长大,到底不是骨肉,阿翁便不心疼。”他说罢,一甩袖子,“阿翁容小子告退,小子怕说出不好的来,污了阿翁耳朵。”   苟老无奈,只得任他离开。牛束仁红鼻子红眼跑了出去,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若得苟家一阵疑惑:这当口,族老何苦为难牛家?三家正是捏作一团之时。   朱家客气接了请帖,回头见了朱县尉拿主意。朱县尉拿火点了请帖,道:“叔父只当没见,苟家这滩混水,不与朱家相干。苟二恶行,天理难容,此番想翻身,难于上青天。”   朱族长沉吟,问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苟二是个有见地的,这些年经营下来,非朱家可及。宜州通判与苟家有交,不知得了苟家多少金银,少不得要与苟家周旋一番。”   朱县尉摇头:“季明府何等身份?苟家撞在他手里,也是老天开眼,要与那二十四亡魂做主。”   朱族长摸着胡子来回踱步,又问:“不可为?”   朱县尉摇头:“不可为。”又道,“苟家此案骇人听闻,不说明府,便是我也想为那些亡魂得一个公道。”   朱族长默然不语,低声问道:“那苟二怎会做下丧心病狂之事。一个两个便罢,竟有二十四人之多,真是……真是……”   他摇摇头,定了主意。不去苟家,却带着长随去了牛家,行到半途,拐去药材铺买了鹿茸虎鞭,拿匣子装了探望要死的牛父。   苟老翁等得菜凉也不见人上门,凄然长叹:“世态炎凉,从来只有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的。”   苟家上下顿时呜咽一片。   苟老翁仗着年老,见了季蔚琇,求探苟二一面。季蔚琇深思片刻,同意他去探监,却又令沈拓跟着。   苟老翁长眉长须,面目平和,倒是和善模样,对沈拓道:“人之境遇委实难料,都头少年之时只在街头巷尾厮混。我还与家中老妻道:少年行差踏错,好生的模样,将来一个无赖流氓。不曾想,都头竟投了明府的眼,年青有为。”   沈拓不理,只走在他身侧领路,不发一语。   苟老翁微皱下眉头,复又呵呵一笑,道:“是老夫无趣了。”又问,“都头可怜老汉,让老汉与苟二私下说话?”   沈拓不肯,道:“明府有令,重犯不得私见,苟老还是依命行事比较妥当。”   苟老翁无奈,见了苟二。苟二正靠那发呆,见了苟老翁,目中灼灼之光,扑将过来道:“阿翁救我。”   苟老翁老泪纵横,道:“二郎,阿翁无能。”伸手摸摸苟二面颊,“牛朱两家生性凉薄,自古人情相见只在初,有几个桃园杀白马?二郎,鱼死网破啊。”   苟二听了怔愣半晌,埋头痛哭。   沈拓皱眉,将苟老翁的话一字一字在心中默记。事毕回头见季蔚琇,将牢中之事一点不漏,从头到尾学了一遍。   季蔚琇坐在书案前,刚写的信字迹未干,皱眉听了,道:“此案我细理一遍,那苟二必然不肯如何束手。”   沈拓惊道:“他莫非想脱罪?可是白日发梦。”   烛光在季蔚琇的眉目间跳跃,染了一片晕黄,他慢声道:“苟二犯案已逾十多年,最早身死的都已腐朽白骨,观他行事,并不隐密,杀了之后抛尸河底。桃溪隔年便要征役夫挖泥通河,那些尸骨如何藏得住?偏偏,偏偏他就是藏了十多年。那二十四具尸骸,除了卖花女与那曾阿久,其余竟不知来历名姓,纵是奴仆买卖也要备与县衙,可他们呢?竟似不在人间。”   沈拓喉中发涩:“历任县令……”   “他们便是不知十,也知之□□。”季蔚琇一掌拍在案上,“却是收受苟家的银两,与他遮掩,为他瞒下了滔天的罪过。”   沈拓抬眸,道:“明府不与他们相同,此案大白天下,告二十四亡魂安灵。”   季蔚琇轻笑一声,道:“沈拓,你可知桃溪历任的县令,现在都在何处为?桃溪富庶之地,无关系脉络,何幸来此为官?”   沈拓听得心头发寒,问道:“他们都升迁至何处?又有何人脉依仗?”   季蔚琇不答,只将手中信纸折好放入封中,封了口,递与沈拓:“都头可愿去一趟禹京?这非公文,当是我家信。我与你信物,你去见我兄长,将信交与他,别个无需多问。”   沈拓双手接过信,贴身放入怀中,迟疑片刻又问:“苟家案,可会拖累明府?”   季蔚琇笑起来,理了下袖口道:“拖累?他一个桃溪豪绅,恶贯满盈,何德何能能拖累得我?不过费事些。”   沈拓放下心,又道:“只一封书信,怕是惹人起疑。”   季蔚琇道:“我阿兄体弱,常年温养。千桃寺上好的桃胶,可入药,你替我送与兄长。”   沈拓揖礼领命。 第五十二章   季长随听了吩咐备礼,又笑道:“郎君疏忽, 既然让都头携礼去侯府, 如何只备世子一人的礼?时近年尾,不如将年礼一并奉上。”   沈拓微一皱眉, 道:“事出有因, 当务之急,怎好在途中耽搁误事?”   季长随抬了抬眉毛,笑呵呵:“都头言之有理,只是,总不好让郎君失礼父兄跟着。再者,既然假托是家信, 这般火烧眉毛,火急火燎的, 也是惹眼。”   季蔚琇只轻看了一眼季长随,嗤笑:“就你事多。不过, 也算有几分道理。你去备礼,拣细巧贵重、随身可带之物,再与都头挑一匹好马。”对沈拓道,“此番说不得要年底才得归来,都头多留一两日, 与家小也有交待。”   季长随心头一凛,低首称是, 知道自己逾越。   沈拓没理会他们主仆的这点小机锋,在心中琢磨一下来去路程。禹京比之宜州自是山水迢迢, 远在千里,不知归去来期。但是,只身上路,又无牵累,大可日夜兼程,如无意外,年底能得回转。   思及要与何栖分开,沈拓心中如同火灼,急急辞了季蔚琇,往家赶去。   何栖在家中挑了两身衣裳,改得短了并一双鞋子给了阿娣,又道:“既已收了你的身契,你只安心在我家中做活。我家并非富裕之家,比不得富户高门,每月只得给你一二百钱,衣裳吃食却不会苛待了你去。”   阿娣捧了衣裳感激道:“奴婢能在娘子跟着伺侯,已经是福分了,别的不敢多想。”   何栖又道:“你既已安顿了下来,可有相熟的人,或托了牙人递话给你父母,让他们能知你落脚的地方。”   阿娣咬了唇,半响,摇了摇头道:“阿父阿娘得了奴婢的卖身钱,总能支应一些时日,先不与他们说了。”她越说声越小,头越垂越低。   何栖微笑,柔声道:“这是你的家事,随你自家的心意。”别开话头,将家中活计细细与阿娣吩咐,“家中人少,日常家事无非浆洗打扫,柴禾炭火每月自有相熟的柴夫挑送来卖,你年小力轻,也不需你去河边挑水。只一点,家中小郎平日在学堂念书,他用功喜静,在家中念书写字时,别去扰他。”   阿娣连连点头,喜道:“娘子吩咐的这些,奴婢在家中做惯的。”她偷偷扳着手指算算家中人口,比对几回,竟是这边的活计更轻醒。在家中背上背了七妹,一边还要看顾八妹,洗了衣物还要割草捡柴,一个不对还要挨打,更不提一碗稀粥顶一天的饥。   她越想越觉何家是个福窝,对着何栖更加感激涕零。又害怕何栖不要她,不等何栖吩咐,别个屋不敢去,拿扫帚将厨房内外打扫了一遍,又拧了抹布灶前台后细细擦了,吃力将锅取下来,连锅底积灰都仔细刮了。   何栖见她忙忙碌碌,摇摇头,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当年若是买去做了奴仆……念头一起,又立马打住。真是强自寻愁,事过境迁,何必无端回味,可不是自找没趣。   遂一笑置之。   沈拓回来家中,接连雨天,难得放晴,何栖搬了团箕,将一袋红豆晒了出来,坐在廊下低着头将霉坏的一一剔除,那些圆圆的红豆在她素白的指尖来回滚动。   何栖脖子微酸,一仰头看见沈拓:“咦,这个时候怎么回来家中了?”   沈拓过来坐在她身边,有点发闷,不舍道:“阿圆,明府有事交付于我,过一两日要离家去禹京一趟。”   何栖吃了一惊:“这时候怎么……”转过念来,“可是与苟家案有关?”   沈拓点头,压低了声音:“苟家案,与桃溪往任县令都有牵连。”   何栖立马想到了其间关键:“若是苟二将他们都咬出来……”她咬了一下嘴唇,心道:牵累太广,反倒不妙,官场哪有黑白分明的?水至清则无鱼,他一气乱咬,将一干受贿的官员都咬出来。许现已迁升,又许是重权门生,此案越滚越大,更不可收拾。   依沈拓本意,不过一干贪婪之徒,头上戴了乌纱,屁股坐了交椅,言称父母官,既不为民请命又不为民做主,要来何用。   何栖道:“那若是有官,他既贪了银,又为民做了事,该当如何?”   沈拓一时语塞,左右无人,拿手指一刮何栖的鼻子:“娘子有理,为夫甘拜下风。”   何栖笑着躲了,又低叹:“后日便走?年节可能回来?”   “这倒能回。”沈拓笑道,“我轻身上路,又骑马,不似上次去宜州,两脚赶路,又押着贼犯。”   何栖知道他在宽慰自己,不愿做出愁容,道:“年节能回,冬至小年却要错过,既还能耽搁一两日,不如明日买了菜蔬纸钱,祭拜供祖。”   沈拓想起往年,家中只有自己与小郎二人,年不年,节不节,比之往日还要糟心,施翎更甚,与他那和尚师父一道,成日只为一日三餐发愁,何栖父女也是冷冷清清两个人。   早盼着今年能热闹,偏偏自己不在家中,他心中正遗憾呢,听何栖提起,哪有不愿的。   笑道:“请阿父他们早些上来喝酒,多烧化些纸钱给他,早得些花用。”   何栖瞪他:“胡言乱语。”   沈拓哈哈一笑,转眼见阿娣在屋中进出忙碌,见着自己缩了肩膀,倒像鬼撵似的。便道:“她是牛家送来的,阿圆使着不顺手,不必违心留在家中。”   “我自有分寸。”何栖道,“哪会委屈了自己。”   沈拓放下心,立起身道:“阿圆祭拜各物,我去雇辆车,明日好去岳母那。”   何栖不曾想自己前几日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他竟记在了心底,不由弯了两眼,甜丝丝笑了。追上一步:“阿翎这几日鲜少归家,你去县衙知会他一声,让他明日暂把手头差使略放放,晚间回家吃饭。”   “听娘子吩咐。”沈拓揖礼,一闪没了身影。   他们夫妻定下过节,翌日一早起身忙碌了开来。   沈拓去了市集买些鱼肉菜蔬,寻空却找了陈据,陈据正蹲馄饨担前吃一碗热馄饨,见了沈拓,忙立起来,拿袖子抹了嘴:“哥哥怎得来了?卖食的,再取一只碗,煮一碗馄饨来。”   沈拓道:“不要馄饨,来碗茶汤。”   陈据摸摸脖根,笑:“我那几个兄弟得了明府的厚赏,心中感激,托我谢谢哥哥,我一时忘了。”说着,去摸袖子。   沈拓拦道:“他们赚的辛苦钱,几人一分,又有多少?我岂能要他们这些谢钱。让他们自留着。”   陈据也不客气,缩回手,咕哝道:“我也这般与他们说,他们只是不肯,不敢上哥哥家门,缠着我啰嗦个没完。”又涎着脸皮,“哥哥往日有这些差使,也来吩咐,脏些累些不打紧。”   “倒真有一件。”沈拓接了热茶汤,对陈据道,“明府托我送节礼去禹京,阿翎这几日忙得顾不得家。家中老的老,小的小,你嫂嫂又一介女流,我心中放不下。”   陈据皱眉,抱怨:“明府倒派这差事给哥哥,禹京千里之外,过年都不一定得回。哥哥今年新婚,倒要让嫂嫂过个冷清年。”又道,“也不怪哥哥不放心,桃溪水里刚捞了二十多具尸体,胆小的打桥头过心里都起毛。”   沈拓笑:“明府托的差事,哪个嫌他。也不需你们多做什么,若是见了形迹鬼祟的,报与官府或私下……”压眉低声道,“只别伤了性命,惹得不可开交。”   陈据点头,拍了胸脯道:“哥哥放心,这些我们做得熟。”   沈拓道:“回来请你们弟兄喝酒。”   陈据笑:“哥哥客气,不过,有酒喝有肉吃,我是不拒的。”   沈拓笑,吃了茶汤连着陈据的馄饨一并给了钱,别了陈据照旧去市集买熟食糕点。   何栖则带了阿娣去纸烛店买了几挂纸钱、几叠纸衣,又另去割了几刀肉。   阿娣拎了篮子,不解道:“娘子出门前吩咐了郎主买肉,怎得自己又割了几刀。”   “我另有用处。”何栖道,又问,“你可拎得动。”   阿娣闻着肉腥,口水险些滴下,一时生出无尽的力气,忙道:“娘子,我拎得动呢。”   二人倒比沈拓更早归家,何栖让阿娣洗了肉,拿酱料腌了搁置一边,等得入味焯水,切薄片烤肉干。   沈拓远行,行装打点得整齐,衣物鞋袜,干粮水囊。何栖想着,此去事急,日夜赶路,怕是大半路程要靠干粮充饥,因此另买做了肉干,冬日又不会坏,总好过干啃胡饼。   等沈拓回来,一个早上切洗烧煮,一样食物各装了两盘,将其中一份拿提篮装了。   沈拓接过,掂手颇沉,道:“我来提。阿圆唤了岳父一起去。”对阿娣道,“你可在家中看着火。”   他生得高大,直眉浓黑,身上长日带刀,阿娣极为怕他。见问,忙不迭点了头。   何秀才忧心女婿要出远门,又逢冬节,神色倦倦,勉强一笑道:“倒是过个早节。”   一行人赶了车,到了何家,开了院门。沈拓抬了供桌,打水擦洗一遍,何栖自一边取了烛台香炉,摆了菜肴祭拜。等得酒筛三遍,纸钱尽焚,香残烛短,这才收了供桌。   何秀才看着两簇烛火,身边两个小辈在那里外操持,倒不似往年间凄清,心中愁绪稍解,道:年节再来看你们。大郎远行,你也看顾一些,让他早日归家。   他们这边祭罢,回了沈家又另祭一遍。   沈拓见可栖秀眉微敛,在供桌上摆着杯箸诸物,几色菜肴,黄鸡、焦鱼、鲜肉,素面、干笋、豆腐,不知怎么,心中暖意一片,看着她不由就想笑。   何栖在火盆里拌散了纸钱,偷声对沈拓道:“我却学不来说那些悼念词,年年偷了懒。”   沈拓道:“我们心意,他们长辈,只有高兴,再不会与我们计较。”   说得何栖笑了。 第五十三章   施翎这些时日为了查案,出入狭斜曲巷, 青楼花院, 那些烟花女娘见他生得好看,常拿言语撩拨他, 又要请他吃酒, 又要请他听曲,更有大胆的要春风一度,连嫖资都不要他的。   施翎闹得一身粉香,怀里还被塞了手帕。   方山艳羡,小声道:“都头,那个花娘宿一夜要五、六两银呢, 更不说打赏的缠头。她千娇百媚,都头何不应了她, 白得的便宜。”   施翎冷声道:“你忘了明府的吩咐?见了女娘,把差使给丢在脑后。”   方山跌足哀叹:“都头忒不解风情。”   施翎不耐烦道:“谁愿与那些女娘歪缠。”想起早些沈拓托人带的话, 道,“家中过冬至,我要家去吃饭。”   方山面上不敢说,肚里却道:家去家去, 你一姓施的与沈家八辈子打不到一竿,屁个家。   想起自己与小李氏相好, 又生出一丝尴尬,道:“都头自去,我胡乱对付一顿。”   施翎丢下方山, 拣着小道回家,见路上歪靠着几个闲汉,有点面熟,似常与陈据厮混,心中便留了意。见了沈拓,道:“陈家哥哥那些人怎得在这边做起窝来,他们一贯在临水街讨生活。”   沈拓道:“是我托的他。”将事详说了一遍,嗅到施翎身上的脂粉香,“你身上味怪,去了哪里查案?”   施翎拉了沈拓在一角站着,低声道:“先前牛郎君道苟二不能人道,把助兴的药当饭吃,其实他也不知底里。”   “怎么说?”沈拓追问。   “苟二轻浮放荡,荒淫无耻,平头正脸的侍女,岁小清秀的小厮,凡是入了他眼的,便要拉去侍侯。他又天生怪癖,把人折磨得半死才能尽兴。初时死的是苟二失手打死的。”施翎厌恶道,“他许是自此得了趣,变本加厉起来,苟家虽知不对,却一心为他遮掩。再后头苟二认识了一个番医,买得红药淫器,更加没了分寸,只把人当牛马狗猪,头晚还鲜活的人,明早被打得血葫芦一般抬出去,许多恶行,令人毛骨悚然。”   沈拓听得愤然,冷声道:“苟二不死,何以告慰惨死的亡魂。”   施翎道:“哥哥这次去禹京,路上多加小心。家中我再不得空,也会看顾着一二。”   沈拓搂了他肩,笑道:“有阿翎一句话,哥哥自是放心。只是你手上有差使,不好一心两用。走,你嫂嫂炖了浓香的肉,我们好好喝一杯。”   .   冬至家宴大家一场热闹。   施翎摸着滚瓜肚子,谓然长叹:“这几日口中寡淡无味,可算好好祭了五脏庙。”   何栖为他倒酒,关心道:“你忙得不着家,便是睡在衙中,也备些厚衣暖被。”   施翎答道:“夜深晚归,就在通铺将就。”又撇头,“絮得再软的棉被带去也被那些粗汉糟践,睡个几晚,臭气熏天。嫂嫂不必挂心,人多,睡得倒不冷,又拢了火盆。”   何栖笑:“你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为了床被子,宁可受冻。”   施翎拿筷子去起粘在一起糖圆,道:“过后睡家里呢,更不必费事另挑行李去。”   何栖这才作罢,道:“家里总比外头好,不说别的至少有热饭热汤。”心里明白,沈拓不在家中,施翎顾念着安全,宁可自己费事些。   沈计得知兄长远行,过节固然高兴,到底有些郁郁不乐,沈拓挟菜给他,道:“小郎在家中,好好跟你阿公写字,有空便帮你嫂嫂分担一些家事。”   沈计忙点头应了,对何栖道:“嫂嫂有事只管吩咐我。”   何秀才笑起来,摸他脑袋:“不需小郎做事,小郎专心念书,旁的无须理会。”   宴罢沈拓和施翎都喝得半醉,何栖拿手帕为沈拓擦了脸,道:“一时没看住你,倒喝得这般醉。”   沈拓躺在床上,醉眼半开,手上一使劲,何栖整个跌进了他的怀中,将人牢牢抱了,道:“阿圆,我舍不得你。”   何栖轻轻挣了挣,安静伏在他胸前:“大郎安心,我等你归家。”   沈拓趁着酒兴,只拉着她不放,轻呢道:“阿圆,今晚好好陪我可好?”   何栖微微抬起头,半推半就:“你行装还没查呢,也不知有没有落下的。”   沈拓哪肯放她起身,无赖道:“落了便落了,只别把我这个夫君落下。”他一反朦胧醉态,抱着何栖翻身下床,栓了房门,放了床帐,吹了灯,“只理我,不理其它的。”   何栖捧了他的脸:“你没醉?”   沈拓说得委屈:“阿翎喝得兴起,耍着酒兴,谁知要喝到什么时辰?我不装醉,怎么脱身。”   何栖轻捏了一下他的鼻子,笑起来:“我当你只能镇宅,不曾想竟也学会弄鬼。”   少年夫妻本就恩爱,又离别在即,一番温存更是缠绵。他们成婚一段时日,又不似先前这般羞涩,鱼水之欢天性使然,一通则万通。   何栖纤腰一握,沈拓只感掌下肌肤仿若无骨,滑腻如脂,又觉衣裳碍事,焦燥下大力扯开了去,凑上去亲吻红樱。   何栖粉面含羞,低首在他耳畔轻咬了一口。   沈拓一个激灵,双眸烧得暗红,噪音嘶哑:“阿圆,这可是你惹得我,我再不干休的。”   何栖笑,伸指自他喉结处下滑,气吐如兰,媚眼如丝:“谁个让你干休?”   沈拓再也忍耐不住,俯身上前,深入浅出,何栖宛转低吟,只随着他如浪中小舟,二人交颈爱抚,沉浮起合,来往冲撞,律动辗转。   何栖浑身软烂如泥,仿似抽去全身的筋骨,一丝的力气也无,似讨饶又迷醉,被褥一片狼籍,涎出泉涌。沈拓借着一汪温润,更大力地触点花/芯,枪采红蕊。直惹得何栖语带微泣,娇呼连连。   二人云收雨歇时夜早深了。   沈拓娇妻在怀,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反倒更舍不得走了。何栖听他叹息,言语难舍,不由吃吃笑。   沈拓听她笑,伸手又要胡作非为。   何栖忙软语求饶:“大郎,郎君,好哥哥……饶了我,下次再不敢。”   沈拓住了手,却将她抱紧在怀里睡了一夜。   天色微明,何栖便睁了眼,搬开沈拓手臂,她一动,沈拓又警觉,睁开眼问:“做什么?再睡一会。”   何栖道:“我理理你行装,少了路上总是不便。”   沈拓尤自不肯放手,何栖板脸做出恼意,两人又腻歪了一阵,这才双双起身。何栖又放了一双厚袜进去,再没遗漏这才重新打好结。   沈拓将路引公文用油纸包了,贴身收好。坐在炭火前抽出横刀,拿布来回擦拭了几遍,刀刃寒光隐隐,凑得近了,似有血腥之味。   何栖平素少有仔细看他的刀,伸手要摸,沈拓一惊,忙移开:“仔细割手。”   何栖有心想问他的刀可见过血,念起又收,道:“可要去县衙辞了明府。”   沈拓摇头:“不必,季长随会送了马与年礼过来。”   何栖又去厨房做了一碗面条,让沈拓吃了。晨光大明,便听外面敲门声,何栖送了沈拓出院门。   季长随牵了马,马身上果然没有悬挂什么重物,又奉上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道:“这是郎君为都头备下的盘缠,各样年礼俱写了签,这里还有一份礼单,都头一并收好。”   沈拓接过后也不细看,只是收将起来,牵过马缰,摸摸鬃毛,问道:“马可喂过食?”   季长随忙道:“喂过喂过,昨夜还备了夜草。”   沈拓一点头翻身上了马,何栖立在院门前,不做依依不舍之态,只嘱咐:“郎君一路小心。”   沈拓也不行那迟迟吾行之状,只道:“娘子在家珍重。”一勒缰绳调转头,拍马远去。   季长随瞪着他的背影,埋怨 :“都头倒是性急,还有几句话未嘱托呢。”   何栖不愠不急,笑道:“许是怕耽搁差事,长随进来吃一杯早茶。”   季长随笑道:“不敢扰了娘子清净,小的要与明府复命。”   何栖听闻也不多言,容他告辞,关上了院门。   .   沈拓既担着差事,不想误了归期,一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实在人困马倦这才停下歇上半宿,日日将上好的草料兼豆饼喂马,自己倒就着白水啃着干肉胡饼。   到得羡州,城门盘检便严上几分,守卫拦了人,仔细对了路引,核对无误这才放人。   沈拓进城补充了一些干粮,又见天色已黑,在驿舍歇了一晚,又拿赏钱托马夫将马照料好。   马夫满口应了下来,道:“这位都头放心,小的备了盐与水喂它。许是都头一路急赶,这马看着不是很精神。”   沈拓摸摸马头,道:“倒是累着你。”   他在驿舍饱睡了一宿,牵马时看马黑汪汪的两只眼睛,踢着蹶子,喷着响鼻,这一夜显是回过些劲来。心中满意,又让马夫拿了些豆饼带在身边,照旧又给了赏钱。   马夫见他虽是外来客,出手倒不小气,佝着身弯腰道谢。   沈拓不愿耽搁,出了羡城之后又是一段荒郊野林,疾行一段路,便感不对,那马越跑腿越软,时不时发寒似得抖索几下,拉出的马粪稀稀汤汤,再行一段,两腿一软跪将下去,恹恹地“咴”叫几声。   沈拓翻起马尾巴,心知着了道。   他一路小心,倒没想会临近禹京时出事,左右环顾,暮霭四沉,老林枯树寂寂无声。   心道: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有变顾,我也逃脱不开,不如以静制动。我倒要看看哪条道上好汉,要来动我。   捡了柴禾升了火,又将水囊中的水喂与马,那马似通人性,拿大头挨着沈拓,鼻中轻响。沈拓拍了拍,道:“若你我逃过一劫,我向明府讨了你来?”   取了胡饼,拿火烤得松软,鼻端一痒,打了个喷嚏,笑道:“必定是阿圆在念着我。” 第五十四章   慢慢撕着吃了一个胡饼,手脚寒意稍去, 沈拓拨高了火堆, 一边留意着四周一边思索:也不知哪路的神仙,手脚这般长, 竟买通了驿舍的马夫, 将我阻在荒郊,显是要我性命。禹京此行,虽算不得隐密,但我一路餐风宿雨,马不解鞍,自认脚程不慢, 对方却先我前头作了安排,不知是怎么得的消息。   苟家定无此手段, 九成是牵连此案中的狗官,生怕抖露出他们来, 因此不分青红皂白先下手为强。   沈拓想了一会,解下横刀握于手中,心道:我却不是乖乖受死之人,家有幼弟娇妻, 刚得些滋味,让我束手伏尸野外, 怕是做了鬼都不甘心。若是阿圆得知我身死,不知如何伤心难过,我是半点不愿她难过落泪。   将豆饼喂了马, 自己靠了马身假寐,月隐星稀,逆风穿林,呜呼有声。沈拓耳听四面动静,听得一声枯枝“卡嚓”折断,再便是脚踩枯草。心中不由奇怪:这伙人行事鲁莽得紧,前头藏了行迹,动手时却这般沉不住气。   睁眼只见三个兜脸的黑衣人,手执利刃扑将过来,沈拓一交手,更觉不对,却不像那些舔血为生的绿林亡命之徒,反倒像是毛贼地痞。   沈拓擒住一个,拿刀架了脖子,笑问道:“清平世界,你们哪道的要来伤我性命?不知是我何处得罪了好汉,还是你们接哪家的火做,要拿我的命换了酒肉钱?你们打的好算盘,却不知我的禀性,生来就是杀人的。”   被他捏在手里的歹徒早吓得尿了裤子,抖如筛糠,只感脖中一道霜芒越压越紧,自己的脑袋似有搬家之意,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亡命之徒。忙讨饶:“英雄饶命,实在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你……你……我上有老……”   沈拓一声冷笑:“你上有几百的祖宗都不与我相干。”   另两个歹徒互视一眼,咽口唾沫,颤声道:“你,你一个铺兵,敢杀人?”   铺兵?沈拓心中更是疑惑:原来他们以为我是送公文的铺兵,这才来截的我。厉声道:“你们好大的狗胆,莫非是要反,连官差都杀?不如爷爷先在你们脸上刺了字,好给官府省道手。”   这三人却是财迷了心窍,铤而走险,只以为一个外地铺兵,干的无非跑腿送信的活,误了路程还挨板子呢。他们人多势众,也略通刀、枪,雇主又与他们兵刃,敌他一人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在野外杀了,或弃在林中,或推了水里,神不知鬼不觉。   万没想到,这个当差竟这般横,倒比他们更像行凶的。   “说,你们得了谁的银,跑来截我?”沈拓扯了三人的拦脸巾,都是奇形怪状,难描难画,易记的长相。剪了手,扯了草茎绑了大拇指,又见刀上沾了血,随意拿手抹了,又道,“把前后交待分明,我许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这三人哪里有什么义气,为了活命,竹筒子倒豆说个清楚,只说:有个管事模样的,拿了好几锭大银,找他们杀一个外来的铺兵,他们已打点得妥当,只在郊外林中等着下手,剥了衣裳拿了文书交差。   沈拓再问,又威胁要拿刀挖出他们的心肝,三人只一味讨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沈拓见实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心中疑窦更深:对方行事粗疏得很,似有计划,又无考虑,□□为何不找行家里手?   搜了三人的身上,果又摸出银锭,掂掂揣进了自己怀里。三个歹徒更是惊惧,这个官差竟黑吃黑,动作熟练,倒像做惯的。   沈拓又拿刀割了三人的衣裳,编了绳,将人捆了扔在火堆边,道:“你们脱了身,不要多舌,我记了你们长相,惹得我性起,少不得半夜割了你们脑袋当酒壶。”   三人忙点头如捣蒜般,口中又各种起誓。   沈拓牵了马,趁夜慢慢走了一里的地,见马仍是蔫蔫的,不好好将养无法赶路,只得拿最后一块豆饼喂了它,道:“我却要将你放生在此处,若是有缘,归途我仍从打这过,碰得上就带你回去,碰不上,你另寻了主家。”   那马也是知有没有听懂,咴了几声,腿一软又显些跪倒。沈拓拍了拍它,解下行李背在自己身上,脚下发力弃马进京。   .   这样日以继日又走了三四日才到了禹京,两脚燎泡,形容狼狈。进得京只见官道四通八达,宽敞通天,高墙深院,临街府邸,侧列刀戟斧鉞。   沈拓打听了侯府所在,不及肃整仪容,直接赶了过去。府宅森严,透过高墙隐见飞檐,正门处站了守卫,角门守了门司。   沈拓上前揖礼道:“这位门家,仆奉了府上二郎君桃溪明府之命,来送节礼,烦请通报一声。”   那门司睐着眼上下扫了他一眼,又探了探头,身后空空,遂笑:“你是哪来乞骗的?身上腌臜,蓬头垢面。口说送节礼,却连辆车都没有,府中二郎君便这般寒酸?”   沈拓虽有气,按捺道:“事出有因,这里有明府的书信。”   门司愣是不接,还掩了口鼻倒退一步,挥袖道:“哪来的无赖子,好大的狗胆,莫脏了侯门的台阶。你再无礼,我需叫人打杀你出去。”   沈拓一路风尘,几夜不曾好睡,两眼熬得通红,劈手揪了衣领,怒道:“你一个门役下仆,好大的架子,说我行骗却连个信都不接,一味与我为难。误了我的差事,你的细脖可担得起你那狗头的重量?”   他们这里起了争执,惊动了守卫,沈拓气血上头,提了拳头欲待动手。就听一个人在那轻笑:“真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只没想到,自家府门竟也有这么一遭。”   沈拓回转身,却见一位玉面郎君施施然从一架牛车上下来。这人生得极为好看,玉白的皮肤似是透明一般,长眉斜飞,秀目微扬,睫如黑羽,许是血气不足,唇色略白。他全身裹在银鼠裘氅里,风毛微拂脸颊,恍惚之间,有如神仙中人。正是季蔚琇的兄长季蔚明。   那门司是新提的,还没耀武扬威几天就撞了墙,又悔又怕,趴在地上直嗑头。   季蔚明仿若未睹,微笑对沈拓道:“既是二郎派来的,可有手书信物?”   沈拓料他应是季世子,揖礼道:“桃溪民壮都头沈拓,见过世子。”又双手奉上了书信。   季蔚明伸手接过,沈拓见他手指修长有如玉琢,又闻到丝丝苦药味,心中疑道:明府的兄长生得俊,只少了点活气,竟不似真人一般。   季蔚明身边随从小心道:“世子不如领了人入府细谈。”   季蔚明点头,又让他安排奴仆为沈拓梳洗沐浴。   沈拓身上黏腻腹中饥饿,自然求之不得,侯府到底不同寻常,香汤衣物早已备下。沈拓将侍女赶了出去,自己动手收拾了一番,又吃了点心,喝了半壶的茶水。   季蔚明在花厅等他,室内极为暖和,奇花异草遍布,六叠屏风绣着冬狩图,烈烈寒风,浮云惨飞,几骑猎手搭箭弯弓。屏前设了软榻高枕,一边方几上鹤嘴吐烟。   季蔚明半靠在榻上,除了裘氅,拥着毛毯,唇色不似先前惨白,却是殷红如血,倒似抹了唇脂一般。   他态度亲切,仔细问了弟弟在桃溪近况,不由笑道:“倒有几分样子。”又问苟家案,沈拓又一一答了。   季蔚明点头,又道:“仍是少些决断。”   沈拓不好多说,心中对季蔚明不知为何,总有几分警惕,因此不愿多置一词。   “你一路辛劳,晚间好好歇息一番。二郎让你送来节礼,少不得与我阿娘与阿姨见上一面。”季蔚明看着礼单上的桃胶,不满眯了眼,敷衍了事,拿滋阴之物打发他。   沈拓又说了羡州之事,季蔚明红唇一勾,倒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满眼都是嘲弄:“娶妇不贤,便是这般下场。啧啧。”   沈拓听他言下之意,竟是已知是何人下的手,不由吃惊得抬起头。   季蔚明道:“不过一些跳梁小丑,都头回去必定一路无虞。”他说了几句话,神色便带了倦意,侍女奉上一盏参汤,侯府掌家又回禀疾医侯在家中多时,是否要见。   沈拓识趣告辞,又经通禀,见了侯夫人与季蔚琇的生母,二人都是家常打扮,虽举止疏离,问起季蔚琇却极为仔细。   侯夫人蹙眉道:“二郎离家千里,生活艰难,山水长长不得照拂。无奈都头有要事在身,倒不好拖累你,回头另打发人送几车东西给他。”   沈拓僵立了半晌,出来时长舒一口气,倒比打了一架还要累人。他狠睡了一夜,直至午间才醒。侯府内掌事得了侍女通报,匆匆忙忙 赶来道:“都头莫急着赶路,再进些吃食,府中另为都头备了马匹干粮。”取出三封书信和一个匣子,道,“这是夫人、姨娘与大郎托都头带给二郎的书信,累都头费心。”   沈拓接了塞进怀里,笑:“内掌家客气,我回去复命何谈费心。”   内掌家笑:“都头快人快语。”又让沈拓收好扁匣,“这是夫人、大郎与都头的谢礼。”   沈拓忙要推辞,被内掌家按回怀里,道:“都头既是爽快之人,何必行此等扭捏之举。你不收,让老朽拿回去,岂不是要让老朽丢差事?”   沈拓顿笑,也不再推拒,接了顺手塞在行囊中。内掌家送他出府,有小厮牵了马在外等候。沈拓留意,门口门司已另换了人。   他此行来去匆匆,虽有波折,到底顺利。归去时,心中没有顾虑,马作的卢飞快,倒似身轻如燕一般,疾赶至羡州野郊才放慢了速度,到了放马处,左右搜寻了一遍,却不见踪迹。   心中虽有准备,到底遗憾。   直至快出郊林时,几声咴咴,沈拓听得嗒嗒奔马声,前几日放生那马竟从林中转了出来,见了他欢喜得跑了过来。   沈拓大喜,拉了缰绳在手。回途两马交换,恨不得一日千里。 第五十五章   何栖带了阿娣在院中做熏鱼熏肉,拿干草穿了, 一串串挂在竹竿上, 点了松枝用烟熏炙。   阿娣两眼不错地盯着,砸舌:“娘子, 做得这些鱼, 怎吃得了?”   何栖笑:“哪会全留了自家吃,亲戚各家送点,不见得能剩多少。”闻得身上鱼腥肉臊烟熏味,便让阿娣在外看着,道,“别让野猫进来叼走了。”   阿娣郑重点头, 拿了棒槌在手里:“娘子放心,它们要是闻了腥来, 我就打它们。”   何栖笑起来,叮嘱 :“别让它们挠了你。”自己则进屋打了热水, 拿豆粉洗了头发,又在火盆边烤得半干,这才拿干净的帕子包了,重换了身衣裳。   隔窗看阿娣守在外间屏气凝神, 一脸凶横,倒要上阵打仗一般, 不由轻笑出声。在案前坐定取出帐册记了去月的花费,又计算年底要送的节礼,日常间零零碎碎花用出去也不觉得什么, 细细一盘,却着实所费不少。   婚时所收的礼钱她另拿匣子装了,左手倒右手,人情只管从这笔帐上走。季蔚琇的那笔礼钱却没有归在其中,直接充了家用。   何栖边算边展眉笑,有个大方的上峰实是好事,少了这笔钱不见得支应不开,却紧巴不少。   算了半天的账,不见日移,身畔不过少了个人,却是昼夜长长时,滴漏声声浮箭不沉。摸摸刻在桌腿的划痕,一道复一道,良人仍未转。何栖搁了笔,自我厌弃,怎觉得深闺怨妇模样。   她在窗边托腮想得出神,阿娣在外和齐氏大眼瞪小眼。   .   齐氏早打了主意要来上门,对着沈拓却是心中发怯,不管小李氏如何拿言语激她总是不肯应。闻得沈拓因差出门,齐氏心中暗喜,想着何栖新妇,虽看着有几分厉害,到底是新妇。自己是长辈,又是婆母,开口要租她家的铺子,她脸嫩哪里还会拒绝。   李货郎心中愿意,嘴上还在那假惺惺道:“到底是咱们占了便宜,我实有些抹不开脸来。”   齐氏低眉敛目,柔柔软软开口道:“我们又不是白拿媳妇家的铺子,她家铺子空着将将一旬呢,想是租不出去。”   李货郎搓搓手,不吱声。他是在外间走动的,哪里不知行情内里,何家那商铺空着必有其它原由,怎会租不出去。   “年关近了,你去大郎家,不好空手,将中货物挑几样拿去。”   齐氏见他体贴大方,心间像是浸蜜,笑着应了。   大李氏在一旁支楞了半日的耳朵,差点没把桌子擦得薄了一层皮,忍了又忍,实忍不下去,出声道:“你们年轻,怎得这般不晓事?你们居长去看晚辈还要备着礼?从来都是儿女给爹娘孝敬,哪有反着来,也不怕折了他们的福寿。”   李货郎知道老娘小气 ,自古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因此笑道:“一年年间,三娘少见大郎二郎,不过些许照应。”   小李氏也笑:“阿兄说得是,做娘的哪有不惦念儿女的,拎包糖也好甜嘴呢。阿娘忒小气,论礼,大郎与他媳妇还要叫你祖母呢。”   大李氏被一双儿女堵了话,又扫到齐氏面露得意,摔了抹布淌泪:“我倒是想做这个祖母,他们可有给我磕头?连个线头都没见孝敬我。”   齐氏暗恼:这个老虔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牌位,竟想让我儿给她嗑头。拿手帕捂脸,哭道:“阿娘既如此说,改日我拉了大郎和他媳妇来与阿娘嗑头,免得他人议论大郎、儿媳二人无礼。”   让沈拓带着何栖来嗑头?李货郎惊得一身毛汗,忙安慰:“三娘莫哭,阿娘岁老糊涂,心里没有成算,胡乱说嘴,你不与她当真。”   连着小李氏也过来好言好语劝慰。哄了齐氏,小李氏回头对大李氏道:“阿娘怎半点也沉不住气,家里卖的这些杂货,值得几个钱?咱家既想租他家的房子,又怎好半毛不拔?”   大李氏这半年过得糟心,恨声道:“你们这一来二去的,也没见盘算了好的来,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毒妇生的,定也是个六亲不认的。”   小李氏面上一红,她上次跟齐氏吃沈家的酒宴,吃了个姘头回来,心中不知多少得意,只不好跟大李氏说。笑道:“不挥锄头,挖不得宝,能抠来就抠来,抠不来,不过费几包包头。”   齐氏挑了个好天,故意当着大李氏的面装了十几个鸡子,拿了一包桃酥、一包牛皮缠,把大李氏心疼得直抽抽,跌脚道:“牛皮缠却是亲戚送的,平素哪里抹得到嘴边,留着过年待客也有体面,你倒是一气拿了。”   齐氏只当没听见,摆着腰肢飞也似得走了。   到了沈家,抿了下鬓边的碎发,挺直了背,拿好了架式,这才抬手敲了敲门。谁知,开门的却不是何栖。   齐氏拿眼打量着阿娣,心中疑惑:这是哪个?见她装扮倒像个丫头模样,心中酸泡直冒,这才多久便买了使女,新妇不知俭省,大郎当差能有几个钱,小郎还要念书呢。   阿娣更疑惑,眼前的妇人面施薄粉,打扮得精致,细看也有了年岁,立那娇怯怯的,目中泪光点点,似是要哭的模样。阿娣见她古怪,拿不准什么来路,怕将起来,小声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是哪家的?我主家姓沈,你……可没找错?”   齐氏被问得委屈,道:“我来找你家娘子,你问她我是哪个?”   阿娣瞪大眼,眼见这妇人要哭将出来,撇下齐氏飞也似得跑去找何栖,跌脚绊手道:“娘子,外头来了个妇人,要来寻你。”又道,“她许是家中出了事,要哭的模样,却不是我得罪的。”   何栖听得一头雾水,真以为哪家亲戚遇事上门求助,忙起身随阿娣出来看个究竟。   正好何秀才听了动静,放下书,出来宽泛松散 ,顺便也帮女儿接下客,在廊下一头撞见了齐氏。   齐氏一肚子心事要与他人诉说,看见何秀才眼睛一亮,上前便要与他好好说说新妇持家不当的事。   何秀才涨红了脸,齐氏是他亲家,偏这妇人柳腰一拧,盈盈施礼,何秀才别了脸,勉强回道:“亲家难得家来,阿圆年轻,劳你指点教导一二。”说罢,不管不顾避到院外去了。   他在外头背着手来回几趟,实在不愿回家,一时又没个去处,便一路去了沈计的学堂。   何秀才也是好心,想着沈计长年难得见母亲一面,去李家又尴尬,因此想着早些将他接回家中,好与母亲小聚。   谁知沈计畏母如虎,听得齐氏来家里,哪肯早来见她,又担心自家嫂嫂吃亏,暗忖:阿兄不在家中,我须想个法子不让嫂嫂为难。眼眸微闪,抿了嘴唇,对何秀才道:“阿公,阿娘来家,嫂嫂丢不开手,我去姑祖母家找大伯娘帮衬。”   何秀才不疑有他,还夸沈计行事周全呢。   .   何栖将齐氏让进了门,让了座,又亲奉了茶,温声道:“本应是我与大郎上门拜见婆母的,只这些时日不趁巧,大郎差使缠身,不得成行,婆母万勿见怪。”   齐氏端了茶,道:“不怪不怪,我知是大郎事忙不得空。”又歉疚道,“家中乱糟糟的,我也怕慢待了你们。”   何栖笑道:“婆母不怪罪,我也安心不少,大年将至,届时我与大郎无论如何也要与婆母拜个年。”   齐氏笑着点头,细声道:“你想得周全。”将带来的篮子递给何栖,“我没甚好物,一点鸡子零嘴,媳妇炖了蛋羹吃。”   何栖哪肯收她的东西,推回道:“婆母留着自家吃,实不敢收。”   齐氏忙道:“当是阿娘贴补你与大郎,你们新夫妇不知家道的艰难,柴米油盐样样要钱。”又看了一边的阿娣一眼,“你们又买了丫头,又是一笔花费。”   何栖听她言语不伦不类,不欲多说,笑着说道:“累婆母操心了,眼下倒还周转得开,若真是后手不继,少不得要厚着脸皮与婆母伸手。”   齐氏顿时僵了脸,支唔着接不上腔,生怕何栖真伸手跟她要钱,不应,又起不了话头提商铺的事,心急之下攥紧手帕红了眼。   阿娣在旁边伺侯,偷了一眼,拿脚尖辗着地,心头发毛:娘子的婆母怎不在家中住?生得年轻好看,就是动不动要哭,好生吓人。   何栖大致摸清齐氏的脾性,打发了阿娣去备点心,这才问道:“婆母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齐氏没料到何栖这般上道,摁下喜意,赧颜道:“倒有一件便宜的事与媳妇商量。”   何栖笑了,沾了口茶,问道:“不知是什么便宜的事?”   齐氏唇边一抹轻轻柔柔的笑:“我听闻媳妇家中的铺子空了好些时候,白放着可惜,也少一项进益。你们家……翁”她说出口立时后悔,沈拓哪认李货郎这个后翁的,见何栖面色如常,又松懈下来道,“也是巧,李郎做着杂货生意,恰好寻摸铺子。我知晓后,想着租别人家的,不如租自家的,何苦让别家赚这银两。这一年租赁,也抵得一年的花费呢。”   何栖叹道:“婆母一心为我与大郎打算,我却要辜负婆母的一片心。前几日王三领了租客上门,阿爹见人老实本分,言语又大方,便与他签了契。”   齐氏瞬间变了脸色,惊道:“租……租出去了?”   “正是,租出去了。”何栖爽声道。   齐氏像在寒风里走了一遭,手脚冰冰凉,心痛如割,尤自不信:“不知是租去做了何用?”   何栖笑道:“这我却不知,我出嫁的女儿不好多管娘家的事。”   齐氏好悬没骂出声来,你带父出嫁,有个屁的娘家。偏何栖坐那言笑晏晏,和顺可亲,再入了齐氏眼里,只觉可恶,看着和软倒让她摸了一手的刺,扎得心尖痛。   作者有话要说:  齐氏又来作妖了。   顺说:季家兄弟真的是兄弟情深,没有骨科,没有年下,纯纯的,兄弟情。   你们哟…… 第五十六章   冬日天寒,岁老之人难捱, 曹家棺材铺生意兴隆。   曹大娘子许氏偷了空, 与隔壁的马四娘说话。马四娘却是接生的,没活计时家杂就卖些福寿喜饼、白糖方糕。   这边生, 那边死, 倒是头尾相顾。   马四娘笑道:“这接新送死的,偏上我家门的不见喜庆,上你家门的也不见伤心。”   许氏也笑:“老的总不见死,好不容易去了省出一口饭,可不是要笑?本就大牵着小,小扯着大, 多一个又添口嚼,可不是发愁?”   马四娘拍着腿:“还是曹家娘子明白人, 可不如此?便如我家那个老虔婆,忒得长寿, 活个没完。她要咽了气,我这眼泪再不费钱也舍不得掉上几颗的。”   许氏道:“大娘也不过白说嘴,却不是苛待的人。”   马四娘苦着脸,顿足抱怨:“你不知, 她不比你家老太太,厉害归厉害, 从年轻起就是个明白的。我家那老不死,便没活明白过,年轻时酸刻, 老得骨头都硬了,还要生事。家中吃的陈米,她嫌没味,嚼得饭渣吐在桌案上。唉哟,哪来的银钱吃新米,她当家中藏着金山呢。”   许氏叹气道:“大娘也是艰难。”   马四娘听屋内拐杖敲窗棂的声音,垮了嘴角,道:“也不见耳背。”   许氏直笑得弯了腰,马四娘自个也笑,又凑过来道:“曹大娘子也不来照顾我的生意。”   许氏还没回过味,正经道:“儿媳他们还年轻,倒也不急。我做新妇时,家婆不曾催过我,如今我也不做这个恶人。”   马四娘意味深长地笑,将声压得低低的:“谁个说你家儿媳,你家炖的好腰花,味香得都透墙了。”   许氏红了脸,狠狠啐了一口,指着马四娘道:“这老奴,竟拿我取笑。”   马四娘乐道:“老蚌才生得真珠哩。”   许氏笑:“你这婆子真是胡天海地搬舌头,也不怕被人割了去下酒。”   马四娘叉了腰:“便是剪了去,泡了酒炖了汤放了几斤的药材也不见得滋补。”   他们二人立在门前说笑,许氏眼尖见何秀才牵了沈计,只以为二人从这路过,上前施一礼:“亲家与小郎哪去?择日不如撞日,千万进来吃杯茶。”   何秀才还礼笑道:“大娘子客气。”他颇有些难以开口,面上带着犹豫,一边又站着马四娘立那毫不顾忌地打量他。   沈计道:“侄儿见过大婆娘,却不是从这路过,是有事相烦大伯娘。”   许氏一把拦了他,笑道:“小郎读书人斯文,只是忒得多礼。你只说找伯娘何事?”   沈计道:“阿娘来家中,嫂嫂新嫁,怕是有所疏忽,侄儿想着请伯娘家去帮衬描补一番。   这哪是寻帮衬的,分明是搬救兵的。许氏立起了眉毛,心中着实气恼:真是没个消停,莫非过不清静的日子?   又见何秀才站那,临风修竹般,更觉丢脸,想着自家本就低何家一头,偏这妇人又跑来出献眼,让大郎在泰山跟前如何做人?   许氏不敢耽搁,眼珠一转,告知家里一声,又让曹大出来强留了何秀才吃酒,偷偷道:“亲家是个秀才公,君子模样,我却是去吵嘴的,惊着他只以为我们这些粗胚泼辣,好歹也留层面皮遮点羞。”   曹大为难,道:“他是读书的,我是卖棺材的,如何说得上话。”   许氏笑:“不说话便吃酒,不过寻个由头将亲家拘在家中,还有小郎呢。”   曹大笑:“小郎还是个三寸丁,能顶什么用。”   许氏却道:“我看小郎是个机灵的,你家表弟一心送他读书,盼一个蟾宫折桂、光宗耀祖,如今看来说不得有几分可为呢。”   .   何栖一言堵回了齐氏,齐氏哪肯甘心,问道:“小郎何时归家?我好些时日没见他,可有清减?”   何栖答道:“时辰还早,平素都是晚边到家,婆母略等等,也在家用个便饭。”   齐氏又拧着手帕:“大郎几时归来?”   何栖只笑:“这却不知,想来年前应能归来。”   齐氏讷讷点了头,没了言语,半晌问:“儿媳在家中都做些什么?”   “不过一些针线活计,洗洗涮涮。”   齐氏道:“家中人少,过得清净,不似李郎家里挨挨挤挤一屋的人,牙齿咬着舌头,脚尖踩了后跟脚的。”   何栖长睫眨了几下,面上带着笑,只喝着宽煎叶茶不接她的话。齐氏咬着唇,诉起苦来:“李郎前头还有三个孩儿,一日比一日大,我做了继母,不敢说拿他们当心肝,却也不能不闻不问。他们不比大郎有出息,只在家中厮混,也没个活计,性子又腼腆,去食肆跑堂都撒不开脸。想着也只能学他们阿爹担了货担走街蹿巷当个货郎,风来雨往,图个糊口……”   何栖听得恼怒:“婆母倒是慈母。”她轻笑,柔声道,“只是,我是沈家妇,李家与我却不相干。”   齐氏惊得睁大了美目,拉了何栖的手道:“儿媳却是误会了,我并非不识好歹的人,我只想着李郎为他大儿计,我亦要为大郎与你思量几分,这才揽了商铺的事来,实是为你分忧。儿媳家中的商铺,租与他人,也不知个底细,若是粗鲁的,糟践了好好的房屋,那些个腌臜的,半月也不见得动扫帚。”   何栖轻轻夺回手,道:“这倒是不怕,有王牙郎的担保。”   齐氏见她软硬不吃,又气又恨又急,伏在桌案上哭了起来:“儿媳好硬的腰杆,我一个做婆母的,好话说尽,儿媳只不肯松口,半分脸面也不留。可见眼中心中无我。我是命苦之人,操累得半世的心,也不得一点的好。儿媳以为家婆是好说话之人?她只以为我拐了大郎与你,拿我当贼,回去免不了一场淘气。这让我如何做人?”   何栖无动于衷,眉毛都没抬一下,只叫阿娣打了水,亲手替她擦了脸,又笑道:“可不是偏了我与大郎,好好的又带了一篮子的礼来。婆母家去时将鸡子带了回去,不让李家阿婆说你的嘴。”   齐氏气苦,推了何栖的手,坐那低泣,一副梨花带雨、弱不胜衣的模样。   许氏匆匆赶过来,进得沈家,一见齐氏那作派,气得笑起来:“真是有脸,好歹也是做人的长辈,却在儿媳面前装个西施的模样,可是惹得人心疼。”又一把携了何栖的手,道,“侄媳担待,她是个糊涂了的人。外头看着好模样,内里却是霉坏的,长日年间不知好赖。别人扔的,她要捡着当宝,旁个捧着的,她要踩了鞋底。嘴里的话,更是入不得耳朵,从哪头说起都理不清呢,你只休理她,当她犯了癔症。”   何栖笑:“大伯娘言重了,婆母不过得闲来家,只是不巧,大郎与小郎都不在家中。”   许氏见她不似受了欺负的模样,于是道:“侄媳岁小,与你婆母如何说得到一块?便是说起妆容衣样都是两种模样呢。我们这些老菜梆子,不如你们鲜灵。你自去忙你的,我来陪你婆母。”   何栖眨眨眼,暗道:真是天降奇兵。笑道:“伯娘与婆母说话,难得家来,虽不得新奇的吃食,好歹也吃一盏八宝茶汤。”   许氏道:“侄媳有心,只少放些松子,我不爱吃它。”   何栖笑着应了,见齐氏也不哭了,惴惴坐那,白白的脸,目光闪烁,倒似吃了不下惊吓。   她一走,许氏将脸一挂,一掌拍在桌案上,把那齐氏惊得险些跳起来。   “说你糊涂,莫非你是真的妆疯不成?大郎不在家,你倒肥了胆,上门欺负他媳妇?你自沈家搜刮多少的财物,若不是念着那点骨血情,你蔫能安稳坐着,报了官,脱了衣裳一顿板子,便是躲地缝都抬不起脸来。你倒是说说你,成日尽是没够,拿了针,又要线,得了盐,又要糖。”许氏拿指尖直指到齐氏的鼻子上去,“梁间的燕,辛苦扒拉了条虫子,还知道喂了乳燕,你倒好,眼里见点好的就要扒拉进自己的怀里。我劝你醒醒,只以为同床同被一枕儿睡的便可靠,自来夫妻不过同林鸟,有难临头各自飞。你倒一心为他谋算,就怕哪日竹篮打水一场空,猴子可捞不来水里的月,巧手也摘不来镜中的花。”   齐氏辩解道:“我也是为大郎打算。”她咬了咬唇道,“儿媳家中的商铺,一年也值得好几十两银,租与别家是租,租与李郎也是租。回头我将租赁的钱给了大郎……”   “呸。”许氏一口唾沫过去,厌弃道,“你是个不要脸的?莫非天底下都跟你一般没脸没皮?你是穷疯了还是眼窝儿浅?也穿得好衣,戴得好花,却是几百年没摸过铜子不成?老天怜见,歹竹出得好笋,大郎不与你一样心肠。”   齐氏缩在一边,嘴硬道:“大郎媳妇带夫出嫁,养老送终多少的抛费,他家那商铺莫非不是陪嫁?她又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十指尖尖不沾水,家中多少的事?她便要买来丫头使。秀才公家的小娘子便是这般娇贵。”   “与你屁的相干。”许氏怒道,“你端着谁家的碗,操着谁家的心,手长也别伸到沈家来。秀才公家的小娘子,就是比你娇贵,别说她买一个丫头,买得护院、打手、小厮、门家,与你又有何干?”   齐氏垂泪:“我虽不是体面的人,却也是大郎的阿娘,表嫂如何说不与我相干。”   “你既知自己没脸,便不要指手划脚得惹人生气。”许氏喷齐氏一脸的唾沫星子,缓了口气,“你自安生生过你的日子,侄儿与侄媳的事,你一星也莫要沾,卖些好,也为自个留些退步。大郎不是薄情寡义的,你虽无情无义,伤透人心,他却是个大度的。他日你若是遭了难,骨肉血亲,总有片瓦为你遮头挡风;你若是个蠢的,将那点情份给生生得折腾没了,他日坟前草比人高,连碗凉浆都无。”   齐氏只咬着嘴唇不吭气,许氏便知她没记进心里,冷笑一声:“我也不过白费一些口舌,你也不止大郎和小郎这一对儿郎,那头还生养着好儿女,想必他日成人,让你住得大屋,睡得高床,盖着锦病,咽着珍馐呢。”   许氏懒怠多说,只撂了狠话:“你虽上不得台面,却是个长辈,侄媳不好言语。我却是无所顾忌的,你今日来家胡闹,大郎归转,我一字一言都学与他,惹得他生气,怕李家过不得好年。” 第五十七章   世间千百万种人,有那些心气高, 面儿薄的, 别说受不得重话,便连一个眼神, 都能刺得他跳脚, 恨不得掩面而奔;再有一些,却是脸皮如同铜浇铁铸,水火不侵,扮得小丑忍得胯下之辱,讥讽之言于他不疼不痒,兀自坐那扪虱以对, 仿若未闻。   齐氏两者皆非,她自觉满腔好心尽被辜负, 心脾如同浸了黄莲,舌尖都透着苦味, 说又说不清,只恨自己不擅言语,不能剖心明迹。   白走了一遭,半点便宜也没捞到,反让许氏抢白一顿, 又担心沈拓回转听了许氏的挑拨要与李家为难,待要转家, 心事落空,无颜面对李郎。   齐氏真是眉间心头尽笼轻愁, 枯坐片刻,对着冷言冷语的许氏,到底无趣,失魂落魄起身道:“日头歪斜,我先家去,以免媳妇忙碌晚饭。”   何栖忙留她,道:“不过便饭,婆母多留片刻,也见见小郎。”   齐氏不肯,捏了手帕一角沾去眼尾的泪滴:“儿媳与小郎说一声,让他念书得空只管来找我,家中好些零嘴消闲。”   许氏坐那吃着果茶,胡桃干果细碎,满口的香,笑道:“真是个皮面光的,李家什么个情形,可有立脚的地?小郎岁再小,也不去讨这个嫌。”   齐氏不敢反唇相讥,只轻锁了眉头,闷声要走。   何栖又另装了一包莲子一包蜜枣,连同那一篮鸡子等物让齐氏带回去,笑道:“院中做着熏鱼、肉,还欠着火侯,等大郎归家让他与婆母送去,也尝尝我的手艺。”   齐氏吃了一惊,忙道:“不不,儿媳留着自吃或装了送人,家中吃得素净。”   许氏嗤笑,知她不愿沈拓上门,道:“侄媳腌的好味,熏好了我却要讨几条家去,切蒸了正好就酒。”   何栖笑应了:“大郎言语过,姑祖母家中都是酒客,爱吃腌熏腊物,我多备着呢。”   许氏听了,真恨不得把她疼到心尖里去,笑着说道:“大郎可不是这么周到的脾性,至多带过一语,你有心才记着。我再不信他会嘱咐这些细碎的事,你倒把功记在了他的头上,我的卦可有错?”   何栖微有些羞意,两眼微弯,笑道:“大伯娘明察秋毫。”   齐氏听他们亲密,心中更加酸涩,他们亲似一家,独自己是外人。悲切切离了沈家,拿手帕掩了脸,到了李家门口,羞恼起来,也不理大李氏怀里啊啊伸手要她抱的囡囡,自顾自回屋,扑在床上痛哭。   大李氏唾了一口,哄了小囡囡,一捏她的鼻子,道:“你阿娘碰了一头的灰,自讨的没趣。”   小李氏见齐氏这形状,知是做了无用功,撇眼唾弃,一扭腰也回了屋,任由齐氏在那嘤嘤低泣。   李货郎虽没想着十拿九稳,到底还是失望,勉强哄了齐氏几句,喝起闷酒来。又听齐氏撞见了许氏,惊得手一抖,摔了酒杯,结巴道:“曹……曹家……怎知……晓你要上门?他家尽是些阎王客,从来不分青红皂白。”   齐氏抽噎道:“许是碰巧。”   李货郎更加哀声叹气,摇头可惜自己没有时运,迎头撞暗鬼,岂能成事?   他在家自怨自艾,偏曹二又要来吓他。   曹二吃得烂醉,听齐氏又来叨扰侄儿一家,哈哈大笑,道:“你们无用,不知打蛇要捏七寸。”   他东倒西歪,醉熏熏出了门,红头胀脸,鼻腔一喷尽是酒气,沿街行人躲着他走,险些大冬天摔进河里。   到了李家胡同口,见一个毛头小子在那踢藤球,摸摸袖子,捏捏荷囊,空空如也,便从怀里摸了块肉干出来,诱他将李货郎骗将出来 。   这小子也是个刁钻的,得了肉寻了李货郎:“李阿叔,你家有客人找你呢。”听李货郎问他什么样的客人,为何不上门来,顿时将两眼往上一翻,道,“阿叔问我,我如何得知,又不是我家的客人,拿了礼也不往我家送。”说罢,一矮身溜了。   李货郎不疑有它,出来见了曹二,只吓个魂飞魄散,转身要逃。   曹二提了他,瞪着铜铃眼,煽着狮子鼻,怒道:“李货郎,你从哪处借的胆?太岁头上动起土来,欺我好性,不敢动手?不打得你开了酱料铺,怕是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   李货郎被他一身酒气熏得差点没晕过去,心里暗暗叫苦:他本就是阎王跟着的怨鬼,棺材边生的恶棍,此番又醉成这样,吃他一顿打,非去了半条的命。沈拓又做了都头,结识得衙门上下,他们亲眷,那些个差役爪牙定要为他遮掩,便是报官,我也讨不得公道,白挨这一趟。   他越想越怕,不等曹二动手,眼见巷口似乎人影走动,张嘴便要呼救。   曹二听他要叫,大怒,提起拳头便捶了过去,骂道:“直娘贼,竟要叫人,便来了帮凶,我也先折了你的狗腿。”   胡同口那几人听到动静,蜂拥而至,将那李货郎围了,一人拉手,一人掩嘴,一人搂腰,一人抱了腿,一人出声道:“这不是李家货郎,怎生青紫了眼圈?”   曹二正火起要打他们,听得声音笑起来,认识,是陈据一伙的兄弟。   原来陈据几人在沈家外头守着,见了齐氏上门心里嘀咕:这婆娘怎得来了哥哥家?哥哥好汉,嫂嫂贤良,只这老娘糟心,竟干些没脸的事。   他们几人一合计,齐氏到底是沈拓生母,又是个妇人,不好动她,倒是可以吓吓那个淫人妻子、夺人家财的李货郎。   可巧撞了曹二来寻事,二拨人合了一伙,望风的望风,动手的动手,将李货郎拖到暗处打了一顿。   李货郎还道小命休矣,抬手摸了脸,全是血,半死不活得摸回家中,一头栽倒在地,直把一家老小吓得魂飞天外,嚎哭不止。   李货郎朦胧间,见齐氏坐他身畔,哭得伤心,美人哀泣别有动人之处。他怜惜心起,又生了一丝埋怨。自己几次受苦,都是因她而起。   叹口气,拉了齐氏的手,断断续续道:“三娘,大郎那边,咱们少些往来,我们良善,不比他们狠手。”   齐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迭声应了,又取了财物为李货郎延请良医。   .   沈拓哪知家里这一桩官司,他归心似箭,归途雨歇风静,到了桃溪城外,远远见了颇为破旧的城墙,归家之心更是急切。   守门的小兵见了他,拱手笑道:“唉哟,都头应差归来,可得了赏封?”   沈拓见问,笑道:“我急于见明府,回头请你吃酒。”   守门小兵盯着他的背影,吐口唾沫,啧啧称奇:“怎多出一匹马来,可见发了横财。”   沈拓心如鹿撞,桃溪景物依稀,倒是几年未见一般,远望家中方向,一片黑瓦灰墙矮院,又哪里看得到半分。道上相识之人,见了他,纷纷招呼:“都头远行,好些时候未见。”   路过石马桥,何斗金从窗前探了头,扔了他一壶酒,笑道:“大郎可算归来,明日出来吃酒,食肆来了唱曲的小娘子……”   沈拓接了酒,道:“吃酒便可,听曲便罢了。”   一路去了衙门,门役见了吃惊,道:“都头好快的脚程,竟已归转。”   沈拓将马交于他,笑问:“明府可在衙中,我需找他复命。”   季蔚琇也不曾料到他回来得这般快,亲手托了他,道:“都头远路风尘,想必此行风餐露宿,栉风沐雨,当真是辛苦。”   沈拓道:“所幸不负明府所托。”取了怀中的书信交与了季蔚琇。   季蔚琇让他坐,又让季长随倒茶,自己拿竹刀拆了信封细看了一遍,看到最末脸色微变,一息之间,又掩了下去,笑道:“阿兄信中道,你在羡州城外遭了截杀?”   沈拓道:“不知何人所为,着实令人费解。既能买通驿舍马夫,可见有过人之处,却又找了三脚猫行凶。”   季蔚琇笑起来,道:“桃溪前任县令姓于,出身寒门,苦读成材,可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既有学识,又有运道,在京时得了参知青眼,外派来了桃溪富庶之地,三年任满做了羡州司户,又提通判,一路平步青云,锦绣前程唾手可得。   不过,美中不足,娶妻不贤。也是可笑,当初为娶祭酒之女,休弃了家中糟糠,为名声计,又赖前妻不检,与人有私。他那新妇还骂上门去,声言不洁之人有何面目苟且于世?险些将人逼得自尽明志。   于通判私德有亏,为官颇有可取之处,他在桃溪所为却是被他娘子所累,那妇人娇生惯养,吃不得一点的苦,瞒着于通判收了苟家的贿赂。眼下事发,那妇人怕将起来,生怕误了夫君的官途,又瞒了于通判干出截杀的蠢事。”   季蔚琇幸灾乐祸:“于通判在家怕要吐出一缸的血来。”   沈拓冷笑:“他自家立身不正,便是娘子不贤,做了先手,后手却是由他来揽,不过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季蔚琇听了,乐出声来,抚掌道:“可不是一丘之貉,互为帮手。”笑罢让季长随取了赏银,道,“你离家月余,心中挂念,早些家去团聚。”   沈拓笑道,却没伸手:“不瞒明府,侯府给了好厚的赏封,我先前未知,随手倒接了。”   季蔚琇笑道:“阿兄阿娘大方,我也不是小气的,你此行路途遥远,又遇波折,委实艰辛。”   沈拓揖礼道:“沈拓厚颜,不要赏银,却想与明府讨了那匹马去,它与我生死一遭,心中舍不下它。”   季蔚琇喜他重情,当下应允,赏钱也仍旧与他。   沈拓谢过后,出了衙门,牵了马直奔家门。近乡情怯,心中忐忑,思索阿圆在家什么模样?可否消瘦?天寒家中炭火可还充备?也不知有没有宵小生事,扰人安宁。   一时千头万绪,繁杂如麻。到了院前,竟如生客一般,举手敲门。 第五十八章   天气晴好,何栖搬了桌子在院中裁衣裳 , 院中又架了竹架, 铺了蔑席,开了衣箱, 将四季衣裳全搬出来晾晒。   阿娣除了鞋, 踩在席上将厚衣服都铺开来,又搓了搓手,生怕自己手粗,将好衣物给勾刮了。   “今年入冬,一直不见烈阳,家中的衣物被褥放着都潮霉了。”何栖拣了一件自己旧年的衣衫, 冲阿娣招了招手,在她身上略比了比, “虽是旧衣,颜色还好, 改小一些来年春暖便可上身。”   阿娣垂头,微红了眼眶 :“多谢娘子,娘子好心,给了我好些吃用。”   何栖笑道:“快过冬年,可不好哭鼻子。”   阿娣擦了擦眼睛 , 问道:“娘子,郎主怎得还未归转?”   何栖神色微滞, 道:“许是快了。”心中也问:怎得还未归转?又想:大郎重诺,他既说年前能转, 自然能回,再不会失信于我。   展眉一笑,拎起手中衣料,自己这手艺却是毫无寸进,厌弃起来,收了衣剪量尺,叠了布料,有心去外头寻衣匠做了新衣,转念又想不如自己亲做。   听得外头敲门声,见阿娣只穿了袜子,慌手慌脚要穿鞋应门,便道:“我去看看哪家亲戚上门。”   阿娣这段时日也知晓点眉高眼低,急道:“娘子等等,年下好些乞儿无赖子,专上门赖混些银钱吃食,仔细冲撞了。”   她在后头趿了鞋追上去,何栖却已经拉开了院门,顿时怔愣在那。面前之人牵了一匹马,斗笠寒衣,一身风尘,满面霜土,见了她,似是不防,局促之间笑道:“阿圆,我归转了。”   何栖下意识捂住嘴,泪光盈盈,又笑:“再不背后说人,说到曹操曹操便到。”   她上前要去接他背上行李,沈拓哪肯累着她,只将斗笠除下交给她,心里唯余一腔喜悦,这个人,怎也看不够,便是少了一眼,都似错过了好些。   “阿圆,你可有念着我?”沈拓见左右无人,低声相询。   何栖歪了歪头:“在家忙得紧,起卧行动,穿衣添饭,日落月升,竟是不得空。”   沈拓愣了愣,笑道:“总有片刻的空闲。”   何栖笑:“得空早睡了。”将脸一转,道,“你这人远路风尘,却问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也不快进家好好歇息。”   长日不得闲,得闲便思君。思君君不归,又恨长日闲。   沈拓仍是不错眼看着她,然后笑起来:“阿圆还是想着我的。”   何栖粉面飞红,心疼他长途路遥,疲惫劳损,道:“可是累了?让阿娣烧了热水,先沐浴解乏,再进吃食可好?”   沈拓点头,又道:“我差使有功,向明府讨了这匹马,你可喜欢?”   何栖吃惊,这马一人多高,浑身漆黑,两只乌溜溜、湿漉漉的大眼,在那踢踢蹄子,喷喷鼻息,也不惧生。便伸手摸了摸这的鬃毛,心中喜爱,却又惊疑:“明府好生大方。”   沈拓牵马进院,捡了臂粗的木棍,拿斧子捶砸在院角充当栓马柱,道:“今日将就,改日搭个马棚。”又看何栖道,“不如请木匠打了马车,编了马尾巴,你平日出门也方便。”   何栖道:“我平日少出门,你与阿翎在外间行动,更能用得着它,何必委屈它大材小物。”   阿娣得了吩咐去厨房烧热水,何栖让沈拓进屋,用拂掸为他拂去灰尘,又亲手为他拆了头发,另取了衣物。   沈拓解开包裹,将侯府赏的描花扁匣并季蔚琇给的荷囊全交给了何栖,拦腰将人抱了搂在怀里,道:“虽辛苦,所得颇厚,能过一个丰年。”   何栖开了匣子,内装了银饼,连带明府所赠竟有四五十两之巨。银之一物,平生只恨聚无多。何栖秀眉微锁,合了匣子,问道:“此行可是凶险?”   沈拓知她聪敏,叶落知秋,瞒了反倒惹她疑思,笑道:“倒是生了些波折,于我却无半点的防碍,连根头发丝都不曾少。”   何栖俏脸凝霜,道:“你可休要瞒我。”   沈拓展开双臂,笑道:“你自来查验,看我可有一丝的虚话。”   何栖横睇他一眼,拿火箸拨了火盆,又放下竹帘。沈拓嫌阿娣力小,自去提了水,何栖伸手探了水温,道:“热些蒸得汗出才好 。”沈拓依言又去提了热水,触手微烫。   何栖笑道:“听闻乡野间杀猪,需烧了滚水,烫了毛,才好下刀。”   热气升腾,一室氤氲,倒有几分旑旎。沈拓除了衣物,赤/条条进了浴桶,长舒一口气,四肢百骸酥软如醉,顿感倦意肆侵,后知后觉般:此行确实劳累。   何栖外除了外衫,挽了衣袖,掀帘进来,见他仰靠在那,似有睡意。拿葫芦瓜瓢舀了热水淋在他的肩头,沈拓浑身的肌肉微跳,也不睁眼,抬臂将她的手握牢在手心,唤道:“阿圆!”   何栖由他握了一会,笑道:“既让我查验,怎不松开来。”   沈拓舍不得撂开,轻道:“阿圆,我思念你。”千桃寺之行,得遇佳人,便已恋慕难舍。   何栖的指尖轻轻拂过他赤/裸的肩膀,见一侧微有淤伤,显是久负行囊所致。抽回手揉开澡豆细细帮他洗了发,叹道:“大郎眼见消瘦。”又拿梳子慢慢梳开发结,再取篦子篦去浮尘脏物。   沈拓浑身僵硬得如同泥雕木塑,水又热,出了一身的汗。   何栖捏了他的发尾,道:“你老实坐着,仔细扯了你半边的头皮。”   沈拓收起了小心思,坐那任她为所欲为。何栖又帮他擦了背,她力小,却也搓了一层泥下来,取笑道:“可恨家中没有毛刷。”   沈拓笑起来,起身反手将她拉进了浴桶,瞪着了她道:“猪婆岂有不陪着猪公之理?”   何栖惊呼,忙搂了他的脖颈,道:“大郎快住,大冷寒冬,一室水渍。 ”   沈拓哪肯,道:“过后我来擦地。”   何栖笑起来:“先时在自家院外跟只呆头鹅似的,见了水,倒又活了。我道你转了脾性,原来被冻得僵了。”又正色道,“休再胡闹,闹得水冷,当心受寒。”   沈拓虽遗憾,终究没有放肆。   阿娣怕他们热水不够用,又拎了一桶过来,听到笑闹声,不敢惊扰,将水搁在门外,面红耳赤走了。   沈拓听得动静,笑道:“岁小却识趣得紧。”   何栖气得拧他:“明日如何见人?”   室内水嗒嗒的,一片狼籍,无从下脚。   沈拓擦身,出来取了搭在火盆一侧烘得温暖的衣物,心头滚烫,阿圆待他处处体贴周到。开了衣箱,取了何栖的衣物,笨手笨脚拿了手里,立在火盆边上熏烘。   何栖隔了帘子,看了个隐约,心中发笑,出声道:“当心火星落在里面,烫了个洞出来。”   沈拓听说,忙目不转睛盯着,生怕炭火燎了衣物,不再冰手才与何栖送去。   何栖接了衣物,红着脸将他赶走,又道:“这个时辰,可要吃些什么?不如切熏肉炊了米饭,将就些小菜?”   沈拓不挑吃,点头应下,向何栖要了几贯铜钱,拆了装了一袋,又拿了一壶酒,道:“我去去就回。”   何栖也不多问,道:“快些回来。”   沈拓寻了陈据,陈据几人,又喜又惊,陈据挤眉弄眼,道:“哥哥才归家,怎得跑来和我们腌臜货胚凑在一起?也不和嫂嫂好好亲热?”   沈拓笑道:“你是嫌皮紧还是嫌口条太多?”将一袋铜钱和酒扔给几人,问道,“可有什么鬼祟宵小?”   陈据一伙互视几眼,你推我挤,陈据笑道:“倒不见异处,只你阿娘曾上门来。”   沈拓绞了双眉,自言自语:“她上门何事?”   陈据将打了李货郎的事给瞒了下来,道:“不过略坐了片刻,又有曹家大娘子在,哥哥放心,嫂嫂不会受她委屈 。”   沈拓又问桃溪隐私琐事。   陈据道:“苟家倒有几拨人进出,与何人接了头却是不知。牛家、朱家近来往来亲密,与苟家却是远了。”又低声道,“小道听闻,苟家的寿老卧床不起,怕是不中用了,留了郎中在家中,前几日又去千桃寺施了米粮。”   沈拓冷笑道:“两手血腥,点得清香,不知是哄神还是哄鬼。”   陈据笑道:“苟二将死,他那娘子倒是往常模样,仍旧涂脂抹粉,还带了侍女在银铺打时兴的首饰呢。”   苟家这口泥潭,污腐不堪,底下不知藏着多少枯枝烂叶,失足跌进去,深陷没顶,连个声息也无。沈拓心中着实厌烦,又听陈据道,牛、 朱两家似在密谋苟家营生。真似一群秃鹰,见了腐肉,不撕扯得只剩白骨,誓不甘休。   沈拓将这三家抛置脑后,道:“月余多有劳烦,改日治一副猪头,燎了与众位吃酒。”   陈据又有钱又有酒吃,又听还要请他们吃肉,个个欢喜,说了好些话,这才各自散去。   沈拓也转身回家,又去拜见了何秀才,何秀才过来人,他们夫妻小别,更胜往日十分,不知有多少体己亲密之语倾诉,笑道:“你此行水长路远,鞍马劳顿,快去歇息。”   何栖在屋中等他,几样爽口小菜,一碟豆豉,一大碗熏肉炊饭,还有一碗炖的蛋酒,抬首道:“你坐着用饭,我与你烫酒。”   沈拓撩衣入座,道:“阿圆陪我吃一回。”   “你自吃你的。”何栖道,“吃了便好生躺着去,明日去鱼市寻个团鱼来,家里还有一方火腿,刚好拿来炖汤。”   沈拓吃了月余的干粮,如今吃着新米饭,勾起食欲,食案上的菜饭被他一扫而空。   何栖担心道:“可是饿得狠了?脾胃可能受得住?早知便与你熬一锅黄米粥吃。”   沈拓笑道:“好不容易归家,只得一碗稀粥?”   何栖拿青豆笋干与他就酒,笑:“你不是饿了,却是馋了。”   沈拓道:“去时还有你做的肉干过嘴瘾,回转只有干粮,吃得心慌,冬日林中连个走兽鸟蛋都不好寻摸,恨不得逮了子神剥皮去骨烤了吃。”   何栖手一抖:“荒年也罢了,太平年月怎吃……”   沈拓存心逗她:“一样是肉,鸡鹅还吃草根虫子,它却偷得五谷,不输人半分,怎么吃不得?”   何栖却没被他吓住,自己坐那想了想,反倒笑起来:“倒有几分在理,是我以貌取物,见它生得丑陋 ,尖嘴灰毛,又坏家具衣物,糟贱米粮,只想打杀了它。”   沈拓笑:“我只以为你怕它,却不知是嫌它。”   何栖拿酒壶半遮着脸,似含羞,又似自得,星亮的眼中满盛神采,红唇微启,笑若微熏。   沈拓只觉得自己醉得慌,身陷其中不可自拔,放下酒杯,拉了何栖,卧倒帐中,枕在她膝上,鼻端嗅着她似兰非兰幽幽的女儿香,只愿就此千年。   何栖拿手抚着他的眉眼,一点点端详着五官,心中奇道:也不曾好生仔细看过他,却记下他生得如何模样,一点一毫都没有差错。   冬日静谧无声,沈拓似在她膝上睡着,何栖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看着日移窗影,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日光渐隐,炭火愈明,直至室内昏暗,只余火盆里那点桔红的火光,晦晦明明。   沈拓睡得极沉,微有鼻鼾,倦意侵袭,不由抬手打了个哈欠,将沈拓搬到一边,自己身子下滑,缩进他的怀里,跟着睡了过去。 第五十九章   沈拓这一觉黑甜香沉,直至天光大明这才起身。晨光暄暖, 微风轻云, 院中却是寂寂无声。   待转到厨房,软粥酱菜温在灶中, 显是为他所留。沈拓四下转了一圈, 家中一个人也无,不由站在院中摸着后颈发起愣来:怎得全不家。   忽然屋顶一人扑将下来,拳头带风袭他面颊,沈拓惊觉,矮身躲了过去,回侧劈腿踢向来人的腰窝。那人身手矫健, 旋翻躲了开来。   沈拓定睛,却是施翎, 笑道:“倒吓我一跳,以为进了贼人。”   施翎抽了晾在院中的干柴, 沉声道:“哥哥与我过上几招。”   沈拓技痒,道:“你我兄弟久未切磋,拳曲不离手口,倒是生疏了。”   他只道施翎嗜武, 成日间奔走查案,久不动拳, 浑身骨头都锈了,见了他便要比试松散。   不曾想施翎招招狠戾,拳拳带风, 倒似发泄一般。沈拓越打越心疑,待到施翎一拳过来,拿了良机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道:“阿翎且住,可是有不好排解之事?”   施翎悻悻收了手,擦了擦额上细汗,一言不发跃身上了屋顶。   沈拓跟着上去,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我虽非骨肉,我却视你为至亲兄弟,你有忧愁难事,仅管与我道来。”   施翎躺那从怀里摸出一条肉干,却道:“何公去千桃寺找和尚手谈,小郎去了学堂,嫂嫂带了小丫头去了鱼市。”   沈拓笑:“谁问你这些。”   施翎道:“我见哥哥在前门后院转了几圈,显是找人。哥哥出门一趟,来回月余,奔走风尘死生难料,说来没甚个鸟意思,还不如在家好好陪了嫂嫂。”   沈拓听他话里似有它意,道:“阿翎爽快的人,何必与哥哥说藏头露尾的话。”   施翎嚼着肉干,将手垫了头:“阿兄,你有了家舍,本该顶梁立柱,何必在外奔走弃了老小妇孺在家中?”   沈拓笑起来,反问:“男子汉大丈夫莫非在家混沌度日才是顾家?你东拉西扯,倒说得我一头雾水。”   施翎沉默片刻,神色晦暗 ,终道:“阿兄,苟二死了。”   沈拓惊起,一脚踩碎了足下瓦片,道:“何时的事?不过一夕,他怎会丧命?他恶行累累,案卷未定……”   施翎冷声道:“苟二却是昨晚死的,道是畏罪自尽,他签了字,画了押,一应罪行供认不讳,自认死罪难逃,不愿再受起解之苦。”   沈拓皱眉道:“此事可疑,蝼蚁偷生,更何况苟二,以他心性行事怎会自尽?再者他在牢中,狱卒日夜看守,眼皮底下如何动作?自古艰难唯一死,服毒吞金,抹脖自缢,寻常人先自手软,一息之后,再下不去手。苟二狱中又哪得□□利器?”他越说越觉蹊跷,问道,“你知晓了什么内情?”   施翎道:“哥哥又非蠢笨之物,既知这些疑点又何必自欺欺人来问我。”   沈拓看他半晌,问道:“阿翎心中对明府生了不满?”   施翎慢声冷笑,丧气道:“我不过流放罪民,明府不拘来历过往用了我,我又因此识得了哥哥,哥哥磊落,嫂嫂贤良,视我为血亲同胞。我虚过年月,也只现在有了人样。我心中感念明府,只道他与别的官不同,甘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他若吩咐一句,便是掉了脑袋我也没个二话。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得知遇之恩,快意引刀,何偿不算痛快?   偏生,我却是想差了,他与别的官并无不同。他们官官相护,为了将同僚那些见不得人的丑行掩去,弄死了苟二,那些个帮凶狗官照样明堂端坐、欺世盗名。他们既为苟二帮手,想必收了财帛珠宝,少不得要为苟七苟八掩护;桃溪的河里埋了死尸,杏溪李溪里也少不了白骨。”   沈拓听他愤懑,道:“明府行事自有因由,我却不信他与那些官勾结同污。季蔚琇,不屑于此。”   施翎见他维护,心中气苦:“哥哥敬重明府,一味信他。眼下苟二身死是实,也不知他借哥哥交递了什么阴私诡计。哥哥对他深信不疑,他却不过利用。”   沈拓笑道:“他是桃溪县令,我不过一介差役 ,他吩旨于我,我自当尽力而为。何来利用之说?”   施翎仍旧横眉冷目,愤而不平。   沈拓沉吟一番,道:“阿翎心中有量尺,哥哥自有思量,我自认非聪敏机变之人,官场复杂,盘根错节,明府纵有侯府依仗,便能随心所欲?他不过县令,岂能一力降十会?”   施翎面色稍缓,翁声翁气:“总是没趣,若是游侠浪子,拭剑不平,割了这些狗官的脑袋才是畅快。”   沈拓道:“他们眼中无王法,心中无法度,自可无所顾忌,快意恩仇。”   施翎笑道:“我只遗憾生平未见如此人物,想来游侠义士难得。”   沈拓却道:“你只认他们行侠仗义,苟二却是明府下的牢狱,桃溪水底横死的冤魂,却也是明府为他们主的公道。”   施翎呆了呆,细想却也如此。   沈拓又道:“官场明争暗斗我却是不懂,我只知,苟二该死,他死了,明府便为桃溪做了好事。来年明府要征役夫通渠挖河,便又是一件好事。在哥哥心中,明府是个好官。他既是好官,我便愿为他做事。”   施翎一时讷讷无语,只是心念难转,躺在屋顶不肯下来。   沈拓也不去管他,只道:“碎了瓦片,先你嫂嫂回来时,修补回去。”   施翎怒道:“哥哥不说,嫂嫂如何得知?”   沈拓笑道:“我为何要替你遮掩?”   施翎仰面看着满天浮云,道:“嫂嫂和气,才不会为这生气。哥哥,我只愿你与嫂嫂一世和睦,三生缘定。”   沈拓心中一动,微觉此方不详。跳回院中,去厨下翻了一壶酒扔上去给他,道:“你在家中松散,我去衙中一趟 。”   施翎顿时后悔起来,道:“哥哥在明府底下当差,切莫与他质对?”   沈拓回身问道:“你既知嘱咐我,便知轻重,自己却为何与明府生气?”   施翎张口结舌,郁闷缩了回去,堵了耳朵道:“哥哥休问我,我一夜未睡,困得紧。”   .   季蔚琇未在衙内,因条例,他在桃溪并无恒产,也无置业。县衙简陋 ,季长随长年嫌弃此处委屈自家郎君,季蔚琇京中少年时,也是贪玩爱闹的脾性 ,因此常在街市行走寻找新鲜事物与季蔚琇消遣。   季蔚琇嫌他啰嗦,只带了一个小兵在桃溪古槐下喝酒。   苟二案发,此地便成鬼地,行人避走,白昼晌午都有阴森之气。   沈拓在衙中没寻到季蔚琇,反倒被急得跳脚的季长随缠住,揪了他的胳膊要他一同寻人。沈拓甩了甩,偏季长随不知哪生的力气,死死搂了,道:“都头熟知桃溪,烦劳为我指路。”   沈拓道:“明府又不是无知稚童,长随还担心明府走失不成?”   季长随急道:“都头不要说笑,你既来衙中,定有事相禀,走走走,我们去寻明府回衙。”要   沈拓无法,与季长随一道绕了桃溪半圈这才在古树下找到人。季长随毛氅哽咽道:“郎君怎在阴森鬼地喝酒?仔细风邪。”   季蔚琇叹道:“难得清净半日,你倒又缠了上来。”接了毛氅拢在身上。   季长随瞪着酒壶,又顿足担心道:“这天气,怎吃冷酒。世子与夫人知道,再不饶我。”   季蔚琇由他在旁边蔫得搭脑,见沈拓立在一边,笑道:“都头寻我所为何事?”   沈拓微揖一礼,道:“阿翎言行粗莽,若有冲撞之处,明府饶恕则个。 ”   季蔚琇微愣,笑:“原来你是来为施翎说情的。”他似是思及有趣之事,展颜道,“施翎的脾性我自用他之时便知晓,岂会与他计较。他是义气之人,只以自己喜好行事。”   沈拓笑道:“阿翎从来视明府如朗月,不容半点玷污。”   季蔚琇一叹:“他高看我了,我岂有如此高洁品性。”   沈拓拱手道:“明府何必过谦。”手   季蔚琇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沈拓道:“都头以为我是何许人?”   沈拓想了想,直言不讳:“明府心性难测,沈拓粗鲁,不懂明府思量。只是,明府在沈拓的心中,是一个好官。 ”   季蔚琇笑了:“即便我于苟二一案瞒上欺下,甚至,私自处决了苟二?”   季长随瞪大了眼,恨不得拿手掩了季蔚琇的嘴,郎君何等身份,还需与这些粗汉莽夫,九流差役说这些内情私底?沈拓还算识趣,施翎简直胆大妄为,一身江湖习气。   沈拓答道:“沈拓不知如何为官,也不知明府所为为何,只知明府于桃溪有功,升斗小民所求不过如此。”   季蔚琇见他昂身而立,不见畏怯。世间自知之人不多,知足之人更少,桃溪地灵,倒藏着两个,更有趣的是,还是一对夫妻。   他亲手倒了一杯酒,递给沈拓,笑道:“都头信赖之义,当饮此杯。”   沈拓接过,二话不说一饮而尽,道:“明府有事,大可吩咐,沈都尽力而为。” 第六十章   沈拓吃了几杯酒辞了季蔚琇,冷酒在腹浸着脏腑, 颇不是滋味。他沿河回家, 今日三九市集,摆满了摊贩挑担, 时近年关, 好些翦绺扒手钻在人多之处专拣老弱下手。   沈拓穿街时拿住了一个,搜了个粗布荷囊出来,倒在手里也不过十来个铜板,心头火起,怒道:“他一个年迈老汉,卖晌午的耙篱才得这些许的钱, 你倒要翦了它去。”   卖耗篱老翁摸了腰间才知失了财物,又急又怕又庆幸, 冲着沈拓千恩万谢弯腰揖礼。沈拓因他年老,避过不受。   旁边认识的拍手, 又吹捧卖好道:“都头年底多在街市巡走,这些宵小眼见都头不在,一个个倒狂起来。”   沈拓知他说的不过花话,笑着虚应几句, 拿了贼偷要扭他去县衙。那个扒手见求饶无用,将身一缩, 蜕皮般脱了外衫,滑鳅似得逃脱。   沈拓拿着脏布褐衣,倒被气得笑起来, 上前撵了几步,又有摊主闲人上前围堵。贼偷哪走得脱,狗急跳墙,攀上岸边一株老桃,被哪个用扁担一扁担捅进了河里。   沈拓见他落水,冻得双唇发白,放他自去,转身要走,却见喧闹人群中,何栖戴着幂篱俏立一隅,轻纱遮脸,沈拓仍知她笑颜如花。   “郎主。”阿娣生怕他错眼,在那跳脚招呼。   沈拓回神,忙挤身过来,接了篮子问道:“阿圆怎还未归家?”   何栖道:“本想着寻一只团鱼来,谁知与阿娣问了好几只船,竟是不得。渔家道天寒钻进了泥里,轻易网不住它。”   沈拓护了她在身边,不让行人挨挤臊她,笑问:“人多道窄,可有累着?”   何栖笑道:“难得热闹,闺中时不好在外走动,年下人杂,阿爹更是不放心。可见嫁为人妇还是有些许的好处。”   沈拓看她:“原来嫁我只得了这便宜?”他一语刚了,惊觉提篮中有活物跳动,掀开一看,却是一篮子指长的泥鳅,挤挤攘攘攒动摆尾。   阿娣在旁边掩着嘴巴笑:“娘子刚才看郎主走了贼偷,还说那贼偷比滑鱼还滑呢。 ”又探身看了看水面,哪还有身影,早泅水逃了。   沈拓陪着何栖,询问道:“还有什么将买之物?”   何栖想了想道:“年货吃食也可备下了,干蔬果点纸烛,除开活鲜,你既得空一并买了来。”   沈拓算了算日子,笑道:“我托了陈兄弟琐事,现在事了,要谢他们吃肉吃酒。阿圆同我去肉铺定个猪头来。”   何栖住了脚步,隔了轻纱看他,直把沈拓看得惴惴的,踌躇笑问:“我身上有不妥的地方?”   何栖漫声问道:“不知大郎托了陈家兄弟什么事?”   沈拓这才发觉自个失言,陪笑道:“芝麻小事,家去再告诉你。”   何栖笑:“可不许编了什么来骗我。”   沈拓忙道不敢。   何栖见他小心的模样,不愿揪着不放,撇开不谈转而说道:“家中灶小,定了猪头让店家劈半,不然炖煮不开。”   沈拓松了一口气,又笑:“陈据他们再不嫌的,熟肉冷酒再不讲究。”   他们边说边走,没细留神竟走到了赖家肉铺,沈拓本待避走,赖屠户却一眼看到了他,笑道:“大郎许久不见,今日现杀的鲜猪,割一刀精肉家去包馄饨饺子。”   沈拓索性放开,揖了一礼,问道:“赖叔父家中可留有猪头?”又让何栖见礼。   赖屠户微看她看一眼,拍拍肚子哈哈一笑:“侄媳多礼,我这油腻腥臭,腌臜得很,就不与你们亲近。”推开伙计,自己操了肉刀,问道:“大郎与侄媳拿猪头祭祖还是自吃?若是祭祖,我与你将皮子再刮一遍。”   沈拓道:“赖叔不忙,家里自吃,只劳赖叔取了脑花对劈。”   赖屠户弯腰抄了一只猪头出来摔在案板上,掏了脑花,拿布抹了刀,抡了胳膊几下剖开,又刮了一条猪尾,道:“猪头腥重,你们自去,我让伙计送到你们家中。”   沈拓谢过,拿钱时赖屠户一瞪眼:“一个猪头,要甚得钱的,大郎休要啰嗦。”   沈拓不肯,何栖也笑道:“再不让赖叔父吃亏的,白拿了家去,下次怎敢登门的。”   赖屠户难得遇上他们,有心修好,只是不肯,又要另割肋条给他们。   赖娘子在屋中听到动静,急忙出来,接了钱又拿眼扫了何栖纤腰一眼,笑道:“大郎媳妇俊俏的模样 ,这街市乱得很,那些个浪荡贪花的,只往年轻娘子身边挨挤。大郎带了娘子出来,也仔细些。”   沈拓与何栖听得刺耳,赖屠户翻了牛眼,怒喝:“你再胡吣,休怪我当着几百只眼与你为难。”   赖娘子呶呶嘴,硬了脖颈强笑:“不过白嘱咐大郎一句。”   何栖只当未闻,窗边又似有人偷偷看她,刚要抬头,只听“呯 ”得一声那人已经收了撑竿合窗避进了屋中。   赖屠户脸皮抖动,横肉乱跳,脚底板都烧着无明火。   沈拓识趣,笑道:“赖世叔改日家来吃酒。”   赖屠户面上虽笑着应了,等沈拓与何栖走远,一刀斩下一只猪脚,他有个屁的脸面上门吃酒,家里一对糟心的母女。   又看坐在一边拿着尖刀绣花似刮着猪皮的赖大郎,更是心塞。惯下肉刀,坐那直喘气,娘孬不得好种。   屋里赖小娘子握着自己绯红的脸,心中后悔,沈拓与那新妇,站那便是恩爱的模样,也不似穷顿困苦,还带了个看着就机灵的丫头。自己的使女腰子脸老姜手,又粗又笨,还不及人家的好。   赖家娘子这些时日寒了心,夫郎儿女都排在了后面,只对铜钱白银亲近,每日抠了些来另外锁了。她藏好银,出来见女儿坐那面生红晕,想是见了沈拓心绪不宁。   赖屠户有个心爱的徒弟,踏实肯干能吃苦,也有几分机灵,学得七七八八的手艺,收猪杀肉都能做得。赖屠户有心招他为婿,想着另寻铺面与他们营生。   赖小娘子虽嫌不足,还是支支吾吾应了,只把赖家娘子气得跳脚,嫁不成何斗金倒嫁了个杀猪的伙计 ?   赖家娘子游说了女儿一晚,赖小娘细算了一笔账,很是划得开,因此不肯应和母亲。   今日无意见了沈拓,猿臂蜂腰,长眉深目,有男子气概,倒衬得店铺伙计泥猪癞狗一般。错过这等夫婿,怎不让赖小娘子心生悔意。   赖家娘子见女儿心思浮动,冷笑道:“既丢开了手,倒想捡回来?沈家大郎又算得个什么,可见眼皮子浅。你被你阿爹唬住,不听阿娘贴己的话,往日不要回转来诉哭。”   赖小娘子紫涨了脸,气道:“阿娘说得什么话?里外亲近都不分。” 又背过身道,“在家阿娘把我当骨肉,嫁了阿娘怕是只把我当瓢泼出去的水,半文银子都舍不得接济。”   赖家娘子理直气壮道:“在家父母,出嫁靠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有还回转来刨父母锅里食的?”   赖小娘子一立眉毛,生了气:“阿娘分得倒清,阿爹应承了我,再不会让女儿女婿喝西北风的。”又咬了嘴唇道,“阿娘只顾算计边角,桃叶胡同那边肚子都大了。”   赖家娘子愣了愣,捶了胸口哭得天昏地暗,一面骂赖小娘子没良心,一面又咒赖屠户负心千刀万剐。   赖小娘子见她一脸的鼻涕眼泪,又嫌弃又心酸,只得道:“阿娘只顾哭又什么用?不如好生想个法子不让阿爹偏了她去。”   赖家娘子抹泪,道:“屁个法子可想?她鲜灵灵生得花一样,我皱巴巴老脸皮一张,你阿爹有几钱的良心?都压不住秤星。”   赖家娘子哭了一阵,下楼不见了赖屠户,问伙计,伙计还帮着遮掩道是吃酒去了。   赖家娘子冷哼:“铺里忙得支不开手,他倒去会狐狸精,别个死在白花肚皮上。”骂一顿转而又抠了铺里的银钱藏了起来。赖小娘子躲在一边看得分明,也不吭声,神思莫明回了屋。   赖家母女一脑门的官司,何栖沈拓二人离了赖家肉铺,二人对视一眼,不知怎得双双会心一笑。   沈拓笑道:“我欠卢大哥一杯好酒。”   赖屠户虽是大方豪爽,也有几分糊涂。那外室女沈拓还见过一面,柳腰细眉红菱嘴,浑身仿若无骨,作风也不是个正派,扶了门框往那一站,直把路过的年轻后生看得面红耳赤。   她笼住赖屠户,心里不知如何得意,去千桃寺拜佛许愿也以赖家娘子自居,初一十五备了鲜果清香,十二分诚心地祈愿赖屠户与赖家娘子早些离散。   家宅不宁易生事端,更何赖家上下竟没一个安生的。   赖家邻舍知些底细的,都暗道他家早晚要有一遭。临街肉铺更是巴不得赖家打翻天去,成日家念叨:他家今日怎得还一样开门营生,赖娘子白生得厉害,谁知是个软脚虾。   沈拓因与赖家有这么一节,碰见也是尴尬,倒是避走无视居多。 第六十一章   沈拓与何栖二人走走逛逛,倒将年货备买得七七八八, 又见印卖贴画桃符的, 应节买了钟魁、桃板。干货店炒得香喷的栗子、杏仁;大料铺中一袋袋八角、茴香、茱萸;粮油铺里新陈细米、粗粮杂谷;豆腐店中香干、面筯……行摊炸得脆香撒子,农家挑卖着新鲜荸荠果, 又有自家晒得葫芦瓜条……   沈拓寻了个脚夫, 给了钱,指了方向,令他一担挑了送去家里。   何栖又道:“阿翎这些时日着实辛苦,早出晚归,累得两眼黑青。我往日拘着不让他吃酒,怕他吃醉了误事, 他肚中的酒虫怕是已爬到了喉咙口。去脚店买一小坛好酒,让他好生解馋。”   沈拓想着阿翎心中不畅快, 不如敞开让他吃酒,吃得醉了, 一觉醒来,万事皆消。   街角见卢继在那支了摊子算命,不知又哪寻了膏药售卖。他舌灿莲花,言谈风趣, 算命的听得溜圆了眼,看热闹的张了嘴称奇。   在他旁边拿着艾条与人治病的占了便宜, 乐得手抖,显些将人烫了燎泡出来。又见修面的眼红,高声道:“你这修面的, 只管往这边歪脖,仔细割了人脸,不与你干休。”   修面的绞了粗布挂在颈上,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脚边。   卢继推着命盘还要多管闲事,道:“巡街的都头在呢,你们倒要生事。岁节将近,和气方能生财,消气消气。”   沈拓见他生意忙碌,远远拱了拱手:“卢大哥后日晚边收了摊来家吃酒。”   卢继一抚长须,摆出世外高人模样,只一挥手表示知晓,并不答他。   那算命的却是惊得掉了下巴:“卢相师高人,怎算得今日有人请吃酒。”   卢继微微一笑:“伯温能推百年,我微末伎俩 ,只推得日升月落。”   沈拓与何栖见他装神弄鬼,也不戳穿。何栖低声问道:“卢叔怎知晓你要请他吃酒?先时并告知了他?”   沈拓答道:“我与他相识起,他便与我说道,撞见他出摊算命要高声请他吃酒。”   何栖笑了,又问:“此次卢叔可知道真个要请他?”   沈拓无奈苦笑:“回头另支人告诉一声。”   .   三人归家已是未时,连中饭都在街市买了馄饨打发。何栖内疚 :“也不知阿翎午间吃的什么。”   沈拓心中也挂念,结果到家一看,何秀才竟从千桃寺归来,拉了施翎坐在草亭里要与他下棋。   施翎拱肩缩背窝在那,连脸都皱成了一团,小心问道:“何公,千桃寺的秃……和尚不得空?”   何秀才甚是遗憾道:“主持却是不在寺中。”又敲了石桌,道:“怎得这副模样?坐卧有姿,如此惫懒不堪入目。”   施翎哂笑一声,连忙挺直了背,挠了挠脸,道:“何公,我一介武夫,下不来棋。”   何秀才笑道:“阿翎敏慧,于弈棋一道,定有天赋。来来来,我不好为师,倒也勉强能领你入门。”   施翎急得恨不能挠地,一张俏脸愁得缸里酸菜似得,见了沈拓与何栖简直喜从天降,弃了棋子迎上来,道:“哥哥嫂嫂可算回来了,有肉铺伙计、脚夫送了东西,一并收在厨下。”   何栖见他如离了五指山的猢狲 ,何秀才却是神色可惜 。她阿爹这臭棋篓子,善弈者不愿与他对弈 ,不擅的,他不愿与之对坐。也只卢继半调子,二人半斤对八两,臭味相投。   出声解围道:“阿爹改日再教阿翎下棋,我有事吩咐阿翎呢。”   施翎忙接话道:“嫂嫂有事尽管吩咐 。”   何栖道:“家中熏了鱼肉,我分了分,你与大郎送了亲戚家去。”   施翎跟在沈拓屁股后面 ,见还有季蔚琇的份,小声道:“明府高门贵子,他跟前的长随高傲得紧,这些贱物怕是入不得他那贵眼。”   何栖笑道:“他不入眼是他之事,我们却不能失了礼数。”   又将两条鱼肉串在一起用麻绳系作一挂给沈拓:“大郎去婆母那一趟。”   施翎不愿见季蔚琇,沈拓不愿见亲娘,二人对视一眼,双双都没伸手。   施翎一转眼珠,笑道:“不如明府那哥哥走一趟,伯母由我去送。”   何栖看着他们二人:“那是龙潭还是虎穴?你们二人倒做出这种形容来。”   施翎展开一个讨好的笑来,他生得好看,这一笑眉目舒展,恨不得奉上世间奇珍博他欢心,更遑论拒绝二字。便是何栖一时也不忍他受委屈,强迫他做违心之事。   施翎见她神色松动,拎了熏鱼熏肉,生怕她反悔,一道烟似得走了。沈拓轻咳一声,也是大松一口气。   何栖斜睨一眼,又觉好笑,道:“大致面上总不好太僵,孝字当头,休让人说嘴。”   沈拓笑道:“家中这些糟心事,早是饭后的笑谈闲话。她自安生过她的日子,休来啰嗦咱们家;她与李货郎之事,我为人子,也不好多说半字,只由她心意。本就生厌,不如少些往来,大家便宜。” 又对何栖道,“她要是上门,你不必委屈了自己。我在家中,使人来告诉我,我不在家中,使人告诉姑祖母。”   何栖抿嘴笑,齐氏来家的事却是没有特特告诉 ,问道:“阿翎提起明府神色有异,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拓轻叹:“苟二昨晚死了,阿翎有些转不来念头。”   何栖先是一惊,一息过后却是松了口气,只觉这人这般死了再合适不过。沈拓应差在外,她长夜不眠 ,细思之下更是心惊,谁知底下躲了什么凶兽,埋伏暗处,一嘴血腥,散发着腐臭浊气。   何栖道:“该死之人既死了,算得公道。”   沈拓看着她,一时失了言。他对她从来自惭形秽 ,何栖所知所学,胜他良多,他于她微末之光,不堪匹配 。   何栖不解:“大郎?”   沈拓一把将她拥在怀里:“阿圆,我算不得良人,便是委屈了你,却也要拘了你在身边。”   何栖眨了眨眼,笑起来:“说得什么傻话,良人不良人,又不是你说了算。”又侧脸道:“若哪日我与大郎恩断义绝,定是大郎做了错事。”   沈拓急道:“什么错事?阿圆要与我恩断义绝?”他一急之下,鼻尖都冒了汗。   何栖拿手帕为他拭去冷汗:“不过说笑……”   沈拓却是不信,擒住她的手,道:“阿圆,我是粗笨之人,你不与我分说清楚,我不知错了哪惹你伤心失望,倒是比鬼还冤。”   何栖试着挣了挣,沈拓平素早怕伤了她,今日心急松了力道却是不肯放手。何栖笑道:“譬如瞒了我在外养娇娘知己,再譬如遇着生死攸关之事,却不与我言语。”   沈拓听了一颗心落回了原处,笑道:“这世间除了阿圆,我哪个也不要,至于生死……我怕死得紧,怎也要与你一同等得发白齿摇,走不动道。”   何栖轻点了点腮边,笑道:“却不好说,你只没见那些美姬好女,回头再看我,不过庸脂俗粉,既无趣又讨人嫌。”眼见沈拓要发火,提了裙摆躲出了门外,盼睇之间,浅笑盈盈。   外头有何秀才在,沈拓不敢胡闹,琢磨着晚上才好算白天的总账。理理衣摆,拎了鱼肉去县衙送礼。   何秀才还道:“此是正礼,虽是贱物,却是心意。”   季长随再没收过这样的礼,拎了鱼、肉一脸为难,交给厨下食手,回去对季蔚琇道:“都头娘子看似风光霁月,到底平民小户。”   季蔚琇却是大感兴趣,道:“你吩咐厨下,拿上好的金华酒蒸了。”又铺开纸墨要写信与季蔚明,“颇有桃源意味,说与阿兄添趣。”   季长随道:“郎君也不说都头拿鱼肉换了我的海物干贝。”   “你来桃溪,倒学得吝啬起来。”季蔚琇笑道。一时执笔千言,写了满满几页纸。   季长随偷了几眼笑道:“世子怕是不得闲看郎君啰嗦 ”   季蔚琇却道:“京中近来局势繁杂,阿兄烦恼忧心,不过是与他说笑,略为解忧。”   .   沈拓这边顺当,施翎那边却是出了差子。   李货郎被打了一顿,卧床不起,外敷内服不知用了多少的药,只不见好。李家上下急得慌了脚,知是曹二与陈据下的手,又不敢上门算账。   李家上下只把气全赖在齐氏头上,日日冷嘲热讽,灾星祸水一通乱骂。李货郎先时还帮着辩解几句,后来精神不济,昏昏欲睡,也只得让齐氏受些委屈 。   齐氏哪受过这些挫磨,脸都熬得黄了,倒像离水的鲜花,眼见发黄枯萎。大李氏见她涂粉,拍着腿哭开了,道:“自家郎君半只脚进了棺材,你倒还有心情妆扮?怕是要另勾了好的来。唉哟,好一个毒妇。”   她哭齐氏也哭,道:“李郎是婆母的亲子,何苦咒他来?”   小李氏又忧心忡忡,找齐氏道:“嫂嫂,阿兄伤重,家中银钱不趁手,嫂嫂贴补些体己,我们一家都念嫂嫂的恩情。”   李老翁万事不管,厨房炖给李货郎的好汤,他还要分去一半。   施翎送年礼上门,被齐氏扯住袖子,哭诉委屈 ,直把施翎臊得浑身冒烟,夺袖欲走,偏偏齐氏上气不接下接,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施翎瞪直了眼,立那跟截木头似的,只恨自己生了得耳聪目明。 第六十二章   齐氏咣叽倒了, 大李氏等人唬了一跳,小李氏和方山相好, 听了满耳朵施翎的闲话, 知道他不是好言语的脾性, 在原籍几拳打死了人,一个下大狱的杀胚。   她生怕施翎要为齐氏出头, 心里直打鼓,怕将起来抖着手来扶齐氏, 口内道:“嫂嫂……嫂嫂 ……为着服侍哥哥, 自己倒熬油似得成了枯架子,里头躺着一个,你倒了可如何是好?”   施翎定了定心神, 想着到底是哥哥的亲娘,不好扔下就走,问道:“不如请个郎中来?”   李货郎平白挨一顿老拳, 大李氏恨得咬碎了牙,不说沈家,便是与齐氏亲近的猫狗都讨她的嫌,只东西是好的, 趁着兵慌马乱将熏鱼、熏肉拿进去晾在了厨下。   出来后眼尾风都没给地上的齐氏,由她软在地上, 心里还骂:贱妇装样子, 地凉冻她个对穿心。   她不识施翎,后生郎君生得俊俏, 倒把美貌的女娘都给比了下去,道:“家里倒了门柱,锅都揭不开来,哪来银钱与她请郎中?”   施翎见这个婆子无礼,又看小李氏戴着一副金耳挖,色衣鲜艳,十指养得水葱一般,道:“我看货郎家不似请不起郎中的模样。”   大李氏道:“我家大郎被黑心肝的打坏了,也只比死人多出一口气。我倒想问问,大家也算亲戚,何苦下这毒手?”   小李氏听她老娘算糊涂账,忙道:“阿娘与施都头说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哥哥在外走动,哪知惹了谁的眼?侄儿与施都头就算有心为哥哥作主,又上哪拿凶手?”李货郎说是被曹二打的,口说无凭,   大李氏后牙槽一痒,瞪了眼睛,她深信女儿能干,不甘不愿把涌到唇边的话和血吞进了肚子。   施翎确实不知李货郎尝了一顿饱拳,皱眉道:“货郎挨了打,怎不去报官?你们说话躲躲闪闪,藏着掩着,显是心中有鬼。”又后退一步,道,“伯母好好晕厥过去,你这个老妪做人婆母,半点也不见焦急,怕不是什么良善的。”   大李氏一拍大腿叫起撞天屈来,往地上一坐,拍着地哭道:“唉哟,可是冤死了人。老婆子将将活了一辈子,死了都是喜丧,左邻右舍哪个不夸和气,家里娶了不贤的妇人,成日拿腔拿调,我是连个手指头不敢动弹她。   她背后立着灌口二郎,骑得马,耍得刀,哪个敢得罪她。”   施翎又退后一步,探头道:“你休要啰嗦,只先将伯母救醒?”自己却是背了手,连片衣角都不敢沾。   小李氏拿指甲去掐齐氏人中,齐氏这次却不是装的,连日辛劳又受了一肚子气,三餐也没了胃口,跟前又有小囡囡缠着她,再者为了医治李货郎,箱子里又少一截钱财,不免又添焦心。   如此这般铁打的人都要受不住,更何况齐氏娇弱。猛得见了施翎倒似见了沈拓,只拿他当了靠山,指望他能相帮一二,心绪不平竟厥了过去。   小李氏力小,掐得又不对路,齐氏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只不见醒:“嫂嫂……嫂嫂?”小李氏急了,她原只当齐氏做戏,谁知真倒了。   大李氏本来爬在地上哭,收了声,过来翻了桌上针线箩,抽了缝鞋针往齐氏人中一戳,齐氏一抖,醒了过来。   大李氏又拿袖子揩了她鼻子下的血珠,还心虚偷了眼施翎。道:“可不醒了,哪门子的贵人还要郎中上门。”   施翎再退一步,被门槛一绊住了脚,伸了脖子看,齐氏果然醒了,被小李氏揉搓了一阵,脸色都比先前红润了先,道:“伯母好好将养着,我让哥哥改日来看你。”   齐氏挣扎起身,哭道:“侄儿让大郎千万来看我,我……我……”   大李氏小李氏齐齐撇了嘴,小李氏眼看施翎都快退出屋外去,不像会为齐氏撑腰,顿时安心不少,笑着扶了齐氏,道:“嫂嫂,岁节临近,衙门家中事多忙碌,我们为长不要给他们晚辈添事。”一把将齐氏摁倒在椅中,“嫂嫂也真是,忧心哥哥也不仔细自己的康健,全家老小,可指着哥哥嫂嫂呢。”   齐氏抬眼,小李氏眉眼含笑,言行亲切,入她眼中却如缠身的恶鬼,只感毛骨悚然,脱身不得。这些人一时好一时歹,一时笑一时骂,不过想喝她的骨血。   齐氏抚着自己的手腕,几日不好好合眼,骨头支棱。   瞅着施翎道:“大郎要是年前不得空,年后得闲来看看我,我得了几尺好布,颜色好又结实,做身衣衫与他们兄弟,也量量长短。”   施翎勉强笑:“伯母挂念,哥哥得知肯定心中高兴。”他一根肠子通到底,忍不住又说,“伯母家中事多,衣衫不必做也使得,有嫂嫂呢。”   齐氏气得眼角一跳,细声道:“媳妇的女红,我打眼看了,不像熟做的,他们兄弟身上连朵像样的花的都没有。”   施翎一挥手道:“我们摸爬打滚的,衣衫结实耐穿便好,不需绣花。”他与何栖亲近,于是又辩解 “嫂嫂一天不知多少的事,哪有空绣花,再不得,还有衣匠。”   小李氏立在一边,拿手帕沾着唇边的口脂,免得自己笑出声来,怪不得方山说施翎是个外细内粗的,烧火棍一要,直通到底。   齐氏咬着嘴唇,又想哭。   施翎揖礼告辞,他直归直,又不笨,小李氏他在苏富户家见了时便知不是个好惹的妇人,后来又与方山勾搭成奸,更是心中厌烦 。   她与齐氏你来我往,明枪暗箭,也不知鹿死谁手。   施翎边走边想:也不知谁对李货郎对的手,李家乱糟糟的,齐氏又这般形容,此事应该不假。   他不喜齐氏,见她吃苦只恐她连累沈拓。心道:虽对哥哥不住,这事我自做了主张,不叫他知道。他日若是生事,我再与哥哥负荆请罪。   施翎打定了主意,归家后只字不提,何栖还问道:“阿翎怎回来得这么晚?”   施翎道:“路上凑了热闹,误了些时辰。”   何栖也不过随口一问,摆了箸碗招呼他吃饭。他心里藏着事,一顿饭吃得心不在蔫,时不时地拿眼看沈拓。   沈拓只当他为苟二案怏怏不乐,还道:“你嫂嫂说你许久不曾好好吃酒,特为你买的丰泉,随你敞开肚皮吃个尽兴。”   施翎更觉内疚 ,把头低得死死的。倒是沈计歪头看了他一眼,心生疑惑。   .   何栖拆着头发,沈拓坐在她身侧看她卸妆,将桩桩件件仔细与她说了。   “回禀娘子,小的再无隐瞒。”沈拓道,“一字不虚,签字画押都可。”   何栖一梳子砸了过去,末了又叹息:“这些时日生了这许多的事。” 又垂眸握着沈拓的手,掌心指腹都是硬茧,笑道,“倒要好生请陈大哥兄弟吃酒。”   沈拓微有忐忑,道:“他们街市无赖闲汉,惯常游手好闲,我只怕他们唐突你。”   岂知,陈据他们也生怕得罪了何栖,先时沈家乱草横生,破墙败瓦,大家一般无二,乌龟看王八,都没长的尾巴。   现下沈家树木有致,门廊齐整,何栖又是秀才家的小娘子,精致斯文,柔声细气,从从容容。他们见了,自家先不自在起来,言语都不敢太过高声。   何栖抿嘴笑道:“你请了他们来,自在院中吃酒,我不去烦搅你们。”   沈拓私心也不愿何栖多加招待。这些人虽有几分义气,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其中不乏小人,平常走在街道上,见了略生得好的小娘子或年青妇人,还要偷溜几眼,私下荤腥不忌,满嘴的黄腔不堪入耳。   “年前这些鸟事,着实憋闷,大家热闹一场,也松快松快。”沈拓难得露出先时的市井习气,“既叫了卢大哥,也叫曹家叔伯,索性吃个醉。”   何栖琢磨片刻,未尝不可,笑道:“你明日去姑祖母家中,顺便把年礼送去,再带些酒回来,既请了人,不好寒酸。”   沈拓笑道:“娘子大方得紧。”   何栖正色道:“抠抠索索的反落了下乘,还不如不请。小家小气请人十回,不如大方请人一趟。”   沈拓凑上来偷了个香:“阿圆再有道理不过。”又将人抱在怀里,“娘子,为夫招供,连个嘉奖也无?”   何栖吃惊得睁圆了眼:“你不过惯犯,便是招供了,也要板子伺候,倒还想着嘉奖?我再不信明府办案,这般宽和大方。”   沈拓笑着将她扑倒在帐中:“那由着娘子处置。”   他们一个晚上要互算总账,彼此寸步不让,你来你往,争夺不休。   沈拓隔日晨起心情极佳,满脸魇足,只穿了短打在院中练了一通拳,又拿水将马细细洗涮,出门去驴市马行订了草料,请人家来搭马棚。   到了临水街要去曹家,却忘了带上年礼,正欲反身,便见一行人披麻戴孝进了棺材铺。   街边彩帛铺铺主问一个拄棍看热闹的脚力:“哪个大户人家,好大的阵仗。”   那个脚力一歪嘴:“还能有哪家?苟家的寿老没了。昨日苟二的尸首从衙门抬回了苟家,他算横死,不进家门,就停尸在外。他家寿老受惊,后脚跟着没了。”   “唉,倒是可惜了一场富贵。” 第六十三章   自古生死无常,今日煊煊赫赫一场, 他日凄凄惨惨闭眼。   生前穿绫着罗、呼奴唤婢, 仗着家私把人命当成草芥,性起打死破席一卷往河里一沉了事。   苟二身死, 桃溪不少人拍死称快, 何秀才之流更是恨不能呼朋唤友对酌相庆。   沈拓担心苟家与曹家为难,抬脚跟了过去。曹大也是个精乖的,一看苟家这群人不似善类,支了一个伙计去后院把曹二、曹三都叫了出来,曹二大冬天的敞胸露怀,掌厚的护心毛, 抱了胸铁塔似得立在那。   等沈拓一踏进门,曹大彻底放下心来, 招呼道:“侄儿今日怎么来了?铺里有营生,你自家随意。”   沈拓微揖一礼:“家中娘子打发了我来请伯叔们吃酒呢!叔伯先忙眼前之事。”又与曹二一同门神般立在一起。   曹大自感有了底气, 脸上又摆出了生意人的油滑来,揖礼道:“听闻苟家寿老驾鹤西去,苟老耋寿,实是有福之人,众位多多节哀。”   领头的这位却是苟老的嫡孙, 皮笑肉不笑道:“曹铺主好舌条。”又道,“阿翁活得长, 岁老了,有点糊涂, 唉!”   曹大听他另有所指,哪会去接他的话茬,又道:“不知苟五郎君来铺中是?”   苟五讥笑:“曹铺主莫不是与我说笑,来你棺材铺里不买棺材还能买什么?”   曹三在旁挠了挠后颈,疑惑:“早些年苟老不是打了一副寿棺?我为寻着好木头,只差没把腿给跑细。”   苟五叹气,拿眼斜一边的苟三,道:“阿翁的心尖没了,去得突然。活着没人味,死得没好脸,殓在外头连副棺材都没准备,阿翁不忍,让了自己的好棺木。”他支着一条腿,又是一叹,“谁知,晚间阿翁也跟着没了。”   苟三忍气,对曹大道:“以前便得知曹家有副好棺木,木质坚硬,纹理细密,隐有异香,又描金绘彩,全桃溪也寻不出第二副来。”   曹大两眼一亮,忙领了人,热忱道:“苟三郎君好眼光,不是曹某大话,胡吹法螺。这副棺木的木头却是三弟无意中得来的,这些年有心再寻却是不得,可见此间有些机缘。”   苟三敲了敲棺木,只放那便知木料沉重,倒比苟老先前打的还要好,心下满意,问道:“曹铺主,不知要价几何。”   曹大伸出三根手指,道:“好棺木难得,寻常人家如何会用它,倒与苟老有缘。”   苟三还未开口,苟五先叫唤起来,道:“曹老大,你莫要狮子大开口,欺我白事人家,三百纹银是在讹人不成?”   曹大略翻了眼皮,道:“诶,开门营生图个一团和气,红白二事乃人生大事,不能轻忽,岂好胡言说笑?这副棺木,三百纹银还不好寻呢。”   苟三皱了眉些许为难,沉思片刻对苟五道:“阿弟,族老积福喜寿,不好让他身后寒酸,不如……”   曹五用鼻子哼了一哼:“三堂兄,今时不同往日,你还当苟家如先前这般风光?因着你兄长做下这些恶事,连累得全族没脸,去个斜街都抬不起头。那些踩高捧低的,不知换了几幅面孔,哪还认得苟字,横竖只作不识。”他抬腿,在另一副棺木跟前打了个转,轻拍了几下,道,“不如这般,苟二获罪死囚,哪配享用好棺木,没得惹了眼。只将这副抬回去与苟二装了,阿翁的寿棺还与他自己长睡。”   苟三听了这话,气得红了眼。碍于苟二恶行自家先没底气,只得咽气吞声道:“阿兄已经殓在棺中,莫非还要将他抬出来?阿兄千般不是,也过了身,再不给他体面,一家骨肉也不必这般糟践。”   苟五搭着脸皮:“老树要倒,哪来得这些进究?论理,苟二该被除族,破席卷了往乱坟野林一扔了事。眼下倒还记名族谱,用着上好的棺木,不像有罪倒像有功。”   苟三胸膛起伏,怒道:“阿兄是恶人,恶人挣下的银两阿弟倒没少花用,置屋养相好,美酒美食、出门马轿,莫非是天上掉下的?”   苟五冷笑:“谁个比得苟二,挣得家业,打得死人命。他自是响当当的人物,谁个与他似的打死了二十四条人命,眉毛都不动一下,夜间照旧好睡。他不同寻常,阿翁才百般疼爱,拿他当了心肝,我这个正经的嫡亲子孙连个边角地都站不着。”   苟三道:“家中两场白事,阿弟真要这当口与我翻脸算账?”   苟五正义凛然:“我虽不济,却不曾打杀了什么人,家中的丫环婆子小厮全是囫囵个,病了伤了,还与他们请郎中哩。   三堂兄也不必往自家兄长脸上贴金,他发迹实是全族之功,因他得了阿翁的眼,将他推了领头,你颠倒黑白,倒把功都记他头上。少了个苟二,苟家还是桃溪有名姓的大户,多了苟二,怕是要落到泥底去。今后如何还两知呢。   同族血亲,骨肉相连,弟弟也劝三堂兄一句:眼下身后有余,别大手大脚给霍祸得干净,不然两手空空,莫非要带了姬妾家小去桥头行乞?”   苟三两眼血红,道:“五弟要待如何?族老的棺木还要不要置买?”   曹二挠着胸毛听他们叽歪半天,早不耐烦了,翁声翁气插嘴问道:“就是,棺木还要不要买的?”   曹大瞪了兄弟一眼,心里叹息:可惜了,这副棺木怕是卖不出去了。   果然苟五道:“未免三堂兄说我薄凉,我仍是那话。阿翁的棺木还与他在地下长眠,苟二另置买一副杉木棺。白事一了,分家另过,三堂兄不愿,只管去族中问问,哪家还愿与苟二沾连的?”   苟三长吐一口气,闭了闭眼,面如死灰,道:“既如此,便依五弟所言。”转而问曹大,“曹铺主,这副杉木棺,要价几何?”   曹大道:“三贯铜钱。”   苟五还嫌费钱,很是心痛,苟三低头解荷囊借势微拭了下发红的眼角,只将眉眼里的狠戾都掩了去。   曹大收了钱,看了看他们身后,多嘴问道:“苟三郎君身后几位可是抬棺人?”   苟三无力点了下头,挥了挥手,让他们上前与曹家伙计一起拿粗麻绳绑了棺木,插了竹杠。他本要买好棺,想着料好沉重,特地带了六个人来,谁知带了副薄杉棺回去,四个人抬着都打飘。   苟五如了意,拿手抹了唇上的微须,背着手施施然地缀在后头出去了。   曹大送他们出门,叹道:“唉,倒是一场无常。”   .   曹三在内摸摸那副好棺:“当初只当捡个便宜,谁知亏得慌,竟是无人买它。”   曹二心大,毫不在乎:“卖不出便卖不出,搁在店里也招喜财,夏日睡在里面还凉快。”   沈拓目睹一场荒唐,再厌弃苟二也难免一声叹息。   曹大回转来道,心有凄凄:“苟家没了顶柱横梁,怕是长久不了了。”   沈拓道:“苟二罪有应得,死上十次都不足惜,苟五面目也是可憎。”   曹二笑道:“苟家有甚个好鸟,说他们倒费口舌功夫。”又问沈拓,“侄儿侄媳要请吃甚好酒?”   沈拓笑了:“小侄外出月余,家中全赖叔伯好友看顾,治了一个猪头,趁着年前得闲,大家一起吃杯薄酒。阿圆能用一根木头,把猪头煨得酥烂。”   曹三喜道:“侄媳竟还有这手艺,可是难得。”嘴快道,“我只知桃溪杳娘煨得好猪头……”   曹大瞪他:“快闭嘴快闭嘴,在侄儿面前满嘴喷粪,说得什么荤话。”   曹三自知失言,道:“侄儿莫怪,你三叔父一张惹祸的嘴。”   曹二急不可耐道:“既有好肉又有好酒,二伯父再不客气的。”   曹大无奈摇头,对沈拓道:“侄儿既来去见见阿娘,她没少惦念。”   沈拓心中也颇挂念曹沈氏,与曹家三兄弟又说了几句话,便去后院看拜见曹家上下女眷。   曹大儿媳又有了身孕,一家子都聚在曹沈氏那。曹大儿媳在那道:“听闻东街有个婆子卖秘方,能一举得男。”她前头生一双女儿,心里发急。   曹沈氏听了笑起来:“哪来得黑心婆子哄你的银钱?休信她,不知拿些什么土疙瘩与你吃。”   许氏剥着松仁也道:“药不好胡吃。”   说得曹大儿媳红了脸。大简氏和小简氏识趣不吱声,只说些无关趣话。守门的婆子进来道:“沈家的都头来见老太太呢。”   曹沈氏啊呀一声:“大郎没良心,这时候才能看我这把老骨头,看一眼少一眼的。”   大简氏道:“婆母康健着呢,岁节将近倒说起不吉的话。”   曹沈氏凸嘴一咧,笑:“家中卖着棺材,有个甚不吉也冲没了。”   沈拓见她硬朗,心中高兴,又问起居饮食,曹沈氏笑眯了眼,答道:“姑祖母好着呢,大郎怎不把媳妇一同带来?是不是嫌了我这个婆子?”   沈拓笑道:“我却是顺路过来的。改日与娘子再来好好拜见姑祖母。”   曹沈氏教训道:“得闲便来,还挑个黄道吉日的。”又说,“你不在家中,你那没脸的娘又去与你媳妇为难,亏她张得开狗嘴,一嘴的屎味,臭得狠。唉,你家媳妇斯文的人,怕是吓到了。”   沈拓不知内里究竟,微皱了眉,揖礼道:“此事多亏了大伯娘相护。”   许氏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侄媳为人,我再喜爱不过。”将那日的事与沈拓说了一遍,又道,“一日一日的,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知是她自家的主意,还是耳了软根子,听了别人的挑拨。”   沈拓双眸晦暗,实是烦不胜烦。 第六十四章   沈拓心里越发远了齐氏, 齐氏却在李家琢磨着如何重拾母子情, 一面照料着李货郎, 一面翻出布料裁衣。   李货郎看她辛苦, 心疼起来,躺在床上道:“三娘歇歇, 得闲再做衣。”   齐氏道:“我心中歉疚,大郎与小郎, 身上就没我的针线, 我对不住他们。   李货郎呆了呆,奇怪她怎么又转了心肠, 躺在床上脸色灰灰的, 一时倒生分起来。   .   沈拓回家后,又是难堪又是歉疚又有恼怒,对何栖道:“我只知阿娘上门烦扰你,却不知阿圆受了这些委屈。”   何栖见他神色难看, 羞惭满面, 柔声道:“不与大郎相干,人之出身父母,皆不能自择。婆母已经另嫁,一年也少往来, 我们只远着些, 逢三节置礼, 平素各自安好。”   沈拓仍是郁闷不喜,何栖捡了一块石密塞进他嘴里, 哄道:“明日你与叔伯好好吃酒,再不拘你的。”   沈拓噙一口甜意,笑起来,暂把恼意抛置一边。   他们这边想着明日宴客热闹一场。何栖特备各种大料、黄酒、酱糖,将猪头洗净焯水下锅,整晚只拿不煨着。煨得那肉晶透软糯,弹滑不腻,汤汁浓郁、异香扑鼻。   到得晚间,沈拓帮何栖看了看灶间的火,正要回屋睡下,便听院外有人用力扣门,却是一个小差役,道是苟家打成了一团,明府有令,吩付都头前去一趟。   沈拓狠狠吃了一惊,不敢耽搁,何栖取了厚衣给他,蹙眉道:“他们原先横行无忌,眼下家中遭难,眼看大厦将倾,穷途之人,不知会生什么事非。大郎一切小心。”   沈拓拿了横刀,道:“阿圆放心,我不会冲动行事。”   何栖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浓夜里,微叹一口气,转身见何秀才披衣立在廊下。   上前道:“阿爹,夜深天寒,怎还不安歇?”   何秀才笑了笑,道:“我听见动静,出来看个究竟。”又满是怜爱地看着何栖,“阿圆,你婚后事出频繁,大郎又总不在家中,内外操劳,可有累到?”   何栖扶了他,歪着头想了想,笑道:“细论起来家中也与往常一般无二,不过因着苟家命案骇人听闻,大郎和阿翎又在县衙供差,倒显得事事与家中相连,令人心烦神扰。”   “你们夫妻成昏不过数月,却是聚少离多,总是委屈了你。”何秀才摇头,“既不曾万里觅封侯,又非是商人妇,却不得常相聚首。”   何栖道:“他既任了县里的都头,自要担事分忧,若是惫懒耍滑,阿爹岂能看得中他?”   何秀才叹气复笑:“你与他夫妻,冷暖只自知,阿爹也只是白问一嘴。”   何栖送了何秀才回屋,道:“阿爹放心,世间无十全之事,眼下便有不如意,也不过微末芥癣,不足挂齿。”   何秀才释然微笑:“阿圆过得顺心便好,阿爹别无他求。”   何栖笑:“阿爹早些睡,明日人多,阿爹不惯与他们相处,只与卢叔吃酒谈天。”   何秀才道:“不是阿爹目下无尘,实无话可说。”   何栖拿刀削了几枚荸荠果奉与何秀才,道:“阿爹随心,岂能为些虚礼委屈自己,更何况阿爹居长,他们后生晚辈,何来的失礼之说。”   何秀才接了果子,他姓何,住了沈家,女儿女婿再体贴,心里也少不了一丝客居之感。心中也自嘲年老未曾豁达。吃了几枚果子,甘甜爽口,便问道:“小郎和阿翎那可有落下?”   “他们不耐烦吃荸荠果,只说没味,改日我做了荸荠糕与他们吃。”何栖笑道。沈计爱甜,施翎口重,这二人吃归吃,却是猪八戒吞人参果,不得其味。   何秀才哈哈大笑,又问道:“阿翎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何栖也不瞒着,末了又道:“阿翎只当明府清风朗月,身无尘垢,礼贤下士,高洁如玉。蓦得知道,明府也使着心计手段,颇受打击。”   这倒合了何秀才的脾胃,他本也有几分迂,几分天真,眼里容不下砂子,叹口气:“官场纠葛,实是泥潭深水。阿翎整日郁郁的,都不如平日鲜活。”   何栖出主意到,笑道:“他是顾左不顾右的,阿爹只拉着他叫他写字,阿翎那笔字,比小郎的更不堪入目。”   何秀才觉得此言甚妙,又道:“阿翎慧敏,应当学棋。”   要施翎下棋?也忒得可怜!何栖忙道:“他生性跳突,哪坐得住,不如先令他写字修身养性。”   何秀才一想确实有理,道:“也是,因材施材,是该从长计议。”   何栖长暗舒一口气,哄得何秀才开怀,又为施翎找着了消遣,心情极佳得回屋等沈拓去了。   .   沈拓带了一班衙役去了苟家,只见火把点得通明,一地纸钱乱飞,苟二灵堂安置在外,被掀了帷帐了,火盆半倾,白色灯笼坠在地上,残烧殆尽。装殓苟二的棺材不知被谁推翻在地,尸身露在外面,薄杉棺材不知被谁踹了一脚,破了一个大洞。   苟家几房各带了护院打手,手执木棍两两对峙,苟三一身白孝,血糊得满头满有,立在中间,红着眼嘶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阿兄阿翁尸身未凉,你们倒把他们作践得牲畜不如。不得好死啊……这便是骨肉,这便是至亲,这便一族同门,吸人骨髓还不足够吗?”   几个苟家人面有羞惭,一人小声道:“三郎,你与苟二手足情深,只他累罪的恶人,怎好进祖坟?进他进了祖坟,怕会坏了苟家的风水。”   苟三大笑道:“我阿兄被除族,我要不要也被除族?啊?你们不过想赶了我们这一房,多分点产业,何必装出愤愤模样。”   苟五躲在一个打手后,探身道:“这却是三郎小人之心,我们何常有这些言语。苟二罪人,怎好与阿翁一同出殡,与阿翁做得道场法会,他还要沾点光去?   三堂兄,明日也算得吉日,你们一家送了苟二上路,令他入土。再不必多费周折的。”   苟三越听越火起,操了火棍便要冲上去打苟五,沈拓忙上前擒住他,又冲着众人道:“你们一家要闹要斗,关起门来与旁人无关,在外明火执仗械斗,到把桃溪当成自家地盘不成? ”   苟家见惊动官府,一个留了长须的苟家长辈拄杖 ,微瞟了眼沈拓,开口道:“都头言重,只是家中些许争执,区区小事累得都头走了一趟。”   沈拓环视了一周:“这可不像些许的争执,都道苟家祠堂设着审室,拿人的,执刑的,审问的,定罪的,不比县衙少上什么,沈某好奇,倒想见识一二。”   苟家人听闻纷纷色变,哪敢担这等罪名,长须老者却是苟家的老叔公,瞪着沈拓道:“都头不知从哪听了别人的胡言,乱按罪名。家中便是开着祠堂,也不过教训教训不孝子孙。大家大族,哪家没有个祖训族规,都头家中人少,才没这些陈规旧矩。”   沈拓哪理会他色厉内荏的作派,道:“不比苟家大家规矩,只是你们训也好斗也罢,打残打杀了人命,扰得四邻不安,便是官府之事。”   苟五露颗头出来,道:“沈都头,你手里擒的这个就是祸头,他为他兄长不平,喊打喊杀的,你审审他,他与苟二一母同胞,指不定也有些阴私勾当。”   苟三目眦欲裂,暴起来道:“既安了这等罪名给我,我不做出恶行,岂不是白费了名头?”   沈拓拿住他两只手,将他往几个差役那一推,不叫生事,对苟五道:“苟五郎心有疑窦,大义灭亲,不如来县衙报官。明府接了案,自会安排查证。”   苟五打个哈哈,道:“一时被苟三吓得,神魂飘荡,胡言几句胡言几句。”   沈拓心里鄙薄 ,横刀在手:“沈某不插手苟家家事,只是,若在外这般打斗,我却要担着干系,好言说尽你们只是不听,少不得要请诸位去牢中住上几宿。”   苟三原本被拿住动弹不得,他本来恶行恶状,恨不得与苟家诸人拼命,这时忽然出声道:“都头既来,不如主个公道,做个见证。苟家全族俱在,树枯叶落,各归各家,不如今晚分个干净。”   挣脱了差役 ,直问道苟叔公脸上:“阿翁离世,叔公为长。阿兄离族,不知我苟沣还做不做得苟家子孙?”   若依苟五等人,自是巴不得将苟二这一房都从族中剔除,只这话却不好明言。苟叔公与苟五互换了一个眼神,抚着长须,长叹道:“三郎,二郎所犯之罪非同小可,并非族中容不下他,只他实是恶贯满盈,告先祖也罢,祭亡灵也罢,实是罪无可恕。他应得一报啊……”   苟三笑起来:“叔公,三郎我应了,您老取了族谱勾了我阿兄名姓,也不进祖坟,也不办法会,我另寻坟地葬了他。”   苟叔公气息微滞,道:“三郎懂事明理,早该如此。唉,你早转了性子,何苦今晚闹上一场,倒累得沈都头不得好睡。”   沈拓凉凉道:“既有差使份内之事,苟叔公不必挂怀。”   苟三阴恻恻一笑,向沈拓微揖一礼:“劳都头入内小坐,作个旁证。”他全身狼狈,有如困兽犹斗,只双眸亮如寒星,对着沈拓微露祈求之意。   沈拓对着他,喉结滑动,苟二是他所厌,他恨不能将他曝尸荒野。苟三却非恶人,眼下穷途挣扎 ,末路求活,他却不能视而不见,片刻后拱手:“苟三郎君既然相托,沈某应下。” 第六十五章   苟家的发迹全赖两个人,一个便是苟老-苟初。这, 另一个则是苟二。   苟老这一辈兄弟三人, 家中不算精穷,也不算富裕, 不过堪堪度日。苟初年轻时时常混迹街头, 与一帮闲帮混在一起吃酒寻衅,讹诈些酒肉衣食。他胆大心细又擅钻营,没多久便成了闲帮的领头,一干人都依着他的眼色行事。   也是苟家的机缘,一日苟初又与一众狐朋狗友吃酒取乐,吃得两眼迷瞪, 小腹鼓涨全是黄汤,便揣了衣摆去如厕。出来时见地上有一人青皮包袱, 入手沉甸甸的,解开一看, 里面竟是几个雪白银锭。   苟初四顾无人,抱了包袱,又寻了借口遁回了家中。   他生平未见如此多的白银,顿起贪昧之心,想着左右无人看见, 实是上天见他贫困与他的横财。转侧间又想:失主不知什么情形,若是全家的家当, 岂不害人败家?   他一夜胡思乱想不曾好睡,昏昏涨涨立在门口醒神, 他那几个酒友不忿他昨日离桌,几人一伙一拥而上裹挟人罚酒。   苟初自知理亏,甘愿领罚,又吃得半醉。见临座一个老汉坐那吃着愁酒,他们这些人无事尚要寻些事端,何况此是神思恍惚。   苟初本就好管闲事,又被吹捧了一几句,自封了义士好汉,要与那老汉分忧解愁。   无巧不成书,这老汉正是失主。他失了银,心中焦躁,又被这一群无赖醉汉缠上,实是烦不胜烦,欲待要走,被苟初扯了袖子要他说清道明,为他做主。   老汉无奈,只将自己失银的事说了,道:“我本要去汾州买货,谁知丢了本钱,也家中无法交待。”   苟初醉得迷了,哈哈大笑,拍了胸脯道:“别个还几分为难,这一件却是包揽在我身上。”   老汉也吃了惊,半信半疑,将自己包袱颜色,内有什么事物仔细说了一遍,谁知苟初离了酒肆真个拎了他的包袱里,里面银钱一文不少。   老汉只道市井藏龙卧虎,将苟初认作行止放诞的高义人士,一时千恩万谢,视他为恩人。   苟初酒醒后,忆起自己竟将白银还给了失主,后悔不迭,心痛难舍,直扇自己的耳光,恶念一生恨不能去抢了回来。   倒是失主心怀感激,打听寻问上门道:“恩人酒醉离座,老汉不曾好生酬谢。”遂取了一个银锭给苟初以作答谢。   苟初心念电转,一瞬间衡量得失,正所谓打蛇打死,救人救活,既担了美名,不如砸实了,因此端整了面容,揖礼道:“老翁多礼,这银两苟某却不能收,苟某虽是市井小人,却不是贪图鼠辈,不然何必还了包袱与老翁,一早昧下,更加便宜。”   一席话说得老汉汗颜不忆,羞惭轻看了苟初,又见他身伟端正,心中更加喜爱,便问年岁婚配。   苟初按捺了激动,大腿抖擞,暗道:莫非真是我苟老二的机缘?面上微露羞意,道家贫无人说媒,至今尚未成家。   那老汉姓施,宜州人士,家中经营着几家商铺,家资颇丰,只膝下荒凉,不惑之年才得一女,爱若珍宝。他有心招婿,相看良久都不曾遇着可心郎君,一来二去,倒把女儿蹉跎耽误了。   施娘子见女儿一日大似一日,心中焦急,只把施老翁埋怨了一遍又一遍。   施小娘子倒是不急,反劝施娘子,道:将就配个癞汉,他日依旧和离归家,还费周折。   气得施娘子捶了女儿一通。   施老翁汾州一行领了个后生郎君回来,施娘子立知其意。听施老翁说了还银之事,这苟初家中虽清贫,人品却可靠,兼之周正魁梧,施娘子心中颇为满意。   说与施小娘子,施小娘子没有立即应下,只道:“日久方见人心。”又说,“阿爹本就有心领他家来做事,与他一份活计,只不把话说明,暗地考量,实是可靠之人再定婚嫁之事。”   施娘子笑夸,还是女儿周全。   只可叹施家再小心,也防不了有心的鬼。   施小娘子机敏,苟二更是个刁钻的,先前施老翁漏了画风,他肚里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听其音知其意。   到了施家,施家只许他活计,婚配之事却不再提及。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猜踱开了:莫非施家嫌我穷困,起了反悔之心?世人自来择高不肯就低的,我一无手艺二无家业,哪能入他们的富贵眼。   等喝了一盏凉茶,一击掌:着啊,却是我想差了。施家二老近半百才得一女,必然如珠似宝,百般疼爱。就算有心择我为婿,必定也要考察我一番,观我究竟是何等样人。我若是露出一丝痕迹,他们必定揭过此节,婚配之事,只当不曾有意。   到嘴的肥肉,哪是让它飞走之理?   苟初想通此节,抹去额间冷汗。他见了施家富贵,哪肯拔脚出去?对施家的小娘子志在必得。   苟初料准了施家行事,装着不知,只摆出谦逊勤快模样,对施家二老恭谨有加,对施家小娘子又作避嫌之态,日日随着施翁鞍前马后,忙进忙出。   他本就擅交道经营,有了施老提点照料,更是如鱼得水。   苟二也是人物,他在施家眼皮子底下行事,竟是不露半点马脚。   施小娘子尚有几分犹疑,施老与施娘子却是百般愿意,拿话劝女儿,还道:苟二郎有德行,算得正人君子。倒是你小人之心,枉自猜疑了。   施小娘子叹气,道:我观他行事,实是太周到了些。我日常闲了无事,看花看树看鸟,看桌椅案几,总有不尽之处。物是如此,想来人也如此,有些缺憾不足才是正理。   施娘子笑道:别家只嫌不好,你倒嫌人太好。   施小娘子叹:许真是女儿杞人忧天。   她一点头,施老施娘子老怀大慰,只当为女儿择得佳婿。苟初暗地也是长出口气,长年累月装模作样,实是身心俱疲。   苟初娶了施小娘子,先时夫妻也颇为恩爱。只是,中山之狼,岂有不露尾巴獠牙的。   苟初做了施家女婿,施老岁老,大感力不从心,将家中产业尽数交托给苟初打理,自己与老妻过起了养花逗鸟的富家翁日子。   苟初先时还绷着性子,一点点蚕食,到了后头开始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将施家产业占为己有。   施小娘子惊觉质问。   苟初笑道:娘子多虑,不过左手过右手,都是自家的口袋,又有何区别?   施小娘子激怒之下,晕厥过去,醒后见苟初守在身边作深情款款之态,苦笑:阿娘阿爹甫见你便有心择你为婿,只我生怕你心中藏奸,不肯轻易应下,要二老暗地看你品行。   苟初志得意满:这些我一早便知,娘子的谋算却是落了空。   施家家产尽数易主,施老翁怒极去世,不多时施娘子随夫西归,临死前只拉了施小娘子的手,只颠来倒去道:阿娘误你,阿娘误你,狼子……狼子……   施小娘子送别父母,避入佛堂,成日吃斋念佛,便如枯木死灰一般。   施小娘子与苟初育有二子一女,老大自小与外翁家亲厚,不屑父亲行事,又心疼母亲。苟初直骂此子不孝,老二倒是与父亲相亲,疏远母亲,苟初又不喜,骂他冷血凉薄。   他不喜二子,待长孙却是极好。夸他聪敏机智,行事大方,又知冷热待人亲厚,抱在怀里放在膝上悉心教导。   偏偏此子无福,养到十三岁,一场风寒汤药无效,早早夭折。   苟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再看剩下几个嫡孙,各个不尽如意。倒是自家兄长的嫡孙苟末很有几分机灵,想着兄长已去,侄子软弱无能如同妇人,这个侄孙却讨人喜欢。   这一老一少投了缘。   老的只将小的当自己嫡孙相待,小的也只当他是自家祖翁。   待到苟末长成,孙辈之中出类拔翠,将族中事务交与他,行事举止更肖苟初,无不处理得妥贴周到。   苟初满意,又见族中无人望其项背,直把苟末当孙辈中执牛耳者。   苟末也确有过人之处,苟家在他经营之下蒸蒸日上,更上一层楼,他又有长计,为族中置下田地恒产,又送族中子弟读书认字,道为商无权相护到底艰难,一年年不知要费多少银钱经营人脉,族中子弟凡是于仕一道有心,皆可领了书纸笔墨资费念书。   苟初退居幕后,苟末台前执掌,除开苟五几人略有不满,其余族人无有不服,日日吹捧巴结,只图一场安逸的富贵。   从来宴无长宴,月无长圆,花不常开。   苟末杀人案发,苟家这艘顺风船就此搁浅,苟初一倒,更是雪上加霜。苟家人心惶惶,只求各自前程,哪管往日种种。   当初捧了苟末的臭脚闻得亲香,今时就恨不得将他踩到泥底百般遭践,也不管高楼是谁起,高台何人搭。   苟五几人连带苟老也怨恨上了,放着自己这些个嫡亲的子孙不亲,偏要抬举侄亲,如何?却是这么一个讨债的鬼,怕不是前世的旧帐。   思来想去,苟家已成泥潭,只有银钱可靠,分家才是上策。   银之一物,自来只有嫌少,未见嫌多的。   苟五便道苟家皆因苟末才有这一遭的劫难,他又做下恶事,合该被除族,便是他这一房都是祸首,哪来得脸面坐下分产?   苟家族人深以为然,纷纷附和到底还有要些脸面的道:这……从来犯上忤逆才论诛连。   苟五一咽,复又道:三堂兄认得苟二,哪认得我们呢。他们一条肠子爬出的骨肉兄弟,情份不同。 第六十六章   苟二尸横于外, 苟老陈尸灵堂, 孝子贤孙济济一堂, 哀嚎痛哭不绝于耳, 只不知是为长哭,还是为己而伤。   沈拓大马金刀在一侧坐了, 又令差役守了门口。苟叔公见了,道:“都头这是何意?”   沈拓道:“苟家既要议事, 想必也不愿有人上门相扰。”   苟叔公气得胡子直抖, 这大半夜的,吊唁都在不在此时上门, 有个屁的人上门打扰, 黑着脸在首位坐了,暗伤虎落平阳:   自家在桃溪赫赫有名,官府中人都敬着几分,现在一个小小的巡街都头, 劣迹斑斑的恶徒也欺上门来。   苟三也不入座, 他两重孝在身,立在正中,同族之人尽相避之,苟三也不在意, 面露讥笑。   苟叔公长叹一气, 道:“三郎悲伤激愤, 难免失了分寸,苟家如今一团乱麻, 最是同心同气之时。你现在闹得这般难看,只让外人看了笑话。”   外人沈拓老神在在,充耳不闻。他对苟家之事只听卢继大略说过,知之不详,在曹家棺材铺目睹苟五咄咄逼人,也只当他们恶犬互咬,并不十分关心。今夜却明白了几分苟五等人的计算,明白之后愈加不齿。   苟三又是哈哈一笑,撂了一挂纸钱在火盆里,火舌怒舔,映得人脸明明昧昧,有如鬼魅。他道:“从来恶鬼只在身后,而,最恶的鬼又恶不过身边的人。叔祖也不必惺惺作态,那层脸皮糊也糊不住,不如揭开来,大家明白。   苟五,五堂弟,你的那些如意算盘,不过激我性起,好有由头将我一房除族。我阿兄获罪之人,所犯之罪身死难消,你们要他离族,我应了,左右阿兄没有子嗣,又无拖连……”苟三似是想起什么,看着一身麻衣素黄着脸的苟二娘子,“不知嫂嫂是何打算?阿兄既离了族,你是他三媒六聘的正妻,从来嫁狗随狗嫁鸡随鸡,嫂嫂何去何从?”   苟二娘子低首躲在人堆里,听得苟三相问,半晌才哑声道:“叔叔不必为我烦忧,我自有去处。”   苟三却不肯就此罢休,仍问:“嫂嫂可要归家?”他笑,“嫂嫂家中不睦,舅家的娘子又凶悍,怕是不好立身。”   沈拓听他逼问苟二娘子,不由皱起眉,将目光投向这个亦有恶名的妇人。   苟二娘子无法,道:“我欲为苟二守节,并不还家。”   沈拓更是皱紧了眉,观苟二娘子行事神色,绝不似与苟二鲽蝶情深立志守节的模样。   苟三叹道:“嫂嫂高义贞节,只是,阿兄除族又无银钱,又无宅院,嫂嫂如何过活?”   苟二娘子不耐烦起来,道:“叔叔为何逼问不休?我为长嫂,你为幼叔,如何颠倒伦次将我当犯人来审?”   苟三笑:“嫂嫂切莫动怒,不过为嫂嫂忧心犯愁。”复又追问,“还忘嫂嫂告知一二,你是阿兄的未亡人,便是为着阿兄,对嫂嫂万事不问未免凉薄。”   苟二娘子略抬了抬头,又垂下:“我自有陪嫁,带了丫环使女关起门来也可勉强度日。”   “原来如此。”苟三点头,不再问苟二娘子,问起苟五来,“五堂弟以为如何?”   苟五伸指划过自己的鼻子,道:“苟二罪大恶极,却不与妇人相干,家中也不是小气的,怎会与她为难?”   苟二娘子飞快地扫了眼苟五,嘴角弯出一个细不可察的笑意。这二人有私情,沈拓看得分明,心里又添几分厌恶,这苟家一众,就没好的嘴脸。   苟三笑呤呤的:“全赖五堂弟照顾嫂嫂了。”   苟家族人听这话不像样子,纷纷指责苟三胡言乱语。苟三从善如流,又不乏遗憾问道:“都头,先秦之时拿了私通的奸/夫/淫/妇尽可打死,不知是真是假?”   沈拓看他,道:“我知晓不详,似有此律,本朝却无此等说法,你随意打死人,仍旧治你的罪。”   苟三微叹:“可惜了。”   苟二娘子骇得脸都白了,惊惧之下退了一步,拿帕子的手直打哆嗦;苟五亦是面露惊慌,只他男人家不似苟二娘子胆小,微哼一声,道:“三堂兄,你与苟二不愧手足,都是一样的心肠。你兄长性起,便要打杀人取乐,你心中不忿,便要污人清白置人于死地?”   苟二娘子呜呜哭了,只道活不下去。   苟三吃惊:“我不过一时想起此节,又逢都头在,随口一问。嫂嫂与五堂弟误会了,苟三在此赔罪。”   苟叔公越听越不像话,又见沈拓在旁抱了胸,似是来了兴趣,要把苟家的阴私探个一清二楚。苟三又状若疯狂、六亲不认,谁知还要抖搂出什么来。   落下老泪道:“一家骨肉,倒走得这么地步。分了吧,分了吧,树大枝多,难免虫咬叶枯,独门别过指不定还有几分路。”   苟三道:“阿翁身去,叔公居长,自由叔公主了全局。”   苟叔公微拈了下手指,瞟一眼沈拓,出声道:“都头,苟家分产离宗之事,不知可否回避一二。”   沈拓坐得稳当,道:“你们分产,交割商铺田地,即便族中相商议定,仍旧要报衙门落契。”   苟三在旁拍手:“正是如此,叔公多虑了。”   苟叔公又道:“分产实是一等一的大事,哪能如此仓促。不如等白事事了,再行相商?”   苟三笑:“怎会仓促?族中连起契人都请了来,显然万事俱备。”   苟叔公瞪了眼苟五,怪他急功近利,行事粗忽,周事未定他倒是连立契人都请好了。再者,他又疑心苟五买通了立契人要在文契上动手脚。   .   苟家请的立契人却是个不第的举人,三年又三年,春闱总是不中,到如今胡子一把,仍是个穷措大。介日坐在桃溪岸边树下,揣了壶素酒,兜了兜青豆,怨天怨地怨父母,恨日恨月恨妻儿,又爱占人便宜,正是那种我子为你婿,你女伴我眠的人物。   沈拓看他揣了手,耸着肩,又踱着方步进来,起身似笑非笑揖一礼:“原来苏秀才公是苟家请的立契人?”   苏秀才搭着的眼皮一跳,勉强受了一礼:“都头原是见证人?”   “承让。”   苏秀才唉声坐下,想扯几句酸话,到底不敢。沈家因齐氏作风不良,惹人闲话,苏秀才更是百般唾弃。沈计入私塾念书,苏秀才还特地跑去言道:此子家风不良,有污读书人体面,非是我道中人。   好在私塾先生明义,非但收了沈计还讽刺了苏秀才一句:背后道人长短岂是君子所为?   沈拓那时年少,最是凶蛮不过,得知后气愤不已,纠结了人手上门堵了苏秀才吓了他一顿。苏秀才只在那骂:市井奴,狗鼠辈,早晚做了贼配军。   沈拓没做成贼配军,倒做了巡街都头,又得明府信赖很有几分威风。   苏秀才见了又气又怕,酸意浸满腑肺,只疑惑:这样的杀才泼皮,竟也有抖起的一天,可见天道不公,只误良材。   .   苏秀才垂头丧气铺开了笔墨,苟叔公无奈,又见族中各人忐忑者有之、期盼者有之、计算者有之、可惜者有之,便是自家也琢磨着能分得多少恒产金银。   苟三自知他们人多势众,自家又有兄长为恶在先,也不求公道,只道:“叔公总不至于短了侄孙。”   苟叔公叹道:“有条规旧例,实算起来,你我两房都不过依附着二房过活罢了。”   苟三听了,一时也有了几分茫然,鲜花着锦时三房亲如一家,恨不得一条带上捆了;佛头着粪立时撇散干净,又论亲分近疏。   沈拓在旁如看一出牵丝傀儡戏,只感荒诞堵心。灵堂内棺木孤置,棺内苟老面色仍鲜,白幡纸扎满屋,白烛灯笼高照,只灵前没了半个哭灵的人。   这些人心里何尝有半点的骨肉亲情,你好我好之时,大家才是亲戚;你既有难,合该识趣远离。   苟家分产苟三终究吃了亏,苟三拿了契纸,略看了看,签了字画了押,又笑:“果然早已议定。”   苟叔公听他说破让自己失了颜面,忍不住教训道:“三郎他日行事切忌避人锋芒,万事留些余地方是长久之计。”   沈拓不由冷笑,真是无耻之极。   苟五这一房得了大头,心底犹嫌不足。他们原本议了二选,上策自是要将大房除族,半文银钱也不与他们,谁知计算一场,还是落空。   沈拓见他们事了,道:“苟家做事雷厉风行,确有过人这处。”   苟叔公老脸微红,强自闭目装出伤感之意,道:“累了沈都头一晚,既是三郎相请,也由三郎相送。”   苟三应下,直将沈拓送到院宅外,长揖一礼道:“苟三谢都头援手。”   沈拓并不愿与他过多交谈,只道:“苟三郎君多礼,不过赶上了这一趟,你们打斗闹事出了人命官司,我逃不脱干系。”   苟三摇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都头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活命的恩情。我知都头是义士,我阿兄恶行累累,都头想必心有唾弃。我并非为我阿兄鸣冤,阿兄便是入了阴司地府,偿还的也是那些个亡魂。阿兄是恶人,他满手血腥,只未曾对不住苟家。”   又道:“都头不愿承我的恩情,我却要为都头指一条道。”   沈拓立住了脚,问道:“苟三郎君何意?”   苟三道:“虾有虾道,我所长也不过经营之道。都头为明府做事,眼下深受信赖,明府任满之后,新任县令未必依旧看重都头。都头又有家累,他日开花结果,少不了各种的抛费。”   沈拓不为所动,道:“男子汉大丈夫,自不会让妻儿咽糠吃菜。”   “都头自然有为,不似那些懒汉恶棍。”苟三道,“只是如能锦上添花,岂不更好?明府是个大志气的,少不得要开河通渠,到时水通澜江,直至宜州。都头不如买条小舟,往来宜州桃溪之间,贩售些香料丝帛,家中也多一样出息。”   沈拓听后谢过苟三,他于此道不精,记在心里,想着回去后说与何栖,二人共同商议一番。 第六十七章   何栖久侯沈拓不归, 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沈拓轻手轻脚掩了门, 除去满身寒意的外衫, 又在火盆上烤烫了手, 这才拦腰抱起何栖,掀开床帐轻轻将她放下。   何栖惊醒过来:“大郎?”   沈拓柔声道:“再不要等我晚归。”   何栖抬手掩了一个哈欠, 睡意未消,道:“并不是有意, 心里存了事, 一时睡不着,略坐了坐, 谁知倒睡着了。”又拉了沈拓的衣袖, 探身移了灯盏细看,“苟家斗殴,可有伤着你?”   沈拓随她查看,道:“他们纸糊的灯笼, 却不在我眼中。”   何栖嗤笑:“好厚的脸皮, 乱拳还能打死老师傅呢。”   沈拓笑起来:“乱拳不假,老师傅不真,我老不老莫非你不知?”   何栖听他不正经,虽羞又笑, 拧他腰间的皮肉, 道:“郎君自是龙精虎壮。”   沈拓抱着她躺下, 触到她指尖微凉,拉了揣进怀中:“阿圆, 我们积攒点银两买艘船只如何?”   何栖本将脸贴着他的胸膛听他强健的心跳,听得问话一怔,立问道:“明府要开渠通河?”   沈拓更是吃惊:“阿圆也觉得此事可行?”   何栖直起腰跪坐在他身边,沈拓生怕她受冻,忙拿棉被将她围在里面。何栖拥着软被,微抬起脸好奇道:“大郎为何提起买船之事?”   沈拓忍不住伸手将何栖连人带被抱个满怀,道:“苟家连夜分产,苟三央我做了见证人,临行赠言:买艘小舟来往宜州,赚些家用。”   何栖下意识轻咬了朱唇:“明府开渠之事有几分准?”不等沈拓回答,又自语道,“开渠架桥总要从民间筹资,桃溪藏富,所得也不过杯水车薪,明府行事不似酷吏,想来也不会做那些横征暴敛之事,因此,他必要与富商大户征银。苟家已倒,明府威望空前,牛朱两家兔死狐悲之际,自不敢别生苗头与明府为难。再者,为名声计,他们也愿修桥铺路,结个善缘。   再者那些善经营远识的之人,水通澜江于他们如虎添翼、添锦上花,岂会不肯?”   何栖一拍手,笑道:“如此说来,这事没个十成十,也有七□□。”   沈拓看她双眸晶亮,两颊生晕,显然乐见其事,心中爱怜倍增:“阿圆好生聪敏,什么都知道。”   何栖咕叽笑出声来:“平日家中得闲,胡思乱想,不过白猜一回,是不是也没个分晓。”   沈拓道:“是与不是,明年便知。”轻抚了何栖的秀发,“阿圆可有计划?”   何栖见他问,便道:“我们夫妻一体,大郎既问,我便答。”又俏生生看沈拓一眼,“纵然我说得不对,大郎也不许笑话于我。   都道事有三乘,上乘、中乘、下乘,我想着家道经营不外如是。   下乘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既得温饱,便不管明日米瓮空,心中又没半点的成算,勉勉强强、将就应付,一时宽裕了就可尽花用,囊中空空便勒腰缩腹。   中乘自是数米而炊,开门七事样样算计,惜衣才有衣,惜食才有食,积少成多,应付的也不过不时之需。若是遇了顶头风,翻船搁浅,只怕所聚不多,入不敷出。   上乘自是开源,不说积财聚谷,以蜡代薪,只说日有进益,细水长流,遇事不至于左支右绌,穷于应对。”   何栖话既出口,干脆说透:“大郎蒙明府看中,这才屡屡委以厚任,今岁所得颇丰,赚取的也是卖命钱。明府离任后,继任县令虽不至于下了大郎的差使,未必得他青眼。既是官,自然有清有浊,他若是个污吏,即便仍用大郎,以大郎心性怕也不屑看人眉睫。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婚丧嫁娶,建屋置宅,小郎一桩,阿翎一件,我阿爹……”何栖不愿提及这晦气之事,因此止了话,道,“小郎念书,私塾不过开蒙,阿爹每叹小郎聪慧只不得名师教导,我们总要思量一二。学有所得,秋春二试,山林出息未必能够支应,量体裁衣还需放宽一寸呢。”   沈拓听罢,半晌才道:“阿圆说得句句在理。既如此,我们节省些,先凑些资费。”   何栖笑道:“我们也不买漕船,先置蓬舟,虽不利远行,但桃溪与宜州却近,往返便利,再者我们也无本钱做大宗的买卖。大郎来年得空,不如再去宜州一趟,看集市商铺买卖,再作详计。”   沈拓拥她躺下,笑:“阿圆一起去,我是个粗心的,又是没头的苍蝇,阿圆同去指点。”   何栖愣了愣,又翻身坐起:“可真?”又犹疑,“怕是阿爹不放心。”   沈拓笑道:“岳父那由我分说。”想想又有点发怵,道,“或寻个借口由头,先哄岳父答应下来。”   何栖笑倒在沈拓身上:“你自诩下山的虎,倒怕起我阿爹来。”   沈拓叹道:“岳父清瘦文弱,也不是有威严的模样,偏偏他一皱眉,我心里便惴惴不安。”   何栖道:“阿爹从来都只说你好话。”   沈拓笑:“就怕岳父既说我好话,又后悔嫁错了女儿。”   何栖取笑:“阿爹知道后怕又要自嘲:空有泰山之威,却无泰山之力。”   沈拓一时不解,只看她眼里满是促狭之意,道:“阿圆又说些俏皮话。”然后板起脸,“我仔细想了想阿圆刚才的话,样样不差,只算错了一点。”   何栖见他神色凝重,收起笑闹之举,翻来覆去想了想,不得其解,问道:“你只说哪里疏忽了?倒卖起关子来。”   沈拓正色庄容,不苟言笑,道:“小郎念书、阿翎娶亲,我问你,可有为我们儿女筹谋?”   何栖还道他要说出什么来,又气又笑,一抬下巴:“都头拿我取笑,又不怕泰山了?”   沈拓笑起来:“泰山大人之心必然与我相同。”又伸手呵痒逼问,“娘子,你只说愿不愿生小郎君小娘子?”   何栖笑成一团,讨饶道:“生……生,郎君说要如何便如何。”她又躲又逃,发丝凌乱,唇角微翘,眉染笑意,寻隙拢了拢微汗的头发,挑眉道,“岂是一人可成之事?”   沈拓血气方刚,哪容这样挑衅,笑:“放心,两人之事,再不会让娘子一人力担。”   窗外朔风过枯枝,屋内春意满绣帐。   .   沈拓本就晚归,二人又说了半宿的话,继而缠绵亲密,躺下没多久便听鸡鸣犬吠之声。   好在家中有个阿娣,早早蒸了饼,做了米粥,配了一碟豆鼓,一碟糖蒜。她闲不住,又不敢打扰何栖沈拓,捡了扫帚“唰唰”扫起院子来。   何栖梳洗好,见何秀才坐在廊下隐有笑意,微红了脸,暗忖:家中无姑翁长辈,阿爹又不讲究这些,的确是随心,细算得失倒是眼下更合心意。   “阿爹可用过早饭?”何栖问道。   何秀才笑得意味深长,回道:“不曾用过中饭。”   何栖原本还撑得住,这下整个人成了落汤蟹,嗔怪一句:“阿爹也来取笑。”胡乱寻个借口匆匆走了。   沈拓看她害羞避走,颇为心疼,对何秀才道:“阿爹,阿圆面薄,何苦拿她打趣。”   何秀才对着女儿和颜悦色,对着女婿没了好脸色,斥道:“日上三竿仍旧高卧,有失分寸。后生晚辈应当勤勉,纵不苦读,亦可常练,切莫好逸恶劳。”越说越心塞,他好好的闺女生生被这小子带累坏了。   施翎立在何秀才身后只管闷笑,接着沈拓眼风,掉转脸只当没见。   沈拓被训得灰头土脸,再也不敢为何栖张声,灰溜溜避去厨下,与何栖大眼瞪小眼,互相取笑。   他们今日宴客,只在院中备了桌案酒食,曹大等人申时才陆续而至,拎了些酒食干果。陈据和那些市井之徒商议,他们不好空手上产,手上也没多余的银钱,不如凑了分子,全拎了一坛素酒。   其中一人笑道:“我是没皮的,只怕失了陈哥哥的脸面。”   陈据道:“哥哥又不是别个生狗眼的,你们只管放宽心。”   另一人道:“今日路过苟家,一屋子素白。苟二原本停尸在外,不知为何拆了灵堂,唉!当日苟二出门,前呼后拥好不威风,他一死,那些个生死兄弟也不知有半个上门的没。”   卢继与他们是一道来的,插嘴道:“苟二一条臭气熏天的腐鱼,隔了三丈还染得腥味,他们不来也算情有可原。”又说,“苟二那些不过是贴着他得些残羹的依附小人。当年苟老未发迹时,身边聚得的才是生死兄弟。”   陈据虽小道灵通,这些积年往事倒不曾细究,因此追问道:“卢大哥,那苟老那些兄弟知交呢?苟家来往,未见破户贫门。”   卢继笑,拿手拍拍陈据的胸膛:“既是生死兄弟,自然是我生你死,莫非还与你同富贵?我着绫罗,你无完衣,与你往来,岂不失我的体面?”   陈据一愣,气道:“卢大哥尽说顽话。”   .   煨得透烂的猪头,炙烤喷香的烧骨秃,蒸得细嫩活鱼,拼盘腊肉,再兼各色小菜:香菌、笋干、醋姜。   何栖只出来略见了一见,叉了个福礼,避入室内与阿娣一同忙碌厨下活计,并不在前头待客。即便如此,这些个闲帮也是各个大赞“都头好福气”“都头娶得娇娘”“都头几世修得善果”。   沈拓笑:“请你们自是吃酒,却不是嚼舌根的,再多言,自己领了罚。”   曹二只将一坛往桌上一顿道,护道:“你们几个泼才,吃酒便吃酒,再拿我侄媳说嘴,我曹二第一个便不干休。”   陈据几人连忙讨饶,纷纷起身倒酒认罚。   曹大曹三卢继与何秀才坐了一桌,几人吃得斯文,陈据过来敬酒,一碗饮毕,又勾起先前的话头:“卢大哥,你路上道苟老年轻时交的闲汉酒友,后来是如何散的?”   卢继指他笑:“陈年旧事,你倒记着了。”见众人都好奇,便连何秀才都放下了酒杯,叹道,“如何散的?苟老吞了施家家产,衣锦还乡,他那帮酒肉之交闻得音信,自然也想沾些香气得些好处。苟老是个辣手无情的,只令护院把人打将出去,又报官声称有人上门讹诈。”   沈拓冷笑:“他们家从上到下,倒是烂得齐整。” 第六十八章   卢继啜饮一口, 道:“这些个富户豪绅, 发迹得快, 败落得也快, ”   何秀才忆起往事,感慨道:“既不修身, 亦不修德,又不拘束族中子弟, 数来都是劣迹斑斑之辈, 既不识礼节,又不知荣辱, 人与兽类同, 何谈百年家族?”   沈拓道:“苟家昨晚分了家,将苟二除了族。”他讥笑,“却不是为着苟二丧尽天良,只是嫌多个分食罢了。”   卢继笑道:“大郎你是不听墙角口舌的, 不知苟家子弟里, 有出息的不过两人,便是苟二苟三,再小一辈,眼下还看不大出来。苟二打理着族中产业, 焉能只为族中做嫁, 暗地里必少不了计算搜刮。这些个活人, 又蠢又贪,怕是算不过苟二这个死人。”   沈拓皱眉道:“苟三的确与别个不同。”   卢继拍手笑道:“苟家一干蠢货, 与他翻了脸,舍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招了只窝里的狼,他日少不得要扯下苟家一块肉来。”   何秀才道:“苟二暴戾恣睢,苟三怕不是善与之辈。”   曹大笑道:“亲家公不知,那日在家中铺子里,苟五百般折辱,苟三只忍气吞声,只那眼神浸了毒似的,看得人后脖根发凉。”   陈据又挨凑过来:“苟二的灵堂都除了,苟三也不知把他兄长葬去了何地,怪得狠,也没见他去寻坟地,也不见另设白事。曹铺主,他可有另买棺材?”   曹大一愣,道:“桃溪又不止曹家一家的棺材铺,他许是去了别家。”   陈据涎着脸笑了:“别家哪比得上曹家棺材铺,这事还是蹊跷。”   沈拓道:“只休管他,他若是犯事,难逃昭昭天理,他若只找苟家的麻烦,不过恶犬相争,倒与我们无关。”   卢继和何秀才同时点头:“有理,饭后闲谈,不值得挂心费神。”   沈拓话虽如此,心中却在惊疑:苟三偏隘,有妻有子,又分得了产业,应不至于气急败坏,拼个你死我活。只是,苟二尸身失踪,却也不好轻忽,此事需报与明府知道,以免事出没个防备。   他又吃了几杯酒,众人高兴胡扯了闲篇,沈拓让施翎过来陪客,自己告了罪到衙门一趟。   曹大笑道:“大郎有事自去,我们自己吃酒。”   沈拓笑道:“片刻即转,叔伯自便。”   .   他牵了马一路风驰电掣,片刻的功夫到了县衙,见了季蔚琇,揖礼将事告之。   季蔚琇听了笑道:“都头有心了,岁节日近,确不好再生枝节。不过,都头若是早来三刻,少不得要撞上苟三。”   沈拓吃惊道:“他来衙中何事?可有惊扰到明府?”   季蔚琇笑得开怀:“苟三倒是个人物。”他似是心情极佳,让季长随温酒上来,道,“他委实识趣,苟二在时,他竟是不显。”   沈拓接了酒,见季蔚琇恨不得去庆贺一番的模样,问道:“苟三做了何事合了明府的心意。”   季蔚琇抚掌道:“他今日前来,将苟家所分家产俱捐赠出来以作修桥铺路,道是只求为兄长换得几分阴功阴德,少受狱火灼烤之苦。”   沈拓握着空杯,怔忡片刻道:“苟三竟有此心,莫不是我错疑他。”   季蔚琇摇头道:“他却不是积善修德之人,为兄长积阴鸷?”他目露嘲弄,讥笑道,“更是……胡扯,不敬鬼神之人何来敬畏之心?只这份忍辱断舍难得,可见心性决断狠厉。”   沈拓道:“他与苟家翻了脸,又将家产悉数捐赠,不知作的什么打算。”   季蔚琇高兴,失了平日的稳重,冲沈拓一眨眼,笑起来:“他所求我略知一二,我所求他倒看得清楚,唉!此间我逊他一筹,我不及他多矣。”他虽然说得颇为懊恼,狭长的眼里却满是笑意,显是没放心里,又兴奋道,“我要征役夫通河,苟三为富户做了表率,掷千金为桃溪一众民生谋福,真是大义之人啊。余者怎好束手?少不得也要慷慨解囊、好善乐施。开年我要张榜闹街,出告示为苟三扬名。”   沈拓心道:明府这是要掏了他们的家资。不由也笑,拱手道:“为桃溪谋福实是明府。”   他说得真心,季长随在一旁与有荣焉,笑道:“郎君远离禹京,做这一方县令,实是殚精竭虑,费尽神思。”   季蔚琇笑:“身边有你这等奉承之徒,倒让我不知了自己的斤两。”   沈拓笑道:“平日与长随说话半句嫌多,只这句少不得要附和,桃溪有明府确是幸事。”   季长随被下了脸面,虽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干笑几声,对季蔚琇诉苦道:“都头说话也忒直了些。”   沈拓微拱手:“沈某粗人,不擅言辞,季长随切莫与我计较。”   季长随愤愤道:“我是最随和不过的,都头定是与我有误会,改日与都头喝上几杯,不信说不上话。”   沈拓笑着虚应道:“得空与长随吃酒。”   季蔚琇看季长随吃鳖,并不觉失了脸面,反倒看得颇有兴味。   沈拓又道:“苟二万死不足惜,苟三献了银,难道便能消得苟二恶名?也太便宜了些。”   季蔚琇微凝,然后道:“人之一物……”摇头苦笑道,“苟二之罪,三年犹深,五年如何?十年又如何?河底沉尸,无有名姓,与桃溪众人又有何干?一时感叹,道声可怜,十年过后,又如何?”   沈拓哑口无言。   季蔚琇又道:“苟三与我要了路引,怕是要远离是非之地。”他轻笑,“他声称捐了身家,怕不是实情,苟二做人禽兽不如,却是经营有道,定有后手交托。”   沈拓则想:苟三拿着苟二留下的私产,携了家小一走了之另谋出路,临行却递了枚钩子与明府,让桃溪富绅大户做了鱼塘肥鱼,扯了腮唇也要吞了饵食,只怕日食夜寝都要咒恨苟三。苟家刚分了家,银钱尚未捂热,便要送出好些,再有苟五这等深恨祖宗遗下许多亲眷的,恨不得将苟三兄弟挫骨扬灰。   苟三费尽心机搅混了一池之水,惊起乌龟王八无数,未免可笑可叹。   季蔚琇不知他心里所思,只笑道:“明岁事务繁多,鲜能得闲,都头少不得又要冷落家人。”   沈拓回过神,眸中闪过一丝暖意,笑道:“我家在桃溪,即便忙碌也是日日得见。”   季蔚琇微怔,思及父母兄长,没了兴致,恹恹让季长随送客。   季长随被挤兑了一句,也没长些记性,抱怨道:“都头没个眼色,只捡郎君的痛处说,都头日出夜归,郎君月旬也只一封书信往来。”   沈拓暗悔失言,拱手赔礼。   季长随自认扳回一城,倒和颜悦色起来。   .   沈拓回去时,骑马绕了一程路,远远看了苟家宅院,庭院深深,白纸灯笼随风摇晃,门前洒得纸钱被风一吹,纷纷扬扬卷地而过。苟老还未出殡,宅内不闻佛音,宅外不见唁客、和尚,冷冷清清,倒像白事已了的模样。   沈拓拍马而过,经过一处私宅,柴火高架,火光冲天,远远散着几个看客指指点点。他一惊之下,正要上前,定睛一看,火堆边一人正是苟三,身侧穿着孝衣却是他的妻儿。   他这是烧化了苟二的尸首?   沈拓勒住了马,静看了一会,烈火炎炎,焚不去生前之恶,苟二终将成为一捧骨灰,随风一扬,也不过脏了人间万物。   他返身归家,家中酒宴正酣,曹二与陈据几人喝得高兴,脱了外衣只在那叫嚣拼酒,陈据几人更是酒徒,平日只嫌不够,难得尽兴,又有酒肉,更是喝得东倒西歪。   曹大与何秀才等人看得好笑,又嫌他们吵闹,另避进了偏厅,他们也喝得半醉,弃了火盆,四开窗门。   何栖与他们另配了爽口小菜,整治酒案,笑道:“阿爹今日也喝得忘形。”   何秀才笑:“难得热闹,曹亲家与你卢叔言谈风趣,不知不觉贪了杯。”   曹大生得胖,喝得嘴里起絮,心口闷热,对何栖笑道:“侄媳做些醒酒的汤来。”   何栖道:“知道叔伯们今日吃酒,厨下早熬了醒酒汤。阿爹与叔伯们吃得胸闷,不如先吃点鲜果,柑桔,水梨,略去些燥意。”   何秀才道:“阿圆去备来,曹亲家吃得口中干渴,吃些鲜果也好润润口喉。”   何栖应声出去,曹大醉意见涌,哈哈大笑,只对着何秀才道:“亲家公好教养,哈哈哈,只便宜了我家大郎。”   何秀才顿生戚戚:养得好好的闺女嫁作他人妇,现下想想仍旧心酸。   偏偏这死胖子喝醉了还洋洋得意,仿若得了天大的好处。只得勉强道:“曹亲家错夸了。”   曹大还要说:“诶,不错夸不错夸,不知多少人犯了红眼的病,哈哈哈,再好的肉也落了我大郎锅中。”   何秀才听他说得粗俗,无奈:“曹亲家真个喝醉了。”   卢继拿筷子指着曹大道:“曹铺主醉得不轻啊。”   待见沈拓进门,似得了救星,道:“大郎快来,曹铺主醉了,大郎替了他来吃酒。”   沈拓一听便知卢继也是半醉,笑道:“也罢,不醉不归,了了这些鸟事,去去晦气。” 第六十九章   年近封印, 衙内事忙, 街市上拐子、骗子、翦绺、乞儿、流氓、无赖一窝蜂似得出动, 石马桥更是人头攒动, 争执不休,后头的踩了前头的鞋, 扁担打了驴头惊了车,缺斤少两的碰着刺头, 癞皮狗叼了肉骨头, 桥下船夫也不知为了什么,立在船头互指了鼻子骂架。   沈拓拉了蔫头搭脑的施翎应卯。   施翎摸着脑袋, 小声道:“哥哥, 我在背后道明府长短,羞于见他。”   沈拓怒瞪着他:“你在明府手下当差,莫非日日避走不见?明府雅量,不追究着你失职, 你倒扭捏得如同妇人。”   施翎背过脸小声嘀咕:“妇人妇人的, 你与嫂嫂说去。”   沈拓笑道:“你有不满,只管大声说来,背后叽歪不算好汉。”   施翎讨饶,行动上却是一步三停。沈拓道:“你爽快与明府道个罪, 他并非计较小人, 再不会拿捏点错处, 日后翻起旧账。”   施翎忙道:“哥哥误会,明府大度, 我却拿他与狗官鼠辈并提……这个……嘿嘿嘿……”   沈拓笑:“你羞惭知错,要学钻沙的王八?”   施翎涨红了脸,终道:“缩头伸脖都是一刀,罢罢罢。”   沈拓道:“明府爱惜你,必舍不得训斥责罚。”   施翎收起犯憷之心,跟着沈拓见了季蔚琇,季蔚琇坐那似笑非笑,也不见生气模样,还道:“施都头许见未见。”   施翎把心一横,揖礼道:“施翎知错,论打论杀,决无半个不字。”   季蔚琇笑道:“你怠职,倒也值得几棍……”   施翎暗舒一口气,想着挨上几棍,心里舒坦,因此眼巴巴看了季蔚琇盼他打自己一顿将前尘往事揭过。   结果,季蔚琇又问:“听闻你将所得的赏银,都交与都头娘子充当家用?”   施翎答道:“我是个手缝漏银的,吃住都在哥哥家,哥哥嫂嫂不计较,我自家面上也过意不去。”   季蔚琇道:“你无故怠职在家,无规矩不成方圆,此节不好揭过。我也不打你,你的脑袋……我又不是山匪贼寇,要你的头颅何用?我只将你的赏银割了。年内尚有半月封印,街集多宵小,你抓捕贼人,只无半分的嘉赏。”   施翎如遭雷击,急道:“有个几文也好,也好年节买壶荤酒解馋。”   季蔚琇不理,道:“你哥哥嫂嫂这般小气,大节连口酒都不让你吃?”   沈拓瞪他:“你休在这里啰嗦,既是罚领了便是,倒讨价还价当是街头买卖。”   施翎悻悻住了嘴,领了罚,如丧考妣,走到门口又回头细声问道:“明府,多抓几个贼偷,可能减免一二?”   季蔚琇笑问:“都头以为呢?”   施翎更加郁闷了,脚步凝滞,一脸的痛不欲生,连背影都透着凄凉。   季蔚琇和沈拓二人一同笑出声。   季蔚琇道:“立谈之中,死生相同,能得几人?施翎算得一个。”   沈拓边笑边道:“阿翎再是简单不过。”又恍惚忆起施翎论游侠义士之语,心底总有一丝不安。   .   二十四,始除尘,年味也愈浓。   何栖除了首饰,换了旧衣,又拿布包了头发,让阿娣洞开各屋门窗,准备打扫除尘。   私塾已经休学,沈计在家中除开读书写字,便跟在何栖后面转悠,提水、扫地。   阿娣看得心惊肉跳,不敢言语,只包了一包眼泪立在一边,疑心使主嫌弃自己,来岁要卖她到别家去。   何栖招手让沈计帮自己扎长掸子,阿娣忙道:“娘子,我能干,我在家中干惯的,我与娘子扎。”   沈计扎手避到一边,此非自己所长,到底意不足,好奇看阿娣快手快脚拿稻草麻绳在长竿上扎了一个掸子。   阿娣扎好,拍拍身上碎屑,又急慌慌道:“娘子,我来掸尘,娘子与小郎君立远些,仔细灰飞下来迷眼睛。”   何栖笑:“你岁小,哪来得力掸这么多间屋宅的蛛网浮尘的?胳膊受不住。我们轮着来。”   阿娣不肯,道:“娘子,我干得了,在家时活计还要繁琐呢。”   沈计见她虽瘦小,拿了掸子够屋顶檐灰尘竟也不似十分吃力,颇为懊恼,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半点忙也帮不上。   他原本起个大早,兴兴头头,眼下无处伸手不免郁郁。何栖便吩咐道:“小郎将旧败的贴画剥除下来,粘着浆糊,不好清理,新画复贴上去不平整。”又笑,“再将桃板写了字,除夕挂到院门外去。”   沈计道:“嫂嫂,我字写得难看,不便示众,还是请阿公写了吉语插挂门前。”   何栖笑道:“阿爹夸小郎大有进益呢,再者,亲朋上门拜年见了桃符难免一问谁家手笔,得知是沈家小郎君,不知怎么夸赞,也与嫂嫂哥哥面上光亮。”   沈计听得高兴,又道:“我先剥了旧画,再多练几遍再行下笔。”   何栖点头:“小郎胸有成竹再写。”   沈计另有事做,不再与阿娣争活计,阿娣暗自偷乐:小郎君不与我争抢,便不显我无事可做,娘子见我勤快,再不会卖我的。   何栖与何秀才欲要和阿娣轮换,阿娣气喘吁吁,两颊绯红仍不肯放手。何栖仰着头,拿手挡了双眼,道:“阿娣,你力尽,当心长竿掉下打了头。”   阿娣道:“我还吃得住,并不如何累。”又道,“秀才公与娘子远了一些,落一头的灰。”   何栖无奈,只得由她尽力。又对何秀才道:“不用阿爹帮忙,阿爹自在在草亭看书吃茶。”   何秀才道:“不与先前家中相似,只几步庭院,几间屋,几扇窗。你一人清扫繁重得很,阿爹与你搭把手。”   何栖推他道:“婚时才新刷的墙院窗台,哪得许多灰?不过装了样子图个意思。”   何秀才知道何栖心性喜洁,不动便罢,一动少不得边边角角她也要打扫干净叹道:“阿圆嫌弃阿爹岁老,胳膊沉重帮不上忙。”   何栖埋怨道:“阿爹真个是不会偷闲。”想了想才笑道,“正好托阿爹去药铺买些屠苏,前几日与大郎去集市,零碎都没落下,只将它给忘了。”   何秀才笑道:“原先家中,岁酒都是讨得隔壁许大娘,你不惯记,这才忘了。”又道,“大郎家中无井,在哪浸得药包?”   何栖道:“旧月一直下雨,接了好些雨水,到时澄出一瓮,煮开再放凉,比井水还洁净。”   何秀才问道:“你再想想可还有遗漏的,我一并买了回来。”   何栖便细数了一遍,道:“一时倒想不起来必买的,阿爹买了屠苏便回转,这几日街市人多,拥簇挨挤。”   何秀才笑道:“廉颇尚饭,我虽老却硬朗,去个集市倒得你一顿嘱托。”   何栖抿嘴笑道:“多嘴一说,阿爹快去快回。”目送何秀才出门又后悔起来,年底街上易生事,吵嘴打架耍无赖的,城门失火,殃及的都是池鱼。   自己拿鸡毛掸子掸了落灰,打水拧了抹布擦了桌椅,院中花木枯枝隐透新绿,带出细细的春意来,剪了花枝插了花瓶,竟也有几分意味。   .   沈拓与施翎散衙,家中焕然一新,阶前廊下俱洒扫了一遍,何秀才还从街市带了一盆海棠,何栖又翻箱笼找花瓶陶罐。   沈拓伸手为何栖捻去发间一丝蛛网,道:“也不必非在今日除尘,不过几日我与阿翎都得了假,只将事与我们。”   何栖笑道:“今岁屋新,并不劳累,来年再交给你和阿翎。不过眼下倒真有事交与你们,我家……”见沈拓微撇着嘴角,歪斜着眼看着自己,失笑,“旧宅种了一排的金腰,你和阿翎折了几枝回来,一来添些春意,二来也解阿爹的念想。”   施翎抢道:“我去剪来,哥哥只在家中陪嫂嫂。”他也不等何栖沈拓反应过来,飞也似得闪身出了院门。   何栖道:“阿翎这急性子。”   沈拓笑道:“我看阿翎知趣得很,剪个花枝也用不上两个人。”挽了袖子道,“家中还有什么归置的?”   何栖指挥道:“前几日盖了马棚,散着好些板材,大郎看看有无可用的,边材废料充了柴禾,烧掉便好。”   沈拓道:“再有什么,你告诉我。阿圆去叫了阿娣,让她拎了水与你洗澡。”   何栖听他说到洗澡,顿感身上刺刺发痒,一日尘灰四扬,钻了头发脖项间,出了汗黏在一块,忙碌时无所觉,一罢手,只觉浑身不舒畅。   嗔怪:“你不说倒罢,你一说,头皮都发痒。”   沈拓点头笑:“怨我多舌。”   何栖轻横他一眼,扔下他叫了阿娣烧水洗澡。夜间沈拓嗅着她发间的清香,道:“早已不是稚童,我倒盼起过节来。”   何栖笑道:“阿爹以前常怨岁节无事白忙一场,吃得团圆饭不得团圆添段愁,老了一岁又添一段愁。”   沈拓笑道:“我与小郎倒没这些愁绪,只嫌节中冷清,去姑祖母家中吃年饭,好似打秋风。”   何栖也是不曾过热闹年,她虽稳重,也不禁心生期盼:“有好些事呢,祭祖守岁饮屠苏酒,穿了新衣,串门拜年,我备了好些零嘴。”   沈拓见她眉目飞扬,心中愉悦,不由跟着盼起年节来。 第七十章   腊月二十七日后, 衙门散衙, 街集休市, 道上往来者多数为揣了薪俸归家过节的帮工, 所得颇丰者面露笑意,了了无几者愁眉苦脸。   季蔚琇命人杀了几只羊, 斩件与略有头脸的吏役分了,施翎以为没自己的份, 蔫蔫躲在沈拓身后流口水。   季长随早得了季蔚琇的嘱咐, 笑道:“施都头把郎君想得忒小气。”拣了块好肉一并给了沈拓,又轻声道, “沈都头略等, 与你说几句话。”   沈拓不明所以,莫非真个要跟自己喝酒?不由头皮都发了麻。施翎兀自在那高兴,拎了篮子,道:“哥哥与长随说话, 我先归转让嫂嫂炖了羊肉汤, 家中还有一把好茱萸呢。”   沈拓不防没揪住他,让他溜了开。   季长随分完了羊肉,在廊下寻到沈拓,一揖手:“都头久候。”   沈拓回礼, 问道:“不知长随留沈某有什么吩咐?”   季长随道:“元旦正节, 举家团圆, 只郎君一人孤身在外,好不孤凄, 朝廷又有条律,外任官员岁节不得归家探亲,书信传递又费周折。禹京现不知如何热闹,怕是驱傩大典都已备好,全城灯火如昼,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到得元宵更是火树银花,一片繁华。偏郎君冷清,桃溪小城,没个庆典,他又不与下官亲密往来,着实无趣得很。”   沈拓听得不是滋味,道:“明府离乡背景,佳节思情的确孤清,长随与我分说,沈某只是差役,身贱力微,不知如何是好。”   季长随笑道:“郎君喜爱都头,都头又算不得担着正经差使,虽身份有别,却也没结党之嫌。都头有心不如来郎君这拜个年,吃酒传座,如何啊?”   沈拓环胸看他,半晌笑道:“沈某虽不愿与长随吃酒,与明府拜年却是甘愿,不消长随嘱咐,明府不弃,沈某也会携了施翎舍弟拜会。”   他略拱一拱手告辞走了,季长随摸了摸脑袋,砸巴了一下他的话音,醒悟过来,跌足拍手,啐道:“这厮无礼得紧。”   沈拓回去后与何栖抱怨道:“季长随言语不中听,若非我好性,早一拳让他开了酱料铺。”   何栖听了笑起来:“大郎也不识羞,你算得什么好性?”   沈拓笑道:“季长随道自家随和,我不输于他,想来也是和气的人。”   何栖只管笑,又道:“他一惯眼高于顶,眼里只见明府,余下都是蝼蚁。”   沈拓道:“历来忠仆难得,他待明府倒是一心一意,明府身边无亲朋故友,不知心中如何思念。”   何栖微叹:“抬头共月,形单影只,对酒无人,明府不易。”又看在院内切串了羊肉,搬了风炉,与沈计一同闹着炙肉的施翎,“阿翎倒是高兴。”   沈拓笑道:“阿翎不同,此地算不得他故里,你我却算得他亲人。”   何栖打开箱笼,将全家做好的新衣一一取出,道:“樟木味重,染得新衣也有异味。”欲言又止,终道,“大郎,婆母前几日托人子送了两套新衣来,针脚细密,绣纹精致。”   齐氏精打细算,托了小子送衣,却连半个铜子都不给,只抓了把炒豆给他,言道:你只管送过去,都头娘了自不少你。   那小子不甘不愿,与何栖抱怨道:都头娘子可不要一把豆子打发了我去,大节下的,不过赚个脚力钱,也忒得小气。   何栖接了衣,又多与他几个铜钱,笑道:累你一趟,买些果子吃。   跑腿小子数了数,重又高兴起来,揖礼道:娘子大方,来年康健,万事顺心。”肚里又把齐氏咒了一通。   何栖接了新衣展开看了看,衣料厚实,白缎两上领,很是精心。又见沈计在一边背着身,支楞着耳朵,便抬呼他道:小郎,你阿娘与你做了衣衫。   沈计慢慢挨过来,又看何秀才,见他欣慰,不敢说不要衣衫之语,不甘不愿地试了试。结果,齐氏不知沈计身量拔高,衣摆短了一截,腰身又肥大,倒似细竹竿套个口袋,很是滑稽。   沈计烧着脸,跟剥什么似得飞快地剥了衣裳,道:“嫂嫂只让人送回去,怕不是与我做的。”   何秀才微喝道:“胡说,再不合身也是心意,如何能将礼退去打脸,改了短衣或收在箱中便是。”   说得沈计眼中含泪垂首不语,片刻后才道:“阿公息怒,沈计知错。”   何栖两眼跟着一酸,忙笑道:“小郎再试试嫂嫂做得新衣可好?”   沈计这才回转过来,何栖手艺自是比不得齐氏,做得却是合身,又配新鞋、书袋。   沈计笑开颜:“多谢嫂嫂,累嫂嫂费了好些心思。”   “也只你才夸嫂嫂的女红。”何栖让他脱下重又叠好,交给他道,“小郎收着,春年再穿。”   沈计谢过后抱了衣衫回屋,放在枕边,摸了摸,眼望眼盼了除夕元旦。   何栖对何秀才道:“阿爹好好的高声,小郎眼见掉了眼泪。”   何秀才却道:“我这些时日看大郎兄弟,齐氏虽……不堪,到底是他们生母,血脉天性难以割舍,大郎虽有怨怼,却疏阔豁达,小郎心思细腻,自艾情伤,有失君子气量。”   何栖道:“人心几窍,不好分说,小郎虽多思行动却没偏差,阿爹未免苛责。”   何秀才道:“小郎读书人,君子立身,诚孝为首。”   何栖不欲反驳,戏道:“莫非百种品行,余者低劣不堪,只拣了这两样做好,便是君子了?”   说得何秀才摇头轻笑,道:“阿圆又自强辩。”   因这节,何栖把沈拓的衣衫收在箱中一时倒忘了,沈拓连看都不看,反问:“她尽做不合时宜的事,可有说不中听的话?”   何栖见他不愿穿,也只收在了箱底,回道:“她又不是亲来,不中听的话哪会过别人的嘴说出来的?”   沈拓还嫌不够似得,合上箱盖,笑道:“既如此,别个坏了过节的兴头。”   何栖笑依了,就此揭过再不提及,那两件衣衫也只陈在箱底,空染樟香,鲜艳不再。   .   除夕当日,举家起个大早,便连施翎这等贪觉的,也是边打着哈欠边挣扎着起身,等捧着海碗吃了米粥并几个炊饼,这才精神起来。   何栖掩嘴笑,道:“今日再不让你们闲的,阿翎与小郎去挂桃符,贴钟魁。大郎帮忙搬了炉子出来架了油锅,将肉剁了臊子。”   阿娣早洗净了肉,连同姜蒜并一食案端了出来。沈拓操刀,拭了下刀刃,嫌弃不够锋利,又嫌桌案不稳。   何栖道:“只你事多,不过剁肉,但倒挑这些许刺来。”   沈拓辩解道:“阿圆知行家里手,头等重要的便是行头,哪里将就。”   何栖睨他一眼:“胡吹得法螺。”   沈拓笑:“娘子只管吩咐,你是要精肉的臊子,还是肥肉的臊子?包管精的不见半点肥的,肥的不见半丝精的。”   何栖嫌弃他事多,捉弄道:“那你精、肥各剁了,休让我找了差错来。”   阿娣在旁边眨眼,她虽怕沈拓,还是忍不住缩了脖子,疑惑张口:“娘子,炸丸子雪花肉最好,精的也好,肥肉剁了臊子使什么?”   何栖撇嘴笑道:“你家郎主使力只使嘴,多分派事与他。事后将精、肥臊子一拌也是一般道理。”   沈拓磨好刀,听了摇头:“阿圆只拿我消遣。”   他说归说,剁起肉来确实又快又好又细,何栖拍手:“大郎不是虚言,可以架了铺子卖肉去。”   何秀才拿铫子熬浆糊,施翎不够耐性跑进跑出,只管将问:“何公,可使得了?”又拿手沾了沾,直接塞了嘴里。   何秀才叹道:“你与小郎先挂了桃符,几息便要来看上一回。”   施翎愁眉苦脸:“小郎叽歪得很,高了不成,低了不成,偏了不成,没齐整也不成,跟绣花似的,不过两块桃板,非要做出道场来。”   何秀才赶他:“小郎个低,怕是够不上,你倒撇下他来与我捣乱。”   施翎吃着浆糊香甜,又偷了几口,抬脚出去听何栖夸沈拓肉剁得好,笑道:“哥哥砍得人胳膊,还剁不来肉臊?”   直把一边刮鱼鳞的阿娣吓得浑身一抖,真当沈拓手沾人血的。直想:娘子和气,秀才公也没架子,只郎主吓人。听闻是衙门的差役,说不得打杀过人。   何栖知他顽笑,斥道:“快去挂符,只在这胡说。”   施翎哈哈大笑走了。   沈拓真个剁了两样肉臊,笑着看何栖拌了精肥,加了姜蒜细抹搅和成泥,烧热油锅,捏了汤圆大小的丸子,一个一个入锅炸得焦香。施翎在外闻得香味,抛下沈计,也不嫌烫,捏了几个在手里,边吃边走,尚未走到院门口,全都下了肚,又返身拿了几个。   沈计气呼呼进来道:“施大哥不帮忙,还撇下我偷嘴。”   施翎塞一个丸子在他嘴里:“小人家哪来气性,与你一个丸子,你我作个同伙。”   沈拓杀了鸡,拿滚水烫了褪毛,何栖道:“大郎留几根尾羽,祭祖要用。”觑着何秀才不察,将一个丸子喂他。   沈拓早看得眼馋,心喜何栖体贴得,嚼了嚼,满口肉香,独自在那边拔着鸡毛边笑。 第七十一章   午间各人将就吃了简饭, 何栖与阿娣开始准备祭食。   搬了供案, 摆三荤六素大小九盘, 何栖净了手, 让沈拓巡三遍酒,自己与沈计在火盆前烧纸钱, 见施翎骑在墙头,撩着寻味而来的野猫, 唤道:“阿翎你也来。”   施翎转过头, 素白的脸上有一瞬的迟疑,又听沈拓也叫:“阿翎下来一同烧纸。”他那对秋后明月般的双眸不由点开笑意, 那点笑又如涟漪般漾开来, 直至如夏花初盛。   何栖笑着看他跃下墙头,过来与沈计蹲在一起,你挨我一下,我挤你一下。道:“好生烧纸钱, 别洒了灰。”   听有人轻扣院门, 却是大小两个和尚,道是芨州有株古树显了佛迹,前往巡礼,路过化些素斋。何秀才见是千桃寺的僧人, 便回礼道:“今日家中不曾余饭, 却有鲜的糖糕, 聊以裹腹。”吩咐阿娣装了糕点,又量了一升的米。   胖和尚与小和尚回了一个佛礼:“多谢檀越施与小僧饭食。”   何秀才笑道:“我虽非虔诚信徒却也是宝福寺常客, 二位僧人多礼。”立在那又说了几句话,这才与他们话别,重阖院门。   何栖与阿娣又包了好此饺子,道:“长夜守岁,以免腹中饥饿。”   施翎拿了火箸微架了着纸灰,让它烧透,说道:“嫂嫂多包些,冻在窗台上,明早还吃。”   何栖道:“今日出得好太阳,晚间都不烧火盆,冻不住饺子,明日你要吃再包。”   沈计道:“施大哥连着明岁的饭食都做好了打算。”   日一偏斜,烧化了纸钱,何栖撤了供案,让阿娣烧火,亲手整治了一桌年宴。白煮的黄鸡、嫩蒸的鲜鱼、块切的肥瘦大肉、风干的腊味,香煎的豆腐、煨焖的火腿干笋、素炒的银芽、香烩的芋头,鲜灵的荸荠、三丝羊羹,一碟蒜泥,一碟香油腌落苏,一碟胙小鱼,又一盘雪花糖糕。   沈拓又在院中起了一坛荤酒,拍了泥封,不等上桌便让施翎偷了一碗去。   何秀才坐了主位,何栖让沈拓倒了半满的六碗酒,拿竹舀添了凉浸一晚的屠苏水。何秀才取了第一盏,亲递给了沈计,笑道:“小郎年小,须饮第一盏。添岁康健,无病无灾。”   沈计接过,揖礼谢过,入口微辛,虽不惯饮还是仰头干了,呛得直咳嗽。何栖忙拣了一块糖糕给他,道:“你们吃酒,也不垫垫肚子? ”   第二盏屠苏何秀才递与施翎,看着他微笑道:“这一盏阿翎来吃。鹰展其翅,翱翔云间,自在无忧。”   施翎谢过,接了酒笑嘻嘻地吃得精光,砸舌回味一番道:“好酒,不似那些寡淡的,不过凉水。”又央求一盏,“这盏我慢慢喝。”   何栖笑道:“今晚不拘你,如你心意,可好?”   何秀才再递一盏给何栖,万般感慨,旧年此时女儿尚是额发覆眉,今岁却是妇人装扮,桃李成荫,转而又盼新年此时,说不得花开结子。   “阿圆饮了此盏,你入沈家门,已为沈家妇,安身此间,贞贤淑德,举家和睦,所求必有所得。”   何栖眼中微有湿意,眨了眨长睫,不让千思万绪凝成珠泪,喝了酒笑道:“阿圆谢阿爹岁酒。”   沈拓依次起身,按着年岁,第三盏应是他喝的,偏偏何秀才却不动手,重新入座,拿筷子夹了香芋还夸:“绵软香滑,又就酒又下饭。”   沈拓傻了眼,立在那好不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一眼何秀才又看一眼何栖,神色满是委屈沮丧,呐呐道:“岳父大人……”   何秀才只不理他,与施翎对喝了一盏这才笑道:“你只让你娘子为你斟酒,休来找我。”   沈拓被泰山捉弄取笑,只当彩衣娱亲,又掉身对着何栖笑道:“岳父不管,娘子可休要将我抛在脑后不理。”   何栖抿嘴笑,取过酒盏,双手举至齐眉,目光流转间且笑呤呤,道:“郎君饮尽此盏,增岁添福,事事遂心,梁间之燕,日日得转,郎君离家切记早归。”   沈拓也双手接过酒,慢慢饮尽,酒中百味,直入四肢百脉,他道:“娘子只管放心,只看我日后行动。”   他喝了酒不等何栖动手,取了最后一盏半弯了腰了恭谨敬于何秀才:“岳父请饮此杯,岳父添寿,百岁无忧,疾疫远离,身体康健。”   何秀才笑呵呵抚了抚须,接过道:“大郎有心。”   吃过酒,贺过岁,何秀才笑道:“吃过年宴,大家守岁。”又让阿娣一块坐了,道,“家中没那些规矩,大节也不拘些旧礼,一并坐下吃酒。”   阿娣搬了椅凳,只占了一个边角,不敢太过靠近。   何栖也不勉强,由她小心坐那闷头吃食。她平日不饮酒,岁节下也凑了热闹,大家推杯换盏,说些顽笑,不知不觉便多吃了几口。   沈拓笑道:“桃溪小城,虽是岁节也不显得如何热闹,不过走亲访拜年吃席。灯节也没好的花灯,不过商铺应景挂几盏灯笼,夜市喧嚣也只是看看百戏,游游夜船。”   何栖吃着荸荠压压酒气,微侧着脸看沈拓,眼里略有狐疑,好生得怎么提起灯节来,正想着,便见沈拓冲他偷偷眨了下眼,立时醒悟过来,道:“那你只说何处热闹?我只听闻禹京岁节前后近半月,火树银花不夜天,玉壶光转,灯火辉煌。”   施翎道:“竟这般热闹,不知何时亲见一眼。”拿手肘捅捅沈计,“小郎他日春闱高中,做了天子门生,说不得还能跨马游街呢。”   沈计不防差点被他捅到桌子底下去,荤酒性烈,他吃得微醉,冲着施翎做了鬼脸:“施大哥只拿我取笑。”   沈拓道:“禹京太远,不过闲谈。宜州倒可去一趟,宜州也办灯节,纵使比不得都城,张灯结结,鱼龙歌舞也是极少见的盛景。初十打了春牛,衙中十五仍有假,宜州也不算得路途遥远,不如雇了车举家前去凑个热闹?”   他话音一落,施翎已经开始拍手叫好,立起身道:“正是正是,一年忙成拉磨的鬼,去宜州过个好节,也开开眼界。”   沈计虽然想去,却忧心花费为巨,因此不吭声。   何秀才看了看何栖一眼,见她唇角含笑,眼中似有期待,想着:他们少年夫妻,新婚又聚少离多,又逢佳节,何必浇他们冷水,便笑道:“大郎带了阿圆一同去,我年老禁不得舟车,便不去凑趣添事,我与你们守门。”   沈拓忙劝道:“桃溪与宜州官道平稳,并不颠簸,我们游玩又不急于赶路。岳父同去,路上行程不必担忧。”   何栖也道:“阿爹在家女儿如何放心,一同去才好。”   沈拓又使眼色给施翎,施翎忙道:“何公不去,我们去了有什么意趣?反显我等不孝,别家定要闲话我们将大人抛下,再者,嫂嫂第一个没了兴致,我第二个没了兴头,小郎第三个提不起劲,哥哥……”他说着斜看沈拓。   沈拓笑:“只我是无情无义的。”   何栖沮丧道:“阿爹不去,我也不去了。”   沈计也忙嚷何公不去他也不去,施翎跟着遗憾点头,也道何公不去,此行作罢。他们这般作态,何秀才哪里不知,放下酒杯笑道:“你们年轻人游玩,拉着我一个老翁算得什么。”   沈拓道:“岳父再不应,我倒成了罪人,白勾起他们的念头。”   何秀才笑了:“既你们不嫌我一介老翁无趣麻烦,便一同去宜州赏灯。”   施翎拍桌笑:“何公应下,十五我们去游一游宜州,为此我要多吃几杯。”   何栖与沈拓互换了个眼神,等宴罢,沈拓在廊下微住了脚,低声道:“来年事多,明府定有各种吩咐,不如趁着灯节,明正言顺看看宜州的买卖。”   何栖微微一撇嘴,半埋怨:“也不与我打声招呼,吓我一跳,险些忘了应和。”   沈拓讨好道:“我是一时意起,再者,我知道阿圆定知我的心意。”   何栖轻啐:“你倒会派宫帽与我。”   沈拓一揖长礼:“娘子误会,绝无半句虚言。”   二人说笑几句,将厨下交与阿娣收拾,另拿攒盒装了各色细巧干果蜜饯,移至偏厅守岁。移了食案坐榻,围炉煮茶闲话。   施翎不知何时装了一袋风干的栗子,掏出倒在几案上,移过灯台剥起栗子来,沈计挨着何秀才坐在榻上,不禁摸摸肚子:“刚吃好些酒肉,施大哥也不嫌噎得慌。”   施翎笑道:“我又不是一气吃完,吃几个吃盏茶,再说说话。”又将剥好的栗子肉让于何秀才。   何秀才吃了一个,笑:“倒好打发长夜。”耳听炮竹声声,又道,“家中也有几挂炮竹你们怎么不去点了?”   施翎哈哈笑:“小郎怪得很,嫌它吵闹,也不许我放,等栓院门时,我再去。”又逗沈计说要玩藏钩,还要拉上何秀才,要赌酒。   沈拓与何栖二人坐在榻下,看他们笑闹,道:“阿翎莫非还没尽兴?”   施翎笑:“平日你们不喜我吃酒,便是与我酒,也是素酒,没味得很。除夕年节难得有一坛烈的,我少不得要放自己肚子里来。”   沈拓撸袖子道:“你与小郎一边,我与岳父一道, 你我二人对喝?”   何栖边起身拿边笑:“你们不要吃得醉了睡了过去。”   何秀才由着他们笑闹,炉火微暖,笑声溶溶,只愿日日有如今朝。 第七十二章   晨鸡啼春, 更声迎新。   何栖等人直闹得子夜才各个东倒西歪去睡, 好梦正酣, 隔窗闻爆竹噼啪作响, 稚童笑闹,惊犬狂吠。   阿娣同得了一件新衣, 惟恐沾了灰,走道都缩手缩脚, 记着何栖的嘱托, 在门外来回数趟这才壮着胆子敲门唤道:“娘子好睡,初一要早起供干鲜果子呢。”   何栖正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发呆, 帐中昏昏, 隐有残香,侧耳听了听外间响动,伸了个懒腰,道:“又是一年岁老, 花落春来复新枝, 人老头白齿渐摇。”   沈拓昨晚和施翎赌酒,何秀才故意让着沈计,累他吃了许多酒,强撑了半宿, 沾床便睡。往日何栖一有响动, 他早就惊醒, 今日却睡得石沉。何栖忍不住伸手揪了一下他的鼻子,见他毫无动静, 不由掩了嘴闷笑。   起床拨高灯,对着菱花镜盛妆打扮,眉染青黛,唇点红脂,腮扑香粉,额点花钿。黑鸦挽就抛家髻,正插如意梅花双鹊簪,鬓斜一支流苏钗。   阿娣在外喊了一声,不敢再打搅,呵手跺脚等候。她家乡野村户,几间草屋挤着十几个人,吃食都不得到腹,元旦哪来得鲜果祭供,摆几块糕点全当应景。   如今到了沈家,和家中全然不同,不懂里面可有讲究忌讳之处,因此不敢动手。眼见东方即白,耳听千家万户开了院门,点了爆竹,笑语依稀,不由心中焦急。   正要鼓气再敲门窗,便见何栖开了门俏立在那,暖暖晨光里,微微春意中,有如河畔一株将开未开的新桃,枝存新绿,瓣透微红。   阿娣傻了眼,呆愣愣道:“娘子,你真好看。”   何栖笑起来:“怎说起登徒子的言语来。”   阿娣拿手轻抹了一下自己微干的唇,又看看自己粗躁的双手,指甲藏了点污垢,一边跟在何栖身后,一边将脏泥剔净。   沈拓沉睡、施翎与小郎酒醉也是未醒,便连何秀才昨晚错了觉,屋中也不见响动。   何栖拿了一挂爆竹,开了院门,她是不怕这些的,倒是阿娣躬腰缩头,火引都没点,她已经堵好了耳朵。   爆竹一声高一声,夹着哪户敲锣声,红纸飞成乱红,驱邪除疫,阿娣在那又叫又跳,跳得连何栖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放了爆竹,回屋让阿娣洗了黄梨、蜜柑,自己拿高盘各装了龙眼、干枣、榛子、香榧,六样干鲜果子供与天地,又在堂中备些果点,今日顽童上门,将讨些吃食点心,主家是不拒的,再有些无赖装作乞儿模样趁着佳节上门行乞,讨米讨钱。家家户户为讨个口彩,多少也与他一点米粮银钱。   阿娣听了吩咐,顿足叫可惜:“他们倒做得好营生,只在岁节来占讨便宜。”   何栖笑道:“旧年有户人家,家主悭吝酸刻,看那个讨米的外面穿了旧衫,褡裢却是簇簇新的,他便揪了人衣袖,又扒人领口,嚷破他是无赖行骗的,又道纵使大节,半个子一颗米都不给他。既是无赖自然要做非常之举,那个癞汉只在他家院门前就地打滚,满口污言咒他全家老小。两相打骂争吵,险些惹出一门官司来,虽被撕扯了开,到底没过好年。”   阿娣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来,拍拍胸口,道:“要是有行乞的上门,我少给些也不和他们撕虏。”   “正是哩,当是买个彩头。”何栖点头微笑,又指点阿娣择了葱、蒜、芜荽、芸苔、姜丝备了五辛盘,搓了素饼,滚了蛋花汤。   等到春日高升,街集锣鼓喧嚣,爆竹山响,稚童追逐嬉戏之声飞过院墙,沈拓几人这才个个睡眼惺松爬起来。只沈计精神,穿了新衣新鞋,荷囊里装着岁钱,兴冲冲见了何栖揖礼:“嫂嫂新年好,岁岁春在,日日开颜。”   何栖笑回:“小郎多礼,岁岁喜乐,去叫了你阿兄他们来吃五辛盘。”   沈计一愣,他不喜芜荽等辛辣之物,伸长脖子看了眼春盘,微咽口唾沫:“嫂嫂,我只吃一口可好?”   何栖道:“不好,五辛散邪防疫迎春,要吃尽。”   沈计摇头要叹气。   何栖又道:“新年伊始,不好叹气。”   沈计生生愣住,摸摸头笑道:“好些禁忌,原本不想叹气,嫂嫂一说反记在心里了。”   何秀才吃了素饼,吩咐他们道:“大郎旧岁元旦定是去曹亲家家中拜年,今岁照旧,带了阿圆早些去拜见姑祖姑翁,再将阿翎也带去。”   沈拓道:“岳父在家岂不冷清?”   何秀才笑道:“不需你们忧心,卢继年年携妻儿来见我,我们自有消遣,要坐了车去宝福寺祈福。”实则是卢娘子祈福,卢继顺便支个摊儿占些和尚便宜诳骗些香客算命,何秀才则去主持那讨茶喝,卢家大郎领了一串弟弟讨要寺里的糕饼。   .   曹家因为开着棺材铺,过年也仍营生。   曹九道:死人又不挑拣时日,阎王无常也不见得过节,粮酒米面家家大可先备存着,只棺材一物,不好好家家齐备。   他家隔壁的马四娘也道:你家卖棺材的不好歇业,我接生的也不好闭户。死的不由自己挑拣时辰,生的也不由自己定那八字。   另一邻舍开的药铺,也笑道:生死两无常,自来由天定,从来只有病随人,不见人随病。我家也不好关门。   因此,别家星货买卖都停了生意,他们三家一溜开着铺门,守了伙计。有些个避讳的,不愿大年初一的上门触楣头,先将别处拜了年。   曹二穿了红袍,架着腿坐在棺材铺中,身后停了一排的棺材,他家伙计抱怨道:“二师父不如去后院守着,您老坐在铺中,活似个判官。别家携老带小从铺前串门拜年,错眼见了,吓哭了好些小童。”   曹二瞪着眼,喝道:“你好肥的胆子,拿我取笑,我一手拎了你倒栽葱投进桃溪,洗洗你的舌头。”   伙计忙堆笑讨好:“顽笑顽笑,岁节不论大小尊卑。”   曹二笑道:“可他娘鬼扯,不分尊卑?你怎不家去扯你家老娘的臊?”   伙计拱手笑:“二师父饶我这一遭,午间舍命陪师父吃酒。”   曹二一挥手,眼角都透着嫌弃:“不需你,今日我家侄儿要来家中拜年,再不少吃酒的人。”   他话音刚落,便见沈拓带了何栖、沈计、施翎上门,一拍大腿笑道:“着啊,刚说嘴,他们就到。”   何栖福了一礼,贺道:“二伯公春来万事新。”   曹二挠挠后脖颈,他粗桠枝杈,实不擅长应付何栖这种娇滴滴小娘子,搓搓手道:“侄媳别多礼,铺中阴森,都是死人睡的寿器,别惊着你。大郎领了你媳妇见我阿娘,然后我们好生吃酒。”   曹沈氏今日打扮一新,许氏还要往她头上插花,曹沈氏笑道:“阿许用心不好,定是嫌我平日待她刻薄,要将我打扮成老妖怪供人取笑。”   许氏叫屈:“婆母冤枉了我,今日别家不上门,大郎定来,打扮得精神,好让侄媳贺岁。”   曹沈氏拍腿佯怒道:“再没冤枉你的,侄孙媳家来一看,昏惨惨屋内,坐了一个戴红花的老山魈。他们好意拜年,却要吃一顿惊吓,可怜得很。”   许氏与大小简氏等人笑不可支,许氏儿媳抿嘴:“祖母倒拿自己取笑。”   曹九坐在廊下摇椅那把玩着两枚核桃,春光穿廊,春风细细,眯了眼从窗外看了眼伛偻的老妻,倒想看看她戴花的模样。嫁他时,也是颜色鲜好、桃腮含春的小娘子,拿扇子挡了脸,双眸点漆,看他一眼又娇又俏又带了点羞。   何栖一进后院,小简氏早闻声出来携了她的手,先拜了曹九又拜了曹沈氏,再拜许氏等人时,许氏与大小简氏均笑道:“侄媳太多礼,三拜合一拜。”   何栖依言照做,笑道:“阿爹知晓后,少不得要数落我没规矩。”   曹沈氏安慰道:“不让你阿爹知道。”她略眯了眯眼,见何栖胸口戴着璎珞,正是自己所送。心中更是高兴,笑得歪了嘴。又道,“你随大郎来家拜年,亲家公一人在家冷清。”   何栖依坐在曹沈氏身边道:“阿爹与知交去了千桃寺,与主持吃茶。”   大简氏忙道:“今日千桃寺不知多少热闹,寺中要做法会,好些人家天未亮就去寺中许愿祈福。”   小简氏也点头:“好些富户信徒还做布施,这些年年景好,倒不显,年景不好时,寺中聚了不知多少揭不开锅的贫家穷户。”   “既是添功德,不论年景如何,都是心意。”何栖道,“施米、施财、施法都是修行好意。”   许氏压低声音:“苟家原本每年都要与寺中好些银钱,他家苟老一去,倒把这善缘给断了。”   何栖心中一叹,道:“他家一分家,散沙一盘,各自有各自的主意,各自有各自的算盘,哪里还会依着从前行事。”   大简氏道:“绳子拧不到一股,力使不到一处,可不是什么好的事。”   曹沈氏撇嘴斜眼:“大过年的,怎说起这些烂肝臭肺的玩意,治死了这么多人命,一脚踩进佛堂也不嫌心慌。”   何栖笑道:“姑祖母所言甚是。信佛的非是行善人,行善人未必敬着神明。”又转开话道,“大郎来了一晃眼不见了人影。”   曹沈氏笑起来:“定是被拉去吃酒了,我们休管他们,由他们混吃,一年也只岁节痛快。”   何栖笑:“姑祖母不知,除夕家中备了一坛好酒。阿翎想多赚些酒喝,要与大郎藏钩赌酒,结果想喝酒的一直赢,不想喝的一直输。”   曹沈氏眯眼乐了:“叫阿翎午间放开喝,家中好几个酒鬼,再不少好酒的。” 第七十三章   午间吃酒许氏将何栖摁在曹沈氏左手边的位置, 道:“侄媳只陪着婆母。”   何栖哪肯就座起身推辞, 曹沈氏拉了她的手道, 道:“你坐着陪陪老婆子, 她们一年到头对着我这张老脸,絮烦得很, 难得有个时日不必相对,你就如了她们的意。”   何栖笑道:“姑祖母与伯娘亲厚, 才开得这些顽笑。”   曹沈氏笑道:“人老了, 就喜欢看你们鲜活水灵的娘子。”又对何栖道,“我年轻也爱红妆, 四时新衣, 时兴首饰,可恨只生了三个猴崽,没有养下娇花来。”   小简氏讨好道:“别家想要小郎君还不得呢,桃溪水里溺死过好些女婴。”   曹沈氏斥道:“大节下满口死啊活的。”她说了小简氏, 自己却不避讳, “一样的米就养出这些不如鬼的来,没个人味。不过,我生得老二后,就歇了养小娘了的心。”   曹沈氏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同胞兄妹, 若是生得老二模样, 可怎生好?黑红透紫, 直眉赤目。老二还能哄骗个阿简这样的媳妇回来,小娘子从哪拉个冤大头当郎子?怀了老三时, 日日挂心,生怕怀了个小娘子,还去千桃寺许愿放生呢。”   何栖明知失礼还是笑出来,道:“姑祖母再莫说笑,哪有这么埋汰二伯父的。”   曹沈氏自己也笑,又握着何栖的手道:“阿圆与大郎都生得好模样,将来无论男女,定是讨喜可心。”   不等何栖答话,大简氏执壶为曹沈氏斟酒,道:“婆母还说呢,一样骨肉,只把郎君生得有如赤发鬼,当吃一杯酒。”   “怨我怨我,累阿简不得俊俏夫君。”曹沈氏笑将蜜酒饮了。   女客在里间高兴,外间沈拓他们杯觥交杂,更是尽兴,施翎吃得面色潮红,还假惺惺道:“哥哥嫂嫂平日看管得严,我肚中酒虫,瘦成了条。”   曹三起哄道:“你今日只管放开肚皮,侄媳再不管你。”又斜着眼,歪着身对沈拓道,“大郎要不要与媳妇讨个旨来?”   沈拓笑道:“娘子哪会不通情理。”   曹英醉眼半掀,道:“表弟可别说嘴,我可要叫使女去问弟媳的。”   沈拓也有几分醉,吃他一激,道:“表弟只管去问。”   曹英真个唤了伺候的丫环,让她入里间讨话,小丫环偷着乐快步绕内一福,对何栖道:“都头娘子,都头不敢吃醉,我家阿郎嫌不够尽兴,问娘子让不让都头吃酒呢?”   他们里外两桌,中间不过素面四曲屏风断隔,一言一语听得清楚,传话不过为了取笑。曹大拍桌笑夸:“好丫头,要给她赏钱,学得好话。”   何栖听得仔细,执了酒杯笑道:“家中不让吃酒,来姑祖母再不让吃,怕要落个河东狮的名头,家中良友不至,亲朋不往。”   小简氏笑道:“侄媳与婆母最会拿自己打趣。”   曹英媳妇因自家夫君撺掇的,拿了一杯蜜水歉然道:“弟媳莫怪,夫君吃醉生事,我有身孕只得水代酒向弟媳陪罪。”   何栖道:“嫂嫂切莫多礼,亲戚往来亲厚才这般顽笑打趣。”   大简氏却是一拍桌子,道:“他们可恶,我们吃我们的,他们吃他们的,倒来闹我们。侄媳贤惠,我却要吼上几声。”她边说边过去,一插腰指了曹二道,“你们可别欺了侄媳好性,把大郎灌得红头胀脸的,还讨旨呢?自个吃去。”   她一通发作,曹二顿时歇了气,小声道:“吃酒吃酒,不与母大虫计较。”   施翎吃惊道:“原来二伯天不怕地不怕,只惧二伯娘。”   曹二一张蒲扇大手,兜头就给施翎一下,粗声道:“与婆娘计较算屁的好汉,她们泥捏的,一指就倒。”   何栖在内笑得差点拿不住杯箸,从来只听夸小娘子生得弱,有如水做的,到了曹二嘴里,却是泥捏的,只和了水。   大简氏也是哭笑不得,笑道:“生得不好也罢,我只嫌粗得狠。”   小简氏捂了嘴凑近大简氏耳边,低不可闻道:“嫂嫂真个嫌?”   大简氏一时尚未解,起身时才回过味来,硬灌了小简氏好几杯酒,道:“真是不学好,学得这歪话,趁着岁节洗洗你这舌头,博个一年的耳根清净。”   何栖因坐在大简氏右手边,听个正着,也羞得涨红了脸,拿酒杯连吃了好口酒,等酒气上脸盖去了满腮的烧意。   曹沈氏耳背只当她们妯娌互相取笑逗闹。   沈拓等人吃尽一坛的酒,撤了下酒菜,另换了下饭的菜蔬。曹大道:“今岁也盼个丰年,明府打春牛,我定携了家小去看一番热闹。”   曹二道:“阿兄竟要扔下营生趟这闲趣?你又不种地,不如好生卖棺材。”   曹大道:“你懂个屁,丰年才积得余财,手中有银钱也买副厚棺。”   曹三哈哈笑:“左右还是为了卖棺材。”   曹英对此却是兴趣缺缺,闷头吃酒吃菜,沈拓见了,与他对杯问道:“大节年下,表兄又将添子,怎得面色不快。”   曹英偷偷瞟了眼曹大,侧过身对着沈拓,压了声道:“不瞒表弟,表兄读书无用,算盘也凑和,又没个伎俩傍身。三百六十行,大半的行当父承子,子继父,我他日也少不得做棺材。偏我又学不精二叔的手艺,也不如阿爹与三叔的口利,更不喜介日与白事交道,来往的买主披麻戴孝,麻绳插了哭丧棒,着实令人欢喜不起来。”   沈拓笑道:“子承父业也是正理,表兄不喜寿器生意,却让伯父将家业交与谁打理?”   曹英闷声道:“家中又不止我一个儿郎,还有曹苹、曹荣他们呢。”   沈拓微顿一顿道:“今岁春种后,明府便要通河开渠了,届时桃溪说不得别有景象。”   “当真?”曹英一惊之下,高声追问。   曹大等人被唬一跳,曹大瞪着眼,道:“也是娶亲生子,能顶屋梁的人,怎还似没个轻重,连大郎都不如。”   沈拓道:“不怪表兄,我与表兄说开渠之事,表兄吃惊失态。”   曹大三兄弟立时来了兴致,问道:“先前也没听得这风声,竟真要开渠?”   曹三也道:“往日吃酒闲谈,众人也只道今年怕是要清河,挖挖老泥,又有苟二一案,通通河也去些晦气。家家户户吃用依着河,没得吃……”   里间小简氏骂道:“郎君说和恁详细,存心不让人吃好生吃酒。”   曹三认错,笑道:“失言失言。”曹家三子,他是最活溜的,问沈拓道,“大郎,明府可还要建码头?”   沈拓也拿捏不准,道:“依明府之意,财力所限,挖开了桑郊的河道,也不必阔得多开,容一艘漕船进出便可,既有货运自然要有码头装卸,只大小不论,架了石阶,放了跳板,也算得码头。”   曹英已经在那活络开了,凑过来亲手为沈拓倒酒,催道:“大郎再细说说。”   曹大一捻胡子,又拍拍肚子,微哼一声,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道:“开渠造码头,好大一件功德,事成明府更添资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更不知得多少的便宜。办成却少不了耗掉巨资,县中竟有这些银钱?”   沈拓笑道:“资费明府已有了章程,不得十分,也有□□分。”   曹大等人不通此间的关节,只醉得险要跌倒是曹九哈哈笑:“好一件大事,你们都吃上一杯。”   曹二拿手在曹九面前晃晃,纳闷:“阿爹莫非醉了,儿子背了你榻上躺着。”   曹英心急,又催沈拓:“大郎别藏了掩着,说个通透明白。”   沈拓便将苟二献银一事略说了说,又道:“因我与他撑了腰,他蹭言与我,让我将买一只船来,来生宜州贩售丝帛香料等物。”   他话一了,座中各人心思浮动,都动了几分盘算。   小简氏拉了何栖问道:“侄媳与大郎议定要买船只?”   何栖也不隐瞒道:“我想着不失为难得机遇,大郎道宜州偌大码头,连着南北,船只往来频繁,各处货物、土产数不胜数,再有好些异域奇珍,闻所未闻,进买些新鲜之物将来桃溪售卖,应能博得眼球。”   许氏道:“只是买卖总有盈亏,你们夫妻攒得多少银钱……呸呸,我怎得说这丧气话。”   何栖敬酒许氏,笑道:“大伯娘操心之语,哪算得丧气。只是天下岂有稳赚的营生?行船畏风惧流,哪能远航。家中虽不至于寅吃卯粮,揭不开锅,等米下锅却不是长久之计。”   曹沈氏点头:“将来开枝散叶,不想法子,这日子只会越过越差。孙媳妇与大郎合该另做打算哩。只你们夫妻二人能攒得多少银钱?便是有余,也不好花用尽。大郎是头犟毛驴,生得倒毛脾气,再不便他也自己担着,阿圆别学他,你们做买卖不趁手,记得与姑祖母张口。”   何栖听后心中感激,唇角一弯笑道:“累姑祖母长年为大郎忧心,阿圆记着呢,到时不趁手,便来叨扰姑祖母。”   曹沈氏拿花眼仔细瞅着何栖,半晌笑道:“老婆子知道你哄我,你与大郎一样心肠,都是不伸手的。”她说着拿起何栖的手,轻打了一下她的手心,“该打。”   何栖忙起身软身哄道:“姑祖母高看了阿圆,只看日后我上不上姑祖母家的大门。” 第七十四章   何栖与沈拓在曹家消磨直至未时, 醒过酒力, 听外头敲锣打鼓一阵哄闹。   原来是何家请了一对舞狮, 过石马桥至临水街, 由一个假面人引着,一路跳跃翻滚施礼过去。后面缀了一群看热闹的男女老少, 拍手笑跳,几个顽童小跑着掏了细果子砸狮子头。舞狮的也逗趣, 故意使个回首发威, 吓得小童又叫又笑作鸟兽散,等舞狮的摇首摆尾走了, 又呼啦围簇在后面。   曹二叉腿腆肚站在门口, 拍手叫好,唤了伙计取了半吊钱,剪了绳,扬手就洒了出去, 嚷道:“在门前多滚几个, 讨个利市,多卖几口棺材。”   围观赶热闹里,有胆子大掏了个黄澄澄柑桔掷向曹二,骂道:“你个曹二郎, 大年下不放好屁。”   沈拓眼尖一手捞过, 破了皮递给了何栖, 何栖接了又分了半个给他。   曹二险遭暗算,瞪了铜铃眼, 笑骂道:“莫非你生死册上没名姓?蹬腿时不睡棺材?”   “该死该死,晦气晦气。”那人藏在人堆里直挥袖子,恨不得去千桃寺去去霉运。   又有和此人不睦,嚷道:“他怎的没名姓?姓猪名狗,小名尿泡……”他家娘子早伸手揪了耳朵不让生口业。   曹二乐得哈哈大笑。   舞狮见有赏钱也乐得在曹家门口多盘桓几刻,眨眼、上肩、踩踏十字步,引得众人挤成一团。曹二还拱手喜洋洋道:“承让、承让,今岁康泰,笑口常开。”倒似主家模样   何斗金坐了小舟,眼看自家请来的舞狮被曹家占了好大的一个便宜,跺脚道:“倒被曹二伯截了一段彩头去,回头定要讨大郎一碗酒吃。”   沈拓让何栖退进屋,丝毫不知无端一笔账记在了自己的身上,施翎将沈计扛在肩上,沈计抱了他的脑袋,两股战战,不放心道:“施大哥,莫要摔了我。”   施翎板着脸道:“哼,你能有多少的斤两?再来一个也不怕。”反说道,“你那臭脚别脏了我的衣衫。”   沈计鼓了腮帮道:“我穿的新鞋,鞋底都没沾灰。”   .   他们在这边看热闹,齐氏却在李家盼得两眼发红。李货郎养了这些时日,勉强能够拄了拐棍起身,又见初一好日头,搬了绳椅坐在外头晒太阳。   齐氏依门而立,红红的裙,白白的脸,纤纤的腰,蹙蹙的眉。大李氏搂了孙男孙女坐了小马扎剥榛子,大大小小几个,头挨着头眼对着眼,犹如嗷嗷待哺的幼雀,只恐少了自己一口。   大李氏扫一眼李货郎,揪心旧年已过,晦气不消,还是不见大好的;再扫一眼齐氏,大年下丧个脸,倒似家里死了人,都是这妇人招来的横灾。暗骂几句,清清喉嗓,一口唾沫在地上,又脱鞋撇了去。   齐氏看大李氏这般腌臜,隐隐作呕。既想着避入屋中,又想守门口等沈拓与沈计来看她,等得脖子酸疼巷口也没见半个身影。鼻子一酸,自己拿针戳得指尖都是眼,费心劳力做了两件衣衫,两子狠心,竟连瞧不来瞧自己一眼。   李货郎躺得久了,瘦得尖了嘴,嘬了腮,抽了精气神,人也跟着酸刻起来。冷笑道:“你歇了心,沈都头可是得势的人,哪瞧得见你我?贵足哪肯沾这边地的泥灰?没得脏了鞋。”   齐氏掩嘴道:“李郎说得什么话?你心里不痛快,何必埋汰大郎小郎?我受了千般委屈,可有曾刻薄过谁?”   李货郎见她要哭,又见自家儿女确实收拾得干净,忙撑着拐杖拖着脚步陪起不是,说了一筐的好话才把齐氏哄得露出笑颜。   李货郎松口气,也笑道:“三娘年下不好掉泪,多笑才好。”   齐氏见他伏低做小,心里得意,抬眼看李货郎脸上支着的骨头,眨眨眼心道:李郎病了一场,倒似换了个人。又朝巷口望了几眼,暗下主意: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不信大郎小郎这般狠心,我做娘的上门,不让进院。   大李氏在旁眼皮翻得差点盖了眉毛,下唇挂得差点包了下巴,想找女儿诉苦,前后不见人影。   小李氏这种时节哪肯呆在家中,早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会情郎。见了方山,二人寻个空屋,亲嘴摸脸,除了衣裳一场颠鸾倒凤,又听外头人声起伏,小李氏更是兴起,淫/声/浪/语娇喘不已。   方山血脉偾张,恨不死在这妇人身上,一面动一面问:“阿李何时再嫁?”   小李氏一边叫一边道:“与山郎欢好,再不嫁的。”   方山道:“不如嫁了我?”   小李氏意乱情迷,抱了方山:“等山郎来娶哩。”   一个说得情真,一个说得意切,仿佛真是一对交颈雁、比目鱼。等得云歇雨收,先前的山盟海誓转眼即忘,一个道:阿李便是嫁了我仍找你。另一个道:山郎若是娶了也莫忘了我。   铁心要做一对野鸳鸯。   .   沈拓与何栖看了舞狮,这才依依不舍别了曹家。路上纸屑铺地,河面飘红,酒肆脚店一串串彩灯垂挂,斜日有如溶金,密密洒了一地。   何栖踩着点点碎阳,软风轻拂衣鬓,微微一侧脸,沈拓守在她的身边,时不时地拦一把横冲直撞嬉闹追逐的孩童。不过一岁光景,身边人愈加沉稳,如刀隐刃,眉间那点轻浮狂妄尽皆消去。   沈拓笑问:“阿圆看我做什么?”   何栖道:“大郎先前道年少时常在市井厮混,我不曾亲见,倒不知是什么模样。”   沈拓忆起自己少年行迳,一身的胆气,不畏死伤,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的疤,来世再做好汉,万事不管不顾,打将了再说,大不了吃一场官司。自忖英雄,旁人只当蠢物。万幸……   “得遇明府实是我幸。”沈拓看一眼何栖,发鬓一片暖暖的金色,柔声道,“得遇阿圆,却是上天怜我。”   何栖一愣,气息微滞,一时竟不知所措,两手沉甸甸连根手指都不能动弹,连着一颗心也是沉沉地坠在胸口。道:“我不如大郎说得那般好。”半晌又续道,“得遇大郎,亦是我幸。”   沈拓目中满是喜悦,浓得化不开来。   他二人之间似藏了一只不可见的勾子,深入骨中,扎进肉里,系了神魂。即便连个眼神都不曾交汇,却已心意相连。   等到了家门口,彼此才偷看一眼,一切竟在不言中。   .   阿娣在家守着,听了响动,连忙迎将出来道:“郎主与娘子可算回来了?”   何栖笑道:“怎是这个神色?”逗趣道,“遇着了上门骗乞的?”   阿娣道:“不曾遇到行乞的。”她轻咬了唇,“来了牛家的门子,递了帖子。”只把她吓了一跳,以为旧主要领了她别处去。   “牛二郎?”何栖与沈拓俱有些吃惊,心道:他们家怎得又上门走动?取过帖子一看,却是牛二娘子请她做客。   沈拓见她面色微异,道:“阿圆为难,便推了去。我们与他家实无深交,又无相欠,不必委屈自己勉强应付。”   何栖道:“倒不是为难。”收了帖子,另铺了纸墨,笑道,“虽不亲厚,但也不曾交恶,不好直下人脸面。再者,我也稀奇,不曾收过别家女娘的邀请。”   沈拓为她磨墨:“他们不似别家,很是算计,不知又盘算着什么。”   何栖道:“想来想去,也不过为了桃溪开渠的事。牛二娘子与县丞有亲,定是通了消息,苟二献银的事,明面不曾有声响,暗底怕是已经传遍。”   沈拓笑道:“明府下定主意要算计他们一场,他们再小气少不得破财。牛二郎又不是蠢物,想来也不会做得不偿失的勾当。”   何栖执笔笑道:“说不得还要借你讨好明府。”   沈拓道:“苟家一倒,牛、朱两家不知截了他家多少生意,瘦了苟家却肥了他们的腰,实不知还要计算什么?”   “人心自来不足。”何栖道,“苟家家败不过一夕的事,他们难免兔死狐悲,想寻一个靠山来。牛家既攀上了明府,自要百般讨好,不敢松懈。”   沈拓想起一事:“原先牛家不是附了一个太监的势?”   假虎假威,偏偏还是诳倒一群人,何栖每每思及此事,都觉荒唐可笑之极。   沈拓道:“你不知后续,那太监已被下了大狱。此事明府略提过一句,我只没记心里。因牛家的帖子,这才想起。”   何栖吃惊,随后道:“牛家怕是吃了好了一顿惊吓。”又问,“明日先拜访了明府,顺势再提一下牛家的事?”   沈拓点头:“也好。”又道,“去明府那也不过略略坐,晌午过后再去卢大哥拜年,可好?”   何栖见他绝口中不提齐氏,也只作不知。   沈拓自知此举外人看了,少不得要落一个不孝的指责,道:“阿圆,我实不愿见她。”   何栖的声音轻软如叶间和风:“那便不去。”伸手抚去沈拓轻皱的眉,“佳节总要称心才有意趣。”   沈拓道:“我不愿你将我看作凉薄的人。”   何栖笑了:“大郎如何,我自是知晓,再不会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污者见污,看出小简氏荤段子的,都是555555555 第七十五章   牛家确实受惊不小, 牛父觉得自己又要病了, 胸闷气短口舌发麻, 大过年硬是卧床不起。   牛家虽搭上了季蔚琇, 阉人那边也未曾翻脸。又逢岁节,牛家接了索要银钱的书信, 牛老爹边烧信笺边揉心窝:又是一笔不听响就没的钱财。   牛束仁劝道:“我们既知晓了他的底细,何必再费银孝敬?”   牛父哆嗦着手嚷着要叫郎中, 又教训道:“打蛇打死, 他死了吗?”   不曾想,这假靠山竟真的要死了, 院门拉了封条, 一众仆役散个精光,莺莺燕燕重入了歌舞场。派去送节礼的老仆打听了一番,得知人被下了大狱,吓得魂飞九霄, 哆嗦着拉了节礼回了桃溪。   牛家为此, 岁节过得缺滋少味,提心吊胆。牛父卧在床上直哼哼,牛大郎不管事,也管不来, 只将事往牛二郎身上一推, 自己寻了娇娘吃酒解闷。   牛二郎夫妇里外操心, 累得腰酸背痛,好在二人都是好揽事的, 日日忙至深夜,躺在帐中却是一肚的雄心壮志。   牛束仁这几日当着家做着主,神色自得,转而又叹:“那个贼阉人下了狱,也不知会不会牵累到自家。”   他怕,牛二娘子却不怕,道:“与我们有屁个相干,论到底,我们还是受骗失银的呢。”   牛束仁道:“到底借他起的势,今后……”又叹,“明府看似随和,与他说话却是提心吊胆,生怕被他捉了把柄。他又是当官的,粗壮的腿,如何拗得过他?”   牛二娘子听他说得粗俗,“呸”了一声,道:“明府美玉般人物,你倒拿腿比他。”   牛束仁醋道:“我虽头上没个官帽,也是周正的长相,娘子只夸明府,怎没个好言语对我。”   牛二娘子冷笑:“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你种花,还不许我看花?”   牛束仁讪笑几声,拉了牛二娘子的手,求饶道:“她们算得什么?不过哄人开心的玩意,不及娘子一根指尖。”   牛二娘子瞪他一眼,一把抽回了手,道:“苟家忽喇喇倒了台,搭个草屋还要几日的功夫,败起来只在几息。明府生得如美玉,心肠可不见温润,家翁也多拘着族中的子弟些,仗着几个臭钱,便做起天王老子来。出了事,谁去兜?莫非要住在衙门听应?”   牛束仁将手垫了头,道:“阿爹懒怠管这些事,年老耳昏,只当些许小事,哪会伤筋动骨的。”   牛二娘子笑起来:“这从外头烂到里头的,一眼就得清楚;这从里头烂到外头的,烂斑也就一点。”   牛束仁掏了掏耳朵道:“娘子大节下,说了一筐扫兴的话。”   牛二娘子正色道:“苟家前事摆在眼前,还烫着手呢,怎不叫人心惊胆战的?我思来想去,也觉自家轻狂。一个出宫的阉人,耍个花架,便让我们跪他一个没卵蛋的叫爹,结果呢?悄没声得没了。我们当祖宗供着的,别人只当蝼蚁碾。”   牛束仁把玩着牛二娘子的指尖,道:“明府不好接近,他若是有心,借一根指头与我们,便是天大的助力。”   牛二娘子道:“他是什么身份,我们又是什么身份?哪会与我们光明正大往来?”她伏在牛束仁耳边笑道,“我喜爱都头家的娘子,趁着佳节,请她家来吃酒。”   牛束仁回忆一下何栖的模样,心头一荡,又急忙收住,道:“家中只由娘子做主,你喜爱她要与她往来,便请了家来,好酒好菜招待。。”   牛二娘子推他嗔道:“你把肚子的那拢草收收。上回搭他们的梯见了明府,一事不劳二主,不如照旧递了意思过去。他们夫妻人品贵重,便是心有不喜,也不会中间插了手脚。”   牛束仁深思片刻,自是点允许,又笑:“我只当娘子真个喜欢都头娘子,要与她往来,谁知,却是另存了算计。”   牛二娘子也笑:“喜爱也是真喜爱,算计也是真算计。我也见过读书人家的小娘子,小眉小眼的,要么木讷要么拿着架子,行动又装样,说话又扭捏。头上连根像样的钗都没有,眼里还看不起人。”她感叹,“都头娘子一个穷酸秀才养的,竟没这些脾性,说话爽快,人也大方,又会打扮。”   牛束仁道:“你别慢待了她,惹了沈大郎这个杀才,他是疼婆娘的。若是见浑家受了委屈,少不得要闹将上门,不与你我干休。”   牛二娘子乐不可支:“倒不知郎君胆小。”   牛束仁摇头:“你莫小瞧了他,阎王的熟客,鬼差的兄弟,激得性起哪管你什么名姓。”   牛二娘子笑起来:“我又不是大虫,还能一口吃了她。”   牛束仁调戏:“娘子便是大虫,也是那胭脂虎,秀丽夺人,貌美可心。”   .   季蔚琇无处可去,又没什么消遣,他又洁身自好,身边没有美姬,外边也没养着花娘,一个年节冷冷清清。季长随心疼,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法来。   沈拓携何栖来拜访时,他们主仆系了船,坐在船头钓鱼。   季长随一边煽着炉子煮茶,一边看季蔚琇大把大把洒了小米引鱼群,道:“郎君将鱼喂得肚肥,它们哪里还会咬钩?”   季蔚琇施施然道:“鱼饵掺得香油,不怕它们不贪。”   季长随见他成竹成胸的模样,只当果真如此,谁知,蹲得两脚发麻也不见一尾上钩来。季蔚琇叹道:“岁节爆竹声声,惊了它们。”   季长随虽一直深信季蔚琇文韬武略、样样皆能,此时也不禁心生怀疑,勉强道:“许是天寒,鱼儿沉底。”   季蔚琇道:“垂钓乃是心静之事,愿者上钩,我非鱼,不知它们愿不愿,只得多等等。”   季长随忙道:“郎君果然有理。”   沈拓夫妇一来,便被让到了船上。   季长随笑道:“都头来了,也好为郎君消磨点时辰。”   何栖叉了一礼,季蔚琇笑道:“你们夫妇二人有心前来拜会,我未曾婚配,家中也没有女眷招待娘子,只得委屈娘子将就。”   何栖笑道:“却是我们夫妇思虑不周,让明府为难。明府与大郎在船头说话,我只在船尾看景。”   季蔚琇便让季长随奉上鲜果茶点,又让取鱼竿给沈拓。   沈拓接了鱼竿,为难道:“我不擅此道,怕是让明府扫兴。”   季长随多嘴道:“郎君还未钓得一尾鱼哩。”   沈拓笑起来:“我虽不擅钓,有香火兄弟却喜垂钓,也听他说过几句。这里两岸人家,又有蓬舟往来,水里的鱼哪会吃钩?”   季蔚琇叹道:“都头言之有理,许有几尾贪嘴撞我手里。”还道,“等我钓得肥鱼,切了细脍吃。”   季长随拍手道:“都头好口福,郎君切得薄透的鱼脍,连夫人都是赞叹不止。先前在京,也不过贵客过府才劳郎君动手。”   季蔚琇道:“不过奇技淫巧,饱人眼福,添些乐趣而已。”   何栖坐在船尾吃着鲜果,耳朵他们说话,不由一笑,连片鱼鳞都不曾钓上来,倒盘算着吃鱼脍。   沈拓不耐烦垂钓,挂了饵往河中一抛,便不去管它,与季蔚琇说起牛家之事,道:“我夫妻只疑牛家实是为了着明府。”   季蔚琇笑:“既如此不防应着,他们本分经营,我又怎会与他们为难?”   何栖剥着桔皮,指尖被染得微黄,隐有果香,心里却道:一来一去,我与大郎岂不成了明府的排头兵?   又听季蔚琇笑道:“都头为人正直,却不知多少吏役借此捞些好处,发些横财。”   沈拓道:“明府高看,我只嫌这银钱花得不舒心。”   季蔚琇道:“人之一世最难的便是本心,财色酒气浸软了骨头,移了心性,最后面目全非。”   沈拓只是笑,又道:“不瞒明府,桃溪通了澜江,我与娘子商议买艘小船,经营些买卖,图个养家糊口。”   季蔚琇微微吃惊,便知这并非沈拓的手笔,怕是船尾何栖所议,笑道:“确有可为之处。”他微一沉吟,问道,“都头的买卖,不如与我合伙,也好让我赚些零碎?”   何栖听了这话,着实吃了一惊,权衡一番利弊,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季蔚琇并非贪蠹之人,以势欺压,坑害他人家资,他既要借他们的名义买卖,定会出银出力。   沈拓只愣在那,道:“八字都没提笔呢,又是小本的经营,怕是不入明府的眼。”   季蔚琇笑起来:“都头回去后与你家娘了商议后再来与我说话。”   季长随也笑:“好一个不识抬举的粗人。”   .   归途中,何栖道:“大郎,明府既要合伙,自然不会买只小舟来往宜州,定要置买漕船,兼四五铺面。”   沈拓疑道:“明府出身高门,又做得官,还缺银子?”   何栖笑道:“哪个不缺?有了银山还要金山呢!我听闻为官的常借了家生奴仆的名义置田置产,也做些经营买卖。”   沈拓道:“阿圆意下如何?”   何栖道:“好自然是好,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攀不上这样的关系。”   沈拓道:“既然是好事,阿圆为何面有犹疑。”   何栖道:“既是借了明府的势,少不得有些风言风语。”   沈拓笑道:“怕个甚,我问心无愧,半夜鬼都不来敲门。他们长舌,怕不是犯了红眼病,还为着他们几句闲言挂心。” 第七十六章   初六那日, 何栖并不盛装, 只精心妆扮了一番, 携了阿娣赴牛二娘子的宴。牛二娘子很是体贴, 特遣了车来接她。   何栖边登车边不放心地嘱咐:“大郎,厨下有米面白糕, 蒸了煮了吃,不费什么事, 你们别懒怠动手。”   沈拓满口应下, 还道:“阿圆放心,家中的琐碎半点不用挂在心上。”   何栖虽不太信, 却菀尔一笑:“既如此, 我也不做那个婆婆嘴。”   沈拓又道:“阿圆回转时,使人递个话给我,我去接你。”   何栖笑着点头,转身便上了车。沈拓一肚子的话憋在心里, 眼睁睁看着油壁车载走了自己的妻子, 连个衣角都没有留下来, 蔫头搭脑回院被施翎好一顿取笑。   阿娣唯恐自己丢人,只觉自己全身上下处处扎眼,坐在车上恨不得缩成一团。何栖笑道:“不过上门做客, 你这模样倒似要去击鼓鸣冤。”   阿娣蚊子哼哼般, 细不可闻:“牛家好些仆役, 门口还站着院子打手,牛娘子又生得厉害。”   她被牛家买去时, 牛家一个膀大腰圆的管事婆子,相看牲畜般翻看她的手脚,又掐开她下巴看她的口牙。许是见她脚大手粗,干惯活计的模样,口舌鲜艳也不像害病,这才将她买下送与沈家。   等到了牛宅,果然守了门子,站了须面大汉的护院,何栖掀帘看了一眼。却见那门子懒散倚着门,剥着什么细果子,偷摸又喝一口酒,见来人这挺直腰背。   “哟,这是接哪路贵客来?”门子见是自家出去的车,抬了下巴笑问。   车夫得过牛二娘子的吩咐,啐了一口,回道:“你算哪个牌位的主,还要与你报备不成?怕是黄汤灌得不知东西南北了吧。”   门子被挤兑得涨红脸,挤着小眼,捏着鼻子嘟囔:“也不知是哪个穷亲戚,蚂蟥似得趴上来吸血。没脸没皮,年前、年后赶集一般来。”   阿娣因怕出错,全身绷得硬邦邦的,又竖着耳朵听动静。何栖没听见门子的抱怨,她却听个明白。气得瞪了眼,嘟着嘴,拉了何栖的手,又附在她耳边,愤愤道:“娘子,这门子满嘴不好的话,只当我们是来打秋风的。”   何栖却是纹风不动,还轻笑道:“我们虽穷,却不算他家的亲戚,也不打秋风。何必将一个门子的浑话按到自家的头上来?”   阿娣不平,道:“他却是冲着我们说的。”   何栖仍是不在意,笑她道:“白生的一场气。”   牛家一个管事娘子早早侯在那等她们,小跑过来,未语先笑:“啊哟,都头娘子可算是来了,我们娘子一早就支使着丫环小厮铺陈开,就等娘子来呢。”   牛二娘子一身掐腰妃色挑银连纹袄裙,一支蝶舞牡丹钗,饶是寒春也显出一段风流来。她立在廊下边与使女说话边等着何栖,见得人来,便亲迎上来一把拉了何栖的手,笑着道:“年前就想请弟妹家来小坐,谁知总是不趁巧,想着大节下,你我有闲,便又起了念头,今日递的帖子,昨晚便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生怕妹妹拒了我。”   何栖见她热情,笑道:“嫂嫂相请,我岂会不来?”问道,“牛家哥哥不曾在家?”   牛二娘子一撇嘴:“谁知他醉在哪朵牡丹花下。”笑道,“休管他,我们只管自己说话取乐。”   何栖见院落宽敞,收拾得颇为精致,错落养了好些花,不少似是名品,一盆盆堆在一起。进入花厅,夹着乳香的暖气扑面而来,一架立屏细绘百花争春,千枝万朵令人目不暇接。绕过屏风,地衣织绵,香炉氤氲,案上又摆佛手梨柑,坐榻铺设茵褥,堆着两只鼓软的隐囊,围帐挂着一幅刘海戏蟾图。   何栖道:“原来嫂嫂家却是信道的?”   牛二娘子一愣,笑起来:“这是从何说起?家中年年施米粮给千桃寺,黎山观倒不太去。也只家翁卧床时,不知从哪听了一耳朵,说是观里的道士是个半仙,能炼仙丹,要去求一丸来增寿延年。”   何栖正自悔莽撞,她见画以为牛家信教,因此才出口相询,现在细想,只怕是取一个招财的意头。听了牛二娘子的话,便笑道:“怕是骗人的。”   牛二娘子亲手递茶与何栖,笑道:“可不是妄想。”自已小院,左右都是亲信,她微低了声,道,“家翁怕死的紧,嚷着要舍一半的家资求药,又骂二郎他不孝,眼中只有金银,没有老父。二郎不得法,与兄长去了一趟黎山观,去时还道:要捉牛鼻子见官。谁知,到了山观,倒被观里的道士一通臭骂。   那道长道:有这等药丸,我早献了圣人,博一场泼天的富贵,牛家泰半的身家,能抵得什么大用?”   何栖险些将茶喷出来,忙搁置在案上,拿手帕轻拭了嘴角:“道长也算奇人,说是方外之人,偏说这么方内的话;说是入世之人,又颇出世风姿。”   牛二娘子道:“我是不管方内方外,只想牛家再富贵还能换来长生药,定是哄鬼的。”又问何栖在家消遣。   何栖缓声道:“家中人口简单,一日看似无事,过得却是流水一般,早起还想天光不曾大亮,细算好长的时辰,谁知不曾做得什么,日头便西沉了,混混沌沌的又是一日。”   牛二娘子道:“弟妹勿要见怪,我是直肠子的,有话也存不住心里。弟妹上头没有姑翁,下头又没个妯娌,过得清静自在,只是,剑开两刃,也少不得繁琐。这年年日日操心下来,手也糙了,脸也黄了,人呀,也无趣了。”   何栖微怔,这话可谓交浅言深,片刻后笑道:“承嫂嫂的良言。”   牛二娘子半是笑半是叹,道:“男儿家有几个是好良心的。”转眸却笑,“我也是白说几句,都头是个疼人的。”   何栖笑道:“牛家哥哥知情小意,待嫂嫂甚是体贴。”   牛二娘子轻啐道:“他是一墙花开满院香。”一拍手想起来什么,唤了贴身使女,一个叫阿迎的,吩附了她几句,转脸笑着对何栖道,“他从外面赚了个唱曲的小娘子,生得白净,眉眼平常,却有一把好嗓子,也弹得一手琵琶。我们吃酒,让她唱曲助兴。”   何栖狠是吃了一惊,道:“这可使得?”她未出嫁时,只与何秀才相依为命,何秀才眷恋亡妻,别说妾,连续娶都不肯;等得嫁了沈拓,沈家不过堪堪度日,沈拓又不是贪花好色之辈,待她又情深意重,身边干干净净,亦无二色;相与往来的亲眷也少有三妻四妾。何栖从未与妾室之流打过交道,一时倒有几分露怯。   牛家再不缺的就是妾了,牛二娘子大方道:“有甚使不得。”   不多时,阿迎回来道:“娘子与都头娘子稍侯,芸娘子道今日穿得素淡,另换了衣裳妆容再过来。”   果然,一盏茶后,一个银红衫,细嫩面庞桃花腮的小娘子抱了琵琶进来,施了一礼,又唤牛二娘子姐姐,再问何栖的好。   何栖打量了她几眼,抹得厚粉红妆,也不知年龄几许,削肩瘦腰身量不高,想来将将花期,生得也确无过人之处,只全身细白有如牛乳,姿态恭谨。   牛二娘子让她吃了一杯酒,她接过一饮而尽。告声罪坐在月牙凳调了弦,摆一个羞答答的姿态,羞怯怯开了口。真是软软孺孺,靡丽销魂,如一根线在,在心间拉过,又拉过去,听得人骨头都起酥。   牛二娘子凑过来问道:“如何?”   何栖眨了眨双眸:“牛二哥哥慧眼识珠。”   牛二娘子不由笑起来,道:“我自从见了弟妹,心里便喜欢。想着言谈定和我的心意,今日再见,果然一点也不错。”   何栖也笑:“嫂嫂说话有趣,人也爽利,我心中也亲近。”   牛二娘子将红唇一勾,道:“有弟妹这句话,便再好不过。”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下人估摸着时辰便问要不要摆饭,牛二娘子笑道:“真是没眼力,听了吩付才肯动弹?”   牛家请的女客,七碟八盏细细巧巧,摆得极为精致,酒是桃花醉,一汪浅红在瓷盏中,未喝便让人有了几分醉意。   牛二娘子执盏道:“弟妹尝尝这酒,清甜爽口,宜州的酒,桃溪却是不得。”   何栖轻笑,说了半天,终是绕到了正事上,喝了半盏桃花醉,酒香扑鼻,入口微甜,这是女儿家的酒:“嫂嫂既是爽快的人,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牛二娘子听她说得直白,微红了脸,笑道:“弟妹聪敏,怕是接了帖子便明白了意思。”她让唱曲的芸娘下去,又打发了左右,亲手为何栖倒酒,问道,“明府今岁要开渠通河,天大的好事,我们行商,货物往来更是便利,哪有不应和的。”   何栖道:“嫂嫂心里既有主意,怎得又问起我来?”   牛二娘子笑:“就怕明府不知我们的心意,明府有吩咐的,只管说来。我们出钱出力,再无不应的。”   何栖也笑:“嫂嫂庸人自扰。”   牛二娘子叹道:“我们商贾贱业,明府清贵,与他打交道,自家腿先软了,话也说不清,声也不敢高,就怕失了礼数。” 第七十七章   何栖深感觉牛家患得患失, 许是商人天性, 少点依仗, 便如三岁幼童手捧金银招摇过市, 唯恐人财两失,再有苟家前车之鉴, 更是惶惶不安。少不了出言劝慰几句,多余的话却不肯应承。   牛二娘子心里感叹:倒是个棘手的, 不好随意哄她。   何栖也在心里感叹:真是惯会说好话的, 谄言说起来都不露阿谀之态,更兼几句交心之语。真个全信她, 少不得要与她剖肺交心;若是当她肚里藏奸, 她又显情真,反是自己小人肚肠。   牛二娘子喝了几盏酒,话起家常来,问:“弟妹多少青春?”   桃花醉虽不醉人, 却易上脸, 何栖吃了几盏,脸飞红霞,搁了酒盏拣了个果馅菊/花饼,答道:“换了桃符, 刚好二十。”   牛二娘子笑:“桃李好年华, 我比弟妹虚长五岁呢。”垂首见隐囊绣得开口石榴, 忽有些惆怅,“我十七嫁了牛家, 晃眼厮混了这些年,生了个小娘子,三病八灾的惹人挂心,竟是拿药养着。偏她小人家家又知礼,我替她掉泪,她反拿话宽慰我,真是让人心酸得拧出汁来。本想让弟妹见见,谁知岁节贪玩,吹了风,今日蔫蔫得起不来床。”   何栖忙问道:“可请了郎中?”   牛二娘子翘一下嘴角,飞眼道:“家翁卧在床上哼哼呢,请了郎中在家中长住。二郎请他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胎中带弱,好好将养。”   何栖当作不知她暗讽牛父装病,道:“不如另寻良医来,桃溪不得,就去宜州。”   牛二娘子咬牙遗憾道:“先前桃溪倒有个极好的郎中,后来搬走了,打听多时,道是投亲去了禹京,这天高路远的,可哪寻他去?只恨我家囡囡没这机缘。”   何栖道:“大郎也曾道,桃溪曾有个厉害的郎中,救过小郎一命,他本欲报答,结果人去楼空,应是同一人。”   牛二娘子叹道:“九成便是他,沈家小郎有这劫难,焉知没有后福。他又读得书,生得又秀致,也只父母上头……”她打住话头,换上笑脸,歉意道,“弟妹勿怪,虽不中听,却是实话。”   何栖倒没放心上,道:“小郎还小呢,他是争气的,自有自己的前程。”   牛二娘子看着何栖,见她半点不似作伪,想来他夫妻二人实心为沈计打算。心中微微一动,又打消了念头,沈计还小,尚看不大出来什么,家中无父……亲娘有还不如没有呢!实算不得佳婿人选。   她欲言又止,何栖先时还不解其意,回过味过来不由失笑。婚配大事,怎好随意?她又是长嫂,更不会自作主张。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借几分酒兴,颇有几分惺惺个惜之意。   她们在里间说话,阿迎与阿娣便守了门口。阿迎是个有眼色的,见牛二娘子有心交好何栖,嫌阿娣行动小气畏缩,出言提点了几句。   阿娣看她体面,十指尖尖,越发气短,道:“我不过粗使的丫头,平日也没偷懒耍滑的…… ”   阿迎笑起来:“真是没志气的,我看都头娘子待你极好,你好赖学些眉高眼低,出去也不落她的脸面。”   说得阿娣差点低头垂泪,道:“我家常做得便是洒扫浆洗。”   阿迎跌脚道:“别人只长个牛心,不过脾气古怪,你却想当牛,专拣苦累的活计。”又伸指戳她,“当心你家娘子嫌你不可心,卖了你去。”   阿娣鼻子一红,不知哪来得胆气,反唇相讥道:“你们牛家人,都好生无礼,眼里没人,鼻孔都对着天。”   阿迎本来只是逗她,听了她的话,自己反而急了,也委屈道:“你好生小气,不过与你说笑,你就当了真,谁个鼻孔朝天。”   阿娣瞬间又软了回去,两手乱摇:“……我拐了舌头,不是真心说姐姐的。”   阿迎跟在牛二娘子身边,学了不少泼辣,只不依不饶,要阿娣说个清楚。阿娣赔了半日小心,心里也拱了火,道:“你家门子就无礼,骂我家娘子是来打秋风的,我家娘子接了帖子才肯来。”又低声咕哝,“我家郎主心里还不愿意呢。”   阿迎暗骂一句,面上不肯认输,又抢白几句,等得阿娣又认错这才罢休。   何栖告辞时,牛二娘子道:“我与弟妹相见恨晚,弟妹不嫌我粗俗,两家常来常往。”   何栖笑道:“嫂嫂止步!嫂嫂不嫌寒舍简陋,也请常来做客。”   牛二娘子拉她的手,心里倒着实生出羡慕,笑道:“初见都头,只当他是个粗胚莽汉,哪懂得体贴小意?有几个臭钱,便要散去与那些闲汉兄弟喝酒义气。谁知都头特特嘱咐弟妹递话,非要亲自来接,不说将来如何,眼下这份爱重就已难得。”   何栖回眸,牛二娘子细眉微染秋色,杏眼细萦轻愁,牛二郎尽享齐人之福,莺转燕啼,自诩风流,虽给了牛二娘子体面尊重,午夜红鸾帐冷,终究也是意难平。   “嫂嫂又非缠丝的藤,日常也不似自怨自艾的人,想必也不会委屈薄待了自己。”   牛二娘子顿笑:“哪有闲的功夫对月洒上一缸的眼泪。”又推何栖,“你就家去吧,免得都头发急。弟妹再与我递一句话与都头。”   何栖以为她有事相托,便问:“不知是什么话?”   牛二娘子道:“只让他好好查一查,我可少了他家娘子的一根头丝没?不过吃顿酒,急巴巴得来接。”   何栖掩嘴轻笑,也起了顽心,道:“我定将嫂嫂的话一字不漏学与他听。”   一边的阿娣急不可耐回去,催道:“娘子,天色不早哩,家转还备晚饭。”   牛二娘子看她一眼,微皱了一下眉,直看得阿娣瑟缩着往何栖身后躲。   “先时倒是我思虑不周。”她先时送丫头,只恐何栖疑心她不安好心,因此也不□□,略收拾得干净就让婆子送了去。现下再看,这丫头实是拿不出手来。   何栖道:“嫂嫂多虑,小门小户又没多少的应酬,阿娣勤快,添了不知多少的手力呢。”   她既这般说,横竖送出的丫头又不是自家仆下,更不便多说。牛二娘子因此便作罢,直送了何栖直到院外。   阿迎等何栖主仆走后,将何栖备的礼奉于牛二娘子,是一对细纹巧样的银镯子,坠一只连枝带叶小小的葫芦,虽不贵重,却精致小巧。   这是送于牛小娘子的见礼。   “她果然是个周全的,先时也没透过口风,我膝下养有小娘子。”牛二娘子收了礼,叹道,“我还当她不知呢,谁知她倒备下了礼。”   阿迎又附耳牛二娘子:“都头娘子上门时,门子说了好些闲话。”   牛二娘子冷笑:“休管他,他是有体面的家生,哄得家翁高兴。”又道,“苟家这只鸡,断脖洒了一地血还扑腾着呢,也不知讨个教训。”   回院见牛二郎的一个宠妾立在鸟笼后,边逗着相思雀边探头探脑的,更是来气。索性将一干妾室通房,全叫了来,连养在花枝胡同的一个擅点茶的相好也接来院中。铺开酒席,让她们拉弦唱曲、煮茶斟酒取乐。   众女知道牛二的大妇厉害,牛二又敬重,即便心里委屈,却也使了浑身的解数讨好,倒比伺侯牛二还要精心。   牛二郎在外会友归来,惊得差点摔个狗啃,在他面前拿乔装样、撒娇弄性的美姬,一圈儿围着牛二娘子,一个比一个软,一个比一个媚,一个胜似一个柔情似水,打叠了千般的温柔与体贴,连口水都要喂到牛二娘子唇边。   .   何栖主仆仍由婆子引路,牛家五进的大宅,花厅回廊,马棚仆舍,院中又引水造池,只是时节不对,花木未发,鲜有绿色,也无甚可看之处。   沈拓借了辆车在院外等侯,执了马鞭坐了车辕,也不言语说话,只时不时看牛家大门,总不见何栖身影,更是紧蹙刀眉,一脸的寒霜。   牛家门子护院认出他来,又见他这般神情,挺直腰背大气也不敢出,门子更是收起了轻慢之心,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他,自己的身板实挨不了几拳。   越怕生事便越有事端。   何栖带了阿娣出来时,却与牛家请的郎中撞了个正脸。   牛家的郎中姓侯,白面微须,家中开着医铺,薄有资产。平日得空也爱吃个花酒,逛个青楼,将些缠头奉与都知神女。这些时日牛父称病,将他奉养家中,因此,常在牛家进出。   侯郎中本就贪了几杯,兜头撞人,正要喝斥,抬眼却见是一个桃面杏眼的小娘子,眉目秀致,朱唇丹染,宜静宜动,宜喜宜嗔。顿时浑身酥软了半边,一半的魂飘飘然上了九天,理理衣襟,拦了何栖的去路,深揖一礼:“这位小娘子有礼,小人唐突,原谅则个。”   何栖吓了一跳,见他举止有些轻浮,也不与他回话,直越过他迎向沈拓。   沈拓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心中怒火腾腾,勉强按捺,将马鞭绕了手腕,跳下车来,上前将何栖护在身后。   自己者在侯郎中跟前,冷笑道:“既知道唐突,打算怎么个赔礼?”   牛家的婆子与门子傻了眼,暗暗叫苦:这可如何是好?好好得惹出这么一件官司来。 第七十八章   侯郎中还沉浸在何栖美貌中不可自拔呢, 肚里还在猜测:不知哪家的家小, 生得实在撩人。   听见沈拓喝问, 这才打了个突, 勉强笑道:“都头是那位小娘子的什么人?我险些撞了她,却不是有意的。”边回眼神还要贼一样往马车那溜, 无奈车帘遮个严实,哪见佳人半分, 越见不着, 心里越是猫挠似得难捱。   沈拓本就肚里冒火,再见侯郎中目露淫邪之意, 恨不得一拳打死。不管三七二十一, 将人捏了脖颈提过来,怒道:“你是哪来的屙物,也配问她的来历?狗都不舔的浊臭残渣,你的狗眼再乱瞟, 仔细我挖将出来当鱼泡踩。”   侯郎中被捏得差点断气, 吐舌踢脚挠腮一通挣扎,牛家仆役既怕出事,又担心牵连自己,围过来团团转, 七转八舌劝“都头千万息怒”“都头万不可动怒”“他一肚肠黄汤, 亲爹都不知肥瘦, 都头仔细真个捏死他。”   何栖虽然心中恼怒,只是大厅广众、众目睽睽不好教训生事, 遣了阿娣过来劝回沈拓。   阿娣小跑过来道:“郎主,娘子有话要说,让你将这贼厮丢下,免得脏了手。”   沈拓深感自此罢手,太便宜了侯郎中,又不愿违了何栖的话,赤红了眼,兜脸砸下一拳,骂道:“这一遭算你的时运。”   侯郎中刚透过气来,便让一拳打得眼冒金星,两耳嗡嗡作响,踉跄着后断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管鼻血流下来糊了一嘴。侯郎中抖着手,想骂又不了敢骂,眼见血越流越多,只当打坏了自己,抓了一个护院的手道:“报……报……官,这厮目无王法…,朗朗乾坤,便无故打杀人,血流不止我命休矣。”   护院疑道:“明明郎中无礼在先,怎得反咬一口?”他们这些凭着手脚功夫混饭的,自也通些外伤淤紫,看看侯郎中的脸,又笑,“还是家主奉请的郎中哩,流管鼻血便要死要活,我看郎中是长命百岁的面相。”   侯郎中气得恨不得咳出几口血来,骂道:“你不过看门的无赖,开罪我,我定要让家主剔了你。”   偏偏这护院也是有依仗的,冷笑:“郎中尽管去。”   院门口起了争执,早有脑袋笋尖的跑去禀了牛父。牛父正靠着软枕,就着侍女的手喝参汤,抖了抖胡子,急问:“可折了胳膊断了腿不曾?”   下仆答道:“不曾,至多断了鼻梁。”   牛父放下心:“这便好,日日要寻他问诊。”又叫管事道,“你与侯郎中说,这酒是穿肠的□□,色是刮骨的钢刀,他一个郎中,少沾些。”   侯郎中得知牛父不愿与他做主,更是气闷,躺在榻上直□□,指使着侍女打水为自己洗脸。服侍他的侍女咽声吞气,出门后偷偷啐一口,骂骂咧咧去打水了。   侯郎中看着一把纤腰消失眼前,不觉得又想起何栖来,倩影袅娜,挥之不去,简直要渗进骨血里,长叹一口气。这等小娘子,怎不得良配,可惜了!侯郎中唉声叹气,合眼小寐,盼着佳人入梦相会。   .   沈拓将脸拉得跟驴一样,终觉不够解恨,一甩马鞭,鞭哨裂风而起。   何栖半撩开车帘,笑道:“这位郎君面生得很,不知是哪个,好长的脸。”   沈拓回头看她巧笑模样,消了一半气,仍恨声道:“那厮轻薄,阿圆缘何拦着我?”   何栖道:“这么多只眼睛,打坏了他,你又是都头知法犯法,吃上官司,岂不是得不偿失?”   沈拓虽知何栖的话字字在理,却有一簇无名之火焖在心中,烫得人无所适从,烧得血液沸腾,然而自己枉有满腔的热血,不知交付何处。闷声道:“阿圆总是万事从容,我却是冲动莽撞。”   何栖一怔,听他说得硬梆梆,倒有几分责怪之意,心里也不禁有点委屈,气咻咻地合上了车帘。   沈拓等半天不见她说话,更加沮丧起来。自己的一言一行,一思一念,一悲一喜都因她而起伏不定,因为记着念着才有了执念,才有百般滋味,酸甜苦涩尽入心头。可阿圆,却从来是云淡风轻,平淡如水,自己于她,又算什么?   他们二人各怀情绪,闷闷回家。   何秀才与施翎、沈计三人吃了一餐清汤寡水、不咸不淡,半软夹生的饭食后,见何栖归来简直喜出望外。   沈计早先吃着兄长做的焦糊生硬米饭,也不曾挑嘴,填饱肚子即可。自何栖嫁进沈家,饭菜可口,汤水常备,也养刁了舌头,午间数着米粒,深感难以下咽。   何秀才自不必说,再没吃过如此难吃的饭食,因此,他遛哒出去,买了碗汤饼祭了五脏庙。   也只施翎,焦便焦,生便生,照样吃得香甜。   何秀才见女儿面色有异,虽疑心她与沈拓闹了别扭,也只当不见,笑道:“阿圆归转了,可有吃醉?”   何栖勉强笑道:“不曾吃醉,牛二娘子备得甜酒,并不醉人。”   何秀才道:“虽是闲话,也是应酬,累着了好生歇歇。”   沈计早见哥哥嫂嫂二人不似先前亲密,使眼色问阿娣,阿娣一只呆头鹅哪懂这些,一头雾水冲沈计摇头。   施翎摸着脑袋,也是不解,好好的怎么生气了,可见男女之事实在没趣。   何栖前脚进屋,见沈拓后脚跟进来,便转回身去推他,不让他进门。沈拓这才急起来,握了她的手腕,又怒又气,问道:“我做了什么,阿圆要与我生气?”   他脚上用力,整个人如生在地上一般,何栖哪推得动他,撒开手别过脸道:“大郎还问我呢?是谁先生气的?不明不白的就在那使脸色。”   沈拓道:“我是心中有气,又不是在你身上。”   何栖气道:“哪里不是冲我?明明对我使的脸色,我说了什么,又错了哪里?”   沈拓道:“阿圆自然没错,错的从来是我。”   何栖更生气,冷笑道:“还说没生气,这可不是气话?”轻睨了沈拓一眼,拿手掩面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不过是嫌我多嘴多舌,乱拿主意。”   沈拓觉得自己冤得慌:“阿圆说这话,是半分不知我的心意?”   何栖呆了呆,反唇相讥道:“你的心意是真的?我的心意就是假的?”她有几分委屈,又有几分心虚,比之沈拓托付心肺,自己到底藏着一丝隐忧,一丝顾虚。   沈拓深吸口气,又见休栖气得不轻,胸口起伏,双眸如浸秋水,流光潋滟。又是心疼又是歉疚,心道:我曾大言不让她受半分的委屈,不欺她,不疑她,不负她。言犹在耳,却让她因我生气,确实是我小鸡肚肠,斤斤计较。阿圆待我种种,我尽狼心狗肺,只充不知。即便阿圆对我只有七分的心意,我便不能以十分相报?   他越想越觉自己不似男儿郎,倒似拨了算盘扒拉得失的商人妇,赔礼道:“我一时猪油蒙心,阿圆不要与我计较。”   何栖捏着手帕,心中酸疼,眼眶微红,轻声道:“是我无理取闹。”又咬唇道,“大郎心胸非我所及,我……我……”   沈拓矮身轻握着她的双手,道:“阿圆已嫁我为妇,还有一辈子的时日呢。”   何栖百感交集,乳燕般投进他的怀里,微哽道:“牛家的郎中无礼,我确实不愿大郎因他摊上官司。”   沈拓双眸微暗,盘算着要另找侯郎中的麻烦,面上道:“我知阿圆的担忧,是我鲁莽。”   何栖抬眸看他神色,便知他不会善罢干休,反握了他手,轻声道:“大郎要计较,不如等得将近灯节动手。”   沈拓不由笑起来,夫妻二人关门掩窗和谋了一番,同议了见不得的阴私,比之以往另有几分不同的亲密。   他算不得英雄好汉。   她也算不得善心信女。   他们二人合好,何秀才等人大舒一口气,沈计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只有施翎更觉得没趣,好又恼,吵又好,实在没趣。   沈拓半夜揪了施翎,在他耳边道:“今日牛家奉养的侯郎中对你嫂嫂无礼,我堂堂男儿,如何能咽下这等恶气。”   施翎吃了一惊,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掌拍在墙上,道:“哥哥好性,竟没将他打成烂狗头。”   沈拓道:“你嫂嫂生恐我吃官司,不让我白日动手,我另想了个法子,去寻他的事端。”   施翎怒道:“哥哥千万要叫上我,此等淫贼,需不叫他好过。”   沈拓笑道:“既与你说,自是有事交待。”   施翎忙问:“哥哥定的什么计?要我做些什么?不叫姓侯的狠吃苦头,他定记不住教训。”   沈拓让他附耳过来,细细嘱咐了一遍,末了道:“我们届时已在去宜州的路上,如何也疑不到你我头上。”   施翎看着沈拓,笑道:“这却不像哥哥的作派。”   沈拓与有荣蔫,眉眼含笑:“是你嫂嫂出的主意。”   施翎以防自己笑出声来,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拍腿,赞道:“嫂嫂果然与别个不同。”   沈拓叮嘱不要声张惊动了何秀才与沈计,又偷溜回自己房中,何栖坐在帐中笑呤呤等他,见他身影,轻轻吹了灯。 第七十九章   牛二郎自从知道侯郎中得罪了沈拓, 时不时琢磨他何时倒霉, 见他一日间进出居然都是囫囵个, 还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活太岁的脾气, 怎得转了性?   牛二娘子更是生气,遣人与何栖赔罪, 对牛二郎君抱怨道:“乡野赤脚摇铃的都比他本事,家翁惜命, 他开的药方倒敢下嘴。”   牛二郎君肚里认同, 嘴上还要装假,道:“你我居小, 不好非议长辈。”   牛二娘子嗤得一声冷笑出声。   .   侯郎中这几日魂不守舍, 睡前还吃点小酒,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自有销魂之处,只盼长夜不醒。醒后怀里空空, 只余裤档湿湿, 眼圈焦黄脸色青灰。空落落了几日,前往烟花柳巷找填补。   这个眉眼依稀是沈家娘子,那个嘴角浅笑又有几分神似,另一个肤白玲珑颇具风韵。   施翎尾随了侯郎中一日, 混进花楼, 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 拳头捏得咯咯响:鸟个打算,直接拖出来打死解恨。揣了满肚的火, 跑去一五一十学给了沈拓,还道:“哥哥,不如先打一顿,再作计较?”   沈拓铁青着脸,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此……归家对着何栖的脸,这才拉回弦来:此等酒虫淫棍,打死也不嫌多。只我真个发配千里之外,阿圆、阿弟与岳丈如何安身?除非能寻得万无一失的法子。   何栖在看阿娣扎灯,夸道:“阿娣好巧的手。”   阿娣红脸道:“也不过扎素面灯笼,阿翁原是……”她吐吐舌头,赶紧闭嘴。她家阿翁帮着村中扎白事灯笼,赚些嚼用,她看得有趣,跟着学了几日,还讨了一顿打。   何栖拿起圆圆的小灯笼看看,道:“阿爹虽不擅画,却能画几笔柿子,刚好取个事事如意的意头。”   沈拓将侯郎中的那些污烂事瞒了下来,以免脏了何栖的耳朵,生一场闷气。笑道:“曹二伯能画八仙,也画得福禄寿三星,还擅蝠纹,阿圆喜欢,央二伯画个精巧的来。”   何栖掩袖闷笑:自家这是怎么也脱不开白事。道:“勾线上色,不知要费多少的辛苦,伯翁又不是闲人,不好叨扰他。再者,我们灯节又不在家中,黑灯瞎火挂在廊下,连个看赏的人都没,白费了伯翁的手艺。”   也是巧,他们白天说灯,擦黑曹英提了个细巧的描红八菱灯来,吃过一盏,道:“表弟、弟妹,我却不是白讨好的,有事相求呢。”   沈拓问道:“自家亲戚,表兄只管开口。”   曹英搓着手道:“听闻表弟灯节要去宜州,捎我同去可好?”   何栖送上一碟糖渍蜜柑,问道:“表伯可有问过伯翁?”   曹英耷拉着眉毛,摇头三叹:“表弟弟妹不知,我苦啊!阿爹架子拿得比阿翁还大,与他端茶倒水、捶肩敲背,又抠了我好些私房换酒,又骂我愚顽不知变通,面皮都让他踩秃噜了几层,这才松了口应下。”又挤挤眼睛笑道,“表弟与弟妹既去,我便厚颜占些便宜。”   沈拓一口应承下来,笑道:“表兄为这些许的小事还特地跑一趟,使个人递句话的事。”   何栖也喜道:“还不知谁占谁的便宜呢?大郎不擅庶务,我也不曾当垆卖酒,少不得赖表伯指点。”   曹英笑道:“弟妹高看了我,阿爹与三叔都是尖利舌,我的却是圆钝的。”   沈拓道:“表兄也只敢背地说表伯的长短。”   曹英忙拱手求饶:“表弟千万遮掩,家中棺材杠打人,可要送了小命。”   沈拓与何栖见他低声央告,双双笑了起来。说笑几句,又定了行程,曹英又道:“表弟少雇辆车,也省俭些银钱,布置了茵褥软垫,请亲家公与我同车,远路也舒坦些。”   何栖忙福身谢曹英周全。   沈拓送他出门道:“水路通达后,不知少多少舟车的苦累。”   曹英一肚子买卖银货,哪管什么通行便利,道:“也不知有什么营生可做。”看似苦恼,却是踌躇满志,辞了沈拓步履轻快地归家了。   .   立春前日,季蔚琇带了衙门官吏身着素服,下乡步野,问了桑麻农事,供了土牛。一众官民敲锣打鼓,焚香祷告,又请装扮的芒神立在土年前鞭春打牛,送寒迎春,以示今年春早,早日翻土耕作,勤于农事。   不少农户见了县令真颜,虽敬尤畏,私下在那指指点点,乡野村女更是绯红脸面春心微动。   沈拓带了差役防止生乱,有保长拨开众人,报有老牛将死,请命杀牛换钱,另买新牛犁地。沈拓请了兽医详看,确非作假,这才回了季蔚琇。季蔚琇应允下来,又掏钱买了牛,县衙上下都分了点肉。   老牛瘦骨嶙峋,哪有多少肉?何栖接过后笑道:“不如剁了骨头炖汤?”   沈拓道:“牛肉稀罕,有好肉也分与县尉、笔吏等人,我们差役只得了些带骨肉。”   何栖道:“到底是难得的吃食。”斩块与扁尖一同封在酒坛中,不加一滴的水,只拿酒来煨炖,再用箬叶泥土封盖,埋进灶灰里。   施翎连汤带汁吃个干净,不知足道:“再来十斤都能吃尽。”   何秀才笑起来:“你哪来得这么大的肚皮。”   何栖道:“牛肉怕是难得,倒可买些羊肉解馋,待到山野间冒了笋尖,挖了春笋,炖肉也是鲜甜。”   沈拓笑起来:“要吃牛肉倒也不是没有法子。”他看着何秀才道,“岳丈勿怪,我也只是说说,不行这些糟践事。历来老牛、病牛、伤牛报了官府便可宰杀,那些个闲帮便故意使坏,夜里将牛打残,再或者造些事端,装着无心之过断了牛腿。户主无法,只得杀牛卖肉换钱。”   何秀才听得直皱眉,脸挂寒霜,怒道:“春耕秋种,哪样少得牛?这些人为了口腹之欲,误了农事,简直不可理喻。”   训得蠢蠢欲动的施翎再不敢起歪念。   何栖在桌子底下偷掐了沈拓一把,偏要提起这败兴的话,沈拓握了一下何栖的手,低头用饭,也不管施翎在那挤眉弄眼求助。   何秀才又斥他:“歪嘴斜舌,做得什么怪样,为人一世立身不正,行事不端,枉吃五谷枉着衣裳。”   施翎扬起一个笑脸,赶紧立身为何秀才斟酒,道:“何公教训的是。”心头却想:我与哥哥嫂嫂定计,不知算不算行事不端,那等浊臭之物,打也白打。   过得十二,沈拓去车坊另雇了辆车,收拾了行囊,备了些吃食细软。十三那日午后便闭门锁院,自己骑了马,施翎赶车,先去临水街与曹英汇合,一路招摇着前往宜州。   那侯郎中在柳巷宿了一宿,两眼浮肿,两脚打着飘,回牛家恰遇沈拓一行,立在河边柳下,痴痴望着马车,摇头叹息失魂落魄,倒似自己心头所爱被无赖子抢了去,只恨不能相逢未嫁之时。   沈拓与曹英道:“我们出行,不曾担着事,也不着急。入夜便休,逢店便宿,逢午便食,可好?”   曹英点头,拍手道:“如此甚好,我还担心表弟往日应差,夜以继日,吃睡都在马背上,我一身懒肉,可吃不消。”   等到了郊外,见天色不早,沈拓便勒了马,与何栖道:“阿圆,不如在这停下埋锅造饭?饭毕升了篝火,将就一晚。”   何栖扶了他的手,沈拓轻微点头,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何秀才只道女儿女婿顾虑自己这才一路缓行,早早便停步歇息。   出行在外也没多少讲究,煮了清水汤饼,对付着裹腹。等得夜色四合,众人在马车中睡下。沈拓与施翎二人偷牵了马,二人并作一骑,快马加鞭回了桃溪。   侯郎中这几日夜宿花街,白日才摇摇倒倒地回去牛家。沈拓与施翎趁他小解,塞嘴蒙眼,拿麻袋兜头兜脑装活鸭似得扛了就走。   相陪的妓子等了半日不见侯郎中转来,使了小厮寻找,小厮捂了鼻子左右绕了一圈,回去道:“哪来的侯郎中?连个鸡郎中、鸟郎中都没。”   妓子立着两眼怒道:“这厮手上银钱花费尽了,早几日便要混赖宿资,今晚定是赖了酒钱走逃了。”   鸨母安慰道:“女儿莫慌,再没白吃白喝的,他住在牛家看诊,明日我使人上牛家要银钱去。”   沈拓与施翎一路将侯郎中扛到了苟二抛尸老槐下,随手往地上一抛,对着麻袋不管不问就没拳打脚踢。侯郎中先是唔唔着想要发声扭动求饶,渐渐没了力气,只听咽气哼哼声。   沈拓这才解了麻袋,将人拉出来,月夜下侯郎中青皮红肿没个人样。施翎掏出藏在老槐树洞里的麻绳,蜘蛛捆丝似得将他绑个密实,再与施翎合力将他挂在老槐伸到水面的粗枝上。   侯郎中目不能视,嘴不能言,浑身连个指头都难动弹,吓得黄尿顺着裤腿直淌。   施翎嗅得骚臭味,又给了他几拳。   沈拓在岸边拿着绳,将他吊着离水不过一尺,这才打了死结绑在树上,打个手势招呼了施翎。二人借着夜色,遁走小道,合力翻过矮旧的城墙,唤回马,神不知鬼不觉赶了回去。   二人仍旧在篝火边坐,添了枯柴,侧耳听何秀才、曹英、沈计等人微有鼾声,倒是何栖与阿娣隐有响动。   却是何栖不曾入睡,等他们归来这才放下心,掀开车帘扔了一壶酒出来,笑道:“吃了酒,早些安睡。” 第八十章   春寒料峭,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 桃溪水面雾笼轻纱。一只扁舟满垒了从酒务处批买的酒坛送去何家的脚店, 船夫边点着船篙边打着哈欠, 等行舟至老槐附近,一个哈欠憋在嗓子里, 直骇得抖如筛糠。   一片朦胧浅雾中,老槐怪枝诡伸, 一个似人非人的黑影吊在水面上, 不知是吊死的鬼还是吃人的妖。   船夫手一松,船篙跌进水里, 眼睁睁看着扁舟一迳朝老槐行去, 只惊得三魂齐飞,嘴里念叨:“万天神佛保佑,我不偷不抢,不曾伤人性命, 谋人钱财, 便是贪也不过计较的苍蝇腿肉,你冤死横死,只休来找我。”边念边趴下去,拼命拿手拨水, 试图让小舟逆行。   这又哪里止得顺水舟?船夫煞白着脸, 就盼着自己能吓晕过去一了百了, 偏偏心里怕得要死,却是死活晕不过去。   眼见撞上了, 船夫这才发现原来不是吊死鬼,却是个鼻青脸肿的后生,也不知是被人打的,还是被鬼害的?鼻歪腮肿,捆那跟蚕茧似的。   船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松口气,还是个活人,这才定下心来七手八脚想把侯郎中放下来,累得一头汗,也没解开绳,只得弃舟游水跑去岸上喊人相帮。   侯郎中鬼门关来回了一趟,死猪似得被放倒在岸边。有人认了半日,惊呼:“似是西街的侯郎中。”   一伙人见他出气多进气少,生怕死了连累自己,遣了一人飞奔去侯家医铺唤人。   余者你看我,我看你,这个道:“张二,你将侯郎中背去侯家医铺 ,一来一回,耽误时辰。”   那个翻了白眼:“你怎得不与李五将他抬去?”   李五直退一尺地:“吃你家米粮还是怎滴,要拉扯上我?”   有人咬舌:“侯家人忒凶,他们又结识官吏富户,起了争执,我们绑脚短褐,怎么跟他们计较?”   侯老郎中夫妇得信赶来,乍见一下,吓了一跳:地上那一团是个什么鬼样精怪?侯家娘子先回过神来,边哭边骂哪个杀千刀的将她心尖打成这模样,又咬牙切齿要报官。   有人小声道:“别是撞鬼了,这可不是好地,桃溪水里不知多少冤鬼呢。”   侯家娘子一口唾沫过去,骂道:“你娘囊的冤鬼,晴天白日,屁个冤鬼,分明是哪个挨刀贼配打的我儿。”   侯老郎中喝止了侯家娘子,使钱拿肩辇抬回了侯郎中,侯家娘子哭道:“我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侯老拿汤药灌醒了侯郎中,又问何人动的手,侯郎中泣道:“实不知是谁动的手。”   侯郎中的妻子闵氏领了一双儿女呜呜地哭,一面怨:郎君不知惹了什么风流债,才有这一遭劫难;一面又怕:若是伤了心肺,把我撇在世上可如何过活?   侯郎中吃了药,昏昏沉沉之际,半睡半梦抓了侯家娘子的手道:“定是巡街的都头,定是……他,定是……”   侯老郎中欲要细问,他又晕头涨脑睡了过去,侯家娘子怒道:“好生生在牛家看诊,被人打个半死,我定要上门相问。”   牛家还头痛呢。   花院的鸨母带了妓子寻上牛家,要见侯郎中。那妓子也不如何装扮,画了八字眉,点了樱嘴,衣衫半色也无,与鸨母坐了小娇,以袖掩面呜呜地哭。   牛父的病更重了,脚都落不了地,哼叽着让管事应付。   管事暗骂多事,侯郎中一夜不归,不知去了哪里挺尸,累得自己要去应对上门要酒钱的妓子。   鸨母见来的是管事,很是失望,搂了妓子,哭道:“我们是不堪的人,良家女子如那枝头的鲜花,我女儿却是风吹落泥地里的,虽是随意糟践的,也别拿脚来踩碾。好酒好菜低声下气侍侯着,他倒好,赖了银钱倒溜了,我们能得几个铜子?”   妓子在旁哭得更伤心了,拉着鸨母的手道:“阿娘,侯郎负心,还要这般辱我。”   管事道:“花娘子,侯郎中一夜未归,你们休在这里胡闹。”   妓子不肯,泣道:“管事容奴在这等侯郎中。”   管事顿时拉了脸,道:“花娘子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地界,便在这里混闹,侯郎中莫非姓牛?你们要嫖资,为何不去侯家医铺?我看你们不像来寻姓侯的,却是寻姓牛的?快快家转,惹我翻了脸皮,定将你们扭送到衙门问罪。”   原来鸨母与妓子确实想借着机会搭上牛二郎,牛二郎君怜香惜玉,生冷不忌,若得运道攀附上,岂不是天大的造化?不想,牛家的管事好利的眼睛,竟一眼看穿了她们的打算。   牛家家大势大,鸨母与妓子不敢十分歪缠,伤心地搭了小轿回了花街小院,却另使了小厮去侯家医铺要酒钱。   牛家管事深觉自己被鬼拉了脚,一日间竟是这些没脸皮的,刚走了鸨母妓子,侯家娘子上门要说法。   管事怒道:“侯家娘子好生没道理,你家侯郎中莫不是没长脚?他寻花问柳,也不知抢了谁的相好讨顿毒打,你反倒问起我牛家来。家主大度,还不曾问他何故领着牛家诊金,却不行诊脉开方诸事。”   侯家娘子道:“大儿道是巡街都头打的他。”   管事气笑了:“那你自去寻沈都头?一个一个不识这宅院是哪家名姓不成?”   侯家娘子自知理亏,讨了饶又道:“却不是将事赖与牛家,只是来问牛家可知我家大儿如何与巡街都头起了冲突?”   这时,那日的护院笑道:“侯郎中色胆包天,念着别家的娘子,可不要赚一顿打?”   侯家娘子听了两眼冒火气喘如牛,回去告知了侯老郎中,道:“果然不差,是巡街的都头动的手,他家娘子不检点,倒把气出在大儿身上。”   侯老郎中亦是大怒,要沈拓吃官司。   仍在佳节,衙门紧闭,值班的差役笑道:“老郎中,别是弄错了,沈都头昨日便去了宜州,如何能捉弄你家大儿?”   侯老郎中瞪着眼,骂道:“你们网结网,互相打的掩护。都道县令青天,定能与我公道。”   差役不阴不阳道:“又不是我混说,你去临水街打听去,一街的人都见着他们全家去宜州看灯。”   侯老郎中半信半疑,真个去街上打听,果然都说出了城,连问几家几户都是如此,却又惊动了曹家。曹二带着伙计凶神恶煞奔出来,见他已过半百,不好动手,恶声恶气道:“侯郎中妓馆常客,为了争粉头,斗得秃毛眼青,这等糟烂事别赖我家大郎头上。再胡言乱语,吃我拳头的厉害。”   回到家中,妓子使人来要酒钱,牛家又遣人送回了侯郎中的铺盖,不欲再奉养他在家中看诊。侯郎中又昏昏惨惨有如油灯将尽,老妻怒骂不休,儿媳啼哭不止,孙儿哭闹不歇。   侯老郎中呆立在医铺前,抬眼望天,万里无云,再看长街,行人川织,不知怎么更丧气灰心起来。   要去何处寻那说法公道?   .   沈拓何栖等人却是一路悠闲。   今岁春早,千枝万条都透了一点点的绿意出来,几株早桃甚至蹦了几个花苞。何栖勾了车帘,远处青山隐隐,官道没入老林之中,隐见茶寮高挑着酒旗。不知是哪路的商户,赶着几只驮货的毛驴,许是走惯的,也不看路也不吆喝,自顾自抱了驴/鞭微合着眼似是嗑睡。   又有铺兵揣了公文匆忙赶路,早春犹寒,却是出了一鼻尖的汗。沈拓虽不相识,同为差役,招呼了一声,那铺兵回礼,问他们讨了点水。   何栖几乎贪婪着看着远山、古木、行客,以往关在宅院之中,如何能得见半分,鼻息间闻到的尽是泥土草木的清新,扑面而来的全是如熏如醉的春风,入目所见具是陌路远途的过客。   天何其之高,地何其之阔,造化神奇,不知多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景异事。   人之一世,何其短暂,弹指之间白发红颜,又能得见人间多少风景?   若此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连这一角的见闻都不可得,想想岂非冤得慌。   沈拓将马让于施翎,自己过来赶车,指着前面不远处道:“那处名唤下辇,里面却有个典故。”   何栖忙收回目光,专心听他说话:“不知是什么典故?”   “却是传下的旧话,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皇帝在此经过,带着依仗车队,许是劳累,许是看景,停了下来,宫人喊一声‘下辇’。 ”沈拓笑道,“之后便成了地名,只是不知真假。”   何栖道:“既有‘下辇,可有‘上辇’?’”   沈拓点头:“过九段坡,近澜江沿岸,有处岔路便是‘上辇’。”又夸道,“阿圆就是聪明。”   何栖伸指刮了一下自己的右腮,嗔道:“这便是聪明?天下可有蠢笨的人?”   沈拓笑道:“我便是那个蠢笨的人,我就不曾想有下辇,还有上辇。”   何栖听了便笑,笑得一张俏脸灿若五月朝阳,仿若世间万物都跟着明亮娇艳了几分,沈拓道:“阿圆喜欢外处风光,等我们买了船只,便可时常出来。”   何栖片刻的怔愕,只觉满心的喜悦如一捧稠蜜,怎么也兜揽不住。真好,他待她真好。   沈拓听她不语,便回头来看,心头如醉,想道:真好看,阿圆笑得真好看。 第八十一章   过上辇岔路后, 林木渐稀, 官道铺到了澜江沿岸。水阔接天, 万里碧波, 远处有孤帆自天际而来,漕船货物满载, 船手们奋力划浆,近岸一艘船上, 一个妇人在那升炉炊饭, 随手又把污水倾倒进了江中。   越近宜州,旱路水路越渐热闹, 镖队、走商、游子、书生;江面上漕船、画舫、楼船、渔舟。   何栖看得心旷神怡, 只把途中的疲惫忘却在了脑后。等进了宜州,更是万千的景象让人应接不暇。   宜州从来就没清冷的时候,又是元宵佳节,满城张灯结彩, 各楼各院俱悬彩灯, 商铺行贩生意红火,客店旗亭行人拥挤,食肆脚店客似云来……   沈拓与曹英二人跑了半日才找勉强找寻到一家尚未客满的客店,曹英还嫌逼仄不洁。   店内的伙计笑道:“郎君必是外来的, 能得落脚的地已是偌大的运道, 连那寺庙道观都寄满了人, 也只野地凶宅无人。”   沈拓也道:“表兄,他倒不是哄骗我们, 这几日城中实找不到寄住的客店。”   曹英也只得无奈应下,又道:“就怕委屈了弟妹与亲家公。”   何栖扶了阿娣的手笑道:“出门在外,哪能讲究,也比露宿野外强些。”   店家拍手笑道:“还是这位娘子通情达理。”高声叫了伙计牵马迎客,又问要不要吃食汤水。   沈拓拉住一个伙计,给了铜钱,道:“劳烦备来洗澡的温汤。”   “好嘞。”伙计笑眯了眼,“郎君娘子稍侯,你们理了行李,便送温汤上去。”   何栖与阿娣住了一间,阿娣嫌房中味潮,先开了窗,又看床铺也不甚干净,道:“好在我们带了铺盖,娘子怎好睡这霉潮的被褥。”   何栖在一张藤椅上坐下,笑道:“若是没带,也少不得将就。”   阿娣边收拾边新奇道:“娘子,原来宜州这等富贵,楼般的大船,屋宅外好高的院墙,街上好些的人,一溜的商铺,卖的好些东西。”   何栖道:“我也没瞧过呢。”路上还不觉,一歇下倒觉得腰酸腿硬,两夜未曾好好洗漱,全身似是生了虫子。这还是天寒,不曾出汗,要是换了大热天,汗出如浆,行途之中无水清洁,整个人怕是要酸腐了。   略坐了坐,沈拓亲送了两碗鲜鱼汤饼来,道:“客店的饭菜难以入口,表兄循着味去了对面的汤饼铺,尝了尝,说甚是鲜美,便买了几碗让店中送来。”   何栖接过,问道:“阿爹与大郎可曾用过?”   沈拓道:“阿爹与表兄他们一处吃,我先与你送来。你不惯远路,身上定是疲乏,用过汤饼,再洗沐一番,躺下略歇歇。”   何栖察言观色,笑道:“你们用罢饭,可是要出去?”   沈拓笑:“表兄一心要去街市上逛逛,阿翎又是猴投胎的,在那应和着要去。阿爹与小郎都嫌累,要歇上一歇。”   何栖道:“表伯一路上嚷着散了骨头架,到了宜州倒忘了疲累。”   沈拓更加乐了:“你不知,你道他要去看什么?却是要去看凶肆棺材铺,看看与自家的有多少不同之处,有好的,也学来几分。”   何栖笑起来:“表伯嘴上不喜白事的营生,心底却还挂念着。只是,叔翁在外头走动,想来没少往返宜州,若有可取之处,早该学了去。”尝了一口汤饼,汤汁似是拿鱼骨熬过,不闻腥味,只余鲜美,又有雪白软滑的去刺鱼片,洒了青嫩的香葱,吃了几口,勾起食欲来,道,“我有阿娣相陪,大郎自去吃汤饼。”   沈拓道:“宜州喧嚣繁华,三教九流俱全,鱼龙混杂。表兄要去集市,我只让阿翎作陪,我在店中守着,你放心休憩。”   何栖心悦他体贴,又心疼他劳累,道:“你也略躺躺,此间客店虽破,应是积年的老店,几步之外又是铺兵铺屋,街上又有巡街差役,又是大节,府衙定要严防宵小。”   沈拓却道:“阿圆心细,却不知底里,越是大节越有贼匪滋事,人多事杂,难免疏忽。”他探身看了看窗外,道,“那几个倚着老树闲聊的,看似懒汉,实是贼偷团伙。”   何栖躲他身后看了看,果然神色有异,双眸微闪,笑问道:“大郎是如何得知的?”   沈拓道:“他们虽似闲话,眼睛却偷瞄着过客衣着荷囊,见了肥羊便一拥而上,随着行人挤挤挨挨。你明知不对,又哪里防得这么多只手,街上拥挤,甩又甩不脱,拭汗的功夫便让他们得了手,你机敏拿下下手的偷儿,银钱却早已转了手。你抓贼不成,反受他们的诬赖。”   何栖听了道:“想来外客也是一只只待宰肥羊。”   沈拓笑道:“自是,不然何必守了客店门口?”贼偷还好,再有些采花偷香的,专拣这些时候行不轨之事,再一个便是拐子猖獗。他担心何栖害怕,因此并不明说。   何栖却是猜到了几分,从来宵小之徒连根带泥一串串儿出没,因此也不再坚持。吃了汤饼,客店送了温汤来,阿娣重将窗合上,服侍何栖沐浴后,自己也就着剩水洗了一遍。   他们在客店中小憩,曹英和施翎早急不可耐出了门,专往人多的地方钻挤,斗鸡、摔跤、杂耍、说书、牵丝傀儡,各有其趣。   肉铺前有卖艺的拉开架式,展开拳脚下,施翎拉了曹英挤进去看了看,不过是花架子,摇了摇头又要钻出来。   偏那卖艺的生得铁塔一般,打着赤膊,一身满满的花绣。他见曹英生得魁梧,以为是同道中人,又见施翎生得白净秀美,却在那大摇其头,便以为是砸场子抢营生的。   一拳砸碎酒坛,疾步上来道:“两位看客看个半日,却是连个铜子都不舍,也忒得小气。”   施翎抱了胸,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摆台卖艺,也不过讨饭的路数,讲究个你情我愿,哪有强行索要的。”   卖艺的瞪眼道:“我看你二人挑事,摇甚的头?可是瞧上不我们兄弟的身手?”   施翎本就不是好性的人,偏偏曹英也不是怕事的,在那跳脚拱火,又拉一边的看客道:“我家阿弟,一拳便能将他打得趴下。”   他一挑衅,又兼人群里无赖闲汉挑事,施翎哪按捺得住,一撩衣摆进了场中。旁边脚店雅座内几个轻浮浪子,探着身拍手:“你们好生出力,赢的那个我与你好酒。”   卖艺抱拳唱喏,道:“某定要博得贵人的彩头。”他拿眼看着施翎,一摸连腮胡,笑道,“你要与我打?不如叫了你家兄长来?你生得细皮嫩肉,打坏了你甚是可惜,你别个是女娘缠了胸假扮的?”   施翎不怒反笑,活动了手腕道:“你这厮运气倒好,爷爷不久前辞了阎王跟前的差使,不然,定要让人知晓马王爷究竟生得几只眼。”   卖艺的还不知死活嘲笑:“小娘子红艳艳的小嘴,还要逞能,快叫你兄长与我打。”   施翎叹道:“我家兄长是个卖棺材的,你要他来,要买几两银子的棺材?”   曹英挺着肚子,朝左右拱手笑道:“我确实是卖棺材的,半分不假,半分不假。”   卖艺的气得怒发须张,边抄了另一只耍把式的空酒坛冲着施翎砸过,边捏了拳头欺身扑将上来。   施翎原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卖艺的又耍阴招偷袭,直勾起昔日的狠辣。一脚踢碎了酒坛,借着这力道,来个鹞鹰翻身,另一脚以裂石之力踢在卖艺的肠窝处,直踢得卖艺的连退几步。施翎见他要倒,追上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又骑了他身上左右开弓连刮了他十来个耳光,打得自己手掌发麻,再对着鼻子补上一拳,总算将卖艺的打成紫肿猪头模样,这才出了胸口恶气。   围观看客先前只为施翎狠捏把汗,一个黑粗高大,一个白细秀美,一个如下山的虎,一个如家养的雀,怎也没料到黑大汗一个来回便倒地不起。一个一个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有几个还直跌脚,可惜了自己刚才扔出去的几个铜板。   施翎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又冲另一边的酒肆内的几个富家郎君作个手势:“酒来。”   当首的那个直喝彩,喊:“小郎君好俊的身手,可有兴趣来家做我门客?”   施翎笑道:“蒙贵人厚爱,我却有着去处行当,只得谢贵人好意。”   那位锦衣郎君虽遗憾,也不强求,让店内两个伙计抬了一坛酒下来。施翎拍开泥封,请曹英去一边的茶铺借了几只碗,与围观叫好的看客分了去。自己借着讨酒客混乱推挤之际,拉了曹英出了人群。   曹英摸着下巴回味,将施翎夸了又夸:“阿翎身手了得,一脚放倒了那鸟大汉。生得横,却是个饭桶,白费了一身的花绣。”又可惜那坛酒,“上等的酒,白白便宜一帮闲汉。”   施翎道:“虽是可惜,抬回客店怕惹来事端。”又红了脸,摸摸后颈道,“也怕哥哥嫂嫂生气,他们不愿我胡乱打人。”   曹英也是脸上一红,想起自己头一个起的哄,忙道:“对对对,此事不好让大郎知道,我们都别漏了口风。”   施翎求之不得:“很是,明日还要看灯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施翎算了算得惹事体质? 第八十二章   施翎与曹英二人商议好将此事瞒了沈拓, 顿时放下心时, 仍旧在城中转悠。曹英真个去凶肆棺材铺晃了几圈, 棺材也不过如此, 描彩还不发曹二的手艺呢,倒是纸扎精致, 纸马纸轿纸屋一应俱全,童男童女栩栩如生。   有家凶肆竟还扎了好些美人, 燕瘦环肥各有千秋, 店主见他们张口结合,心道:少见多怪, 定是外乡客田舍汉。   施翎道:“远看竟是真的, 烧化了未免可惜。”   店家一翻白眼道:“有甚个可惜,事死如生,那些高门富户生前美人环伺,去了阴司地府没个美姬相陪, 岂不可惜?”   曹英听他语气鄙薄, 便也将眼一翻:“为个黄白物,店家却做亏心事。”   店家一惯笔,怒道:“你这外来的生客,红口白牙倒来诬赖人。”   曹英笑道:“如何诬赖你?死者少不得有妻儿家小, 他两脚一蹬先死了, 几年后他发妻去寻他, 却见他左拥右抱,大被同床。他发妻见了定是怒火中烧, 一个官司打到阎王前,可不都是你惹出的祸端?”   店家愣了愣,气得笑出声来,抬手将二人轰出店:“别家玩耍去,休在这与我嚼舌。那边黄麻食铺卖的好汤团,大节十五,你二人去甜个嘴。”   曹英与施翎也不再纠缠,真个去食铺买汤团吃。   他二人逛得开心,却不知那卖艺的纠结了人手在寻他们的踪迹。   这些街头摆场卖艺的,做得是无本的买卖,初来乍到也罢,根生土长也好,少不得要拜当地的地痞头目,孝敬些银钱,寻个靠山。   这卖艺的走南闯北,精于此道,年前来宜州盘本桓了几月,与当地的地头蛇打得火热。地头见他识趣,又孝敬好酒好肉,没多久便开始称兄道弟。   他们本是兄弟两个,粗黑为弟,黑瘦是兄,不过懂些花拳绣腿,只是架子唬人。施翎两脚将黑汉踹倒,他兄长见势不妙,早掩了面躲进了人群里去搬救兵。   地痞头目听了也是大怒,踢翻条凳道:“你们却是拜在我的跟前,常言道:打狗还看主人,与你们为难,便是打我的脸面。”   卖艺的忍气吞声当了狗,带了几个地痞气势汹汹杀将回来,就见自己弟弟已经爬了起来,直楞楞戳在人群中,左右脸红肿的巴掌印,浑身跟泥猪滚了几圈一般。   粗汉嘴也破了,牙也倒了,口齿不清道:“阿轰,那果贼溜圆了。”又抱个破钵,“伙些乞丐裹峦抢鹅们的银钱。”   瘦汉既心疼弟弟又心疼银钱,冲地头抹泪道:“只求哥哥与我兄弟二人做主。”   地痞挠挠脸上的小指盖大的黑痦子,干笑几声,他们与城里乞丐互有勾结,道:“被乞儿抢去却是无法,满城的破衫,哪寻得他们去?那个打人的,听形容九成是外地的,鲜面孔,好打听,寻出来教训一顿为你二人出气如何?”   瘦汉感激,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拍地痞的马屁,直拍得地头通体舒坦,如同吃了半斤的仙药,骨头都轻了好几斤。   施翎与曹英二人走街蹿巷,一时哪寻得他们的身影,一帮子地痞闲汉乞丐却把他们落脚的客店给打听了出来。   地头冷笑道:“庙在还怕走了和尚?只守那等他归转,打得他们个二佛升天。”   探得消息的乞丐道:“还有事要叫哥哥知晓,歹人同来好几个,还带个貌美小娘子,啧啧啧,脸蛋白嫩嫩,全身喷喷香,不胖不瘦刚刚好。”   说得地头色心大起,心道:真个是美人,此番撞我手里,少不得……   乞丐又笑:“再再有事要哥哥知晓。”   地头不耐烦:“你说话倒像出恭,一截一截拉,既要知晓痛快一并说完,谁个愿与你一捉虱的立街头半日。”   乞丐了不生气,抠抠黑指甲道:“那娘子有个夫婿,看着凶横,怕不是好相与的。”   地头笑道:“他是条好汉,我却是这里的头,凭他再有本事也要跪下认我这个祖宗。等他吃尽了苦头,自个都要献上娘子讨好与我。”   乞丐讨好笑:“哥哥家阿姊做了通判的爱妾,腰粗的大树,他们生人,不过脚底的蝼蚁。”   .   何栖等人都歇了下去,沈拓独自一人在底楼占了张桌子,叫了几样下酒,又要了一壶素酒,坐那自斟自饮,不觉已是金霞满天,团云如同火烧。   街市上反而更加热闹起来,各色小吃汤饮张伞的张伞,支桌的支桌,一一陈摆开来,性急的商铺早早将彩灯点上,连乞丐都多了起来。   沈拓心生警惕,门口几个乞丐一味在这来去,时不时将目不递进店里,回头他们又装作无事在那讨钱。他原先只道是盯着旁桌的行商,片刻后便惊觉不对,这些人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边端起酒杯边想:这些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寻仇?我们刚入宜州,一路太平,不曾得罪人;为钱?邻桌走商衣裳鲜艳,荷囊鼓鼓,他们反倒视而不见;为色……   酒入肚肠全化作了怒火,沈拓捏着酒杯,脸覆冰霜,又心道:你们既要找死,休怪我下手狠重。阿圆、岳丈他们不知底里,这些人又似是寻着好时机才动手,到时却要吃一顿惊吓。阿圆天天闷在家中,难得出趟远门,白白让这些歹徒坏兴?   他想了想,将酒杯重重往桌案上一惯,怒道:“店家,你家卖得什么鸟酒?半点酒味都无,怕不是掺了半壶的水下去?”   店伙计过来苦着脸道:“客人要的素酒,素酒味自然淡,你怎得胡赖小店掺水,抹黑小店的声誉?”   沈拓瞪着眼,粗声道:“你怕是耳背,我要的荤酒,却给爷爷上的素酒,我道喝半天直把嘴巴淡出鸟,快快换了荤酒来。”   店小二暗地翻个白眼,忍气另上了一壶烧刀子,道:“客人先前要的素酒,还须给钱。”   沈拓冷笑:“你睁大狗眼,爷爷何时赖你的酒钱?”   店小二赔笑:“这便好这便好。”退至一旁,肚里将沈拓骂个底儿朝天。   沈拓将那坛酒连吃带洒吃个干净,边吃边骂骂咧咧,装着不胜酒力的样子往桌案上一趴,作出吃醉的模样。   店小二见了,冷笑:“好个醉汉,倒睡死了过去。”他也不管沈拓,还冲他一指,道,“众位可见着了,本地真正的好酒,半滴都不掺酒,吃得一壶,铁打的硬汉也要醉倒。”   店外几个乞丐见沈拓醉倒,心下大喜,与一个地痞咬了耳朵,地痞飞奔着告知地头,道:“哥哥来了好事,那个大汉吃得醉死过去了,不如我们谎称相熟将他赚出来,套了麻袋打得个半死,再将他娘子诱出来,到时哥哥便……嘿嘿!”   地头也吃了几杯,喜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又夸地痞好计谋。   报信的地痞笑道:“哥哥只别忘了弟弟的好处。”   地头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大包大揽无有不应的,将自己一众狗腿唤来,吩咐了几句。   沈拓在桌上趴了近一刻,正心生不耐,就见几个流里流气的几个闲汉流氓勾肩搭背进了店,一个开口道要吃酒,另一个却是“咦”得一声,然后跑到沈拓身前,大声道:“这不是我家表兄吗?何时来的宜州,又吃得这般醉。”   店小二真个以为他们是远亲,对着他们就是一通抱怨。   地痞叹气:“唉,我家表兄是个贪杯的,不知惹了姨母多少的气。”又皱眉,“他吃得醉这般睡去,怕是要受冻。几位哥哥搭把手,将我表哥抬我家去。”   店小二忙道:“酒钱却还没张罗,他家娘子、岳丈也还在店中的落宿呢。”   地痞瞪眼:“谁个少你酒钱,我先将表兄抬家去,再接了嫂嫂,到时一并算你酒钱店钱。”   店小二想想倒也不怕,任凭一众地痞流氓将沈拓架出店。沈拓微开着眼,寻思着要在何处动手?阿圆岳丈还在店中,不好走远。   一众地痞一样心思:何处才好下手?好重的大汉,抬得手酸。   见一侧脏污夹墙小道,众地痞对视一眼,一边嚷着:“表兄酒醉,别吐我身上。”一边往小道拐去。   这一拐正中沈拓下怀,行得十步后睁开眼,将双腿绞了一人的脖子,拧身便放倒了一个。他这一动作将众地痞吓得鬼叫出声,一个一个瞪着眼:“你这贼厮装醉。”   “既有胆赚我出来,想必也有胆吃我的拳头。”小道只容得二人挨身而过,沈拓将出一口堵,倒似瓮中捉鳖一般。   这些流氓闲汉平素也不过仗得人多势众,做个帮凶摇旗,哪里是沈拓的对手,直被打得落花流水,断胳膊折腿,躺在地上直唉哟。其中一人爬了几步,抱了沈拓的腿求饶。   沈拓提起他喝问:“谁个是主事的?为何对我下手。”   地痞连忙交待,将地头的吩咐打算一字不落抖个精光,又道:“好汉饶命,他阿姊做了通判的小妾,他是半个小舅子呢,我们哪敢违他的命,只将他当头蛇供着。”   沈拓不曾想里面竟然有这些弯弯道道,事因竟出自施翎那边。施翎虽行事冲动,卖艺却是无礼挑衅在先,再至地头,连阿圆面目都不曾见过,因他人言语便生出色心。   冷笑道:“好个‘通判的小舅’,泥污里的虫,粪坑里的蛆,没得恶心人。我倒要看看,他要如何借他‘姊夫’的势来欺我。” 第八十三章   沈拓不敢远离客店, 担心地头偷空下黑手, 自己一个人又铺张不开、顾此失彼, 想着先等了施翎与曹英回来再作计较, 先又将这伙人的底细摸了个清楚。   掐了其中一个的要害,厉声道:“你们别欺我生客, 拿话诳骗我,被我知晓却没好的果子吃。”   “若有半个字的假话, 只教我等几个头生疮、脚流脓, 死后连块碑也没无,破席卷了喂饿鸦。”众无赖忙赌起咒来, “好汉尽管将我们三刀六洞, 戳浑身的窟窿眼。”   沈拓半信半疑,寻思如何有利行事,开口道:“既是我的‘表弟’,机缘撞见, 少不得要一起吃杯酒。”心下遗憾:只以为是疥癣宵小, 私下结果了事,也不惊动阿圆。谁知背后藏了毒蛇,怕是瞒不过去。   众地痞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叫痛呻/吟之声不断, 赖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   沈拓笑道:“怎滴?不愿与我这个‘表兄’吃酒?”又比了个手刀, 道,“既不愿吃酒, 只好让你们在此好生睡上一觉。只是,我下手没个准头,没打晕却断了脖颈……”   众地痞暗自叫苦,一个一个拖着脚、瘫着背,你扶我、我搀你,搭肩挽臂、天残地伤般站成一堆。   沈拓道:“‘表弟’果然爽快,随我去客店吃上几杯残酒。”   他缀在后头赶羊一般将这伙伤胳膊断腿的地痞赶进了客店,直把店内众人吓得纷纷离座,沿着墙脚跟避走。店小二哆哆嗦嗦出来,定睛一看,裤腿那还直淌血呢; 这个的胳膊肘都反了;那个两颊肿得核桃似得,两眼都快挤没了;另一个倒好,半嘴的牙都倒了。   “客……客……”店伙计半天撸不直舌头,店了半天吐不出第二个字来。   沈拓道:“客小二再送一壶酒来,我要与表弟吃几杯。”   店伙计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怎……怎……这副形容?”   沈拓叹气道:“我量浅,吃醉便要惹出点祸事来,猛不丁被抬出了店,还当遭了劫,动手伤了表弟,心中甚是内疚,定要吃酒赔罪。”   店伙计牵了牵嘴角:“打……打……得倒……倒是……不……轻……。”   沈拓笑道:“吃得醉,拿不准手上的力气。”   店伙计一个激灵,浑身寒毛直立,再不敢多嘴多舌,殷勤送来酒,还将下酒小菜换了几碟,讨好笑道:“客人慢用,有什么吩咐只管张口。”   众地痞蔫头搭脑瘟鸡似得坐在那,他们哪里能吃酒?不是断胳膊就是伤了嘴脸。只那个断腿的,真个拿酒杯吃起来,边吃边流泪:平日跟着地头,不知多少的威风,谁知撞了这么个杀星,小命都要折在这,有酒有菜,无论如何做个饱肚的鬼。   .   等得施翎与曹英归来,众地痞更是暗地更是心酸:这可如何是好?旁边坐着一个杀星,外头又来一个夜叉。我们兄弟莫不是在劫难逃?   施翎一进店便知有事,上前道:“哥哥,哪来的流氓贼厮?”   曹英也是目瞪口呆,这一个一个浑身上下竟是没块好肉,半人半鬼坐那倒似挨个要去投胎的模样。   沈拓道:“这可是我的‘表弟’,要请我家去呢。”   ‘表弟’一咧缺牙豁口的嘴,哭道:“好汉饶命,是我喝了夜壶烂了舌头,占好汉的便宜。”又小声将事情从头到尾交待了。   施翎听后满脸血红,双眼绷出血丝,又恼又恨又悔又惭,既恼恨这伙人寻衅竟直找上沈拓夫妇,还生出色心来,又羞惭自己行事粗莽随性,牵连到兄嫂。心里真个油煎炮烙一般,若不是沈拓行事谨慎,发现了端倪,自己真是万死难辞其疚。   “哥哥只管教训我,此事实是我之过。”施翎只恨不能讨一顿打。   曹英帮腔:“大郎,我这个表兄也有过错,那个卖艺的生事,我不知劝解还火上浇油,才惹出这事来。”   沈拓道:“阿翎不必如此,你行事虽莽撞,错却不在你身上。不过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施翎红着眼睛道:“嫂嫂安危要紧,哥哥不如带了嫂嫂家去,我留下与那个地头好好掰扯。只是累得嫂嫂错过佳节,白受了一路的辛劳。”   沈拓斥道:“胡言乱语,岂有将你一人撇下的道理?莫非好时是兄弟,不好时便是陌路旁姓?”   施翎只觉两眼酸涩,险些掉下泪来,纵非骨肉,又无血缘,比之至亲哪输分毫。只是,沈拓待他愈好,施翎愈加坚定要将祸事一肩扛下之心。暗道: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不教哥哥嫂嫂伤了半根指头。   又偏头阴森森看着众地痞,直把众地痞看得抱在一起抖成一团,拖过一张条凳,摸出一把匕首,‘锃’得贴着一个地痞的手掌皮肉没入桌案中,道:“失了些准头,竟是没中。”   那个地痞瞪着雪亮的匕首,几与自己的手掌严丝合缝,后脖颈冒出了一层的细毛汗来。   “将那个头目的底细交待个清楚,不然……”施翎手上一用劲,抽回了匕首拿在手中把玩。   几个地痞见他比沈拓还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将知道的重说了一遍,又比先前详细了几分。沈拓听得仔细,两相一合,倒是差得不离,应是实话。   .   何栖醒后重梳了头发上了妆,将妆台前的铜镜往后推了推,遣了阿娣去知会沈拓一声,自己两手拿住头发合为一股,梳至头顶,高挽成髻,再簪一顶山口冠,其余一色饰物也无,也不描眉,只轻点口脂。这般妆扮不显素淡,反衬出无边的清丽来。   夜色已至,推窗只见一城的灯火,街集人声鼎沸。何栖看了一会儿,重又将窗掩上,心道:乍见如此热闹,倒露起怯意来,观景之人,亦是入景之人。   阿娣兴高采烈下了楼,却是狠狠吓了一大跳,她家郎主还有施郎君身边竟坐着一伙奇形怪状的人。   沈拓见何栖醒来,立起身,道:“阿翎在此间守着,见了可疑的人,不必客气。”   曹英手足无措,坐立难安,道:“大郎,此事何必告知弟妹,让她受到惊吓。不如我们先将亲家公与弟妹另寻了落脚处,再另做打算。”   沈拓道:“我曾应了阿圆:遇了要紧的事都不瞒她。”   曹英跺脚道:“妇道之人,难免胆小,又有甚个便宜处。”说罢直摇头,心中叹息:大郎昂藏的男儿,偏是个耳朵软的。   施翎在一边道:“曹表兄,嫂嫂与别家娘子不同。再说,哥哥嫂嫂夫妻一体,一样心肠呢。”   曹英笑道:“你他日必也是个妇人手上讨生活的。”   施翎将嘴一撇:“成家甚是无趣,我有兄嫂小郎何公等人便好。”   曹英听他说得天真,不禁哈哈大笑,连那几个地痞听了这等傻话,都抖着腮帮子想笑,又见施翎掉转脸,愣是将笑憋回肚中连打几个嗝。   .   沈拓见了何栖,见她双颊微红,隐有几分雀跃,不似家中稳重的模样,心里更加不好受:便是往后再出来,也补不回今日这一遭。   何栖见他神色异常,敛了笑意,问道:“大郎,可是生了什么事端?如何灰心丧气的脸色?”   沈拓道:“阿圆,明年元夜再来宜州看灯可好?”   何栖心里打个突,顿感祸事不小,仍旧镇定道:“究竟出了何事?”   沈拓拉开屏风,拉她在床边坐下,将前因后果种种说了一遍,又道:“倘是一般的地头,碰了硬钉,自个便缩了回去。这个却有依仗,平日作威作福,定是个不依不饶的。”   何栖皱紧了秀眉,道:“阿翎虽冲动,纵有错也不过只占了三分,剩余的七分却是恶徒猖狂。”   沈拓道:“我想先护你与岳丈、小郎去码头,让表兄雇了船只送你们出城,你们五人先回桃溪。虽说是通判的‘小舅子’的,却不是正经的,不信手能伸到桃溪来。”   “你与阿翎如何脱身?”何栖摇了摇头,“三十六计,走为上着,却不是这般留一半走一半的。”   沈拓道:“他纠结着城中的乞丐无赖,不好走脱。”   何栖心思飞转,道:“说不得有万全之策。”她将沈拓刚才的一番话在肚里颠来倒去,嚼碎磨细想个透彻,轻咬了指节问道,“那地痞道:头目的阿姊做着通判的小妾,只是大妇厉害,不然还不知如何受宠呢?”   沈拓回忆道:“确是这般说的,一丝不差。”   何栖笑着一拍手,道:“那便好办,既是司马亲舅,被捆被打,少不得也要交与司马夫人处置。”   沈拓道:“他算什么亲舅,他的阿姊只是通判的妾室。”   何栖笑道:“大郎怎得不解呢?他既说是司马小舅子,那必定是小舅子,既是小舅子,自然是司马夫人的亲弟。阿姊为长,少不得要担起教导之责,怎能任自家阿弟在外为非作歹,败坏门风呢。”   沈拓一拍自己的脑门:“可不是榆林的脑袋。”笑道,“甚妙!大有可为,我下楼说与阿翎他们知道。也不必寻上门去,只在客店守株待兔。” 第八十四章   一众地痞被扣在店中, 早惊动了在店外徘徊的几个乞丐, 几人心知不妙:生客不好欺, 怕是碰上了硬茬。   年长的那个捧着碗、拄着杖道:“外来的生面孔, 谁知是哪路的神,哪道的仙?此事本不与我们相干, 不过得些跑腿的好处。热灰里的熟栗子,烫得手嘴一溜燎泡。”   几个乞丐打定主意不揽这桩闲事, 只让其中一个去通风报信, 余者各自散入人群讨钱去了。   地头正在那做着美梦呢,躺在榻上看看月、看看灯, 身边围了几个讨好的无赖, 与他送酒敲背。   地头还美滋滋道:“也不知那个外地的娘子如何美貌。”   献策的无赖与他捶腿道:“唉哟,哥哥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这些个人,看着母猪都是眉清目秀。那外地娘子, 便是三分的美貌, 也是赚了个翻个。”   地头一想,确实如此,原先不过为着与卖艺的做主,白赚了一个小娘子却是个添头, 摸着肚子道:“你说得有理, 白饶的娘子, 不好嫌弃。”   又有无赖涎着脸笑道:“哥哥吃肉,也与我们一口残汤。”   地头劈手就是一巴掌, 怒道:“肉都没到爷爷的嘴,你倒来分食?”被打的也不生气,道:“哥哥出手,便是锅里的肉,还能落不到嘴里?”   地头被捧了一通,心里大为高兴,拿出酒与众人分吃,正吃得高兴。送信的乞丐跑来疾呼:“哥哥还在吃酒作耍,却不知惹来杀才,那好汉好俊的身手,将哥哥的下手打得半死,一并扣在客店里。”   地头微怔,砸了酒碗道:“他娘的,他是杀才,老子却是三眼的二郎君。他算什么鸟的好汉,在我的地头耍起威风来。先时打伤了我香火兄弟,眼下又伤我的心腹?进生地,不知拜庙门,是好汉也要与我软了膝盖。”   乞丐拦道:“哥哥听我一言,他不是寻常看灯客,拳上立人胳膊走马,立出来便是响当当的模样,定耍得好拳脚,说不得与绿林交道,何苦开罪于他?”   地头怒道:“屁个绿林好汉,不过无法的狂徒,进牢扛枷的贼配。他与绿林交道,报与我姊夫,还是大功一件呢。”   他身边无奈纷纷点头拥趸、叫嚣“哥哥说的是。”“报了官抓他。”“下了大牢。”   乞丐见劝不下,笑道:“哥哥自有能耐,我递了话,尽了事。街集好生的热闹,不好多在哥哥这消磨,要去做我的营生去。”他边说边出了矮院,赤脚跛足走得倒快,一溜烟没了影。   地头冷哼,道:“针尖的肚,成得什么大事,活该一辈子讨食。”   众地痞听了又是了迭声附和。   地头嘴上厉害,心里也隐隐发怵,拉了献策的那个叫他躲在暗地,情况不对便报与通判知道。   献策的拉长了脸道:“哥哥莫要顽笑,我这等腌臜人,如何见得到一城的司马?”   地头道:“见不得我姊夫,便报与管事。”许酒许肉许钱,纠结来十来个帮凶,又叫人去喊卖艺兄弟,大义凛然道,“费这些功夫,实为他们兄弟讨要公道,哪有苦主不去的道理。”   卖艺的两兄弟正在租赁的小院里擦药油,粗壮的那个皮厚肉实,倒不曾伤了筋骨,他是又憨又凶,听闻地头要与自己张目,挽了袖子便冲了出去。他哥急伸手要扯他衣角,又哪里留得住他?垂头跺脚,心里把地头骂得狗血淋头:不知孝敬了多少的酒肉,有事却是靠不上,仍旧拿自己兄弟二人打头。   .   月至柳梢,何栖亲手执壶与何秀才、曹英倒酒,道:“阿爹与表伯吃一盏酒,临窗对街瞧外间的热闹。”   何秀才叹道:“我又哪里吃得下去酒?”外出一趟本为着散心,反倒添了堵。   曹英执杯道:“亲家公原谅则个,却是我挑出的事,唉!”   何秀才忙道:“不与曹家侄儿相干,月色再明,亦藏着魑魅魍魉;太平人间,也有着贼偷匪盗。”   沈计安慰道:“阿公,有阿兄与施家哥哥呢。”   何秀才道:“他们双拳难敌四手,不如报与衙门?”   何栖将一筷子糟鹅挟到何秀才的碟子里,道:“无凭无据的,官府如何理会?元夜人流喧嚣,街市既有高门贵子,又有贩夫走卒,再少不了偷拐匪徒,城中千灯万盏,又防着走水,人手定然紧张。那些地痞无赖说是要找我们的麻烦,到底未曾动手,这般直咧咧去报官,定不理会。”心中却想:宜州的通判曾与苟家庇护,品性尚待商榷,想来应不是什么清廉的官。若是昏聩的,说不得为了不正经的‘小舅子’与我等为难。   何秀才仍是愁眉不展。   曹英有心想吹嘘吹嘘沈拓的身手,想想何秀才一个读书人,大概不太愿意听这些喊打喊杀的路数,谁个愿意自家女婿是个杀胚。因此,他将施翎给夸了一夸,直把施翎夸得如同吕布托生,张飞再世,不消动手,立门口怒吼一声,歹徒便倒了一片。   何栖笑出声来,道:“表伯说的哪是施翎,怕不是哪咤。”   何秀才也笑了,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必费尽心思,拿话宽尉我。我垂老之人,不过几载的岁寿,我只为你们所忧。小郎阿娣半大之人,阿翎尚未娶亲……罢,事至临头,福祸两知,曹家侄儿,来,吃杯清酒。”他不愿多说丧气触霉头的话,打起精神与曹英举杯。   何栖为二人添酒,笑道:“阿爹放心,有大郎与阿翎呢,此番定能逢凶化吉。”只深掩了忧虑,做出成竹在胸的表象来。   .   他们在担忧,店主与店伙计都快愁死了,店里坐着两个太岁和几个血糊拉渣的伤残,新客进店扭头就走,活跟后头有鬼在撵似的。   地头虽心中打鼓,回头又见自己人多势众,重又肥了胆气,一路挺胸凸肚、张牙舞爪地杀将到客店中,被扣得几个地痞如见了亲爹,唤道:“哥哥总算来了。”   “哥哥这厮凶狠,折了我的腿骨,碎他全身的骨头才能罢休。”   地头瞪着几人惨重,咽了口水,斜眼看抱胸而立的沈拓、施翎二人,一个生得精壮,眉浓目深;另一个生得如同梨花照水,秀美夺目。地头的一双的眼睛落在施翎生上,怎滴也拔不出来。   卖艺的真当地头是为自己做主,见着施翎,份外眼红,道:“哥哥,就是这厮,砸我兄弟的场子。”   地头心下不信,这位后生郎君生得鲜花一般,纵有刺,也不过扎些血珠子,哪能两脚踹翻一个彪形大汉。对着沈拓道:“这位外客看着倒像个好汉,只是为何无故打坏我的兄弟,生费了好些的药钱。”   沈拓拦住要动手的施翎,道:“你又怎知无故?焉知不是你兄弟先寻的事?”   地头见他不动手,疑他是纸糊的虎,一抬下巴道:“你是外来的,不知我的名姓,我却是这里的太岁,此地的祖宗。我说是你生的事,便是你生的事。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沈拓笑道:“此地的祖宗,这里的太岁?好大的口气。 我是泥腿乡下汉,却不知你是宜州的什么人物?”   地头还未出声,他的爪牙却先叫嚷开了:“好叫你个田舍奴知晓,我家哥哥却是司马家的小舅子,你既知道了来路,赶紧跪下磕头求饶。哥哥大量,说不定还能放你一条活路。”   “原来是通判的亲戚! ”沈拓冷声,又问,“我赔礼又如何,不赔礼又如何?”   地头还当他怕了,笑道:“你要是不赔礼,我便乱棍打残了你,下了大牢;你若是有心赔礼,只将你娘子……”他目光往施翎身上一瞍,道,“与这位小郎君一并送与我,我便……”   “你个鸟贼,向天借的胆,你既寻死,爷爷便成全了你。”施翎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抄起长条凳冲着地皮的脑门就砸了过去。口里还叫,“哥哥不动手,他们泥猪赖狗、乌合之众,我一人就能捏死他们。”   沈拓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岂能由你一人收拾?” 他是个见机,飞身将客店大门合拢落栓,又拖桌凳堵个严实。   施翎一凳砸翻了地头,顺手又抄了一条,拿在手里作了兵器,舞得虎虎生风,先时还有地痞寻隙偷他下盘,被他立起条凳砸了手掌,嗷嗷直叫藏在桌子底下。   他一通乱挥,连沈拓都进不得身来,只在门口守着,逃一个打回去一个,逃一双扔回去一对。   那个瘦黑卖艺的见势不妙,早早与店主店伙计躲在一起,连个头都不肯露出来。他那阿弟早被施翎一板凳砸倒,旧伤又加新伤,挺在地上直哼哼。   地头见自己之么多只手竟拿沈拓施翎二人无法,生出一股横气,爬将起来,怒喝一声弯腰犁头冲着沈拓撞过来。   沈拓一时把不防,被抱个正着,笑道:“我正要寻你,你却自己送来。”拿臂肘鹰嘴突对着地头的肩颈处连砸了十几下。   地头只感半边又麻又痛,一忽像是没了知觉,一忽儿又扯得全身生疼。嘴上道:“我是通判的小舅,你敢伤我。”   沈拓笑道:“你败坏通判的名声,我代他教训几番。”低腰两手捏住地头的两只手腕,使个巧劲,只听“咯啦”一声卸下了关节,将他甩脱在地上,又如法炮制卸了脚腕。地头全身瘫软,沈拓仍不解气,避开要害,将他当死猪肉捶打。   那边地痞倒了一地,施翎将几个推成推,将长凳架在几人身上,自己在那坐了,哪个不服气敢多吭一声,抬手便是一拳,打得几人躺地上装死。   沈拓见打得差不多了,向店主要了截麻绳,将地头捆了,道:“店主莫怕,店中损失一并算与你,我拿了通判小舅与通判夫人请罪。” 第八十五章   沈拓要捆了地头去通判的府邸‘请罪’, 却不知另一个留在店外的无赖先一步飞奔着去找通判家的管事。   那地痞本得了交待, 躲在一个卖糖芋的行摊后探头探脑, 与摊主死乞白赖要了一串糖芋立那吃, 正被烫得吡牙咧嘴直跳脚,眼错间里头便打了起来, 只一个眨眼,连店门都被从里关拢。   地痞弯腰弓身, 抖着腿, 支着两耳趴门板那听了半日,只听里面“噼里啪啦”了一阵乱响, 瓢盆碗罐齐碎, 间夹着喊痛、求饶声。直听得牙根发酸、面如土色。真是天可怜见,自己不曾进得里面,不然,岂不是也要落个缺胳膊少腿?记起地头的嘱托, 搓搓手, 抱肩缩头蹿进了人群中。   宜州州府设宴,通判并不在家中,通判的夫人见天上月如银盘,人间垂彩千条, 领着姬妾儿女在院中摆酒, 又请了乐伎吹拉弹唱助兴。   因着通判不在, 一干打扮得如同月里嫦娥的姬妾,兴致不高, 月倒是圆,无奈人不得圆,纵使把通判剖成两半,也分不遍众人。索性你无我也无,谁都争抢不得,一时众女歇了争斗之心,遂打起精神来讨好通判夫人。倒是家中的小娘子与小郎君得趣,点灯放爆竹,每院乱跑。   通判夫人令一个唱曲的做了酒纠,与姬妾行起酒令,输的或罚银、或罚酒、或逗趣说笑,一时倒也妻妾和睦,其乐融融。   洒不过半酣,通判夫人的心腹婆子领了门役来禀:外头有人自称打伤了郎舅,上门来请罪赔礼。   通判夫人先是一愣,复又笑道:“怕不是个骗子?倒是胆大。我家两个兄长一个点了翰林,一个在家中打理庶务,都在禹京家中,如何在宜州被人打伤?”   门役揖礼道:“正因此,小人不敢轻忽,谁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来冒认舅家的,兼又说打伤了人来赔礼,可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通判夫人听了,倒也不无道理,于是拿眼看心腹婆子,令她去看个究竟,又命一个护院同去,道:“大节下,防着小人借了热闹生事。”   婆子随着门役到了宅门前,只见万千灯火中,一个身高八丈的伟丈夫一手牵马,一手拎着一个肥短粗汉。   婆子只打眼便知不是通判夫人的兄弟,将脸一摆,上前道:“这位郎君,生得大丈夫模样,何故上门行骗?”   沈拓手一松,地头咕辘滚在了地上,摔得直唉哟,抬手揖礼道:“不知大娘的身份,我这厢有礼。实不是行骗的,只因这贼厮口口声声说是通判的小舅,我一时冲动打坏了他,只好携他来通判府宅。一来为着赔罪,望府上深名大义原谅则个;二来也要问问通判,为何纵着小舅子坏人妻女?”   婆子笑道:“郎君是苦主,只是走错了门,我家娘子是有兄弟,却不是这副尊容。”   沈拓微瞪眼,怒道:“大娘倒推得干净,谁个有胆冒充通判家的亲戚?”边问边踹了地头一脚。   地头一路连摔带撞,五脏六腑翻倒了个,直被颠得七晕八素,挨了一脚抱头哭道:“我真是通判小舅,你伤我性命,姊夫定不饶你。”   沈拓心下暗笑,面上做出怒火沸腾的模样,冲婆子道:“常言道一人升天,鸡犬得道。你们通判做了高官,戴了官帽,连着这些恶犬,狗仗人势,无故便要欺压我等良民,青天白日便来强抢民女,纠结了十几的打手来伤我等性命。若不是自小学得武艺傍身,哪还有命在。”   婆子急道:“郎君不好胡言坏人的名声,我家司马岂是欺民之人?”   沈拓冷笑道:“通判小舅自称宜州的太岁、祖宗,既是太岁祖宗,少不得州府府君也要跪倒磕……”   “唉哟,郎君快快住嘴。”婆子惊得脸色都变了,眼见左右围了人指指点点,“郎君非宜州人士,怕是撞着了骗子。”   地头落在沈拓手里,正怕得要死,忙道:“我实不是骗子,我真个是通判小舅,你这个臭婆子快报与姊夫来。”   婆子气得笑了:“我家大小郎君俱在禹京,一个做着翰林,一个仍在家中,不知你又是哪个?”   地头语塞,还要叫嚣:“你一个仆役贱民,倒问起爷爷来,得罪我姊夫赏你一顿打。”   婆子随通判夫人嫁入府中,一向体面,何时被这么一个流氓地痞如此羞辱,又见他强硬,知道定有蹊跷,脸上连换了几种颜色,对沈拓道:“不知哪来的贼匪,冒认家中亲戚,郎君容我回了娘子,再与你交待。”   沈拓假装吃惊:“莫不是真个冒充的?此人竟是狗胆包天。”   婆子勉强应和,急去回了通判夫人,道:“娘子,有人冒认娘家郎君,在外纠结人手胡作非为、 霸抢民女,被苦主打得差点咽气,又嚷着要司马将主呢。现下苦主找上门来,问司马为何纵人横行。”   通判夫人听了大怒,一拍桌子道:“哪来的狂徒刁民,坏我兄弟清名?他是翰林学士,最是清贵。 ”   婆子路上早想通了关节,拿眼往众姬妾那里一扫,然后道:“那狂徒口气强横,以司马小舅自居,倒不像一般的无赖呢。”   通判夫人一点即通,摔了酒杯,指着众姬妾道:“你们一个个别躲着弄鬼,自个坦白了,还得些便宜好处,若是被我查出来,可不好善了。”   那个地头的阿姊躲在一侧恨不得缩得没影,绞了手帕,蹙紧双眉,乱糟糟不得半点的主意,一双手冰冰凉的,没一丝的热气。   偏偏此时,婆子又得了耳报,在通判夫人跟前低语了几句。   通判夫人冷笑一声:“怪道不在。来这宜州竟是这些没规没矩的事,不本不份的人。”   原来,地痞的阿姊颇得通判的喜爱,她是个胆大有趣的,对房/中/之术来者不拒,任由通判摆布,每宿她房中,必做一些难以启齿、匪夷所思的房/事。通判尽了性,一面视她为轻贱,一面又放舍不下她,待她与别个不同。   管事得了地痞的报信,吃了一惊,肚里埋怨,又念着通判的心意,寻思偷偷知会通判一声,得个主意。   他前脚刚走,沈拓后脚便至,本以为还要周旋一阵才能将事捅到通判夫人跟前。哪知门役也是个知趣的,他真个以为是通判夫人的小舅,当是天赐的良机,有心卖好,直接去回了通判夫人的心腹。   通判夫人将事一理清,她是个果断的,命人截了管事,又让锁了姬妾,再让心腹婆子出来,冲着沈拓道:“告与郎君知晓,这个贼痞不是我家亲戚,他在外偷抢劫掠并不与家相干,郎君受了欺辱,自去府衙报官,这般上门莫不是讹诈?念你来生地受了欺侮,又是田舍农夫,不懂礼数,娘子大度,不与你计较。只你休在外头胡言乱语乱扣黑锅,反倒惹来祸端。   这个贼痞可恨,冒认家中郎君,坏人名声,最是可恨。我家娘子欲拿他报官,郎君将他留下,自去便是。”   沈拓听了这一席话,倒是将坏处撇个一干二净,不肯担半点的干系,又威胁恐吓一番,要他封口闭嘴,还要将人留下私下处置,倒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谋得一场好计算。他心下气不平,有心再计较,转念一想:本就为着脱身,倒不好另生事端。我若是清伶伶一人,大可闹个天翻地覆,眼下我却是一家之主,怎能为一时的痛快,累及家人。   咽下一口恶气,粗声道:“他先欺的我,我再动得手,通判不会恨我伤他亲眷要捉我下狱吧?”   婆子抬了一下眉毛道:“郎君好不晓事,说得清楚,这贼厮不过扯了虎皮做戏,我家司马不为你做主,难道为他张目?”   沈拓拱手:“这便好,外乡人胆小怕事,倒让大娘见笑了。”   婆子赶人道:“再告与郎君,此地却不是你来之处,快快离了家去。”   沈拓求之不得,牵马转身一声冷笑,纵然彩灯高悬,也不过污浊之地。他一路分开拥挤人潮,踩着满地灯影,归心似箭。   .   何栖等得心焦,曹英与何秀才的酒越喝越无趣,两个都停了杯箸,在那愁眉相对。阿娣心里害怕,险些哭出来,反倒沈计竟还镇静,还拿话语宽曹英与何秀才的心。   施翎在楼下对着满地哀嚎的地痞,脸色阴晴不定,拿了一坛酒,拍去泥封仰头吃了一半,道:“你们不知,我手上沾了人命。沾得一条,也沾得十条,我家哥哥若是出事,少不得要从你们身上讨回来。”   众地痞刹时鸦雀无声,过得片刻,不知哪个先怕将哭嚎出声,一个一个跟着求饶流涕不止。   何栖微探出身,细看宜州的元夜佳节。   真是鱼龙灯转不夜天,丝竹歌舞昼未歇,星失其彩,月失其色,笙歌楼台,火树银花,此地繁华盛景胜却九天宫阙无数。   只是再热闹喧嚣似都与她无关,她等侯的人尚未归来,底下车水马龙、肩摩毂击,怎也不见熟悉的身影。   她一个一看过去,背影依稀,待回身,却是陌路别客,心底涌出无限的失望来。   怎得还未归来,莫不是出事了?一念既生,心如藤缠,更加无所依从。正在惶惶无措之时,一人牵马停客店前,于无边的璀璨,无际的灯火中抬起来头,冲她展颜一笑:“阿圆!”   她惊喜之下掩嘴而笑,她的眼中唯有一人一马,人间万彩顿成阑珊。 第八十六章   月寄当空, 宜州的热闹没有停下半分。   沿街商铺遍垂彩灯, 树梢枝头尽缠彩缎, 水面溪畔河灯盏盏, 歌女船头轻歌曼舞,多情浪子推杯置盏。行人接踵, 车马不通,男女老少尽着新衣, 青年夫妇牵衣结伴, 灯摇人影,似羞未羞。   街边更有百种的吃食汤饮, 鱼丸、汤团、糖糕、八宝甜羹, 豆粉滚圆子,蔗汁、梨浆、香茶……   何栖等人虽心有余悸,到底不愿错过佳节,左右留在客店又无趣。施翎又从众地痞那抖搂了银钱, 再增添三分, 一并补偿给了店家。   店家本当今日要亏个底朝天,没想到竟得了陪偿,在心里默算片刻,倒似有赚, 转忧为喜, 驱着店伙计上前收拾卖好。   众地痞哪敢有半点不满, 连地头都陷在了通判府,对上这两个活太岁, 捡回一条小命,实是几辈子修的福德。讨了饶,说了几句奉承的话,一众人或搀或扶或抬,自去医铺或归转家中。   .   “虽晚了,街集上却还热闹,到底不算错过元夜。”沈拓将一盏小小的纱灯递给何栖。   何栖接过,拎在手里细细端详,烛光轻透,嫩柳归燕似是活过来一般。她在看灯,沈拓却在看人。隔灯观人,柔了眉目,淡了年月,朦胧如一画,只想卷成一轴藏入怀中,仔细珍藏。   何秀才一扫刚才的阴霾,笑呵呵看他们小夫妻一眼,拉紧了沈计的手,怕他走失。曹英与施翎道:“真是百业红火,竟是看不出哪个行当更招客。”   施翎挠头道:“曹家哥哥与我说这个,我却是不懂。”   曹英笑道:“我只问你,宜州这些的商家店铺,你最愿去哪家?”   施翎也笑起来:“若有闲钱,自然要买了酒吃。曹家哥哥要是卖酒,我定定时时光顾。”   曹英无奈道:“桃溪何家卖得好酒,几十年的经营,我如何与他家相争,还是另寻其它的买卖。”   施翎不解:“曹哥哥家棺材生意兴隆,何必去做别的行当,常言道:万事开头难。平整的好道缘何不走,偏要去趟荆棘?”   曹英叹道:“日日与死人打交道,晦气得紧。”想想又道,“家中枝叶繁茂,百子千孙的,少不得几百张的嘴……”   施翎笑道:“哥哥可是扯谎,我细数半日,曹家也不得这些人。”   何秀才在前头笑,回身对施翎道:“你曹哥哥是做生意的,他们索溜的嘴皮,再平常的事也要夸大几分,你不如折半拣了听。”   曹英大笑几声:“说惯了嘴,我虽巧舌,根子却不欺人,不做以次充好的下作手段。”   何秀才赞道:“行商当以‘诚’为首,开门迎客,一视同仁,童叟无欺。”   曹英连连点头,道:“亲家公说得在理。”   何栖闷笑,别看何秀才说得明白,似是事事通透,出门在外却是受不得好话鼓动,又不擅讨价还价,明知对方漫天开价,他却不与之争辩。若是心头之好,徘徊回顾,多花些银钱也要买将回去;若是寻常之物,他便转身离去,店家见了。每上来拉他袖子伏首卖好,哭诉困顿 ,何秀才听罢,又慷慨解囊。   何栖初时只当何秀才误信店家家道艰难,谁知何秀才道:虽知不真,但他低眉乞怜,弃尽颜面,何苦与他计较?   他自家有气节傲骨,不食嗟来之食,见不得他人为了赚几个铜子曲膝弓背,赔尽小心。   何秀才也知自己的毛病,家中早非先前光景,并不宽裕。遇着要支使大钱的事物,便使人托与卢继。喜得卢娘子暗地念佛:郎君君子端方,难免过迂,眼下倒知打个弯,可见娘子在天有灵暗地庇佑。   沈拓见她边走边笑,忙护着好以免摔倒,笑道:“阿圆自顾自出神,一街的人,千万当心。”   何栖拎高小灯笼照他的脸,道:“大郎在我边,我放心得狠。”   一句话说得沈拓心花怒放,接过她手中的纱灯,道:“阿圆只管赏灯看景,我护着你。”   何栖道:“倒不是为景,表伯在为营生犯愁,我也有几分挂心。”   沈拓道:“这岂是一朝一夕便得的?你又难得出来,一年也只得一夜这般热闹,宜州不知招了多少的能工巧匠,才制得这一城的灯,阿圆先看灯作乐,散散心。”   何栖知他不愿自己劳神,笑道:“却是偶尔生得一念。”   沈拓道:“万事回了桃溪再作长议,阿圆先别惦着这些。”   曹英耳尖,追上几步问道:“弟妹有什么主意,可能告知一二,也好让我得些想头?”话出口,又大悔,忙揖礼赔罪,“表弟弟妹只当吃酒吃昏了头,问了不知好歹的话。”   何栖不以为意,侧身避过后说道:“表伯不必多礼自悔,事无不可对人言。”   何秀才也点头:“曹家侄儿多虑了。”   沈拓从来大度,更是没放心上,施翎与沈计却是懵懂,不知门道。曹英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尽是没一个计较他失言,心里反倒生出忧虑来:无半点防人之心,可如何做开门营生?便是得了好行当,别也被人骗了。   何栖细声道:“我想着澜江水通后,因着水路便利,想来不少商铺进出补货,少不得要弃车择舟。桃溪溪流穿城,水道却窄,漕船难进,多为蓬舟小船,通行虽可,却非载货之选。不如,我们买了漕船,只做护送的生意?再一个,大郎交游广阔,识得……”她偷回头看了眼何秀才,声更小了些,“识得一些好汉,若是遇着事,也能得个薄面,攀个交情。”   沈拓在心里道:便是遇上劫掠的,吃我打杀,还怕不识好歹?漕运用着好些水手船工,倒也不慌,托了陈据,自能招徕人来。桃溪近水,青壮十个里少说也有九个通得水性。他日明府调任,我粗放鲁莽 ,护船差使也合我的脾性。   他们夫妻心意相通,眼神交错之间便知了心事,不由相顾而笑。   曹英也在一边盘算开来,左思右想,只觉这主意再好不过。桃溪富县,多少的货资往来,通了澜江,又有漕船,便能做大宗的买卖。好过分拨几次,费时耗利。曹英拍手跺脚,只遗憾自己没想到这上头,道:“果然是一桩好营生,大郎归转后,与弟妹亲家公详议,别漏了细处,这可不是一般小事,要有一个周全的长计。”   何栖本来心中也没底,不过一个意想。行路艰难,他们好生来看灯都能招来小人,想来货运之道也不太平。他们背靠明府,沈拓在桃溪也颇负凶名,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缺。三者兼具,此事定大可为。   不曾想曹英也叫好,曹家是擅经营之家,曹英又有几分精明见。他一说好,何栖心里又定了几分。   何栖与沈拓得了这么一个主意,双双生出归意来。宜州再好也是是非之地,千灯万盏也是别处的繁景, 不如早早归去与季蔚琇、曹家叔伯商议一二。   .   他们在宜州思归,桃溪也有人苦苦盼着他们早日归来。   齐氏见李家形容越来越不堪,李货郎病久阴晴不定,好好歹歹,好时便将她哄了又哄,几万分的体贴柔情,歹时便说一些酸言酸语,自怨自艾的话,又疑她在等自己死后另嫁。   李家翁从来是吃好睡好,不沾半点的事,毫无半点为长之慈,饭桌上有好的吃食,他也不让着儿孙,边道:“炖的烂鸭,想是孝敬我的,我便吃了。”也不管桌边几个孙儿馋得眼珠子都要掉进汤里。   大李氏更加悭吝起来,日日数着米粒下锅,不叫他们多吃一口的饭,天天哀声叹气道:“过一个春年,耗了多少钱银米粮?都是些没脸的,家中留着作看盘的糕点,他们上门倒不客气吃了去,不知是没眼见还是贼骨头,专拣好的下肚,呸,自个家中只拿几把青豆待客,真是只进不出,打娘胎算计的。”   齐氏不吭气,什么人家还看盘呢。拿了一个盘点心,也不让人吃,今日摆,明日摆,硬充脸面。谁知邻舍上门,老实不客气拿起吃了,还道:“难得的云片糕,只不太新鲜,边儿都发硬了。”心疼得大齐氏晚上做了一锅的稀粥。   齐氏有时嫌弃饭食不好,大李氏便笑道:“都道年难过,勉强对付过去,米缸都空了。”   齐氏也不肯拿钱,抹泪道:“体己都为李郎请了郎中抓了药。”   大李氏见抠不出钱,脸一摆,骂骂咧咧开来了。   小李氏日日花枝招展不着家,倒是几个继子学得坏了,饿了也不叫大李氏,只管跟她来要吃要喝,又欺负自己亲生的儿女来。她偷买几块糖糕在家,偷偷塞给小儿,一时没吃,拿手里不到片刻,便让兄长得了去。   齐氏半夜想到:从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靠子。我先时竟是错了。   先时等沈拓不来,齐氏便回了沈家一趟,谁知人去楼空,一打听竟是去了宜州,心里更是打翻了五味瓶。自家在此受苦,他们却是自在,受了多少苦痛生养了两子,只将自己这个亲娘撇在一边。   齐氏一路哭了回去,昼夜盼了沈拓他们归来,好好说道说道。 第八十七章   十六那日飘起了蒙蒙丝雨, 满城的彩灯倒似一夜之间失了颜色, 昨日繁华恍如旧梦。   何栖一行人起了个大早, 喂饱了马, 又吃了米粥肉饼,收拾得妥当, 离城返家。   他们要走,店家与店伙计连念几百的佛, 小心翼翼将他们送出门, 只盼再也不来此等恶客。   异乡归来马蹄轻。   明明是一样的脚程,归途却是周身轻便, 便连拉车马也扬着四蹄咴咴嘶叫。街上行人了了, 偶有几个也是揣着手、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秦楼楚馆更是春闺被未温,深怨天光早。   施翎嫌蓑衣笨重,只戴了斗笠,骑在马上更显得清瘦细条, 他打头走在前面, 想着宜州也不过如此,还不及桃溪秀美呢。正想得移了神,路过一家花院,一个细巧之物冲他投掷过来。施翎吃惊, 急忙撇开头, 抄手将细物收在掌中, 却是一枚蒸得软烂的枣子。   抬对却见一个俊秀郎君凭栏而坐,面前几碟下酒, 看他受扰皱眉,笑了起来:“不过一宿,小郎君将我忘得干净。”   施翎仰脸笑道:“倒不曾忘,我还赚了你一坛酒。”   俊秀郎君抚掌:“这便好,没白废好酒。”   施翎一停住,沈拓和曹英接着勒住了马。沈拓担心施翎吃亏,跳下来立在他身边揖礼道:“舍弟行止粗放,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俊秀郎君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笑:“弟弟英雄,哥哥也是好汉。不过,你们却要谢我一遭。”   沈拓与施翎对视一眼,双双不解其意。   俊秀郎君道:“昨日打了卖艺的,昨晚打伤了一屋的人,二位便当地事发生?”   沈拓拦住施翎,拱手道:“这位郎君如何得的消息?我们兄弟二人在桃溪做差,趁着年节来宜州看灯,无端遭人欺辱,动手伤人,为得不过自保。与我们为难的强人,冒充通判小舅,被司马夫人扣了去。我们打人,却不曾伤了性命。”   俊秀郎君仍旧,不紧不慢道:“这个我却不知,我只知道司马生了好一场气,要为小妾的阿兄做主呢。”   何栖在车内听得分明,原先提着的心重又落了回去。此人并非要寻他们的不是,而是要来卖好。   果然,沈拓醒过味,喜道:“不敢问郎君是哪家贵子,只谢郎君正义施以援手。”   俊秀郎君摆摆手,又笑问:“两位欲如何谢我?”   沈拓与施翎道:“郎君只管开口道来。”   俊秀郎君看着施翎,道:“我昨日问你可愿来我家中当个门客,今日依旧如此问你。这位好汉,可有兴趣另博一份前程。”   施翎想了想,仍旧摇头,深揖一礼:“施翎何幸蒙郎君看重,只我却仍要辞谢郎君的好意。我是飘零之人,无根浮萍,家中父母早逝,兄嫂寡情。我打杀了人发配他乡,只当天高地远也是孑然一身,在此地,在他处,并无什么不同。不曾想,我遇着了哥哥嫂嫂,视我骨肉,念我饥寒,施翎生平才知家的滋味。”施翎心间涌上酸意,道,“我生了贪念,不舍离去。”   沈拓与何栖等人听得伤怀,凭栏的俊秀郎君沉默片刻,伸个懒腰,挥手道:“罢罢,你不识好歹,莫非我还强求于你。”他一露倦意,便有梳着乌蛮发髻,头插银梳的妓子将他扶了进去。   沈拓暗松一口气,他们不知这位郎君身份,起了争执,怕又是一场事端。   曹英执鞭上前道,也是受惊不小:“宜州真他娘与我们不相宜,连生是非。”   施翎道:“倒是受我连累。”   沈拓笑道:“与你有何相干,咱们家去。”   一路缓归,一色风景与来时却是两种心思。   .   守城的士兵见了沈拓一行,笑道:“都头竟是归转了?过得好节。”   沈拓随手扔给他一包糕点,道:“明日还要应差呢,宜州热闹,只是路远水长累得慌。”   守城的士兵接了糕点,喜得眉开眼笑,道:“都头大方客气。”又低声道,“都头家中常有人来找呢。”   沈拓还不曾想到是齐氏,还在想门亲眷上门走了空,等见守城兵士一副不好多言的模样,立马转过味来:怎又来生事。   何栖见他不过与兵士说了几句话,脸色倏变。不由问道:“大郎,家中可有事?”   沈拓没好气道:“阿娘不知为着何事,找来家中。”   何栖轻蹙柳眉,道:“许有要紧的事,你休要高声失了礼数。”   学拓点头道:“阿圆不必忧心,我心中有数。”   几日不曾在家中,门窗紧闭,积了一屋的潮味。何栖看着院中隐有春意的树木花草,又惊又喜,道:“生得好多嫩枝新叶。”   阿娣通了窗户,又掸了何秀才的床铺,何栖扶了他道:“旅途劳累,阿爹快去歇歇。”   何秀才到底上了年纪,自感支撑不住,不在那边要强,笑道:“可见是老了,腰都硬直了。”   何栖嗔道:“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不得自由,青壮也吃不消。”又抱了一床被子,道这,“几日不曾住人,又下过雨,都是潮霉的味,关窗令人气闷,开窗又遇春寒。阿爹多加一床被子,隔好屏风。”   何秀才也生怕受寒,令女儿女婿担忧,嘴里嫌何栖啰嗦,行动上却并不推辞。   曹英送了何秀才,吃了盏茶,便要告辞归家。何栖忙唤住他:“表伯稍住! ”命阿娣拿将在宜州买的几包酥酪与一小篮的柿饼交给曹英,“难得出远门,来去又急,实不知宜州的可买之物。姑祖母与姑祖父爱吃甜烂之物,劳表伯带了去。”   曹英搓搓手,红着脸道:“弟妹体贴,却衬得我蠢笨。”   何栖一愣,笑道:“表伯又不曾分家,人情往来不须表伯操心,疏忽了也是人之常情。”   曹英掩去心虚,又对他二人道:“表弟弟妹明日得空,不如来家中一聚,买船非小事,桃溪也没船坊,三叔识得人多,说不得有条明路也省得错道。”   沈拓边送他出门边道:“表兄不开口,明日我都要上门叨扰。”他笑,“不瞒表兄,我心中甚是没底,不知如何开头呢。”   曹英道:“我告知家里,不让三叔宿在外头。”又附在沈拓耳边道,“家中有为难处,尽管找我阿娘来。阿娘凶悍,我阿爹都怕她。”   沈拓被说得笑了,道:“若是……再请伯娘来。”   曹英拍拍他的肩,摇头晃脑去了,赶着车回家去了。多日示见,家中少不得热闹亲近,曹英偷偷与许氏道:“阿娘,你偶尔去表弟家支应,婶娘不知为何,又来寻事。”   许氏气道:“她倒是块落在灰里的好豆腐,吹不是,掸不是,哪日惹急了,只扔泔水桶里,看她如何是好。”   曹英担忧道:“表弟与弟妹怕是又要为难。”   许氏笑道:“你弟妹可不是吃素的,别当她生得一枝花似的,就以为好欺。越看着绵软,越占不来便宜,她比你媳妇,不知强出多少。”   曹英也不生气,还夸道:“正是哩,弟妹着实聪敏。此番去宜州,我是落了个空,还是个糊涂的鬼,倒是弟妹竟想做漕运生意,我想了半宿,越想越觉得是好行当。”   曹大原本坐那听趣,这时倒抬起半边眉毛,问道:“可真?”   曹英点头,又道:“表弟弟妹通达,又视咱家至亲,一点也不加掩瞒,半分都不藏私与我说得清楚。”想了想又道,“大郎与我说,他们做的营生,还有明府的份。”   曹大倒吸一口气:“竟还有此事。”他自己在那沉吟,来回犁地,转眼见曹英还站着,斥道,“你怎得还在这戳着?也不去见儿女娘子的。”   曹英委屈:“以为阿爹有事吩咐。”   曹大怒道:“你有屁个能耐得我的吩附,早些自去。”   许氏等曹英离去后道:“夫君也为大儿留着颜面,他有妻有子的,无端惹来一顿骂。”   曹大笑道:“他是骨头轻的,不骂几句,他还疑心我要另寻法子治他。”在房中踱了半天的步,道,“晚间我再细想想,说不得要厚着脸皮求求大郎。”   许氏听了便道:“我是妇道人家,没个眼界,不懂外事。夫君既有打算必定也是为家中谋划,只一点,别伤了亲戚间的情分。”   曹大叹气:“你放心,不会失了分寸,大郎的心性,你与他直来直去他反倒不计较,你拐弯抹角他倒要生气疏远。”   .   何栖站在廊下,抬头看着檐间的一点痕迹,问沈拓道:“这里可是燕子筑过巢?”   沈拓答道:“我补漆时,不小心将它铲了去,很是后悔,便留了泥斑在那。”他看着何栖,“以前家中冷清,燕子春暖飞回,生一窝小燕,成日叽喳乱叫,也多些声响,只是,脏得很。”他知何栖生□□洁,不喜脏乱。   何栖道:“打头落个燕粪在头上,倒也烦人。”她这边埋怨了,这边又出主意,“编了篾席,搭个简棚在燕窝下,小燕还摔不下来。”   燕归时,正是农忙时节呢,春种过后,就要征役夫挖河了。何栖看着燕巢痕迹,盼起归燕来。 第八十八章   曹大入夜吃罢晚饭, 啜几口绿酒, 特意去后院找了曹沈氏。曹沈氏的眼睛不好, 夜后看不见事物, 灯移得近,刺得眼睛流泪。人一老, 周身种种,皆跟着不太中用, 眼睛昏花, 嗅觉不灵,舌头无味, 渐渐成路边枯木, 一无用处。   曹大对着母亲瘦小干瘪的身形,忽然心虚,曹沈氏常念叨:家里人切忌算计,别打开了肚皮, 孵的全是坏水。   曹沈氏掀起松弛耷拉的眼皮, 咧开少牙的嘴,笑道:“大儿可是有事?”   曹大道:“阿娘问得稀奇,还不许儿子来瞧娘亲的?”   曹沈氏道:“扯他娘的臊,别看我老成干桔皮, 心里还清醒着呢。你也是有岁数的人了, 有话直说, 这般小家小气。”   曹大叹气:“真是瞒不过阿娘。”他在曹沈氏对面坐下,正色道, “阿娘,大郎与侄媳欲做漕运的营生,我这个做大伯的,想厚着了脸皮为了阿英讨一份子。”   曹沈氏“呸”了一声,指了曹大骂道:“你既知羞,又知自己厚脸皮,自是知道此事不厚道,何必问到我的面前。”她抖了抖嘴唇,老脸上沧桑满布,怅然道,“沈家没人了,只剩得他们兄弟二人,明明有父有母,却像天生地养,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往日亲热的亲眷倒要算计他。他们自己挣出的一条活路,你倒要抢来一份?凭得什么?就凭唤你表伯?这点子的骨肉血亲,经得几回的遭贱?”   曹大道:“阿娘,我何曾说要算计,自是当面……”   “真是老妓迎客抹得一脸的香粉。”曹沈氏冷笑,“你当面问了大郎,让大郎如何拒你?暗着算计是算计,明着的算计便不是算计了吗?”   曹大无言以对,拿手抹了面,道:“阿娘!咱家不是先时模样了。我们三兄弟个个开枝散叶,阿英这一辈也大都娶妻生子。子孙繁茂,四世同堂,看着倒是蒸蒸日上,只是,靠着棺材铺如何支撑?桃溪一年能死得几个人?又有多少孝子贤孙舍得抛费置下好棺木?阿娘,我也当了阿翁,难免为子孙长计。阿英是个有心的,能见家中的艰难之处,我怎能不扶他一把?”   曹沈氏老泪纵横,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水缸就这般大,吃水的人却多了好几个,不另抬一缸来,定是每况愈下。悲声道:“我死后,有什么面目却见我侄儿?他短命,又娶个混帐婆娘,扔下一双儿郎,死了心中也挂念。我这个做姑母的,照料有限,还要割了他们腿肉下酒。”   曹大闻言,也是臊得脸皮紫红。只是,机会实是难得,线都递到他手里,让他放走,实是不甘。道:“阿娘,大郎的生意,里面还有明府呢。”   曹沈氏愁容更盛,道:“你鬼迷心窍,眼里只见好处,不见为难之处。既有明府,他势大腰粗,自是里面的主,大郎出力,自是里面的副。你要掺和里面,分了一杯羹去,让大郎夹在里面,如何是好?”   这话如一盆兜头的冷水,将曹大浇个清醒,怔忡在那,一旁有人递了盏冷茶给他,吃进肚里,更是从内清凉到外,冷得手都打颤。曹大张嘴就要骂人,转脸一看,却是曹九递的茶,苦笑道:“阿爹何苦作弄我。”   曹九笑呵呵道:“老大,你心急了,莫要慌。”   曹大一个激灵,满腹狐疑地将曹九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爹到底有没有糊涂,看似不太灵光了,偏偏有时说的话,又似极有道理。说他装糊涂吧,要与他问个明白时,他又说起糊涂事。   “阿爹,你为何说我心急了?”曹大追问。   曹九却不理他了,与曹沈氏道:“阿沈,你将柿饼藏了哪里,装盘我与你吃酒。”   曹沈氏骂道:“统共几颗牙,还吃软烂甜物,明日再吃。”   曹九闷闷不乐,抱怨道:“阿沈待我不像先前体贴。”   曹九实忍不住,问道这:“阿娘,阿爹是不是装得糊涂?”   曹沈氏狠瞪了他一眼,厉声道:“还是人子呢?问得什么狗屁倒灶的话,疑到你亲爹的头上。聪明人常办糊涂的事,糊涂的人反倒有分寸呢。”   曹大头大如斗,似又回到幼时,犯了丁点的错,曹沈氏脚下生风,从后院追了出来,揪了他的耳朵,连骂带打,利嘴说得人生不如死,断掌打人又重又痛。灰溜溜地告罪回房,蒙头倒在床上,许氏不发一言,只是贴心为他揉着额角。   曹大道:“罢了,左右我也张不开口嘴。”   许氏接道:“可不是,慌脚鹞似的,讨人嫌得很。”   .   沈拓与何栖来曹家前,先去了趟县衙。   季蔚琇受了春寒,咳嗽不止,屋内药香四溢,又拢了火盆,烟熏火燎的。沈拓气壮之人,进屋后连打几个喷嚏,只感又燥又热,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季蔚琇斜在椅榻上,靠着隐囊,盖着暖被,手里拿着几页信纸,见沈拓直揉鼻尖,笑道:“我这闷燥,气味难闻,为难你了。”   沈拓关心道:“明府如何病了?”   季蔚琇长叹一口气,道:“唉,春寒反复,不小心受了寒气。”   季长随嘴角一抽,埋怨道:“明明是郎君不听劝阻,以为天暖非要驾舟夜钓。”   季蔚琇道:“你懂什么?夜湖澄似镜,浮钩月明中。”   沈拓起身道:“明府雅兴,却不好不顾康健,正月未过,夜半水面阴凉,如何能去垂钓? ”说得季长随直点头。   季蔚琇叹气:“兴之所致,非由己身。”收起信纸问道,“都头,宜州的元夜可还热闹?”   沈拓将所见所闻叙述了一遍,只是他不是擅言的人,未免说得淡而无味。饶是如此,季蔚琇仍旧听得出了神,面露一丝怀念的笑意,低声自语道:“不知与禹京相比又是如何?”   季长随道:“郎君说笑,宜州如何能与都城相提。”   沈拓道:“我不知禹京的灯节,想是各有精彩之处。宜州一城,尽是南来的客,北往的人,乡俗混杂,颇有异趣。”   季蔚琇笑道:“不错,宜州灯节定是有趣。”又问,“都头可还有其它要事?”   沈拓赧颜,道:“我与娘子商议,想做漕运的营生,买船顾了船工走桃溪与宜州的水道护运。”   季蔚琇颇为吃惊:“这是都头的主意还是娘子的主意?”   沈拓道:“ 不敢居功,却是我娘子的主意。”   季蔚琇遗憾道:“惜为女儿身呀 。”他道,“正好与我不谋而合,水通澜江,我也曾思筹漕运一事。”   沈拓喜道:“明府既有此意,果然漕运大有可为。我与娘子先前还忐忑不安,生怕异想天开,惹人讥笑。”   季蔚琇道:“都头自谦了。”又道,“我不擅商贾之事,琐碎之事都头与长随相商,不必事事知会于我。”   沈拓点头:“明府公事缠身,天暖便是春种,日日事务繁多,实不该多加打扰。”   季长随也笑:“郎君何等身份,操心商贾贱事,未免不雅。”   沈拓装聋作哑,对季蔚琇道:“我与娘子不知深浅,想另拉了我曹家表兄入伙支应明面应酬。他家是做棺……寿器生意的,能说会道,颇有几分见识,为人又可靠。不知明府可否应允?”   季蔚琇道:“我信都头与你家娘子,你们详商后,再告知与我。”   他如此信任,沈拓心中越发感激,揖礼道:“沈拓定不负明府知遇之恩。”   .   曹英做梦也没想到,天上竟有这等掉馅饼的好事,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他的嘴中。他囫囵一口吞下,还没回过味,已经在了肚子里。   曹大真是如坐针毡,暗自唾弃,偏许氏还投来揶揄一瞥,气得曹大拉着沈拓连吃了一坛酒,喝得半醉,拍着沈拓的肩道:“大郎,你大伯是个小人,你莫要计较。”   没头没尾的,害沈拓一头的雾水。   何栖被曹英媳妇拉住,说了几箩筐的好话,许氏亲手递盏梨浆给她:“不如先住了嘴,多余的好话,留待明日说。你这一气说完了,改日见了侄媳,要如何夸她?”   曹英媳妇被自己婆母打趣得满脸绯红,何栖也撑不住笑道:“嫂嫂只来谢我,却不知我还要谢你呢,不知被我占了多大的便宜。”   曹英媳妇不解,问道:“什么便宜?我怎不知?”   何栖笑道:“表伯精明能干,又擅庶务往来,不知比大郎可靠多少呢?他日表伯忙前忙后,忙里忙外,三过家门而不入,嫂嫂说不得还要埋怨我呢。”   曹英媳妇忙道:“弟妹凭得吓人,我心肠坏了才来怨人。”   何栖自斟一杯道:“我先吃一杯,免得嫂嫂日后不认。”   曹英媳妇与她对饮一杯,又笑:“怪道弟妹与婆母、婆祖母合得来,都是相同的脾性,又大方又知礼又爱说笑。”   许氏赞许看她,对何栖道:“往日我嫌她拙腮,不曾想今日这般会说话,一句话倒把我们都给夸了。”   何栖点头:“嫂嫂都夸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心底却想:真个是自家占了便宜呢。 第八十九章   与曹家议定后, 沈拓便去找了陈据。   陈据蹲在街角, 拿一枚红果骗一个稚童的肉饼, 道:“裹得脆甜的薄糖, 甜滋滋…… 酸溜溜……天热后,糖化成稀汤, 满桃溪都寻不到一个卖红果的来。”   垂髫小童舔了舔嘴唇,看看陈据手里的红果, 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炊饼, 道:“你拿一串,我便跟你换。”   陈据拿手钳他鼻子, 恶声恶气道:“小小年纪这般奸诈, 竟要讹我的红果。”   垂髫小童与他熟识,并不怕他,还道:“你有一串,却只拆下一颗, 换我整个肉饼。”他撕下一口, 递过去,“喏,这个与你换。”   陈据气得一把夺过塞嘴里,胡嚼几下咽进肚里, 又将手中红果也塞进嘴里:“你这小人家家, 忒得小气, 你莫不是算盘投胎的?”   垂髫小童呆了呆,看看自己手上没了的一块肉饼, 再看看陈据手里没了的红果,鼻子一抽,嘴巴一扁,扯开喉咙号陶大哭。   陈据吓得手忙脚乱去哄他,将一串红果塞进小童手里,道:“别哭别哭,你那阿娘是个母夜叉,你再哭,她要抄了烧火棍来打杀我性命。”   小童一眼的泪,抽咽着一指红果:“少了一颗。”   陈据抱起他:“你果然是算盘托生的,白得我一串红果,还嫌少。”   稚童娘亲听见哭声,真个抄了火棍出来,见是陈据,笑道:“原来又是你这个大狗来逗趣,你别弄哭了他,惹得人脑门疼。”她说罢,嫣然一笑转身又进了屋。   陈据放下小童,拍拍他的屁股,道:“快随你阿娘进屋,街集上好些拐子。”   垂髫小童舔着红果,颇为依赖,问道:“陈阿叔明日再带点心来。”   陈据怒道:“才不来,白被你讨去便宜。”   垂髫小童拉眼吐舌,冲他做一个鬼脸,转身蹦跳着走了。陈据等他进了屋,这才重又在路边蹲下,剥了根草茎含在嘴里。   沈拓过去居高临下看他的脸,陈据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原来是哥哥,哥哥怎得有空来寻我?”   沈拓拎了一壶酒,一包烧肉,二人在树影底下席地而坐,陈据吃口肉再吃口酒,半眯着眼,摇头晃脑,道:“有酒有肉有闲,胜过活神仙。”   沈拓问道:“那是陈赖的家小?”   陈据点头:“陈赖去服兵役,一去几年,连封家书也无。”想想又说,“许是死了。”   沈拓道:“他家娘子倒是难得的。”   陈据叹气:“陈二是个没良心的,陈赖替他应的兵役,临行时说得好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赌咒发誓孝敬老娘养着嫂嫂,谁知不过几年他便翻了脸。”   陈老娘揣了包袱硬挤去与陈二住,陈二娘子骂婆婆,她便立在门口回骂,吵嚷得一条街都知晓陈二夫妻苟待母亲,又扬言要报官告二儿不孝,这才降住了陈二夫妻。老娘他们不甘不愿养了,寡嫂却不愿照料。陈二娘子阴腔怪调道:寡妇门前多是非,嫂嫂生得又好,夫君常来常往,谁知多少不中听的话,我们还是远离些好。   陈赖娘子先时也是日哭夜哭,小儿饿得脸黄,陈老娘偷拿些陈二家中的米粮送去与儿媳孙儿,不免又吃陈二娘子的挂落。陈赖娘子和泪咽饭,不忍婆母一把年纪受这些辱骂,不肯再伸手要陈老娘的接济。   时日久了,陈赖娘子自个倒立了起来,说道:我有手有脚,不信被活活饿死。她做得好茶汤,便开门升炉卖甜汤。又有陈赖的脸面在,陈据几人也看顾个一二,不让地痞流氓上门欺她。   倒是陈二夫妇看得眼红,也卖起甜汤来,又没这手艺,开得几日,亏了几百的钱。陈二娘子尤不死心,挑嗖陈老娘去问秘方。道:“婆母也不看牢些,篱笆不牢,哪防得恶犬?大伯生死不知,她年轻轻守了活寡,手上有了银钱,日日见着青壮后生,仔细跟人跑了。”   好在陈老娘不为所动,在那扒饭道:“她如何我不知晓,你如何我倒清楚。”   气得陈二娘子故意当着陈老娘的面与陈二骂道:“没见这么讨嫌的,吃晚粥都要贴着锅底下勺。”   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拿手帕掩面来与陈赖娘子道歉。陈赖娘子每日卖汤,早不似先前那般腼腆,插了腰将她骂了出去。   陈二娘子口不择言骂道:“夫君生死还两知呢,你倒天天端个笑脸,半点不见伤心,这每日卖的不知是甜汤还是别的什么。”   陈赖娘子一锅热水浇了出来,指了她鼻子骂道:“不如说个明白,我每日卖的什么?你敢说,我就敢拉了你见官,辩个一清二白。我开门卖汤,不端笑,莫非还要拉丧个脸?”   陈二娘子又道:“你敢欺我,我娘家兄弟定不罢休。”   陈据等人见她生事威胁,一拥而上,将来路去路堵个严实,纷纷嚷道:陈二娘叫了你娘家兄弟来,让我们也见见厉害。   陈二娘子见人多势众,怕将起来,灰溜溜走了。背后编排陈赖娘子不检点,勾得好些青壮去他店里吃甜汤,一时风言风语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陈赖娘子得知后冷笑,出来道:“我行得端坐得正,不做半点亏心的事,夜半过坟头都不怕鬼踩脚。我便是女子,说出话砸地上也能听得见响,陈赖是死是活我是不知,他死我是陈家的鬼,他活我是陈家的媳,我要与人有私,或者二嫁,只管将我拉了去沉塘,挖了我的心肝去祭陈家祖坟。”   说得众人都歇了声。   陈据站在人群里,看着甜汤铺前娇俏的身形,秀眉杏眼,腮边一颗鲜红的小痣,那颗小痣似是活过来一般,钻进心间,藏在一处,成了一颗粗砺的砂石,不经意间便磨得人心尖疼痛。   她这般好,但她与他,此生无缘。   陈据垂着头吃着愁酒:“大郎,要是……”若是我先求娶,若是我先遇见,若她是我的?   沈拓听懂了他未尽之言,接过酒壶道:“她既是志坚之人,既说不二嫁,怕是心意难以为回转。”   陈据更沮丧了,道:“她比好些男儿都有担当,言出必行,不似那些反复的小人。”苦酒入肠,不曾销愁,反添酸楚,道,“纵使她肯另嫁,我一个闲汉无赖,拿什么匹配?”   沈拓道:“陈据,我与娘子欲买一条漕船,做护运生意,你可愿意过来相帮一二?”他笑道,“虽是个画饼,还不知究竟如何,漕运日日水里风里,又有诸多辛苦。你可以愿意来?”   陈据呆怔在那,不断将烧肉拚命塞入嘴中,直塞得两颊鼓鼓囊囊,说不出半个字来。他们本来同样是街头无赖子,成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惹人唾弃,不曾想,短短时日,却已经是两种不同的境遇。   沈拓先是得了新任明府的学识,做了桃溪的巡街都头,又娶了秀才家的娘子,婚后夫妻和美,又商量着做漕运生意,芝麻开花般,一节高似一节。而他呢,仍是街边墙角的烂泥,粘了人鞋底,遭人嫌弃,恨不得除下鞋在门槛处大力磕掉。   他仍视他为友,待他仍如知交。   “大郎不弃,我却……”陈据奋力咽下满嘴的肉,直咽得嗓子疼,“我只是个一无所长的街市闲汉,讹些银钱花用,实不知自己有个甚用处。”   沈拓喝口酒,又将酒壶递转给他:“我与娘子相商,打算买旧的船只重上桐游,新旧大小合意的,怕是难寻。娘子内宅妇人,我又在衙门应差,这事只能劳你与表兄跑一趟宜州码头。”   陈据道:“我虽识得好些人,只不识得做水运的。”   沈拓道:“你我相识又不是一时半刻,漕运做得护运生意,消息灵通最是要紧。表兄擅交道经营,你又通消息,再合适不过。”   陈据犹豫片刻,又问:“嫂嫂可知道哥哥要请我帮工?”   沈拓笑道:“表兄与你,还是娘子先张的嘴。”又道,“你何时这么不爽快?到底应还是不应?”   陈据咬牙,不能多想,想得越多想得肝儿颤、胆儿小,缩手缩脚不是好汉。若是……若是……他有正经的差事,有了底气,他与她幸许还有一丝的可能。   “干了。”陈据道,“哥哥不弃,风里雨里,我自跟着哥哥走,是好是坏便看老天给不给脸。”   沈拓哈哈大笑,拍手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陈据也跟着笑,饮尽壶中酒,道:“我这条烂命便交给哥哥了。”   陈家小童捧了一碗甜汤,挪着脚步小心翼翼蹭到陈据面前,道:“陈家阿叔,阿娘请你吃甜汤,”   陈据接过,吃了几口,甘甜如蜜,沁人心脾。慢慢将甜汤吃尽,把一滴不成剩的空碗递还给小童,道:“替阿叔谢谢你阿娘。”   陈家小童歪着脑袋问:“那陈家阿叔带糕点与我吃吗?”   陈据笑:“天天带来与你吃。”   陈家小童这才心满意足抱了空碗回去,将进门,又回身不放心道:“阿叔再带红果来,等天热,糖化成稀汤,桃溪就找不见一个卖红果的了。”   沈拓与陈据大笑:“小小人,倒似成精。” 第九十章   齐氏一早起来做了一屉桂花蜜枣米糕, 对切一半装了篮子, 余的一半又狠切了一刀藏在屋中, 呵嘱小儿莫要让自己阿兄哄了去。   李小郎咬着手指点头, 等齐氏出门,自己搬了凳子爬上去, 踮脚开了柜门,伸手将纸包够了下来, 抱在怀里出去找继兄们一起分了。   喜得大李氏抱了他在怀里亲了亲, 夸道:“唉哟,真我李家的好儿郎! 你们不是一个肠子爬出来, 却是一家子嫡亲兄弟呢, 到底和旁姓的不同。”又偷教他和小囡囡,“你们娘是个坏的,我们不与她亲。”   李小郎似懂非懂咬着米糕。   倒是李货郎皱眉开口:“阿娘说得什么话,怎好叫他们母子不和。”他最近身体有了起色, 脾气也软和了一点。   大李氏反驳道:“她现在还是你的婆娘, 以后谁知是不是,没得叫她带坏。”   李货郎不知怎么脸色突变,赤红着双眼,激动得手足乱舞:“怎得不是?怎得不是?她既嫁了我, 还能生出二心来。”   大李氏吓了一大跳, 道:“她先前还嫁的沈家呢, 又如何又嫁了你? ”   李货郎直眉赤眼道:“三娘是夫死改嫁,不是心性不好。”   大李氏见他气得厉害, 不敢再多说,讷讷住了嘴,掰了米糕与孙儿孙女。小李氏立在窗下用手帕托着杏脯吃,听李货郎发火,疑惑地侧了脸,心道:阿娘哪日不说嘴的,也没见阿兄动气,今日怎么气得连脖子都粗了?这里面定有什么原故。   .   卢继送了一小袋的糯米给沈家,何秀才见了馋起糖粽来,何栖记起家中还有一小捆干箬叶,烧水煮得软了箬叶,拿抹布一张一张净,又与阿娣浸了糯米,。   何栖让阿娣拎了一小桶干净的水,坐在廊下包粽子,她包的角粽小巧玲珑、精致可爱。阿娣立在她身后看得眼直,笨手笨脚试着包了一个,怎么也兜不住,连个角都立不起来,想着是不是包了太多的米,又去掉好些,这才包得了一个,只是松松散散,不成形。   阿娣拎着自己包的角粽,自个都忍不住发笑,红着脸道:“我手笨,都包不出样子来。”   何栖笑道:“你才包得几个,还没手熟。”   阿娣扎得一手好灯笼,偏包不好角粽,忙活了半日,额角都冒了汗,连一个差强人意的都不得。灰心求道:“娘子另派了其它的活计给我,我笨得很,怎也学不会。”   何栖道:“那你在院门口看着有无货郎、箍匠路过,家中积晒得好些鸡毛、鸡内金,不拘换什么来,掸子、竹漏、篾箩。遇着箍匠就喊进来,将锅盖、炊桶都箍得紧些。”   阿娣喜得连连点头应下,起身道:“我粗手丫头,也只做这些好使。”走了几步又道,“竹漏我就能编呢,不必另换来。”   何栖夸道:“好丫头,好生能干。”   阿娣拿了扫把,开了院门,边等着货郎、箍匠边闷着头扫地。   沈计学堂还没开学,担心自己忘了功课,何秀才又送他一令的纸,叫他边默书边练字。隔窗看何栖包角粽,抿了一下唇,道:“阿公,嫂嫂说还有一罐花卤,浇了白粽又甜又香。”   何秀才抚须笑道:“你倒与你阿兄不一样的脾胃,大郎与阿翎都是无肉不欢的,阿翎更是嘴馋,吃了肉又要酒,肚里酒虫馋虫不知养了几条。”   沈计写了几个字,又问:“阿公,嫂嫂与阿兄真个要买船吗?”   何秀才伸手摸他的头,和缓了面容问:“小郎为何发问?”   沈计道:“阿公,阿爹留了山林,要是银钱不趁手,不如先砍树卖了木材应急。阿公宽心,阿兄与嫂嫂定不会鲁莽行事的。”   何秀才笑了,道:“阿公不忧心,小郎也不担心。我们一老一少,左右帮衬不上,暂且做一对闲人袖手旁观如何?”   沈计点头,暗下决心好好念书,不负兄嫂所期。   .   阿娣在前院边扫地边听动静,直扫得尘土飞扬迷人眼睛,她自个倒是一无所觉,自顾自埋头将角角落落扫个干净,眼见一人立在自己跟前,心里暗道糟糕,扫把却直朝来人裙摆招呼了上去。   齐氏挎了篮子穿得齐整上门,迎头就是漫天泥尘,所幸米糕拿粗布盖着,没有弄脏。又气又急斥道:“你这个丫头好不晓事,洒扫洒扫,你也不洒点水,扬得一片尘土。”   阿娣眨了眨眼,记起齐氏来,这是自家郎主的亲娘。自己没等到货郎,倒把货郎娘子给等到了,也不知她会不会与自己的换鸡内金? 又想起她是个爱哭的,上回来就哭了好久,这回……偷偷看了肯齐氏,果然又没个笑脸了。   阿娣顿时怕起来,扔了扫把,一溜冲回院中,一气跑到何栖身边喘着粗气道:“娘子不好了,郎主的阿娘又来了,又是要哭的模样 。”   何栖将一只包好的粽子放进清水中,沈拓透过口风,说他们离家时齐氏上门来找,因此并不惊讶,笑道:“婆母来了,你慌什么?”   阿娣拍了胸口,道:“我怕她得很,立她面前手脚都绑了似的。”   何栖教她道:“婆母不是寻常来客,你这样将她撇在院外,未免失礼。”   阿娣自知有错,再见齐氏时便揖礼赔罪。   齐氏被冷落在院门外,气得脸都青了,欲发火又记起自己是来修好的,忍气对何栖道:“她来了这般久,还是乡野丫头的举动,半点礼数都不懂,媳妇怎还没教好她。”   何栖领她进屋,回道:“许是乍见婆母,心中激动,这才失了礼数。”   齐氏挨着案几坐了,接过果茶,笑道:“是我白担心呢,生怕她无礼得罪了人,让你与大郎为难。”   何栖谢道:“劳婆母挂心。”   齐氏又问自己做的衣裳可合身。   何栖道:“婆母用得好料,大郎与小郎爱惜,都舍不得穿呢。”   齐氏听了心里窃喜,嗔怪道:“衣裳的料再好,因为爱惜不穿,放着反倒霉坏了。”又将带来的篮子掀开粗布,让何栖看里面软蓬蓬的米糕,道,“这是我阿娘传我的手艺,香甜可口,费了好些糖霜、蜜枣。幼时家中,一年都不见得能吃到一回。”   何栖道:“婆母来家便是,又带东西来。”   齐氏嘴角含笑:“媳妇说得见外,不过做娘的带些吃食给亲儿。”左右看了一眼,问,“如何不见小郎?”   何栖道:“小郎在写字,我已经遣了阿娣唤他来。”   沈计对窗写字,哪里没看见齐氏上门,只拖着赖着不肯过来。等阿娣喊他,实在混赖不过去,这才心不甘情不愿起身去见齐氏。   出门前又对何秀才道:“阿公,我去去就来,墨还没写完哩。”   何秀才暗地叹气,点头应允。   沈计一路走一路想:阿娘无事从不登门,今日来也不知为着什么。莫非她知道阿兄与嫂嫂买船的事,上门来问个究竟?如果她试我,我一定不能露了口风。若不是为船,就是在李家跟人吵了嘴,来找阿兄撑腰。又或者听了什么人的挑嗖,来找嫂嫂的麻烦。   他心中既疑齐氏,竖着全身的刺,绷着脸,脚下生风到了偏厅,冲着齐氏深揖一礼,心中奇怪:隔一年,阿娘看着倒是有岁数的模样。   齐氏许久见未见沈计,竟是愣了一愣,眼前瘦条条的总角少年甚是眼生,浑没记忆中的模样,似是春日疯抽的一根枝条,经雨之后一夜垂条。她绞了手帕,上前想将沈计揽进怀里。   沈计心中提防,她一近身,便连退几步,拿一对清灵的眼睛看着齐氏,揖礼道:“阿娘,儿子已非幼童,不好如此亲近。”   齐氏扑个空,很有几分委屈,道:“你便是成年娶妻,做得高官,也是我儿子。还不叫母子亲近的?”   沈计不理,问道:“阿娘是走路来还是雇车来?”   齐氏答道:“我是走路来的,这般近,坐车费银钱。”   沈计皱眉,想了想道:“阿娘歇息片刻与嫂嫂说话,家去时我送阿娘,阿兄说年前年后市街多歹人。”   齐氏只当沈计体贴,拉过篮子唤阿娣装盘:“小郎尝尝阿娘做的糕点,你温书肚中饿了,也可以垫巴垫巴。”   沈计揖礼道:“阿娘心意,沈计不肯收受,家中这些人,又有阿兄又有嫂嫂,还有阿公和施大哥,哪能私下一人独食?”   直说得齐氏拿着米糕僵立在那,半晌才扯出一个笑意:“是阿娘说错了话,小郎读书认字,到底与别个不同。”   何栖在旁不得不出声道:“婆母稍坐,我在家包着角粽,也有嵌枣、掺黑红豆子的,婆母家去时带几个回去。”   齐氏假意推辞了几句,还道:“媳妇去忙,我又不是寻常亲戚,不用特特相陪。”让沈计去写字,出来立在廊下看何栖包粽子,细声细气地把何栖的手艺夸了又夸。   何栖一时摸不准她的脉,只是笑着应和,多余的一句不问一句不说。齐氏也不以为意,守了一边坐下,又夸院中花木。   沈计回去写了半页书,看看日头,又踱出来,一本正经地冲齐氏道:“阿娘,日近晌午,儿子早些送你回去,免得李家担心让人来接,两家错身白跑一趟。”   齐氏再厚的脸皮也如火烫,笑容怎么也挂不住。   何栖呆了呆,不着痕迹看了眼沈计,笑道:“实是我的过错,留婆母说了半日的话,竟忘了李家挂心。年前年后桃溪生了好些事,现在下提起都让人脑后生凉。还是小郎贴心,想得周全。”又连唤阿娣装了三串的角粽给齐氏。   何栖圆了场,齐氏勉强找着了台阶,脸上好过一些,接了篮子缀在沈计身后。沈计对何栖道:“嫂嫂午饭不必等我,与阿公先吃,我送了阿娘就归来。”   何栖送他们出门,照例叮嘱路上小心。   沈计送了齐氏出了一箭之地,停下脚步,忽道:“阿娘以后能少来家中吗?”   齐氏几乎疑自己听错,笑问:“小郎说什么?”   沈计重复 :“阿娘以后能少来家中吗?”他回身,仍旧稚气的脸上却是凝重正经,“我以前只道没了阿娘,我与阿兄会活不下去,然而,没了阿娘,我与阿兄反而过得更好。”   齐氏张了张唇,喉咙干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计又道:“阿娘本就不要我和阿兄,少来不是更合阿娘的心意?”   齐氏立在街集一角,如纸般苍白薄脆,拿手一捻,便成齑粉。 第九十一章   晚间沈拓应卯回来, 得知齐氏上门, 问道:“她来为着什么?”   何栖为他剥了一个豆粽, 也有点不解:“略坐了坐, 便家去了。”   沈拓又关心问:“可有说不中听的言话?”   何栖笑着摇头:“好声好气的,不曾说些什么, 近晌午,小郎才送婆母回转。”   沈计剥了一个白粽, 闻着夹杂着箬叶的米香, 舀了一勺满满的花卤浇在尖角上,雪白角粽衬着红色的花卤, 白的越白, 红的越白,不曾入口,舌尖就尝到了甜味。沈计吃得一脸陶醉,又另分出一分心神听沈拓与何栖说话。听何栖为他遮掩, 再无一丝担忧。   却不知何栖心里总有一分隐忧。忧他早慧, 刚过垂髫就把生母后路将死;怜他稚龄坎坷,父丧母嫁,不知听了多少的蜚短流长;恐他移了心性,只见灯下影无视满室光明。   到底还小呢, 齐氏又实让人生不出怜惜之情来。何栖翻身靠进沈拓怀里, 沈拓睡得朦胧, 将她拢进怀里,含糊道:“阿圆快睡。”   何栖低应一声, 明日还有许多事呢。   年味淡得如一丝轻烟,轻轻一吹便消散无踪。天气日暖,溪岸桃树新透花苞,柳树绿枝低垂,几只野鸭游过水面,临水台阶上,哪户人家的小娘子一身斩新的春装,蹲在石阶上浣衣,彩衣顺着溪水漂荡,勾得路过渔舟上的年轻后生春心摇动。   燕子南回,何栖梳妆时偶听檐下叽喳呢喃,放下梳子出来一看,果然一对家燕绕檐而飞,飞一阵又落在枇杷树上,轻昵地互啄梳羽。没过几日,这对家燕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衔泥筑巢。   何栖看得有趣,笑道:“它们倒是忙得很。”   春种将近,农耕民之大事,季蔚琇带了沈拓下乡入地查看田垄沟渠。春雨如丝,几个农人在秧田育苗。   季蔚琇除了鞋袜,一脚踩进了泥里。季长随心疼得直抽抽,郎君这等身份,却田舍汉一般赤脚进了田里,腐泥污臭,又生着好些虫蛇,不小心被咬了一口如是好。里正也心疼得直抽抽,明府上好的彩衣,这般沾了污泥浊水,一身的泥浆,如何洗得干净?怕是明日就不好再穿了。   沈拓安慰季长随道:“有蛇倒不怕,捉了来,炖了蛇羹吃。”   惊得季长随直翻白眼,忙道:“都头莫要顽笑,郎君再不吃这些。”   季蔚琇看一个农人拉了一块木板,用泥压了增重,在那平整田地,问道:“里正,你们这里少牛?”   里正忙道:“回明府,牛够用呢。”抬眼看田中景相,笑着道,“牛已经翻过一遍了呢,哪里处处用牛。”又给季蔚琇看浸好的稻种,“今日好天,撒了种,半月后便能出苗了。”   季蔚琇又问沟渠。   陪同一个老农道:“水乡不缺水,这几日只怕急雨,冲走了稻种,也怕水积得多,泄不出去,淹了苗。”说罢又笑,“连着几日的细雨,是个好兆头。 ”   季蔚琇在田间转悠了半日,这才在水渠边洗了污泥,季长随心细,马车上另备了衣物。   里正与老农又邀季蔚琇吃农家饭,推开柴扉,几间草屋,农妇杀了一只黄脚鸡,拌得乡间野菜,炒得田间野螺,蒸得河中活鱼,爆得泥里长鳝,又送来浑浊绿酒。   季蔚琇吃得香甜,里正与老农初见他时心折他的贵气,说话都不敢高声,又见沈拓生得高大,腰间又佩长刀,更是陪着小心。   老农皱巴风干的脸上,似是每条皱纹都推满了笑意,劝道:“明府与都头多吃几杯,农家浑酒,不醉人。”   季蔚琇顺嘴与老农拉起了家常。   沈拓却问里正,道:“徐里正,家中岳父爱吃爆鳝,我想将买些家去,不知可有买处?”   里正笑道:“不过田间贱物,值不得几钱,我叫家中几个小子下田里掏了来。 ”   沈拓不肯,又笑着说道:“里正不收银钱,怕是要害我丢了差事, 当着明府的面,仗势欺民,说不得还要拿我问罪。”   季蔚琇也笑:“都头讨好泰山大人倒是不遗余力。”   沈拓道:“得了岳丈家的小娘子,自应巴结,免得岳丈嫌弃心生悔意。”   说得几人俱笑,里正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娘子既嫁了都头,便是老父心生悔意,也是不中用,不中用。”   说笑说归笑,许是沈拓这个一心讨好岳父的郎子令人欢喜,里正为他在村中寻摸了不少乡间野物。   季蔚琇买了农家浑酒,封坛派人送去侯府家中。急得季长随直跌脚,道:千里迢迢寄一壶浊酒回去,分与谁吃。   又见沈拓将买的野物眼生,笑道:“都头不请我家去吃酒?”   沈拓正好有事与季蔚琇相商,曹英与陈据在宜州没头苍蝇般东碰西撞,找着了合适的旧船。因此,应承道:“娘子前几日说要采南烛叶,吃乌精饭,明府也来尝尝野趣。”   季蔚琇拍手:“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都头设的宴,我必来。”   .   何栖听了沈拓的话,笑道:“饭是有了,菜蔬还未得呢。”   沈拓道:“平常如何待客,那日也如何待客。”   何栖瞥他一眼,取笑他不解风情,道:“既说野趣,怎能寻常呢?”   沈拓挠头笑道:“我看明府不拘小节,不是挑剔的,便是不合心意,也不会与你我为难。”   何栖吃惊:“虽说客随主便,你倒欺起他好性。饭食如何另说,总不好胡乱应付。”   沈拓讨饶:“托赖娘子置办酒宴。”   何栖道:“大郎如何谢我?”   沈拓笑道:“娘子欲待如何?”   何栖明眸流转,狡黠一笑:“我先记下,留着他日再算。”   隔日何栖带着阿娣采了南烛叶捣汁染浸了粳米,割了春韭,买了春芹、蒲瓜,又让阿娣在赶集农户那买了紫苏,从鱼船那买了鲫鱼河虾。   施翎蹲在院子里杀鳝鱼,捡起一条摔死,钉在板上,从头至尾片下肉来,边杀边说:“嫂嫂也不置办些炖肉,爆腿,尽是野菜。唉,也只这道鳝鱼对我的脾胃。”   沈家摆宴,不知怎么就走了消息。   牛二郎君对牛二娘子说道:“明府待沈大郎实与别个不同,他走马上任,何时吃过别家的宴席,驳了这么多的脸面,却应了一个巡街的都头。”   牛二娘子道:“我们如何与沈家相比,说句不好听的,我们是上竿子硬凑上去的,沈都头却是心腹。”   牛二郎君咬牙道:“不如明日我们装着凑巧,不请自去,左右也没了脸皮?”   牛二娘子看他,然后笑道:“夫君近日尽想着走小道,仔细撞了墙。依我说,实不必做这等投机取巧之事,落了下乘不说,没得还惹人厌。如那夏日蚊蚋,嗡嗡只在耳边叫唤,扰得人不得好睡,恨不得草药熏它,拿火烫它。”   牛二郎君叹道:“他家一日好胜一日。”   牛二娘子听他语气又羡又妒,难掩酸意,伸手推他一把,笑道:“郎君这是痴了?天下的银钱莫非只配你来赚?也不知何时生得心肠,倒见不得他人好来。”   牛二郎君道:“娘子与沈家娘子亲密,一味帮着说话。”   牛二娘子噗嗤笑起来:“这到底从何说起的昏话,我不帮着他们说话,他们便不得明府的照顾?既知无用,不如大方受了,如郎君这般小鸡肚肠,两眼通红,白与自己生气。”   牛二郎君被讥讽得无地自容,索性丢开,缠了牛二娘子亲热,被翻红浪,温存缠绵,睡下后温香软玉在怀,仍旧有些意难平。   .   季长随虽嘴碎抱怨沈拓粗枝,颇有点轻视,对何栖却是另眼相看,道:“都头娘子是个妥贴的。”   季蔚琇笑道:“不曾想你的眼中倒也能见人。”   季长随红着脸道:“郎君莫要取笑,小人是哪里的人物,哪里敢看不见人。不过是代郎君委屈。”   不曾想,沈家置的宴甚合季蔚琇的脾气。院中春浓,满目绿意,虽然果树瓜藤混杂,这边种了落苏,那边一畦青葱,另一侧又种花草,红白黄紫开了个遍。越是不经心,越显了不同的趣味来。   当中摆了桌案,架了素纸三叠屏风,春虾、春鱼、春韭、春菜……乌精饭拌了芝麻胡桃,团成小小一团,包了霜糖,垫了紫苏。这桌小宴,颇有春意,酒也是自家酿的米酒。   季蔚琇看得食指大动,坐了道:“都头娘子有心了,此宴不宜说事,我们吃酒看景,权当散心。”   沈拓与施翎哪懂他的雅致,倒是何秀才心有戚戚,二人在那对饮说话,颇有乐趣。   季蔚琇叹道:“若在竹间与何公对饮,实是一件乐事。”   何秀才点头:“月下更佳。”   沈拓还免强应对,只把施翎闷得连喝了半坛的酒,米酒又淡,又吃不醉,心里抱怨:再没吃过这般冷清的宴。 第九十二章   等季蔚琇尽兴, 沈拓这才说起船的事来。   曹英和陈据二人自从去了宜州, 生人入生地, 甚个不懂。二人在码头连蹲了好几日, 看着江面过往船只直愣神。   曹英指着一艘来船摇头:“不过千石,太小太小, 不大中用。”   陈据指着另一艘大船,道:“只是万石, 也小也小, 不大合用。”   一帮脚力正在那卸货,路过听他们二人胡扯瞎说, 心里直犯嘀咕:生得端正模样, 又穿得齐整,竟是两个憨傻。   监工见了,怒喊:“做自个活计,做甚左右张望。”   曹英看江面热闹, 叹气:“大郎信我, 托我看船,我却是两眼一抹黑。”   陈据看来往帮闲船工,丧气:“大郎请我,托我相帮, 我却是不知从何下手。”   曹英道:“街角纸马店倒是与我相宜。”   陈据道:“城门古树下倒是该我坐躺。”   曹英又道:“裁刀纸钱银帛。”   陈据也道:“捧个破碗旧钵。”   曹英叹气摇头:“清明已过, 纸烛生意冷清。”   陈据长叹一声:“讨钱也要拜团头地蛇。”   二人沉默片刻, 指着对方哈哈大笑,互揽了肩背在码头附近寻了家酒肆, 门店架了简陋竹楼,酒旗飘着小酒小菜。曹英与陈据也不入内,拣了外间靠草帘的座位,叫了几样下酒,要了一壶素酒。   曹英夹了一筷子菜道:“弟妹用麻油拌得好落苏,回转家中不知还能不能吃到,唉,八成落苏已经落零了。”   陈据则道:“我只怕落苏还满街,你我二人却灰溜溜回了桃溪。”   曹英闻言,浑身一抖,忙道:“不好不好,宁可少口口福, 我实不愿回家做棺材。”他阿爹凶得狠,一无所得回转,怕要挨顿板子。   陈拓道:“我也不愿再做闲汉,家中还有瞎眼老娘哩。”甜汤铺的生意也不知如何呢,大郎看顾应当无人敢上前欺讹。   他二人边吃边说,最后决定兵分两路,一人去寻积年的船工探听各种船只装卸,另一人去码头船坊打探有无船队淘换转手旧的船只。这般厚着脸皮多方打听,这才得了一个消息,有批能装千石的旧船转卖,曹英又拿银钱请一个老舵手帮看。   陈据精怪,特特另换了衣裳,连老舵手都另与新衣,又雇了一个壮汉充当打手,装扮得如离家闯荡的富户年轻郎君。   他们这一着,倒让船户忌惮了几分,收起小瞧轻忽之意。   老舵手岁老家中,得了这么一笔浮财,喜出望外。弓着腰爬上爬下查看船体,陈据看得心惊胆战,唯恐他一个脚滑,翻了跟斗下来摔得脑花儿开,他们船没买成,倒要吃上人命官司。   老舵手看得尽心仔细,下来后对曹英陈据二人微点了头,   船户欺他们年青,本想漫天要价,多讹些钱财,不曾想里面竟有内行之人,收了原先的心思,笑道:“郎君是个细致人,不好相欺。若不是主家编了海船纲队远航,弃下这批船只,哪里舍得转手卖掉。”   曹英问:“船户要价几何?”   船户道:“若是新船,四丈长一丈多宽的四橹船,少说也要五百两,旧船便要你三百五十两,郎君且看,这价可公道?”   曹英看老舵手,老舵手扶着陈据的手,只做高深状,微合着双目,不说话。   曹英便笑:“船户,莫不是欺我脸生?实话与船户说,你报了价,我还需与家中相商呢,家父严谨,若我办事不利还要得他一顿斥责。”   船户拿不准他们这行人的深浅,暗看老舵手,确实是长年水上跟船之人,试探问道:“郎君家中也是做水运生意?”   陈据故意不答,只对曹英道:“二郎不如罢手,家去念书,大郎君生气,郎主也无法。”   船户看曹英,心道:你这模样倒不像个读书人。   曹英两眼一翻,挥手斥道:“你休来啰嗦,他读得书做个芝麻官,我便能跟着念书考试?日日和尚念经,只念得脑仁儿疼,损了肝神,仙药也救不回来。谁教阿爹阿娘生得我是个粗胚。”   陈据笑道:“大郎君也是操心二郎,前日接了信,只道不放心,要遣了身边的长随来。”   曹英脸如菜色,抱胸立眉问那船户,粗声道:“船户,你那船究竟多少价?只报个实数与我,若是合心,我买去几艘再作计较。”   船户与身边账房嘀咕几句,笑道:“买卖从来讲究个你来我往,郎君也许我个价钱,如何?”   曹英嘴一张,道:“不如二百五十贯。”   船户倒吸一口气,道:“郎君莫要说笑,便是还价也不是这般说法。”   曹英笑道:“船户让我开口,自家倒先动气。”   船户哭笑不得,想了想道:“郎君与我三百两,这船便是不修整也可下水,若要修整,你自寻船匠修补破损之处,再另刷桐油。”   曹英转脸问老舵手:“阿公意下如何?”   老舵手心头发慌,扶着陈据的手都微微发着抖,好在旁人只道他是垂老所至。他听曹英发问,不敢张嘴,只略一点头应付。越是如此,船户越当他高深,更不敢轻慢。   船户还笑道:“老翁一看便是水上老客,船只价钱,定知我不曾欺瞒。”   老舵手只笑不语。   曹英与陈据心下激动,只端整面容,仔细露了马脚。陈据道:“郎君且送信与大郎君。”   曹英连连点头:“对对对,让阿兄送银两来。”   二人都是急性之人,连夜请人递消息与沈拓。   .   季蔚琇听了前后详情,连连发笑,道:“都头的表兄与香伙兄弟倒是有趣之人。”他想了想,道,“既如此,我让长随去一趟宜州,劳施都头相送。”   施翎灌了一肚子的酒,坐得身上都发痒,只恨全身找不出一只虱子不能扪虱以对。正在那昏昏欲睡,听得季蔚琇出声,一个激灵笑道:“些许小事,我快马送了长随宜州,费不了多少时日。”   季长随不喜施翎,知他身手了得,得他相送,心中真是既喜又忧,既喜路上安全无虞,又忧他一粗夫惹人生厌。   施翎也不喜季长随,心道:我夜以继日,吃睡不歇将他送去。咧嘴一笑,说道:“长随放心,我们快去快回。”   何栖送来枇杷酒,笑道:“应季时家中的枇杷结的好果子,被虫鸟吃了好些,余的送的送,吃的吃,余下一小篮剥皮浸了酒。荫在树下月余,开封后味虽淡,倒也勉强入口。”她边说边为几人斟酒。   季蔚琇执盏尝了一口,笑道:“都头娘子雅趣。”   施翎又嫌淡。   沈拓却推给何栖:“娘子也吃一盏。”   何栖也不作态接过饮尽,又道:“明府与夫君议事,本不应打扰出声,只是略有几句愚见,不知可否当讲?”   季蔚琇道:“都头娘子只管说。”   何栖笑道:“叔叔与长随去了宜州,若是买得船只,再重金雇请熟手船工。另托陈家哥哥在桃溪寻了可靠之人,送去船上学得他们手艺。正好通渠尚须时日,趁此学成练手,将来河通,便能上手走船。”   她娓娓道来,不疾不徐,沈拓一瞬不瞬看她,倒似是自己得的主意一般,满心满意的喜悦,只觉得自己得了世间最好的女子。   季长随腹诽:还道她是安分随时的,竟也是个不安生的。沈都头堂堂男儿,倒任由她一个妇人摆布。   季蔚琇倒是赞她周到。   施翎在旁边吃酒边看季长随目露轻鄙,心中生气:这厮日摆花架,只把别个当作脚底泥,我路上需想个法子捉弄他一番。   却不知,不必他别想法子,一路上差点没送掉季长随半条命去。   季长随侯府家生,虽说是奴仆,家中也支使着粗仆小丫头,垂髫之年便跟在季蔚琇身边随侍左右,何曾吃过苦头?生平挨打也不过因着季蔚琇任性吃了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后仍旧好医好药养着,两手伸出来亦是细皮子嫩肉。   施翎急慌的性子,骑马载他,一路快马加鞭,直把季长随当什么死物麻袋,也不肯歇脚,饿了在马背上吃些囊饼,渴了喝些生水,见树梢果子随手在衣襟上擦擦递给季长随。   季长随叫苦连天,道:“施都头前面树荫歇歇脚,这般赶路,消受不住。”   施翎不理他,道:“怎好误明府的事,我答应明府快去快回,耽误脚程,岂不是让明府误会我胡吹夸口?”   季长随道:“我家郎君怎是这等计较之人。”   施翎道:“凭明府是何人,我却不好失信, 说快便要快。”   季长随哭丧着脸:“你快了,我的小命却要送在路上。”   施翎笑起来:“长随忧心了,哪里这般后果,不过劳累些,磨得大腿根破皮。”   季长随嘴里生一溜的燎泡,嚷道:“也不差一时半刻。”   施翎吓他:“此处老林,指不定藏了豺狼、猞猁要来伤你我性命,长随再咬牙撑个半日,等我们出林再分说。”   季长随听说有狼,不敢多言。   等出了山林,季长随又要歇脚。   施翎骗他:“长随,天色将晚,怕赶不上前头茶寮过夜。”   季长随无法,问道:“可真?”   施翎道:“你我一路,何苦骗你。”   又赶了一段路,果见前面有茶寮,店家正熄炉火,季长随如得了救命道草,只觉全身骨头酥软,累得眨眼都费劲,肚中又饥,口内又干,不待马住,身子一溜就要下马。惊得施翎连忙伸手拉了他衣领,堪堪将他拉住。   店主为难道:“汤饼、馄饨都卖尽了,只剩得一锅面汤。”   季长随喉中火烧,道:“面汤也好,面汤也好。”   店主也不收钱,舀了两碗,季长随牛饮一碗,瘫在桌边道:“再动弹不得,施都头要去,便加我捆在背后带了去。” 第九十三章   季长随一日间尽吃些冷食野果硬饼, 猛灌了热面汤, 肚里反倒承受不住, 一阵咕叽乱叫, 问店主茅厕。   店主笑他讲究,道:“荒郊野外, 都没几个喘气的,树下草丛捡了一处蹲着便是。”   季长随又问厕筹, 店里更是掩面偷乐, 道:“团些草团宽叶,简便得很。”   施翎坐那扭头忍笑一会, 故作关心状:“长随快去, 仔细……”   季长随腹痛如绞,走出几步又见林中黑魅魅一片,也不知藏着什么猛兽精怪,心里不禁怕将起来, 扭着腿白着脸道:“都头……看……看护一二, 天黑得急。”   施翎还欲吓他,又担心误事,伸指掏掏耳朵,出来在店外板桌上坐着, 叹道:“长随忒也胆小, 如厕还要人来相陪。”   季长随有苦难言, 人在屋檐下又不敢发火。野外草长,滋生得偌大的花斑草蚊, 他肚中疼痛,两眼发花,唯恐自己跌倒,哪管得了虫蚊,一只只专拣了肉嫩处叮咬,吃得腹大滚圆,险些飞不起来。   施翎守在店外,从怀里掏出藏的肉干和一小竹筒荤酒,偷祭了五脏庙。再看从林间出来软绵绵的季长随,满头满脸的包,肚里笑翻了天,嘴上道:“长随受苦了,怎被叮咬成这般?不如我寻些草药来,与你涂抹止痒?”   季长随阴恻恻盯他,他肚痛腹泻,虚软无力两腿都打颤。施翎心虚,笑道:“长随可好些了?”   季长随心里气苦,身上寒一阵热一阵,额间全是虚汗,猛得扑将上来搜出施翎怀里的竹筒,拔开塞子,冷哼几声。   施翎道:“长随,你坏了肚子,不好吃酒。”   季长随赤红着眼,一把拨开施翎伸过来的手,仰头将竹筒里的酒吃个干净,随手抛置在脚边,虚张声势道:“我定告与郎君。”   施翎吃惊:“长随怎能诬赖我?你我同行,路上一样吃食,果子我还将有虫眼的留了自己,将好的留你,还特与你擦净。”   季长随又用鼻子哼了一声,摆了一张驴脸生闷气。   施翎叹道:“长随话也不说,只哼哼。”   季长随深觉施翎面目可憎,为人狠毒,打定主意不与他多说一句话,楚河汉界划得分明。在茶寮睡了一晚,季长随略缓了缓,见天光还未大亮,翻身便要再睡。   施翎摇醒他,道:“长随快起身,当心误了明府的交待!”   季长随一把抱住茶寮木柱,耍起赖来:“我体弱不便赶路,要再歇息半日。”   施翎拉他:“我们路上缓行,不然明府问责,谁来担?”他边说边架了季长随上马。   季长随坐在马背上直骂他混人、无赖、贼配,越骂越心塞,与这种愣憨不通的同路,挫磨得自己生不如死。施翎随他谩骂,不痛不痒,也不会少块肉。   到得宜州,季长随早已散了全身的骨架,倒似阴司地府走了一遭,不过两天一夜,掉了好几斤的肉,脸都尖了。   曹英见过季长随一面,狠吃一惊,道:“长随几日未见,倒是清减了,莫不是天热饮食不合?”   季长随微仰了下巴,怒道:“哪是吃食不合,不过与人不合。”抬脚进了客店,挑剔店小窗窄,又嫌屋潮床低。要了热水,热食,又拿钱与客伙计托他去请郎中。   曹英冲施翎挤眼,低声问:“阿翎,长随仿佛生气。”   施翎道:“曹家哥哥原谅则个,长随脾胃娇贵,吃坏了肚子,泻了一路。”他说着还直拿手掩嘴,示意臭不可闻。   曹英在他耳边道:“看着不大随和。”   施翎道:“他张牙舞爪纸做的老虎,料他不敢误了明府的事。”   曹英这才放心,又道:“和气生财,何必落他的脸面,他摆架生事我们也别逆他的心意,小心奉承。”   施翎冷笑:“他是什么人,倒叫我来奉承他,曹家哥哥不知,你越与他作台,他越要站得高处抬头仰脖,眼里只见得天,不见得地。”   曹英笑:“不过几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据也点头:“正事要紧,他替明府前来,自要看明府的脸面。”   季长随沐浴更衣,看了郎中吃了熬得浓稠的米粥,又吃了补药,略平缓了心绪。再者曹英陈据有意说好话,季长随见他们谄媚,面上不以为然,心中倒似找补了回来。   曹英又与他对了说词,道:“长随,我们生怕船户欺人,谎称你是我阿兄心腹。”   季长随活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我家郎君何时有……这般的阿弟。”   曹英赔着笑脸,道:“哪敢高攀明府,不过一个托词,诳骗了船户,令他不敢小瞧。”   季长随神色勉强,再看曹英的脸,更添嫌弃,郎君如玉之人,哪来得这种市侩粗俗的阿弟。嘱咐道:“曹家郎君切莫失仪,损我郎君颜面。”   曹英忙道:“托赖长随指点。”   季长随这才勉为其难点头,曹英暗舒口气,他是疏阔之人,对季长随的装腔作势并不挂心置气,与陈据、施翎吃酒耍乐便抛置脑后。   陈据忧心季长随坏事,道:“他趾高气扬,打眼便知与我们不是同道之人。船户每日不知与多少南北生熟行商交道,眼睛毒辣,被瞧出端倪怕要坏事。”   施翎道:“陈家哥哥宽心,事到临头,担心无用,成便成,不成便不成。”   .   谁知,季长随竟是奇兵。   码头停靠着船只,装卸着百样的货物,油米粮盐、鱼果干鲜、驴马牛羊、木料丝帛,挤着扛货的脚力一身的臭汗,又有在岸边支了行炉做吃食的渔户,各种气味混杂,直冲人鼻腔,烈阳一烤,更添几分馊味。   季长随来了码头后,见满地的秽物,简直无从下脚,自己拿帕掩了鼻,又塞给曹英一把圆扇遮光挡阳。   曹英捏着手里小巧的圆扇道:“我五大三粗,拿个扇子,惹人发笑。”   季长随一翻白眼:“郎君尊贵体面,路遇知交闲谈,莫非任由日头曝晒?再者,扇子风雅,哪里惹人发笑?”丢眼见一边好奇张望的施翎,又翻出一把扇子递给他。   施翎接了扇子摸不着脑袋,道:“我又不是富贵郎君。”   季长随道:“你行止粗鲁,面如敷粉也不像个贵人。天热得紧,托都头为我打扇。”   施翎瞪眼,季长随得意扬脸,曹英见他二人这当口竟是要吵嘴,连忙上前道:“长随体虚,禁不得晒,你与他扇扇风。”又捅施翎腰眼,细声道,“马上便要见船户,阿翎忍气担当则个。”   施翎不服道:“我虽出身低微,也知晓一二,家中郎君莫非不如心腹体面?”他往后退一步,扇风倒是在扇风,却是为曹英扇的。   季长随驳不了他,气哼哼罢手。   船户远远见了他们,前几日他只疑心曹英出身不同寻常,见了季长随信了个十成十,这等作派,怕是来头不行。   季长随拿腔拿调、目中无人,对着船只百般挑剔,又对船户道:“我家二郎粗心,你们别看他脸嫩,便拿言语欺哄着他。”   船户笑道:“再不敢欺瞒的。”他是走南闯北之人,闲谈间说起禹京风貌。   季长随微微一笑,似有轻视之意。   船户一来有心将他们底细摸个清楚,二来心有不服,便问:“长随似是不以为然?”   季长随语气谦卑:“我不过下人奴仆,至多随着郎君念书出游,哪里说得上见闻。只是船户说禹京南园牡丹最佳,却不知停姿园有株牡丹妍丽无双,花开之时,连圣人都前去一观呢,又有皇亲贵女在园中摆宴,真个人间胜景。”   船户闻弦歌而知雅意,道:“长随竟曾赴宴?”   季长随笑起来:“船户慎言,我微末草芥,哪配停姿园夜宴,只是修了几辈的福分,随郎主开了开眼见。”   船户叹气:“生平若是见一眼此等富贵,死也甘愿。”   季长随道:“船户又说笑,停姿园再好,又哪好说生道死的。”   曹英、施翎与陈据三人看他在那船户侃侃而谈,竟是反客为主,那船户微含着胸,脸上惊叹连连,显见心下叹服。   曹英伸出手指挠挠了脸,心中暗道:直他娘的,他倒充得祖宗作派。施翎暗笑:季长随别个不见长,只这仗势吓人最为精道。   季长随末了又看一眼曹英,揖礼道:“二郎君无心诗书,白费了郎君的苦心,他日撞了南墙,便知郎君再没有错的。”   曹英咳嗽一声:“阿兄忒也操心,长随,既谈妥了船价,快快付了资费。”   季长随无奈:“也不知哪个撺掇得二郎君移了心性。”轻飘飘看陈据、施翎一眼,“你二人仔细着二郎,出了岔错,郎君定不相饶。”   施翎和陈据对视一眼,只得躬身称是,心中暗悔:路上轻饶了他真个恨事一桩。   船户贴心要与他们修补船只、另整绳索,重上桐油,还道:“家中养的老船匠,非是外头找的可比。”   一行人又去府衙备案,季长随另递了书信与宜州州府,将四艘船只落在沈拓的籍户上。   船户又热心要与他们介绍熟手船工。   季长随笑道:“船户有心了,只是我家郎君另作了安排,漕运司有退下的水手帮工,寻一个人领头便是。”   船户知他们与官府有交道,庆幸自己不曾开罪。季长随也赞许:到底商贾眼利,虚虚实实,似假实真。 第九十四章   依季长随之意, 不如就地雇齐船工, 实不必再回桃溪寻人。   曹英小心将契纸用油布包好贴肉放在怀中, 展颜笑道:“长随, 外头的人,既不知根又不知底, 总归不太放心。”心里想的却是:这桩生意,依仗明府, 将来内外操持的却是我与大郎, 用着熟识的人心中也有底。行商如行舟,最忌讳的便是掌舵的支使不动船工水手。   陈据一样心思, 兼又谋算着为自己一帮兄弟找份活计:我得了哥哥的看顾有了着落去处, 他们却仍在苦捱度日,他们有一身的力气,识得水性,又义气, 除开几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也吃得苦,耐得劳。上好的烧肉,自家尚不够分,哪用得别处人。   季长随虽精细, 却不通这二人内里小道。自家郎君侯门子弟, 又出仕做官, 同辈里也是千里挑一的人物,商贾乃是贱业, 做个凭仗得些分红孝敬是为情理,哪能如寻常商贩一般日日计较铜钿阿堵物,岂非本末倒置?   因此,他也撂开手,不再多言。   曹英买了个奴仆,仍留在宜州,陈据则随着施翎、季长随先回桃溪。三人行自不好一马坐了,另雇了车来,季长随睚眦必报,说了一路的刻薄话埋汰施翎。   施翎哪肯受这鸟气,骑在马上反唇相讥,二人斗嘴斗得不亦乐乎。季长随暗骂施翎贼配,施翎腹诽季长随狗奴,愈加相看两相厌。   一回桃溪,陈据拱手道:“施小郎,我身上腌臜,一身酸汗,今日先转家,明日再上门拜访哥哥。”   施翎遗憾道:“本想让嫂嫂治下酒菜,与陈家哥哥吃酒呢。”转而又道,“陈家哥哥外出多日,陈大娘心中定是挂念,先家去才是正理。”   陈据笑道:“吃酒值得什么?我老娘眼瞎,却做得好雀酢,下酒好物。明日带去痛吃一场,不醉不归。”   施翎嘴馋,忙应下,道:“必在家中等哥哥上门。”   陈据道:“阿翎替我与哥哥解释一二。”   季长随听他们依依话别,说个没完,很是不耐烦,这些个下里巴人,上门也不递帖,还拎个雀酢, 一摔车帘躲躲进了车里。   .   春暖时何栖在草亭边种了两株葫芦,枝蔓连连,爬满了整个草亭,青绿叠绿翠,荫荫如翠盖。藤蔓间又垂挂着好些嫩绿葫芦,烧汤、清炒、做汤饼俱都鲜美可口。   只是,总有漏网之鱼藏在叶间,躺在草亭干草上,嫩变老,青变白,剖开瓜肉成絮。   沈拓搬了竹梯攀上草亭上,何栖拿了一把圆扇挡着微烫的夕阳,道:“那边早先开了一朵雌花,结得瓜果。”   沈拓依言翻找一遍,道:“倒有个巴掌大的,毛刺刺,却是不能吃。”   何栖道:“大郎再找找,许是被叶子遮挡了。”   沈拓笑道:“莫非成了精怪,知你要摘它下锅,躲将了起来。”   何栖将扇子给阿娣,自己两手扶了扶梯,排道:“便是成了精怪,也不饶过它。我又是买种,又是挑拣,又拿草灰育苗,又移来种下,又要浇水,又要施肥,又要捉虫,又要除枝,又防鸟雀吃它,好些事呢。”   沈拓轻咳一声,正经道:“阿圆辛劳,果然不能放过。”   何栖见他竟要爬到草亭上,跌脚道:“你上去仔细踩塌了亭子,不过一个空架子,梁柱又小,哪经得住你。不如你下来,我上去找找。”   一句话惊得沈拓差点摔下来,转脸斥道:“这般危险,你上来作甚?老实留在地上。”   何栖见他生气,也知自己出言轻率,笑道:“我不过说笑,谁愿上去,藏着好些虫子蛛网呢。”   沈拓一想何栖竟敢爬上来摘葫芦只觉心惊肉跳,知她胆大,吩咐阿娣道:“阿娣看着你家娘子,不让她造次。 ”   阿娣点头,也道:“这般高,好生危险,娘子实不好上去。老家有人修梁,摔下来,瘫了半边呢。”   何栖笑:“连耳报神都安排下了,我便这般不可信。”捡了竹棍给他,“再翻翻,找不着随手摘一个青嫩的来。”   沈拓接过竹棍,撩开层层绿叶,倒真找着一个葫芦来,生得好胖大,拿竹棍翻了翻,谁知底下烂了一大半。道:“也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烂了肚。”   何栖道:“费了半日的功夫,寻了个烂的来。”又看看瓜垂累累,笑,“刚结时嫌它长得不快,现下又嫌它生得太快,家中人少,哪里吃得这些葫芦。改日摘了,各家送各户送了去。”   沈拓边应边摘下嫩瓜,撤了竹梯。   何栖接过,问道:“大郎与左右邻舍都不往来?”   沈拓答道:“先时家中只有我与小郎,我原本在街角厮混名声不佳,又有我阿娘的事。他们两家养着小郎君小娘子,生怕被带累,因此不愿与我们往来。”   何栖听了便知一二,与他并肩走在一块,道:“前几日家来借燃火绳驱蚊,阿娣开门不识她,不让她进门,她嚷道是邻舍,又说远亲还不如近邻呢,合该常来常往。”   沈拓倒不在意是否近邻,笑道:“阿圆只看自己心意,愿意便说几句,不愿意便不理她。”   何栖偷偷拉他手,见左右无人,掂脚让他弯腰,在他耳边道:“先前看低我家夫君,现在上门,谁个理她。”   沈拓的一颗心,就如火中的栗子,热腾腾得要从壳中炸开来,心花由里开出,一朵一朵,连绵成海。   将她的手牢牢攥紧,忽道:“阿圆,下辈子我们先做邻居,早先相识。”   何栖“噗嗤”一声笑出来,道:“说得什么傻话? ”   沈拓一本正经道:“听话本说书,好些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你我凭白亏了十几年。”   何栖直笑,拿着扇子道:“大郎不知,两小无猜昏后反成了怨偶,一个成了糟糠妻,一个成了负心汉,一个守了空闺,一个养了美妾。”   沈拓认真道:“凭他们不好,我们定是好的。”   何栖只是笑,应道:“我们便这般与众不同?”   阿娣越发懂事,见自家郎主与娘子亲密坐在廊下说话,掩嘴偷笑,自个抱了葫芦去厨下准备饭食。   何栖半倚在沈拓说话,看檐下燕子垒着新窝,飞进来出,忙碌穿梭,忽道:“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有小燕?”   沈拓道:“小燕烦得很,日日叫个不停,只知张着大嘴要吃的。”搂了何栖的腰肢,一忽想:若是他们有了小娘子小郎君,家中不知多少热闹;一忽又想:软趴趴又吵闹,无甚趣味,还扰得人不得好睡,都不好与娘子亲近。   左思右想,还是眼下将将好,唯恨冬去春来,日出日落,转眼又是一天。   .   施翎将季长随府衙,拜别季蔚琇,拉着脸听季长随告状。   季蔚琇莞尔一笑,只当笑谈,两不斥责。还命季长随与施翎赏银,季长随抬着鼻孔将荷囊给施翎,轻哼一声。   施翎也没发声气,一把接过塞在怀里,耳尖听季长随在身后怒道:“郎君你看,这厮这般无理。”   施翎鼓了一肚子的气,驱马归家。沈拓与何栖见他归来,双双笑着迎出来,沈拓牵了马去,何栖拿麈尘与他掸去路上灰尘。   施翎原本七分气三分委屈,见了亲人,颠倒了个,抱怨道:“哥哥嫂嫂,长随目中无人,厌烦得紧。”   何栖听他说完,笑道:“他眼高于顶,你也捉弄了回来,算不得吃亏。”心底却还是心疼自家人,道,“不知你这般早就归来,家中没有什么菜蔬,倒有新鲜猪口条,爆炒了下酒。”又吩咐沈拓去集市买肉饼、酒糟鹅   沈拓也安慰道:“何必与他计较,白生一场气,阿翎先歇息,哥哥去去就回,晚间陪你吃酒。”   便连何秀才都安抚了他几句,和颜悦色道:“让阿圆整治一桌好菜来。”   只沈计躲何秀才身后冲他做鬼脸,偷与何秀才道:“施大哥还说季长随告状,他自己也是个长舌。”   气得施翎拎了沈计说要扔他去屋顶晒作瓜条。   天热,晚间饭食便摆在草亭,何酒在枇杷树下挖了一坛酒出来,笑道:“本想再留些时日,阿翎受了委屈,与你解馋。”   施翎见了酒,肚里的那点早烟消云散,半点痕迹也不留,喜滋滋道:“嫂嫂埋酒时我却是看见的。”   何栖笑起来:“我只当做得隐密,怪道你闲时便绕着枇杷树转,挂果时我只道你心急要吃果子。我还与大郎说,枇杷青黄,又酸又涩,如何吃得。”   施翎这才恍然,道:“原来为此,果熟时嫂嫂多分了好些与我。”   何栖笑道:“我只当你眼巴巴盼果熟盼了这些时日,谁知,果子落尽,你仍旧在树下转悠。”   何秀才这时道:“许是我漏了口风。”   施翎得意仰头:“何公只说嫂嫂在院中埋了酒,却没说埋在哪,是我看树下有新泥,这才料定在枇杷树下。”   沈拓笑起来:“做了许久的马快都头,心细好些。”   施翎更加自得,吃过几杯酒,又拿曹英的信给沈拓,道:“船只诸事,我听得半懂不懂,生怕学错,让曹家哥哥写了信。哥哥还有不解的,明日等陈家哥哥上门再问详细。”   沈拓接了转手又给了何栖。   何栖接了信,厚厚一封,心里疑惑:莫非宜州买船事多波折?开信才知斗大的狗爬字连写十几页的信纸,哭笑不得看完,放在一边,说道:“明日等陈家哥哥来家,我们再详谈。”   沈拓道:“船工之事,便劳阿圆费心。” 第九十五章   陈据的老娘被油灯熏坏了眼睛, 看人只有模模糊糊一个影子, 成日无事便摸索着将桌案凳条擦了又擦, 她看不见, 总疑心家中积灰,兼带骂陈据不孝无礼。   听得陈据归来, 拿起探路的竹棍便抽了过去,骂道:“生你是个脚朝天的, 成日介摸不着衣角, 流流汤汤,只比乞儿强些。也不知去了哪里混赖着过度, 还拿话来蒙骗老娘。”   陈据忙躲开竹棍, 讨好笑道:“谁个骗你,真个有事。”   陈老娘还是不信,挥着竹棍道:“在外骗老骗少,家转还骗瞎眼婆, 我怎生得你这无赖种?”   陈据直跳脚, 唉哟乱叫,边跳边嚷道:“抽到脸,坏了相,谁敢请我活计?”   陈老娘更是怒不可遏, 竹棍挥舞得呼啸有风, 拿陈据当贼偷歹徒来打, 道:“可露了尾巴出来,还道是为大郎办事, 又改口风,可见不知躲在哪个墙角树底吃酒挺尸。”   陈据抱了头道:“阿娘饶命,再不敢说谎。您老眼花,仔细打了米缸。”   陈老娘丢了竹棍摸着桌案坐下,厉声道:“你过来跪下。”   陈据无法,老实过来跪下,苦着脸道:“不过与阿娘逗笑几句,倒生这么大的气。”   陈老娘道:“你离家十天半月,全无半点消息,谁个知你在外做的什么勾当?许是好许是坏。若是生事坏了性命,他日官府抬具尸首回来,我眼瞎,连个尸体都认不来。到时,我与谁去喊冤?”   陈据两眼微红,老实认错,又嘻皮笑脸道:“太平年日,哪会好端端坏了性命?”   陈老娘又拿竹棍敲他:“桃溪水底那些沉尸几时丢的性命?埋在乱葬岗,黑鸦都还守着树梢呢。还有那侯郎中,夜里吃酒不知被哪个恶人绑在老槐一夜,留下病根,现在都不见大好。”   陈据笑道:“阿娘看不见,别只听他们乱嚼舌头。侯郎中不是个好的,定是与人争花娘得罪人。”   陈老娘冷笑:“他不是好的,你便是好的?又没个正经事,又不着家,东家欺西家讹,自己也是个万人嫌,倒说别个不好。”   陈据趋前几步与她捶腿:“阿娘,这次真个不是蒙你,确实是为大郎办事,大郎连船都买下来了。”   陈老娘让他详说,听了之后,又道:“大狗再说一遍,我再听仔细。”   陈据无法,只得又说了一遍,抱怨道:“我说得口干。”   陈老娘笑起来,拿手摸他的脸,道:“告诉我儿,你娘眼瞎,心里却有数着呢。你说上两遍,两遍说得差了大离,那你定是说了谎话;两遍说得一句不差,那也是拿话蒙我。”   陈据又气又笑,道:“闹个半日,阿娘只是不信。”   “信了,信了……”陈老娘干枯的手细细描他眉眼,叹道,“大狗大了,眉眼不似小时模样,阿娘开眼也认不出你了。大狗,你不小的岁数,没着没落,大郎好心拉拔你,你当记他恩情,用心与他做活,拿他家的活计当自家的来做。也收了性子,不与别个动气,焉知吃亏不是福呢?他日你走远路,过桥过道,别丢良心,待你好的你记在心里,欺你辱你的,你也记心里,你日后出息,谁个小瞧?”   陈据磕头应道:“阿娘我记下,日后给阿娘起大屋,娶儿媳,生孙子。”   陈老娘拍腿笑:“好好好,算卦早与我说过,我家大狗是个有前程的。”起身要做汤饼与陈据吃,又嘟囔道,“大狗争气,为阿娘讨个脸面,谁个笑我生得无赖闲汉,自打嘴。”   陈据帮着烧火,哄道:“是是是,打他们嘴,街尾长舌妇。”   吃了饭陈据翻箱倒柜搜起雀酢,问陈老娘:“阿娘腌得雀酢藏在哪个鼠洞里?明日要去大郎家吃酒,我应了施小郎要带下酒的菜去。”   陈老娘气得打他:“怎的是鼠洞?生了口舌放不出好屁。”自己摸到米缸处弯下腰抱了三个腌坛出来。   陈据拿了一坛,道:“一坛尽够了,留着家吃。”   陈老娘怒道:“好生小气,都与大郎家送去。”又无奈道,“你阿娘没用,走不了远道,不然亲上门备礼道谢。”   陈据道:“我与大郎兄弟,再不讲究这些。”   陈老娘又生气了:“便是亲兄弟也要分出你我,只进不出悭吝鬼,谁个与你常来?你捉了黄雀,阿娘再与你腌。”   陈据抱着不肯松手,道:“哪再得空捉黄雀,大郎他们又不是大肚汉,哪吃得了这些雀酢。”   第二日,陈据没能犟过陈老娘,满脸不舍地拎三个小腌坛前去沈家。   .   陈据鲜少与何栖正交道,这般正儿八经上门拜访,远远见了沈家院门,墙外可见院中花木青葱,心里不知怎么紧张起来。平了平衣襟,放下雀酢,对着手心呸呸几口唾沫,抿平了发鬓。   施翎等在院门,见他局促,笑道:“陈家哥哥怎得腼腆起来?”   陈据将雀酢一股脑塞给施翎,搓手道:“今时不同往日,好似占了大郎好些便宜。”又拉住他,道,“阿翎与我说说,嫂嫂有甚得忌讳之处?”   施翎道:“嫂嫂再好不过,又和善又好说话。”   陈据见他榆木脑袋,道:“嫂嫂秀才公养大的,不比寻常小娘子,我却是个街头混赖的,云泥之别,自个先小了声气。”   施翎道:“陈家哥哥只管宽心,嫂嫂最通情达理。”   陈据仍是不安,心道:哥哥心疼嫂嫂,字字句句都听嫂嫂的吩咐,妇道人家大都心思细腻,见枝想着叶,见了叶想着花,我粗人一个,一个不察开罪了她,惹她记在心里,岂非不美。   何栖正让沈拓卸了堂屋的门透风,见陈据上前叉手一礼,笑道:“陈家叔叔上门,却不曾相迎,原谅则个。”   陈据心里吃惊,何栖出落得越发好了,行止更显大方,从前新嫁还有丝羞怯,眼下却是从容随和,稳重有礼。   陈据扎手还了一礼,惊觉自己两手空空,又将施翎怀里的雀酢抱回来递给何栖:“嫂嫂多礼,家中清贫,没甚体面的出手之物,只我老娘亲手腌的雀酢勉强见人,一点心意,嫂嫂切勿嫌弃寒酸。”   何栖接过,又看他几分不安、几分难堪、几分忐忑,几分讨好,笑道:“陈家叔叔不是外人,这般客气倒不知让我如何是好。雀酢难得,宜州客舍食肆都卖得高价。”   沈拓抱胸将他扫了一眼,笑起来:“这般正经,倒是让我不敢认人,来我家中缘何这般装样?没有半分往日的爽快。”   陈据笑道:“我一个闲帮粗汉,实怕在嫂嫂面前失了礼数,回家又少不得挨老娘一通责打。”   何栖展眉轻笑,又道:“阿翎昨日起就念叨雀酢,陈家叔叔今日 一气倒拿了三坛子来。”心里打定主意要还回两坛去,又开口道,“大郎与阿翎陪叔叔稍坐说话,我与阿娣为你们整治一桌下酒来。”   她一走,陈据提捏着的筋都松了下来,狠出一口气,见沈拓与施翎看他,道:“不瞒哥哥,我见嫂嫂心里发怵。”   施翎瞪眼,追问:“陈家哥哥说得可真?”   陈据气道:“说这话莫非我脸上好看?”心道:怕个妇人好生长脸。   沈拓叹气,道:“陈据,我担着差役一职,开渠挖河用人,自是要去村中乡间征青壮役夫,雇请船工一事,少不得要落在我娘子身上。”   陈据呆了呆,好悬没问出口:这等大事竟要交给一个妇道人家打理?咬了舌头道:“哥哥竟不管这事?”   沈拓笑道:“一来我脱不开身,二来你嫂嫂心有成算,看人相面亦有过人之处。”   陈据面露难色,迟疑道:“这……来应工的都是些粗夫莽汉,行动粗鲁,说话也没个轻重,万一冲撞了嫂嫂……”   施翎冷笑:“既是上门应工,十分的脾气也给我收了八分,谁敢得罪,先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   陈据忙道:“存心生事无礼的,自不与他好颜色,只他们天生粗胚,素来荤腥不忌,懂得甚个进退。”   沈拓道:“你只管放心,你嫂嫂不是这种斤斤计较,小鸡肚肠的人,言语粗疏她必不放在心上。你我兄弟,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藏头露尾不是我的脾气,你们待娘子只当待我一般,若是心存了不满,故意轻视挑事,我是不肯干休的。”   陈据道:“我岂是不分亲疏的,只怕嫂嫂委屈。”   沈拓笑:“料他们也不敢应着活计,反上门来与我娘子难堪。”   陈据只觉得肩头担有千重,压得抬不起肩来,暗想:嫂嫂生得美貌,那些个人平素不知肉味,猛得见了这等秀美夺目的娘子,不定多少失态。   宴中何栖见他坐立难安,识不知味,心里好笑,道:“陈家叔叔放心,外头的人叔叔过筛一遍,想来那些心性不佳,内里藏奸之辈叔叔也不会领了家来。”又亲手为陈据斟酒道,“我也不与他们亲见,拿素面屏风隔开便是。”   与那帮莽汉面面相对,迂腐如何秀才第一个便不肯答应。   陈据听罢放心不少,只是心中仍旧无措,辞了沈拓,又跑去卢继家中讨主意。   卢继笑道:“你们别看她是腼腆娘子,性子和缓,便当她好欺;也别当她内宅妇人,不在外间走动,便认她短视计较。世间女子,即便困在方寸间,说不得还比我们这些所谓大丈夫强出百倍。” 第九十六章   陈据特切了三斤猪头肉, 买了一坛浊酸的酒, 将自己的那帮兄弟全请了家来。众人围绕了着破桌, 吃了几盏酒几块肉, 不明所以。   几人推搡着一个矮壮的发问:“哥哥从哪得了钱,散与我们吃酒吃肉?”   陈据一掀眼皮, 道:“荷囊空瘪,哪来的钱, 不过掏空了箱底请你们吃酒。”   一个簇在他身边笑道:“哥哥今日大方, 这不,吃得心中发慌。哥哥是不是有事要托我们兄弟几人?我们的交情, 哪用得酒肉打头, 哥哥一句话,我们再不推辞的。”   陈据也笑:“你们一个个精似猴,确实有事,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一群人愣了愣, 纷纷问他什么好事。   有精乖的眼珠一转, 问道:“可是都头那又有什么差遣?上回捞尸过了足年,家里婆娘都有好脸色,还倒水与我洗脚呢。”   “你真个出息,被妇人伺侯着洗了脚, 倒似得了天大的便宜好处, 定是个畏妻如虎的。”   旁边一人哈哈大笑:“你倒不畏妻, 只因连妻都没有。”   又有人道:“一个一个甚是无用,悍妻高声, 打骂一顿便老实了。”   马上有人揭短,闷在喉中咕笑:“方八,你与嫂嫂对打时,我怎见,是你被打得哭爹喊娘。”   叫方八的恼羞成怒,拿胳膊夹他的脖颈,道:“谁个哭爹喊娘,不过我大度相让,真动起来,她能过上几招?”   陈据拍手笑道:“我怎听说你家泰山年轻时做过护院 ,家中扔着的石锁,嫂嫂一只手便能拎动。你与嫂嫂打起来,不定哪个能赢。”   方八生得牛高马大,见一伙人尽拿他打趣,忙分辨:“不知哪个口头生疮的胡言乱语,我家娘子最柔顺不过,石锁早压了酸菜缸。”   陈据笑倒:“果有石锁,嫂嫂果然练过。”   方八面上抹不开,劝酒道:“吃酒、吃酒,哥哥叫我们来有事,你们一个一个倒拿我来消遣。”   矮壮的那个名唤徐安,为陈据倒酒道:“不知哥哥手上有什么差遣?怎得又费这些酒钱?我们几个前几日得了件差事,千桃寺扩修院墙,雇我们抬了砖泥,这些秃驴好生大方,比别处还多给了些钱。哥哥外出归来,该是我们请哥哥吃酒才是。”   方八直点头。   陈据道:“客套场面的话,暂且先放一边。”他笑道,“不瞒诸位,都头那有一样差使,不是一日两日的活计,若是盘桓得好,是件长久的行当。”   徐安又惊又喜,按捺不住问道:“莫不是县衙有换退的闲役?”   陈据呸得一声:“黄梁饭都没蒸下,倒做起白日梦来。   你们都是消息长的,自是知道开年城内贴了告示,要开渠挖河,将那半边弯的水道阔开通船。沈家兄弟是个眼光长远的,便想买船做水运。现如今,连船都买下了,他记兄弟情,请我做了帮工。千石的船,少说也有十来个帮工,升帆、划浆、拉纤,哪样少得来。我想着请别个也是请,不如厚脸皮求了来,问问你们可愿意做份苦工?都头为人义气大方,报酬定不苛刻。”   众闲帮听后个个又喜又惊,拍手跺脚,七嘴八舌道:“这般好事,只有哥哥才会惦着我们。”   “我们没个长处,又没精通的手艺,成日寻的零散活计,今日有,明日无。”   “都头竟买了船做水运?一艘船多少金?”   “曹家做死人生意,竟也攒的丰厚家业。”   “谁家不死人?不用棺材的?便是用脚趾头想,也知曹家有钱。”   “沈都头以后飞黄腾达,我们借他的光,也接点汤来喝喝。”   “全赖哥哥为我们操心。”   陈据听他们言语,竟是个个都愿意去船上做工,便收地笑脸,道:“你们愿去,我有两件事要嘱咐。头一件,你我兄弟不是一般的交情,但我与沈都头却也是死生之交。我丑话说在前头,船上的活计,非寻常可比,双脚落不了实地,风吹雨淋,大日头时能晒得你脱掉一层的皮,大雨不止,又泡得人两手发白两脚打皱,不小心邪寒入体,指不定就丢了小命。   你们若是应了工,吃不了苦,反悔走脱,又或心中不满,乱嚼舌生事,将我脸面当作污泥踩,届时,休怪我翻脸,不认从前的情分。”   徐安正色道:“我们不过有一天过一天的人,全家便连泥粉都刮上,也只烂命值得钱。哥哥心中有我们,宁折了与沈都头的交情也要为我们讨来活计,我们再不知好歹,自个先没了脸皮。哪个做这等小人行径,别个说哥哥不认,便连我们都不认他。”   方八第一个叫好应是,又道:“哥哥说的有理,谁自觉吃不得苦,不如先头就不去,去了又不做,算个什么?”   其余闲帮大都点头称是,倒有几个,没了先前的兴头,伸伸胳膊看看腿,挤出一个笑道:“那我便不去,我……这全身没二两重,风吹就跑,也不知是我拉纤还是纤拉我。”   又有懒怠的,托词道:“家中老娘与我算过命,不好与水交道,这活,我便算了。”   一个瘦皮猴似的挤上来挨到陈据身边,问道:“哥哥,我是上不了船做活。我家堂兄,生得高壮,人也老实,可来应工?”   陈据点头:“你们有可靠的亲眷,尽知会一声,问问意愿。”   等他们蹲在那三三两两商定,拿了主意,再问时,愿意去做工的仍有十之八九。陈据道:“另有一事要与你们 说,雇工非是小事,我不过打个前头风,究竟用不用人,却要都头娘子应允。”   徐安等人一惊,还疑自己听岔了,问道:“怎的是都头娘子点头?”   陈据道:“这便是我要与你们说的第二件事。大郎随明府征役夫,雇工一事,由他们娘子打理做主。”   方八扭捏小声道:“妇道人家懂个……?”   陈据瞪他:“快快住嘴收了污言秽语。”   方八忙闭嘴笑道:“我嘴臭,罚我吃酒洗洗嘴。”   陈据道:“明日我带你们去见嫂嫂,你们别做出那等地痞流氓的行动来,冲撞了嫂嫂,嫂嫂心中不喜不说,大郎那边便不好善了。衣裳也穿得齐整些,两眼也别乱看,不像应工,倒似做贼。”   徐安是有仔细的,道:“哥哥,不如把都头娘子的规矩一并说了,我们心中也有个计较。”   陈据挠头道:“嫂嫂倒不是那等两眼朝天的,言语也亲切……你们只别当她寻常妇人。”   说得一干人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这说与不说有个鸟的分别?也不知都头娘子到底怎么个厉害法。事关身家活计,只当头等的大事应对。便是不为差事,沈都头与施都头发拳脚也不是吃素的,惹恼他们,不死也蜕去半层的皮。   .   他们这帮人在那七上八下、心里打鼓,陈据更是一夜不曾睡好,自己中间担着干系,出了差错实不好与沈拓交待。   第二天起床,抠着眼,青着脸,头重脚轻。陈老娘听他哈欠连天,气道:“莫不是喝了酒?”   陈据道:“阿娘,我哪这般不知轻重。”吃罢饭,立在院中,兜头倒了一桶凉水醒了醒神。   好在徐安、方八等人前来时,个个收拾得整齐体面,不似平日流里流气、衣衫不整。   休栖一早便开了院门,将厅中的素纸屏风抬了出来,经了一冬,屏纸旧坏,便另糊了一层薄绵纸上去。   何秀才见棉纸轻透,隐隐绰绰,虽不如绢屏,却另有质朴归真之雅,心中喜爱,晚间常常搬了轻榻纸屏在院中纳凉。晴好之时,星河横穿,弯月如钩,不知己身何处。   除却满院蚊蚋恼人之外,真是说不出的自在。   施翎与沈计帮着何秀才扑蚊,抹了不少蚊子血在纸屏处,斑斑点点,何栖这等好洁之人,实不堪忍受,有心再换棉纸,又觉不舍。   边自我嘲笑:不知不觉,越发精打细算,悭吝起来。边拿笔添了墨,画了几只归燕上去。   与沈拓道:“焉知他日我这颗鱼眼珠子,不会一日比一日计算,一毛不拔,如那貔貅,只进不出。”   沈拓在旁捧墨,听罢笑道:“他日阿圆变得吝啬小气,定是因我无能。”   何栖停笔笑起来:“为大郎这句话,我少不得也要大方豁达。”   沈拓看着焕然一新的纸屏,夸道:“倒比先前还要好看,阿圆什么都会。”   何栖试图拿笔抹他的脸,笑道:“大郎不知这可不是夸人的话语,样样皆知,便是样样不精,每每都是半桶水、三脚猫。”   沈拓哪肯让墨水上脸,连忙躲开,边躲边叫屈:“我真心夸你,阿圆只拿话来屈解。”   何栖哪追得上他,绕了屏风几圈便摇手喘气:“大郎快住,再不捉弄你。”   沈拓看她与自己笑闹,直闹得杏腮如抹胭脂,双眸水亮,心中爱极,回身几步拦腰抱在怀里,坐在一边怎也舍不得放开,道:“过几日,便难得清闲。”   何栖将脸靠在他胸口,终问道:“大郎将雇工之事交与我,真个放心?”   沈拓道:“阿圆聪明胜我不知多少,交与你我自是放心。”   “心中便没半点不愿?”   沈拓笑了,似有为难,仍答道:“若说没有半分为难,自是假话。我恨不能将阿圆藏在一处,谁也不见。”将何栖的纤手握在手中掌中,“只是,阿圆又不是什么死物珍宝,只放在匣子供人赏玩。”   何栖微翘着嘴角依偎在他怀里。   沈拓将她抱得略紧些,深深看着她低敛如蝶翅的长睫,低声道:“阿圆,也不愿日日在后宅内院,每日只看一样的景物,对着相熟的几张面孔,只操心着饭食女红。” 第九十七章   何栖担心自己打理不过来, 又请了卢继娘子帮忙。卢娘子捉了袖子帮着铺纸磨墨, 看她不慌不忙端坐于桌案之前, 没有露出半分的怯意。   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涩, 道:“今日见了小娘子的模样,倒让我想起娘子在世时的光景。月底计帐, 我便这般伺侯娘子计算着田中产出、商铺出息、家中人情花费。”   何栖静静听罢,道:“阿爹还留着阿娘的笔墨纸账, 我是不及阿娘的细致。”   卢娘子微叹, 眼角细细的皱纹都似捎带着往昔的尘灰,她道:“不是我要说古, 娘子似小娘子这般大时, 实没小娘子现在的心胸细致。她是家中娇养大的,手上散漫,哪会为了几个铜板计算?后来家道中落,日渐艰难, 事事经手, 这才一样一样历练出来。”又看何栖纤纤素手,虽细白,却非水葱模样,禁不住又一阵心疼。“小娘子眼下又要操持这样一件大事, 唉, 叫人心中不是滋味。”   何栖笑道:“卢姨不如试想:那些富户高门, 买了健仆青壮,少不得也要当家娘子掌眼点头。”   卢娘子驳道:“那如何相同?青壮健仆身契一签, 便是家里人,与外用的雇工如何一样。”又不放心叮嘱,“小娘子只出声,别露面,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他们长年混迹市井,谁知有着什么心肠。有好的,自也有坏的,更有那些心思龌龊的,不知藏着多少臭气熏天的坏水。”   何栖点头应下,又在卢娘子耳边道:“卢姨低声,阿爹生了我一场的气,现还不大理我呢。”   卢娘子笑:“郎君也是心疼小娘子。”又道,“若是争了家业,买一个中用可靠的婢女来,再不必样样操心。”   何栖伏在桌案上笑:“怎得个个都好似认定家中能发迹一般,把好的都想了一遍,行船还遇打头风呢。”   卢娘子急得跺脚,连呸几声,双手合什道:“过路菩萨,只作不听,她小孩子家家,不知轻重,不会说话。”又拿手轻打了几下何栖,“嘴里只没好话,不知讨个口彩。”   何栖摇摇卢娘子的手,道:“卢姨,是我轻狂,胡乱说话。”   卢娘子拿手指轻点她额头,乐道:“小娘子倒还是未嫁时的心性,可见大郎待小娘子不假,操劳一些,也算值了。”   何栖难得被说得面染羞色,撒娇唤道:“卢姨!”   卢娘子笑道:“我是为小娘子高兴呢。”   何栖与卢娘子又亲热说了一会话,商议道:“暑热难捱,我与阿娣早起煮了一锅的凉茶,陈家叔叔领了人来,坐院中等侯,也略解解渴。”   卢娘子道:“这是娘子的心意。做工寻活,哪有容易的。”   .   徐安、方八等人随着陈据进了夹墙小道,远远便见一个梳了双丫髻的青衣小婢在院前扫地。   陈据领了人上前问道:“阿娣,嫂嫂可在家中?”   阿娣咽口唾沫偷了一眼陈据身后不似善类的青壮,道:“娘子一早便等着陈郎君呢。”心里想着:这些壮汉看着面恶,也不知是好是歹,若是与娘子起了冲突,我守了院门,好去报官。   徐安年前来过沈家,冬日草木凋零,不似现在一院葱郁,满眼的浓绿浅翠。秋来瓜熟叶落,又是别样景色,同个小院,四时不同,无端让人心生羡慕。徐八等人却没这等心思,看着枝头青果,心道:结得一溜的柿子,也不知味道如何。   卢娘子立在廊下等着他们,看到陈据,先行笑起来:“今日倒收拾得体面妥当。”   陈据不常来沈家,卢家却是常上门的,与卢娘子更熟络,长揖一礼,道:“卢嫂嫂只拿话来打趣我。”   卢娘子道:“早前劝了你一水缸的话,让你寻份正经的活计,攒点银钱,不足够,我们这些知交亲朋再支应一点,讨个娘子来,冷暖也是一双人。偏只当耳边风,仍是每日在街头巷尾游荡,你阿娘命苦,你还要累你阿娘为你操一世的心? ”   陈据又是一揖,道:“卢嫂嫂在兄弟面前与我留些颜面,眼下,我正经帮大郎做事呢。”   卢娘子放过他,一掐腰,又对徐安、方八等人道:“还有你们,别看都头娘子面嫩,便耍起来无赖,做起混事来。她斯文,既不高声,也不骂人。我却是不同,惹恼了我,仔细我揭你们一层的皮下来。”   说得徐安和方八几人暗暗咋舌。   何栖也不做别的,细问了籍贯,家有何人,是否婚配,可有所长?拿笔一一详记下来。说得迟疑躲藏的便做上记号,又说船工的艰辛,应得犹豫的也做了记号。卢娘子在一侧,看了体弱,浑身没几两力气也告知何栖,仍是做上记号。   等问到方八,方八大声道:“娘子放心,我方八行有名,坐有姓,祖籍便在桃溪,家住河郊。老父六十,老母五十五,前头还有一个兄长,后头还有小弟,再有没养下的,排到我这便到了第八。家中也娶了娘子,倒还没有孩儿,我身体康健,一把子力气,一只手便能撂倒十几人,几拳打死老牛,一根手指百斤的力……”   陈据原本在旁听着,虽嫌他说得啰嗦,倒也没甚错处,谁知越说离谱,法螺吹得呜呜直响。伸脚去踩方八的脚面,低斥道:“少他娘胡扯,还一只手撂倒十几人,莫非你是翼德转世?”   何栖忍笑问道:“方郎君是否另有话说?”   方八摸着肚子笑几声,看看陈据又笑几声,夸道:“都头娘子果然了得,我不说,你便知我的意思。”   何栖笑道:“方郎君误会了,我真个不知何意。”   陈据气得恨不得踹上一脚,道:“你有话直说,拐了十几里弯,谁知你肚里的要说的话。”   方八迟迟疑疑道:“都头娘子,我百样都好,就是水性……不佳。”又露了一笑道,“我偌大的块头,不似水里的白条,游得欢快。”   何栖见他东拉西扯,便料他许有难言之处,道:“半点水性也不通?”   方八直摇头,道:“都头娘子,我虽不是白条,也不是秤砣,见水就沉的。你可千万用我,我扛得纤,杀得贼,比外头这些强上百倍。”此言一出,外头的徐安等人听了,纷纷出声啐他,方八立着双眼道,“我说的是虚言?比试比试,就知真假。”   何栖手一抖,差点写歪了字,一瞬间错疑自己招的不是船工,而水匪。柔声道:“方郎君莫急,问水性,实是为你的安危,急雨风浪的,万一跌进水里,岂不是伤了你的性命。”   方八立马道:“不伤性命,狗刨还会几下。”   何栖笑道:“方郎君宽心,我记下了。”   陈据掩面,耳听事毕,拉了方八就要走,偏偏方八脚底生根,沉腰坠臀纹丝不动,扯开陈据的手,赖在原地道:“哥哥不慌,我还有事要与都头娘子说。”   陈据气道:“你他娘是个话篓子不成?”   “正经事,正经事。”   何栖喜爱他憨直率真,便问:“不知方郎君还有什么要说?”   方八试探问道:“不知都头娘子船上可要请做饭的婆子?干活总要吃饭,没吃饱哪来力气,想来船上要备船娘做饭?”   何栖道:“船上确实要升火做饭,只是,倒不必船娘,后生食手便可。”   方八听了面露可惜,张嘴道:“我却是为我家娘子问的,我娘子闲在家中无事,便想着寻份活计贴补家用。”   何栖柔声道:“一来船上活计劳苦,与女子并不相宜,再者,一船的青壮后生,多有防碍,也怕冲撞了你家娘子。”   方八得意道:“他们算个甚,敢无礼,我家娘子能拿了他们当鳖踩。”   何栖听他说得有趣,他家娘子似乎会拳脚功夫,深思片刻,稳妥为上,拒道:“怕是要让方郎君失望,方娘子虽是女丈夫,在船上做工,到底有不妥之处,我不能应你。”   方八虽失望,仍笑道:“是我家娘子歪缠的我,回去我训她一顿,她便老实了。”   陈据拉牛一般将方八拉了出去,一出去便被众人逮住闷头一顿老拳,方八皮糙肉厚,无知无觉,当是挠痒。   这些人里,徐安最为稳重,又有条理,一问一答,不出半点差错。何栖心底起疑,问道:“徐郎君恕我失礼,有一事相问,可能为我解惑?”   徐安拱手:“都头娘子尽管发问。”   “我听徐郎君言语,为人沉稳,怎会寻不到正经的活计?”   徐安与陈据对视一眼,心里叹服何栖敏锐,片刻后答道:“不瞒都头娘子,先头做工,为着日俸起了口角,气恼之下险些打杀了人命,判了两百杖刑,又做了一年的苦役。知我案底的,大都不愿用我。”   何栖一时没出声,心想:杖两百还能活命,可谓死里逃生。   陈据见她不语,急红了眼,道:“嫂嫂,实非徐家哥哥的错。大户欺人,见哥哥家人病重前来借钱,便故意为难,戏弄哥哥钻胯,又逼哥哥卖身为奴。哥哥激怒之下,才动手打的人。”   徐安低头苦笑,灰心丧气起来。厅外一众人都掩了声息,只盼何栖出声雇下徐安。   何栖似是不见气氛凝滞,仍是先前那般问道:“徐郎君家有妻儿,出行在外,嫂嫂可放心?”   徐安一愣,答道:“娘子贤惠,也盼我得份活计赚来家用。”又问道,“都头娘子知我过往,可还愿用我?”   何栖笑道:“我信徐郎君品性,用或不用,端看郎君是否合适船工水运。” 第九十八章   入夜微凉, 倦燕归巢, 蛙鸣虫声一片。何栖散着长发, 坐在窗前看白日记下的手记, 蚊蛾扑火,绕灯而飞, 一个不慎被烧着翅膀落在灯油里。何栖顺手拿过退下的簪子将虫尸挑了出去。   阿娣边用麈尘挥赶着纱帐中的蚊子,边劝道:“娘子日间忙了好些时候, 不如早点安歇, 灯又晃眼睛。”   何栖道:“你家郎主还没归家,我等他回来再睡。”   阿娣笑道:“郎主才不愿娘子熬坐着等他呢。”伸手拍死一只蚊虫, 自责道, “忘了早些放下纱帐,躲了好些在帐中。”   何栖起身看看月亮位置,道:“阿娣手上事了,自去歇息, 不必陪我干等。”   阿娣偷打了哈欠, 摇摇头,想起什么道:“我去厨下看看,蔬果有没有罩在纱罩下。”   院中种的花木多,也多飞虫蚊蝇, 新鲜果蔬搁在篮中, 片刻便能招来小小的飞蝇。何栖对此深恶痛绝, 院中墙角点了好些艾草熏蝇除虫,阿娣咬唇不解, 还道:娘子,不过是些蚊蝇,爬了便爬了,又不碍事。   何栖吓她道:谁知它们先前在什么地方落脚,说不得就停在污水坑臭水沟里,再有那些……   阿娣一想:果然如此,这些虫蝇脏得很。   何栖笑着道:“你去看了果蔬,便回屋睡去,不必再来陪我。”   阿娣这才听了吩咐退下,仍不放心道:“娘子记得早睡。”   何栖放下手记,笑看她道:“怎学得这般啰嗦?”   阿娣道:“郎主特特嘱咐我,不让娘子过于劳累。”   何栖哭笑不得,又道:“你现在倒只与你家郎主一国?”   阿娣跺脚,委屈道:“可郎主的话半分也没错,我还没告诉郎主,娘子午间都不曾好生用饭。”   何栖佯怒,将她赶去休息,道:“胳膊肘只管外拐,白对你这般好。”   阿娣嘴一扁,灵光一闪,拍手笑道:“娘子这话不通,哪边是里,哪边是外?”   何栖不由也笑了,斥道:“还学了油嘴。”   .   夜色又浓一分,沈拓踏着一地的月色归来,看到倚门而立的何栖,眼中倦色消退,笑问:“怎又没睡?”   何栖也不上前,只管笑,又答:“天热,凉席黏腻,不好安睡 。”等他近身,掩鼻道,“哪来的臭汉,捂得发馊。”嘴上嫌弃,转身入内为他限干净的衣物。   沈拓笑道:“馊的是身上脏衣,回来时浑身酸汗,在河里洗了一回。”见何秀才等人已经安睡,院中悄然无声,拎了一桶水来,除去衣物,又冲淋一遍。   何栖瞪着眼,嗔道:“你这人,好不知羞。”又递干净的麻布给他擦身,“虽是热天,穿着了湿衣,也要仔细受凉。可曾用过饭?”   沈拓换了一身麻衣,道:“阿圆不忙,我用过晚饭。”转身又见院中的凉榻,拉何栖躺下,谓然一叹:“终是家中舒适。”   何栖问道:“大郎差使可还顺利?”   沈拓道:“倒是意外,原想着青壮劳力为了躲避苦役,要么假装患病,要么拿钱相抵,谁知他们得知开渠竟个个愿意挖河。”   何栖吃惊,道:“我曾看话本,有些人为躲劳役,宁可自断一指。”   沈拓笑道:“许是前朝,现在条律严明,如无水利要事,也只冬闲时期才征民修墙通河。再者,明府是个睿智的,他另安排了笔吏,道明此次劳役为得开河水通澜江,既有船只进出,自有码头装卸货物,既有码头,自少不得活计,也可就近开茶铺、食肆、歇脚之处。农家若有野物,也可去码头兜售,赚些银钱贴补。 ”   何栖赞道:“明府体恤,此举大好。强征于民,不如剖开好坏利益,如此看重民意,当得父母命官。”   沈拓点头:“朱县丞带了钱筐,却连筐底都不曾铺平。”   何栖顿笑出声:“可是想着借此发一笔横财?”   沈拓冷笑:“做了官总要捞得些好处,见了银钱倒似蚊子见血。”县丞趁兴而来,扫兴而归,全程臭着一张脸,实忍不住,冲着沈拓说些酸言酸语。沈拓立那犹如冷面金刚,只道:明府吩旨,我只领命办差,余的并不与我相干 。   只苦了几个笔吏,顺了姑情,失了嫂意,夹在中间苦不堪言。   何栖微叹,清平世界尚有污吏盘算着如何勾结欺民,遑论乱世之中贪官污吏当道、苛捐杂税压身,活着也不过喘气。   沈拓拿手梳着何栖的一头秀发,问道:“阿圆在家中如何?那些粗胚可有得罪娘子?”   何栖笑道:“有陈家叔叔,卢姨在,哪容我受半分的委屈?阿爹曾道:市井之中,多能人异士。我看徐安徐郎君,便与他人不同。”她抬眸看着沈拓,“大郎与他可有往来?”   沈拓笑:“他我又怎会不知?这些人里,陈大咋呼,看似是个领头的,实则徐安倒比陈据可靠。他原先的脾性与阿翎有几分仿佛……”   何栖将徐安与施翎比较一番,笑道:“阿翎半刻都不得安生的猴脾气,我竟想不出徐安这副面貌。”   徐安家中原本有个老父,染病后卧床不起,不知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的药,一来二去耗空了家底。徐安在一户富户家中充当打手,苦于家中老父无钱抓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便折节忍辱问户主借银。   户主是个刁钻的,他喜爱徐安身手,见徐安困顿,落井下石。一面欺辱徐安,一面又拿银钱诱使徐安卖身签死契。   徐安血性,哪忍得这般羞辱难堪 ,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提拳将富户打到在地,又追上去一通拳打脚踢。待他出了气,惊觉自己鲁莽时,早惊动仆役随从,被五花大绑扭送到了官府。   富户偷使了银子与县令,判了个杖两百,徒一年。   也是徐安命大,挨了两百的棍棒,皮开肉绽扔回牢中,堪堪只剩得一口气。狱卒只道他必死无疑,连裹尸的破席都备在一边。其中一个差役识得徐安,每日偷拿米汤与徐安灌下,摸他烧得滚烫的额头,低语道:只看阎王愿不愿放你一马。   借着米汤吊命,徐安竟一天好似一天,硬捱了过去,从讨命鬼差手里逃过此劫。   富户得知徐安竟得生机,自感未曾解恨,又拿银买通县令要害徐安性命。   县令此番却拒了贿银,道:此人命大,阎王都不肯收他,许有造化,天意如此,不好相违。   富户争辩,倒惹得县令生气,拂袖而去,骂道:商贾贱业,仗着家资,倒把本官视为手中刀,简直猖狂可笑。又称富户以下犯上,顺理成章罚了他好大一笔银钱,一半充进资库,一半肥了自己的腰身。   徐安捡回一条命,仍有一年徒刑,他心中牵挂老父,左等右等不见家人探监,只盼得两手冰凉,心道:莫非阿娘阿爹,气我惹事,不愿与我相见?   仍是那位相熟的狱卒,与他通了消息,道:“徐安,你阿爹得知你因借钱打了富户,挨了两百的棍棒,只当你活不了。他老人家自认是因自己患病连累得儿子丢了性命,将你阿娘支使出门,在家自尽,你家中现下还挂着白幡呢。”   徐安听后,哀痛自悔,以头抢地,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   狱卒道:“你阿娘让我带话,道:你阿爹早有寻死之心,常常念叨,为他一人得活,倒让全家活不下去。徐安,你服一年的苦役后家转,切莫再冲动惹事,既无钱又无势,贱命一条,欺了也是白欺。”又摸出几个隔夜馒头与徐安,“吃罢,好不容易挣得一条命,莫再丢了。”   徐安接过冷硬的馒头,和泪咽下,闷头服了一年苦役。归家后成了锯嘴的葫芦,越发沉闷起来,一日也没有三句话。   家中艰难,闲了几日,徐安便想着寻些活计赚些家用,谁知,雇工的户主知他曾打伤过雇主,摇头不肯用他。   徐安无法,与陈据几人厮混一处,做些零散脚力,挣个仨瓜俩枣。   他嫂嫂又将娘家伤了一条腿的表妹说与徐安为妻,徐娘子相貌寻常,又拖着一条断腿,却是个温柔勤快的脾性,嫁与徐安后,二人相扶相持,倒是和美的一对。   两人婚后一年育下一子,隔年又生一女,徐安儿女双全,行事更加稳重,也更操心家中生计,各种脏累苦活,无有不做,所得银钱却勉强糊口度日。   因陈据去了一趟宜州,徐安那时不知他是为沈拓买船,倒是活泛了心思: 不如去宜州讨生活?想着等陈据回来,打听打听宜州景况,谁知,竟另有出路。   陈据与他交好,特意寻了徐安道:“沈家哥哥是个大方,我们又相识,做生不如做熟,他再不会亏待你我。”   徐安却问:“沈都头可知我的过往?”   陈据笑道:“他是巡街的,防人生事的,又与我是兄弟,桃溪大事小事,便是知道的不详,定也知个一二。”   徐安这才放心,心下松快,高兴地与陈据吃了半宿的酒。   结果晴天霹雳,这事沈拓竟是不管,一应交与了何栖。   陈据自己先慌了神,又与徐安商议,道:“哪有自揭短处的?嫂嫂虽和善,妇道人家心窄,不如先行瞒下不说。”   徐安道:“怕是不妥,倒似小人行事。”   陈据急道:“嫂嫂不问,我们不说,嫂嫂若是提及,我们也不瞒她,可好?”   徐安想了想,又见陈据发急,点头应了下来。   .   何栖半晌无语,轻道:“徐郎君委实不易。”   沈拓点头,道:“他是个可靠的。”   何栖坐起身,微斜着身笑看着沈拓,道:“来,有话审你。”   沈拓笑问:“不知为夫犯了什么罪?”   何栖挑眉问道:“桃溪大事小事,都知一二?” 第九十九章   流萤飞舞, 微光点点。   沈拓往后一倒合上双目装睡, 何栖扑上去捏他的鼻子, 笑道:“大事小事都知一二, 那徐安等人的过往,大郎也都知晓?快与我交待清楚, 不然,我要是生气, 可不会与你善罢干休。”   沈拓道:“不说先前我也是街头厮混的, 单说现下,他们是桃溪的闲帮无赖, 最好生事, 总要留意几分。”   何栖轻哼一声:“大郎将事交托于我,原来是心里有数,并非为着信我。”她边说边背转身去,薄衫轻袖, 更显柔弱。   沈拓忙道:“我自是因为信阿圆的眼光。我知他们的过往, 却不知他们当不当用。”   何栖倒不是真的生气,不过故意逗他,微锁着长眉,轻抬着下巴。沈拓借着月光看她白净素淡的脸, 片刻后笑道:“又来吓我。”   何栖轻笑出声:“再不会因这事无理取闹的。不过, 大郎既知他们的品性, 多少也要说与我知晓,也好让我做个参详。”   沈拓静默片刻, 拿过何栖手中的圆扇为她赶蚊子,开口道:“我原本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旁个看我们,也只当我们市井奴、狗鼠辈,恨不得掩面避走。我这般告诉阿圆他们好与不好,怕也有失公允。阿圆比我聪明,看人也有独到之处,不如一句不说,不带自己的喜恶。”   何栖又问:“大郎也不怕我一时走眼,雇了奸滑小人?”   沈拓笑道:“实不是好人,我便偷偷寻人打他一顿,让他知难而退。”   何栖顿时笑倒在他怀里,道:“既如此,我倒可以放开手脚,随性而为?”   沈拓道:“阿圆只管拿主意,便是你我都走眼,还有表兄呢,那些偷懒耍滑的,能呆一日,也呆不了多时。”   何栖细想:确实如此,实不必战战兢兢、缩手缩脚的。转眸看沈拓脖颈间一道红痕,原来是被斗笠的系绳勒出的一个血印子,用手摸了摸:“这几日一直在外边跑,地上火烤似的,天天戴个斗笠遮阳,倒勒得出了血点子,疼吗?”   沈拓摸摸脖子,道:“倒不觉得疼,倒是天热难捱,一天下来,浑身的酸汗。”   何栖很是心疼,问道:“可有想吃的?想喝的?”   沈拓想了想,道:“阿圆要是得闲,做些木莲冻吃,明日我去药铺买包银丹草来。”   何栖笑道:“这个倒也罢,只是我们没有井,不然,用井水浸凉,更好消暑。”   沈拓道:“有得吃便好,不需这么费事。”   何栖道:“你早出晚归,哪得空买银丹草,我打发阿娣去买。只等你晚间回来吃,可好?”   沈拓心满意足地一手垫了头,一手揽了何栖的腰,道:“阿圆,再在院里躺躺。”   何栖推他道:“当心睡着了,睡睡醒醒,更累人,老实回屋歇着去。”   沈拓娇妻在怀,明月清清,飞萤轻绕,夜风如水,说不出舒爽凉快,实舍不得如此良辰,不甘不愿起身道:“阿圆,以后我们买个大宅,独居一个小院,夏日便在凉榻上过夜。 也不好,铺了席子在地上方好,凉榻不稳……。”   何栖借着打蚊子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气定神闲甩掉掌中的死蚊子,凉声道:“看你造次,白白送了一条小命。”   沈拓摸摸脸,老实噤了声,与何栖回房,扭头看看凉榻,心道:水运若是赚钱,买宅才是首选。   .   今夏事多,天色微明,沈拓便起身准备出门应卯,看何栖睡得熟,发间似有汗意,脸颊印了一道道浅浅的席印,很有几分可爱,不由爱怜地用手指将她一缕发丝从脸上轻轻拂开。   下床后将纱帐重塞回席子下面,阿娣早备好了一些吃食,道:“娘子吩咐多备了凉水,还有梅酒,防着毒日暑气。 ”   沈拓接过后,又问道:“阿娣,昨日那些应工的人可有冲撞娘子?”   阿娣连忙遥头:“不曾,他们看着凶,倒还老实,在院中都不敢随处走动。”   沈拓放下心来,又道:“今日你也在旁看着,若有生事的,只管来告诉我。”   阿娣向来是个不拐弯的,一来得了沈拓的叮嘱,二来又担心家来的恶汉,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之能,道:“郎主放心,我定看顾着娘子。”   阿娣在那忧心忡忡,陈据更是生不如死。   方八追在他身后,小声赔罪道:“哥哥原谅则个,实不是我不晓事,我家娘子硬要来,我又阻不住她,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添不了什么乱,纯来凑个热闹。”   陈据看着涤青腰带勒着寸腰,素花青布裹着绣发,秀眉微挑,红唇轻抿的方娘子,心道:她可不像来凑热闹的。   方八又笑,道:“都头家用我,我娘子心中感激,特做了白糕来谢都头娘子呢。”   陈据气道:“嫂嫂何时说要用你?”   方八大吃一惊,瞪大眼,急道:“怎……怎……的不要用我?都头娘子又不曾拒我?”   陈据怒道:“不曾明拒,便是要用你?你倒把你娘子都带上了。”   方八笑起来:“不曾明拒,便是要用。”还怪陈据,“哥哥又来骗我。”   陈据与他这种混人说不清道不明,问道:“你不是你娘子温顺,凡事都听你的?”   方八连忙道:“哥哥小声,娘子听到我在外胡吹,要与我生气,我连屋都不进不去,晚上便去哥哥家睡。”   陈据大怒:“你去街角睡去。”   方娘子在后头看他二人拉扯,将细细的长眉一挑,道:“陈大狗,别欺我夫君老实,他是个白长个,又憨又傻的,你给个棒槌,他便当了针。”   陈据慢上几步,几欲哭出来,道:“方娘子,许是方八学得不清楚,昨日嫂嫂明说了,船上不用船娘做饭。”   方娘子笑道:“我又不是与你说道,你倒发起急来。”她伸出手指一指陈据,道,“你休多言,是不是,成与成,我自己与都头娘子说去。你们这些脏汉浊夫,哪懂得我们女人家的事。”   陈据仰天长叹:“方娘子,嫂嫂斯文,你莫要歪缠她。”   方娘子胸有定见,道:“都头娘子定是个爽利人,不然也不会出来理事,对着你们这帮粗人发号施令,我与她定能说到一处。”   陈据求到:“方娘子不如晚几日再来,等此间事了。嫂嫂得闲,你们谈天说话会客,再没什么不好的。”   方娘子微住了脚,扫了陈据一眼,笑道:“谁个结识人特挑忙里忙外的时节去?日后自有说话的时候。你放心我又不是一味纠缠的人,都头娘子不应我,我便当是上门道谢的。”   陈据头大如斗,直在肚里骂方八:娶了这么一个难缠的娘子, 里里外外一把手。   方八倒是乐在其中,还颠颠上前要与方娘子拎篮子。   阿娣只当方娘子是家中亲戚,又见她与陈据等人走在一起,还道她是半路撞上的,很是担心无意间得罪了亲眷。   方娘子掩嘴咯咯直笑,道:“我不是你家亲戚,以后说不准会常来常往呢。”   阿娣一头的雾水,陈据苦哈哈立在一边,眉毛都搭了下来,方八笑得活似个傻子。进去告知何栖,何栖与卢娘子对视一眼,笑道:“她倒是个胆大的。”   卢娘子也笑道:“昨日不曾跟你说,方八的娘子是个凶的。她阿爹年轻时做过护院,当过打手,还曾做过镖师,家里一水的小郎君膀大腰圆,面恶凶悍。她家仅她一个小娘子,又是个老小,家里一味惯着纵着,自小跟着她阿爹打拳踢腿。她生得有几分美貌,有那些个轻浮无赖,攀了她家的墙头,拿言语撩拨她。被方娘子拉了手,扯上墙猫似得扯了下来,一顿的好打。   她随着性子,出了气,名声却坏了。她家兄长阿爹又不愿将阿妹糊弄着随意嫁掉,拖得二十好几还没许人。   方娘子因着名声不好,上街走动总惹来闲言碎语,撞着方八打抱不平。方娘子的兄长原当方娘子受了欺负,拿了扁担棍子闻声而来,谁知有英雄救美,又见方八生得高壮,倒与他们一家似的脾性品格。强拿雄鸭似得把方八裹到家中去,逼问了家中有几人口,资产几贯,做何营生?   方八是个老实的,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半点也没欺瞒着。   方娘子几上阿兄听了都摇头,嫌他家穷,又没正经的活计,还小方娘子小了三岁。倒是方娘子阿爹喜爱他憨厚,说他可靠,方娘子自己也有几分愿意。   方八白得一个娘子,嘴都咧到后脑勺去,哪有不愿意的。方八的爹娘正为八子无钱娶媳忧心,更是喜得无有不应的。   两家一二三便敲定了儿女婚事。   方家人多嘴杂,妯娌又多,为着桌上饭食多一口少一口都能翻脸生气。方娘子霸王一样的脾气,她也不吵嘴,一脚踹得门板两头穿,直把她的几个妯娌惊得喘不上气来。找方八理论,方八却是与方娘子站一处的,拿了板修了门,梗着脖应道:踢了便踢了,值得什么?我修补回来便是。   如此几回,方家从上到下,再没一人敢与方娘子高声。” 第一百章   “方家娘子似乎是个妙人。”何栖拍手笑道。   卢娘子递一盏茶给她:“是不是妙人我不知, 说句不中听的话, 夜猫子进宅, 无事不来。好端端上门来, 莫不是要与你送礼?”   何栖道:“昨日拒了方八郎君,今日方娘子便上门, 左右逃不过船工的事。”   卢娘子皱眉,不满道:“这般不依不饶的, 倒惹人生厌。”仗着自己服侍过何娘子, 倚老卖老,说道, “娘子岁小, 不曾遇见过混赖的人,他们为了事成,好话说尽,赖事做尽, 伸头的老鳖, 咬住就不肯松口。千万别拉不下脸面,让他们看出你心软。小娘子别嫌我逾矩多舌,她在你家做活,真个出事, 少不得要被连累上官司。”   何栖道:“卢姨忧心, 先看看她到底所为何来, 既然来了,总要见上一见。”   卢娘子笑道:“我知道你个有主意, 多嘴嘱咐你几句。”   何栖道:“卢姨一心为我,不知操了多少的心。”   她二人只当方娘子是为船娘的事上门讨人情,见了方娘子,两下见了礼。何栖看方娘子泼辣清灵的模样就有几分喜欢,方娘子见何栖秀美端庄、 举止有度,心中也是止不住喜爱。等说了几句话,何栖越加心喜方娘子的爽利,方娘子更加心折何栖的大方。   何栖闺中之时,足不出户,珍重掩姿,左右邻舍又没有可相合之人,竟是没有年龄相仿,互有来往的小娘子。   待到嫁与沈拓才结识了牛二娘子,牛二娘子快人快语,颇有见识,相谈颇欢,只是二人往来,总是不尽不实,一句真一句假,让人不能倾心相交;另一个年纪仿佛的便是曹英的娘子,二人表妯娌,逢年过节,做客吃宴,也能坐下说笑几句,却不是意气相投之人,只算得泛泛。   长日闲暇,家中事了,沈拓又不在身边,何栖难免寂寞,好在她识得字,看书写字也能打发悠悠时光。今日结识了方娘子,二人执手相对,真是相见恨晚。   方娘子道:“你不知,我家差点便租了你家的铺子,偏偏又有主顾寻我阿爹看管粮仓,阿爹阿娘想着买卖总有盈亏,户主为人又和善大方,这才歇了心思。不然,你我二人说不得早就相识了。”   何栖笑道:“现在结识也不晚,阿姊以后常来家里说话。”   方娘子一想也是,道:“便是你不说,我也要来你家中消遣,家中的妯娌好时也算好,不好时,恨不得吵成乌眼鸡。她们又是爱翻旧篇的,往日借了她们的一根针都要扯出怪你得了便宜,唉哟,我是个忘性大的,只记得金,不记得针。我一时恼,打烂了板条木凳,她们又巴巴刷锅熬粥赔起小心来。”   “阿姊虽与她们吵嘴,话里却没记恨的意思,不过当是笑谈。”何栖听她抱怨妯娌不睦,言语却是带了着笑意,显然没将往日的拦嘴吵闹放在心里。   “哪值得记在心里生闷气。”方娘子笑道,“再者,一个屋檐下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虽有磕磕绊绊,一个锅里吃饭,总有几分情意在。”   “家常过活,总有不对付的时候。”比起别家吵闹,何栖自付家中实是清静,道,“换了我是阿姊,都不知如何应付一日日的琐碎,家里人少,两个叔叔和气懂事,又不曾娶亲,没有阿姊的种种烦恼。”   方娘子喝了一口茶,道:“说到底,还是家中拮据的缘故 ,数米下锅,我多了她便少了,又怎会不计较。”   阿娣送上一早做的木莲冻,何栖亲手浇上芝□□仁,又淋上糖水,递给方娘子,道:“阿姊尝尝我的手艺,攒的木莲籽做了一盆的木莲冻。”又开口道,“我与阿姊彼此投缘相合,也不怕交浅言深,说些不太合宜的话。”   方娘子笑:“妹妹尽管说。”   “阿姊想在船上做活,实是有失考虑。一来风霜苦寒,艰苦异常,二来一船血气方刚的青壮后生,非我低看,他们可算不得君子,或是言语,或是行动,难免有冲撞轻薄之处,阿姊少不得要受委屈。”   方娘子傲然仰脸,道:“他们敢。”转脸笑道,“不过,我上门求妹妹,却不是为着做个船上的烧饭婆子。”   何栖奇道:“阿姊所求何来?”   方娘子道:“我想与妹妹求船上杂事一职,幼时家中隔壁开办着私塾,我是个顽皮的,厮混进去偷学,得了一顿斥骂。先生的娘子好心,教了我好些字,我也打得算盘,记得账。”   何栖着实吃惊,思考片刻道:“不瞒阿姊,我与船运事务并不相熟,所知晓的也不过他人口述,或者书中所记。一艘船上,既有着掌舵、船工,自也少不了杂事,或录事,或记账,或分配物资。阿姊似乎对水运知之甚详。”   方娘子笑:“换作别个,我少不得要说几句大话,对妹妹我却不会有半点欺瞒。我阿兄做过漕船船工,往来宜州与禹京,他是舌长的,说了不少船运之事。与妹妹所知,其实相差不离,并没知得多些。我只知杂事管着船上一应杂项,要记要算,一船装了多少的货物,船队分配下来的米粮日用多少,遇上船工吵嘴生事少不得也要上去调解。虽不比掌舵,也是要职。”   何栖道:“阿姊不输男儿,到底艰苦。”   方娘子道:“我知道妹妹的担心,告诉妹妹知晓,阿姊的身手不输那些臭男人,连我家夫君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家夫君虽时有夸口,打架闹事,他倒不是吃亏的。别处不知,陈大狗身边的这堆人,实不是我夫君的对手,也只徐家哥哥能降得住他。”   何栖道:“阿姊为何不找个轻简的事,这般自苦?”   方娘子笑:“我既不输男儿郎,为何不能做他们常任的活计?”她轻道,“妹妹,不想看看外处的山,外处的人,外处的水吗?我幼时,听阿爹外出归来,说起外地的新奇的事物,心中便想:不知何时亲去看一眼,别处与桃溪有多少不同?”   何栖蓦得抬头看过去,方娘子笑眼相迎,二人心里都生出一个念头:原来她和我都有一般的心思。   卢娘子在旁听得心惊肉跳,取过一碗木莲冻放在何栖面前,道:“说了半日,怕是口干。”又塞了木勺在何栖手中,,实忍不住道,“小娘子说得兴起,外头的山水也不过如此,你去宜州,那处的山可生了角出来?”   方娘子插嘴道:“世上又不只一个宜州。”   卢娘子气得拿眼瞪她,心里万分后悔让她进屋与何栖说话,说了这么一篓子乱人心智,蛊惑人心的话来。勾得何栖起了不好的心思,她如何与娘子何郎君交待,便连沈拓那边,她都无颜相对。越想越不安,板着脸对方娘子道:“你是不输与男儿郎的,只是,深在内宅,相夫教子的女娘便输与你?”   方娘子张口结舌,道:“我只想着未免无趣。”   卢娘子冷笑:“船工杂事不轻省,拉扯儿女长大便轻省?”   何栖拍手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好一概而论。内宅女子固然令人心生敬佩,如阿姊这般也令人心神俱往。”   卢娘子道:“我不管别人如何,你却不好将万事一丢,风里来雨里去,跟着做起船工杂事来。”   何栖笑着伏在她膝上道:“卢姨放心,我是个懒散的,又无能,哪做得来这等事。至多,让大郎带我坐船,看看各地的景物。”她边说边偷向方娘子递给了个眼神。   方娘子心领神会,微侧过脸笑。   卢娘子也笑,抚着何栖的秀发道:“便是如此,你与大郎一处,卢姨才不管你们要去哪里。孤身一个女娘,却是不好乱跑,你阿爹定是第一个不应。”   .   方娘子在沈家坐了半日,这才起身告辞与方八归家,方八乐得直搓手,拿手肘去捅陈据,直把陈据捅得直唉哟,他得意道:“哥哥如何?我便说我家娘子了得。”   陈据揉着胸口,连着心口都痛,愁眉苦脸道:“你们夫妇倒是如愿了,我如何都头交待。雇了你这个憨大个,又捎带一个年轻娘子,还做了杂事。哥哥要是疑心我诳骗嫂嫂,多年的交情都要化为乌有。”   方八笑道:“都头何等心胸,怎会疑你?”   陈据恨不能吐出一斤血来,怒视他道:“你怎知哥哥心胸宽广,倒是相熟一般。”   方八理直气壮道:“寻常男儿小鸡肚肠,哪容得家中娘子在外领头理事。定与我一般,豁达大度。”   疑是小鸡肚肠的陈据气道:“哥哥是心胸宽广,你是大个憨傻。”   方八也不生气:“哥哥心中不快,我不与哥哥计较,哥哥出了气,晚上也好睡些。”   陈据非但没出到气,反被气得够呛,道:“明日再不要见你们。”   方八小心看他一眼,趋近一步,道:“我家娘子吩咐了,既应了工,都头便是主家,让我跟来镇着场子,以防有人生事。”   陈据长吸口气,疾步回家吃了半坛的酒:好悬没被方八给气死。 第一百零一章   沈拓难得早回, 天边一抹绯红的残阳, 归燕双双, 炊野四起。河畔树下, 老者坐了藤椅,摇扇纳凉, 总角儿孙绕膝玩闹。   卖梨浆的挑担回家,门口期期等候的女人, 展眉温笑, 急急迎出来,帮着抬了浆桶, 三分的颜色被余晖浸染成了七分, 无端得动人心弦。   沈拓见了催马归转,他还想着早点回去吃木莲冻,一时不察,路过岔口时, 一个黑小子忽然斜刺里杀出来, 拦了他的去路。沈拓大惊之下连忙勒马,黑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堪堪立住, 饶是如此, 沈拓仍惊出一身的冷汗。   黑小子不是别字, 正是卢继家的卢大郎,他自知莽撞, 慢慢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沈阿叔。”   沈拓脸似霜笼,跳下马,劈手就是一巴掌,怒道:“若不是我勒住马,肠子都要与你踩出来,你岂能活命。”   沈拓怒极之下,手上不知多少的力气,卢大郎险被煽倒在地,半边脸颊高肿,嘴中似有腥味,不敢委屈,长揖一礼道这:“侄儿知错,沈阿叔不要生气。”   沈拓扶他起来,抬起他的脸看了看伤,自己倒似打得重了,道:“下次鲁莽,我告诉你阿爹,你怕是要被扒了裤子摁在长案上打。”   卢大郎这个年纪,最要脸面,忙求道:“阿叔饶我一回。”   沈拓看前面不远便是医铺:“你随我去让郎中看看,可有打伤了哪里?”   卢大郎哪里肯去,连连摇头,拿手揉揉脸,道:“我皮厚,阿叔不曾伤我,实不必白给郎中银钱。”   “四邻都在开始升火炊饭,你怎不在家中?”沈拓牵住马问道。   “我特来这等阿叔。”卢大郎回道。   沈拓看他一眼,笑道:“莫非惹了你阿爹生气,找我撑仗?”他边说边走,只当卢大小人家,不知被卢继还是卢娘子斥责了,跑来诉苦道酸。   卢大抓脸挠腮,又去接沈拓手中的缰绳,道:“阿叔我与你牵马。”   沈拓还未出声,黑马伸过硕大的马头,对着卢大的脸喷个响鼻,喷得卢大脸上潮乎乎的,伸手推黑马的头,道:“你这畜牲翻脸不认人,我还割过一筐的马草与你,马草吃进了肚,便当我生人过路客。”   黑马吐噜几下马唇,磨着两排马齿便要去咬卢大的后领。   沈拓拉了拉马,将卢大郎拨到一边,道:“你惹了你阿爹阿娘,不如找你阿姊求助,她比我更有脸面。”   卢大郎吱吱唔唔道:“我只找阿叔说话,阿娘天天与阿姊一道。”   沈拓急着回去,见他东拉西扯半天不说,道:“你到底闯了什么祸事?先说来与我听听。”   卢大拉了他的衣袖道:“阿叔先住,我们树下说话。”   沈拓道:“不如你先与我家去,让你阿姊拿药草为你敷了脸,家中还备着木莲冻,最是爽滑消暑,顺道在家中用饭可好?”   卢大拉不住他,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急道:“阿叔,阿叔……听说阿叔买船,要做水运,又招人做船工? ”   沈拓笑看他,问:“你倒生了一对尖耳,这般灵光。”   卢大黝黑的脸上透了一点红,道:“我阿爹阿娘嘴紧,蚌似得,轻易哪肯开口。前几日陈家叔叔上门问话,被我偷了一耳朵。”伸臂拦了沈拓,道,“阿叔船上可还少人?不如雇了我去?”   沈拓哈哈大笑,立住脚,伸手穿他腋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放到了马背上,道:“你才多大,倒想做船工?”   卢大在马背上下不来,扭了扭屁/股,驳道:“阿叔小瞧人,贫家子七八岁便在外头拾柴做工的,我怎不能跟船?”   沈拓头也不回:“屁大点的人,一阵风能刮跑你。”   卢大气得差点从马上翻下来,鼻间酸楚,道:“阿叔只拿话来堵我,再翻几年,我都可娶妻生子了。”   沈拓乐了,道:“你这几年,翻得倒挺多。”   卢大由马驮着坐马背上沈拓说话,不知不觉,竟快到了沈家,这才慌起来,干急道:“阿叔快放我归家,阿娘定在家等我用饭。”   沈拓道:“晚间我再送你回去,也免得你讨来一顿打。”   .   何栖拎了一个篮子在院子里收晒着的黄花菜,她不曾料到沈拓今日这么早回来,微吃一惊,复又笑:“大郎今日早归。”侧头看到马背上的卢大郎,“还带了小客来。”   沈拓单手将卢大抱下马,道:“险些伤了他的性命。”   “出了何事?”何栖大惊失色,上前几步,又看卢大脸颊红肿,“这是受了谁的欺负?”   沈拓道:“这是我下的手,一时失手打得重了些,家中可有药油膏贴?”   卢大冲何栖揖了一礼,道:“阿姊不慌,并没有打得多重,不用药油。”   何栖左右端详他的脸颊,冲着沈拓恼道:“你怎打得这般重,伤了他如何是好?”   沈拓道:“阿圆不知,这小子胆大包大,冲出来截我的马,一个小心便做了马下的冤魂。”   卢大郎顿觉大势已去,想着阿姊与阿娘交好,这几天又日日一处,明日定一五一十、一点不差地告诉阿娘,到时掸子竹棍,不知要挨多少下。   何栖听沈拓说得凶险,也生了气,对卢大郎道:“你这般淘气,明日我与你阿娘说去。”   卢大郎连连作揖讨饶:“阿姊饶我这一遭,千万瞒了阿娘,阿娘断掌,打人痛得很。”   何栖气得笑道:“你胆大敢拦马,对你阿娘倒变得胆小。”   卢大郎小声嘀咕:“这如何能比?”   何栖知道卢继的三子,一个比一个淘,一个比一个胆大,上房揭瓦、撵鸡打狗,没有一刻的消停,过节养着祭祖的活鱼都给剥了鳞,邻舍与卢娘子吵了几句嘴,他们三兄弟便捉了一窝的小鼠放到邻舍鸡笼中。   也只这两年,卢大年岁渐长,知道家计不易,开始懂事知礼,在家时便看管着弟弟不让他们生事淘气,随着卢继出门看相,帮着铺桌摇铃。   不曾想,今日又闯出祸事来,何栖让阿娣取出药油,凑过去要与他擦脸。卢大郎算中闻得何栖身上似有似无、浅浅淡淡的香味,刹时脸似火烧,抢过药油道:“阿姊,我自己擦。”   何栖微怔,又见他连耳朵尖都红了,不由闷笑。她一时情急,倒忘了卢大半大的少年,已知晓男女有别。   “擦好了药油,将事老实交待了。”何栖诱骗道,“我让你沈叔送你回家,替你求情。”   卢大咧嘴一笑,道:“阿姊把我当小三哄。”   何栖顿时莞尔,道:“听人说话倒是大人模样,做起事却没轻没重。”   卢大道:“我不过情急,沈叔急着归家见你,打得好快的马,不拦着,一会就没了人影。”   沈拓吃惊道:“原来竟是我的错?”   卢大老实低头:“是侄儿错了。”又转着眼,问,“阿姊,何公怎么不在家中,我还不曾拜见呢。”   何栖道:“你怕是搬不来救兵,阿爹访友去了。”   卢大叹气:“怎这般不巧?”蔫搭搭地坐在那,霜打风吹一般。   沈拓替他说道:“不知怎么生的心思,找上我,要去船上做船工。”   何栖啐道:“你全身有几两的力气?要去船上做活?怪不得要瞒了卢姨卢叔。”   卢大道:“桃溪渔船上也有与我同岁的,在那打鱼撑船,也是细伶仃的胳膊,比对起来,我是不输他的。”   何栖道:“你只看他们船上打鱼为业,又怎知他们背后多少辛酸艰苦,酷暑寒冬,细细瘦瘦倒要担着养家的担子?”   卢大闷声道:“家里虽能过活,也不宽裕,我又居长,白长这么大,也该与阿爹阿娘分忧。”他抬头道,“沈叔船上,缺不缺杂役?打扫掸灰的,我总能做得来。”   沈拓摸摸他的脑袋,道:“等你大些,再安排活计与你可好?”   卢大叹气:“沈叔也拿话哄我。”   何栖笑道:“不是拿话哄你,实是你岁小,再者,你阿爹还道要你继承衣钵呢。”   卢大丧气,又是长叹一气:“我便学了阿爹的本事,上街摇铃要等得猴年马月去?别人看我面嫩,半根胡须也无,哪肯找我算命看相?”他摇摇头,伸出三根手指,“等我到了这岁数,再去哄骗人,方能赚得银钱。”   沈拓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道:“胡说,你阿爹哪里哄骗人?”   卢大笑起来:“真个当我不知?阿爹也就帮人排八字算吉日拿手。”   何栖差点笑出来,连忙掩袖遮过,起身道:“我盛木莲冻与你们吃,连盆浸在凉水中一天,倒有几分凉意。”   沈拓将卢大撇在院中,自己跟在何栖的身后,将怀里一包鲜摘的无花果递给何栖,道:“池边野生的果树,我想着果肉清甜,你许是爱吃,便摘了一包回来。”   何栖打开荷叶包,里面一捧红紫微青、鲜灵灵的无花果,隐有清香,唇边笑意深染,促狭地施了一礼,道:“大郎有心,多谢记挂!” 第一百零二章   沈拓被何栖逗得哭笑不得, 掰开一个无花果送到何栖嘴边, 忽然心酸道:“我难得早归, 卢大这混赖小子, 偏又出来坏我的好事。”   何栖就着他的手小心吃了几口果肉,果然甘甜清香, 听沈拓怏怏不乐,笑道:“饭后送了他家去, 别让卢叔与卢姨与他动气, 能费什么事?”   “这小子只欠棍棒教训,打了一顿还能老实些。”沈拓道。   何栖道:“卢姨不知打断了多少竹棍木条, 也没见他们兄弟听话老实。再者 , 大郎也是为爹娘解忧,对错暂且先搁置一边。”   沈拓笑起来:“依你说的,他不该打骂,反倒该夸?”   何栖点头:“拦马鲁莽该打, 本性纯良该夸, 赏罚分明才好呢。不问前因缘由就打他一顿,莫非是要教导他不该生出担责分忧的心思?”   沈拓在旁也不应声,只管一瞬不瞬看着何栖发笑。何栖以为自己脸上沾了脏物,拿袖子轻拭了左右, 问道:“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沈拓握住她的手, 笑道:“并没有不妥的地方, 我只想着,阿圆以后会是个好阿娘。”   何栖夺回手睨他一眼, 拿篾兜从缸里捞了一尾红尾鲤鱼上来,道:“喏,劳烦夫君去鳞去骨,做一盘切脍来。”   沈拓依言接过鱼,又问:“娘子随意支使我,也不给嘉赏好处?”   何栖笑看着他,问:“尊驾要什么好处?尽管道来。”   沈拓转了好几个念头,正要张嘴,想想忙碌不得空闲,郁闷道:“河道已经丈量勘测 ,明府亲去监察督管,我这边招徕役夫的事了,也要去河道监工。”   何栖捣了蒜泥,调了酱汁,道:“等大郎在河道监工,我便去看你。”她似乎从未亲告诉过沈拓:她喜爱他横刀跨马的英姿,如劲松,如利剑,直在心间刻上一道印痕,牢记不忘。   沈拓忽然记起: 曾见农妇挎了饭篮,送饭食与田地间劳作的丈夫,二人依坐在田垄说笑用饭,偷得片刻的清闲,身畔水鸟斜飞,蓦得便让人生出艳羡之心。   自己似乎成了那个农夫,何栖成了亲备饭食与夫郎的农妇,似乎此生所求都一一得偿,再无半丝的遗憾。脸上带笑,嘴上却拒了,道:“那些脏乱,阿圆还是不要去了。”   何栖凑过来,与他脸对脸,直看到他双眸的最深处去,方笑道:“开渠通河,一辈子也不能亲见几回,我去凑个热闹。”   沈拓低头笑开来,去了鱼骨,拭了刀刃,运刀如飞,一片片鱼肉薄可透光,码在碟中细雪一般。   .   卢大在草亭里坐了一回,跳起来,揪了一根干草茎下来叼在嘴里,背了手,在院中转悠了一圈。转到马棚前,冲着黑马做了个鬼脸,又在一边的柿子树下来去徘徊,摘了一个青柿子,要拿去喂马。   阿娣守了院门,两眼不错地看着卢大,眼看这小子摘了果子,心疼地直吸凉气,等见他要喂马,忙上来拦道:“卢大郎君,青柿子生涩,麻了唇舌,不好乱喂。”   卢大郎老气横秋摇摇头:“畜生也这般挑嘴,大灾荒年,草根都挖来填肚子。”   阿娣气咻咻道:“现在又不是荒年,也没有大灾,果子好好生在枝头,是郎君硬摘了下来,又来说嘴。”   卢大郎吃惊看她:“好凶的丫头,也罢,我家去,不与你计较。”   阿娣几步越过他,跑到院门前,展臂将门口堵了个严实,道:“娘子吩咐了,说你淘气,让我看住你。”   卢大郎抬手揉揉脸,道:“我怎的淘气,我不过家去。”   阿娣不为所动,道:“娘子说,你闯了祸,放你出门,不定藏谁家躲灾,让你阿爹阿娘着急。”   卢大郎仰天长叹:“阿姊误我。”   阿娣对他摘了青柿耿耿于怀,由着他在那火烧猴屁股似得团团转,自己当了门神守在那,又担心卢大发难,将倚在一边的扫帚拿在手中。   卢大看了,笑道:“我还能与你一个毛丫头为难?”   阿娣道:“我只听娘子吩咐,不让你出院门。”   卢大唉得一声,仍旧回草亭坐着,坐了一刻左右,捡起一颗落在地上的细果,捏了捏,软乎乎的,冲着阿娣扔了过去,问道:“小丫头,问你,施都头什么时候回来?”   阿娣脸上挨了一记,瞪了卢大一眼,憋气答道:“施郎君要办案,不知什么时候归转。”   卢大大摇其头:“小丫头甚用没有,一问三不知,唉!阿姊怎把你买回家来?”   阿娣生平最怕二事,一怕何栖嫌她没用,二怕何栖转手要卖她,执帚立在那直掉眼泪。卢大原先还老神在在坐着,摇着头,晃着腿,不曾想自己嘴欠一句,竟把阿娣给说哭了,心里叫道:苦也,阿姊本就嫌我拦马惹祸,我又弄哭了她的丫头,被我阿娘知晓,打断三根竹棍也消不了气。   卢大皱着脸,思索着怎么挽回一二,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摸出什么好吃好玩的来,又解开粗布荷囊,从里面翻出一条尾指长的风干蜈蚣。很是可惜地托在掌中:拿去药铺,还能换个几文钱,便宜这个小丫头。   阿娣抽噎着拿袖子擦着眼泪,冷不防被蹿到面前的卢大吓了一跳,直牢牢地握紧手中的扫帚,想着:这黑小子是家里亲戚,打了他,娘子是不是要卖了我去?   卢大踢踢脚边的土疙瘩,对阿娣道:“是我说差了话,我与你赔罪,你伸手,我送好玩的给你,你别哭。”   阿娣眨眨眼,将信将疑地伸出手。   卢大又是一声叹气,将风干蜈蚣放在阿娣的手中。阿娣瞪着掌中虽死犹生的毒虫,伸着胳膊、僵着手,脸色灰里带着青,直吓得一动不敢动。   卢大还絮叨道:“可惜不是红头的,又小,掌长的话,还值钱,它们狡猾,专捡缝隙里钻……”   阿娣僵了半天,终于抖着手,尖叫一声,将干蜈蚣甩到卢大身上,丢了扫帚边哭边跑去找何栖。   何栖在里间听阿娣哭声,一惊之下,差点打翻了碟盘,,沈拓更是色变,倒提了手中切脍的利刃,将何栖拉到身后,道:“阿圆不要外出,我去看看。”   何栖心里发急,道:“阿娣虽小,却不是个冒失的,又哭又喊,不知出了什么事? ”   沈拓拦她在屋里,刚要出去,阿娣已经一头撞了进来,嚎陶哭着扑到何栖身边,一指院中,哭诉告状道:“娘子,他拿蜈蚣吓我。”   何栖虚惊一场,又看阿娣哭得可怜,气不打一处,怒视着追在后面目瞪口呆的卢大郎,怒道:“卢大,好好的,为何要吓阿娣?”   卢大摆手摇头,跌脚道:“阿姊冤枉,我何曾故意吓她?”他拿两指捏着蜈蚣,道,“我明明与她赔礼,这丫头不知趣,还扔了它,害我在草丛间翻找半日。”   沈拓看何栖气得不轻,揪了卢大出去,道:“哪个会拿条干虫赔礼?你真不是存心吓她? ”   卢大道:“沈叔,我怎知她会害怕,我全身也只这条蜈蚣值钱。”扭头看看身后,心有余悸道,“小女娘好生吓人,哭得我手抖。”   沈拓看他似真被阿娣吓到,心下好笑:“你倒受了一番惊吓。”   卢大担忧道:“沈叔,阿姊怕是要与我生气,你为我多说些好话。”   沈拓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道:“她是我娘子,生死同穴,你道我会站在哪边?”   卢大急道:“沈叔,男儿侠气,怎能见色忘义?”   沈拓哈哈大笑,揪了他道:“一来你阿姊不是什么色,二来,我与你哪来的义字?”   卢大活鱼似得挣扎了几下,忽道:“沈叔,我知错,不如你罚我去船上做工?”   沈拓伸指一弹他的脑门:“果然是个胆肥的,闯了一天的祸,还要打歪主意。”   .   何栖晚饭备了鱼面,一盘切脍,一碟熏肉,一碟醋芹,一碟香油拌的干丝,又将一捧洗得干净的无花果连着荷叶摆在茶托中。   阿娣洗了脸,两眼还是红红的,低着头,进进出出帮着何栖搬桌案,摆竹椅。   卢大挨挨蹭蹭地过来坐下,冲着阿娣露齿一笑,道:“阿娣,我与你赔罪,你别再生气。”又讨好道,“你不要干蜈蚣,我下次带只草编的来。”   何栖气得快要笑出来,斥道:“又在多嘴多舌生坏,吃了面让你沈叔送了你家去。”   卢大本欲辩解,转眼看鱼面汤白葱绿,口内生涎,将万事抛到脑后,专心吃起面来。   何栖看他吃得香甜,笑道:“你倒又不怕家转挨打了?”   卢大咽下一口汤,道:“阿姊,处斩还有断头饭吃呢,我吃得饱些,也禁打些。”   何栖道:“胡言乱语,吃了一餐饱饭,皮便养得厚了不成?”   卢大看一眼沈拓,笑道:“沈叔要是与我求情,我皮薄些也能捱过去。阿姊也不愿我被打得卧床不起,再买膏药来看我。”   何栖连连摇头:“我看卢姨实是打你打得少了。”   卢大忙道:“阿姊,何必累得我阿娘手酸。”   沈拓听他嘴尖舌利的,又捏捏他的胳膊,道:“你实该继承你阿爹的衣钵摆摊算命,船工便免了。”   卢大戳痛心事,拾筷道:“唉!我还是多吃些,挨顿胖揍。”   饭毕,沈拓提了卢大去卢家,何栖因阿娣受了委屈,拿了一朵月色绢花插在她的发髻边,笑道:“倒拿干虫与你赔礼,许是个傻的。”   阿娣拿手摸摸头上的花,噗地笑出声来。   沈拓送了卢大回来后,面色有异,对何栖道:“与卢大哥略坐了坐,他竟真的要大郎去做船工。” 第一百零三章   卢大出门去堵沈拓, 想得倒挺周全。   他先将自己的两个阿弟关在家中, 又对二人道:“我去阿姊家中接阿娘, 若是阿娘早归, 就是差身错过,让阿娘不要等我晚饭。你们若是听我的话, 老实在家中,改日便带你们捉竹虫。”想想还是不放心, 自己的两个阿弟皮顽, 又骗他们:“家里有包糖莲子,因你们贪嘴, 被阿爹阿娘藏了起来, 你们家中好生翻翻,找出来,我们偷吃几口。”   卢小二卢小三一向信服兄长,既想跟着卢大捉竹虫, 又嘴馋糖莲子, 二人真个没去外头,只在屋中翻箱倒柜,大闹天宫。   卢娘子从何栖那归来,竹篮里装了百来文钱并一把旱芹、半边咸鱼, 虽知何栖正经托她的差事, 于理是要与她日俸, 于情却实是让她羞惭。何栖又每每借口天热坏了吃食,塞她点心菜蔬。   每日空手去, 满篮归,卢娘子面上心上总是过不去,又忧心沈拓与何栖船运一事,琢磨着得空去千桃寺礼佛祈福。   一路边想边走,一到家,只见臂粗的木棍从外抵了门,开门进屋,里面似是遭了贼,箱翻椅倒,一片狼籍,卢小二卢小三满头满脸的尘灰,全身脏得找不到干净的地来。   卢娘子的怒火从心底直透到脑门,捡了地上的鸡毛掸子便抽了过去,边抽边骂:“这是反了天,你们做的好事,这是要拆屋推墙。前世造了什么孽,才生你们两个猢狲?你们阿兄又去了哪?竟是没一个省心的。”   卢小二卢小三打得皮实了,嘻笑着左躲右藏,一个钻在桌案底下,一个溜去了院中,还拍着手道:“阿娘来追。”   气得卢娘子拖了卢小二出来,摁倒在膝盖上,褪了裤子,扬手结实的几巴掌,边打边道:“下次再犯,绑了你送官去。”   卢小三扒在门框上,只露了一个脑袋出来,溜圆着两眼看兄长按揍。卢小二哭得鼻涕泡都出来,道:“阿娘我知错,不要送我见官,见官要挨板子。”   卢娘子又问:“你阿兄呢?”   卢小二答道:“阿兄去接阿娘了。”   卢娘子不信:“可又是扯谎,好好的,我还让他多事来接?”抬头见躲在外边的卢小三,喝道,“小三,你来学。”   卢小三记性佳,磨磨蹭蹭过来,将卢大的话鹦鹉学舌般从头到尾学了一遍,又拿手捂着脸,透过指缝偷看卢娘子的脸色,还道:“阿娘我们错了,我们帮阿娘烧火。”   卢娘子放开卢小二,怀疑自语道:“不知又起了什么歪心思,在那弄鬼。”疑归疑,也只暗斥卢大不知分寸,倒真信了许是去了何栖那。   卢小二还编排道:“许是阿兄想摘阿姊家中的果子。”   卢娘子一点他的脑门:“你不是猢狲投胎的,倒是饭桶托生的,除了吃食别的半点不装。”   卢小二摸摸微肿的屁/股,拿袖子擦擦鼻涕,扒了竹篮,看到鱼,抱了卢娘子的腿道:“阿娘晚上蒸鱼吃,阿娘晚上蒸鱼吃!”卢小三虽不喜吃鱼,也跟着叫:“阿娘蒸鱼吃。”   卢娘子气道:“见着吃的,可还记着打?”   卢小二摇头道:“不记得了。”   卢娘子拿二子无法,让二人择菜,自己淘米烧火,等卢继归来,又抱怨三子油滑淘气。   卢继抱了小三,笑道:“小儿郎,活泼才好。”   卢娘子嗔怪道:“都是你纵的,一个两个,能爬上天去。你家大儿也不知在作什么怪,说去阿圆家接我,许是去哪淘气撒野了。”   卢继皱眉:“阿存是该磨磨脾性,满肚的主意,也不知像谁。”   卢娘子嗤笑,问道:“这可奇了,我看他也不大像我。”   卢继赶紧推笑道:“像我像我,是我说错了话。”   寻常人家为了省俭点灯油,金乌不曾西坠,便早早摆桌用饭,卢娘子收拾了碗筷张望着院门,怒道:“阿大这般年纪 ,还不知轻重,这个时辰,也不见身影。”   卢继拿筷子沾了一点酒逗卢小三,道:“许是阿圆与大郎留他用饭。”   卢娘子道:“也不知说真说假,要是不在阿圆那边,是去了哪里? ”   卢继见妻子担心,拿话劝她,等到夜色铺满小院,空中银河横穿,繁星点点,仍不见卢大回来。卢继自己也不由担心起来,道:“我去四周瞧瞧,许是闯了祸,躲在角落,不敢归家。”   卢小三缠着要同去,卢继便驮了三子,出去找大子,刚出院门走了十几步远,便见沈拓拎着无精打采的卢大,掂掂背上的小三,笑道:“真个在你家中?我还道他闯祸躲到了别处, 还劳烦大郎特地将他送回。”   卢大低唤一声:“阿爹。”又接过卢小三背在背上。   沈拓被卢大念叨着缠了一路,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临到头,他倒歇声认命。对卢继道:“近日事忙,许久不曾与大哥吃酒。”   卢继携了他的手,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凭你什么事,都与我家去吃上几杯。”   沈拓也笑:“大哥相邀,再不敢推辞的。”   卢娘子看到沈后,又惊又喜,笑逐颜开道:“大郎快快进来坐坐。”觑见他们身后的卢大,微瞪一眼,掉开脸又堆满笑让沈拓进院,吩咐卢小二去搬绳椅,道,“大郎陪你卢大哥坐坐,我去取酒,你们兄弟吃上几杯。”   沈拓正欲坐下,又起身揖礼道:“我来,倒连累嫂嫂忙碌。”   卢娘子嗔道:“自家兄弟,说得这些客气话。”招手招呼小二小三随自己进屋整治些下酒小菜,把卢大留在院中陪客,“大儿也陪陪你沈叔,跟着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沈拓笑道:“跟着我这种粗野莽汉,能学得什么好? ”   卢娘子笑起来:“大郎自谦了,先头不论,眼下怎么也算百里挑一的好男儿。”   沈拓等卢娘子进屋,这才对卢继道:“大哥不知,我身上还领着娘子的差使。”   卢继笑道:“原来都头还有要务在身啊。”他一面说一面在瓜架下仰着头搜罗着长好的蒲瓜,找着一个,便支使卢大站在椅子上摘下,放到竹案上,道,“今年得的好瓜种,大郎带一个回去。”   卢大摸摸鼻子,拿衣袖擦了竹椅,挪回原处,道:“阿爹坐下与沈叔说话。”   卢继瞄了他一眼,问沈拓:“可是他闯了祸?”   沈拓道:“倒也算不得闯祸,他今日找上我说要去船上做船工。”   卢大见大势已去,想着不过挨顿打,反倒直起了腰杆。   沈拓续道:“大哥,阿存小小年纪凭便知与家中分忧,阿圆直夸懂懂,大哥与嫂嫂休要责骂他。”   卢继道:“大郎定还有事瞒我,你特地送他家来,阿圆又另嘱咐了话语。”   沈拓道:“这小子跑来拦我的马,被我打了一耳光,倒是我冲动失了力道。”   卢继惊出一身冷汗,他早见卢大脸上的伤,碍于沈拓在不好发问,听了沈拓的解释,从鼻子里哼一声,道:“大郎是失了力道,实是打轻了。”   卢大忙作揖:“阿爹,我真个知晓错了。我还想活个七八十年的,孝敬您与阿娘。”   卢继道:“你张口即来,你活到七八十年,我骨头都化灰了。”   卢大急道:“阿爹也是张口即来,阿娘听了,定与阿爹生气。”   卢继嫌弃摆手:“看你来气,这里不用你,你去看看你阿娘备好酒没,不拘有没用下酒,只先把酒拿来。”   卢大见他不似生气的模样,心生疑惑:阿爹竟不曾暴跳如雷,莫非有后着等着我。摸着身上立起的寒毛进屋取酒去了。   沈拓问道:“大哥有话要与我说?”   卢继道:“不瞒大郎,大郎若是不嫌他年小,好生事,不如提他去在船上做个杂役小厮,也不用给钱,只一日三顿给个饱饭。”   沈拓惊道:“这是为何?船上艰苦,阿存瘦弱如何吃得消?再者,大哥家中也不至于让侄儿这个年纪去做苦役。”   卢大端了酒出来,耳听卢继竟要托沈拓给自己差事,顿时喜出望外,忙殷勤地为卢继沈拓布酒。   卢继吃了一杯酒,不理在旁小意讨好的卢大,道:“大郎,少年儿郎百种心性,或敦厚老实、或聪敏机变、或油滑惫懒、或鲁莽冲动,都如刚出巢的幼鸟,羽翼刚丰,不知天高地厚。我家这小子,心思浮动,牙尖嘴利,胆子又大,一天能变三个主意,他又不肯吃亏,别人欺他一分,他便还人一寸。我与他阿娘,总忧心他迟早闯出祸事来。”   沈拓执杯道:“大哥过虑,侄儿心性,纯孝良善。”   卢继笑起来,两眼牵出几条纹路,他道:“他也只这点可取,不至无药可救。”   卢大插嘴,不满道:“阿爹把我说这般坏。”   “去去去,岂有你说话的份。”卢继横他一眼,又劝沈拓吃酒,“我看他脾性,也是个眼高手低的,早晚要与陈大狗凑一块去。大郎不弃,便将他扔到船上,只派他杂活,让他吃些苦头,知个天高地厚。 ”   沈拓想了想道:“大哥拳拳父爱,所忧所虑都是为了侄儿,只是,许是过些了。”   卢继摇头道:“不挨些皮肉苦痛,他只当挠痒玩笑。”   沈拓听罢,问卢大:“你真的想上船,便是做杂役也愿意?”   卢大点头:“自是愿意。”又笑道,“虽为家中省俭了米粮,要是再能得个一文半文的,更好不过。”   沈拓与卢继大笑起来。   卢继抽了卢大一记,道:“你一个白吃饭食的,半点不会还想要钱?做人学徒,还要缝补打水孝敬讨好呢。”   卢大转而为沈拓倒酒,求道:“沈叔,我爹允了我,沈叔可愿用我?”   沈拓连吃几杯酒道:“在船上做杂役能学得什么,不如这般,我写信与我表兄,他若愿意,你便跟在他身边学着做事。”   卢大尚可,卢继大喜,起身拱手道:“大郎如此费心安排,大哥实不知如何感谢。”   沈拓避开来,微怒:“大哥与我何等交情,却说这般客气生分的话。”   卢继大笑,取杯自饮一杯:“是大哥的错,大哥自罚一杯。”   卢娘子出来得知此事,更是喜不自胜。他夫妻二人又强留了沈拓吃了几杯酒,这才放他回去。 第一百零四章   何栖听完始末, 道:“我曾听人言:养儿一百岁, 常忧九十九。卢叔与卢姨舐犊情深, 为了三个儿郎几欲费尽心血、耗尽心力。”   沈拓又掏出草编蜈蚣给何栖, 道:“这是阿存给阿娣的赔礼。”   何栖伸出纤白的手指捏着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乍一看, 甚是吓人的草编蜈蚣 ,十分为难:“阿娣下午被吓得可怜, 好不容易才收了眼泪, 把这交与她,又要吓她一遭。若不交与她, 却是阿存的心意, 你我总不好弃在一边,不与转交。”   沈拓笑道:“这是临水街老歪头的手艺,他岁老,久不动手编草虫, 阿存也不知怎么得来的, 当是宝贝收着,连小二小三都不曾给,不曾想,因着心中内疚, 倒给了阿娣。”   何栖揶揄道:“好难得的‘心意。”   沈拓大笑:“阿娣许不怕草虫。”   何栖拿手帕包了草编蜈蚣, 道:“我替他拿去给阿娣, 与她明说是蜈蚣,她不敢看, 连同帕子收在一边便好。”   阿娣正在自己屋中,趿着鞋,拿湿布擦席子,贪些凉意,又将头上新得的绒花小心取下,仔细收在匣子中,拿了一把蒲扇边扇风,边数匣子里各种零碎,头花、碎布、抵针、彩线、一点的碎银。阿娣数了几遍,乐得弯了眼:自己好生富裕,匣子里的事物一日比一日多,快要装满。   何栖来寻,阿娣脸上的笑意都还没退下,跳下床,啪嗒啪嗒跑来开了门,笑问:“娘子找我,可有什么吩咐?”   何栖将帕子对角系了一个小包袱,对她道:“白日卢家大郎惹哭了你,自知不对,惦念着要与你赔礼。只是,他是个傻了,竟要送草编的蜈蚣给你。”   阿娣瞪着何栖手里软膨膨的白色布团,实难想象,里面包着狰狞恐怖之物。欲待不要,又似辜负他人的心意,要她接手,心里又怕。左右为难之下,眼里浸出泪意,可怜巴巴地看着何栖。   何栖玲珑剔透,笑着道:“阿娣连着手帕收好,也不必打开细看。”   阿娣迟疑道:“我怎好连娘子的手帕都收下。”   何栖道:“不块一块细布手帕,也不曾绣了什么细致的花草,不值什么。”   阿娣这才红着脸收下,捏捏手帕,里面依稀是条毒虫,又是怕又是惊奇 ,等何栖走好,托着手帕在手中半晌,终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抖着手解开手怕,一条半掌长的蜈蚣露了出来,凶相毕露,似要活过来。   阿娣骇怕之下,甩手将草编蜈蚣扔到了帐中角落,扔后又抽抽鼻子,想着:虽吓人,却是难得之物。忍着害怕,颤抖着找回蜈蚣,仍旧拿布包好,边哭边将它收进了匣子里。   晚上睡在帐中,做了一晚的恶梦,总疑草虫活过来,爬到了自己身上。   隔日何栖看她红红的眼眶,道:“阿娣害怕,我让大郎还与卢大可好?”   阿娣想了想,终是摇头拒绝,道:“巴巴还回去,似是削人的脸面。”   何秀才得知后,呵呵一笑,放下书道:“阿娣编个虫笼,将那草编蜈蚣关进去。纵使活过来,也爬不出来。”   阿娣转忧为喜,片了细竹篾,编了两个小虫笼,一只自留,一只送与了卢大。一本正经对沈拓道:“郎主让卢家郎君捉了虫,关笼子里,不然跑出去,咬人一口,可是要吃官司的。”   卢大捧着虫笼,挠头抱怨 ,道:“沈叔,你家的丫头定是个傻的。我捉的虫,有毒的卖与了药铺,没毒的进了肚子,虫笼有个甚用?”   沈拓拍拍他的肩,道:“你不傻,聪明得紧。”   卢大当了真,得意笑道:“虽比不得读书认字的小郎君,自认不是蠢的,沈叔雇了我去船上,大可放一百个心。”   卢娘子愁肠百结:这榆木的脑袋,哪怕日后娶了娘子,也拉拢不住。   .   何栖坐在书案前,仿照着路引将陈据等人的样貌、身份、来历另记了一份,翻出一个扁匣装好,又另写了一封书信,交与沈拓,道:“大郎送去与明府过目,我们所雇之人,有名有姓,知根知底,有过有往,一一可以细查,明府若是不放心,大可翻了户籍比对。”   沈拓将扁匣揣在怀里,见何栖长眉微锁,问道:“阿圆心里有事?”   何栖道:“我喜爱方娘子,她是女中的丈夫,以她之能,做船上的杂事定不是什么难事,陈家哥哥等人也颇服她。只是,她是女娘,终有不便之处,明府是个谨慎之余,怕不是肯用她。”   沈拓道:“纵是不成,又与娘子什么相干?方娘子要是心存怨气,娘子不必与她来往。”   何栖笑道:“方娘子不是这等人,我信她。”   她言之凿凿,竟是极信方娘子,不过数日,已是倾心相对。沈拓很不是滋味,醋到:“才几日,阿圆倒把心掏了出来。”   何栖听他语气不对,又看脸色有异,笑道:“这是怎么说?”   沈拓不平道:“先时阿圆都不曾这般信我。”   何栖道:“她是我的谁,你又是我的谁?你倒要与她相提并论?”   沈拓一怔,细想片刻:果然不能相比,自己才是不同的。揖礼道:“娘子恕罪,为夫知错,为夫与娘子赔礼。”   何栖笑起来,道:“知错就好,赔礼便算,若你也捉了蜈蚣来,我可编不来虫笼。”   沈拓大笑出声。   .   季蔚琇看了何栖记得手帐,讶异她的缜密,抽了一张,细看后问沈拓道:“都头,你娘子所记真个半分不假?”   沈拓不喜何栖受疑,道:“明府不信,只管比对户籍,定是不差。”   季蔚琇这几日一直在河道监工,难得休沐,不由起了好事之心,真打发了季长随去问县丞要来户籍,随意挑了一人比对,果然相貌、年岁、住址无一不差。   季蔚琇叹道:“都头娘子有心了。”他笑,“她是如何记得这般周详?”   沈拓也不隐瞒,道:“此事若是论功,娘子居七分,陈据要占三分。他是个百事通,样样知晓一些。娘子记了手帐,事后念与陈据听,让他挑出错处,再一一更改。”   季蔚琇抽看了几人,剩余的众人却不再详看,只拆了何栖的书信,问道:“方娘子真有这般本事?”   沈拓回道:“确无夸大,她擅拳脚功夫,好些八尺男儿也不是她的对手。”   季蔚琇负手而立,忽笑道:“不曾想我也做了井底之蛙,在禹京时,只道天地灵秀都给了京中一地,皇城巍巍,风流人物尽在其中。直是可笑,市井之地,矮院灰墙,另有精彩。是我自大了。”   他抚手叹息,对沈拓道:“船运一事,大郎与娘子只管做主,实是不可自决的,再来与我商议。”   沈拓听罢拱手应喏。   季蔚琇看他离去的背影,又想起京中收到的书信,重看一遍丢在火中,与季长随道:“厌烦得很,一个一个人心不足,阿父并无远见,只累得阿兄操捞,多思多虑最损康健。”   季长随忙道:“郎君桃溪任满,便可回京与大郎君分忧。”   季蔚琇轻叹:“阿兄似是另有打算,只让我在桃溪河道上用心。”   季长随笑:“郎君所做之事,利国利民,水通澜江后不知多少得惠的人,要为郎君供起长生牌位。”   季蔚琇仍是不太开怀:“这岂是我之所求。”   季长随小心问道:“小人是愚昧的,不知郎君所求为何?”   季蔚琇愣了愣,许久怅然道:“我也不知。”   .   何栖得知拟定之人,季蔚琇竟无一个驳回,全都允了,不由喜笑颜开,拍手笑道:“我实是错估了明府的心胸。”   沈拓看她笑得开怀,自己也跟着笑,拉住她的手道:“陈据他们得知,还不知如何高兴。”   何栖戏谑道:“他们马上便有苦头吃,说不得捱不了苦,心里如何后悔呢。”又笑道,“大郎去知会陈家哥哥他们,让他们打点了行装,我写封书信曹家表伯。”   沈拓拉住她:“阿圆也太急了些,天色将晚,明日再说不迟。”   何栖道:“是我轻狂了,只是此事一了,倒似卸了千斤的重担,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她拿袖掩了脸,笑道,“可见我是无用之人,强装了几日,今日便露了馅,不过是个蜡枪头。”   沈拓一把抱起她,笑道:“这还无用,怎么才算有用?你倒来说说?”   何栖心里高兴,双手抱了他的颈项,凑近耳边反问:“我也不知呢,不如大郎来说说?”   沈拓双眸微暗,唇含浅笑,压低声音道:“说是说不来,做却做得来。”他一个用力便将何栖放到床上,逼近道,“阿圆,可要知道?”   何栖又推又打,骂道:“你好大的胆,白日宣淫。”   沈拓笑着抓住她的手,道:“我何时有这等心思,不过想与阿圆一同躺躺,说说贴己的话。”   惹得何栖气得拿手拧他的皮肉。得手一记,又扑到他怀里笑道:“大郎,我真开心。” 第一百零五章   雇工事定, 陈据得了话, 喜得直拍大腿, 陈老娘眯缝着眼, 笑打陈据几下,道:“大狗不要只顾着高兴, 好赖去谢谢都头家里。”   陈据听了陈老娘的话,与徐安、方八等人商议凑钱买坛酒来。路过甜水铺, 站住了脚, 看着店里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千言万语哽在喉中, 无从说起。   倒似陈赖的娘子起身拭汗, 见着陈据扬起一个笑,远远福了一礼,道:“陈家叔叔,来家吃碗甜汤。”   陈据近前几步, 没有进店, 目光落在她腮边的小痣上,欲言又止,尴尬之际,顾左右而言他, 问道:“侄儿见我, 怎不出声?”   陈家小童蹲在那, 拿干布抹干一叠汤碗,这才撅着嘴出来道:“陈叔不守信用, 说要来看我,却失信不来。”   陈据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粗陋的不倒翁来,道:“是陈叔不对,陈叔与你赔罪。”   陈家小童见了不倒翁,乐得手舞足蹈,一把抱住陈据的腿,仰着脸笑没了眼睛:“多谢陈叔,陈叔待阿细真好。”   陈赖娘子见儿子三天两头要陈据的东西,心里难安,斥道:“阿细无礼。”冲陈据又是屈膝一礼,歉疚道,“我们母子蒙陈家叔叔的看顾,不许地痞泼皮上门纠缠生事,尚不知如何感激道谢。小儿无赖,又赖陈家叔叔破费,叔叔月旬半载能得多少钱,上面又有母亲奉养。”   陈据道:“不过小儿玩意,泥捏土胚,能费什么钱?我……”他强笑道,“我与侄儿有缘,心里喜爱,再者,我与赖家哥哥亲近兄弟,他的亲子,我理应多加照看。”   陈赖娘子听他说起陈赖,微有动容,道:“人走茶凉,叔叔好心才记着与拙夫的情义。”   陈据只感舌尖微苦,轻声问道:“嫂嫂,赖家哥哥可有家书或口信捎来?”   陈赖娘子沉默摇头,茫然道:“没有他的消息,许是……不在了。”   是生是死,于她似乎只成一个浅淡的念想,一个无望的期盼,一个虚无的等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怕鬓染秋霜,都不会有多余涟漪。   她等的不是人,只是做一件等的事而已。   陈据心中酸疼,为她,又为自己:“嫂嫂,我……要去宜州一趟,你放心,我托了交好可靠的兄弟,不让闲汉来扰你。”   陈赖娘子露出一个又浅又软的笑意,道:“叔叔费心,奴家实不知该如何感谢。”   陈据道:“嫂嫂不必挂怀,这是我与赖家哥哥的交情。”他说得苍白无力,只差掩盖不住自己的小人嘴脸、龌龊心思。拱手道,“我叨扰半日,倒误了嫂嫂的生意。嫂嫂不用理会我,自去招呼吃汤的客人。”   陈赖娘子轻声道:“叔叔珍重,远行在外,冷暖饥寒无人打理,自家记得添衣加饭;人生地不熟,忍耐些性子,不要与人吵嘴动手,免得生事吃亏。”   陈据道:“嫂嫂的嘱托,陈据记在心里。”他几欲脱口而出:嫂嫂等我归转。   然而,他又有何身份说出这话?   陈据掩面,落荒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一只腿脚。   陈赖娘子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出了会神,另换上笑脸招呼进铺的客人:“徐翁,晌午得闲了?不知是要香茶还是梅汤?”   陈家小童玩着不倒翁,拉拉陈赖娘子的衣角,问道:“阿娘,陈叔下次什么时候来与我玩?”   陈赖娘子捏勺的手紧了紧,淡声道:“阿细,阿娘也不知道。”   .   何栖立在书案前拿竹刀裁纸,沈拓叮嘱道:“阿圆写信给表兄,写得粗浅点,免得表兄琢磨不开。”   何栖笑:“你也忒小看人,我能有几斤几两?再者写封书信,又不是破题做文章,还讲究骈四俪六,一纸锦绣?”   沈拓叹气道:“表兄七八岁时,不愿长大后继续做棺材,与表伯夸下海口,要读书识字考功名。表伯想着家中莫非要出一个文曲星来,乐颠颠送了表兄去私塾。谁知表兄一看书本,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只看得一个头两个大,下学后两脚打晃。自家捧了竹杖跪在表伯面前道:阿爹,我念不进书,你打我一顿消气。   表伯发狠,怒道:书本纸墨好些银钱,一文钱一个字,你也得给我学回本来。   表兄无奈,拿了算盘与姑祖父学拨算珠,姑祖父还当他好学呢,一问才知表兄要计算自己认多少字才值回笔墨书本钱。”   何栖忍俊不禁,笑道:“表伯当真妙人!大郎莫要说给阿爹知,免得阿爹生气骂表伯有辱斯文。”又道,“大郎去一趟姑祖母家中,问问有没有口信或者衣食要给表伯捎去的,一并托给陈家哥哥带过去。”   沈拓道:“我先头路过临水街,顺路便去姑祖母家,伯母与表嫂只道略整理一番,下午支使仆役送来。”   何栖写好信,吹了吹墨,交给沈拓:“大郎再看看,可有漏写了什么?”   沈拓极信她:“阿圆心细,哪会遗漏。”粗粗扫了一眼,笑道,“我看没少什么。”   何栖嗔笑:“直把我夸得不自在起来。”   .   陈据等人抬了酒来沈家,众人聚在院中,要敬沈拓与何栖吃酒。   方娘子梳了单髻,不施半点脂粉,不饰半件花簪,越众上前道:“陈家大哥、徐家哥哥与我家夫君,只在院中敬都头的酒。我与都头娘子懒怠与你们这些臭汉笑闹。”   陈据最近深服何栖,忙笑:“二位嫂嫂大可入内自在说话,只是好歹吃几口酒,成全我们兄弟的一分心意。”   何栖看他们齐声起哄要自己吃酒,不再婉拒,接了一盏酒,笑道:“我不擅饮,只吃得这一盏,众位叔伯勿怪。”   陈据与徐安等人连连摇手,七嘴八舌道:“不怪不怪。”“嫂嫂肯吃这一盏,便是天大的脸面。”“嫂嫂爽快,我们哪会不识好歹。”   何栖举盏一饮而尽,倒转酒盏示意,又惹得陈据等人大声夸赞。   沈拓怕何栖脸嫩禁不得这些人打趣,笑道:“如何把我撇在一边,要吃酒只管来,今日热闹一回,等你们回来再好生吃一场。”   徐安问道:“都头,我们在院中高声胡闹,可会惊扰到秀才公?”   沈拓笑道:“岳丈去千桃寺小住,并不在家中。”   方八大笑:“不在就好不在就好,小舅岳丈都吓人得很。”他倒了一海碗的酒,艳羡道,“唉,与都头不好比。秀才公是读书人,不似我家的岳丈,用拳比用嘴还多。真是苦也!”   沈拓边接过酒边想:这等夸赞,倒是让人无福消受。   方娘子见他们撒开了性子,笑着拉了何栖的手,道:“我有一肚的话要与妹妹说呢,这些混人只让都头招待如何。”   何栖反携了她的手,笑道:“我也有话与阿姊说呢,阿姊去了宜州,可要有些时候不能相见。年前梅花开的时候,我与阿娣试着做暗香汤,拿盐腌了含苞的梅花,前几天启了坛,倒没坏,只不知有没有存下香味。阿姊既来,恰好与阿姊送别。”   方娘子赞叹道:“妹妹灵秀才有这些巧思,我只怕我粗笨如牛,糟蹋了妹妹的香饮。”   “既是吃食,入腹之物,汤水饭羹,进了肚都算不得糟蹋。”何栖笑道,“再者,大凡自认粗笨的,反倒是纤巧、秀致。”   方娘子满眼含笑:“再粗笨,也偷点妹妹的灵巧,沾些香气来。”   何栖将方娘子让入偏厅,让阿娣放下竹帘,茶案上摆开浅青海棠茶盏,又取出一个白瓷小坛,拿竹镊夹了几朵梅花轻投盏中。   阿娣烧滚水,提壶注入盏中,只见水气升腾,花苞徐徐绽放,似有暗香浮动。何栖待水微温,拿匙点了两匙的蜜。   方娘子笑:“街集上茶铺、香饮挑担也卖的泡茶、点茶,我也买来吃过,却从没吃过妹妹这般雅致的,倒不像吃的,反倒似看的。”   何栖道:“阿姊尝尝,我也是新做,不知好坏。”   方娘子小心取盏闻了闻,又微啜一口,汗颜道:“味倒是甘甜清浅,只没闻出香味来。”   何栖自己也拾盏吃了几口茶,笑道:“放了好些蜜,自少了不甘甜,我也不曾闻到梅香。 ”强撑道,“‘暗香浮动月黄昏,’既不是月夜,自也无香浮动。”   方娘子笑起来:“妹妹说得我半懂不懂,不管有没有香,茶却是好茶,又好看又好吃,还求得什么?”   何栖也不气馁,道:“今岁天冷,再采梅花,炒盐腌制。”又想了想方娘子的话,“阿姊的话细思竟有几分禅意。”   方娘子道:“妹妹想得凭远,我不过随口的话,再者,我实不喜欢那些和尚秃驴。这些人要么受些挫磨,跨不过去坎;要么做恶事,想要回头;再要么躲着清静,什么出世离尘。为着个六根清静,只将老父老母,妻儿家小,统统抛到了脑后,也不管家中是不是无米做炊,家人日夜哭啼;做了恶事只当剃了头,便偿了罪,消了孽,念几页经书倒把过往一笔勾销,凭得便宜轻省。”   何栖笑出声来:“阿姊言语尖锐,果然不喜神佛寺庙。”   方娘子自己也笑了:“妹妹不知,我实是烦那些遇事便扯前世的,今世过得不痛快,便说前世造的业,前世过畅快了,莫非就是前前世修的德?怨天尤人,攀扯前世,倒不反思今世两手一背,屁事不做。”   何栖笑得呛了茶,咳嗽不止,阿娣忙弃了手上的活过来拍她的背。   “我实爱与阿姊说话。”何栖止了咳,遗憾道,“偏明日就要分开了。” 第一百零六章   沈拓与陈据几人在院中吃酒吃得天昏地暗。   陈据笑道:“也只哥哥成昏那日, 才这般胡天海地, 乱吃一气。”   沈拓道:“以后定有更好的时候。”又问他们打点的什么行装。   徐安答道:“眼下天热, 也不必个个带上铺盖, 几人合用一床,足以应对。再挑些米粮油盐, 自家埋锅造饭,常日只在船上住着。”   沈拓道:“倒也使得, 你们几人合做一班, 互相照料。”将一满碗酒推给徐安,问道 , “徐家兄弟可安排了家小?”   徐安忆起妻儿, 不禁笑道:“家里娘子贤惠,儿郎听话,倒没什么不放心,只是不大舍得。”   方八凑过来哈哈大笑:“几位哥哥都不比我, 我娘子与我同去, 去哪处都似家中。你们眼热,却是羡慕不来。”   徐安等人指着方八大笑:“这厮好不得意,不过,他们夫妻一路, 我们这些人确实羡慕不来。”   有人气不过, 酸道:“徐家哥哥好歹成家, 有妻有子,最多月余, 又能重聚。我们这些只单一人的,进进出出好不冷清。”   陈据勾起心事,一肚子的馊水直冒泡,对方八道:“你倒神气,不过是你娘子的狗腿。”   方八摇了摇头,叹道:“哥哥虽比我年长,到底不曾成家,不知其中的滋味。二人合意,做个狗腿怕个鸟?”   众人拿酒灌方八,道:“这厮不晓事,只管来气我。”   有人摇头晃脑,讥笑道:“可不是鸟事?鸟人夜间行鸟事。”   徐安听他说得粗俗,喝道:“快快住嘴,脏人的耳朵。”   沈拓又陪了几碗酒,取出何栖备的匣子给陈据,道:“里面有你嫂嫂写的一封信还有你们众人的路引,不好遗失,仔细收好。见到曹表兄,将信与他过目,有不决的事,你们二人商议。”   陈据见他们夫妻二人上下都打点的妥当,揖礼道:“哥哥放心,事关众人行程,再不敢马虎敷衍的。”   沈拓道:“再有一事,卢哥哥家的大郎与你们同去,他岁小,又是闲不下的性子,你费心多加看顾,别让他生事,也别让人欺了他。”   陈据吃惊:“卢大才几岁,卢大哥卢嫂嫂好生狠心。”   沈拓道:“卢哥哥一心要磨磨卢大的脾性,我托了表兄,带着卢大学些应对高低。”   陈据担忧道:“自家的侄儿,自要看顾,只是,他小儿一个,不曾离过爹娘跟前,夜间不会哭闹起来吧?我可要备些玩物吃食哄逗?”   沈拓笑道:“你当卢存多大?他这个年纪虽不舍父母,也不至于哭闹,要吃要玩?”   陈据想了想,摸了摸鼻子道:“我将他记成七八岁的模样,黑瘦细小,又淘又闹,去我家中做客,翻上屋顶掏鸟窝。我老娘本就眼花,只在院中急得团团转,以为拐子进家将他拐了去。”   沈拓想起卢家三子也是头痛,道:“卢大如今也懂得事,知晓进退。”   陈据挠头道:“哥哥,他要淘气,我可不管,要拿布绳捆了他。”   沈拓想他也不擅应对稚童少年,道:“凭你如何,只别伤他,全须全尾带去,囫囵带回便是。”   陈据笑道::“这些顽童最会欺软怕硬,看人的脸色,不拿出十分的手段,只怕降他不住。”   .   儿行千里母担忧,卢娘子将卢存的衣物鞋袜打了一个包袱,拆开解去,总疑心落下了什么,又贴身与他藏了几块碎银,反复叮咛道:“我儿在外不要乱走,只听你陈叔、曹叔的吩咐,也不许没大没小乱嚼舌头。渴了不要吃脏水,饿了也不要硬撑着,坏了脾胃。有什么不懂的,不要自家拿主意,先行问问你陈叔曹叔的意见。”   卢大听她反复唠叨,也只老实听着,不住点头。   卢娘子又低声道:“阿娘为你藏了些碎银,缝在里衣贴里,防着贼子翦绺下手。你平日别去动它,不趁手时再拿来花用。”   卢大道:“阿娘不用另留银钱给我,家中样样花费,哪少得钱?要是有余,便给小三子买些糕点。”   卢娘子背转身偷偷擦了眼角的泪,笑道:“你岁小,又没出过远门,不知在外的艰难,少了一文都能逼得人投河。”   卢大笑着道:“我又不是一人走道,身边好些的叔伯,他们还能将我撇下。”   卢娘子啐道:“在日只知嬉皮笑脸,在家也随着,在外只将心收得紧些。”她又解了包袱,自言自语道,“我似是落了什么同,一时竟想不起来。”   卢大上前将翻出的衣物胡乱塞回去,道:“阿娘看了几遍,真个没落下什么。”   卢娘子抬手给他几下,怒道:“我收拾得齐整,你抬手就翻得跟猪肚似的。”   卢大嬉笑着避到一边,想起什么,从床里拉出一个藤箱,将一只虫笼拿了来,挂在腰间,笑道:“险些将它给忘了。”   卢娘子啼笑皆非,道:“带虫笼去是做什么?还道你大了,收起了玩心。”摇着头伤感:大儿到底还是岁小。   卢大狡辩道:“沿路捉些虫。我听陈叔道:好些富户贵人,喜爱斗鸡斗虫,路上要是逮着黄蛐蛐,说不得还能卖得高价,发笔横财。”   卢娘子笑道:“又来胡说,白日发梦,谁家银子咬手来买你的蟋蟀?”   卢继因卢大明日起身,今日便早早收了卦旗,歇了摇铃,斜阳未落就归转家中,听了卢娘子的话,道:“大儿倒不是胡说,好虫确能卖得高价。”   卢娘子接过他的卦旗,冷笑道:“便是值钱,你家儿郎能懂得什么好虫坏虫?值钱也被一脚踩掉肚肠。”   卢继连忙笑着奉承:“娘子英明,再有理不过,大郎快与我阿娘认错。”   卢大笑:“我不过白说一嘴,真没那些念头。”   卢娘子叹到:“我只怕你在外,见着逼人的富贵,看野了心思,迷了神道,丢了本分,不肯再靠两手吃饭。世上的人,靠着巧宗发财的能有几个?还是脚踏实地才好安心。”   卢大道:“阿娘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再不会去行旁门左道的事。”   卢继知卢娘子心里难受,等她去厨房备食,自己又叮嘱卢大几句,道:“大郎不再是绕膝的小童,知事识礼,这次你去宜州,身边又有叔伯相伴,他们是重情重义之人,我倒没有半分的不放心。   我只一言叮嘱,你要记在心里:虽说你沈叔将你托给他的表兄曹英,里面又有你阿姊的书信在,到底是他们一厢情愿、做不得主,你见了曹兄,要是他面带勉强,此事便罢,不许强求。   你也不许心存怨怼,做那升米恩斗米仇、不知足的烂心小人。”   卢大愣了愣,黑瘦的脸上微有惊疑:“若是曹叔不要我,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卢继道:“你便当在宜州玩了一趟,见见宜州的繁华,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卢大嘀咕道:“家中哪得的银钱许我这般败家?”   卢继沉下脸,道:“阿爹嘱你的事,你可能应下?”   卢大不肯应声,红着眼抬头道:“阿爹,白走一趟我不甘心。”咬牙道,“曹叔要是不肯用我,我不怨他,只求阿爹允我在船上做工。”   卢继一拍他的脑门:“许不许我在船上做工?是阿爹能定的?宜州那边仍由你曹叔说了算。”   卢大急道:“我与他端茶送水、洗脚搓背、洗衣打扇,如此这般他可能用我?”   卢继气得兜头兜脑连抽他几下,恨道:“做你老子倒不曾得你这般孝顺。”   直打得卢大抱头鼠蹿,边逃边道:“阿爹消气,这如何一样,我讨好他是图他的本事,我待阿爹,却是本心。”   卢继追得累了,招他回来,语重心长道:“卢存,卢大郎,你记好:强扭的瓜不甜,凡事切忌强求,不可太过。万事皆有小道,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可弃了大道,哪日你弃了,尝了小道的便利,便再也走不回来了,道偏了,心也不正。卢大,你可记得了?”   卢大仍不吭声。   卢继急道:“卢大,我可记得? ”   卢大抬眼,只见卢继两眼发红,眼角拖了长长的皱纹,双颊支离高耸,特地留着的两缕滑稽的长须似有霜色。伸手狠狠自抽了自己一巴掌,跪倒在地上,道:“阿爹息怒,儿子记下,刻骨不忘。”   卢继长松口气,扶起卢大道:“这便好、这便好……”   .   卢大怔怔坐在小院中,随手逮了一只蚂蚱关进虫笼,他脸颊一个鲜红的掌印,又麻又痛。   卢小二卢小三跑到兄长面前,齐齐歪了头看他发红的脸。   卢小二问道:“阿兄,你闯了什么祸,被阿爹扇了巴掌?”   卢小三则道:“阿兄,痛不痛,我拿唾沫与你抹脸。”   卢大吓他们道:“阿兄不听话,惹得阿爹生气,才被打了一顿。你们要是淘气,阿爹打你们一巴掌,定把你们的牙都打掉。”   卢小二嘻笑着坐到他的腿上,道:“我从不惹阿爹阿娘生气的。”   卢小三赖进卢大的怀里,眨了眨黑亮的双眼,一本正经问道:“阿兄要离家出远门?”   卢大搂紧两个幼弟,鼻中发酸,两眼发涩。   卢小二与卢小三各自抱了他的胳膊,小声道:“阿兄记得早点归来。”想想又续上一句,“带了糕点来。”   卢大不由失笑,腰间虫笼里,蚱蜢悉悉嗦嗦爬动,晚风徐来,轻送凉意。   作者有话要说:   季蔚琇本文里不会有感情线……ORZ(无辜脸) 第一百零七章   何栖立在廊下, 蝉噪虫鸣, 雀飞燕回, 阶前一队蚁虫搬了一条肥硕的活虫, 热热闹闹地成群而过。她瞧得有趣,捡一根细枝, 将一只脱队的虫蚁拨了回去,道:“你们也是好生忙碌。”   阿娣坐在一边洗着一把水嫩的豆苗, 道:“娘子, 仔细它们咬你。”   何栖丢了细枝,这些虫蚁来来往往, 倒显出家中的冷清来:“你家郎主去送陈家郎君一程,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阿娣笑道:“两脚走道,又挑了好些行李,定走不快,说不得还没出城呢。”   何栖抬首看碧空如洗, 浮云缈缈:“出行晴好, 倒是一个好兆头,想来此行平顺。”   阿娣没这些感怀,还埋怨道:“前几日家中人来人往,娘子每日忙着应对, 都不曾好生歇歇。”   何栖笑道:“忙时嫌不能偷闲, 事了又嫌长日聊聊;人多时嫌吵得慌, 散后又嫌空寂。”   阿娣自己是个闲不住,却看不过眼何栖辛劳, 只恨自己手短不足,不能事事代劳。开口笑道:“娘子识了字,读了书,就多了好些想头。像我一日日的,有衣穿,有饭吃,还攒得钱,再没多想的。”   何栖笑道:“世间难事,其一便是知足常乐,好些人都比不了阿娣呢。”   阿娣最喜何栖夸她,比得了赏钱还要高兴,乐得眉眼都开了。   .   曹英留了一脸的络腮胡,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这段时日在江边码头风吹日晒,整个人黑时透红、红里透黑,打眼看,不似他爹曹大,反倒神似他叔叔曹二,一瞪眼,一撸袖,尽是草莽作风。   曹英也是无奈,四艘船停在宜州郊外一个将将废弃的小码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箭之地才有茶寮、食肆。住倒罢,晚上睡在船上便是,吃食却是麻烦,曹英在家中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之辈,哪肯日日洗手做炊,勉强糊弄了几日,连吃了几顿的夹生饭,直吃得面色发青,舌中生苔。   别说曹英不愿再吃,便连那几个船工也是一脸菜色,几人携手而来,找了曹英道:“曹郎主,船上做工,都是累人的活计,填不饱肚子,如何能成?”   曹英听后,便去食肆找了铺主,将给了些银钱,令他每日蒸了米饭挑来码头,再配些荤菜大肉。铺主是个好心的,又常与船户交道,曹英又大方照顾他的生意,便笑道:“郎君好心,老儿与你一句话,天热哪存得住肉?纵是有,也是高价,日日肥肉供养,如何吃得消?”   曹英生得粗,却非不识好歹的,听他有意指点,忙离座揖礼:“阿公教我。”   铺主道:“郎君若是不缺银钱,只当老儿胡说,若要精细打算,不如听我一言,大肉便免了,另换鸡鱼,逢店中杀猪宰羊再送大块的肥肉。”   曹英笑道:“我自愿精打细算,只怕落下苛刻的名头来。”   铺主吃惊,道:“纵是太平年月,哪得肥鱼大肉的?郎君供着好饭食,怎么会以为落下这孬名来?”   曹英听了铺主之言,用鸡鹅替了肥肉。   这一换,他俭省了银钱,几人船工倒不满起来。这些人从船队退下,没了营生,乍得差使,个个感激涕零,不胜唏嘘。   只是人心不足。   做得几日,几人便知曹英是个新手,于船运并不精道,请了他们更是要他们担了教导一责,又见曹英谦卑,颇为恭敬,出手又大折,遂将他视作冤大头一流。私下凑一块,互通主意,道:看他穿衣行事,家中富裕,也不知哪家积得金山银山,随意让他消遣挥霍。   另一个道:从来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们掏空了肚,教得他们张翅,以后如何再肯敬着你我。   有人附和:需留上几手,只让他们离不得我们。   带头的道: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历,虽不蠢,到底初出茅庐,不太通。我们对了口径,一起哄着他。   曹英头遭担了这么大的事,面上装得镇定,肚里却是心虚,平日只供着这几个老船工,虽品出几味,也忍了下来,只作不知。   船工又拿话来套他,曹英瞒了底细,并不上当。   等曹英擉了大肉荤菜,几个船工心下不悦,摆了脸色出来,嫌饭食不好,找了曹英,见他竟是另备好菜好酒,更是不满,道:“曹郎主出身富贵,不知肚里少了油水,身上便没力气,没有力气如何做活?”   曹英吃着酒夹着菜,憋了一肚子的鸟气,心道: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敬他们一尺,他们倒顺势上了高台,充起我的祖宗来。我因自己生得面恶,装得斯文和气,这几人竟是拿我当软柿子来捏。我怕误事,畏首畏尾,却是适得其反,不如甩开袖子,贴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再坏也不过另请船工,也比养得肥鼠在米缸中强。   他一想通,支了一条腿在长凳上,道:“怎得没有油水?米饭管够,又有菜蔬。”   船工不曾想他竟生气,互视一眼笑道:“回曹郎主,前几日郎主体恤,都备着酒肉,这几日怎的没了?可是,那个铺主瞒了郎主私下留手扣了去?”   曹英道:“倒是你们误会了,前几日有酒肉,只是碰了巧,恰逢店家采买了鲜肉回来。我想着你们辛苦,特买了犒赏,哪得天天吃酒吃肉的?便是食肆地偏,也不敢日日备肉,往来歇脚的,惯常吃的也不过腊肉腌咸。”   船工听了,脸上都带出颜色来,一个笑道:“想是那个铺主嫌麻烦,不愿去城中采买,因此拿话哄骗郎主呢。”   曹英也笑道:“哄便哄,左右也没哄了我的银子。”   船工见他油盐不见,也不好明面上闹着要酒肉,几人回去咕叽几句,在那懒散怠工,曹英问一句,勉强答一句,问三句,支吾着敷衍两句。   曹英心头火起,怒道:“给你们脸面,你们便充起大来?有钱请的鬼推磨,辞了你们,还请不来别的老手船工?既不愿做,只管家去。”   他这一发作,几个船工惶恐大惊,其中一个勉强支着笑道:“郎主有话好说,何必生气,人手不齐,又没什么事,我们这才躲了躲懒。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应工,还有府君的脸面。”   这话却是哄不了曹英,大笑道:“府君贵人,能识你得是哪个?僧面佛面,却都不是你们的面皮。”拖过条凳坐了,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不过是些泼皮无赖,服役跟了海船,蚁虫套了壳,充起大头的鬼,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莫非离不得你们。”   船工这才知晓厉害,纷纷赔礼讨饶。   曹英甩袖道:“今日只将话与你们说清楚,愿做便做,不愿做只管来告诉我。”   他露了一回金刚目,倒是镇住这些人,干脆换了粗布衣裳,也不找人修面,络腮胡连面,须发皆张,坐那实是监工的工头。   船工苦不堪言,心下又生疑惑:他不似锦绣堆里出来的,倒似恶汉光棍。听闻他兄长还做着官呢,原来读书郎也有这般粗脚汉的。   .   等得陈据一行到来宜州,曹英简直喜出望外,抱了陈据拍肩搂背,道:“陈兄弟盼得我好苦啊,真个日盼夜盼,头都白了。”   陈据上下打量他,结舌道:“哥哥怎的这模样,我还当你做了水寇?可是这里生事?”   曹英诉苦道:“这些鸟人奸猾得狠,一肚子的弯弯道道,又要酒又要肉,在那跷腿拿架子,我实忍不了,发作了一通。”抱怨一通,又问道,“陈兄去我家中带了口信,我阿爹阿娘,祖父祖母可好?大郎与弟妹可还有什么书信捎来?河道可开挖了没有?”   陈据道:“哥哥一气问了好些,让我先答哪样?”   曹英笑起来:“倒是我心争了,这几日对着野林江河,呆得身上长毛,又有这几个鸟人生事。来来,我刚沽了酒,打了几只鸟雀,坐下说话吃酒。”   陈据与他坐下,徐安方八等人日夜赶路,走得脚底板起泡,三三两两坐在树下歇脚养神。   曹英看了一眼,大吃一惊,拉了陈据的手,道:“好兄弟,请的人里怎还有女娘小童?”   陈据将何栖的书信交给曹英,道:“哥哥先看信,等看了信,再有疑问,我再一一为哥哥解答。”   曹英抖着手接过信,活似接了功课,偷问陈据:“弟妹写得什么文章,我实与你讲,我只识得字,连起却不大通。”   陈据瞪着眼:“哥哥如何来问我,我抓了笔,也只写得自家名姓。”   曹英长叹一气,展信看何栖秀丽的字迹,一阵羞惭,好在留长了须,又晒得黑,红了脸也看不出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看了方娘子好几眼。   方娘了落落大方,由着他看,这才拉了方八,过来施一礼:“见过曹郎君,奴与拙夫这厢有礼。 ”   曹英跳起来,摇手直道:“方娘子多礼了。”又看一眼呵呵傻乐的方八,得了这么一个娘子,也不知你这憨大是福是祸。如今的女娘,一个比一个胆大。 第一百零八章   陈据这伙人初至, 里面有生面孔, 也有熟面孔。曹英暂且撇开心头的担忧, 笑道:“今日当你们远客, 既是客,怎能少了酒肉。”叫上陈据、徐安几人, 一同去食肆杀鸡买酒。   食肆铺主与曹英厮混得熟,远远见了便笑:“曹郎君来得巧, 网了一笼的虾, 恰好就酒。”   曹英拉了陈据,过来一看, 水桶果然养了活虾, 拍腿道:“却是不凑巧,告与阿公知晓,我等的兄弟伙计到了。他们连夜赶路,草鞋磨得脚破, 硬饼塞得肠痛, 我少不得要与他们一餐饱饭热菜。”   铺主便问人数。   曹英答了,道:“人多,张罗不开,我正想与阿公讨个主意呢。”又拉过陈据, 道, “这是我交好的兄弟, 姓陈名据,也是直肠通底的脾气。”   陈据见曹英与店主熟稔, 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是哄得鬼上岸之人,端了笑脸与店主揖礼,心道:他岁老,多些礼数也是应当。   店主也为难,道:“这么多人,小店简陋,酒倒罢,也备得几坛,想来你们初来应事,也不愿吃得烂醉,菜蔬实寻不来。”   陈据笑道:“我们都是些粗人,也不挑嘴,也不问好坏,只图热汤暖暖肠胃。”   店主想了想,道:“既如此,也不必米饭,蒸几屉炊饼,杀几只肥鸡,或炖或炙,再来几尾活鱼,做汤切脍,勉强倒能对付过去。”   曹英大喜,道:“如此便好,劳烦阿公张罗。”   店主呵呵一乐:“我却不是白做,每日赚得郎君的银钱。”   曹英道:“买卖也分真心合意。”拉了陈据坐下,唤过店伙计,道,“我与我家兄弟吃上一杯,不拘什么,将些酒菜。”   陈据见曹英特地拉上自己,路上便想着:曹英许是有话要说。   果然,曹英与他倒酒,又挠挠浓密杂乱的头发,道:“陈兄弟不是外人,我也不愿拿话探你,坏了你我的情分,我是不喜拐弯的,爱直问,要是言语不当,陈兄弟当我无心,切莫记在心里。”   陈据忙道:“哥哥知我,我虽不是君子,却不是小鸡肚肠。哥哥有话,只管问我。”   曹英道:“强将也怕弱兵,何况我这个狗头将军。不是我眼高,看不见人,实是……大郎与弟妹雇的人,实是让我为难。徐安与方八自是百里挑一,卢存倒也罢,虽小,却算不得船工,大郎与卢郎君将他托付与我,我自不会推辞 ,让他跟在我身边便是,若是吃不得苦,只让他在船上顽,回桃溪时好生带回自有了交待。可方娘子,她一个女娘,凭得手上有功夫,在船上总是不便。”曹英道,“此处没人,我又不与陈兄弟外道,说话也不必顾忌着什么。一船青壮,见了母猪都要多看几眼,呱叽几句,更何况身边有个清秀娘子,出事如何是好?”   陈据笑道:“哥哥是没见过方娘子的身手,凶悍得很。”   曹英仍是皱眉,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又道,“弟妹一向谨慎,此番实在有失妥当。”   陈据叹道:“嫂嫂实是聪敏,我是再也不敢小瞧她,她料着哥哥有微词,便托了我一句话,道:应下方娘子,虽说有她的私心,然,方娘子实有过人之处。只是,大家一处有商有量才是上策,最忌的便是一言堂。曹哥哥用方娘子几日,实不相宜,再辞不迟。”   曹英奇道:“弟妹这般看重她?”   陈据道:“她们合拍得很,见了便凑到一块咕叽个没完,要不是方娘子来了宜州,说不得哥哥都要退一射之地呢。”   曹英摸着络腮胡哈哈一笑,拍了拍桌案,道:“直娘贼,为了我家表弟,也得将方娘子留在宜州。她们日日一处,将我表弟弃在一边,我何时才能得侄儿侄女?”   陈据被他吓一跳,摸摸脸上的酒,抱怨道:“哥哥想得一出又一出。”   曹英笑道:“不过一说。”   陈据道:“自己人如何都好说,方娘子不是小气的。曹哥哥说的那几个船工怎起得冲突?”   曹英冷哼:“好酒好肉养得心大,反倒要拿捏我,偏我要摆出恶人面孔,才消停。”   陈据皱眉:“他们既有这些心思,如何肯用心教我们?”   曹英道:“我肚里也不愿再用他们,等你来才好作为。”   陈据点头:“他们不存好心,又有嫌隙,实不好多留。”   二人边吃酒边议定,一面先敷衍着船工,一面去码头另寻可用之人。曹英搓手道:“我这段时日,真是一个晚上一个盼头,前晚还盼着河通,明日便能家转;隔晚又盼着挖渠再迟些,好让我们立交我学些船运本事,不然,半桶水哗哗作响,哪有颜面去见表弟表妹。”   陈据点头:“我这心也是七上八下,与曹哥哥一般无二。”端酒笑道,“管他,想得脑袋花开,也没个鸟用,干了再说,再大不了,白来一趟,还能少个一斤肉?”   曹英点头,吃干一碗酒,道:“陈兄弟话粗理不粗,不过,我便是少个一斤肉没甚打紧。”   他二人去了食肆半日也不见回转,徐安方娘子都耐得脾性,只把卢大等得焦躁。 凑到在一株老树桩下闭目养神的徐安身前,低声问道:“徐叔,徐叔,你说:曹叔与陈叔背着人说些什么?”   徐安连眼懒得睁开,道:“你是猴性,这便急了起来?”   卢大忐忑道:“我不过怕曹叔不喜我。”   徐安笑道:“他喜也好,不喜也罢,你在这里发急能管什么?”   卢大张了张嘴,垂头坐下,大叹一口气,道:“唉,真个无奈。”   徐安被他逗笑,道:“你才多大,能知得什么无奈?”   等哪日来路茫茫不知归处,前路长长不见去处时,才是真的无可奈何,除去抬脚前行,别无他法。   .   何栖戴了一顶幂篱,轻纱烟似得笼了全身,她坐在马背上,由沈拓牵着往前走,也不问要去何处,要做何事。   沈拓恐吓:“这位小娘子好生大胆,也不怕将你卖到别处去?”   何栖看一侧河水汤汤,垂柳依依,心里多少有些知晓,嘴上却装着不知,与沈拓说笑:“这位郎君要将我卖到何处?”   沈拓答道:“不拘卖到哪去,小娘子生得美貌,定能发好大的一笔横财?”   何栖道:“郎君要钱是起屋还是娶亲?”   “自是为了娶亲。”   “可定了婚配?”何栖笑问。   沈拓弯腰,折了一支无名野花,回身递与何栖,眼中满是笑意,他问道:“怎的,莫非小娘子要与我做媒?”   何栖接过花,别在帽檐上,轻抿了一下唇:“我做得梅汤,却做不来媒。不过,我看看郎君相貌堂堂,又在适婚之龄,只苦于无钱娶妻。不知郎君……看我如何?可还相配?”   沈拓的目光似筛子一般将她从上到下细筛了一遍,满意道:“相配,再没人比小娘子更相配的。既如此,不卖了,娶了家去当娘子,为我操持家事,生儿育女。”   何栖从荷囊里捏了一块蜜饯,掷向沈拓,娇斥道:“登徒子,言语轻薄,捉了官去。”   沈拓抬手接了,放进嘴里,也不知什么果子做的,甜中带酸,颇为可口。   何栖见沿路两三人家,破墙柴扉,屋檐低矮,茅草枯黄,一串光/股的小儿在那追逐嬉戏,最小的那人走路都不稳,跑三步跌一跤,爬将起来要哭,转脸看兄长他们玩闹,破涕而笑,又摇摇摆摆追了上去。   农人牵了老牛路过,见沈拓身着公服,腰配长刀,连忙低头,拣了小道避过。   何栖奇道:“你们征役夫,可是引得人不满?”   沈拓倒没放上:“白做工,哪个愿意?”   何栖皱眉:“可是有差役使了手段?”   沈拓笑起来,停步问道:“阿圆怎不问我有没有使了强硬手段,破门抓人?”   何栖随口答道:“我信大郎。”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云淡风清,好似她信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沈拓觉得自己便如河畔之柳,被和风轻拂。   “好似许久不曾与阿圆出来游玩?”沈拓重又起牵起缰绳道。他偷了一日的空闲,知会了何秀才一声,也不带阿娣,只自己的拉马带了何栖出来。   何栖顿时忆起婚后二人出游,坐船撞了浮尸,连忙定定神收回心思,难得出来看景,倒想起这些煞风景的来,笑着道:“也不是许久,大郎可是要带我来看开河呢?”   沈拓点头:“干系着桃溪的一件大事,也难遇到,娘子又好奇,不如带你来看看。改日监工,娘子再来,怕顾不上你,累你冷落。”   何栖笑:“今日来,是看热闹,他日来,却是看我夫君。”   沈拓道:“那你今日既看热闹,也看夫君。”   何栖嗤道:“走在前头,看了一路,再不要看你。”   他们一面走一面说,笑笑闹闹过了林郊,先时冷清之地,这时却远远听得人声喧杂,吆喝、鼓劲、喝斥之声不绝于耳。   前面便是半道弯,开河通渠之处。 第一百零九章   新鲜的泥土从地里翻了出来, 潮腐里还带着青草断叶的气味, 躲在泥中的地龙与小虫无处藏身, 引来了成群结队的各种野鸟, 也不怕人,闲庭信步似得搜寻着鱼虫虾蟹。   半道弯弯小水浅, 两头用泥沙堵了水口,岸边有供桌摆着几样鲜果, 点着一炉清香, 祭水神河伯祈他莫要动怒。   季蔚琇立在临时搭的草棚里,与一个和尚说着话, 笔吏执笔不知记些什么。除了和尚, 还有道士,勘过风水,问过吉凶。季蔚琇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大面上却仍是恭着敬着, 佛道不好偏向, 索性两边都请了。   方外之人六根自然清净,一僧一道如世外高人,眼中不染尘埃,僧不见道, 道不见僧, 只将对方视为无物。   季蔚琇还抚掌赞道:“大师、道长超然物外, 不似我等凡夫欲子,于世沉浮, 溺于功名利禄、七情六欲之中啊!”   和尚道士敛目稽首,回道:“明府谬赞。”   季长随见季蔚琇吃憋,愤愤不平,私底挖苦道:“他们修得好厚的脸皮。”   季蔚琇低笑不止。   .   打了赤膊的役夫分了几班,伦了锄头铁锹,扩河道挖淤泥,或抬了、或挑、或推车将河泥运到岸边,事后还要植柳固堤,几个官差守了河道两边,监防有人偷懒。   季蔚琇爱民,严令不行酷吏之事,他又时不时来河边转悠,差役也收了爪牙威风,不敢擅动皮鞭。   就近的农妇最擅过活,见季蔚琇和善,大着胆子拎了桶,带着小儿过来捡鱼蟹等物,运道好挖了团鱼出来,还能卖个好价,以贴家用。   季蔚琇得知后,回去令小令写了告示,挖河时所得的鱼虾蟹可自行带回家去。   也有搞钻营的,在河边推车卖起汤饮来。   何栖坐在马上看着河道两岸热火朝天的景象 ,烈阳下,汗水缀珠似得闪着萤光。沈拓拉了她的手,双手将她抱下马,她这身装扮在此地格格不入,引来不少好奇的打量。   “好生热闹。”她看一个扎蓝布的妇人拎了小半桶的鱼蟹,意足而归。   沈拓道:“因明府开明,明示鱼虾可以带回,原先也不过两三个胆大妇人过来捡虾蟹,张了告示后,各村各户结伴来了好些,倒似赶集似的。”   何栖道:“明府为民所想,是百姓之福。”   他二人一路到了草棚,过来拜见季蔚琇。   季蔚琇笑问:“都头不当差,带了娘子出游,怎到了这泥汤带水之地,此地能看什么?新泥污水?”   何栖笑道:“利民大事,怎好错过,脏了衣裳算得什么。”   沈拓在旁道:“娘子一直好奇开渠通河一事,过来凑个热闹。”   季长随拎了炉子与他们倒水,斜了一眼何栖:都头娘子越发不守本分,大咧咧跑来工地,都头也纵着她。   何栖也知不好久留,道:“一时兴起,失了分寸,只远远看着,并不就打扰。”   季蔚琇点头:“确实不好多加逗留,你们夫妻稍停片刻,便家转归去。”   沈拓有心,去河边问一个农妇买了半桶的虾蟹,又有几尾斑彩小鱼,回来交给何栖道:“虽然都是小蟹,炸得酥脆倒也可以就酒,这鱼生得好看,娘子养着玩。”   何栖探头看了看,桶中挤挤压压爬动的小蟹,最大的也不过鸡子大小,小的竟不过指盖,道:“这般小怎也被捉了来?如何能吃,捣蟹酱都嫌小,再者,天热,也存不住,要生虫子呢。”   沈拓笑起来:“她们见了活物便捉,哪管大小,纵是不吃,拿回去留与家中幼子戏耍也好。”   何栖愁道:“太多了些,阿翎不在家,一时吃不完,养又养不住。”她边说边看了眼身在草棚不损半丝风华的季蔚琇,也不知他派了什么差事给施翎,都快十天半月不曾着家了。   她不曾小声,季蔚琇哪里没有听见,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却是不理她的旁敲侧击。   何栖颇为遗憾得消了念头,她心中挂念,只碍于事有机密,不好明问,施翎走时连沈拓都不曾透露半点。   问沈拓,沈拓只道:“既在明府手下当差,得了吩咐 ,照做便是。真个有危险,阿翎总会有交待,他既不曾留话,只是事出隐秘,却非险事。”   何栖虽知此话不假,家人只身在外,又如何不惦念,连何秀才都念叨了几次,问‘施翎去了何处?’还嘀咕道‘不曾听闻桃溪出了什么杀身夺命的大事。’   今日得遇季蔚琇,何栖便故意谈及施翎,没想到季蔚琇听而不闻,令人好生气闷。   倒是季长随插嘴道:“都头娘子,这里青壮坦胸露背、衣衫不整,实是不雅,不如早早家去。”   何栖微侧了侧脸看过去,季长随却掉开了头,虚张声势道:“快快家去,秀才公定不喜娘子来这游玩。”   沈拓与何栖对视一眼,二人都有点心虚,他们确实瞒了何秀才出来的。何栖笑道:“多谢长随关心,这便家去。”   他们夫妻二人拜辞了季蔚琇,仍由沈拓牵着马,慢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何栖道:“明府许是托了阿翎私事。”   沈拓问道:“娘子如何得知?”   何栖笑道:“我也不过瞎猜猜,季长随听我说及阿翎,便拿话别开,恨不得我早早离去。”   沈拓想了想,沉声道:“许是让阿翎寻访名医。”   何栖吃惊:“何出此言?”   沈拓道:“明府的兄长侯世子,不大康健,我上次见他,孱弱多病的模样。”   何栖摇摇头:“为兄长访医又非不可见光之事,再者,兄友弟恭也是美谈,季长随护主定要宣之于口,将明府明里暗里夸赞一番,偏他也掩口不谈。”   沈拓道:阿圆明察秋毫,阿翎应拜你为师,免得出去查案时时抓瞎。”   何栖“呸”了一声,笑道:“什么斤两,还当老师。”道,“我不过胡乱猜测,谁知真假。高墙之内、灯火之下,藏污纳垢,谁知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要不是事涉阿翎,与我们倒不相干。”   沈拓道:“阿圆放心,阿翎早非先前慌脚鸡的脾性,虽冲动,遇事也知要压火爆的性子。”   何栖叹气:“刚识阿翎时,他散漫自由,进出也不懂知会家里,来去无踪无迹,没心没肠,我知他行事,心里也不怎么挂念,知他不在家中,不是出门与人吃酒,便是查案办差。也不知何时起,阿翎也学着出门归转都要事先告诉家里,这番去得突然,没有只字片语,实在让人提心吊胆。”   沈拓停下脚布,扯了路边枯草绞了草绳,将桶挂在马鞍上,翻身上马将何栖环在怀中。他不愿看何栖面露轻愁,一边催马慢行,一边逗她道:“阿翎也道自家成了家里的雀,笼里的鸡。”   何栖顿笑:“哪有人这般自贬的。”   沈拓跟着轻笑,林风轻过,吹得幂篱的轻纱拂到了沈拓的眉目上,拂去了他微不可查的一抹担忧。   他担忧的并非是施翎的安危,只一丝隐忧总缠绕于心间,似是一种直觉一种不好的预感。   .   施翎出行前又偷挖了何栖埋在院中的一坛酒,东躲西藏爬到了屋顶对月吃酒,被晚归的他逮了个正着。   他正要出声,施翎惊觉,在那掐脖子挤眼睛求饶,又扬扬手中的酒壶要与他对饮。沈拓一笑,跟着跃上屋顶,道:“家里有你这个贼偷,还能藏得住酒?”   施翎哀声:“哥哥小声,夜深人静,惊动了嫂嫂何公,定要讨来一顿训斥。”   沈拓道:“阿圆酿的梅酒你不是嫌味甜,怎又去刨了出来?”   施翎嘿嘿直笑:“嫂嫂狡猾,原来不止埋了一种酒,这酒清冽能醉人,就埋在杏树下。我偷灌了几壶,仍旧拍好泥封,神不知鬼不觉。”   沈拓一阵沉默,看着他道:“改日你嫂嫂起坛待客,挖到一个空酒坛,照旧知晓是你干的好事。”   施翎辩解道:“我不过偷吃几壶,剩得好些,嫂嫂察觉不出。”又笑看着沈拓道,“只求哥哥别出卖我。”   沈拓道:“劝你自行与你嫂嫂交待,她若是生气,我可不会为你出声。”   施翎扭捏着不肯,侥幸道:“许嫂嫂不知。”想想又道,“等我得了赏银,另买酒掺进去,尽可搪塞过去。”   沈拓哭笑不得:“事发你自行设法让阿圆消气。”   施翎美滋滋往后一仰,枕着黑瓦,对着明月,听着蛙鸣,道:“家中事忙,偏明府指派了我差事要出门,不能在家相帮。”   沈拓随口问道:“桃溪竟又出了案件?”   施翎欲言又止,低声道:“我与哥哥亲厚,也不瞒着哥哥。哥哥可还记得桃溪的一个郎中,还曾与哥哥有过瓜葛。”   沈拓吃惊抬首:“自是记得,此生不忘。”   月华如水,似有凉意,施翎道:“哥哥重访恩人时,他们搬离了桃溪,道是投了亲眷。实则,是被赚去与京中一个贵人看病。”   沈拓专心听了,问:“此事与明府今次指派于你的事可有干连?”   施翎点头道:“明府想让我去京中探查一番,那位郎是否还在人世? ” 第一百一十章   何栖将那笼虾蟹裹了面粉, 炸得酥脆, 满满的一盆, 自家如何吃得完?这家送点, 那家分点,这才没有余的。   何秀才叫了卢继来吃酒, 二人坐在草亭那对饮,竟有些寂寥, 一个道:“阿翎不知礼数, 出门也不告知家里,只让牵肠挂肚。”   另一个道:“大儿在家时, 嫌他鸹噪, 天生的话篓子,舌头又生刺,听得人脑仁儿停,眼下去了宜州, 也不知有没有生事闯祸。”   二人叹一口气, 呵呵一乐。   何秀才叹道:“岁越老越怕起寂寞来。”   卢继点头:“日短夜长几度春秋,不觉便是白霜满头。”   “雏鹰展翼,老翅回巢。”何秀才笑道,“我们不中用了。”   卢继摇头:“话虽如此, 到底放心不下, 卢大也不知从哪学得锱铢必较的脾性, 我只生怕他与旁人拌嘴生气。”   何秀才道:“卢兄放心,他并非孤身一人, 岁又小,即便失了分寸,旁人也不会多加计较。”转而道,“倒是阿翎,他是差役,晒案抓捕,也口舔血,遇上亡命之徒,少不得以命相博。 ”   卢继沉思道:“阿翎也是苦命之人。”   何秀才点头:“无根浮萍,任凭雨打风吹,随波逐流。”   何栖洗了鲜桃与他们解救,听到这话笑道:“阿爹心疼阿翎,颇多感慨,说他无根浮萍我却是不认,家中阔口的大缸,只管移来栽下。”   何秀才直笑:“阿圆有理,确实是爹爹错了。”   何栖道:“阿爹不知,阿翎自家也自诩是笼中鸡呢,清晨放出撒灰,日落自己便知归转。”   何秀才笑斥道:“胡言乱语。”   何栖一顿插科打诨,逗得何秀才收起了忧思,换上笑模样与卢继吃酒,还道:“皆是已老絮叨之故,无端添的烦恼。再说下去,倒要嫌我啰嗦多事。”   “有理有理。”卢继拍腿,“可不好做那老人嫌。”   “老而不死是为贼,窃年月长岁却不知立身立德,只知无事念叨添忧,不好不好。”   何栖掩笑:“阿爹只拿刻薄的话说自己,不过,家中确有贼偷。”   何秀才与卢继吃惊:“家中竟是遭了贼,我却是不知。”   何栖摇摇手中的酒壶笑道:“这贼是个内贼。”为何秀才、卢继添满酒,复又笑,“曹家伯祖叫人送了一坛好酒来家中,我想着家中都是好酒之人,如此放在厨下,不出几日便精光了。因此,背了人埋在杏树下,来客、过节再取来吃用,结果被阿翎这个贼偷吃了小半坛。”   何秀才笑道:“阿翎嗜酒如命,被他知道,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吃尽。”   何栖佯怒道:“他只当我不知,取酒后,照旧封了泥封回去,好生生地埋回去,连泥都要踩上几脚,盖上枯草。”   何秀才与卢继哈哈大笑。   何栖也笑,道:“若非我发觉,怕只留个空坛与我。”她眨了眨眼,“趁他外出办差,我们将酒吃尽,也留个空坛给他,说不定,阿翎只当是自己吃尽的。”   何秀才笑着摇头:“只你促狭,这般捉弄阿翎。”   何栖不依,道:“阿爹凭得偏心,只管偏着阿翎。”   何秀才摇手,笑道:“不偏不帮,由着你们胡闹,只别闹得生气。”   何栖笑起来:“又不是三岁稚童,还能为这生气。”她嫣然一笑,起身道,“虽是好酒,阿爹与卢叔也少吃点,天热,容易醉酒。”   卢继道:“左右无事,醉了歇上半日。”他笑,“半点也不与阿翎留下,让他急得跳脚。”   何栖吩咐阿娣在一边看着,不让何秀才与卢继吃醉,自己回房整理帐册。开箱笼时,看到一边的钱匣,费力搬了出来。   施翎当差得的银钱打赏,统交到了她的手上,一半充了家用,另一半就存在匣中。每积得一贯,何栖便拿红线串了,数数倒也有五贯之数,算算实也少得可怜。   施翎是个心里眼里都没数的,有钱没钱一般无二,何栖怕他多心,也不曾告诉过他存了一笔银。   何栖合上匣子,心道:阿翎要是乍见五贯钱,少不得拍手顿脚,只当自己发了横财,成了富家翁。真是个做得一天和尚,撞得一天钟的。   何栖翻着帐册,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家中有事铺张,积攒的那点银钱流水似得花了出去。买船一干大头,还是季蔚琇垫补的,只等他运转开来,再从盈余上找补。何栖每看一笔的记账,便要感叹季蔚琇的厚道,也不曾签下条契明款,摆名车驾,信他夫妻二人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饶是如此,雇工待客出资,家中银钱日渐见底,何栖再沉稳都忍不住心慌,拿笔列了明细,阿堵物阿堵物,果然是堵心之物啊。多时不嫌多,少时愈嫌少,忙忙碌碌,殚精竭虑皆为它奔忙。   何栖盘算着今年的秋衣便不再做新,只沈计抽条长个,不过,自己陪嫁的布匹白放着也放着,拿出来可以添制两身衣裳。   又掰着手指算了算通渠的时日,算到一半,又悻悻往下,好赖还不知晓呢。桃溪富户擅钻营的,闻得风声,再不会错过水运这条财路,制船雇人,分一杯羹去。他们又有人脉,又是做熟的,倒比他们更占地利人和。   何栖轻笑:事不曾成,先患得患失起来,真临到头,岂不是慌了手脚,反倒误事?   遂想着何时抽空,拜访拜访牛二娘子,取取经。   东想西想一通,只觉得脚下条条是路,转头又感举步维艰。叹息一声,掩上账册锁了箱笼。如箭在弦,多思无益,还待河通进船再议。   .   沈拓歇了一两日,重又开始奔忙,日日天微亮起身出门,待到日落霞染天边才将将归家。   何栖心疼不过,挖空心思做了些吃食与他送去。她心疼他,他又反过来心疼起她来,炎炎烈日当空,黑着你斥责了何栖一通。   何栖哪会怕他,接过阿娣挎着的篮子,揭开盖布,里面一撂薄饼,一碗粉汤,亲手拿箸勺给他,笑道:“吃罢,倒似黑脸金刚。”   沈拓无奈接过,仍旧道:“天上下火一般,当心中了暑气。”   何栖托腮笑道:“有阿娣陪我呢。”   沈拓道:“阿娣多大?能顶什么用?”   何栖与阿娣道:“你家郎主不识好人心肠,只不领情。”   阿娣藏在好身拿手捣嘴闷笑,又掂脚看河道挥汉如雨挖泥的役夫,吐吐舌头道:“比田中的劳作还要辛苦。”   沈拓将薄饼分与送何栖过来的差役,道:“再劳烦小哥照旧送我娘子归转。”   兵差忙接了饼回礼道:“都头放心,定不让娘子受到惊扰。”   何栖见他担心,不好与他相左,只偷偷冲他扮了一个鬼脸,隔几日又送了汤饮过来。   沈拓拿她无法,接了吃食,在一株老树下坐下,又分汤饮让何栖先吃。阿娣见何栖鬓角细汗,懊悔道:“我真是个蠢笨,忘了带扇子出来。”   何栖笑道:“我们又不是游玩赏景,带什么扇子。”   沈拓道:“索性不出来才好。”   三人正说笑,一个满身污泥的农妇拎着一个桶,衣角还缀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远远朝他们望过来,待到片刻,似是认定了什么,扔下桶,撇下男童,奔上前来,唤道:“前面可是阿娣?可是我囡囡阿娣?”   阿娣正拿袖子与何栖扇风,听到唤声,陡然色变,立起身来一个踉跄。何栖与沈拓对视一眼,双双都微感诧异。   须臾间,妇人已经跑到了他们跟前,看到阿娣,又哭又笑:“真个是阿娣,唉约,你个杀千刀没良心的,连个话都不寄去家里,不像卖掉,倒似死了。白养你这么大,却来摘我的心肝。”她似是气不过,伸手给了阿娣几下,又推又搡,又要将她搂进怀中。   阿娣直愣愣立在那,全不像往日的鲜活,竟似一截木头,张了张嘴:“阿娘不是将我卖了,卖了便不是家里的人了。”   妇人听了这话,一愣之下,嚎啕大哭,揪胸拍腿道:“要不是过不下去,谁个会把亲骨肉卖人的,儿是做娘心头的肉,生生剜了一刀去。”   阿娣任由她捶了几下,抬眼道:“阿娘怎就卖了我?”   这一问,妇人更是顿足跌脚:“你在外边坏了心肠,倒问出这等没良心的话来?”她反问道,“你要我卖哪个?要卖哪个才合意?你们哪个不是我生我养的?我哪个不疼哪个舍得?啊,你倒来说,你倒来说。”   阿娣呆呆道:“在家时,阿娘没见得疼我。”   妇人一噎,呼天抢地:“你们一窝的崽,嗷嗷要吃要喝,只啃着我的血骨长大,挨了打骂,倒记在心里?我是打不得还是骂不得?你没良心,一件一件记在心里,我是白养了你,白费一世的心啊。你这个死丫头,牙尖嘴利,句句挖心挖肝,是不让我活啊。”   阿娣又直着眼问道:“我做错了,阿娘自然打得,我洗衣做饭,割草拾柴,阿娘为何也要打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午后的风夹带着泥土的腥气, 万物败落枯死沉腐消弥于地底, 余下不甘的腐臭, 萦萦绕于鼻间, 留下那些虚渺的痕迹 。   阿娣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好似要哭, 脸上却没有半滴的眼泪。她枯黄的头发变得黑密了些,虽然仍旧稀少细软, 梳了双髻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揪揪;消瘦干黑的脸丰盈了些, 脸颊微鼓,透着淡淡的红, 如同一枚不起眼的野果, 虽不打眼,却鲜落落地挂在那。   妇人答不上话,收起悲声,立起一双小眼将阿娣从头到脚看个仔细, 连发髻上绑的两条翠色丝带都没有放过。衣裳也是好的, 没有贴着补丁,两只手的也是干净的,指甲缝没有一点的黑泥。   阿娣木着脸,局促地藏起了手, 将它们背到了身后。   妇人掏过蟹的手全是泥, 这说话的功夫结成了硬壳, 她搓搓手,泥粒簌簌往下掉, 手上倒是干净了些。   她无奈长叹一气,悲悲戚戚地擦着泪,低泣道:“阿娣,你岁小,不知家道的艰难,吃了这顿没得下顿,家中几只手挣饭,几张嘴等食?你阿姊阿妹,连身整衣都没。你怨阿娘偏心,实是活不下去,真个要等着饿死?你是个犟的,心又硬,揣在肚里十个月,生下来倒热乎,大了凭得狠心!你只怨阿娘卖你,也不看看在大户人家好衣好饭,你阿姊她们饭都扒拉不进嘴哩。”   阿娣满脸的木然,像是一片在枝头摇摇欲坠的败叶,悬悬地挂在那。   妇人硬是上前将阿娣的手从背后拉出来,包在手里,狠狠地抽了抽鼻子,将哭出的眼泪和鼻涕都抽了回去,嘴角露出一抹笑来:“阿娣,你有阿弟了,唉哟,生得粉粉团的,小鼻子小眼睛,喜人的狠,你做阿姊了。”   阿娣迷茫地抽回手,道:“阿娘糊涂了,我早做阿姊了,家里还有小的姊妹呢。”   妇人笑道:“这如何相比?你的阿姊阿妹将来嫁了人,便是别家人了,阿弟才是你的依靠呢。”   阿娣又道:“阿娘又说糊话,我是做奴婢的,怎的又靠阿弟?”   妇人拍腿道:“打小便是这般直不楞的不懂拐弯儿,卖是卖了,还能赎身出来,仍旧好好嫁人匹配。”   阿娣嗖地抬起双眸,张口结舌:“阿娘要为我赎身?阿娘有银钱?”明明是喜信,可阿娣却像笼在沉沉的雾里,更加迷茫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要离开沈家,离开娘子?归转家里?   她愣愣地回过身,愣愣地看着何栖,愣愣地地唤了声:“娘子?”   未待何栖应声,妇人堆着笑丢开阿娣,趋上前来,行了一个礼,打量了何栖一番,夸赞道:“好俊秀的娘子,十里八村也找不出这样的美人来。”她边说边伸手要去拉何栖的手。   沈拓阴着脸,拿刀往前一隔,道:“这位大嫂,若是有事,说便是,动甚的手脚?”   妇人被吓了一大跳,连连退后,瞪着沈拓手中的长刀抖如筛糠,道:“官差……恕罪,不是有意冲突,饶我一趟。”   何栖袖手站在一侧,道:“大嫂受惊,拙夫粗人不懂迂回,却不是伤人性命的恶人。大嫂有事,只管说来听听,你可是要为阿娣赎身?”   妇人抖了抖,虽是轻纱挡面,却难掩何栖秀美风姿,又见她待阿娣和善,便当她是柔软的性子。谁知,一说话,却不是好说话的模样。听何栖动问,小声道:“儿女都是做娘的心头肉,心尖血,哪有不疼的,当初卖阿娣,实是无法可想,拿她吊了全家的命。眼下家里略好了些,自己骨肉在外做牛做马,如何忍心,便想将她赎买回来,只求娘子开恩,给个恩典。”   何栖细察她的神色,缓声道:“大嫂卖阿娣时得了十贯的钱,赎回却不是先前的价,而是二十贯,不知大嫂可备了银?”   妇人了一惊,竖起眉毛破口而出:“怎的翻了倍?倒似落寇劫家呢! ”   沈拓怒道:“大嫂慎言,我娘子好说话,我可不是好欺的,贼寇什么面目,你可要见上一见。”   妇人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唉哟,官差、娘子,我是个乡野村妇,嘴上没把门,说惯了村话,真真不是有心的。”   阿娣扶着何栖,血赤通红的脸,只将头垂得要低到地底去。   妇人见了,冲着阿娣道:“阿娣帮阿娘补补,阿娘不会说话,你只木头似戳那,也不支上一声儿。”   阿娣的手抖了抖,舌头跟被摘了一般,只出不来声,何栖不露点痕迹地拍了拍她的手。阿娣一颤,露出一个溺水之人抓了浮木似的目光来。   “大嫂要是有心为阿娣赎身,找了牙保,备银上门,我倒可以斟酌斟酌 。”何栖道。   妇人苦脸哀声道:“一时没这些银钱,娘子可能宽上几日,等小妇筹钱再来赎阿娣?”   何栖将眉一蹙,更加疑惑,点头道:“大嫂一心盼着骨肉重聚,我倒不好充那拆骨离肉的恶人。”   妇人大喜,跪倒便拜,道:“娘子生得好模样,又生得菩萨心肠,佛祖有灵,定看护着娘子康健。”她说了一篓子的奉承话,一骨碌爬起来,对阿娣道,“阿娣等着,等阿娘接你回家。”   阿娣直着一双眼睛,似坠梦中,脚下的地都是软的,一时竟是分不清只身所在是真是假,只疑再睁眼便是在床帐之中。   妇人也不等阿娣回话,迳自欢天喜地走了。   她带来的那个女童,赤脚破裤,被喝令守着蟹桶,也只听话侯在原地,并不敢直前,只一直转头来看阿娣。   妇人见跑了好几蟹,气得拿手指点着女童的额头,声大得连何栖等人都听得清楚,只只她骂道:“生你就是来讨债的,饭倒知晓吃,事却不知晓做,养你这么大,屁用都没,连个蟹都看不住,少说也跑了两三文的钱,将你称斤卖了也不够。家去家去。”   女童似是辩解了几句,又拿指头给妇人看,妇人拿脏手捊了捊她的指头,气道:“倒是把你生得金贵,这么点血沫沫,洒把泥灰就没了,倒喊起疼来。阿娘下地,弯刀错了劲,割了半边的肉还要割草呢。你们的皮肉值钱,阿娘的皮肉便是泥水和的?”   她骂骂咧咧抱了蟹桶,牵了女童急急慌慌地走了,走了一段路,又想起什么,跟河道边一个粗矮役夫屈膝道谢。   阿娣眼尖,喃喃道:“那个人,好似家中四叔。”   沈拓也不转寰,对何栖道:“阿圆,这事有蹊跷,里面怕是有事端。”   何栖点头,握住阿娣冰冷的手,柔声道:“阿娣,你我虽是主仆,你来家中也不长久,我却视你如亲。你阿娘要是真个有心接你家去,我自会将契放还于你,也好让你一家团聚;若是你家中另的谋算,我也能护你一二。”   阿娣好似一只躲在草丛里的兽,不必何栖提醒,她自己便嗅到了不对,泪眼朦朦道:“娘子帮我,娘子买了我,我便是娘子的人,娘子要我活,我便活,娘子要我死,我便死。”   何栖摸了摸她的小揪揪,笑道:“傻阿娣,才多大,便又死又活的,我不是阎王殿前掌命书的判官,哪里定人生死?”   阿娣抽噎道:“娘子别不要我。我也不知阿娘为何要赎我,我在家中没穿过好衣,没吃过饱饭,没睡过好觉,日日挨打挨骂,又有干不完的活计。我是坏了心肠,不愿回去挨苦、挨饿,我黑了良心,在娘子这边得了好,也自个藏了起来,不曾想着捎去家里,只想离得远远的,不让他们知晓。”   她越哭越伤心,跪在地上抱了何栖腿,哭求道:“娘子别嫌我,要打要骂都可以,只别不要我。”   何栖被她说得心酸,扶她起来道:“阿娣不哭。”拿手帕为她擦了脸,道,“一张花猫脸,也不知羞。”   沈拓见她哭成一团,好不可怜,又见哭声引得周围窃窃私语,与另一个监工知会了一声,牵了马让何栖与阿娣坐了,先行将二人送回了家去。返回河道前,道:“阿娣,你有委屈,只管告诉我与娘子,我们自会与你做主,你既进了沈家,岂会让你被人欺了去。”   阿娣感激涕零,略收了悲声,跑进去洗脸整容。   何栖站在院门前与沈拓道:“大郎托人查查此事,今日事忒巧了些,好似在那等着一般。牛家送阿娣来时,言道是因家中姊妹太多,阿娣的娘亲又有身孕,实养不了,这才将她卖了。今日看她衣着言谈,也不似另有营生,我张口要二十贯赎身钱,她虽气急怒骂,却不曾推拒,显是能出得起资费,哪来的银钱,实是让人费解。   再一个,看她待阿娣,言语里责骂多,牵挂少,见到阿娣有喜却不惊,实是有备而来,又直言便说要赎身,不知藏着什么古怪。”   沈拓点头:“我看她想赎回阿娣倒是真的。”想了想道,“这几日你们送饭食与我,在河道走动,想是被她四叔认了出来,告诉了家里,那妇人得信这才等在那。”   何栖咬唇:“非我妄议,定是不安好心。”   沈拓道:“藏着什么祸心,查了便知,看她行动不似谨慎的,想来不难查探,去村中便能打听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陈据的那帮死生兄弟, 大半跟着去了宜州, 留下的几个要不四体不勤, 要不细瘦体弱, 骨髅覆层薄皮,风吹就倒, 癞眉鲜眼,形容猥琐。   沈拓找了其中一个绰号歪七的闲汉, 许了些银钱, 让他去李石村打听阿娣家事。   歪七生下来便头歪脚斜,立那活像畸生乱长的细木条, 为人却很是义气, 推了沈拓的银钱,道:“都头有事,尽管吩咐,我家堂兄随着陈家哥哥去宜州挣饭, 全赖都头的恩情, 些些的小事,我张手收银,唾沫也要淹死我。”只死拒不肯。   沈拓笑道:“既如此,我请你吃酒, 全当谢你的仗义。”   歪七歪着嘴笑:“银不收, 酒却好使。”   歪七全身也没三两的力气, 细条胳膊一捏就断,打探消息却是好手。装做收鸡毛杂物的, 挑了个轻飘飘的小挑担便去了李石村。   他们这些人最惯的便是看人衣装,识人品性,再兼三寸利舌。尤是那些游手好闲之徒,长日无事,东游西逛,东家吵了嘴,西家娶了妇,哪家割了肉,哪户沽了酒,只没他们不感兴趣不想知晓的,比那些长舌妇还爱搬弄是非。   歪七在村中转了转,见井台树下瘫了个人,一看便是个懒货,饼挂脖颈懒得低头,家埋银山懒得挥锄,弹个指头都似要他半条的命。   歪七一擦汗,笑着上前讨水:“这位郎君,小人是走村串巷收零碎杂物的,天热,口中烧火,讨碗井水吃吃。”   村中懒汉连眼皮都不掀,不耐烦道:“自去打水,啰嗦。”   歪七将担子往旁边一撂,放下井桶吊了半桶水上来,拿手盛着吃了几口,又洗了把脸,一屁股坐在懒汉的旁边,摸出一把干枣吃起来。   懒汉闻到甜味,抽抽鼻子,出声道:“收鸡毛的,吃了村中的水,把一颗枣与我吃。”   歪七咧嘴一笑,捏了一个枣放他嘴里。懒汉嚼了嚼,几下咽了,又讨要:“兄弟再与我一颗吃吃。”   歪七仍喂进他嘴里,抱怨道:“你们村凭得穷,转了半日,连根鸟毛都没收到,破锅烂铁都没得一块。”   懒汉笑:“你个收零碎的,自家没眼色,不年不节,谁家吃鸡存得鸡毛?”   歪七奇道:“我便不信一年到头连只鸡都不吃的,你们村莫非连富户都没有?”   懒汉冷哼:“东头倒有大户,住的大宅,养的恶狗,杀鸡杀猪,谁个稀罕卖些鸡毛换铜板子?”   歪七点头:“是是是,兄弟说得有理,他们手指缝漏的都够我们一年的嚼用,拔根汗毛比腰还粗。”   懒汉面有得色,好似自己也沾了点光,伸根手指指嘴:“兄弟再把一颗枣与我吃,你这干枣没肉,只甜个嘴。”   歪七暗地翻个白眼,脸上笑道:“金丝枣儿倒是核小肉多又甜,上哪得它去?唉,买卖不好,不得荤油的到肚,昨日邻舍炖鸡,馋得人半宿没睡。”   懒汉被晒得出了一层油皮,好似一块快要发臭的死猪肉,他被歪七说得引起馋虫来,咂咂嘴,道:“李老二家昨晚又吃蟹又吃肉,勾得人心痒痒。”   歪七道:“蟹倒罢,一嘴的壳,肉是难得,想来李老二家中阔绰。”   懒汉咕咕直笑,肚子一起一伏,鄙夷道:“屁个阔绰,你往村中转上一圈,看哪户破房草顶便是李老二家,鸡笼子似得住了十几口人,一伸胳膊就能打到别个的头,刮了米缸也刮不出二两的米来,饶是如此,年前生得一个小郎君倒似得了金元宝,能不能养活还两知。”   歪七一听,心下大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还道要耗些口舌才能打听到阿娣家的事,谁知竟是送到了跟前,好奇道:“真个如此,竟还能吃肉? 许是在哪发了财,也不知是什么营生……”   懒汉笑起来,扫他一眼:“收鸡毛的,可有了婚配?”   歪七拍拍衣摆,苦笑:“掏了祖坟都寻摸不出一贯钱为,哪来的婚配?”   懒汉唉气:“便是有钱,你生得好似癞痢鬼,娶了婆娘也养不出好看的女娘来。”他摇头晃脸,“李老二生得一窝小娘子,虽养得细仃仃一个个好似要饭的乞儿,生得却是平头正脸,卖得好价钱。”   “卖……卖女?”歪七装作大吃一惊的模样。   懒汉不解看他:“没这么多米粮养,不卖掉,莫非溺死?又不是将将生下的,猫崽大小,往水里老坟里一丢,事了另行投胎。李老二家倒不行这等恶事,年前卖掉一个女儿,年后又卖了一个,得的银钱将小儿养得□□嫩皮的。这些时日,许是银钱用尽了,又动了卖女的心思,胡刁婆成日黄鼠狼似得在那打转,黄叽叽的两只眼,只差没伸个尖嘴出来。”   歪七吃惊:“胡刁婆?可是胡四娘?”   懒汉笑道:“可不就她,西家走,东家串,专门挑三窝四,使人卖女,拉纤保媒。别家做媒都说去做正头娘子,只她说媒专说去做妾的,名儿最臭,买卖最旺,死后也不怕拔舌下油锅。”又看歪七,“老哥也识得她?”   歪七道:“怎不知她?大名鼎鼎的人物。只是,知晓她的人都知她不安好心,不要她做媒。”   懒汉咕咕直乐,又问歪七要了个枣,道:“谁管好不好心,世间最真的便是一串串的铜板,有银到手便是真。”   歪七道:“也不怕将他们女儿说去污水沟里去?”   懒汉不以为然:“卖都卖了,管她好赖,全当是嫁女,泼水出了门,管她的死活。”   歪七心里估了大概,起身拍拍泥,道:“唉哟,本只想歇歇脚,谁知哥哥说话有趣,竟是听住了,倒误了时辰,归家日头都要落山了。”他边说边急着去挑担子,担子太轻,起得猛了些,差点了摔了个趔趄。   懒汉看他险些摔倒,觉得有趣,躺那指着他哈哈大笑,拍手道:“生得似个推磨的鬼,平地也摔跤 。”   歪七也不生气,道:“爹娘生下便是这般模样,没法挑去。”   懒汉听了,更加得了趣,只躺那笑得喘不上气来。   .   歪七既知胡四娘,离了李石村回了桃溪另行打听,心道:这臭婆娘专坏好人家的女娘,去岁苟家案,便有她的份,险些挨了板子,消停了许久。如今风平浪静,她又出来招摇,不知又从哪接了黑心的买卖,将好好的女娘往泥坑里填。   回了自家的地头,歪七喊了在街上卖鲜果,问他道:“你可知胡四娘最近为谁做媒?”   卖鲜果的啐了一口,道:“哥哥怎问起她来?我还真个知晓。你道是哪个?就那个侯郎中。”   歪七吃惊:“他病歪歪的还要纳妾?那寸肉能用?”   他说得粗鄙,卖鲜果不过十多岁的年纪,涨红了脸,抱着果篮“呸 ”了一声:“总比你个歪七好。”   歪七笑起来:“我只头歪,他是那话歪,哪里比我好?”   卖鲜果的也笑:“哥哥再胡缠,我不与你说了。”   歪七讨饶:“是哥哥混帐,你说你说。”   卖鲜果的便道:“侯郎中与人抢花娘被打了,好死不死地拿好汤药吊了回来。只他是个贼心不死的,走路还摇摆呢,又跑狭斜厮混,也不知吃了什么助兴的药,口吐白沫被抬了出来,后来就成了蔫瓜条。侯老娘心疼得日哭夜哭,求神拜佛。也不知被哪个骗子给哄了,说要再纳一房,冲个喜,包管百病皆消。   有点良心的哪个肯与他家说媒?侯郎中一截空心树、皮都要烂了,几时死了都不知晓,又不中用,火坑一个,进了他家,骨头渣都存不下。”   歪七蹲在那冷笑:“别个不接,胡四娘定是颠颠地上门搅事。”   卖鲜果的道:“胡四娘这等脏心烂肺的,眼里只见钱,哪管好坏良心,良心有价,早卖了换做铜钱了。”   歪七听了,心道:都头家的小丫头定是八字与侯郎中相合,她阿娘便想把女儿赚回去,再发一笔财。真是一群恶狗见了肉骨头,骨头缝里都要舔出肉来。   谢过卖鲜果的,寻了沈拓,将前因后果一一告知。   沈拓长眉如刀,冷笑:“竟与侯家还有瓜葛,烂泥臭肉,让人厌恶。”   歪七道:“侯家是开医铺的,侯郎中怕真个不中用,用药也治不了,这才求了神神道道的事。”想了想多嘴道,“都头,你家丫头要是陷进侯家,怕是有去无回。”   沈拓道:“既是我家的丫头,哪由得旁人做主?”   歪七拱手笑道:“都头仁义,这趟差遣做得舒心。”   沈拓回礼道:“歪七哥前后奔波,明日再一道吃酒,家中娘子忧心,我先将事告知于她。”   歪七忙道:“吃酒几时不能吃,都头先将此事了了。”   沈拓也不与他客气多礼,拍马回去将事告诉了何栖,阿娣立在一旁,煞白了脸,抖个人抖得如同深秋残叶。两腿一弯,跪了下去:“娘子救我,我不要去做侯郎中的妾。”   何栖忙将她扶起来,道:“阿娣放心,初时牛家买你时签的便是死契,我不松口,你只得在我家中长做。”   阿娣点头有如捣蒜:“长做好,长做好,我一辈子做娘子的奴婢丫头,下辈子也服侍娘子。”   “胡言乱语,”何栖轻斥,道,“为奴为婢有什么好的?这辈子身不由己,下辈子还是如此?你放心,你在身边一日,我便为你打算一日,虽不敢说如何,只不教你落在污水烂泥中。”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阿娣受了这场惊吓, 又成了惊弓之鸟, 一点的风吹草动便瑟瑟发抖, 手脚倍加勤快, 样样抢先。   何栖知她心里不安,由着她忙里忙外陀螺似得打转。   沈计写了字, 看着窗外在院中打扫落叶的阿娣,心有戚戚, 想道:母慈子孝, 母不慈,子当如何?‘夫孝, 天之经也, 地之义也,民之行也’,这或许是圣人写出来骗人的?   .   沈拓那日见了阿娣的阿娘,听其言, 观其行, 应是个蛮横不讲理的,担心上门来时,何栖要受她的欺负,仍托了歪七照看一二, 道:“一事不烦二主, 若这妇人来寻, 歪七哥递个口信与我。”   歪七满口应下,道:“路不平有人踩, 事不平有人管,我左右无事,刚好来管这趟闲事。”   歪七在街巷等得快成泥捏石雕的塑像,才见李二娘子一手挎了一个饭篮,一手拉了个十岁上下的小娘子在那打听沈家家宅何处。   “卖水的婆子,与你打听个人?有个姓沈的官差,家在附近,不知是哪条街,哪个巷?要怎么走?”   沈拓在桃溪街集有名,卖香饮的老妪自是知晓,便笑问道:“大嫂是都头家的什么亲戚?怎不知他家哪处?”   李二娘子见她发问,嫌她多事,笑道:“我是他外家的婶,内家的姨,你一个卖水的,管得倒宽,问起别个亲眷来。”   老妪风干的脸上生得也是一对势力的眼,听李二娘子言语不中听,扫她一眼,道:“你是阎王的妹妹都不与我相干,一脸穷相,怕不是占人便宜还嫌少的。你好大的脸,让都头亲来迎你。”说罢坐在荫处拿蒲扇扇风,再不搭理她了。   李二娘子气得咬牙,暗咒道:半截身体埋黄泥的,倒是生得富贵眼。   她牵的女童摇摇她的手,劝道:“阿娘不要与人吵嘴,忘了我们来找阿姊的?”   歪七心里疑惑:这妇人耽搁这几日,怎还带了个女童来?一面在肚里琢磨,一面遣人送口信与沈拓。   .   原来,侯老娘托了胡四娘寻八字相宜的小娘子与侯郎中做妾室,胡四娘贪她的银钱,极热心地四野八方打探。   李老二家别的都不多,只小娘子多,胡四娘一上门,李二娘子喜不自胜,奉承道:“胡娘子善心,有了好事,头个便想到我家。你看家中年纪相合的,不拘哪个,只管挑了去。”   胡四娘笑道:“你倒是干吃捞饭不要下饭的,你大方,侯郎中什么人家? 猫猫狗狗都好随意进他家门的?他家经营着偌大的医铺,要银钱有银钱,要名望有名望。侯郎中又生得俊秀,又能干,学得一身的医术,医死人活白骨,妙手回春,官府都敬着呢。要不是时运不济,惹了邪气上身,总不见好,哪得好馅饼与你吃?”   李二娘子心里燃起一团的热火,烧得胸膛滚烫,好似一场富贵伸手即得,迎了胡四娘坐下,将茶沫冲了一碗茶来。   胡四娘看黑乎乎的茶渣,茶碗又粘着什么污垢,心下隐隐作呕,哪里肯下嘴吃茶,笑道:“二娘子客气,我哪得闲吃茶,你只将你家小娘子的八字与我,看看有没有相合的?”   李二娘子忙不迭地进屋从草垫下拿出包着的几张红纸,殷勤地递与胡四娘。胡四娘拿两指拈了,抖开自看,待到看到几行字,亦是喜形于色,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不枉她跑细了两条腿。   “二娘子,真是刚烙的饼落在你家的碗里,竟真有相合的,你家行六唤阿娣,恰是个合意人啊。”   李二娘子刚展开的笑愣是僵在了脸上,翘起的嘴角不及收回,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动了动嘴唇道:“可是不巧,阿娣卖了人家。”   胡四娘也是一愣,好大的肥肉都到了嘴里,不想横生枝节,扑扑要飞,忙问道:“卖了何处去?”   李二娘子拍腿道:“牙郎带了去,也不知卖去了哪家。”   胡四娘又问:“签的死契,还是活契?哪里的牙郎?总有个去处。”   李二娘子道:“胡娘子问我,我哪里知晓?我是个睁眼的瞎子,出了村摸不着回头的路。”   胡四娘看她,心想:这妇人倒是个心狠的,既不知根,又不知底,便将骨肉卖了去。于是,再问卖女的契纸。   李二娘子回屋又是一阵的翻箱倒柜,半片纸都不曾寻到,出来讪笑道:“许是做了火引子,烧没了。”   胡四娘自问见多识广,形色各异的人见了少说也有几箩筐,倒是头次见这么心宽的,心下一阵气闷,也不愿再坐,讥讽道:“弯腰便能拾得银元宝,谁知当个泥疙瘩踢飞了,也是晦气。我便不坐了,再与侯郎中寻那可意人。”   李二娘子更是心痛难抑,好似被人夺了财,抢了银,问道:“侯郎中家能出几贯的钱纳妾?”   胡四娘姓胡,一张嘴也是尽得姓之精髓,最擅的便是胡吹乱嗙,当下摇头叹道:“几十贯不过是个衣裳钱,百贯也是稀疏平常。”   李二娘子听了这言,如遭雷击,哭道:“唉哟,这可是摘我的肺,剜我的心,是我这个当娘的没远见,误了女儿的一场富贵。”   胡四娘心下厌弃,道:“二娘,人都卖了,哭下一缸眼泪,也没处喊冤,只当没这命。”   李二娘子哪里舍得这样的好事,扯了胡四娘的袖子道:“好娘子,再宽个几日,我去寻寻,说不得能寻回来。”   胡四娘面上笑:“这倒罢,你寻她家来,我照旧做你的媒。”实则不过看场好戏,让李家白忙活一场,契都烧了,九成签的死契。   这一卖出去,命都是别人家的,你家肚皮生出来,死生好赖却由他人来定,遇上不好的人家,三天一场骂,四天一顿打。便是能寻到人,有几户好心的,肯开恩放契的?   李二娘子却活络开来,等得李老二归来,唤了老三、老四来老大家中商议此事,一家子的穷丁,醒着睡着都等天下钱雨,听了这桩几能到手的富贵,一个个红了眼,撸着袖,出着主意要去寻回阿娣来。   李老翁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木讷地片着竹篾条,糙如老树的两手龟裂着一道道血口,脚边堆着几只圆灯笼的竹骨架,尚不曾糊上素纸,点上白烛。   等得几子散去,李老翁睁着昏花的老眼,蹒跚着步子,接过小孙女递过的一只灯笼骨架,将它挂在檐下。   夜风呜呜吹过交错的竹编孔隙,一声呜咽,李老翁瞪着这只不能引路的灯笼,蓦地喊道:“阿娣啊,别认错道啊,别走错岔了。”   李大郎的娘子在屋内吓了一跳,摔门怒道:“家翁老糊涂了,大晚上的喊魂,阿娣还没死呢,不盼好,倒添晦气。”   .   李家上下被银钱迷了眼,四处探听阿娣卖去了哪,只是荒荒茫茫哪里去寻?去桃溪找带走阿娣的牙郎,也是白费了些银钱,姓不详,名不知,连个门槛都摸不到。   直至桃溪开河广征徭役,李老四应役去挖河,撞见阿娣随着何栖与沈拓送饭食。他远远见了,依稀是自己的侄女,只是个子拔高,不似家时干瘦的模样,还有几分秀美。心中疑窦,握锹的手激动得直打颤,只不敢确认,好不容易捱过工时,一路奔回家中告知李二娘子。   李二娘子抱着小儿喜出望外,轻拍着心头肉,想道:到底是命中该我的。隔日早早爬起来,拎了桶去河道边捉鱼蟹边张望阿娣,又拉了人打听沈拓,听闻是个和善人家,心底更有了把握。   她守株待兔几日,终于等得了阿娣,哪还按捺得住,急慌慌来认女,所幸何栖好说话,竟真个同意她赎身。   李二娘子如意算盘刚拨了个珠子,便听何栖张口要二十贯钱,心中埋怨:看她是个菩萨面,原来生得恶心肠。虽心疼得牙疼,也不好因小失大,出这笔银钱有如割肉,也得忍痛应下。   李家地洞连老鼠都不生,哪来得二十贯钱,邻舍亲眷知他家的根底,也不愿借钱与他们。   李二娘子无法,找了胡四娘借银。   胡四娘不曾想她竟真的找着女儿,主家又开恩同意赎身,再兼自己这趟媒做得不顺,有八字相合的,偏是个痴傻的。   侯老娘跳着脚不肯,嚷道:我儿只配得一个傻妾?也不看侯郎中活似个痨鬼,青白死气的脸。   胡四娘叼着嘴里的肉,只舍不得松口,正在家中干急,李二娘子送上了门,两下一拍即合。胡四娘除去说媒,也放钱收利,赚个断子绝孙钱,还笑道:“既如此,我与你二十五贯钱,不好可着头做帽,赎回女儿,也要做身好衣给她。”又找了街上替笔写家信书文的,写了张契,让李二娘子按了手印。等给钱时,胡四娘又道:“二十五贯一筐子的钱,你妇道人家怎抬得家去?也惹眼,我与你折成银子,今岁银价高,一两银换得一千一百多文钱,我与你投缘,便不与你计较零碎,吃个亏折成二十三两。”   李二娘子一惯只进不出,这里边却不知门道,还道占了便宜,喜滋滋地应了。   李家得了二十三两银,先去割肉买鱼沽酒,过年似得吃了顿好的,独李老翁一人枯坐在外编着灯笼,对一屋的热闹置若罔闻。   李二娘子又扯布给小儿子换了身新衣新鞋,这才施施然去桃溪赎阿娣。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写得不够清楚,阿娣不止七八岁,何栖收下她时,因为营养不良,看着小。当然也不大,过了一年,也就十岁。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李二娘子因一张嘴不讨喜, 问了半日才摸到沈家的大门, 见乌门小院, 绿枝探出院墙, 绿果累累,阶前扫得干干净净, 不见半片的落叶,桃符挂在门前, 擦拭如新。   李二娘子心里嘀咕:看着不过寻常人家, 不似什么高门大户。放下篮子,用袖子掸掸身边女童的膝盖脏鞋, 嘱咐道:“学些机灵, 也好得个好去处。”   女童应了一声,道:“阿娘我知晓。”   李二娘子微瞪着眼,轻喝道:“可不好学你阿姊没良心,自家好吃好穿, 屁都不留一个给家里, 味都不让你闻一下。”   女童低下头,两只手指交缠在一块,道:“我记着呢。”   李二娘子这才满意点头,又看她乱蓬蓬的发髻, 沾点唾沫重绑了下, 又拉拉她过短的衣裳, 道:“阿娘就指着你了。”   女童乖顺点头:“我得钱与阿弟买糖吃。”   李二娘子笑道:“不枉我疼你一场,你阿姊坏根烂心, 不如你的一指头。明眼的人打了照面便能知你的好处。”   她又絮絮几句,舔舔唇,上前拿手扣了门扉,等得片刻无人应门,疑心没听见,正要用力擂门,院门咯啦一声,被人拉了开。   应门的正是阿娣。   李二娘子只笑得没了牙眼,见她一身鲜衣,头上还戴了朵绒花,伸手便要去拉她的衣袖,道:“出落得花一样,水灵灵的,阿娘那日都不敢认。”又探入篮中掏出一个脆李,“家里新摘的,作礼送家中的娘子,谢她放你的身契。”   阿娣没睡好,黄白的脸,肿眼皮,也不出声,千言万语堵在喉中生出千根万根的刺,卡在那,扎进血肉中。   李二娘子攥着一个李子,偏阿娣不动不接不说,心里生火,暗忖:白生的丫头,眼下还要靠她,不能与她生气。悲声道:“阿娣,阿娘也是没法,但凡有一条活路,哪个会卖女儿。”又推推身边的女童,“家中你们最亲厚,阿娣,你七妹,天天念着你呢。”   阿娣死气沉沉地眨了眨眼,家里缺衣少食,姊妹间也不大和睦,为着一口稀粥,便能大打出手。   女童上前一步,细声细气地问道:“阿姊离家后,不记得阿七了?”   阿娣看她好似看到自己,黄黄稀疏的头发,短了一截的衣裳,细瘦矮小可怜,不由松动了神色,问道:“阿七,阿娘也要卖你?”   阿七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垂头不语。   李二娘子笑起来:“阿娣,阿娘接了你家去,你家娘子身边便少了服侍的人,你为阿七说几句好话,阿七体贴小意,做事也利落。”   阿娣猛得看向李二娘子,木钝钝的眼里竟透出尖锐来,那点的惦念、那点的愧疚、那点的思念,通通化作一口苦得没边的茶被咽进了肚里,浸得五脏六腑都渗出苦汁来。   她们……她们……真是一点的好都要得去,吃了肉还要敲了骨髓出来。   李二娘子还无所觉,阿七却是惊得退了一步,怯生生盯着自己的脚尖,自我安慰:阿姊有了更好的去处呢。   他们正僵在院门前,一个板着腰杆,酸脸挂嘴的婆子过来喝道:“阿娣,教得你许久,还是这样散漫没有规矩,既有客,怎不请进家。”   阿娣忙屈膝道:“大娘,不是客人,是我阿娘。”   婆子听说,掀了掀刀拉似的眼皮,训道:“什么阿娘?一封银子买下你,只有主家,没有爹娘,家中娘子才是你娘呢。”   阿娣认错,道:“大娘,阿娣知错,再也不敢了。”   李二娘子愣住了,急上前强笑:“这位嫂子怕是有误会,我上门要赎我女儿家去,银钱都备好,你家娘子亲口应承的我。”   婆子转身,一牵嘴角,只她的嘴角似是僵的,笑也不像笑,仍是死板的一张脸:“阿娣是我将买回来的,签的死契,便是私产,哪里好赎身。”   李二娘子急了,将婆子一拦:“怎不好赎身?你家娘子应下的,叫我将二十贯钱来为我阿娣赎身,你家买丫头只花得十贯,还白赚我的钱哩,如何不叫赎身的。”   婆子压根不为所动,吐出的话如同刚磨的刀口:“好生无礼的乡野村妇,你不如去街集打听一二,哪家哪户签了死契的奴仆,能得转家中的?当初为了多得几两银,将女儿作牲口卖了,眼下又想作人领回去?天下哪得这般便宜的好事?我家娘子年轻心善,禁不得眼泪跪求,却不知有些人膝盖是软的,眼泪歪嘴便来。我少不得要为她把些门,防奸滑小人进宅偷米偷油。”   李二娘子被一顿抢白,急道:“你……你一个下人奴仆,怎做你家娘子的主?也是个欺主的老货。我付了银钱,不叫我赎女,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又推阿娣,“死囡囡,快去求你家娘子,让她放你家来。”   阿娣险被推得摔倒在地,婆子袖手冷笑:“她敢去,便打断她的腿,为奴这般胆大,反了不成?”   李二娘子无计可施,这回倒真个哭了出来,眼泪落得真心实意,噗通跪倒,求到:“大娘开恩,放了我家女儿,我连银都备好了,容我骨肉团聚,家里都盼她回去呢。”又摸出银锭,捧在手里,“我东家求,西家跪,才得的这些银,你们发发好心,松松口吧。”   婆子眉毛都不抬一下,平板无波道:“似你这般的,我见得多了,卖女时为几两银子血红着眼,事后又似受了逼迫,须知世上难求后悔的药,回头再无来时路。”说罢,便要请李二娘子出去,关门谢客。   李二娘子怎肯罢休,八十一难都过了,再过一坎便有白哗哗的银子到手,扒了门喊道:“娘子好心,让我赎了阿娣去,娘子那日亲口应承的我,如何又反悔,如今怎得躲着不见?”   婆子大惊失色,倒退一步,指着李二娘子怒道:“几辈子不曾见过这等无礼的村野泼妇,再高声抓你官去。”   阿娣只直愣跪在一边,死白的脸。。   阿七噙着眼泪,咬了咬牙,忽地上前跪在婆子面前,磕头道:“大娘不如放我阿姊家去,我替阿姊服侍娘子,我愿意签死契,只求给一口饭。”   阿娣仿若身入冰窟,冻得骨头生疼,微抬了一下脸,又不堪重负地垂了回去。   婆子吃了一惊,立定看着跪在尘土里的阿七,阿七细细的肩膀瑟缩着,只感婆子的目光针尖似得扎人。   半晌,婆子道:“我不过是为奴为婢的,却是做不来娘子的主。”   阿七难掩失望,拿牙齿咬着唇,磕头道:“求大娘许我见娘子一面,好求她开恩。”   婆子正欲拒绝,一个梳着百合髻水蛇腰削尖脸的侍女从一丛木下转了出来,一挑眉,却是牛二娘子心腹阿迎,脆生生地道:“丰阿嬷,娘子听得吵闹,遣我来问,怎的去了这些时候。”又轻扫一眼阿七、李二娘子,“这些腌臜人,怎还不打发出去?”   李二娘子见她言语轻慢,气焰嚣张,举止跋扈,竟被唬住,窝囊在一边不敢吱声。倒是阿七镇定,膝行一步,又磕一个头:“求这位阿姊成全,许我见娘子一面。”   阿迎眼尾风都没扫她一下,掉转脸埋怨:“要死,哪来的黏毛野猫子,不知天高地厚,也来攀高盘。”她一掐腰,指着院门道,“你们二人再不去,惹恼了姑奶奶,休怪我不客气,好不好的,喊了人拖你们吃官司,一顿板子,打个皮开肉绽,嘴里心里都得安生下来。”   阿迎又泼又凶,上来将二人轰了出去,合上门还骂道:“踩脏了地,又累我们抬水洒扫,凭得晦气。”   李二娘子还不肯罢休,要敲门,歪七纠结着几个无赖将二人团团围了,偏着脖颈,冷笑:“你是哪家的家小,混的哪条道,吃的哪家的饭,要寻我哥哥的麻烦?”   李二娘子一听这些黑话,吓个半死,捂了胸口藏着的银,不敢逗留,扯了阿七急急走了,只待日后再作打算。   歪七使了个眼色,一个地痞会意,远远缀了上去。   .   何栖坐在廊下与牛二娘子斟茶,笑道:“此番全赖嫂嫂帮手,以茶代酒,谢过嫂嫂 。”   牛二娘子轻摇着睡猫葡萄扇,接过茶盏,笑着道:“我不请自来,弟妹不嫌就好。”   何栖眉眼一弯,脸上微红,道:“拙夫办事唐突,嫂嫂不要与他计较。”   牛二娘子笑起来:“真个吓我一跳,因着侯郎中的事,我都没脸见你们夫妻,只当你们不愿再登我的家家门,谁知都头一来,竟要借一个厉害的婆子。你也知晓,我家夫君是个不着边的,以己度人,在那疑道:借个婆子去做什么?婆子哪及娇美的小娘子。   他没心没肠回屋翻身契要送个天仙与你家都头呢。好悬被我知晓,给拦了下来。   这一送,都头不知要怎么翻脸呢。”   何栖一抬眉,气笑道:“牛家哥哥真是仗义,大郎翻不翻脸我不知晓,我可是不依的。”   牛二娘子笑岔了气,道:“他自知想差了,面上无光,不知钻哪个胡同狭斜躲羞去了。”将扇子掷在一边,吃了一口茶,又笑,“先前只道都头是个粗人,不曾想倒是个心细的,又拉得下脸面,借个婆子替你吵嘴。”   何栖被灌了一盏的蜜,活似透糖的枣,从肉甜到皮。 第一百一十五章   牛二娘子是个消息灵通的, 吃了一盏茶, 便问起何栖水运之事, 掩唇一叹:“唉, 我喜爱弟妹,弟妹却不与我亲厚, 这般大事也不露一丝的口风。”   何栖赔礼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到底如何还未可知, 哪有脸面到处说嘴, 反倒让嫂嫂误以为我见识短,轻浮张狂呢。”   “可是扯臊, 我岂是这等人。”牛二娘子不满, 将眉一挑,又凑近问道:“弟妹与我一句实话,我家的买卖可有明府的份子?”   何栖神色微敛,心知这事不过彼此揣着明白装糊涂, 既靠了树, 不仿再借个凉,于是笑道:“嫂嫂既知,何必再多此一问。”   牛二娘子难掩艳羡,更亲热了几分, 感叹道:“弟妹与都头好运道, 奉了这么一尊大佛, 还怕请不来真神。”   何栖嫣然一笑:“嫂嫂,万事开头难, 我都不知如何铺张,只不强撸了袖子,硬着头皮支张。”   牛二娘子打蛇缠上棍,笑起来道:“提了笔,沾了墨,还怕落不到纸上?弟妹家里做这营生,我头一个便要来光顾。家中的铺面买卖,南来北往的货,组了驴马车队运送,要人要牲口,又要打手护送,出进来去,不知要请多少的脚力,花费多少的脚钱。”她反客为主,提壶为何栖斟茶,道,“弟妹家的船,两头的依仗,托了你们,我只将心揣在怀里,再没一丝担忧的。”   何栖接盏轻呷一口茶,垂眸谢道:“既如此,多谢嫂嫂信赖相托,我少不得厚颜接下嫂嫂的这桩生意。”   牛二娘子将手一拍,喜道:“与弟妹说话便是痛快,不耍那些花腔扯皮,明明三言两语能定下的事,倒要东拉西扯说上一堆。”   何栖与牛二娘子口头定下一趟买卖,虽知牛家十之八九冲着季蔚琇的脸面,到底也是自家生意,难抑心头之喜,一时倒有点飘飘然。起身道:“嫂嫂见谅,我是个浅薄,头遭办此大事,狂喜失态,要与嫂嫂吃一杯甜酒。”   牛二娘子斜倚栏杆,道:“弟妹能出此言,哪里浅薄。”   .   歪七人生得歪歪斜斜的,心眼也没正到哪去,他手头无钱,碍于自己生得不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能跟着陈据等人一起去宜州做正经活计,正苦于无处捉钱发财。   李二娘子怀里揣了钱,被他瞧在了眼里,记在心里,与同伙商议要截她的钱财肥自己的荷囊。他那同伙,亦是喜欢做无本营生的,只胆小,问道:“虽是财路,只是不好在都头眼皮下行事,他是眼里容不下沙的,怕被捉了官去。”   歪七算计起李二娘子毫不心软,冷笑道:“她不是个好的,卖女得的黑心钱,敲骨食髓吃得腰肥,我们是替天行道。”   同伙顿生豪情,听了歪七指使一路尾随李二娘子,寻隙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了她怀中藏着的银钱。   李二娘子拽着阿七,七上八下没个主意,金山要飞,如何甘心?路过一个饼铺,芝麻油香直钻鼻孔,阿七一双眼睛落那拔都拔不出来,求道:“阿娘手上有银钱,买个饼来吃。”   李二娘子劈手就是一嘴巴:“哪里有余的给你买饼?欠你多还你少还是怎的?只知张嘴要吃,屁用没有。”阿七挨了一下,不敢再张嘴,李二娘子自家也闻得饼香,琢磨着买一个与小儿吃。抬手摸荷囊时,下意识又按按胸口,看看怀里揣得银锭在不在,这一摸,魂飞天外,手脚俱凉,整个人烂泥般软倒在地。   “哪个杀千刀下油锅,这是要我的命,我可活不下去了。”李二娘子当街坐倒,捶地痛哭,“光鲜的不去偷,肥壮的不去翦,拿我的这穷精光的下手,阎王客也没这么心狠的,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旁观者好心地过来问道:“大娘子是被贼偷剪了钱袋?不知丢了多少钱?”   李二娘子泣道:“足有二十两呢,我不如跳水里死了算了。”   旁观客倒抽一口气,仔细看他们母女几眼,道:“你这妇人好没道理,好心问你想要为你拿个主意,如何来诳我?你能有二十两的雪花银?”   李二娘子啐了一口:“你生得狗眼,还好心?我怎不能有二十两?”   旁观客被她乱咬一口,暗骂自己多事,一甩袖子走了。有他这一遭,围观的哪肯再上门相询的,只围在那指指点点,凑个热闹。   阿七再老成,也没见过这等阵仗,站在人群之中,左右环顾,一张又一张的生脸,百种的姿态,或同情,或嘲弄,或冷眼……不似一个个人,倒似一只只鬼。家里丢了银,李二娘子迁怒,自己少不了一顿毒打,说不得连家都要败,届时,怕不能活命。   她小小年纪,却是个寡情心硬的,趁乱随着人群挨挤,不知怎么落到外圈,四顾茫然,心一横,头也不回地跑了。   .   沈拓去牛家借人,被牛二郎君强拉去吃酒,还道:“沈兄弟只管与我吃酒,内宅之事,交与你家嫂嫂,你嫂嫂比那些婆子还凶。”沈拓哭笑不得,也不好抬腿走人,只好坐下陪牛二郎吃了几盅酒。   牛二郎席间,又动起送沈拓小妾的念头,挨了沈拓与他说风月佳话。   沈拓停杯,无奈道:“牛兄,那些美妾你自家消受,我有了娘子,别个都不要。”   牛二郎这些时日,颇难消受美人恩,牛二娘子转了心性,既不拈酸也不吃醋,还将外头养的接进家里。环肥燕瘦,蛮腰素口,脂香粉浓,这个要与牛二唱曲,那个要为牛二烹茶,这边扮作嫦娥,那边妆成宓妃,厨下炖着虎鞭,下酒备着鸡腰,枕下藏着香药。   牛二郎今朝睡在柳边,明日宿在花下,道不尽的情浓,说不清的风流。没过多久,走路腿发软,天暖还打颤,揽镜一照:脸发白,眼带黄,好一个青白消瘦、将将要死的风流鬼。身后美娘似醒非醒,伸出两条雪白的手臂从后头蛇也似地缠绕上来,好似坟头女鬼吸饱了精气,唇不描都是红艳艳的。   牛二郎吓了一大跳,扔掉镜子,披衣下床,屁滚尿流地跑去牛二娘子房中,连宿了半个月不肯动弹。   休养了十来日,牛二郎再揽镜:修眉俊目,一个俊俏郎君。心有余悸之下,便动了把院中的青娥素女打发出去几个的念头 ,本以为牛二娘子定是喜不自胜地满口答应。   结果,牛二娘子坐在梳妆打扮,描眉涂脂,道:“这如何使得,家中又没遭了难,买卖也不曾亏了本,好好得打发人出去,外人还道家中出事周转不开呢。”   牛二郎僵立在那,瞪着眼道:“我洗心革面,也不好让她们在院中人老珠黄,趁着颜色鲜艳,也好另寻去处。”   牛二娘子笑睨他:“郎君好生薄幸,你要打发,你自家打发,我却不理这事,白得让我做坏人。我也洗心革面呢,要做贤良妇。”   牛二郎呆了半晌,他心软,又怜香惜玉,要他自己开口打发人,却是说不出口。   因此,与众朋友知交吃酒,便开始做起送妾的雅事来。他亦是有心的,送也要送与那些品性可靠之人。   沈拓哪里肯要美人,苦苦推拒,又放心不下何栖,找了个借口,飞也似得溜了,留下牛二郎对着残酒惆怅。   .   沈拓出了牛家,刚到临水街,便撞见歪七同伙鬼鬼祟祟跟着李二娘子,疑心他们要做不良之事,做只黄雀跟在后头看他如何行动。   歪七同伙偷走了李二娘子的银锭,喜得手舞足蹈,狂风卷黄沙般跑去与歪七碰头,眉飞色舞道:“哥哥,这妇人看着抠索,身上竟真揣了银锭。”   歪七盯着银锭也是双眼发亮,正要伸手接过,另一只手快他一步将银子抄了过去,歪七将眼一斜,怒喝:“哪个敢来劫爷爷的财?”头一歪,见是沈拓,立刻歇了声,另换上笑脸,道,“都头……这……这……怎不在家中陪娘子待客?”   沈拓叹道:“歪七哥,不义之财,仔细咬了手。”   歪七笑道:“那妇人黄猫黑尾儿,卖女换粮,她拿着亏心钱,不如掏来与我解我的窘迫。”   沈拓道:“她不慈不仁,家贫却是事实,失了这笔钱,怕是要破家,她非独身,岂不是要连累家人吃苦?”   歪七心知理亏,既舍不得到手的银钱,又遗憾家中老娘把他生得心不够歪。丧气道:“我只道她无良,劫她的财心安理得。”   沈拓笑了笑,招手道:“歪七哥附耳过来。”   歪七不知他有什么吩咐,支着耳朵凑到跟前。   沈拓低声道:“我疑胡四娘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她是个油锅里捞银的,坑蒙拐骗无所不为,苟家案她就掺了一脚。明府心里也厌她,只是民不举,官不究,明府又事务繁杂,不与她这个疥癣之徒计较。”   歪七揣手抬眉:“都头的意思?”   沈拓道:“她行事见不得光,手头自也有不义之财,你们揪了她的尾巴,得些好处,再报与官府。”   歪七听后眼珠一转,大喜道:“我平素看那个胡咧娘们心里就不爽快,若是能教她吃上官司,大快人心。”   沈拓早在苟家案发时便不喜胡四娘,这妇人削尖的脑门,闻着钱味便要寻摸上门,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极尽挑拨唆使之事,专干些脚底流脓的坏事。让这妇人吃些苦头,收了手脚才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阿迎陪着阿娣坐在草亭台阶上, 从荷囊里翻出一个碎掉的松花饼, 递给阿娣, 道:“这是我家娘子赏的, 可香甜了。”   阿娣伸手接过,木讷地放进嘴里, 和着眼泪吃了下去,舌尖尝到咸味, 便拿手去抹泪, 无奈越抹越多。   阿迎见她形容狼狈,未免无趣, 拍拍手上的碎屑, 点她的脑门道:“只知道掉眼泪,哭有什么用,心疼你的自然心疼,不喜你的将眼哭干了他们也不会皱个眉头。”   阿娣挨了一指, 倒哭得更凶了。   阿迎无法, 从怀里掏出手帕掷给她让她拭泪,想想又从臂上解下一颗杏色香珠子,很是不舍地塞到她手里:“你别哭,这是我新得的, 也给你。”   阿娣伏在膝上, 捏着翠色丝绦缀着的香珠, 泪眼朦胧地还给阿迎:“我不能要,这是姐姐的心头好。”   阿迎犟嘴道:“什么稀罕物, 回头娘子定赏我更好的。”忍下心疼道,“我与你系上,也只挂得这一岁,来年没了味,不过一颗木珠子。”   阿娣睁着泪眼,抽鼻道:“我不愿离了娘子。”   阿迎将嘴一撇,立着水杏眼秀长眉,怒道:“谁个要你离了你家娘子?”又不掩妒色道,“虽然呆呆傻傻的,又生得木头脑袋,却撞着了好主家。”   阿娣点头:“我家娘子是天下最好的人。”   阿迎嗤笑:“眼泪掉铜子似的,倒又夸起嘴。”掏出彩线编着一只蜻蜓发带,闷声道,“你家娘子和郎主虽是小门小户,家中拢共也只你一个奴仆,连个守门的都没有,每日做牛做马,做些粗使活计,累得你腰断……”   阿娣忙道:“没有没有,家中活计少,很是轻省,哪里会累?”   阿迎翻了一个白眼,轻鄙道:“好没见识的丫头,你能见得什么富贵去处?那些堆金积玉的,连我家郎主与娘子都是寻常,更何况你家。”   阿娣擦泪驳道:“金啊玉的,荒年灾月也不能拿来吃。”   阿迎笑道:“说你蠢你还不应,有那些金那些银,家里还没米仓?米粮堆那都能霉烂长虫子。”再看一眼阿娣,仍是嫌弃,“你家存得几石米?不过,你家娘子待你倒好,将来无论如何,自会有你的去处,强过你在自家,被你那黑心娘为几封银子许给什么人做妾借命。”   阿娣哭道:“我只跟着娘子,别的哪都不去。”   阿迎听了,少不得又刺她几句,笑她痴傻,笑过后,又忍不住教她:“反正你签了死契,生生死死都是你家娘子的,你的那个要钱娘黑心妹,离得远些,仔些剥你的皮子下来当褥子睡。”   阿娣缩了缩肩膀,后怕不已。   阿迎又道:“你那个阿妹,比你机灵百倍,热锅里也能伸手抓饭,挨烫也不缩手的。”   阿娣细声道:“家中没米,总是饿肚。”   阿迎不理她,自顾自噼里啪啦说道:“真是好算盘,她替你留在这里服侍你家娘子,睡你的屋子,穿你的衣裳,以你家娘子的好心,说不得将来放她出去还许一抬的嫁妆,只把你这木头,扔进火坑里去烧灰。你道那个侯郎中什么人?色中的恶鬼,奉在我家为主翁看诊时,一双贼眼,将各个平头正脸的丫头都看过去,吃得醉了,还动起手脚占人便宜。”   阿娣抖了抖,更坚定要老死在何栖身边的决心。   阿迎是个不吓得人钻地里不肯罢休,又道:“他娘是个老虔婆,像你这种呆子,落到她家,连皮带骨都能吞了下去。”   “他家不怕遭……遭报应?”阿娣结巴道。   阿迎幸灾乐祸拍手,乐道:“可不招了报应?侯郎中子孙根……”她刚吐三个字,便知失言,将脸涨得血红,用手绕着腰间丝绦偷看阿娣,生怕被小瞧了去。   谁知阿娣岁小懵懂,却是没懂。   阿迎松了口,又暗笑:真是个呆的,娘子也真是的,送了这么个笨丫头给都头娘子。   阿娣见她笑靥如花,阶前烈日灼灼,烫得人心也暖暖的,二人发间隐隐细汗,于是抬手拿帕子为她拭去函,臂上系着的香珠掺了冰片,摇摆之间,似有似无的丝丝清凉。   凉亭风静,焦阳叶卷,何栖立在树荫下,笑看她们玩闹。   她看阿娣她们,牛二娘子却在看她,不解道:“弟妹倒将这个丫头放在了心里。”   何栖一愣,回头笑道:“日日一处,行动相随,人心肉长,便是一盆花草都牵念挂心,何况人乎。”转脸看牛二娘子,又道,“嫂嫂待阿迎何曾不是亲近纵容。”   牛二娘子不以为然,快语道:“她是我家的家生,将将知事便跟在我身边,又作了陪嫁,到底与别个不同。”   牛二郎是个花丛客,阿迎渐长后,纤腰俏脸,也有几分动人之处,便动了收房的心思,牛二娘子原也有些意动,到底是自己的贴心人。谁知阿迎竟是不愿,牛二娘子见她哭得可怜,遂拿岁小推脱了牛二郎。   牛二郎身边莺莺燕燕环绕,阿迎再有姿色也是平常,回头倒忘在了脑后,再兼眼下许是鸡腰牛鞭吃怕了,开始收心转性,更加不提阿迎之事。   何栖折下一枝嫩叶,拿在手里把玩,神色间带了点戏谑,道:“嫂嫂何尝不是有心人。”   牛二娘子“噗嗤”笑出声来,微抬眉道:“没道理略好一点的都便宜了他去。”   她们二人聚在一块,也是互打机锋,各有计算,难得这般说起贴己话,倒添了几分的真情实意。   牛二娘子心里一叹,总有丝不甘遗憾。   倒是何栖窥她神色,送牛二娘子归家时执手道:“与人交,如水如茶如酒,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既非君,不如作个茶酒之交。嫂嫂日后再来,我以茶酒待之。”   牛二娘子笑,应道:“好妹妹,你来我家,我也拿茶酒相待。”   二人说定,果然之后往来都备茶、果、酒、点,谋利之间,亦谈心交情。   .   李二娘子丢了银,在街集哀哀哭嚎,先头还有人围观,防她投河跳水,谁知这妇人虽急得泪如雨下,口口声声要死要活,却只在地上赖着不起,又疑众人之间有贼偷藏着,扑将过来,扯了袖子要人还银。   因此,半个多时辰后,人群散去,留她在那状若疯妇般哭嚎,又有巡差上前驱赶。   李二娘子无法,散着对发,丢魂地在临水街游荡半晌,女儿丢了也不曾察觉。魂不守舍地到家后,与全家哭诉咒骂,只心痛丢银。   李二郎见她二人去一人回,便问:“阿七呢?”   李二娘子这才发现丢了女儿,她倒不心痛,拖了条凳哭天抢地:“火烧眉毛,你来问这个赔钱货,丢银才是要紧,我将家中田产屋宅抵与了胡四娘,还不上银,我们哪有活路?”   先前一条藤上一家人,顿时吵个鸡飞狗跳,一地鸡毛,阿七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老翁沾了浆糊,白纸糊在灯笼骨架上,小心晾在一边,这才起身进屋,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放在屋中桌案上,一屋人瞪着这雪雪白的银子歇了声,倒似被捏了喉颈的水鸟一般,伸脖咽气。   “阿娣的曹主送回来的,道你遗失了银,二媳,将银还了去。”李老翁老泪纵横,“自己的骨肉,与她一条活路罢,将阿七也寻回来。”他说罢,重背着腰出去砍竹片条篾。   李家上下片刻的难堪,李二娘子先回神来,连滚带爬冲过去将银锭揣在了怀里。   李三娘子,歪歪嘴,希翼道:“阿娣的曹主好心,求求情,许就点头将阿娣放回?”   李二娘子见过沈拓,那个郎君八尺男儿,做着天差,行动便要拿刀,借她十个胆也不敢去他面前纠缠,因此,只当李三娘子放屁,半个字都不愿回他。   她一抬腿,李二跟着窝囊起身,默默跟在她后头,回了自家,见炊烟袅袅隐有饭香,先将小儿搂在怀里,再骂四女大手大脚费了米粮,揭盖又加了一勺水下去。   李二低头问道:“娘子,阿七……”   李二娘子哄着小儿,拍着逗着,一脸慈爱,道:“丢便丢了,家里养不起,幸许她自己能挣条活路呢。”   .   沈拓既有心收拾胡四娘,除却歪七等人,也另作了安排。只歪七绿林作风,既想替天行道,又想发笔横财,独他与他的同伙最为热心。   越看越觉得这妇人可恶,专做风月之合,嗖人卖女卖妻,实是淫媒一个,家中又暗设苟合之所,常有妖调妇人、风情寡妇上门小坐,更让歪七啧舌:这胡四娘不知怎生的口舌,与她走动的竟有出家落发的尼姑,不知怎么被撩动了春心,做出这等有辱佛门之事。   一日黄昏,昏沉有雨,黑瓦灰墙,暗生魑魅。   歪七避雨蹲在一棵老树下,正蹲得两腿发麻,起身欲要归家,便见胡四娘鬼头鬼脑、脚步匆匆拉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娘子进了巷口。   待二人走得近,歪七定睛一看,着实吃了一惊,这小娘子他识得,竟是李家阿七。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雨砸地, 歪七躲在一隅眼睁睁看着阿七随着胡四娘进了小院, 胡四娘合上院门时, 还左右张望了一番。   隔着连天雨, 乌门小院旧如坟茔。   歪七被急雨打得东倒西歪,胡四娘家花开满枝, 群芳压墙,千紫万红零落雨中, 香残满地, 腥红点点。歪七拿手抹了把脸,靠近院墙, 掂了掂脚, 奈何个矮人斜,哪里能看到里面半分?   一个豆大的小娘子,落在这等调和风月的妇人手里,能有什么好的下场?歪七徘徊片刻, 所谓力微休负重, 紧了脚步,冒着电闪雷鸣与倾盆的大雨赶去沈家去寻沈拓。   .   突逢大雨,沈家檐下放的水缸不多时便积满了水,养的几尾小鱼慌慌张张地游上游下, 有一尾跃出水面, 落进排水沟中。   沈拓与何栖在廊下观雨, 便要去捉回来,被何栖一把拉住, 道:“你是呆子不成?一息的功夫就能将你浇成落汤鸡。”   沈拓顺势牵了她的手,笑道:“少了一尾,倒是可惜。”   何栖道:“一尾鱼值得什么?再好看能与你的康健相比?”转身见檐前雨织如帘,忽道,“今夏少雨,河道快峻工,倒下起滂沱大雨,可见冥冥天意。”   沈拓也觉得开河诸事皆顺,二人挂念宜州曹英、陈据等人,道:“何家脚力应是这几日从宜州归转,也不知道有没有捎信与我们。”   何栖与曹英通过几封信后,知道他是提笔咬秃笔头的人物,笑道:“没有紧要事,曹表伯许不会写信。”   沈拓自也知晓曹英的性子,哈哈大笑道:“表兄上回捎信与姑祖母,戏言如今吃鱼拿舌剔刺,比灶猫还要灵活。大伯母心疼,道:从来都是酒肉之徒,只沾了点腥味,做梦都要馋肉,别半睡半醒,把自己手指嘬了下酒。”   路远送吃食不便,让顺路客捎去,总不好让人费时费力,许氏便托了许去炸响皮送去。曹沈氏叹道:“虽算是贱物,也添些荤。”   何栖笑:“表伯无肉不欢,实在委屈了他。”   沈拓道:“也不知糟蹋了多少鸟雀野物。”   他们说笑几句,何栖想起曹沈氏捎来的口信,面有难色,道:“姑祖母托学徒递话,祭河祭船都不用我做,他们早已定了鲜猪鲜羊荤酒,如何推脱?”   沈拓不通俗礼祭祀,反问:“祭河祭船?祭船倒罢,讨个出入平安,祭河自有官府主张,咱们家中也要祭?”   何栖少人教导,于此也不大懂,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道:“我也是不通,姑祖母只让我放心,又说:你年轻娘子,又没个帮手,哪操持得这些生祭大事,万事都交与我,包管周到。”   沈拓便问:“祭河祭船要些什么事物?”   何栖眨了眨眼:“听捎来的话音,许是要用整腔的猪,整腔的羊,莫非要用三牲?果品谷物却不知要不要用。”   沈拓听得头大,厚了脸皮,道:“姑祖母既有话,我们不如躲懒听吩咐。”   何栖睇他一眼,不过她自己也不知从何下手,笑道:“与你同作一丘貉。”   沈拓不认:“哪里就这般不堪?”。   大雨不住,天地之间一片苍茫,何秀才带着沈计在屋中下棋,阿娣殷切地捧茶伺侯,雨幕割出一方天地,天地之中唯他与她二人。   沈拓拉紧何栖的手,俯身看她绯色樱唇,轻轻地亲了一口,唇齿相依,妙不可言,令人难分难舍。   二人正在情脉脉、意绵绵间,便听有人急扣院门,又捏了嗓子学鹧鸪叫了几声。   何栖听了这怪声怪调,嗤得别开脸笑出声来。   .   沈拓被推开,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道:“这作派定是歪七哥。”   何栖看了眼瓢泼大雨,收笑敛容:“风雨交加,他来得急,定是有事,大郎快去应门。”   沈拓也疑心胡四娘那边有了消息事端,也不披蓑衣斗笠,冒雨开了院门。门外的歪七如一只雨中的粘毛癞鼠,说不出的狼狈滑稽。   “歪七哥急雨过来,可是出了事?”   歪七往门内略站站,也不顾自己有如水捞,道:“都头,那老妇猪狗不如,拐了个不过八、九数的小娘子进家,她那风月淫窟,肮脏场地,落她手里不知要被如何糟贱。”   沈拓变色吃惊:“我只道她拉恶纤,保恶媒,再兼放利钱,倒不曾想她还是个拐子。”   歪七道:“她拐的那个,都头也见过呢。”   沈拓问道:“不知是哪个?”   歪七道:“正是你家丫头的阿妹,前几日随她娘来都头家。”又搓了手挪脚道,“我劫了她阿娘的银钱,那妇人当街哭闹,母女二人不知怎么失散了。”   这一截沈拓并不知情,怀抱横刀,问道:“怎又落到了胡四娘手里?”   歪七摇头:“这却不知,我怕出事,急急来告知都头。”   沈拓不敢耽搁,与歪七一道赶去胡四娘的小院。二人见门扉紧闭,姹紫嫣红花残叶缺。沈拓道:“本想捏了实证再与这妇人算账,与她个好果子,此番怕要打草惊蛇。”   歪七心道:这妇人引得那些好色之徒上门消遣,竟种了这些花,一场大雨落个干净,倒是可惜。道:“她作了拐子,大可捆了去官府。”   沈拓摇头:“这些人惯犯,又做口舌买卖,满嘴花言巧语,哪肯就此认罪,定要说得花开推脱。”他心下虽遗憾,到底还是救人要紧,胡四娘家中若有那等狂蜂浪蝶,谁知会做出什么恶事。   沈拓不敢再耽搁,擂门叫开,若不应,便打算硬闯。歪七难抑心头激荡,自己丑鬼罗刹,也做得英雄,当得好汉,行的义事。   二人等得片刻,院内寂寂无声,唯有大雨倾盆喧嚣。   沈拓当即抬腿踢开了门,院内冲出一个梳着低髻的瘦婆子,怒问:“贼子大胆,青天白日私闯民宅。”   沈拓不与她啰嗦,拿刀架了她的脖颈,逼问道:“哪个是贼?问你,胡四娘可是拐了个小娘子买卖。”   婆子认出来沈拓来,吓得摇了摇,刀未出鞘,寒意却如含锋,颤声道:“都头饶命,都头许是被人哄骗,生了误会。”   歪七听这话刺耳,怒不可遏刮了婆子一耳光:“老猪狗推得干净,胡四娘躲哪个地缝?”   婆子挨了一记打,又见歪七恶言恶行,不敢多嘴,只一双老眼搭在那转着眼珠想着如何推脱。沈拓心生不耐,刚要出言恐吓,耳尖听到屋内响动,弃了婆子直奔一侧屋舍,用力掼开门,却是一处布置得精巧的香闺,垂珠帘,燃合香,案上摆着花糕,瓶中供着合欢花,屏风织着春睡图。   一个肥头大脑,锦衣着身的商客正陶陶然趴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珠钗哄着藏在案几下的阿七:“小娘子,闹过便罢,你若肯出来陪我吃酒,我便将这支珠钗与你。”   阿七往后缩了缩,一脸的泪,不住地摇头。   此情此景不堪入目,沈拓看得怒火中伤,上前将富客一脚掀翻,啃着他的胸口,怒道:“她才多大,你枉披人皮投胎做人。”   富客被踩得吐血,抱了沈拓的腿抖擞道:“好汉高抬贵……脚,你是哪路的英雄,求……财还是寻仇,你……道来,我加倍与你银钱。”   沈拓腿上用力:“哪路的好汉?我拜的桃溪县衙,头把交椅坐着桃溪明府,不如,随我去见见我大哥,与他分说分说?”   富客痛得直翻白眼,怕不是断了肋骨,吸气泣道:“天差,我不曾犯事,实是良民。”抖着手指着阿七,“我是外地客商,这个雏儿,是四娘介绍的鲜货,我们银货两讫,清清白白的啊。”   沈拓怒道:“清清白白?她岁不过十,又是好人家的小娘子,无端被拐了此去,险遭了你人禽兽糟蹋。犯不犯事,岂由你说了算。”   富客喊冤:“天差,我不知情啊,我只道她是四娘的干女儿,真个不知她是拐来的。”   歪七很有眼见扯了珠帘绞成了一股将富客捆了,道:“都头,胡四娘奸猾,听到响动,许是溜了。”   沈拓道:“溜?躲到鼠洞也揪了她出来。”   阿七见富客被捆成麻花,自知得救,抖着肩膀爬了出来,细瘦颤抖如雨中雀儿,一张小脸煞白,两只眼哭得红红的,倒是可怜。   沈拓微蹲下身,放缓声,道:“你可识得我?你阿姊在我家中做活,我是桃溪的差役,你陷在贼人手里,我来搭救于你。”   阿七呆呆木木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睁着两只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拓,她瘦脸尖下巴,越发显出杏眼细眉来,细看倒是秀美可人的小娘子,容貌比之阿娣实要出色许多。   沈拓只道她受了惊吓,惊魂莫定,她遭此劫难,许是心中害怕,自己又身长面恶,遂轻笑道:“我先带你去寻你家阿姊可好?”   阿七仍是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似要将他记牢心里,待得许久才点点头,小心翼翼伸手,牵住了沈拓的衣角,又似怕他生气,怯怯地垂了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外头凄风苦雨, 沈拓寻了副雨具出来, 厚大的蓑衣斗笠整个将阿七压在了里面。   歪七抖着脖子毛, 狐假虎威巡了前后, 一无所获,顺手从内室摸走了一只剔红镶银带铜锁的匣子, 报与沈拓道:“都头,宅内就守门的婆子与一个侍女, 那二人, 只管躲边角发抖。”   沈拓问道:“可有其它的异处?”   歪七摇头:“都是寻常,也只一两间屋子布置得细巧精致, 许是胡四娘待客的。”   沈拓微一沉呤, 便让歪七将富商婆子侍女一串捆了。歪七麻利从柴房寻出绳索,趾高气扬地捆了人,心中可惜:自己生得歪斜,官府不要, 不然, 做个差役倒是威风,不怕这些贼偷小人不肯跪下认祖宗喊爷爷。   沈拓心有疑惑,与歪七合伙将人犯送去官府报与了季蔚琇。季蔚琇心里厌恶此事,眼下天晚便将人犯投入牢中, 待得明日再审。   阿七只管攥紧沈拓的衣角, 难为她人小步短, 又披了重蓑衣,跟得跌跌撞撞几欲摔倒, 却是一步不落。   季蔚琇看她一眼,阿七似有所觉,往沈拓身后藏了藏。   季蔚琇轻笑,对沈拓道:“她一个小娘子,衙内也没个安置处,她又是你家丫头的阿妹,天黑雨急,都头不如先将她带回,托你家娘子照看一晚。”   沈拓揖手领命。   .   何栖因沈拓冒雨前去,担心他受凉,便用铫子熬了姜汤。雨天天暗,一家人早早点灯用毕晚饭,又与沈拓留了饭食在蒸屉里。   沈计见雨急,极为懂事地对何栖道:“风雨凄凄,阿兄也不知何时归来,嫂嫂自去歇息,我替嫂嫂等门。”   何栖笑道:“你一日间读书写字,劳神损思,又是拔高的时候,更该早歇呢。”   沈计正色道:“我视嫂嫂如母,嫂嫂为长,沈计为幼,幼尊长,应躬身事亲……”   何栖笑起来:“何时学得老学究作派? 酸得人牙倒,快快洗漱了睡去。”   沈计被打趣得红脸扎脚,害羞地溜了,阿娣没听懂,却是捂嘴闷笑。   何秀才指指女儿,斥道:“只知说人,也不自省自己利舌。”   何栖笑着认了错,又道:“阿爹也早些歇息,明日再看书下棋,落雨点灯起烟,熏眼睛。”   何秀才肚里不知如何疼惜女儿,不痛不痒说了何栖几句,一面深感夫妻之道互敬互知互爱,夫唱妇随,一面又心疼了这般雨夜,女儿累夜侯君。   按理他为父装聋作哑,不应多置一词,何秀才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道:“阿圆也早点睡去,大郎不知何时能归。”   何栖道:“阿爹放心,我有分寸呢,晚些困倦了,我便去睡。”   何秀才这才满意地摸着胡子走了。   关窗闷热,手上又闲,何栖将针线置在一边,拿白日拣的落枣,教阿娣玩推枣磨,阿娣舔唇拍手笑道:“好生有趣,只是糟践了枣子,好生可惜。”   何栖笑道:“落地青枣,如何能吃?只你我都大了,玩这等小儿游戏,惹人耻笑。”   阿娣只紧张盯着旋转的签子,说话都小了声,深怕呵气停了枣磨,道:“我都不曾玩过,长日活计都干不完,拿吃食来玩,要挨阿娘的打。”   何栖看得笑得开心,眉间无一丝的忧色愁思,心里感叹:真是个宽心丫头,前几日遭逢亲娘的恶意,哭得跟个泪人一般,事过境迁,倒又忘在脑后,不见半点的哀凄自伤。   阿娣越是高兴开颜,何栖反倒越多疼她几分。二人在灯下你来我往,消磨长夜时光,只将外头骤雨残红关在了一窗之外。   .   阿娣一面玩,一面也没忘了正事,竖着两耳注意着外间的响动,夜雨中隐有几下扣门声。   “娘子在屋中,我去看看可是郎主归家。”   何栖道:“不争这一时半刻,打了伞去。”   阿娣应了一声,打了伞仍是一路小跑去开门,何栖看她去得急,有点不放心,廊下只有一盏灯笼照明,何栖立在灯下张望,入目唯有浓黑的雨夜,夹带着丝丝水气。   过得半会,几声脚步淌着水声传来,沈拓高大的身影在黑夜中若隐若现,不待他走近,笑意却已爬上了何栖的嘴角。   沈拓乍见灯下佳人,笑又皱眉,道:“雨大风急,当心淋湿。”   何栖看他整个人如同水中捞出来一般:“泡在水里这般久,湿寒入体,快去换了衣裳吃碗姜汤。”等沈拓再走近几步,这才发现他身边还立着一个身影,疑道,“这是……”又见后头跟着的阿娣神色莫明。   沈拓拧了拧衣摆的水,将人让到檐下,道:“她便是胡四娘拐走的小娘子,你道是谁,正是阿娣的姊妹阿七。”   何栖着实吃了一惊,阿娣正帮阿七除去厚重的蓑衣,细瘦伶仃的小娘子,果然与可娣有几分相似。   “阿娣,你借身衣裳与你阿妹,再带她进点吃食,她受了惊吓,半声也不言语,你好生宽慰她,明日明府还要传话。”   阿娣忆起前几日的事,虽有几分别扭,到底担心占了上风,拉了阿七的手:“阿七,你可受了伤?可有冻着?你随我去换了衣裳。”   阿七抿着唇,立在原地不动,轻轻抽回手,爬在地上冲沈拓磕了一个头:“阿七谢郎君的救命之恩! ”再与何栖磕头,“阿七谢娘子收留。”   何栖满肚子的疑问,笑道:“小娘子多礼了,不过举手之劳,你又是阿娣的姊妹,些许的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阿七又冲沈拓道:“郎君大恩,阿七不知道怎么报,下辈子投胎作了牛作了马,再来报答。”   沈拓笑道:“一路上不曾言语,怕你吃了惊吓移了神魂,口齿倒还伶俐 。”他递了眼色与何栖,何栖会意,道:“阿娣带阿七去换衣进食,也吃一碗姜汤驱邪气。”   阿娣又替阿七谢过沈拓夫妇,拉着阿七去自己屋中擦发换衣,阿七被她扯了过去,扭头看了眼沈拓,神色惶惶。   .   沈拓见她们走远,这才挽袖伸腰道:“今日倒感累得慌。”   何栖与他找出干爽的衣物,又解了他的头发,拿布擦拭,不解问道:“阿娣的妹妹怎会落在胡四娘手里,她竟是个拐子?”   沈拓脸色微凝,道:“这里间实有说不通之处。”   “可有问阿七她是如何被拐的?”   沈拓道:“路上问她,答得倒详细。”   .   原来,那日李二娘子失银当街恸哭,引得人来围看,挨挤推搡之下,阿七被挤了出去。阿七生怕李二娘子迁怒,招来毒打,索性跪了。   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她又岁小,身上半个铜子也没,挨了一天的饿,四处游荡,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夜间只好宿在街边角落,蜷那睡到天明。   第二日越发不堪,肚中无粒米下肚,喉中无滴水过喉,走得两腿打颤也不知要走向何处,去向何方。初时还张不开嘴讨要吃食,等饿得眼花,再也不管不顾,立在一家饼店面前挪不动步子。   饼店店主是个好心的,见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两眼直勾勾看着刚出炉的炊饼,料她肚中饥饿,便好心给了她一个热饼。   阿七狼吞虎咽地吃了饼,灵机一动,问道:“店主,你家可要雇丫头,我不要工钱,只给饭食就好。”   饼店店主一愣,道:“我家小本买卖,也只养活得家小,用不着丫头。”   阿七看了看他店铺面,又看看他的衣裳,知他也是寻常,谢过之后失望地走了。寻常人家不用丫头,大户富家她又挨不近门槛,又有乞儿当她是来抢营生的,指使了癞皮狗咬她,阿七却是胆大的,捡了石块砸得恶狗一脑袋的血,夹着尾巴呜呜跑了。她自家也不敢多在此地逗留,赤着脚,逃去了临水街,在那又游荡了一日,渴时捧了溪水吃,饿了便去讨饮饼馒头,夜间抱膝呜呜直哭,暗悔不该一人跑出来。   今日下午,黑云滚滚,压人头顶,眼见便是一场暴雨。临水街上行人店家为避雨,作了鸟兽散,刹时一街空寂。阿七不由怕将起来,正在那无计可施,便遇到了捏着扇,插着红花,拧着腰的胡四娘。   二人打了个照面,彼此一惊:怎是她?   胡四娘将她一打量,惊问:“这不是李家的阿七,怎是这个模样?”   阿七蓦得见着熟人,拔腿欲跑,又回神来,忙上前求到:“四婶救我一命,我与阿娘失散,摸不到家里的路。”   胡四娘“诶”得一声:“倒是可怜,平白无端遭了这劫难,幸是遇上我,与你家相熟。”   阿七鼻中犯酸,哭道:“求四婶送了我家去。”   胡四娘疼惜:“唉哟,快收了泪,哭得人心酸。天要大雨,你先随我归家,明日我再送你家去可好?”   阿七感激不胜,谢了又谢,任由胡四娘牵着领她去胡家。   等到了胡家,胡四娘与她洗了个澡,又与她吃食,转头便翻了脸,要将她卖给客商,还道那客商家中百万的家资。   万幸沈拓与歪七赶来,令她逃过一劫。   .   何栖听罢,度他脸色,问道:“大郎心有疑惑?”   沈拓道:“她身上衣裳簇新鲜亮,式样新巧,我看她生得机灵,平白得了这样的好衣,心里便没半点的疑惑?”   作者有话要说:   阿七不算对男主一见钟情,但是,对他生出不一样的感情是肯定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阿娣带着阿七回屋, 翻出一身自己不舍得穿的新衣, 说是新衣, 也不过是何栖的一套衣裳裁短收小的, 只颜色鲜亮好看。   阿七接过,摸了摸料子, 又四周看了一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床铺桌案木凳, 样样不少,床尾帐外挂了一只瓦片风筝, 靠窗桌案上架着一面小小的素面铜镜, 一把篦子,一把木梳,又摆了一只黄胖泥娃,粗瓶中插了一簇野花, 装点着质朴的妆台。   “阿姊, 你一个人住一屋?”   阿娣床被席子,点头回:“家中只有我一个下人。”转身关心道,“阿七你换上衣裳,我去厨下盛姜汤与你, 你不要怕, 娘子又和善又大方。”   阿七应了一声, 眼神闪烁,问道:“那……你家郎主呢?”   阿娣道:“郎主虽看着凶, 也是天大的好人。”吐了吐舌头道,“只我有些怕郎主,在他面前不敢高声。”   阿七道:“阿姊真胆小。”   阿娣瞪着眼,偷声:“郎主的刀沾过人血呢。”又肯定道,“郎主抓贼偷匪盗,定动手杀过人。”   阿七吃了一惊,咽了口唾沫,垂首:“阿姊说得真吓人。”   “哪个吓你,不然,郎主怎么得明府的看重?”阿娣满脸笃定,也不理杀过人与得明府看重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去盛姜汤来。”   阿七等她离开,换好衣裳,靠近桌案,将那面铜镜往后推了推,磨得净亮的镜子映出一张苍白尖瘦的脸,又看旁边放着一支嫩黄的绢花,伸手将它插在发间。无奈头发稀少,扎的发辫也已经松散,哪里插得上头花,不由丧气地将它放回原处。   放下绢花,又将黄胖拿在的里把玩,街头之物,粗糙简陋,然而弯弯的眉眼却颇喜可人。阿七将黄胖放回桌案上,又冲它扮了个鬼脸,撇了撇嘴,带出一抹嫌弃。   阿娣端了姜汤并一块白糕回来,阿七接过将姜汤吃尽,捏了白糕在手里一点一点吃着,夜晚躺在帐中,又问阿娣沈家诸事。   阿娣是个事不过心,阿七问的好些都答不上来,只笑呵呵道:“在娘子家里做活,比在家好。”话出口才忆起阿七曾想替自己留在沈家为奴。   阿七盖着软而干净的薄被,闻着身下草席清清草香,语带期盼地问道:“阿姊,你说娘子愿不愿留我下来?”   阿娣为难,不知要怎么答。   阿七追问:“你说你家娘子是好人。”   阿娣点头,一口应道:“再没娘子这么好的人。”   阿七抓住阿娣的手:“阿姊,明日你帮我求求娘子,让她留我下来做活可好?我们姊妹一处,可好?”   阿娣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阿七……娘……娘子……肯定肯定有……”   阿七歪头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娣,忽笑道:“阿姊不愿,阿娘说阿姊坏了心肠,原来不是骗我。”   阿娣听了指责,心里委屈,也生了气,回嘴道:“阿娘卖了我换银,我哪里坏了心肠。”她一赌气,翻身闭上眼睛,气呼呼,“夜深了,阿七也早点睡。”   阿七后悔自己出言莽撞,赔着小心说了好些讨好的话,半日不见阿娣应声,也生了气,坐起身要与阿娣好好分说,却见阿娣翻了个身,双眸紧闭,微有鼾声,竟是睡了过去。   阿七闷了口气在心里,咬了咬牙,重躺了回去。更深夜静,雨声渐悄,却怎么也不能入睡,烙饼般翻来覆去,眼皮酸软,神思却清明,天将明这才合了合眼,察觉身边阿娣窸窸窣窣起身趿鞋披衣,心头一慌,跟着揉眼坐了起来。   阿娣昨晚与她生了气,今早放下恩怨,道:“阿七,你再睡会,我去厨下淘米做粥,等米下锅,我再为你打盆水来。”   阿七迷茫道:“早上便有白粥吃?”   阿娣点头:“还有蒸饼,配的酱瓜、醋芹、腐乳、酸咸小菜。”   阿七咽口口水:“好些吃食。”她跟着起身要帮忙打下手,疑惑道,“阿姊,都头家中也不似十分富贵,吃得怎这般好?”   阿娣拦不住她,心里隐隐也有几分盼着何栖看阿七勤快能留下她,不然,归家后也不知会被阿娘卖去哪里,一边与她梳头一边答道:“我不知富贵人家家常吃什么,牛郎君家摆宴,好些吃食我都叫不上名来,鸡鸭鱼肉,猪羊蒸鹅都是平常。”   阿七坐在凳上,由着阿娣帮忙绑头,手指触到那支绢花,握在手里递与阿娣,乞求道:“阿姊借花与戴。”   阿娣不是小气的,顺手接过插在了阿七髻边,一抹莺黄,将阿七的面容衬得白嫩了些,到底少吃少喝,仍显黄瘦。阿娣回头抬眸看阿娣丰润带点红润的脸,心里羡慕,两手拍了拍脸颊,将它拍出点血色来。   .   何栖梳好妆,窗外雨歇风住,徒留院中一片泥泞,草亭爬着的葫芦藤黄叶残,留着的两只黄老留种、剖葫芦瓢的被打了一只下来,砸在亭边泥中。   沈拓很是可惜,踩了一脚泥回来,道:“将老未老,没甚用处。”   何栖笑道:“挑了半日挑了两个平头正脸的,谁知没留长久,阿爹还说要做酒壶呢。”   沈拓更遗憾了:“岳父做的酒葫芦,原该便宜我的。”   何栖吃惊:“原打的这主意?怎生就该你的?”   沈拓笑道:“岳丈不常出门,访友也是近处,哪里要带酒葫芦?”   何栖掩唇笑他:“你可死了这条心,阿爹的葫芦分明要做与阿翎的,你哪挨靠得上?”   沈拓叹气:“岳丈从来偏心。”   何栖听他说酸溜溜地抱怨,道:“阿爹不疼你,我来疼你,等会与你捧碗挟菜侍侯可好?”   他二人在那逗趣。阿娣备好饭食,听了外面动静,擦手唤何栖等人用饭,阿七忙自告奋勇,抢道:“阿姊,我去唤郎主与娘子。”   阿娣有些为难,道:“阿七,家里还有何公与二郎君呢。”   阿七早已一溜小跑出了门,在外间走廊看见何栖夫妇,双眸闪闪,急步上前似模似样屈膝,道:“见过郎主、娘子,郎主,厨房煮了粥饭呢。”   沈拓与何栖微滞,何栖笑道:“小七娘,昨晚睡得可好?有没有做恶梦?”   阿七道:“回娘子,昨晚好睡,阿七谢郎主与娘子收留。”   沈拓看她忙得鼻间微汗,笑道:“你是小客,怎帮起下手来,倒让别人笑话我家待客之道。”   一丝笑意僵在了阿七的嘴角,茫茫抬眸,心头草堵,噗通跪地磕头哀求:“郎主与娘子收留我吧,我要是归家,阿娘要活活打死我,洒扫打水烧火,我样样能干,我只求一口饱饭,一个落脚处。”   沈拓不擅应付,只皱紧了沈眉,心中实在不耐,又不好与一个小娘子生气发话,嫩豆腐落灰里,吹也不是掸也不是。   何栖笑着上前扶起了阿七,为她拭了泪,柔声牵了她的手:“一早上的不好落泪,哭肿了眼,怎生见人?你差点落入贼人手里,好不好的总要知会你家里,再一个,你有父有母有亲,这般三言两语留你,我们与拐子有何差别?”   阿七泪眼朦胧,她比之阿娣聪敏百倍,抽噎道:“我知晓,娘子并不愿要我。”   何栖确实不愿留她,被她直言戳破,难得尴尬失措,索性抛开避讳,道:“七娘聪敏,我不敢相欺。一来家中蓬门小户,使唤不起太多侍女;二来你的去处如何非我可定;三来七娘应是志高之人,非是甘愿为奴为仆的心性,你自有前程,我不敢相留。”   阿七的手陷在何栖掌中,温温软软,如棉如絮,不似李二娘子粗砺老姜般的手掌,一味只知打人。她一时舍不得抽回手,又恨何栖言语刺耳,胸膛起伏,忽问:“娘子真心觉得我另有前程?”   何栖直视她双眸,终是微叹:“七娘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小娘子,我似你这般大的时候还是懵懵懂懂。”   阿七又看沈拓:“郎主,也觉我另有前程?”   沈拓道:“你一小娘子,要什么前程?大后寻一个好人家,安稳过活,康健喜乐便好。”想想又道,“你有为难之处,递信过来,我与娘子自会搭手相帮。”   阿七呆呆对着沈拓不动,恹恹垂头,心间却是思绪翻涌。   何栖牵了她的手领她去用早饭,阿娣在旁只不解眨眼,又悔自家懒怠,任由阿七做活。   .   歪七得了甜头,一早便纠结了伙伴觅得胡四娘的踪迹,几人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不顾兜头将胡四娘套在麻袋中,捆了几圈麻绳,不敢去衙门领功,一迳来找沈拓。   沈拓也不曾想歪七这般热心,笑道:“歪七哥侠肝义胆,倒让我们汗颜。”   歪七将他拉到一侧,贼偷贼脑掏出几张契纸与沈拓,搓手咧嘴笑道:“都头不是外人,又仗义,我不敢相瞒,我摸了胡四娘的匣子,开锁掏了好些银锞子,那银锞子,我便笑纳了,都头勿怪,勿怪,饶我一遭,我与兄弟吃酒吃肉攀些交情。里面还有几张放利的契纸,交与都头作证,也好让那婆娘吃罚。”   沈拓接了契纸,胡四娘果然在放利,道:“歪七哥立了大功,我定禀明明府,为歪七哥请功。”   歪七做贼心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作揖求饶:“都头,千万莫提,我见明府腿儿软,心儿颤,魂儿飞,怕要吓得偏瘫。”   沈拓见他真心不愿,也只作罢,带了阿七与胡四娘去了县衙。   胡四娘一松开,直喊冤,又指着阿七喊道:“是她自个求我为她寻个去处,如何说我拐她。”   作者有话要说:   阿七不会留在沈家,再一个在沈拓眼里,她只是个小毛孩。 第一百二十章   胡四娘叫冤, 跪在堂下哭诉。   那日天要落雨, 胡四娘外出说媒, 手头又没伞, 便匆忙回家,一路紧赶慢赶, 到了临水街,迎头撞了脏猫似得阿七, 她原先当是肮脏乞儿, 拦路索要铜子,将脸一板, 拿手掩鼻, 骂道:“你娘生得你腚眼,敢拦老娘的道,去去去,没得银钱给你, 凭得晦气。”   谁知乞儿非但不走, 口内还唤四婶,央她求她一命。   胡四娘忍着恶臭,仔细端详,真个是李家的小七娘, 便问:“阿七怎落得这般模样。”   阿七答道, 在街上与李二娘子走散, 迷了道,不知怎么归家。   胡四娘与李二娘子相熟, 又见她可怜,将阿七领了家去,又看她全身脏泥,没个落手处,遂让婆子与她打水洗澡,另寻衣裳换上,听她饿得肚叫,又好菜好饭拿与她吃。   胡四娘面有愤色,咬牙道:“明府青天,这小娘子生得毒利的尖牙,好心待她,反要咬你一口肉下来填她的肚。她落在街上,一身的污泥,发丝儿打结,没块好肉,洗她一个,倒把我家婆子累出一身的汗,洗澡的水,脏似泥汤,不知搓了几斤泥下来。”   阿七听她说得不堪,似有千人万人的目光落在自家头上,泪水含在眼中,只恨无处可藏。   季蔚琇皱眉:“谁让说这些?交待你的事。”   胡四娘这才住了口。   道她安顿好了阿七,怜她岁小受了惊吓,又好言安慰,明日或遣人去李家递口信与她爹娘,或她亲送她家去,外头大雨,浇个透心凉,不好走道,今晚只得在她家里宿上一晚。   胡四娘掩面,哭道:“我也是好心,愿收留她一晚,隔日再送她家去交还她爹娘,也不算辜负与她阿娘一场熟识。谁知滚烫的心肠,喂了狗肚,也不嫌烫个肚穿?我一说送她家去,这小羔娘落了马尿下来,膝盖一软,抱了我的腿,求道:四婶替我寻个去处,我家去,阿娘会打死我的。”   胡四娘边说边拍了胸口,道:“直把小妇人惊得倒不过气来,只她眼泪洗脸,哭得可怜。明府不知,她那个娘,确实也不是个好的,今天打鸡,明日骂狗,家里生养得好些小娘子,前头便卖了两个换了银钱,也是心狠。   她家再污泥烂糟,关起门来,也是一家,我外道人,哪好因她哭求,便将她赚出来许个去处?一行自有一行的规矩,总要知会她阿娘,白纸黑字写个清楚,按了红印,才是正理。”   差役一早便将李二郎李二娘子带到县衙,胡四娘诅天咒地,又问李二娘子,道:“二娘子与我也不是头遭的往来,我可有欺你?”   李二娘子一大清早被官差带到衙门,吓得胆破,与李二郎畏畏缩缩跪在一边,也不上前认女,也不出声。听得胡四娘问她,抖着声道:“回回……明府,胡四娘确实……是好……的。”   季蔚琇也是大开眼界,他手上捏着沈拓呈的那几张债纸,其中一张便是李家的,利逾六分,可谓重利盘剥。举债的图人家产,借债的倒还说她的好话,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沈拓心里实厌这干人,阿七也好,胡四娘也罢,嘴里只没实话。   季蔚琇笑道:“胡四娘,你拉媒说纤,巧舌如簧,公堂之上也敢欺瞒本官?你既说要送李家七娘归家,为何她又落在客商屋中?”   胡四娘一愣,哭诉:“小妇人向天借胆,也不敢欺瞒青天。小妇人家中有空屋,便做了客舍,与过路商客歇脚住宿,赚些食宿钱。李家七娘心气高,胆又大,许是见小妇人不肯应她,她见富商有家财,起了贪……念……,要攀附……”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季蔚琇怒斥,“李家七娘,尚不及豆蔻之年,而你岁将半老,不知是非,口舌搬弄便污损他人清明。你家名为逆旅,实为花院,你非假母,做的却是风月买卖,寄你家中的金富商,供认是你将李七娘卖与他的。”   胡四娘白了脸,磕头苦求:“明府明鉴,定是他们不知出了什么龌龊,拿话污我。”   季蔚琇见她还硬杠,便命提金富商。   金富商蹲了一夜的牢房,与鼠虫睡作一窝,被咬得满脸的包,又惊又惧,浑身痛痒,提到堂前倒似改头换面,发如乱草,面如馊糕。   季蔚琇问一旁书吏:“奸淫幼女者,如何量刑?”   文书恭声答道:“流三千里,远配恶州。”斜一眼金富商,续道,“未成,配五百里。”   金富商抖着一身肥肉,拜倒在地:“青天饶命,我真个不知晓啊。胡四娘做客舍生意,也做得皮肉买卖,在南北走商里素有名头。我投寄她家,没个打发,她道她新买一女,身量虽小,生得标致,问我要不要买了带家去?   我刚没了一个妾,身边寂寞,自然也动了心思,便让她带来与我相看,若是合意,银钱尽有。胡四娘喜得说了一筐谄媚话,过个片刻,带了七娘来,七娘自个也是愿意的。   我看七娘穿得簇新的色衣,面目姣好,实是个美人胚子。我也疑她身量不足,看着岁小,胡四娘却道:她家家贫,吃米汤都艰难,自是瘦小。我不疑有它,七娘看着又可怜,便给了胡四娘四十两的身价钱……”   金富商话未了,李二娘子惊呼:“四十两身钱?”她瞪眼握胸,扑到胡四娘身前,道,“四娘子,我家阿七身钱,你可不好贪了,几时给我?”   季蔚琇向来行止从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愣是被李二娘惊得失态,问一个扰乱公堂之罪,令左右差役将她叉了出去。   阿七跪在那早已泣不成声。   沈拓拱手道:“明府,金富商的话中有实之处。”   季蔚琇道:“请都头说清道明。”   金富商被沈拓绑为,畏他比之季蔚琇还胜三分,匍匐在地抖如瘟猪。   沈拓道:“我得了消息,胡四娘拐了一个小娘子家去,救人如救火,不及报于明府便赶去了胡家,撞门入内只见李家七娘躲在桌案底下,金富商拿珠钗诱骗,倒不似他口中所说的两相情愿。”   金富商哭道:“我实是花了四十两买的七娘,胡四娘亲手接了银……”忽想起一根救命稻草来,爬行几步,急道,“我那银有标记,我家娘子道眼下银价高,十两可充得十一贯,因此,她将每锭银都剪了一角去,明府去胡家搜搜,定能找到那四锭银。”   季蔚琇便令一旁的方山去搜,方山因施翎不在,充大作头,正是得意之时。他与小李氏作了许久的野鸳鸯,树底石畔,空屋废宅相会,心里总是不足,苦于手上没钱,不能买屋置宅,没个正经的欢好之处。季蔚琇吩咐他搜银,直喜得心肝挠痒,暗道胡四娘家中藏富,要顺手牵羊,暗截她一笔财来。   却是动得与歪七一样心思,官与贼倒是一般行事。   胡四娘瞪眼看方山去家中搜物证,知是糊赖不过,改了口,道:“明府,我虽将她卖了,却实是阿七自家相求,金富商也是先行求卖的。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五雷轰顶,直让我不得好死,投胎作了猪狗。”   他们这起人闹得季蔚琇脑仁都疼,随口倒灶,就地撒拨,直看得他叹为观止,心有余悸。他再温润,也失了耐性,道:“胡四娘,你身担二罪,一为私放钱债,取息过律,可杖二十;二为略卖良人为妾,可徒三年。”   胡四娘瘫软在地,面白如纸,以头抢地,磕求道:“明府青天,那些个子钱,我通通不要,只求个本金,小妇人也只学别家行事,实不知是犯事。七娘这事,小妇人不敢撒谎,实是阿娘自家求我的,我是个做媒的,与人说亲的,真个是她求我的。再者……她阿娘也愿意卖她,我再与李二娘子签了生死契,给她银两便是。”   季蔚琇见到如此田地,胡四娘仍咬口是阿七求的她,施一个眼色与沈拓,沈拓略一点头。季蔚琇在心底一叹,问阿七:“李家七娘,胡四娘可有冤你?”   阿七跪在堂中,举目四顾,又看沈拓隐有乞求之意,谁知沈拓只擎刀而立,面沉不语。   他不再救她于水火之中。   阿七心里酸苦,哭道:“我阿娘失银,我怕吃她打骂,不敢归家,情愿卖身为奴,得个温饱。她与我衣裳饭食,让我先在她家住下,过得片刻便对我说:天大的机缘,恰好有过路富商要买仆役,家中富贵,为人和善,在他家作个烧火丫头也比别处强。我以为真,便随胡四娘去了富商那,金富商给了胡四娘四个银锭,买了我。我与他端茶倒水,谁知他却……他却……要……”阿七忆起昨晚的惊险,团作一团,泪如泉涌。   季蔚琇心有不忍,又问责金富商,见他仍是糊弄,令差役挨倒,打了十棍。   金富商被打得皮开肉绽,知他看似贵公子一般,却不是好糊弄的,再不敢有一丝的隐瞒,供道:“胡四娘与李七娘的勾当,我不知晓。我宿在胡家,隔窗看到一身新衣的李七娘,心中喜欢,她穿得鲜艳,我也不知她是哪个,许是胡家亲戚了说不定。见着胡四娘,便拿话试她,她便说她新买一个小娘子,家贫被卖,问我要不要将买去?我实不知是她略卖的。”   事已至此,胡四娘也抵赖不过,道:“七娘只说要我为她寻个去处,她娘本就黑心毒肠,早晚也要卖了她去,左右是卖,她遇着我,自家又愿意,我省俭一笔买身钱,做个无本买卖。她遂了心愿,我也得好处,两头的便宜。原本,我也打算与她寻个人家,这等毛丫头,卖活得个五、六两,卖死得个八、九十两。也是个巧,姓金的猪狗寄我家中,他是浮荡子,天大雨,哪个寻个娘子陪她消遣。他不知怎么见到了七娘,拿话试我,又透底愿出高价。钱帛动人心,我哪受得住,再者,金富商也实是大方的,漫天撒钱的主,七娘跟他,比在家中强个百倍。”   季蔚琇与沈拓都不曾料到,一桩小小的拐卖案,这般七拐八弯。季蔚琇光风霁月之人,对此厌恶之极。阿七交还李家,金富商念他确实不知阿七岁小,杖二十,罚银百两。胡四娘放利钱杖二十,查有实证的,归还子钱家财,又罚银三百充入府库,略卖人之罪,判徒三年。   胡四娘认了利钱的罪,略卖人之罪,却不认,道李二娘子也是愿卖阿七,她算不得略拐。   季蔚琇哪里理会得她,道:“你略卖在前,她卖女在后,她愿不愿卖,你却脱不得罪。”   遂将胡四娘下狱结案。   .   沈拓将阿七送送,交还李二郎夫妇,李二娘子拉了阿七的手,道:“阿七,你不是卖与富商,银子呢?”   阿七抽回手,冷眼相对,又问沈拓:“都头,你曾说过,我有难处,大可来找你,可是真的?”   沈拓点头:“你阿娘若是将你胡乱典卖,你只来找我。”   阿七屈膝跪谢,抬首笑道:“都头是头个对我好的人,我一辈子记都头的恩情。”   沈拓百味杂陈,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有他这尊煞神,李二郎与李二娘子在一旁赔着笑脸,倒不敢对阿七大小声,也不敢扬了巴掌喊打喊骂。   沈拓见事了,颌首告辞,行到不远处,听到身后喧哗,原来是金富商一瘸一拐出来,吆五喝六要旁边脚力雇车雇轿。沈拓厌烦,待要转身离去,却见阿七跑上前去,也不知与金富商什么了,金富商面露诧异,随后点头应允。   沈拓愕然之下,驻足半晌,阿七回眸,忽得跑上前来,扬脸道:“都头心里轻鄙我?我不过想要好衣好食,我可是错了?”又似怕听到沈拓的戳心,掩面而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场官司倒是各有所得、各有所失。   胡四娘得了牢狱之灾, 她夫死子丧, 孤身一人, 一下狱, 远房侄儿匆匆前来充起孝子贤孙,声言要与她守屋, 又问她家中可有藏银,好为她周转官司。   胡四娘了一口唾沫啐到侄儿脸上, 冷笑:“打得精算盘, 也来掏老娘的银子,埋地里烂了也不与你半文。”   侄儿怒骂:“抠索老妇, 守着死物, 别把牢底坐穿。”   胡四娘道:“乳臭未干,倒来哄老娘?把家资给你这等黑心硬肝,争不如坐牢清静。”   胡家远侄看她油盐不进,实抠不出银来, 骂骂咧咧走了。出去犹不死心, 将胡家翻了个底朝天,半个铜板都没捞到,恨得咬牙切齿,视胡四娘有如杀父掘墓的仇人。   .   金富商得了阿七, 失了两笔的资费, 心头血滴, 只是一来却有几丝怜意,二来又有几分喜欢, 岁虽小,养几年便是。   他又是精明的,时常往来宜州、桃溪、汾州三地,桃溪阔河道通水路,自有可为之处。沈拓明府心腹,又是桃溪地蛇,街痞闲汉均与他脸面,这等人物,拉扰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阿七又似与他有亲,倒可以借此攀些交情。   金富商特下了拜帖,置买了鲥鱼、茶团、鲜肉并作一抬,雇了脚力挑去沈家。倒把何栖弄得一头雾水,将沈家远亲近邻梳了一遍,也没想起这是谁来?只得等沈拓巡街转家,拿了拜帖礼单问他。   沈拓惊诧金富商的脸皮,道:“我捆得他去了衙门,让他罚银挨打,他倒抬礼来家中,阔达得很。”   何栖失笑:“阔达不见得,逐利倒是真,既有好处,自是‘不打不相识’。”   沈拓不愿往来应对,道:“阿圆想个法子拒了。”   何栖早听沈拓详说了阿七之事,也只一声叹息,阿七自有可厌之处,金富商却是不堪。行事做派没皮没脸,低得头弯得腰,以利诱之,都能将自家秤斤卖两,实不好往来。   因此,何栖隔日,也雇了一个脚力,照旧将一抬拜礼原样送回。   金富商唾弃:一介下九流的差役,也摆得架子。摔袖进了客舍,吃酒生气。问阿七:“沈都头可有什么爱物?好酒、美人、好茶?赌、斗、戏耍?”   阿七眨眼,答道:“郎主,我不知呢!只知沈都头凶悍,杀过人呢。”   金富商倒噎口气,肋骨隐隐作痛,抹把冷汗,嘀咕:“怪不得一身血腥。”倒收了心思,不敢十分招惹。   等在街集撞见沈拓,又笑眯眯上前揖礼,道:“都头识得阿七,她是可怜的,都头放心,我买了她,不敢作践,归家让家里娘子认作干女儿,不会亏待半分。”   沈拓拱手道:“金富商仁义,沈某佩服,眼下有事,倒不好闲聊,先行别过。”   金富商哪敢留他,灰溜溜回客店养伤。   .   李二娘子夫妇得了十五两银钱,失了一个女儿。女儿算不得什么,家里还剩得几个,只李二娘子很是不甘。   金富商买阿七,给胡四娘四十两,给自家十五两,差了二十五两之巨,凭得不公。   她挤个笑脸,与金富商道:“金郎君,这一日间的,怎就差了价?你先时还出得四十两,怎只与我十五两,数目怕是不对。”   金富商做买卖挣得万贯家产,肚大嘴阔吃四方,只不肯吃亏,不曾想,这个乡野村妇要来占他的便宜,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李二娘子不言语。   阿七这几日好似过得几岁,冷森道:“阿娘要是嫌少?不如便算了,我随你归家。”   李二娘子将她扯到一边,低声道:“你是呆了不成,求也求不来的去处,你倒摆起架子,仔细鸡飞蛋打,两头落空。”   阿七已不怕她,冷笑:“阿娘既知晓利害,还不知足?十五贯还嫌少,你当你养的女儿是什么稀罕物不成?”   李二娘子哑口无言,又见她不似先前家中唯唯喏喏,邪火直冒,道:“还不待如何呢,连亲娘都不认了,你与你那阿姊倒是同样嘴脸,白生了你们。”   阿七反唇相讥:“怎是白生,二十多贯,天上掉的不成?”   李二娘子生怕她翻脸,犯起牛性,真个不肯卖,只得悻悻住嘴。金富商与他们签了契,印了手印,与他们十五贯钱。   李二娘子又不依了,嚷道:“说是十五两,怎成了十五贯?金郎君,你们过手百万的钱,还占这些蝇头小利。今岁一两银,不止换得一贯。”   金富商怒道:“契上写得也是十五贯,你愿要便要,不愿便领七娘回去。”   他一怒,李二娘子倒软了,缩了缩肩,赔笑道:“金郎君休生气,以后许是亲戚呢。”   金富商这等无耻之徒,遇上李二娘子也是甘拜下风,叹口气道:“七娘,你也是苦命之人啊!”   阿七闻言,含泪低眸。   .   也只有阿娣,得知阿七被金富商带走,呆愣半日,躲在角落哭了几鼻子。这一走,水长路远,此生怕难再见。   歪七跟了金富商几日,特与沈拓道:“李家七娘跟了金富商,也不知是福是祸,我听闻他家娘子是个厉害的,平日管得金富商好似猫兔。我先前疑道,他富贵人家,怎孤身一人上路?原来,他为着偷花风流,故意将家仆撇在后头,先到桃溪寄住胡四娘家中。”   沈拓终道:“好好坏坏,总是自己选的道,你我也不曾拉她水火。”   歪七头次打抱不平,捞了笔钱,救了个柔弱无依的小娘子,谁知却是这般结局,倒似做了无用功,难免闷闷不乐。   捏捏荷囊,强拉了沈拓去吃酒,喝得醉熏熏,才歪歪斜斜地走了。   沈拓目送他离去,听他唱道:   “南来北往那些雁,相依相偎在天边。   噫!怎得一只落了单?   怎得一只落了单?   东走西行那些客,相牵相随在道边。   噫!怎得一人落了单?   怎得一人落了单?   问你这旧桥搭得哪古道?   问你这昏鸦绕得哪老树?   问你这破屋围得哪败井?   问你这炊烟袅袅,可是归处人家?   噫!   可是归处人家?”   沈拓站在街角听了半晌,直至歪七绕过转角,粗哑之声渐悄,这才转身离去。   他非南来北往之客,自有可归之处。   .   阿七之事如石子入水,惊起一池涟漪,过去,却是无踪。   便连阿娣低落沮丧几日,又舒眉展颜,乐呵呵地忙进忙出。夏去秋至,桃溪水通,移沙固堤,季蔚琇命人移柳植树,将来年年剪去新枝,树身虬壮,自能抓泥固土。又与僧、道定了祭祀之日,桃溪几家富户,由牛家为首,又拉了何家,献三牲六畜五谷供祭拜之用,又出银在桃溪城外三里之处修码头屋舍,供船停泊,货物装卸。   何家派了何斗金理事,直把何斗金喜得一夜不曾好睡,天未亮就跑来沈家,拉了沈拓吃酒说话,问季蔚琇行事,又问有什么忌讳之处。   沈拓被何斗金拉了去。   何栖却被曹沈氏接去了曹家,许氏亲在门口相迎,拉了何栖的手,笑道:“家婆一早便念,秋老虎热得死牛,既要接阿圆家来,趁着早上清凉去接,请人来家,没得让人挨晒。”   何栖笑道:“姑祖母疼惜,这几日倒还好,我又懒,不怎么动弹,倒不觉得热。”   许氏看她一身湖色衣衫,妆容淡雅,头上只插一支银钗 ,坠着一片银杏叶,清清爽爽,倒似晨间一缕凉风,看着便觉清凉。道:“你是没见不动弹的?你二伯母身宽体胖,最怕热,一动一身的汗,这几日直嚷热,要陪老二睡棺材。”   何栖直笑:“二伯母好生胆大,我虽不怕寿器,睡进去却是不敢。”   许氏乐道:“听她瞎胡咧,不过顺嘴一说,哪里真个去睡?倒是老二拿了凉枕放那口寿棺,又偷藏酒肉在里面,睡了三四晚。”   何栖好奇道:“寿器里真比外处阴凉?”   许氏一边拉她进屋一边道:“却有玄妙之处,真比别处凉快……”她提了话头,又掐了嘴,“再说下去,怕侄媳胆小,再不敢上门了。”   何栖笑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我只敬而远之。”   许氏叹道:“侄媳念得书,说的话,我只懂得后半截,只一个敬字便是对的。”   何栖问曹沈氏的康健,又问:“姑祖母接我来可是有话吩咐?求大伯母告诉,免得我失礼出岔。”   许氏笑:“能出什么岔?再者,自家,出岔便出岔,谁个记在心里。”又答道,“不是为了别个,为的祭河。家婆说,这些大事,一辈子也经不得几回,她原想着一并操办了事,用不着你们这些后生晚辈。这几日,又改了口风,道:人一辈子,谁知长短好赖,多看些学些总是不错。便让家中小辈一道来学些门道,说不得,还能派上用场。”   何栖失恃,祭祀典仪许多都是书上看来,于这些确实不大通,四时八节虽能应对,也是勉强。曹沈氏也是念此,将她接了来。   何栖见了曹沈氏,问了安,又屈膝道:“姑祖母肯教,我少不得厚颜来学。”   曹沈氏看她郑重,不由得意,笑着对大简氏、小简氏二人道:“如何?你们这二人还说我多事,大热天拉孙侄媳累她受苦,都似你们这般,不指使不动弹。”   作者有话要说:   阿七下线……   生活重回旧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曹沈氏上了岁数, 感知钝慢, 便是炎炎酷夏也不觉得暑热, 她又喜通透, 院中少花木遮挡,屋中人一多, 腾腾的热气。   大简氏生得胖,最先熬不住, 求饶道:“倒似身在蒸笼里, 咱们一屉的馒头包子,少说熟了三四分, 再蒸个一时半刻的, 都可以装盘配菜,家婆开课授业,不如找个阴凉处?”   曹沈氏眯着小三角脚,没肉的两腮笑得直抖, 道:“只你事多。”   大简氏讨好笑道:“家婆往常就疼我, 今日侄媳来了,可不要把靠了后。”   曹沈氏吃惊:“好厚的脸皮,倒跟晚辈吃起醋来。”   曹家三兄弟,曹三是个贪图享受的, 他手上又有钱, 屋舍修得精巧, 布置得又舒心,院中隔出荼蘼花架, 四方翠屏围着小小的敞轩,阴凉透风,花香盈绕。   小简氏殷勤道:“老三学大户人家,围了花障,虽不太宽敞,倒也装得下咱们这些人。”   曹沈氏点头应了,对何栖道:“你每来都在老宅里看我,少在老二老三那里走动,老二那也罢了,比老宅还不如呢!四方规板的,没什么趣味。老三眼皮浅手头松,每每出去看了新鲜的,便要置办在家里,倒似老太太打扮,满头的花。”   何栖想了想,道:“年节去三叔母家中,也见着花障,只冬日都是枯藤,不曾有翠叶鲜花,也是憾事一桩。”   大简氏插嘴道:“好看也是好看,凉快也是真凉快,我只嫌招虫子,蝶、蜂什么的也算了,还生黑黑细细的小虫,纱眼都能钻进来,咬人一口,肿个红包。”拿手肘捅捅小简氏,“听说你和老二夏夜抬了凉榻睡那,也不嫌叮得慌。”   小简氏顿时红了脸,道:“二嫂嫂休要胡说,哪听了一耳朵就攀扯我。”   大简氏笑了:“我胡乱攀扯,你红什么脸?”   小简氏更加窘迫,避到许氏身边道:“好没道理的话,个个都似你那泥糊的脸皮?”扭头对何栖道,“这些时日还开着花,再晚些就要结果子。你三叔父这人附庸风雅,在外头见了,心道:不过搭一圈的竹架,农野爬瓜藤,这个爬花枝。转家后拉了大伯、二伯,砍了竹条,又带几个学徒,自家动手搭一个。又寻得花种,我还笑他:这般随便,能养出一架花来?谁知,一两年间爬得满墙满架。”   何栖笑道:“三叔父雅致,一架子花看着都赏心悦目。”   小简氏语带嫌弃,眉眼却透着得意,道:“不过歪打正着。”   许氏在旁道:“老三再胡闹,也是有心,他牛高马大的男儿家,还能爱花爱粉的,搭个花障,自是讨好你。”许氏呶嘴,“老二与老大两个,搭个竹架,哪个会想种花的,种瓜还差不多。”   大简氏拍笑道:“大嫂果然是会掐算的。曹二隔年看了叔叔家的花障,以为我羡慕,便对我说:阿简,我也与你搭一个,咱们也不种花,种些丝瓜长豆,比花强些,再不少鲜蔬的。”   许氏叹道:“你还能得个瓜豆架,我只得个竹条,搭花架余的一根,曹大还道:棍棒底下出孝子,家中竹杖打坏了,这根新得的,拿火烤得青黄,用得好些时日,娘子收好。”   曹沈氏听三个儿媳埋汰儿子,笑得露出掉牙的牙床,边乐边对何栖:“孙侄媳休学她们嘴碎,日日叽叽咕咕的,比知了还聒噪。”   何栖笑道:“我倒是想学了去,可对谁说去?也只阿娣日日跟在身后,说笑几句。”   大简氏听她提及,便问:“今日怎没带那个丫头出来?”   何栖道:“阿爹一人在家,饭食随意对付,我便将阿娣留在了家中。”   曹沈氏点头:“正是,亲家身边要有个人照料。”说到底,何栖身边总是少人,她本想再送个丫头给何栖,转而又想:有多大头的戴多大的帽子,这才歇了心思。叹道,“大郎与何大吃过酒,晚间照旧来家中用饭,让曹大请了亲家,只不肯来,可是见外。”   不得何栖开口,大简氏先解了围,道:“还是罢了,与曹二这等酒鬼吃饭,没分没寸,又不看脸色,反让亲家公为难。”   曹沈氏一笑,按过不提。   一行人边说边走到了曹三的屋宅,到了后院,果见翠屏连障,花开满架,人高的花墙围着一间敞轩,一边种了芭蕉樱桃,敞轩卸了门窗,四垂竹帘,里面置桌案圆凳。   小简氏将曹沈氏何栖等人迎进敞轩,又喊婢女卷起竹帘,唤鲜果茶饮。招手叫一个粗仆,道:“四婆去街上茶果店买一钱各色细巧的果子来。”   叫四婆的粗仆接了钱,却又笑:“娘子这是要买一筐的果子,哪用得着一钱的银子?”   小简氏便道:“四婆只挑细巧的买。”又笑道,“碰上卖嫩菱角的,也将买点来。”   粗仆听说,脸上浮一个小心讨好的笑,道:“我家姊妹家,有水塘的份子,养着水菱,可现摘些来,娘子你看可使得?”   小简氏道:“四婆只别太耽搁了,要待客呢。”   粗仆欢喜地领命去了。   大简氏又来打趣,道:“日日一处,倒成了客,唉!平日的情意都是假的。”   小简氏气笑了:“二嫂真是没道理,我好心好意,拿十二分的心来待你,你倒来编排,心宽体胖,你白生得肥嫩,心却是窄小一条。”   大简氏乐了,啐道:“你的心才论条。”   小简氏回嘴:“是我的错,口条才论条,二嫂不管哪条都是利害的。”   何栖依在曹沈氏身边听她们妯娌逗嘴磕牙,乐不可支,她这般亲近,曹沈氏更是乐得没了眉眼,道:“我们先不忙事,等她们收了领子毛。”   许氏吃了一口果茶,笑道:“那还能做得什么事?放着她们不管,哪肯消停。”   何栖又叹曹家热闹。   曹沈氏也怜惜沈家人少,枝不繁叶不茂,打虎还要亲兄弟,独木难支,沈计又还小,等得长到兄弟二人守望相助,还要好些时候。想想都替何栖沈拓操心,年轻轻便要顶门立柱,拍拍何栖的手,疼惜之情满溢。   许氏问道:“施家小郎君出去派差,许久未到家了吧?老二上回转着圈找他吃酒,只不见人。”   何栖将眉一蹙,既担心又生气,道:“阿翎没分寸,连个口信都没有递回来,也不知在外什么景况。”   曹沈氏等人听闻,俱静了下来,许氏犹疑 道:“施小郎是办案的,许是不便递信。”   何栖道:“大郎也生了气,前几日还气呼呼的, 扬言:等阿翎回来,要教训一顿,又不是小郎,这般散漫不羁,累家人牵心挂累。”   曹沈氏忙道:“大郎手重,可不能打坏了施小郎。”又横眼许氏,“别学了老大,打儿子跟打贼偷一样,只往死里打。”   许氏无奈:“夫君火气上头,哪个拦得住?也只二叔力大,才护得一二。”   曹沈氏生气道:“你只不来告诉我,我不信我去他还敢打?”   许氏、大简氏、小简氏均笑起来道:“家婆说笑,还能烦劳您老人家,岂不是让他人唾弃我们不孝。”   曹沈氏笑道:“还听人话舌?看人的听人的,也别活了。”   许氏等人奉承道:“唾沫星子淹死人,我们到底不及家婆豁达。”   曹沈氏道:“不过活得老,都要死的人了,一只脚进了棺材,哪管别人的碎嘴。”   许氏等忙换了脸色道:“家婆又说这些戳人心窝的话,我们只盼着家婆长命百岁。”   何栖笑道:“姑祖母说要教我祭河祭船,怎说起不吉的话?昨日特让人递信给表伯,让他们起锚开船回桃溪呢。姑祖母积岁积福之人,见识不凡,正要您老人家指点呢。”   这事曹家三兄弟已经知晓,女眷却是刚听闻,个个展笑开颜,许氏尤是,笑得念声佛:“可算要回了,桃溪水通,祭礼都备上了,我还想着开口问侄媳呢。只一时也不好开口,阿英办的是大事,做娘的,哪能误他的前程。”   何栖道:“儿行千里母担忧,英表伯孤身在外,大伯母岂有不挂念的?哪里不好开口相问。”   许氏笑道:“问了他也不能早归,不如不问,左右都是一个牵肠挂肚。”又意味深长看着何栖道,“侄媳岁轻,还不知这些事。”   大简氏道:“许过不了多久就知晓了。”   何栖听她二人意有所指,微红了脸,只笑颜相对。曹沈氏拉她手道:“不慌,孙侄媳过门才多久,早着呢。”   何栖谓叹,曹沈氏实是个开明之人。   几人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商议起祭河祭船的事来。   曹沈氏道:“都说新道难走新桥难过,动土动地,哪个不惊一方神灵的?古早祭河还有拿活人祭的,往水里一扔,没了声息。咱们这边倒没这些旧俗,三牲六畜,五谷鲜果,再兼糕饼清酒、一炉清香, 也请僧道在水边做法会道场。祭船却要猪头、白米糕,鲜米活鱼,一祭龙王保出入平安,二烧纸烛与水里溺死的色,保相安无事。”又拿出单子,从供案到祭器列得仔仔细细,对何栖道,“孙侄媳认字,届时帮着清点,看有没有落下的,吩咐人去置办。”   何栖双手接过,笑道:“再有不懂的,我还要来叨扰姑祖母。”   曹沈氏眯着眼与她抿了着鬓边的发丝,道:“你只管来,阿圆,日子一天一天便过出来了,好的甜的,只在后头等着。”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祭河之日, 桃溪水岸人对攒动, 一众富户带着仆从小厮, 扛着绳椅, 挑着食盒;平头百姓拖家带口,扶老携幼, 举家而动;女眷扶着侍婢,戴着幂篱, 袖系香囊, 所过之处,微香渺渺;浮浪子骑马牵黄, 呼朋唤友, 小童挑了酒坛、下酒茶点;再有游侠好汉、鸡鸣狗盗之徒隐在人群之中左顾右盼。   宜州州府亲来桃溪,季蔚琇身着官服带着手下官吏陪伴左右,这等场面只苦了沈拓一干差役,摒气凝神, 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唯恐有狂徒凶犯混水摸鱼、犯案生事。   香案供桌一字在河岸排开,主祭由官府主办,左右富户高门,零星又有船户人家摆出香案果品。   何栖见河面宽阔, 水平无波, 两岸垂柳微黄, 如丝如帛,几艘蓬船系舟柳下, 船家撑竿而立,笑语连连。   曹沈氏被许氏何栖等人拥簇中间,驼着背缩着肩,其乐陶陶,手舞足蹈。引得旁人纷纷侧目:这老妇枯朽干瘪,笑似哭,哭似笑,好生吓人。   曹大三兄弟见这些人对着自己的娘亲掩袖遮脸,顿时立眉怒目,恶形恶状地护在跟前,一个浮浪子本欲取笑,见这架式,收敛形容,咳了几声,装得若无其事般得掉了头。   曹二捏着拳:“敢来取笑阿娘,不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大简氏道:“大好的时日,只你喊打喊杀。”   何栖心里盘算着曹英等人的归期,若是今日能转,岂不是锦上添花的喜事。昨日问沈拓,沈拓只道:“顺风顺水,回得倒快,只不知道送信人脚程快不快,也不知表兄他们何时抛绳开拔。”   何栖笑盼道:“当日得回,恰赶上祭河,既蹭了喜气,又热热闹闹亮了相,博个好的彩头。”   沈拓取笑:“阿圆只把好的往里捡。”   何栖也笑道:“不过白想想了,哪有这等巧事。”   连何秀才都斥何栖轻了骨头,盼起这些没影的虚好,还教导沈计不要学去,道:“踏了实地,才知己身之重,不似你嫂嫂在那等黄梁米熟呢。”   沈计笑道:“嫂嫂只是说顽笑话。”   何栖顿感熨贴,将沈计夸了又夸:“嫂嫂新做荷囊与你。”   沈拓微醋,厚颜道:“阿圆不好将我落下,我的荷囊旧了,也新做一个与我。”   何栖抬脸笑:“全家都有,只没你的。”   沈拓只得在那苦笑,晚间睡在床上,到底榨了一个荷囊出来,这才心满意足睡去。   何栖唇间隐了一抹浅笑,目光落在守着季蔚琇的沈拓身上,沈拓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何栖一眼,二人相对一笑。   小简氏偷看见了,掩唇道:“到底是年轻夫妇,不比寻常。”   .   宜州州府对着流水平波,捻须赞赏连连,对季蔚琇道:“季明府后生可畏啊,都言令兄人中翘楚,明府不逊兄长半分啊。”   季蔚琇笑道:“州府过誉,下官所学皆阿兄教导,不敢居功。”   州府不赞同道:“明府何必自谦,有功便是有功,我定上书天听,告与圣人明府利民之举。”环顾四周明媚风光,道,“桃溪有桃源之风,富庶质朴、怡然自乐。”   季蔚琇道:“纵是盛世,岂无饥馁?富者家累万贯,贫家捉衣见肘,乐者自乐,苦者仍旧自苦。”   州府看他笑道:“明府侯门子弟,却忧百姓之忧,实是难得,当得一方父母之官。”   季蔚琇躬身谢上峰赞誉。   州府思及家中只知走鸡斗狗的纨绔,颇有酸意,出身不及,学识不及,心胸不及……细数之下,真是样样不及,便连相貌都不及也,越想越是胸闷。掉脸见了沈拓,不觉又是气闷,当初送囚犯来州府,他以利诱之,这后生却不为所动。   季蔚琇略为失笑。   僧道卜了吉时,一同前来请二人念烧祭文,季蔚琇偏身让于州府主祭。州府心中百般愿意,面上还要推脱几番,道:“明府治下,明府为主,我不过着锦鲜花,怎能喧宾夺主。”   季蔚琇对此虚名并不热衷,道:“桃溪宜州辖下,州府一方太守,当得主祭。”   州府假惺惺又辞了辞,推脱不过,整了衣冠绥带,亲手点了一炉清香,接了祭文,昂身立于河边供桌前,以书文告诸方神灵。   桃溪民众虽没听懂,却是与有荣焉,牛家尤其得意,殷殷奉承了季蔚琇这些时日,费了水磨的功夫,祭河随在左右,出尽了风头,又识得了一州之府,攀了几句话主,牛二郎君与牛二娘子双双面有得色。   再便是何家,何斗金活似一只斗鸡赢了的公鸡,恨不得将自己的尾羽遍示众人,弟弟何载文一面唾弃兄长铜臭之味臭不可闻,一面又庆幸家有资产,有幸陪在明府州府身侧,他状若君子端方,却是自忖胜人一筹,袍袖之中的双手几握不住折扇。   这两家得意之外,倒起同人心思,与沈家交好实是上选,一举二得,既全了彼此的情意,又借此依附了季蔚琇。   牛二娘子低声与牛二郎君道:“沈家船来,我们少不得置礼相贺。”   牛二郎心领神会,笑道:“下旬有丝麻送去宜州,要劳烦大郎家相送。”   牛二娘子另有一层喜色,道:“家中养的那些个护手力夫,仗着有些身手,天天吃酒吃力,张狂得没边,他们又与家翁亲,眼里何曾有你我,今番削削他们的威风,也好教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   牛二郎心有戚戚。   何斗金本就与沈拓交好,自家的生意哪会便宜别个,依上季蔚琇却是意外之喜,连何父都将何斗金夸了又夸。何娘子因自家亲子他日官场少不得金山银海铺路,收了脾气讨好起何斗金来。   沈家船都没到桃溪,生意倒接了好几桩,何栖原还有几分忐忑,只怕入不敷出,不曾想倒是开门利市,一帆风顺。   曹沈氏听她说及此事,笑道:“家里还有板材要运呢,不愁没买卖。”   何栖道:“一气铺陈得这般大,实在胆战心惊,都不曾学得泅水,却往急流里浮沉。”   曹三在旁笑道:“侄媳不知,从来淹死胆小,撑死胆大的,别家不敢做,你家敢做,先稳了三分。”   何栖细细琢磨这话,笑起来:“倒是我拘泥了。”   曹三与曹大哈哈一笑:“侄媳这般年轻,不曾凉了手脚,已是难得。”这二人自知道沈家的船队有季蔚琇的份,就把心放进肚子。行商走贩从来都是耳聪目明,借得了风,使得舵,闻得一点腥气,便趋之若鹜。   许氏轻声道:“夫君悄声些,先看祭礼,侄媳几人也去拜拜神,求个平安顺当。”   曹沈氏连连称是。   何栖也收敛了心神,等州府念了祭文,焚了文纸,纸灰随着悠悠流水,消散而去。流水不止,岁去无声,去日不可追,来日却可期,岸上众人手挽手唱起了踏歌来。   一时桃溪水边欢歌一片,比之岁节元宵都要热闹几分。   此等喧杂之中,烦忧不存,踏歌声中,何栖遥遥看到江面隐有船影,归雁列队排开,一时心如擂鼓,上前几步,似要将远处的黑点看得仔细。   曹沈氏惊问:“阿圆看得什么?”   何栖回身喜道:“姑祖母,许是家中的船。”   曹大三兄弟齐齐一惊:“可真?”不等何栖应话,曹大与曹二留了曹三护着女眷,双双抢去水边。   曹二性急,又凶蛮的,摸出一点碎银给岸边船家,急道:“撑船的,借你船用。”他边说边跳到蓬舟上,力大船摇,险把船家与自己都颠进水里,又解了绳索,抢了船篙,要撑船过水去看个仔细。奈何,曹大做得一手好棺材,却撑不来船,船只只在原地打转。   船家跳脚:“你这粗莽大汉,不会撑船逞得什么能耐,我与你把篙。”   曹二还了船篙,笑道:“船家,你的船篙不好使。”   船家气得笑:“是是是,我船与篙不是一道。”   曹大在岸边还没上船,催道:“二弟休要胡缠,叫船家撑船过去,看看是不是咱们家船来。”   他们这边动静惊动了宜州州府,问道:“明府,那边可是起了争执。”   季蔚琇道:“不似有冲突争吵,沈都头,似是你家亲戚,你去看看可是出了事端?”   沈拓目明,远远便见水面交际之处隐有船影,揖手道:“回明府,并非争执,应是买的漕船今日反航。”   季蔚琇笑道:“回的倒巧。”   州府颇感兴趣,仔细问了,抚掌道:“后生有长计啊。”又笑,“却是吉兆。”   沈拓跟着笑,心道:竟让阿圆盼个正着。扭头去看何栖,见她与许氏等人只专心看着水面,静等归船,半丝心神都不曾分出来。   她这般立在水边期盼,连他都不由跟着盼着船归。   曹二撑着的独船越去越远,那边几处黑点越来越近,渐行渐近,直至相对,好似一只水鸟迎来四头庞然大物,静默片刻,一蓬舟四漕船风吹火动,越逼越近,似有压迫之势。   桃溪鲜有大船,一众人蜂拥船挤向了水岸边,有几人为看得清楚,攀上了老树,水里停的那几艘船不消片刻便站满了人。   曹三喝令健仆护着许氏何栖,生恐受了挨挤。   季蔚琇见此状况,笑道:“沈都头去接了你家娘子,迎一下你家的船只。”   沈拓喜出望外,揖礼谢过,拔腿而去,健步疾行拉了何栖的手将她领到临水之处。   只见五艘越来越近,桅杆船桨清晰可见,领头的那只漕船的船头,站了三个人。   曹大拍腿大乐,对左右道:“那高壮的,是我家儿郎呢。”   另一边的卢继混在道士堆里,哈哈大笑:“那瘦小的是我家大儿,立着船头,倒有几分威风。”   沈拓与何栖定睛,余下的那个竟是施翎。   作者有话要说:   生小包子会有滴,放心放心 第一百二十四章   曹英等人领了船队归来, 仿若水落油锅, 连宜州州府都凑趣, 唤了他们过去, 吃了一杯酒相贺。曹家上下更加喜不自胜,呼奴唤仆抬酒与众人洗尘, 只团团将一行人围在中间。   许氏见了儿子不堪拥挤,寻了何栖, 商议两家并作一家办酒治宴。何栖寻思片刻, 笑道:“我不敢与大伯母见外,大伯母也不要与我外道, 不肯收酒钱, 又是出钱又是出力,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   许氏本是作了这样的打算,无奈笑:“只你心重,也罢, 都依你。”   施翎下船后难掩心虚, 趋步跟在沈拓身后,远远看何栖与许氏说话,凑近问道:“哥哥,嫂嫂可是生了气?”   沈拓惊奇:“你作了什么, 惹得你嫂嫂发火?”   施翎语塞, 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哥哥,递我说些好话。”   沈拓笑看他:“你嫂嫂最为通情达理, 你因公在外,虽没半个口信,许是忘了,又非成心,她怎会与你计较?”   施翎听他话影不对,叫道:“怎得连连哥哥也生了气?”   沈拓道:“不敢,你身负重任,我这个外八字的哥哥怎敢计较?”   施翎呆了呆,觑着沈拓的脸色,不似往常模样,心里直叫苦,嬉皮笑脸冲着沈拓认了一万个错。沈拓见他抬手动作有异,捏了捏他的肩膀,施翎痛得一哆嗦,咬牙咽了回去,脸上仍是嬉笑的模样,道:“晚上与哥哥对上几招如何?”   沈拓扫他一眼,虽唇角含笑,却是目藏寒冰,道:“你既不怕死,便与你过上几招。”   施翎移了眼神,只管傻笑,硬着头皮道:“我先去与明府复命。”   沈拓冷着脸点头。   何栖早见了这边的情形,一面与许氏说话,一面的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许氏将事揽去,见沈拓过来,以为他们小夫妻有话要说,识趣道:“侄媳与大郎去忙其余的事,洗尘治酒席不需你们操心,晚边来席间同乐便好。”   沈拓谢过许氏,又问:“伯母,可有吩咐的?置买酒肉吃食,我喊了差役帮手。”   许氏摆手,笑:“不需你们,今日可撞着大运,祭河办下鲜羊鲜猪的,都不需外置买。”走了几步,又回转过来交待,“倒是祭船要定猪头,大郎记得去肉铺定一个来。”   沈拓道:“前几日赖世叔寻我,说他留一头生猪养在圈中,将头与我留了。”   许氏挑眉一笑:“赖老屠倒会做人。”   何栖等许氏走远,将脸一挂,问沈拓道:“阿翎呢?他是遁了天还是入了地,转眼没了人。”   沈拓道:“他去见明府了。”   何栖这才作罢,只是怒气难消,眼下人多事多又不好计较,气道:“这几日忙碌,腾不出手来,等宽缓些,我倒要与他好好分说分说,由他被阿爹拘着下棋写字,再不救他。”   沈拓知她已视施翎为至亲,这才说出这番话,乍见施翎的火气似被山间清溪流过,湮灭无踪。拉了何栖的手,道:“阿圆消气,我来教训他。”   何栖实是气不过,施翎再没消息,她都有心去问问季蔚琇可是派的差事凶险?以至于施翎音信全无。   “容他几日偷安。”何栖说道,便是有心,也实是腾不出手。   沈家也好,曹家也罢,各个忙得有后脚打跌。陈据、徐安、方八夫妇寒暄过后,纷纷告辞先行回家报平安。   方娘子一身简便的胡服,绑着巾帼髻,微黑的脸上无一色脂粉,英姿飒飒,夺人心神。   何栖撇下沈拓拉了方娘子的手:“阿姊收拾得好生俐落。”   方娘子爽朗一笑:“有一肚子的话要与妹妹说,船上生活清苦,却有趣自得,些趣事呢。”   何栖虽好奇,却不好妨碍他们归家团聚,遗憾道:“晚间阿姊携家过来吃酒,过几日我们得闲,阿姊再细细说与我知。”   方娘子笑道:“我也盼着与妹妹吃茶谈心。”   何栖不舍得送她几步,方娘子拦道:“妹妹止步,这两日你怕是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我先家转,明日过来与妹妹帮手。”   何栖笑弯了眼:“不用阿姊,阿姊离家多日,合该在家中歇息长聚,如何又下家中老小与我搭手?   方娘子还要说什么,被何栖拉了手,摇了摇,道:“阿姊只依了我,隔几日我遣人请阿姊来家中,细细逍遣。”   方娘子道:“也罢,只你忙不开脱,定要告知我。”   何栖道:“我厚着脸皮借了姑祖母家中的东风,不知偷了多少的清闲。”   方娘子笑:“既然近亲,自然互为相帮,越是客气越是生份。”   何栖点头,也笑:“为着不生份,我练得几寸的脸皮。”   她们二人站在一侧,似有说不完的话,大有十里长亭相送的架式。沈拓看得挤了一壶的酸汁,一见方娘了,阿圆眼里顿没了他,看旁边的憨大傻方八,只管露着齿牙大笑,还捞了一碗酒牛饮解渴。还不得沈拓吃下一勺干醋,曹英等人一窝过来将沈拓拉了,每人手里捧了一碗的酒。   沈拓推得这个,推不去那个,告饶道:“怕要吃醉,晚间再吃。”   曹英等人笑道:“晚间的酒晚间再吃,我们使了你家的船回桃溪,大郎怎推得这酒?”   沈拓笑:“果然推不得。”只得接酒吃了一碗,“应是由我敬众位哥哥一碗。”   陈据端碗道:“哥哥也学得花话,我们却不需你敬,哥哥有情意,只将我们敬得都吃了去。”   沈拓吃了曹英的酒,陈据的便推不开,徐安等人的更是逃不得,索性撒开膀子,道:“哥哥在外月余,风吹日晒,不知多少劳苦辛酸,众位要与我吃酒,我只舍命陪君子。”   一众船手听了忙拍手拍腿鼓劲,深觉有了脸面。   大简氏见沈拓身陷其中,脱不开身来,挤进来斥道:“你们猴性,今日还祭河呢,只在这边起哄,晚间在我家中,由你胡闹,现下却收点分寸出来。”   一个油滑的挤在里面叽呱道:“曹婶娘只让我们懂分寸,曹叔父早吃得成了醉虾。”   大简氏横眼:“只你婆婆嘴,他便是醉成虾,你们却要与我立着。”   惹得一帮船手哈哈大笑。   .   许氏见岸边热闹不休,看船的,打探的,起哄的,热锅滚粥,乱糟糟一片。她急着回去料理晚间酒席,被小简氏扯了袖子拉住,道:“大嫂只在这边帮着侄媳周转,家中的事交与我和老三。”   许氏高兴应了,又问:“可要老二一家同去帮手?”   小简氏抿着直乐:“大嫂也是忙得找不着北了,老二挤得人都没影了,说不定与回来的船手斗赌,已经吃得醉了。”   许氏听闻,左右看了一圈,果然不见曹二。   何栖在旁便道:“不如我与三婶娘先回。”   许氏忙道:“不好,牛娘子遣了仆役寻你呢,刚才一阵糟乱,我竟忘了。人多杂乱,侄媳或是推了,或是应约,应约记得带上阿娣健仆。”   何栖道:“既如此,我去见见牛二娘子,也请家来吃酒。”   许氏赞许:“来不来是她家的事,请不请却是咱们的礼数。”   何栖带了阿娣和一个曹家的仆从去牛家扎的帷帐那寻牛二娘子,刚走了几步便撞见牛家遣来接她的一个粗仆。   膀大腰圆的婆子带了一个小厮,笑:“险些又错过了,今日河岸热闹得好似岁节。”   何栖道:“我正要寻你们家娘子呢。”   婆子施一礼道,满脸堆着笑:“可是正好。我家娘子担心人多冲撞了都头娘子,差了我们来接。”   牛二娘子早早便迎了出来,笑道:“弟妹家的般屋般高,实是威风有势。”   何栖道:“承嫂嫂夸赞,我也是头次见,虽比不得宜州万石的大船,自家看看心中也是得意。”   牛二娘子道:“别说你得意,我这个外人看了也是心喜,桃溪何曾有这般的大船,水道也只蓬舟渔船在那打转。”她递盏茶与何栖,“弟妹吃杯茶,消消乏。你今日事多,本不应叨扰,只临时得了消息,许要提早与弟妹家做买卖。”   何栖吃了一惊,不曾想牛二娘子这般急,便问:“嫂嫂家中急用船只?”   牛二娘子道:“弟妹不是别个,我也不瞒。家中做着米粮布匹的生意,原是丝麻要弟妹家送去宜州,时日尽有宽的。管事来报,粮铺两仓的谷稻霉坏了,偏家中又应承一桩买卖,少不得去清水镇分铺另调存粮来。”   这事事涉牛家生意私隐,何栖本不应多嘴,只是闻得坏了两仓的粮食,吃了一惊,脱口道:“怎坏得两仓米粮?”   牛二娘子冷笑:“弟妹不知,树大枝茂,少不得有枯枝坏藤。”   何栖自悔失言,便道:“船归便有营生,托蒙嫂嫂的照顾。今日怕是不能用船,再早也等得明日。”   牛二娘子反笑道:“此次却是弟妹与我方便,明日即可,只累得弟妹家中船手刚归家又要动身。”   何栖轻笑几声:“我与嫂嫂又不是一日两日的相识,彼此倒说这些应酬的话。”   牛二娘子听了也笑,拍手道:“正是,没得假正经。既如此,弟妹心中有数,明日,弟妹支使人来细谈如何?”   何栖将事应下,又请牛二娘子家去吃酒。牛二娘子寻个借口,推了下去,送何栖出来,又叮嘱道:“弟妹明日早些安排人手。”   何栖道:“我既应下,定不会误了嫂嫂的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   晚间酒宴, 上下闹成了一团, 祭河用的猪、羊在院中架了火堆炙烤, 皮酥肉嫩, 焦香肥美。   一干女眷只在屋中吃宴,由着沈拓等人在院中混闹, 何栖放心不下,与阿娣躲在帘后看了几眼, 可怜沈拓被众人拉着灌酒, 曹家三兄弟,也只曹二曹三替了酒, 曹大只作壁上观, 拉了卢继、何秀才拣了清静处小酌看戏,曹英就不是一伙的,与陈据等人结了盟来斗酒,再算上一个施翎, 拢共也就四五人, 如何吃得过三四十个船手。   何栖担心沈拓吃醉,计上心来,招手阿娣,偷拿半坛的水兑了一坛的淡酒来, 嘱咐一个仆役送去, 笑道:“你与大郎带句, 说是我的意思:今日随他敞开肚皮吃,醉了也不打紧。”   仆役领命送酒过去, 曹英等人见了,拍手笑道:“弟妹通情达理,还特特送酒来。”   沈拓接过酒坛,心知里面有文章,又见泥封松动,便知这坛酒动了手脚,笑道:“既是我娘子送的酒,怎敢辜负美意,我只拿这坛与你们吃。”他倒了一碗酒,去敬曹。   曹英不知里面有诈,却奸猾道:“我却不能与表弟吃个尽兴,明日还要去牛家去相谈运粮的事呢。”   沈拓放过他,对陈据徐安道:“表兄担着事,放他一马,运粮只用得一艘船,你们却是清闲的。”   徐安吃了一碗,再不肯多吃了,笑道:“头遭买卖,哪里敢耽误,我跟着曹兄去学个眉高眼低,也不敢吃醉。”   陈据端着酒道:“你们都是勤快周到的,我却是好酒吃肉的,你们不吃,我却要事着众兄弟与哥哥不醉不归。”   曹英与徐安二人连声道:“此处热闹只交与陈兄弟打发。”   施翎老实替沈拓陪酒,被半醉的曹二揽了肩,要与他大醉一场,施翎正负疚心虚,再不敢吃醉的,好在曹二醉熏熏的,性又粗,勉强敷衍了过去。   吃酒的吃酒,嬉闹的嬉闹,直至亥时更响,众人这才醉陶陶离席归家,曹家将吃剩的猪、羊斩件分了。   陈据等接了肉,与沈拓道:“我不与哥哥客气,也不是头次白吃白拿。”   沈拓拍拍他的肩:“你我仍说这些虚应的话?趁着几日空暇,回去好好孝敬婶娘。”   陈据应是,拱手作别,抬脚东倒西歪走得几步心里才疑惑:哥哥酒量见长,吃得这些酒,竟是不醉。   他不解,方娘子却悟出门道,话别时看了看沈拓的脸色,笑对何栖道:“妹妹的酒与别个不同,不醉人。”   何栖拿扇子掩了脸,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姊小点声,人还不曾散光,好事之徒知道有诈,说不得还要找补回来。”   方娘子笑:“妹妹体贴自家的夫君,我可不敢你的事。”止了话,不再打趣。   他们三人心知肚明,方八有听没懂,还嚷道:“都头好酒量,下次再吃酒,定要将你放倒。”   方娘子拿手拧他:“跑船送货,哪得空闲让你醉酒,误了事,拿你是问。”   方八笑道:“不过白说说,哪能日日吃酒,酒是穿肠毒物,少吃才是。”   沈拓与何栖顿笑,这方八在外装得悍夫,在内却是弱鼠,连根毛都是顺贴的。他们送了方八夫妻,也与曹家道别。   何栖愧惭道:“本该我来理事,现在倒是作客模样,十指连滴水都不曾沾,又累伯母收尾。”   许氏笑:“家里也养着仆役,我又何曾动手,治宴办酒主家忙得也不过待客作陪,侄媳也是一场劳累。本要留你们家住,偏你们不肯,既如此,也不与你们推来拉去,夜深了,你们早些归去,洗洗漱漱,也得子夜才得安睡。”   曹沈氏早已睡下,何栖又屈膝道:“姑祖母那边,伯母替侄媳告罪一声。”   许氏挥手赶人:“你放心家去,有我呢。”说话间曹大已经套了两辆车,便道,“虽离得近,亲家也吃了几杯,夜风沁凉,吹了头痛,坐了车去。”   何栖与沈拓双双谢过,扶了何秀才带了沈计与施翎归转。   何栖看施翎坐在车辕上,瞪他:“坐里面去,吃得半醉,还要吹风。”   施翎欢天喜地应了:“嫂嫂教训得是,嫂嫂教训得是。”   何栖笑起来:“你离家多时不寄消息回来,这事不能善了,我可不曾消气。”   施翎顿蔫,垂头丧气进了马车,沈计扮一个鬼脸,道:“施大哥出去许久,嫂嫂不知多少担心。”   施翎推他的脑袋:“你既知晓,怎么不与我说些好话?”   沈计抬了抬眼,背过身,闷闷道:“我才不替你求情,我也生气。”   施翎又向何秀才求救,何秀才吃了许多酒,支撑不住,靠着车壁小寐,微笑道:“你累家人牵肠挂断,实要了领番教训。”   施翎想了想,坐那道:“也罢,舍得一身皮肉,万事皆消,错在我身,哥哥嫂嫂打骂,我一并领了便是。”   .   一路无话至家,何秀才先行回屋睡下。阿娣为难,家中不曾烧火,冷的灶台,没有热水。   何栖道:“今日累得慌,烧一锅水,随意擦洗一下,不必兴师动众的。”   阿娣道:“娘子回屋歇歇,烧滚了水,我与你送去。”   何栖道:“你今日跟着忙进忙出,跟着受累,烧了水早些去睡,水存在锅里,我自己取。”   阿娣道:“这如何使得。”   何栖笑:“如何使不得?你又不是铁打的?莫非拿死里使唤你?”   阿娣这才听了吩咐应下。   何栖在那屋卸了钗环,理了理床铺,问沈拓道:“阿翎可有说这些时日去做什么?”   沈拓心中虽有些影子,也不曾详问,道:“我先与你兑了水来,你梳洗先睡,我去找阿翎问问。”   何栖虽气,不忘嘱咐:“你好声好气与他说话,不要横鼻子竖眉的。”   沈拓笑起来,拥着她道这:“阿圆心忒软,早些还要说要好好教训阿翎,好教他长些记性。”   何栖道:“哪个心软?只是万一事出有因,冤了他呢?”   沈拓道:“我问清楚再作计较。你累了一天,早些睡下。”   何栖正感腿酸力乏,沈拓与她提了水过来,洗脸擦身换了寝衣,躺在帐中迷迷糊糊要睡,便听院中有打斗之声,她实是疲乏,听声音应是沈拓与施翎,暗道:真是江湖习气难改,到底动了手才能了事。虽提着一点心,眼皮沉重,不愿睁开,又信沈拓下手知得轻重,翻身要睡。   正朦胧间,忽听几声扣门,何栖一惊之下,睡意顿消,忙起床披衣,拿了灯盏应门。   却是沈计立在外头,慌张抽泣道:“嫂嫂,阿兄与施大哥打了起来,施大哥半边身都是血,求嫂嫂劝劝阿兄。”   何栖煞白了脸:“怎下这般重手。”她心头发慌,提衣便走,倒把沈计落在那了身后。   院中马厩外,施翎瘫在地上,借着马厩柱上的灯火,他半截衣袖染了血,沈拓手执一根断掉的木棍,道:“起来,你英雄好汉,无知无觉,伤胳膊断腿又算得什么,头掉了也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照旧响当当的好汉。”   施翎躺在地上耍起无赖来:“哥哥狠心,动手便是,我只不还手。”   沈拓气笑了:“我只见过立着英雄,躺地上怕是狗熊。”   施翎笑道:“狗熊便狗熊,我也算不得英雄。”   沈拓冷笑:“身上带伤也不知会家里,遇事也不与家里相商?莫非我与你嫂嫂只配与你收尸?”   施翎掉头不掉泪的脾性,却被沈拓说得眼中含泪,瓮声道:“哥哥,我知错,再没下次。”   何栖提灯在旁,看得心惊肉跳,施翎手边流了一滩的血,触目心惊,也不知伤了何处,怒道:“大郎还不住手?”   沈拓与施翎二人唬了一跳,施翎更是手足无措找衣物要遮掩。   沈拓见她生气,笑道:“阿圆怎来了?一时火气上头,忘了阿圆的嘱咐,下手重了些。”   何栖道:“你怎不打得再重些,打死他可好?”   沈拓打个哈哈,不敢应声,掉头看心虚躲在后面告密搬救兵的沈计,沈计拿手擦泪,讷讷垂头,却是倔强不肯出声。   施翎不自在抬手捂着臂膀,笑道:“嫂嫂……我……”   何栖又气又急,借着灯火,见他面白如纸,额间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靠得近了血腥味冲鼻而来,斥责之语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问道:“伤得可重?”   施翎见她急得落泪,更感愧疚,忙道:“虽看着吓人,只是外伤,也包了扎,上过药。”又拿眼冲沈拓哀求。   沈拓终究看不过去,过来矮身将他背在身上,对何栖道:“阿圆不必担心,他使力崩了伤口,这才流了血。”   何栖皱眉:“寻常伤口怎会流这么多血,你在外头……罢,先叫个郎中来,将血止了才是要紧。”   施翎道:“明府与我一瓶好药,哥哥替我敷上便好,不必再请郎中。”   何栖听闻季蔚琇亲送药,便知差使定然凶险,九死一生也未可知,轻声道:“阿翎,我们不过寻常百姓,升斗小民所求,一过平安顺遂。嫂嫂不知你志在何处,哪怕鹰展其翅,飞千山万岭,也应先保其身,才能展得手脚。”   施翎伏在沈拓背上,低声应道:“嫂嫂,此次……明府开口,我不好推脱,才应下的,也是我自己大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作死小能手施翎 第一百二十六章   沈拓从施翎的衣物中翻出一只玉青色的瓷瓶, 触手温润,显不是寻常之物。   施翎趴在床上, 左臂一道几寸长的血口, 皮肉翻卷,殷红的血泊泊而出。沈拓皱眉:“可有伤到筋骨?”   施翎惨白着脸:“不曾伤到筋骨。”他笑道,“哥哥高看了我, 伤到筯骨我哪敢随意走动,还与哥哥动手。”   沈拓冷笑:“我倒不知你这般惜命,只当你铜浇铁铸。”他边说边扣紧施翎上臂, 将药敷上, 这药清凉灵效,过得片刻伤口流血微止, 沈拓又剪一段细布为他包好, 问道, “怎受得伤和?”   施翎微叹一气:“原先只道一个郎中的生死下落, 里面虽有些隐秘,能有什么凶险?明府给了我一个锦囊,嘱咐到了禹京再打开来看, 我顺着指引前去查探, 一时粗疏, 露了形迹, 引来追杀。他们不是寻常刺客打手,应是私养的门客,我一人难敌四手, 将计就计硬挨一刀,落入水中,死遁逃生。”   沈拓艰难问道:“郎中……不在世了罢?”   施翎点头:“说是意外落水,我疑心另有原故,不待深查便招来杀手。”   沈拓道:“可知郎中进京是为哪位贵人治病惹来杀身大祸?”   施翎沉呤片刻,道:“明府特地交待,此事不能外泄,哥哥原谅则个,恕弟弟不能告诉。”   沈拓也不勉强,道:“如此隐秘,定然贵不可及。”   施翎又道:“明府似是知晓郎中并非意外身亡,遣我查探,更似验证心中猜想。”   沈拓又问:“你诈死逃出生天,那些个追杀的可是信了?”   施翎道:“他们做事精细,我落入水中,他们紧跟着入水查探,又派人守了两岸,若不是……”他看了沈拓一眼,“若不是季世子路过惊动了他们,我怕不能脱险。”   沈拓吃惊:“季世子?明府的兄长?他也插手其中?”   施翎不解道:“我也不知晓,他许是恰巧路过。”   沈拓却不信,道:“天下哪来得这些许的恰巧。”   施翎疑惑道:“季世子都不曾露面,不过车驾经过,我也不过躲在水草处听得动静声音。”   沈拓道:“明府可还另有交待?”   施翎道:“明府让我只作不知,权当不曾去过禹京。”又喜滋滋道,“虽惊险,却赚了好大一笔钱财,足有百两之数,又有一块玉佩,看着便不是凡物,哥哥代我交给嫂嫂。”   沈拓似笑非笑:“你向天借的胆,自己交与你嫂嫂。”   施翎哭丧着脸:“嫂嫂本就生气,我拿银子出来给她,更不饶我,我实是不敢。”   沈拓怒道:“你既知晓,还办出这等糊涂事。”   施翎道:“钱财实是意外,便是半文也无,明府知遇之恩,我哪能不报?倒比白挨一刀强些。”   沈拓奇道:“怎又撞见表兄他们?”   施翎笑起来:“我逃了追杀,哪敢再在禹京逗留?一气跑到了宜州,又想着远行在外,不好两手空空回转,宜州比别处又熟些,便想买些土产作礼,谁知遇着了曹表兄。他留着络腮糊,粗布麻衣,打扮得好似落拓匪徒,从后头与我招呼,我惊弓的鸟,吃他一吓,险些折了他的手。”   沈拓道:“你伤了臂膀,倒有闲心买土仪特产?”   施翎红着脸道:“想着带了手仪,好似走了亲戚回来。”   沈拓笑道:“我与你嫂嫂莫非蠢笨如猪?被你这样哄了去?”见施翎倦困,精神不济,便起身道,“这几日在家中好生将养,我让你嫂嫂炖些汤药与你吃。”   施翎虽困顿,仍道:“哥哥替我与嫂嫂求情,让她消气。”   何栖守在外面,夜风水般清凉,天上月缺似钩,教人无端惆怅。施翎算不得无根的浮萍,他只是被连根拔起,抖了泥,移来此地,看着也是鲜枝绿叶,却不知是否扎根生芽,风催雨润,许是就此成活,许是枝枯叶黄。   听得身后响动,见沈后出来,问道:“阿翎伤势如何?”   沈拓道:“虽看着吓人,倒不曾伤到要害。”将何栖微凉的手握在掌中,“阿圆不必太过担心,他也知错,直道没了下次。”   何栖道:“我只担心他无声无息在外丢了性命,届时连……”想想这话不吉,硬生生吞了回去。   沈拓笑道:“早些阿翎还嚷着要做游侠义士,现在可还有提及?年岁日长,那些少年侠气不过一时豪情。”   何栖细思,确实如此,刚识得施翎时,施翎恨不得酒剑江湖落拓行,提及剑客侠士,满目倾盼,现下也知晓归家眷恋。笑道:“他这遭吃了些苦头,盼着长些记性。”又道,“虽有伤药,明日还是叫个郎中来开些药方,流了这些血,血气两亏,很是伤身。”   沈拓道:“明日我请郎中来。”看看夜色,“阿圆先去睡,万事先放一边。”   何栖随他牵着自己回屋,忽道:“大郎少时可有想过做个义士,竹杖芒鞋,四海为家?”   沈拓笑道:“却没这些想头,只浑浑噩噩度日,怨世道不公,遇事也不理论,只知逞凶斗狠。”握紧何栖的手,“后来阿计生病,遇着郎中,郎中娘子好心,不忍看我踏错丢命,拿话劝我,我这才惊觉过来。再等遇着阿圆……”   “遇着我如何?”何栖立住脚步问道。   沈拓看浅淡的夜色凝在何栖的脸,只眼眸清亮如星,隐有笑意。   他答道:“我无论去得哪里,不必回头,都知家中有等侯之人,不比断线的风筝,随风吹得无处可寻。”   何栖笑起来,轻拉着他的手:“你哪比得风稳得轻巧。”   沈拓道:“不管比得何物,只要系在阿圆身边便好。”   沈拓与何栖一夜温存,隔日又早早起身,打发了沈拓去请郎中,抓了药炖了滋补的药汤。   何秀才宿醉,惊问:“家中哪个生病?”   沈拓与何栖应知瞒不过,避重就轻道:“阿翎外出办差受了伤,他偏逞强瞒了我们。”   施翎外出,何秀才没少念叨,颇多埋怨,闻他受伤,那点子气顿时烟消云散,连问道:“伤得可重?”   何栖道:“他卧床休息,阿爹亲去拷问他,好将他拘在床上,不让他野马似地撒蹄乱跑。”又使眼色与沈计,不让他告知何秀才,以免他担心。   何秀才道:“我去看看阿翎,这般不爱惜身体。”   沈计在旁惶惶垂头,内疚忐忑,道:“嫂嫂,我可是小人行事?”   何栖将药包倒入铫子中,吃惊:“怎是小人行事?”   沈计悔道:“我既疑阿兄与施大哥之间的情意,又不曾上去阻止他们打斗,反临阵缩逃,去求嫂嫂。”   何栖笑起来:“君子如何,小人如何?我是一概不论的,我只问本心如何?再者,打架斗狠又非吃饭绣花,谁知会不会错了手?便是绣花还能扎了手指。来找嫂嫂更是明智之举,力所不及之时,自要另行设法。今日小事便算,往后遇着大事莫非稀里糊涂,硬着头皮上去应对才是道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遇事机变才是正理。”   沈计听后这才换上笑颜,高高兴兴抱着书袋去学堂念书民,道:“等我回来,我念书给施大哥,与他消遣。”   何栖闷笑,心道:你这哪是为他排遣,你压根是要闷死他。   施翎被勒令卧床,一个早叹了一串的气,他双腿毫发无伤,却不能下地,直躺得浑身发痒。与提水进来的阿娣道:“阿娣,我席子多日不曾睡,许是长了蚁虫,咬得人躺不住。”   阿娣将茶壶换了桌上的注子,回头道:“施郎君虽不在家中,席子却是时不时擦晒,怎会生蚁虫?”   施翎无言以对,又见她取走了注子,笑道:“里面不曾有酒,换了它作甚?我便是要吃,也不拿它温酒。”   阿娣笑道:“娘子说,收了你屋中的酒具,免得触动肚中的酒虫,躺着无事馋起酒来。”想想又续道,“娘子说了,施郎中十天半月不得沾酒。”   施翎仰天一叹:“苦也,我再不鲁莽行事。阿娣你与嫂嫂说……”   阿娣回头,板着脸,一板一眼道:“娘子还说,让我休被你花言巧语哄骗了。娘子还让我守了门,不让施郎君偷溜出去。”   施翎惊道:“你倒成了牢头?”   阿娣正色:“施郎君要出门,先将我打杀了。”   施翎笑道:“哪里学来江湖白话,你一个黄毛丫头,又是喊打又是喊杀。”   阿娣不理他,抬手要将门掩上,施翎又喊:“阿娣,天这般热,关了门,莫不是要将我蒸熟了下酒?”   何秀才过来听他生龙活虎闹腾,将心放了一半,施翎见了他,再不敢造次,翻身要坐起,被何秀才拦了。   “阿圆说你办案受了伤,伤在何处,与我看看。”   施翎恐渗出的血惊到何秀才,笑道:“何公,伤口腌臜得很,污了何公的眼睛,不看也罢。”   何秀才叹道:“我视阿翎如子侄,施小郎却不曾视我如亲。”   施翎急道:“我心中视何公如父,不敢半点不敬。”   何秀才又道:“那便是我年老无用,阿翎受伤也不教我知晓。”   施翎求饶道:“何公再说下去,我纵死都无葬身之处。”脱了衣服将受伤的左臂露出来,虽有季蔚琇赠的好药,但他伤口深长,过得一夜,渗了的血染又将包扎的白布染红了半边。   何秀才一生几次死别,见不得这般鲜血淋淋的伤处,面色灰暗,暗哑道:“阿翎,你非孤身之人,在外出生入死,须记家中有人记挂。”   一句话说得施翎泪下,道:“何公,我在外也念着早日归来,想吃嫂嫂的饭菜,想与何公下棋,也念着哥哥与阿计。”   何秀才抚须,道:“阿翎不曾有字,我赠两字与你:知还。”   此处为家,四海天涯亦应知还。 第127章   施翎在床上足躺了两三天, 每日吃些苦汤药,如同一根浸在缸中泡得酸软的腌菜, 无精打采、愁眉苦脸。   沈计每日下学后捧着书本, 往他床前一坐,摇头晃脑与他念书,直把施翎念得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何栖面上装作不知, 背地里与阿娣暗乐,见他实在躺不住,这才松口让他在院中松散。施翎如搁浅之鱼重回水中, 连头发丝都鲜活了起来, 他出不了门,又无事可做, 把院中每寸地皮都翻了一遍。   何秀才看不过眼, 拿了棋枰要与他下棋, 施翎无可消遣, 先时还兴致勃勃,坐了片刻,屁/股生刺, 左拧右扭, 被何秀才一瞪, 又陪着笑脸坐好。   过得几日, 施翎嘴馋,又讨要酒肉,何栖遣了阿娣去问郎中, 回道肉尽可吃得,酒便罢了。   施翎笑道:“吃肉怎能没酒来配?”   何栖看着他,笑道:“何家脚店有新到丰泉、烧春、玉酪、白浆……各色给你沽个几斤来?”   施翎哈哈一笑,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晚间睡到半夜,秋至虫鸣声住,耳听四下寂静无声,翻身下泉,拿了短花锄摸到枇杷树下偷挖酒坛。   他左臂被绑,单手不好使力,累得一头臭汗才刨了一个浅坑,只听沈拓在他身后道:“你刨个几尺的深坑也寻不到半滴的酒。”   施翎惊得差点扔了花锄,道:“哥哥没有半点动静出声,累我唬了一跳。”   沈拓拿花锄将刨出的土泥重填回去,训道:“院中早没了酒,掘地三尺也找不出半坛的酒。”   施翎如遭惊雷,道:“嫂嫂在院中埋了好些酒,我做得记号。”   沈拓叹道:“雁过留痕,你动土挖酒,挖了好些新鲜的泥,你嫂嫂知晓后将酒起了来客,还道:阿翎偷挖酒,我留个空酒坛给他。”   施翎心痛难忍,痛惜道:“难得好酒,怎拿来待客。”   沈拓也吃惊:“好酒才拿来待客,莫非有客上门,只让他们吃马尿?”   施翎笑道:“家中来得这些客,不过是些酒桶,浑绿浊酒一坛,尽够吃的。”   沈拓懒怠与他胡言乱语,赶人道:“再告诉你知晓,那坛果酒也起出另藏别处。”   秋风萧瑟,施翎倍感凄凉,只得捧心而归。   沈拓看他背影孤凄,心中好笑,收好花锄回屋与何栖道:“阿圆料事如神,阿翎果然馋酒,半夜去树下挖酒坛。”   何栖笑道:“日间吃了肉,他只嫌不足,眼打眼地往枇杷树看去,我便料他肚中酒虫开始作崇。”   沈拓失笑:“待他伤好,再与他吃上一坛。”   施翎做了一夜的好梦,梦中树下酒若浆出,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真胜神仙逍遥。   秋高日爽,风静云住,何栖与何秀才将屋中的书籍一一搬出来铺晒在院中,满院书香袭人。   草亭养的葫芦早已叶黄藤枯,何秀才让沈拓扯了瓜藤,将养着的老葫芦取下,摇了摇,里面哗哗做响,瓜老籽熟,锯了口,将瓜籽一一取出,糊了灶灰团成饼贴在墙角留种。   施翎一边帮着理书,一边频频回头看向何秀才,问道:“何公,葫芦要剖开做瓢?”   何秀才抚须笑道:“阿翎,做个酒葫芦与你可好?”   施翎喜不自胜,放下书本过来伴在何秀才身畔,道:“我与何公帮手。”   沈拓哀声一叹:只没他的份。   何秀才听他叹气,便笑道:“原本养得两只葫芦,大郎的那只被风吹打落地,明年再留。”   施翎同情道:“倒是可惜。”   沈拓气闷,点头:“果然可惜。”去厨下与何栖抱怨诉苦道:“怎得便是我那只被风吹落?也不曾做下记号,哪个该我的。唉,岳丈偏心啊。”   何栖笑起来:“本就没你的份,为着一个葫芦,吃了好些的干醋。”   沈拓唉声叹气:“便宜阿翎这小子了。”   何秀才将葫芦蒸煮几遍,阴凉掏干内壁,又反复清洗,阴干后,烫红了铁条,烙了太白的诗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再拿清漆仔细刷涂。   施翎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拿刀仔细削了木塞,何秀才接过穿眼串上细麻绳子,拦腰系在葫芦上。施翎接过,挂于腰间,谢过何秀才,得意非凡得与沈拓现眼。   沈拓拿手格开,气他道:“空有葫芦,没有酒,也不过图个好看。”   施翎笑道:“等我养好伤,浸酒缸里狠吃它一坛。”   沈拓听罢,笑起来:“我看你又讨打,再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才肯罢休。”   施翎住了嘴,很是没趣得抱了酒葫芦走了。   沈家漕运的买卖却是蒸蒸日上,牛家的米粮空船逆风去,整船顺风归,船到码头,民众看得新鲜,欢呼拍手。曹英与徐安二人押了船,卢大郎跟在曹英左右,跑前跑后。   小码头茶寮、 食铺,搭了草棚,支了木桌,升了炉火。茶水、素面、馄饨、小酒,虽简陋,足以裹腹、歇脚。   拿了扁担、木棍寻活的脚力看船靠岸,架起跳板,领头的便来询问:“徐管事,出入平安,财源广进,小子有礼,一船的货物,不知可要使人力背运?”   曹英去知会牛家粮到,徐安管了监工的差事,与这伙脚力有些认识,笑道:“团头手下几个人?”   领头的脚力道:“也有七八之数。”又笑,“徐管事多多关照我等兄弟,得空吃酒。”   徐安摆手,道:“酒便罢,等牛家的粮车来,你们领签卸货到车便是。”   领头喜道:“兄弟几人粗手大脚,也只一身力气可用,徐管事放心,不会胡扔乱摔。”   牛家这批粮紧要,牛二郎亲自押了车来,徐安问茶寮借了一条长凳,拿了一捧的竹签,每个脚力背一袋米粮,领一支竹签,完工以竹签为准计数。   牛二郎身娇肉贵,不禁风吹日晒,拉了曹英在茶寮坐下,叫了泡茶,几样茶点,笑起来:“才几日,搭建的码头倒热闹起来。”   曹英深觉自家有功,自得道:“有船便有货,有货便用得脚力,那些客作汉最乖觉,狭巷小道都能嗅得活计,何况码头。”   牛二郎生意人,最知里面有利可图,他是个铜钱埋脖仍嫌不能没顶的,寻思着要在码头置办些买卖。拿手抚着茶碗,看着仍泊在岸边的三艘大船,遗憾:好大的一块肥肉,只不能下口。   曹英看他神色,猜度出几分,挠挠自己的胡子,心道:真是隔锅的饭更香,牛家不愧桃溪首屈一指的富户,雁过尚要拔根下毛来的钻营。好在,船队背后还有明府支仗,不然,大郎与我等,哪守得下这产业。   牛二郎虽眼红船队,知晓自家不能染指,悻悻收回目光,又与曹英道:“曹郎君,这趟买卖了了,再与我送丝麻去宜州一趟。”笑着道,“水运比之车行,平稳快便,我们两家以后还有许多的往来。”   曹英拱手道:“承蒙二郎君照船运生意,二郎君得空,我们与大郎一块寻个食肆吃酒如何?”   牛二郎君笑:“这便说定,不醉不归。”   牛家这面运粮回,隔个几日又有一船的丝麻运往宜州。曹家凑了个趣,曹三寻了沈拓,道:“大郎,家中船只可有忌讳?我随船去趟宜州,再拉些木材回来。”他笑,“我比不得牛家的大买卖,占个边角地便好。”   沈拓笑道:“叔父说笑,我最是百无禁忌,祭得猪头岂是假的?别说做棺材的木材,便是死人也拉得。”   曹三斥道:“胡言乱语,好好的货物不拉,倒拉尸首。”   送走曹三,何斗金拎了一小壶酒兴头头来找沈拓,道:“大郎空一条船与我,随我去宜州进批酒来。”   沈拓将他让进屋中,道:“怎不在桃溪酒务处买酒?”   何斗金笑道:“桃溪地小,能有几样酒卖?家中食肆、脚店、酒楼也缺好酒,宜州又有大码头,贩售西域美酒,蒲桃酒色红如血,果香扑鼻,桃溪哪里去寻?”   沈拓道:“何兄家的酒楼原先也卖得各色好酒,只是价高。”   何斗金道:“千辛万苦,车马劳顿从宜州运来,不抬价哪有赚得?哥哥家有船,一趟多进些酒,价也能便宜。”   沈拓笑与他斟酒:“两头的便利,我赚些脚钱,何兄得些便利酒润。”   何斗金吃了一杯酒,回忆宜州码头繁华,道:“到底比不得宜州的热闹,南来北往,不计其数的各色物产,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名都叫不全,许多鲜果佳酿桃溪就不曾见到。”   沈拓道:“娘子与我合计,岳丈家的商铺明年不再租赁,从宜州寻摸些物产放在铺中售卖。”   何斗金拍手:“正是,哥哥家中有船又便宜,家中又有商铺,放着也是可惜。”   沈拓笑:“也不急于一时,我让表兄陈大随船宜州时留意一番。”   何斗金定下船,心中舒畅,兼吃了几杯酒,搬弄舌头道:“赖家的小娘子定与赖老屠杀猪的徒弟。”   沈拓道:“赖世叔送了喜帖与我。”   何斗金笑:“这便罢,赖娘子却又作怪,别家要嫁女心中不舍,少不得也是擦眼抹泪,赖娘子心痛女儿却是搬了绳椅,坐在门口一通嚎哭。知晓的知道他家有女定亲,不知晓还当她家有人过世。”   沈拓皱眉:“世上竟有这些为母不慈者。”   何斗金摸摸肚子,哈哈一笑:“赖家老的可恶,小的也不是省油的灯。赖娘子哭嚎,赖小娘子也哭,道家中娘亲咒她早死。气得赖老屠在外室那宿了小半个月不肯归家,他那外室养下一个小郎君,生得金童一般,也不知是……”   沈拓不愿听这些家长里短,塞酒与何斗金道:“何兄理这些作甚,我们吃我们的。”   何斗金这才住了嘴,等得日落,留饭不住,醉熏熏走了。 第128章   沈家船进出频繁, 不知惹来多少的眼红,一些刁钻的私下道:“他家买得船, 我们便买不得?他家载货运人, 我们便运不得?好肉莫非只烂在他家的锅里,我们连口汤到沾不得唇?”   知晓内情地劝道:“沈拓算不得什么,一个巡大街的, 说到底不过一介差役,与他些脸面才唤他一声‘沈都头’,再如何也不过身手唬人, 几个也比不过他一个。   往上数, 他早死的爹,也不过衙门的师爷, 人走茶凉, 尸骨化灰, 纵有些过人之处, 哪还作得算?   赖老屠还是沈师爷的香火兄弟呢,现如何?定的儿女亲家说悔便悔,哪有半点的顾忌?   再往外数, 沈家拢共拿得出的手亲戚也不过曹棺材家, 做得死人生意, 也算桃溪独一份, 曹家三子孔武有力,都不是好相与之辈,比之其它大户, 却也寻常,算不得什么硬点子的依仗。   漕运一只下金蛋的母鸡,有家底买得船的人家,哪个不想塞进自家鸡窝?缘何没人行动?   你看沈家可有慌了手脚?沈拓照旧挎刀巡街,将偌的生意只交托与了曹英、陈据几人。凭得什么依仗?”   眼红的不服气道:“我自是知晓里面有季明府的荫庇,明府一方县令,做官却不欺民,我不信我买了船只,他要拿势压我。”   劝的人笑起来:“你是直木的脑子不成,只想得一层,不知变通?”   眼红的推杯与他道:“来来来,里面还有什么门道?”   劝的人毫不客气接盏,道:“无非‘卖好’二字,你也行商之人,怎得不通?”   眼红的叹道:“话虽如此,分点残羹也好,他家好大的肚皮,桃溪的水运,只一口吞下?”   劝的人又道:“他家买办的四艘大船,桃溪才多大?泊在码头,哪还有别家的立足之地。 ”   眼红的怏怏不乐,到底歇了念头。   只是,钱财之物恨少不嫌多,自有铤而走险之徒,这些人最恨自家腰身不肥,见不得他人富贵和美, 见沈家漕运红火,自己不做这桩生意,他也要添堵生乱。   正好沈家一个主顾与同行生了龌龊,两家合计请了贼子要劫烧货船。   他们以为做得私密,谁知贼子转身便遣人告知沈拓,沈拓正在巡街,被一个乞儿模样的拦住要钱。   沈拓与他两个铜板,乞儿掂了掂,仍追在后面笑道:“都头再施舍几个钱,家中老娘几日不曾有饭食到肚。”   沈拓边驱马慢行边将人引到偏角,道:“几个钱可给你,只是,我看你却不大像是行乞的,养得一身好皮肉。”   乞儿拄着竹棍,道:“都头如今发了财,越发小气了。”   沈拓坐在马背,倾身扫他一眼,道:“我看你不像行乞的,倒像劫舍的。”   乞儿喊冤道:“都头误会了,我们虽有恶行,何曾打家劫舍,真个劫了财,怕是要被都头擒入牢中,吃杖刑流放。”见沈拓似要发怒,退了几步,道,“都头莫要动怒,我家哥哥叫我送信与哥哥,有人要劫烧你家的船,我们不敢得罪都头,不如来个里应外合。我们赚些花费,都头也保个平安,如何?”   沈拓心中暗惊,拱手问道:“不知是哪条道上的好汉,又是哪家要与我为难?”   乞儿道:“与都头打过交道的,不知凡几,都头自家也记不得心里,是谁也不必问得仔细。”他嘿嘿一笑,“再者,都是官兵,我们却是贼匪,并不作一家,哪敢跟都头露了痕迹。至于下黑的手,却是我们的主顾,拿人钱财本要与人消灾,因都头的名声脸面,我们已失信在先,再卖了他的名姓,未免不义,请恕不好告知都头。”   沈拓不再多问,道:“承你们哥哥的情,来日必还。”   乞儿笑道:“都头的人情我们并不敢接,你家船上的船手,一个比一个凶悍,只一个方八,就是横不要命的。陈据、徐安又机智仔细,夜间三班人马守船。沈都头交游又广,到时怕要与我们不死不休,钱财虽好物,没命花用也是白费心血。”   沈拓与他们定了计,与曹英、陈据、徐安等人碰头,道:“有伙贼接了红封要劫烧我们的船,暗地与我同了火,定计炸个空响。”   曹英等人不及出声,方娘子先生了气,怒拍桌案道:“哪来的宵小不长眼睛,打起我们的主意,路边果香甜没有敢采,也不怕毒个肠子对穿。落我手里,让他好好知晓我们姓甚名谁。”   这几人里,曹英貌似悍匪,却是良民一个,曹家棺材铺虽有争执,也鲜有这等烧伤打杀的,倒吸一口气道:“可要报官?明府新修的码头,他们胆大包天敢来烧劫?”   陈据笑:“他们本就亡命之徒,挣的命钱,哪里不敢?”   徐安道:“既然他们识趣私下与我们透风,自是不打算与我们为敌,都头又与他们议定,此次不用报官,留得一线人情,多条道路。”   方娘子道:“非是我看轻他们,他们既然落草做了无本的买卖,便是一伙恶徒,与他们说仁义却是豪赌。我们不做小人,也要防他们生变。”   方八道:“娘子说得极是,半点不错。”   沈拓听他吹罢,夸道:“八郎娶得好妻,方娘子所言甚是。他们虽递了消息与我们,防人之心不要无,我们一面与他们合伙,一面也备了人手防他们翻脸。他们受雇于人,染血的刀,出鞘的剑,并非与我们结仇,怕是有人眼红私下作怪。”沉呤半晌又道,“他们又特地说要烧了货物,也不知船只主顾有没有私仇。”   陈据道:“同行如仇,做买卖明面你好我好,私下只盼对方潦倒。”   沈拓道:“徐家哥哥挑选了可靠的船手在码头埋下,防着异动。好便好,了便了,少不得有场恶斗。船上的货不敢有损失,一把火烧个精光,主家失了财,即便是他自家结的仇,我们也赔了声誉,讨不得半点的好。”   陈据徐安道:“都头放心,我们知晓利害。”   沈拓又道:“也是我们一时大意轻狂,不曾防着小人生事,改日寻几只恶狗养在码头,也添些警惕。”   徐安道:“凡事打头输三分,后头更加难了,此事死也不能让他们得逞,这着被他们得意,定有人望风而动,与我们为难。”   他们这些人依着船队,刚安生下来。沈拓又大方,每趟船必拿出两成的利与他们分了,又不拖欠推拉,他们几人暗地里盘算,来年年底,他们赚的银钱翻得屋,置得新衣,吃得酒肉,衣食无虞。   断人钱财无异杀人父母,如今有人生事要断他们的财路,他们怎肯干休?   陈据揣着的手斜着眼:“他们道我们好欺,行这等毒事,背里的毒蛇怎好让它藏着?难道还是日日防它蹿出来咬它一口?”他看向沈拓,道,“哥哥,不如揪了出来,让它吃足了苦头,再也不敢生出歪念来。”   沈拓点头:“那伙贼子因着道上之义,不肯供出买凶的是哪个。明晚之事成或不成,他们必定还要接头,陈兄弟让街集的兄弟在酒留脚店等地留意行踪诡异之人。”   陈据咬牙:“若是被我逮到尾巴,非得……”   沈拓慢声道:“既生得毒牙,拔掉便是。”   天已转凉,何栖与阿娣收了草席夏被,新缝了被褥,软榻铺了茵褥,放了隐囊。   阿娣将一挂咸鱼挂在廊下,引得野猫成日在屋顶打转,何栖见了笑道:“卢大倒是实在,怎送一挂的咸鱼给你?”   阿娣跌脚:“上回卢大郎来家中做客,与郎主说起行船吃食,吹嘘自家吃尽了各样鲜鱼,我不过笑了一笑,他便道我见识浅薄,疑他扯谎。他后头跟船回黑转,便提了一挂的咸鱼来,还得意道:鲜鱼与你放不得几日,各样咸鱼送你一挂,蒸了吃到明岁。”   何栖收了针线笑:“好没见识,这些咸鱼能吃得明岁?莫非酟点腥咸下饭?”   阿娣捂着嘴偷乐,看着泛着盐花的咸鱼,摸摸嘴角,居然不曾流下口水来,道:“在娘子身边日日有吃食,我竟不馋它。”   何栖听了这傻话,直笑着摇头,傍晚沈拓回来,便学与他听,又笑道:“船运赚钱,船钱还欠着明府呢,我们倒还是搭着的空架。”   沈拓道:“倒比料想得要好,岳丈还与我们接了一桩生意。千桃寺千亩桃林,生得蜜桃,除去卖出施舍的,好些都烂在林中。行脚僧便出了主意,桃溪贱价,不如卖到宜州。今年也推了一车,只是路远,道又颠簸,一车的桃倒烂了大半。岳丈去千桃寺吃茶,行脚僧与纲维便定了明年的船。”   何栖夸道:“虽是方外清净,也是经营有道,才镀佛祖金身。”   沈拓笑看她:“阿圆说得有趣。”   何栖见他拭刀,薄唇微抿,虽与她说笑,却是另有心事,便问:“大郎,码头可出了纠纷?”   沈拓也不瞒她,道:“也不知此事,是冲着船队,还是冲着商货。”   何栖想了想道:“不管冲着哪个,既能买凶下手,家中依仗定然不小,非寻常富户可为。” 第129章   到得案发那晚, 月沉星稀,夜似浓墨。沈拓早早用了饭, 将几钱银子与茶寮铺主, 推窗停了烛火,自己与徐安二人藏身铺中。   方八则藏在船中,他性粗又冲动, 方娘子担心他误事,要留他家中。方八只不肯,道:“娘子都去埋伏, 将我撇在家中?我不依, 那些贼子可恶,看我将他们拿了撕作两半。”   方娘子无奈, 只得夫妻双双上阵。   陈据笑道:“不如你们夫妻双双回转, 哪个都别来?”   方娘子将眉一立, 道:“我分管着船上的事物, 贼人若是烧了偷了,岂不是我的失职?”   陈据见她腰挂鸳鸯刀,再利的口舌也不敢与方娘子犟嘴, 让他们藏好别露了痕迹, 方娘子展颜一笑, 携夫转身上了船。   陈据摸摸心口:生得娇俏, 这般凶悍,也只方八得了这样的虎娘子,心心念念捧在手里。   待得夜色微沉, 陈据若无其事一般,与三个船手在码头边支了桌凳边吃酒边守夜。   陈据如往常般说笑,道:“今晚夜黑,倒要费油点灯。”   一个接口道:“陈家哥哥未免小气,灯油都舍不得。”   另一个道:“不点灯,放着也遭鼠偷。”   余下的一比手划脚道:“码头养得偌大的鼠,猫崽大小,嘴到尾巴尖,足有臂长。”   陈据不信:“莫非你是属猫的,只你眼尖,我怎不见这般大的肥鼠。逮了来,剥皮去肚,也是好肉。”   几人大笑:“陈家哥哥又小气了,今时不同往日,哥哥还少肉吃?倒打起鼠肉的主意。”   陈据边大声说笑边留意着四周动静,直等得夜深霜降,也没见贼人现身,一其中一人低声问道:“哥哥,到了夜半,怎半点声响也没?别是白白消遣我们?”   陈据心底也打鼓,他想的却是这伙贼打的别样主意,将他们绊在这里,却在他处为非作歹。   便连徐安心下都发急,悄声问沈拓:“都头,他们可是另有打算?”   沈拓沉声道:“我们别自乱了阵脚,家中各处宅院我托了歪七带人望风。”   徐安安下心来,笑道:“原来都头作了安排。”   沈拓道:“奔波劳碌,挣得荣华富贵,也不过为了家中老小,他们的安危才是头等的要事。我们若是孤鬼一只,哪处不能游荡?”   徐安点头:“此话甚是,天为盖地为庐,左右没依没靠。家小虽是牵累,失了他们,活着也没甚趣味。”   沈拓倚在茶寮窗畔,思及他们夫妻之间,夫唱妇随,朝欢暮乐,脸上便带出几丝脉脉温情来,施翎在家中,倒可省却后顾之忧。出了会神,收回思绪,只待事了。   众人正在不耐烦之际,几声老鸹粗嘎得叫了几声,沈拓与徐安对视一眼:来了。   陈据那几人也是悚然一惊,几人将手探入桌案底下把藏着的短刀握在手中。一伙贼人拿黑巾蒙了脸,从码头边的黑林中猫般蹿了出来。   打头的身形微胖,动动鼻子,闻得友风声不对,冲陈据几人笑起来,问道:“都头可在?”   陈据嘿嘿一笑:“兄弟不趁巧,我家哥哥被明府喊了去,却是不得空。”   打头的长叹道:“官匪不同道,难道都头不愿信我。”   陈据笑嘻嘻道:“兄弟言语中,似是对我家哥哥颇为仰慕,不如告与我们哪家要算计我家的船,请了众位好汉要夺命烧船?”   打头的也笑:“仰慕都头不假,只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们几个本就犯忌讳,再将主顾卖出来,哪还有脸面挣这碗饭钱。”   陈据上前几步,道:“常言乱世出得英雄,眼下却是太平年月,刀口舔血实非长久之计,桃溪又有好官,打不得家,劫不得舍,剪不得径,一年能抓得几尾大鱼?成日隐姓瞒名,东躲西藏,一个失手入监百杖下去,能不能活命还两说。众位兄弟不如就此上岸,将过往一笔勾销……”   打头的哈哈一笑:“太平犬虽好,也不过尔尔。”又问,“从来月无长圆,事无长久。眼下虽是太平年月,便能高枕无忧?夏后商周,兴亡过手,历历帝皇,天命之人,他们可得千秋,可得万载?今日起得高楼,明日便成荒丘。你们行舟走船,焉能不知看似水平无波,底下却藏暗涌?”   沈拓躲在茶寮之中越听越心惊,这人言谈不似寻常贼寇,话音中甚至有些反意。当下不再藏身隐迹,跃窗而出,上前微一拱手,道:“这位好汉非寻常人物,不是我等小民可比。”   打头的人笑道:“都头果然在啊,都头不必自谦,你非小民,我也不过蚍蜉,搅不得风,唤不动雨。”   沈拓昂身而立,双目直视贼人领头,道:“沈某不知好汉遭了什么不平事,担着什么隐秘?只是,我们却是升斗小民,满日操心的不过身上衣,口中食,虽然庸庸无为,却是太平度日。两手即便握刀,也不过为赚黄白之物,图个安逸富贵。待得成家,出了子女,盼一个儿孙绕膝,平安顺遂。春秋几度,我们却是盼个太平安康。”   打头的怔了半晌,怅然若失,又笑道:“果然官匪并非一道。”   沈拓上前一步,鼻间微动,嗅到异味,将心一沉:“我不知与好汉有什么过往,此遭却承好汉之情,来日有动用沈某之处,不涉朝野,不伤天理,沈某必不推辞。”   打头的哈哈一笑,道:“也罢,都头家有娇妻,英雄气短,确非我道中人。”他打了个手势,“放火烧些稻草,我们过上几招,虚应一应,也好有个交待。”   沈拓谢过,与陈据几人使个眼色,一伙虚过几招。   一人扬声道:“好啊,哪个走得消息,坑害了兄弟。今番不与你们纠缠,他日定要寻场子。”   陈据也嚷道:“怕个鸟,你们只管来,抓了你们报官还得些赏钱。”   他们对骂几句,这伙贼人边骂边撤,隐入林中没了踪影。沈拓点燃火把,看着如藏鬼魅的密林,似南柯一梦。   徐安道:“都头,这伙贼人似有来历。”   沈拓眸光微暗,道:“不与我们相干,他是贼,我们不过跑船做水运的。”   陈据、徐安、方娘子等人点头称是。   方娘子笑道:“他说一通,忒雅了些,我只半懂,活跟穷措大念书似的。”她将笑一扬,又道,“留几个兄弟在码弟以防贼人反复,都头不如早些归去陪陪我家妹妹,省得了她担心牵挂。”   沈拓笑起来,微施一礼,道:“既如此,我先走一步,辛苦陈兄留下防着万一,方娘子、八郎、徐哥哥也都先回,料想他们不会杀回马枪。”   方娘子、陈据几人道:“闹了一宿,也没睡意,我们几人点火吃酒,天明再散。”   沈拓见他们坚持,也不多言,与几人道别,先去了一趟曹家。   曹英因被留在家中,只能干着急,他草草用毕晚饭,在偏院背了手打转。曹英的娘子生下一女,虽盼子不得,看着小女乌溜溜的黑眼珠,仍旧疼爱非常。她见曹英卧立难安,又不知晓出了何事,跟着急道:“你可有不解的事,不如与沈表叔敞开了说,是好是坏,自己瞎自琢磨的。”   曹英怕她受惊,不好与她细说,笑道:“你先去睡,我等大郎来呢。”   曹英娘子听了,放下心来:“不是兄弟间生了龌龊,凡事好说。”   曹英哄了她回去,自己坐了半宿,推窗看看外面有没有火光,暗道:我怕是急得傻了,便是着火,哪里看得这般远。   直等得沈拓上门,曹英这才长出一气,问道:“大郎,可是事了?”   沈拓道:“如先头说定的一般,也不曾出岔子,明日等另一批货到,便可出船。”   曹英笑道:“直娘贼,害老子受这场吓,让我知晓哪个要下黑手,捏碎他的卵/蛋。”   何栖将被子铺在熏笼上,搬了案几上床,设了纸笔将桃溪几家富户一一列在纸上,穷凶恶极又请得贼匪的,桃溪也不曾有几家,只是没影没迹,实不知是何等的狂徒做恶。   将纸笔弃到一边,心道:小人拿己心度君子之腹,反之,寻常良民哪料得凶徒恶行。这些人连心胸都没有,哪论得狭窄。   也不知夜深几许,听得外头施翎与沈拓说话。   一个问:“哥哥,码头的事可顺当?”   另一个道:“家中可有贼小?”   二人顿笑,听施翎道:“哥哥快去与嫂嫂报个平安,我先去歇下,骨头酸僵。”   何栖等沈拓进屋,将一盏暖茶递与他,轻声道:“大郎先吃盏茶驱下寒气。”   沈拓道:“每逢有事,娘子总是不睡。”   何栖笑道:“家中碰着这样的大事,让我好睡,未免也太强人所难。”她帮着沈拓除去外衣,问道,“可有伤到?”   沈拓道:“这伙贼却是守信的,烧了些稻草唬了唬人,与我们虚过几招便走了。”他疑惑道,“我只记不得何时的交情。”   何栖道:“你识得五湖四海的人物,许是忘了。”   沈拓摇头:“他不是池中鱼,若有接触,我应记得些许。”   何栖温声道:“他既不愿明示,自然有避讳之处,倒也不必深究。”   沈拓将领头贼人说的话学了一遍与何栖,道:“这些是乱世的人,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离得远些才能上着。”   何栖也是心惊,点头道:“他们有他们的道,我们有我们的路,乱世人也好,太平犬也罢,哪由得任选?”   沈拓将她纳入怀中,嗅着她的发香,微一出神,复又笑道:“我们争做个太平世间的富家翁最好,屋宅几间,船只几艘,知交几许……”   何栖听他似未尽之言,抬头笑问:“还有什么?”   沈拓一把将她抱起倒进床铺里笑道:“自然是儿女几个。” 第130章   歪七塌着肩膀, 夹着一根木棍,趿拉着鞋, 在街头巷尾转悠。经了胡四娘一事, 他捞了些偏门财,一心依附起沈拓来。   得知有贼人要烧沈家的船,歪七比之别个更加恼怒 。一则出于义, 二则出于利,沈家的船队包揽了桃溪的水运买卖,沈拓身家日丰, 平素托他办事, 言语恳切,出手大方。   因此, 沈拓交待之事, 歪七费了十二分的心思。与几个帮闲分了几头盯着递信与沈拓的那个乞儿。   歪七见他有同伙, 心中唾弃:藏头缩尾, 忒也狡猾,黄鼠般惹人嫌。与一个帮闲互换了一个眼神,歪七跟了乞儿的同伙, 他虽歪斜, 脚程却不慢, 不近不远地混在人群里。   直跟到闹街, 乞儿的同伙进了一个酒楼,歪七摸摸自己身上的短褐,不敢尾随进去, 再兼囊中羞涩,身上带着的几个铜板,连酒楼里的茶都吃不起,冒失进去反引人目光,打草惊蛇。   又见街边肉铺排了长龙,揪了一人问道:“这位阿叔,好生热闹,可是有什么便宜好处?”   被问的笑道:“赖家肉铺几两日办喜事,图个喜庆,一斤的肉还白搭几两。”   歪七眼珠一转,道:“赖老屠好生大方,我也凑个趣,饶几根骨头,炖了汤羹。”   被问的一搭眉道:“这位郎君来得这般迟,轮得你时,哪还有肉白饶?赖家又不是牛家,百万家资。”   歪七笑道:“左右无事,说不得还有剩。”他边说边去占了尾巴尖,两眼却是不错地看着酒楼,只觉进出的酒客,各个神色有异,都似凶手。   买肉挨挨挤挤,这个嫌后头的踩了鞋,后头的嫌前头的后来却挤到了前头,这个骂那个贪小,那个说这个肚大。肉铺的伙计吆喝不止,在那嚷道:“几扇猪,卖了便了,你们乱挤,我们收摊了,留着自家吃。”   歪七混不在意,巴不得他们裹乱。直等得许久才见苟家一个管事进了酒楼,歪七一怔,拄着竹棍,将鞋子脱下磕了磕泥,心下暗喜:是鬼也露了尸臭味来。拖着脚在酒楼一侧的空地坐下,与一边修车轮的道:“修车的借我把皮刀,我刮刮脚底死皮。”   修车绑着襻膊,横他一眼,硬直楞声道:“去去去,你老歪头休要胡缠,削屁个死皮,把你脚脖齐根断。”   歪七嘿嘿笑,明着与修车的秃噜嘴皮,暗地却将八成的心神放在酒楼门口。又过得一盏茶的功夫,苟家管事面有怒色,气冲冲甩袖就走。歪七正要伸脖细看,贼人的同伙慢条斯理踱了出来,施施然理理衣襟,摇着头晃着脑穿进了街巷。   歪七将鞋子套回脚上,对修车的叹道:“听你敲了半天的木轮,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家去家去。”   修车的指着他的笑:“好生混赖的人,占我的马扎,又嫌地不好。”摇头苦笑不止。   沈拓与曹英等都聚在码头,他们塞了稻草进麻袋,充了货物,放火点了好些,又拿水浇过,一片糟乱。   方娘子看看鞋上沾得湿泥,恼怒道:“地湿泥滑,你们仔细摔跤。”   货主与沈拓、曹英坐在小食肆里,心有余悸道:“此番多亏了都头,这一把火下去,我怕是倾家荡产。”   沈拓也不与他兜圈绕弯,问道:“许郎君,你经营有道,生意红火,可有得罪的人,结得死仇,要你败家落魄?”   许富户摸摸肚子,为难道:“唉哟,都头,我一向乐善叧施,与人为善,哪个这般恨我?恨不得要至我死地?”他一缩短脖,看看沈拓与曹英,道,“都头与曹郎君蓦得挣下产业,别是惹了红眼,遭了嫉恨?”   曹英笑道:“那伙贼言语里透了点风出来,道要烧尽船上停着的货。要是我们的仇人,不如把船尽烧了更好?”   许富户道:“这……做买卖的难免夺利,这让我一时,哪来的头绪?”   沈拓与他斟一杯酒,道:“许郎君,放火与杀人同罪,这人既雇了贼匪要坏你的根本,定不是寻常的嫌隙,你只往大桩里想。”   许富户吱唔半日,这才道:“也罢,不瞒都头。你不知我与谁做着生意,却是桃溪的旧人,说出来你知,我知,他知,人人皆知。”   沈拓微怔:“可是苟三?”   许富户拍桌道:“可不就是苟三,他在宜州落脚,买卖做得有声有色,比之本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语带轻蔑,“苟五这些人顶个什么用?一窝子眼大心空的,只会拿腔作势,拿鼻孔看人。苟二案后苟家就是沙垒的屋墙,风吹散,水淹塌,偏偏一家人捏不到一处,又是算计又是翻脸,哪还经得作耗。”   曹英瞪着眼:“苟二不是将分的家产捐了通河?”   许富户笑起来:“曹郎君真君子,他说捐尽便一文都不留?说不得早留了一座青山在后头。”   沈拓点头:“明府早说过,苟三留了后路,东山另起并不奇怪。他与苟家诸人既是血脉至亲,又是不死不休的仇家。苟五小人心性,苟家一撅不振,他定要将账算到苟二苟三头上,苟二死后尸骨扬灰,气也无处可气。苟三尚在人世,又越过他,富贵荣华,苟五必然恨毒了他。”   许富户不好说多苟家之事,却道:“苟二郎与我提起都头,满满赞赏之意,直道都头乃至心善仗义之人。”   船只进出的账目都是何栖月统算归底,计算盈亏,沈拓虽不怎么打理,但船队出入亦有一本账本,大宗的生意,沈拓自然也要过目,听他提及苟二,回忆宜州的几趟货,便道:“苟二郎君私下倒关照了我家的生意。”   许富户笑道:“且不论其它,与苟二做买卖却是舒心之事。”   曹英在旁道:“你与苟二往来,苟五可知晓?”   许富户迟疑道:“这……怕有耳闻。”他讪笑道,“苟……五……这这……”   曹英拍桌道:“苟家从上到下,烂根黑心,此事定与苟五脱不了干系,一窝蛇鼠,竟拣不出好种来。”   许富户以袖拭额,结舌道:“不至……于,不至于……为这烧杀劫掠……未免太……太……”   说话间歪七过来报信,吃一杯下肚,道:“告与都头,那伙贼的接风人,与苟家的管事前后进出了酒楼,里面应有些牵连。”   许富户听罢,汗如浆出,湿了衣袖,坐那有如泥捏木塑,半日没有一字的言语。   曹英怒不可遏:“苟五狼子,掏人心肺肚肠,可恨得很。”   方娘子将秀眉一皱,道:“不与他计较,怕是道我们好欺。”   方八附和:“趁他夜路,绑了来,断他手脚。”   许富户连连拭汗,他知晓沈拓的船队请的都是无赖人物,动辙喊打喊杀,不曾想,意是贼匪的作派,一时又是害怕,又是放心。既怕他们一言失和翻脸与他为难,又放心将货物交托与他们,必保无失。   沈拓平白遭无故之灾,心头自然恼怒,只他到底不是少年心性,凭着心气做事。   他道:“我们做的水运,正经的营生,不是落草的水寇,随意伤人性命。苟五算得什么?将死之虫,苟活偷安,苟家大厦已倾,不过仗着先前的底子打肿脸充起胖子。牛朱苟三家,苟家先是领着一个头,现在勉强占着一个末,再过些时日,便连这个末也得给我让将出来。”   陈据拍了大腿,乐道:“正是如此,到时,只看他如何耀武扬威,皮都揭得一层下来。”   沈拓与许富户道:“许郎君,苟二与我虽无十分的交情,生意上,却是我家的贵客上宾。他在宜州,我在桃溪,两地隔水,一时不得聚,烦劳托话,若到宜州,必治筵席请他吃酒。”   许富户哪会推辞,忙道:“我定与都头将话带与苟二郎君。”   沈拓归家后仍是怒气难消,坐在草亭那独饮闷酒,何栖理了账册出来透气,拎了一个篮子出来摘枣子,见他孤坐,吓了一大跳。   “大郎归转怎不进屋?”   沈拓擒住她的手,拉她坐下,道:“阿圆陪我吃酒?”   何栖侧头细量着他的脸色,笑道:“哪个与我家夫君委屈苦楚?夫君只管告诉我,我来为你主张。”   沈拓屈指轻弹一下她的额头,才触及,又生怕弄疼了她,道:“阿圆,如果我只计较金黄银白,你莫嫌我铜臭熏人?”   何栖愣了愣,笑起来:“大郎莫非以为自己娶了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天仙?只将钱财视为泥土,嫌它浊臭?不瞒大郎,我向来爱财,汲汲营营,只恨聚少无多。”   沈拓道:“阿圆莫要哄我,你哪是那些钻进钱眼的逐利小人。”   何栖回握他的双手,道:“大郎有不解的事?”   沈拓道:“烧船的事有了眉目,八成是苟家所为。”他轻声道,“阿圆,不在桃溪占下一亩三分地,他们只道我们好欺。如今,我也想想尝尝做一地豪强是什么滋味。”   苟家已倒,死而不僵,仍要摆着蛇头,咬人一口,实是欺人太甚。沈拓冷声道:“既与他们一般求财求利,不如较个高低。”   何栖轻轻展开沈拓的手掌,磨娑着他指尖的厚茧,他的本性应如他手握的横刀,重刃利锋,哪怕归鞘,仍知刀刃过血。   “凡事无愧于心,又有何不可为?”她的目光里带上一丝仰慕,温温浅浅地笑道,“大郎难道不知:在桃溪,沈家已有了一席之地。大郎,自轻了。” 第131章   兔走乌飞, 日消夜长,冬雪霏霏。何栖将草亭重新修整一番, 另铺了椽子、盖了黄草, 三面挂了卷帘,聊挡风霜雨雪。   何栖带了阿娣,放下竹帘, 拢了一盆火,披了裘衣拿火钳拨着红炭,院内草木萧条, 唯一株红梅傲雪而开。阿娣跪坐在一边, 看水壶内冒了鱼眼,问道:“娘子, 今岁不摘梅花做暗香汤吗?”   何栖碾了茶沫, 笑道:“去岁糟蹋了好些花, 今年再不作践它们了, 好生留在枝头,供人赏玩。”   阿娣恐她受冻:“落得大雪,娘子仔细受凉。”她边说边将手放在火上煨烤。   何栖道:“难得好雪, 不好错过。”   阿娣偏头看雪花扯棉扯絮一般, 院墙、角落已积了一层的薄雪, 她颇为困惑道:“我最不喜落雪, 又没厚衣,只得生生挨冻,家中被褥又潮, 冰得脚脖疼。与娘子一处,再看雪,花又红,雪又白,倒觉好看。”   何栖摸摸她的脸,笑着道:“仓廪实,衣食足,才有闲情逸致看花赏雪,活下尚艰难,哪个有心情看桃红柳绿、红梅白雪。”   阿娣偎在何栖身边,满足笑:“娘子待我最好了。”   何栖道:“看了雪,吃了茶,再理帐册。”她拍拍手,笑眯眯道,“今岁过个丰年,各人添置几身冬衣,晚间等大郎他们归家,记了尺码,明日一概交与衣坊缝制。”   阿娣咬着手指,心疼银子道:“衣坊好费钱,可惜我只做得来粗活。”   何栖笑着点点她的额头:“你一人生得几只手,还能将事都揽去做尽的?做不来的,勉力去做,反倒得不偿失。”   船队生意经了开关的起伏,渐渐稳下来,月间盈余喜人。沈拓与何栖商议,桃溪地小,难得几趟出船动用得四艘船,便让曹英、陈据等人分管一船,遇着大桩或贵重的货物,几人再共同押船。   季蔚琇也不避嫌,官府养着的捉钱人,货资来往一并交与沈家船队,捉钱人也乐得奉承讨好,又央了沈拓道:“都头手下有健儿,不如在码头起一间屋,充作仓库,临时存放货物,夜间派人守了,也省得我们另费脚钱。”   沈拓知道捉钱人拿着官府的资库买进卖出,赚些抽头,他们都是悭吝的人物,百般算计,一个铜子都舍不得落手,想了想应了下来。请了工匠在码头盖了几间通屋,围墙高垒,又养了护院恶犬。   何栖又出主意道:“大郎再在院中备些水缸,缸中长年存水,以防犯了祝融,虽说临水靠岸,几步只差,也是天壤之别。”   沈拓听了喜道:“阿圆想得周到。”抬了五口阔口大缸,放四大角中间。   徐安稳妥的人,见了拍着大腿道:“一走水,几辈积累都要化灰,我们与人保管货物,不敢有半点的闪失。”叫了值守的人,嘱咐道,“你们每人都要记了名姓,缸中要是缺水,扣你们的银钱。”   方娘子屋前屋后转了转,回身对沈拓与何栖道:“都头、妹妹,我也有个主意,高墙虽好,不如再插些利尖的竹条,贼子要进来,也没个攀爬处。”   陈据与曹英摸摸鸡皮疙瘩,方八仰头面有得色:自家娘子聪慧过人。   何栖与方娘子凑一块,道:“阿姊说得是,再小心也不嫌过,不如院墙底下挖一圈浅坑,也埋了竹刺陷阱 。”   方娘子乐道:“妹妹与我想到了一处。”   曹英心道:这是要将贼人扎成刺猬不成?失足跌下,怕要丢命。   沈拓笑道:“刚好院中的一丛竹子,我嫌它有遮挡,要将它们断根挖除。拿刀削了埋在墙下。”   恶犬、恶汉又兼高墙竹刺,直把这几间屋宅布置得铁桶一般,沈拓原本不过为着临时保管主顾的货物,谁知有几人见他们防守得严实,另付资费将货物交与他们看护。   苟家产业被牛、朱两家分瓜,只还做着糖霜香料生意,何栖年底将家中的商铺收了回来,也进了糖霜、香料来卖,这两样获利极丰,沈家自己又做着船运,省了脚钱人力,遂将售价降低了一成。   桃溪酒楼食肆茶铺,尽弃了苟家,转与沈家交易。   苟五气得跳脚,先前他寻贼伙要烧沈家的船不得,反被贼伙讹了一笔钱财,道:你自家走了风声,害我兄弟险此伤了性命了,倒怨我们办事不利。   苟五管事哪肯认,驳道:事未办成,反倒诬赖主家,还想要银,世上岂有这般便宜的事。   当夜,便有贼人翻进苟家的院墙,拿刀架了苟五的脖颈,威胁道:我们做得白刀进红刀出,掉脑袋的营生,你好大的胆,倒来欺我们?   苟五吓得魂胆俱破,道:我托的你们,但是沈家船只连根板都不曾烧坏,我白费的雪花银。   贼人厉声道:你家漏勺一般,各家各户斗着乌眼鸡,也不知被哪个卖了,沈家早有准备,伤了兄弟性命,这账又如何算?汤药费却要落你头上。   苟五听感颈间一痛,刀锋微凉,似有什么顺脖而下,拿手一摸,抹了一手的血,一迭声道:都……落我头……上,都落我头上,半文钱也不敢少。   贼人又不满意,道:五郎需知,请神容易送神难,谁知你是不是故意要陷我们兄弟于险地,指不得还与官府勾结。   苟五这才深悔惹了这些亡命之徒,只得花钱消灾,拿钱买命,另封了厚封与贼人。   贼人笑道:五郎大方,下次遇事,再找我们兄弟。   苟五包了脖颈,恨苟家今时不同往日,养不起护院打手,倒让一伙毛贼在头上撒野。背手到码头,看船只进出,帮闲脚力成群结队等着装货卸货,又有商家询问船只花费,茶寮食肆又有远客吃着茶等着搭船,酒铺几个歇息的船手对酒交谈,见着苟五,几人一同侧目,目光不善,倒似看贼一般。   苟五看他们一个一个打着赤膊,间中几个纹了花绣,生得又粗壮,心中惊怕,不敢多加逗留,带了小厮扭头慌张张走了。   新仇旧恨,沈苟二家倒成死仇。   沈家香料铺客似云来,苟家铺前门可罗雀,管事伙计百无聊赖,昏昏欲睡。苟五一翻账本,入不敷出,亏空得厉害。无奈之下,苟五寻了几个老主顾吃酒了,何家便是其中一个。   何斗金笑道:“五郎,这如何冤赖我不守信,为商所图,只为一个利字,如今沈家卖的糖霜、香料,价比你家低了一成,种类又多,光是糖霜便有几样。”   苟五咬牙道:“既如此,我也降一成的利与你。”   何斗金无赖道:“不瞒五郎,我与沈都头是交好兄弟,通家之好,哪有不与他家买卖的道理。”   苟五冷笑,道:“何大你也不过附势小人,生得一对狗眼,看衣识人。姓沈的发了财,你倒与他做起通家之好来?先前沈拓上你家门,怕也要报了门子,冷坐门房,仆从领着才能进你家宅院。”   何斗金一伸懒腰道:“他日我成家,与都头家定是通家之好。”   苟五气得摔桌便走。   何斗金长叹:“费我一席酒菜,唉,可惜啊,可惜。”捡了一只螃蟹,边拆着蟹壳蟹腿,道,“生了两排的腿,霸道横行,落了滚水里,换了枣红袍,还不拆骨入腹作了下酒。”   何家这边拒得干脆,其余几家只不肯赴宴,这个道三姑家要过满月,那个道家中来了猫,大不吉,不敢见客。   苟五无法,又谣言沈家的糖霜不洁,坏人肠肚。他自以为得计,尽兴吃了几杯酒,一夜好睡,隔日尚未起身,门役白了脸来通报,道:“郎君,来了几个天差,要来抓你。”   苟五怒道:“我犯哪条律例,要将我下牢?”   施翎领着几个差役进来道:“苟五,县里都头沈拓告你散布流言,诬他店铺糖霜不洁,要明府作主,我听令押你去衙门计结。”   苟五眦红着双目喊道:“你们结网,欺我一个良民,还有没有天理公道?”   施翎将他手反剪,拿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颊,冷着眉眼道:“有屈也等到了堂前申诉,明府青天,自会作主,与我喊什么喊,我只管拿人,不管其它。”   苟五挣扎道:“你与姓沈的死生兄弟,与他合伙伤我性命,我怕我不明不白死在半道。”   施翎嗤笑:“你一身烂肉,我还怕脏了手。”他后退一步,唤了方山,道,“阿山,你来押解。”   方山正两眼骨碌碌转着看苟家屏风花摆件,偷声问施翎:“都头,他下狱,家资可要充公?”   施翎瞪他:“收了心思,你头上架了一把,身边再立两把,只剐得一层皮肉下来。”   方山所得银钱都花在了小李氏身上,虽知施翎所言虽苦,却是良,只他身陷其中,哪拔得出脚。直将气出在苟五身上,粗手粗脚将他一路推搡拖拉着去了衙门。   季蔚琇也不特与他为难,苟五一喊冤,只另提了人证上堂,作证道受了苟五的指使。   苟五恨得两只鼻孔直冒粗气,又疑季蔚琇要为沈拓张目,跪在那一滩烂泥。谁知季蔚琇只判了个杖十,罚了他三百两的银子,便放他回家。   苟五只道逃过一劫,他娘子见罚了这么多的银,哭道:“郎君还不知家里景况?铺里一日亏似一日,又养着好些奴仆,家中又不曾有着金山,哪作耗得起?”   苟五盘了家底,面如死灰,道:“家中竟到了这般田地。”他将余下的白银装坛埋进地里,装得一穷二白去与了苟家族人要接济。   族人翻脸冷笑道:“分家时,五郎拿去了霜糖这宗生意,将些汤水与我,如今经营不善,倒有脸找我们借银”   族老佝背坐在祠堂前,头童豁齿,与苟五掏了心肺:“五郎,家里败了,早败了……他们赌的赌,亏的亏,手里也早空了。苟家,倒了……”   苟五呆立半晌,回去遣了家中大半的奴仆,每日在家中吃酒咒骂苟二苟三,自觉不够解恨,另使银请道婆咒苟二永世不得超生,再请符诅苟三穷困潦倒。   道婆画了脸,装神弄鬼一番,拿了苟五的银子喜滋滋去了,转到街角,呸得一声,暗笑:自家躺在泥地,只打这些歪门邪道,他们死不死我却不知,倒是老妇人我得了好处。 第132章   苟家如冬日枝头最后一片枯叶, 微风一吹,落地与污泥同腐, 散场戏台, 唯余冷清。   何栖静静伏在沈拓的胸前,长夜仍嫌苦短,晨色将至, 室内微明,雁尾勾起帘帐,金鸭细吐香烟。   沈拓理着何栖枕畔的一把青丝, 爱不释手, 一年忙碌,难得悠闲, 躺得骨头酥软, 一根手指都不愿动弹, 寻思着这般赖到日升至日落。   何栖噗地笑出来:“不吃不喝, 睡在床上?”   沈拓道:“我去厨房摸了糕点茶水来,阿娣敲门也不应她,她许当我们出了门。”   何栖将长发从他手中抽出来, 归拢到身后, 道:“不应声, 她只当我们遭了劫, 怕是要哭着去找阿爹、阿翎砸门。”   沈拓伸手将她拉回怀里,道:“阿圆,我们偷溜出去消遣几日?”   何栖嫌冷, 将双足缩回被中,想了想手上积累的事,叹道:“怕是不能够,近月底,铺中、船队都有账本盘算,今岁营余颇丰,年底要治席,要列席单出来; 姑祖父来年整寿,今岁要办寿宴,我们还要寻寿礼贺寿;牛二娘子前几日递了请帖请我吃茶,我又托了方家阿姊去宜州替我买缬染花布,等她归转,我还要谢她一遭;伯母又托话我,家中有结余,置买成田地收租。”   沈拓不知不觉坐起身:“家中竟有这么多事等阿圆经手。”   何栖美眸微睁,看他几眼,这人真是灯台照不见自己的脚底,道:“大郎莫不是以为自己清闲?季长随特来家中传话,明府那有事支唤;何家叔叔也下的贴子请你吃酒,他婚事似有着落,许是要定亲呢;牛朱二家请的杂戏,两家并一处下的请帖。”   何栖边数边笑,沈拓惊讶,道:“不曾细想,我手上竟也有这些事?偷不得闲?”   何栖推他道:“我还不曾说完,还有两桩事呢。赖屠户赖家嫁女,送了喜饼喜帖来;再一个,便是婆母那,送了一盒果子、一条鲞鱼来。”   沈母许久不曾来沈家哭嘀纠缠,沈拓猛听得她的消息,板着脸问:“她又有何事?”   何栖道:“婆母不曾亲来,使钱托了卖梨的小哥送过来,却不曾另带了嘱咐。”沈母仍是计算吝啬,托了人,依旧不给脚钱。   沈拓听沈母不曾生事,面色稍缓:“既如此,回些礼过去应付,休管便是。赖世叔也是,回份礼,不亲去吃酒。虽不曾翻脸,也亲近不起来。”   二人说罢话,在床上对坐,双双叹口气,一事堆一事,撒不开手。沈拓心疼何栖,道:“阿圆,家中也余了钱,再买些仆妇来,不然支应不开。”   何栖点头:“前几日大伯母也道,将买一两个粗仆,管着厨下门院。”   沈拓道:“王牙郎与我们相熟,将事托与他,挑买合意的。我去明府那,顺脚带话王牙郎让他留意。”他依依不舍地放开何栖,穿衣起身,忽道,“隔年,明府任满,怕是要回京了。”   何栖将一件外袍递与他,道:“明府也算载誉而归,鹏举万里,只不知升任州府还是回京做官。”   沈拓道:“船队有他的份子,倒不愁没见的时候,年年红利总要亲送自明府手中才能心安。”他垂眸道,“只不知桃溪继任的县令,如何品性。”   何栖顿时默然,怔了怔这才帮他整着衣襟道:“一方知县,或清或浊,我们又如何能选?只盼不是个昏头的。”   沈拓笑道:“纵是个三尺青天,也不怕他。”拣起来一支簪将何栖的青丝挽在脑后,“明府离任尚有些时日,我们倒愁起离别来。”   何栖也笑起来:“宜州太守亦非荒唐的,地挖三尺,天高一丈的青天,怕没有这么肥的胆,光明正大欺起民来。”   沈拓听后只是笑,心里却是别样心思。桃溪之前的几任县令,纵是贪馈的,也只私下与富商勾结,借权得利,明面还要装得父母官模样,不敢视众为蚁民,随意轻贱。   升斗小民,所求不过偷安。   何栖目送他出门,寒风割脸,比之去岁,今年冷上好些,几日寒冻,结了好些冰棱挂在檐下。虽是冷冬,炭火却备得充足,暖被厚衣软鞋,出入也叫车轿,反不曾受冻。   家中人多,便嫌屋小,买了奴仆自要安置,沈计身边也可个添书童小厮。   阿娣烧了热水过来看何栖裹着斗篷立在廊下,急道:“娘子怎在屋外吹风?郎主见了,定要责骂。”   何栖笑道:“你家郎主有事出门,我看天,好像不好。”她抬头,灰云渐拢,金光收隐,怕是要下一场冻雨。   阿娣道:“凭它不好,也不好这般站着。”她伸手扶何栖,念叨道,“娘子这几日懒怠吃食,又忙,午间不曾歇觉,哪吃消得住,先进屋吃一盏热水,我送粥汤来,娘子热热吃上一碗,好驱风寒。”   何栖嫌弃道:“阿娣学了婆婆嘴……”拗不过她,说话间一个转身,忽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阿娣的脸模模糊糊看不分明,欲伸手,却是胸憋气闷,一头栽倒。   直把阿娣骇得色变声裂,勉力强支何栖,连唤何秀才与施翎。   何秀才与施翎急奔而出,见何栖人事不知委顿一边,两人惧变了神色。施翎低道:“嫂嫂,得罪了。”弯腰抱起何栖将她放倒在床铺上。   何秀才惊得六神无主,拉着施翎的手,颤声道:“阿……圆……她她?怎生是好?”   阿娣受惊吓,守着何栖哭成泪人,抽噎道:“娘子好生生晕了,唤她也不应,娘子有事,我也不活了。”   何秀才最听不得生死,刹时尸白了脸。   施翎扶住何秀才,瞪圆了眼,气道:“休要胡言,嫂嫂不过晕了,说得生死。阿娣倒水来喂嫂嫂吃一杯,我去医铺寻个郎中来家。”又搬椅让何秀才坐下,道,“何公宽心,嫂嫂面色鲜亮,略躺躺应能醒来。”   何秀才老脸一红,羞惭道:“我情急,慌了手脚。”   施翎略作安慰,急奔出门寻郎中,路过铺屋,揪了一个铺兵,塞了一块碎银与他手中:“这位哥哥,劳烦去县衙递话与沈都头,他娘子晕在家中,速回。”   铺兵掂掂手里的银,几钱重,正要推辞,施翎早跑得远了,当下敢不敢耽搁,去县衙寻沈拓递话。   季蔚琇唇角微笑,显是心情极好,青袍着身,如临风修竹,说不出的雅致闲逸。   便连季长随,都是一脸的笑模样,将沈拓迎进门时,还笑道:“都头今日丰采,更胜往昔。”   沈拓见他倨色皆收,心下迟疑,道:“长随遇着了什么喜事?大开心颜。”   季长随笑道:“确有一桩喜事,一时心喜失了态。”他摸摸脸,将扬起的嘴角往下一抹,仍摆出进退有度的脸来。   沈拓见他们主仆双双笑意满面,一头的雾水。   还是季蔚琇为他解了惑,满眼含笑,道:“我家兄长要来探我,车马已在路上,过几日便能到桃溪。”   沈拓惊讶:“季世子?”   季蔚琇失了往日的稳重,带出一丝少年般的轻佻来,道:“正是,我也不曾想这般远途,过船乘车来看我。”他离家赴任,远离亲人,心中无限思念,乍接了信,恨不得找人告诉心中欢喜。   沈拓不由也笑:“明府两年多不曾见到家人,过几日兄弟碰面,实是一桩喜事。”   季蔚秀跟着笑道:“山水迢迢,舟车劳顿,我只忧心阿兄受累。”他低语道,“也不知带着医手在身边。”   沈拓问道:“宜州至桃溪,季世子是坐车还是乘船?”   季长随乐道:“桃溪的河是郎君挖的,世子没少夸赞,他既前来,定要亲看桃溪水渡,必坐船来。”又斜眼看沈拓笑道,“不然好端端唤沈都头来为着哪般。”   季蔚琇请沈拓坐下,道:“阿兄乘船来桃溪,只在这几日,都头将些人手,守了码头,以防生乱。”   沈拓不敢怠慢,揖手领命,季蔚明先在宜州落脚,若是太守再陪同前来,确非小事。   季蔚琇道:“因是私事,也不好劳动县尉,我只托了都头。”   沈拓闻弦歌知雅意,知晓他既不愿大张旗鼓,又要保万事顺遂,便道:“明府放心,我只将人备在暗处。”   季蔚琇谢过沈拓,又问千桃寺风景。   沈拓笑道:“冬寒风朔,世子来得不巧,千桃寺桃花不发,倒是可惜。”   季蔚琇遗憾道:“千桃寺花开红云,夺目胜景,可惜阿兄又不能久留。都头出生本地,可知桃溪还有别处风光?”   沈拓为难道:“我粗人一个,赏不来景,来去也只在千桃寺打转。”   季蔚琇笑:“是我难为了都头,阿兄要是三月来,桃红柳绿,烟街雨巷,流水人家,晨出暮还,亦是乐事,唉,寒冬阴冷,湿寒入骨,只无可观之处。”又盼起下雪来,“散发扁舟,烹雪煮茶倒也不错。”   沈拓陪在一旁,心道:往日看明府行事有度,倒忘他是家中骄子,闻得兄长要来,满满期盼。   季长随在旁眼角微湿:远离禹京,太委屈郎君了。   季蔚琇兴致高,收了纷杂的思绪,要与沈拓吃酒,门役进来通报:“明府,都头家人递信,要都头速归。”   季蔚琇一惊,忙问:“可说为着什么?”   门役回道:“带话的兵役道:都头的娘子在家中晕了过去……”   一语未了,沈拓如遭雷击,似伤心肺,哪还坐得下去,与季蔚琇告罪一声,飞也似地出了县衙,惊慌之下差点连马都忘了骑回。 第133章   沈拓一路提心吊胆, 只恨没有缩地成寸之能,又悔自己出门前没有察觉阿圆的异处, 家中事务繁多, 阿圆内外操劳,她一个弱女子定是咬牙苦撑。他身为人夫,竟一无所觉, 心安理得享着了饭食衣物,半点不曾挂心动问,也不知道帮衬关怀。   沈拓越想越内疚, 何栖早入他的骨血, 若是出事……此生聊潦,又有什么趣味?   惶惶不安地赶到家, 刚进小巷, 便见何秀才立在院门前, 将几文铜钱与一个帮闲, 听他道:“烦托这位小郎,送句话与卢相师的娘子,央她来沈家一趟。”   帮闲拒不收钱, 笑回道:“不敢接何公的钱, 陈家哥哥与歪七哥都与都头相亲, 我与卢相师也是相熟, 不过顺带脚的一句话。”   何秀才不好拉扯,笑谢了帮闲。   帮闲走几步撞着沈拓,换上笑脸, 拱手道:“唉哟,都头回来了,恭喜恭喜。”   沈拓呆滞回礼,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又听帮闲笑道:“都头赶紧进家,我先与何公跑腿。”   沈拓看他离去,走几步到了自家门前,何秀才也是眼里漾笑,乐呵呵地抚着长须。沈拓满腹疑惑,又夹线忧怨:阿圆晕倒,岳丈怎不见慌张?竟是一时不察,事出有异,仍当何栖染了病。   “岳丈,家中可请了郎中?请的可是老医?”   何秀才胸口塞了蓬蓬的喜意,竟也没有察觉沈拓神色不对,只当他是知晓内情才急急赶回来的了,笑道:“大郎回得倒快,快去看看阿圆。”   可怜沈拓惴惴不安,抬着铅重的两腿进了屋,屋内炭火正热,何栖半倚在榻上,阿娣捧了一碗粥,执意要喂与何栖。   何栖面色虽不太红润,整个却如一弯温水,水气濛濛,又似一块脂玉,柔和温润。   “阿娣我自己来。”   “不好,娘子体弱,要好好将养,不好劳累。”   “我又不是纸糊的,风吹就倒。”何栖无奈道。   阿娣不依:“小心又没过错,娘子如今,不比先前。”   沈拓呆呆立在那里,仿似身入恶梦,身边各人一言一语,一字一句,他竟是如听天书。一时看何栖的脸色,心里安慰:阿圆看着和往常依旧,应该无事。一时又惊恐:他们一个个举止怪异,莫非阿圆竟是……不好?   还是何栖侧脸看到沈拓,一手微护着腹部,未曾开言,不知怎么忽然害羞起来,心里喜极,只顾看着沈拓笑,也不说话。   沈拓手脚都凉了,趋前几步:“阿……阿……圆,你……”   何栖吓了一跳,见他无措无依的模样,顿时醒悟过来:沈拓似不曾知晓。他以为自己身染重疾,才这般形容,镜里孤鸾,形单影只,遂悲鸣而亡。一时心头悸动,似有潮水侵浸,长睫抖动,落泪笑道:“大郎,我不曾染疾。”   她招手,让沈拓上前,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郎君,我有身孕,你要做阿爹了。”   沈拓颤抖着为她擦泪的手僵在那,呆头呆脑地问:“阿圆,说什么?”   何栖看他吓得不轻,大寒深冬出了一身汗,笑道:“傻了不成?我们要有孩儿了,许是小郎君,许是小娘子。”   沈拓被突如的喜讯砸得头晕目眩,复喜又惊,忙将手从何栖的腹部移开,搓了搓两手道:“我手粗重,仔细压着他。”又小声问,“阿圆,请的哪个郎中,可还可靠,要是不准,我们空欢喜一场。”   阿娣眨眨眼,心内腹诽:郎主,莫不是高兴得傻了,只说没边的胡话。   何栖却似不曾见他傻状,道:“请的是姑祖母隔壁药铺的坐堂郎中,没有十成十,也有个九成九,诊了脉,道已有三个月左右。”   沈拓放下心来,眉开眼笑,笑了一会,又搓手道:“阿圆可要躺下歇歇?可会累着你?”愧道,“阿圆有孕,我竟半点也不知。”   阿娣在旁悄声嘀咕:“肉又没长在郎主身上,娘子自己都不曾知晓,郎主哪能知道。”   沈拓初为人父,一门心思扑在何栖身上,手足无措:“要备得什么吃的?有什么避讳?”   何栖笑道:“我也不知,我请了卢姨家来,问问忌讳之处。”   沈拓忙道这:“不如请卢姨在家住下。”他与卢继香火兄弟,自是唤卢娘子嫂嫂,今日昏了头,随着何栖叫起卢姨来。   何栖失笑捂嘴,又道:“卢姨便是住下,也只几晚,还能让她抛家别夫的?”   沈拓接口道:“将卢大哥接来家中,小二小三也接来家中,我们孩儿见家中热闹,定盼着早些出来。”   阿娣再也听不下去沈拓的疯言疯语,收起了碗盘,道:“我另盛碗热粥来与娘子吃。”   留何栖与沈拓在屋内说些漫无边迹的傻话。   施翎抱头掩耳将老郎中送回药铺,苦着脸告饶:“郎中,我不过一时情急,才裹携了你去,您老人家硬朗,腿脚利索,也不曾折了胳膊腿。”   郎中抖着花白的胡子,追着他打,怒道:“后生无礼,累老汉险些闪了腰,将老汉当麻袋扛。”   施翎叫痛,道:“救人如救火,郎中慢如老牛……”   “竖子无赖,口出秽言。”老郎中吹着胡子,又拿手去打施翎。末了,往路边一坐,“施都头过来过来,老夫腿酸,背我回药铺。”   施翎笑道:“这算得什么,老郎中开口便是。”他弯腰背了老郎中,道,“我走快些,家中没人,遇事也没跑腿的。”   老郎中怒道:“若非心赤,老夫定要将你这个无赖后生捏你报官。”   施翎叹道:“老郎中,我便是官差。”   老郎中轻哼:“怎得还要仗势欺人?”   施翎见这老头喜爱歪缠,当下闭牢嘴,不再与他说话,加快脚步送瘟神般将送回药铺。   老郎中咕咕哝哝从他后背爬将下来,背了手,教训道:“你这个后生不知礼数,老夫教你一教。隔壁棺材曹是你哥哥的亲戚,你嫂嫂有了身孕,大喜一桩,你要是识礼,便去他家递个口信。”   施翎正拔腿要走呢,闻言有理,忙谢过老郎中转去曹家报信。   老郎中又唤他:“施都头有字没?”   施翎不解,仍旧答道:“老郎中,家中长辈赐字:知还。”   老郎中扫他一眼,摇头:“施都头,老夫略懂面相,这字,不好,不好。”   施翎爱敬何秀才,见他诋毁何秀才取的字不好,心有不悦,只他须发皆白,不好计较,虚应几句拐进了曹家。   曹大、曹二在里间令小徒弟抬新做的棺木去铺中,地冻天寒,迟暮之人捱撑不过,铺中颇为忙碌。   曹二最喜施翎,见他来家中,过来揽肩笑道:“阿翎来得巧,家中买了一腔鲜羊,我们割了吃酒。”   曹大因时辰早,揣摩施翎是有事而来,笑问道:“施小郎不常来家中,一早冻得皮掉,可是有事? ”   施翎笑回道:“曹大伯,曹二伯,嫂嫂诊出有脉,我是来送喜信的。”   曹大曹二惊喜沈拓有后,曹二更是拉着施翎不放,道:“大郎要做爹,我们先遥贺,吃几杯酒再说。”   曹大道:“家中老母亲垂老,常盼沈家枝开叶盛,知晓后,不知如何高兴。”他去内院告知曹沈氏一干女眷。   曹沈氏闻了喜讯笑得合不拢嘴,又拉了许氏道:“阿许去一趟侄孙家,他们年轻夫妇,上头又没个关照,亲家公又是男儿家,能懂什么,你去添把手。”   许氏笑道:“正叫丫头备礼呢,侄媳有孕,我为长,空着两手去,岂不是给婆母丢人?”   曹沈氏夸道:“阿许周到,我一时倒疏忽了。”盘坐榻上,又想了想,道,“我有话嘱咐的,一时忘了,容我想想,阿许先不忙去大郎家。”   曹沈氏岁数大了,越来越不清明,每每一句话说毕,转头又忘了。许氏与大小简氏贴心道:“婆母细想。”   曹沈氏想了半日,这才一拍大腿,道:“让大郎与他们那个没脸的娘也送个口信,抠些银子来,她拨拉我侄儿好些钱财呢,不能便宜了外人。”   许氏等人劝道:“婆母,怎又累到她身上?哭哭嘀嘀得倒添晦气。”   曹沈氏执拗道:“告诉她,要她钱,抠光她钱,让她光脚踩烂泥。”   等许氏出门,小简氏与大简氏二人道:“大嫂,婆母有些许糊涂,侄媳刚有孕,也不必嚷得众人皆知,免得惊了小人儿,让他在肚中也不安生。”   许氏笑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婆母有了岁寿,一时一个主意,越发不爱讲理。你们看着丫环,让她们精心些。”   何栖与沈拓在屋里啰嗦了半日,越说越是高兴,一会想要生个小郎君,一会又想要小娘子。沈拓一味点头,跟着道:“小郎君好,皮实有趣。”“小娘子也好,娇软可爱。”   沈拓又操心起名姓来:“我书不大通,倒是为难得紧。”   何栖迟疑道:“许还要合八字?”   沈拓吃惊:“对对,要依命数来取,到时请卢大哥与岳丈主意。”又道,“我们先取小名。”   何栖笑道:“还不知男女呢。”   沈拓道:“小名不拘男女,只贱名不大中听,我多翻翻书典。”   何栖道:“听说小儿要穿百衲衣纳福?”   沈拓道:“这个我也不知晓,等卢嫂嫂来,问问仔细。”   二人偎在一起又叽咕了一会傻话,直至季蔚琇遣了季长随来问吉安, 沈拓这才不舍地离了何栖待客。   见了季长随,沈拓笑得脸都歪了,洋洋得意道:“多谢明府挂怀,劳长随动身来问。告与长随,我家娘子有了身孕,我要做阿爹了。”   季长随见他笑得憨傻,恭贺后,与何秀才笑指着沈拓道:“何公,你家郎子乐得傻了,与他一块热炭,也揣进怀里当宝。”   何秀才抚须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蒸包子喽 第134章   卢娘子与许氏在门口撞了正着。   卢娘子带着二子, 一手挎了个竹篮一手挽了个包袱 ,见许氏带了丫环小厮落轿, 笑着福身道:“曹家大娘子有礼, 一早起来蟢子吐丝爬了头,我便知晓有喜事要来。”   许氏回了一礼,也笑道:“卢娘子有礼, 你兄弟家里门庭冷清,可算是添丁增人了。”   卢娘子脸上笑容不止,一面让二子与许氏行礼, 一面道:“大郎与他娘子失怙的失怙, 失恃的失恃,又年青岁小, 细想都替他们心疼。”   许氏点头, 道:“幸好他们立得住, 小家宅院, 打理得井井有条。卢娘子带了衣裳,我厚着脸皮,请你多住些时日, 他们懂得什么?再老成也心慌。”   卢娘子笑:“我正是放心不下, 才带了衣包。”   许氏携了她的手, 道:“平常往日也不晓, 遇着事便知家里人少捉慌,大郎家里就一个毛丫头,虽勤快, 还不太晓事呢。”   卢娘子也道:“正是呢,阿娣还半懂不懂的,还有得教呢。”   何栖被塞在床上不让下地,阿娣家中姊妹接二连三地生出来,隔年便多一个,一个阿姊还是在田埂出生的,实不知有孕在身有什么讲究,但何栖不比她阿娘健壮,索性万事不让何栖沾手。   何栖不堪其烦,偏沈拓与何秀才两个还要帮腔,将她当作薄胎瓷瓶,生怕磕碰了。   许氏与卢娘子一进屋,顿笑了:“这也太小心了些,怀胎十月,莫非都睡在床上,闷也要闷出病来。”   何栖无奈笑道:“大郎阿爹他们实是小提大作,我又拗不过他们。”   许氏笑起来:“虽说太过了些,但有身孕怎么能算小事?”又问,“怎不见大郎?”   何栖吩咐阿娣拿茶点来,道:“大郎去王牙郎那,原本就想着添一两个奴仆帮手,眼下我诊出有脉,大郎便急起来,说家中人手不够。”   卢娘子插嘴道:“娘子家中是少奴仆。”   许氏也点头道:“阿娣贴心,你只放在身边,再请个年长些的仆妇,知晓些人事俗礼的。将来大家大业,再慢慢都补上来。”   何栖笑道:“大伯母说到我心里,也不是如何人家,家中一进的院落,用不上太多的奴仆。我想着添一个仆妇,一个门役,阿计年渐长,身边再添个小厮。其余的,先不理会。”   卢娘子盘算了一下,笑道:“倒也使得,这几日我先与你周旋。”   许氏道:“卢娘子在侄媳身边,我放一百个心,不过,我嘴碎,让我一句不说,实在憋得慌。”她笑起来,“唉哟,一肚子的唠叨,怎么也要掏空了才舒爽,侄媳有孕吃的用的避忌的,容我们好好絮叨,保准磨得你耳朵起茧。”   何栖一本正经道:“我于这上头半点不通,正要请大伯母与卢姨教我呢。”   许氏与卢娘子双双笑起来:“保管念一本的经书与你听。”   许氏忽叹一气,压低声音:“你现在月份小,还不稳定。你那个没脸的婆母那边,先不必报信,她这人今日想东明日念西,泪又不值钱,谁知肚里藏着什么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少些生气。你有孕,诸事本应婆家为你打点,你那个婆母,有还不如没呢,伯母脸大,充长揽事,姜汤米面,我来与你备着。”   卢娘子忍不住在心里念佛,她心疼何栖无长帮扶,有了身孕,自己买姜晒姜,未免可怜,许氏揽去,实是暖人心肠。在旁拭了拭泪,笑道:“曹家大娘子,阿圆是个坎坷的,命里少人疼,遇着大娘子这样的亲眷,是她的福气。”   许氏笑起来:“是我们大郎的福气,赖汉娶好妻,阿圆这么个千里挑一的人物,落了大郎的手里,大郎没少偷乐,黄鼠叼了鸡,死命拖回窝里。”   卢娘子将何栖抱进怀里,抚着她的肩背道:“娘子有了身孕,出了男女,便是另一番天地。为人子,为人妻,为人母,另样的景况,先前你靠人,他日人靠你,里面不知多少的辛酸,你翅膀再弱,也得张开护着他们,凄风苦雨,你得遮着。看巢里的鸟,得只鼠虫,也先喂了幼鸟,自己啄点残肉,饿着肚子又飞进风里找食,累了也只在枝头歇歇,再困再倦,明日又早早飞离了巢,哪日得食少些,一日空肚。”   何栖听得怔怔出神,泪湿眼角,便连许氏忆起养儿的艰难,也是一声轻叹。说起来却是唇角含笑,道:“卢娘子说得是,当初生了阿英,他要闹夜,夜间要睡在臂弯里,要我摇着才肯消停。抱得两只手臂酸软,也只咬牙撑着,总不能扔了他去,又不是破口麻袋。”   何栖顿笑,问道:“伯母家中也养着丫环,大伯父不曾帮手吗?”   许氏气道:“阿英是个讨债的,只认我,你大伯父一脸粗胡子,他偏要拿脸贴他,逗得阿英直哭,到他手里杀猪似得干嚎。”   卢娘子道:“我家两个猴子倒是胡打海摔的,只小三子体弱,差点没养下来。他爹心疼,日抱夜哄,倒比我这个做娘的还费心思。”   何栖摸摸肚子,月份还小,纤腰一把,却有骨血孕育其中,从无到有,从小到到大,玄妙至极。   一个孩子,有着他与她的血脉,存于世间,承着他与她的生命,哪怕身死,世间仍有他与她的一分。造物神奇,妙不可言。   沈拓找了王三,托他寻可靠老实的奴仆来。   王三见他着急,问道:“都头不似急性的,今日倒慌张。”   沈拓笑道:“王牙郎,我家娘子有孕,家中少人服侍,你与我多留些心,不拘死契活契,只寻老实本份的。”   王三唉哟一声,连忙道喜,心中想道:苟家已倒,沈家却是势起,今日不好生巴结,他日门宽阶高,再涎着脸讨好,倒显得我嘴脸可恶。当下道:“都头放心,都头娘子有孕,可非小事,我定领了可靠的人卖与都头。”   沈拓谢过,急着归家去陪何栖,许氏与卢娘子看他在那跟进跟出,没个目的,只觉好笑。   卢娘子知晓许氏不好开口,便道:“大郎,家中有我和你伯母呢,你又担着县衙的事,家中又有水运要管,也是忙得慌呢。”   沈拓张眼看了看何栖,心中实在舍不得,只是,到底知晓轻重,道:“卢嫂嫂说得是,倒是小儿面目,不知急缓,娘子只安心在家将养,其余的都不必操心。”   许氏笑道:“这才是正理,一个搭柴,一个点火,才暖得手。两个捡了一担的柴来,没个烧火的,也是白搭。”   施翎被曹二拉住吃了几杯酒这才得以脱身,一到家便被沈拓拉去了码头。施翎疑道:“季世子与明府兄弟情深,大老远跑来桃溪探望明府,别是另有原由?”   沈拓心中也是不解,道:“他世子之尊,身上还有官职,这般水迢路长远道探弟,实有不通之处。”   施翎想了想,没个头绪,随即抛置脑后,笑道:“管这些作甚,左右与我们不相干。眼下哥哥与嫂嫂才要紧,嫂嫂有了小侄儿,我攒些钱,好与他耍玩。先前在宜州看到磨喝乐,捏得精巧细致,又有傀儡小人,逗趣可爱。”又喜滋滋道,“阿计不喜习武,哥哥的小郎君定爱拳脚,我要收来作徒弟。”   沈拓道:“你又作叔叔,又作师父了,倒担两重的身份。”   施翎抬了抬下巴:“我骑得马,开得弓,教一个小儿绰绰有余。”   沈拓笑道:“我倒盼着先得个小娘子,跟阿圆一样,二月水边的桃花一般。”他越想越美,倒似笃定了何栖这胎要生女儿一般。   施翎抬了抬眼,欲言又止,拿袖一抹脸,往前直走。   沈拓追上去揪他后领,道:“有话便说,做这般形容。”   施翎又往前一步,嚷道:“这可是哥哥要我说的,不好与我计较。”   沈拓犹疑地将他看了又看,道:“你先说来听听。”   施翎拿手先抱了头,道:“要是侄女生得与嫂嫂仿佛那自然是好,要是生得如同哥哥一般……”   沈拓怒又笑,见施翎脚底抹油要溜,追上去和他算账。二人笑闹一阵,沈拓满心将为人父的喜悦,搭了施翎的肩,道:“阿翎,也该娶子生子了,将来你我还要做亲。”   施翎呆了呆,忙摇手:“我便罢,娶亲没甚趣味。”   沈拓哈哈笑,一拍他的背道:“你不过未曾开窍,哥哥与你请媒婆说亲可好。”   施翎抓耳挠腮,满面通红,揖礼求饶:“哥哥罢手,我……以后……以后再说……”   沈拓笑道:“阿翎,等你成家,我们也聚居一处,儿女竹马青梅,一处长大,要是有幸,结儿女亲家,亲上加亲,等得七老八十,仍旧一块吃酒吃肉。”   施翎想了想,似乎这般长长久久,也的确不错,耳尖仍是通红,扭捏道:“以后,再让哥哥嫂嫂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放心,不会写死施翎的,我是亲妈 第135章   何栖松松低挽了发髻, 伏在案上画襁褓的花样,画了佛家八宝, 自己也嫌简陋, 停笔问沈拓,道:“别家都绣得狮子绣球等物,绣□□、宝伞是不是不太相宜?”   沈拓探头看了看道:“哪里不相宜?又好看, 又是吉意。”将纸笔收到一边,道,“冬日手僵, 阿圆先不动针线, 春暖再绣。”   何栖抿了抿嘴唇,轻抬了双眸, 睐了他一眼道:“大郎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艺, 今日复明日, 明日成蹉跎, 更不知哪日才能绣成。”   沈拓笑道:“不如将些银子与绣女?阿圆有身孕,还费心血绣襁褓。”   何栖摇头:“不好,这却是我做阿娘的心意。我也不着急, 慢慢地绣, 上头也没有太繁复的纹样, 也不必劈出多少细的丝来。”   沈拓拗不过, 用手松松圈了她的腰,手上只不敢使力。何栖笑出声,拿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腰间:“真当我是六月薄冰不成, 碰也碰不得?”   沈拓正色道:“她又不能言语,不适也不晓得哭诉,不能挤着她。”   何栖侧脸看他神色,竟不是顽笑,哭笑不得道:“这才多大,还能知晓这些?”   沈拓小心翼翼抱着她,笑道:“也不能挤着娘子。”   何栖轻笑出声,二人耳鬓厮磨,亲昵相拥,何栖问道:“大郎这几日要守着码头?”   沈拓道:“就这几日的船,不知究竟何时才到。”   何栖想了想,道:“快近冬残,季世子远离禹京,抛下家族双亲,千里迢迢探望弟弟,似情深,却有不通之处。”   沈拓不知怎么忆起那日贼匪之言,没有长久的太平年月,定了定心神,道:“他们高位,风劲浪急,我们只在溪流里打转,不知他们的凶险。”   何栖点头附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明府与他季世子,纵是有事,也不是我们所能担扰的。我只是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沈拓笑道:“禹京千里之外,纵有风浪,也掀不到田间水沟里。”顿了顿又道,斩钉截铁道,“真若有事,我沈拓堂堂男儿,断骨舍肉也定要保得你们周全。”   何栖轻抚着他的脸颊,微笑:“好好的,为着没影的事,说些不吉的话,我还盼着百年呢。”   沈拓大笑道:“对,说定了的百年,哪能差了。”   携手与君既定百年,哪堪寄人间白雪满头,任君奈何桥上只影期约?   季蔚明船到桃溪时,天下起丝丝细雨,小风寒雨,凄凄入骨,沈拓安排了人码头守望,远远见江中有官船驶来,忙去通报。   季蔚琇这几日食不知味,听闻船至,皱眉道:“怎这日出行,寒雨连江,桃溪不比禹京,阴寒潮冷,也不知阿兄可还习惯。”   季长随回道:“郎君放心,厨娘煮了驱邪寒的热汤,也备了温汤热粥,我亲拢了火盆,暖了屋子,被褥软枕也都熏得香软。梅瓶中也插剪了新梅,前几日有一筐佛手,也放在屋中添些果香。虽简陋不比府中,也还暖和舒适。”   季蔚琇点头,道:“出门在外,也只能让阿兄将就了。”   沈拓护送着季蔚琇去码头接季蔚琇 ,见他衣装不似往常随意,玉冠束发,锦袍鹤氅,温润夺目,却又倚马风流,满楼红袖招。   季蔚琇见他面有讶异,笑道:“总不好一身寒酸却见家兄。”   沈拓道:“明府是报喜不报忧之意,世子见明府起居坐卧,与京中时一般无二,定宽心安慰。”   季蔚琇轻叹,神色苦恼:“阿兄聪敏异常,我不过白装相一回,自欺欺人。”   到了江边,江水烟漓,两岸老树新柳,枝伸丫叉,酒肆酒旗垂坠,几个脚力倚着扁担闲话,一个妇人让一个垂髫小童张着伞,自已拎了一篮芋子在水岸边洗泥污。   季蔚琇见了,面露笑意,心道:来此任官,也不算一事无成,兄长考校,也有个交待。   沈拓因季蔚明身份贵重,执刀而立,与几个暗桩对了下眼色,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又让手下的几个差役守了踏板两侧。   他与季蔚明不过过了了几语,只记得这位侯府世子生得极为俊秀,与季蔚琇并不太相像,看似亲切,却极为疏离,作风高傲,深不可测,与他们有云泥之别。另有一样,便是不大康健的模样。   许是辗转南北,季蔚明下船后,脸色苍白,更似雪雕冰砌,一身的寒意。他不过带了几个侍卫,一个长随,一袭裘衣裹身,眉如墨染,目坠星辰,见了季蔚琇,毫无血色的双唇弯出一道笑意来,道:“看着倒稳重了。”   季蔚琇难捺心中激动,一揖深礼,哽咽道:“雏鸣见过阿兄。”   沈拓吃了一惊,季蔚琇一方知县,在季蔚明面前居然这般小儿情态,想必兄弟二人情谊深厚。   季蔚明一把扶起季蔚琇,嫌弃道:“一方父母官,倒作女儿形容,也不知羞。”   季蔚琇顿时涨红了脸,半晌才道:“阿兄跋山涉水,是来取笑我的。”他见季蔚明脸色不僵,道,“阿兄,阴雨沁骨,先回去歇息如何?”   季蔚明摆摆手,背着手在码头转了一圈,毫不在意华贵的裘衣下摆沾染了污泥,轻笑道:“倒有些样子,算不上千里通波,此地舟行绿丝间,却是功劳一件,二郎这两年也不算年华虚度,也得寸功。”   季蔚琇神飞色扬道:“是阿兄教得好。”   季蔚明吃惊:“我以为你会与我邀功,不曾想倒自谦起来。”   季蔚琇笑起来:“少不得也要装出谦谦君子的模样,让阿兄多夸我几句。”   季蔚明大笑出声,转头问沈拓:“你们家明府府可还算得好官? ”   沈拓拱手道:“明府是难得的好官,自明府来后,桃溪景象一新,街头乞儿贼偷都少了半数,豪吏富家也不似先前仗势欺人,明府又开河通舟,与民便利。桩桩件件,不负父母官之名。”   季蔚明看了看他,这才笑道:“倒不似虚假之言。”   季蔚琇见雨丝渐粗,着急起来,道:“阿兄,雨转大,先回转吃盏温汤驱寒,你有关心的,让沈都头一同回县衙细问。”   季蔚明摇头道:“我是来探亲的,你一县之事,我才懒得过问。”微抬眸笑道,“我的亲弟,再差也比别人强些。”   沈拓在旁边噎了一嗓子气,心道:他们兄弟倒都高傲得紧。   季蔚明拢了拢裘衣,道:“都头行事谨慎,周围明暗护卫,有心了。”素白手指拈着一枚油润的小玉牛,道,“听闻都头娘子有了身孕,这小玩意送与你家未出世的小郎君。”   沈拓心中如遭惊涛骇浪,季蔚明竟对桃溪诸事了若指掌,稳了心神接过小玉牛道:“沈拓谢过季世子。”   季蔚明微摆手:“都头先家去陪你家娘子。”   沈拓心知他不愿有旁人惊扰他们兄弟相聚,拱手领命,又散了码头布下的差役好手,自己则去酒肆等曹英一起吃酒谈事。   季蔚琇恐季蔚明身劳受损,让车夫紧赶了车,又叮嘱:“别太颠簸。”   季蔚明倚在车上笑出声来,道:“车道泥泞,快了哪有不颠簸的,你阿兄莫非是纸糊的?颠一颠便散了架?”   季蔚琇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季蔚明,此时却是放置一边,紧皱着眉道:“阿兄先靠靠,回去先歇一歇,再请郎中来看。”   季蔚明戏弄道:“你便不好奇我来桃溪所为何事?”   季蔚琇道:“阿兄的康健要紧,其余的又算得什么。”   季蔚明低笑:“二郎还是儿时的模样。”   季蔚琇气道:“阿兄先合目稍憩,我再不与阿兄回话。”   季蔚明点头:“好好好,都依你。”   等到桃溪县衙,季蔚琇扶了季蔚明下车,忽觉手上一重,季蔚明整个人仿如风摧霜折,半点声息也无得晕倒了在他的怀里。季蔚琇惊骇脸上血色尽褪,青白一片,倒比季蔚明还难看几分,几个侍卫也是大惊失色,瞬间围拢了过来。   季蔚琇深吸一口气,按着惊恐繁躁之气,吩咐季长随去请郎中,又迁怒道:“你们随在阿兄身边,竟无一人知晓阿兄身体不适?”   季蔚明的贴身长随嗑头请罪,又道:“二郎君,世子说一不二,小的们不敢违抗。”   季蔚琇也不知哪来得力气,一力将季蔚明抱进室内,安置在床上,又命厨下送汤药来,季蔚明不过一时力不可支,这般折腾已经醒转过来。   季蔚琇怒道:“阿兄又不是三岁小儿,侯府世子,承一府重责,这般不知轻重,将康健视若等闲,阿兄置阿娘与弟弟为何地?”   季蔚明拥被而笑:“你家兄长纸糊的灯笼,晕一晕也是寻常。”   季蔚琇听罢气得摔门便走,走了几步,又回来怒气腾腾地坐在一边。   季蔚明看他:“咦,你怎得又回来了?”   季蔚琇板着脸道:“我等郎中为世子诊治了再走。”   季蔚明看着他,忽道:“二郎,你可愿在桃溪再任三年县令?” 第136章   季蔚琇将一枚桔黄的佛手放在火盆边缘, 微甜的柑香被炙烤得愈加浓郁,仿若枝头熟烂的甜果, 将将败坏前渗透的香。   “阿兄……”季蔚琇捻了捻手指, 指尖余香,莫明令人憎恶,“阿兄可是打点好了诸事, 眼下不过告知我一声?”   季蔚明挥退长随,扬眉反问:“怎么,二郎对阿兄心生怨恨?”   季蔚琇怒道:“阿兄将万事藏在心间, 从不轻易言明, 纵然弟弟资质愚钝,拙笨不堪, 也读过经史, 略通六艺, 在阿兄心里我便这般无用?一言也不能相告?”   季蔚明头也不抬:“激将于我无用。”   季蔚琇咬牙, 撩衣起身,移步床榻前,噗通跪倒在地:“阿兄, 你我兄弟, 筋骨相连, 不应互为臂膀, 相扶相持?缘何阿兄视我如巢中幼鸟,将我纳入羽翼之下,不经风霜雨雪。”   季蔚明看着他笑道:“以退为进于我也无用。”   季蔚琇无奈, 急唤道:“阿兄。”微红着两眼,乞求道,“雏鸣想为阿兄分忧,阿兄心有忧思,不利康健,弟弟不愿阿兄有损……”   季蔚明叹道:“天不假年,莫可奈何。”   季蔚琇心中剧痛:“阿兄非要说这些伤人之言。”   季蔚明立马认错,道:“是阿兄说错话了,二郎莫要与阿兄计较。”   季蔚琇知道他此言并不经心,更生闷气,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季蔚明无奈,道:“翻山涉水来看弟弟,都不肯上盏清茶?”   季蔚琇顿悔,不该只顾着说话,疏忽了兄长羹汤歇养,道:“我让厨下送滋养的汤盅来,炖了好些时候,厨娘的手艺不比家中的食手,阿兄只得将就。”   等季蔚明用了一盅暖汤,季长随喊了郎中过来,只道是舟车劳顿,体乏身疲气血两亏之故。季蔚明说了几句话,渐感不支,沉沉睡去。   季蔚琇却是一夜不曾入睡,夜半搬了棋坪左手右手对弈,早上吃了一盏浓茶醒了醒神便去看兄长。   季蔚明贴身长随见了他笑道:“二郎君,世子一早醒了,在屋中看书。”推门入内,果然见到季蔚明半卧在窗前软榻上借着晨光捧卷,青衣素袍,仿佛雪中青竹,绿叶青翠,不损风姿。   “这般慌张,行卧之度呢?”季蔚明放下书卷微皱着眉。   季蔚琇笑道:“阿兄一早就拿话训我。”   季蔚明也笑:“昨日横眉竖眼,恨不得拂袖而去,今日便消了气。”   季蔚琇想了想道:“阿兄为长执舵,我听阿兄的便是,其余的,尽随阿兄之意。”他目光清朗,笑道,“我信阿兄。”   季蔚明屈指敲了敲食案,道:“倒是将了我一军。”   季蔚琇惊喜:“阿兄愿意解惑?”   季蔚明垂眸笑了:“总不好让你遣个拼命三郎去禹京追根究底。”   季蔚琇坐在软榻一侧,低声问道:“阿兄,禹京真成混水?”   季蔚明答道:“千里江山,山之高,水之阔,地之广,物之博,堆锦着绣,绚烂无边,如有机缘,哪个不想泰山封禅,登高一呼,群山回首。禹京的水,何时清过?难就难在,那些不知死活,挽袖摸鱼之人。”   季蔚琇咬牙:“家中也涉及皇室纷争?阿爹糊涂了吗?”   季蔚明道:“权势惑人心志,阿爹本就短视之人,被阿姊挑嗖了几回,一心想做未来国丈。”   季蔚琇气得笑了:“纵是昱王登基,阿姊至多也是妃,位列三夫人已是荣宠,阿爹晕头了才妄想做国丈。且太子……阿兄,太子真有顽疾?”起身踱了几步,摇头道,“即便太子康健堪忧,圣人尚在壮年,他们向天借胆虎嘴拔须。”   季蔚明端茶道嗤笑:“他们许是当圣人眼花昏聩。”   季蔚琇心中怒火难以宣泄:“圣人独断之君,雷霆手段,生杀予夺,他们竟敢妄动储君,事发便是倾族灭家之祸。”   “昱王与太子一母同胞,幼时兄友弟恭,常常胼手胝足同榻而眠,有年寒冬,太子染病卧床,昱王伏在廊柱那偷哭,晚间硬要睡在太子床榻上,握着太子的手才肯入睡,如今……却是死生相争,时令事移,人心易变,更漏声残,年轮换转再难回首。   你遣人追查桃溪神医之死,应知里面有昱王的手笔,二郎恐怕不知,当初探访名医之人,也是昱王。昔日千方百计为兄长康健殚精竭虑之人,今日处心积虑置兄长于死地。皇权,狰狞如兽,伏在一隅,宿在心尖,只等哪日噬人心魂。   二郎,侯府不知不觉也身陷其中,阿姊与阿爹鬼迷心窍,我们哪能独善其身。”   季蔚琇道:“阿兄与太子私交甚笃,可……”   季蔚明也不驳他,只管轻笑,季蔚琇微合双目,道:“是弟弟愚昧了。”   季蔚明点头:“二郎,人心诡测,切不可妄图猜测其中深浅。”   季蔚琇摇头:“旁人的我不敢猜测,阿兄却不会害我。”   季蔚明斥道:“荒唐,生而为人肉体凡胎,七情六欲不一而足,既能舍万丈红尘抛下妄念成佛,亦可为功名利禄屠万人成魔,我与他们并无不同,哪日为心中所求,割骨断亲。”   季蔚琇执拗道:“我只信阿兄。”   季蔚明心头激荡,又感安慰,又嫌弟弟过于纯良,想要教导几句,又恹恹罢了主意,转而道:“禹京眼下看似风平浪静,却是暗潮汹涌,太子身体日渐败坏,卧床月余,人人心思浮动。昱王一系,更是敛财积势,以图后举。侯府一个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雏鸣,势如累卵,我们不能因阿爹糊涂举家葬送。恰好你在桃溪为官,此处水路通达,进退有路,若是事发,你也能得一线生机。   我观沈拓施翎其人,有大义,你于他们又有提拔之恩,赏识之情,说不得还能借他们一力以得周全。   再者府中,阿兄也不会任由阿爹随心所欲,听之由之,我与阿娘也另有计较。”   季蔚琇冷着一脸,森然道:“阿兄将自己置于险地,让我逃命?”   季蔚明笑道:“事还不至于此,不过防着万一,为无路可退之路。二郎高看为兄,阿兄也不过贪生怕死之徒,我嫡长世子,自有该担之责,无从可选,再者我也算与太子同病相怜,花好月圆,于我却非长景……”   “够了。”季蔚琇大怒,“阿兄事事安排妥当,可问过我愿不愿?若是侯府灭族,阿兄可问过我愿不愿苟活?阿娘呢,我阿姨呢?嫂嫂与侄儿呢?让我作一个世间无依的孤魂?何处可为家?阿兄,我不愿,我不愿。”   “放肆。”季蔚明一个巴掌甩了季蔚琇的脸上,声含冰刺,面覆寒霜:“堂堂男儿,哭哭啼啼做什么妇人情态。便是孤魂野鬼,漂泊无依,你也得给我活着承家中血脉,季家不能无人为继,断于世间。   二郎,我之责,便是纵然身死也要担得侯府兴衰,你之责,便是纵然浮萍微渺也要承血脉之继。”   “那阿兄不如为侄儿留好退路,我连妻室都没有,担什么血脉之责。侯府掺入储君之争,以圣人心性,定是灭族这罪,届时我一个逃亡之人,上哪去娶娘子。”季蔚琇无奈道。   季蔚明施施然道:“你也不小了,是该娶妻成家,先时阿爹要为你定的亲事,因不妥当被阿娘推脱了,随后你赴任桃溪,倒将婚事耽搁了。阿娘与阿姨前些时候还说起你的终生大事,放心,阿娘眼光极好,她挑的小娘子,品貌心性必不流于凡俗。”   季蔚琇目瞪口呆,道:“阿兄管得我娶亲,可管得我生子?”   季蔚明笑道:“小儿任性之语。”   季蔚琇气红了脸,左思右想道:“阿兄寻个由头将侄儿送到桃溪来。”   季蔚明摇头轻笑:“我的独子,父母俱在,长辈在堂,千里迢迢送到叔叔身边?岂有此理!只怕计不成,反授人于柄。”   季蔚琇也知此事不成,颓然坐下。窗外仍是霏霏细雨,灰扑扑的铅云,沉沉地压在那,无摧城之势,却惹人生厌。烛火跳动间,暗影浮动,似藏鬼魅。   “阿兄,别有良策?”   季蔚明俊美异常的脸庞,隐在烛影里,苍白的脸似是染上一片暗暗的血色,他笑:“他们……为时尚早呢,侯府亦有可为之处,二郎,他日阿兄做了不可拘回之事,望你不要怨怼阿兄。”   季蔚琇心头一跳,忽笑道:“我听阿娘说:幼时我生得寻常,学话也慢,阿娘将我抱给阿兄,阿兄百般嫌弃,可是,阿娘要接回我时,阿兄又不愿意,还道:他虽生得丑,好歹也是我阿弟,总不好送与别人,他看着也不讨喜,怕是没人肯要。”   季蔚明难得露出羞惭之意,却道:“阿娘骗你的,我何曾做过这等可笑之举。”   季蔚琇笑:“是,应是阿娘骗我的。”他看着季蔚明白玉一般的双手,不染一丝尘垢, 喉间一哽,道,“阿兄待我如父如兄,我又怎会怨阿兄呢。” 第137章   季蔚琇拿了一根钓竿, 独坐舟中,冷月如霜, 铺就一地雪色。季长随见他心烦, 识趣地守在岸边,嫌冷,点了一堆篝火烤手取暖, 时不时搓手跺脚,扬声道:“郎君,夜深天寒, 我们不如早些回去吧, 被世子知晓,小的担待不起啊。”   季蔚琇冷笑:“阿兄早睡, 若是被他知晓, 定是你通风报信, 做了耳报神。”   季长随红眼喊冤:“郎君, 小的若有不二之心,叫我不得好死。”   季蔚琇捏着鱼饵道:“仔细惊了鱼。”   季长随掐着脖子消了声,又探头看着黑沉沉的水面, 哪来得鱼, 大寒冬夜连只飞虫的都没有。四下寂寂无声, 孤舟渔灯, 季蔚琇到底不敢放肆,披了厚厚的裘氅,远看倒似夜钓的蓑衣渔翁。他正觉得清静自在, 便听舟过水动,有船篙轻点水面。   沈拓与施翎也是大吃一惊,一人弃了船篙,一人放下手中的事物,揖礼道:“明府怎在这边深夜垂钓?”   季蔚琇讶异:“你们二人这是?”   沈拓笑道:“娘子有孕,冬日也没什么新鲜的吃食,我借了虾笼,想捕些虾来。这条水道少船只过往,布在这边,免得缠了渔船。明府好雅兴,冬夜独钓。”   施翎是个好奇的,问道:“明府钓了几条鱼?可有白条?”   季蔚琇鱼笼里别说白条,连根枯草也没有,不过,他倒端得住,笑道:“垂钓之趣在于钓,不在鱼。”   施翎笑:“怪不得我不耐烦钓鱼,坐个半天,连片鱼鳞都不得,撒网才趣味,一网下去,还能网来虾蟹。”   沈拓吃惊:“我以为你最喜欢脱个赤条,下水捕鱼。”   季蔚琇弃了鱼竿,道:“相请不如偶遇,沈都头与施都头不如一同过来略饮一杯淡酒。”   沈拓与施翎撑舟靠近,插篙泊在一处,季蔚琇为难,篾蓬小舟,也不曾多备马扎坐具,未免失礼。   沈拓席地而坐,道:“我与阿翎粗鄙,没有这些讲究,哪处不能坐下?”   施翎拍拍衣摆,笑道:“别说船上,荒坟野地,也曾睡得。”   他们在船下对坐饮酒,季长随在岸上急得跳脚,嚷道:“明府,都头,天冷,怎好吃冷酒?放小的上船,与你们温酒。”   施翎见了哈哈大笑,转脸道:“长随大惊小怪,冷酒吃进肚中,早成了暖酒。”   季蔚琇也笑:“他虽絮叨,却是一心为我。”   沈拓到底沉稳些,道:“不如让长随上船,免他着急。”   季蔚琇道:“不用理会,我们自在饮酒。”   沈拓接盏,一饮而尽度季蔚琇形容,料他心中有事,但他不是多事之人,也不动问,不过舍命陪君子与他饮酒。施翎却是不识趣的,吃了几盏酒,疑惑问道:“明府怎不在家中陪兄长?”   季蔚琇执壶的手微顿,轻笑道:“兄长舟车劳顿,在家中将养,哪能拉来陪我胡闹。”   施翎呆了一呆,心想:明府怎答非所问。正要再问,沈拓拿盏敬他:“阿翎与我吃一杯,冬夜寒冷,却陪哥哥出来捕虾。”   施翎顿时转了念头,笑道:“左右夜长,又没什么消遣,再者,也是为嫂嫂与侄儿的康健。”   沈拓道:“无论如何,还是谢阿翎一盏酒。”   施翎吃尽碗盏中的酒,仍显不足,笑道:“酒不嫌多,哥哥谢我就不必,多与我些酒却是使得。”   季蔚琇看他们亲密,不由想到了自己与季蔚明,他幼时资质不佳,别人背个几遍便能记下的文章,他背个十遍仍旧磕磕绊绊,同窗先生未免轻视。季蔚明嘴上刻薄,等他下学,又每每拉他手去书房与他讲解释义。对家学先生又多鄙薄,与侯夫人抱怨道:“一介酸儒,不知变通,又不识因材施教,族中子弟多有耽误,我教阿弟,比他还好。”   侯夫人戏谑:“才教得几篇文章,便这般自鸣得意。”   季蔚明一挑秀丽的长眉,道:“他当弟弟朽木,我却当弟弟良材,旁杂不论,只这点,我便胜他多矣。”   侯夫人道:“你也说二郎是你弟弟,弟弟与寻常学生如何相提并论?”   季蔚明道:“师为父,心有轻慢,岂配为尊?”   侯夫人掩袖笑道:“晏清,虽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父者尚有不慈,何况为师?良师与益友,二者兼可遇而不可求,你苛责了。你既不满族中夫子,等你弟弟下学,你另行教导,言不如行,行不如动,贪图愤愤之语,于事何补?”   自此,无论风霜雨雪,暑夏寒冬,季蔚明都领他另行讲文念书,一日不怠。   他阿姨极为感念,盛妆跪谢侯夫人。   侯夫人将他阿姨扶起摁在身畔,笑道:“这是他们兄弟的情谊,你做什么这般郑重其事?”   他阿姨私下道:“以心换心,哪日二郎负了世子,阿姨也不敢认你为子,身死也必以发覆面,无颜再见夫人。”   他大后学有所成,身负功名,季蔚明很是得意,宴客执盏,装模作样道:“家弟平庸,不及诸学子多矣,侥幸三试皆过,博一个进士出身。”   直呕得各家勋贵几欲吐血,那些擎鹰牵狗的纨绔心里更是暗暗叫苦。天子门生都称平庸,他们岂不是泥猪癞狗?   季蔚明一宴过后,引得众人侧目,季侯爷听了几句闲话,斥责长子张狂太,季蔚明浑不以为意,还道:“他们教得好儿孙,哪及二郎风华?不过眼红罢了。”   季蔚琇思及此,满盛清酒,月入盏中,似有夜空在底,他笑:“敬手足情深,纵是风凉雪雱,亦携手同行同归。”   施翎与沈拓同举盏尽饮。   施翎几杯酒下肚,他又视深拓为亲,视季蔚琇为敬,言行放诞,道:“季世子神仙人物,周身都像绕着寒气,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沈拓心中赞同,嘴上斥道:“阿翎,不要胡言乱语。”   季蔚琇失笑:“阿兄也只看得冷淡,实则亲切和善。”   沈拓与施翎听了这话,双双静默,施翎动嘴唇,还是住了嘴,心道:我亲近哥哥,也觉得哥哥样样皆好,明府亲近兄长,自也觉得季世子是一等一的好人。   沈拓心中却想:阿圆常道近则不明,一样事物,离得越近,凑到眼前,反看不分明。明府看世子,也是这般。   季蔚琇抛开心头浮躁,问起船队的事来,道:“都头看似不显,水运一事却做得有声有色。”   沈拓诚心道:“不敢居功,水运顺遂,实是借了明府的依仗,十桩生意,九桩因着明府的脸面。”   季蔚琇拿小指指尖一拨盏中酒,碎了一轮明月,抬首笑道:“也是都头用心之故,都头,再与你两年,桃溪水运可尽在掌中?”   沈拓道:“非是夸口,不用两年,桃溪水运也是我们独大。”   季蔚琇道:“既如此,我这阵风,再为你们吹一阵如何?”   施翎还不解其意,沈拓却回过了味,惊喜道:“明府要留任桃溪县令?”喜过之后,又皱眉,“明府在桃脂平冤案,通水路,比前几任县令强出百倍,他们任满高升,不进则退,明府有功,为何了还在桃溪留任?可是有人下绊子与明府?”   季蔚琇问道:“怎么?不愿我再做桃溪的父母官?”   沈拓往下手中杯盏,直身正色道:“明府是好官,只为己身着想,自是盼望明府长长留任才好,但以明府的才志,一直做县令未免屈才。明府曾道,能来信桃溪任官的,都是来捞资历,为青云路铺石垫砖的。轮到明府,怎生了变?”   季蔚琇举盏笑道:“敬都头直言。”一时心念电转,道,“另有缘由,只不好与都头言明。”   施翎听得一头雾水,自斟自饮嘀咕道:“怪道官场水深,大不易啊,大不易。”   沈拓又想起那个贼匪,季蔚琇不知为着什么留任桃溪,他虽不知里面究竟有什么瓜葛,却如林中野兽,鼻尖嗅到风凉,定了定神,忽问道:“明府,禹京可是生了乱子?”   他此一出,饶是季蔚琇也是大吃一惊,问道:“都头何出此言?可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沈拓摇头:“我不过粗俗武夫,虽识得几个字,文章却不大通,长在郊野,也没大见识。船队有个积年的船手,打过鱼,跟过船,识事起便与江水交道,他曾与我道:江河再平,都有暗涌,人世也是如此。我想,再太平的年月,许也有不平之处。”   季蔚琇抬眸似要将他看透,半晌笑道:“智慧之语,江边老翁过桥如路,才有这般感慨。”   沈拓见他不愿言明,只得道:“明府多加小心。”   季蔚琇再斟酒,道:“敬都头之赤诚。”   沈拓看他已有了醉意,饮尽这盏酒,劝道:“明府醉酒,不如早归,季长随在岸边急得快要脱衣游水过来了。”   季蔚琇大笑,挥手道:“劳都头撑舟靠岸。”   一到岸边,沈拓将季蔚琇扶下船,季长随连忙来扶,随即暗处有两个侍卫转了出来。   沈拓见此,将季蔚琇交与季长随等人,微一揖礼,随后登舟拉了施翎仍旧去布虾笼。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怎么会以为季世子还单身吗?他怎么也要比季蔚琇大个几岁,小季读书考试都快做了三年的官,可以想象大季年纪也不小了嘛。成亲生子才合逻辑嘛。   系不系嘛?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何栖把玩着憨态可掬、油润油腻的玉青牛, 越看越是喜欢,只是, 物是好无物, 无功不受禄,接了反而坠手。   倒是卢娘子笑道:“许是娘子多思了,高门贵子, 手上哪有寻常的事物?”   何栖想了想笑道:“卢姨说得是,是我露怯小气了。”收起玉牛,道, “在屋中钻牛角尖也没甚趣味, 我与大郎又不曾犯事,惴惴不安不是自找罪受?”   卢娘子接口道:“娘子孕中, 将心胸放开, 免得腹中小郎君生下来皱眉挤眼老翁模样。”   阿娣正帮何栖拿篦子篦头发, 忍不住插嘴道:“我阿娘什么都不曾想, 生出来也皱巴巴的,跟烫了毛的猢狲一般。”   卢娘子又气又笑,捡起妆台的上一把了梳子打头:“只你这丫头舌头长, 仔细吓到娘子。”   何栖不以为意, 眼中含笑, 微有得意, 道:“这倒惊不到我,我听姑祖母说起过。”曹沈氏顺嘴还埋汰了曹二生得丑,又拍拍胸口道:别家的孩儿生下来越丑, 越大越是好看,只你二伯父,越长越丑,也是我没见识想岔,生下来是个歪扭的孬瓜,大后能变成了抱腰绿?   阿娣吐了吐舌头,又道:“家中翁翁还说,人死投胎,刚生时还是前世的模样,所以才像红猴老翁。”   卢娘子胆小,道:“快快住嘴,说得心里发毛。”   何栖笑起来:“卢姨还当真?乡野闲说,还当了真?”   卢娘子念声佛:“肚里有个小的,再不信神鬼,也避忌先可好?”   说得何栖与阿娣偷笑着住了嘴,卢娘子瞪了二人一眼,又说起沈家新买的个仆役,道:“王牙郎用了心,这二个签活契的,却是手脚利索,勤快吃苦的。”   何栖道:“私下问了小郎,也说身边的小厮老实。”   卢娘子忍不住道:“小郎身边的人,品性最要紧,他们一般年纪,一同长大,情份不同,有些恶仆歪了心肠,反带坏了主家小郎。”   何栖知她未尽之言,道:“卢姨,小郎看着岁小,心志坚韧,岂能听了恶仆之言浮了心性?”   卢娘子笑起来:“娘子心里知晓就好。年底宴请,娘子心里可有主意?你有孕,不好太过劳心费神。”   何栖答道:“我托了方家阿姊,阿姊在船队领事,比我还知晓哪个该请,哪个不该请;食手托与何家,连酒都定与他家。”她笑道,“阿姊识得我,摊了一身的事。”   卢娘子暖暖她的指间,笑:“方之娘子舒爽大方,又热心。你们合缘,娘子不要辜负了你们之间的情意。”   沈拓恰好收了虾回来,听到这话,心中腹诽:阿圆与方家娘子好得恨不得同榻同眠,辜负几分才好呢。   沈拓的虾笼布下三四日这才去收网,得了满满一陶罐的鲜虾,全养在檐下的缸中。   何栖拿篾勺捞了捞,笑道:“挨冷受冻才得的虾,只怕养不住,晚间酥炸了一盘与你们下酒。”   沈拓想着吃尽了再去网,笑着应下,又道:“明日明府与世子去千桃寺郊游,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何栖好奇:“明府不近僧道,怎想起去千桃寺?若是阳春三月,桃花盛开,倒有难得的景致,这大冬天的去千桃寺做什么?”   沈拓道:“明府不近僧道,世子却随性,说要找主持论佛。”   何栖问道:“世子要去,可要清寺?我们跟着去,可有不妥之处。”   沈拓笑道:“他们素衣出行,为得散心,没有这些讲究。”   何栖闷在家中无处可去,很是意动,歪头看着沈拓,笑着道:“那我也见见世子风姿?也不知如何令人心折。”   沈拓哈哈一笑,道:“世子这般人物,世间少有,只少些人味。”   何栖问道:“怎样才算没有人味?”   沈拓答道:“似不吃五谷菜蔬。”   何栖伸指捏着虾须,提起一尾小虾来,笑道:“大郎竟浑说,不吃五谷荤蔬,饮清露的,我没见过人,只见过蝉虫,饮露而鸣。人不吃五谷,怕是只能成仙了。”   沈拓道:“我不过一说,世子清疏,不似明府亲切。”   何栖将虾放回缸中,低声道:“明府留任桃溪,于桃溪于我们大有裨益,于明府……远离是非之地,亦是上策。只不知星火,可有燎原之势,只盼万事顺遂平安。”   沈拓心中微沉,道:“早些遇了不平,暗恨身贱势微,不能为所欲为,如今再,他们生而富贵,同福祸难料。”   何栖本垂首逗虾,有些惊疑,沈拓是豁达的人,忽发这般感慨,里面定还有些她不知晓的事。欲待问,又住了念头,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咄咄逼人?面目可憎。纵然事无不可对人言,莫非桩桩件件都要说个一清二楚?好似不曾挖心剖肺便辜负了夫妻情意一般。   又捏起一尾虾,提到眼前,笑起来:如这尾虾,看穿壳肉青肠,又有什么趣味。   沈拓不知她思绪几翻,只担心道:“阿圆,低头弯腰,当心脖颈酸痛。我与你捞几尾活灵的,养在瓷盆里逗玩。”   何栖甩甩手,道:“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哪有闲情逸致逗玩。”   沈拓拿衣袖擦干她的手,又放在了掌中搓了搓,皱眉:“手指冰冷,先回屋烤火。”   何栖任由他牵着自己进屋,快行一步,搂了沈拓的腰:“大郎,我们夫妻一处,再没怕的。”   沈拓握牢她的纤手,心中却道:阿圆,我们一处,我才事事担心。   千桃寺香火旺盛,又逢年底,富户也好,贫家也罢,有得偿所求携家还愿的,亦有备了清香许愿求佛的。   求生子,求生财,求正房娘子早死,求小妾早日毙命,求自身长寿,再求他人命短,求自家合睦,又求别家生隙,求了自己升官,又求对手倒台,求亡者早日投胎,求生者早登极乐。   一炉清香,几色佳果,三牲齐备,个个虔诚跪拜,许金身重塑,愿佛祖开眼。   何栖嘴上道一窥季世子无双风华,实则坐在了轿中连季蔚明衣角都不曾见到,卢娘子与阿娣陪她去拜观音,沈拓却伴在季蔚明、季蔚琇左右在寺中游逛。   卢娘子私底道:“一路同来,那位侯门世子来面都不曾露。”   何栖却笑道:“不露在才是正理,他要是特特见我一面,说些动听佳话,我倒要心惊胆战,疑他要遣大郎去做什么博命之事。微粉尘末入眼,事才不妙。”   阿娣眨眨眼,没懂,卢娘子拍腿道:“娘子说得有理,我们什么人物,小命不够指捻,远离才好。”   季蔚明游性极佳,在寺中缓步,看放生池中龟鱼戏水,又看寺中千年古柏、柏下石刻,末了道:“也算古刹,只失清幽。”   沈拓笑道:“千桃寺颇为灵验,又是桃溪大寺,年头至年尾,从没清幽的时候。寺中又寄住了好些穷学生,庙里的和尚,有通诗文,也开课授业,教些贫家子弟。”   季蔚明听罢,起了兴致,道:“香客扰人心静,去看看附在庙中学童读书。朗朗书声伴晨钟,不失为一件悦心之事。”   季蔚琇不忍拂了季蔚明雅意,道:“烦都头领路,我不曾踏足寺中,倒不知学堂在哪间屋舍。”   季蔚明笑斥:“哪学得迂腐?”   季蔚琇微有惭意,道:“我只懒怠应对,僧也好,道也罢,全不理会。”   沈拓闷笑,通河动土时,季蔚琇没少讥讽僧道,只是出家人红尘之外,脸皮自也不放心上,只作不闻,反令季蔚琇吃了憋。   “都头对寺中颇熟?”季蔚明问道。   “家岳与寺中主持有些交情,得空便来寺中小住手谈,接来送往,便熟起来。”沈拓答道。   这边不曾供着佛像,香客渐少,僧侣挑水担菜,各有忙碌。过了一个院门,迎头一个胖和尚正与一个扫地僧说话,听见动静,见是沈拓,礼了一个佛号:“小僧稽首,都头有阵没来寺中,观面相倒是另有喜事。”   沈拓还了一礼,笑道:“法师有礼,家中娘子诊出有脉,确实喜事。”   胖和尚笑道:“小僧贺都头添丁。”又摸出一串数珠,道,“佛家缘法,这串数珠赠都头儿郎,保康健平安。”   沈拓连忙双手接过,数珠沾染檀香,清幽绕鼻,谢后又问道:“今日怎不小佛子在法师左右。”   胖和尚笑道:“佛子顽劣好动,不知去哪淘气了。都头有客作陪,小僧先行告退。”   沈拓也愿落了季蔚明形迹,便让步一侧。胖和尚道谢,又与季蔚明、季蔚琇行了一个佛礼,这才与沈拓擦身而过。   沈拓将一手背在身后,等胖和尚摇摇摆摆地走后,捏着手中佛珠收进了怀里,冲季蔚明季蔚琇揖礼道:“我与法师相熟,倒是扰了世子与明府的游性。”   季蔚明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忽问道:“都头为何刚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却执了刀把。”   沈拓松开刀柄,无奈道:“常动刀枪惯了,有人靠近,便提心提防。”   季蔚明笑:“原来如此。”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何栖奉了一炉丸香在佛前, 卢娘子与阿娣见人多事杂,礼佛毕便护着何栖往殿外走去。   卢娘子直皱眉:“年底越见人多, 烟火燎绕, 寄在庙中的穷措大生了贼眼,还是读书人呢,只往年轻娘子身上乱瞟。”   何栖本也不耐繁杂, 孕后腰酸背痛,更不喜挨挤,想了想道:“不如去桃林逛逛, 虽没什么景色, 却比寺中清静。”   卢娘子正挤得心慌,忙不迭点头, 三人避开香客人群往桃林走去, 冬日桃林红消绿散, 千条万条的傲然空枝, 待到春来,漫天花发。千桃寺因桃林闻名,僧侣精心侍弄, 今岁冷冬, 一众僧侣搓了草绳, 绕在桃树主枝, 免得冻坏,又在风口燃了草堆,轻烟弥漫林间, 倒也另有一番景致。   “我们只来得不巧,僧人闷烧草堆,一林的烟。”卢娘子不小心被呛了眼睛,掉转脸抱怨。   何栖看着暖烟四起的桃林,道:“倒不曾想林中另有热闹,卢姨,我们顺溪走。”   阿娣略坠后一步,挎着竹篮好奇张望,赞叹道:“好些桃树,一眼都看不尽,结得多少桃子。”   卢娘子边扶着何栖,让她看着脚下,道:“林中小道不平,别跌了脚。”   何栖提了提裙摆,扶了一下老桃,笑道:“上次来时,桃花开得正好,顺水走了好些道,也不曾觉得累,今日几步路,却觉得腿酸。”   卢娘子道:“好如何一样?那时还在闺中,脚头轻的小娘子,现下却是身重的理家娘子。”   一时说得何栖脸红,阿娣也抿嘴偷笑,又走几步,抽了抽鼻子道:“哪个在林中煨了芋子,闻得甜香。”   卢娘子不信道:“你这个丫头早起不曾吃饱?饿得发梦了吧?我怎不曾闻得香味。”   阿娣使劲吸了口气,一口咬定:“定有人烘得芋头,我鼻子好使,比街头白尖尾巴的黄狗还灵。”   何栖笑起来,道:“别人生怕类犬,你倒把自己与狗比。”   阿娣的鼻子果然灵敏,前面又堆了一堆稳草,一缕白烟袅袅。一个小沙弥趴伏在地上冲着草堆吹火,僧袍沾染了泥土,脸上满是草灰。他一吹气,烟气漫开,倒呛得自己涕泪泗流,挥着袖袍直咳嗽。咳了一阵了,捡一根枯枝,扒出一个芋子来,烫得吹气捏耳得在那剥皮,许是不曾煨熟,又丧气得埋了回去,托着两腮,怔怔地蹲在一边,蹲得累了,干脆躺在地上,架起一条腿,自在地晃了晃。   何栖看得有趣,心念一动,笑着上前一步,果然是昔日遇到过的小沙弥,俯身笑道:“小佛子也不嫌地上脏,仔细有蚁虫搬了你去洞里。”   小沙弥记性极好,眨了眨眼,蹦起来,歪着头笑道:“原来遇过的女施主 。”又见何栖妇人打扮,吃惊道,“施主嫁作人妇了?夫郎可是那个蠢笨的粗夫?施主鲜花一样,夫郎不解风情哪知道养花护花?”   “你在寺庙念经参佛,哪学来的纨绔浪子之语?”何栖让阿娣去溪中绞了手帕,动手轻柔地为小沙弥擦去脸上的草灰。   小沙弥得意笑道:“自是因为我聪明过人,举一反三。”   何栖轻扬了扬眉:“你倒自大骄傲,将自己好生夸了一番。”   她又要为他擦手,小沙弥却缩了回去。张着脏兮兮的两只黑手道:“我煨着山芋,仍旧脏手,不必多此一举。”   “山芋埋在热灰里才煨得熟烂,你吹得火旺,怕要烤成焦炭。”何栖羞他道。   小沙弥赧颜,拿手去摸鼻尖,又摸得一鼻子的灰,何栖笑出声,只得又拿手手帕帮他擦脸。卢娘子见她低身弯腰,在旁笑道:“娘子仔细些,也不怕腰酸。”   小沙弥转着黑眼珠,来回扫了何栖的腰间好几眼,直看得何栖脸如虾煮,轻斥道:“小佛子做什么无赖相?”   小沙弥笑嘻嘻地绕了何栖一圈,跳脚拍手道:“原来施主有了小施主。”   卢娘子吃惊,赞道:“不愧是佛祖左右侍奉的,小佛子好生聪明伶俐。”   何栖也夸道:“小佛子确实聪明,果然不是自夸的。”   小沙弥绕了何栖几圈,在她身前站定,欲言又止,背手低头拿脚踢着一块泥疙瘩,半日才扭扭捏捏道:“施主,我能碰碰你怀的小施主吗?”   何栖噗嗤笑道:“他还不曾长成,摸不出来。”言下却没拒绝。   小沙弥用手帕胡乱擦了擦自己的脏手,无比小心地将手贴在何栖的腹部,屏气凝神,一本正经地笑道:“小施主将来也生得聪明。”   何栖当他童言童语,并不当真,温婉而笑也不驳他,卢娘子却是喜不自胜,念佛道:“承小佛子的吉言。”   小沙弥不舍得收回手,又看自己在何栖衣上印了个脏手印,偷偷将手背好,红红脸不敢看何栖。   何栖见了,便顺着了卢娘子的话道:“多谢小佛子吉语。”   小沙弥这才了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回了个佛礼,道:“施主多礼了。”   何栖接过阿娣手中的篮子,揭开盖布,取了几块蜜枣糕拿干净的手帕包递给他:“家中蒸的枣糕,小佛子尝尝甜淡。”   正说着话,林中转出一个瘦高的僧人,怀中抱了一个钵,臂上挂一个褡裢、水壶,见何栖等人微有惊色,揖了个佛礼,与小沙弥道:“小师弟,师叔说你今月不曾苦修,要你下山化缘,讨些米粮。”   小沙弥呆了呆,紧抿了双唇,接过了褡裢等物,闷声问道:“师叔可还有其余的嘱咐?”   僧人摇头道:“不间有多余的话。”   卢娘子忍不住道:“法师,小佛子这般小,也要下山化缘?”肚中道,千桃寺旺盛香火,哪里缺了供奉,还要下山讨要。   僧人揖礼道:“施主不知,化缘是出家人的功课,小师弟佛门子弟,自不例外。”   小沙弥一反跳脱的模样,背好褡裢,一手端钵,一手行佛礼,垂眸与何栖等人道别:“小僧课业在身,缘本无常,如云聚云散,就此别过施主。”   何栖心头不知怎得一堵,回了一礼,目送小沙弥与僧人离去桃林,微抬首,浮云飘散,万里晴空。   卢娘子心软,叹气道:“也不知哪家狠心的父母,将这般大小儿郎送来寺庙伴了青灯古佛。”   阿娣拿木棍扒出小沙弥埋下的山芋,惊喜道:“娘子,山芋煨透烂了呢。”   季蔚明背着手立在古树下,听一个老和尚与几个童子讲课,姿态闲散,季蔚琇见他脸色发白,唇色却血红,开口道:“阿兄,不如问僧人要间茶室,坐下歇歇。”   季蔚明颌首,笑道:“也可,问僧人讨杯清茶,刚才的和尚有趣,请来一同品茗 。”   沈拓浓眉微动,按捺了下去,道:“寺中人多,那位法师不知在何处讲经礼佛,世子与明府先在茶室歇下,等我寻了他来。”   季蔚明闲逸道:“都头有心,我遣了侍卫去寻法师,都头只寻一间清静的茶室便可。”   沈拓吃了一惊,只得了找了知客僧,亮了季蔚琇的身份。知客僧闻县令私访,一边引路一边另请僧人快快告知主持,又度季蔚明品貌非凡,更不敢大意,只小心应对。   主持那边得知季蔚琇在寺中,扫了自己惯用的茶室,室中悬古画,推窗见古松,泥炉小火煮山泉,石碾新茶筛绿雪。   季蔚明见茶室雅致,除鞋入内跪坐在蒲团上,又令季蔚琇跪坐两侧,亲自动手煮茶。   主持本欲在此待客,季蔚琇笑回道:“主持寺中诸事缠身,我不过讨茶稍歇,不必为我们这些俗人误了正事。”   主持知情识趣,念佛告退。季蔚明的护卫守了院门,不叫闲杂人靠近。   沈拓端坐在侧,一瞬不瞬地看季蔚明拿细竹筛筛着碎茶沫,此处幽静无声,冬日又缺虫鸣鸟叫,静得只听茶沫过筛,嘶嘶雪落,让人心中无端不安。   不及盏茶的功夫,侍卫请了胖和尚回来复命,季蔚明叫进,沈拓抬头了目光与和胖和尚捉了个对。   “法师请坐。”季蔚明以手示意。   胖和尚在他对家坐下,垂眸念佛,恭声道:“小僧方外之人,不知贵人请小僧前来有什么吩咐?”   季蔚明仍仔细筛着细茶,长睫羽翅一般,他道:“我看法帅面善,不知可曾有过面缘?”   胖和尚握着佛珠,道:“怕是贵人眼误,贵人谈吐举止,口音衣饰,应是远游之人,小僧人居寺中,应是无缘得见。”   季蔚明笑道:“我还以为法师四海巡礼,曾有偶见,不知法师年腊几许。”   胖和尚斟酌道:“倒记不分明了,应有十来年了。”   季蔚明道:“我观法师超凡脱俗,不似平常僧人,还道法师自小得了点化。”   胖和尚谦道:“贵人谬赞了,小僧资质寻常,又贪吃好睡,远不及诸位师兄弟。”   季蔚明抬眸微笑:“法师太过自谦,我观法师另有过人之处。”他道,“手有厚茧,身姿挺拔,虎步有风,再一则……”   沈拓听得喉间发紧,万千心神凝成一点,不敢私毫放松,反倒胖和尚面色如常,神色松淡。   “法师的身上有血腥味,清香裹身,消不去血气,不知法师手上染了多少人血,过后犹自带腥。”   季蔚琇大吃一惊奇,他极信兄长,不带半丝怀疑,侧身做出护卫之意,若是胖和尚暴起,他便以命相拼。便连沈拓都蓄劲待发,执刀提防。   “我记性不佳,得见法师后苦思良久,才想起似在昱王别院见过法师一面。”季蔚明叹道,“除此之外,法师相貌极似一位旧人,年岁相隔,不得亲见,有缘见过画像。”   胖和尚笑道:“竟是画像,不是画影图形?”   季蔚明也笑:“法师言谈风趣。”   胖和尚叹一口气:“世子慧极必伤啊,你本非寿相,又多思我虑用尽血力,难免损伤年寿。”   一言刺心,季蔚琇气得涨红了脸,在旁怒目而视。   季蔚明摆摆手:“天命不可违,人如此,事如此,古今如是。”   胖和尚哈哈笑:“世子说得有理,天命如此啊,便如太子病弱,昱王康健,兄弟相争,骨肉离心,大抵也是命数之过。”   季蔚明续道:“再者法师寻些神迹乱人心志,借天意示昱王有主天下之相。”   沈拓忽得想起曾遇胖和尚外出巡礼,言道有神迹显现,原来自家手笔。   胖和尚摇了摇头:“粗浅的手段,昱王未必相信,只不过寻个由头罢了,世子责备我乱昱王心性,怎不说是昱王借我之手以慰心安。景家匪盗出身,原先姓的季,性凶残、贪婪,一家人想来心性相同。” 第一百四十章   沈拓心里有惊涛骇浪, 只待有人拨云见雾,皇权更迭, 江山易主, 前朝旧事更是纸卷泛黄。寂寂茶室中,竟有一个前朝旧臣,旧时楼台笙歌, 湮灭茫茫烟雨中,良臣奸佞,美人英雄, 付诸黄土。   季蔚明不好议皇家是非, 轻提水注,道:“英雄莫问出路, 本朝吏治清明, 百姓安居乐业, 衣食无忧, 法师忍心万民再受流离之苦?”   胖和尚笑起来:“世子莫要诳我,兵祸、天灾、乱世才累及万民,皇家内乱却与百姓无尤, 至多庙堂起风云争端。”他又眨了下眼, 狡黠道, “昱王才智不输太子, 世子以为呢?”   季蔚明讥笑:“法师日日古佛经书为伴,倒没学得慈悲为怀。”   胖和尚冷笑:“姓姬的赶尽杀绝,这些年颠沛流离, 没有一副硬心肠,哪有活路?什么姬姓乃黄帝后人,吹得法螺呜呜响,为图脸面好看,倒把祖宗都改了头换了面。你们的祖皇帝泥腿土匪,连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为几斗米领着几上匪盗投在反王军中做了伙贼兵,因着凶残拼命得了反王的青眼,一路从百长到校尉再到心腹大将,匪便为匪,哪知知遇之恩,也是反王咎由自取,提了一个狼子在身侧,又嫁女为妻,结果反王这个泰山岳丈不但丢了兵权,连小命都葬送其手中。   性且无德,遑论礼仪廉耻。军中缺粮草资费,掘墓倾寺,不敬天地鬼神。偏偏这等贪狼贼子竟窃得天下,可笑可叹。”   季蔚明不以为然道:“前朝末年,民不聊生,食不裹妇衣无完裙,田地荒芜颗粒无收,荒蛮之地易子而食。法师父子所忠的天下明主在宫中酒池肉林,沉溺美色,真珠万斛倾玉盘听落声博美一笑,此等风雅,确非常人所及。”   胖和尚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圣人虽不贤,太子却为万民忧虑。”   季蔚明轻笑,分茶入盏,请胖和尚品评。又道:“江山旧主逃亡流离,也是令人唏嘘。”   胖和尚啜饮一口,茶香幽幽,难得静谧辰光,长叹一口气道:“昔时王侯成寇,隐姓埋名又无居所,风云变迁沦为世间草芥,于天下势不过蜉蝣之力,哪动得姬家皇朝半分半毫,不过发间虮子。十多年前遽州水灾,流民四起迁去各州各城,我们混迹其中,隐入逃溪。桃溪归属宜州,宜州水路枢要,富庶繁华之所,来往便利,多骚客风流人物,历来为皇朝所重。   小僧有幸在宜州得见昱王,俊逸秀美,才智过人,有明主之相,惜乎为嫡非长,幸乎太子体弱多病,真是进退之间皆是妙棋啊。小僧游历期间,听闻太子与昱王兄弟情深,昱王广搜天下名医为兄诊治,此间关怀,令人拍掌击节,赞叹不已。   小僧感怀昱王与太子之情,又得知桃溪有隐姓名医,于是投名举荐于昱王,昱王访之心喜,将人接入禹京送入东宫。不知太子可曾感叹昱王深情垂泪榻间?   昱王于朝野皆有声望,人品贵重,德行高洁,更兼才华出众。不知世子可曾深夜无眠,尝想:太子身故,昱王取而代之?”   季蔚明笑了笑:“大师不知人心不可品度?”   胖和尚哈哈大笑:“其时我也不过勉为一试。山之巅,海之滨又有神迹隐现,乃天命示意:昱王为江山之主。   昱王曾斥责奉承之人,道:此为无稽之谈,太子才是储君。”   季蔚琇与沈拓对视一眼:然而,桃溪名医却是死于昱王之手。   季蔚明问道:“太子与昱王之争,引得朝野震荡、争执不休。法师心中可畅快?”   胖和尚沉默片刻,苦笑道:“庙堂高远,江湖路遥,小僧竟无悲喜。”   沈拓越听越火,拍案怒道:“法师一言定人生死,名医虽死于昱王手中,难道法师无因果?沈某见识短浅,不懂长计过往,前朝的皇帝只管得自己寻欢作乐,不管百姓死活,以致官逼民反。法师为前朝皇族张目,可怜惜升斗小民?”   胖和尚愣了愣,笑道:“都头不知风过高塔,塔尖才闻得风动。”   沈拓道:“法师说得艰深,我却不懂,我也听过一句:牵一发而动全身。法师隐在暗处,看耍猴戏,你们算得什么草芥,我们才是草芥。你们争斗,这个为王,那个为寇,我们却求日作夜休,嘴中有食,身上有衣,死时薄棺一副。   法师曾问太平犬与乱世人,沈某愿做太平犬,至少夜归家中妻儿老小安好。你们翻手风云,哪管得荒野白骨也曾有名有姓,有妻有子,有屋有田?”   胖和尚叹一口气:“阿弥陀佛,都头所言……开弓无回头之箭,箭已离弦。”   季蔚琇摁住沈拓,道:“都头失礼了。”   季蔚明则叹道:“朝野从无太平,何曾少了明争暗斗?随波者逐流而去,逆水者力挽狂澜,昱王一系虽敛财构陷,倒不致生乱祸及百姓,圣人亦非昏聩之君,岂会坐视不理。”   胖和尚垂首道:“我既落世子手中,任凭处置。”   季蔚明端茶慢饮:“法师之事与我无关,我不过于寺中邀一僧人饮一杯寺中好茶罢了。”   沈拓离寺时心中仍是郁郁,接了何栖与卢娘子三人,又与季蔚明、季蔚琇暂别。   何栖掀开车帘,问道:“大郎有心事?”   沈拓点了一下头,答道:“今日无意知晓郎中身死的内情,他于我有恩,无故遭了横祸,我心中不快。”   何栖听闻事涉生死,低声问道:“大郎可要买些纸马酒水祭拜。”   沈拓苦笑:“连坟茔都不知在何处,哪里去祭拜?便连名姓都知晓得不详,只知姓谈,把纸烧与哪个?”   何栖道:“谈郎中家中旧宅可在?”   沈拓道:“不在了,租的医铺,郎中去后主家租与别家卖馉饳,全没旧日痕迹。”就怕连个坟茔都没有,他既死于皇家争斗,怕是举家难逃一死,远在禹京举目无亲,妻儿身死,哪得埋骨之人?   何栖沉默不语,待到归家后,亲手做了一碗鸡丝银芽索饼,汤清味鲜,热腾腾冒气,沈拓接过,连汤吃个干净,直吃得鼻尖冒汗,目中隐有湿意。   “大郎若是心有中结,不如告知于我,幸许能分忧一二?”何栖轻语道。   沈拓抚着她渐养得细腻的指尖,长舒一口气道,“不瞒阿圆,我心中确实藏了事,只不好告知阿圆,让你凭白与我一道烦恼。我为夫,白生了肩膀,半点事都担不得,算得什么男儿。”   何栖道:“你不说,我私下少不得还要自己揣摩呢。”   沈拓笑道:“阿圆不必担扰,虽有事,与我们倒不曾有大的干系。我不过因事出突然,没个准备,被填了一气,才气闷胸堵。”   何栖凑到他面前,细细看了半天,追问:“可真?”   沈拓眨了眨眼,何栖的长睫几要贴他的脸上,她双眸一闪,长睫微动,面上微痒,那点痒意化作丝线,挠进心里。他道:“哪敢欺瞒娘子。”   何栖略放下心,笑道:“今岁翻过,又是新年,旧岁烦心事不如随纸烧了化了,再见带到来年的。”   沈拓想了想道:“明府留任,既借了势,不如就此坐大,索性将桃溪水运都揽过来,不叫他人沾手半。宜州码头那边留得船只,也备屋宅青壮护船看货,与桃溪这边两头应对往来。”   何栖合计一番,道:“好似急了些,我们怕力所不及。”   沈拓道:“我们二人自不能,借借明府好风。”   何栖笑看他:“大郎越发不与明府生分,怎这般理所当然起来?”   沈拓不好说透,推脱道:“哈哈,阿圆不知,这是明府的主意。”   何栖不疑有他,笑起来:“大郎今日侃侃而谈,倒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后头还有军师。”   沈拓闷头笑,低首间见她腰间一块污渍,好似小儿手印,用手轻拭了拭,却没拭掉脏污,问道:“寺中人多,多偷儿贼乞,阿圆可是被小乞儿摸去了荷囊?”   何栖听他问及,回神道:“不曾被翦了钱财,在林中遇到了小佛子,他手上沾了草灰,印得衣角好生一个手印。”   沈拓忆起初识何栖时桃林之游,一时心旌摇动,笑道:“小佛子油嘴,可有咬舌胡言?”   何栖忍不住掩嘴直乐,道:“他道你非惜花护花人。”   沈拓气道:“还是这般油滑,也不知寺中的和尚如何教得,他那师叔就不是……”忽想起小佛子与了胖和尚亲密,心头一紧,立起身道,“阿圆,我去寺中一趟,回来再与你说。”   何栖不及阻止,沈拓人早出屋急奔而去,她追上几步,扶门唤了一声:“大郎?”恰见施翎沽酒回来,便道,“阿翎,你哥哥不知遇着什么事,急慌慌去千桃寺,阿翎得空看个究竟。”   施翎也迟疑,道:“门口撞见哥哥,喊也不应,我追去看看为着何事。”   沈拓去千桃寺内外打探,果然没了小佛子的踪迹,倒遇着季蔚明心腹侍卫,,在道边与他说道:“都头,世子道今日不过品茶游玩,其余望都头只作不知。”   沈拓揖手应下,驻足闻寺中撞钟声,片刻才跨马归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对于男女主角来说,没啥大事,大事也是别人的。他们就算是池鱼,也不是被殃及的那几条。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季蔚明不便在桃溪久留, 理了行装带了侍卫扬帆归京,季蔚琇依依难舍, 折柳送别, 却是寒冬叶败,连根柳枝都没有,远帆如雁影北去, 空留江水渺渺。   沈拓看季蔚琇神情低落,在酒肆要了一坛酒,二人江边一截枯木上坐下对饮。   “这是酒肆自家酿的浑酒, 入口无味。”沈拓笑道, “明府吃惯好酒,不如尝尝农家劣酒。”   季蔚琇接过粗瓷黑碗, 苦酒入肠更添离愁, 面上却笑道:“可惜没有春韭来配它, 冬日烈酒炙羊, 才驱得寒意。”   沈拓道:“哪日舍命陪君子,与明府大醉。”   季蔚琇哈哈一笑,转头看一众船手弯腰拉纤的船夫, 汗滴下土, 满面尘霜, 日俸不过堪堪度日, 脸上却无怨怼之色。真是渴者不得饮,饮者嫌茶陈。   二人均有心事,对饮几碗, 季长随嫌江风送寒,愁眉苦脸催季蔚琇归转,季蔚琇与沈拓道:“改日再与都头对饮,车到山前自有路,多思无用,你我共勉。”   沈拓见季蔚琇虽目有忧色,却无自怨自艾、悲愁难解之态,顿笑道:“除却生死无大事,住高楼,千金裘、五花马又算得什么,今日无他日有。”   季蔚琇赞叹:“事在人为,行船必有风浪,他日收帆,再与都头共饮绿蚁新酒。”   爆竹除岁,祭过祖,谢过天地,又是春来花红柳如丝,千桃寺中桃花绚烂漫开至天际,只林中再遇不见一个有趣无赖的小佛子的。   沈拓说得模糊,何栖料想他身份非同小可,人生过客几许,谁知背后名姓,也不过添一丝惆怅,留一声叹息。春过,何栖腰身渐粗,越显得丰腴白净,行动也越加不便。   何栖妆前揽镜,叹息道:“花落才结子,生子后蓬头垢面不理钗环,因为小儿无赖,立在院前脚蹬门槛叉腰与邻妇对骂,唾沫横飞,哭天抢地。”   阿娣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道:“也只娘子这般埋汰自己,我看娘子比先前富态好看。”   何栖瞪了瞪眼,更加郁闷,感叹道:“腕肥钏窄,再兼小心眼,若是穿金戴银,便是仗势欺人的富商妇。”   阿娣再忍不住,笑得直抖,差点扯了何栖的头发。   何栖斥道:“你这丫头粗笨,又无礼,白费米粮,乱棍打你出去。”   阿娣连忙求饶:“奴婢不是有意的,娘子饶我则个,下次再也不敢了。”   何栖叹道:“算了,家中还不曾买膀大腰圆的壮妇,先记下,日后再与你算账。”   阿娣撑不住笑出声,重又拿梳子为何栖梳发髻,何栖恹恹道:“随意挽个髻,也不要花粉,这几日懒怠,手脚没劲。”   阿娣担心问道:“那娘子可有想吃的,想玩的?”   何栖只嫌热,道:“你身上还穿着春衫,我换了夏裳,还是热得扎身,爬了毛刺一般。”   阿娣唬得连连摇手:“卢娘子吩咐,不让娘子吃冰,上回还骂了郎主一顿呢。”   因何栖嫌热,饭食厌倦,夜间睡醒忽想要吃冰凉之物,沈拓本是个唯妻命是从的,手上又有钱,隔日便要去街集买冰,出门与来看何栖的卢娘子撞个对脸。   卢娘子打发两个小儿采了好些野葱,洗了一把与何栖送来,见沈拓来脚步匆匆,笑问道:“大郎大清早去哪处?”   沈拓答道:“阿圆嫌天热,想吃冰凉的,我去街上买些冰来。”   卢娘子直斥:“你们一个发令一个听令,只管胡来,怀着身孕怎好吃这些冰寒的?家中也备着鲜果,拿水浸了,哪没有凉意?”   沈拓被骂得灰头土脸,只好蔫头搭脑返回,何栖正等在那盼着吃冰呢,说要寻些酸酪果碎当浇头,一时也没瞧见沈拓冲她飞眼色,喜道:“这般快便买了冰?”   卢娘子将小葱交给烧火仆妇,瞪她道:“娘了怀着身孕,一点也不忌着口,这回得巧撞了我,还不知怎么闯祸。”又拎过阿娣道,“你这个丫头是你娘子身边的得心人,替我看顾着你家娘子,不叫她胡闹,她要是使性吃起冰来,你来回我,我教训她。”   何栖藏在沈拓身后不敢吱声,悄悄伸手掐了一把沈拓,悄悄问:“大郎怎这般不趁巧撞着卢姨。”   卢娘子看她不思反省,怒道:“你二人只管打眉眼官司,这事不好随你性。”又对沈拓道,“爱之由之反害之,你别没个主意听她的调派。”   沈拓笑道:“听卢嫂嫂的吩咐。”   何栖过来抱着卢娘子的胳膊道:“卢姨布下天罗地网,一屋的耳目,我哪敢再胡闹。”   卢娘子笑点着她额头:“快要做阿娘了呢,还这般小儿心性。”   沈拓在旁道:“等得今年冬至,请人挖个冰窑,苍清山山顶有汪山泉,结得好冰,取了来藏在窖中,阿圆等得来年就可以拿来冰果子。”   卢娘子听后直摇头,道:“苍清山几里地开外,山又高,为着取冰倒费这些车马功夫,上山下水的。”她嘴上说得埋怨之语,细品却是颇为得意。才多少时日,沈家便起了,何栖刚嫁时,卢娘子夜间常忧何栖操持苦劳,家中清贫,又有小叔叔抚养,将来养儿养女,衣裳饭食便能压断脊梁、磨秃十指。   拉着何栖绵软的手,笑道:“娘子再忍忍,再养一旬瓜熟蒂落,你再随性淘弄吃食。”   何栖被哄得羞惭,老实认错,沈拓心疼,搜罗了县里各色玩物吃食为何栖解闷,实在没什么稀罕的,又托方娘子在宜州寻些精巧之物来。   方娘子本就挂心何栖,在码头见着新鲜瓜果将买好些回来,蒲陶、杏、李、瓜、桃不一而足,转得头晕,将千桃寺寄去的桃子给买了回来。   方娘子笑与何栖道:“回船只看竹筐眼熟,垫得好厚实的桃叶,方八抓着头追我身后直问:船上怎还剩得一筐鲜桃,那些个僧人怎落了一筐?”   方娘子这才知晓左手过右手,画了个大圆。   何栖直笑,道:“阿娣吃了桃,兴冲冲跑来与我道:娘子,外处的桃子就是不同,比千桃寺还多甜汁。”   二人一时大笑。   方娘子摸摸何栖的肚子,啧舌道:“不过几日,大了好些,倒是吓人。”   何栖垂眸笑道:“最近贪嘴,晨间梳妆险些不识得自己。”   自她有了胎动,沈拓睡前醒后便要贴在她身上听响动,状似憨傻。沈计与施翎两个更是可笑,这二人原本听闻何栖有了身孕,俱是百般期待,一个盼着得个侄儿,一个盼着得个侄女。等得何栖肚子渐鼓,二人似是见了什么惊悚之事,生怕擦了碰了何栖,说话都是屏气小声,如临大敌。   何栖摘了个瓜果还惹来沈计义正辞严的念叨,从劳神损身念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栖无奈,只得将手中事物交给阿娣来做,沈计这才红着脸掩面避走。   曹家那边早与接生马大娘打了招呼,许氏沽了一角酒与她吃,道:“与大娘做了半辈的邻居,可不与大娘说奉承的话,女人家生子如过鬼门关,我家侄媳妇可要交与大娘操心。”   马大娘吃了酒笑道:“你嘴里能吐得什么好来?我又不是个捞不上筷子不识好赖的。一来与你近邻,比好些亲戚还好些呢,一家似得交情;二来,如今沈家屉笼里的馒头,哪个敢小瞧敢胡乱应付?岂不是寿星上吊嫌命长,你家又卖棺材,刨了土坑,就好投胎了。”   许氏笑啐一口:“你这个老妇只说这些别家忌讳的话,好在我家卖寿器百无禁忌,不避生死。”   马大娘一摇扇子,推了推发髻:“听他们这些人多事,好似闭了嘴,黑白无常便不上门一般,阎王要你三更死,哪管你求神拜佛到二更的。”   许氏摆手避之不及道:“我不与你搬舌,改日待我侄媳妇生子,我再与你沽酒。”   马大娘吃惊:“这般小气?昨日抬了好几副棺材出去,赚了好些银两,家里添丁,连个喜钱也不赏的?”   许氏笑道:“老狗放心,哪用得我给喜钱,我家侄儿薄不了你的。我与你一般,都就着我侄儿家的锅端碗呢。”   马大娘砸了许氏一只烂杏:“大娘子说这些没趣的话,你家大郎掌一艘屋大的船,身边带着随侍,手上捧着账本,立了船头不知多少的威风,倒把曹老大比下去了。”   许氏不由眉开眼笑,摇扇道:“曹老大懂得什么?只知卖棺材吃花酒。”   正在铺中卖棺材的曹大大是不乐:他何曾吃得花酒?   何栖胎满将将秋至,叶染金色,天高气爽,卢娘子估摸着时日早早在沈家住下。   沈母齐氏那边知晓何栖有孕,常做了针线过来,小衣小鞋,一应俱全,倒也算得贴心。只是她手头银钱越少,越发小气起来,除了针线一毛不拔。小李氏眼红沈家势起,又动了攀附的心思,嫌弃齐氏礼轻。道:“嫂嫂,只这几色针线,忒得简薄,侄儿家几条大船,什么好物没见过?”   齐氏泪盈盈道:“我手头无钱,前几日银器铺看见打得细巧的银箍,小姑手上有银,借我几贯,改日还你。”   小李氏歇了声,一掼手上的绢扇冷笑:“嫂嫂倒有一筐的托词,那是嫂嫂的亲子、亲孙,便是生分了于我这姓李的何干。”   齐氏委屈道:“小姑用着一两多银子的扇子,绣得水鸟会飞,我只以为你阔绰。”   小李氏心中有鬼,哼了一声气咻咻扭腰走了。   富在深山尚有远亲,连着大李氏都换了嘴脸,李货郎面薄,不肯张嘴,大李氏皮笑肉不笑道:“媳妇,你前头的儿媳生子,你要是得了信,也捡篮鸡子过去了,做碗汤羹与她。”   齐氏伤心垂泪道:“大郎家中哪用得我帮手,他们用着好些仆妇。”   李货郎少不得又好言安慰,软语叹道:“你当娘的,不露脸,只道你不识人情长短。”   齐氏点头,记起沈计疏离剜心之语,一时气短,打定主意小心些行事不去惹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有小包子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拓这几日将心提到了噪子眼, 何栖一皱眉,便惊问是不是腹中疼痛, 要喊稳婆, 何栖原本还沉稳得住,临到头,看家中诸人忙忙碌碌, 不知怎得也心慌起来。   原想着沈拓到底比自己稳重,肩宽力壮扛风顶浪,谁知竟是个软脚的蟹, 一有点风吹草动倒似兵临城下, 直把何栖烦得将他撵去与施翎一屋睡,自己拉了卢娘子作伴。   施翎背身偷笑, 与沈计躲在书房一角鬼头鬼脑取笑沈拓, 被何秀才敲敲书案, 斥道:“写字凝神, 如何这般鬼祟?”   施翎笑道:“何公,哥哥虽识得字,文采却没半两, 侄儿名字还要落何公头上, 何公如何也要翻烂书籍取几个好意头的大名才好。”   何秀才搁下书卷, 将施翎看了几眼, 笑道:“阿翎有空闲拿我取笑,不如多写几篇字来。”   施翎掩声求饶:“何公饶我,笔重, 提得手腕酸。”   何秀才瞪他道:“笔有多少份量?你耍得枪、开得弓写几个字倒有一箩筐的借口,休要啰嗦,快快写来。”   施翎无法,唉声叹气道:“也不知嫂嫂几时生,我先将那老郎中背来家中。”   何秀才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他爱妻早逝便是因生子虚耗精气,最知此间凶险,迟疑片刻后叹道:“老郎中也是要有岁寿的人,阿翎切勿失了礼数。”   沈计道:“我与施大哥同去,伯母吩咐了:嫂嫂有了动静接马大娘时无论早晚都要告知一声。”   何秀才心中妥帖,道:“曹亲家有心了。”他虽知过于劳烦曹家,无奈家中少女眷,许氏要来,倒做得一根定海神针。   沈拓不情不愿在施翎屋中睡了几晚,夜夜摊饼一般,他不睡,搅得施翎同样不得好眠,二人去厨房摸了只烧鹅,取了点干酥小鱼,半夜围案吃酒。   沈拓笑道:“只心中发慌,天要塌地要陷一般,手上更似落了好些事,落落没个主意。”   施翎不满嘀咕:“哥哥比嫂嫂还沉不住气。”   沈拓哈哈笑道:“将为人父,人生头一遭,日后惯了,再不慌张手脚。”   施翎不由笑,酒醇肉香,二人谈笑又浓,直到半夜合衣要睡,刚躺下一个转侧,便听卢娘子敲门,急唤道:“大郎,快快起身,娘子许是发动,叫了疼。”   沈拓瞬间清醒过来,只下床左脚绊了右脚,噗通跌到床下,爬起来也管发散衣乱,走了两步又把施翎拉起来,道:“好兄弟,去请了郎中与稳婆来。”   施翎不敢耽搁,胡乱将鞋套上去隔壁喊了沈计几歇便出了院墙,只把卢娘子惊得目瞪口呆,追了几步道:“阿翎、阿计,还要好些时候呢,你二人慢着些。”见二人浑似没听,只得又白交待一句,“你们好生请人来,不好架了就走的。”   沈拓急急去看何栖,只当何栖疼得如刀刮骨,恨不得满床打滚,扑进屋中却见何栖咬着唇坐在妆台前让可娣理妆。   “阿……圆,这是做什么?”   何栖忍着腹痛,道:“蓬头垢面状若疯妇怎好见人?”   沈拓一时竟不知是要责备还是怜惜,张口结舌片刻这才沉下脸将她拦腰抱回床上:“管什么脸面?生子是生死大事,便是状若疯妇又如何?”   何栖忙道:“我……我也是慌乱,寻个由头……”   “我陪你说话,你要是疼得厉害,拿我出气,都是我之过才累阿圆受这些苦楚。”   何栖又是疼又是想笑,道:“哪是你一人之功,你倒尽往身上揽。”   沈拓抬手拭去她额间冷汗,慌乱起来:“阿圆可要吃些糕点?还有一碗鲜灵的樱桃,让阿娣取了来?”   何栖摇头:“我不要吃它,你陪我说些话。”   沈拓心里一乱,绞尽脑汁想不起要说的话来,反问道:“阿圆要听些什么?”   何栖嗔道:“你竟来问我,我又如作答?”   卢娘子喊了阿娣,将廊下院前的灯笼点燃挂好,又让吩咐厨下烧好热水,备好酒菜。阿娣跟在后头直了眼,道:“娘子哪吃得这些菜饭。”   卢娘子笑道:“哪是为你家娘子备下的,别看娘子现在喊痛,真个生时还不知哪个时辰,半夜请了稳婆郎中,莫非只让他们干等,连口热汤都到不了腹中,岂不惹人耻笑?”   阿娣吐舌道:“我阿娘生时连接生婆都不请,不知里面的讲究。”   烧火的仆妇添了一把柴火,道:“贫家贱命倒好养活,半碗米汤就能活下命来,有些个富家贵子,好衣好食反倒养不下来。”   卢娘子听了不悦:“好好说起晦气的话来。”   烧火仆妇轻打了一下嘴,陪笑道:“一时说得岔了,是我糊涂了。”   卢娘子笑道:“不是我黑脸,娘子与郎主头遭经这些么个大事,两个慌脚鸭似得,在那互说好话。郎主耳朵里哪肯沾半点的不吉,刚蒸的新米饭,扬把灰上去不是惹人不快。”   烧火仆妇忙道:“实是无心,我们做仆役的,也盼着娘子平安生子,好得些喜钱。不过一时感慨,有些家有产妇,好些讲究忌讳呢,郎主却是一味心疼娘子。”   阿娣问道:“什么讲究忌讳?”   烧火仆妇笑道:“因有血光晦气,一些避忌的人家,在马厩猪圈边布屋产子。”   卢娘子不耐听这些,道:“与这些人讲得什么,道边烧化纸钱,远远见了便要避过呢,衣袖结得厚硬的油垢倒不见得讲究。”   说得仆妇只一味笑,卢娘子这边吩咐事毕,放心不下何栖,扭身带了阿娣脚不沾地得走了。   何栖疼得一阵,又不疼了,嫌身上黏腻难受,说要沐浴,沈拓忙道:“不如换了干爽的衣裳?”   何栖咬唇道:“月中闷养在屋中,又沾不得水,身上怕不是虱子污垢满身,眼下还能动弹,好生洗上一回。”   沈拓道:“成日在家中哪来得污垢,再者,阿圆再脏也脏不了哪去。”   何栖不提便罢,一提更觉难捱,拉了沈拓的衣袖,软声道:“大郎与我取些水来,我胡乱擦擦。”   沈拓将眉皱得死紧,道:“不能依你,不小心跌跤可不是顽笑。阿圆月中不能洗漱,我也陪你一同做对泥裹的脏乞夫妻。”   何栖倒吸一口气,吃惊道:“我一个人脏臭倒罢,还添一个你来,莫不是让家中众人出入掩了口鼻?”   沈拓笑着安慰:“秋日凉爽,哪里便臭了?托方娘子在宜州合了丸香来点在屋中。”   何栖看看被卢娘子封了的窗户,笑道:“本就透不过气,还点香,屋中哪还能住得人?”   沈拓想了想道:“记得去岁季世子来桃溪,季长随拿鲜果熏屋,不沾烟气。”   何栖忍不住笑:“咱们越发似那些初贫乍富之人,不管好赖,一味照搬。”   沈拓笑道:“辛苦操劳不过为着随心所为,顾忌是雅是俗,未免累心,阿圆在家中只管由着自家喜恶。”   何栖被沈拓一打岔,倒忘沐浴的事,等卢娘子带着阿娣过来,看她精神了,忙道:“既如此,我让厨下糖水鸡蛋来,养养精气神。”   不等何栖张口,阿娣一溜小跑去了厨下,过不久端了一海碗的汤羹来了,何栖哪吃得了,沈拓接过,硬喂了好些进去。   施翎与沈计到了临水街,一个去砸医铺的门,一个敲了曹家棺材铺的门。店中守夜的学徒却是新收的,不过十来岁,一盏豆大的油灯,一屋子的棺材,正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听得敲门声,眼泪险些吓了出来,抖着唇过来应门。   沈计不识得他,忙揖礼托他报与内院仆妇,道:“某是你主家的表侄,姓沈,烦请告诉守门的大娘一声:我家嫂嫂生产,家中无长者掌事,劳累沈家伯母家去一趟代为操持。”   小学徒磕磕绊绊学了,闷头往后院跑去,寻着管院门的将话一学,管门的仆妇吃了一惊:“竟是半夜发动?”打发小学徒,自己去与许氏报信。   许氏得信也不敢耽搁,曹大着翻身坐起,道:“我送了你一道,也与亲家公吃杯酒。”   许氏边让丫环理了理衣妆,笑道:“你不帮手也罢,倒要吃酒?今日还不知忙乱得什么样。”   曹大笑道:“我又帮得什么,亲家公在家定也没个落处,正好我去陪他消遣。”   许氏点头道:“你虽为着添乱吃酒,事却是在理。”   他们这边收拾得妥当,又喊了邻舍马大娘,施翎那边早砸开了医铺的门,老郎中见了他便没好声气,直骂小子无礼。   施翎背了郎中道:“老郎中勿怪,改日请你在何家脚店叫了七荤八素的下酒一道大醉。”   老郎中怒冲冲道:“你家嫂嫂脉相稳健,又养得周到,都无需固本培元,哪用得这阵仗。”   施翎道:“老郎中一日过手多少人,看惯了生死,我家哥哥却是舍不得我家嫂嫂掉半根发丝。”   老郎中吹胡子道:“女子生产有如断骨重生,哪里没有半分损伤的?发丝算得什么?还有掉得梳不起发髻,插不住钗的。”   施翎嫌弃,埋怨道:“老郎中少造口业,你虽有理,只言语不大中听。”   老郎中这才悻悻住嘴,施翎性急,不耐等曹家同行,与了沈计言语一声,前头将老郎中背去家中。   何栖吃得两三个鸡子,坐了片刻,腹中又疼痛起来,抓着沈拓的手不知怎么忽觉委屈,只咽声落泪,沈拓陪在她身侧跟着愁云惨雾。   沈拓悔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与阿圆二人更贴心意。”   何栖一拭眼尾的泪,感到婴儿伸胳膊动腿,咬牙道:“哪个只要与你二人,我却盼着儿孙绕膝,白发老翁对着鸡皮老妪,哪有什么趣味。”   卢娘子在旁哭笑不得:“娘子到底疼得如何,周身力气都拿斗嘴,要生时如何是好?”   等老郎中一来,沈拓连忙拉他与何栖诊脉,老郎中虽体谅他心焦,仍是抱怨道:“你们兄弟粗俗无礼。”   沈拓也不生气,笑道:“我一介粗夫没个轻重,老郎中为我娘子诊脉。”   老郎中切了脉后笑道:“娘子与都头宽心,好脉相,只等瓜熟,娘子若是有力,多多走动。”   何栖不是那种娇弱不堪风吹的,强撑着扶了沈拓的手走道,何秀才拉了老郎中小坐,心道:以防万一,左右不放郎中归家,他嫌睁得眼累,家中有着床铺,腹中饥饿,厨下也备着酒菜。   沈家小儿郎是个识趣的,好似要等得人齐,才踢脚蹬腿要出来,马大娘子拉了卢娘子与许氏,叫了热水,将门一关,拿手摸着何栖高耸的腹部,笑道:“娘子胎正,这八十一难,便没了八十难,你只依着我的话做,不必发急害怕。”   何栖一身的喊,深吸一口气,道:“有劳大娘了。”拿嘴咬了软木,免得呼痛走了力气。   许氏握她的手,笑道:“我见侄媳还好,倒是侄儿白生生的脸,人都呆呆木木的。”   直说得何栖想笑,马大娘瞪她:“曹大娘子,快快住嘴,什么当口,还引得娘子发笑。”   何栖在里面历生死关,沈拓趴在门口,竖了耳朵也没听见里面的响动,转圈道:“怎没了动静,也不见娘子喊痛。”   施翎与沈计二人陪在外面,面面相觑也是没个主意,沈计硬着头皮道:“阿兄,嫂嫂平安才没响动。”   沈拓忙问:“为何没响动便是平安?”   沈计哪答得上来,僵在那张口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口,施翎忙道:“哥哥问小郎,小郎如何得知。”   沈拓哈哈一笑:“倒是我急得糊涂。”转了几圈拍案道,“这个爹做得倒是煎熬。”说毕,又没头苍蝇似得只管在门外打转。   何秀才与曹老大、老郎中吃酒,也是心不正焉,几次打发小厮来问,小厮一夜间倒似过桥过道走了好长的远路,直跑得膝盖打弯。   只等得过了寅时,才听得一声响亮婴啼,沈拓腾地立直了身,便要去推门。许氏满脸堆笑抱一襁褓出来,与沈拓道:“大郎,快来看看小郎君,粗黑的胎发,藕节似的胳膊腿,一见便是壮实有福气的。”   沈拓就着许氏的臂弯看一眼,小小一团,红通通,皱巴巴如同没毛的猴子,微睁着肿眼,燕似得张着鸟嘴,也不知生得像谁,虽丑倒也讨人欢喜。沈拓心道:生得这般丑,阿圆见了心里可是难过。   一时不及嫌弃儿子丑陋问道:“伯母,阿圆如何?”边问边往里冲。   许氏将门一拦,斥道:“我知晓你是不避讳的,也等得收拾妥当再进去。侄媳吃了大苦头,脱了力,你去厨下看熬煮得定心汤。”   沈拓两头不得兼顾,无奈忙跑去厨下。阿娣被分派去熬定心汤,只拿小火温温熬煮,闻得婴儿啼哭,跟着掉泪与烧火仆妇喜道:“娘子生了,定是平安顺当,也不知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仆妇有眼色,道:“我帮你看着火,你看看娘子是醒着还是睡了,若是醒了端了汤奉与娘子吃。”   阿娣一擦眼,正要跑出去,沈拓倒先一步来了厨下,抓了她道:“阿娣,盛了定心汤来。”   阿娣边盛汤边问:“郎主,娘子可还平安?生得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沈拓接了碗,也不用茶盘,接了就走,又闷声道:“我走得急,听伯母道,好似生得小郎君。”   何栖整个人如同水中捞出一般,脸上不见一丝的血色,卢娘子柔声道:“娘子要是还撑得,进点汤羹再睡。”   何栖手脚好似不是自己的,神思却是清明,倒还有力气说话,问道:“卢姨,我生的孩儿呢?可是康健?”   马大娘边与卢娘子收拾血污床褥,笑道:“与娘子道喜,小郎君可康健着呢,还睁着眼,乌溜溜的眼珠子。”   卢娘子拿细布为她擦了身,也道:“曹家大娘子抱与大郎相看,也不知大郎喜成什么模样。”   不知喜成什么模样的沈拓捧了一碗定心汤,也不知汤,眼对眼守在门外,整个人似痴了一般。   许氏抱了孩子在那逗趣,见沈计与施翎眼巴巴凑在身前看着,笑着递沈计,沈主连退几步,不敢接手,又递与施翎,施翎更是束手不敢,道:“他豆腐般,我手重,怕伤了他。还是伯母抱着稳当。”   许氏笑着呶嘴对皱巴猴儿道:“心肝儿可怜,连个疼的人都没。”   倒是何秀才小心接过,托抱在怀中,看着两眼尚且无神,动动软绵绵的小嘴似有睡意的外孙子,心绪翻飞,低声道:“外翁抱你,你舅舅们幼时外翁也曾抱在怀里,虽然岁老,还是知晓怎么抱你贴顺呢。”   怀中幼儿娇嫩得如同雨后刚生出一片黄芽,经不得半点的风吹雨打,也不知要耗尽多少心力方能一寸一寸长大。   何秀才又笑呵呵道:“叫你阿息如何?不出声,外翁便当你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粗不粗长?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何栖昏昏欲睡, 眼皮重得抬不起,强撑着吃了一碗定心汤, 欲要睡去, 又是不甘,与沈拓道:“我还不曾亲见孩儿,都不知生得像你还是像我。”   沈拓如同吞了一两黄莲, 眉愁脸苦,几能拧出苦汁来,为难道:“生得不大像你。”   何栖笑:“他是小郎君, 像我岂不失了英武, 肖你才好呢。”   沈拓更揪心了,沮丧道:“也不大像我。”   何栖惊得睡意都飞了, 抓着沈拓的手, 颤声道:“莫非我们孩儿有疾?”   沈拓连连摇手:“不不, 我们孩儿手脚俱全, 健壮得很,不过生得丑。”把心一横,道, “鱼泡眼尖尖嘴, 好似煮熟的虾子。”   何栖呆怔在那, 追问道:“真个这般丑?”   沈拓笑道:“再丑也是我们亲子, 再者,男儿郎学得一身本事,丑又如何?兴致勃勃道, “本来取名叫阿丑倒是好听,无奈重了二伯父,不如叫阿瓠?”   “阿瓠?”何栖迟疑道,“瓠岂不是个瓜?既是瓜,不如叫阿瓞,倒有几分别致。”   沈拓道:“别了嘴,倒似叫阿爹,乱了上下,不好不好。”   何栖一听好似有理,道:“那叫阿菔?”   沈拓犹豫道:“都道芦菔催人老,多食生白发,不大吉?”   何栖驳道:“佛家、医书还道芦菔有延年益寿之效呢。”   沈拓立时词穷,笑道:“几月都不曾定下,也不急于这几日,阿圆累了先歇歇,我不扰你,只在一边坐了陪你。”   何栖抬眼看了看门口,心底正失望,便见许氏抱着孩子转了回来,进门笑道:“侄媳将养得好,头胎难得这般顺遂,面色也不难看,竟还有些精神。”过来弯腰道,“生下还不曾入眼呢,见见我们乖乖小郎,睁了好一会眼睛,才睡过去,大手大脚,大后比他阿爹还强几分。”   骨中血,腹中肉,血脉相连不可言说,何栖心切,挣着身便要去接,沈拓忙伸手去扶将自家做了凭靠。何栖接过孩子,心绪如入沸水,翻滚沉浮,又想笑又想哭,笑怀中贴身骨肉,哭果然生得不如人意,好似将泥和了水,随意捏了个样子出来,软塌塌,一碰就歪。   “母不嫌子丑,虽不大端正,好赖康健。”何栖咬着唇道,自己的骨血,多看几眼,看得服贴了,倒不似乍见时那般难看。   许氏瞪眼,斥道:“胡言乱语,阿息怎生得不端正?刚出生便显了眉眼出来,大后定比他爹周正威武。他不嫌你们阿父阿娘生得寻常,你们倒嫌起他来?”许氏膝下也有了孙男孙女,最喜小儿,如今看阿息真是百种喜欢,沈拓与何栖自是靠后。   “阿……息?”沈拓如遭雷击,“怎定了小名?”不过片刻,他肚里一筐的名字便没了用处。   许氏笑得眼开,道:“亲家公取的名,意好,又上口。我们阿息也是神通的,得了名,可不就睡熟了。”   许氏道:“侄媳好生将养,阿息就贴在身边睡。我先家去,明日再过来,洗三也条治筵请亲眷高朋吃酒呢。”   何栖内疚道:“伯母辛劳一夜,家中也备着干净的枕被,伯母当家主母,我不敢多留,只歇歇再回。”   许氏强摁她躺下道:“侄媳不知,年翻年的,增了岁也添了择席的毛病,我们两家才多少的脚程?再者,我也回家与你姑祖母报个喜信,昨晚闹了动静,少不得有脚长舌尖在婆母面前卖了好,我早先告诉一声,也免得她挂心。”   何栖听了这才不留,身上虽还酸痛,将阿息放在臂弯,有心多看几眼,谁知不过几息便沉睡过去。   沈拓帮她掖好被角,送许氏出门,道:“我视如伯母如母,便不说客气,免得生分。”   许氏虽有倦色,听了这话却愈加高兴,道:“大郎这话温了耳朵,说到了心坎里。”边说边走,“你阿娘那送个信去。”   沈拓点头听吩咐。   “侄媳生小郎实是难得的顺当呢,大郎记得抬了羊酒去千桃寺还愿,这是紧要事,千万不要误了。”   沈拓笑道:“要不是伯母提及,倒要抛置一边。”   许氏道:“这家中事一多,记起一样,落了另一样,你一时忘了也是寻常。”又笑道,“到底家中还是缺了个主事的。”   沈拓便道:“正打算与大伯父商议,另外置买屋宅,两进三进都还使得,只心中没个成算,拿不得主意。”   许氏喜道:“这可又添一章喜事。”   曹大与许氏同来,他与了何秀才吃了一几杯酒,睡意添了醉意,早在何秀才屋中睡得鼾声如雷,被人抬去抹了脖都不知晓自家没了命。   沈拓忙道:“伯父睡下,怎好打扰,侄儿送伯母归家,也与姑祖母亲送个喜信。”   许氏忽笑道:“就怕婆母,洗三那日闹着要亲来送洗儿钱呢。”   家中几番忙乱,何栖被关在屋中,与刚出炉的阿息一同吃了睡,睡了吃,这般小的幼儿也没甚趣味,醒了哭,哭了吃,吃了睡,又便又溺。阿娣带过家中姊妹,做得手熟,洗换衣包轻快麻利,倒是何栖这个做阿娘的反而束手无措。   卢娘子煮了姜米,进屋笑道:“大郎平日爽快,为着个洗三的木盆,倒是挑三拣四,嫌这嫌那,被我念了一耳朵,小人家的,不用这些讲究。踢踢滚滚见风便长,这不沾那不碰,倒惹灾祸,娘子也是,别养得太细。”   何栖拉她手道:“卢姨常在身边教我。”   卢娘子喂了她一汤匙姜米,笑着道:“你鬼门关走一趟,只管先养好身子,这月余,不用你来操心。”   何栖叹道:“阿娘积的福,全落在我的身上。”   卢娘子听她提及旧主,手上一顿:“你们母女,不落你身上还落哪去?”拿勺搅了米羹,问道,“本来娘子月中,不好来问,只我是多事的,娘子别见怪。”   何栖见阿息捏着拳头又睡了过去,心中一片柔软,轻手将他放在一侧,嗔怪道:“卢姨这般见外,有事只管问我。”   卢娘子道:“昨日大郎与曹亲家说话,我听了一耳朵,说家中要置屋宅?”   何栖点头笑道:“正有这个盘算,大郎与伯父请了主意,托王牙郎看看可有合意的旧宅,现买了来再请工匠修葺,比买地起屋更简便。”   卢娘子听罢,略有急切,道:“那不如买了何家的旧宅,最早也是三进的宅院,因着家中支应不开,将后一进砌墙卖了出去,留了前头二进居住,说起来,娘子幼时也住过半载有余呢。”   何栖如今再忆旧日年月,竟有些记不大清,倒是商铺后院那段光景仍是历历在目,狭窄小院,半院花草,夏日一截明晃晃的炙阳。只是,旧宅于她寻常,于何秀才却是不忍翻卷的旧篇,写满寸寸光阴过往。   “如今的宅主要卖屋?”何栖问道,“既是了两次卖出?岂不是分了两户?”   卢娘子笑道:“娘子不知,后头买屋的是个霸道脾气,添了银钱,又带家仆恐吓了邻舍,将最早那一进又买了回去,拆了墙,仍并作一宅。如今听说做买卖折了本,动起卖屋的念头,也是巧,他来你卢叔摊前拆字,被你卢叔给诈了诈,倒被诈出这段事来。”   何栖自是心动,只是这等大事却不好自己单个做主定下,道:“卢姨先将事按下,在阿爹面前先不露了口风,免得白费思量。”   卢娘子面上带出笑来,嘴上道:“有商有量才做得好夫妻呢,生得两脚一步迈一步才走得道,不然,生拐得进了沟。”心里却知此事十之八九准了。   晚间沈拓回屋,抱了抱阿息,仍是歪头歪脑软绵绵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错看,倒觉得变好看几分:“许是睡翁投胎的,十回倒有九回在睡。”睡着之后雷打不动,任周遭吵闹,他自岿然不动,酣睡不醒。   何栖喜道:“卢姨道阿息贴心,不闹人。”二人在床上,头对头看阿息睡成一摊,忽然呶着嘴做吮吸状,倒似吃奶一般。夫妻二人顿觉有趣,只拿阿息当个玩意取乐。   何栖身上还有些不好,只沈拓不肯去别屋睡,宁可缩着手脚挤在榻上,振振有词道:“秋热,睡凉榻倒凉快。”   何栖心中窍喜,嘴上还笑着打趣:“夜间阿息哭闹吃奶,扰人清梦,你倒不识别处清静。”   沈拓笑:“我妻我儿都在这屋,却让我去别处睡,好没道理。”他练就了厚的脸皮,卢娘子唠叨几句,也不好强让二人分房,何栖私底更是乐意,半推半就,哪有半分的坚持。   二人说了几句贴心话,何栖便提起何家旧宅一事。   沈拓大笑:“真是再巧不过,昨日去买鲜羊,正好撞着王牙郎,与说了几句。他听罢,竟也说不如买了何家旧宅,只屋主含糊,还没准信。我本想着那边真个定下要卖,再与阿圆商议。”   何栖又惊又喜,感慨道:“冥冥之中,竟似天意。”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到了阿息洗三那日, 曹沈氏颤颤巍巍与曹九同来,沈拓与沈计到门口相迎。   曹九呵呵直乐, 捏捏沈计的脸, 从怀里摸出一块糕点来递与沈计,道:‘小郎,快来吃一口, 甜个嘴。’   曹沈氏露着没牙的嘴笑,乐道:‘树大可不是要发枝丫?我来与侄孙孙添喜。’   沈拓道:‘本应我与阿圆抱了阿息去看姑祖母的。’   曹沈氏干枯如爪的手抓着沈拓,笑道:‘一把老骨头, 还能动弹得几下, 来亲看看我侄孙孙,他日瘫睡床上, 口歪流涎的, 便是你们与我亲近, 我也无趣。’   许氏嗔道:‘婆母来添喜压阵, 怎说起没趣的话?阿息一日一个样,讨喜得很,许是知道爹娘嫌他丑, 生变了俊模样。’   众人一阵大笑, 持重如何秀才亦是忍俊不禁, 笑出声来。阿息生得无一不妥贴的, 女儿郎子倒还嫌弃。   许氏与大小简氏三人护了曹沈氏去看了何栖,阿息难得醒着,拿根手指与他, 他便握在手里,噘噘嘴,吐吐唾沫。   何栖见了道:“阿息真是个腌臜的,一脸的口水。”   阿娣笑:“娘子说得什么,小郎君这般小,哪里知晓得事!”   何栖道:“我不过白说一句,哪里敢嫌他!”抽出细软的手巾小心为阿息擦了口水。她这边刚擦去,那边阿息鱼般又吐了一串唾沫来。   何栖拿手指微戳一下阿息的脸:“不及臂长的小儿,你莫非也听得懂?”   阿息幼鼠似得呜呜几声,又是一串泡泡。   何栖对着阿息似生出无边无际的耐心来,不厌其烦地捏了手巾擦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母子在那自得其乐,曹沈氏等人亦看得可乐。何栖不曾想曹沈氏亲来,欲要起身施礼,被许氏与大简氏双双按了回去,道:“侄媳只管躺着,今日我们眼里也只阿息呢,你做娘的躲边偷闲。”   何栖道:“姑祖母情重,我心中难安。”   曹沈氏笑道:“哪里好不安?不过我这个老不死贪个热闹,你姑祖父贪嘴,最爱吃席。”   伸手要过阿息,阿息心大,又不择人,谁抱他都安然自在,动动手脚,打打哈欠。曹沈氏哄逗道,“侄孙孙别看曾姑祖似猢狲,曾姑祖待人可亲,东街银铺打新锁,西街星铺买个鼓,咚咚,咚咚响……”   阿息没笑,何栖倒笑了,笑伏在小简氏身上道:“姑祖母说今日眼里不见我,我只当说笑,谁知竟是真,岂是今日不见我,怕是以后也挨靠不上。”   曹沈氏抱了会阿息,担心自己年老手木摔了他,便将他交与许氏抱着,拉过何栖的手笑道:“也疼你,哪里就看不见你?只好吃的好玩的轮派不上你。”   何栖叹气摊手道:“才丁点大,倒把我的好处占了去。”   许氏等人均笑:“升了辈分,可不是没了好些好处。”   沈拓与沈计二人在院中待客,今时不同往日,沈家也不知哪多出了许多的亲眷,各个言语熟络,都似常来常往般。   曹大曹三晃出来交待道:“大郎只当他们远邻,不过酒菜饭食,别说一日,几日也供得起。”   连何秀才也吩咐道:“利之所趋,大郎只当平常。”   只曹二与施翎愤愤道:“也不知哪个洞里钻出这些亲戚,八杆也捅不到一处,五服开外,白事纸钱都不用买上一吊。”   施翎更是可恶,见了那些个尖削脑袋,想要占去便宜的,他便要讥讽几句,又让卢小二卢小三去捉弄。   气得在旁吃酒的卢继拿豆子砸他,骂道:“唤你一声阿叔,倒教他们寻事!”   施翎窥他脸色,笑道:“我看卢大哥看戏就酒,也不曾喝止,倒来骂我。”   何秀才偏帮道:“你如何与阿翎计较?我们自在吃酒,只别吃醉了,忘了与我外孙子添喜。”   卢继只得赔罪吃了一杯酒,抬眼看何秀才虽鬓生华发,却是满面红光,再无颓然之气。笑拍桌案道:“何公这心倒偏得没边了。”   何秀才戏语道:“莫非你要念卷经书来正?”   “诶,佛道同归不同道,倒可炼一爐丹来与何公吃一丸。”   何秀才道:“不如画道符来。”   卢继笑:“待我东街买黄纸朱砂。”   卢娘子指使仆妇搬了木盆出来,听得卢继胡侃,取笑道:“再与你寻黑狗来如何?”不等卢继应话,又转身去了何栖屋中,笑道,“娘子喂阿息吃几口奶,外头宾客也齐了,闹一场,再让阿息睡。”   何栖因屋中人多,红脸背过身才解衣喂奶,惹得大简氏与小简氏笑道:“侄媳脸薄,不似我们老脸老皮。”   许氏在旁拉了卢娘子衣袖,问道:“那一位也来了?”   卢娘子一愣,红脸拍腿惊呼道:“可是晕了头,竟忘得干净。要不再等等?”   曹沈氏的耳聋随心,时好时坏,偏这时她又好了,拍了拍床柱道:“阿许特特背了我,定是有事欺瞒,阿简,三媳去扭了你们大嫂来。”   小简氏哄道:“婆母多心了,大嫂不过与卢娘子说酒席的事呢。”   大简氏也跟着帮腔。   曹沈氏拉长了脸,怒道:“你们欺我老太婆耳聋,连句真话也不肯应付,人老讨嫌,我晚上睡棺木,你们刨个坑,埋了我去。”   何栖见机将吃得好好的阿息硬是从胸前抱了开,塞进曹沈氏怀里,急道:“姑祖母,阿息不知怎哭得可怜!”   阿息没了口粮,隔空还猛吸几口,只没奶水到肚,扯开喉咙便哭嚎开来。   曹沈氏却不是个好哄的,轻摇几下阿息,搭着唇道:“哼,你阿娘捉弄呢,连口奶都不让你安生吃!”将阿息交还何栖,爪子一样的掀开她衣裳,斥道,“怎好饿着我侄孙孙?”   何栖闹得满面通红,稳了稳心神笑道:“姑祖母先消了气!阿息还要交与姑祖母洗头身求福呢!”   曹沈氏横眼:“还是我侄孙媳孝顺!”   许氏几人堆了笑脸:“是我们不好,婆母消气。”   曹沈氏不依不饶:“你们只将事交待了。”   许氏无法道:“阿息嫡亲亲的祖母还没到呢。”   曹沈氏火冒三丈,道:“她是上宾,几架车也拉不来,还要抬礼下帖呢,请祖宗才请得来!我们哪等得她亲至。”又对何栖道,“侄媳,我是坐高位的,与你做了主,不等你家的祖宗了。”   何栖与曹沈氏亲,齐氏这般行事,实是可厌,泥人尚有三分泥性,何况何栖,当下笑道:“凭姑祖母做主。”   曹沈氏得了意,手舞足蹈笑得如同三岁稚童。   等得齐氏来时,阿息早已由曹沈氏洗过身,哇哇大哭着得了千百的吉语,居长者又送金银器,阿娣托着长盘沉沉压手。   季蔚琇虽不曾亲至却遣了季长随送一套莲瓣石榴纹错金银杯碗匙箸,俱是小儿所用,精巧细小。   何秀才溺爱阿息,抱在怀里,面有得色,乐陶陶示于众宾客前,贺客少不得又将阿息夸了又夸。   齐氏委屈,今日来迟倒不是她有意所为。她与阿息打项圈,来时不曾留意,竟落于家中,她疑丢在路上,回头寻回家中,这才耽搁了。   大简氏笑道:“你只早来又能误了什么?早个一宿一日的,落哪都误不了事。”   齐氏不敢过于争辩,偷拿手绢拭泪。沈计早先见着齐氏,恨不得避到屋外去,齐氏每来见不到二子,心中失落。如今沈计倒不再避她,随在她的身畔,斯文有礼,一言一行,不出半点差错,言称阿娘,唇有浅笑,只目中无悲无喜,不过生人。   齐氏对着沈计竟是心生惧意,幼时他也如阿息这般大小,被她搂在怀里,慢声哄逗,也曾拽了她衣角声声唤道:“阿娘阿娘……”   “阿娘?”   齐氏一个恍惚,正要应,听沈计又道:“阿娘,今日侄儿洗三,阿娘为何不喜,反面露哀凄?”   齐氏喉中一哽,笑道:“大郎有后,我心中欢喜,才有泪意。”   沈计点头:“这便好,阿娘少来,奴仆陌生,还道他们慢待了。”   话至此,齐氏只得换上笑脸。   晚间宴席去是何家酒肆定得荤素羹汤,家中又另架鲜羊、大肉,酒水更是齐备。   曹英,徐安等人坐了一桌,方娘子与陈据出船,置了贺礼托徐安送来,又叮嘱要一坛酒去等归再吃。   沈拓与他们自是另种热闹,免不了一场大醉,实撑不下,便让施翎过来代吃几碗,施翎临头叛变,反灌了沈拓几碗酒。   曹英拍手直叫好。   施翎笑道:“等哥哥再办洗三宴,我再好好替哥哥吃。”   沈拓借了醉意笑道:“我先记下。”   他们院中吃酒相庆,屋中阿息却早已入睡,何栖耳听外间欢声,拿手指一点阿息额头,笑着轻语道:“为你来贺相聚,你倒是好睡。”   只盼水平无波,岁岁有余庆! 第145章   洗三过后又是满月, 阿息收了一箱笼的四季衣裳鞋帽,何栖拎着一件件里外小衣, 笑道:“再不必费心针线与阿息做新衣。”   阿息一天一个样, 原先红得像脱毛猴,如今白胖肥嫩,又生得好眉毛, 黑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只不大爱笑,横眉竖目的, 任你耍尽把戏, 做遍鬼脸,他歪着头看你, 逗得急了, 将脸往何栖怀里一埋, 颇有眼不见为净的架式!   沈拓讶异:“好大的架子, 莫不是来要债的?”托着阿息,也立着眉毛道,“既来要债, 可带了契条?要银子还是要铜钱?”   何栖笑道:“儿女为债, 可不是来要债的?千辛万苦生下来, 又伏低又作小, 弯腰耍了猴戏,他倒似个大人,笑脸唇齿不动, 连个笑也欠奉。”   夫妻二人合伴将阿息埋汰了一番,又将他趴放在床上,看他如只肚朝天的乌龟,怎也翻不过来,流着口水呜呜要哭。   何栖与沈拓大乐,阿娣收了一叠尿布回来,急奔过来抱起阿息,心疼道理:“阿息才多大,郎主与娘子怎得戏弄他?”   又一状告到卢娘子面前,卢娘子笑道:““这做爹做娘的,生子养儿倒似养猫养狗。””   说得何栖闷笑,往沈拓身上推脱。   沈拓老实担了罪名,低头看阿息在那作!威武严肃状,与何栖道:“阿息大后定是个结仇结怨的,挣非家业与他,免得他为着几文钱动手打人。”   何栖拿一个拨浪鼓逗阿息,道:“你家儿郎原是个强匪?”   沈拓笑:“也差得不离。”   何栖道:“既如此,我等大郎挣得万贯家财”。   船队日忙,沈拓与季蔚琇合计,去了巡街的差事,一心打理水运买卖。   季蔚琇将施翎提来替了沈拓之职,又让他提人接他差事。   施翎做了顺水人情,将方山荐了上去。   方山正与小李氏商议请施翎吃酒,小李氏与他道:“大凡前程无不是银子铺出来的,方郎请施都头好酒,再抬了礼去。”   方山为难道:“我偌宽的指缝,哪得余钱,赚得黄白也花与了娘子。”   小李氏只进不出的脾性,捏着手帕,实在不舍,家去后左思右想:。便是担个挑子沿街卖水,也要几贯本钱,哄鬼也要烧焚香烧纸。   定了主意,舍去攒得银子不用,反拔了头上的花钗装在匣中拿去与方山,道:“方郎拿去典好酒好肉。”   方山不曾想小李氏竟拿首饰为他置礼,心中大动,与小李氏胡天胡地时更添情动,指天为誓道:“方山定娶李娘为妻。”   欢好一场,小李仍旧家去,方山去酒肆买酒作礼,与施翎撞了对着,施翎忙喊他,道:“方兄,我与明府荐你做马快都头,明府眼里是见不得沙的,你精心办案,切莫误事。”   方山怔愣在那,羞愧难当,自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深揖一礼,道:“施都头心胸宽广,我虽年长,却不及都头半分,以后都头有吩咐,只管开口,方山有半个不字,叫我投胎做了猪狗。”   说罢,别后大步离去。   施翎一时不知所已,一头雾水,既不得解便抛开来,迳自打了一葫芦酒,切了半斤猪头肉揣怀里打算归转与何秀才偷偷吃酒。   何秀才,何栖,阿娣正在院中逗阿息,何秀才乐道:“千金买不得阿息一笑,倒是个稳重的。”   何栖不服道:“这也算得稳重,板个脸好生无趣。”   施翎绕过来笑道:“阿息有趣得很,嫂嫂与哥哥不得其法。”   何栖不信,笑道:“我只不信你能哄得他笑。”   施翎摸摸鼻子,些许心虚。阿息生下时骨头软,活似个水囊,施翎不敢沾手,如今阿息坐得稳当,他接过随意抱在怀里。鹰抓猫崽带着阿息上了屋顶,收气提气在那上下挪腾,阿息果然得了趣,咯咯咯直笑。   何栖目瞪口呆,何秀才急道:“阿翎小心,仔细摔了。”   施翎逗得阿息笑得打了嗝,这才喘着气歇了闹腾,阿息犹感不足,动着胳膊腿啊啊叫着望向施翎。   何栖呆了半晌,将阿息塞与施翎,道:“他得了趣味,只是不依,家里除却你与大郎,哪个有这本事哄他?”   阿息一到施怀里,笑开了眉眼,嘴里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好似催促一般!   施翎跟着他笑,喘口气,又要带他飞檐走壁。   风轻云低,何栖立在院中,仰着脸斥道:“阿翎,休随他的意,你身几石的力气陪他闹腾。”   何秀才也道:“小儿家明日便忘了,休惯着他。”   施翎笑如灿阳,端坐屋顶,将阿息放在膝容里:“乖侄儿在高处看浮云,等你长大,叔父教你翻墙,一身本事都教与你。”   沈拓有一只船隔月便去禹京送货,偷偷将季蔚琇与季蔚明的书信夹带其中。送信的原本也是桃溪街头帮闲,生得尖嘴猾脑,有闲便揣半吊钱与些赌徒乞儿吃酒,问得京中大小事宜,升官的,倒台的,卖女的,偷人的,哪个贵女落户庵中,行刑台落了几个人头……   他记性极佳,不管好赖,只记在心里,回来一一告与沈拓。交好船手吃得醉了,疑道:“也不知郎主探听这些,为得哪般?”   送信伸出舌头,用手指指,然后道:“生得舌条,尝得百味,只少问些。”   里面又有卢大机灵,他跟了曹英进出来去,养大了脾胃,缠了沈拓道:“沈叔来去禹京,我搭船将南货贩去再换了北货来卖,赚些脚头钱。”   沈拓岂有不应的,又许他本钱,道:“你定是瞒了大哥嫂嫂,能得几吊钱收山珍土产。”   卢大喜得直作揖,又涎皮赖脸道:“我不与沈叔生分,只不好白伸手,大然阿爹知晓,定将我打成烂羊头。沈叔与我的本钱,我折成三成利,只作了合伙。”   沈拓哈哈大笑,弹他一指道:“只你有成算,将来沈叔定不及你。”   卢大事成又得夸赞,见阿娣托着一盘蜜柑,昂首挺胸得走了。   卢继知晓后气得怒拍食案道:“你自以为周全,倒得意得支起尾巴来,船可是你的本钱你占得几成?两手空空,倒给你沈叔三成利?”骂得卢大如蔫藤茄瓜。   卢继拉了卢大寻了沈拓与何栖,红了老脸道:“他小儿无礼,做得买卖大郎拿了大头才是正理。”   何栖亲奉了茶笑道:“卢叔算得差了,我们两手一摊横竖不管,哪能占了大头,再者不瞒卢叔,水运也是我与大郎取大头。”   沈拓跟着附和坚持,卢继这才作罢。   既多了这桩买卖,船只来返越加频繁,季蔚琇接了书信,神色间倒有几分松懈。   一日,邀沈拓吃饮酒并将一张礼单与他,轻描淡写道:“家父病中,沈郎船只上京,与我送些药材去侯府。”   沈拓指尖发烫,手中礼单如同淬火,硬生压下各种猜疑,将礼单收进怀里:“明府托付,定不敢怠慢。”   季蔚琇杯酒不停,直吃得面色酡红,背着手对着窗外宿鸟,似喜又悲:“风浪虽起,于我已重归于静。”   沈拓见他生醉,喊了季长随侍候,告辞归家。与何栖道:“侯府许换了作主之人。”   何栖默然,慢慢饮尽一盏茶,低声道:“世子却非寻常人。”   沈拓撇开心间杂念,道:“谋万金岂能弯腰便得。”   季侯府不愿做池中鱼,断尾求生,只不知深陷其中的,有多少会被刮鳞去腮。   沈拓忍下不舍押船去了趟禹京,皇城巍巍,其势森然,官道通天厥,往来达官显贵、异族远客、商旅僧尼、贩夫走卒,   与往常并无异处,他们汲汲小民哪知高拓墙楼台别了旧主暗生荒草。   将药材礼单交与侯府,季蔚明饭食相待,又与他一封书信,让他交与季蔚琇。   沈拓有信送,不敢耽搁,事了便升帆回桃溪。到家换了一身衣裳,抱抱阿息,匆匆送信县衙。   施翎正与季蔚琇回事,见着沈拓喜道:“哥哥既归,治了酒菜,晚上你我吃上几杯。”   沈拓也笑:“途不敢吃酒误事,我正馋酒。”“”   季蔚琇拆信一目十行,面色凝重,叹道:“可惜了!”   沈拓虽好奇,却不过问,偏施翎在旁笑道:“明府为哪个可惜?”   季蔚琇看他一眼,然后道:“京中旧人说起来,与你也有一段因缘!”   沈拓心中顿生不妙,只觉黑云自要遮日,狅风终要断枝,伸手要拦,施翎已问道:“不知明府说得是?”   “施都头可还记得芨州州府?” 第146章   古往今来, 薄酒几盏,笑谈之中死生相同者, 能有几人?   施翎算得一个。   “哥哥嫂嫂原谅则个, 州府与我恩同再造,如今恩公有难,施翎不前去亲看一眼, 与禽兽无异,心中不安。”斗笠芒鞋快马,施翎在院中与沈拓何栖作别。   何栖颤声道:“阿翎, 芨州州府身陷争储之中, 一个不好,便是倾族之灾, 你只身前去, 于事无补, 家中有船往来禹京, 不如等在家中探听仔细了再作计较?”   施翎笑道:“我知哥哥嫂嫂的心意,恩公遭此祸事,一入京, 如滴水入海, 我一介布衣, 无权无势无钱, 又哪得门路去寻恩公?也只押解途中,寻隙插针能见上一面。”   沈拓知晓拦不住他,将一包银子交与他:“阿翎大好的男儿, 顶天立地,重情重义,哥哥拦你便是轻看于你。”又将一只装满好酒的葫芦递与他,“你去芨州一事,瞒了岳丈,阿翎记得早归,免得岳丈担忧挂念。”   施翎顿了顿,侧耳倾听何秀才在院中念着百家姓逗弄阿息,笑道:“哥哥嫂嫂放心,我不过送送恩公一程,去去便回,重九登高赏菊吃蟹吃酒,只别落了我的份。”   何栖心感这话不吉,斥道:“快去快回,你包袱中另有一包银子,虽是杯水车薪,州府有难,想必是用钱之时,略为解忧。”   施翎此时也不推托做态,一揖礼,道:“哥哥嫂嫂请回,弟弟先去。”咬牙翻身上马,一夹马肚,黑马发力扬蹄,走了一半,施翎勒马回首见何栖与沈拓仍在院前目送,灿然一笑,遥声道:“哥哥嫂嫂,我必早归。”   一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到得芨州早就人困马乏,施翎不及喘气歇脚,拿银钱与街头巷尾的乞儿打探消息。   乞儿掂掂手中碎银,拿眼兜着施翎,见他满面尘土一身酸汗,倍加狐疑。   施翎环胸道:“我是个小气的,哪个接了我的银,又不卖我人情,休怪我翻脸,好刀刃切肉不费吹灰之力。”   乞儿见是硬茬,倒缩了头,笑道:“哪个敢欺好汉,好汉不知,太守犯了事,敛了金山银海,又纵仆行凶,林林种种不知还有多少罪,只把百姓当了鱼肉。如今事发,京中来了好些天差侍卫围了州府,将太守全家老小扣在宅中,明日便要动身押往京都呢。”   施翎打发了乞儿,压低斗笠,在路边挑子那买了碗馄饨裹腹,又装作他乡过客迷了道往太守府外查看,只见守卫森严,十步一岗,远近又埋暗哨,鸟雀难进。   施翎无法,只得寻了处客店落脚,他祖籍芨州,又自小混迹于街头滋事打架,窄巷小道无比熟悉。虽经年未归,此处为乡非家,却哪里忘得干净?在客店歇了半会,喂了马,往赌馆瓦肆等三教九流齐聚之地与游方郎中买了包蒙汗药。   在客店了饱睡了一晚,隔日藏匿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之中,州府家中男女老少均被囚在车中,虽狼狈身上衣物却还干净清爽,头脸也不曾有青肿淤紫,应是不曾受到苛待打骂。   领头的两位钦差一个面白有须,另一个却是形容憔悴年轻俊美,施翎吃惊,他与此人曾有一面之缘,正是曾在宜州花楼所遇的年轻郎君,曾出言要招揽他去作门下客。   来时季蔚琇便道:昱王暗争储位,圣人爱子   不忍责罚,只剪他双翅党羽以作告戒,非但如此,圣人又令昱王亲去臂膀。   此人十成九便是昱王,皇帝这般手段,也不知此时昱王心中哪般滋味,万千雄心也酿作苦酒酸成陈醋,酸苦难当。   施翎尾随囚车一路出了芨州城,连着两三日睡了草窝,拿干饼充饥,苦无下手机会。担心马蹄声惹人耳目,将黑马驱入林中,令它自去,翻出半块麸饼喂它道:“好兄弟,哥哥道你有灵性,只盼你别走得远了,待我事成,与我重会。   般走了几日,官道行人渐少,草木渐丰,荒郊野岭野猿暗啼,破庙佛倒炉倾,,道边驿站亦更见简陋。   施翎扯团干草将庙中弃在一边的三脚香炉拿水洗净,摸了几只鸟蛋放在炉中拿火煮了,又拿草灰抹了脚底板一排水泡。   他孤身一人尚且倦乏难当,何况押解囚车的钦差官吏,再有太守府中的管事家生,绑了两手走道更是苦不堪言,几个娇弱的侍女早支撑不住,一命已去了半条。   州府夫人不忍,与钦差求情,钦差冷笑:“上下尊卑有别,她算得什么?也配来坐只囚车?死在半道,拿席子卷了就地葬了便是。”   昱王在旁冷笑:“上下尊卑?原来钦差也识得这几个字?”   昱王虽失势,钦差虽不服也不敢过于放肆,发令在驿站多歇息两日,他不敢对昱王示威,只讥讽州府道:“太守一州之首,又兼皇亲,不知忠君敬君,反倒滋生私心乱朝纲体统,大逆不道。莫非太守还心存侥悻,妄想苟活,可笑可笑。”   芨州州府倚在囚车一侧,拿手拍着了围杆,眼皮都不抬一下,嘴里唱着南边小调“一点斜晖近江水,春女挽了春篮回,鹅儿戏了稚童在柴扉,拄杖龙钟在屋前,是阿耶望女归~~”   钦差哈哈笑:“太守果是雅人,只囚车里没美人执扇捧盏,可惜可惜。”   他们一行人在驿站修整歇息,驿臣讨好,奉承了一桌酒菜,施翎在暗处窥他们似有松懈,仗着轻身功夫翻进了驿站厨房,屋中有水缸,院中有水井,也顾不得多思,把一包蒙汗药抖在两处水中,怕那游方郎中暗吹法螺,不见其效,把鼓鼓囊囊整包药用个干净,这才隐入暗处静观其变。   驿站差役哪料得竟有贼人上门,先备了官差的饭食酒席,又听吩咐抬水与囚犯牲畜吃,竟将驿站上下全麻翻了过去。几个值守得骇然色变,施翎杀了一个,将其余几个绑了扔在一边,又拿草团堵了嘴不让叫唤。   自己拿水泼醒芨州太守,纳头便罢:“施翎行事鲁莽,累及恩公,恩公切勿责怪。”   芨州太守拿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抚着额看着施翎,听他口称恩公,糊涂不解:“你是?”   施翎将斗笠除下:“恩公过眼千帆,我微末之人,恩公怕是不记我了。”   芨州太守细看他几眼,一手扶杆一手拿指一点施翎哈哈笑道:“不曾忘,你是…施美人?可是没错?“转头驿站东倒西歪一片,“你这是?”   施翎磕头道:“我闻恩公有难,来听恩公差遣吩咐,虽是螳臂,挡不得车拦不得祸,却可做个趟水小卒,为恩公探路。”   芨州太守摇头道:“赵某谢施郎高义,事涉储君,杀头灭族的大罪,怎能累你一同丢命。快离了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施翎不肯,目露杀意道:“横竖一死,那些官差被我药翻,干脆杀了脱身。”   芨州太守大惊,忙道:“万万不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这一群人牵衣顿足,又逃得哪去?真个去当反贼不成?”   施翎哭道:“既是灭族之祸,恩公甘心无血脉传世?”   芨州太守颓然道:“既曾食金咽玉,也堪荒冢埋骨,时也命也,哪由他们来择。”   施翎见他顽固,又拿水泼醒女眷幼童,芨州州府急道:“义士好生大胆,人多声杂,惊动天差如何是好。”   太守府老夫人年老受惊半身偏瘫,神智却是清醒,睁眼见此异状,拿能动的那只手拉长媳衣角:“啊…啊?”   太守夫人仍记得施翎,低语将往事道尽,老夫人眸中星火死灰复燃,费力支起身,指着另一囚车中少年小郎,拼尽力气道:“救…救…阿………”爱孙乳名就在唇边却怎也说不出来,老夫人心下发急,挣得满脸泪水。   一旁太守娣妇哭叫道:“不不不,义士高义,救救我家幼子,他岁不过三,呀呀学语,稚子何辜,求义士救他生天,辜惜他幼弱岁小。”   施翎转头,妇人口中幼童被那少年郎君搂在怀中,歪头吮着一指,见娘亲哭泣,急唤:“阿娘,阿娘…”   芨州州府微合双目,不忍掩面,跪于囚车中:“施义士救我小侄一命,他岁小,他日长成,音容自改,再兼隐姓埋名,不必东躲西藏,也得无忧度日。”   太守娣妇大喜,泣不成声:“弟妹谢大伯容让大恩,身死也得瞑目。”   太守夫人握着老夫人的手直抖,面上血色尽褪,惨白一片。   芨州太守柔声道:“阿悯,驹儿年十一,纵是逃得一时,又哪逃得通缉?不如我们一家人一处,免得孤单,可好?”   太守夫人脖间青筋支楞,咬碎一口银牙,终是点了下头,又问少年郎君:“驹儿,陪爹娘身边可好?你心中可怕?”   少年郎君哽道:“孩儿不怕,孩儿也舍不得爹娘。”   “好好,不愧是阿娘的好儿郎,好。”太守夫人咽声笑,“好。”   老夫人目眦欲裂,又恨又悲更盛哀求,只急得口角流涎,胸膛起伏:“驹……驹……驹……儿,救……”   太守娣妇跪爬老夫人身边,哀泣道:“婆母这般狠心,阿果算不得你孙儿?”   芨州太守一揖深礼,对施翎道:“此番拖累义士,此生难以回报,只来生报还。恩公休再耽搁,脱身离去才是紧要。”   施翎点头,撬开囚锁接过少年郎怀中的小童,估量行事只恨力不能及,又不知蒙汗药抵得多久,犹豫一番,不顾幼童哭闹,转身要走,实感不足,耳中听得老夫人如濒死之雁一声呜咽,不由脚下发力跃出驿站之外,见夜空黑沉,孤星暗沉,割衣结带将幼童绑在身上,疾奔回去拉过叫驹儿的少年郎,喝道:“走。”   芨州太守与夫人双双大惊扑向囚车车棂:“义士。”   施翎拉着少年回首:“小郎君与恩公作别。”   少年郎挣扎,老夫人瞪眼从喉中发出含糊不清一字:“去。”   芨州太守与夫人只不语泣拜。   施翎拉着频频回首的阿驹,心道:此番再无无退路,一不做二不休。杀一人是杀,杀二人是杀。提了短刀,将捆绑着的几役吏割喉宰杀。   温热喷溅得施翎等人满头满脸,幼童失母大哭。施翎听得林中马蹄声,哈哈大笑:“好马儿,好马儿,果然灵性。”   夜风袭过,透着腥气,施翎侧首,与暗处微一揖礼,策马扬鞭渐入无边暗林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施翎立了几乎一本书的flag,对,就是这样 第147章   夜雨敲窗人未眠, 一灯昏昏,火光微弱, 何栖拿了把小铜剪剪去一截灯芯, 不知怎么一时走神,缩手不及,被烫得唉哟了一声。   沈拓忙过来执起何栖的手, 微责道:“怎这般不小心?”他边说边吹着何栖发红的指尖。   何栖耳听雨声萧萧,道:“院中花木繁茂,这雨声喧嚣, 惹人心烦。”转头看帐中阿息顶着两手睡得熟甜, 笑道,“只阿息长日无忧。”   沈拓也笑道:“阿息指不定也嫌日间无趣, 除去吃便是睡, 又没个消遣。”   何栖惊讶道:“他还没个消遣?他皱了眉倒惹得一屋人来哄他, 阿爹更是溺爱非常, 恨不得学了阿翎带他翻墙上屋……”她话出顿止,收了笑颜,忧心道, “我算了脚程, 阿翎去了这些时日, 也该归转了。”   沈拓道:“阿翎的心性,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活命之恩,或是芨州州府要他脑袋, 他也是二话不说动手献颅。”   何栖苦笑:“他全了道义,只当家中之人当作什么?阿爹午间还念叨阿翎,问我落雨转凉,可为阿翎备了厚衣。”她低喃道,“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何秀才待施翎有如亲子,前几日还与卢继下棋时笑道:我此生之运,消也不消,无亲子傍身,却又算得儿女双全,如今又有外孙子,儿女绕膝,岂敢再苛求一二。   沈拓心痛如割,施翎一去,他便料定此事难了,强自笑道:“阿翎守信,也学得分寸,我们只等他归转。”柔声安抚道,“阿息缠人,阿圆早些歇下。再等得几日还没消息,我随船去一趟禹京。”   何栖起身拍案道:“也好,这般没了踪迹,我是不依。”又咬牙道,“阿翎回来,我只让阿爹骂他,累我们揪心。”   等得何栖睡去,沈拓却是无眠,生怕自己扰了爱妻幼子,干脆披衣去偏厅吃酒,冷酒入口,冰唇冻齿,越吃越添烦愁,一壶酒将尽,入喉又成酸苦。他有心求醉,却是越吃越清醒,更深夜长,独饮苦酒更嫌难捱。拿筷子数了数碟中香豆,听雨声夹着几声犬吠,卢大送来几只细犬,不过几月大,闻得一点响动便要嗷嗷狂吠,只是声嫩没什么威慑。   沈拓被它叫得心烦,起身去厨房喝止,刚出门槛脚步一顿,冷雨寒夜敲门声声。沈拓心有所感,连忙冒雨应门,院外果然是施翎,披了毛刺刺的宽大蓑衣,怀里似兜了什么,黑马见了旧主,打几声响鼻,上前几步低下湿溚溚的马头与沈拓亲昵,沈拓这才见着马背还驮了一人,同样兜头兜脸裹在一件蓑衣里,虽不分明,仍可见此人身形未长,想是年小。   沈拓沉声:“快先进院。”   施翎点头,拉马进门,沈拓忙掩门上闩,幼犬嗅得生人气味,喉中打呼,在那焦躁挠门,犬吠四起,仆妇闻得声动以为有贼,连忙点灯起身。   沈拓一把抱下马背上的人塞进马厩中,在廊下与出门查看的仆妇道:“大娘莫慌,是阿翎雨夜归家。”   仆妇执灯笑道:“可是该死,雨夜好睡,我们睡得死沉,竟是不曾听得施都头敲门,倒累郎主亲来应声。”   沈拓道:“这倒怪不得你们,雨声杂乱,哪里听得敲门声。”   仆妇又道:“都头夜间归转,腹中定是饥饿,灶中还埋了火,厨下还有青菘,不如我去煮碗汤饼与都头吃?”   施翎笑道:“误了大娘安睡是我的不是,哪里还再累大娘煮汤饼,我自来便是。”   仆妇忙道:“这如何使得?”   何栖在屋间听了响动,她极机敏,立知有事,披衣拿一盏灯笼出来道:“大娘去睡罢,家里叔叔远归,我做嫂嫂的亲与他做碗羹汤。”   仆妇这才作罢,堆笑回屋,自去睡下。   沈拓示意施翎进屋,自己去马厩将人领去偏厅,自己抱胸守了门侧倾听动静。施翎解了蓑衣露出缚在怀中熟睡的稚童来,许是途中劳累,力小不支;许是有人以身作荫遮蔽风雨,那稚童睡得面颊绯红,颠簸辗转竟是不醒。一旁少年也除了雨具,家逢变故消得身瘦,生离死别损得容残,他虽狼狈憔悴见着沈拓与何栖二人,仍旧理了理仪容敛身一拜:“赵宜拜见沈家伯父伯母。”   何栖眼前微黑,拿左手握住发抖的右手,稳住身形,问道:“芨州州府与你……”   “正是家父。”   施翎在旁噗通跪倒在地,纳头三拜,何栖鼻中一酸泪如雨下,赵宜随之撩衣跪倒。   施翎道:“哥哥嫂嫂,施翎是来拜别的,原本不该累哥哥嫂嫂涉险,只我心中不甘,今此一别,此生难见,不见得一面纵死也难瞑目,定是毕生所憾。因此施翎任性妄为返家作别。”   何栖怒道:“好个返家,此处既是家,你又要去到何处?”   施翎泣道:“哥哥嫂嫂原谅则,弟弟犯了事杀了人,他处才是安命容身之所。”   沈拓道:“阿翎素来是爽快的人,刀架脖颈不皱一下眉头,作得什么离别情态,先将前因后果说个清楚。”   施翎不敢隐瞒从头至尾一丝不落地说得仔细,道:“我杀了官差,再无退路,留在家中只会牵连兄嫂。踏遍山川看尽江河,剑管不平事,本就是我心中所存志向,如今也算心愿得偿。”又落泪道,“施翎薄情寡义,只得负了兄嫂,何公、阿计的一片深情。”   何栖冷笑道:“这话你留与阿爹说罢。”   施翎面色惨白,他本就生得好,长睫抖动引得人无端心疼,垂首委屈道:“我……我……不敢与何公作别。”   沈拓徘徊几步,道:“你既已经灭口,又哪里了去寻你踪迹?大可在家中住下,两位赵小郎君更换名姓,只作投奔来的远亲。你本非桃溪之人,有亲来寻,哪个会去疑你?”   施翎摇头道:“此举太过冒险,施翎不敢也不愿哥哥嫂嫂牵进此事之中,既是我做的事,自由我来担责。”又道,“常言道: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哪有周全无误的事,我虽杀了那几个值守,难保还有漏网之鱼。施翎半丝都不愿兄嫂家人涉及险境。”   何栖只不应,心中谋算着万全之计,   赵宜在旁抱着阿果,茫然道:“不如由我自去……”   施翎淡声道:“我施翎岂是负义鼠辈,埋首跨下做人?”   沈拓权衡种种,狠了狠心,咽下泪意:“阿圆,去为阿翎做碗面来,再为他一葫芦酒。”   施翎听闻此言,咧开嘴爽朗一笑,掩去眼中泪拜道:“施翎谢哥哥嫂嫂成全。”   何栖张张了嘴,喉间刺痛似是吞了糠麸,怒道:“是你哥哥应的你,我却不知成全,你也别来谢我。”她拿手一拭泪,转身出了偏厅。   沈拓扶起施翎:“吃了面,再与岳丈道个别。”   施翎露出哀求之意,道:“哥哥教我。”   沈拓摇头笑道:“阿翎,哥哥只许得你走,却教不来生离。”   施翎只感有如肉身过刀山,千刀万仞割了血肉,痛彻心扉。何栖亲手做了两碗面,青菘油翠、白菌鲜甜、鸡蛋嫩黄、腌肉香咸。   施翎与赵宜食不知味,满头愁绪。   沈拓道:“快刀才斩得乱麻。”不顾施翎满目乞求,唤了何秀才起身。   施翎手中筷子重若千斤,怎也抬不起来,垂头就着碗沿将面扒入嘴中,喉中哽塞,哪咽得下半口,忽感头上一沉,一只苍老的手轻覆他发间,听得何秀才哑声轻道:“吃罢……吃完了再走。”   施翎眸中泪下,全砸进了面碗里,也不敢抬首看何秀才的脸,就这么闷着头狼吞虎咽将面吃个干净,推碗矮身,冲着何秀才磕了三个头。   何秀才坐那受了三个头,道:“穷家富路,备几身衣裳,多带些银两,若是得法捎些书信或信物来。”   施翎磕头应下。   何秀才又道:“既护了两位赵小郎君,君子一诺千金,不可负人负己。”   施翎咽泪又磕头一头应下。   何秀才再道:“马识旧途,归雁南飞,你可记得‘知还’?”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一个亲妈,我是不会让施翎连兄嫂一面不见就让他浪迹天涯的。你们要对我有信心嘛 第148章   施翎重将厚厚的蓑衣披好, 一顶斗笠掩去眉目,斜风寒雨反衬得屋内昏灯温暖, 即便惨惨将熄, 却是停泊可归之处。   于他,更是知还不得还之所。   施翎再不敢多加停留,生怕兄嫂何公的目光勾住他的脚步, 烛火那点桔光乱了他心志。当即收好何栖沈拓所赠的银两,挎好短刀,挂好酒葫芦, 又让赵宜抱好熟睡的阿果。   院外沈拓套好车, 连同了那匹黑马一同交与了施翎。   “哥哥请回。”   沈拓将握紧的手背在身后,低声道:“好兄弟, 暂去乡野避过风头, 家里的船只你总认得, 众位兄弟也是可信之人, 设法带口信来。”   施翎将马鞭握在手里,道:“哥哥与嫂嫂珍重,他日归来, 再与哥哥痛饮三百杯。”他一挥鞭子, 鞭哨破开黑暗雨幕, 击碎落雨千点, 一马一车转瞬便隐入茫茫雨夜中。   沈拓睁着双目,前方伸手不见五指,他却仿似可见到马车一角, 依稀听得马蹄踏过泥道。   天涯路远,可有归期?海阔山高,可有归处?   何栖拿了一把伞立在院门中,衣摆拖在泥水里,沈拓站了半晌这才回过身,与何栖道:“也罢,阿翎自在惯了,拘他在一地,反不如他的意。”   何栖别过脸,欲展颜泪却先至,道:“大郎何必自欺,阿翎不过以前散漫,我们日夜叨扰只令他改过来,他无依浮萍,视我们至亲,一一收了臭脾气。好比野雀成了家燕,养得熟了,倒又将他撇在荒山野地,令他独自过活。”   沈拓道:“阿圆,且先宽心,阿翎比你我还强些。困于一地,不比四海为家来得安全。”   何栖苦笑:“话虽如此,难免心存侥幸。”施翎所经之事,自是越隐秘越好,人心叵测谁知会有什么变故,暗自又隐着昱王,恩威难测,远走高飞才是上选。   沈拓挽了何栖的手二人相携回房,阿息挺着肚子,睡得无知无觉,也只小儿高卧不思离苦。   何秀才避开女儿女婿,枯坐了一夜,数雨声淅淅,生而为人,历几度春秋四季寒暑,更兼遍尝八苦。病骨老身无能为力,也只寂寂长夜寥告先人,护他一二,保他周全,祈他安康,盼他喜乐,望他还归。   沈拓等到天亮,拿凉水泼面换了身衣物,打伞去了桃溪县衙,季长随面有倦色,抱怨道:“沈郎君来得忒早。”   沈拓道:“沈某心有疑惑,只得上门寻明府解惑。”   季长随这才笑道:“沈郎君来得巧,我家明府正好得空。沈郎君不在衙中任职,不似往常日日得见,我家明府早几日还曾提及沈郎君呢。”   沈拓耐心听他念叨,随他步入后院,季蔚琇月白长袍,袍角暗绣草纹,黑发高束插一支碧色玉簪,见他求见挥退季长随道:“去沏了新茶来。”   沈拓揖礼告声罪,撩衣坐下。   季蔚琇看他脸色灰败隐有怒意,便问道:“施翎可回了桃溪?”   沈拓不答反问:“明府那日可是有意让阿翎知晓芨州州府犯事?”   季蔚琇笑道:“沈郎君可是在怪责于我?”   沈拓道:“望请明府告知。”   季蔚琇道:“确实凑巧,不过……”他续道,“过后我仍会告知施翎,沈郎君既过问,我无意隐瞒:我确实心存利用盼施翎能搭手相帮。”   沈拓双目赤红,怒而起身:“明府算无遗策,只把人心置于何地?”   季蔚琇道:“沈郎君应知施翎的心性,他若得知太守出事,京畿重地哪怕龙潭虎穴他怕也要去闯一闯,反倒送他一条性命,不如趁早相告,反有图谋之处。”   沈拓道:“阿翎不过边县一个都头,明府不开口相告,他又从何得知太守犯事,既不知又怎会涉足其中?”   季蔚琇反问:“沈郎君这般看轻阿翎?只拿他当小儿哄骗?”   沈拓痛失知交兄弟难免迁怒,道:“他纵无知也比丢命逃亡强些。”   季蔚琇摇头,问道:“沈郎君与施翎异身而处,不知又当如何?”   沈拓一愣,想道:我自量力而行,我自以家小为重,我自择而取之,我自……然而,他若是施翎,怕与他一般,单骑千里不顾风沙雪霜拼死也要留恩人一丝血脉。只不过,他早非孤胆少年,落拓随心,他已有妻儿家小、身有牵绊,满腔热血只余微温,纵有豪义也是力求两全,哪肯一席欢谈交付生死。   沈拓思此,灰心苦笑,告辞道:“是沈某冲动扰明府清净。”   季蔚琇道:“施翎义薄云天,沈郎君亦是侠义之士。季雏鸣在此与沈郎君一诺:除非沈家德行败坏,行事为人所不齿,有侯府一日,必有沈家一日。”   沈拓闻听此言非但不喜,反添苦意,失神落魄道:“我为兄不能护阿翎周全,反倒要承他血肉之情,明府承诺,沈某不愿接。”   季蔚琇道:“沈郎君迂腐了,沈家势大才易得施翎行迹。”   沈拓一愣,揖礼拜别,心中道:也是也是,既有分开时,自有重逢日。阿翎在外流离,缺银少食,家中船只若是遍及几州,许能分忧。   施翎一去如滴水放海,再无消息。沈拓与何栖暗自留意芨州太守一案,押解途经涸州时,赵太守许是畏罪,许是护其同党,许是为保赵宜阿果,一把火烧了驿站,朝野震怒,圣人又问责昱王办事不力,太子拖着病体为弟求情,各州各府张贴通缉画影。   沈拓去看布告,只赵宜一人画影,施翎到底遁形隐迹,偷得一线生机,昱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隐而不报。   何栖何秀才在家坐立难安,等沈拓回来告与布告情形,二人均是暗舒一口气。何秀才羞惭,为着施翎之安,倒置赵宜之危为轻,稚子何辜,自己也是枉读诗书。   何栖则轻快道:“赵郎君尚岁小,他本大家贵子如玉似珠,在外颠沛流离想来容颜大改,纵是对面,许不相识,何况粗陋画影。”   沈拓深以为然,接过阿息抛了抛,道:“好儿郎,快些长大,等你叔父归来。”   家中也只沈计被瞒在鼓中,施翎曾道:阿计将来是要做官的,与我一个案犯,少些瓜葛才是。求沈拓帮忙掩过,沈拓无法只得告知沈计施翎家中生有变故,不得不不辞而别。   沈计抱怨几句不再提及,县里贴了告示,何栖见沈计贴身小厮鬼鬼祟祟出门打探,便与沈拓道:“阿计那边,怕是不曾瞒过去。”   沈拓点头道:“你我也只作不知。”   暑去寒来,阿息跌跌撞撞见长,今日还在蹒跚学步,隔日便追着小丫环摇摆小跑;昨日似还在榻上翻爬,今日已爬高爬低翻箱倒柜。   沈家水运早在桃溪一家独大,又在宜州占去一席之地。何家旧宅迎得旧主,铺新瓦刷红漆,院中挖渠引水,又植各色花木,上一屋主不识风雅,倒将一些古画尽折与了沈家,虽非名家传世之作,却也经得赏玩。   何栖理罢账本,在院中看阿娣与阿息玩闹,阿息张着手咯咯笑着去追阿娣,他人虽小,力却不小,跑得又快,阿娣又是小心的,不敢与他当真,几下便让阿媳揪住了衣带,扑到阿娣怀里,一指屋顶:“阿娣,去那去那。”   阿娣摇着手:“阿息饶了我罢,我又不曾生得翅膀,如何到屋顶去。”   阿息固执道:“阿爹也不曾生得翅膀,阿爹便能上去。”   阿娣笑道:“我又不是郎主,会轻身功夫。”   阿息一嘟嘴撇下阿娣,巴嗒巴嗒跑向何栖,眨了黑溜溜的双眸,道:“阿娘带我去。”   何栖不由想起他幼时施翎抱着飞上蹿下,累得喘不过气来,思及都引人发笑,摸摸他的头道:“阿娘也不会,等你阿爹回来。”   阿息不依,嘟囔道:“阿娘哄我,阿爹去了禹京,也不知几时归来,谁知要等几日。”   何栖嗤笑:“这般没耐性,白叫你沈归了。”   阿息赖在何栖身上:“阿娘帮我搬了梯子,我上去捉了鸟雀来。”   何栖一点他的鼻子,轻斥道:“胡闹,摔下来断了腿如何是好,你阿爹也不是毛糙皮猴,你叔父更是稳重,只你上蹿下跳一刻也不得安闲。”   阿息苦闷道:“阿爹不在家,好生无趣,外祖父只知找和尚下棋,小叔只知,只知念书写字。”   何栖失笑:“莫非陪你闹才是有趣。”用手帕拭去他额间的汗,道,“可惜你施叔父不曾转家,他倒能陪玩闹。”   年年重九,黄花堆金,登高远眺插遍茱萸,唯少一人。   阿息不知母亲为何忽然惆怅,依在她身上够她垂在地上衣带,咕咕叽叽说些捉弄了人的得意事,忽闻守门的仆妇面带笑意,匆匆跑来报信。   “娘子,门子来报信,郎主今日归转,车都到门外了。”   何栖还不及说话,阿息已经欢天喜地蹦了起来,扯了她的手连拖带拽往外拉,阿娣急着上前帮何栖理了理衣衫,缀在后头道:“阿息慢点,慢点,仔细摔跤。”   何栖由着他拽着自己,花木初发,新枝嫩叶,回廊迎春绿叶垂枝,剪碎暖阳如金。阿息急着见沈拓,她心中自有丝丝牵念,听得门院那人声影动,沈拓踏步流星进院,本来冷硬的面容见着她,忽得柔软了下来。   何栖也不上前,只立在原处望着他笑。   沈拓大步过来一把扛起叽喳的阿息,又从怀里拿出一枝螺钿雀枝钗来,低眉敛目道:“回的匆忙,也不曾好好挑拣,阿圆可还喜欢。”   何栖眨了眨双眸,偏过头,沈拓便将雀钗插在她的发间,年月令她的眉目越加温婉,那些青涩褪尽,好似枝头熟透的果子,丰盈饱满。   她抬首笑道:“我只等你归来呢。”   沈拓借着为她理落在颊上的发丝,掩不住的喜悦:“既应了你,哪敢晚回。”   何栖掩唇只露出笑眼,道:“我与好事与大郎说。”   沈拓吃惊:“我也有好事与阿圆说。”   二人对视一眼,何栖摊开他的手心,写了一字,沈拓亦回写一字,写罢攥过何栖的手牢牢握在手掌中。   真好,此生别无他求。春来,许有归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篇到这就完结了,还会几篇小番外交待一下陈据等人的事,哦,应该还会写写施翎。   其实等昱王上位,要很久后了,要等皇帝挂掉,再等太子上位,再等太子挂掉。   正篇其实真要写的话也有内容可以写,但我觉得会太琐碎了,事业有成,夫妻恩爱,膝下有儿,故友有了消息,还要什么呢?是吧是吧是吧?   有小天使留言说开个系列文,其实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有三本的:乡村到市井再到都城,主角农女到小家碧玉再到侯门贵女。有大致的设定,但是整体的故事走向还有点模糊,想留着再打磨打磨,等有了自己满意的走向再写。   顺便推销一下我准备下本要开的文:灵异查案,架空古代背景,女主风情万种,男主死鸭子嘴脸,案件故事或温馨或唏嘘。   不说废话,么么哒,明天等我更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