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美人》 作者:荔箫   文案:   苏吟原本是太子的药引,   即将被弃之不用时,被太子沈玄宁本尊救回了东宫。   沈玄宁看她一胳膊取血留下的伤,   觉得她太惨了,天天嘘寒问暖。   结果问着问着,他就习惯了。   后来他登基亲政、君临天下,对她的态度也没改。   偏生苏吟还越长越美,于是阖宫都斜眼看她,说她蛊惑君心……   -   苏吟很委屈,她觉得明明是“君心”在蛊惑她。   沈玄宁也很委屈,他想她要是肯蛊惑他,他愿意当个昏君啊!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苏吟,沈玄宁 ┃ 配角:田燕怡 第1章 风云变 作者有话要说:写在前面: 本文初始灵感来源于童年执念的《康熙王朝》里康熙X苏麻喇姑的CP,文里争取写三两个剧里有的小情节作为致敬。 写到的话会做标注,没写到的话……_(:з」∠)_可能以后会再开篇文来致敬。 (我造这段话文案上就有,但是貌似好多姑娘没看见……于是这里再贴一遍) 大应朝,隆运十八年冬。 皇帝自正月起重病不起,至今已将近一年了。乾清宫里满是汤药的苦香,腊月里又不好开窗通风,这味儿便总也散不出去。 太子沈玄宁照例一早就跟着庄妃一道来问安。庄妃叫来御医细问皇帝的病况,御医只摇头叹息。 沈玄宁才十岁,见状不禁眼眶一红,又猛咬牙关死死忍住。 庄妃忙搂了搂他,跟他说:“你还小,这些事不需你操心。你自己也病着,好好养病,病好了就好好读书,有事随时来找母妃。” 沈玄宁点点头,向庄妃一揖:“那儿臣先回东宫了。” 庄妃颔首,又嘱咐了他身边的宫人几句,就由着他自己回去了。 待得沈玄宁走远,她身边的朱嬷嬷才小心地上前道:“娘娘,奴婢知道您担心皇上,但奴婢觉着您近来……对太子殿下的关心着实少了些。” 庄妃听言,淡笑了一声:“本宫何尝不想多陪陪他?可这个节骨眼儿上,本宫不在乾清宫守着,婉妃必定要来。她若在圣驾前哭上一哭,大宁的江山日后归谁可就说不准了。” 庄妃所出的沈玄宁在一众皇子里排行第三。能轮到他当太子,是因为已故皇后所出的两位皇子都夭折了。可与他同龄的,还有个婉妃所出的四皇子,婉妃又一直盛宠不衰,意图让皇上废三子立四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自然是庄妃心里的一根刺。沈玄宁没安安稳稳地坐到皇位上去,这根刺就拔不掉。 · 另一边,沈玄宁走到一半时,被东宫送药的宫人挡住了。 “太子殿下。”他身边的大太监徐文征出言一唤,沈玄宁停住了脚。 他抬头看去,徐文征赶忙挥了挥手,让随在后头的宦官将药碗奉上,自己则笼着袖子赔笑道:“殿下,您的药煎好了,下奴以为您还在乾清宫,原想给送过去。您趁热喝。” 沈玄宁没说话,端起药碗来,一口饮尽了碗中汤药,把药碗递还给徐文征,便又提步继续往东宫走去。 徐文征脸上仍是那副笑,躬着身似是随意地问:“皇上可好些了?” 沈玄宁却只淡瞟了他一眼,稚气未脱的声音无情反问:“这是你该问的么?” 徐文征也就不好再接话,只好赔着笑点点头,而后的大半程都安静得很。 临近东宫的正门时,沈玄宁遥遥听到了点骚动。 依稀有人在喊:“站住!别跑!” 沈玄宁好奇地抬起头,但一时没能寻到人影。过了三两息的工夫,才看到一个大概比自己还要矮半头的小女孩从殿后跑出来。 他没见过她,只从她的着装觉得她十分奇怪——寒冬腊月的,她只穿着抹胸和中裤,脚也光着。但她却跑得很急,急到追出来的宦官迟迟追不上她,她头也不回地一路朝宫门这边奔来。 在沈玄宁看见她的同时,徐文征自然也看到了她。他尖细着嗓子大喊一声“护驾!”,便径自扑上前去。然那女孩个子娇小,一低头就从他臂下闪了过去。 接着,她看到后面还有人时已来不及收脚,沈玄宁也来不及躲闪,两个人齐齐“啊”地一叫。 她的额头正好实实在在地撞了他的鼻子。沈玄宁不禁眼泪上涌,还没来得及缓上一缓,她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救救我!” 苏吟并不知他是谁。只是因为他和她年纪相仿,就下意识地向他求助了。 “救命!”她边往他身后躲着边又喊了一声,沈玄宁鼻中酸涩稍减,低眼一定睛,被她胳膊上一道道暗红的伤痕惊了一跳。 转眼间追她的宦官也赶到了跟前,慌张下拜:“太子殿下。” “?!”苏吟被这个名号震得脑中一声嗡鸣,想要赶紧再逃,腿却在惊愕中变得不听使唤。 这怎么回事?沈玄宁怀着满腹疑问扭头看看她。 她穿得实在太少了,裸露在外的胳膊冻得发白,一阵阵地战栗。他就信手解下了斗篷,边把她裹起来边问:“你是谁?出什么事了?” “我……”苏吟全然不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紧紧地抿了抿唇,道,“我想回家……” 沈玄宁皱皱眉,又看向那两个追来的宦官:“你们谁欺负她了?” 他这个问法令二人心惊胆寒,二人不约而同地磕了个头,又相视而望,最后瑟缩着看向徐文征。 徐文征眼睛一转,递了个眼色想让二人退下,却被沈玄宁喊住:“等等!”他抬头看向徐文征,“徐公公,你说清楚。” 徐文征一时竟冒了一层凉汗。 太子年纪是还小。可皇帝病重的这一年来,太子逐渐有了几分气势,他时常觉得哄他越来越难了。 思量再三,徐文征到底说了实话:“殿下,这丫头是……您的药引,但自前几日起就一直病着,总不见好,这便用不得了。下奴今儿个一早说让他们收拾干净……”说着他向那两个宦官狠踹了一脚,“不成想他们办事这么不利索!” “……药引?”沈玄宁一时发了懵,接着,清晰的思绪一点点在他脑海里胀开。 他不由心惊肉跳,便再度回过头,将手探进苏吟披着的斗篷里,把她满是伤痕的胳膊拽了出来。 “别把我扔进井里……”苏吟小声地哭了出来,“我不想死!我要回家!” “……谁让你们拿人血当的药引的?”沈玄宁有些克制不住讶异,连牙关都在发抖。一时间无人敢贸然回话,他又在死寂里,得以强自冷静了一下心神。 然后他便觉得自己害了人。而太傅说过,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不能草菅人命。 他勉力地沉了口气,向苏吟肃然道:“对不住,我不知道药里有什么。” 苏吟满是恐惧地死死盯着他,他又说:“你跟我回去,以后我会保护好你的。” 他说罢,半推半揽着苏吟就要往里走,徐文征忙阻拦道:“殿下,这怕是……怕是不合适。” 沈玄宁小脸紧绷,淡漠地问他:“我想在身边添个宫女,轮得到你说不合适?” “这……”徐文征被噎住,只得面色僵硬地由着他把苏吟带进去了。 沈玄宁便将苏吟带进寝殿,四下看了看,直接把她拉到了自己床上去休息。苏吟穿得那么少,又惊魂不定,早就冻蒙了吓蒙了,缩在被子里暖了半天才缓过劲儿。 “您真的是太子殿下吗?”她狐疑地问。 沈玄宁坐在旁边一笑:“这还能有假的吗?你叫什么名字?”他边说边摸摸她的额头,“你发烧了,我让他们去叫太医来。” “苏吟……”苏吟答了他的话,皱眉想了想,又小声地提醒他,“我好像不能喝药。他们说……我如果喝了药,血就不能用了。” 否则她也不至于因为病了几天就要被丢到井里。 但沈玄宁嗤笑:“不管他们,我以后不用你的血了,谁的血都不再用。你安心歇着!” 说罢他就向门外走去,让宫人去传太医。也就过了那么几句话的工夫,再折回来一瞧,苏吟竟然已经睡着了。 “……”沈玄宁哑声一笑,便径自去书房读起了书。苏吟睡得昏昏沉沉的,太医来给她诊脉、为她上药服药她不知道,大宫女帮她擦身梳头更衣她也不清楚。一觉睡了不知多长时间。 最终突然而然地醒来,是因为有清晰的钟声撞进了她的梦里。 苏吟猛地睁眼,看到屋内通火通明,外面一片漆黑。身边有个年长的宫女守着她,除此之外寻不到其他人,但透过香炉里缭绕而出的烟雾,清晰可闻许多哭声从殿外传来。 她茫然地坐起身,那宫女不等她问便先开了口:“皇上驾崩,太子殿下去了乾清宫。这两天宫中难免要乱上一阵,你别乱走动,但也不必害怕,我会照顾好你。” 苏吟脑中还有些混沌,听罢好生反应了一会儿,才望着她说:“这位姑姑……如何称呼?” 那大宫女一笑:“我姓柳,是殿下的奶娘。宫里头都叫我柳姑姑,你也这么叫吧。” 太子的奶娘,那也是个大人物呢!苏吟一时很有些怵,但柳氏坐到床边亲昵地搂住了她:“殿下心善,怕你出事才着意叫了我来守着,你安心。” 苏吟在她怀里怔然点点头,心里思来想去还是掩不住诧异——他竟然真的是太子啊! · 乾清宫中,哭声一片。宫人们全都呜呜咽咽的,跪在床前的沈玄宁却偏生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不禁疑惑,不懂自己怎么心这么硬。接着他看了看跪在身边的母妃,锁着眉轻道:“母妃,我……哭不出来?” “唉。”庄妃一声叹息,苦笑地攥住他的手,“事情常是这样的,越是亲近的人离世,越是哭不出来。可母妃还是希望你哭出来,否则便是把事都压在心里了。” 话音未落,庄妃余光瞥见身边的嬷嬷上了前。她侧首望去,朱嬷嬷低眉顺眼道:“娘娘,婉妃娘娘来了。” 庄妃颔了颔首,温声跟沈玄宁说:“我去见见你婉母妃。” 沈玄宁点点头,庄妃便起身出去了。迈出寝殿的刹那,她脸上的温和消失殆尽。 “婉妃妹妹。”她冷声道。 婉妃的脸色也并没有好看多少,她蓦地上前了一步,庄妃正要后退,却被她一把捉住了手腕。 她冷涔涔地笑道:“这月余来,姐姐把乾清宫守得够严的。”说着,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分明地提高了几分,“皇上床头的暗格里有一卷圣旨,还劳烦姐姐帮我拿出来。” 第2章 耍赖皮 守在殿中的沈玄宁隐约听到了外面骚乱,但在他想起身出去查看时,庄妃身边的朱嬷嬷不知何时折回来了。 朱嬷嬷欠身道:“殿下,娘娘让奴婢嘱咐您,百善孝为先。当下这个时候,您守在皇上跟前,才是最紧要的。” 沈玄宁一壁听着,一壁带着三分迟疑往外看。但殿门口放着屏风,什么也看不见。 又过片刻,庄妃身边的掌事宦官也进了殿。他在龙榻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躬着身子上前,打开床头的暗格,取走了一卷明黄的卷轴。 这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殿中跪着的每个人都知那卷轴只能是圣旨,却无人敢问一句是什么圣旨。 几息工夫,那卷轴被工工整整地交到了庄妃手里。 庄妃信手接过,也不急着打开,如同得了件有趣的宝贝一般在手里颠了一颠,转而朝婉妃一笑:“里头人多口杂,婉妃妹妹与本宫一道回延祺宫一叙吧。” 不知怎的,婉妃心底有生出了一股没道理的不安,但她看了看庄妃端在手里的那卷圣旨,又将这股不安压了下去。 ——没什么可怕的,有圣旨在,她便无所畏惧。庄妃目下还能与她谈笑自如,是因为庄妃不清楚圣旨里写了什么。 婉妃便气定神闲地随着庄妃一道出了乾清宫,往庄妃所住的延祺宫走去。 皇帝是入夜时离世的。当下夜色深沉,宫道两旁宫墙后探出来的树影犹如鬼影一样在寒风中摇曳。庄妃和婉妃都没坐步辇,无声地同行了一路,直至到了延祺宫,庄妃才又开了口:“关上宫门。明早之前,谁也不见了。” 接着她便请婉妃进了殿,穿过外殿直接到寝殿里落了座。 二人身份相仿,当下只有主客之别。庄妃坐在了罗汉床榻桌的右侧,婉妃便坐在了左边。 庄妃仍没有理她,神情淡漠地打开圣旨看了一眼,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果然是改立婉妃所出的皇四子为储的旨意。 婉妃清凌凌的笑声响了起来:“这旨是庄妃姐姐身边的人直接取出来的,可没旁人能动手脚。那皇上的意思,想来姐姐能明白了。” “是,本宫明白了。”庄妃唇角勾起,“婉妃妹妹真是好本事。这半年来,也就上个月得以见了皇上一面吧,竟就办成了这样的大事。” 她的口气里端然有一种赞许。婉妃不由笑意更加浓艳:“左不过是承蒙皇上垂爱,妹妹我……” 话未说完乍见庄妃的手向旁一探,转瞬之间那明黄的卷轴已落入炭盆之中。婉妃不由骇然大惊,下意识地想圣旨抢出来。 然而她刚凑近,火舌扑棱棱地往上一窜,吓得她赶忙缩了手。 “你……”婉妃满目错愕地看着庄妃,脑子里尽是懵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庄妃微微抬下颌,两名体格健硕的宦官上前,一左一右将婉妃架住了。婉妃终于摸到了点端倪,脸色煞白:“你怎么敢!” 庄妃仍旧端坐在那儿,笑容淡淡地睇着婉妃:“天一亮,皇上驾崩之事昭告天下,玄宁便是大应新帝。眼下就差这么三两个时辰了,你当本宫会许你节外生枝?” “那可是皇上的旨意!”婉妃的面色一分比一分狰狞,“你怎么敢烧圣旨!你……” 在婉妃心里,皇上比天都大,她做梦也料不到普天之下竟有人敢烧圣旨。 接着她不由毛骨悚然,怕庄妃失心疯了直接要了她的命——若皇上的圣旨在庄妃眼里都不值一提,那她这皇上的宠妃又算得了什么? 她战栗着看向庄妃,庄妃也正莞尔看着她:“你是靠什么求的旨,你我都心知肚明。趁着皇上病重还使那些狐媚手段,就不必在本宫面前说了吧。” 庄妃边说边站起身,一步步踱向婉妃,长甲一把捏起婉妃的下巴,笑吟吟地续道:“你给我听好,这道旨从不曾存在过,自也没人烧了它。你顺了本宫的意,本宫着人在冷宫里给你收拾一处干净的宫室,让你安度余生。若不然,本宫让你的玄宗死无葬身之地。” “你……”婉妃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在她提步向外走去时忽而回神,绝望地嘶喊起来,“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皇上让玄宗承继大统,我才是该当太后的人!我……” 庄妃没再看她,四平八稳地出了殿门,又着人堵了婉妃的嘴,暂且看在侧殿里。 然后她便回了乾清宫,让玄宁先回东宫歇息。毕竟明日对玄宁而言必定十分漫长,他要走进太和殿、坐到皇位上去,要接受群臣叩拜,还有许多大事小情会接踵而来。 沈玄宁便回了东宫。一路上,他脑子里都是空的,一直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好像连悲伤也抓不到痕迹。 父皇驾崩了。这件于他而言早已并不意外的事,在此时变得毫不真切。 他恍惚间感觉,似乎就在昨天,父皇还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呢。父皇会告诉他哪一笔写得不好,也会把他写得好的用朱砂圈出来…… 可是实际上,父皇上一次教他写字,已经是一年前了。 父皇不在了。 沈玄宁浑浑噩噩地走进东宫,进入寝殿时看见床上坐着个小姑娘,怔了半天才回想起自己把苏吟带回来的时。 苏吟想起床离开,沈玄宁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没事,你睡吧。“言罢又跟柳姑姑说,“您也去休息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殿下……”柳姑姑想安慰安慰他,但唤了一声后,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天家的父子情分复杂得很,旁人说不清楚,安慰也安慰不到点上。 柳姑姑便只好依言告退了。她一走,殿里就再无其他人,只剩苏吟坐在床上忐忑不安地看着沈玄宁。 沈玄宁坐到了书案前,伏在案头发愣。苏吟看了半晌,边跟自己说还是躲太子远点好,边又觉得这个小哥哥现下很可怜。 至亲离世的日子,太难熬了。她的父母是前后脚染上疫病走的,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既睡不着觉也吃不下东西,最后闹得自己也大病了一场。 是以沈玄宁又在那儿怔怔然趴了一会儿,就感觉一只小手在他肩头点了点。 他瞥过去,一叹:“你干嘛?” “我睡够了,殿下去睡吧!”苏吟道。 沈玄宁摇摇头,转向了另一边:“你别管我。” “那……去躺一会儿也好啊。”苏吟又说。 沈玄宁一下子不耐烦了,一拍桌子坐直了身:“你好烦!我父皇去世了,你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两个小孩突然视线相撞。沈玄宁满目不快,但苏吟一双乌溜溜的水眸还是望着他,也没退缩。 两息工夫,沈玄宁好似被她盯得更烦了。他焦躁地缓了口气,语气生硬地问她:“你伤好了吗?” “啊?”苏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转瞬就被他捉住了手。他捋起她的袖子看了眼,接着就把她往床上推:“伤没好你就好好休息,不要管我,我才不用你管!” 苏吟被他推得坐到床上,他又不由分说地把她的腿也推上去,接着就给她盖被子。盖完被子他刚要走,被她一把拉住了:“你睡一会儿嘛!你还生着病呢,这样会病得更厉害的。” “我都说了你别管我!”沈玄宁烦透了。他想她再多说一句话,他就把她轰出去。 然而她的下一句话是:“可你喝了我的血啊!” 苏吟的秀眉紧紧地锁了起来:“你拿我的血当药引,喝完又不好好养病,我不就白挨这么多刀了!” 她边说边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胳膊。隔着中衣的衣袖看不见那些刀伤,但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你……”沈玄宁一时真的被怼懵了,他杵在床边怒瞪苏吟,“你拿这个威胁我?!” “这怎么是威胁你呢?”苏吟仍自蹙着眉,望着他认真道,“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喝了药,自然要好好养病,不然殿下就白吃那么苦的东西了,是不是?” “……”沈玄宁发觉自己说不过她,滞了一滞,显带怒意地蹬了鞋又上床盖被子。 苏吟满意地笑起来,接着自己就要下床去,却被沈玄宁一抬胳膊拦在了床里:“你干什么?” “我睡够啦,我出去待着。”她道。 “不行!”沈玄宁负着气很霸道地说,“你哪儿都不许去,非让我睡觉,你就得在这儿待着!” 说完他就不理她了,拽过被子将自己蒙住。 苏吟无奈地瞅瞅他,小心翼翼地想绕到床尾再溜走。但才刚动了动,他就又说话了:“我告诉你!” 苏吟后颈梗住,他撩开被子冷眼瞪她:“我是太子,你懂吗?父皇驾崩,我马上就要当皇帝了,你不听我的,就叫抗旨!我杀你全家!” “……我全家就我一个。”苏吟不服不忿地小声抬了一句杠,然后在他眼中喷薄而出的怒意中没骨气地躺了回去,“不走就不走,那么凶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前100条评也送红包 ~\(≧▽≦)/~我们明天见! 第3章 辨是非 两个小孩虽然各自赌着气,还是很快就都睡了过去。 寅时,宫人们鱼贯而入服侍沈玄宁起床上朝时,定睛一瞧,不由怔了一怔。 两个小宦官犹豫着看向徐文征,徐文征蹙起眉头。柳姑姑倒是仍从容自若,上前轻拍了拍沈玄宁的肩头:“殿下?殿下。” 沈玄宁醒过来,揉着眼睛看她。她笑了笑:“殿下该起了。今儿个早朝,很要紧。” 是,先皇去了。太子今天要宣布这件事,宣布自己承继大统,还要着礼部安排登基大典一类的事宜,自然很要紧。 沈玄宁安静了一会儿便坐起了身。柳姑姑刚要招呼小宦官上前服侍他更衣,他竖指“嘘”了一声:“我们去侧殿!”沈玄宁指指苏吟,“不要吵到她,让她继续睡。” 柳姑姑点点头,又打了个手势,示意宫人们先都到侧殿候着去。 沈玄宁下床后,也与柳姑姑一道出了殿门。他边走边压音道:“今天也劳烦姑姑照顾苏吟。她为了给我治病,胳膊上有好多伤,姑姑让膳房多给她做些好吃的,也让太医再来看看。” 柳姑姑一壁噙着笑应下,一壁跟着他进了侧殿。接着她招了招手,一名宫女即刻上了前,将药碗奉了上来。 “殿下先把药喝了。”柳姑姑道,沈玄宁锁了锁眉头:“没有血了吧?” “没有了,殿下放心。”柳姑姑一边柔声回话,一边淡淡地扫了眼徐文征。徐文征不禁后槽牙紧咬,别开了视线没有理会。 柳氏到底是个绵里藏针的角儿,徐文征强压下了一口气。 他到太子身边有两年多了,却至今也没能像自己初时设想的那样,把东宫的权势都握在自己手里。 主要就是因为这个柳氏! 如今,又来了个苏吟。太子把苏吟当成了个责任不要紧,可他把苏吟交给柳氏,日后这俩还不拧成一股绳儿对付他? 徐文征不想等苏吟长大再看她到底怎么样。他们这些混成了有头脸的大太监的人,十个里有八个心都硬,觉得是个祸患的,还是别留着为好。 但徐文征自然也清楚,这事不能来硬的,起码不能是他亲手来。是以他当下里什么也没说,待得太子往太和殿去后,才独自悄无声息地离了东宫,直奔后宫。 · 延祺宫里,庄妃一夜未眠。 一个婉妃是不足为惧,可先皇说走就走,让她不安的事情总是有的。就拿这皇位来说,玄宁是看似今日就能坐上皇位不假,可真正扎扎实实地定下,要等行完登基大典才算。 行完登基大典,他也还不能亲政。他年纪太小了,国事不得不先交给她和各位辅政大臣,一般要等到大婚后才可亲政。 这些年,自然会叫人觉得夜长梦多,可又着实没有别的法子,任谁也不可能把国事交给一个十岁的孩子去打理。 寅时四刻,庄妃估算时间,想着玄宁估计已去太和殿了,便起了身。 屋里一有动静,外头的宫女们立刻进了殿。庄妃盥洗之后坐到妆台前,尽力平静道:“太子怎么样?” “娘娘放心,都好。”朱嬷嬷在旁欠着身说,“殿下身边的徐文征来了,说有事禀,正在外头候着。” 庄妃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徐文征入得殿中,行了礼,便斟酌着字句说了苏吟的事。他以“娘娘,太子殿下昨日……是与一宫女一道睡的”为开头,果然引得庄妃黛眉一蹙。 徐文征心下暗喜,躬着身低着头,又继续说了下去:“那苏吟原是太子殿下的药引,是下奴听闻以人血入药治病有奇效后着人悉心寻的。但下奴疏忽,先前也没亲眼瞧上一瞧,昨日一见才知……那可真是个美人痞子,才八岁,就出落得粉雕玉砌的,好一副温婉可人的样子。” 温婉可人,那是先皇常拿来赞婉妃的话。 徐文征话音未落就觉庄妃的目光自镜中凌凌划来,他赶忙噤声,头也压得更低,仿佛刚察觉自己失言。 庄妃很快倒也挪回了目光,笑了一笑:“你是觉得,那丫头是个狐媚惑主的东西?” 徐文征欠身:“是。” “那本宫见见她。”庄妃说着低下了眼帘,“先皇刚去,现在宫里头乱,你又是太子身边的人,先别乱走动为好,在这儿等本宫回来。” 徐文征不由松气,赔着笑连应了两声“是”,才跟着庄妃身边的人退出了寝殿。 但庄妃并没有急着传苏吟来问话。 她不急不缓地过了大半日,安排好了宫中守孝的一切事宜,估摸着太和殿那边应该快忙完了,才叫人传了苏吟过来。 苏吟进了延祺宫的正殿,规规矩矩地伏地一拜:“庄妃娘娘万福。”很快听到上头云淡风轻道:“抬起头让本宫瞧瞧。” 一刻之后,沈玄宁回到东宫,便听柳姑姑说了徐文征自一早去延祺宫后便没再回来、苏吟一刻前也被传走了的事。 柳姑姑担忧说:“延祺宫的人不让奴婢跟着,您看……” 沈玄宁不由担心苏吟。苏吟的事,他还没跟母妃说过呢,也不知母妃为什么找她。 他转身便一路小跑地奔向了延祺宫,跑得气喘吁吁的。结果进了宫门还没进殿,就看到苏吟杵在殿门口捂着嘴哭。 “苏吟!”他喊了一声,苏吟眼眶红红地回过头张望。 沈玄宁喘着粗气走向她:“怎么啦?” “庄妃娘娘在打人……”苏吟一副受惊不浅的模样,抽噎了好几声才继续说,“打徐公公……” 她真的吓坏了! 庄妃娘娘让她起身之后,端了一碟点心给她,边看着她吃边问她话。 娘娘问她给太子当了多久的药引?她想了想回说,大概有一个月了。娘娘又问,见过太医吗?她摇头,娘娘还继续问了一遍:“一次都没见过吗?” 苏吟为此仔细思量了一下,仍旧摇了头,道:“昨天太子殿下传太医给奴婢看病了。但是要取血的时候,奴婢没见过太医。” 庄妃娘娘便点了点头,接着让人取了太子近来所用的药方来看,看完之后,就把徐文征叫了近来。 见了徐文征,她张口便斥道:“狗仗人势的东西!连太子的药也敢背着本宫添东西了?今天是人血,以后岂不是能下砒霜?” 斥完便让人打徐文征的板子。 苏吟眼睁睁地看着徐文征惨叫,眼睁睁地看着徐文征衣衫渗血。她早就想躲,可庄妃娘娘要她看着,要她看清楚。 后来她吓得实在不行了,连站也站不稳,娘娘才让宫女扶了她出来。 沈玄宁听罢,疾步进了殿。苏吟怔了一怔,连忙跟着他进去,正好撞上徐文征被无声无息地卷在草席里往外抬。 二人都不由僵住,心里不确信地一再猜想徐文征是不是死了,庄妃朝他们招了招手。 沈玄宁先一步上了前,苏吟犹犹豫豫地跟在后头。庄妃握起儿子的手,开门见山道:“知道母妃为什么要杀他么?” 沈玄宁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庄妃将他搂进了怀中:“别怕,你听母妃说。你当皇帝了,在你的身边,会有很多人存着各样的心思为自己牟利。他们有的是彻底的奸恶之徒,也有的,就像徐文征给你寻药引那样,做着似乎不对、又似乎是为你好的事。” “前一种人,你要严惩。但后一种,你也要认清,不要被他们蒙蔽。”庄妃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他,续道,“你不能由着他们逾越规矩,哪怕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你好也不行。” 药引的事,是没闹出什么恶果来,但徐文征打的什么算盘,庄妃一眼就能看懂。 他所想的,无非是等玄宁病愈后再告诉他这件事。玄宁年幼,难免会盲目地对他心存感激,继而觉得徐文征这样的安排是不打紧的。 诸如这样的事多了,他就会逐渐习惯身边宦官们对他生活的摆布,继而焉知他们不会染指朝堂? 庄妃说罢,又看向苏吟。 苏吟现下察觉到她的目光就满脸的心虚,庄妃不由笑了笑:“皇帝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就好好留着。” “皇帝”这两个字一出,苏吟才恍然惊觉他已然继位。不过她来不及多想,就听庄妃沉然又道:“他是一国之君,你是他亲自挑中的人,你便跟旁人不一样。日后,本宫要你一心一意地关心他、侍候他。你可以把他当家人看,有些虚礼你也可以不守,但你若有事敢欺瞒他……” 庄妃的目光飘向殿外:“徐文征的下场,就是你来日的下场。” 皇帝近前侍奉的人里,总得有那么一个两个够贴心、也够让人放心。他的乳母柳氏算一个,可柳氏毕竟是长辈,有些话,玄宁想来是不愿同她说的。 那与其再去费心选别人,倒不如直接用他自己上心的。苏吟又还小,小孩子容易被吓住、容易被教成大人想要的样子。 庄妃便想,就先用着她吧。若她太笨又或胆子太小,不足以在侍奉御前,再另挑别人也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庄妃:区区一个宦官也想忽悠我?老娘是刚结业的宫斗冠军好么? ============== 本章也前100条评送红包吧,么么哒 ============== 我们明天见~~ [今晚《宗亲家的小娘子》也会更的!!!不要担心!!!] 第4章 学礼数 两个孩子一道离了延祺宫后,庄妃便心无旁骛地取了本佛经来读。 朱嬷嬷挑了帘进来,道徐文征已经拉去后山葬好了,看在和先帝前后脚走的份上给他置了一口薄棺,还放了一两银子进去算作陪葬。 “这些个太监最爱财,放银子再合适不过。”朱嬷嬷随口笑说着,语罢顿了一顿,又迟疑道,“娘娘,那个苏吟……” 庄妃连眼皮也没抬:“你是觉得本宫待她太好了?” “奴婢知道娘娘是为皇上考虑。奴婢只是觉得……”朱嬷嬷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她着实是个美人坯子。” 八岁的小姑娘,已能看出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又惹人怜爱。朱嬷嬷不想跟徐文征一样害人,便没说她和婉妃有些像,可实际上,她也确是觉得有些相似的。 ——倒不是容貌相似,真论容貌,苏吟和婉妃一点也不像,但那种可人儿的气质,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庄妃淡淡地笑了声:“怕什么呢,要放在御前侍奉的人,总归不能是长得丑的。”她说着,终于抬了抬眼,“再者,宫里的美人多了,本宫总不能因为碰上过一个狐媚惑主的婉妃,就把所有美人都当那种人,婉妃还不配让本宫那么草木皆兵。” 况且,她也相信自己的儿子与先皇不一样。 玄宁绝不会被婉妃那样的货色蛊惑,若苏吟来日成了婉妃那样的人,她相信玄宁是不会喜欢的。 而若她日后好好的,变得既漂亮又聪明,皇帝当真看上了她,想在后宫留个地方给她,那又算得什么大事?哪朝哪代没有几个进后宫的宫女? 庄妃心里掂量得明白,日后的事,自有日后的出路。当下紧要的,是玄宁身边得有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又够贴心的人陪他说说话,陪他玩一玩,把年幼丧父这一道难关过去。 · 东宫,苏吟目睹徐文征挨板子时受了不小的惊吓,当晚就又烧了起来。但好在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翌日天明时就又神清气爽了。 她这一晚睡在了东宫的侧殿中,起床更衣梳妆后就寻去了寝殿。柳姑姑只道她是来找沈玄宁的,温声解释说:“皇上这几日要去乾清宫守灵,朝中还有许多事要他过目,大概都要晚上才能会东宫了。” 苏吟却摇摇头,道:“我不找他,我找您。” “找我?”柳姑姑浅怔,笑问,“有什么事,你说吧。” 苏吟便仰头望着她说:“您教我宫中的礼数规矩,好不好?” “礼数规矩?” “嗯!”苏吟点头,“我……本来是进宫做宫女的,但是刚进宫就被徐公公叫走了,什么也不懂……”她说着不由有些懊丧起来,蹙起眉头叹了一声。 柳姑姑噙着笑蹲下身:“你别急,等你病好了我就教你。” “我已经好了!”她执起柳姑姑的手往自己头上按,“我已经不发烧了,您摸摸?” 柳姑姑直被她可爱得心里一软,依言摸了摸,见确实不烫了便应了她,而后把她带回了侧殿, 柳姑姑先跟她说了些称呼上的规矩,比如什么样的叫姑姑、什么样的叫嬷嬷,再比如,宫里现下已经没有“庄妃娘娘”了,皇上今儿一早尊她做了太后、还尊了多位太妃,日后便要称她们太后和太妃。 接着就是正经的如何走路、如何见礼。宫里的规矩多,多就多在它细致,同资历的宫女见面和见姑姑、见嬷嬷的礼数都不一样,在路上偶遇和正经见面的规矩也有所不同,条条框框多得很。 “你要是在宫道上见到年长的姑姑、嬷嬷,要让道一旁等她们先走。”柳姑姑耐心解释着,继而一笑,“但你要是和皇上一道出去,可千万别停下来等她们。” 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苏吟不由也笑起来:“我明白!” 而后她便跟着柳姑姑练了一整日的礼数,从最简单的万福到各种大礼都学了。苏吟这才知道,以她现在这末等宫女的身份,不论是见皇上还是见太子,都是该行大礼的。 于是当晚,沈玄宁守完灵回到东宫一进侧殿,就见苏吟如见神佛般跪下便拜。 “……我来看看你,你干什么啊!”他好笑地跑过去拽她起来,她低着头道:“奴婢今天跟柳姑姑学规矩了。” “哈哈哈哈,那你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又没有别人。”他说罢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她不烧了,又问,“你吃晚饭了吗?” 苏吟摇头说还没有,他便拉着她往寝殿走去:“我也没吃,我们一起吃!” 孝期所有的菜都是素的,整个皇宫都见不到一点荤腥,所以沈玄宁这两天饿得都特别快。今天下午,他甚至一边跪灵一边就忍不住地想起了好吃的来,心里很内疚地觉得自己不孝。 柳姑姑今日也还没跟苏吟讲宫女绝不能跟皇上同案用膳的事……毕竟一般而言宫里也不会有这种事。苏吟便高高兴兴地跟他吃了起来,还被他塞了好几筷子菜。 “这个好吃。”他往她碗里掖了一片红烧素鱼。 “这个也不错。”素鹅。 “这个你也尝尝!”素鸭。 在旁侍膳的宦官脸都吓绿了,但皇上自己高兴,哪轮得着他说不行?一顿饭便这么其乐融融地吃了过去。 用完晚膳,沈玄宁又往外走。他还得回乾清宫守一守,再晚些才好回来睡觉。 苏吟匆匆回房加了件衣服,跑出去追他:“奴婢陪您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沈玄宁停住脚,她道:“太后说让奴婢好好侍奉您!” “有这么多宫人呢。”他指指身后,“你去睡觉吧。守灵而已,又没什么事要你做。” 可苏吟不肯,执拗道:“奴婢都答应太后了!” 她昨日是认认真真跟太后磕头发誓一定做好分内之事的,做人要守信! “好吧好吧……”沈玄宁犟不过她,只好带着她一道去了。但到了乾清宫,他不敢让她跟旁的宫人一样候在外面,怕她受冻再生病,就领她一起进了殿。 然后他跪在灵前、她守在旁边。临近亥时的时候,苏吟见又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进来,便小声一唤:“皇上……” 沈玄宁扭头看她,她引着他的目光往外看。沈玄宁转头一瞧,就站起了身:“四弟?” “三哥……”沈玄宗垂头丧气地走进来,到了他面前时,突然忍不住哭了,抬手抹起了眼泪。 “你别难过……”沈玄宁赶忙宽慰他,“父皇看到你哭,也会伤心的。” 可沈玄宗摇摇头,抽噎着说:“我找不到我母妃了。” “啊?”沈玄宁一愕,首先想到的便是父皇离世那晚婉太妃还来过乾清宫。但他没直接说这些,只问道,“怎么找不到了?” “我不知道,母妃就是不见了!”沈玄宗一味地抹着眼泪,“母妃那天……那天听说父皇驾崩,便说要去乾清宫,可之后就没有再回去,宫人们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没了。 沈玄宁不清楚原委也知必有蹊跷,便暂且哄着他说:“你别急。回头我帮你查一查,一定能找到的!” 沈玄宗哭着点点头,接着便说要陪他一起守灵。但沈玄宁把他劝了回去,让他白天来守。 沈玄宗抹着眼泪依言告了退,沈玄宁目送着他离开,转头就向苏吟道:“他刚才说的事,你别跟别人说。宫里的怪事常会害死人,你就当你不知道好了。” “……好。”苏吟点头应下。沈玄宁自己也没同旁人说这事,只告诉了柳姑姑,让柳姑姑悄悄帮他查一查婉太妃去了哪里。 第二日,柳姑姑就打听到了,说婉太妃在冷宫,还说:“其实这事也没藏着掖着,宫里都知道,只是都瞒着四殿下罢了。” 她说到这儿,沈玄宁就懂了:“是母后下的旨?” 柳姑姑点头,沈玄宁请她先退了出去,接着不由发愁,不知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四弟。 他拉着苏吟一道琢磨,苏吟想了想,说:“您不如直接去问太后?太后肯定您帮您拿个好主意,而且既然这件事是太后做主办的,您也不该瞒着她做别的嘛。” 沈玄宁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又想了想,觉得那不如直接去求母后放婉太妃出来。 母后和婉太妃的不睦他知道一点儿,但他和四弟的关系一直还不错。如今他又已安稳继位,大可下一道旨让四弟出宫开府去,把婉太妃也带出宫。 于是,他便在翌日一早去了延祺宫。苏吟照旧非要跟着他不可,弄得他在路上一度骂她:“你怎么这么听母后的!你是御前的人,不是应该听我的吗?” “可是奴婢先对太后发誓了……”苏吟被他骂得左右为难,解释得气若游丝。 “你个跟屁虫!”沈玄宁冷着张脸,凶巴巴地换了个骂法。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 明天见~~ 第5章 大姑姑 延祺宫中,太后正坐在窗边品着茶听宫人禀奏往慈宁宫搬的事,外头乍起一句:“你去侧殿吃点心!不要进来!” 禀话的宫人不由一滞,太后抬眸瞧去,沈玄宁刚好风风火火地挑帘进来。 他匆匆一揖,就往太后身边一坐,太后看得一脸好笑:“怎么了这是?干什么不让苏吟进来?” 沈玄宁负着气哼了一声,道:“这两天我到哪儿她都要跟着,跟屁虫,烦死了!” 太后别过头嗤声轻笑,转回来时又绷回了脸:“原来你这么不喜欢她?那打发走也行。” 沈玄宁的气好像一下就灭了,沉了沉道:“那也没有……她还挺好的。” 除了非得跟着他以外,都挺好的。沈玄宁想起昨天她见了他就行大礼的事便想笑,就把这事说给了太后听。 太后听着也笑了两声,道:“知道自己找柳姑姑学规矩,她还挺聪明的。不肯让她跟着的事,你自己跟她说说便是。” “……她说她先对您发了誓。”沈玄宁一想这个就皱眉,早知道会这样,前天苏吟发誓的时候他就堵住她的嘴! 然后他思量着跟母亲打商量说:“要不……您跟她说一说?我觉得她就算要好好照顾过,也不必这么时时刻刻跟着我呀!” 再说,她比他还小两岁呢,谁照顾谁啊? 太后却轻哂着摇了摇头:“你都当了皇帝了,这种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小事摸索透了,大事自然也就慢慢能拿住了,明白么?” “唉……”沈玄宁愁眉苦脸地一叹,太后抿笑又说:“你这会儿过来,也不止是为这事吧?” “哦,对!”沈玄宁回过神,理了理思路,把婉太妃的事给说了,也说了自己的想法,“您把婉太妃放出来,行不行?我可以让四弟出宫去,让她跟着四弟走,不让她在宫里烦您。” 太后脸上的笑意一点都没变,只一言不发地挥手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待得殿门阖上,她问道:“你觉得,你和你四弟谁更适合做皇帝?” 沈玄宁浅怔,认真想了想,回说:“我更适合做皇帝。四弟太娇气了,也不爱读书,不如我。” “那就是了。”太后敛去了几分笑,“你既清楚这些,就好好地做你的皇帝。你可以跟你四弟当好兄弟,但不要瞎发善心,想着把婉太妃放出来。” 沈玄宁锁眉看向母亲,听得云里雾里。 太后回视了过去,一字一顿道:“婉太妃是想让你四弟取代你做皇帝的。” 沈玄宁不禁愣住,太后揽过他,拍了拍他的肩头:“这原也没什么。但你父皇病重时,婉太妃做了些实在不该做的事,等你再大一些母后再告诉你。现下,母后只想让你清楚,你这皇位原已是婉太妃的囊中之物,是母后帮你夺了回来。煮熟的鸭子到了眼前愣是又飞了,婉太妃势必咽不下这口气,你若放她出来,便等同于放虎归山。她不会感谢你,只会谋划着日后再如何争上一争。” “可是……”沈玄宁仍旧锁着眉,“那四弟怎么办?” 太后平淡道:“你父皇的嫔妃那么多,把他交给哪位太妃,都不会亏了他的。尤其是没有皇子公主的太妃们,更是巴不得天上掉下来个孩子给她们。婉太妃的事,你不告诉他,阖宫也都会瞒着他。等他长大些,即便知道了,也会明白你是为他好。” 这样的事,常要闹到你死我活才算完。这双母子都能留住命,便已是他们慈悲为怀了。 沈玄宁思量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其他,便从延祺宫告了退。 朱嬷嬷在他走后回到殿中,担忧说如今告诉皇上这些会不会太残酷了,毕竟皇上才只有十岁。 太后淡泊地摇了摇头:“若真要残酷,哀家大可告诉他婉太妃母子死了才最让人安心,不会多留这一步余地了。” · 头七过后,先皇入葬,工部又修整了一番乾清宫。等过几日新上的漆晾好了,沈玄宁便可迁进去。 彼时恰也到了新年,沈玄宁赶在年关前行完了登基大典,礼部便拟好了旨请他过目,改年号康正,过了年关便是康正元年。 沈玄宁遵从母后的意思,又让礼部添了一道旨,尊顺太嫔为顺太妃,抚养四弟沈玄宗。 这道旨也呈进来后,沈玄宁让苏吟去取书房取小印来盖印。 苏吟便跑去了书房,过了一会儿,拿了个檀木盘子将小印托了回来。 沈玄宁抬眼,失笑:“你怎么都拿来了啊!” 托盘里放着六个小印,正是登基大典之后礼部送来的,都是他以后会常用到的印。 苏吟站在桌边低头道:“奴婢不知道拿哪个嘛……” 沈玄宁正为要盖印挽着袖口,随口便道:“拿刻着‘皇帝之玺’的那个。” “……”苏吟僵了一下,踟蹰着将托盘往他面前推了推,“您……自己看看呗……” “?”沈玄宁微怔,接着就懂了,“你不识字啊?” 苏吟低着头,点了点。 沈玄宁笑了一声,自己把印依次翻过来瞧,翻到第二枚时就找到了要用的那个。盖完了抬眼一瞧,看到苏吟正板着张脸动着口型无声地念着什么。 “说什么呢?”他问。 苏吟哑哑道:“奴婢记一下,橙红色,上面的龙抬着爪子的是‘皇帝之玺’。”说着还自己抬了下爪子加深印象。 沈玄宁憋着笑把印放回托盘里:“别这么记,回头找个识字的姑姑教你认字,我也可以教你。” “真的吗?”苏吟满目欣喜,沈玄宁一点头:“嗯!”接着就起身拉她的手往外走,“乾清宫那边收拾好了,我打算明天住过去,你先跟我去瞧瞧。” 苏吟的手却明显往后一缩,沈玄宁扭过头:“怎么了?” “……奴婢不去了吧。”她呢喃道,“柳姑姑跟奴婢说了,太后的意思,也不是让奴婢非时时处处跟着您不可。奴婢就……就不烦您了!” 她也不愿意总触这个霉头,谁愿意天天被骂跟屁虫啊! “……”沈玄宁尴尬了。 那话自然是他让柳姑姑跟她说的。柳姑姑功成身退,打算再过个一年就出去养老,让他另点一个人在近前侍奉,他就说苏吟挺好的,然后顺嘴说了苏吟总跟着他很烦人的事。 这点事,柳姑姑当然能给办妥,就算苏吟总想着自己对太后发过誓,她也能把苏吟说通。可目下苏吟说不去,沈玄宁反倒有点别扭了。 她不去,他拉着谁一起到处看啊?别的宫女宦官都比他高至少一个头,而且在他面前都规矩得很。 他就强拽着苏吟又往外走去:“母后是没说你得时时处处跟着我,但我想让你跟着我!” 苏吟继续努力挣着:“您明明不想……” “谁说我不想!”沈玄宁很横,“你更清楚我在想什么,还是我自己更清楚?别废话了,跟我一起去!” “……”苏吟只好乖乖跟他一道走了。乾清宫离东宫不算太近,沈玄宁又不爱坐步辇,二人便走了一刻多才到。 到了地方,沈玄宁定睛一瞧,便见整个乾清宫都已焕然一新。 不止是漆上了新的、家具换了新的,就连新的御前宫人都已备妥了。他突然而至,他们也没慌张,有条不紊地行大礼觐见。 沈玄宁让他们免了礼,看向为首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宦官:“你是掌事宦官?” 那面容白嫩的宦官躬身道:“是,下奴冯深,奉太后之命掌管乾清宫宦官。” 沈玄宁从容不迫地点点头,又问:“那掌事宫女呢?” “……太后似乎没有安排。”冯深有些迟疑道,“下奴听说的是皇上自有人选,不知您……” 沈玄宁满意一笑,接着抬手就往苏吟肩上一拍:“宫女们以后就归你管了!趁着这一年柳姑姑还在宫中,你可以多请教她。” 苏吟乍迎重担,差点没直接吓跪在他的掌下。 · 这掌事宫女,苏吟好好地当了四年,一直也没遇上什么难事。无非就是勤学多问,又不懂的便虚心请教年长的宫女就是了。头一年有柳姑姑教她,柳姑姑出宫后也还有别的大姐姐。 但四年之后,她突然不想当这掌事宫女了。 因为三年孝期过去,宫中便遴选了新宫女进宫。新宫女最小的六七岁,最大的和她现在差不多,十一二。 其中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这些新宫女按照宫中不成文的规矩,管她这掌事的叫起了“大姑姑”。之前的四年里乾清宫都没有人这样叫她,因为她年纪太小,乾清宫的宫人几乎都比她大。 苏吟于是觉得别扭得很。而且她才十二岁呀,一叫大姑姑,她就觉得自己老了! 可沈玄宁听说她的烦心事后,还伏在桌上大笑:“哈哈哈哈哈大姑姑!叫你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吟被他笑得心里很气又不好发火,便憋着气在旁边暗自跺脚。 他看她气得面红耳赤,反倒笑得更加嚣张。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面子已愈发薄了起来,苏吟终于被笑得绷不住,转身捂着脸跑了出去。 “哎,苏吟?”沈玄宁立即刹住了声音,起座就去追她。他这两年窜了个子,变得个高腿长,没追几步就拉住了她的手。 她满脸不自在地回头,抬眼便见他眼底浸着满满的温和笑意:“别生气别生气,朕不笑话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 明天见~~ 第6章 发脾气 苏吟气鼓鼓地低着头,沈玄宁连哄带推地把她拉回了殿里,然后跟她打商量:“那朕下个旨,不许她们叫你大姑姑了?” “……不要!”苏吟稍稍一想,便赶忙拒绝了。 她神情复杂地叹气道:“叫就叫吧……奴婢适应一下!皇上下这么一道旨,太奇怪、也太大张旗鼓了,跟奴婢仗势欺人一样。” “朕下旨,不干你的事。”沈玄宁说着就转向案桌要去提笔写来,苏吟心下一急,忙追了过去,在他面前挡成了个“大”字型:“不要不要,您就当奴婢什么都没说!求您了,行不行?” 他似笑非笑地审视了她一会儿,蓦地抬手在她额上一弹:“好心没好报,随你的便。” “……”苏吟捂着额头扁嘴不吭声,沈玄宁径自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坐到案前继续读起书来。 读完了手头的两篇文章,他便拣了本折子来读。 他还没有亲政,大多数时候都还在读书,折子由太后和几位朝中重臣一起商议,他顶多过个目。但近几年,他读的书渐多,与他们意见相左的事便也渐渐多了起来。 是以现下,在沈玄宁心底,是期待着亲政的。他想真正的坐拥天下,想有一番自己的作为,而不是空坐在皇位上。 可他一时半会儿又还确实不能亲政,这心底深处的想法表现出来,便成了他时常会与太后或大臣们争上一争。 于是,苏吟在旁正给他换着茶,就见他拿着本折子闷头又出去了。 “哎……皇上?”苏吟怔了怔,赶忙放下茶盏跟了出去。沈玄宁没吭声,她瞧了瞧他的神色,看出他是在想事,便也只无声地跟着。 沈玄宁走进慈宁宫时,太后正礼佛。旁边的朱嬷嬷见他来了,便上前去扶太后,太后从蒲团上站起身,瞧了瞧他手里的折子,边落座边和颜悦色地问:“有什么想法,说吧。” “母后,儿臣觉得对北方部族这样一味地安抚不是办法。” 他说着向太后一揖,便也坐了下来,又道:“他们觊觎中原已有千年之久了,只不过历朝历代的国君未曾客气,他们才始终没有可乘之机。如今,朝廷却一味地安抚他们,不停地用粮草、金银满足他们,这反倒给了他们做大的机会,是在一手造就后患啊。” 太后听罢,没急着做任何反驳,只点了点头,问他:“那你想如何?” “为什么不打回去?朝廷现在既不缺钱,也不缺兵力。痛打他们一场,他们怎么也要有十年八年不敢进犯。” “谁做主将?”太后淡声又问。 “主将……”沈玄宁脑海中瞬间划过了几个名字,但也正是这几个名字,令他一下子噎了声。 太后斜眼睇着他:“朝中没有年轻将领,几员大将里,年纪最小的也比你大足足三十岁,在军中威望甚高。你尚未亲政,此时若他们再出去立个战功,引得民间拍手称快,你觉得来日会如何?” “……功高震主。”沈玄宁的声音弱了下去,懊丧一叹。 太后轻笑着点头:“那你觉得,是忍那些暂且惹不出大乱子的骑兵几年更为危险,还是皇位周围危机四伏,许会令你十年二十年难以翻身、甚至天下直接更名改姓更为危险?” “儿子明白了。”沈玄宁铁青着脸,太后无奈地摆手:“你啊……一点就透,说明半点不傻。凡事要多琢磨琢磨,别总想一出是一出。” 太后适才没有屏退宫人,当下这番教训,弄得沈玄宁大感丢人。 他于是生硬地又欠身应了句“儿子明白了”,便离座风风火火地向外走去,苏吟根本没来得及挡上一挡,他就已经迈过门槛去了。 她不禁暗吐了一下舌头,而后衔着笑上前跟太后说:“您别生气,皇上就是心急了些,想快点儿亲政。” “是,哀家知道。”太后颜色稍霁,含笑叹道,“谁在他这个年纪、这个位子上,都会急着想亲政的,这哀家一点也不怕。哀家怕只怕他一边着急,一边还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都看透了,闹出大事来。” 她说着一觑苏吟:“你要多劝着他。” “是,奴婢知道。您放心。”苏吟颔首福身,太后点了点头:“哀家对你放心。好歹也是乾清宫大姑姑了,哀家知道你懂事。” “……”大姑姑这三个字一冒出来,苏吟就又有点别扭了。可她总不能当着太后的面说不高兴,只得闷闷地应了声“是”。 但太后何等的精明?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脸上的情绪,她一瞧就能瞧出来。 她便问她:“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也没有……”苏吟否认道。怕太后多心,又不得不详细解释了一遍自己被人叫大姑姑实在笑不出来的事。 她嗫嚅说:“奴婢都觉得自己被叫老了……皇上还笑。” 没想到太后却也扑哧一声笑出来,把她拉近了,道:“那哀家还不到三十就被人叫了太后呢,是不是早就成了老太太了?”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苏吟慌忙解释,太后笑意更深了几分:“那不就是了?人啊,不能乱给自己添烦心事,你自己清楚自己多大,何必在乎别人怎么叫你?再说,人这一辈子,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的活法,可不是年轻才最好,又何必这么忌讳变老?” 咦? 苏吟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太后说得当真有道理,恭谨一福:“奴婢知道了,多谢太后教诲。” “快去吧,别让皇上觉得你私底下跟哀家说他坏话。”太后说笑着一挤眼睛,苏吟笑吟吟地福身应了声“是”,便也从慈宁宫告了退。 太后目送着她离开,暂且也没什么事可做,就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 朱嬷嬷在旁察言观色着说:“这半大不小的年纪,最是有趣了。” “倒也是懂事。”太后舒心道。 当年说让苏吟留在御前时,只不过是想给沈玄宁添个能说说话的同龄人,把丧父的悲伤渡过去。没想到几年下来,苏吟倒还真做得不错,举手投足也都慢慢显出御前宫女该有的气质了。 · 苏吟出了慈宁宫后也没急着去追沈玄宁。因为她和太后多说了那么多话才走,沈玄宁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她若跑着去追,不太合礼数。 结果苏吟一到乾清宫门口,就看到原本该在里头侍候的宫人也都站到了外头来,包括掌事宦官冯深。 “冯公公。”她上前拍拍冯深的后背,冯深回过身,她又问,“怎么了?” “皇上发了通火,把人都给赶出来了。”他边说边压低了声,指了指里头,“里头还跪着两个,进去上茶研墨的。一时吓住了,没退出来。” 苏吟往里瞧了瞧:“我进去看看。” 冯深自是没拦她。御前这些个人,谁也比不过她在皇上跟前得脸。 苏吟便这么进了殿,谁知她刚走进用作书房的东配殿,沈玄宁就劈头盖脸地喝了过来:“你怎么才回来!背着我跟母后议论什么了?!” ……太后方才一语成谶呀! 苏吟腹诽着,心下知道他这就是找个由头发发火,边走上前去边在背后挥了挥手,示意两个跪在那儿的宫女退下。 然而两个宫女刚小心翼翼地要起来,沈玄宁就一道眼风扫了过去:“茶都沏不好,押出去赏二十板子!” “……皇上!”苏吟锁起眉头,几步走到他跟前,“您这是干什么?若是不高兴奴婢在太后那儿多说了几句话,您把奴婢押出去打一顿好了!” “你当朕不敢打你啊!”沈玄宁盯着她怒吼起来,苏吟跟他对视了两息,绷着张小脸低头就跪了下去。 跪下去之后她也不说话,只摆了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沈玄宁仍自瞪着她,在那么片刻间,满心的不快分明愈演愈烈,可又奇怪地在弹指一挥间荡然无存了。 他咬着后槽牙朝那两个宫女摆手:“你们先退下!” 两个宫女一声都不敢吭,噤若寒蝉地赶紧告退。沈玄宁重重地沉了一口气,起座去扶苏吟:“别生气,朕这火不是冲着你的。” “……您也别跟太后生气。”苏吟偷眼瞧他,“太后是为您好。” “朕也不是跟母后生气。”沈玄宁苦笑,一喟,“朕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怎么总会想偏。明明都是明面上的道理,非要母后点了才能想明白。” 他觉得自己书都白读了,担心自己当不了一个好皇帝。 “皇上别这么想,凡事都要慢慢来的,何况是料理朝政这样的大事?”苏吟口气明快地说着,走过他身边,端起了桌上的茶,“奴婢去沏合口的茶来。皇上喝着茶静静神,再想事情!” “好……”他勉强笑了笑。 她转回身时便也朝他笑了笑,就端着茶走了。 嗯……苏吟真好看! 沈玄宁莫名其妙地这样欣赏起她来,盯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神,局促地挠着头把目光别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也随机送50个红包 ======= 端午啦,阿箫和老同学们约了一趟长白山旅游…… 不会断更,但未来两三天的更新可能都会比较晚,么么哒 么么哒~ 第7章 小聪明 乾清宫外,一群和苏吟年纪相仿的小宫女听闻了皇上发怒的事,就在墙根下嘁嘁喳喳地悄声议论起来。 有人说:“听说,皇上鲜少这么跟大姑姑发火。” “皇上真的会打大姑姑的板子吗?”另一个道。 “还是会的吧,说到底大姑姑也是宫女。再说,她方才自己说了那样的话,不是找打么?” 几人这么低言细语着,外头突然飘进来了个宦官的声音:“要不,你们下个注吧。” 宫女们扭脸一瞧,见是冯深,好几人便露了心虚的神色,但还是有个胆子大的笑道:“那奴婢押一两银子,大姑姑这回要挨打。” 她这么一说,其他小丫头也都七嘴八舌地下起了注。冯深悠哉哉地等她们下完,道:“我押三十两银子,她没事儿。” 见他这般豪气,一群小姑娘眼睛都亮了。 冯深笑了一声,也不理会她们的欢呼,只望着殿门从容不迫地等了起来。皇上登基四年,他在御前也有四年了,反正他从没见苏吟受过皮肉之苦。 旁的宫女宦官罚跪、挨竹板,都是不值当一提的常事。苏吟这四年里好像也就被罚过俩月的俸禄吧,皇上明摆着舍不得她吃苦。 果然,不过片刻工夫,几人便见苏吟轻轻松松地从殿里出来了。几个小宫女顿时面露苦色,冯深嘿地一笑,压音道:“掏钱吧你们!”接着又转回身看向苏吟,“怎么样?” 几个宫女也没精打采地一福:“大姑姑。” 苏吟哪儿知道他们方才在拿她开心?见冯深问,便如实道:“没事了。我重新上了盏茶,皇上说想自己读会儿书,我就先出来了。” 说罢她又吩咐眼前的宫女说:“去膳房让他们盛碗绿豆汤出来冰镇着。暑气重了,一会儿让皇上解解暑。” 吩咐完后,她就转身找别人去了。方才那上茶上的不合沈玄宁口味的宫女,她得去指点一下,毕竟是御前的人,上茶怎么能上得不合皇上的口呢?诚然这回有皇上鸡蛋里挑骨头的原因在,但可见这骨头还是有,至少有骨头渣! 那若日后再来那么一回,真被拖出去赏顿板子,那也就活该了。 冯深噙着笑目送她走远,伸手挡了那要去膳房的宫女。 他道:“机灵点儿,让膳房多冰一碗出来。免得万一一会儿皇上要让大姑姑一道喝,你们端不上来。” “……让大姑姑一道喝?!”几个宫女都是刚调来乾清宫,听了这话觉得荒谬无比。她们觉得冯深想得也太多了,皇上是九五之尊啊,宫里传他待大姑姑情同兄妹,他就真能把大姑姑当妹妹照顾不成?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其中一个跟着苏吟一道呈了绿豆汤进去。 沈玄宁经了这半个时辰,气也消了,心也不急了。他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觉得清甜爽口,便随口向苏吟道:“让他们再上一碗来,你也喝着歇歇。” 那宫女惊得神思都僵了。 她迟疑着看向大姑姑,但大姑姑从容得很,笑着点头道:“好!”应完又侧首跟她说,“让膳房多加一勺糖。就说是我要的,他们知道。” “是……”那宫女压制着错愕躬身往外退,又听到皇上继续跟大姑姑说笑:“你不怕发福了啊?” “绿豆汤嘛,多加点糖才好喝!”苏吟轻哂道,“而且入夏以来奴婢就这么喝,倒也没见发福,反倒是裙子短了一点儿。” 她说着踮了踮脚,沈玄宁边和绿豆汤边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有点短了,乍看瞧不出,但仔细看会显得有点局促。 “长个子了。”他笑道。 苏吟叹着气点头:“是。” 她这裙子还是今夏新做的呢!量尺寸时尚服局的宫女还特地说了会给她稍微留长一点点,没想到送来时还是显短了。 沈玄宁笑着,反手一攥自己的袖口:“朕最近的衣服短得也快。晚上尚服局来量衣,给你一道量了吧,再做几身新的来穿。” 苏吟摇摇头:“改天吧。明儿个一早汤大人要来觐见,奴婢得早点起来盯着他们准备,今晚想早点睡。” “哦……也行。”沈玄宁点了头,顿了顿又道,“辛苦你了。” “?”苏吟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她发觉这阵子,尤其是这几天,他突然对她莫名其妙地客气了起来。“辛苦你了”“多谢”这样的话,她一天总能听个两三回。 她倒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跟她客气而觉得别扭,只是奇怪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可这话也不太好问,苏吟兀自腹诽了一下就作了罢。正好绿豆汤端了进来,她便安安心心地喝了,然后该研墨便研墨、该换茶便换茶。 这些做惯了的事,她自然做得心如止水,但沈玄宁就不一样了。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这几日只要她在旁边,他就总是心神不宁,她研墨也好奉茶也罢,他总禁不住地想抬眼看她,又总在目光触到她的纤纤玉手时就赶忙撤回来。 · 殿外,冯深抓准了那进殿奉绿豆汤的宫女吃惊的机会,帮苏吟立了个威,给这群新来的说了说大姑姑在皇上跟前有多红,最后语重心长地教她们说:“你们啊,可别觉得大姑姑跟你们一般年纪,就不服她管你们。我比她大这么多,好多事都还得求着她呢。” 一群宫女连连点头,皆带着三分紧张表示记住了、记清楚了。于是翌日清晨,早早起床四处吆喝人的苏吟意外地发现这些个原本心浮气躁的新人突然都变得特别乖,她让她们干什么,她们都是半分不敢耽搁地立刻就去,而且脸上分明有那么点紧张。 苏吟自然觉得怪,但暂且也顾不上问这些。因为今日要来觐见的这位汤大人,叫汤述仁,是太后为皇上新选的帝师。 帝师,顾名思义就是皇帝的老师。虽然皇威在上,汤述仁这个当老师的见了皇上得行大礼,可皇上也得显出几分相应的敬重来,不能让旁人觉得他不尊师。 怎么显得敬重?从穿着到言谈再到乾清宫中的种种细节,都要注意。乾清宫上下都不得不从一大早就开始收拾准备,生怕显出懈怠。 晨时四刻,有宦官匆匆来禀,说汤大人和三位辅政大臣皆已进宫,正往乾清宫这边来。 刚歇下脚来的苏吟点点头,便领着两个宫女一道向外迎去。 她在乾清宫门口等了会儿,遥望见四人一齐从西边的宫道上走来,又提步迎上了前。走在最前头的是个五十出头的武将,叫胡骁,见了苏吟便朗声笑道:“苏姑娘,早啊。” “各位大人万福。”苏吟含着微笑屈膝福下,“皇上早已在乾清宫中等着各位大人了,各位大人这边请。” 她说罢直起身,伸手一引,便见那胡骁又一马当先地向前走去,朗声笑道:“好、好、好,老夫也有日子没见过皇上了。” 苏吟不禁锁了锁眉,暗觉这人真讨厌。 她知道胡骁如今已是三朝元老了,战功显赫,值得敬重。可她就是每每见到他都不快得很,觉得他太跋扈了些。 就拿他方才的举动来说吧,还没人敢在乾清宫前这样放声大笑呢。虽然有时结伴而行的朝臣间会难免说笑一二,可也都是适当地笑一笑便了了,他的那种笑声,听着像在耀武扬威一样。 但苏吟总归不能教训他。她只得暂且忍着这不快,恭请几人入殿。沈玄宁暂且还在寝殿中读书,她就欠身笑道:“各位大人稍坐片刻,奴婢去请皇上。” “好!”胡骁又声音颇大地一应,接着就朝那右首那身份最尊的位子走去。 正要往寝殿退的苏吟看得心里一声冷哼,温温和和地莞尔开口说:“汤大人请上首座。皇上早闻您学识渊博,想与您多说说话。” 离那位子还有三五步的胡骁脚下一刹,带着两分窘迫看向苏吟。 苏吟可没看他,福了一福,就毕恭毕敬地往寝殿去了。 胡骁只得看向汤述仁,强笑道:“是是是,今儿您是贵客。” 寝殿之中,沈玄宁读着书,余光扫见有人绕过了屏风。一抬头,就见苏吟绷着张小脸儿进来了。 他不觉笑了声,问她:“怎么了?” “胡骁胡大人,总是……”她把“没规没矩的”五个字噎住了,改口说,“吵吵嚷嚷的。” 沈玄宁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轻蹙了一下,搁下书,一语不发地向外走去。 他也不喜欢胡骁。昨日母后问他若让现有的将领立功会如何时,他答说“功高震主”,脑子里想到的便是胡骁。 作者有话要说:玩家【大姑姑苏吟】发动技能【小聪明】 苏吟叉腰:我人小鬼大,所以叫大姑姑! ======================== 本章也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8章 给教训 即便沈玄宁对胡骁深感不满,但到了正殿见汤述仁坐在右首,心情便也好了许多,一场君臣相见算得和睦。 汤述仁是当朝有名的大儒,沈玄宁请教了几件事情,他都颇有见地。 沈玄宁于是对这位新任的老师很是满意。临近晌午时,四人告了退,他回到寝殿中神清气爽:“还是母后会识人。她最初提起这位汤先生的时候,朕还不乐意呢。” 因为坊间盛传汤述仁性子清冷,不好相处。 苏吟噙笑接过他信手摘下的冠,接口说:“自然。太后为了帝师的事,操劳了好一阵呢,选出来的必是好的。” 沈玄宁又道:“倒是没想到胡骁也对他颇为敬重。从前觐见,哪次不是胡骁坐右首?就连丞相都要让他三分。这次他倒让汤述仁坐在前头了。” “……”苏吟好生憋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怎么了?”沈玄宁不解地偏头看她。 她局促地掩住嘴,但还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样子,边不时地发出两声笑边把自己先前阻了胡骁入座的事说了。 沈玄宁听罢也笑出声,抬手拍她额头:“你怎么鬼点子这么多!” “奴婢说得难道不对么?”她绷住笑反问,“胡大人劳苦功高不假,但今儿个是皇上见老师,自当是老师坐上首。” 沈玄宁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弄得笑意愈深,点头道:“对。我们乾清宫大姑姑心里跟明镜是的,说什么都对!” 苏吟:“……” 在太后开解过她之后,她是不在意别人叫她“大姑姑”了,但沈玄宁这么说,明摆着就是故意惹她。她便下意识地一眼瞪了过去,沈玄宁登时得逞地笑出声:“哈哈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别瞪!”他的手抬起来在她眼睛上一捂,“快去用膳,朕也去用了。” 苏吟在他手后鼓鼓嘴,无声地屈膝一福,就严肃地向外退去了。 这小脾气! 沈玄宁放下手,好笑地看着她往外退。等她出了殿,他便走向了膳桌,然后挑了道苏吟爱吃的八宝豆腐,让冯深着人给她端过去。 “就说是她今天差事办得漂亮,有赏。”他说着兀自笑了一声,又道,“也让她别赌气,好好吃饭。” 这八宝豆腐端进苏吟房里的时候,苏吟在心里暗自给了它一记白眼。不过,她到底还是好好地把这菜吃了一些。 因为她着实爱吃嫩豆腐,八宝豆腐、蟹黄豆腐、豆腐脑一类的东西她都很喜欢——她可不是为了赌气会和好菜过不去的人! 用完了午膳,苏吟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午觉,到了时辰自有小宫女来叫她起床。她更衣梳头后,再去乾清宫当值。 到乾清宫门口时,苏吟远远地看见个人。这人于她而言也不陌生,便笑吟吟地上去福身见礼:“崇王殿下安。” 沈玄宗闻音回头,见是她,颔了颔首:“苏姑娘。” 苏吟直起身:“殿下有事觐见?” 沈玄宗含笑点头:“是,有劳通禀。” 苏吟又向他福了福,便进了殿去。寝殿中,沈玄宁也午睡刚醒,正由宫人服侍着更衣。苏吟上前挥退了他面前的小宦官,径自帮他系衣带,边系边道:“崇王殿下来了,说有事觐见。” 沈玄宁浅怔,旋即道:“快请他进来!” 这几年,他们的兄弟关系都还是不错的。关于婉太妃的事,沈玄宗至今都还不清楚,不过沈玄宁也琢磨好了,这事儿不可能一直瞒着,等再过两年就慢慢解释给他听。 他们都渐渐长大了,读的书也都不少。这其中的道理,于四弟而言也不难懂。他若能平静接受,他们便还是好兄弟;若不能也无妨,他皇位一日坐得比一日更稳,已非四弟一个清闲王爷能够撼动,到时他们各走各的路,他不多去为难四弟便是。 而对于婉太妃,他也没什么太多的愧疚。她与母后之间不过是胜王败寇,并无善恶之别。再者,母后虽然把婉太妃关进了冷宫,吃穿用度上却都没亏待过她,一切仍照着太妃的例来,这是母后的大度。 若婉太妃是胜了的那一方,会用同样的大度待母后么?沈玄宁说不好,他没理由那么天真地贸然做这种设想。 片刻工夫后,兄弟二人便在正殿见了面。沈玄宗此番前来是为谢恩的,他在三日之前受封了崇王,按规矩是该今天来磕个头。 沈玄宁在他叩首后亲自上前扶了他起来,问他:“去见过顺太妃了?” “去过了。”沈玄宗点头,接着便道,“臣弟想求个旨。” “你说。” “这四年,都是顺母妃照顾臣弟。她这人不善交际,在宫中也没什么人走动,臣弟想把她接到王府里去。” 沈玄宁听言一哂:“应该的。改日我跟母后说一声,让顺太妃先准备着,等天凉快些再往外搬。” 近来确实太热了。 沈玄宗一揖:“多谢皇兄,还是皇兄想得周到。” 然后兄弟两个落了座,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还聊了点近来的功课。沈玄宗说最近先生对他太严厉了,他时常要苦读到深夜,沈玄宁扯了扯嘴角,无声地看着他。 “……皇兄您当我没说。”沈玄宗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皇兄打从登基之后,每天都要苦读到深夜。 他又立刻窘迫地继续寻了话题,看向苏吟道:“皇兄日日苦读,只好劳苏姑娘多照顾了。” “你可算了吧。”沈玄宁瞟着苏吟,悠悠摇头,“她啊,睡得晚一些第二天就哈欠连天,连续来两三天,眼眶就跟挨了拳头一样,不敢让她照顾。” “……那是因为奴婢起得早!”苏吟憋不住地为自己辩驳,“奴婢总得在皇上起床之前就过来当值才行呀,之前还得盥洗更衣,至少要比您早起一个时辰呢!” “是是是,你辛苦,你最辛苦。”沈玄宁一脸认真,点头点得像捣蒜。 沈玄宗笑出声,又道:“我这出宫开府了,苏姑娘有空不妨告个假,去我那儿坐坐,躲个清闲?” 沈玄宁倒先一步点了头:“这主意好,改天朕跟她一起去你那儿坐坐,她躲个清闲,朕躲一日的功课。” 苏吟自然是拍手叫好!进宫四年了,她都还没出过宫门呢,压根不清楚京城到底什么样子,早就想出去逛逛。 这事便就这样基本定了下来。当晚,沈玄宁忙完功课后便去了慈宁宫,跟太后提了四弟想接顺太妃出去的事。 太后听罢点了点头,也说:“应该的。”接着又淡淡问他,“他没提婉太妃?” “没有。”沈玄宁轻喟,“几年都杳无音信,四弟大概也放弃了。” 太后有些唏嘘:“到底委屈他了,他是个好孩子。” “是。”沈玄宁颔首顿了一顿,又道,“母后,我觉得……许该把他得封崇王的事告诉婉太妃一声?” 太后秀眉微锁:“为何?” “母后您说过,皇位到了婉太妃跟前又没了,她不会那么轻易死心。我想,她即便在冷宫住了四年,也未必就会死心。”他略作沉吟,续说,“但她若此心不死,来日最后深受其害的,其实是四弟。如此这般,倒不如让她知道四弟现下过得很好,一生荣华无忧。她但凡真肯为四弟考虑,就不会再涉险争什么了。” 他的皇位已然坐了四年,此时任何人来争,险数都不小。把已有亲王尊位的四弟推去冒这个险值得么?沈玄宁觉得婉太妃不会那么傻。 太后听罢也点了点头:“你想的不错。哀家一会儿就着人告诉她,会把该说的话都带到。” 而后太后又问:“今日见汤述仁,觉得如何?” “汤先生甚有才学,我会好好跟先生学的。”沈玄宁说完,又想起苏吟挡胡骁的事,便把这事绘声绘色地跟太后说了一番。 苏吟一听太后提汤述仁,就知道他免不了要说这个,听到一半脸上就烫了起来,面红耳赤地跪地一拜:“奴婢今儿多嘴了,太后恕罪。” “嗤。”太后睃着她笑,“你这丫头,人小鬼大,不许再有下回了。” 苏吟不由一怔。 她方才谢罪归谢罪,可她觉得自己做得没错啊,凭什么那么惯着胡骁? 沈玄宁也道:“她这般拦着胡骁,不是挺好?” “是,拦着也挺好。”太后边抬手示意苏吟起来,便道,“可你们想想,胡骁这样事事都争,结果是什么?是满朝文武都会觉得他跋扈,对他不满。但苏吟出面拦着呢?这种暗亏传不了多远,大臣们不会因此谢你,反倒会让胡骁直接记恨你。” 她也早就想给胡骁点教训了,只不过现下还不是时候。 但既要给这个教训,铺垫总是需要的。那是直接与胡骁生隙来得好,还是一面把胡骁哄得好好的、一面让满朝都不知不觉地站到他们这边来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好多评论说“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康熙王朝》里的苏麻喇姑”…… 2333333有这个疑问的妹子们, 你们是不是没注意文案上有这么一条? ↓↓↓ ※初始灵感来源于童年执念的《康熙王朝》里康熙X苏麻喇姑的CP,文里争取写三两个剧里有的小情节作为致敬。 写到的话会做标注,没写到的话……_(:з」∠)_可能以后会再开篇文来致敬。 ========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 ======== 苏吟:我有小聪明! 太后:哀家老狐狸。 第9章 崇王府 八月末,天气逐渐转凉,沈玄宁想着要去沈玄宗府里看看的事,就向汤述仁提出了“告假”。 没想到被汤述仁义正辞严地教训了一遍。 沈玄宁对此自是不高兴的,沉着气解释说自己只不过想歇上一日。但汤述仁又是一番大道理砸来,引经据典地教育他不该贪图玩乐。沈玄宁觉得这事实在没有严重到这个份儿上,就忍不住地与老师争执了起来。 三两句过后,汤述仁离席起身,一板一眼地下拜告罪。沈玄宁不禁郁结于心,不得不软下性子去扶他。 ——汤述仁毕竟是当朝大儒,是母后费心为他挑选的老师。 可是,他心里仍旧难免不快,觉得这个老师忒苛刻了。就是民间寒窗苦读的学生们,歇上一日两日也不是个大事啊。 他最后便生硬道:“明日朕是一定要去见四弟的,老师海涵。” 汤述仁看看他,想说点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最后只道了句:“皇上珍惜兄弟情分,难能可贵。但自古以来,帝王无情也非没有缘由。” 沈玄宁一怔,不由有些诧异:“您知道四弟的事?” “太后既要臣教导皇上,自会将该告诉臣的事都告诉臣。”汤述仁神色淡淡,继而一喟,“不过,也罢。所谓君无戏言,皇上既已应过崇王殿下,去便去吧。” 沈玄宁听到这儿算是明白了。汤述仁并非真觉得他贪图玩乐,更不是觉得他歇上一天都是大错,而是怕他因为与四弟的情分留下后患。 他一时觉得,老师担心得也太多了。 一来四弟不是不明理的人,二来,婉太妃的事决计瞒不了四弟一世。他现下不与四弟走动,到时就能避免面对那件事么?不可能的。 但心下细想,他又因敬重汤述仁的才学,觉得他的担忧或许是有道理的。 他便一揖,道:“老师放心,若真到了该无情时,学生会有分寸。” 汤述仁沉然喟叹,点了点头:“臣诚愿如此。” 于是翌日一早,沈玄宁就带着三五个宫人着便服出了宫。 苏吟自然跟着,她最初被沈玄宁叫进了车中同坐,但马车驶出皇城时,她太好奇城里什么样子了,就钻出了车帘,到车辕上与冯深同坐。 城中景象晃晃悠悠地从眼前划过,苏吟满眼欣喜地看过一处处商铺,拽着冯深问:“你来这里逛过吗?” “偶尔吧。”冯深在马蹄声中朗然道,“我家就在京城嘛,偶尔回家会顺路逛逛。” 苏吟便道:“下回叫上我一起,好不好?” “……不好。”冯深侧首划了她一眼,“万一你跟我出来出点什么事,我可担不起那个罪。” “这是京城,我能出什么事?”苏吟不服,可冯深只是摇头,半点不打商量的样子。 个中细由,冯深不好跟她说。 宫中宫女宦官都不少,可苏吟接触到的并不多,而且宦官们还自成一个圈子。 他一路混上来,至今也没能和一些身份不高的老宦官断了联系。 他十分清楚那其中的恶心。就拿苏吟来说,他们这帮人尊她一声“乾清宫大姑姑”,不敢对她有半分的不敬。但那些在宫里混不出头的腌臜东西可不管这么多。 他们在宫里熬得太久了,一个个的脑子都不正常。如若见了苏吟,他们会觉得能动一动这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就是死了都值。这些身份低如蝼蚁的人天不怕地不怕,而且在宫中自成一党,数年积累下来,人脉竟也颇让人咋舌了。 就这,他敢带苏吟一道出门吗?他敢跟她说这些吗?他都不敢跟皇上提这些事,生怕在皇上出手整治之前,自己就被那帮不怕死的弄死。 冯深甚至听见过些许不知真假的传言,说婉太妃进了冷宫后…… 唉。 他兀自摇了摇头,把这些烦心事通通按下。 他实在管不了那么多,宫里见不得光的事情多了去了,他最多也只能保证自己日后不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在冯深的沉思中突然被晾下的苏吟只觉自讨了个没趣儿,她撇撇嘴,便也不再继续求冯深,只自顾自地看街景了。 又过了约莫两刻工夫,马车驶进了崇王府所在的巷子。两名王府护军立刻迎上来查看,冯深便停了马车,苏吟跳下了车辕。 但两个护军根本没看她,遥遥就陪着笑朝冯深躬了身:“冯公公,您这是……” “嘿,你们别装看不见这姑娘。”冯深也下了车辕,上前拍了拍苏吟的肩头,“这是我们乾清宫大姑姑。” “?”两个护军诧然看过去,但瞧着这么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那声“大姑姑”怎么也叫不出来。 “别逗了!”苏吟嗔怒地一拍冯深,又转向那两个护军,“皇上得了空了,来崇王殿下这儿瞧瞧,二位劳烦殿下出来接个驾?” “皇……”二人喉中噎住,脸色骤然发白,朝着马车匆匆一拜,“皇上圣安,臣这就……” “不必了。”马车中传来了一声笑音,两名护军余光瞥见一只手揭开车帘,顿时连头也不敢再抬。 而后一名面容俊朗的少年显了身形,王府红墙外值守的护军立时齐齐跪倒,皆呼万岁。 “免了。”沈玄宁轻松地下了车,信步上前一点苏吟肩头,睇着府门道,“走,去瞧瞧四弟在干什么。” 苏吟一哂:“奴婢头一回见着王府呢。” “那一会儿让四弟点个人,带你四处走走。”沈玄宁边说边迈进了府门。他摆明了不想提前惊扰崇王,自然没人会那么不长眼地非去通禀。 于是,正背着书的沈玄宗乍见有人影进来,抬头就喝了过去:“不是说了我在读书,谁也不……苏姑娘?” 他喝声辄止,苏吟盈盈一福问安,接着沈玄宁也进了门。 “皇兄……”沈玄宗赶忙离席下拜,沈玄宁随口笑道:“快起来,朕随便来看看,你别这么多礼。” 沈玄宗便起了身,沈玄宁又问:“怎么样,住得惯么?” “都好。”沈玄宗也笑起来,“多谢皇兄,臣弟前阵子发现那片竹林……” “满意就好。”沈玄宁轻舒了口气,没让他多客气,苏吟则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竹林?” 然后,她便听说了一个很温情的陈年旧事。 沈玄宁说,沈玄宗小时候有一阵子总是梦魇睡不好觉,太医试了很多法子都治不好他。后来有一日,他在御花园的竹林里玩累了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特别实在。 先皇因此觉得竹林有效,就让人专门在宫中辟了一片地方,给他种了一大片翠竹。 后来,沈玄宗的梦魇真的好了。竹林究竟有多大的功效不太好说,但总之可见先皇的一片慈父心。 “父皇那时候特别疼他。”沈玄宁笑说,沈玄宗的面色因此而有了点不自然,干涩地笑道:“父皇其实一直更器重皇兄,臣弟只是……” “你瞎客气什么啊。”沈玄宁嗤笑,“我是你哥。” “……是。”沈玄宗把后面的话噎了回去,想了想,觉得自己这般客气似乎是不太好。 皇兄登基之后就日日困在课业里,他们因此见面见得少了,继而变得生分。可他其实很清楚,皇兄是待他很好的,即便他们都依稀知道他们的母后和母妃昔年有很多不睦,皇兄也依旧护着他,他实在不该觉得生分。 沈玄宗于是好生调理了一番心绪,复又笑了起来:“皇兄请随臣弟来。臣弟着人把后面的两方院子改成了演武场,皇兄肯定喜欢。” 沈玄宁一听,立时来了兴致:“走,咱比试一场!” 他们兄弟两个的功夫也都是实打实练出来的。尤其剑术,两个人同出一师,一度难分伯仲,直至这两年沈玄宁才稍微强出一点。 二人便这么大步流星地朝演武场走去,苏吟一怔,赶忙追上去拦:“皇上,不行!” 她在兄弟两个跟前横成了一个“大”字:“皇上若在外伤着……” “我们不用开刃的剑。”沈玄宁反应极快,苏吟哑了一下,美眸抬起,又道:“这是您说的!若是打痛快了,也不许换剑,不然奴婢告诉太后去!” “……你还学会告状了?!”沈玄宁眉头深皱,沈玄宗在旁边大笑出声,又绷住笑跟苏吟说:“你放心,我十招之内赢他,不给他换剑的机会。” “你少说大话!十招?你能五十招赢我,我就输给你十两黄金。” “行啊,君无戏言!”沈玄宗说着,拔腿就朝演武场跑,跑出一段又挥着手朝苏吟喊,“苏吟你算个证人!我赢了这十两黄金,便分你五两打套钗子!” “五两黄金就想收买我们苏吟了?”沈玄宁嚷了回去,继而朝苏吟一哂,“朕去了,你也随处玩吧。” 片刻之后,秋日大好的阳光下,兄弟两个在宝剑的玎珰相碰声中打成了一团。与此同时,宫中最为人迹罕至的冷宫里,一层薄灰从房梁上扑簌了下来。 灰暗之中,正坐在罗汉床边用银钗挽着乌发的妇人容颜依旧姣好,见了这灰尘,秀眉不禁蹙了一蹙:“这鬼地方,早晚要叫人也生出霉来。” “啧,息怒。”一个慵懒的声音从被中传来,“明儿个我就叫人来给你收拾,再上上漆,保准儿让你好好的过年。” 妇人却嗤地笑了一声:“这可没法让我好好过年。” “怎么呢?”那人问。 妇人便千娇百媚地倚了过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崇王府里有了太妃了。你说,我可怎么过年呢?”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两天更得这么晚,假期结束啦,最迟后天能恢复成正常的下午更新(争取明天就恢复…… 深感内疚的荔枝抹着眼泪说本章随机送100个红包 第10章 讲故事 床上的人微怔,然后锁着眉头坐起来穿衣服:“你想让我往崇王府递话?”他鼻中发出一声短促笑音,“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美貌妇人淡看着他穿衣,很快又酝出柔和一笑,探头倚在了他肩头上:“杀头的大罪,你也不是头一回做了。”她绵软的声音惹得他后脊一阵轻颤,她顿了顿,明眸轻眨,“你助我们母子相聚,我们自都不会说这窗纸是你挑破的。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这……”那人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蹙,“你要知道,太后和皇上这几年……” “你在宫里,也有几十年了吧?”她一派天真地望着他,手却带着几许撩拨的意味,抚弄着他的后脊,“混到这个岁数还只管个冷宫,甘心么?你若帮我住到慈宁宫里头去,我一定不会亏了你。” 这一番话,一举戳中了什么软肋。 那人哑了一哑,举棋不定地扭头看她:“那我……” 她眉眼一弯:“只要带一句话就好,你若不放心,连名字也不必留。” 那人沉默不言,半晌才模棱两可道:“我想想。” 妇人却并未催促,嫣然一笑,便又转身继续挽起了头发。 · 转眼之间,寒风拂过京城的大街小巷,严冬便一步步地来了。苏吟早早地拿到了冬衣,但太后和皇帝都迟迟没开口说换冬衣。 在穿冬衣除更衣的事上,宫里是有规矩的,要上头先穿或者开个口底下人才能穿,不然宫里穿什么的都有也不好看。结果苏吟就这么着冻得受寒了,不得不告个假,打算遵医嘱在屋里好好地闷几天汗。 她鲜少告假。头一日时沈玄宁以为她是正常的不当值歇一歇,到了第二日,就觉出了不对。 他便问冯深她干什么去了?冯深说她病了,沈玄宁便在晌午读完书后去了她院子里,还没进门,就听屋里阿嚏阿嚏阿嚏地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憋着笑推门进去,打完喷嚏的苏吟刚重新躺回去,侧眸一看,又要起身。 “你躺着吧!”他边说边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抱臂看她,“冯深说你冻着了?” 苏吟点点头,鼻音很重:“这几天太冷了,往里塞了好几层衣服也不顶用。”说罢神情很复杂地看了看他,“皇上不冷吗?” 他到现在还只是两层衣服,只是中衣换成了夹薄棉的而已。 “……御医说朕气血旺盛。”他说着抬手,一脸怜悯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傻?觉得冷你跟朕说啊。” “奴婢以为自己能扛住来着。”苏吟一声苦叹。 “你好好歇着。”沈玄宁笑笑,又说,“朕回头找个宫女专门照顾你,你要是病得厉害了就跟她说,有什么需要就让她回话来,朕也会每天来看看你的。” “不用不用!”苏吟赶忙推辞。她觉得这太夸张了,自己其实就是有点发烧,小病而已,哪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 可沈玄宁说:“朕还没见过你病得告假呢。再说,朕是拿你的血治过病的人,这会儿不该照顾你么?” 苏吟一噎,不好接着推辞了,想了想,又道:“那皇上没事时来就好,别耽搁正事。” “知道。”他一哂,听到门响便回过头,正端药进来的宫女猝不及防地给吓跪了:“皇上……” 沈玄宁随口道了声“起来”,打量了那宫女两眼,见和苏吟的年龄差不多,就直接点了她:“日后你就照顾苏吟吧,她有什么事,你直接来回朕。” “不用!”苏吟道,“奴婢真不用!”她说着坐起了身,想认真劝他一下,但他转回头来,看她一眼就扑哧笑出了声。 “发髻都睡歪了。”他食指在她发髻上一拨,苏吟便感觉到松松垮垮的发髻在头顶上晃荡。 而后他信手拔了她头上的钗子:“散了头发好好睡,乾清宫没什么事非得你盯着。宫女的事你听我的,反正我身边也不差这一两个人。” “好吧……”苏吟点点头,把那两根钗子接过来放在枕边,又理了理头发,望着他问,“皇上有事?” “……”沈玄宁忽地郁结于心。 “朕只是来看看你,不行吗?”他眉心蹙起,反问完这句后,半天都没再开口。 苏吟看出了他不高兴,一边觉得他怪怪的,一边也觉得是自己问得不好,想了想,便披了件外衣下了床。 “你干什么?”沈玄宁拦住她,她瞅瞅他:“去上茶端点心。皇上专程来看奴婢,奴婢不得尽尽地主之谊嘛?” 说罢她便走到门口,先把那碗药趁热喝了,好让那吓得够呛的宫女退出去。 她转回身将药碗放在桌上的时候,发现沈玄宁已走到了她的衣柜前,正往衣柜里望什么。 “皇上?”她奇怪地唤了一声,他从柜子里扯了件斗篷出来,又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她面前,把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朕这就让宫里都穿冬衣,你别再冻着了。”他眼也不抬地给她系好了带子,略作迟疑,又将手伸入斗篷,握住了她的胳膊,“你也别为朕忙,朕就随便在这儿坐一会儿,好不好?” 苏吟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望着他看了半天:“皇上您怎么了?” 沈玄宁不禁木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们真的已经认识很久了,最初见面的时候,他们还都是小孩子呢。其间他们几乎日日都能见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说来应该是无比的默契和睦。 可近几个月,他好像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和她在一起时,他时常会弄得自己别扭,偶尔也会连带着她一起别扭,简直是没道理。 “……就是想让你好好养病。”他干巴巴地说着,推着她坐回了床上。 他随手拿出来的是一件白底银暗纹的斗篷,苏吟被裹得像一颗小蚕茧。然后,小蚕茧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他,说:“您若有什么烦心事,直说就是了,奴婢帮您想想……” “没有。”沈玄宁抑制着烦躁地摇头,接着深呼吸,“真的就是想在你这里待一会儿。你……嗯……朕找本书读给你听好不好?” “?”苏吟的疑惑都快从天灵盖上喷出来了,琢磨着他许是心情不好,才想来她这儿找点别的事做,迟疑着点了头,“好……” 沈玄宁便随手从她房里的书架上抽了个话本出来,递过来给她看了眼封面:“这个还没看过吧?” “没有。”苏吟道。 翰林院每个月都往宫里送新话本,她有时也要来一些,但总没时间看。 沈玄宁就翻开书读了起来。他儿时声音就好听,近来起了些变化,脱去了稚气,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书中的故事在他恰到好处的语气里听起来十分动人。苏吟听着听着就入神了,舒舒服服地倚到了枕头上。 这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故事中,男女主相识多年,从玩伴到爱意萌生。 在读到男主恍惚间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心绪,沈玄宁的声音突然在口中绊了一下。 苏吟听着还以为他咬了舌头,忙看过去,他死盯着书道:“……没事。” “皇上喝口水?”她说罢又要去给他沏茶,他伸臂挡着她,磕巴道:“真、真没事……” 他只是恍惚间,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心绪。 他的心一下就乱了,诚惶诚恐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连脸上都发了热,避着苏吟盯了半天的墙壁,道:“那个……朕突然想起来,还有两篇汤先生布置的文章没读,明天再来看你。” 苏吟连忙说:“皇上快去!”仔细瞧瞧,她还是觉得他怪怪的,越来越怪了。 之后他都没有再看她一眼,闷着头把书放回书架上,接着一句话都没有的转身就往外走了。苏吟径自在床上懵了半天,然后下床摸去了书架边,又把那本书找了出来。 这故事还挺有趣的,她打算回头自己看着玩儿! 沈玄宁回到殿里,觉得头都疼了。他自己面红耳赤地僵坐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是没胡想过将来。他想过自己大概会娶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子为后,想过自己会有后宫粉黛三千。他当然也知道,自己要封几个宫女为妃也不是大事,单是父皇的后宫里,这样出身的嫔妃就不止一个。 可是现下,他想着苏吟的脸,就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清楚她不是名门望族的女子,可他又觉得她并不只是个宫女。他突然摸不清她在他心中是怎样的位置,不由自主地在心乱如麻中愈发小心翼翼。他一时觉得跟她明说就是了,下一刹又把这年头从脑中弹了出去。 ——如果她不喜欢他怎么办?他如果说了,恐怕就连先前的情分也断送了。 沈玄宁双颊发烫地伏在了桌上,心乱之余,觉得自己好丢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 推荐一下好基友烟波江南的新文《风水辩证法》!坑品有保障,大家放心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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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燕怡便笑着叫了声姐姐,苏吟下榻去妆台前翻了翻,拿了只水头不错的镯子出来,塞给她当见面礼。 另一边,冯深也应了余泠兰的事。他估摸着皇上也没注意这号人,那她想进殿就进殿吧。 再说,俩人年纪差不多,余泠兰又明摆着心气儿不低,留在苏吟身边只怕反是个麻烦。 · 冬日里染风寒总不太容易好,苏吟的病反反复复拖了大半个月才算痊愈,可算是没拖过年关。就这样,太医还跟她说要她穿暖和些,多吃些温补的东西,不然还会反复呢。 于是,沈玄宁让人把乾清宫里的地龙生得更热了些。这样苏吟倒暖和了,他热得能只穿一身单衣,还得偶尔喝绿豆汤解解燥。 苏吟为此大感不合适,可她又说不过沈玄宁,每次劝上几句,他就不理她了。除此之外还有些让她别扭的细节……总结起来大概是他近来总围着她转悠。 两个人相处得太久,有什么变化都很容易察觉。苏吟便明显地感觉到近来他叫她的次数比从前多了好多,总是没事找事似的“苏吟你看这个”“苏吟你尝尝这个”“苏吟你坐会儿”“苏吟你人呢”…… 她对此疑惑不已,可他好像十分自在,弄得她也不好问。 腊月底,崇王进了趟宫,苏吟见皇帝似乎正对着一篇文章锁眉沉吟,就先出去迎了一迎。 结果还没说上几句话,身后就传来一声莫名热情的:“苏吟!!!” “……”苏吟无奈地回过头,“在呢。” 沈玄宗也不禁微怔,迟疑着揖道:“皇兄。” 沈玄宁顿显尴尬,咳了一声,恢复若常:“四弟来了?” “是。看来皇兄……今日心情不错?”接着他指了指身后随着的宦官,“臣弟新寻得了几个不错的手炉,想着近来天寒地冻,正好送进宫来。” 他记得小时候,母妃最怕手冷了,冬日里总要用手炉烘着。后来他被交给顺太妃抚养,顺太妃也一样。 于是入冬之后,他就专程找人去寻了一批做得好看又好用的手炉。顺太妃挑了两个留下,让他把余下的呈进了宫来。 顺太妃跟他说:“跟宫里走动走动,总是好的。她早年跟太后不睦,你多孝顺着些太后,免得日后给自己惹麻烦。” “她”,指的是他的生母婉太妃。婉太妃这三个字近年来好像愈发成了个忌讳,宫里能不提就不提。 沈玄宗为此大感憋闷,可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母妃和太后的不睦他都听说过不少。皇兄登基之后还肯把他当亲弟弟待,已经是万幸了。 殿外太冷,兄弟二人又闲聊了两句,沈玄宁就将他请进了殿。宫人们即刻抬了张长桌过来放手炉,一方方缎面的盒子在上面排得齐齐整整。 沈玄宁随手打开了一个,是只紫铜的,上面描着凤纹。沈玄宗在旁道:“这个给母后正合适。臣弟前阵子进宫,看母后手头用的那个,跟这个差不多大。” “行,一会儿就给母后送去。”沈玄宁一哂,又打开一个。这回是个白铜小炉,刻有蝙蝠纹。 蝙蝠纹在京中常见得很,没什么太多的讲究,沈玄宁一时便也没想着给谁,又去看下一个。 第三个是个瓷质小炉,烧成了清雅的淡粉色,盖子上有一圈彩蝶纷飞。 沈玄宗刚要说这个可以给宫中年轻的太妃,沈玄宁却回过头:“苏吟!” “嗯?”正端茶进来的苏吟走上前,沈玄宁把那手炉往她面前一搁,“这个你拿去用。” “……”苏吟看着手炉眨眨眼,“奴婢有的用。” “这个好看啊!”沈玄宁热切道。 苏吟疑惑地看了看他,小声道:“皇上最近怎么总给奴婢塞东西?” 沈玄宁一噎,沈玄宗看看苏吟又看看皇帝,好似从皇兄眼中读出了点什么来。 便听他轻一咳嗽,也推了推那手炉:“拿着吧。这不是到了年关?正是相互走动送东西的时候。” 他边说边看皇帝,沈玄宁稍微一愣,立刻顺着台阶下:“是,是是是,过年嘛,给你你就拿着。再者太医说了,你近来不能受冻,添个手炉白天晚上轮着用!” 苏吟茫然地实在道:“晚上哪能用?放在被子里万一倒了,炭都要洒出来了。晚上奴婢有汤婆子。” 沈玄宁张口就说:“那朕再着人给你弄个好看的汤婆子!” “……”沈玄宗看不下去了,垂在旁边的手悄悄地拽了一下皇帝的衣袖。 沈玄宁转回头,他看向苏吟:“嗯……我晌午吃得少,现下有点饿了,苏姑娘帮我端两盘点心来可好?” “好,殿下稍等。”苏吟福了福便告退出去,沈玄宗静看着她退出殿门,扭头问皇帝:“皇兄,您跟苏吟……” 沈玄宁浑身一栗,惊然看他:“你怎么知道?!” “……”沈玄宗哑了哑,“臣弟觉得……但、但凡不瞎,都能看出来……” 虽然皇兄和苏吟一直很亲近,但眼下明摆着和从前有所不同。眼下,他觉得皇兄就跟顺母妃养的那只长毛大白猫似的,见到人就在脚边转来转去的表达热情,还要躺下来打滚儿,漂亮的双瞳里端然盈着一行字:“摸我!挠我!说你喜欢我!” ——皇兄要是那只猫,刚才肯定就躺在苏吟脚边打滚儿了。 他大不敬地想象了一下皇兄变成大白猫,大睁着一对蓝眼睛躺在苏吟面前寻求注意的模样……好悬没直接在圣驾面前笑出声。 沈玄宁倒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兀自低着头红着脸闷了半天,又抬头道:“你要是敢跟苏吟提半个字……” 沈玄宗纳闷地看着他,他深吸了口气:“朕废了你的爵位!” “……苏吟不知道?!”沈玄宗惊得出了声,然而皇帝竟用一种“她自然不知”的目光看着他。 “这……为什么啊?”沈玄宗不解道,“皇兄您大大方方地把她册封了,于她而言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您瞒着她干什么?” “你闭嘴!”沈玄宁沉声喝他,“朕跟她的事,你不懂。” 沈玄宗:“……” 他是不懂,他完全想不通他干嘛这么藏着掖着。宫女册封嫔妃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虽说当皇帝的时常会因此被人指摘贪恋美色,但苏吟一样吗?以苏吟的身份,大概谁都会觉得皇帝幸了她不稀奇吧。 他纳着闷儿,刚要开口追问,皇帝忽而边瞪他边喊了一句:“苏吟!” 沈玄宗忙噎回了声音,接着,就见皇帝又变得跟那大白猫一般,无比热情、足下生风地迎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时间线出了点小bug,于是修了一下,现在上一章是在初冬,这一章是年前 感谢捉虫的敬止菇凉~~ =================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 ================= 今天也推一篇新文给大家!好基友千钰的现代幻言爽文《八零俏佳人》~ 【传送门】 【APP小天使只能直接搜索文名啦】 文案: 沈慕青重生了,回到1985. 悔婚,救大哥刻不容缓! 她还要做最潮的人,赚最多的钱,泡最靓的—— 四个哥哥&沈爸爸:你敢?! 沈慕青:……算了,那位豪门私生子看起来不好惹,她还是安静地做个白富美吧! 一句话文案:四个哥哥+一只忠犬=宠宠宠! ========= 今晚《宗亲家的小娘子》一定会更番外的,不过可能比较迟,请大家明天早上去看~~ 第12章 夜明珠 过年时,不论是民间还是朝中都要歇一歇,于是年关总过得格外快。一月下旬,沈玄宁满了十五岁,过完了生辰,他就开始琢磨苏吟的生辰了。 苏吟的生辰在二月十九。十三岁,豆蔻年华,放在民间,这个年纪就可以嫁人了。 他因此一度心潮暗涌,急切地想直接娶了她。可他又一次次忍住了,他觉得这样不太好,而且直觉告诉他,苏吟大概不会高兴的。 他便只好迫着自己心无旁骛地思量生辰贺礼,一边希望自己送的东西她能喜欢,一边又不敢提前打听她喜欢什么,一连数日过得非常纠结。 到了二月初的时候,苏吟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收到贺礼了。 她到底是乾清宫大姑姑,各处宫人平日里但凡和她有点走动,此时都乐得表一表心意。各位太妃也都喜欢她,着人送了不少精巧物件给她玩。二月初十傍晚,太后也专程把她叫过去了一趟,给了她两套新的首饰,还有几匹外头新贡进来的料子。 “哀家知道你不缺这些东西。但你年纪轻,正是该好好打扮的时候。”太后这天明摆着兴致不错,说罢就直接叫了尚服局的宫女过来,给她量体裁衣。 苏吟这两年正长个子,做衣服做得本来就勤,她又身份不一般,尚服局早就殷勤地给她专门安排了一个女官两个宫女做衣服。一来二去,那女官和她也熟了,给她量了量便笑道:“姑娘又长高了,裙子要比冬装再长半寸呢。” “放一寸吧!”苏吟道,“反正有袄子挡着,我可以把裙子往上系一点儿,省得总要再做了。” 她现下量的是春装,春装到秋天也还能穿,但若她长高了,到时就又只好重做了。 那女官笑着应下,在旁读着书的太后却放下书道:“怎么合适怎么做便是,短了便再做新的。你要真想多放量,哀家宁可你往腰上放。一个冬天下来瘦成这个样子,皇帝饿着你了?” 她说着,沈玄宁刚好进来问安,进殿间正巧听见后一句,张口便道:“儿子哪敢啊?” 满屋的宫人赶忙见礼,沈玄宁上前朝太后一揖,接着落了座道:“她入冬时病了一场,加上又在窜个子,所以才瘦了。御膳房可没少上好东西给她进补,年前七弟送来的那颗人参,儿子都让人炖了汤给她喝了。” 正展着双臂量衣服的苏吟一哆嗦,差点糊面前的女官一巴掌,她诧然转过头:“那是七殿下送进来人参?!” 怪不得她那几天看着汤碗里的参片总觉得粗细成色都特别好,七八日喝下来气色明显红润了好多! 沈玄宁朝她一哂:“别紧张,你喝就是了,七弟总不能骂你。” “……”苏吟无言以对,只得暗暗地瞪了他一眼。太后看着他们直笑,而后摆了摆手:“苏吟,你们到侧殿量衣服去,哀家跟皇帝说会儿话。” “是。”苏吟福了福,便与尚服局的人一道退了出去。太后又将余下的宫人也都摒开,向沈玄宁道:“你十五了,哀家和几位重臣议了议,该给你选皇后了。” 沈玄宁心下咯噔一声,即道:“母后,儿子还小,这事不急。” “是不急,慢慢选。”太后掰着指头数给他听,“今年先把名册呈进来,来年办一次大选挑上一挑,之后在下一次大选之前,咱都可以先从这一批人里慢慢选着,这前后加起来就是四年了。” “满打满算,你十八九岁时把人定下,及冠之年正好大婚亲政,正合适。” 这么一算,倒确实是得这会儿就开始。皇后是要母仪天下的人,才貌品性都要紧,不是那么好挑的。 可沈玄宁沉了半晌,还是道:“儿子有心上人了。” “母后知道,你喜欢苏吟。”太后从容道,见沈玄宁面露愕色,她便调侃了起来,“你看她的时候,眼里的蜜汁都快流出来了,你当你能瞒得过谁?” “……”沈玄宁羞赧地说不出话,太后一哂:“如今你十五,她也十三了,在民间都已是可以婚嫁的年纪。回头哀家让礼部挑个吉日,先封她为妃,你安心等着吧。” “……母后!”沈玄宁惊然一喝,静了静神,起身沉肃揖道,“母后不可,这事儿子……儿子也不急,而且苏吟还不知道,儿子觉得……” “你是怕她不喜欢你?”太后凝视着他道。 “倒也不是。”沈玄宁心乱如麻,摇了摇头,“反正……这事母后让儿子自己办吧。既然择后的事能等几年,此事便也能等,儿子想找个合适的时候跟苏吟说。” 他现下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也完全想不出苏吟会是怎样的反应。此时由着礼部下旨?只怕旨意下来之后,他连怎么跟苏吟说话都要不知道了。 “你这是动真格的了。”皇太后的神色有些复杂,沉吟了半晌,一喟,“那随你吧。苏吟是个好姑娘,值得你费一费心思。” “是,多谢母后。”沈玄宁松了口气,这个话题也就此被搁到了一旁。太后又问了问他功课上的事便让他告了退,沈玄宁在侧殿门外等了一会儿,等到苏吟量完尺寸出来。 “陪朕走走?”他望着她说,苏吟颔首应下,待得离了慈宁宫,又小声问:“可是太后说了什么,让皇上不高兴了?” “没有。”沈玄宁摇头一笑,“左不过是些政事,让人有些费神。” 这样啊。 苏吟便点点头。二人一道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沈玄宁又道:“母后还说,要开始为朕选妻了。” “这么早?”苏吟一讶,接着明白过来,“哦……大概是要慢慢选?那早点也好,免得大婚晚了,耽误您亲政。” “……是。”沈玄宁哑笑,又踱了几步,故作轻松地笑道,“母后提起这事,朕才发现日子过得真快。哎,你想过婚事没有?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朕提前替你留意着。” 苏吟被问得笑出声,认真想了想,回说:“文人才子吧!穷一点不要紧,至少不会像达官显贵那样三妻四妾。奴婢在御前风光惯了,受不了那份委屈!” 后一句话显有几分说笑的成分,沈玄宁却听得愈发沉默了下去。 他静了一会儿,道:“谁说文人才子就不会有三妻四妾了?文人才子最容易跟‘风流’二字沾上,只怕不止会纳妾,还会去烟花之地尝鲜。” “……也对。”苏吟一咋舌,“那反正奴婢要嫁个一心一意待奴婢好的人……不过奴婢也不急着嫁,皇上可以先帮奴婢留意着,若没有合适的人,奴婢就等到二十四五放出宫后,自己找一找!” “行。”沈玄宁闷声应下,面上淡笑了一声,心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要求的真不多,钱权爵位在她看来都不太要紧。可偏是她想要的这一样,他做不到。 他可以不当贪恋美色的帝王,可即便是那样,他也还是会有不少嫔妃。除此之外,他还无可避免地需要一位身份贵重的皇后,这对苏吟来说大概都不能接受。 可是,他又不能说她不对,她并不知道他喜欢她。若以她的身份去想,她是御前头一号的红人,阖宫都要敬她三分,她完全有资格要求未来的夫君一心一意对她。若她没这份心气儿,那才真是妄自菲薄了。 沈玄宁满心的憋闷没处发,回到乾清宫用膳时,就把这不快发在了饭上。他风卷残云地扒拉着米饭,看着就好像那碗米饭挖了他祖坟似的。 苏吟被他这吃法弄得提心吊胆,在旁使劲劝:“皇上,您慢点吃……慢点吃!小心一会儿不舒服!” 沈玄宁一听这个却更来气,心里很委屈地想你管我干什么?反正你也不会嫁给我。 “皇上,您这是干什么啊!”苏吟在旁边急得想去抢他的碗,他忽地把碗咣地一放:“要你管我!” 说罢他站起身就走了,苏吟一头雾水地跟冯深面面相觑:“你惹他了?” “这能是我惹他?”冯深锁眉,“要惹也是你惹他了啊!” 可是她没惹他啊!苏吟仔仔细细地回思了一遍,他们之前明明没生任何不快,他怎么说发脾气就发脾气呢? 九日之后,沈玄宁到底没能备出什么别出心裁的生辰礼给苏吟,最后只得懊恼地让人开库,进去转悠了一圈,挑了颗足有海碗碗口那么大的夜明珠出来给她。 把这礼物送出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蠢死了,完全不知该怎么讨女孩子家欢心,思来想去还是只知拣贵重的送。 但好在苏吟没多做推辞,也还算喜欢,只是有些为难道:“这……奴婢拿来干什么用呢?” “放在屋里照明,应该正好够照亮你的书案。”沈玄宁强压着忐忑,笑道,“夜里就省得用火烛了,方便。” 他说罢直接把夜明珠摆到了她案头。这个大小的夜明珠原也只能用来摆,所以有专门配好的木托,放在桌上很稳,就是看着好像有点过分贵气。 “你看,正好。”他站在桌边衔笑掸了掸手。 苏吟哑然。她没做推辞,原只是觉得自己在御前这么久了,不至于连个贵重的生辰贺礼都不敢收。但她原本真没打算真把它摆出来,想着好生收起来比较好,摆在外头实在太惹眼了。 不过现下他亲手摆了起来,还说正好,那她收了也不合适。她美目一转,只道:“改明儿奴婢去寻个罩子来,要用时把它打开,不用就罩上,省得一直亮着,夜里该睡不好了!” 沈玄宁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便说:“那弄个镂花的,能透光,要不这东西总不见着光,就该不亮了。” 然后他还大包大揽地把这弄罩子的活揽了下来。苏吟当时也没多想,几日后拿着送来的罩子一看:金丝楠木的…… 金丝楠木镂花木罩,里面罩着颗硕大的夜明珠,这好像更惹眼了啊! 她盯着罩子懵了半天,发觉他最近似乎愈发地出手豪阔,继而不解为什么会这样——谁刺激他了?堂堂一国之君怎么突然有了种民间地主老财的气质呢! · 宫外,又过了一个多月,沈玄宗也迎来了十五岁生辰。他自己在外开了府,庆生就很自在了。顺太妃的意思是逢五的生辰不妨大办一场,沈玄宗孝顺,就顺着顺太妃的意思交待了下去。 生辰的当日府中自是热闹非凡,京中达官显贵都知道皇上跟这个四弟最为亲近,能到场的都到场了。 沈玄宗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着,见完各位长辈见各位平辈兄弟,见完兄弟还有朝中重臣。到了午后,宴上气氛正热的时候,他终于得以趁着众人豪饮时暂且回房歇了歇,缓着气问身边的宦官:“母妃那边怎么样?让她别累着,觉得累了就让客人先回。” 旁边的宦官躬着身笑说:“您放心,太妃今儿心情好着呢,乐得为您忙,您由着她吧。” 沈玄宗一哂,将喝空的茶盏递了过去让他添水,那宦官添完水端回来,又说:“对了,殿下。今儿有个……年纪挺大的宦官,说有要事替自家主子禀您,下奴问他是什么事,他又不肯跟下奴说。” “谁啊?”沈玄宗随口问道,那宦官摇头:“眼生得很,不识得,看衣着倒不是一般身份。” 沈玄宗不由锁眉,略作沉吟,吩咐说:“那就先叫进来问问。” 他是不觉得以自己现下的身份,有什么人需要藏着掖着地跟他禀话。但问问也不要紧嘛,说几句话又不会掉块肉。 于是,那五十出头的宦官很快就被请了进来。他跪地行礼,沈玄宗打量着他,道:“什么事?你说吧。” 那人跪伏在地,张口便说:“请殿下屏退旁人。” “……”沈玄宗蹙着眉头让房里的其他下人退了出去,不快道,“到底什么事?别卖关子。” 那人便径自站起了身,堆着一脸让沈玄宗一看就别扭的笑走上了前,把一只荷包放在了他面前的书案上。 荷包很旧了,上面的绣线都绷断了好几根,颜色污浊得让沈玄宗不太想碰。 可那宦官毕恭毕敬道:“请殿下打开看看。” 沈玄宗便不耐地打开了荷包,伸手一摸,摸到一枚冰凉的硬物,就信手取了出来。 定睛一瞧间,他却浑身骤冷! 那是一枚小小的弥勒佛,玉质上乘,遍体通脆。这么好的玉,就是在宫中也不常见。这么好的玉做成的样式平平的弥勒佛,他自小只见一个人带过。 “她在哪儿?”他满目错愕地望着那宦官,那宦官仍是那副笑容,垂眸轻道:“太妃让下奴问一问殿下,是母亲要紧,还是兄长要紧。母亲之中,又是生母要紧,还是养母要紧?” “自是生母要紧!”沈玄宗脱口而出,下一刹,他又品到了些许不对。 他不安地打量着那宦官,复问:“她……在哪儿?此事可与我皇兄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开始应该都能恢复成傍晚更新啦! 庆祝一下→_→在下一章发出来之前,本章的评论都送红包,么么哒 第13章 去围猎 乾清宫后,苏吟用了几日的夜明珠后,还真挺喜欢这东西的。 它尺寸够大,晚上不止能照亮她的案桌,连半边屋子都能连带着亮起来。睡觉时扣上木罩,丝丝缕缕的光线还会从镂空花纹中渗出来,夜里有事起床也不觉得那么黑了。 跟在她身边的田燕怡最近忙着帮她誊抄一些库房进出的档,在夜明珠下写东西写得神清气爽,称赞说:“这可比用烛台舒服多了,烛台晃眼,写久了眼酸得不行。这个光柔柔的,看多久都舒服!” 彼时苏吟正坐在桌边缝一件中衣,听言一哂:“是呢,看久了也不酸,就是这样一来,手头做个绣活就常忘了时间,近来总睡得很晚。” “那奴婢得盯着姐姐早睡,不然万一姐姐熬病了,皇上要问罪的!”她边笑说边看了眼苏吟手里正绣的中衣。那料子是做中衣时常见的绵软的细绸,但是是明黄色,而且苏吟在绣个双龙戏珠的绣纹。田燕怡便不解道,“皇上用的东西,尚服局不都有专人做?姐姐何苦这么熬着。” 苏吟一哂:“尚服局忙呀。我清闲一些,做这些可以把缝线处都一点点勉进去,穿着舒服。” “姐姐这才不是清闲,是心细!怪不得姐姐年纪轻轻就能当大姑姑!”田燕怡笑意满面,苏吟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一推她桌上的点心,“赶紧把嘴堵上,给我好好抄东西,抄不完我可扣你月例!” 田燕怡面色一白,赶忙塞了块点心入口,就闷头继续乖乖抄了起来。 夜明珠温润的光泽照在纸页上,又从窗纸透出,一看就和旁的屋里火烛照出的光芒不一样。 小院外,几个刚下值的宫女说说笑笑地经过院门,看见那光芒时都不由停了一停,有人笑道:“真是个好东西。也就是大姑姑能这么物尽其用地使着它,这要是给了我,我准定得给它供起来!” “哈哈哈,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旁边的同伴一推她,“大姑姑什么好东西没使过?连顺手送给燕怡的都不是一般物件儿。燕怡那傻丫头也是不识货,昨儿我们去尚服局领衣服,她摘了支大姑姑送的雪花银钗就要谢那边的女官,吓得那女官死活也不敢收。” 虽然只是银钗,但那银钗单论工艺也要值二三十两银子了,搁在民间够普通人家活十来年,放在宫里也是个值得好生赏玩的好物。可大姑姑明摆着不在意,她也没什么理由在意,因为她那里的银钗都是那种成色、那种工艺,见得多了自然就不稀罕了。 宫女们谈笑着,很快就走过了苏吟的院子。一直默不作声的余泠兰却忍不住地回了好几次头。 大姑姑可真是风光。在进殿侍候之前,她以为自己日后也能这么风光。可打从过年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多月了,皇上估计还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干的还是近前侍候的活,在御案边研墨,但皇上就是看也不看她一眼。皇上会和大姑姑说笑,却不会捎带着和旁的宫人一起说笑,她有好几次都想寻机会插个话,到头来一次也没敢开口。 · 又过了两日,苏吟理完了乾清宫后五所库房近一年的典籍,在晚上时把它呈进了乾清宫。 沈玄宁正值刚忙完了功课不想再多看字的时候,一见她送来的东西就头疼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看着办就是了,不用给朕看。” “有要分下去的东西奴婢可以直接分,但这档,总得请皇上过目盖印啊。”苏吟边笑说着边从架子上取了该用的小印来,随口又道,“奴婢身边的燕怡抄了好几日呢,她可细致了,抄得整齐又好看,读着不累的。” “又变着法地替旁人讨赏是不是?”沈玄宁叹着气翻了一记白眼,说着信手翻开册子瞧了瞧,点了一行道,“这个草绿的碧玺十八子,拿去给她。” “谢皇上。”苏吟衔笑一福,沈玄宁斜眼瞪她,她道,“瞪奴婢干什么。奴婢只是夸了两句,赏是您自己要赏的……” “……”沈玄宁想说你可真会说话,还没开口,旁边先柔柔和和地传来了一句:“大姑姑待下真好。燕怡打从调到大姑姑身边,得的赏比旁人都多呢。” 苏吟一怔,抬头看去,只见余泠兰低头继续研着墨,一派温婉的模样倒是很好看。沈玄宁侧首也看去,锁了锁眉,倒没说什么。 等到余泠兰研完墨往外退时,冯深就一声不吭地一道跟出去了。到了殿外,他挥了挥手,两名宦官便上前来押了余泠兰,不等她出声,就堵住嘴押去了殿后。 余泠兰在茫然惊恐中被按着跪下,捂在嘴巴上的手刚松开,冯深就一耳光抽了上去:“在皇上跟前也敢多嘴,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余泠兰吃痛,但也不敢抬手捂脸,慌忙辩解道:“奴婢也没说什么……” 冯深啪地又扇了一记:“还没说什么?你还想说什么?” 她胆子可真大,张口就敢说大姑姑待下和善,她身边的人得的赏比旁人都多——这不是等于说大姑姑比皇上待人好、在大姑姑身边比在皇上身边还滋润吗? 这话谁也不会爱听,皇上也一样。但也亏得皇上只是不爱听,不会因此怪罪苏吟,不然御前准定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冯深这会儿恨不得撕了余泠兰的嘴,指着她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是自己掌嘴,还是我让宫正司赏你八十板子?” “奴、奴婢自己掌嘴!奴婢自己掌嘴!”余泠兰吓得一把扑在冯深腿上,“公公,八十板子是要打死人的,奴婢自己掌嘴!” 冯深呵地一笑,袖着手退开了半步:“打吧,让我听个响儿。” 论整治底下人,宫里像苏吟这样的女官可真比不过宦官,余泠兰就着了冯深的道儿。 她要是说去宫正司领八十板子,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的,宫正司必须得让她的顶头上司苏吟点头,苏吟就是让打也不至于打这么重。看冯深这么一吓,她就选了自己掌嘴。但这掌嘴,冯深可没说掌多少算完,几十记下去,脸肿起来,估计要有月余都不能当差。 若再留点伤,更是索性不能再留在御前了。 苏吟在晚上回房时才听说这事,想了想,吩咐说:“该给的药给她送去,另扣三个月俸禄,在档上记清楚。” 冯深罚归冯深罚,她手底下的人她自己也得管住。 这种事,苏吟现在想得可明白了,她担着这份乾清宫大姑姑的差事,就不是个能胡乱发善心的人! · 自此又过了两个多月,暑气最盛的时候,太后叫沈玄宁去了慈宁宫,给他看了本名册。 名册上一共八个人,都是待选秀女的身份,简而言之就是给他选后妃的。沈玄宁看了两行,就蹙了眉头:“怎么有胡家的女儿?母后您知道,那胡骁……” “胡骁要去北边打仗了。”太后淡淡道。 沈玄宁不由一愕:“您先前不是说不可让他出征?” “是。”太后点头,继而沉然一叹,“但近来,北边着实闹得愈发厉害。哀家和几位朝中重臣、还有你的老师议了一议,觉得不得不先打一仗。” 沈玄宁沉吟不言。平心而论,他也是一直觉得打一仗为好的,可眼下想着胡骁、看着这名册,他又无比犹豫。 “他若立了战功,女儿再入主中宫,岂不是更要飞扬跋扈?” “所以哀家从未许诺他的女儿会当皇后。”太后说着,护甲在他手中拿着的册子上敲了一敲,“这只是暂且稳住他。皇后之位何其尊贵,总要千挑万选的。到时想不挑他的女儿,也总能找到理由。” “这倒是……”沈玄宁点了点头,“那便听母后的。”他说着微微一顿,“还有一事,儿子听冷宫那边说,近来常有宦官进出婉太妃住处,总要过许久才出来。” “你差人盯着她了?”太后笑而挑眉,沈玄宁哑笑:“儿子不像母后这样稳如泰山,两年前就着人盯着了。” 太后又笑笑,点头说:“年轻人总是这样的,你能做这些安排也好。且先盯着就是,暂且不必管她,安心瞧瞧她能闹出些什么风浪。” 婉太妃,不过就是一个天生丽质的蠢货而已。若不是有那么一张好皮囊,她根本爬不到妃位上。 先前的那么多年,太后都是静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扑腾,闹得大了再伸手收拾收拾。 这么多年过去,二人都已不算年轻了,婉太妃的本事倒也不见长。 太后静想着,好笑地叹了口气:“不要牵扯你四弟。婉太妃是婉太妃,他是他。” “是,儿子心里有数。”沈玄宁释然而笑,他也不愿这些事牵扯上四弟。在他看来,长辈的恩怨是长辈的恩怨,就连母后都不想让这些陈年旧怨压到他们身上,他更加不愿拿四弟出气。 · 八月初,胡骁率军出征。九月,第一封捷报便传回了朝中。 这捷报连沈玄宁都看得神清气爽。不得不说,胡骁打仗是真有本事。 “边关平安到底是好事。待得他回朝,该赏他的,朕会赏他。”与汤述仁议起胡骁的事时,沈玄宁这般道。 汤述仁点头赞许道:“赏罚分明,是明君之举。” 沈玄宁又说:“但待得他凯旋之后,朕也想寻个机会与年轻将领熟络熟络。” 胡骁跋扈,他是早晚要压下去的。最好的结果,是赐他个爵位,让他好好在京中养老。但压胡骁不要紧,军中无人能接替他就会变成大祸。朝中急缺年轻将领,此时边关开了战,正是年轻将领冒头的好时候。 此时不把这帮人拢过来,什么时候拢?他这个当皇帝的不开口,胡骁便要把他们拉去了。 汤述仁听罢对此也赞同,只问:“皇上想如何与他们熟络?” “加官进爵,最实在不过。”沈玄宁道。 可汤述仁摇头:“身负战功,加官进爵本就是应该的。皇上要让他们为己所用,更要紧的便不是封赏,而是人心。” 把他们理应得到的东西给他们,是换不来足够的人心的。 沈玄宁了然,沉吟着请教他:“那老师觉得该如何做?” 汤述仁笑说:“新将领们年轻,皇上也年轻。待得大军凯旋,皇上不如以庆贺之名,率众前去围猎,臣相信围猎之时皇上自能与他们打成一片。如此之后,他们心上总会多几分亲近了。” 沈玄宁面露喜色:“这主意好。围猎的礼数也少,不似庆功宴那么规矩,谁也放不开。” 汤述仁点点头,深沉道:“都说人心难测,但其实人心上的事,也就那么点儿道理。皇上天资聪颖,总能摸索清楚的。” 于是在次年二月,胡骁上奏说战事大捷、已驱敌于百里之外后不久,前线就接到了皇帝亲笔所书的回信,信中道“满朝振奋”“朕心甚悦”,所以朕想和将士们好好欢庆一番。宫宴未免俗气了,不如去围猎。 信里还说,他这就离京去围场,让胡骁也带着人直接去,不必拘礼。 胡骁收到这信时正啃着一条羊腿,听手下读到一半,就放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这小皇帝,还挺会玩!” 手下因为他的称呼而噎了一下,胡骁大大咧咧地摆手:“别计较别计较,你念你的。” · 京城百余里外的皇家围场中,一座座帐篷早已在圣驾抵达前就已扎稳,宫人们只需再稍作收拾便可以了。 饶是这样,苏吟还是盯着一众宫人忙了一下午。在她进主帐看哪儿还有灰没擦干净的时候,站在炭炉边烘着手的沈玄宁叫住了她:“别忙了,四处都挺好,你过来歇歇。” 苏吟应了一声,又大致看了看便走了过去,沈玄宁按着她在身边坐下,轻一攥她的手:“倒是不冷。” 苏吟笑道:“奴婢没亲自干活,净使唤别人了。崇王殿下去年送来的那手炉又暖得很,方才在外头硬是热得直出汗。” 沈玄宁噙着笑听她说,等她说完,径自拎壶倒了碗热牛乳给她喝。苏吟接过来抿了两口,依稀听到外面有点动静,又放下了碗:“奴婢出去瞧瞧。” “你不用事事都……”沈玄宁想留她多做一会儿,可她轻快地一福就走了。他留在内帐中一叹气,心说她怎么这么勤快? 她要是懒一点儿,今天他就带着她到附近的山林里玩去了,这里的景子在宫里可见不着,奈何他直到这个时辰在见到她。 帐外,苏吟打了帘出去,两个正愁眉苦脸的宫女忙一福身:“大姑姑。” 接着,她看到了张生脸儿——眼前的姑娘大概和她差不多大,生得很好看,却有那么三两分凌厉。 “这位是……”苏吟疑惑道,冯深走上前把她拽开了两步,压音说:“胡家不声不响地就把人送来了,说她思父心切,想来这儿等胡将军。” 苏吟一听,秀眉便皱了一皱。 这能是冲胡骁来的?准定不是。明摆着是冲皇上来的、冲后位来的。 可胡骁刚立了战功,他们直接把人挡回去可以,但不太好,最好是做得大大方方的。 苏吟想了一想,便转身踱了回去,欠身笑道:“原来是胡家小姐。小姐如此孝顺,将军见了必定高兴,随我来吧,我给小姐安排个舒服的住处。” 她说着就向旁走去,胡氏脚下却没动:“您是大姑姑?”她一哂,慢条斯理地又道,“母亲嘱咐我,说此时来围场,难免冲撞了圣驾,要我无论如何先向皇上磕个头告罪,劳大姑姑通禀。”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红包都戳啦,本章随机送50条评的红包,么么哒~ ===================== 翻评论看到有菇凉问微博 我的微博是【荔箫LEECHEE】 箫是竹字头的箫哦~ 欢迎关注~ 第14章 凯旋归 已向帐帘撤了半步的苏吟停住脚,再度望向了胡氏。 御前宫人们则都望着苏吟,想看看她怎么办。 胡骁跋扈,胡氏也颇有几分其父的味道。现下不能入帐这话,他们已变着法地劝了胡氏一会儿了,可她不听。偏她父亲又刚立了战功,他们也没胆子直接把她押走。 苏吟略作思忖,得体地颔了颔首,莞尔道:“小姐说的是。小姐无旨擅自前来,确是该告个罪的。” 胡氏不由面色一喜,一众御前宫人都暗自叹了气,心里不痛快。 不过也罢,苏吟若敢放胡氏进去,就是仗着皇上不会怪罪她。那这口由她来开也算不错,比别的宫人触霉头要强得多。 然而苏吟旋即画风一转:“但圣驾经了六日的颠簸,今儿个刚到围场。皇上也累了,此时没什么精神见人。小姐既然有心告罪,就在帐外磕个头吧,我必定带到小姐的意思,皇上会体谅小姐对父亲的担忧的。” “这……”胡氏没想到还能这么干,一时僵在了原地。 御前宫人们的神色有趣了起来,一个个都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打量完胡氏又打量苏吟,端然在看好戏。 苏吟笑起来总是很好看,温婉动人又透着股灵气。她说罢便向侧旁避了小半步,含着这样的笑容道:“小姐请吧,我还要进去侍候。” 胡氏脸上泛了好几阵的白,然而强闯必然不行。自己又先说了要告罪的话,直接离开亦是不行。 最终,她只好心有不甘地在帐外跪了下去,咬着牙伏地叩首,瓮声道:“有劳大姑姑了。” 苏吟在旁边颔了颔首,也没等她起来,朝她一福身就踅身回了帐中。 外帐的帐帘刚在身后放下,她一抬眼,忙收住脚:“皇……” “嘘。”沈玄宁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外瞧了瞧,摒着笑拉她进了中帐。 “你鬼点子可真多!”走进中帐,他便笑了起来。苏吟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奴婢是觉得皇上此时必不想见她才挡人的……” “朕又没说你挡得不对。”他手指恣意地在她额上一敲,苏吟偷偷抬了抬眼皮,看到他满眼的笑。 · 另一边,胡氏由别的御前宫人带进了一方暂无人用的帐子。帐子里布置得讲究,但离皇帝的主帐很远,她向御前宫人道谢时笑容蕴得颇为艰难。 等到御前的人走远,身边的侍女给胡氏上了茶,她便信手摔了茶盏泄愤:“丢死人了!” 她父亲刚立了战功,自己眼巴巴地去觐见,却连皇上的外帐都没能迈进去。 胡氏羞得面红耳赤,气得胸口起伏不止。她一时甚至对许多原本不该动摇的想法产生了疑问,摸不清皇上是不是真的器重父亲。 ——然后,这个念头定格在了她脑海里,激得她冒了一身的冷汗。 她僵了半晌,一些在史书中读到过的权臣结局涌入脑海,又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不管皇上现在怎么想,皇后她都必是要做的,做不了皇后也要做贵妃。因为若皇上想压制父亲,不论怎样都还是会压制,家中如在他枕边没人,可想而知只会更惨。 胡氏深深地吸了口气:“清荷!” 正为她收拾床褥的侍女赶忙上前:“小姐?” “你去打听打听,御前掌权的都有哪几个。还有,问一问那个大姑姑苏吟喜欢什么,然后让家里循着她的喜好备厚礼送到我这儿!” “……是。”清荷应下,旋即匆匆出了帐。 · 三日后,在胡府的礼送到围场之前,凯旋的将领们就先一步到了围场。 沈玄宁自然要亲自去迎上一迎,然后毫不意外地看了一场父女重逢的感人场面。 胡氏挽着父亲的胳膊,一派久别之后的欣喜激动。要不是知道她三天前一道围场就要往大帐挤,沈玄宁都要相信她就是为胡骁来的了。 而后胡骁边与沈玄宁一边往大帐走一边闲谈,说笑之间,胡骁也是对胡氏赞不绝口:“臣这个女儿啊,不爱读书,臣早先总为此着恼,后来硬想着‘女子无才便是德’那话,才不跟她置那口气了。好在她虽然才学不深,但还孝顺听话,平日里倒也不太让臣操心。” 他这般说,沈玄宁只含着笑沉默地听。跟在沈玄宁侧后的苏吟好几度差点笑出来,心说这位胡大人怕不是个傻子。 他这话显然是想玩那套明贬实捧,奈何没玩到点子上。 天底下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男人或许很多,可当今圣上并不是其中一个。苏吟在他身边的年头长了,知道他大多时候都还是喜欢身边的人有点学问,不然说话都不知道怎么接口。 因为这个,她都不得不多读些书。那他反倒会挑个“无才便是德”的女子当皇后么?反正她不这么觉得。 一行人转眼就进了大帐,入帐后经了一番客套闲聊,沈玄宁就下旨颁了赏。这赏是论功行赏,不止帐中的几位老将有,随来围场的数位年轻将领也都有。为表器重,沈玄宁让苏吟和冯深亲自带着人去,二人便领了命,带着二十多个宫女宦官一道告退了。 年轻将领们的帐子被安排在了西侧,御前宫人们到时,他们也刚安顿下来,正在帐外围着个烤架正等着吃饭。 他们先前基本都没和皇宫打过交道,隔得老远见有年轻貌美的宫女们过来,就有滑头的吹起了口哨,还刻意扬声道:“哪儿来的漂亮姑娘?熬在宫里岂不无趣,回家给我当夫人吧!” 包括苏吟在内的一众宫女都不禁脸红,但饶是这样,捧着赏赐往这边来的队列也愣是没乱。她们连头都没有放得更低,维持着落落大方的微颔首的样子,远远望去一排同样的发髻十分齐整。 年轻将领们也不是傻子,见状很快就觉出了点什么。接着有个品秩较高的轻吸了口凉气,僵笑道:“恐怕是御前来的,快把话咽回去!” 一众年青顿时噎声,各自东张西望着,佯装刚才什么都没干。那人缓了缓气息,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公公、女官,末将楚霁,不知二位……” “楚将军。”苏吟颔首一福,“我们是御前来的,奉旨颁赏。” 楚霁一听,忙要下拜,不远处那十几人也都匆匆上前。苏吟不慌不忙地虚扶了楚霁一把,笑道:“皇上说了,颁赏的旨意已经下过,诸位将军也都已经谢过恩,今儿个只是把赏赐送来。诸位随意一些,按旨把东西分了便是。” 给将士们的赏赐,按惯例都是用真金白银。苏吟和冯深背后宫女宦官们手中托盘里,便是按人分好的金银。其中有一盘格外丰厚,里面是满满一盘的金锭,正是给楚霁的。 苏吟双手把托盘奉过去,楚霁恭敬地接下,神情却有点不自在。 “将军怎么了?”苏吟关切道,楚霁一哂:“赏赐丰厚,一时不知该怎么花了。” 宫人们憋笑憋出一片扑哧扑哧声,旁边军中的同伴一拍他肩头:“这有什么不知怎么花?娶妻生子啊!”那人说着,打量了几眼苏吟,“我看向皇上讨个宫女就好得很,不知这位姑娘……” 苏吟未显不快,侧眸看了看那人,莞尔道:“我是乾清宫掌事女官。” “……大姑姑?冒犯了……”那人神情僵住,楚霁赶忙把他推开,也连声道了两遍“冒犯了”。 苏吟着实不喜欢方才那人,但也没因此连带着对这楚霁不满。她便含着笑欠了欠身,大大方方道:“皇上想与将军一叙,将军请随我来。” 说罢,一行人便离了将军们的住处,向大帐折返回去。 一路上,楚霁都在忍不住地猜苏吟到底多大。 从相貌上看,这姑娘生得娇俏貌美,应该也就十四五的年纪,最多十五。可她又是乾清宫的大姑姑…… 楚霁估摸着,当大姑姑怎么也得二十吧?那她许只是生得显小? 可不管怎么说,她长得真好看。 楚霁禁不住地偷眼看了她好几回,越看越觉得她是真的好看,和他在军营里待久了长年累月地见不到姑娘没关系! · 京中,又过了半个多月,沈玄宗过了十六岁生辰,才发现自己离重新听到母妃的消息已经过了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并没有见到母妃,但联系一直没有断。他时常托冷宫的人给母妃送些东西,母妃偶尔也送些小物件给他,大多是她这些年所珍爱的珠宝首饰。 这些东西送来时,通常会连带一封信,大多信上都只是对他的关切。她关心他书读得好不好、吃穿好不好,也好奇他现在长什么样子。 但其中也穿插了那么三两封,提到了些别的事。 沈玄宗便就此知道了自己曾离皇位一步之遥,也知道了母妃是如何进的冷宫,这些突然被推到眼前的真相令他挣扎不已。更可怕的是,母妃告诉他说,这一切他的皇兄都知情。 几年来,他思念母亲夜不能寐,他一次次地去求皇兄帮他找人。他觉得在父皇离世、母妃消失后,皇兄是他最亲近的人,眼下却得知皇兄对这一切始末都清楚无比,只是瞒着他,还与他称兄道弟。 他不禁恨意暗生,可冷静下来,他又忍不住地去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又或皇兄会不会由什么苦衷。 他便因此陷入了彷徨。他不想母妃在冷宫里受苦,也不想贸然对皇兄做什么“报复”。他觉得自己应该先将事情弄个明白,又全然不知该如何做。 偏生在这个时候,母妃趁着他十六岁生辰,又给他写了一封信。 母妃在信中忆及了怀他生他时的种种艰难,说起了他小时候的种种奇闻趣事。而后母妃说她很想念他,最后慨叹道,若他能争回那原该属于他的皇位,她便能无忧无虑地安享天伦之乐了。 ——沈玄宁自然感受到了她的思念,但也同时惊然察觉了她的野心。 她不止想出冷宫,不止想与他团聚。她想让他去夺皇位,然后自己住进慈宁宫去。 他于是陷入了更深的彷徨,不知该怎么做,也不敢去问皇兄和太后。 他不喜欢母妃的野心,但也不想害死她。 · 围场里,皇帝与将领们围猎了几天,都收获颇丰。 胡骁骑射功夫极好,每天都满载而归,呼喝着向旁人炫耀自己的战绩。旁的老将都比不过他,倒是楚霁,每日都只比他略逊一筹,有一天甚至只少了两只兔子而已。 楚霁又只比沈玄宁大两岁,二人这几日便都很合得来,每日都一道出去围猎。 不过他们围猎一起兴就总是很晚才回。山林里的夜晚难免危险,圣驾出京前,太后特意嘱咐过苏吟,让她劝着点皇帝,道平安为重,于是沈玄宁一连几日都是一进帐就看到苏吟绷着张小脸儿。 这天一行人又都围猎到暮色四合才回到营中,沈玄宁下马时想起苏吟的神色就怵,四下看看,一把拉住正要告退的楚霁:“走,一道用个膳。” 说罢他就不由分说地拽着楚霁一道进了帐,苏吟听见动静正没好脸地往外迎,乍见还有别人,立刻强堆出了一脸笑容:“皇上、楚将军。”她福身道。 楚霁赶忙抱拳:“大姑姑。” “……叫什么大姑姑,她才十四,叫大姑姑她可记仇。”沈玄宁笑说着往中帐走,苏吟在背后暗暗瞪了他好几眼,接着又好好地请楚霁先在中帐稍坐。 然后她随沈玄宁一道入了内帐,去寻常服给他更衣。沈玄宁便听她一边在柜子前找着一边说:“一连六日了,皇上都是天黑才回。待得回了宫,奴婢一定把这事告诉太后!” “哎……苏吟!”他站起身走向她,站在她身后一尺远,道,“别生气,朕这是为款待将领,是正经事。” “哼!”她抱着取出来的衣服一瞪他,就气哼哼地走过了他身侧,又绕进屏风。 沈玄宁无奈而笑,默不作声地跟着她也走过去。到了屏风后,她便转身解了他身上的软甲。 软甲一解,她才发现他里面的交领咧着,胸口露出了好大一块,令她红着脸慌忙低头。 她边接着给他解软甲边没好气地道:“衣服也不好好穿,皇上这是仗着太后不在成心惹事!” “骑马骑得太热了,就拽了拽。”沈玄宁心平气和地解释道,看了看她泛红的双颊,扶着她的肩头将她身子一转,就将她从屏风后推了出去,“朕自己换,不用你管。” 她也慢慢地长大了。去年他拉她的手时她都还没什么反应,现在已经时常会下意识地挣扎。偶尔看到他衣冠不整,她也多会脸红,所以他更衣时愈发爱把她推出去。 可是,说她长大了,她又怎么总是不开窍呢? 除却这些挣扎脸红之外,她都还是和从前一样跟他说笑打闹,明显和他对她的心思并不一样。 沈玄宁一想这个,心里就愁苦得很。已经一年多了,他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合适的契机,让她知道他喜欢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玄宁·不会撩妹的钢铁直男·地主家的傻儿子·沈 ======================= 本章也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15章 傻丫头 待得沈玄宁更完衣从屏风后出来,苏吟沏了盏茶端给他。他接过来喝着,她在旁边问:“皇上要留楚将军一起用膳吗?” “嗯。”沈玄宁点头,又抿了口茶,边将茶盏交回去边叹息,“本来是有外人来就能堵住你的嘴的,谁知你还是要数落朕回来得晚,白搭了一顿饭。” “……”苏吟目瞪口呆,眼看着他大步流星地往中帐走去,她怔了一怔才追着他呢喃说,“皇上怎么这样!自己回来得晚,倒怪奴婢多嘴了!” “没怪你多嘴。”他轻哂着揭开帐帘,走进中帐间扭脸一瞧,就看苏吟又恢复平日最常见的浅笑了。 ……变脸变得真快! 沈玄宁觉得好笑,边腹诽边与楚霁一道落座。苏吟走到外帐门口吩咐传膳,不一刻的工夫,宫人们就端着菜进了帐。 身在围场,难免吃得简陋,桌上的荤菜素菜凉菜加起来一共也就八道。热菜还基本都是干锅砂锅一类,因为小炒太容易放凉。 不过沈玄宁并不在意,楚霁征战在外吃得比这还要差不知多少,对此更不当回事。君臣两个便都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苏吟回到沈玄宁身旁刚要帮他夹菜,被他轻推了一下胳膊:“朕跟楚将军说会儿话,你去歇着吧。” 苏吟微愣,当即有话想说,但看看楚霁又咽了回去。沈玄宁不由奇怪:“怎么了?有话直说便是。” “奴婢想说……”苏吟迟疑着看看楚霁,尽量压低了声音道,“皇上说话归说话,别把吃饭耽搁了。” 他偶尔留人一道用膳,大臣也好、老师也罢,总是说着说着就把吃饭的事给忘了,有几回甚至一口都没动。这要是在宫里还罢了,毕竟宫里备膳方便。可眼下在围场,御膳房做点吃的比在宫中时麻烦多了、也简陋多了,自是正餐好好吃为上。 沈玄宁听得一笑:“朕知道,你放心。” 苏吟便福了福身,退出了大帐。目送着他出去后,楚霁也不由笑道:“苏姑娘心真细。” “何止是心细,坏主意还多呢。”沈玄宁不知怎的带了点炫耀的口吻,但到底没跟楚霁说她拦胡家女儿的事。 接着他又叹气道:“当年朕把她救回来,还信誓旦旦说以后会保护好她。没想到啊,如今天天被她盯着。” 楚霁笑出声,心下莫名有点羡慕。沈玄宁吃了片干锅牛肉便换了话题,探询道:“朕有事想问问你。” 楚霁:“皇上请说。” 沈玄宁状似轻松道:“先皇在位时,数年没有战事,军中难免松散。现下战事又起,朕想选一位将领一手执掌军中大权,你觉得胡骁如何?” 想选一位将领一手执掌军中大权自是假的。沈玄宁早已与汤述仁议过,来日即便仍需有大将掌权,也会尽量分散兵力,不可能全都交到一个人手里,这个人更不会是胡骁。 他只是想摸一摸楚霁的意思。 却见楚霁眉头倏皱,筷子间夹着块鸡翅沉了许久,谨慎道:“臣觉得,胡将军不宜执掌大权。” 沈玄宁心弦一松,不动声色地又问:“为何?” “胡将军这个人……”楚霁想了想,小二摇头,“打仗虽厉害,但太傲气了,听不得旁人的意见。军中将士也对他颇有微词。” 这倒令沈玄宁有些意外:“他待将士们不好么?” “也说不上不好,就是许多事上他不太注意。”楚霁说着一喟,“譬如军中食宿大多时候都比较苦,将士们基本都以米糊面糊混着野菜果腹,打了胜仗能杀头牛开个荤。胡将军却是一日不见肉腥都不行,至少要来两块肉干啃着。” 就为这个,底下的兵士们一度怨气很深,楚霁等一干小将夹在中间总是很难做人。他们跟着兵士们闹是决计不成的,真闹起来军中大乱,于公于私都没好处。可一次次替胡骁去平息怒火也是很苦,有一次粮草短缺时两方打了起来,楚霁身边的副将差点给打下半条命去。 胡骁对此还满不在乎。旁的老将去劝他,他反倒不满起来,叫嚷着说老子立了那么多战功,不该比他们多吃几口肉吗?怄得楚霁他们心里有火没处撒。 沈玄宁听罢,也不由积了满心郁气。他沉然点头:“朕知道了。此事会另做考虑,你们放心。” “多谢皇上。”楚霁笑笑,可算咬了口鸡翅。沈玄宁自己也吃了两口饭菜,又道:“那胡骁在军中威望如何?” “威望还是不低的。”楚霁坦诚道,“毕竟能打胜仗。军队嘛,打了胜仗就都有赏钱,将士们凯旋之后也未必还会计较他先前那些事。臣只是觉得他那般行事或有后患,所以觉得皇上别把大权给他为好。” “你虑事倒很周全。”沈玄宁赞许一笑,又思量了会儿,就姑且将这事放下了。又问楚霁,“喝一杯。” “哈哈,行!”楚霁爽快应下。沈玄宁也没叫宫人,径自转去内帐取了酒来与他共饮。 大帐后面的一大片帐子都是御前宫人所居,苏吟的是其中离大帐最近的一处。于是她用完膳一出帐,就见一群宫女围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望着大帐的方向低语不断。 “干什么呢!”苏吟一喝,众人一哄而散,她也没来得及看清都有谁,只瞧准了最眼熟的那个,“燕怡!” “……”燕怡低着头刹住脚,转回身心虚地向她福了福,“姐姐。” “你们干什么呢?”苏吟走上前肃然问她,燕怡匆忙摆手辩解:“什么也没干!” 苏吟一瞪,她又道:“真的什么也没干!我们就、就是……”说着脸就红了,“就是觉得,那位楚将军真是潇洒英俊,声音也好听!” 苏吟不禁神色复杂,哭笑不得地看了燕怡半天:“你才十二,就急着嫁人了?” “谁急着嫁人了!”田燕怡反驳道,“我们就是看看,看两眼还不成么……” “成成成,你随便看。就是仔细着,别看进眼里拔不出来!” 苏吟说完就放她走了,静神想了想,也觉得楚将军确实挺潇洒英俊的。 他今年也才十八,是个实实在在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她想着想着,脸不禁也红了,好生缓了一会儿,才进了主帐。 主帐之中,楚霁刚道完告退,转头见苏吟打帘进来,又收住脚向她抱了抱拳:“先告辞了。” “……奴婢送送将军。”苏吟下意识道,正在两步外缓着酒劲儿的沈玄宁忽而一滞。 他分明地看出,苏吟和楚霁说话时的神色,似乎起了点变化。她眼底的那种笑意是他所熟悉的,又好像比他所熟悉的更甜一点儿,多了三分少女的娇羞。 “……苏吟?”沈玄宁怔怔道。 苏吟和楚霁同时看向他,他愣了愣,又摆了手:“去吧……多加件衣服,天黑了,外面冷。” “好。”苏吟眉眼弯弯地一应,加了件薄斗篷便送楚霁出去了。沈玄宁怅然若失地在原地懵了会儿,心跳一阵阵的不稳。 · 帐外,苏吟执着宫灯,与楚霁一路往西。两个人好半晌都没说话,苏吟心绪奇怪地连看度不敢多看他一眼。 楚霁倒一直在看她。她生得实在柔美,心又细,性子也让人喜欢。 不过他总觉得她与当今圣上间有点什么不一般的情愫,这让他不敢多想。但片刻之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个似很模糊的问题:“苏姑娘,在下对你们宫女有些好奇。” “?”苏吟微怔,“将军好奇什么?” “你们是……都要在宫中待一辈子么?”楚霁道。 苏吟咯地一笑:“不是啊。除非自己想留在宫中当嬷嬷,不然到了二十五六总要出宫的。混得好早早指个好人家嫁出去的也有,真在宫里待一辈子的没几个。” “哦……”楚霁点了点头,又问,“那苏姑娘呢?是打算嫁人,还是留在宫里当嬷嬷。” “……应该会嫁人吧。”苏吟耸了下肩头,“不过我今年才十四岁,总觉得日子还长,并不着急这些。而且我跟了皇上好多年,真想嫁人时,他总会给我挑个好夫君的,不需我自己操心。” 楚霁一时有些惊喜,在夜色下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几眼,发觉她说得当真很坦诚。 也就是说,她并没有想跟了皇上? 他压着这份惊喜,谨慎地又问了句:“那皇上呢?皇上选后妃,大约要怎么选?” “大多会选家世好的吧……”苏吟思量道,“一般都是官家小姐,偶尔也有各地献进来的美女。怎么了,将军有姐妹想要进宫吗?” “没有没有。”楚霁忙噙笑摇头,“只是随便问问。因为……因为我听说胡将军的女儿要进宫。” “哦……”苏吟嗓中不觉卡了一下,暗道是有这事儿,而且让她挡了一回。 楚霁倒不知她在腹诽什么,只看着她沉默不语的侧颜,心下再度慨叹了一回这姑娘真好看。 她就像是一块美玉,既温润又灵透。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份并不惹人厌的傲气,这是在宫女之中不多见的。 · 另一边,营地东侧胡骁的帐子里,胡氏已坐在椅子上抹了好一会儿眼泪。 她抽噎道:“我看皇上根本对我无意。前些天我来时,他连见都不见我,一个大姑姑就把我挡了回来;父亲回来那天,我虽见到了他,他也没跟我说话;这几日更是提也不提我一句,我怕是进不了宫门了。” “唉,你别哭……别哭!”胡骁心疼女儿,在旁边恳切劝道,“别急,你这么好的姑娘,谁看不上你,那是他没眼光。而且啊,你不是让家里给那大姑姑备了礼?今儿个已经送到了,明天就可以差人去走动了。” “真的?”胡氏面露喜色,胡骁点点头,抬眸睇了眼旁边的箱子。胡氏忙擦擦眼泪跑过去看,一打开箱子,便见到满满的珠光宝气。 “这么多?”她大有些惊诧,胡骁笑叹:“你母亲可没少费劲,都是花了重金寻来的,样样都是她亲自挑选。” “那我……明天就找大姑姑去!”胡氏拿了两支金钗在手里端详着,“我亲自去!他们都说大姑姑在皇上眼里的分量重。我把她安抚好了,日后必能有出路。” “你自己看着办吧。”胡骁一哂,“不过你要明白,你去,是因为你想去。纵使你不去,为父也能为你争到你该得的位子的。” 他已是三朝元老,战功显赫,想为女儿挣个后位还挣不到么? 那后位,他胡家说一句想要,倒看看有谁敢抢! 他必要女儿顺顺当当地坐到后位上去,再为皇帝生一个嫡长子。如此这般,来日的新帝,便要叫他外祖父了。 · 大帐。 苏吟送完楚霁之后,回来便见内帐灯火已熄。 她想皇上大概已经睡了,就没有进去,在外小声嘱咐宫女们多备几个驱蚊虫的香囊挂进帐中。刚吩咐完,却见内帐的烛火又亮了起来。 接着,她听到里面传出一声重重的吁气声。 她不禁蹙了蹙眉:“我进去看看。” 说罢她就挑帘进了帐,正满心烦躁地坐在床边的沈玄宁抬眼一看,不由滞了一滞,继而不快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苏吟走上前去看了看他,“皇上可是睡不着么?奴婢去沏个安神茶来?” “不用。”沈玄宁生硬道,又说,“不用你管我。” “您怎么了?”苏吟怔怔,仔细思量了一番,还是不明就里,只得小心问道,“奴婢……惹您不高兴了?” “……”沈玄宁僵了一僵,烦乱一喝,“没有!”说着就翻身躺回了床上,背朝着她,还盖住了被子。 ……怎么了嘛! 苏吟不懂了,焦灼地在他床边踱了两个来回,走出去让内帐外帐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然后她重新折回床边,侧坐下来揪了揪他的袖子:“皇上,怎么了?您跟奴婢说说,奴婢不告诉别人。” “朕说了不要你管!”沈玄宁吼着坐了起来,苏吟一下子被他吓愣了。 她僵坐在那儿,他强沉下气:“你出去。” 苏吟懵然:“皇上?” “出去!”沈玄宁竭力克制着怒火,但不知怎的,话还是变得难听了起来,“朕不想看见你,滚!”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苏吟的脸色唰地一白。 他立时觉得自己错了,想要哄她。可她似乎真被吓着了,就那么苍白着脸站起身,匆匆向他一福就往外退。 沈玄宁哑在那儿,一声“苏吟”到了口边又给噎了回去。 不叫她!他不想看见她! 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他对她不好吗?楚霁才见过她几面?她倒对楚霁脸红了! 她还亲自送楚霁回去!!! 沈玄宁重重躺回床上,满心的火气直冲天灵盖。 他负气地想,她就是仗着他对她好,才拿他不当回事的。 这回他必要让她知道,他生气了,他生她的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玄宁内心有一只小脑腐在咆哮:我生气了!我超凶!我要咬死楚霁!嗷嗷嗷嗷嗷—— 苏吟冥冥之中听到点声音,迟疑看去:皇上您说什么了吗? 沈玄宁严肃脸:喵。 ========== 随机送50个红包~ 第16章 情愫起 之后的两天,沈玄宁都没有见到苏吟。 她“消失”得十分彻底,不论他在哪儿,都没见到过她的影子。他知道她的帐子就在大帐侧后面,便在第三日的晚膳后专门绕着大帐消了一圈的食,但也没碰上她。 沈玄宁便不由心里更闷了。她在他生气之后,竟然完全不理他了?! 第四天出去围猎之前,他叫田燕怡过来吩咐了几句话。田燕怡很机灵,听完吩咐回去后就若无其事地试探起了苏吟,问说:“姐姐,你这两天怎么都不去当值呀?” 苏吟手里正做着绣活,一听这个就叹气:“皇上生我的起了,说不想见我,我先躲几天。” 田燕怡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又道:“那……皇上为什么生您的气啊?” 苏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锁起秀眉说:“我也不知道。那天好端端的,他突然就发了脾气。我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便琢磨着,或许这就叫伴君如伴虎? 田燕怡则在想,皇上和苏姐姐真奇怪! 皇上是让她来探一探苏吟怎么了,但不能让她知道是他问的。她当时看皇上一脸的心虚,还以为是苏吟生了皇上的气,结果到头来竟然是皇上在生苏吟的气? 而且,苏吟还并不清楚原因?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能直接说个明白? 田燕怡心里好奇极了,又碍于圣旨实在不敢戳破去问。她便帮苏吟沏了盏茶,就退了出去,到了帐外一瞧,又折回了帐中。 “姐姐,楚将军来了!”苏吟听到田燕怡喊道。 她赶忙迎出帐外,楚霁果然在外面。她不由一怔:“将军今日没去围猎?” “去了。”楚霁一哂,“偶然听冯公公说姑娘这两日都没当值,就寻来瞧瞧。姑娘想不想……去骑骑马或者四处走走?” 苏吟自然想。她平日里做得都是近前的差事,这两天近前不让她去了,她闲着也是闲着。 可她想想沈玄宁的火气,又觉得这会儿绝不能招惹他,便问楚霁:“将军会碰上皇上吗?” “应该不会。”楚霁不禁觉得她这个问法有些怪,“怎么了?” “皇上这几天不太想见我……”苏吟颔了颔首,“所以将军若要与皇上一道围猎,我就不去了。” “原是这样。”楚霁恍悟,继而又一笑,“无妨,今日大家都是各走各的。我带姑娘四下转一转,晚上若皇上召见,我也先送姑娘回来再去大帐。” “这样就好,多谢将军。”苏吟抿唇一笑,便跟着楚霁一道去了。楚霁早已为苏吟单备了一匹马,拴在一块大石旁,方便她踩着大石上马。 苏吟跟着他骑了会儿马,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并非连面都不能见,但这样主动相邀一道出行也还是往往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禁不住一再地偷眼去看楚霁,越看脸红得越厉害。楚霁扭头看她时,便一下子撞上了她娇羞动人的模样。 他的呼吸稍稍一滞,接着脸也红了,别回脸抚着马鬃道:“姑娘如此貌美。谁若能娶了姑娘,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将军说这个干什么。”苏吟忍不住地双手捂住了脸,楚霁笑笑:“姑娘如是愿意,我跟皇上讨了姑娘,如何?” 苏吟的心跳怦然变快,似有一颗包裹着喜悦的烟花在心头炸开。 他是英俊潇洒的少年将军。他的这句话,大概是许多少女在熟睡时能听到的最美的梦话。 可她竟然真的听到了? 苏吟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梦幻了起来,她强自缓了好一会儿的神,还是觉得这件事发生的不太真切。 她于是悄悄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勉强冷静地道:“我与将军,似乎还不太熟……” “总会熟起来的。”楚霁淡笑道,“这事不急。我是此战立了战功才刚当了将军,将军府都还没建好。等建好了,我们再说不迟。” 苏吟哄着脸颔了颔首,又道:“我想再在宫中待三两年。” 这话似乎令楚霁有点意外,他眉心稍稍一蹙,又很快舒展了开来:“来日再说,凡事都有的商量。” 苏吟点点头,抬眼间察觉到了一点儿他的情绪,立时有了些患得患失的紧张。 她想,是不是她太拿大了?他那么好,有那么多宫女喜欢他,她竟在他开口求娶时反过来说想在宫里再待几年? 她便有些慌忙地解释道:“将军,我实在……没别的意思。只是我今年才十四,总觉得嫁人还早了些,所以想在等一等。” 她素来清楚宫女的人生是怎样的,说起来大概就是一分为二:出宫之前是一种生活,出宫之后嫁为人妇是另一种。与她而言,她自然想嫁个如意郎君好好过日子,可有时她又会觉得或许现在的日子更加有趣。嫁人之后府门一关作当家主母,听起来似乎总有那么点单调。 楚霁倒没有进一步过问这些,他爽朗一笑,说:“我也没别的意思,我们到时再说。再者,万一熟悉了之后,你反倒不喜欢我了呢?” 他边说边笑看苏吟,苏吟刚缓和了几分的双颊顿时又翻红了:“将军说什么呢……” 二人接着又慢悠悠地骑了一个白天的马。苏吟骑马骑得十分基本,根本不能快跑,楚霁倒很耐心,也慢慢地骑着和她一起说话,其间只猎了只自己撞入他们视线的兔子。 另一边,沈玄宁闷了这几天后终于忍不住了,想去找苏吟说说话。 可他到了苏吟帐中,却见苏吟不在。着人把田燕怡叫来问了问,田燕怡便告诉他苏吟跟楚霁骑马去了。 沈玄宁面色骤阴,吓得田燕怡立时跪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你下去吧。”沈玄宁颓然地摆了摆手,田燕怡赶忙叩首告退,半刻也不敢多留。 沈玄宁四下看看,坐到了床边。此时天已半黑,但他也没叫人点灯,就自己枯坐在那儿想些有的没的。 苏吟若是真喜欢楚霁了,他怎么办呢? 他完全想不出,只有一阵阵失落清晰汹涌。 若非要他说点什么…… 理智来说,他竟觉得这似乎是件好事?苏吟想要夫君一心一意对他,这对他这个当皇帝的而言难以做到,对楚霁来说就容易得多了。 可要他祝他们百年好合? 沈玄宁又觉得这太难了! 他想得鼻中有点发酸,继而觉得自己废物——楚霁才回朝几天?苏吟就对他另眼相看了。他和苏吟相识五年,悄悄喜欢了她一年,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天色悄无声息地从半黑走到了全黑,外面终于响起了个熟悉的声音,把沈玄宁的神思拉了回来。 “今天多谢将军了……将军进来坐坐?”苏吟听上去心情很好。 沈玄宁刹那弹起了身,莫名地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接着又听楚霁笑道:“先不了。这个时辰,估计皇上也回来了,不知晚上会不会要议事,我还是先赶回去吃些东西为好。” 苏吟笑音动人:“那我就不多留将军了,将军慢走。” 楚霁温和道:“你早些歇息。” 沈玄宁在黑暗中听完了每一个字,而后感觉到威风一刮,依稀可见苏吟脚步轻盈的进了帐。 外面有篝火照明,帐中漆黑一片。明暗交替间,苏吟一时没看出帐中还有个人,只摸索着去点灯。 笼灯亮起,她满脸笑意地一转身,吓得一声尖叫:“啊——” 然后这喊声噎在了喉咙里。她愕然看了看他,低头跪地:“皇、皇上……” 沈玄宁满心的郁气,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坐回了床边:“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他声音发虚,“朕已经有四天没见到你了。” 苏吟怔怔然:“是……是皇上说不想见奴婢,所以……” ——因为他说不想见,所以她才踱着。这个原因田燕怡方才其实已经回禀过一回,但眼下沈玄宁听她亲口说出,还是觉得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你……”他不痛快,又不知该怎么跟她发火儿。 苏吟战战兢兢的,见他不说话,她也不敢吭声。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了好半晌,沈玄宁沉了口气,起身走向她。 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那么一点点,他一把将她拉起来,横眉怒目:“躲什么躲!朕还能打你啊?” “那谁知道……”苏吟小声呢喃,一抬眼对上他的怒目,立时怂了,“奴婢知错。” “行了。”沈玄宁瞪着她一喟,“一道用膳去。再过几日就要回京了,外头的野味儿可就吃不着了。” 他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攥着她的胳膊往外去,苏吟被他攥得手腕有点酸,挣了挣没挣开,就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瞪他。 不过多时,她就被他拉进了大帐。不远处的夜色下,捧着礼物正往苏吟住处走的胡氏定住了脚。 这礼她原是早就想给苏吟送去的,后来听说皇上对她发了火,就先压了一压。毕竟人人都说宫中的荣辱说变就变,她可不想去触皇帝的眉头。 方才她是听说皇上亲自去找了大姑姑,觉得应该是没事了,才携着礼物寻了过来。没想到经过大帐时竟见了这么一幕。 胡氏的神色不禁变得有些复杂,她滞在那儿愣了一愣,侧首看向旁边的侍女:“皇上和大姑姑这是……” 那侍女一时也摸不清状况,低着头想了想,只道:“不太清楚……奴婢只知皇上对大姑姑信任得很。不、不过……大姑姑确实生得貌美,皇上若动了心,大约也……” 大约也正常。 胡氏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她虽则十分清楚皇上总要有后宫无数,没有苏吟也还会有别人,但这么快就见到这些,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郁。 而且,皇上若真对苏吟动了心,那和一般的宠妃只怕还真有点差别。 选进来的嫔妃得了宠,不论是凭才还是凭貌,都难说有哪个不可取代。皇上这阵子喜欢了一个,下阵子就可以喜欢另一个。三年后再选一拨新的,宫里的格局就又要变上一变。 但苏吟,她和皇上有一齐长大的情分。 胡氏一时间全然不知该怎么办,想了一想,手里的礼也不敢贸然往外送了。她一语不发地折去了父亲的住处,边是叹息边将自己所见说给了胡骁。 “……这我倒是也听说过一点儿。”胡骁自言自语道。 他早就听宫人私底下惊叹过苏吟越长越漂亮,也听他们说过皇帝似乎待她有所不同。可他思量之后,觉得那大约只是宫人们闲来无事时瞎嚼舌根而已,因为皇帝若对个宫女有心,大可直接给个封位放到后宫去啊,苏吟为何现在还只是在御前当差呢? 但听完女儿适才所述,胡骁心里拿不准了。她说及的皇上的举动,听起来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胡骁沉吟起来,胡氏耐不住性子,在旁催促道:“爹,我该怎么办!皇上至今也不曾正眼看过我,那大姑姑可是日日都在御前晃悠着!” “你别急,别急。”胡骁拿定了主意,摆手说,“你就当不知道。” “当不知道?!” “对,在你入主中宫之前,这事你都要当不知道。入主中宫之后,你也要拿出你的大度,别让皇上觉得你小气。” “可我……”胡氏如遭雷劈,她一直想着,有父亲的功勋在,她可以舒心地当个皇后,没想到竟还是现在就要准备应付宠妃? “听话。”胡骁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得知道,宫里总会有宠妃的。为父瞧着,那个苏吟倒还乖顺,她得宠或许比旁人还强些。” 她再乖顺,也和皇上有不一般的情分! 胡氏心里憋闷得紧,但还是咬着牙应下了父亲的嘱咐,不再多言其他。 · 大帐中,几道野味端上来,沈玄宁和苏吟吃着吃着,心情就不知不觉地好了不少。 他伸手给她盛了碗鱼汤,笑说:“这不是朕钓的,但也是附近江里的鱼,味道鲜得很,你尝尝看。” 苏吟端起来喝了一口,细细品了一品,觉得滋味果然鲜美,便道:“这个太后肯定喜欢!” 太后爱喝各式各样的汤,鱼汤味鲜,她尤其喜欢。 沈玄宁不由一笑:“你总想着母后。” “太后待奴婢好呀。”苏吟随口道,说着又喝了口汤,想起来问她,“皇上那天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沈玄宁微僵,窘迫地一咳,“没什么。只是……突然心情不太好。” 说起来,那天真是他不对。她什么也没做错,他突然就骂她了。 他于是含着愧疚往她碗里夹了片带点软筋的鲜嫩鹿肉,刚一搁下,看到冯深在帐帘处探了下头。 “你先吃。”沈玄宁说完就向外走去,揭帘走出内帐,便见冯深上前了一步:“皇上,宫里来信儿说,婉太妃又差人跟外头走动了。” “跟四弟?”沈玄宁锁眉。 冯深垂首:“不是,是跟胡将军府里。” 作者有话要说:这回从深圳回北京为了方便码字没坐飞机,买的软卧 然后发现软卧的氛围也太适合码字了…… 正好在火车上也没啥别的事儿干,于是明天加个更吧,估计上午一更晚上一更 =========== 本章随机50个红包~ 第17章 心上人 婉太妃不安分,这事沈玄宁早已心里有数。 近一年多来,他都时常听说婉太妃差冷宫的人出去办事,大多时候是采买些日常所需,也有时是买些难以启齿的床上之物。 他对这些无心追究,一直差人盯着,是因他觉得婉太妃迟早会搭上四弟,只不过一直也没查出端倪。 饶是这样,沈玄宁依旧认为自己的直觉是对的。他甚至觉得,婉太妃并非真的尚未去找四弟,只是做得足够小心,没被他的人发现而已。 但他尚不曾大张旗鼓地去两边搜查什么,因为他还是愿意顾一顾那份兄弟情分。在不确定四弟已知婉太妃的事前,他宁可按兵不动。 可眼下,听人回禀说婉太妃跟胡家走动,令沈玄宁心底不安了起来。 · 京城,富贵赌场里人声鼎沸。 这赌场的生意一贯很好,不过放眼望去,看不见什么寻常百姓,在其中玩乐的尽是宫中宦侍。因为能出来玩乐的宦官多少都有些权,黑吃黑玩得得心应手,他们之间赌一赌,碍于情面还有几分公平,普通百姓若跟他们玩,非得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不可。 烈日高照下,一个五十来岁的宦官进了大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两个年轻人停住了脚,佯作无事般在大树下的摊贩处买起了酸梅汤。 他们一边端碗喝着,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赌场的大门。不日前他们抓到过这人跟胡家走动,接着上头便要他们盯紧,看他有没有往崇王府去。 两个人都知道上面在担心什么。婉太妃一个冷宫废妃,勾结胡家是没有用的,可若是为崇王勾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早些年,崇王和先帝有多亲近,大家都还记得。 赌场之中,那老宦官并未玩乐。他寻了个无人的雅间坐进去等,不一刻就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宦官进了门。 “江公公。”那年轻宦官一揖,江阔抬眼瞧了瞧他:“没人跟着你吧?” “没有,您放心。”年轻宦官赔笑道,江阔点点头,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可有人盯了我一路呢。你出门之后当点儿心,先往回宫的路上走,再往崇王殿下那边折。别偷懒,这会儿偷懒,小心掉脑袋!” 那宦官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声作揖应下,江阔摆了摆手,递了个银锭给他。 那宦官作着揖退了出去,退出雅间没多远,被一只手拍了肩头:“嘿,哥!” 他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回头一看就怒了:“你小子吓死我!” “那江公公又找你递信儿啊?”那十二三的男孩问道。 宦官睃了他一眼:“你别问那么多。”说着把银子塞给了他,“这钱你拿回去给爹娘,可别自己乱花了。” 男孩子接过钱,却又笑说:“我悄悄地跟过你,我知道你是要去崇王府送信!” 啪地一声,他被哥哥狠狠地捂住了嘴。 “可别瞎说……不想看我死,你就一个字都不许跟外人提!”那宦官额上汗珠直淌,男孩子紧张地点点头,拨开他的手再说话时,声音就压得很轻了:“但是……真奇怪!我也悄悄跟过那个江公公,他去过胡府,也去过另外几个大臣府上。为什么那些地方他可以自己去,崇王府就要你跑腿?” “他给不起那么多跑腿的赏钱!”那宦官答完了这句,就再不让他说了,紧锁着眉头道,“行了行了,不许问了。你好好回家、好好读书,别白瞎了我舍着命换的钱!” “哦……”男孩闷闷一应,道了句“那你小心点儿”便走了。那宦官四下瞧了瞧,也出了赌场,先往皇宫那边走去。 大树下,两个侍卫仍喝着酸梅汤等江阔出来。陆陆续续走出赌场回宫去的宦官,他们实在顾不上。 · 围场之中,胡骁收到家中来信时不禁蹙了眉,向那信差道:“我还有几日就回京了,什么事这么急,非要写封信送来?” “小的不知道,只是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的赶紧赶来,免得误事。” 胡骁便摆手让他先退了出去,然后拆信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他露出了喜色。胡氏正好进来找他一道用膳,见了他这副神情,不由好奇:“爹,怎么了?” 胡骁屏退了旁人,道:“婉太妃往家中递了信儿,你妹妹估计能当崇王妃了。” “婉太妃?!”胡氏差点被这个名号吓晕过去,可她一时也顾不上追问婉太妃怎么又出现了的问题,只道,“崇王妃是……怎么回事?” “婉太妃为崇王操心,想跟咱们熟络熟络,结个亲家是最好的了。”胡骁笑道。 “可是……皇上若知此事,不会觉得不好吗?”胡氏怔然道。 她觉得,父亲战功在身,家里想送个女儿进宫当皇后那没什么。可前脚把她推到皇上面前,后脚又把妹妹送进崇王府,就做得太过了。 胡骁却有备在先,摇头道:“此事定下后会由崇王先提,只说是他看上了你妹妹,并非我们有意结亲,更不会提婉太妃半个字。” “哦……”胡氏犹豫着点了点头。 这样倒是稳妥了一些。可是,她仍觉得这事不太好。她的事还没定下,妹妹若在此时当了王妃,皇上会不会就不让她做皇后了? 她便迟疑着又一次开了口:“爹……” “这事要等你的后位定下再说。”胡骁睇着她,了然道,“后位为重。” 胡氏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变得满眼笑意。 · 几日后,圣驾回宫之日,太后便传了胡氏进宫。 她自然知道沈玄宁不喜欢胡家人,只是当下胡骁的战功放在那儿,该做的表面功夫都还是要做到。沈玄宁在围场没见胡家女儿,她就得出面见一见,安抚一二。免得这没脑子的胡家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反倒闹出更多笑话来。 胡氏在慈宁宫觐见的时候,苏吟正好被差去送一道鱼汤。 太后听人禀说苏吟来了,随口笑道:“快让她进来。” 很快,苏吟就进了殿。 “太后万福。”苏吟抿着笑福了福身,又朝胡氏也见了一礼,“胡小姐。” 她说罢,便将身后宫女托着的汤钵端了起来,搁到了二人间的小案上:“这是围场那边江中捕捞的鱼,格外鲜美。皇上想着太后肯定喜欢,就想法子带了几条活的回来,刚让御膳房做的汤。” “有心了,哀家尝尝看。”太后欣然而笑。苏吟便再度上前,拿白瓷碗盛了两小碗出来,请太后和胡氏尝。 胡氏抿了口汤,闲闲笑道:“臣女在宫外就听说御前的大姑姑颇得皇上和太后器重,倒没想到大姑姑这么年轻。在围场初见时,臣女险些没敢认。” “她是比皇帝小两岁的。起初旁人叫她大姑姑,她还不乐意呢。”太后斜眼笑睨苏吟,苏吟面上一红:“太后又拿这事笑话奴婢。” “大姑姑这样年轻,又生得貌美,怪不得皇上喜欢。”胡氏犹自噙着笑意,却忽而这样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苏吟神色微滞:“胡小姐说什么呢……” 胡氏只又垂眸继续喝起了汤来,样子倒是美好恬静。 太后看了看发蒙的苏吟又看了看胡氏,也又抿了口汤,继而缓出一笑:“你不要听宫人们乱嚼舌根。他们长日无聊,总爱说些有的没的。” 这话令苏吟心里一松,疑云顿消,胡氏心下却咯噔一声。 她原以为抛出了那么一句话,太后总要问上一问,她便可理所当然地说苏吟有惑主之罪。谁知太后竟是这么个反应,丝毫不觉得苏吟或许有错,只是觉得宫人乱说话? 她一时有些乱了阵脚,脸上也多有点挂不住。抿了抿唇,放下汤碗,离座一福:“臣女失言了。臣女从前没进过宫,不知宫人们……” “哀家也没有怪你。”太后宽和地笑着,又看向苏吟,“你先回去忙吧。赶了几天的路,让皇上今日好生休息,别读书了。” “是,奴婢告退。”苏吟屈膝一福,便退了出去。太后在她退出殿门后又等了一等,才亲昵地向胡氏招了招手:“来,孩子,别紧张,坐下说话。” 胡氏忐忑不安地坐了回去,太后又道:“哀家知道你不是那等爱乱嚼舌根的人。你是不是自己瞧出了什么?跟哀家说说。” “臣女……”胡氏略有迟疑,但见太后一派慈祥,就将自己撞见皇上拉着大姑姑走进大帐的事说了。 太后仍是那副和善的笑意,从容坦荡道:“这你就多心了。他们两个是自小一起玩闹大的,许多事上都难免会少些顾忌,从前习惯如此,如今便也如此了。” 这话若换个人说,胡氏一个字都不信。可眼下看着太后这一脸平静自若,她便说服着自己信了。 · 太后糊弄走了胡氏,坐在那儿静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头疼。 沈玄宁不是个傻孩子,朝政上的事,他通过读书、再加名师点拨,这几年越想越明白。但在男女之情上,他弄得可真糟糕啊! 偏生在这事上,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不知该怎么帮他。她能做的,原也只有替他下旨,赐苏吟一个够高的位份,可他又不肯直接这样做。 她兀自在殿里闷了一会儿,就着人备了步辇,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中,沈玄宁刚准备午睡,苏吟也已回去歇息了。听闻太后驾到,沈玄宁便忙又起了身,太后却没等他出去迎就自己进了殿:“你不用起来,哀家只问你几句话。” 太后说着坐到了床边:“你跟苏吟,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沈玄宁不知道胡氏在慈宁宫说的话,如实道:“儿子还……还不知该如何跟她说。” “呵。”太后笑了一声,“你再不知如何跟她说,只怕满世界都只剩她一人不知道了!” 沈玄宁一愕,忙问怎么了?太后就将胡氏的话说给了他。 而后她道:“哀家不逼你这就册她,也不催你去跟她说。但哀家要你想明白,你究竟是只想把她收进后宫,还是想真正待她好?” “……母后这是什么意思?”沈玄宁锁眉,“儿子自是想真待她好。” 太后点了点头:“哀家的意思是,你想把她收进后宫,就赶紧收;想真正待她好,就在她进后宫之前不要给她树敌。你行事这样不小心,让旁人都觉得你与她有什么,会害死她的。你当胡家是好惹的?你当另几个待选的人家是好惹的?” 苏吟要有个嫔位妃位那也罢了,那样她虽然更会树敌,但她也会有自己的势力自己的人脉。 ——最要紧的是,她名正言顺。 如今,她却只是个宫女身份,那样的非议若真的掀起来,她根本就扛不住。 “该怎么做,你自己要想明白。哀家不管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娶她,可哀家不想你害了她。”太后语重心长道。 却听沈玄宁突然说:“苏吟有心上人了。” “……什么?”太后被惊了个猝不及防。 “楚霁,刚立了战功的将军。儿子当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颓然一叹,“但母后所言,儿子有数了。日后言行都会加小心,不会给她惹麻烦了。” “可她若有了心上人……”太后的话一出口,又狠狠噎住。 她下意识里觉得,若苏吟心有所属,他还是成全她为好,因为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可看着沈玄宁的神色,这话她又说不出了。 她十分清楚他有多喜欢苏吟。自他对苏吟动心起的这一年多来,只要两个人同时出现在她面前,她都觉得眼前满是一片柔情蜜意。苏吟那傻丫头,也就是年纪太轻、又与他太熟了才没有往那边想。等再过两年,她真正明白了这种事,只怕要溺死在沈玄宁眼睛里。 现在,要她怎么劝沈玄宁放弃呢?这话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亲口告诉儿子,也太残忍了。 太后懵了半晌,问沈玄宁:“苏吟自己告诉你的?” “没有。”他失声而笑,“儿子自己看出来的。她……看楚霁的神色,不一样。” 就像是他看他的神色,跟看旁的姑娘也不一样。 太后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心底的那份煎熬,哑了一哑,强自笑道:“你不要太难过。” “怎么能不难过!”沈玄宁后牙紧咬,“来日她若开口,我只能好好把她嫁出去。” 他思来想去,也不想横刀夺爱让苏吟恨他。可是想着她要嫁给别人,他真是难过极了。 而且若真到了那天,他只会更加没法告诉她他喜欢她。在她已经要嫁人的时候,他怎么能告诉她这些,给她添堵? 沈玄宁重重地仰面躺回了床上,继而便是长长地一声叹息。 太后坐在旁边,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可不说点什么也不行。她便斟酌了好一会儿,终于艰难道:“这她不是……自己也还没提?还没提,就都还有余地。她和那将军总归认识的时间还短,比不上你跟她……” “母后别说了。”沈玄宁烦乱地把被子撩到了脸上,“这些话,儿子都跟自己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的加更,晚上还有一更 但是那更估计会很晚啦,大家可以明天早上再来看 ======== 下一更发出来之前的所有评论都送红包~ 第18章 桂花酒 从慈宁宫回到乾清宫,沈玄宁便闷头读起了书。他觉得书上这点东西比苏吟的问题简单多了。 甚至就连料理朝政,也比面对苏吟来得容易。 虽然他现在经历还有限,若让他独自理政他一定会有思虑不周的时候。但至少他有的摸索,也敢去尝试。 在苏吟的事上,他却连摸索也不敢,一点都不知该怎么做,只能这样自己干着急。 他便这样一直读书读到了入夜时分。苏吟颠簸了一路后从晌午开始睡,睡到三更天时正好醒了,往外一看见乾清宫的灯还亮着,就忙更衣寻了过去。 “皇上怎么还没睡?”她拽了个殿门口的宫女问话。 余泠兰欠了欠身:“皇上一直在读书,也不许人进,奴婢们……” 话没说完,就见苏吟推门进了殿。 余泠兰不由得暗翻了一记白眼,旁边与她一齐守着的宫女被吓了一跳,忙拽她的衣袖:“你干什么!” 余泠兰摇摇头,只说是眼睛不舒服。 事实上,她是看苏吟愈发地不顺眼了。尤其是上次挨了冯深的掌掴之后,她每每见到苏吟,都有一股恨意油生。 她和苏吟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她在御前多说一句话都要挨罚。可苏吟呢?哪天不见她围着皇上转?御膳房里出来的东西她一道用着,夜明珠也在她房里摆着,她们分明都是宫女的身份,苏吟却走到哪里都高人一头。 但这些话,余泠兰自然不敢说,见到苏吟时她也依旧只能毕恭毕敬地叫她一声大姑姑…… 余泠兰心里暗想着,再度强忍下一口恶气,长长地缓了一息,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在外守着。 殿中,苏吟走到书案前,伸手按了按沈玄宁手里的书:“都过了三更了,皇上快歇息吧。明儿汤先生一早就来,您别误了读书的时辰。” 沈玄宁在听到她声音的刹那,便已心乱如麻。他轻叹着气搁下了书,苏吟旋即取了张金箔的书签夹在里头,把书放在了一旁。 而后她看了看沈玄宁的神色:“皇上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沈玄宁摇着头一哂,“那篇文章长,读着读着就晚了,全没注意时辰。” “太后还嘱咐奴婢今儿劝皇上好好歇息,晚上先别读书了呢。”苏吟睨着他轻叹,“结果皇上读得比平日还要晚,奴婢明儿得去太后那儿告罪去了。” 沈玄宁听言一笑:“朕的错,不怪你。”他说着起身走向寝殿,苏吟快步折去了旁边的侧间,手脚利索地备好了盥洗用的水端进去。沈玄宁坐在床边,抬眼看了看她:“一会儿叫别人进来伺候就行了。你坐,朕想跟你说会儿话。” 苏吟点点头,便坐去了床边的绣墩上。沈玄宁想着母亲的话,知道不宜再对她有什么亲密之举。可又觉眼下没有旁人,他便纵着自己最后随心所欲了一次。 他手指似是随意地在她手背上划着:“你和楚霁是不是……” 苏吟的双颊唰地就红了,低头僵了半晌,嗫嚅道:“皇上怎么知道……” 沈玄宁淡笑了一声,忽而想起四弟先前对他说的一句话,便道:“但凡不瞎,大概都能知道。” “……”苏吟双颊便红得更厉害了,他别开目光,悠悠地看向了旁边,含着笑又问:“你们……怎么样了?” “也没、没怎么样……”苏吟面红耳赤,“将军说愿意娶苏吟过门儿,但奴婢想在宫里再待几年。” 都谈婚论嫁了? 沈玄宁无声地倒吸了一口气,默然点头:“两情相悦,很好。” 苏吟满心都被羞赧填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更顾不上去体会他刻意遮掩的情绪。滞了一滞,只说:“奴婢是真的想再宫里多待几年,皇上可别急着把奴婢嫁出去。” “哈哈。”沈玄宁笑出声来,心里却压得难受。然后他状似轻松地吁了口气,笑睇着她道,“朕不会的。你什么时候想嫁了,来告诉朕。若是改主意了……” 他不自觉地噎了噎声,自嘲地在想她大约是不会改主意的。 “若是改主意了,也来告诉朕。你不想嫁的人朕一定不让你嫁,他是将军也没用。” 他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完了。苏吟听罢怔了怔,望着他说:“多谢皇上。” “别这么客气。”沈玄宁复又笑笑,“就这事,朕说完了。叫他们进来吧,确是该睡了。” “哎。”苏吟一应,便起身向外走去。沈玄宁望着她失了神,接着便见她走着走着就小跑了起来,跑出殿门的模样看起来无比活泼。 他不禁笑了一声。 她是乾清宫的掌事宫女,在外人面前,她的举止总是无比得体。但在只有他的时候,她似乎总会放松一些,时常不由自主地就随意起来。 他们若没缘做夫妻,能让她在他面前这个样子,大约也是个不错的结果吧! 他不想逼她,也是因为不想让这幼时的情分变味。他不清楚这种情分究竟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但他清楚,若他逼着苏吟进后宫,她以后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 崇王府,沈玄宗一连数日寝食难安。在收到母妃的又一封信后,他暴躁得连摔了三个杯子。 母妃到底在想什么?竟让他娶胡家的女儿! 胡家现下大抵是什么地位,他清楚得很。皇兄牟足了劲儿要当个明君,亲政之后势必不会由着胡家这样嚣张。 他这会儿娶胡家的女儿做王妃,不是成心给皇兄添堵吗? 自古以来,成心给皇帝添堵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 他因此对母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写了封长信痛陈利弊,劝母妃说这事儿不成。但今天,母妃的回信送到了,母妃在心里说,她正是因为清楚胡家今时今日的地位,才要他这样做的。 她说只有胡家能帮她出冷宫。还说,以胡骁的功勋,来日势必不肯轻易被皇帝踢出朝堂。两方争执一起,朝中必要各选阵营。到时于胡骁而言,若手边刚好有个人能取皇帝而代之,他一定会用的。 ——取皇帝而代之?谁?他吗? 沈玄宗想都不敢想。他觉得自己就不是个当皇帝的料,起码不如皇兄更适合当皇帝。再说,这样借胡家的力坐上皇位有什么用?他若没有魄力除掉胡家,来日不就是个傀儡么? 他于是一点也没有被母妃那些慷慨沉思挑唆得头脑发热,横想竖想都觉得母妃的这些打算太想当然了。 唯一让他有些举棋不定的,是他也确实很想让母妃从冷宫里出来。 他不需要太后和母妃“握手言和”,这种期待太幼稚了。他只盼着太后能让母妃出来就好,他想把母妃接到府里来,让她好好过日子。 而这件事,也确是他凭一己之力办不到的。 他摸不清太后和皇兄对母妃到底有多恨,贸然提起自己知道母妃身在何处并不理智,他不能拿母妃的命去赌皇兄的仁慈。 那最好的法子,便是能借旁人的力直接逼得太后不得不放人,才算万无一失。 能借谁的力?除了胡家,他的确想不到别人。 胡家的门是母妃替他敲开的。他一个清闲王爷,在朝中也没什么交际,除却胡家似乎完全无人可用。 沈玄宁心烦意乱地在房中踱了不知多久的步子,临近天明时,终于坐到了案前,又提笔写了一封长信。 · 八月,中秋日渐临近,京中一雨成秋,宫中桂花渐次盛开。 太后在此时下了旨,以一道赏桂为由,把几家的待选秀女都召进了慈宁宫,弄得胡氏心中五味杂陈。 好几个月了,太后还是召了旁人进来,这说明太后和皇帝对她是不满意的。 至少是不够满意,至少是想再看看有没有比她更合适的皇后人选。 是以在众人说笑之时,胡氏总显得有些兴致缺缺。尤其在太后拉着丞相的女儿说话时,她愈发觉得如临大敌。 不过,皇帝的兴致也不高。他对赏桂不感兴趣,对眼前几位官家小姐也没什么看法,脑子里克制不住地一味在想,苏吟出宫找楚霁去了。 楚霁的将军府前几天刚刚建好,便在进宫时邀苏吟去府中一叙。苏吟就向他告了假,他能怎么办?他想不到什么理由不许她去。 她今天一定很开心。 楚霁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总是很开心。 她看着楚霁的时候,水眸总是亮晶晶的,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天神一般,令他每每见到都要难过好久。 宫外,将军府中,苏吟跟着楚霁四下转悠了一圈,最后在庭中落了座。 楚霁进屋了一趟,片刻后端了一只小瓷壶、两只小酒盅出来,给她倒了杯酒。 “我酒量不行。”苏吟颔首道,楚霁笑说:“桂花酒,酒劲儿很轻,专门为你备的。” 苏吟便端起来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令她一缩脖子:“好甜!” 楚霁哈地笑了声,自己也饮了一口,问她:“中秋时你能出宫吗?” “有宫宴,大概是不能。”苏吟说罢反问,“有事么?” “可惜了。”楚霁咋咋舌,“不过也没什么,就是不想中秋佳节还要对月独酌。好在月亮也天天都有,你没空,我们就改日再说。” 我可以尽量抽个空…… 苏吟这么想着,但没说出口,怕说出来又办不到会让他失望。 楚霁看着她隐含羞赧的样子笑了笑,又提议说:“你爱吃什么馅的月饼?到时我可以进宫给你送一趟。” “豆沙。”苏吟答话后想了想,也问,“将军爱吃什么馅的月饼?我可以去御膳房做给将军。” “……也是豆沙。”楚霁禁不住地嗤笑出声,苏吟也笑起来,心里甜蜜一片,愈发觉得这个人真好! 他就像是书里走出来的仙人一样,那么好看,又那么厉害。她在春心萌动时,能想到的最完美的人,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所以她至今都时常觉得梦幻,觉得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竟真的会出现在她的命里。 她方才赞那桂花酒甜,可他只消朝她笑一笑,她就觉得那滋味比桂花酒更甜了。许多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有一点儿应付不来,觉得他美好得让她心慌意乱。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啦,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 ============== 本文星期四开V,开V当天会按要求更够9000字,估计会分两章更吧 为感谢大家支持正版,入V当天的两章都会有大量红包赠送,么么哒~ 周三也照常有更新的~估计傍晚更~~ 第19章 中秋夜 宫中赏桂的小聚在傍晚时结束。众人一道用了晚膳后,太后又留沈玄宁问了一问,问他觉得哪家的姑娘最好。 沈玄宁一整日都心不在焉,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想便道:“除了胡家的女儿,都不错。” 说罢,他黯淡一叹。 他想,其实就算他没有心不在焉,能说的大概也只是这句话吧。他心里有了别人,对其余的人都看不进去,选皇后,左不过就是为了朝政考虑而已。 既是为朝政考虑,那也确是除却胡氏以外都还可以。 “你瞧你,魂不守舍的。”太后也叹了一声,“放一放吧。她眼下既有心上人,你再想着她也不过是单相思。你不能为了她这样费心,你是个皇帝,值得你操心的事还多着呢。” “……儿子知道。”沈玄宁颔了颔首,“其实儿子平日也不是总想着这事,只是今日,她去楚霁府上了,所以……” “唉。”太后摇头,“罢了,你回去早些歇息吧,哀家也不知该怎么劝你。” 她还能怎么劝呢?一切道理,沈玄宁其实都是明白的。只是这种事上,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伤心归伤心。这又是他自小到大头一回对姑娘家心动,越是单纯美好的情愫越容易将人伤得厉害,旁人再劝能劝出个什么来? 沈玄宁便从慈宁宫中告了退,一路闷闷不乐地回了乾清宫。 他回到乾清宫时,苏吟也已经从楚霁府上回来了,正在殿里收拾衣橱。听到宫人们问安的声音,她便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也回身一福:“皇上。” “……回来了?”沈玄宁一眼便看出她眼底眉梢都含着笑意,于是也笑了笑,“楚霁那儿怎么样?” “挺好的。新建的府邸,处处都是新的。”苏吟边回身继续理衣服边噙笑随口道,“将军也是个孝顺的人,给父母留的院子是最讲究的一处。回头他们到了京城,见了肯定高兴。” 你操心得倒挺多。 沈玄宁心里有点酸,走到桌前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接着听到她问:“皇上今天是不是见了各家小姐?可有中意的?” “嗯……”沈玄宁一哂,“都不错。知书达理,个个都挺有皇后的样子。” “太好了。”苏吟笑了一声,“皇上赶紧择定皇后,大婚后就好亲政了。” “……是。”沈玄宁边应声边看她,胸中说不出的闷气。 · 在中秋前,太后又召贵女们进来了一次,这次之后,沈玄宁便快刀斩乱麻般地把后妃人选都定下了。 一般来说都是要直接册个一后两妃,他就挑了丞相的女儿黎氏为后、帝师汤述仁的女儿汤氏为妃。胡家的女儿他不愿要,可眼下不给胡家面子也实在不好,沈玄宁斟酌之后,便给胡氏也定了个妃位,然后将名册呈给了太后看。 太后阅过后点了点头:“哀家也觉得,黎家的女儿更温婉大方一些,适合后位。” 沈玄宁颔首:“是。” 之后太后却将这册子压了下来,跟沈玄宁说目下还不急着下旨。 “胡家卯足了劲儿要争这后位呢,拿此事多吊一吊他们,让胡骁先尽力办差,也不是件坏事。”太后说着轻笑,“等再过两年,你十八九的时候,再着礼部拟旨便是。” 沈玄宁又应了声“是”,太后凝视着他静了半晌:“仍是想着苏吟?” 沈玄宁苦笑:“自然是想。” 太后叹息:“你若实在过不去这道坎儿,哀家也可以为你做一次恶人,先册封了她再说。” “……不了。”沈玄宁摇头,“她和楚霁……好像挺好的,儿子想让她过得好,也想好好地用楚霁,不如成全他们。” “你能这么想,倒很好。”太后又是长声一叹,“罢了,总归是个做皇帝的。来日你若喜欢,后宫什么样的美人儿也都会有,便由着苏吟走她自己的路吧。” “是。”沈玄宁声音发涩地又应了一声,心里却全然无法这么想了。 这些日子,他也都用诸如这般的理由劝过自己,可不论怎么劝,心底想的其实都只有苏吟。 他不太懂别的帝王怎么能处处留情,只觉得苏吟就像是一根刺,深深地刺进了他心中,让他不论怎么做都还是只能注意到她,愈是注意愈是疼得厉害。 他也确是有一些气,有一些不服。她怎么就对楚霁一见钟情了呢?她怎么就不能多看他一眼呢? 他每天都在这些思绪里循环往复,但他还是不愿把她硬拉过来。 · 中秋当日,贵女们又一次进了宫,陪太后一起过节。 这当然只是个幌子,太后哪里用得着她们陪她过节?她只是想多寻些机会让她们和皇帝熟悉熟悉,一来旨意没下就都还可变动,万一有更合适的,他总要相处相处才能知道;二来,她也希望他能真有那么一个两个喜欢的,好把苏吟放下。 单相思的滋味儿太苦了,太后不想看儿子日复一日地沉溺其中。 “先不必顾忌先前定下的名册。你觉得谁相处起来舒服,便先跟谁多说说话。”太后语重心长地劝道。 沈玄宁点头应下了,但真到了一齐赏月时,他还是心不在焉的。他也想好好和这些贵女们相处,可心思好像不太由己。 宫外,沈玄宗陪顺太妃一道用了晚膳后,说还有宴席要赴,便出了府。 顺太妃为此略显不快:“什么人家这么没眼力见儿,非在团圆佳节设宴?” 沈玄宗草草应付了几句,还是走了。他坐着马车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胡府。 胡骁早知他要来,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先一步等在了府门口,一见他倒便笑迎了上去:“崇王殿下!来来来,老夫等你多时了。好酒好菜,咱们里边说。” “有劳将军。”沈玄宗拱了拱手,与他一道进府。刚过了次一进的府门,便见一十四五岁的女子红着脸迎上:“殿下万福。” 她规规矩矩地一福,夜色下看不清容貌,但仍能听出声音动人,沈玄宗却还是自心底油然而生了一股抵触。 因为他原不想与胡家有任何牵连,这个人,可说是母妃逼他娶的,他却不得不在日后和她做出一副情投意合的样子。 “这位是……”他尽量笑着应承,胡骁道:“这就是老夫的次女,胡菁。画像先前着人送去给太妃看过,殿下那边,老夫想着殿下今日要来,就没送画像。” “画像必不及真人一分貌美。”沈玄宗清朗道,胡菁面色唰然一红,低着头道了声:“殿下谬赞了。” 而后沈玄宗亲手扶了胡菁起来,与胡骁一道向正厅走去。厅里,宴席已然备妥,胡骁的两个儿子都在,见沈玄宗到了,一齐上来见了礼。 接着几人便都落了座,胡骁的长子笑道:“我这个二妹,不像大妹一般一直指着进宫,要好好学礼数,自幼便格外娇惯些。这两年我们都担心她嫁不出去,没想到竟能入殿下的眼。” 胡骁的次子饮了杯酒,半开玩笑地也说:“缘分这事可真是说不好。她今年也十四了,等乾清宫把大妹的事定下来,殿下便快去请旨吧,赶紧把她娶走,免得她在家里一味地缠着我们!” 胡菁被两位兄长说得双颊绯红,低着头只顾喝汤,谁也不看。 席间的一切都显得和睦无比,就好像沈玄宗真的与胡菁一见钟情了一般,每个人都对此乐见其成,做了一副谁也不知实情的样子。 这种和睦,令沈玄宗觉得诡异。 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用完的这顿膳的,是为了接母妃出来,还是因为对皇兄心存不满? 皇兄实在骗了他太多年了。他不想与皇兄生隙,可这份怨气他也无法忽视。近来想着与胡家结亲的事,他甚至会品到一些阴暗的快意,觉得皇兄一定会为此懊恼上一阵。 胡家,还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罪名。他一个亲王求娶胡家的女儿,皇兄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那对皇兄而言,那种懊恼大约就像是哑巴吃黄连吧。就像是他知道母亲还在世又不敢问,想救母亲出来又不敢提。 · 宫中,中秋小宴散后,贵女们便三两结伴地道御花园里赏花去了。月饼在片刻之后端了过去,每一个前来送月饼的宫女都笑吟吟的:“这月饼是御膳房刚烤出来的,皇上让奴婢们尽快端来,给各位小姐尝尝。” 贵女们就陆陆续续地拿起了月饼来尝,也有跟宫女搭话的。 黎氏便放了一块碎银在眼前宫女的托盘中,随口笑道:“我记得你,今儿白天你和大姑姑一同来上的茶。大姑姑呢?似乎晚膳时就没见到她了。” 余泠兰蕴着笑欠身:“大姑姑有事出宫了,小姐若有事找她,可以先告诉奴婢,奴婢回头带话给她。” “也没什么事,随便问问罢了。”黎氏说着朝余泠兰笑笑,“太后让我们在宫里小住几日,免不了要劳烦各位关照。姑娘一会儿随我走一趟,我备了些新样式的簪花带进宫来,姑娘拿来给大家分一分,算我先向你们道谢了。” “小姐实在客气了。”余泠兰边说边深深一福,“那奴婢得空时过去,多谢小姐。” 黎氏听言,温和地点了点头,便让她告退了。然后她的目光穿过月桂树的缝隙,遥遥地睃了一眼胡氏。 皇上选后,看样子七家的女儿都差不多,其实真有可能坐到那个位子上的,大概只有她和胡氏了,连帝师家的汤氏都要差一点儿。 拿胡氏和她比,黎氏觉得还是自己的胜算大。胡家是在太跋扈了,连父亲都看不下去,她不信皇上能忍。 既然如此,她不妨做得更端庄大方一些,母亲也是这样教她的。母亲说,当皇后的人一定要贤惠,要比天下女子都贤惠,她相信自己能做到。 所谓贤惠,无非就是打理好后宫、容得下宠妃…… 黎氏自是不愿有人争宠,可既是后宫,宠妃总是会有的,她不容又能怎样?她早已想明白了,不痛快的接受不如大度的接受。她大度,皇上便总要念着她的好,宠妃再得宠也越不过她去。 胡氏那娇惯出来的性子,应该是想不明白这些的。 另一边,苏吟在晚膳之后终于得以告了假,出宫往楚霁的将军府赶去。 楚霁当日邀她中秋来坐时,她就很想应下,可又实在怕告不了假。但他说不想团圆夜还对月独酌,她必定要努力一试,再忙也得尽力抽出空来去找他。 她便有意找了个驾车驾得好的宦官一道出去,出了宫门就一路疾行,可算在半个时辰后赶到了将军府。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苏吟暗自一叹,想要是太晚了,她就只跟他说几句话、与他共饮一杯就好,不要耽搁太久。 接着她便上前叩了门。 叩了几下后,朱红大门从里面打开。门房的伙计是她上次来时见过的,一见她就笑了起来:“苏姑娘?姑娘稍等,小的进去禀一声!” “哎。”苏吟一应,目送那伙计往里急奔。片刻工夫,却见一中年妇人迎了出来,打开大门笑盈盈地拉住她的手:“苏姑娘,对吗?我是楚霁的母亲,前几日刚到京城。他提过你许多次了,来,快进来。” “……夫人?”苏吟有些惊喜,楚张氏领着她一路往楚霁的院子去,路上亲昵地不停地说着趣事。苏吟愈发觉得能嫁给楚霁真是太好了,他人好、他母亲人也好,没有半点恶婆婆的味道。 不过多时,二人就到了楚霁的院门前。院门阖着,楚张氏含歉向她道:“事先也不知你要来,用完膳我们就各自歇下了,也不知他目下睡没睡。若是睡了,只好劳你稍微多等一会儿。” 那总得让楚霁好好穿上衣服再迎出来。 苏吟莞尔颔首:“我知道,不碍事的。” 楚张氏便上前敲了院门,门开得倒很快,而且是楚霁亲自开的。 他看见苏吟便面露欣喜:“苏吟,你来了?” “嗯!忙完了宫宴,我还是想……过来见见将军。”她说得自己满面桃红,低头缓了片刻才抬起头看他。 然后,她注意到了院中的另一个身影。 “那是……”苏吟锁起眉头,怔了怔,在心慌中稍退了半步,“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开V啦 0点30发第一个V章,开V前100条评送红包吼~~ =====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 ===== 好基友千钰的重生八十年代幻言文也V啦!欢迎跳坑! 《八零俏佳人》by千钰 【传送门】 【APP小天使只能搜索文名查看啦】 文案: 沈慕青重生了,回到1985. 悔婚,救大哥刻不容缓! 她还要做最潮的人,赚最多的钱,泡最靓的—— 四个哥哥&沈爸爸:你敢?! 沈慕青:……算了,那位豪门私生子看起来不好惹,她还是安静地做个白富美吧! 一句话文案:四个哥哥+一只忠犬=宠宠宠! 第20章 心意乱 楚霁便也看向了院中,而后轻松一笑:“苏吟来了。” 坐在廊下的倩影站起了身,接着走向了门口,朝苏吟一福:“奴婢去沏茶,苏姑娘坐。” 苏吟犹自懵着,直觉犹如墨滴入水般在她心中绽开,似乎很快就寻不到踪迹了,实则又占据了她心底的每个角落。 于是,在她木讷地随着楚霁进入院中后,她便问了出来:“她是……将军的妾室吗?” “什么?”楚霁怔了一下,继而扭头笑看向她,“不是。她只是一直在我身边,我出征的这两年她在家中侍候我父母,她……” “她是您的通房丫头?”苏吟恍惚道。 “……算是吧。”楚霁一哂,接着注意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头。他便往回折了两步,在她面前晃了晃手,“苏吟?” “将军,我……”苏吟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个月来填满她内心的喜悦幸福好像在这一刹里变成了一个气泡,漂在湖面上五光十色的很好看,但被轻轻一击,就彻底地美了。 “你怎么了?”楚霁关切道。在他伸手握住她胳膊的刹那,她宛如触电一样躲开。 “苏吟?”他蹙起眉头,那通房丫头也在此时折了回来,将茶搁到了石案上,笑说:“苏姑娘尝尝这茶,是将军从北边带回来的。夫人说比南方的茶喝起来味道猛,奴婢倒没尝出来。” “不了……多谢。”苏吟看看她,又看看楚霁,浑浑噩噩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往外去。 楚霁的府邸刚建起来不久,府中的下人也还不多,但她跑得太急,一路上仍惹得不少人扭头看她,弄得她想哭又不敢哭。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府门,二话不说就钻进了马车里。为她驾车的宦官吓坏了,也不敢进去,隔着车帘试探着唤她:“大、大姑姑?” “回宫!”苏吟带着哭音的喝声传了出来,那宦官也不敢多言,赶忙驾车往回赶。 马车颠簸中的一路,苏吟心如刀割。 她最先是觉得愤怒,觉得自己被骗了。楚霁房里已经有了别人,却从没有告诉过她。 可然后,她回忆起楚霁茫然的神色,又恍悟这于他而言并不算隐瞒。 他没有娶妻,也没有纳妾,通房丫头没有正经的名分,对大妇而言大约该是个不值一提的存在。 这样的丫头,不止楚霁会有、别的朝中大臣会有,天底下家境殷实的男人或许都会有。 只是她没有想到而已。她从没接触过这些,连宫门都没出过几次。她所想象的爱情,都是翰林院送进宫中的话本里写的,那些感情单纯美好,充满风花雪月,不见柴米油盐。 那是她目前为止对爱这一字的全部印象。偏楚霁又长得好看、智勇双全,宛如书中的男主,她便觉得他就是书中那样的人。 但其实,她对楚霁的了解并不算太多。她突然很迷茫,不知自己喜欢的究竟是楚霁,还是自己想象中的人。可总之,现下她心里难过极了。 苏吟面如死灰地回了宫,驾车的宦官刚一唤她,她就闷着头下了车,一路跑入房中把自己关了起来。 而后整整一夜,苏吟辗转难眠。直到破晓之时她才昏昏睡去,之后自然而然地睡过了头。 乾清宫中,沈玄宁照例跟着汤述仁读了一上午的书。晌午时汤述仁出了宫,他吩咐传膳,刚吃一口,就见冯深进了殿。 “皇上。”冯深在他旁边躬身,压音道,“苏吟好像……出了点事。” “?”沈玄宁搁下了筷子,“她怎么了?” “下奴不太清楚。”冯深紧锁着眉头,“就是昨儿个晚上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里,到现在也不见出来。下奴原想直接叫人去瞧瞧,但谨慎起见,先问了问昨天跟她出去的宦官,可那小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苏吟突然从将军府跑回了车中,瞧着心情不大好。” 这是跟楚霁吵架了?楚霁欺负她了? 沈玄宁抓过帕子抹了把嘴又扔下:“朕去看看。” 他走得足下生风,只消片刻就进了苏吟的院子。他在她的卧房外抬手叩了叩门,见没人应声,就直接推门进了屋。 房中,苏吟面朝着墙壁还睡着。沈玄宁走过去探头瞧了瞧,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倒是不烫。这一摸却把苏吟惊醒了,她睡眼惺忪地翻过身,继而微惊:“……皇上。” “你怎么了?”沈玄宁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又细看看她,“怎么睡觉连衣服也不换?出什么事了?楚霁欺负你了?” 楚霁欺负你了? 苏吟下意识地想点头,但最终还是摇了摇:“没有,但奴婢不想嫁给他了,先前的话,皇上当奴婢没说过吧。” “究竟怎么……”沈玄宁想追问,可她眼睛忽而一红,一下子哭了出来。 “别哭别哭。”他边说边起身给她找帕子。 她房中的格局他还算熟,知道锦帕一类的东西都在妆台右手边的抽屉中,很快就找了出来。 沈玄宁把帕子递给她,她抹着眼泪又抽噎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催,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又道:“哭得跟受了委屈的小猫似的。怎么了?楚霁怎么你了?你跟朕说个明白,朕帮你收拾他。” 苏吟眼睛红红的,跪坐在那儿,哽咽着把昨日在楚霁府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 说罢她又道:“奴婢是为说明白为什么不想嫁他了,才把这些告诉皇上的……楚将军没做错什么,皇上别为难他。” “嗯……”沈玄宁懵在了那儿。 他没料到是这样的事,既心疼苏吟,也不怪楚霁。与此同时,他心头又还涌动着一点淡淡的、不厚道的……狂喜? 他跟自己说这不对,可那点儿暗搓搓的喜悦却还是在。他觉得心里有另一个自己已经跳了起来,望着天空大呼:她不喜欢楚霁了!!! 接着他又认真严肃地宽慰起她来,温声道:“别太难过。楚霁……原也家境不错,眼下又建功立业,有个通房丫头实属正常。” “奴婢知道。”苏吟闷闷道。 “这样的人家,有通房的多了去了,许多都是打小就跟着,等长大了就给主子开个蒙……” “皇上别说了。”苏吟的眼泪再度涌了出来。 沈玄宁又说:“但这也算不得什么。朕相信他还是会善待妻子,通房丫头终究只是丫头,你……” “皇上别说了!”苏吟禁不住地语气冲了些。她抹了把眼泪,继而紧紧地抱住了被子,“通房丫头终究只是丫头,凭什么?我们姑娘家就活该被人不当回事么?若在楚霁眼里她什么都不是,那奴婢日后……” ——她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到底在失望、在恐惧什么。 楚霁怎么样,或许并没有那么要紧,但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令她心生恶寒。他轻而易举地把话本为她构建的美好都击碎了,让她恐惧于自己今后要面对的事情。 沈玄宁一哑,发觉自己劝得过了劲儿,赶忙往回找补:“不是不是,话怎么能这么说?谁说你们活该被人不当回事了?” 苏吟环着膝没有应声,他又道:“人和人总归不一样。楚霁或许不在乎他与那通房丫头的情分,可换做旁人,许就在意了。就说你吧……你虽不是朕的通房丫头,但朕绝不会轻看你的。” 这话说出来,没有换来苏吟的什么反应,沈玄宁看出她觉得他只是说说而已。 他不禁自嘲一笑,心下很想跟她说“朕要真轻看你,早就把你放到后宫里去了”,但到底没说。 现下正是她最难过的时候,他把她安慰好才是要紧的,不该在这会儿不管不顾地让她看他的想法。 “天下这么大,楚霁不合你的意,你就换人,总能找到合意的。”他说着用拇指蹭了蹭她脸上的泪痕,“顶不济了,还有朕呢,朕不怕照顾你一辈子。” 他终于委婉地、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表明心迹的话。 却见苏吟豪气地又一抹眼泪:“奴婢也这么想!” 沈玄宁一愕,她冷哼了一声,又说:“若真找不到如意郎君,奴婢大不了一辈子不嫁!在宫里当嬷嬷也挺好的,锦衣玉食,还没有那些府里宅里的烦心事!” 沈玄宁:“……” 她那么忿忿,他还以为她要说“若真找不到如意郎君,奴婢跟了皇上也行”呢,结果她说的竟是这个,竟是在宫里当嬷嬷?! 看来她当真没想过嫁给他,一丁点儿都没想过。贵女们削尖脑袋想进的后宫,在她这儿连条退路都不算。 沈玄宁哑了半天,窘迫地咳了一声:“是……朕保你一辈子锦衣玉食。来,不生气了,洗脸更衣,咱们一道用膳去,朕刚传膳就过来看你了,现下还饿着呢。” 待得回到乾清宫,睡过了早膳的苏吟被一筷子凉菜开了胃,接着便大快朵颐起来。 沈玄宁心情复杂地给她夹菜,一会儿喜悦于“她不喜欢楚霁了”,一会儿又悲愤于“她完全没想过嫁给朕”。 但到了午后,他还是忍不住小酌了两杯酒。虽然这着实不厚道,可想到她不喜欢楚霁了,他实实在在地开心啊! 苏吟自是不知他在为什么事喝酒,只劝他少喝点,别耽误了下午的功课。沈玄宁便在喝完了第二杯后放下了酒盅,苏吟刚要将酒端下去,听到宦官进殿禀说:“皇上,楚将军在外头,说有急事……想跟大姑姑说。” 两个人同时呼吸一滞,而后苏吟垂眸道:“奴婢不想见。” “知道。”沈玄宁轻哂,指了指寝殿,“去里头歇着,朕帮你应付。” “谢皇上。”苏吟福了福,便避去了寝殿,还阖上了门。她跟自己说当断则断,既有了心结就别想了,可又忍不住地想再听听动静,不知不觉地就趴到了门缝处。 她于是看到楚霁进了殿,向皇帝一揖:“皇上,臣有事想同苏吟说,不知她……” “她现在不太想见你。”沈玄宁截断了他的话,一喟,“她想嫁个能一心一意待她的人,但将军房里有个通房丫头。依朕看这事就算了吧,朕总不能替将军去逼她。” “……皇上。”楚霁对沈玄宁的强硬有点意外,怔了一怔,道,“臣不知苏吟为何如此恼怒。臣只有一个通房而已,不曾有过婚约,也没有那过妾。臣是当真喜欢她,她若在意这些,臣日后也不会纳妾的。” 一刹间,苏吟听得心下一颤,但她转而想到那通房,心里又还是难受。 沈玄宁心里也一颤,战战兢兢地担心苏吟会不会动摇。 他便从御案前站起身,踱向了楚霁:“这些话,将军自己信多少?” “臣爱慕苏吟。”楚霁沉然,“臣自第一次向她提起婚事起,就想一心一意地待她。” “那是因为将军现在喜欢她,若有朝一日将军不喜欢了呢?不纳妾的承诺,将军仍能信守吗?” 楚霁被他问得一懵。 沈玄宁轻笑着站起身,一步步地多向他:“若有朝一日将军遇到一个人比她更好,会不会就觉得那个人比她更要紧了,将军也说不准,是不是?所以依朕看,将军还是不要轻易对她做这种承诺为好。” 他说着,已走到楚霁身侧了,楚霁沉默不语地看着他,他压低了声音:“连朕,都不敢对她许这种诺。” 楚霁悚然惊住,二人四目相对,沈玄宁淡笑着,又轻道了句:“你我于她而言都不够好。别太自私,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吧。” “皇上您……”楚霁错愕地望着他,“您果真……” “她就在寝殿。你再多说一句,朕革你的职。”沈玄宁淡声说。 楚霁只得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沈玄宁转身踱回御案,坦坦荡荡地又道:“将军自己想清楚。若将军真能承诺娶了她便可以一辈子都不纳妾,朕或许能替将军劝劝她。否则,便别再说了。” 他不知自己说出这番话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大概有那么一部分,是想让苏吟看清楚这些;也有那么一部分,是希望楚霁真的能许诺,而后苏吟能和他重修旧好。 因为他觉得,楚霁着实还是个不错的人,苏吟大约也还是有一点喜欢他的。 他真的希望苏吟过得好,这远比他能娶到她来得要紧多了。 沈玄宁言罢,矛盾无比地看向楚霁。楚霁低着头沉默着,也是心乱如麻。 他的确想娶苏吟过门儿。认识她的这些日子,他觉得天都更亮了,比立了战功都开心。 但皇上问他的问题,让他不敢轻易作答。 这不只是因为皇上在给他施压,不只是因为他一旦毁约便是欺君,更因为苏吟是个好姑娘,他不能让自己头脑一热情绪诺言,日后却辜负她。 他并不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有个通房丫头是什么错,可苏吟,更是一点错都没有。 “臣……”楚霁在长久的缄默之后,深深一揖,“臣告退。” 第21章 陈年事 他就这么走了? 苏吟在寝殿里懵懵的,觉得心里空空的,可这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对。 整场交谈,她从头听到了尾。除却有几句二人离得太近时的低语她没有听清楚以外,其余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到了。 楚霁是当真觉得通房无关紧要的,沈玄宁也不觉得这不对。如此看来,是她奢求得太多。 可她想要的夫君,却又只有那个样子。她不想妥协不想退让,因为那是美好的事情——如果不美好,为什么文人都在书里追求那种感情呢? 怔神之间,寝殿的门在苏吟眼前打开了。 她木然地抬眼,沈玄宁关切地看着她:“没事吧?” 苏吟无甚表情地摇头:“多谢皇上。” “出去走走?”他提议道,“朕也想出去透透气,一道去吧。” 她颔了颔首,就迈出了殿门,又与沈玄宁一道走出了乾清宫。秋日的午后,微风清爽又不冷,两个人缓缓在宫道上踱着,走了很久都没人说话。 这种气氛很容易令人紧张,途中遇到的宫人都道是皇上心情不好,一个个都瑟缩着下拜,一点声音也不敢有。 于是又过了一会儿,沈玄宁不禁嗤笑出来,终于搜肠刮肚地思量起了话题,想打破这种吓人的安寂了。 苏吟倒比他先一步想了出来:“皇上昨日和贵女们共度中秋,可顺利么?” “……挺好。”沈玄宁不太自在地一哂,苏吟垂眸笑道:“有皇上满意的人便好。若能早一点大婚,皇上也能早一点亲政。” “嗯。”沈玄宁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地道,“朕也想尽快亲政。” 若不是想尽快亲政,他就不想这么早大婚了。这样选妃,让他觉得自己在苏吟面前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不远处,余泠兰正从黎氏的住处告退出来。她是专门来取黎氏给她们备的谢礼的,没想到礼太厚,她一个人竟拿不了。 黎氏便差了身边的侍女送她回去,自己也多走了几步,将她送到了院门口。就这么着,黎氏在院门口一抬头,便遥遥望见了沈玄宁和苏吟。 黎氏不禁怔了一怔,因为她发现,苏吟竟几乎是在和皇上并肩而行。 而且他们还都怡然自得。 “皇上和大姑姑……”黎氏迟疑地看了眼余泠兰,余泠兰也愣了一愣,迅速思索到了该如何回话。 ——她不知皇上对大姑姑究竟有没有男女之情,但她觉得,只消让贵女们认为有,便可以了。 “皇上待大姑姑,很好。”余泠兰着意咬重了末尾的两个字,笑了笑,又说,“宫中的一些传言,小姐大约也听过。” “可也有人说不是真的。”黎氏说。 “是,皇上可比传言里待大姑姑好多了。”余泠兰噙着笑,“大姑姑生病,皇上总要去看一看。大姑姑心情不好了,也多是皇上开解她。” 黎氏脑中微微僵了一会儿,很快又缓出了笑容:“知道了,多谢姑娘。” 余泠兰没再说话,福了一福就告退了。黎氏远远地又看了苏吟一会儿,心里忽然十分不安。 苏吟生得也太美了。 她不是那种艳丽的、灼目的美,而是美得很温柔、很让人舒服。黎氏设想了一下,若后宫总要有宠妃,那这种大概就是最可怕的一种,因为她看起来太贤惠,骂她妖妃旁人都不信。 黎氏一时木在了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想上前见个礼。可刚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 ——她看到苏吟不小心绊了一下,皇上旋即伸手把她扶稳了。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理所当然,不经意,又温和美好。 她过去能干什么呢?黎氏长长地缓了一息,不声不响地径自回了住处。 · 贵女们这次在宫中住的时间着实不短,临近年关才各自回家。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太后又召了她们进来,但这回只召了沈玄宁先前定下的黎氏、汤氏、胡氏,算是明里暗里地向外面透了个底。 按照以往的先例来说,皇后必是会从这三人里出了。另外两个多半也会有妃位,至少也会有个嫔。 胡家终于松了口气,沈玄宗也为此轻松了些。 皇兄那边定了下来,他与胡菁的事便也可以开始慢慢地提起来了。正经提起婚约自然还是要等胡菁的长姐正经进了后宫再说,但在那之前,他们可以先往外散一些风声。 风声一点点散出去,循序渐进起来,才像是他们两个逐渐生情。突然提亲,就容易被觉得是有别的缘故了。 于是在清明时节,沈玄宁听闻四弟和胡家的次女一道去踏了青。 “这事不对劲,四弟不会平白无故沾上胡家。”他道。 太后点了点头:“你先前说,婉太妃和胡家走动过?如此,虽尚未查到她与崇王府也有联系,但崇王和胡家搭上是为什么,也不难猜了。” 沈玄宁漠然颔首,太后又说:“你有什么打算?” “不能让四弟与胡家结姻。” “但也不能此时惹恼胡家。” “不会。”沈玄宁吁了口气,平静地看了看母亲,“朕会给他们都留足面子,外人都不会觉得他们有错。错在何处,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便是了。” 太后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你要动婉太妃?” “或许母后当初就不该留着她。”沈玄宁说着一叹,沉吟了一会儿,离座一揖,“儿子会想想,如何既压住婉太妃,又不伤兄弟情分。先告退了。” 他说罢转身便走,太后一时想要叫住他,但又噎住了声。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见苏吟迟疑地停下脚望着她,便摆了摆手:“你去吧,哀家没事。” 苏吟便福了福,也跟着沈玄宁一道走了。等到他们都走远,朱嬷嬷上前换茶,听得太后幽幽道了一句:“皇帝的心慢慢地硬了。” 朱嬷嬷一怔,颔首说:“但皇上还是重情义的,他对崇王殿下……” “哀家倒宁可他不重情义。”太后叹了一声,锁眉摇头,“这事不可能不伤兄弟情分的。他越重情义,最后便越难过。” 他说得对,或许她当初就不该留着婉太妃。 宫里死的不明不白的人多了去了。死人不能开口,沈玄宗就是日后怀疑她的死因,也只能止步于怀疑。 是她给他留了后患。 可眼下,事情已经牵扯了前朝,就不是她还能着手料理的了,只能放手交给他。 · 宫外,沈玄宗在两日后听御前宦官来传了话,说皇兄想传他进宫一起用个膳。 类似这般的事,从前常有。因为他们兄弟关系好,皇兄时常会传他一道用膳。 可这一年多里,这样的事就不多见了。不是皇兄转了性子,而是他总推说不去。 母妃的事,于他而言到底是个心结。他通过书信往来知道母妃野心不小,可还是无法轻易释怀皇兄对他的隐瞒。 甚至直至现在,皇兄都还瞒着他。 沈玄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便想着,等到他和胡菁成了婚、等到他把母妃接出来,再去与皇兄促膝长谈,把这些恩怨都一口气说个明白。 在那之前,他不想见他,更不想再装什么兄弟和睦。他恭维着胡家,心里已经很憋得慌了,无力再应付其他人。 于是沈玄宗再度寻了个由头,跟御前的人说不去,御前宫人也一五一十地将他的话禀给了皇帝。 “崇王殿下说今儿个顺太妃身子不爽,所以……” “知道了。”皇帝生硬地截断了他的话。那宫人一下子噎了声,躬着身子一个字也不敢说。 “都退下。”皇帝又道。 宫人们都死死地低着头,低眉顺眼地向外退去。苏吟却没走,她静等着殿门阖上,上前轻劝道:“皇上别生气,兴许顺太妃是真的身子不爽呢?” 沈玄宁轻笑了一声:“你信吗?”接着他疲乏摇头,“朕已有半年没见过他了。” “皇上是重视兄弟情分。”苏吟道。 沈玄宁轻叹:“朕自然重视兄弟情分。” “可生闷气,是伤情分的。”她又说。 他锁着眉头侧首看了看她:“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 “皇上生闷气没有用;粉饰太平,其实也没有用。”她说着也叹了一声,斟字酌句地又道,“不如……奴婢替皇上去见见崇王殿下?若能把话说开,往事就不再提了;若不能,皇上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也怪不得皇上了。” 沈玄宁抬眸看了她好一会儿,心绪复杂地点了头。 她总是有些机灵又管用的点子,帮过他不少忙。这么聪明,若能当他的皇后该多好?可惜偏偏不能。 离她与楚霁分开,也过了有半年了,他仍是没跟她说自己的心事,而且还愈发心如止水了起来。 他似乎慢慢地接受了这件事。不能让她满意,就索性不跟她提,至少也不会让她惶恐为难。 他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声:“你去吧。婉太妃的事……你所知道的,都可以开诚布公地提。但你要跟他说清楚,朕不可能放婉太妃出来。” “奴婢心里有数。”苏吟莞尔一福,看看他紧皱的眉心,又道,“皇上放宽心。” “嗯。”他勉强笑了笑,沉然跟她说,“多谢你。” · 苏吟便在傍晚时分出了宫,不过多时,就到了崇王府。 沈玄宗乍听人说“乾清宫大姑姑到了”时,好生心虚了一阵,但还是如常亲自迎了出去,向她一笑:“苏姑娘。” “殿下。”苏吟搭着府中侍婢的手下了马车,提步便往府中走。 她没主动说明来意,走了没几步,沈玄宗果然就沉不住气了:“有什么事么?” 苏吟停住了脚:“奴婢想说自己是奉旨来看看顺太妃。”说着话锋一转,“可皇上和奴婢都清楚,顺太妃身体无恙。” 沈玄宗面色微白,笑容尽数淡去,冷冷地看着她:“那有话就直说吧。” 苏吟心下一叹,觉得眼前的崇王殿下着实变得陌生了。这不只是因为她与他也已有大半年没见,更因为他眼中有了一种刻意地提防和疏离,这和从前面对沈玄宁时的疏离是不一样的。 那种疏离,只是因为沈玄宁是皇帝,全天下的人都对皇帝心存敬畏,不敢太过亲密。但现下,他的目光里含着怨愤。 苏吟心中五味杂陈,看看他,一时也没说话,径自继续向府中走去。 沈玄宗一语不发地跟着。苏吟一路走到了府中花园的凉亭里坐下,他站在旁边轻笑了一声:“皇兄究竟什么意思?” “皇上想让奴婢心平气和地同殿下说说话,奴婢觉得亭子里多少轻松一些。”苏吟坦然道。 沈玄宗又笑了声,便也坐了下来。苏吟温和道:“听闻殿下前几日与胡家二小姐一道踏青去了?” “皇兄管得是不是太多了。”沈玄宗冷淡地睇着她,想到她不过是奉旨办差,又强自缓了口气,“我不是冲着你的,但有些事……” “殿下听说什么了?”苏吟直截了当地问了过去,沈玄宗一愣,狐疑地看向她。 她又道:“皇上并非因为听说殿下与胡家走动而让奴婢来兴师问罪的,是为别的事情——是为婉太妃的事。” 刹那之间,沈玄宗面目惨白。 他以为皇兄是不高兴他与胡家走动,全未料及他竟知他与母妃联系的事。 “他知道……”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苏吟,“他早就知道,是不是?我母妃还在宫中的事他也早就知道!” 皇兄一直在冷眼旁观,从头到尾都瞒着他,现在却还有脸来对他兴师问罪! “殿下何必怨气这样大。”苏吟心平气和地凝视着他,“昔年婉太妃所做所为,殿下想来也已知道了。那殿下觉得,若太后不这样做,她和皇上活得到今日么?” “若殿下您在那个位子上,您会怎么做?”她一字一顿地道。 沈玄宗被问得滞了一滞。他紧咬着牙关,怒视着苏吟,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婉太妃活到今日,已经是万幸了……不对么?”她恳切地和沈玄宗对视着。 在这件事上,换做是谁,都难以做到更加仁善了,因为再仁善一点都有可能搭上自己的命。 “请殿下三思。”她又说。 然而砰地一声,沈玄宗的拳头狠砸在石案上。 第22章 兄弟情 苏吟惊了一跳:“殿下!” “他让你来,是为让我看到他的施舍吗?” “殿下怎么能说这种话。”苏吟神色沉沉地坐在那儿,“皇上是因顾念兄弟情义,不想把事情做绝,才让奴婢来与殿下说个明白的。殿下,您不能再这样与胡家走动下去了,您分明清楚皇上对胡家……” “我要我母妃回来!”沈玄宗切着齿一声断喝。 苏吟声音一噎,复又平静道:“不可能。婉太妃身在冷宫都不安分至此,皇上断不可能放她出来。” “她出来之后,我不会再让她做任何出格的事了。” 苏吟无可奈何:“殿下何必这样自欺欺人,殿下觉得婉太妃会愿意这样息事宁人吗?” “你又不曾见过她!”沈玄宗反驳道。 “……”苏吟无言以对,但并非因为被他说服,只是觉得他自欺欺人。 “奴婢没见过太妃,但奴婢听过太妃的许多事情。”她耐着性子道,“奴婢相信殿下只是想把她接出来,但于她而言,说服殿下走出的一步或许只是第一步呢?若她出来之后日日游说殿下去夺皇位,殿下如何应对?” “别说了!”沈玄宗喝住了她。凉亭中安寂了半晌,他重重地沉了口气,“她是我母亲,我一定要她出来。” “您不要逼皇上……” “是他在逼我!”沈玄宗压过了她的声音,二人对视了两息后,他复又一喟,“你回去复命吧。告诉皇兄,若他真顾念兄弟情分,就把我母妃放出来。” · “绝不可能。” ——苏吟转达了沈玄宗所言后,沈玄宁如此道。 “奴婢知道。”苏吟一声叹息,“就连奴婢,也明白婉太妃绝不只是想出冷宫那么简单。是崇王殿下当局者迷,固执了。” “他不是当局者迷,他是自欺欺人。”沈玄宁一声冷笑,他信手将没看完的奏章丢在案头,揉着眉心道,“他若请旨册封胡家女儿为王妃,朕不会准,也不会怪他。朕再给他一次机会,但愿他能明白朕的意思,别接着闹了。” 四弟接着闹,他就只好去动婉太妃了。倒那一刻,兄弟情分便再无可挽回,他委实不想走到那一步。 “皇上别生气了,早点歇息。”苏吟走上前收了他眼前的奏章,睇了睇窗外,“这都入夜了。” 她出宫的时候,天色就已经不早了,单是路上的往返就花了不少时间。他却一直等着,等着听崇王的答复。 苏吟不禁心下叹息,见他犹自沉思着,动也不动,又推了推他的肩头:“皇上。” “知道了。”他短短一喟,“朕这就睡,你也去歇着吧。” “好。”苏吟笑了笑,去殿门口叫了别的宫人进来,自己就告退了。沈玄宁盥洗后躺到床上,久久难免,心里一阵阵翻涌着苦涩。 他登基得早,登基之后与他不知不觉就疏远了的人,回想起来特别多。还亲近的人里,不算母后这个长辈,便只有苏吟和四弟了。 虽然婉太妃的事一直让他颇为不安,总担心四弟会不会有朝一日因此与他反目,但他还是没料到竟来得这么快。 沈玄宁叹息着翻了个身,目光怔在了袖口上。 袖口上绣了一圈祥云纹,是苏吟绣的。 他贴身穿着的衣服,大部分都出自她之手。他说过不需她费神做这些,但她总是耍赖不听。 好像只有她还对他不那么敬畏了。 单凭这一点,他也不能让她难过。 · 宫外,沈玄宗踏着夜色赶去了胡府。 他从不曾这个时辰来过,胡骁对此大感意外,将他迎进了正厅,便问:“殿下这时候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皇兄知道了。”沈玄宗面色铁青,胡骁浅怔,不解:“知道什么了?” “知道我与令爱的事了。”沈玄宗说。 “嗨。”胡骁松了口气,拍着大腿一笑,“就这事儿啊?反正他早晚也要知道,殿下何须这样焦急?” “因为,他也知道我与母妃走动的事了。”沈玄宗一分分地抬起眼眸,眼底的阴色令胡骁后脊一凉。 而后他锁眉想了想,道:“那又如何?这是两码事。殿下与婉太妃是否走动,和与胡家的亲事不挨着啊?” 沈玄宗呵地笑了一声,状似慵懒地靠到了椅背上:“那,若是我皇兄因此不答应我与胡家的婚事,大人您怎么想?” “什么?”胡骁想了想,旋即蹙起了眉头,“殿下的意思是,皇上对老夫……颇有不满?” 他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沈玄宗被他弄得有些想笑。 平心而论,他眼下虽与皇兄生了隙,也还是觉得皇兄比这胡骁高明多了。胡骁真是只知打仗,旁的什么也不懂,他行事那样嚣张,哪个皇帝能不对他心存不满?他竟还毫无知觉。 啪地一声,胡骁的手拍在木案上:“荒唐!” 沈玄宗眉头微挑,接着便见他站起身踱起了步子:“老夫侍奉了三朝天子,一身的战功,他竟因为一个冷宫太妃迁怒老夫?” 沈玄宗一时不知该为“冷宫太妃”这四个字生气,还是该为他的想法之简单发笑。 但他克制住了这两种情绪,噙着淡笑看了看胡骁,长叹着顺着他说了下去:“本王也觉得皇兄如此,实在有失分寸。胡大人战功显赫,是满朝皆知的事情,他怎能因这点家事就给胡大人脸色看?” “正是!”胡骁冷着张脸坐回去,“老夫真没想到竟会这样,我胡家的女儿嫁给殿下,难道委屈了殿下不成?” 沈玄宗对此未作置评,又笑了笑,说:“好在婚事还没正经提起来。等到真提起来时,若皇兄不肯册封,那才是在满朝面前打胡大人的脸呐。” 他说着一顿,继而笑意敛去了三分:“依本王之见,这事胡大人还是先出手为好。不然要么索性不提此事,胡家就此少了个王妃;要么满朝都看一遍胡家的笑话,最后还是出不了王妃。” 这一席话,正中胡骁的下怀。 胡骁的战功是显赫,但出身草莽,家里也没什么富贵亲戚,京中贵族乃至文人墨客说起他来,都还总有几分瞧不上的味道。他急着让女儿进后宫、入王府也是因为这个,他想让胡氏一门和皇家结个姻,甩掉那份嘲笑。 胡骁于是就顺着沈玄宗的话问了:“那殿下有何高见?” “也没什么高见,只要在提亲之前,让皇兄知道大人在朝中颇有威望就行了。”他略作沉吟,“大人可以先在早朝上把我母妃的事提起来。我母妃毕竟是先帝宠妃,直至先帝崩逝也不曾废过她的位份。皇兄这样把庶母关起来,天理不容,群臣自会与大人一道要求他放人,他便明白大人您的分量了。” “这……”胡骁面露犹豫,“我可听说婉太妃做过些危及皇位的事。我们若结亲在先,我为亲家开个口,那在情理之中。可若在朝堂上提……” “危及皇位?”沈玄宗淡看了看他,“那件事,全看怎么说了。是我母妃危及皇位,还是皇兄抢了我的皇位,朝中也会有不一样的说法吧。” 总之,这件事必定会给皇上添一些压力。 胡骁想了想,觉得这算个辙。说到底,婉太妃都混到这地步了,估计也不算多么要紧,皇上和太后犯不着为了关着她和满朝争执。 如此之后,既能把婉太妃放出来,又能让皇上看清他的轻重,倒是一举两得。 胡骁点了点头:“老夫想一想该如何做,最迟后天,就将此事提起来。” “有劳大人了。”沈玄宗颔了颔首,便起身告了辞。走出胡府时,他遥遥地望了望皇宫的方向,一时心绪难言。 他知道此举必令皇兄大为光火,会一直记恨胡家、也会记恨他。 但,他实在不敢等了。皇兄竟知他与母妃联系的事,这令他寝食难安。 他怕再不接母妃出来,母妃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成为宫中又一缕无名的冤魂。 他必须立刻把母妃救出来。皇兄要恨他,那就恨吧,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殒命。 冷宫里,婉太妃歪在掉了漆的罗汉床上悠悠地扯了个哈欠,然后又继续衔着笑把玩起了手里黄花梨凤凰手把件。 幽黄的烛光映在她脸上,衬得那笑容恬静美好,又隐带三分妩媚。坐在几尺外木椅上嘬着烟斗的男人一时看得醉了,转而一笑:“你近来心情倒总不错。” “可不是不错么?儿子十七了,眼瞧着就能娶妻了。”她懒懒道。 等他娶了妻,她便也能出去了。或者,更好一点的情形是皇帝不许他娶胡家的女儿,他便可以直接与皇帝翻脸,到时她也就不必再另费口舌说服他夺位了。 沈玄宁占着她儿子的皇位、庄妃占着她的慈宁宫,她要她们都还回来。 “再替我给他带个话吧。”她轻轻一笑,“跟他说,母妃思来想去,觉得他与胡家的婚事欠妥,皇帝或许会不准。若是那样,就让他不必管我了,让他好好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我自会给自己一个了断,绝不拖累他。” 但他,绝不会扔下她不管的。 知子莫若母,她的儿子什么样,她清楚得很。 第23章 分寸乱 两日后,太和殿上着早朝,沈玄宁在乾清宫中听汤述仁讲着朝堂学问,一名小宦官突然足下匆匆地入了殿。 殿中众人都看了过去,那宦官却什么也没说,只迟疑地看向了苏吟。 苏吟浅怔,继而摆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一众宫人无声地齐施一礼,很快就都退了出去。殿门阖上,那宦官复又上前了两步,语声不由自主地战栗:“皇上,前头出事了。礼部侍郎上了道疏奏,道皇上和太后应该把婉太妃放出冷宫,还、还说……” 沈玄宁淡声问:“说什么?” “说……他听闻当年先帝曾留有遗旨,改立崇王为储。” 沈玄宁叹息着倚到了靠背上。 四弟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胡家倒比他想象得聪明了一点儿,没有自己出手,而是推着旁人出来上奏了。 他漠然又道:“母后和三位辅政大臣怎么说?” 那宦官躬身道:“三位大人什么也没说。太后直接宣布退朝,然后召了婉太妃去慈宁宫。” 沈玄宁点了点头:“想法子把这事透到崇王府去,要快,但别让崇王察觉是朕的意思。” 那宦官应了声“是”,便利索地告了退。沈玄宁看向汤述仁:“老师,今日事出突然,只好请老师……” 汤述仁颔首,离座一揖:“臣告退,明日再进宫继续讲这篇文章。” 沈玄宁含歉一哂:“辛苦老师了。”苏吟瞧了瞧,便亲自送了汤述仁出去,到殿门口又再度向汤述仁赔了两句不是,然后折回了殿里。 抬头一瞧,沈玄宁也已自案前站起了身,正往外走了。 “皇上可是要去慈宁宫?”她迎上去询问,他忽然攥住了她的手。 “皇上?!”苏吟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吭声,只是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一把将她箍进了怀里。 他常年习武,力气之大自不是她能比的。她一时便僵在了他怀中,挣也挣不开。 “皇……皇上?”她在他怀里逐渐心慌意乱,逐渐面红耳赤。 她不曾料到他突然会有这种举动,但她目下也已满了十五,也已尝过了情窦初开的滋味。来自于九五之尊的这种相拥,令她在羞赧之后,恐惧一涌而上。 “苏吟,四弟变了。”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失神,一种带着茫然的痛苦和龙涎香的味道一起搅动着她的心房,“朕只有你了。” 发虚的一句话,犹如一记重锤,击得苏吟毛骨悚然。 “……皇上。”她不安地反手推他,竭力从容地提醒道,“皇上您别这样……婉、婉太妃大约已到慈宁宫了,您尽快过去为好。” 沈玄宁仿佛突然回神,拥住她的双臂蓦地一松。 苏吟连忙脱身,向后退了两步,低眉顺眼地欠身:“奴婢先给皇上把书案收拾了。” 说罢她便闷头走向书案,沈玄宁怔了怔,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他干了什么?他怎么能对她有这种举动! 他心乱如麻地转身看去,苏吟正背对着他收拾案上的东西。但若细瞧,不难看出她肩头微栗。 他果然吓着她了。 可见她现下是不想跟他一道去慈宁宫了。 沈玄宁疲乏一叹,屋子出了门,带了几个宦官往慈宁宫走。 · 慈宁宫中,婉太妃已到,一股剑拔弩张的氛围在殿中挥洒开来。 太后始终没有叫她起身,她也不在意,就那么悠悠然地跪着。沈玄宁到时,二人大约已交锋了几句,太后面色铁青。 他上前朝太后一揖,就在罗汉床上榻桌的另一边落了座。 婉太妃抬眸瞧了瞧他,声音娇柔:“数年不见,我们的三殿下也已是七尺男儿了呢。” 太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个称呼,冷声而笑:“怎么的,你还真道你儿子仍有机会坐到这个位子上,让旁人叫他一声皇上?” 婉太妃垂眸微笑:“那就要看朝中各位大人的本事了。” “哀家到真没想到你有本事攀上胡家。” 婉太妃忽而面露疑色,显出一派无辜的样子:“太后说什么呢?臣妾听不懂。” “哀家当年就该杀了你。”她冷眼睇着婉太妃,“哀家念着先帝刚去,你又是先帝宠妃,才留了你一条命。现下想来,若当初直接让你殉了,于公于私都更对得起先帝!” “是呢,臣妾也觉得,庄妃姐姐这回的仁善,用得实在不是地方。”婉太妃露出了几许幸灾乐祸的笑。很显然,她享受太后的愤怒与无计可施。 周遭熟悉太后脾性的宫人却对眼前所见有些纳闷,因为太后从不是这样爱费口舌的人。她行事向来果决,就算在没法果决的时候,她也不会多说这些无谓的话。 沈玄宁倒对这些心知肚明。他冷眼旁观着两位长辈的唇枪舌剑,由着母后跟婉太妃耗。直至一个御前宦官的身影在殿门口晃了一下,他才大显不耐般地缓了口气,道:“太妃好重的怨气。看来太妃费这些心神,并不只是想出冷宫了。” 婉太妃的美眸看向他,含着几分好笑,几分看幼稚孩童般的怜悯:“皇上反应的未免也太慢了。” 沈玄宁呵地一笑:“那朕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现在么?”她满目的新奇,“朝堂上都已知我还活着了。此时,漫说是皇上真动手杀了我,就是我自己命不好得一场急病没了,这正史野史上……怎么看您啊?” “那看来朕还真拿你没法子了。”沈玄宁神色淡淡,顿了一顿,却陡然转了话锋,“那婉母妃与宫中宦官私通之事若传出去,正史野史上会怎么看您,又怎么看四弟呢?” 婉太妃骤然一惊。她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沈玄宁会提起这件事,不可置信地僵在了那里:“你说什么?!你……” 连太后也是一愣,锁眉看向他:“什么?” “这是朕的皇宫。”沈玄宁垂下了目光,“你当真觉得你在冷宫之中做得那些事,能一直瞒着朕?” 婉太妃方寸大乱:“你……” “朕一直不动你,是为保全四弟的面子。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生母与宦官不清不白的事一旦传出去,你让他日后怎么做人?” “你……”婉太妃蒙住了,哑音良久,终于回过神。 她怒然吼道:“你胡说!休要往本宫身上泼这种脏水!” “那朕可就要审冷宫的掌事宦官了。”沈玄宁睇着她,“他时常入夜时出入你的住处,是不是?朕原本不曾多想,但你差人去街市上买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心里有数,朕也能查得出。你做出这等事还如此上蹿下跳,就不怕外人觉得四弟并非父皇所生,弄得他死无全尸?” “你信口雌黄!”婉太妃恼羞成怒,正破口大骂着,却被不远处一个发虚的声音截断了话:“……母妃。” 她惶然看去,无比错愕地看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站在殿门口。 “母妃您……”沈玄宗眼中痛苦与不信交错,“您和宦官……私通?” “没有……没有那种事!”婉太妃全盘崩溃,几步冲到沈玄宗面前,抓住了他的肩膀。 接着她便无可逃避地看出,他知道这是真的了。 “您怎么能……”他神色恍惚地摇着头,婉太妃大声辩道:“我是为了活命!” “您才不是为了活命!”他挣开她的手退了两步,“他们若要杀你,你早就死了不是吗!冷宫的宦官救得了你的命吗!” 喊完这句话,他好似周身都脱了力,重重地倚在了门口上,盯着婉太妃战栗地喘着息。 在赶进宫之前,他什么都想好了。他要对皇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论怎样都要先让他把母妃放出来。 至于母妃的野心,他可以向皇兄担保,他一定不会多听。 他觉得百善孝为先,母妃千错万错,他都依旧该救她出来。 谁知赶到宫中,听说的竟是母妃与宦官私通的惊天奇闻。 沈玄宗脑中全乱了。数月以来,他都在刻意地回避母妃的野心、不去多想母妃的算计,眼下,这个消息却将那些他一直在逃避的事情全都炸了出来。 “您并不想与我团聚,是不是……”他嘶哑道,“您一步步地铺路,不惜以自己为代价,都只是为了那个皇位!” “不是……” “我想了您七年!”沈玄宗怒吼,“七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当年的母妃!” 他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母妃或许已经不是当年的母妃了。 又或者,即便是当年,他也并不曾真正了解过母妃。 “玄宗……”婉太妃声音发虚,想要解释,又哑然不知该说什么。 太后淡看着她:“婉太妃,自己做个抉择吧。你认下私通的事,此事到此为止;或者,你等着朝堂坊间怀疑他的血脉。” “你们……”婉太妃满眼地森恨,划过太后,定在了沈玄宁面上。 沈玄宁淡漠地看着他,眼中不见一点波澜。 · 傍晚时分,京中下了一场急雨。豆大的雨点轰然砸下,迅速占领了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了每一寸泥土。 一刻之后,这急雨又骤然收住,就如同今日的那一场闹剧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苏吟听说,婉太妃认下了私通的大罪。但因为朝堂上争端刚起的缘故,皇帝和太后为了避嫌,将此事交给了刑部。 婉太妃和冷宫的一众宫人都被押进了天牢,崇王暂且被禁足在了府中,一场刚掀起来的风浪哗然落幕。 苏吟为此长松了口气,入夜时照例在夜明珠下做起了女红。但不过多时,她手指就被针扎了三回,殷红的血点像是红豆般从指尖生了出来,令她颓然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她倚在靠背上,叹着气阖上眼睛,白日里的画面还是在眼前划来划去。 他紧拥着她,怀抱有力而温暖。她当时吓坏了,事情过后,她却在满心的抵触和惶恐中,有点奇怪地怀念起了那种感觉。 那相拥的个中意味,她也明白。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他对她这样…… 她自然而然地有些心动,因为他长得好看,待她也好。他们一同长大,相伴相知。 可理智之中,还是恐惧占了上风。 因为他,是皇帝。 第24章 尽孝道 翌日清晨,苏吟尽力调整好了心情去乾清宫当值,但看见沈玄宁的刹那,一股尴尬还是涌了起来。 昨天他去慈宁宫后,她就向冯深告了假,下午都没再进殿。可想而知她是想躲一躲,奈何这种事似乎是躲不开的。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沈玄宁轻声道:“对不住,朕昨日……” “皇上昨日料理了婉太妃的大事。”苏吟低下头,意有所指道。 沈玄宁噎了噎:“是。” “也算是免去一场大祸了,奴婢好生松了口气。”她又道。 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她巧妙地婉拒了他。不止是避而不提,更是在向他表明她的抵触。 “奴婢去沏茶。”她说罢福了福身,便到旁边的矮柜边选茶叶去了,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沈玄宁注视了她的背影半晌,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心焦于无法与她在一起,但更怕自己做得过了头,连现在的情分也断送掉。 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道:“朕不会逼你的。” 苏吟的声音微微一滞,又继续倒起了热水:“多谢皇上。” “昨天的事,你别怪朕,行不行?”他小心翼翼地跟她打商量。 她不由心下一软。沏好了茶,也没用托盘,直接端着茶盏走到了他跟前。 他下意识地抬手接过,她垂眸抿笑:“昨天什么事也没出,皇上就别紧张了。” “嗯……”他还在不安地打量她,她吁着气又笑笑,伸手揭了他手里的茶盏盖子:“皇上快尝尝这茶,刚送进来的桂花龙井,总共就二斤。往年都没见过这东西,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沈玄宁便赶忙喝了一口,而后轻一咳:“好喝,清香雅致。” “那奴婢一会儿给太后送一些去。”她明快道。 他点点头:“你也拿一些回去。还有顺太妃那儿……四弟刚出事,送一些给她宽宽心。” “好。”苏吟笑着应下,二人间的气氛不知不觉就恢复如常了。之后,他们也都没有再提那天的事情,默契地呵护着从前的情分。 婉太妃的案子拖了足有两个多月。四月,刑部终于上了疏,道婉太妃确与宫中宦侍有苟且之事。一时之间,满朝哗然。 接着,自然就死了不少人。冷宫中对此知情的宫人,几乎一个都没剩。 掌事宦官被车裂,另有几个与之亲近的宫女宦官被斩首。余下的,倒还算有个全尸。 那先前上疏道应该放婉太妃出来的礼部侍郎也因此被贬了官,除非日后有机会立些大功,否则估计这辈子都回不了京城了。 四月廿三,太后废了婉太妃的位份,赐了她鸩酒一杯。如此这般,死后自然不能入妃陵。但太后看在崇亲王的份儿上,还是在京郊给她修了一处像样的墓,让其安寝。 四月廿五,尚未亲政的皇帝罕见的亲自下了道旨,命人接顺太妃回宫。 “崇王糊涂,然顺太妃无过。”他在下旨时这样道。 彼时苏吟正在旁研着墨,听言心下一栗,等到眼前正听命的礼部官员叩首退下后,忍不住道:“皇上要惩办崇王殿下?” “朕不敢赌。”沈玄宁说,接着便是一声沉然叹息。 他不想失去这个兄弟,可想了许多日,还是不敢去赌这一场。 母后在婉太妃的事上,便是赌错了,她以为他登了基,婉太妃的野心便会被斩断,以为婉太妃进了冷宫就不会再兴风作浪。 可母后赌错了。 现在到了他和四弟。婉太妃死了,他摸不清四弟对他会有多恨,也摸不清四弟的野心究竟有多少。 诚然他觉得四弟并不适合做皇帝,也愿意相信他并不想夺位,但这一切,终究都是他自己的想法而已。对四弟而言,到了眼前的皇位没了,他当真一点都没有动心、一点都没有想把它夺回去么? 他不知道。 猜忌。这两个月来,沈玄宁体会到了这两个字的强大,感受到了它带来的煎熬。 读书时,他一度不齿于历史上那些好猜忌的帝王,觉得他们愚不可及。真正置身事中了,他才惊觉这一切原来都水到渠成。 因为一切都是人心,可人心那么难懂,一旦涉及权力斗争,更没了那么多将心比心。 他只能尽力地让自己不去做那种胡乱猜忌的帝王。可对于这样着实难以料及后果的事,他只能大局为重。 五月初二,皇帝下旨罢黜沈玄宗的崇亲王位,圈禁宗人府。 翌日,乾清宫又出旨意,尊顺太妃为顺贵太妃,算是彻底撇清了她与这场闹剧的关系。 但顺贵太妃毕竟抚养了沈玄宗七年。皇帝的态度虽免去了她的忐忑不安,却无法避免她的伤心难过。 于是端午一早,宁寿宫就就差人到乾清宫回了话,说顺贵太妃病倒了。苏吟一听,赶忙进殿禀给了沈玄宁。 端午在宫中民间也都算个大节,沈玄宁这日不用读书,眼下正更着衣,正准备去慈宁宫问安。 他听苏吟说了宁寿宫的事,便是一叹,想了想,道:“朕还是得先去母后那儿。你先替朕去宁寿宫陪陪贵太妃,跟她说朕迟些过去问安。粽子之类的东西……你问问太医她能不能吃,若不能,就别往那边送了。” “哎,奴婢一会儿就过去。”苏吟莞尔一福,侧首瞧了瞧身侧宫女托盘里呈着的几只香囊,挑了一只银缎绣龙纹的出来给他系好了,又道,“粽子一类的时令之物,奴婢倒是觉得照例送过去好,总归图个吉利。太医若不让吃,奴婢再告诉贵太妃,劝她别吃就是了。” 她道顺贵太妃绝不至于非贪那一口吃的。但旁的太妃都有,就她那边没有,传出去可不好听。 沈玄宁听了一笑:“行,听你的。”说着信手在她额上一敲,“你也别贪这口吃的,要吃白天吃,晚上忍一忍,免得又积食不舒服。” “……奴婢就贪过那一回,您怎么还记着呢!”苏吟的语气明显羞恼。她那回吃粽子把自己吃得不舒服,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他非得年年拿出来说。 她一害羞,总显得格外娇美。沈玄宁一哂:“朕就是提醒你一句。” 说到这儿,他余光扫见有个宫女挑帘进来了,便收了声看过去。 余泠兰规规矩矩地一福:“皇上,慈宁宫来人传话说,贵女们已经进宫了,请您快些过去。” “……”又是贵女们,沈玄宁无可奈何地沉了口气,“知道了。” · 两刻之后,圣驾到了慈宁宫。太后正和贵女们说着话,为顺贵太妃唏嘘了一阵,颇有些气恼沈玄宗做事不想着她。 贵女们都顺着太后的话应和,乍见皇上到了,众人齐齐离席见礼。 沈玄宁上前向太后一揖,而后叫她们起了身。太后坐在罗汉床上看着他道:“顺贵太妃身子不适,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沈玄宁颔首回道,“儿子急着过来向母后问安,让苏吟先代儿子过去了。” 太后欣然点头:“不错。苏吟心细,交给她放心。” 太后说罢回过神,赶忙让他坐,沈玄宁笑着坐到了一旁,一众贵女也都抿着笑坐了回去。 她们都已惯于这样端庄而笑了,但眼下,黎氏笑容底下的情绪复杂极了。 又是苏吟,她可真是分量不轻。 皇上会自然而然地说出“让苏吟先代儿子过去了”,这意味着什么?若天底下有一个女人可以替皇上孝顺太妃,那不应该是皇后么? 至少,也应该是后宫有身份的嫔妃吧。 黎氏不着痕迹地长沉了口气,抬眸望向太后,柔声道:“臣女也想一会儿去看看贵太妃。臣女不清楚后宫那些事,但这一回,贵太妃可委实可怜,突然而然的天就变了。” “说的是啊。”太后一叹,“你们多去陪一陪她,也好。先帝给她这个封号是因为她性子柔顺,可依哀家看,她就是爱把心事都憋在自己心里,真怕她把自己憋坏了。” 贵女们齐齐地福身应是,但太后赞许的目光只落在黎氏身上。黎氏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抿唇朝太后笑了笑。 她一定要足够贤惠。不论苏吟有多好,她都要做得比她更好。 她进宫,是为了当皇后、是为了光宗耀祖的。无所谓皇上喜不喜欢她,也无所谓她喜不喜欢皇上,她只要坐稳那个位子就行。 她要比苏吟更能体察圣意,想皇帝之所想。让他即便不喜欢她,也挑不出她一点不好来。 一刻之后,众人便一齐从慈宁宫告了退。 宁寿宫中,苏吟正服侍顺贵太妃服着药,忽而听说皇上和各位贵女都到了。 “这么热闹?”顺贵太妃不禁笑出来,苏吟也笑说:“奴婢不是说了,皇上记挂着您呢。” 说罢她便将药碗交给了旁的宫女,自己提步迎了出去。到了外殿,沈玄宁见到她便问:“太妃怎么样?” 苏吟道:“还好。太医说是伤心所致,细心调养些时日便好了。” 他点点头:“多谢你。” 苏吟:“……” 他从三两年前开始,就时常会对她客气。但自前阵子那次突如其来的相拥之后,她才慢慢品出了这种客气是怎么回事。 他大抵是想表达他的心意,又或者是想让她心里舒服一些。总之,这是一份不同寻常的用心。 苏吟便不自觉地有点脸红,别过脸缓了缓,道:“皇上快进去吧。” 沈玄宁颔了颔首,就提步往寝殿里走去。一众贵女也都跟着,只有黎氏在苏吟面前停了脚。 “大姑姑。”黎氏屈膝一福,苏吟还了一礼:“小姐有事?” 黎氏羞赧道:“我想……在皇上面前请个旨,又不知合不合适,想请大姑姑帮我拿个主意。” 苏吟一奇:“什么旨?” 黎氏睃了眼殿里:“贵太妃伤心难过,得有个人多陪一陪她才好。我想请旨入宫侍疾,略尽孝道。” 她可真是比胡氏聪明多了。 苏吟想想,自知她此举是为了什么,但也觉得无伤大雅,便点了头:“好事,皇上会答应的,小姐说便是了。” 第25章 求恩典 沈玄宁果然答应了黎氏的请求。宫中行事,人们总会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二月二龙抬头时,太后只召了黎氏、胡氏、汤氏三人进宫,就是一种后妃已基本定下的昭示。沈玄宁准了黎氏来为顺贵太妃“尽孝”,也是异曲同工的昭示。 但黎氏却有些闷闷不乐。她此举一方面是为了再探一探皇帝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机会与皇帝多见一见面。可在宫中待了几日,她都没见到皇帝的面。 每次她以禀奏贵太妃病情为由去乾清宫回话,皇帝都叫人回说有事在忙,让人把她请去侧殿喝茶。等上一刻,便会叫人把她送出来了。 虽然这样在外人眼里,会觉得她进殿见到了皇帝。可黎氏还是难免忐忑不安,心里总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皇上不满意了? 在她再一次枯坐侧殿的时候,余泠兰进来上了一回茶。黎氏与她打过几次交道,一抬眼看见她,便伸手拉住了她:“余姑娘。” 接着她看了眼四周,命旁的宫人都退了下去。小声问余泠兰说:“皇上可有……对我不满么?” “……奴婢没听说。”余泠兰迟疑道,“小姐怎么这么问?” 黎氏摇摇头,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只是皇上一直不肯见我,我心里不安生。” “哎,小姐别多心。”余泠兰面上笑起来,眼中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黎氏,意有所指道,“皇上惯是这样的。真能让他上心的,也就是大姑姑。” 她说罢就噤了声,不敢错过黎氏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么多时日了,余泠兰没少在黎氏跟前提及苏吟。次数多了,她不禁有些懊恼,不懂黎氏怎么能毫无动作。 她就不怕苏吟日后是个威胁? 宫中宦官有时候乱嚼舌根,都爱说苏吟站在皇上身侧,远远看着就跟先帝身边的婉太妃似的。 黎氏陷入了沉思。半晌,向余泠兰颔了颔首:“我知道了,多谢姑娘。” 皇上心里只有苏吟,她怎么办? 她是不打算动苏吟的。因为这种事险数太大,一旦让皇上有所察觉,她将万劫不复。 可是,她总得做点什么,让皇上把她看进眼里。 黎氏思量了好久,心中可算有了点法子。 · 月末,顺贵太妃病愈,太后邀顺贵太妃到慈宁宫小坐,也传了贵女们一道进宫来陪顺贵太妃说话。 皇帝当然也被太后喊了来,殿里一派其乐融融。 太后拉着顺贵太妃的手笑叹:“你啊,平日也不来哀家这里走动。日后常来,有什么不痛快的就与哀家说说,别自己憋着。” 太后这话是真心的。她觉得她眼下都当了贵太妃了,在先帝那会儿过得再不自在,眼下也都已经熬出头了——熬出头的人干什么还要委屈自己?还不潇洒任性地过日子? 不过太后心里也清楚,这话落在顺贵太妃耳朵里,大约只是一句客套。 果然,顺贵太妃只是柔顺地颔了颔首:“多谢太后。” 太后心里一声叹息,拿她没法子,转而又看向黎氏:“这些日子多亏你在旁照顾,你贤惠懂事,哀家看在眼里了。” 顺贵太妃噙着笑应和说:“是。有她在身边,养病的日子舒坦多了,是个贤惠姑娘,无怪皇上喜欢。” 黎氏红着脸跪地一拜:“臣女只是尽心而为,太后、贵太妃谬赞了。” “起来吧。”太后复又笑道,“你功劳不小,有什么想要的?哀家赏你。” 这话一出,另几位贵女看向黎氏的目光中顿时妒意迸发。太后此时这样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只消黎氏委婉地说一句想入宫侍君,太后十有八九便会开口把这事定下了,甚至直接许她后位也是有可能的。 却见黎氏只是直起了身子,仍跪在那儿,道:“臣女还真想向太后求个恩典。” 太后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说吧。” 黎氏复又一拜,便不疾不徐地开了口:“乾清宫大姑姑苏吟,已经随驾多年了,与皇上的情分人尽皆知。臣女想为她求个恩典,请太后赐她妃位,成全这桩姻缘。” 其乐融融的殿里,气氛倏然一冷。 众人的心思各不相同,但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气氛冷滞了好一会儿,太后才缓出一笑:“苏吟确是随驾多年,哀家也很喜欢她……” “……太后!”苏吟脑子里全蒙了,强自缓过神,到黎氏身边跪地下拜,“皇上与奴婢只是主仆之情,求太后……” “大姑姑何必推辞呢?”黎氏一脸和善地看着她,又朝太后说,“臣女知道宫女一举封妃不合规矩,但以大姑姑的品性,从末等册起实在委屈了,所以才贸然来求太后。” “苏吟的确品性出众。”沈玄宁默然开了口,一个“但”字刚到口边,苏吟却喊了出来:“皇上!” 他抬眸看去,她身子绷得紧紧的,双眼泛着红:“皇上,您明知奴婢所求是什么!” “……你先退下。”他沉声道。 苏吟怔了一怔,心下的恐惧一窜而起。 她抹了把眼泪:“奴婢不想进后宫,不想过与旁人共侍一夫的日子……” “苏吟!”太后喝了她一声。 这些话,她私下里跟他们说都可以,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不愿侍君,就是另一回事了。 苏吟却被那股抑制不住的惶恐撑着,把接下来的话继续说了出来:“奴婢不想年老色衰去尝独守空房的滋味,也不想像先帝的婉妃一样,一时荣宠无限,最后下场凄凉……奴婢宁可嫁给田间农夫为妻,皇上……” “苏吟!”太后又喝了她一次。 周遭的数位贵女早已面色煞白。她们活这么大都从没敢想过,竟有人敢说嫁给田间农夫都好过侍君。这种念头只消冒一冒,大约都是大不敬吧? 太后扫了一眼众人的神色,沉沉地叹了一息:“这样的规矩,还是不要进后宫了。”言罢,她顿了良久,还是不得不说,“来人,押出去杖三十,发落到浣衣局服役。” “母后!”沈玄宁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止,但太后的目光定定地看了过来:“你什么都不要说。” 沈玄宁气息一噎,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着实是苏吟失了分寸了。那些话任谁说出都是大罪,不罚她,明天这事就会被传做笑话。 他这般想着,手还是在袖中紧攥成了拳。苏吟反倒比他平静多了,松气地一拜,就任由宦官把她押了出去。 她出去之后,殿里又是一片安寂。 黎氏早已面如死灰,她原以为自己在顺应皇帝的心意,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在外面板子的闷响传来的时候,黎氏周身都发起了抖:“皇上……” “都出去。”沈玄宁冷声道。 众女都不敢再吭声,瑟缩着离座见礼,逃似的往外退去。 慈宁宫外的广场上,苏吟紧咬着衣袖捱过了这顿板子,就被带去了浣衣局。 进宫多年,她从未受过这么重的罚,宫人们都说这下她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乾清宫中,沈玄宁努力适应起了没有她的日子。 最初几天,他跟自己说,这层窗户纸迟早会戳破的,就这么戳破了倒是也好。等过一阵子人们把这事淡忘了,他便直接放她出宫好了,也免得她在浣衣局熬着。 可过了大半个月,他还是没能适应。他的心情仍旧在不停地因她起落,并且似乎愈演愈烈。 在有趣事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想告诉她,转念才会意识到她已不在乾清宫了。外头送了贡品进来,他也总想让人给她送一份过去,好几次都是已经开口叫了人才反应过来,不得不再摆手道“没事,退下吧”。 他也常在午后散步时,不知不觉地就走到她先前的住处。事出突然,她屋子里的一切都还在,只是人没了。 他于是看到了她桌上没写完的东西。她习字之初,总爱追着他问问题,很多字都是他把着她的手写的,到现在字迹里都能寻到几分残存的他的痕迹。 他还看到了她没做完的针线活儿,一看就是又在给他缝中衣。她的针线功夫可好了,但做这些实在劳心伤神,他总拦着她不想让她做,可她就是不肯听。 她始终是他身边一股鲜活的灵气,自她出现之后,他喜怒哀乐的记忆里几乎都有她。现下她不在了,他觉得整个乾清宫都死了。 他扛了大半个月没有过问她的事情,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地问了出来:“苏吟现在……怎么样了?” 冯深早已料到迟早还会再听见这个名字,想了一想,低着头回道:“大约还是在养伤吧。下奴打点过浣衣局,他们不敢欺负她。” 皇帝点头沉了一沉,然后,突然转身向外走去:“朕去看看她。” 冯深赶忙跟上,同时,示意旁的宫人都止了步。 · 浣衣局里,苏吟养伤养了大半个月,终于勉强能起床了。 浣衣局不比御前,在此处当差的基本都是落了罪的人,不论宫女宦官都有做不完的活计,不可能留人照顾她。 所以这些天她都在硬熬。前几日白日里渴了,都只能忍着,忍到有人回来帮她倒水;如今自己能下床了,总算可以给自己倒点水喝了。 但这伤将好未好的时候,下床也不是那么轻松。苏吟咬着牙蹭下地,踩上鞋再往放着水壶的桌边挪,七八步路里疼得涌了好几次眼泪。 扶到桌边时,她终于得以缓了口气儿,便撑在那儿喘了起来,接着又气力不支地去摸桌上的水碗。 这木桌做得虽不讲究却很大,以便多放些杂物。苏吟站的地方离水碗略远一点儿,她扯着胳膊够了半天,腰际以下在拉扯中愈发酸痛,酸痛又再度激出了一股眼泪。 直痛得泪眼迷蒙的时候,她终于够到了。 但在她碰到水碗的同时,却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把碗拿了起来。 苏吟懵然望去,旋即撑着桌子退了两步,惊惶跪地:“皇上……” 第26章 戳戳脸 沈玄宁想伸手扶她,但对着她的一脸惶恐,又收住了手。 他一喟:“朕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苏吟默了默,心平气和道:“奴婢那日所言都是实话。在浣衣局这些日子……也还好。留在这里,能避开一些麻烦。” 他的麻烦,亦或是她的麻烦。 他对她的感情放在那里,总难免会有些让人心烦的事。就拿类似这般的事来说,这回是黎氏想讨好他,下回若是哪位太妃、太嫔想发个善心呢?再下回,若是他忍不住了,直接把她送进后宫呢? 所以眼不见为净,大约也好。浣衣局的日子再苦,她也还能盼着熬到出宫的那一天。可进了后宫,这辈子就这么定下了。 “避开一些麻烦?”沈玄宁轻轻地吸了口凉气,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半晌,口吻有几分发了虚,“你不是故意的吧?” “……那倒不是。”她还不是那种偏向虎山行的人。她那天着实是吓蒙了,至少最初的时候是。 后来察觉到太后动怒,她心下或有那么一点点觉得若自此离开御前大概也好,但后面的话也说不上是因为这个念头才说出来的。 “奴婢那天……实在害怕皇上顺口就答应了,又或太后顺口就答应了。” 他们只消点个头,这件事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 “在你眼里,朕就是那种人吗!”沈玄宁突然怒了,喝问的语气令苏吟周身一紧。 “七年,朕跟你相识七年!你就这么看朕?!”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她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沈玄宁步步紧逼,“朕若真要逼你就范,用得着黎氏开口?” 苏吟有点气力不支,稍微变了变跪姿,道:“皇上若是在奴婢这个位置上,就不会这样想了。自察觉皇上的心意后,奴婢每一日都矛盾不安,一边相信您不会强人所难,一边又万分清楚您即便强人所难了,奴婢也无计可施。” 可他划定那道界限的,是他自己的心。可他一旦越过那道界,她就不得不接受这个令她无比抵触的事实。 “你……”沈玄宁一时被噎住了。有一部分是因为生气,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发觉自己无法反驳苏吟的话。 他的身份放在这里,即便还没有亲政,对一个宫女、或者一个宫女出身的嫔妃而言,也已拥有堪称可怕的权力。 沈玄宁滞在那儿,咬着牙看了苏吟一会儿,负着气转身坐到了床边。 他们就这么陷入了沉默,有点像小时候赌气时的样子。那时候他刚登基,她心中对皇权也没什么敬畏可言,一赌气就谁也不跟谁说话。 但最后,总是他先去哄她。 这次他一定不会先去哄她了。这次是她的错,不管怎么样,她那天的话都太莽撞了。 沈玄宁这般想着,冷眼睃了睃苏吟。 她好像跪得很吃力,身子摇摇欲坠。他想想,她的伤还没大好呢,这么跪着一定很伤身。 短暂的踟蹰后,沈玄宁叹了一声,起身去搀她。 他臂膀有力,手从她臂下探到背后,向上一提,她就起来了。然后她又要往后退,但被他箍在了原地:“你不在身边,朕寝食难安。” “皇上别这样……”这话实在令苏吟不安生,她下意识地挣扎,可沈玄宁还是没松手:“但朕这辈子都不会逼你。 ” 苏吟不吭声了。 她虽不觉得自己若真进了后宫,他能待她好一辈子,但她相信此时此刻,他的感情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而且炽烈诚恳,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你……回乾清宫吧。母后有懿旨在,你暂不能明着出来,就先在房里歇上一些时日,明面上你还在浣衣局。”他说着,颓丧地一叹,“等你到了该出宫的年纪,朕一定放你出去。但在你出宫之前……别离开朕。” 平心而论,苏吟觉得这样不好。她心知自己在此事上不会做任何退让,便也不想让他过多的为这份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伤神。 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他这样低声下气地求她,让她连婉拒的言辞也想不出。 她于是沉了半晌,到底还是点了头:“好。” “你真是越来越怕朕了。”沈玄宁似乎看破了她的谨慎,自嘲一笑,“朕不会让你失望的。你等着,最迟明早,朕差人来接你回去。” 离了浣衣局,沈玄宁便直奔慈宁宫而去。 把苏吟接回去的事虽然要绕过太后懿旨,但他不打算真瞒着太后。另外,后妃册封的事他也打算再和太后议一议,至少黎氏他是不想再看见了。 他相信黎氏那天不是有心要害苏吟,不然事情生变后她也不会吓成那个样子。但是,不管黎氏是为了作个贤惠还是为了讨好他,他都不喜欢这样擅做主张的人。 他和苏吟如何,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还没当皇后就敢插这个手了,真当了皇后是不是要一天三遍在他耳边劝他雨露均沾? 他便跟太后说:“黎氏不再册封了。老师的女儿汤氏为后,胡氏为妃即可。” “嗯……”太后沉吟了片刻,缓缓道,“你不喜欢黎氏,哀家知道。但若拿汤氏和胡氏比,总归胡家更贵重一些,你让汤氏为后、胡氏为妃,怕是要起一些风浪。” “我会料理好的。”沈玄宁坚定道,“胡家早晚要办了。但皇后……我想选个能好聚好散的人。” “好聚好散?”太后被他这话说得皱了眉头,睇了睇他,不解问说,“这怎么讲?” “我放不下苏吟。等她到了二十五岁,我会放她出宫,但若在那之前我能让她动心呢?”他叹了口气,“她二十五时,我已经二十七了,到时朝堂大权应该已经收了回来。她想要个一心一意待她的夫君,我就一心一意待她,让汤氏另行婚嫁。” “你……”太后被他震惊了,哑了半晌,斥道,“你荒唐!” “若儿子连大权都能揽回来,为什么喜欢谁反倒不能自己做主?”沈玄宁问。 “你这是喝了什么迷魂汤!”太后的眉头锁得愈发紧了,“你是个皇帝!再者,苏吟性子多烈你瞧见了,你就算到时为她遣散了六宫,她就不会计较你先前有过后妃了吗?你现在想得事事都好,到时若她仍有所介意,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儿子会料理好的。”沈玄宁回得言简意赅。 太后刚要再说,一个念头忽然自心头晃过。她不禁惊然恍悟,接着看沈玄宁的眼神愈发复杂:“……你可真是被那丫头吃得死死的!” 沈玄宁沉默以对。 太后发现自己劝不了了。他在男女之情里,简直就是个傻小子。 苏吟呢?其实也是个傻丫头。可架不住他先动心啊,这还不是谁先动心谁吃亏? 太后手里的佛珠循循地转了两转,几番踌躇后,她觉得先不劝也罢。 他现在是正犟着呢。若是过一阵子自己想通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若他当真就对苏吟专情到非她不可了呢?也罢,人各有命,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过太后还是多叮嘱了他一句:“你要跟苏吟说清楚,如那天一般的错处,不能再犯了。” 那种大错,有当今天子护着,她可以侥幸逃开一次,但没人能救她第二次。 沈玄宁见母亲不再多劝他和苏吟的事,就松了口气,笑道:“我知道。” 太后斜睨着他神清气爽的模样暗自啧嘴,心说你在感情的事上可真是个纯善的二傻子啊。 · 当日晚上,御前的人就趁夜色去了浣衣局,把苏吟接了回去。 她先前住的小院都没动过,可以直接住回去,苏吟就直接被送进了院中。她伤还没好利索,走得不稳,两个宫女搀扶着她,她的目光便一直盯着地面,免得摔倒。 迈进了屋门,突然又一双手扶了过来。 两旁的宫女无声地一福便退了出去,还阖上了房门。 苏吟止步:“皇上。” “没外人了,你放松些。”他说着便扶她往里走。苏吟不想让他扶,可眼下又确实再没有旁人能帮她,也只好借着他的力往里去了。 他扶着她趴到床上,接着就恣意地盘膝坐在了床边的地上:“得委屈你在院子里闷一些时日了,朕尽量多找些东西给你解闷。” “……奴婢没关系的。”苏吟哑了哑,又轻声道,“多谢皇上。” 他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容忍她,更不必待她这么好。 他做得这些,让她无力应对,也让她感激不已。 “好了,都过去了。”沈玄宁噙笑伸手,在她脑后揉了揉,“你安心养伤,别的都不必管,朕会替你安排好,你别总战战兢兢的。” 他温和的声音像是山林里的清泉,有足以让她身心舒缓的力度。 然后他从地上撑起身,又坐到了床边。苏吟抬眸瞅了瞅他:“皇上干什么?” “朕想在你这儿多待一会儿。”他一哂,“前些天你不在,朕攒了好些话没处说,可算等到你回来了。” 苏吟点点头,也抿起了笑容:“皇上请说。” “好,朕想一想。”他说着倚向了墙头,一想却就想得半晌都没说话。在想什么呢?好像也没想什么,好像情不自禁地就走了神。 他只觉得,现在她又在身边了,真好。 在他再次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昏昏地睡过去了。他不禁哑笑了一下,接着想也罢,她一个姑娘家,三十板子不是闹着玩的,总难免虚上一阵子。 然后,他迟疑着探出手去,手贱地戳了戳她熟睡中的脸颊。 软软的。 他又笑了一声。 小的时候,她的脸就是这样软软的。他偶然发现了这一点,就总是捏她的脸欺负她。 刚开始她是生气,但是也没办法。后来有一天,她突然生气生得很认真,义正辞严地跟他说,让他以后都不许捏她的脸了,因为别的宫女在背后说她。 那大概,算是一点儿长大的痕迹吧。人长大了,总会慢慢在意起旁人的看法。 第27章 想娶你 天气一日日的转热,苏吟的伤也一日日好了起来,近来除了久站久坐会有所不适外,基本已经没什么不好了。但她暂时还是不能出门,因为对外人而言她还在浣衣局里。 沈玄宁便仍旧让田燕怡照顾她。但田燕怡近来总是情绪不高,要么就是红着眼眶。 这日又是这样。苏吟听到门响扭头一瞧,就见她眼眶红得跟画了桃花妆似的。 苏吟赶忙拉她坐下:“她们又欺负你?” “狗眼看人低!”田燕怡恨恨地骂道。 苏吟攥了攥她的手:“别生气了,怪我拖累了你。” “才不是那么回事儿!”田燕怡的语气冲了起来,望着苏吟道,“我现在的差事也是皇上指过来的,才不是姐姐拖累我。我就是看不惯余泠兰那副样子!她和黎家小姐说了多少有的没的,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如今姐姐挨了罚,倒是如了她的意了!” 黎家小姐? 苏吟不由锁眉,赶忙细作追问。但田燕怡还在气头上,一时也没顾上苏吟追问的那些,只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骂了余泠兰一通:“皇上把姐姐接回来,明明是不忍姐姐在浣衣局受苦。她倒好,一口一个‘回来了也见不得人’,巴不得您在这儿被关一辈子。冯公公前两天提了句乾清宫不能没有掌事女官,可能要挑人先顶上,她就更来劲了,上赶着往冯公公跟前凑!” “旁的宫女大多都还盼着您接着出来掌事呢,就她,恨不得您今晚就死在这儿!” “这种人得势了还了得?这若真让她掌了权,她还不得天天到皇上跟前说姐姐的不是去!” 田燕怡气哼哼地说,苏吟安安静静地听。这些事她听来自然也不高兴,但她犯不上跟余泠兰置气。 乾清宫掌事女官的位置,怎么也轮不着余泠兰来坐。这她心里有数。 于是等田燕怡骂够了,她又追问了一遍:“跟黎家小姐是怎么回事?” “……”田燕怡噎了一下,恍然惊觉自己方才似乎忽略了苏吟的问题。 她便赶忙详详细细地说了,说余泠兰那阵子总跟黎家小姐走动,有时要过许久才会回来。但那时,她们谁也没多心,直到黎家小姐突然为苏吟请封、苏吟挨了罚,她才觉得决计跟余泠兰有关系。 “不然黎家小姐又没见过姐姐几回,单凭宫里头那点子传言,她会开这个口?”田燕怡道。 而且田燕怡还说了一个细节。她道在苏吟挨了罚之后,余泠兰有一次还刻薄地说起过苏吟不知好歹。 原话大致是:“真没想到她会这样,枉我在黎小姐跟前说了她那么多好话。到头来,福分到了,她自己受不住呀!” 至于是什么“好话”,苏吟能大致猜到一些了。 “这事你别管了。”她向田燕怡道。 田燕怡除却跟余泠兰吵嘴架,什么也做不了,但她可以自己把这事担起来。 在这一场风波里,她有她的理由,也确有她的不是,她知道现下的结果是她命好,若皇上和太后想罚得更重她也只能受着。 可是,这是一码事,有人从中作梗是另一码事。她自认有错,可一点都不意味着她会觉得把这事挑出来的人是对的。 · 乾清宫。 沈玄宁在几日前与老师提了立后之事。师生的情分放在这里,他也不想多做隐瞒,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打算全说了。 汤述仁听罢懵了半晌,紧皱起眉头问他:“皇上您……当真?” 沈玄宁沉然点头:“朕算过了,令爱今年十五岁,最迟到她二十五岁的时候,朕会放她走。京里不舍得嫁女的人家,留到这个年纪再许嫁的也并不少,朕到时也会给她一个诰命夫人的封位,让她风风光光地再嫁。” 汤述仁听罢之后,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臣定当竭尽全力,协助皇上除掉胡家。” 反倒是沈玄宁因他的冷静而意外。他看得出汤氏是被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要说汤述仁不心疼她,他是不信的。 汤述仁也的确心疼女儿。而他接受得如此平静,也正是因为他还心疼女儿。 皇帝从官宦人家选妃立后,原本就是政治交易。通过一个姑娘入宫,他们帮他巩固地位、他给他们高官厚禄,是一场很公平的交换。 所以,这些为家里换得荣耀的姑娘并不欠皇帝的,反过来说,皇帝也从一开始就不欠她们的。没几个人会觉得自家女儿入宫后应该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独守空房都是各家早就心里有数的事。 诚然他们都会希望自家女儿能博得圣心,可若不能,难道就不进宫了么?总归还是要进的。 现下,皇帝既愿意照例封后、照例许以高官厚禄,又愿意日后大权独揽之时许她另行婚嫁,那何乐而不为呢?至于这个皇后是真的还是名义上的,哪有那么要紧。 汤述仁便将这件事答应了下来,不过之后,沈玄宁还是单独召见了一下汤氏。 他一来想让汤氏对这些心里有数,二来也想摸摸汤氏究竟是什么性子。先前选妃的那些时日,他都没太上心,汤氏好像也不太出挑,他连她什么样子都没记住。 这回一召见,他才发现汤氏生了张颇为清冷的脸,眉梢眼底藏着种不可一世的孤傲。 汤氏见了礼,他请汤氏落了座,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想立她为后的打算。 但没想到,汤氏竟被吓坏了,那张孤傲的脸顿时被惶恐填满,毫不犹豫地伏地下拜:“皇上……” 沈玄宁微愣:“怎么了?” “臣、臣女……”汤氏伏在那儿滞了半晌,咬牙道出一句,“臣女无心为后,请皇上另择佳偶!” 她不想当皇后,甚至不想嫁人。她心里藏着一种说不清的古怪念头,这念头她不敢跟家人说,更不敢跟皇帝讲。 她愿意进后宫,也是因为这个念头。她想着,若是当个嫔妃,独守空房一辈子,永远见不到皇帝那也挺好的。她就连入宫后避宠的法子都想好了,宫里想争宠难,想避宠还不容易么? 没成想,皇上竟然开口就要封她为后。汤氏心里既震惊又疑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一直藏拙藏得很好,皇上没道理这么看重她。 乾清宫里的氛围僵了片刻,沈玄宁想了想,还是先把自己的打算同汤氏说了。 说完之后,他道:“朕不知你为什么不愿当皇后,但若是因为另有心上人,朕不逼你。” 有心上人却不能在一起的滋味,他尝过了。 但汤氏立即摇了头:“没有!”接着她抬起了脸,松气地笑了一声,“若是这样,臣女当这个皇后便是。” “?”沈玄宁脑子蒙了,打量了汤氏半晌,“你究竟怎么想的,朕似乎不太明白。” “……臣女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这样很好。”汤氏干脆利索地俯身一拜,“谢皇上,臣女回家等着接旨了。” 沈玄宁:“……” 他为这个木了半天,汤氏告退后过了很久他都还在奇怪。 怎么想都不应该啊?这姑娘的脑子是歪着长的? 他跟让她当皇后,她说他不愿意。他说不是真皇后,得委屈她独守空房十年,她反倒欢天喜地了? 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一时当真觉得汤氏是不是理解错了,但仔细想想,自己又说得足够明白。汤述仁是当世大儒,汤氏读的书决计不少,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听不懂。 那她到底怎么个意思? 沈玄宁自己琢磨不透,一度想把汤氏叫回来再问问,但还是作了罢。适才他其实问过了,她那么含糊其辞便是不想说,那他再问大概也没用。 她有她的心事,就随她吧。谁还没点自己的心事?他现在不也日日都陷在对苏吟的情分里无可自拔么? 反正汤氏再有什么心事,也不可能在宫里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 沈玄宁一壁这么想着,一壁走出了乾清宫,进了那方熟悉的小院。 苏吟在房里喝着茶,一听到那声遥遥传来的“苏吟!”,就知道他又来了。 她便搁下茶盏迎出去,他一见到她就露出笑意:“你今天怎么样?” “和昨天差不多!”她笑道。他边往里走边说:“你每日都这样说。” “那就是每日都过得不错!”她说罢走到放茶叶茶器的矮柜边给他沏茶,他四仰八叉地往她床上一躺:“今天不喝茶,你这儿有杏仁粉或者芝麻糊没有?给朕调一碗。” “?”苏吟好奇地转过头去,“皇上怎么突然要喝这个了?” “朕刚了了一桩大事,心情好。”他说着一撑身坐了起来,“再让他们上些点心来,上你爱吃的就行了,咱们一起吃点。” 苏吟噙笑点头:“哎,那奴婢出去说一声。” 她于是就出了门,跟候在外头的宦官要了豌豆黄、芸豆卷和花生酥,然后去厢房里沏了两碗杏仁茶端进屋。 她将杏仁茶放在床边的小案上,又径自拉了张绣墩过来坐。沈玄宁仍坐在床上,端起杏仁茶喝了一口,染得嘴边一圈白。 苏吟便摸了帕子递过去,问他:“什么事让皇上心情这么好?” 他擦了把嘴,心情愉悦地一笑,望着她定定道:“朕不逼你嫁给朕。但从明天开始,朕每天都准备着娶你。” 第28章 将成婚 “?!”苏吟自然一惊,沈玄宁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动,笑着一碰她珠钗上的流苏:“别紧张,这是朕的事,你该怎样便怎样就好。” “……皇上别这样。”苏吟摇了摇头,“奴婢当真无心为妃,皇上在奴婢身上费这个心,不值当的。” “都说了,这是朕的事。”他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颤,接着脊背也绷紧了。 “朕又不逼你非嫁不可,只要你给朕一个机会,在你出宫之前好好待你,总可以吧?”他道。 苏吟心下一喟,心里好一阵酸涩。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在情这一字上会走到这一步。 她不想看他这样劳心伤神,自己却又没办法豁出往后的大半辈子,不管不顾地跟了他。 “再说。”他的笑意忽地浓了起来,轻松道,“就是不怕死地挨板子那天,你也只是说你不想进宫为妃,可从没说过你不喜欢朕。” 苏吟喉中登时一哽,她被他说得有些讶异,连思绪都有点恍惚。 她好生想了想,才发觉自己当真从未说过不喜欢她。她一时间很想用这句话了结了这番纠葛,但话到了嘴边,居然怎么都说不出来。 或者说,此时她沉溺在他的笑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若是哪天发觉自己其实是不喜欢朕这个人,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朕。”他执着她的手,坦诚道,“朕一定放你走。” 心头的混乱令苏吟局促不安,于是她被沈玄宁握着的手又颤了两颤,他有所察觉,嗤地一笑:“我们说点别的吧。” 然后他便认真地思量起了别的话题,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个大婚的事可说。 但这话题现在提起来,总归有些别扭。他再想想,又想到了四弟。 宗人府前几天来禀过话,说他一切都好,只是话不多,也不爱见人,就一味地读书。 沈玄宁就下了旨,道他想看什么书就找给他,若身体有什么不适,也及时来宫中回话。 这大概是他们兄弟间仅剩的情分了。但现在拿出来跟苏吟说,好像也很毁心情。 是以沈玄宁半晌都没寻到个合适的话茬,最后还是苏吟先找到了:“对了,奴婢听燕怡说……乾清宫得选个新的掌事女官?” 沈玄宁一怔,旋即点头:“是。你暂时不能出来,事情总也得有人管。朕把这事交给冯深了……你有什么主意?” 苏吟思量道:“奴婢觉得,倒不如请柳姑姑回来操持一二?柳姑姑威望高,能服人。再者,这也免得奴婢日后再出来主事上,弄得这位女官身份尴尬。” “……倒也是个主意。”沈玄宁沉吟着,点了头,看看她的神情却又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苏吟也没隐瞒,颔了颔首,就将关于余泠兰的事说给他听了。说完她淡淡道:“奴婢清楚自己有不是的地方。但她在黎家小姐跟前搬弄是非,摆明了是想借黎家小姐的手害奴婢。” 沈玄宁不禁笑了一声。 近一年以来,他和那几位贵女打过几次交道,也算看惯了她们的温柔贤惠。她们永远都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不仅平常不会语出刻薄,就算见了旁人犯些小错,她们也都会上赶着代为解释。 有那么几回,其中有那么一个两个上赶着在他面前大献殷勤,弄得他有些不耐烦了,其他的还都能笑吟吟地说那一位是好心。 他因此毫不怀疑,如若有朝一日她们当真有什么阴谋暗算犯到他面前,余下的也都会做出一派善良,替犯错者辩解。 她们这样自有好处,一来能结个善缘,二来也能让他觉得她们是完全不会算计——不仅是自己不会害人,而且还不信旁人竟会做出坏事。 看多了,总会觉得有点假。 还是她这样好。她察觉了什么阴谋,就坦坦荡荡地告诉他。不高兴了就是不高兴了,不藏着也不掖着。 这样相处起来,自比面对那一张张无可挑剔的温柔笑脸轻松多了。 沈玄宁于是扬音叫了冯深进来,问他:“御前有个宫女,叫余泠兰?” 冯深一怔,躬了躬身:“是。” 他便道:“送到黎家去,告诉黎家,这人先前与黎氏走动不少,朕便让她去陪一陪黎氏。” 他也确实还因为黎氏的自作主张而存着气呢。黎家最好能明白他的意思,好好教训这个余泠兰,也好好教一教黎氏。 · 三天后,黎家诚惶诚恐地上了道奏章,说皇上赐往他家的宫女“水土不服”,“重病不治”,一大早便离世了。 御前不少宫人听说后,都暗地里给余泠兰烧了纸。田燕怡见了,小心翼翼地来问苏吟,要不要也烧一点? 苏吟声色冷静:“不烧。” 人想发善心容易,但得问问自己,值不值得。 余泠兰是没害死她,可她在跟黎氏嚼舌根的时候,存的是不是害死她的心?宫里的险数本来就就不少,她们都见惯了,说余泠兰只是想给她找一点不痛快,她才不信。 就这么一号人,她才不稀得给她烧纸。若说余泠兰的殒命与她有关她就得心虚,那也得先问问余泠兰的鬼魂心不心虚,敢不敢来找她! 又过两天,柳姑姑奉旨进了宫,暂代御前掌事女官之职。 她是皇帝的乳母,自出宫起,与皇帝也有多年不见了。进宫之后,沈玄宁不免留她多说了一会儿话,还一道用了个午膳。 到了傍晚,柳姑姑来看了苏吟。二人落座后,她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当年倒没看出,你脾气也能这么倔。” 在柳氏的印象里,苏吟总是温温柔柔的。 “我那日实在吓坏了,再说,总是一辈子的大事。”苏吟说着也叹气。无奈之外,更多的是她现下想起这事时,心里愈发地乱了。 是的,她说不出她不喜欢他。 她父母双亡,他大概已是世间待他最好的人了。他比太后更照顾她,比楚霁待她更细致。 她从前对此无所察觉,大约是因为她与他的相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像他想找她时她总在身边一样,她有事想问他的时候,也从不觉得会找不到他。 这种习惯,有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力量。在她有所察觉那份情愫的时候,突然就发现自己早已沉溺其中了。 她怎么办呢?日后怎么办呢? 她一点都想不出来。 · 很快,又过了一道年关。年关前夕,皇帝终于下旨大婚,在房里闷了大半年的苏吟也被放了出来,除夕当日跟着皇帝一起去向太后拜年去了。 这一行,弄得苏吟十分忐忑,沈玄宁心里也有点忐忑,怕母后对苏吟尚存不满。 入了殿,二人一道行了大礼。太后抬抬手命他们起身,然后便睇着苏吟道:“有日子没见了。上前来,哀家看看你。” “……母后。”沈玄宁心弦一紧,太后却只斜斜地睃了他一眼。苏吟低着头走上前,太后看了看她,一喟:“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日后你要长个记性。你毕竟是御前的人,有的事,哀家和皇帝私底下能护着你,但明面上的规矩,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奴婢知道。”苏吟边说边敛身下拜,“当日是奴婢不好,让太后费心了,太后恕罪。” “起来吧。”太后道。 在苏吟过来之前,她原本想再说说他们两个之间的事。但眼下见了他们,她反倒觉得,算了。 沈玄宁正犟着,她是劝不动的。苏吟这边,有先前那一档子在,便可见也不好劝。那她还能说什么?是强送苏吟进后宫,还是给苏吟穿小鞋,逼她低头? 归根结底,犯傻的是自家儿子。 太后想着,又斜斜地睃了沈玄宁一眼。沈玄宁背后一怵,哑声而笑:“您总瞥我干什么……” “呵。”太后轻笑,“看你一眼罢了,你心虚个什么劲。” 沈玄宁:“……” 母后怎么突然找上他的茬了?他又没惹她! 三月,皇帝大婚。柳姑姑人比猴精,硬是赶在礼部的旨意正式出来之前就回家了。 于是苏吟从二月下旬开始,就忙得脚不沾地。帝后的礼服她得盯着、仪程上的事她得记着,隔三差五还有大臣来送贺礼,贺礼的档她也都得亲自过目。 如此这般,临到了婚礼前一日的时候,她简直比新郎新娘还高兴。 沈玄宁明显地发现她这天的笑比前阵子都多了,问她乐个什么,她松气道:“过了明天,这事就妥了!这大半个月,奴婢真是日日盼着婚礼的日子赶紧来,办完了好赶紧歇一歇!” 他听了,阴晴不定地盯了她半晌,伸手在她腰际一掐:“你个没心没肺的!” 苏吟灵敏地躲开了,接着敛去了三分笑容,颔首又道:“大婚之后……皇上好好待皇后娘娘,没准儿皇后娘娘能合皇上的意呢!” 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他存着怨气听着他的劝语,又硬生生把这口怨气咽了下去。 罢了,谁让他没法跟她说他的那些安排呢。说了,她肯定要被吓得够呛;不说,她这么劝他不过就是为他好而已。 “大婚之后,朕就会亲政。等这些都忙完,朕想去园子里住一阵子。”他道。 “好啊!奴婢也从没去过园子里,早就想去看看了!”她给他研着墨,随口接了话。再一抬眼,忽地对上了他笑意满满的眼睛,手上不自觉地滞了一下。 “朕在园子里,给你备了些有趣的东西。”他说着就挪开了眼,毫不客气地卖关子,“别问,朕不说,到时去了给你看。” 第29章 汤盈霜 三月,皇帝大婚。婚仪自然万众瞩目,宫中从天未亮时一直热闹到了入夜才算完。 坤宁宫里,汤盈霜坐立不安地一直等了好久,终于听到了外面宫人见礼的声音:“皇上万福。” 她深吸了口气,提步向外迎去。 皇上跟她说,让她来当皇后只是为了亲政。他有心上人,心上人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所以他绝不会碰她,她信。 这大半年来,她都是信的。可今天,她突然十分紧张。 她想宫里规矩这么多,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要帝后新婚当日非圆房不可? 如果真要那样…… 她现在跑也跑不了了,大概只能闭上眼睛死扛了。 所以,汤盈霜向沈玄宁见礼的时候,颇有一份视死如归的悲壮:“皇上万福。” “免了。”沈玄宁扶了她一把,接着便问,“皇后怎么还没睡?” 汤盈霜颔首道:“尚仪局的姑姑说……” “……朕忘了替你吩咐这个了。”沈玄宁与她往内室走着,歉然一笑。 二人遂有些各不自在地坐到了床边,而后还有最后一道礼。 片刻工夫,珠帘挑了开来,苏吟端着一碗饺子进了殿,噙着笑捧到了汤盈霜面前:“娘娘请用!” “……”沈玄宁一看她为他的婚事如此开心就莫名来气,阴着张脸别开了头。 这最后一道礼,是从民间传进宫来的。夫妻进洞房后,要端一碗饺子进来,这饺子是夹生的,新娘子象征性地吃上一口,旁边有人问上一句:“生不生?” 新娘答曰“生”,博个多子多福的好兆头。 眼下,新娘新郎对以后是怎么回事儿心知肚明,被安排来办这差事的苏吟可什么也不知道。她眼看着皇后咬了一口,张口就问:“生不生?” “……”汤盈霜嚼着半生不熟的饺子,认真道,“还是不生了吧。” “?!”苏吟吓坏了,看看皇后又看向沈玄宁,沈玄宁好生憋住了笑,摆了摆手:“你去吧,别跟外人说。” 这可真是多亏了殿里没外人! 苏吟神情复杂地又偷偷看了汤盈霜好几眼,福了福身,从殿中退了出去。 屋里静下来,汤盈霜方才的忐忑就又腾起来了。沈玄宁一时又没说话,她想了想,便小心地问:“皇上,臣妾……睡哪儿?” “你睡这儿,朕去侧殿。”沈玄宁说罢便向外走去,汤盈霜刚松了一口气,他又折了回来。 她赶忙站起身,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那个……今晚也好,日后也好,你这儿若是缺什么,及时让人去御前回话。衣食住行上,朕不委屈你。”他道。 汤盈霜怔了怔,赶忙点点头:“多谢皇上。” “早点睡吧。”沈玄宁颔首,说罢便再度向外走了。 未免不让人嚼舌根,今天整个坤宁宫里都没留人。侧殿里的被褥是冯深亲自给备的,他提前吩咐过,冯深若敢让第三个人知道,就到菜市口领死去吧! · 另一边,苏吟回到了小院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成婚了! 她在廊下托着下巴想,自己也该把一些心事放一放了。她是个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皇后大约也是吧,她不能放纵自己总念着他的好,一步走错了后头可就糟糕了。 她想着想着,不觉一笑。摇了摇头,站起身便要回屋。 田燕怡却在这时跑进了小院,遥遥一唤她:“姐姐!” 苏吟转过头,田燕怡一福:“姐姐,仪妃娘娘那边出了些事。” 仪妃便是胡氏了。她在皇帝下旨封后的同日,得封妃位,又按惯例在大婚前三日进了宫,以妃礼迎皇后。 苏吟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田燕怡躬身说:“早些时候,仪妃娘娘说身子不适,宫人们给叫了太医。但适才不知怎的,突然说病得更厉害了,还说……想请皇上去看看。” 苏吟的眉心不觉一跳。 “但今儿皇上大婚,谁敢这个时候去请啊。”田燕怡轻叹了一声,“宫人们自是没去。结果仪妃娘娘发了好大的火儿,责打了好几个宫女,眼下正在万安宫里摔东西呢。” 苏吟听得哭笑不得,心道这可真是胡家教出来的女儿。 随便换个人家,就算是主意太大走错了路的黎氏,也不会胆子大到这时候跟皇后争宠。仪妃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能多惹是生非。 她便缓了口气,跟田燕怡说:“你歇着吧,我去瞧瞧。” 田燕怡却怕仪妃在气头上,拿苏吟出气,立时小跑着跟了出去:“我跟姐姐一起去!” 苏吟也没拦她,但却没只带她一个。她跟冯深借了足足八个宦官,还点名都要了“会功夫的”。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后宫去,气势已经十分了得。打头的还是乾清宫大姑姑,吓得好像位份低的宦官跪下磕头的心都有。 一到万安宫门口,苏吟就听到了板子打下来的闷响和宫女低低的哭声。 她赶忙抬眼看去,转而又松了口气——还好,这几个瞧着绝不是燕怡刚才说的挨罚的几个人,应该是刚押出来的。 她便提步迈进了宫门,有识得她的宫女哭着喊她:“大姑姑!大姑姑救命!” 苏吟脚下没停,径直进了殿,又拐进了寝殿之中。 仪妃正坐在罗汉床上,姣好的容颜上全是怒火。见苏吟进来,分明地冷哼了一声。 苏吟恍若未闻,上前福了福:“仪妃娘娘万福。” 仪妃没说话,苏吟也不在意,径自又续道:“奴婢听说娘娘身子不适,特来看看。” “你来有什么用!”仪妃冷声道,接着强自按下了三分怒意,“劳大姑姑去禀皇上一趟。本宫不适地厉害,怕是有些水土不服。” 苏吟听罢抬了抬眼,淡声一笑:“娘娘身子不适,找皇上又有什么用?” 太医瞧不好的病,难道皇上还能给瞧好了?! 苏吟一脸诚挚地望着仪妃。 仪妃勃然一怒:“你……” 胡氏气坏了。 两年前,在围场的时候,她就知道皇上对苏吟情分不一般,但那会儿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她只是忐忑,怕自己争不过苏吟,现在这种忐忑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不服和怒气。 而且,现在除了苏吟还有个皇后呢。胡氏打从接旨那天起就气儿不顺,眼下皇帝大婚,她心里更不乐意了。 “你不要仗着皇上宠你,就不拿本宫当回事!”仪妃盯着苏吟,声音冷得能冻死人。 苏吟颔了颔首:“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奴婢若不拿娘娘当回事,何苦大晚上跑这么一趟?” 说罢她指了指身边的宦官:“娘娘您瞧这样行不行,若您要用太医,奴婢立刻让他们给您请去,他们脚力快;若您就想赌着气不睡,奴婢在这儿陪您。” “本宫要见皇上。”仪妃切齿而道。 苏吟一哂:“您要见皇上,奴婢明儿天一亮就给您回话去。等皇上来了,您想告奴婢一状,那也随您。” 苏吟到底是在御前混得久了,不气人则以,想气人那准能气得人没话说。仪妃就被气着了,单看她这副温婉的笑容都觉得头疼,语结了好半天,强笑:“好啊,那本宫就不睡了,有劳大姑姑在这儿陪着。” “?”苏吟被她的魄力惊呆了。 若换做是她,她一定不这么为难自己,熬一夜不睡多累啊?何况还是和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一起熬一夜? 但当下,苏吟也没再劝她,悠悠然地就去罗汉床的另一边坐下了。仪妃的目光狠狠地在她面前划了两个来回,但到底也不敢说不让她坐,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互熬了起来。 苏吟心下琢磨好了,她绝不忽悠仪妃,明天天一亮,她就真向皇上禀话去,倒看看仪妃还能怎么着。 至于今晚,她也不打算太委屈自己。 “燕怡。”她叫田燕怡上了前,吩咐说,“去趟御膳房,让他们备几道宵夜送来。再来两盏浓茶,免得仪妃娘娘熬不住。” 田燕怡看苏吟在这儿气仪妃本来就想笑,憋得辛苦极了。听到这话,她立刻福身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好生笑了几下。 正好外头的宫女也挨完了板子,一个个都带着伤瑟瑟缩缩地跪在外头不敢走。田燕怡瞧了瞧她们,摆手道:“你们回去歇着吧,大姑姑在里头陪着仪妃娘娘呢,你们放心。” 几个宫女这才磕头告了退。一刻工夫后,田燕怡端着点心回到了万安宫,苏吟看了看点心,客气道:“娘娘先请。” 可想而知,仪妃冷着张脸没动。苏吟也就不再跟她客气了,自己拿小勺挖了一小块豌豆黄品了起来。 第二天,寅时三刻,帝后刚更完衣,就听苏吟差来的宦官禀完了万安宫的事。 “仪妃娘娘当真一晚上没睡……”那小宦官小声道。 沈玄宁无可奈何:“真能折腾。”说罢便向汤盈霜道,“朕去看看。” “一道去吧。”汤盈霜从妆台前站起身,“一会儿还得去向母后问安。” 二人便一齐出了坤宁宫的大门。坤宁宫离万安宫也不远,小半刻的工夫就到了。 一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灌入殿中,仪妃一听,当即就想迎出去,却是一站起身就又头晕腿软地坐回了罗汉床上。 苏吟禁不住地别过头一笑,就径自迎了出去,心道谁让您不吃点心也不喝茶就硬熬呢? 她出了殿向帝后见礼,沈玄宁一扶她,接着就注意到了她眼下的乌青:“你也一夜没睡?” “仪妃娘娘身子不适,能怎么办呢。”苏吟说着,忧愁一喟,倒真是一副担忧的样子。 沈玄宁暗暗地在她胳膊上一掐,继而提步就要进殿。皇后却驻足站在了那儿,看看苏吟,又看看沈玄宁。 苏吟轻轻吸了口凉气,扛不住心虚,低下了头。 皇后端详着她,从容地笑笑:“大姑姑生得真美。” “?!”苏吟被夸得好一阵不自在。 大早上的,皇后一见她就夸她……生得真美?! 她梗着脖子看向沈玄宁,沈玄宁的神情也很复杂,低头一咳:“进殿吧。” “不。”皇后脚下没动,侧首一睇身边的宫人,“让仪妃出来接驾。” 第30章 被拆台 旁边的宦官听得一怔,犹豫着看沈玄宁的神色,沈玄宁点了头。 那宦官便忙进了寝殿,向仪妃禀了皇后的意思。 结果可想而知。皇后要仪妃出来接驾,仪妃是必然要出来的。可她一夜没睡,而且硬是没吃没喝,早已累得连站起来都费劲。 是以宫人搀着她将她“请”出来的时候,她自然十分狼狈。人一显出狼狈,和旁人斗气叫板也就难免落了下风了。 便见仪妃身形不稳地一拜,声音听着倒还是咬牙切齿的:“皇上万福、皇后娘娘万福。” “免了。”皇后和颜悦色,还伸手服气了她,接着攥着她的手说,“本宫听闻仪妃身子不适,特意和皇上一起过来看看。怎么样,现下可好些了?” 仪妃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很快调理回了几分心绪,朝着皇后微笑起来:“见到皇上,臣妾便无碍了,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说着她就看向了沈玄宁:“一大早的,皇上大约还没用早膳?臣妾这就叫人来传膳。” 苏吟瞧出来了,仪妃这是想让沈玄宁觉得皇后硬把她请出来接驾刻薄、她带病好好的侍驾温柔得体。可皇后显然没吃她这套,只话锋一转,生硬地继续说了下去:“既然无碍了,本宫可就要跟你说说道理了。” 仪妃一怔,锁着秀眉转回头来,皇后冷淡地松开了她的手:“你无事生非,见不到皇上就责打无罪宫人;心胸狭隘,拖着乾清宫大姑姑和你一道熬了一夜不得歇息。本宫执掌凤印管辖六宫,对这些事实在不能放任不管!” 仪妃好似完全没料到皇后会这样直接地兴师问罪,愣了一愣,才争辩道:“臣妾并未不许大姑姑歇息,是大姑姑自己要陪着臣妾。” 皇后一脸好笑地端详着她,问说:“你觉得大姑姑是个傻子么?” “……”仪妃噎了一下,转而把这话抛给了苏吟,“大姑姑可要给本宫做个证,本宫说得可是假话?” 皇后自也不慌,淡然看向了苏吟。一直在旁沉默未语的沈玄宁却在这会儿开了口:“苏吟。” 正要开口的苏吟下意识地噎住声,沈玄宁颔首道:“你既一夜未睡,就先回去休息吧。” 一瞬间,仪妃满目错愕。苏吟低眉顺眼地一福,道了告退。 原还有底气和皇后针锋相对的仪妃顿时失了气力。皇帝此时开这个口的意图在明显不过,并不只是关照苏吟,更是向旁人表明,在这件事上他是赞同皇后的。 所以她要苏吟开口作证,他就偏让苏吟退了下去。 宫里总说打人不打脸,皇帝就差一巴掌直接抽她脸上了。 大清早就被帝后一齐给了个下马威的仪妃心里堵得很,除此之外,还有点恍惚。 在进宫之前,她一度是担心自己进不了宫的,因为她摸不准皇帝对胡家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但最终,她选上了。她因此松了口气,也因此觉得皇上对胡家还是看重的。 如此,她自是没有料到,皇帝会这样当面下她的面子。 仪妃强自维持着镇定站在那儿,皇后瞟了她一眼,又开了口:“仪妃先睡一睡吧。等晌午的日头过去,到坤宁宫外跪一个时辰。” 皇后说完,连仪妃的神色也懒得看,直接一唤:“皇上?” 沈玄宁点点头:“走吧,母后还等着见你。” 二人便直接离开了万安宫。走出了一段,沈玄宁禁不住地打量起了汤盈霜。汤盈霜察觉到他的目光便看向他,他道:“朕还当你不会愿意管这些事。” 汤盈霜深吸了口气,一哂:“走过场也得好好走。臣妾不想得宠,但皇后该怎么当,臣妾心里还有点数。” “做得不错。”沈玄宁赞许地点点头,汤盈霜睇了眼身边随着的宫女:“大姑姑今儿受累了。本宫的陪嫁里有一套粉碧玺的钗子,你去找出来,送给大姑姑去。” 碧玺颜色繁多,成套的粉碧玺若再质地通透,可就价值连城了。 沈玄宁便替苏吟推辞了一下,笑道:“不必了,你都替她出过气了。” “皇上果然是拿大姑姑当自己人,所以与臣妾客气。”汤盈霜抿着笑,一语道破。沈玄宁莫名窘迫,干咳了一声:“朕和苏吟……” “臣妾明白。”汤盈霜轻吁了口气,徐徐地又说,“那套钗子颜色粉嫩,款式也活泼,臣妾戴不了。但大姑姑生得娇俏灵动,戴着肯定好看!” ——她一大早都夸了苏吟两回了。 沈玄宁不由好笑:“你好像很喜欢苏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汤盈霜也莫名地窘迫起来,同样干咳了一声,“再者,臣妾跟继任的皇后结个善缘也没什么不好,指不准日后有什么事求她呢。” 她果然已经看出来了。 沈玄宁心里对她颇有点佩服,也就姑且搁下了她夸苏吟的事。 汤盈霜见他不说话了,便也没再开口,心里却禁不住地又慨叹了一遍:大姑姑可真是个美人儿啊! 今天早上她见她的时候,她一夜都没睡,按理说气色一定很是不好,妆也都依旧掉得差不多了。可饶是这样,姿色仍旧叫人眼前一亮,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汤盈霜回想着,在脑海里好生欣赏了她一遍,继而觉得这趟宫进得可真不亏! · 乾清宫后,苏吟回到住处,理所当然地也补了一觉。临近晌午时她一醒来,就听田燕怡说了皇后赏东西的事,拿来一瞧赏得这么厚,便赶紧更衣梳妆去坤宁宫谢恩。 汤盈霜早就等着她了。一听说她到了殿外,便立刻叫人将她请进了殿。 苏吟伏地叩拜谢恩,刚叩下去,皇后就起来扶了她:“别客气。本宫就是想送你点东西,也不算个赏。” 苏吟衔笑,颔首道:“还得多谢皇后娘娘在万安宫主持公道呢。” “那是本宫分内的事。”皇后边说边请她坐。二人分别在罗汉床上榻桌的两边坐了下来,皇后又道,“皇上说下个月下旨亲政,接着便要去园子里避暑——大姑姑必定是要去的吧?” “应是要去的。”苏吟点头,皇后的笑意顿时深了几分,“太好了。本宫从不曾去过,到时劳大姑姑带本宫四处走走。” “……”苏吟一哑,解释道,“奴婢也没去过……” “……”两人相视木了一刹,皇后又说,“那也好,那我们就结伴走走,一道熟悉熟悉。” 苏吟便笑着应了下来,皇后兴致勃勃地继续道:“本宫着人打听了,听说皇上着人在园子里单辟了一块地方,仿着江南水乡的样子修了条小街。当中是小河,可以划船纳凉;两旁是商铺,卖什么的都有,铺子里的掌柜伙计都是专门安排好的宫人,还能跟你讲价呢!” 这么有趣?! 苏吟没听沈玄宁说过这事,但这到底只是个玩乐的小事,回到乾清宫后她也没想着问。 月余之后,圣驾启程去了京郊的园子。路上行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才安顿下来。 沈玄宁便说要歇一歇,苏吟却道想出去走走,他听得一笑:“不累吗?要在这里待两三个月,你若想四处玩一玩,有的是时间,今天不如先歇歇。” 苏吟摇头:“不累,皇后娘娘也说想四处走走,奴婢跟她一起去。”说着她一顿,又道,“皇后娘娘说,皇上在园子里单辟了一块地方,修了条江南的小街?” “……”沈玄宁一瞬间神色僵住,方才的笑意在这种僵硬里变得十分古怪。 苏吟一见,忙问:“怎么了……?” “那条小街……”沈玄宁深呼吸,生无可恋地望向了殿顶描绘精致的花纹,“朕先前说给你备了个惊喜……” 苏吟:“……” 她也僵在了那儿,一时竟不知该纠结皇帝为她大兴土木的事,还是该解释自己当真只是无意中得知了的事。 沈玄宁颓丧地摆了摆手:“罢了,你喜欢就好,去玩吧。” “多谢皇上……”苏吟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虚。按理说,这么一份“大礼”,她应该好生道一番谢才是,可眼下这个尴尬的氛围实在不太适合道谢。 她便只好带着复杂的心情先退了出去。沈玄宁目送着她离开,然后坐在床边,扶住了额头。 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就先把宫里都瞒住了!他是真没想到会从汤盈霜那里捅到她那儿啊!!! 好好的一个惊喜,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让皇后给拆了! 而且她还先和皇后玩去了…… 他原本打算得很好,想今天到了园子里就先歇歇,明日一早带着她去划船,晌午日头重了,就下船到街边的小铺里吃点小吃。 可是,现下她都知道了,而且皇后都叫着她去了,他能硬拦着她不让她去吗? 沈玄宁苦闷地钻进了被子里,望着幔帐郁结于心。 这都什么事儿…… 喜欢个姑娘怎么这么难?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专程跑去和皇后一道用了个早膳,委婉地表达了一下他对她无意中拆台的不满。 汤盈霜怔住了,刚拿起来的一个豆沙包悬在了手里:“……啊?!” “嗯。”沈玄宁闷头喝了口豆浆,接着问她,“怎么样?昨天你们两个玩得开心吗?” “还……挺好的……”汤盈霜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后,她望着沈玄宁的眼中升起了一股怜悯,“皇上啊……” 沈玄宁抬了抬眼皮:“嗯?” “臣妾……多个嘴。”汤盈霜哑然,见沈玄宁点了头,干笑道,“这个……虽然苏吟已经知道了,也去过了,但臣妾觉得,皇上该带她去还是带她去,好歹让她明白皇上的心意啊?比如皇上为什么要给她修这样一道小街,可以跟她说一说,这说不说是不一样的!” 汤盈霜早已感受到了皇帝对苏吟用情多深,可她觉得他的用情太小心了。多加小心是不会犯错,但机会自然也少了很多。 再说,他时时小心处处谨慎,苏吟就不会觉得别扭?和过于谨慎的人相处,最容易别扭了。 照这样,苏吟只怕早晚得被人抢走。 毕竟,她生得那么美。 别说旁的男人了,就是她一个女人想起苏吟的模样,都会禁不住地露出笑意。 第31章 去南边 是以在皇后的建议下,沈玄宁还是按照原来的打算叫上苏吟一道去了趟小街。 二人是乘着小船走的水路,自云镜湖边上船,能顺道看遍大半个园子的风景。 小船不大,但船上有茶桌,还有一方小柜子,里面放着提前备好的茶点。宦官在船尾撑着船,苏吟刚开始站在船头,但没过多久就被沈玄宁叫了进去。 他说:“外面多热?也没个遮蔽,进来坐。” 她便进去与他一道坐了。他信手倒了盏茶给她,笑说:“冯深说你抱怨过总没空出去玩,所以修条小街给你解解闷,但这地方肯定还是比不了外面,得空时你还是常出宫走走的好。” 苏吟微微一怔,他好似随意地看着湖上的风景,又道:“过阵子朕要往南走走,事情顺利的话,就顺道走一趟江南。” “往南走走?”苏吟一讶,“是出了什么事?” 沈玄宁点点头:“昨天刚有折子送进来,说山西、河南多地闹了水患。多处河道决堤,受灾百姓不少。” 苏吟心中发沉,想了想,却如实道:“可这样的事,皇上去也不顶用,让官员们好好治灾就是了。而且天子大驾一出去,日日都是花钱如流水,这钱还不如拨给灾民呢。” 船尾撑船的宦官被她这话吓得差点掉湖里去,偷眼往里一瞧,大姑姑却是神色如常,皇上也还仍旧笑着。 “你这话是没错。”沈玄宁说着一喟,“但朕想去亲眼瞧瞧,拨下去的钱粮,到底有多少能到灾民手里头。” 苏吟听得锁眉:“您是觉得……” 沈玄宁颔首:“朕与老师一道算过父皇在位时历次赈灾的细账,那才是真正的‘花钱如流水’。诚然赈灾花钱没什么不对,但凡能救人,钱总是该花的,可朕总觉得他们花的钱和办的事对不上。” 就拿水患来说,拨下去的款大致有这么几个主要的用处:安置灾民、防疫、修河堤和重建被冲毁的房屋农田。 这每一项要花多少钱,又都是基本能估算出来的。 当然了,这种时候,钱不会像估算的那么精准。比如安置灾民,预计花三十万两,实际花到五十万两都是有可能的,不一定哪个环节上出点意外都会让钱花得更多。可是,预计三十万两的时候花到一百万两,就说不过去了吧? 诸如此类的事情非常多。每每闹灾,吏部估算出的赈灾粮款就没有够用的时候,地方上总会巧寻名目另跟朝廷要钱。 沈玄宁还发现,在父皇在位的后十几年,这种事明显的愈演愈烈。若掐指数算年份,那基本就是父皇开始沉溺后宫的时日。 婉妃就是那时得的宠。他继位之后翻看宫中典籍时无意中读到过,各地官员时常向婉妃进献一些稀罕物件,婉妃很高兴,官员们也因此个个平步青云。 他倒不觉得官员们讨好皇帝、巴结皇妃有什么错,可再怎么样,父皇挑选官吏不能只看这个吧?目下可好,这帮人全落他手里了。他又刚亲政,身在宫中想治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不亲自跑一趟,百姓就得硬熬着了。 至于去江南,他也不仅是想去玩玩。 江南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朝廷近四成的税都是从江南过来的。可这么好的地方,滋养的只怕不止是朝廷,当地官员有没有坐吃民脂民膏的,他要去看看。 所以沈玄宁打算一路南下,先走一遍山西跟河南,再经安徽,最后到江南。随行的大臣他昨天也连夜列出来了,帝师汤述仁必定要去,丞相黎光也得跟着。除此之外,各部他也都点了几个人跟着,免得沿路有事要办找不到人。 至于胡骁,那必须去。他若自己离了京却把这手握大权的老将搁在了京中,那他就傻得冒泡了。 但沿路护驾兵马的大权,他不会交给胡骁。这事他打算交给楚霁,也算让楚霁正经地露个脸。 在外立战功的“露脸”和在御驾边上“露脸”是不一样的。 至于后宫嘛…… 仪妃胡氏就算了,带她去,只怕还不够在官员面前丢人的呢。 但对于皇后,沈玄宁有意维持好当下的友好和客气,他便简单直接地去问了她,让她自己拿主意。 他的意思是,在山西和河南的时候,难免会过得凑合一些,总不能在灾区还锦衣玉食。但若她觉得宫里闷得没趣儿,想出去走走,那就带她一起去。 结果汤盈霜抬头就问:“苏吟去吗?” “……”沈玄宁嗓子里噎了一下,神情不由自主地复杂,“你跟她才见过几面,倒是挺喜欢她?” 漂亮又机灵的姑娘,谁不喜欢? 汤盈霜心里念着这句话,面上恭肃道:“苏姑娘人美心善,臣妾跟她投缘得很。” 沈玄宁嗤地一笑:“她去。不过跟在宫里一样,她得在朕身边跟着,大概没空陪你。” “……那臣妾不去了。”汤盈霜兴致缺缺地啧了啧嘴,又道,“也罢,臣妾在宫里压着点仪妃,免得臣妾出去了,她把太后气着。” 就仪妃那个脾气,她半点都不觉得她会因为要直接面对太后而有所收敛。 这事也挺奇的。二人从大选一道走过来,挑人的那三两年的时间里,她完全没觉得仪妃这么娇纵。 可想而知,她那时是怕自己选不上。可是,现在她难道就不怕皇帝废了她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 就这样,圣驾在一个半月后从园子里回了宫,又过了小半个月,便出了京,前往河南。 这段路不近,苏吟从没经过这么远的颠簸,头几天觉得难熬得很。沈玄宁也一样,七八天下来就瘦了一大圈,看得苏吟提心吊胆的。 于是在他又一次在驿馆里熬夜回折子的时候,她差随行的侍卫去周边讲究些的酒楼给他买了一盅鸡汤。 鸡汤仍旧要按御前的规矩先试毒,一切稳妥后,她便将汤端了进去,劝道:“都三更天了。皇上喝口汤,早点睡吧,明天还得赶路。” 沈玄宁没应声,锁着眉奋笔疾书,苏吟一瞧就知道这落笔间带着火气。 她就又唤了一声:“皇上!” 沈玄宁强沉了口气,暂且撂下笔,手摸过来,执起汤盏喝了一口,又接着写。 口中道:“汤不错。你先去睡吧,不用管朕。” “皇上有什么事,都明天再忙吧,天真的不早了。”苏吟柔声道。 他再度撂了笔,重重地倚到了椅背上,揉着太阳穴,无声地缓了会儿劲儿。 苏吟趁机就上前把纸笔都收了,他却睁了睁眼,道:“别收,朕得写完。” 说完他重重一叹:“真气人。山东山西两地的巡抚非要到河南迎驾,朕用得着他们迎?尤其是山西,闹着灾呢。” 官员们也是好心。 这句话在苏吟心头一划而过,但最终,她没活这个稀泥,只锁眉道:“这是真糊涂了。封疆大吏扔下百姓来迎驾,百姓若知道了,还不得戳着皇上的脊梁骨骂?” 沈玄宁气得一笑:“可不是,他们想得还没你一个姑娘家明白。” 若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时,那也就罢了。眼下闹着灾,他一路上都行事谨慎,生怕给人添乱,底下的官员来这一套? 这道理难懂么? 苏吟是聪明,但她毕竟是个不理政事的姑娘家,她都能想到说明不难懂,但官员们偏偏想不到。 说他们笨?沈玄宁觉得,他们未必是笨。只是多年来行媚上之事行惯了,为人都昏聩了起来,所以才不往那边去想。 他于是又熬了两刻工夫,回了一封没有分毫客气的折子,把两省官员骂了一通。然后着人四百里加急地往山东山西送,要求必需在天明时分送至两地,免得这帮昏官给他招骂! 但即便如此,到了河南之后,沈玄宁还是发了好大一通火。 因为他在河南官吏给他准备的行馆之中,看到了平遥牛肉和清徐葡萄,另外还有久负盛名的汾酒。 原本陪着笑准备觐见的河南巡抚一进屋就挨了顿骂,御前宫人们在外瑟缩着听皇帝摔杯子。 “平遥受灾没有?清徐受灾没有?”沈玄宁指着他斥道,“山西巡抚糊涂,你也糊涂?帮他献这种东西?!” 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但这回摔的应该不是杯子了,不知是什么。 “你们的这份心,就不能用在灾民身上是不是!” 这回连候在外头的楚霁都缩了下脖子,压音跟冯深说:“本就旅途劳顿,皇上可别气坏了……” “可不是……”冯深锁着眉叹气,“但这会儿,不能进去劝啊!” 这会儿还不谁进去谁掉脑袋? 话音落处一扭头,他就看见苏吟过来了。 苏吟这是刚在屋里收拾好,重新梳妆过,也更了衣。楚霁和她许久没见,看得好一阵恍惚:“……苏吟。” “将军。”苏吟平静地颔了颔首,便看向了冯深,冯深赶忙拉着她走开了两步,说了说里头的情况,又央她去劝皇上。 结果苏吟道:“我才不去。” “哎你……”冯深蹙眉,苏吟说:“这些个昏官,不该骂么?我看皇上直接把人砍了都不该拦!受着灾还胡琢磨这些,一个个都对不起朝廷的俸禄!” “我的小姑奶奶。”冯深无奈一喟,“你这理儿是对,我也不为他们说话,可我怕皇上气出个好歹来啊!你听听里头那动静……” “皇上又不是个瓷娃娃。”苏吟淡淡地给了他一记白眼,“再说,皇上刚亲政,这一趟的立威要紧着呢。皇上要冲官员发火,便让他发,真劝下来,威也就立不起来了。” 再说,皇帝为政事发着火,一个宫女进去劝“皇上息怒”?合适么? 她知道他就算是为了给她面子,都得减下三分火气。可这个时候,他最好谁的面子都别给。 于是苏吟到底也没去劝,只按规矩进去上了盏新茶。 在她将茶盏搁到案头的同时,沈玄宁骂了最后一句:“滚!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带出去,呈河南各处受灾的情况来!不然不必再觐见了!” 他说罢拂袖离去,那河南巡抚伏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吭。苏吟也没理他,端着托盘就往外去了。 但那河南巡抚一把拽住了她:“大姑姑、大姑姑……您救救臣吧!①” 第32章 尝薄粥 苏吟下意识地一抽手,那河南巡抚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赶忙放开了她。 苏吟后退了半步,欠身道:“大人这是什么话。奴婢只是个宫女,怎么能帮得了大人?” 河南巡抚从地上爬起来,陪着笑,小心地朝苏吟拱手:“您这话说的,谁不知您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 苏吟垂着眼眸没应声,河南巡抚稍有点尴尬,又撑着继续说:“您瞧,下官糊涂,惹得圣上不快了。您帮帮下官,下官那儿正好刚得了两块上好的……” “大人您自重。”苏吟抬手止了他的话,原就小心翼翼的河南巡抚立刻噎住了声音。 苏吟想了想,道:“皇上记挂着受灾的百姓呢。大人您若真想让皇上高兴,就从给灾民施粥的粥棚里盛一碗粥过来。若皇上见百姓吃得好、能把这灾熬过去,气儿自然就消了。” 说罢她便提步出了屋子。她会出这个主意,是为了让沈玄宁高兴。至于河南巡抚想给她塞什么,她听都不想听。 于是片刻之后,粥就被河南巡抚诚惶诚恐地送来了行馆。 苏吟估摸着沈玄宁这会儿不想再见他一回,将粥接过来,就让他回去了。然后她端着粥进了屋,笑道:“巡抚大人送了粥棚的粥过来,皇上瞧一眼?” 沈玄宁正坐在罗汉床上看折子呢,手边的榻桌上全是笔墨纸砚。一听这话倒眼前一亮,抬眼看了看,立刻拿开了两本折子,腾出了一块地方。 苏吟把粥碗放过去,沈玄宁一哂:“那么个糊涂人,朕不信他能想到这个,你出的主意吧?” “奴婢想着,反正皇上总要问问粥的事的。”苏吟说着睇了睇粥碗,“瞧着还不错?” 瞧着是不错。虽然决计和“好吃”两个字不沾边,但浓浓稠稠的,作为赈灾所用很像样了。 在赈灾的粥上,有句俗话叫“竹签一倒,人头落地”,说的是若朝廷派钦差到灾区查粥,会拿个竹签插到粥里。竹签如果立不住,说明粥熬得太稀,官员们贪了粮款,立马就可以拉出去砍头。 ——当然,这指的是粥还在粥桶里的时候。呈到碗里,碗浅粥少,大多是插不住竹签的。 但河南巡抚送来的这碗一看就稠得很,在粥桶里插竹签一准儿不会倒。 沈玄宁看得心情大是好了几分,跟苏吟说:“拿把勺来,朕尝尝。” “您真要吃?”苏吟有点担心,怕他不适应,会吃坏。可沈玄宁执意要尝,她只好把碗端下去让宦官们按规矩试毒,然后又放了把瓷匙一并端回来。 沈玄宁不仅尝了,而且还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把一小碗粥全吃了。 吃完后他沉默了好半天,苏吟在旁瞧着他,迟疑着唤了声:“皇上?” 沈玄宁一喟:“就这么一碗粥,就能让灾民咬着牙活下去。朕在想,山西巡抚花费人力物力给朕送牛肉和葡萄的钱,能换多少碗粥。” “……皇上别钻牛角尖。”苏吟哑音一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要让奴婢说,官员们想讨好皇上,永远都是没错了,左不过这回的时机不对。但您瞧,若他像这河南巡抚一样,糊涂归糊涂,可依旧能好好赈灾,是不是也挺好的?” 人无完人,谁没点犯错误的时候?苏吟觉得,这些当官的能好好办大事最重要了。小事上犯点错,骂一顿罚一顿反正也都随他嘛。 “这话倒不错。”沈玄宁神情一松,想了想,吩咐旁边的宦官说,“去传楚霁来。” 说罢他迟疑着看向苏吟,苏吟平淡地笑说:“早就都过去了。” 接着她便起了身,也没出这方屋子,从容自若地收拾起了床铺。倒是楚霁进屋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的背影上划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被沈玄宁的轻咳拽回了视线。 沈玄宁道:“河南巡抚给朕送了碗粥棚里的粥。你带人去附近的几个粥棚看看,从每个棚里各盛一碗过来。” “?”苏吟一讶,扭过头看看他,抿唇便笑了,“皇上好生狡诈!” 沈玄宁噙笑反问:“若是他送什么朕都信,何必亲自出来一趟?” 楚霁怔了怔,抱拳领命告退。待得退出这方院子,他心中复杂地转头回望了一会儿,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两年过去,他依旧是喜欢苏吟的。这样聪明又漂亮的姑娘,换了谁也难做到说忘就忘。 可看着苏吟和皇上的相处,他又有股说不出的……乐见其成? 他们的那种默契与和睦,寻常的夫妻大概都不能比。旁人只消看着,都会觉得心旷神怡。 而且他心里有些发酸地觉得,苏吟待皇上,还是比待他更亲近的。 他永远都会记得苏吟当年看他时眼底那股热烈的情绪,而且她也总是笑着。可他刚刚发觉,在她看皇上时,眼中虽然并无炽热,却总是柔和一片,她无疑很享受与皇上相处的时候。 楚霁沉默地走出行馆,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人去办差。 要跑附近的几个粥棚,路途可不算近。他于是在入夜时才回来,几碗粥端到沈玄宁面前一瞧,倒真让人松了口气。 “看来这河南巡抚着实还可以。”沈玄宁笑笑,跟苏吟说,“你着手安排一下,明天晌午传他一道来用膳。” “好。”苏吟点头记下,着人去河南巡抚那边传话的事,自有冯深去办。 · 宫中,随着七夕临近,宫里陆陆续续进了不少新的布料和首饰,给女眷们图个新鲜。 大多东西自然是送去了太后的慈宁宫和太妃们的宁寿宫。当今圣上的女眷,总共也就一后一妃,余下的东西就先都送进了坤宁宫,然后由皇后赏仪妃和各宫宫女。 结果汤盈霜就听说,今儿个一早,她还没起床的时候仪妃就来了,想讨块南红石走。 “呵。”她不禁笑了一声,“仪妃的耳朵可真灵。” 那上好的南红石,这回总共就得了两块。一块献给了太后,另一块暂且在她这里。 按道理来说,这块就应该是她的了——除了太后,可不就是皇后么?她相信这个道理仪妃也懂。 但她就是要来争。汤盈霜心里有数,她要的才不是这块石头,她是咽不下那口气,想跟她叫板。又或者可以说,是胡家在跟汤家叫板。 她无非就是想让人看看,是皇后在宫里过得更好,还是她这个胡家的千金过得更好。 汤盈霜对此完全不感兴趣,更懒得跟仪妃较劲。但那块南红石,她还真不打算给仪妃。 成色那么好的东西,得衬美人儿才行。若做成头饰耳饰,肯定显得气色很好! 她便不咸不淡道:“不理她。这就寻工匠去,打一副簪子。若再有多的边角料,穿个手串或者做个项坠吧。” 她身边的宫女是一听她不打算惯着仪妃就高兴,当即喜滋滋地福身应了。 接着便听皇后又说:“打好了直接送出去,给乾清宫大姑姑。” “?”宫女有点吓着了,她倒对大姑姑没什么意见,就是怕惹麻烦,“娘娘,这若让旁人看了,会不会觉得……” 皇后一脸淡然:“怕什么的。她用的东西,哪样不是上好的?不差这一副钗子。” 不是上好的,还配不上她呢! 她就爱看苏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单是想想都高兴! · 河南。 圣驾在行馆中小住了几天,就又继续赶路了。沈玄宁打算尽快到山西,好生瞧瞧那个糊涂的山西巡抚到底有多糊涂。 他若真跟河南巡抚一样只是爱巴结人,办差依旧能好好办,那他就不计较牛肉和葡萄的事。但若他根本没好好治灾…… 他非当场砍了他不可! 为了避免扰民,也为了安全,圣驾一路绕着各城各村而行。但饶是这样,也还是出了事。 ——进入山西的时候,底下有人来禀,说二十里开外的地方流民众多,得改道。 “流民?”苏吟听得皱了眉头,“怎么会有流民?最初选路的时候,不就是避着流民的么?” “说是昨夜才到的,人数不少。”楚霁说着向沈玄宁抱拳,“接着往前走,怕是要出事;不往前走,这边怕也是流民的必经之路。依臣看,皇上先折回河南,在济源或焦作等上两日,最为稳妥。” 不避能怎么办?流民都是逼急了才跑出来的,见了皇帝不知会做出什么。到时难道用兵镇压么?让将士们去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 沈玄宁略作沉吟,便点了头:“按你说的办,这就后撤。令给河南巡抚传个话,让他好好安置流民。” 楚霁领了命,一刻之后,圣驾就向河南折返了回去,当天晚上,便到了济源城附近的官驿。 济源也是这回受灾很严重的地方。从官驿二楼放眼望去,苍茫大地上流民成群。楚霁不得不常带人出去巡视,将想凑近官驿的流民挡下来。 苏吟站在窗边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这情形不对劲。 因为粥棚有相当一部分设在城外的缘故,这一路过来,他们也见了好几处,但鲜见有那处的灾民会往他们跟前凑。 他们对皇帝、对当官的,都还是敬畏的,也知道施粥全靠朝廷安排。但凡能活下去,没几个人想惹是生非。 这里为什么不一样? 苏吟自己思量了半晌,在楚霁再要出去巡视的时候,央着他带她一道走了一趟。 楚霁被她弄得一路都提心吊胆,她一个穿金戴银的姑娘这么走在外头实在不安全。可她还偏生要往灾民聚集的地方走,吓得他伸手就拽住了她:“你别瞎好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不是闹着玩的。”苏吟一喟,点了两个跟在他后头的侍卫,“你们别理我太远,护着我一点儿。” 说着她就又走向了灾民。 两个侍卫自然跟着,楚霁无可奈何,也亲自跟了上去。苏吟私下里转悠了一圈,找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问她:“妹妹,我问你,你们这儿有人施粥么?” 小姑娘早已饿得面黄肌瘦,但还是点了点头,怯生生道:“有。” 苏吟又问:“施粥你吃得到吗?” 小姑娘依旧点了头,说吃得到。 苏吟便指了指官驿:“那这样,再施粥的时候,你盛一碗,送到那边给姐姐,好不好?姐姐煮面给你吃,再打个鸡蛋给你!” ——这个时候,面在灾民眼里只怕比黄金都值钱,何况还有鸡蛋?小姑娘顿时连连点头,生怕苏吟反悔一般。 苏吟又转头向楚霁道:“劳烦将军帮我盯着点儿,若她过来送粥,别让人拦了。” 楚霁犹豫着点了头,继而不解道:“你要干什么啊?” 难道皇上还要吃?先前那一碗还没吃够? 苏吟怕自己想错了,就没贸然答他的话。但一个时辰后,楚霁就瞠目结舌地看见那碗粥了。 ——若说得严谨一些,那就是碗米汤。一勺舀下去,舀到底才能见到些米。 这碗粥呈到圣驾跟前,沈玄宁的脸色骤然大变。连苏吟都鲜少见他脸色这样冷,屋中一时没有人敢说话。 他搁在案头的手一分分地攥紧,直攥到骨节发颤。 良久之后,他怒极反笑。盯着那碗粥,一字一顿地道:“他们是不是觉得,朕年轻好骗。稍稍哄上一哄,这趟南巡便糊弄过去了?” 送到他眼前的、和他能看到的地方,粥都是实实在在的。这一路上他也都在细细观察,便真的信了河南巡抚在好好治灾。 突然折回来才发现,他只不过是蒙了他一路而已。 这种欺瞒和不敬令沈玄宁怒火中烧。 苏吟抬眸看了看他,向周遭的宫人摆了下手。宫人们简直如蒙大赦一般,立刻悄无声息地向外退去。 楚霁瞧了瞧,也抱拳告了退。 房门阖上,苏吟上前了两步:“他们确实是觉得皇上年轻,好骗好哄!” 沈玄宁额上青筋一跳,一记眼风凌然划向了她。 “那,便是时候让他们知道皇上不好骗,也不好哄了。”她轻垂着眼眸,平平静静地往他茶盏里添了水,“这种事,不该是皇上生气,该是让他们后悔一辈子才是。” 第33章 大换血 不管怎么说,沈玄宁都还是气着了。他连夜传了几个吏部官员来议事,议事的过程里想起那河南巡抚,禁不住地又发了一通火。 御前宫人都被摒到了外头,瑟缩地听皇上的雷霆之怒。唯二敢进去的也就是苏吟和冯深了,苏吟还担了大多数要在皇上跟前晃悠的差事。 “欺君罔上!”临近天明的时候,沈玄宁给河南巡抚定下了罪名,随即便派了楚霁前去查办。 让苏吟有点意外的,是他明明气成了这样,安排得竟还理智得很。 他要楚霁绕远路过去,一路都要走来时没走过的路。若这一路上的施的粥都是这样清汤寡水,那巡抚欺君无疑,便立刻押解回京,等着秋后问斩;但若其中大多地方的粥都是正常的,只此处是这样呢,则也有可能是这三两县的县令不好好办差,把巡抚叫过来申斥一顿、再查办底下官员便是了。 谁的责任谁担。他气得不轻,却还是谨慎地没有冤枉人。 楚霁领了命,便带人走了。几个吏部官员也告了退,其中有两人要跟着楚霁一起去巡抚那儿,倘若巡抚真被斩了,他们得暂时顶一下巡抚的差事,把赈灾的事办好。 众人都告退后,屋里终于安静下来,气氛也松快了些许。苏吟沏了一盏安神茶呈进屋,劝他说:“皇上喝些安神茶,赶紧睡一会儿吧,天都快亮了。” 沈玄宁沉默地坐在那儿,似乎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话,摇了摇头:“等老师和丞相起床,请他们过来一趟。” 苏吟一叹:“皇上不能这么硬熬着。” “不打紧,朕想赶紧把正事办了。”沈玄宁长声叹息,说着抬眼看了看她,“你去睡吧,不用你一直在这儿盯着,朕不乱冲宫人发火。” “……”他竟然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在这儿? 苏吟不太好意思地一哂,屈膝福身:“那奴婢让他们上些吃的来?皇上吃点东西,奴婢就去睡。” “也好。”沈玄宁笑笑,“一起吃。哎……昨天帮你忙的那小姑娘,你许人家的面给了没有?” 苏吟点头:“早就给了!现在在奴婢房里睡着觉呢。听说她家中长辈在这次水灾里都没了,回头把她交给官府吧。” “当地的官府……”沈玄宁的笑声顿时一冷,转而摇了头,“送她去京城吧。留在宫里给你打个下手,或者在京中找户人家收养她都行。” 苏吟哑然,倒是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现下对河南官府有多不满。 接着她便退出去着人上了几道早膳,有三样包子、两道小菜,还有两碗粥。沈玄宁从昨晚看到那碗粥起就气得没顾上吃饭,不见到吃的时没感觉饿,吃了两口立刻就觉得饿狠了。 苏吟就一个劲儿地往他粥碗里夹小菜,吃了几口之后,他嗤地一笑:“你吃你的,朕就熬了一晚,不用你这么担心。” “这不是还颠簸了好几日么?”苏吟望着他蹙眉,“奴婢觉得,不然在这官驿多歇几天好了,好歹能好好睡几觉,别累坏了。” 她劝得语重心长,但沈玄宁摇头不听。她瞪他,他还是不听,只夹了个豆沙包送到她碟子里,哄她说:“放心放心,朕心里有数,绝不能累坏了自己给你添麻烦。” “……不识好人心!”苏吟恶狠狠地咬了口豆沙包,而后就气哼哼地不跟他说话了。 用完了膳,她很“守信”地去睡了一觉,沈玄宁则跟帝师和丞相议了一上午的事。 两天后,先前挡了道的流民过去,圣驾便如旧进入了山西。与此同时,随行出来的官员轻装简行,兵分三路也进了山西。 他们悄无声息地经过各城,看了不少地方、也打听了不少事,沈玄宁听回禀听得郁结于心: “朝廷拨下去的钱,根本就到不了灾民手里。” “以重建房舍为例,朝廷是以每户五两拨的款。但山西巡抚巧立名目,以各种理由从中克扣,最后到了灾民手中的钱不足一两。” “那些流民就是这样来的。不足一两的银子,无论如何也不足以他们重新安家,只好背井离乡去别处谋生。” “卖儿卖女之事四处可见。听闻这两个月来,四处的人贩都爱往山西来,有些地方,三斤糙米就能换走一个丫头。” “灾情严重之处,父母食子之事也是有的。” 凡此种种,无一不令人心惊胆寒。是以那费尽心思想要巴结圣上的山西巡抚,在得见圣颜之前就人头落地了,死得比河南巡抚还快。 接着自然还有一系列的抄家、彻查,不少京中官员不得不快马加鞭地赶来面圣,然后奉旨将山西、河南两处的官场查了个底儿掉。 天子雷霆之怒下,半个月里,二十多名官吏人头落地,革职查办的不下五十,两省的官府几乎都彻底换了血。 一时之间,举国的目光都投到了此处。 若说此行是为了赈灾,沈玄宁可以说是挽住了狂澜;若说此行是为了立威,那更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立威手段了。 在这样的腥风血雨里,沈玄宁一连数日,每天都只睡两三个时辰。但他倒没觉得累,反倒神清气爽。 这大概就是主宰天下的畅快。每了却一桩事,都令他热血沸腾,转而有了更多的力气去应付接下来的一天。 然而苏吟却撑不住了。 在小半个月里,她随驾辗转于山西多地,沈玄宁还总熬着不睡,她休息的时间便也不多。原本她倒也没觉得怎样,但一觉醒来忽然头重脚轻,下意识地一扶额头,烫得吓了自己一跳。 她只好叫来田燕怡,让她帮忙去告假。田燕怡便禀给了冯深,冯深一听,咧了咧嘴:“不好办啊……” 他往里屋瞧了瞧,皇上还在里头议着事,好像打算明儿个起驾去阳泉。 阳泉这回受灾倒不严重,但这阵子彻查下来,官员们无意中发现那边官商勾结得厉害,大有地头蛇的味道。 眼下官员办了,商可还在。皇上放不下心,官员们没亲眼见到当地情形也摸不准状况,所以打算索性走一趟。 苏吟这会儿病了,可真有点儿棘手。 冯深在屋外打着圈掂量了一下苏吟的分量,最后觉得,也不能一味地委屈苏吟。 万一她有点什么闪失,皇上肯定也不高兴。所以他还是得禀上去,大不了把苏吟留下养病嘛! 冯深便在几位朝臣议完事准备告退时进了屋,到沈玄宁神色躬了躬身,压音道:“皇上,苏吟病了。” 沈玄宁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听言手上一滞。 然后他锁眉看向冯深:“怎么突然病了?” 冯深道:“估计是连日来累狠了。突然发了高烧,刚让燕怡来告的假。” 沈玄宁沉了一沉,扫了眼已经退出去的几个官员,道:“朕去瞧瞧,让太医也赶紧过去。” 出门在外突然生病不是闹着玩的,指不准就要小病闹成大病。沈玄宁走进苏吟的住处时,苏吟正烧得七荤八素,嘴皮都白了。 他坐到床边摸她的额头,她迷迷瞪瞪的还摆手跟他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看得他揪心。 他便跟她说:“你好好养着,接下来几日没什么事了,咱们在这儿好好住几天。” “……?”冯深在旁边听得直一懵,滞了滞,又低眉顺眼地低了头。 嘿,前阵子苏吟那么担心皇上累坏,天天变着法地劝皇上多歇几天,皇上都没听。眼下苏吟一病,皇上却立刻说“接下来几日没什么事”,要“好好住几天”了。 苏吟又不知沈玄宁刚安排了明日起驾的事,只松气地点了点头:“好。”接着缓了缓气,又道,“皇上也好好歇歇。” “嗯,反正也无事可做,朕过来陪你待着。”沈玄宁一哂,听得背后有声,扭头见太医来了,就让开了床边的地方。 然后他便拎着冯深出了屋:“传话下去,就说朕身体不适,办那几个‘地头蛇’也不急这一两天,此事暂缓。” “……是。”冯深躬了躬身,即刻出去传了话。方才那几个议事的官员本也还没走远,听到这旨意都不禁面露疑色,心说皇上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的?怎么突然就不适了?! · 宫中,在南红首饰打出来的当日,正好有随驾南行的宦官入了宫。皇后就直接召见了他们,让他们把那套首饰拿去给苏吟。 同时,她见到了那个他们带回来的小姑娘,不由有点好奇:“这位是……” “这是皇上吩咐带回来的。”宦官躬了躬身,接着便把大姑姑如何如何找这小姑娘帮的忙、如何如何引出了一桩大案说给了皇后听。 皇后听得掩不住笑意,眉眼弯弯地赞道:“大姑姑真是聪明又心细。” 那宦官笑着应和:“可不是?就连赶去听差的大人们听说了,都道多亏有她,不然可就让那帮老狐狸得意了!” 皇后一脸的舒心,再看向那小姑娘时,简直有了一股爱屋及乌的心。 她便道:“让她先留在本宫这儿吧,等皇上回来了,再说如何安排。” 皇后想在宫里添个人,不算个事儿。那宦官便轻轻松松地应了,捧着首饰施礼告退。 汤盈霜回思着他方才禀的话,自顾自地又笑了会儿,招手将那小姑娘叫到了跟前,柔声问她:“你见到苏吟了?她怎么样?” 小姑娘歪头想了想,脆生生道:“苏姐姐长得好漂亮!” “对,她最漂亮!”汤盈霜心情很好。 小姑娘又说:“她煮的面也好吃。软软的,还有葱花!” “……”汤盈霜哑了哑,啧嘴说,“本宫还没吃过她做的面呢。” 想来皇上肯定吃过。 她这般想着,心里竟然有点小小的嫉妒。 然后,她提笔写了封信,让宫人追上那宦官,给苏吟送去。 信里只有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我想吃你做的面,煮的软些,要葱花! 信的末尾,端端正正地盖了她的皇后宝印。 盖完印后她想了一会儿,又提笔另添了一句话: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待着,甚是无趣。 第34章 地头蛇 那宦官回宫的时候身边带了个小姑娘,所以赶路赶得慢。眼下独自再往河南去,不必照顾别人,只快马加鞭地赶路,不过三两日就到了。 他到时,苏吟的病还没好利索,躺在床上不便起来。沈玄宁就随手打开匣子瞧了一眼。 然后他微吸了口凉气,笑说:“皇后出手够阔气。” 接着他便把那一匣子首饰捧到了她面前,又把信也递给了她:“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苏吟亲启”。苏吟接过来一瞧,就直接拆开看了。 而后她便看到了那两句话,莫名感到了一股……撒娇耍赖的味道? 尤其是第二句,皇后在明晃晃地表示思念,表示自己在宫中长日无聊。苏吟怎么想都觉得这信其实不是给她的,至少这后一句不是。 她便把信递给沈玄宁看,说:“皇后娘娘似是想您了。” “?”沈玄宁疑惑地接来正看,苏吟细想想,觉得这事好像有点糟糕。 ——皇后向皇帝表达思念,为什么要经她的手?皇后是不是在委婉地……提点她什么? 她斟酌了一下,状似随意道:“皇后娘娘贤惠,皇上赶紧回个信吧。” 沈玄宁正看信看得比她还感觉奇怪。 他倒不觉得皇后是对苏吟有什么意见,也正是因此,他才觉得奇怪。 他自己清楚跟皇后是怎么回事,也知道皇后对他根本没那份儿心。所以,皇后这封信就是写给苏吟的。 ……她们两个能处得来倒没什么不好,但,她们已经这么亲近了吗? 想想苏吟方才意有所指的那句话,沈玄宁觉得明摆着没那么亲近。 那皇后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清是哪儿不对劲。 默了半晌,他一咳:“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信就是给你的,要回你回。” “?”苏吟怔了怔,“奴婢觉得皇后娘娘……”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一哂,“放心吧,不是那样。” 他当下,还不敢跟她说他与皇后之间的约定。他不想这种事给她的负担太重,反倒压得她不得不退让。 他会这么做,本来就是为让她不必退让。 苏吟略作思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他想要什么。于她而言,最好的结果大约是维持好一种平衡,也就是维持好本来的情分。 他们有多年来积累的默契。她此时将话题一绕,他自知她是什么心思。 她便伸手够向旁边的茶盏:“渴了……” 沈玄宁也正觉得有的话还是不多说的好,听言一笑,递了茶盏给她。 苏吟抿了口茶,缓了缓,又说:“皇上接下来还要去哪儿?” “得去阳泉看看,听说那边地头蛇厉害得很。”他说着轻叹,继道,“朕已让老师先一步过去了。他会在民间查访几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 另一边,胡骁近来过得颇是不快。 皇帝让他随驾,看起来颇是器重,可这一路走来,他是少有的全无差事的人,甚至连圣驾也没见过几面。 一群文官忙里忙外无可厚非,武将里,风头倒全让楚霁等几个年轻人抢去了,这是从前从不曾有过的。 而且他还听说,他的女儿——宫里的仪妃娘娘,过得也颇不如意。 她早就告诉过他,皇帝自大婚起就只去坤宁宫,从不踏足她的万安宫,太后也不爱见她。 眼下日子渐渐地长了,那汤家出来的皇后似乎胆子也大了,愈发地爱给她脸色看。 胡氏一门从没受过这种委屈。胡骁琢磨来琢磨去,越琢磨越睡不着觉。 夜半时分,他不耐地起了床,坐在床边沉重地一叹。 外头候着的小厮听到动静,立即掌着灯进了屋:“将军?” “没事,我自己待一会儿。”胡骁摆摆手,让那小厮又退了下去,独自一人坐在满室黑暗里想着心事。 若说先前是他迟钝,现下再迟钝他也觉出来了,皇上不喜欢胡家。 所以他带他出来却不见、娶了他女儿却不宠。他似乎在粉饰太平,其实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长此以往,胡家还能有几日的风光?兵权、官位大概都迟早会保不住。 等到权没了,皇帝赐个爵位便能打发了他。可没了实权,爵位要来又有什么用?京里还会有人拿正眼看他? 胡骁越想越是头疼,最后又唤了那小厮进来:“去,把灯点上,给我备纸笔,我给江南徐家写封信。” “是。”小厮忙去备了纸笔,又取了件衣服给他披上,然后毕恭毕敬地告了退。 胡骁坐在案前沉吟了不知多久才落下笔,而后一字字地直写到天明。 · 又过三日,圣驾终于再度启程,往阳泉去了。 随驾官员们的脸上一度都挂着好奇。因为他们都听说,皇上其实没身体不适,前几日是大姑姑身体不适来着。 但当然了,没人敢把这一脸好奇直接呈到皇上跟前去。 两天后,圣驾到了离阳泉不远的官驿,翌日一早便能入城。 是夜,汤述仁匆匆赶到驿馆觐见。他到时沈玄宁刚要睡下,苏吟刚退到外屋,先一步听说了,就径自迎了出去,好让沈玄宁有时间更衣。 她出门一福,莞尔道:“大人辛苦。皇上不知大人会连夜赶来,正更衣呢,劳大人等一等。” “不急,不急。”汤述仁摆摆手,接着就是疲乏叹息。 苏吟将他先请进了外屋,给他上了茶,又让人上了两道茶点。汤述仁颇有些坐立不安,一味地往里屋看。 “大人别急。”苏吟在旁欠了欠身,“皇上一会儿就出来。您有什么事,大约也不急着一小会儿是不是?您先喝着茶歇歇。” 汤述仁哑音笑了笑:“你说的是。”而后终于喝了口茶。 苏吟屈膝福了福,便折进了内屋。宦官刚重新为沈玄宁束好发,正取来直裾要给他穿上。苏吟抬眼一瞧,一把抄起直裾,随意地披在了他肩上。 然后她推着他便往外去,压音跟他说:“奴婢瞧着汤大人有些急。皇上别拘着这些虚的了,就当是师生的情分。” 沈玄宁一听,觉得也罢。就这么披着外衣直接出了屋,汤述仁立刻上前见礼:“皇上。” “老师您坐。”沈玄宁忙请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了一旁,接着又道,“苏吟说老师来得着急,是出了什么事?” “唉……”汤述仁长声叹息,心里竟突然不知该怎么说。好生踟蹰了一番,才从初来那日开始,一点点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简而言之,阳泉一地的地头蛇确实厉害,不止欺压百姓,还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汤述仁说他们愚昧,没见过世面,对皇权没什么敬畏。不清楚天有多高,觉得这巴掌大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天下。 此番撤换当地官员后,新调来上任的官吏根本压不住他们。他们目无法纪,又有打手、有兵器,新来的官员也拿他们没辙。 “新来的几位官员,年纪也是轻了些。”汤述仁不住地摇头,“臣前两日在平定县衙门口亲眼所见,衙门里开堂审拐卖良家妇女的案,这几个地头蛇带着打手进了衙门,就要带犯人走,气焰嚣张至极。但地方衙门人手有限,也疏于操练……也或许得了好处,根本就是向着他们的,弄得县令手足无措,只得任由他们离去。” 沈玄宁锁眉:“那百姓们呢?” “百姓们还能如何。”汤述仁沉叹,“官府都管不了他们,百姓们自然只能忍气吞声。臣在城中打听了一番,听闻这几县的地头蛇相互都有勾结,势力错综复杂得很,想除尽不容易。而且,百姓们根本信不过官府,觉得官府即便抓他们,也不过就是做做样子,他们手眼通天,避过了风头便又能出来欺行霸市了。” “这是先前无人好好收拾他们。”沈玄宁冷笑,“老师不必担忧。再大的势力,也不过是几条地头蛇。” “话不是这么说的。”汤述仁摇头长叹,“皇上想来也听过一句话……”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沈玄宁眉心微跳。 “而且,最要紧的,只怕还不是除掉他们,而是让这一地再也生不出地头蛇。”汤述仁又道。 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有地头蛇,但哪一地地头蛇盘踞,问题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这是环境所致。不根除此地根本的症结,地头蛇只会办了一批又冒出一批。 换言之,在汤述仁看来,阳泉一地烂在根子里了。地头蛇只是其中的一个反应而已,真想让这地方好起来,很要费些力气。 沈玄宁点了点头:“老师觉得如何是好?” “皇上要差一位手腕硬些的钦差,在阳泉一地坐镇些时日。”汤述仁道。 沈玄宁沉吟着,思量起可用的人来。不经意间一抬眼,扫见苏吟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你想到什么了?”他笑问。 苏吟又忖度了一下,道:“奴婢在想,钦差要选,但皇上不如自己也在阳泉多待几日,先亲自整治一场,振奋民心。” 汤述仁说了,百姓现在信不过官府,觉得官府整治地头蛇也只是做样子。 那指一个钦差过来,办案想来也阻力重重。 他需要花心力与地头蛇较量,还得慢慢换来百姓的信任。可夜长梦多,会不会拖出些别的事,谁也说不准。 皇帝先亲自惩治一场就不一样了。自古以来,民间总说“官商勾结”,但可曾有说“帝商勾结”的?百姓再怎么信不过官府,也不至于觉得连一国之君都向着地头蛇说话。 这是个多好既能博民心、又能免去麻烦的时候? 年轻的君王,大概总需要民间慢慢传颂他的美名吧。 沈玄宁觉得此事可行,点点头,看向汤述仁:“老师觉得如何?” 汤述仁斟酌半晌,最终摇头:“圣驾此行,带的兵马实在不多,在此地又人生地不熟。这些人虽是无名小卒,却阴狠得很,皇上实在不必为了惩办他们亲自涉险,还是找个钦差办了便是。” 汤述仁心里清楚,他们这些朝中大员对天子敬重,不敢有分毫不敬,是因为他们看得到大局。 而在这些小地方,地头蛇作威作福惯了,素来觉得天老大他们老二。若此时压下来一个天子,他们或许会觉得收拾了天子,他们便又是老大。 愚蠢,但是不失为一种可怕。 第35章 人头酒 沈玄宁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先办一场。主要是派钦差过来也还要加派人手,又不能直接把随驾的人马给他留下,倒不如自己先立一场威,同时让钦差带着人从京城带着人慢慢过来便是。 至于他身边的人手也不太够这事,倒是好解决。山西的官府刚换了血,新调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可以向他们先行借调。 于是圣驾次日一早,就按原本的计划向眼前的县城去了。苏吟从他昨晚拿了这主意起,话就变得不太多,旁人没觉出来,沈玄宁倒看出来了。 上了马车,他便问她:“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奴婢觉得……”她滞了滞,一喟,“唉,奴婢觉得您不该听奴婢的。汤大人足智多谋,必定想的比奴婢明白。” “有时想的明白的、最周全的,未必是最好的。”他边说边拉开旁边的小抽屉,摸出两颗话梅来跟她一人一颗,免得被马车颠得反胃。 苏吟把话梅含进口中,默了一会儿,又呢喃说:“奴婢只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噗——哈哈哈哈哈,你别这么想。”他也把话梅丢进嘴,“你说的没错,这是个立威的时候。朕也不止想当个明君,朕想当个说一不二的明君。” 明君和明君,也是不一样的。若是贤明在外但威严不够,他日后怎么力排众议立她为后? 说罢他想了想,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背,又半开玩笑道:“你放心吧,朕不敢拿错主意。再怎么样,朕也不能让你背惑君惑主的骂名啊?” “……”苏吟脸上蹿红,抬眸狠一瞪他,就揭帘出去了,“奴婢到外头坐着!” “哎……别生气!”沈玄宁赶忙劝她,但她还是出去了。 车帘在眼前落下来,沈玄宁兀自想了会儿,噗地又笑了一声。 面子薄的苏吟真好玩,所以他总是忍不住欺负她。 他也就欺负欺负她了。除了她,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冷脸,欺负起来也没劲啊。 当日下午,圣驾进了平定县的行馆。阳泉一地的知府、平定县的知县都来面了圣。沈玄宁知道他们都是刚调来的官员,觉不可能已跟那些个地头蛇勾结在一起,便开诚布公地张口就问:“朕的老师早过来了几日,回禀说此地地头蛇作恶多端、目无法纪,你们也压不住他们,是不是?” 知府和知县嚯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二人梗着脖子相视一望,扑通扑通都跪了下去:“皇上恕罪,臣等也是刚来山西,所以……” “别这么多废话,朕不治你们的罪。”沈玄宁笑了一声,“你们只说,是不是真的?” “……”知府磕了个头,“是真的。那些人当真嚣张至极,而且在这一地可谓无孔不入。他们四处雇佣地痞做打手,欺行霸市,刚走马上任的寿阳县令甚至在回家路上被这伙人打了一顿,只因他说要重审几桩民间交口相传的冤案。” 这也太嚣张了,苏吟在旁边听得心都惊了。他们这帮久在宫中的人,谁也想不到官员会被地痞报复。 沈玄宁沉声一叹:“你们起来。” 苏吟忙上前扶了一把。两个官员见有宫女来扶,便知皇上没真在生他们的气,都稍稍地安了些心。 沈玄宁吩咐苏吟说:“去备纸笔给他们。”接着跟两个官员道,“你们把这些地头蛇的名字、住处、做什么买卖,挨个给朕写下来,知道多少写多少,不知道的,朕会自己派人去查。朕要在这平定县留些时日,把这些蛇都抓来泡酒。” 两位官员自是不会料到当朝天子要亲自来办这些个地头蛇,一时间面面相觑。 几步外的书案边,苏吟铺好了纸、备好了笔墨,便折回来欠了欠身:“两位大人,这边请吧。” 二人这么一写,就从下午写到了入夜。在他们告退后,沈玄宁读这些东西从入夜读到了天明。 天明后,从周围的郡县和军营调来的兵马来了,沈玄宁召见了楚霁和几位随驾的刑部官员,要他们立刻着手去办。 他从那厚厚一摞纸里寻了两页出来,递给楚霁:“这两户是阳泉一地最作恶多端的两户,就在平定县内。你这就带人把他们抓来,交由刑部问罪,妻子儿女也暂且一并压了。另外,阳泉知府说,这些个地头蛇四处雇佣地痞做打手,扰得百姓不得安宁,朕要你即刻安排人手去各地抓人。” “臣遵旨。”楚霁抱拳应下。沈玄宁又看向刑部的几人:“你们到阳泉知府的衙门去,贴出告示,让百姓揭发这些个地头蛇的罪行,挨个记下来,但不必记百姓的名字。” 百姓们本就信不过官府,觉得官府和这些地头蛇相互勾结。若是连他们的名字也一并记,他们就要吓得不敢开口了。 刑部几人沉吟着点了头,拱手道:“皇上圣明。” 沈玄宁又说:“另外,加派兵马保护几位刚调来的官员。朝廷命官受地头蛇的欺负,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放?” 事情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安排了下去,几人领了命,立刻就办差去了。 地头蛇到底只是地头蛇。朝廷的人马压下来,本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何况还来得突然,那两户被指名先办的地头蛇一点防备都没有,晌午之前就被扔进了大牢。 刑部那边审得也快,经了一下午外加一夜,再到天明时就已定了罪,两人都是够直接人头落地的恶人。 而后,他们快刀斩乱麻的让两颗该落地的人头落了地。 楚霁带着人头进行馆复命,顺便请旨询问这些人的家眷该如何处置。彼时沈玄宁正在房中和汤述仁议接下来一步该如何走,苏吟就先迎了出去。 两颗人头盛在托盘里,上头用红布盖着,隔着红布只能瞧见点血迹,倒不吓人。 苏吟瞅了瞅,低头一想,招手叫了宦官过来:“皇上说了,拿地头蛇泡酒。你们去寻两个大琉璃盏来,越透越好,把他们泡进去。” “?!”楚霁吓一跳,稍微一懵,赶紧把她拽到了旁边,“苏大姑姑,你干什么?” “真是皇上说的,当着知府大人的面说的。”苏吟声色冷静。 楚霁失笑:“那也就是打个比方,你一个姑娘家别掺和这个。若让旁人知道了,要说你行事狠了。” “我行事狠?”苏吟抬眸瞧了瞧他,悠悠道,“这两个人死都死了,又不是我砍的,我把他们泡酒里,就叫我行事狠了?再说,他们这么十恶不赦,对他们不狠,不就是对那些受欺压的百姓狠?到底哪一样更狠,将军您琢磨琢磨?” 她说罢转身就要走,楚霁又把她拉住:“哎你回来!” 他沉声一叹,斟酌了一下言辞,意有所指道:“那若皇上觉得你……” “……皇上不会的。”苏吟无奈地笑笑,“将军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楚霁只觉得,两年没怎么见,她胆子愈发大了。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种血腥之事由她一个姑娘家安排出来实在不好,打算一会儿面了圣,自己先把这事揽下来。他毕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偶尔行事狠些也不足为奇。 然而没想到,片刻后一进屋,苏吟就说笑般的先把这事说了:“奴婢让人把那两条地头蛇的头泡了酒了,专寻了透亮的琉璃瓮装。若受过他们欺压的百姓看了,一准儿高兴,旁的恶人见了,行事也能谨慎一些。” “苏吟……”楚霁的心弦顿时绷紧。沈玄宁喝着茶正看他带来的案卷,听言闲闲一笑:“行,这样留存的时间也能长些。让他们在法场边上设个台子,把这两瓮酒放上去,警醒世人。” “是。”苏吟笑吟吟地一福,转身刚要走,沈玄宁又道:“等等。” 苏吟停住脚,沈玄宁想了想,说:“台子不妨修大一些,办了旁的地头蛇,也都这么办。” 老师说了,此地地头蛇丛生只是个表象,要紧的是这地方坏在了根儿里。人们目无法纪,地头蛇就会一拨一拨地冒出来,斩了这批也还有下一批。 那怎么办?日后派有本事的官员来此地镇着,自然最为要紧。但当下敲山震虎,把人们先吓住,也是必要的。 苏吟这法子正合适。恶人们见了,再行恶事时会有所思量;百姓们看了,也会知道朝廷这回是来正经办案的。 ——不愧是他喜欢的姑娘,办事聪明又得体! 沈玄宁下意识地有了笑意,心下正暗赞着苏吟,突然听到失声尖叫:“啊啊啊啊啊——” 他悚然看去,刚退出去传话的苏吟脸色惨白地冲了回来,被门槛一绊就腿脚发软地跪了下去,一时起都起不来。 “怎么了?”沈玄宁赶忙离座去扶,放眼向外看去,门外两个宦官捧着酒瓮,满目惶恐。 酒瓮是透亮的琉璃瓮,里面盛着头发散乱的人头,看着是挺惊悚。 苏吟浑身颤抖,眼泪都出来了,跟刚才提这主意的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沈玄宁半拥着她,嗤地一笑,忙摆手轰那两个宦官走:“吓着她了,还不快拿开!” 说罢又转回头来哄她:“别怕,别怕啊。让他们拿走了,不在了。” 苏吟手脚冰冷,完全使不上力气,沈玄宁只好由着她坐在这儿缓一会儿。 旁边的楚霁神情更复杂。方才他一度在慨叹,皇上真大气,竟完全能接受姑娘家说出这种主意;苏吟真有胆识,面对这样的事竟然面不改色! 现在瞧瞧,她原来也……害怕啊? 半晌,苏吟终于回了魂,抹了两把眼泪,挣扎从沈玄宁怀里爬起身:“吓死人了……怎么这么恐怖!” 他耐心地开解她:“没事没事,其实没那么吓人。是因为酒瓮有颜色、又是圆的,弄得人变了形变了色才可怕。” 苏吟惊魂未定,手指搓起了衣边:“奴婢再也不看他们了……” “不看不看,你平常也看不着!”沈玄宁说罢又叫来宫人,吩咐说把那两个酒瓮盖上布再送出去,免得再吓着别的宫女。 苏吟稍一回思,周身就又打了个激灵。 怎么能那么可怕!!!今晚准定要睡不着觉了!!! 第36章 着心魔 苏吟着实被吓得不轻,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琉璃瓮里面目狰狞的人头。 人在黑暗中又极容易胡想。早几年有一阵子,她晚上吹熄烛火上床的时候,总会莫名想象床下会伸出一只鬼手抓她的脚腕,弄得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离床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就要直接蹿上床去,缩到被子里才觉得安全。 今天更可怕了,她一闭眼就会联想那颗泡在酒里的人头飞到眼前,散乱的头发无限延长,向她摸索过来,怪笑着勒住她的脖子。 苏吟被自己吓得闷在被子里抹了好几回眼泪,临近子时终于躺不住了,起床梳妆更衣,回到了御前。 沈玄宁这会儿也还没睡,正读刑部整理出来的案卷。余光瞥见有人在旁边换茶,他顺手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抬头一看不由一怔:“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昨天晚上他忙了一夜,苏吟就跟着一夜没睡。但今天下午他补了一觉,她也没睡。 眼下都这个时辰了,她还不睡? 苏吟唉声叹气:“睡不着,明天再说吧。” “怎么睡不着?让太医给你开副安神茶?”他道。 苏吟摇摇头:“喝过了,还是睡不着。在屋里待着也没事做,奴婢就索性过来了。” 在屋里待着也没事做? 沈玄宁嗅到了一点儿异样。 平常她可不会觉得在屋里待着没事做。她那儿不缺新书,想做女红也不缺针线布料。他去她屋里找她时,总能看见她悠哉哉自得其乐的样子,今儿怎么突然在屋里待不住了? 沈玄宁想了想,打量着她,问:“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人头,自己待着害怕啊?” “……不是!”苏吟闷头否认,但是双颊红了。 沈玄宁扑哧一笑,站起身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身子一转,推向床榻:“那你在这儿睡,朕陪着你。” “不用……”苏吟赶忙拒绝,“奴婢也没觉得困,现在不想睡觉。” “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这么熬着怎么行?”他把她推到床前,不由分说地摘了她发髻上的几支钗子,接着就将她按上了床。 苏吟想起来,他往旁边一坐,伸腿把她挡了进去。 苏吟滞了滞,垂下了眼眸:“皇上别这样。” 沈玄宁拽过被子:“你睡吧,朕也歇一会儿。等你睡着了,朕就接着看案卷去。” 她自然觉得这样很不合适,但刚要开口,他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你要是觉得朕会做什么,朕就真生气了。” 苏吟噎了声。 她倒真没觉得他会做什么,毕竟他若是想,她就早已不是女官了。 但听他这么说,她突然也不知还能再说点什么来拒绝他。哑了两息,只好默不作声地乖乖躺下去,盖住被子闭上眼睛。 接着却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把外衣脱了再睡,朕不看你。” “?”苏吟睁眼,看见他正放下幔帐。 幔帐有两层,一层只是薄纱,另一层则厚实得很。他把两层都放了下来,遮得一点都看不见了。 “……”苏吟迟疑了一下,穿着外衣睡确实不太舒服。尤其是裙子,马面裙褶子多裙摆大,平常穿着好看,睡觉一翻身就该硌人了。 她便依言把外衣脱了,扔到脚后,又重新盖好被子。接着朝外面道:“奴婢好了。” 幔帐转瞬揭开,他重新坐了回来,一哂:“睡吧。朕在这儿,保证百鬼不侵!” 苏吟听得一笑,便阖上了眼睛。有个人在旁边,她心里确实踏实了,那些恐怖的画面消失不见,只有他身上熏香的味道萦绕鼻间。 她于是很快就熟睡过去。沈玄宁坐在旁边看着她,越看越想笑。 在他刚认识她的时候,也这样逼她睡过觉。当时她也不肯,他威胁说要杀她全家,她竟然小声顶撞说“我全家就我一个!”,不服不忿的。 但后来,她到底还是睡了。那时他们都还小,也不懂什么男女大防,两个人躺在一起睡得很香。 如今,他想像当初一样跟她睡在一起是不可能了,不说他们心里在不在意,单是让旁的宫人看见了,也不成体统。可她还能这么在他旁边安稳地睡过去,也不容易,他觉得庆幸无比。 沈玄宁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不想回去看案卷了。 再想想,又觉得不能误事,便打算去把案卷拿过来看。 可他刚刚一动,睡梦中的苏吟就似乎有了察觉。她一下子皱起眉头,似乎是怕那些恐怖的画面再度袭来,她翻身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沈玄宁怔了怔,只好又挪回去。 她睡得依旧很沉,但抱得也特别的紧。他迟疑了一下,姑且放下了案卷的事。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坐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床头上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又翻了个身,便把他松开了。 沈玄宁慢慢地吁了口气,在矛盾中,到底放纵自己躺了下去。 他想陪她睡一会儿,或者说是让她陪他睡一会儿,就像小时候一样。 等到天明时,他比她早起便是了,不让她知道他睡在这儿。 他便蹬了靴子,闭了眼。手刚摸索着将幔帐重新遮好,她突然又翻过来,一头扎在了他胸口上。 沈玄宁怔然,犹犹豫豫地、一分分地伸手搂住了她。 她静静地缩着,发丝间淡淡的香味弥漫开来。他静默了一会儿,在混乱的心跳声中,低头轻轻吻了吻她。 如果可以,他希望每天都能这样。 在喜悦时、畅快时,愤怒时、难过时,他希望都能把她搂过来亲上一口。 他想,她是不知道她对他而言有多重要的。她不知道他在政务缠身时,只要抬头看见她在旁边,心情就总能好上不少。 他贪恋她的一颦一笑。哪怕在提起感情之事时,她谨慎小心的婉拒常令他觉得懊恼,他也还是喜欢。 他知道自己大可以不为她这样费心,如果他想,他可以拥有全天下的美人。可是有她在身边,他根本看不进别人。 她不在身边,他寝食难安,更加看不进别人。 唉。 沈玄宁苦笑着,悄无声息地又吻了吻她。 · 丑时末刻,苏吟在睡梦中觉得有点闷,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睁开眼,周围昏暗着,她觉得是不小心闷进了被子。待得眼前情景一分分清晰,思绪也逐渐清楚之时,她才发现眼前可不是被子。 她一下完全僵住,看着眼前熟睡的人,想立刻逃走,又不敢把他吵醒,就只能这么僵着。 过了好半晌,她迫着自己深呼吸了两口气,可算稍微松了一点儿劲儿。 她心情复杂地再度看向他。 他和她近在咫尺。这样近的距离,即便他们再怎么朝夕相处,也还是很少见。 他的轮廓、他的眉目便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苏吟看了一会儿,竟然不知不觉地看得痴了。 年轻有为的少年天子,当然是容易令人痴迷的,这和她当年迷恋楚霁的道理差不多。 她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最多只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时有的这种心思。也许是他戳破后,也许是更早一点儿就有了。 但有的事,不行就是不行。 她不想因为一时冲动赌上自己的后半生。宠妃失势后的凄惨故事,她听过太多了。 她不会一辈子漂亮,也难以做到一辈子都聪明。可他想找其他人来取代她,并不难。 而且,他已经有了皇后。 苏吟近来总在提醒自己,她所渴望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他姑娘应该也是同样渴望的,包括皇后。 何况皇后人那么好。她发自内心地希望皇后能过得幸福,不要觉得宫里的日子难熬。 所以她不能退让,绝对不能退让。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她都不能退让。 但此时此刻,她又真的很喜欢他。 他对她那么好,好到让她觉得,她就算日后嫁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也未必能比他更无微不至了。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在她面前彻底卸下帝王威严,让她想不信他的真心都做不到。 清晨昏暗的光线中,苏吟突然不受控制的沉沦。 她心里好像突然有一团火狂烧起来,一股脑地吞噬了她的理智。她怔怔地望着他,觉得他哪儿都好,轮廓英挺、眉目俊朗…… 在目光划过他的薄唇的时候,她一下子愣住,眼睛再挪不开半分,着魔似的想亲他一口。 一个贪婪的声音在她心底说,就一下,偷偷的、悄悄的,不让任何人知道,连他都不会知道。 就一下,给自己珍藏一点点回忆。 就一下,日后他继续当坐拥天下的帝王,她乖乖地当她的女官。 这一点回忆,让她带到老、带到死。即便有幸在阴间再相会,她也不会告诉他,她曾这样无可遏制地喜欢过他。 苏吟这般想着,闭上眼睛,心弦紧绷地长缓了一口气。 然后,她如同要偷东西一般,小心地在他面前晃晃手,以确定他睡得还熟。 见他没有半分反应,她屏住呼吸,一分分地往前挪去。 短短的三两寸距离,她好像挪了几十年那么久。她的唇终于触上他的唇,但只是那么短促的一碰,她就如同触电般立刻弹开了。 她战栗着翻过身,背对着他紧缩一团。像是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坏事似的,面红耳赤到连脖子都发了烫。 而后,她几乎顷刻间就后悔了,觉得自己适才一定是着了心魔。 苏吟紧紧地捂着嘴,生怕自己下一刹就会哭出声。偏在这时,一只手从背后圈了过来,揽在了她的腰际。 他的声音中,含着温暖而愉悦的笑意:“苏吟,你也是喜欢朕的,是不是?” 第37章 情相悦 “是不是?”他轻言轻语的,又问了一次。 温热的鼻息在苏吟耳根处搔着,令她一阵轻栗。 她半晌都没有开口,沈玄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搂着她。 她会突然有这种举动,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原本想在她醒来前就悄悄起床,没料到她会这个时辰就突然醒来。 他睡觉素来很轻,她一动,他便也醒了,未免尴尬才一直没动。 他于是察觉到了她在他怀里的慌张,也察觉到她在他面前晃手。当时他还不知她要干什么,忍住了没笑,接着她却就那样凑了过来。 那份一直拿不准的感觉,随着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在他心底按实了。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她大约也是喜欢他的。因为不论她怎样拒绝,她都从不曾说过不喜欢。可他同时也在想,她或许只是不敢那样说。 现下,他前所未有地清楚了,她确实是喜欢他的。 沈玄宁笑了笑,无声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苏吟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轻颤着出了声:“是。” 耳后便响起了温存的低笑声,令她骨酥。 他又问:“那朕说朕是真心喜欢你,你信不信?” 她平静地点点头:“信。” 她一直都信。 “可朕说朕会一辈子待你好、会一辈子只待你一个好,你就不信了。”他语中添了几分戏谑,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她。 苏吟沉默了一会儿,翻过身来望着他,眼底平静得不像刚才的她,但又还是他所熟悉的她。 她轻声道:“皇上不该说这种话。” 沈玄宁笑意未变,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苏吟几乎要溺死在这份温柔里,好生定了定神,才又说:“仪妃嚣张,但皇后娘娘从未做错过什么。” 她是认真的。她无法想象这样贤惠端庄的皇后因为她而凄苦半世,她承受不了这样使人痛苦的爱。 他却只是短促一笑,长吁了口气,目光又重新定在她面上:“那朕如果能料理好这些呢,你愿不愿意给朕个机会?” 苏吟摇头叹息:“皇后娘娘当真……” “她肯当皇后,就是因为朕承诺不宠她。”他截了她的话。 “……什么?”苏吟懵了,翻来覆去地理解了半天这句话,还是没太明白。 “朕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但总之,她不想承宠,朕想有朝一日娶你过门,所以和她一拍即合。”他边说边敛去了三分笑意,凝视着她,定定道,“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怕你觉得朕在逼你。但既然你刚才……”他轻咳着略过了几个字,道,“那就不一样了。” 苏吟的双颊骤然再度翻红,死死低下了头,滞了一滞,又索性缩进了被子。 沈玄宁笑出声,手在被中捏了捏她的脸:“等朕把大权收回来,就放她走,她愿意另嫁旁人还是愿意自己过都随她。你就……给朕个机会吧?” 被子里的人没动静。他垂眸瞅瞅,又说:“那朕可自己找答案了。” “?”苏吟正一愣,被子被人先开了。 他往下挪了挪,挪到了与她视线齐平的位置。她怔怔地和他对视着,他看似从容又不无忐忑地道:“你不躲,朕就当你答应了。” “……”苏吟云里雾里地望着他,只见他一分分地凑近了。 她忽地明白了他要干什么,脖颈一下僵硬起来。而后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两分,却又讶然发觉,自己竟全然没有扭头躲闪的心。 他的薄唇便就按了过来,温柔地、有力地抵在了她的唇上。 这和方才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截然不同,他许久都没有挪开。苏吟不由得杏目圆睁,呼吸也停滞了,一切的思绪都在感受他这一个吻。 于是半晌过后,沈玄宁松开她,见到的便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呆滞模样。 他不由一笑,信手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响指:“你个傻丫头!” 苏吟低头去揉,他衔着笑起了身:“你再躺一会儿,朕先起,免得麻烦。” 在他能娶她之前,她到底还是宫女身份,他还是少给她招惹的好。 他便径自叫了宫人进来服侍盥洗,宫人们一瞧他连外衣都没脱,自然知道昨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出。至于大姑姑在他床上睡了一觉的事…… 也不是头一回了,不值得惊讶。 苏吟于是在早膳端进来后才起床,田燕怡给她送了新的外衣进来,她躲到屏风后穿好了,盥洗之后坐到妆台前梳妆。 沈玄宁在案前吃着早膳,刚好能看到镜中的她。看了几眼他便坐不住了,拿了块应该合她口的微甜的发糕走过去,撕了一块喂到她嘴边:“喏。” “……”苏吟从镜子里抬眸看看他,红着脸就过去把这口发糕吃了。 然后他便这么拿喂她发糕当幌子,戳在旁边跟她聊了起来。 田燕怡明显有点吓着了,苏吟也吓着了,几次都想跟他说这个幌子好像不太行,可九五之尊自己明显没有这个自知之明。 把最后一小块喂给她后,他掸了掸手:“忙了两日了,今天好好歇一歇,一道四处走走。” “……”苏吟扭过头,直勾勾地望着他说,“好,那皇上快去用膳吧。” “?”沈玄宁愣了一下,接着明白了苏吟的意思,窘迫地咳了一下,就不再烦她了。 田燕怡在帮苏吟梳好妆后告了退,苏吟也先回房用了早膳,而后照常回来当值。 整整一天,皇帝的心情好到每个人都有所察觉。 他去逛了平定县的集市,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都会买上一点。官员们只道他是因收拾地头蛇首战告捷而高兴,也都附和着一道高兴,气氛中好一派欣欣向荣。 · 不远处的盂县,一方大宅里,十几个衣着华贵的乡绅聚在大堂里一筹莫展。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一个穿着枣红直裰的中年人袖手叹道,“平定县的孙家和郑家,前天进的大牢,昨天就人头落地了。听说如今法场边正修着台子,要把他们的人头泡在酒里摆在那儿,这算个什么结果!” 坐在主位上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听完这通牢骚,嘬了口烟斗,吐了口白烟:“朝廷来硬的了。” “这倒不用您说。”那中年人嗤笑了一声,“我在各地的人手已经被抓了不少了。今儿个又听说刑部出了告示,说让咱自己投案去,投案的罪减一等。” “投什么案!”堂里的人们嚷嚷起来,有人外强中干道:“这是山西阳泉,不是京城!”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中年人冷冷地笑着,“我祖上在这儿说一不二都有五代了,不能毁在我手里。再说,先前哪个官没吃过咱的好处,哪个官没借花献佛地往京里送过咱们的好处?如今朝廷想不认账了,想要咱们的命,咱不能等死。” 说着他看向老者,起身拱手说:“陈爷,您说是不是?” 陈爷起先没说话,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是。” 接着又问那中年人:“你有什么打算?” 中年人咂了两声嘴,道:“咱谁身上没几条人命?按着朝廷了律例,罪减一等咱也还是个死。要我说啊,如今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妨拼了!” 堂中倏然一静。 这些人都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平日里沾血的事没少干。目下他这么一说“不妨拼了”,所有人的都想到了同一个方向。 ——圣驾,就在阳泉。 陈爷锁了锁眉头,又吐了口烟,接着叹道:“没到那个份儿上。” 中年人面露不满,强自沉下了口气:“那陈爷有何高见?” “今上还年轻。能把他哄走,便把他哄走。若不能,敲山震虎也就是了。”陈爷幽幽道。 · 平定县,天又黑了。 行馆中安安静静,暖黄的光火从窗纸里偷出来,宫人几步一个地肃立着。半个时辰之前,膳房照例呈了宵夜进屋,但皇帝没顾上吃,一刻后就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苏吟于是又吩咐膳房备了盅汤,自己亲自给端了进去,没好气道:“皇上这是又准备着到后半夜才睡了?这一趟出来,十天里有八天都是这样,奴婢回去怎么跟太后交待?” 沈玄宁听得一笑,抬眼跟她说:“来坐。” 苏吟没坐,把汤放到他案头,又说:“皇上把汤喝了,就快睡吧。各位大人有条不紊地办着差呢,没什么事急到要您熬夜去办。” “哎,坐下!”他硬拉着她坐到了一边,接着挽了挽袖口,端过汤说,“你在这儿好好坐着陪朕一会儿,朕便喝完汤就去睡。” “……”苏吟脸红了,别开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而后她就听到他喝了口汤,又听到他嗤笑出来。 她一下子回过了神,水眸清凌凌地瞪了过去:“您又故意拿奴婢寻开心!” 他太知道怎样的话会让她不好意思了,他是故意的! 沈玄宁抿着汤,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还说没有!”苏吟说着就要起身,被他一把攥住了手。 他笑意深深地望着她:“朕就是想多看你一会儿,你别生气。” ……讨厌。 苏吟愈发羞赧起来,深缓了一息,抬手就捂住了自己的脸:“快喝快睡,不然奴婢打明儿个起就缩在屋子里,不给看了!” “哎……别啊。”沈玄宁立刻认了怂,端起碗来就喝了一大口汤。 苏吟从指缝里偷偷看他,看他喝得急,扑哧笑了出来。 第38章 芹之毒 又过几日,阳泉知府上疏禀奏说,有当地乡绅走了门路想给他塞好处,让他帮忙往御前进献美女。 他把人拒在了门外,但觉得此事不能隐瞒,还是想请圣上定夺。 沈玄宁看了折子,自然对他的做法没意见,在朱批里夸了他两句,然后把这事当笑话跟苏吟说了。 他轻笑道:“现在想起来讨好朕了,也不想想自己做了多少恶事。” 苏吟抿唇一哂,瞧了眼他手边砚台里剩得不多的朱砂,便上前研起了新的:“皇上不必理他们。这些人十恶不赦,而且朝廷又不是办不动,左不过是要花些工夫,不必平白给他面子。” “朕当然不理他们。”他把那本折子放到了一边,笑眼便看向了她,“收了这些美女,那是有人要不高兴的,朕可舍不得。” “……”苏吟羞赧地一睨他,低头接着磨朱砂。沈玄宁颇有几分邪意地笑了一下,便也不再逗她了,叫了冯深进来把看完的折子送出去。 如此又过了三五天,查办地头蛇的事进行得有条不紊,平定县已经基本料理干净,很快就能查到盂县了。 不过事情再顺利,沈玄宁也还是照样要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不仅这一件事要他过目,举国的折子也都每日送到他案头。他因此近来都睡得很少,午膳晚膳也鲜少能按时用。尤其晚膳,常是宫人们都轮着吃完了,他桌上的菜却还没动,旁人还不敢贸然来扰他,总要靠着苏吟催。 这日又是如此。酉时末刻,最后一拨当值的宫人也轮着去用膳了,沈玄宁才终于觉出了饿。 然而他当坐到桌前拿起筷子要夹菜,冯深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进屋就扑通跪了:“皇上别动!” 他一怔,锁着眉又将筷子搁了回去,问冯深:“怎么了?” 冯深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有几个宫人,用完膳不多时,就出了呕吐、痉挛、晕厥等状,太医道是中毒之状,但是什么毒尚且不知。皇上您稳妥起见,稍等一等……” 沈玄宁不觉提了心弦,想了一想,却又觉得奇怪:“朕这里是有试毒的宦官的。” “是。”冯深磕了个头,“可这毒发得不算快,下奴也去膳房将各道菜都以银针验了,没能验出什么,所以……” 没人敢打包票说这毒在御膳里一定没有。万一他在这儿吃出个好歹,这一干人就都得在此陪葬。 沈玄宁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毒是什么他不知道,但对于是谁下的手,他有些猜测。 他挥手让冯深退下,冯深正往外退着,一个宦官一个宫女又先后急奔了进来。 那宦官进门就磕头,哆嗦着朝沈玄宁和冯深道:“皇上、师父,有两个宫女……咽、咽了气了……” 话音刚落定,那宫女进了屋,一听见他的话,整个人就都傻了。 沈玄宁定睛看是她,也懵住了,声音止不住地打颤:“……燕怡。” “皇上……”田燕怡丢了魂一般,趔趄地跪地,“苏姐姐她……” 她话还没说出口,皇帝已如同一阵风一样从她身边出了屋。田燕怡还懵着,冯深一把将她拉起来,急得声都嘶了:“苏吟怎么了?!” 田燕怡是片刻前听到苏吟叫她的。她和苏吟的屋子紧挨着,听见叫声就赶紧跑了过去。 而后她便看到苏吟身形不稳地扶着桌子,嘴唇发白,呼吸似也有些不畅。 田燕怡吓坏了,赶忙扶苏吟上了床,接着就要去喊太医。但苏吟刚躺下,就控制不住地痉挛了起来,吓得田燕怡连叫太医都顾不上了,径直奔来了御前。 沈玄宁拎着御医一道走进苏吟屋中时,苏吟的情形倒已稳定了些。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面色有些不正常的青白,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 御医上前给她诊脉,她直勾勾地盯着沈玄宁,沈玄宁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也看着她。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苏吟无声地哭了。 时隔八年,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绝望。 上次出现这样的感觉,还是给他当药引的时候。那时她的日子暗无天日,唯一的盼头就是或许他的病好了她还能活着出去,亦或是有机会逃出去。 眼下似乎比当年更绝望一些。她毫无准备地就成了这样,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只从行馆中的混乱里隐约得知应该是中了毒。 很多人都中了毒,而且,已经有人死了。 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每一个同样中了毒的人,现下大概都在这样想。 “苏吟……”沈玄宁帮不上忙,伏到床边望着她,于是便听到她嗓音发哑地哭着说:“我害怕……” 她呜呜咽咽的,声音很虚,但令人无比揪心。 “会不会死……”她的眼泪滑到枕头上,洇湿了一片,“我不想死,我、我没活够……” 她知道这样丢人,她心里很气很懊恼。她也希望自己此时此刻能更有骨气一些,说些诸如“皇上别担心,奴婢不怕死”之类的大义凛然的话。 可她就是做不到。她现下只想把命保住、想活下去,因为她真的还没活够。 她才刚刚承认了自己喜欢他,也刚刚得知他的良苦用心。这些天,她过得前所未有的幸福,这个时候让她怎么接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沈玄宁一阵恍惚,强自定了半晌的神,才说:“不会的。” 他紧攥住她的手,却说不清是在跟她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你不会死的。有我在,我……” 他曾经说过,会好好保护她的。 昔年寒冬腊月里的情景在他脑海里犹如跑马灯般过了一遍又一遍,他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他许过诺,他好好保护她她就会没事了。但苏吟的气息还是一点点弱了下去,短暂的片刻后便陷入昏迷,任他怎么叫都再无反应。 她呼吸不稳得吓人,常有一声急喘会用力到连身子都拱起来。连御医都有些慌了,打开药箱匆忙地摸出一个荷包搁到她鼻间,勉强令这症状缓解了一些。 沈玄宁攥着她的手,攥得直接发颤:“究竟怎么回事?” 御医不敢抬头,跪在旁边回道:“臣方才细查了宫人所进膳食,中毒是因毒芹。” “毒芹?”沈玄宁锁眉,御医叩首道:“是。毒芹偶用在外伤药中,但有大毒,断不可食用。其外形与料理所用的水芹极为相似,臣从医多年,故能识出,但御厨们平日不见这些东西,大约难以辨认。” 他禀着话,偶尔抬眼偷扫一眼,便分明地见到皇帝的神色一分沉过一分。于是再说下去,御医的声音愈发小心了:“大姑姑中毒不深,或还有救。但……” 他迟疑着斟酌着措辞,沈玄宁声色一冷:“你直说。” “但如圣上所见,毒芹会致呼吸不畅……时间久了伤及大脑,人醒来后……” 疯傻痴呆都是有可能的——这句话他实在不敢往外说。 沈玄宁听了“伤及大脑”四个字,倒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看着昏过去的苏吟,茫然地木了会儿,半晌却又笑了声:“能救活就好,救她。” 说罢,他踉跄着向外走去。 不论毒芹和水芹长得有多像,说这场变故是误食是意外,他都不信! 整整一夜,行馆里腥风血雨。 刑部的官员被直接调了进来,从膳房的人开始审,一直审到了采买的宦官。又从采买的宦官揪出了那卖芹菜的商户,然后直接把这商户拎到了圣驾前。 如沈玄宁所料,这的确不是意外。这人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已然把命舍了,见了他,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地笑着:“阳泉的各位爷让小的给您带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您瞧,您这么办,总还要些日子。您身在阳泉,又不能靠京城给您运菜运肉……这回是他们根本没想动您,下回若想了,您能保证一定躲得过吗?” 那人嬉皮笑脸地看着沈玄宁:“这次只是几个宫人,想来您也不在意。但若把您的命也搭上,您想想,不值当吧?” 沈玄宁一语未发,冷漠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出几个字:“拖出去,凌迟。” 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上,终于露了几分恐惧。 愚昧真是可怕。 ——冯深在旁看着这人的神情变动,心中一阵无奈。 他们是当真觉得自己能跟朝廷叫板,当真觉得皇上治不住他们? 再看看皇上那张自苏吟昏迷起就阴晴不定的脸,冯深心底莫名怵得慌了。 沈玄宁淡看着那人被拖出去,吁了口气,又说:“去给朕传山西总兵来。” 冯深一愕,心道果然是要出大事,却不敢耽搁,只得赶紧找人去传。山西总兵听得急诏,便马不停蹄地往阳泉赶来,在翌日傍晚就到了圣驾跟前。 这山西总兵,也是这回查处官员后新调来的,是楚霁举荐的人。 皇帝的面色阴沉了大半日后见了个可用的人,神情终于缓和了些,淡看着他道:“山西的二十万驻军,朕不管你调用多少,也不计较会闹出多大的动荡。朕给你两日时间,阳泉所有的地头蛇,朕要他们人头落地。” 总兵听得惊诧不已。 他先前也面过圣,觉得当今圣上是个温和的贤君。楚霁更是一度在围场与皇上一起骑马打猎,后来没少说皇上礼贤下士。 这回怎么…… 总兵不明细由,只觉如此不妥,斟酌着拱手劝道:“皇上,只是几个地头蛇而已,若如此大动……” “大动干戈?”沈玄宁轻笑着接了这四个字,一股直压二来的怒意噎得总兵不敢吭声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朕心中挚爱为他们所害,现在还昏迷在床,生死难料。这干戈值不值得动,不是由得你来说的。” 总兵愕然:“皇上……” “去取他们的人头,问出下毒是谁的主意,押他来见朕。”沈玄宁道。 苏吟醒或不醒,他都要活剐了这人。 剐多少刀,就要看苏吟多久能醒、醒来之后情形如何了。 第39章 总忘词 阳泉一地的动荡一时在举国上下都引起了不小的议论,阳泉几县更是风声鹤唳。两日之内,数座在阳泉说一不二的乡绅大宅中血流成河,百姓们都因此惶恐不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连行人都少了许多。 第三日,山西总兵将几个主谋押入了平定县行馆。凌迟的口谕不一刻就下来了,至于剐多少刀,皇帝却说先等等。 苏吟房里,沈玄宁整整三日几乎没有阖眼。夜晚该入睡的时候,他的神思反会格外清明。 又一重夜幕落下来,沈玄宁视线恍惚地靠到了椅背上。 第三天就这样过完了。整整三日,她粒米未进,除了偶尔喝一两口水,就是一碗又一碗地喝药。 御医竭尽全力地为她解毒,于是除了用药以外,催吐也催了一次又一次。不吃东西还这样一次次地吐,是个人都受不了,苏吟三天内已消瘦了一大圈,身子眼看着比中毒当日更虚了。 更可怕的是,即便催吐时那样折腾,她都从来没有真正地醒过。 沈玄宁一日比一日更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醒不过来了。这种担忧令他体味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胸中发空,他们朝夕相伴了八年,他从来没想过如果她突然就这么没了,他会怎么样。 便是她在浣衣局时,他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他至少还能跟自己说,他们不过是要各过各的日子。 现下,他一遍遍地在设想,万一她死了呢?如果她死了,他怎么办? 沈玄宁在混乱的思绪中,下意识地攥住了她的手。他把她的手凑到唇边,不安而贪婪地感受着她手上的温度,这种温度至少能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他这么静静坐了不知多久,被紧攥在手里的手稍微搐了一搐。 沈玄宁暗暗一惊,忙定睛看去。她的手又搐了一搐,像是在不适地挣扎。 接着他注意到,她蹙起了眉头。 “……苏吟?”他迫切地想把她叫醒,又不敢打扰她,矛盾的心情使得这一声轻唤听起来复杂极了。 苏吟的眉心又蹙了两下,无比艰难地睁了睁眼。 她的眼皮好像被浆糊糊着一样,沉得厉害,也迷糊得很。但在她什么都还没看清的时候,便以感受到了旁边的人的喜悦:“苏吟……你、你醒了?!” 苏吟努力辨别着这个声音,可这声音缥缈得很,落入耳中也不真切。她便闭上眼又缓了一缓,而后浑浑噩噩地道:“我在哪儿?” “……山西阳泉的行馆,你房里。”沈玄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实在看不出她现在究竟如何了,语中顿了一顿,忐忑不安地问,“苏吟你……还记得我吗?” 这回的声音,终于清晰了。 苏吟再度睁开眼,侧首看看他,忽地撑起身,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苏吟……”沈玄宁惊喜不已,紧搂住她,她呜地一声哭了。 她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也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不停地灌药、又不停地吐。是以她在梦里都在不停地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醒不过来了? 在每一次思绪稍微清楚一点儿的时候,她都竭力地想逼自己醒来,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漆黑的山洞中,怎么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光芒,走到附近时,光就又被石头盖住了。 她当真绝忘极了,也想过要不就不再硬撑了,松下一口气死了便是。可她又实在怂得很,怎么也狠不下心。 她还想再看看他呢。 苏吟在沈玄宁怀里气若游丝地呜咽着,沈玄宁怕她哭得更虚,赶忙劝她:“别哭别哭,都过去了,你醒了就好。那些下毒的人朕都惩办完了,你别再伤了身……” “……嗯。”苏吟点点头,立刻抹了两把眼泪。沈玄宁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怔了一会儿,哑声失笑:“你吓死朕了。” 他用手指给她蹭着眼泪:“你睡了三天,朕每天都在想,你是不是打算把朕扔下了。” 苏吟没有吭声,眼睛红红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他挪了挪身子倚在床头上,好让她在胸口上趴得舒服一些。二人都各自享受了一会儿这份安静,他才又道:“饿了吧?先吃点粥缓一缓胃口?想吃什么粥你说,朕让御膳房做。” 苏吟确实饿了,点点头,道:“糯米……” 后面一个词竟一下噎住了。 是个很熟悉的词,她觉得就在嘴边,但是突然忘了个干净。这奇怪的感觉令她滞了滞,沈玄宁看看她,问:“糯米红豆粥?” 苏吟怔怔地又点点头:对,是红豆。 沈玄宁便唤了宫人进来,把备膳的事吩咐了下去。接下来的几日,两个人都很快发觉了,她的情形有点不对。 她时常会说着说着话就忘了词,而且大多都是“红豆”这般明明很常用的词。所以她总是说着说着就会卡住,接着绞尽脑汁地思量下一个词是什么。 比如她刚重新开始当值的那日,接到了宫里来的信,边拿给沈玄宁边道:“太后问您什么时候回宫,若一时半会儿赶不回去,那个……” 她顿时显出懊恼:“什么秋……” 沈玄宁一想:“中秋节?” “对。”苏吟轻喟,“太后说若您不回去,中秋节就从简了。” 再比如她把日常趣事说给他听,跟他说田燕怡晌午时跟她做了一道海鲜粥很好吃:“里面还放了奴婢最喜欢的……的……” “干贝?”他猜出了她想说什么,又一切如常般地随口说,“膳房昨天上了道干贝炖蛋也不错,晚上让他们给你做一道。” “……嗯。”苏吟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止不住地沉郁。 她知道他也一定察觉了她近来忘词的事情,只是不想她难受,所以总显得不在意。可即便这样,她也还是难过啊,她觉得自己变得傻了,每每忘词时,她心底都惊慌失措。 在御前做事,稍微笨一点都不行,她怎么能这样? 她甚至不知这种情形要持续多久,一两个月?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苏吟长长缓了一口气,撤了茶盏出去换茶去了。她不想跟他抱怨,也不想再在他面前显得委屈,他已经够照顾她了。 沈玄宁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无声一喟,放下手里的奏章跟着她去了外头的茶间。 茶间门口候着的宫人见了他,忙要见礼。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们退了下去。 苏吟边平复着心情边沏了茶,茶要晾到七分热才能往里端,她便先坐到了一边等着。 坐了一会儿,她才猛地注意到门边还有个人,赶忙又站起了身:“……皇上。” “看你,魂不守舍的。”他轻轻一叹,走近了她,手抚在她脸上,静了片刻,道,“朕打算先不去江南了,先回宫过中秋。” 宫里对她来说更熟悉,传御医、用药也都更方便,于她而言或许好过一点儿。 苏吟颔了颔首:“那奴婢一会儿去回太后。” 沈玄宁点点头,又沉吟了会儿,道:“没事的。” 苏吟微怔,他温言说:“小病而已,好好养着就是了,你别太当回事。” 苏吟低着头点了点,沉默了半晌,终于问他:“奴婢要是……要是养不好呢?” “养不好也不碍事。”他轻轻笑着,抬起了她的脸,“反正朕总能猜到你想说什么。” 十次里至少有八次是他猜得到的。他熟知她的喜好、心思,纵使她不这样忘词,他也常能在她的话说到一半时就明白她的意思。现下偶尔少那么一个两个词,对他来说根本就没关系。 “你想不起来的,朕替你想。若是朕也想不起来,咱们就一起想。”他说着搂住了她,“自然,朕知道你心里必定不好过。换做是朕,朕也会不好过,但咱们总还是要过下去。” 他有力的臂膀环在她身上,好像也传给了她几分力气。苏吟缩在他怀里使劲地点头:“好……” 然后他便听见她的声音又哽咽了。 “又哭。”他俯首边吻她边笑话她,“你最近怎么这么爱哭,可真成了水做的?” “才没哭。”苏吟一下子把那股哽咽劲儿又咽了回去,眼眶红红的,抬头瞪他,“奴婢去回信了,告诉……” “告诉母后我们在中秋前一定回宫。”他道。 她点点头:“对,还有,皇上大婚了,按往年的例,今年得让皇后娘娘准备主持、主持那个……” “啊,拜月礼。”沈玄宁一哂,“你不说朕还真忘了。你去回信吧,朕去给礼部下道旨,让他们帮着皇后一起办。” · 八月初十,圣驾抵京。 皇后和仪妃一道到宫门口迎了驾,而后皇帝便去了坤宁宫,与皇后一道用膳。 几乎是刚和仪妃在宫道上分开时,皇后就视他为无物了。 她转身一把攥住走在他后面的苏吟的手:“你怎么样?可还有什么不适么?” “?”苏吟好生一愣,皇后锁眉叹息,接着又道:“听说行馆闹了下毒的事,本宫和太后都吓坏了。后来又听说你中了毒,本宫吓得一整夜没睡,怕平添麻烦便也不敢派人去打听……” “?”沈玄宁挑眉看看皇后的满面急切,上前也攥住了苏吟的手,而后不着痕迹地一点点往外扯,“她没事,御医帮她医好了,你放心。” 皇后听言松了口气,却往前了小半步,把沈玄宁刚拽开一点的手又握住了:“那底下人说你……偶尔会想不起要说什么,可是真的?” “……”苏吟迟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是。说着说着话,就总有那么三两个词想不起,奴婢也着急。可御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说多说说话,慢慢养着。” “没事没事,不急,听御医的!”皇后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抚了抚,“你若平日得闲,不妨常来坤宁宫坐坐,本宫陪你说说话。说得多了,兴许就真的好了呢?” “……”苏吟的感受有点复杂,怔然望向沈玄宁。沈玄宁跟她的感觉差不多,便也这样怔然回看了过去。 皇后倒还很从容,复又轻轻一叹,抬头便跟沈玄宁说:“皇上若觉得可行,这事儿可就这么定了。日后每日放苏吟来坤宁宫半个时辰,臣妾寻话跟她说。” 第40章 两面情 一种奇怪的直觉让沈玄宁觉得不该答应,但是理智又没能带给他合理的理由去拒绝。 是以第二日傍晚,苏吟就去了坤宁宫。 她感谢皇后愿意这样帮她,也感谢皇后肯为了她和沈玄宁的事在宫里空耗上十年。于是她去前先在御膳房里忙活了一阵,然后拎了几道小炒、一碗面过去。 面就是皇后先前写信时专门提过的那种清汤面,放一点点酱油、洒些葱花,再磕个荷包蛋。 ——这面实在太简单了,苏吟做的时候都觉得皇后大约并不会爱吃,当时写信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皇后见了顿时满脸喜色。 “你还记得啊!”汤盈霜望着面就笑了,正好她原也用着膳,就直接叫宫女换了双干净的筷子来,先把这面吃了。 面的分量不多是不多,可她能实实在在地把一小碗全吃掉,苏吟还是很意外。 “皇后娘娘偏爱面食?”她好奇道,皇后一哂:“头一回吃你做的东西,你手艺好。” 苏吟欠身笑说:“那奴婢以后日日都带几道菜过来。” 皇后却又忙摆了手:“不用不用,那就太麻烦了。你在御前事情也多,来坤宁宫不妨随意些,怎么自在怎么来便是。” 说罢她就接着和苏吟一道用膳了,怡然自得的样子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十分舒服。 待得用完了膳,二人一道进了寝殿,皇后便寻了各样的话题来与苏吟说。她还把苏吟从山西送回来的那小姑娘叫了来,告诉苏吟自己把她留在了坤宁宫。 “虽说找一户人家收养她也不难,可本宫总担心,万一人家待她不好怎么办?全家都在水灾里没了,已经够可怜了,还是让她日后都能好好的吧。”皇后道。 苏吟也觉得这样好,招了招手,让那小姑娘到了跟前,问她:“先前都没问你叫什么,来,把你的……” 她突然又忘词了,嗓中不禁卡了一下。皇后笑道:“邵小玉。本宫原想给她改个名字,但小玉小玉地叫了几天,叫顺口了,也就没改。” 哦……她方才忘了的词是“名字”。苏吟讪然了一下,复又笑起来:“这名字挺好听的,不改也就不改了。” “你的名字也好听。”皇后忽地道,而后顿了一顿,又说,“偏是跟苏字放在一起才好听,搭一个别的姓,就都没有那股别致的劲儿了。” 这么一听,皇后好似专门琢磨过她的名字?! 苏吟略觉讶然,下意识地打量起了皇后来。 汤盈霜被她看得面上一红,窘迫道:“……本宫就是随便想了想,反正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做,总不能天天只为仪妃费神吧?” · 宫外,胡府。 胡骁接到江南徐家的回信后,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徐海这个旧友到底还是够意思。他把自己的困境一说,徐海立刻就愿意倾囊相助,让他添了几分底气。 如此,他便不必干看着皇帝一点点打压胡家了。胡家的荣耀他能守住,子孙的富贵也还能延续。 晨起之后,胡骁便又给徐家去了一封长信,接着便差了亲信出去,一路向北,到荒凉之处买一块地,最好是山林。 而后,他叫来了次女胡菁,跟她说:“等来年天暖和了,你娘要回江南的娘家看看,你也跟着一道去吧。” “我去干什么?”胡菁锁了锁眉,“我从没同外祖走动过,谁也不认识。” “哎,去一趟就认识了嘛。”胡骁说着摆手,“也顺道去徐家看看。你徐伯伯家的三公子比你大一岁,这两年也该……” “爹!”胡菁打断了父亲的话,胡骁看过去,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胡骁不由诧异:“怎么了?” “我不去,我也不想见什么徐家三公子。”胡菁说完就转身往外走去,“谁爱见谁见!” “哎你……”胡骁怔了一怔,旋即怒然,“你还想着沈玄宗那小子是不是!” 刚迈出书房的胡菁嚯地回过身,冲着屋里回嚷:“您别管我想不想,劳您自己记得,您和人家说好要一同谋事,出了事却把人家扔在牢里不管了!” “皇上下的旨,我能怎么办?”胡骁气得面色铁青,“我可告诉你,他这辈子算是都折在宗人府里出不来了,你想他也没用!” “是您把我许给他的!”胡菁双颊通红地又驳了这么一句,就不再理会父亲了,加快了步子离开了书房。 胡骁的训斥得不到回音,只好作罢。胡菁回到房中闷了半天,又羞又气,却又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她喜欢沈玄宗么? 说不好。 从一开始,她和沈玄宗就都清楚,这门亲事不过是一种结盟。所以他们默契地粉饰太平、默契地营造和睦,她心底一直明白,那一切都是假的。 沈玄宗也明白,所以他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就像她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也懒得对他热情一样。 但从他入狱开始,她心里的感受突然复杂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对的。父亲抽身离开不对、胡家照旧风光也不对。诚然,一方面来说,胡家就算不抽身也未必救得了沈玄宗。可从另一方面来讲,若没有胡家,沈玄宗也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她心里有些愧疚、有些自责,一度觉得父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伪君子。这种愧疚和自责使得她去狱里看过沈玄宗很多次,想让沈玄宗冲她发一通火。 但沈玄宗却意外地平静。他听她吐完了那些心事,然后跟她说,其实也说不上谁对谁错,本就是因私利而走到一起的两拨人,分开也不需给自己徒增什么道义上的烦忧了。 “若真有什么谁对不住谁,也是我对不住皇兄。”沈玄宗这样道。 母妃对他,利用多于爱。是他选择了轻信母妃,把一切事情都怪到皇兄头上。 他怪皇兄什么都瞒着他,后来知道了那些事情,他才发觉知道了真的还不如不知道。 ——这些话,令胡菁更难过了。 对大多数人而言,大约都是不论在外过得多惨,最后都还有亲人帮衬。但沈玄宗,是被至亲之人害到了这一步。 他轻信了婉妃,能怪他么?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于是这两年多来,胡菁闲来无事就会来看看他。有时送点吃的,有时跟他说说话。时间一长,总归真有了些情分,所以今日父亲一跟她说要她去见徐家公子,她便禁不住地怒了。 · 宫中,沈玄宁直到翌日早上才又见到苏吟。 他便问她:“昨天晚上住在坤宁宫了?” 苏吟点点头:“和皇后娘娘一道做女红做得晚了些,就一道睡了。” 而且还睡过头了。主要是因为两个姑娘家躺在一起夜话太容易越聊越欢,她们两个都直到后半夜才睡。 沈玄宁竟莫名地有些嫉妒,沉了沉,道:“今晚别去了。” “?”苏吟一愣,“奴婢都和皇后娘娘说好了,今晚一道去玉桂园走走。皇后娘娘说那边的桂花开了,可漂亮了。” “朕也能陪你去玉桂园。”沈玄宁沉郁道。 “……”苏吟不知他在叫什么劲,一怔,又说,“可是皇后娘娘想帮奴婢……” “朕也可以晚上抽半个时辰陪你说话!”沈玄宁义正辞严。 “……”苏吟更纳闷了,想说皇上您怎么和皇后娘娘叫板呢?但她还没问出来,沈玄宁就先吩咐了冯深:“去坤宁宫传个话,就说苏吟今晚不过去了,朕陪她说说话,然后和她一道去玉桂园。” 接着他想了想,又补充说:“皇后若很想今晚去,那我们就明天去。” “请皇后娘娘一道去不好么?”苏吟望着他,一脸不解,“您究竟跟皇后娘娘叫什么劲?” 沈玄宁面色沉沉,自己也说不清楚。 反正他就是……看到皇后和苏吟在一块儿,就会莫名地紧张。这种紧张类似于当年看到楚霁和苏吟在一起时。 可按理说不应该啊,皇后也是个姑娘啊! 但总之,他还是顺着自己的直觉做了。 于是当晚,在他们去赏桂的时候皇后没去。 夜晚清风阵阵,沈玄宁和苏吟把园子里的数种桂花都看了一遍,苏吟还挑了颜色最白、香气最雅致的一种折了花枝下来编成了手环。 逛得累了,他们就到亭子里坐了下来。沈玄宁让人上了桂花酒和两道茶点,自己拿过酒盏来给苏吟斟酒。 苏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道酥皮点心上,一笑:“哎,这是那个……” “你喜欢的枣泥酥。”沈玄宁笑着接了话,苏吟点点头:“这个偏甜,搭桂花酒只怕太腻了,不如搭着茶舒服。” 沈玄宁便又让人去沏茶来,点名要新送进来的大红袍,而后跟苏吟说:“朕知道你不喜青茶。但这回的大红袍着实不错,你尝尝看。” “好!”苏吟点点头,沈玄宁瞧了瞧桌上,便先夹起了另一道点心喂到她口边:“这是御膳房新做的东西,昨晚刚上过一回,口味清淡。” 苏吟双颊一红,伸手要接筷子:“奴婢自己来……” 沈玄宁握着筷子的手明显一紧,睇着她眯起眼睛,眼中就两个字:不给。 “……”苏吟只好就着他的手把这口点心给吃了,刚吃进去,却听数尺之外的月门那边有一阵小小的混乱。 沈玄宁也听着了,二人一道看过去,但隔得太远,没看出个所以然。 第41章 谁赏谁 沈玄宁叫来冯深,锁眉问道:“怎么回事?” 冯深欠身说:“仪妃娘娘听说您在,想见您,让人给挡了,有些不快。” “……”二人相视一望,苏吟想了想,道:“仪妃娘娘那个性子,硬拦着怕是要闹得更厉害了,奴婢去请她进来吧。” 她说罢便起身要去,但沈玄宁按住了她的肩头:“不必惯着她。” 话音未落,却见月门那边人影映入眼帘,仪妃竟已进来了。 ——想想倒也不奇怪,她好歹是妃位身份,宫人拦也得客客气气的,不能硬去拉扯。 苏吟于是眼看着仪妃气势汹汹地行到凉亭前,而后仪妃一抬头,怔住了,苏吟在她的目光中也怔住了。 隔着傍晚的迷蒙,苏吟都感觉到了仪妃眼中的愤恨。 她被瞪得汗毛倒立,脑子想让她起身见礼,腿却没反应过来。 结果倒是仪妃先压下了气,朝沈玄宁屈膝一福:“皇上万福。” 沈玄宁没吭声,她抬眸又道:“臣妾听闻皇上在,便想来侍奉一二,不知皇上身侧有人。”接着她就又一福,“臣妾告退。” 说罢干脆利索地走了。 苏吟和沈玄宁面面相觑,皆心道这好像和仪妃一贯的行事作风不符啊?然而过了不到一刻,他们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仪妃跑到坤宁宫闹去了。 · 坤宁宫里,仪妃哭得梨花带雨,皇后坐在主位上,听得脑仁疼。 仪妃一改平日的跋扈,嘤嘤啜泣,边啜泣边骂:“那个苏吟……什么人啊!当日黎家小姐为她求封,她一口一个宁死也不入后宫,如今却又和皇上不清不楚起来,真是又当又立!” 皇后锁了锁眉,没开口。 仪妃又道:“您是没看见,两个人一道坐在凉亭里,好着呢,有说有笑的。臣妾还离开时还无意中听见宫人嚼舌根,说皇上亲手喂她吃点心,您说她到底怎么个意思!” 皇后忽而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臣妾说的是真的!”仪妃含泪望着皇后,“这没名没分的,像什么样子。若是太后知道了……” “别去烦扰太后。”皇后忽地开口。 仪妃一怔,转而蹙了眉头:“娘娘什么意思?” “后宫的人和事,有本宫做主呢,御前的事自有皇上拿主意,你不要去太后跟前乱说话。若是惹得太后烦心了,这罪名只怕不是苏吟来担。” 皇后颇有些疾言厉色,仪妃听得懵了,盯着皇后看了好一会儿也没闹明白,在这事上皇后究竟是向着自己还是向着苏吟? 但皇后的话,着实令她不敢去太后跟前妄言了。太后待苏吟好,这谁都清楚。当初她是赏了苏吟一顿板子,但后来皇上把人调回来,她不也当没看见么? 目下苏吟犯贱,她看苏吟不顺眼,但可不想为了捅苏吟把自己搭上。 仪妃于是泄气地又僵坐了会儿,就告了退。汤盈霜在她告退后,却又独自僵坐了许久,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吟这是……已经和皇上情投意合了? 这明明是件喜事,可她心里失落又难过。 他们南巡了那么久,她才刚刚再度见到苏吟。而且,也正是在南巡的这段时间里,她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摸不清的心绪究竟是什么。 她着实是不喜欢男人的,不论这个人有多好。 就拿皇上来说,不管是看朝政还是看他对苏吟的专情,她都打心眼儿里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许多年轻宫女也都对他心怀肖想,可她就是动不了心。她可以作为局外人欣赏他、可以作为朋友信任他,但就是无法作为妻子去爱他。 反倒是苏吟,只要她在面前,汤盈霜就觉得自己世界都明亮了。 她做什么她都看着高兴,闲谈、赏花、做女红,每一样都让人怦然心动。想到进宫这一遭认识了她,汤盈霜就觉得这十年都不亏,哪怕她清楚苏吟和她并非一类人,哪怕她清楚苏吟最后会做皇上的妻子。 是,她觉得不亏,她也都清楚…… 可她还是没想到事情会转变得这么快,苏吟会这么快就和皇上情投意合。 她心里有些止不住地嫉妒和赌气,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在半大不小的年纪时,心爱之物被别人抢走了一般,她一边觉得这小孩子般的赌气似乎不大好,一边又还是置气置得十分认真。 闷了一会儿,汤盈霜竟然哭出来了。 眼泪落到手背上时她才反应过来,赶忙不好意思地抬手自己抹了抹眼泪。 而后,她叫来宫人,让她们打水服侍她洗脸,又重新梳了妆,运着气去了乾清宫。 她到时,沈玄宁和苏吟也刚回来不久,正喝茶歇脚。乍闻皇后驾到,苏吟就放下茶盏迎出去请她进来。 殿外天色已暗,进了殿被光火一照,苏吟才注意到皇后眼眶微红,不由一讶:“娘娘刚哭过?怎么了……仪妃娘娘去坤宁宫惹您不快了?” “没有,不关仪妃的事。”皇后绷着张脸,鼻子却一酸。 接着她张口就问:“本宫就是来问问,你……已经和皇上两情相悦了,是不是?” 这种情绪真奇怪。人,真奇怪。 她明明正在为此难过,却偏还想听苏吟亲口说。可事实上,苏吟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她和沈玄宁本来就该在一起啊。 苏吟被她问得奇怪:“皇后娘娘……?” 汤盈霜咬了咬嘴唇:“是不是?” 沈玄宁也觉得怪,但看看皇后,还是点了头:“是,朕与苏吟把话说开了。出什么事了?” 汤盈霜长长地缓了两口气,别开了视线:“也没什么。” “?”沈玄宁和苏吟相视一望,起身走到她面前细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跟朕说明白,这事到底是朕的事。你肯帮这个忙,朕已很感谢,你不必再自己去承担别的责任。” 汤盈霜原本满心的怨气都是直冲着他的,但他这么一说,她没脾气了。 她暗自磨了磨牙道:“没什么,就是方才仪妃到坤宁宫闹了一通,闹得臣妾心烦。”她说着重重吁气,顿了一会儿,又道,“所以臣妾想来问个明白,也好知道日后该如何应付仪妃,免得说岔了反倒惹出麻烦。” “……”沈玄宁带着几分疑色又打量了她几眼,颔了颔首,“多谢你。” 汤盈霜又笑笑:“臣妾前天说陪苏吟说话的时候,也是还不知这些事。既然如此,苏吟该多和皇上待着才是,臣妾日后不打搅了。” ——这话该是正合沈玄宁的意,但现在由皇后这么说出来,他一时却不知该不该应。 因为皇后这话,怎么听着总有那么点儿酸呢? 皇后却也没等他的反应,言罢就颔首一福,转身便走了。 沈玄宁和苏吟在殿里愣了半晌,苏吟想追上去再问一问到底怎么了,再想想又做了罢。 她从来没见过皇后这样,看起来是心情极差了。这会儿她若不愿多说,那便先不要追问了。 汤盈霜于是就自己回了坤宁宫,照常的沐浴更衣,却是辗转反侧到后半夜都没睡着。 她心里空落落的,觉得魂儿都被人吸走了。一想到苏吟就这么喜欢了皇上,她就想哭。 · 三两天后,中秋佳节如期而至。沈玄宁照例去和太后一起过节,各宫太妃与皇后、仪妃自然也在。 这个时候,慈宁宫里总是一团和气的,连太后和仪妃间也寻不到什么不睦,每个人都衔着笑谈天。 太后早先备好了数套首饰为礼,先赏了众位太妃,又给了皇后和仪妃。众人喜气盈面地谢了恩,仪妃忽地一讶:“哎,太后可该也赏赏苏吟的。南巡辛苦,多亏了她侍驾。” 话音一落,连一众太妃都斜眼瞧她:你会不会说话…… 苏吟稍稍愣了一瞬,便抿唇笑道:“多谢仪妃娘娘好意。奴婢只是做分内之事,哪有讨赏的道理。” 仪妃微笑着看了过去:“本宫是想谢你,分内分外的都做了,所以格外该赏。” 气氛滞住,屋里的和睦顿时转为肃杀。连沈玄宁的笑容都僵住,倒是太后仍旧一派从容:“她啊,是爱瞎操心。御前的事无论巨细她都要问一问,这么多年下来,也真是劳苦功高。” “不过。”太后话锋一转,停了一停,看向沈玄宁时又笑了起来,“毕竟是御前的人,哀家就不操这个心了。仪妃既说该赏,就让皇帝赏吧!” 这话一出,便换做仪妃神色僵硬了。 她原本自是想在太后面前捅苏吟的刀子,怎么莫名其妙地倒成了太后给苏吟脸上贴金了呢?仪妃一时简直反应不过来。 沈玄宁松气,噙着笑接过了话茬:“行,那儿子回头想想如何赏她。母后说了劳苦功高,儿子总不能随便拿些东西敷衍了事。” 不知怎的,苏吟听到这话时,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当晚回到乾清宫,她正要去给他沏安神茶,突然被他从后头一把拥住。 “皇上!”苏吟稍稍地一挣,他低声笑道:“朕方才一直在想怎么赏你。” “……奴婢什么也不缺,皇上先欠着吧!”她说罢就要挣开,但他没松。 他扶着她的肩头将她转过来,眯眼含笑:“是,朕也觉得你什么都不缺。想了半天,就有一件事你好像很不尽兴。” “……”苏吟仔细想了想,还是茫然,“什么?” 他微微倾身,逼近了那么一点儿:“黎明破晓的,试探了半天才敢偷偷亲朕,还亲了一下就迅速躲了?” “?!”苏吟一听,转身就想跑,被他箍住。她红着脸辩道,“那天早上皇上就反过来亲过了,奴婢尽兴了!” “那是一回事吗?”他凑在她耳边,低低道,“那不能算。朕现在许你随便亲,才比较有诚意?” “!” 他说什么! 苏吟惊呆了,僵直地转过身,神情复杂地打量了他这张突然厚颜无耻的模样半天。 他要她主动亲他? “……皇上。”她艰难地深呼吸,严肃地晓之以理,“您想想,这是不是不大对?奴婢主动亲您,那是谁赏谁呢?” “哈哈。”沈玄宁笑出声,继而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低头就是重重一吻,“怎么算那么清楚?那也行,朕来。” “!!!”苏吟在他怀里崩溃了。 她不是那个意思!!! 第42章 新年衣 沈玄宁把苏吟抱到床上,就侧躺着把她箍在了怀里。苏吟倒是想走,可论力气哪儿比得过他啊?便只好乖乖地待着。 他噙着笑,一下下地亲了她好一会儿,苏吟的一双剪水双瞳就一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待到他也停下来看她的时候,她终于挪开了眼眸,然后往前凑了几分,也亲了他一下。 依旧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就离开了。沈玄宁知道她面子薄,哈地笑了声,又重重地还了一吻过去。 苏吟被他越亲脸上越烫,揪过被子来抱在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而后她眨眼望了望他,忽地道:“宫里要开始制过年的新衣了,奴婢那儿没用过的料子多,挑花眼了,皇上觉得什么颜色最好看?” 宫里过年穿新衣,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从各宫的主子到得脸的宫人,但凡手头不紧都会备几身,尽量从除夕到十五都不重样。 如此一来尚服局会忙得很,许多人便都是从入秋开始就送料子过去了,免得忙不开。 “你穿什么都好看。”沈玄宁一哂,反问她,“怎么想起问朕了?” “……”苏吟哑了哑,看他一脸不明地盯着她,用被角挡住了脸。 然后他就听到被角底下闷闷说:“女为悦己者容嘛!” 沈玄宁喷笑出声,搂住她仔细地想了会儿,还是说:“你当真穿什么都好看。也或许是你会穿,朕不记得你有哪身衣服看起来不好看的。” “那有没有穿着特别好看的呀?”苏吟锲而不舍地追问。 “嗯……”沈玄宁苦思了一番,“哦”了一声,“南巡的时候,你穿过一件玉色袄子,配的鹅黄马面裙。那个颜色最衬你,一看就是个聪慧又大方的姑娘。” “……好。”苏吟羞赧地应了,心里倒被他夸得挺开心。 她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也知道宫里头的人为什么都爱夸她生得漂亮,唯独他总爱夸她聪明。 于她而言,被夸漂亮固然也高兴,可皮囊再好也终究只是皮囊,她还是更爱听他的这种夸奖。 苏吟于是回房后就让田燕怡打开了库房,找玉色和鹅黄色的料子。玉色的衣服她自己原也喜欢,这类的料子便有不少。苏吟挑来挑去,选了一匹缠枝莲纹的、一匹回云纹的,跟田燕怡说:“这两个都做袄,缠枝莲纹做短的,回云纹做长的。” 接着又点了一匹鹅黄的料子:“这个做马面裙,裙襕让尚服局看着搭吧,随便挑个寓意吉利的就好。” 田燕怡细细地拿本子记了下来,苏吟吁了口气,挑挑拣拣地又数出二十几匹布:“剩下这些让她们看着做,做齐十六身就行。你也挑挑喜欢的,一道送过去,过年都穿新的。” “不了,我不用!”田燕怡笑道,“年年都做新的,好多都没怎么穿,今年不做了,明年再说吧。” “过年穿新的图个吉利。再说,你早两年个子长得那么快,肯定有好多都穿不了了。”苏吟说着一哂,“听我的吧,不然料子越积越多。做成衣服,大不了你嫁人时带出去当嫁妆嘛。” 田燕怡的脸唰地红了,一边低头去看料子一边呢喃说:“明明是姐姐跟皇上情投意合急着嫁人,拿我寻开心干什么!” 苏吟赶忙拍了她一下:“这话可不能出去乱说啊!” “我知道!”田燕怡重重点头,接着压低了声,又说,“但我不说怕是也不顶用。姐姐您瞧,仪妃娘娘明摆着看您不顺眼呢,您平日里当心点儿,尤其是饮食上,可别给她陪葬去!” “……我明白。”苏吟叹息着应了,心里知道田燕怡说得没错,却也知道这防,只怕不是她当心就能防住的。 果然,苏吟千防万防的,到了腊月还是来事儿了。起因恰就是因为这批过年要穿的衣服,但麻烦到没直接找到她头上,而是落到了田燕怡那边。 这事不论是她还是田燕怡都挺冤。她们都是把料子送去尚服局就没再管,两个人都是御前的人,怎么可能天天跑去盯着尚服局? 但宫里顶红踩白的事多了,尚服局知道她在御前得脸,从来不敢耽搁她这边要的东西。不耽搁她的,就难免要把别人的往后排,这排来排去,好死不死地惹到了仪妃那边。 仪妃那边差人去取衣服,尚服局说还没做好。仪妃身边的人交不了差,当然不干啊,就跟尚服局的争执了起来。 尚服局的被他们说得烦了,便摆手说:“催也没用,宫里多少人呢!太后、各宫太妃、皇后,哪个能怠慢?御前宫人也都是台面上的,丢了人我们可吃罪不起。” ——这句话乍听好像也没什么,但仪妃身边的人知道仪妃不待见苏吟,就添了个心眼,悄悄地查了尚服局的档。 结果这一瞧,光苏吟那边十六身衣服,皇后心情好了还给她添了四身,凑了个二十。 但也正是这四身帮了苏吟的忙。仪妃那边一看,连皇后都觉得十六身不多,还要凑个整,那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接着便注意到了田燕怡也有十六身。 这话禀到仪妃耳朵里,可想而知仪妃当时就不乐意了,以问话为由把田燕怡叫进了万安宫,然后以僭越的罪名罚田燕怡跪了一下午。 当时苏吟在当值,回房听说这事的时候已经晚上了,田燕怡膝盖疼到根本起不来床。 “……我找她去!”苏吟罕见地来了脾气,铁青着脸就要去找仪妃。 其实她心里一直有数,以自己这个乾清宫大姑姑的身份,不论跟沈玄宁有没有别的事,宫里都不该有几个人敢欺负她。 先前她从不曾倚仗身份做过什么,是因为她喜欢与人为善。可眼下,仪妃都摆明了视她为敌了,硬去粉饰太平也不合她的性子。 苏吟就带了七八个宦官气势汹汹地去了万安宫。上次她去万安宫时也是差不多的阵仗,但那回是为帝后新婚压仪妃,免得她惹事。这回是单纯地为自己撑场。 当然她也不能真做什么,左不过唬仪妃一顿,让她知道御前的人不是她该动的;让她知道若她非要如此,那以恶制恶的事,她苏吟也不是干不出来。 结果她进了万安宫的宫门一瞧,仪妃已经跪在殿外的夜色下了。 苏吟愣了愣,不知原由,便让随来的宦官进去找个主事儿的问问,自己停在了宫门边。 那宦官躬着身行至殿前,抬脚刚要进去,注意到里头的人,又忙收了脚。 皇后却还是瞧见了他,搁下茶盏,淡淡道了句:“进来吧。” 那宦官只好进门见礼,汤盈霜瞧了瞧他:“御前的?什么事?” “那个……”宦官小心地赔着笑,“下奴随大姑姑来看看。大姑姑见仪妃娘娘在外跪着,让下奴来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 汤盈霜哦了一声,心里大致猜到了苏吟是来干什么的。 来“看看”?肯定不是那么简单。仪妃刚罚了她的人,她这是来找场子的。 “请她过来吧。”皇后说罢就起了身,向殿外走去。 苏吟便这样被请到了殿前,福身向皇后见礼。皇后没多话,拉住她的手,走向仪妃。 “规矩上的话,本宫方才同你说过了。田燕怡实际上是不是伺候苏吟的本宫不管,明面上她是御前的人,你就不该动。”皇后立在仪妃面前,循循地说完了这一番话,顿了一顿,又道,“现在,本宫再跟你说点私交。” 仪妃微微一滞,带着几分难掩的愤慨抬起眼眸。 皇后抚了抚苏吟的手:“本宫和苏吟一见如故,很是投缘。日后在前头,她是皇上的人;在后宫,有本宫护着。你敢欺负她就是把本宫这个皇后不放在眼里,本宫必定给你好看。” 苏吟眼看着仪妃牙关都咬紧了,皇后却全然不理她的不快,见她不语,提了音量喝问:“听见了吗!” “……臣妾谨记。”仪妃只得应下,皇后提步便向外走去,边走边吩咐身边的宦官:“你在这儿盯着。田燕怡从晌午跪到了晚上是不是?仪妃跪到子时就可以回宫了。” 苏吟掐指一算,那足有差不多三个时辰,登时有点不安生。 她忙追了两步:“皇后娘娘!” 汤盈霜没停脚,见她追过来,只斜斜地睨了她一眼。 苏吟道:“皇后娘娘,三个多时辰,万一仪妃娘娘跪出个好歹来……” “那是本宫的事,和你不相干。”汤盈霜说着又睃了她一眼,苏吟哑了哑:“娘娘您何必……” 皇后停住了脚:“本宫愿意,你少管闲事。” “?!”苏吟不懂了,明明就是关于她的事,怎么还怪她管闲事了呢?! 汤盈霜心里发闷地吁气,好生看了看苏吟,一字一顿道:“你和皇上好好的,然后……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本宫就开心。别的事,本宫自有本宫的分寸,不需你为本宫操心。” 汤盈霜直暗骂自己一定是贱得慌。明明都知道苏吟和沈玄宁已经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她还是放不下苏吟。 嗤,后宫嫔妃都争抢皇帝不稀奇,皇帝皇后喜欢同一个女人的事可不多见。 汤盈霜自嘲地想,皇帝要是知道了这事儿,估计会气得不轻吧? 那她就不让他知道。 她可以偷偷摸摸地待苏吟好! 第43章 政务忙 万安宫里的风波,第二天早上就传到了沈玄宁耳朵里。 冯深禀话的时候苏吟就在旁边,她没忍住偷瞧了沈玄宁好几眼,想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她倒不觉得他会怪她或者怪皇后,就是好奇他会说什么。 沈玄宁听完,摆手让冯深退了下去,问她:“你本来是想自己找仪妃算账去?” “……也不是算账。”苏吟垂首呢喃道,“奴婢就想让她知道奴婢也不是好欺负的人。免得她一回得逞了,日后还有两回三回。” 沈玄宁一哂:“下回告诉朕,朕去办就行了。” 苏吟稍想了想:“奴婢不想事事都靠皇上护着。” “朕知道。”他一脸了然地注视着她,“朕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能自己照顾自己。但仪妃是朕册封的,朕应该处理好。” 他边说边执过了她的手,凑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你也不用担心日后进了坤宁宫就什么都不能做,你的本事朕清楚得很。” 她怕什么,他也清楚得很。 在进后宫这件事上,于她而言最不能接受的大约是三宫六院,其次大约就是后宫的那些束缚了。 她在宫里的时间长,纵使他先前一直没有嫔妃,她也听过许多从前的过往。宫里的嫔妃过得确实是不容易的,不能随意出宫、不能干政,连和政务沾一点边儿的书都不能读。 就拿他父皇的那些嫔妃来说,她们都是当了太妃、成了长辈才过得逍遥了些。在他小时候,对她们的印象只是一个个没有灵气的如花美眷。 宫中长日无聊,她们能拿来消闲的事左不过是做做女红下下棋,要么就是看看翰林院送来的只有风花雪月的话本。日子久了,人都养废了。 苏吟一定不喜欢那样,他也不想她变成那样。他宁可她干政,在大事小情上都给他出出主意,或者单纯地说一说她的想法。 她想出宫走动,那也由着她去。把人带齐别出危险就行了,拘着她干什么? 至于读书——她近几年确也是风花雪月的话本读得多,但那是她自己乐意。在她房里,整套的《中庸》《论语》她也是都看完了的,还曾跟他借《资治通鉴》看过。日后他自也不会管着她,她多读点书才好呢,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他可不信。 沈玄宁边想边接着看折子,于是看了好一会儿才真正专注起来,把折子上的内容看进去。 这折子没什么特殊之处,是苏州织造徐海上的请安折子。沈玄宁对徐海没太多印象,草草批了个“阅”就发了回去。 · 很快就又过了年关,开春之时,宫中照例要来许多新的衣料,做新一季的衣裳。 这些料子大多是从江南一带来,因为南边的绫罗绸缎做得最好,工艺细致,样式翻新也快。近几年,苏州一地的尤为出彩,宫中女眷无论年纪几何,都喜欢苏州来的衣料,连太后都赞不绝口。 但今年,苏州的料子刚供进来,杭州织造就参了苏州织造一本。 杭州织造章弘道苏州织造在宫中采买衣料时,授意当地商贩哄抬价格,从中牟利,以权谋私。 ——这个折子,乍看就是在挑事。因为织造们“从中牟利”,根本就是历代皇帝默认的不成文的规矩。 皇帝们会这样养着他们也是有原因的。他们的存在并未只是为宫中置办衣料,更要紧的是为皇帝刺探各地情报。拿钱养住他们,一是为了不让他们受旁的诱惑,能为朝廷好好办差;二也是因这样的差事难免会有各式各样人脉关系上的开销,没钱真办不了。 所以,一般而言朝臣们就是知道织造“从中牟利”也不会吭声。如今一个织造反倒跳出来指责另一个织造“从中牟利”,就很诡异了。 沈玄宁对着奏章思索了好一阵子,批下去四个字:“入京回话。” 回完这道折子,他就看起了楚霁送进来的急奏。 屈指数算,他亲政也快一年了,这一年来真是一日比一日忙。尤其是年后的这几个月,大事小情纷至沓来,北边旱了南边涝了,东边出□□了西边有人谋反了。看起来倒没有哪件闹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又哪一件都让人放不下心。 楚霁禀来的,是西边谋逆之事。 这谋逆论阵仗好像也不太大,西藏的几个土司联合起来想自己称帝,顺带着……当然也觊觎中原。他们的兵力不算多,但难处在于,那边原本就与中原的风土人情很不一样,土司谋逆,百姓们也未必向着朝廷,把朝廷派过去的官员一杀,里头现在是什么情形朝廷很快就不知道了。 事情在小半个月前交给了楚霁去盯,楚霁每过三天上一道折子。没有折子来的时候,沈玄宁心焦头疼;看了折子,更心焦更头疼。 此时又正值季节更替。人在心焦时难免身子虚,他便有点染了风寒,咳嗽打喷嚏的总不好。 是以他这封折子还没看完,苏吟就端着药进了屋:“皇上先把药喝了再忙。” 沈玄宁一时没抽回神,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把药搁在他手边,又唤了一声:“皇上?” 他这才意识到她方才在说什么,扫了眼药碗,道:“先放着吧,朕一会儿……” 苏吟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她:“汤大人到了,在外头候着呢。一会儿议起事,更要顾不上了。” “……”沈玄宁被噎住,盯着碗里的要汤哑了哑,烦乱摇头,“太苦了,真不愿意喝它。” “药哪儿有不苦的?” 沈玄宁蹙眉:“这回格外苦,也不知御医怎么回事。” “良药苦口,御医还不是为了圣体康健着想?”苏吟说着把药从托盘里端了出来,硬塞给他,“快喝了吧,奴婢专门吩咐了他们少放水,熬浓些,两口也就喝完了。” 沈玄宁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苏吟拿起托盘一福:“奴婢去请汤大人进来。” 沈玄宁却摇头:“请老师去侧殿喝着茶等一等,先传兵部尚书进来。” 苏吟听言哎了一声,便走了。沈玄宁偷眼瞧瞧她的背影,又瞧瞧碗里墨汁似的药汤,还是不想喝。 倒也不是真有多怕苦,主要是最近他本就心烦,喝了这些苦东西心里更烦。 可他放着不喝,她又要担心。 沈玄宁便踌躇了一下,左右看看,伸手把药倒在侧后方的花盆里了。① · 片刻工夫,苏吟带着候见的朝臣回到殿中,手里还端着碟蜜饯。 沈玄宁本来不想吃,觉着当着大臣的面吃这些东西不像样,但想到自己方才刚认真地埋怨过苦,现下不吃或许有点假? 于是他怀着无比心虚的情绪嚼了一颗,接着注意到进来的不是兵部尚书,是兵部侍郎。 沈玄宁锁了锁眉:“怎么是你来,周至明呢?” 兵部侍郎揖道:“周大人病了,让臣来回话。” 病了? 沈玄宁心说今儿个上午朕才刚跟他议过事啊。想了想,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兵部侍郎顾墨白左右扫了一眼,沈玄宁便挥手让宫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了苏吟,道:“帮朕把楚霁近半个月的折子都找出来。” 苏吟点点头,便去旁边的架子上找了起来。顾墨白叹着气回道:“周大人让胡将军堵了门了。胡将军非要周大人为他上疏请奏,让皇上派他去平乱。周大人不肯,可又惹不起胡家,只好先称病躲着。” “堂堂一个尚书,都要躲着他?”沈玄宁冷笑,继而摇了摇头,“罢了,先不说这些。西藏的事,你们怎么看?” 顾墨白道:“臣等觉得,还是速战速决的好。这几个起兵的土司,在当地威望都不小,拖得久了,夜长梦多。” 沈玄宁点点头:“朕也这样想。但楚霁道现在全不知里头情形如何,探子也不太插得进去,若要打只能摸索着打,难免伤及无辜百姓。” “伤及无辜百姓,也好过这些无辜百姓有朝一日都成了敌人的兵马。”顾墨白叹息,“如今探子是不太插得进去,但臣依旧听说,几个土司在招兵买马一事上花了重金,农奴甚至能以投军换得一家子的自由。如此一来,当地男儿人人从戎也并非不可能。朝廷尽快打过去,他们还不成气候;若再等上一阵,他们加以操练,就不好办了。” 沈玄宁听得直是一惊,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旋即点头:“那便让楚霁带兵前往。” 顾墨白却是一滞:“皇上当真要让楚将军带兵?” 沈玄宁锁眉:“怎么,你们还有别的良将人选?” 顾墨白摇摇头:“臣只是怕胡将军那边……” “他不甘,就由着他不甘。”沈玄宁神情清冷,“朕已亲政,断不会再由着他飞扬跋扈。派谁出征若都要由他说了算,岂不是等于把皇位也让给了他?” 他说着,将苏吟刚理出来的几本折子递给了顾墨白:“这是楚霁呈进来的,你们拿去看,再同楚霁一道议一议。” “是。”顾墨白躬身长揖,上前接过折子便告了退。 待得他出去,沈玄宁看向了眉目间满是忧愁的苏吟,碰了碰她的胳膊:“你怎么了?” “也没什么。”苏吟轻轻一喟,“就是觉得,鼻子里一股腥风血雨的味儿。皇上跟胡骁这么一日日地争锋相对起来,必是免不了要起一场动荡了。” 沈玄宁默然点头。这种事是不可否认,也不容逃避的。 他便攥了攥她的手:“朕会赢。” “皇上自然会赢。”她一副对此无比坚信的样子,看起来比他更有底气。 而后她凑近了两分:“皇上若输了,日后拿什么娶奴婢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被她身上的清香味包裹了起来。 她从不是个爱用自己的长处“引诱”人的人,但此时此刻,他无比清晰地知道,她就是在引诱他。 偏他还无法拒绝她这一套,滞了一滞,重重点头:“你说的是。” 他必须得赢。哪怕只是为了她,他也得赢。 第44章 花事了 五天后,清晨。 苏吟一进殿门,就看见冯深在侧殿里训斥手底下的一个宦官。那宦官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的。 苏吟走近了一瞧,是殿里头专门侍弄花草的小路子,一讶:“怎么了这是?” “这个不长眼的!好好的花,四天养蔫两棵,还蔫的都是皇上身侧的,这不是找死吗!”他说着狠踹了小路子一脚,这一脚一点也不虚,小路子的身子整个往旁边一歪,又赶忙跪正了:“公公息怒!” 苏吟也忙拦了拦冯深,道:“行了,这个时辰,皇上该起床了,你小点声。” 接着她顿声觑了小路子一眼,又说:“你也别生他的气,我看小路子也不是偷懒懈怠的人,指不准是花房送来的花就不好呢?” 小路子立刻向她磕了个头:“大姑姑明鉴!下奴真的不曾懈怠过!就、就算下奴懈怠,也不该是回回都死同一处的花啊!就像冯公公说的,这不是找死吗!” 冯深看着他就烦,皱皱眉头别看了眼,向苏吟道:“你觉得可能吗?花房挑不好的花往乾清宫送,嫌命长?” “那也未必就是他。花养不活,原因可多了去了。”苏吟说着便出了侧殿,看到那盆搁在殿门口还没挪出去的枯花,就蹲下身细瞧了瞧,“总死同一株,是古怪了点儿。依我看,拿去给御医瞧瞧才是正经的。” 冯深一听她这么说,脸都白了:“你是说……” 苏吟点头:“花死了不是大事,但皇上身边的花总死,万一是有人往里添了什么东西呢?” 冯深怔了怔,重重地点了头,旋即叫了两个信得过的手下进来,压音吩咐说:“快,送去御医那儿,让御医好好验验,瞧瞧有古怪没有。” 那两个宦官应下,便手脚利索地抬了花出去了。 正这时,沈玄宁也更完了衣,从寝殿中走了出来,打算去上朝。瞧见苏吟和冯深都在殿门口,他觉出是有事,便问苏吟:“怎么了?” “您身边那株花又死了,五天死了两棵。奴婢怕有古怪,叫他们送去御医那儿验一验。” “……”沈玄宁噎住,神情僵了一息,状似平淡道,“一株花而已,养死了也不稀奇,不必这么疑神疑鬼的。” “还是验验稳妥。”苏吟边说边给他理了理衣襟,又道,“奴婢会盯着这事的,不需皇上操心。” “……”沈玄宁便也说不了什么了,平复了一下心神,照例去上朝。 在他下朝之前,太医院那边就出了结果。 御医显然是对自己验出的结果有点懵,亲自来找到了苏吟,跟她说:“那花……是有古怪,但臣验了泥土,里头没什么不好的东西,只是有一股药味。” 苏吟立时挑眉:“都药味了,还不是不好的东西?!” “大姑姑别急。”御医拱了拱手,“那不是不好的药,是皇上这几日用的风寒之药。浇进去的药量很多,把泥土整个都浸透了,味道重得很,臣绝没弄错。” 苏吟:“……” 她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沈玄宁这是这几天都根本没喝药。他的药一天两碗,全都浇进花盆里,可不是“药量很多”么?花可不是养不活么? 苏吟气得哭笑不得,强缓了缓心神,跟御医说:“行,多谢您,我心里有数了,您先别跟别人说。” “是。”御医一揖,就告了辞。走了几步,他却又折了回来,“这个,大姑姑……” “嗯?”苏吟欠身,“您说。” “老臣想问问……”御医苍老的脸上带着明显的迟疑,“臣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称职的地方,让皇上信不过了?” “……哦,没有。”苏吟给了他一脸轻松的笑,“绝没有那样的事,您放心回去吧。这事我心里有底,只是不便跟您说。” 她这样讲,御医当然不好再问。即便心存忐忑,也只好先行告辞。 苏吟长吁着气折回殿中,冲着沈玄宁的御案翻了一记大大的白眼。 服了气了!她以为他最近不乐意喝药只是局限于口头抱怨,谁知他竟然来这一套! 她明白他不想喝药归根结底是因为近来心里太烦了,可是偷偷倒药什么的……这不是耍小孩子脾气吗? 苏吟铁青着脸色在殿里生了半晌的闷气,招手叫了五六个宫女近前:“去,给我取几匹白色的细棉布去。把殿里所有花盆露出泥土的部分都盖上,盖严实了!” 宫女们觉得这吩咐奇怪,但瞧她脸色明显不对,也只好先照办。于是两刻之后,沈玄宁下了朝一回到殿中,就觉得殿里……莫名的有一股要出殡的味道。 他再仔细瞧瞧,哦,是因为每个花盆都添了点儿白。 小路子正在不远处的一个花盆边浇水,也没把那白布揭开。清水透过白布往下流,倒是什么痕迹也不会流下。但如果换一种颜色,那可就不一定了。 沈玄宁止不住地心虚,走过去问小路子:“这白布怎么回事?” “皇上。”小路子磕了个头,“大姑姑吩咐的,下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沈玄宁更心虚了,哑笑了一声,问他,“大姑姑人呢?” 小路子回说:“在里头收拾书架呢。” 沈玄宁点点头,揣着满心的不安往内殿里走去。 苏吟确实是站在书架前正收拾东西,但她心里存着气,余光睃见他进来也当没看见。他轻轻咳了一声,她反倒冷冷地一哼。 他心里所有侥幸便都被打破了,彻底拿准了这都是怎么回事。 “……苏吟。”他走向她,她还是没理会,带着气把手里的奏折一封封往书架上插。 他从背后扶住她的肩头,在她耳边小声道:“别生气嘛,朕错了。” “哼!”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过身便怒目而视,“这事,奴婢一会儿就告诉太后去!” 说完她就转过身又继续收奏折,沈玄宁赶紧搂住她:“苏吟苏吟苏吟,朕错了,朕真的错了!朕最近实在是烦得慌,一喝那药更心烦意乱,所以才……”他噎了噎,续说,“朕绝对不是故意骗你的,每回都把你支开是怕你担心。而且你看,其实就是点小病嘛!” 话刚说完,他忽而觉得搂在她身前的手被什么东西触得一热。 沈玄宁一怔,探头看去,见她竟然哭了。 “……别哭别哭,这是怎么了?”他被她哭得发蒙,硬掰着她的肩头把她转了过来。 苏吟抹了把眼泪,还是火气不减的模样:“皇上觉得奴婢是□□上骗奴婢吗!” “那朕……”沈玄宁不敢贸然说话了,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亲政的这一年,您每天睡几个时辰!”苏吟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忿忿地又抹了一把,“午睡省了,用膳也鲜少按时辰用!” “如今可好,病了连药都不吃了……”她忽地咬了咬唇,抬眸一睃他,一提裙摆就跪了下去。 “哎你……”沈玄宁忙要扶她,可苏吟没起来,因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点大不敬:“皇上别忘了,先帝三十多岁就没了,太后太妃们都就此守了寡。您要是不珍重身子,日后……” 沈玄宁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行了。” 他长长的一声喟叹,滞了一滞,抱住了她:“绝没有下次了,朕不会让你守寡的。” 怀里静了一会儿,又传来轻轻的一声哼。 但这一声就不像先前有那么足的火气了,而是带了几分娇嗔味道,听得他一哂:“是朕不对。日后饮食起居,都听你的。” “嗯。”苏吟闷闷地应了一下。这回不用他再扶,她自己就撑地站起了身,却又在他怀里埋了会儿。 他便安安静静地搂着她,终于,她不太好意思了,挣了一挣,他便将她松了开来。 “奴婢沏茶去……”她恢复过来,恭谨不已地一福,就往后退。 他又拉住她,歉然道:“让你生气了。你去坐着,朕给你沏茶去。” 苏吟抬眸瞧了瞧他,没跟他客气,大大方方地径自到御案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过多时,沈玄宁亲手给她端了过来,是前不久刚送进来的明前龙井。 苏吟将茶端起来细细品着,他也坐下来,跟她说:“楚霁带兵出去了。” 苏吟一怔:“去西藏?” 沈玄宁点点头:“朕让他把兵部侍郎顾墨白也带出去了,算是军师。” “怎么让他当军师了?”苏吟觉出不对,蹙起眉头。继而便见沈玄宁重重地沉下了一口郁气。 他让顾墨白跟出去,是因为胡骁知道顾墨白近来频繁出入乾清宫议事,又不肯帮他进言,所以怂恿多位朝臣一起参了他一本,罗织罪名,想逼沈玄宁治他的罪,沈玄宁只好让他先避出去。 ——他堂堂一个皇帝,为了保住忠于自己的臣子,竟然需要让人避出去! 同时被找了茬的,还有最近抱病不出的兵部尚书周至明。胡骁显然动用了不少人脉,连人家子孙不孝的事都挖出来做了一番文章。 朝中简直让胡骁搅得乌烟瘴气。 对胡家,他真是一分也不想多忍了,他早晚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第45章 朝堂事 沈玄宁为倒药的事赔了不是,到了晌午,却发现苏吟还是没把白布给撤了。 他便去跟苏吟打商量,结果苏吟说:“皇上认错是另一回事,是否好好喝药是另一回事,这事却偏是奴婢的分内之职。所以这布,奴婢不能轻易撤了。” “……君无戏言,朕不会骗你的。”沈玄宁一脸犯了错的模样,顿了一顿,又说,“再说,你看这到处都是白的,跟灵堂似的,多不吉利啊。” “那奴婢叫人把它们换成明黄色!”苏吟说着就要走,被他一把拽住:“算了算了……” 他重重地吁了口气:“这样行不行?日后朕喝药的时候再也不把你支开了,你盯着朕喝不就放心了?” 苏吟要的就是这个话,听完之后心满意足:“那行!” 接着她就干脆利索地叫来了宫女,把各处花盆上蒙着的白布全撤了。沈玄宁一脸无奈地睇了她半晌,揉起了太阳穴:“你绝对是上天派来治朕的。” “什么?”苏吟没听清楚。 沈玄宁肃然:“没什么。你去外头跟他们说一声,若周至明来了,赶紧请进来,朕有事找他。” 楚霁带兵出征,折子仍是按沈玄宁吩咐的三天上一封。在他的折子上到第四封时,朝中对兵部尚书周至明、兵部侍郎顾墨白的弹劾已变得热火朝天。 滥用职权、买官卖官、行贿受贿、私占民宅……各条大罪如同雪片般飞到沈玄宁案头,每一条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沈玄宁一时不好判断。但他到底还心里有数,知道这二人就算有错处,也绝非这般十恶不赦。 第十三天,躲在后面安静了多日的胡骁终于亲自上了道奏折,折子里措辞严厉、大义凛然,要皇帝“秉公处置”,治周至明和顾墨白的罪。 当天下朝后,沈玄宁气得踢翻了乾清宫里的香炉:“朕倒是小看他了!” 满屋子的宫人唰然跪地,无人敢出声。苏吟瞧瞧那铜质的香炉,也没法自己去扶,只好任由香料的灰烬在地毯上那么灼着。 而后她安安静静地到旁边沏了茶:“皇上瞧着不像是生他的气,是生自己的气。” 沈玄宁咬了咬牙,沉叹:“是!” 他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着了胡骁的道。 在周至明抱病不出时,满朝都在找顾墨白麻烦。他为让顾墨白避风头,才让他随军当了军师,这才到了今天的地步。 ——今天胡骁上奏说,该把周至明收入天牢,也该把顾墨白押解回来,一并先审清再说。 盘问官员不是大事,甚至革职查办也不是大事。但顾墨白已经随军去了前线,临阵换将就是大事了。 他若答应,军中难免人心不稳,到时就不得不派胡骁这“威望更高”的老将前去坐镇;可他若不答应,现下文武百官的呼声也不是随便敷衍一二就能过去的。 如他开口以动摇军心为由拒绝胡骁,那更是给了他们直接提出让胡骁去坐镇的机会。 胡骁一旦再立军工,他先前几年给楚霁积的威望便全盘白费。想除胡家,便也难上加难了。 “皇上其实不必生自己的气。”苏吟缓缓道。 沈玄宁看过去,看到她正慢条斯理沏茶的背影,玉色的袄裙将她的身影衬得极为温婉。 “当时除了让顾大人这样避出去,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皇上若要气,也该气胡骁老奸巨猾,逼得皇上不得不按他的路子走。”说话间她沏好了茶,转过身,一步步走向沈玄宁,“其余的,皇上心里都有数。既有数,硬扛也要扛下来,不能让他再得逞了。” “……你说得容易。”沈玄宁沉然叹息,“胡骁手里,可不只是那些大臣。朕不答应,他们必有下一步动作,到时自会让读书人、让天下百姓都来骂朕是个昏君。” “哦……”苏吟哑了一哑,这确是她没有想到的。 可她紧接着又反问:“那皇上怕他们骂吗?” 沈玄宁锁眉:“但凡想做明君,总是要在意旁人评说的。否则史书上留下的全是骂名,就遗臭万年了。” “可但凡能在史书上当明君的,也都是把大权收在自己手里的。”她一抬手,沈玄宁接过了茶盏,她又续说,“皇上除掉胡骁,便是赢家。日后史书里,胡骁就是佞臣,而皇上还有几十年去行仁政挽回自己在读书人、在天下百姓心里的印象,何必这样顾忌这一时呢?” 沈玄宁一讶,盯着她沉静的面容,长吸了口气:“你可真是愈发有本事了。” “奴婢只是纸上谈兵。皇上若真能做到,才是本事。”苏吟说着垂眸想了想,又道,“而且,奴婢依稀记得楚将军曾说过,胡骁在军中威望虽高,但因行事跋扈,在将士中风评算不得很好?” 沈玄宁点了下头,她问他:“那群臣可以弹劾周、顾两位大人,将士们为何不能对胡骁表露不满呢?” “将士们不是人人都……”沈玄宁刚要说这行不通,转念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不禁嗤笑出声:“你这都是哪儿来的鬼点子。亏得你不是个男的,否则你入朝为官,朕这皇帝可不好当了。” 苏吟脸上一红,绷住了笑故作清冷:“奴婢若是个男的,朝堂如何只怕还不是大事。”说着她走近了两步,凑在他耳边压音续言,“皇上别有龙阳之好才是正经的!” “咝……”沈玄宁眉头微挑,伸手一把掐向她腰际。 苏吟痒得一缩,躲开两步赶紧溜了,小跑的背影瞧着十分欢快。 沈玄宁笑望着她的背影又喝了口茶,静了静神,给楚霁回了折子。 于是,楚霁呈上的第五封奏折,读起来忐忑不安。 沈玄宁让冯深在早朝上读了这封折子,折子中说,顾墨白颇懂兵法、还体恤军士。近来军中将士听闻朝中动荡,不平之人颇多。恳请皇上顾全大局,此时不可动摇军心,无论如何都要等战事结束了再查顾墨白啊! 楚霁这样把话说出来,与沈玄宁开口说动摇军心的分量可不一样。沈玄宁说,文武百官可以顺着提胡骁;但楚霁明确说了将士们挂念顾墨白,换胡骁去也就解决不了问题了。 沈玄宁在冯深抑扬顿挫地读完折子后,状似头疼地长叹了口气:“众卿听听。将士出征,那是几万条人命,朕不能搭上他们的性命去查顾墨白。” 大殿里万籁俱寂,朝臣们一个字也说不出。沈玄宁顿了顿,又道:“朕给他个将功抵罪的机会。他助楚霁打个胜仗回来,朕便饶了他。” 与胡骁交好的大臣一听,这不成啊。楚霁平平安安地带着人在外立了战功,还有胡骁什么事儿?可他们想反驳,一时又想不出反驳的话。 便有人道:“皇上,那周至明……” “哦,朕昨日把周至明也派出去了,让他一并将功抵罪。”沈玄宁淡淡道。 满座朝臣都蒙了,下朝之后,苏吟在乾清宫里听说这事儿也蒙了:“皇上怎么把周大人也派出去了呢?” 沈玄宁仰面躺在罗汉床上,呵地一声冷笑:“你说得对,不能再让他得逞了。打今儿起,在胡骁的事上朕一步都不退。周至明与顾墨白就算真有罪,朕也日后再查,眼下让满朝文武明白朕的意思才是紧要的。” 他越硬气,文武百官越会清楚这场矛盾不可能轻易过去。如此,他们便不要要重新思索究竟该如何站队了。 他若是个认人拿捏的皇帝,他们向着胡骁自有好处。但他不是,值不值得搭上身家性命去帮胡骁,便要另说了。 将周、顾二人收监之事,便这样顺着沈玄宁的心思被搁了下来。然而有些超出沈玄宁预料的是,又过了小半个月,光禄寺卿上了一本。 这本竟然是参苏吟的。 光禄寺掌祭祀、朝会之事,光禄寺卿宋棣上本道苏吟与皇上过从亲密,有惑主之嫌,皇上也确实有冷落后宫之实,请皇上清君侧。 沈玄宁一听就明白,胡骁这算是正式对他下战书了,往他的脉门上捅刀。 但这理由却很有趣——冷落后宫?冷落谁? 沈玄宁轻笑了声,叫来冯深:“去跟皇后说,朕近来忙得没顾上她,晚上去她那儿。”说着她便把宋棣的那本折子递了过去,“拿给皇后看。” 片刻后,坤宁宫中,汤盈霜将折子读到一半就冷笑了出来:“好个光禄寺卿,蠢人一个,竟来给胡骁出这个头。” 她心里估摸着,这事儿在皇帝那儿绝不是压住了就完的。单从他敢琢磨着收回大权就立苏吟为后、还不置后宫,他就不是个能甘心被朝臣摆布的人。 果然,沈玄宁晚上一来,就跟她说了:“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宋棣既要牵扯不相干的人,朕牵扯给他看便是。” 汤盈霜了然地点了点头:“臣妾打听了,宋家有个女儿今年十五岁,召进来封个贵人吧。” 沈玄宁却微微一滞,摇头:“那倒不至于。” “?”汤盈霜微怔,“不是说以怨报怨?” “苏吟不会想看朕这样拿个姑娘家去报复。”沈玄宁哑笑,“召进来当个女官吧,只是让宋棣警醒一些。朝堂上的事,朕还是会在朝堂上料理。” 第46章 铸假币 第二天,宋家的女儿就奉皇后旨进了宫。 宋家显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而乱了一场,宋薇进宫的时候,眼睛都哭红了。 她到了坤宁宫,宫人进去向皇后禀了话。皇后冷声而笑:“哭什么哭,她父亲一口一个皇上冷落后宫,她亲眼来瞧一瞧有没有这档子事儿不是挺好?”说着她悠哉哉地打了个哈欠,“皇上心慈,不肯她进了宫就出不去。若按本宫的意思,本宫真想赐她个位份,让她自己尝尝什么叫冷落后宫。” 掌事宫女在旁抿着笑躬身:“娘娘说的是。那您看,是不是把她交给大姑姑去?” “免了吧,大姑姑多忙啊,本宫和皇上都不想让她去添这个堵。”汤盈霜懒懒地笑了声,“让她先在外头站着吧。本宫要睡一会儿,过了晌午再让她进来磕头。” 这会儿正是临近晌午时。皇后睡下后不过多时,日头就愈发地足了。 宋薇在外头全无树木遮蔽的地方站着,别说找个地方乘凉了,就是动都不敢随便动。烈日很快就照着她头晕目眩起来,她眼前一阵阵泛着花白,身形也逐渐不稳。 宋薇心里头大致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是父亲惹得皇上皇后不高兴了,所以眼下的苦她只能自己受着。 头脑昏沉之际,她听到背后不远处有宦官赔着笑问安:“大姑姑。” 苏吟迈过宫门的门槛,向那宦官笑道:“天气慢慢热了,太后着人缝制了几只清凉解暑的香囊,我顺路给皇后娘娘送来。” 她边说,那宦官边引着她往前走。一句话毕,便已离宋薇不远了。 苏吟注意到她,打量了两眼:“这是……” “哦,这是坤宁宫新来的女官。”那宦官说着,低下了眼帘,“光禄寺卿宋棣宋大人家的千金。” ……原来如此。 苏吟当然立时就能明白原委,点了点头,不再看宋薇,只笑问那宦官说:“皇后娘娘在午睡?” “是。”宦官躬了躬身,接着伸手一引,“大姑姑若不着急,就先在侧殿喝着茶等一等;若还有别的差事,小的迟些帮您把东西送进去便是。” “我不急。”苏吟一笑,塞给那宦官两块碎银,便提步往殿门走去。然而前脚刚迈过门槛,几步外立着的人忽然喊了起来:“又不是我上本参的您!” 苏吟微微锁眉,扭过头。宋薇咬了咬牙,屈膝深福了下去。 苏吟知道,宋薇难免会觉得冤。女儿家有几个清楚父兄在朝中的事的?若换做是她,她大约也会觉得自己冤。 她便转过身,一步步踱回了宋薇面前:“委屈么?” 宋薇有些意外于她会这样折回来,怔了怔,点了头:“朝中的事,臣女一点都不知道。” “但你父亲可什么都知道。”苏吟淡然一笑,“若说起连坐,抄家、没入奴籍、满门抄斩、夷三族、诛九族,可都比召你入宫来得狠多了。你父亲身在官场,就该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都会牵连家人。你要怪,就怪你父亲思虑不周吧。” 宋薇哑然,想与她争辩,又想不到话来驳她。苏吟转身复又向大殿走去:“好好候着吧,一会儿我帮你跟皇后娘娘回个话。” · 寝殿中,汤盈霜这一觉睡得格外长。苏吟等在侧殿中,一度怀疑她是不是为了让宋薇多候一会儿故意不起,被宫人请进去之后,倒见皇后确实睡眼惺忪,是刚刚醒来的样子。 汤盈霜一贯见到她就笑意迎面:“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让他们来叫本宫一声。” “没什么急事。”苏吟福了福,便把两只香囊呈了过去,“太后那边着人做的,去暑提神,让奴婢给您送给来。” “这点事还劳你亲自来。”汤盈霜边说边拿起香囊来看,看来看去,又把紫粉色的那只塞给了苏吟,“这个你戴好看。” “奴婢那儿有了。”苏吟把香囊推回去,见皇后往床榻里侧挪了挪,就会意地坐在了床边,而后便说起了宋薇的事,“奴婢刚才瞧见宋家小姐在外候着,晒得人都虚了。她大是有些委屈,奴婢跟她说了道理,但也觉得她确实是冤,娘娘不如先让她进来?” “……”汤盈霜的心里沉了沉,继而无声一叹:果然还是皇上更懂苏吟。 苏吟是真的心善。大是大非上她拿得稳,私底下又柔和得很。若他们真把宋氏召进来封个位份,她势必真不会高兴吧…… 汤盈霜带着几分自嘲想着,自己又输了。 接着她便吩咐了宦官:“让宋氏进来吧。给她碗绿豆汤,让她在侧殿缓一缓,再进来见礼。” 听了命的宦官一躬身,就退了出去。汤盈霜忽而目光一亮,捏了捏苏吟的手:“对了,杭州新送进来一些绢扇,质地做工都好得很,本宫给你挑了几把。” “奴婢那儿有了。”苏吟又笑道。 汤盈霜眉头一锁:“我知道你什么都有。可我给你的……那是我给你的,你就收着!” “……好吧,那奴婢就收着!”苏吟应下,余光扫见有人进来就转过头,便看到宋氏进来了。 宋薇在几步外停住脚,规规矩矩地朝皇后下拜:“臣女宋薇,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皇后朝她抬了抬手,就又看向了苏吟,“知道你忙,先不多留你了。晚上若是没事,过来一道用膳?” “好。”苏吟点点头,就起身告了退。皇后在她从殿中退出去后,才又看向宋薇:“本宫不管在你父亲口中,乾清宫大姑姑是怎样的人,只要你记着,方才是她求情,本宫才叫你进来的。” “……”宋薇闷声应了句是,偷眼瞧瞧皇后,总觉着自己仿佛品着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 宫外,胡府。 胡骁听说宋家的女儿被召进了宫后,就去宋家走了一趟,结果却吃了闭门羹。他气得不轻,回到府中就去了进来的爱妾房里,大骂宋棣无用。 “我可没少提拔他。如今皇上给他点脸色看,他就有胆子不见我了?”胡骁切着齿叹气,接着又想起来点事,叫来身边的小厮,“去把二小姐请来。” “哎……将军!”身边的宠妾杜氏千娇百媚地挡住了他,柔柔地笑说,“将军别急着找她了。咱这位二小姐,心是根本不在府里,今儿一早就又出去了。” “去哪儿了?”胡骁锁眉,“又去宗人府了?” 杜氏点点头,胡骁气得信手抄起茶盏摔了个粉碎:“一个个都长本事了!” “别生气嘛。”杜氏的手在他的衣襟里摸索着,“夫人一贯娇惯女儿,二小姐自然主意大些。将军若不喜欢,就让妾身给将军生个乖巧听话的。” 胡骁听得蹙了蹙眉,却终究没说什么。 他身边妾室多,但与正房夫人的感情也尚可,贯来不喜妾室们对夫人不敬、也不愿她们挑唆他与夫人所出的孩子的关系。但今天,他实在是气不顺,眼前的温香软玉令他舒坦了些,他便懒得再去揪别的规矩了。 他或许早就不该这样拘小节。包括在政事上,他也全然可以更大胆一点。 皇帝是已不声不响地收了他的兵权,但他其他的准备也不是白做的。再过半年……最多再有一年,他必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后悔! · 五月末,前线大捷。在大军回来之前,杭州织造先入了京。 此时离沈玄宁回折子要他入京回话其实已过去很久,杭州织造于是入宫就先告了罪,道自己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才决议查明之后才入宫回话,贻误了旨意。 他能把事情弄个明白自然好,沈玄宁便没有怪他,让他入座回话。 结果这年过六旬的杭州织造,张口就砸来了一件大事:“若臣推断无错……苏州织造徐海怕是在与朝中大员勾结,意欲谋反。” 沈玄宁眉头倏皱:“谋反?” “是。”杭州织造欠了欠身,“臣详细查过,自去年□□月起,苏州一地不仅对供入宫中的绫罗绸缎抬了价,还在民间巧立名目多收了税款。这税款却未交予朝廷,但看着也没落入徐海的口袋。” “臣觉得奇怪,继续追查下去,发现徐海与北边的信件来往极为密切。其中究竟写过什么,臣尚不清楚,但臣查到这些税款,有一部分拿去铸了钱。” “铸假币?”沈玄宁把这话点得更明白了些。 杭州织造点了点头:“是。事情做得很隐秘,臣着人冒死寻来了几枚,皇上请看。” 他说着摸出了几枚铜币,沈玄宁接过来一瞧,分量极轻,明显是假的。 民间铸假币的事,历朝历代都有,大多是投机取巧之辈想从中牟利。 但这些想从中牟利的人,会费尽心思让□□看上去像真钱,这样才不易被察觉,也避免引来官府追查。 而做得格外假的,就是另一回事了。百姓们一眼就能认出的□□一旦大肆流通起来,天下必乱,多大的动荡都可能发生,好事者想搅一搅浑水、让义愤填膺的百姓为其所用,便也容易得很了。 尤其是当这些□□是从官府流出去的时候。 沈玄宁沉了一沉:“知道是在何处铸的币么?” 第47章 吃豆腐 “臣无能,暂还不知。”杭州织造揖道。 沈玄宁揉着眉心沉吟起来,过了会儿,道:“朕这就派钦差先去苏州。只要哄抬物价的罪名属实,不论铸假币之处在哪儿,都先把徐海斩首示众。” “……皇上?”杭州织造微愕,道,“此事事关重大,皇上还是谨慎行事为好。否则一旦徐海是与旁人勾结,砍了他,那铸假币之处……” 沈玄宁轻一笑:“那铸假币之处,自会有旁人来接手。” 杭州织造恍悟,想这的确不失为一个顺藤摸瓜的好法子。沈玄宁又说:“你先回杭州去,贴出告示,告诉百姓近来有歹人造假币,让他们注意分辨。朕也会下旨让各州府都多加小心,尽量不让这些假币流通出去。” 对方要天下乱,他就要尽可能地维持住局面。贴告示或许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笨办法,但在当下还没闹出大事时先将消息散出去,便也算是个防患于未然的好办法。 杭州织造领命告了退,沈玄宁在他离开后便传了几个朝臣前来,任命了钦差派往苏州彻查徐海哄抬物价之事,另外又着人拟了旨,知会各地官府、百姓。 但对于这二者间的关联,他跟谁也没说。 他不打草惊蛇,与徐海勾结的人才会跳出来。虽然突然查办徐海或许也会让背后之人心生怯意,但沈玄宁想了想,敢走到谋反这一步的人,多少会被权势蒙心。他不明言自己疑徐海谋反,对方绝不至于就此就收手。 铸假币这样大的事,多半也是其中重要一步。那么蛰伏在朝中的那人,也未必想把这一环放弃。 沈玄宁沉思着,将各种优劣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神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不少了,他私下里看了看,蹙眉:“苏吟呢?” 冯深回说:“适才万安宫和坤宁宫前后脚差人来请,苏吟去了坤宁宫了。” “?”沈玄宁眉心一跳,这摆明了是有事。 “朕去坤宁宫瞧瞧。”他说着就起了身,也没叫人备步辇,出了殿门就向北边折去。 坤宁宫中,汤盈霜悠哉哉地和苏吟一道制了一下午的香料。 她倒不是成心要把苏吟找来陪她,只是把她扣在这儿后,总得找点事情做。 至于为什么把苏吟扣在这儿?自然是为了避免仪妃找她的麻烦。 光禄寺卿宋棣的女儿是让他们给召进来了,可若说光禄寺那道折子和胡骁没关系,她可一点儿都不信。眼下前线又打了胜仗,正是胡家气儿不顺的时候,是以汤盈霜早就让人到前头盯着苏吟去了,她琢磨着,不管是胡家还是仪妃,若是想拿苏吟出气,做梦去吧! 就这么着,万安宫的人刚到乾清宫,苏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不去,坤宁宫的人就到了。 苏吟本也不傻,一瞧这架势就知道是皇后安排了人来救场,自然跟了过来。 在苏吟手里的香饵刚制成形的时候,外面震来了一声“皇上驾到——”。 汤盈霜抬了抬眼皮,笑着一觑苏吟:“准是来找你的。” 苏吟的脸一下就红透了,起身福了福:“奴婢去瞧瞧。” 汤盈霜点点头,目送着她离开。她的心情禁不住地好了几分,觉得苏吟脸红的样子真好看。 只是有点可惜,不是为她红的。 汤盈霜边想边吁了口气,宋薇端着茶盏在殿门边迟疑了半晌,还是不知要不要进去。 她觉得,皇后娘娘对苏吟,一定有点不一样的心思! 她看苏吟时眼底那一片柔情蜜意,可不是简单的姐妹之情会有的。宋薇对此心里有几分数,是因为她从前经历过——她怀着那样的心情看过别人。 但她只是看看而已,知道有缘无分,就很快断了这份念想,那份情绪来得远没有皇后娘娘现下这么浓烈。 只是,也可惜了,皇后娘娘似乎只是单相思。苏吟对此无所察觉,她的柔情都给了皇上了。 宋薇不禁觉得有些心疼,有些唏嘘。人世间,她们这样的人太少,像是投错了胎,多半时候大概都会爱而不得。 宋薇几经踌躇,终于迈过门槛进了殿。 皇后正拨弄着苏吟刚制出来的香饵,宋薇把茶放到了她手边:“娘娘喝口茶,歇一歇。” 皇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多理她。 宋薇也不敢多说话。对于皇后的事,她一个字都不敢问,她不想冒冒失失地让自己丢了性命,也不想害了皇后。 那样的心思……是多大的罪啊! 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都不敢跟父母提,何况是已嫁给皇帝的皇后? 侧脸里,苏吟跟着沈玄宁进去,殿门刚关上,他就蓦地转过身把她抱住了。 “!”苏吟挣了一下便作了罢。他近来总是这样,有事没事就爱抱抱她,非说抱着她舒服。 苏吟问过他,问他是不是觉得她胖?胖起来软和了抱着才舒服吧? 他听得笑了一声:“你胖不胖,你心里不清楚?不要瞎给朕安罪名。” 苏吟就不吭声了,她知道自己不胖。 他非要抱……也只好由着他抱了。 今天又是这样,沈玄宁搂着她也不说话,两个人一起站了一会儿,他就自觉地把她松开了。 然后他和她碰了碰鼻子:“怎么了?坤宁宫和万安宫同时找你,是仪妃要找你麻烦?” 苏吟点了点头,他又问:“那她找上你了吗?” “没有。”苏吟一笑,“奴婢直接来了坤宁宫,就一直没出去。” 说罢她想了想,又问:“奴婢听说今儿个杭州织造来了?如何?可是有大事?” “是有大事。”沈玄宁一点头,接着就道,“朕把苏州织造给办了。” “?!”苏吟愕然,但他没多解释,捏着她的手,一笑:“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苏吟怔怔:“什么?” “朕盼着这事儿和胡骁有关系。”沈玄宁压音道。苏吟立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反手一捶:“皇上别瞎说!” “怎么是瞎说。”他轻笑出声,“他给朕递个罪名,朕好办了他娶你不是?” 苏吟翻眼睛瞪他:“皇上可不是办了胡骁就能娶奴婢,得把朝中大权都收回来才行呢!不然没了这武将,文官也还是要反对。” “……你就不能鼓励朕两句?”他说着锁眉,睃她两眼,一脸不快地作势要走。 刚走没两步,她追上来扑住了他。 沈玄宁忙探手将她一环,接着就听她一连串的娇俏笑声:“皇上最好了!凡事一步步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脸红,摒笑,扭脸,“吃豆腐?” “?”苏吟和他对视了那么一息,立刻松开他的脖子,推门就跑了! 沈玄宁在她背后扑哧一声,心道跑得真快! · 宫外。 宗人府是专管宗亲事务的官衙,犯了错的宗亲有不少都要被关在这儿,所以这三个字常令宗亲们听了就怕。 但实际上,圈禁宗人府比下大狱要来得好多了。圈禁此处的宗亲大多都仍有下人伺候,吃穿也都尚可,只不过不能随意出去。 有宫里头额外关照的,过得还会更好些。就拿前崇王沈玄宗来说吧,他当下住的是一方单独的院子,身边有三个宦官,而且都是从前伺候他的忠心的老人儿。用度上宫里是从来不委屈他的,他要看什么书,只要不犯忌讳,翰林院也会及时送来。 所以他其实可说过得不错,但过得不错也有过得不错的坏处。比如,当有人跟他赌气的时候,他不太好劝——因为她可以躲到别的屋子里把自己关起来。 院子里,三个宦官傻眼看着沈玄宗。 沈玄宗扒在书房门外,苦口婆心:“你别生气。我也……我也没说什么啊!” 里面没回应 他叹了一息,又道:“你看,你总得嫁人,这话没错吧?要嫁人总得嫁个好人家不是?我劝你听你父亲的,见见徐家公子,这话说错了吗?” 里面传来啜泣声,而后便响起惊怒交集的骂声:“你有没有良心!” “……”沈玄宗滞了滞,苦笑,“阿菁……” 他沉然喟叹:“你别发脾气。你瞧,我这个处境,不能耽误你一辈子啊。再说,就算我想娶你我也没法娶,是不是?皇兄肯定……” 房门在这时唰地打了开来,胡菁站在门槛内,眼眶通红地盯着他:“什么叫‘就算’你想娶我?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沈玄宗:“……” “你到底喜没喜欢过我!”胡菁逼问道。 沈玄宗陷入沉默,她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他盯着地面缓了一会儿,终是平复了情绪。 但他仍旧不敢抬眼和她对视,咬了咬牙,道:“没有。” 胡菁眼眶之中分明一湿。 “多谢你时常来看我,但我从没喜欢过你。打从那事了了之后,在我眼里,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他一字字道。 “好,这是你说的!”胡菁银牙紧咬,复又盯了他半晌,眼底的泪意终于被她一分分忍了回去。 她望着天幕干笑了一声:“那我嫁谁也都没有分别。我这就回去告诉父亲,我愿意嫁给徐家三公子,如你所愿!” 她说完转身便走,脚步间夹杂着分明的羞愤和怨恼。 沈玄宗想叫住她,哑了一哑,又忍住了。 嫁徐家,就嫁徐家吧。 她娘家这样厉害,不论徐家公子是怎样的人,大约都不敢欺负她。 怎么也比空耗在他这里强。 第48章 吃飞醋 胡菁突然转了性儿,愿意嫁给徐家三公子了,胡骁自然喜出望外。 他立刻递了封信去苏州,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海。过了小半个月后却听说,徐家被抄了。 信差回禀道:“小的赶到苏州时,正是满城风雨的时候。徐家被抄了家,满门都入了狱,徐海徐大人据说已人头落地了。” 胡骁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忙问:“什么罪名?” “说是……哄抬物价,让杭州织造参了一本。皇上派人去查了,查实之后就定了罪。”信差道。 胡骁又缓缓地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因为铸假币的事情就好。若假币的事情皇帝以有所察觉,他为了自保就不得不放弃这一环。可放弃了这一环,后面的事情便会很不好办。 但胡骁还是存了个心眼儿,打算先听听朝中的动静。 若朝中把这事悄无声息地放过去了,就说明徐海那边没露出什么与他有牵扯的线索,他日后便可把各种未尽的事宜慢慢地拢过来;而若去查案的官员顺着徐海摸到了他,他此时不做妄动,到时鸣冤便多了几分可信。 总之,他不打算给徐海陪葬。 · 乾清宫里,苏吟听闻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一齐到了,知是有要事,就直接进殿回了话。 沈玄宁一听,当即示意几个正议事的官员先告退,而后道:“让他们进来吧。” 苏吟一应,便去请了人,又上了茶。刑部尚书毕恭毕敬地将奏章呈给沈玄宁,苏吟立在旁边很快就发现他的神色愈发沉了。 “都出去。”她轻道了一句,宫人们齐齐施了一礼,无声地向外退去。 官员们在安静中噤若寒蝉,过了良久,皇帝却未如预料之中一般发火。 他搁下了奏章:“这些证据,不足以证明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与胡将军有关。” 几名官员一愕,苏吟也一愕。 官员们面面相觑了一番,刑部尚书起座揖道:“皇上,臣等验过,书信上的字迹确是胡将军亲笔。何况胡将军跋扈已久,臣等以为……” “字迹总归是能模仿的。”沈玄宁口气轻松,一顿,又道,“朕是不喜胡骁跋扈,但他也确有他的本事。此事疑点尚多,你们先不要声张,免得污了胡将军的名声。” 一时之间,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先前的一年多了,皇后的人选也好、朝堂上的种种变动也罢,都让他们认为皇帝除胡家势在必行。 怎的现在他却突然为胡家说起话了呢? 好在几人也都不傻,转念想想,就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刑部尚书于是率先揖道:“是,臣遵旨。” 沈玄宁点了点头:“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一切罪证,由你们刑部、大理寺各誊抄一份,好生收着。” 这句话宛如一颗定心丸,令几人都松了口气。而后几人见皇帝不再有话,就齐齐地施礼,利索地告了退。 苏吟看他们这么兴师动众地过来,还道他们要好生议上一会儿呢,没想到沈玄宁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把他们挡回了。 她便只好再送他们出去,径自折回来后好奇地问他:“罪证确凿,皇上为何不直接办他?” “朕不想打草惊蛇。”沈玄宁一喟,“朕近来翻来覆去地想过,若朕是胡骁,动了谋逆之心,首先会做什么。” “会做什么?”苏吟追问道。 “会养兵。”沈玄宁轻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就是因为手中无兵。胡骁可不是个秀才,他比朝中的任何人都清楚兵权在握能办多少事。” 若他没有收回胡骁的兵权,胡骁大概会直接煽动军中将领吧。但眼下兵权不在胡骁手中了,他能做的便只有养私兵了。 “现在惊动他,不是明智之举,朕要等楚霁回来再办他。”沈玄宁道。 胡骁是一员大将,他跳出来谋反,在军中引起的震荡绝不会小。不论戍守京城的兵力比他养起的兵马多多少,此时都不宜掉以轻心,有个能那住事的将领坐镇是很要紧的。 苏吟听罢点了点头,又问:“那皇上不差个人先查查他有多少兵马、养在何处?” “自然要查。”沈玄宁噙着笑把她揽到了身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执起她的手吻了一吻,“朕打算差个信得过的人去查。这人是杭州织造举荐的,官位不高,但踏实可靠,跟你同姓。” 跟她同姓——苏吟当时没把这话当个事儿,毕竟苏姓也不是多么罕见的姓氏,天底下姓苏的人多了去了。 后来还是跟皇后无意中聊起时,皇后点明了她:“皇上这是想给你认个干亲入继,以便日后你入主中宫吧?” “……娘娘说的是!”苏吟恍悟。 她是完全没往那儿想。成亲的事再大,她也没时时刻刻都想着。现在皇后这么一提……她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没反应的时候沈玄宁的神情好像有点失落。 他怎么不直接跟她说呢!! 苏吟边想边笑,汤盈霜斜眼睃着她:“你和皇上真有意思,本宫都急着想看你们成亲了。” 这话是真的。她是嫉妒沈玄宁,可看苏吟高兴,她又觉得这样挺好,也希望苏吟能跟沈玄宁好好地过上一辈子。 宋薇在旁边听得怔了怔,心下叹着气,感慨皇后娘娘人真好。 她坚信自己绝没看错,皇后娘娘就是喜欢苏吟的。可她那么喜欢苏吟,也还是希望她能和皇上终成眷属,这于许多人而已,大约是难以做到的。 因为感情都自私,不止自私,还容易令人疯狂。 宋薇近来就有那么一点儿克制不住自己。她嫉妒苏吟,嫉妒她总能让皇后娘娘笑着说话。 她明明心里只有皇上,可皇后娘娘看见她还是高兴。旁人谁也没有这个福气。 · 六月末,大军凯旋。 楚霁带着一众将领入了京,沈玄宁论功行赏,京中好生热闹了一阵。 藏地的叛乱完全弭平了,几个谋反的土司都已人头落地。朝廷很快下旨任命了新的土司,新土司们为表忠心,进献了许多中原难得一见的珠宝。 除了珠宝,还有奴隶。 这个词在中原其实已经不多见了,各豪门显贵的府中为奴为婢之人虽多,但大多也还在良籍,长大了是能好好成婚、也可以另谋出路的。而且这些人轻易不能打死,一旦死了,官府要治主家儿的罪,跟藏地把身家性命都交到土司手里的奴隶是两码事。 所以苏吟乍闻这事还觉得挺新鲜,沈玄宁见她好奇,就跟她细说了说:“大多是先前那几个土司的家眷,也有专门挑出来的貌美女奴。” “貌美女奴”几个字一入耳,苏吟脱口而出:“那奴婢今儿一早看见的进宫的那几个……” 沈玄宁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大笑出声! 苏吟被他笑得脸红,继而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她闷头一咬牙,福身就要告退,沈玄宁一把拉住了她:“别走别走。” 他把她拢到腿上坐,叭地亲了她一口:“难得看你在乎这种事,朕高兴。” 他真的高兴。打从南巡之后,她虽然接受了他,两个人相处得也和睦,但他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一丁点紧张或者吃醋的情绪。 这没什么不对,毕竟他身边也没别人,唯一走得还算近的皇后他也跟她说明白是什么打算了。 可是吧,她从不紧张从不吃醋,他偶尔就要患得患失了。他有时会想,她是不是不太在意他?他是不是不够好?让她觉得没那么重要? 现在他满意了! 沈玄宁衔着笑把她圈在怀里解释:“你放心,朕对她们才没兴趣,那几个召进来是为赏给将领们的。朕亲自帮他们挑挑才显得重视不是?随便分下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苏吟呢喃着“哦”了一声,斜眼瞧瞧他:“奴婢也没说什么!” “是是是,你没说什么。”沈玄宁很严肃地顺着她的话说,“你能说什么?左不过就是朕若要了她们,你就不要朕了嘛,朕哪儿敢啊。” 苏吟:“……”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悍妇。 就这么着,几个一大早进宫的人,当天下午就都赐了下去。苏吟过了几日才知道,其中最漂亮的一个是给楚霁的。 她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有一种渐行渐远带来得奇异的苍凉感…… 同时连带着看沈玄宁越来越顺眼了。 又过两日,沈玄宁差出去的官员悄悄入宫面了圣。沈玄宁在翌日一早就差了人去急召楚霁进宫,却是一等就等到了晌午。 宫人们轮番去催了不知多少遍,楚霁终于在午后硬着头皮进了宫门。沈玄宁原本存着气,想他怎的刚立了个战功就这般拿大,见了他的面倒顿时气消了。 “……脖子上怎么回事?”沈玄宁一脸探究地盯着他颈间的几道血痕。 楚霁闷着头长揖:“臣试了各种法子想遮住它,都不太顶用。臣失仪了。” 沈玄宁听出他不想多解释,便也没再追问,摆了摆手:“说正事。朕查到胡骁养的私兵在何处了,你得马上再去给朕打一仗。” 第49章 大事近 待得议完正事从乾清宫告退出来,楚霁头都大了。 他捂着脖子闷着头往外走,一脑门子的官司。 太尴尬了!从皇上到苏吟再到几个御前侍候的宫人,都看着他流露过忍不住要笑的神情,摆明了是觉得他脖子上那几道伤是在床上弄出来的。 他还没法解释——总不能开口说“臣这伤不是在床上被挠的”吧? 但是,真的不是啊!!! 那个藏地来的女奴长得是漂亮,可是连汉语都不会说。他跟她没法交谈,也就提不起兴致和她同房。今儿一早,是一直跟着他的侍妾雨竹跟他说,那个女奴一夜都没睡,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动都不敢动,请他去看看。 彼时宫里传召的旨意还没到,楚霁想着也没什么事,那看看就看看呗?万一是病了不舒服了,好赶紧叫大夫啊? 他于是就进了那女奴的门,定睛一瞧,便见她确实缩在角落里,身子蜷成了一个团儿。 “怎么了?”楚霁边走过去边问她,到了她面前见她没反应,他就蹲下了身。 结果他刚伸手碰了碰她的肩头,她突然抬手,一把就挠了过来。 楚霁下意识地侧首避让,紧接着便感觉到脖子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雨竹在旁边吓坏了,女奴自己也吓坏了,楚霁懵了:“你怎么挠人呢?!” ——正这时,宫里头的旨意到了。 府里头一下就乱了起来,楚霁想着怎么也不能这样进宫啊,但把脖子缠上也同样不对劲。 他一度想跟雨竹借点脂粉遮一遮,却又被大夫拦住了,大夫说沾了脂粉容易留疤。 ——这疤要是留下来,他估计后半辈子都总得被人误会在床上吃过亏。楚霁不得不作罢,矛盾再三后,只得这样硬着头皮先进了宫。 然后便是在乾清宫里面对众人憋笑的事了。 楚霁觉得这大半天过得宛如渡劫,回到府中,他阴着张脸,跟谁也没说话,直奔那女奴的房间。 房里,容貌姣好的异族少女仍旧缩在角落里,哪儿也不敢去。 这里的人说话,她听不懂;他们怎么看她,她也不清楚。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荡的,只有姐姐的惨死。 她们姐妹两个长得都很漂亮,从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很出众了。五年前,她姐姐被家主献给了土司,短短三天时间就断了气。 她见过姐姐的尸体,尸体上伤痕累累,鞭痕、牙印、淤青,到处都是。 那时她还小,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她才慢慢从大人们口中听说,这些权势滔天的人玩弄女色颇有一套,至于死了人,他们是不在意的,反正他们身边总会有新的人进来。 如今,轮到她了,她面对的人远比土司更权势滔天。 所以今天早上,她真的是怕极了。她怕得什么都顾不上,动手也是下意识就动了手。谁知就那么寸,她竟然伤到了人。 后来,他好像是有什么急事,就离了府,不然她大概已经死了。在西藏,没几个伤了主人的奴隶能活下去。 可等他回来了,她又要面对什么呢? 她忐忑不安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噩梦般的闷响传了过来。 她抬头望去,颤抖如筛地看着楚霁一步步走近。 楚霁阴沉着脸,早上的教训令他在离她还有三尺远的时候就停住了。 然后他指了指脖子上的伤:“看你干的好事。我方才是去面圣,不知皇上日后怎么看我。” 她看他指伤口,身子缩得更紧了些。接着,她注意到了他手中攥着的鞭子。 鞭子打人最疼。他又是个将军,力气一定不小。 她紧缩着哭出声,怕激怒他,又捂住了嘴。 “……你还先哭了?”楚霁满心不快,但又实在不习惯跟姑娘家发火,便只锁眉睇着她。睇了一会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她在看什么。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马鞭,信手扔到了一旁,而后蹲下了身:“不打你,你别怕。” 少女显然被他的动作弄得有点懵,含着泪打量起他来,楚霁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依旧只是那样盯着他看。他意识到她是一丁点儿汉语都听不懂,无奈地指了指自己:“我,楚霁。” 而后又指指她:“你?” 她恍然大悟,接着说了个复杂到楚霁听都听不清的名字。 “……算了,回头再说。”楚霁一哂,遥遥地朝她伸出手,“听说你这么缩了一夜了?出来吃点东西,活动活动筋骨?” 她又听不懂了。楚霁无奈一喟,扭头叫人:“雨竹!” “哎?”雨竹从外头进来,他指了指眼前的人:“我看她没病,就是害怕。你陪她待一会儿?我还有事。” “行。”雨竹痛快地应下,楚霁又看了看眼前可怜兮兮的姑娘,就转身走了。 雨竹走到她面前时,也跟楚霁方才的做法差不多,在离她还有几步时就停下了,接着指了指脖子:“你不许挠我啊……” · 宫中,沈玄宁在一日后便接到了楚霁上的折子,折子里写的是对查办胡骁的想法。 楚霁跟他想得差不多,擒贼先擒王。让他执掌京城戍卫理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实际上能不跟胡家的私兵过招就别过招,把胡骁拿住了是最要紧的。 楚霁还指出了几条要点。其一是要先找个理由封城,最好在出手前几日就提前封,理由不能跟胡骁有关系。 这样封城之后,私兵那边纵使有人来打探消息,听说的也和胡骁无关,警惕便会放松回去。以免节外生枝。 其二是搜府也好抓人也好,都得有完全的把握时在动手。动手前得摸清胡骁和他那几个已在朝中露过脸的儿子侄子在哪儿,最好一个漏网之鱼都不要有。 其三,楚霁在奏章中请沈玄宁仔细思索一遍,想想胡骁是否还有拿出来要挟他、要挟朝廷的筹码。办胡家毕竟是个大事,如果办完之后又被迫放人,那面子上可就太不好看了。 沈玄宁也不想功亏一篑,便将汤述仁请进了宫,一道商议了一番。 汤述仁在傍晚时分告了退。沈玄宁在他告退后,又叫人调了所有与胡家有关的档出来,打算自己细读一遍。 他先前已经颇费了一番心力去了解胡骁了,但眼下,他要再查验一次。他可不想事到临头之时,胡骁拿出一块他不知道的免罪金牌一类的东西,把整件事变成一场闹剧。 他一直忙到深夜都没睡,苏吟鲜见地没有去催他就寝。于是当她去侧殿小歇的时候,田燕怡都觉得新鲜,好奇地问她:“姐姐怎么不催皇上睡觉了?” 苏吟从她手里接过芝麻糊吃了两口,淡笑道:“皇上今儿有要事,谁都别催。” 她顿了顿,又说:“你先去睡吧,不用在这儿守着我。” “……我也不困,白天睡足了。”田燕怡说着觑了觑她的神色,苏吟斜眼一扫她:“卫湛晚上还当值?” 田燕怡红着脸不吭声了。 苏吟眉头一挑:“他们御前侍卫也是,哪有让人白天晚上连着当差的?明儿我跟他们统领说说,不能这么使唤人了。” “您别……”田燕怡觉得不好意思,苏吟笑笑:“客气什么。我现在帮你安排安排,你赶紧嫁出去正好。日后怎么着,可就不好说了。” 打从沈玄宁开始着手办胡家之后,她心里就有点淡淡的……怅然若失? 因为虽说他并不是办完了胡家就立刻能娶她,却也是迈近了一大步,她感觉嫁给她的日子一下就近了。 当然,她很想嫁给他。可是想到住进坤宁宫,她心里又总有点说不清的愁绪。御前的人和事也让她有些放不下,她毕竟和他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了,突然要跳开这个环境,大概总是有点舍不得的。 所以她最近都变得特别“体贴”。类似田燕怡这样的私事,只要不违规矩,她总愿意帮上一把,想让大家都好过一点儿。 谈婚论嫁的话题说得田燕怡面红耳赤,苏吟嗤地一笑,就不拿她寻开心了,把剩下的芝麻糊放到了一边:“我进去瞧瞧。你上膳房要些绿豆汤,给御前侍卫们送去。” “好……”田燕怡闷着头朝她一福,苏吟就先走了。走进殿门,她便看见沈玄宁一边拿着本册子正读,一边揉着太阳穴。 “有难处?”她走过去问,沈玄宁摇摇头,扯了个大哈欠:“困。这胡骁,单凭他害得朕不能睡觉,朕也不能轻饶了他。” 苏吟喷笑出声,到旁边的小柜里取了盒提神的清凉膏,用指尖蘸了点,绕到他身后帮他揉太阳穴。 “饿不饿,让膳房上份汤来?奴婢方才去瞧了,皇上那天夸过的山药……”她十分难得地又忘了回词,沈玄宁哈欠连天地顺口就接上了:“乳鸽汤?不用,朕现在没心思吃。” 他说着抓过了她的手,凑在唇前,边吻着边深吸了口气。 苏吟还是不习惯于在周遭有别的宫人时和他这么亲近,旋即一挣:“皇上!” “朕是图你的清凉膏。”他没松手,反是又深吸了一口,沉肃道,“提神醒脑。” 第50章 京中事 黎明破晓十分,沈玄宁终于忙完了。他看了看时辰,估摸着还能小睡三刻工夫再去上朝,就进寝殿歇了下来。 和他一起熬了一夜的苏吟被他拽上了床,她本来想跑,但他按着她,把她头上的钗子一支支给卸了:“就在这儿睡,一会儿朕去上朝,你睡你的。” 苏吟眨了眨眼:“那皇上也赶紧睡,再说会儿话,时间就过去了。” 他嗤笑着应了声好,便闭了眼睛,苏吟也安然阖目,两个人都很快就睡得熟了。 三刻之后,冯深来叫沈玄宁起床。苏吟听见了动静,却实在睁不开眼,就沉沉地继续睡了。 早朝上,楚霁在上朝前提前得了信儿,知道胡家没什么能要挟朝廷的筹码了,上朝时就直接上了疏,道前几日在京中被匪人所劫。 沈玄宁便顺着他的话问,怎么被匪人劫了?楚霁就开始了一番绘声绘色地描述。 他说,自己照例去军营练兵,回来的晚了些,身边也没带几个人。 在离府不远的时候,突然杀出了一拨匪徒,个个蒙面,叫嚷着要抢劫钱财。多亏了他功夫好,才得以脱身。 他还顺便提了一句:“其中有一个用的兵器颇为厉害,不知是个铁爪还是钢爪。凌空甩来,亏得臣避得及时才没瞎了眼睛,但还是在脖子上留了伤了。” 他这么一说,这三两日里对他颈间抓伤颇有兴趣的朝臣都不约而同地低了头,心里皆想:对不住,把您想歪了。 沈玄宁艰难地憋着没笑,一脸冷肃地问:“既是三两天前的事,怎的今天才禀?” 楚霁揖道:“臣原以为不足一提,就自己差了手下去抓人。谁知这几日下来,竟一点线索也没找到,颇是蹊跷,臣才不敢不禀。” 沈玄宁接着递话茬:“怎么个蹊跷?” “臣细细想了,一是那兵器不像中原人爱用的东西。二是……臣的府邸周围,都是朝廷命官,没有寻常百姓,寻常匪徒断不敢去那里作案。臣怀疑他们根本不是为钱而来。” ——说到这儿,满朝好一阵哗然。 楚霁才刚打完一场仗。虽说战事本也不大,几个土司也都伏了法,但有不怕死的来寻仇、或者来朝中刺探,也并非不可能。 于是不及沈玄宁发话,兵部就有人按捺不住先开了口:“将军可认得出是什么人?若是藏地来的……” “这还真说不好。”楚霁笑了一声,模棱两可地道,“月黑风高的,又都蒙着面,哪里看得清楚?不过也许是吧,体格都很强壮。” 朝中顿时议论四起,沈玄宁任由着议论持续了半晌,才开口打断:“此事,确实不可掉以轻心。” 殿中唰地一静。沈玄宁顿了一顿,又说:“伤及朝中大员,若不彻查,有损国威。传旨下去,封城搜查,查到任何端倪,刑部直接到乾清宫回话。” 刑部尚书赶忙上前领旨,想了想,又迟疑道:“可此事已过了三天,若这伙匪人已然离京……” “他们如是真的包藏祸心,并非只为钱财,尚未得手自不会这样轻易离京。如不是……”沈玄宁看向楚霁。 楚霁苦笑叹息:“如当真只是一伙普通的匪徒,臣便只得自认倒霉了。” 就这么着,京城顺利地封了城了。朝上议事的整个经过,胡骁都在场,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两日后,沈玄宁把查办胡家的事安排了下去。顷刻之间,京城便陷入了震荡不安。 他到底还是杀了胡家一个措手不及,但胡家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外头私兵来不及调,他们府中也还有不少人马。 于是胡家的数处宅子中都与官兵起了打斗,难免刀光四起,血流成河。 这样的权力斗争,总是令人生畏的。百姓们一时都不敢出门,热闹的街市变得无比冷清。 宫中,汤盈霜因此而彻夜未眠。因为这事是她父亲在主理,她真怕父亲出点什么闪失。 可她也不好去乾清宫问。单是遥望乾清宫的灯火通明,她也知道皇帝现在够忙的了。 汤盈霜便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宿,最后一点耐心被烦躁冲开之后,她终于受不了了,坐起身一把揭开了幔帐。 “娘娘?”一个声音很快就传了过来,汤盈霜定睛看了看掌着灯站在门边的人,锁起眉头:“你今天不是白日当值?怎的晚上还在?” 宋薇回说:“奴婢看娘娘心神不宁的,心里不安生,便和别人调了值。” “你有心了。”汤盈霜笑了笑,疲惫地又躺了回去。宋薇说:“奴婢去给您沏盏安神茶来?” “不必了。”汤盈霜没心思喝,便摇头拒绝了她。但宋薇还是去沏了一盏,晾至温热后端了进来。 汤盈霜长吁了口气,坐起身接过了茶盏。 她抿了口安神茶后,睇了睇床边,示意宋薇坐。宋薇微微一怔,有些忐忑地坐了下来,汤盈霜道:“等胡家的事儿了了,本宫就放你回家去。本宫知道你不是个糊涂人,你也要跟你父亲说清楚,有些糊涂是不能犯的。” 宋薇哑了哑,却说:“奴婢不急着回家。” “?”汤盈霜挑眉,“这什么话。你在宫里,你爹娘总是要担心的。再说,你也到了嫁龄了,赶紧回家去,别在宫里平白耽误了。” “……奴婢在坤宁宫,又不是浣衣局,家里有什么可担心的。”宋薇嗫嚅着,顿了顿,“而且,奴婢也不想嫁人。” 不想嫁人? 似曾相识的想法令汤盈霜一愣。她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宋薇来,宋薇死死低着头,又说:“奴婢倒羡慕大姑姑,在宫里过得逍遥,还有娘娘记挂着。” 汤盈霜蓦地窒息,震惊地看了宋薇好半晌。 然后,她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措:“你……说什么?” · 宫外,楚霁也忙了一整日。这事有汤述仁一揽大局,但如何抓这些人交到了他手里。 胡家势力不小,在京中宅邸众多,他从天明一直忙到了深夜才终于回了府,等在府门口的雨竹松了口气:“可算回来了。” 说罢她就跟着他进了院儿,一边给他备水盥洗一边挑些趣事来说。她说的主要是那个西藏女奴的事情,女奴的全名太复杂了,他们都只记住了最后的卓玛两个字,这几天也都这么叫她。 于是楚霁便听到她说:“卓玛真是对什么都新鲜,奴婢今儿陪她放了好一会儿风筝,她可高兴了。” “卓玛爱吃桃子,连这个词都学会了,说得还挺准。” “卓玛这两天不那么紧张了,总是笑着,奴婢觉得……” 歪在躺椅上小歇的楚霁锁着眉头睁开了眼:“怎么总是说她?” 雨竹一滞,扭头看过去,他又说:“你怎么了?” 他们也在一起很多年了,谁有什么异样,对方总是很容易察觉出来。雨竹一时愣住,楚霁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走向她:“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雨竹的笑容发了僵,局促地撑了会儿,便泄了气,“奴婢只是觉得将军喜欢她,所以多说说她的事情……” 但事实上,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说不清到底是为了让他开心,还是为了让自己接受他喜欢卓玛的事实。 她在他身边很久了,最初是婢女,后来是侍妾。 这个身份,她心里有数,算是个名分,也不算是正经的名分。他以后还会有妻子、会纳妾,她对这一切都很清楚。 她也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可不能接受的。早几年他与宫里的大姑姑情投意合时,她的心情都很平静。后来大姑姑因为她的存在跟他翻了脸,她反倒觉得有些诧异。 但这几天,她突然发现不是那样的,她发现她会因为他另有新欢而感到难过。 几年前那会儿,她没怎么见过大姑姑的面,所以这个人的存在于她而言一直不算真切。可现下,卓玛就在府里,他对卓玛笑一下她都难过极了,她一下明白了大姑姑的反应为什么那么激烈。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自私,自私到令自己诧异。 这些心事,她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更不敢设想他听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楚霁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道了一句:“我不喜欢她。” 雨竹一愣,他一脸的好笑:“我只是觉得她很有意思。但她连汉语都不会说,我怎么喜欢她?” “那她……”雨竹哑了一会儿,“将军您打算……” “先养着她就是了,也让她学学中原的这些东西,日后另寻个好人家把她嫁了。你也上上心,我没工夫管这些。”他轻描淡写道。 雨竹一下子有了笑意,旋即福身应了声是,接着又心无旁骛地继续给他往铜盆里兑起了热水。 楚霁在旁边若有所思地又打量了她几眼,最终也没说什么,盥洗之后就让她回去睡觉去了。 · 宗人府所辖的院子里,沈玄宗心惊胆战地听完了宦官打探来的消息,半晌都没说出来话。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被搅得乱七八糟。而后,他又在一弹指间变得无比清醒。 “胡家二小姐呢?”他忐忑不安地问那宦官,“胡菁,胡菁怎么样了?” 第51章 胡家倒 街面上闹闹哄哄地折腾了三天,事情基本了了。 胡骁和三个儿子都入了狱,由刑部会审。妻女也都先押了起来,家中而想而知是被抄了。 事情起得太突然,胡骁自是没那么轻易认罪。几天后,刑部上了道折子,说胡骁抵死不认,只说自己有功于朝廷,和怒斥皇帝过河拆桥。 沈玄宁看完这奏章没说什么,也没急着批复,只吩咐楚霁:“带兵去,把他养的私兵办了。” 豢养私兵,在本朝一直是重罪,参与私兵的同罪。但沈玄宁思量之后,特意开了个恩,跟楚霁说:“平头百姓不懂那么多道理,胡骁许以厚禄,他们想养家糊口,便去了。你去了之后,抵抗者自是要就地问斩,但余下的人,把他们招进军中抵罪便是。” ——当然,这是指被胡骁蛊惑去了的寻常百姓。军中主事的就不能轻饶了,有一个算一个全得抄家。 楚霁领了命,第二日一早就带兵出了城,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才回来。 这一回,罪证确凿了,谋逆的大罪胡骁不认也没认。 夜色深深,沈玄宁坐在罗汉床上批折子,苏吟在旁边哈欠连天的,又不想去睡。他想了想,说服她到对面坐下,好伏在榻桌上睡一觉,她听了话。 她睡着后,他就悄悄地也坐到了那一侧,把她搂进了怀里。 然后,他还低头亲了亲她。 他如果想直接让她歪到怀里睡,她肯定不干,会担心耽误他料理正事。沈玄宁对此颇有点气,觉得她很多时候过于贤惠,可又没法跟她说。 ——嫌弃她过于贤惠,他可就成了昏君了。他成了昏君,她日后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妖后? 所以他只能偷偷地这么干。其实这样也没有多耽误正事,他觉得她在怀里,他看得还快了一些呢。 苏吟就这么睡了一个多时辰才转醒,她迷迷瞪瞪地睁睁眼,很快就看清了眼前。 “……皇上讨厌。”她打着哈欠呢喃道,沈玄宁短促一笑,搂在她肩头的手轻拍了拍:“我就是想多跟你待一会儿,你怎么一睁眼就骂我?” “……”苏吟不吭声了,也没动,歪在他怀里静静地缓着神。 她也是喜欢跟他一起待着的,所以才不愿意回房睡觉。说起这个,她心里还有点愁,因为来日当了皇后,她肯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日日待在乾清宫里了,看到他的时间会少很多。 诚然她也可以自己找些乐子,并不至于和他相处的时间少了就活不了。但这么多年下来,她已然习惯了想和他说话时随时都能跟他说的日子,想到日后不得不把话都留到见了他的面再一起说,她就觉得满心都不适应。 于是,沈玄宁看着看着折子,就感觉左臂被她紧紧地抱住了。 他侧首看看她,她侧颊在他胳膊上蹭着。 “怎么了?”他嗤地一笑,苏吟的语气里透着点小委屈:“我想你了。” “?”沈玄宁一怔,“我不是就在这儿?” “是。”她点点头,又说,“但我想到日后要住去坤宁宫,不能再在御前待着,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她鲜少说这么甜的话,弄得沈玄宁望着她好生愣了会儿。 苏吟自己却没察觉,见他不开口,疑惑地抬头看了看他:“怎么了?” 他忽地侧身,搂住她用力地亲了一口。 “当了皇后,你还愿意在御前待着才好呢。”他说,“不然我总觉得乾清宫里少点什么。” · 宫外,楚霁在历经连日的带兵赶路后,一回到府中就觉得累脱了。 他一头栽到床上,雨竹赶忙来帮他脱靴子,边脱边道:“将军别急着睡,好歹先换身干净衣服?” “不管了,累死了。”楚霁的脸按在软枕上,声音听着闷闷的。雨竹扑哧一笑,刚要拿着他的靴子退出去,他却突然看向了她。 雨竹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停了脚,他撑坐起身,向她伸出手:“来。” 雨竹愣了愣,把靴子放到一旁,走上前将手递到了他手里。 楚霁攥住了她的手,沉沉地缓了一息:“我娶你吧。” 雨竹悚然一惊,触电般地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将军您……”她犹疑不定地盯了他半天,摸索着他的意思,“您的意思是……给奴婢个名分?” 楚霁一哂:“我的意思是让你当将军夫人。” 雨竹僵在了他面前,许久都没说出一个字。楚霁想拉她坐下,但她的腿脚都不听使唤。 “我总不娶妻,母亲就瞎操心。”他说着一喟,“我要是娶了别人,你又不高兴。” 雨竹蓦地一颤,茫然摇头:“奴婢怎么会不高兴……” 楚霁微微歪头,认真地打量着她:“卓玛就让你不高兴了。” 所以,他其实是想说这个? 雨竹一下子清醒过来,适才惊讶之下隐约渗出的喜悦被尽数冲散。她低下头,抿了抿唇:“奴婢知道错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霁哑声而笑,光着脚站起身把她搂住,“我只是那天才知道你的心思。带兵出去这些天,我想了想,我没了你不行。” 他曾经喜欢过苏吟,所以他后来嫉妒过皇上,嫉妒苏吟和他无话不说。但他一直忽略了,他身边其实也有这么一号人。 她是生得不如苏吟漂亮,大概也不能跟苏吟比见识,但对他而言,论起和谁相处起来舒服,没人能比得过她。 他只是习惯了。任何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都在身边,反倒让他顾不上去多想她对他来说是个怎样的人。 ——在他想清楚这一点后,一度无比庆幸苏吟当初翻脸走了。不然他们一旦成婚,就是既委屈了她,也委屈了苏吟。 看雨竹不开口,楚霁有点着急了:“你到底想不想嫁给我?你若是不想,那我……” “我想!”雨竹连忙答话,答完之后,脸噌地就红了。 她应该矜持一点儿的,可惜现在反应过来也晚了。 · 四天后,皇帝下旨治了胡家的罪,胡骁和几个已及冠的儿子、侄子皆赐死,未及冠的流放八百里,妻女没入浣衣局,其余家眷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入京。 至于仪妃,可想而知被废了位份。 地位显赫的胡氏一门就此算是倒了。接下来,还有一些琐碎事要朝中慢慢料理,众人一时都忙得闲不下来。 第五日,冯深接到了沈玄宗着人递来的折子。他把折子送到了皇帝案头,沈玄宁一扫封皮,觉得眼前人多事忙,暂且顾不上理他,就把这折子先搁在了旁边。 接下来的七八天里,却每天都有沈玄宗的折子递进来。 这些折子没能都送到皇帝案头,因为御前整理折子的宦官会看眼色,见他连头一本都还没看,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别的先往后排。后来还是苏吟亲自去收拾时发现了,细细一数已经攒了示意道,就锁眉把整理折子的宦官叫了进来:“四殿下什么事啊?” “下奴哪知道。”那宦官躬着身,“要搁从前,他偶尔有事,下奴看一眼顺手让人办了也就得了。这回折子上都写着皇上亲启,下奴哪敢看?” 苏吟再拿过来一瞧,便也注意到了这几个字。她锁眉想了想:“我拿一封走,你记个档。” 而后她便拿了今日刚送来的那本走,在沈玄宁午间小歇的时候拿给了他看。 他扫了一眼:“他要什么,你让人直接办了就是了。” “四殿下从前上折子从来不写皇上亲启。皇上看看吧,别是有什么大事。”她道。 沈玄宁便蹙着眉头将折子接了过来,边接边想他到底能有什么大事? 他都被圈禁了好几年了,婉太妃也已经没了。眼下还能有大事,那是病了?病了怎么不直接要太医?宗人府绝不敢委屈他。 翻开折子,沈玄宁很快就察觉到了措辞间的小心。 沈玄宗先是就从前的事告了罪,说自己一时糊涂酿成大错,愧对他和太后多年来的关照,也对不住顺太妃的养育之恩,洋洋洒洒地写了足有千余字。 接着又追忆了一番往昔的兄弟情分,大事小事各写了一点儿。其中有很多,也是沈玄宁至今都不能忘记的。 他于是禁不住地好奇,沈玄宗究竟有什么事,竟然要小心翼翼地铺垫这么多?但看到最后,他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沈玄宗最后只是说,有话想当面禀奏,求他给他个见驾的机会。 沈玄宁看完,沉默了半晌,说不出话。 “四殿下究竟什么事?”苏吟打量着他的神色问,他复又静了一会儿,叫了冯深进来:“去把四弟带进宫来,朕问问他有什么事。” 冯深领命,即刻告了退。 三刻之后,沈玄宗被带进了宫门。 乾清宫再次出现在眼前,令他觉得五味杂陈。这个地方,他疏远过、惧怕过,也肖想过,但关于这个地方更多的记忆,是与父皇皇兄的和睦相处。 那些美好的过往,被他亲手推助的一场闹剧断送了。在那之后他从没想过从宗人府出来,更没想过面圣,因为他根本没脸见皇兄。 在他走到殿门口时,苏吟走了出来。 “四殿下来了?”她噙着笑,沈玄宗一阵恍惚,一时还道是回到了从前。 而后他也勉强笑了笑:“苏吟。” “请进来吧,皇上等着呢。”苏吟说着,伸手往里一引。沈玄宗忐忑不安地跟着她往里走,却是刚迈进外殿的门槛就看见了沈玄宁。 沈玄宗心弦一紧,俄而回过神,匆忙下拜:“皇上万安。” 沈玄宁在几步外睇视了他一会儿,无声一叹:“什么事,你说吧。” 沈玄宗张开口,又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了。 沈玄宁也没催,等了片刻,他终于小心地出了声:“臣想……给一个人求情。” 沈玄宁眉心微跳:“谁?” “胡骁的次女,胡菁。”沈玄宗紧张得连呼吸也不畅了,磕磕巴巴道,“皇上,您放了她吧。她一个姑娘家……” “不行。”沈玄宁打断了他的话。 沈玄宗滞住,沈玄宁冷淡地叫来冯深:“送他回去。” 第52章 兄弟心 “皇上?!”沈玄宗大惊,眼看着宦官入了殿来请他,他不由分说地扑上前去,扯住了沈玄宁的衣摆,“皇上,胡菁与朝中之事无关,胡骁的种种作为她也不赞同,求您……” “不可能。”沈玄宁声色俱冷,拽开了他的手,又吩咐了一次,“送他回去,此事不必再往乾清宫禀了。” 说罢他便转身回了内殿,任由沈玄宗在外喊得撕心裂肺。 苏吟赶忙跟进去,沈玄宁冷着脸坐到案前继续看折子,过了半晌,却依稀可闻外头还乱着。 苏吟便又折出去看了一看,再度回来后,禀话说:“皇上,四殿下不肯走,说若硬押他回去,他便一头碰死,宫人们也不敢来硬的。” 沈玄宁的眉头狠狠一触,苏吟叹了口气:“现在跪到外头去了。” “啪”地一声,沈玄宁手中的奏折狠拍在了案上:“让他跪!由着他跪!朕没他这样不争气的弟弟!” 沈玄宁怒火中烧:“当年跟着婉太妃闹笑话还不够?如今又来给罪臣之女求情!让他跪死在外头,谁也不许劝他!” 殿里的一众宫人全都诚惶诚恐地跪下了,苏吟哑了一哑:“皇上,暑气还重着呢。” “他自找的!”沈玄宁带着气又将那本没看完的奏折翻了开来,铁青着脸继续道,“朕倒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苏吟便也不吭声了,她看看沈玄宁,瞧出他是真的生气。 但她觉得,他生气并不是因为沈玄宗给胡菁求情,至少不止因此。这情形看上去,更像是多年来积攒的怨气借着这个由头发出来了,他气恼沈玄宗和婉太妃拧在一起,也气恼沈玄宗几年来的不闻不问。 ——后面这一点,苏吟也觉得沈玄宗不合适。是,当初是沈玄宁亲自下旨圈禁的他,但那一出闹剧到底谁对谁错,沈玄宗心里有数。 后头的这几年里,逢年过节宫里的时令之物,沈玄宁总是记得吩咐宫人往宗人府送一份去,也时常开口问问:“四弟近来如何了?” 但沈玄宗对他,就是一个字都没有,连句客套都没有。这样时日长了,换了谁谁都要不高兴。如今兄弟两个好不容易又见了一回面儿,沈玄宗还张口就为罪臣之女求情,沈玄宁愿意放人就有鬼了。 苏吟掂量再三,觉得在这事上劝沈玄宁不合适,便在他晚上就寝后,出去劝了沈玄宗。 沈玄宗披星戴月地跪在外头,见她走到面前,抬了抬眼皮。 苏吟在他侧旁蹲下身:“四殿下,您知不知道胡骁最后是因为什么落的罪?” 沈玄宗神色微滞,没有开口。 “谋逆。”苏吟自己道出了这两个字,继而轻轻一叹,“您必也清楚这是怎样的大罪。皇上没诛他九族都已是天恩了,您别让皇上为难。” 沈玄宗深缓了口气,又静了半晌,黯淡道:“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那您还……”苏吟锁起眉头,他看向她:“我只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可是……”苏吟摇了摇头,“皇上不会轻易宽恕胡家的任何一个人的。” “我宁可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沈玄宗道。 苏吟讶然,他平淡地笑了一声:“先前的事,是我对不住皇上,这我清楚;我进了宗人府后,皇上已经尽力关照我了,这我也清楚。可是苏吟……被圈禁的日子真不是那么好过的,如果不是她常来看我,我大概活不到现在。” 没有哪个生于绮罗的人被圈禁后能不回忆从前,这种回忆越想越令人沉郁。沈玄宗纵使再怎么知道错在自己,也还是郁郁寡欢了许久,要是没有胡菁常去陪他说说话,他估计死也就死了。 “皇上,我已经辜负了;母妃已故,顺母妃……我也注定不能再奉养她。”他说着,长长地吁出了一口郁气,“我还能尽尽心的,只有她了。” 苏吟哑住,她很想再劝,但久久想不到合适的劝语。最后只能先行回到殿中,想等天明之后把沈玄宗的话说给沈玄宁听一听。 她是不会帮沈玄宗劝他的。可沈玄宗的想法,还是让他清楚的好。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或许眼下一口一声“皇上”的沈玄宗已不拿他当兄长看,但沈玄宁一定还是记挂着这个弟弟的。 所以沈玄宗的这些想法,她知道了,就得告诉沈玄宁。至于他听完拿个什么主意,她一个字都不会插嘴。 于是沈玄宁在晨起更衣时听完了苏吟转述的话,苏吟说完就瞧了瞧他的神色,他阴晴不定地沉默了好久。 最后他说:“先不必管他,等下了朝,朕再问问他。” “好。”苏吟点点头,帮他系玉佩,“奴婢一会儿让膳房备些吃的给他,免得跪坏了。” 沈玄宁颔首,穿戴妥当后凑合着用了几口早膳,就出了门,到前头的太和殿去上早朝。 他经过沈玄宗身边时也没停,苏吟站在殿门内,清楚地看到沈玄宗望过去,欲言而又止。 又过不多时,沈玄宗搁在衣摆上的手下意识地一攥。他硬撑了一撑,但下一瞬还是栽了下去。 周遭掀起一阵轻微的混乱,苏吟遥遥看到圣驾止了步,沈玄宁看过来。 她旋即吩咐宫人:“……快,快扶他进来,去侧殿歇着!请太医来!” 宫人们立刻七手八脚地去扶人,沈玄宁远远地点了点头,才又继续往太和殿去。 近来的早朝,时间总是很长。于是在下朝之前,顺贵太妃就听说了这边的变故,匆匆赶了过来。 在沈玄宗被圈禁后的这几年来,她鲜少提他,就好像自己从没养过这么个儿子。但此番她来时,眼睛都哭得肿了,见了苏吟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让我看看他……我来劝他,我来劝他!” “贵太妃。”苏吟福了福身,将顺贵太妃请开了两步,道,“皇上特地从前头传了话过来,说先不让您见,怕您担心。这样……您不妨先去太后那儿坐坐,不论事情怎么样,皇上都会及时回给太后的。” “让我看看他……”顺贵太妃又哭了出来,可苏吟总不能抗旨,只能向她保证道:“等皇上回来,奴婢会再跟皇上禀一声,说您想看他。当下您先放心吧,有太医在里头,奴婢也会照料着,绝不会让殿下出事的。” 好劝歹劝的,苏吟可算是把顺贵太妃劝了回去。在她再度走进侧殿时,沈玄宗已经醒了。 他看向她,她在床边停住脚,不知该说点什么。沈玄宗盯着她看了半晌,虚弱地开了口:“苏吟,我知道这宫里头,没几个人敢不听你的。” 苏吟垂下眼帘,没有否认。沈玄宗咬了咬牙,强撑着坐起了几分:“能不能……求你关照她一些?我、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每月还有些例银……” “你那点儿例银,还想收买苏吟?” 带着讥嘲的声音传进来,苏吟回过身一福,沈玄宗撑身就要下榻:“皇上……” 但沈玄宁比他快了一些,神情平淡地坐到了床边。 沈玄宗本就已筋疲力竭,被他这么一挡,实在没力气从他身边绕过去下床见礼,滞了一滞,颓然倒了回去。 他喘息着缓着劲儿,沈玄宁睇了他一会儿:“四弟。” 沈玄宗的呼吸声一停,错愕地看过去,“皇兄”两个字到了嘴边,却还是没能说出来。 沈玄宁无奈长叹:“我本来想等把胡家料理干净、把朝中大权再收一收,就放你出来。给你个爵位,让你当个闲散王爷。”说到这儿,他一声嗤笑,“真没想到你会为胡家的女儿求情。” 他说罢,顿了一顿:“现下我给你两个选择。” 沈玄宗登时满面紧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沈玄宁又道:“第一,你别管胡菁的事,等朕把朝中料理好,就照样放你出来,日后你还是崇王。但凡你不碰权力朝政,没人能动你的荣华富贵。” 沈玄宗一急:“皇上,胡菁……” 沈玄宁抬手制止了他的话:“第二,朕让胡菁出来。但你要知道,她家犯的是谋逆之罪,朕也杀了她的父亲,朕不能给胡家一丁点儿死灰复燃的机会。你非要她出来,你们就一起住到宗人府去。你若能活得比朕长,朕来日会留遗旨让新君给你们加恩,让她当你的王妃也不是不行;但你们若没能活到那一天,你、她,都别想再有任何出来的机会。” 沈玄宁打从心底希望沈玄宗知难而退,选第一个。他们都还年轻,他没法想象在宗人府里被圈禁大半辈子是什么感觉。 但沈玄宗说:“臣选第二个。皇上,放了她吧。” 他实在做不到由着胡菁在浣衣局受苦。 “……真该直接杀了她。”沈玄宁无可奈何地又叹了一声,向苏吟道,“你亲自去一趟吧,把胡菁带过来。” “好。”苏吟应下,就告了退。 沈玄宁沉郁地安静了一会儿,复又看向沈玄宗:“叫声三哥,朕给你个适当讨价还价的机会。” “……”沈玄宗讶然,语塞了半晌,“皇、皇兄,我……” 沈玄宁顿显不满,眉头一挑:“住你的宗人府去吧。”接着起身就往外走去。 第53章 共用膳 浣衣局。 胡菁这些日子可想而知过得不好。 专门给罪人待的地方,有几个人能过得好的?她又自小没干过这些活儿,打从进来开始就没有哪天不挨打的。 是以胡菁现下一听管事姑姑叫她就浑身哆嗦,连气儿都不敢喘。 管事的走到她跟前瞧了瞧她:“跟我过来。” 胡菁心里紧绷,战战兢兢地跟着她去。管事地将她带进正厅里,她一抬眼,就看见了个华贵温柔的女子端坐在那儿。 胡菁不知这是何方神圣,低下头不敢再看。管事姑姑跟她说:“这是乾清宫的大姑姑。” 胡菁惊得一下就跪下了,呼吸都变得不畅了:“大、大姑姑……” “你别害怕。”苏吟挥了挥手,让管事的先退了出去,然后上前扶起胡菁,“皇上要见你,你跟我来吧。” “……大姑姑。”胡菁恐慌得哽咽了起来,手下意识地紧攥住苏吟的胳膊,磕巴着求她,“家里的事奴婢不知道!大姑姑,奴婢说的是真的,奴婢……” “没事的,你听我说,皇上不是叫你去问话。”苏吟拍了拍她的手,“从前的崇王沈玄宗,你不是熟?他去为你求情了,皇上叫你过去见他。” “沈玄宗……”胡菁明显地恍惚了一阵,接着又面露痛苦,“他怎么能为我求情呢!他自己都……”在意识到眼前的人是乾清宫差来的时,她又及时把后面的话噎住了。 苏吟了然地笑笑,只当没听见:“先跟我来吧,万事都见了面再说。” · 乾清宫里,沈玄宗叫完那声“皇兄”,沈玄宁就真扔下他看折子去了。 沈玄宗独自懵了一会儿,撑起身想要起床,但他腿上使不上劲儿,挪了一挪,就从床上跌了下去。 候在外面的宦官闻声,赶忙进来扶他。沈玄宗咬了咬牙:“扶我出去。” 而后他便出了寝殿,径直往正殿去。扶着他的宦官一见,迟疑着不敢再往前走,被正殿外的冯深递了个眼色,心领神会地掺着他进去。 殿中,沈玄宁听见动静抬了抬眼皮,见是他,又冷漠地继续读起了折子。 沈玄宗活动了这一段,腿上也舒服了些,便推开了那宦官,自己趔趄着继续往前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撑到了桌子,重重地吁了口气。 沈玄宁抬眼瞧他:“有事?” “……哥。”沈玄宗哑了哑,“我错了。” 沈玄宁一喟,放下了手里的奏章,淡然看着他。 “我只是觉得……我没脸当您弟弟。”沈玄宗低着头,苦笑了声,“不知道怎么见您。” 在他逢年过节关照他的时候,他也很想上个折子叙一叙兄弟情,可每每提笔,又总觉得自己没脸这样做。 “胡菁在你心里可真是分量不轻。”沈玄宁自嘲地笑了声,“想要朕怎么施恩,说吧。” 但沈玄宗摇了摇头:“不用,我没想跟您讨价还价。” 沈玄宁锁眉。 “我不想再给三哥添麻烦了。”他笑了笑,“宗人府也挺好的,衣食不缺。三哥让她出浣衣局便是,别的都不需要。” “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沈玄宁轻笑,复又叹了口气,“行吧。顺母妃担心你,现下在母后那里等你的信儿。一会儿我们一起过去和她们用个膳,然后你就带胡菁出去。” “多谢。”沈玄宗颔首,沈玄宁指了指旁边:“坐。” 是以片刻后,苏吟带着胡菁进殿时,一眼看见的便是久违的兄弟两个和睦相处。 沈玄宁仍在看折子,沈玄宗在旁边喝着茶。看见她们进来,他目光一亮:“阿菁……” 胡菁的眼睛也一亮,但一时也不敢跟他多说话,敛身向沈玄宁拜了下去:“皇上万安。” 沈玄宁睃了她一眼,叫来冯深:“先带她去歇歇,朕和四弟去母后那边用膳。” 冯深躬身应下,沈玄宁站起身往外走,顺路一拽苏吟:“一道去。” 沈玄宁平日去慈宁宫,基本都不坐步辇,直接走过去。但今天沈玄宗腿脚不便,让他一个人乘步辇、皇帝走着又不合适,就直接备了两驾辇,一前一后地往慈宁宫去。 苏吟跟在旁边,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直接问了沈玄宁,到底怎么安排的那两位? 沈玄宁啧了啧嘴:“四弟没跟朕讨价还价。” “……那就真一直搁在宗人府?”苏吟锁了锁眉头,声音压低了三分,“那日后……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 让孩子背负着罪名长大? “你看,你想得都比他周全。”沈玄宁轻笑,“暂且先这样吧,等朕把朝政料理好了再说别的,现在真把胡氏放出来也不像样。” 要不等回头和苏吟大婚的时候,借着喜事大赦天下,再把四弟和胡氏一起放出来? 沈玄宁这么胡琢磨着,又兀自摇了摇头。 这得到时候跟苏吟商量了再说。 · 慈宁宫里,一顿午膳用得气氛颇为微妙。 兄弟两个关系融洽归融洽,太后依旧看沈玄宗不顺眼也在情理之中。顺贵太妃呢,又一贯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她知道沈玄宗惹了事,用膳时就一直在小心地观察太后和沈玄宁的脸色,弄得满屋子都弥漫着一种紧张。 沈玄宁想了想,知道这会儿安慰顺贵太妃没用,就给沈玄宗夹菜:“顺母妃一直担心你。你日后逢一逢十五时进宫来看看她,记住了。” “……好。”沈玄宗哑哑地一应,顺贵太妃顿时惊喜不已:“多谢皇上。” 沈玄宁继道:“乾清宫不便让你常来,若有事见朕,提前让人回个话,朕到顺母妃那儿去见你。” 沈玄宗又点点头,沈玄宁笑了笑:“不说了,专心用膳吧。” 气氛总算松快了下来,除却太后仍不冷不热的之外,每个人都有了点儿笑意。 待得用完膳,太后先一步离了席,还叫上了苏吟:“你陪哀家说说话。” 苏吟福了福身,便跟着太后去了。太后回到寝殿,坐到罗汉床上静了会儿,一声长叹:“这老四,可真让人操心。” “太后别跟他计较。”苏吟噙着笑去沏茶,“皇上行事也是有分寸的,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你就是向着皇帝说话。”太后斜眼觑着她,而后一哂,“罢了,哀家原也管不了这些,让他看着办吧。若有什么地方你觉得不妥了,要直接跟他提,你说话他还是听的。” “哎,奴婢知道,您放心。”苏吟应下来,太后沉吟片刻,又说:“老四都跟心上人在一起了,你和皇帝的事……能不能也快一些?” 她有些急着想要孙儿孙女了,但是,苏吟现下没嫁,还是个姑娘家,她不太好意思直接开口。 她只能说:“回头哀家也同皇后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既能少耽误她几年,也能少耽误你几年。” “……奴婢听太后的。”苏吟羞赧道。 · 翌日,皇后从慈宁宫中退出来,很快便发觉了身边跟着的人情绪不对头。 但她也没急着问,从容不迫地回了坤宁宫。 进了寝殿,皇后让她去沏茶。茶盏端到眼前,汤盈霜一抬眼,见她眼眶都红了。 “你们先都退下。”汤盈霜扬音屏退了旁的宫人,待得殿门阖上,才又看向她,“怎么了?” “太后要你早些出宫……你还挺高兴?”宋薇说着就哭了,用手背抹了把眼泪,“你出了宫,我怎么办?回家嫁人么?你要是早就这样想,最初的时候,你别……你别招惹我呀!” 汤盈霜微微挑眉:“是你先招惹本宫的。” 宋薇眉心一蹙,不吭声了。汤盈霜板着张脸看着她,终于绷不住扑哧一笑,拉着她坐了下来。 她说:“你是不是傻。这出宫是早晚都要出的,我能不能寻一条对咱们都好的路才最要紧。若是有这条路,早出去不比晚出去强?若是没有,早点出去另寻活法,也还是比这样耗着强,是不是?” 宋薇怔了怔,接着又掉眼泪了:“哪有那样的路啊!出了宫,咱们准定要各自回家去,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都要另说了!” “哎……你看你!”汤盈霜搂住她的肩头,“八字还没一撇你,你倒先泄气了?你放心,这事我必是要尽全力的。再者说来,皇上到时要的,也只是我把后位腾出来给苏吟,才不会管我到底想不想另嫁旁人。那我若想个说辞求他许我自己过,不也跟他没关系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宋薇抹了把眼泪,眼睛红红地看向她,“出了宫,你就……不会想苏吟吗?” “我想她有什么用。”汤盈霜淡淡地笑着,“我现在啊,就希望她赶紧和皇上成婚,好好地过一辈子。倒是你——”她伸手捏在宋薇脸上,“又在这儿顾左右而言他的吃飞醋是不是?” “……我没有。”宋薇拨弄开她的手,被她一瞪,又怂了,“好吧,是有那么一点儿。我这不是……我这不是知道自己没她好嘛!” 汤盈霜:“谁说你没她好,你们两个是各有各的好。” 宋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不好看了,汤盈霜得逞地笑了声:“但她的好不在我这儿,我有你就行了。” 第54章 各有命 胡家让皇帝给办了,朝中的气氛都跟着变了一变。沈玄宁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把亲政前散落各处的权力一分分收回自己手里了。 这事说来也没那么好办,但苏吟也不急,因为他总会办妥的。 转眼又到了年关将近时,宫里各处都忙了起来。苏吟借着过年的喜气,为跟了自己几年的田燕怡请了旨,让沈玄宁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卫湛?”沈玄宁听到这个名字时想了一想,想起了这么号人,“御前侍卫是吧?” “是。”苏吟衔着笑点点头,“奴婢见过他两面,出身算不得太好,但办事认真,待燕怡也不错。” 说着她却见沈玄宁陷入沉吟,想了一想,又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便上前续道:“御前的人,总是皇上开个口才显得风光。燕怡那边,奴婢帮她把嫁妆攒好了,皇上看……” 他攥了攥她的手:“你等我想想。” 苏吟就噤声了,他想了会儿,拉着她坐下:“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跟燕怡说说,让她晚两年再嫁人,朕提拔提拔卫湛,也让她更有面子。” 苏吟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皇上是想给御前换换血?” 沈玄宁点了头。 御前的人,总共就是两块儿,一部分是宫人,另一部分是侍卫。 宫人这边还好,多年来有冯深和苏吟把持着,中间柳氏还进来帮过忙,上上下下都还算干净。但御前侍卫那边就不一样了,能在御前当侍卫的,家里的门楣大多不低,换言之,这御前侍卫一职就是年轻的官宦子弟历练的地方,这一职位与朝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既然是用来培养朝中官员的职位,他为什么不拿来培养自己人? 所以,沈玄宁早就想动这一块儿。在收拾掉胡家后,他更加想尽快着手办这件事。 这一阵子,他便都在苦恼如何挑一个可靠的人来起这个头。苏吟现下提起卫湛,倒是刚好。 出身算不得太好,意味着与朝中大员交集有限,没有其他人能提拔他。再加上田燕怡与苏吟的这道关系,足够把卫湛拉成“自己人”了,沈玄宁可以放心用他。 沈玄宁于是让冯深调了卫湛的典籍来细细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就传了卫湛来。 卫湛因为出身略低的缘故,得脸的差事总不太捞得着,从没单独面过圣。 所以进内殿的时候,他多有些紧张,好在苏吟先一步迎了过去,跟他说:“别怕,是好事。皇上问什么,你照实答就行了。” 卫湛点点头,跟着她到了圣驾跟前。 “卫湛?”沈玄宁打量着他一哂,卫湛定了定神,俯身行大礼参拜:“皇上圣安。” 等到卫湛落了座,苏吟就不声不响地领着一众宫人退了出去。踏出乾清宫的大门,殿外午后的阳光正好。 她估摸着沈玄宁要跟卫湛交谈上一会儿,便跟冯深打了招呼,说想到御花园走走。冯深自然不会拦她,苏吟就叫了田燕怡同去。但过了也就小半刻,却见冯深身边的小徒弟寻了过来,欠身跟她说:“大姑姑,坤宁宫那边有点事,我师父说请您拿个主意。” “什么事?你说。”苏吟道。 那小宦官道:“其实是翰林院的人来禀的话,说皇后娘娘近来要了好些黄老之术的书。这些书……您也知道,宫里早已禁了仙丹修炼一类的东西,翰林院不敢擅自给她,就禀到了乾清宫。” 苏吟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师父怎么说?” “我师父的意思,皇上现下正忙,您若拿不定主意,他便迟些再去回话;若您能拿主意,那便听您的,反正您的意思总也合皇上的意。” 冯深这是讨好上她了。 苏吟无奈一笑:“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么着,去跟你师父说,我先去问问皇后娘娘怎么回事。迟些时候,我自己跟皇上回话。” “哎,那也好!”小宦官机灵地一欠身,便躬着身告了退。苏吟算了算时辰,觉着皇后的午睡应该醒了,便直接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皇后果然是醒了。见到苏吟,她慵懒地笑了笑:“大中午的,这么热,怎么这时候来了?” “奴婢在御花园里打发时间,正巧碰上点事,顺道过来问一问娘娘。”苏吟边落座边接了宋薇奉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续道,“翰林院来禀话说……娘娘最近对黄老之术颇感兴趣?” 皇后的眉心轻轻一跳,好似没料到她会来问,迟疑道:“是,怎么了?” “太祖皇帝是这么没的,宫里忌讳丹药。”苏吟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又说,“所以奴婢来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汤盈霜呵地笑了声,浅打了个哈欠:“本宫可对丹药一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但你若要向皇上禀话,可以帮本宫跟他提一句,就说本宫不想回家也不想嫁人了,想跟他要个道观,看他方不方便为本宫建一座?” “?!”苏吟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道观?!”她在惊讶中声音都有点变了,好生打量了皇后两眼,“娘娘您是打算……潜心修道去?” “这么惊讶干什么,人各有志嘛。”皇后一脸的风轻云淡,还指了指旁边的宋薇,“她也打算跟本宫去。你就别担心了,这后位本宫一定好好给你让出来,不耽误你和皇上成婚。” “……”苏吟一时还是没能接受这个惊天消息,坐在那儿傻了半天。 她其实没担心自己的后位。 她就是奇怪,皇后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想去修道呢?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沈玄宁的时候,沈玄宁的反应也跟她差不多:“修道?!” 他一脸震惊地望着她,眉梢眼底一行字: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苏吟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皇后娘娘说,想跟宋侍郎的女儿宋薇一道去修道……奴婢也吓了一跳,但她看着不像说笑的样子。” 皇后想什么呢……? 沈玄宁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 坤宁宫中,汤盈霜怡然自得地接过了宋薇端来的银耳羹。 银耳羹是宋薇亲手熬的,熬得火候够足,片片银耳软糯清甜,送进口中甜而不腻。 汤盈霜吃了两口,淡笑着抬眼看了看她:“高兴了?” “……嗯,高兴了!”宋薇红着脸点头,接着就坐到了她床边,“可是你说……会不会太突然了?皇上能答应吗?再说,修个道观是不是也挺耗费人力物力?皇上会不会不肯这样大兴土木?” 皇后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想笑,仍是听着她问完了,才道:“说了一万次了,皇上才不会在意我出宫后要怎样过日子。至于修道观……我又不要多么华贵讲究的观,算得什么大兴土木?” “哦……”宋薇思量着点一点头,接着又说,“那……万一你爹或者我爹不乐意怎么办?还有,朝臣会不会觉得你去修道,皇上不该废后?这不就坏了苏吟的事?” “……”汤盈霜闲闲地又吃了口银耳羹,胳膊肘碰了碰她,“备纸笔去。” “?”宋薇不解,“干什么?” 皇后:“你挨个把问题写下来,我逐一写答案给你。” “……”宋薇一下就不好意思了,闷头滞了一滞,讪讪道,“我不问了就是了嘛……” 汤盈霜斜眼睃着她,心道她就是个傻子! 乾清宫,沈玄宁在疑惑之后,到底还是让翰林院把皇后要的书给她送了过去,然后又嘱咐苏吟去太后那儿走一趟,先跟太后解释解释,免得太后不高兴。 苏吟便备了几道太后喜欢的点心,去了慈宁宫。她简明扼要地说了皇后要书和皇后想修道的事,太后只笑了声:“随她吧,皇帝既和她没有夫妻之实,哀家也不好管她。” 苏吟一哂,太后顿了顿,又半开玩笑道:“道观的事,皇帝可准了?皇后有什么要求?哀家倒可以帮她操操心。” “皇上觉得奇怪,还没准呢,但奴婢估计皇上也不会拦着。”苏吟笑说着颔了颔首,“要求……奴婢倒没细问,皇后娘娘只说要带宋侍郎家的女儿一道去,也没说别的。” 却见太后眉心微微一跳:“宋侍郎家的女儿?” “是,就是先前上本参奴婢狐媚惑主的那个宋棣的女儿宋薇。这姑娘人倒不错,进宫后一直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 她说得口气轻松,但太后的神色明显沉了几分。 苏吟瞧出不对,又不知原因,怔了一怔:“太后?” “……没事。”太后摇摇头,“你去吧。跟皇帝说,这事依哀家看可行,让他给皇后好好修个观,至于要不要旁的宫人随去,看皇后的意思。” “那肯定得要宫人侍奉呀……”苏吟迟疑道。 太后一笑,打量了她两眼,只说:“这可说不准,万一她只想清修呢?” 万一……她觉得除了宋薇之外,别的人都碍眼呢? 太后私下琢磨着,真想把自己的猜测跟苏吟说说,但最后还是忍了。 苏吟日后是她儿媳,她跟未来的儿媳说当下的儿媳……是磨镜,可太奇怪了。 但她也真觉得新奇。这种事,她在进宫之初就听宫人传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真见了一回。 得了,反正皇后也就是走个过场。这种事对不对、好不好的,她就都不多想了。日后总归是各走各的路,谁非得管谁呢? 第55章 大结局 一年后,一处崭新的道观在京城南部郊外落成了。 道观是为皇后修的。据说,皇后从一年多前沉迷道法,一心求道,自请废位。 于是皇帝让工部择了风水上佳之地,修了这处道观给她。 但帝后情深,观中处处讲究,据说许多地方都是皇帝亲自拿的主意。 消息传出去,满朝文武无不唏嘘,慨叹造化弄人,帝后有缘无分。 慈宁宫里,苏吟把巨大的堪舆图在长桌上铺开,太后悠哉哉地踱到面前看了一番:“嗯,修得还真像样子。” 苏吟笑道:“是,皇上当真费了些心的,不想委屈了皇后娘娘。至于住进去后若觉得有什么不妥,再修整起来也不麻烦,反正地方大,暂且不用哪一处也不打紧。” 太后点了点头,转身走向罗汉床。皇后见状赶忙扶了一把,太后攥了攥她的手:“这几年,多谢你了。” “太后别这么说。”汤盈霜侍奉着她坐下,又噙着笑倒茶,“这事是臣妾自愿做的,皇上又没逼臣妾。如今这去处也是臣妾自己喜欢,臣妾哪里当得起太后的谢。” 汤盈霜心里有数,自己确实帮了皇帝的忙。可反过来说,若她没有进宫,现下大概已经被逼着嫁给别人了,那注定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太后笑了笑:“婆媳一场,哀家也没什么可给你的。”说着她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宫女,宫女躬身,便退出殿外取东西去了。 太后继续向皇后道:“备了些日常可用的贴身物件,你带出去用吧。” 汤盈霜笑吟吟地福身谢恩,不过多时,便见那宫女捧了一只大匣子进来。 彼时她也没急着打开,就让身边的宫女接下来了。待得回到坤宁宫,汤盈霜打开一瞧,吓了一跳。 里头有鸳鸯戏水的团扇——扇面上绣的两只栩栩如生的鸟儿,都是鸯。 有成双成对的香囊——乍看没有绣纹,借着阳光能看到些暗纹,两只都是凤。 还有精致小巧的鼻烟壶,壶身上绘着站在枝头的一双黄鹂鸟——但两只身上都有条纹,全是雌鸟。 汤盈霜越看越蒙,想到这些东西出自太后之手,她就心惊肉跳。 但紧张之后,她又慢慢地安下心来。 太后应该……没有别的意思? 她如果要怪她,可以有许多方式。让皇帝治她、收拾了宋薇,或者让她们两个都不明不白的死掉,哪个也不难。 太后没有必要用这样不明不白的方式来“提点”她。 那太后的意思是…… 汤盈霜手里拿着个香囊,锁着秀眉又端详了一会儿,诡异地觉得太后像在炫耀。 “哀家什么都知道,哀家厉不厉害?”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感觉。 · 乾清宫中,沈玄宁正揉着太阳穴面对汤述仁滔滔不绝的大道理。 汤述仁当他的老师不是一天两天了,滔滔不绝给他讲理或者争辩的时候也不少,但唯独这次,他听得真不耐烦。 因为他说的是皇后的事。 汤述仁最初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好像他欺负了皇后似的。沈玄宁于是苦口婆心地跟他解释了一通,说自己并非为了苏吟排挤皇后,真是皇后想要潜心修道,他没能劝住皇后而已。 他说:“给她另外安排个身份回家另嫁,朕也不丢人啊,何必来这一手?” 好说歹说,汤述仁可算信了,之后就又接着表示对此事的不赞同。 汤述仁觉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皇后实在不该这样遁入空门云云。 汤述仁还说,百善孝为先,皇后若离了宫,怎么也该在父母跟前尽孝吧,怎么能进道观呢? 沈玄宁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老师、声名显赫的当朝大儒在这事上的看法竟如此迂腐,锁着眉头等汤述仁痛陈完利弊,便说:“老师啊,您若让她另嫁,她大多时候都要待在夫家,同样不能尽孝跟前;若要她尽孝跟前,那她就跟进了道观一样不能另嫁,是不是?” 汤述仁一噎。 沈玄宁:“既然横竖都难两全,便可见这其中对您来说可以有所取舍。那您把两样都舍了,怎么就不行呢?” 汤述仁差点没被他气晕过去,深吸了口气:“怎么能都舍了呢!” “您都舍了,她高兴啊。”他说着站起身,踱到汤述仁跟前,勾肩搭背地哄着他到旁边坐下了,接着又道,“依朕看,皇后去修了道,其实也是能尽孝的。她就不是不孝顺的人,逢年过节或者您老身子不适的时候,她必定回家。” 若成了婚,不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么?总归不可能日日都在娘家待着。 汤述仁锁眉:“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和她母亲还想要外孙。” 沈玄宁也锁眉:“您那几个儿子都给您生了几个孙辈了,您差她一个吗?” 汤述仁:“……” “再说,修道不生孩子,她命还长呢,生孩子多危险?”他说着叹气,“朕和苏吟也在愁这个事。您看您日后就不用愁了,多好。” 汤述仁:“……” 这天,师生两个大概可以算“不欢而散”。 汤述仁心里,还是不愿意女儿去修道的,他觉得这样不是个事,也担心她将来的生活。 可他实在说不过皇帝,皇帝一套歪理把他怼得七荤八素,他甚至有点惊异于皇帝怎么还有这么没脸没皮的一面呢?! 而沈玄宁把他怼走之后,神清气爽。 正好也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他怡然自得地回到了内殿。苏吟正在内殿里放纸张本册的小柜子,余光睃见他进来,笑了笑:“皇上把汤大人劝好了?” “嗯。”沈玄宁应了一声,没多说话。苏吟也没在意,过了会儿,忽觉双臂一沉。 他的手环过来,下颌抵在了她肩上,压得她动弹不得。 “别闹,忙着呢!”她嗔了一句,他不松也不说话。她斜眼看看他,“干什么啊?” 沈玄宁笑了声:“高兴。” 然后他用力地在她侧颊上亲了一口。 “……讨厌!”苏吟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里余下的几本折子胡乱堆进了柜中,转过身问他,“我是不是还得去拜见一下爹娘?虽然只是为册封铺个路,礼数还是得到吧。” 她在前几日入继了杭州苏家。这位苏大人被沈玄宁提拔成了苏州织造,门楣也算不低了。 沈玄宁一哂:“不急,过年时召他们入京再说吧。” 苏吟点点头:“那听你的。” 沈玄宁攥了攥她的手,她便随着他往外走去。她原本想催他用晚膳来着,但见他一副心情甚好想四处走走的样子,也就由着他了。 沈玄宁走得漫无目的。反正皇宫是他的家,在家里走到哪儿都随意。 以后,这里就是他和她的家了。 他不自觉地笑了声,苏吟闻声,抬头看他,夕阳的橙红微光衬得他笑意温暖柔和。 他察觉到的目光,回看过来,又笑了声。 “总是傻笑……”她觑觑他,“这回笑什么?” “高兴嘛。”他说着伸手环住她,恰有几个宫女经过,抬眼间乍然看见,纷纷红着脸退到宫道边问安。 沈玄宁贴在她耳边说:“想到终于能娶你了,我就高兴。你要是每次见我笑都要问,那我就每次都这样说给你听。” 他温热的哈气在她耳际搔得她痒痒的,她不禁眉目含羞,抬脚轻轻一踩他:“皇上怎么学得这么油嘴滑舌,我又要被说蛊惑君王了!” “哈。”他一声笑,反倒把她搂得更紧了,“你可赶紧蛊惑君王吧。这罪名背了这么久了,不坐实多亏?” “……!”她又踩了他一脚,这回颇用了几分力,他轻轻地咝了一声,忽而眸光一凛。 苏吟不及反应,他已迅速地一俯身,探手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放下!”苏吟忙压音低喝,“宫道上这么多人!” 他不松,反倒霸道地俯首吻她:“每个人都知道我要娶你。” “……”苏吟不吭声了,一双美眸瞪着他,他没皮没脸地迎着她的怒容笑:“走,我们去东宫看看。” 苏吟一怔:“去东宫干什么?” “看看哪儿要修整,尽快让人修了。”他说着又在她额上啜了一口,“我想好了,我们在东宫行婚礼,然后在乾清宫洞房花烛!” 东宫,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当时她哭着跑出来,他把她救了回去。 再往前算,她取血也救了他的命。 相互的救命之恩像是一道魔咒。从那时起,他们就再也离不开彼此了。 沈玄宁悠长缓息,垂眸笑看了看她。 她忽地一圈他的脖子,薄唇软软地贴了上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