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世荣华:婢女上位史》 作者:寂沉湘 文案: 冷漠傲娇老爷,软萌腹黑婢子,一朝看对眼,宠爱无底线。 天雷地火般的相遇,让命运的车轮重新滚动。 人前她笑靥如花,人后她苦心孤诣,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下藏着最阴森的诡计,灭庄之恨,宝藏之秘,一一清偿。 一朝成妃。 后妃之路欲战欲凶,她却披荆斩棘,誓要开辟属于自己的盛世繁华。 正文 第一章风波起(一) “这杀千刀的小贱人,你全家死光了,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死,来咱们陆家祸害我的心肝宝贝!真是倒霉催的,克死了全家还不够,如今还来克我儿子!”气势汹汹骂人是陆府主母,掌事大夫人陈其玫,自恃宰相千金的身份,平素极少说脏口,这回是怒火中烧,非要出口成脏才能解恨。 月琳琅稳住酸痛的膝盖,倔强地看她们。“既然容不下我,不如早点打发了我,免得日夜忧心我祸害你宝贝儿子。” 陈其玫急火攻心,“嘴倒是很硬,蓉姑姑,掌嘴。” 蓉姑姑素来就不待见琳琅,看她娇娇弱弱的,走到哪儿,男人的目光就尾随跟到哪儿,活到她这把孤孤清清的年纪,最恨不得见男人喜欢嫩芽儿似的姑娘。眼下陈其玫发话,拿着鸡毛当令箭,更是用足了十二成的掌力,巴掌扇得刷刷作响。 琳琅不求饶,扬起桀骜的头,嘴上分毫不弱。“我敬重你陆府养育我十年的恩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是,今日你把我打死了,恐怕陆叔叔回府后不好看相。” 蓉姑姑的掌风扇动,突然停了下来,陈其玫揉着跳突的太阳穴。“小妮子,嘴劲儿上不弱,给我往死里打!不好看相怎么了,我就不要这老脸了!” 琳琅看着孱弱,手无缚鸡之力,清流似的好相貌。给足了陈其玫面子,她还真当这就是里子了,便生出一骨子反抗劲,伸手挡住了蓉姑姑的手,横眉冷眼。“夫人,既然我送不得,打死也麻烦,琳琅有个好主意,可以让您顺气,让我也多活两年。” 陈其玫这才拿睁眼瞧琳琅,她眉心被瓷盖碗砸出了血口子,脸上被打得通红,双眼红肿愣是不掉一颗眼泪。“说说看。” 琳琅打好主意随波逐流,只要不留在陆府,去哪里都是天意。“再过二十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品茶大会,历年都有侍茶女被相中带走的先例。琳琅毛遂自荐去当今年品茶大会的侍茶女,还望夫人成全,配好配孬,全看琳琅自己的造化。” 陈其玫眼珠子转了一圈,历年的确都有侍茶女被来参加品茶大会的王公贵族或者富商巨贾连茶带人一起相中,但是侍茶女品貌俱佳,毕竟身份低微,到了别人的府上,最好的造化就是当个排不上名号的妾侍,其余一概只是继续当下人,做玩物。琳琅的这个主意倒是说到了陈其玫的心坎上,只要能把前世不修的灾星送出去,无论送去哪里都与她无关。 陈其玫说到:“人小主意大,你心里都计较好了,我要是不答应,显得我小气。成,让你去侍茶,看你的造化到底有多厚!” 蓉姑姑附在陈其玫耳后,窃窃道:“老奴看这主意好,品茶大会兹事体大,老爷又是好脸面的人,只要有人开口要了琳琅,他也不好当面拂了人家的意。只要送走这瘟神,眼不见为净,少爷见不到,久而久之就淡忘了,男人们,能期望他们有多长情,到时候咱们陆府跟尚书令大人结亲之事,才能水到渠成。” 陈其玫嘴角一抽,换了个慈爱的笑脸。“蓉姑姑,瞧琳琅这俏脸上,忒不小心了。快带她下去洗洗脸,敷个面,上点药,品茶大会的侍茶女是咱们陆府的门面,要是留了疤,品相就打折了呀。你应该知道白羽对你的心意,既然让你当侍茶女,事成之前,绝不能让他知道。” 门外有咚咚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同样急促的呼吸。 陈其玫朝蓉姑姑使了个眼色,蓉姑姑眼明心亮,连忙搀扶起跪了大半个时辰的琳琅,陆白羽恰好在此时跨入掬幽阁的明间。 “琳琅。”陆白羽一眼见到琳琅红肿的脸上,眉心砸开的口子,整个人好像瞬间拽下油锅,油煎了一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娘亲,是您让蓉姑姑打了琳琅!” 陈其玫适才心疼儿子的情绪,被陆白羽当头当面的责怪给逼退了。“这是儿子见到娘亲该有的礼数么!我还没有怪你离家出走,你倒是怪我管教下人!” 琳琅推开陆白羽的手,退后到蓉姑姑身边,刻意与陆白羽保持距离。“少爷,琳琅只是个下人,不值当少爷如此出言不逊地顶撞夫人。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少爷的前途着想。夫人对琳琅并未惩处,都是琳琅走路不小心磕着的,跟夫人和蓉妈妈没有半点关系。” 陆白羽见琳琅打落牙齿血吞的委屈,心里一石激起千层浪。“我知道,你们怪她克我,怕她影响了陆家一门的兴旺。罢了,我不当这大少爷也罢,只要她能一心一意呆在我身边克着我,我就不当陆府的大少爷,这样就不怕影响陆氏茶庄的几十年基业了!” 陈其玫恨得咬牙切齿,毕竟是十月怀胎,忍着非人的剧痛生下来的骨血,双手颤抖地却扇不下去。 “真稀奇了,白羽这是说哪门子话?” 未见其人,却闻如此凉薄的笑语。 曼妙的身姿摇着团扇从景泰蓝插屏后走出来,一头高耸的半翻髻上珠翠环城的孔雀开屏昂然于飞,一双长眉细而悠长,一身红色的石榴裙,轻薄的绫罗帔帛绕在肩背上,看着柔媚的打扮,自恃年轻貌美的是陆府上三姨太阮心梅。 陈其玫正在管教儿子,半途杀出个看热闹的程咬金,面上还要维持正房大夫人的持重。“心梅,这大半夜的,你跑我掬幽阁来做什么?” “掬幽阁这么大动静,扰得大半个陆府都不得安宁,我就顺道来看看,大姐是怎么治府严明的。”阮心梅捏着团扇,掩了掩口。“不来还不知道,这陆大少爷说出这档子话来,要是被老爷听到了,可得活活气死了。” 陈其玫恨得牙痒痒,但是陆白羽口无遮拦的话,被有心人听去的确是个祸害。“心梅,断章取义之言,你要乱传,老爷也会治你个乱嚼舌根的名头。” 阮心梅媚眼如丝,看着琳琅受伤的脸,佯装同情地嘬了嘬嘴。“要真是跟白羽两情相悦,大姐不如放开门第成见,成全了他们,促成一桩良缘,可比你每日吃斋念佛要强多了。” 正文 第二章风波起(二) 琳琅谨慎自重,目不斜视,说道:“琳琅不敢高攀,三夫人。琳琅受伤跟夫人全无干系,夫人体恤下人,还特意让蓉姑姑给琳琅敷药料理。” 阮心梅讪讪无趣,本想扇动琳琅反抗陈其玫,落陈其玫的面子,没想到琳琅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真是个好妮子,两块巴掌本就不长肉,这会子都要给巴掌扇没了,还要替人推脱说好话,别以为这么委曲求全就能有好果子吃。” 陈其玫原不待见琳琅,却不料她能顾全大局,替她来圆场子。“蓉姑姑,备点茶水点心,三妹妹来找我唠嗑,不能这么干站着。白羽,你跟琳琅劳顿了几日也乏了,你身上还有伤,快下去早点休息吧。” 风起时,夹着梨花香,暖白的颜色映在眼内,如浸润了一池春水。 琳琅朝陆白羽曲膝一福,就与他各自往两个方向走。 琳琅正要回青萍居的庑房休息,陆白羽却叫住了她。“蓉姑姑打了你,是我连累了你。娘一直都当你克着我,一旦我受了一点点皮肉伤,都会清算在你身上。琳琅,别怪我,我心里难受。” 琳琅轻轻地咽了口气,她这小半生都跟陆白羽在一起成长,把他当成了最亲的人。连琳琅都相信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否则月海山庄灭门,为何独独留下了她一人。所以,琳琅不敢也不想与陆白羽太贴近,生怕这份贴近会祸延至陆白羽身上。 陈其玫百般防备琳琅,琳琅看在眼里,也曾想过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跟陆白羽在一起,用陆白羽不顾一切的爱,来回报陈其玫的嫉恨,活活气死陈其玫。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不愿意伤害陆白羽,而自己也没有拥抱陆白羽成为他的女人的想法。 她冷下心,既然以后再无牵绊,不如把话说绝。她刻意退后,与他生分,“少爷,既然你知道是自己连累了我,为何不能让我安生度日!夫人不待见我,是怕我克了你,只要你远着我,哪怕是避忌一点,小心呵护自己,就当是帮了琳琅的大忙了!” 琳琅纤柔如水,从来没有在她口中听到一句半句的重话,受了委屈也不抱怨。今夜所言,句句扎到了陆白羽心上。 陆白羽泄了气,说道:“是,你说得对,我记下了。” 陆白羽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她撇开。“少爷,您心里清楚,适才三姨娘在,琳琅给足了夫人面子,你若是想夫人继续为难着我,只管跟着便是。” 陆白羽垂头丧气地走开,琳琅心里到底有没有他?如果有,他拼死也要护着琳琅周全,若是没有,他愿不愿意成全她而远离她? 他不愿意。可没法子,被人嫌弃了,眼下之计,还是走为上策。 琳琅心里懊恼,但总算松了口气,不管好坏,能够离开陆府自谋生路,不必寄人篱下就好。她在陆府上隐忍了十年,粗使了十年,陈其玫百般不待见,就是因着她的出身戳着她的心了。 想当年,她月海山庄名望天下,天下第一大庄,富甲天下,月望山唯一的嫡女,万千宠爱集一身。何时受过半分委屈,从来只有她颐指气使,让人欢喜让人哭。 十年前的浩劫,月海山庄一夕被毁,全庄百余口,只剩她一人活下来。陆彦生因着受过月望山的恩惠,在废墟中找到琳琅代为收养,近几年开拓陆氏茶庄的生意,忽略了琳琅,任由陈其玫将琳琅捏圆搓扁他不闻不问。 琳琅转身,头也不回离开,经过百花园,又回望了那高耸的围墙,夜来幽香的梨花白,月如钩。 高墙上,玄月下,似乎有个颀长的黑影晃过,她一个错眼,就这么消逝不见。 琳琅这次遭遇的风波,还得从十天半个月前,陆白羽带她去聚宝斋说起。 轻云微敞,朝霞卷出东方的新霁。 玫瑰紫釉葵花式花盆中斜斜插着一支刚剪下的抓破美人脸,白瓣之上洒红斑,红妆素裹,空气里凝成淡淡的月季花香。 陆白羽眉目含笑,清俊无双,走进这一间雅致的卧房,乍看之下,还以为进了少女的闺房。 “琳琅。” 陆白羽进门绕了一圈,明间、暗间走了一遍,愣是没看到琳琅这小丫头的踪影。 云霞出尘,金光遍洒。 雍容的华光笼着整座鳞次栉比的陆家大宅之上,薄雾冥冥,空荡而湿润,那是一连落了三日的暴雨,留下了绵长的余韵。 陆白羽走出卧房,快步走向后院,雨后初晴,琳琅一定在后院的百花园中侍弄花木。 果不其然,繁花争艳的百花园,百花深处,一抹轻盈的俏绿身影,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给月季拔草除虫。 陆白羽又喊了一声。“琳琅。” 琳琅从芬芳妍丽的月季花丛中回头望,盈盈露出洁白的虎牙,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薄汗,花一样的年纪,冰肌雪骨,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在花丛中回眸一笑,跟她一比,连月季都羞涩了容颜。 陆白羽怔愣地看着白肤之上晕出红霞的琳琅,人比花娇,整座百花园都不及她的资质出尘。琳琅已入及笄之年,梳着娇俏双平鬟,乌发如墨,却无半分妆点。 陆白羽道:“琳琅,我房里的抓破美人脸,真嫩。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来过了,怎么不等等我就回去了?” “大少爷,你怎么来了?”琳琅望了望日色,卯正时,应该是陆白羽去阅草堂读书的时辰。“你又偷偷跑出来了,不怕大夫人恼你?” 陆白羽抿起薄唇,款步走向花深处。“都跟你说了八百多次了,可别再叫我‘大少爷’,我从没把你当成下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是不能够。” 琳琅听陆白羽跟他掏着心窝子,倒也不敢蹬鼻子上脸,还是拘着紧着,扬起水绿如湖的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知道少爷待我好,琳琅感激不尽。大少爷,赶紧着回去上堂,别让先生等急了。不然可该去大夫人那里告状,那可怎好?” “你再跟我如此见外,我就不走了,横竖就在这园子里陪你除草了。” 陆白羽的牛劲上来了,跟月琳琅相处了十年,她总是低眉顺眼,把自己当成了陆府上的下人,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不起眼,即便他们打小就是一块长大,打打闹闹,还许了娃娃亲,也不敢跟陆白羽太贴近。 正文 第三章调笑醉(一) 一连三天的暴雨初停,琳琅正忙着检查园子里的上千株的月季花,倒也没工夫跟陆白羽闲扯。“先生正等着教你四书五经的大道理呢,你就别在这里瞎墨迹了。” “我就喜欢跟你墨迹,跟那老头子一起,才是瞎墨迹呢。”陆白羽看着琳琅葱嫩的脸庞,清澈小溪般的笑脸,整个人就跟荡漾在醇酒中心醉不已,不依不挠道,“不然你叫我声‘羽哥’、‘白羽’哥、‘陆大哥’、哪怕叫我‘陆白羽’也成,当然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亲亲好哥哥’。” 琳琅赧然浮上酡红,躲在姹紫嫣红的月季花中,那分稚嫩和明艳,更是让人晃不开眼。她拿捏了这几个称呼,选了一个叫上。“羽哥,可好?” 陆白羽打开聚头扇,轻摇春风,应了声。“嗳。成。” “那可快去上堂咯,先生等急了。”琳琅娇笑着,推送陆白羽走在青石板路上。 “不急不急,今儿个不必上堂,先生家中有事,告了假明日补上。”陆白羽扬唇微笑,拉起琳琅葱嫩的手就往百花园南门走。“走,带你去玩儿。” 琳琅忙抽出拘在陆白羽宽大掌心里的小手。“那可不行,琳琅专责照看百花园,今个儿还有些花苗送来,抽不开身的。” 陆白羽的少爷脾气很犟,只是遇上了琳琅完全溃败。自十年前琳琅入了陆府,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柔弱姿态。人前拘着理,人后照样不落下。 “那我去跟娘说,让她放你半天假。” “去吧,琳琅,你就随白羽去逛逛,别拘谨着。”陆夫人从花叶深处款步而出,雍容富态,梳着一款凝香黛浓的螺髻,一身绛红窄袖褙子上绣着牡丹繁盛,罗衫长裙之下,富贵织锦凤头履,很有大家掌事奶奶的风范。陆夫人娘家姓陈,陈其玫,嫁到了陆家后,人称她陆家夫人,抑或陆家大奶奶。身后跟着随侍多年的蓉姑姑,陆夫人笑容婉约。 琳琅屈膝福了一福,寄人篱下,礼数要周全。“大夫人。” 陆白羽见到娘亲,就开声道:“娘亲,今儿个先生有事,我想带琳琅出去街市逛逛,琳琅死活不同意,你可给她一颗定心丸吃吃。” 陆夫人浮笑,看着琳琅温煦顺从的样子,倒也欢喜。“好孩子,跟白羽出去逛逛吧,别老把自己困在园子里。好好照顾你家少爷,别由着他性子,撒开了乱跑。” 琳琅低头颔首。“琳琅晓得了。” 陈其玫看着陆白羽和月琳琅从百花园南门走出,背影纤长雅致,光晕华丽,真真是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璧人。 陈其玫笑意收敛,倒也看不出喜怒。“你瞧,咱们家白羽对琳琅那丫头的心思,真是人尽皆知。若是十年前,那定是一桩和和美美的喜事,只是……” “少爷估摸着,还想着陆家和月家订着娃娃亲的事儿。”蓉姑姑是个聪明人,陆白羽打小就是她拉扯大,十年来,琳琅也在她眼皮底下长大。“琳琅这丫头,凡事知规矩,懂进退,不拿自己原来的身份困着自己,知道寄人篱下的分寸。” “琳琅那丫头半年前已及笄了,要说也应该许个人家。就白羽那性子,琳琅要是许了别人,他非跟我闹上大半辈子。”蓉姑姑搀着陈其玫走在青石板上,石板与石板之间缝隙不密,且连着三日落了雨,踩着个石板边缘,就会冒出水来。陈其玫欲言又止。“可琳琅这命数……怕是会害了白羽。十年前,风光无限的月家大户一夕覆灭,全家一百单七口灭门,单单留了五岁的琳琅,可见她命硬啊。” 蓉姑姑连连点头,想起那十年前月家灭门血案,心有余悸。“老爷善心,念在与月老爷子多年的交情上,从乱尸堆里把琳琅给挖了出来,一直将养到现在。丫头也懂事,不拿自己当小姐,躲在这百花园里。就是这大少爷,就爱招惹她。” “也是啊,我想着白羽要真是喜欢她,就收了他当个妾,这已经是我的底线。但终究是怕她克夫命硬,哪怕是当个妾,喊我一声婆婆,也怕被她折了寿,这可怎么是好?”一不小心踩到了青石板边缘,一注黑水飚了陈其玫半身。“你看,哪怕是随便说说,都趟了这浑水。何况……那十年前的灭门惨案,留了琳琅一人,要是那仇家要斩草除根,祸延到陆家身上,真是不堪设想。” 蓉姑姑搀着陈其玫,低声道:“这丫头,得送出去。” 月家与陆家原是世交,月家经营丝绸生意遍布大江国各地,月望山为人精明,却不失厚道,陆家是做茶叶起家的,起初陆彦生的茶叶生意还是乘着月望山的东风才渐有起色。月望山开辟了一条行南走北,穿西贯东的商路,深知独食难肥,丝绸搭着茶叶从华夏走向西域,又从西域引进新工艺和新产品走回华夏,一起发家致富。 十年前的一场浩劫,不知是得罪了谁,月家被屠尽,山庄尽毁,至今月海山庄入夜便是鬼魅嘶吼声,凄凄历历,闻之后怕,久而久之,月海山庄成了远近驰名的鬼庄,方圆百里,杳无人烟。 陆彦生闻讯赶去月海山庄,已经是大屠杀的两日之后,乱尸从庄门口一直横陈到了月望山的卧房,血流成河,昔日繁华,一夕溃灭,竟成了彻底的死庄。 陆彦生找到月琳琅的时候,那是在天井里,缘墙斜靠陈着几个下人的尸身,他当时并未听到琳琅发出一息哭泣,只是恻隐心起,不忍看下人们的尸身就这样随意的凌散,他扯开尸身想投入井里,只见贴着墙坐着一个幼小的女童。瞪着红透的双眸,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木然,因惊惶恐惧已欲哭无泪。 “我的好琳琅,陆伯伯在……”陆彦生抱着稚嫩惊惧的月琳琅,仰天望着,好似在告慰着月望山的在天之灵。“月兄,我陆彦生,感念你的提携之恩,一定会保琳琅一世太平。” 琳琅亦步亦趋地跟在陆白羽身后,走出百花园,寄人篱下,只能委曲求全,磨光身上的尖刺,只为了挽留她们对自己那点可怜的同情心,她为自己那点可悲的算计感到悲伤。可是,有什么办法,十年前能侥幸活下去,已经是一场意外的侥幸,如今身无长物,脱离了陆家,恐怕是真真地活不下去。 正文 第四章调笑醉(二) 陆白羽清举风朗,对她诚心致意,这些年多得他的照顾,但是陈其玫始终防备着琳琅,生怕他们情投意合,怕琳琅入了陆家的籍,以她不祥人之命,是陈其玫断断不能容下的。 琳琅心里都清楚,但她只能装糊涂。 漫天血光亮透了月海山庄的夜空,她这一世注定不能庸碌平凡。 一脚跨出陆府大门,琳琅整个人才算活泛起来,好似周遭拘束着孙悟空的紧箍咒突然就给撤掉了。 回望了陆府左右把门的一人高的寿山石大貔貅,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十年来,便是这样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地走过来。 琳琅常常回忆起十年前灭庄那一日,可是模糊的记忆好像故意隐藏在脑海深处,怎么都想不起来。 “想什么呢?”陆白羽轻轻拍了下琳琅的额头,若说是拍,动作更轻些,像是轻快地抚摸了一下。 琳琅弯了弯明媚的眼角。“少爷,我们这是去哪里呀?” “都说了不许叫‘少爷’。”陆白羽听琳琅尊他为少爷,就脑仁儿疼,他无时无刻不想跟琳琅拉近距离,可琳琅就像牛皮灯笼怎么都点不亮,又怕姑娘脸皮太薄,自己唐突了佳人。 琳琅温婉地喊了声。“羽哥。” “这感情好,以后没有外人就这么叫。” 陆府上的家丁已经备好了大少爷出行的安车,红木雕花的车厢宽敞,铺了层舒适的褥垫。陆白羽阖上了车厢内壁上的扉窗,琳琅给陆白羽拿了个绣着四合如意图案的靠枕,垫在陆白羽背后,自己则恭恭敬敬地正坐在陆白羽跟前。 陆白羽见琳琅与他以礼相待,板起脸空。“琳琅,松泛些,这儿这有我们俩,没别人,你再这样拘谨着,我可要生气了。” 陆白羽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气,脸色登时有些不悦,琳琅赔了个笑脸。“羽哥,别生气,小女子不识抬举还不成嘛。” 陆白羽扑哧一笑,倒也不是真心想跟她撒气,他又怎么舍得跟琳琅撒气。“你以后少远着我,我就不生气了。” “可是……”琳琅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后半句,她作为陆家过客的身份不好表太明。陈其玫一直防着她勾引陆白羽,祸害了陆白羽光辉璀璨的命途。 陆白羽一脸兴奋,道:“没什么可是不可是,别瞎担心有的没的。今儿个初二,聚宝斋派了小张五来给我传了个信儿,说是收了新宝贝,要不要去开开眼?” 琳琅浮着笑眼,陆白羽看着她清婉可人的笑脸,更是喜不自胜。 眼瞅着入了秋他就到了弱冠之年,陆府这十年来茶庄生意越做越大,五年前被御前看重升了御用贡茶,乃是大江国的名正言顺的名门望族。陆白羽长得一表人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皎若朗月,不仅家世好,人面更好,来陆府攀亲,给陆白羽做媒的人可以从长安大街头排到了长安大街尾。 琳琅心知,陆夫人是铁了心要给陆白羽找一户门当户对的望族,以陆白羽这面相即便是攀上个公主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陆白羽就像是入了魔,着了道,狠了心地喜欢月琳琅。硬生生地把婚事推到了不可再推的境地,男儿弱冠之年再不娶亲,便是要被坊间乱传了,这陆家大少爷好人好貌,却迟迟不见婚配,怕是有隐疾,没准是个断袖。 琳琅挑眉看了陆白羽一眼,复有垂首道:“羽哥,下回,有新玩意儿,就不必喊上我了。” 陆白羽笑道:“你不是顶喜欢看新鲜玩意儿的嘛,怎么了,转了性子了?” “我怕大夫人不高兴。”大夫人虽然防着她,到底对她不算坏,何况琳琅也没有攀附陆白羽的念头,不想让陆白羽继续在她身上蹉跎下去。经历过大是大非的人生变故,她比一般同龄的女子都要早熟和冷淡,只是一脸纯真无碍,让人以为她纯得跟实心木头似的。“陆家大少爷人中翘楚,大夫人一门心思要给羽哥你觅个良配,一拖再拖,如今,怕是不能再拖延下去,这坊间传闻可坏了,羽哥,难道浑然不知吗?” “坊间都说什么了?”陆白羽知道琳琅脸皮薄,没说两句,脸色又羞红。“是不是说陆家大少爷不是有花柳,就是个断袖。不然怎么好端端的还不成亲。是不是这话?” 琳琅自知真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但是人在屋檐下,能低头就低头。“既然都知道,那还不照着大夫人的意思,赶紧办了吧。” 陆白羽道:“你别说,我心里有人。我不能娶了别人,害了别人。” 琳琅听后,便止口不劝,横竖不能让陆白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免得以后不好相处。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她这辈子永远不祥的梦魇里,不想被人嫌弃,更不想被人戳背脊心说她是个祸害。 陆白羽态度转变很迅速,这会儿已经和颜悦色地凑到琳琅身边。“你怎么不问问我心里有了谁?” “羽哥心里的人,自然应该是与大江国第一贡茶的陆氏茶庄相匹配的望族,婚姻良配不仅仅关系自身,更是关系着两个家族的兴旺荣辱。” 琳琅清浅的声音,点拨着陆白羽的心,陆白羽垂丧着摇了摇头,琳琅似乎完全不懂他的心,满口世人都知晓的大道理,听着就耳朵起茧子。 陆白羽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聚宝斋,位于晋昌坊最热闹的地段,繁盛华丽,可当胜景之名。 陆白羽提着窄袖交领织金锦袍一角从安车上走下,而后转身抬手想让琳琅搭着他的手,琳琅虚扶了一下陆白羽的手,悠然从安车踏板上轻轻跃下。 小张五眉头眼尾特别灵光,一看贵客临门,忙哈着腰就迎到门口。“陆大少爷,你可算是来了。” 陆白羽逢人倒也和善,跟着小张五玩笑道:“才不来小半月,就这么惦记着我的银子啊。” 小张五眉开眼笑地供着陆白羽。“哪儿的话,陆大少爷上座,已经沏好了太平猴魁,备上了八道小点心,金老板正在厢房内候着呢。” 正文 第五章聚宝遇(一) 世情薄,便是银子在谁那儿,笑脸向着谁。不论背后怎么样,眼前还是受用的很。 厢房里点着大江国男子惯常用的龙涎香,黄梨木雕花八仙桌上摆放着甜白釉雨中烹茶景茶壶和八样小碟。 聚宝斋金老板穿着一身五福捧寿大襟袍,腰身富态流油,站在厢房门口笑盈盈地等着陆白羽大驾光临。 “金老板,留了什么稀罕宝贝给我?” “不稀罕,哪能叫您来呀?咱做点小本生意,可不能说胡话,得罪了您这样的贵客。”金老板眯着眼,朝琳琅瞟了个风流的眼色。“呦,琳琅姑娘,才小一阵子不见,益发水灵了。” 听闻旁人赞琳琅,陆白羽喜滋滋的,琳琅的确是人见人爱的宝贝,就是对他的态度总是这么难以捉摸,忒挠心了些。“还不快拿出来,品完了宝贝,我还要带琳琅去集市转转。” “大少爷先坐下歇歇脚,喝口茶,我这么就下去拿来。”金老板长得喜气,不仅腰身富态,面庞更是富态,开怀一笑,两只眼睛就眯成一条缝。 小张五忙伺候上了,给陆白羽斟了杯茶,还不忘跟琳琅说两句。“琳琅姑娘,吃这杏脯,早上刚从蜜杏斋买的,酸酸甜甜,开胃回甘,姑娘们都爱吃这个。” 陆白羽才喝了三口茶的工夫,金老板捧着一只长条形的锦盒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把锦盒放在八仙桌上。 长条形锦盒打开后,放着一只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丰底,圈足,内外青花装饰,杯心单圈内饰双狮戏球纹,工艺精细,古朴敦实,色泽深翠,不可多得的宝贝。 陆白羽扫了一眼,又押了口茶。 “青花缠枝压手杯,不错。” 金老板正欲滔滔不绝开口讲述这压手杯的工艺,陆白羽拉着琳琅起身,“走吧,带你去集市转转,给你买串糖葫芦吃吃。” 金老板诧异地盯着陆白羽,右手稍微伸了下挡了挡陆白羽的前路。“陆大少爷,这,不入您的眼?” 陆白羽耐着性子,道:“确实不可多得,只是我这小半年来,从您这聚宝斋少说也淘了八个杯子了,各个精工细作。这雷同的物件多了,也就是个摆设,难免就乏了,罢了罢了,今儿我走了,下回有新玩意儿再找我。” “陆大少爷……话不可以这么说,怎么能是雷同的物件呢,您在看看这花纹,青花如此深翠,难能可贵啊……”金老板眼看着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竭尽全力想挽回。 陆白羽前脚刚跨出门口,金老板后头就瘪了瘪嘴,忍不住下了最后的本钱。“陆大少,您且留步,我聚宝斋还有压箱底的一物,您肯定没见过,您要是这么走了,没准儿就被其他人给相中了。” 琳琅回头正对上金老板贼溜溜的眼圈儿,陆白羽被他这一句,还生生勾起了兴趣,前脚从门槛里踏了回来。“你要是唬我,这聚宝斋,决计不会再光顾了。” “必定必定,要是我敢唬您,我聚宝斋的牌匾就让您砸了,我也无话可说。” 陆白羽道:“还不快呈上来瞧瞧。” 金老板神秘地压低声音,凑在陆白羽耳畔。“这物说来很悬,见不得光,不能被其他人看到。陆大少爷,跟咱往内屋走走。” 金老板领着陆白羽和月琳琅朝聚宝斋后院走,走过开阔的天井,聚宝斋库房门口守着两只石貔貅,但凡有点财权的大户都爱用貔貅镇守,取了龙九子只进不出招财进宝的好意头。 聚宝斋藏宝阁的大门特别质朴,不着雕花,不着金箔,乍看之下极不起眼,只在两扇门中间横插着一把白铜双喜锁。金老板小心谨慎地摸出白铜钥匙,厚重的实木门后,又是一道青铜铁门,挂着一把麟趾呈祥广锁,待金老板一一打开后,才把陆白羽和月琳琅引入了藏宝阁的正厅。 琳琅满目的藏品分门别类地收藏在沉香木雕花收藏柜内,每件藏品都慎重地藏在锦盒里,锦盒外缘贴着藏品的名字、年代。 琳琅眼神跟随着一件件珍贵的藏品,口中轻轻念着:“五牛铜枕、鱼鸟纹彩陶壶、三彩天王俑、素命镈铜镈、“妇好”铜鸮尊……” 陆白羽看向金老板蔑视道:“金老板,这么多好玩意儿都收藏在藏宝阁里,尽拿些瓷器来对付我,可见你是不想跟我再做生意了。” 金老板快步走在前面领路,回头不忘解释下。“哪能啊,我介绍给陆大少爷的,可都是一等一的宝贝。” 走到大厅尽头,有一处一人高的小门,门上依然挂着一把锁,这把锁和之前两把不同,全无装饰和图纹,但是琳琅瞟了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把暗门密码锁。金老板费尽心思到底要卖什么好宝贝? 金老板以肥大的身子挡住了陆白羽和月琳琅的视线,猫下腰,杵在门口开锁。 陆白羽和月琳琅对视了一眼,料想金老板一大腹便便的生意人,也闹不出什么谋财害命的歹事来。 沿着一人高的小门入内,陆白羽身姿昂长,只好半弯着走下台阶,琳琅跟在陆白羽身后,走入这间四面密闭的地下室。 陆白羽道:“金老板,你这关子卖得真是费尽心思。” “陆大少爷千万别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件宝贝您是要看了不满意,这楼上的宝贝随您选一样带走,就当跟您赔礼道歉了。” 金老板表现出十二分的诚意,更是让陆白羽的心栓到了嗓子眼,到底是什么样宝贝值得阅遍古今的聚宝斋老板如此煞费苦心? 金老板从墙上壁画的暗格里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四方锦盒,锦盒内放着一块折叠整齐的素白绒圈锦,金老板谨小慎微,一丝不苟地打开素白绒圈锦,一张似纸不是纸,似布不是布的东西,上面依稀画着古怪的图案。 陆白羽和月琳琅走进细看,那图案模糊难辨,看不出是什么,甚至看不清像什么?只是金老板解开这宝贝真面目的时候,所有人都带着肃穆凝重的心情,仿佛那是一件沉重的心事,有待揭开。 正文 第六章聚宝遇(二) 陆白羽吁了口气。“这是什么?” 琳琅心里颤颤一抖,身上好像爬上了无数只蚂蚁,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浑身不舒服,但是眼神却怎么也移不开。 “据说,是张藏宝图。”金老板故弄玄虚,“画在人皮上。” 陆白羽骇然一觑,这蜡黄的像纸一样的东西竟然是画在人皮上的藏宝图,当下,既有些惊慌,又有些兴奋。“藏宝图?这小小一张,画着些看不懂的图纹,金老板未免太信口开河了。” “哪能啊,骗谁都不能骗您。”金老板压低声音,好似要说一桩秘闻。“的的确确是藏宝图,只是这图不全,只是其中一张而已。” 陆白羽问道:“还不快拿全了,难不成,你还一张一张卖?” 琳琅不理会陆白羽和金老板在那头唠嗑谈生意,她收起不宁的心绪,兀自仔细看着这张画着图案的人皮,隐隐约约感到心里卷起了一阵风暴,整个内脏都要被搅得四分五裂,喉咙登时涌起一阵泛酸,她连忙用手绢捂住口。 “琳琅,怎么不舒服了?”陆白羽慌忙揽过琳琅,推开金老板手里的人皮藏宝图。“姑娘家看到这些,难免害怕,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就走。” 脚下如灌了铅,一步都迈不开。琳琅深深吸了口气,此刻思绪是混乱无章,只有一个想法灌入她心里,她要这张人皮。“羽哥,无妨的,只是早上吃多了些,有点积食。” 陆白羽扶着琳琅的手,眼里是说不清的关怀。“不舒服别忍着,我带你瞧大夫去。” 金老板见陆白羽此刻完全对他的藏宝图失了兴致,只好继续死马当活马医说道:“这张人皮藏宝图,我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得到了一张而已,陆大少爷恐怕鲜少在江湖中走动,故而不知道它有多珍贵。” 琳琅睃了眼金老板,道:“金老板,说下去,琳琅想听。” 金老板沉声道:“大江国开国之初,各族混战不止,朝堂动荡,开国皇帝怕尉迟家的后人难以应付多舛诡谲的政局,深恐国业将来难以为继,故而将足以挽救一个国家的财力藏在了华夏大地的一处,这张藏宝图便是画着龙脉的所在。传说皇室中人,为了怕藏宝图落入居心不轨之人手中,故而将藏宝图分割成了十八块。龙脉下的宝藏可以挽救一个国家,也可以吞灭一个国家,如今就看藏宝图在谁手中,谁便能取而代之。” 陆白羽嗤笑了声。“故事很动听,却没什么新意。既这么好,金老板为何要卖给我呢?不如自己收集起十八张人皮,自立为王,开创盛世,岂不更好。” 金老板自谦道:“这话咱可不能乱说,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做做小买卖还成,哪能去找什么宝藏啊。” “我对藏宝图没什么兴趣,但就听你的故事,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在。”陆白羽富家少爷做派,开口问,“出个价。” 金老板收起素白绒圈锦里的人皮藏宝图,露出一口金牙,满脑子打着如意算盘。“分文不取。” “还有这等好事?” 陆白羽不敢相信,等着金老板的下文,果不其然,金老板说道:“若传闻是假,金某人做生意素来铁齿铜牙,定不能让陆大少爷亏咯,若然传闻不虚,陆大少爷有幸收齐藏宝图找到龙脉所在。那么金某只要这龙脉中财物的两成而已。” 陆白羽道:“两成?若真是龙脉,两成,恐怕就能让金老板圈地称王啊!” 金老板笑逐颜开道:“这么说,这生意成了?” 陆白羽出身巨贾,对龙脉不龙脉,能不能当皇帝这种浑话完全没兴趣,但是眼见琳琅似乎对这藏宝图有些上心。“成,两成就两成。” 跨出聚宝斋的大门,太阳已经压在头顶上了,初春的晌午正好是温温吞吞的日头。 琳琅不知是在暗室里待得久了,还是见到人皮藏宝图时情绪出现了些歇斯底里的波动,偶尔有点头晕昏沉,脚步虚浮无力,跨出门口的右脚绊在聚宝斋高企的门槛上。 陆白羽回首看琳琅,只见她脸色僵白,整个人重心不稳,他整个心陡然揪起,大步流星地跑过去也来不及了。 琳琅被突如其来的一绊惊了下心,可身体的方向却从落地转而被拉到了一旁,撞到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她讪讪地仰起头,那是一双悦目锐利的眸子,浅浅的一圈赭色的光泽,就像烛火跃动般炽热。可这个人的表情很冷漠,嘴角凝成了一个刀刻的弧度,身材高峻,琳琅只是撞到了他的肩窝,肌肉坚硬,那结结实实的一撞让琳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阵痛。 只是一刹那的相视,琳琅的颤抖之感从脚心直冲上了天灵,此人立于眼前,如玉山将崩,色若春晓,犹如山上松,江上峰,卓尔不群,眼泛寒星,剑眉若刷漆,威风凛凛,傲气纵横。穿一身越罗衫袂迎春风,腰佩玉刻麒麟腰带红。若不是亲眼所见,绝想不出人间还有此等倾城倾世的尤物。 “对不住,对不住。”琳琅屈膝向他一福,她这一绊,正好绊在这个冷漠如冰的男子怀里。 男子不露声色,掠带轻蔑了瞟了琳琅一眼。莽撞的小丫头,脸色赧然微晕,一袭浅藕色雏菊绣花衫,衬了月白碎花裙,犹如水中浮萍,虽则淡然柔弱,却素雅比之流霞更为清丽。 只是这随意的一眼,晃动了他的心神,羞赧红晕之下,眼眸坚毅清澈,是不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他的冷,带着通体的冰,只是那短暂的一触,琳琅顿感心惊胆战。她素来大气,泰山崩顶都能不变色,唯独此刻心如鹿撞,快步走向陆白羽身后。 “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姑娘,故意在你面前露脸啊,忘川兄。”洋洋得意的声音从晋昌坊大街摇着骨扇走过来。 金老板一看是大客户光临,忙不迭一阵风似的小跑。“国舅爷,今儿个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正文 第七章惊世眸(一) 大摇大摆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江国皇后的嫡亲弟弟,从一品成国公王永玺的公子,人称长安城小霸王王世敬。王世敬仗着当朝皇后亲弟弟,成国公嫡长子的名号,为人肆意横行,仕途上毫无建树,故而尚无一官半爵晋封。 朝中年纪相仿、品级略微低下的才俊,因着成国公的关系,礼数客套上倒也敷衍着王世敬。 陆白羽把琳琅护至身后,见到王世敬端着一脸平和的笑意。“金老板好介绍,尚有一直莲纹压手杯等着王国舅掏银子呢。” 王世敬与陆白羽素来在古玩收藏上较劲儿,今儿你买了一只莲纹压手杯,明儿他买一对冰种翡翠玉如意,怎么贵怎么着。王世敬人称小霸王,不仅霸道,还喜欢占便宜,每次来聚宝斋,不仅要求砍价以后再打折,还要顺道儿再带个附赠品回去。 金老板这心里头的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他更偏爱陆白羽这种说一不二,腰杆儿挺直有钱又诚信的富家少爷。 王世敬骨扇摇得轻快,说道:“陆公子,小半个月不碰头了,你淘着什么好宝贝了,可别藏着掖着,拿出来一起品鉴品鉴。” “今儿,没什么收获,聚宝斋倒是新进了不少稀罕物件,还是留着王国舅这等权贵富足之人品鉴。”陆白羽话意分明,聊完了这一茬,就准备带着琳琅走。 琳琅稍一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王世敬身边身姿秀拔如春山,皎若青天飞白鹤的俊美男子。“急吼吼个什么劲儿,我还没给你介绍呢。”王世敬虽不受陆白羽待见,但是行为举止很是随意,一把拉过陆白羽的手。 陆白羽出于礼数,跟前的人修容不凡,仪表堂堂。“这位是?” “这是当朝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纪忘川。”王世敬又转而看向怀化大将军,指了指陆白羽。“这是陆家茶庄无所事事的二世祖。背后那个,是她指腹为婚的小媳妇,长得清秀葱嫩的好姑娘啊。可惜啊,纪兄,你千万不能多看,不然,这二世祖非戳瞎你不可。” 纪忘川嘴角微微一扬,谦和一笑,如千年苏溶的冰,虽不温暖,却有潺潺流水的轻柔之意。他的双眸特别明亮,五官较寻常男子更英挺些,原来他就是长安城怀春少女们思之若狂,辗转不忘的怀化大将军年纪忘川。 琳琅看他的眉目,这样子就好像一直藏在心里某个角落里迷了路,怎么也想不起来。 纪忘川被琳琅看得有些诧异,琳琅秀鬓美鬟,肤白凝脂,骨骼清雅,亭亭玉立地看着他。心想着姑娘好大胆,既是已经许了人家的,怎么盯着陌生难以如此不避讳,但是这柔如朗月的眉目,被她盯着也是欢喜的。 王世敬摇了摇骨扇,凑到琳琅跟前瞅了瞅。“小琳琅越长越娇俏了,爷看着真喜欢,就算被挖了眼珠子都值。” 陆白羽暗讽道:“国舅爷说话,千万要注意分寸,不然眼珠子是小,就是丢了国体就是大事。” 王世敬纵横情场数十载,家中纵无名正言顺的正室夫人,背地里的相好百八十个。他从十二岁起就会抱女人,逛教坊,这琳琅无遮无拦地看着纪忘川,岂能逃过他的法眼。“忘川兄,这长安城里觊觎你的姑娘可真多,今儿,又添上了一个。陆大少爷要头疼了,他这心心念念的小丫头,看来是养熟了要飞了。” 纪忘川敷衍地笑了下,倒也辨不出有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心里。一直以来,他就是个冷漠的人,这股子冷漠劲儿从骨子里就带着。在朝野中任职,不管内心愿不愿意,总要权衡各方利弊关系,不能拒人千里。这王国舅就是个自来熟,一来二去,就把纪忘川当成可以饮酒作乐的朋友。 陆白羽听到王世敬这当头当面的嘲讽,心下吃味得紧,回头看琳琅略微低头,露出一段粉藕似的脖颈子,陆白羽心软,不好当面指摘。 聚宝斋外贵客登门,金老板要是再无动作,就真是不会做生意了,他连忙给小张五使个眼色。“几位贵客光临,厢房已经备下,让小张五沏茶配点心了,国舅爷、大将军、陆家少爷别干站着,进门再说会子话。” “那敢情好。”王世敬招呼着纪忘川和陆白羽就往聚宝斋二楼厢房走。 纪忘川不经意地回头瞥了眼琳琅,她杵在门外进退维谷,那种怯生生的稚嫩劲儿,就像雏鸟在风中瑟瑟缩缩,忍不住勾起人的保护欲。他很快把心头莫名其妙的想法压制下去,女人这东西,他见得多了,投怀送抱的更多,可他就是天生厌恶,不愿意她们近身,也不喜欢被她们看。 王世敬见陆白羽没有跟进来,回首挑衅了两句。“陆大少,难道你怕了吗?” 陆白羽没好脸色,问道:“怕什么?” 王世敬大大咧咧笑起来。“自然是怕有稀罕宝贝,抢不过我。” 陆白羽禁不住王世敬一激,领着琳琅上厢房再会会他。 王世敬就是个怕寂寞的性子,没人跟他拌嘴,没人让他数落,他就心里不痛快。纪忘川冷性子,他总是听得多,说得少,然后优雅倾城一笑,就算是给了面子了。碰巧遇到陆白羽可以跟他对上两句,又怎么舍得就这么放过他。有的时候,对手比朋友更了解自己,有了对手才能不寂寞。 王世敬翘着二郎腿坐在月牙杌子上,剥着花生衣,灌了口茶,丢一颗花生进嘴里。 纪忘川斟了杯太平猴魁,鲜爽醇味,散着兰花幽香,这轻轻扬扬的滋味倒是跟眼前的琳琅一眼娇秀。 陆白羽扫了纪忘川一眼。“怀化大将军,也有来淘弄古玩的兴致,想来最近长安城确实太平。” 纪忘川淡薄地回了一眼,不紧不慢道:“今日恰逢休沐,与友信步出游。” 金老板笑呵呵地躬身跨入门槛,身后小张五捧着三四个锦盒,都是藏宝阁里的精品。金老板滔滔不绝地向贵客介绍,琳琅心不在焉地站在陆白羽身后。金老板是个心肝玲珑的人,他止口不提人皮藏宝图的事,按说他跟陆白羽也只是买卖关系,却独独把他们领进了他的暗间,琳琅想及这一层,这金老板该不是挖了个坑等着他们跳? 正文 第八章惊世眸(二) 偏生自己对着那小张人皮藏宝图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即便金老板没有与陆白羽达成协议,她也想求陆白羽把那张图给买了。 陆白羽敷衍地哼哼哈哈了几句,怀里收了张诡秘的人皮,任其他宝贝就算美到天上去,到底也是个尘世里的死物件,不像那张人皮,它有一个尚未揭秘的故事,它让人满是探知和欲望。 王世敬本来铁了心要跟陆白羽争,他看上什么物件,他就用身份打压,用财力征服,何况身边还有个怀化大将军,谅金老板没有那个胆子,敢得罪朝廷重臣。 不管金老板吆喝再起劲,陆白羽油盐不进,眼皮都不翻一下,纯粹当个陪客,让他失了兴致。“金老板,你一定是卖了什么稀罕宝贝给陆大少了,快拿出来给我瞧瞧。放心,我只管瞧,绝不动横刀夺爱的念头。” 陆白羽道:“横竖就是没眼缘,要是王国舅没什么事,我府上还有事,就不作陪了。” 王世敬搓着手,垮着肩,一抖一抖地走向琳琅。“陆大少跑得真快,肯定有啥猫腻,我要搜你身也不合适,只能搜搜琳琅这丫头,看她身上藏了个什么宝贝。” 陆白羽怒上脸颊,把琳琅拉到身后,他就见不得有人敢在他面前对琳琅起色心。“你敢!” 王世敬贼心起,心里美滋滋的,他倒不怕陆白羽耍横,都是富贾少爷出身,身手差不多,真是动了组,他还有个怀化大将军镇守着。 纪忘川冷眉横眼,一臂挡下了王世敬,面上挽了一丝息事宁人的弧度。“国舅,只是来寻个乐子,何必叨扰姑娘家的清誉,如此剑拔弩张,岂不坏了兴致。” 王世敬碍于纪忘川的面子,唯有暂且作罢。“琳琅有脸面呐,怀化大将军都给你帮腔。行,今天看忘川兄的面子,不管你们淘了什么稀罕物件,就让你们带出聚宝斋。下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品茶大会,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见面。” 琳琅不多置喙,乖巧地跟在陆白羽身后,卖弄不如藏拙,这个道理从她寄人篱下起,便深知十分。只是面盘出落得愈发标致,这由不得自己控制。走在街上总难免多被人扫几眼。 王世敬是个爱惹事的脾气,手上动不得,嘴上还得捞几把回回本儿。“小琳琅,改明儿,我去陆府上提亲,咱们大把见面的机会,也不急在一时,到时候让小爷好好搜搜你的身子。” 琳琅一脸淡薄大气,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喜怒不上脸面,很是镇定,屈膝福了福。“多谢国舅爷惦记。” “王世敬,别仗着国舅爷的名号胡作非为,你要真是过分了,大不了爷跟你争个鱼死网破。” 陆白羽怒目切齿,拉着琳琅跨出门槛。任金老板尽是点头哈腰地挽留,也无济于事。王世敬这几句轻佻之语,是彻底把陆白羽给激怒了。 彼时,陆白羽和王世敬都是天嵩书院的学生,照理该有些同窗情谊,无奈两人实在不对路,凡事必定争抢个你死我活,博学清修堂的先生唯有将两人劝退,彼此不见,便可相安无事。谁知,两人又在聚宝斋上杠上了,这是上辈子上上辈子结上的梁子。 在聚宝斋唇枪舌剑的闹腾一番后,各自散了去。 陆白羽憋着一口恶气,头也不回地跨上安车,琳琅跟在陆白羽身后,进了车厢朝他身后垫了个软垫。陆白羽一脸沉肃,明眼人一眼就知道他气得不轻。 琳琅乖巧地赔了个笑脸,车厢里摆着一个八宝如意雕花的食盒。“羽哥,饿不?要不要吃点腰果?” 陆白羽转个身,对着扉窗看去。琳琅平日跟他出门,都是目不斜视,今日却反常,直勾勾地看着纪忘川。虽说纪忘川的确是见之难忘的美男子,但是琳琅素来谨慎自矜,怎么能跟小家子里出来的姑娘似的,一见漂亮的男子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瞅。他就是心里极其不舒服,喉咙里堵着团蘸了醋的棉花似的。 琳琅凑过去看陆白羽,委屈问道:“羽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陆白羽心里憋不出,只好把怨气都撒出来。“你知道我舍不得跟你置气,还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盯着人怀化大将军看了半天,有这么好看吗?” 琳琅猜到他吃味了,只好继续端着笑脸。“我可不光盯着怀化大将军看呢,我还盯着少爷看,但是少爷那双俊眉朗目没有长在背脊心,所以没有看到琳琅嘛。再着,我也看着金老板呢。” 陆白羽立刻被琳琅那句“俊眉朗目”逗乐了,转念问道:“算你说得过去,那你看金老板做什么?” 琳琅如实直说。“我只是在想,金老板做生意的,只有买错,哪有卖错的道理。为什么他偏偏要把这么玄乎的宝贝送了咱们?” 陆白羽朝软垫上靠了靠,半倚下来,一头支着头。“图了陆府的人脉和财力。以他半入黄土的年纪和聚宝斋的实力,没能力凑齐那十八张人皮拼成一张完整的藏宝图,即便碰巧被他找齐全了,他也没那个力气去挖。” 琳琅转了转大眼睛,试探问:“羽哥,你信金老板的话吗?” 陆白羽摸出藏在怀里的锦盒。“估摸着那人皮的年岁,不像是开国初的东西,有点悬。但是金老板犯不着蒙咱们,真有那龙脉,还要分两成给他呢。” 琳琅心口扑扑跳,问道:“那,你会去找龙脉吗?” 陆白羽抬眼看跻坐在他跟前的琳琅,微微一笑。“你想跟我去找吗?” 琳琅欢快地点头。 陆白羽愿意带她离开长安城,去找寻这人皮藏宝图背后的秘密,这让她着实有些兴奋,但隐隐又藏着些不安。 有些事,藏着掖着还能维持下去,一旦撕开真面目,不知道会是何等光景。 大江国的都城是长安城,平面呈横长矩形,城内北部正中建内城,分为南北二部。南部为皇城,城内集中建中央官署,北部为宫城,内为皇宫、太子东宫和供应服役部门的掖庭宫。宫城、皇城以外全部建矩形的居住里坊。 正文 第九章春寥落(一) 在坊间形成九条南北向街和十二条东西街,沿外郭城内四面还各有顺城街,组成全城以棋盘状的街道网,规模空前盛大。 安车平稳地经过井字行的坊街,陆白羽悠闲地咬了颗腰果,尚未咬碎落肚,安车前的马匹突然嘘停,车厢冷不防超前搡了搡,陆白羽一个不留神,俊俏的面盘儿磕在车厢内壁上,刮起了一片血红色的痕迹。 “少爷,还有哪里受伤了不?”琳琅连手抓扶起陆白羽,惊得推开车门去看安车前的情况。 车门外,赶车的德荣吓得冷汗直冒,这陆白羽脸上挂了彩,做下人的非得屁股开了花,颤声解释道:“前头有个杀千刀的小屁孩突然冒出来,小的只好刹停马车,让少爷脸上挂彩了,是小的没用,小的领罚。” 琳琅没开声,陆白羽还没发话,她要是多费口舌,就有点越俎代庖的嫌疑了。她只能略表同情地看着德荣,见陆白羽一直不说话,就阖上了车门。看来要等回府再收拾德荣这没眼色的小子了。 大业坊里胭脂巷,玉堂春色撩人醉。 长安城身份矜贵,玩性浓烈的达官贵人们都喜欢到玉堂春里游狎,就图玉堂春够气派、够风雅。 这里的姑娘们各个才貌双全、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恩客们想听旖旎的小曲儿,赏一赏腰肢轻摆的舞蹈,姑娘们能端出教坊司调教的专业水准,想吟诗作对,姑娘们也能捏出伤春悲秋的情调。哪怕是床上的功夫,更是百般花样,保管让恩客们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王世敬在聚宝斋里置了气,满肚子憋着火,非要拉着纪忘川来玉堂春里下下火。 他让红姨安置了雅间,挑了两个当红的花魁伺候,纪忘川素来不喜游狎作乐,碍于国舅爷的面子不能退却。王世敬挑了个丹凤媚眼,看一眼就让他胃口大开的姑娘到里间伺候把玩去了。 纪忘川把打发了剩下那个俏生生的花魁,自顾自倒了杯水酒,自斟自饮,倒也颇有自在。他不禁自嘲,昔日在朝堂上恭敬端肃,在将军府又诚惶不安,倒不如在这玉堂春里,听着王世敬在里屋哼哼哧哧的拼命,让他有种放心的感觉。 青花瓷鱼纹酒杯停在唇边,他忽而想起那双大胆又坚毅的眸子,心里有一种被抽空了的感觉,他怅然地看了眼手中清澈见底的水酒,那一刻,竟然喝不下这杯酒。 绡纱窗外有一道人影,纪忘川微声叩了下桌,人影轻快地推窗而入,半跪在纪忘川跟前。他垂首沉容,但里屋妖媚的响动还是经不住让人心生荡漾,只好收了收遐思的性子。来人禀告道:“主上,那人皮不在聚宝斋金老头手里。” 纪忘川略有些讶然,但作为主上,敛容深思,在手下面前不露痕迹是他惯常的做派。“前几天才得了消息,说在聚宝斋,今日便不见了。” “项斯失察,请主上责罚。” 纪忘川隐藏声色,眼光里尽是寒星点点。“再去探,务必要确实消息。” 之前收到探子回报,其中一块人皮被聚宝斋金老头所获。碰巧遇到王国舅,纪忘川知道王国舅素来喜欢去聚宝斋淘淘,便跟他套了点近乎,跟着去聚宝斋一探虚实,这才遇上了陆白羽和月琳琅。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纪忘川突然吟了一句,遽然,噤声。那双眼睛,他抚了抚额头,一定在哪里见过。明明这么耀目灼心,可自己却很想回避。 他想起之前陆白羽与金老板交换过眼神,作为绣衣司的主上,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从小就严格训练而成,在他跟前,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不可能逃脱。 莫非那金老板自知不能保全那张人皮,与陆白羽达成了某种协议,继而转手于人? 绣衣司是大江国开国皇帝设立的一个特务机构,专职为皇帝收集不上台面的消息,刺杀一些法理不能处置之人,开国之初大江成祖用绣衣司,暗杀了十八名功高震主的开国功臣,言简意赅,就是皇帝的私人暗杀机构。纪忘川的目的,便是收起十八张人皮,拼成一张完整的藏宝图,找到龙脉所在。 纪忘川自小便被纪青岚送去从军,别的男孩还在娘亲身边哼哼唧唧的玩耍时,纪青岚只会冷言冷语的鞭笞他奋发自省,读书、练功从酷暑至寒冬绝不落下。他七岁从军,从最底层巡逻兵做起,勤奋刻苦,到了十岁入选了绣衣司,他明面上是朝廷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暗里掌握着绣衣司的暗杀职责。 他几乎要忘记他手上染过多少滚烫的鲜血,他的无惧刀割在脖子上无声无息,他耳畔听不到任何哭求之声,他的心是冷的,所以,他和他的刀一样,也是无惧的。 王世敬折腾了一炷香的时间,跟玉堂春的名花魁花莹莹被翻红浪,如胶似漆地从床榻上滚到墁砖上,来回搡动,春光无限。 纪忘川眼幕低垂,清冽见底的水酒在掌心里微震。又过了一炷香,王世敬一脸迷离地推开里屋的门,膝盖打着圈儿的走出来。 王世敬坐在纪忘川身边,自斟了满杯。“松快。俗话说的好,好菜费饭,好婆姨费汉,可真够费的。” 这脏口白话,纪忘川眉心微拢,碍于颜面,只是觑了他一眼。“国舅爷,走了么?” “忘川兄,不好这口?”王世敬笑色迷蒙地回望了下里屋。 纪忘川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国舅爷,下月是一年一度的品茶大会?” “陆府御前抬升贡茶已有五载,自抬升为贡茶后,每年都要举办品茶大会。”王世敬贼溜溜的眼珠转得极快,笑道:“我算摸出门儿道道来了,忘川兄好眼力,这是瞧上了陆府上的琳琅了,那小姑娘水嫩标致,确实比胭脂巷里的强,胜在干净自然,好货色。况且,琳琅对你也是青眼有加,她看你的眼神儿,就是少女怀春啊,满眼春水,看着真馋。” 王世敬一脸猫看到鱼儿的馋样,让纪忘川很是犯恶心,碍于他国舅爷的身份,只好客气道:“不过就是个过眼的丫头,没什么的。” 正文 第十章春寥落(二) 王世敬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嗳,没什么就好。那我正好不客气了。等品茶大会的时候,赢了品茶宴,让陆彦生把琳琅许给我,那丫头皮薄馅儿嫩,看着就好吃,看我不气死陆白羽那臭小子。” 天边渐次由白变红,星芒若隐若现,红缎子似的天幕铺天盖地扯下来,盖在人眼睛上,那是抹不开的红晕。 那一张人皮极有可能落在了陆白羽手里,纪忘川派了探子在陆府上盯梢,这张人皮他志在必得。 从纪忘川十岁入选绣衣司以来,历尽千难万险、刮骨剥皮的试炼,把他磨砺成一个冷血、阴鸷、决断的人。作为一个男人,在他体内偶尔也会涌动起欲望的兽性,杀手的历练让他比之常人更善于压抑克制。他厌恶与人接触,只有在他近身之人,才有可能给他致命一击。 十二年杀手生涯,他的心千疮百孔,仿佛早就老成了耄耋之人,除了任务,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 王世敬一通松泛后,要带他去逛下一个巷子,他歉然婉拒。在朝廷为官确实不易,不仅要尽心尽力处理好皇帝交付的公务,还要权衡利弊处理各种人情世故。 纪忘川抬望眼,远天晚霞晴云,而他的前路又在何方? 回到陆府大宅,晚霞已经隐退,皎然的新月爬上天空。 陈其玫手下亲信蓉姑姑站在寿山石雕刻的守门大貔貅前,等着陆白羽的安车回府。 陆白羽抬眼看了眼蓉姑姑沉稳的脸色,心下知道这回又是闯祸了,蓉姑姑是从小伺候他的老人了,为人老练持重,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他对她除了主仆之情,还有点晚辈对长辈的敬畏。 蓉姑姑的视线绕过陆白羽,直接嘱咐陆白羽身后的琳琅。“琳琅,午后花匠送了两株魏紫姚黄到百花园,快去拾掇侍弄,千万可别死了。” 陆白羽陪着笑脸,道:“别,蓉姑姑,看我的面子上,都夜了,明儿再拾掇也不迟。” 蓉姑姑白了琳琅一眼,牙齿缝里都露出一阵不屑的风来。“魏紫姚黄可矜贵了,少爷要是不怕夫人心里不痛快,就赶紧护着她。” “是,这就去。” 琳琅赶紧曲了曲膝盖,一阵小跑就往百花园去了。 蓉姑姑见琳琅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心疼地拉过陆白羽的袖口。“我的好少爷啊,您看,好端端的相貌,这脸上又挂彩了啊,当是唱戏上妆,好玩的吧。” 陆白羽连忙解释,替琳琅撇清关系。“我知道蓉姑姑关心我,这事儿不怨琳琅,都怪德荣,不好好赶车,愣是让我撞车上了,纯属意外。” 陆白羽把矛头直指德荣,可陈其玫和蓉姑姑心里对琳琅的成见,绝不是靠他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的。事实上,每次他带着琳琅出门,都会惹点不大不小的意外回来,不是擦破了点皮,就是崴了腿脖子,染了风寒……意外多了,更是坐实了琳琅扫把星的恶名。 蓉姑姑认准的事,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远着她点,看又把你给祸害了。” “真没琳琅什么事儿。”陆白羽跟他说不清,知道陈其玫肯定要训话,横竖逃不过,硬着头皮上。“我娘亲呢?” 蓉姑姑替他捋直坐皱的袍角。“寿安堂等着你呢。小心点说话,别惹恼了夫人。” 陆彦生娶了陈其玫做正房,男人们饱暖思淫欲,尤其是生意越做越大,遍布五湖四海,逢场作戏久了,就生出点风流倜傥的雅致来,为人有重情重义,外头的女人既然给陆家开枝散叶,哪有不认祖归宗的道理。姨太太一连进了三房,各自都有所出,陆白羽之下,还有两个弟弟陆从白、陆从骞,一个妹妹陆云淓。 陈其玫原是大江国宰相陈维烈的千金,年少时追逐真爱,跟陆彦生爱得轰轰烈烈。陈维烈看不起陆彦生商贾出身,多次使计从中阻挠,不想非但不奏效,反而催化了这段门第悬殊的爱情。陈其玫一怒之下就自备嫁妆跟陆彦生私奔过日子,为此,陈维烈跟陈其玫几乎是断绝了父女关系。陆彦生不负所望,用陈其玫随嫁的第一桶金开创了他的茶庄生意,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长安城的首富,陆氏茶庄出品的茶叶抬升成了御前贡茶。陈维烈这才对陆彦生这女婿越看越对路,与陈其玫的关系逐渐缓和。 陆彦生一直把月琳琅当做故人之女,心里好生记挂,并不把她当成下人看待。无奈长年累月在外奔波,府上女眷多,只有陈其玫知道琳琅确实的来路,其他三个姨太太都当琳琅是陆彦生在外面的私生女,对她明里暗里各种打压对付。要是过分高抬琳琅,保不齐被人撺掇收拾,既然无法护琳琅周全,他索性让陈其玫做主给琳琅一个安生的角落,不落人眼前,免得被人记恨。 陆白羽是陈其玫的独子,更是当朝宰相的外孙,论家世、人品,那一桩不是顶顶当当的拔尖儿。可这小子就是猪油蒙了心肝,除了月琳琅再没有其他人插得入眼。惹得陈其玫对琳琅也是牙尖上痒痒的,想啃了吃了都不为过。 寿安堂,夜风刮着堂口下的两盏风灯。 陈其玫敛着容色,正坐在蒲团上敲木鱼,手指拨弄着一颗颗鸡油黄老蜜蜡佛珠。 陈其玫搁下手中的活计,端着慈爱的相貌。“你来了啊,过来说话。” “娘亲,儿子回来了。” 陆白羽一露面,白净的俊脸上一块擦伤的血痕,登时揪住了陈其玫的心。心尖上绷紧的弦,啪的一下绷断了。每次跟琳琅出去,都要惹点幺蛾子回来,祸害不算大,但是难保下次不会出大事。她就是禁不起陆白羽闹腾,只要随了他的意。可眼下再也不是溺爱的时候了,陆白羽快及弱冠了,再不料理分亲事,都快成长安城的笑柄了。 陈其玫眼色不错,喃喃道:“又伤了回来啊。” 陆白羽紧张道:“是德荣不好好赶车,跟琳琅没半点关系。” 陈其玫拍了拍陆白羽的手,态度缓和。“没说这档子事了,大男人擦破了点皮,值当什么。” 正文 第十一章夜月潜(一) 陆白羽眨了眨眼睛,陈其玫今日有点反常,平素里哪怕他剪个指甲,她都要揪心怕碰到皮。“娘亲,有何示下?” 陈其玫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得。我知道了。”陆白羽神色不悦,“横竖你是让我娶个媳妇儿,替您管管家业。您知道儿子的心思,打小就喜欢琳琅,别人一概看不对眼,你就从了我吧。我知道您忌讳什么,琳琅背负血海深仇,怕她命硬克我,更怕她的灭门仇人找到她,连累了我们陆家。” 陈其玫连忙抬手掩住陆白羽的口。“胡说些什么,琳琅的来路统共就你爹、我、蓉姑姑,还有你四个人知道,你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声张,不仅是为了陆家,更是为了琳琅的性命着想,你再这么咋咋呼呼的,人多嘴杂,到时候仇人寻上门,你可别怪咱们护不住她。” 陆白羽审慎闭嘴,点头称是。 陈其玫转了个腔调,商量道:“真有个事要跟你说,昨日去你外祖府上,听你外祖说,正二品尚书令李宁国的千金对你有意,想让你外祖撮合。李千金高门大户,知书达理,我看这门亲事靠谱。” 陆白羽成了个摇头的陀螺。“我说一遍,只有一个答案,不行。” 陈其玫脸色阴沉下来,随时要打雷下去发作开。“既然你这么冥顽不灵,也别怪为娘的狠心,别说那琳琅对你没意思,就算有,我也能棒打鸳鸯。” 陆白羽觑见陈其玫脸色不妥,心知她不是个善主儿,肚子文章做得响亮。“您这话什么意思?” 陈其玫阴测测的笑道:“倒是你提醒我了,琳琅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她是仇家的落网之鱼,要是我放风出去,十年前月海山庄惨案尚有活口,你说,琳琅还保不保得住?” 陆白羽心下大骇,陈其玫这招隔山打牛用得妙极。他要是忤逆,就是把琳琅往死路上推。“没想到,您这么狠?” “为娘者宁可肝脑涂地,势必要给儿子最好的安排。那琳琅在陆府是生是死,喝粥吃饭,全看你陆大少爷如何抬爱了!”陈其玫话已至此,心觉疲累,一颗拴在陆白羽身上,被他百般辜负,还指着脊梁骨骂她狠。 陆白羽只能稍退一步,但他与琳琅朝夕相对了十余年,如何心狠也割不断这份痴情。“我要琳琅,无论如何,我要琳琅!” 陈其玫决断看了陆白羽一眼,他神色溃散,心里愁苦。但为了儿子的前途和陆家的安宁,她忍耐太久了,只能一意孤行。“琳琅不能上台面,你非要她,行,指给你房里当通房丫头,将来生了孩子,也断不能入族籍。” 陆白羽沉痛地嗤了声。“何苦这么作践她!她是月家的大小姐,如今沦为侍婢丫环还不够下作。难为娘亲了,一直苦心孤诣为她筹谋。” 陈其玫扶着陆白羽的手,慰声说道:“我知道你心疼她,想让她安生的过日子。只要你乖乖娶了尚书令的千金,为娘绝不会亏待了琳琅。” 一轮皎洁的华月映在纪忘川身后,成了静默的山水画里最端庄的背景。 纪忘川坐在百花园的屋檐上,微微一低头,琳琅忙碌地穿梭在百花园中。 午后新到的魏紫姚黄是牡丹中的上品,蓉姑姑交代了要好生伺候,就只能一心一意地栽植好,要是因不及时栽种培植,陈其玫发怒的脸色可不好看。 五脏六腑敲打了一顿,琳琅摸了把瘪塌塌的肚子,叹了口气。跟着陆白羽折腾了大半天,为了赶路把晚饭都落下了,如今顶着空乏的身子骨,还要继续手上的活计。她就像是一朵风中颤抖的蒲公英,随风一吹,就能漫天飘散。 纪忘川料想这失踪的人皮许是跟陆白羽有关,随夜潜入了陆府,经过百花园墙垣时,正看到琳琅孤寂瘦弱的身影,便停驻了他的脚步,索性就逗留在屋檐上看看她。 很出奇的,他并不讨厌她,好似生来就有一种牵绊,只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牡丹喜凉恶热,宜燥惧湿,琳琅选了一处园内朝阳稍有些坡度的沙质壤土,扛住锄头深深翻了三遍土,挖了个大坑,将魏紫姚黄的根部垂直地舒展开。牡丹怕水不宜深浇,栽植前浇透了两次水。 待冗长繁琐的工序完成后,她已经体力不支,四下阒然,她就一屁股坐在泥土上,怔怔地看着尚未伸展出枝叶的花苗。 琳琅喃喃自语。“魏紫姚黄,花中名品,今夜种下,不知他日,是否有幸看你们花开繁茂,艳压群芳。” 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蓉姑姑是陈其玫的贴心之人,蓉姑姑看她不善的眼神,代表了她主子的心思。她是个不祥之人,以前年幼无依,只能留在陆府寄人篱下,如今以至及笄,不欲再留在府上让其他人寝食不安的防备着。陆伯伯是个实诚的生意人,断不会让她一个女子孤身离去,陆白羽更是死缠烂打不会让她走。 琳琅计较着,她有一门侍弄花木的手艺,也许能去长安城或者其他地方当个花匠。自食其力,总好过被人冷嘲热讽,仰人鼻息,被人厌弃,暗落落被人当丧门星来得自由快活。 背后一双脚步踏得轻敲,忽而凑在琳琅耳边。“好琳琅。” 琳琅闻人近身耳语,忙着站起来就往后退。“少爷,你怎么来了?” 陆白羽提着一只小巧的食盒,幽幽走到琳琅跟前。“都让你别叫‘少爷’了,知道你肚子饿,拿了点小菜来,我们对月相酌,很是诗情画意。” 琳琅讪讪道:“这是在府上,还是规矩些好。” 陆白羽通情达理应道:“也是,不让你为难。” 见到陆白羽从百花园走进那一刻,纪忘川眉心紧拧,碍于他们也许会谈及白日里在聚宝斋的所得,便耐着性子听下去。 “蓉姑姑为难你了吗?都大晚上的还不让你回去休息。”陆白羽伸手来摸琳琅的嫩手,琳琅倏然抽出手,陆白羽霎时有点尴尬,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你别往心里去,蓉姑姑就是对我过分着紧,我都跟她们解释过了,这回擦了点皮肉,跟你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正文 第十二章夜月潜(二) 琳琅不以为意,反正她不入她们的眼,她们照样在她心里没地位。除了礼数上的尊重,在她心里没有低她们半分。“她们信吗?信不信都好,少爷别费那工夫解释什么,琳琅是无根无蒂之人,不值当少爷多费心思。” “什么无根无蒂,你有我爹照应着,虽说眼下他不在,再不济……”陆白羽听琳琅暗自哀伤的话,心里就发憷,冷不防就来个直隆通的表态。“你还有我?” “少爷?”琳琅扬起楚楚可怜的眼,看着陆白羽只想把她直勾勾地往怀里带,还是残存了些许理智,想着择日不如撞日,把话说开了。 陆白羽问道:“你看我怎么样?” “少爷貌和谦美、仪容堂堂、温良如玉、才高八斗、人品贵重……” 琳琅知晓陆白羽的心思,但无法回应,只好装着一脸天真掰着手指头数着陆白羽的好处,陆白羽突然掩住琳琅莹润的红唇。“琳琅,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把话挑明了吧。既然我这么好,那你跟着我吧,我保管对你一心一意一辈子。” 陆白羽这堂而皇之地站着琳琅的便宜,纪忘川欠了欠身,略有些坐不住了,太阳穴狂躁地跳动起来。纪忘川压抑住体内浮躁溃散如乱流奔走的情绪,继续坐在屋檐上听下去。他很好奇,这小丫头是投怀送抱当下应承,还是会有其他计较? 琳琅轻轻扯下了陆白羽敷在她唇上的手,矜持地退了步。“少爷,您是个齐全人,百样好,一定会找到一个可心的夫人。琳琅知道自己的事,是个麻烦,对少爷也没有那个心思。” 陆白羽心凉了一大截,这十年来的追逐嬉闹,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织梦而已。陈其玫的每一句话都像在钻他的脑门,钻的脑门儿疼,他为了琳琅的安生,不得不委曲求全放弃原则,迎娶他人过门,可是琳琅不仅不安慰他,还对他没有心思。“我喜欢你,琳琅,从知道咱们打小有婚约起,我就是那么开心。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那么喜欢你。你可以不喜欢我,我全当你过去不知道,但是今夜我把话挑明了,你就把我放心里放,能放多少是多少,不求你放得跟我那样多,只要你心里有一点我,我就有勇气做很多事。” 琳琅聪明剔透,大智若愚,又经历过大起大落,哪能不懂陆白羽的意思。“少爷,就当是为了琳琅在陆府还能过下去,您千万别做什么以卵击石的事。不然,琳琅这辈子都不能安心。” 陆白羽心口一紧,死死地扣住琳琅的手,把瘦弱成纸片似的琳琅往怀里带。琳琅瘦成这样,骨头都磕在他身上,好像钝刀割心口,不见血,却层层刮破皮,比死更难受。“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别不安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娘亲收回成命。不管那尚书令千金美成花儿一样,我就是不稀罕。” 纪忘川着实压制不住奔腾如雷的心跳,豁然起身,立在当空月下,他推拳透爪,愤怒不已。这陆白羽仗着少爷身份,太有恃无恐。他抚了抚心跳,他是绣衣司的主上,极强的忍耐承受力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现在愤怒个什么劲头? “少爷,你弄疼我了,松手。”琳琅羞愧地使劲挣扎。“少爷,对不住,琳琅对你没那个心思,还请少爷自持。” 陆白羽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勉强维持的自制力让自己松开了琳琅。他看着琳琅惊骇得脸色煞白,两滴柔软剔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汗水密密得沁出额头,鬓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弱之美。“对不住,琳琅,是我对不住你,太心急了。你别怪我,今天的事儿,咱谁也不提了,就当少爷我发了场鸡瘟,好不好?” 琳琅不是个矫情人,陆白羽自认“发鸡瘟”,换她抿唇一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完全不记得了,少爷,琳琅肚子饿了,这小食盒里的东西能吃不?” 陆白羽陪着琳琅露了个羞愧的笑脸,幸好琳琅不计较,不然以后远着他躲着他,必定让他五内俱焚。执着地喜欢一个人,就不能太逼着她,能偶尔看看她,一起吃吃饭喝喝小酒东拉西扯,也是种简单的幸福。陆白羽只能用这种低三下四的气度来安慰自己。 纪忘川怅然若失,眼泛寒光,就像着了魔似的在陆府的百花园里耗费了大半夜的工夫,非但一无所获,还气得他脑仁儿疼。 这陆白羽和他的小丫头,还指望他们聊一聊聚宝斋的事情,谁知道花前月下除了谈情,别的事儿,一桩一件都没顾得上。 纪忘川顿觉鼻子发痒,临到了这点上才发现自己全神贯注守在百花园周边的屋檐上,可他明明就是花粉过敏。适才过分专注,竟然忘了这档子事,如今追悔莫及。他已经能感受到红斑漫卷着全身而来,喉咙口瘙痒难耐,手上青筋爆出。 纪忘川正欲以极快的速度翻墙而下,无奈疯魔似的心态有些不放心陆白羽这个小人,看琳琅一派天真无辜地吃着小菜,心里隐隐升腾起强烈的不安。 百花园一墙之隔的百米外,陆府的家丁十人一组提着风灯正在巡夜,纪忘川唇角一扬,灵光一现,既然要走了,何妨再掀点风雨,搅一搅乱这境况。 他朝百花园南门方向扔了颗石头,巡夜的家丁果然草木皆兵。“百花园,有动静!” 陆白羽身手算不上极佳,毕竟也是长安城少年公子,不会点拳脚功夫岂能保护佳人。他已经听到墙外巡夜人的响动,随手收拾起食盒,拉起琳琅低声道:“快走,园外有人来了。” 琳琅跟在陆白羽身后一阵小跑,她失神地扬起头,看着圆墙之上,只是随意的一瞥,却好似看到了惊鸿翩影,如此迅速轻盈,恍如只是一场梦境,心里忽而一阵空洞。 亥时三刻,近子夜。 纪府,鸦雀无声。 夜蒙着初春的湿润,风灯在廊下随风轻摇。 纪忘川把自己困在房间里,栓上了房门,任眼泪鼻涕一股脑儿的留下来,咳嗽排山倒海地发泄出来,他绞了块手巾捂住了嘴,他不欲此番响动惊扰其他人,唯有歇斯底里的按捺下身子上的不爽气。 正文 第十三章谋中局(一) 他怕纪青岚担心,他体谅着纪青岚,孤儿寡母拉扯大他着实不易。所以,自己卯足全力,也要给纪青岚挣个前途,虽然纪青岚很少表现出慈爱的一面,毕竟为人母,看到独子受这份苦难免焦灼心疼。更重要的是,不想让旁人看到有失怀化大将军的威严。 身上浮出了一片片的红斑,呼吸略有些急促困难,阵发性的咳嗽不见消停。 纪忘川心里很是懊恼,好端端去陆府刺探情报,不仅一无所获,还落了这个下场回来,不仅是陆白羽“发鸡瘟”,自己也像是一只落败的公鸡,这种塞心断肠的挫败感困扰着他。 他的睡眠一直很浅,无惧刀永远搁在他手边,就像是他的一双眼睛。即便他入睡,也有七分警醒。今夜更是十分的无眠,他一遍遍地摩挲着无惧刀,这柄比一般刀更纤细、更锐利、更无情的刀,像极了它的主人。 寅时二刻,纪青岚随侍蔓萝叩起了纪忘川的房门。 “将军,起身了吗?”蔓萝轻轻悄悄地叩了声,对纪忘川冷鸷的性子有些畏惧,不敢叩得太肆意。“将军……今儿是初一,老太太请将军一起用个早点。” 纪忘川和纪青岚这对母子感情浅淡,更像是君子之交,平素见面不多,纪青岚有了些年纪,年少时的戾气收了些,近两年潜心礼佛,在家当起了优婆夷。 每逢初一、十五,跟纪忘川一起吃吃饭,聊聊境况。今日恰逢是初一,但是纪忘川此时满身子的红斑,又是咳嗽连连,眼睛肿胀、视线模糊,就这么被将军府上的下人看到,他千年积累下的形象,必定一朝溃散。 纪忘川勉强支撑起平日居高临下的威严,吩咐道:“蔓萝,跟老太太说,不孝子今天有事不便,明日定当不上,请她老人家多多包涵。” 蔓萝轻轻应了声,得了个口信就回佛堂去回禀。 纪忘川心里闪过一丝念头,娘亲会不会体察到他身子骨不舒服,来看一看他,说些体己的话。但很快,他打消了这种念头,发现自己过于忸怩了。 花粉过敏让他全身上下都不爽利,举手投足周遭无力。这都是那个叫琳琅的丫头害的,大晚上的在房里休息就好,还到百花园里折腾魏紫姚黄,还要流露一副哀伤之态,好像见不到魏紫姚黄开花之日似的。 纪忘川的听觉依旧相当敏锐,糊着鲛绡纱的窗子骤然翻开,优雅地滚进来一个穿着缂丝牡丹花的人,一身绣衣在他面前半蹲下行李。“主上。” 纪忘川一手腾空,飞指一弹,床幔霎时垂下来遮住了他。 “打听得怎么样了?” 绣衣使项斯愧然垂首。“项斯没用,尚无头绪,再项斯一些时日……” 纪忘川打断了他的话,他是主上,要下使的命都不为过,何况只是打断一句话。“帮我放个消息给陆白羽。” 项斯躬身领命。“请主上明示。” 纪忘川冷下脸,吩咐道:“窗外候命。” 鲛绡纱的窗子从内向外一翻,项斯飞身跃至窗外等候纪忘川下一步指示。 纪忘川款步下床,在小叶檀莲纹书案上,从花梨木山笔架上取下了一直狼毫。纪忘川笔墨横姿、挥翰成风,顷刻之间,狼毫笔之下绘成了两幅勾勒分明的山水图案。纪忘川甫一搁下笔,想及图案过于清晰明朗反而易引人怀疑,又稍微添了两笔加以模糊。 “项斯。”纪忘川泠然一声,项斯抬起窗沿,唯见两张纸片凛冽成风,刮过他耳畔,嵌在正窗外的槐树上。“找两张死人皮画上去,然后卖给聚宝斋的金老头,记得要卖个高价,金老板要砍价,便不卖他,记住。” 项斯应了声,语调上稍显犹疑。“是。” 纪忘川问道:“怎么?” “万一金老板不买呢?” 纪忘川冷笑了一声,唇边扬起一丝狡黠。“砍不下价来的东西,金老头才会觉得稀罕。” “主上英明。” 项斯走后,纪忘川急促地咳嗽了几声。作为活在刀尖上的人,他不可以有一丝的疏忽,不能让对手发现一点纰漏,今日他暴露的那一星半点的纰漏,就是他日对手斩杀他的胜算。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全着自己这一点的先天不足,从来没人知道他对于花粉有一种天然的无助。 风吹嫩柳,白团团软绵绵的柳絮翩然飞在空中,晨雾浓重,打湿了娇嫩的夭桃。 金乌躲在云层里,恍如今日捂脸现世。 昨夜陆白羽唐突的告白,让他回忆起来羞恼不已,但是把琳琅握在手心里,抱在怀里的触感又令他心满意足。想来,只是有些羞愧,占了琳琅的一些便宜,但绝无后悔。 即使每天都在百花园里劳作,依然有一双葱嫩白滑的手,琳琅真是天生丽质,好似花中盛开的妙人。陆白羽自知,越是与琳琅接近,越是无法将她从心里拔去。 既然无法拔去,不如种的更深些。 陆白羽拿出那张人皮,图案依稀无法辨认。他还记得琳琅见到这张人皮时的眼神,向往幽深,眼眶里泛着莫名的浪潮。他意识到琳琅对这个龙脉的传说有兴趣,琳琅与寻常女子不同,不是给她金山银山就能博之一笑,这个龙脉藏宝的所在恐怕就是他们定情的契机。 陆白羽窝在褥子里看着人皮藏宝图费神,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德荣轻声试探了下。“大少爷。” 陆白羽没好气道:“德荣,你还有脸来,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德荣有错,请大少爷责罚。”德荣听陆白羽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生他的气,只好转身欲走。“德荣这就去领错。” 陆白羽叫住德荣,问道:“慢着,难道是琳琅出了什么事?” 德荣如实回复道:“小的不知琳琅姑娘如何,只是聚宝斋的小张五给少爷捎个口信,说是寻了新宝贝,少爷必定有兴趣,请少爷上聚宝斋一观。” 陆白羽突然翻身下床,金老板的新宝贝,他揣着手上的人皮藏宝图,自知小张五话中有话,必定与人皮藏宝图有关,瞬间就有了兴致。 正文 第十四章谋中局(二) 陆白羽打发了德荣,穿了一件碧色缂丝竹叶圆领窄袖袍衫,腰佩蹀躞带,踩着五福如意靴,玉容潇洒,风姿翩翩。 陆白羽在蹀躞带上挂上七事,却发现缺了一把双鱼佩刀。陆白羽在房内转了圈,找不到双鱼佩刀,他心眼大,也就没有往深处想。 此时,小张五弓着腰,在门口等着陆白羽。“陆大少爷看,起身了吗?” 陆白羽打开门,笑道:“小张五,这回儿是合心意的宝贝?” 小张五说道:“金老板交代了,这宝贝不卖旁人,只等着陆大少爷这位有缘人,只是这东西烫手,还请陆大少爷赶紧接手。” 陆白羽是个明白人,小张五这几句话说到他心坎上了。陆白羽本想带琳琅一起去,复又想起昨夜轻佻之举,今日还没准备好应对的脸色。况且,一个男人家来去动作快,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就能来回,到时候再去给琳琅赔罪也不迟。再想起琳琅看着人皮藏宝图期待的眼神,就知道她对宝藏有兴趣,兴许他凑齐了藏宝图,博得美人一笑,没准他俩就这么成了。 他实心眼的这么一想,心头就乐呵了。 谁知陆白羽前脚刚走,琳琅的祸水后脚就泼了上来。 农历二月,天气逐渐晴好,只是偶来的阴雨会沾湿花叶。 琳琅弯着腰正在给杜鹃、月季、金桔翻盆,擦拭着沾了泥土的花叶,蓉姑姑就站在她身后,脸色裹在灰蒙蒙的雾霾。琳琅一转头,尽了下礼数,她自知这次应该是惹了祸患,陈其玫正好寻了由头来收拾自己。 蓉姑姑板着一张怨妇的面孔,把琳琅带进寿安堂。 陈其玫跪坐在蒲团上,左手拿木鱼,右手拿椎,用力平稳,由缓入急,渐渐加速,虔诚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寿安堂是供奉佛祖和陆家世代祖宗英灵的地方,陈其玫信佛数年,平日里在寿安堂修身养性,在寿安堂里见她,应该不至于要了她的命,但陈其玫信佛,不代表她心善,只是素来作恶多了,就想以佛性来洗脱罪孽。 “夫人,人带到了。” 蓉姑姑说了声,敲木鱼声骤停。陈其玫睁开眼,蓉姑姑这人会看眼色,忙屈身上前扶起陈其玫坐在旁边的大圈椅上。 陈其玫这人不辨喜怒,为人城府甚深,开口很沉稳。“琳琅来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谨。” 琳琅垂首,双手捏在身前,谨慎回言。“琳琅惶恐,请夫人明示。” 陈其玫端起手边的茶碗,两指捏起碗盖,茶香四溢。“琳琅呐,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家门不幸,如今长安城首富应该是你家老爷子,而你应该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何至于落得替咱们陆家看园子这么糟践的下场。” “陆叔叔收养琳琅,琳琅感激不尽,没有什么其他想头。” 长安城首富之女?琳琅哑然,喉咙里哽咽着,眼眶子却清明敞亮。 琳琅几乎要忘记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五,她六岁的生辰,月望山大摆筵席,月家一百单八口人济济一堂,长安城最出名的五湖戏班在月海山庄演了一出八仙拜寿,琳琅小小的身影挤在戏台下活蹦乱跳。 漫天烟花在天空更迭起了人间四季,月望山把她抱在肩头上骑大马,林紫瑶在身后追着他们跑,一家人的笑声传遍山庄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夜晚,一轮如盘的圆月挂在天上。 笑声之后还剩些什么?断断续续的回忆充斥在琳琅眼前,刹那血光,浓烟起,刀剑错落,呼叫、喊杀……催命符一样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震得她耳膜将裂。 林紫瑶挡在月望山身前,大声疾呼。“老爷,带着琳琅快走,这里有我!” 月望山诧异地望着平素连鸡都不敢杀的夫人,那个他疼在手心里都怕摔了的夫人,此时却愿意为他们父女俩肝脑涂地。 月望山抱紧琳琅,用尽一生的能力去呵护去拥抱,无奈杀手太多太狠,他一届商贾如何能负隅顽抗? 琳琅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眼前立刻恢复如昔,她对上陈其玫轻蔑的眼神。 “真的没有其他想头才好。”陈其玫瞟了眼蓉姑姑,蓉姑姑是她养着的一把刀,必要时候专替她扎人。 蓉姑姑清了清嗓子。“夫人想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昨晚?”琳琅睁大水汪汪的眼,“琳琅一直在百花园。” 蓉姑姑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问道:“大少爷去找你了,是不是?” 琳琅吃不准她们要抓她什么痛脚,只是模糊了些,回道:“大少爷来过,说了会儿话。” 蓉姑姑开合的牙齿间带着羞耻的讥讽。“说了一会儿话,会说到把蹀躞带上的双鱼佩刀都掉在百花园了?” 琳琅心里发憷,面上维持着谨慎。“夫人,真的只是说话儿话,在没有其他。” 蓉姑姑站前一步,抡起大腿在琳琅膝盖上踢了一脚,琳琅登时就跪倒在地。“昨夜家丁夜巡,经过百花园附近,听到花丛中有响动,家丁赶到百花园一探究竟时,已经人去楼空,却在泥地里捡到了少爷随身携带的双鱼佩刀。那些下人们面上不说,可背后的嘴有多缺德,什么野地苟合这些话,听起来就糟践人。少爷是个俊朗不凡、身体健全的男子,又没有通房,万一有什么要发泄的时候,让琳琅你担了这个差事。千万要跟夫人说一声,免得要你平白无故受了这亏,还没处说理。” 陈其玫说道:“琳琅是规整人,千万别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这种事儿,吃亏的也只有姑娘家。” 话已至此,琳琅聪慧清明,怎能不懂蓉姑姑心里的意思,把她当成了无媒苟合,不知廉耻的下作人。琳琅指甲扣进肉里,愤恨得眼眶噙泪。“夫人,琳琅与大少爷清清白白,若是夫人和蓉姑姑心存疑惑,大可以找个人给琳琅验身,以证清白。” “只不过给你提个醒儿,不至于闹这么大阵仗。”陈其玫斜觑了一眼琳琅,指桑骂槐道:“大户人家出身的人自矜身份,面上分毫不错,可是,论起肚子里做文章那是一等一的好手。” 正文 第十五章乱鸳鸯(一) 琳琅心觉好笑,这陈其玫口中之人,不正是她自己这个样板,如今倒用来指骂他人。 琳琅端着礼数,忍着性子道:“请夫人明示。” “尚书令李大人的千金秀外慧中,与我们陆家门当户对,本是尚好的佳配。”陈其玫用茶碗盖刮了刮茶沫子,喝下了一口今早新制成的明前茶。“可是白羽怎么都不愿意,牛不喝水,也不能强按头呐。我们做长辈的对晚辈一心一意的筹谋,不盼望他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只念着平平安安地守着家业,娶一户门当户对家世清白的媳妇,谁知道,事事总不那么随人愿。” 琳琅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了陈其玫的大半弦外音,陈其玫想要陆白羽迎娶他人,而陆白羽一颗心都拴在月琳琅身上,陈其玫这一召见正是想探一探琳琅的底子,看她有没有攀附陆家的念头。 琳琅温婉微笑道:“大少爷若是与尚书令千金结秦晋之好,郎才女貌必定是长安城的一段好姻缘,这是再好不过了。” 陈其玫见琳琅容貌平和,探不出她心里真实的筹算,到底是大户人家生出来的底子,这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白羽的心思你应该清楚,他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了,昨夜他跟我提了,说要迎娶你过门,你是怎么个想法?若是真的两情相悦,我也不是跟红顶白、势利眼的人,等你陆叔叔回府,就请他成全了你们的好事。” 琳琅拿捏好了尺度,道:“夫人,琳琅绝对没有那非分之想。十年来,陆府上下悉心照料琳琅的生活起居,琳琅一早就把陆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对大少爷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爱。大少爷对琳琅一直以礼相待,怕只是模糊了误会了,其实他对琳琅只是兄妹之间的关爱,并无其他。” 琳琅这一番说辞,听得陈其玫心里舒润,春雨入心,灌溉了一片干涸。“你的意思是,你与白羽绝无可能?” 琳琅信誓旦旦道:“琳琅只当大少爷如兄长,尊敬万分,绝无越雷池的半分念想,不然天诛地灭。” 陈其玫把茶碗放在桌上,打量琳琅道:“既然对白羽没有念想,那可有何心上人?” 琳琅郑重回道:“并无心上人。” 陈其玫自有盘算,不能让月琳琅留在陆府上误了陆白羽的前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婚配出外。“去年已及笄,满十五了,再过几个月就该十六了,按理应该是许人家的年纪了,我要是耽误了你,怕被人指着脊梁骨说我不会当这当家奶奶。” 蓉姑姑适时凑上前,说道:“琳琅生得一副好相貌,人面广着呢,茶庄二掌柜的早几个月不是向夫人您提了提他的心思了么。” “苏二掌柜?”陈其玫挑起眉,好似刚想到这一茬。主仆两人做戏的嘴脸都落在琳琅的眼内,苏大掌柜年近不惑,一副色中饿鬼的腔调,每次借故来陆府都要打百花园经过,想方设法在琳琅身上讨点便宜再走,捋一捋长发,摸一把小手,哪怕打量一眼都不虚此行。“二掌柜这年纪……” 蓉姑姑又加重了劝说的分量。“年纪怕啥,年纪大,才知道疼人。虽说有了一房正室,一房妾侍,但这俩老娘们都是没屁眼的母鸡,生不出儿子。只要琳琅一进门,对苏二知冷知热,再赶紧生个儿子,保不齐就当了平妻,那就前途无量了。” 陈其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说自话道:“俗话说,嫁生不如嫁熟,知根知底些总好过外头瞎子摸象,没谱。” 琳琅一早猜到会有盲婚哑嫁这个下场,只是让她心寒的是,她们表面上端着为她做主的幌子,实际上恨不得把她推下悬崖绝境,让她永世不能翻身。谁不知道苏二掌柜的一妻一妾母老虎的威名远扬,这么多年即便两人都生不出儿子,也互相制衡,不让第三房入门。如今陈其玫让她嫁给苏二掌柜,就是筹计着让两只母老虎来扒琳琅的皮。 “婚姻之事,本是长辈做主,轮不到琳琅开声说个不字,只是夫人体念琳琅,来问一问琳琅的心意,琳琅真是感激不尽。要说苏二掌柜是个好人,只是妻妾多了难免彼此有些嫌隙,琳琅自当尽力相处。”琳琅话锋一转,态度已经伏低做小,“陆家的茶庄将来是大少爷掌管,大少爷一直把琳琅当成妹妹关爱,到时候就要指望着大少爷提拔苏二掌柜。” 陈其玫被琳琅看似无心的话,惊了一哆嗦。本想作践琳琅随意配个人品猥琐之人,却忘了苏二掌柜是陆家茶庄的人,陆白羽一旦接手茶庄,第一个要发落的就是苏二,依着陆白羽强横独断的性子,要是来一出强抢苏二妾侍的戏码,就成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了。 蓉姑姑意识到琳琅话中有话,看陈其玫的脸色僵硬,被这小妮子有意无意中将了一军。这琳琅吃定了陆白羽对她铁死的心,要打发月琳琅,横竖一定要配一家陆白羽拿捏不到的门户。 “我有些乏了,春困。琳琅,你的婚事,我铁定放心上,容我再好好想想,你且别心急,一定给你觅一户好人家。” 陈其玫打发起琳琅,琳琅朝她屈膝一拜跨出门槛。 陈其玫叹了口气,道:“这妮子不好对付,要把她配了也难,保不齐白羽就发疯抢人。” 蓉姑姑赶紧附和,上了年纪的自梳女,总有种欲求不满的刻薄劲儿。“真是个扫把星,说话那轻蔑的口吻,还当自己是个含着金钥匙的大小姐呢。” 陈其玫捏了捏太阳穴,总觉得有事要发生。“白羽呢?” 蓉姑姑道:“清早出门去聚宝斋了,说是去淘宝贝了。” 陆白羽意气风发地驾马回府,跃下金缕马鞍,径直往百花园走去。 越过繁花胜景的百花丛,穿过青石板路,绕了整整一圈,未见琳琅的踪影。 青萍居是陆府上丫鬟休息的地方,只有等级高的姑姑们住在青萍居明间正室中,其他品级较低的丫鬟住在左右两排的丫鬟庑房里。 正文 第十六章乱鸳鸯(二) 琳琅的床褥位于庑房内最外侧靠窗靠门的地方,清晨初生的旭日会第一个晒到她的脸上,入了夜,庑房里点起了小蜡烛,她总是离光明最远的人。琳琅坐在床褥上,缘墙靠了一身,借着自然光缝着那双磨破底的迎春花纹布鞋。 琳琅已经打定主意要走,陈其玫的多番试探让她精疲力竭,她如今敢耍点嘴皮子的心计,全仗着陆白羽对她的钟情,有朝一日陆白羽对她因求而不得而厌倦,那么她真的只能成为瓮中之鳖,由得陈其玫任意拿捏。 琳琅筹算好要逃跑需要一双牢靠轻便的鞋子,她趁着现在庑房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机会赶紧缝好一双。这些年在陆府当差伺候百花园,每月的月钱她分文不用都存下来,后半夜已经缝在随身的亵衣内袋里。在陆府当差出门的机会少,长安城除了陆白羽经常去的坊街,其余的地方她一无所知,因为知之甚少,所以无法规划逃出陆府后安顿的地方。 正是因为不知,才让她心底更向往。她时常仰望的蓝天,自由自在掠过的飞鸟,她一直隐忍着等待羽翼丰满的那一天。 缝好了一只鞋底,琳琅抬眼望了望窗外,正看到陆白羽往庑房方向走来,她把鞋子往床底下塞了塞,掸了掸衣服上散落的线头,挽起了和善的笑脸走出庑房。 陆白羽拎起一侧的袍角,快步朝琳琅跑过来,琳琅隐隐察觉到,也许离她逃出陆府只欠一个时机,而陆白羽便是给她带来时机的人。 陆白羽拉起琳琅的翠衫盈袖,张望了四下无人,带着琳琅靠着朱漆抱柱边坐下,眉峰凝聚。“我刚去了一趟聚宝斋。” 琳琅问道:“大少爷,又淘了好宝贝?” 陆白羽匆忙从外赶来,说话还带着些微的气喘。“要说好也好,不好也不好,关键在于,摸不清路数,不知道真伪。” 琳琅打趣说道:“大少爷鉴宝无数,什么稀罕的东西能够难倒你?” 陆白羽敛容道:“人皮。” 琳琅心里咯噔撞了下,说不出喜怒,只是这藏宝图来得未免太轻巧,不免让人生疑。世上的好事即便多,也不至于摩肩接踵往陆白羽身上赶。 陆白羽看琳琅一时凝重,面上无反应,以为姑娘家胆子怯。“金老板花了一万两重金从一个江湖杂耍艺人手上买下来的。那杂耍的,人可真够精明的,要不是金老板认出那两张人皮,现在还捆在桌脚上垫着地呢。可金老板开口要卖,杂耍的行走江湖一看金老板就是款主儿,有钱有眼力劲儿,就坐地起价,把垫桌脚的两片玩意儿硬是叫价到了一万两。” “垫桌脚?”琳琅掩口葫芦,“那人皮上的图案还能辨吗?” 陆白羽说道:“倒是比之前那张清楚点。我粗略看了一遍,两张图案缝在一起,有点像长安城附近的山脉。” 琳琅只管听着陆白羽的分析,江湖杂耍会有人皮藏宝图,金老板看重了会卖一万两的高价,听这些段子就跟唱戏文里的请君入瓮似的。 春风起,飘来木叶的清香。 琳琅静静地听着陆白羽的一言一句,这静谧的画面,在陆白羽眼里,比之任何工笔白描都要细腻。 “琳琅,我有一个想法。”陆白羽抿了抿嘴唇,他猜不透琳琅对他的心意,好似全无爱意,又好似应该有些情愫。陈其玫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他迎娶尚书令的千金,他跟琳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而琳琅对他的爱意完全是一潭死水微澜。陆白羽要争取用这段仅存不多的时间让琳琅把心完全放在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比两个人相互扶持,朝夕相对更能增进感情?“不管这藏宝图的真假,既然有了这点眉目,不如我们去探一探。” 这就是琳琅等待的时机,还有什么比跟陆白羽一起出陆府更轻便的方法? “大少爷。”琳琅沉声如糯,“什么时候动身?” 陆白羽没想到一直温温吞吞的琳琅,却对这个建议报以十二分的感兴趣,他立刻把动身的时间尽量前移。“后天。明天我会筹备好出行的物资,后天借机带你出去。只是……这一趟恐怕会惹怒娘亲,等回来以后她老人家肯定会迁怒于你。你可有后悔?” 琳琅摇了摇头,咬了下唇,似是给陆白羽吃了颗定心丸。“绝无后悔。” 琳琅心想,只要出了陆府,天大地大,她决计不会再回陆府,任陈其玫捶胸顿足,想把她肠子都扯出来搅烂,都与她再无任何关系,只是有负于陆白羽的信任。 陆白羽亦有自己的考量,这一招险棋,他赌的就是让琳琅爱上自己,只要琳琅心里有他,哪怕两人策马奔腾,浪迹天涯,私奔出逃也再所不惜。即便陆家人找到他们,到时候怀里抱着,肚子里怀着,再是费心拆散,毕竟血浓于水,于心不忍。 寒夜梨花含苞翘首,往年梨花总是风起正清明,在清明前后绽放,想来这一别怕是无缘见百花园里的梨花开了。 琳琅站在百花园墙沿,举头凝视着墙头,她打定主意要离开陆府的时候,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满园的春色,还有墙头上那一抹似有似无的掠影。 明年梨花重开时,她又会在哪里?至少,一定不是在这里。 琳琅头也不回地走向青萍居的庑房,既然决心离去,谈何恋恋不舍。 陆白羽废寝忘食了一整宿,那两片包桌脚的人皮,依稀拼凑出了骊山北麓的轮廓,陆白羽兴奋得一宿无眠。 翌日,卯时正陆白羽向陈其玫请了个早安,陪陈其玫用了早点,说了一通的体己话,一幕母慈子孝,看在蓉姑姑眼里,欣慰得老泪盈眶,感念着陆大少爷终于开了窍,再不耍小性子,知道以大局为重。 花开风早,梨花纷纷扬扬绽放,晴晴暖暖如白日般和煦,梨花赶在琳琅离去前绽放,似是在给她践行,让她这一路可以再无牵挂。 琳琅穿上了加固的迎春花纹布鞋,为了方便爬山涉水,她特意又加了一层鞋垫,走起路来脚下软软的很厚实。 正文 第十七章寻芳踪(一) 多年来的积蓄早已换成了一整块的银子,统共才二十两,贴身缝在亵衣里,走起路来,二十两银子撞着清瘦的肋骨,虽有些疼,到底也实在。 陆白羽请示了陈其玫,聚宝斋又来了新宝贝,带着琳琅去淘淘。陈其玫面上不悦,到底不愿打破一起用早点时温馨的氛围,只好在肚子里忍下来。 琳琅上了安车,车厢里提早备上了一套男装,以琳琅妙龄如花的姿色,行走江湖多有不便。 陆白羽推车厢门而入,正见琳琅双手托起男装,不由面露尴尬,心里稍有一丝遗憾,早知道琳琅要换衣服,再推迟些时候进来更好。“我进来的不是时候,冒昧冒昧。” 琳琅笑道:“羽哥,你怎知我的穿衣尺寸?” 陆白羽暧昧一笑。“平时看得多了,自然记挂在心上。” 琳琅落落大方,看着陆白羽清澈的双眸,抿唇一笑,陆白羽觉得这一趟出行计划真是值回票价。 骊山连绵,远望山势如同一匹凝神远眺、跃跃欲奔的骏马。 陆白羽已经在城外差人备好了两匹千里马,取道金光门出了长安城,陆白羽把安车上寻常的出行马换成了日行千里的快马。 马行驰骋了两日,便到了骊山附近。 琳琅舒展着双臂仰天远眺,陆白羽看着琳琅一身酱色竹报平安窄袖圆领袍衫,腰佩织锦竹叶带,腰间斜插着一柄骨扇,姿容秀美,少年儿郎,灿若花锦。 陆白羽拿出一幅出府前连夜赶制的画卷,陆白羽从聚宝斋金老板手上得到了三块人皮,为了以防人皮藏宝图被人窃取,陆白羽把人皮藏在了陆府内,只是把图案誊抄到了画卷上,标识出了他所得三块人皮的图案,其中一片图形与另两片看似完全无关,其余两片都模棱两可指着骊山北麓的方向。 琳琅走到陆白羽身边,千里江山壮阔雄奇,连绵起伏,画卷图案只是这群山中的一星半点沟壑之状。 陆白羽看着巍巍青山尽在眼前,美女妖娆侧身可得,心中满是壮阔的诗意,撇头看琳琅凝眉远眺,便说道:“按照这地图的方位,应该再往北走半日。” 琳琅眉峰如墨,转头看陆白羽问道:“羽哥,你真的要找大江国龙脉吗?” 陆白羽舒心一笑。“陆家乃是长安城首富,富贵于我如云烟,我要的,不过是与你驰骋山川江河的机会罢了。” 琳琅转过身,有些话不好回答,只是羞赧的红晕已经延伸到了脖颈处。 陆白羽从马鞍处挂着的行囊里取出一幅长安城周边的地图。“琳琅,前面应该有一处村落,趁着天还亮,快马加鞭,咱们去买一处农居住上几日。” 殊不知,两位衣着打扮贵气流丽的公子哥儿,已经落在了旁人的眼内,身后轻踏的马蹄声卷起尘灰。 夕阳洒下万金之前,他们赶到了一处名叫玉树的村庄。 别看平时陆白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多就去酒楼、茶庄、绸缎铺消遣消遣,到底是爷们家,血液里留着长安第一商人陆彦生的血,在玉树村里置办起家居来丝毫不费力。 他向村长买了一处闲置的院子,把安车上一早备下的碗筷杯碟、茶具熏香、床褥枕垫都运到院子里,连文房四宝都带齐全了。 琳琅见陆白羽平时谦谦公子,万事只动口不动手,如今为了置备一处安身之地,前前后后地拾掇张罗,心里有点怅惘。琳琅去附近农舍家买了点新鲜的蔬菜,掏了三十文买了一只老母鸡。 陆白羽见琳琅娇娇柔柔的样子,右手提着大劲头拎起一只母鸡,笑道:“今晚上炖鸡汤吗?” 琳琅摇了摇头,说道:“我问了隔壁的大妈,这只母鸡身形好,只好好生照看着,它天天下蛋。”说话间,母鸡从琳琅的钳制下跳出来,扑腾着翅膀,琳琅拉长着脸。“瞧着鸡飞狗跳的,老母鸡受了惊吓,明天就吃不上鸡蛋了。” 陆白羽越看越喜欢,男人忙着整顿屋子,女人想着拾掇吃食,很有居家过日子的惬意。尤其琳琅满院子的追着老母鸡,让他更是喜上眉梢,从来没有过这种简单干脆的日子,就算让他在这里当一辈子的老百姓,他也愿意。 琳琅稍抬眼看了眼陆白羽微笑的神色,隐隐泛出些内疚,她已经打定主意,等陆白羽晚上入睡后,她就偷走陆白羽的安车离开。把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男人孤身遗弃在穷困落魄的村落里,她于心不忍,可是这一次出走,已经断绝了她再回陆府的念想,再多的犹豫,也不过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陆白羽身为巨贾嫡长子之前从不进厨房,看到琳琅在大灶前烧火,显得很新奇,凑到琳琅身边帮她递秸秆。“平时就是这样烧饭的呀。” “府上有大灶,也有小炉子,厨房里根据不同菜的烧法,配有许多不同的炊具。”琳琅扔了一捆秸秆进大灶肚里烧。“到了冬天,扔几个番薯进大灶肚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甜香软糯的味道出来,用杆子翻几下,把烤番薯扒拉出来,那滋味可美了。” 陆白羽凑在琳琅边上,问着大灶上飘出来的饭香,过日子,估摸就是这种看得见闻得着的味道。他掏出袖口里的画卷,扔进了大灶肚里。 琳琅问道:“羽哥,你做什么?” 陆白羽拍了拍手,笑道:“把它烧了,带着是个祸害,反正这几张地图已经藏在我脑子里了。” 琳琅略显忧心忡忡。“羽哥,我们这样偷跑出来,夫人一定着急坏了。” 陆白羽拍着胸脯自信说道:“别怕,有我呢。我留了封书信给娘亲了,说带着你下江南吃醋溜桂鱼去了,她就算要追我们,恐怕也要往南下了。” 在农家种满瓜秧的院子里吃了晚饭,夕阳滑落在天的另一头,陆白羽和琳琅闲话了几句,琳琅称累,就各自回房休息。 晚风吹得空落落的院落生凉,琳琅走到院子中央,月上中天。 琳琅走到马边,马匹正在嚼着干草,她回望了一眼陆白羽的房间。她知道陆白羽对她拳拳的心意,利用他对自己的取悦而逃走已经是一种背叛,若是连他的马都偷走,人格更为卑劣。 正文 第十八章寻芳踪(二) 琳琅嗤笑着自己,装什么正义凛然,根本也是不会骑马,幸好自己耐摔打脚程快,只要没日没夜的赶路,兴许真的能下江南吃到醋溜桂鱼。 夜阑人静,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会变的刺耳,何况是院外悉悉索索的响动。 琳琅警醒地望了眼墙垣,风平浪静,可墙外些微的声响让她如坐针毡。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陆白羽的房门,阒然的夜色,借着一缕幽静的月光,她看到陆白羽微扬的唇角。琳琅一手捂住陆白羽的嘴,一边轻推着。“羽哥,羽哥,醒醒……” 陆白羽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到琳琅坐在他的床沿上,那么贴近的距离,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琳琅,你怎么来了,难道你想……” 琳琅一指按在唇上,嘘了声。“外面有响动,不寻常。” 陆白羽从旖旎的遐思中猛然警醒,翻身下床,陆白羽抓起琳琅的衣袖正要往门边走,不想,门已经被踢开,三个彪悍壮实的汉子堵在门口。 站在三人之中率前的汉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公子,一身贵气,经过咱宝地,也不知道来拜拜山,真是太不懂规矩了。” 陆白羽护住琳琅,攥紧琳琅的手,强迫自己镇定。“几位,怎么称呼?” 狗尾巴草吐在地上,三个大汉站在背光处,看不清长相。“不必来文绉绉那套,爷几个只要钱,不认人,把钱都拿出来,各自安生过日子。” 陆白羽循着月色的光线,拿出包袱里的钱,一股脑儿全扔在地上。“钱在这儿,还不快走。” 琳琅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对这种刀尖搏命的事儿完全没有成算,小脸吓得铁青,骨子里压着一口慌气,硬是逼迫自己要腰挺起来,膝盖别打圈儿。 “老大,这小子面嫩。”站在身后的男人突然窜出一句话,惊了琳琅一声。“别是个姑娘。该不是少爷和丫头,私奔来这穷乡僻壤的过日子吧。” 狗尾巴草老大走出阴影,大步朝前走到琳琅身边,陆白羽牛劲似的全然不顾挡在琳琅跟前。“钱都在这儿了,还不快走。” 狗尾巴草老大斜眼歪眉,没个正相,窃窃发笑。“都是大老爷们,看看怎么了。小哥子面嫩,还不给咱老爷们看了啊,莫非真是个妞子?” 琳琅唯有不出声,一出声铁定暴露,可是即便声音上辨别不清,这换山野岭的,禁不起这些山贼上下其手的淫行。 “还不快走,别怪爷不客气。”陆白羽毕竟是个少年公子,有点武术架子,昂藏身立,可以唬点人,但是对几个山贼完全不顶用。 “这破村子难得来几个贵客,没想到这会儿捡到了大便宜。”山贼捡起地上的黄金,一脸窃喜。“这小子,就算不是姑娘,必定是个面首,捡回去给兄弟们找几个乐子正好。” “动作麻利点,把这小子跟他的面首带回去再说。要是哪家的公子少爷,正好赎个高价,哈哈……” 狗尾巴老大洋洋洒洒的奸笑声,听起来特别瘆人。 陆白羽来不及反抗,门外又小跑来一拨人,看着地面抖动的尘土,不难猜想到这一行起码来了十人。 “松开,你这脏手,给爷松开。”陆白羽嚷着,双手已经被缚在身后。 陆白羽愧怍地看了眼琳琅,狗尾巴老大捏起琳琅的下巴,笑容满面。“好皮色,是个成色上佳的宝贝,赶紧带回寨子里好好观赏观赏。” 琳琅惊得一身冷汗,亵衣贴在背后,她轻捷的身子被人像货物似的扔到狗尾巴老大的马背上。她贴身的亵衣内袋里缝了二十两银子,正好磕着她的肋骨,马匹一抖一抖的,此时琳琅不仅心中恐惧忐忑,身上更是钻皮刻骨的疼。 “你们要多少钱,开个价,只要放了我们,金山银山都可以给你们!”陆白羽被人扔进了安车车厢里,他绝望地跟他们谈条件,可是丝毫不起作用。陆白羽骂骂咧咧了一路,琳琅被山贼夹在了马背上,安危清白都只在一线。 琳琅打定主意,横竖自己绝对不能被山贼糟蹋,不然就是下了阴曹地府也无脸面见爹娘。大不了鱼死网破,跳崖撞墙抹脖子,都是保全自己的方法。 马背上的狗尾巴老大流着哈喇子。“小妮子,今儿个爷真是运气好,捡了个嫩脸的宝儿,等回了寨子看看你这身子骨是不是跟小脸儿似的。” 琳琅一言不发,忍着身上的剧痛,看着山贼奔马的方向,向着骊山北麓,正巧是陆白羽标识地标的位置。 山贼老大色欲缠身,架不住琳琅冷落的脸色。“怎么不说话了,你以为不说话爷就拿你没辙?” 狗尾巴老大叫停了马队,把琳琅扛在肩上,哼着口气,大手打开安车的车门,陆白羽登时踹出一脚,却被狗尾巴老大躲开,这下子彻底激怒了这批狼性阴狠的山贼。“小子们,把这东西给我扔出去,别占着地方,今儿,我要给这小妮子开开脸!” 陆白羽咬得后槽牙痛入骨髓。“你敢!你要敢动她一个手指头,我会出十万两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还真是个妞子啊!” 陆白羽这一怒正中下怀,所有人都不怀好意看着琳琅娇色无边的眼眸里凝着泪。 琳琅被狗尾巴老大一把丢进车厢里,山贼们亢奋地揪着裤腰带,只看狗尾巴老大一手按在车壁上喘了口气,色欲浮上头脑,另一手迫不及待地解着裤腰带。 陆白羽嘶喊,却无济于事。“琳琅!琳琅!” “你若动我,便是祸患临头了!” 琳琅开声就是一句威吓,可威吓声却软糯柔滑,震得狗尾巴老大心肝脑仁儿都心动。“小妮子,你这小嗓音真挠得销魂,这会儿可是非动不可了。” “你要敢动她!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就端了你老窝!” “臭小子,别给爷废什么话,揍他!”狗尾巴老大一声令下,三五个壮汉围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陆白羽双手被缚无力反抗。 车厢外陆白羽叫嚷声不绝于耳,一众山贼起初都翘首笑立,一阵劲风刮过,好似脖颈都被风挂断了,一声不吭。 正文 第十九章甲胄寒(一) 狗尾巴老大急不可耐地扑上去,他黑壮的四肢尚未扑到琳琅身上,刹那间,好似被一只强力的手扼住了脖子,连人带他欲滴的哈喇子扔到了车厢外,哐当一声沉重落地。 山贼惊惶地问道:“谁!” 琳琅瞪大怒圆的双眸,惊慌,冷彻,全然映在瞳仁里。 “滚!” 纪忘川只说了一个字,就把狗尾巴老大踩在脚下,语态轩昂,倾吐凌云霸气。 纪忘川映在琳琅的眼内,他双眸绽放寒星万点,剑眉入鬓,浑然如墨漆天成。一身鱼鳞甲,如撼天狮子下云端,冷漠的唇线,不羁的眉眼,瞟了琳琅一眼。“能起来吗?” 琳琅扭了扭头,侧过身让纪忘川看,她的手被腕子粗细的麻绳绑在身后。楚楚可怜地望着纪忘川,任纪忘川再是铁石心肠,都冷不下心拂袖而去,只好倾身向前,走进安车车厢内,取下蹀躞带上的佩刀隔开了粗绳。 琳琅揉着捆出红印子的手腕,颔首垂眼,她从府上倾慕怀化大将军的侍女口中得知了关于纪忘川的一二趣事。顶顶重要的一桩就是,怀化大将军不喜欢被女子注视,琳琅故而垂首。“多谢怀化大将军。” 纪忘川生硬的唇线翕动了一分,问道:“你怎知那贼头子祸患临头?” 琳琅抬眼看他,四目相对时,纪忘川率先撇开了眼神。明明有一双夺目璀璨的眼眸,为什么不喜欢被人注视? 琳琅羞涩道:“琳琅吓唬他的?” 纪忘川轻声戏谑了句。“他倒是并未被你唬住。” 琳琅满含着感恩的口吻,用手擦了擦脸上惊恐的汗珠。“幸好大将军及时赶到,不然琳琅恐怕只能吓唬自己了。” “弄伤了吗?” 纪忘川也不知怎么会问出这么忸怩情调的问题来,眼前这丫头死死伤伤跟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他来这里的目的,不仅仅是骗取他们的好感,还要得到陆白羽手上那部分的人皮。 琳琅才轻轻摇了下头,陆白羽就从车厢外推门而入,急切的眼神里噙起惊慌懊丧的水雾。“琳琅,对不起,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让你差点就……”陆白羽一口气说不上话来,之后的下场简直让他捶胸顿足,恨不得把贼头子给烹煮了。“多谢怀化大将军,今日之恩,陆某感激不尽,陆某家中尚有些珍藏,愿意悉数赠予大将军。” 陆白羽一通感激之词,让纪忘川把视线从琳琅身上收了回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复而又是冷眼冷眉。只是官样客套道:“为民除害,本就是在下的职责,陆公子言重了。” 陆白羽被壮汉们抡拳头踢腿揍了一轮,脸上肿了大半,眼角裂了道血口子。琳琅心头一紧,陆白羽让山贼一通好打,看得心疼不安。“大少爷,琳琅去取些水来,给你擦洗下伤口。身上有没有什么伤患?” 看到琳琅安然无恙,只是吓坏了的神色,更是让陆白羽我见犹怜,顾不得纪忘川正在身边,伸手去抓琳琅藏在衣袖中的芊芊玉手。“我没事,吓坏你了就是我不该。大将军,这些山贼怎么处置?可得往严刑酷法上办!” “押解到附近县衙,按律法,山贼抢掠,为祸百姓,若有人命官司,以命抵,若是抢劫财银二百两以上终生监禁,二百两至一百两收监十五年,以此类推。”纪忘川倾身跃下安车,一队士卒将一众山贼擒下。 狗尾巴老大骂骂咧咧不肯就范。“我犯了什么事儿,你这狗官!” 纪忘川厌弃地扫了贼人一眼。“奸s掳掠,杀人越货,都是要命的事。” “放屁!抢劫我认,哥几个可不认杀人。”狗尾巴老大饶是不从,扭着身子不肯走进囚犯列队里。“再说奸淫,我奸淫谁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纪忘川一瞬间倒也无力反驳,琳琅尴尬地看向纪忘川,若说这山贼奸淫她,确实尚未成事,可是要是纪忘川晚来一步,后果也只能是不堪收场。 陆白羽本就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奸淫二字更是杵到他心窝里了,飞奔上前,不顾身上伤势,飞起一脚就往狗尾巴老大子孙根上踹,用起了二十分的气力一顿好打猛踹,打得山贼跪地求饶。“爷让你横,看你以后怎么奸淫!” 琳琅镇定地站在纪忘川身侧,抱紧了双臂,春寒料峭,尤其是这样苦况的夜里,冷风从衣缝里往身上钻。她凌然有一股清高的气节,即便冻得瑟瑟发抖,照样端直了身子,有一派天然的大家之气。 纪忘川的眼神不自觉蔓延到琳琅身上,她是陆府上打理百花园的丫鬟,却有藏着摸不清看不透的底蕴。她冷得瑟缩又端庄,娇娇的人儿,在宽大的男装下,冷风勾勒出他纤细的身条。纪忘川有一刻的冲动,想卸下鱼鳞甲,为她披一件御寒的外衣。 “纪将军,多谢相救之恩,他日必定重金礼酬各位将士。”陆白羽出了口恶气,忙不迭小跑回到琳琅身侧,看到琳琅懂得嘴唇发青。“琳琅,是不是冷着了?这夜风太冻,还是先回院子再说吧。” 纪忘川在心底嗤笑自己,差一点就唐突了,琳琅与陆白羽心心相印,哪里需要他人的关怀在意。 此处山脚离他们白天置办下的农院只需一炷香的脚程,陆白羽有意无意中露着一点逐客令。纪忘川素来面皮极薄,陆白羽这一句有心之语,倒是让纪忘川不好跟随。 纪忘川对自己大失所望,这一桩差事办得极其费解,若是寻常,一旦怀疑陆白羽身上有人皮藏宝图,他大可以把他们带回绣衣司的大牢里,用一百五十三种酷刑来对付他们,不需一刻钟就能让他们悉数相告。可他并不愿意这么做,不是忌惮陆白羽是陈大宰相的亲外孙,绣衣司要在暗地里解决一个人,便是有无数种偷天换日的方法,管叫真相石沉大海。 陆白羽转身就往农舍方向,琳琅脚步跟随着陆白羽,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纪忘川身上,她终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伫立回望,笑容温婉。“春夜寒凉,若是将军不嫌弃,可否邀请将军和一众将士到农舍屈就一夜,明日再启程上路,不知将军认为妥否?” 正文 第二十章甲胄寒(二) 陆白羽讶然回首睃看琳琅,她谨小慎微惯了,从来只有诺诺称是,何时起,竟然大胆到自作主张邀请其他男子回院休息。陆白羽心里不悦,但面子上仍要维护。“是在下思虑不周全,大将军若是不弃,请移步,农院就在前方不远处,还请众将士委屈一夜。” 琳琅出其不意给了纪忘川一个台阶,纪忘川牵着一匹通体洁白的骏马走向琳琅。面上波澜不惊,口中沉声如磐石。“既是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带着一众山贼先去农院住一宿,明日再行押解上路。” 纪忘川身后的副将莫连牵着安车递还给陆白羽,陆白羽让琳琅上了安车,自己则笑色迎人与纪忘川并肩而行。 纪忘川问道:“骊山北麓一带素有匪患,陆公子怎么会来此处?” 陆白羽支支吾吾,不能直言相告,只好打马虎眼。“我们陆氏茶庄的生意南来北往,在下来骊山北麓看看地形,筹计着茶庄生意可以往秦岭以北方向拓展。” 纪忘川瞥了眼,透过车厢壁上滑开的一条缝隙,看到琳琅从从容容地正坐在安车上。纪忘川不动声色的收回眼神,继续与陆白羽说道:“孤身前来,只是为了家族生意。陆公子真是勤勉之人。” “论勤勉,岂能及大将军一二。大将军漏夜惩办山贼,若非大将军这份勤勉,恐怕在下和琳琅都会丧于山贼之手。” 琳琅偷偷推开车壁上的窗子,慢慢再移开了一线的距离,从那狭窄的视线里正好看到纪忘川英挺俊朗的侧面。他的棱角较寻常男子更深刻些,精致完美的五官,秀颀挺拔的身形,一身鱼鳞甲令他看上去如天神般威严贵重,他一定出身于簪缨世胄,得天独厚的霸气让琳琅根本移不开视线。 陆白羽与纪忘川一通客套,然后天南地北的瞎扯。琳琅完全无法入耳,两日车马奔波,本想漏夜逃跑,遇上山贼一阵周旋,差点以为清白不保,却在最最绝望的时候,遇上最体贴的人。可那人看起来如此高不可攀,他冷若万里寒冰,却会问她一句“弄伤了吗”,问完又是一阵自恼后悔的羞涩,恐怕纪忘川自己都没有发现,月光没有为他遮蔽两颊上的红云,就这样落在了琳琅眼里。 一行人马来到农舍已近子时,一勾慵懒的新月斜斜垂在天边。 陆白羽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琳琅赶紧递上白帕子,陆白羽掩口只是一呛声,落下了一滩血渍。 琳琅见血心底一阵反胃,眼光木讷地看着白帕子上的红血,说话的口吻有点痴痴呆呆的。那是她心里的魔怔,她见不得血。“少爷,你伤哪里了,疼吗?” 陆白羽连忙捏起帕子,打起了马虎眼。“别担心,我很好,挨了顿打,难免有点皮肉伤。” 琳琅双手扯着,手足无措。“怪我。” “别瞎想,大老爷们流血受伤都是寻常事,纪大将军是战场上摸爬滚打上来的,在他眼里,我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纪忘川远远伫立在旁,不想看一出你侬我侬的戏码,但陆白羽却朝他飞来一眼。陆白羽浮笑地走到纪忘川身边。“大将军,我知道你们行军打仗的随身都会带点药,可否借来一用?” 纪忘川从蹀躞带上取下金疮药。“陆公子,看你伤势不轻,在下替你进房敷药。” 陆白羽连声谢道,领着纪忘川走进东边的卧房。他边在前走,边回头跟纪忘川嘱咐。“琳琅怕血。” 纪忘川是何等精明之人,他能看出陆白羽对他颇有敌意,却看不透缘由在何处。 怀化大将军是龙虎精猛的大将军,治军严明,此行随带的一列轻骑各个都是严谨克己的精锐。琳琅拾掇了农舍里剩余的两间房给纪忘川手下的士兵暂住,被收押的山贼住在农舍偏西角落,由守夜的士兵轮流看守。 一所偏远的农家院子统共只有四间房,其中一间厨房,一间陆白羽的卧房,其余两间房已经被琳琅安排给了纪忘川的士兵歇脚所用。 琳琅从水井里汲了一桶水,提到厨房里生水烹茶。 半个时辰后,纪忘川从陆白羽的房中步出,隐隐嗅到夜间空落落的农院里飘渺的茶香。 他怔然看着月下琳琅舒展眉眼朝他微笑,冲他招了招手,见他岿然不动,倒也不愠怒,从厨房里搬出两张小杌子放在院子里一处石桌旁,然后礼貌地伸手示意让纪忘川落座。 琳琅见纪忘川面色阴沉,怕自己所为恼怒了纪忘川。“大将军,琳琅见将士们行路辛苦,连夜抓捕山贼救了大少爷和琳琅,就自作主张请他们入屋暂作修整。您放心,您手下的将士们自行分配好了守夜时辰,那些山贼在院西边,有人轮流守着,插翅难飞呢。” 纪忘川嗯了一声,坐在了杌子上,琳琅依旧笑眼如丝。纪忘川冰冷的心窝,好似被这份无邪的笑容捂热了一些。 琳琅问道:“大少爷的伤势,要紧吗?” 纪忘川随意回答道:“断了两根肋骨,回府静养几日就好。估摸他实在太累了,已经睡下了。” 琳琅闻言心口猛然一震荡,她是断然不能回陆府了,陆白羽是陈其玫的独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也许她真是跟陆白羽八字不合,每回一起出门陆白羽都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挂彩,这一次更是断了肋骨,要是跟着回了陆府,陈其玫不发话,蓉姑姑也会把她的肋骨给折断了。 纪忘川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陆白羽对此行的目的守口如瓶,琳琅不便做其他回应,只好推说道:“少爷的打算,我不清楚。” 纪忘川心知若是这么温吞的问法,定然是套不出真话,适才他替陆白羽宽衣敷药时,陆白羽随身除了携带钱袋,再无其他物件,可见人皮藏宝图仍然在陆府中。 “大将军。”琳琅犹豫了一会儿,纪忘川不苟言笑,让她无所适从,她想求纪忘川别带她回陆府,可是话到嘴边又实在难开口。 纪忘川冷涩的口气,略带温吞。“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正文 第二十一章夜邀往(一) 琳琅扬眸看着纪忘川,诚挚温柔说道:“今夜,恐怕要委屈大将军一宿,这里统共只有四间房,一间给了少爷,两间让将士们休息,还有一间是厨房,乌七八糟挺乱的。大将军不如去安车上休息,少爷的安车布置考究,关上窗阖上门,不透风挺暖和的。” 纪忘川脱口问道:“那你呢?” 琳琅笑得眉目闪动,比北极星愈加明亮。“琳琅粗枝大叶,哪儿都可以睡,睡在大灶旁,靠着秸秆窝着,还暖和呢。” 纪忘川眉心一拧,琳琅与陆白羽关系匪浅,到底也是自矜身份,宁愿去睡厨房,也不去少爷房里搭铺。 琳琅见纪忘川不言声,不知道同不同意她的安排,又唤了声。“大将军?” “姑娘家,睡什么厨房,既然车上这么好,你去睡车。”纪忘川说话的口吻,如同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似的,一个弯都不转,直来直去,不容置喙。 琳琅心口扑扑跳,如同藏了一只扑棱的蝴蝶,让她感到震惊之余,却又是莫名的温暖。“那将军睡哪儿?” 纪忘川态度生涩,说道:“从军多年,在外夜宿是家常便饭,没那么矫情,坐着就可。” 琳琅轻手轻脚地走进安车,从车厢里取出一只盒子,手脚麻利地往厨房走去。纪忘川看着她娇瘦的身影,鼻端忽而有些凝重窒息,这样美玉般的姑娘,怎么会是伺候人的下等丫鬟? 转瞬之间,琳琅端出了一整套青花白鸟茶具,一柄茶壶,两盏茶碗,歉然笑道:“大将军,琳琅陪您饮茶,可好?” 纪忘川搜索不出词语来形容此刻略带雀跃的心情,二十三年来,从没有和一个女子相对落座,四目相视只有一臂的距离,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揽入怀里。这个女子一定有温暖如春的体温,可以融化他体内冰棱子那样的脊骨。 他淡淡应了声。“好。” 纪忘川垂首看着琳琅皓白的手腕,那粗绳捆出的红印子还留在手腕上。“手还疼吗?” 琳琅揉了揉手腕,笑道:“我耐摔打,粗实着呢,就这点皮外伤,不值当什么的。” 纪忘川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这么花瓣裁剪出的美人儿,在陆家都没有好生照看着。“陆白羽,舍得让你受伤吗?” “少爷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是陆府上的下人,有瓦遮头就行。”琳琅黯淡了目光,顷刻间,意识到这么聊下去话锋不对。“大将军,琳琅给您泡碗茶,好不好?” 纪忘川点头应允,琳琅双手递给纪忘川青花白鸟瓷盖碗。“这是陆白羽随车携带的茶具?釉色光洁滋润,釉面肥厚,陆白羽真的很会享受。” 琳琅解释道:“少爷是茶人,顿顿都要饮茶,而且茶具都是指定的,不然比饿肚子还要让他难受。” 纪忘川不置可否的一笑,对于富家公子这档子喜好,他不作评价。 琳琅试探着问道:“大将军,品品黑茶,你可习惯?” 纪忘川问道:“还有这讲头?” “晚上喝黑茶好些,黑茶性质较温纯,不会影响大将军的睡眠。论品黑茶,首选是云南普洱。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琳琅头头是道的介绍起,“大将军,您打开瓷盖,普洱的香气飘逸雅致,您闻闻。” 纪忘川禁不住琳琅憨态可掬地请他闻闻茶香的热情,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了瓷盖,一股子清雅彻骨的普洱茶香,令他如沐春风。“不错。” “其实普洱茶艺有很多讲究,也很好看,只是,此处不便展示,只好请您品品茶,早点安眠。”琳琅慢慢低头,这一刻时光静好,只好静静品茗,不多说一句,胜过千言万语。这是陆白羽从未给她过的感受,可是下一次也许再没有机会与纪忘川那么贴近,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琳琅为自己的遐思感到羞愧,纪忘川沉静地品了口茶,欣然颔首,他很少笑,但是每一次笑都是那么惊为天人。“按照你的这套道理,晨起应该喝什么茶?” “晨起喝红茶,红茶性格温和,可以畅通血脉,祛除体内寒气。”琳琅抬眼正对上纪忘川盈盈明眸,“正午喝青茶或者绿茶,晌午时分肝火旺盛,青茶性甘凉,入肝经,可清肝胆热,绿茶则入肾经,利水去浊,可消脂。” 纪忘川唇角一扬,笑道:“不愧是陆府的丫鬟,对茶经深有研究。” 琳琅神色一黯,笑色僵硬在嘴边。“是,奴婢是陆府的丫鬟,奴婢这点皮毛都是跟少爷学的,倒是在大将军面前来卖弄,不自量力。” 琳琅起身朝纪忘川曲膝一福,纪忘川张皇无措地一手按住琳琅的皓腕。“在下失言。” 琳琅恭顺客气,却再也没有刚才那番畅快纯真的笑意。“大将军并未失言,是琳琅僭越了。大将军乃是玉山之巅的人物,琳琅如蝼蚁,即便仰望都难以企及,大将军不嫌弃,与琳琅一同饮茶畅谈,这是琳琅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琳琅往厨房方向走,纪忘川上前一步扣住她的手腕。“去车上睡,别让我说第二遍。” “琳琅,不敢。” 纪忘川冷冽道:“你不敢去车上睡,却敢违抗我的意思。” 琳琅再不推辞,退开了一段距离。“多谢将军厚意。” 纪忘川麾下的一队轻骑率先押解山贼回当地府衙,纪忘川为了照看陆白羽和琳琅的周全随行护送他们回长安城陆府。 陆白羽本想推辞,但山贼之祸的前车之鉴,让他心悸不已。横下一条心,大不了快马随车忍个两天,只要回到长安就能一拍两散。 琳琅整日都沉默不语,纪忘川随行在外,陆白羽对她看顾益发谨慎,她出逃的计划眼见难以成行。 陆白羽肋骨受伤,无奈只能整日卧在车厢内静养,琳琅坐在车前手执辔绳婉转灵活地趋马赶车。 纪忘川乘在高头大马上与琳琅并驾同行,他偶尔侧目看琳琅,但琳琅目光冷凝,只望向前方。 琳琅回望了下车厢内,陆白羽均匀起伏的呼吸,显然陷入了睡眠。琳琅有些好奇,陆白羽自上车后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从未见他如此嗜睡过。琳琅不禁纳闷道:“少爷怎么又睡着了?” 正文 第二十二章夜邀往(二) 纪忘川瘪了下嘴角,说道:“大抵受了点皮肉之苦,困顿些,多睡点也好。” 琳琅赞同地点头,短暂的交流过后,两人继续互不理睬。 纪忘川心情颇佳,一路上没有陆白羽絮絮叨叨的打扰,他能和琳琅安安静静地走上一程路。他为自己灵机一动的小手脚暗自赞叹。临行前,他给陆白羽上了一点金疮药,趁机在陆白羽晨起的茶水中放了点蒙汗药。 山上松柏长青,壮丽翠秀,偶有山路崎岖,纪忘川翻身下马,拽紧琳琅手中的辔绳引导安车的前马。 走了一个时辰山路,终于到了平坦的地势,道路两旁杨柳依依,飞花飞絮漫天是,恍若摇晃了满心的遐思。 这一程,多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可是,长安城就在眼前,一旦踏入城门,之前堆积起来的美梦,一下子就扬成了齑粉。 琳琅酝酿了一路的话,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若是错过这一次,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琳琅咬了咬唇,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说道:“大将军。” 纪忘川扬眉望他,此刻他明锐的眼眸里只有她。 琳琅深深吸了口气。“可以让我走吗?” 纪忘川眼里掠过一丝吃惊,然后很快便被满不在乎的冷漠代替。“你要去哪里?” 琳琅说道:“离开长安,去哪里都好。” 琳琅满含期许地看他,等待着纪忘川给她一个自由的机会。她期待着他说好,但是又怕他毫不留恋地放她走,琳琅矛盾地用力扯了下辔绳。 纪忘川的表情疏疏淡淡,他心里拧成了一股麻绳,面上却不会流露片刻不快。他怎么能让她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孤身上路,路上遇到山贼怎么办,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如何维持生计?琳琅不会知道那一瞬,无数的困扰萦绕纪忘川的心头。 纪忘川淡淡道:“不可以。” 琳琅失望地垂下了头,在怀化大将军的眼中,她毕竟只是陆府上的下人,他不会为她费上一点心思,更不会为她得罪陆府。她对他有过的那一丝丝的好感,也在他淡漠疏离的眼神中渐渐隐退,就像繁星终究要隐退在日暮里。 琳琅蹙紧了眉头,咬紧了后槽牙,才没有让眼泪在纪忘川面前流淌。“琳琅提了荒唐的要求,将军只当没有听过就好,再不要跟旁人提起,琳琅感激。” 穿过金光门,入了长安城。浮云遮蔽白日,垂道皆是轻轻扬扬的烟柳。 纪忘川一早派了副将莫连告知陈其玫,他将带回陆白羽于今日抵达。陆府位于崇贤坊,朱漆镶嵌铜锭两扇大门敞开,陈其玫与蓉姑姑站在大貔貅旁翘首以盼。 “我的儿啊!”陈其玫看到安车的顶棚就飞奔而来,口中喋喋不休。“羽儿,你这不孝子,是不是要气死娘啊!” 陈其玫看到琳琅手执辔绳,表情凝重,心中哐当一下没了主张,她看到紧紧阖拢的车门,想伸手去推门看个究竟,有生怕看到痛不欲生的场面。 纪忘川面无表情,说道:“陆公子,睡着了。” 陈其玫这才抚了抚胸口,这才把心安顿回胸口里。“你这小丫头什么样子,看得人心慌,还不快进去,别杵在这里丢人现眼。”陈其玫数落了一通琳琅,瞥见纪忘川的神色阴沉,转而陪笑。“让大将军看笑话了,大将军对咱们陆家有恩,老身没齿不忘,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琳琅无助地看了眼纪忘川,很快将眼神撇开,她只能继续走进陆府,回到她守了十年的地方。 蓉姑姑走到琳琅身边,手指狠劲儿戳着琳琅的太阳穴。“小妖精,平素里待你还不够好吗,你竟大胆妄为,撺掇少爷离家出走,还想私奔啊!” 陈其玫吩咐家丁把陆白羽带入房中,派人立刻去请大夫,对纪忘川把陆白羽带回来更是百般感谢,不吝笑色。 纪忘川客套地作揖离开,手中牵着坐骑,回头看琳琅最后的背影被陆府吞没。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应该让琳琅离开,如果自己真的不放心,大可以给她许多银子,抑或把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似有一把没有开封的钝刀子,一刀刀刮着他的皮肉。这是一种莫名的痛心,他怎么会为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女子而痛心。 纪忘川摇了摇头,荒废了此行的筹划。他明知骊山北麓方向有杀人越货的山贼,故意布局画了两块假的藏宝图,那两块藏宝图拼在一起正好是骊山北麓的草图,他设计让他们往山贼窝里钻,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大恩人的姿态救下他们。然后他在他们身上找寻藏宝图的踪迹,即便没有随身携带,也会因为他的搭救而与他交心。 这一局,他完全失算,陆白羽对他的好感,完全比不上对他的敌意,陆白羽对他无法敞开心扉,而他的斗志也在琳琅的一颦一笑中消磨,在这两天的相处里,他甚至忘记他身上的使命,把自己当成了一位见义勇为的怀化大将军。 夜色降临,西风辗转。 纪忘川想再探陆府,但是陆府五步垂柳,十步繁花,让他望而却步。满园的花粉飞飞,会让他心悸、流涕、流泪、咳嗽、全身发红斑,没人知道他的软肋,他更要小心翼翼地呵护住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蓉姑姑把琳琅叫进了掬幽阁,这是陈其玫住的地方。 琳琅自知此番是难逃责难,身体上的疼痛折磨无法摧毁她,令她失望透彻的是纪忘川冷漠空洞的眼神。是她太高看自己了,以为纪忘川看到她时绯红的脸颊,至少说明不讨厌她,也许稍稍带些好感,那么她求他让她离开时,他会想一想,也许顺理成章地答应了。 可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抬高了自己。怀化大将军,整个长安城怀春少女的梦想,她算什么?丧家之犬,满门血海。她只是寄人篱下的下人,为了生存不得不迎合别人的叱骂。 掬幽阁正门入内,一架奢华的紫檀嵌景泰蓝插屏上纹着凤求凰的图案立在眼前,蓉姑姑推了把琳琅,让她走快些,磨磨蹭蹭也无济于事。 正文 第二十三章离别急(一) 陈其玫强作心平气和地坐在玫瑰椅上,桌案上放着一只五福捧寿瓷盖碗和一碟子枣泥糕。陈其玫双眸微闭,此时无声更是瘆人。 蓉姑姑一脚踢在琳琅腿后,琳琅屈膝跪在陈其玫跟前。 陈其玫睁开眼,目光凶狠。“说吧,你和少爷这一趟要去哪里?” 琳琅随口讹了个谎。“少爷说,仰慕骊山青苍万里的好风光,所以,想趁着跟尚书令千金成亲前去游历一番。” 陈其玫似是不信,但琳琅所说的理由也甚为中听。“他真这么说,愿意向尚书令千金求亲?” 琳琅谦卑说道:“少爷一直感念夫人栽培抚养的恩典,只是嘴皮子上嚷嚷,心里很是敬重夫人,夫人的决定少爷必定贯之始终。” “你这五虚六耗的话,甚合我意。”陈其玫赞同地颔首,转而话头一扭,“但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你来我这里翻嘴皮子没用。每一回,白羽跟你出去能安然无恙的回来,我就要烧香告祖宗了。你当我真是诚信礼佛?我不过是想求菩萨保佑,你别再祸害我家白羽了。” 琳琅扬起眼眸,望着陈其玫,说道:“夫人,既然这么不能容我,不如就让琳琅离开陆府吧。” 陈其玫一口打消琳琅的念头。“想都别想。我要是让你走,你那个自以为重情重义的陆叔叔也会把你找回来。我再问你,白羽是怎么受伤的,他从小养尊处优,从未受过这等重创,简直是要了我的命!” “途中遇到了山贼。” 琳琅话音刚落,陈其玫怒不可遏地抓起瓷盖碗往琳琅眉心狠砸。眉心乍然盛开了一朵歃血红梅。琳琅死命地噙住眼眶,不让盈盈热泪落下,绝不成为别人的笑柄。蓉姑姑快步跑到陈其玫心跟前,替她揉着太阳穴。“夫人别怒,别怒,少爷眼下好好的,大夫都说了,受了点皮肉之苦,但是少爷年轻力壮,不出两旬就好透了。” 陈其玫对琳琅指着鼻子怒骂,“这杀千刀的小贱人,你全家死光了,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死,来咱们陆家祸害我的心肝宝贝!你这倒霉催的,克死了全家还不够,如今还来克我儿子!” 琳琅不卑不亢,冷下心肠,挡住蓉姑姑的耳光。因陆白羽擅自离开陆府寻宝藏,不幸受伤挂彩之事,琳琅更是被陈其玫记恨到骨头里了,她就是不折不扣的扫把星,陆府再也容不得她。 琳琅再也不愿受人冷眼与折磨,索性自荐做了侍茶女,也好就此两不相欠,就此诀别。 翌日,琳琅在陈其玫的安排下搬离了青萍居庑房。 陆府在品茶大会半年前就会开始甄选侍茶女,通过比身条,选样貌,选出最出挑的。许多穷苦人家的女孩,为了得到翻身一跃的机会,都会递条子报名参选。琳琅算是破格入选,入住到了侍茶女统一的献茶楼里。 甄选出挑的侍茶女要经过专门的调教,训练仪态,磨练茶艺。 这一届共有十名侍茶女,按照历年的惯例,总会有三四名侍茶女被相中,虽然不是什么身份高抬的前景,毕竟衣食无忧,过惯了粗使潦倒日子的穷孩子,只要三餐温饱就是好前程。 琳琅默默地排在十名侍茶女最末,以她姿容天成的相貌,花开芬芳的年纪,还有眉宇间凝练贵重的气度,即便是排在末尾,也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品茶大会,是流传在长安城民间一年一度的大事。虽不是官方举办,但是陆氏茶庄作为御前第一贡茶的威名,品茶大会办得隆重热闹,规格高调。陆彦生历年都会邀请当朝的权臣、富甲一方的门族莅临,故而在民间颇有声望。 长安城的公子哥儿,对品茶的优劣,茶道的历史渊源完全不上心,但却对品茶大会这一件盛事甚为上心,一则收到陆府品茶大会的请帖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二则历年的侍茶女都是身姿窈窕、相貌端丽、年芳葱嫩的少女,一边品茗,一边赏美,正是一等一的美事。 国舅爷王世敬手上已经掌握到了十名侍茶女的芳名,甚至还附上了画像。王世敬包下了品珍楼二楼里间揽翠集的厢房,邀请下朝后的一众官员一同饮酒,其中包括尚书左仆射谢涛、怀化大将军纪忘川、礼部尚书肖广潮、门下侍郎肖国忠等八人。 纪忘川素来不擅长与人攀谈拉关系,无奈下朝从朱雀门出来正好遇上王世敬,他笑容可亲地拉着纪忘川非要一同饮酒,推脱不行,只好与他同行至品珍楼。 王世敬请了唱弹词小曲的歌姬,旖旎小调,弯弯曲曲地唱到男人心坎上,再喝杯小酒,看着唱词的歌姬花容月貌,一早上压抑沉重的心情就清扫而去。 歌姬修长的指尖拨弄着琵琶琴弦,樱桃檀口唱着《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纪忘川只顾着自己喝酒,目光离散,有人敬酒,他回之以礼,不拒人千里,却也不好接近。 偏偏王世敬就缺心眼儿似的,觉得纪忘川特别和他眼缘,放眼整个朝堂之上,皎然若月、俊朗如山、玉面不凡,除了纪忘川,再也找不出第二人。王世敬不仅喜好美女,对纪忘川这样比美女更绝色的男子,照样满心的好感与欢喜。 王世敬凑到纪忘川身边,笑道:“纪兄,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兄弟我给你找点乐子。” 酒桌上不少人听到王世敬的话,纷纷起了兴致。“国舅爷,有什么好玩意儿,可别只顾着纪大将军,拿出来大家一起乐乐。” 王世敬觍着脸道:“各位大人,可不是小弟我偏心,这份乐子就独独跟纪大将军有关,各位别介意啊,吃好喝好。” 朝堂上为官有七分精明,三分糊涂拿捏着,王世敬摆明了只跟纪忘川有关,大家哼哼哈哈地笑过后,继续揽着歌姬,听着小曲儿,各顾各找快活。 纪忘川觑了眼王世敬,王世敬一脸得意的笑色,让纪忘川有些摸不清路数。“王兄,有何话,不妨直说。” 正文 第二十四章离别急(二) 王世敬红尘里翻滚,男女之间暧昧勾魂那些眼神,早就是他玩剩下的把戏。在聚宝斋门口,纪忘川和琳琅不自知的表情,早就落入了他眼内,他稍微咀嚼了几番,就咂出了味道。“纪兄,可有收到品茶大会的请帖?” 纪忘川略一摇头,他从镇守东南沿海的怀化大将军调入长安城骠骑军营已经有两载,品茶大会每年都会派人送请帖给他,可他一向不以为意弃之高阁,从不参加任何品流众多的聚会宴请。只是被王世敬一问,今年品茶大会近在眼前,但是却尚未收到陆府的请帖。 “堂堂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怎么能没有收到品茶大会的请帖呢?这说出去,要被笑话的,你看从三品,正四品、五品的都收到了。”王世敬略有些吃惊,但很快推测到了一些端倪。“该不是有人不希望纪兄参与盛会吧。那会是谁呢?难道是陆家小气的大少爷,怕你偷看他家的丫鬟。” 纪忘川的脸色益发阴沉,他对品茶盛宴从不上心,只是今年偏生有些想去的念头。 王世敬拉着纪忘川背过脸,说道:“为兄手上有一份侍茶女的图册,纪兄可有兴趣一观呀?” 纪忘川推谢道:“在下并无兴趣,辜负王兄一番好意。” 王世敬不拿自己当外人,拉住纪忘川的手,近身道:“别忙着推辞,你要是真不想看,也罢,就当为兄热脸贴你冷屁股了。既然你没兴趣,那为兄可就要不客气了。” 王世敬说话玄乎,纪忘川也不好武断推辞。“请王兄指教。” “指教什么?瞧你那客套劲儿。”王世敬摸出宽大袖口管里收藏的图册,“侍茶女,就是历年表演茶艺的女子。今年的侍茶女各个姿色如仙,我看了那个心动啊,尤其是最后一个,保不齐那几个欢场公子要争得头破血流。” 纪忘川暗自发笑,王世敬用“欢场公子”来形容自己,倒也贴切。王世敬一页页翻开图册,每翻看一个,遍以阅女无数的眼光从头到脚尽数评价一番,纪忘川耐着性子看他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张少女一袭水嫩的绿罗裙,肩上担着一根花锄,手边捻着一朵蔷薇,画册右边一竖排的小楷写着“琳琅”二字。 翻到琳琅那一页,王世敬把目光落在了纪忘川的神色上,纪忘川眼色微怔,片刻的心悸,直捣胸膛深处。侍茶女中怎么会有琳琅的名字,难道陆白羽受伤回府,陆府上下把罪责都怪到琳琅身上,陆府之中已经容不下她,非要把她当货物一样任人垂涎讨要? 王世敬指着琳琅的图册,说道:“陆白羽随身的侍婢,琳琅。” 纪忘川收敛起惊容,正襟危坐。 王世敬打开随身的骨扇,摇得花枝乱颤。“要说品茶大会真是乏善可陈,唯有侍茶女献茶艺这一环节最受欢迎。纪兄,可有兴趣听?” 纪忘川说道:“王兄请说,在下听听亦可。” 王世敬一把合起骨扇,正色道:“你要是没兴趣,我说了也是讨嫌,罢了,继续饮酒。” 纪忘川脸色沉肃,兀自给自己斟了杯酒。怀化大将军不喜女色,在长安城里传了个底朝天,只是王世敬一人偏不信。他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尤其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眼光,只要他粗粗一眼,掩饰再好也是假象。 纪忘川不搭腔,倒是让王世敬吃了闭门羹,他饶是死心不息。“十名侍茶女表演茶艺之后,共泡出十种茶,请在席上就坐的王亲贵族、官员富贾品茗,只要猜中这十种茶名,就可以把看中的侍茶女带回府中,若是没有眼缘,便可以换取一年的陆氏茶庄畅饮品茗权。琳琅姿色超群,必定会被人相中。” 纪忘川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琳琅在陆府是一件顺理成章之事,一旦成为他人觊觎的对象,心中便是翻腾搅扰个不停。 王世敬见纪忘川冷眉如冰,略略推了下他。“纪兄一向不近女色,想来这侍茶女不入纪兄之目。今年的十名侍茶女倒是深得我心,明日我定要早占先机,把琳琅抢入囊中,保管气死那陆白羽。这琳琅啊,要说姿色,也不是长安城里顶顶绝色,可就是合我眼缘,看她水水嫩嫩的,就想试试看,掐一把,能不能掐出花汁儿来。” 纪忘川不欲被王世敬捉到弱点,但是陆府今年的品茶大会没有给他送请帖,贸然上门于情于理都有失偏颇,损了怀化大将军的威名。可是,自己好像被琳琅下了降头,若是不知道还好,被王世敬凿开了心里的口子,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想见琳琅一面,问一问她的想法,她是不是不想跟陆白羽一起,想要以她清丽的姿色攀附权贵,哪怕攀个填房。 纪忘川越是爱理不搭,王世敬越是想套出他的话。“纪兄想要那琳琅吗?”” 纪忘川肃穆回道:“并无此念。” 王世敬笑道:“如此甚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辰时正。 献茶楼正堂内贵客临门,到会之人皆是簪缨门第。王世敬摇着骨扇大摇大摆地往献茶楼内跨入,恰好这时,纪忘川走到王世敬身边。“王兄,在下正好路过此处,不如一道进去看看门道。” 王世敬笑眼精明,一看纪忘川尴尬又勉力持重的神色,就知道他苦恼了一宿,终于还是放心不下琳琅成为侍茶女之事。“纪兄,平素里饮茶不?” 纪忘川摇头道:“不善此道。” 王世敬惋惜道:“既然不善饮茶,必定分不出十种茶叶,你这眼睁睁看着心头好被人抢走,还不如眼不见为净。难道你还想拔刀子抢人不成。” “在下,只是凑个热闹。” 纪忘川跨进献茶楼门槛,王世敬给守门人递上请帖。 王世敬见纪忘川嘴硬,激他道:“既然如此,情场无兄弟,我对那琳琅真是喜欢得紧。” 穿过隔扇门,入了内场,品茶大会已经开始,大半嘉宾都已入席。 内场中铺设大红织锦毯子,上面绣着五谷、蜂蜜和灯笼图纹,取义五谷丰登的吉兆。 正文 第二十五章品茶会(一) 堂上坐在交趾黄檀太师椅上的男子,身上赭黄鱼纹喜鹊缂丝圆领宽袖袍衫,腰上佩戴方格白玉带,一双黄皮皂靴,器宇轩昂,仪表大方,正是行南闯北,开创陆氏贡茶基业的陆彦生。 陆彦生介绍了陆氏茶庄今年的新茶,请嘉宾好友品茗,内场上宾客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者众多。 纪忘川不欲听这些官样文章,就走出内场上了献茶楼的二楼。 隔着画满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碧纱橱往里看,朦朦胧胧中看不真切,十名侍茶女穿戴整齐,正坐在杌子上,等着掌事姑姑最后的安排。纪忘川唯有站在碧纱橱后,琳琅与他只有一橱之隔,却仿佛隔绝了两个天地,无缘相见。 敬茶仪式后,陆彦生介绍完今年新茶,宾朋嘉友品茗论茶。 纪忘川回到品茶大会内场,王世敬挤眉弄眼邀他过去就坐。纪忘川甫一走到王世敬身边,王世敬扯过他的袖子,暧昧笑道:“陆白羽来了,以我阅人无数的经验,恐怕他还不知道琳琅入选侍茶女之事,待会儿就有好戏看了。” 陆白羽仪表堂堂,与陆彦生到底是亲生父子,眉宇之间,灵气彰显。一身华衣锦袍坐在陆彦生身边,手中摇着一柄山水写意的聚头扇,贵公子的派头。 纪忘川表面上绝不显山露水,陆白羽出现在品茶大会,那么琳琅即便被人相中,也要费一番力气。对琳琅而言,她究竟是想要离开陆白羽,抑或只是他们之间耍花腔的把戏? 纪忘川想起琳琅垂眼望他的袍角,楚楚可怜地说出想要纪忘川让他走的请求,可他却拒绝了。如今回忆起来,这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辰时三刻,嘉宾品茗环节即将结束,最后瞩目的侍茶女茶艺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陆白羽期待地环视了一圈列位的嘉宾,忽而之间,与纪忘川四目相视,那一刻他尴尬又彷徨,心里闪过一丝惶恐,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截下了送往怀化大将军府的请帖,可纪忘川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品茶大会上。历年来,纪忘川对品茶大会毫无兴趣,从不参与。偏偏今年一反常态,他究竟看上了什么?难道纪忘川看上了琳琅,幸好琳琅住在陆府上,不会在这种品流复杂的地方抛头露面。 想及此,陆白羽稍稍欣慰些。 正在此时,德荣弓着身子走到陆白羽身后,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陆白羽脸色大变,向陆彦生回复后,陆彦生看着大会上高朋满座,自己不好抽身离去,就让陆白羽先行回府。 陆白羽退出内场前,又瞟了眼从容不迫的纪忘川,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纪忘川出现在品茶大会让人不安心。 王世敬捏着磁碗盖,轻声呼着惊讶。“茶艺表演要开始了,陆白羽却走了,真是让人看不透。” 纪忘川嘴边勾笑,说道:“许是府上有事。” 纪忘川毕竟是绣衣司的主上,即使偶有被模糊的感情蒙蔽了头脑的时候,也不能影响他为人的大局。他此行的任务是搜集十八张人皮藏宝图,继而为当今圣上找到龙脉所在。既然陆白羽是可疑人物,他必须穷追不舍,只是他这次的手段比较柔和,并不想杀人见血。 这厢坐在品茶大会的席位上探讨茶道,那厢吩咐绣衣使在陆白羽卧房和书房附近放了一场小火,并埋伏在陆府上,只要陆白羽将人皮藏宝图收藏在府上,听到了他的房内走水的消息,必定会回府把重要的物件取回。如果陆白羽真的有人皮藏宝图,一定会确认那张人皮的安危,那么绣衣使正好从他手中抢到人皮藏宝图,至于陆白羽是不是要留有活口,纪忘川并没有吩咐,一切全看绣衣使自省掌握拿捏。 古琴之声,沉缓、素雅、悠长,与清幽的茶味相得益彰。 偌大的内场中央,十张灵芝纹黄檀木茶几摆放成两行,红酸枝茶具上整齐地摆放着茶则、茶匙、茶漏、茶荷等置茶器,茶夹、茶针等理茶器,茶海这种分茶器,品茗杯、闻香杯等品茗器,还有洗涤器等其他物件。 一应备置就绪,只能巧手美貌的侍茶女入场表演。 仙衣华服,丽影翩翩,侍茶女们轻拢慢捻的碎步鱼贯而出,这小碎步走得端正雅致,好像一步一步走到了宾客的眼睛里,走到了心里。 那一瞬,纪忘川的眼神为之停驻,侍茶女的眉间贴着花钿,月牙形的图案妆点在琳琅白皙柔嫩的肌肤上特别好看。 乌黑如瀑的长发挽起,梳了精致的同心双鬟,缀以翡翠玛瑙如意簪。脸上铺了一层细细的迎蝶粉,娥眉淡扫,玉质天成的肌肤上,搽上胭脂,白里透红,如荔枝晶莹剔透,添了妩媚动人之态。 身上一袭百蝶迎花高腰裙,裙系高腰至胸部,系扎上丝带,光洁如玉的颈部与微挺如山峦的胸部的肌肤半露,轻薄的纱罗绕在肩背上,两端绕过皓白的手臂悬在风光隐约的胸前,令人遐想之余,更衬得整个人优雅、修长。 性感华丽又端庄的锦衣,穿在她身上激发出前所未有的魅惑。她像个小妖精,挠着无数男人的心。此琳琅,甚至非彼琳琅。 纪忘川甚至听到了男人吞咽口水的声音,那个昔日垂首谨慎的琳琅,成了今日华彩绽放如珠如玉的琳琅。 陆彦生的脸色怔怒,大惑不解地看琳琅,他指了身边的人上跟前回话,但是大会之上,各路宾客都是不能得罪的主,茶艺表演只能按序进行。可琳琅这一身打扮,这回头一笑百媚生的绝色,一定会成为争相竞夺的对象。 琳琅逡巡的目光终于定在了纪忘川身上,她优雅地颔首一笑,颠倒众生。 “我就说,琳琅是个好苗子,这么随意打扮下,塞了胭脂巷的货色几条街呐。”王世敬的赞美让纪忘川很不受用,冰清玉洁的琳琅,怎么能跟胭脂巷的花魁比美。可眼下,所有男人的心里那把贪婪的尺子,都把琳琅一寸一寸丈量开来,也许王世敬说出了大多数男人的想法,的确,琳琅清透如玉,但是此刻,妖娆妩媚,比胭脂巷的花魁更让人心生荡漾。 正文 第二十六章品茶会(二) 纪忘川的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在公事上他能运筹帷幄,一旦扯到琳琅身上,他的理智瞬间被捏碎成了齑粉。 侍茶女纷纷在各自的黄檀木灵芝纹茶几前正坐,纪忘川的眼神过滤了任何人,只剩下一个琳琅。 只见琳琅优雅地正坐,十指如削葱根柔滑白净,她在茶几上点燃了一枝香,微闭双目,身心沉静。 王世敬凑到纪忘川耳边,细声道:“此为焚香通灵,接下来就是百鹤沐浴和茶叶入宫。” 琳琅用滚烫的开水全神贯注地烫洗了一遍茶杯,敞开茶壶盖,壶口水汽蒸腾,飘飘渺渺,如烟笼寒水月笼沙。琳琅置身烟云缭绕中,别具风情,纪忘川的心弦被撩拨弹奏成了《阳关三叠》。 琳琅把将茶叶放入茶具,放至五分满,五分装茶,五分装情。琳琅每一手的动作都做得利落漂亮,多一分嫌累赘,少一分感不足。纪忘川遗憾自己不通茶道,如今琳琅被人觊觎,自己绝无胜算。 琳琅用滚水冲泡茶叶,冲刷掉叶片上粘着的灰尘杂质,此举颇为干净利落。 王世敬解说道:“此为洁净拂尘。看样子琳琅泡得是云南普洱。” “云南普洱。”纪忘川喃喃自语,良夜深深,琳琅为他泡过安眠的黑茶,还打趣说,有机会为他展示茶艺,如今确实是一语成谶。 王世敬绕到附近,观赏其他侍茶女的茶艺表演。唯有纪忘川好似被钉住了位置,走不开身,移不开眼神。 琳琅提高滚烫的水壶,把滚开的水提高冲入茶壶,茶叶迅速转动成圈,继而用壶盖轻轻刮去漂浮的白沫,茶汤清新洁净,入目美观。 身旁观赏的宾客,笑谈着“悬壶高冲”和“出风拂面”,姿态绝妙。 琳琅微微抬眼,看了纪忘川一眼,唇边凝成了婉约的弧度。极快之间,将心思收回,看到纪忘川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琳琅终于把累日来焦躁惶惑的心放平,精心把冲泡些许工夫的茶水依次巡回注入并列的兰花纹茶杯里。倒茶时,琳琅用着手腕的巧劲一点一点均匀地滴到眼前的茶杯之中。 王世敬不知何时,又出现在纪忘川身边。“妙!关公巡城、韩信点兵。” 琳琅抬起千娇百媚的脸盘,左手捏着袖口,右手轻轻一扬,请各位宾客观察茶水的颜色,至此,茶艺表演接近尾声,只需静待宾客品茗甘霖。 纪忘川走到琳琅身边,琳琅幽声说道:“大将军,趁热细啜,先嗅其香,后尝其味。” “多谢。” 纪忘川欣然拿起一杯,按照琳琅所言,边啜边嗅,浅斟细饮,齿颊留香,喉底回甘。再看一眼琳琅,更是心旷神怡,别有情趣。 黄大掌柜站在陆彦生身边,宣布说道:“茶艺表演系数完成,请各位宾客品茗,接下来,便是猜茶定名。” 王世敬脚底抹油,早就把十种茶饮喝遍,洋洋得意地落座。“纪兄,你可猜出这十种茶名,若是猜不出,这丫头可就要归别人了。” 纪忘川的神色永远四平八稳,一眼望不穿,以为他十拿九稳,可他却一窍不通。纪忘川看着近在眼前的琳琅,她沉稳端庄地正坐在茶几前,好似一早已经成竹在胸,她也许早就心有所属,看中了茶会上的某位王亲贵胄。 琳琅的精湛茶艺,无疑是侍茶女中的翘楚,独占鳌头。她一枝独秀地正坐着,吸引了全场大部分贵客的目光,他们彼此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十种茶名,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倾囊相告。 陆彦生毕竟是个男人,知道男人情欲的目光停留在琳琅身上时,他们的脑子里在动什么歪念。他从主座上起身,走到琳琅身边,低声训斥道:“胡闹什么,快回去。” 琳琅倾身朝陆彦生一拜。“陆叔叔,这是琳琅自愿的,一切后果,琳琅甘愿承受,请陆叔叔成全。” 黄大掌柜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陆彦生负手回到主位上,恍若从未发生过任何插曲,继续笑容满面,黄大掌柜说道:“各位贵客,猜茶定名正式开始。” 王世敬捏起瓷盖碗,喝了口绿茶,笑道:“纪兄,知道何为猜茶定名吗?你喜欢哪位侍茶女,就把心中猜测的十种茶名写在纸上,签上名字交托到她手里,等到悉数收齐之后,由黄大掌柜一一揭晓,到时候,哪位侍茶女手中有猜中茶名的者,那么侍茶女就归该人所有。规矩很简单,只是结局往往出人意表。当然,若是纪兄猜中了茶名,却不稀罕侍茶女,大可以送给为兄,为兄荣幸之至。” 几乎所有人都把猜测的茶名交托到了琳琅手中,纪忘川犹豫却难以下笔,他只有喝过琳琅几上的云南普洱,其余一概不知。即便他饮过十种茶,照旧分不出毫厘千里。 可是机会却只有一次,他猜不透琳琅的心思,更猜不透茶的名字。纪忘川提起狼毫笔,第一次觉得手腕乏力,这只狼毫竟然比他练功时的千斤锤更沉重。纪忘川在白宣纸上写下了落款的名字,然后走到琳琅身边。 琳琅的表情始终如一,没有期盼,没有窃喜,好似这一大叠的白宣与她没有半分的关系。 黄大掌柜扯着嗓子,说道:“各位宾客都是簪缨贵胄,阅茶无数,只当是娱情消闲,不论猜中与否,一笑置之。” 王世敬摇着骨扇,冲着黄大掌柜嚷道:“废这么多话做什么,哥几个都等着呢,琳琅姑娘鹿死谁手,给个准信儿。” 黄大掌柜看了十名侍茶女茶几上的名牌,除了琳琅手上众多之外,其余寥寥无几。“今儿侍茶女茶艺表演中的十种茶,分别是太平猴魁、洞庭碧螺春、白毫银针、君山银针……” 黄大掌柜每宣布一种,场内有人雀跃,有人失望,唯有纪忘川根本听不进任何言语,不论答案是什么,他没有写下一个字,永远失去了竞逐的权利。从军多年,自问兵法身手,是大江国数一数二,可是茶道,却是隔行如隔山。 “峨眉竹叶青、都匀毛尖、武夷岩茶、蒙顶甘露、安溪铁观音……”黄大掌柜扫视全场,“最后一品是云南普洱。” 正文 第二十七章君心定(一) 在场的各位都垂头丧气,好像都吃了败仗,弃甲曳兵。陆彦生窃喜,幸亏这次品茶大会的茶类有些安排较为相似,故而猜茶者几乎毫无胜算,琳琅算是保住了。 黄大掌柜说道:“各位贵客,莫非都没有猜中?既是如此,明年尚有机会。” 纪忘川忐忑的心情,这才稍微放松下来。王世敬失望道:“错失佳人,为兄懊恼啊。” 纪忘川狡黠劝慰道:“明年尚有机会。” “黄大掌柜。”声如妙音,突如其来的一声,叫醒了所有人垂丧的心情。“尚有一人,猜中了十种茶名。” 陆彦生难以自持地站起来,到底是谁有这番品茶的阅历,可以把这十种茶悉数区分清楚? 纪忘川握拳透爪,既然都没有人承认自己猜中,为何琳琅还要掀起事端,难道她早已与人私定,非要离开陆府攀附权贵不成。 黄大掌柜躬身走到琳琅跟前,托起那张猜中茶名的白宣,定了定神,只见白宣左下角赫然写着三个字“纪忘川”。 黄大掌柜惊得嗓子眼震动不已。“恭喜怀化大将军,猜中茶名!” 纪忘川剑眉微耸,诧异非常,幸而,行军多年,早已练就处变不惊的心神。纪忘川落落大方地起身,身上一套暗紫绫罗绣着鹘衔瑞草图纹的圆领窄袖袍衫,腰束白玉蹀躞带上系着金鱼袋,乌发挽起插着翡翠玉簪,修容清朗,姿色无双。只是往内场中央一站,鹤立鸡群,如孤松独立、玉山将崩,怀化大将军潇洒驰骋疆场的霸气,立刻展露无疑。 纪忘川客套作揖,说道:“在下只是胡诌,不想猜中茶名,全赖各位簪缨贵胄承让在下。” 陆彦生对怀化大将军风闻多年,今日得见少年英雄,昂藏男儿,仪表非凡,坊间传闻怀化大将军不近女色,他稍微有些放心,心想怀化大将军既然不喜女色,那么给他陆氏茶庄一年品茗畅饮,兴许就能把琳琅给换回来。 “久闻怀化大将军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器宇轩昂。” 纪忘川歉然说道:“陆老爷谬赞。” 陆彦生说道:“猜茶定名由纪大将军摘桂,纪大将军若是不要侍茶女,大可以换取陆氏茶庄一年……” “不必。”纪忘川沉声如练,“我要她。” 闻言者皆震惊不已,唯有王世敬摇着骨扇,品茗闻香,似乎早就猜到会有这一结局。“陆老爷子,猜中茶名者,得侍茶女,一向皆是如此,你还想搞什么幺蛾子。” “国舅爷。”陆彦生的老脸上有些挂不住。“这琳琅不同……” 王世敬抢白道:“有什么不同,难道真是你私生女,还是你媳妇儿?” 陆彦生无奈摇头,品茶大会皆是王亲贵胄、官员巨贾,贸然不可得罪,纪忘川既然指名道姓要琳琅,若是执意不允,一来没有那个魄力与能耐,二来确实是自己坏了规矩,怕损了陆氏茶庄说一不二、童叟无欺的威名。 陆彦生向纪忘川作揖道:“纪大将军,琳琅居于府上,陆某一直疏于照顾,说来惭愧,如今既然跟了大将军,还望将军能够好生对待。” 纪忘川听这陆彦生不舍的口吻,真有点岳丈托付女婿的意思,不免对琳琅的身份产生怀疑。“陆老爷,在下知道。” 侍茶女已有归属,琳琅站在纪忘川身后,朝陆彦生曲膝一福。“老爷放心,琳琅一定尽心伺候纪大将军。” 午时正,十全茶宴在献茶楼大厅中开席。 纪忘川婉拒了陆彦生的邀请,带着琳琅回纪府。 王世敬在门口拦下纪忘川,打趣道:“纪兄,美人在怀,这么迫不及待了呀,为兄懂得。白日宣淫,也未尝不可。” 纪忘川说道:“王兄多饮几杯,在下告辞。” 琳琅朝王世敬行了一福,连忙跟在纪忘川身后跨出了献茶楼的大门口。 纪忘川走在跟前,忽然驻足问道:“为什么是我?” 正午的日影特别短,琳琅正全神贯注地踩在纪忘川的背影里,冷不防纪忘川突然停下,琳琅整个人来不及刹停,就往纪忘川背心撞上去。“大将军,琳琅该死,请大将军恕罪。” 纪忘川口风冷凝,一如他本来的样子。“弄虚作假,的确该死。为什么是我?” 长安大街上,人潮如涌,他们一前一后走着,琳琅听不清纪忘川的问题。“嗯?大将军问我什么?” 纪忘川伸手把琳琅拉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走在大街上。“你是怎么做到的?” 琳琅被他一拽,纪忘川身姿高挑,他走一步,琳琅要走上两步,连连小跑上前。“琳琅只是事先写好了答案藏在茶几里,趁人不留意的时候,夹在那一沓的白宣之中。” “你想离开陆府?” 琳琅颔首称是。 纪忘川问道:“对于茶道我一窍不通,为何会让我猜中?” 琳琅支吾了半晌,说道:“听人说,纪大将军,不喜女色。” 纪忘川与人交往素来冷淡,于是坊间传闻他不喜女色,他向来不介意口口相传的风言风语,只是从琳琅口中说来,竟然让他羞愤郁结。“因为我不近女色,所以,你想入将军府当丫鬟。” 琳琅忙不迭点头,纪忘川说出她心里的打算。在陆府寄人篱下,陈其玫当她是眼中钉肉中刺,即便不给她配个歪瓜裂枣,也会让她下半辈子抬不起头来。她早做筹谋,成为侍茶女,要是被其他觊觎美色的王公贵族选中,清白难保,倒不如跟了纪忘川,大将军不喜女色,府上女眷甚少,自己正好找个安生立命的地方保住小命,安安分分过一辈子。 行至一处只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过的巷子,纪忘川突然把琳琅推到墙上,抬起她的下颌,轻媚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我到底是不是不近女色。” 琳琅窃窃问道:“那是……近女色吗?” 胭脂晕开在双颊上,好似两朵含苞待放的蔷薇。纪忘川俯下头,嘴唇与琳琅的脸颊几乎贴合在一起。他听到了琳琅沉重锤击胸腔的心跳声,不由唇角上扬。“害怕吗?” 正文 第二十八章君心定(二) 琳琅连忙点点头,想到纪忘川成了自己的老爷,又赶紧摇头否认。琳琅犹豫了一会儿,恭敬喊了声。“老爷,琳琅不怕。” 这一声“老爷”喊得妙极,既委屈,又温顺,喊得纪忘川脸上浮起了久违的笑容。“有你怕的时候。” 纪忘川脸上的笑容,恍如昙花一现,惊心动魄的美丽,却倏然流逝般短暂。琳琅忙不迭领命道:“是,老爷。” 纪忘川往日行速如风,今日却生出悠闲漫步的兴致。他不善聊天,只是跟琳琅走在悠长的巷子里,即使彼此缄口不语,倒也不失为一段好风光。 琳琅随着纪忘川的步伐跟他回纪府,心中感慨分为两头,一头是见到纪忘川莫名的高兴,没来由的满足,另一头就是对前路的惶恐,也许走出一个牢笼,迫不及待地踏入了另一个牢笼。索性,纪忘川个性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琳琅觉得呆在怀化大将军身边更心安些。“老爷,您府上还有什么人?” 纪忘川温声说道:“有个老夫人,还有丫鬟和仆役。” 琳琅脸色一涨,问道:“那琳琅以后是伺候老夫人,还是伺候……老爷?” 纪忘川目色如常,慢慢踱步,说道:“老夫人那里有蔓萝伺候,倒是老爷我身边无人使唤。” “嗳。”琳琅暖暖应了声。“那琳琅以后就伺候您了。” 纪忘川撇过头看琳琅,说道:“以前也不觉得你话多,将军府上规矩大,没有我的吩咐不许随意走动,少说话,多办事,就按照你以往伺候主子那样就行。” “老爷。”琳琅走得不够快,又落下了几步。“琳琅,没有伺候过人。有点手生,您可要多担待点。要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老爷只管打骂。” 娇娇柔柔的妙人儿,即便做的不好,哪里舍得打骂,只是从琳琅口中说来惶恐,听在纪忘川心里更是疼惜。纪忘川用一种平和的口吻说道:“只要你尽心尽力,即使眼下做的不好,多花点工夫,自然能做好。” 琳琅慎言慎行,应道:“琳琅知道。” 纪忘川在她面前已经极其温和,但是不怒自威的大将军气概,还是让琳琅有些忌惮,她瑟瑟地踩在纪忘川的阴影里,往后还是要谨小慎微的过日子。 春风里夹着梨花香,定是巷子旁院子里的梨树开了暖白的花。 琳琅嗅到了一阵馥郁的梨花香,纪忘川听到了迅如奔雷的脚步声,那脚步极快极轻,若不是像纪忘川这等轻功底子超群的人,恐怕被人近身也只能茫然不知。 琳琅轻声道:“老爷,这巷子里的梨花开得真好。” 纪忘川侧过容颜看她,问道:“你怎么知道?” 琳琅不假思索道:“风起梨花香,可不是巷子里开得好吗?” 纪忘川突然驻足,吩咐琳琅道:“巷子口有家卖杏脯的铺子,买半斤来,快去。”琳琅刚有些摸不着头脑,堂堂怀化大将军还有吃零嘴的爱好,纪忘川解下蹀躞带上的钱袋扔到琳琅手中。“快去吧。” 琳琅前脚一走,纪忘川负手肃立。“出来吧。” 绣衣使项斯从墙头翻下,朝纪忘川半跪躬身行礼。“主上。” 纪忘川凝容冷淡,说道:“到手了吗?” 项斯把头埋得更深,咬了下嘴角,回禀道:“属下一直跟踪陆白羽,卧房走水时,陆白羽不顾一切冲进去抢出了一只烧焦的锦囊,就在那时,陆白羽身边的小厮同他耳语了几句,陆白羽失神之下,锦囊失手掉进了火里。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上责罚。” 纪忘川喃喃自语。“的确是办事不利。” 他能猜到陆白羽身边的小厮跟他耳语的内容,能让陆白羽失神的只有琳琅入选侍茶女,又被怀化大将军带入将军府之事。如此刨根究底之下,人皮藏宝图被火烧毁的意外,始作俑者竟然是他自己。要不是他让项斯放火,引陆白羽回去找到人皮,而他恰好带走琳琅,陆白羽也不至于会失神将人皮烧毁。 项斯自责道:“主上,请主上责罚。” 纪忘川冷面如修罗。“下去吧。”项斯刚要翻墙撤离,纪忘川突然问道,“陆府上的梨花都开了吗?” 项斯疑惑地看了眼纪忘川,点头。“都开了,满目洁白。” 纪忘川惊觉,琳琅的嗅觉极好,并不是巷子里梨花开,而是项斯从陆府来,身上带着梨花的香味。这个琳琅不简单,她敏锐的嗅觉,恐怕会发现许多蛛丝马迹,比如他在陆白羽的茶水里放了蒙汗药。蒙汗药有曼陀罗的成分,以琳琅自小对花木的接触,对曼陀罗的香味应该是极其熟悉,如果他知道纪忘川对陆白羽下了蒙汗药,却装作懵然无知,可见她城府极深。这个女子苦心孤诣要呆在他身边图谋些什么,琳琅是不是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 纪忘川为人多疑,身为绣衣使的主上,只有多疑和决绝才能让他活到现在。 蓦然抬眼,云翳遮蔽天色,正在酝酿一场即将倾盆的暴雨。 他加快脚程飞奔,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甩下来,巷子口并没有琳琅的踪影,他跑遍了整个安业坊的店铺都没有看到琳琅的身影。雨势呈倾倒之态,街上飞跑的人一个个被暴雨冲刷成了灰土土的人影,可没有一个人影像琳琅那样让他心急如焚。也许琳琅趁机溜走了,就像她回长安城之前向他请求那样,让她离开。 琳琅是想要离开长安的,却兜兜转转来到了纪忘川身边,这到底是不是有心的布局,对纪忘川而言,此时一点都不重要。 纪忘川绕了整个安业坊,琳琅就像被暴雨冲走了一样。纪忘川头沉沉,心觉落寞,哀痛,前所未有的感受,那一瞬间,他很想拥有琳琅,哪怕她是个细作,哪怕她有目的,只管冲他来,总比这样不辞而别要好。 屋檐上的雨丝如注,隔断了视线。琳琅站在安福坊的蜜杏斋门口,等着暴雨稍微小一点,她怕纪忘川等急了,心里默默念着一二三,只要雨势一小她就一口气冲过去。 正文 第二十九章絮情绵(一) 纪忘川失落地走在雨中,安业坊和安福坊只有一街之隔,他看到琳琅孱弱的身板瑟缩地站在屋檐下,怀里捧着杏脯,她看到纪忘川的刹那,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踮起脚挥着手,口中喊着。“老爷,我在这儿。” 纪忘川从不知道什么情绪叫做高兴,在自以为琳琅溜走时,看到她在檐下躲雨,然后兴奋地朝他挥手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很高兴,简简单单的高兴。那个瞬间,有一种想拥抱这具年轻又柔软躯体的冲动,但他谨慎地克制住了。 琳琅把杏脯往胸口一塞,双手遮着头,就想跑到雨中跟她的老爷汇合。纪忘川阻止她道:“站着,别动,我过来。” 琳琅乖巧地点头。“是的,老爷。” 蜜杏斋老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见纪忘川一身贵气紫色绫罗,腰佩着金鱼袋,一看就是朝廷上的大官,连连堆笑走出柜面。“大人,您来小店,令小店蓬荜生辉。大人外面雨大,还请往小店里坐坐歇歇脚,小的去热壶茶。” 纪忘川刚想拒绝,看到琳琅满身狼狈,雨水打湿了她轻薄的衣衫,眉间的花钿,脸颊的胭脂被暴雨晕湿,妩媚的妆容已经变成了一只小花猫。“有劳老板。” “哪里的话,大人里面请,小的经营的是小本生意,门面小,还请大人屈尊进内。”蜜杏斋老板把纪忘川和琳琅引入铺子内落座,自己忙着到后面烧热水沏茶。 “老爷,您可真有脸面,那老板看我在他屋檐下躲了一会儿雨,根本都不搭理我。亏得您来了,还能有口热茶驱驱寒。”纪忘川看到琳琅微拢眉头,一口一个老爷,小姑娘心性地站在他身边数落那个势利的老板,怎么看怎么顺眼,益发可爱得紧。 纪忘川即便心里喜欢,容色依旧是高不可攀的内敛。“你怎么会来蜜杏斋买零嘴?” 琳琅杏眼睁圆,说道:“老爷,您这可太坑了,明明是您要我去巷子口买杏脯,可我逛遍了整条街都没有卖杏脯的店,再说啦,您要吃杏脯,长安城最有名的杏脯就是这老字号的蜜杏斋。我可是为了讨您的欢心,才赶了这么远的路,临了还遇上大雨,为了不让杏脯被雨淋坏了,就在这屋檐下躲雨。幸好上天垂怜,让您遇上我了,不然您要是以为我偷跑了,派了您那些属下满长安城的通缉我,那我岂不是没处说理去了。” 纪忘川见她两颊泛红,可见心里有点不松快。“琳琅。” 琳琅好声好气回道:“琳琅在,老爷有什么吩咐?” 纪忘川轻轻一叹。“以前不觉得你话多。” 琳琅很识趣地垂头少语。“琳琅知错,琳琅闭嘴。” 眼前的琳琅有些絮叨,这是之前从未见过的一面,即便絮叨,也是可爱,纪忘川心里很受用。她叽叽喳喳就像一只百灵鸟,唤醒了他沉睡阴暗的生活。只有她婉转啼啾的声音,能让他暂时忘却任务失败的愤怒。 纪忘川被琳琅这个提议一点,倒是觉得琳琅走了,兴许自己真会做些疯狂的事情。“你觉得你偷跑了,我会派人满长安城通缉你?” 琳琅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老爷,您会吗?” 纪忘川托腮凝思道:“说不准。” 蜜杏斋老板做了几十年的零嘴生意,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从皇城里出来给宫里的女眷买零嘴的内侍,从没见过堂堂大将军出现在小门面里。他简直要把这辈子最好的珍藏都拿出来供奉给眼前这尊大菩萨。 纪忘川逢人谨慎寡淡,但对于平头百姓却不摆谱。“老板贵姓?” 王老板点头哈腰,无所适从。“免贵姓王,一家三代都开杏脯店。大人,外头风大雨大,您喝点茶,我给您称点顶级杏脯过来。” 纪忘川不喜身边人聒噪,大抵与人交往沟通的兴致到了头,挥了挥手,容色像外头云翳遮蔽青天似的。“王老板,忙去吧。在下在你这内堂喝点茶,多会儿雨就走。” 王老板会看眉头眼尾,夹着尾巴点着头就撤出去了。 纪忘川已经嫌她话多,这还没进将军府,没准嫌弃她话多,直接就把她给撂下了。她费了大把的心思,下了狠心才在侍茶女的环节弄虚作假把自己送给了纪忘川,要是不到两个时辰就被退了回去。她一个大姑娘家面上不好看相,心里也难以承受。 从聚宝斋看到纪忘川那一眼,相貌英俊,轮廓秀美,人中翘楚,尤其是眼眸中明媚的琥珀色,较之中原人更深邃的五官,这些足以让她少女怀春萌动初心,可外表上的天人姿色都不足以让她费心进将军府。毕竟皮相只是外表,她对纪忘川人品一无所知。可琳琅愿意冒这个险,实在是陆府无法容纳她,而她又在纪忘川身上看到了莫名的熟悉,每看到一次便越是加深印象,她一定见过他,在十年前,月海山庄人丁兴旺的鼎盛时期,她与他有关相见的缘分。琳琅靠近他,想靠近那些锁在脑海里的回忆。 可纪忘川似乎不记得她了,也许他见过的人太多,以至于一个小姑娘根本不足以在他心里逗留太久。他的心是冷的,千里冰封的荒原上岂能有存活的生物。 琳琅哆嗦了下,这一身绫罗,半敞的胸口,浸透了雨水,寒津津的让她周身不快。 纪忘川似察觉到了她身上的不痛快,他心里着急,但面上不露痕迹。“冷吗?” 琳琅咳嗽了声,立刻回答。“不冷。” 这一声倔强的逞强,让彼此又陷入了僵局,琳琅不敢多话,灯架似的杵在纪忘川身边。王老板沏了两碗茶上来,弓着腰又下去了,纪忘川正好找了个由头。“坐下吧,看看这王老板奉上的是什么茶?” 琳琅趁着纪忘川硬邦邦的指派,周身冷得发颤,装着人模人样地坐在圈椅里。她觑了眼纪忘川,堂堂大将军身板硬朗,即便湿了半身,照样英武不凡,姿态清举,朗朗若仙。琳琅怕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连忙把眼神看回到茶碗里,茶叶如纷扬的雪花飘洒在茶碗里,通体绿云,泼色翻滚,清水色润,清香袭人。 正文 第三十章絮情绵(二) 琳琅鉴定完茶品,双手举着茶碗递给纪忘川。老爷不喝热茶,哪有下头人先喝的道理。“老爷,王老板真客气,这是上好的碧螺春。” 纪忘川眉峰如常,笑容隐隐若春山笼雾。“只看品相就说好,未免太武断。品品味道再说。” 琳琅原本是个七窍玲珑的心肝,以前陆白羽对他那点心思她都能看明白。只是现在纪忘川让她雾里看花,他好似有点对她上心,又好似岿然不动拒人千里。要说对琳琅是怎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觉得大将军对她并不算绝情无感,还得说在骊山北麓遇上山贼,陆白羽被山贼贼狠狠拆了顿骨头,之后纪忘川沿途亲自护送他们回来,而琳琅在陆白羽的茶水中嗅到了曼陀罗的香味。她不敢声张,怕是纪忘川对陆白羽不利,但是纪忘川文韬武略的大将军,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只能韬光养晦,必要时候为少爷报仇。可是纪忘川一路上保护他们周全,并无半分要对陆白羽不利的举动,只是一路上和琳琅闲扯家常,让琳琅心里颇为受用。 纪忘川看到琳琅眼神木讷,分明是走神了,咚咚敲了下桌面。“这茶好吗?” 琳琅被敲回现实,含蓄笑道:“色淡味香,满口生津,好茶。” 纪忘川正了正容色,说道:“我这人规矩大,不好相处,首先第一条规矩,在我面前不许想别人。” 琳琅一头雾水,不许想别人是什么规矩,自己心里怎么想,老爷怎么能知道,再说,她确实没想别人,满脑子都在盘旋老爷跟她有什么渊源的事。老爷吩咐了,面上还得应承。“老爷规矩,琳琅记下了。” 天色阴郁,暴雨如注,三月淫雨,铺天铺地往下砸,跟老天爷心里有冤屈,使劲儿的发泄。 蜜杏斋内堂茶香袅袅,大将军喜静,王老板不敢打扰,只是揣摩着大将军的心思,又往内堂送了盘顶级杏脯和桂花糕。 琳琅身上冷,骨头都冻得脆簌簌的,但是她知道尊卑不敢发话,外头暴雨倾盆,老爷在内堂品茗好端端地休息,她一个大将军府上的丫鬟做嗲喊冻不像话。 气氛湿漉漉的粘稠着,纪忘川问道:“家在何处,都还有些什么人,入了陆府多少年了?” 琳琅不想瞒骗,想着纪忘川就随口一问,就掐着几个点子回答:“家道中落,到我这辈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入了陆府十年了。” 琳琅自身蕴含着一段贵气,就像逐世的清流,她有难言之隐,纪忘川是聪明人,绝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纪忘川转过头,看琳琅纯白齿冷,身子微微瑟缩了下,这才醒悟过来,琳琅衣着单薄,侍茶女表演只图好看,不管穿暖,眼下是清明前后冻三冻,心口上疼得突突发胀。纪忘川伸过一只宽大的手,握住琳琅的小手。“身子冷也不发话,你还想不想好好伺候老爷,是不是要染上风寒作病休息啊。” 琳琅被纪忘川手掌里的温度一震,纪忘川的手不暖,却比她的热点,只是两手接触起来,温度就蹭蹭往上抬升。“老爷,琳琅不冷,琳琅不能打扰了老爷喝茶的雅兴。” 他一个大老爷们哪里会忌讳躲雨这档子事,还不是怕琳琅淋了雨作病,蜜杏斋的王老板恰好热情挽留,索性就以躲雨为名头,一起在内堂里窝一会儿。 没想到他眼拙,没发现她身上的衣衫都湿哒哒的黏在身上,捂着体温都变冷了。其实也不能怪纪忘川眼拙,他从来不往姑娘身上看,琳琅湿没湿他确实没留意。没留意还好,一留意就上心。 雨势并未见颓废,愈演愈烈,可长此等候下去,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纪忘川独来独往惯了,突然身边多个要关照的人,心态上一时也转换不过来。 纪忘川站起来拉起琳琅就走,死等在这里不知道暴雨何时停,还是赶紧回将军府换身干净衣服烤个火喝碗姜汤。“回府吧。” 琳琅颔首应个是。自荐做了侍茶女,使计跟了眼前玉山俊容的老爷,也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有所想法,当她是个自荐枕席的女子。罢了,横竖离开了陆府,再作打算吧。 纪忘川向王老板借了把油纸伞,扔了一锭银子。他就是死活不要欠人钱欠人情的个性,留了钱拖着琳琅就走进雨里。 灰蒙蒙的雨势,路人走在雨里,要不是面对面见到,根本看不清人影,纪忘川伸开一臂,把琳琅圈在肩窝里。“走过来些,淋着雨会做病。” 琳琅瞬间红了脸,她不敢往男女情分上想,这份暖情就像是护犊子的母亲般,让她受用得不得了。就冲纪忘川一柄狭小的油纸伞下把她护着胸前,她就想伺候他一辈子,哪怕她这辈子都记不起来他是谁,又或者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一切都只是自己走向他的借口而已。 纪忘川一手撑着伞,另一手环着她,还握着琳琅冰冷的小手。“还冷吗?” 琳琅的后脑勺蹭在纪忘川的肩窝里,微笑勾唇,不敢笑得太肆意,怕被看到大姑娘不矜持。“老爷,不冷了。” 纪忘川并不高兴,琳琅这份体贴劲对他不受用。“问你几遍都不冷,那你抖成这样算怎么回事?罢了,回府上给你安排个屋子,煮个姜茶,你休息几天养养身子。” 琳琅识大体,也不蹬鼻子上脸,本分说道:“老爷,我去您府上做丫鬟,不是做小姐,没这么讲究。” 纪忘川独断专行,说起软话来,大将军的派头还在。“既然知道做丫鬟,就要听我的。” 琳琅糯糯应了个是。琳琅心想着,要是能一直走下去有多好,大将军架子足,在他面前却有点发虚,她在他的怀抱里,心跳上了嗓子眼,她偷偷吞了下口水,她是有多么窥伺这样的温度。琳琅垂下头看自己的手掌握在纪忘川的手心里,手指修长,骨节俊朗,这人哪儿都那么好看,一点也不像行军打仗的莽撞人,精细得比皇亲贵胄更高贵。 正文 第三十一章雾里花(一) 琳琅怅然哀叹,若是家道齐全,她如今仍旧是月海山庄的小姐,以月望山的手腕,没准她还能攀上大将军这样的人,可如今家仇血海,她寄人篱下,命如草芥,哪里还想作什么良配。像她这样的情况,就算大将军喜欢她,也顶多当个妾或者外室,进不了正堂。她不由捂了捂胸口,这伤春悲秋的算是什么调调?十六少女怀春,这心思打到老爷身上了。 琳琅原是小姐的命,无奈当了十年的丫鬟练就了一身皮实的身子骨,可再是皮实的身子骨也经不起暴雨拍打,愣是把牡丹花拍成了残花败柳。 入将军府的第一天,就染了风寒,所谓病来如山倒,琳琅僵着一脸苍白,跟在纪府大总管何福周身后。怀化大将军进门就吩咐了何总管一句话,安排个住处先歇着,他也不好编排工作,就给琳琅安排了下人住的庑房,见她垂首低眉,一副被风折断的样子,心想着大将军受了情债戒律似的一个人,这回是要还俗啊。 怀化大将军常年驻守大江国东南沿海,纪府上就是老夫人纪青岚掌事,纪青岚长年累月潜心佛学,安心在家当优婆夷,故而将军府上往来伺候的只有几个老人。 纪青岚随身的丫鬟蔓萝,跟了纪青岚十几年,如今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不是纪青岚不顾旧情不给蔓萝找婆家绊着她,而且蔓萝一心伺候丝毫不懂心思。余下就是将军府上一个总管,负责纪府上的田产、房租之类,两个门房,两个伙房,四个丫鬟打扫除尘,扫扫院落,还有就是六个护院。 纪府毕竟家大业大,大将军不在长安城住的时候,也要靠几个身手敏捷的看护老夫人。纪府上统共十五个下人,如今添了琳琅一个,便凑了十六个,是个吉利数。 只是这琳琅一入府就作病,让何总管回禀起老夫人来,难免让我心觉晦气。琳琅是侍茶女出身,是那种被男人看中来回转手货物似的女人,本就不体面,但是府上作丫鬟将将就就爷就过去了。 纪青岚敲着木鱼,脸上不露锋芒。她对纪忘川管教严厉,亲缘浅薄,可不代表她对这个儿子没有期待。她对纪忘川的婚事尤其看中,纪忘川从东南沿海调回长安城,如今身居京畿重地的治安、缉捕、巡夜等要职,现是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可随着手上的要权不断往上垒,从二品的将军职位唾手可得。 木鱼慢笃笃的敲,纪青岚脸色平和,像平时礼佛的心善人。“那丫头怎么样?” 蔓萝把何总管那听来的话,倒了些出来。“听老何说,路上淋雨作了病,大将军吩咐人不必上值先休息。” 纪青岚念了一通经文搁下了手。“这倒是稀奇,不见得他这么上心的。” 蔓萝侍立在纪青岚身后,说道:“夫人,这些年,大将军从没往宅子里添过人。” 纪青岚慢悠悠说道:“男人么,二十三了,也该有些男女关系上的念想了。不过是个侍茶女,他心里猴精儿着呢。” 蔓萝顺着夫人的话头说道:“说的也是,咱们大将军丰神俊秀一人物,家里没个丫鬟通房,还让人招了话柄了。只是这丫鬟领进门,也不给老夫人您过过眼,这么就有些不对路了。” “又不是娶媳妇儿进门,有什么好过眼的,横竖就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个头丰腴点,个头瘦削点。”纪青岚口上满不在乎,不能让手下的人看了笑话去。心里可不是这个计较,她掌管着纪府,无论大小事,都必须她点头才是合乎礼数。既然是个侍茶女的低微身份,纪忘川又吩咐休养几日,她就当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要不给她整出什么幺蛾子,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 纪青岚晃了晃手,让蔓罗出去,自己关在静安堂焚香念经。她寻求心灵上的片刻宁静,闭上眼,口中喃喃念着经文,可心里却牵扯起波澜不平。二十多年孤儿寡母的日子,纪忘川在她眼皮子底下成长,看他一日俊朗过一日,一日优秀过一日,她的心犹如咯血般。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二十多年前那段荒漠中的记忆,那是她收养纪忘川的初衷。 烈日之下,黄沙泛出炙烤天地的热气,焦土之上竟全无生机。 狂风沙中,一只白色的骆驼跪在沙漠上,它小心翼翼地呵护身下裹襁褓中嘤嘤啼哭的婴孩,它极通灵性用自己的身躯抵挡风沙侵袭。 一轮风沙过后,身着一袭黑衣的纪青岚骑行在棕色的大骆驼上,穿越炽热灼心的沙漠。她的视线望到了一只跪在沙漠中纯白色的骆驼。 慢慢走近那只白色的骆驼,耳畔渐次清晰了婴儿的啼哭,她好奇地翻下自己的坐骑,纯白骆驼似乎感受到了她无害的气息,让她亲近那只明黄色丝绸襁褓里的婴孩。 那是个不足月的男婴,是个捧在手心里都怕摔着的贵族,明黄色霸气昭彰的襁褓,似乎在暗示着如果抚养这个孩子,无异于接过一只烫手的山芋。 她犹豫地牵过棕色的骆驼,她想一走了之,就此作罢,让这个贵不可言的男婴就此夭折在命运的齿轮中,与她反正没有任何妨害。 男婴哭声稚嫩且凄厉,恍如尖刀一刀刀割在她心上。 她若是旁人,恐怕可以冷下心肠,不作理会。但她是个母亲,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悲恸天地,生无可恋的母亲,这个啼哭的男婴,是她最后一剂救命良药。 那一抹明黄的贵气之色,牵起了她心里的幽怨,嘴角忽而上扬,似乎萌生了一个绝妙的心计。她抱起襁褓中啼哭的婴孩,他有着一双明锐到刺目的眼睛,泛着一圈明媚的琥珀色。“孩子,你我遇见,全当是彼此命中的劫数。” 婴孩止住了哭泣,仿似听懂了她的言语。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嘟嘟囔囔的小嘴,真是人世绝色的胚子。 她扫了眼明黄色的襁褓,心里晃过一丝晦涩不明的憾意,但终究没有更改她决定收养婴孩的决定。 正文 第三十二章雾里花(二) 纪青岚越看越钟意,把婴孩紧紧搂在怀里。“小子,长相不赖。以后跟着我,我就是你娘亲。” 她抱着婴孩骑上了来时的骆驼,走在风沙里,心情从忐忑,转而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 “你是娘亲从阎王殿里拉出来的孩子,娘亲现在要给你取个名字。”女子怅然望着无穷无尽的黄天厚土,忧伤从她的嘴角慢慢爬上了眼尾。“就叫忘川吧,此生你要忘记自己本来的身份,再入轮回,重返人世,重获新生,而娘亲就是拯救你那个人。” 纪青岚颇为满意地嘴角上扬,又念了一遍。“纪忘川。好名字。你活着,因为你对娘亲有用。” 在陆府十年磨练,琳琅早不是娇滴滴的肉身,哪怕让冰雹砸也不至于作病,可尴尬就尴尬在,就在大将军护着她周身的档口上,葵水就这么没遮没掩地来了。 两人共撑一把小伞,纪忘川把他护在臂弯里走着,她激动地一下子血气窜出来,没往上窜,竟往下窜了,糊里糊涂走在雨里来了月事儿。 琳琅并着腿,屏着气,走路亦步亦趋的,纪忘川嫌她走得慢,一身压在她身后,两人靠的近挨着边,难免沾染上了血色。 纪忘川起初讶然,看到暗紫绫罗锦袍子脚上染了血污,他拎起袍角仔细打量琳琅周身,问她是不是身上受了刀伤。这简直是往琳琅心上塞刀子,太丢人了,想死的心都有了。 琳琅支支吾吾并着腿,不敢迈大步。“老爷,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纪忘川蹙拢了眉,怪琳琅死撑嘴硬。“都问你是不是受了凉,现在去找大夫瞧瞧。你这小身板,忒脆了。” 琳琅先前也纳闷,她铁打似的筋骨怎么能被雨砸了几下就发抖,想来是这阵子情绪跌宕起伏,不留意之间竟然是遇上了这档子事,要是大将军想明白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玷污了他,用她来祭刀子算了,没法活了。“不是,不是受凉了,就是不舒服。” 纪忘川没遇到过女人,女人每个月不舒服的时候他也没有经历过。琳琅鬓发黏糊糊地垂在眉心,他替她捋开按在耳后。“哪儿不舒服,老爷问你话呢。” 琳琅捂着肚子弓了弓腰。“老爷,您能不能别问了,丢人,都丢到家了。” 纪忘川看地下积了滩血渍,琳琅裙摆处也沾染了些,她尴尬难堪得恨不得找地方钻,这小性情是他从未见到过的,反而觉得有趣。他复又看了血渍的位置,毕竟是个二十三岁的爷们,行军打仗都是男人,男人搁在一块,得了空也得聊聊女人,粗话荤话也听过一些,这会儿醍醐灌顶,一下子就被点透了。“那赶紧回府找身干净衣服换上,这么的淋雨,真是要作病了。” 琳琅虾着腰,腰上酸溜溜的,嘴巴都抽搐了下。“琳琅谢老爷体恤。” 纪忘川撑着伞,扶着琳琅,琳琅不安地仰头,打起商量。“老爷,您别看我,怕污了您的眼。这事儿,能不能就这么翻篇儿,您就当没见过。” 琳琅踟蹰不安,纪忘川乜她一眼,威吓道:“你到底走不走,难道还要我抱你走?” 琳琅露了怯,讪讪道:“使不得。老爷,可不能脏了您的手,您的手可矜贵了。舞刀弄枪、指点沙场,激扬文字的手,可不能再染上污秽了,怕不吉利。” 琳琅就这么半推半就的跨进了将军府,她还一步三回头,看将军府高槛大门上有没有沾上晦气。她心里可懊恼死了,幸而纪忘川没挂脸上,照旧是深沉如许,看不通透。 初入将军府就舍了脸面,让琳琅心里不好受。 府上人丁单薄,琳琅住的下人庑房有四个铺位,眼下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四个打扫院子的丫鬟住在隔壁,跟琳琅这里的格局一样,只是人家四人一间,她这里人还缺着,等着以后将军府填上伺候的人了,才能慢慢住满。 初春时节,夜来得极快,暴雨倾盆不止,天海没有放晴,直接就黑了。将军府的屋檐下点了风灯,迎着风,噼噼啪啪的撞着,听起来有点凄楚的味道。 琳琅换了个地方,却无处为家,将军府上的下人,逢年过节还能回家去团聚,可她是浮萍无依,到哪儿都是飘着的。索性,看到纪忘川她就心安,她就是这么没出息,这辈子不图报仇血恨,仇家在哪儿她也摸不到,她只图心安二字,就冲这一点给他当一辈子下人她也愿意。 肚子里擂鼓似的翻腾,琳琅躺在榻子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何总管让隔壁的香芹送了两个白面馍和一碗稀粥,琳琅强迫自己捋直了腰跟香芹道了谢,然后又饿着肚子窝床上去了。 琳琅睡得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推门,想着可能是香芹来收拾碗筷了,这回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了。琳琅咬紧牙关,发出了一声。“香芹,麻烦你了,我实在没胃口,就搁那里吧,不能麻烦你收拾,等我再躺会儿自己来。” 来人的脚步轻悄,走到琳琅蜷曲侧躺的榻子边上。声音很温柔,好似来自天外,有种摄人动心的魔力。“哪儿疼?” 琳琅微闭着眼,掐着小腹,指了指。“这儿。” 一只温柔带着暖气的大手穿过被褥贴在琳琅的小腹上,登时,琳琅睁开眼醒悟过来,全身好 像被打雷炸开了毛。“老……老爷,这可使不得。” 纪忘川故作镇定,其实心里早就被琳琅怯弱的样子搅扰得心潮起伏。“闭嘴。” 他的手沉稳温热,按在琳琅绞痛的小腹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热气,驱散了琳琅体内和寒意和阵痛。琳琅心绪澎湃,血气再次翻腾,只是小腹不似之前那么阵痛。 纪忘川眼神灼灼如火,只要稍微不看顾自己的理智,就要吻上那僵白幼嫩的脸颊。琳琅睁着水水的大眼睛,一脸无助又窃喜,那种心底小小的得意与迷惑,最是让男人把持不住。 正文 第三十三章温如许(一) 琳琅已经忘记了小腹的阵痛,却不告诉纪忘川,只想让他再暖着她一会儿,一会儿也是偷来的快乐。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巍峨俊俏,她仰望着他,益发觉得自己渺小。大将军关心她,平时冷冷淡淡,没想到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 琳琅抬头叫了声。“老爷。” “怎么?” 琳琅发自内心感动。“您真是个好人。” “好人?” 纪忘川怅然若失,他也许能成为很多人,但绝不是一个好人。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对她好一些,眼前那个外表怯弱,在他面前有些絮叨,可内心却坚如磐石的小丫头。 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手掌轻轻地覆盖在琳琅虚寒的小腹上,暖暖的温存恍然如堕仙梦中。 好似谁也不愿意打扰此刻澹宁的温情,就这么清浅如山溪款款流淌着,琳琅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榻子上,劝慰自己大胆些守着这片温度。纪忘川手臂僵硬地放着,这会儿脑子是闭塞的,他索性不愿动脑去想,他们主仆二人之间保持这样的温度到底合不合适? 琳琅在品茶大会上把自己送给了他,而他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即便心有疑惑,仍然甘之如饴去尝试。琳琅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跟前,那是一种信任,还是一种勾引?他从来都缺乏同情心,那些体内翻涌起来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一层层抵达他的心底,让他心痒,更心疼。 隔扇门外有人响,纪忘川对周遭的变化了若指掌,应该是何总管的脚步。 他用残存的理智让自己抽身,掖好了琳琅的被褥,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再说些什么,却意识到对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话。 何福周等在檐下,暴雨停歇,夜晚的空气出奇的清新,何福周虾着腰,说道:“大将军,陆氏茶庄的大少爷和国舅爷都来了,看架势不妙。” 纪忘川倏然一句。“来得挺快。” 大将军不给示下,何福周只好再询问道:“那是请进府上,还是?” 纪忘川交托了一句。“不必。此事不要惊动老夫人。” 纪忘川一甩袍角,踱步往府门口走去。 漏夜已深,将军府外站着两个人,皆是锦衣华袍,身姿修长,人中冠玉。只是一人悠闲地倚门而立,另一人怒不可遏地绕圈。 纪忘川跨出门槛,拱了拱双手,客套道:“王兄,陆公子,这么晚了来舍下,所谓何事?” 陆白羽拧眉上前,与纪忘川对视,说道:“别更我扯那些五虚六耗的瞎客套,我今晚上来要人,把琳琅还给我。” 纪忘川目空一切,不把陆白羽放眼内。“是我将军府的人,何来‘还’这一说。” 陆白羽据理力争道:“琳琅不是陆府上的丫鬟,不能当成货物送人!” 纪忘川本就对琳琅的身份存疑,这下陆白羽正中了纪忘川的下怀。“不是府上的丫鬟,那她以何身份住在陆府上?” 陆白羽急赤白脸,也不顾上太多隐晦。“琳琅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你把她还给我,就当你大将军成人之美了!不然,没完!” 纪忘川冷冽一笑。“在下,素来不稀罕君子之道。” 王世敬本来是摇着骨扇坐山观虎斗,但两人剑拔弩张的态度,让他按耐不住得打打圆场。他站直了身子迎上去。“何必呢,别较真呐,大家一起去胭脂巷子找几个姑娘,喝会儿花酒,把话说开了,谈谈条件,这么圆过去就好了。” 纪忘川不客气,脸色沉如夜幕。“入了将军府,就是我纪忘川的人,想从我府上拿人,除非我乐意,不然,休想!” “纪忘川,你别想打什么坏主意,琳琅可怜了一辈子,没想到如今还要被你欺负上了。”陆白羽恨错难返。“都怪我一时疏忽,没有看顾好她,害她钻了牛角尖。琳琅,哪怕舍了我一条命,我也会救你出将军府!” 王世敬扯着陆白羽的袖管,安抚道:“这话说的,入了将军府,怎么能是被欺负上了呢。怀化大将军英明在外,坐怀不乱的君子。” 陆白羽被王世敬一点拨,这长安城坊间对怀化大将军的敬畏和谣言一样重,都说他二十好几没有个相好,府上不娶媳妇,八成是个断袖。这么一想,心里又稍微平和了些。 纪忘川看透了陆白羽的心思,冷冰冰说道:“陆公子放心,入了将军府,在下自然会欺负她。” 陆白羽被纪忘川扼住了喉咙口,像是一只待宰的鹅,就擎等着脖子上来一刀放血。“你……” 王世敬给陆白羽打着扇,驱驱他气出的一身汗。“大将军那是说笑呢,别当真别当真。” 陆白羽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怀化大将军的威名和官职压了他一头,他实在心有余力不足。眼下一直与他势成水火的王世敬站在中间替他们斡旋,他又不得不卖个面子给王世敬。要回琳琅之事,不能硬碰硬,惹毛了纪忘川,吃苦的还是琳琅。 王世敬说道:“这么着,卖个面子给我,纪兄这头千万别苛待琳琅,陆公子也消消火,这琳琅也是自愿入将军府为婢的,你也不好横加阻拦。只是,即便当了婢女也不是一辈子没了自由,姑娘年纪大了,纪兄也得安个心,给姑娘觅一户好人家。” 纪忘川一口回话,不容置喙。“琳琅眼下十六,寻人家还早。” 陆白羽则听出了另一种味道,只要琳琅与她心意相通,他不介意再等琳琅两年,姑娘家十六还早,那十八也就等不及了。目下,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纪忘川先下手为强,可怀化大将军风名在外,他心里也悬乎。 陆白羽回睃了眼,拱了拱手。“今日叨扰,陆某告辞。” 琳琅不是陆府上的婢女,纪忘川一早就看出些端倪。琳琅周身无与伦比的气度,不是小门小户能够酿出来的。可她却在陆府上受尽冷遇与苛待,为了逃出陆府觅得一线生机,所以选择做了侍茶女。 正文 第三十四章温如许(二) 陆白羽口口声声的爱护和挂心,却没有为她迎得好的待遇。看来琳琅的身世必定为陆府所不容。 纪忘川负手慢慢踱步在石板路的廊道里,该不该去问一问琳琅的过去?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琳琅入住的庑房边,透过支摘窗搁起的缝隙,琳琅依旧蜷缩在被褥里,小腹因剧痛而弯成了弓形,迷迷糊糊地口中喃喃自语。 “不要……”琳琅眉心聚拢成“川”,委屈绝望地哀求,两行清泪滑过脸颊。“不要……让我一个人,带我……走……” 她一定是想起了曾经悲伤的故事,琳琅的手捏成了拳状,指甲扣进了肉里。她阻止不了胸腔里涌动的剧痛,就像月亏月盈时候的潮起潮落。 纪忘川走近她,按住她的双肩,想摇醒她的噩梦。琳琅全身发烫,全身汗津津,却裹在褥子里打哆嗦。 纪忘川怜惜地抚摸着她因发汗而冰冷的脸颊,琳琅仍旧闭着眼,却感应到了温暖的触觉,从裹紧的被褥里探出一只手,抓住了纪忘川的手枕在脸颊下。她得嘴唇微微翕动,更像是耳语叮铃。“琳琅,不想一个人……琳琅害怕,却不敢哭,怕陆夫人讨厌我,怕陆夫人不给我饭吃,琳琅没用,给您丢脸了,父亲……带我走吧……” 纪忘川被琳琅低婉的哭诉震得心痛,问道:“陆家人对你不好吗?” 琳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法子……我说不出来……” 她陷入梦魇里走不出来,梦到了亡故的至亲,才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情绪迸发,可见她平时是个隐忍至死的人。 纪忘川不忍心打扰她,又不想她无休无止地悲痛下去,掌心轻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极有节奏地拍打着,好似用这种平和的方式来抹去此刻的悲伤。他给不了承诺,不能肯定琳琅需不需要他的承诺。他大致猜测了琳琅的来历,琳琅与陆白羽自小有婚约,家道中落,陆府收养了琳琅为婢,陆白羽情根深种,无奈陆夫人嫌弃琳琅的出身,百般刁难,棒打鸳鸯。琳琅出于无奈,唯有脱离陆府。琳琅选择了将军府,因为坊间传闻纪大将军不好女色。纪忘川不禁失笑,他也以为自己不好女色,直到遇上了她。 纪忘川审慎多疑,表面上是平定倭寇、屡建奇功的怀化大将军,可暗地里绣衣司主上之职让他看淡了人情与生死,上一刻还是君臣相宜谈笑款款,下一刻已经写在了暗杀名单里,人就是这样口蜜腹剑,没有一层不变的朋友,只有时刻更新的仇敌。 他手上掌握着太多的秘密,无惧刀上舔过太多的人血,谁知道皇帝会何时要杀了他灭口,找下一任接替他。 他以为这一生他都不会动情,动情会害了别人,也许更是害了自己。他只想趁着如今重权在握之时,安顿好他的娘亲,让她下辈子衣食无忧。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瘦弱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撞近他心里。 他们只有过几面之缘,他喝过她为他泡的茶,在举手投足间他能体会到她的用心。除此之外,他对于她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一点都不影响他想要关怀她的欲望,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动心。 痛过一轮,哭过一轮,五脏六腑都折腾空了,琳琅突然睁开眼,震惊地看到自己正捂着纪忘川的手,她把老爷的手当成了汤婆子,真是大胆妄为到了极致。可老爷没有横眉竖眼地瞪她,老爷表情冷静,一如既往的冷漠,昏黄的烛火却把老爷深邃的眼眸映得如一池潋滟的春水,好看到了顶点。 琳琅斯须之间坐起来,不敢看纪忘川的眼色。“老爷,琳琅该死。” 纪忘川说道:“你该死的事情不少,也不急一时半会儿要你的命。” 琳琅瞅见纪忘川坐在榻子边沿,袍角的血印子触目惊心。“老爷,琳琅帮你洗衣服吧。” 纪忘川瞥了眼袍角,神色波平如镜。“是该你洗,你是专门用来伺候老爷的。”琳琅刚想翻身下榻,纪忘川一把扣住琳琅的手腕。“你也累了,去厨房弄点吃的早些休息吧。” 长安处处飞花,东风垂着轻浮的柳絮,满城都是棉白的风景。 清明时节,雨水充盈,一连几天时断时续的春雨,洗净了一城的繁华。 琳琅推开窗,满目盈绿,春回大地。怀化将军府就像纪忘川的人一样,沉静清幽,往来只见绿树吹绦,绿荫环绕,偶尔鸟语婉转,却没有一朵花苞点缀。府上的人也稀少,在将军府住了两天,只有何总管吩咐她一些规矩,庑房隔壁住的四个清扫庭院的丫鬟,香芹、桐玉、晓屏、青青,连这清淡的名字都跟幽静的将军府那样匹配。 琳琅以为将军府就该气魄恢弘,门口驻守着哼哈二将,内院一列武士,府内繁花似锦,璀璨夺目,日照之下,美轮美奂之境。可这里,雅致得如文人墨客写意山水的楼阁。 既来之,则安之。如此素净的地方,才衬得上怀化大将军心中的淡然。纪忘川居住在南面震松堂,松林如海,走在松海里脊背透亮,可心肺却极致舒畅,若是夏天住在这里,真是惬意避暑的上佳之所。 老夫人纪青岚住在北面的静安堂,安静恬适,近年来纪青岚礼佛,故而在静安堂边就地修了一所佛堂,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理会琐事,专心致志与佛交心。东西二面各有起兮堂和拾翠微,无人居住就空置着,只是逢年过节,香芹她们要通通打扫一遍,也要费上一番大力气。 去震松堂会经过一座朱漆廊桥,在晨曦微凉中,桥身泛着淡淡的金光,优雅地横跨在湖面上如一架雨后的彩虹,琳琅踩在廊桥上,一步步走向她今后生活的重心。 这一路上琳琅没有遇到一个人,除了她之外,府上一干人等没有要事都不许跨入震松堂,纪忘川就是这样生人勿近的个性。他防备了所有人,唯独给琳琅留下了一个缺口。 正文 第三十五章凡心动(一) 琳琅叩了叩门,纪忘川在堂内嗯了声。琳琅怀里揣了头四散狂奔的鹿崽,每次见到纪忘川她都会压抑不住地惶恐,不因害怕而惶恐,只因惶恐本身让她心乱如麻。她安慰自己,见多了就好了,过阵子熟悉了,把老爷当成自己的眼珠子,每天照镜子似的,就能淡然处之。 纪忘川头戴平巾帻,身上紫色绫罗绯色朝服,白练腿裆,螣蛇起梁带,豹文大口绔,脚踏乌皮靴,英姿勃发,见之忘俗。琳琅微微扬起头,不敢正眼逼视,唯有眼角余光轻扫,那种透入肺腑的英气,让她心跳益发加快,脸上浮起了两朵红云。 纪忘川瞥了瞥琳琅的小腹位置。“还疼吗?” 琳琅微怔一袭,很快领会了纪忘川的意思,两颊瞬间被烫熟。“琳琅已经无碍了。只是寻常的小事,老爷,能不能别再提了,太丢脸了。” 琳琅窘迫的脸色落在纪忘川的眼里,让他很受落。他发觉自己有些恶趣味,就喜欢看琳琅小窘样。琳琅在铜盆里兑了温水,手巾在温水里汲了汲,拧干了手巾递给纪忘川。 纪忘川眉峰一扫,反而站直了身子,目不斜视,说道:“你还记得自己入府是做什么的?”琳琅被纪忘川一点拨,倒也眉目通窍,摊开了手巾,扬起手把洁白的手巾轻轻点缀在纪忘川玉容白面之上。“你这是,没吃饭?” 琳琅说道:“琳琅怕弄疼老爷。” 琳琅听出纪忘川的话中意,纪忘川嫌弃她动作过分轻了,根本洗不干净。既然老爷发话,她也就不客气了,抡开了膀子就用力擦,跟刷锅洗碗似的。 纪忘川很能吃痛,只能后悔地忍着不开声,琳琅使了大劲擦了纪忘川的脸。然后抓起纪忘川的一只手放在铜盆里,武将的手生得如此白嫩,骨节清奇,修长好看,只是手掌中覆盖了一层密密的茧子,摸起来温厚实在。老爷连手都比常人要生得好。琳琅又洗了一遍手巾,一丝不苟地给纪忘川擦手。 纪忘川一垂眼,琳琅一段泛白的脖颈露在领子外,只要目光再不规矩些,可以看到领口内曲尽通幽的风光。纪忘川立刻君子地移开眼神,清了清嗓子,问:“陆白羽前夜来过将军府。” 琳琅不以为然地嗯了声,依然很细致地擦着纪忘川的手,从左手擦洗到右手,好像掬在琳琅手中的是一尊精美的甜白釉花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陆白羽说,你是他的未婚妻。” 琳琅被纪忘川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询问点醒。纪忘川想知道她的来历,毕竟是家世清白的朝廷大员,谁愿意自己的府上养着一只来历不明的豺狼。“琳琅家道中落,亏了陆老爷收养,在陆府上寄人篱下多年,早就与丫鬟下人无疑,又岂能跟陆府攀亲带故。那些早就是陈年往事了,琳琅不太记得了。” 寥寥几句把与陆白羽的关系解释得清楚明了,原本是有指腹为婚一说,陆白羽年长琳琅几岁,应该是琳琅尚未出生之时,陆家与琳琅一家谈笑之间说指了一门婚事。其后琳琅家落,陆家收养琳琅,却嫌弃她的身份,婚事自然就不了了之。陆白羽对琳琅的心意表露无遗,一定是陆家的掌事人不满意,至于琳琅对陆白羽有没有情谊,纪忘川真是看不透,琳琅总是谦和有礼,为人淡然处事,没有与人特别亲厚,可能与自小的经历有关。 “这么说是陆家瞧不上你,你既然是将军府上的人,岂能被人轻视。若你跟陆白羽真的两情相悦,倒也不是没办法。”纪忘川只觉得喉咙一紧,话就倒了出来。“我认了你当干妹妹,将军府与他陆府结亲,即便不是最上等的婚配,也不会落人口舌。” 琳琅惶惶不安,睁着一双大眼睛,老爷口中的意思很明白不过,一心为了她的前程考虑,可她听在耳朵里凄怆悲凉,比丧葬仪式上的唢呐更刺耳。“老爷,琳琅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您这么快就要把我赶走了吗?” 纪忘川没想到琳琅反应这么剧烈,但反应剧烈说明不愿意离开将军府,对陆白羽感情不深,正合心意。只是装作淡淡地拂过视线,转而望向窗外。“罢了,时辰差不多了,等下朝以后再说吧。” 琳琅把铜盆放在木架子上,摊开手巾挂在勾子上。双手捏在身前,问道:“老爷,不用了早饭再走吗?路上会不会饿着?” 纪忘川看了看天色,旭日东升,要用早饭怕是迟了,心有遗憾,但只要琳琅在身边,这种机会总是常有的。“下回吧。” 琳 琅小跑到纪忘川跟前,替他推开了隔扇门,转头请老爷先走。“老爷,您喜欢什么口味的吃食,是清淡点,还是香口点,软的,还是硬的,有没有什么不吃的禁忌,琳琅明日早些替您准备,可不能再饿着肚子上朝了。” 纪忘川浮笑掠过,琳琅的出现点亮了他一层不变的生活,他突然有种居家过日子的小惬意。“你做什么,就吃什么,不讲究。” 琳琅喜滋滋地领了老爷的吩咐,看着老爷箭步翩然,秀丽笔挺的背影隐没在松林里,这样美丽的男人,如云霞初霁,美不胜收。 这一天从这个清晨开始,琳琅过得很快乐,她从不知道当个伺候人的下人也可以满心欢喜,只要老爷一笑,可以为她驱散一切辛劳的周折。 琳琅端着洗漱后的铜盆去湖上倾倒,何总管从廊桥上走下来,穿过绿葱葱的松林,他朝琳琅招招手。 琳琅小跑到何总管跟前。“何总管,有事吗?” 何福周说道:“琳琅呐,你都入了将军府两天了,老夫人那里应该去请个好。” 琳琅点点头,丫鬟入府去老夫人那里请好是正常的礼数,只是老夫人不叫她去,她只是个下人身份是不能去的。眼下既然老夫人要见她,她就抚了抚鬟发间的小银花,整了整衣襟,跟在何福周身后去静安堂请好。 正文 第三十六章凡心动(二) 纪青岚梳着螺髻上插一牡丹金镶玉发饰,一身大袖肉桂色洒金花袄,黄白色百叠裙,低调又端庄地坐在鸡翅木如意足莲纹八仙桌边用早点。纪青岚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礼佛多年,有一味淡淡出尘的韵道,看上去沉稳却年轻。 身后站着穿一件藕荷色的对襟马甲,杏色织锦长裙的应该是纪青岚贴身的侍女蔓萝。 何福周弓着身把琳琅领至纪青岚跟前。“老夫人,人带到了。” 纪青岚搁下了手中的银筷子,抬起双眸看琳琅。出于尊卑的礼数,琳琅不敢抬眼与纪青岚对视,只好垂首听命。纪青岚说道:“把头抬起来。” 琳琅缓缓地抬头,拿捏着优雅的尺度,只见一对清透如泉眼的明眸出现在喧嚣的尘世中,面若春晓,色比桃花,水嫩青翠,形色稚嫩,可身段风流,若说是收进府当下人,那万万是暴殄天物的。纪青岚不由一笑,心道忘川这孩子到底是动了凡心了。 凡心可动,但需把持分寸。 纪青岚从荒漠上捡来将死的纪忘川,对他报以极大的期望。纪忘川只是下半辈子中最大的筹码,她要用他这个儿子来换取最大的利益。 纪青岚扫过琳琅的眉眼,美则美矣,只是做个通房,让纪忘川沾些男女欢愉的荤腥也未尝不可。坊间谣传着怀化大将军断袖的传闻,她早就不厌其烦,甚至连她都有些怀疑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如今一个妙龄大姑娘摆在纪忘川跟前,贴身伺候着,她揪起的心倒是宽了一大半。只要纪忘川知分寸,就是留个捂床贴身的丫头也未尝不可。 琳琅屈膝一福,恭顺道:“请夫人训示。” “将军府不是小门小院,必要的规矩问何总管就行。将军喜静,怕烦,别惹事就好。既是将军指名让你贴身伺候的,那就好生伺候着,别惹事端就好。”纪青岚挥了挥手,视线很快飘到八仙桌上。 琳琅乖巧地点了点头,缓缓退出了静安堂。 纪青岚并没有把她放在眼内,正合她的心意。要是像陈其玫似的,时时刻刻把琳琅当成洪水猛兽,那日子必定惨淡无疑。 琳琅心安地往回走,如今算是暂时安住在怀化大将军府上,只是老爷上朝去这漫漫时光中,她应该如何安度。 香芹这几个扫地丫鬟正要去起兮堂收拾,琳琅想着既然同一屋檐下,没有独子一人清高独立的道理,就凑过去跟她们露了个笑脸,问了声好。“香芹姐姐,你们这是要去起兮堂收拾,我随你们一道去打扫吧。” 香芹说道:“不必了,府上讲究各司其职,咱们是扫地的,你是伺候将军的,身份不能乱,工种更不能出错。” 不知香芹是有心抑或无意,琳琅听起来味道很酸涩。琳琅讪讪点头,倒也不方便再说什么。香芹大抵自知说话可能害人多思了,赔了个笑脸。“琳琅,咱们没别的意思。将军府上下人少,统共这么几个人,可别虚搞什么人心隔肚皮那套。真不需要你帮忙,你要是真觉着没事干,就去咱房里,绣绣花,做些女红,将军一会儿就回府了。” 琳琅连声解释道:“香芹姐姐,我没那个想法。” 香芹笑道:“那我们先去了,起兮堂常年都空置,积了好多灰尘,这不是清明要到了,府上都要收拾一遍,咱先忙去了。” 琳琅看香芹、桐玉等人走远,她们成天都忙忙碌碌的,将军府地大人少,也辛苦她们整日忙碌拾掇。相较而言,自己的工作可谓清闲,每天在老爷面前晃悠,不仅仅是清闲,对琳琅而言更是满心欢喜。 可这十年来,在陆府的生活让琳琅忙惯了,一旦空下来反而容易胡思乱想。琳琅踩在青石板路上,何总管从对头行色匆匆地走过。 琳琅见何福周眉头紧锁,老脸发沉,问道:“何总管,有事吗?” 何福周瞅了琳琅一会儿,本不想说,既然路上碰巧偶遇可能也是天意。“琳琅呐,陆府上的大少爷又来府上找你了。怎么说呢,大将军吩咐了,陆府上少爷找你的事儿不能被老夫人知道。老夫人为人低调喜静,不爱横生枝节的事。要是因为你,而扯出一堆麻烦事,恐怕在将军府上会戳了老夫人的眼,那就不好处下去了。” 陆白羽又来将军府了,他终究是不放心琳琅。琳琅心里五味杂陈,对陆白羽除了感激,似乎也有别的感情,可其中掺夹着太多的无奈。陈其玫看不起她,她也不愿意为了报复陈其玫而对陆白羽投怀送抱,那样对双方都是不公平的。 “何总管。”琳琅看向何福周道,“让我出去见见陆少爷吧,劝劝他,让他别再来了。” 何福周见琳琅瘦瘦弱弱,容貌俊俏标致,几天相处下来为人和善有分寸,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可……大将军不让见,都不让说到你这里。” 琳琅耐声耐气说道:“大将军上朝去了,我只说一会儿话,不让他瞧见。” “那行,你可要把好分寸。”何福周交代了两句,就带着琳琅往大门口走。 陆白羽立在一人高的大貔貅旁,形貌瘦削,眼下落了两个青影,似是好几宿辗转难眠留下的印记。 陆白羽见到琳琅无神的双眸瞬间泛起光彩。“琳琅,你可来了。” 琳琅跨出大门槛,一把抓起陆白羽的袖口就往将军府门边角上带。“羽哥,对不起,当侍茶女的事,是我向夫人毛遂自荐,如今木已成舟,我已经是怀化大将军府上的丫鬟了,以后你就别来找我了。” “这是什么话?”陆白羽气呼呼地甩开袖子。“怀化大将军不过是个正三品的武官,若论起官阶来,我外祖是正一品的宰相,只要我去求外祖,外祖一定不能袖手旁观。” “因我一个下人而牵扯起宰相与大将军之间是非,一定被人笑绿了脸。”琳琅耐下性子,“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都不敢跟人说我姓月,是月海山庄的遗孤。我这辈子注定只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活着。” 正文 第三十七章思缭乱(一) 陆白羽伸手去握琳琅的手,琳琅的手小巧而冰冷,一直以来都无法温暖自己。“不许你这么轻贱自己。” 琳琅劝说道:“别再来了,尚书令千金,雅名在外,是个值得娶的好姑娘,这是门一等一的婚配。” 陆白羽固执己见,不理会琳琅的意思。“不行!我会一直来,直到你跟我回去为止。” 琳琅索性把心一横,把话说死,让陆白羽死心。“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进将军府吗?大将军不通茶道,却能猜中十种茶名。”陆白羽逼视着琳琅,看她樱唇翕动,说出每一句话都扎在他心上。“羽哥,你何等聪明,这层缘由何必让我来撕破。是我用大将军的名义猜中了茶名,是我把自己送给了怀化大将军,是我自愿跟他回将军府。” 陆白羽怒气陡然冲上头顶,他的手扬起在半空中,恨不得扇下去。他一点也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他认识的琳琅谨小慎微、我见犹怜,眼前这个女子,瞪着坚毅不屈的眼神,说出这么些不害臊的话,一点都不觉得脸红脖子粗。 纷扬的一掌,甩在琳琅的脸上,热辣辣的,一个五指红印。陆白羽瞬间慌了神,手足无措,他几乎要把自己挖个坑活埋都不能抵消他此时的后悔,陆白羽弯了腰内疚地堵在琳琅跟前。“对不起琳琅,我一时疯魔了,我不该!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绝不还手!” “你做得对,我就是个下作的女子。”琳琅眼中冷静,分毫无泪,甚至不觉得委屈。“这一掌打得好,陆公子不送,琳琅还要回去伺候老爷,老爷下朝了若是看不到我,恐怕要责怪。” 纪忘川叱然看向府外巷子口的两个人,陆白羽那一掌打在了琳琅脸上,又何尝疼得只是琳琅一人。可他不能移动他的位置,他只是个冷眼的旁观者,还不确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以一脸淡漠来掩饰自己。 陆白羽瞥到了纪忘川的身影,那个紫色秀颀的身影,映在日光下,迷离而美丽,就像罂粟让人无助地沉迷。 纪忘川冷冰冰地看陆白羽,他们之间的对视如死水,平静的水面下暗涌奔流。琳琅转头看到纪忘川,只是回眸的一瞬间,眼泪噙满眼眶,她不愿意让自己的窘迫和低廉落在纪忘川的眼内。可他看见了,看见了又如何,他眼里没有动容,只是空无一切的寡淡。他只是高高在上的老爷,她怀春思慕的虚影。 陆白羽内疚地想去拉琳琅的手,却被琳琅退避,琳琅怯怯地走到纪忘川身后。陆白羽追过去,看纪忘川说道:“纪大将军,还请把琳琅逐出将军府,陆白羽甘愿奉上一切。” 纪忘川心里咯噔了一下,陆白羽手上那张人皮藏宝图,项斯见到陆白羽从火海中抢出一只荷包,但是并未亲眼见到荷包里放着人皮藏宝图,若人皮并未焚毁,那必定还在陆白羽手中。“陆公子,甘愿奉上一切?” 琳琅望着纪忘川的脊背,心情沦陷于无休无止的荒芜。纪忘川没有带她拂袖而去,反而对陆白羽抛出的橄榄枝生出点兴趣。琳琅无尽唏嘘,一直以来只是她高看了自己,以为老爷即便不喜欢她,至少总会有些许的好感,原来那些好感也只是自以为是而已。她只是个货物,如今老爷更是听到她亲口承认是自己贴上了将军府,更是个掉价的货物。 陆白羽顿然松了口气,听纪忘川的口吻,似是有商榷的余地。他又加重了几分力气。“哪怕大将军要整个陆氏茶庄的基业,只要在下继承家业,立刻双手奉上,绝不反悔。” 纪忘川笑了,辨不清喜怒,他虽不喜欢陆白羽,但他对琳琅的心的确是赤诚一片。只要他点头,长安城首富的家业就会送在他面前。一个小小的女子,竟然能撼动整个陆氏茶庄的基业。 琳琅神色依然淡淡的,只是左边脸上肿起的掌印益发明显。她不恨陆白羽,一点都不恨。整个陆氏茶庄换她一人,即便只是说说而已,也是这世上极其好听的许诺。 纪忘川脸上浮上了笑意,让人摸不着头脑,而后淡漠地摇了摇头。“陆家富可敌国,但在下并不稀罕。” 琳琅拎起的心,这才能安然跳动。老爷暂时没有把她逐出将军府的想法,她的价值至少尚在陆氏茶庄之上。琳琅双膝一曲,朝陆白羽倾身一福。“羽哥,这些年承蒙府上照顾,琳琅无以为报。琳琅是微末之人,不值得羽哥倾心思慕。别再来了,给别人看到怕是坏了您的名声。”言罢,转身欲拾级而上回府。 陆白羽情急之下,拉住琳琅的衣袖,转身对纪忘川说道:“纪大将军,在下手中尚有三张人皮藏宝图,不知将军是否听说过大江国龙脉的传闻。传闻中只要收齐十八张人皮藏宝图就能找到大江国的龙脉位置。在下愿意以三张人皮来换琳琅自由。” 纪忘川何许深沉之人,却有斯须怔忡。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藏宝图,陆白羽自以为他手中有三张,其中两张是纪忘川让人伪造设计卖给他的,只有一张是真的。可即便只有一张真品,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琳琅就在他一臂之内,伸手就可揽着怀里,他贪慕着她楚楚可怜的眼神,贪慕着她喋喋不休的话语,甚至想再把她拥入怀中。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渴望。 上朝前,琳琅还答应明日给准备早点,这一切就像是寻常居家过日子,对他来说是心头从不曾奢望过的幸福。 琳琅目色沉沉,她知道纪忘川心动了,他的确在找人皮藏宝图,与她之前的设想不谋而合。从陆白羽得到第一张人皮藏宝图起,之后的那两张来得太轻易,第一张藏宝图是历久陈旧纹路模糊做不得假,第二张和第三张却是有人为做旧的嫌疑。 她怀疑过,却不敢肯定,直到他们一行遇到了山贼,纪忘川恰好缉拿山贼出手相救。他来得那样巧合,让她心动得以为那是缘分,如今想来,纪忘川故意跟踪他们上了骊山,然后正好施以援手与他们结交,探听他们藏宝图的虚实。 正文 第三十八章思缭乱(二) 琳琅渐渐想及,也许那之后的两张藏宝图是纪忘川找人伪造的。目的是想用两张假的,引出陆白羽手中那张真的。没想到陆白羽出门时把三张藏宝图的碎片分别画在的画卷上,之后又记在脑子里,将画卷付之一炬,所以,纪忘川骊山之行扑了个空。 一个人活得太聪明,往往就是最大的不幸。正因为琳琅的过分机敏,让她无法对单纯痴情的陆白羽动心。她可以装聋作哑,明知前途是凶险,却继续一脚踩下去。她的存在已经是上天赐福的意外,何时收走她的性命,她根本毫无在意。 纪忘川看了琳琅一眼,朝陆白羽客套地拱了拱手。“陆公子说笑了,在下只是一介武将,对于龙脉传闻并不相信。况且,琳琅眼下入了将军府,便是将军府的人,岂有换来换去的道理。你们二人若真是两情相悦,在下绝不阻挠,等到琳琅到了婚配之龄,必定成全她自己的心意。” 话尽于此,心里倏然松了口气,纪忘川不禁发笑,身为绣衣司主上,他第一次违抗了圣令。寻找龙脉藏宝图十年,艰难曲折地找到了十一片,寻找剩下的七片举步维艰,如今陆白羽提出了如此诱人的条件,他竟然从容不迫地拒绝了。 纪忘川的话再明白不过,只要琳琅喜欢陆白羽,他绝对不会强拆鸳鸯,要是琳琅不喜欢,他绝不会把琳琅送回陆府。陆白羽自知纠缠下去也无异,况且琳琅左脸上热辣辣的五指印,更是他恼羞成怒之下的杰作,越看越羞愧,难以面对琳琅。 纪忘川走得不疾不徐,潇洒得跨入门槛,琳琅亦步亦趋地跟在纪忘川身后。琳琅被陆白羽盯得背心发热,身后仿佛生了一双慧眼,知道陆白羽正看着她的脚步,然而她不能回头,既然做好了绝情的准备,就要义无反顾下去。陆白羽见琳琅头也不回,自觉无趣讪讪离开。 从将军府门口走过观松亭,松柏常青,满目葱荣,多年前栽种的松树,早已亭亭如盖。经过观松亭跨上了廊桥,纪忘川和月琳琅默不作声地踱步,一前一后,极有默契地沉默。 “陆白羽走了。”纪忘川好似说给琳琅听,但是琳琅表情木然,全无反应。 琳琅稳了稳心神,一向心如止水、心怀城府地过了多年,可就在那么一瞬,她想做个干脆清透的人,疑惑藏在心里久了怕是要作病。“老爷,您真的不相信大江国龙脉的传闻吗?” 纪忘川突然驻足,转身看那个踩在他背影里的女子,她时常垂首,怯怯懦懦的样子引人垂怜。可她其实很通透,如美玉拂尘,她隐忍不言,只是为了不让人重视,可以简单地生存下去。“何以如此问?” 琳琅第一次发觉不吐不快,她的老爷是笼罩在她心头的妙玉。可如今她却发现了老爷深透的城府。“老爷,您想要大少爷手中的人皮藏宝图。既然想要,就拿琳琅去换吧。” “荒唐!我要什么,还需要用你去换取,如此窝囊!”纪忘川骤然变色,握拳冷眉。“不必吞吞吐吐,把你要说的话,说全了吧,憋在心里做什么。” 琳琅直言不讳说道:“大少爷手中有三张人皮藏宝图,却只有一张是真的,两张是人为做旧引我们去骊山北麓。” “说下去。” 纪忘川打量琳琅,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一颗怎样剔透的心,可以洞察人心。她明明可以一直装聋作哑下去,却宁可撕下伪装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本性。 琳琅叹了口气,好似给自己鼓了下力气。“引我们去骊山北麓,恰遇山贼,老爷趁乱救下我们。在您替少爷疗伤,给少爷下蒙汗药的时候,应该搜查过少爷随身的行装,可惜并无发现。琳琅大胆猜想,您在找藏宝图。” 纪忘川非但不怒,反而松了口气。琳琅看透了他的布局,他本该不动颜色地解决了她。可就是因为琳琅那分直面他的勇气,让他十分动容。“不错。” 琳琅问道:“可是,您为什么不用琳琅去换回藏宝图?” 纪忘川嘴角勾笑,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头绪。“也许,我应该拿你去换。” 琳琅听出那是纪忘川的玩笑话。屈膝一蹲,说道:“琳琅愿意为老爷赴汤蹈火。” 纪忘川抬手托住琳琅下蹲的身体,笑道:“罢了,人都走了,这会儿再追上去,丢了面子。” 站在廊桥上驻足片刻,松林如海,送来凉风阵阵,又是一场细雨飘来,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分毫不错。 琳琅看着纪忘川俊美的侧颜,心下释然,纪忘川有许多秘密,行事风格冷鸷,但在她面前,老爷仍是那个外冷内热的人。“老爷,您想要找到大江国的龙脉吗?” 纪忘川冷面,警惕道:“这事不许再提,只能藏在心里。若是这个秘密被其他人发现,会有性命之虞。” 琳琅躬身应了个是。 纪忘川喊了声。“何福周。”何总管雷厉风行地从廊桥脚下移步上前,垂耳听命。“打盆井水送去震松堂。” 琳琅担心何福周听到了他们谈论大江国龙脉之事,不由问道:“老爷,何总管一直在咱们身后吗?” 纪忘川说道:“他刚来罢了。只是,你与陆白羽纠缠之事,最好止于今日。老夫人不喜欢府上有人惹是生非,何福周是她的眼睛。” 琳琅微微颔首跟在纪忘川身后走到震松堂,不消一会儿,何福周端着一盆冰凉的井水送进明间。纪忘川孤僻,堂中不留闲人,挥了挥衣袖,遣了何福周离去。 琳琅以为老爷要盥手,忙要去取了手巾给老爷擦手,谁知老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手法利落干脆,不用看,就能准确判断出手腕的位置。他明眸闪着耀眼的琥珀色,好似体内涌动着外域的血统。 “别忙。”纪忘川叫住她,双手浸润在冰冷的井水里浸透了手巾,敷在琳琅的红肿的左颊上。“冷敷祛瘀。疼不疼?” 正文 第三十九章春日游(一) 琳琅的心口被纪忘川这一举动点燃了星火,强行按捺下的眼泪就这么排山倒海地涌动而来,好似开了头,就刹不住尾。“不疼。” 纪忘川弯了下腰,俯下头凑近看琳琅,翕动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羽翼,丰厚而密实,生得灵巧又美丽。“怎么哭得越发厉害了?” 琳琅说道:“琳琅觉得,老爷真好。” 纪忘川极少听人赞他好,尤其从琳琅口中说出,他甚至有点小得意。但他仍然绷着那张默然的脸,问道:“好在哪里?” “好在……”琳琅思考了一会儿,“就像父亲那样,外表严厉,其实无微不至,一心为了琳琅好。” 骤然,一口黑血压在喉结处,不上不下,热情瞬间被冰水浇头,纪忘川把手巾放在琳琅手中。“我看你的脸不疼了,是皮痒了,要不要为父削你一顿?” 琳琅忙赔笑道歉,点头哈腰应错。“老爷,息怒,琳琅说错话了。” 琳琅仰视着跟前庄严英俊的人物,即便口中和她说笑,倏忽之间收起笑色,一身朝服庄严宝相。老爷生了一对贵不可言的眸子,比夜空中的北极星更能照到人心尖上去,就是这双眼眸抵达了她的心灵深处。琳琅始终觉得,她不是第一次见。纪忘川又何尝不是这般念想,琳琅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他这一半生杀戮,与他相识,多半都是不幸。 索性,任谁都没有问出口。不去接触那不可知的楔子,谁知道揭开来的是喜,抑或悲? 纪忘川坐在紫檀西番莲纹书案前,拿起一卷兵书准备翻看,瞥眼看琳琅,寻常口吻。“明日,你若是无事可忙,便随我出去一趟。” 琳琅闻言雀跃不已。“老爷明日不用上朝吗?” “明日清明,朝廷休沐一日。早上去老夫人那里问一问安康,便带你出去。” 纪忘川眼神回到兵书上,只用余光留意琳琅的神色,琳琅开怀一笑露出糯米白的牙齿,到底还是小孩心性,任她平时再机敏,察言观色小心为人,说起出去玩,还是喜形于色。 琳琅笑道:“老爷,若没有其他吩咐,那琳琅就下去了。” 纪忘川提醒道:“明日之事,不要透露。” 彷如怀里揣着彼此的小秘密,琳琅窝心暖着。“老爷放心,琳琅口风很紧,打死不说。” 谨慎为人二十三载,纪忘川按照纪青岚为他预设的步骤一步一步往上爬,从未想过一刻的放松。如今,他突然生出了松泛一天的念头,他不由为自己的改变感到了一丝不安。那种不安让他心悸,更让他心动。 翌日,风和日丽,春风送爽。 纪忘川一大早去静安堂陪纪青岚用早点,因着是日恰逢清明节,陪娘亲一起围桌吃饭尽点孝心。 纪青岚看了眼纪忘川,问道:“府上填了新的丫鬟,是你的意思?” 纪忘川夹了小块的腐乳放在清粥里,抬眼与纪青岚相视。“娘亲应该已经见过了,琳琅乖巧听话,儿子就自作主张留府上了。” “留个丫鬟不打紧,你也大了,身边确实需要有个女人伺候起居。”纪青岚伸手拍着纪忘川的手背,嘱咐道,“只是,要注意分寸火候。” 纪忘川应道:“儿子知道。” 纪青岚不紧不慢地说出心里的打算。“大江国有两位公主到了适婚年龄,听说,陛下爱女心切,舍不得把公主都外嫁,故而昌仪公主与膘国联姻,留下芙仪公主在满朝文武中遴选东床。放眼之下,我儿人中翘楚,相貌不凡,此番怕是有望与皇室结姻。” 纪忘川面无表情,只是一味恭敬。“儿子并未听说。” 纪青岚和缓地笑开眉角。“别嫌娘亲烦,可都是为了你。转眼儿子这么大了,身为朝廷要臣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却尚无婚姻,多少人看在眼里,想跟咱们攀亲的人海了去了,但娘亲一直都不满意,就没有到你这里来说嘴。既然芙仪公主将要招东床,那娘亲就要到你这里说项说项。一心为陛下办事是好的,婚姻大事也要挂在心上,当了陛下的东床,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为娘就能含笑九泉了。” 纪忘川敷衍地笑对。纪青岚一心让他走仕途,他感激她的养育之恩,多年来苦心孤诣往上爬,不惜出卖良心成为当今陛下杀人工具。原来,纪青岚又有了新一重的打算,要攀上皇室的尊荣。他可以埋没良心满手染血,可空洞的心却不甘让旁人未经过他允许就大摇大摆地进入。 走出静安堂,纪忘川只觉周身疲倦,纪青岚是他的娘亲,却总是隔着一层,好像不痛不痒,只是抚养他,却不给他爱和关怀。纪青岚防备着他,不愿意靠近他,幸而,纪忘川也不纠结那些不清不楚的心态,反正,他也不在乎。 踱步下廊桥,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琳琅静静地等在震松堂门口,藕荷色对襟窄袖襦衫,浅黄色长裙下一双绣着迎春花的线头鞋,梳着双平鬟,干净利落的一身装扮,却如秋池照绿水,羞差白芙蓉。纪忘川见之心情豁然开朗。 纪忘川乜她一眼,容色淡如晨雾。“等久了吗?” 琳琅笑盈盈地提起手中的楠木精雕葡萄纹食盒。“琳琅刚到呢,老爷,用早点了吗?” 纪忘川刚巧在静安堂用了些,被纪青岚三句两句激恼得胃积食,原想带琳琅出门散散步。谁知琳琅记得昨日说好要给老爷做早点吃,这乖巧地望着纪忘川的眼神柔软似垂柳,让纪忘川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句。“倒确实有些饿了。” 琳琅推开隔扇门请纪忘川走前,快走两步率先在红木浮雕犀皮八仙桌上铺开了早点,一叠刚出笼的灌汤包盈透圆润,青花小瓷碟上摆放着酱油、米醋、辣酱,一碗汤白汁厚的老鸭粉丝汤。纪忘川看着琳琅一碟一碟铺开,以为只是一笼灌汤包和一碗老鸭粉丝汤,不料琳琅又从食盒底层拿出一碗香醇浓郁的豆浆。 纪忘川稍微欠了下身,正对上琳琅期待的眼神。“老爷,既然饿了,就请试试看琳琅的手艺。不知道合不合老爷胃口?” 正文 第四十章春日游(二) 纪忘川不动声色地稍加赞许。“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 琳琅双手拖起筷子递给纪忘川,露出一截纤纤皓腕,笑容纯净,微露出瓷白的虎牙。纪忘川接过琳琅手中的筷子,琳琅又递过来一只瓷勺。“老爷,您咬灌汤包的时候留神点,可别烫口了。把灌汤包沾点调料放瓷勺里,然后咬开一小口子,喝点包里的汤汁,等凉一些的时候再吃。” 纪忘川欣然一笑,移开了一张红木杌子,说道:“坐,来示范下吃法。” 琳琅讪讪退了步。“是琳琅话多了,老爷怎么能不知道灌汤包的吃法。” “话一直挺多的。”纪忘川扬头抬眸,琳琅脸上早就浮起红云,虽说她喜怒不形于色,但在纪忘川面前总是羞扑扑的脸色。“老爷我真是没有吃过灌汤包。坐下吧,你先吃。” 纪忘川拉了琳琅坐在身边的杌子上,琳琅看了眼食盒,确实只带了一双筷子,一只瓷勺。“老爷,容琳琅去厨房再取对筷子来。” 纪忘川面无表情,说道:“老爷是行伍出身,没这么多讲究,快吃。” 琳琅鼓足勇气,按照老爷的吩咐,夹了只灌汤包放在瓷勺中,藕白的脖颈一弯,樱红的润唇咬开了灌汤包嫩薄的皮子,蟹黄汤包鲜美缤纷的汤汁汩汩流入口中。琳琅抬起眼看纪忘川,在纪忘川的眼里,此时的琳琅比皮薄馅嫩的蟹黄汤包更美味可口。 待汤包大部分的汤汁吃进嘴后,琳琅本想稍许咬上一口,再细嚼慢咽地品尝,可转念又一想,她这慢条斯理地端着小姐架子极为不合适。琳琅把瓷勺里的汤包送进口里,立刻闭上嘴细细咀嚼。 纪忘川见琳琅嘟着两只腮帮子,硬是把比她嘴巴还大的汤包塞进口里,觉得那吃相绝了,简直就是可爱之极。他丝毫不忌讳,从琳琅手中接过筷子和瓷勺,吃了一个蟹黄汤包,汤口浓郁,咸甜适中,美人在侧,吃了两个竟不觉得脾胃发沉,反而落肚以后保暖温和。 琳琅稍稍偏过头,老爷果然是行伍出身,毫无忌讳地与她用同一双筷子,同一个瓷勺,顿感悻悻然,心里非但不抵触,还有些窃喜。更加奠定“老爷是个好人”这个想法。 鸭血粉丝上漂着一小撮绿油油的香菜,琳琅双手托着头,歪歪着脑袋看着纪忘川。“老爷,您吃香菜吗?” 纪忘川从不吃香菜,从东边闻到味道,他就会打西边走。出奇的是,看到琳琅水盈盈的望着 倏然之间,琳琅心里暖暖的幸福感升起,老爷很欣赏她做的早点。不枉费她起早贪黑地准备这一顿早饭。“老爷,我替您吹吹,汤头厚,会有些烫口。” 纪忘川默许颔首,琳琅捧着汤碗,慢悠悠地吹着气。 琳琅见纪忘川把她准备的早饭几乎吃尽了,心里颇为欢喜,问道:“老爷,您觉得我做的好吃吗?” 纪忘川唔了声,在静安堂用过早饭,吃了个胃积食,看到琳琅热切的眼神后,鬼使神差地重新用了一遍。“你怎么会做这些?” 琳琅不假思索回答道:“打小喜欢吃,以前看厨娘做,看得多了就大概知道步骤了,今儿也算第一次做。” 纪忘川这才看到琳琅食指上烫伤了一块皮,起了个红肿的水泡,心疼得抓起琳琅的食指。“疼吗?以后别张罗这些了。” 琳琅眉开眼笑地摇摇头。“琳琅是伺候老爷起居饮食的,这点疼不算什么,压根儿就没事。只要老爷喜欢,让琳琅做什么都可以,琳琅是一心为主,忠心耿耿呐。” 纪忘川缩回了手,正襟危坐说道:“念在你忠心耿耿的份上,今儿正清明带你出去走走。” 琳琅斜着头,眯着眼笑成了月牙。“多谢老爷恩典。” 纪忘川一早命人在西边角门下备上了两匹快马,快马加鞭,不费一个时辰就能出城。长安城外有一处桃花林,每年三月花开十里,都说这里的春风最痴情,一大早就吹开了满林的桃花。这里的桃花最长情,每年开得最早,谢得最晚。 琳琅跨出角门,两头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立于角门外甩着马尾,琳琅连忙怯身站在纪忘川身后。纪忘川敏锐地发现琳琅惧马。“你怕它?” 琳琅深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说道:“幼时,父亲教琳琅骑马,不慎从马上摔下,故而心中有些忌惮。” “别怕,这马性子温顺,已跟随了我两年。” 纪忘川牵过一匹棕色高马引给琳琅看,老爷授意让琳琅摸一摸马的鬃毛,她只能勉力为之。手指稍一接触,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琳琅勉强堆砌了一丝笑容,说道:“的确是好马,可称是国保,只是与天下保尚有差距。” 纪忘川闻言掌心一颤,琳琅之言似乎对于相马颇有心得。“不错,此马虽好,却称不上天下保。你可说说,如何称之为好马?” 琳琅赧然一羞,见纪忘川眼眸不错地看她,倒也不拘小节地说道:“欲得兔之头与其肩,欲得狐周草与其耳,欲得鸟目与颈膺,欲得鱼之鳍与其脊。”琳琅指着纪忘川手中的棕色马,“此马头高峻如削成,方而重,少肉如剥兔头。寿骨大如棉絮包圭石,嗣骨廉而阔、额方而平,八肉大而明。依琳琅愚见,最紧要是眼,眼大盈大走、小盈小走,此马眼大盈润,必定善走,能与老爷并肩同行,能日行千里。” 听琳琅一席话,纪忘川欣慰颔首,更发觉琳琅如珠如宝,一番相马经妙极,绝非一般女子,往日落在陆府,犹如明珠蒙尘。“说的不错。既然这般懂马,要是怯马,岂不是矫情了。” 琳琅见无法转圜,而自己很向往与老爷一同出游的机会,硬着头皮准备跨上马。纪忘川轻松托起琳琅将她扶到马上,那十指相扣的一瞬,琳琅掌心满溢汗液。 正文 第四十一章春风意(一) 琳琅微微闭目,调整呼吸,她惧马已有十年了,上一次骑马就是六岁生辰之前,月望山为了替她庆贺生辰特意送了她一匹天下保。无奈天下保野性难驯,故意将琳琅摔下马,之后月海山庄被毁,天下保亦不知所踪。 纪忘川原准备了两匹快马,琳琅惧马让他始料未及,他牵过棕马的缰绳牵着马闲庭信步,好似只是一场随性的郊游,不在乎目的地。 琳琅已经鼓足勇气,做好被马背颠簸,继而再一次摔在地上的准备。可是马身平缓地踱步,她狐疑地睁开眼,纪忘川牵着马缰,缓缓走在前方。 琳琅看着老爷的背影,日色明晃晃地晒在他身上,一身湖青色绫罗常服,背影出奇的挺拔秀美。琳琅转身回望西边角门下立着另一匹马,不由心奇。“老爷,您这是?” 纪忘川心有戚戚。“以往出行,陆白羽都让你乘坐安车,我确实不曾想到你惧马。” “老爷,不碍事的。琳琅这就下马,怎么能让老爷牵马,于理不合啊。”琳琅捏着马缰的另一头,“老爷,让琳琅来牵马,老爷坐上头,您要去哪里,琳琅就牵着您去哪里,保管不让您受累。” 琳琅这盛意拳拳的一番忠心说辞,灌入纪忘川的耳里除了心疼她,再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纪忘川突然驻足,走到棕马边,倏然轻跃上马,把琳琅一把聚拢在胸前。琳琅一个惊慌就偏身摔在纪忘川怀里。“老爷,这不妥呀。琳琅还是下去给您牵马,您要嫌慢,琳琅就用跑着的。” 纪忘川面色冷凝,翕动说道:“不许动,挺妥的。” 老爷紧实的胸腔抵在琳琅身后,琳琅更是不敢动弹一下,僵直身子,连头都不敢回一分,生怕哪个动作惹毛了老爷。 纪忘川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怀里好似捂了个小火球,舔了舔唇。他抗拒与女子接触,却对琳琅有难以言说的渴求,手执缰绳的双手不由空出一只右手轻轻环起琳琅纤细的腰肢。腰如弱柳,轻轻一折就会断,纪忘川心想回府后,一定要她多吃些长点肉,女孩家要生点肉才匀停。 琳琅平时精明,遇上她家老爷总是有些木讷,她低头看纪忘川一手抱着她的腰,红着脸,感激地笑道:“老爷是怕琳琅又摔了吧,还是老爷想得周全。” 纪忘川问道:“还怕吗?” 琳琅摇了摇头。 纪忘川又道:“既然不怕,那我们就要快些赶路了,这慢悠悠的脚程,怕是晌午也到不了。” 琳琅连忙双手熊抱住老爷的左臂。“老爷,您让我也抱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纪忘川一哂,斯须过后,却是心头一阵沉重,一直以来他两袖清风,来去无情,以往接到密报,刻日出发。可昨日收到密报,益州城内汇丰镖局有神秘人托标,绣衣司的目标不是押解的标,而是托标的神秘人。 项斯来请令时,纪忘川传令押后一日再出发,为得就是争取多一日与琳琅相处的时间。他放心不下,即便将她安置在将军府内,仍然有多方顾虑,担心陆白羽又上将军府找琳琅,担心纪青岚看不顺眼琳琅对她出手,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安因素束缚住他的手脚。 已是人间三月天,一树一树花开,燕子在梁间呢喃,鸟语花香的气候。 春回大地,桃花林一派生机勃勃之景,这是长安城内外未婚男女踏青郊游的胜地。 纪忘川时常听人谈起每年踏青时节,桃花林里满目桃粉、人声鼎沸的景致,可他生来怕花粉气,便从未踏足过一步。今年因着身边有了琳琅,突然之间不想免俗,沾点传统习俗的喜气。 琳琅表现得很兴奋,从踏出城门起就笑容可掬,口中喃喃自语,他极少看到这样小孩儿心性表露无遗的琳琅。这样很好,只有在他面前展露的纯真,令他很是受用。 桃花林外柳树垂绦,纪忘川因对花粉不适症,故而只能带着琳琅捡柳树边上走走。棕马拴在树梢上,琳琅听话地跟在纪忘川身后,她了解老爷不喜欢抛头露面,能带她出来郊游已经是一场美丽的意外,在人群稀少的柳树下,湖塘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走,春风十里不如老爷转身时的微微一笑。 纪忘川蓦然回首,春风拂面而过,柳絮纷飞如雪,依依绿草,徐徐微风吹过琳琅耳边的碎发,轻舞飞扬,那比花更甜美娇艳的颜色,盈盈笑靥绽放如春。琳琅正慢慢踱步,手上把玩着新发芽的柳条,把柳条编成环戴在头上。无意中扬起头正对上纪忘川和煦的眉目,不免心情悸动。 琳琅问道:“老爷,琳琅戴着好看吗?” 纪忘川说道:“好看。” 琳琅又做了一个柳条环,犹犹豫豫地走到纪忘川身边,想象着不苟言笑的老爷若是戴上柳叶环,应该是何等风姿绝色。 “哟哟,什么风把纪兄吹来了呀?”婉转扭捏的浪笑从身后柳树边传来,不是王世敬还能是谁?王世敬时常笑痞痞的嘴脸,琳琅闻声,快步走到纪忘川身后。 纪忘川拱了拱手,客套说道:“王兄也是好情致。” “纪兄,怎么不去桃花林子里逛逛,莫非是贪图这里够冷僻,可以为所欲为,哈哈,倒是和为兄的看法不谋而合。”王世敬左手揽着身旁的容色依丽、花枝招展的花莹莹,右手摇着一柄骨扇。“呦,原来是带着陆府上的侍茶女。纪兄,琳琅伺候得可好呀?” 琳琅知道王世敬淫语绵绵,到底是年轻姑娘脸皮薄,长出了口气,佯装镇定地跟在纪忘川身后。纪忘川不作回答,绕开了个话题。“王兄与花姑娘相交甚笃,在下就不作打扰。” 王世敬连忙携过手来拉住纪忘川,笑道:“难得偶遇,怎么能就这么让纪兄走?纪兄,为兄早就命人在前面翠拢亭备下了酒菜,相请不如偶遇,你可不能扫兴呐。” 王世敬自来熟的个性,看到纪忘川更是不会轻易放他走。纪忘川碍于官场上的情面,扭头看琳琅的意思,琳琅素来是老爷打东面走,她绝不会走西面,垂了垂头微微颔首。 正文 第四十二章春风意(二) 三面环湖,一条曲曲折折的青石板桥穿起岸边,翠拢亭就坐落在绿水环绕,绿树成荫的桃花林畔。 王世敬携着花莹莹款款而走,猝然之间啜一口花莹莹的嫩脸,琳琅唯有佯装视而不见。 翠拢亭中酒菜齐备,已经有三两个簪缨子弟靠坐等待着主人的来到。 王世敬眉开眼笑地看着一个秀颀俊朗,身上月白绫罗华服,头戴青玉簪,腰佩白玉带,脚踏蟒纹靴的男子。 琳琅眼幕低垂,亦步亦趋地跟在纪忘川身后。纪忘川不着视线,却已分明了解王世敬的用意。 那眉清目秀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陆白羽。 春风与暖阳相映成趣,流云絮絮漂浮在天空上,人间的三月,摇曳在温和的清风里。 翠拢亭的石桌上铺开了一桌子的佳肴,冷菜八碟,美酒一壶,把酒言欢正当时。亭子里已经陆陆续续坐上了两位贵客,门下侍郎肖国忠,陆府大少爷陆白羽,王世敬热情地邀请纪忘川入席,陆白羽起身相迎,表情自若,并未因突然见到纪忘川而显出一分讶然。能在清明踏青时节,见到娇俏可爱的琳琅不失为惊喜。 “纪兄,请坐,都是自己人,不必拘谨。琳琅,别杵着,今儿个没有主子奴才的,相请不如偶遇都一起坐下吧。”王世敬不知是故意,还是不知就里,特意把琳琅的座位安排在纪忘川与陆白羽二人中间。 纪忘川大方落座,只说了句。“坐。” 琳琅循着纪忘川的吩咐,坐在王世敬安排的座位上。陆白羽感激地忘了王世敬一眼,王世敬得意地咧嘴笑了下。 门下侍郎肖国忠见到怀化大将军免不了一套不痛不痒的官话,陆白羽全无心思,反而怔怔地看着琳琅的侧脸,白如凝脂,素犹积雪,想来脸上的掌印是消退了没有留下半分痕迹,不知道琳琅心里的委屈和愤恨是否消退?陆白羽想起那日的所为,就想给自己抽个耳光。 一味桂花排骨酿得细致入微,收集秋冬丹桂的香甜,融合鲜嫩的小排,摆在粉彩釉冷瓷碟子上,颜色跳突,令人垂涎三尺。 陆白羽见琳琅多瞧了桂花排骨几眼,正愁找不到破冰的机会,赶紧给琳琅夹了筷子排骨放在琳琅跟前的碟子里。“桂花排骨,你以前最喜欢吃的小菜,快尝尝。” “少爷有心。” 琳琅莞尔一笑,礼貌,客气,让人挑不出错,却故意退开距离。 陆白羽凑近琳琅,又给琳琅布了一筷子排骨,压低声音委婉说道:“别这么客气,这么生分让我心里不好受。” 琳琅自知陆白羽这低声下气的姿态,定然是内疚前几日在将军府外唐突了她。琳琅并不责怪,她是故意激恼陆白羽,想让他就此远离,没想到陆白羽比牛皮糖还有韧性。“少爷,你这么说,倒是让琳琅心里不好受。当日是琳琅出言不逊,还请少爷别往心里去。” 陆白羽说道:“那就好,别拘谨着,你平素不沾酒气,多吃点菜。” 桂花排骨旁边搁着一盘小巧玲珑的鹅肝鹌鹑,鹅肝压成泥嵌在鹌鹑幼嫩的蛋黄中,配色讨巧,憨态可爱。 陆白羽又给琳琅夹了颗鹌鹑蛋,细心布菜。“将军府吃得可好,几天不见,瞧你怎么又瘦了。” 纪忘川目光不错,只是脸色阴寒下来,他眼尾都不曾扫过月琳琅,不代表他心里不纠结,肯放手。 王世敬瞅到这一幕,心底暗爽。他眉飞色舞地摇着骨扇,他想看纪忘川和陆白羽两人争风吃醋的一幕很久了,长安城风平浪静太久了,如果怀化大将军和陆氏茶庄的继承人因为争抢一个姑娘而闹得满城风雨,那一定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琳琅,这就是你不对了,入了将军府,翻脸就不认人了,连旧主子都爱理不搭的。” 陆白羽当王世敬为难琳琅,开腔帮话。“姑娘面嫩,国舅爷少开几句玩笑。” 纪忘川目不斜视,对王世敬的话不以为意,照旧与肖国忠谈论些无关痛痒的国事。 王世敬一手搂着花莹莹,一手摇着骨扇,脑子转得比风车更快。“陆兄呐,这丫头都跟了别人了,你还这么瞎操心,我都替你不值。” 琳琅斜睃了眼纪忘川,他仿佛置身另一个领域,对他们的调笑分毫不理会,琳琅说道:“琳琅只是微末之人,哪里值得路少爷上心,国舅爷就不必折煞琳琅了。琳琅在将军府当差,老爷对琳琅很好。” 陆白羽讪讪不悦,听到琳琅喊纪忘川“老爷”,听似平常的称呼,竟让人觉得柔情蜜意。 王世敬说道:“琳琅自荐做了侍茶女,莫非是陆府上对你不好?让你生出异心,为自己谋个好前途。” 肖国忠笑道:“国舅爷,这是大将军府上的家事,你管得可够宽的。” 王世敬一面笑,一面蹙眉。“谁说不是呢,我这人就是心善,见不得人委屈。” 这一个“委屈”说的巧妙,不知道是琳琅在陆府受委屈,还是陆白羽不被琳琅待见受委屈。 琳琅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慢慢握成了拳头。王世敬咄咄逼人的问题,让她有些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若说陆府的不是,必定下了陆白羽的面子。不管是什么理由,自荐做侍茶女另谋出路,便少不得被人谣传不安于室。 琳琅握拳的左手忽然被覆盖了一阵温热,纪忘川伸手握住琳琅的手。纪忘川转头看了一眼琳琅,掠过陆白羽,好似陆白羽从不在他的视线里,复又对王世敬说道:“王兄有心,将军府上的人,在下自会照看,不劳他人置喙。” 王世敬哈哈大笑,故意缓和气氛。“莹莹,快给各位贵客斟酒,只要伺候好了,让他们满意,保不齐将来都是你玉堂春的座上宾。” “是。”花莹莹拖着妖娆的尾音,站起身围着男人倒酒,敞开的领口倒出半露的乳球,肖国忠不自觉地多瞟了两眼,纪忘川和陆白羽皆是坐怀不乱,任由花莹莹给他们斟酒卖弄风情。 正文 第四十三章三月天(一) 王世敬没头没脑地笑开了花,说道:“好了好了,今儿巧了,碰上大将军和琳琅,正好替陆少爷聊一笔心事,昨儿个听说陆少爷得罪了琳琅,今日既然偶遇,就让我给你们做个和事老,大家干一杯,把不开心的事都抹去。” 花莹莹照着王世敬的吩咐,给陆白羽和月琳琅斟满了酒,怂恿着月琳琅喝酒。琳琅是个聪明人,王世敬死命拴着琳琅和陆白羽说事儿,让他们三个人都陷入尴尬,她要给三人找条退路。琳琅倏然起身,一手举起酒杯,一手托着杯底,说道:“琳琅何德何能,让国舅爷如此费心,琳琅与陆少爷并无嫌隙,还请国舅爷放心。琳琅先干为敬。” 酒杯尚未碰到琳琅丰润的嘴唇,却被纪忘川一手夺去灌入口中。“胡闹,国舅爷平易近人不计较,你却要自持身份。” 琳琅悻悻然垂首不语。 王世敬陡然一惊,说道:“纪兄言重了,我与琳琅那丫头开个玩笑罢了,不至于如此上脸。” 纪忘川肃然以待。“是在下管教不力,琳琅尊卑不分。” 陆白羽连忙安抚琳琅。“将军似乎小题大做了些。” “琳琅与国舅爷同桌而坐,本就是僭越,应该受礼禁言。”纪忘川横眉冷言,“王兄,在下府中有事,先行告退,败兴之处,下次必定请罪。” 王世敬欲挽留,但是纪忘川大步流星走出翠拢亭外,回身朝亭内贵客们拱了拱手,琳琅跟在纪忘川身后快步走出翠拢亭。 陆白羽心里很不是滋味,琳琅成了别人的家奴,自己一直当眼珠子呵护的琳琅,在纪忘川面前任他随意呼喝,她都逆来顺受。陆白羽满满灌了一杯酒落肚,眼神死死盯着琳琅远去的背影。以前天天都可以见面,如今想见上一面,要翻越崇山峻岭。 王世敬与陆白羽比肩而坐,说道:“陆兄,心里不好受?” 陆白羽瞟了眼王世敬,一向与王世敬水火不容,可自从琳琅入了将军府,王世敬多次主动交好,他亦放下成见。他那些跟王世敬在聚宝斋攀比淘物件生出来的嫌隙,早就因纪忘川横刀夺爱而填平。 王世敬再是嚣张跋扈,可他们之间的竞争价高者得,况且聚宝斋那些终究是死物,哪像纪忘川手中的至尊至宝,纪忘川抢了他的琳琅,他恨不得把纪忘川捏碎成齑粉兑酒饮下。陆白羽犹豫片刻,终决定据实以告。“王兄,你阅女无数,你看琳琅还能回来吗?” 王世敬咂了口酒,问道:“为兄且问你,琳琅在你府上多年,你们可曾燕好?” 陆白羽咽了口唾沫,他一直喜欢琳琅,却从来不敢亵渎,偶尔摸个小手,都能让他心跳半宿。“不曾越雷池一步。” 王世敬怅然惋惜道:“陆兄啊,不是我说,这就是你不对了。既然喜欢,又是你府上的丫鬟,有什么理由不先下手为强,尝尝雨露春水的温情。你这一块完璧,生生送了别人。” 陆白羽不敢往下想,琳琅的处境不是以他一己之力能挽回。“难道纪忘川他敢?” “人家正三品怀化大将军,位高权重,琳琅入了将军府,要是大将军喜欢,难道还能全身而退。”王世敬见陆白羽眉心拧巴,又加重了三分火候。“再者,我看这琳琅心里不见得没有纪忘川,你看那声‘老爷’,叫得销魂入骨,我要是个纪忘川,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陆白羽紧张地手腕一颤,打翻了桌上的酒杯,抬头见肖国忠言笑晏晏。王世敬说道:“肖兄是自己人,也是过来人。” 陆白羽说道:“还望王兄指一条明路。” 王世敬的指节微握,笃笃叩着桌面,阴笑道:“先下手为强。” 王世敬煽风点火好把式,把陆白羽的体内的无名火完全激发出来,一扇窜得老高,都快烧到头顶心上了。 花莹莹是风月场上的一把好手,看客人的眉头眼尾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技能,她一瞅跟前的三位大人有事商议,朝王世敬曲膝一福,称了想要去散散步的借口。王世敬就是看重花莹莹知情识趣这一点,摸了把花莹莹的翘臀,让她别走远。 三人聚头,王世敬率先说道:“娘儿们这种东西,别看成事前三贞九烈寻死觅活要保清白,可终究是谁占了身子跟谁过日子。陆兄,不就是个将军府的丫鬟,先生米煮成熟饭,只要琳琅铁了心跟你,你上将军府登门送礼折个腰,不能把你怎么样。” “可……”陆白羽心里始终过不去那道坎。“别看琳琅怯怯弱弱的样子,其实性子很烈。” 王世敬搭着陆白羽的肩膀,教唆道:“很烈?能有多烈,只要给她怀个小子,保管百炼钢也成绕指柔。” 陆白羽脆弱的道德防线被王世敬彻底击溃,与虎谋皮。“纪忘川每天像门神似的守着将军府,怎么才有机会?” 肖国忠笑嘻嘻地插话道:“昨日下朝后,听骠骑大将军说起,东南沿海倭寇来犯,怀化大将军不日将离开京畿赴东南沿海抗倭。这一走,还不知道何时能够回来。” 王世敬看陆白羽露出一丝狡黠,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快及弱冠之年,还不通男欢女爱的妙处。“这就是机会,陆兄可要好好把握,早着先机呐。” 陆白羽面泛潮红,王世敬有教唆之嫌,可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是这般盘算,只是被王世敬劝掇出口,自己正好半推半就地上马。 王世敬邪笑不已。“为兄在升平坊有一处私宅,可以借陆兄一用。” 春日美景无处不在,在风里,在云里,在山水草木之间,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纪忘川寒眉冷凝,他有自己的计较,东南沿海倭寇来犯,怀化大将军负责镇守东南沿海,朝廷颁令让他赶赴东南沿海抗倭。此时,又接获人皮藏宝图的密报,在益州城内汇丰镖局有神秘人托标恐怕与人皮有关。怀化大将军的身份在明,绣衣司主上身份在暗,却在同一时段发生了两件必须他亲自处理的公务,一时之间,心头纷乱,孰轻孰重? 正文 第四十四章三月天(二) 琳琅跟在纪忘川身后,老爷突然驻足,琳琅猛然站定,身子朝前倾了倾。琳琅仰望了眼老爷晦涩不明的态度,谨慎问询道:“老爷,您是不是生气了?” 纪忘川转身,光影中的轮廓就像日光晒在琉璃瓦上熠熠生辉,沉声如练。“你哪里得罪我了?” 琳琅仰着头问:“老爷,您不喜欢琳琅跟大少爷说话吗?” 纪忘川冷眼看她,这丫头太给自己上脸了,他岂能为琳琅跟陆白羽多说几句就生气,可事实上他真的有些生气。“陆白羽什么时候跟王世敬扯上了关系,他们素来水火不容,想来这世上果然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琳琅琢磨了下,老爷这不甚明了的态度不知道是她哪里做错了。“他们本就算不得敌人,只不过素来喜欢互相攀比罢了,一来二往的,就彼此数落开了,见面也不对谱,不给好脸色了。” 纪忘川纵横生死边缘,对于人性善恶分得比一般人清楚。“王世敬此人不若表面上嘻嘻哈哈好相与,陆白羽还是远离为妙。” “琳琅谨记。” “琳琅。”纪忘川解开套在树枝上的马缰,缰绳握在手中,“明日,我要离开长安城。” 琳琅不假思索地问道:“那后天回来吗?” 纪忘川摇了下头,把琳琅托上了马鞍,自己轻跃翻身上马。纪忘川把琳琅揽在怀里,他不抵触与琳琅的接触,这暖热的温度引起他体内前所未有的欢腾。“或许今年秋天能回来,或许明年春天,总之,我会尽快回来。” 琳琅咬着唇,眼泪何时蔓延上了眼眶,听到老爷外出执行公务的消息,她顿觉头脑空白了一片,心情低落入海。“嗯。老爷放心去吧,震松堂就交给我了,我一定会每天打扫房子,无论老爷何时回来,都可以住得舒心。” 纪忘川难得温言道:“今儿既然出来了,带你去吃顿好的。” “老爷。”琳琅抿了抿唇,“我想买个纸鸢。” 纪忘川颔首应允。“沿途若是看到,就给你买。” 举目望天,满目都是色彩绚丽的纸鸢,笑八仙、蝴蝶飞、仙桃、西游记……琳琅心头荡漾着一缕一缕的唏嘘。棕马缓步踱至石拱桥边,桥脚下有个卖纸鸢的摊面,清明放纸鸢是习俗,做小生意的人往往会赶在这个日子守在桃花林附近赚点钱贴补。纪忘川下马走到小摊面旁,纸鸢造型各异,千奇百趣,琳琅遥遥指了指,纪忘川就买下了一只吕洞宾图样的纸鸢。 纪忘川把纸鸢举起递给琳琅,说道:“姑娘家的,怎么买个男人?” 琳琅捧着纸鸢,说道:“这是买给老爷的,可不得买个男人才好。” 看着琳琅的脸色有阴转晴,纪忘川倏然一笑。“老爷喜欢姑娘,你该给老爷买个姑娘图样的才对。” 琳琅垂下眼,认真地盯着牵马踱步的纪忘川。她很想问一问纪忘川,是不是喜欢姑娘,自己也算个姑娘,那老爷能不能喜欢她。可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一个家族的支撑,她是最普通最低贱的婢女,即便老爷能喜欢她,也只能落个不入眼的通房。堂堂月家的千金,即便落草为寇,总有那点自尊在,自己不要脸了,爹娘泉下有知,也不能接受女儿如此不自爱。“老爷,您真的喜欢姑娘吗?坊间传的可坏了,说什么话的都有。” 纪忘川没有回头,只是牵着马慢慢走。多希望这一点的光阴能流转得慢些再慢些,让他们无拘无束地说一段心里话。“坊间那些坏话,你可都信了?” 琳琅浮了一色笑意,幸而纪忘川看不到她得意的脸色。入将军府后,她渐渐发现怀化大将军非凡容貌,清肌风骨,洁身自好,真正是个齐全十足的良人。“琳琅信不信不打紧,只是老爷若真是喜欢姑娘,怎么还不娶个夫人?” 纪忘川讥笑道:“你何时操起了媒婆的行当来?” 琳琅笑道:“手艺是活宝,天下饿不倒。要是我真有这能耐,以后倒也有口饭吃。” 纪忘川见过琳琅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一面,倒也觉得有趣。 时近晌午,即便走得再慢,光阴流逝也不会停歇。他翻身上马,起初怀里抱着琳琅仍有些心怯与尴尬,这一次上马后更熟悉了不少,他索性把琳琅的身子往后挪了下,琳琅的脊背密实地贴在他的胸口上,他左手揽着琳琅纤细的腰,如此暧昧的姿势,却让两人感到十分自然。 纪忘川带琳琅去了长安城首屈一指的食府品珍楼,点了一桌子的佳肴美馔。琳琅心情有些低落,却强打起精神来。 这一顿饭算是给纪忘川践行,只有他们主仆二人在场。纪忘川并未点酒水,怕琳琅酒量浅饮酒失态,回将军府上不好看相。他这一走,不知道何时能回来,琳琅在将军府上继续当个可有可无的人才能安稳地等他回来。陆白羽在将军府闹过一场,若是传到老夫人耳朵里,怕是老夫人有想法,对琳琅反而不利。 琳琅忍了半天,才问道:“老爷,这行军打仗的都是男人吗?” 纪忘川自然明白琳琅心头氤氲的想法,他又何尝不想把琳琅带在身边。可是,怀化大将军治军严明,杀伐决断,带个女子上路,不免引起非议,无异于自毁长城。“行军打仗,以命相搏,以身护国,是男儿所为。” 琳琅懂事地颔首,从怀里掏出一串攒心梅花的络子。“老爷别嫌弃,琳琅见老爷的佩刀上光秃秃的,就自作主张打了个络子想送给老爷。老爷,您喜欢吗?” 纪忘川唔了声,怕琳琅再多一分力,他都要难以自持。这么柔软,贴心,美好的人,好似生长在花蕊里,盛开在一年四季,照亮了他惨淡的生命。“什么时候打好的?” 琳琅觉得口舌干燥,有些词穷。“几天前就打好了,就是拿不出手。” 攒心梅花络子,手工精致,只是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张扬的红色,与纪忘川一贯沉郁的形象不甚匹配。“嗯。老爷很喜欢。下回再打。” 正文 第四十五章践别行(一) 琳琅问道:“老爷,您喜欢什么图案的,有象眼块、朝天凳、连环、梅花、方胜、柳叶。” 纪忘川说道:“那就每种来一条。” 饯别宴用了近两个时辰,两个人偶尔说笑几句,倏然之间,又陷入了沉默的桎梏。纪忘川舍不得说走,怕一走就真的要走了。 可是夕阳从西边渐渐扬起了晚霞,余辉洒金窗棂,落下了一地暗沉的碎金。 纪忘川惋惜道:“可惜,来不及放纸鸢了。” 琳琅微笑着摇头,说道:“就是要晚上才好。老爷,这纸鸢咱们晚上放。” 纪忘川微微颔首。“还有这种说法。” 夜来幽静,忽明忽暗的星光点缀在夜空之上。 琳琅等在震松堂的廊下下,松林深处青石板路上叩起了悠悠的脚步声。 纪忘川在静安堂向老夫人请辞,心里记挂着琳琅,与纪青岚虚聊了半柱香的时光就赶回震松堂。 廊下站着一片纤细的身影,那是他所有目光凝聚的所在,比星光更璀璨,比明珠更光洁,松林仿佛在他身后倒退。纪忘川快走了两步,琳琅微笑着曲膝,尚未朝他福一身,已经被纪忘川一手托起。“哪儿这么多虚礼,以后没有外人在,你就松泛自在些,不必行那些礼数。” 琳琅甜甜地应了声,拿起手中的纸鸢。“老爷,您拿着纸鸢。” 纪忘川接过琳琅手中的纸鸢,借着稀薄的月光,吕洞宾图样的纸鸢背面写着两列字,“愿老爷此行平安顺利,早日归来”,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很是惊艳。“你写的?” 琳琅有些羞赧,纪忘川盯着两列祈愿的话看了一会儿。“嗯,琳琅五岁开蒙,跟着教书先生学了一年。”纪忘川把目光转向琳琅,对她的话颇有些好奇,琳琅只好硬着口气,出了口气。“之后,家没了,就不学了。” 琳琅刻意模糊了那段过去,可纪忘川却明白那句“家没了”背后该有多少沉痛的悲怆。纪忘川伸手握住琳琅的手,温润地安慰道:“过去便过去了,在将军府上,老爷不会亏待你。” “老爷,您拿好咯。”琳琅恋恋不舍地抽出手,拿起纸鸢的拉线慢慢往外走,一人牵着纸鸢的拉线,一人拿着纸鸢。琳琅一边放线,一边在拉线上挂上一串串彩色的小灯笼。“老爷,您力气大,您来放纸鸢。” 纸鸢飞起在夜空里,就像悬挂了无数的星光。 两人临风而立,眴兮茫远,琳琅偷偷踮起脚尖才及纪忘川的脖颈处,趁着老爷举目望月之际,她斜睃着老爷轮廓分明,相貌非凡的侧脸,倒映在眼眸里灿烂的银河都不及老爷一分俊俏。老爷的唇丰润柔软,琳琅突然生出想触碰一下的感觉,顷刻间,惊讶自己荒唐的想法。琳琅舔了舔唇,说道:“老爷,琳琅想借您的佩刀一用。” 纪忘川取下蹀躞带上的佩刀,手握住刀鞘,把刀柄位置递给琳琅。琳琅接过佩刀,一手利落地割断了纸鸢的牵线,然后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纪忘川问道:“割断牵线,这有何说法?” 琳琅抬眸笑对,说道:“在咱们民间有一个说法,若是在清明节这一日放纸鸢,把愿望写在纸鸢上,将它放在最高空时,割断牵线,清风会把它送往天涯海角,老天爷一定会看到愿望,这样就可以除病消灾,带来好运。” 纪忘川心里颇为受用。“既然是这样,应该再买一个,写上你的心愿。” “琳琅心里只有老爷,只要老爷早日平安归来,就是琳琅最大的心愿。”琳琅不假思索地接话,脱口而出之后,才发现彼此之间氤氲起一种奇妙的氛围。心里只有老爷这种话,听起来就像是赤裸裸的表白,却被琳琅义正言辞地说出口,如今回味起来心里感到很诡异。“琳琅的意思是,琳琅一心侍主,心里除了老爷,再也装不下其他事,只要老爷平安顺利,就是琳琅最大的福气。” 琳琅又解释了一通,可发现这么解释,听起来还是有点别扭。纪忘川一言不发,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琳琅尽力掩饰尴尬,琳琅张口结舌的说话间,纪忘川揽出一臂,琳琅的额头撞在纪忘川的胸口上,整个人陷入了纪忘川紧实的怀抱里。 还有什么可解释,一直痴心盼望的不就是这样的亲密吗?琳琅莞尔一笑,把头稍稍埋得更深些,老爷的胸肌紧致,胸膛跳突的节奏由沉稳转而加速。 明日启程,可脚下好似生了根,迈不开步子。纪忘川犹豫过,挣扎过,可明日一走,再见不知是何时。若是放开这个怀抱,怕当他回来时,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可这一切却避无可避,他孑然一身这些年,只是为了等待这一个长在他心尖上的人而已。他以为自己长着一颗铁石心肠,这一生注定不会爱上任何人,可终究是断错了自己的命途。遇上了对的人,即便是铁石也会开花。 纪忘川俯下身,下颌抵住琳琅的额头,温和说道:“等我回来。” “嗯。”琳琅仰起脸,望着曾经可望不可即的男人,那么俊美齐整的男人,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心动。琳琅伸出一只手,用力掐了把脸,脸上猛然吃痛。“原来不是做梦呐。我正纳闷呢,我是什么时候睡着开始做梦了呢。” 琳琅盈盈地笑着,双眸潋滟如水,漫天的星光映在眼内,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纪忘川觉得此刻他的身体已经抽离,完全不受理智的掌控,他俯下身,吻了吻琳琅娇媚的眼睛。 这一吻如此心惊,琳琅全身毛骨一震,老爷吻了她,老爷为什么会吻她,是因为喜欢她的缘故吗? 纪忘川留意到琳琅震惊的反应,自责自己孟浪之行,与王世敬之流无异。“琳琅,怪我有些失态,唐突冒犯了你。罢了,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纪忘川推开了一臂,琳琅顿失那眷恋的怀抱。“老爷,我明天给您送行,好不好?” “不必。” 正文 第四十六章饯别行(二) 纪忘川转身推开隔扇门,走进震松堂内。 琳琅痴痴地望着纪忘川转身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这梦醒得真快。” 听到琳琅逐渐远去的脚步,纪忘川冷漠地动了下嘴唇。“出来吧。” 一身绣衣官服从窗子翻入房内,项斯恭敬地半跪在纪忘川面前。“主上。” 纪忘川眼内寒光毕现,他不能让人发现他的软肋,那会成为他的掣肘。“看到了什么?” 项斯把头埋下,回禀道:“属下什么都没有看到。” 纪忘川负手而立,昂扬天地。“今夜就动身赶赴益州,汇丰镖局那里情况如何?” 项斯把搜集到的情报直言呈上。“绣衣使日夜盯着汇丰镖局,托标的是一名四十上下的商贾,要与镖局随行,一同运镖至身毒国。” “身毒国?” 纪忘川心生疑惑,按惯例而言,委托镖局运镖至他国,委托人出了重酬,只需在目的地等待即可。可是这趟标却稀奇,汇丰镖局是大江国镖局的老字号,出了名要价高、信誉好,既然出了大价钱,仍然不放心要随行,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趟镖价值连城,二是托镖人另有目的。 纪忘川问道:“有没有查出此趟托的是什么镖?” 项斯回道:“一尊翡翠观音。” 纪忘川讥嘲一笑,勾起嘴角。“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运一尊观音?” 项斯问道:“主上,是否此刻动身去益州,汇丰镖局会在明日子时鸣鼓出镖。” 纪忘川怅然所失,心里空落落的,终究是要走的,他必须去追查人皮藏宝图的下落,辗转多年,好不容易打听到汇丰镖局这趟镖有可疑,必定要亲自去查验无异。况且东南沿海倭寇来犯,他已经派了副将莫连率领骠骑营三万大军先赴沿海布军。任何一桩都必须他亲自操持,万没有贪恋温柔乡不肯离去的道理。“项斯,你且留下替我查一个人。” 项斯拱手作揖。“请主上明示。” “琳琅。”纪忘川垂眼看他,“就是你刚才见到的女子。” 项斯双手抚地,额头磕在地上。“主上,项斯不敢妄言,绝不会将今日所见透露给任何人。” 纪忘川扶起项斯,沉声道:“项斯,自你加入绣衣司起,如今已有八年了。我相信你,就如同信自己。” 项斯站起身,恭然肃立。“主上,入了绣衣司,便要斩断七情六欲,心里有了牵挂,一旦被人发现,便是自曝其短。这些话项斯不该说,但是,主上一直清心寡欲,不屑逢场作戏,宁可被外人谣传出各种荒唐的名声。如今,却……” 纪忘川挥了挥手,说道:“退下吧,我自有主张。” 自以为掩饰得很好,连项斯这样偶然的一瞥都能看出端倪。那么,以王世敬纵横情场多年的老手,岂会看不出他与琳琅的门道。他终究是放心不下琳琅,夹放在衣袍内的攒心梅花络子熨烫着他的心。 纸鸢随风飘摇在空中,早已消失了踪影,一定是飞到了天涯海角。 纪忘川站在翘起的屋檐角边,俯瞰琳琅的卧房,房内点着一豆昏黄的烛火,琳琅尚未就寝。看她忙忙碌碌地从笸箩里找出丝线,抿着嘴偷笑着,手上搭着络子。他只是随口一说,让她每种花样都打一条,没想到她这般上心,从离开震松堂后就忙起来了。 烛光映衬着她完美的剪影,恍如一朵朵美丽的窗花,绽放在午夜的窗子上。纪忘川深深看了一眼,以为多看一眼,便能让空洞的心填满一分。 琳琅终究没有赶上给纪忘川送行,昨夜那缠缠绵绵的一幕,如今回想起来恍若黄粱一梦,梦醒了,就像旭日冲破迷雾,一切都像不曾发生过。可琳琅笃定地记得,老爷切切实实地吻过她的眼睛,那一吻停留在琳琅心里,化成了淡淡的朱砂痣。 怀化大将军府依旧如往日般宁静,清明一过,香芹、桐玉她们都闲下来,府上因之前过节彻底清扫了一遍,这一日闲来便是几个姑娘围在一起绣绣花,打打络子,日子宁静安逸。 琳琅性情随和,心思巧妙,往往能想出一些好看的花样。香芹和桐玉她们闲来都会跟琳琅凑对,一起坐在天井里晒太阳,忙些女红活计。 琳琅侍茶女的出身在将军府上也不是秘密,香芹她们倒不远着她。大家都是苦孩子出身,谁家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会把孩子送去做伺候人的活儿,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还得忍着东家的训斥责罚。 怀化大将军府占地广,屋宇楼阁却不算多,尤其人事简单,大将军不喜欢与人交往,府上人多反而让他眼晕,统共一个老夫人掌事,府上十几二十个人各司其职,往常井水不犯河水,更谈不上勾心斗角搏主子欢心的戏码。 东方的日色,银杏疏疏阔阔的叶丛里透过无数斑驳的日光,洒遍着一地的金屑。 桐玉指着琳琅手中绯色锦线,问道:“你这打得是什么图样?” 琳琅抬起头,温煦的阳光晒在脸上,晕出浅浅的光圈。“一炷香。” 桐玉翻着琳琅的笸箩,从箩里翻出绯色锦线,一脸求知若渴道:“真好看,快教教我。” 琳琅眯着眼,微笑点头。 香芹手里绣着一块鸳鸯戏水红肚兜,桐玉斜眼瞥香芹,冲琳琅做了个鬼脸,笑道:“瞧这香芹姑娘,不知道是动了什么心思,绣这大红鸳鸯肚兜,绣得再好看,你这是要给谁看呐?” 香芹原本一心一意忙着手中的活计,桐玉酸溜溜的一击,脸颊涨红,把绣了一半的肚兜往笸箩里一放。“好你个桐玉,别顾着挤兑我,你那点花花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你那一炷香打给谁用?” 桐玉嘟了下嘴。“我……打着玩儿。” “谁信呐。”香芹挤兑桐玉道,“该不是看上后巷子口那个学堂里的教私塾小相公了吧。你这是要私定终生,送定情信物呐。我看像那么回事儿,老夫人让你去买个香粉,你都借机往后巷子口绕圈子。” 正文 第四十七章寥辰星(一) 琳琅原是置身之外,但香芹说起桐玉要打一炷香图样的络子送男子,这是私定终生送定情信物,不由讪讪发烫。她原本没想过这一层,只觉得老爷的无惧刀柄上光秃秃的,要是配上攒心梅花络子,必定可以增色不少。怪不得老爷连夜离府,一定是觉得自己僭越,而老爷又不好当面拒绝,这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 到底是没经历过男女感情的大姑娘,说起似是而非的男女关系,都容易当真上脸色。桐玉辩解不住,只有声嘶力竭。“胡说!” 香芹看桐玉羞成了熟透的虾子,更是打趣得紧。“当我是胡说,那你恼什么?” 桐玉撸起袖子,作势要教训香芹。“再胡说,我可打你了啊。” “你要是打我,你可就是心里有鬼,被我给戳中了啊!” 香芹连忙起身躲到琳琅身后,她们一个追一个逃,玩笑得不亦乐乎。琳琅乐见她们嬉笑玩闹的样子,彼此之间毫无芥蒂,忙完何总管给她们安排的工作,一起开开玩笑,做做女红,一天的日子就这么打发过去。 可心口总是惴惴不安,纪忘川一走,将军府的定海神针被移走了位置,总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风吹起鬓角的碎发,琳琅抬手挽起在耳后,想这些作甚,活得太通透,反而给自己找罪受。 香芹、桐玉四人是清扫大将军府庭院的婢女,昨夜落了一场暴雨,打落了一地的树叶,柳絮落成棉花团子泛在石板上,够她们忙活上一阵子。琳琅是专职侍奉大将军的,主子一走,老夫人身边人用惯了,也不使唤她,她成了整个将军府上最得空的人。 府上的人事易相处,琳琅闲来也愿意搭把手。桐玉想要打一炷香的络子,琳琅就坐在杌子上,膝头放着针线箩,正在针线堆里整理锦线。 门笃笃叩了两声。“琳琅姑娘在吗?” 琳琅应了声,就去开门,门外小厮十七八岁光景,面嫩,回忆了一番,好似是府上的护院。 护院笑着眼,开口说道:“琳琅姑娘,冒昧打扰姑娘了。小的叫春晓,府上的护院。” 琳琅不疑有他,说道:“春晓,有何事?” 春晓从袖口管子里掏出一封信,说道:“有人托小的给姑娘送封信。” 琳琅哦了声,点点头,接过信,谢了春晓。又复坐在杌子上,推开了雕花窗,支起了叉干,让日色流泻进来,这才打开信封。 笔走龙蛇的书法,琳琅看过许多年,这是陆白羽无疑。信中言辞恳切,向她诚意道歉当日鲁莽之行,一直内疚不已,故而久思成疾。如果琳琅能够原谅她,请她往升平坊桃夭居一叙。 琳琅不是铁石心肠,陆白羽对她有情,在陆府十年亏了他暗地里接济照料,虽然照样受排挤给脸色,至少从未挨过饿。过去是她少不更事,不懂回应他的感情,到了如今情窦初开的年纪,却遇上了一表人才的纪忘川。陆白羽明明是唾手可得,却偏偏缘分浅薄,错开了时辰,终究是无缘一场。 清明正日,与陆白羽在翠拢亭匆匆一面,因着外人在,好多话说不开,况且连老爷都看出王世敬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陆白羽长着聪明脑袋,却半生富裕宠溺,生性单纯,对旁人假惺惺的奉承甄别不开,琳琅也想找个机会给他提个醒。 信上约她升平坊桃夭居,琳琅腹诽,何时少爷在升平坊置了宅子,约她酉时相见,她又该如何跟何总管说好? 日色游走特别快,一晃眼天幕就遮下来,琳琅穿了对襟半臂上衣,素雅襦裙,整了整衣装跨出了门槛。 将军府内的门房拦下她,琳琅眯着眼笑,客气地说要出去买锦线打络子。纪忘川在府上时,并没有下令府上不许人走动,何况大将军对琳琅的宠爱旁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当局者迷罢了。既然琳琅姑娘说要去买打络子的锦线,只能由着她去,连老夫人都闲事不管,他们这些伏低做小的有什么可以置喙的。 升平坊与怀化大将军府隔了五六个坊,琳琅沿途截下了辆平车,才能粗粗赶在酉时上下到桃夭居。春色渐深,日头逐日拉长,但这个点上,晚霞余光悄收,天色幽蓝如一潭深水。 琳琅问了坊口准备开夜市的货郎才知道桃夭居在升平坊底,一处地址幽静的角落。桃夭居的门房一早就侯在门外,老远见琳琅走来就上前迎上去问安。 琳琅握了握手心,手心还会疼,这一切是真实的。可心里却跳突,她最是审慎,她杵在桃夭居门口的匾额前踟蹰。按说陆白羽邀约她,冲着他对自己多年的照料也应该欣然赴会,可眼下心弦绷得紧,怕是断了就溃败,又有些不敢进门。 琳琅问门房。“陆少爷在里面?” 门房点点头,答道:“陆少爷怕姑娘不识路,派小的们在门上候着,现下在里面等着姑娘您呐。” 陆白羽是厌倦了陈其玫管束,在外间置了宅子,好自由快活些。琳琅拎起裙角跨进门槛,桃夭居门面小,里头却大有乾坤,布局精妙,假山美石,亭台环绕,绿荫处处,亭亭如盖,鸟语花香,雅致精巧,的确是闹中取静的佳处。 门房领着琳琅在一处绿萝隔扇门前,琳琅抬头看匾额上“宜室”二字,脚底有些发麻,不识适宜地提高了些警觉。她从来不是个蠢顿的姑娘,但她也不愿以恶意来揣测别人,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许多男人的恶意她并不清楚。 既然答应赴会,已经到了这当口上,断没有不见面扭头就走的道理。琳琅叩了叩门,陆白羽柔声让她进来,她推门而入,只见一架座墩屏风伫立眼前,绕过屏风后,六支六方雕花紫檀灯架上挂着红绸灯,黄檀木花瓶纹圆桌上布了些酒菜,陆白羽就坐在黄檀木杌子上等她。 红绸灯里燃着烛火,烛光透过红绸熏出柔黄暖红的光线,映着满屋子的暧昧。陆白羽回眸冲她微笑,美貌公子,在灯火熏染处出落得益发俊秀。 正文 第四十八章廖辰星(二) 琳琅走到陆白羽跟前,落落大方地唤了他一声。陆白羽压了压手,让琳琅在他跟前坐下。 圆桌上不仅有酒,还有茶,出于体贴,陆白羽先给琳琅倒了杯茶。琳琅嗅了嗅茶香,轻轻抿了口茶,含笑道:“浓而不苦,香而不涩,汤色清澈透亮,是瓜片吧。”琳琅忍不住又抿了口,讪讪道:“琳琅说错了,不是瓜片,是提片。” 陆白羽笑了笑,琳琅在他眼前笑颜如花,曾经垂手可得,如今见一面都要大费周章。“琳琅的舌头巧,被你一试,绝不能鱼目混杂。的确是谷雨前提采的,若是喜欢,我让人送些给你,带回府上饮。” 琳琅知分寸,推说不要。从离开陆府开始就想与陆白羽生分些,自己到底是个命苦之人,陆白羽有着光辉璀璨的前景,断不能折在她手上。 才离开不足月,就生分成这般光景,陆白羽心里无限凄凉。纪忘川不知道给琳琅灌了多少迷汤,能让她对自己的赤诚之心如此无视。陆白羽无奈之下,只能给她回忆回忆青葱的往事。“琳琅,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那真是最好的时光,那个时候父亲带我去月海山庄做客,你在床上吃青梅,我骑着竹马找你玩儿,真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是没有十年前的那场变故,我们也许早就结为夫妻。” 琳琅抚了抚额角,揉着太阳穴,她是最不能提小时候的。“羽哥,那些都过去了,还提来作甚?” 那时万般好,天塌下来还有爹爹撑着,月望山只是商客,却是巨贾,脑子活络,虽不入仕为官,但是在朝廷重臣之间游刃有余。只要月望山在山庄里,吃饭、睡觉,哪怕如厕都可以脚不沾地,让爹爹背着、抱着,真是怕含在嘴里会化了那样金贵。 老天爷可能看她太过安逸了,不是公主,却胜似公主般的供着,所以,让她一夜之间跌进尘泥里,埋进最深处,连呼吸都带着割裂喉管的撕痛。 陆白羽想和风细雨地同她谈,琳琅眼眸呆滞,定是心累极了。“但凡我有些办法,也不至于让你受这些苦。琳琅,你再给我些时间,我爹是你陆叔叔,他性子温吞,可我娘她性子躁,跟她不能硬拼,只能徐徐图之。所以,我没办法跟她名正言顺地撒气,要是横竖跟她决裂,将来你嫁入了陆府也不好相处。”琳琅刚想开口,陆白羽一指遮上了琳琅樱红的唇。“听我再说说心里话吧。我知道这些年你受的苦,你是月海山庄的大小姐,长安城首富的千金,你不该进府当侍婢。都怪我自私,父亲当时要收你当义女,哪怕外人以为你是父亲的私生女也罢,可我不愿,要是你成了陆府的义女,那我们就成了名义上的兄妹,我若是要娶你,便是坏了人伦五常,少不得要被人一同编排。我是不打紧,但你是姑娘家,名声比命还重要。” 琳琅拉住了陆白羽的手指,将他的手平放在圆桌上。“羽哥待我赤诚,我心里都知道。” “你知道?”陆白羽心思又活络了些,说道,“可你总是若即若离,让我心里不安呐。跟我回去吧,自你入将军府后,我整宿整宿无眠,坐在百花园里看月色等天明,每天过得跟行尸走肉一样。” 琳琅讷讷不语,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可以开解陆白羽。她给陆白羽倒了杯热茶,但是茶放久了,到底是凉了,跟人心也一样,隔了远了就淡了。陆白羽心里一定也是这样想的。“羽哥,茶凉了,我去给你续上。” 她起身要去外间沏壶热茶,但陆白羽此刻哪里能容她再离开半步,若是琳琅从这里出去,他必定万蚁蚀心,伤痛不已。陆白羽扣住她的手腕,不许她走。 体内热血翻涌,抨击着胸腔,直直要撞出个窟窿来。琳琅挣脱不开,急道:“琳琅何德何能,让羽哥这般费心。” “能不能换个新鲜的说法,何德何能?着实讽刺,我不需要你的德能,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你都做不到吗?”陆白羽怒色上脸,火气上窜,吓得琳琅往后缩了缩身,但是无济于事。琳琅如同草野间的脱兔,纵然是野性的,哪里能是天上翱翔的秃鹫的对手!“你喜欢纪忘川是不是,你叫他‘老爷’,真是蜜里调油,婉转甜腻!你都跟他好到什么程度了,他占了你没有?” 好似突然被人狠狠甩了个耳光子,耳朵里嗡嗡飞蚊,这些登徒子的浪话怎么能从陆白羽口中叫嚣出。 琳琅惊恐瞪大水汪汪的双眸,渐渐矮下身,却被陆白羽拎起来裹进胸膛里。“羽哥,你怎么了?别吓我……” “你跟了我,我光明正大娶你,再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你给我生个孩子,我们好好过日子,这下就齐整了。”陆白羽扼住琳琅的下颌,死死盯着她。“我会继承陆氏茶庄,成为长安城首富,照样给你过去那样富足无忧的生活。” “我不要,我统统不要!”琳琅不甘屈辱,拿额头撞他的下颌。“你放我走,快放我走!羽哥,你一定是哪里不妥!” 陆白羽气血乱流,眼内蹿着欲火,琳琅在他怀里稍微乱动些,他就坐立不安,继续找个发泄的出口。琳琅的苦求叫嚷声,他完全充耳不闻,心里只有一计,谁占了她的身子她就跟谁过日子。“我很好!从没有这样畅快过,直抒胸臆,和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琳琅,听话点,再反抗,我只能用强,让你痛些,痛过以后就好了。” 琳琅做惯粗活有些蛮力,但是在欲火熊烧的陆白羽跟前无异于小打小闹,增添些暴力的情趣罢了。陆白羽已经顿失了常性,寻常的言语周旋根本无济于事。他的目的很明确,难以撼动,他等得太久了,怕琳琅投入纪忘川的怀里,只能占有她,也许只有这唯一一次的机会。 正文 第四十九章剐心怨(一) 陆白羽抱起琳琅扔进围子床内,三面雕海棠纹的围子就像一个牢笼,要逃出去只能直面陆白羽。可琳琅势单力薄终究是落入了下乘,她惊慌地放声大哭,十年来她不曾这般惊恐过,眼前之人,温润如玉,是值得信赖的大哥,可就在刹那间恍如戴上了修罗面具,她一点也不认识。 琳琅失声大叫。“老爷……老爷,救我!” 一声声老爷更像是催命符,让陆白羽神智陷入更深层次的绝境里。他一手扒开琳琅的对襟半袖,露出大片细白的脖颈。“纪忘川不会来的,你的老爷有军国大事,哪里会想到你,你只是他大将军府上的一个侍婢,他心里没有你!即便有你,也至多收你做无名无份的通房,最多置个宅子当外室。哪里比得上跟了我,我许你陆府大少夫人!”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琳琅发疯似的拽他,到底是螳臂当车。“老爷……老爷……你救救我……” 琳琅无望地喊着,心知是无望,不过是最后的困兽斗,她卯足全力,一头撞在床围子上,却被陆白羽眼明手快扯了回来,再一次沦陷在陆白羽的钳制中。 襦裙被扯得稀巴烂,这一次比破庄之日更狼狈不堪。琳琅发狠地喊:“陆白羽!我恨你!” 陆白羽控制不住身体和思想,琳琅白玉无瑕,被他捏过的身上、手上到处都是红印,他心疼,却更想贴近她,弥补她。身子上的血气漫涌到一处,她越是三贞九烈,他越是非占用了不可,否可留下,就是便宜了纪忘川。 那一声声的老爷,更是钻着他的脑心。陆白羽安慰自己,只要过了这一关,对他们来说就是晴天,琳琅会安下心来和他过日子。 琳琅哭得梨花带雨,无力周旋,无力自保,连一头撞死都无力,她这一生被欺凌惯了,连陆白羽都要趁势来欺负。 隔扇门外有扰攘,门被一脚踹开,插屏座哐当一声,被砍成两段。琳琅恐惧地撇头,阒然的夜色中走出一位长身玉立、玄色绫罗常服的男子,手中握着无惧刀,横眉冷对,他箭步上前,一把扯起围子床上的锦褥裹住琳琅,一手将琳琅抱在怀里。另一手以刀尖对准禽兽陆白羽。 琳琅泣不成声地把头埋进褥子里,陆白羽口中骂道:“纪忘川,你把琳琅带往何处,她是我陆白羽未过门的妻子,把她还给我!” 纪忘川居高临下,鄙夷看他。“我说过,她是我的人,你敢动她,是活腻了!” 陆白羽从床上起身攻击纪忘川,却被纪忘川一掌化开,陆白羽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击中胸膛,当即呕出热血。 无惧刀一出,陆白羽便会血溅当场,无力回天。琳琅终究是顾全大局的,她睁大眼,忙阻止道:“老爷,不能杀!” 纪忘川眼眸寒光凛凛,比刀锋更锋利。“为何?” “这里不是战场,是长安城,大江国国法如山,杀人抵命,得不偿失。”琳琅止住啜泣,神志清醒。“况且,说到底,我是陆府养大的,我不能让陆叔叔伤心,”琳琅黯淡地垂了垂眼,嗫嚅道,“羽哥,也有他为难之处,你看他双眸血红,气息混乱,恐怕……有异。” 琳琅一向藏着掖着都好,只是情急之下,到底说出了“陆叔叔”这个称呼,她的确不是陆府上一名普通的侍婢,必定有些渊源与牵扯,不然陆白羽不会总是口口声声称她为未婚妻。 纪忘川厌恶道:“若他再有贼心,怎么办?” 陆白羽仰头盯着她,琳琅抽了口气。“再杀。” 她的话比无惧刀更甚,剐透了他的心。她就这么厌恶跟他亲近,可如今却甘愿被情敌裹在怀里。 夜色如墨,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琳琅隐忍地不敢发出大声气,她把头窝在褥子里。纪忘川抱紧她,隔着褥子也能感受到她逐渐冷却的体温。她心里憋着委屈,却不敢放声宣泄。眼泪在眼眶子打转,这么迷人倩丽的眼睛,不是用来流泪的。 凉风来得极不巧,吹得人心更冷了。纪忘川腾出一只手,掖了掖锦褥,怕风从豁然的缺口里灌进琳琅的身体里。 琳琅仰起头,喃喃道:“老爷……我是不是做梦了。” “哪有这么多梦可以做?”纪忘川不忍苛责她孤身赴会的失策,谁能想到一直信任,陪伴成长的大哥哥,一夕之间更改了本来的模样。 脆弱透明的泪水蒙在眼眶中,凝成了晶莹的水壳,只要一眨眼,就会破裂掉落。纪忘川的心都快被她捏碎了,这样一个水做的美人,陆白羽怎么舍得无情地践踏。让她流泪,似乎是天地间做得最恶劣的事。 “老爷,我真蠢。”琳琅叹了口气,“明明心觉有异,可还是应了约。” 他的语气愤然,但是尽量压低声音,免得震伤她,此刻的琳琅仿佛经历了战火的灼烧,稍一看顾不周,就会被风碾成沙。“谁能想到陆白羽会如此禽兽。” 眼睛眨了下,蒙在眼眶里的水壳破了道口子,汩汩流过脸颊,拂过唇边,留下一道又一道心碎的痕迹。“老爷……您要是没来,琳琅怎么办……” 纪忘川轻柔地安抚说道:“你会好好的,我一定会来的。” 琳琅一手捂脸,几不可想象,陆白羽虎视眈眈的眼神想来就后怕。“琳琅真害怕……少爷他,他为什么突然变了,变得那么恐怖,他到底想做什么?” 纪忘川冷脸说道:“他吃了五石散。” 琳琅诧异不解,知道那肯定是害人的东西。“那是什么?” “药性燥热绘烈,服后会让全身发热,产生一些迷惑人心的效果,以色用之。”纪忘川轻蔑地嗤了声。“庙堂之上,不少人道貌岸然,说起来满口仁义道德,指点江山,挥斥社稷。背后狎妓,服用五石散大有人在。” 琳琅骇然,惊道:“少爷……原本不是这样的……” “人会变的。” 这话好似说给琳琅听,却更像说给自己听。他的确变了,变得速度之快、规模之巨,根本令他始料未及。 琳琅的脸冻得冰冰的,他问了声。“冷吗?” “嗯。” 正文 第五十章剐心怨(二) 纪忘川把琳琅裹得更紧了,她的冷,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孤寂感。 琳琅止住了啜泣,低低问道:“老爷,您怎么来了?” 纪忘川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时刻不放心留琳琅一人在长安城,暗中派了绣衣使项斯监视,一旦有风吹草动,项斯会用绣衣司暗通消息的方式告诉他。那个叫春晓的巡侍贪了陆白羽十两银子,给琳琅送了封信,现在已经是城外乱葬岗上一具无头尸。 项斯的飞鸽送来消息时,他正在赶赴益州的路上。简单的八个字,琳琅赴约,升平桃夭。八个字好像长出了锐利的猫爪,几乎要把纪忘川的心挠破。他下令随行的绣衣使,沿途盯着汇丰镖局和托镖人,不等他出现绝不能轻举妄动。而他则快马加鞭赶回长安,纪忘川松了口气,幸亏赶得及,在她彻底沦陷前,他一手将她带回了自己身边。 棕马在桃夭居巷子口等着主人,纪忘川让琳琅侧坐在马鞍上,照旧是紧紧抱着她的姿势。他抖了下马缰,马背颠簸,琳琅往纪忘川身上靠。老爷的怀抱坚实安稳,不论承受了多大的苦痛,只要转头看到老爷在身后,所有的痛苦都有被承受的力气。 琳琅枕在纪忘川的胸口,闭上了眼。“老爷,您回长安了,东南沿海的军务怎么办?” 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他分身不暇,身份明暗有别,如今正是他全力追踪人皮藏宝图的关键时刻,可他却抛下一切要务赶来找琳琅,这一定被琳琅下了降头病得不轻。“我自有分寸。” 她安心地颔首。“那就好。琳琅草芥之人,万不能因为我而坏了老爷的大事,否则,真是万死不辞。”琳琅转念又一想,“老爷,您是回来找我的吗?您怎么知道琳琅在桃夭居?” 他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陆白羽的信按说只有琳琅一人知道,若是他能及时出现,只能是他派人暗中跟踪琳琅,或者看到了书信的内容。真话绝不能说,假话也不屑说。他只能板起脸空,作势吓唬她。“你进出将军府,可曾向何福周告过假?大将军府是你这么没规矩随便进出的地方吗?说什么买打络子的锦线,买到升平坊桃夭居去了,你这谎扯过头了。” 纪忘川一派训斥,琳琅听着心里渐渐生喜,她歪着头,探了探纪忘川的口风。“老爷,您是不是派人监视我呀?” “不是监视,是保护。”他脱口而出,立刻后悔。他说话向来滴水不露,遇上琳琅真是遇上了对手。 琳琅心头一悸,即便是监视也并不令她讨厌,从老爷一本正经的口中说出温柔的话,比深情对视温柔款款的谈情更让人心暖。“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因为……”纪忘川蓦然回过神来,发现话题正沿着琳琅悉心铺排的路线延续下去。他该怎么回答,难道告诉她,不见她寝食难安,怕他一走,她与陆白羽和好如初,两情相悦。这种理由根本上不得台面,连自己都觉得不齿。堂堂怀化大将军,绣衣司主上,杀伐决断惯了,竟然折在个小丫头身上。“因为你闹腾,怕你得罪了老夫人,日子不好过。” “琳琅安分守己,绝不能得罪老夫人,老爷放心吧。” 棕马行过一处打烊的客栈,纪忘川抱起那团锦褥就往客栈内走。 店掌柜揉着惺忪的眼正要拒客,纪忘川扔过去了一锭银子,掌柜又恰好看到纪忘川腰间挂着金鱼袋,佩着无惧刀,一看就是朝廷重臣,能佩戴金鱼袋的品级只能往上猜。再看了眼,锦褥里裹着个面嫩如花的少女,看样子该是没穿衣服,掌柜心里猜到了几分,连忙哈着腰,亲自往楼上的上房里领路。 琳琅睃见掌柜暧昧的眼色,脸上涨起红云,他定是把他们看成情到浓时,不能自持的偷情男女。不管看成什么都好,反正老爷脸上风和气清,正人君子的模样。 厢房内摆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四张杌子,还有一张床,床边洗脸架子。纪忘川把琳琅放在床上,琳琅裹在褥子里探出一双眼,她刚刚经历过陆白羽那么兽性的撕扯,如今又跟另一个男人单独相处在这样的境况中。 琳琅问道:“老爷,咱们不回将军府吗?” 纪忘川似乎能读懂琳琅的眼神中的担忧,坐在杌子上,说道:“这么样狼狈的回去,老夫人会怎么看你?将军府上其他人又会怎么看你?” 琳琅咬了下嘴角,她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不仅她这副惨样回去说不清楚,这出征平倭的怀化大将军连夜回城也会落人口舌。“老爷,琳琅不想回去了,成不成?” 他转过身,看琳琅扯着锦褥缩在床角,为自己遮蔽起一个角落的体面。他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可对她出奇得忍耐。“不回将军府,你想去哪里?” “老爷……”她突觉口干舌燥,踟蹰着说不出口,只是软糯糯地喊了声老爷。 每次听琳琅喊他老爷,纪忘川就觉得膝盖发软,整个人都会有飘飘然的错觉,她这拖长腔调的叫法,怎么能叫得跟心头上的猫爪似的。纪忘川只能正襟危坐,说道:“好好说话。” 琳琅讪讪颔首,抿了抿嘴,极其害羞道:“老爷,琳琅能不能跟着您?您去哪儿,琳琅就去哪儿。我知道从军不能带女眷,我可以男装打扮,当您的先头军,当您的伙头兵,当您的……当啥都行,琳琅可以照顾您,扑心扑命地照顾,只要琳琅能活着,决不让倭寇近您的身。” 纪忘川听着信誓旦旦的话好笑,她这小身板还要忠君爱国,随他出征,还摆出一副要替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热诚来。琳琅跟着他,就是他的负累,好像随时随地让敌人看到他的软肋,给大家指出一条打倒他的明路来。 他面无表情,说了句。“不行。” 琳琅不作纠缠,委屈地看着他,乌黑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这豆大的眼泪扑棱着滚落。她倒是不学好,知道他忌讳她的眼泪,她就顺杆子爬,哭给你看。 “睡吧,子时已过,卯时我就走了。” 正文 第五十一章夜生凉(一) “老爷,您睡哪儿?”琳琅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床面,觍着脸,真恨自己这种自荐枕席的嘴脸。“老爷,明日您还要启程,要不,您睡这儿。” 纪忘川喉咙一紧,他用极大的理智推开与琳琅的距离,要是靠这么近,天晓得他会不会跟陆白羽那样。 “不必了,我坐着就好。你先睡吧,明日我会派人送你回将军府,以后安分守己,等我回来。” 毕竟夜深了,烛火眴兮杳杳,纪忘川正坐在圆桌旁。后半夜了,客栈早就不供应热水,纪忘川给自己倒了杯凉水。 残留的春寒,让夜色生凉。琳琅侧卧着一直合不拢眼,老爷的背脊心杵在她眸内,舍不得眨一下。怕眨一下,老爷就突然不见了。 凭着琳琅的呼吸,纪忘川不回头也能猜到,琳琅醒着,并且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怎么还不睡?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琳琅张了张口,有点羞涩。“我等天亮了再睡。” 纪忘川照旧不回头,不与琳琅视线接触。“快睡吧,我守着你。” 琳琅仰面望着床帏,喟然说道:“老爷,天亮了您就走了。琳琅舍不得睡,想一直看着您。” 茶杯轻碰了下纪忘川的嘴唇,手却停在半空中。琳琅随意的撩拨,只会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只是比其他人更自律、更审慎,可不代表他没有正常男人的欲望。 琳琅试探地问了一遍。“老爷,真的不能带我走吗?” 纪忘川回道:“不能。” 筑起了二十多年的心防,不甘心轻而易举被琳琅摧毁。他身处的位置让他必须时刻小心谨慎。他还是不肯走近琳琅一步,琳琅折腾了大半夜到底是累了,慢慢合上了眼。听到她均匀起伏的呼吸,纪忘川这才遗憾地走到她跟前,端详着这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苍白的脸上擦过泪痕,微微挺翘的鼻子,丰润的樱唇微合,幼嫩的身板困在锦褥里。到底还是个孩子,睡着的时候那么贪凉,一只手撩开了褥子伸出来,连带着胸口位置都露出了大半。本就是衣衫不整地裹在褥子里,这么一撩开,倒是看出了小身板里的大风光。 纪忘川微微震了下,极快挪开视线,别过头俯下身替琳琅掖了掖褥子。这一靠近,却有摄魂的魔力,一路发疯死的奔波就是为了确认她的安全。眼前安然无恙的睡着,倒是让他心潮起伏,但身体疲乏了,就靠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 琳琅清醒的时候文文静静的,像一只安静的雏鸟,但是睡着的时候却手舞足蹈,要是幼年习武,恐怕是块好材料。这夜她睡得很防备,翻来覆去,纪忘川就看她从床内慢慢滚到床沿,眼看就要跌下去了,连忙双手一拖,把她再一次抱在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怀里的人,幸好,睡得安稳。为了不让琳琅再翻出床外,纪忘川唯有勉力自持地睡在床沿充当一堵人墙,琳琅枕着他的手臂睡在他怀里。这大概是他幽暗的成长经历里有过的最明媚的一笔。 他不再抗拒,因为身体和心都不愿意在离开这个温度,已经为她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何妨再多一件。 东方露出了微亮,天是蟹壳青色的。 透过窗棂的第一束光晒在琳琅的眼皮上,琳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床上被褥凌乱,却只有她一个人,老爷已经不告而别了,她的心情陡然跌入低谷,甚至没有一点起床的力气。 床边拖了张杌子过来,杌子上有一套青竹色窄袖圆领袍,玉白色的蹀躞带上配了七事。琳琅的心情就像连绵起伏的群山,忽高忽低,前一瞬以为老爷抛下了自己离去而懊丧不已,这一瞬因老爷知道她衣衫尽毁为她备下了一套男装而窃喜。老爷还是关心自己的,从那么细小处着眼,知道她姑娘家一个人出门不便,就替她准备了一身男装打扮。 琳琅换上了纪忘川准备好的男装,昂然挺胸,容似芙蕖,英气活现。盥洗的铜盆里盛满水,琳琅以水为镜比了比,自以为像个白面书生,其实,按她这种长相,谁都能看出这是女扮男装。 自以为一切都打点妥当,又环顾了一圈昨晚与老爷共处的厢房,景物依旧,只是缺了个老爷,这里便是平平无奇的地方。 推门而出,连脚步都抬不起来,几乎是拖出了门槛。 “怎么这么慢?” 琳琅诧异地扭头一看,姿色无双的老爷正依靠在门边,一丝不苟地抱怨她。 “老爷?”她惊讶,更惊喜,难以置信地揉着眼睛。“老爷,您……这是要跟我道个别再走吗?” 纪忘川牵起琳琅的袖子,自然而然地往楼下带,缓缓说道:“的确要走了。” 老爷是一定要走的,琳琅的情绪只是低落了一眨眼的工夫,很快被纪忘川的手牵起袖子往前走的举动转移了注意。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指节修长,优雅迷人的手,那只手一点都不似舞刀弄枪杀人的手,洁白无瑕,连指节都弧度完美,指甲上和煦的小太阳,闪着淡淡的光泽。 她咬了下嘴唇,很想迎上去握一握那只手,可碍于少女的矜持,又怕老爷不喜欢她的企图心,唯有忍着作罢。视线跟着老爷的手一荡一荡的,起伏的心潮也一荡一荡的。 琳琅问道:“老爷,我这么穿好看吗?像不像给您开道的小厮?” 纪忘川领着琳琅走下楼,扭头看她一身男装,却难掩娇柔之气,宽大的男袍反而勾勒出妍媚的身形。“好看。但不像开道的小厮,哪有小厮像你这样。” 琳琅摇着由纪忘川牵引的袖子,很有发嗲的味道。“像我哪样呀?” 他瞥了眼琳琅的胸前,不好直说,哪有男子打扮还有这么玲珑浮凸的曲线,可这孟浪的说法难以宣之于口。“带你去吃一顿好的再上路吧。” 琳琅看到了纪忘川飞过的眼神,脸色一涨,她是个灵光的姑娘,低头一看自己这凸起的胸脯,的确出卖了她姑娘的性别。 正文 第五十二章夜生凉(二) 老爷佯装不见,她也不直说,况且听老爷话中的意思,他陪着一起吃一顿饭,然后就要启程上路了,这一别再见不知何时。 纪忘川定了个沿墙的位置,一架山水屏风为他们隔开了人群。琳琅满怀心事搅着稀饭,纪忘川扬起嘴角,他自然知道琳琅的心结。他又何尝没有这般顾虑过,此行不是去东南沿海抗倭,而是先去打探汇丰镖局这趟镖的虚实,带着琳琅一起执行任务,有可能会暴露他绣衣司主上的身份。主上身份被琳琅揭穿,为了安全起见,他会不会杀了琳琅灭口? 他难以想象后果。可是让琳琅留在长安城,他又是一百一千个不放心,这才走了一会儿工夫,陆白羽就这么饥渴难耐,万一他走了大半年,恐怕琳琅早就被陆白羽强占,怕是连孩子都怀上了。纪忘川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不齿,一向清高绝世的绣衣司主上,何时也沾染上了世俗的情爱,这些原本都是他嗤之以鼻的东西。 一夜辗转无眠,他的视线根本移不开琳琅的脸,那张脸吸引着他看下去,哪怕用尽更久更久的时间。他想了解她的过去,她必定有一段悲惨的往事,她是明珠蒙尘的不幸,而自己多想用绵薄之力温暖她的未来。 纪忘川明知故问,知道琳琅心情不好,可他还是愿意戳她。“怎么不吃?” 琳琅垂着头,忍着难舍老爷的眼泪。彼此之间不说话倒好,听老爷的声音一询问,她就有些绷不住了。一抬头,两颗晶莹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她又是拖长了尾音那种缠绵的叫法。“老爷……” 纪忘川的心被她拨动了下,还要装出老爷的架子。“哭哭啼啼做什么,老爷对你不好吗?” “好是好,能不能再好一些?”琳琅抹了把眼泪,觍着脸凑近纪忘川。“老爷,琳琅愿意给战马打扫马厩,住马棚,哪怕捡马粪,我也愿意。” 纪忘川淡淡说道:“多半是海战。” “这……”琳琅机灵一转弯,继续恳求,“那我会……我可以给战船摇桨橹,我力气很大,保准摇得快。我还可以给火炮装火药,我动作可麻利了,真不怕苦不怕累,当骡子使唤都行。” 纪忘川暗自发笑,但脸上绷得冷漠。“快吃,别让我说第二遍。” 琳琅自知老爷是铁了心,再求无意义,女子从军也是军中大忌,自己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会给老爷惹来大麻烦,只好噤声吃饭,再不多说。 客栈边上就是绸缎庄,跨出客栈后,纪忘川给琳琅一只五福钱袋,让琳琅去买一块白绫。琳琅不疑有他,迅速买了块白绫,纪忘川指了指平头马车的车厢,示意让琳琅带着白绫一起进去。 琳琅有些纳闷了,没有丧事穿什么白绫,就算要上吊也不该在车里。 纪忘川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车轮滚动在路上,扬起了春暖花开中的灰尘,光影之间连灰尘都扬得特别诗意。 他一手撩开车帘子,侧头向琳琅,吩咐道:“白绫绑在身上。” 琳琅狐疑问道:“怎么绑?” 纪忘川瞟了眼琳琅的胸部,说道:“难道还要我帮你?” 琳琅立刻心神明了,跺了下脚,拖了尾音又是一声。“老爷……” 这一程马车乘得时间特别久,久到让人以为永远不会停。 平头马车从安化门出城,琳琅推开车窗回看长安城内景急速后退,往事一帧一帧从脑海里倒退,真的可以离开了吗,和老爷一起远走高飞?这不是琳琅第一次出城,可却是最安心的一次,只要跟在老爷身边,去任何地方都有了依靠。 琳琅揭开车帘,并肩坐在纪忘川身边,阳光从东方初升,宛如今日新生一般,从从容容地推开云层,缓缓布撒满空的金光。 她歪着头,仔细地瞧着不苟言笑的纪忘川,顾虑问道:“老爷,我不辞而别,老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纪忘川淡然回答:“会。” 琳琅手足无措地对戳着两只食指,担心起来。“那我这一走,没有跟何总管请辞知会一声,万一老夫人迁怒起来,将来怕是回不去将军府了。” “谁说你没有知会。”纪忘川明明胸有成竹,却表现得面色冷淡,故意让琳琅着急。“今早上就让人送了信给何福周,说你家乡亲人病故,你赶着回去奔丧,事出突然,所以没有及时向老夫人请辞。” 琳琅悬起的心又掉了下去,老爷不紧不慢的态度,却一早给她安排好了前路,满满都是窝心的喜悦。“原来如此呀。” 此行已经耽搁太久,快马加鞭尚有可能错失良机,何况是趋马车赶路,纪忘川简直要怀疑自己得了失心疯,不然疯言疯语,以及发疯的行为已经无法解释。 琳琅多年不曾踏出过长安城一步,但她仍保留着极强的方向感,按理说这一紧赶慢赶应该往东南沿海方向,可纪忘川这一程却是走西南道,琳琅心里敞亮,可嘴上和面上却不露出半分质疑。老爷行事总有他的道理,琳琅从不怀疑,在老爷面前露奸不如藏拙,活得太通透,凡事计较个清楚明白也实在无意。 可这一段路越走越玄乎,琳琅心里堵得发慌,脑袋里纠结成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陷阱,把她沉沉地困在其中无法自拔。长安城西南方向有一座人工堆砌起来占地数十万亩的山,灞水从西边经过,故而取名为灞山,而那个花费巨资建起灞山的人正是琳琅的父亲月望山。大江国最豪气万丈的巨贾月望山建山为城,建下月海山庄。灞山山势陡峭,山脚布下重重玄黄机关,山上步步奇景,处处精妙,飞瀑奇石,从峦叠嶂,翠竹青松,奇花异草,尽收眼底。 琳琅掖着手,车轮滚在黄泥路上,恍如碾在她的心上。 十年了,她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十年。十年来,为了怕仇家追杀,她从未上灞山拜祭过亲人。她是月海山庄的不孝女,苟且偷生,不思报仇。可十年前灭庄弑父的仇家在哪里? 正文 第五十三章望相惜(一) 十年前的中秋节,是月琳琅六岁的生辰,可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一夜的惨绝人寰的情景,脑海里残存着喊杀声、求饶声,还有满眼的血光,至于仇家的样子,她挖空脑子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来了漫天而来的黑衣人见人就杀。这深入骨髓的切肤之痛,她却始终不曾忘记。 纪忘川一路疾行,盘算着今日不眠不休赶路,在与绣衣司执行使汇合前安顿好琳琅的下处。琳琅突然捂住小腹,他忙询问,琳琅推说是腹痛难忍,想要暂作停留。 离金州尚有数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城镇,原本因与长安城和灞山毗邻故人丁兴旺,却因十年前灞山月海山庄满门灭口血案之后,这个城镇开始笼罩起不安的传说,镇上的人因害怕牵扯莫名灾祸,走得走,逃的逃,剩下些年纪老迈的便在岁月沉沦中死去。 琳琅躺在车厢里捂着肚子打滚,原本不想如此狼狈,更不想在老爷眼皮底下耍诈,可是近乡情怯,实在想上灞山拜祭十年不见的父亲母亲尽一尽孝道。 纪忘川见琳琅满头大汗,满目萧索,只是捂着肚子,狠狠咬着牙,心疼不已,顾不得赶路的时辰,当下即可找一处歇脚的地方才最紧要。 她耷拉着眼皮,不敢与纪忘川对视,怕露怯暴露自己的居心,让老爷为难。 平头马车停在城镇中央的金边客栈外,纪忘川敛起袍角抱起琳琅大步流星地跨进客栈内,掌柜见一个秀颀高大的男人抱着另一个姿色极美却身形娇小的男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偌大一个客栈门可罗雀,突然来了贵客,管他抱着男人还是抱着女人,照样热情洋溢地迎上去。 纪忘川说道:“要一间上房。” “要两间。”琳琅羸弱地仰起头,比了个二的手势。 掌柜左右张望了两位贵客,不知道谁的主意作准。“老爷,我怕吵着你,还是要两间。” 纪忘川勉力勾唇,颔首示意要两间,掌柜立刻亲自领上去,还大声气地吩咐店小二赶紧收拾。 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地改变,都能让纪忘川敏锐地发现。他顺着琳琅的意思,想沿着她的思路,看看她究竟葫芦里卖什么关子,好让他能够看清楚这个背后藏着故事的女子。纪忘川做梦也想不到,琳琅背后的故事是他永远不欲重忆的往事。 纪忘川与琳琅相邻而住,临近傍晚,他让掌柜烧了三菜一汤的家常菜送至琳琅的厢房。与琳琅相对吃了一顿晚饭,琳琅一反常态,虽然仍旧是捂住肚子装作腹痛难忍,但是胃口不错,好似是故意要吃下很多东西,用以囤积体力。纪忘川目光淡淡地望着琳琅,而琳琅总是垂着眼,好像不欲与多对视,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怕多说一句话会惹来责罚。 看着琳琅憋着情绪,纪忘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问道:“琳琅,你怎么了?” “老爷,琳琅就是难受。”然后长长地停顿下,扬起脸笑了笑,“吃了东西睡一觉,明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老爷,琳琅这一闹,又误了您的行程了,没准,我是你的灾星呢。” 纪忘川说道:“老爷命硬,不怕你克。” 琳琅垂了下头,怕再多看纪忘川一眼眼泪会把持不住掉下来,到时候老爷追问起来她不好回答。老爷何等敏锐,却由着她耍着小聪明,可她宁可当成老爷什么都不知道。灞山就在临近处,她的身心已经疲于思考,胸腔里满溢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湮灭,再不能规划出聪明的步骤来。 客栈外挂着两盏昏黄的风灯,夜风吹刮着风灯左右摇摆。 琳琅蹑手蹑脚地经过老爷的房门,径直下楼出了客栈。此去灞山骑马是最快的方式,可琳琅惧马根本不敢一人靠近,她举目西眺,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等到了天亮她也到不了灞山。近在眼前的乡愁,却被她掩藏在心底的恐惧隔远。 她怨恨自己的跺了下脚,既然惧怕骑马无法克服,唯有退而求其次,乘马车前往。她坐在车板上与马身隔开了一些距离,然后愤然一抖马缰,马匹慢慢抬起了马腿往前走。她松了口气,再抖了下马缰,喊了声“马儿,快跑”。 夜空高旷冷寂,就像死去的灞山一样冷。琳琅右手抱着左臂,宽大的锦袍被风吹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球。 这一路,她的视线是模糊的,始终无法睁开眼,看清这个颓败残破的灞山,这是曾经鼎盛一时的月海山庄的领地。 眼前一直蒙着水雾,怎么抹都化不开,心好像扔进了千年冰窟里,怎么捂都是冰的。 琳琅把马车栓在山脚的断木上,一个人徒步上山,十年来无人问津的荒凉,曾经拾级而上的青石台阶早已遍布荆棘。琳琅拔出蹀躞带上的佩刀一边砍荆棘,一边用手划开前路。无奈杂草已经有她一般高,每上山一步,脚下的滚石不稳,偶尔滑了一跤,抑或脸上割开一道,琳琅都在所不计,这是老天给她的考验。 灞山是人工而建,故而山体不高,区区两三百米的高度,琳琅耗费了一个半时辰就走上了平整的山顶,空旷的夜风呼啸而来,黑压压的蝙蝠刮过乌蒙蒙的山头,冲着琳琅当头当面砸来。 琳琅不言不语,跪在月海山庄门口,沉重的朱漆大门上斑驳了一大片,门上九九八十一颗赤金门钉一早就被不怕鬼神之说的盗墓人挖走。月海山庄的匾额掉落在荒地上,大气磅礴的题字出自月望山的手笔,琳琅跪行过去抱起被火烧焦的匾额,以眼泪冲洗着焦黑模糊的四个大字。 “爹爹,娘亲,琳琅来了,不孝女琳琅来看你们了……”她呜咽着,几乎要哭晕过去,满目疮痍烟火色,哪里还有昔年繁华。“十年了,琳琅离开你们十年了,对不起,十年来,一直没有机会来祭拜你们,给你们供奉香火,如今你们在地下一定过得很苦,没有人伺候你们。这一次,琳琅来得匆忙,没有办法去筹办香火供奉。爹爹,娘亲,你们放心,琳琅记在心上,一定会给你们烧足了钱,让你们在地下能丰衣足食。” 正文 第五十四章望相惜(二) 在黑暗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落寞的身影,满身散发着阴郁的死亡气息。他手里攥着项斯的信,这信上写着月琳琅的真实身份,信已经不必拆了,因为琳琅已经将纪忘川带入了十年前那场触目惊心的往事里。琳琅悲恸天地的哀嚎,比无数寒箭更加锋利,刺中了纪忘川千疮百孔的心。 琳琅扶着断墙残壁,每一处都染着血腥,经历了十年的风雨曝晒,残留在回忆里是永恒的梦魇。 “爹爹,娘亲,不孝女琳琅苟且于世,有负双亲厚爱。可琳琅不知道灭我月海山庄的仇人是谁,即便知道,琳琅无权无势,更没有半分武功,无法替山庄报仇雪恨。这一世蹉跎,琳琅不甘心,是不孝女无能!”琳琅愧怍万分,悔恨悲绝,难以支撑自己,终是跪坐在地上,隐隐啜泣。 纪忘川一直跟在琳琅身后,从她离开客栈起,犹豫着跟马车较劲,直到马车驾往灞山方向,他的心起起落落,最终真相显山露水明朗坦露。他宁愿从来没有疑心过琳琅,不跟她走这一程,项斯的信是入夜时分收到的,他一直藏在袖管内。 他这半生戎马、暗杀嗜血,太多不堪回忆的过去,让他善于遗忘,因为忘记了的,必定是不安放在心上的小事。直到遇上琳琅,那一面之缘的错觉牵动着他对她事事上心的情衷,可他心底隐隐地畏惧,凡是他记不起来的,往往不重要,往往也不是好事。 看着娇弱的琳琅战胜恐惧独自驾马车,拔出佩刀果断地披荆斩棘,不惧滚石滑落,不惧脸上被划破,双手已被戳破,衣衫刮过错乱的枝桠,她都没有退缩畏惧过,只有一颗孤注一掷的上山的心。那一刻,纪忘川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莫名的害怕。 那是他抱在怀里永远不想松手的琳琅,可真相往往叫人措手不及,来不及做好准备,已经将他打得无力反击。 月琳琅,月望山的独女。 有些往事,的确应该好好梳理一遍,那段过去残渣泛起,涌动在纪忘川的眼眶里。 十年前,纪忘川入选绣衣司第二年,作为绣衣使接到主上的命令,剿灭月海山庄,暗杀月望山,以及他的夫人林紫瑶。 月望山是大江国的首屈一指的巨贾,对朝廷每年上供的赋税几乎占了全国的十分之一。彼时,大江国西南边界上的膘国势力蠢蠢欲动,由于大江国崇圣帝尉迟云霆好大喜功、骄奢淫逸致使大江国国库空虚,而开国先祖的龙脉一直遥遥无踪,尉迟云霆唯有将目光瞄准富可敌国的月望山。绣衣司一直以查找龙脉藏宝图为己任,收到消息,月望山的夫人林紫瑶或许有藏宝图的线索,于是双重信息夹攻之下,便催生出了绣衣司暗杀月望山和林紫瑶的任务,同时朝廷借机鲸吞下月望山的家财以充国库。 灞山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山脚布置下玄黄机关,若是没有通过的法门,贸然闯入,一则打草惊蛇,二则全军覆没。纪忘川承主上之令,潜伏在山脚附近,探查进山的法门。 夏末暑气荣盛,山脚附近蛇虫鼠蚁特别猖獗,纪忘川潜伏之时,无意中被一条青蛇咬中,自以为命绝于此。此时路过一位乌发垂髫的小姑娘,她长得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睫毛厚密,一眨眼,好似蝴蝶扑腾着翅膀。 她穿着一身绫罗红的锦袍,一双绣着金边百蝶穿花翘头履,一条披帛上缀满了花瓣状的轻纱,风一吹,好似荡漾在花海里。“哥哥,你怎么了?” 纪忘川心头悸动,好像被人扼住了脖颈,他记起来了,十年前那个救过他的小女孩就是月琳琅。他哑然失笑,月琳琅救下他,而他却灭了她全家。时光的车轮就是在嘲讽中前行的,把他压得窒息。 那时的纪忘川不愿说话,可他却出奇耐心地看着月琳琅,可爱美好的年纪,有一颗纯净善良的心。 小琳琅拧着眉,推着纪忘川问他怎么了,见纪忘川不搭理她,就气呼呼地直跺脚,身后的伺候的丫鬟忙上前安抚她。“我的小祖宗,这小兄弟恐怕是被咱们山下的灞山灵蛇给咬了。” 她认真地抱怨月望山,还不忘瞟纪忘川一眼,心觉这哥哥长得真好看,白白的脸,乌黑的眉毛,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爹爹真坏,怎么能在山下养蛇呢?” 小琳琅颐指气使的态度,一看就是平素宠坏的小祖宗,只要认定了的事,非得干成不可。“锦素姐,有没有解药,快救小哥哥。” 锦素犹豫地摸了摸手,问纪忘川道:“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灞山灵蛇就是灞山下的第一道屏障,要通过灞山灵蛇阵必须有月海山庄特制的解药,否则一群人贸然上山,恐怕还没到山脚已经中毒身亡。寻常人经过灞山都会绕道走,今儿遇上被灵蛇咬伤的少年,倒是让锦素上了心盘问。纪忘川心知这丫鬟是谨慎地盘查他。他松了松口,诚恳说道:“村里抓壮丁去充军,我不甘心就跑出来了,不认路就撞到这里来了,谁知……” 锦素问道:“你爹娘呢?” 纪忘川眼神木讷,好似不欲开口。“死了。” 锦素怜悯道:“也是可怜孩子。” 小琳琅不耐烦起来,催促道:“小哥哥真可怜,锦素姐,快救他。” 纪忘川看她个头小小的,使唤起人来的架势一点都不错。锦素耐着性子,向大小姐投降。“知道了知道了,大小姐,只是这灞山灵蛇之毒,光是有解药还不行,得把毒血吸出来才行。” 纪忘川是趴着潜在树丛里,灞山灵蛇趁他不留意咬中了他的肩膀。若是要吸毒,必须把衣服扯下露出肩膀才可以吸,但是这个位置比较尴尬,纪忘川自己难以做到,可眼前两个女孩子都是少不更事。 这个大小姐看上去才五六岁,笑起来缺了两颗大门牙。锦素姐只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却有了懵懵懂懂的男女之别。 正文 第五十五章伤往矣(一) 琳琅指着纪忘川受伤的肩膀,说道:“锦素姐,快把小哥哥的毒血吸出来。” “这个……”锦素红了下脸,受伤的纪忘川肤白唇红,的确比一般的山野少年不知道好看多少倍,但自己毕竟也是个清白的少女。“大小姐,男女授受不亲。” “什么叫做男女瘦瘦不亲,因为你比较瘦,小哥哥也比较瘦,所以不能亲。是这意思吗?”小琳琅瞪大了双眼,奇怪地望着羞涩的锦素姐。她心觉这锦素姐太不大气,但她好像听过这句俗话,再看看自己的身形,捏了把自己圆嘟嘟的脸,仗义说道,“锦素姐,你可真不仗义,我来。” 纪忘川惊慌地看着小琳琅扑上他胸口,扯开他的衣领,瘦削的肩胛上红肿的两颗灞山灵蛇牙印。琳琅见到牙印,眉头紧蹙,心里打鼓,她深呼吸给自己鼓劲。闭上眼睛凑上去就是猛烈地咬了口。纪忘川遽然吃痛,却忍着不出声,锦素大叫了声。“大小姐,是吸出毒血,不是咬下小兄弟的一块肉。” 琳琅突然仰起头,讪讪地看着纪忘川,这肩胛上不仅有灵蛇的牙印,还有她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印,她那排牙印比灵蛇的印子更深。“小哥哥,对不起,我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再试试。” 他腼腆地笑了下,然后琳琅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缺了两颗门牙不得劲,灵巧的小舌头抵在他肩上,琳琅只能死命地吸,然后呸的一声,把毒血吐在草堆里,锦素立刻上前拿出锦帕给琳琅擦嘴。 纪忘川看着琳琅吸得满头大汗,关心道:“你会不会中毒?” “不会。”琳琅大气一笑,“我吃这蛇长大的,喝几口血就跟玩儿似的。” 锦素掏出一尊青瓷小圆瓶,给了纪忘川一颗解药。“快吃了,别辜负小姐救你一命。赶紧离开这儿吧,走晚了,别又遇上什么事儿,不一定有命回去了。” 琳琅牵着锦素蹦蹦跳跳地走开,纪忘川这才想起问一问恩人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她灿然地回眸一笑,露出萌萌的虎牙和缺了两颗大门牙的窟窿。“我叫大小姐,他们都这么叫我。” 大小姐,她叫大小姐,她的确是月海山庄的大小姐——月琳琅。 纪忘川没有及时服下灞山灵蛇的解药,而是将解药交给了绣衣司内的医官,医官破解出了灞山灵蛇解药的成分,完成了进攻月海山庄屏障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月黑风高,夜枭发出凄鸣。 纪忘川站在阴暗的角落中,看着月琳琅越走越远,月光拖长了她的身影,她孤身一人,蓬头垢面,像是一只孤寂无依的小兽。 琳琅走到了后院的天井,天井中有一口业已干枯的水井。陆彦生就是在那个天井里找到了躲在墙沿,在尸身掩护之下的琳琅。 她沿着水井边靠坐,颓废无力地看着手上的佩刀。“爹爹没了,娘亲没了,锦素姐没了,奶娘没了,月家的亲人都没了,为什么独独让我一个人活着?琳琅好累了,真的好累了,既然回到家了,琳琅真不想走了,就让我陪着你们,咱们一家人就在今夜团圆吧。” 琳琅无助地望了望茫远的夜空,眨眼之间,泪眼迷蒙。“老爷,琳琅对不起您,琳琅想一辈子跟着您,但是不能够。琳琅这辈子都只能远远看着您,琳琅祝您旗开得胜,早日觅得良配。老爷……您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如果想起我,一定要原谅我今夜不告而别,琳琅走不动了,走不回去您身边了……” 她还是记忆里那样乖巧,只是成长经历了冗长的痛,磨去了她的棱角与傲骨,她那意气风发地叫自己大小姐的样子,从纪忘川记忆的角落旮旯翻出来,再也抑制不下去了。 肩膀上的烙印结了痂,淡淡的烙印就像心头的白月光,他刻意忘却的过去如今惨痛的摆在面前。那排牙印奇妙地疼起来,沉沉地压在肩膀上,让纪忘川回忆起那个乌发垂髫的大小姐。 绣衣使攻上月海山庄时,五湖戏班正搭台唱着八仙贺寿,一只响箭划破夜空,无数贺寿的烟花随即洒满黑夜。 原是月家举家欢腾,觥筹交错之际,却被鱼贯而入佩刀的黑衣人杀得落花流水,其乐融融的人间天堂,顷刻之间成了死气沉沉的修罗地狱。 纪忘川抬手虚拢着眼,却听到琳琅喃喃低语的告别,心上陡然一惊。只见琳琅拔出佩刀,垂死无望地看着天,她想一辈子跟着自己,因为她不知道害她家破人亡,沦落为婢的仇家近在眼前。 他一个箭步冲向琳琅,说时迟那时快,夺下琳琅几乎要扎进胸口的佩刀。“疯了吗!” 琳琅倏然之间哭出来,抱着纪忘川的脖颈。“老爷,琳琅累了,您别留我了!” “我不会让你做傻事。”纪忘川箍紧琳琅,怕一松手她会寻着空子再拿佩刀扎自己。 她哭得凄厉,断断续续,哭声捶着他的心肝。“老爷,我姓月,月琳琅,月海山庄是我的家。我是个不祥的人,克死了全家。我想死在这里一家团聚,您就成全我吧。” 纪忘川从未遇上如此棘手之事,琳琅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琳琅承受了灭顶之灾,一直躲避着许是能偷生一世,一旦故地重游心头泛起的执念便如钢筋还要硬。“你不想报仇吗?” 她惘然地摇了摇头。“仇人在哪里,我去哪里报仇?即便知道仇人的下落,我拿什么报仇?” 心口压着巨石,舌头几乎要被自己咬破。琳琅的话一字一句如蚂蚁啃噬他的心。琳琅的仇人就是他,整个绣衣司,大江国的崇圣帝尉迟云霆,此仇怎么报? 琳琅的下颌枕在纪忘川的肩上,那排牙印的位置磕着他的心。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他能妥善安排好琳琅的下半生,他就把命交给她,让她泄愤让她报仇。可眼下还不是时机,他还不能告诉琳琅真相。 正文 第五十六章伤往矣(二) 纪忘川掬起琳琅的脸,拭去她脱了线的眼泪。“你的仇,我记下了。” 琳琅感激地扑进他的怀里,她那么贪恋这个结实诱惑的胸膛,即便不能永远占有,哪怕只能拥有一瞬,也能给她注入无穷的勇气。“老爷,有您这句话就够了,琳琅无以为报……” 沮丧的心因琳琅的投怀送抱而蠢蠢欲动,但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应该与琳琅保持距离,姑且不论琳琅会不会将他认出来,即便认出来了,大不了直接把命填给她。眼下,他必须尽快解决手上的任务,好好替琳琅谋划出下半生无忧的打算,他要给琳琅置房产置田地,买丫鬟家丁,最重要是给她物色一户齐全的好人家,女人最重要的就是有一个有担当疼老婆的男人。只要琳琅身边有人照顾和扶持,他才能甘心将命还给月海山庄。 理智总能理出头绪,但情感却舍不得松开怀里颤抖的人。纪忘川一狠心,推开琳琅,说道:“不需要你回报,只要好好活着就算报答了。” 琳琅自知僭越老爷,讷讷起身跟在纪忘川身后,跨出了天井的院门。“老爷,可否再给琳琅一点时间,琳琅想去跟爹娘拜别。下一次不知何时还能再来。” 纪忘川泠然点头,琳琅曲膝一福,转进了荒凉的院落。 背影娇俏修长,十年弹指一挥间,让那个肥嘟嘟圆脸的大小姐出落成纤细标致的大美人儿。 肩膀上的印记隐隐作痛,十年来,第一次那么痛,仿佛在肩头上焦灼地燃烧。那是她给的印记,也是她延续给他的生命,只是他辜负了她。 纪忘川记得林紫瑶拼死与他们周旋,掩护着月望山和月琳琅。林紫瑶的剑法玄妙,不似习自中原门派,甚至他对林紫瑶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只是那亲切感一闪而逝。他拖着那把绣衣使的佩刀,看着十几个绣衣使的刀锋围困着林紫瑶,而她最终不敌绣衣使的人海战术。林紫瑶的衣衫被绣衣使用刀割碎成雪,在她洁白的胴体上有一处诡秘的地图,绣衣使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修罗,只见手起刀落之间,背心上割裂了一块人皮,皮肉霎时间来不及反应,过了一会儿鲜血喷薄而出。 林紫瑶身上的那块人皮藏宝图落在了绣衣司的手上,这一战得到了崇圣帝大加赞扬,尤其是纪忘川找到了破解灞山灵蛇之法,立下重功,当月擢升一级。他是踩着无数人的白骨,一步步走上了绣衣司主上的位置,手上削铁如泥,杀人无痕的无惧刀见证了一切。 月海山庄夜来呼啸,笼罩在一片沉郁凝重的气氛中,这里有一百单七口枉死的孤魂,这里是月琳琅最深痛的绝望。 琳琅走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出来,纪忘川怕她一时执念再做傻事,快步闪身进院,正与琳琅撞了个正着。 她看纪忘川紧张的神色,猜到老爷定是以为自己有寻短见。 纪忘川说道:“回去吧,别把眼睛哭坏了。” 她的口气低沉,哭了一晚上连喉咙都沙哑了。“老爷,您怎么来了,琳琅偷了您的马车,您别生气。” 纪忘川又好气又好笑,偷了马车根本不算应该记挂的事,她寻死觅活才是触动他的大事。“这些都是小事,以后要出来知会我一声,万一遇上什么意外或者又想不开了,我去哪里找你?” 琳琅惘然摇头,说道:“琳琅再不会想不开了,我都想明白了,我的命是许多人拼了自己的命换下来的,就这么死了,太对不起他们了。何况,家仇未报,自尽而亡,实在愧对双亲,他们一定不想要这么没出息的女儿。” 纪忘川眉头微展,说道:“这么想才对。” 琳琅走近纪忘川跟前,伸开了双手。“老爷,抱抱我好吗?您抱着我,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理智让他退后一步,可是情感却定住了他的位置,他踟蹰着不动,琳琅已经上前一步投入他怀里,琳琅的双手爬上了他的腰,就像浑身缠上了藤蔓,挣脱不开,只能彼此依附而生。 如果从来没有遇见过,也许才是今生最好的际遇吧。 也许十二岁那年被灞山灵蛇咬伤的时候,直接毒死了,便没有那么多前尘往事的纠葛了。 纪忘川拍着琳琅的后背,轻轻地安抚着。将来的某一天琳琅若是记起他的身份,知道了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一定会后悔曾经向他奉献过自己全部的真心,她一定会后悔!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瞒着她,一旦琳琅知道真相,便是他们诀别之日,他必定锥心之痛,而琳琅还能否安然度过下半生? 琳琅埋在老爷的肩窝,问道:“老爷,您喜欢我吗?”听到琳琅的话,纪忘川猝不及防,悸动的心猛然多跳了两下。琳琅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期待的答案,她淡淡地笑了,含着委屈的弧度。“老爷,您不喜欢我没关系,您应该喜欢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琳琅的确……不配。” “你是最好的姑娘。”纪忘川温柔地扯了扯琳琅的脸颊,试图把那张苦瓜脸扯成一张天真的笑脸。“是老爷……不配。” 琳琅知情识趣地退后了一步,老爷不喜欢她,也没有当面拒绝她,算是给了她一个天大的面子。“老爷,您真是个好人,琳琅明白了。” 她到底明白了什么,她必定一点都不明白。纪忘川想辩解,告诉她,自己到底有多喜欢她,为了她放下了半生奔波的事业,甚至甘愿把命给她。可琳琅越是喜欢他,知道真相的时候,越是会把她打击得体无完肤。唯有如今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才不至于将来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纪忘川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堵得慌。“等老爷忙完这阵子的军务,在军营中物色些尚无婚配的军官,抑或回长安城替你再去瞅瞅,就说你是我表亲,到时候给你物色一门好亲事。老爷一定会给你准备十八只箱子的嫁妆,保管叫你坐稳当家大奶奶的位置。” 正文 第五十七章白月光(一) 琳琅失望地冷笑了下,可很快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老爷对自己没有那个心,也不愿做登徒浪子,还愿意给自己找好婆家,这还有什么可委屈的。“琳琅谢谢老爷,爹爹和娘亲知道琳琅孤身无依,遇上了这么为我筹谋的好老爷,肯定也会含笑九泉的。琳琅就好好收拾心情,只要老爷替琳琅物色好,不管是谁,琳琅都嫁,哪怕伏低做小都可以。” 纪忘川眉峰冷涩。“胡说什么?什么伏低做小?” 琳琅瘪了瘪嘴,说道:“琳琅是陆府上侍茶女出身,长安城里的好人家看不上侍茶女,真要是以色侍人,至多做个偏房。若真是老爷以权势压人,兴许能做个正室,可到底也是委屈了人家。做个偏房就好,琳琅不贪心的。” 再聪明的判官也理不清儿女私情孰是孰非,何况这判官要拷问的是自己的心,更是无从入手,不知所措。 夜风呜咽成午夜的乱流,一名俊俏的男子驾着一辆平头马车行驶在逶迤的山路间,他的侧脸英挺,双眸凝神着前路,一手执着缰绳,另一手撩开身后的车帘,略微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里的女子已经入睡,蜷缩成了一个防备的弓形。 他迅速抖了下马缰,骏马撒开四蹄,风驰电掣地飞奔。嘴唇翕动了下,“上来吧。” 一道黑影划破夜空,倏然之间并排坐在了他身边,来人正是绣衣使项斯。项斯拱手行了个简单的礼数。 纪忘川目视前方,语气冷彻。“赶路要紧,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项斯回望了眼车厢,听着呼吸起伏均匀,可见车厢内之人已经睡下。那本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竟然牵扯上了十年前月海山庄的惨案,而且那是纪忘川立下战功的第一个任务。如今,主上为了这个身份尴尬的女子,延误了苦心追踪多年的任务时机,让项斯担心又惶恐。“主上,汇丰镖局出镖已有两日,且此行镖车走蜀中道,我们不去沿途埋伏,反而在此时赶往益州……” 纪忘川瞥眼看项斯。“你在质疑我?” 项斯恭敬道:“属下不敢。” 纪忘川冷笑一叱,他本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个性,却不知遇上琳琅后,便自动卸下了浑身的刺,只为了拥抱的时候不要刺伤她。“我且问你,汇丰镖局为何此趟表要选在子夜誓师出镖?”项斯被纪忘川一点,心觉有些诧异,纪忘川继续说道,“汇丰镖局一向都是卯时正誓师出镖,唯有此趟镖选在子夜,以杨晨风纵横江湖多年的老谋深算,难道是眼巴巴地告诉别人,这趟镖特别贵重,故而选在子夜审慎出发?” 项斯被纪忘川一点拨,立刻醍醐灌顶,差点让老脑筋中了杨晨风调虎离山之计。“主上英明,子夜出镖,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么真正的镖,尚在益州的汇丰镖局?” 纪忘川沉默如金,既然已有了这般盘算,眼下紧要的是妥善安排琳琅的下处。“让你去益州办的事办妥了吗?” 项斯领命回答道:“在益州以商贾万路行的名义,租下了益州长满大街东南巷子里的一处私宅。私宅离汇丰镖局隔了三条街,闹中取静,是安置归隐的好地方。” 纪忘川莞尔一瞥,道:“不错,大隐隐于市。” 项斯不安说道:“主上,恕属下斗胆,您真的要带着她?月海山庄一战,若是被人发现尚有月家的遗孤,绣衣司必定要斩草除根收拾残局。况且,月琳琅若是发现您的身份,您就是她的仇人,还请主上三思。” 纪忘川逼视项斯,冷漠道:“多嘴。” 项斯自知又惹恼了主上,唯有识相告退。“汇丰镖局第一趟出镖由刁鑫沿途监视,只等主上下令。属下这就去益州监视汇丰镖局,告退。” 马车颠簸了三个时辰,东方迎来了第一缕曙光,蓝天白云因金光而鲜亮跳脱起来。 琳琅捶了下酸胀的四肢,睁开两只肿成核桃般的大眼睛。在车厢里坐起,抬手揭开遮蔽视线的车帘。帘外天朗气清,背影如画的男子正在赶车,她不期然的心动了,很快又被昨晚上他拒人千里的态度点醒。 她轻轻地朝他挪动了些位置,却有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老爷。” 纪忘川语气淡淡的,好似往常的寒暄。“你醒了。” 眼前马车飞驰在开阔的官道上,昨夜纪忘川不眠不休地驱车,琳琅留意到车前的骏马,正是那匹眼大脚程快的良驹。“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益州。”纪忘川转头对上琳琅红肿的双眼,双眼皮都被厚重的上眼皮压垮,他本能伸手抚了抚她的眼皮,登时,又把手挪了回去。“以后想去哪儿,就跟我说。一个姑娘家一声不吭出去,出了什么事不好交代。” 琳琅低语道:“琳琅孑然一身,出了事也好。” 纪忘川斥责道:“胡说什么?” 琳琅心里也不痛快,只是隐忍着不好发作。“出了事,老爷就不用费心给琳琅找婆家了,这等婆婆妈妈的事,岂能劳烦怀化大将军上心。” 纪忘川怒叩了下车壁,道:“越说越没有正形了。” 琳琅收拾心情,不再顶撞老爷。在陆府做了十年的婢女,修炼出一套死皮赖脸自我安慰的生存态度来,遇事别太较真,跟主子闹腾,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况且,侍婢觊觎老爷,说到天边去,她也不占道理。 到达益州是正午时分,益州春深,满眼绿意盎然,他派项斯租下的私宅更是藏在鲜绿庭院中的一隅妙处。 东南巷子夹道挺立着遮天蔽日的绿叶梧桐,马车行驶在巷子里,好似走在了绿云仙境。若不是身负要务,纪忘川也想在此停留几日,任时光匆匆流逝,他只想与琳琅隐世而居。 项斯租下的私宅大门匾额上写着“嘉树满庭芳”,看这私宅的名字这里应该曾经居住过兴旺鼎盛,几世同堂的齐全人家。 正文 第五十八章白月光(二) 琳琅抬眼一望,不禁苦笑。她孤身一人,破庄无亲,倒是有朝一日能住在“嘉树满庭芳”的齐全人家里。纪忘川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个孤单的人,住在这福星高照的宅子里,也盼望能沾一沾人家的喜气。 推门而入,跨进门槛,满庭芳是一处四合院,东边有一间厨房和一间杂房,北边是两间卧房,西边是间书房,齐全周正的布局。走进两步,院落中一方三十几平的天井,左边搭棚种着丝瓜、蒲瓜、葡萄等蔬果,泥地里长着绿油油的小白菜、莴苣,开了一排串儿红彤彤的番茄,右边有一口水井,井边有水槽,应该是家中女主人盥洗衣物的地方。 纪忘川不禁哂笑,让项斯找一处私宅,没想到竟然找得这般有模有样,倒是好像特意在迎合着他心意。 “这里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你就暂时在这里住下。”纪忘川说道,“唯有一件事,你要留神记下,千万不可随意走动。” 琳琅明白纪忘川的用意,不可随意走动,点得透彻一点就是不能离开满庭芳半步。“琳琅不会出门,老爷放心。” 纪忘川点头称道:“如此甚好。” 琳琅猜到纪忘川把她安置在这里后,一定马上离开执行他的军务,只是这一切近在眼前时,仍然满怀着不舍与不安。她犹豫着挽留了一次。“老爷,您不用了饭再走?” “不了。” 对纪忘川而言,再多看一眼,会留下更多的遗憾,唯有头也不回地离开。 琳琅开始对老爷的身份产生了一些猜测,怀化大将军镇压东南倭寇正是刻不容缓之际,战事急如风火,他却带她南下。老爷心思缜密,定然能区分轻重缓急,此行必定不是因为男女私情,为了将她安置在益州而来。所以,老爷除了怀化大将军肩上的军务,另有比之更紧要的任务。 索性,她并不深究,不管老爷是为了何要务,只要能跟在老爷身边,走到哪里都无怨无悔。 纪忘川坐在宁远茶楼三楼西面,俯视着汇丰镖局。 汇丰镖局与往常一样,三日前杨晨风出的那趟镖已经走在了蜀中道,听项斯汇报,今日卯时有一趟运往剑南的镖,只是附近的两座城,故而派了镖局的二镖头押解。 他纹丝不动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二镖头运送的镖车从他眼皮底下经过,可他熟视无睹,沉浸在自己的盘算里。 十年前月海山庄的血案,绣衣司在林紫瑶身上割下了那张纹有藏宝图案的人皮,可是那张图案很蹊跷,确定是真品无疑,却与手上现存的十片完全对不上。林紫瑶是月琳琅的生母,而月琳琅到底知不知道人皮藏宝图的原委? 项斯乔装成沏茶的小厮,一面垂着头给纪忘川斟茶,一面低声回禀道:“主上,这汇丰镖局真是好生意,镖走了一趟又一趟,似乎在故意调离旁人的视线。” 纪忘川端起茶盏,抿了口,问了句。“这是什么茶?” 项斯无助地咽了口唾沫,他一介武夫,问他这是什么兵器还差不多,怎么考问起他茶道来了。“属下……不知。” 纪忘川和缓地放下了茶盏,复又垂眼望向汇丰镖局。“这几天汇丰镖局有没有其他异动?” “除了杨晨风的夫人出门去省亲,镖局里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加紧操练,似乎在等着一桩大买卖……” 项斯正在汇报,却被纪忘川拂袖打断。“你分派下去,盯着汇丰镖局的每一趟镖,我自有要事。” 似乎只是清扬了一阵风,纪忘川已经消失在项斯的视线里。 益州城外,柳色青青,纪忘川站在柳树下,极有耐心地等着杨氏的轿子出益州城南门。 无惧刀上挂着一串绯色攒心梅花络子,随风清扬,红色的丝线,绿色的柳枝,浮动着暖暖的情调。就在这柔情的情调之下,纪忘川微微扬起了嘴角。 益州城发生了一件稀奇事,光天白日之下,有人在宁远茶楼上撒钱,漫天扬起的白银划起潇洒的弧度,继而是敲击地面清脆的声响。有此等做梦都盼不来的好事,益州城的百姓们奔走相告,一时间就算住在城外的农户都得到了消息,纷纷往城里赶。 唯有杨晨风的家眷走得蹊跷,四个轿夫弯着腰抬着一顶沉甸甸的轿子,从蜂拥而入的百姓中穿行而过,人家都往城里挤,只有这一轿人往城外走。 杨柳依依,清风送暖。 纪忘川长身玉立,好似天上的谪仙,地上的英才,簪缨少年,齐俊天下。 他的大拇指抵在刀柄上,表情沉默如死水,唯有明锐的眼眸如繁星点点,在这荒凉的郊外,显得尤为出众。 抬轿的人老远就看到柳树下的颀长的身影,佯装镇定地从官道上经过。 纪忘川随手折下了一段柳枝,化成了飞矢划破了空气的间隙,嗖的一声插进轿壁。突如其来的暗器,让抬轿人的脚步左右偏差,极快的速度调整了过来,轿子里的人颠簸了些。 轿夫见来者不善,霎时抽出绑在腿上的刀,他们这一举动,证实了纪忘川的推测,他们根本就不是轿夫,都是汇丰镖局的镖师乔装打扮的。 镖师怒喝:“来者何人?” 纪忘川施施然地走上道前,双臂抱着无惧刀,唯有那一团绯色的攒心梅花络子荡起悠然的光晕。他只是轻轻开口说了两个字,全无情绪的波动,只是随意的两个字罢了。“快滚。” 轿子里走出了一个穿青蓝色交领衫,绣着葵花长裙丰腴的中年女子,她蹙着两横八字眉,竖着半翻髻,没好声气地冲纪忘川叫骂。“哪里来的黄口小儿,敢来挡老娘的去路,再不走,老娘要你命!” 骂骂咧咧,开声就喊打喊杀的就是杨晨风的原配华龙凤,名字取得很富贵,有龙有凤,所以在汇丰镖局如游龙潜水呼风唤雨。华龙凤的深藏不露,纪忘川从未与她交手过,江湖中也无人见过她的身手,只知道连杨晨风都惊惧不已,即便日日与母老虎相伴,也从未动过纳妾之心,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 正文 第五十九章满庭芳(一) 纪忘川的视线掠过华龙凤,直接射向轿帘。“让轿子里的人出来。” 华龙凤直接从抬轿的镖夫手里抄了把刀,愤然道:“敢在老娘手里要人,嗬,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纪忘川轻蔑一哂,无惧刀行速如电龙,一刹那之间的刀光,割开了轿帘,里面安然坐着一名黑衣女子。古铜的肤色上,深邃明亮的双眸熠熠发光,高傲的睫毛弧度卷翘,鼻子英挺,比中原人更挺括。 没有人能看清纪忘川的身法,眨眼之间,他已经闪到了轿门前,无惧刀重新握在他手里。他无视所有人,包括自以为是的华龙凤,他的刀代替他问候着这位异国美人。“交出来吧,可以给你一个全尸。” 华龙凤形容失色,自以为盖世无双的武功,竟然被一个高傲的臭小子公然亵渎,甚至只要那小子抽出刀,连刀光都能把他们一干人等都震死。 异国美人乌云入鬓,镇定地看着纪忘川的那双透彻天地的眸子,那与生俱来的一身贵气和勾勒分明的轮廓,竟然有一派似曾相识的错觉。轿子中的美人问道:“你是谁?” 纪忘川淡然道:“知道我名字的人都得死。” 美人笑了下,容颜昳丽,却已过花期,显出了些老态。“这么说,你打算让我活下去?” 纪忘川冷漠地颔首,他从不在乎旁人的生死,直到发现琳琅的身世。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人死,总会有其他人为之伤心断肠,抑或为之改变一生。若非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他甚至不屑于让无惧刀沾染尘埃。 她端坐在轿子中,毫无怯色。“你怎么知道我在杨夫人省亲的轿子里?” 纪忘川看了她一眼,冷蔑一笑。“轿夫都是从武镖师出身,杨夫人笨重,也不至于被压弯了腰,这轿子里必定不止一人。需要此番掩人耳目之举,恐怕另有目的。你就是汇丰镖局的托镖人。” 美人从怀里扔出一只绣花荷包。“给你!” 纪忘川迅捷闪开,不以为意,照旧是冷静到底。“你托的镖就是你。” 华龙凤举刀冲上来,口中不服。“废什么话,一起上,团了这小子!” 纪忘川杀人的时候很优雅,也很迅速,他甚至不看猎物的眼睛。但这一刻,他不想杀人,十片柳叶阴狠夺目,像一道绿色的闪电,划破了镖师和华龙凤的双眼,鲜血刹那飞飙。 华龙凤捂着眼满地打滚,嘴巴照样不饶人。“你到底是谁,老娘宰了你!” 两名绣衣使从天而落,半跪在纪忘川面前,他指了指轿子中的中年美人,然后扬长而去。 绣衣司寻找人皮藏宝图多年,而人皮藏宝图绘制在人身上,绣衣使寻找多年的都是女人,那些女人都有一个相似的特征,都有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和英挺的五官。十八张人皮藏宝图就要找到十八个异族女人,这些女人大多已届不惑之年,纪忘川一直想不通大江国开国百年,龙脉传说足足有上百年的传闻,而那些女人身上却纹着藏宝图的图样,至多不过几十年,为什么大江国的龙脉藏宝图会纹在异族女人的身上。 这些年,十八个异族女人就像一盘散沙,散落在大江国,或者离开了大江国界,要寻找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琳琅的娘亲林紫瑶,就是这些美人中的一个。他眼睁睁地看着绣衣使割下了林紫瑶身上纹下图样的人皮,看着琳琅睁大惊惧惶恐的眼。琳琅经历过惨痛的一幕,她一定是忘记了,锁在记忆深处再也不愿意想起来,娘亲的尊严被亵渎,连死都不能体面安详。 纪忘川抬手拢了拢额头,他的眼睛有一圈琥珀色的边,比寻常人的眼睛愈加明亮。 项斯从后飞奔至纪忘川跟前,他看出了主上的异常,往日只要主上亲自出马,岂有活口。于是低声询问:“主上,可有不妥?” “带回去无厌藩篱,我要亲自审问。” 无厌藩篱是绣衣司执行私务的牢房,却生了个不惹尘埃的芳名。大江国内设有七七四十九座无厌藩篱,几乎每隔两三座城就有绣衣司的私牢。恰好在益州城内,就设有一处无厌藩篱。这里永远只有一条规则,活人进死人出。 纪忘川一步不停,只想赶紧回到满庭芳。 天幕席卷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云,如许久没有晒的棉絮铺在天空上。 又是一场山雨欲来,纪忘川手执缰绳奋力甩动,棕马如破开人群的闪电,奔向曲径幽深的东南巷子。 乌门上两枚铜环略有些斑驳,门虚掩着,琳琅披着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长在水井旁汲水。她抡起两只袖子,露出一截盈盈皓腕,定睛一看在手肘的位置上有一条细长的伤疤。 听到大门吱呀碾动,琳琅惊喜地回过头,笑眯眯地望着纪忘川。一直等待的大约就是那个回眸一笑的瞬间,作为一家之主在外忙碌,回到自己的家后,琳琅含笑盼着他回来。 琳琅拖了一段绵长挠心的尾音,叫了他一声熟悉的“老爷”。 他心头融融暖意,却板起了脸孔。“门怎么虚掩着,万一别人进来怎么办?” “老爷,您走了两日了,琳琅晚上睡得死,怕您回来琳琅听不到,来不及给您开门,所以就虚掩着门。”琳琅扬头看他,那种崇拜又窃喜的目光无法闪避,如此自然地倾泻。“想着既然晚上都不关门了,大白天就更不必关门了,反正琳琅时刻都在天井里守着。” 纪忘川忍不住苛责,这种不关门的行为又笨拙又危险,但是出发点却很温暖。他戳了戳琳琅的额头。“傻丫头。下次一定要关门。” 琳琅担心道:“那老爷要是半夜回来怎么办?” 纪忘川想当然说道:“怕什么,老爷武功高强,会翻墙的。” “翻墙呐。”琳琅窃窃笑了笑,“那是登徒浪子的做派。” 纪忘川尴尬地笑了声。“老爷我,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正文 第六十章满庭芳(二) 琳琅涨红了脸,不自觉退了步,看到老爷踏进门槛时,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那似乎是一种本能,不抗拒,甚至迎合着心意。可是渐渐记起,老爷还算计着要给自己找一户婆家安置,不免又心凉了大半截。 退后了一步,挪开了彼此之间亲密的距离。纪忘川看出琳琅的困扰,也自责自己当初说过那些言不由衷的蠢话。 他抚摸着琳琅及腰的长发,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琳琅一惊一乍地跳远,嚷道:“老爷别摸,没的污了您的手。今儿早上喜鹊叫,都说喜鹊叫有好事发生,我就赶去看一看沾沾喜气,没想到果然沾到了,不过,沾到的是喜鹊的屎。那小东西太坏了,弄得我头发臭烘烘的,让老爷见笑了,琳琅太窘迫了。” 纪忘川看琳琅绘声绘色地形容,笑得前俯后仰,仔细一嗅,长发上是有那么股子异味。 水井边摊开了两只木盆,一张杌子,看这架势,琳琅正准备替自己洗头。她的脚尖赧然在地上细细旋磨,神色讷讷然望着纪忘川,不敢靠近,又不敢肆意。 纪忘川心口突突的,自打那夜知道琳琅的身世后,自己总是有意避讳,怕彼此之间牵绊太深毁了琳琅后半世。殊不知眼下的相处反而不能自如,他又何尝愿意远离琳琅半步,在外执行任务时,都有了半分惜命的感慨,家里有人牵挂着,念想着,再也不能视死如归,他的命是欠了琳琅的,时辰到了,他就该义无反顾地还她。 可感情若是能随理智起伏,那也不会让人肝肠寸断了。他伸手朝琳琅招了招,说道:“过来吧,这么披头散发不好看相。” 琳琅细究着老爷话里的意思,这是要替她洗头吗?老爷替侍女洗头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听说过的好事,老爷真是纡尊降贵的好人呐。这么一想,琳琅紧促的心情又舒展开来。琳琅有股子聪明审慎劲儿,可碰上纪忘川就像信鸽突然迷了路不认方向了,她也是南北不分,摸不着老爷的思路,只能顺着杆儿爬,到哪儿算哪儿。 纪忘川汲了两大盆井水,摆好了杌子让琳琅坐稳,往水盆位置一手按下琳琅的头,温柔地掬起琳琅的长发放在水里慢慢涤,长发难免有打结的地方,他探出两只修长的手指插进打结处,一根根整理分开,动作揪细,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双武将的手。 琳琅吃吃地看着纪忘川在水中的倒影,老爷神色宁静,柔和如人间四月天,可她的心却风起云涌,琳琅的手指紧紧抓着膝盖,才不至于让自己软身下去。老爷这样的玉人儿,与她靠得这样近,动作举止再暧昧不过,就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还一心一意要把她嫁出去,这样真的好吗?琳琅都想捂着脸不看那勾人的倒影,自己毕竟是个姑娘家,可是此刻胸膛里有颗滚雷撞击,咚咚敲得这般没脸没皮,生怕被老爷听到,以为她是个猴急的小家子。 身子弓着,头往前倾,老爷的倒影在水里一览无遗。她想起三天前的夜里,她厚着脸皮求老爷抱抱她,结果老爷还没答应,她就主动上前抱住了老爷,这种害臊不知羞耻的行为,也亏得老爷人好才没把她打发走。估计就因为那一抱,老爷觉得她真是太不上路了,决定给她找个婆家好好拾掇拾掇。想及此,琳琅发现她不能轻举妄动了,再要轻薄了老爷,没准直接就送哪个乡野道观修仙得了。 纪忘川不知道琳琅心里做了这么大的一台戏,但武将出身,听力较之常人更敏锐,琳琅心如雷撞,他自然听在耳内。不知怎么的,这声音如此悦耳,倒让他很受用。他的动作愈发迟缓细致,拿起一块胰子在手里揉搓了会儿,沾满了胰子的双手在琳琅的发间揉捏,琳琅几乎与她的长发一般感同身受,身子骨像被老爷揉捏着,摇曳着,两眼一发懵,耳朵嗡嗡地蜂鸣,找不着北了。 纪忘川的手白璧无瑕,手掌上敷了层薄薄的茧子是长期习武所致,在琳琅看来,男人的手长了茧子才稳重。外表白嫩卖相好,内侧长了茧子握起来厚重有力,老爷的手更是怎么看怎么好,简直就是完美。 “老爷,您受累了,我自己来吧。”琳琅咬了下嘴唇,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面对现实。老爷再这么伺候下去,琳琅虽是不经过男情女爱的大姑娘,可到底也经不起心上人这般暧昧的揉搓,她就是团糯米粉,老爷就快把她搓圆了。这回要是再唐突了老爷,那可怎么收场。 她的内心戏够足,但纪忘川并不知道,他还落力搓着琳琅湿漉漉的长发,凑近在发间嗅了嗅。老爷的领口上泛着若有若无的伽南香,若不是靠的太近,闻不出那股游离的妙味儿。 纪忘川说道:“无妨,再换一盆冲干净就好。”弯腰久了毕竟脖颈子疼,琳琅想直起腰,被纪忘川一手按住了后背。“怎么了?弯腰太久脖子疼了吗?” 琳琅腹诽,老爷您可算看出来,不仅是脖子疼,肩膀疼,后背疼,心头跳疼了。 可老爷温柔的手按在她的后背上,后背好像被生生烧出了一个窟窿。琳琅忍着酸疼,直起腰,湿哒哒的头发黏在脸上,搭在衣服上,把身上的衣服都浸湿了,一遇水的上衣略显得有些通透,大太阳下一照,里头的偶粉色肚兜形就显出来了。 适才琳琅一直低头弯腰,纪忘川看不真切,这一抬头的脸色完全烧透了,火烧云似乎滚满整张脸。 纪忘川问道:“这是……发烧了?” 琳琅听起来老爷有种故意找茬的意味,从纪忘川手里拿过手巾包起头来擦,洗头还是自己动手麻利点,按老爷这种魅惑式洗法,她的血管都要爆炸了。纪忘川好似根本不明白琳琅的窘迫,又拿了块干的手巾把琳琅的头包裹起来,细细地擦,这种若有若无地调戏,让琳琅从脚底心开始酥麻上头。 正文 第六十一章藩篱困(一) 她心里干哭着,对她这么好做什么,临要送走了,还让她对老爷的执念越来越深,这忒不厚道! 纪忘川眼神瞟了过来,说道:“头发擦干了,就赶紧去换身衣裳,不然还得给你洗澡了。” “得,我这就去。”琳琅撒丫子就跑回屋,这么近的处下去,琳琅感觉对自己的心脏是个莫大的考验,没准儿,下一个瞬间就撂挑子不干了。 水井边的盆子、杌子已经置归拢了,纪忘川昂然立在东边的搭起的瓜棚架子边,盎然起伏的绿色优雅地过度着,若是在嘉树满庭芳里住到夏天,一定能吃上自家中的丝瓜、蒲瓜、葡萄之类的蔬果。 琳琅换了身浅紫色菱纹罗团花衫裙,绑着蔷薇花纹腰带,穿着绣花鞋,俏丽婉约地跨出房门。长发披散及腰之下,只是擦了擦,照旧湿漉漉地搭在后背上。 纪忘川自然地牵起琳琅的衣袖,午后的阳光掩在乌云后,他有些怅惘的情绪,只是淡淡的,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他的手指轻柔地勾起琳琅的发尾,垂垂绵绵的青丝若是梳起飞仙髻,白皙剔透的脸上若是点上花钿,敷上鹅黄,穿上石榴裙,稍加打扮一番一定会惊艳世人。即便是这样清汤挂面,也有一种出尘脱俗、不染尘埃之美。 他出神地望着琳琅,直到沉闷的乌云朝头顶上压迫下来,他才缓过神来。琳琅站在他身边,刚好够到他肩窝,这样怯弱地依偎着他身边,即便是负担他也愿意抗下一辈子。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沉沦在不可挽救的漩涡里,等到发觉时,已经无法抽身。 纪忘川清了清嗓子,摆出老爷谱,自己都觉得露怯,在琳琅跟前他哪里还算个老爷。“今儿个天气不好,你这湿漉漉的一身,不知要晾到何时才能干,怕是要作病。” “不碍事的。”琳琅扬唇一笑,“老爷,您今儿在这里用晚饭吗?若是用,那我去厨房煮些,到时候大灶里热气一蒸腾,头发自然就干了。” 纪忘川嗯了声,坐在天井的石桌旁,琳琅擦了擦手径直走进了厨房。 他看这一身倩影,再不是单纯的欣赏,欣赏里还夹着深深的愧疚。 月琳琅,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他还记得初见时,她人小鬼大,端着大小姐的架子指使着锦素姐给他吸毒血,结果锦素姐一通扭捏之下,大小姐不乐意了直接扑到他肩膀张开牙齿就上嘴。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嚣张得意地告诉他,她的名字叫做大小姐。 彼时,月海山庄大小姐,春风得意,呼风唤雨,却有一颗至纯至美的善良之心。如今,她自认低微,顺从地接受命运的转变,眉宇之间那股子嚣张的气焰已经消散在历史的长河里。纪忘川心疼得紧,那双透彻的妙目里藏着亦步亦趋的卑微。 他辜负了她十年,虽说绣衣司下达的任务他唯有执行一条路,可月海山庄破庄灭门一事,退一万步来说,与他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灞山灵蛇的毒是他破的,月家一门的血染在他手上。 他甚至记得那也血海之中,大小姐躲在月望山身后,那双扑棱着长睫毛的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她放声大哭,却被迫捂住嘴。 “老爷,老爷……”琳琅喊了他一声。“想什么那么出神呢?” “唔……” 他坐在石凳上,仰起头,正看上琳琅微动的红唇。她天生拥有润泽红云的唇色,唇瓣之间翘起微微的弧度,看上去就很柔软,很好亲。可排山倒海的记忆总让他措手不及,他不能靠近她,即便欲望钻破他的心,他也要竭尽全力控制下去。 琳琅一手提着双喜鹊的瘦长条酒壶,一手端着一叠新炒制的花生米。“老爷,您先喝点小酒,吃点花生米。我动作可利索了,一会儿工夫保管能开饭。” “真没见过你这么能吹嘘的……”纪忘川一瞬间紧口,下面的话不好说,他从不曾把她当过下人,可目前她的身份却摆在那里。 琳琅这会儿可聪明劲,看纪忘川的眼色就知道他说不下去,连忙夹枪带棍回敬。“是啊,这么能自我吹嘘的下人,难怪不招主子待见,要急吼吼地送出去。” 天上扯了层厚棉絮,越压越沉,乌蒙蒙地遮着老天爷的眼。纪忘川抬眼看了天色,再看琳琅长发照旧裹着湿气,蹙了下眉,说道:“洗头也不挑个大太阳的日子,这下子湿气散不开,怕是到了要等到半夜。” 琳琅笑得很甜,老爷埋怨的口吻,其实那是惦记着他,这么一想心里就舒坦了。“不妨事的,大不了点一盏油灯,打打络子解解乏,总归等头发干了再去睡。” 他取笑起来,说道:“你就这么喜欢打络子?” 琳琅想了下,呲达纪忘川道:“谈不上喜欢,可不是老爷让我每种图样,每个花色各来一条的嘛,琳琅不敢不遵从。老爷真是忘性大,没过上几天,就忘记了。” 这么一说起,确实说过这话,当时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琳琅确实当成了一件大事,她绣箩里五颜六色、款式别具的络子多得都可以开买卖了。 琳琅举目望天,忧心起来。“老爷,您说这天色,会不会下雨?” 他问道:“怎么说?” “这屋子里没有油伞,也没蓑衣,要是下起雨来,老爷要出门就不方便了。”琳琅吞了口唾沫,感觉自己接下来要说得话,真是给祖宗脸上抹黑,姑娘家能这么没脸没皮嘛!纪忘川饶有兴致的唔了声,等她继续开腔。“老爷是办大事的人呐,身子骨顶顶要紧,若是真下了暴雨,眼下满庭芳里没有遮蔽的雨具,老爷,您要不要留下来等雨停了再忙公务?” 纪忘川看了下天色,脸上现出一抹好看的神色,刹那即逝。“等下雨了再论吧。” 琳琅没明着劝纪忘川留宿,但是也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纪忘川那么水晶剔透的人,哪能听不出琳琅话中之意,不过是装傻充愣摆谱罢了。 正文 第六十二章藩篱困(二) 几个时辰前抓了人送去了无厌樊篱,此时应该是严刑拷打逼问其他人皮藏宝图的下落之际,可他却悠然自得地坐在天井里吃炒花生米,喝小酒,这一派恬然自得的生活乐趣,真让候在墙角上的项斯看得眼珠子都快震出来了。 纪忘川手中捏着一粒花生米,趁着琳琅扭头的空隙,花生米飞速弹在墙垣上,硬生生磕出个小窟窿。项斯自知主上这一招隔山打牛用得妙,打在墙上,实际上是用来提醒他,快滚。不然这花生米非嵌进他眼眶里不可。 琳琅的厨艺算不上好,但是付出真心的做菜,总能迎合有心人的脾胃,比如纪忘川就觉得琳琅随手炒制的花生米,色泽诱人,入口香脆,是绝佳的下酒菜。 纪忘川把琳琅拽下来,坐在他身边。“就这么陪我坐会儿,不说话也行。” 琳琅看了眼桌上简单的摆设,一碟和一壶。老爷真是个和煦的人,这么点配菜就够了。“老爷,这一碟花生米,一壶酒,就够了?” 他关照说道:“今儿,你好好歇歇,明早别睡懒觉早点起来。” 琳琅听话地点点头,遗憾地望了眼天井的一草一物,老爷怕是今晚仍旧有公务不能留下,嘱咐她好好休息应该是要带她一起走。“咱是要走了吗?” 他看琳琅无限留恋的眼神,自己又何尝不是,嘉树满庭芳,这寻常的小日子从前不敢想、不屑想,如今眼前对眼的人杵着,多希望这一辈子就这么静好安稳地流淌下去。“舍不得吗?” 琳琅心里空落落的,十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唯有在这一方净土上给了她家的感觉。每天数着十二个时辰的轮回,在家里等着心上人回来,即便生活单调,对她而言也是难得的幸福。“老爷,以后还能回来吗?” 纪忘川搭了搭琳琅的肩膀,有点安慰宽怀的意味。“有机会还是可以回来,我把这宅子买下了送你。”琳琅想推手拒绝,这外置宅子送她是什么意思,真让人想歪。纪忘川摊开琳琅的手,把一张房契放在她手里,然后捏合起琳琅的手。 琳琅张口结舌,老爷一回来除了纡尊降贵给她洗头,现在还置了外宅送她当女主人,这一下让她里外有些焦灼。她本就对老爷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在跟老爷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更是情根深种,念及自己当年也算是系出名门,不能丢了月家老祖宗的脸面,不然真是连自荐枕席的心都有了。 “老爷。”琳琅难得一脸凝重,好似要说一番非常紧要的话,那凝神蹙眉,正襟危坐的尊荣看得纪忘川都有些倒抽气。琳琅憋了一肚子话,本该寻个花前月下的浪漫场景,跟老爷推心置腹说说她的思慕,没准儿老爷趁着月色撩人就不拒绝她了。可目下心里堵得慌,好像菜场里待在的鸡鸭牲畜被人扼住了脖颈,横竖就是一刀放血,琳琅已经做好了慷慨就义的准备。老爷这回再不给准话,再拒绝她,她就收拾心思,一门心思听从老爷的吩咐安心嫁人。“我想……那个,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爱慕您,想给您做外室,我不要名分,您就偶尔来看看就行。你给个准话吧,成不成?” 这话从琳琅口中直隆通的倒了出来,意思再明白不过,她一个小丫头能这么直面自己的感情,让纪忘川心里暖洋洋的,甚至乐开了花。那些日子纠纠结结地看不清琳琅对他的感觉,如今琳琅撕开了心口给他看了个透彻,就等他一句准话。那琳琅那英勇赴义的样子,怕是他再退却一步,她就会彻底死心。 纪忘川想明白,果断拒绝。“不成。” 琳琅忍着“嗯”了声,道了句:“琳琅明白了。” 纪忘川就怕她那句“琳琅明白了”,她又明白什么了,明明什么都不清楚,就自以为是的收拾心情,准备要彻底关上心门了。 他还是害怕,依旧不舍,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他是绣衣司主上,一方面朝廷为了出兵膘国国库空虚,用奸计倒了月海山庄,鲸吞了月望山的巨额家财,另一方面月琳琅的生母林紫瑶身上纹着大江国龙脉藏宝图,那张活生生从琳琅生母肩膀后割下来的人皮至今所在绣衣司内。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哪里能拖得了干系!他能记起十年前与她有过的一段往事,保不齐月琳琅某天突然想起他是杀父仇人,到时候他们牵绊深了,恐怕琳琅舍不得杀他,反而抹脖子把自己了结了,向泉下的月家一族谢罪。 琳琅转身往厨房走,被老爷当头当面拒绝,虽说扫脸面,但也不是第一次了,脸皮厚得可以当城墙了。她手上伺候老爷用晚饭的事,还得做得周全。前脚想走,后头却被人牵住了袖子,那只修长嫩白又长着薄薄茧子的手,顺着袖口慢慢挪上来,直到找到了琳琅的手,十指相扣,掌心里迭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在感情的路上,两人都是生手,纪忘川虚长到了二十三,一直在防备谨慎中度过,对女色一向忌惮,没想到却折在了胸口挂着“勇”字的琳琅手上。 她低头看纪忘川,他目光清澈,白玉冠下,两侧组缨下垂系于颌下,清风拂过扬起的组缨磨蹭着他的玉白的脖颈。“明白了吗?” 琳琅这下摇了下头,她更糊涂了,老爷前头刚说过不成,现在又十指相扣牵着她的手,这到底是成还是不成?当她是小孩子,挨了打给颗糖吃! 纪忘川站起身,立定身形跟她说话。双手握住了琳琅的手,垂下头看着疼在心口上的大小姐。他很有谆谆诱导的意味。“老爷不置外宅子,这辈子要么不娶,要娶就只娶一个,安安心心过日子。” 琳琅很赞同纪忘川的观点,大江国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遇上个有品级有财势的娶得更多,非把宅子整得跟青楼似的,挂着一溜儿头牌。老爷能有这种情操,她很欣赏,并认为自己刚才的提议简直拉低了老爷的水平,给老爷清白光明的一生抹了黑。 正文 第六十三章痴情司(一) “老爷,您的话琳琅记下了,您是好人,有担当,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琳琅以后再不动什么瞎想法,给老爷抹黑了。” 明显琳琅的思路跟纪忘川的表态南辕北辙,她以为老爷只是细心劝慰,彻底断了她的念想而已,可纪忘川却用行动表明了,他想要许她一个情有独钟的未来。纪忘川情急之下,叫了声。“月琳琅。” 琳琅忙应道:“嗳,老爷,您吩咐。” 明明打好腹稿立定心思拒绝她,可是看她失望的神色,就恼恨自己如此瞻前顾后。“我心里有你,只是眼下不是好时机,不能许你未来。我不能让你等我,将来有太多的变数。”纪忘川一棱一棱地捋着琳琅的青丝长发,勾勾绕绕地缠在手上。“琳琅,你还小,现在心思不定,没准将来你看透了我的真面目,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 琳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闪着期待的神采。“老爷,恕琳琅愚钝,您的话琳琅听不真切,我如今就问老爷一句。”纪忘川不置可否,却欣然颔首。“老爷,您喜欢我吗?” 琳琅那双水晶般玲珑的眼眸子里散出探究的眼光,射到纪忘川的胸口上,顿觉红兮兮的一片,哪怕挖了心递给她看上一看又如何。 纪忘川审慎地颔首,那一声回复犹如磐石坚定。“喜欢。” 琳琅欣然笑颜,她终于明白在情爱的战场上,她不是龋龋独行,她大胆而热烈的爱原来是有回应的。碍于自己与老爷身份上的差别,她不作攀附的念想,只这一句喜欢她也足矣。“老爷,有您这句话,琳琅这辈子值了。” 两人把话说开了,心态上除去了不安的猜测,顺其自然地贴近在一起。纪忘川点着琳琅的鼻子,笑道:“你这辈子的心愿就这么简单呐。” 谈笑间,双眸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琳琅说道:“我这人没什么福气,只能小心安分地呵护着。” 纪忘川握着琳琅的手,见她眼眶子里快要溢满的泪珠,情不自禁地吻上了她的脸颊。上一回纪忘川忘情地吻过琳琅的眼睛,琳琅当时心里震惊,这一回,期待感占了上乘,不仅没有震惊,反而心里喜滋滋的,抽抽搭搭地忍住了眼泪,嘴角笑开了蔷薇。 他记得上一回琳琅生涩的反应,这一次益发小心不敢唐突。只是琳琅的眼泪总能让他揪心憔悴,想不出别的安慰法子,只能含在嘴里,替她分担心里的酸楚。不想这一次,琳琅非但不抗拒,反而仰起脸,闭上眼,抿了抿微翘的双唇,好像在暗示他可以亲吻其他的领地。 绣衣司主上,暗杀擒凶纵观生死。怀化大将军,朝堂上来往游刃有余。胭脂巷子没少去,只是花魁姑娘们一个都不给近身,他去那种地方,一为社交,二为掩人耳目。如今嗟叹,到底不经磨练,许多手法动作上青涩不足。 他的唇形很好看,男人长着厚薄均匀的嘴唇,唇色精美,比女子上了口脂更自然红润。那嘴唇轻轻吻过琳琅的眉间,琳琅顿觉一阵酥麻,纪忘川感受到琳琅手心又浪叠出一阵虚汗。那是完完整整属于他的琳琅,她的心和身体都只愿意奉献给他一个人。 他想心无旁骛地亲吻琳琅,可太多执念困扰着他,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劝喻他,冷静下来,此时的亲密无间,只会换来无穷无尽的后患。他给不起琳琅一个无忧无虑的未来,便不要染指她,给她一条全身而退的路走。 可琳琅实在太香甜了,已经下了口,还怎么收得回去。 “老爷……”她喃喃的低语,拖长的腔调几乎要捏碎纪忘川可笑的防线,就这一声轻唤,能摧毁他紧密防守起来的理智。“琳琅喜欢老爷,最喜欢了。” 纪忘川无以为报,嘴上又显得笨拙,只好更卖力地亲吻着琳琅的眉心、眼睛、鼻翼,一直缠缠绵绵拖延到嘴唇处。虽说是个情场新手,毕竟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脑子清明灵活,只是笨重地贴在琳琅嘴唇上,完全不能满足他此刻奔腾的心绪,接下来该走哪一步,他几乎是无师自通,舌尖温柔地撬开琳琅的檀口,然后开城掠地而入。 琳琅第一次遭逢此种经历,血色上涌到脸上,羞涩却不讨厌,老爷做的任何事都让她欢喜。老爷很聪明,知道如何挑逗她的情绪,灵动的软舌滑过她的糯米银牙,慢慢探路,继而吸吮着彼此的温度,那么痴缠,好似难以分割。 纪忘川悄悄睁开眼,却见她闭着眼,任由他摸索升华着技巧,心里更添了自信与喜气。她爱他,纵他,所以,甘愿把一切都奉献给自己,她多么干净,多么美丽。 他柔柔地问,可是丝毫不欲双唇分离太久,哪怕一瞬间的空隙都怕被空气占据。“琳琅,老爷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呀?” 琳琅想回答,可是嘴巴却被老爷堵上了,只能微笑着摇了摇头。 彼此的热情涌动着体内纠结的情绪,纪忘川有些手足无措,欲望慢慢腾起在心头,一只手揽着琳琅纤弱的腰身,另一手不知所措。 思忖了好一会儿,手掌上燃烧着热辣辣的欲火,撕开她的交领覆盖在珍珠般剔透的肩头上,稚嫩的肩膀只够他一手掌握,微微摩挲,引来了琳琅一身颤抖的疙瘩。她如此纯洁透明,勇敢地迎合着他的情欲。 “琳琅。”纪忘川勉力自持,他体内游走着闹乱的血气,一直风平浪静的小老爷不安分的充血上头。他不敢再跟琳琅继续缠绕下去,这一绕怕是回不了头。 “老爷。” 纪忘川最怕听到琳琅软糯糯的叫他,此时的琳琅更像是水做的玉人儿,纯净透彻的双眸染上了情惑的魅力,她是一个等着他开启芬芳的少女,等着他为她挽起青丝,成为他纪忘川的女人。 他多想拥有她,一瞬都不分离,可是家仇摆在他面前,在琳琅糊里糊涂的时候占有了她,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悔恨。这一刻,她是情愿的,难保下一刻,她会痛不欲生。 正文 第六十四章痴情司(二) 纪忘川嗅了嗅空气里夹杂而来的焦味,说道:“闻到了吗?是什么味道?” 琳琅涨红的脸更涂了两抹红笔,羞道:“哎呀,大灶里煮饭呢,糊了吧。” 她连忙脱开老爷的怀抱,整了整衣衫往厨房里跑,口中还埋怨道:“琳琅真笨,连饭都煮糊了,老爷可别恼。” 他哪里还有吃饭的胃口,满脑子的歹念都是吃她。可残留的一丝理智让他不能轻举妄动,若有一天彼此心无芥蒂,他要明媒正娶才能一辈子拥有她。 急哧哧的一通缠绵,毫无预兆,情之所至发生了,回忆起来还是心跳如雷,不止琳琅一人站在厨房里用脚在地上画着圈儿不敢出门,纪忘川也难掩羞怯。他一个老大爷们,二十多年来初涉情爱,很生涩,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很想问一问琳琅,他吻得好不好?她喜不喜欢被他这样吻着?可是这样问题不成体统,怎么能问出口! 纪忘川压抑着雷暴一般的情绪,试图舒畅地呼吸了几口,落落大方地坐下。手边只有一壶水酒,一碟花生米,他提起酒壶就斟了杯酒,想想不妥,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欲望,再经过酒气一折腾,怕是又要腾绕起来。 恰逢此时,琳琅端上来一碗茶,纪忘川释然地抬眼一笑,她羞赧地报以微笑,大抵彼此之间都觉得刚才那场欲火来得有些突然,现在回过味来发觉有些尴尬。 “老爷,您品品茶吧,静心品茶,没准能悟道。俗话说,清风生两腋,飘然几欲仙。”琳琅装出端肃的语气,一脸的忠心事主的模样,再不是适才妖媚惑主的小妖精。 纪忘川两指捏起瓷茶盖放在石桌上,茶碗中漂浮着柔静的绿云,青绿的茶色,氤氲的蒸汽让茶香飘洒,仿佛一杯茶盛满了春天的气息。他趁热细细品了口,方华之液,畅然舒心,滋味醇鲜。他笑道:“碧螺春。” 琳琅微笑着赞美道:“老爷,真厉害,一品就品出来了。” 他只是笑,心想这小妮子是故意来迎合她的,就算他喝不出来,也认得出这茶叶。不可否认,自琳琅入了将军府,入了他的心之后,他的确对品茗生出了三分兴致来。若是早些月份,他哪里能认得碧螺春是绿的,还是黑的,是长条的,还是螺旋的。“你这饭还做不做了?” “要委屈老爷您今儿个吃素呢。”琳琅嘟嘟囔囔道,“可不能怪我厨艺不好,不能掌大勺。老爷您不准琳琅出门,这满庭芳里只有些青瓜、生菜、鸡蛋、豆腐、番茄的,连给老爷炖只肘子都不能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呐。” “有什么吃什么,老爷不挑嘴。”纪忘川和善地看她,脸色照旧是红扑扑的,一点都没有隐退的意思。这样挺好,天然的胭脂色,除却清纯,还有娇媚。 琳琅把丑话说在前头做了一通铺排,然后端着菜铺了一桌子,小葱拌豆腐、番茄鸡蛋、酸辣拍青瓜、蒜泥生菜,满眼青青绿绿、红红黄黄的色泽,真有点置身百花园的况味,红花绿叶般配地扎满石桌子,琳琅是用花匠的眼光在认真做厨子。 纪忘川把想吃琳琅的欲望化为了吃饭的胃口,琳琅眯着眼看老爷捧场地吃了许多菜,还添了两碗饭,真心实意地满足这样的相处模式,这大概就有点居家过小日子的味道。 老天爷给了脸面,云开雾散,只是夕阳余晖早已落幕,可漫天的星辰眨眼就缀满整片天幕。 琳琅收拾碗筷进了厨房,纪忘川从房里搬出了两张躺椅,用手巾拍了拍干净。琳琅一出门就看到老爷长身躺在一张藤编的躺椅上,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躺椅,诱惑地眨了下眼睛。“过来,一起看看星星。” “嗯。”琳琅不虞有他,乖乖地躺在纪忘川身边,两张躺椅并排放着至多不过五指的距离。“老爷,下午起乌云沉绵,怎么这会儿云散出星星了。” 纪忘川调笑道:“大概老天爷想咱们能一起看星星吧,要是下雨就不妙了,两个人只能在房里大眼看小眼,那可怎么办呢?” 初初见老爷时不可一世的桀骜和出尘绝伦的脱俗哪儿去了?现在总有股子痞痞的占便宜的腔调,随意说两句,都扰得琳琅面红耳赤。 晓风拂面,星辰闪烁,再也没有比今夜更柔美的风光了,即便人生只停留在今夜,对纪忘川而言,也是一种圆满。他可以没有负担地拥着这个瑰丽色的美梦,度过不知何时终结的下半生。 这一夜无月,却有疏疏朗朗的繁星,好似东海夜明珠被敲碎了一地,被人随手一扬,缀在漆黑的天空上,成为了天上的星。 琳琅望着天空有些出神,纪忘川看她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那美丽可掬的侧脸,是夜色里最好的鲜活色彩。琳琅絮絮低语,情人之间总有些温软的语调,是对着旁人说不出来的声音。“小时候怕黑,夜里入睡吵着要点灯,爹爹又怕点了灯睡容易走水,所以就想了个办法,买了许多东海夜明珠回来。在床榻的帐子里挂满了夜明珠,只要一入夜吹熄了蜡烛,整个人如同睡在了夜空里,伸手就可以摸到璀璨的星辰。” 纪忘川的心里惘惘的,她的过去越是美好,他的罪孽越是深沉,是他一手摧毁了琳琅养尊处优的旧日。他没有搭话,只是侧着脸看她,而她恰好扭过头与他对视,四目相视,恍如迸发出无数的电光火石,彼此按捺着,纪忘川终究是忍不住探了一只手拢在琳琅的长发上。“头发干了,可以睡了,明儿还要早起呢,可别贪凉了。” “老爷,再过一会儿吧,我还不困呢。”琳琅说完,困意就缠缠绵绵地侵袭上眼皮。老爷出门了两日,她整宿整宿地呆坐在房里,生怕错过了老爷回来的时辰。难得与老爷相处,今日傍晚又把话都说开了,心里敞亮又喜悦,哪里舍得就这样与老爷分别。 正文 第六十五章一步遥(一) 纪忘川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不作勉强,只是彼此之间闲闲说了几句。琳琅终于体力不支,被瞌睡虫完全击倒。 指尖轻轻地拂过琳琅的侧脸,把和风吹拂起的碎发捋了捋整齐。卷翘上扬的睫毛乌黑成密实的黑线,挺挺的鼻子让人想咬上一口尝一尝味道,那檀口微开,喘着悠然如昙花的气息,她总是那么触动人心。 他抱起轻盈的她,就像抱起一只停在花丛中的蝴蝶,手上没有沉重的分量,可这份重量却压在了心上,多想就此扛起不再放下。 动作迟迟地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褥,怅惘地望了稍许工夫。他总是舍不得离开那专注的视线,可尚有绣衣司的公务在等他处理。 星辰寥落入了黑幕中,已是后半夜。 无厌藩篱在益州南郊一处荒地,建在隐蔽的地下,被关押在无厌藩篱的囚犯整日都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纪忘川穿一身暗色缂丝牡丹花窄袖圆领袍衫,蹀躞带上挂一排精致的七事,坐在玫瑰大椅上,紫檀木浮雕案台上呈放着审案的笔录,一目了然的空白,甚至连抓来的这个女人的名字都未知。 他语气不善,说道:“绣衣使长本事了,这么个女人关了四五个时辰了,一点消息都套不出来!” 底下的人栗栗然站着,垂首不敢抽大气。纪忘川不好相与,表面上阴沉冷漠,说话都不吼大声,但是行事作风雷利狠辣,对于办事不利者的处置,并不亚于处置死囚,扒皮刮骨,都是等闲小事。 项斯硬着头皮,双手向前一拱。“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上责罚。” 纪忘川冷漠起身,唇角无奈一抿,只见暗色袍角一转,人已经径直走向无厌藩篱深处。项斯连忙跟上前去,其他三名绣衣使识相地守在原地。主上不让跟着,自然不要堵在他眼皮底下让人不待见。 在无厌藩篱熬了四五个时辰,纪忘川嘱咐过项斯不必上刑,但只是在这黑天瞎地的地牢里呆着,嗅着漫涌上身的死亡气息,也能让人感到地狱就在身边,随便踏上一步,就会跌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女人坐在大棚草堆上,仪态照旧是妥妥的,只是神色不佳。纪忘川极少亲自审问,这十八张人皮藏宝图他寻觅了许久,却在近来发现琳琅与这宗任务有关,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 琳琅的娘亲林紫瑶身上就纹着一块,那么眼前这个异国美人与林紫瑶必定相熟,这十八个女人之间一定有一种非常密切的联系。 无厌藩篱中流动的空气都夹着腐朽衰败的况味,纪忘川只觉喉咙有些干涩。他无声地清了口嗓子,抛下了一句。“什么都不肯说吗?” 美人动了动起了死皮的嘴唇,说道:“这些年,你屠杀了我们这么多姐妹,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在这里,总脱不开一死。” 纪忘川一哂,火光照射下,异国美人的眼下有暗暗的青影,可是她的眼眸子依然明彩照人,这是一双天生的好眸子,那鲜黄色的亮彩,在人群中那么扎眼。 “我常常在想,这些年,你们分布在大江国各州各县,明明有许多地方可以逃散,为什么总要留在大江国境内,直到最近我突然想通了。”纪忘川说话间特别留意美人的神态,他总是这样观察入微,细枝末节的变化都能被他窥测到情绪中的真伪。美人眉峰萎顿,极快之间又舒展开。“你有双明黄色的眸子,这不是中原人的眸色,那些被割下人皮的女子和你一样,都是这种眸色。大江国虽然地大开阔,中原大陆上各国经商贸易交往走动繁密,但是,要找年龄在三十至四十之间,眼眸色泽光鲜明黄的女子,虽然有些难度,却不是天方夜谭。绣衣司地毯式搜寻你们,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一点,你们心里应该清楚。可你们却一直逗留在国境内,唯有两个可能,你们在找人,抑或在寻找某样东西。但我猜,多半你们在找一个人吧。” 美人笑了,露齿朗笑,毕竟迟暮,眼尾露出了鱼尾纹。“尉迟云霆一手栽培下的绣衣司果然了得,暗杀重臣、搜罗消息,的确江湖中无人能出其右。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查查我们在找谁?为什么要找那个人?那个人跟大江国龙脉有什么关系?恐怕,你绣衣司查出真相之时,便是尉迟云霆端掉你绣衣司之日!” 纪忘川目色如灰,口气不善,怒斥道:“荒唐!口无遮拦,肆意叫嚷圣主名讳,张嘴!” 项斯领命上前,刮掌如烈风,啪啪打出躁动的声响。 敢堂而皇之叫嚣当朝崇圣帝名讳之人,必定与崇圣帝有过密切的联系,也许那些异国的女子都曾经来自大江国的后庭。想及此,纪忘川为这大胆的猜测稍一心震。寻寻觅觅多年,照着这女子的口供,要查出真相,也许会牵动国之根本。国本不固,谈何龙脉! “什么崇圣帝?”女人冷笑,嘴角已流出血痕。“不过是个弑父夺权的卑鄙小人!” 纪忘川走上仕途,不过是纪青岚的铺排,加入绣衣司更是无心之举,多少人在背地里骂崇圣帝昏庸无道,根本无关他的痛痒。他不过是顶着官职的头衔,在其位谋其职罢了。他冷静下来,问道:“你们在找谁?” “哈哈哈……”纪忘川一扬手,项斯得令退至一边。女人嘶吼道:“找天下归心之人。” 他心底一沉,天下归心之人,必定是君主。这群女人妄图以一己之力倾覆大江国,何等狼子野心,可是,她们不过是些女子,到底凭什么让她们有如此底气?她们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满口胡言乱语,邹明,余下交由你处置。”纪忘川厌烦地转头就走,该问的都问了,其他再不会有更多的消息了。另一位绣衣使邹明侯在地牢外,听见主上喊他,立刻闪身进了牢房。邹明是无厌藩篱里一把用刑的利刀,他割人皮肉的功夫最好,一整张人皮卸下来,不沾血污,不会有褶皱,摊在桌子上是一样的齐平。 正文 第六十六章一步遥(二) 纪忘川用丝绢帕子掖了掖鼻子,嫌弃地踏出牢狱。他是个精致的男人,这腐朽的气息与他格格不入,若不知道他背后的身份,真以为他是有着天潢贵胄般的优雅,玉雕成的俊人。 他走在前面,项斯跟在身后,他头也不回地吩咐下去。“替我查一件二十多年前的旧闻,二十多年前崇高祖到底是怎么薨的?薨在哪个妃子的床帏内?妃子如今在何处?” 项斯拱手侯在他背脊后。“二十多年前宫廷秘闻,史书中记得不尽不实,要查恐怕有些难度?” 他冷笑道:“没有难度的事,养你们作甚?” 他不爱管闲事,也不爱翻找角落旮旯里陈年八股的秘闻。但是当他笃定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一定要做的漂亮,像他一样漂亮。林紫瑶的人皮至今挂在他位于长安城绣衣司的无厌藩篱内,可林紫瑶的女儿月琳琅却挂在了他的心上。他要月琳琅一生相托,就必须尽早解决那十八张人皮之事。 绣衣司直属于皇权,只要向崇圣帝一人交代,故而一旦完成了寻找龙脉藏宝图的任务,他就向崇圣帝请辞。 翌日,纪忘川骑乘千里良驹从益州出发,赶赴沿海抗倭重地。副将莫连累日来的书信,战事吃紧,此次倭寇聚集于江浙一带,并有大江国内巨商富贾与之勾结,故而倭寇与豪民为市,在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沿海大肆烧杀掳劫掠,肆行劫掠。沿海一带民众被杀者达数十万人,严重破坏了大江国数年奠基而来的太平盛世,影响了大江国和平的通商环境,兹事体大,若不尽快赶赴战地控制战局,恐怕朝堂上言官口诛笔伐怀化大将军失责失职之罪在所难免。 战局多变,纪忘川一刻都不能耽搁,只能把护送琳琅的任务托付给项斯。项斯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知晓他与琳琅关系的人。 行行复行行,琳琅在平头马车里颠簸了十日,呕得肠子都要搅在一起了。项斯知道琳琅的来龙去脉,明明是大小姐的一副身子骨,硬逼着自己昂起脖子耐摔打,难受得抵在车厢内咬紧牙关,也不让项斯停下马车来歇一歇。 项斯嘘停了马车,叩了声车门,琳琅推开门,探出半张青青白白的脸,眉心笼着虚汗,我见犹怜。“将军,出什么事了吗?” 琳琅和善客气,逢人都往高了称呼,项斯却应不下这个称呼。“琳琅姑娘,可不能这么称呼,项斯受不起。姑娘可以叫在下的名讳,或者姑娘不拘,叫在下一声项大哥亦可。” 琳琅问道:“项大哥,这半道上停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项斯奉命送琳琅去浙江,为了节约时间白天夜里都是马不停蹄,连他一个行伍出身的大老爷们都体力亏空,何况弱质芊芊的女流之辈。一来也怕护送不利,到时候送去个病秧子被主上斥责,二来琳琅善良温婉,寻常男子都不愿见这样一位好姑娘受累。“琳琅姑娘,是不是连日赶路太辛苦,看你脸色不佳。” “不妨的,项大哥。”琳琅以手巾捂了捂口,清嗓子后说道,“只要早日见到老爷,琳琅身子底子好着呢。” 项斯也不执着,姑娘都挺着,且这执拗的口气,生动的眉眼,冷心如铁的主上会拜倒在她的裙下,想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农历四月芳菲尽,越是往南下,江南春色逐渐往后退去,东升西斜的日色拉得越来越长,转眼临到了农历五月。 项斯护送琳琅南下,沿途会收到飞鸽传书,大抵都是战局状况,信中极少问及琳琅,但是在项斯看来,素来主上只会发号施令,吩咐他该做什么,从不会像如今这样告诉他抗倭战况。唯一的可能性是,纪忘川故意写信告诉项斯战局动向,让他时刻规避风险的地区,继而能够把琳琅安全的送去他身边。这般缜密的思维,又不愿落得儿女情长的扭捏,这点高瞻远瞩的小心思看得项斯忍俊不禁。 怀化大将军到达沿海城池,一呼百应。沿海百姓对倭寇抢掠劫杀恨之入骨,纷纷响应籍民为兵政策,短短半个月就募集征兵八万人之众,他治军有方,亲自训练精锐之师,严格军队教育,教以击刺法,长短兵选用。众将士杀贼保民,怀化大将军所经之处,受到万民爱戴。 随后倭寇来袭,怀化大将军主动迎战出击,在龙山大败倭寇。继续挥军扫除余孽,在台州沿海迎头痛击企图逃跑的匪患,进而扫平浙东。 整整两旬的时间,怀化大将军居功至伟,创造大江国抗倭历史上不可复制的神话。 项斯护送琳琅走江南道,一路直达杭州,再继续南下,经过越州、台州,继而到达福州境内。 整个月长途跋涉,马车踏进福州城门时,琳琅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分别了一个月,却比过去十年枯槁的岁月都要难熬。 福州城因怀化大将军镇守,城内井然有序,来往行商走贾之人虽不多,但是在动乱的局势中,把握好比开金矿发得快。 要在军营行走必须是男子身份,索性琳琅对女扮男装已经颇有心得,一身深蓝色云气纹深衣,藏蓝暗花腰封,如清波兰翠,不染风尘的悠然少年郎。 沿海倭寇动乱,明面上的沿海贸易处于停滞状态,故而怀化大将军临时办公府衙设在福州市舶司。项斯把琳琅送至市舶司衙门附近,嘱咐了琳琅几句,把临行前纪忘川的将军令递给琳琅。项斯是绣衣使只能存活于暗处,琳琅不知道项斯的真实身份,幸好,她没有刨根究底的个性,旁人不愿说,她也不上心问。 进福州城已经是红霞隐没的傍晚,福州市舶司衙门位于通商的口岸,进城门一直向东,沿途穿街走巷耗费了不少时间,等到琳琅收拾妥当立在衙门口时,已是漏夜更深,繁星满天。 项斯目送琳琅走向市舶司衙门,从袖口中拿出将军令递给门房驻军过目后,一看是怀化大将军的通行令牌,立刻伸出一臂向前为琳琅领路。 正文 第六十七章和风暖(一) 驻军循例都为问一问来人的出处,因琳琅手执着纪忘川的通行令,应该是与将军关系匪浅之人,故而问得态度比较亲和。“这位公子是?” 琳琅装出男子强调,双手一拱。“小人是怀化大将军府上的副总管,府上老夫人担心将军一人在外难免疏于照顾,故而让小人来照看大将军起居饮食,以策万全。” 领路的军士一脸虔诚,说道:“老夫人有心,大将军夙兴夜寐,操持军务,确实劳心劳力,属下心中记挂担忧大将军身体,却碍于身份低鄙见到也不好劝慰。” 琳琅跟着前头带路的军士,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重,但心跳早已塞到喉咙口了,勉强咽了口唾沫,掩饰自己此刻无以复加的激动心情。 军士把琳琅领到市舶司正中同华堂门口,堂内灯火如昼,按这军士的描述,纪忘川布军打仗每每通宵达旦,有时三餐不继,废寝忘食,根本无暇顾及身体。听及此,琳琅觉得心疼,但大江国沿海有此种挥斥八极的大将军镇守,更觉安全感。 橘黄色微凹黄檀大桌上布置着东南沿海的海战图,在图上分割出大陆和海洋,上面摆放着一艘艘小型的海战船,纪忘川长身玉立在海战图前一脸冷凝。他总是一副冷漠的心肠,旁人的生死牵动不起他一丝的悲悯,可一旦换上一身威风凛凛的明光铠甲,他立刻是怀化大将军的身份,那么肩负的责任会让他不容许任何异族势力妨害到大江国的统一天下。 琳琅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心心念念的老爷那如诗如画的面容,一整个月不见了,老爷清瘦了些许,肤白如玉的脸庞照旧明艳动人,只是眼下隐隐泛着些青光,明光甲在身,光芒万丈,烧得她心滚烫。 老爷在潜心布战,她岂能打扰半分,静默地欣赏着老爷的玉容。只是肚子有点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下,琳琅连忙按下肚子。 他抬起头,扬起晚春情暖的笑容,勾魂夺魄。“看了这么久,看出花来了吗?” 琳琅正想曲膝蹲个安,突然意识到此时在军营一身男装,赶紧双手抱拳一拱。“老爷,您真好看。” “打扮得女里女气的,尤其那声音……”他嫌弃的蹙了蹙眉,招手让琳琅走近看,琳琅当自己惹得老爷不悦,低眉顺眼怯怯过去,谁知老爷一手揽住琳琅的腰身往怀里带,低头用鼻子蹭了蹭琳琅的脸颊,轻佻邪笑。“听得老爷真欢喜。” 琳琅当即脸颊扑上红色,咬了下嘴角,暧昧说道:“老爷,您为老不尊。” “咱们多久没见了?”双臂紧紧环绕着琳琅,把琳琅的头埋在自己的肩窝里。“整整一个月了。有没有想我?” 琳琅轻轻颔首,应了声。整整一个月,思之若狂。整日整夜的赶路,就是为了早日见上老爷一面,哪怕只是遥遥望上一眼,确定老爷安然无恙,便可以把心收回肚子去了。没想到,久别后的重逢,纪忘川便是这副忘情的模样,分别是考验感情最好的方式。 他整夜的排兵布局,就是为了让脑子充满军务国事,唯有此才能不让思念侵袭他的五脏六腑。只要合上眼,满脑子都是琳琅巧笑盼兮,美目倩兮的样子,垂泪也好,欢笑也罢,样样都好看。 有些事,发生过第一次,第二次便会顺其自然找到门径。他低头找寻着琳琅香甜的樱唇,那红润的色泽天生就是用来亲吻的。琳琅顺从着、迎合着,相爱的人便是密不可分地相拥纠缠在一起。 幸好琳琅还保持着一丝清明,她双手抱着纪忘川的腰,把头朝下一低,躲过了他的索吻,纪忘川讪讪一笑,意识到良久以来树立起的不近女色、清高玉质的形象在琳琅面前早就土崩瓦解。这种天崩地裂的改变,甚至连一瞬间的喘息都没有,就这么自然的变成了一个依赖她、想要霸占她的男人。 “老爷。”琳琅嘟囔了下嘴,“这里是您处理军务的地方。” 纪忘川掬起琳琅的脸,忍不住朝嘴上又嘬了口,不以为然笑道:“外面还驻扎着军队。” 琳琅点点头,说道:“我是您府上的副总管,奉了老夫人的命,来照顾您饮食起居。” 纪忘川赞赏一笑。“真聪明,想出这么个由头。” 琳琅睁大眼看着老爷,他只让项斯送她去福州,却从未交付过其他嘱托。“老爷,您让项大哥送我过来,就没想过以什么名目让我随军吗?” “怀化大将军令会把你带到我身边,以什么名目根本不重要。”纪忘川又深情款款地看着琳琅,鎏金九曲仙鹤灯上点着九盏蜡烛,把依人照得柔软如摇曳的烛光。 纪忘川恨不得把琳琅时时刻刻揽在怀里,可琳琅刚才的话让他咂了咂味道。“你刚才叫项斯什么?” 琳琅不以为然,答道:“项大哥。” 纪忘川问:“吃饭了吗?” 琳琅狐疑地摇头,道:“没呢。” 老爷变脸的速度素来是极快的,比炎夏六月的天色更捉摸不定。“唔,罚你不准吃饭。” 琳琅侧脸望了望,赔笑道:“为什么?” 纪忘川敛容绕回风车木官帽椅上,从书案上摆放的毛药乌木笔筒里取出一支金漆狼毫。“等你自己反省出问题了,再来回复。” 把琳琅托付给项斯实在是无奈之举,一整月不见面简直折磨坏了他的五脏六腑。只是琳琅与他的关系是栓在他心里的秘密,也是攻击他的软肋,除了信任项斯,他找不到另一个可以托付之人。但是让琳琅与项斯孤男寡女相处一个月,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琳琅天资聪颖,只是遇上纪忘川后不敢揣度他的心思,故而显得有些木讷。这见面后态度转折琳琅却看穿了事态,问题应该出在那一句“项大哥”上,老爷面上冷静,怕是肚子里回顾起来吃味了。 她就着纤柔的光线,打量老爷美如天神的侧脸。“老爷,您饿吗?” 纪忘川沉肃回道:“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外头的军士说,老爷累日来废寝忘食,食之无味,琳琅瞧着真是瘦了。”琳琅堆砌出弯弯的笑眉。 正文 第六十八章和风暖(二) 纪忘川看琳琅毫无悔改之意,索性就坐在官帽椅上批阅起公文来。金漆狼毫在徽山砚台上一滚,吃了饱满的墨汁,在军机公文上勾勾画画。琳琅见老爷那故作镇定的模样有些窃喜,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吃味,真不是怀化大将军该有的风度。但是不知怎的,琳琅觉得这样的老爷很亲切,很可爱,好似脱去了拒人千里的外衣,一下子落在她手掌心里。 她亦步亦趋,慢慢移动到纪忘川身后,双手虚拢成拳,轻轻地敲在他僵硬的肩膀上,揉搓适度,笃笃轻敲起的声响,充满了温情的蜜意。“老爷,见到我,您不开心吗?” 本就是憋着一口气,被琳琅一段轻柔的按摩下来,骨头都快被她折断了,他哪里能生气,怜惜还来不及。“一路上,项斯照顾可好?” 琳琅遗憾道:“项大哥谨遵老爷的吩咐,照顾琳琅十分妥帖。只是沿途一直赶路,两人生疏,没什么话讲,直到把我送至市舶司衙门后,项大哥就走了,我都没有什么机会跟项大哥道谢。” 纪忘川恍然唔了声,琳琅把话说得漂亮,既褒奖了项斯出色完成任务的能力,对他们二人之间一整月的相处避了嫌。他有些懊恼,什么时候生出这些弯弯绕绕的小鸡肚肠。 他哂笑一扬,戳着她的干瘪的小腹,说道:“快去祭祭你的五脏庙吧。我已经命人在后院收拾了雅集轩,你就住在那里吧。” 琳琅眉开眼笑,心里甜甜的,转念一想,这样的安排有欠妥当。“老爷,我只是您府上副总管的身份,住在雅集轩是不是有点那个啊?” “哪个?” 琳琅从顾全大局的角度考虑了下,说道:“老爷,您随意安排个边角上的庑房即可,不必特意给琳琅置备。” 他倒是端着一派正经的面色,口吻如常。“你不是打着府上副总管的名头来照顾老爷饮食起居的嘛,要不跟老爷住在一起,怎么日夜贴身照顾?” 琳琅眼眸闪了闪,她一直对老爷心存觊觎,住一起怕是会难以自持,万一轻薄了老爷,老爷变脸的速度比变天还要快。“住一起呐?” 纪忘川搁下笔,饶有兴致地抬眼看琳琅。“府衙上全是男人,你不愿意跟我住一起,那你要跟谁一起?” 琳琅笑嘻嘻地应承下来。“哎呀,跟老爷您住一起,倍儿有面子,琳琅真是求之不得。府衙上那些军士若是看到我是老爷跟前的红人,指不定会怎么巴结我呢。” 纪忘川跟她调笑了几句,到底军务如山,压在肩膀上是沉甸甸的分量,勒得人片刻不能分心。情浓切切,灯火摇曳,奈何时机不对,一连打了二十天的海战,好不容易休战了两日,他必须重新排兵布阵,绝不坐以待毙,必须迎头痛击,彻底让倭寇夷陨在东南海底。 眼下琳琅既然已经在他身边,那他唯有尽快解决好倭患,儿女情长尚有时机。“莫连在门外庑房,你去找他,让他带你去。” “老爷,夜已深了,您不去雅集轩休息吗?” “不必等我了,吃点东西,早点睡吧。”眼见琳琅芊芊背影向门外走了几步,到底心里有些放不下,又交代了句。“等忙过这阵子,我带你去码头上开开眼界。” “开眼界?嗯!”琳琅满口应下,一直跟灯杆似的戳着老爷的眼眶子惹老爷分神,她有点内疚,脚步又加快了频率。 琳琅一走,纪忘川一手抵在书案上撑着头,累卵之危让他疲累异常。之前他让项斯查过一桩宫廷秘闻。二十三年前,崇圣帝十八岁继位,当时崇高祖因专宠妖妃,荒废朝政,一代明君,最后却死在后宫床帏之内,一时满朝哗然,幸而崇高祖留下两位皇子三位公主,崇高祖没有留下传位诏书,而尉迟云霆是嫡长子的身份,顺其自然地继承了皇位。 对于这桩旧闻,他总感到隐隐的不安。人皮藏宝图如今又添了一张,那个咬牙切齿辱骂崇圣帝的女人自然逃不开邹明剥皮拆骨的妙手,还有一张他一直疑心仍然藏在陆白羽手上。于是,一直派了绣衣使监视长安城的陆府,从绣衣使密报得知,陆白羽与王世敬走动频密,近来益发染上了五石散之瘾,荒淫奢靡,更是留恋笙歌,放浪形骸。但是陆彦生常年在外行商,陈其玫将陆白羽染毒这个消息捂得严严实实,趁着陆白羽神志忽而清醒忽而混乱之际,已经向尚书令千金纳彩,尚书令见陆白羽一表人才,陆府富可敌国,陆白羽外祖又是朝廷一品宰相,岂有不挽留宴席的道理。既然李尚书令留了宴席,就代表这桩婚事第一道门槛算是进了。 太阳穴热得发胀,纪忘川替自己揉了揉,若是行军打仗,哪怕生死相搏,那是肩上卸不下的军务,他义无反顾。可如今,以他凡事都愿意撇得干干净净的个性,又不得不背负上关于琳琅的未来。他担心琳琅回到长安城,看到曾经风流年少、如玉光洁的陆白羽,已经变成了猥琐公子,迎娶了新妇,不知心里又作何感受。 一旦冷静下来,他总是忘不掉十年前骄傲嚣张又心地善良的大小姐,那么娇小的身躯,颐指气使地使唤着婢女,琳琅那些呼奴引婢的日子,都在那场大屠杀中埋葬。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仿佛看到手上沾着月氏一族热辣辣的鲜血。 在市舶司后院中卧藏着一处精致幽深的花园,静静的池水上躺着一座石桥,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枝盘根错节,墙上的爬山虎幻化出一抹一抹的鲜绿,爬满了两边的墙壁。 莫连领琳琅上了石桥,目送琳琅走下石桥。他一直听大将军称呼眼前年纪稚嫩的哥子为“林郎”,心下计较着,将军眼光狠辣,寻常人根本无法近身伺候,竟然相信这么个初生之犊,必定有他过人之处,便自以为是称呼道:“林副总管,过了这座石桥,进了垂花拱门,就是雅集轩。大将军喜静,不爱人打扰他的住处。林副总管来得正好,以后大将军就劳烦您好生照看着。大将军乃是用兵奇才,行军布阵犹如天人下凡,不可一世。大将军安,这沿海城池的百姓才能安。” 正文 第六十九章将心意(一) 一套体贴入微的客套话,但琳琅听在耳朵里觉得很是悦耳。老爷安,她才能安。堂堂镇守一方的怀化大将军对黎明百姓而言,同样是这样重要。 琳琅双手抱拳,很是爷们地向前拱手。“莫副将的话,琳琅记下了,必定鞠躬尽瘁。” 垂花拱门内,一方开阔的天井,撩人的月色疏疏斜斜地穿过树叶的间隙,落在青石板上一片斑驳的光点。 福州城的市舶司衙门本是管理福州沿海诸港的海外贸易及有关事务,崇高族时期各国通商频繁,市舶司担任“通道外国,抚宣诸夷”的职责,受到沿海诸国的积极回应,纷纷派遣使前来朝贡,一时之间,商贸往来达到了大江国时期的鼎盛。 各国使臣来往朝贡,市舶司会承办接洽商谈的任务,而雅集轩便是宴请各国使臣,以及提供居住之所。只是如今战事动荡之际,往年人来人往的雅集轩,宛如洗尽铅华的女子沉静下来。 纪忘川尚在长安城就命人重新翻修福州城市舶司内的雅集轩,他不能忍受任何陌生人的气味出现在他的身边。 夜深如水,琳琅走进雅集轩面南的明间,轩内布置精巧,匠心独具,琉璃瓦上翘着展翅欲飞的雄鹰,朱漆宝柱上雕刻着沧海纹,轩内的摆设更是体现了大江国商贸鼎盛时期的文化融合,走进明间抬眼便是一张吐蕃的和田美玉插屏,大叶黄花多宝格上摆放着琉球的大珊瑚,骠国的犀牛角,身毒国的嵌金纱丽幔帐…… 她穿过右边的隔扇门,老爷只让她住在雅集轩,却不明说住在哪间房,幸好雅集轩只住了老爷和她两人,即便愚昧之中走错了老爷的房间,也不会被人发现。 居室正中放了一座七扇座屏,屏顶有扇帽,底座为八字形须弥座,屏风前摆放着宝座、条案、烛台,琳琅已经猜到了这必定是老爷的房间,座屏尊贵奢华,以七屏和九屏最为考究豪华,九是天皇至尊之数,老爷岂会亵渎圣严,堂堂正三品怀化大将军以七屏为摆设,合情合理,并不逾越,亦彰显尊贵身份。 进雅集轩之前用了些晚饭,又在纪忘川的卧房内逛了一圈,到底是长途跋涉揪着心过了一个月,看到满目温情的老爷,布置考究的卧房,便昏昏沉沉的困顿上头,迷迷糊糊地想找床睡觉。 她走出老爷的房间,朝左边的房间跨了进去,六扇曲屏后,靠南面窗下摆着一张小叶檀西番莲半桌,半桌上的青瓷花盆中的含羞草迎着月光的余韵,舒展着骄傲的姿态。主人是骄傲的,连养得植物都这般神似。琳琅不禁莞尔,一手狡猾地摸了把含羞草的叶脉,极快的速度就闭拢着羞于见人。 琳琅收拾了好心情,倒头睡在双月洞架子床上,从鎏金帐勾上放下床帐,叮铃声声轻柔的响动,满眼都是恍如繁星的天空。 床帐上缀满了夜明珠,每一颗都绽放着柔和的夜光,不晃眼,如脉脉温情的眼神,照着琳琅心里如饮甘霖。 在益州城嘉树满庭芳的天井里,她随意说起小时候的往事,没想到纪忘川却记在了心上,亲手将夜明珠缀满了她的床内,一霎那间,双月洞架子床上开启了一片璀璨的夜空,她只要伸手就可以摸到漫天的星辰。 琳琅眼中噙泪,这般欢喜,喜极而泣,他点点滴滴的小心思,总能这样慢慢地琢磨到她的心里。 纪忘川站在隔扇门外,直到听到琳琅起伏有度的呼吸,他才确认她终于安然入睡。他们这样和谐温馨的相处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愿望,他在外拼搏打仗,至少回到家能卸下一切烦扰,枕着一个安心的梦。 他不敢靠的太近,见到琳琅的时候,他的神志总是被接近欲望驱使着,不由自主地缠绕着琳琅。他心里明明已经有些打算,不能把全部的感情投入下去,否则将来恐怕无法抽身,可是感情本就是身不由己,若有周详的计划,全盘的打算,那何来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感情呢? 始终没有推开那扇虚拢的门跨进那个低矮的门槛,毕竟男女有别,过分亲密下去,恐怕以后难以收场。 翌日晨起,纪忘川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明媚如花的笑靥堵在他眼眶子里。“老爷,您醒了呀,怎么不多睡会儿。刚听莫副将说了,倭寇都被怀化大将军赶到海底去了,那些没死的也屁滚尿流滚回老家了,怀化大将军炸毁了他们的海船,他们只能凫水回去了。福州诸城大定,您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纪忘川仰起头,看琳琅双唇水水润润的,好像剥了皮的水蜜桃,空气都飘着甜香。这种感觉真是安定,想起昨夜初见,就把琳琅揽在怀里一顿好啃,还是有些怯怯害羞。这会儿一睁开眼,住在他心尖上的小妖精很不知规矩地凑在他眼前,真不知该怎么拿捏她好些。他翻过身侧向琳琅,问道:“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做些副总管应该做的事,伺候老爷起床。”说话间,琳琅的手已经盖在纪忘川的额头上。“老爷,您不舒服吗?怎么出汗了,是不是有些烧热,要不要去请军医来瞧一瞧。虚耗了这么久,该不是病了吧。” 琳琅那话痨子的匣子又被打开了,睁开眼就是一长串的话,可是怎么听都是温情,甚至愿意被她絮叨一辈子,哪天她要是再不对他说话了,还真怕习惯改不过来,要郁结下去。 纪忘川瞟眼看琳琅,小妮子趁他睡着凑那么近,难道有什么企图。“不必大费周章了,我身体好着呢,只是这阵子睡不安稳,今早就起晚了些。” 前阵子忧心战事,整宿不眠,到底不是铁打的身躯,昨晚感应到琳琅睡在隔壁,好像无形中为焦虑的生活灌注了底气,躺下后翻了几下,犹豫着要不要去隔壁看看琳琅,到底还是控制住了欲望,几下辗转以后就一觉睡到大天亮。 正文 第七十章将心意(二) 纪忘川坐起身子,靠在架子床的床围上,说道:“你也赶路劳顿了一个月,到底是个姑娘的身子骨,别做这些粗活了,还是回房再去睡个回笼觉。” “昨晚是有些累,睡了一觉,精神头就足了。我是副总管呢,怎么能让老爷自己动手照顾自己,要不然我担着这虚职,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琳琅已经在洗脸架子上放好了盥洗的温水,双手在温水中荡涤着手巾,稍稍拧出一点水,摊开递给纪忘川,又从架子上取下了洗漱牙齿的青盐候在一旁。 纪忘川接过手巾温和地贴在脸上擦了擦,问道:“到底年轻就是好,琳琅,你今年几岁了?” 琳琅晃了下头,指着乌云如墨的发间插着一只小簪子。“去年及笄了。” 他把擦拭过后的手巾递给琳琅,又接过青盐,喃喃低语。“女子许嫁,十有五年而笄。” 琳琅问道:“老爷,您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他又问道,“何时生辰?” 琳琅背过身,走到洗脸架子前,把手巾清洗了一遍,挂在木钩子上,垂头叹了口气。“八月十五。” 他懊恼自愧,攻下月海山庄之夜,庄内邀请了五湖戏班正在搭台子唱戏,那戏曲目正是《八仙祝寿》,那天正是琳琅生辰之日,却是她一辈子最苦不堪言的痛楚。 琳琅不知道他们之间莫名的熟悉来源于那一段血海深仇的过去,可纪忘川却清清楚楚记得他身为绣衣使不得不执行任务,而对琳琅犯下的罪行。琳琅坦率地展露着她的喜悦,可他被迫欲拒还迎。理智总让他退步,可感情却坚定如磐石。 纪忘川看着琳琅微微颤抖又极力控制情绪的背影,“还有三个月就到你生辰了,今年你有老爷,你想要什么,只管跟老爷说。” 琳琅回道:“老爷,容我好好想想。您这就算答应我一个要求,到时候琳琅要您给什么,您都愿意给吗?” 他扬唇微笑,连命都可以给她,还有什么要求不能答应,便满口应承下来。 纪忘川早起这头收拾停当,一身威风如昼的明光甲挂在酸枝木衣架上,琳琅取下一件青蓝左衽圆领窄袖袍衫,通体洒金平绣花纹,两侧绣云肩,袍上有疙瘩式纽襻,袍青玉方带系于紧实的腰间,然后下垂至膝,精致无匹。琳琅暗自欣赏,再没有比眼前更精细齐全的人了,俊成这样,亦文亦武,天皇贵胄也不过如斯吧。 琳琅又漾出明媚的笑颜,说道:“老爷,您稍带,今日天朗气清,可移步雅集轩稍稍欣赏晚春景致,琳琅给老爷准备了应景的早点,还请老爷赏脸用上一些。” 春尽江南,已是五月末尾了,离开长安之时尚是清明初春,繁花似锦,柳絮飞飞的季节,转眼间便要迎来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时节。 雅集轩里满眼葱绿,只是从初春的鲜绿过度成了春尽夏临的深绿。雅集轩按照纪忘川的喜好,宁静悠远,只有绿意,没有繁花,哪怕是青石缝隙里的野花都会被人无情踩去,埋做花泥更护花。 纪忘川的兴致极佳,琳琅花费心机为他准备早点,他安然坐在雅集轩南面的群贤亭内。初到福州城时,思念她,便想吃蟹黄灌汤包,可是再好的厨子都做不出她的口感。想来不是琳琅的厨艺独步天下,而是他只独独偏爱那一口。 从堆积如山的军务中,难得抽出一天,很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畅快。坐在群贤亭内,清风拂面,初夏似乎静悄悄地赶来探路。 五月的福州城,满城槐花开,洁白、幼粉,一串串的槐花缀满了枝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素雅清香,沁人心脾。雅集轩坐落幽静,避开了缠缠绵绵的花香,独立领略着常青的绿意。 琳琅擎着笑脸,铺开了一桌子的美食,洁白剔透中夹带着点点嫣红的糕点,肉糜浓香的饼子,还有一碗麦饭,色香味俱全。 纪忘川提起竹箸,含笑道:“物似主人形,有趣。” 琳琅不自觉地微挑一眉,一高一低的眉形,极其可爱。“老爷,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自然是夸奖还来不及,早点料理得似模似样,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厨子呢。”纪忘川夹起一块糕点往嘴里送了一口,嫩白的糕身被殷红的唇咬上一口,琳琅觉得老爷连吃饭都是优雅贵气,哪怕当老爷嘴里咀嚼的一块糕点都是一种福气。 琳琅叹了口气,又笑嘻嘻说道:“不怕家里穷,只怕出懒虫。我这是艺多不压身,当得好花匠,做得了厨子,哪里都能有口饭吃,现如今把老爷的胃口伺候好了,以后能跟着您过好日子。您要是觉得好吃,明儿起,我就把军营的伙房给承包下来。” “小样,口气可真大,你一早上做不了那么多人的吃食。老爷舍不得你受累,留着伺候我就成。”竹箸又夹了块肉糜饼子,肉香与蔬香混合成一派悠悠然然的味道,咬在口中唇齿留香。麦饭里添了甘香的菜色,纪忘川一边吃,一边说道:“下回别做这么多,大早上,还是匀点时间多睡一会儿,年级小,正是贪睡的时候。” 琳琅捏着细细的腔调,想着趁机探探老爷的口风。“琳琅都快十六了,在老爷眼里还小呐,怪不得香芹、桐玉都快小二十了,老爷也不给她们物色户人家。” “是吗?姑娘家快二十了,也该发配户人家了。”纪忘川抬眼看琳琅站在他身边,就伸手把她扯下来坐在他平视的目光里。“看来你有话要说,忙活一早上,原来还是替人家动起了心思。” 琳琅捏着袖子,思忖了下,老爷是通透人,不如直说。“桐玉好像有心上人了,赶到明年就要二十了。大江国的姑娘,二十了不婚配,怕是要被人说闲话,以后就更难嫁了。况且,有了心上人,生活有了盼望,自然期望能与君长相厮守。老爷,等咱回了长安城,您能玉成好事不?您是怀化大将军安排这些事显得您婆妈,老夫人若是着手筹办,那就是体人意的好主子。” 正文 第七十一章槐花香(一) “这事儿不难,一句话的事罢了,回长安了,我跟老夫人提一下。她看着合适,自然会让蔓罗去办。”琳琅因她的话让老爷上心而显得雀跃,又紧着给老爷倒了杯清茶。 纪忘川冥思了会儿,纪青岚为人深沉,外表和善,可素来都是肚子里做文章,将军府上的事她一概不管,婢女仆役她都当成无关痛痒的烟尘,自然不会计较他们年方几何,婚配俗事。她连对纪忘川之事,都是淡然宁静,从不像别的娘亲那样与儿子亲密无间,到了婚配的年纪紧赶慢赶要给儿子物色一户齐全的好人家。要是儿子不从,她就跟天塌下来似的,非得赶紧娶媳妇抱孙子,才算是圆满的人生。那是别人的娘亲,纪青岚从来都是一派悠然,一切了然于胸,摸不清她肚子里的路数,只能等着走一步看一步,似乎她一直都在等着某个时机罢了。 有了老爷一句话,桐玉的人生就像被打上了成功的烙印,起码成功了一大半。琳琅有些艳羡,老爷会给桐玉拉线一门好亲事,那她与老爷之间会不会有个美好的前程? 琳琅好奇地看着纪忘川的脸上浮起一层红云,肤色白皙,微红就显得特别触目。她拿宽袖给老爷扇了扇风,问道:“老爷,您热吗?” 纪忘川这才惊讶地发现情况不妙,一把捏住琳琅的手腕,问道:“这些菜色是用什么做的?” 琳琅想当然地以为,“五月吃槐花,山药槐花糕,槐花肉糜饼,肉米槐花麦饭。”看老爷惊诧的脸上渐渐噙着微漾的水珠,心里很不是滋味,怕是惹祸了。“老爷,您不喜欢槐花?” 他连忙起身,大步流星往房里跑,绝不能让琳琅发现他的软肋,更不能让琳琅忧心内疚。可眼下这光景,出了雅集轩怕是会暴露,只能躲在房内一人干等症状消退。 琳琅追在老爷身后,边跑边喊着:“老爷,您慢点走,是不是琳琅做错了?您别生气,任打任骂,您随意。您倒是给句准话,我马上改,立刻改,现在就改。” 隔扇门隔开了两个人,琳琅候在门外,纪忘川靠在门内,拿了手巾沾水捂住口鼻。琳琅在外面哭哭啼啼,她知道自己犯了错惹恼了老爷,可不明白到底错在哪里。老爷一定周身不快,难道是有人在她做的吃食里下毒祸害了老爷? 琳琅拍着门,稳起心神,说道:“老爷,您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中毒了?琳琅没下毒害你,不信,琳琅这就去把外头那些东西都吃一遍。” 纪忘川耐着性子安慰道:“琳琅,老爷没事,别往心里去。” 琳琅咬了下嘴唇,那因内疚而酝酿出的猛力,一下子就咬破了嘴皮。“琳琅这就去试吃看看。” 她快步往门外跑,一不留神脚背绊了半尺多高的门槛,整个人摔在地上也不吃痛了。倒是纪忘川在门内听到了动静,夺门而出,就把琳琅从地上拎起来,拍了拍她沾了尘的裙子。“摔疼了吗?” 琳琅顾不得双膝扑腾摔在地上的疼痛,一心担忧纪忘川的身体。“老爷,您是不是中毒了?” 一靠近琳琅,喉咙里哽着一阵难忍的腥气,止不住阵发性地咳嗽起来。纪忘川按住琳琅的肩膀。“听着,与你无关。” 琳琅惊慌失措地看着英姿勃发的老爷,如一朵午夜昙花绚烂一瞬后立刻归于沉寂。纪忘川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你身上沾了槐花花粉?” 纪忘川不得已松开琳琅,咳嗽了两声,连呼吸都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他往隔扇门里走,琳琅突然醍醐灌顶,鼻塞、眼睛痒、咳嗽,呼吸不畅,这都是枯草热的症状。连忙脚步跟上老爷,闪身一起进了老爷的卧房。 琳琅懊悔不已,虽说是不知者不罪,到底还是自己莽撞把老爷给祸害了,情急之下,把沾了花粉的半袖上衣脱下来,口中喋喋不休地道歉。“老爷,琳琅有错,琳琅不知道您有枯草热,您别怕,忍着,琳琅知道有方子可以缓解。” 她拖着纪忘川坐到架子床沿,拿火折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拔下插在发间的簪子在火苗上烤了烤,完成这些工序后,一脸沉肃地走到纪忘川跟前。“老爷,琳琅得罪了,你要打要骂都随意,琳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纪忘川抚了抚袖,看不透琳琅接下来的作为,已经被她扑上前抱住,拿簪子在耳尖上刺出一道血口子,强迫挤压出三滴血。 “老爷,您别动,另一边也得放血。”纪忘川岿然坐着,若是旁人敢拿簪子近身扎他,他早就把对方的头拧下来踢出窗外。偏生琳琅这般大胆妄为,他竟然不管她的成算,允许她自说自话地替他放血。 琳琅拿烧红的簪子扑上来的那一瞬,他稳住心神,双手被他强迫按在膝盖上,哪怕琳琅真是刺杀他的细作,他也愿意死在她手上。“你这是什么山野土方子?” “老爷,疼吗?”琳琅怔怔看着簪子上的血渍,心口惘然,眼神都直转而下瞬间木讷。纪忘川想起陆白羽曾经说过,琳琅怕血,定然是曾经有过悲惨的过去,才让她对血有极端的恐惧。只是适才情急,她顾不上心底的恐惧,眼下回过神来见到血了,整个人就木登登的了。 纪忘川扬手过去拿去她手中的簪子,说道:“不疼。下回赔你根簪子,这根我替你扔了。” “这是耳尖放血疗法。”琳琅松了口气,看老爷涨红的脸色稍微有些缓解,问道:“老爷,您是不是特别惧怕花粉,一旦接触花木都会浑身不自在,红肿、流涕、鼻塞、呼吸困难。” 守了小半生的隐疾,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暴露人前。他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枯草热?” 琳琅并排坐在纪忘川身边,说道:“老爷,您不知道吗?一定是讳疾忌医,都不去瞧瞧大夫,这怎么好的起来呢。” 纪忘川扫了琳琅僵白的脸色一眼,嗤笑道:“堂堂怀化大将军不怕生死相搏,不怕千军万马,却独独怕花粉,说出去好笑吗?” 琳琅捂着嘴,轻笑了声。“好笑。” 正文 第七十二章槐花香(二) “你只是个花匠,至多是个厨子,现在还担了大夫的营生,真是了不得了。”纪忘川转而看琳琅,“我这病能治不?” 琳琅拢着眉头,认真想了想。“耳尖放血只能缓解症状,但是治标不治本。若是要彻底根除,少不得还要看大夫吃药。”琳琅朝老爷瞥眼一看,呼吸平复了稍许,只是脸上浮起的肿块照旧肆无忌惮地从玉洁的脸上挤出来。 纪忘川大手一挥,拒绝琳琅的提议。“不必了,休养几日便好了,不需如此大费周折。” 琳琅扯住纪忘川环系腰间的玉带,语气诚恳,道:“琳琅知道老爷的顾虑,堂堂怀化大将军被人知道怕花粉固然可笑,更紧要的是,不欲让人知道您的软肋,老爷是刀尖上舔血的英雄,被人发现软肋,无异于把脖子伸出去让人砍杀。老爷,琳琅陪着您,您相信我,琳琅陪您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走一趟。” 她如斯聪明,观人于微,句句在理,丝丝入扣。琳琅托起纪忘川的手放在掌心里,商量道:“老爷,隐疾在身,如鲠在喉,若是不根治,总有被人窥伺的那天,这是个后患。” 纪忘川很固执,却隐隐有些松动,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雅集轩,避开人的耳目,都是一桩难事。福州市舶司固然有重兵把守,为了以防万一,绣衣使也无所不在,出了这雅集轩,所经各处都密布眼线。身为绣衣司主上,唯有毫无弱点,才能克敌制胜,不然有朝一日他尚未走下主上的位置,就会被仇人追杀无踪。 “琳琅,言之成理,只是眼下战局纷乱,将领有隐疾之事,不宜被人窥伺,怕多生变故。” 纪忘川饶是不愿走出房门一步,话里虽是推脱之词,到底也算顾虑周全之语。琳琅转念一想,老爷口风松动,不愿意踏出雅集轩罢了,看大夫诊治并不抗拒。“老爷,琳琅有一计,老爷不露面,也能让大夫给您诊治。” 琳琅一脸诚挚,纪忘川不忍心扫了她的热情,便点头应下了。琳琅领着老爷往自己的闺房里带,羞赧又故作镇定地请老爷睡到自己的双月洞架子床上。纪忘川暂时拎不清琳琅的心意,若是自荐枕席似乎还尚早了些。“老爷,您若是想歪了,那就是为老不尊了。” “我只比你虚长了六七岁,算不得老。”纪忘川哼了声,“想歪了,也至多算个年少轻狂。” “您等着,我去去就回。” 琳琅从雕五福捧寿花案的柜子里取出幕篱,幕篱边上有一圈宽檐,把边上的薄绢放下,整个脸就若影若现,看不真切,朦朦胧胧中依旧是一副好相貌。琳琅出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躺在架子床上恍如度过了三秋。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顿觉心安,琳琅踩着云头靴大步往房里跑,撩开缀满夜明珠的帐幔一头扎进他怀里。 琳琅一只食指按住他的嘴唇,这么丰润的红唇,即便脸上浮起了红斑,照样不影响观感。她俯下身,双手撑着床,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光致的脸颊上荡漾出两坨羞红,凑在他跟前,说道:“委屈您一会儿,军医马上就来了,等下他要诊脉,您就把手腕伸出去,军医一定把您当成是我,这么着,不就能瞒天过海呐。” 纪忘川干笑了声。“这就是你的好计谋?” 琳琅眨了下眼,眯着眼等着老爷赞美她,没想到老爷这晦涩不辨的态度让她心凉了大半截。“老爷,您觉得不好吗?” 这小妮子平时挺精灵的,只是这会儿有点犯傻。孤男寡女睡在同一张密闭的床上,琳琅趴在纪忘川身上,露出委屈的神态,那种我见犹怜的姿色,挑战着他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底限。他唯有强忍压抑着,摆出不苟言笑的姿态。否则,琳琅再随意挑逗几下,他怕会发生不可挽回的后果。 军医来得很快,琳琅入市舶司衙门直接居住在雅集轩,无疑让军中之人都明白这林副总管是怀化大将军跟前的红人,对她提出的要求更是百依百顺。琳琅只是跟莫连说了自己惹了些病症,她前脚刚走,军医后脚就跟上了。 隔扇门上叩了声,谦恭问候道:“林副总管?” 琳琅捏着嗓子,作出略粗壮的音色,纪忘川抿唇窃笑。“秦军医,恕在下身上不利索,就不下床迎接了,请您自个儿进门。” 老军医姓秦,一身赭黑长袍,腰间系着黑色织锦带,粗眉横扫,胡须斑白,一看就是从医多年的老架势。“林副总管,还请探出一手,让老身给您把把脉。” 琳琅撩起纪忘川的手臂,大将军的手臂洁白无瑕,握惯了刀枪剑戟的手臂竟然皓皓似雪,让人眼前一亮。 帷帐中伸出一截手臂,秦军医双手托起在膝头上,然后一只手捻着斑白胡须,一只手两指按压脉搏。 老秦问道:“林副总管,身上有何不适的症状?” 琳琅佯装醒了醒鼻涕,断续道:“周身发斑,流涕、鼻塞、呼吸不通畅,浑身不自在透了。” 琳琅说得似模似样,纪忘川斜睃她那挤眉弄眼的小样,不自觉地擎着笑。 “您这是枯草热。”得到了老军医肯定的断症,琳琅得意地甩了个眼色,摇了下脑袋。老秦继续说道,“此病畏惧花粉,容易反复发作,要医治不难,只是断根恐怕需要时日。” 琳琅往前探了探身子,试图让说话发声的位置更贴近纪忘川睡的地方。“还请秦军医给咱开个方子,不怕麻烦,但求务必要根治。” 秦军医说道:“寻常医治枯草热需要防风、柴胡、乌梅、五味子,加减治疗。副总管乃是风热者,再加菊花、蝉衣、银花、薄荷,在下给您写好方子抓好七贴药,您一日两顿药,餐后服用,等先用了这一程子,老身再来给您请请脉。” 琳琅笑道:“有劳军医,真是医术高明,医德高洁,在下必定在大将军面前替军医美言,此等功臣不可不赏。” 正文 第七十三章苔菉惊(一) 秦军医一听琳琅抛出了褒奖之意,当即更落力几分。“老身,让手下的劣徒给您煎好药送来,下午饭后便可服用。” 琳琅顺势谢道:“有劳军医了,那在下却之不恭。” 都交代妥帖后,秦军医拱了拱手,背着药箱转身走出了房间。 两人尴尬地对视了稍许,纪忘川有些难以自持,问了声。“看了这么久,还好看吗?” 琳琅口中乖赞道:“老爷病中容颜不退,依旧是光彩照人。好看,顶顶好看。” 他看着怀里的娇俏美人,若不是全身浮起片状红斑,难忍痛痒,真有些不能放过她了。碍于脸上皮相有些损伤,也不行轻薄之举。琳琅见状,连忙从他身边跪坐起来,把双月洞架子床上的帷帐撩开,挂起在床上侧的两个挂钩上。 “老爷,当您跟前的红人可真好,人家都紧着巴结,您看我一个将军府上的副总管生个病,军医还真当回事儿,让徒弟煮了药送过来。可见您平时必定是凶巴巴的样子,吓得他们不敢亲近,只能从我这头入手。”琳琅笑着替老爷盖上褥子,“您眼下不宜吹风,不宜走动,就委屈您在我这里躺一会儿,等用了午饭以后就能服药了。老爷,操劳军务必然重要,但也要注意分寸,过犹不及便是这个道理。” 纪忘川合了合眼睛,眼眸酸涩,被琳琅在耳尖放血后确实缓解了不适症状,可到底周身不爽利。睡在琳琅的温柔乡里,四肢百骸放松下来,微微有些困倦袭来。“罢了,还要麻烦你照 顾了。” 琳琅一派乐观豁达,笑着说道:“您这话就见外了,我是您的副总管,还指望着您发家致富呢。” 琳琅有一口伶俐的言语,说话腔调软软糯糯,比百灵鸟更婉转风流。两人一言一语之中,时光的流沙慢慢滑落,直到听见耳畔传来悠悠绵绵的呼吸,老爷有一张精致出众的脸,琳琅直勾勾看着他,要把他烙印在心里。 纪忘川醒来已经是午后,满屋子的米香四溢,琳琅煮了些清口的小菜,炖了稠绵的白粥,那样的午后很有惬意的诗性。仿佛只是普通老百姓最平庸的午后,却因为佳人殷勤陪伴照顾而显得意韵悠远。 琳琅四平八稳地端着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放稳药碗后两只手连忙捏住自己的耳朵,口中呼着:“真烫。老爷,您快喝药。” 纪忘川见乌兮兮的药汤上笼罩着一圈白雾,说道:“这么烫,怎么喝?” 琳琅推了推药碗边缘,朝他又推进了点距离。“当然是趁热喝,凉了不好,影响药效。”她觑见老爷一脸犹疑之相,“莫非老爷您怕有毒,也是的,老爷位高权重,万事小心,那我为您鞠躬尽瘁,先试试药。” 他握住琳琅的手,一手接过药碗,闭上眼一股脑儿就喝了下去。热流涌入喉咙直直往肚子里流,那叫一个畅快淋漓的烫,滋味极苦,后味回甘。“记着,有些事不必你强出头,凡事躲在我身后就算帮了大忙了。” 福州城港口风平浪静了三日,海上的东瀛倭寇好似在一阵浪涛中集体消亡般,毫无音讯。 在琳琅一连三日衣不解带地照料下,纪忘川恢复了日前的神采,那不可一世的将军气概彰显无遗。 波平浪静的海面,站在港口上,怀缅过去千帆竞逐的辉煌,而今倭寇连番动乱,码头上人可罗雀。 琳琅站在纪忘川身后,怅惘地看着码头上稀稀落落的人,偶尔有货船停靠,各种肤色的异族人通过大江国沿海守兵的检阅后,凭着通商签文允许上岸运货。因着货船上岸,候在码头上寻营生的搬运工人们纷纷迎上去,工头谈好价钱,工人们甩着膀子开始搬货,这就是码头生活的状态,喝粥吃饭全凭劳力,而倭寇作乱便把这些老百姓的饭碗给打破了,靠货运船吃饭的百姓们叫苦连天。 海平面上风大,吹乱了琳琅挽起的发髻,琳琅捂了捂刘海,问道:“老爷,这就是您说的‘开眼界’?” 老爷冷漠地扫了她一眼。“急什么?” 琳琅好声好气回答:“那琳琅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海平面渐渐泛起了万丈红光,夕阳的光影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反射出了无数的光影,天空如沾了胭脂的狼毫荡在清白色的笔洗中,晕开了一层一层深浅不一的红,海平线逐渐隐去,唯有视线中的海天一色。 海风吹拂起纪忘川秀美的长发,他有着比女人更乌黑的青丝翩翩欲飞。“海边日落,美吗?” 琳琅微笑着颔首,一转念就想明白了老爷的苦心。“老爷,您挺着刚恢复的身子,专程带琳琅看日落呐。” 纪忘川莞尔一笑,风清气爽。“谁让老爷是好人呢。” 琳琅谄媚的口吻,堆笑道:“那是,全天下属您待我最好。” 纪忘川走在前,频频回头看琳琅脚下是否踩稳了步子。琳琅轻快地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的像个乖巧的小精灵,就这么一蹦一跳地蹿到他心里头去了。 十六岁,花一样美好的年纪,见风长似的,个头又窜高了点。“老爷,天都黑了,咱回去了吗?您大病初愈,可不能操劳。” 琳琅这关切的语气神态,活脱脱就是个主子面前讨笑卖乖,主子背后狐假虎威的爪牙,但他却欢喜异常,这是个生动的美人,哪儿都是那么活泼可爱。她能出现在他的生命力,简直就是一种神迹。 他套着一身老爷的架子,沉声道:“带你去开眼界,去吗?” 琳琅搓了搓手,双手环抱起老爷的小臂,兴奋地眯眼笑。“真的呐,去呀。” 一直听闻福州城沿海苔菉镇是风光旖旎的观光处,不去过苔菉镇就枉费去过福州城。 苔菉镇口岸码头因南北往来通商频繁而大规模扩建,黄岐半岛海湾内高丽船、东瀛船、蕃舶以及中国南北方的商船云集,千帆竞发,尤其是入夜之后,画舫渔船争相停靠,红男绿女摩肩擦踵,各种方言不一而足,北方官话、吴侬软语、高丽话、东瀛话以及南洋诸国打着卷儿的语言的人们频繁进出船屋酒肆、画舫勾栏、货郎摊子、小吃排档……各式各样的营生都有,繁华盛景,只在夜空下绚烂。 正文 第七十四章苔菉惊(二) 在苔菉镇以西的位置,盖起了豪华的亭馆,港口和平时期,专供各国商贾、僧侣等下榻休息,雕栏玉砌,铺陈繁华,规格甚至高于朝廷官员下榻的驿馆。 杳杳天际上不见星辰,码头上点起的灯火却堪比星云流动。停泊在岸边的画舫,船舷留了一条窄窄的走路边道,中间直隆通一间大屋子,红漆鎏金直棂门,船壁上描绘着色彩缤纷的飞天仕女、瑶池群仙、嫦娥奔月之类,很有江南秦淮的况味。 舫船布置画风很有江南的情调,但舫船里卖艺的女子确实异彩纷呈,各种肤色、身形、口音,甚至眼眸子的颜色都有的挑。 琳琅被眼前瑰丽多姿的舫船吸引,拉着纪忘川的衣袖指着停在岸边的舫船。“老爷,咱们要不要上那里坐坐,瑶池群仙画得真美,那上面是喝茶赏画的地方吗?” 纪忘川听了一笑,说道:“那里不卖画,卖人。要去吗?” 琳琅听后吐了吐舌头,立刻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咬了下嘴角,嘟囔了句。“老爷,您可真不厚道。” 他痞气一笑,更生了想逗弄琳琅的兴致。“以前常听手下的军士们说苔菉镇是人间天堂,今儿一看果真是名不虚传。要不,老爷我上画舫去会一会,开开眼界。” 琳琅大笑一洒,完全没吃味耍性子的意思。“成呐,老爷,您安心去。” “我去了,你怎么办?” 琳琅说道:“我就搬个板凳,在岸上给您守着。在长安城可不就是这样的,少爷在房内狎妓把玩,当书童小厮地候在门外把风听墙角。” 他本想刺激琳琅让她吃吃味,没想到他这点小伎俩完全不够瞧。她不仅不吃味,还把他当成淫乱无道的长安城公子哥儿了。 琳琅饶有兴致地来回走了圈,打量着哪一艘画舫的船壁画得更为出色。“老爷,我估摸着还是瑶池群仙吧,那艘船比较大,没准儿窑姐儿多,您可以好好挑。” 他无助看了眼天,而后瞪眼看琳琅,那手指敲了她一个爆栗。“罢了,今夜没兴致。” 琳琅早就看穿了老爷的小心思,定是几天前那几声的“项大哥”让他气不顺,今夜找了个机会来回报她,没想到她压根不领受。但琳琅聪明之处在于,明白适时还是应该服软,她连忙楚楚可怜地抱住老爷的手臂,扬起一双水做的大眼睛。“老爷,您可千万别去,窑姐儿风情万种,缠人的劲儿可腻烦了,别坏了身子骨。” 他白了琳琅一眼,不禁好奇到她一直在陆府的百花园当花匠,这勾栏胭脂巷子的事,她倒是看得通透。“陆白羽带你去过胭脂巷子,让你把过风?” 离开长安城之时,的确有过噩梦般的经历,但是陆白羽一直对她呵护备至,对她并无辱没亵渎,若不是当日服用了五石散,怕也不会有禽兽的举动,在琳琅心里并不记恨陆白羽。“少爷洁身自好,从不去那种地方。只是,三少爷时常流连,每回经过百花园,都不拿正经眼色瞧我,说什么窑姐们风情万种,凹凸有度,食髓知味,听得让人羞恼。可寄人篱下,还是得忍下去。” 她到底一个人默默收藏了多少委屈,她总是天真地笑,向他谄媚,说漂亮话,装出心里爽利,岁月静好的味道。可总会在某个瞬间,想起过去经历的种种,然后就像回忆撕开了一道小口子,慢慢倒出裹在里头的砂砾。 纪忘川越听越心疼,幸亏琳琅来到了他身边,若是继续呆在陆府上,恐怕迟早成为亵玩的目标。 夜晚的港口是男人的天上人间,画舫上娇羞妖娆,到底比不上琳琅自然可人。他们沿途经过一段路,已经有不少人目光逡巡地搜刮着琳琅。他藏在袖口下的手寻觅着琳琅的手,终于握到了一双手,琳琅只是见风长了些身高,连手指都变长了。不想扭头一看,那陌生的女子掩着国色牡丹的绣帕,含情脉脉地看他。“公子,要不要去床上坐坐。”那姑娘的口音带着江南特有的发音,把“船上坐坐”说成了“床上坐坐”。 纪忘川陡然惊惶甩开那只纠缠的手,急迫地往人群摊贩中来回梭巡。他身条挺拔,大部分的路人都比他矮大半个头,只见来往的人举袖成云挥汗如雨,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把琳琅弄丢了,若是人伢子把琳琅随意掳进这沿海的画舫,哪怕他立刻调军排查也来不及。那一瞬间,他甚至有屠尽整个苔菉镇港口的冲动,敢在眼皮底下绑他的人,他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做痛失所爱。 他竭尽全力地喊了声。“月琳琅!” 这一声在人声嘈杂的码头上,立刻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他沮丧到了极点,配在腰间的无惧刀散发出嗜血的味道。 码头渔船上的渔夫们摊着一筐筐的生猛海鲜叫卖一浪叠过一浪,琳琅不由自主地被活蹦乱跳的虾子吸引。看到琳琅的那一瞬间,忐忑无助的心倏然跌落,充血涨红的眸子逐渐恢复清明。 他挤过人群,突然从琳琅身后环住她,把头磕在琳琅的后脑勺上,酸涩的味道哽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连斥责都抽空了力气。 琳琅感受到纪忘川沉重地压在自己身上,一时不明所以,担心老爷是不是受累了。“老爷,您怎么了?是不是累了,那咱们回去吧。” 他低沉地叫了声。“月琳琅。” 琳琅肃然而立,老爷突然叫上她的全名全姓,后果有点严重。“老爷,您吩咐。”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气势逼人,威吓道:“下回再走开我视线三步,你试试,看我非折了你的腿。” 琳琅不禁他吓唬,连忙垂首瘫肩塌背应声,道:“老爷息怒,再不敢了。” 琳琅只顾在摊贩的虾笼里看着活蹦乱跳的虾子流哈喇子,完全不顾纪忘川以为失去她而万念俱灰的心情。 正文 第七十五章铠甲寒(一) “老爷。”琳琅觍着脸凑向纪忘川,又是这么软拖拖的腔调,代表她有求于他。“虾子们跳得真欢乐,老爷,要不咱买点吃吃?” 纪忘川本就一肚子火,琳琅为了吃一盘新鲜的虾子,竟然让他虚惊一场,那虾子和他在琳琅心目中的地位到底孰轻孰重?琳琅当下就是个榆木脑袋,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老爷跟虾子杠上了。“不买。” “真可惜。老爷说不买就不买吧。”琳琅听话地跟在纪忘川身边,他心里有些松动,不想让琳琅失望,正想掏银子,没想到琳琅踮起脚尖谄笑道,“老爷,今天不买,那咱们明天再来买。” 他终究是不忍心拂了她的意,毕竟只是个年少的孩子,和他在一起时候不必拘谨约束,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一个忸怩的小女子。他牵着她的手,略含警告的口吻。“要买什么只管跟我说,只不许松开我,明白了吗?” 琳琅频频点头,秋水盈眶,感动之后,立刻扭头对鱼贩子说道:“虾子来两斤,要爆炒的,放葱花、香菜、辣椒、大蒜、生姜,口味越烈越好。” 子夜后,人潮被时间冲淡了些,不少做罢生意的舫船姑娘们撩着袍子上岸来,她们三五成群结伴去鱼贩子那里买吃食,那头生意做好了,便忙着把新鲜热乎的银子传递到另一头的生意上去了。 兴致高的姑娘们要上一斤白酒,两碟花生米,三两盘海鲜,划划拳,还不时朝纪忘川和月琳琅抛一串媚眼,两位俊秀如仙的少年郎坐在邻桌,对见惯了脑满肥肠,满口粗言秽语的姐们来说,必定是稀世奇珍想一亲芳泽。 姐们盯着邻桌看了一会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觥筹交错地喝酒吃菜。琳琅用肩膀搡了搡纪忘川,压低声音笑道:“老爷,那些姐姐们瞧上您了,眼光真不错。” 市井调笑本就不好做准,纪忘川不好发作,低低训斥了句。“胡说什么。” 琳琅一本正经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老爷,您恼什么呢。您长得这么标致,可不得让人多看几眼,兴许晚上还能入梦。” “你平时就是这么觊觎老爷的吧。”他笑得有些窃喜,琳琅那点伎俩还是不够瞧,被他顺着思路一挑拨,她立刻登鼻子上脸红了一大片。 姐们看俊哥儿的眼光有些直白,索性喝一口酒,往纪忘川这头望上一眼,在港口码头谋生多年,从未见过这么白净如玉的俊哥儿,不看个够本就是亏本。她们还向琳琅身上指指点点,琳琅见了倒也不气,反而笑嘻嘻地对纪忘川说:“老爷,您猜,她们在说什么?她们一定以为我是您的面首,不然怎么看我的眼神这么不善意呐。” 他由着她瞎掰,只是宠溺地看着她,她摇曳着鬓发随夜风纷飞,他伸手替她挑至耳后。这么喧闹嘈杂的夜晚,竟然有这么美好的心境,陪着她无所事事地瞎逛、瞎说。他的人生愿意陪她一直这么浪费时间下去,哪怕浪费到天荒地老。 鱼贩子操着一口粗犷的叫嚷声,走过来递上一大碟子爆炒虾蛄,一壶酒,两个大海碗。“客官,您要的爆炒虾蛄,可新鲜了,您请着。” 坚硬的虾壳上撒了葱、姜、蒜、辣椒,各种香味激烈地碰撞,迸发出无限刺激的气味。“老爷,您喝点酒,我给您剥虾壳。” 琳琅立刻端出敬忠职守的副总管架势来,抽出一只筷子从虾蛄尾部戳进去,上手就扒虾蛄的硬壳。虾蛄中央有脊,虾壳较硬带刺,琳琅剥第一只时已经不幸负伤,刺扎进了拇指肉里,她不喊疼若无其事继续剥虾壳。“老爷,您尝尝可好吃了,就这有点香口偏辣,合您口味不?” 油腻肥厚的虾身捏在琳琅滑白纤弱的手指间,纪忘川想伸手去接过琳琅手中的虾肉,琳琅摇了摇头,含笑道:“太油腻了,老爷您别碰,没得脏了您的手,琳琅喂您可好?” 琳琅凑上去把虾肉送到老爷嘴边,他满心欢喜又面色沉静地张口吃了一嘴的油光。他正在优雅的咀嚼着虾肉,琳琅瞪着眼睛看他的吃相,等着他点评。“好吃不?” 他点点头。“嗯。还可以。” “辣不?” 入口生辣,呛得喉咙难受。可他就是喜欢琳琅喂他吃虾,这种小情小调让他可以承受一切感官上的不适。“辣。” “那您不早说。”琳琅委屈地望他,以为老爷该是要责怪几句。“我给您倒酒喝,您匀一匀味道。” 他一手按住琳琅的手,笑道:“我自己来,难得带你出来一趟,你别忙着伺候我,顾着自己吃就好。” 老爷笑逐颜开的样子,是任何高深的工笔画家都描绘不出的风光。琳琅立刻莞尔笑颜,又戳起一只虾蛄剥壳,这回剥得有些细致,拇指腹还隐隐作痛。 他给琳琅倒了小半海碗的酒,说道:“许你稍微喝一些,有我在,哪怕让你稍微有些醉意也不怕。” 琳琅两只油腻腻的手按在虾蛄上,正在跟顽固的虾壳进行死磕。纪忘川嘴角含笑,想吃虾肉的小模样既有趣又得意,满心满怀都是喜欢。他提起海碗递到琳琅嘴边,碰了碰琳琅的嘴唇,琳琅粲然一笑,张嘴就来喝,满满一大口真呛。“好喝吗?” “呛。”琳琅咳嗽了两声,又笑眉笑眼。“但琳琅喜欢。” 他看着琳琅一丝不苟地吃相,问道:“虾蛄好吃吗?” 琳琅提起一条爆炒过虾壳粼粼泛光的虾蛄,笑眼盈盈。“老爷,您不觉得这虾蛄看着挺面熟的嘛。” 纪忘川吃不准琳琅的意思,只是好奇她小脑子里又在过什么想法。“面熟?” 琳琅把虾蛄摊在桌面上,戳了戳虾蛄坚硬的虾壳,说道:“一只穿着明光铠甲的虾子,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这是讨打?暗落落地骂老爷是虾。”纪忘川粗眉冷对,“平时对你太好了,皮痒了不是!” 琳琅认错的态度极佳,塌下肩膀,把脖颈送到纪忘川跟前。“琳琅错了,老爷,您打,千万别心疼,往死里打。” 正文 第七十六章铠甲寒(二) 就在琳琅垂头认错的时候,纪忘川突然一把推开了她,琳琅尚未理清头绪,不信老爷真是撒了这弥天怒火。人群蜂拥搡动,一时之间,港口街市乱成一片暴风雨中的乱流。 几十个黑衣人从码头的犄角旮旯里窜上来,手中挥舞着明晃晃的刀,一些避走不及的老百姓已经倒在血泊里,琳琅想奔到纪忘川跟前去,满眼的血光登时让她魔怔。她眼眸恍如浸满了血,双臂环抱自身,整个人害怕瑟缩,那如噩梦般的回忆排山倒海朝她的脑海中倾轧。 琳琅抽泣着,努力让神志保持清明。黑衣刺客的目标是纪忘川,他此时正在漩涡的中央,刺客磨刀霍霍的目的就是暗杀他。 无惧刀如刀流凝云,挥斥八极,但人多势众,来暗杀的都是高手,他并不占据绝对优势。 纪忘川无法全心凝聚,他的余光始终逡巡在琳琅身上,琳琅怕血,这番血海横流的景象必定会让她回忆起惨不忍睹的过去。 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切忌分神,琳琅是他的软肋,可他无能做到不顾她的死活。她就像一只被暴风雨折断了翅膀的幼雏,孱弱地窝在断翅里。刺客抓住了纪忘川一瞬间的分神,刺刀暗自朝他胸膛砍去。 那一刹那,似乎是一种本能,琳琅战胜了心底的恐惧,睁着水珠子不断往外涌现的眼睛扑向纪忘川。刺客的刀犹豫的一怔,纪忘川抓住斯须的空隙,无惧刀见缝插针地划开了与刺客的距离。 驻守港口的军队听到喊杀,看到血光闻讯而来,立刻全军包围苔菉镇港口。错过了杀纪忘川的时机,就不会有下一次。 他冷漠而僵硬的嘴唇一动。“全力围剿,只要活捉一个,其余杀无赦。” 琳琅好像进了冰窟窿里走了一遭,整个人颓然冰冷地靠在纪忘川怀里。纪忘川不忍心苛责她,但是钻心疼痛。若不是刺客犹豫的那一间隙,今夜就是他们诀别之日。“不许你冲到我跟前来,听到没有?” “老爷。”琳琅颤栗着,体内起伏游动着乖戾的暗流。“您不能出事。您是福州城百姓的福祉……” 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琳琅害怕得全身发抖,还要说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到了如今,你还有心思打官腔。” 羽睫微颤,眼泪簌簌流下来。“您不能出事,琳琅已经没有了爹娘,不能再失去您了。” 他抱起琳琅的双臂,跟她一字一顿地强调道:“月琳琅,你听着,你是我纪忘川的福祉。无论何时,都要保全自己为先。” 琳琅含泪问道:“老爷,那您喜欢我吗?” 他抬眼望着暗云浮沉的天色,这就是命,她宁可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他一条生路。他又岂能违背自己的心意。“喜欢。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你月琳琅一人。” 子夜,愁云惨淡的市舶司府衙内,却灯火如昼。 福州参军丰咸禄连夜赶到市舶司衙门内候命,他两股栗栗,战战兢兢,听闻怀化大将军杀伐决断绝不姑息,此番在他管辖的码头上闹出了行刺一乱,必定要拿他开刀。 纪忘川容色冷峻,坐在风车木官帽椅上,福州参军丰咸禄、都尉陈广、副将莫连以及麾下一众军士都立在他跟前。 丰咸禄拱手作揖,脚步犹豫,却不得不上前把夜擒军况汇报。“禀大将军,黑衣刺客擒获九人,但是九人都服毒自尽。” “九人?”纪忘川冷哼了一声,“行刺少说有二十人,你麾下一队沿海驻军足足百人,却只收了九具死尸。” 话音不高,但是字字震耳,听得在场人心里惊悚发毛。 丰咸禄就差跪下来求饶,只能张口结舌,忙请罪。怀化大将军少年英雄,处变不惊的威仪让人不敢直视。“属下无能,办事不利。” 他继续问道:“查出何人行刺了吗?” 都尉陈广回道:“连日来海战打退了东瀛倭寇,莫不是他们以退为进,故意撤退引人松懈,故而偷偷潜回福州城行刺大将军。” 纪忘川嘴角一瘪,东瀛倭寇行刺,最初他也是这个想法,直到琳琅不顾一切地替他挡刀,那名刺客显然微怔了一瞬,以至于错过了刺杀他的最佳时机。那名刺客难道认识琳琅,如果真是认识琳琅,那就不是东瀛人行刺,而是大江国人故意伪装成东瀛人刺杀,目的是掩人耳目掩饰真实的身份。 至于何人要他的命?他确实想不出,要他性命之人实在多如牛毛,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数不清了也记不清了。 “刺客绞首悬挂城门,警告那些刺客以此为戒。” 纪忘川扔下一句话,冷漠地走出门口。 怀化大将军平定倭寇有功,此次班师回京,必定加官进爵,他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个性,谁敢捋他的逆鳞。 查,还是不查,怀化大将军没有丢下一句话,但是在场的官员心里清楚,不查个水落石出,项上人头必定不保。 行至雅集轩垂花拱门前,他驻足停顿,之前厮杀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些人埋伏在码头上伺机出动,招招阴狠铁了要取他性命的决心。他抚摸了下心口,惘惘的,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刺杀他的人停顿的那一瞬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琳琅举目无亲,会放下杀心不当即砍杀琳琅的人必定是旧识。他让项斯调查过琳琅这十年来一直在陆府中,她平时足不出户,接触的人除了陆府中人再无其他。 心头笼起的想法让纪忘川益发不安,若是旧相识,那就是十年之前就认识。十年之前与琳琅认识的人,必定知道她是月海山庄遗孤的真相。他一直努力要掩盖住琳琅的过往,即便要揭露,也必须待他从绣衣司主上的位置上退下来,安顿好琳琅今后的生活,他才能向她开诚布公,到时候要杀要罚,只凭琳琅一句话,他便把一切的深仇怨恨都还给她。 他抬眼望着夜色中染了墨黑的爬山虎,冷静道:“出来吧。” 一道缂丝绣衣身影蹁跹落在他跟前,项斯半跪,恭敬道:“主上。” 他问道:“查出什么来了?” 正文 第七十七章入梦魇(一) 项斯把临夜入参军衙门验尸情况如实汇报,他躬身回复道:“九具尸体皆是死尸,有人处心积虑豢养这批死尸。只是,此人手法高明,查不到死尸的来路。” 纪忘川想起提到砍杀他的那名黑衣刺客,死尸没有思想,哪怕是生身父母躺在刀下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有一人必定不是死尸。” “属下无能,暂无头绪。” 纪忘川拂了拂袖,说道:“再探。”项斯起身,却踟蹰了脚步,纪忘川如斯敏锐,问道:“有话说?” 项斯诚恳拱手,言尽于此,不宜赘言。“主上,还请主上多加保重。今日若无琳琅姑娘舍命相救,主上恐会受伤。可项斯看来,主上若非一心担忧琳琅姑娘的安危,不至于分神让刺客有机可乘。” 道理纪忘川比任何一个人都剔透,可情之所至,理智也会因此而消退。“项斯,你话太多了。” 项斯规劝道:“主上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千秋霸业,功名成就,若是毁于一旦,岂非可惜至极。” 纪忘川负手而立,背转身踱步走下石桥,转头问道:“项斯,何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你知道吗?” 项斯一丝不苟回道:“属下不知。属下只知,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拘泥儿女情长。” 他微微一哂,今夜已太累,何必再让自己扯火来迁怒他人。“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送她来到福州城?” “主上之令,项斯莫敢不从。”项斯说道,“主上,琳琅姑娘单纯善良,一心事主,那是因为她并不知道主上与她的渊源,一旦琳琅姑娘知晓过往种种,留在主上身边必定成为最大的隐患,还请主上三思后行。” “就当我欠她的,总该还给她。” 说话间,他已经穿过了垂花拱门走进了静谧的雅集轩。 月光斜照进轩窗,小叶檀西番莲半桌上的含羞草脉脉分明,淡雅的月光跳在叶纹上,时光静雅,好似没有经历之前动荡的心慌。 “老爷!” 一声惊恐的尖叫撕裂了平静的夜晚,纪忘川赶紧飞奔进屋,从重重帷幕下找寻琳琅慌张的容颜。“我在,我在……” 琳琅突然坐在床上,魔怔一般望着他,眼里凝着化不开又擦不干的眼泪。她忙不迭低下头,摊开双手来看。“老爷,我看到您流血了,好多好多的血,那血还流到了我的手上,我的手上沾满了您的血,我怕……” 他抱着她的额头,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你只是做了个噩梦,我在你身边,别怕,没有受伤,没有流血。你梦到什么了?” 琳琅抽出压在枕头下的丝巾掖了掖鼻子,忍住啜泣,顿了下说道:“梦到了……十年前的八月十五。” 纪忘川心头一震,他想知道琳琅有没有记起他来,那一刻他的手攥的很紧,几乎握成了拳头放在琳琅背后。“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 “其实,我有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包括十年前的那天早上和中午,我见过什么人,那天爹爹送了什么东西给我,这些全部都忘了。只是最近隐隐记起了那夜五湖戏班正在唱八仙贺寿,之后满天烟花,我坐在爹爹脖子上骑大马,我和爹爹都笑得很开心,娘在背后追着我们。”琳琅话锋一转,垂首说道,“然后,夜空里划过一支响箭,刺客围困了山庄,他们见人就杀,到处放火,他们杀红了眼……” 纪忘川默默听着琳琅片段式的回忆,她说到激动处幼嫩的手掌握成拳头捶在床上,迸发出歇斯底里的愤恨。“如果有一天,你的仇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如何?” 琳琅冷漠而干脆。“杀了他。” 他哦了声,神色淡淡的。“做得对。” 苔菉镇码头的一幕揪心地绕在她梦魇里,她时刻担忧纪忘川的安危。“老爷,刺客找到了吗?” 他为了让她安心,唯有尽力粉饰太平。“已经有些头绪,很快就能抓到真凶。” 琳琅心头堵得发慌,不知如何发泄即将崩溃的情绪。她感到了隐约的不安,她百思不得其解,那名刺客明明有机会拔刀砍在她身上,却偏偏错过了,让老爷取得了一线生机。可这层隐忧她不敢与纪忘川分享,老爷身处高位,是个机心审慎之人,万一怀疑她与刺客有关,恐怕她百口莫辩,反而坏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感情。 “明日恐怕我不能陪你,今夜苔菉镇之事,兹事体大,牵扯了不少利害关系,恐怕是东瀛倭寇卷土重来未可知,要重新加固海防,必要之时,我要亲自上战船再与其交锋,彻底将他们歼灭。”他细声细语地说道,“早点睡吧。” 琳琅心里紧张,空落落地没处安放,手指绕着纪忘川腰佩的玉带。“睡不着了。” “今夜累了,已过子夜,快休息吧。”他按下琳琅的双肩,极其不舍的将目光流转到别处。他不敢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停得越久,脚步便越是无法起身离开。 他替琳琅掖好薄被,生怕她夜里贪凉踢被子,又把边角都塞进去,包裹得像个粽子。“老爷,琳琅不识相,再提个要求行吗?” 他温柔地说:“说吧。” “您再陪我一会儿,行吗?哪怕就是静静地坐一会儿。”琳琅眨了下眼睛,眼眸中倒映着她唯一的爱人。“不知道为何,心里有点怕,怕老爷您会离开我。一想到有人要刺杀老爷,我怕极了,我真想跟他们说,有本事冲我来,不许伤害我家老爷。” 他宠溺地刮了下琳琅的鼻子,装出一丝安慰的笑容,道:“月琳琅,跟你说过许多次了吧,躲在我身后就好,不许你出头。只要你平安,老爷福泽绵长呢。” 琳琅一心一意爱的是光明正大的怀化大将军,而不是暗杀屠戮的绣衣司主上。她柔情似水的眼眸,可以瞬间变得冰冷,因为她发自内心恨着杀父仇人。 正文 第七十八章入梦魇(二) 时光像瓶中沙,漏干了一轮,转个身,开始漏第二轮。 自刺客夜袭之后,琳琅足不出户半个月,与纪忘川只有一屋之隔,但是见面的机会却少之又少。一则他公务繁忙无暇他顾,海战在即,一举攻下领海主控权,二则实在是有心回避,怕感情越深,牵绊越深。 琳琅缠绵床榻足有半月,当夜血光泼天,勾起过往家破人亡的回忆,又眼见纪忘川被人围攻心如刀绞,一时急火攻心,便烙下了心病。只是倔强地支撑着残喘的身躯,不让纪忘川担心罢了。 刺客身份尚未理清头绪,东瀛倭寇卷土重来之势,纪忘川忙得不可开交。他已经定下连环阵,连横起三十八艘战船势必要将东瀛小国全歼在海底。 纪忘川定下明日随战船出征,到底是放心不下琳琅一人蜗居在雅集轩,他从副将莫连处得知,半月以来琳琅极少出雅集轩,平素只是从厨房领些吃食,这两日索性闭关不出门。 纪忘川怒火烧心,斥责莫连玩忽职守,琳琅举止有异却迟迟不作上报,莫连惊诧,心里感到冤屈,他身为怀化大将军跟前的副将,何时必须对大将军府上一个副总管的起居饮食费心关怀。 莫连缄口不语,纪忘川怒目相对。静而思之,的确是这阵子一心扑在军务上,自己借着军务繁忙的由头,疏于对琳琅的关心。他又何尝不想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就像是无惧刀上配着的攒心梅花络子,每日思念愈深,便对着攒心梅花络子发呆,他强压着泛滥的思念之情,让自己用从更理智的角度来拉锯两人之间的关系。 更深夜漏,五月渐尽,满城槐花落尽,唯有残香消陨。 琳琅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满目叮铃的夜明珠恍若星辰,只有见到双月洞架子床内的星空,她才确定她不是一个人,她有疼爱她的老爷,有安居乐业的雅集轩。她口干舌燥,周身火烧火燎,强打起精神来下床摸到桌边,因烧了几日,骨架都烧散了,支起的膝盖连连打颤,走路重心不准,好不容易摸到了桌边,坐在杌子上大口喘气。 青花葡萄纹茶壶业已中空,沉重的手腕垂垂地拎起茶壶柄,失望地摇了摇,想出门去倒水,抬眼望着漫长的前路,怕孱弱的身子根本走不出雅集轩的垂花拱门。 隔扇门推开,倾心盼望许久的高俊身影出现在门外,不知何时雾蒙蒙的水汽凝上了睫毛。 “老爷,您怎么来了?” 纪忘川深情地看着琳琅,半个月以来,他每夜都是后半夜回来在她门口站上大半个时辰,却始终不敢去琳琅一眼。“来看看你。” 琳琅勉强扬起嘴角,却装不出风平浪静的容颜。“老爷操持军务,就不必挂怀琳琅了,我一切都好。” 她一手撑住桌面想站起来跟纪忘川行礼,无奈周身力气匮乏,手腕一松,整个人就松松垮垮地要跌下去,纪忘川大步走过来托起她的双臂。他懊悔内疚,半个月不见琳琅益发清瘦,抱着她就像是一张轻飘飘的柳叶,稍不留意就会被风吹走。 琳琅一跌入他怀中,滚烫的身子在他怀里灼烧。他半是愧疚半是生气,却都冲着自己。“病成这样,怎么不差人来通传?” 她自嘲一笑,却比哭泣更戳心。“您有家国天下之事要挂心,我岂能因如此小事而徒增您的麻烦。” “琳琅,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我马上找老秦来。” 他抱起琳琅安放在架子床上,转身欲快步找军医,却被琳琅扯住了袍角。“老爷,您别急,我知道自己的事儿,病过一阵子就好了,我身子骨耐疼耐病。我听衙门里莫副将说起过,您要亲自上战船?” 他点了点头,不忍心告诉她自己要离开一阵子的消息。“是有这么回事儿。明日卯时,我会随军登战船,这一战势必要全歼倭寇。” 琳琅忍下掏心窝子似的剧痛,笑着送别。“您安心打仗,我会在雅集轩好好保重自己。” “别说话,你等我一会儿。” 琳琅心头怅惘,说道:“老爷,我总有种错觉,好像见您一面少一面似的。”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谶言,曾经拥有过岁月静好的日子,仿佛经不起在时光沙漏中的滴落。他萌生了惧怕,琳琅说的每个字都像是意有所指,难道她因为遇刺之事,她回忆起了他们十年前的那场相遇。 “你一定是烧糊涂了。”他说道,“小憩一会儿,我立刻去找人。” 老秦接到怀化大将军令,提着药箱连夜赶来,琳琅的房内已经熏起了迦南香,双月洞架子床两侧的帷帐落下,纪忘川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上,拖出一张红木杌子让老秦不必拘礼,直接过来坐。 纪忘川托着琳琅一只手臂,老秦两只搭在僵白的一截腕子上,他一手捻着胡须,说道:“大将军,老身可否看一看林副总管的面色与唇色。” 一直听闻林副总管在苔菉镇港口忠心护主,以身躯化成为主挡刀的人盾,故而怀化大将军特别看重。 老秦随军行南闯北,从医三十余年,只要望闻问切四步之下,基本就能断症无疑,但他探了林副总管的脉搏,心里犯了嘀咕,堂堂男儿即便病重沉疴,脉象却不似男儿般雄沉,反而有股女气。 只是纪忘川一脸俊美修罗的冷峻样子,老秦忌惮他雷厉风行的暴脾气,不敢捋其逆毛。生怕断症出错,引起杀身之祸。唯有颤颤巍巍地提请看一看林副总管的病容,来确诊心里的打算。 帷帐撩开,一张淡白如雪的俊容,清瘦可人,让人怜见,若说天下岂能有如此扰乱人心的男子。细细的青筋浮起在卧蚕下,挺翘的鼻子上密密的薄汗,唇白而干。 老秦谨慎地看了纪忘川一眼,征求道:“可否看一看舌苔?” 他轻轻地捏起琳琅的下颌,柔声细语道:“听话,让老秦看看舌苔。” 正文 第七十九章情所衷(一) 琳琅闻言微微张口,舌苔色淡。 至此,老秦即便不诊断,看怀化大将军情浓不舍的样子,已经猜中了七八分。 老秦缓步后退出去,纪忘川放下架子床的帷帐,跟随老秦出门口。“到底是何因由,何故会无故犯病?” “林副总管面色无华,唇舌色淡,脉细弱,最近恐怕经常心悸怔忡,头晕目眩,失眠多梦,易惊易伤。”老秦如实说道,“恐怕是心血虚损,心阴暗耗,血脉流行不畅,致气滞,致虚火内扰。” 纪忘川负手怅然而立,思忖了片刻,自苔菉镇当夜归来后,琳琅总是神不守舍,恐怕是当夜重现的血光让她受了惊吓。“说下去。” 老秦拱手说道:“老身这就去开药,让林副总管尽早服用。” 他问道:“能彻底断根吗?” 老秦抬眼看一向运筹帷幄的怀化大将军,纵横沙场,从未见过此番萧条的神色。“古语有云,大凡病原七情而起,仍须以七情胜服化制以调之,时者不悟,徒恃医药,则轻者增重,重者危矣!故而,林副总管的病,药石之流可以治标,若要标本兼治,则必须恬淡虚无,服用汤药之余,保持自喜、自解,才能颐养真气,去病增寿。” 纪忘川挥挥衣袖,让老秦下去开方抓药,老秦垂首躬身正要跨出门槛。“关于林副总管的身份,怎么妥善安置,秦军医应该心知肚明。” 老秦心神领会,纪忘川警告他不许透露琳琅的女子身份,行军之中有女子跟随是大罪,除非是由朝廷专门归拢之下的军妓。“老身只知道医者父母心,其余的,老身不甚明了,也不求甚解。” 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纪忘川心中念及这些情绪,到底是哪一种困扰了琳琅的心神,喜伤心,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 苔菉镇一事,必定让琳琅忧思惊恐,若要彻底治标,必须让她开怀起来,可明日他登上战船,琳琅嘴巴上顾全大局让他放心军务,心里对他的思念与担忧只增不减,对她的沉疴的病情更是百害无一利。 他走到架子床边,琳琅听到了他迟缓的脚步声,有气无力地唤了他一声“老爷”。“琳琅是不是又给您惹麻烦了,让您明日不能安心上战船。” 他揭开帷帐,坐在琳琅的床沿上,嘴角微微轻扬。“我已经想到了可以安心上战船的方子了。等下老秦会送药过来,你一定要乖乖喝下。”琳琅正要开口劝他去休息,他两指封住了琳琅的口。“莫连会送清粥过来,你用了粥再服药。” 琳琅眯眼打趣道:“莫副将一定觉得很委屈,堂堂怀化大将军手下得力干将,怎么操起内务总管的活计来。” 他看着琳琅僵白的脸,看一遍,心里就抽动一遍,好好一朵鲜花,差一点就缺水干枯,他简直罪无可恕。“把你伺候好了,我才能安心打仗。” 纪忘川登上威风凛凛的五牙大舰,舰船上起楼五层,高一百余尺,容纳战士八百余名,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行驶敏捷,进退裕如。 船队浩浩荡荡驶向海平面,五牙大舰随侧配备三十六艘两头有舵、进退神速的“两头船”,以及若干特种战船联环舟和子母舟。联环舟船体长四丈,分为两截,前截装载爆炸火器,后截乘战士。子母舟长三丈五尺,前两丈是舰船,后一丈五尺只有两舷侧帮板,腹内空虚,藏一子舟。 纪忘川把琳琅安置在舰船一楼舱内,海战一触即发,但是琳琅这厢又撂不开手,唯有随军出战。用琳琅的话说,此战若败北,她必定是祸国殃民的苏妲己,祸害了一代名将开疆拓土、剿灭倭寇的伟业。 卯时战舰起锚出发,海面风平浪静,纪忘川站在甲板上望着一览无垠的海面,除了蓝色,再无其他的光影。 海风拂面,扫去了陆地上将入夏的气候,风吹拂这大江国旗猎猎挥舞。 琳琅支开一扇窗,从狭窄的缝隙内向外远眺,那宽阔的船甲班上站着魂牵梦萦的背影。她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在看海,她在看他,他看海的时候很近,她看他的时候,却觉得有些若即若离,渐行渐远。 舰队在波诡云谲、浪涌涛天的海中穿行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正午,天光无云,海天交汇成了暗蓝色,霎时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兆。 前哨船队传来消息,在前方两里处有一处遍布暗礁的岛屿,而东瀛倭寇的船队就隐匿在岛屿环绕的地方。 纪忘川当机立断,要阻断倭寇防线,彻底攻下贼舰,务必全歼,一个不留。他传令以全军之力布下连环阵,大江国海防实力明显胜于一众匪类,纪忘川根本不把东瀛人放在眼内,要以碾压之势彻底埋葬他们。 联环舟冲锋上前,冲向倭寇敌船,用钉在船头上的铁钩钉牢敌船,联结上倭寇敌船后联环舟后截的铁环自动解开,船上的士兵在火器爆炸前迅速返回舰队,子母船从另一侧包抄围剿,母船与倭寇周旋,玉石同焚,士兵驾驶母船内的子船返回舰队。 火光滔天,举目遥望硝烟弥漫,耳畔是声嘶力竭的爆破声、喊杀声。纪忘川所乘的五牙大舰越往前行使,海面上的颜色益发深透,那是煞血的红,欲望的红,胜利的红。躲在暗礁岛屿内的东瀛战船焚毁在炮火之中。 天色将暮,残阳如血,无边无垠地从天幕的另一头拉扯而来,与海面上的血红混作一团。 船队上的将士们雀跃欢呼,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胜利,这是一场大快人心的胜利,怀化大将军彻夜不眠发明了联环舟和子母舟的做法与连环阵,杀的东瀛倭寇片甲不留,大江国领海自此可以再太平上几年了。 硝烟弥漫在海风中,琳琅吃了口风,喉咙干涩地咳了一声。她拾级而上,走上舰楼第五层,纪忘川正站在楼上居高临下俯瞰众人。 正文 第八十章情所衷(二) 纪忘川的喜悦都是淡淡的,脸上挂了一丝微笑,很有拈花微笑,轻轻点点的禅意。琳琅站在他身后,因他的胜利而发自内心的快乐。“老爷,您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倭寇之患暂时缓解,的确应该睡个好觉。”纪忘川转头看她苍白的面容,琳琅晕血,却不得不带她上战场,目的血沫横飞,支离破碎的残酷。“可有觉得周身不畅快。我知道你怕血,本不该让你随军,只是你不在身边,我总觉得不安心,生怕一回去你就会凭空消失。” 琳琅抿唇一笑,道:“老秦说了,琳琅的病在于七情,只要战胜心底的恐惧,便会渐渐淡忘远之。只要老爷在,琳琅就有底气,况且倭寇肆虐,斩杀他们,此乃人心所向,不仅不惧,还觉得畅快淋漓。” 纪忘川笑道:“如此说来,今夜应该痛饮三百杯。” 琳琅眉开眼笑,许久未如此松快。“老爷,您喜欢什么下酒菜,琳琅这就去准备。” “不忙。”他伸手扯住琳琅翩飞的衣袖。“此战大捷,捷报不日便会向朝廷传去。皇上必然龙颜大悦,也许不日便会找我回长安城。” “那太好了,老爷必定升官发财,琳琅也跟着有面子。” 琳琅面上显得很雀跃,暗里怅惘之感无边无垠地扩散开去,在福州城老爷是他一个人的老爷,他们只有一房之隔,几乎朝夕相对。一旦回到长安城,老爷受到重赏加官进爵,每日都有上不完的朝堂,下朝后会有数不清的宴请,觊觎他的大家闺秀成群结队,若是崇圣帝一个高兴指婚,那她只能站在某个角落里怀着对老爷爱慕的心事,暗落落地自生自灭了。 那一刻,她很像抱抱纪忘川,可她不敢因自私的想法而亵渎老爷。纪忘川读懂了琳琅眼中的落寞,她自卑,因为自己只是个低下的婢女,没有显赫的出身,齐全的家世,若是他要迎娶琳琅,纪青岚必定第一个出来反对。 他想劝慰琳琅,却发现自己无法给出承诺。她爱他,因为他是威名赫赫、战功彪炳的怀化大将军,若是发现他是个草菅人命的卑鄙小人,她一定会弃之如敝履,甚至会捶胸顿足,恨自己痴心错付。 他们各自仿佛站在独木桥的两端,谁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反而不约而同地退开一步,彼此都希望对方能够安全的过河。 沉默间,副将莫连上前拱手汇报战况,大江国的海军上海岛查看敌情,岛上是东瀛倭寇关押人质的地方,大部分都是大江国沿海的老百姓,其中不少都是衣衫褴褛的女子,而那些女子不幸沦为了倭寇取乐泄欲的工具。 “大将军,岛上有人质三百,其中女子两百三十三名。”莫连顿了下,说道,“大多不堪受辱,神智不清,仅有十数名女子清醒,跟我们说了些倭寇在岛上的情况。循着这些女子的描述,我们缴获了倭寇藏在岛上的巨额宝藏,都是大江国以及其他沿海诸国的民脂民膏。” 琳琅闻言心惊,目光如炬地看纪忘川的反应。他的目光接触琳琅之后,明白琳琅必定是听说倭寇抓捕无辜女子泄欲心中痛然。“那些人现在何处?” 莫连回复道:“都被我军接回了两头船上,听候大将军发落。” 载着人质的两头船行驶在五牙大舰旁,琳琅同情地望向那些满身疮痍的女子,目光巡逡不定,只是那随意的一瞥,却令她心惊胆战,脸色大变,她疯狂地跑下舰楼,冲到船舷边上,不停挥舞着双手试图引起两头船上某人的主意。 那人的神色怔忪,眉头紧锁,木讷地垂头,丝毫没有留意到身边五牙大舰上琳琅的举动。纪忘川扶住琳琅的肩膀,急切问道:“你看到了谁?” 琳琅脸上半是明媚半是忧伤,说道:“她还活着……她还活着……锦素姐还活着……老爷,您救救她,她还活着……” 她絮絮说了许多遍“她还活着”,活着的人是锦素姐,纪忘川自始至终都不会忘记的过去,锦素姐就是十年前跟琳琅一起与他相遇的人。她遭逢不幸,又是琳琅的故人,本该毫不犹豫地将她救起,可如今神色木怔的锦素她会不会记得他,会不会在当年的屠杀中见过他的真容,他不敢相信。 他是个从不会为自己埋下隐患的人,让琳琅活着是身不由己,情有独钟。可让锦素活着便是自掘坟墓。他让琳琅冷静下来,镇定地问她。“你会不会认错人了,人有相似,何况过了十年,你怎么能一眼就认出?” 琳琅扬起眉峰,她从不忤逆老爷,就在他欢欣雀跃,自以为找到故人之时,老爷却一副质疑的姿态,令她给老爷甩了一次黑脸。“认识就是认识,怎么可能认错?” “这些都是长期与倭寇生活过的女子,难保不会生出异心。” “什么叫做一起生活过?埋没尊严,被禽兽蹂躏,生不如死的日子,如今怀化大将军于水生火热中将她们救出,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哪里会生出异心。”琳琅双手拉住纪忘川的手,撒娇地甩了甩。“老爷,锦素姐是我的故人,山庄没了,我只有她了,求求您了。您看她如今人鬼不分的样子,请老秦给她治治病。” 纪忘川犹豫不决,他的果敢都属于曾经与公务之上,与琳琅扯上边的一切,都可以让他成为一个焕然一新的人。“我担心她如今敌我不分,痴痴傻傻,会对你不利。” “老爷。”琳琅扬起噙着泪的眸子,清透的水壳一眨眼就破碎。“琳琅什么都不求,只求您救救她。我会安分守己地呆在大将军府,老爷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老爷,我知道您的顾虑,您怕给我承诺,又怕担不起那些承诺。你是齐全周正的簪缨子弟,您是威震四方平定倭患的大将军,您应该配得是当朝公主,或者宰相千金。您哪怕一房一房地娶进门,琳琅也替您照顾好夫人与小少爷,绝不吃酸妒忌。” 正文 第八十一章杳失魂(一) 他冷下脸,琳琅越说越没谱,但她心里通透敞亮,连他的顾虑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他们两情相悦,她也可以无所求,照样孑然一身,只是为了一个锦素。他不由太阳穴沉重,后槽牙发酸。“扯这些做什么,不就是要一个婢女么。” 琳琅噗通双膝下跪,额头笃笃磕在甲板上。“谢老爷恩典,琳琅无以为报,唯有结草衔环,做牛做马。” 纪忘川托起琳琅的双臂,让她站起来,他舍不得让她单薄的身子跪在甲板上发抖。“做牛吧,你惧马。” 海上迎来了第一个平静的夜晚,无尽的黑暗裹挟而来,满天繁星紧随其上。 琳琅把锦素接回了她的船舱,纪忘川纵有百般不放心,终究敌不过琳琅的软硬兼施。他看锦素神智混乱,形同走兽,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被倭寇摧残得零落成泥,心里有些柔软的同情。 锦素面色蜡黄,双颊凹陷,两只眼睛空洞地嵌在脸上,木讷地缩在角落里。看到光就大呼小叫,把头埋在双臂中越埋越深。 舱内点了支巨臂红烛,照得满舱通亮。琳琅站在锦素跟前,老秦挎着药箱跟随纪忘川入内,锦素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陌生的男子,突然之间,疯言疯语地骚动,后脑勺不停撞墙,双腿朝外一通乱踢。“滚开!滚开!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你们!” “锦素姐,我是琳琅,你还认得我吗?”琳琅弯着腰,拿脸凑近锦素的眼让她认一认。“锦素姐,你别吓唬我啊,你认一认我吧,跟我说句话。” “你是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锦素歇斯底里地怒吼,头像拨浪鼓似的往铁木制成的墙壁上撞。 琳琅不忍心看锦素自残身体,后脑勺流出了浓腥的血液。她蹲下身子抱住锦素,忍住啜泣。“你别怕,军医来了,他会治好你的。还有大将军也在,他杀光了所有伤害你的人,那些人该死!” 许是听到了一个“死”字,锦素片刻闪出了清明的眼光。“死了?死了好,死了太平了……我应该去死,我这半残之躯,留着被人糟践,是该死了……” 锦素的指尖如生了利爪,一把推开抱住她的琳琅,朝她俏生生的嫩脸上留了一道划痕,纪忘川见状急如风火上前就是一掌,锦素顿时没了生气,昏死在地板上。 “锦素姐……”琳琅心疼地望着容色枯槁的锦素,这些年她一定过得很不如意,否则她怎么会连琳琅都不认得。她抱起锦素的头,扬起泪眸看纪忘川,冷静又淡漠的口吻。“老爷,您出手未免太重了,她只是病了,她绝不会伤害我。” 纪忘川有口难言,无从辩解,只是琳琅冷淡的口吻让他如鲠在喉,宁可她大声斥责他,也好过这样平静的疏远。脸上那道划痕显眼而嫣红,划开的皮肉里静静流出血来。“老秦,快给琳琅止血。” 琳琅拿出手巾捂住脸,别过头看老秦,说道:“还请军医先看看她,我这点皮外伤真不足挂齿。” 老秦进退维谷,回头望了眼纪忘川,他颔首默许,老秦和琳琅一同扶起躺在地上的锦素,把她安置在床上后,托起锦素的一只手正要搭上脉搏,锦素突然睁开眼,看到老秦就是一顿破口大骂。“畜生!贱男人!别碰我!快给我滚!” 从医多年,从未受过这般屈辱,老秦趔趔趄趄往后跌。锦素好像一只发狂的母兽,对陌生人筑起了铜墙铁壁完全抵触,尤其是陌生的男人,一旦靠近她,只有无休无止的谩骂和疯狂的拳打脚踢。 老秦为难地杵在纪忘川面前,说道:“大将军,这……这没法看。” 纪忘川蹙眉凝重,说道:“罢了,下去吧。” “老身去开些宁神茶,暂且祛祛这姑娘一身的戾气。”老身哈腰说道,“林副总管要多保重,姑娘恐怕是受惊过度,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您来了。” 琳琅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朝老秦点了点头。“琳琅晓得,有劳军医费心了。” 老秦前脚刚走,锦素的目光瞟到了器宇轩昂的纪忘川,被琳琅压制下去的焦虑再一次爆发。“臭男人,让他走!我不要看到臭男人!都是禽兽!一群禽兽!” 琳琅用瘦弱的身体环抱着时刻如火山爆发的锦素,她回过头,眉峰冷蹙,凝重又不安地看着纪忘川。“老爷,委屈您了。您快回去休息吧,锦素姐经不起刺激,对不住,琳琅不能伺候您。” 锦素受了东瀛倭寇的虐待,对男人产生了莫大的恐惧,这种恐惧演变成了愤恨,她张牙舞爪地要吃人。琳琅外表柔弱,一直恭恭顺顺,从无半点重话,可在锦素的煽动之下,与他之间的关系渐渐变得脆弱。“她疯起来你控制不住,我还是留下照看你。” 纪忘川最是禁受不起琳琅恳求的目光,清澈透明又饱含委屈。“老爷,您走吧,那些禽兽把她折磨成这样,她恨男人。只要见不到您,她一定会平静下来的。” 他答应了她的要求,默默地合上了舱门,却一直守在门外。 琳琅从洗脸架子上取下了手巾,在铜盆里绞干后摊在手上,慢慢坐到床沿。一手托着手巾,另一手把梳起的发冠放下,青丝垂在肩上。“锦素姐,我是琳琅。你现在记起我了吗,我是月琳琅,我们自小一起长大,那时候,我可没少欺负你。”锦素怔怔看着乌发清扬的琳琅,她颤颤抖抖地探出一只乌爪似的手,琳琅轻柔地握住锦素的手抵在她受伤的脸颊上。“你是认得我的,对不对?” 锦素怔楞地看着那嫣红的血痕,张口结舌却内疚道:“疼……” 琳琅抿唇微笑,锦素终于开口说话,愿意与她接触,她打心里高兴,忙摇头说道:“不疼,一点都不疼。” 她蹑手蹑脚地擦着锦素脏污的脸,每擦干净一块肌肤,就会看到一条伤疤,满满都是曾经非人生活的代价。 正文 第八十二章杳失魂(二) 琳琅一时感触,忍不住悲从中来。“锦素姐,跟了我们月家,让你受苦了。” 锦素哑声垂下了头,任由琳琅替她擦净枯瘦的脸。琳琅借下了锦素乱如蓬草的长发,发尾分叉,发色焦黄,想来是常年不见日月,困在狭窄的阴牢中度日。她拿竹蓖沾了点水,用手指轻轻划开纠结缠绕的乱发,再用竹篦子一条一缕地篦开。 老秦轻轻叩了声门,琳琅怕惊动锦素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连忙快步走向门口,推开了一条门缝,只见纪忘川长身玉立,墨色中背影落寞而清冷,不免心中升腾起凄凄婉婉的哀痛。 原来他担心锦素丧失常性,故而一直守在门外从未走远。到底怪自己一时情急之下,对老爷说了重话,他一心怕她受伤才会对锦素出了重手。 琳琅从老秦手中接过了宁神汤,老秦嘱咐她要趁热让锦素服用,琳琅点点头又觑了纪忘川一眼就关上了门。 老秦走到纪忘川跟前,压低声音,回禀道:“大将军,恕老身直言,那姑娘是岛上的人质,恐怕女科里染了不少毛病。老身从军数十载,不善女科,怕是要对那姑娘对症下药还要另请高明。” 纪忘川看着老秦,不由冷笑了一丝,让人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要撂挑子?” 老秦连忙垂首表忠心。“老身不敢。但凡老身能医治,绝不敢在大将军面前推脱糊弄。” 纪忘川面色僵硬,面下暗涌难平。“你先将就着治,等回了长安城再议。” 老秦应了个是,知道大将军心情不佳,弓腰拱了手就走了出去。 琳琅柔风细雨地哄着锦素服下了宁神汤,不消半柱香的时间,锦素眼皮发沉有了困意,琳琅扶着她睡下,掖好了褥子。 海上风大夜冷,站在风口上,能把人冻成根冰棱子。纪忘川就立在海风里,他吃不准这锦素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如果是真疯,从淫窟里救下她算是功德一件,如果是装疯,那就是其心可诛。 锦素曾经是琳琅贴身婢女,感情甚笃,若不是真疯,怎么能下爪子就这么生生抓破了琳琅的皮肉。可他心里总是波涛汹涌,他不停安抚自己为人过分谨慎,太过阴谋论。 倏然之间,肩头覆上一件藏蓝色直领对襟外衣,两腋下开大叉,琳琅绕到纪忘川跟前,认真地系上颈处的丝带。 “老爷,风口上冷,您别着凉了。这阵子您不止操持军务,还替琳琅的琐事操心,是琳琅不懂事,您大人大量别生气,好吗?” 她扬起水漾的眸子,眼中倒映着繁星,纪忘川再是心如钢金,也抵不过这刻骨的柔情。 “你别气我才好。”微温的手抚摸着琳琅受伤的脸颊,心疼不已,“大姑娘脸上留了疤,以后不知道能不能褪。” 琳琅靠近他,单薄的身子窝在他的外衣里躲避海风。“老爷。” 他哪里抵受得住琳琅这般钻心地乖巧,伸手就把她怀抱在怀里,只有抱着她,心跳成同样的频率,才有安心的感觉。 “说吧,想求什么?” 琳琅咬了下嘴角,说道:“能不能让锦素姐跟着我,她眼下这般光景,除了我之外,再没人能照顾她了。” 他早就猜到琳琅这般柔腻缠绵必定有求于他,谁让他不争气就是很吃这一套。他默不作声,绝对不想答应,但是又不能让琳琅失望。自从卷入感情漩涡之后,他从孤高自傲的王者跌下神坛成了被琳琅拿捏的失败者。“你照顾她,谁来照顾我?” 琳琅朝纪忘川怀里蹭了蹭,两截皓腕勾住他偏凉的脖颈,嘴边微笑恍若生出一朵妖冶的罂粟。“老爷,您放心,琳琅一心一意侍奉老爷。至于锦素姐,我真是脱不开手,还请老爷高抬贵手,让她跟咱们回长安城,她跟我一起住,我绝不会让她乱走,保管不入老爷您的眼。” 她都求到这份上了,把纪忘川想拒绝的话直接塞在了嗓子眼。“你这算是有求于我?”纪忘川狡黠一笑,琳琅莞尔颔首。“那我先支点利钱。” 他的手划过琳琅的鬓角,按在柔软的唇上,脸上晕开微红,低头吻在如花笑靥上,滋味芳馨,情趣独好。他扣住了琳琅的后脑勺,细细啜着芬芳的滋味,一口一口……吃掉那些甜蜜的忧愁。琳琅卷翘浓密的睫毛如春风拂过他的脸,他睁开眼看到她满脸的红云,益发开心地吻着她的唇,这似乎还不够满足,他想要的更多。 一声闷雷,炸开了夜幕的一道裂缝,电龙穿云而出。 纪忘川讪讪一笑,说道:“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琳琅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羞赧地垂首应了个是。“老爷,利钱支下了,琳琅就当老爷您应承了。” 他不应声,连忙护着她往船舱里跑,琳琅心安理得地当成是答应了。 纪忘川心里的成算是暂且稳住琳琅,不论锦素真疯假疯,还记不记得他,总之留在身边就是祸患,时刻提醒着琳琅曾经惨痛的过往。等五牙大舰登陆后,他立刻派人查访这十年来锦素的底细。 琳琅这厢他深陷其中,这辈子都无法割舍,就当他自私自利,为了自己能够安睡达旦,锦素是必须要除的。只要她能离开琳琅,他也不必将事情做绝,留她一条性命易如反掌。 纪忘川叮嘱琳琅,把她送回房,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琳琅的手。“快回房去,天气异常,怕是会有一场风暴,外面危险。” 琳琅担忧,说道:“老爷,您千万保重,我等着您。” 海战最危险之处往往不是对战的敌人,而是波诡云谲的天象。滔天汹涌的巨浪,一浪交叠着另一浪,排山倒海地朝战船肆虐地拍打。 五牙大舰身形魁梧,以铁木制成坚固无比,在狂风巨浪地摧残中只稍稍左右摇摆了几下, 锦素昏睡着压根不知道外面的局势,难为琳琅一头担心锦素的安慰,一头牵挂在外指挥应对的纪忘川。 正文 第八十三章进维谷(一) 一场虚张声势的暴雨在一炷香后销声匿迹,海平面上波平如镜,泛着繁星的璀璨。 纪忘川想再去看琳琅一眼,碍于锦素与琳琅同处一室,略感败兴地回到了他的休息舱。 后半夜,海风呜咽而过,窗子扑棱扑棱地敲打着。 锦素梦中惊悸,大抵是梦到了痛不欲生的画面,整个人死死地缩成一团,愁眉紧锁,嘴唇抿得紧紧的。 琳琅辗转无眠,一则是重遇锦素的欣喜,二则感慨锦素惨痛的经历,任何一个女子遭遇她这样的过去,恐怕都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幸好,她遇上了自己,她一定会用尽全力给锦素一个妥善的安排。 记挂完锦素后,心不由自主地牵挂起纪忘川。先前风雨大作,如今海风如泣,五牙大舰平顺地行驶在海上。琳琅心里发憷,与老爷分开前风雨雷电,劈空诡谲,现下风平浪静,不知道老爷如今是何光景。见不到老爷安然无恙,一颗心忐忑不定,况且她明明跟老爷说过会等着他。 锦素在床上迟缓地翻了个身,梦呓了几句,情绪有所缓和,琳琅替她重新盖好了褥子,把吹得扑棱作响的窗子固定了下。披了身外衣,踅身走出门外。 纪忘川居住在舰楼第四层,他独爱居高临下的视野。琳琅扶着栏杆悄声上楼,心里头惘惘的,也不知在窜些什么念头。她抚了抚鬓角,整了整海风吹乱的青丝,打定主意,只是偷偷看上一眼,确定老爷在房内休息,她就能放下心,不必因心事萦绕而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子。 纪忘川喜静,哪怕是居住在战舰上,舰楼的第四层只有他一人独居。琳琅杵在房门口,提手触到门框上,动作停顿了下来。万一这一声短促的敲门,惊扰到了老爷难得的睡眠,那她就是罪不可恕。老爷忧心战事,夙兴夜寐,如今海战大获全胜,才能安枕无忧睡上一个囫囵觉。 琳琅思前想后,最终决定轻轻推一推门,若是能推开,便探头进去望一眼,求个安心。她稍稍使了一分力,门轻轻悄悄地移开。 一架缂丝江海纹云锦五折屏风挡在门口,琳琅不得不跨进门槛,合上了房门,亦步亦趋地绕过屏风去看一眼。 房内阒然,琳琅沉浸下心来,让视力能够适应黑暗的环境,她摸黑往里走,脚尖突然磕在隆起的门槛上,她定了定心神,抬脚跨进了里间。 刚跨进里间,琳琅就有些后悔,这叫什么事儿,万一老爷在房内休息,打扰了老爷的清梦不说,要是老爷误会了,当她是自荐枕席,那她大姑娘的脸面往哪里搁。大姑娘的清誉是金科玉律,在大江国要想攀一门好亲事,除了门当户对,最紧要的就是身家清白。可她眼下除了清白,没有身家。这么两下一计较,琳琅想通透了,但求心安理得,她这无主无神的人家,只要问心无愧,管它是是非非。 夜色中视线太微弱,她辩不清那张床上是不是有人在休息。小步走近床边,老爷长身躺在床上,琳琅蹲下身,静静地打量起睡容清秀的老爷,如墨的眉峰舒展,鼻翼微微噏动,呼吸平顺,应该是睡着了。 琳琅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心安理得地站起来,猛然站起来双眼发黑,手扶着床沿闭目站定了会儿。待睁开眼睛时,正对上纪忘川如沐春风的笑颜,漆黑空洞的房内,因他展颜一笑,瞬间点亮了光彩。 他动了动嘴,收敛笑意。“这样很危险。”琳琅狐疑地挑眉看他,他补充道,“半夜跑到血气方刚男子的房间,你这是在考验我。” 琳琅羞怯道:“老爷,琳琅没别的意思,只是之前风雨大作,海面波涛汹涌,担心老爷安危。而后风平浪静,可是不见老爷,心里有些记挂,只是想看上一眼,心安了就走。” 他穿着一件月白色广袖寝衣,借着微弱的光线,偷偷一窥,深开的领子内皓体呈露,一棱一棱的胸肌袒露无疑,纪忘川问道:“心安了吗?” 琳琅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老爷大安,琳琅这就走。” 纪忘川探出一臂挡了琳琅的去路,“我看不妥。你安了,可老爷惨了。” 琳琅有些尴尬,她不放心老爷来瞧上一眼,无端把老爷吵醒不止,还弄得此番进退维谷的局面。“老爷,您哪里不舒服,琳琅替您去请老秦来瞧瞧?” 他从床上站起来,颀长的身条把琳琅压在头下,琳琅背脊心抵在床架边,他恬淡的笑此刻有勾人的魔力。“你就别为难老秦了,一把年纪了,之前还被锦素挖了一脸的爪子印。” “琳琅不是大夫,怕治不好老爷您的不妥。” 琳琅这副怯生生的娇态,清肌弱骨的身板,燃起纪忘川体内灼烧的热望。暧昧的情绪在房内氤氲游走,再多一分的赤诚,恐怕就会天崩地裂。他本就是用理智克制着不去见琳琅,兀自回到房内辗转无眠,不想琳琅心有灵犀看望他,这下倒是让他感叹命运无常,时局这番蹉跎他们之间的光阴,既然到了他的手上,谈不上良辰美景,却因彼此之间痴迷深沉的感情而变成了赏心悦事。 纪忘川喉咙哽了下,咽下一口唾沫。他不由面露一哂,这般无赖行为真不是怀化大将军所为。“琳琅,今夜别走了。” 琳琅虽不经人事,到底是个耳聪目明,心底通透的姑娘,大姑娘半夜三更留在男子的房间,两人缠绵纠绕之下,该发生什么,具体不太清楚,但大抵心中有模糊的概念。 以前在长安城的陆府上,虽说独来独往惯了,但是婢女的庑房都置在一处,婢女们闲来无事就爱东加长西家短嚼舌根,谁谁向老爷投怀送抱自荐枕席,勾引老爷怀了小子,从侍婢麻雀登高枝,摇身一变成了姨太太。婢女们面上恭顺逢迎,暗地里都是气不顺。琳琅叹了口气,这可不就是要被人背后唾弃,走上侍婢怀小子当姨太太的老路。 正文 第八十四章进维谷(二) 当怀化大将军的姨太太?琳琅想都不敢想,老爷尚未娶正妻,怎么能先娶个偏房姨太太,老夫人肯定不同意,进了大将军这座大庙,哪怕就是个偏房妾室也得从大家闺秀里选。想来要想跟老爷双宿双栖,她还是逃不脱走通房这条路。 琳琅嗟叹自身,可脸上还是羞扑扑的。 纪忘川不知道琳琅肚子里铺排了这么大一篇文章,只见她低眉垂首咬着唇,踟蹰不定,甚是有趣。 “老爷。”琳琅如释重负地喊了声,“罢了,就当琳琅感念老爷之恩,伺候您一场。” 他的自尊心极高,但在情爱缠绕的魔窟中,他早就丧失了制胜的高位。琳琅澄澈的双眸里,那股豁出去的勇气,让他看得很头疼。她心里到底在纠结些什么,以至于要笃定这样一副视死如归的决心。 那一瞬间,有一丝酸楚曲曲折折地绕上纪忘川的心头,他不动怒,只是轻轻地拨了拨她的下颌,问道:“什么叫做感念老爷之恩,伺候您一场?你准备怎么伺候?” 纪忘川抛出的问题尴尬,琳琅扑红了脸,一时没有了章法。他双手有些无处安放,索性搭在琳琅纤柔的腰上,刹那间的触碰,让寂静夜色中,尴尬的气氛继续上升。可手指贪慕那个柔软的位置,甚至还捏了一把,心里得意地窃笑。“老爷,您想让我怎么伺候,我就怎么伺候。” 他舌底干燥,摸着她的脸,瓮声如绵。“我让你做什么都愿意?” 她心潮激荡,纪忘川佻达的眼眸勾魂夺魄,他看似认真的征询,搅乱了她心底的涟漪,相爱的人处在汹涌的情海热浪中,除了在浪涌中沉沦,再难做其他挣扎。“愿意。” 他俯下头,半弯着修长的身条,亲吻她的眉角。“不许你在胡思乱想,不许你自惭形秽,只要记着一件事,我喜欢你,一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前程。” 琳琅仰着头看他,纯澈又真挚。“老爷,琳琅微末之人,不必记挂在心,只求伺候老爷一辈子,将来老爷娶了新夫人,要是嫌我碍眼,就打发个角落旮旯也行,逢年过节来看看我,就当不负我们之间这一场真情。” 他窒了一下,鼻子微酸。堂堂月海山庄的大小姐自愿委身于他,不求名分,不求富贵,甚至不求他一辈子爱她,只求能呆在一个可以看到他的地方。他把她拢在怀里,怎样深嵌入怀都不足以表达此刻的辛酸。他想给她承诺,关于一生一世的那些瑰丽美好的承诺。 “尽说些胡话,我哪舍得光让你看着。”他的下颌抵着琳琅的额头,“回了长安城我就跟老夫人明说,我要娶你为妻。” 两颗心热乎乎地碰撞在一起,琳琅因这句话而泪盈于睫,承诺是真的,不管在当下,还是将来,琳琅始终相信老爷真心实意地爱她。可她略懂审时度势,知道朝廷大员的婚事素来不是自己随心所欲地情之所至,往往牵扯着政局和家世。“有您这句话就够了。只是,您是朝廷重臣,立下了彪炳战功,此番回城,加官进爵必定少不了。怀化大将军年少有为,相貌绝美,您不知道长安城有多少觊觎您的姑娘,恐怕朝廷大臣们会不停向皇上上奏,请求与您拉一拉良缘。” 他嗤声一笑,“我当真有这么好,怪不得你垂涎已久。” 琳琅赧然瞥眼,扭头不看他。“哪儿话,明明是老爷您先亲的我,还记得吗?”指着自己卷翘的羽睫,“清明节那夜,您亲我眼睛了。” 眸含春水,嘴角生花,取笑起琳琅来。“聚宝斋那日,是谁使劲往我身上撞,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琳琅坏笑,满口不认。“有这回事?我怎么一点没有印象了。” 她记得当日的初见,绊在聚宝斋高企的门槛上,结结实实地向纪忘川投怀送抱了一次。自此之后,她便记下了他,只是寻寻觅觅之中,把自己纠缠在千丝百结的情网里,绕都绕不出来了。 他掰过琳琅扭转的脸,扬了扬嘴角。“那就重演一次,让你长长记性。” 蜻蜓点水式的吻落在眉宇间,倏然之间,纪忘川业已燃烧的躯体再也不能满足轻略的微吻,转而腾起浓墨重彩的吻法,他扣住琳琅的后脑勺,嘴唇重重地贴在一起。琳琅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看来这是一种默许,有种欲拒还迎的快感,舌尖更落力地撬开了她的口,深入地迈向湿润缠绵之地,他们唇齿相依,纪忘川从未如此满心欢喜过,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他怀里那具滚烫的躯体为他开启着光辉璀璨的下半生。 似乎还是不够,占有的欲望屏退了一切清明的理智,密密匝匝的吻沿着颈项一路攻掠而下,琳琅只觉一阵又一阵的轰鸣从脚心冲上头顶,酥痒缠绵又紧张局促,她不知该如何配合,唯有顺从地依附在纪忘川身上。 她纯净如初融的雪水,清冽微甜,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味道。纪忘川不满足只是站着亲吻,双手一托起,把琳琅抱起放在床上,琳琅被压倒在铁木架子床上。天知道他想了这一刻有多久,琳琅在他身下辗转,从这个角度看她,七分纯净,三分诱惑。 琳琅随他从军上舰,是一身男子装扮,他一手攀上了疙瘩样式纽襻,只是轻轻一推,纽襻顺利解开,接下来就顺理成章多了,他继续长驱直入地吻下去,手指勾勾绕绕地扯开袍带,褪去了墨绿色的外衣,唯有一件贴身的莲花肚兜,昏黑的夜色中看不出肚兜的颜色,可薄薄的肚兜下盖着的旖旎风光却倾泻而出。 挡在至美至真的风光前,是肚兜上那一朵“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的莲花,纪忘川怎么看都觉得这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用在琳琅身上极其妥当,甚至有种圣洁的意味。可眼下箭在弦上顾不得自己是不是有亵渎的嫌疑。 正文 第八十五章抱珍珠(一) 他撑起双手,琳琅闭着眼等候他,她简直就是个小妖精。 琳琅感到他灼热燃烧的目光,朦朦胧胧中睁开了眼,老爷在她身边,这架势很贴近,彼此不过五指的距离。琳琅嗡哝娇声,问道:“老爷,咱们这……是不是煮饭了?” 他被这个有趣的名词给逗乐了,”煮饭?“ ”生米煮成熟饭呀!“ 他刮了下琳琅的鼻子,取笑道:”大姑娘说这话也不害臊。这应该……不算。“ 纪忘川被琳琅娇弱生涩的一问,顿觉好笑,他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儿,琳琅一下子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只是个门外汉,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有信服力。 琳琅羞着脸,却一本正经地问:“这都不算,怎么样才算?” 战场用兵上运筹帷幄,如今情场之上正在经历一场鏖战,他却不甚明了,实话说出去真是丢了大将军的面子。 这种事上手极快,上瘾也极快。他连忙安抚道:“别怕,没人知道,我不说。” “可是……” 琳琅尚且来不及打退堂鼓,纪忘川已经不满足指尖的娱情,琳琅想偏过头,但纪忘川另一手捏住她的下颌,两人就这么四目相视。“老爷,您太坏了,怎么好这样?” “我以前不觉得自己坏,也不觉得自己喜欢占姑娘便宜,现在看来,我是高看自己了。”声音有些浑浊,情到浓时,连自责听起来都甜腻。“那你喜不喜欢我这样?” 琳琅转了转眼珠子,嘟起嘴,像只撒娇的猫,伸手抱住纪忘川。“老爷,我喜欢您亲我。” 她总是诚惶诚恐地应付周遭,平日里太懂事了,偶尔娇俏卖憨地索要拥抱,更叫他受用不已。 他俯下身亲吻她,他把手探到琳琅背后,手指灵敏地一拉。 琳琅话不多,只是喊了声,“老爷……” 纪忘川笑道:“后悔……也来不及了。” “老爷。”琳琅歪着头看他,口吻却一本正经。“我不后悔。” 她真诚的一言一句,投入的眼神,让纪忘川顿感酸楚,他配不上她,哪怕身处高位,在灵魂最深处,他才是卑微的,应该匍匐在她脚下赎罪之人。她爱得澄澈而无悔,可他没有如她一样透明的心。 琳琅的手抚摸着他白净的脸庞,清秀的颈项,肌肤如同剥了壳的白煮蛋似的光滑,天生丽质用在纪忘川身上毫无违和,难以想象这是一名武将的身躯。她顺着胸肌上的纹理蜿蜒摩挲,慢慢攀上了纪忘川的肩膀,她触摸到了他肩膀上的疤痕,那缺了门牙的牙印是他们曾经相遇过的证明。琳琅痴痴地看着他,问道:“老爷,这是什么?” 心头一颤,陈旧的伤疤突然隐隐作痛,急急往下坠,整个人恍如失重般落入泥淖中。“那是……以前受的伤。” 琳琅心疼地喃喃道:“一定很疼吧。” “不疼。”他一手捋着琳琅的刘海,勉强笑了下。“只是这伤疤一直褪不了。” 琳琅笑道:“男人有点疤才好,有男人味儿。” “是这么说。” 琳琅又摸了摸肩膀上的疤,听老爷的口吻,应该是陈伤。“幸好没伤在脸上。” 他稍有不快。“伤在脸上,你就不喜欢了啊。” “喜欢还是喜欢的,只是伤在脸上,看一次心疼一次。”琳琅细声细气道,“老爷,摸着您的伤疤,我心里头有点难受。一定伤得很深很疼,才会留这么久吧。” 肩膀上的伤口是插在他心上的利剑,在琳琅摩挲的一刹那,伤口由表及里,爆发出无数的悲鸣直入心神,耳畔传来了月海山庄灭门当夜琳琅的哀泣。 纪忘川从床内侧扯过锦褥,温柔地盖在琳琅身上。“夜了,睡吧。” 她扯着锦褥拉至下颌处,问道:“老爷,咱们这样算吗?” 琳琅对这个问题较真得可爱,纪忘川抚了抚她的脸颊。“还不算。” 纪忘川平躺在琳琅身侧,尽力克制此时泛滥的欲望,他心里认定了琳琅,可是眼前困难重重,只要两人之中有一人泄了气,他今日所为便与小人无异。美人如玉,因自己的贪恋任性崩掉个缺口,对琳琅而言是一辈子长长久久的伤害。“还不是时候。” 正文 第八十六章抱珍珠(二) 琳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了声。两人并排靠着,琳琅恍恍惚惚飘上来一些睡意,纪忘川忍耐着气息料理自己七上八下的内火。琳琅睡在床内侧,因着身边有个火烧火燎似的炉子,她自然而然地往他身边靠。 他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月琳琅。” 每次他连名带姓这么叫她,八成都是心里不痛快,琳琅不晓得哪里开罪老爷了。她以为老爷是生气自己不会看眉头眼尾,只顾着自己裹着被子,让老爷穿着单薄的寝衣冻着,连忙殷勤地给老爷盖被子。被风一扇,胸前雄起的山峦又钻进他的视线里,更是难以自禁。“老爷,您是不是冷了?” 近在咫尺,动不得,看不得,当个坐怀不乱的君子真是一项非人的考验。他唯有板起冷漠的脸孔。“不冷。” 琳琅偶尔呆蠢,不晓得他是故意拒她,她反而娇滴滴地说道:“老爷,琳琅冷,要老爷抱抱。” 纪忘川咬紧牙关,简直就是泯灭人性的考验,但是实在无法拒绝琳琅的美意,他正是求之不得。琳琅搁在他手臂上仍不满足,“老爷,我想要贝壳抱珍珠那样的抱法,成不?” 她心里有些稀奇的想法,听起来很逗趣。“那是什么抱法?” “我教您。” 琳琅侧过身面对着纪忘川,头枕着他的左臂,再把他右臂抱过来搭放在自己的腰上,曲起身子让他的大腿搁在自己的大腿外侧,就这么全方位的包裹住自己,笑嘻嘻道:“您看,我这不就成了你怀里的珍珠了嘛。” 琳琅这厢得意,纪忘川那头就辛苦了,这种抱法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小丫头这变着方子折腾他的心机,真是让他又爱又恨。平时挺机灵,替他周全,宁可自己吃亏,也要一心为他考虑,这回真是蠢萌到家了,只图自己温暖窝心,他这边身子僵硬,压根不敢动弹一下,搭在她腰上的手指几乎都要石化了,生怕动一下就会再生起欲火,非把她生吞活剥了不可。 呼呼绵绵的气息一起一伏,琳琅自顾自陷入了梦乡,唯有他睁着眼,徒留一宿无眠。 舰楼外阴雨淅淅沥沥,整片海仿佛倒影在天空上,金乌躲在沉厚的云层后,天色灰蒙蒙的,让人慵懒困乏不愿晨起。 琳琅的脸埋在纪忘川胸口上蹭了蹭,打了个哈欠又继续睡。纪忘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在身心备受摧残之下度过了无眠的整夜。 日色依旧昏沉,难得睡到卯时,琳琅伸个舒畅的懒腰,翻了个身。纪忘川这才稍稍扭动了身子骨,僵硬了整宿的骨骼咯咯作响。 琳琅揉了揉惺忪的眼,一方藕荷色莲花肚兜搭在枕畔,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昨夜抵死缠绵的场景历历在目,脸上扑腾扑腾地烧起来。两手捧着脸,简直羞愧到家了,她也算书香世家的出身,干得这丢了家族脸面的事。 他看到了琳琅的举动,轻声问了句。“醒了?” 琳琅窘迫,不敢回头跟他相视,脱口一说。“没呐。” 他捏着官腔,刺激她道:“该起床伺候老爷洗漱了。” 老爷开始在床上摆官威了,两人几乎坦诚相对,谁都不愿意率先从裹紧的被褥里抽出身来。 琳琅饶是不愿意回头,肚兜还扔在枕头边上,青天白日的房内视线大亮,她赤身裸体地被老爷尽收眼内。“老爷,您心疼我下,我累。” “你累?”他无奈地干笑了一声。“能比我累?” 后话不多说,僵硬着身子,半夜跟小老爷僵持着,灵与肉在他体内不断交换着天下霸权,割据着他的躯体,琳琅这头放火,那头酣睡,怎么有脸面跟他说累? 琳琅伸手抓过肚兜往身上穿,系带甩到背后,纪忘川很自觉地伸手替她把背上的带子系紧实。 她这才转身看他,眼下有乌青青的影光,卧蚕好似笼罩在蒙蒙的迷雾中,哪怕是一副缺睡的模样,照样迷得人颠三倒四。 琳琅问道:“老爷,您能不能转过身去?” “为何?”纪忘川明知故问,“你还有哪点需要遮掩?” 脸色已经烫成了煮熟的虾子,琳琅缄口不语,攥紧褥子裹住胸口,从纪忘川身上爬过去,伸手去捞散在地上的锦袍。“老爷,琳琅今儿想告个假,就不伺候您了。” 纪忘川面色如常。“不准。” 琳琅把被褥披在身上,捡起锦袍,赤脚往屏风后躲。“那我可就自说自话了。” 干柴烈火的一夜,最终纪忘川以非人克制力按捺住了兽性,保全了琳琅的清白。缂丝屏风后若隐若现地胴体益发勾人,他两指按着隆隆跳动的太阳穴。 他疲累地闭上眼,听见门合上的声音。 “老爷,琳琅不打扰您休息。这就走,祝您好眠。” 她说走就走,一点没有先前对他诚惶诚恐的忧心,都是坦诚相见的人,两个人之间只是隔了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就完全属于对方了,那些虚套的礼数早该抛到九霄云外。 琳琅快步跑下楼,气喘吁吁地靠在楼梯扶栏上平复心情,可心里藏着只小鹿,撞得心眼儿都疼。和老爷赤身裸体地相拥而眠,这条通房丫头之路走得通坦,自觉没脸没皮到顶点了。可细细回味下来,尚有些甘甜的后味。 那种贝壳抱珍珠的睡法,现在回想起来额头发烫,整个人火烧火燎的。但琳琅一点都不后悔,两颗心仿佛毫无间隔地跳在同一处胸腔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全,那么贴近信任,从未如此幸福过。 甫一走下舰楼,只见老秦捂着脸躲在门外,冷不防有茶壶、碗碟从房内扔出来,摔在地上跌成脆响。 琳琅快步上前,拉住老秦内疚道:“让军医费心了,对不住,您多担待,琳琅跟您赔不是。” “这简直要人命,真治不了!”老秦老泪纵横,千沟万壑的脸上又被锦素划上了新口子。“老身好意给她送宁神汤,恰好姑娘不在屋里,敲门没人应声,就推门……”老秦掖着胸口,回忆起来后怕。“谁知那女子竟然扑出来抓脸咬人,差点没折了老身的性命呐!” 正文 第八十七章始登岸(一) 看到老秦这张极有说服力的脸,琳琅深感羞愧。“是琳琅回来晚了,让您受苦了。那姑娘疯了,完全不让人近身,根本诊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望另请高明!” 任琳琅百般挽留,老秦还是转身就走。锦素在房内继续骂骂咧咧不消停,各种谩骂充斥耳膜,间或有东西碎了一地。 琳琅刚一跨进门内,只见一张杌子横着飞过来,幸亏琳琅眼疾身快朝后一靠才躲过脑浆迸裂的悲剧下场。 “琳琅……”锦素快步跑过来,内疚不已。“我不是故意的,我当那臭男人躲在门口,他想对我不轨,男人都想对我不轨!” 锦素又哭又嚷,眼泪鼻涕齐齐上阵,七情上面哭得惨烈又委屈。她扯着琳琅不停哭诉。“大小姐,我醒过来看不见你,害怕急了,那个臭男人趁你不在,就推门而入,想对我……对我不轨!”她抱紧双臂,跺着脚,哆哆嗦嗦地颤抖成了筛糠状。“我怕……怕你会不要我,怕那些臭男人不放过我……” 琳琅听了深感内疚,要不是她回来晚了,锦素不至于再被刺激,老秦也不至于再受皮肉之苦。她拖着锦素的手,安抚道:“锦素姐,你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眼下我在怀化大将军府上当差,你跟着我过,我能有口饭吃,总也短不了你的。” “大小姐……”锦素泣不成声,又呜呜作哭。 琳琅掏出手巾替她拭泪,说道:“锦素姐,使不得,别大小姐前大小姐后的叫了,直唤我名字就好,月海山庄一案,至今都无头绪,不晓得是仇家寻仇还是被人暗杀,咱们能活下去已经是万幸,万不可再暴露身份。” 锦素扬起湿润的眼眸看琳琅,此时的眼神清爽不浑,忍者啜泣点了点头。“小姐……你叫我锦素就好,我管你叫琳琅。” “好。”琳琅拉锦素走到桌旁,拖出两张杌子各自坐下。“我瞧你见我的时候都挺好,怎么单单见到老秦就发狂,你怕男人?” 锦素又瑟缩成团,双臂打哆嗦,嗯了声,眼泪又簌簌落下。 琳琅见她这副可怜相,自知锦素怕是讳疾忌医,况且老秦再是年纪老朽,毕竟也是个男人。“大将军把你那糟污的地方救出来,你身上怕是有不妥,若不让老秦诊治,我担心会延误病情。” 锦素担忧地看琳琅,有点小心翼翼看琳琅脸色的况味。“能……能不能找个女大夫?” 琳琅转念一想,锦素怕男人近身,况且女科里的毛病找个女大夫更为妥帖些,便点头应承下来。“等会了福州城,我再求求大将军,只是素来行医的男子居多,要找个女大夫恐怕要费些功夫。” 醒来不见琳琅,锦素哭得满脸脏污,琳琅于心不忍,走去洗脸架子上端水盆。“我去给你打盆温水,洗把脸,别再胡思乱想了,这儿没有坏人,那些害你的人全部葬身海底了。” 锦素抓着琳琅的手,可怜兮兮摇着头。“琳琅,昨儿你去哪了?” 琳琅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又说了遍。“我去打盆水,让厨子准备点吃食,你宽心在这里住下。等大舰靠了岸,咱们再找大夫。” 锦素似懂非懂地点头,看清丽雅人的背影闪身出门。 琳琅靠在门外扶栏旁,望着盘旋而上的楼梯,留神听着楼梯上的动静,偶尔灌入一些呼呼的风声,跫音未响,老爷应该是入了清梦,然后发自内心地笑了下。 五牙大舰周身沉稳,行速迅捷,站在甲板上,迎着海上的日出和日落,日子就在海风、海浪、海天一色的瑰丽光影中愉快地过度。 海风拂过清雅的面容,恍如流逝的晚霞落在人间最后的倩影,有些落寞萧条又极致迷情的视觉。纪忘川望着一望无垠的海面,说道:“明晨寅时三刻,就会到福州码头。” 琳琅怅然所失地哦了声,留恋着这艘五牙大舰上的日子,她随他出征,看他运筹帷幄,意气风发,她看他赢下了漂亮的大战,看他脸上神采飞扬的姿容,这都是她独占的风景。五牙大舰如同嘉树满庭芳一样,一方园囿,拥有属于两个人的美好回忆。 怀化大将军用兵如神,全歼倭寇的战绩早已通过信鸽传到了庙堂之上,一旦踏上了福州城码头的土地上,离班师回朝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 琳琅不想回长安,即便心里晓得回长安是必然之举。回到长安,一切继续按部就班,老爷上朝、应酬、娶妻、生子……这些人生惯常的轨迹,总有一天会扑面而来,寻常人没有能力去抗争,这是社会伦常,哪里容得她去反对。 琳琅问:“老爷,咱们要回长安了吗?” “朝廷一旦颁令回朝,就是要回去的日子。”纪忘川故作轻松地看琳琅,笑道,“朝廷行事一向迟缓,估摸着尚有一两个月可以空闲,正好带你去各处赏玩赏玩。” 琳琅听出这是安慰之语,但挡不住窃喜。“说定了?” “定了。”纪忘川之言,又何尝不是心中所想。庙堂权势之争,并非他心中的执念,如今四海初平,携挚爱同游,才是畅然乐事。 琳琅伸出小拇指搁在纪忘川眼皮底下。“咱们拉钩。” 纪忘川瞥了眼,问道:“你这是不信我?” “我要盖个章,才信。” 纪忘川不懂女儿家的小心思,琳琅执起他的手,摸出小拇指与自己的小拇指相扣,再翘起大拇指合在一起。“嗯,老爷,盖章定论了,您耍赖就是小狗崽。” 纪忘川佯装愠怒道:“谁把你胆子养肥的?跟老爷说话,没大没小了。” 两人谈笑间,甲板上巡逻列队经过,立刻不约而同地敛容正襟,神色坦荡目视前方。列队领头兵向纪忘川行军礼,纪忘川抬手一挥示意免去。待他们走后,两人长舒了口气,相视而笑。毕竟在战舰上,被人发现怀化大将军随身近侍是个女子,必定落人口实。 正文 第八十八章始登岸(二) 眉目传情之间的温情旁人也许忽略而过,但是站在第二层舰楼的锦素却尽收眼内。她闪身下楼回到暂住的地方,姑娘踩在二十三四的年纪,对男女关系颇为敏感,尤其琳琅昨夜一宿未归,现下又是这番痴缠浓情的光景,她与怀化大将军的关系可见一斑。 纪忘川放眼四下,空旷的海平面泛着隐隐余晖,要不了一炷香的时候,就该能欣赏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美景。 琳琅说道:“老爷,我回去了,不然锦素该着急了。” 他斜斜地看了眼琳琅,自从锦素出现,琳琅的一半心思用在她身上,让他感到败兴之余,更是如芒在背。“听老秦说,锦素依旧不肯让他诊治?” 琳琅点点头,究其根源,与她怕血如出一辙,源于心底最深沉的苦厄,所以琳琅特别能体谅锦素的所作所为。“她怕男人,只要有男人靠近她,就会让她想起岛上的禽兽如何施暴虐待,怪不得她。我想恳求老爷帮个忙。”他和煦地望她,示意让她继续说下去。“回到福州城,我想请个女大夫给她瞧瞧。在岛上关了这些日子,又连番被虐待,会不会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毛病?” “准。” 纪忘川目送琳琅远去,转而看舰船上猎猎飞扬的军旗,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他私下看过倭寇潜藏的岛上救下的一众被施暴的人质,大多神色溃散,浑浑噩噩,蓬头垢面,尤如行尸走肉,的确有惧怕男人的症状,但是看到男人只会抱缩成一团,畏畏缩缩,生怕再逢厄运,根本不敢上前破口大骂,更别提拳脚相加。锦素惊恐怨恨的戏码,似乎是演过头了。 怀化大将军全歼东瀛倭寇,拯救孤岛人质的事迹很快街知巷闻,福州城百姓蜂拥到停岸的港口夹道欢呼,万人空巷的场面堪比帝王祭天之景。福州参军丰咸禄、都尉陈广,以及一众福州城的大小官员穿戴官服候在码头上,只等迎接凯旋归来的抗倭英雄。 一身明光四射的鱼鳞铠甲,一袭霸气昭彰的赤红披风,蟒纹战靴踏下五牙大舰,人群为之欢欣鼓舞,激情燃烧地呼喊着怀化大将军的名字。 琳琅和锦素一身卫兵打扮走在人群的末尾,她遥望着光华万丈的纪忘川,与生俱来的贵胄之气,门阀大家的举止。全城都是他的拥趸,他只是微微一笑,倏然消逝,仿佛从不曾停留。 “怀化大将军威武!” “福州城有怀化大将军,真是万民之幸,国之大幸!” 百姓之中自发而言的溢美之词,此起彼伏,百子炮仗铺天盖地,钻天礼炮轰然巨鸣,仿佛不闹个海内皆知,都不足以表达对这场战争胜利的渴求和喜悦。 蟒纹战靴踏在港口上,迎接怀化大将军的百姓簇拥在两侧,他转身遥望停靠在岸边的五牙大舰,直到确定那个青灰色的小身影稳稳地跟在士兵队伍里才放下心来。 福州参军丰咸禄情绪激动地说道:“大将军威名远扬,抗倭有功,在下已经快马加鞭向朝廷上书,相信不日朝廷必有褒奖文书下达。在下已经备下了宴席,要为大将军及一众抗倭将士接风洗尘。” “丰参军言重了,微末之功,何来褒奖。”纪忘川容色如常,不喜不怒,照旧是冷冷清清的一派样子。“既然参军来此,我倒是想问一问,本将军苔菉镇遇袭之事,是何人所为,有何进展?” 丰咸禄早知怀化大将军为人审慎,不好相与,但他以为男人不外乎食色性,美酒美食美女一窝端上,还怕搞不好关系。他这热乎乎的心,被纪忘川冷水一盆,当头浇得透心凉。可额头上冒出一阵阵冷汗。“那个……全力追查中,暂时,没有头绪。” “参军,何故如此紧张?”纪忘川瞥了他一眼,眉目舒展,道,“既然暂时没有头绪,还望参军再落力几分,替本将来个心安。” “必定必定,是在下办事不利,办事不利,还望大将军海涵。”丰咸禄的头捣蒜似的点,他复看纪忘川岳峙渊渟,不敢轻易得罪,已经布下了宴席,也不知道怀化大将军会不会赏脸,只能硬着头皮贴上笑脸。“大将军,在海上呆久了,怕是吃不好,在下备了一席,请大将军赏面出席。” 纪忘川倏忽一笑,说道:“哪里的话,参军客气,请参军带路。” 丰咸禄差点不敢相信这和颜悦色的口吻出自眼前的怀化大将军,连忙伸出一臂向前引导,随从士兵夹道开路,引出一条通顺的大路来。 纪忘川混迹庙堂,虽清高自傲,倒也懂得与朝臣周旋的经纬尺度,不近不远,绝不拉帮结派,亦不拒人千里,故而为官多年仕途坦荡。同朝为官之人只当他性子寡淡,难与人亲近,不至于与他针锋相对上书弹劾。 琳琅遥遥望见赤红披风跨上高头大马,福州参军随侧陪同领路,都尉以及其他官员都跟在怀化大将军身后,看来必定是接风洗尘的一通宴请。她心里头有点不称意,但是男人出仕为官总少不得客套应酬,就像洗尘宴上必定少不得美酒佳肴,美人笙箫。 他走得头也不回,绝尘而去,琳琅失望地咬了下嘴角,不动声色地跟着列队继续走下五牙大舰。 锦素捏了下琳琅的手,细声在琳琅耳后叮嘱道:“小心点走,别崴了脚。” 琳琅不欲被锦素看出端倪,毕竟侍婢恋上主子不是美谈佳话,她也不想给老爷添堵。 怀化大将军一走,夹道欢迎的老百姓渐渐退散,纪忘川临行前交代了副将莫连安排好锦素的下处。 琳琅以为纪忘川一向不喜陌生人,会把锦素的住处安排在很偏远的地方,没想到莫连领着锦素一路入了雅集轩西首偏房,门上提了块匾,写着“丛雅”二字,日落西晒的位置,除了有点闷热,寻不出其他不妥之处。 正文 第八十九章雅集宁(一) 因照旧住在市舶司衙门内,琳琅一直是男装打扮,人前人后都是大将军府上副总管的身份,住在雅集轩也算合情合理。只是锦素是倭寇岛上救下的人质,大家都清楚她的来历,暗中数落着她低鄙的出身,可免不了一大通的羡慕。能入雅集轩居住的女子,必定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升仙了。 锦素惧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窝在丛雅里。琳琅担着大将军府上副总管的职责,少不得忙前忙后的走动,走动得多了,听到的风声谣言甚重,堆积在心里垒了一大摞。侍婢仆从之间传闻最甚的就是大将军金屋藏娇,藏什么不好,偏偏藏了个东瀛倭寇玩腻了的女人,有些更缺德的说法,大将军不仅喜好女色,还专拣脏的上。琳琅听得火头直顶上天灵盖,恨不得劈头盖脑削那群没眼色的。 她刚走到厨房门口,听人暗落落地交头接耳。她这回再不隐忍,猛然抬腿一脚踹门,扯着嗓子一顿嗷。“你们这些没眼色,没见识的,都胡说些什么,还要不要命了!大将军的是非你们也敢乱传!今儿我把话明说了,那些脏七八污的话,全部子虚乌有!那姑娘是我的私交,有什么脏水冲我泼!那些脏话最好别传到大将军耳朵里,不然通通把你们削成人彘!” 林副总管逢人都是眉开眼笑的,今天一反常态,训斥起来架势全开,众人一通惊醒,冷不防被人当头棒喝,吓得弯腰躬身,忙不迭赔礼道歉。 厨子老冯手上的大汤勺也扔一边了,连身矮下去赔罪。“再也不敢了,还请林副总管给咱们留条活路!” 琳琅横眉,笑得阴冷。“脸是别人给的,命是自己丢的。擎着脖子,等收拾呗。” 厨娘陈婆子怯怯挪到琳琅边上赔了一堆笑脸。“林副总管,咱们以后嘴巴都缝上线,再也不乱嚼嚼,您给咱一条活路吧。” 琳琅压根儿连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她简直塞心死了。她一心一意要帮锦素置归一个好的去处,没想到却搭上了怀化大将军的名声。“罢了,以后长点记心。宁神汤炖好了吗?” 陈婆子哈着腰,说道:“还差些火候,副总管您先回去,一会儿咱给锦素姑娘送去。” “顺便备上点酸梅汤。”琳琅嘱咐了句,抬脚跨出厨房。 这一路走,脑子转得飞快。老爷清白淡雅的好名声,几乎要毁在她手上,锦素住在从雅方便她日夜照看陪伴,但是在外人眼里锦素就成了老爷的心头好。锦素岂能跟老爷扯上暧昧的传闻,即便只是听人漫天胡地的谣传,都让她撕心裂肺得难受。一旦回到长安城,锦素入住怀化大将军府上,更是坐实了传闻,到让她有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 时近炎夏,丛雅门口挂上了竹帘,竹帘一撩开,热浪立刻从撩开的空隙处涌入。侍婢跨进门槛,端上了一碗宁神汤,两碗祛热清凉的酸梅汤。 琳琅接过侍婢的托盘,把人遣了出去。搁下了一碗酸梅汤和宁神汤,端着托盘上的另一碗酸梅汤,单手去撩竹帘子。 锦素叫住了琳琅,问道:“琳琅,你这是去哪儿?” 琳琅说道:“暑气渐盛,给老爷送碗酸梅汤去败败火。” 锦素见她一手托盘,一手撩帘子不稳,酸梅汤颤颤巍巍地晃,就过来搭了把手替琳琅撩开竹帘子。“我看你跟大将军不一般。” 琳琅腼腆说道:“锦素,别胡说,他是我主子,我担了将军府的差事,尽心尽力伺候就是了。” 锦素一针见血问道:“只是办差事,红什么脸?” “天热,容易出汗,我就这毛病。”琳琅照旧打着马虎眼,她脸皮薄,只是在老爷面前脸皮厚而已。 “你不认就算了,就当我多心了。”琳琅跨出门口,午后烈日临空,晒得脚下一阵晃悠,锦素还冷不防补上一句。“琳琅,不中听我也要在说一句。男人呐,我见多了,都不是好东西,心贼坏,他面上待你好,可能心里有别的成算。” 琳琅脸上一黑,心里不悦。“越扯越没谱了,我走了。” 从雅到纪忘川雅集轩正厅不过半百米的路,琳琅顶着日头快步走,晃得碗内的酸梅汤翻涌,她的心又何尝不翻涌浪叠。锦素看出她跟纪忘川之间的端倪,她不忍心向锦素捅破这层窗户纸,锦素因之前的遭遇对男人深恶痛绝,现在告诉她自己对大将军已经情根深种,怕再刺激到她,不利于她病情康复。 自从海战全胜回福州城,纪忘川照旧日日操劳军务,演练海军,设计战船与阵法,偶尔还要应付朝中同僚的宴请。 这日,正好退宴归来,难得饮酒有些微醺,躺在床上小憩。琳琅晓得他疲累,偷得浮生半日闲,只是静坐着不打搅他午睡。 架子床蚕丝床帏透气轻薄,遮蔽出一个白茫茫雾杳杳的世界。琳琅坐在楠木八仙桌旁,双手托着下颌,目光怔怔地望着弥合的床帏。 纪忘川给过她承诺,但他们之间身份犹如横亘着天堑鸿沟难以逾越,只望他一生安好。眼眶边汩汩涌出些潮湿,如同晨曦中染了露水的苔藓,她掖了掖眼角,自己都不太清楚在矫情些什么。眼下的日子,朝夕相对,已经是最好的日子。 “琳琅,你来了。”纪忘川悠悠唤了声,从床帏里伸出一只手。 琳琅走到床边,嗯了声。“天热,给您送碗酸梅汤。”床帏掀开一角,一股飘散浓香的酒气曲曲折折地漾出来,熏上琳琅的脸。“您喝酒了吗?上头吗?我去厨房煮碗醒酒汤来吧。” “不忙。”他一把抓起琳琅细白的手腕。“头有点疼,但是不碍事。” 琳琅察觉到纪忘川稍有些别样,问道:“老爷,您素来谨慎,从不贪杯,今日是有事发生?” “琳琅,进来。” 朗朗白日之下,窗纱透着日光泛着亮,尤其锦素住在从雅里,她略有点心慌。“老爷,有话您吩咐,我站在外头听也一样。” 正文 第九十章雅集宁(二) “那好。”纪忘川清了口嗓子,说道,“进来,让我抱抱。” 琳琅斜睃了纱窗,问道:“老爷,我给您打盆水洗个脸,好不好?” “不好。”他不由分说撩开床帏,把琳琅把床上一拉,任琳琅再是谨慎扭捏,也不得不屈从在他的淫威之下。他指点着琳琅文细的鼻子,嗔怪道:“你怕什么?以往抱得,今日抱不得?莫不是你怕隔窗有眼?” 纪忘川眼饧耳热,色如素霓,齐整方楚的美人胚子。“老爷,您别调戏我,要不这样,您亲我一下,就放我下去吧。天热,您酒气不好发散,我给您背下香汤,您紧着沐浴散发散发。” 纪忘川问道:“亲一口,就放你下去,这算什么话?” 琳琅见他神色迷惘,知道他一定心有不悦,轻轻按着老爷的太阳穴,问道:“老爷,您心里有话就跟我说,别堵在心里难受。” 他平躺在床上,仰望着头顶上雕刻着灵芝麒麟的床板。“琳琅。” “嗳。” 他低低问道:“要回长安城了,你高兴吗?” “我……”琳琅一时哽咽,迟早要回去的,只是听到这个消息一时半会儿脑袋有点发懵。“高兴。” 朝廷的嘉许公文送达福州城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早了半个月。 扫清倭患,定海有功,怀化大将军刻日班师回朝。 福州城里的大小官员收到怀化大将军得到皇命,克日班师回朝的消息后,福州参军丰咸禄立刻奉上请帖,全城排的上号的官员一同为怀化大将军践行。 举杯敬贺的官员走马灯似的在纪忘川眼前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他再好的耐力,也抵不住人多势众地邀杯。 换作往日,酒过三巡,决不再添,偏生这阵子锦素出现,让他心烦意乱,朝廷的文书催他回城,他心里多少有些抵触的情绪。一旦回到长安城,在怀化大将军府上,精明的纪青岚压在上头,他跟琳琅也许无形中又会徒生出尊卑主仆的烦恼来。 睡至朦朦胧胧中,听到琳琅的脚步声辗转入房,一直坐在八仙桌边望着他。两人絮絮地说了几句,直到说起回长安之事,琳琅眼眸红了一圈,倏然收敛起抵在心头的不悦。 发了一阵子酒汗,人潮腻腻的,琳琅替他擦了圈颈项,而后出门去制备沐浴香汤。 琳琅前脚一走,纪忘川嘴唇抿起僵硬的弧线。“进来。” 绣衣使项斯拱手上前。“主上。锦素并无异动,一直安分守己地住在从雅里,素日来只有琳琅送三餐饮食,她绝不踏出门口一步。” 纪忘川冷若冰霜,说道:“没有异动才是最大的问题。” 项斯附言道:“若论人之常性,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总会生出些好奇心,那锦素过于冷静,反而让人怀疑。” 他继续问道:“有没有查出这十年来,她去了哪里,以何为生?” 项斯回复道:“属下无能,月海山庄一役,她好像凭空消失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一直隐匿行踪,如今突然出现,必有所图。”纪忘川靠坐在床背上,“继续盯着,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项斯本想转身离开,但碍于近来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不得不警醒下纪忘川。“不知主上有否听到一些谣言?” 纪忘川讥笑道:“谣言?关于我的谣言一直不少,说。” 项斯把传闻说辞稍微婉转美化了些。“怀化大将军不近女色,却破格收留倭寇岛上的人质,关系匪浅。” “琳琅听说了吗?” 项斯忆起琳琅在厨房内训斥人的场面,不由脸泛笑色。“琳琅姑娘听说了,狠狠训斥了那些嚼舌根的婆子们,威胁要把他们削成人彘,那架势,真让人刮目相看!” 纪忘川不由嘴角含笑,想象着温温吞吞的琳琅一下子爆发成母老虎的架势,那该是多好笑的一副场景。 项斯问道:“主上,要不要去封了那些人的口?” 他戏谑道:“不必。琳琅既然已经训斥过了,我倒好奇她怎么把他们削成人彘?” 项斯侧耳倾听,三四个人从雅集轩门外走来,他朝纪忘川长揖一下,轻快倏然翻出窗外。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琳琅差了两个仆从抬着浴桶,另一仆从提着两大桶热水。琳琅吩咐人把七座折叠屏风沿墙围拢成半圆,热水倒入浴桶中蒸腾起缭绕的雾气,仿佛置身云端,看着就舒心,待一切沐浴前置工作准备妥当后,琳琅遣走了仆从,以手试了试水温。 琳琅行至架子床边,撩起床帏挂在床钩子上。“老爷,请更衣沐浴。” 纪忘川嗯了声,琳琅垂首等候在边上岿然不动。“你这是要伺候我沐浴?” 琳琅觑了眼纪忘川从寝衣中深露出白璧无瑕的胸肌,说道:“琳琅伺候老爷那是应分的。” 他留意到琳琅不规矩的眼色,连忙敛了敛领子。“好你个小妮子,眼神这般不规矩,信不信我罚你?” 他作势来扯琳琅的左衽圆领,琳琅吓得一声,推到八仙桌旁。“老爷,再不更衣沐浴,水可就凉了。虽说时近三伏天,可身上发了汗,还是泡个温水浴更解乏。” 纪忘川下床往折叠屏风后走,听到琳琅关上了隔扇门,才脱下了月白色寝衣挂在屏风上。纪忘川打发琳琅出去自然有他的顾虑,肩膀上至今留着十年前的牙印。十年过去了,手掌上结成的茧子都磨去了几层,唯有这一口缺了大门牙的牙印留存至今,好像隐隐之中在提醒着他不能忘怀自己造下的孽。他一手擦了擦那片留痕的皮肤,再怎么擦拭都是徒劳无功,只怕被琳琅瞧见后,会勾起她已经淡忘的回忆。 冰肌玉骨,骨骼奇俊,真是少有的美男子。他浸润在白蒙蒙的水雾中,额头和鼻翼上冒出薄薄的汗层,眼界中雾里看花似的,凭生出空乏好眠的情致。 绿树阴浓,夏日渐长,浓烈的日色正好不偏不倚地晒在从雅上,门口的竹帘子随着夏风一摆,就有股子热气漫涌进房。 正文 第九十一章忆莲花(一) 从老爷房里出来,就莫名犯困,人坐在床沿上,头抵着床围子。“你绣什么呢?” 锦素拿针在头上篦了篦,针尖沾了点头油,穿针走线更顺溜。“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你还拽文呐。” 锦素笑道:“我可记得这是你教我的,五岁开蒙后学《爱莲说》,每天来来回回背这几句,连我都晓得了。” 琳琅讷讷地看锦素,眼神迟缓。“五岁时候的事,连我都忘了,亏你还记得。” 锦素在杌子上绣莲花,抬头抿着笑,看琳琅歪着头倚在床边,呆坐着直打哈欠。“怎么这般困,索性躺上去打个盹儿。” 琳琅两指撑着眼皮,摇头说道:“老爷正沐浴呢,等会儿怕还要唤我,我得等着。” 锦素惘然若失,叹了口气。“好好一个身娇肉贵的大小姐,如今落得如斯田地,哎……” “都过去了。”琳琅抱着床围子,劝慰锦素,“老爷待我很好,等咱们一起回到长安城,我求老爷预支三年工钱,咱们去置个小宅子,单门独户的过日子。” 锦素复抬头正视琳琅,问道:“你要单过?不回大将军府了?” “都说了预支工钱,以后我清早去府上伺候老爷,等晚上老爷就寝后就回来。”口没遮拦的人太多,乱七八糟的传闻便如春风野草烧之不尽,若把锦素接回大将军府,无疑会让谣言传播益发肆虐。琳琅决不允许在她心上玉洁冰清的老爷,沾染上尘世俗语的污垢。宁可自己辛苦些,也不能让老爷明珠蒙尘。 锦素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绣针和绣布扔进笸箩里。“大将军把我从寇匪手中救下已是再造之恩,你就随他回长安城,不必计较我的事了。” 琳琅知锦素心思玲珑,怕让她自怨自艾,忙不迭劝说,道:“你别误会,我没旁的意思,我们好不容易才能重遇,我只想好好照顾你。大将军府上,难免有些陌生人,怕惊扰到你。” 锦素坐在琳琅身边,托起琳琅的手握在手里。“琳琅,这世上我唯一信的只有你,月海山庄被屠杀的那一夜,你都忘记了吗?无数黑衣人手里拿着刀,见人就杀,他们是杀红了眼的禽兽,漫天无光,血流成河……我看上山庄里的人睁着恐惧的眼睛,眸子里血管爆裂,他们都死了,就死在我们身边,我躲在死人堆里装死,才能幸免于难。”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滚落在琳琅的手背上,那夜的血腥的场面把她从瞌睡中强行拉出来。“琳琅,你想报仇吗?” “仇人是谁?”琳琅压抑着胸口滚动地悲愤,摇了摇头。“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报仇?” 琳琅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锦素抽了口气,邻里那个遭受了灭门之祸,心中的苦一点都不会少她半分,她屡屡提起过去,反而是让琳琅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好了好了,忘性大,也是件好事。乐天知命,多活几天,就当赚回来了。至少咱俩在一起,再艰难都不分开,好吗?” 琳琅瞌睡彻底醒了,点头跟锦素说道:“说好了,不分开。” 锦素撇头看了看靠西窗外的穹窿,说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再不去瞧瞧,你家老爷该要罚你了。” “我这就去,你慢慢绣你的莲花呗。” 琳琅起身捋平袍角上的褶皱,碎步就跑出从雅。小跑了一步,气喘吁吁地候着隔扇门外顺气,等到呼吸平和了,掏出手绢擦了脸上的薄汗。琳琅轻轻叩了三声,屋里没人应,琳琅再叩了三声,依然没有回应,这下心里有些着急。老爷喝酒上头发了虚汗,浸浴了大半个时辰,温水早就变成凉水了,这寒凉入体要作病,那就是她办事不利。 她越想越心急,只能推门硬闯,顾不得礼数和尊卑,快步跨进门内就往折叠屏风后跑。 “老爷,您怎么了?” 话音未落,陷入浴桶中沉睡的纪忘川突然睁开双眸,眸色阴狠,迸发洞彻人心的光芒,挂在屏风上的寝衣瞬间飞赴他手中,旋身之际,寝衣已覆盖在他若隐若现的胴体上。 琳琅迷惘地眨了下眼,来不及细看,已经遭到了纪忘川厉言训斥。“何人许你这般没规矩!未得通传不得入内!” 她抬眸与他相视,复又低头退至折叠屏风外。纪忘川一时情急,出言鲁莽,这才意识到之前态度欠奉,缓言说道:“下去吧。” 琳琅朝他屈膝一福,走出雅集轩外,穹窿顶上明晃晃的日光晒在她脑心,双腿拖不住疲软的身子,连忙抱住身边一棵巨大的银杏树。 她闭上眼想起刚才的画面,纪忘川睡在浴桶内,双臂张开搁在壁沿上,见到她的一瞬突然睁开眼,一刹那的神色竟然是慌张,他疾言厉色的训斥都在掩饰那一刹那的慌张,他害怕什么?细白如玉的肩膀上有一块暗沉的痕迹,到底是什么伤疤? 在五牙大舰上缱绻的一夜,他们本应该更加亲密,可当琳琅的手触摸到他肩膀上的疤痕,他的热情便如同在冰窟中翻滚了一遭。 他一定在掩饰些什么,也许从肩膀上的疤痕处,可以找出他掩饰的真相。 锦素取下了支摘窗的叉干,若无其事地坐在杌子上继续绣莲花,直到琳琅失魂落魄地走进来,一言不发靠在门沿上。 她放下笸箩,快步上前扶住琳琅。“琳琅,你怎么了,可别吓我,怎么脸色这般僵白?” 琳琅忍住酸楚的情绪,“初伏天气,走得快了发虚汗,明日随军启程回长安城,你这一身女装打扮唯恐不便,等会儿我送套男装过来。” 锦素看琳琅嘴角僵硬,大抵心情受了大的波动。既然琳琅缄口不语,必定尚在怀疑。她故意问道:“怎么才刚去了大将军那头,就颓丧了脸回来,将军给你脸色了?” 正文 第九十二章忆莲花(二) “老爷……”琳琅扬起水漾的眸子,对上锦素探究的眼色,话头硬塞进喉咙里。一切只是她恍惚之间的一瞥,此时与锦素说起心中的疑虑还为时尚早。“我先去了,怕老爷找。” 日色逐渐混倦而下,透过鲛纱窗朦胧的光晕,纪忘川蹙眉凝神,生人勿近。 他嗅着水中暗暗浮上来的曼陀罗香,不禁暗自生笑,堂堂绣衣司主上,竟然着了江湖上下三滥蒙汗药的道。 今日诸事不巧,暑气烦扰,恰逢中午同僚替他践行多饮了几杯,发了一阵子虚汗,琳琅命人送来的洗澡水,他不疑有他便没有多想,谁知在洗澡水中加入了曼陀罗,致他昏昏欲睡,而琳琅恰好在这个时机闯入,她似乎看到了她肩膀上的疤痕。 琳琅熟悉花性,之前他给陆白羽下了蒙汗药,她佯装不知与他随行回了长安,这一次是不是对他产生了怀疑,继而故伎重演?难道锦素认出他的身份,向琳琅透露了之后,琳琅故意下蒙汗药,以图在他昏睡之时向他取证? 留下锦素这条命的确是一大败笔,她城府甚深,装疯卖傻隐藏在琳琅身边,目的除了拆散他跟琳琅,更要向他复仇索命。琳琅到底知道了多少,有没有记起十年前的那场相遇,以及月海山庄灭门一役中他们匆忙的一瞥。 纪忘川这头正杂事烦忧上心头,不料另有不速之客上门叨扰。 副将莫连素知无事无可随意进雅集轩,这是犯了大将军的大忌。可眼下福州城市舶司衙门来了位访客,乍看之下,跟怀化大将军没有半点联系,可他偏生山长水远从长安城赶到福州城,送上了拜帖,恳请怀化大将军见上一面。 莫连清了清嗓子,垂首作拱。“将军,长安城陆氏茶庄的陆彦生求见。” “陆彦生。”纪忘川揉着手腕,面色冷彻,陆彦生不远千里而来必定是为了琳琅,这一桩一件相连的烦心事,都与琳琅有兜兜转转的联系。“带他去柏舟堂,我随后就到。” 出了雅集轩的青石桥,向西走半柱香的光景,拐过两个宴客亭就到了柏舟堂。隔了些距离,看到陆彦生藏青色锦衣玉带,在明间正堂内来回踱步。 纪忘川缓步上前,挽了个礼数的笑容,边走边说道:“陆公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陆彦生长揖迎接上前,说道:“大将军客气了,在下冒昧登门叨扰之处,还望大将军海涵。” 纪忘川挥袖一扬,客气道:“陆公舟车劳顿,虚礼都免了吧,请坐。” 两人坐在官帽椅上,奉茶的侍婢随后即送上热茶。 陆彦生端起茶碗盖子刮了刮橙黄明亮的茶汤,兰香馥郁,香高持久,品了一口,舒润灌心。一口热茶喝下,整个人畅快了许多。陆彦生到底是资深茶人,以茶会友,说话都特别爽利。此番来找纪忘川,不料大将军以一味好茶招待他,让他丛生的压力逐渐卸下了些。“活、甘、清、香,这是大红袍。” 纪忘川笑言:“陆公不愧为大江国第一茶人,一语中的,说出大红袍精妙之处。” 陆彦生说道:“大将军能猜中品茶大会上的十种茶名,必定也是好茶之人。” “在下不敢自居,不过是凑巧罢了。” 纪忘川晓得短暂的寒暄之后,必定要引出下文。他不疾不徐地品茶,他能爱上品茗芬芳的时光,完全是遇上琳琅之后衍生出的爱好。 陆彦生看纪忘川容色平和,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直言道:“大将军,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他转头看陆彦生,容色平和归平和,可贵胄之气与生俱来,被他一双灿盛至极的眸子盯着,整个人就矮了半头似的。陆彦生走南闯北,与朝廷中人过往从密,比正三品高的官职与他称兄道弟的不在少数,按说他也是见惯世面之人,偏生这怀化大将军让他心惊胆战。陆彦生硬着头皮往下说:“三月初品茶大会上的侍茶女琳琅,不知大将军可有印象?” 纪忘川嘴角一哂,岂能没有印象,他微微颔首,陆彦生继续道:“琳琅是故人之女,说来惭愧,故人与我有恩,我有这陆氏茶庄的基业,全赖当年故人鼎力资助才有今日。可我却一直行南闯北疏于照顾琳琅,以至于让她受尽委屈,是我愧对了故人。如今,恳请大将军开恩相助,让琳琅随我回府,我会收琳琅为女,把她当陆氏千金小姐将养着,吃必珍馐,穿必绫罗。” 纪忘川一早洞穿了陆彦生的来意必定为了琳琅,月望山与陆彦生乃是莫逆之交,讲琳琅托付给陆彦生无可厚非,可陆府上下争风吃醋的女人比魑魅魍魉更可怕,单纯无依的琳琅如同送羊入虎口。况且,只要一想到色心横生的陆白羽,纪忘川就会脑门发胀。纪忘川暗讽道:“陆公这番醒悟,会不会太迟了?” 陆彦生汗颜。“过去的确是我疏忽,让琳琅在陆府上被人呼喝使唤。我这趟回长安,着手将茶庄的生意分给几房儿子们处理,琳琅的事必定亲力亲为,妥善照顾。” 要让琳琅回陆府,他是一千万个不愿意,但是面子上总要敷衍,让对方难堪逃遁。“陆公,你诚心待琳琅,在下深感欣慰。只是,不知你是否知道令郎做的一些荒唐事?” 陆彦生问道:“不知不孝子犯了何事?” 纪忘川眉峰如墨,凝成两道冷箭,口气生硬。“陆白羽企图侵犯琳琅,若非在下及时赶到,怕是后果堪虞。” “岂有此理!”陆彦生突然惊拍手边的半桌,“不孝子荒唐至极!待我回去必定严加收拾!” “日薄西山,在下尚有些琐事,怕招待不周……” 陆彦生知道纪忘川这是在下逐客令,陆白羽意图侵犯琳琅让他愤恨又尴尬,自己一心寄予厚望的儿子做出此等禽兽行为,怪不得大将军不肯放人。但他好歹阅历深厚,眼界开阔,一针见血地捕捉到了一些端倪。“大将军,琳琅再过几月就是十六生辰,姑娘的年岁不等人,眨眼之间就到了合婚之时。承蒙大将军抬爱,至多配个将士,侍婢丫鬟毕竟上不得大台面。唯有入了陆府当千金,我会对外宣称琳琅是遗落在外沧海还珠的嫡女,以陆府如今的财力,婚配总也可以有些挑拣的余地。” 正文 第九十三章柏舟叙(一) 纪忘川偏头看了眼陆彦生,到底姜是老的辣,一语中的,他替纪忘川的困扰找到了一条突破的门路。正三品怀化大将军迎娶长安城首富嫡女,门第之间,倒也算是合衬。只是,一旦让琳琅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好像心脏被人硬生生扯下,各种不安忧虑如海浪逐沙,日夜不停歇。 纪忘川缓了缓,陆彦生抛出的橄榄枝不好轻易接受,便说道:“恐怕还要看琳琅自己的意思。” 琳琅从副将莫连口中得知陆彦生求见纪忘川的消息,连忙快步跑去柏舟堂,唯见人去堂空。 柏舟堂绕着弯弯绵绵的溪流,绿树掩映之中,清江犹如悠长的清歌抱着柏舟堂而流,纪忘川站在幽幽的树荫下,看琳琅失望地垂首走过。 余光瞥见阴暗的树影中瑰丽颀长的身影,她微微转头,屈膝福了一身。“老爷。” “陆彦生来过。”纪忘川从阴影里步出,器宇轩昂的姿态。“你想跟他回陆府吗?” 琳琅嘟了下嘴,说道:“老爷,您若是嫌琳琅烦人,大可以打发了走,琳琅绝不死皮赖脸跟着。” 纪忘川蹙眉问道:“今日说话怎么这般奇怪?” 琳琅复低头,不再与他对视,低低怯怯道:“老爷,您今日也奇怪,好一通脾气发的,您是不是怕我看到您那身子亵渎了您?您那身娇玉贵的,入了我的眼,不就轻薄了您了。” 纪忘川微笑道:“胡说,我是男子,不怕被你轻薄。” 琳琅趁机问道:“那您能让我看看吗?” 纪忘川故作轻佻,贴近琳琅笑道:“晚上去我房里看。” 姑娘家脸皮薄,经不起纪忘川的调戏,嫩白的脸上两坨红晕,恍如西天上的云彩。“老爷,您又不老成了。” 暮色四合,光线暗暗落下天空的帷幕,纪忘川牵起琳琅的手站在树影之中。“琳琅,陆彦生来跟我说了一件事,他想收你做女儿,对外宣称是嫡系的女儿。” 琳琅听到这番说辞心觉发笑。“陈其玫的女儿?” 纪忘川也觉得发笑,取舍之间总是难以取之平衡。“不错,陆白羽名义上的亲妹妹。” 琳琅喃喃问道:“您舍得离开琳琅吗?” 纪忘川把她揽在怀里,千万般不情愿。“我何尝愿意与你分开,只是陆彦生有一个极好的提议。长安城首富的嫡女,在婚配上总不会吃亏,能挑拣的余地大些。” 琳琅心底惘然,空落落的不着调。“老爷,您心里已经有了成算,还问我做什么?” 他问道:“你怎么想的?” 琳琅本就两难,纪忘川要问她的想法,她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她的心都摸不清自己的想法。十年前的记忆逐渐显山露水,怪不得她在聚宝斋见到纪忘川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她的记忆一直散乱在脑海各处,偶尔一个契机之下,会有一些片段浮现在眼前,直到两个时辰前,她看到了纪忘川肩膀上那片疤痕。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肩膀,很想撕开那片衣裳,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十年前,她救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替他吸吮了蛇毒,故而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排深刻的牙印,只是年久日深,难道过去的痕迹会一直停留在肩膀上难以褪去?连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人有相似,不过在同样的地方受过类似的伤罢了。 琳琅静下心来,说道:“老爷,您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琳琅的平静,犹如暴风雨的前奏,让人心惊不安。 “十年前,就在山庄灭门的前三天,我在灞山脚下遇上了一位大哥哥,他被灞山灵蛇咬伤,而我恰巧经过救了他,我想替他吸毒,可我着实有些笨拙,反而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琳琅娓娓道来,容色如常,“我以为我们只是短暂的一面,直到三天后的夜晚,我看到他穿着一身夜行衣,手里拿着刀,冷漠地划破了活人的喉咙,他杀人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很恐怖,就像修罗一样,把活人都收到地狱去。” 他的容色僵冷,体温急剧下降,从不屑于说谎,面对琳琅灼热的眼神时,他一时语塞。承认,便意味着将退出她的世界。陆彦生的出现给了琳琅一条退路,离开将军府回到陆府当千金大小姐,她可以锦衣玉食,呼奴引婢,还有虎视眈眈的陆白羽时刻准备把琳琅当成盘中餐。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眉峰的棱角益发鲜明。“你若想看那伤疤,便看一看吧。”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滚祥云纹路的衣领上,琳琅咬着牙踟蹰地拽紧他的领子,真相就在一步之遥,扯开领子看他肩膀上的疤痕,确认心中的疑窦。可手腕不由自主地动摇,万一他真的是记忆中的少年,她该怎么做? 倏然之间,琳琅卸下了力,双手垂在他的交领上,自嘲地笑了下,说道:“我真傻,您从军多年,戎马生涯,身上多些伤疤有什么可稀奇的。” 他抓起琳琅柔弱的手腕,问道:“如果我真是那人,你会怎么做?” “老爷。”泪水莹润,扬眸一瞬,渗透入心。“您是吗?” 半生疆场驰骋,庙堂周旋,从未如此胆怯心惊,琳琅的眼泪仿佛流入了他的口中,酸涩苦楚。 琳琅扬起头,云淡风轻地看着他璀璨的眸子,说道:“老爷,琳琅问您一句话。”纪忘川点点头,她问道:“您有没有骗过我?” 浓密的树荫遮蔽了西斜的日影,唯余下斑驳的树影,他的脸色陷在幽幽浓荫中。没有开口承认,亦不矢口否认。琳琅自嘲地笑了下。“哪怕您骗骗我也好。” 羽睫微颤,眼泪如珠划过脸庞。不承认也好,至少保留着一丝侥幸,不至于怒目而视,恶语相加。可是,以纪忘川说一不二干脆爽利的性格,若与他无关,他岂能不否认?十年前灭庄血案中,为何要把月家逼入穷途末路,直至斩杀个一干二净,他到底是谁? 无数的疑惑藏在心里,责问不出口。她怕问了,永远也回不了头,他们站在天堑的两端,自此相忘于江湖。 “老爷,琳琅走了。” 正文 第九十四章柏舟叙(二) 他惘惘地点了点头,目送她。看着她越走越远,走过垂绦的枝条,浓荫掩盖了她离去的身影,一晃眼已经绕出了他的视线。 纪忘川沉默地望,看得久了,连眼眶子都酸出水来。月海山庄暗杀行动牵扯到的人事利益非琳琅一人可以承担,要剿灭月海山庄获利充实国库的人是当朝天子,绣衣司只是天子的侩子手。一旦撕开这段过去的伤口,只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不仅仅琳琅无法报仇,甚至会祸延自身,好不容易保全下来的性命,只会枉然错失。 眼下他身兼绣衣司主上之职,唯有尽快破解龙脉藏宝图之谜,再向皇帝请辞,向琳琅负荆请罪,那些弥天深仇,就让他一人背负。 他一手虚拢成拳锤在心上,为什么心痛到无法自已?比刀割凌迟还要痛。 怅然望天,日暮天色远。他幽幽低语:“琳琅,待我卸甲归去,终会给你一个交代。” 琳琅的心很乱,纪忘川连一句挽留都舍不得许下,因为他胆怯,他害怕最终他们会撕破脸皮,所以,趁着一切尚不明朗,分开是对这段感情最好的解围。 两人分隔不远,一个靠着树干,一个倚靠在百米外的围墙上,心头萦绕着化不开的悲伤,只是谁也没有戳穿那层易碎的纸。他知道琳琅要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再也没有一个拖长的腔调,软糯糯地喊着他“老爷”。 琳琅的心更乱,她竭力否认纪忘川就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可是越是否认,记忆越发清晰浮现出来。双手托着脑袋,不停地磕着墙垣,十年足够让一个少年成长,可青涩的影子总会在脸上留下似曾相识的模样。她怕一旦记忆属实,她会不顾一切地报仇,就像她曾经说的那样,杀了他。 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坐在地上,把头深埋在膝盖里。琳琅选择了逃避,远离,才能避免彼此伤害,直到某一天能够彻底放下或者忘记。 回到从雅时,夜幕已深,锦素若无其事地等琳琅跨进门槛。 琳琅脸上留着眼泪干涸的余痕,淡然说道:“陆叔叔来见过大将军,他想认我做长房嫡出的女儿。对外宣称是幼时失散,如今认祖归宗。” 锦素略显诧异,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陆彦生。“陆老爷来过了?那你的意思呢?” 琳琅点点头,说道:“我想着陆叔叔说得对,在将军府上当下人,不如去陆府上好,起码不必再看人脸色,陆府上的千金婚配上挑拣的余地大些。” 锦素没想到琳琅颇有城府,更没想到她对纪忘川的感情深刻入骨,从她下午反常的举动看来,应该是看出了纪忘川与月海山庄灭门脱不出干系,可偏生把这种疑惑和委屈往肚子里咽。当真是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向外拐,杀父仇人摆在面前,非但不报仇,还要自己逃避让仇人逍遥。“这么想来也有道理,你若是进了陆府,长安首富之女,配个朝堂上的将军,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琳琅唇角一哂,自嘲道:“配不上。” 锦素说道:“我看得出,你与大将军并非一般主仆关系,大将军对你百般宠爱,恐怕不会就此让你离开。” 两只铜烛台上跳跃的火苗照得琳琅脸色苍白,她慢慢抬头,说道:“他会让我走的,你不必担心。” 锦素慎重地喊了声小姐。“你都想好了?” 琳琅应了下来,说道:“你便随我回陆府吧,只是要委屈你,以侍婢的身份。去了陆府上,待些日子,我让陆叔叔做主替你张罗一户好人家,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锦素不嫁,一辈子伺候小姐。”锦素低下头,心里不好受。“我知道自己的事,哪有好人家愿意娶我这样的媳妇,小姐若是不愿意我在你面前杵着,不如让我绞了头发作姑子。” 月露渐浓,屋檐飞角上垂挂的两盏风灯迎风摇曳。 俩人惺惺相惜,却各怀心事,论谁都不愿意说出口。倚靠在墙垣之上早已流过太多眼泪,琳琅目色沉渺,说不出心底的苦,走是走定了,明日辰时,她就会跟随陆彦生的车队回长安城,从此各安天命,再无交集。 锦素觑着琳琅的脸色,她一脸放空,过多的心事都藏在心里,锦素又何尝不是。她处心积虑让琳琅在手上沾染了曼陀罗花药,故意让琳琅撞见纪忘川赤身裸体地模样,就是为了唤醒她的复仇心。 她永远都记得灭庄之日,奄奄一息之际被人拖曳着四肢扫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扔在草丛里。暴晒、烈雨,让她的肌肤皲裂,直到她被人找到,唤醒,自此加入了一个叫做十八伽蓝的组织。 自从苔菉镇码头上那一眼,她就已经记起纪忘川十年前的模样,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经历岁月的打磨,成了一块熠熠生辉的美玉。哪怕再是高贵美丽,却是浴血而生,不共戴天之仇,琳琅忘记了,可她却一直记忆犹新。 纪忘川踏上福州城的那天起,他们就开始策划那一场暗杀,只是苦于他的随军总是跟前跟后,不是在军营中排兵布阵,就是在市舶司衙门中彻夜凝思,实在没有任何一丝可以潜入的机会。一月后,来了一个娇小清秀的男人,纪忘川解下一身铠甲,卸下随从的军队,与他一起去繁华热闹的苔菉镇码头游玩。 他们以为怀化大将军当真如世间谣传,不爱红颜爱面首,有分桃断袖之癖好。直到苔菉镇码头行刺中,琳琅以身护住纪忘川的那一刻,她才看清楚那个娇小桀骜的眼神,看似弱柳扶风的身躯竟然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们互相扶持的模样多像一对亲密的恋人,琳琅不知道她一心掩护的人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锦素手中的那一刀本可以刺中纪忘川,不能一击毙命,至少也能让他尝一尝皮肉之苦。可琳琅却挡在了刀身之下,刹那之间,心神动乱,那是月海山庄的大小姐,她们自小亲密无间。 正文 第九十五章绝尘别(一) 组织安排她潜入了倭寇的淫窝,乔装成被凌辱的人质,以这样的方式寻觅机会与琳琅相认,一旦留在纪忘川身边,想办法从他身上找回那些被绣衣司夺去的人皮藏宝图,继而杀了纪忘川。一切本应该尽在掌握之中,纪忘川对她渐渐放松了戒备,而她顺理成章地呆在从雅中。她本想勾起琳琅的回忆,不料回忆的确翻涌上来,千算万算,终究算错了琳琅对纪忘川的感情。女人陷在感情漩涡里,何来理性可言?陆彦生适时地出现,给了琳琅一条千载难逢的退路,她放弃了复仇,选择了逃避。 锦素不忍心苛责琳琅,看着她迟滞的双眸,甚至一度替她心痛。放弃一个人,将他永久角逐出自己的世界,比恨一个人艰难百倍。 琳琅说道:“锦素姐,今儿我们搭铺睡。” 锦素明知琳琅想逃避,故意问道:“明日就要启程回长安城了,你不去拾掇拾掇行装?” “来去都是孑然一身,没什么好收拾的。”琳琅伸了个懒腰,脱了鞋,把鞋子摆正放在脚踏上。“我睡里边。” 她倏然之间翻进架子床里侧,生怕动作再慢一瞬,眼泪就会唰唰而落。 锦素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也许让她一辈子都忘记那段过去,忘记那个人,才是真正对她好的事。她委婉地抚了抚琳琅的背脊心,“睡吧,过了今晚,明儿日子就敞亮了。” 琳琅嗯了声,闭上眼,泪水晕湿了枕席。纪忘川又何尝能够入眠,一颗心被琳琅捣成了马蜂窝,到处都是窟窿,宁可琳琅打他骂他甚至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的了断,也好过这样无声的折磨,小刀割肉,磨得是感情,耗得是心力。 锦素吹熄了莲纹半桌上最后一根蜡烛,满室阒然。甫一坐在床沿,琳琅悉悉索索地翻了个身,半个时辰过去照旧是睡不安慰,一直蒙头盖薄被装睡。 “睡不着吗?”锦素平卧在琳琅身旁,“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大将军?” 琳琅幽幽叹了口气,背对着她。“我只是大将军府上的侍婢,岂能肖想大将军,谈何舍得不舍得。” 琳琅矢口否认她与纪忘川之间的关系,锦素循序渐进地说道:“若非那场灾祸,如今就该那大将军不配肖想你了。” 床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琳琅才缓过气来。有些事情忘不掉,她选择了逃避,可偏生身边的人总要若有似无地提起,让她始终如履薄冰,一旦想起纪忘川,就会想起那一道模棱两可的伤疤。她不愿意去求证,宁可一辈子都不知道,不去触碰最后的底线,自此陌路也罢,至少不必恨个你死我活。 琳琅到底不是个榆木脑袋,对锦素并非全无怀疑。她同情锦素惨痛的遭遇,起初那些过激的惧怕男人的行为,在这几天逐渐得到缓解,按说受了倭寇的淫掠,女科方面总该痛楚难言,她却始终不愿意让大夫替她验身。“锦素姐,你有没有骗过我?” 一瞬间气氛凝结到了冰点,似乎呵气成云。“琳琅,你要相信我,我从未害过你。” 渐渐地,琳琅再不言声,许是心疼的久了,耗费太多力气,沉沉昏眠而去。 翌日辰时,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粘缠的味道好似诀别的情人之间浮动不安的情愫。都说下雨天,留客天。纪忘川挽留了陆彦生,邀他在福州城暂居几日,起码等雨停了再继续启程。 琳琅一身飞霰垂髾服,她本就生得一副妙入人心的好相貌,这番打扮之下,益发猗靡深婉,弱风拂过,扬袘恤削,翕呷萃蔡,美不可方物。 纪忘川延伫在福州城市舶司衙门的阀阅前挽留,陆彦生回头看琳琅,只见她一手搭在锦素手腕上,另一手牵起裙角,优雅地走上羽盖,随车伺候的人垂下那道薄如蝉翼、形似锦帛的竹帘,自此彼此即便相隔不远,终究隔了一段山重水复的心路。 羽盖上的竹帘轻薄,可以看到大概的形貌,但是表情和眼神却被敷衍下去。琳琅瞥了下眼,往纪忘川的方向望去,他与陆彦生含笑作揖,客套了一番后,亭亭玉立在阀阅前,深紫圆领袍,腰系革带,六合靴,头戴折上巾,肃穆昂然,清远自清,从哪处看都是齐全周正。 纪忘川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往琳琅行车上跑。赶车人移开了轫木,车轮朝前滚动起来,沾着湿漉漉的雨水,绝尘而去。他的心无限下沉,几乎要跌碎在泥淖中,走在润雨如酥的天幕下,踉跄地走了一步又一步。自从知道琳琅是月氏遗孤起,他甚至动过要给她物色婆家的念头,真真是可笑透顶,如今只是这样的分别已经刮骨割肉般痛不欲生,若是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他也许会冷血屠戮别人的全家。 琳琅捏着拳,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怕再多看一眼,多一分留恋与期望,也许就会不由自主地扑向纪忘川的怀抱。 他慢慢地走在缠绵细雨中,直到羽盖完全消失在如雨如烟的晨色中。行至一处杳无人烟的雨巷,一身缂丝绣花的绣衣飞身至他跟前,项斯单膝半跪。“主上。” 他垂首看了眼项斯,目空如洗。“起来回话。” 项斯说道:“属下向十七名困在倭人淫岛上的女子打探过,从未有人见过锦素此人,那锦素来路不正,其心必异。主上让锦素继续随行在琳琅姑娘身边,恐怕对您二人之事会有阻滞。” “她的目标是我,不会加害琳琅。”雨丝黏在他五黑卷翘的睫毛上,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添了一分儒雅的书生气。“让邹明派人摸清锦素的底细,顺着她的底子,也许能摸到人皮藏宝图的来历也不定。” “主上,一直是属下……” 项斯对他的安排颇有微言,他打断道:“至于你,我另有安排。从今日起,沿途保护琳琅周全,到了陆府上,时刻盯着陆白羽那厮。那厮心术不正,对琳琅贼心不死,即便是兄妹相称,恐怕会行龌龊之事。况且,陆白羽手上曾有人皮藏宝图的真迹,谁能肯定真迹确实毁于火中。” 正文 第九十六章绝尘别(二) 项斯双手一供,说道:“主上,所言极是,属下领命。” 纪忘川把他的私心说得合情合理,于公于私,都必须严密监视陆白羽的一举一动。项斯唯有领命告退,任务虽然儿女情长,好在琳琅品行善性,姿容绝美,即便日日望见,也算是一桩美差。 杀伐决断,冷漠如冰的绣衣司主上动了凡心,甚至以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姿态,只能越陷越深。他拢了拢被风吹起的袖管,负手大步流星走回市舶司衙门,朝廷颁令已下,该是他凯旋归朝的时刻。 夏暑正烈,尤其晌午时候日头高挂在镜面似的天空上,明晃晃地反射着瘆人的光亮。 蓉姑姑坐在杌子上,跟前搁着一大碗冰,一柄团扇扇着冰块融化,陈其玫蹙胸在平滑阴凉的竹榻上辗转翻动,冰块融化降低的温度丝毫不能平复她焦热的情绪。陈其玫憋着一口怨气,不吐不快,索性从竹榻上坐起身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夫人,宽宽心呐。” “宽心,怎么宽心?”蓉姑姑安慰的话显得词穷,陈其玫夺过她手中的团扇,自顾自唰唰扇风。“老爷是脑子被驴踢了吧,那丧门星好不容易被我扫出去,现在又低声下气给求回来!求回来就求回来,还非得以嫡女的身份,当我死了吧,我怎么能生出这么个祸害出来!” “夫人,您暂且忍忍,跟老爷闹僵了对咱没好处。”蓉姑姑脑子精明,一心替主子谋前途。“老爷要认下琳琅就认下了,女大不中留,指门亲事对付了,总好过少爷心心念念要往府上娶。依我看呐,错有错招,至少断了少爷的念头。琳琅入了府上,至多住上个半年,赶紧给物色一门亲事打发了就省事了。” 陈其玫又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厉害缘故,只不过一时气上心头蒙了心肝。“眼下的确不宜忤逆老爷,白羽出了这等子荒唐事,要是再惹他不高兴,保不齐这陆氏茶庄要落进别人手里。” 蓉姑姑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焦急的团扇摇晃得轻省了些。“夫人心里通透这呢,这二房三房可都盯着您呢,就盼着您给老爷找不痛快。” 那柄摇头晃脑的团扇从陈其玫手里换到了蓉姑姑手里,陈其玫复又斜倚在夹竹桃花纹细竹枕上。“我见着那丫头就烦,去拾掇间偏远的院子,别让她整天堵着我的眼,衣食用度挑最好的,没得说我冷遇了她。” “嗳,夫人识大体。” 陈其玫心口堵得发慌,嘴巴不饶人。“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送走了,还要请回来。一家老小都被狐狸精迷了神志。” 蓉姑姑看了左右,屋里只有他们主仆二人,明晃晃的日头压在斜毅而出树枝上,随随便便看一眼,就浑身燥热。“这话夫人就里屋说说,旁出也得忍着。老爷重情义,看来这月琳琅是认定了的。” 陈其玫一脸审慎,心里压着事,碗里的冰都快扇化了,还是热出一身汗。“认就认吧,就怕树大招风,万一被人知道她是月海山庄的遗孤,不知道要惹出啥幺蛾子来。” “月海山庄灭庄一案,朝廷都查了这么久了,杳无头绪,早就成了无头公案,谁跟月望山有这么大的冤仇,非得灭人满门!这桩悬案最后得利的还不是朝廷,得了万亩金山充归国库。既然连朝廷都不再理会了,您也别挂心了,横竖琳琅那丫头早点打发了,咱们少爷名正言顺继承了老爷的生意,那您往后的路就通畅了。” 十日后,左右两侧汉白玉貔貅上斜挂大红绣球,陆府鎏金大门上的赤金门钉擦拭得锃亮,琳琅正式从陆府敞开的正门跨入高槛内,以陆府嫡女的身份入住陆家。二房、三房姨太太们捏着喜悦的腔调向陈其玫道喜,恭贺她母女团聚,陆从白、陆从骞、陆云淓纷纷向琳琅道贺,表面上兄友弟恭,姊妹团聚,一派喜气。 除了陈其玫,谁都看不透琳琅的底牌,陆彦生把府上的侍弄花木的女婢,一个侍茶女迎回家当嫡女,到底是捏了一手什么好牌,打得这么玄乎。都是聪明人,一家子都仰仗着陆彦生的喜怒,不就是认个女儿,总比认野路子的儿子强!面子上糊弄得貌合慈美,心里打什么算盘,只有自家院落关起门来才知道。 陆家排的上号的主子们都到博之堂,陈其玫言笑款款,偏过头牵着琳琅的手,作出一脸慈眉善目,不一会儿潸然泪下,掩面哀戚。“女儿啊,这阵子在外受苦了,苦在你身,痛在娘心呐。” 三姨太太阮心梅惺惺作态地走到陈其玫跟前,温颜和美劝说道:“回来就好了,认祖归宗,当个正经小姐,以前的事儿,吃得苦就跟沙子上写字,一冲就散似的。大姐,您心里可别再计较这些了,恕妹妹心直口快,肚子里藏不住事儿,琳琅在您眼皮底下这么多年,您怎么愣是没认出亲生女儿来。” 二姨太太张宝盈善察言观色,陈其玫眉梢一颤,她就知道阮心梅踩着她心虚的尾巴了,连忙笑脸迎人地上前替陈其玫解围。“三妹此言差矣,人都回来了,说这些话,没得让老爷不痛快。如今琳琅认祖归宗,顶顶开心地可不就是老爷和夫人么,索性这些年,虽然隔了一层的名分,好歹琳琅也是在夫人的照料下成长,没风没浪的。” 陆从白、陆从骞坐在玫瑰椅上,拿起红木茶几上的瓷碗茶,嗅了嗅茶香,耳畔充斥着一众夫人姨太太们口不吐脏、却字字尖刻的打嘴仗,再看看锦衣华服衬托下的琳琅,人比花娇,正当其时。 琳琅环视了一圈博之堂,众生俗相,各自打着心里的盘算。既然踏进陆府的高门,她早料到不是一场通途,她挽起温婉的微笑,遇谁垂询和问候,都是与人无害的笑貌温言。 自从入府至此,并未见陆白羽现身,难道临别前的那一次荒唐行为让他汗颜至今? 正文 第九十七章围堂话(一) 陆云淓冲琳琅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说道:“大人们说他们的,咱们去那里坐坐?” 琳琅素来不善于推脱旁人的好意,云淓是二房张宝盈的幺女,一直没有接触,也就不知道人家的人品底细。云淓自来熟地牵着她往姊妹兄弟堆里坐去,贴心地推了盘杂锦果子给琳琅。“我今年十五,该称你姐姐,还是妹妹呢?” 琳琅羞赧说道:“我快十六了,比你虚长一些。” 云淓笑容甜美,一派天真可爱,可高门大户中的人,真正缺失的便是天真。“那我该喊你一声姐姐。” 琳琅浅笑,不露丝毫小门小户的扭捏之态。“咱们都一般年岁,就以名字相称,可好?” “那感情好,姊妹两个年岁相仿,看来老爷得花好一番筹谋,物色良婿,这两年真是喜酒吃不停呢。”阮心梅不知何时来到琳琅这边,掐着话题又是一通编排。琳琅不知就里,陈其玫的脸色当下就绿了一层。“琳琅是长房嫡系,论出身总是要骑上云淓一头,找其夫婿来,家世地位总往高里看,可这些也说不好,人都有自己的命。” 云淓的笑颜僵硬在脸上,阮心梅貌似心直口快的说辞让在场众人无地自容。阮心梅虽则入门行三,却先张宝盈生了两个儿子,张宝盈拼死拼活只有陆云淓一个闺女,陆氏茶庄万贯家财轮不到云淓继承,本想让陆彦生物色一等一的良婿,没想到闺女到了及笄年华,待字芳龄,却杀出个长房嫡女来,有了好婚配的少年郎可不得让长房先挑捡。 陆氏一门在巨贾商户里头人丁不算兴旺,但是勾心斗角的肮脏手段桩桩不落人后。 门外有人清了清嗓子,陆彦生一身赭黄圆领窄袖云纹提花绸,白玉宽博带,从从容容走进博之堂,陈其玫立刻换上端肃大方的仪态,迎上前。在一众妻房与下人面前,陈其玫才是名正言顺的正妻,堂而皇之地与陆彦生并肩正坐在博以明德的牌匾之下。 陆彦生笑言:“进门前,博之堂挺热闹,怎么我一进来,都没了声响?心梅,平素里数你嘴皮子翻得快,你倒说说。” 阮心梅捏着手绢朝陆彦生扬了扬,一副卖乖的嘴脸。姿色风流,身段丰腴,三十上下正是浓香吐艳的好时候。“老爷,咱们正私下里计较着,琳琅好相貌,又跟云淓差不多上下的年纪,到时候老爷可要花一番好功夫,要物色两门齐全的人家呢。” 陆彦生膝下三子一女,云淓素来当宝贝似得养在手掌心,如今琳琅入了嫡系千金的身份,在婚配挑拣上让云淓吃了亏,这些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月望山提携之恩终生不忘,早前一直走南闯北开拓事业疆土,到底是吃亏了古人之女,况且陆白羽对琳琅做的那腌臜事,让他更是悔不当初,唯有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琳琅,云淓。”陆彦生朝两闺女投去慈爱的目光,“过来让为父好好瞧瞧,姑娘长大了,为父再是不舍,也要替你们谋个好归宿。” 琳琅自识身份,一手搀着陆彦生,一手与陆云淓相握。“爹爹给了琳琅一个家,琳琅没齿难忘,今后必定会处处以妹妹为先,恭顺勤勉,请父亲和娘亲大人放心。” 博之堂里唱了一出父慈女孝,其他人趁势转着逢迎的嘴脸。陆从白笑道:“琳琅妹妹认祖归宗之事,在长安城内传为美谈,既然是大喜之事,父亲何不大宴宾客,与众同乐,也好趁机物色佳婿。” 陆彦生笑逐颜开,陈其玫从旁附和道:“从白言之有理,正好让你琳琅妹妹和云淓妹妹仔帘子后看一看有没有心水的,再让老爷把把关。” 掬幽阁偏东,驻清阁偏南,一东一南,相隔不甚远,走动来往也要小半个时辰来回。陈其玫不待见琳琅,又碍于府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心里再憋闷到透不过气,也要端着大夫人四平八稳的态度,不好把琳琅打发太远,保持着一段不尴不尬的距离。 七月流火,似乎酷暑大势已去。 博之堂温情的谈笑之后,陆府围坐共叙,觥筹交错之后,夜漏更深。琳琅送陈其玫回了掬幽阁,名义上的母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琳琅本想问一问陆白羽的近况,但陈其玫和蓉姑姑三缄其口,她不便插嘴,在掬幽阁门口目送陈其玫入内,屈膝福了一身就朝南走回。 锦素站在抄手游廊下翘首等待,琳琅下半晌出门,临到夜幕铺下,繁星闪烁之时,从绿树掩映的阴影里走回来。她连忙奔走上去扶她,问道:“累吗?” 琳琅揉着脸上两片笑肌,摇头道:“我不累,陆府上的人比我更累。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做人,可不是辛苦许多。” 锦素催促道:“瞧着一身酒气,幸好我早就备下了香汤,赶紧回房去洗洗。” “不忙。”琳琅止住了脚步,转身望来时的路。“我怕你担心,所以回来知会你一声,我想先去个地方。” 锦素扯着琳琅的披帛。“不能去!” 琳琅从博之堂众生百态中看出了一些端倪,锦素这一劝阻更是确凿了陆白羽必定出事。“羽哥出事了?你在府上都打听出什么消息?” “的确出了点事儿。”锦素牵着琳琅往院子里走,“白羽少爷跟尚书令千金的婚事已经过了纳彩、问名、纳吉,可还是散了。” 琳琅骇然一惊,早听说陆府向尚书令府上送上雁、羔羊、酒黍稷稻米面,过了纳彩一关,之后由媒人问名,询问李小姐的姓名、年庚及八字,所谓“过小贴”,请了长安城内大相国寺主持算了双方的八字,夫妻和顺,琴瑟和鸣。问名之后便是纳吉,陆府将陆白羽的的生辰八字交给媒人送交尚书令府上,便是所谓的“过大贴”。婚俗六礼之中,已过三礼,按说若不是大的过失,岂能有悔婚的道理? 琳琅在游廊下驻足,扭头问道:“怎么散的?是尚书令千金有行差踏错不守妇德之处,还是羽哥做了荒诞胡乱之事?” 正文 第九十八章围堂话(二) “小姐,你在这虎视眈眈的陆府上自身难保,还有闲工夫想旁人的事?” 琳琅蹙眉不悦,说道:“羽哥不算旁人,咱们自小与他交好,你可都忘记了。你们二人年纪相仿,过去他来月海山庄,就数跟你玩得最好。如今他出了这等子大事,你倒是劝我一推二五六站干岸。” 听琳琅说起过去的琐事,她与陆白羽自小相识,算不得青梅竹马,毕竟也有年少情谊。被琳琅一点拨,也替他忧心,便娓娓道出听来的闲话:“听陆府上的下人说,陆少爷一改往日温润光明之态,近来益发癫狂性躁,在烟花巷子里跟人争姑娘,每每一掷千金,荒唐也就罢了。半个月前,白羽少爷又去玉堂春寻乐子,跟尚书令家大少爷杠上了,不仅抢了姑娘,还打伤了尚书令家大少爷。尚书令大少爷断了三根肋骨,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尚书令气得在朝堂上参奏,幸好宰相大人从中斡旋,才不至于当朝取消陆氏贡茶的资格。自此,陆李两家亲家结不成,倒结成了冤家,婚事便这样吹了,白羽少爷仔长安城的口碑一落千丈,都说他自甘堕落,不知自爱。” 琳琅揪心地攥着手中的锦帕,那个曾经言笑清丽,温和如絮的少年,经蹉跎成了这番光景。“那我更应该去看看他。” “小姐,恐怕不妥,万一落人口实。” 琳琅审时度势,说话间竟有一股清高的威严,令锦素忌惮。“你说得对,眼下陆府上的人都盯着,巴不得我犯点错,好找陈其玫的麻烦。那又如何?现下我跟陈其玫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有什么差错,她会忙不迭替我收拾。更何况,我只是去看看羽哥罢了。妹妹去看看哥哥,也该是能说过去的理由吧。” 锦素担心的挽留,可琳琅去意已决,转身已经走出了抄手游廊,往陆白羽的住处走去。 月上柳梢头,四下静谧,一道黑影英姿勃发立在飞起的屋檐上,头戴着黑纱幕离,容貌与身形隐藏在夜色中。 始终收归不住心的走向,身体不由自主要来陆府上看一看,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这些都是牵动他的心结。 他躲在阴影里看她,她比自己想象中聪明坚强,她一早冷眼洞悉陆府的人情世故,只是用柔弱无争来掩饰自己,她冷冷淡淡地站在陆彦生背后,不争不抢,自识身份。这样的琳琅更好,至少不会利益斗争中白白牺牲。 纪忘川扬手捂住口鼻,枯草热之症虽有缓解,毕竟还未断根,嗅着花香久了喉咙瘙痒,浮肿慢慢爬上了周身的皮肤。他听到琳琅要去看陆白羽,纠结的心都快拴到嗓子眼了,幸好他一直监视着,起码陆白羽万一对琳琅有不轨之举,他可以加以阻止。 陆白羽住的院子早两三月前遭遇了一场莫名的火情,一直查不出原因,陆白羽坚持不肯搬地方,只好在原址上进行了翻建,照旧是玉枕纱橱,装潢考究。 院落里参天拔高的银杏树亭亭玉立,琳琅从银杏树丛中穿行,夜风挂过哗哗树海之声,让她不禁意间想起怀化大将军府上廊桥下的震松堂,她走过廊桥许多遍,每一次都是忐忑紧张,心如鹿撞,可那种忐忑又与此时的忐忑截然不同。 那时的忐忑是怕落在纪忘川眼中的自己不够好,带着期待又紧张的心情,如今的忐忑,却是怕见故人,内疚辛酸。琳琅素来知道陆白羽对她的心思,如今他南辕北辙的行事作风惹出家门不幸的祸事,怕是与她的离去脱不清干系。 琳琅正犹豫不决之际,隔扇门倏然打开,陆白羽敞着宽袖亵衣倚靠在门边,月光打在他寡清的脸上,眸色浑浊,浓浓的凄凉。 “羽哥。” “妹妹?”他淡淡讥笑了一句,“我何时多了你这个亲妹妹?” 琳琅心口一紧,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走出树荫下朦胧的阴影。“羽哥,我回来了。” 陆白羽怅惘地叹了声。“是啊,回来了。我曾经每日都盼着你回来,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琳琅看着陆白羽憔悴的容颜,这些日子一定饱受煎熬,不由后槽牙都发胀发酸。“我听说了羽哥的事,没有过不去的坎,往后咱们兄妹一心,好好孝顺爹爹。” 陆白羽仰面朝月冷笑了三声,咧嘴苦笑。“爹爹,倒是喊得亲热,那老头真好计谋,索性断了我的念想。既然如此,你还回来做什么,那纪忘川对你不好?” 她叹了口气,十六岁不到的年纪学会了唉声叹气,纪忘川对她极好的,也经不起心里有根无名的刺,让她不敢面对,唯有逃避,甚至不想去探究真相。“大将军待我好,可待我再好,我也只是将军府上的侍婢,这辈子谈不上前途。” 陆白羽拿一种鄙夷的目光瞟向琳琅,笑道:“看不出你还有雄心壮志,当了陆彦生的女儿,想攀个高枝也不难!” 琳琅不动声色地抚了抚眉心,面不改色说道:“羽哥明白就好,琳琅寄人篱下,受尽冷眼,想为自己筹谋个好前程,恐怕也不为过吧。” “好样的。”陆白羽轻轻抚掌,“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月琳琅,我倒是很欣赏你的野心,区区一个正三品怀化大将军确实不足以配你的胃口。” 纪忘川靠坐在屋檐上,听两人言谈之间针锋尽露,惘然迷茫。月琳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在他面前柔肠百转,娇俏卖乖,如今又是胸有丘壑,不甘平庸,想到心都隐隐作痛,都没法去怨恨这个女子。 “承蒙羽哥欣赏,入夜已深,羽哥早些休息。”琳琅甫一转身,陆白羽跨出门口一步,她复又停步扭头说道,“连琳琅都知道趋利避害攀高枝,羽哥怎好自甘堕落,岂不是连小女子都不如?府上其他兄长们都一派风清气正,蓬勃向上之态,羽哥要早些自作打算才好。爹爹看重咱们是嫡系长房,真到了忍无可忍那天,也是能者居之。何以会落得落拓荒诞的光景,羽哥心里自然一清二楚,前尘往事都已了,做人还是往前看。琳琅的话许是过了,还请羽哥斟酌。” 正文 第九十九章待月归(一) 有些话顾及着一层薄面,琳琅到底没有明说,恐怕陆白羽歇斯底里的荒唐举动,与五石散有关,起初并无此劣习,一旦沾染若不痛定思痛戒除,便会万劫不复深陷。 陆白羽说道:“没想到有一天,你能这样面不改色地与我说出这番话,到底是月望山的女儿,精明有胆色。” 琳琅的背影萧索清瘦,罗裙上的垂髾如暗夜中的飞燕,美则美矣,毕竟哀婉。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字字铿锵的从琳琅口中说出,根根扎在陆白羽心上。他一点也不了解眼前的女子,也许从未了解过,一直以来,他爱慕的只是他心中美好的琳琅,他以为琳琅应该是温婉娴静,与世无争,只要跟了他,他可以给她所能想到的一切荣华富贵。 纪忘川轻松地笑了,这才是月琳琅,比他想象中更好,肚子里会做文章才不至于被人欺负,即便他不能时刻保护,也不至于担心琳琅随时落入他人的算计中。可琳琅还不够强大,光会盘算不够,必须有个强大的背景支撑,才能让她肆意妄为。 他没想到琳琅朝飞檐上回头望了眼,连忙朝后一仰,避开了琳琅的目光。难道她察觉到了他在附近,琳琅的嗅觉很好,她能从纷繁复杂的气味中辨认出各种花香。在她的心里,也许保留着一段属于他的味道。 养在深闺的日子略显乏味,琳琅耐得住寂寞,静坐在屋里描花样,便能打发整整一天。她还是从容澹泊,陆云淓隔三差五来驻清阁串门,叙叙姊妹情谊。琳琅也乐见她来,不管她出于何种目的,至少琳琅能从她口中得到许多消息,包括纪忘川的消息。 听陆云淓说,怀化大将军抗倭之战屡建奇功,从正三品破格擢升为正二品神策大将军,统领大江国神策十二营,一时风头无两。 琳琅淡然薄笑,云淓一脸痴痴惘惘,对纪忘川特别上心,谈起关于神策大将军的话题小儿女的情态油然而生,她也猜到了七八分。 云淓状似无意地提及:“听说爹爹邀请了神策大将军出席五日后的宴席。” 琳琅答得很客观,故意压制心头的绞痛,总是思之若狂,却又不得不让自己隔绝千里。“爹爹邀请了不少长安城的簪缨子弟,神策大将军当是此列。” “都说神策大将军不似寻常武将一般粗莽,容貌无双,天人之姿,磊落清绝,只是为人不好接近。”云淓羞红了脸,双手连忙托起脸颊,燥得慌。琳琅复又低头描着荷花纹花样,圆洁清雅的花瓣,层层叠叠地绽放,云淓见琳琅不作理会,又问了句。“琳琅,你说神策大将军是不是真的难以接近,拒人千里?” 琳琅从伺候百花园的侍女变成品茶大会的侍茶女,进过怀化大将军府后摇身一变成了陆彦生嫡系长女的过程在陆府上不算秘密,细枝末节上的事没人清楚,总体的流程暗地里也少不得被人指点。陆云淓来驻清阁的目的昭然若揭,探探琳琅的口风,打听纪忘川的事才是正经。 琳琅应声抬眼看她,斯文地笑了笑。“旁人说不好,人跟人有眼缘,许是对了眼缘,自然就不难接近。” “那……”云淓凑到琳琅身边,扭捏垂首问道,“你在大将军府上住过一阵子,与他可有几句话说?” “大将军地位尊贵,我与他说不上话。”云淓的问题再直白不过,琳琅心里头不爽利,表面功夫还是到家的。“莫不是你对神策大将军有想头,少女怀春。得好好跟爹爹说说,让他留意留意。只不过……” 云淓拉着琳琅问:“不过什么?” 琳琅说道:“神策大将军青年才俊,仪表堂堂,已过婚龄,尚无婚配,正是朝堂上的香饽饽,想与他结缘之人趋之若鹜,只有他挑人的份。” 云淓突然撇了下嘴,嘟囔道:“不就是个正二品的官儿,有这么稀奇,非得他挑咱们,莫非还看不上咱们陆家。” 琳琅没想到这个云淓沉不住气,嚣张跋扈的性子生在根子里了,这么快就蹬鼻子上脸不爽快,就这点城府还想让纪忘川看上。“从正三品怀化大将军破格提升为正二品神策大将军,生生略过了从二品这一级,神策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云淓掩口噤声,寻常官员升迁除非皇帝特别看重,都是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擢升,寻常武将要坐上正二品的位置大抵已过而立,唯有纪忘川一人弱冠之后接连擢升,简直就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国家栋梁,扶摇直上。 陆云淓在琳琅这里讨了个没趣,称自己困乏要回去歇个午觉。她前脚刚走,锦素端着蜜汁红豆沙进来,看琳琅蹙着眉心,凝望着小轩窗外斜逸旁出的枝桠。 她是因避世而来到陆府这个牢笼,却总有千丝万缕扯不断的关系让她想起纪忘川,陆云淓打起纪忘川的主意。她相信纪忘川身居要职多年,官场上打滚的那些表面功夫应付自如,照样做到百花丛中过,不留半缕香。可听见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名正言顺地谈论他,琳琅还是老大不痛快,心里头憋闷,生怕纪忘川真的迎娶娇妻,她彻底成了他的过客。 可是不成为过客,只能成为冤家仇人吧。 锦素是知情人,琳琅缄口不语,也能猜到她心里的苦楚。“五日后的宴席,大将军会来吗?” “来做什么?”琳琅清清凉凉地笑道,“他素来清高独立,陆彦生表面上庆贺陆氏贡茶荣升为御前贡茶之首,可摆明了是招婿宴,他怎么会趟这浑水。” “也许,大将军会来呢?” 琳琅起身走到八仙桌边坐下,搅了搅炖透的红豆沙。“来不来都好,那天我就称病呆着,免得让云淓心里不痛快。” “云淓小姐看上了大将军,但我瞧着大将军一定看不上她。”锦素斜着眼看帘外,云淓早已走远,“她哪里比得上咱家琳琅。” 正文 第一百章待月归(二) “她比我好。”琳琅兀自哂笑。“起码她有爹娘。” 琳琅这话是软刀子,割自己,把心割了一地。 锦素连忙扶住琳琅的肩膀,怕她小身板撑不住要哭坏。“好好的,可别再说这种话。” 琳琅笑着自嘲说道:“我粗实着,你放心,不当小姐这么多年了,一时间我还不太习惯。” 锦素说道:“你那天真不去?那云淓小姐跟绿了眼睛的饿狼似的,肯定会把大将军当成盘中餐。” 琳琅舀了勺子红豆沙往嘴里送,差点没喷出来。“大江国民风彪悍,长安城虎视眈眈盯着他的姑娘可多了,玉堂春的姐们还投怀送抱呢,爱来不爱的,随便他呗,横竖我在驻清阁称病,落得个清清静静挺好,旁的跟我一概没关系。” “你不想他吗?” 琳琅顿觉脸颊僵硬,她矢口否认与纪忘川的关系,可旁观者清,刻入骨髓的爱要怎么撇得清?“我干嘛想他?你就是看我这小姐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提醒我在将军府当侍婢,存心气死我,是不是?” 锦素连忙接茬给琳琅下台。“好好好,不想不想,我说错话了。” 琳琅把红豆沙一推,倒了碗凉白水清清口。“红豆沙太甜了,我不爱吃甜的,撤下去,我想歇午觉。” 锦素低头收拾琳琅用过的碗勺,琳琅撇过头说道:“昨儿我托了羽哥给我请了长安城看女科最好的大夫,半下午许是能来给你把脉问诊,有些病不是藏着掖着就会好,还是看了安心些。彻底断了根,以后许人家生孩子更有底气些。” 锦素心头一凛,琳琅如此缜密,给她请了女科大夫,她要是推脱不看不仅伤了琳琅的心,还会引人怀疑。可要是看了专攻女科的大夫,恐怕她仍是完璧之事瞒不住。在倭寇的淫窝中岂能是完璧之身,上岸之后一系列装疯卖傻、歇斯底里惧怕男人的举动都会不攻自破,她彻头彻尾地欺骗了琳琅之事就会揭穿。 琳琅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握起她的手,很有担当地劝道:“你别怕,我陪着你,万事有我。” 锦素略显局促,说道:“多谢小姐关心,我……无以为报。”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你有一点差池。” 琳琅一觉睡到了未时,锦素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她总算是想到了一个较为合理的理由,不巧月事赶上了,怕让大夫白跑一趟。 陆白羽身旁的德荣来传话,说是大夫乘马车赶来的路上,恰好马被惊了,大夫在车厢里摔了一通折了腿,要再歇上几日才能外出就诊。 琳琅嘟囔了句,不做追究,锦素这才松了口气。 松林如海,绿潮浮动,荡起一浪又一浪的清凉。 纪忘川站在朱漆抱柱前,项斯从松林中走出,拱手作揖。“琳琅姑娘一切无碍,与陆白羽鲜少走动,请主上放心。” 他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项斯正要退下,他又把他叫回。“琳琅有没有说起什么?” “都是姑娘家寻常的絮语。”项斯看主上期待又紧张的神态,心里暗笑,面子上又不敢造次。“只是说起五日后陆府的宴席,不知道主上会不会出席?还有一事,陆府上二小姐,似乎对将军芳心暗许。” “继续。” 项斯据实相告。“琳琅姑娘说,摆明了是陆彦生的招婿宴,您爱去不去,横竖她称病。” 纪忘川的嘴角不自觉莞尔上扬。“她倒好,站干岸。” 缘墙而立的小叶檀莲纹半桌上的六月雪白花开尽,满树的雪花抖落下雅洁可爱的嫩白,农历七月将过,琳琅坐在床沿,怔怔看着六月雪一瓣一瓣地落下。 天气沉闷,云翳乌压压地郁积在穹窿里,只差一道电龙就能劈开整个天空。琳琅在屋里发着愣,窝在房里一步不肯走动,偶尔抬眼看小轩窗外乌青青的天,怕是随时还有场瓢泼大雨。 陆彦生摆下的宴席会不会门可罗雀,归根到底,她还是想知道纪忘川会不会来? 蓉姑姑撩起竹帘子跨进房,带来一阵湿气。“老爷的宴席就快开了,虽说坐不上主桌说不上话,可老爷的意思在清楚不过,让你们去地罩隔断后瞅瞅长安城青年才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小姑奶奶,怎么还不换衣服?” “蓉姑姑。”琳琅捏着喉咙咳嗽了声,“今儿起身有点不舒服,我看我就不去了,一身病怏怏的样子,怕爹爹看了忧心。” 蓉姑姑看琳琅脸色煞白,容色不佳,可清瘦柔美更能勾起男人的审美之心,护美之欲。陆彦生办这场宴席,陈其玫是铁了心要把琳琅嫁出去,要是当事人都不露面出席,岂不是让二房的云淓独占先机。琳琅就算不是陈其玫肚子里出来的,入了嫡系长房的族谱,就得攀高枝嫁大户,给她长长脸。陆白羽在尚书令千金的婚事上折了一头,琳琅的婚配上必须力压陆云淓,否则她这长房大夫人的脸往哪里搁! 蓉姑姑再是对琳琅有成见,关键时刻还是掏心窝子地规劝起来。“我看得去,老爷这心思你还能不懂,他觉得亏欠了你,给你物色一门好亲事,做父母的只要儿女好这辈子才算圆满。按理盲婚哑嫁的事儿海了去了,老爷为了合你心意,愣是让你先过过目,这样的机会都错过了,岂不是拜拜便宜了云淓小姐。” “蓉姑姑说的在理,只是……” 琳琅正想推脱,蓉姑姑已经吩咐锦素把新赶制的衣裳拿过来替她换上,大有不容置喙的架势。 粉荷半臂,鹅黄兰花齐腰襦裙,蝴蝶迎风披帛缠在手臂间,衬得皮肤白皙,梳了个清爽的螺髻,斜插了一只海棠步摇,弱不禁风,我见犹怜。 蓉姑姑上下一打量,真是侵入人心的美貌,这副相貌得勾走多少男人的魂魄。“看看,多标致的相貌。” 琳琅赧然一笑,更是风姿妖娆。 蓉姑姑紧着回陈其玫掬幽阁,就扯着锦素吩咐。“你家小姐你可得看稳了,我先回去伺候夫人,再过一会儿一起去仰贤楼,可别出什么岔子。” 正文 第一百一章仰贤会(一) 门帘一荡,蓉姑姑钻进灰蒙蒙的天色里。 琳琅一屁股坐在床沿,冲着锦素耍赖道:“我不想去嘛。” 锦素催促道:“咱得赶紧去呐!怎么能不去,这长安城想跟陆府攀亲的可都去了。云淓小姐急吼吼地打扮了大半天了,现在肯定赶着扑上去了。” 琳琅俏生生地问道:“她扑她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锦素不做规劝,反其道而行。“她扑神策大将军,跟你也没关系,那我这就去瞅瞅,大将军来了没有。” 琳琅扭头不理她,“那你去,赶紧去。” 穹窿上闪了道电光,滚雷轰隆隆震动。锦素刚踏出驻清阁庑房,就看见琳琅立在抄手游廊下,拧着眉眼看她说道:“天色不明朗,看来要下一场暴雨,我不放心你,就陪你去走一趟。” 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全了,起先义正言辞不肯去,这会儿回心转意要去看看,拉不下面子来就说了个为人着想的理由。锦素是真心佩服琳琅,这都能周全过来。“成,我的好琳琅。” 从边门进了仰贤楼,陆彦生正在请一众世家公子品今年新贡的茶,陆云淓站在地罩隔断后,从五蝠临门红木雕花隔断后望去,正堂上落座的众位公子一览无遗。陆彦生在开席之前,与一众公子一边品茗,一边清淡,堂上各公子正在各抒己见。 大江国的文人雅士大多喜欢聚在一起清谈,大多是相对“俗事”而言,不谈政治,不谈民生,命题多数针对本和末、有和无、动和静、一和多、体和用、言和意、自然和名教诸多具有哲学意义的命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云淓挽起半翻髻,插着彩蝶迎风步摇,满头珠翠环绕,脸上敷着花钿,扫着腮红,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穿了一身嫣红色半袖,洒金百花齐胸襦裙,反而不觉得丑陋累赘,只是有些俗气,却显示出她志在必得,极其重视的企图心。 她见琳琅从边上走来,细声喊她,冲她招招手。“快过来看看。” 琳琅凑到她边上,正堂里坐着许多人,衣饰华贵,容貌周正,视线绕了圈,停在摇着骨扇,清扬嘴角的公子身上,红色绫罗华服,头戴青玉簪,腰佩金鱼袋,一身贵气的打扮,却收敛了三分骄纵和三分痞气,此人不正是国舅爷王世敬!他来仰贤楼做什么,难道他想当陆彦生的东床快婿? 王世敬是当朝皇后的亲弟弟,祖荫庇佑之下权势滔天,他若是想与陆府结亲,就是看上了陆府的财势,权利与财富是任何男人都不能抗拒的诱惑。那么王世敬想娶谁?琳琅不禁骇然心慌,陈其玫必定会在她和陆云淓的婚事上出力,她是嫡系,云淓是庶出,即便云淓是亲生骨肉,在外人看来毕竟还是她高压云淓一头。 难道陈其玫是动了让她嫁给王世敬的念头?就算她再自暴自弃,绝对不能嫁给王世敬。琳琅攥紧手心,牙齿都错进肉里,云淓直勾勾地偷偷望着正堂上的世家公子。“琳琅,哪一位是大将军?” 琳琅头皮发麻,扫了一眼,看不真切,眼都有些花了。即便认不清那些陌生人,但是纪忘川在人群中那么引人注目,只要粗粗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大将军,没来。” 陆彦生身边的知文绕到雕花隔断后,一些公子似乎感应到了附近的视线,纷纷朝琳琅和云淓飞眼而来,琳琅连忙欠身往后躲,云淓当仁不让地挡在琳琅身前。 陆彦生佯装微愠,说道:“让各位见笑了,小女琳琅和云淓不懂规矩,打扰了各位清谈,还望海涵。” “不妨不妨,陆公府上千金相貌出众,有幸一睹芳容,不虚此行。” 琳琅没有听清这话是谁说的,反正之后就是一片对陆府千金的溢美之词,她现在恨不得立刻找个窟窿钻进去,咱们会来趟这一趟浑水。 纪忘川没有来,是不是不想见她,更不想跟陆府攀上什么关系。他一定对她失望透顶,明明约定过彼此不分开,可她坚持不住打了退堂鼓,他们就这么算了。本来就搞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老爷跟婢女谈了点私情,清醒下来还是各过各的。她不想为了跟他在一起,分配到一点可悲的爱怜,给他当通房丫头,将来为了当个姨太太,还要任凭长房夫人打骂,却要一声不吭顾全大局。 而且,他们之间也许还有更深的渊源,琳琅不敢再往深处想,怎么想都是给自己找罪受。 知文把琳琅和云淓引入湘水南苑的厢房,府上的夫人太太们都已经围席坐拢了,阮心梅一脸媚笑,迎上来就一惊一乍,问道:“咱们家琳琅这是怎么了,小脸白煞煞的,慌死人了。再看咱们家云淓,红彤彤的,这是有看重的人家了?” 陈其玫端重道:“瞧你这咋呼样,哪里像做长辈的。琳琅今儿身子骨不利索,脸色差了点,你可别吓坏小辈。” 琳琅趁势朝陈其玫颔首,弱怯怯地说道:“娘亲,女儿有些困乏,许是染了点风寒,怕在这里不妥,要是把病气过给各位姨姨,还是回去驻清阁避一避。” 陈其玫点点头,琳琅所言在理,她听蓉姑姑说了琳琅生病的事,现下得见病态之美确实有风韵,既然都入了各位世家公子的眼,要回房就不做挽留,见不到琳琅陈其玫还能更开胃些。“锦素,好好照顾你家小姐,熬煮点姜汤去去湿气。琳琅呐,等会儿,让厨娘给你送点时蔬小米粥,身子再弱,也要吃点东西。” 这番母慈女孝的戏份一落幕,琳琅紧赶慢赶往回走。 锦素在后头小跑,嚷道:“琳琅,慢点走,仔细摔着。” 琳琅一刻也不想在仰贤楼附近逗留。“这头呆不下去了,走快些,不然你磨蹭着,我先回去。” 说话间,闪电劈下来,横跨整个青松园,划亮了大半个穹窿。琳琅突然驻足捂住胸口,好像被电龙劈中了似的,胸膛里颤颤不息。不过眨眼之下,瓢泼大雨排山倒海落下,锦素见状连忙拉住琳琅往旁边青松亭里躲雨。 正文 第一百二章仰贤会(二) 锦素道:“琳琅,你在亭子里躲着,我去仰贤楼取把伞来。” 琳琅定定地颔首,眼下雨势如泼,冒雨跑回去,不仅淋成落汤鸡还要作病。 倾盆的雨势把世界隔绝成了两个,一个在青松亭外,一个在青松亭里。夏末的暴雨,氤氲起清秋的凉意,她抱着双臂,瑟缩了下身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在灰蒙蒙湿漉漉的世界里看到了一抹亮色,一身紫酱色提花缠枝牡丹圆领锦袍,系方块白玉革带的贵公子撑着一柄油纸伞,伞沿压得很低,身形轮廓看不真切,琳琅顿觉心头跳突个没谱。 琳琅不由自主地往前迎了步,复又往后退了步,吃惊眼前所见,莫不是被雨淋坏了脑子出现了幻觉? 纪忘川折上了油纸伞,伞身倚靠在亭柱旁,掸了掸身上的雨水。他垂眼打量着被雨淋得落拓的琳琅,对上那一双羽翼扑闪又可怜兮兮的大眼睛,膝盖之下的裙角被雨打湿,刘海被风吹开湿哒哒地黏在脸上,小脸益发苍白,连唇色都黯淡了。琳琅惙然看他,委实可怜相。“冷吗?” 琳琅缩着身子挺着脖子摇头,“不冷。” 尚记得带她回将军府的那一天午后下了一场暴雨,和此刻的情境竟然有片刻的重叠,那时她乖巧伶俐,唯他是从,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如今,她近在眼前,又是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只是眼神多了一丝疏离,少了一些畏惧。 琳琅问道:“神策大将军,您怎么来了?” 纪忘川有些赌气,琳琅去仰贤楼回来的路上淋了雨,看目前的状况出门前就有不妥,可她非要冒雨出门,还穿着一身光鲜亮丽去一众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世家公子跟前露脸,她到底是绝情要忘记他,非得找门第大族的亲事来气死他。“来不来在我,不必劳小姐费心。那你去仰贤楼做什么?” 琳琅反唇相讥。“去不去在我,不必劳大将军费心。” 纪忘川越发后悔,一阵子不见,脾气见长,他整日整宿被入骨相思折腾得半人半鬼,她倒好,不仅收拾心情觅夫婿,对他的态度简直颐指气使。“如今暴雨如泼,再怎么着急也让下人给你撑把伞,你个大姑娘家急吼吼去仰贤楼,不怕让人看笑话。” 他显然是误会她了,可琳琅心里憋屈,哪里经得起他言辞攻击。“我就是脸皮厚,老爷难道你不清楚吗?” 这一声熟悉的“老爷”自然而然地流露,琳琅顿觉尴尬,纪忘川却心窝子一暖。两个人针尖对麦芒总不是事儿,如今见上一面不容易,好不容易硬着头皮到陆府上赴宴,又推了个理由要先走,这才绕着弯去见琳琅。他主动凑到琳琅身边,温煦道:“瞧你衣裳都湿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琳琅没有直面拒绝,说道:“锦素去仰贤楼取伞,我得在这儿等她。” 纪忘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相。“我送你回去。” 琳琅知道踩到他尾巴了,可好不容易躲避至此,再次贴近下去,分别只会益发痛苦艰难,唯有决绝。“不劳大将军。” 纪忘川纵横疆场与朝堂多年,哪里受过这等冷遇,不由分说把琳琅架在肩膀上,一手稳住她,另一手撑起油纸伞穿过青松园,往驻清阁方向去。琳琅挣扎着,却不敢大叫,怕引来随园伺候的下人。“大将军,被人看到不好,万一指指点点坏了大将军的清誉,可如何是好?” 纪忘川不顾琳琅反对,照直走下青松亭石阶。“那正好,我的清誉不怕你毁,你倒是提醒我了。我毁了你的清誉,名正言顺跟陆彦生提亲给你个名分,你就不用再东躲西藏。” 琳琅说道:“大将军,你太无赖了。” 纪忘川抱紧琳琅的腿,任由她在背上捶打,女人家能有多少气力,打不死他,只能让他抱着。他把伞尽量往周全她的位置遮挡。“我更无赖的时候,你还没见过。” 反而是这份不置可否的无赖,让琳琅顿失反抗的意愿。“放我下来,我不走。” 纪忘川说道:“不行,雨大路滑,我抱着你才安心。” 琳琅上半身倒挂在纪忘川背后,血液往下冲,琳琅求饶低声道:“老爷,您这种抱法,我头晕。要不你换种抱法,成不?” 纪忘川赶紧把琳琅从肩膀上卸下来,牵起她的手护在臂弯里,认真地征求起她的意见。“这样抱好不好,还晕吗?” 琳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从纪忘川怀里腾出一只手,拉低伞沿,有点讪讪说道:“被人看到不好。” 纪忘川不以为然。“看到就看到了。” “也是。”琳琅点点头,复又说道,“反正我的名声也不好,陆府上的人面上不说,私底下传遍了,婢女出身自荐侍茶女,进过将军府,摇身一变成了陆府长女,关于我的经历段子,比说书还精彩呢,也不差再来一段,让府上那些下人茶余饭后多写谈资。” “以前只觉得你话多聒噪,不知道你还牙尖嘴利。”纪忘川拧眉不悦,“谁敢嚼舌根,就掌谁的嘴,我不信还有人敢说你不是。” “这是陆府,不是神策大将军府,多谢大将军替琳琅挂心。” 琳琅低头扯了扯纪忘川的袍角,水汽攀援上了纪忘川的膝盖,皂靴已然湿透。想想心里头就内疚,要不是自己矫情多闹腾,现在多走一段路,也能少沾湿一点。 纪忘川敛起愠容,展颜道:“我还是喜欢听你喊我‘老爷’,叫忘川也可以,或者亲亲哥哥也不错。” “您又不老成了。”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油纸伞上,随时都要砸个洞出来,纪忘川拉起琳琅快走了两步,踏过一段青石甬道,绕过两座假山就到了驻清阁。 送琳琅到了抄手游廊下,纪忘川几乎湿透了大半身,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琳琅,适才唐突孟浪之后,冷静下来看她,这般瘦削姿容,不忍心再欺负。“赶紧回去换身衣裳,让锦素替你煎姜汤驱寒气,别作病。” 正文 第一百三章逢初雨(一) 纪忘川转身正要走下石阶,琳琅弥漫起不安与不舍。曾经那样亲密,再见更是割舍不断,又是这样暴雨阴雨的天,一切都好像数月前那样悸动的碰面。“大将军,您不进屋坐坐,喝杯热茶也好,您瞧您都湿透了。” 内心喜悦狂笑,面上还是沉稳如常,他踟蹰转身。“孤男寡女,怕折损了你的清誉。” “您说得对,是我顾虑不周全。” 琳琅话未说完,纪忘川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近驻清阁琳琅闺房,琳琅心奇,这才月余不见,老爷可真的变成不折不扣的大无赖了。 撩开从门上垂下的半人高竹帘,甫一跨进门槛,门便随风闭合,纪忘川从琳琅背后环抱住她,把她紧紧口紧胸膛里,怎么抱都嫌不够亲密,不够填补这段日子以来思念的缝隙。 他含胸抱她,把头埋进她的长发里,“琳琅,我想你。” 琳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想他,却不能告诉他。纪忘川自然晓得琳琅的顾虑,他又何尝不清楚前因后果,可理智在遇上月琳琅的那一刻就被抛弃到九霄云外,只要琳琅能够不离开他,哪怕每天凌迟他又有何妨。 “你不想我,没关系,我想你就够了。” 挑起她的清清淡淡的唇,已然吻上去,琳琅羞得面红耳赤,可还是熟悉的味道,亲吻的方式那么缠绵温暖,她思想上反抗,可行动上还是不由自主地任他拿捏。 从他第一次吻她时候起,他就迷上了这种味道,就像有权有势的男人喜欢用五石散来发泄,而他喜欢吻琳琅,甚至更多。怀里琳琅悠悠然的体香蹭蹭往他鼻子里窜上来,搅得体内幽禁许久的七情六欲都翻涌上来。 纪忘川不敢造次,怕惊恼了琳琅,她一生气会把自己赶出去。好不容易来一趟陆府,边边角角的油总要揩点。手掌摩挲着琳琅的腰,当真是楚腰纤细掌中轻,越是接触,越是不满足。只能加大力气亲吻她,吸吮她,可身体里愈加空虚,就像饮鸩止渴,没有解药,只有死路一条。 “老爷。”琳琅软糯糯地喊了声,“您身子发烫,是不是发烧了?” 纪忘川趁势应了下来,说道:“有可能,那你救救我。” 琳琅满怀热忱,应道:“您说,只要我办得到。” “可能衣服湿透了裹挟了寒气,身子发寒,得脱下湿衣服。”纪忘川扯谎不够自如,好在琳琅不疑有他,替纪忘川宽衣解带。脱得只剩一件月白色,清绝修长的身条站着碍眼,纪忘川瞟了眼琳琅的绣床。 “您这么站着要着凉呐,你去床上睡,盖上褥子,我给您倒杯热茶。”纪忘川响亮地咳嗽了声,惊了琳琅的心,连忙送他上床去,还紧张地掖好被子,又倒好了热茶给他暖手。“还觉得冷吗?” 纪忘川彻底反客为主,琳琅一心都牵挂着他,怕他这一程因自己矫情闹腾冻出病来。他从锦褥边缘伸出一只手来,含情脉脉地看着琳琅。“还有点冷。” “那可怎么办?”琳琅紧张地站起来,“我给您熬姜茶去。” 他动作迅速地抓住琳琅的手,阻止道:“姜茶没用,你别去。” 纪忘川斜倚撑着头看琳琅,目光狡黠。“我知道一个方法有用,就看你愿不愿意救我。” 年纪轻轻,体格健壮的大将军,淋了阵子雨,还能扯到琳琅救不救命的话题上,这不是无赖还能是什么!琳琅的精明遇上纪忘川完全缴械投降,哪里看得穿他此刻浮夸的演技,一门心思担忧着他是不是体冷发虚。“您说,只要用得上琳琅。” 这样的琳琅,才是他的琳琅,她心里有他,纵他,所以才能这么单纯不怀疑他的初衷。 纪忘川心里幽幽叹息,职位上升了两级,可手法上越发卑鄙,坑蒙拐骗起少女来了。他腆着脸,伸手拉住琳琅的衣袖。“身子发冷得紧,你捂捂我就好了。” 琳琅惊乍地退了一步,羞臊地拒绝道:“那可不成。” 他垂头丧气,说道:“我就知道你骗我,先前哄骗我说,只要用得上,你都愿意,这会儿只是捂捂你就不愿意,可见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我保证不做别的事,就把你当个汤婆子。” 琳琅瞟眼过去,纪忘川失望地叹息着,让她很不好受,她希望他一直顺风顺水,即便有半分受挫,也不该是由自己带给他的挫败感。“真的发冷吗?” 他嗯了声,转过身去,拿后脑勺来应对琳琅的答复。纪忘川惯用冷漠那招,的确用到实处。琳琅怕怠慢了他,害他真的染上风寒,那可就是自己扭捏拿乔作出来的。只好脱了潮湿的半臂,从纪忘川背后贴上去暖他。“我只是个汤婆子,您可不许做别的事。” 感应到了琳琅的体温,他立刻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魅惑倾城。他低头把玩起琳琅柔嫩如葱根的手指,这阵子将养的不错,皮肤益发丰盈吹弹可破。 “你倒说说看,哪些事不许做?”贴着他的脊背感到安心,可倏然之间变换了姿态,如今面面相觑,简直羞愧地要钻地洞。他把头朝琳琅的位置一寸一寸挪过去,直到彼此之间只剩一指的距离。“这样的许不许?” 一切还来不及反应,热吻已经铺天盖地下来,他是何时翻身把琳琅压在身下,动作干脆利落,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不给留下。琳琅推搡了几下,表明了反抗的态度,可热吻实在是太消磨心智,唯有僵硬地呆在他的臂弯里,予取予求。 琳琅实在太好吃,纪忘川真想舔舔嘴唇继续下口,趁着琳琅没有反抗之际,他长驱直入,顺着白滑的脖颈继续亲下去。 上次在五牙大舰上他们几乎要行全了周公之礼,碍于自己生疏和心结,只差了最后一成路途,事后各种捶胸顿足不甘心。这一次既然顺其自然逮到这次机会,他决定把心一横,以后任打任杀,铁定把琳琅娶进门当神策大将军夫人。 正文 第一百四章逢初雨(二) 琳琅成了陆彦生的长女,好歹是大江国第一富贾,配神策大将军虽说还差些火候,但只要他卖力争取,说动纪青岚登门提亲,往后都是齐全周正琴瑟和鸣的好日子。他深有远虑的考虑到了这一层,才忍着非人的相思煎熬看着琳琅跨进陆府大门。 他突然扬起头,问道:“琳琅,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琳琅面红耳赤,漾红的脸色跟五月桃花粉粉嫩嫩,她认真颔首。“喜欢的。” 再一次确认了琳琅的心意,他越发肯定接下来的行为是合情合理的。他们这辈子一定会相爱相守,他只不过想提早履行权利。 吻攀援而下,入肌入理,琳琅迎合着翻动起伏着身子,一只手软绵绵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是无意的所为,却震了纪忘川一惊。琳琅的手只要往他的亵衣里一摸,就能摸清楚那道伤疤。可他再也无意隐瞒,躲躲藏藏的游戏到最后伤的还是自己,总归要面对的结局,不如让暴风雨早些来临。 嘴唇烙下了一串的痕迹,他没有半点消停的意思,而琳琅要撕开那道外衣的勇气最终仍是溃散。 纪忘川觉察到琳琅的迟疑,只是耐着性子等琳琅决定,到底要不要看个究竟,琳琅把手缩了回来。哪怕他是侩子手,手起刀落只是一刹,自己宁愿做他刀下的亡魂。 艾绿的肚兜衬着雪肤花貌,峰峦起伏,雄浑神秘,此情此刻对一个二十二年从来染指过女色的正常男子而言,无疑是一道催命符。纪忘川艰难地呼吸了下,那一瞬几乎窒息在喉咙口里。 琳琅弯弯的眼睛,笑出月牙儿的弧度。“老爷,您看什么呢?” 他撑起上身吻了吻琳琅的额头,说道:“琳琅,老爷真的有点难受,你可要忍着疼。” 琳琅诧异地问:“哪儿疼?” 他被问的一时语塞,该怎么解释给琳琅听,可如花似玉的完璧摆放在跟前,他好像连哄带骗地亵渎似得。“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在五牙大舰上的时候吗?” 琳琅脸色烧得越发没边了,害臊地微微颔首,然后轻轻软软地说了句。“可是,不疼呀。” “嗯。那个时候是不疼。”纪忘川感觉羞于启齿,可又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马上就会疼了。” 他覆上去,一手轻柔地探到琳琅背后,触到了绳结,只要随手一拉就可以解开,难以名状的兴奋。生怕因粗暴的行为让琳琅受到半点伤害,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琳琅,我喜欢你。” 琳琅后知后觉地醒悟道:“您还冷吗?您不是说只当我是汤婆子,什么都不做的吗?” 纪忘川思忖不足一瞬,接话道:“别当汤婆子了,当个纪婆子吧。我回府跟老妇人说,尽快娶你过门,等着十个月后咱们可以当爹娘。” “我……什么当爹娘……您不老成……”琳琅听得一愣一愣,一口气回不上来,分了三段才把话说完。可心里那股子暖意散不开,氤氲在屋子里回荡,那大概是幸福的味道。 纪忘川晓得琳琅默许他,便再也不荒废其他功夫,抽开绳结,那轻薄的艾绿肚兜被他扔在一旁。 他俯下头,正要与山峰对视,人生瞬间就登上了高峰,门外却纵来沉重的脚步声。 “琳琅,你在屋里吗?你可急死我了,跑哪儿去了?”锦素急匆匆叩门,“咦,门怎么锁了。” 琳琅倏然把褥子扯过来盖住头,“锦素来了,这可怎么解释?” 纪忘川怔楞了片刻,他一直记恨锦素,却从未如此时,迫切想把锦素的头拧下来。锦素不挑好时候,专门搞破坏,愣是在他一鼓作气之时让他被迫鸣金收兵。“琳琅,别怕,万事有我在。” 敲门声嘟嘟作响,锦素怕琳琅出事,连连追问。“琳琅,你在里头吗?怎么关着门,是不是冷了?” 琳琅在褥子包裹下穿起衣裳,回声道:“锦素,我没事,有点乏了歇个午觉,你快回去吧,等我歇好了叫你。” 纪忘川沉着冷静坐起身,看着琳琅紧张局促,一副被人捉奸在床的着急样子,觉得甚是发笑。他倒是愿意锦素撞门入内,看到这一幕,索性琳琅非嫁他不可,他也安枕无忧。 “琳琅,你哪儿不舒服?” “你别管我!我挺好!你下去忙你的吧!”琳琅拙舌语塞,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只好语气僵硬劝退她,生怕锦素闯进来太不好看。 锦素站在门外忖了寸,说道:“那你有事喊我,我就在驻清阁庑房。” 等到外面悄无动静,琳琅才捂着胸口慢慢平静下来,挑眉看纪忘川一副置身世外桃源的悠然姿态,鼓着腮帮子生气道:“明明就是你闯的祸,就看我在这里干着急,太坏了,你给我走,给我走!我不想看到你!太扫脸面了!” 纪忘川委屈地捣鼓了句。“明明就是那个没眼力的下人在捣乱,你真是怪山不怪虎。” 琳琅踢脚就踹,一下踹不到再补上一脚,纪忘川任她踹,女孩子家家能有多大力气,就当打是亲骂是爱了。“还不快走,我不想见你了。” “真的不想见我了?” 琳琅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想见你了。” 一切穿戴停当,照旧是风采翩然的少年公子,跟床上的泼皮无赖完全两样。“锦素正守在门口等着,我这就出门会会她。” 被他一点拨,琳琅顿时开悟,光脚跳下来截住他。“不行,别走。” 纪忘川心里暗喜,被他一唬,琳琅立刻转念,看来还可以孤单寡女再处上一阵子。“你可想好了?” 琳琅牵着他的手,领他往边上走。“您武功高强,别走正门,万一被锦素撞见可怎么说好。还是翻窗子,一遇上人,您就施展轻功,您就跑,堂堂神策大将军,难道还跑不过护院?” 犹如当头棒喝,纪忘川被琳琅气得差点呕血。堂堂神策大将军暴雨天翻窗子跃墙逃跑,还要担心被护院追,他这脸皮丢得够彻底。 琳琅谨慎说道:“您小心翻,可别把衣料撕在窗子上。” 纪忘川愤愤不平道:“月琳琅,你这是戏文看太多了。” 正文 第一百五章复劝姻(一) 滂沱的雨势中有一抹翩然的亮色,在混沌灰蒙蒙的世界里宛如矫捷的飞燕,玉宇清辉,质本天成,连离去的姿态都特别好看。 直到人影完全消失殆尽,琳琅才合上窗户,嘴角悠然绽放了娇美的笑容,藏也藏不住。打开门的时候,锦素站在廊下风灯光线的阴影处,看不真切脸上的表情。 锦素自然猜到驻清阁里藏了人,至于藏了谁不必猜,彼此心照不宣。孤单寡女共处一室,他们到底发展成了何种状况,她却不得而知。锦素明确自己的立场,接近琳琅除了珍惜近乎姊妹与主仆之间的情谊,另一层便是接近纪忘川然后找出人皮藏宝图的下落,继而杀了纪忘川报仇。 益州城外,纪忘川单刀赴会,独自轻而易举降服华龙凤等一干镖师,带走了的异国美人正是他们十八伽蓝中的妙眼,而她就站在益州城墙上眼睁睁看着妙眼被带走。十多年来,十八伽蓝藏身在大江国的每一个角落,就是为了躲避朝廷的暗杀,崇圣帝为了斩草除根,成立了以暗杀为第一要任的特务组织绣衣司。绣衣司如同暗夜蝙蝠潜伏在暗处,令他们措手不及,为了引绣衣司出现,妙眼以身为饵,故意散布消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才刮出了绣衣司的冰山一角,却是至关重要的一角。 冥冥中似乎一切都有定数,纪忘川是绣衣司中人,他参与了剿灭月海山庄之役,他是月琳琅的仇人,月琳琅身负血海深仇,本该是最好的复仇工具,偏偏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仇人。她不忍心断送琳琅的美梦,那么快撕开真相给她看,可越是纵容下去,事情只会往更加不可阻止的方向发展。 锦素撩帘子走进,“淋了雨么?” 琳琅迫使自己镇定下来,面上不露破绽,可她觉得锦素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许是看出端倪了,只是锦素不戳破,她就装无辜。“赶着雨势小了阵子,就跑回来了。” 锦素埋怨道:“那你怎么不等等我,害我一通好找。” 琳琅讪讪难言。“我的好锦素,你别怒,下次可再不会了。” 锦素定睛看她面若桃花,珍珠白的脖颈下袒露出一小点的红印,讶然问道:“哪儿受伤了,疼不疼?” 琳琅连忙捏住领子,慌忙朝后退,摆摆手推辞不迭。“哪有受伤,定是你看岔眼了!” “让我看看。”锦素抓住琳琅的手,袒领滑落,那片白肤之中缀了不少红梅印痕,印痕位于脖颈之下胸脯之上,这是纪忘川情到浓时宣誓主权的幼稚所为,羞得琳琅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没羞没躁的是……大将军留下的?” 琳琅不作忸怩,音色婉转,颔首说道:“你可不许瞎说。我不想听到外头任何闲言碎语。” 锦素沉声问道:“你们私定终生了?” 琳琅含笑看锦素,事到如今,她也不必瞒着锦素,索性直说道:“他会跟陆叔叔提亲。” 锦素如雷轰顶,早知道会出岔子,不想他们进展神速,根本不容她横加阻碍。万一琳琅嫁给纪忘川,她再杀了纪忘川,岂不是让琳琅下半生守寡。锦素不知道此时她脸上的表情是否无碍,只是笑容相当无奈。“我倒是仰贤楼里怎么空了个位置,听人说神策大将军跟陆老爷轻聊了一会儿就托词离去,原来是偷偷跑来跟你幽会来了。” “什么幽会不幽会的,真不好听。” 琳琅别过头去,好不好听是其次,关键实情就是如此,当事人不认,旁人看得真真切切的。 锦素突然想起正经事来,连忙说道:“小祖宗,你先别顾着害臊,陆老爷和夫人过会儿要来瞧瞧你。宴席上陆老爷见你不在,云淓小姐说你身子不爽利先回房了,陆老爷可把陈其玫结结实实地训斥了好几句,怪她这个当娘亲的不关心你。等着客人们都送走了,就来驻清阁看你。” 琳琅急道:“你可不早说,快,帮我梳妆打扮,我这副样子怎么见人?” 锦素取笑道:“红光满面的,哪里像身子不爽利的人呐。” 琳琅刚坐在菱花铜镜梳妆台前,驻清阁外想起错落有致的跫音,似乎来了四五个人,只好粗粗料理了一番,稍稍整理了下仪容,连忙迎身上去。“爹爹,娘亲,你们怎么来了?” 陆彦生怜惜地扶起正要屈膝行礼的琳琅,劝说道:“琳琅,听人说你今儿不舒服,怎么去床上歇着?站着怪累的,快快坐下。” 陈其玫表面功夫到家,一派关怀地牵着琳琅的手坐在八仙桌旁,忧心劳神地把琳琅上下打量了一遍。“我的好闺女,怎么就消瘦成这样了,怪为娘的一直忽视了你,是我错,从今往后好好补偿你。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只管跟娘说,身子不爽快,想吃什么就让锦素做,这陆府上哪能出个这么清瘦的小姐,可不得白白胖胖才好看嘛!” 陈其玫的几句话落到陆彦生心坎上了,连连点头称是。“是该好好补补身子了,都是之前僵下来了,也怪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开拓生意,疏忽了对你的照顾,是我的不是啊!” 蓉姑姑端了碗青鸟纹瓷碗搁在桌上,陈其玫小心触摸着琳琅的手背,慈眉善目道:“让人一早上炖的冰糖燕窝,没胃口也得吃点。老爷,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一心扑在白羽身上,如今亡羊补牢,希望琳琅还能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陈其玫要演戏,琳琅乐见其成,扬起笑脸,陪着一起把戏演全了。“娘亲,别说这些晦气话,您认我当女儿,琳琅打心眼儿里高兴,咱们母女一条心,今后都是天随人愿的好日子。” “这些年亏欠你了,为娘记着你下个月就整十六了,可要物色人家了,今儿仰贤楼都是阀阅高门,我瞧着好几位公子都不错。”陈其玫笑道,“咱们琳琅要么一露面,一露面就芳华出众,只是一顿宴席的功夫,已经有人向老爷提亲了。” 正文 第一百六章复劝姻(二) 琳琅心里惴惴不安,仰贤楼吃饭的功夫,纪忘川与她正耳鬓厮磨,那是谁在陆彦生跟前提亲?她不安地瞟了眼锦素,锦素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冷静下来。索性琳琅一直言笑在表,即便心里做文章,表面上也看不出她的心思。 不及琳琅开口,陆彦生捋了捋下颌的浮起的清须,“大江国的国舅爷王世敬,你可有耳闻?” 琳琅放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握拳,脸上的笑容微微敛去。“略有耳闻。王国舅在长安城的名头颇响,却不是雅名。” “与他结亲,为夫有些顾虑,就没有应下来。”陆彦生面露难色,“只是王世敬权势滔天,背后又有当朝皇后撑腰,只当他是一时玩笑作罢,万一他铁心迎娶,怕是不好对付。” 陈其玫趁机插话道:“琳琅最是识大体,时局政治咱们妇道人家不懂,只是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家是大江国簪缨世家,真要是看上了咱们家琳琅,也断没有拒绝结怨的道理。况且长安城里素来疯言疯语甚多,什么神策大将军有断袖分桃,肖侍郎是惧内郎……老百姓闲着没事儿捕风捉影,可不能因为谣传就耽误了琳琅的好亲事,再说了,咱们也得罪不起。” 陆彦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对王世敬的人品他素来不看重,可陈其玫的话似乎言之在理,出于公心。 搭在膝盖上的披帛都快被琳琅扯烂了,锦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主子说话间,哪有下人说话的份,只能看琳琅如何见招拆招。陈其玫是有心攀附,而陆彦生是看不上王世敬的人品,但是为了琳琅一人而得罪王世敬,陆彦生恐怕还没有这个魄力。建山为城的月海山庄都能一夕覆灭,何况身处长安城内的陆府。 琳琅自知形势紧迫,不知王世敬是当下的戏言,还是真有此想。“爹爹,娘亲,王国舅吃了酒席后的话,恐怕不足为信。并非琳琅妄自菲薄,配不起当朝国舅爷,琳琅自知低鄙,只是堂堂长安城首富嫡长女,姥爷又是当朝宰相,让琳琅做人家的填房侧室恐怕让祖宗家族蒙羞。” 陈其玫没想到琳琅把陈宰相抬出来,却是打到了要害。“倒是我顾虑不周。” 王世敬提亲之事只是酒席上口头之说,倒也不足为信,陆彦生是探探琳琅的口风,陈其玫有心想与王世敬结亲,不是自己肚皮里出的,却拜入自己的门下,嫁高嫁低是本事,是面子,关乎陈其玫的后半生。 屋外狂风大作,侍婢小跑过来,在驻清阁外蹲了个福,蓉姑姑走出去接话,脸色大变后回到里屋。 陆彦生见蓉姑姑神色慌张,问道:“出什么事儿了,着急成这样!” 蓉姑姑惊惧得脸色惨白,低头询问了陈其玫的脸色,陈其玫说道:“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可顾虑的,说!” “夫人呐,大少爷出事了!” 陆白羽在玉堂春寻乐子,遇上了人命官司,陈其玫差点一口气回不上来即将瘫倒在地,蓉姑姑硬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给陈其玫当了回肉盾。 陆彦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拍桌子而起,命随身伺候的知文和知武立刻去查探。宝贝儿子惹上了人命官司,按照大江国严刑酷法,杀人者以命填,要是案情查实,斩了陆白羽的性命,就等于把陆府一门逼上了绝路,他难以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 琳琅站在旁边心里干着急,陆府论财力雄厚,但是牵扯到了人命,不是轻而易举散点钱财可以消尽的。 候了大约一炷香,知文匆匆赶回来,玉堂春的老鸨子怕惹事,不敢对外宣扬,陆白羽仍在玉堂春。死者叫做朱念安,越州人,旧年科举中的探花,官拜七品翰林院编修,成国公门下的入室弟子。在跟陆白羽争花魁的时候,言语不和,肢体上冲撞了几个来回,谁知道当场暴毙,陆白羽是最后接触朱念安的人,所有人都把杀人凶手的矛头指向了陆白羽。 陈其玫涕泪泗流,抱着陆彦生的袖管,“老爷,您可要救救羽儿,那是咱们唯一的儿子啊!” 陆彦生愁容凝聚,不留情面的一扬袖,甩开了陈其玫。“慈母多败儿!尚书令千金退婚之事近在眼前,不知收敛,照样胡天胡地,现在可好,闹出事情来了!” 陈其玫被陆彦生推了个踉跄,扑倒在陆彦生脚下。“老爷,那是咱们的儿子,您的亲儿子,陆家的长子嫡孙,要继承香火的,羽儿要是出事,我也活不成了!您要是拉不下脸面见死不救,我去求父亲,他是当朝宰相,难不成还扛不下一桩人命来!” “别哭哭嚷嚷的,听了心烦!老泰山年事已高,今明两年就要告老卸甲享清福,你何必去触他霉头!”陆彦生眉峰聚拢成“川”,抬脚出门,知文在前开路。“去玉堂春。” 琳琅赶忙跑到陆彦生跟前,拿了柄油纸伞递给知文,嘱咐知文好生看顾老爷,夫人揪心记挂着,有情况千万找人往家里回话。 陆彦生凝重地看了眼琳琅,眼色复杂,这女儿通情达理,不忍心亏待了她,可到底陆白羽是血脉相承的亲儿子,两下里一比较,怕自己最后落得里外不是人。 屋檐下的两盏风灯被斜风暴雨肆意吹挂,琳琅暗自忧心,陆白羽的前程就像眼前风雨中飘摇的风灯般堪忧,保住性命已经要花费大力气,谈何将来陆氏茶庄的继承,怕最后要空嗟叹,陈其玫一门心思攀附比较,样样都要争先恐后比人优,还是落了下乘。 琳琅转回身跨进门槛,蓉姑姑搀扶起陈其玫,容色憔悴,好似衰老只在一瞬间,一只骄傲的孔雀在暴风破雨中淋成了脱毛鸡。“娘亲,别担心,万事有爹爹在,总能有周全的主意。” “成国公的入室弟子?”陈其玫冷静下来品了品这句话。成国公是当朝天子的老泰山,而他的嫡长子就是王世敬,关系这么理一理,眉目就清晰明了。陈其玫咽了口汇入嘴角的眼泪,抚了抚琳琅的手。“好闺女,羽儿一直待你亲厚,眼下出了人命大事,你可忍心看他大好年华就这么孤孤清清地走。” 正文 第一百七章陷囹圄(一) 琳琅含泪摇了摇头,陈其玫肚子里的文章,她猜到了七七八八,可应不下口,只能以泪相迎。“娘亲先别着急,羽哥只是与那人推搡了几下,他就暴毙身亡,许是自身暗藏隐疾,只是不巧被羽哥遇上了,当下咱们不可自乱阵脚。爹爹闯南走北多年,见识广博,定能发现出其中的破绽,况且这桩案子还捂在玉堂春,既然没往大理寺上捅,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是啊。”陈其玫经琳琅一劝,回过神来。“还有余地的。七品官不算大,只是成国公那里要是闹腾开了,追究起来怕是不好收场。” 蓉姑姑趁机插了句,“成国公,可不就是国舅爷的爹,要是托国舅爷说两句,这件事儿,没准就能这么翻篇了!” 琳琅没好气色,冲着蓉姑姑质疑,问道:“这是人命,能说两句就翻篇?” 蓉姑姑拘着脸,说道:“国舅爷是亲儿子,万一跟咱们结亲,就是亲媳妇,什么入室弟子,说到底都是外人。要翻篇不难,就看咱们有没有诚意。” 琳琅应对道:“王国舅醉酒之后的戏言,蓉姑姑怎么能作数,如今羽哥的事情,还得看爹爹那头的消息。” 陈其玫两头话锋一听,知道琳琅那是不愿意,蓉姑姑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基本蓉姑姑的话表明了她的态度,只是她碍于大夫人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想保全自己公正端肃,以理服人的雅名。 夜深了,下了大半天的雨照旧泼天蔽日不见消停。 琳琅双手托着下颌,怔怔看着通臂巨烛上跳动的芯火。锦素拎了壶热茶进房,说道:“这大半夜喝什么茶,也不怕失眠翻腾睡不好。” “喝喝茶,醒醒神,反正我也睡不好了。” 琳琅在桌上摆了两个白瓷茶杯,拍了拍跟前的位置,让锦素坐下,她斟了两杯茶,给锦素推过去一杯。“陈其玫想让我嫁给王世敬,让成国公卖个面子,捂下羽哥这件事。” 锦素问道:“那你怎么想?” 热茶温在掌心里,可怎么也暖不起人心。“我不想给他找麻烦,羽哥扯上的是人命,大江国严刑酷法,他一直就奉公守法,如今又被圣上看中破格提升,前途一片光明,岂能为我染上这档子污点。” 锦素忧心忡忡,琳琅被王世敬看上,陈其玫巴不得立刻送羊入虎口来换个人情。“那你孤身一人怎么扛?” 琳琅抓住锦素的手,恳求道:“帮我个忙,我想去见见羽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不信他是这么轻佻草率之人,也许他有苦衷,有难处,我想听他亲口跟我说说。” “白羽少爷眼下被禁足在玉堂春里头,咱们怎么去,没办法的事儿。” 琳琅抿唇,微微漾开无奈的笑容。“你会武功,而且应该不弱,带我去一次吧。” 锦素如逢电击,琳琅出其不意地攻入她的短处。“琳琅,你……” “我一直当你是亲姐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当做视而不见,我令自己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让自己别怀疑你,一切都是我多心罢了。”琳琅幽幽叹了口气,终于有这一天她们要撕开彼此的伪装。“在五牙大舰上相遇,那时你是大将军救下的人质,我求大将军把你还给我,那时你受尽凌辱,恐惧男人,每每见到军医都拳脚相加,不惜把手边所有的东西都砸向他,我一直很奇怪,我就在军医身边,可那些东西从来不会砸到我身上。再后来,你与我一同住进了雅集轩,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确实找不出疑点,只是那天下午,我的手染上了曼陀罗,那是种迷香成分不烈,所以不会让我感到不适,顶多只是发困而已,而大将军因为浸了我为他准备的香汤而昏睡不醒。可就在那天,我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画面,在苔菉镇码头上,许许多多黑衣人行刺大将军,而我以身护他,黑衣人明明可以刺杀他,却因为看到我的刹那停顿了下来。那个黑衣人就是你。” 锦素讪讪笑了,再也没有其他的表情来掩饰此刻的心慌。“你什么都知道,当真瞒不过你。” “我不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我怕我说出来,你会离开我。锦素姐,别动大将军,我不知道你背后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但我相信,你动不了他。” 锦素问道:“你不想知道我做这一切的原因?” 琳琅淡然地摇了摇头。“知道了一切,过去也不会重来。我不想这一生活得太通透,有时候见招拆招,真的拆不过去了,这一条命也就这么对付过去吧。” 她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说出了真相。她什么都不追究,甚至不想知道为什么,她只要去见一见陆白羽。 “好,我带你去见陆白羽。” 玉堂春后院独立围墙足有三四人高,过去是为了关押一众不服管教的姑娘,眼下成了暂时囚禁陆白羽的地方。 形势不明朗之际,老鸨子不敢怠慢陆白羽,案子不敢往大理寺报,就等着陆府来人收拾,抑或朱念安那方去报官。陆彦生和知文知武连夜赶去玉堂春,老鸨子连忙带他们去后院,可陆白羽愣是不肯开门不肯吱声,压根儿不准备离开玉堂春。横竖没有脱逃的心,既然杀人填命,他跟朱念安来不及红尘作伴,只好给他去地下作伴。 “羽儿,你倒是开开门,听爹说两句。” 陆彦生又是数落又是推心置腹,说尽一口歹话好话,陆白羽躺在赏芳亭里干听着。 看老爷一身风尘,在暴风疾雨中淋成了水人,心里干着急,怕身子骨不仅淋雨,还要被气出毛病。知文知武叩着大门上的铜环,“少爷,您有点孝心吧,破风破雨的天,老爷干站着淋雨,就是为了见您一面听您说几句话。” 陆白羽扯着嗓子开腔。“杀人填命,我愿意,送我去大理寺报官,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陆彦生垂首痛惜。“羽儿,我知道你怨我……” 正文 第一百八章陷囹圄(二) 凄风凄雨,牵搭粘连着哀伤与苦楚,纵情纵性的狂放,年少轻狂的无畏,让他备受煎熬,走到这无力回首的一步。陆白羽叹了口气,院墙外的一切声响隐没在风雨声里。 “谁!” 陆白羽敏感地朝后转身,远处黑幕的天色下,走过来两个黑衣身影的女子,其中一个退至檐柱后,另一个兀自姗姗而来。 油纸伞沿瞧起,在半遮半掩的雨帘里,琳琅露出半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羽哥。” 陆白羽着实吃惊,院墙高深,琳琅一介女流,穿着一袭夜行衣翻墙而入,哪里练就了这套本事?“你怎么来的?” 琳琅走上赏芳亭,收拢的油纸伞斜靠在亭柱旁。“你别管我怎么来的,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陆白羽无奈地耸了耸肩。“杀人填命,还能作何想?” 他的脸上乌青青的,眼窝向下深深凹陷,一身宽衣广袖,腰间松松泛泛地盘了根锦带,袒露出胸膛上浅浅的纹理。琳琅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坐在石凳上歇歇脚,锦素带着她一路窜上窜下,要不是身子骨硬朗,真是连老腰都得折了。 陆白羽就看琳琅从小腿肚子捏起,再捶捶膝盖,揉揉大腿,倒是饶有兴致坐在对面看她摆弄。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机会,就这么一言不发彼此相对而坐,他曾经多么盼望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相处下去。 琳琅倏然之间扬起脸,“羽哥,你真的愿意去填命吗?如果交由大理寺处置,可能这辈子咱们都见不到面了。” 陆白羽先前就是男儿气盛,不满意陆彦生认琳琅为女儿,还十分鸡贼地摆招婿宴,如今被琳琅随意一提点,这才追悔莫及。即便他与琳琅有缘无分,就这么彻底断绝了今生的念想,他也是心有不甘。“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众目睽睽之下,我只是与他推搡几回,朱念安当场暴毙,我有口难言。” 琳琅了解陆白羽凡事率性而为的个性,养在祖荫之下呵护备至,受不起任何打击,自从她离开陆府时起,染上了五石散的毒瘾,继而自暴自弃,服用五石散后神魂涣散,需要情欲上的发泄,故而长期留恋风尘之处。 “为今之计,你耐耐心,只能让爹爹想想办法。”琳琅咬了下嘴唇,忍不住说道,“羽哥,恕我直言,五石散的瘾头得戒!” 陆白羽顿感五雷轰顶羞煞人,脸色益发灰败,服食五石散的风气在大江国权贵之中盛行,往往服用之后如在仙境,之后荒淫无道的行为屡屡出现,往往兴之所至,无所不为。琳琅知道他在服用五石散,自然猜到他这段日子是在糜乱中度过。在琳琅面前,他竭力维持清整俊朗的形象,原来早就崩溃成灰,不由面臊。“琳琅,我……遇人不淑。” 琳琅揣测询问道:“是那王世敬教唆诱骗?” 陆白羽愧怍地颔首。 院墙外人声熙熙攘攘,闻声辨别应该来了一列官兵,陆白羽张皇无措地看向琳琅。“琳琅,你快走,别让人看到你。” 锦素从暗影中跑出来,琳琅起身临别时转身对陆白羽说道:“羽哥,宽宽心,爹爹一定会想到齐全的办法,眼下千万要保住性命,你相信我,七日之后,必定安全无虞走出大理寺!” 陆白羽不知道琳琅的底气从何而来,但是这份莫名的底气给了他直面的勇气,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后院门口,抽开上了锁的门栓,陆彦生老泪纵横地伫立在风雨中。 大理寺派出的官兵把陆白羽团团围住,他从容地往身后瞥了一眼,跨出了院门槛,走进苍凉的冷雨。 锦素惋惜地叹息,阔别了十年后再见,陆白羽竟然变成了这般落拓模样,当真是为情所困,求而不得,却误入歧途。“白羽少爷真能化险为夷?” 琳琅按住跳动的太阳穴,倾盆的暴雨打湿了她的身子,却把她的头脑打得异常清醒。“这场人命关死不会让羽哥死,却能让他身败名裂。人心难测,那朱念安也许只是个筏子,一个替死鬼罢了。区区七品官,又是异乡人,只要成国公不追究,让仵作验身证明死于疾病,一点都不难。” 锦素面有难色,喃喃道:“白羽少爷养尊处优惯了,这会儿被抓进了大理寺,日子可怎么煎熬得下去?” 天上的月隐没在昏天昏地的夜色里,稀薄的光线照在琳琅清冷的脸上,她微动檀口,轻悄而沉重道:“陆叔叔会动用一切关系相救,况且,羽哥毕竟是当朝宰相的外甥,大理寺会忌惮几分情面,不会用大刑逼供,只是成国公没了一个入室弟子,面子上也得给他一个交代。” 锦素觉得近在眼前的琳琅有些琢磨不到的茫远,她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此刻洞悉世情的琳琅,当她天真的时候,从她脸上看不出半分做作,当她睿智的时候,却能觉察到她敏锐的洞察力。“这一切似乎太过巧合,两个时辰前国舅爷还跟陆老爷口头上提了亲,两个时辰后成国公就把陆家大少爷关进了大理寺,这到底是结亲,还是结仇?” 琳琅淡定的目光无限渺渺,似乎能看到天的尽头,看出这滂沱大雨背后的凄怆和无奈。“你且看着吧,还有一出戏要唱。” 锦素茫然地点头,有时候,她真的分不清,究竟哪个琳琅才是真正的琳琅,恐怕每一个都是真正的她。只是面对爱的人,她婉转可爱,解脱一切的防备去真诚对待。除此之外,都用一颗冷静超脱的心来看穿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陆彦生运了一整箱的银子去大理寺上下疏通,陆白羽并未受皮肉之苦,只是五石散瘾头上来时,整个人如同困兽不停撞墙,声嘶力竭地狂吼大叫,几乎要把大理寺的牢房都震碎。 陈其玫自接到陆白羽被关押的消息连夜赶去宰相府,凄凄婉婉,痛不欲生地向爹爹陈维烈哭诉。 正文 第一百九章喜悲从(一) 翌日晨,陈维烈亲自送上拜帖,赶去成国公府上登门致歉,成国公以痛失良才,头风发作为由不作接待,见不上面,求情自然无从谈起。 眼瞅着亲生儿子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陈其玫如坐针毡,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单单一夜就苍老了半头黑发。她枯坐在窗前,等着知文知武两兄弟送来陆白羽的消息,每隔一个时辰就往外走上一圈,来来回回竟然走了十二圈,一天又这么浪费过去。 陆彦生心里不好受,见到陈其玫泪流满面又不知道如何措辞安慰,只能呆坐在圈椅里僵着脸,毫无生气地听着更漏一声声敲碎他的心。 琳琅牵挂陆白羽的近况,在这陆府上,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只有陆彦生和陆白羽父子二人,经过青松园、绕过仰贤楼,再走过种满银杏树的青石甬道,穿过陆白羽的书房澜汀洲,微弱的光线从澜汀洲的纱窗透过来,琳琅好奇地走近几步,陆从白坐在黄檀木玫瑰椅中,悠然从容地作画,手绘这大江国瑰丽的山水美景。 琳琅心头咯噔了一下,扯起裙角,绕到银杏树后,拉起锦素走回青石甬道。 “琳琅,二少爷?” 琳琅点点头,抬望眼,阒然的苍穹无限荒凉。“如今羽哥身陷囹圄,恐怕他想取而代之。” 锦素慎重地看琳琅,她总有异于常人的观察力,谁也猜不透她到底看穿了多少。 跫音沉稳,在青石甬道的一侧响起,陆从白负手从银杏林里走出来。“琳琅妹妹,这么晚了,怎么不回房休息,来这澜汀洲做什么?” 琳琅优雅地颔首,不疾不徐说道:“琳琅心里牵挂着羽哥的事,又担心爹爹因伤怀忧心而夜不能寐,正要去博之堂。” “琳琅有心了,既然同是担忧爹爹,不如一同前往探望。”从白与琳琅并肩走着,锦素跟在两人背后。“你我兄妹二人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感情上却走得疏远,从今往后,把我当成你亲哥哥,有事跟我说,保管亏不了你这个妹妹。” 跟在身后的锦素警惕地防备着陆从白,他对琳琅动了什么心思,以至于嘴皮子上这般讨好? 琳琅从容应对。“从白哥哥的话,我记下了。我在这府上立足不易,丫鬟家丁们背后总是对琳琅的出身议论纷纷,难为从白哥哥不计较,与我推心置腹,我定当竭诚相报。” 陆从白笑容清和,他长了一张优美清秀的脸,与人言谈之时,专注看人的目光,似乎蕴藏着淡淡的暖意,陆府上出品的到底都是一流好相貌。 两人到了博之堂,陆彦生一筹莫展地枯等着,看到一儿一女宽慰他,忧虑的老脸上扯出了一丝勉强的笑颜。 陆白羽一案,暂时在大理寺卷宗里积压着,当事双方似乎也不想多作宣扬,陈宰相和成国公两方的势力周旋制衡,这大理寺卿审也不是,放也不行,陆彦生银子一车一车地送,暂时把这桩案子捂得还算严严实实。可一日见不到陆白羽,为父的心弦就绷紧一日,怕等不到那一日,心弦断了,就会彻底油尽灯枯。 回驻清阁的路上,凉风习习,初秋一层一层泛起微凉。 锦素感叹道:“白羽少爷是个可怜人呐,自负骄傲,难当大任。不像从白少爷,心存大志,卧薪尝胆。” 琳琅打趣问道:“你可是看上从白了?” “哪能呐,我是什么身份?” 琳琅审时度势,一针见血道:“最好是别动那个心思,他不简单。表面上和风习习,谁知背后是不是蛇蝎面孔。有些人出生就注定荣光无限,不必努力就能得到一切,比如陆白羽,有些人却要费劲心思从别人手里抢过来,比如陆从白。” 锦素嘴上计较了下。“我看你一路上跟从白少爷有说有笑,以为你真要跟他站一堆去了。” 琳琅作势要打锦素,“瞧你乱说什么。我哪里跟他有说有笑了,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的敷衍话,他想拉拢我,以图他用,我又何妨拒人千里,没准他对我也有用。” “琳琅。”锦素凝重地看她,“你咋这么多花花肠子?” 琳琅低头浅叹一声,“没准我们是一类人,他想要陆氏茶庄的继承权,而我想要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这些话听了锦素心里不好受,拉着琳琅欲言又止。琳琅的聪明劲儿超越她的想象,总有一天她能抽丝剥茧找出真相,只是现下就撕开纪忘川的面目让她看清楚,任她再强大的内心也抵挡不住爱情天崩地裂的绝望。“白羽少爷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你在这头担心也没用。” 琳琅说道:“明日是羽哥被关押的第四日了,你等着看,有些事男人不方便出面,但是女人不会坐以待毙。” 陆彦生做生意几十年,用铁齿金牙的信誉擦亮招牌,他有底线和骨气,为了陆白羽已经拉下老脸奔前奔后疏通关系。奈何,成国公不卖他面子,一连拒绝他三日,到了第四日,只能从别的办法入手。果不其然,陈其玫托人向成国公府上公子递了拜帖,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世敬。 琳琅陪陆彦生在博之堂里围棋对弈,陆彦生总是心不在焉地远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是看了千万遍的绿树垂荫。琳琅闷声不响拿着白棋子落在棋盘上,“爹爹,该您落子了。” 陆彦生尴尬地笑了下,双指捏起黑子,举棋不定。他在等一个人,或者在等一个消息。晨时时分,陆彦生以与琳琅对弈为由把她叫到博之堂来,可他一脸焦灼的愁色,骗不过琳琅的双眼。 千呼万盼的人终于来了,陈其玫风尘仆仆地赶来,脸上匀出难得的一抹笑色,看到琳琅在博之堂的一刹那,有点始料未及的况味,只一瞬,那抹笑色就悄无声息地夷平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其玫跨进博之堂,“老爷,羽儿的事有眉目了,有眉目了!” 陆彦生霍然起身相迎,琳琅紧随其后,陈其玫是她名义上的娘亲,该有的礼数一分都不落下。“夫人,坐下慢慢说。” 正文 第一百十章喜悲从(二) 琳琅给陈其玫斟了杯茶,陈其玫一屁股坐在玫瑰椅上,喝了口茶,陆彦生把琳琅叫到博之堂就不准备瞒她,她也就不拐弯抹角把跟王世敬之间的一通谈话都前后左右一个弯儿都不转地倒出来。“国舅爷的话说白了,朱念安再好也是外人,比不得自家人亲近,若是咱们羽儿是他的舅爷,他有什么忙不能帮!还说成国公盼他正正经经娶个媳妇,收收贪玩的性子,赶紧生个嫡长子世袭爵位。他府上虽说姬妾如云,到底都是浮云过眼,都不拿真心对待,只要咱们陆家千金肯进门,他可以许她平妻身份,心里爱她敬她,当心肝宝贝儿宠着。” 陆彦生两只眼干涩地眨了眨,他不敢往琳琅身上瞟,干咽了口水,问道:“那你应承了?” “能不应承吗?羽儿的前途性命还攥人家手里呢。”陈其玫没陆彦生这么好脾性,她觉得白养活琳琅这么久,又许了她陆府长女千金身份好生伺候着,该是结草衔环报恩的时候了。“琳琅,咱们娘俩把话说开了吧。国舅爷看上陆府千金了,只是眼下还没过纳彩问名这些步骤,但看国舅爷的诚意,怕是也等不了多久。” 琳琅把脸转向陆彦生,从陈其玫身上没有转圜的余地,倒是陆彦生这厢,毕竟云淓是他一脉相承的亲女儿,要想嫁个高门大户,嫁入成国公府上倒是不屈就,算得上是高攀。“承蒙国舅爷错爱,只是,爹爹,国舅爷看上陆府千金,不一定是琳琅,也许是云淓呢。” 陈其玫脸色不悦,碍于陆彦生看着,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说:“王国舅那里在仰贤楼对你青睐有加,只是匆匆一眼就魂牵梦萦。再说,云淓琴棋书画都只是半桶水,论长相更是庸俗普通的姿色,国舅爷哪能看上他不是,男人的眼睛比毒蛇还厉害,好不好看,他还能不清楚。” 陆彦生嘴上不说,心里头不是滋味,琳琅与云淓明眼人都能区分高下,一个淮南橘,一个淮北枳,论谁都喜欢汁多味美卖相好看的,偏偏自己的亲生女儿云淓是那个淮北枳。“既然你都应承下了,琳琅,爹爹想听听你的意思。” “在琳琅心里,羽哥是亲哥哥,一切都以羽哥的安危为重。爹爹和娘亲若真想让琳琅嫁给国舅爷当平妻,琳琅即便心里不情愿,也断然不会说出半个‘不’字。俗话说,亲娘不及养娘大,是陆府养大了我,这份恩情没齿难忘,若要以琳琅半生幸福来换羽哥一世太平,琳琅万分愿意。”琳琅的话说得干脆漂亮,表面上言辞恳切都是感激之情,实际上这十年来,在陆府上任劳任怨、受尽冷遇,陈其玫肚子里都清楚。 陆彦生说道:“婚姻之事,容我再想想。” 在父母做主的婚姻大事上,闺阁千金素来没有发言权,陆彦生征求琳琅的意思,实际上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横竖都全看他们怎么拿捏权衡。 陆彦生枯眉深锁,王世敬仗着陆府有求于他不敢拂他的意,提出要娶琳琅,简直就是趁火打劫。从福州城把琳琅接回长安城,表面上纪忘川与琳琅只是主仆关系,但是自己曾经怦然心动过,岂会看不穿纪忘川望向琳琅时留恋无奈的目光里藏着深沉的爱意。他一方面晓得不能得罪王世敬这个小人,另一方面又怕得罪纪忘川这位君子。 谈话间,知文兴冲冲地一路飞奔,大步跨进博之堂,陆彦生起身免他那套下人见主子的虚礼。“快说,是不是大少爷有消息了?” 知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老爷,大理寺有消息了,大少爷一案,暂无头绪,成国公不再追究,让咱们未时去大理寺接人。” “太好了!”陆彦生忧心忡忡的老脸上浮现释然的笑影,“夫人,你快去准备火盆柚子叶,羽儿回来头一桩要紧事就是跨火盆,再备上一大桶香汤,用柚子叶洗个澡去去晦气。还有……还有哪些事要准备?对了,让厨房准备羽儿喜欢吃的菜,准备一桌子,咱们一家团聚了,终于一家团聚了!” 陈其玫按耐不住心情,催促道:“老爷,我这就去准备。您赶紧命人去接呀!” “知文,你跟我去,午时去!不,咱们现在就去!” 陆彦生激动得前言不搭后语,陈其玫喜极而泣,整整四夜辗转难眠,直到这一刻才能肯定自己还是活着的。唯有琳琅一面替陆白羽逃过一劫而庆幸,一面要替自己担忧泥泞难行的前路。 陈其玫与陆彦生有说有笑,琳琅插在两人之间生生成了多余的外人,她知情识趣地告退,前脚刚跨出门槛,知武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差点磕在她身上,幸亏候在门外的锦素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才躲过一劫。 知文戳着知武的脑门心数落道:“你这风风火火的干啥,差点撞伤小姐。” 知武来不及反驳,直说道:“老爷,不好了,又出岔子了!” 陆彦生脸上的笑色骤然凝固,陈其玫慌忙地一屁股摔在椅子上,“快说,一句话给我说完整了!” “少爷的案子明日卯正开堂审理!” 犹如晴天霹雳,一切本来井然有序,突然横生枝节,到底问题出在那个节骨眼上! 陈其玫破口呵斥:“王世敬那厮反水了?” “不知怎么的,走漏了风声,神策大将军亲自过问此案,大理寺卿不敢违抗大将军的意思,只能开堂审理。” 知武把打听出来的情况直统统地倒出来,众人听得一惊一乍得。 悲喜只在一瞬间,上一秒满心欢喜,下一秒就给她沉痛一击,陈其玫傻了眼,神策大将军到底是上辈子跟他们结了什么仇怨,要断了她的香火。“哪里得罪了这祖宗,这是要咱们羽儿的命啊!成国公都不追究这件案子,他一个正二品大将军瞎凑什么热闹!” 陆彦生极不乐观,愁云惨淡。“手握神策十二营的军权,他可比当朝正一品更狠!” 正文 第一百十一章何所生(一) 一夜无眠,博之堂亮了一整晚的通烛。 陆彦生长吁短叹,在堂上来来回回踱步,神策大将军横插此事,必定是收到了陆白羽杀人案的风声,他本是座山观虎斗,根本无关他的痛痒,偏偏王世敬想以此要挟打起了琳琅的主意,纪忘川对琳琅的心思他本就是猜了个七八成,如今更是坐实了他心里的想法。 把琳琅许配给王世敬这件事情上的确疏于考虑,可陈其玫满口答应,临时反悔恐怕成国公不会就此作罢。如今王世敬又虎视眈眈,纪忘川怀恨在心,陆白羽卯正过堂问审,他落得里外不是人,要是个娘们,没准一时想不开,逼急了抹脖子就吊死算了。 陆彦生踟蹰了大半晌,为了亲儿子,再难拉下的面子也得扯下来,琳琅陪坐在红木圈椅上,正等着陆彦生开口。“琳琅,有句话,为父说,恐怕不合适,可迫在眉睫,只能委屈你帮一帮羽儿。” 琳琅断定了七七八八,表面照旧端着诚惶诚恐的模样,深怕自己力有不逮。“爹爹但说无妨,琳琅入了陆府的门,就把自己当成了陆府的人,只要琳琅能做到,绝不推脱。” 陆彦生的脸上千沟万壑,这四日愁苦不堪的日子度下来彻底老了,青丝成白发,忧思催人老。“神策大将军要亲自开堂问审羽儿的案子,怪只怪羽儿荒唐。你我都知道,他本性善良,若是说羽儿杀人,我一百个不相信,可是眼下玉堂春众人亲眼目睹,这一关恐怕难过啊。琳琅,你与大将军交情匪浅,是夫人草率了,答应了国舅爷的求亲,幸好眼下尚未成事,还望你去求求大将军,能否高抬贵手,放过羽儿一条生路,哪怕是流放,也请留他一条性命。” 琳琅连忙起身,陆彦生对她有恩,这般礼贤下士之态,让她心觉酸楚。要不是陆白羽惹下这堆腌臜事,行事爽气清高的老爷子哪能四处求人。“爹爹的话,琳琅记下了。只是神策大将军声名远播,凡事不留情面,丁是丁卯是卯,琳琅只管尽力一试。” “成不成在天。”陆彦生背着手走进里堂,“你也早点去歇息吧。” 今夜注定身处在博之堂、掬幽阁和驻清阁无人入睡,琳琅斜倚在床背上玩诸葛锁,锦素照着通红的烛光绣花样,她偶尔抬头看琳琅手指灵活地玩弄着新玩意儿,都到后半夜了,这位大小姐一点睡意都没有。 “大小姐,你就一点不担心白羽少爷。”不知从哪一个瞬间起,锦素开始称呼琳琅为大小姐,纵然琳琅再亲和,再不端小姐架子,那与生俱来的高瞻远瞩和观人于微的本事,还是在无形中拉开了人与人的距离。“白羽少爷落在大将军手里,可还有活路?” 琳琅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地解诸葛锁,反问:“那我落在王世敬手里,可还有活路?” 锦素咋舌,“我倒是没有想到这层意思。看来大将军是知道国舅爷向大夫人讨你,故意找大夫人和国舅爷晦气?” 琳琅换了个睡姿,趴在床上,诸葛锁的凹凸部分啮合,匠心独具,琳琅把六根木条拆了下来,正动脑筋把它们装上去。“他的想法必定比我深远,总有他的计较在。” 锦素问道:“卯正开堂问审,你去不去?” 琳琅摇了摇头,“不去。羽哥爱面子,若是被我看到一身狼狈跪在公堂之上,恐怕他宁可回头去坐牢,也不愿意在堂上直陈实情。况且,我若是去了,对羽哥这案子不仅毫无帮助,还有起到反效果。” 锦素这回聪明了,明白琳琅的顾虑,紧赶慢赶地把话说出来。“没错,男人那些妒忌心一点都不比女子差。要是大将军看到你出现,没准以为你心里记挂白羽少爷,把他往死里判,那可就无力回天了,还是不去的好。” 琳琅歪着头看过去,锦素正揉着眉心抵抗频繁来袭的瞌睡虫。“困了就去睡觉,哪儿这么多话呢。” “我就打算陪陪你,你也赶紧归置归置睡了吧。”锦素起身走到琳琅床边,“这孩童的玩意儿都玩一晚上了,还不厌烦。你再不睡,鸡可要叫了啊。” 诸葛锁是晚上陆从白送过来的新鲜玩意儿,从白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知道投其所好,寻常大姑娘钟意的绫罗绸缎、金银饰品,琳琅都不稀罕,倒是这民间智慧的巧物让她特别垂爱。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红木仙女菱花形盖盒里。“好了,晓得了,这就去睡。” 锦素从金玉挂钩里放下垂坠的蚊帐,忧心地问了句。“大将军会不会把白羽少爷给判死了呢?” 琳琅倏然笑了下,微微扬了下唇角。“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哪儿是陪我?你分明是担心羽哥的安危,所以夜不安寝吧。” 锦素红了脸色,板起脸孔否认道:“哪儿话,你可一天到晚拿我开涮,当我好欺负吧。” 琳琅睡得晚,起得早,锦素端着一脸盆洗脸水叩开房门时,只见琳琅穿着一袭清丽淡雅的浅紫色交领襦裙,裙面上绣着梨花白,净玉无瑕,温文尔雅。 菱花铜镜前,琳琅对镜贴花黄,只小睡了两三个时辰,肤白如凝脂,唇红如樱桃,依旧光彩照人。 琳琅不假思索问道:“锦素,车马备好了吗?” 锦素不明所以,问道:“备车马作甚?” 琳琅急着打发锦素出去,怕锦素问话太多让她窘迫。“今日陆叔叔特许我出门,让你备就去备,别问这么多了。” 锦素恍然大悟,故意拖长语气说道:“昨儿,你可是义正言辞说不去的,怎么今儿一大早就嚷着要去。” 琳琅回道:“昨儿你问我开堂问审去不去,我说不去。今儿我就出门逛一圈儿罢了,怎么你还不允许?” 锦素朝外望了眼,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得正起劲。 “外头下雨呢。” 琳琅在发髻上斜插了一只式样简单的珍珠发簪,整了整裙摆,撩开竹帘子跨出门外。“不管我今日去不去大理寺,我横竖得出陆府大门。陆叔叔昨天低三下四地请我去求大将军开恩,我要是不出门,岂不是言而无信了。可我要是去求大将军,岂不是让他徇私舞弊。他有他当官行事的作风,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令他为难。” 正文 第一百十二章何所生(二) 锦素由衷赞叹道:“大小姐,你可太通情达理了。哪个男人要是被你看上,简直就是祖上坟头冒青烟了,得升仙啊!” “瞧你最近越发会拍马屁了。”琳琅抬眼看天昏暗的天色,往抄手游廊处走,边走边回头看锦素,有些警醒的意味。“锦素,不管我这话说得好不好听,我得提醒你一下,别打大将军的主意,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允许你算计他。” 锦素失望地苦笑了下。“你明知道我打大将军的主意,还留我在身边,就是为了时刻看紧我?” 琳琅隔了一会儿,叹息一声。“你是我的亲人,而他是我想要保护的人。” 陆白羽杀人一案由大理寺卿主审,而神策大将军纪忘川则列座在主审官旁边,他身着官袍威严凝重,蔚然深秀。因开案审理此案,相关涉案人员悉数到齐,连表面上扯不上关系的国舅爷王世敬都来到公堂之上列席旁听。 证人证言过了一遍事发经过,众口一词,朱念安与陆白羽互相推搡斗殴,陆白羽出手狠辣,朱念安才会英年早逝,不幸殒命,陆白羽毫无招架的力气。 此案太过简单,人证物证俱在,似乎没有任何变通的余地,大理寺卿惊堂木一拍,正要盖棺定论,不料纪忘川笃悠悠地说了声。“慢着。” 大理寺卿是从三品上,神策大将军是正二品,论官阶,纪忘川一句话能把大理寺卿活生生给压死,既然大将军发话了,还不得赶紧转头行注目礼。“此案是否尚有隐衷,还望神策大将军明示。” 纪忘川慢慢地抬眼望众人,有一种睥睨天下,独领风骚的霸气。“朱念安与陆白羽推搡斗殴中暴毙,是否请仵作验过尸身?” “这……”大理寺卿急得头皮发麻,神策大将军没事找事故意把案子倒腾出来,他本以为是为了置陆白羽于死地,如今这话锋一转,难道他领会错了神策大将军的心意。“下官办事疏漏,并无让仵作验尸。只是如今朱大人不幸早逝,已经盖棺,再过三日就要下葬,此时检验,恐怕不妥。” 纪忘川嘴角一扬,凝重深远,不容置喙的口吻。“开棺验尸!” “传令下去,开棺验尸!”大理寺卿向纪忘川拱手道,“本官断案多年,行事一向严谨,今日多亏大将军提醒!务必调查清楚,查个水落石出,还陆白羽和朱念安一个公道!” 公堂上众人哗然一片,大理寺卿连连应是,王世敬如坐针毡,死了个无关痛痒的人,连他爹成国公都只是假模假样追究公道,倒是纪忘川特别上心。 只见四名身着丧衣的仆役抬着一口棺材走进大理寺正门,坐在对面平头马车上的琳琅心里咯噔一声响,这公堂审案要唱哪一出戏折子? 金丝楠木棺材往公堂上一放,堂下窃窃私语不绝,一个七品芝麻官的棺木竟然用上了堪比黄金贵重的金丝楠木打造,不禁引人联想非非。王世敬顿感喉咙沙哑,坐立难安,在椅背上左靠右靠都觉得不踏实。 大理寺卿与众人看到金丝楠木棺材眉心一冷,原本只是审理一桩杀人案,陆白羽即便是长安城的富贵公子,到底不是官场中人,牵连不广。可眼下这朱念安的棺材一抬上来,在金丝楠木上雕金刻银,单单是这一台棺材就能抵上七品官十年的俸禄,这到底该审一审杀人案,还是要段一段腐败案? 大理寺卿清了清嗓子,瞟了纪忘川一眼,只见他坦荡平和,饶有兴致地看朱念安金雕玉砌的棺木。大理寺卿再看另一侧得国舅爷王世敬,合拢了骨扇,眼神艰涩。这两位爷都不好对付,神策大将军主张开堂审理,国舅爷期初拖着不肯销案,意图只想给陆白羽一个教训,换得陆家一个恩情。如今两人左右夹击,他踟蹰不定,得罪了哪一方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纪忘川发号施令惯了,冷漠说了句。“开棺。” 惊堂木当堂而起,大理寺卿连忙附和。“开棺!” 王世敬骨扇柄朝圈椅扶手上一敲,“朱念安好歹是朝廷命宫,如今正值壮年,死于非命,本身就藏着口怨气。死者为大,不如就此让他入土为安。一旦开棺验尸,必定惊扰阴魂,万一阴魂索命,岂不是害了堂上无辜之人。” 大江国民间素来信奉鬼神邪说,王世敬一通歪理邪说倒是吓唬得听审的一众百姓阴恻恻地背心发凉。 纪忘川徐徐说道:“大理寺是清正严明、探求公理之所,岂容鬼神邪说扰乱视听。既然开审,必定要断个清白。” 陆白羽跪在公堂下,目睹纪忘川与王世敬你来我往的交涉,他打心底对他二人全无好感。 神策大将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不偏不倚要查的是真相,这倒让大理寺卿有点摸不着头脑。既然大将军要真相,他只能按照既定的步骤去寻求真相。在陆白羽的案子上,只能顾全一方,失得哥情顺嫂意,在朝堂上为官,头一桩要学的就是站好队伍,屁股决定脑袋。如今神策大将军是崇圣帝跟前的红人,越级提升已经可见一斑,少年英才,风头正盛,手握重兵,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兴兵围困长安城,也有三成成算。 大理寺卿说道:“仵作验尸。” 纪忘川留意到大理寺卿看他的眼色,这是个聪明的角色,而后他不疾不徐说道:“本官尚有些事,先走一步,倘或杀人属实,一切按律法惩治,倘或被人栽赃嫁祸,相信大理寺卿必定会给陆白羽一个公道。” 话意分明,掷地有声。 陆白羽回头看纪忘川秀颀高俊的背影,他一直以为纪忘川是来送他一程,没想到纪忘川一字一句都有些偏帮他的情理在,只是他看不穿纪忘川可能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打算。 金丝楠木棺材里陪葬品金银财帛,翡翠古玩,一应俱全,小小一个七品官能有这落葬的派头,难免让人心头一凛。仵作上前检验尸身,接下去的事,纪忘川也不想再费神,索性大步流星地走出大理寺。 正文 第一百十三章人情债(一) 到底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朝堂上趾高气昂站着的高官重臣背后干了多少腌臜事,恐怕他们早就忘记了,但纪忘川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不仅记得,还学会了不少手段。 泼天疾雨噼里啪啦地落,这一整年的雨水,似乎都集中在这大半年的光阴。 琳琅靠坐在马车内,迦南香熏得神清气爽,她撩开车帘子,街面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只有寥寥过客经过大理寺外的高墙。 大理寺所掌大江国的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只要在大理寺开堂审理之案,必定要做到推情定法、刑必当罪。陆彦生托关系拉人脉,就是为了让这桩案子能够销案,一旦开堂,要无罪释放是极难的。偏偏到了节骨眼上,纪忘川执意要开堂审理,几乎就是要断绝了陆氏嫡系的香火。 锦素看琳琅撩帘子放帘子的动作重复了一个时辰,晓得她忐忑不安。“大小姐,要不要进去看一眼?” “男人公堂上审案子,我参合进去反而有弊无利。”琳琅深知利害关系,但纪忘川到底会不会以开堂审案为由,直接判陆白羽斩立决,其实她心里还是没有成算,到底不是纪忘川肚子里的蛔虫。 锦素低头给琳琅斟了杯茶,“那你把心放肚子里去,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将军要真使小性子往死里判,你把这车帘子扯破也没用。” 琳琅伸手接锦素递过来的茶,不小心茶碗一偏,洒出了一小半茶叶,似乎是个不祥的预兆。人心里头有事,看到草木凋零都能当成是厄运之兆,何况冷不防洒了半杯的茶水。“朱念安的棺材都抬进去大半个时辰了,你去打听打听,眼下是什么境况。” “瞧你心急的,你放心,公堂上有你熟人啊。” 琳琅催促道:“快去!” “成成成。”锦素紧赶着下马车,“这就去。” 锦素走了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琳琅揪心地靠着侧壁,车外跫音响起。“这么会儿功夫就回来了,打听出什么没有,羽哥可好?” 车帘外的人迟迟不入内,琳琅忧心焦急,连忙挪过去,撩开车帘,“磨磨蹭蹭的,快上来回话!” 一身锦绣绫罗紫袍,袍上绣径二寸独科花,佩金鱼袋,衣冠楚楚,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唇若涂抹,轰然之间照亮了整个阴雨凄厉的天色。 纪忘川牵起袍角,径直走进车厢内,琳琅惊惶有之,惊喜有之,情绪杂糅,吱一声。“大将军。” 琳琅赶紧递了个蒲团过去给纪忘川靠坐,纪忘川嗯了声。 冷不防车辕开始滚动,琳琅超前一倾,恰好倒在纪忘川怀里,许是两人心里都有不爽快,这点突如其来的接触反而有些尴尬。 琳琅赶紧正坐好,“这马车怎么走了?” “停在这里做什么?”纪忘川直勾勾地看着琳琅,说道,“你是在等陆白羽?” 琳琅咬了咬嘴角,说道:“锦素去打听消息了,我要是走了,她会担心的。” 纪忘川说话没好声气,随便说了几句,都是咋咋呼呼的气话。“我早看你那丫头不顺眼,找不到才好。你要是怕没人用,我拨几个将军府的人过来给你。” “这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么。” 琳琅拿话噎他,他也没辙。纪忘川舒了口气,准备好好跟琳琅说话,前头那阵怨气先散了再说。“咱们好好说话。” 琳琅点点头,她一直都想跟他好好说话,谁让他上车就没头没脑一顿火气。“大将军,陆白羽的案子审结了?” “尚未。” 纪忘川闭目养神,躲开琳琅的目光,他不想从琳琅的眼神里看出一丝一毫对其他人的牵挂。 “大将军,陆白羽这件案子有蹊跷,对不对?”琳琅略微靠过去问,“不然大将军岂会亲自过问。” “不知。” 纪忘川岿然不动,面无表情。神策大将军的脾气向来不太好,尤其是特别爱拈酸吃醋,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偏偏还喜欢使小性子。对付纪忘川琳琅已经摸索到了一些门道,他生气时候哄着,但只哄一遍,大将军生气如闪电,来得烈,去得快,哄不好,索性就放任着。 果然不出一会儿,纪忘川眼皮子抬了下,“陆白羽惹上人命官司,你怎么不来求我?你可知那陈其玫去成国公府上献拜帖,要成国公销案,前提是王陆两家联姻。” “我求你有用吗?”琳琅嘟囔了下,态度不热忱,“我要是替陆白羽说好话,没准你让他死得更快。” 纪忘川绷不住噗嗤一笑,说道:“亏你聪明,算是给他留了条活路。” 马车一路平稳地朝前跑,越跑越远,大理寺被彻底抛诸脑后。琳琅撩开窗帘,沿途潮湿的风光急速向后倒去。“琳琅不明白,朱念安开棺验尸,陆白羽还有活路?” “我要护的人不是陆白羽,他的死活跟我没关系。可偏生陆彦生和陈其玫要拿你当人情,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了。”纪忘川剑眉冷凝,咬着后槽牙,那是说不出的恨。“朱念安是成国公门下弟子,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陆白羽杀的,又有什么关系。关键在于他生前贪腐,否则以他区区七品芝麻官的俸禄怎么能去玉堂春里撒野?至于那口金丝楠木棺材和棺材里的陪葬品都是受贿的证据,上梁不正下梁歪,万一大理寺审理朱念安贪腐案,成国公难道能独善其身?不仅如此,仵作验尸之后,会验出朱念安是服食五石散过量,毒发而死,而陆白羽只是恰好在他将死不死的当口上碰了他一下罢了,顶多算是陆白羽倒霉,坐了四天冤狱。” 琳琅惘然一叹,果然一切纪忘川尽在掌握之中。“所以,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纪忘川说道:“我不过是一石二鸟,让王世敬知道,他爹一系的贪腐案子,我已经略有所闻。再者,我要还给陆白羽一个清白,不能让王世敬拿这个要挟陆家,你们陆家真正欠人情的可不是王世敬,是我纪忘川。” 正文 第一百十四章人情债(二) 琳琅抱着双腿,下颌枕在膝盖上,歪着头看他,不论看几遍都是那么好看,这就是耐看。他颐指气使的姿态,挥洒着他运筹帷幄的本事,他掌握一切的资源,并且成功地掌握着使用的时机。身为绣衣司主上,他手里捏着成国公贪污受贿的证据,崇圣帝不想动他,要继续放在池子里养肥,他也只能放任监视,只是王世敬竟然把主意打到琳琅身上,他就不得不出面警告暗示。 朱念安到底是不是过量服用五石散而死?他根本不愿意花那个功夫调查,绣衣司要做成一桩表面证据成立的案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要让仵作验出朱念安死因与陆白羽无关即可。 纪忘川继续闭目养神,琳琅近在咫尺,可他仍保持着一段不尴不尬的距离。藏了一肚子火气又酝酿上来,多亏项斯及时汇报陆府的动向,他派人在朱念安的尸身做了手脚,伪造成五石散服用过量的假象,再向大理寺施压要求开堂审理此案,置诸死地而后生,这才挽回了陆白羽的清白和陆氏茶庄的声誉,不至于被成国公牵着鼻子走。 他气琳琅自作主张,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没有第一时间想到他,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已经亲密无间,她却总想让他独善其身,不愿意让他成为她的依靠。想到这一点,无名火蹭蹭往上窜。 琳琅注意到纪忘川的情绪有些冷漠,又在使小性子了,她软糯糯地喊了声:“老爷。” 他喜欢听她喊“老爷”,不仅因为发音的腔调特别好听,而且在大户人家里头,妻子喊丈夫也称呼为“老爷”。 “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老爷,出了这等子大事,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纪忘川冷冷一斥,“是不是要等成国公府上的花轿抬到陆府门口,还要把我瞒在鼓里?” 琳琅一脸委屈,“我只是不想给您惹麻烦。” 到底经不起琳琅的委屈相,一臂把她揽在怀里,说道:“你若是嫁入了王府才是真给我惹麻烦。” 琳琅语气服软道:“老爷,琳琅记下了,以后再不会自作主张,大事小事都好,专给您找麻烦。” 他抚摸着琳琅的侧脸,滑不溜手,再低头看一眼那双明媚的桃花眼,连心如止水的他都为之心动若狂,何妨王世敬那个花花公子会动那个鬼心思。 纪忘川说道:“你再等我几日,我跟老夫人说去,让她筹备筹备去陆府上提亲,还是早点把你娶过门,免得夜长梦多。” 琳琅扬起乌黑浓密的睫毛,这是一双清澈入心的眼,只要看一次,就会看到人心里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等您。” “一言为定。” 纪忘川嘴角一扬,俯下头寻找温润的嘴唇,琳琅头微微一偏,一手堵住他的嘴,眼神朝车门外一瞟。“老爷,您又不老成了,外头有人呢。” “别怕,有我呢。”纪忘川复又笑道,“不许再用个‘老’字,我少年轻狂着呢。” 琳琅心满意足地躺在纪忘川怀里,迎接他强硬到不容反抗的吻。带着渴望的吻,却总是越吻越渴,怀里的小妖精闭着眼睛,化作了兑了水的稀泥,任他这样捏那样摆,怎样都欢喜。 在倾盆的雨中,急马奔驰而来,追赶着琳琅乘坐的马车,来人一边追,一边喊着:“哪里来的宵小匪类,还不快停下马车!” 纪忘川把琳琅按倒在车厢内,轻声道:“没想到那丫头还有这身手,这么看来她留在你身边倒是能护你周全。” 赶车的马夫问道:“大将军,要不要停下马车?” “随她追。” 纪忘川冷笑着,他要看看锦素的身手本事,能骑马追上马车让他高看一眼,可光是会骑马保护不了琳琅。 琳琅猜到纪忘川在试探锦素的武功,一旦被他发现锦素就是在福州城苔菉镇码头行刺他的黑衣人,以他谨小慎微的个性,绝不会留下锦素的性命。 “停车!”琳琅倏然撩开车前的帘子,赶马的车夫被琳琅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生怕把大将军的心肝宝贝给颠簸下去,连忙扼住缰绳。 纪忘川动作迅猛,伸手把琳琅拽回来,“不要命了?” 锦素从疾驰的马上一跃而起,轻功了得,抽出佩剑,阻截在马车前方,“宵小匪类,敢把主意打到陆家大小姐身上了,要想活命的,还不速速把大小姐放下!” 纪忘川徐徐跃下马车,轻蔑笑道:“在此大放厥词,恐怕你还不配。” 纪忘川高俊站立在马旁,无论他站在哪里,都能为景色增添无穷无尽的魅力。 脑海瞬间放空一片,没想到劫持大小姐离去的竟然是神策大将军纪忘川,他应该正在大理寺审理陆白羽杀人一案,怎么能分身到此? 纪忘川一早知道锦素不简单,只是这一相见的刹那,锦素眼中流露出决断的杀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种凛凛杀气遮不住。 锦素没有琳琅的城府,悲怒已然倾泻而下,止不住的恨意涛涛,佩剑指向了纪忘川的方向,颤抖的手臂再也没有收回的余地。 琳琅可以被他的柔情蜜意蒙蔽,但仇恨让她的心无比清晰,她要杀了眼前这个男子,哪怕是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 剑身快如闪电,他却临危不乱,他心底讥笑着锦素不自量力,她这一身的武艺根本没法让他抬一下眼皮。可琳琅却慌了神,就在剑锋快要劈向他的肩胛时,她纵身跳下马车以身掩护。“锦素,不得无礼!” 同样的一幕,在长安城坊市间与福州城苔菉镇码头交替重演,只是那一夜天晴,这一日天雨。片刻凌乱的眸色逃不过纪忘川的眼,他认出锦素就是在苔菉镇码头行刺他的黑衣人。琳琅抬眼捕捉到纪忘川澄澈的双眸暗沉下去,恍如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枯井,她连忙周旋。“老爷,锦素只是护主心切,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您知道的,她受得那些苦,她以为您是来抓我的人,才会不分青红皂白拔刀相向,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她这一回。” 正文 第一百十五章始忘川(一) 纪忘川不屑地看锦素,口气淡淡的,似乎她连让他生气都不配。“快滚。”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锦素死咬着口风,她不甘心放过纪忘川,仇人近在眼前,只要把剑刺向他的胸膛,用他滚烫的热血来祭奠死去的英灵。可琳琅偏生不肯让开,锦素看不透琳琅此时要保护的人不是纪忘川,而是她。 “快回去!你以下犯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琳琅直面锦素,让她走,可她却好似钉在那个位置,不肯离开一步。 锦素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大小姐,你快让开,我一定要杀了他,替老爷夫人报仇!” 此言一出,在场的纪忘川和月琳琅闻言震惊,琳琅震撼惊骇,犹如心底涌起万千巨浪,要将她打碎吞没。“你再说一次。” 话音刚落,锦素就暗自后悔了,她亲自打破了琳琅的梦,把她牵扯到了无尽的复仇黑暗中。“琳琅。” 琳琅情绪激动,愤懑逼迫道:“我让你再说一次!” 可能这就是所谓天意,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只是这真相正好在今日撞上。既然已经把话开了道口子,也不妨把它说清楚,锦素说道:“大小姐,你还记得吗?十年前山庄被攻破的前几天,我们在山下救了被灞山灵蛇咬伤的少年,给了他一枚解药,那个少年就是他。灞山灵蛇的毒性诡异,要是没有山庄特制的解药根本无法通过灵蛇阵。而那夜山庄灭门,有一个黑衣人被扯掉了面巾,那个人就是他。” 排山倒海的回忆压迫琳琅透不过气,这些灰暗的往事一时隐身在记忆里,只要稍稍被扯出一个边角,就能把整片都拽出来。 她慢慢地转身,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只有在眼中喷薄的泪在脸上自由驰骋。“纪忘川,那个少年是不是你?”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设想过一千一万遍,可真相揭开,直面琳琅时,他没有招架之力,心痛得恨不得拔刀捅向自己。他身不由己,却不容抵赖,犯下的错,总算到了该清算的时候。纪忘川点了下头,琳琅的眼里早就没有了他的踪影,他们的爱情瞬间驱散成了泡影。 琳琅扯开了他的圆领袍,怔怔地看着肩膀上触目惊心的伤疤,十年过去了,痕迹依旧显眼,一排牙印中间缺了两颗门牙,没有什么比这证据来得更加直接。 他是那个将死的少年,他是灭他全家的凶手,他是她爱的老爷,他是她毕生的仇人! 锦素问道:“大小姐,你都想起来了?” 琳琅万念俱灰,迟钝地点头。“为什么?月海山庄犯了什么错,值当你们灭我满门?” 仇恨会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会让人蒙蔽了初心,这场孽缘到这里就该终结。纪忘川再也没有说多余的话,始作俑者是崇圣帝,他要鲸吞月望山的万贯家财,身为大江国的子民,除非推翻崇圣帝的统治,否则都是瓮中捉鳖,根本无力与当朝者抗衡。 琳琅的心业已中空,一早就已经拴在了纪忘川身上,如今这颗空荡荡的心被仇恨重新充满。“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用你不可一世的态度告诉我,只是个误会,那个人不是你。” 纪忘川扶住琳琅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因彻骨的冰冷而冻伤自己的心。“琳琅,你冷静点,别为难自己。” 琳琅厌恶地推开他的手,任何一星半点的触碰都让她感到恶心,她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人,厌恶到窒息,厌恶到心寒,厌恶到痛不欲生。“别碰我。” 澄澈明亮的双眸中酝酿出了瓢泼大雨,到了伤心处,即便是铮铮铁骨的男儿也会落下清泪。“琳琅,别这样,别困住自己,你若是真恨我,我便给你一个解脱。” “纪忘川。”琳琅几乎透不过气来,喘了口大气,“我真的恨你,以前有多爱你,现在就更恨你。” 纪忘川解下挂在蹀躞带上的佩刀递给琳琅,“只要能让你好过一点,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杀了我。” 仇恨冲昏了她的头脑,眼前只有漫天的血光,耳畔传来亲人亡魂丝丝入命的呼叫。佩刀窝在手心里仿佛有千斤重,几乎要把琳琅压垮,她不甘心地握着刀,仰起脸看眼前这个伤心的男子,他凭什么伤心,凭什么落泪,凭什么比她还要悲痛。他明明就是个骗子,偷走了她的一切,还在那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凄风苦雨下,漫天漫地之中仿佛只剩他们两两相望。佩刀不偏不倚地刺中纪忘川的胸膛,鲜血喷薄洒在她的脸上,琳琅惊恐地松开手,趔趄地倒退,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爱恨只是在一瞬间,天翻地覆地变幻了最初的模样,纪忘川想伸手去扶她,可她却拼命逃开。 马夫看到琳琅刺杀神策大将军的一幕,连忙从马背的行囊里找出包裹的纱布,奔上前来扶起身受重伤的纪忘川。“大将军,属下这就带您去找大夫!” 纪忘川忍痛捂住胸口,表情舒展而温和,注视着琳琅。“别怕,你做得对。” “纪忘川,我不需要你成全我。”琳琅含泪看了他一眼,转身从夺过锦素手中的佩剑,往脖子上抹,“你若死,我也不活。” 纪忘川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雷厉风行地拔下插在胸口的佩刀,刀柄投掷向琳琅的手腕,哐当一声,佩剑掉落在地上。“快走!” “我不走。”琳琅抬起婆娑的泪眼,“纪忘川,为什么?为什么要灭我满门?” 血流速很快,因失血过量,脸色刹那间僵白了一整片。“琳琅,月海山庄之仇,我一人扛下了,我以死偿还。” 锦素见惯了生死,早就练就了一副冷漠的心肝,她站在月琳琅身后,不屑地讥笑道:“血海深仇,凭你一个人,怎么扛?” 纪忘川恨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这个不知眉高眼低的死丫头捣鬼,他跟琳琅的未来是一条康庄大道,怎么会落到眼前不能收场的地步!“你若真是心疼你家小姐,犯不着把她往绝路上逼。月海山庄灭门一案,你当以你那点伎俩能够拨乱反正?眼下再死揪着不放,你只会害死琳琅!当日在五牙大舰上,我就该杀了你!” 正文 第一百十六章始忘川(二) 无边的血色从他的胸口蔓延到琳琅的眼里,膝盖几乎要瘫软在湿泞的地上。纪忘川迅速飞了眼身旁的骏马,命令锦素道:“快带她走,要是被人看到她刺杀神策大将军,几条命也不够她活。” 锦素清醒地接受了纪忘川的命令,拉着琳琅上马绝尘而去,琳琅满目萧索,望着纪忘川越来越远的身影倒在血泊中。 雨滴像锥子一样敲打着她的心,她颤抖着嘴唇,问道:“锦素……” 锦素使劲摔着马鞭,安慰琳琅说道:“大小姐,你别怕,咱们很快就回到陆府了。” “锦素……我是不是报仇了?” 锦素迎合道:“报仇了,你做到了。” 她怔楞着,心里感到了无边无际的压抑,颠簸的马背,满眼的血色,这些都曾经是她最恐惧的事物,如今竟然全无半点惧怕,心已经空了,连恨都快要消失了。在那一瞬间,她最害怕的竟然是,那把刀是不是真的杀了那个人? 琳琅绝望地垂下头。“可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很难过,从未如此难过。” “大小姐,我错了。” 锦素认错了,杀了纪忘川又如何?为了十年前那桩找不出头绪的血案,她亲手摧毁了琳琅的幸福。当夜围困月海山庄的人,又何止纪忘川一人,那时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少年,顶多算是个侩子手,即便杀了他一个,还有数不尽杀不完的仇人,又该怎么清算?把沉重的深仇扔在琳琅孱弱的肩膀上,让她怎么去扛? 琳琅喃喃发问:“他会不会死?” 锦素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那我会不会死?”琳琅问道,“为什么我现在比死还要难受?” 锦素吓得心惊胆战,琳琅语丝飘忽,万念俱灰的模样,恐怕真的会出大事。“大小姐,你可别吓我,我给你下跪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们马上就到了。” 琳琅拍了拍马脖子,冷笑了下。“报了仇又如何?我一点也不畅快,一点也不想笑。我想哭,心里憋着真难受。”她垂丧着出了口气,“我很累,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大小姐,你千万撑着……” 锦素痛哭流涕说了许多后悔的话,可琳琅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倒在马背上,她没有听到锦素的忏悔,也没有再感受到锥心的雨滴,只是闭上了双眼,整个人好像去地狱走过了一遭。 琳琅一连昏迷了三日,锦素就在她床前守了三日,到了第四日,天空好不容易放了晴,迎来了初秋的微凉。琳琅在惊恐中醒来,她尖叫了一声,睁开双眼,看到锦素憔悴地坐在杌子上。她握住锦素的手,问道:“他死了吗?” 锦素摇了摇头,“派人出去打听了消息,坊间各种传言满天飞,有说是倭寇潜入长安城报仇,也有说是情杀,还有说是政敌行刺,只是至于他是不是活,却一直得不到确凿的消息。这三日来,太医院的太医都快把大将军府门槛都踏断了,可见当今圣上对他极其重视。” 琳琅迷茫地按住胸口,说道:“我睡了三日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他死了,我很难过,难过得想跟他一起去死。我死了以后要过鬼门关,走黄泉路,我一路追赶他的步伐。他死得比我早,我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走上了奈何桥,那里有一条河叫做忘川河,我如今才想明白,他的名字就叫忘川,他一定有许多悲伤的想要忘掉的往事,也许我们的过去,就是一件应该忘记的往事。守在桥头的孟婆问他,要不要喝下孟婆汤。我看着他拿起了孟婆汤,我拼命喊他的名字,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听到。他喝下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他真真正正地忘记了我。当我走上他走过的路,孟婆问我要不要喝下孟婆汤,喝下,就会忘记前尘往事,重新投胎。可我却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心痛得不能呼吸了,我突然明白了,我害怕他忘了我,我更害怕我忘记他。孟婆告诉我,如果要记得前世的爱人,必须跳下忘川河,忍受千年的煎熬,才能再入轮回。我在忘川河里煎熬,看着他一世又一世地过河,一世又一世地忘掉前尘……” 锦素被琳琅絮絮感动流涕。“大小姐,你别说了,锦素知道你心里苦。” “真是一个很长的梦,好像过了几世的轮回。”琳琅无奈地叹息,“他若真是死了,恐怕不想再记起我了。” 锦素问道:“你还恨他吗?” 琳琅怏怏不乐,转眼看支起的窗户外的秋色。“不论他是生是死,以后再无干系,就当是个陌生人吧。” 锦素听出琳琅话里的言不由衷,她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后伤得还是自己。“你放得下?” 琳琅摇了摇头,她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眼前纪忘川生死没有音讯,谈何能不能放下。昏迷了三天,滴水不进,琳琅说道:“给我泡杯西湖龙井,我喉咙燥得发慌。” “是是是,这就去。” 琳琅把锦素打发出门去烧水煮茶,她靠在枕垫上,漫无目的地看着梧桐叶由绿转黄,微微凉凉的秋叶,叶叶黄黄的风景。 入了秋,挂在门上的竹帘都撤下了,半敞着门,秋风轻飘飘地吹拂入室,送来一缕优雅的龙涎香。 陆白羽轻轻叩了叩门,琳琅唤了他一声“羽哥”。陆白羽拖了张小叶檀圆形杌子坐在琳琅床旁,怜惜地看她好似经历风霜拷打的惨白脸色。“这阵子让你挂心了,你该好好补补身子了,憔悴成这个样子。” 琳琅靠着床背,陆白羽起身替她垫高了枕头,让她靠个舒服的位置。“羽哥,你也瘦了,大理寺的案子结了吗?” “案子结了,大理寺裁定朱念安是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暴毙包庇而亡,还了我清白。”陆白羽怅惘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我欠了纪忘川一个人情。” 正文 第一百十七章伤成殇(一) 琳琅若有所失,问道:“他如今怎么样?” 陆白羽回道:“生死未卜。当日他离开大理寺后遇刺,按说神策大将军武功盖世,怎么会轻易被人捅刀子?神策十二营派了最精锐的队伍去调查此事,若是倭寇作乱,恐怕整个长安城都会被翻过来。” 琳琅嗯了声,眼神不由自主地阒然。 陆白羽见琳琅神色有异,说不出的悲切,又故作隐忍。“琳琅,纪忘川遇刺当日,你就一直昏迷不醒,你是不是看到了行刺之人?” 琳琅摇了摇头,止不住咳嗽起来,抽出枕畔的丝巾掖住口。她不想再继续关于纪忘川的话题,再论下去,除了彻心的难过,也不会生出其他情绪。“羽哥,你找我有何事?” 陆白羽说道:“我来谢谢你。” 琳琅婉约地笑了笑,她当然晓得陆白羽的意思,陆白羽一定以为纪忘川突然伸出援手彻查朱念安一案是因她所求。“我没有求过他。羽哥,你谢错人了。” 陆白羽有些难以置信,尴尬地笑了下。“既然如此,我也不说谢不谢之类的话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也该好好想想以后的路了。如今我陆白羽的名声是臭了,父亲对我已经全无期待,看来这茶庄的继承权最后还是要落在从白手里。” 陆白羽一直浑浑噩噩地在他长子嫡孙的位置上发着青天白日梦,不知道他的地位早就岌岌可危,如今经历了人生跌宕的起伏才幡然醒悟,虽说迟点,但也不是完全无望。 在继承陆氏茶庄这件事上琳琅看得通透,陆从白和陆从骞固然虎视眈眈,在陆彦生的观念里长子嫡孙继承家族掌权根深蒂固,除非陆白羽彻底伤了他的心,让他绝望,否则陆白羽只要稍加改变,陆彦生心中的天平仍然会轻而易举地朝他倾斜。“痛定思痛,今后谨慎为人,在爹爹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你。” 陆白羽感慨唏嘘,说道:“亏了这次大理寺还了我清白,否则王世敬那厮落井下石,可就把你给搭上去了。”陆白羽懊恼地搓了搓手,“现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王世敬那厮诱我染上五石散的毒瘾,让我身败名裂。” 琳琅不禁疑心道:“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你身败名裂对他有什么好处?” 话赶话到了这份上,陆白羽再愚钝的脑子应该有所领悟。“你的意思是,王世敬与人勾结,之前故意与我交好接近我,带我去风月场所,诱我染上毒瘾,朱念安又是他的人,也许是他设局引我入瓮。琳琅,以你看来,何人与他勾结陷害我?” 昏睡了三日,体力上不济,琳琅朝后靠了靠,说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陆氏茶庄生意上的对手,要么就是羽哥你的兄弟。生意对手很多,可兄弟只有两个。” 陆白羽打心底佩服琳琅的心眼,好像蜂窝似的。“从白和从骞?” 琳琅说道:“羽哥失势,继承权自然落在从白和从骞身上,长安城首富,对谁都有那吸引力。他们之中若是有人与王世敬谋划,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在长安城声名扫地。” 陆白羽自嘲一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也怪我放浪轻狂,才让人有机可乘。这趟蹲了大狱算是让我想明白了。” 琳琅劝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爹爹定会感念羽哥一片悔意。” 陆白羽点了点头,环顾着房内清清爽爽的摆设,琳琅以前喜欢摆弄花草,连他的房间里都插着当季时令的花,如今驻清阁里连一片花瓣都找不到,窗口的青花缠枝花卉凤纹筒瓶光秃秃地兀自立着。 这些看似无心的举动,其实都是有心所为。琳琅知道纪忘川有枯草热,闻到花香,触碰到花粉都会引起周身不适,担心他偶尔造访会有不妥,一早就清理了房内的摆设,务必不留一花一草,如今想来,真是多此一举。纪忘川活不活得下来要另说,即便活下来了,他也不会到驻清阁来触霉头,他们这段孽缘恐怕也是说散就散了吧。 神策大将军遇袭,是这一年来轰动长安城的大事,也是一件奇事。武功盖世,岳峙渊渟的神策大将军被无名之辈所伤,事发之地在崇贤坊与长寿坊之间,偏偏那日下了场暴雨,街市上几乎无人往来,所以,无人亲见到底到底是何人所为。 遇袭的消息传到静安堂时,纪青岚正拨弄着蜜蜡佛珠串念经,只见光色饱满的鸡油黄蜜蜡佛珠像断断续续的眼泪一颗一颗滚在蒲团下,她惊慌失措地往震松堂赶去,虽然纪忘川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到底养了二十二年,指望着他出人头地,给她尊荣与光耀,怎么一瞬间说没就要没了呢。 何福周惊惶地立在门口,“老夫人,您来了啊,可真是要了命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祸害啊,就这么把咱们大将军给捅了,您快去看看吧!” 蔓罗扶着纪青岚大跨步地纵进震松堂,心跳得全无章法,绕过茂林修竹的锦绣插屏往床上看去,连嘴唇都脱了色,整个人白僵僵的躺着,胸前绕了厚厚的几圈白布,密密实实的汗发了一身,这是离死不远,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忘川,你这是要把娘抛下了?”纪青岚有多久没见过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当即眼泪就漫涌上来,扭头看副将莫连,“莫连,到底是什么回事?谁有这本事刺伤我儿?” 副将莫连灰头土脸地守在床边,身为副将理应时时处处跟随左右,既要随时当大将军的刀子,又要随时替大将军挡刀,可偏生那个时候纪忘川把他调离身边。他有口难言,但保护不力的责任却都落在他身上。“老夫人,是莫连护主不力!只是,大将军遣开莫连,说是要去一个地方,至于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属下不知。” 纪青岚咬牙切齿,恨不得扇莫连一个耳光,她孤儿寡母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奔出个前程来,刚越级提升了正二品,正当是意气风发,挥洒激昂的时候,冷不防就疏忽遇袭。 正文 第一百十八章伤成殇(二) 纪忘川要是折在这档口上,她后半生也不知道还有啥奔头。谁也不知道纪青岚腹中的计划,一切都建立在纪忘川身上,如今纪忘川生死悬于一线,她唯有全心全意地希望这个儿子能够活下去。“蔓罗,你留下照看大将军,我这就回佛堂去求求菩萨。还望菩萨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把我儿还给我!” 纪青岚老泪纵横,恍如瞬间老朽了十年。蔓罗从未见老夫人如此伤怀过,以为是母子连心,儿身受伤,痛在娘心。 太医院派了两名太医到大将军府上,纪青岚感恩戴德寒暄了几句,跫身往静安堂求神拜佛去了。 太医剪开紧急处理后的伤口,附上了大内珍藏的金创药,开了方子让蔓罗去抓药煎煮。伤口的位置正插在胸口上,唯一庆幸的是偏离了心脏小半寸,大量失血致昏迷不醒,能不能醒过来全看纪忘川的个人意志和老天爷的想法。 疾风暴雨肆虐了两日,月亮才渐渐爬上了树梢,震松堂里人声渐悄,蔓罗因着纪青岚的吩咐寸步不离了两日,入了夜有些困乏就坐在外间的圈椅上打盹,莫连守在震松堂门口。 窗子扑棱扑棱地轻响,攘攘的动静敲醒了纪忘川的神智。他慢慢地睁开眼,荒凉无边的月色随着扑腾的窗缘流泻了丝丝缕缕的光线,他一个人寂寞又乏力地躺在床上。还活着,锥心地痛着。 他迟缓地挪动着身子,殷红的血丝立刻沁出在胸口的纱布上。 项斯轻手轻脚地探过来,问道:“主上,您要什么?” 纪忘川倏然松了口气,还好项斯知他心意,一早守在震松堂里。“水。” 府上伺候的人都怀着大将军随时苏醒的希望,日常服侍的礼数规矩都做到十成十,连摆在紫檀木圆桌上的水都是连夜烧滚好灌入青花缠枝鸟纹茶壶里,现在倒出来正好是温吞吞的。 纪忘川服了一口水,干燥的喉咙片刻得到滋润。“外头的消息传得怎么样?” 项斯正要半跪下行礼,纪忘川抬手让他坐在跟前的杌子上。“属下按照主上的吩咐,在长安城散布了不少您遇刺的消息,现在各种谣言四起,总之,没有人会往琳琅姑娘身上靠,这事实在查不出头绪,只能不了了之。” 他弱弱地道了声。“做得好。” 行刺大将军是死罪,一旦被人揭发,琳琅死一百次都无法折抵,所以,他冒着延误生机的危险,找项斯去散布遇刺的消息,混淆视听,这才能替琳琅掩饰周全。 “她还好吗?” 项斯拧着眉,惋惜道:“恐怕不太好,至今昏睡不醒,梦里还念念叨叨的,听不清说什么。” 雨渐渐停歇,月光渐次洒遍了青松林,纪忘川总在后半夜醒过来,戎马倥偬了这些年,这五日算是忙里偷闲,挤出点属于自己的时间。连他都要发笑,非要装成半死不活的样子,才能有这片刻的宁静。 太医下了不少珍贵的药材,想办法一碗一碗地灌,就是不见神策大将军苏醒的迹象,他甚至连手指都不动一下,纪青岚做完每日的佛事就来震松堂看一看,哭诉一阵子,然后实在看不到希望之后再重新回静安堂吃斋念佛。朝廷中不少同僚都来看望过,各怀心事,看看昔日意气风发的正二品神策大将军是如何英年早逝。 到了后半夜,项斯会到震松堂向纪忘川汇报江湖中和庙堂上的各种消息。这阵子,毗邻西南国境的膘国频频向中原示好。十年来膘国与大江国互通商贸,政治交好,农历六月初膘国使臣已经踏上了北上献宝之路。欲向当今天子奉上了膘国极品翡翠,足赤金十米高的观音佛像,以及二十九箱孤本佛经。大江国信奉佛学,膘国此番上贡价值难以估量,一方面想继续维护两国长治久安的关系,另一面膘国王想迎娶崇圣帝的掌上明珠芙仪公主为后,以联姻之法巩固稳定的疆域。 项斯推测道:“主上,看来膘国想与大江国结秦晋之好。” 纪忘川问道:“可当今圣上并不领情,芙仪公主会赶在膘国使臣到达长安城献宝之前招驸马。” “主上,您位高权重,相貌英俊,当是驸马不二之选。” 纪忘川白了项斯一眼,这小子说话是越来越不中听了,即便位高权重、相貌英俊都是实情,他那颗认死理的心里也没有地方安放他人。“不得放肆。我要是有那心思,何至于日日装死拖延诊治之机。” 项斯双手托起纪忘川的手臂,引导他慢慢下床,琳琅这一刀扎在几乎致命的位置,而他为了替她周全行刺大将军之后的烂尾账延误了诊治时机,至今落地下床尚有晕眩。项斯不忍心看纪忘川连提脚都乏力的模样,“主上,您这又是何苦呢?这些年,谁敢对您造次,都送到阎王殿去了,偏偏这个琳琅姑娘胆大如斗,您不仅大人不计小人过,还要替她周全。” 纪忘川低沉道:“我欠她的。” 项斯唯有转移话题,复又说道:“主上,属下近日夜探了宫城内翰林院藏书房,在堆砌旧书的杂房里翻到一卷庆余十五年的史书记载,史官记载着身毒国以中原大江国为至尊,奉上十八伽蓝朝圣舞,艳惊四座,帝心大悦,充归后宫,以策随伴。” “庆余十五年?”纪忘川冥思了一会儿,“就是当今皇上继位前两年。之前考据过,崇高祖专宠妖妃,荒废朝政,一代明君,最后却死在后宫床帏之内,到底死在哪个妃子的寝宫内?关于那十八伽蓝朝圣舞,如今可有人亲见过那舞蹈?” 经纪忘川一番提点,项斯怀疑起来。“史书记载不尽不实,只是模糊草率一笔带过。说来也奇怪,所有见过十八伽蓝朝圣舞的人,要么死,要么疯,不死不疯的那些老臣子都告老还乡了。” “十八伽蓝朝圣舞。”纪忘川喃喃自语,“十八伽蓝……又是十八……与大江国十八张龙脉藏宝图有何关联?” 项斯扶着纪忘川缓缓在房内踱步,“您的意思是?” 正文 第一百十九章十八蓝(一) “皇上成立绣衣司,用以收集十八张龙脉藏宝图,皇上只是说起过龙脉藏宝图有十八张,却从未透露过其他只言片语。”纪忘川话锋一转,“藏宝图却纹在了女人身上,而且都是些异族风情的女人,莫非那些女人与十八伽蓝朝圣舞有关?如果藏宝图就纹在宫里的十八个身毒国的舞姬身上,皇上又为何缄口不语?龙脉藏宝图是开国皇帝担心后世子孙难振朝纲,被外族吞并亦或被同族人取而代之,故而留下了稳固江山的基石,距今起码百年,可身毒女人入宫不过区区二十四年。” 纪忘川的推测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令他难以置信,陷入不可解脱的怪圈。“过百年的藏宝图纹在了身毒国舞姬身上?宫廷那些画师常常以宫宴之中夺目的歌舞为题材作画,既然十八伽蓝朝圣舞能够令圣心大悦,那些阿谀奉承的画师岂会放过这一向皇上谄媚的机会。你便循着这个方向再去探,只是此事不易告知他人,你一人行事即可。” 项斯摸不清楚主上的意图,只知道主上忧虑深远,必定考虑到了常人都难以想象的地步。“主上,您这还病着呢,就歇一歇,属下给您锤锤脚,松松筋骨。” 纪忘川当下就敲了项斯一个爆栗。“我知道你是绣衣使,不知道的人以为你是宫里当值的小黄门呢。不必伺候,快去给我探!” 项斯捂着额头上火辣辣的痛处,连连称是。他闷声吃了大亏,原想着拍拍主上的马屁,谁晓得拍到马腿上了。过去琳琅这么伺候的时候,主上相当受落,满脸的欢喜,如今想来,他哪里是想到了宫里的小黄门,分明是想起了伤他的琳琅姑娘。 纪忘川想起琳琅就头疼,她狠心决绝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情缘,可他就是不能干干脆脆地把她从心里剔除。 芙仪公主选亲在即,纪青岚一心想让他做崇圣帝的东床,以他正二品神策大将军的官衔,仪容身段,学识官品,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挑在大拇指上的,想要候选驸马亦有相当大的胜算,可偏偏他毫无兴趣,即便要攀附权势,亦不愿搭上半生的幸福。 为了错过芙仪公主选亲,纪忘川一直在床榻上装病不止,太医束手无措,眼见伤口逐渐愈合,脉息恢复常序,可就是人不苏醒,一切都是言之过早。 纪青岚日日在他耳畔念叨,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可照旧按心里摆好的谱行事,不愿醒过来,才能在躲在暗处。 项斯每隔一夜便会潜入震松堂,纪忘川一边听项斯汇报各种消息,一边活动筋骨,十天下来,他恢复了七八成,已经可以打上一套伏虎拳。项斯无意中说起了农历七月初七当日,在长安大街上会有五湖戏班来演一套鹊桥相会的折子戏,纪忘川出神了斯须片刻,突然来了兴致。“五湖戏班十年前都散了,何以突然出现?” 项斯说道:“属下打探过了,五湖戏班有两名老板,一名叫做张五洲,另一名宋大湖,一个演武生,一个唱花旦,就这么各取一边名字办了个戏班子。十年前月海山庄唱得八仙贺寿,那是张五洲的拿手戏,那时正巧宋大湖家媳妇临盆,宋大湖留在家乡陪媳妇。所以张五洲和戏班的人都枉死在了八仙贺寿那出戏上。” 明月当空,装饰无情的夜色,纪忘川负手立在窗前,遥望着廊桥下浮浪飘摇的松海。“这么说宋大洲是要重振五湖戏班。” 农历七月初七是民间的乞巧节,赶巧了五湖戏班上演一出鹊桥相会,纪忘川不禁嗟叹,这折子戏的名字取得秒,如今他跟琳琅就是天各一方,若要相会恐怕不如七仙女和董永般心心相印。 纪忘川这厢念念不忘,琳琅那头也是日日存之,时时相续,可是毕竟那一刀插在了纪忘川的心上,对琳琅而言,不仅是为了家仇,也是为了斩断纠纠缠缠的感情,挥刀断情,想要断个干净。她日日盼着纪忘川的消息,不论是生是死,好歹给她一个最终的结果,如果纪忘川因她而死,那她才能彻底的解脱,跟他一起去黄泉路上做伴。 她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每每望着窗外的条干笔直的银杏发呆,锦素劝不进,只好求陆白羽来规劝。 经陆白羽的人命官司之后,陆彦生跟陈其玫分析了利弊,神策大将军力主大理寺彻查,索性还了陆白羽清白,不至于欠下成国公人情。至于神策大将军是卖了谁的面子,知情人不必点透,也能猜到是因了琳琅的关系。陈其玫倒也不是不近人情不通情理,想明白了之后对琳琅态度略有好转,反正琳琅已经成了她名下的女儿,与陆白羽之间彻底没有希望,赶紧嫁出去就能了结,也就不再一味干涉陆白羽与琳琅走动。 桌上的饭菜冷了热,热了冷,捣鼓了好一通功夫,琳琅还是眼皮都不抬一下,陆白羽实在没辙,只好给她说笑话,锦素笑得前俯后仰捧肚皮,琳琅只是眉头微微展了下,让陆白羽当心口干,喝杯茶。 吃喝玩乐本来是陆白羽的强项,逗乐这长处如今到是发挥不出来了,他抓耳挠腮想了想,提议道:“过几天是乞巧节,等府上拜了巧姐儿,我带你去长安城大街上看戏,听说那天有五湖戏班演鹊桥相会。” 琳琅涣散的眼神突然找到了一个焦点,讷讷道:“五湖戏班。” 陆白羽一根筋,光想着给琳琅找乐子,丝毫未留意琳琅泪眼迷蒙的目光。“五湖戏班十几年前很有名,后来不知什么变故就消失了,如今又重出江湖,肯定有不少人去捧场,咱们早点去,找个靠前的好位置。” 琳琅侧过脸,拂去了眼中的泪,山庄灭门那一夜请了五湖戏班演一出八仙贺寿,十年后改了戏码,唱起了鹊桥相会。她点点头,说道:“我去。” 锦素忙凑上去,“大小姐,我也想去。” 陆白羽笑嘻嘻道:“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一起,偷偷去。”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十八蓝(二) 中原大国一脉相承素来重视礼教,大江国开国至今,对女子的束缚逐渐松懈,但矜贵持重的大家闺秀鲜少在街市坊间走动,这是墨守陈规的民风。只是有几个节日可以网开一面,允许所有未出阁的少女成群结伴在街上游玩,那就要等到一年一度的上元节、上巳节、清明节、七夕节。 陆府上有个不成文又通情理的规定,凡是七夕那日未出阁的姑娘都可以告假一日,好好整整那些女儿家的心事,于是阖府上下的姑娘们都满心欢喜地盼着那天穿新衣裳,拜巧姐、染指甲、洗头发,觅一户良缘。 今年陆府上恰逢两位芳龄待嫁的小姐,七夕节的庆祝安排尤其热闹。陈其玫特意找长安城最出名的裁缝赶制了一身藕花齐胸襦裙,配五色玲珑锦线缂丝披帛,鸳鸯戏水纹的翘头靴。虽是名义上的母女,但重视程度倒也不亚于其他人。 锦素端着刚新鲜送来的一身行头,轻轻抚摸着上好的缎子,一朵朵藕花明丽绽放在襦裙上夺目优雅之余,更有美好的寓意,藕花藕花,含着佳偶天成的美意。 琳琅坐在梳妆台前,落拓地披散着及腰长发,埋头把玩六根相缠咬合的诸葛锁,锦素把陈其玫派人送来的新衣裳搁到琳琅眼前,她连眼皮都不扫一下。琳琅表面上还是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可每一天心里的煎熬不足为人道。她浑浑噩噩地活成了行尸走肉,就是为了等一个纪忘川是否安好的消息。 锦素心有不忍,她彻底撕开了琳琅和纪忘川之间牵绊的伤疤,琳琅一怒之下刺杀了纪忘川,一切看似曲折的恩怨都找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可满手鲜血的琳琅却陷入了另一个绝望的陷阱,她每天都在自责中做恶梦,然而她却不能把这种自责的情绪宣之于口。她把刀刺进了仇人的胸膛,换来的不是复仇的畅快,而是莫名的沮丧与绝望。所有事都显得苍白无力,日子过到了几月几,她根本懒得关心。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当好的年纪,她爱上了她的仇人。她只能沉默,忍住眼泪告诉自己做得没错。可她还是关心他的死活,她这么通透,他不过是一枚棋子,真正要灭庄的人是背后的操纵者。 锦素怕她心烦,兜兜转转的心思绕进自己的弯子里,就开口说道:“我的大小姐,大夫人送来的新衣裳,上好的缎子,你瞧这藕花绣得多喜庆。” 琳琅有气无力地答了句。“要是喜欢就送你吧。” 锦素连忙推辞说道:“我可不敢要,这一身是拜巧姐那天穿的,你正好穿得漂漂亮亮的去看戏,好不好?” 琳琅抬头看锦素内疚的眼色,敷衍地颔首。锦素眼见琳琅好不容易有了些反应,又逢着姑娘们最重视的节日将至,不由喜上脸颊,问道:“七夕那天应巧的蜘蛛抓到了不?”琳琅摇了摇头,连日来伤心且不够时辰,哪里还能顾及到准备喜蛛应巧的蜘蛛?锦素折返到身后的檀木双门小柜里取出小盒,献宝似的奉上。“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这只蜘蛛本事大,保管结得网又圆又细,力压群芳。” 琳琅来不及推辞锦素的好意,陆云淓从支摘窗外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地说道:“呦,姐姐这算不算作弊呢?” 锦素忙猴到窗边,解释道:“二小姐,话不能这么说,咱小姐没领我的情,锦素剃头挑子一头热呢。” “我开玩笑呢,瞧把你急的。”云淓眉开眼笑,很是和善可亲。她眼神往琳琅身上瞟,才一阵子不见琳琅就消瘦成这般光景,光听人府上下人说发了三天的高热,她也想看看这仰贤楼一露面就抢光她风头的琳琅到底在盘什么打算?“姐姐,我瞅着你脸色不好,别一天到晚闷在房里,今儿天光明媚,咱们一起去百花园里走走。” 琳琅来不及推辞,锦素已经卸开她攥在手上的诸葛锁,把她从生了根似的位置上拉扯起来。“是这么说,大小姐,跟云淓小姐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整天闷在屋子里非闷出病来。” 云淓在抄手游廊的勾片栏杆上坐了会儿,等琳琅整理了仪表后跨出门口,浅黄色交领上襦,对襟半臂,素绿褶裙上绣着灵动的鱼戏莲叶间,这好皮好相的样貌真是让人见之忘俗。 云淓亲亲热热地挽起琳琅就往游廊另一端走去,游廊外美景如织,迈下游廊的基座石,走上一条幽静的青石甬道。 走了没几步,云淓蹙着眉头在青石甬道上左顾右盼,琳琅不禁问道:“云淓,怎么了?” 云淓捂住左耳,老大不高兴道:“旧年生辰时爹爹送的金镶玉傲雪寒梅冰种翡翠耳坠子掉了一个,临出门时明明戴在身上,才走了没几步就少了一个。” 琳琅拍了拍云淓的手背,颇有长姐风范的劝了句。“你别着急,我陪你沿路回去找,没准儿掉路上了。” 云淓推辞了琳琅的好意,指了指近在眼前的百花园。“琳琅你先去百花园里小坐会儿,泡壶好茶,等等我就回来。” 百花亭位于百花园之中,四周环绕着四季繁花,琳琅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她在陆府上伺候了十年的花草,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数月前种下的魏紫姚黄都已经服盆,只是花朵绽放仍要等待适合的花期。 青石甬道蜿蜿蜒蜒地向前铺设,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慢悠悠的,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故地重游之时心境早已天差地别。重回陆府摇身一变侍婢成了嫡小姐,她自此便从未踏足过百花园。她渐渐有些明白云淓的用意,提醒着她百花园是她的出身,即便如今她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侍婢这个身份永远烙印在她的历史上。 琳琅扬唇笑了笑,耳畔却传来一声轻浮的笑声。“琳琅姑娘好相貌,真让在下过目不忘,至今魂牵梦萦。”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垂涎望(一) 琳琅着实惊了一下,没想到繁花掩映之后走出一个高颀的身影,佛青襕袍,曲缨葳蕤,骨扇轻摇,脚步轻虚,这一身潇洒贵气的装束,偏生长了一张邪魔外道,纵欲过度的脸。 琳琅脑子里轰然鸣响,好端端的,哪里惹出这个祸害来。王世敬怎么会堂而皇之出现在百花园?不管心里各种抵触,该有的分寸还是在。“国舅爷,您怎么来了?” 王世敬笑得邪气,琳琅没好声气,可人家到底是皇亲国戚,不看僧面看佛面,惹毛了他也不好收场,只要他不毛手毛脚,即便听几句淫言秽语,也只能净受着。“琳琅姑娘,听闻你病了几日,我这个心呐,牵肠挂肚,肝肠寸断,简直就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非来看一看你才能安心。赶巧了,今年九月初九上贡之期,我向当今皇上请了个贡官的闲职来当一当,我这个贡官不管科举这类麻烦事儿,专门负责贡茶一门而已。” 王世敬开门见山,简明扼要地给琳琅点了个题,他掌管着陆氏茶庄的前景生意,眼下成了更不好得罪的主。琳琅眼神瞟了左右,孤男寡女在这青天白日之下,谅这王世敬也只能讨点嘴上便宜。 琳琅曲了一曲膝盖,礼貌颔首要打退堂鼓,说道:“国舅爷若是有贡茶上的公事,应该与爹爹商议才是,若是在百花园内赏花,那琳琅就不便打扰您的雅兴。” 王世敬好不容易弄了个贡官的身份,借着商议贡茶的由头进了陆府,他与门下侍郎肖国忠随行,正好肖国忠牵制住陆彦生,他则偷偷溜至后院来会一会琳琅,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岂能错过。 这琳琅几乎是他看着长大,一年赛过一年漂亮,更是一月赛过一月水灵,之前琳琅只是个侍婢,他有心想采花,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如今琳琅摇身成了小姐,女子益发贵重了,男人采摘的心就益发迫切了。 “琳琅姑娘,这是不待见在下?”王世敬快步闪身,挡在琳琅跟前,两人凑得这般近,琳琅顿觉恐怖,连忙欠身退后了一步。“你和纪大将军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拘礼,你柔声细语,巧笑盼兮。” 琳琅当下没有好脸色,像被王世敬踩中了她的嘴巴,不耐烦道:“国舅爷不如有话直说,琳琅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原是大将军门下的侍婢,不过是尊卑之礼。国舅爷应该清楚,如今拿这些话来噎我,岂不是在取笑琳琅侍婢出身!” 原想逗一逗美人,没想到反而戳中人家的软肋,王世敬掩饰去了尴尬,浮了笑意。“当我嘴笨,我可没有嫌弃你的意思。要怪就怪陆彦生老儿太混账,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认错,放眼皮底下这么多年才认回来。里头有啥弯弯绕绕我可不管,你现在是名正言顺的陆家大小姐就一切好办!” 琳琅眼前一黑,心里氤氲起不好的猜想,王世敬如今打起了她的盘算,她担了这陆家嫡女的身份,到是引来了王世敬的垂涎。 三言两语休想全身而退,王世敬把哈喇子咽回肚子里,这如花美玉的大姑娘战战兢兢的如一只惊弓之鸟,着实有趣可爱得紧。王世敬还想把琳琅再好好逗弄一番,哪里能放过这样良日美景。可琳琅毕竟端着名望千金的身份,过分下流低脏的手段不好看相,只能忍一忍风平浪静。“我没别的意图,不过一人赏花喝茶太无趣了,想找人作陪。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遇上了琳琅姑娘就是咱们的缘分,你该不会拒人千里吧。” 琳琅尴尬又害怕,可扫了王世敬的脸面怕对不起陆家的基业,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王世敬颇为主动,伸手就去拉琳琅,却被琳琅往边上一走给闪过了,他只好僵下手若无其事地走进百花亭,心想着反正肉在砧板上迟早被他吃掉,至于红烧、清蒸、闷炖还是盐焗,就看当下的心情。 琳琅极不自然正襟危坐,落在王世敬眼里益发惹人垂爱,花枝招展,主动示好的女子玩弄多了,就像是天天大鱼大肉腻烦得很,偶尔来一味清汤漱漱口更彰显荤素搭配的妙处。 霸道的炎夏终究过去,微微的秋意姗姗而来,夏末秋初,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光,一个季节牵着另一个季节,彼此相依,又彼此分离,从容不迫地靠近,却永远失之交臂,唯有这两三日简短的光阴中,感受着夏与秋的更迭。 琳琅凭栏而坐,尽量远离着王世敬,只是百花亭内这点距离根本挡不住有心人色欲迷蒙的目光。王世敬笑眯眯地看向琳琅,问道:“琳琅姑娘掌得一手好茶,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品一品?” 王世敬一口说辞在情在理,琳琅不能拒绝,起身走到汉白玉石桌边。平滑的桌面上摆着一套传统足赤银煎茶器具和甜白釉饮茶具,她挽起半截浅黄的袖口,露出一段粉藕皓腕,衬在浅黄的光色间尤其水嫩欲滴。 琳琅鼓足了劲儿,淡然冷静地面对眼前的人,在壶门高圈足座足银风炉内添上三碗水,再装上木炭升上火,火苗舔着风炉底座,不一会儿,水面冒出细小的水珠,发出咕咕的细微水声,琳琅从蔓草纹三足架银盐台取了半勺盐加入水中调味。 随着“一沸”的轻响,琳琅脸上沁出薄薄一层汗,一气呵成的动作贯连而出的美感,让王世敬都看得痴痴呆呆,喉结处滚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 风炉锅边陆陆续续冒出水泡如涌泉,这是所谓“二沸”,琳琅用银瓢舀出一瓢水放在甜白釉茶碗中备用,竹夹在锅中徐徐搅拌,再用鸿雁纹银则从金银丝结条茶盒里勺了些茶叶放入锅中。 稍带片刻后,锅中水扑腾煮沸,此乃“三沸”,琳琅将事先盛放在甜白釉茶碗中备用的瓢水再倒回锅里,芳香四溢中略带清苦,拂面杨柳清风般的舒润感沁人心脾。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垂涎望(二) 琳琅全神贯注地煎茶,待茶完全煮好后,舀出茶汤放入甜白釉茶碗中,恭敬地端到王世敬跟前,面无表情说道:“国舅爷请用。” 茶温暖人,入口芳香,清新回甘,妙不可言的口感,在夏秋之交喝上一碗煎茶别有一番滋味。 王世敬品了一碗茶,心满意足地打开骨扇摇一摇,“琳琅姑娘好手艺,要是每日都能喝上一碗煎茶,真是此生无憾。” 琳琅不搭话,又给王世敬舀了一碗煎茶,王世敬笑容暧昧,打量着琳琅一饮而下,不知是品茶,还是品人?“好茶,真是人间极品。” 琳琅心悸不已,四下花木遮掩,若是王世敬用起强来,她没有挣脱的能力,她晓得自己的处境,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她再舀了碗茶,煎茶喝到了第三碗,滋味依然美绝不可方物。王世敬看着琳琅削葱杆似的手指,粉藕似的腕子,垂涎欲滴,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琳琅刚把茶碗推过去,机敏地把手缩了回来。“国舅爷,您再品。” 煎茶喝到第四第五碗已经不复最初的味道,故而煎茶只能喝三碗,越到其后味道越次,会令人顿时兴致。琳琅故意舀到第四碗茶递给王世敬,他抿了口茶差点噎个倒抽气。他亲眼看到琳琅一碗一碗从茶锅里舀出来,可茶味却突然骤变。“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淡然大方地解释道:“国舅爷,煎茶还是煎茶,只是您一连喝了三碗,厌倦了,味道自然就差了。” 王世敬听出这丫头意不在茶,另有所指,当即说道:“在下不通茶道,自然品不出精髓。在下精通别处,比如如何让一个漂亮的女子更加漂亮,让她们开心,让她们离不开我,这些都是我的本事。” 国舅爷在长安城声名狼藉,他几乎要把家安放在烟花巷子里,话里话外除了调戏,还是调戏。琳琅聪明警醒,时刻防备着退后到亭边。“琳琅还有事,就不做陪了。” 王世敬阴恻恻地笑道:“着急回去做什么,你的情郎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呢。既然这么狠心拿刀子捅他,我当你要另攀高枝呢,在下是当朝国舅,如今又是御前的贡官,配你陆府这等富户应当是绰绰有余了吧。” 琳琅膝盖不自觉地颤抖,她算是看出王世敬捏到了她的软肋。此时拂袖离去扫了王世敬的脸面,他要是把琳琅行刺神策大将军的事情一宣扬,陆府一门必定家族崩裂,无端牵连祸害了陆彦生一家,怪不得陈其玫总是忌惮防备,当她是扫把星,这么想来,她确实是个扫把星。 “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道听途说,倒是连国舅爷都蒙混了。”琳琅矢口否认,复又道,“国舅爷若是认为琳琅行刺朝廷命官,不知可有人证物证,若是没有,单凭信口之言,未免太欺负人了。” 她知道不能硬碰,适当的时候话锋之间要服软,真是再通透不过的丫头,就这么飘飘忽忽地绕上男人的心头。“这等子浑话,我当然是不信的,娇滴滴的大姑娘哪有这种魄力,神策大将军哪能站好了让你捅呀?” 陆云淓绕过夏末盛开的荼蘼花丛,探出白皙雅致的半张脸,笑道:“琳琅,我来晚了,这位是?” 云淓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不清楚王世敬的底蕴,他在长安城的口碑就是烂到了渣里,云淓也丝毫不晓得。王世敬唇红齿白,穿着绸缎庄最顶级的绫罗绸缎,配着象牙骨扇,一身贵气,当日在仰贤楼坐在陆彦生最近的位置,按照地位来看,必定是长安城里地位数一数二的青年贵胄。况且,琳琅与他孤男寡女有说有笑,必定是副好牌面。 琳琅正愁没人解救,云淓真是润物细无声的喜雨,她一定没有听清楚他们的谈话,以至于当成是你侬我侬的情话,错有错招,索性撮合撮合他们俩,让自己全身而退。连忙步下石阶,牵起云淓的手往百花亭里带,“这位是当朝国舅爷,又是负责御前贡茶的贡官,王公子。” 王世敬的官衔如雷贯耳,云淓忙颔首曲膝一福。“云淓见过王公子。” 王世敬起身相迎,双手托起云淓的双臂,云淓略微一惊,却没有像琳琅一般不通人情退避三舍,这点适可而止的娇羞甚合心意。欣赏漂亮的女子是他的习惯,第一眼就见陆云淓肤白净美,眼窝含笑,嘴唇樱色,饱满丰盈,虽说比琳琅逊了一些,到底是青翠欲滴的黄花大姑娘,又对他这般可亲,没来由就生了些许好感。琳琅是颗长了刺的红毛丹,云淓就是颗入口香甜的荔枝。 “云淓,真是好名字,又是好相貌。”王世敬一会儿看云淓,一会儿看琳琅,陆府上的两姐妹都是姿色上乘的美人,可容貌上一点都不像。 “公子说笑了,云淓哪里比得上姐姐绝色。” 王世敬合起骨扇轻轻敲了敲太阳穴,依旧笑道:“原来云淓比琳琅小了一些,如今不知芳龄几何?” 琳琅见缝插针,笑颜淡淡如流水。“云淓,你跟王公子聊着,我去让厨房备些点心。” 不等王世敬和云淓答话,琳琅兀自走下石阶,往青石甬道上走去,才走了下了一段路,王世敬快步上前夺下琳琅的手腕,阴笑道:“你当塞给我一个陆云淓就能糊弄我?”琳琅脸色骤变,手腕越挣脱,王世敬箍得越紧。他突然变了个柔和的笑脸。“谁还嫌弃姑娘多,自然是越多越好。” 琳琅只能把话往死里说,本来就是背水一战,王世敬看上她便不会轻易放过,唯有让他讨厌才能有机会退出。“国舅爷,云淓不知道国舅爷那些花名声,您若是好好与她相处,没准你们还能佳偶天成。至于琳琅,恐怕没有这个福分,琳琅自知身份低微,出身更是不堪入耳,侍茶女的身份恐怕是要背负一辈子了。在大将军府上那段日子,贴身伺候主子,恐怕国舅爷也希望能娶个清清白白的大家闺秀吧。”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花事了(一) 话已至此,王世敬听得明明白白,琳琅跟纪忘川早有一手,至于是两情相悦,还是纪忘川霸王硬上弓,对于结果无济于事。琳琅自曝其短,就是为了免于他的纠缠,他肩膀抖了抖,咧嘴笑道:“琳琅姑娘这是看轻在下了,这档子五虚六耗的讲究,我一概不论,只要我看上了,总要想办法一解相思才是。” 琳琅有些慌神,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王世敬还是不依不饶,她强装镇定。“国舅爷抬爱,琳琅愧不敢当,先行告退。” 王世敬不拦着琳琅的去路,反正他只是逗弄,见她窘迫发急的样子才让他欢喜,没想到她好城府,不骄不躁,连自己不是黄花大闺女的事都敢往外捅,真是天塌下来都不管不顾,横竖就是不愿意嫁给他。 琳琅刚走出百花园垂花门,陆从白从蜿蜒流过百花园的溪水旁步出,溪水迂回,弯弯绕绕。王世敬飞了个眼色,笑道:“你可听到那丫头的话了?” 陆从白颔首一笑,道:“既然情深至此,不惜无媒苟合,那为何拿刀子捅神策大将军?难不成因爱生恨?那恨从何处来?” 王世敬人面广,不走正途的人,东南西北的小道消息来得快,消息也多,不论真假,他都给琳琅炖上一锅,就看琳琅当下的反应,他也能猜出点端倪。偏生这琳琅不骄不躁,让他猜不出她肚子里的水深。 琳琅如今是陆府千金,与陆从白同气连枝,她要是行刺神策大将军,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琳琅一人受死,全家连坐,就算以庞大的基业作为疏通的资本,恐怕也会输掉大半家产。 “我这消息来路不正,神策大将军受伤的消息层出不穷,谁管真假。从白兄这么计较,该不是看上那小丫头了吧?”王世敬一边摇头,一边摇骨扇,讥笑道,“可你们毕竟是名义上的兄妹,难不成你还有颠覆伦常的想法?” 陆从白心思细腻,脸上照旧风朗气清。“王兄此言差矣,你我心照不宣了。上一次白羽那件事办砸了,这回又想染指在下的妹子,莫非真想在陆府上当个东床快婿?” 王世敬笑眉笑眼,“有何不可?” 陆从白问道:“你看上的是云淓,还是琳琅?” 王世敬荒唐媚笑,大男人生了丝丝媚骨,令人不寒而栗。“娥皇与女英,两者皆可。” “王兄可别忘了,琳琅背后还有个神策大将军,此人若是不死,你休想动琳琅分毫。”陆从白怅然远望,他何尝不想一亲芳泽,可小不忍乱大谋,他不惜与虎谋皮,让王世敬引诱陆白羽染上五石散,荒唐糊涂淫秽事干了一车,再惹上了人命官司,都没有把他整死。如今琳琅与陆白羽是名义上的亲兄妹,且不管陆白羽能不能放下琳琅,有了先前的爱慕和眼下的亲缘,陆白羽必定会为琳琅肝脑涂地。他要彻底打垮陆白羽,就要用琳琅这颗棋子来替他赢得继承陆家庞大基业的资格。 王世敬嘿嘿蔑笑,“从白兄真是打了副好算盘,自小便工于心计,长大了更是了不得。” 百花亭那厢佳人久候,王世敬合上了骨扇拱手告辞,敛起衣袖往百花亭走去。 陆从白与王世敬看似无甚交集的两个人,实际上却一早相识。陆从白比陆白羽年幼一岁,次陆白羽一年后进入天嵩书院读书,他为人聪慧低调,遮掩锋芒,从不与陆白羽争一时长短,只是埋头读书做学问,每月三课的月课奖赏他都只得到第二等的奖赏,把第一等的奖赏让给陆白羽。王世敬是书院里最不思进取的学生,偏偏他看出陆从白有心规避陆白羽的风头,偷偷与陆从白来往过密,每次书院山长布置课业时,由陆从白代他执笔完成。 陆从白望着绿树掩映下羊肠的青石道,他原意与王世敬勾结,趁琳琅离府,陆白羽沮丧的契机,引诱他沦陷,继而丧失陆家继承权,只要继承权落入他的手中,他便以二成家财分给王世敬。如今引狼入室,没想到王世敬胃口越撑越大,不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想与陆家结亲,染指陆府遍布举国内外的茶庄生意。他更猜测不到的是,他的心竟然会因琳琅而牵动颠簸。他认识琳琅十年了,看着她从垂髫女童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少女,他时常去百花园拿她取乐,踩死她的花,拿蛐蛐吓唬她,扯坏她的头发等等坏事不一而足,想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才做出这么荒唐无稽的事。 琳琅一路不回头,飞快往驻清阁赶,差点撞上出门寻她的锦素。 锦素见她脸色不寻常,愁眉深锁,赶紧问道:“大小姐,这么会功夫就回来了,云淓小姐欺负你的?” “她倒是想暗落落给我使绊子,可还不至于让我顾虑。”琳琅扶住锦素的手,好好地透了口气。“我在百花亭见到了王世敬,看样子他好像知道是我……” 琳琅忍着惊恐,一直强压着害怕,直到见到锦素才敢松懈下防备的盔甲。锦素于心不忍,唯有安慰道:“那不能够,要是真有确凿的把柄,早就拿来要挟你了,还能跟你面前不尽不实地打打马虎眼,该不是拿这么点捕风捉影的消息来吓唬你,等着你自己露怯吧。” 锦素宽慰句句在理,琳琅稍稍放下拴在嗓子眼的心。“国舅爷不好对付,如今又是御前贡官的身份,生生压了陆家一头,得罪不起。” “那咱们找白羽少爷想想办法。” 琳琅捏住锦素的手,立刻阻止锦素冲动的想法。“不成。羽哥草率冲动,为人单纯,被王世敬害过一次,结下了梁子,要是拿我的事去他面前说嘴,保不齐一怒之下又要犯糊涂。本是好端端的长子嫡孙,继承家业是板上钉钉的事,如今倒好,可能基业旁落也不定。我眼下帮衬不了他,只能少给他惹些麻烦。我孑然一身没什么可顾及,了不起一条命奉上了,也落得干干净净。”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花事了(二) “大小姐,姑奶奶,你也别再说这种话了。”锦素遮住琳琅的口,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他捅了篓子,琳琅现在生生死死都置之度外,索性胆子就无限大了。要不是顾及陆彦生对她有恩,怕给陆府惹上灾祸,她也不必耐着性子虚以委蛇。 琳琅斜睃了眼锦素,冷静道:“锦素,我从未问你这十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你不愿说,我也不问。只是,既然你身手不凡,有本事混入倭寇岛上当人质,必定是有人脉关系。替我弄点药,毒药,不至于立刻死,但是药效丝丝入理,死于不知不觉中。” 锦素骇然大惊,贴在背上的衣缎子上粘了一身汗。“大小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琳琅哂笑,道:“我岂会轻生,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只是前路坎坷,不是我一个人能够主宰。王世敬那厮虎视眈眈,陆叔叔就是有心保我也无力抗衡他的势力,万一他执意要促成姻缘,除非我死,否则怕是难以周旋。” 锦素上下牙齿震惊得磕磕作响。“毒药是……” “自然是给王世敬吃的。”琳琅兀自踩在青石甬道上,沉沉稳稳地一步又一步走下去。“不能让他立刻死,否则会牵连陆家,毒性蔓延至他全身,慢慢折腾至死,这个过程才痛快,也当是我替羽哥出口气。” 锦素揪着琳琅的衣袖,不依不饶道:“不行,这国舅爷还没有过纳采呢,不一定娶你呢,你可别给自己下套。” 琳琅淡淡地说了句。“嫁给谁都一样,反正……” 琳琅的话再没有继续说完,她与纪忘川之间隔着填不平的天堑鸿沟,今后各自婚配嫁娶,她已是一生无望。她无法嫁给自己爱的人,就嫁给她恨的人,起码可以替陆白羽清算一口恶气。也许,她还有更深一层的盘算,如果纪忘川还能够活下来,那么她嫁给王世敬这样的禽兽败类,纪忘川一定会痛不欲生,让他痛,才能让他一辈子记得她。 这种报仇的方式,便是自毁一千,损人八百。 锦素点点头,应允道:“好,你保全着自己,我一定给你弄来,只是备用而已。” 琳琅惘惘地拧了下眉,问道:“有没有消息?” 她问的隐晦,但锦素晓得她只关心一件事,神策大将军有没有苏醒。 锦素摇了摇头,怕琳琅承受不住,连忙说道:“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神策大将军轰动长安城的人物,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消息遍地长脚了,眼下静悄悄的,无风无浪的,没准他醒了,只是不想宣扬出去。” 琳琅慢慢走远,“也许,他只是不想让我知道。” 绿篱边开着花枝茂盛的荼蘼花,花繁香浓,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琳琅浅黄的一色背影扎在嫩白的花海中,如同娇美的花蕊,微微一瞬,转而即逝。 千呼万唤的七夕夜,这一夜天晴方好,清清凉凉的晚风吹拂着姑娘们装饰一新的面容。 陆府上的女子聚集在百花园中央的空地上,在百花簇拥下向七姐献祭,摆设上三桌筵席酒脯瓜果以乞巧。 陈其玫是陆府女眷之首,每逢七夕乞巧必定由她列于供桌前叩拜,二房张宝盈和三房阮心梅分列其后,之后是琳琅和陆云淓,继而一众府上的女婢一同叩拜。已婚的妇女祈求夫妻和睦,婚姻永驻,未婚的女子,则祈求自己能够心灵手巧,获得美满姻缘。 琳琅心不在焉,看前后左右众人都紧闭双目,诚心向七姐讨巧,她再往锦素跪拜处望去,锦素咚咚在石板上磕头,虔诚地双手合十,口中默默念着祈求。姑娘都二十好几了,什么冤仇生死都比不上对姻缘的归属。 逢着天爽气清的好时节,陈其玫领衔众女眷拜过七姐后,不再拘泥于大夫人的架子,招手让姑娘们环绕到自己身边,蓉姑姑预备了七孔针,大家叽叽喳喳地围拢到蓉姑姑跟前取了一枚七孔针,全神贯注地以五色细线对月迎风穿针。 人群中有人惊喜地喊了声,“我穿过去了。”姑娘们都投以羡慕的目光,然后一转头继续穿针。 琳琅搡了搡锦素的肩膀,取笑道:“瞧你这认真劲儿,该不是心里真有人了吧。” 锦素被琳琅一吓,捏在手里的七孔针掉在地上,突然脸色大变,连忙弯腰埋头去凹凸不平的石板缝里摸,七孔针幼细如发,找了好一阵子愣是不见踪影。琳琅连连讨饶道:“我的好锦素,怪我举动毛躁,你别生气,你看上谁告诉我,我一定帮你促成。” 锦素不忍心跟琳琅置气,可穿针乞巧是关乎一年姻缘运势的大事,铁了心的要找到那枚七孔针。 云淓骄傲地摇着手腕子,手指里捏着穿入五色丝线的七孔针,到琳琅面前炫耀道:“琳琅,今儿准备的五色丝线真是粗了些,我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一穿就过去了,你肯定一早就穿好了吧。” 琳琅佯作惊喜地敷衍道:“你穿得可真好,我这一点头绪都没有呢。七姐庇佑,必定有姻缘降临。云淓,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咯。” 云淓朝琳琅挤眉弄眼,琳琅刚走近就被扯到一旁,云淓指了指边上树影遮光的地方,有个略显丰腴的身影。“你瞧,蓉姑姑偷偷思春,心急着想嫁人呢。看她平时主子丫鬟面前一本正经,还不是暗落落地想汉子。” 琳琅顺着云淓指的方向定睛一看,蓉姑姑勾着背生怕被人看到她偷偷摸摸对月穿针,琳琅掩嘴葫芦,但转而心中一叹,蓉姑姑虽然是陈其玫的爪牙过去没少欺负她,可说到底也是个渴望归宿的可怜人,她大半生依附陈其玫而活,主子指点一,她必须做到二,才能在陆府上有一席安生立命之地。 云淓又道:“琳琅,你的喜子结得网如何,拿出来看看?” 赶上逢年过节,各种沾上喜气的东西都好像有了灵气,比如蜘蛛,平时就是住在角落旮旯里的蜘蛛,到了七夕乞巧的日子,蜘蛛都有了好名字,不叫蜘蛛叫喜子。未婚姑娘们暗地里爱攀比,谁的蜘蛛在木盒子里结的网又密实又周正,谁就能率先觅得良婿。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云弄巧(一) 琳琅不爱赶热闹场,也没有心情玩这些少女闺房的乐事。“前几天满屋子找,许是锦素太勤快,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哪里来的喜子可捉?” 云淓身边的侍婢玉彤手里拿着并蒂莲纹檀木小盒,琳琅抿唇一笑,晓得云淓想在她跟前显摆,她索性遂了她的心意。“云淓,让我瞧瞧你的喜子结得好不好?” “不好不好,拿出来让你笑话了。咱们可说好了,你不许取笑我。”她嘴上谦虚,紧接着接过玉彤手上的檀木小盒,打开一看,纤细的蛛丝在月下晶亮通透,喜子结出圆而正的网,可谓得巧。 琳琅顺着云淓的意思,虚情假意地奉承道:“恭喜云淓,喜子报喜,不出几月必定有好消息。” 旁边的姑娘听到云淓和琳琅的谈笑纷纷凑过来围了圈儿,大家都掏出藏在袖口里的小木盒,比比喜子织网,看看彼此的运势。 在那个瞬间,似乎所有人都在笑,只有琳琅敷衍着扬起了嘴角,她们期盼不可预知的未来,唯有她毫无期盼,眼前除了灰,再也没有别的色彩。 锦素不知何时站在琳琅身后,“让你不要我捉的蜘蛛,让云淓小姐一个人出尽风头了。” 琳琅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若有所指道:“她怕我抢了风头,那就让她占尽风头吧,一切都是她的,我不争不抢,都让她占全了最好。” 七夕夜闺中秘戏又岂止跪拜七姐、穿针乞巧、喜子织网这些,姑娘们一丛丛一簇簇地拥在铜盆处,尤其是府上最擅长针黹的姑娘会把绣花针轻轻放在水面上,绣花针悠悠然地漂浮在水面上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大家屏息细看,哪一个的水波纹路最复杂,就会织出最好的刺绣。 林深处传来了一两声短促的鸟叫,锦素拉了拉琳琅的袖口,那是陆白羽给的信号,正好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围拢成堆,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趁机溜出门去看五湖戏班唱鹊桥相会。 琳琅有些莫名的兴奋,又有些莫名的哀伤,总是陷入两种背道而驰的情绪里无法自拔。陆白羽领着琳琅从边门走,边门外已经停了一辆平头马车,德荣点头哈腰地侯在门口。这一幕异常熟悉,陆白羽出门总喜欢带着琳琅,只是那时候,琳琅称呼他“少爷”,如今喊他“羽哥”。 两个人坐在逼仄的车厢里面面相视,气氛有些诡异,琳琅笑也不是,垂头丧气也不妥,幸好锦素撩开车帘走上来,琳琅往边上挪了半个位置,硬生生挤出中间的一缕缝隙,拍了拍车板,“锦素来,往这边坐。” 锦素甫一抬头,陆白羽和琳琅两道锐利的目光看向她,她头皮一阵发麻,唯有硬着头皮挤在两人中间的那条缝里,尽量昂起胸膛让自己缩成一条线。 马车平缓地行驶在路上,坊间皆是欢声笑语,这是一年之中少有的日子,陆白羽稍稍回头,掠过锦素看琳琅一手撩起车帘,漫无目的地望着车窗外的夜景,芊芊玉手染了艳红至极的蔻丹。“新染的?” 琳琅回眸一笑,问道:“好看吗?” “俗艳至极。”陆白羽耸了耸肩膀,笑道,“很好看。” 琳琅低头看雪白的手指上嚣张的艳红,好像浓妆艳抹的戏子在清寂的夜里乖张地唱戏,寂寞是寂寞的,但异常妖冶。她浅浅笑了下,“用千层红染的。” 少女通常都会在七夕之前染指甲,通常都会选用一些色彩明艳的花,凤仙花、千层红之类,摘下新鲜的花瓣放在捣花罐里捣成糊状,加上适量明矾搅拌过后抹在指甲上,纱布包裹双手,大抵半个时辰后,蔻丹就算染成了。 过去这一程路,陆白羽的话匣子收不住,跟琳琅聊得停不下来,有时候还借故摸把小手解解馋,现在经历了人生的跌宕低谷,性子收敛些,为人沉稳下来。只敢瞟上两眼,把心事咽下肚子。 他空空地嗟叹了声,都已经成了他的妹妹,心里也藏了人,他还作什么指望,安安分分收心做个好哥哥,至少这辈子他们的亲缘断不了。 马车停当后,陆白羽率先下车,取下马身上挂着的踏板垫上,陆白羽伸手想去扶一把,琳琅莞尔颔首,稳稳地踩了下来,一只手虚虚在马屁股上按了把借力就跨下地了。 陆白羽惊讶地回忆了下刚才的场面,琳琅镇定地扶了把马屁股。“琳琅,这……你已经不惧马了?” 她澹澹的笑意,回道:“只是心结罢了,不过是匹马,有何可惧,怪我以前过分矫情了。” 锦素垂头内疚,她把失魂落魄的琳琅带回陆府的那天起,琳琅大概已经无所畏惧了,她连杀自己心爱的人都敢,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长安大街宽阔,花市簇拥,灯火如昼,人流如织,两旁都是卖货的摊位,有卖首饰、卖花灯、卖七夕小食,锦素兴奋地拉着琳琅的手东看看西瞧瞧,看她惊喜的样子好像她才是个舞勺之年的小女孩。 锦素虚长到了二十三四的年岁,过去十年一直都在东躲西藏中生活,这种琳琅满目、人声鼎沸的场面她连做梦也梦不到。 陆白羽扔了一钱袋子给锦素,从旁催促道:“喜欢什么都买齐了,正赶着看戏呢,别太晚了,找不到好位置。” 琳琅颔首轻笑,撒开锦素的手,“快去吧,大少爷发话了,想什么就买什么,别提他省钱。咱们前头戏园子等你。” 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是非危险,锦素除了担当琳琅的侍女,还是琳琅的贴身保镖,扭捏地不敢离开琳琅半步。 琳琅看出她的顾虑,虚推了下她,“去吧,羽哥在,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陆白羽侧身抱起双臂,嘟了下嘴,说道:“她该不是不放心我吧。” 锦素一阵风似的跑远,挤进人群窝成蜂巢般的摊档里头去看新鲜玩意儿,比比这枝珠钗衬肤色,还是那对耳环显娇嫩。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云弄巧(二) 琳琅遥遥望见锦素钻进了人丛中,少女怀春心事浓,只是自知身份明道理,才故意近而远之。琳琅转头看陆白羽,见他伸出一臂替琳琅挡开蜂拥而来的人,君子地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身边飞奔过三五个垂髫女孩,手里提着桃花灯,一溜烟儿跑向曲江池畔。 长安大街南北通阔,临东南位至清河蜿蜒而过,毗邻着长安大街,河畔时常停靠着轻歌曼舞的画舫船,久而久之吸引了一批长安城内的文人墨客,于是至清河流过此处便得了曲江池的芳名。 曲江池畔的听音阁是五湖戏班搭台唱戏的地方,不少捧场的戏迷或是年轻的公子姑娘都鱼贯而入进了听音阁。 琳琅却被曲江池上点缀的桃花灯吸引,烟霄微月澹长空,飞桥斜度水粼粼,别致的景致,看桃红的花灯仿佛美人如玉的面庞羞羞答答地随水荡开去,缓缓地,一漾一漾地滑出圈圈的波纹,月光凝练地撒开满池碎银,时光仿佛静止了,她独自畅快地吸了口吹面不寒的晚风。 她弯腰扎在女孩堆里,一脸艳羡地看她们把一盏盏桃花灯推进池中。 “我给你买去,要几盏?”陆白羽知道琳琅羡慕,一摸钱袋才想起,刚才豪气地丢给了锦素,到了用钱的档口上却使不上劲了。 琳琅伸出手指比了个一,小模样娇娇憨憨的,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也得摘下来,何况只是一盏花灯。 “站这儿等着,不许瞎跑,我去去就回。” 陆白羽敛起袍角,飞快地往回跑,在一团团一簇簇的摊档上找锦素拿回钱袋,好买一盏花灯回去博美人一笑。 长安城中月如练,琳琅站在旁逸斜出的柳梢下,和四周热闹截然不同的画风,站成了一副静谧的风景,却被一声无端的呼叫撕碎了工笔画般的美景。 循着呼声走去,周围妙龄少女和天真女童纷纷围观而去,原来是有人一不小心失足跌落曲江池,幸好有路人及时发现凫水相救。岸上的人自发让开了半个圈,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怀抱着落水的少女踏上岸,他穿着一袭竹根青的锦袍,此时锦袍浸满了池水服帖地黏在身上,益发勾勒出健硕却精致的身材。 少女随行的两名侍女焦急紧张地围上去,哭得两只眼睛肿成了铜铃,口中念念叨叨,至于说了些什么话,琳琅站得位置根本听不清楚。 她安静地立在围观的人群中,再多看了他一眼,他醒了,甚至能够凫水救人,双臂孔武有力,可见那一刀并不至于伤了要害,他还是一如往昔,只是他就算醒了也不再找她。她恍惚地趔趄了一步,很快找到了一根树杆作为依靠。 眼神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的缝隙,始终跟着纪忘川的步伐,落水的少女醒了,紧紧抓住他的手,而后巡夜的府兵收到曲江池有人落水的消息,一列府兵严阵以待地包围了曲江池畔,琳琅随着人群一同被遣散。 少女的侍婢紧张地求菩萨告奶奶。“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您洪福齐天可算醒过来了!多谢少侠相救,多谢少侠相救……” 府兵分列两队,长安城府尹周肃清提起官服前摆快步跑上前,扑通一声跪在落水的少女跟前,少女虚弱地扬了下手,“不必多言,起来回话。” 她故意不让周肃清说出她的名讳,但长安府尹惊慌失措的一跪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必定是贵不可言的皇亲国戚。 周肃清往边上一看,这一身湿漉漉的装束丝毫不能减损片刻的威严与俊美,不是轰动全城的神策大将军,还能是谁,他又是惊慌失措的一跪。“下官来迟,还请神策大将军海涵!” 少女扬眸看纪忘川,这神采光华的男子就是闻名已久的神策大将军,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生了一副令人魂牵梦萦的好相貌。 纪忘川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周大人来得不晚,好生照看这位姑娘。” “是!下官必定……” 纪忘川面露不悦,生性最烦人絮叨,尤其是他没有好感的人。周肃清为官数载,察言观色更是个中翘楚,眼见神策大将军心烦,倒也噤声不语,只是垂下头听候差遣。 莫连跑至纪忘川身后,对周肃清说道:“周大人,大将军久伤刚愈,逢着节庆出门透口气,况且大将军不喜喧哗,大将军的身份还请审慎处理。” 周肃清双手作环状,弓腰应道:“下官晓得,下官晓得。” 少女的眼神自始自终都停留在纪忘川身上,只是他却再也没有回顾一面,莫连跟在他身后走进夜色笼罩的缤纷花树下。 琳琅恍恍惚惚地走着,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纪忘川下水救人的场面,英勇无匹,岳镇渊渟。举目四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如走马灯一样掠过眼前,却不留在心上。 举袖成云,挥汗成雨的花街上,路人仿佛都成了陪衬的背景,她一个人心里装着怨恨与凄凉,把这条路走成了荆棘窄道。热闹终究是他们的,只有孤寂是自己的。 突然,一个箭步飞来的身影捂住了她的口鼻,一个转身的时间把她带进了临街的窄巷子里,两边都是白墙黛瓦的阻隔,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容纳比肩而过的两个人。 琳琅挣扎地咬破了他的手指,热血顺着伤口流进琳琅口中,她感到无比的晕眩和腥气。 纪忘川连忙扶住她,琳琅晕血,一口的血灌进嘴里肯定是惊坏了,没想到她扯下捂在她嘴上的手指,转身看他,盈盈的目光里决断而冷漠。“大将军,把民女掳到这里来似乎不太合适。” 她不拿好脸色,纪忘川也置气。“不然该掳到何处去?” 琳琅酸溜溜地说道:“大将军救下的那位姑娘身份尊贵,难道大将军不该陪伴在畔,以策万全么?” 她语风不善,纪忘川拧了拧眉,“我就当你吃味了,不怪你。” “您不恨我吗?”琳琅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我拿刀子捅您,你这会儿是来报仇的吧。琳琅不是您的对手,您就给个干脆,别拖泥带水。”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张李戴(一) 纪忘川苦笑道:“此言差矣,我不是你的对手。上次你是新手,捅得位置偏差了点,所以我还活着,但你别生气,这会儿我教你,一回生二回熟,你天资聪颖,很快就能上手。”他解下蹀躞带上的佩刀,牵过琳琅的手,固执地拔刀塞进她手里,然后强行握住她的手把刀尖抵在心脏的位置。“往这里捅下去,我便绝对没有活路了。真的,你信我,捅吧。” 琳琅松不开手,佩刀和她的手被他牢牢地锁在手中,琳琅额头隐隐冒汗,身子隐隐发冷。“别逼我……” “我等你。我已经使开了莫连,不会有任何人把行刺大将军的罪责牵扯到你身上。”他温柔相待,话锋里句句都透着情义。“琳琅,别亏待自己,用我的血洗刷你心头的恨,你还年轻,不应该让自己的心那么苦。” 紧绷的心弦从他出现那刻起就慢慢绷断,只是她不愿意屈服,不愿意愧对列祖列宗,她没有能力报仇,她毕其功于一役杀过他一次,再也没有能力杀第二次。若真有第二次,那便是把刀扎向自己的心窝。 全身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抽空了,额头倏然间跌在纪忘川的肩膀上,那么无力的抗争都是徒劳。 “你赢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道,“纪忘川,你赢了。” 她弃甲曳兵而逃了,纪忘川拽紧她的手腕,把她怀抱在身体中,多久没有互相抵靠,这段时间风雨飘摇的心终于找到了避风港。“我恨你呢。” 他蛮横地抱她,一千句一万句恨,都抵不过彼此相依相偎的温度。“恨我可以,别不理我。” 裹着一身的江水湿气,浑身湿漉漉的,衣摆下还在滴水,琳琅侧了侧身推开他。“游了趟水,还不赶紧去换身干衣服,风寒入体,让你再去病几日。” 他的手慢慢爬上她的脸颊,光滑的触感让人思量至此。“街上人多,怕找不到你。” “找我做什么?”琳琅不留情面地退后了一步,“你不是紧着英雄救美么,找我可浪费了你的工夫。” “难不成见死不救?” 他无赖地又去摸她的手,再一次被琳琅嫌弃地打下来。“莫连跟在你身后,你怎么不让他去救人?” “你可瞧得真仔细。”他的某种好似揉碎了一池金黄,“那落水的少女穿了一身鹅黄色藕花半臂,我一时看走了眼,心急之下才会下水救人。” 琳琅低头看了看,她赶巧穿了鹅黄色藕花半臂,再细致回忆下,那姑娘的身形确实与她有几分相似。琳琅不仅不觉感动,还益发生气,那姑娘的眼神自始自终都暴露了她的心,救命之恩,以身相报,连戏文都是这么唱的。“你连我与旁人的身形都混淆一谈。” 老话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琳琅这通脾气突如其来,纪忘川毫无招架之力,何时连情急之下救人都成了过失? 纪忘川说道:“若以后再遇上这种情况,我一定见死不救。” 琳琅闷闷不乐,说不出的愁苦,总觉得会有事发生。“长安城府尹见了都要下跪的女子,左不过公主和郡主,你擎等着当驸马吧。” 琳琅的通情达理在这一刻完全退居二线,纪忘川的暴脾气也压不住,冷嘲热讽说道:“我当驸马了,你可就欢喜了?” 眼泪瞬间裹满了眼眶,两个人变成了两只刺猬,用互相刺痛的方式提醒对方就在身边。“是啊,我就巴望着你当驸马,别再纠缠我,咱们各自婚配嫁娶,不拖不欠。” “月琳琅,你的刀捅不死我,但你的话可以。”纪忘川拂袖震怒,“既然你心里有了打算,那便遂了你的意,一刀两断。” 琳琅抱着双臂抵靠在墙壁上,哆哆嗦嗦地哭泣,憋着一口气,谁都不愿意先投降。“一刀两断,最好不过。” 寒津津的袍子越发黏搭在身上,琥珀色的眸子无限茫远。过分的悲愤牵扯动了胸膛上的刀口,他冷了一脸,忍痛按住了胸口,默不作声转身离去。 琳琅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自觉理亏,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成了一片片的利刀又一次把他的心割得支离破碎。琳琅扶着墙,她又何尝不是痛心疾首,知道了真相的她,怎么能待他以初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步伐走得缓慢,可彼此还是越走越远。琳琅捂住心窝,真的非要走到物是人非,才能承认自己可以原谅吗? 琳琅心里亮似明镜,纪忘川不过只是千千万万个刽子手之中的一人,要灭月海山庄的人隐藏在背后,那人可以调动当今的神策大将军,可见必定势力滔天,她连纪忘川都杀不了,何况要杀那个始作俑者。 她被仇恨压弯了腰,以至于连伸手挽留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纪忘川的背影走出了窄巷,这一别,今后各自成了天涯和海角。 陆白羽和锦素找到琳琅的时候,她木讷地坐在墙角,头搁在膝盖上,眼睛瞪得很大却很暗。 纪忘川一直坐在屋檐上看着琳琅,嘴上说得决断狠辣,可心里的牵挂无以复加,直到确认她的安全,才能够放心离去。 明月当空,照在离人的脸上,隔壁的听音阁里五湖戏班唱起了《鹊桥相会》,台上哀哀凄凄,台下掌声雷动。 府兵一列列经过长安大街,长安府尹在前开道,一顶华美的羽盖内坐在非富即贵的人物。陆白羽听路人说起神策大将军出现在曲江池畔,不由心慌失措,连忙与锦素一同去找琳琅。看琳琅一脸的憔悴,不用问也知道一定与纪忘川有关。 陆白羽蹲在琳琅跟前,抚了抚她沾湿的碎发,“五湖戏班开戏了,咱们看看去。” 锦素给陆白羽使了个眼色,琳琅眼下虚乏的样子,哪里还有力气去看戏。“大小姐,你这一身怎么湿了,还是赶紧回府上去换身干的。” 琳琅扶墙站起身,勉强笑了下,“羽哥,咱们去听音阁。难得出来一趟,怎么好因我而扫兴。”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张李戴(二) 陆白羽包下了二楼一间厢房,从洞开的窗口望下去,台上牛郎织女正演出鹊桥上相会的一幕,旁白凄凄婉婉地唱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琳琅凝淡道:“只要心心相印,哪怕一年只见一面,总好过时时怨怼,一生悔恨。” 陆白羽和锦素面面相觑,不好置评,唯有各自捧了杯茶饮上一口。陆白羽能猜到琳琅与纪忘川之间一定发生过一些不可告人之事,他看着琳琅一天憔悴过一天,自从琳琅回府陆府后,从来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每一次都是戴着面具的敷衍,她笑得很好看,却笑得没心没肺。 他不敢直接问琳琅,怕纪忘川对琳琅始乱终弃,大姑娘抹不开面子,以后没脸见人。借故把锦素使了出去,问道:“琳琅是不是被纪忘川那厮占了便宜去?” 锦素晓得陆白羽把她调出来肯定没好事,只是没想到陆白羽想歪了,可她不好解释。“这……奴婢不知。” 陆白羽情急之下说了重话。“让你跟着琳琅照看她,倒是把你惯坏了,连你家小姐都看不住,留你有何用!” 旁人训斥还好受些,偏生陆白羽红口白脸地斥骂她,让她心里窝着一团怨气。锦素一向清楚自己的身份,陆白羽于她而言就是天,不论这天是晴天霹雳也罢,乌云遮蔽也好,毕竟是一片天,她永远是地上泥,世上没有天梯,除了仰望,只能把心意收藏。 锦素默默地咽下眼泪,在大少爷跟前,哪有侍婢流泪讨欢喜的道理。“奴婢确实不知大小姐与大将军之间的纠葛,大少爷若是有疑问,不妨自己去关心大小姐,何必从奴婢这里旁敲侧击。” 陆白羽叱道:“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两人吵嚷声惊动了附近听戏包间内的客人,与陆白羽的厢房相连的一间房帘子撩开,走出来一位贵公子,笑眯眯地摇着骨扇,骨头轻飘飘地撑起一件绛红色绫罗圆领锦袍,见了陆白羽眉飞色舞道:“我当是谁在外头嚷嚷,原来是陆家大少爷,你这好好的戏不看,跑门外训奴婢来了,就这点骄矜狂妄的派头,咱们真是望尘莫及!” 王世敬一出房门,身后跟着一串虾兵蟹将,都是平素跟他吃吃喝喝的公子哥儿,眼瞅着有好戏瞧,连忙跟出门外霸定个好位置,既可以看戏,又可以给王世敬摇旗呐喊。 陆白羽和王世敬一早就结下梁子,陆白羽目露凶光,随时都想捏断王世敬的脖子,无奈力有不逮,又是众目睽睽,不好发作,而且他私自带着陆府上女眷出门,一旦惹上事非,怕琳琅在陆府上更加难以立足。 锦素晓得陆白羽那焦躁的毛病,甚至得罪王世敬的利害关系,退到陆白羽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口,压低声音道:“大少爷,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回房去看戏。” 王世敬合上骨扇,拿扇柄子挠了挠痒,散漫说道:“相请不如偶遇,这么就走了,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陆白羽敷衍说道:“国舅爷真是看得起在下,不打扰你的雅兴。” “这女婢看着面善。”王世敬上前凑近锦素细看,恍然大悟笑道,“我说这么眼熟,这是琳琅跟前贴身伺候的女婢吧。”王世敬不怀好意地贼笑,朝包房的门帘飞了一眼,说道:“几日不见佳人,思念得紧,我的好舅爷,你还真替我圆了心愿,让我跟琳琅来个鹊桥相会,应景,太应景了!” 王世敬沾亲带故的说辞,吓得陆白羽一阵哆嗦,听个戏都能惹上这个绝世瘟神,真是走霉运走到家门口了。 陆白羽一个箭步挡在包房门口,拦出一臂,说道:“国舅爷言辞轻薄,还望自持身份,别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围观的公子哥们各怀鬼胎,一些人想看长安城的混世魔王和长安城首富的不孝子来场狗咬狗一嘴毛,还有些人想看看王世敬话里话外思念至极的琳琅到底长得哪般天仙美貌。 身后有个声音喊道:“国舅爷,掀帘子” “掀帘子?”王世敬故意作出征询的模样,“未来舅老爷堵门口呢,我这一掀,怕惹他不高兴么。” 陆白羽说道:“王世敬,你这般造次,也不怕亵渎了成国公的威名。琳琅毕竟是清白的姑娘,让她在这般浪荡子面前露脸,荒唐之至!” 起哄的声浪此起彼伏,邪声淫笑不绝于耳。 王世敬才不管什么道德礼教,姑娘家的声誉哪里及他酣畅淋漓的取乐,伸手扯上门帘,陆白羽眼明手快抓紧王世敬的手,两人僵持不下。锦素跟在一旁干着急,陆白羽前阵子惹事上了大理寺,好不容易才放出来,这回要是再被王世敬逼上梁山,他一闭眼一跺脚没准就不管不顾落草为寇了。 门帘撩起来,琳琅探出白皙的柔荑,一张如月华圣洁的脸上,泛着隐隐落寞的苍白,淡然清纯、不惹尘埃,目光疏疏离离地看了眼王世敬,落在了急红了脸色的陆白羽身上。“羽哥,何事如此焦躁?” 王世敬一手推开挡在他跟琳琅中间的陆白羽,露齿一笑,“我的好琳琅,上天有眼,咱们可算是见面了。这几日见不到你,我简直就是那啥……那啥……怎么说来着?”王世敬突然想文绉绉来一句博点好感,可书到用时方恨少,话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倒不出。身后稍有点墨水的男子凑在他耳边咕噜了几句,王世敬连忙补上,佯作一脸诚挚。“我真是为你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国舅爷,当真是清减了?”琳琅掖嘴轻笑,“只是不太明显。” 王世敬喜难自禁,笑容都快弯到眼尾了,手上动作也不肯落下半分,遇上看上眼的姑娘总免不得摸摸小脸,揽揽小腰,占点便宜。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归来晚(一) 琳琅毫不留面,眼明手快推开王世敬不怀好意的手,凭空生出生人勿近的贵气,“国舅爷自重,琳琅不是巷子口那些红袖招,还望国舅爷给琳琅一点尊严!” 美人骄横,言辞在理,眼色锋芒,怎么看都是那么合心意,眼前尊重些就尊重些,等到花轿登门送入洞房,哪里还有她造次的地方?这么一想,王世敬嘴皮子一扬,连声哈腰说道:“在下轻慢了,还望琳琅姑娘海涵。只是几日不见,确实思卿若狂,这出鹊桥相会唱得可不就是咱俩么?” “不打扰国舅爷看戏的雅兴。”陆白羽挡在王世敬眼皮子前,横眉冷对,“不早了,还不随我回府,大姑娘家的杵在男人堆里好看相么?” 琳琅低眉垂首跟随在陆白羽身后,王世敬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见琳琅,快到碗里的鱼儿哪里舍得就这么放生,不依不饶道:“陆公子有些不近人情,我与琳琅数日不见,不过闲话几句罢了,你一个做哥哥的搅和什么劲?”王世敬回顾左右,他那些平素吃喝玩乐的猪朋狗友都看着他这场好戏,连美人的边边角角都揩不到油水,岂不是废了他长安城小霸王的花名。 陆白羽不扫王世敬的面子,让锦素带着琳琅走前头,他则跟在身后护她们周全。王世敬拦下陆白羽,质问道:“陆公子存心不给我面子,那我也就不跟你客气。” 王世敬一招手,身后两名随从随即上前架住陆白羽。“王世敬,你别给脸不要脸,这算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爷我好心好意给你脸上贴金,你还不从,死不要脸,我有什么办法!”王世敬一转头,对着琳琅一脸企图。“不过想跟琳琅进房喝上两杯小酒叙叙旧,你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儿!” 锦素武功底子在,遇上这等地痞流氓欺负了少爷再欺负小姐,气得胃都快炸了。琳琅晓得锦素的脾气,握拳透爪快难以控制了,忙扯了扯锦素的衣袖,把她挡在身后,轻声说了句。“藏拙。” 琳琅审时度势,如今敌强我弱,王世敬以围剿之势把他们困住,陆白羽在王世敬的钳制之下,与他硬碰硬显然不能全身而退。锦素哪怕功夫再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索性收了收硬碰的心,清了清喉咙,强作淡定,说道:“国舅爷若是真心喜爱琳琅,便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琳琅。琳琅尚且待字闺中,贸贸然与男子私会传出去怕坏了名声。” 王世敬可不是简单三言两语可以劝退,忙不迭上前凑琳琅眼窝子里。“坏名声怕什么,有我兜着。” 琳琅一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样子,说道:“琳琅不担私会男子的污声,国舅爷真要琳琅陪伴,便要对琳琅以礼相待,一切按足规矩,下三书,聘书、礼书、迎书,过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届时您让琳琅陪您赏花赏月喝酒看戏,全凭您乐意。大江国女子重名声,琳琅也不是轻浮之人,若是国舅爷再随意冒犯,琳琅也只能以死明志。” 琳琅眼中怒意决断,王世敬不忍心美人断肠,只好忍下淫意,讨饶道:“什么生生死死的,不兴这个。好好好……今日作别,我们来日再会。我定不会让你久等,三书六礼,必定样样做齐,你就等着入我王家门,当我王世敬的妻房,到时候不仅是赏花赏月,还要赏琳琅,哈哈哈……” 王世敬的随从撒手放了陆白羽,他连忙拖着琳琅急匆匆走下二楼,心口痛痛跳突,步步回头,生怕王世敬那厮反口追上来。“惹上了晦气鬼,这下可麻烦了。” 琳琅忧心忡忡,脚步打颤,全然褪去了之前的淡定样。“羽哥,你信王世敬会费那麻烦劲儿娶我么?” 好不容易走出户限为穿的听音阁,陆白羽望月兴叹,“天晓得,恐怕越是吃不到,越是心痒,不好对付。” 三个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面面相视,琳琅率先从焦虑的情绪中解脱,拍了拍陆白羽的肩膀。“三书六礼,听着头都大了,王世敬犯不着为了我赶这麻烦事儿。没准明天一睡醒就忘了这档子事儿了。” 锦素悻悻道:“但愿如此。我看明天得去相国寺拜拜观音菩萨,去去这一身晦气。还要去出云观请个道长做场法事,打打小人。” 陆白羽被锦素逗乐,问道:“你到底是信佛,还是从道?” 锦素说道:“双管齐下,哪个管用信哪个!” 在听音阁耽误了一顿功夫,戏没看尽兴,反而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陆白羽不好发作,黑着脸催促德荣赶路。 入夜时光走得飞快,转眼到了后半夜,马车停在边门,德荣学着知了叫了三声,推了推门,门从里面反锁了,且没有门童开门,琳琅心里计较了下,此事许是不妙。 陆白羽担忧地望了眼琳琅,边门走不通,只能硬着头皮走正门,心里存了些隐忧,大家都秘而不宣,希望自己只是担了最坏的心。 打正门而入,果然是一场轩然大波,蓉姑姑一早侯在门口,就像过去那些年等待偷偷溜出去的陆白羽回府,那种翘首以盼的姿势。区别是,过去只有蓉姑姑一人等着,这一次正中放着两把太师椅,陆彦生和陈其玫当中坐着,两旁站着二三房的夫人,还有陆云淓以及一众仆妇奴婢,大有开堂审问之势。 阮心梅先声夺人,说道:“陆府好歹是大户人家,长女千金偷偷溜出去玩,这抛头露面的算怎么回事?这丢的不是自己的脸面,是咱们老爷和夫人的脸面,一项循规蹈矩的陆府,怎么会教出这么个败坏家风的女儿来。按我说啊,桐油埕到底是盛桐油的。” 陈其玫憋气倒腾不出,五内俱焚,尤其是不省心的陆白羽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本以为收了琳琅当女儿,至少断了两人之间牵连不断的念想。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归来晚(二) 谁知两人照样偷溜私会出门,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放不上台面,万一俩人干柴烈火情难自禁,那岂不是自打嘴巴的污秽事。阮心梅话里带刺,字字都是指桑骂槐,她竟然无力反驳,比起琳琅在外面给她偷人,更怕琳琅把陆白羽偷了,那这层关系就龌蹉肮脏,外人不知就里,兄妹乱伦不堪设想,简直就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话了。 阮心梅甩着帕子,轻飘飘地说道:“听说,还遇上了那个嘴上没毛口花花的国舅爷,还起了冲突,不知道吃了亏没有。” 提起王世敬陆彦生更是愤恨难平,陆白羽染上毒瘾便是拜王世敬所赐,碍于成国公和当朝皇后的权势地位,只能委屈求全,平日里躲着避着都唯恐不及,这趟出门竟招惹了这位阎王爷。 他念在月望山知遇之恩的份上,一向疼爱琳琅,但他毕竟思想老朽,禁不起阮心梅的耳旁风吹刮。“琳琅,身为长姐,要自持身份,云淓和一众女婢都看在眼里。大江国素来重礼,未婚女子即便有出门,也是那些小门小户的闺女,咱们陆府家大业大,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算是要出门也要早些回来,子时已过,玩得这般忘乎所以,实在太过荒唐,是我平时对你疏于管教。” 陆白羽见矛头都指向琳琅,不忍心她一人委屈承受,插话道:“是我撺掇琳琅出门看戏,跟她没关系,有什么惩处尽管让我一人受了!” “你还当能独善其善,逞英雄揽过错来了!”陆彦生哼了声,气不打一处来,“我就知道琳琅是被你教唆的,还没轮到训你,你倒是自己撞上来了!这么没规矩的一家子,也怪我平时走南闯北顾着生意,反倒是把治家之本给荒废了!从今日起,我便坐镇府上好好教教你们规矩!” 阮心梅逮着机会,连忙问道:“老爷,那茶庄的生意可怎么办?” “从白、从骞一直都是得力助手,平时有我在,放不开手脚,这回儿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是时候想想茶庄继承人的问题了。”陆彦生眼波暗沉,瞪着陆白羽道,“茶庄暂时由从白接管,从骞辅佐。” “老爷!”陈其玫惊恼得倏然起身,“羽儿一直谨敏做人、谦良温恭,要不是有人从旁误导,不至于误入歧途,老爷,您再给羽儿一个机会。” 陆彦生严厉呵斥:“慈母多败儿!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张宝盈干站一旁,看局势发展成了这幅场面,只要陈其玫失势,她唯有一个女儿,让女儿嫁得风光体面是她唯一的祈愿。至于茶庄由谁继承都好,横竖她只有一个女儿,轮不到她过问。“老爷,您别动怒,您是一家之主,咱们都听您的。” 阮心梅作出一脸端庄,“老爷放心,从白从骞两兄弟一定会替您分忧。” “陆白羽,你听好了,从此刻起住进西郊天雅居,没有我的许可,不许跨出门一步!” 陈其玫蹙眉冷对琳琅,眼锋如刀,在她眼里,陆白羽无端受过必定是被琳琅妖言所惑,如今激恼了陆彦生,自己的儿子禁足受过,还要就此断送了长子嫡孙的继承权,让阮心梅的两个儿子占尽了便宜。 “此事羽儿处事不利,琳琅也难辞其咎,既然羽儿禁足天雅居,那琳琅跪在滴水廊下,没我的吩咐,不准起身!”陈其玫拂袖冷言。“老爷,姑娘失德是大事,怪我做娘的疏忽管教多年,如今重拾,希望不会太晚!” 陆彦生见她心意已决,对陆白羽处罚严厉他心亦痛,何妨是十月怀胎的生母,便从了她的意思。 夜尽,人散。 琳琅跪在滴水廊下,膝盖磕在硬梆梆生寒凉的石板上,早已头涔涔,但她挺直了腰杆,越是有人要看她的笑话,她便越发从容不迫。 锦素忧心通红了眼,伴着她跪在身旁,琳琅劝她回去休息,锦素不肯,琳琅执意让她回去,陈其玫这口恶气不容易出,罚跪也许会往死里罚,劝她养足精神才有力气照顾她。 丑时将近,月光隐没在黑云后,黑夜即将走到尽头,她反而有些依依不舍。这阵子她着实过得苦,心里的痛无人说,说了怕也无人懂。 情窦初开的年纪,爱上了她的仇人,成了她心头解不开的结。她曾经笑得像满月,如今除了敷衍虚伪,还剩多少诚心以待。 她搞不清楚到底是恨他多,还是爱他多?她可以终其一生,心里只装着他一人,可却不能奋不顾身地留在他身边。有一道跨不过的鸿沟,她站在这一头,纪忘川站在另一头。唯有恨他的时候,她才默许自己想起他。 尤其在静默阒然的夜里,她恨着他,也想着他。 一道清瘦的黑影翻越高墙,悄然隐没在鳞次栉比的墙垣中。黑影请功了得,一路飞窜轻跳,直到纵身跃入玉堂春后院三层小楼内。 小红楼娟秀地伫立玉堂春空旷的角落,平素嫌少人走动,因外界谣传,堂子里买下的姑娘,一些三贞九烈宁死不从地都被吊死在小红楼里,还有些被客人玩弄致死的,也会停尸在这里,久而久之,小红楼的外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绝不会有人踏进半步。 木质楼房年久失修,脚步踏上去难免腾腾作响,黑影翻进二楼半开的窗户,里头坐着一个中年老妪翘起二郎腿等候着来人。 火烛擦亮,昏黄的小火苗依稀照清楚两人的相貌。锦素身着夜行衣,双手合十朝玉堂春鸨母颔首行礼。 鸨母撕开肥硕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明眸花容,只是飞逝的时光终究给美人的脸上印上了沟壑。“你终于来了。” “苏什米塔,锦素来迟。” 苏什米塔深沉如许,步态从容,按住锦素的肩膀,宽慰道:“不迟,你立下大功,若不是你认出纪忘川就是十年前剿杀月海山庄的少年,恐怕真相还未必会这么快显山露水。应该有所嘉奖,只是眼下姐妹们大仇未报,大业未成,只能委屈你继续留在月琳琅身边。十年前,纪忘川只是一个小刽子手,十年后,长成了大刽子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调动当今神策大将军替他当刽子手,给他扶摇直上的地位,除了尉迟霆,不作他想。”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明投暗(一) 锦素垂手侍立,不敢居功。“锦素有愧。” “愧从何来?”苏什米塔冷叹,“月琳琅爱上了仇人本就是万劫不复的心结,你替她看清楚纪忘川的真面目,她感激你还不及。只是要灭门月海山庄的是当朝圣主,除非推到皇权,否则她只能饮恨终生。” 推翻皇权,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十八伽蓝中的十八个女子,以苏什米塔为首散落在大江国各州各郡,其中十三名只剩十三张活生生剥下来的人皮挂在绣衣司的墙上。锦素想不通,问道:“绣衣司对我们赶尽杀绝,为什么我们不离开大江国寻找活路?” 苏什米塔若有所思,少顷,望着微弱消逝的烛火,说道:“因为忠诚。有些事,我现在不能明白告诉你。但你要记得,大江国是我们的家,我们守候着一个秘密,等待着真正的君主归来。尉迟云霆谋朝篡位,阴谋夺权,总有一天要清算那笔账。” 锦素骇然震惊,十八伽蓝神秘莫测,苏什米塔委身在鱼龙混杂之处操着皮肉生意,隐忍多年竟然是为了这个惊天动地的目的。江湖大义,朝堂风云,本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左右,她心里藏着她无处诉说的情怀,忍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苏什米塔,陆白羽他……在玉堂春里……” “是。有不少相好。男人服用了五石散,需要生理上的发泄。”苏什米塔应下来,锦素面色潮红,在欢场上纵横,小女子的情态岂能看不穿。“锦素,你如今老大不小了,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吧,按说算是个老姑娘了,等过了新年跟月琳琅告辞吧,出了长安城找户好人家嫁了吧。这些年,隐居习武就是为了替死去的姐妹报仇,如今大仇有了眉目,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派不上用处。” 锦素情急跪在苏什米塔跟前,“锦素不走。” 苏什米塔眼眉如旧,一语中的。“你不是舍不得我,你是舍不得那陆白羽。何苦呢?陆白羽爱月琳琅,即便他染上五石散,在梦里喊得仍旧是月琳琅的名字。” 锦素惘然呆立一旁,轻言道:“自知无果,亦愿陪伴身旁,于愿足矣。” “月琳琅不一定会领你这份情,陆白羽必定会负你这番意。”苏什米塔给锦素泼了一身的冷水,试图惊醒她一腔热情。“别忘了,是你一手摧毁了月琳琅的幸福,她本来早就忘记了前因,是你唤醒的,她现在生不如死,爱不能爱,死不能死,应该怪谁?你想利用他杀了纪忘川报仇,最终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醒醒吧,月琳琅眼下顾念往昔情分,你还是趁早抽身吧。” 锦素扬起眸,看苏什米塔,说道:“琳琅很聪明,她一早看穿了我的身份,知道我会武功,她不计前嫌把我当成唯一的亲人留在身边。” 苏什米塔冷笑道:“她一定不知道你一直处心积虑要杀掉纪忘川,断了尉迟云霆的左膀右臂,对于将来刺杀他的大业大有裨益。她不知道是我请了五湖戏班来长安城演出,故意引纪忘川出来,只是棋差一招,芙仪公主偷溜出宫逛花街,误落水中引来了长安城巡逻的府兵。” “芙仪公主?” 苏什米塔坐定在圈椅里,妖娆地摆放着双腿。“会有一场好戏,等着瞧。” 初秋的清晨,花蕊含着晨露,东方露出浅淡的鱼肚白。 琳琅一跪便是一夜,脖子昂得酸楚,腰杆硬成了薄片,脆簌簌的,一掐就会断,膝盖磨出了两个窟窿,皮肤青红肿胀。 锦素陪立在廊下,痛心不已,她蹲下身,偷偷塞了两个棉花垫子在琳琅膝盖下。 琳琅果断地把棉花垫子退还给锦素,干枯地跪了整夜,嘴唇泛白,神色憔悴。“拿回去,给夫人看到了,又是一桩闲话。她会说我吃不起苦,再趁机管教一番。” 论起道理和远见,锦素拍马不及琳琅半分,讪讪地收起了软垫。正要陪琳琅再说上几句好,蓉姑姑大老远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小……小姐,快起身。”蓉姑姑叉着腰戳着锦素的脑仁,“你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奴婢,还不快把你家小姐扶起来,回房去拾掇拾掇干净。” 蓉姑姑突如其来的热情,把锦素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琳琅受罚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吊起的精神,虚弱地靠在锦素身上。“蓉姑姑,娘亲消气了么?” 蓉姑姑甩了甩手,咧嘴笑道:“呦,瞧您这话说的,还跟您置什么气,报喜来了?” 琳琅蹙眉回看锦素,锦素忙问道:“咱家小姐何喜之有?” 蓉姑姑拱手道喜,笑嘻嘻道:“成国公府上请了官媒,带了一双大雁,一对羔羊,两束合欢,两个胶漆碗,特地来向您提亲呐。” 琳琅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欲哭无泪,没想到王世敬这回玩真的,行动如风,故意要把她逼到墙角,看一看到底谁占上风。对王世敬而言,不过是多了双筷子,多了个玩物,对琳琅来说是明珠投暗,一辈子被落入泥潭,永无宁日。 锦素战战兢兢地扶着琳琅,喃喃自问:“这可怎么办?” “说什么瞎话,这是天大的好事,攀上成国公这门亲事,跟皇后娘娘成了亲眷,人前人后的,可不得高看上一眼。”蓉姑姑不满地瞟个白眼给不识好歹的锦素。“官媒说了,琳琅小姐入门可不是伏低做小,是平妻!” 琳琅冷冷讥笑,自嘲道:“可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罢了,我知道了,一切全凭爹爹和娘亲做主。” 琳琅特意嘱咐锦素,王府纳采之事暂时不可以告诉陆白羽,他性子急躁,没有城府,再闹腾出事情来更招陆彦生厌烦。她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去博之堂探个究竟,摸摸陆彦生对这件事的态度。 整宿缺眠,精神不济,脸上哀戚难掩,刚走出驻清阁,便在垂花拱门的拐角处遇上陆从白,他清清朗朗的一身佛青锦袍,头戴青玉冠,腰佩双连环,潇潇清举的模样,依旧是一副款款少年郎平易近人的打扮。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明投暗(二) 琳琅面容憔悴,有一种羸弱的美,盈盈生辉的肌骨,不堪经受秋风的抚触。陆从白不禁看得痴痴呆呆,只能握紧拳头让自己时刻保持冷静,听到王府纳采的消息,他一路暴走到驻清阁,只为看琳琅一眼,已经是极大的不自持。如今比肩同步,更是莫大的考验,他不是陆白羽,不能够不顾一切地放肆,庶出就是庶出,嫡子犯弥天大错,累积了一车,也只是禁足反省,若是庶子效仿,恐怕早就扫地出门。 “昨晚的事,我听说了。” 琳琅嘴角扯出勉强的笑容,抚了抚手,说道:“从白哥哥,那今早的事,你听说了吗?” 陆从白勉力保持从容不迫的姿态,他一直都在维护处变不惊的形象,唯有这种泰山崩顶不动怒的从容,才能让人放心,让他接手陆府。“听说了。官媒送来聘书,现下应该在博之堂内与爹爹正在商议。” “爹爹会许吗?” 琳琅问得没有底气,想从陆从白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偶尔她也想当一只把头埋在泥沙中的鸵鸟,以为看不到听不到,事情就从来不曾发生过。 陆从白望着入眼垂朽的树叶,怅然叹道:“爹爹疼爱你,但是王府上势力雄厚,不能与之硬碰。” 心里早知道答案,可听到旁人佐证仍旧不免失落。琳琅驻足,转身仰望陆从白,问道:“从白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 “从白哥哥会让自己的心上人嫁给其他人吗?” 琳琅无心之问,却戳到了他的痛楚。陆从白开不了口,即便给出的答案也是言不由衷。可琳琅真挚地看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倒影着他犹豫不决的眉目。 琳琅识相了说了句。“也许从白哥哥还没有心上人。” 陆从白轻轻地嗯了声,陪在琳琅身旁走。 琳琅早知陆彦生会应承这门亲事,陆从白也一早便能猜到后话。只是看到陆彦生枯坐在博之堂上,与琳琅说起王府纳采提亲一事,眼泪不由自主地氤氲上眼眶。 “老爷,女大不中留,你这丧气脸被人看到了,以为你看不上人家呢。”陈其玫笑靥如花,贵气逼人的大红牡丹绽放在她的脸上。她把琳琅当成丧门星,生怕她跟陆白羽纠缠不清,这可两下里齐全了,琳琅这盆水不仅要泼出去,还要泼上一门簪缨大户。她要攀上这门亲事,和皇亲国眷沾亲带故的,他日回娘家走动,脸上也有光彩。 琳琅摇了下陆彦生的胳膊,低婉问道:“爹爹,非嫁不可吗?” 陆彦生无奈地摇头道:“官媒提亲,下了聘书,收下了双雁……” “多少人求之不得,你们这父女俩哀哀凄凄的好看相么?”陈其玫看不惯琳琅与陆彦生亲近,这门亲事是她极力促成,陆彦生不过是无能为力只能应下。“从白,你今日倒也清闲,来的正好。老爷既然让你主持大局,琳琅的亲事就由你这个哥哥操办,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千万别辱了咱们陆府的脸面!” 陆从白恭敬地应了声是,再看琳琅,分明是千万个不愿意,整个人都陷在委屈的漩涡里。陈其玫却像得了便宜,巴不得满世界炫耀似的。她们根本就不是亲生母女的关系,那琳琅真实的身份究竟是谁?只要揭发琳琅不是陆彦生的亲生女儿,那么陆王两家联姻,自然轮不到琳琅上花轿,只是这是兵行险招,一旦揭穿,那么琳琅势必自食恶果,下场堪虞。 张宝盈带着陆云淓跨进堂,见了陈其玫笑盈盈地道喜,女眷相见,尤其是谈起婚嫁之类的人生大事,更是话题絮絮叨叨扯不断。陈其玫说起要去兜率寺礼佛,请方丈给琳琅卜卦算命问问前程,顺便给云淓算算红鸾星动之期。 云淓走到琳琅身边,祝她喜,话语间满是艳羡,琳琅唯有难得糊涂陪着笑脸。 陆从白看在眼里,欢喜都是别人的,他很想回答琳琅的那个问题,他不会让心上人嫁给别人。 次日,天灰蒙蒙的,锦素把琳琅从被窝里拉出来,礼佛参拜前焚香沐浴,以一身纯洁表达对神佛的敬重。 华丽的羽盖已经停在正门口镇宅的貔貅旁,待陆府上的女眷都乘上车,陆从白跨上领头的高马,煊煊赫赫,好不威风。 羽盖驶出城门,城郊绿茵如织,视野旷远茫茫,兜率寺隐于山间,长安城富贾宗臣的家眷都喜欢去山间寻隐者。 琳琅探出头看车窗外的风景,路旁蒿草一丛丛一片片被压弯了腰,车辕驶出两道厚重的痕迹压在山地上,她又何尝不是路旁的蒿草,任由车辕压倒,毫无招架之力。 陆从白回头望身后的华盖,正好琳琅撇过头朝他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他回报以赧然微笑,羞红了男儿的双颊。 阮心梅笑道:“大姐,听说国舅爷府上有恶妻,怕是咱们斯斯文文的琳琅嫁过去要吃亏呐。” 陈其玫本就看不上阮心梅,偏偏她就爱插话,没话找话更让她眼烦,尤其说上她未来亲家的事非,她怎么着也不能落入下乘。“琳琅嫁到王府上是平妻,是正儿八经三书六聘下的妻子,又不是什么姬妾,哪里轮到别人欺负。别看琳琅平时文弱温柔,该计较起来,也不会差人半分。” 阮心梅不妥陈其玫的嚣张,如今陆彦生重用她两个儿子,这趟礼佛还是由从白安排,有了底气,说话自然就腰板挺直。“才下了聘书过了纳采,保不齐之后怎样。” 张宝盈看出她二人又剑拔弩张,充当和事佬,拆劝道:“官媒保媒,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府上许久不办喜事了,今儿咱们开开心心,琳琅出嫁在先,再给羽儿安排一门对上门户的亲事,等大哥有了归宿,从白、从骞两兄弟也得好好物色起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开枝散叶才是最紧要的。” 阮心梅陪笑道:“别忘了咱们云淓,可得好好求个上上签。”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点迷津(一) 一车人说说笑笑,还差一里路就到兜率寺,远眺过去都能看到金碧辉煌的寺顶,鼎盛的香火恍如云雾缭绕,把整个山腰烘托成了人间幻境。 兜率寺香客众多,车马行到一里开外处就要停下来,寺里的小僧过来指路,赶马的车仆把马车牵到一旁的留马栏。 香客们步行走上最后一里路,数百级的台阶必须徒步走上,体现虔诚无虞,佛祖被诚心打动,必定会赐福降临。 蓉姑姑搀扶陈其玫上台阶,陈其玫转头吩咐一众女眷,“别被这台阶吓倒,这是佛祖考验诚心的时候,要怀着虔诚之心,不可交头接耳。” 琳琅虚耗了两天,体力本就欠缺,眼前数百级的台阶排山倒海地压向她,不由碎步趔趄往后一倒,幸而陆从白眼明手快地扶上一手,轻轻在她耳后提点了声。“小心。” 陆从白瞪了锦素一眼,“你家小姐身子虚弱,还不赶紧搀着。” 锦素小鸡啄米似的,连连应是。 幸好琳琅走在人群的最末,陆从白压低声音训斥锦素,动静不大。陆从白殿后,他看着琳琅清瘦婉丽的背影缓缓走上了兜率寺。 陆府上的女眷入了兜率寺,静声跨入每一间庙门,见了金身大佛,捻香叩拜,哪怕是两旁侍立的小佛,一个不落下都统统叩拜,其心赤诚。 琳琅总是站在女眷的末尾,大抵大家一门心思都在跟佛祖诉说,根本无人关心她。陆从白碍于昂藏男子,这等女子婆妈之事,他不过问,亦不参与,等在兜率寺门口的亭子里喝茶。 琳琅取了腰佩的荷包递给锦素,“去添些香油钱吧。” 锦素问道:“大小姐,想求啥?” 琳琅抿唇一笑,“想给你求一户好人家。” 锦素飞红了脸,努了努嘴。“我可不想离开你,你不嫁我也不嫁。” 无意之言,说到了痛处,琳琅垂头尴尬笑笑,“我快嫁了。” 锦素不晓得如何劝慰,只好颠颠荷包走到一旁添香油钱。庙里香火丰盛,熏得琳琅眼睛直流眼泪,便捂着眼睛跨出金殿,想望一望远景解解困乏。 突然之间,撞到结实的一壁,不是墙壁的硬实,更像是昂屹挺拔的男子,手腕被倏然箍紧,尚且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带进无人的偏房。 “你!” 纪忘川沉声压抑道:“快给我回将军府做灌汤包去!” 他的理由很可笑,匆忙见一面,连一句想念的话也说不出来。琳琅说道:“长安城名厨如云,任哪个都比我做得好!” 他还是不依不饶道:“吃惯了你做的口味,其他吃不了!” “跟我回去,什么陆府千金,还是安安分分做蟹黄灌汤包去。”嚣张跋扈的态度,几乎要把琳琅吞没,见面二话不说,就往蟹黄灌汤包上扯。 纪忘川态度强硬,琳琅倒也迎难而上,不给好脸子。“也行,我不当小姐,去当个厨子呗,好好练练手艺。” 纪忘川拧起眉,听到王世敬向陆府下聘书的事,五内如焚,当即扔下手上一切公务,疯了似的找她,可见面之后毫无温情可言,她冷若冰霜,是彻底收拾心思,准备与他划清界限了。“月琳琅,你不姓陆,陆王联姻何时轮到你,我不允许。” 琳琅冷笑,他若服软妥协,也许他们不必如此针锋相对,偏偏他说话夹枪带棍打到她的痛处。“是啊,我姓月,是谁害我全家灭门,让我不得不投靠陆府,改姓易主,荒唐至极!” 他颓丧地松开手,根本没有立场挽留她。他多次与纪青岚提及要去陆府提亲,纪青岚以各种理由拒绝,他不算个至情至孝之人,母子感情疏离,可论及三书六礼的结姻,他一个大老爷们公务缠身,实在是需要有人分担,况且琳琅与他势成水火,他没有胜算,恐怕会碰上一鼻子灰。“我可以拿命还你。” “纪忘川。我要不起你。”琳琅轻轻软软地喊了声,“爹娘的仇,我根本无能为力,我杀不了你,即便杀了你,也不过如此。你只是个棋子,真正要灭我月家的另有其人,对么?” 她没有被悲伤冲昏头脑,一如既往的聪慧,只是聪慧过了头,仇恨放不下,她选择了逃避。纪忘川应不下去,他不能让琳琅陷入更执拗的泥淖中,就算琳琅知道真相,除了无的放矢的仇恨,还有永生永世无法排解的悲痛。除非,他能推翻尉迟云霆的皇权,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天方夜谭。 纪忘川清高地俯视她,冷静说道:“月琳琅,我可以给你两条路。”她扬起如墨漆黑,如星璀璨的眉眼,等着他的宣读。“杀了我,或者忘记仇恨。” 他依旧霸道,连妥协都强迫的口吻那么很生硬。 琳琅缄默如死水,泛不起微澜。两条路她都做不到,她连反抗都做不到。一定是被命运下了降头,才会对纪忘川这般死心塌地,除了让他心痛,她没有别的方式去报复他。“大将军注意举止,王府上请了官媒已经下了聘书,琳琅眼下是别人的未婚妻,还请放尊重些。” 他顿觉心寒齿冷,琳琅太聪明太执着,她不以命搏,却用软刀子戳他心窝,让他将死不死,困尽一生。“你想嫁给王世敬,没我的允许,哪怕让他过了三书六礼,他也上不了婚床。月琳琅,别考验我的耐心,别逼我发疯,我会杀尽每一个想娶你的人。” “那也行。”琳琅松松泛泛应了句,“我绞了头发做姑子,青灯黄烛了残生。” 他冷下脸,阴鸷看她,不再跟琳琅耗耐心,他属意的女子除了成为他的女人,不能有别的退路。“那我只能给你第三条路,现在就成为我的女人!” 琳琅惊惶地看他,琥珀色的眸子冷漠如冰,毫无温情。“佛门重地,不能沾染污秽!” “你也晓得佛门重地,你偏生要这样逼我。”他以身将压过去,俯身去吻她的唇,那滋味百转千回,梦中怀念过无数次。如今以强迫的方式再次亲吻,这种卑微的索求让他鼻子微酸。卑微又如何,他便是这样爱她。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点迷津(二) 琳琅害怕得躲藏,却无处可藏,她颤抖的身躯簌簌抖落满身的防备,只留下无助。“不要……不要……纪忘川,别让我恨你。” 软话重话都不能再动摇他,蹙眉冷对,要么深爱,要么极恨,不到极致,决不罢休。“恨吧,你已然这样恨我,不差再增一分。” 琳琅做过粗活,有些力气,抬起膝盖踢他两腿之间,却被纪忘川眼明手快一手按下膝盖。“这要是踢坏了,你会后悔莫及。” 他趁势一手箍紧琳琅双腕,另一手揽腰抱起琳琅,强蛮之力扔到观音神像前供奉台子上。琳琅转头就看到观音澄净清明的眼,温婉慈祥的面容,明黄的经幡垂挂下来,台子一边放置供奉果盘和糕点的瓷盘,香炉上还焚着三支清香。 琳琅羞恼,怒骂道:“作孽!放开我,菩萨都看着呢!” 她的锤锤打打,不过装点了情趣,爱到了极处,便是不疯魔不成活。“你这般大吼大叫,是要把别人都引来么?我是不怕,你只管放声大叫,人来得越多越好,看陆王两家如何联姻!” 他吻她的唇,撬开她的檀口进入寻找她的齿间,但她却苦痛地咬他的舌头,喝到了鲜血的味道。他没有推开她,忍住疼痛任她咬,他赌一口气,赌她爱不爱他,如果不爱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咬下他的舌头。 琳琅吓呆了,滚热的血,仿似烫在她心上。她没有再咬下去,满腹委屈,终究是不由自主地心疼他。 偏房外有三三两两人来人往,琳琅瞪大眼睛看纪忘川,口不能言,正被他的嘴堵着。他不慌不乱地狡黠一笑,抱起她一阵回旋,跃上神台躲在观音像背后。 门推开,蓉姑姑躬身引陈其玫跨入,其后跟着张宝盈、阮心梅、陆云淓和两三个女婢。 张宝盈状似无他的问道:“才刚看到琳琅,这会儿功夫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阮心梅贼嘻嘻道:“谁晓得,终归是野性难驯,爱外跑,娘家管不住,以后夫家管着,只要别出什么岔子,折损了咱们陆府的清誉就好。” 陈其玫板起一张老面孔,低沉吩咐蓉姑姑。“快去找找看,别是第一次来兜率寺给迷路了吧。” 蓉姑姑应了是,赶忙跑出去找琳琅。 纪忘川捂着琳琅的嘴,两人大眼瞪小眼躲在观音像后,竖起耳朵听着房中央一行人絮絮碎语。 陆云淓的视线环顾了一圈,纳闷道:“我刚才好像听到琳琅的声音,只这一会儿没了踪影。” 琳琅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陆云淓往观音像这边望,揭穿了她跟纪忘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今又是衣冠不整,一身狼狈,着实百口莫辩。纪忘川则是处变不惊,巴不得被人揭穿,坏了名声,也不能嫁给他人,总归还是他来收拾残局。 陆云淓仔细打量着供奉台,放在青玉盘上的雪梨翻了个儿,按说佛门僧众最讲规矩,大到何时敬香,何时念佛,何时安寝,小到如何摆放供品都有讲究。她走近供奉台,一尘不染的台子,让她心奇。 琳琅听到云淓轻缓有力的脚步声,心直直栓到了嗓子眼。就怕云淓往观音像后看,那她真是没处打洞钻了。她怨恨地盯着纪忘川,他倒是气定神闲地微笑。 阮心梅笑颜深深道:“都说兜率寺偏殿里的观音菩萨求姻缘是顶灵验的,云淓,你赶紧求一支姻缘签,等无树大师来了,让他给你好好解一解。” 云淓被阮心梅一提点,求签罐正好在眼前,便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只听竹签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地上掉出一支竹签。“二十二签。” 无树大师赶巧进门,一众妇人朝大师行礼示意后,云淓拿着签文上前请教。他看了云淓手中的签文,露出一脸沉稳,说道:“喜赴琼林宴,金盘捧玉杯,题名龙虎榜,美名天下传。”众人听大师背诵签文,从字面意思而言应该是绝好的前程,都止不住连连颔首。“求什么?” 张宝盈道:“劳烦大师给小女指点姻缘迷津。” “夫妻去鸣琴,静来鸾凤吟,蹉跎延岁月,失雁杳难寻。”无树大师捻白须凝思片刻,“姻缘可成,不日将至。” 听无树大师所言,并非上上签文,却道婚姻可成,不免心里有些纠结,张宝盈道:“大师,是否有难言之隐,不妨直说。” 无树大师解释得颇为玄异。“命数天定,自有分晓。” 陆府是兜率寺的大客,历年都敬献不少香油钱,无树大师不得不应付一众女眷。陈其玫走到大师跟前,掏出一张写着琳琅生辰八字的纸。“恳请大师给小女看一看姻缘。” 无树大师看了纸上的生辰八字,再看眼前的女眷,问道:“令爱在何处?” 陈其玫道:“许是迷路了,大师不妨对我直言。” 无树大师掐指冥思片刻,道:“天复地载,万物仰赖,鹤鸣九宵,声闻雷音。” 陈其玫问道:“大师,何意?” 无树大师看着陈其玫,缓缓道:“恕老朽不能透露太多天机,令爱贵不可言,只是前途多凶险。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陈其玫自发往王府的姻缘上靠拢,与皇亲国戚结亲,可不就是贵不可言,如此想来,姻缘必成,心中添了三分欢喜。 众人又围着无树大师,问了家宅、岁君、谋望、出外、合伙、求财,大师一一应付之后,众人才离开观音偏殿。 琳琅长长地出了口气,在青烟佛寺中一呆,戾气消磨了大半,纪忘川不再纠缠琳琅,仔细把她抱下地。 两人相顾无言,琳琅嘴角衍出血渍,纪忘川用大拇指轻轻替她擦拭。 纪忘川欣慰笑道:“我放心了。” 琳琅挑眉仰望他,问道:“放心什么?” “无树大师批姻缘,天复地载,万物仰赖,鹤鸣九宵,声闻雷音。”双手按在琳琅的肩头,微微俯下身,“王世敬那厮如何配得上天复地载,万物仰赖?命中与你无缘,不过都是在你命途中的渣滓罢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轴中秘(一) 琳琅扯下纪忘川的手,刻意保持距离,冷漠道:“若尽信无树大师所言,王世敬固然不配,那么当朝正二品神策大将军就能匹配天地二字?恐怕除了当朝天子,无人能堪当,那么琳琅的确是贵不可言。” 纪忘川被琳琅塞得无语反驳,琳琅寻着他晃神的空隙,往偏殿门口跑开去。他看着琳琅落荒而跑的身影,再也伸不出手去挽留。 琳琅跨出门槛与四处找寻她的锦素撞个满怀,她失落地伏在锦素肩膀上,隐隐啜泣了好一会儿,锦素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纪忘川凌然清傲的身姿从观音偏殿内跨门而出,他冷静地看了锦素一眼,眼神在琳琅身后停了片刻。“照顾你家小姐,别使心眼,否则你会自食恶果。” 锦素晓得他们之间的纠葛,琳琅想爱不能爱,一心栓在家恨之上走不出,纪忘川则全无顾忌,不择手段要把琳琅弄到手。锦素强硬地撑起底气,质问:“大将军是正派人,欺负我家小姐做什么?” 纪忘川颐指气使,低沉警告道:“我与琳琅的渊源,恐怕你最清楚,何至于此,你更清楚。留着你的命,不过要你照看琳琅。” 琳琅转身睨视他,抬手拭去婆娑泪眼,对锦素说道:“走吧,他们正在四处寻我,事非还不够多么,没得又落人口实。” 琳琅与陈其玫等人汇合,托辞迷路为由,躲过了众人的询问。陆府上的女眷在后院暂作停留,寺里置备了素席款待。琳琅食不知味,草草用了些白饭,陆从白看在眼内,当她是不想嫁给王世敬,又无力反抗,忧思伤身。 用膳之后,陈其玫带领一众女眷原车返回。琳琅疲累地趴在车窗上,望着一蓬蓬的蒿草逆行而倒,伤嗟自身。 纪忘川站在兜率寺顶,俯瞰莽野,陆府女眷的浩浩荡荡的车队,在他眼内蜿蜒成蛇,似乎在人群中,他看到那一星半点的鲜色。 项斯伫立在他身后,拱手作揖。“主上,琳琅姑娘只是孝心情切,您还需给她些时日。属下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 纪忘川嗤笑了一声。“矫情。” 项斯赧然自愧,连连垂头更深。项斯从腰佩的书画筒中抽出一卷陈旧泛黄的薄宣,双手托举过纪忘川眼前。“主上过目。” 薄宣业已斑驳,纪忘川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之上勾勒出歌舞盛宴、君臣同欢的场面,人物面貌栩栩如生,舞池中央异国舞姬展示十八伽蓝朝圣舞。崇高祖目光如炬,望着舞池中央众星拱月烘托而出的少女,纤腰玉臂,容貌昳丽,两人眉目传情,不似初见。 纪忘川心中戚戚然,不由自主潸然,这一刻突然很熟悉,好像似曾相见,却从未相见。他看着画作下的题字,距今已经是二十四年之前。 情绪斯须波动,他很快掖平心中的波澜,审视画卷上起舞的少女。 天空辽远,层层白云从身边而过,纪忘川目空一切,“项斯,何为十八伽蓝?”项斯仰望着博学多才的主上,洗耳恭听着主上讲授的学识。“十八伽蓝神是身毒国的神祇,根据《七佛八菩萨所说大陀罗尼神咒经》卷四所言,护僧伽蓝神有十八人,一名美音、二名梵音、三名天鼓、四名叹妙、五名叹美、六名摩妙、七名雷音、八名师子、九名妙叹、十名梵响、十一名人音、十二名佛奴、十三名颂德、十四名广目、十五名妙眼、十六名彻听、十七名彻视、十八名遍视。” 项斯经纪忘川提点,突然醍醐灌顶,领会了十八伽蓝朝圣舞画卷与龙脉藏宝图之间的关联。“主上高明!十八伽蓝是身毒国为表大诚心,向崇高祖献舞的舞姬,而恰好失传的龙脉藏宝图就纹刻在异族女子肌肤之上,二十四年前的少女,到了如今已经是不惑老妪的岁数,正好与我们擒获的人皮岁数不谋而合。所以,失传已久的龙脉藏宝图就纹在这跳舞的十八个女人身上。只要按图索骥,找到剩余的女人就能找到藏宝图的所在。”项斯很满意自己的推测,娓娓而谈,越是推测下去,越是陷入死角,渐渐没了底气。“只是……这……” 纪忘川吩咐道:“说下去。” 项斯为难地看了纪忘川一眼,复又垂首说道:“这个……属下不明白,既然是大江国的龙脉,为何会在纹异族舞姬身上?” 纪忘川审慎推测,却精准无误。“怕被有心人窃取龙脉,故而纹在十八伽蓝身上,继而把真的藏宝图销毁。” 项斯大义凛然问道:“是谁妄图窃取龙脉?” 纪忘川说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项斯一脸惊恐,“莫非?” 纪忘川警示地瞥他一眼,“有些话,烂在心里。” 主仆二人心照不宣,龙脉藏宝图本就是皇室之物,崇圣帝苦苦追寻无果。十八伽蓝是敬献给崇高祖的异族舞姬,既然十八名舞姬身上纹刻了地图,那么龙脉藏宝图必定曾经在宫廷中无疑。崇高祖不把龙脉藏宝图传给亲授的儿子,却故弄玄虚纹刻在十八名女子身上,唯有一个可能性。崇圣帝篡谋夺位,龙脉藏宝图另有归属。 十八伽蓝散落在民间,宁可死守身份,亦不逃离大江国,因为她们众志成城,在等待真正的天子。 眼光在画卷上逡巡了一遍,扔给项斯,说道:“这幅画卷从何而来?” 项斯双手托起画卷,“属下着实费了番功夫才找到。崇圣帝不喜舞文弄墨,在位之初以写反诗藐视皇权为由,斩杀了九名宫廷画师。没想到在宫苑南郊的南山塔下,发现一名疯疯癫癫的扫塔老奴,细问之下原是画师的学徒,轰动一时的十八伽蓝朝圣舞卷轴是由他代画。因为他不入画师籍,所以侥幸逃过一难,他潜逃之际带走了毕生经典之作。” 纪忘川饶有兴致地眯起眼,“这画卷当真是得来不易。”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轴中秘(二) 项斯挺胸抬头,大抵自觉这事确实干得漂亮。“那是。画卷藏在扫塔老奴的扫帚柄里,亏属下机智才找到。” 纪忘川怅然远眺,站在寺顶,一览众山小,他心疲累非常,算计旁人,替崇圣帝做些阴鸷事,怕是最终也会成为崇圣帝的眼中钉。“那你便收下画卷,按图索骥,齐集十八张龙脉藏宝图,我便算是功成身退。” 车程已过半,琳琅回首望着隐匿于山中的兜率寺,浮云萦绕着金碧辉煌的寺顶,恍若看到一个谪仙般的人物,日色金光都成了他的背景。 她还是放不下他,口中含过他的血,好像被他重新注入了生命。空气中都散播着他的气味,她恨过,也杀过,该做的努力都做了,可他们的关系就像一团乱麻,理不清,理还乱。 回府之后,趁着漏夜人静,她去天雅居看陆白羽。天雅居出入只开一扇门,木窗都是由外封死的,唯有光线透过绡纱,琳琅在外叩了叩铜环。 陆白羽应了声,陋居内点了红烛,走近窗边,说了声。“夜凉,来这里做什么?” “羽哥,琳琅给你惹麻烦了。”琳琅掖了掖鼻子,“你一向爱热闹,这清清静静的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隔着窗,仍能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再是难过的日子,平心静气,也能过去。” 琳琅扬起嘴角,略感欣慰。“羽哥说的在理。” “琳琅。”陆白羽幽幽地喊了她一声,心里憋着话,见不到面反而能说出口来。“自你回陆府后,我们没有促膝长谈过,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事儿,人这一辈子,不能总是称心如意,有太多的求而不得,你别困住自己,若真有想不通,过不去的弯弯道道,你一定要告诉我。” 背靠在墙上,听着陆白羽潺潺如流水的劝导,也许他真的是个称职的好哥哥。曾经走过弯路,才会更明白通途。“你劝我放下心结,你能放下心结么?” 良久,陆白羽说道:“我已然把你当成了妹妹,此生挚爱的妹妹。” 语中多无奈,终究是要放下,才得大自在。 “羽哥,我想明白了。” 隔着一扇窗,两人心无芥蒂地笑了。 努力放下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为了留出心的位置,给爱自己的人一个机会。 夜枭呼啸了一声,朝夜月的黑幕中飞去。 锦素提着一盏风灯,琳琅小心翼翼地踩稳在每一块青石板上,幽静的黑夜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照亮着前路的方向,黄兮兮的光晕让人觉得心头温暖。 秋近,夜风透凉。 主仆二人挨得紧实,互相依靠取暖,走这一程子路。琳琅挽着锦素,默不作声一路静静地走,仿似在酝酿一个极大的决定。 秋风追赶着脚步,催促她们疾步回去。进了房门后,琳琅匆匆坐定在菱花妆台前,在梳妆盒里翻找,锦素怕她坏了眼睛,忙说道:“大小姐,仔细眼睛,等我去点个灯。” 琳琅沾了沾胭脂,在随身的双蝶戏花丝巾上写了一行字。她转身朝锦素招了招手,阒然四下,唯有一双晶晶亮亮的桃花眼惹人怜爱,朦胧的月色没有出卖她的羞涩。“锦素,你功夫好,帮我个忙。” 锦素笑得温柔,“你说。” 琳琅故作深沉,脸上怕绷不住笑色,不敢直面锦素。“替我送个信。”锦素哦了声,接过琳琅手中的丝巾放在袖管里,走到床榻畔替她铺床。“你不问我给谁送信么?不会送错么?” “还能有谁。”锦素掖平枕巾,头也不回,“统领神策十二营那位。” 琳琅从心而为,踏出了第一步,锦素百感交集,为琳琅能解放自己的心结而开心,但是琳琅与纪忘川情缘不断,将来她们要对付纪忘川,必定伤了琳琅的心。 朝霞流云,天空映成了黄橙橙的天幕,飞鸟成群结队,大雁南归,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天空仿佛一副流动的卷轴,令人目不暇接它的瑰丽。 手指沾染上胭脂,在双蝶戏花丝巾上写下了今日之约。 桃花林里,未申之交,不见不散。 琳琅靠在花果已逝的桃花树下,看着日影渐渐西沉。她揪心地扯着一根花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辞去绸缎庄量体裁衣才能出门,面对陈其玫的百般不信任,她也只能收起自尊心,任人践踏。 枝干上的棱角硌得生疼,欲哭无泪。她怕迟到害他久等,大清晨就出门乘马车往桃花林里赶,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桃花林里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来来去去,只有她形单影只,孤影自伤。 他还在生气么,决定一刀两断了,说过那么多言不由衷的狠话,他都当真了吧。 琳琅失落地垂头,若是等到日落黄昏还不见人来,她也知道了他的答案。有人轻抚着他的肩膀,琳琅惶骇的抬头,抚摸的手掌心湿腻腻的,周身发散着浓烈的熏香。 琳琅倏然花容失色,佯装淡定,问道:“国舅爷,您怎么来了?” 王世敬收起骨扇往方块白玉腰带一插,长揖笑道:“我怎么能让美人独自等待,琳琅,在下来迟了,还望你莫要见气。” 琳琅一手扶稳树杆,起身欲走。“国舅爷,这是哪里话,琳琅出来得久,怕是爹娘记挂,不打扰您的雅兴,就此作别。” 王世敬好不容易跟踪了琳琅的下落,三言两语哪里足够打发他?凡是他看中的女子,总要想方设法弄到手。“我已经去府上下了聘书,按说琳琅已经算是我半个妻子,怎么还这般生分,见到未婚夫非但不存情义,还急吼吼地要走,这是哪门子道理。” 琳琅向来好相与,却不是好欺负,话头缠绕起来,她也是针锋相对急脾气。“三书六礼未过半,何来半成夫妻的说法。” 西边半路晚霞,桃花林一侧绿野之上,竟然只有她与王世敬二人独处,不禁后悔先前让锦素去逛摊面,这大姑娘逛街跟肉包子打狗似的,一去不回。 王世敬毛手毛脚地想摸一摸嫩滑的小脸,琳琅趔趄后退,直到退到河边,绣花鞋沾了河畔的淤泥,从脚底开始透上来的心凉。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秋花酿(一) “真看不出来,琳琅脾气可真大,我当你好眉好貌的,是个软柿子么。没想到,一言不合就上脸色。”王世敬贼笑连连,“对我是这般冷淡,对神策大将军可是殷勤得不得了。” 琳琅被踩到了尾巴,吓了个激灵,王世敬意有所指,他到底看穿了多少?她与纪忘川的确有旧情,在兜率寺中他不惜亵渎神颜,屡屡挑逗挽留,这会儿却连人影都不来,存心不再赴约,便是要断了情分。 琳琅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作遮掩,横竖王世敬要娶她,娶得只是个躯壳。“我爱慕大将军,国舅爷都清楚,若是嫌弃琳琅不洁,便收回聘书,另寻佳偶。” “爽快!”王世敬轻谑地笑,“敢爱敢恨的好姑娘,依我看,是那神策大将军配不上你。堂堂七尺男儿,恋栈权势,攀附权贵,反而没了你这颗不顾一切的赤诚之心。” 琳琅不糊涂,王世敬话里有话,故意引她注意,可她还是顺着他牵引的话头问下去。“有话不妨直说。” 王世敬含笑道:“芙仪公主招亲,文成武功,神策大将军拔得头筹。公主芳心暗托,不日便会宣旨,神策大将军就快做当今圣上的东床快婿了。当今圣上是我的姐夫,大将军是姐夫的女婿,按理应该称我一声舅爷,那你便是叔婶,说到底,还是你占了他的便宜。” 琳琅咬了下嘴角,竭尽全力扼住汹涌的眼泪,洇在脚底的河水早已不再生凉,拂过耳畔的风声早已断了声响,甚至眼前的王世敬也渐渐模糊了样子。 他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他有了更好的选择。当日七夕之夜,救下穿着藕花半臂的女子,想必就是偷溜出宫的芙仪公主,两人情投意合,又有救命恩情,婚盟联结,水到渠成。 琳琅突然放声大笑,无奈又悲愤,“藕花藕花,当真是佳偶天成之意。” 王世敬摇着骨扇,看琳琅冰肌玉骨,细若凝脂,忍住眼泪娇萌可爱更是让人怜惜。“你喜欢什么只管同我说,只是盛夏已过,要寻藕花,怕是要明年才行。” 她愁容拧眉,愤愤道:“你若寻得藕花,我便视你为夫君,终生侍奉,不做二想。” 本有轻薄之意,琳琅正经八百地誓言,反而让他肃然起敬。他从未堂堂正正开心见诚地钟爱一个人,人生虚短,美女如云,纵情犬马,才是他一生的依归。 起初,他对琳琅只是玩心重,陆白羽喜欢的女子,即便是得不到手,也要取笑玩乐,而后,昔日的侍婢忽然摇身成了陆府千金,这里头的因缘他追索了许久无果,女子位高自然矜贵,这雾里看花水中捞月的距离反而加重了他掠取的心思。他特意与纪忘川结交,偏生纪忘川为人冷淡不领情,夺取他人的心头好,岂非人生乐事,而后种种,更是激发了他的猎奇心,旁人不欲之事,他偏生又让人塞心的癖好,这才有了下聘书之举。 王世敬突然觉得调戏琳琅索然无趣,看她隐忍的眼泪,冷漠嘲讽的表情顷刻收敛,欺负一个可怜人并不如期待中有趣。 他仔细端详她,生动的美丽,让她不再亵渎的高冷。琳琅别过脸,朝他屈膝一福,“国舅爷,我心情很坏,不能陪伴,你若有什么乐子要寻,恕我不能奉陪。” 王世敬不作为难,看着琳琅深一脚浅一脚的沿河畔走远。 桃花林门口伫立着一块寿山石碑,碑上以魏风情致写着“桃花林”三字,锦素手指搅缠着丝巾,苦苦等着琳琅,她心有愧,不敢面对琳琅,怕她敏锐的目光洞穿她惭愧的心。 琳琅垂头慢慢地拖步而来,锦素一见琳琅那丧气伤心样子,就知道这回她是被伤到了极处。琳琅见到锦素一头扑进她怀里,续续潺潺的哭声戳着锦素心疼,咽气急得喘不上来。 哭了良久,才发觉失态,抽出丝巾醒了醒鼻子,短暂平复了心情,语态疏淡。“他不要我了。真的,不要了。” 锦素想安慰才发现根本没有立场去安慰,早就清楚会有这一幕,当她决定收起琳琅传信的丝巾起,便是确定了她最终效忠的对象。 在她送信的途中,苏什米塔率先一步截住了她,要对付崇圣帝,第一步就是要卸掉他的左膀右臂。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琳琅是纪忘川的死穴,要让他心存歹念,必定要给他伤心裂肺之痛。阻断他们之间的联系,让琳琅嫁给王世敬,给纪忘川致命的打击,到时候在想办法接近他,不要他的命,要他策反之心。 苏什米塔故意装作偶遇王世敬,向他透露琳琅的行踪,一切看似顺其自然的偶遇。断了琳琅的念想,伤她至深,让她死心,令她仇愤。 锦素轻拍着琳琅的后背,替她顺顺气。“大将军许是有事情耽搁了。” “他要娶芙仪公主当驸马了,哪有功夫应酬我?”她懊恼且失望,肝肠寸断,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锦素问道:“你恨吗?” 琳琅淡淡地摇了摇头,忍住了啜泣。“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彼此再无牵连。如此甚好,断了念想,了此残生。” 曾经许过的诺言又如何,轻信的人,比较傻一些。 秋风起,蟹膏黄。崇圣帝以菊花酒和太湖大闸蟹宴请群臣,与众同乐。 品蟹宴之上,崇圣帝褒奖了大江国年轻有为的将领,尤其赞许神策大将军纪忘川渊岳其心,麟凤其采,当世英雄,无人出其右。 芙仪公主出席宴会,姿容俏美地坐在崇圣帝身边,眼色总是不受管束地瞟向纪忘川。神策大将军一袭绯色左衽绫罗锦袍,头戴白玉冠,腰佩金鱼袋,脚踏青云纹蟒鞋,从容淡然,云清风淡。 崇圣帝酷爱诗书酒茶,与贤臣良将围拢一堂,除了品酒吃蟹,免不了吟诗作对一番。众臣为搏君颜,抛了一肚子书袋的学问,在皇帝面前吟风弄月,论酒论蟹论秋月,各式各样的题材只为赢得君王的青睐。偏偏纪忘川不看相这一套,纵然满腹才情,也不与世人同流。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秋花酿(二) 芙仪公主见唯有纪忘川不做声,独处清朗八角红绸宫灯下,俊朗的眉目映照得比工笔画之下莲叶还要脉络分明。芙仪公主毕竟是姑娘家,且不论生性何如,在心上人面前总归要秉承着少女的矜持,她轻轻推了下崇圣帝的手肘,眼神瞟了瞟纪忘川的位置。崇圣帝身边唯有一个女儿,如珠如宝地呵护备至,便顺从她的心意,开声问道:“素闻神策大将军文韬武略,吟诗弄曲更是风采卓著,何故今夜如此孤清,难道是嫌弃朕的蟹宴不合心意?” 纪忘川霍然起身,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躬身外倾。“臣不胜酒力,若然令皇上扫兴,臣惶恐不及。” 崇圣帝笑道:“神策大将军不胜酒力,这倒是稀奇,素来行军打仗,喝酒壮胆者众。” 坐在纪忘川身旁的从二品大将军搭话道:“皇上,臣与大将军同袍五年,大将军确实不喜饮酒。” 崇圣帝饮酒纵情度日,属下的重臣偏生是个冷淡的个性,反倒不叫他动怒,却叫他好奇,生出了探求的意思。“行军打仗不喝酒也对,这叫严阵以待。如今海内升平,朕应该好好褒奖你这位平定倭寇之乱的神策大将军才对。来来来,让人把朕的菊花酿取来,清凉甘甜,正好适合你。” 纪忘川恭敬回道:“皇上,微臣恐怕力有不逮。” “朕自有分晓。” 芙仪公主不忍心看父皇灌纪忘川喝酒,菊花酿听起来温和,用甘菊花煎汁,用曲米酿酒,加地黄、当归、枸杞诸药,即可饮酒,又有强身健体之效。崇圣帝喜欢饮酒,尤其喜欢研究花草蔬果酿酒,此等酒一旦酿造必定酿成烈性酒,否则那些酿酒官是要丢脑袋的。 崇圣帝刮了芙仪公主一眼,示意让她禁言。 崇圣帝兴头正起,群臣附和声连连,纪忘川只好舍命作陪。 粉衣妖娆的宫女端着菊花酿娉婷而出,崇圣帝醉看美酒与美人,不禁念道:“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湿沾罗襦。这句诗说的便是菊花酿,爱卿,莫要辜负朕的一片美意。那个谁,你快把这一坛酒端给神策大将军。”宫女双手合抱的一坛菊花酿,足足五斤的菊花酿搁在纪忘川的桌面上,不容他拒绝,崇圣帝继续道:“神策大将军若是不喝完,便是你服侍不周,服侍不周只好掉脑袋。” 崇圣帝突然阴侧侧的一句,让酒眼晕花的众人瞬间惊醒。这是结结实实地将了纪忘川一军,五斤烈酒喝下去,不烧坏身子也烧坏脑子,若是不喝,眼前的芳华少女就命绝于此,任谁都不忍心见死不救。 纪忘川泰山崩顶不变色,泰然自若,看得芙仪好生佩服,更添爱慕之意。“皇上抬爱,臣岂有不自知的道理。” 芙仪于心不忍,侧身恭请圣安,然后小女儿情态道:“父皇,宫里酿的菊花酒这是最后一坛了,每回我想尝尝都让您给推过去了,这回您把最后一坛都赏给神策大将军了,我想品一品都不许。芙仪大胆,想向神策大将军讨一口酒喝。” 崇圣帝哈哈大笑,芙仪的心意他自然知晓,这还没有指婚,一门心思都扑在纪忘川身上,连他要为难都要护短了,当真是女大不中留。他顾及过纪忘川的身份较为尴尬,若只是正统将军的位分,为了芙仪,就算破格提升正一品又如何。只是纪忘川暗地里是绣衣司主上,掌管太多腌臜勾当,凡是提不上证据又非处不可的官员,都让绣衣司这柄刀子剐去了。纪忘川知道太多他的内情,让他成为芙仪的驸马,成为自己的东床,难免心中有坎坷。但纪忘川天生姿容貌美,文武全才,又不屑于拍马奉承,在官场中行走,不拉帮结派独留清白,索性这番清高,也没有人上表弹劾。 “准奏!” 芙仪走到纪忘川面前,优雅羞涩地低下脖颈,宫女连忙给公主斟了杯菊花酿。芙仪低切地说了句:“大将军,多谢当日救命之恩,芙仪感激不尽。” 纪忘川略有讶异,但倏然平复下来,他想起了琳琅失望盈泪的双眸,无助又可怜,那种失落就像钝刀子割肉,磨出一棱棱痧。那晚落水的少女穿着藕花的衣裳,他以为落水的是琳琅,才会奋不顾身,没想到竟然是偷溜出宫的芙仪公主。 纪忘川生涩客套道:“区区小事,公主不必挂心。” 芙仪举杯含笑,涨红了脸颊。“对大将军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对芙仪而言犹如再生,感激不尽。” 崇圣帝见芙仪与纪忘川相谈甚欢,不禁道:“芙仪,堂堂大江国的公主,岂可如此不自重,还不快回朕身边来。” 芙仪被崇圣帝一吼,吓得回身跪倒在地,说道:“父皇,芙仪有事起奏,还望父皇息怒。” 沸腾的蟹宴顿时被浇了一头冷水,群臣停罢饮酒,纷纷把目光投向宴中落跪的芙仪公主。崇圣帝蒙了一头雾水,连忙问道:“还不起来说话,这么跪着,好看相么?” 芙仪娇滴滴地回道:“芙仪若是回禀了父皇,恐怕父皇还是会让芙仪跪着,所以,芙仪还是先跪着,以策万全。” 这么服软又可掬的语态,崇圣帝的气就消了一半,耐着性子等着芙仪的回话。“说,不许有半点隐瞒,否则禁足半月,扣半年月银。” 半是威吓,半是疼惜的态度,芙仪的胆子壮了,回道:“父皇,七夕当夜芙仪偷溜出宫去逛花市了。” 崇圣帝拍案怒道:“大胆!谁给你那么大胆子,偷溜出宫,有辱国体!”芙仪垂首战战兢兢,崇圣帝只好放软音量,“说下去。” “芙仪在花市看热闹,看到曲江池畔杏园边有许多人放桃花灯,一时好奇就去看,没想到脚下打滑就掉进池子里了,幸亏神策大将军路过把芙仪救起来,芙仪这才能保住性命,继续回宫孝敬父皇。” 崇圣帝忐忑的心这才安顿下来,绕了半天,芙仪就是想把话引到纪忘川身上,女儿大了心思活络得很。“那以你的意思呢?”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夕冷照(一) 芙仪膝行至崇圣帝跟前,诚心认错。“芙仪以为,父皇素来赏罚分明,芙仪违反宫规该罚,神策大将军救公主该赏。” 纪忘川再也坐不住,拱手说道:“皇上,臣习武之人,路见有人落水,自然施以援手,不值当奖赏。此事若是被其他同僚看到,必定会仗义出手。” 成国公摇头晃脑地笑道:“大将军见义勇为,不必过谦。” 崇圣帝笑问:“成国公认为,该如何赏?” 成国公看了一眼芙仪,再看纪忘川,郎才女貌,芙仪是当朝皇后的幺女,他的外甥女,平日你缠着他姥爷前姥爷后的腻歪,芙仪那点小花花肠子,他清楚得很,既然芙仪都大胆到这档口上了,他便推波助澜一臂。“芙仪有违宫规,偷溜出宫,月银该罚,半年不够,一年才足。只是芙仪是七夕夜出宫逛花市,偏巧遇上了神策大将军,颇有几分美意,所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臣听说,当夜听音阁里就唱了一出《鹊桥相会》。芙仪年纪不小了,皇上何不在满朝文武中选良婿,来好好收收芙仪的性子。” 话已至此,满宴都是浑身长满心思的人,大家纷纷起身向崇圣帝献言献策,大抵都是芙仪公主与神策大将军如何般配,赐婚乃是人间佳话一桩,天从人愿。 曾经众人皆醉,他独醒。而今却是众人皆醒,他独醉。 纪忘川饮下了足坛烈性的菊花酿,酒入愁肠愁更愁,只是酒气蒙蔽了心智,便不觉得辛苦。他的神智浑浊,醉成了一滩烂泥倒在车厢内,玉立长身的潇洒身姿缩成一团绞痛的躯体。大内副总管亲自随车把他送回神策大将军府,千叮咛万嘱咐,让扈从好生服侍大将军,副将莫连和大将军府总管何福周两人一左一右架着纪忘川走进高门大院。 坊街的角落里,琳琅孤零零地看着,看他喝得昏天醉地地被人搀扶进去,送他回来的人一手托着拂尘,一身黄门打扮,一眼就看出来自内廷的高管,脸上笑吟吟,口口声声让何福周向纪老夫人报喜。 这一厢副将莫连送大将军回震松堂,那一厢何福周已经去静安堂给纪青岚传话。 纪青岚诵好晚课,蔓罗伺候妥帖之后,已经卧床休息。这阵子老夫人总是心绞痛,生怕年岁老迈,却看不到纪家后续香火愧对祖宗,崇圣帝指婚一事,来得正是一剂良药。夜过子时,何福周不敢惊动老夫人的休息,便把消息跟蔓罗说了个大概,总之一句话,指婚圣旨不日就到,老夫人擎等着抱孙子。 莫连把不省人事的纪忘川扶上床,厨房正好端上醒酒汤。莫连轻轻按抚着纪忘川的胸口,把醒酒汤慢慢灌入他口中。直到确信大将军只是醉酒,并无其他不妥,才合上房门离去。 月色透过一格格的雕花窗,纪忘川豁然坐了起来,懊恼地垂首,手指掐着太阳穴。他不想面对任何人,只能装醉蒙混过关。 崇圣帝有意撮合他与芙仪公主,灌他饮酒,颁下口谕。菊花酿芳香却浓烈,入口刚烈的酒划入肚中,简直要把他灼烧成灰。 酒宴散后,他趔趄地穿过御花园,朦朦胧胧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喊了声“老爷”,他难以相信,又感到十分的惊喜,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首看灯火阑珊处,琳琅正在花间月下赧然微笑。 琳琅招手唤他,脚步不由自主被她吸引,这一定是一场醉生梦死的美梦,以至于梦的存在感那么真实,但是现实世界里,琳琅已经将他恨出了血。 他靠近她,想亲吻她的耳垂,她欲拒还迎地推搡了句。“大将军,芙仪害怕。” 他被吓了个激灵,五雷轰顶之感,“臣冒犯公主,罪无可恕。” 芙仪揽着他的手臂,想以柔弱之力扶着他杂乱的步伐,却被纪忘川无情地推开,然后匆忙离去,尴尬,懊恼,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琳琅。 太思念一个人,才把其他人都当成了她的影子,他永远忘不了琳琅那软糯糯喊他“老爷”的腔调,她时时处处以他为先,为他烹调佳肴,还要替他挡刀,哪里还能找出对他这么好的女子。偏偏他是她的仇人,有份害她家破人亡,他无法原谅自己,这像是在心底烙空出一大块窟窿,以后往心里塞什么都会从窟窿里掉出去。 曲江池畔,冷月照人。 双脚荡涤在寒凉的池水里,萧条寂寥的背影,仰面望着残缺的月轮。自以为扬起脸,眼泪就不会那么轻易流下来。 琳琅想一个人静静,锦素不做打扰,退开了数十米的距离,站在池畔的杏树下,她对琳琅心存愧疚,琳琅再是聪明,都没有怀疑过是她搅乱了她与纪忘川的缘分。她看着琳琅痴痴地等在神策大将军府外,等着见他一面,问一问他们是不是真的就这样算了。 等到日暮西沉,等到月上中天,他都没有回府,直到内宫装扮的人把醉醺醺的纪忘川送回大将军府,还笑容满面地向大将军府上的人报喜套近乎。她固执地认为王世敬讹了谎话,为了断绝她对纪忘川的思慕,才会编造出指婚的消息。直到亲耳听到黄门传递着崇圣帝指婚的旨意,她才心痛得醒悟过来,其实,缘分早就散了,她执着地抓紧在手心里,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从指缝间溜走。 迷蒙的月晕一圈圈漾开在池面上,琳琅拿手巾掖了掖眼睛,清明月色已经与昨日不同,何况人越加人面全非。 锦素上前劝说道:“大小姐,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不然被人抓到偷跑出来,恐怕又是一顿责罚。” 琳琅浅淡地应了声,良久之后,说道:“如今我算是知道,何谓无所畏惧。抓到又如何,罚跪也好,杖刑也罢,若能把我活活打死,都算是功德一件。” 锦素惊惶地看着琳琅无欲无求的脸,心痛到了极处,才会欲哭无泪。“你可别吓唬我,我就你一个亲人,什么死不死的,不就是个男人么,大小姐美若天仙,想疼你的男人长安城一抓一大把呢。”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夕冷照(二) 琳琅问道:“你可都听到了?” 锦素为难地不想应声,但是面对琳琅心碎的目光,忍不住颔首。“听到了,那大黄门给大将军府上的总管报喜了,说什么将来一家人,大将军对芙仪公主有救命之恩,芙仪公主一早属意大将军,指婚的圣旨不日便到。” “这么说来,我没听错,他真的要迎娶公主了。”琳琅空洞地点头,心里惘然空蒙,七夕之夜,落水相救之景历历在目。“便是在这曲江池畔结下的缘吧。” 锦素怕琳琅故地重游,思心情切,连忙小跑上前环抱住琳琅的腰身。“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琳琅安抚地看了锦素一眼,锦素却倏然避开了她的眼神。“我的命是千方百计保住的,哪怕心痛致死,也绝不会干自戕的傻事。” “快回去吧,没得夜风着了凉,这池水凉着呢。”锦素心里五味杂陈,琳琅把她当姐姐,她也是真心拿琳琅当妹妹,若非任务在身,她绝非真心想拆散琳琅与纪忘川。既然已经走了第一步,琳琅与纪忘川只能彻底断绝,若是被琳琅知道她瞒下了琳琅的书信,后果不堪设想。 “锦素。”琳琅惆怅,“你会不会离开我?” 锦素痛快回道:“瞧你瞎说,我不能离开你。” 琳琅迟疑地看她,故作轻松嘲弄自己道:“可能陆夫人说得对,我真是个扫把星,累人累己,没准爹娘都是被我克死的。只要离开了我,都能过的好,瞧他都飞黄腾达了,可不是会选路么。你要是有好人家,也别跟着我了。” 锦素又是责骂,又是疼惜。“净胡说,年纪轻轻的,怎么不想点好呢?”锦素拉起坐在池畔的琳琅,低头看她光脚站在岸上,弯下腰拿手巾替她擦脚。“我的大小姐呐,可别再折腾自己了,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疼爱,还有谁会在意呢。” 琳琅鼻子酸涩,小时候,爹娘溺爱她,总是拿她的脚丫子啃着玩,说她一双肥厚的小脚就跟糯糯的水磨年糕似的好吃。“锦素,你也疼爱我,我心里知道。” 锦素心里发怯,琳琅真心的感激,反而让她愧不敢当。“我……一心一意伺候你,盼着你好就行。” “行了行了,我自己来。”擦干了双脚,琳琅不好意思让锦素替她穿鞋袜,就转过身子取过鞋袜穿上。“锦素,这几日秋风起了,太湖蟹应该肥了,明儿去厨房要几只威武跋扈的大闸蟹来,我想吃了它们。” 锦素看琳琅又是一脸小孩心性,三两句会哭上脸,说起吃食照旧笑逐颜开。“成!抓四只跟你一样凶的。” “不好,我不够凶。”琳琅嘟囔着,“要像你那样好身手的。” 幸亏锦素轻功了得,琳琅又身姿轻盈,翻墙越院,难不倒锦素这副身手。好在没有被人戳穿,琳琅让锦素赶紧去休息,在陆府上当女婢,卯时初刻必须起身,她好歹是个大小姐,哪怕睡到日上三竿至多就被数落个没教养。何况最近跟成国公王府连上了半拉子亲事,陆府上都把她当神供着,哪里敢数落她,眼下琳琅在陆府上哪怕走成大闸蟹也无关紧要。 一整宿,琳琅仰面而卧,睁眼看着床顶上的浮雕由漆黑一片到朦胧可见,她不敢闭上眼,双眸合拢之际,脑海里总是不停地轮转着往事,走马灯一样回转,不肯给她一丝透气的空隙。她不敢想起纪忘川,曾经抵死缠绵耳鬓厮磨的过去,都会变成他和别人的未来。 睡不着索性就醒着,活着一日就是一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琳琅只想随心过几天日子。听说王世敬府上女眷多,她入了王府,每日都是鸡飞狗跳的日子,但心是空的,不在乎就不会痛,什么日子都能过。 锦素当琳琅嘴馋想吃大闸蟹,大上午就去厨房抓了一串蟹将,琳琅穿上围裙卷起袖管,煞有其事地生上了火,拿牛尾刷清洗了一遍大闸蟹,上笼蒸大闸蟹。 “大小姐,你要是想吃大闸蟹,让厨房做好了给你端来,要是怕麻烦,我给你剥肉舀膏喂你都行,何必自己动手,万一被那无肠君子夹了手指头可怎么办?” “这不是没夹着么。再说了,咱吃它,还不许它反抗了,就算被夹了,也不是它的错,是咱们无理在先。”琳琅撩起袖口擦了擦薄汗,指使锦素说道:“快去拿些面粉来。” 锦素看不懂琳琅的意图,乖乖地跑了趟厨房,要了面粉,油盐酱醋都拿全了。琳琅擀起面粉有模有样,白花花的面粉敷在她滑润的脸蛋上,又可爱又可掬。待大闸蟹蒸熟后,琳琅拿工具仔仔细细地挖蟹肉,舀蟹膏。 锦素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想做灌汤蟹黄包,你打小就爱吃这个。吃归吃,怎么连做起来都这么顺手。” 琳琅面色一沉,低下头继续揉面团。“我做得不好,所以,想做的好些。” 琳琅蒸好了两笼蟹黄汤包,配上了酱油醋,小心翼翼地装进食盒里。 看琳琅忙前忙后拾掇了大半晨光,香气扑鼻的汤包出笼,她发了一会儿呆,全往食盒里塞。雕着寿喜纹的三层食盒装得满满当当,琳琅嘱咐锦素道:“把这食盒拿去天雅居,请羽哥尝尝我的手艺。他对我这么好,我没办法报答他,给他做点小食,尽点心意。” 锦素吃了惊,没想到琳琅亲力亲为做了一上午的蟹黄灌汤包竟然是为了陆白羽,不由心里有些氤氲开的吃味。“是,这就去。” 琳琅手肘搡了搡锦素,笑道:“好一阵子没见到大少爷了,难道你不想他么?” 锦素扭过头佯作不跟琳琅计较,面上禁不住流露喜悦。“大小姐,你怎么又没个正经了。” 琳琅一本正经道:“若然你不想跑这个腿,那就别去了。” 锦素连忙凑笑脸上去。“去,大小姐吩咐,岂有不从之理。” “那赶紧去吧,凉了就腥气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究隐祸(一) 锦素点点头,盖上了食盒,转身出门往天雅居送吃食去。 剩下了一些蟹黄汤包,琳琅毫无胃口,就在小火炉子上隔水温着。琳琅兀自叹息,即便她能做出最好吃的蟹黄汤包,恐怕他也不屑于品一品了。 一个人,一间房,举目四望尽是凄凉,抬步跨出门,在清静的小院里走走散散。 在院落参天的银杏树下,埋下了一片黄叶,自以为就能埋葬思念。然后,眺望云蒸霞蔚的天空,莞尔一笑,眼泪落在了嘴角。 驻清阁的秋日,凄凄冷冷,除了栽种绿树,遍地不见一株花,哪怕是从青石板中钻出搭头搭脑的小野花,都会被琳琅连根拔起。锦素不明白,只当琳琅在陆府上伺候了十年的花草,如今是厌倦了百花。唯有她心里隐隐藏着期待,没有满园的花香和空气中飘浮的花粉,才不会引起枯草热。 “琳琅。” 琳琅想得入神,被人轻轻唤了声,才惊觉地转过身,陆从白站在树影斑斓中,笑盈盈地看她。 琳琅抚了下鬓角的发簪,确认自己待客时候不至于一番狼狈。陆从白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他从不会无故出现。“从白哥哥,你怎么来了?” 陆从白满腹心事,直到脚步不由自主地走进驻清阁才清醒过来,此时,琳琅站在了他视线之中,温煦的阳光像爆竹洒在她的长发上,美得扣人心弦。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声“琳琅”,她转身温婉地应了她一声“从白哥哥”。从没有一个人,能把他的名字叫的那么婉转,她越发标致动人了。 他来不及想理由,也不必想理由,因为他的确有话要告诉她。“官媒来过了,送了双雁,要了你的庚帖。” 琳琅牵动了下嘴角,淡漠地笑了笑。“这么说,问名已过。”琳琅好奇陈其玫会在她的庚帖上如何写她的名字与生辰,问道:“庚帖上写了什么?” 陆从白说道:“陆琳琅,癸巳年辛酉月戊子日戊午时。” 琳琅介介然颔首,“多谢从白哥哥告知。” 陆从白凝伫,“琳琅,纳征、问名已过,若想回转,恐怕难有余地。” 琳琅目光凝定,看纷落的银杏落在双手间,扇形的黄叶仿似预言着流逝着青春韶华的无助。“无妨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琳琅没有意见。从白哥哥这阵子辛苦,要处理茶庄的生意,还要替琳琅置备嫁妆。” 陆从白说道:“只要你真心欢喜,将来能够幸福天年,身为兄长替妹妹置备,何来辛苦可言。” 琳琅过去不觉得陆从白亲切,可自从她重回陆府后,陆从白对她总有一份外表疏离,偏偏恰到浓淡的关怀。 “从白哥哥,肚子饿不?” 陆从白略有些惊讶,舒展一笑,点点头。“本来不觉得,被你一说,真有些饿了。” 琳琅小跑进小厨房,蒸上了汤包,还调配了一碗姜香酱油醋,升起了炉火,温水突突翻滚水泡。琳琅探出门口,朝陆从白招招手,“从白哥哥,快进来。” 一室浓郁的蟹黄香,陆从白沉心一嗅,芳香扑鼻,眼前的小厨娘窃喜地看他,巧笑盼兮,他笑容背后却疑窦丛生。“琳琅喜欢吃蟹么?” 琳琅裹着白布从蒸笼里小心谨慎地取出汤包,蒸笼里腾起白茫茫的雾气,蟹黄香在云雾缭绕中尤其提味。琳琅不小心烫到了手,连忙两手捏住耳垂降温。 陆从白一个箭步迈到琳琅跟前,关切低头问道:“怎么了,烫到手了?” 手上的点小伤琳琅完全不在话下,大咧咧地摇摇头,满不在乎。“不碍事的。从白哥哥,趁热吃,放凉了会腥气。只是这是第二次热了,恐怕皮子不够劲道。” 陆从白在琳琅期盼的眼神中,夹起一个滚热的汤包沾了调料就往嘴里塞,一口咬下去满嘴的蟹黄油溢出,来不及品尝美味,却被生生烫了一嘴。 “烫到了吧,快吐出来。” 琳琅内疚地抚了抚陆从白的背脊,陆从白捂住嘴,故作从容地把汤包咽了下去。“好吃。你怎么会做这些?” “打小爱吃,就去厨房偷师。” 琳琅话音刚落,才发觉言多必失。 陆从白益发奠定了心里的想法,琳琅根本不是陈其玫的女儿,按照庚帖上的生辰八字,十六年前他虽只是个孩童,但是陈其玫并无怀孕之象,除非琳琅是私生女,因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而归于嫡系。除此之外,更确凿的证据就是琳琅爱吃蟹,陆府上下都知道陈其玫吃蟹会引起周身不适,以至于陆白羽亦如此。 琳琅自知瞒不过陆从白,以陆从白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的城府,识穿她冒认陆府千金的身份不过只是时间与心情的问题罢了。“从白哥哥,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陆从白看台子上放着蟹壳的分量和用剩下的面粉团若有所思,少顷,问道:“琳琅,你应该做了不止一笼汤包,其他的可都吃了么?” 琳琅看陆从白的眼神有异,心底犯嘀咕。“让锦素给羽哥送了一笼。” “琳琅,你记着我一句话。”陆从白慎重地按住琳琅的肩膀,“无论发生任何事,不能承认这蟹黄汤包是你做的。” 琳琅摇了摇头,问道:“羽哥会出事么?” “不知道,希望他别出事。”陆从白对陆白羽从来都是漠不关心,他关心的是陆府上阮心梅和张宝盈都知道陆白羽吃蟹引起周身不适,这怪疾是随了陈其玫,琳琅是名义上陈其玫的女儿,非但没有随了这个怪疾,反而害陆白羽犯了病,这层关系就会耐人寻味。陆府表面一团和气,表象之下镇压着诡谲的争斗,有利益就会有纷争,正愁找不到地方收拾琳琅。 陆从白没有言明,但琳琅自觉到了他话中藏意,夺门而出往天雅居赶去。赶去天雅居的沿途布满了奴婢仆从,锦素惶恐惊惧地跪在居外。事态的发展与陆从白的顾虑纤毫不差,陆白羽出事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究隐祸(二) 琳琅吃惊地飞奔过去,却被陈其玫挡在门口,怒不可遏地甩了琳琅一个耳光。“你还有脸来,你们主仆二人做的好事!竟然给羽儿吃蟹,分明是要他的命。” 陆从白箭步上前,把琳琅挡在身后,说道:“大娘,这分明是误会了。琳琅为了感谢我替他置办嫁妆,特意做了蟹黄汤包,不料身边的婢女私自带给大哥品尝,害大哥发了疾,琳琅的确有管束不当之错,区区下人,偏生不自持身份,春心暗托陆府大少爷,必须严惩不贷。” 琳琅看不惯陆从白指鹿为马,让锦素做代罪羊替她开脱,琳琅想直面陈其玫一人做事一人当。陈其玫气不顺,劈头盖脸正要开骂,却听到内堂大夫来回踱步,连忙跫身进堂。 陆从白扯过琳琅,沉声道:“别给自己揽事非。” 琳琅攥紧丝巾,揪心回道:“可她是锦素,是我让她给羽哥送小食,她要是出了事,我于心不安。” 锦素跪在门口青石板上,脸上挂上了五指印,她听到陆从白把祸水往她身上泼,可琳琅却没有替她解释。陆白羽全身起了红饼子,昏迷不醒,够令她钻心内疚,偏生琳琅惹了事要拿她做筏子,愈发令她心灰意冷。 琳琅不安地看了锦素一眼,想靠近宽慰她,却被陆从白拦在身后。陈其玫在内堂呼天抢地,蓉姑姑恶狠狠地走到门口,抬腿就冲锦素往死里踹。 琳琅跑过去拽蓉姑姑,高声问道:“羽哥怎么了?” 蓉姑姑没有孩子,陆白羽由她一手拉扯大,她视如己出。陆白羽中毒昏迷,她的心疼不比陈其玫少,更是发了急要收拾锦素。“大少爷中了毒!你这个杀千刀的死丫头,还敢给大少爷下毒,你不要命了,我今儿非踹死你不可!” “中毒?”琳琅震惊,她亲手做的汤包里怎么会有毒? 陆从白问道:“中了什么毒?” 陆彦生闻讯赶来,早已老泪纵横,来不及理会任何人,径直走进天雅居赶去看陆白羽的安危。 陆白羽中毒一事惊动了整个陆府,陆彦生勃然大怒,要不是琳琅护着,早就被乱棍打死。死罪暂且不论,活罪决不能饶,命人把锦素关进柴房,听候发落。 长安城最出名的大夫轮番会诊,又查验了当日陆白羽饮用的吃食和茶水,三两次的磋商下来,众口一词,陆白羽中了乌头之毒,幸好分量轻微。陆白羽天生对蟹敏感,只是咬了一口就浑身起饼子,立刻服用茶水冲淡了吃口。 陆彦生这才心绪略定,本以为把陆白羽打发至此闭门思过,不料出了这种祸事,险些断送了他的嫡长子。他把陆从白招到身边,让他彻查此事,不论谁下的乌头,务必揪出真凶。 陆白羽误服乌头,反而因祸得福,陆彦生看着垂垂昏睡,一脸红斑的陆白羽,爱子心切,加派人手照顾,解了他的门禁。只要他能醒过来,照旧出入自由,月银加倍。 陆从白站在陆彦生身后,看着这个表面公正的父亲,说到底嫡长子的身份永远高他一等,陆白羽哪怕犯了一万个错,只要示弱,陆彦生还是不顾一切地替他挽回一切损失,甚至加倍补偿。 陆彦生转头,看着陆从白说道:“从白,别怪为父偏心,你一向稳重睿智,而羽儿轻浮乖张,也许你更像哥哥,他更像弟弟。” “您交代的事,我必定彻查到底。”陆从白懂事地点点头,“还请您保重身体,大哥年富力强,很快就会醒过来。” 陆彦生百思不解,问道:“我已经把羽儿封禁到此处,到底是谁对他下此毒手?” 陆从白心灰意冷,陆彦生的话是说给他听的。陆彦生特意把陆白羽圈禁起来,把陆氏茶庄的生意都交给他打理,陆白羽若是死了,那么毫无疑问陆氏一门的基业最大受益者就是陆从白。 天雅居通臂红烛长明,他往雕花窗格外一瞥,琳琅凄清地站在外头。“父亲,夜深了,琳琅在门外等到现在了,要不要让她进来?” “让她进来做什么?替她那奴婢求情?” 陆彦生脸色铁青,他始终把陆白羽中毒之事归结在琳琅身上,即便不是她下毒,给陆白羽吃蟹之事,已经让他气得心肝脾肺肾都搅和在一起。陈其玫在他跟前哭诉了一个时辰,归根到底又是琳琅那个扫把星终于把祸水泼向了陆白羽,陆彦生再是立场坚定,也禁不起枕边人的絮絮叨叨的重复,如今陆白羽昏迷不醒,益发让他方寸大乱。 陆从白应了个是,回头看陆彦生望着陆白羽慈爱的目光,跨出了天雅居的大门。居外守着十几个护院,陆从白经过琳琅身边,压低声音道:“回去吧,父亲暂时不会见你。” 琳琅嗯了声,道:“爹爹不想见我。我在此不是等他,是等你。”陆从白略显惊讶,他本以为琳琅一定惊骇不已,请求陆彦生明察,可她却审时度势,此时不心慌意乱。“琳琅想知道乌头何来?若是蟹黄汤包落了毒,从白哥哥也吃了一个,怎么没事?” 陆从白凝神思索,提着一盏风灯照亮阒然前路,一步一步地踩在青石板上。“看来要问一问锦素。” 琳琅亦步亦趋地跟在风灯后,说道:“锦素不可能伤害羽哥。” 陆从白说道:“锦素当真倾心大哥么。” “锦素倾慕羽哥,她不会伤害他。”琳琅驻足,陆从白提高风灯,昏黄的光晕打亮琳琅的脸,她从容不迫地看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有人毒杀羽哥,除了从白哥哥,就是从骞哥哥。” 陆从白失笑道:“滑稽,真滑稽。你倒是怀疑起我来了。” 琳琅澹宁地一笑,说道:“我不怀疑你。从白哥哥睿智,怎么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蠢事。若真是加害羽哥,又岂会只是轻微中毒,依我看来,从白哥哥要么不动手,动手必须要命。否则,轻微的乌头中毒只会给羽哥一个重生的机会,爹爹看羽哥中毒的模样早就悔不当初,如今不仅一切如常,对羽哥愈加宠爱弥补。”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竟无果(一) 陆从白重新审视琳琅,他似乎从未认真看清过她的眼睛,明亮璀璨,仿佛星河藏在眼内。“琳琅,你以为乌头何来?” “我想去看一看锦素。” 陆从白点点头,引琳琅走入另一条岔路。树影黑幕交错,关押锦素的柴房外守着两名仆役,见陆从白躬身行礼。陆从白不苟一笑,命令仆役开锁让道。 锦素半身染血,奄奄一息地困在茅草堆上,琳琅快步走到她身边,“锦素,我来晚了。” 锦素被棍棒打掉了半条人命,睁开眼看到琳琅抱着她,顾不得自己的冤屈,迫切想知道陆白羽的安危,气息垂绝,问道:“大少爷……他怎么样了?” 琳琅宽慰锦素道:“羽哥,无碍。只是,未醒。” 陆从白让锦素回顾了进天雅居后的每一个细节,陆白羽听锦素说送来蟹黄汤包兴趣索然,一听锦素说是琳琅赶大早亲自动手做的才萌生了尝尝的兴致。谁知才咬了一口,喝了一些汤汁就胸闷不止,服用了一杯茶水后全身起红饼子,继而一气晕厥。 明月隐空,陆从白跟琳琅从柴房出来,拂面微寒是秋风,琳琅抱紧双臂。 已至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 琳琅跟着陆从白照亮的路,亦步亦趋。“汤包无毒,否则从白哥哥岂会无事。” 陆从白叹息一语。“找不出下毒之人,锦素怕是保不住,锦素不保,就会连累你。” “是我连累了她。”琳琅心有戚戚然。“乌头是冲我来的。” 陆从白心里咯噔一击,“若是冲你来的,为何你没有中毒?” “要知道是谁下毒,琳琅倒是有个方法,要劳烦从白哥哥从旁协助。” 陆从白看不穿琳琅的成算,可照旧答应了她的要求。翌日,陆从白散布琳琅中乌头的消息,请了一众大夫会诊,连续两日,陆府上的少爷小姐都因乌头而中毒不醒,人心惟危,尤恐祸延自身。陆从白扬言要搜查驻清阁和天雅居的一切起居用品,彻查乌头的出处。 锦素一直收押在柴房,琳琅昏迷不醒,驻清阁俨然成了来去自如的空城。一身暗影晃入驻清阁偏处的小厨房,翻查了好一会儿一无所获,不料门后突然走出一个人,拿出手中的调羹,问道:“是不是在找这个?” 潜入驻清阁的不是旁人,阮心梅的贴身女婢千叶,千叶见自家少爷手握着证据,神色凝重地看他,不由膝盖发软跪在陆从白跟前。“二少爷,您高抬贵手,放过千叶吧,千叶只是……只是……” 千叶低声哭诉,双手保住陆从白的腿求饶,陆从白愤愤地抬腿踢开千叶。“是娘让你这么做的?” 千叶忙不迭点头。 陆从白拎起千叶,愤恨地盯着她,问道:“乌头毒怎么落的?” 千叶两股战战,又不敢隐瞒,只好答道:“乌头磨成了粉,与泥水混合后,烧进了一对调羹里。” 陆从白怒形于色,恨不得把千叶活剐,但千叶是阮心梅的贴身女婢,若不是阮心梅的授意,千叶不会做出此等卑劣行径。 陆从白拎着千叶摔进阮心梅居住的拂兰阁,阮心梅正对菱花铜镜比对新买的胭脂色,被陆从白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凶神恶煞作甚,谁得罪你了?” 陆从白开门见山,质问:“为什么要毒害琳琅?” 阮心梅挥了挥手风,让千叶带着房内的奴婢滚出去。千叶连滚带爬地跑出去,房内的千枝赶紧小跑出门。“琳琅,叫得够亲热!” 陆从白不明白阮心梅的用意,问道:“娘亲有话不妨直言,何故设计害她?” 阮心梅精明地看穿了陆从白的心思,说道:“我不想害她,但我要救你。”陆从白带着一身怨气,要向阮心梅撒个明白,可阮心梅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比精准地刺中了他的心,他的伪装都是拙劣的把戏,根本无力反驳。“咱们处心积虑把陆白羽拉下马,可不是为了让你跟那丫头片子亲亲我我的!别以为我一无所知,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清楚,你自小喜欢欺负那丫头,但是陆白羽喜欢她,你还知道隐忍退让。之后不晓得施了什么鬼法子,那丫头摇身成了陈其玫的女儿,大家心里都清楚,肯定是私生女,逼着陈其玫咽下这口气认了而已。这倒好,陆白羽断了念想,但你却一发不可收拾。别忘了,你跟她也越不过伦常这道坎。” 陆从白自觉无地自容,暗藏在心底的秘密,自己小心谨慎的呵护,还是被阮心梅一眼识穿。“别说了。” “如今王府上提亲,只要送走那丫头我也该放心,偏生你对她越陷越深,这纳征、问名已过,之后还有二书四礼,少说也要一两月功夫,我看你哪里还能忍到那时候。”阮心梅耸了耸肩道,“从白,为娘没办法,你爹好不容易才把家业暂时交到你手上,我不能看你自毁前程。” 阮心梅言之在理,可陆白羽无故牵连中毒,陆彦生绝不会就此作罢,阮心梅骇然发怵,“从白,这回牵扯到了你爹的心肝宝,你可千万要把这事儿给蒙混过去。咱们要是折在了这档子事儿上,老爷子还不紧巴巴地把茶庄的生意交给陆白羽了,咱们娘俩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你比谁都清楚。” 陆从白义愤难平,但阮心梅毕竟是他生身母亲,所言所行都是为了保护他的前途,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富贵。陆从白有软肋,一直都不是清正不阿,他与人勾结陷害兄弟,一门心思都谋算这陆氏茶庄的基业,被人捏到痛脚也在所难免,偏生拿他的痛脚威胁的正是自己的母亲。 “罢了。封好千叶、千枝的嘴,就当没事发生过。”陆从白不欲在于阮心梅多言,转头艰难道,“以后,别再针对琳琅,就让她安安生生出嫁吧。” 阮心梅不满地犯了个白眼,叱道:“你真当老娘是害人精。”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竟无果(二) 陆从白轻轻嗤笑了一声,“难道不是么?” 琳琅坐在抄手游廊的靠背栏杆上,斜倚着楠木抱柱看着驻清阁垂花拱门,夕阳的余辉下映着一个人影,翩然进入了驻清阁院落,琳琅招了招手,喊了声:“从白哥哥。” 他来是为了给她一个交代,可下乌头害她的人却不能告诉她,愁苦堪忧的踱步,绕了好几个圈子还是走到了这里,只为了看到她的容颜,听她喊一声“从白哥哥”。 他的唇抿得紧紧的,容色里添了些内疚。“怎么不在房里休息?” 琳琅含了分笑意,说道:“我本来就没病,你晓得的。反正我装不装病,都不会有人来看我,爹爹和娘亲现在寸步不离的守着羽哥,我也正好无事一身轻。怎么样,追查出什么结果了?”陆从白想摇头糊弄过去,但琳琅绝不是好糊弄的主,见他犹豫未决的神色,心里有了大概的计较。“让你为难的人么?” 陆从白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陆从白猜不透琳琅到底想明白了什么,只是浮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笑色,说道:“我只是陆府的过客,很快就会走了。谁要下毒害我根本不重要,我只想要回锦素。” 他从未如此羞愧,即便不仁不义陷害陆白羽染毒身陷囹圄也从不动一动眉毛,可琳琅这番话让他无地自容。琳琅仿似看穿了一切,却为了顾全各自的颜面,不得已委曲求全,他心疼她,爱惜她,却要亲手把她送上长安城最大的混混的花轿。“琳琅,白露降,寒蝉吟,昼夜温差大了,别穿得这么单薄。” 琳琅见陆从白没有直面答应她的请求,反而顾左右而言他,情急之下拽着陆从白的手,哀求道:“从白哥哥,求你把锦素还给我。” 不知从何时起,他见不得她委屈,她求他的话戳中他的心,不论有多难,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点头应承下来。“我会让锦素回来。” 琳琅微微一笑,“嗯。” 他奋不顾身,就是为了博她一笑。多么可悲的自嘲,他曾经冷酷无情坏事做尽,最终沦落成比陆白羽更卑微的角色。他甚至不敢告诉她,他也爱她。 要就锦素不是费点嘴皮子可以解决的,锦素牵扯到了陆白羽中乌头一事,要不拿真凶去交还,陆彦生死活都咽不下这口气。陆从白一筹莫展,在书房中拿着书卷发愁,幸好此时传来陆白羽醒过来的消息,他连忙去天雅居探望。 陈其玫坐在床沿给陆白羽喂白粥,陆彦生拉着大夫问长问短,陆从白站在一旁不便插话,陆白羽略有些诧异,他们虽是兄弟,除了逢年过节团圆吃饭,平素鲜有走动。这一回陆从白主动登门关怀探病倒是令他始料未及。 陆白羽不是聪明脑子,但陆从白显然有话要说,他也看出了些端倪,就匆忙喝完了白粥服了汤药,打发了陆彦生和陈其玫,谎称要跟陆从白对上几局就把陆从白留了下来。 两人见面有些分外客套,陆府占地面积广袤,平素一个住东边,一个住西边,少有交集,如今见面倒有些无话可说。但陆白羽苏醒,这是救锦素的绝好契机。 陆从白打扫了阻滞的嗓子,开腔道:“大哥,你可知道锦素被打掉了半条命关在杂房里,琳琅受牵连,被爹爹禁了足,如今病在驻清阁无人理。” 陆白羽惊得吊起白眼,又急又气,问道:“琳琅不知我不能吃蟹,是我执意要吃的,出了事怪不得她。” 陆从白轻轻替他拍了拍后背,劝他松松气,说道:“让你吃蟹是一桩,还有一桩是你中了轻微的乌头毒。寻常人服用轻微的乌头并不会引起不适,大哥你吃了蟹发了红饼子,气喘胸闷,才会让乌头毒有机可趁,继而昏迷不醒。” 陆白羽问道:“乌头是谁下的?” 陆从白来之前已经想好了一番说辞,如今只看陆白羽开不开窍罢了。他蹙眉摇头,说道:“如此微量的乌头,一般人不会用来下毒害人,多半是来驱蛇虫鼠蚁的。可偏生不巧的是,不知怎么污染了吃食,所以,琳琅有口难言,锦素更是无怨可诉。父亲现在把罪责都怪在琳琅身上,恐怕……” “这……”陆白羽慌无章法,记忆出现了短暂的断片,一觉醒来周身乏力,又听到琳琅被怨,胸闷郁结,看着从白问道,“怎么办?这琳琅是要被冤死了!” 陆从白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没有主意可出。陆白羽忙不择路,突然想到陆从白之前提过乌头的用法,醍醐灌顶道:“这点轻微的乌头怎么能用来毒害人,前阵子我嫌天雅居虫蚁多,让德荣买点乌头回来洒房里驱虫,没想到无意中沾染了乌头不自知,就是这么回事儿。从白,现在真相大白了,你快扶我去博之堂。” 陆白羽三言二语化解了琳琅的累卵之危,陆从白心里非但没有松泛,反而非常纠结,纠结中包含了一丝羡慕。他有些羡慕陆白羽,陆白羽再一次被他算计,甚至心甘情愿被他算计,为了琳琅他可以不顾一切,他真的比较单纯,单纯的人比较幸福。 乌头之事,被陆白羽诚恳万分的说辞给掩盖过去,不管还有多少人质疑,没有证据也没有动机,也只能不了了之。陆白羽吵嚷着要去看望琳琅,但他困乏了一阵子,双腿虚软无力,在陈其玫和蓉姑姑的阻拦下,答应痊愈了才能去,他只好托付陆从白好生看顾琳琅。 锦素被仆役用担架抬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形貌消损,鬓发粘血,罗裙上染开的血业已变黑发臭,陆从白漏夜请了大夫替锦素医治疗伤。 琳琅守在锦素的床边,看大夫拿剪子烧了火,蹑手蹑脚地剪开黏在皮肤上的布料,那场面不堪忍受的血腥。陆从白身为男子不便待在屋里,又不放心琳琅目睹残酷的一幕,进门嘱咐了大夫几句,把琳琅拉出了房门。“感情再好也是主仆有别,看这种情形,吓坏了怎好。” 入了夜,秋风哗哗吹拂着院里的银杏。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愁怨苦(一) 琳琅扬起眉,笃定道:“我不怕,锦素是被我连累的。” “你随我去院里走走。”陆从白想把她领开,锦素痛苦哼哼唧唧让琳琅如堕深渊,感同身受。 “从白哥哥,你有话要问,在这里说也一样。” 琳琅坐在抄手游廊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陆从白也趁势坐下。陆从白对琳琅疑惑如云,阮心梅用乌头烧成了一双调羹,陆白羽用有乌头毒的调羹后立刻中毒,琳琅少说也用了几次,却全然无碍,他百思不得其解,可却无从问起。一旦问起琳琅为何她没有中毒,就必须告诉琳琅乌头毒藏在何处,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阮心梅蓄意毒害一事必然败露,他也会被陆彦生重新投闲置散,失去如今的财权地位。 有些事,只能无果,因为结果,会两败俱伤。 陆从白问道:“琳琅,你到底是谁?” “从白哥哥,我是谁还重要么?就像到底是谁下的毒,你认为重要么?”琳琅微笑看他,她脸上在笑,可总是酝酿着淡淡的哀伤。 琳琅将了他一军,他不必再问,互有把柄。“那你安心在这里住下,衣食用度绝不会短你。为兄能为你做的事,就是护你周全,直到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琳琅乖巧地点点头,脸上没有不悦,没有愤怒,总是云淡风轻,无欲无求,任谁都不想轻易辜负。“还请从白哥哥莫把琳琅要嫁人的事告诉羽哥,他为人性子急躁,好不容易吃了苦头才解了禁,没得再惹事生非。” 陆从白顿感无力,“琳琅,你真愿意嫁给王世敬?” “就当我攀高枝吧。” 缠绵悱恻的月光,打亮她精致的脸,完美的脖颈,不容亵渎的一尊玉雕就这样眼看被人损毁。陆从白攥紧手心,指甲几乎要扣紧肉里。 官媒踏破了门槛,给陆彦生报喜,成国公府上请了国师批命,琳琅庚帖上的八字与王世敬简直天作之合,此命格的女子贵不可言,目下红鸾照临,必有喜庆之事。 琳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都放在照料锦素的伤势上。锦素有武功底子,皮肉伤痊愈得快,只是经过乌头一事,主仆二人生了嫌隙。至于乌头一事背后的主使人,琳琅猜到了七七八八,陆从白要维护的人左不过就是阮心梅和陆从骞,旁的人与他没有利害关系,他犯不着卖人情给他们。琳琅只是想不透阮心梅和陆从骞为何要害她,她到底是哪里妨碍到了他们?索性陆从白在,这档子鸡毛蒜皮的小伎俩暂且不会再发生。 锦素憋了口怨气,她在乎的人不多,陆白羽和琳琅是最重要的两个人,乌头毒害了陆白羽,可偏生琳琅息事宁人不想追究,而陆白羽说到底是个厚道人,只要能目下安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锦素趴在床上,琳琅替她换了新药,白纱布包好后,再盖上薄被。“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再这么板着脸可不漂亮了,羽哥看到不欢喜,怎么办?” 锦素叹了口气,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着实憋屈得很。“你可又拿我寻开心了,我只是个下人,开不开心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琳琅寻乐似的捏了下锦素的手臂,“你这么说是存心气我不是。我几时当你是下人,你看你虎着脸吓唬我,我是你的侍婢才对。” 锦素这才露出笑脸,在她眼里琳琅也有少不更事的孩儿面,跟她较真不忍心,也斗不过她撒娇的劲儿。 话说开了,两人也说说笑笑,冷不丁德荣从屋门口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琳琅小姐,少爷让我跟你说一声,他马上就到。” 锦素喜上眉头,不自然地嘟囔了声。“来就来么,还要通传,见外了么?” 琳琅看着锦素趴在床上,姿态着实龟样,仔细看来确实有些发笑。“羽哥的心思缜密,知道你受伤在身,贸贸然闯进来怕惊了你,如今你晓得他要来了,你自己瞅瞅,是继续趴着,还是我给你找点厚棉絮来垫垫贵腚,你好平躺着。” 锦素老大不好意思地绯红了脸色,琳琅一早看出她的心思,她也不拿乔。“劳烦大小姐给我置备厚棉絮,我还是躺着比较好。” 琳琅捏着小黄门谄媚的腔调:“得嘞。” 锦素满怀欣喜地左等右等,琳琅沏茶备点心,两人恭候着陆白羽大驾光临,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人影。琳琅寻思该不会是路上出了事?可陆府再大,任谁敢挡了大少爷的道? 琳琅让锦素别胡思乱想,就出门去打探,赶巧碰上了来驻清阁报信的德荣,德荣支支吾吾,只说大少爷突然身体不适,明日再去驻清阁找琳琅小姐喝茶。琳琅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就德荣这点蒙骗的伎俩根本不够瞧,三句威吓两句劝告就把真话给套出来了。 原来大清早陆白羽让德荣去驻清阁跟琳琅知会一声,他伤势痊愈想去跟琳琅说说话,可经过博之堂遇上了来纳吉的官媒,当是云淓跟人家结了亲事,细听之下才发觉不妙,不共戴天的死敌王世敬这般没脸没皮,竟然把狗爪子探到琳琅身上,他被禁足的这段时间,家族之间已过了纳征、问名、纳吉,下了聘书。陆白羽怒不可遏地摔门而出,任谁都拉不住他,这才耽误了他原来的行程。 琳琅听了心里惘惘然,怕陆白羽之前在王世敬身上栽了跟头,这回儿再碰一鼻子灰。“羽哥去找国舅爷了?两人见面跟狗咬狗似的,受伤了么?” “少爷他……没去找国舅爷。” 琳琅稍稍安定了些,“没受伤就好。” 德荣抓了抓耳朵,面有难色,但话匣子打开了,临时收拢也难。“少爷他……受了点伤。” “没去找国舅爷麻烦,怎么还能受伤?” 琳琅诧异地看德荣,吓得德荣矮着身子回话。“少爷他……去神策大将军府叫嚷了……然后就受伤了。” 琳琅太阳穴骤然跳突,王世敬向她提亲,他去找纪忘川做什么。旁人也许看不穿关联,但琳琅却因陆白羽而触摸到了一丝温暖。她辜负了陆白羽,可他却用哪怕最拙劣的方式想去成全她的幸福。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愁怨苦(二) 陆白羽知道她的心意,她对纪忘川死心塌地,若不是纪忘川与她一刀两断,她宁死不会嫁第二人。心如死灰,所以嫁给谁都是虚度一生。 琳琅压抑的心绪蓦地感到一丝跃动,她想知道面对陆白羽的斥责,听到她要嫁给王世敬时,会不会有些愤怒和感慨。 “大将军……打羽哥了?” 主子像斗败的公鸡,贴身的随从脸上也不好看相,德荣随即说道:“大将军倒是没打少爷,是少爷想揍大将军来着,那一拳下去,硬是被挡开了,少爷就就撞在门柱上淤青了块,擦破了点皮。” 琳琅喉咙里哽着口气,眼光里迷蒙晕开了水雾,连忙趁着德荣没留意拭去。德荣说的就是纪忘川,为人冷漠,听到了她的消息,也不过就是一如常态。他不屑于跟陆白羽动手,却也不会让对方占半分便宜。 琳琅想去探望陆白羽,却被德荣拦了下来。“琳琅小姐您可别去,这事儿少爷觉得忒扫脸,人没揍上,把自个儿揍了,所以,捂着消息不让我透露。您要是去了,少爷脸面拉不下来,非打死我不可。” 锦素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把琳琅盼回来了,确凿了陆白羽不来的消息,掩饰不住的失望铺天盖地碾压她。因为在乌头一事中受伤的人是她,所以陆白羽来是人情,不来也合理,哪有少爷探侍婢的道理。要是换了琳琅受伤,就是天上下刀子,陆白羽也非来望一望才安心。说到底,不上心才会可有可无,而她就是在陆白羽心上可有可无之人。锦素惶惶然不可抑止地悲凉,把头渐渐埋进被窝里。 琳琅在这件陆白羽失约这事上没有立场劝慰,大家都是明白人,男情女爱求而不得之间的溯因彼此都心照,遮遮掩掩能过去就过去了。琳琅装作没事人似的,坐在窗台前,在藤蔓花叶纹饰青铜捣药罐樁鲜花瓣,做成花泥给锦素敷身体去疤。 专注久了眼眶发酸,抬起头一看,天已经渐次黑了。厨娘送了晚饭过驻清阁,琳琅回头看锦素好不容易酣眠,不忍心打扰,就把菜肴隔水温在小厨房的蒸笼里。 回看天色已灰暗,长安城里想必已经万家灯火,仿佛生了千里目,看到了神策大将军府内母慈子孝围桌团圆吃饭,再过不久,新婚燕尔你侬我侬,吃什么都是珍馐百味妙不可言。琳琅心中烦闷怏怏不乐,没人诉苦,心里千军万马厮杀殆尽,她厌恶自己,如此不争气,恩断义绝的话说过一百遍,暗自发过毒誓一百遍,也心里想他想他再想他何止千遍万遍。 仿似陷入了无边的苦海,非得要绞了这三千烦恼丝才肯罢休。 晚霞余光尽敛,清清冷冷的一片光景,唯有寒蝉凄切,连绵不绝忽高忽低地吟叫,眼前恍惚飘进一个黑影,琳琅扶着门框,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轮廓那么清楚,近在咫尺,却让人难以置信,琳琅掐了下自己的脸颊。这不是个日有所思的梦,他切切实实出现在眼前,眼泪如酝酿太久的百川终要奔腾到海不复回。 他怜惜她、心疼她、思念她,破除心结,翻墙来找她。她扶着墙看他,双眸之间好似隔着朦朦胧胧纱。日思夜想,他隔了这么久才来,见面却相顾无言,只是默默流泪。 琳琅想说话,却哽住了喉,见过似乎就了却了一桩心事,于是她默不出声,时间在静默相对中悄悄滑过,毛月亮滑上了枝桠,月晕淡淡泛着光。 他想张开怀抱容纳她,可拥抱了又怎样,她该有多恨他以至于毅然决然地投入别人的怀抱。 谁也没有跨出靠近的那一步,头顶黑压压的天吞没了他们俩,琳琅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要迎娶芙仪公主了,可她还不自量力的私信邀约他,既然当初都拒绝了她,如今这翻墙出现算是怎么回事?是来讥笑她的自作多情么? 琳琅心寒,这个残酷的男人,明明知道她爱他又恨他,还要似断非断地践踏他的尊严么? 纪忘川强作镇定,为何来此处,他自己都不明白,脚步跟着心走,完全没有过脑子。他一直自欺欺人以为能够忘记琳琅,谁知大清早陆白羽来大将军府上闹了一架,又把他拉回到痛苦的现实中。 他应该跟她说什么,恭喜她觅得良婿么?这些冠冕堂皇的恶心话杀了他,他也不会吐出一个字来。琳琅已经不再爱他了吧,他毁掉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谁会爱上他这样反复无常,卑鄙无耻的人。他害怕她趾高气昂地嘲讽,害怕她冷酷无情地让她滚,最怕地还是这样淡漠从容的样子,好像他再也不值得她抬起双眸看上一眼。 琳琅埋葬心事只为忘了他,如今他再度搅乱心弦,又是为了哪般? 她鼓足勇气走了靠近他的第一步,只因为他挡在了她跟前,绕路走显得太刻意,刻意会让她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哪怕再痛她也不能示弱。直到经过他身边,他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比肩擦身而过便是下一次的分离,而分离之后又是无休无止的思念。 终于没有再走下去,因为她的手腕被他扼住,纪忘川知道,他疯狂地想念着她,哪怕她不再爱她,起码他始终如一,甚至越发狂热地痴爱着。“别走。” 琳琅歪着头回看她,凄楚的眼睛里有迷茫的微光。“还有什么好说。” 她残酷的冷漠好似掐住他的脖颈,他踩着自尊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却被这样无情的践踏,早就知道这样,还要发贱地过来让她看笑话。他冷冷地笑了,有些无话可说。“今早上,陆白羽来将军府上闹了一场。” “让大将军看笑话了,羽哥不知道我同国舅爷订了亲,一时激愤,叨扰了大将军的清静,还请大将军包涵。” 琳琅拘礼客套,左一个大将军右一个大将军,塞进纪忘川耳内是故意给他添堵。“你非要这样和我说话不成?我真是疯了,好好的日子不过,摸黑翻墙,作践自己让你无视践踏!”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凉夜会(一) 琳琅气不过,什么叫做他疯了,来见她就是被她践踏。“那您好走,民女不送。” “你……” 纪忘川被气到语塞,很想拂袖离去,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赶来见她一面。四下黑糊糊一团,他看不清楚,但身体的反应不会欺骗自己。他的枯草热没有根治,嗅到花香触碰到花粉容易犯病,琳琅居住的驻清阁偏偏只种树栽草,连一星半点的野花都没有,这难道仅仅是巧合而已? “何必自欺欺人。”纪忘川冷冷一嘲,而后笃定道,“驻清阁里竟然连一朵野花都没有,别再否认了,你始终在等我。” 琳琅寒着脸,语锋如刀,她忘不了在将军府门口漏夜的等待,听到旁人对他的恭贺。“大将军未免自视甚高。” 纪忘川一把拽紧她的皓腕往跟前带,四目相视时,彼此交汇的晶莹的光亮,两个人的眼中带泪,却依然针锋相对。 琳琅垂下头,一滴眼泪悄然坠落在他的手背上。她低缓的语气,问道:“大将军,指婚的圣旨下了么?” 刹那间,天都快崩塌了,裂成碎片沉痛地砸在他身上,他蓦然醒悟过来,他还有什么立场去独霸琳琅?他连承诺都无法兑现,辜负了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就怕她将他忘记,于是不停地撕开她结痂的伤疤。原来,他只是她的毒药,让她弥足深陷,画地为牢,却不给她一条解套的剪刀。 他勉力自持,费力回道:“下了。” 琳琅愠怒瞪大双眼,挣开他的束缚。“那大将军还找我做什么?您就不怕被人看到,瓜田李下,耽误了您的前程。” 纪忘川激愤难平,再也维持不了处变不惊的表象。“你与王世敬那厮纳吉已过,你可有想过我痛彻心扉,如今这番冷嘲热讽,我倒是不明白你月琳琅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琳琅心灰意冷,他恶人先告状,还数落起她的不是来。抱紧双臂,试图为自己取暖。“还记得桃花林么?” 纪忘川微微一怔,一脸茫然,来不及给予一星半点的回复,琳琅快被无助感击败,明明狠心失约,意气风发地赴了皇宫夜宴,得到了芙仪公主的青睐。如今,又不顾廉耻地挽回她,把她当成了挥之则来呼之则去的粉头了么。 “琳琅……” 琳琅泪如梨花簌簌零落,“你走吧。别让我更恨你。” 空气冷冽如冰,曾经拥有过的脉脉温情抵不过互相纠结深陷的烦扰。 卧房内有响动,琳琅听到锦素突然喊她,连忙快步往房里赶,恋恋不舍地回头再看最后一眼。“走吧,被人看到大将军在此逗留,不过是徒增彼此烦恼。” 琳琅绕过屏风,锦素翻落在床下,靠在床板上喊她。“怎么这般不小心,摔疼了吧。” 锦素点点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大小姐,这阵子锦素僭越了,劳你费心照顾我。” “知道就好,还不赶紧康复,我还是不习惯伺候人。” 她连忙扶起锦素,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她瞥了下头,望着撑开的支摘窗,院落中早已杳杳无人踪。 锦素循着琳琅的视线望去,看纪忘川已经离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偷偷藏下了琳琅给纪忘川的私信,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没想到纪忘川死心不息潜入驻清阁,幸亏她听到了院中的争吵,及时把琳琅引开,否则一旦揭穿,琳琅一定会重回纪忘川的怀抱,而且她与琳琅之间岌岌可危的感情便会彻底崩溃。 寥落的月华,琳琅孤身一人坐在石阶上,捂着脸闭着眼,感觉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他亲口承认要迎娶芙仪公主为妻,他再也不顾及她的感受,甚至不愿意在她面前说个谎,哪怕睁眼说个瞎话也比让她直面惨淡的结局更让人欣慰些。 站在廊桥之上看月色,颓然长叹,斯人已远,奈何初心依旧。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痛到麻木、痛到窒息,才知道爱已经深入骨髓,哪怕丢弃他半生戎马换来的荣华富贵,他也要奋力一搏。 项斯拱手作揖,立在他身后,从未见过如此萧条落寞的主上,为情所困,当真是世间最苦的孽缘。 纪忘川两指拢了拢眼眶,酸涩发胀,没有发号施令的语气,沉重而低沉。“项斯,咱们手上有多少成国公的罪证。” 项斯回道:“贪污受贿,草菅人命,强征公田,任哪一项都该判他死。” 纪忘川失望地摇了摇头,道:“这些都不够。别忘了他是当朝国丈,开发他就是扫了皇后的颜面,皇后循规蹈矩母仪天下,任凭皇上荒淫无道,贪新忘旧,皇后依旧维持一个国母的尊严,皇上敬她重她,况且皇后病重沉疴,如今对付成国公,无异于早日送皇后归西。” 项斯问道:“那皇上何故让绣衣司收集成国公的罪证?” “成国公自诩位高权重,广纳门生,结党营私,犯了皇上的大忌,开发他是迟早的事,只是必定是皇后驾鹤西去之后。”纪忘川话锋一转,“可我却等不到那一天了。琳琅要嫁给王世敬,必须在此之前扳倒成国公,陆家才能有理由拒婚。” 项斯深明主上的心意决绝,堵上了一生的荣华富贵,倘或事败,则万劫不复。“主上,您不是说了皇上必定等皇后驾鹤西去才会开发成国公,如今成国公的地位稳如泰山,如何才能扳倒他?” 纪忘川负手而立,望苍茫松海,秋风中呼呼啸啸,尤其落寞。“当权者最忌讳什么?” 项斯摇头不知,崇敬地望着纪忘川的背影,他崇拜的主上有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智慧。 纪忘川说道:“当权者最忌讳江山不稳,在他的掌控之内任你贪赃枉法,但是他决不允许帝位被人觊觎,哪怕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之人,也要连根拔起。因为这个皇位,别人想都不该想。所以,要扳倒成国公,就要让皇上相信成国公有篡夺之心,那么他片刻也不能活下去。”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凉夜会(二) 项斯已然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投诚道:“属下愿意替主上分忧。” “项斯,不必拘礼。你我之间,还说这番客套话,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兄弟手足,是我最信任的人。”纪忘川回过身,眸光暗沉,敛着一层薄薄的水壳,真是痛到了伤心处,才会这般隐忍却不得不落泪。“皇上逢初一十五都会与皇后共膳,皇上虽风流,但与皇后的夫妻情分尚在,毕竟那是他这一生唯一明媒正娶过的女子,要扳倒成国公,就必须先断了他们这段情。”项斯洗耳恭听,“皇后年老色衰,凤体违和,皇上却龙精虎猛,纵欲无度,二人早就没有夫妻之实,眼下便要让皇上痛失所好阴阳不调,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嫁祸皇后,让皇上认定她妇人善妒,致使他不能宠幸他人。夫妻嫌隙渐生,在以成国公与地方节度使勾结的罪证呈堂,要推到王府关键要快。” “主上放心,项斯一定会竭尽所能,必须尽快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务。”纪忘川走过项斯身边,按了下项斯的肩膀,大有依托之意。项斯犹豫不决,似有话要说。“主上,项斯尚有一事不明。主上破坏了琳琅姑娘的婚事,那主上与芙仪公主的婚事该如何应对?琳琅姑娘姻缘会毁,又要眼睁睁看您迎娶公主。” 纪忘川为难百般,一张脸惨淡如霜,看得项斯心里抽抽搭搭的心疼。“她现在恨我入骨,嫁给王世敬是为了报复我,我越是痛苦,她越是要去嫁一个地痞流氓,等她想明白了,一切都晚了。宁可她恨我,我也不能让王世敬作践她。” 朝廷指婚的圣旨颁下来那日,纪青岚笑得嘴角都快歪倒耳朵边上了,她在人前笑,打发了蔓罗给颁圣旨的黄门送了一手的金角子。等到人散后,她一个人去静安堂的内室,关上了房门,一个人跪坐在蒲团上对着纪氏一门的神主牌念念叨叨,眼泪摩挲。 蔓罗送走了宫里来的黄门,迎面碰上凝重肃穆的纪忘川,一身铠甲明服,丝毫不见喜悦,蔓罗伺候纪青岚多年,眉头眼尾还是看得准,大将军这架势不是进宫谢主圣恩,分明就是抗旨去的。她一下醒过神,连忙抄小路往静安堂去告命。 纪青岚盼了多年,就等着这一天,打好的算盘不能临门一脚被踹飞,敛起厚重的裙摆,快步感到府门口。何福周替纪忘川备马耽搁了时间,正好被纪青岚劫下欲返宫抗旨的纪忘川。 纪青岚攒了口气不好撒,纪忘川这孩子吃软不吃硬,硬逼指使不动他,唯有打苦情牌,母子感情再是疏离,他也是个铮铮铁骨的汉子,不会放任老母亲老泪纵横不管。她寒着一张脸,在一众仆役奴婢跟前不好发作。“川儿,随我去静安堂拜拜你父亲。” 往常只有纪钰生死二祭,纪青岚才准纪忘川进入静安堂的内室跪拜先父,平时不许纪忘川进入内室一步,似乎纪忘川在内堂出现会打扰到纪钰的英灵。灵位前的供奉品常年不断,香烟与红烛总是彻夜通明。 纪忘川跪在蒲团上,沉肃地望着先父神主牌,在纪钰排位靠后一些放着一块盖着红布的神主牌。纪青岚每次进入内室都会特别虔诚痛心,不许他问这问那,只让他跪在蒲团上,往往一跪就是一天。 纪青岚坐在身旁的圈椅里,静安堂内室是蔓罗都不许进入的地方,只属于她一个人,这回若不是逼到了极处,她也不会把纪钰请出来。她憋着怨气,问道:“你这一身铠甲带刀入宫,是不要命了么?芙仪公主下嫁于你,你有何不满,非要抗旨拒婚?” 纪忘川硬挺着脖子,冷着脸,横下一条心不娶芙仪。“母亲,我不愿意。” “你说的轻巧,一句不愿意,整个神策大将军府上下都要替你陪葬。我老了,随你去了就去了。”纪青岚捶胸叹息,“你不想想我孤儿寡女生活艰辛,一手一脚把你扯大,如今你翅膀硬了,正二品神策大将军的地位是你用性命换回来的,说不要就不要了么。罢了,这些都是你挣来的,包括我这老夫人的地位也是攀上你才有的,你要拿去就拿去吧。只是有一桩心事未了,我就是下了阴曹地府也愧对列祖列宗。咱们纪家九代单传,一门循规蹈矩,偏生到了你这代生出反骨!那公主到底是长得跟猪妖似的,还是坏得跟黄鼠狼一样,这么不招你待见?” “公主无过。”纪忘川不遮掩,直面内心,“我心有所属,不愿错付他人。” 话已至此,纪青岚眼力劲儿精明,她一早看出琳琅是个隐患,原只当至多混个通房丫头,满足主子的生理欲望,谁知纪忘川欲壑难填萌生爱意,这男人之间要么花花肠子糊弄一生,一旦正儿八经爱上一个人,那执着刻骨的犟劲比女子有过之无不及。 纪青岚颓然伤心,满腹怨气漫涌上来,怨毒地看着纪忘川,一言不发,而后双手依托圈椅扶手站起来,一身扑到在纪钰的神主牌前哭诉。“老爷呐,你在天有灵,就让我一身老朽随了你去吧。我愧对纪家列祖列宗,川儿交托在我手上,我母代父职,拉扯长大,如今竟然这般自私自利,不忠不孝。”纪青岚回头瞥了眼纪忘川,见他纹丝不动,只好再加重些气力,脑壳重重敲着地面磕头,“老爷,青岚没脸见您,更没脸见纪家祖宗,我这副老身骨苟延残喘至今,就为了看一眼川儿开枝散叶,为纪家留点血脉!” 纪青岚脑瓜子敲出了血,终究是不忍心半百老母哭得老泪横流。他去扶纪青岚却被一手甩开,“别碰我,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不孝子。今儿只要你走出府门,回来就给我收尸!” 纪忘川岿然不动,少顷,冷涩答了句。“照你的意思来。” 说完后,起身离去,内室里只剩下纪青岚擦干眼泪,嘴角噙出一朵花来。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时逢秋(一) 拒婚这条路已经封死,他可以忍心抛下富贵权势,但是母亲的血泪比白雪之上的红梅愈加刺目,比来自地狱的镇魂之歌更加震撼,还是抛不下亲情的牵绊。娶芙仪公主,势必辜负了琳琅,但琳琅恨他至死,对他还有半点痴恋?也许娶不娶芙仪公主,琳琅的心都不会再容纳他半分。 也许早该跟纪青岚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他与琳琅情投意合,不顾礼教与世俗的争议,直接把琳琅娶进门,许她将军夫人的地位,一起生个胖娃娃,日子逍遥自在。眼下说什么都晚了,迟疑了一步,步步都迟,步步都错。 锦素有武功底子,恢复起来比一般人更迅速,才三五天的功夫,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屁股已经愈合结痂,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最不好忍,结痂关头皮肉奇痒难忍,但是抓痒的位置着实让姑娘感到尴尬。 伤在这个位置自己不好上药,只能求助琳琅帮忙,锦素还要忍受琳琅的取笑。“锦素,你可得哄着我,我要是一不高兴了,不替你上药,那你找谁去?” 锦素摆着脸,背对着琳琅,满心不悦。陆白羽中乌头之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糊弄过去了,陆白羽为了替琳琅周全说是在房内洒乌头灭虫所致,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全身而退,唯有她遭受了皮肉之苦。练武多年皮肉之苦忍得,偏生琳琅与陆从白之间的反应让她咂出味道,琳琅也许知道乌头之事的真相,宁可让她受委屈,也不揭发事实的真相,她似乎有些看不透琳琅了。“大小姐,你就欺负人。我真是无辜遭害,你还要落井下石。” 琳琅原是与她玩笑,锦素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心里对乌头之事还颇多介怀,但她不能跟锦素解释太多。陆从白似乎在追查琳琅的来历,不知道他究竟查出了多少,但其为人聪明温雅,不至于把她逼入死角不得透气。而她也琢磨到了陆从白想维护的真相,陆从白要维护的人必定是阮心梅或者陆从骞。都是聪明人,大家好过不至于撕开脸皮不得安生,这事儿只能藏着掖着就过去,无奈锦素这厢愤愤不平,她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不仅身体受了重创,感情上似乎感觉遭到了琳琅的背弃,而陆白羽在乎的人从始至终依然只有琳琅一个。 琳琅见锦素闷闷不乐,说道:“昨儿听德荣说,羽哥搬出天雅居,咱们带些茶点去明德苑看看他可好?” 锦素心里露怯,提起陆白羽就一阵一阵脸红。“你怎么老拿我打趣?看我伤得不够重,再刺激刺激我么?” 琳琅激将道:“这话说的,你爱去不去,那我自个儿去了。” 陆白羽的心里没有锦素,可禁不住锦素芳心暗许,琳琅又适时地制造见面机会,锦素只能顺水推舟听从自己的心意。“你是大小姐,你去哪儿,我可不得随身候着么。” 琳琅嘟囔了下,打趣道:“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主子,你不说,我真当你是我主子呢,就给我摆臭脸。” “可不是你心疼锦素么,好了好了,我这就起身去蒸点桂花糕带去给白羽少爷。” 陆白羽得到了陆彦生的特赦,伤势好全之后就搬回明德苑,他好几次都想去驻清阁看琳琅,都被陈其玫拦下了。 王世敬向琳琅提亲之事,到底没有瞒过他,他大闹神策大将军府之事也被陆彦生知晓,怕他惹事应该继续禁足,可到底是亲生骨肉,看他发了一身红饼子,还要替琳琅出头的劲,哪里舍得关在清清凄凄的天雅居里受苦。可不管束放任必定惹祸,只好把蓉姑姑调配到陆白羽跟前伺候。 蓉姑姑每天跟门神似的在陆白羽眼皮底下杵着,哪怕吩咐德荣出门办事,蓉姑姑都会私底下偷偷盘问德荣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儿,警戒心比看门犬更高。 琳琅累日来照顾锦素,关于陆白羽的消息都是托了德荣的信,知道蓉姑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坚守岗位,只好请德荣给蓉姑姑泡了杯下了曼陀罗的茶,看她昼夜辛苦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德荣小子看上去没城府,真当孝敬她,蓉姑姑不疑有他囫囵喝下,这会儿已经倒在明德苑正堂圈椅上睡大觉了。 陆白羽窃窃私笑,招手让琳琅进来,“看不出你大姑娘家,使起坏心眼来有模有样,无师自通。德荣,你小子还不快把这老奴搬进去,这睡相戳在眼珠子里难看死了。” 琳琅劝阻道:“不可。咱就是叙叙旧才下了蒙汗药,待会儿蓉姑姑醒了,若还在这里,她只当自己发困眯了会儿,要是挪了地方,恐怕她多想,以后就不能故技重施了。” 陆白羽赞同地不住点头。“没错,还是你聪明。” 陆白羽许久不见琳琅,看琳琅眉清目秀益发标致,只是这身子骨日渐消瘦,再这么下去非要被风吹断不可。 锦素把昨日在百花园摘下的桂花糖渍后做成糕点,在八仙桌上摆开盘来。陆白羽猛然一通嗅,“好闻,真香。” 锦素闻声欣喜,应道:“新鲜桂花糖做的,白羽少爷喜欢,以后锦素多做些来。” 陆白羽玩笑道:“不必麻烦,大男人贪吃甜食,传出去被人说成娘娘腔。” 琳琅掩嘴葫芦,说道:“羽哥,我去沏壶茶给你润润。锦素,你留下陪大少爷说说话。” 陆白羽起身拉住琳琅的袖子,笑道:“伺候人伺候惯了吧,斟茶递水哪里用得上你。”而后扭头刮了锦素一眼,略带责怪,怪她自以为跟琳琅情同姐妹不掂量自己的身份。“你随德荣出去,我与你家小姐有话说。” 陆白羽素来玩世不恭,嬉皮笑脸是常态,这回儿板起脸,倒叫琳琅好不适应。见德荣和锦素跨出门,他扯过琳琅问道:“你跟纪忘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前阵子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么?”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时逢秋(二) 琳琅羞臊红了脸,侧过脸,低声道:“何时爱到……死去活来?羽哥,别瞎说,我跟他没关系。”她软弱无力地卸下心防,强迫筑起的伪装却在陆白羽灼灼的眼光中崩溃。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和纪忘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一辈子都不会告诉第二个人。她垂头丧气,深沉的叹息似乎来自漆黑的湖底,就这么沉沉又迟缓地说了句。“他要迎娶公主了。” 陆白羽没有表现出吃惊,他从天雅居解禁苏醒那时起,就听到了关于琳琅与纪忘川各自婚配的消息,所以,不顾一己病体冲到神策大将军府外去找纪忘川讨要说法。始乱终弃,他想不出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纪忘川的卑劣行为。他几乎要用一生呵护爱惜的女子,却被纪忘川轻而易举的辜负,伤透了心,怕是以后也好不全了。他却堂而皇之地攀上了乘龙快婿的高枝,此人卑鄙,难当神策大将军的盛名。 他抚了抚琳琅的额头,劝说道:“忘了他吧。” “羽哥。”眼泪盈眶,只有求而不得辗转反侧,伤心刻骨之时,她才与陆白羽感同身受,她多么自私,在陆白羽面前为另一个男人而落泪,她活该被伤透,在她被辜负的同时,她也辜负了一直疼爱她的人。“你恨我么?我没有珍惜你对我的感情,如今却对另一个人念念不忘。” 他揩着琳琅眼中充盈而涌的泪水,可眼泪却好像没有个尽头。“那你恨他么?” 琳琅迟迟地摇了摇头。“不恨。我只希望他幸福。我只恨自己忘不了他。” “琳琅,我与你一样,希望你幸福,别再作茧自缚。”陆白羽一面劝说琳琅,另一面又想到了迫在眉睫的婚事。“你与王世敬的婚事已然过了三礼,要想反悔恐怕有些难度。” 琳琅冷冷自嘲,手肘搁在桌面上撑着摇摇欲坠的头。“眼下我就是后悔也没有办法了。我原只是想激怒他,想着身在长安城里,他总会听到这些消息,听到之后他会来找我,劝我。我想看他生气,想要他发疯。谁知真是我想多了,已经不在乎了,还留些自作多情的念想作甚。” 陆白羽艰难地喘了口气,琳琅的痛他感同身受。“琳琅,只要你不想嫁,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你自由。” “成国公王府财雄势大,如今的局势下悔婚,只会让陆府上下陷入难堪与危机。”即便痛心到极处,琳琅还是审时度势,不至于让悲伤冲昏头脑。宁可牺牲她一人,至少可以保全无辜的陆家。 德荣和锦素端着新沏的茶水和果盘急匆匆地进来,锦素见二人叙谈后脸色有异,琳琅脸上泪痕未干,陆白羽再是摆正哥哥的位置,痛心疼惜的眼神骗不了人,他对琳琅终究是余情未了。 才喝了一盏茶的功夫,明德苑外吵吵嚷嚷,陆白羽差德荣出去看看情形,德荣一溜烟功夫跑回来,只说是国舅爷亲自登门抬着聘礼纳征来了,特意备齐了从古至今最是吉祥的纳征三十物,玄组、羊、雁、清酒、白酒、粳米、援米、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胶、漆、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禄得、香草、凤凰、舍利兽、鸳鸯、受福兽、鱼、鹿、乌、九子妇、阳健。物物吉祥,件件和顺,以颂合婚美满之意。 小十天不见琳琅,王世敬心里闹得慌,忙不迭请人去陆府纳征,只要陆府收下纳征礼,言谈甚欢之后直接请期,马上便是亲迎之日,六礼既成,琳琅便是他王世敬的枕边人,让纪忘川、陆白羽等人眼瞅着流哈喇子吧。 好不容易寻着由头来陆府上看琳琅,放下礼书和纳征礼,与未来泰山陆彦生客套了一番,心急火燎地赶去驻清阁看琳琅,没想到扑了个空,打听之下,听说琳琅去明德苑找陆白羽,这心里又是妒忌又是担心。琳琅这条肥美的鱼,他还没有吃上嘴,怎能被其他人叼去。 王世敬在赶去明德苑的路上遇上了陆从白,两人是旧相识,同窗兼同谋,只是陆白羽从大理寺出狱后,两人一厘一厘淡了关系。如今他心里挠痒痒,只好跟陆从白打打交情牌,让他好生看顾她的娇妻。 早在王世敬一行人抬着纳征礼浩浩荡荡地进陆府,他就得到了消息,猜到王世敬要去找琳琅的茬,侯在半道上劫他。陆从白明知故问“王兄,这紧赶慢赶地要去何处?” “陆兄,眼下再称你一句陆兄,改明儿就要称二舅爷了。”王世敬拱手咧笑,“许久不见琳琅,心里记挂,想去驻清阁看她,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听下人说,她去明德苑找陆白羽吃茶,这大姑娘老是往男人房里跑算怎么回事儿?我得去瞧瞧。” 王世敬嘴皮子翻上翻下没好话,陆从白听他玷污琳琅清誉,老大不爽快,脸上勉强绷着缓和的笑色。“王兄此言未免偏颇,叫下人听了笑话。琳琅与大哥是嫡亲的兄妹,妹子看哥哥有何不妥之处?” “嫡亲?”王世敬加重了腔调,打开骨扇摇了摇,笑而不语。 似乎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琳琅的身份掺水,至于掺了多少恐怕无人知晓,都只当是陆彦生的私生女。不知道陆彦生用了什么手段,逼得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陈其玫认下。 陆从白不想跟王世敬较真,说道:“既然王兄要去看琳琅,不如一同前往。” 王世敬合拢骨扇,笑道:“再好不过。”侧过脸,朝陆从白偏过头,拿骨扇遮着二人小半张脸,商量道,“陆兄,咱们之间的交情不足为外人道,今儿我纳征礼已到,紧接着就该请期了,不瞒你说,我确实思念琳琅,想赶紧成事。特意找了兜率寺的方丈选了几个好日子,可泰山大人似乎都不满意,这可是为难我了,今年庚不好,排在眼前的好日子少,容不得细究,我瞅着八月十六就挺好,琳琅这厢与爹娘过了中秋团圆,翌日就与我团圆,十五月圆,十六人圆,可不就是顶顶上乘的好日。”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点绛雪(一) 陆从白眉峰骤然冷蹙,倏然之间又舒展,他不该将喜怒形于色,王世敬虎视眈眈的一幕,他心里再是作呕,表面还要谦和无错,因为他是陆从白,绝不能意气用事。陆从白说道:“此事恐怕父亲大人有他的计较,既然二书四礼都过了,王兄还是宽宽心,是你的,总跑不掉。” 没等得及通传一声,王世敬堂而皇之地踏进明德苑,琳琅稍早得到王世敬来的消息,连忙从明德苑偏门离开。陆白羽迎面捧上王世敬,两人早就不咬弦,面对面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的夹缠。王世敬在明德苑内堂绕了圈,只见一个流哈喇子的半老徐娘睡在圈椅里,着实倒人胃口。 心心念念要见的人,张罗了一早上愣是没见到,心里闹腾得兵荒马乱,越是见不上面,越发心潮迭起。但陆白羽故意拦着王世敬的去路,索性有人跟他对着干,王世敬转移了注意力,坐在明德苑里跟陆白羽大眼瞪小眼。 琳琅从明德苑偏门猫着腰穿过羊肠小道出来,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听到王世敬要来明德苑的消息,她一百个不愿意应酬,连见面敷衍都不愿意,就算心是死的,也无法和他一生共谐连理。 陆从白在一片浓密遮荫的树丛后等她,莞尔笑出优雅的弧度。琳琅略显吃惊,“从白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国舅爷急匆匆往明德苑赶,我在门外就听到他急得跳脚,呼呼呵呵一通好找,估计你肯定是往偏门溜了,就来这里等等你。”陆从白自信地微微一笑,优雅从容味道。 锦素躲在琳琅身后从小道中弯腰出来,琳琅回头对锦素说道:“你去明德苑照看羽哥,他跟国舅爷有宿怨,别闹出什么乱子。” 琳琅警觉地往陆从白身上瞟了眼,竹青绫罗锦袍,束和田玉菱纹腰带,身条笔挺,巍巍如青竹苍松。“从白哥哥,我不想回去,你别告诉国舅爷我在这里。” 陆从白不忍心欺负她,更不忍心眼睁睁把琳琅送入别人的怀抱,可人伦摆在当头,避无可避的感情始终掩埋在心底。“躲得了一辈子么?” “一辈子太长,怕是避不过。”琳琅垂头丧气,满腹懊恼追悔莫及。“从白哥哥,我错了。” 陆从白情不自禁的抬手抚摸着琳琅的后脑勺,带着兄长般怜爱的口吻。“不必自责,怪不得你。在婚事上你没有自主权,大夫人一心想替你谋一户簪缨门第,即便不是王世敬,也是其他纨绔公子,容不得你说个‘不’字。” 陆从白的一番开解并没有让琳琅宽心,一想到将来枕边人是王世敬,真真连想死的心都有。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除了嫁给王世敬之外,所有的反抗都会让陆府付出惨重代价。如今王世敬成了检验贡茶的贡官,变相掣肘了陆府的基业。 “琳琅,你心里有人了么?”陆从白问道,这个问题萦绕在他心头久久,琳琅对陆白羽只是兄妹之情,对他恪守本分,却并不疏远,甚至愿意与他接近,也许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都是聪明人,琳琅跟他在一起不必解释太多,彼此心照不宣。 琳琅钝钝地点了下头,而后又飞快地摇头否认。她爱上的人是她的仇人,那个仇人还要迎娶别人,偏生这么难以忘怀,有什么比这更糟心的么? 陆从白心觉发笑,他自始至终不是个好人,可以说是个伪君子,可在琳琅身上他却付出了全部的真心。“琳琅,你信我么?” 她扬眸认真看他,斑斑叠叠的光点落在她光洁无垢的脸上,流光溢彩。“从白哥哥,我信你。” 陆从白若有所思,叮嘱琳琅道:“这阵子安心在驻清阁待着,记着,除非我给你消息,不然谁的话都别听。” 琳琅点点头,扑闪着大眼睛,如淙淙溪流般清润的眼神流进了陆从白的心里,他愿意守护她的幸福。“琳琅记下了。” 陆从白伸手替琳琅撩开眼前旁逸斜出的细枝桠,说道:“我送你回去。” 琳琅彳亍地看了陆从白一眼,抿了抿嘴,摇摇头不愿回去。 陆从白会心一笑,琳琅怕见到王世敬不愿走,他乐得陪她一道停停看看,秋高气爽,正是浓菊满园之际。“既然不愿回去,陪我去赏菊可好?” 琳琅嗯了声,随在陆从白身旁走,沿途满眼姹紫嫣红开遍,不如百花园胜似百花园中景。 陆从白难得寻到紧凑灰暗人生中的一抹亮色,即便只是刹那地陪伴,也叫他甘之如饴。他笑道:“这满眼的花团锦簇煞是好看,分明都是秋菊,却格局姿态,别样风情。” 琳琅莞然,“从白哥哥,这可都是有名堂的,这红似火的叫墨牡丹,白雪之上点缀粉星的是胭脂点雪,紫色开得妖娆的叫做紫龙卧雪,红黄相间的是朱砂红霜,还有这白团之上一点黄是瑶台玉凤。长安城中多文人墨客,琳琅以为咏菊最好的还是李姓诗人之作,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 “诗虽好,不免哀戚。” 陆从白重新欣赏了眼前的秋色,菊花清香隐逸,不愧为花中隐士之名,原只当菊花就是菊花,不料竟然有这么些精致的雅名,琳琅更是诵诗咏歌信手拈来,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王世敬在明德苑吵嚷了半天要人,陆白羽也不是好对付的善茬,两人对峙了大半个时辰,直到陈其玫闻讯赶来,看到贴身奴婢蓉姑姑在明德苑正堂内呼呼大睡怒气上脸,实在是稳重持家的脸面都被这老奴倒塌了,连忙狠狠甩了蓉姑姑一个大耳刮子。 明德苑里闹了这么一出,陈其玫失了面子,陆白羽发了通脾气,王世敬倒了胃口,又没人留他吃午饭,只好灰溜溜回去,心里筹算着改日再来会一会琳琅。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点绛雪(二) 越是吃不到的葡萄越是心痒难耐,王世敬隔三差五就往陆府上跑,编排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只为了见琳琅一面。 陆彦生看到王世敬的贼相也是有苦难言,明明知道是这厮害了陆白羽染毒瘾,险些连累了牢狱之灾,碍于成国公财雄势大,唯有屈服其下。前阵子陆白羽又发病又中毒,生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心肝宝贝儿子就要两眼一抹黑再也醒不过来了,两下里一刺激,落下心病就一病不起。 陆府上主心骨作了病,琳琅的婚姻大事的置备就全有陆从白一人着手,王世敬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当陆从白与他狼狈为奸,便想趁着陆从白主事陆府期间去讨点便宜占占,这脚步就走得越发勤快了。 琳琅谨记陆从白的嘱托,安心待在驻清阁,陆从白对外一直称琳琅染了风寒,不能吹风,不能见外人,怕把病气过人。用称病的理由搪塞王世敬,越是搪塞见面的心就越发迫切。直到有一天,陆从白派随身仆从德庆给琳琅带口信,请琳琅去仰贤楼待客。 锦素停下手中的活计,把锦线团搁到一边,问道:“谁来做客,这么大阵仗?” 送口信的德庆回道:“国舅爷留下吃晚饭。” 锦素犯嘀咕,“国舅爷?从白少爷这葫芦里卖什么药?大小姐,咱还是别去了。” 琳琅说道:“跟二少爷回一句,我等等就去。” 德庆拿出一个迦南木雕花的胭脂盒,“琳琅小姐,二少爷还有东西让我带给您。” 德庆刚一出门,锦素一脸凝重,说道:“咱不能去,这不是羊入虎口么,这二少爷肯定跟国舅爷是一路货,没安好心。我去找大少爷说说去,这还没有嫁入王府呢,同桌吃饭算是怎么回事儿?” 锦素急赤白脸地担心她受委屈被欺侮,她赶紧拽着锦素不让她自作主张。“你这会儿别自乱阵脚,千万别去找羽哥,你知道他看到王世敬就是一通暴脾气,为这事吃了多少苦头你都忘了么。你若真是为了羽哥好,就别再拿我的事去麻烦他,让他清清静静地去陆叔叔跟前尽尽孝心,没准还能挽回些家产。” 琳琅看事情总比锦素深一层,经过她一提点,锦素的急火立刻败下来。“陆老爷病了,能给你做主的就只有大少爷了,不去找他,被王世敬吃了怎么办?” 琳琅坐在梳妆台前,淡扫蛾眉,打开陆从白送来的胭脂盒,敷了层薄薄的胭脂。“锦素,这陆府上没人能给我做主,即便是陆叔叔也是无能为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不想牵连别人,只能顺着情势走下去。” “大小姐深明大义,锦素不好说什么。” 锦素伺候琳琅梳了个螺髻,琳琅想起前阵子明德苑偏门小道外盛开了大片的菊花,乘着兴致又去游览欣赏了一次,顺便摘了几束花回来插。“去把插在青瓷花樽的胭脂点雪摘来,今儿就想戴花。” 锦素略显为难道:“大小姐,不吉利吧?” 琳琅笑了笑,道:“怕什么,我本就是个不吉利的人,还怕花不吉利?” 锦素晓得琳琅素来主意大,打定了的意思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顺着她的意思摘了胭脂点雪插在发髻上,浓发如墨上点缀白雪纯净,恍如天上仙现人间,锦素暗暗心叹,这世上男人爱女人,大抵第一眼的容貌无可挑剔,第二眼再看内涵与品德,那琳琅便是占全了优点。 七月尽八月初,晚霞的余光收敛特别快,倏然之间,一眼飞逝,走出驻清阁已经看不清楚脚下的青石板,锦素走在前头提着一盏摇曳的风灯。 琳琅嘴上不说,心里着实忐忑了一番,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陆从白,他信陆从白在菊花香里对她说过的话,一个男人对你认不认真,琳琅从他的眼神中还是能看出些端倪来。 仰贤楼是宴客之处,走进二楼的雕花地罩,王世敬摇着骨扇,等得心乱如麻,直到看到琳琅姗姗而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眼不眨,眼前的琳琅美呆了,让他浑然忘我。 陆从白留意到了琳琅特意淡妆,发髻上插着一朵菊花,在他眼里再无吉凶之兆,这朵菊花是琳琅给他的提示。白雪之上点缀分星,那是胭脂点雪,是他们一起赏过的花,在遍身菊花香里,他让琳琅相信他。今日仰贤楼赴会,琳琅就是因为信他才来的,所以,别辜负她,这便是胭脂点雪给他的讯息。 陆从白翩然一笑,突然有些心潮微漾,旁人都不知道,这是只有他与琳琅之间才懂的暗号,他很庆幸自己看懂了琳琅的意思。她真是个可爱又有趣的女子,她的睿智妆点了枯燥的生活。 厅里只有陆从白和王世敬二人,算上她,至多才三人。王世敬殷勤起身相迎,“琳琅,你可来了,让我好等啊。” 琳琅优雅地拘了礼,缓步走到陆从白身畔,陆从白一挥袖,“王兄请坐。” 王世敬笑得合不拢嘴,眼神肆无忌惮往琳琅身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厌。 琳琅娴静地坐在陆从白身旁,浑身散发着陆从白给她的胭脂味,初闻之下婉约清淡,中味却逐渐转烈。陆从白一面与王世敬攀谈,另一面替琳琅布菜,碗碟之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堆满了菜肴。 王世敬不停言语挑逗琳琅,陆从白夹在中间,为琳琅一一化解尴尬。“王兄,你与琳琅谁有婚聘,到底尚未亲迎,彼此接触太密,怕是要坏了规矩,还请王兄自持。” 王世敬笑了笑,到底人在陆府,还差最后的临门一脚,先耐着性子,等着过门到了王府,哪怕他没日没夜地折腾她,也没人敢说一句于理不合。“是我孟浪了,一阵子不见,琳琅出落得琳珑有致,小脸蛋真是吹弹可破。我着实对琳琅思慕得紧,好不容易从白兄替我安排了这餐饭,应当规规矩矩地吃下才是。”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杳奇香(一) 琳琅脸色乍红,王世敬旁若无人的屡次调戏,她几次都想起身走人,但是身旁的陆从白悠然自得地前后照应,她不想落他的面子,料想着他必定有后招应对,唯有稳定心思,眼下委屈,继续敷衍作陪。 陆从白替王世敬斟了杯酒,说道:“王兄,这些话在这里说不方便,琳琅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免不得要心慌发臊。” “有理有理,从白兄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王世敬不吃菜,光顾着喝酒,喝上了两杯就上脸,醉话胡话牵扯不断。“从白兄,许久不去玉堂春了吧,那些粉姐儿可想你了,托我捎两句话,别光顾着照看家族生意,得了空去坐坐,让她们给你松松筋骨,别委屈自己,憋出一身子毛病来。” 琳琅如坐针毡,男人之间醉话,离不开吃喝玩乐,长安城里的有钱有闲的公子哥玩鸟玩古董玩女人,总保不齐就是这三项。据说还有些娈童嗜好,她没见过也不想见识。陆从白在她心里谈不上高大的形象,至少也没有王世敬口中这般淫乱,只当他是清雅温煦的公子,如今听来,他与王世敬交情匪浅,是男人总会有些不能免俗的爱好。 思想有些不羁的奔跑,冷不防想到了纪忘川,他是长安城里的权贵,在朝堂上周旋,与同僚交好,总免不了偶尔去喝喝花酒。 王世敬一通胡话,不尽不实,但他过去在玉堂春确实有几个相好,一直隐忍筹谋,健全的男子身子也需要适当的发泄,况且他与虎谋皮,若不投其所好,岂能让王世敬相信他们是同一类人。这些年,他活在谋算中,身为庶子得不到足够的关注与宠爱,他的母亲自小就告诉他要不惜一切得到陆氏茶庄的继承权,唯有权势与财富,才能让男人足够自信。直到再一次遇到琳琅,身体仿佛有了方向,不由自主地想亲身去守护这段隐秘的感情,于是玉堂春就渐渐淡出了他的生活。 陆从白斜睃了琳琅一眼,道:“王兄,你喝多了。” “男人逛逛窑子,喝喝花酒有什么好稀奇的,长安城哪个男人不逛,就是那个谁……那个自以为是的神策大将军还是玉堂春的常客么,稀奇个什么劲儿?”王世敬咋咋呼呼一嗓子,以醉酒为名头,实际上还留着三分清醒,故意说给琳琅听的。“琳琅,我向你保证,等咱们成亲之后,我再也不去逛玉堂春,我只逛你,哈哈哈……” 琳琅霍然起身,再好的性子也禁不起王世敬侮辱的编排,什么叫做不逛玉堂春,只逛她?当她月琳琅是他专属的窑姐么?“琳琅有些犯困,就不做陪了。” 陆从白拉住琳琅的手,朝她手心里塞了点东西,琳琅径直离去。陆从白看琳琅跨出门槛,转了个身就不见了,而后收敛目光,打起圆场。“大姑娘脸皮子薄,王兄别当回事儿。如今呵护着,等娶进门,还不是王兄一人说了算。” “还是从白兄识相,改明儿就该叫你二舅子了,咱们一条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两人推杯换盏,密谈良久,王世敬谈兴正浓,不断絮絮叨叨与陆从白说不尽的闲话。 天色已晚,陆府点上了红油纸的风灯,在瑟缩的晚风中点缀着黑夜的风景。 王世敬不胜酒力瘫倒在酒桌上,陆从白推了推他,问道:“王兄,我这就差人给您备车送回府上。秋夜寒凉,睡在此处,容易染风寒,要是不幸病了,婚期还得拖延。” 王世敬不全糊涂,连忙接话说道:“陆兄言之有理,只是我有些酒醉头疼,路上吹了风怕是要做病。” 陆从白顺着王世敬的心意,说道:“若是王兄不介意陋室,那我这就命人去收拾一间客房,王兄今夜暂且留府歇息,明日酒醒了再回府。” 王世敬装腔作势,捏着额头,说道:“一切就按照陆兄的安排,我真有些头疼犯困了。” 陆从白唤了随身的德庆,命他们赶紧把待客留宿的芙蓉居收拾干净。“不如就住在芙蓉居吧,前阵子外地的姨娘探母亲的时候住过一阵子,所以,眼下还有些人气,稍稍掸掸,就能入住。” 王世敬打开骨扇,摇头晃脑,“恭敬不如从命。” 芙蓉居与驻清阁、幽兰阁位于同一方位,只是更加偏远,与陆府的居住的中心区域以垂拱石桥相连,在芙蓉居与幽兰阁之间有一道潺潺溪流,做不过五米宽,中间叠了方石,以便互相串门走动。 王世敬执意不必陆从白相送,德庆在前带路,他一路摇摇晃晃地跟随,蓦然之间,嗅到了空气中一阵熟悉的花香,起初是淡雅淙淙如溪流,而后确实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勾魂,这味道过于熟悉,以至于令他心猿意马,身子不由自主地发僵。“小子,芙蓉居隔壁那院子谁住?” 德庆回复道:“回国舅爷的话,咱家小姐住那儿。” 王世敬心潮澎湃,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骨扇摇得越发松快。 “国舅爷,过了这座石桥前头就是芙蓉居。芙蓉居已经收拾停当了,您慢些走,仔细看路,小的扶着您。” 王世敬嫌弃地甩开德庆的手,“前头就是芙蓉居,我认识路,你是陆从白跟前那个小厮吧,你赶紧去回话,就说我已经住下。没你事儿了,快滚吧。” 王世敬赶走了碍事的德庆,往石桥下走去看到了在芙蓉居与幽兰阁中间隔了条溪流。“有趣,还是隔断牛郎织女的天河不?织女妹妹,哥哥我这就跨过天河与你来相会。” 他酒眼昏花,头脑更加雀跃,轻轻松松地跳过方石,翻过幽兰阁的墙垣。偷香窃玉的想法,让他益发亢奋,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还没过门心里挠的痒,今夜翻墙偷人,倒是绝佳的美谈,不由发觉身子特别激动,一不小心就要擦枪走火,连忙敛起袍子,顺着芳香气味找找佳人的踪影。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杳奇香(二) 入夜之后,幽兰阁一片寂静,万籁俱寂之下,气味显得更加明显,王世敬顺着浓郁气息,顺着火热至极的心意,摸到了房门口,怕惊动院落里的人,轻手轻脚地推了推房门,门关着,但丝毫不能阻断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决心,他往边上顺溜一排摸,恰好开了一扇窗,让他内心雀跃兴奋,简直就是天助他,蹑手蹑脚地翻进窗子,从未感觉身手如此灵敏。 美人甜睡,悠然自得如一副工笔白描,他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帐,周身的血气都凝聚在全身一处。 王世敬老眼昏花,酒劲上头,再也顾不上礼义廉耻,心急火燎地把自己拨了个精光,翻上床赶紧把美人轻薄贴身的寝衣大卸八块。王世敬以为琳琅睡得太死暂时没有发觉他出格的举动,揭开了锦被,直接提枪上马单刀赴会了。 身下的云淓哼哼唧唧,似乎感受到了周身的疼痛,头脑太沉重,眼皮子实在醒不过来,只当是发了一场过于真实的春梦。 云淓的吟哦更是加速了王世敬的激情,似乎得到了肯定,他越发卖力地驰骋,这开疆拓土的本事是阅女无数的经验上积累而来,尤其是夜黑风高夜,烈酒充斥了他的血脉,让他无限激情无限亢奋,一直求而不得,没想到在身下如此辗转承欢。 王世敬的血气得到了释放,疲软地躺在云淓身上,云淓的春梦似乎是暂时告一段落,锦被之上鲜血横流,可浓烈的芬芳阻遏了血腥气,反而是一通发泄之后的酣睡。 陆从白从仰贤楼回到澜汀洲,正如他所料,琳琅按照他给的讯息没有回驻清阁,来到了澜汀洲,她也许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她固执地相信他。 琳琅斜倚在玫瑰椅上,微微阖上双目,听他靠近的脚步声,立刻警觉地醒过来。“从白哥哥,你回来了。” 陆从白刚坐定,送王世敬去芙蓉居的仆役回来了。“把国舅爷送到芙蓉居了么?” 德庆回想了下,如实禀告。“国舅爷喝了酒,小的本想送他,但他执意说自己认路,把小的赶走了。” 陆从白摆了摆手,让德庆下去。 澜汀洲是陆从白的书房,自收敛顽劣后常常与书为友,为了图清静和方便,索性把寝居搬到了澜汀洲。 琳琅自知天色已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即便以兄妹相称,到底也怕人言可畏。她环顾了四下,出仰贤楼时去找过锦素,听人说锦素正与一众仆役围桌吃饭,她便留下口信让锦素饭后来澜汀洲找她。 一个时辰过去了,不见锦素人影,她不由感到事态似乎往一些深不可测的方向发展。“从白哥哥,我去找找锦素。” 陆从白悠然沏了壶茶,说道:“琳琅,过来坐坐。” 琳琅歪了歪头看勾在窗头的上弦月,乖乖坐到陆从白身边,她心里的疑惑一定会有个合理的解释。“从白哥哥,锦素哪儿去了?” 陆从白回道:“回驻清阁了。” 琳琅略显讶然,倏然平复下来,陆从白不比陆白羽的浮躁,他行事步步为营,应该是走到了她没有思虑周全的地步。“从白哥哥,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陆从白提起茶壶,滚烫的茶水注入两只青花荷叶花纹茶碗中,白透的碗底两条鲜活的游鱼绘于其上。“这些事本不想告诉你,活得简单点好。” 琳琅心里疙瘩了下,“国舅爷回府了么?” “留宿在芙蓉居。” 琳琅忽然起身,芙蓉居与驻清阁、幽兰阁同一方向,王世敬夜宿芙蓉居,必定事有蹊跷。陆从白身子纹丝未动,伸手拉住琳琅的衣袖。“坐下,只要过了今夜,你就自由了。” 琳琅讥讽一笑,“自由?何来自由?” 陆从白不替自己辩驳,揭开茶碗刮了刮浮起的茶沫子。“王陆两府联姻,婚事必成,这花轿上你不愿意坐,总要有人坐。” 琳琅五色无主,叹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将晚上的情形与陆从白的话回想了一遍,捋了捋思路。脚步钉在了原地,不论陆从白妨害了谁,都是为了成全她的自由,她有何理由质疑他的卑劣所为。“谢谢从白哥哥替琳琅周全。” 到底是个通透的姑娘,若是吵吵嚷嚷跟他争论大道理,此刻飞身去驻清阁救锦素,那便不是他不顾一切要救的琳琅。“不去救锦素?” 琳琅摇了摇头,说道:“陆王联姻,锦素只是个奴婢,王府怎么也不会让一个奴婢上花轿的。所以,从白哥哥心仪的人选,不是锦素,是云淓。” 陆从白把茶碗递到琳琅面前,说道:“云淓一直想攀附高门,嫁入成国公王府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思。至于锦素,芙蓉居与驻清阁、幽兰阁毗邻,不过是想求个安心,万一王世敬去了驻清阁,若是你们主仆二人都不在,不好蒙混过关。锦素吃了点蒙汗药,如今睡在你的床上,锦素能不能保全清白,就看你和锦素的造化了。琳琅,我自小就明白,有得必有失,若要成事,必有取舍。” 琳琅觉得后脑心发凉,眸光如水地望着眼前人。陆从白言之在理,她要自由,便要牺牲她的良心。陆云淓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处心积虑想给她穿小鞋的陌生人,她心里放不下的是锦素。她在澜汀洲等了陆从白大半个时辰,如今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若真有事发生,怕是米已成炊,不过是收拾收拾残局,回天乏力。 索性,不必辜负陆从白的好意。况且,锦素并不全然危险,她不过是陆从白买的一个保险罢了。琳琅抹了一指脸颊上的胭脂,放在鼻子下细嗅。 陆从白抽出袖子里贴身的手巾,沾了沾瓷碗中的茶汤,转向琳琅,而后捏住琳琅的下颌。琳琅不明所以,只是凝望着他。他敛着呼吸,好似擦拭一件极其罕有的瓷器,一笔一划轻轻掖着琳琅的脸颊。“这胭脂久留不宜,擦了吧。琳琅即便是清汤挂面,不染胭脂,也很好看。” 琳琅抿唇一笑,问道:“胭脂味,留人醉。”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离嫌隙(一) 陆从白点点头,“这胭脂是干净的,没有做手脚。只不过在芙蓉居与幽兰阁的沿途都洒了这胭脂味罢了。王世敬的酒是用人参、肉苁蓉、鹿茸、海马、淫羊藿酿成的,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地寻找胭脂的气味。” 琳琅苦笑,“从白哥哥费心了。” 陆从白脸上显出一丝凄然,说道:“我不想让你嫁给王世敬。” 琳琅话不多,抿了口茶,记下了陆从白的好,可这份好,她也无从回报。 两人相顾无言,枯坐到天亮。 德庆急急从外面领了风声跑进来,见到琳琅与陆从白相对坐着,不知道这消息是说,还是等琳琅走了再说。 陆从白见状,说道:“有话就说吧。” 德庆点了下头,说道:“二少爷,出大事了,二小姐她……她流血不止……” 陆从白扬了扬手,让他噤声。琳琅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让她听到这些污秽事不妥。“夫人们都去幽兰阁了么?” 德庆如实回答:“是。一大家子都赶过去了,大夫人让人赶紧请大夫去了。” 陆从白转头看琳琅,她一脸茫然地看这德庆,琳琅虽有胆色心思缜密,可姑娘总有些廉耻和内疚,她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只是他没法一一教会她。“琳琅,走吧,我们该去幽兰阁走一趟了。你只需要远远站着,不必入内。” 陆府出了丑事,闹得整个幽兰阁沸沸扬扬,丑事遮不住,云淓被王世敬酒后强占了身子,破身之后血流不止。听到消息的夫人太太就跟看猴戏似的,紧赶慢赶往幽兰阁去抓奸情。张宝盈都快揉碎了心肝,看到心肝宝贝躲进床角抱着锦褥不肯下来,奔腾的鲜血染满整床。王世敬讶然地坐在床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门外围满了陆府上的女眷,除了张宝盈,没有谁是真心心疼云淓的处境,不过是太久没有出现这档子污秽的谈资,都来亲眼见证下,顺便表达下身为女子的同情。 陈其玫是掌事的大夫人,出了丑事瞒不住人,就让蓉姑姑措辞拿捏好跟陆彦生去说一声。张宝盈哭哭啼啼个没完,“国舅爷,您要娶的人是琳琅,怎么能这么对咱们云淓,咱们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被您这么着了,将来可怎么嫁人?您可真是坑死我们了!” 王世敬百口莫辩,事儿是自己办下的,赖不得人。再瞅眼惊恐可怜的云淓,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小嘴,再说这身子也是让他销魂蚀骨。“这事儿怪我,怪我!多喝了两杯,不老成,害了云淓妹妹了。” 陈其玫把一众看热闹的人都拦在门外,合上了房门,大有主持公道的意思在。“国舅爷,您是当朝国舅,青年才俊,干出这档子下三滥的事儿,不是认个错拍拍屁股就能了的。陆氏虽不是高门大户,但在长安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你这毁了云淓的清誉,也是毁了咱们陆氏一门清正做人的名声。” 门外有人叩门,陆从白出声让里面开门。陆彦生病重卧床,陆白羽病床前尽孝,陆府中事物都交给陆从白。毕竟出了大事,还得让男人来主事,陈其玫晓得利害关系,她也是头一次面对这种事,全无章法,不过在面子上还要端着大夫人的架子出来摆摆阔。 王世敬他快被两个半老徐娘絮叨死了,看到陆从白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水面漂浮的救命稻草。“陆兄,我真是……酒后糊涂,酒后糊涂!” 陆从白朝两位夫人点点头,说道:“大夫很快就到,眼下还是处理云淓的伤势紧要些。流了这么多血,身子骨是不是受了大挫?” 陈其玫与张宝盈都是过来人,不好明说,这破了身子流血是常态,只不过流这么多血确实少见,但也不至于要了云淓的命。 陆从白别过脸,不再看云淓,说道:“大娘、二娘,你们还是先照顾云淓要紧,裹着这脏污的被褥怕是染病。”陆从白知道必须趁热打铁,转头盯着王世敬,“国舅爷做下这荒唐事,还请给云淓一个说法。” 王世敬问道:“陆兄,你的意思怎么办吧?” 陆从白扫了扫清喉咙,说道:“迎娶云淓,给她名分。” 在场之人都傻了眼,没想到陆从白会有此说法。王世敬支支吾吾道:“那……琳琅怎么办?” 陈其玫连忙附和,问道:“琳琅怎么办?顶着被人退婚的名声,将来再嫁就难了。” 云淓泪眼婆娑突然止住了哭泣,看了眼张宝盈,再看了眼王世敬,王世敬正回眸看她,四目相视之际,云淓弱弱地擦了下眼泪,冰肌玉骨倒也是副好相貌。 陆从白说道:“外人只道国舅爷向陆府千金求亲,却不知道是琳琅,还是云淓,不如将错就错,莫要再横生枝节,换成云淓吧。” 眼下只身处在陆府,又闹出了荒淫事,这不是强占民女花点银子那么简单。陆府向朝廷进贡茶,在朝堂中也是有头有脸的茶庄,万一闹大了,陈其玫的外家官拜宰相,王世敬这会儿横不起来,只能跟陆从白商量行事。 王世敬心想着先娶了云淓,再把琳琅弄过来,大不了按照云淓这一路子故技重施。而后点点头,故作谦恭。“在下犯了错,必定给云淓一个名分。” 这厢已经商量好了解决办法,那厢大夫立刻上门。云淓代替琳琅与王世敬成婚,这误打误撞之下破了身,避子汤就不必喝了。才一个时辰的光景,张宝盈从哭哭泣泣,求告无门的嘴脸立刻变成了笑靥如花,盼着女儿女婿赶紧抱上乖孙子。 陆彦生从蓉姑姑口中得到消息,从病榻上颤颤巍巍地起身,执意来幽兰阁主持公道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场,这场闹剧已经落幕。王世敬马不停蹄地赶回成国公府上,详细内因不作细说,只说与陆府达成共识,农历八月十三是黄道吉日,冲狗煞南,宜嫁娶、纳采、订盟、祈福、求嗣、安床等,紧着把新夫人迎娶过来。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离嫌隙(二) 王陆两府联姻,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这桩街知巷闻的喜事,自然逃不过神策大将军的耳朵。 纪忘川身居在神策十二营的将军府内,坐在将军椅上喝了口茶,心里涌动着四处乱窜的杀气,他极力克制此刻嗜杀的冲动。他甩了甩手,示意列站在跟前的禁军都出去。他怕自己再也无法隐忍下怒火,非要将挡在他眼前之人斩杀个干干净净。 茶碗乒乓碎地,喝口凉水都塞牙,他沮丧,愤怒,已经到了无处发泄的地步。 他愤然起身,从墙上取下佩剑无惧刀,无惧刀出鞘,闪着铮铮铁光,若连心爱的女子都保全不到,他还配当什么大将军!他悔不当初,在福州城里拦下她回长安城的决定,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者他应该一早就杀了锦素一了百了,琳琅何至于对他积怨甚深,不息嫁给王世敬来向他示威。 他狠透了王世敬,除了提刀去杀了他,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泄愤办法。 项斯从议事堂内厅跑出来,连跑带跳地抱住纪忘川的腿。“主上,息怒!您可千万不能出去!” “放开!”他阴沉地低吼,好似一只渴血的困兽。“我要去杀了王世敬!” 项斯抱着纪忘川的腿,被拖行了几步,不依不饶地劝阻道:“主上,您要杀的人,何必亲自动手,项斯这就去杀了王世敬!只是谋杀当朝国舅爷,兹事体大,项斯一人死不要紧,万一牵扯到主上就大大不可为。你是神策大将军,大将军府上一众上下,皇上必定会牵连九族,老夫人年迈,孤儿寡母,母代父职,您忍心让她临老不得善终?” 纪忘川冷漠地推开项斯,讽刺道:“项斯,你真是深谋远虑,替我想得周全。” 项斯被纪忘川推了个元宝,连忙跪在地上,拱手说道:“主上,你十多年的基业都不要了么,私自滥杀皇亲国戚是重罪。” 纪忘川知晓利害关系,他比谁都清楚大江国的历法,但胸中的恨意非要酿起滔天巨浪才能罢休。他抚了抚额,让属下看到了如此失态的模样,按捺下即将发作的怒火,隐忍道:“项斯,我不能眼睁睁看她嫁给王世敬。失去她,宁可死。” 项斯体会不到纪忘川的痛心疾首,没有死生契阔的爱过,便不会了解生死相随的无悔。可他仍旧被纪忘川的情深不移感动。“主上,属下全凭您示下。” “有没有查到成国公与节度使勾结的证据?” 纪忘川冷静下来,项斯拧眉摇头。“属下还须些时日。” 他心寒,焦躁烦闷又困顿无助。“来不及了。王世敬八月十三迎娶琳琅。” “明日?”项斯道,“主上,不如属下今夜去把琳琅姑娘劫来。” 纪忘川枯眉深锁,无惧刀在手,仿佛心里有了底气。他渐渐松了口气,为了琳琅连前程都可以弃之不顾,还有什么值得他自乱阵脚。“人是一定要劫的,但不是今夜,等明日琳琅上了花轿再劫。我要王世敬在天下人面前扫脸,敢觊觎我的女人,总要付出代价。” 主上心意已决,磐石无转,项斯领命。 今日与今夜,困在无休无止的痛厄中无法自拔,手心里攥着攒心梅花络子,唯有以此聊表思念。 这一日惶恐不安的又何止纪忘川一人,琳琅寝食难安,陆从白兵行险招替她化险为夷,但是王世敬从幽兰阁出来时,在众多女眷中一眼就看到站在滴水檐下的她,那不安分的眼神在她身上驻足许久,用贪婪无度的目光将她看遍。她吓得汗毛林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琳琅快步走回驻清阁,锦素茫然地坐在她的床上,吃惊地望着刚从门外赶来的琳琅。“大小姐,出什么事了,我怎么会睡在你的床上?” 踏进驻清阁,在顿觉飘忽的身子找到了短暂的依靠,双膝绵软地靠在玫瑰椅里,缓了口气。面对锦素时,第一次不够坦然,因为陆从白的心计,差一点把锦素置于险境。当锦素问起缘由,她不确定该不该如实相告。她与锦素有十年的空白期,十年可以改变许多事,甚至曾经信誓旦旦的人,也会如烟尘一样在晨曦中消散。琳琅自忖,其实她也变了,以无可奈何为借口,变得那么自私。 锦素的心向着陆白羽,女子的心与身体往往有着不可分离的联系,若是被锦素知道昨晚险些成了挽救自己的替代品,清白有可能被王世敬毁去,她不知道锦素会是如何痛恨不已。琳琅想了想,有些事不必挑明,就让它存在模糊的界限。“昨晚是德庆把你送回来的。” “也不知怎么的,昨天德庆非要我喝酒,才喝了一杯就觉得困乏,没想到一觉睡到天亮。德庆怎么把我抬到你的床上?”锦素摸了摸后脑勺,再看了眼身边的被褥,确信昨晚只有她一人睡在琳琅床上。“大小姐,我睡了你的床,昨晚你睡那儿?” 琳琅有些不自然,对锦素说谎她无比内疚。“我……昨晚看书了。” 锦素用手指捋了捋直发,双腿从床上荡下来穿鞋。“通宵看书?” 琳琅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一宿,静下心来四肢酸痛。“锦素,去洗漱洗漱,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今日就当给你放假。我累了,想去躺会儿,没事就不必进来了。” 锦素应了个是,穿戴整齐后,出门去洗漱。 今儿天朗气清,和煦的阳光晒在院落里,扇形的银杏叶零落在空中画出完美的轨迹,阳光揉碎成一粒粒的光点在叶片上跳动。 锦素正扬起头看朝霞,却被一片温煦的阴影遮下眼前的光亮。她心里一阵惊喜,笑容潋滟。“白羽少爷,您怎么来了?” 陆白羽乘着光影而来,玉色的锦缎把肤色衬得光彩照人。他这般突如其来,让锦素心如鹿撞。他的神色喜怒难分,看到锦素没打个招呼,直接略过她往门前走。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迎亲道(一) 琳琅正在房内就寝,突然闯入个男子,即便是名义上的兄长也于理不合,锦素忙拦在陆白羽跟前。“白羽少爷,小姐在房里歇息,贸然闯入恐怕不妥。” 陆白羽语气生硬,想来是窝了一肚子火气。陆白羽从不跟琳琅置气,百般呵护唯恐不及,今日这无名火让人心疑。“没你的事儿,你退下去。” 琳琅刚透了口气,就听到门外的扰攘声,连忙开门。陆白羽站在高拔的银杏树下,横眉怒眼,她不慌不乱地把锦素指使开。“锦素,你去忙你的吧。” 陆白羽跟着琳琅进屋,琳琅从容地看他,只是面容憔悴,一看就是整宿未眠。“羽哥,有话说便说吧,琳琅洗耳恭听。” 陆白羽愤愤不平,低沉质问道:“昨夜王世敬来府,为何要去仰贤楼赴会?” 琳琅说道:“人在屋檐下,难道可以不去么?” “有我在,不许你委曲求全!”琳琅不想把陆从白扯进来,但是显然陆白羽早已听到了风声。“既然王世敬是来找你的,为何今晨却在云淓的床上?”陆白羽靠近琳琅,几乎用一种逼迫的口吻。“你和从白昨夜在澜汀洲独处一夜,到底在密谋什么?让云淓成为你的代替品,然后呢?我了解从白,他做每一件事都有目的,他给你一个人情,必定要换更大的利益,他要什么?” 琳琅摇了摇头,她不确信陆从白的目的,只是隐约在心里察觉了丝毫轨迹,但她不敢往男女情爱方面想。陆从白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再聪明,再怀疑她的身份,至多也只以为她是陆彦生的私生女,有着伦理上的一层关系,他怎么能超越兄妹之情?可他为了挽留她,为了给她自由,牺牲了与他朝夕相处十六载的云淓。 陆白羽愤恨道:“从白一定用了什么诡计,故意引王世敬对云淓干了破事儿。把你领去澜汀洲,在驻清阁留个锦素,是为了以防万一,让锦素当你的替身。” 锦素躲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在琳琅与陆白羽的话语中,她逐渐理顺了脉络。她从来都只是个可悲的奴婢,陆白羽从来不在乎她,她是琳琅与陆从白算计中的一环。 锦素心灰意冷,眼泪默默往心里流。琳琅观人于微,一定看出是她劫下了她与纪忘川的信件,为了报复她,不惜与陆从白狼狈为奸,设局玷污她。她对琳琅那一星半点的内疚,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什么姐妹情谊,不过是用来搪塞她卖命的假象罢了! 从她假扮人质混在琳琅身边起,就注定她们之间的主仆情谊,最终只是一场虚幻,各有心机,总归要撕破脸皮的。锦素心里嫌隙渐生,乌头一事,陆白羽用拙劣的谎言扛下了,旁人不过问,但她切切实实遭受了怀疑和皮肉之苦。琳琅明知真相,却宁可息事宁人,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聪明,知道审时度势,不可以得罪陆府的当权者。这些她都可以忍受,唯独将她安置在驻清阁成为琳琅的替身,让她头皮发麻,握拳透爪,她恨透了琳琅与陆从白的心计。 陆白羽情绪失控发了一顿脾气,琳琅静静地待在他跟前,任由他数落。待他喉咙沙哑,琳琅奉上一碗茶,“羽哥,润润嗓子,你接着骂。” 他并不是真的生气,失去一个云淓,换回一个琳琅,对陆白羽而言,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他本已心如止水,安心收拾心情成为琳琅的兄长,但纪忘川与琳琅缘分难续,又开始撩拨他摆动的心弦。纪忘川与芙仪公主的亲事已定,身为朝廷官员,谅他不敢草率悔婚。琳琅曾经满心爱慕的大将军要迎娶别人,此时陆从白各方示好,难保不会占领琳琅空虚的心。他有些后怕,陆从白的心计比他深,冷不防一个错眼,琳琅就被陆从白掳走了。 陆白羽接过琳琅手中的茶碗,火气消了个干净,又软下语气。“你以后远着点从白,他不简单。有事只管同我说。” 琳琅点点头,应声:“琳琅记下了。” 一切婚俗嫁妆都是现成准备好的,陆从白为了给琳琅最好的嫁妆,不惜挥洒万金,符合长安城首富嫁女儿该有的顶配规格。嫁妆足足装了二十车,陪嫁内房家伙如千工床、房前桌、红橱、床前橱、衣架、春凳、马桶、子孙桶、梳妆台等,还有外房家伙如画桌、琴桌、八仙桌、圈椅等,都是命工匠日夜赶工,选用最好的黄花梨木打造而成。除此之外,首饰珠宝和黄金白银一应俱全,绝不会扫了云淓的颜面。云淓的婚事万事俱备,只差亲迎便可正式入主王府。 陆彦生虽说气得急火攻心,但是米已成炊,如今覆水难收,云淓代替琳琅不得不嫁给王世敬,他这口怨气非咽下不可。如今只盼着王世敬能收敛顽劣的个性,将来好生对待云淓。 迎亲当日,陆府沸反盈天,统府张灯结彩。府上的女眷不少侯在幽兰阁外,等着沾一沾新夫人的喜气。 女方摆了八十八桌,专门招待陆家亲眷和陆氏茶庄有生意来往的商贾。一时间宾客登门,南来北往各地贺礼尽上。 云淓的心情五味杂陈,她羡慕琳琅攀高枝,冷不丁轮到自己身披凤冠霞帔端坐在闺房中,她并不如想象中开心。她只是个替代品,因为糊里糊涂被强占了身子,倒贴似的奉上了她今后整个人生。她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 张宝盈激动地双手握拢,虽然这趟亲迎来得太突然,但是事已至此,除了寄望将来,还有何法? “云淓,入了王府,赶紧生个儿子,才能稳固地位。”张宝盈感同身受,抹着眼泪。“娘就是肚子不争气,一直没有地位。索性,这次你出嫁也算风光,浩浩荡荡的嫁妆一车一车送往王府,那成国公也要高看你一头。” 云淓垂着头,晦涩难忍。“这些嫁妆都是二哥给她准备的。娘,我算什么,捡了琳琅不要的么?”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迎亲道(二) 张宝盈连忙去掖云淓的口,张望左右,幸好房内只有她们母女二人。“胡说些什么。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管好赖,至少你嫁给了当朝国舅爷,看她哪能越了你的头去。” 云淓无法反驳,她还未满十六岁,在情爱之中是个稚嫩的弱者,从未有过怦然心动,却已经成为人妇,这一生一世就简单的对付了。她叹了口气,至少她嫁得风光夺目,让许多女子眼红羡慕。有太多人都是对付过了一生,起码锦衣玉食不缺,这就够了。 张宝盈郑重地为云淓盖上红头纱,这一世为女儿操碎了心,看她风光出嫁,八人大轿从陆府出发声势赫赫地跨进王府正门,她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她嫁入陆府伏低做小,只能走偏门,不能乘花轿,云淓好歹也是平妻,在位分上就升了一级。想及此,云淓之所以会嫁给王世敬那些曲折污糟的过程就不留心上了。 陆府上未婚的姑娘都侯在幽兰阁外,难得碰上一桩阖府同庆的喜事,大家都围拢在抄手游廊下凑一凑热闹。 琳琅和锦素都是未婚的姑娘,怀着少女的心事,免不得来幽兰阁开开眼。云淓穿着华丽大红的喜服,端庄大气站在房门口,王府来接亲的媒人背起云淓,跟前开道的喜娘让围成圈的人群散开,别挡了新娘的路。 媒人腿脚麻利,背起云淓往外走,按大江国姑娘出嫁的规矩,新夫人出闺房脚不能落地,由接亲的媒人背起径直送入男方的迎亲花轿。锦素头一次见充满了新奇,与其他一众姑娘一起跟在迎亲身后看门道。琳琅对云淓有些愧疚,看她风光出嫁,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就窝在人后不跟随。 冷不防嗅到了背后一阵花香,琳琅了解花性,辨别出花香是曼陀罗。尚且来不及回头,她已经被身后的人用沾满曼陀罗的丝巾捂住了口鼻,幽兰阁人声鼎沸,在这里动手反而是最安全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迎亲的婚俗礼仪上,没人留意到琳琅是否还在。锦素似乎察觉到了异动,蓦地回头,看到琳琅的裙角不自然地拖在地上,旋即晃入墙后,锦素看了眼,继而若无其事地跟着迎亲队伍跑到外面去。 琳琅勉强屏住呼吸,用残存的意志扯出藏在腰间的攒心梅花绦子,用指甲擦出了细丝,然后把绦子扔在地上。 陆府上的嫁妆一箱箱装车运往王府,琳琅被人扔进装锦被的箱子里,琳琅挣扎着不肯盖上箱盖,曼陀罗的气味顺着呼吸入体,眼皮再也无力支撑,绵软的瘫倒在嫁妆箱里,装车一同运往王府。 王府运送的小厮讥笑道:“长得跟天仙儿似的,怪不得咱少爷动这脑筋。娶一个再强一个,这买卖不亏。” 在陆府上趁乱抢人的事,王世敬不放心嘴上没毛的小厮,派了跟前得力手下王诚负责行事,王诚一脸老成低声训斥道:“闭嘴,不要命了?就当没看到,咱就是来押运嫁妆的。” 迎亲的队伍如长龙舞动在长安城坊街之中,押运嫁妆的车队紧随其后,煊煊赫赫,极大的排场。 夹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大家都稀奇,长安城的混世魔王正儿八经地娶媳妇,真是少见。五年前娶媳妇,那是皇后娘娘牵的线,为了替王家传宗接代,收收王世敬的顽劣性子,没想到媳妇娶了,姨太太接连不断,小公子千金也生了一车,还是穿街走巷地寻花问柳。 这回听说国舅爷亲自三书六礼下到陆府,诚意动天,终于求得了陆府上的千金,大家都沿途观望,想看一看足以让阅女无数的王世敬倾倒的是何姿色? 纪忘川坐在沿街茶铺二楼的位置,从坐凳栏杆望下去,红顶富丽的花轿从他眼皮底下逶迤而过。 轿夫每走一步,都像钉子一样戳在他胸口上,连皮带肉地痛起来。 项斯坐在纪忘川对面,问道:“主上,何时动手?” 纪忘川问道:“今日长安城有几家成亲?” 项斯回答道:“三家。成国公王府上一家,还有两家是城西张家,城北何家。” 纪忘川胸中已有全盘的打算,只等待日落光临,可盘算以后,照样如坐针毡。想象着琳琅与王世敬拜堂成亲的样子,几乎要把八仙桌徒手锤破。 花轿过来,一列列的嫁妆车队如蜿蜒的龙蛇盘旋在坊街之间。项斯看着嫁妆车队,不禁感叹道:“到底是陆府嫁女儿,这排场不比皇族嫁女。” 纪忘川扬起眸,态度冷漠。“莫非你想娶个公主郡主?” 项斯忽然想起摸到了主上的逆鳞,他最忌讳与芙仪公主的亲事,项斯偏生在琳琅出嫁的日子,无意中将两者相提并论。主上没有立刻拿他的血喂无惧刀的血槽,已经是上天开眼了。“属下不敢。” 纪忘川话锋一转,另有想法。“十八伽蓝的事打探得如何?” 项斯回禀道:“洛阳传来消息,有眉目。” 纪忘川茗了口茶,不知其味,甚是苦涩难咽。“劫下琳琅后,直取洛阳。我已跟皇上禀告,查到人皮藏宝图碎片,刻日出城。” 纪忘川心思细密,即便身心备受煎熬,思路终究是恢复了清明。他眼看王府上的迎亲队走远,回望花轿的来时路,发现陆府二太太携着婢女遥遥伫立,神色宽慰又凝重地望着徐徐前行的车队。 他指了指站在远方的张宝盈,“那人是谁?” 项斯曾奉命在陆府上埋伏一段时间,故而对府上的人事关系略有认识。“那是陆彦生的二房妾室张宝盈。” 他立刻戒心四起,张宝盈慈爱地望着花轿队列远去,这种自然流露的目光做不得假。“张宝盈膝下几子?” 项斯不明所以,如实相告。“无子,只有一女陆云淓。” 纪忘川警觉,顿觉事态发展出离他的计划。“项斯,你立刻混入王府中,确信花轿中人是不是琳琅。”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结攒心(一) 项斯讶异地长大了嘴,露出一排白牙,然后连忙把嘴巴闭起来。“主上,琳琅姑娘与王世敬联姻之事,总所周知,难道陆府上的花轿还能让别人坐了?” 纪忘川霍然起身,扔下一锭银子,说道:“别人坐不了,但自己人可以。坊间一直传闻王陆联姻,却没有指名道姓王世敬与琳琅成婚,陆府千金,陆云淓不就是么。我只是好奇,亲迎当日新夫人换了人,王世敬必然心知肚明。他一直觊觎琳琅,若非琳琅出了事,他怎么能让陆云淓进门?” 项斯瞠目结舌,又不得不佩服主上的推断,在情在理。他连忙跑下楼,伺机制造人群推搡的混乱,趁机确认花轿中人。 发现了一处不合理的地方,纪忘川此刻兵荒马乱,他飞奔至陆府。今日大宴各方宾朋,陆府正门大开,纪忘川堂而皇之走进去,并无人阻拦,他避开往来的宾客,伺候酒宴的女婢,来回巡逻的护院,径直奔赴驻清阁去找琳琅。 他只是有一丝怀疑,怀疑是不是云淓与琳琅换了新夫人的身份,却不是百分百确凿。他必须赶在王世敬与琳琅拜堂成亲之前劫下琳琅,否则琳琅会负担这王世敬妻子的名份,即便他带走了她,照样会成为困扰她一辈子的梦魇。 他跑遍了整座驻清阁,阁内空空荡荡,与办喜事喧腾的陆府而言,是冷寂清雅的地方。他察觉到事有蹊跷,敛起袍角飞快奔去明德苑。 纪忘川与陆白羽在驻清阁院外不期而遇,陆白羽吃惊不已,左右张望四下无人,府上办喜事,大部分的女婢都去酒宴上帮忙,他正巧来找琳琅一起去吃点心。他看纪忘川孤身一人从驻清阁跑出来,琳琅并未跟随在身边,不由心奇。“大将军怎么来了?想喝喜酒该往仰贤楼去才是,驻清阁是陆府千金的闺房,你这样贸然闯入,传出去怕要坏了琳琅的名声。” 他大步走到陆白羽跟前,顾不得礼仪,一把拎起陆白羽的左衽。“琳琅在哪里?花轿上的人到底是谁?” 陆白羽心想琳琅许是出去凑热闹,正好与纪忘川失之交臂,便一狠心,断了纪忘川的念想。“大将军,你还找琳琅做什么?你与公主定下婚盟,已经是有婚约的人了,这么不清不楚不好看相。” 他低沉嘶吼如猛兽。“琳琅在哪?” 陆白羽有些惊惶,纪忘川愤怒时候眼眸会刹现出慑人的琥珀色,他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应对,扭过头,“王府迎亲的队伍已经走了,你若是现在去王府,还赶得及见她一面。” 绣衣司刑罚严酷,在司内审讯过的犯人不下万人,陆白羽是否说谎他一眼就能看穿。陆白羽越是不敢看他,越是证明他在说谎。他试探道:“王府迎亲花轿上坐的人不是琳琅?” 陆白羽别过脸,强迫自己看着纪忘川的眼睛,义正言辞道:“王陆联姻,花轿里坐的人自然就是琳琅。大将军若是要喝喜酒欢迎之至,若是要捣乱,恐怕还是去成国公府上比较好。” 纪忘川一把推开陆白羽,在陆白羽身上他已经找到了答案,陆白羽在说谎,并且阻挠他与琳琅见面。他要见到琳琅,非见到不可,哪怕血洗陆府,他也要找出琳琅的所在。 锦素正从幽兰阁回来,恰好看到纪忘川与陆白羽对峙的一幕,她踟躇不敢上前,却被纪忘川余光瞥到。幽兰阁与驻清阁只有一桥之隔,石拱桥下挂满了红绸灯笼,满园都是芬芳的丹桂飘香,他捂住口鼻,冷香扑鼻,让他极其不适。一想到锦素是琳琅的贴身侍婢,锦素从石桥上下来,琳琅必定在不远处。 他往幽兰阁方向跑去,陆白羽挡不住他,但是浓香妖娆,已经出现了周身不适的现象,绝不能其他人面前自曝其短,尤其是锦素时刻虎视眈眈想取他性命。在飞奔之际,他取出一枚铜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耳际,这是琳琅教过他的放血法,治标不治本,却能拖延病症发作。 幽兰阁布置热闹喜庆,相比之下驻清阁则清幽得多,纪忘川心知肚明,花轿上的人就是陆云淓,琳琅一定与许多未出阁少女一样,簇拥在幽兰阁的院子里看云淓出嫁。 他遍寻四下无果,却在幽兰阁角落的一株桂花树下捡到了一条攒心梅花绦子。绦子磨出了丝线,更像是被人用指甲硬刮出来,他绝不会认错,这一定是琳琅扔下讯息。她随身携带之物故意扔在此处,证明她出了意外。他心悸不止,琳琅一定被人强硬掳劫去了,眼下会做这下作勾当的人呼之欲出。 陆白羽和锦素从外面赶来,纪忘川连忙把攒心梅花绦子塞进袖子里,不欲让他们发现。他确信琳琅出事了,绣衣司主上这些年训练有素,一些鸡毛蒜皮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陆白羽回头看锦素,她与琳琅素来形影不离,纪忘川又是一副着急的模样,心里也隐隐不安。他把锦素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锦素,琳琅人呢?” “刚大小姐还跟我一起看云淓小姐出嫁呢,这会儿可能去吃酒了。”锦素勉力维持自然的表情,“迎亲看热闹的人太多,我跟小姐走散了,我这就去找她。” 锦素之言在理,琳琅没见过迎亲礼俗,一时心奇,跟着去看热闹了。他点点头,示意要跟锦素一同去找,只见眼前一道疾奔而逝的青影,一瞬即过。 幽兰阁芳香太烈,对他有致命的打击,已经能感觉到眼睛蓦然充血,鼻子呼吸不畅,周身麻痒从脚心覆盖而上。他的神智仍旧清醒明锐,王世敬派人趁乱掳走琳琅,那么琳琅离开的时间必定与迎亲队是同步的。他回忆起长安坊街间穿行的迎亲队,花轿在前,之后是二十车的陪嫁车队,突然醍醐灌顶,二十个红木大箱子的嫁妆,从陆府上出发自然不会有人点算,在其中装一个人,有谁能发现。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结攒心(二) 他拢了拢太阳穴,此时他不能倒下,意志若不能坚持下去,琳琅就真的置于险境了。他拔腿跑出陆府,骑上一早备下的快马朝王府疾驰。 青骓嘶鸣,策兹飞练,呼啸如风。 日色已尽,黑暗裹挟而来,王府布置考究,镂金铺翠,喜庆繁华,宾客临门,纷至沓来。 纪忘川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为了安全起见,换了一身夜行衣,绕开巡逻的护院,翻进了王府的后院。 若是寻常,夜探王府轻而易举,偏生今日他犯了枯草热的旧疾。 琳琅察觉到了曼陀罗的气味,故而被迫吸入的成分不足,药力逐渐消散,人慢慢苏醒过来,只是四肢被五花大绑又绵软无力伸展不开。陪嫁的箱子外扣上了足金锁,可见陆府财力非同小可。琳琅想发声,声带无奈地震动了下,却叫不出声。 琳琅听到了来人的说话声,嘻嘻笑笑,痞痞的口吻,应该是王府上的下人。琳琅听到有人说道:“你们猜,今儿咱少爷宠幸哪一个?是坐在新房里那位,还是困在箱子里这位?” “这还用猜,娶进门的,当然不如偷着乐的。” 王府上的仆役咧嘴嬉笑的粗言秽语,琳琅听得头皮发麻。黑暗的箱子霍然开启了一条缝,一道光线摄入琳琅昏聩的眼内。 跟前站着两个男人龇牙咧嘴地看琳琅,她吓得一激灵,喉咙支支吾吾喊不出来,落入贼窝中,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救。 王诚贼笑,肩膀上扛起琳琅就大步流星往外走。“琳琅小姐,您别动气,把您送到咱少爷的床上,咱就给您松绑。到时候,您爱怎么舒展就怎么舒展。” 琳琅挣扎不开,曼陀罗的药力未散尽,全身又被结实捆绑,带往王世敬居住的畅馨园的偏院。 王世敬这会儿在正堂与陆云淓拜堂,身在曹营心在汉,忙不迭吩咐王诚把琳琅带去偏院。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响,招待宾客,酒酣过半,去云淓房里尽一尽夫道,而后赶紧去偏院尝一尝苦思许久的琳琅是什么滋味。 纪忘川找到了放置陆府陪嫁的地方,二十个红木大箱子完好无损地锁上如意金锁,他仔细查看了每一处,却在其中一只箱子上发现了一条飞起的细丝,与他捡到的攒心梅花绦子被刮破的地方正好吻合,他连忙撬开金锁,锦被上余温微凉,琳琅已经被人带走了。 琳琅呜咽,想哭又无济于事,王诚把她扔在床上后,两个人径直离开。她听到屋外鞭炮燃放嗖嗖钻天的声音,还有些世家公子喝了酒在院子里吵吵嚷嚷要见一见新夫人。 凭着外面的人声,她知道云淓已经送入了新房,王世敬正在府上宴客。王诚把她安置在这里后,熄灭了灯,在外人眼里这仍然是偏院一间无人居住的客房。 她害怕地攥紧手心,却无所依凭。翻身蹭着身下的被褥,都是一沓沓软绵绵的棉絮锦褥,摸不到任何可能隔断绳子的东西。 四下阒然无声,连窗户都捂得严严实实。琳琅口不能言,听觉益发敏锐,有人推门而入,脚步极轻,她兵荒马乱。王世敬这么快就迫不及待地摸进房了?眼下被结结实实绑在床上,如果王世敬意图不轨,她该怎么反抗?假意顺从,骗王世敬松绑之后与他同归于尽? 一堆办法在片刻间充斥在她脑中,却没有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主意。她不想死,更不想不明不白地活,被王世敬玷污之后会如何,云淓就是最好的样板!她宁死也不会填充王世敬的后院! 琳琅瞪大眼睛想看清楚,一身黑影身条高俊,陌生的夜行衣也掩盖不住那一份久别重逢后的感动。 “琳琅,你别怕,我带你走。” 纪忘川上前拔下蹀躞带上的佩刀,割开缚住琳琅的粗绳。曼陀罗的药力未散,手脚上尽是粗绳捆过的红印,琳琅刚下床就膝盖发软,纪忘川连忙扶起她,索性在肩膀上扛起直接带走。 琳琅想唤他一声,干涩的眸子瞬间蒙上了水雾。从未想过在这样的场合下还能再见一面,她祈求过无数次,什么新仇旧恨都无以为继,只要能看到他安好就够了。再见面时,他一点也不好,琳琅能听到他嗓子干枯,发出低沉又嘶哑的咳嗽。 两人在躲在暗处,琳琅摸着纪忘川的脸,咿咿呀呀发了几声。纪忘川说道:“他们把你带回来的时候让你闻了迷药,药力未散,过一会儿你就可以说话了。” 琳琅趴在他肩膀上,好似饱经风霜摧残过来,终于找到了栖息之地。纪忘川带着琳琅走出偏院,绕开往来的人群,在一处高墙下,纪忘川延伫停下,举头望了足有三人高的围墙。 王府上人来人往,此处不宜久留,必须即刻越墙离开。月夜之下,琳琅看到了他脸上起了红饼子,他犯了枯草热,整个人火烧火燎的。他一个人尚可全身而退,但肩膀上扛着她,无疑等于扛着累赘。 风中飘来纷繁的花香,因是府上办喜事,众芳芬郁,芳香猗靡。芬芳尚未散尽,吵嚷声接踵而至。声音从畅馨园传过来,琳琅偏头看纪忘川,只见他嘴角露出得逞一笑,另一名黑衣人疾奔而至。 项斯恭敬道:“主上。”纪忘川嫌弃地扫了他一眼,项斯忙不迭跪在地上。他千不该万不该,在琳琅面前称呼纪忘川“主上”。项斯留意到纪忘川身有不测,体力不济,自动请缨道:“您要是累着了,不如属下抱琳琅姑娘离开。”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节骨眼上犯了病,被项斯看到窘迫的相。这个傻小子还想替他抱琳琅翻墙逃走。纪忘川体内燃起了熊熊妒火,前有高墙,后有追兵,哪怕奉上他神策大将军和绣衣司主上的名声,他也绝不能置琳琅不顾。 项斯幽声说道:“惊动了王府上的护院,听声音,像是要追上咱了。” 纪忘川寒着脸,说道:“不劳你费心。”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采葛居(一) 杀气腾腾的护院只有一墙之隔,项斯忙道:“主上,您带着琳琅姑娘快走,属下收拾好那几个杂碎,马上就来。” 纪忘川抱起琳琅一蹴而就翻越了王府的高墙,青骓马车侯在墙外百米处。 项斯蒙上黑面迎上去,佩剑尚未出鞘,已经把王府上的护院打得人仰马翻。项斯赶青骓,纪忘川适才情急卯着一口气,一旦琳琅脱险松懈下来,枯草热症状紧随其后。 纪忘川靠在车厢一边,白玉的脸上发起了红点点,琳琅心疼得隐隐啜泣起来。纪忘川有气无力,看她被掳劫去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反倒现在哭得梨花带雨,他数落了一句。“被王世敬掳走都不哭,救了你反而哭哭啼啼的。” 琳琅不满意他身子不爽利,还有心情拿她取乐,细声嘟囔了句。“你不在,我哭给谁看。” 说者无心,听者满心怀喜,只为这一句,哪怕翻山越岭也要找到她。纪忘川笑盈盈说道:“好琳琅,我来了,你哭给我看。” 琳琅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这下能说话了,倒是让她顿觉尴尬,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与他对峙分坐在车厢两端,保持着彼此之间最远的距离,琳琅不知道眼神该往哪里放?他在身边就很好,哪怕眼神不在他身上停驻,心仍然很安定。 “琳琅,过来。”他精疲力竭地看她,止不住咳嗽了两声,琳琅硬着脖颈不理他。“让我抱抱你。” 琳琅不忍心看他一脸憔悴,心底疯狂地想靠近他,可还是咽不下怨气,桃花林失约,她认定他选择了仕途,自己在他心中不是最重要的唯一。也许只是闲暇时可以挑逗玩弄的女子,他肆意在鼓掌中拿捏她,若非锦素揭穿了他伪善的面具,恐怕她早已臣服于他。 “大将军,多谢救命之恩。”琳琅撩开车帘,认出现在正在途径陆府的必经之处。“我在前面拐角处下车即可,大将军的恩情琳琅记下了,只是无能回报,唯有拜别。” 他越发虚弱,整个人烧得滚烫,头涔涔而下。“你真要走?” 琳琅有点心虚,更是不忍心,就往角落蜷缩了下,弱弱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失望地叹息,眼神飘然地掠过琳琅,不再看她。她心里还是恨他,不愿意和他亲近,时刻摆出防卫的城墙把他挡在城外。只要见到她活成自己甘愿的模样,哪怕一辈子对他不理不睬,他也认了。 周身仿似浸在火海里,身上的痛痒感漫卷开来,脸上手上都发了层层叠叠的红饼子。眼睛昏花,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唯有咳嗽几声换取一些新鲜空气。 琳琅扑过去,抱住他垂落的额头,“纪忘川,不许睡。” 他好似听到琳琅喊他,这么颐指气使的态度他很不满意。双眼睁开了一条缝,晶莹的眼泪正好落在他的眼内,她哭了,又是哭给他看的。他佯装轻松地取笑道:“琳琅,我犯了枯草热,你那个耳尖放血法不管用么。” 琳琅说道:“你现在应该找大夫诊治。” 他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脸,她没有别开脸,任由手心的温度灼伤她的心。“我不能看大夫,我的软肋只有你知道。琳琅,趁着我现在无力反抗,你若恨我想杀我,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你不杀我,等我好了以后,我这辈子都会纠缠你。你嫁给谁,我就去抢亲,你要是出家,我就烧了庙宇,你要自尽,我就陪你死。哪怕你不爱我也没关系,我爱你就够了。” 她哽咽了下,嘴角微微扬起,问道:“如果我嫁给当今圣上呢?” 纪忘川不假思索,“那我便推翻他。” 琳琅捂住他的嘴,训斥似的看他,再往车帘外看,“别胡说,小心隔墙有耳。” 再次掀开车帘时,马车已经驶过陆府很远,绝尘而去的夜幕把他们笼罩在阴影下。纪忘川又开始咳嗽,项斯听到后回头问道:“主上,您受了伤么,属下带您去看大夫。” 纪忘川说道:“不必,去采葛。” 采葛是纪忘川数月前在长安城西南角永阳坊斥资购置的一处私宅,当时初见琳琅,也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就私自买了这间幽静偏远的大宅子。数月来一直空置着,一直到了月前命人装修一新,取名采葛。便是取意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而今再见面,怕是数十年都快过去了。 “那是大将军的私宅?”纪忘川枕在她的腿上,琳琅垂眼看他,他轻轻扬扬一笑。“大将军发了旧疾,应该回大将军府才是。采葛可有人照顾?” 纪忘川应道:“有。” 琳琅言不由衷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大江国不少官员都有私宅子,无非就是藏纳些暂时不能收归府中的女眷,眼下他与公主有了婚约,不敢贸然与别人私通,只好置个私宅金屋藏娇。仪表正气的神策大将军终究也是男人,还是让女人趋之若鹜的男人,终究不能免俗。 纪忘川不做解释,知道她肯定歪曲了他的想法,既然她落在他手上,便没有再脱手的机会。屡次给过她离开的机会,他故意安排项斯让马车在陆府附近经过,她没有下车离去。她的理智百般反抗,却仍然溃败在情感的重压之下,她放不下他。 他咳嗽起来,琳琅抚了抚他的胸口替他顺顺气,他却悠悠然地哼唱起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青骓马车在采葛门口停驻,纪忘川发烧昏迷过去,琳琅让项斯帮忙扶他入内,项斯察觉到主上不妥,却不知竟然发作这般厉害。琳琅长了个心眼,项斯不知道纪忘川有此病灶,她就推说纪忘川救他时候中了毒,毒性不烈,只是会引起发烧昏厥。 项斯深信不疑赶着要请大夫去看,琳琅忙说她略懂医术,此事不宜化大,神策大将军中毒要低调谨慎处置。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采葛居(二) 琳琅不放心外人照顾纪忘川,他此刻是最虚弱的时候,任何人想对他图谋不轨,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采葛里伺候主子的一只手数过来还有剩,前前后后总共三个下人,一人守门,一人除尘,还有一个厨子,看上去清清静静没有女主人。纪忘川还自信地告诉琳琅会有人照顾他,如今想来他猜准了琳琅放心不下他。 琳琅守在床前,除尘打扫的静如端了盆温水放在洗脸架子上。静如不晓得纪忘川的身份,纪忘川不许下人称呼他“老爷”,大抵在他心里“老爷”这个称呼只有琳琅叫得最好听,是她的专属,平时他们都喊他纪公子。“姑娘,后半夜了,纪公子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我收拾了一间客房,您去休息,等纪公子醒了,我马上去喊您。” “我就在这里陪他。”琳琅舍不得离开他半步,要把分开的那些光阴都一寸一寸弥补回来。“静如,你识字么?” 静如摇了摇头,她不明白琳琅的用意。纪忘川行事谨慎,私宅的下人他都精挑细选,都是些家世清白,出身清苦,目不识丁的人。 琳琅走到紫檀插肩榫大书案,静如看琳琅架势想写字,忙跑上前磨墨,琳琅提笔饱蘸了一圈墨汁,在纸上写了防风、柴胡、乌梅、五味子,菊花、蝉衣、银花、薄荷等药的分量,嘱咐静如道:“静如,明晨麻烦你替我抓这几味药来,旁人问起,就说替我跑个腿。” 静如走后阖上了门,琳琅拿手巾在温水中浸湿替纪忘川擦身,她轻手轻脚地解开他的外衣,肩胛骨上刻着那道年深日久却依然触目惊心的疤痕,那是她曾经留下的牙印。手指描摹着疤痕的模样,她终于可以直面这段过去,把自己困在仇恨的牢笼里,最后还是身不由己地向他投诚。 琳琅解开他贴身亵衣,那一棱棱的腹肌上曲曲折折的伤疤,他能爬上这个位置,必定付出了常人难以面对的艰辛。她曾经恨他致死,不惜用刀差点要了他的命,如今往事都过了,杀了他也回不到当初,索性他还活着,不至于让她抱憾终生,现下谈不上怨恨,反而心疼占据了上风。 守着他一整夜,他烧得迷迷糊糊地说胡话,间或念着她的名字,一声声断断续续的“月琳琅”,催人断心肠。 琳琅握着他的手,靠在床沿上打盹,冷不防有人抚摸她的脸,她一个哆嗦醒过来。 他的眼睛眯成一套缝,像初一初二挂在天上的月牙儿,浓黑线长的睫毛比女子更丰密,扑闪扑闪的好看极了。琳琅揉了揉惺忪的眼,就这么痴痴地看他。 纪忘川昏睡至晨,睁开眼看到琳琅,心里说不出的满足。琳琅生得鹅蛋脸,篾条身,冰肌玉骨,弯眉大眼,説不尽的清丽标致,他怕惊动她,又克制不住想亲近她的欲望,情不自禁地触摸她的脸颊。琳琅被这一碰惊醒,他赶紧阖上眼假寐。 琳琅晓得他装睡,不拿正眼看他起身就走。纪忘川这一急,忙伸手拽住她的垂绡,虚弱地咳嗽了声。“琳琅。” 她故意拿乔激他,“大将军,您醒了,那我告辞了。” 他脸上还起着红饼子,热度稍稍减退,琳琅就拿脸色给她看,明明心里在乎他,可总好像有口恶气未出,给他摆脸色看。他本就不好相与,琳琅摆黑脸,他就迎难而上。“你出不去的。” 琳琅沉下脸,问道:“我是卖给你,还是怎么了?” 他沉郁地扬眸看琳琅,手劲尚未恢复,但对付一个琳琅还是绰绰有余。手上一用劲,琳琅就往他怀里撞,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无赖地在她脖颈上啜了口,琳琅肤白色嫩,才一会儿脖颈上腾起一颗红红的肿块。“我已经给你盖了戳,你就是我的人。” “你可别叫神策大将军了。”琳琅作势要打他的肩膀,但是没舍得下重手往死里打。“叫神策大无赖可好?” “只要你喜欢,叫什么我都喜欢。”他得逞后一脸坏笑,“我还是喜欢听你叫‘老爷’。” 琳琅嗔怒道:“老无赖还差不多。” 两人相见总有些调笑的话说不够,他就爱调戏她,平时绷紧弦装成正人君子的样子,这会儿早就把大将军的架子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琳琅心里有气,卡在喉咙里忐忑,可她姑娘家脸皮薄,当日铁了心要跟他好,托锦素送去相约锦书,他却置之不理,她仍不死心去将军府等他,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崇圣帝指婚的圣旨。任她再好的脾气,在深入骨髓的爱意,都抵不过现实的无情。 再见她时,她依旧那样美好,旁的姑娘若是穿了淡绿缎子脸色必定惨不忍睹,唯有她清雅秀丽,如湖水中漾开的涟漪,波动他一浪一叠的心弦。曾经思之不见那些歇斯底里的抓狂,都因伊人在畔而土崩瓦解。 堂堂正二品神策大将军不干正经事,抢了王世敬的亲事,当真是他人生中干得极漂亮的一桩事。他一点也不后悔,哪怕被人追踪到此,只要王世敬有这个本事,他大可以卸了一身铠甲辞官回乡。可琳琅的眉心总是氤氲着怒意,她紧抿着嘴不抱怨,生着闷气,故意隔开与他的距离。 屋外有人叩门,琳琅起身去开门,静如照着琳琅的方子抓药煎熬,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琳琅没让静如进门,纪忘川的情况本就是越少人见越好,况且他不喜欢外人在,若是不合时宜地出现,恐怕是自己讨打不要命。 琳琅拖了张月牙杌子到床边,徐徐吹了吹热气,又从佩在腰上的荷包里取出一枚杏脯摊在手上。“喏,吃药。” 一碗苦药,一枚杏脯,真当他是孩童,他索性把孩童心性贯彻到底,摇了下头,说道:“你喂我。” 琳琅纠结,一方面真是看他作得不像话,另一方面也舍不得摔门而出,好不容易得来的见面机会,这厢赌气走了,事后必然追悔莫及。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念三秋(一) 支摘窗骤然晃动,一道长条干的身影从窗外翻身入内。琳琅乍然一惊,赶紧躲到纪忘川身后。项斯拱手跪在纪忘川面前,看到琳琅惊惶的表情,瞬间吃惊尴尬不已。他这是翻窗子翻成了习惯,在大将军府每次有事禀告都是翻窗入内,习惯成了自然,却把琳琅吓了个心绞痛。 纪忘川训斥道:“好好的,不会敲门?你这规矩还要重新学过!” 项斯担心主上中毒的伤势,一时忘记琳琅也许在房内,见静如刚送了要出来,连忙翻窗探病,谁晓得被琳琅撞个正形,怵得额头直冒冷汗,连连向琳琅告罪。“琳琅姑娘多有得罪,项斯千不该万不该,吓坏了琳琅姑娘,请琳琅姑娘责罚!” 琳琅定睛一看,翻窗而入的人是项斯,弯起笑脸,说道:“项大哥,不碍事的。只是,你这放着好好的门不走,作甚要翻那窗子,木窗子沉甸甸的,磕坏了哪里不?” 项斯抓了抓后脑勺,憨厚笑道:“没事,粗枝大叶的,磕不坏。” “他姓项,单名一个斯字。”他的脸色凝练成冰,硬梆梆说道,“他的名字不叫‘项大哥’。” 项斯用力抵着喉咙屏着口气,差点就要禁不住笑出声来,主上一向不苟言笑,正经寡言,吃起干醋来真是不遗余力。 纪忘川没好声气,琳琅跟他置气,他正在设法周旋,没想到项斯半道上打岔,万一琳琅多个心眼追问起来,他势必又要想说辞搪塞。他冷冷说道:“有事就说,没事就走。” 项斯抬头看了眼他,眉头眼尾都是让他快滚的意思。 “慢着。”琳琅脆生生道,“项大哥,琳琅有事要问。” 他点头哈腰说道:“琳琅姑娘请说。” 琳琅问道:“昨日项大哥大闹王府,王陆两府联姻是成了,还是没成?” 项斯狼狈地回忆了下,说道:“王世敬与陆云淓拜过天地,送入洞房,只是……圆房怕是不能够了。” 琳琅大抵猜到纪忘川和项斯主仆二人搅黄了王陆联姻,纪忘川去救她,项斯殿后。“你把云淓怎么处置了?” “也没什么。只是委屈新夫人在柴房里窝了一夜。”项斯回想起来,忍不住掩嘴葫芦,“王世敬就气得七窍生烟,一通酣畅美酒之后,新房里有一只老母鸡等着跟他颠鸾倒凤呢。” 听了项斯回话,琳琅满心都是担忧,神策大将军糊涂了,办事如此乖张。王世敬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不仅破坏了王世敬的洞房,还把她劫走了,这导火索一点,必定往他身上查考。“你们就不怕被人追查?万一查到你身上,你这大将军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纪忘川说道:“不要也罢。” 二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项斯想逮着机会开溜,可主上没发话,他也不敢伺机妄动。 琳琅看项斯跪在纪忘川跟前,这份尊崇劲连身为大将军副将的莫连都是拍马难及,以项斯行为处事的行径,不像是正经军营出身。纪忘川身上暗藏着许多秘密,凭她一己之力追索不到,索性看不穿便看不穿了,于她没有妨害就好。在朝堂上无牵无绊,没有祖荫,走上正二品的位置,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她不想因一己之私,毁了他千年道行,她不算什么,在他面前更是低矮在尘埃中努力绽放的蔷薇罢了。 项斯看琳琅忧心忡忡,虽然嘴皮子上硬,心里还是柔软地向着主上,生怕牵连他,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项斯想替琳琅分忧,解释道:“琳琅姑娘,您别担心,主上行事周全,牵扯不到咱们身上。王世敬即便是怀疑也做不得准,嫁给他的是陆云淓,您是他用肮脏手段强掳来的,就算您在他眼皮底下溜了,他也没法子去索人,叫不响的。” 琳琅饶有兴致地问下去。“不知道大将军是如何周全谋划,还请指点指点。” 纪忘川寡言,不喜解释,项斯完全看准主上的心思,打开话匣子跟琳琅说道:“昨日长安城办喜事共有三家,成国公王府上一家,城西张家,城北何家。三户人家拜堂之后,新夫人都变成了一只老母鸡。这桩案子,今晨有人去大理寺报案了,要不了多久咱们找个死囚去顶罪,一推三六九,完事就行。” 他为了解救她费煞心机,琳琅心有感动,但细想之下,又无法全然开心起来。他救她也许是因为内疚,毕竟他拒绝了桃花林之约,作为弥补他要还她自由。 项斯解释完毕,言尽于此,纪忘川摆了摆手,项斯得令后绕过五座插屏跨出门槛。 纪忘川看项斯离开后,低声说道:“项斯这小子,翻窗子翻习惯了,走路没个正形。” 琳琅翻了他一个白眼,讥讽道:“主子爱翻墙,也怪不得他翻窗子。” 琳琅有意无意取笑他,为了见她一面,他翻了好几次陆府的围墙,确实失了颜面,难怪她言辞嘲讽,他也只能生受了。 纪忘川以为她仍旧为他担忧,慢慢捋着她的垂发。“眼下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且放宽心。” 琳琅隔开他的手,背对他,“大将军办事牢靠,琳琅没什么可担心的。既然风波已定,危机已除,琳琅留在采葛不妥,这就回陆府去,省得碍眼。” 他不由分说,从背后抱住她扣进怀里。现在不是清高装君子的时候,在她面前无赖落面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总要有个人踏出挽留的第一步。“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你千方百计要回陆白羽身边去。” 仿佛被他狠狠甩了巴掌,他的话那么粗糙,那么歪曲她的心意,到底是谁辜负了谁?她跟陆白羽的关系清淡如水,偏生要被这样误读,她感到憋屈,胸闷。可他箍得那么紧实,好像离不开她,琳琅觉得讽刺,见面之后浓情蜜意,转而就背信弃义,这就是神策大将军的真面目?她不甘心,斥问道:“你若真是这么想念我,为何失约?如今你与芙仪公主婚约在前,我已收敛心绪,只一心一意望你官运亨通,子孙满堂,你还百般调戏作甚?你就看准我心里有你,特别好欺负,逆来顺受,不敢反抗,是不是?”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念三秋(二) 她闷气发泄似的一吼,倒是把他听懵了。纪忘川连忙扭转她的身子,定定看准她的眼。“我何时失约过?” 话赶话到了这头,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便一股脑儿都说了,横竖在他面前扫脸也不是第一回。“我让锦素给你送信,桃花林,不见不散。难道还能作假了?” 他握住她的双手按在他胸口上,“我的好琳琅,你约我见面,求之不得,岂能失约!” 琳琅看着他明琥珀色的眸子,她信他所言不虚,“锦素?” 纪忘川齿冷,“留她是为了保护你,没想到,她居然把算盘打到你头上来了。” 琳琅扼住他的手,“我不理你与她的恩怨。只求你,别杀她。” 他恨得牙痒,一想到他们之间百转千回的误会,若非他竭力坚持挽留,琳琅已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们会这般历经磨难,看来不少都是她设下的,此人杀千次都不为过。” 她脸色黯淡下来,对锦素的感情寄托着对往事的怀缅,似乎锦素存在着,月海山庄就不算是真正的覆灭。她对锦素有感情上的依赖,她真正珍惜的是那些年即将忘却的回忆,她实在太年幼,而锦素是那段过去唯一的见证人。琳琅叹了口气,说道:“我想亲自问她。” 他不再劝说,握紧拳头,既然琳琅对锦素死心,那就不必顾虑到伤害琳琅的感情,让项斯把锦素抓去无厌藩篱,新仇旧恨一起清算。主意打定,脸上和风清月,化解了心结,琳琅对他如初,不管九曲十八弯的沟壑阻碍,她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眼下王陆两府联姻,王世敬已经是陆彦生的东床快婿,一荣俱荣,同气连枝,你若再回陆府,王世敬能强掳你一回,必定还有第二回,你真的以为陆彦生会为了你这个外人得罪了王世敬?时移世易,陆云淓才是他血脉,成国公王府才是他的亲家。商人重利,你父亲积攒下那些恩情,怕是抵不过现世的薄情。”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琳琅,留下吧,采葛是你的家。” 情感上一时难以接受,可纪忘川高瞻远瞩,本就看得比他长远。一个大活人无故失踪,王世敬会怀疑纪忘川,也会怀疑陆白羽从王府劫走琳琅,而陆白羽铁定以为王世敬用腌臜手段抢了琳琅,势必会咬着王世敬不放。两人的梁子恐怕一世都结不完,索性他们彼此怀疑下去,没有证据,就像一潭死水,维持着表面上的平衡也罢。“回不去了?” 他握着她冰冷的手,给她勇气和归属。“不必回去了。” 说了会儿话,乌漆漆的汤药都放凉了,琳琅拿起汤碗递到他唇边,候着说道:“喝药。喝完了赏你个杏脯吃吃。” 他推开药,说道:“我不爱吃杏脯。” 琳琅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好,你喝药,我吃杏脯。” 他叹息了声,低沉自伤。“我这枯草热是断不了根了。” 她心疼他暗自伤嗟,她又何尝不是时刻担心他的病灶。行军打仗的大将军身子上有隐疾,无疑是铜皮铁甲之下暴露出了皮肉,万一被人窥测出来,性命随时堪忧。“胡说。老秦断过症,长期服用药物,可以减弱,以至根除。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才愈演愈烈,嗅到花香都会起饼子,这病可真作死了。” 他隐隐低语,“别人不晓得我的病,我不能自曝其短,所以,才一拖再拖。” 她说道:“从今往后,一日两顿药,便是不吃饭,我也看你把药喝下。可成?” 话音未落,他接过琳琅手上的汤碗,一口气不喘把药一股脑儿喝下,临了还掰开她的手,取出杏脯放嘴里含着。心满意足的样子活像个天真的孩童,哪里还像杀伐决断的大将军。 初秋暖阳融融,琳琅推开支摘窗,用叉干撑开窗子,满园葱葱郁郁,枝条斜倚横出,偶有枝桠上发出细嫩的芽,不见秋日黄叶的凄美。 “我想吃大闸蟹。” 琳琅嗯了声回头看他,他斜靠在酸枝木月洞门架子床上,海碗大小的菱花爬满床围,清俊的面庞,在晨曦的光晕中熠熠生辉,有种岁月澹澹,时光静好的宁远。 他试探说道:“明日是中秋,咱们一起过节。” 琳琅心里咯噔,眼神飞得有些茫远,中秋是她的生辰,是她心底始终过不去的坎。偏生他在此时提起,他是故意的,有些事不面对,永远是结不了痂的伤疤。反倒是赤裸裸的直面,也许能豁然出新的天地。 她自忖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中秋了。” 他笑道:“明日你便整十六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只管同我说。” “容我想想。”琳琅转念道,“中秋团圆,你在采葛陪我作节,那纪老夫人那里怎么办?况且,时到中秋,皇宫里可不得办个夜宴,大将军若是缺席恐怕说不过去。” 经琳琅一提点,才发现考虑太简单了,光想着整日与琳琅腻歪在一起,越过了皇宫夜宴和大将军府团圆饭这两道弯,“崇圣帝喜欢热闹,逢着节庆总免不了大宴群臣,我去去就回。至于老夫人哪儿,推说皇上夜宴达旦,陪她吃个午饭分个月饼。我必定早回来,你且等着我。” “只怕你有心,未必能成行。” 谁都知道他与芙仪公主指了婚,中秋宫廷夜宴,众人必定拿他打趣追捧,能够清清醒醒回来已经是万幸,谈何早点回来。 琳琅是他的一剂良药,看她站在雕花窗子边,微微露出侧脸,丝丝缕缕的初阳在她发丝见跳跃,她美得鲜活灵动。 她指着远处的墙角边的一方空地,说道:“喏,我要在那里种上爬墙蔷薇,待到明年春来,没准满墙花开,大老远都能闻到味道。” 他眼中满是宠溺,爱怜地笑道:“你种满了花,让我怎么住得安心?” “你最好别来。”琳琅转过身看他,“满园花开,姹紫嫣红,才像是活出了气味。大将军不适应,就别来采葛。”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伤仲秋(一) “那可不成。我就是死,也得死在你的石榴裙下。” 她忌讳他逢着过节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瞎说什么死不死的。” 他用力撑住床沿,下床走近她。“采葛是你的,你爱怎么布置都成,横竖我是赖定你了,你赶不走我。” 琳琅见他下床赶紧上去搀扶,烧了一整夜,难免脚步有点虚乏,她借了一双手一个肩膀给他靠着,他却不爱靠,偏偏要抱着她。怀里温暖满足了,懒洋洋地问道:“明日是中秋,你想吃什么馅儿的月饼,让静如给你做。” 琳琅不假思索道:“五仁。” 他笑道:“五仁?我可听说那是顶顶难吃的,你爱吃那玩意儿。” 琳琅沉着脸搡了搡他,“那是别人不懂。作节不就是期盼团圆美满,月饼是圆的,包涵着仁、义、礼、智、信这五仁,可不就是顶好的意头。” 他点点头,对琳琅这套深明大义的解释很信服。“我也爱吃五仁的。让静如都做五仁的,以后年年做。” 琳琅瞧他活脱脱一个少年般天真的喜悦,纪忘川已经虚长到了二十三岁的年纪,大江国男子及弱冠婚配是惯例,他浑浑噩噩过了这许久的年岁,直到遇上她,才算是知道何谓开怀舒心的笑,痛心疾首的哭。这段日子,甜酸苦辣咸的人生五味也算尝试了大半,该舒舒畅畅地和琳琅享享清福。 他抱着她片刻不愿分开,腻歪地抵着她的额头。“琳琅,咱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么?你要信我,我的心拴在你身上,若是离开你,便只是一具空壳。” “说得真好听。”琳琅戳着他的心,笑了笑,羞赧道,“我信。” 他低头寻觅她的嘴唇,她微笑别过头,嫌弃道:“一身汗臭味。” “明明是男人味。”一下不成,再偷袭,还是被琳琅挡过去。 琳琅用手背搭了搭他额头的温度,说道:“你烧都退了,晚上再吃一剂药,等红饼子彻底消退,明儿就能恢复俊俏了。顶着一张大花脸,岂不是毁了神策大将军如玉山高俊的形象。” 纪忘川说道:“明晚宫中赴宴,许是能碰上王世敬,他肯定会来探我的口风。” 琳琅叮咛道:“那你可记着早点回来。” 他宽慰着她,肚里盘算着明日脱身的伎俩。“你在这儿,我的心就在这儿,巴巴盼着能及早抽身。” 她清楚眼下的境况,没有立场去争抢,他不再是单纯宠爱他的老爷,他已经与芙仪公主有了婚约,即便心里再疼爱她,名义上他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她痛恨自己不争气,在感情上若分先来后到,那她一定占据制胜的地位。但是在人伦俗礼之中,她却一直处于下风。心里有些伤感,说得牵痛,“我好像是一个贼。偷了你,却不准备还回去。” 他只能把她抱得更紧,紧到彼此间没有一丝缝隙。他不允许心爱的女子把自己贬低成一个贼,她何错之有?“我一定会想办法退了。” 琳琅掖住他的口,“抗旨拒婚,你是不要命了么。你没命了,我除了陪你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疼惜她,不愿她再陷入桎梏,话锋一转,说道:“大过节的,怎么抽抽搭搭的。” 秋风乍起,风急天高,街市上的水果摊子品种越来越丰富了,黄橙橙的柿子,红彤彤的石榴,青黄相接的橘子,白胖胖的枣子,紫黑饱满的葡萄,圆滚滚的大西瓜……琳琅看着都喜欢,和静如采购了两大篮子。 在采葛天井里摆下拜月祭祀台,琳琅满目的水果和月饼,静如制作糕点有一手,五仁的,百果的,豆沙的,枣泥的,还有咸蛋黄,莲蓉白,连猪肉月饼都试做了一盘,让琳琅和纪公子尝尝鲜。 采葛来来回回就三个半老的下人,算上琳琅半拉子的女主人,统共四个人,都是无主无根的人,凑在采葛里整好一起作节,颇有些家人团聚的意味。 酉时将尽,戌时接续,圆月升上中天。 琳琅举头望月,人月团圆的日子,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对月伤怀。她转头一看,门房佟大爷和厨子燕玉站在天井一旁等她发话。 厨子燕玉是天津人,逢着中秋爱做四扒菜,扒整鸡、扒肘子、扒海参、扒鸭子、扒羊肉条、扒牛肉条、扒全菜、扒鱼翅、扒蟹黄白菜,满满一桌子菜供奉拜月。 她拢了拢秋风吹拂的鬓发,“燕玉,大闸蟹在笼子里打架了,去蒸半笼子吧。纪公子恐怕还有些时候,咱们拜了月,就把这一桌子扒菜撤下去,你同佟大爷和静如一起吃个团圆饭吧。” 燕玉搓了搓手,问她道:“琳琅姑娘,要不再等等?” 琳琅倏然挽起微笑,“他事儿忙,不一定能来。你们先去吃着,我一个人再等会儿。” 说话间,静如跨进天井,手里拿着兔儿爷、抓八戒念经两个耍货,笑道:“咱们第一次跟姑娘作节,给姑娘送两个耍货,逗个开心。” 琳琅雀跃地接过兔儿爷和抓八戒念经,精灵古怪的兔儿爷,憨厚痞气的猪八戒,琳琅打心眼儿喜欢。许多年前,逢着中秋生辰,她能收到一屋子的耍货,如今时过境迁,早就忘记收到儿时的小玩意儿是什么心情。静如无意之举,令她感动不已,她笑容满面地在手中把玩。“那我可不得回个月饼给你么?喜欢什么口味的,自个儿挑。” 拜月事了,静如三人去厨房围桌吃饭,她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撑着头看月。十五中秋,十六月圆,想着他此刻在做什么?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他一定也在思念着她吧。 圆形白玉石桌上留了瓜果拼盘,一盘月饼,他嘴硬说喜欢吃五仁的,琳琅就单单留了五仁馅儿的,还有两瓶酒。在团圆夜一个人对月独酌未免有些凄凉,她索性沏了壶青茶。 往年中秋生辰,陆府上作节,他们这些府上的下人是上不得桌,她如同夜里的影子,鲜有人问津。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伤仲秋(二) 她便窝在百花亭里,一个人望月,到了戌时,陆白羽总会急急忙忙地扒完一碗饭,而后赶紧抽身,带着月饼和玫瑰露,去百花园找她。她对陆白羽心存感激,他曾在她最卑微落魄的时候给她温暖照顾。 采葛是纪忘川给她的家,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只有在这里,她才是真心实意的安定。身体不能骗人,心有所属是真的,她对陆白羽只有兄妹之情,如今也只能天各一方,祝君安好。 秋高气爽,玉露生凉,迷迷糊糊地有些犯困,就趴在桌上小睡会儿。 陆府的百花园内,陆白羽抱着残旧的念想,独斟独饮,月圆人未圆。琳琅在王世敬亲迎之日消失,他把矛头指向王世敬去索人,但陈其玫把他拦下,审时度势,晓以利害。琳琅若真是王世敬强掳走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刻也是残花败柳之身。王陆已经联姻,一荣俱荣一损即损,为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子,难道要毁了陆彦生苦心造就的基业?他不甘心,却只能暗中打探琳琅的消息。 直沽高粱一杯一杯往喉咙里灌进去,肚子里烧成一片火海,锦素不忍心他自作贱,去夺他的酒杯。“白羽少爷,您别拿自己的身子赌气,锦素知道您心里憋屈。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没准她只是不甘心在陆府做笼中鸟,趁着亲迎当日人多离开了。” “会么?你别骗我。”陆白羽掰开她的手,“她走了,还会回来么?” 锦素垂首不答,她说不出口。她亲眼看到琳琅被人掳走,因着心里不确定的嫉恨,把琳琅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陆白羽扬起黯淡的眸子,眼前人影幢幢,他突然抓起锦素的手,激动地喊道:“琳琅,琳琅……你回来了么?你还是想着我的。每年中秋,咱们都是一起望月,我喝直沽高粱,你喝玫瑰露,你还笑话我酒量差,还非要偷喝酒。我也取笑你,这个傻丫头,明明那么讨厌吃甜食,还非要啃月饼。你说月饼是圆的,你希望能够家人团聚。我告诉你,我是你的家人,一辈子都是。你知不知道,我很后悔说过那些话。我不想当你的家人,我不想当你的兄长!琳琅,你快回来吧……” 锦素抱着陆白羽安慰道:“白羽少爷,您喝多了。” 月色柔美,清辉满地。 等得久了,怔怔望月,望到眼眶子都疼了,闭着眼静静地趴在石桌上上小睡一会儿。来人的脚步极轻,怕打扰她的安眠似的,悄悄为她披上了外衣。肩膀上倏然的重量让她惊喜地睁开眼,一回头却是静如慈爱的眼。“姑娘,秋风起了,这么睡容易着凉。” 琳琅揉了揉眼睛,轻声问道:“他还没有回来么?”静如点点头,琳琅再问,“都什么时辰了。” 静如低着头,怕琳琅听了不畅快。“快子时了。” 琳琅心里憋得慌,面对他的时候说了一嘴漂亮话,什么一切以国事为重,男儿在朝堂难免身不由已,若真是赶不及不回来也成。如今听说时近子时,这无名火嗖嗖往上窜,心里闹腾得万马奔腾似的,定是赴宴遇上芙仪公主,怕是情难自禁,早就不记得采葛在何处了吧!“静如,去把采葛的门给我栓死了!” “万一纪公子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了。把正门偏门给我栓死,谁来都不开门,咱们一家子关紧门睡大觉!”琳琅想想还是不解气,“让佟大爷朝门后顶两根大门柱!” 静如得了琳琅的吩咐,让门房佟大爷紧着把采葛的门都关紧。外人眼尖,一看就明白琳琅是纪公子心尖上的人,宁可得罪纪公子,也不能得罪琳琅姑娘,这姑娘平时斯斯文文,发起火来也是孙猴子闹天庭,非搅得鸡飞狗跳才行。 纪忘川看了眼天色,驱马一路狂奔,到了采葛叩了半天门,佟大爷为难地应了声。“纪公子,老奴难做呐,姑娘发话了,谁来不准开门。” 他呵斥道:“翻了天了,开门!” 佟大爷赶紧找静如讨主意,两头都是主子,得罪那一头都没有好果子吃。静如跑进院子跟琳琅通传,琳琅只一句话。“不许开门!” 琳琅敛起裙摆就往外跑,佟大爷墙头草两边倒,采葛的人都是纪忘川一个个精挑细选的老实人,经不住他吓唬,三两句之下,保准立刻开门。她这口恶气还没出,不管有没有道理,横竖她今天必须发火。 纪忘川把门敲得咚咚作响,佟大爷捂着心口怕得要命,颤抖着双手拆门柱,琳琅及时赶到,“佟大爷,今儿给你准假,你这就回房睡觉!” 佟大爷为难地搓了搓手,瞅了眼琳琅,再瞅了眼顶着的大门柱。“姑娘,这……纪公子门外等着呢?” 琳琅犟脾气上来不听劝,“他自有归处,半夜三更来采葛触什么霉头?” 门外语气硬梆梆的,到底外人都在,堂堂大将军不好服软,太折面子。“琳琅,我回来了,你快开门,咱们好好说话。” 琳琅软刀子割肉照样疼。“不开,您回去吧,我今儿困乏了,就不招待您喝茶了。” “发什么脾气,开门好好说话。” “我就这脾气,您受不住赶紧回府去。”琳琅刮了门口一眼,“佟大爷,这儿没你事儿,不许开门,否则明儿就卷铺盖回家养老去。” 他憋屈着性子,大半夜吵吵闹闹不成体统,尤其在下人面前失了颜面。大可以大袖一挥打道回将军府罢了,可心里绕不过去,中秋团圆夜没有见上面总觉得心里硬生生被扯掉了一块肉似的。“琳琅,别闹。我回来晚了,你开门,我让你好好罚我,成不?” 琳琅狠狠睇了他们,转身往里走。她绷紧脸上的表情,瞪大着眼睛尽量仰面望月,怕再催动一些情绪,眼泪就会流畅不息。 她不想随便发脾气,可是不用狂躁的愤怒掩饰此刻的情绪,她想不出其他发泄的手段。时光飞逝白煦过隙,可有些伤逝哪怕过去,也会如胸口的朱砂痣,低下头一眼它还在那里,她记得农历八月十五是她的生辰,记得那一夜的灭门血案。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皎月圆(一) 偏生命运如此纠缠,她抵死爱着的人,与她爱恨纠葛划分不清。她劝自己放下了恨,却放不下爱。这一夜的月亮明如圆盘,可她的心却蒙着死灰,她害怕所有她爱的人都会消失,就像从来不属于自己一样。 身后一片死寂,许是纪忘川死心回大将军府了,静如他们真的按照她的吩咐回房歇下了,而她一个人冷冷地守在寂月之下。她伸手摸了摸插在头上的发簪,去年及笄了,今日满整十六了。每逢生辰,如同死过一遭。 秋风送来药草香,细嗅之下乌梅、五味子,菊花、薄荷的气味尤其跳突,这正是治疗枯草热的药方。琳琅一转头,站在一片阴影里。她嘟了嘟嘴,涨红了粉腮。“你怎么进来了?不许你来,佟大爷明日是要告老还乡不成!” 纪忘川抓起她的手往胸口里带,“不怪他,我武功高强,不给开门进,也有别的路子。” 琳琅抬眼看三四人高的粉墙黛瓦,在他面前都是小儿科的把戏,哪里能挡住他飞檐走壁的本事。“堂堂大将军,翻墙入内,不怕失了身份?” “你把我关在门外,我就不失身份了。”他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横竖都失身份,不讨点便宜回去,岂不是亏大发。” 琳琅扯着手腕子,却越不出他的五指山。“您不做生意真可惜,您干买卖绝不能亏本。” 见她态度软化,他箍紧她,顺势俯下头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吻。“我就喜欢你跟我闹?” “为何?” 他笑道:“你可聪明了,仗着我宠你,你才跟我闹。我一辈子宠你,就许你有恃无恐地寻衅,可好?” 他的话那么动听,以至于眼泪争前恐后涌出眼眶来回应。琳琅软绵绵说道:“我不该发脾气的。” “你该。”他顺势而下,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恕我来晚了,没赶上给小寿星庆贺生辰。” 他心里敞亮跟明镜似的,在乎她,容忍她,甚至努力配合她的喜怒哀乐。琳琅的眼泪鼻涕在他胸口的锦缎上擦了擦,摊开手,“既然是来贺寿的,贺礼呢?” 他抓着她的手,柔荑嫩手,一手掌握把玩,眯着眼问她。“今夜是你生辰,你想要什么?” 琳琅扫了他一眼,指了指天色,嘟囔道:“子时已过,我的生辰是昨夜。” 他亲昵地箍住她纤细的腰肢,“我跟寿星赔罪,你想怎么罚我都成。” 蹬蹬的脚步声踩过来,琳琅连连捶打纪忘川的手让他松开,还是落入了燕玉的眼内。燕玉垂眸不看他俩,问道:“姑娘,半笼子大闸蟹大半夜打架呢,要不要蒸了?要是这一整宿打下来,恐怕明晨不死也要半死不活了,那味道可就不好吃了。” 燕玉说的是大闸蟹,听起来怎么说他俩似的。纪忘川朝琳琅挤眉弄眼,痞气坏笑。“燕玉,都去蒸了吧,万一互相再闹腾下去,味道就变了。” 燕玉得了纪公子的吩咐正要下去,琳琅补充道:“燕玉,麻烦拿个温酒炉子来。蒸好大闸蟹就去睡吧,扰了你们一夜了,琳琅跟你们赔罪。” “哪儿话,姑娘客气。” 琳琅说道:“那就别姑娘长姑娘短的客套,喊我琳琅就好。” 不容燕玉置喙,纪忘川阻止道:“那可不许,现如今姑娘前姑娘后这么叫着,过阵子再改口。” 琳琅吃不准他葫芦里买什么药,总归不会坑她。生辰没赶上一起过,现成的月饼总要吃一吃,就当是应节。“都说十五中秋,十六月圆,您过来坐,吃口月饼,咱们也算是图个团圆。” 相对落座,四目相视,殊不知历经千辛万苦才换得如此澹宁地相对而坐。“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来晚了?” 琳琅酸溜溜说道:“您贵人事忙,与芙仪公主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自然就顾不上我。”她知道自己没立场撒气,人家才是正主,她算什么!金屋藏娇寻乐子,月家列祖列宗的老脸都不知道被她丢到哪里去了! 他作势轻轻拍了下她的脑门,这混账话听得他头疼,他何时成了她想象中这般不堪。搅黄了王世敬的婚事,让前日亲迎的三门富户的新嫁娘都变成了一只老母鸡,为了掩人耳目的这一出闹剧,如今大理寺正在加紧追查,为了不露出马脚,他有不少后续要处理。进宫赴宴为了尽快脱身,与崇圣帝讹说绣衣司在苏州城有新发现,下一张人皮藏宝图就在苏州城之中,崇圣帝闻说龙脉藏宝图之事,自然是鼎力支持,他滴酒不沾全身而退。 她垂头丧气,说道:“琳琅知错了。” “错在何处?” 她回答道:“错在贪心。” “我喜欢你贪心,许你贪心。”他抚摸着她的面颊,扯了丝笑容出来。从怀里取出一方锦盒,“送你的寿礼,看看是否合你心意?” 赤红锦盒内铺上宝蓝色丝缎,其上一枚圆润剔透的冰种翡翠月饼,月饼面上中间刻着五仁二字。琳琅不由吃吃笑了。“五仁?” “仁、义、礼、智、信。”纪忘川狡黠地看她,“可不就是你最爱的有学问的月饼。” 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宠爱,只为眼前十六岁曼妙芳华的少女。“大小姐,怎么不生气了?” 琳琅摸着手心里的小翡翠月饼,乐不可支,说道:“这不是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我现在吃你的,拿你的,哪好意思摆翘给你看?” 瞧她低眉顺眼的小样,看一百遍都顺眼。“既然知道道理,还不快过来给我亲个小嘴儿。” 燕玉脚步声蹬得有些响,怕打扰到小俩口的浓情惬意,琳琅与纪忘川听到后相视一笑。“姑娘,这大闸蟹蒸熟了就不打架了,您说是不是?” 热腾腾的大闸蟹上桌,精巧的温酒炉子端上台,琳琅整理好拆蟹工具,对燕玉说道:“燕玉,这儿有我,都下去睡吧。” 燕玉嗳了声就下去,四周万籁俱寂,挂在树梢上和飞檐下的风灯悠悠晃晃。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皎月圆(二) 琳琅把五加皮放在温酒炉子里浸着,一抬头,纪忘川正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老爷,我脸上有花么,您怎么一直看着?” 这一声“老爷”暖透心窝,他不由从心底笑出来,久违了,唯有她才能喊得那么痴痴缠缠,酥麻入骨。“你好看,我就多看两眼,怎么还不许了?” 琳琅嗔怪道:“久看生厌,您少看两眼吧。” 他认真地笑道:“不厌不厌,你每天都长得比昨天好看,这怎么能看厌,我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看,若是看不厌,那下辈子,咱们继续看。” 琳琅探了探酒温,用手巾包着取出小酒壶,给纪忘川斟了杯五加皮。“老爷,大闸蟹配五加皮,您试试口味。” 纪忘川皱了皱眉,嫌弃道:“我要喝直沽高粱,老头子才喝五加皮么。” “我喊您老爷,你应得可欢了。您既然一早就认了老,喝个五加皮还拉不下您的老脸了么。直沽高粱太冲,五加皮好,祛湿暖胃,养身健体,最是恰当。”琳琅给自己斟了杯玫瑰露,抬起手腕敬酒,“琳琅敬您一杯,一愿君千岁,二愿身常健,三愿……” 纪忘川知晓她话中隐晦,故意戳着她问:“三愿什么,我听着呢?” 她擎着头看他,褪下羞涩,说出她的心愿。“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喜不自禁,眉心舒展,双手拿起酒杯与琳琅的酒杯清脆一碰。“准你三愿。先干为敬。” 她见他得意非常,哼着小调,就低头取过拆蟹工具替他剥蟹,看到大闸蟹他回味起燕玉的话,佻达道:“适才燕玉那句话,我琢磨着颇有意味。” 她只顾手上的活计,低头问道:“哪句?” “大闸蟹都蒸熟了,就不会打架了。”他眯着眼看琳琅,“是不是劝咱们把生米给煮熟了,你就不会同我撒气了。” 琳琅羞得把拆蟹的剪子扔在桌上,涨红了脸,回道:“胡说,燕玉哪里是这个意思!你这个老不修!” 纪忘川最忌讳琳琅说他老,生怕她心里对他仍有芥蒂,“我哪里老?比你年长七八岁刚刚好。” 琳琅一本正经道:“琳琅错了,逢着瞎子不谈光,逢着癞子不谈疮,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他急得把到口的酒杯搁浅在手边,“你这是拐着弯的骂我老,你真介意我比你大一些么?” 琳琅剥了一蟹兜的蟹腿肉推到纪忘川跟前,“老爷,您别气。您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那是人间少有的俊才,应该有龙凤之配,您跟着我,怕要委屈了您。” 她的话不艰涩,不咸不淡,甚至不流露出一丝不满的情绪,但他与芙仪公主的婚事始终压在她心上,她透不过气,也不能给他压力,可言谈之间总会不知不觉释放出她介意的讯息。这话他不好接口,琳琅如今尴尬的身份处境全拜崇圣帝所赐,堂堂月海山庄一呼百应的大小姐,如今不仅寄人篱下,连身份都不能录入在户籍薄上,眼下顶着陆彦生私生女的名义活着。 “老爷,您快吃,凉了就腥气了。”她劝他吃蟹,埋头细致的一个个关节拆,比干女工还要认真,嘴里还轻轻唱着儿时的童谣。“月亮光光,骑马燃香,东也拜西也拜,月婆婆月奶奶,保佑我爹做买卖,不赚多不赚少,一天赚仨大元宝。” 他吃得不是滋味,替她斟起酒来,“别顾着让我吃,你自己也吃。” 琳琅通情达理道:“老爷,您今儿回来这么晚,是不是走不开身,以后您要是太晚,就别来了,我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他微怔一笑,“你装装样子就这么逼真,万一你真生气了,后果不堪设想,我可不敢去搏。” 她瞥了眼搁在桌上的翡翠月饼,“如今都作兴卖翡翠月饼了么?那些商贾可真晓得动脑筋。” 他莞尔,琳琅喜欢,他自然是一百个满意。“皇上的晚宴我一早就托辞告退了,只是遍街给寿星搜寻寿礼,所以耽搁时间了。想着同你第一次贺寿,怎么也要别致新颖的寿礼才拿得出手。胭脂首饰、绫罗绸缎这些太寻常,怕你收了就忘了,就记得你爱吃有学问的月饼,月饼时间长了会出毛就臭了,就送你个万年不坏的。谁知道搜遍长安城也没有找到万年不坏的月饼,只好去找找个珠宝工匠,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在子夜前作出一个翡翠月饼。”他失望地叹了口气,“谁晓得还是晚了一步。” 琳琅眨了眨眼,问道:“那您要他脑袋了么?” 他故作严肃道:“想着既然是你的寿辰,不能杀生。”琳琅点点头,拆好一只整蟹,去水盆里洗净了手,摩挲着翡翠月饼。“要不我去找那工匠钻个孔,你可以挂在脖子上。” 琳琅赶紧把翡翠月饼放进佩戴在腰间的香包里,说道:“那可不成,月饼示意团圆,您钻个孔可不就缺了口,不是好意头,再说这么个杯口大小的翡翠,您让我天天挂脖子上,也不怕勒着我。” 俩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天南地北畅聊,即便说起门口的流浪小狗都能谈个大半时辰,这顿饭吃到了未时末,琳琅打了口哈欠。“琳琅,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睡吧。” 琳琅点点头,揉了揉眼睛,“老爷,那琳琅告辞,祝您好梦。” 他拉住她离开时的衣带,“咱们一起睡。” 琳琅蹙着眉,摇摇头,说道:“那不成,咱们各睡各的,跟您睡我睡不好。” 他心觉发笑,这简直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明明每次同床受折腾的都是他,他不停地做着灵与肉的拷问,看着美人在怀,却要坐怀不乱,有违天道。夜已深,他不做纠缠,让琳琅去睡个好觉,今夜他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他哼了声,“出来吧。”黑影飞至他跟前,他眼皮都不抬一下,说道:“你这爱听墙角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意情迷(一) 项斯不敢逾越,只能忍下,他哪里爱听墙角了,是主上在绣衣司留下讯息召见他在先。他知道自从琳琅入住采葛,主上必定在采葛无疑。“主上,您召见属下不知有何吩咐?” 他说道:“无厌藩篱里缺了个人,你去把人填上。” 项斯双手成拱,“请主上明示。” “锦素。” 项斯犹豫迟疑道:“那是琳琅姑娘的贴身女婢,动她的人,会不会……” “她的好日子过得太久了,是该让她清醒过来了。”眸光冷彻,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只要她一心服侍照顾琳琅,我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苟且偷生。可她的心已经变了,留在琳琅身边不过是隐藏身份,借琳琅来对付我。至于她到底替谁卖命,你替我好好问问她。” 项斯精光闪现,“您的意思是,用刑随意?” 他大手一挥,无所谓道:“随意。” 他早就烦透了锦素,若不是琳琅视她为唯一亲人,她早就被丢进海里喂鱼。他可以不在乎被她算计,被她指认,只要她的心在琳琅身上,当她出卖琳琅的那天起,就亲手撕掉了她的特赦令,她必须死,而且死得必须很难看。 锦素知道自己只是个替身,陆白羽意乱情迷时发泄的对象,就像玉堂春里被随意叫唤承欢的姑娘。可情根深种至此,即便只是个替身,她也想偷取片刻的温存。陆白羽抱着她,这是他第一次抱她,拥抱得严丝合缝,找不出一丝缝隙,他们如同水和泥搅和在一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中秋之夜,他孤酒斟饮,一杯一杯接续不断,锦素不忍心看他喝酒伤身,一步不离的陪伴,他终于开怀大笑,诉说着心中的苦闷。锦素心如刀割,凭什么她爱的人根本不拿正眼瞧她,而琳琅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陆白羽死心塌地的感情。她恨,那一丝对琳琅的内疚灰飞烟灭,她开始心安理得,琳琅本就与王世敬有婚约,只不过用了别的方式成了王世敬的女人,天意如此,她不过是顺势而为。 陆白羽抓住她的手,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脸颊,她第一次嗅到了男儿香,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味道。她贪婪地渴求,随同陆白羽去了明德苑,她知道那代表什么,代表她要付出她的感情成为她人的背影。 锦素心里藏着一个美梦,也许某一天她可以从陆白羽的心里把琳琅抹去。琳琅彻底消失便是这个美梦达成的第一步,陆白羽自小呼风唤雨,哪怕白玉磨损出了一条细小的纹路,他都会随手遗弃,何况是一个心爱的女人。他要的是一块完璧,等到他发现琳琅已经成了王世敬的女人,他会厌弃她,唾弃曾经付出的感情,那时候,他一定会注意到她。琳琅也曾经是陆府上的女婢,摇身一变成了陆白羽的妹妹,即便是身份上有了隔阂,他都怀揣着拥有之心。她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她也是个漂亮的女子,在年纪上更加妩媚丰盈,可以给他更多顺心与安抚。 陆白羽攥紧裹挟在怀里的人,哪怕只是片刻的梦境,他也甘之如饴。他温柔地对待她,怕弄疼她,亲手亲脚地放在榻上。在他眼里,琳琅冲着他含羞媚笑,笑得他冲动如虎狼附体,他隐忍着狂躁的欲火,褪去了她周身的衣衫,卸去繁琐的束缚,彼此坦诚相见。 他炽烈地亲吻她的唇舌,交织成密密匝匝的吻,铺天盖地让她眩晕。这个令她终生难忘的男子,终于即将成为她的男人。她不惜践踏奉献自己的良心,也许只为了拥有这一刻你侬我侬的假象。她忍着疼痛,在他身下辗转承情,听他一遍一遍地发自内心地重复着“我爱你”。即便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她只是个可悲的替身。“我也爱你,少爷。” 酒气顺流而下,氤氲在他口鼻间。“别叫我少爷,都说过了,喊我羽哥,白羽哥哥……都可以。”他顿了顿,咬着她的耳朵,“最好喊我亲亲好哥哥。” 锦素咬了咬嘴唇,乘着他的意,“亲亲……好哥哥。” 陆白羽笑了笑,下颌抵在锦素的锁骨上,“亲亲好琳琅。” 这一生戏谑如当头棒喝,所谓的宁被人知莫被人见,哪怕心里知道他把她当成了琳琅,从他嘴里喊出这个名字时,依旧让她痛心疾首,羞愧难当。他的眼睛昏花迷乱,看不到她的眼泪与羞愤,他依旧快意驰骋,那沉醉飱飨的表情令她作呕。她奋力推开他,却被他当成情趣的推搡。“琳琅,别闹,好哥哥抱着你,乖。” 男人的力气很大,尤其是喝了酒壮了胆,更是化身八头牛的力气,锦素身手再好,也逃不出陆白羽的钳制。 她终于慢慢安定下来,无奈接受现实,选择了这一步,她早该料到是这个结局。她宽慰自己起码陆白羽此时怀里抱着她,应该给她一个交代。 他们相拥而眠,她枕在他的臂弯里,眼泪凝固在他的肩膀上。 夜色尽,晨曦初起,在昼夜交替的灰色地带里,她四肢百骸都匮乏了,倏忽之间听到脚步声,睁开眼朦朦胧胧看到了一身精致的缂丝牡丹官服,来得是一位白面俊才,面容笑嘻嘻地一掌劈在她脖颈上,她便昏厥不醒。 陆白羽醒来时,锦被凌乱,乍一看当是昨夜经过一宿混战,房内弥散着幽幽栀子香。但他身边空无一人,他锤着发胀的脑袋,回忆昨夜的情景,如梦如幻的真实。他掀开锦被看床单上鲜红的血渍,心中一惊,琳琅回来了?那番激烈透骨的纠缠,真的是琳琅么? 他整衣下床搜寻琳琅曾经回来过的证明,除了那段模糊又甜蜜的回忆,以及证明回忆真实存在的血渍,一无所获。 秋意浓,风霜高洁,绡纱窗透进碎碎晨光与微凉。 纪忘川坐在琳琅的床边,温煦的光线下,琳琅如睡莲徐徐绽放,清雅秀丽,不染尘埃,静静地睡在他触手可及的身边。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意情迷(二) 在外勾心斗角,干着肮脏的勾当,回到家里还有琳琅来洗礼他晦涩的内心,让他能逐渐在平和中找到一丝幸福的意味。 他轻轻抚摸着琳琅的秀鬓云鬟,乌发如漂浮的云雾般缭绕在玉枕之上。美人如蝶,幸而愿意停驻在他这棵乔木上,他珍之重之爱之护之。 琳琅被他细碎的小动作唤醒了,揉了揉眼睛,娇声问了句。“琳琅睡过时辰了么?” 他抚着她额头的碎发,说道:“尚早,卯时一刻。” 琳琅翻了个身,拿背影对他。“容我再睡会儿,困着呢。” 他叩了叩她的背脊,“该起身了,今天带你出城。” 听到出城琳琅来了兴致,转身一个鲤鱼打挺做起来,“真的么?去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 琳琅略显兴奋道:“你可不许诓我?” 他一面催促琳琅,又一面移不开目光。“动作可要麻利些,误了时辰就出不了城了。” 琳琅提起锦被裹住肩膀,窝在被褥中,说道:“你催我动作麻利些,你这么看着,让我怎么换衣服,还不快出去!” 他狡黠道:“小丫头,你还同我计较这些,你只管换着,我保证不碰你。” 琳琅撑起一张严肃的脸色,说道:“不许看,转过头去。” 他跟琳琅闹得乐不可支,绡纱窗扑棱了两声,他警觉地留意屋外的动静,这是项斯给他的讯号,锦素已经擒获,如今送入无厌藩篱中审讯。他不觉扬起嘴角,锦素能活到现在已是他忍耐的极限,接下来就要从她口中撬起更多的秘密。 琳琅把头移到他脸下,扬起脸认真看他。“老爷,您一宿没睡么?怎么眼下有青影?” 他手指按了按太阳穴,“想了些事,所以,没睡好。” 琳琅哦了声,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懂事,不该她知道的事情她不问,该她知道的事情逃都逃不过。这世上反而是无知的人最幸福,不然怎么世人常说“无知无畏”么。 昨夜皇宫赴宴,他以绣衣司主上的身份向崇圣帝汇报了龙脉藏宝图的最新动向,崇圣帝关心他的江山稳固,眼下四海升平,外族无犯,正是攘内的好时机。他托辞有下一张藏宝图的眉目,崇圣帝及命他立即前往,他正好退席。 其间遇上了王世敬,他旁敲侧击问起琳琅失踪之事,虽然他不露声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抵不住王世敬的疑心。王世敬纵横情场多年,情爱中男女的眉色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琳琅在陆府上失踪之事,他表面上宽慰了几句纪忘川,又恭贺他驸马之喜,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尽快放下琳琅,以免辜负了崇圣帝提携美意。 他如今如履薄冰,前有崇圣帝逼他娶亲,后有王世敬通过各方势力打探琳琅的行踪。恐怕他在长安城置办私宅的事情瞒不了多久,到时候一旦王府与陆府对质起来,陆彦生若是在重压之下说出琳琅的真实身份,月家遗孤这个身份,会让崇圣帝生起斩草除根之心,到时候他一人之力难敌千军万马。权衡之下,他只能在执行任务之中,让琳琅随行,哪怕被琳琅洞悉他真实的身份。只有琳琅在他身边,才是真正的安全。 静如送清晨起床盥洗的水盆给琳琅,叩了叩门,纪忘川让她进来,她倒是不吃惊,低头目不斜视安安分分地把温水盆放在洗脸木架上,说了句早上的饭食已备下后躬身告退。 琳琅整幅心思都跑出长安城了,草草用了些稀饭和小菜,用手巾擦了擦嘴,回房收拾包裹,随行还带上了一整个三层食盒的茶叶。 他莞尔笑对,“你真是跟陆白羽那个纨绔公子久了,出门连茶叶都置备上了。” 琳琅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您看不惯么,我自己提着,不让您累。” 他一手提过食盒,另一手包裹住她的手,嘴上嬉笑道:“就这么说了一句,还不高兴了,大小姐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青骓马车从离采葛最近的安化门出长安城,神策大将军令牌一现,通关畅行无阻。这一程,纪忘川轻车简行,没有一个随从在眼前,他赶车,琳琅乘车,好似神仙眷侣畅游壮美河山之感。 纪忘川不走官道,专门走些陡峭偏僻的小路,身为绣衣司主上知晓绣衣使的布点方位图。走官道容易落人眼下,即便是他训练有素的绣衣使,他照样不放心。如今他仍旧是崇圣帝的左膀右臂,管理绣衣使和神策十二营,要是有一天他卸下了一身官位,有多少人会迫不及待地取他性命。身处高位却依然步步为营,被人抓到软肋无异于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如芒在背。他若是孑然一身,尚且无所顾忌,偏生心里有了人,便舍不得她受半点伤害。 琳琅在车厢里被颠簸得求饶,揭开车帘子,告求道:“老爷,咱们这是要去看神仙么?非得受尽颠簸,才显得赤诚之心么?” 他笑道:“再忍忍,等到了集镇上,给你买肉吃。” 琳琅忍着笑,装作嫌弃道:“老爷,您这是哄姑娘的话么?您不给我买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偏给我买块肉来,我真这么好糊弄?” 这一程马不停蹄地赶往益州,梧桐落下纷纷扬扬的黄叶,满地铺上了厚厚匝匝焦黄。车轮碾过,悉悉索索的响声不绝于耳。大门上的铜环斑驳了岁月的痕迹,门框的匾额上清晰写着“嘉树满庭芳”。 琳琅惊讶地回头看他,他闪过一抹微笑,他兑现了他的承诺,他说过,会带她再一次回到嘉树,那是他们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如今用新的点滴来刷新过去的美好。他总有那么多办法让她开心,知道她的小心思。她很贪心,要得却不多,只是要他能给一个家罢了。 他推开门,恰好一只不知死活的蜘蛛惊慌失措地落到他肩膀上,他雷厉风行的一手抓住蜘蛛,正准备狠狠捏死,被琳琅拦下。“是咱们扰了它的休息,你怎么这么恶人先做头,还不给它一条生路。还不快放了它!”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回望乡(一) 他连忙松开手,蜘蛛连忙跳开,顺着墙面钻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你倒是菩萨心肠,姑娘家的胆子真大。” 琳琅得意地哼了声,“我在百花园伺候花草的时候,蛇虫鼠蚁见多了,我若是一一弄死,哪里还忙得过来。” 他就爱看她得意的小样,精灵得如同清晨花瓣上的露水那样清透。他大手一摊,无奈道:“嘉树没有下人照看,房子破旧,到处都是蜘蛛网,你若是爱住这里,得你自己动手收拾。” 琳琅撩起袖子,自言自语道:“幸亏车上带了新的被褥,稍微打扫打扫,还是可以住的。”跨进石门槛走了两步,又扭头回来,问道:“老爷,正二品大将军俸禄多少?” 他抬了抬眼皮看她,“你问这做什么?查家底?” “我想着正二品的武将俸禄该不低吧,那您怎么这么抠门,提早请人收拾收拾不就行了,非得省些银两。”琳琅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些钱,真不能省。您那个翡翠月饼买小些不就匀出钱来了么。” 他不置可否,除了笑,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嘉树虽说简陋质朴,却出奇让他感到自在,连周身呼吸的空气都特别甘甜。除了项斯,没人知道他在益州落住的所在。 琳琅从厨房里找了两块像样的抹布,身上系了围裙,一副忙于劳作的打扮,她认真地收拾他们安居的小院落,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他们将来的生活,贤妻陪伴,儿女绕膝,嘉树满庭芳。 不一会儿,一块抹布当头飞掷,他身手敏捷地格挡下。琳琅没好气色,说道:“老爷,您这么欺负人,您给我多少月钱?我忙前忙后,您倒好,做甩手掌柜,那可不成!” 他赔笑配合道:“行行行,大小姐,有何吩咐,您赶紧示下,小的鞍前马后伺候着!” 琳琅双手叉腰,一副掌事大奶奶的模样,吩咐下去。“还不快去把厨房外的水缸给我汲满水!” 他弯起笑脸,应得飞快,被她使唤也甘之如饴。“这就去。” 俩人前前后后忙了两三个时辰,这才收拾出了样子,庭院不大,房间统共才几个,粗粗清扫擦拭过后,俨然一派可以入住的姿态。 琳琅累得趴在院子的石桌上,气喘吁吁地透大气。她可怜兮兮地扬眸看纪忘川,“老爷,琳琅饿了,不想做饭,成不成?” 他又是心疼,又是想笑,这可怜相摆给他看,他真当想掏出心窝子给她捂捂手。“让你受累了,带你上酒楼去吃,可好?” 琳琅点点头,纪忘川捋了捋锦袍,就准备往门口走,琳琅连忙拉住他,说道:“老爷,你穿着一身飞扬跋扈的,可不是让姑娘家都不能安心吃饭么?” 他低头一看,飞扬跋扈的不是他,是满身的灰尘,怕这灰头土脸的一身装束,确实倒了其他客人吃饭的胃口。“你这可是嫌弃我?” 琳琅讨饶道:“琳琅可不敢嫌弃,你相貌俊俏,怎么打扮都是人中翘楚,您往益州城里一站,满城的公子儿郎都得靠边趴着。” “此言不虚。”琳琅满口谄媚,他听得顺心入耳,“但是做人还是低调谨慎些为好。” 琳琅换了一身浅绿缎子的罗裙,腰上配着手工绣香包,乌发挽起两个小巧的发髻,斜插了一根素银累丝发簪,朴素归朴素,但是少女芬芳青春的气息迎面扑来,说不清的清丽雅致。收拾停当出门口,纪忘川牵好了青骓在嘉树门外等他。 他斜睨琳琅一眼,却被她葱嫩可爱的容色吸引住眼神。他伸手牵过琳琅,把她托身至马上,他的手掌心上薄薄的茧子,温柔的厚度,恰到好处。而后他跨上马,正好把琳琅扣进怀里,轻轻地吁了声,青骓安安稳稳地踱起步来。 两侧都是参天古木,中间幽静通长,琳琅心情开朗,问道:“老爷,咱们去哪儿?” 他回道:“益州城最有名的地方,望乡楼。” 走出幽巷,转入宽阔的官道,两侧商铺高立,鳞次栉比,黄昏将尽,商铺外点上了五彩缤纷的彩绸灯笼,益州繁华随风猗靡可见一斑。 琳琅乘在青骓之上欣赏沿途的精致,益州城临近长安城,物阜民丰,人杰地灵,光是城池的布排奢华大气,百姓富裕殷实,不愧为大江国的小国都。行了一些时光,琳琅嗅到了温热的饭香,五脏六腑不由争先恐后叫唤起来,弄得她老大不好意思。 他们这一趟益州之行,完全出自纪忘川的私心,他想暂时逃避长安城的公务与人情琐事,争取与琳琅曾经错过的那些时光,沿途不想有任何人打扰,故而两人轻车简行。他当真是谨慎惯了,为了不暴露行踪,入住在早前购置的普通民家小院中,让琳琅身居陋室,他已经有些于心不忍,他一心想把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全都给她,在住的方面简单了,在其他方面便是半分也苛待不得。 望乡楼是大江国久负盛名的大酒楼,不少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不远千里,只为来吃一道望乡楼的荷叶鸡。益州城盛产荷花,每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夏,望乡楼会采摘下新鲜的荷叶,竹园鸡包裹在新鲜的荷叶里,以秘制古法炮制而成的荷叶鸡,令天下食客闻风而来。若是当季,纪忘川恐怕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带琳琅来这里抛头露面,现下正是秋季,荷叶枯败只等来年重绽,来望乡楼的客人几乎都是益州当地的居民,这才决定带琳琅来尝尝鲜。 望乡楼名气大,环境却极致清幽素雅,三层楼的雕花木质建筑,处处都摆满绿意盎然的盆栽,静雅的布置。店小二把他们引到二楼的隔间,以山水屏风隔开形成稍微私密一些的空间。 纪忘川在外拘谨,面上难见笑色,倒是琳琅乐呵呵好相处,店小二乐意跟和善的姑娘说话。“姑娘面嫩,第一次上咱们望乡楼,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回望乡(二) “来几个拿手菜就行。”琳琅笑嘻嘻道,耳闻一楼传来胡琴声,问道,“小二哥,这是唱什么曲儿?” 店小二点头哈腰回话:“赶巧了,昨儿来了个江南会稽县的唱莲花落江湖艺人,只一人自说自唱,自打七件子伴奏。” 琳琅饶有兴致问道:“何谓七件子?” 店小二见明眸善睐的姑娘问话,自然把肚子里的货全部往外倒。“就是分执于两手的竹板,右手执两片大竹板,左手执五片小竹板。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相互配合有板有眼,俗称此为‘七件子’。” 琳琅哦了声,点点头,眨了眨眼,问道:“今日唱何曲目?” “今日唱长篇《五女兴唐传》,那可是名段,您要不去听听?” 纪忘川不耐烦地扫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感受到了他的威严,连声矮下去。“得嘞,小的这就给您上菜。” 琳琅暗自发笑,这大将军脸色比钟馗还黑,又是哪里闹心了? 他忍了半天,说道:“你跟那小二话头还扯不断了么?” 琳琅望过去,郎朗清俊,眉眼皆是风情,只是脸色发沉,心情不佳。“您不是把人赶走了么?” “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姑娘家持重,遇上陌生人不作兴搭讪聊天,还问东问西的,知道不?” 他对琳琅语重心长地说起规矩礼俗,琳琅越发觉得好笑。“大将军,我若是懂规矩,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岂能同你孤男寡女私奔?” “这……” 他这才意识到前头的话就是自打嘴巴,琳琅执意破罐子破摔,还要拉他下水,关键他的做法的确有待商榷,把琳琅从王世敬魔爪中救出来,不仅不送还陆府,还把她携带私逃,简直把琳琅当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了。他不能与她分开,半分半刻都不许,感情融入肌骨中,原来已经刻得这般深。 琳琅拿话塞他,他不能反驳,她更是窃喜。 店小二拱背塌肩地托着一壶酒,送到他们这一桌上,纪忘川问道:“我们并未点酒水。” 店小二如实回话道:“是隔壁那桌客人送的。” 他心里一惊,面上和风如常,淡淡道:“替我多谢那位客人,这酒心领了,退回去吧。” 店小二一走,琳琅凑到他跟前,低声问道:“咱们这是被盯上了么?” 他宽慰一笑,“静观其变吧。”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给琳琅信赖的依托,但心里严阵以待,开始回顾途径的每一个细节,到底是招摇了,落了人眼,至于送酒的是何人?相信那人必定有求见结交之心,否则也不会贸然与他接近。 店小二是看人下菜的机灵人,纪忘川与琳琅的打扮气度,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主,让他来几个拿手菜,他就往矜贵精巧的方面上点。 四盘灵秀的菜肴上桌,龙井竹荪一品汤、凤尾鱼翅、绣球乾贝两道大菜,点缀上莲蓬豆腐,再来一壶信阳毛尖,望乡楼待客的档次就呈现出来。 琳琅不急着动筷,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他,他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不是饿了么?这会儿倒是拘束起来了。” 纪忘川和气地给她碗里夹菜,她知道他心里就算兵荒马乱,也不会在面上流露,如今给他足够的信任就是对他最大的宽慰。琳琅灿然一笑,埋头夹了筷子米饭塞进口里。琳琅咽下了一口饭,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老爷,会不会……” 他不待见琳琅蹙紧眉头的样貌,肃然说道:“何时学会如此婆妈,有话直说。” 琳琅咬了下筷头,说出了她的忧虑。“送酒的人必定与您认识,普天之下都知道您是有婚约的人,见到我与您单独在外,会不会影响您的声誉?” 听了琳琅的担忧,他的心里豁然开朗,她始终把他放在极其重要的位置,所思所忧都系于他身上,只是开朗之余,又是心疼,她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给她应有的地位与尊重,这是他极大的失败。为了一个他不爱无感的女人,让另一个挚爱的女人永远隐藏在委屈的角落里,他的挫败感令他如临深渊。 他和风细雨地笑了笑,一手安慰地摸了下她的后脑勺。“我的声誉不重要,横竖那些年说我断袖之癖的人也不少,我最近听说了一句俚语,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琳琅一点就通,脸上涨起红云。“您这是变着方儿骂我多管闲事么?” 见她嗔怒上脸,他益发爱逗弄调戏,捏着她的俏脸,说道:“哪里舍得骂,疼还来不及。” 琳琅谨言叱道:“您把手拿开,别打扰我吃饭,这般轻浮给人看去不好。” 琳琅羞赧以待,他越发得意,不肯松手。“谁爱看谁看!” 隔着两扇插屏,有男子清了清嗓子,像是故意在提示他们。琳琅赶紧扯开他的手,说道:“要见您的人来了,你们聊着。”琳琅指了指不远处的靠背扶栏,“我去那儿,正好能看到《五女兴唐传》。” 纪忘川默认地点点头,琳琅的提议甚好,他益发觉得自己撞大运捡到宝。望乡楼的二楼面中空,中间围了一圈靠背扶栏,坐在扶栏上往下看,正对着一楼厅堂中的唱戏台子。琳琅恰好坐在不远处,他抬眼就能看到她的背影,又不至于将她暴露在人前,如此安全又和谐的距离,也只有心思通透的姑娘可以想出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 来访之人穿着鸦色团领窄袖袍衫,中间系着挖出福寿纹的腰封,头上端端正正带着翡翠玉冠。上好的极品翡翠戴在乌发上,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权势之人。 来人自报家门,双手成拱客气道:“久闻神策大将军威名,年纪轻轻破格提升为正二品大将军,掌管神策十二营,是当今朝堂上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今日得见此言非虚,当真青年俊秀,貌比潘安。在下冒昧相邀,不过是见面即使缘分,请大将军喝一杯水酒罢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虎谋皮(一) 纪忘川与他只有匆匆一面之缘,但是对他的来历却了如指掌,身为绣衣司主上在朝为官的官员花名册倒背如流,何况是执掌一方的河南节度使邵元冲。纪忘川笑道:“我当是何人请我喝酒,原来是邵都督,怪在下不识抬举,辜负了都督美意。” 庙堂之上,彼此都带着身份的面具,在面具之下你来我往客套不着边际地言笑交谈,邵元冲眼色往二楼靠背扶栏出一瞟,隐晦一笑。“你我都督前将军后的过于客套,大家同朝为官,乃是同僚,我虚长些,大可以直呼名讳,不知大将军以为如何?” 纪忘川浅笑道:“就按邵兄所言。” 邵元冲说道:“听闻忘川贤弟与芙仪公主大婚在即,怎么有兴致来益州城一游,莫非想来品一品益州城望乡楼的荷叶鸡?只是时机来的不巧,荷花花期已过,荷叶也失了原来的新鲜,即便做出荷叶鸡,也不是当季时候的味道。” 纪忘川微微漾出笑色,说道:“邵兄身为河南节度使,公务繁忙,怎么也有兴致专门来益州城吃这一味荷叶鸡?莫不是和在下一样,错过了时节,白费了一番功夫。” 两人都保持着警惕,不约而同地笑,言谈都是拉家常的琐事,但听起来彼此都有所指。纪忘川指了指茶壶,说道:“邵兄,吃不到荷叶鸡,品一品望乡楼的信阳毛尖,可好?” 邵元冲接过纪忘川递上手的茶碗,问道:“贤弟对喝茶也有研究?” 他抿了口茶,芳香舒润。“谈不上研究,只是最近颇有些喝上瘾了。” 邵元冲喜形于色,说道:“贤弟若是喜欢信阳毛尖,那就巧了,信阳毛尖出自河南,素以‘细、圆、光、直、多白毫、香高、味浓、汤色绿’受人推崇,明日就差人送茶到府上,难得遇上同好之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他谦和推却,“邵兄客气,大可不必如此,相逢有缘,今日共饮也大有乐趣。” 邵元冲识时务,清形势,俩人入朝为官多年,从无交集,如今冒昧与他攀谈,难免让人推测他居心叵测。“贤弟所言极是,那愚兄便以茶代酒,品茗此杯。愚兄如今就住在螭阳楼,贤弟若有兴致与愚兄品茗,大可以来螭阳楼,愚兄必定倒笈相迎。” 邵元冲往浅绿的背影处一望,纪忘川警觉地看他,而后邵元冲拱手作别。待邵元冲一走,纪忘川走到琳琅身后陪她一同听莲花落。他比肩挨着她,往下看去,只一长衫中年人,左右各执竹板打拍子,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相互配合有板有眼,滔滔不绝,说唱相合。 下颌抵在她的耳后,问道:“好听么?” 琳琅搡了搡他,“江浙地区的乡音,听不太明白,就图个热闹。” 他把她拥在怀里,低声问道:“吃饱了么?” 琳琅点了点头,转头看他,“我瞧您都没动筷,那人让您置气了么?” 他轻轻松松笑道:“谈不上置气,只是怕吃了也得积食,倒不如你回嘉树给我煮碗面,我吃得落胃些。” 此地不容久留,琳琅必定落在了邵元冲的眼内,他暂时还琢磨不透邵元冲主动结交的目的,但他肯定留意到了琳琅。 从望乡楼出去,明月当空,孤零零地挂在黑透的夜幕上。 纪忘川执起她的手,扬唇回望她。“你爱喝信阳毛尖么?” 琳琅微笑颔首,在他面前吊起了书袋子。“信阳毛尖是河南名茶,不算是顶顶的极品,但滋味浓醇,不失为一道好茶。颜色鲜润、干净,香气高雅、清新,味道鲜爽、醇香,略带回甘,外形均匀、细、圆、光、直,白毫明显。优质信阳毛尖汤色嫩绿、明亮,味道清香扑鼻。”琳琅信口拈来,转而问道,“你问这个作什么?刚才那人是谁?” “河南节度使邵元冲。”他玩笑道,“言谈之间,似乎想请我喝茶。” 纪忘川把琳琅托到青骓马背上,琳琅垂眸问道:“节度使是个多大的官儿?” 他敛容,牵起马缰,缓缓踱步,说道:“节度使位高权重,受命时赐双旌双节,得以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旗,威仪极盛。节度使集军、民、财三政于一身,威权之重,他手下的兵众,比我这个神策大将军手上还有多五倍。” 琳琅无心之语,一时点破道:“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么。” 纪忘川推测道:“河南节度使,相当于占城为王,他若想称王称帝,上佳良策就是里应外合。倾兵围困长安,城内若有人接应,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倒是事半功倍。” 琳琅酸溜溜说道:“你如此忠君爱国,他岂能打你的主意?” 他听出她话中之意,虽无奈,但毕竟也是实情。他与芙仪公主的亲事朝堂上无人不知,以他未来皇亲国戚的身份,邵元冲若想做反,他绝不能与虎谋皮,那他故意结交的目的就让人雾里看花了。邵元冲即便看出他与琳琅的关系,相信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该不会相信以区区女子要挟,能让神策大将军冲冠一发为红颜,以身犯险,大逆不道替他倒戈崇圣帝。除非邵元冲留意到了别处,他想得脑仁发胀。 琳琅问道:“老爷,您想什么这么发愁?” 他仰头看琳琅四平八稳地骑在马上,问道:“你怎么不惧马了?” 琳琅脸色微微一僵,而后道:“因为我经历过比这更可怕的事情。” 还有什么比曾经以为要失去他更可怕?琳琅暗自神伤了斯须,晃了晃脑袋,假装把这段往事都尽化为烟尘了吧。 一人牵着马,一人坐在马上,走在人影幢幢的长街上,明月装饰着他们清澈的目光。他无法开怀,邵元冲的出现打破了他对于平静生活的臆想。邵元冲睿智果敢,河南地区在他的治理之下,物阜民丰,兵强马壮,颇有点占城为王的意思。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虎谋皮(二) 如今羽翼丰满,不甘心屈居河南,激生出统占整个华夏民族的野心。只是邵元冲为何偏偏会找上他,即便两人言谈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琐事,但是身处庙堂之上,彼此之间总该有些顾及。地方节度使与统管长安神策十二营的神策大将军贸然示好,难免让人感到心怀叵测。 琳琅俯下身,瞅着他问道:“老爷,您想什么这么出神?” 纪忘川蓦然回神,这才发现额头与路边的木招牌只有一指的距离,差点就磕上去闹个笑话。他略一扬头,琳琅掩口吃吃地笑,定然是讥笑他出糗。他跨上马,紧紧拥住她。“好你个不懂规矩的,这阵子被宠得越发没变了。看到老爷要磕上去了,也不知道提个醒。” 琳琅口齿伶俐,笑道:“您这是倒打一耙,我明明提醒您了,说太明了可不好,显得您不够睿智。可您这会儿细究着也不好,显得您不够豁达。” 他扬鞭一斥,青骓疾奔而迟。他把琳琅呵护在胸前,细语道:“琳琅,明日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嘉树等我,可别到处走。” 她怅然若失,照样通情达理地点头。“我哪儿都不去,只在嘉树等你回来。你可早去早回,回晚了我可不给你开门。” 他狡黠地笑了笑,“不碍事的,老爷会翻墙。” 她羞赧地搡了搡他,而后又平静通透说道:“老爷,您心里有事,我帮不了你,只能让您少操点心,也算是报答您对我的抬爱。” 委委屈屈,怯怯生生的一通话,乖巧懂事,这么好的姑娘,他怎么能辜负,益发抱得紧。可抱得再紧也有要分开的时候,难免心里悲戚。“琳琅,该我谢谢你,成全我,让我能够和你在一起。” 究竟还剩下多少独处的时间?琳琅清楚,指婚圣旨已下,即便他用尽办法拖延,除非改朝换代,否则他终究要迎娶芙仪公主。 她冷不防问道:“老爷,您被人抓到了痛脚么?” 他被琳琅一语击中,问道:“痛脚?何来的痛脚?” 琳琅支支吾吾不好明说,而后索性说道:“老爷行事磊落,唯一的痛脚恐怕就在琳琅身上。老爷与公主有婚约,却被人见到与琳琅同行,莫不是邵元冲会以此为要挟,让老爷做些有违您心仪之事。若当真有那一日,老爷您千万别为了琳琅一人,枉费了天下大义。” “天下大义?”他冷冷自嘲,“琳琅,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真实的我,也许很不堪。” 琳琅点点头,在纪忘川身边这些日子,她渐渐理清楚了一些头绪。十年前的纪忘川,只是一届走卒,他履行上级发布的命令血洗月海山庄,他只是个棋子,十年之间,他步步为营,苦心孤诣,经营成了神策大将军。那么到底是谁要月海山庄一门的性命?那个人一定身居庙堂,身处高位。琳琅叹了口气,语气平和。“身在庙堂之上,您有您的身不由己,我懂。” 翌日清晨,琳琅特意起个大早,想送一送他。可他要离开之时,总是那么悄无声息,只留了一句尽早回来的只言片语。 纪忘川漏夜离开嘉树,驱马赶赴无厌藩篱。务必要从锦素口中,窥探出十八张人皮藏宝图的脉络。锦素从十年前那场浩劫中存活下来,一直隐姓埋名,她这一身武功师承何处,这十年来她又依何而活?这些都像一团乱麻隐藏于世,直到她接近琳琅想刺杀他,他才发现了这一处破绽。 若不是为了呵护琳琅的周全,他本该早就动她,严加拷问。锦素如果能一心事主,他宁可放弃这个有利的线索,也会给她一条安枕无忧的活路,偏生锦素生出异心,女子善妒,她偏偏妒忌了一个她永远不该背叛的人。她亲手把自己的活路掐断,跨进了无厌藩篱的死门。 纪忘川跨进无厌藩篱的铜墙铁壁中,绣衣使跟随在侧,双手接过他的披风和佩刀。邹明抱着大刀站在关押锦素的黑室门口。 他神情肃穆,与嘉树中谦和深情的老爷截然有别,在无厌藩篱中他是冷面修罗。“问出来了么?” 邹明嘟囔了下,不齿道:“项斯那小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都进去一天一夜了,还没问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他瞥了眼邹明,问道:“用刑了么?” 邹明讥笑了句,“用了,都是些初级的刑罚。那妮子看来扛得住。” 他不动声色,面冷如冰,“邹明,随我进去。” 邹明的大拇指抹了下嘴唇,该他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他一直看不惯主上独宠项斯,说到用刑逼问,他才是绣衣司头把交椅,项斯靠边瞧。 黑室之内,燃着通明的烛火,凹凸的浮面上插着四支巨柱,每一支都有手臂那样粗细。项斯见主上大驾,转身欲行礼,却被纪忘川一手拂过。他的脸色僵硬,煞白如雪,好似地狱派来的使者,把人世中活够的人带去阴曹地府。 锦素扬了扬摇摇欲坠的头,“果然是你,你是正二品神策大将军,也是绣衣司主上。” 他倏然落座在锦素面前的黑木大圈椅上,双手修长的手指相抵,轻蔑一笑。“不错。” 锦素之前兜地被项斯掳来,她一直搞不清楚状况,死咬着不肯出声,直到纪忘川的出现,她以为寻到了一线生机。“大将军,您不能杀我。” 他饶有兴致地听锦素垂死挣扎,自作聪明地和他玩起心理战。“为什么?” 锦素扯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幸好手中还有最后一张王牌,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她便要多不堪有多不堪。“如果我死了,您再也找不到大小姐的下落了。” 锦素好死不死地提起了琳琅,她本不该提的,如果不提,最后她兴许还能死得好看些。可她的自以为是,已经把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她背叛了一直保护她的琳琅,她只能为此付出惨不忍睹的代价。“这么说,琳琅失踪与你有关?”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螭阳局(一) 锦素自以为能跟他讨价还价,却不知她早就成了个笑话。“我只求活,您放我一条生路,我会知无不言。” 他痛心地皱起眉,“琳琅错了,她不该养虎为患。” 锦素不明所以,心底暗生恐惧。“什么意思?” “在无厌藩篱里的人,永远只有一条路可走——死路。”他又冷漠地补充了句,“这世上没有人配跟我谈条件。” “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的下落了,任由她被王世敬鱼肉么?”锦素疯狂地大笑起来,“是啊!你不想知道她在哪里!大将军马上要成为当今圣上的东床快婿,哪里还会管她的死活!她一定早就被王世敬玩腻了,残花败柳,活得比下作的粉头还不如。可笑,太可笑了!” 项斯听得怒火中烧,起手就甩了锦素一个大耳光,然后才意识到越俎代庖了,主上在场的审讯中,主上还没有发话,他先行处置,实在是越权。 纪忘川冷冷淡淡地看了眼锦素,他不会轻易被言语挑唆,转而看项斯毫无责怪之意。他揉了揉手腕,起身回头看了眼邹明。“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邹明得意地笑,大摇大摆地走进锦素,只听见背后锦素歇斯底里地狂叫,求告无门。邹明拍了拍她的脸,“我有一百种办法对付你,让我想想咱们先试试哪一种?咱们先来骑一骑木驴可好?” 邹明靠近她,在她耳边慢慢絮语。“你知道什么叫做骑木驴么?对待无厌藩篱中的女犯,倒是不太常用,因为手段过于残忍,但是对你,用得恰到好处。所谓木驴,便是一根木头做成驴状,背上竖起一根大拇指粗的尖木桩,啧啧啧……待会儿把你放上去,那尖木桩就会刺进你的下身。还不止这样,木驴会走,木桩便会伸缩,你会痛得撕心裂肺。”邹明兴奋道,“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那样惨烈的叫声了。” 锦素闻言色变,蜡黄如尘土。“大爷!你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邹明洋洋得意,贼笑道:“那就要看,你能不能说点我想听的。” 纪忘川走出黑室,项斯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邹明此人面相丑陋,心狠手辣,刑讯逼供让人毛骨悚然,由他出马,必定能挖出锦素背后的秘密。 项斯说道:“主上,属下失职。” 他不多责怪,警醒道:“你心善,但你的心善也许会害死你。” “是,属下明白。” 他冷静道:“随我回去,邹明很快会有消息。锦素是个突破口,只要她招供,便能将她背后的组织顺藤摸瓜,连根拔起。” 条案上放了一只青瓷茶碗,掀开茶盖子,茶香烟雾袅袅盘旋而上,轻轻悠悠地一缕香在更深的夜里显得有那么一丝的凄凉。 项斯挺身站立在纪忘川身后,他坐在大圈椅内,手按在条案上,闭目养神,也许在等着这碗热茶到达最适宜入口的温度。 邹明风尘仆仆的回来,脸上带着怒杀千方的黑面,见到主上后,立刻作揖行礼。“属下,幸不辱命。” 他缓缓睁开眼,冷笑了一下,只是倏然一会儿便消失无踪。“说。” 邹明回禀道:“她是十八伽蓝的人,十八伽蓝是隐藏在大江国内的一个神秘的组织。但她知道的不多,只是执行上线给她的任务,包括在苔菉镇行刺主上。” 项斯心里不畅快,这些消息邹明轻而易举地问出来,偏生他废了半天的唇舌,一个字都撬不动。“你怎么知道她说全了?” 邹明咧嘴鄙夷一笑,道:“她不敢骗我。如若你不信我的手段,大可以自己再去问。” 纪忘川不理会他们男人之间的芥蒂,兀自问道:“她的上线是谁?” “苏什米塔。”纪忘川扬起脸看邹明,这个名字显然不是中原人,邹明赶紧回话道,“玉堂春的王馥春,巧舌莲花的鸨母。” 纪忘川哼了声,王馥春他自然知道,她经营一家玉堂春,迎来送往都是达官贵人,招待了一批一批口无遮拦的男人,玉堂春就是变相的消息中转站。十八伽蓝这个组织的名字太过招摇,难道与项斯找到的画卷十八伽蓝朝圣舞有关?那么他有一个更大胆的假设,二十多年前崇高祖薨逝后,宫中消失了十八个舞姬,二十年来,绣衣司奉命追查十八张人皮藏宝图,藏宝图描绘在女人的身上,莫非那就是失落的十八张人皮藏宝图的所在。这十八伽蓝明知身上背负着被人觊觎的使命,一旦落入朝廷之手必定劫数难逃,却不逃走他乡,她们在等待什么,抑或找寻什么? 他抿了口茶,茶却凉了,错失了最佳的温度。但凉茶入心,却让他益发清醒。人都是惧死的,除非有极其强大信念支撑下去。崇圣帝要找寻的原本就是宫廷之物,历朝历代都是代代相传,偏偏到了他这一代藏宝图却描绘在了异族女人身上。难道崇高祖去世前,故意将藏宝图分别收藏,他到底要提防谁的窥测?难道崇圣帝窃取了崇高祖的江山,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崇高祖临死前留下了最后的伏笔,而十八伽蓝之所以冒死留在大江国,就是为了等待真正的君主降临? 那他现在所为究竟是替天行道,还是逆天而为?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说道:“留活口了么?” 邹明语带讥笑,朝项斯扫了眼,项斯脸上挂不住,只好别开头。“只是吓唬了下,就招认了,木驴刚架上,就吓昏过去了。就这么个软骨头,还值得费大劲?” “暂时留她性命。” 邹明和项斯在那一刻显示出了默契,同样狐疑地看他,但他们不敢怀疑主上的决断,没有人敢挑衅绣衣司主上的权威。锦素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但主上发话留命必定有非留不可的深意,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想让她死。 项斯请命道:“主上,要不要去把那个鸨母抓来问问?” “项斯,派人盯着玉堂春,暂时按兵不动,王馥春每天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要一一记录在案。”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螭阳局(二) 纪忘川心里摆出了一张错综复杂的谱,王馥春身份有疑,如果她招认出二十多年前的宫廷秘闻,那么他到底该替崇圣帝灭口,还是向崇圣帝呈上?崇圣帝心思阴鸷,若他真是夺位继承大统,那么知道真相的人必定会一一扫除,他也就成了横陈在崇圣帝脚下的另一具尸体。 他努力聚精会神在绣衣司处理公务,但是精神很快就涣散开去,心底总是郁结着浓浓的不安。琳琅一人在嘉树等他,而他们又暴露在邵元冲眼前,他猛然想到一旦琳琅落在邵元冲手中,而邵元冲以此为要挟让他做反,他会如何自处? 他霍然起身,大步流星离开无厌藩篱,跨上青骓便是无休无止的疾驰。是他短视了,这阵子耗费心力的事情实在太多,他疏忽了琳琅的周全。家国天下,他效忠的陛下,顷刻之间变成了窃国叛父的乱臣贼子,他即将要迎娶芙仪公主,这一桩桩烦心事就像鱼刺哽住他的喉咙,拔不出咽不下。 从清晨到日暮,这一程山山水水在暴雨的清洗下,变幻了无情阴冷的面孔。待他淋了一身的雨,满心期待推开嘉树的大门,原以为琳琅会迎上前数落他不会照顾自己,却为他煮上一桶热水,烘干全身的泥泞潮湿。可嘉树里檐雨依旧,人面已全非。他找遍每一寸土地,都没有琳琅的踪迹,唯有他孤零零地站在天井中,任由狂风暴雨肆虐,他已满心尘灰。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如果琳琅真是被邵元冲带走,邵元冲有交好之心,只是以琳琅为踏脚石换取他的协助,那么她暂时是安全的。 他马不停蹄地赶往螭阳楼,楼外已经有河南节度使府上的随从等候,邵元冲果然是知情人,否则断不会预先派人迎接。他一跃而下,随手把青骓马缰绳扔给候在身边的小厮,跟随这随从上楼找邵元冲。 邵元冲包下了整幢螭阳楼,坐在二楼大明间内听弹词小调,见纪忘川气冲冲地上前,扬扬手遣散了弹词的歌姬。 “忘川贤弟,这满身泥泞是为何啊?”邵元冲转头吩咐随从赶紧去备一套干净的衣裳,好让纪忘川换下这一身脏透的衣裳。 他气定神闲的做派,纪忘川压着心头的火气,冷淡回道:“不劳邵兄,小弟今日来,有一事请教。” 邵元冲摊手一比划,让纪忘川坐下说话。“但说无妨。” 纪忘川说道:“不知邵兄是否见过那日与我同行的姑娘?” 邵元冲摇了摇头,目若真诚地问道:“姑娘不见了么?” 他与邵元冲初识,但从过去的侦察了解中,此人野心庞大,却不是干偷鸡摸狗的鸡鸣狗盗之辈。邵元冲不认琳琅失踪与他有关,他单枪匹马不能对邵元冲怎样。他拱手冷静道:“既然如此,那么在下告辞。” “忘川贤弟,我说过,若有用得着愚兄的地方,尽管开口。”邵元冲说道,“显然你还是想与我保持距离。你身边的那位姑娘不见了,你以为是我为了让你与我合作,所以抓走她要挟你?”邵元冲扬唇笑了下,“莫说我不屑于做此事,再者,抓走一个姑娘,来要挟正二品的大将军,有用么?” 邵元冲是谈判的高手,三言两语就问到了关键处,若说没用,难道邵元冲就把琳琅给杀了?他这会儿不愿意玩弄任何心机,只是看着邵元冲的眼睛,“有用。” 邵元冲没有想到纪忘川如此至情至性,为了保全琳琅的性命,不惜自曝其短。“忘川贤弟,愚兄在益州城有些人脉,现在就派人下去打探,你莫心焦,愚兄必定为你找回那位姑娘。” 螭阳楼这条路没有结果,那琳琅会去何处?纪忘川想先回嘉树去找些蛛丝马迹。他此行隐蔽,故意躲开绣衣使的天罗地网,除了项斯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益州城,眼下项斯在长安城监视玉堂春,他只能靠自己寻回琳琅。 他朝邵元冲拱手告辞,纪忘川跃上青骓马,扬鞭疾驰,琳琅这才从二楼的锦绣彩绘屏风后走出来。 她两个眼睛肿成核桃样,用手巾抹去眼泪。邵元冲问道:“你后悔么?适才若走出来与他相聚,倒也是皆大欢喜。” 琳琅止住啜泣,平复了下思绪。“琳琅要感谢邵都督救命之恩。” 邵元冲说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姑娘一人上街,真是多有不便,以后若是身子不爽利,要寻医问药,还是跟大将军一道出门为好。” 白日里,琳琅撑着伞去药铺抓医治枯草热的方子,想趁着纪忘川出门,她一人得空正好熬煮汤药,做成一粒粒的解药丸,方便每日服用。谁知走出药铺在小巷子里遇上了强掳民女的人贩子,邵元冲恰好出手把琳琅救下带回了螭阳楼。但琳琅执意让邵元冲不必说出她的下落,恰好纪忘川来螭阳楼索人。琳琅有所求,邵元冲也不作回绝,姑且打发了纪忘川,听一听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小姑娘心里的小九九。 他看琳琅穿着浅浅的襦裙,上缀着清幽的兰花,就如同她安静时出尘脱俗的气质。脸颊上淡淡的红晕,坐在玫瑰椅中,本该是无忧无虑的仙子,偏被沾染上这尘世的忧伤。“姑娘不如坐下喝杯茶,我倒是很好奇,你要留下的用意。” 琳琅倒也不磨蹭,不怯场,抬起头正是他,问道:“都督,您身为河南节度使,结交朝廷正二品神策大将军又是何用意?” 混迹官场多年,哪个官员没几个相好的,何况是官运亨通,少年得志的神策大将军。在大江国的才俊堆里,长得一表人才,文韬武略,纪忘川算是站在塔尖顶上的人,哪个姑娘不爱慕,不愿意追随左右,哪怕无名无份,也甘之如饴。 邵元冲原只当琳琅是纪忘川的相好,郎才女貌倒也匹配,姑娘不愿意露面回去,恐怕是拌嘴,一时小性子闹不开。直到琳琅问了这么一个扎人的问题,他才好好直面了这双明锐夺目的眼睛。“姑娘是聪明人,问这话是何意?”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惜往矣(一) “都督,琳琅乃是柳絮薄命,目光短浅之人,却能看出都督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成大器。”她认准了邵元冲是她的突破口,不论前有险滩还是悬崖,势必要为了月家一门的血仇讨一个真相。 邵元冲眸色一凛,难以表态,琳琅外表柔弱,眸子里折射出如金刚钻益发坚硬的肯定。她在图谋什么,跟在神策大将军身边,难道还不足以满足她安逸享乐的生活?她是不是朝廷派来安插在纪忘川身边的暗人,无意中得知他有心与纪忘川交好,萌发了试探之意。他愈加有些难以回答,手心慢慢攥紧,有些人太聪明,留着就是祸水。有些人,自以为是,便要付出让人厌烦的代价。 琳琅看出了邵元冲的顾虑,既然已经做出这个决定,她显然没有退路,必须拿性命搏一搏。她不能让纪忘川替她报仇,他们艰难维系着彼此牵不断的关系,在纪忘川面前,她只想做一个单纯天真,软糯糯地喊他老爷,跟前跟后的小丫头罢了。 她不疾不徐地说道:“都督听说过月海山庄么?十年前月海山庄被人洗劫,月家百余口全部丧生。” 邵元冲好似一脚踏空,顿生虚无之感,却一下子被琳琅拉回眼前。“月海山庄?月望山?”他再一审视,琳琅眸中噙泪。“月望山富可敌国,曾经多次在河南地区采购大量信阳毛尖,与我算有一面之缘,只可惜……遭逢不幸。” “真的只是遭逢不幸么?”琳琅问道,“我是月望山的女儿,月琳琅。” 十年前月海山庄的浩劫轰动华夏大地,月家名门一夜颠覆,朝廷将此定为要案处置,却迟迟找不出凶手,月海山庄的财物被贼人洗劫一空,而月望山的产业因无人继承,便交由国库暂时代管。如果跟前的女子真是月海山庄的遗孤,那么鲸吞月家产业的崇圣帝势必要摆出姿态,归还收押在国库的巨额产业。 邵元冲站起来,踱了两步,她到底是不是月琳琅?如果她的身份属实,一旦露面于人前,崇圣帝岂肯归还月家的产业,十年前国库空虚,若非借故收纳月家的金山银山,他那场豪气的边塞战役必定难以成型。所以,承认月琳琅的身份,只会让她身陷险境。她跟在纪忘川身边,纪忘川又是否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与自己素未谋面,直陈相告,有何图谋? 邵元冲笑道:“你若真是月家千金,为何不向朝廷索要这些年朝廷暂时替你代管的产业?” 邵元冲有心试探,琳琅直言。“要得回来么?凭我一人口说无凭,即便有确凿的证据,钱财已经入了他人的口袋,要挖出来,琳琅怕手都要被人砍断不可。” 邵元冲说道:“你可知,承认月琳琅的身份,会给你惹大麻烦。” “月家惹得麻烦还不够大么?整个家族都没了,剩我一个也没什么意思。”琳琅倩倩起身,莞尔一笑。邵元冲良久不言,心里必定计较了一番,关于她身份的真伪,关于她此举的目的。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得多,但想得多很有必要。邵元冲素来运筹帷幄,突然跳出一个不着南北的女子,给了他一个震撼的讯息,他自然要好好考量。 邵元冲垂眼看琳琅,说道:“本就是月家的产业,还给你也在情理之中。” “都督言之在理,可惜,琳琅没本事要回来。”琳琅扬眸直视,丝毫不怯。“望遍大江南北,有本事替琳琅讨回一个公道的人,恐怕只有都督一人。” 邵元冲闻言一惊,一个小丫头居然把造孽谋逆的话说得这么露骨,外表依旧秉持儒雅端肃。“姑娘此言差矣,我只是区区一个节度使,若要替你讨回产业,不如求求你身边的神策大将军更好。” 琳琅缓缓地把鬓角垂下的发丝挽在耳后,徐徐说道:“都督此言差矣,琳琅要讨回的不是家产,而是公道。若都督真有本事替琳琅讨回家产,琳琅愿意把月家产业双手奉上都督。” 邵元冲问道:“你想知道真相?” 琳琅目露坚毅,颔首,“屠我满门,究竟是谁?” 邵元冲笑了笑,琳琅到底只是个小丫头,和他谈条件,皮肉到底嫩了点。“你怎知我会应承?月氏一门富可敌国的产业早已落入国库,不过是空口白话罢了。” 琳琅不慌不忙,说道:“我可以替都督穿针引线,大将军并非高傲不可一世,有时候多一个朋友,也是顺势而为。” 她很善于抓住关键,邵元冲由衷佩服。小小年纪,临危不乱,身处螭阳楼,稍有差错,就能让她死得一根骨头都不剩下。邵元冲思虑之后,点了点头,这桩买卖他不亏。琳琅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捏死她比蝼蚁更方便。她的价值就在于,她是纪忘川心尖上的人,而她又有求于他。她的要求并非难以做到,她想知道屠杀月海山庄的真凶,给她一个交代,任由她自行决断,对于他而言,这桩买卖稳赚不赔。 “月家女娃。”邵元冲喊了她一声,说道,“我看得出,大将军很在乎你,为何你不当即出来与他相聚?” “都督,我若当即出来相聚,二人一走了之。你怎知大将军对我用情至深?”琳琅话锋转折,比烈风更迅猛。“大将军若不对我用情至深,都督又岂能肯定我对您的利用价值?” 邵元冲尴尬地笑了笑,心中城府被丫头片子看穿一半,倒叫他顿感有趣。“大将军对你一片深情,追查月家血案真凶,为何不请求他为之?反而舍近求远,倒叫人看不穿了。” 邵元冲不知纪忘川与月家血案的渊源,心有疑虑实属正常无疑。琳琅不愿与纪忘川再有恩怨纠葛,从她刺向他胸膛那一刀的时候,他们的恩怨就纷飞了结了。如今她纠结不断的,是背后真正的凶手,所以,她不能问纪忘川要答案。他为了保护她,根本不会给她答案。再者,追查十年前的凶案,又与纪忘川有牵连,幕后之人权势必定在纪忘川之上。问他,无疑于为难他,又为难自己。琳琅宁可为难自己,也不愿意在为难他。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惜往矣(二) 琳琅不怒反笑以对,问道:“都督,您认为我该求求大将军么?” 邵元冲转念一想,纪忘川是崇圣帝的乘龙快婿,月家遗孤现世,崇圣帝精明老儿,早已一举鲸吞月望山的产业,哪有重新掏出来的道理。届时,纪忘川一旦忠君,便势必要手刃琳琅,一旦爱美人,便不得不表明立场,这倒的确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码。琳琅选择不求纪忘川,是为了让纪忘川能独善其身。她选择向邵元冲投诚,便是为月氏一门的血海深仇寻求了一个突破口,她在赌运气,赌邵元冲有没有能力撬起崇圣帝的万世基业。也许她心里已经认定,屠杀她满门,鲸吞月氏一门产业之人,皆是真凶。此女子用心情深,让邵元冲肃然起敬。 邵元冲问道:“如今,大将军一定心急如焚,不如我派人送姑娘回去?” 琳琅曲膝一福身,说道:“恐怕要劳烦都督纡尊降贵,待到日落黄昏时,送琳琅回去为好。至于在何处寻到琳琅,便直言相告即可。” 邵元冲会心一笑,他果然没有看走眼,纪忘川心有所属,被迫与皇室公主联姻,只要稍加鞭策,勾结他做反,一道里应外合,并非无稽之谈。纪忘川越是在乎琳琅,琳琅对他而言,愈加有价值。替琳琅还原一个过往的真相,却能圆他施展抱负的壮志雄心,何乐而不为!眼下,他唯一要确定的就是琳琅的话是否十足可信。她愿意让邵元冲送回去,便是故意在透露她与纪忘川的行踪,变相向他示好,这姑娘太聪明,却也太危险了! 嘉树外直径两旁,梧桐叶落成萧索个秋,琳琅款款踩在枯叶上,落叶簌簌而碎。纪忘川闻声飞奔出院外,看到琳琅毫不犹豫,甚至不理会周遭是不是有他人在窥伺,径直把琳琅拥入怀中。 哪怕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他的软肋,他也愿意与全世界为敌! 琳琅脸上有淤痕,早上药铺外被人绑架时候挣扎刮伤的,此刻益发现眼刺目。他抬手轻轻碰了碰淤处,“疼么?” 琳琅摇了摇头,转而回头说道:“多谢都督救命之恩。” 邵元冲宽和一笑,看着琳琅清瘦纤长的背影,十多年前垂髫的小丫头,如今长大成人了,却不得不背负家族的使命。他与月望山并非点头之交,多年以前,曾经惺惺相惜,他欣赏月望山经营的智慧,一度想纳入旗下,无奈月海山庄一夕浩劫,掐断了月氏一门的前景,月望山多年积累的财富悉数收归国库,令他捶胸顿首,痛失良才。 纪忘川浮起凉薄的笑色,颔首致谢。他有顾虑,对琳琅的失踪与寻回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与邵元冲依旧保持着谦恭有度的距离。“都督的恩情,铭刻在心。只是寒舍简陋,就不邀都督移步,他日必定登门致谢。” “琳琅姑娘受了惊吓,势必疲累了。”纪忘川刻意生疏,他也不便热脸贴上,笑了笑说道,“纪兄看顾好姑娘,那我就告辞了。” 纪忘川礼数齐全,拱手相敬,邵元冲告辞后,纪忘川紧抿嘴唇,脸色白煞煞的,把她拥入怀中。情态纠结万千,柔肠百转,一千个担忧,一万个心疼,却不得不紧巴巴地掐着嗓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同你说过,不必出门,在嘉树等我,为何这么不懂事?” 琳琅委屈地眨了眨眼,从系在腰带上的香包里取出一小包碎草药。“我去药铺按照这个方子去抓药,谁知路遇贼人被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后来被两个带刀侍卫救下,那些人就把我带去了螭阳楼,邵元冲亲自把我送到这里。” 他抚摸着琳琅脸上的淤痕。他暗下嗓子,说道:“你替我去抓药?” 琳琅点点头,捋平他绫罗锦袍胸口处的褶皱,说道:“您那治枯草热的方子不能断,我寻思着您经常喝一顿忘一顿的,尤其是我不在您身边的时候,您肯定不记得喝药,趁着您出门的工夫,我正好抓药熬煮,再入炉子里练练,做成一粒粒的药丸,每日服用方便了,日久年深的自然就断根了。” 他不忍心在苛责,一言一句都在替他着想,他哪里还有资格责怪她?“琳琅,是我错了,不该让你孤身一人住在这里。” 琳琅问道:“那您还走么?” 他皱了下眉峰,斯须就舒展开来,“即便要走,也会与你同行。” 琳琅慎重地问道:“老爷,如果有一天,我成为您的负担,怎么办?” 他打趣回道:“你一直都是呀。” “您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琳琅嘟囔着,推开大门上的铜环,往嘉树门槛迈进去。 他随后跟上,边走边说道:“你回房歇着去。” 琳琅扭头看了他一眼,“晚饭怎么办?” 他硬着头皮,却一脸淡定,说道:“我做。” 琳琅受宠若惊,咧着嘴笑道:“老爷,你可真能干,那琳琅这就回去歇着去。” 他满口答应的后一秒当即后悔,可房门哐当合上,他没有反悔的余地,只能硬着脖子走进厨房。 琳琅坐在杌子上,推开窗沿的缝隙,看纪忘川犹豫地走进厨房,那模样可爱得紧。她抿唇一笑,从梳妆盒里取出牛角梳,散开满头潮湿的长发,一缕缕地梳理开去,如岁月浮华又泥泞的岁月,却总是一往无前,又一脉相承。 那时还年幼,可记忆零散成星星点点,总在某个特定的时期,特殊的人身上交汇成了一段回忆。有一次月望山出门去河南采办信阳毛尖,她哭闹要跟着去,月望山拗不过她,只好带她随行,那便是她年幼时见到邵元冲的一次经历。 记得那时邵元冲年少英俊,英姿勃发,如同鼎盛的阳光遍洒金辉,她觉得这个叔叔真好看,不由多看了几眼。之后一连十天,月望山在邵元冲府上密谈了十天,琳琅在邵元冲府上把河南小吃几乎吃了个遍,整整吃了十天的韭菜盒子、炸肉盒、菜蟒、枣锅盔、灌汤包、烧饼等等,月望山总是宠溺地摸着她圆鼓鼓的小肚子,教训她下次不许再吃这么多。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随心言(一) 琳琅问爹爹,为什么每天都和叔叔有这么多话要说,都没有空和琳琅聊天,她只能吃吃东西消磨时间。爹爹笑着看她,说叔叔有大志,爹爹有心推波助澜。琳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何谓“大志”她不清楚,应该比芝麻更大些吧,大芝麻简称“大芝”么。 直到重见邵元冲之时,十多年过去,时光打磨掉了他青春的棱角,他圆润光满,四十不惑的年纪让他的野心益发成熟。琳琅豁然开朗,十多年前的“大芝麻”应该是他心怀的远大志向,位高权重,集军、民、财三政于一身的节度使的大志,不染指江山霸业,那又是何? 邵元冲接近纪忘川便是为此铺路,琳琅渐渐明白,家族的使命无法忘却,她也许能从邵元冲身上寻得掩藏的秘密。 雨后的天空沉静,黄昏日落后黑暗裹挟,檐角伶仃的水珠滴落了满地萧索,秋意浓了,琳琅关上了窗户的那一条缝隙。 纪忘川叩了叩门,琳琅微笑开门相迎。 老爷端着木托,上面放着一大汤碗面,旁边一勺一筷。汤碗里漂浮绿油油的青菜,一坨清汤寡水的面糊糊沉在汤碗底。琳琅笑模笑样,说道:“老爷,您厨艺顶顶高明了,琳琅煮了这么多年,都没您水平高。这是面饼,还是面糊?” “面条。”纪忘川寒着脸,知道琳琅故意膈应他。“外面天色不好,在房里吃。” “嗳。”琳琅连忙收拾好房内的束腰喷面小方桌,招手冲纪忘川说道:“老爷,您搁着,我再去取两个碗,咱们分着吃。” 他伸手拽她,“外头冷了,别去了,一付碗筷,咱们分着吃也成。” 琳琅瞅了瞅他,老爷又使坏心眼,一勺一筷,谁先吃比较好。按理老爷吃剩了给奴婢这是家规,可他们眼下的关系,断然不是老爷奴婢这么清楚,说到底就是不清不楚。“那老爷您先吃。” “不好。”他摇了摇头,坐在杌子上,把琳琅往下扯,坐在他身边。“你为了替我抓药受的伤,我感激不尽,只求下一回别再自作主张了。”他拿筷子搅了搅面糊,好不容易理出一条面,用勺子托起面,往琳琅嘴里送。“张嘴,我喂你。” 他认真的笑容让琳琅目眩神迷,这一团食之无味的面糊居然入口甘甜,琳琅接受他的关怀与爱护,这些简简单单的生活琐事令人感动,这一切在于他肯为她尝试,哪怕他把面糊烧成了一块铁,她也会毅然决然地啃下去。 “老爷。”琳琅垂下头,迟疑地咬了下嘴唇。“对不住,让您担心了。” 他怔了下,本想让琳琅安心吃饭之后再提,既然琳琅起了个头,他不得不问下去。“还记得绑架你的人有何特征?最近与何人结怨?” 琳琅摇头,水润的目光盈盈落在他眼内。“不曾与人结怨?” 他怅然叹惘,“是啊,即便你与人结怨,也是因我而起。” 琳琅跟在纪忘川身边些许日子,对他的担忧顾虑,略有所感,问道:“老爷,邵元冲有心结交,莫非您怀疑是他主使,再假意解救,卖您一个人情?”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层因由,但是邵元冲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单凭一面之缘如何断定?绑架一个朝廷大员身边的女子用作要挟,这个手法不仅下流,而且没有成算。许多朝廷重臣身边美女如云,绑走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排山倒海层出不穷,只是纪忘川心理上有洁癖,不在他心尖上的女子,绝不能近他的身。 “怕不至于。”他若有所思,如今形势不明朗,他骤然离开长安,身边没有带一个随从,本想与琳琅过几天神仙眷侣的生活,无意惹了邵元冲这片尘埃。邵元冲这趟浑水他拘谨着想避开,但是琳琅这事,确实欠了他一个人情。 他一勺一勺喂琳琅吃面,琳琅招架不过来,就别开脸,说道:“老爷,您别顾着让我吃,您自己也别饿着。我四肢健全,齐全着呢。我吃饱了,您自个儿吃呗。我去烧点热水,秋燥乏累,给您去泡壶好茶。” 他笑颜深深,点点头,“去吧。” 琳琅身体健全,脸上的淤痕,应该是挣扎时候不小心留下的。这么说绑架她的人,端着小心翼翼的分寸。那主使人必定不愿意伤她分毫,他的目的也许只是想找到她带回她。普天之下,除了她,想要琳琅的人,他只能想到陆白羽一人。可陆白羽一届纨绔子弟,何时与江湖帮众有交情? 他吃了一筷子自己下的面,坨成了团糊糊,不仅面汤口味寡淡,面条更是软成一摊,忒难吃了些。他还在嫌弃自己的手艺,简直难以下咽,亏琳琅给他面子吃了一半。此时琳琅已经沏好了茶,笑靥如花。“老爷,您那面都凉了,先喝点茶润润,我在厨房整了点肉包子,昨晚上做的备下了,谁晓得今天正好派上用场,您再试试我的厨艺。” 纪忘川笑道:“你这是在顾全我的颜面,做得这么难吃,你倒也吃了大半。” 纪忘川生得俊朗,徐徐舒展的笑容,如融融暖阳化开冰封雪山,化作潺潺流水丝丝流入琳琅的心窝。 琳琅弯了弯腰,笑着看他,问道:“老爷,您品品这是什么茶?” 琳琅把小方桌简单拾掇了出来,给他倒了杯热茶,茶汤香韵,色泽金黄,浓艳似琥珀,滋味醇厚甘鲜。纪忘川拿起青瓷茶杯在鼻下轻嗅,说:“兰花天然馥郁之香气。”细细啜了一口茶汤。“细品之下,口味留有微酸,酸中带香,香中有酸。酸中含甘,甘中留香,水香长流,妙哉。” 琳琅窃窃而笑,问道:“老爷,您说得头头是道,请问是何种茶,您可猜出来了?” 纪忘川笑道:“你这是以小欺大不成?” “敢情您说得句句到点上了,却愣是不知道,那您就是瞎猜,糊弄么?”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随心言(二) 琳琅板起脸,准备给老爷普及普及茶叶知识。“正值秋季,天气凉爽,气候干燥,容易秋燥秋乏,饮用乌龙茶便是最当时的,其中乌龙茶中又以铁观音为佳。铁观音依据香型分为清香与浓香两种,其中清香之中又分三类,分别是正炒、消青、拖补。所谓正炒……” 纪忘川着实受不了琳琅喋喋不休地吊书袋,索性凑过去以唇封住了她的口。絮絮不停的琳琅讶然一惊,也只能融化在纪忘川唇舌辗转间。 他的吻深邃绵长,刻骨的思念在竭力的缠绵中,刻画出最初的模样。深深地爱着她,才愿意抛却一身荣华,与她苟延残喘地躲在繁华之外,如火中取粟般寻觅一方刹那即逝的乐土。他尽力呵护温柔,哪怕胸腔里漫涌的思念快把她吞噬,他勉力让热吻轻些,不至于弄疼她。他尝试着咬弄她的舌,触碰她的牙齿,保持这新鲜的热浪,沉溺在无边无尽的欲海中。 他们的呼吸都显得急促,气息越发不稳重。他把琳琅抱在腿上,箍住她继续亲吻,肆无忌惮地索取她的温度,手掌摩挲着她的脸,手指划过她黑瀑布般的长发,如玉无瑕的脖颈上留下淡淡的印迹,盈盈一握的腰身,任由他肆意地掌控。他很想沉溺其中,不再自拔。可他终究还有自己的打算,再深入发展下去,恐怕他会难以自控。 即便远在益州城一隅,神策大将军的身份,与芙仪公主的指婚,如压在心口的磐石,时刻磨砺他的心。他无法让自己偏安一隅,因为终归要回去直面现实。嘉树这一处的避风港已经暴露,有心人躲在暗处窥伺,既然他们能在益州城找到琳琅,顺藤摸瓜找到嘉树也只是时日长短罢了。 “琳琅。”他躲在她的耳后,低声言语,“明日带你去山上看枫叶可好?” 琳琅嘤咛一声,酡红的双颊,酝酿着魅人的风情。“好。” 纪忘川兴致浓郁,不得不压抑着说道:“那今夜早点睡,明儿一大早就去。” 两人尴尬地对望了下,先前好好地品茶,琳琅正在给他讲铁观音呢,怎么才一会儿时光,跟连体婴似的又纠缠在一起了。他总能熟门熟路,不需要引领,彼此亲密无间的痴迷。琳琅的嘴唇被他吻得悍红,纪忘川抬手给她擦了擦,贼溜溜地笑。 琳琅低下头,即便两人已经吻过很多次,还是会害羞,时刻保持着新鲜与羞涩。“那您快回房休息去,我把这些收拾好就去睡了。说定了,明儿去山上看枫叶。” 她偏头瞟了他一眼,他装着老成,其实在男女情爱上也是新手,这会儿惴惴心跳得厉害,玉白的脸上飞起红晕,偏生他自己不知晓,装着沉着淡然地坐在方桌旁。 琳琅不戳穿他,埋头就把碗筷收罗好,都架在木托上,跨出门口去厨房里洗涤干净。她听到不远处房门碾动的暗哑声,想来老爷已经乖乖地回房去了。热乎乎的一盘包子刚出笼,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给他送进去。送包子进他房里,怕他不老实,到时候不知道是吃包子,还是吃她?反正已经和他明说了厨房里热了包子,半夜若是饿了,总会想办法摸出来填饱肚子的。这么一合计,琳琅拍了拍手,坦然地解下围裙,伸了个懒腰大步回房。 甫一回房,只见他脱去绫罗锦袍,唯有一身月白亵衣长衫,领子落拓地敞开,哪里还有大将军的英气豪情,活脱脱一个不羁的纨绔子弟,却长着颠倒俗世的好相貌。他见琳琅呆立在门口,假意斥责道:“杵在门口做什么?房里很亮,不差你这根通臂蜡烛。还不快过来伺候老爷休息。” 琳琅指了指门外,说道:“老爷,您的卧房在隔壁。” 纪忘川说道:“今夜起风,我怕冷,你要不愿意我在这儿睡,那咱们就去隔壁,你去我那儿睡。” 琳琅扫了他一眼,领子敞开这么风骚,怕冷就把领口收紧点。“您要怕冷,我也没辙,临行时候没带汤婆子,这会儿晚了,没处给您找呀。” “站这么远作甚?怕我吃了你么?”嘴角不满地拉个弧度,“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怕什么?” 琳琅想过诱惑他,勾引他,索性与他生米煮成熟饭,让他愧疚给她名分。可他毕竟与当朝公主指了婚,让他抗旨拒婚,无异于断送他前途,屠戮他性命。只为了一己私欲,害他一世颠沛流离,或者英年早逝,她不忍心。 这段在嘉树的日子,他抛下身份地位,抛下奴仆随从,只身陪伴,只为了给她独有的回忆,把整个人完完全全交归在她手里,她又岂能不懂他的用心。 她扑过去,闯到他怀里。此时只谈风月,再也不适于任何让他不能下台,无法接言的话题。可每次她越靠近他,便越怕失去他,陷得越深,才会抓得越紧。“老爷,您还会在嘉树住多久?” 他很无奈,即便有心规避,但这个问题总会被提及。他只好宽宽琳琅的心,“再住一阵子,朝廷若是无事,我们便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我和你朝夕相对,你还腻烦了不成。” “是有些腻烦了。”琳琅的后脑勺在他脖颈下蹭了蹭,就像只得宠的猫。“怕以后上瘾了,找不到你,怎么办?” 他沉默下来,斯须之后,安慰道:“我不会走的,一直在你身边,你往边上看一看,我就在那儿。” 琳琅鼻子微酸,“您骗人,说谎都不打草稿的。等您跟芙仪公主成了亲,您就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再生个小公子,合家美满。那您就别记挂我了,敢情您过得好,比我过得好更重要。我这一世都是这样,也许孤孤单单,自生自灭更好。以后我就在嘉树里等着,您得了空记得我,就来看看我,万一不记得也不打紧。您别想着我,我可以自食其力,卖花种树,靠手艺吃饭。”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风兼程(一) 他越听越难受,眼眸中聚拢起水汽,是他无能才让他深爱的女人自惭形秽到这种地步!感情上他只认琳琅一人,他欠她的用尽他一生也无力偿还,是琳琅仁慈,愿意给他爱她的机会。可他又不得不屈从在一纸荒谬的圣旨之下,他为何要娶一个陌生的女人,即便冠上公主的名号,也不能强夺他人的意志。他痛恨崇圣帝、痛恨芙仪公主、更痛恨自己无力更改命运! 他揽紧琳琅,语气冷彻,说道:“不许你胡言乱语,我不会让你住在嘉树。指婚之事,能拖就拖,拖不过,另作打算。横竖你记得一件事,我这一生不会再负你。” 他站在风口浪尖上,自然越加明白,只有圣上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主宰,要反抗他的旨意,必须有资本。找全龙脉藏宝图是一条路,与邵元冲合作又是另一条路,只是这左右两条都是孤注一掷的选择,不成功便成仁,没有弯转与退路。 琳琅点点头,听他决绝的语气似乎不妙,他心里定然有些危险的盘算。“我不怕你负我,我只要你安全。” “别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才刚过了十六的生辰。”他伸手把她揽实,往床里头挪了挪位置,“早点睡吧,起晚了就来不及上山看红叶了。” 心里总莫名有些慎得慌,好似山雨欲来,她腾出手抱紧他,悄悄把头移过去亲吻他的锁骨。 纪忘川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性子,又被挑逗了一下。“你到底让不让我好好睡觉。不带这样折腾人的。” 琳琅忙转身背对,捂住枕头。他不敢造次,怕再贴近下去就一发不可收拾。他有自己的打算,守着琳琅这块完璧,是为了给她一个完满的交代。 说好一起上山看红叶的,可连日淫雨霏霏,窗外一片沉郁,初阳隐没在密布的乌云背后。翌日,他们都错过了约定的早起。 纪忘川赖在床上,怀里箍紧琳琅,即便错过了山上红霞遍野的枫林,至少怀里抱着后半生的全部风景。 琳琅踢了踢他,问道:“老爷,说好看红叶的么?” 他动了动嘴皮子,依旧闭着眼。“下雨天,在房里窝着,看什么红叶。” 早就见识过他的无赖,昨夜信誓旦旦的赏枫约定,转而幻化成了镜花水月的泡影。幸好他除了喜欢在嘴皮子和行动上占她的便宜,揩点边边角角的油水,心里的秤杆还是摆得很正。恰逢泥泞的雨天,上山之路难行,就算勉强上山看枫叶,怕是兴致也失了大半,不去便不去吧。琳琅见怪不怪了,背朝着他躲在被褥里,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这个清晨的酣眠尚未尽兴,嘉树大门外有客造访。纪忘川是习武之人,听觉异于常人,门外雨潺潺,脚踩碎落叶的细嗦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来的人是邵元冲的亲信邵青,传来了邵元冲的口信,请神策大将军去螭阳楼一聚。经过昨日邵元冲交还琳琅一事,纪忘川算是欠下了人情,他生平最忌欠人情面,唯有欣然前往,姑且去听一听邵元冲这只老狐狸要与他谋划什么乾坤。 他打发邵青先回去,随后就到。琳琅偷偷转头瞥了眼,只见他穿戴整齐,长衫玉立,巍峨如玉山白雪,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他嗤笑琳琅,问道:“偷看我做什么?” 琳琅咳嗽了声,有些羞涩。“我不过是看看外头的天色,阴兮兮的发冷,慎得人骨头都打颤。” “我去趟螭阳楼,天色不好,别去外面,在嘉树等我回来。” 琳琅应了声,她本不想问,却担心她自作主张与邵元冲交好的举动,会贻害纪忘川,不由产生心慌。“会不会是鸿门宴?” 他赖着不想走,坐在床沿磨蹭了会儿。“若是我一去不回,你有何打算?” 琳琅不假思索说道:“替你报仇。” 他宠溺地探过头去,温暖的双手摩擦着琳琅的脸,笑道:“傻丫头,若真有那一日,你就把我忘了吧,然后按你说的,卖花种树,靠手艺过活。” 琳琅情绪一时难以把控,眼泪漫涌,噙在眼眶子里。“老爷……” 他戏谑地刮了下琳琅的鼻子,“下回,我再也不说这些玩笑话了。天冷,你再睡会儿,我去去就回。” 纪忘川一走,琳琅的瞌睡虫早就被赶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一趟邵元冲的葫芦里卖什么药,要等纪忘川回来才能知晓。在邵元冲面前暴露了她的身份,邵元冲势必会想起多年前与月望山的往事,他的谋逆之心昭然若揭。走到这一步,她没有能力再回头。 她的心很乱,越理越乱,索性就坐在廊下等他,他不回来,心不定。晌午之前,纪忘川回到嘉树,表情有些冷漠,攒花锦袍上沾了雨水,氤氲开了半身潮湿。 琳琅起身疾步,问道:“着凉了么?我这就去烧水,您泡个澡驱驱寒。”他握住琳琅的皓腕,不疾不徐,让她别忙活,这番冷静倒是让琳琅益发担忧。 半晌之后,他慢慢道:“咱们要回长安城了。” 琳琅惊慌失措的一个趔趄,很快自持地扶着墙,该来的总归来了,避无可避。只是听到这个消息,仍然犹如晴天霹雳。她能感受到此刻脸上皮肤的僵硬,可她还是挽起了一个极其难堪的笑脸。“那便回去吧,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纪忘川张口解释,想试图宽慰琳琅。“老夫人病重,再不回去,便是不孝之至。” 琳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现出足够的大度与理解。不管是老夫人催促他,还是芙仪公主等待他,横竖到了他该回归本位的时候了。只是她的眷恋不舍,从此再也不会有个尽头。 “你随我回长安城,委屈你暂住在采葛,再给我些时间安排。”他低头望着琳琅低垂的眼帘,“琳琅,你可曾见过邵元冲?” 琳琅心知不妙,脸上还是维持恭顺。“老爷,您何以这样问?” 他低头看琳琅,在她天真年少的脸上,墨色眉峰微微蹙拢。“此去螭阳楼,邵元冲与我言谈间,透露两点,一是长安城老夫人病重,再者就是关于你的讯息,他似乎认出了你是月琳琅。”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风兼程(二) 琳琅不回避,也犯不着瞒着他。“爹爹行南闯北做生意,信阳毛尖就出自河南,怕是有过一面之缘。” 由着这一层的因由,邵元冲出现的一切就通顺了。纪忘川倒也释然,邵元冲与他交好,无非看中他掌管京城神策十二营的军权。邵元冲既然认出了琳琅的真实身份,月氏遗孤,十多年前月氏一门毁得蹊跷,万一琳琅身份戳穿,有心人为了斩草除根,必定会给琳琅带来灭顶之灾。 琳琅扬眸望他,沉如深海不见笑色。“老爷,是我拖累了您。” “何来拖累?”他牵起琳琅的双手,靠在廊柱边,“你我之间,若说拖累,何尝不是我作孽太深,毁你一世。” 琳琅趁势问道:“那邵元冲既然知晓我的身份,若以此要挟,老爷作何打算?邵元冲身处益州城,却对长安城之事了如指掌,可见长安城中已经遍布眼线,老爷,您的前程要紧。” 他总想让琳琅置身乱世之外,给她觅得一处桃源,无奈现实屡屡与他作对。总是一转身,通途变泥淖,而琳琅总是避无可避。“万事以你为重。” 他的话意晦涩不明,似乎意有所指,琳琅身份暴露,如果他有心维护,势必要与邵元冲合作,否则崇圣帝发现月氏遗孤,必定斩杀无赦。纪忘川甚至能想到一旦邵元冲把琳琅身份推出去,崇圣帝会把暗杀之事交由绣衣司,那么他必须手刃琳琅。所以,若把他逼到了极处,他只能与邵元冲合作。索性邵元冲还维持着谦恭君子之貌,只是品茗闲谈,倒没有逼他做抉择投靠。 天色萧萧瑟瑟的,这场凄厉的雨好似没有个停歇。 琳琅看出他的忧心,身为人子,母亲病重,他岂有心思男情女爱,孝心可鉴。“咱们回长安城吧,立刻动身,免得您时刻牵挂着。” 他紧紧把抱着琳琅,好似片刻的空隙就成了分隔的天堑。长安城是一个牢笼,困住他,也困住琳琅。母子生分,毕竟人伦尚存,他不得不回去,哪怕明知千山万壑的阻拦,他撞得粉身碎骨全不顾,也要回去为母亲尽点最后的孝心。 他低头在琳琅额头上印上一个吻,感谢她的通情达理。 迎在秋风中,萧索的意味缠蔓而上。琳琅窝在他怀里,抓得再紧,还是不够深刻,恨不得化身成他腰佩的环扣,随身携带永不相忘。她有些内疚,在他本该自由抉择的前途上横插了一脚,可她心里复仇之火不熄,总要求个明白的真相,与邵元冲合作是唯一个选择,哪怕背负上一世的孤寂。 山水兼程,阴雨连绵,启程的日子不太好,冷风呼啸吹过车帐。益州城离长安城不远,快马半日,马车若是紧赶慢赶,一日有余总能到达。 纪忘川把琳琅安顿在采葛之后,径直回神策大将军府。何福周侯在门外等待,他大步流星往静安堂赶,堂内香火鼎盛,梵音幢幢,蒲团上坐满了寺庙里的僧众,众口合念,敲着木鱼祈福。 蔓罗见大将军归来,神色匆忙,连忙从蒲团旁起身快去上前,曲膝行了个礼。“大将军,您可算回来了,老夫人正记挂着您呢?” 他问道:“老夫人身体如何?” 蔓罗没有正面回答,在跟前领路,“您去看看老夫人,比什么灵药都强。” 纪青岚的房内明间一处仙鹤八宝扆,偏堂供奉着有求必应观世音,每天叩拜神佛,足见其礼佛诚心。檀香轻绕,幽幽静静,纪忘川往架子床边走去一看,纪青岚面色黄朽,闭目养身,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你可算回来了?” 他嗯了声,拖了张杌子坐在床边。“母亲身体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的?” 纪青岚哼了声,略有些不屑,怪责他出门多日不知道知会一声。“你翅膀硬了,还关心为娘么?心头上有宝贝了吧,前途都不要了。皇上前头指了亲事,你后头立刻托辞延误,朝堂上尔虞我诈,多少人盼着你出岔子,毁了这门亲。” 他不想刺激纪青岚,但是心中所思不得不说。“儿……不愿意娶芙仪。” “荒唐!”纪青岚一口痰气上涌,连连咳嗽不迭。蔓罗赶紧上前替她安抚胸口,“你这是盼我速死!否则让我眼看你毁掉半生基业,再被皇上砍了脖子,为娘做不到!倒不如如今早早归西!”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纪青岚一针见血戳痛了他,也许知子莫若母,看穿他借故延误崇圣帝的指婚。 “怎么不说话了?”纪青岚直视他,恨得牙痒痒。她苦心孤诣多年,用她孤弱之力抚养这个儿子,如今却生得如此忤逆。“你若想抗旨,提早知会一声。我好自行了断,省的皇上下旨灭门九族。为娘一把年纪了,就让我走得体面些。” 他叹息着,有些绝望悲戚,这是纪青岚从未见过的表情。“母亲,有的时候我在想,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儿子,为什么您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 纪青岚从未见过这架势,吓得后背心出汗,脸涨得通红,但她毕竟一直用纪忘川母亲的身份压制着他,人伦在前,岂容他造次。她失手就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看着他黯淡悲伤的眼神,顷刻间腾起了浓雾,她着实发毛,瘫倒在床上,指着房门口喊:“逆子!你给我滚!滚出去!” 他的脸色气得铁青,眸色中寒光凛冽,甩袖而去。早知道是这个结局,从小到大,纪青岚从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在她心里只要他不断地向上爬,登上权利的中心,要他光耀门楣。眼下只差一步,一登龙门,光宗耀祖,她除了向他施压,便不作二想。 蔓罗侯在门口,听母子二人唇枪舌剑,而后大将军夺门而出,气得咋咋呼呼的。她提起裙摆就往纪青岚房中跑进去,倒了杯热茶,递给纪青岚顺顺气。“老夫人,大将军年少气盛,难免有些脾气。在他心里,您还是顶顶重要的。”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画中缘(一) 纪青岚冷笑了下,“他心里头有宝贝了,敢当面顶撞我了,这孩子是越来越难管束了!你替我去打探打探,他是不是在外头置宅子金屋藏娇了?” “夫人,你是怀疑他与那琳琅……”蔓罗有些难以置信,但纪青岚是过来人,陷入感情中的情侣,片刻得分离都会肝肠寸断,何况纪忘川足够具备安置琳琅的这个能力。 纪青岚若有所思地颔首,“一旦发现那外宅子,不要自作主张,只需回来同我说便可。” 蔓罗担忧道:“大将军与公主大婚在即,若是被皇室中人发现,公主面上挂不住,圣上必定龙颜大怒,恐怕对大将军前途有损。” 纪青岚侧目看去,蔓罗顷刻间眼帘低垂。“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大将军的事不劳你费心!那琳琅我要留着,既然是他心头的宝贝,我这个做娘亲的也不能全然不顾及他的心意。你只管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忘川回来了,与芙仪公主成婚之期想必也快了,婚礼置备也别落下,务必要风光妥当。我身子骨羸弱,手下没个得力的人,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蔓罗跪在纪青岚床榻边,说道:“蔓罗本就是被人遗弃的孤女,难为老夫人收养在身边,此生无他,只愿尽心侍奉。” 纪青岚慈爱地拖着蔓罗的手,她有她的算计,她一直默许着纪忘川与琳琅相爱,不是为了让纪忘川心有所乐,只不过纪忘川爱一个人,而那个人自然成了牵挂,她需要知道他的软肋。 秋风起兮,她咳嗽不止,每次咳嗽牵动,五脏六腑好像被擀面杖推揉碾压,搅得翻腾反胃。最近这阵子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冥冥中在暗示着她,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 这趟回来纪忘川大抵能猜到之后的发展,但他依然选择回来,有些事避无可避,不如直面。身上肩负着公务与私务的重责,片刻不容懈怠,他永远像紧绷的弦,放松那一刻,也许就是丧命之时。 在采葛安置了琳琅,便回大将军府,没想到与纪青岚不欢而散,他失落地看着漫天云卷云舒,乌云如泼墨的笔触,在天幕上肆意挥洒,不成图案又如何,谁能耐他何? 每次他看着纪青岚的眼睛,她总是回避着目光,在她眼内从来没有流露对他的慈爱与悲悯,永远高高在上地彰显着娘亲的身份,告诉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做,而他永远不知疲累地追逐着既定的目标,只为了博得娘亲的展颜一笑。他出生入死,踩在白骨上,一步一步爬上正二品大将军的地位,为她赢得万顷家业与受人敬仰的尊重,她却从未发自内心的笑过。 震松堂朱漆廊柱下铺了满地枯叶,何福周躬身等候,手中托上了厚厚一沓求见的拜帖。神策大将军回长安城的消息不胫而走,往来求见之人络绎不绝,他挥手一扬,让何福周退下去,今日不待客。 莺歌燕舞,声色犬马,即便在萧索的深秋里,依旧是长安城春光旖旎的故乡。玉堂春里,有全城姿色最出挑的花魁,有诗情最横溢的夫人,有舞技惊艳四座的舞姬,是男人流连忘返、神魂颠倒的乐土。 苏什米塔戴着人皮面具,笑靥如花地站在明堂内揽客,纪忘川坐在八宝缂丝屏风围拢的角落里,注视着苏什米塔,少顷,苏什米塔的眼神瞟过来,纪忘川堂而皇之与她四目相视。一身绛红色广袖抹胸襦裙的苏什米塔姗姗而来,光致饱满的皮肤上映着掬起的嘴角。 苏什米塔挥了挥广袖,握起桌上的酒壶替纪忘川斟酒。“真是稀客,大将军这是多久不来玉堂春了,着实让人惦念呐!” 纪忘川笑而不语,只是接过酒杯,一饮而下。苏什米塔摸不清路数,佯装无虞,继续道:“大将军看上哪位姑娘了,老身这就去安排,务必让您宾至如归。” 纪忘川推了一只酒杯至苏什米塔面前,她经营玉堂春化名刀凝慧。“刀妈妈若是不忙,不如陪在下饮上两杯。” 苏什米塔心里一阵疙瘩,纪忘川堂堂皇皇而来,不露声色地坐在她视线所及之处喝酒。他是故意来引起她的注意,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经营笑面生意,哪有贵客让陪酒,断然拒绝的道理,苏什米塔只能硬着头皮笑允。“大将军这是哪儿话,莫说让老身喝酒,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苏什米塔张顾左右,纪忘川貌似有备而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一届老鸨子与当朝大将军对饮不妥。“大将军若是不介意,不如随老身上楼,咱们找个雅间饮酒,莫要落了人眼,怕是要坏了大将军的名声。” 纪忘川说道:“如此,刀妈妈心明眼亮,在下听从安排。” 苏什米塔问道:“不如去后院,妥否?” 纪忘川笑而应允,起身时把搁在墙角的一卷画筒随身带走。 玉堂春的前堂华丽鼎盛,后院鲜有人来往,素来都是关押那些不听话的女人的地方,阴风萧萧,坐在凉亭里夜风呜咽如诉毛骨悚然。 苏什米塔斟了两杯酒,但纪忘川只坐着,与酒杯保持着距离。“大将军,莫非是嫌弃没有下酒菜么,我这就让厨房去准备,您爱吃什么口的尽管吩咐。” 纪忘川说道:“刀妈妈不必客气,饮酒不过是为了谈心,既然这里四下无人,正好有事要向刀妈妈请教。” 苏什米塔见过大场面,心里早就盘算了纪忘川有所图谋,从锦素与她失去联系那日起,她便知道自己的身份时刻会暴露。只是这一日,与她想象中不同。她以为她会向其他姐妹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没想到纪忘川明目张胆地出现在玉堂春,倒叫她防不胜防。“大将军的事都是国事,我这玉堂春只有风月,大将军高抬了,怕是力有不逮,不知如何作答。” 纪忘川冷漠道:“既然只关风月,那我们就谈谈女人。”苏什米塔面上一惊,他已被纪忘川步步紧逼,纪忘川扬唇一笑。“你认识锦素么,苏什米塔。”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画中缘(二) 当纪忘川说出她真名的时候,一切的推测便尘埃落定,他手中必定握有重要的证据,他已经看穿了她的身份,包括这个玉堂春表面是风花雪月寻欢作乐的场所,实则是他们暗通消息的据点。 苏什米塔直面纪忘川,不再退避。“似乎在大将军面前装傻不是明智的选择?”纪忘川笑了笑,瞟了眼她面前的酒杯,苏什米塔一饮而尽,润了润嗓子,继续道:“看来锦素向您都招认了?” 纪忘川冷言讥讽道:“锦素不过是虾兵蟹将,即便全招认了,也都是些树枝末节。你可以选择在你的地盘说,也可以去我的地盘说。” “大将军武功高强,这么看来我真是无法逃脱。只是……”苏什米塔抬眼看纪忘川,顿了顿,“我苏什米塔一向就不信邪。” 苏什米塔一掌劈下,石桌脆裂飞迸成无数利器,纪忘川侧身躲避,她趁机喷出口中的毒酒,纪忘川后仰与地面平行,敏捷地闪过她的暗刺,一跃上了凉亭的藻井处。 他的神情依旧冷漠,并不因为苏什米塔暗算了他而愠怒,他早就看穿了即将发生的事故。“看来你并不愿意在你的地盘说,那就只好去我的地盘了。” 苏什米塔愤然怒道:“为虎作伥,必遭天谴。” 纪忘川从藻井上跃下,取过放置在角落的画筒扔给苏什米塔,苏什米塔心有顾虑,生怕画筒内布防着射杀她的暗器,迟迟不肯打开。纪忘川说道:“不过是一幅画。” 四下阒然冷寂,纪忘川悠然地坐在石凳上,眼前杯盘狼藉一地,石桌已被苏什米塔的掌力震碎。 她打开画筒,取出其中的画轴,上面赫然在目的是宫廷画师所做的《十八伽蓝朝圣舞》。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这些年过去了,纷落在各地的姐妹们,曾经年少如三月桃花,如今各自零落成泥。 他看着眼前的半老徐娘悉悉索索地沁出眼泪,眼角晕开了墨色的纹路,他总是这么善于抓住人性的弱点,这是一种比严刑峻法更有效的逼供方式。 这幅画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作,应该也算是画师的遗作,没想到今生有幸得见。隐忍多年,苦心孤诣,却被纪忘川轻易看破。“大将军有备而来,我潜伏长安城多年,却轻而易举被你识破。”苏什米塔转头望了望灯火通明的前院。“我这玉堂春看来该倒灶了。” 他岿然落座,风姿潇洒,目若平和,并无咄咄逼人之色。“刀妈妈大可以继续经营玉堂春,在下这次来,只想知道这幅画中的人与事,既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你全当给后辈讲个故事。” 他的这番和善反而让苏什米塔摸不清头脑,锦素向她汇报过,纪忘川就是十多年前围剿月海山庄的黑衣人。如今十年尘世几番新,当年的小厮摇身成了正二品大将军,恐怕在他肩膀上还扛着其他职衔。 苏什米塔也坐下来打量这个年轻人,他身上带着非凡的气度,杀气转而淡薄下来。“锦素死了么?” “想听故事,总该有些诚意。”他拍了拍袖筒上沾染上的石灰,“她活着,明日便送回。如何处置这出卖主子的属下,刀妈妈自行裁决。” 苏什米塔回道:“想听故事,单凭一个锦素,恐怕不能让我开口。大将军武功盖世,在大江国高手排行榜上那是数一数二,要取我的性命甚至用不了三招。但苏什米塔不愿说的话,你便是杀了我,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他的耐心有限,偏生在这幅画上耐心极好,问道:“玉堂春囊尽天下美人,豪客一掷千金,刀妈妈必定不缺钱。” 苏什米塔说道:“大将军聪明绝顶,我只要想通一件事,便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正二品大将军的背后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些年,我的姐妹究竟死于谁手?” 经历过人世沉浮的女人,眼中带着精明和睿智,她不会轻易开口,一旦开口必定需要让她满意的筹码。追查人皮藏宝图多年,越是接近真相,真相便越是可怕。他渐渐意识到,欲盖弥彰的实情之下,也许藏着惊天动地的阴谋,他想抽身退却,但是无形推动的历史之轮却把他越卷越深。 他本可以杀了锦素、杀了苏什米塔,割下她身上的藏宝图挂在无厌藩篱的墙上,为残缺的图纹再添上一块。但他没有这么做,轻易的屠戮再也不能让他冷静思考,他要理顺整个事件的脉络,所以,不得不铤而走险。“刀妈妈听说过绣衣司么?” 苏什米塔神色骤变,如轰巨雷。“传说中皇室的暗杀组织。” 他略略点头,眼波无限释然。“我便是执掌绣衣司的主上,奉命追查龙脉藏宝图一案。” 苏什米塔始料不及,但极快平复下震惊。见识过太多流血屠戮的场面,这等子看不清摸不透的消磨人心的套路,还是第一次遇上。这十多年来,一直都是磨刀霍霍宰杀她们,如今绣衣司主上突然自报家门,真有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思。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冤有头债有主,眼前就是索命的债主。 纪忘川看出她的顾虑,疏朗地笑了下。“我喊你一声刀妈妈,你就该听出我无意取你性命。” 好似塞了一颗定心丸,苏什米塔摊开画卷,开口道:“大将军,真相会给你惹上葬身之祸,恐怕你的前途就要到头了。” 他无所谓地笑了下,淡然似尘。“真相向来都不美好。” “不错,你们杀的每一个人都在这画卷之上。”苏什米塔指着这些年陆陆续续死在绣衣司手上的女子悲悯痛惜。“我们都是身毒国献给陛下的舞姬。当年身毒国王送公主塔丽莎与大江国崇高皇帝和亲,公主善舞弄乐,带了一队舞姬,向皇帝表演的便是这《十八伽蓝朝圣舞》。因此舞玄美精妙又大气恢弘,故而向大江国崇高皇帝献舞,深得陛下的圣心,每逢朝宴祝祀,此舞必定艳压群芳。”她又指着画卷上崇圣帝,“坐在陛下身侧侍奉的便是我国的公主塔丽莎,十八伽蓝朝圣舞原本有十九人,由公主领舞,十八名舞姬向她朝圣。”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终归朝(一) 纪忘川说道:“公主与圣上比邻而坐,已晋升成后宫新贵。” 苏什米塔点头肯定,继续道:“公主德沐圣恩,专宠多时,被圣上封为丽贵妃,后宫风头一时无两,画师作这画之时,公主身怀龙种,更是万千宠爱集一身。” 纪忘川听她娓娓道来,回忆过去,泪湿眼眶,苏什米塔抽出胸前的丝巾掖了掖眼睛。他问道:“那么何以大江国的龙脉藏宝图会在你们异族舞姬的身上?” “大将军冰雪聪明,这点缘由你还看不透么?”苏什米塔说道,“圣上独宠,自然要把世上最好的都给公主和他们的孩子。圣上罢黜了当时的太子尉迟云霆,惹怒了朝堂,他依旧不管不顾,只愿与公主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圣上颁下圣谕,未出生的皇子取名尉迟云珩,晋太子之位,待太子成年继承大统。” 他垂下眼帘,说道:“尉迟云珩。珩,佩上玉也。稀少而珍贵,可见圣上之爱甚。” 苏什米塔眼中荡着层层叠叠的眼泪簌簌而下。“尉迟云霆无端罢黜,生出谋逆之心,朝堂之上对此事本就物议沸腾,于是尉迟云霆取得几方势力密谋夺权。尉迟云霆夺权逼宫之日,便是圣上钦定下的太子尉迟云珩满月之时。圣上在尉迟云霆进攻之前得到消息,这才幡然醒悟,临危之下派手下的画师把世袭的龙脉藏宝图纹在十八名舞姬的身上,命人把满月的太子带出宫。他与丽贵妃在宫中等待着尉迟云霆,然后在尉迟云霆眼前将龙脉藏宝图付之一炬。” 他审视着饱经风霜的苏什米塔,这个故事比他想象中更艰难,这个女人比她想象中更坚强。对执着的十八名舞姬,他由衷多了一丝钦佩。“圣上四处追杀你们,可你们却一直留在大江国,就是为了等待尉迟云珩。” 苏什米塔双手合十,虔诚无匹。“小主子洪福齐天,必定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日。苏什米塔混迹在这漩涡中心,便是为圣主铺路,等待他归来。” 他一脸凝重,“尉迟云珩生死未卜,你等待得何尝不是个如幻泡影,最后落得一场空。” 苏什米塔语带讥讽,笑道:“大将军,不,绣衣司主上,您是崇圣帝身边的鹰犬,如今对他来路不正的皇位一清二楚,不怕他杀人灭口?” 他堂堂正正地舒了口气,“怕。” 苏什米塔看不透纪忘川的城府,他们是敌人,却把各自的底牌亮得一清二楚,他有一种淡雅却能执掌乾坤的自信,益发让她目眩。“该说的,我都说了,既然大将军给我留了刀妈妈的身份,我自然也会保大将军您的名声。各为其主,便各自缄默吧。” 他转眼看后院风动后的树林哗哗作响,黑越越得瘆人心慌。“今夜赴会,相谈甚欢,在下已将身份和盘托出,便是不想再争斗了。”他从胸口摸出一只湖蓝色缂丝绣百节竹的荷包,“这份礼物就当送给刀妈妈睹物思人吧。” 苏什米塔微微一点头,接过手中打开一看,竟然是十二张人皮藏宝图。她狐疑地看着纪忘川,但摊在手心上的是确凿的人皮,那些老旧腐化的痕迹是人为不能替代的。“绣衣司苦心孤诣就是为了集齐龙脉藏宝图,如今这是?” 他勉强地笑了下,“琳琅是半个身毒后裔,我又岂能再屠杀她的族人。” 苏什米塔从锦素口中得知,纪忘川对琳琅情根深种,不惜以半生沙场换得的荣华为代价,与她双宿双栖。她压抑下胸中涌动的热血,手握着大半个大江国的龙脉,眼前的男人到底是否可信? 她双手成拱,客气说道:“你与琳琅的事,我也略有耳闻,经历了这么多曲折过往,我也希望你们能有好的将来。” 他倏然起身,举头望了望夜空,乌云遮蔽,怕是无法拨云见月了。 他大步流星地从后院走到前堂,看玉堂春里依然声色犬马、歌舞升平,心中却暗暗翻涌,二十多年的宫廷秘闻,崇圣帝弑父夺位,与他猜测不谋而合,可他又该何去何从? 跨出玉堂春的高槛,明月当空,乌云移开了原来的位置。空荡的长街上,月光照着他孤独的背影,项斯在街沿的围墙上疾步,翻了两个跟头,跃至他跟前。 项斯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他,他嘴角莞尔一笑。“心中有惑,但问无妨。” 项斯有些不高兴,多年出生入死找齐了藏宝图,主上眉头都不挑一下就双手送人,不免有些心寒。“主上,为何将人皮藏宝图悉数送给那老女人?” 纪忘川晓得项斯不甘心的情绪,问道:“不给她,难道给你么?”项斯被回了个倒噎气,不敢在主上面前撒野,但心里也不爽快。他觑了项斯一眼,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苏什米塔是聪明人,她一心匡扶圣主,尉迟云珩无所依凭,若要助她的小主子一登龙门,她比当今圣上更需要龙脉藏宝图。” 项斯瞬间醍醐灌顶,开朗笑道:“主上聪明绝顶,就让那老女人替咱们去跑这趟差事,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他板起脸看,问道:“现在心中可还有不满?” 项斯连忙跪地求饶,“属下不敢。” 他探手把他拉了起来,戏谑道:“好了,你这一闹二跪的把戏,从宫里的小黄门那儿学的吧。” 主上没有怪罪之意,项斯脸上浮现笑容,起身正要跃上围墙,纪忘川一手将他拽下。“这阵子辛苦你日夜监视玉堂春了。” 项斯一脸不屑,说道:“那些朝廷大臣,富贾大商,平素都是人模狗样,一进了玉堂春的温床,一个个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他扬唇一笑,问道:“那你见过女人么?” 他话中有话,让项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身为绣衣使,常年累月在外执行军令,是行走在黑夜中见不得光的人,何谓男女情衷,他不懂。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终归朝(二) 他没有心上人,连个泄欲的相好都没有,不知道何为心有所属?只是见过主上与琳琅相爱至深,才能相恨至深。主上聪明狠戾,却愿意为爱卸下满身盔甲,把命给琳琅,他不由心寒,这简直就是生命中的劫数,他不愿意遇上这样的劫数。 他一本正经地回道:“属下见过的女人不少,但都不熟。” 纪忘川点了点头,负手而行,若有所思地望着破云而出的明月。“明日把锦素送去玉堂春。” 项斯颔首。“属下知道。拔了舌头,明日送回。” 长安城夜色,空洞高阔,却清冷孤寂。这个天下恐怕会出现新的变局,他站在风口浪尖上,前途茫然,唯有步步为营,尽量让自己蛰伏在暗处。 神策大将军回朝,却迟迟不向崇圣帝请期成婚,芙仪公主心焦难耐,圣上碍于颜面不好当面催促。朝堂问政时,成国公趁机提出芙仪公主与神策大将军指婚圣旨颁布,应尽快定下婚期,此等拖沓举动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外界百姓谣言四起,以为芙仪公主相貌丑陋,或是神策大将军龙阳断袖,故而婚期久久未下。四方来臣会也在暗地里讥笑胡诌,大大折损了华夏大国的颜面。再者,再过两三月便是新年,届时会有祭天大典筹备工作,若是婚期与祭天之期相近,怕会顾此失彼。 成国公话锋鲜明,层层递进,言之在理,崇圣帝当朝颁下圣谕,定于农历十月初十,芙仪公主下嫁神策大将军,结秦晋之好,赴百年之约。 十月初十,公主下嫁的消息走得比十月的风还要快,身在采葛的琳琅一早就听到了风声,该来的总会来,但不管何时来,她都一样会肝肠寸断。可她的伤心拿捏地恰到好处,听到纪忘川跨进门的脚步声,她便停止了啜泣,手巾小心翼翼地掖干泪痕。她不愿意逼迫他抗旨,比起他迎娶芙仪公主的绝望,她更害怕连累他断送一切的悲凉。 她笑盈盈地走上前,替纪忘川摘下披风,挂在衣帽架子上。“今儿起风了,您怎么来得这么早?厨房煮了酒酿圆子,要不要给您来一碗?” 琳琅一脸殷切,拉他去坐下,素手一触,冷冷寒意钻入手心中。“起风了,你怎么还穿这么点衣裳?眼见秋尽初冬来,天气是一天寒过一天,棉衣还没有置备上么?”他双手托起琳琅的手,哈在嘴边暖了暖气,转头看屋外,不悦道,“静如哪儿去了?伺候你竟然这般粗心。” “不碍事的,过去粗使惯了。往年在陆府上,一年仅一件过冬的棉衣,哪里舍得这会儿就搬出来穿。”琳琅一边笑,一边自嘲,“眼下老爷许我锦衣玉食,可我这穷酸的毛病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 他宠溺地蹭了蹭琳琅的额头,笑道:“你呀。今日就要加衣裳,你若不想麻烦旁人,那我替你宽衣也成。” 琳琅一个闪身,就窜出他的怀抱,乐呵呵道:“您坐着,我这就去换身棉袍子来。您要还不放心,我就裹着褥子,保证冻不着。” 琳琅走进内室,他坐在百无聊赖,便走到红木雕莲花浮彩的书架子上找本书来打发,手边正好放了本黄历,想来琳琅刚翻过,他特意翻到十月初十那页,陈黄的书页上晕开了泪痕,十月初十,宜嫁娶、宜入宅、宜安床、宜掘井、宜开光。 他不由心惊,琳琅早就知道了十月初十是他与芙仪公主的婚期,可她一如既往笑脸如常,甚至不在他面前蹙眉耍点性子。她爱得这般苦,这般委曲求全,自己委身到了尘埃里,也愿让他无牵无挂,他为这分默默无言的爱而动容。 他见到琳琅眼前陡然一亮,素绿色锦缎薄夹袄,下摆自然垂落在裙外,下着素黄提花百褶裙,清雅秀丽,宛若徐徐而绽的小雏菊,温婉低调,却坚韧凌风。 琳琅越是装作若无其事,他越发心疼她这番情义,话到嘴边,却难以启齿,喉咙有些干涩。“琳琅。”琳琅扬眸看他,等着他的后话。“你真好看。” 琳琅羞赧,打量这一身装扮,打趣道:“这就叫好看了呀,我还只是随便打扮了下呢,万一好好拾掇拾掇,那可不得了。” 他心中若有感悟,点点头。“会有那一天的。” 燕玉端着大一碗热腾腾的酒酿圆子进房,看到两人你侬我侬含情脉脉对眼,深感来得不是时候,正要退出门去,却被琳琅上前挽住手臂。“燕玉来得正好,老爷,您尝尝看燕玉的手艺,酒糟又浓又香,糯米圆子滑滑糯糯的,这手艺将来开个私房点心必能客似云来。” 燕玉成过亲,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却先天不足夭折了,之后夫君被朝廷征兵,二十年音讯全无。如今遇上琳琅卖乖逗笑的,想不亲近都难,笑盈盈道:“琳琅折煞我了,开什么私房点心,能喂好你这张嘴,我就算满心欢喜了。” 纪忘川一入采葛便收起了官架子,平常待人拘谨严苛,在琳琅面前,倒也是宽和为人的态度。他坐在八仙桌旁,燕玉伺候舀了一碗酒酿圆子,他尝了一口,滑糯甘甜,酒香入脾胃,的确是好厨艺。“琳琅所言非虚。将来若是开了铺子,别忘了来府送上一些。” 燕玉连连致谢,临出门口时,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燕玉一眼,问了句。“让你置备的,可都置备好了?” 燕玉颔首噙笑,曲膝向他行礼后退出门口。 琳琅舀了几口酒酿圆子,心口就跟塞了糯米被涨发开,并不好受。十月初十一转眼就到了的日子,十只手指都用不上便能数尽。纪忘川旁若无事地和她说说笑笑,不知道他是怎么盘算的。 其实能怎么盘算,圣上指婚必须成,大不了娶了公主,得了空安抚好了公主,再来逛逛私宅子。这大江国朝堂上下,府中夫人掌事,空了养私宅、逛窑子、听曲子……这丰富的活法蔚然成风。原本以为自己心高气盛,月嫁女儿就算嫁给屠夫,也能当富户的姨娘,没想到最后还是活成了这副章法。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藤绕树(一) 她不能埋怨,心甘情愿一头栽进去的,谁也没把她往前推,倒是锦素还拖了一把,可她还是飞蛾扑火地去了,怪谁么? 她这么一想突然想起了锦素,离开陆府数月,锦素是否依然在陆府上呆着,如今又该是何种光景? 琳琅搁下调羹,用手巾掖了掖嘴角,问道:“老爷,您还记得锦素么?” 糯米圆子本就粘牙,琳琅还问到了塞心之人,冷不防喉咙口哽了下,琳琅见状连忙替他拍拍后背。“你被强掳去成国公府上,她背后谈不上出力,也算是袖手旁观,好一个冷血的丫鬟。你替她作甚?” 提到锦素他气得牙痒,也怪不得他,人之常情,锦素本就是心存歹念,处处与他作对,他和琳琅这迂回曲折的情路上,锦素便搬起过好几块大石头挡道,好在最后一一化解,否则将她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琳琅语气软下来,劝说道:“您别动怒,时过境迁了。她好歹也曾真心侍奉过我,不过误会丛生,积怨太深,才会误入歧途。” “琳琅真是菩萨心肠,会替人开解。贱婢不提也罢,想起她对你做的污秽事,我……若非当日我及时找到你,恐怕……”想及琳琅被掳之事,顿时汗毛凛凛,后话再不忍说下去。 琳琅说道:“那我不再提她了,想来她在羽哥身边,羽哥念及她是月海山庄的旧人,必定会好生照看。” 他看着帘外隐没的日头,掐着时间,锦素应该被遣送回了玉堂春,至于是生是死,就要看苏什米塔的心意。 临近傍晚时分,琳琅催促他回大将军府去用饭,如今成婚已经是板上钉钉,她不愿霸揽着他,自己不能搅扰也不愿搅扰,倒不如让他安安心心回府准备。 纪忘川看出她大度,一门心思为他的前途筹谋,自己的感受永远放在最末,便是为了她这一份舍己为人的大度,将来也不能委屈了她。索性府上公务私务堆积如山,日日躲在这采葛也不成话,既然琳琅发话赶客,他便遂了她的好意。 回到将军府,刚跨过坊街的转角,大老远就看到门童冲洗驻守正门大两头威风凛凛的大貔貅,何福周指挥家丁攀着梯子在擦拭匾额,待擦整修饰之后,挂上红绸装饰,张灯结彩,披红戴绿,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要大操大办喜事了。 纪忘川视若无睹地跨步进门,只冷言说了句。“还有些时日,瞎忙活什么。” 何福周听后,不禁打了个冷颤,听口气是惹大将军不悦了,忙解释道:“老夫人命老奴早些筹备,打扫庭院,整个府上都要布置一新,这才……” 他何福周争论无益,他只是个听差遣使唤的下人,纪青岚让他往左,他必定往左,拿这些琐事生闷气犯不着,只好自己排解开通。 进了院子,只见家丁们鱼贯而入,手上抬着,肩上扛着,怀里捧着来自各地巴结的贺礼,纪忘川拦下家丁,呵斥道:“收这些做什么,都给我送回去。” 何福周刚进院子,赶上大将军急赤白脸地发火,一众家丁愕然站着,他身为府上的大总管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大将军,这是您的同僚和属下送来的贺礼,老夫人说,官场上行走,这是人情也是道理。大将军是朝堂新贵,与公主成亲之后便是皇亲国戚,若是不送礼恭贺您的新禧,那便不懂为人处事了,而咱们若是不收下,就真正的不懂人情世故了。” 纪忘川疾首蹙额,心里怨愤,但也只好忍耐下来,官场圆融通达本就是要义,他素来清正不涉及党争,但是人情道理却也不能一概置之不理。既然是纪青岚的意思,因此等微末之事明目张胆与她作对,也怕气坏了她。 何福周瞟了眼他,继续道:“老夫人命咱们把贺礼登记在册,将来好一一回礼,绝不让大将军落下贪图小利的秽名。” 话都被何福周说尽,老夫人的安排有礼有节,他找不出瑕疵来,也不值当因这种小事动怒,婚期已定,不论坊间传得如何有模有样,照理应该跟老夫人禀告一声。他敛起袍角抄了小路往静安堂走去。 整个大将军府布置一新,披红绸,挂彩帛,热闹喜庆,若大将军府是一个池子,那贵胄喜气都快满溢出来了,唯独偏安一隅的静安堂清清淡淡,不盐不酱地守在深秋的暖阳下,败落的梧桐,满地黄叶,枯槁,却又莫名的和谐。 这一景让纪忘川看得眼眶子都疼了,好似周遭是一处嚣杂繁闹的大染缸,偏生静安堂幽静自安,守得一方净土。 桐玉和香芹从堂门口出来,看到大将军的脸色有恙,慌不迭地曲膝行礼,把头埋得很深。 他冷面如霜,问道:“这满府上布置得跟猴屁股似的,唱大戏么,又红又绿的。怎么偏生这静安堂这么寡素?” 香芹老练些,抬头回禀道:“老夫人说,这静安堂是礼佛之处,心安之所,佛门清净,便不作俗家的布置了。” 他懒得跟侍婢们争辩,从大老远看到大将军府门口貔貅被缠上了红绸,心里就憋了一肚子闷火,走到静安堂听到香芹的回话,脸上彻底挂不住了。哪有儿子迎亲摆喜酒,母亲还要刻意与阖府上下的喧闹彻底隔绝的事情? 纪青岚一方面主力要促成纪忘川与芙仪公主的亲事,可另一方面却在心里有所抵触。她阖上双眼,双手合十,一颗颗捻动着迦南佛珠,虔诚地跪在佛前请求佛祖宽恕她的罪过。她一个女人含辛茹苦拉扯大稚子,守着惊天秘密。她没有能力杀人,却苦心经营比杀人更遭天谴的局面。 蔓罗凑在她耳边,说道:“夫人,大将军在外面候着,想见您一面。” 纪青岚微微睁了会儿眼,说道:“待我诵完这一部,你让他再等些功夫。” 她诵完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蔓罗扶她起身,她扶额定了定神,近来心跳得愈加慌乱,即便是诵念佛经也无法做到心无旁骛。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藤绕树(二) 缠绕着常青藤的院墙下,孤立桀骜的身影长长地站着,已是夕阳近黄昏,最美却是晚霞满天的落寞余晖。这个儿子长得标致得紧,可每次看到他,心总是如被针扎,所以,他们极少见面,一月至多便是初一十五一起吃顿饭,她耳提面命的训斥几句学业与前程上的话,而他自小懂事早熟,起初为了博得她的关爱,他努力学习诗书礼乐、剑术骑射,无一不精,可她总是淡若流水地赞扬几句。随着他逐渐长大,与她更是说不上两句话,情分就这么一厘一厘淡了。可她知道,只要她固守着纪忘川母亲的身份,她的威严还在,她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她明白他心里的委屈,他要娶一个不爱的女子,却让真爱之人独守空闱,相爱不能相守的空乏折磨,她比谁都懂。可她绝不能同情他,从她在沙漠上捡到他那时起,他这一生都只能是她报复尉迟王朝的棋子。 她站在廊下,说道:“进来说话吧,外面冷,都要当新郎官的人了,别站在风口上。” 埋怨的口气,但听起来尚有些暖意。纪忘川跟在纪青岚身后进了明间,落座之后,蔓罗送上来一壶新沏好的热茶。 “你不在的这阵子,府上添了好些人手,你放心,我让你的副将莫连一一考察过人品家世,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她留意纪忘川的神色如常,并无变化,混迹官场过年,早就成了过油多次的老油条了,喜怒不形于色。“府上要办喜事,与皇室结亲,为娘总想替你办得没有一丝纰漏才好。” 他荣辱不惊,很是平和。“让娘亲操劳了。” “应该的。”蔓罗斟了茶,送到两母子跟前,她便推了杯送他手边,难得和煦说道,“儿啊,为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没法子,身在朝堂身不由己。别看我在这深宅大院,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你的心思,我约莫有点清楚。你爱重琳琅,不想她无名无份地跟着你,偏生你又要娶公主为妻,你无法给她名正言顺的地位,苦了她的情,也苦了你的心。” 谈及琳琅,他突然生出了聊下去的兴致。“便是有了这一层想头,儿子也不想苦了公主。” 纪青岚说道:“芙仪公主身处皇室,能够出嫁在长安城内,已经是百年不遇的好姻缘了。遥想当年昌仪公主远嫁膘国联姻,今世怕是难归故里。女子出生在皇室之中,总是免不了远嫁他方,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如今芙仪公主得圣心独宠,才能在朝堂中择婿,随侍在父母身旁。” 这层意思他何尝能品不出来,芙仪公主是崇圣帝掌上明珠,这份指婚的恩宠他没有退路,一旦抗旨前途尽毁,以崇圣帝杀伐狠心的作风,极有可能株连之罪,他没有九族可诛,但纪青岚便是首当其冲,要替他的任性付出性命。 纪青岚品了口茶,慈爱说道:“我也年轻过,知道情不知何时起,一往而深。为娘并没有告诫你的意思,这亲得成,琳琅那头嘛,只要你稳得住,便是继续来往也是可以的。这朝堂上的大员么,有几人不在外头置宅子呢?都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日子过去了,两下里头都好过。只是公主不比旁人,她娘家是大江国最有权势之人,别太碍眼,要顾全皇室的名声。” 纪青岚在琳琅一事上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他原想着即便她猜到了,也会佯装不知,彼此保持脸面,没想到她堂而皇之提及,言语之间还颇有青睐。这倒让他一时惶恐,“娘亲所言甚是,儿子必会妥善处置。” 她赞许地点点头,让蔓罗取了一大沓子文书过来,“知晓你公务繁忙,对婚事不上心,当日的府上要摆九十桌喜宴,我让人拟定了成婚时的宴客名单,回礼器物。宴客菜色何福周去品试过了,从各州各地选了二十人的名厨,不会失了你大将军的颜面。”她又拿过一沓子,“这是近日来的贺礼名谱。还有顶顶重要的,便是送至皇城的九九礼,鞍马、甲胄、马、驮、宴桌、羊、乳酒、黄酒,礼品已备齐,皆是最顶尖的货品,初十当日你务必穿戴喜服,送至皇城门下,请皇上与皇后笑纳。” 她转头看窗外乌沉沉的天色,已经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了,今日虽非初一十五,好歹也是她将养多年的儿子即将成婚在即的日子,遣他出去不合适,就吩咐蔓罗准备两人的晚饭。 初十这日天色极好,明晃晃的太阳一大早破云而出,一扫了初冬的阴沉萧条。 长安大街张灯结彩,前一日纪忘川在太极宫前的承天门口,站于南方,面北而跪,襄事臣公宣读芙仪公主与神策大将军婚配圣旨,纳九九礼,便算是纳采已成,次日行婚拜大礼。 琳琅一身素白襦裙,站在煊煊赫赫的迎亲长队必经的坊市口,想亲眼一睹骑行在乌骓马上神策大将军的风采。他一定是风神俊秀,独占鳌头,只是他绣满金丝锦线的喜袍上,容不得她埋下一个针脚。 大抵不见到那一刻,总归不会死心,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偏执着什么。偏生要恼得肝肠摧断才好,心痛到极处,才算是爱到了极处么? 皇室的仪仗队先行开路,旁边围观的老百姓啧啧赞叹,风闻神策大将军千古俊朗第一貌,如今身着大红色绫罗蟒袍,缂丝腰封上缠着剔透的翡翠玉块,愈发郎朗清举,如日月同辉。 可他的眼神中锋芒尽掩,言之不透的冷漠与刺骨。沿途的老百姓暗自忖度,这弥天大喜之下,大将军却是这幅尊容,可见那芙仪公主必定相貌丑陋。 琳琅大老远就在乌压压的列队中看到犹如夜空中唯一的北斗星那样的男子,他的不悦让她喜悦片刻,可过后又是无尽的伤感唏嘘。固然他迎娶了别人,她依旧希望在今日此时,人生中的大喜之日,他可以笑对。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夜花烛(一) 她这一生恐怕是无法名正言顺地入他纪家的门,她恨不得变成他腰佩上的一条锦线,附着在他身上,时时陪伴着他的喜怒哀乐。 天色如此好,是这两个月以来最好的日子,果然是礼部尚书千挑万选出来的良辰吉日。她拭了拭眼角,怎么擦拭还是这般湿润,天色好,可她眼中却下起了无穷无尽的离愁泪来。 乌骓马昂扬阔步而来,即将经过她的身边,她侧身躲进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琳琅自嘲地笑了笑,神策大将军素来目中无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目不斜视,哪里会留意到她的存在。她知道他不愿意让她见到这一幕,他红着眼和她说着今生定不相负,让她呆在采葛,等他回来必定会给一个交代。 她终究是做不到袖手旁观,她终究想要直面,看一看那高贵的皇室九龙御辇中的芙仪公主究竟是何模样?不论是美是丑,她是堂堂正正的神策大将军夫人的样子。不像她名不正言不顺,该怎么称呼都不合适,大概就是旁人口中的“姘头”,抑或“相好”,都不怎么好听。 他空疏的视野中,看到了一处焦点,乌骓经过一处坊角,他莫名地回头一看,定睛之处,让他鼻子微酸。那是琳琅,他的琳琅,站在街角的人群里,穿着一身素衣,她以为可以埋没在人堆里,偏生他天生有找寻她的天赋。 初冬的天气,日光潋滟下,却是吹不尽的寒风瑟瑟,她穿着那么单薄,鼻子冻得微红,水汪汪的眼睛满是委屈。他们隔着一道人墙,他无法伸手把她拽上马,带她离开这长安的是非地。 他无法开口同她交代一句,众目睽睽,芙仪公主的御辇在后,一旦暴露琳琅,便是替她招惹祸患。 通红着四目相视的眼,望不尽的秋水如冰,泪眼相看,再是一遍又一遍,也无法拥入怀中替她拭泪。 行过她身边,想回首,却再难回首,而她翘首伫立在人潮之后遥遥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成了视野中的灰烬。 她隐忍着退后了一步,却靠在一个结实的胸口,她惊吓地回头一看,项斯和缓地笑了下,低声说道:“琳琅姑娘,主上担心你,特意让我送你回采葛。” 他是了解她的,即便燕玉、静如看着,她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来看他,哪怕一步步踩在刀尖上,也会满身疮痍地走到长安最繁华的大街上,只为了观一列痛彻心扉的迎亲礼队,想象着在大将军府上会有一场举国同庆的婚礼。 纪忘川已经走远,她也了无牵挂,慢慢跟在项斯身后,点点头说道:“他知道我会来。” 芙仪公主的送亲御辇经过,她别过头,生怕被隔着珠纱帘的公主看到。明知除了纪忘川不会有人留意她,可她还是担心惧怕,莫名有些惶恐。坐在御辇上的芙仪公主揭开珠帘的一角,看四周都是恭贺围观的老百姓,一张张淳朴的笑脸,让她感到莫大的欢喜。可却在无意中瞥见了一张愁眉凝重的脸,那张脸白净素淡,藏掖在人群中,只是匆匆一瞥,便如石沉大海,再也寻不到踪影。 项斯笨嘴拙舌,琳琅心情不佳,他不知道从何劝慰,只好不自觉地叹着气。 震天的锣鼓声颤抖着琳琅的耳膜,她捂了捂耳朵,又觉得着实太矫情,又放下手,慢慢往回踱步。“项大哥,旁人都称老爷为‘大将军’,只是你称他为‘主上’,这是何意?”项斯微一怔愣,平素喊惯了,冷不防在这档口上被琳琅看出不妥来。琳琅观人于微,项斯微微涨红了脸,支吾着想借口搪塞她。“琳琅不过是随口一问,项斯大哥不必紧着回答我。不过就是个称呼,怎么都好。” 项斯不知道如何劝慰才能让琳琅宽心,横竖眼见爱郎迎娶别人,心已经戳成千疮百孔了,他只好说道:“琳琅,你别太难过,主上他……心里没有别人,只有你。” 她浮着苍白的笑意,“我不难过,早就知道有这一天的,想过无数遍,自以为练就了铜墙铁壁,只是这眼泪莫名其妙止不住。” 项斯不晓得怎么答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项斯在光福坊的路口派车等候着。他揭开车帘请琳琅上去,“琳琅姑娘,车上有些点心,你若是饿了可以用些,这车会送你回采葛。今儿是主上的大日子,你千万得保重自己,切莫太过伤心。” 琳琅不由莞然一笑,纪忘川太了解她了,猜到她一定会去长安大街上看他,更是猜到她为了赶路一定早起没吃饭,现在冷静下来肚子当真叫唤得紧。悲伤归悲伤,但他无处不流露的关怀,好似一只无形的手慢慢焐热她的心。 车轱辘转得平顺,车厢里放了张条案,琳琅打开条案上的食盒,一盅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腹中空虚就吃了两口,今日的酒糟未免太浓烈,又醇又厚,掩盖了糯米的甜香,舀了两勺子就搁下了。 此时项斯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道:“琳琅姑娘,那是主上亲手做的,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一定得吃完,千万别辜负了他一番苦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琳琅不想负了他的心意,好歹他大婚之日,还能时时刻刻替她周全,连饭都替她做了,虽说口味真的很一般,可这心思上讨巧。 她看着陶瓷盅里圆滚滚的糯米团子,的确是比平素燕玉搓的要大些,而且大小颗粒极不均匀,的确像是出自初次下厨人的水平。既然让项斯嘱咐,她也乐得遂了他的心意,感激他喜袍加身,成为皇亲贵胄,马上要和芙仪公主洞房花烛夜,还有闲情逸致为她下厨。 眼泪簌簌落到了嘴边,汇合在口腔中,甜酸苦涩,人生百味,怎么吃到后来都是食不知味。 一盅糯米圆子吃尽,朦朦胧胧的眼神有些游离,身子昏昏沉沉地困乏起来,平时酒量不差,大抵空腹吃了这碗落足料的酒酿有些醉意。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夜花烛(二) 眼皮上下打架,挣扎了好一会儿,不得不躺在车上,缘着车厢内壁还放着一张羊毛毯子,可算是布置周详,琳琅伸手一扯把羊毛毯子往身上一盖,项斯好像又说了些什么话,她再也应不上声响了。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均匀的震动停歇了,她浑浑噩噩地被人扶着,可眼皮着实沉重,像被封了胶似的,怎么都睁不开。周身动弹不得,可入鼻的清雅之气是她熟悉的味道,项斯把她送回了采葛,采葛满园都是绿树常青,她嗅得出那是她每日料理的银杏的味道,那是冬青的气息,那是铁杉、柿子、柚子…… 琳琅醒过来的时候,天黑尽了。她靠在床上,蜷缩起膝盖,跟黑夜般无边无尽的伤感。初十这一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去了,尚未见过晚霞垂落,夜幕已降临,将军府上也该洞房花烛夜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醒过来,纪忘川在酒酿圆子里下得蒙汗药分量还不够重,索性让她睡到十一,或者长眠不醒,兴许能让她更畅快些。 静如兴匆匆地迈进房,穿了一身柑橘色精致的棉袍,看琳琅坐在床上,垂头丧气地抱着膝盖,说道:“琳琅,你可起晚了,赶紧起来洗漱洗漱。” 琳琅瞥眼看静如,问道:“静如穿得这般精巧,喝喜酒去不成?” 静如笑脸迎人,燕玉也跟着跨进们,笑道:“是呐,赶紧伺候好姑娘更衣,咱擎等着喝喜酒呢。” 静如划开了火折子,点燃房内的蜡烛,火光跳跃的可爱模样,琳琅才看清这房间布置已经焕然一新,龙凤呈祥的喜烛下摆放着考究的合卺酒一壶,瓜子花生橘子等取意头的点心一字排开铺了八碟,她再往远处看,门匾上挂着红绸灯笼上贴着喜字,透过绡纱窗,院子里也是红彤彤一片,她垂下眼,枕边放了一套赤红金银线缝制的缂丝百蝶逐花喜服。 燕玉脸上带笑,说道:“恭贺姑娘新禧,还不赶紧起身换衣服咯,等下子新郎官来了,你还是这幅睡意朦胧的样子,可不好看相呐!” 琳琅太阳穴上跳突得厉害,狠狠在自己脸上掐了把,“呀”,这可是真的连皮带肉的疼。 燕玉连忙抓着琳琅的手,说道:“你做什么呢,瞧着小脸子上愣是捏个伤出来,等下用胭脂盖得住不?” 静如笑色连连,点点头。“咱们的好姑娘,你这会儿可该起身了,别犯糊涂,这天色可不早了。” 琳琅心里惘惘然,问道:“眼下几时了?” 静如回道:“酉时刚至。入冬后,天色走得比时辰还快,才酉时,这天就黑成这幅光景了。” 静如、燕玉合她们二人之力,拉扯她起来,她们说的每个字琳琅都能听明白,只是话茬一头连着一头,她愣是不明白了,今日明明是纪忘川的大喜之日,怎么这喜酒还能摆到采葛来了? 可琳琅禁不起她们煞有其事的说辞,难免心里流露出期待,今夜乃是他与芙仪公主新婚之夜,他真的会来么?如果他来了,那芙仪公主怎么办? 静如和燕玉给琳琅换上了喜服,燕玉把琳琅按在菱花铜镜梳妆台前,“这愁眉苦脸的怎么行?琳琅这是不愿嫁?” 琳琅笑得惨淡,她何尝不明白,如果纪忘川真的出现,她应该发自内心的高兴起来,可下一秒,她终究会发现他的身上带着别人的味道。她的嗅觉太好,以至于那些擦身而过的味道,她无法自欺欺人。 他费尽心思讨她欢心,大抵是为了弥补对她的缺失吧。她可以接受他,理解他,可心里总是难免会有沟壑。他的唇上留着别人的吻痕,身上拥抱过其他的体温,这些疯狂的念头几乎把她击溃,可她终究要笑着,因为她必须懂得,那才是他合情合理的义务。 琳琅有些哽咽,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算着时辰,酉时拜堂事了,芙仪公主送入洞房,大将军待客宴饮,然后回房合卺交杯,之后新婚缱绻,水到渠成。那么还来找她做什么?收拾感情上那些未了的残局? 静如紧巴巴地扣着时间,替她上妆扑粉,她浅浅地安慰道:“纪公子这会儿正忙着,不必着急,他不会这么早来的。” 燕玉替琳琅挽起乌瀑长发,梳成螺髻,啧啧欣赏。听到琳琅说着丧气话,回嘴道:“哪有新郎官不紧着见新夫人的?我瞅着差不多该来了,咱动作麻利点,好在琳琅底子好,雪雪白的肌肤,就跟白玉似的,两颊上再淡染些胭脂,嘴唇上涂点唇脂便好。” 俩人铺开架势,围着琳琅更衣、梳妆,在通臂巨烛明黄色温暖的光晕里,她美得不似凡人。 酉时三刻,上弦月笼在薄薄的云翳下,琳琅梳整妥帖,她站在抄手游廊下,倚着朱漆抱柱,赤红的裙摆逶迤在地。 他来了,从采葛大门一路跨进这三进院落,来到她眼前,一身张扬炽染的红色喜袍,却并非白天与芙仪公主拜堂成亲时的那一件。他在心里上还是有洁癖,同她一样。琳琅倾心注目,他灿若星河的笑颜,郎朗清俊若高山之上岩岩孤松,皎然而独立。 琳琅挽着笑看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清风徐来地微笑,“我不来,你嫁谁?” 静如从新房里取出绣满如意百花的喜帕子,盖在琳琅头上,说道:“别怪老奴不合时宜打岔,这成亲拜天地前,新夫人和新郎官可不许说话的。那些个不便给咱们听到的话,等拜堂成亲后,回屋子说一晚上去。” 在这尤其重要的夜晚,纪忘川甘愿遵从旧礼,只要夫妻平顺,白头到老,哪怕就是堵上他一个月的嘴,他也愿意等待。 静如搀扶琳琅走下石阶,燕玉早就在空阔的平地出摆上了拜祭天地的喜台,龙凤红烛玉如意,清香袅袅送佳音。 佟大爷栓上了门,侯在身旁观礼,燕玉冲他颔首,他清了清嗓子,稳重地呼道:“新郎与夫人修百世鸳盟,天地为鉴,日月为媒,结为夫妻,现行三拜大礼。一拜,天地,跪。”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结鸳盟(一) 纪忘川与琳琅双双虔诚跪下,叩谢天地圣恩。 “二拜,高堂,跪。” 在采葛私自行夫妻之礼,却并无高堂在座,众人看着僵局,怕扰了纪忘川与琳琅的心情,堪堪不敢多语。纪忘川淡然笑道:“琳琅,咱们面南一跪,再面北一跪,算是尽了心意。” 琳琅心思通透,纪忘川这一点拨安排,她自是了然。大将军府位于采葛斋之北,老夫人尚在世,自然要向她行礼,而月海山庄按位置算来,应该在长安城以南,双双面南而跪,也算是告慰月家之灵。二人欣然叩拜高堂。 “三拜,夫妻对拜,跪。” 仿佛跨过无穷无尽时光的洪荒,他终于等到了执子之手的这一刻。算尽了所有的心力,为了给她一个完整的自己,哪怕辜负了世人也在所不惜。 两人执手而跪,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礼成,送入洞房。” 静如搀着琳琅,纪忘川却把琳琅的手放在自己手中,对静如客气道:“你们也辛苦了,今日纪某与琳琅的喜宴,唯请了三位贵客,你们便早早去前堂赴宴吧。” 静如是过来人,新郎官急吼吼地牵着新夫人进洞房,他们这些外人自然是早些回避,免得落个不通情理的名声。 静如、燕玉刚跨出院门,转身把门合拢,但看一丝余留的缝隙中,纪忘川一把抱起琳琅往洞房大步流星迈进去。 他之前急如风火,这回儿把琳琅抱进新房后,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琳琅。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么?” 琳琅被喜帕子蒙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摇了摇头。“琳琅不知。” “太久了,大约从见到你那时起,你撞到我怀里,就撞到了我心里。”他顿了顿,皮笑道,“你该不是故意的吧?” 如今顺理成章成了他的人,他益发揩油、得瑟,琳琅嘟着嘴,“现在你说什么都可以了,是不是?横竖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纪忘川咬了咬唇,想想苦熬的这些日子,几乎都要忍得他油尽灯枯。“那我告诉你,我等这一刻,等得睡不好觉,每天都在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美人在怀,我却辗转反侧,便是为了不侵犯你,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身份。你是我纪忘川的妻子,依照三书六礼备齐了才娶过门的。” 琳琅情急之下,抬手扯下喜帕子,“何时有过三书六礼,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纪忘川接过琳琅手中的喜帕子,连忙替她盖在头上,说道:“你别急,听我说,聘书、礼书和迎书,我都备齐了,静如可都在书房里替你收着呢,至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这些更简单了,彩礼在库房,我一早便知道你的芳名,日子正好是现成的,如今咱们拜堂成亲也算是堂堂正正的亲迎了。” 虽说这三书六礼着实过于变通了些,可琳琅心窝暖融融的,他的一言一语都令她感动。他慢慢抬手挑开琳琅的喜帕子,明锐的琥珀色美目如初升的暖阳,徐徐而轻缓的照耀着她灰暗的半生。 他提起合卺酒斟了满满两杯,夫妻交杯酒饮下,永世不分离。纪忘川又抓了把莲子花生洒在床褥里,琳琅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忙阻止道:“怕是会招虫子吧,还不快收拾干净。” “便是招惹虫子也得裹被子里头才行。”纪忘川笑道,“这哪里是招惹虫子,这是让招惹孩子还差不多。” 琳琅喃喃念着,莲子,花生,瓜子的谐音,连生贵子之意,脸上酡红起晕,“老爷,您这心思忒坏。” 他的手滑到琳琅肩膀上,调笑道:“我这心思不坏,我只跟你生孩子。” “那……” 琳琅不想问,她怕此情此景难以久长,可脑海里还是会浮想联翩,他和芙仪公主是怎么相处的,他们喝了合卺酒么?在新婚的百子床上,有没有颠鸾倒凤? 她闭上眼,明明劝说自己接受,可眼泪突然豁开了口汩汩而流。 纪忘川沉默地握着她的手,与她比肩坐在床头,他看得懂琳琅的眼泪是为何而流,他看得懂琳琅辛苦隐忍,只是为了报答他为她营造的美好。温热的嘴唇轻轻咬着她的耳朵,“琳琅,记得,我爱你。” 她哽咽着,缓缓地顺着气,今夜是她的花烛夜,她不该为旁人流泪。 纪忘川把琳琅揽入怀中,疲惫地闭目,此时无声胜有声。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龌龊不堪,可为了今生绝不能再辜负的琳琅,哪怕负尽天下人又如何? 酉时时分,将军府上筵席如水,沸反盈天。纪青岚请了五湖戏班搭台唱戏,宾客尽欢,神策大将军素来性子清淡,大家倒也不为难他,他匆匆尽了两杯水酒,便独自回了震松堂。站在廊桥上,看着半满的月亮倒影在冰冷的湖水中,荡漾开满心的惆怅。 回望震松堂的门廊上随风摇曳的红绸灯笼,烛光映衬着芙仪公主的剪影,可他的脚步却像是灌了铅,提不动一步。 他笔挺站在萧瑟的荒凉中,等一个人。 项斯从廊桥上翻身而下,单膝跪在他跟前。“今日主上大喜,不知召唤属下何事?” 他神色凝重的双手托起项斯的手臂,沉重道:“项斯,替我办一件事。” 项斯不假思索道:“属下领命。” 他凉薄地看着震松堂方向,“洞房。” 项斯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属下愚钝,恳请主上明示。” “男女之事,难道还需我教你?”他面无表情,可这个荒唐的决定却让他心底搅扰成一团乱麻。项斯是他最忠心的属下,虽然他们主仆有别,可他一直视项斯为朋友。如今让项斯替他圆房,一个注定永远活在背影中的人,将来哪怕芙仪有所出,项斯也注定无缘堂堂正正的成为孩子的父亲。芙仪公主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让另一个男人睡在自己的床上,在人伦之上,他的做法相当离经叛道。可他是纪忘川,他不在乎的人半点都不能近他的身,若不是为了稳固神策大将军的地位,为了让苦口婆心的纪青岚放心,也许他甘愿惹怒天颜,也不会让一个陌生的女人占用他纪府上片砖块瓦。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结鸳盟(二) 项斯不忍心冒犯主上,与主上新婚的妻子大江国芙仪公主圆房,他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抵以上犯下的死罪。 “这是私务,你若不愿,我也不为难。”纪忘川喟然长叹,“我心有所属,此生必定不会再负她。” 项斯目送他清冷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月色下,不该娶的女人他还是娶了,可心底坚定不可违之事,他绝不会作为。 从廊桥上远眺,震松堂的光影特别明媚,红彤彤透亮半边夜空。主上终究是不会为芙仪公主屈服,他要么不爱,爱了会不顾一切满心只能容纳一人。项斯哂笑着,反正他的心里空空荡荡,除了住上之外,没有任何人落足。 震松堂外,院落里服侍公主的侍婢已经被纪忘川遣散了,他一早已经埋好了伏笔,只等项斯为他完成最后的一章。 项斯推门而入,扬手一挥,屋内的烛火瞬间熄灭,芙仪心如鹿撞,等着他的良人揭开她漫长的等待。 夜色,黑得如此沉静。 琳琅躲在纪忘川的怀里,却能感受他沉缓的心跳。琳琅直起身,与他拉开一些距离,好看清楚他真诚的眼睛。“您有心事么?” 他想一笑而过,但想起项斯总觉得有些出卖兄弟情义,不免惘然。“也许我做了一件错事,但我不会后悔。” 琳琅和风细雨地宽慰道:“您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举,不妨说出来,咱们是夫妻,我愿意与老爷您一起分担。” 他抚摸着琳琅的脸颊,说道:“我只想让你享福,不想让你分担一丝一毫的不悦。” 琳琅抬手抓紧他的手掌,十指相扣。“世人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琳琅认为,夫妻应是并蒂莲,即便断了碎了,咱们依旧血肉相连。” 她的话说得漂亮好听,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发自内心的诚挚。更漏夜深,岂有徒劳悲伤的道理,不是辜负了洞房花烛夜? 通黄的烛火跃动着暧昧的情愫,她坐在暖融融的光圈中,波光潋滟的眼含情脉脉的望着他,透着一股子羸弱却诱惑的美。 “琳琅,我想好好看看你。” 琳琅嗯了声,温柔地低颈,他得到了许可,搭在琳琅肩膀上的双手慢慢挪动到衣襟,动作又轻又柔,却又极不顺畅地解着她的盘扣。解了好一会儿才扣开了脖颈下的第一颗,不由头涔涔,琳琅想笑却忍着,沙场上挥斥方遒的大将军也有手生的时候。琳琅抬手想自己解开,却被他按下了手。“不行,我来解。” 他克制了许久,这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他给了她莫大的尊重与宠爱,直到今夜,她终于可以安心成为他的女人。那是他的琳琅,与他拜天地,喝过合卺交杯的独一无二的妻子。 鼻息有些沉重,手上的动作却沉稳起来,一颗、再一颗……盘旋而下。肌肤胜雪,红唇如血,眉目如画,极具撞击力地冲入他的眼眸。 他把琳琅平放在花梨木的百子婚榻上,眼眸中的天地只有琳琅一人,望着这一双世上最迷人的眼睛,琳琅胸口怦怦直跳。体内的冲动肆无忌惮地吞吐着浓重的呼吸,他轻轻抚摸着琳琅的耳垂,低头吻了吻。他从未如此刻般心安理得,不紧不慢地欣赏着他新婚的妻子。 琳琅咬了咬唇,房内一片暖意,“老爷。” 纪忘川也是满脸羞涩,别看他虚长到二十几岁,和琳琅一样都是新手,不经人事。他只是装着老成,昨日想到今晚与琳琅要行夫妻之礼,翻出了压箱底的书籍连夜查阅应对。“琳琅,你可能会有些疼痛,若是不忍,大可以同我说。” 琳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爷每次都只是亲亲她,她不觉得疼痛,还很欢喜,但此时他严阵以待地征询她,她倒显得一片茫然。“老爷,会有多疼?” 这可把他给难住了,书上虽然配了图,写了动作要领和姿势,可女子初次如何作疼倒是一笔带过。“大抵就像被绣花针扎过一样。” 琳琅这下放心了,大义凛然说道:“老爷放心,我不怕疼的。” 纪忘川开心地捧着琳琅的脸蛋,这乖巧的小模样让他亲了又亲。他的琳琅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等待着他来开启芬芳。他紧紧地拥抱着琳琅,从嘴唇荡漾开的热吻,蔓延到了下颌,吻到了脖颈处细腻的线条,再吻到了光致的锁骨上。 他再也禁不起挚爱的磨蹭,在她背后一勾扯,他们之间彻底坦荡无疑。 他对琳琅说着爱,一遍又一遍,琳琅回应着他的爱。她抚摸着他结实的胸膛,一棱一棱的肌肉,视觉好看,触感极佳。 在五牙大舰那一夜,他们几乎也到了这样的关头,可他理智地保全了她的清白,如今一切都是合情合理,与她共赴缠绵,才是为夫之道。掌握住了属于他的乾坤,这种触觉让他浑身热血都沸腾起来。 琳琅羞涩难当,老爷坏起来没谱,行了夫妻之礼,就全然不顾廉耻了么?可她还是纵容他,那么爱他,他喜欢的一切都愿意给予他。他不满足于地吸附着她的唇舌,仿佛在唇齿间一圈圈地划定他的领地。琳琅开始目眩神迷,僵硬地被他驱使着。 他一手勾着琳琅的脖颈吻得不容间隙,褪尽尘世的束缚栖身而上。热汗已漫涌而滚烫的肌肤,可来不及片刻的消停,他倾身在她之上,摇曳的火光显得特别风情万种。琳琅瞪大眼睛看他,确认这是她的夫君,仿佛是爱尽了一生的男子,终于到了这一刻,他做什么都是合理,可况只是绣花针那样的痛感。 与他身无旁骛的相拥,彼此没有隔阂,她有三分的恐惧,可更多的是期待与欢喜。 手从她的腰身滑落,缓缓而进向前迈进他锦绣的未来。他喃喃地念着:“琳琅,我爱你。”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痴犹欢(一) 他的身子沉沉的,动作小心翼翼,可却不由自主地探求。琳琅的眼角一瞬间垂下眼泪,身体吃痛得紧,“老爷。疼……” 他有些紧张,生怕弄疼了怀里的宝贝,可千钧一发的重压都落此时,琳琅伸手抚摸他的脸,嘴角浅浅地笑了笑。“琳琅忍得住疼。” 狂风般席卷,倾尽全力地推进,好似开垦领地,幸好琳琅通情达理才没有把他毅然赶出去。低头看琳琅倒抽着气,脸色惨白,她是真的痛到了极处。他索性一股脑儿蓄力迸发,既然琳琅痛成这样,长痛不如短痛,他迸发的热望,让琳琅早些脱离着痛苦又甜蜜的挣扎。 琳琅瘫倒在身边上,蜷缩成团,眼泪簌簌淌过耳际。说好的绣花针一般的痛感,分别就是五马分裂的剧痛,她好似被他贯穿成了两半。 纪忘川连忙抱住她,琳琅闹别扭地转过身去,脸搁在枕头上,嘟囔这不乐意。“您骗人。什么绣花针一样的,我以后不理你了。” 仿似在水生火热中走了一遭体无完肤,彻头彻尾地痛席卷起全身每一个细胞。崩溃的撕裂感一股脑儿从体内流淌出来,琳琅羞愧又害怕,只能裹着锦褥缩着自己。 纪忘川意识到琳琅痛得不能自已,痛心懊恼,自己怎么能如此不顾她的感受,只贪图一时的逸乐,偏生从琳琅身上得到的快乐是他今生绝佳的体验,他从未如此轻松释然过。他靠近琳琅去拥抱,“琳琅,你疼么?” 身上酸痛,连说话都带着颤抖。已经行了夫妻之实,两个人在身份上早已是密不可分,琳琅便也不再用上敬语,直接“你”来“我”往得这么称呼起来。“你别和我说话,我生气呢。” 他从书上浅显的过,知道女子的初次体会不到丝毫的快乐,反而是煎熬与考验,琳琅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以及他形容成绣花针扎一下那种疼感欺骗了她。“我的好琳琅,别生气了。” 琳琅缩成一张弓,不敢动弹,由着他像揉面似的抱着。“那你以后别这样了,这回就这么算了。” “这……” 若论平时琳琅说什么他都能应承,偏偏这种无理的要求,他是死活也不能答应她。夫妻情热,尤其是一旦开了先河,绝没有半途停顿下来的道理。 琳琅稍一扭头,看他犹豫的脸色,瘪了瘪嘴,说道:“你这意思,还要再扎我咯?” 他的手攀上去又滑下来。“不瞒你说,恐怕还得扎。” 琳琅看他沉溺的眼神,眼眸中深情款款,可话里话外还是不愿意迁就她。“你就不心疼我了?” 他微微一笑,扬起了上弦月的弧度。“你信我,开始你会疼,只这一次。将来你就知道大有好处,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琳琅半信半疑,他喜欢做的事,自己能成全自然是要尽力成全。冰肌玉骨清爽夺目,好不容易安抚下的情绪再一次高涨起来。他抚摸她的脸,从今以后完完全全是他的人了,带着纪忘川的印戳,有他的味道。“琳琅,我真高兴。” 琳琅点点头,微笑说道:“我也很高兴。” 禁不住他扑棱的大眼睛,在睫毛上吻了吻。“以后别再喊我‘老爷’,叫我的名字,好么?” 舌尖滑过牙齿缝,轻轻喊了声。“忘川么?可是,这个名字太过悲伤。我还是喊你‘老爷’,好不好?你是我一个人的老爷。” 他微愣了下,很快明白了琳琅的感伤。他的名字确实过于悲伤了,忘川是冥界的一条河,跨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一世悲欢离合都尽忘,徒留空虚的灵魂进入冥界,再入轮回。不知道他的母亲为何要给他冠上这个名字。大概要有足够的绝望与心痛,才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忘记。 夜深初冬的寒凉,让他益发圈紧琳琅,他从不知自己竟然如此轻狂,不知克制。才分别了斯须片刻,他便迫不及待地又想与琳琅乘风破浪。他贴在琳琅耳边幽幽问道:“还疼么?” 琳琅只当他关心她,也不想太过娇柔。“不碍事了。” 他不好直说,怕被琳琅当面拒绝,“那……你能体谅一下么?” “不舒服么?”琳琅眨了眨眼睛,他们相距不过分毫,她仰起头吻着他的嘴唇,以为那样的举动能够稍稍安慰他。“这样有没有好些?” 那样悍然的举动,分别就是挑衅,不仅不能安慰,反而让他心里的野火烧得更加旺盛。“更难受了。琳琅,你得帮帮我。” 他脸色涨红,彷如醉酒后的恍惚沉迷。琳琅抬手摸着他的额头,“你可真烫。那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能做到,只要再忍忍疼。” 清心寡欲隐忍多年,一朝爆发,竟是如此不知疲惫无休无止。琳琅再怎么不禁人事,夫君如此渴求食髓知味,她忍着遍体鳞伤之痛,也要满足他,况且,她愿意为他肝肠寸断,何妨只是四肢百骸的疼痛,更是不在话下。 他吻遍她每一寸肌肤,霸揽着她的爱,要在身体与心灵的每一处都刻上他的标签,好似征战城池,他已经攻城掠地,却还是歇斯底里地想一遍又一遍地占有。 似乎不太疼了,体内的热流在回应他的推搡。他辗转,而她在他勇猛中逐渐冲向极致的巅峰。 他们紧紧拥缠着,好似没有昨天,没有明天,要把今夜当成人生中最完整的一天,琳琅柔柔地笑了。 她的笑容妖冶如花,有让人死灰复燃的魔力,才恍然的一瞬,他总觉得僵死的躯壳被她再次点燃。他沉沉地透了口气。“琳琅,你累么?还疼么?” 琳琅不答,反问他,“你累么?”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痴犹欢(二) 他不想承认身体的疲累,此时的身体好像久旱逢甘露,哪里能发觉到疲累,唯有觉得不解渴,还要再痛饮三百杯。可时光飞逝,这一宿无眠并不能让光阴停驻,晨起之后他还要赶回大将军府。“现在什么时辰了?” 琳琅稍一扬起头,望着彻夜燃烧的红烛和透过绡纱的天色,估计了下时辰。“许是寅时了。”她莫名有些失落,芙仪公主是名义上的将军夫人,晨起之后夫妻俩总有些话要说,即便相顾无言,还要准备回门皇宫的俗礼。“你该走了吧,将军府上还要周全些。” 他忧心忡忡,隐忍情绪,说道:“恐怕还要再委屈你一些时候了。” 她通情达理地回他,只为让他放心。“我是纪忘川的夫人,拜过天地的,我等得住。” 她越是大度,越是懂事,他越是难以自制地喜欢,时光将近,偏要再颠倒轮回才能罢休。她一次比一次更懂得配合,她是聪明剔透的姑娘,多经历几次便能相容无间。舒展的眉宇,丰润的红唇,仰起头迎接着他吸吮的热吻。 床围上的莲花被摇得曳动多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俯身看着琳琅迷离的眼神,越发情难自控,耳畔有她妖娆的耳语,仿佛征伐沙场的鼓乐声,让他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沉沦在爱的漩涡中,在灵魂的尽头喊着彼此的名字,铭刻下一生的许约。 十月初冬,日出尤其早,蟹青的天色推开半天的灰亮。琳琅与他携手站在抄手游廊下,不忍分别片刻的视线,眼睛下还有一宿情热留下的青影,到了该分别的时刻,却总是恋恋不舍。 他没有勇气跨下石阶,新婚燕尔缠缠绵绵本就是常态,若不是身处尴尬的境地,也不至于要面面俱到。为了不让芙仪公主和纪青岚怀疑,不得不在天亮之前赶回神策大将军府。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只能继续忍耐着驸马的身份。 为了顾全大局,替他所处的位置着想,琳琅只好违心劝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面上如此通晓道理,可手却紧紧牵着不放。清浅寡淡的冬比热烈醇厚更让人迷恋,一个人太冷,两个人捂在一起便有了说不出的温暖。他温柔地看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忽如一夜迎来了怒放的花期。 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握紧手攥在胸口上,“你安心在采葛等我,我这五日休沐,有不少时间可以陪你。” 知道他千难万难,为了爱重她一人,他必定伤害了其他人。知道他要回去将军府,知道他还要应酬芙仪公主和纪青岚,还要在满朝之上顶着驸马之名敷衍。可是,爱有的时候便是这样的自私。被爱的人才有肆无忌惮的特权,其他人就是日月交替之间转瞬而逝的光影,不留意看甚至无人可见。 琳琅再也说不出大度的话,不舍得就是不舍得,整个人往他怀里撞。“我等你。可是……还是不忍心看你走。” 怯生生的雏鸟在他怀里发颤,哪里就能忍心转身离开。他打横抱起琳琅,径直往新房里走,琳琅心撞扑腾,当他又起了兴致,那真真要耽误了时辰。 他把琳琅放在床上,替她宽衣解带后盖上锦褥,吹熄了彻夜燃烧的蜡烛。琳琅脸上讪讪问道:“老爷,你又要做什么?” 他戳了戳琳琅的脑袋,戏谑道:“你想我做什么?” 琳琅促狭地笑,身子往床里挪了挪,空出半张床,挑衅地拍了拍床面。“我想你留下,你会留么?” 他俯下身,呼吸都打在对方的脸上。“月琳琅,你再调戏我试试,是不是不疼了?” 琳琅立刻委屈着小模样,好像被恶霸占了便宜的小媳妇,努着嘴,“疼的。” 琳琅的头枕在他腿上,他捋着琳琅的长发,温煦和缓道:“你且记着,我的心在你身上,片刻都不会离开。昨夜辛苦你伺候为夫了,今日你好好休息,早日将养个孩子,咱们才算是圆满。” 纪忘川走出采葛,项斯一脸丧气地侯在门外。这一宿他翻腾无眠,项斯却忧心忡忡,眼下的青影一点都不比他浅。他问道:“成了么?” 项斯木讷地点头。“成了。” 他再确认了遍,问道:“没有露出破绽?” 项斯摇了摇头,“属下灭了红烛,公主对主上一无所知,该不会发现。” 他走到项斯跟前,按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我知道难为了你,但我别无他法,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项斯舔了下唇,除了懊丧,他还有些愧疚。“主上,属下不明,芙仪公主毕竟是您的妻子。属下此番,的确是冒犯了主上,更冒犯了公主。” 他拂袖一挥,打断了项斯的话。“我的妻子住在采葛。那不过就是天威之下的委曲求全,算我对不起芙仪公主,但我绝不能辜负琳琅。以后初一十五与芙仪公主的夫妻之礼,就由你代为执行。” 项斯得此任务,脸色骤然僵白,主上行事风格素来果断阴辣,可谁能料到竟然独辟蹊径到如此地步! “项斯,这是私务,你若拒绝,我断不会因此治罪于你。” 他总有一种蛊惑忍心的魅力,项斯情愿为他肝脑涂地。“属下只是怕亵渎了主上。” 寅时刚过,白茫茫的薄雾笼罩着沉睡的长安城。 芙仪是崇圣帝与皇后所生的公主,除了远嫁外族的昌仪,芙仪独独留在父母身边侍奉,可见是崇圣帝心坎上的宝贝,怕出嫁入了大将军府吃穿用度上不合心意,专门以宫中侍奉皇太后和皇后的标准,给芙仪带上了尚药、尚服、尚膳、尚寝四位专职典侍女官。 芙仪倾慕纪忘川,打听到大将军素来喜欢清雅独居的习惯,怕他误会自己娇生惯养,特意婉拒了皇后赠予的四位专职典侍女官侍奉,嫁入神策大将军府上,只留下了尚膳和尚服两位女官。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从心难(一) 她问道:“大将军何时出门的?” 尚服女官半夏正在伺候她更衣,摇摇头。“奴婢不知。奴婢来的时候,大将军便不在房内。” 照着出嫁的习俗,她今早上要跟纪夫人请安,但她贵为公主,身份端在那头,旁人不敢僭越。纪青岚早早华服肃穆地等候在震松堂外,等待芙仪公主传召请安。 芙仪昨夜初尝鱼水之欢,醒来枕畔杳无踪影,心里头跳突,思念又惶恐,怕她哪里做得不够好,让纪忘川索然无趣,夫妻情分眼下看来还是生分得很。听下人来回报纪青岚此时正在门外候着觐见公主,芙仪闻门外狂风呼啸,让夫君的母亲伫立在冷风中,太不近人情,不悦道:“怎么不早些来报?让老夫人在外头等着要是让大将军见着,以为我自恃身份摆谱,苛待他娘亲!” 房内侍女都纷纷垂下头,初入将军府便触了公主的逆鳞,忙不迭跪在芙仪公主跟前请罪。芙仪顺了顺气,“都跪在这里做什么,好看相么?还不快请老夫人进来!” 半夏替芙仪公主捋直了凤凰出云的外罩衣,狐假虎威作脸子道:“还不快去,咱们公主是宽厚主子,别让老夫人等急了,以为咱公主立威呢。” 纪青岚从门外进来,带着满身寒气,芙仪蹙眉欠身呛了下,纪青岚耳聪目明识时务,忙谨慎地退至门口。“公主万福吉安,老身从外头来带着寒气,怕损了公主贵体。” 芙仪念在纪忘川的份上,按辈分说,纪青岚算是她的长辈,有些客气脸面还是要给的。“母亲大人,言重了。” “折煞老身了。”纪青岚正要曲膝恭顺地跪拜芙仪,芙仪公主朝尚膳剪秋使了眼色,剪秋忙碎步上前扶住纪青岚。 “芙仪嫁于夫君,出嫁从夫的道理还是懂得。跟着夫君喊你一声‘母亲’,这是我的本分,何来折煞之说。”芙仪公主左一个夫君,右一个夫君,腻歪得不成活,旁若无人地沉溺在昨夜的温存里。 纪忘川刚巧在房门口,听到纪青岚与芙仪公主叙话,听到芙仪心安理得地喊他夫君,他便不屑齿冷。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子,凭着至尊的身份,堂而皇之占用着将军夫人的名衔,他心有不甘。 纪青岚招招手,让蔓罗走到她跟前,双手拖着食盒里的汤药。“公主,这是养身子的福汤,算是老身的心意,还请公主趁热饮下。” 剪秋上前接过蔓罗手中的汤药,嗅了嗅,草药芳香微苦,稍带些许花味。剪秋回头朝芙仪点点头,芙仪笑道:“有劳母亲费心了。不晓得这汤有什么讲究?” 纪青岚说道:“这是老身家传的方子,八宝报喜汤,难得公主不嫌弃。今晨特意让下人预备的,里头放了苏梗、仙灵脾、月季、玫瑰花、丹参、当归、白芍、鹿衔草,性平温补,公主可以放心服用。” 芙仪公主初经人事,不甚明白纪青岚话里头的蹊跷,倒是剪秋一点便明,弯腰附在芙仪耳边说了大概。芙仪听后当即涨红了脸,笑道:“既是母亲家传的方子,芙仪岂有不喝的道理。” 纪忘川清了清嗓子,屋里头的下人连忙哈腰恭迎,芙仪站起身迎上去,却被他满脸冷淡的倦容唬到,尴尬地僵在半途上。她不顾众人在场的拘礼,自然地喊他“夫君”,可他却半晌没有回应,目光掠到纪青岚身上,不咸不淡说道:“母亲怎么来了?论理应该儿子向您去请安才是,今晨寒气重,您的身子骨怕是不爽利。” 纪青岚搭在他手上,笑道:“才走了这两步,有什么紧要。” 他故意对纪青岚呵护备至,芙仪看到母慈子孝一幕,不免忧心在纪忘川眼里,她落下了骄傲自满的公主形象,赶忙解释起来:“我赶巧想去同母亲请安,谁知母亲已经在门外……” 他转头看了芙仪一眼,轻描淡写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尊卑有别,便是母亲向公主请安也无不妥,只是家母年迈,还请公主体谅,请安之事免去几次,可好?” 芙仪说道:“夫君所言,正合我意。” 纪青岚看出两人尴尬,但她心里却幽幽的欢喜,生米已成熟饭,她用自己小女人拙劣的报复方式,让大江国为之蒙羞。她擎等着芙仪怀孕产子的那日,生下叔侄乱伦的妖孽,让整个皇室都沦为天下的笑柄,那么她哪怕下了十八层地狱都能甘之如饴。 大江国以礼治国,重人伦,亲叔侄结为夫妇,已经天理不容,要是再生个孽障,愈加大快人心。她要向天下揭发纪忘川的身份指日可待,崇圣帝尉迟云霆一心想要至尉迟云珩于死地,一旦他知道纪忘川就是那个藏匿江湖之中的弟弟,而他亲自为他的心肝女儿与他的亲弟弟指婚,他不仅仅是恨,会为自己的愚蠢懊丧自责,会因断送女儿的幸福痛到无以复加。 她一个女人孤立无援地铺排了一整场的棋局,如今一切已然按照她预想的铺开了阵势,只等着一个契机,她便要整个尉迟皇室耻辱蒙羞。每每想到此,她便觉得大快人心,所有的郁结都舒畅开怀,再也没有比那一幕更让她期待了。 她把对尉迟云霆的恨,转嫁到纪忘川和芙仪身上,她的人生还是有目标和希望的。她之所以苟活,因为大仇未报。她的夫君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纪楚瑜因支持崇高祖废尉迟云霆,改立刚足月的尉迟云珩为太子,故而得罪了尉迟云霆。尉迟云霆巧取豪夺了皇位之后,第一个要发落的便是纪楚瑜,以通敌叛国之罪车裂纪楚瑜,纪府上的女眷悉数沦为官妓,男子发配边疆筑城。她便是忍受着无数男人的践踏,好不容易寻到机会逃走,直到在黄沙之上看到了裹在襁褓中的尉迟云珩。她的复仇之心被重新点燃,她收养了尉迟云珩,冠以夫姓,改名为青岚。哪怕穷尽一生心力,她也要向尉迟云霆报复。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从心难(二) 纪青岚看了眼纪忘川,嘱咐道:“公主今日回门,你可别误了时辰。” “儿子晓得。”他总是一派凝重的态度,让人看不清道不明。他抬眼好似看芙仪,可眼中却空洞得没有焦点。“公主用完早膳之后,便启程回宫中,向陛下和皇后请安。我住在将军府东面的起兮堂,公主若有事可派人通传。” 芙仪心里疙瘩,随侍的半夏和剪秋心里也疙瘩。前几朝中,公主与驸马分开住,公主有独立的公主府,公主若要与驸马燕好,则需要掌事嬷嬷在府门外点上红灯笼,公主脸皮薄不好意思多次点灯,故而夫妻情分寡淡。大江国对公主驸马礼数管教算松泛的。公主与驸马成亲后可以共居一室,与民间夫妻无二致。可这位新晋驸马却性子寡淡,敢情公主若想与他共赴巫山,还要派人去通传下帖子才行么? 纪忘川一走,尚服女官半夏就问芙仪。“公主,昨夜与驸马可好?” 公主出嫁前有专门的宫女教习房事,实践不足,但是道理却懂一些。她回忆起昨夜新帐中浓情蜜意的欢好,大将军虽然不声不响,但是孔武有力,温柔配合地迎合她。“虽有些不足,但我喜欢。” 半夏收起铺在床上沾了星点血沫子的白绫罗,问道:“那公主昨夜初尝情事,身子骨不知可禁得住?” 芙仪点点头,一脸满意欢喜。 琳琅趴在游廊的扶栏上,下颌搁在栏杆上,远望着高阔又清远的穹窿。纪忘川答应休沐的五日会好好陪伴她,到了下半晌还是不见踪影。她心里清楚,迎娶公主俗礼繁琐,今日他应该携公主回宫叩谢皇恩,陛下设宴款待往往通宵达旦,也许今夜就宿在宫中。琳琅觉得应该赶紧找些活儿来打发时间,省得她闲下来胡思乱想没谱。 往常将过年的时候,陆府上下都很忙碌,她不是伙房侍婢,不必杀猪宰羊,也不必晾鱼干,晒酱肉。可她也不得闲,各房的夫人看中她的手艺,都会让她做些香皂,自用也好,馈赠也罢,她总是忙得不亦乐乎。 如今在采葛被静如、燕玉她们供奉成了一尊菩萨,这个不许碰、那个不许抬,十指不沾阳春水,完全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做派。别说不当小姐很多年,哪怕是月海山庄鼎盛时期,她也是撒丫子玩。 琳琅有些惆怅地看天色一阵一阵暗下来,黄昏之后,这一日快要翻篇了。她在长安城没有朋友,连个掏心窝子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前还有个锦素知根知底,随侍跟前还能说说话。可时移世易,人是会变的,即便自小长大的锦素,也会突如其来地改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索性她心胸够大,不再怨恨锦素对她的求救袖手旁观的所为。 静如关怀她,怕风大迷了她的眼,也怕寒气浸了她的身,拿出灰鼠毛大披风给她裹上。“小姑奶奶,你就别趴在这里吃风了,万一受了寒,咱们怎么向公子交代。” 琳琅扭头看静如,不怀好意地笑道:“这辈分可就乱了。我是小姑奶奶,他怎么着也得是小姑爷爷才成,你喊他公子,岂不是变相说我老么。” 静如脸色一僵,又被琳琅挑了刺,着了她的道。“你可别唬我,我年纪大禁不住你这么吓唬的。” 琳琅牵起静如的手,仰头看她,耍赖似的小眼神。“静如,你同我最好了,对不对?” 琳琅讨人喜欢,为人亲和不摆架子,长得又天真烂漫,难怪纪忘川把她捧在手心里,即便是采葛上的三个人,都把她视为心肝宝。静如一头发麻,琳琅特意讨好,必有所求。应承她吧,怕坏了纪公子立下的规矩,不应承吧,架不住她懊丧委屈的模样。“纪公子有话在先,不准你出门。” 琳琅语气低沉地哦了声,俯下头愣愣看着扶栏上的花木雕刻,豆大的眼泪眼瞅着就要扑腾下来。静如就料到会有这一出苦情戏码,抚了抚她的披风,说道:“要不怎么能说,无仇不成夫妻呢,你真是公子的小冤家。” 琳琅一听有转机,采葛上下唯纪忘川马首是瞻,他定下的一连串规矩简直就是不能触犯的金科玉律。“纪公子还说什么?” 静如说道:“纪公子说了,要是你实在想出去,就在永阳坊逛逛。” 琳琅颔首,浮了浮笑。“那咱们说定了,明日去永阳坊逛逛,我想置办些东西,不会误事的。” 一溜烟的光景,这一天就这么晃过去了,一不留神连踪影都找不到。正如她所料,纪忘川携芙仪公主回宫谢恩,崇圣帝留晚宴,觥筹交举,起坐喧哗,这一夜应该等不到他回采葛了。琳琅满腹心事,她并非真心在采葛呆不住,只是她先前与邵元冲有约,邵元冲替她调查月海山庄灭门的真相,而她伺机替邵元冲拉拢纪忘川。采葛好似隐匿在长安城中的世外桃源,她若不踏出第一步,便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翌日,天光亮。 走出采葛斋幽深的小径,穿过两条直街便到了怀济堂,静如陪琳琅去怀济堂采办做香皂的药材。 掌柜是个白发长者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学医的小徒弟张罗门面的生意。琳琅泥金裙,宝蓝暗花夹袄,领口围了一圈貂绒,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生,热情洋溢地接待生意。 静如把需要的药材写在纸上,递给小徒弟抓药,琳琅掩口咳嗽了下。小徒弟转头,说道:“这药材数量颇有些大了,找齐还要费些功夫。天儿乍冷了,要不您往里头坐坐。” 静如一听在理,主动请缨道:“琳琅,你往堂子里去坐坐,我在堂面看着呢。等材料都备齐全了再喊你。” “有劳静如了。” 琳琅撩开厚重的夹棉布帘子,走到堂后,一位长身锦袍的男子立在她跟前。男子拱了拱手,自报家门。“在下廖中,都督派我来此,恭候姑娘大驾。”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素女序(一) 琳琅敛容正色道:“都督,真是无所不能,看来他在长安城布满了眼线。” 廖中是邵元冲手下一员武将,一身书生打扮,举手投足颇具儒雅,伸出一臂请琳琅坐下。“姑娘若是不踏出采葛,恐怕都督就算能通天,也不敢随意侵犯大将军的地盘。” 琳琅关切,走过去问道:“那都督打听出结果了么?” 廖中深深看着眼前娇弱却复仇心切的女子,说道:“结果与姑娘所思一致。十多年前,大江国周边外族蠢蠢欲动,崇圣帝好大喜功以至国库空虚,不足以虚耗战力。为了筹措军饷,唯有染指月望山巨额财富以度过难关。” 即便心中疑虑过千万遍,听到确凿的真相后,整个人照旧发软恶心,手掌搭在扶椅上颤抖,恨不得捏断木头碾成齑粉。眼眸充满了仇恨的血丝,强打起精神,说道:“琳琅答应都督之事,请都督等待一阵子,必当尽心尽力。” 廖中奉命带信,如今口信传到,而帘子外的静如随时会入内,他正要匆忙告退。琳琅起身,说道:“恳请廖将军帮琳琅做一件事。” 廖中见琳琅外表柔弱,但谈吐之间果敢深沉。“姑娘请讲。” 琳琅漠然说道:“把琳琅住在采葛的消息,带给神策大将军府上的蔓罗。” 廖中对琳琅的决定难以置信,她安生在采葛,这是纪忘川为她搭建的安乐窝。廖中只当琳琅自恃魅色,吹吹枕头风,动摇男人的意志,没想到她竟然要趟将军府的浑水。“这是……在下领命。” 接连两三天,纪青岚都亲自去震松堂奉上八宝福汤。是日,她刚走出震松堂,紧绷的心弦稍稍平顺了些许,蔓罗碎步快走跟在她身后。“老夫人,蔓罗打听到,大将军在长安城西南角永阳坊购了一处私宅金屋藏娇。” 纪青岚不屑地笑道:“跟老子一样,骨子里都是淫虫。” 蔓罗担忧道:“老夫人,您可要规劝大将军,公主刚过门就闹出这档子事,要是被公主发现,闹到陛下那里主持公道,咱将军府的面子可不好看。” 纪青岚怒其不争地刮了她一眼,“劳你费什么心?暂且当作不知。” 她存着一颗坐山观虎斗的心,势必要搅乱纪忘川的生活,芙仪公主嫁入大将军府不过是她向尉迟云霆报复的前戏,她会静观着芙仪因爱生恨的轨迹,然后一步步把自己推向深渊。埋藏在她心底的秘密,好像一坛发酵的黄酒,越陈越厚重,几乎连她都要被压垮。可秘密终究只能她一个人苦守,除非等到拨开云雾的那一日。 她匆匆往静安堂赶,每当心绪不宁,只有跪在静安堂的蒲团上,嗅着焚烧的香火,听着暗哑的木鱼声,手指碾过佛珠的触感,才能聊以解忧。供桌上摆放着七七四十九座神主牌,位列在最上方被垂下来的黄幔遮住的那一块,始终盖着一块黑布。她仰起头看着那块黑布,眼泪夺眶而出。“相公,总有一天,你的冤屈会被世人所知,我会让尉迟皇室蒙羞。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而我也很快就会去陪你,你等着我,我们在忘川河上相遇,一起跨入六道轮回,你若做猪做狗,我便同你一起做猪做狗。” 跪了一个时辰,念了《无量寿经》,心态平和些,召了蔓罗入堂中。“私宅子住的女子,大概就是月琳琅吧。”她眼色深沉照在蔓罗脸上,蔓罗一阵心惊。她侍奉纪青岚十几年,这阵子老夫人的性子飘忽不定,没来由的悲痛,没来由的狂笑。可十几年的收养之恩,让她以忠心回报。不等蔓罗开口,她继续道,“忘川这孩子我了解,一旦用了情,怕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又何必棒打鸳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成全了。” 蔓罗善意拳拳,说道:“老夫人善性成全,蔓罗会封住嘴巴,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蔓罗的理解显然与纪青岚的想法背道而驰,但她不疾不徐说道:“那琳琅是府上的侍婢,侍婢通房是常事。她来的那会儿,跟香芹关系不错吧。” “都是年轻姑娘,有她们的话题,谈得来。” 纪青岚款款道:“芙仪公主屈尊降贵嫁到咱们府上,随行没带多少使唤侍婢,贴身的只有尚服、尚膳的女官,还有一些粗使的下人。你把香芹划拨过去伺候公主,毕竟香芹在府上呆了几年。我看公主爱慕忘川,必定会想办法投其所好。香芹过去公主那头,她正好从香芹身上摸索些忘川生活起居的偏好和习惯。” 蔓罗咂了咂老夫人的意思,还是不甚明白。老夫人与大将军母子情分寡淡,自从大将军成亲之后却一改常态,事事替他考虑圆满。 纪青岚皱了皱眉,这蔓罗是牛皮灯笼点不亮,当她真心实意替纪忘川考虑过安生日子,其实她是唯恐天下不乱。她只好把话挑明了,说道:“香芹与琳琅交好,你便把琳琅置身的地点同香芹说说。” 蔓罗略显质疑,老夫人的城府深不可测。“这……” “知道越少,对你越好。”纪青岚执起蔓罗的手,慈爱地看她。“蔓罗,从我收养你起,便视你如女儿,待我百年归老后,留了一笔钱给你,你大可以离开长安城,别在寄人篱下,过自己的生活。” 纪青岚眼光深邃,她善于抓住人的弱点,不然凭着一腔子复仇的热望她何以活到今日。蔓罗自幼丧亲,十几岁跟着她生活至今,没有比慈母般的体贴更能打动人心。 蔓罗恭敬地领受了她的好意,朝她曲膝一福走出静安堂。她一个人深深的沉默下来,芙仪再是年幼不懂情爱,毕竟也是个女人,只要是个女人对自己的男人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警觉。她必定能从纪忘川冷淡的蛛丝马迹中,找出月琳琅存在的线索。如今她把知道琳琅下落的香芹送到芙仪身边,便是助她一臂之力。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素女序(二) 崇圣帝的宫宴冗长而乏味,满座都是奴颜附和的溢美之词,纵情声色犬马,沉醉酒池肉林。宴会场上的官员一个个被灌得脑满肠肥,即便曾经年少的满怀社稷抱负,也会在莺歌燕舞中积毁销骨。 纪忘川不胜其烦,他始终无法融入到这个繁华遮掩的官场,芙仪坐在他身边,他浑身起栗,巴不得大步流星地离去。整整两日耗费在无休无了的宫廷中,他的忍耐几乎要达到了顶点。与琳琅洞房花烛之后,就分开了整整两日,他的心都快碎裂了。 如此的思念渴求,日日缱倦都不足以消耗他的热望,何况在芙仪公主回门宫宴上生生被虚耗了两天。 琳琅日日守在游廊下,等得望穿秋水,只是两天,却恍如过了两年。日日思君不见君,至少彼此心意相通,他一定也在苍穹下的某个地方,同她这般的思念。 静如见她又枯坐了一下午,心里头也不如意。纪公子用情至深,外人都看得出来,可让琳琅独自住在私宅中,人来得算不得不勤快,他们不好乱猜测,可心里也拿捏了八九不离十。眼瞅着天色将暗,看琳琅总是起早贪黑地等待着良人归来,他们也心疼着,就让燕玉早早备下了晚饭,吃点暖和的,身体上寻觅点暖意宽慰琳琅等待的心。“琳琅,晚饭要不要等纪公子回来?” 琳琅耸了耸肩膀,很是淡定。“天都暗了,若是要来早该来了,不等了,咱们一起吃。” 静如问道:“要不再等等?” “他若抽得开身,早该来了,也不会等到此时。”琳琅淡淡笑了下,她理解他的苦衷,也能体会静如他们善意揣度的心思。她纪夫人的身份,只有纪忘川一人承认,摊到面上来说,她还只是个外室。她不会伤春悲秋,更不会自怨自艾,她要把日子活得有章法,才能告慰泉下的双亲。琳琅爽朗地笑道:“快说说燕玉又做什么好菜了,我都饿了。” 静如领着琳琅回屋,说道:“燕玉今儿可费了大心思,特意给菜都取了好名字,给你送送喜气。” 说起吃食,琳琅来了兴致,问道:“你倒说说都有哪些好听的名堂?” 说曹操曹操到,燕玉端着菜一道道往八仙桌上摆。“这节气一日复一日冷了,倒腾几个好菜让你开开怀,驱驱寒意。” 琳琅指着色泽鲜亮的八宝蟹饭,问道:“这是什么名堂?” 燕玉答道:“花团锦簇伴春来。” 琳琅笑道:“菜色明快鲜丽,恍若春暖百花争艳。” 燕玉又如数家珍地报着菜名。“福牛送喜,就是茄汁炒牛肉。步步高升,就是油炸年糕。年富有余,便是清蒸大黄鱼。” 琳琅笑得合不拢嘴,“敢情咱这是过年呐,取个好名字图个吉利。” 燕玉毫不含糊,满口答应道:“等过年了,可不得做个十全大宴,各个都是好名字。” 琳琅应声,鼻尖微酸,连忙低下头佯装看菜。离过年还有小两月,也不知道这两个月会发生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还有没有机会品尝燕玉的十全大宴。她连忙打扫干净情绪,接着说道:“菜名有意思,可都是荤菜,我一人吃不完,都留下一起吃吧。” 静如替琳琅把外罩衣挂在衣架子上,扭头笑道:“可不是你爱吃荤菜么,燕玉每天还不知动多少脑筋来伺候你的五脏六腑呢。” 琳琅打趣道:“这不是穷惯了,现在看见青菜豆腐就犯晕。” 屋子里暖洋洋的,三人有说有笑用了饭,琳琅让她们回屋去,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散了一会儿,她想起早上在怀济堂采备了一篮子草药,有专门治枯草热的,也有用来制花皂的。她搬出草药去厨房炖,炖出来的精华再火炉中炼成丹药,好让纪忘川随身带着,总要想办法让枯草热彻底断断根。 一个人握着蒲扇,盯着炉子的火势扇风。炖了两盅后,头有些发沉,坐在板凳上打盹儿,差点跌在地上,想了想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明儿早上再炖,就回房去休息。 推开门房里黑黢黢的,琳琅锤了锤紧绷的肩膀,转身合上门叹了口气。枯草热的药丸就算炼成了,不晓得何时能给他。 突然,有一双手扶住她的双肩,直直往胸口上掰进去,琳琅一惊,却很快被胸膛上的熟悉感暖化。她搡了搡纪忘川,推不动他分毫。“回自家门,怎么也悄无声息的,难道又是翻墙回来的?” 他软拖拖地说道:“佟大爷年迈,不劳烦他起夜给我开门。自己能行的,做什么劳烦别人。” 两个人好似一团浆糊,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腻歪得不成活。琳琅转过身,脸颊磕在他领口处的浮起的绣纹上。“你让我等你,可这一走便是两日,我当你把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你,都快抽干我的心力了。”他把琳琅抱起来,还是这样这般滚瓜烂熟的重量,又向上抛了抛,好似掂量了一番。“重了些。不过我喜欢,有肉,好摸。” 琳琅被他羞臊得没边,说道:“这般轻浮,怎么好?” 纪忘川把琳琅放在婚床上,琳琅的头枕在合欢枕上,俯下头寻觅她的嘴唇。“我好不好,你最清楚。” 琳琅晓得他立心不良,又存了那想法,可奈何两日不见,她也起了渴慕的情致。“那你可悠着点。” 原以为琳琅初次体验异常疼痛,过后许是还有些后怕,谁知她不仅顺从,那磨人的语气简直就是鼓励他为所欲为,他粲然一笑。“你还不更事,正巧我带了些书给你,从明日起,你便潜心研习,他日必有大成。” 琳琅似懂非懂,但料想必定不是什么好书。“我不想看。” “不看也成,那我亲自教你。”他晓得糊弄不了琳琅,倒也不强迫她看,由他亲自教习,琳琅这么剔透聪明,保准一学便会。纸上得来终觉浅,何况是夫妻之间如漆似胶的情趣。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令响箭(一) 他温软的嘴唇嘬了嘬琳琅的唇,一旦贴合在一起,便难以分开。每次与琳琅独处,他大将军的正气,绣衣司主上的淡漠好似都是上辈子的错觉,他身体里藏着一只野兽,势要把她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愿意吐出来。 他顺着脖颈往下探索,如同最开始那么谨慎而热烈。琳琅在他身下细细喘气,娇弱的吟唱催化着他的欲感。他的手已经掌握到了乾坤,另一手忙乱地去抓取,琳琅自然地配合他的举动,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手扯开他的腰封。 情热难耐,隔着绫罗绸缎,都仿佛隔了万重山。两人褪尽周身的凡俗,彼此坦诚相待,四肢相拥裹进被褥中。他的动作越加娴熟,只要亲身实践过第一次,之后便无师自通地找寻着琳琅的方向。 在彼此的身体中燃烧,他们是对方此生最绚丽的唯一,澎湃的热浪一潮一潮,更迭起翻天的浪涌,琳琅体内燃着最原始的冲动,她爱他到极致,在最极致的绚烂中开出最蛊惑的罂粟来。 他伏在琳琅的顶峰之间,温柔地好似哄骗的语调。“琳琅,你乖些,夫君教你。” 等不及琳琅的回答,已经把琳琅反剪双手趴在榻上背对他。待琳琅反应过来,他已抵着她索取,琳琅赧然涨红了脸。“夫君,你坏。是什么书,如此误人子弟?” 他说道:“《素女经》,原不知道其中之妙,如今真是奉为经典。” 他轻轻浅浅地耸动起来,伴随这两日来思之不见的迷狂,一起荡漾释放。 扎扎实实地拥吻缱绻,琳琅满怀的惆怅在他紧致又频繁的推送中,到达灵魂的深处。他犹如策马狂奔,一下又一下密密匝匝地撞击,狂放地挥洒着汗水与激情。他们一步紧着一步,迈向峰峦的最顶端,直到最后那一刻的痴狂。 他覆盖在她身上,飱飨了一顿丰厚的美食,空乏的躯体,充足的心灵。他吻着琳琅的背脊,光致温暖,这是他美妙的夫人独有的味道。“琳琅,你好香。” 话音刚落,他打了个喷嚏,琳琅突然想到房内案台上放着制作花皂的材料,惊慌道:“哪里不舒服?是枯草热发作了么?” “不妨事的,喉咙不干,眼睛不疼,连身上都没起红饼子。”他的手指按在琳琅眉心上,替她推了推眉心。“我身上有什么,可不是你最清楚么?” 好好的说话间,话题一绕又被带偏了,琳琅窘迫地扭过头,瓮声说道:“早上同静如去了怀济堂,置备了些草药。这阵子闲得发慌,我想做些花皂,就抓了些玫瑰月季花草来。不知道你今夜来,所以……” 琳琅的话语尾音都带着颤,他笑了笑,抚摸着她的额头,这媚眼如丝,搅和得他心火乱窜。“许是常常服用你做的药丸,今夜嗅了花香倒也周身爽利。” 琳琅惊喜地眨着眼,笑道:“若真是这样,那最好不过。这气候梅花正当时,明儿我就去买些花苗回来。” 他揽着琳琅的肩膀,把她按倒在怀里,扯过褥子给她掖实。“今夜你伺候为夫辛苦了,明日我陪你去花墟走走。” 琳琅听他煞有其事的喊自己“为夫”,心头蜜甜,又听说明日他要陪着去花墟逛逛,整个人欢快得要起飞似的。大好的心情,蓦然想起数月前的一桩琐事,说出来挖挖他的脚底板。“上个月你答应我上山看红叶,还记得不?” 冷不防还有这件言而无信之事,幸亏他记得当日下雨,正好以下雨为托词。“可不就是下雨坏了兴致。” 琳琅不依不饶问道:“明日若还是下雨呢?” 他惋惜地啧了啧。“那只能改日再去。” 琳琅伸出小手指,作势要拉钩。“咱们拉钩,若是明日天晴,你可不许耍赖。若是耍赖就是小狗,你可应允?” 他拽下琳琅的手埋进被褥里,笑道:“拉钩做什么,为夫就连这点诚信都没有了么?我对你说过的话,何时食言过?” “上山看红叶那回,你可不就是抵赖了。”琳琅正挖空心思地回忆着过往的点滴,再次被他以吻封缄。 款款钟情,又是一夜鱼龙舞。 微光透过单薄的绡纱窗,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晒在雕花床帐上。他醒的很早,怀里裹着挚爱,最近总有些患得患失,生怕一睁眼琳琅不翼而飞似的。只好随着日光一寸寸照亮他怀中的世界。 先前答应琳琅休沐五日天天腻歪在一起,可转眼便到了第三日。他疲于应付将军府上的女眷,与芙仪同处屋檐下让他倍感窒息,尤其听到芙仪一口一个“夫君”,他就恨得脑仁疼。 她的睫毛乌黑浓密,闭上眼睛时,如同饱蘸墨水的狼毫在白宣上勾画上浓重的一笔,美得让他心惊。琳琅缓缓呼吸,慢慢颤抖睫毛,睁开眼四目相视,粲粲若白昼之光,笑若芙蕖花色。 他雪亮的眼望着她,心脏安稳地跳动着。他原是个冷漠的人,母亲从不关心他的喜怒,只需要他光耀门楣,家国天下,人情冷暖对他而言不过都是浮云浅淡,只要等攀上权利的峰巅,踩着尸骨前行,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直到遇上琳琅,才体会到心脏在胸膛中跳跃的满足感。他是活着的,因为这份浓稠的爱意而重新活过来。 琳琅扬起头望了眼绡纱窗外的日影,推了推他,说道:“今日天晴,夫君还不快起身。” 他慵懒地岿然不动,圈紧了琳琅,说道:“起身做什么,外头天冷,夫君暖暖你。” 琳琅老大不乐意地搡他,说道:“你这么言而无信,我以后可怎么信你?什么心里只有我一人,怕这些话也都是敷衍。改明儿跟着公主双宿双栖了,我还傻兮兮在采葛等着你。” 琳琅虽是玩笑话,却戳中了他的软肋,骤然沉默下来,胸口闷闷的。“我最怕你不信我,你且等我些时日,必然会给你个交代。” 他这撒泼耍赖揩油的行径一变,倒让琳琅措手不及,她连忙投怀送抱。“夫君,别忘心里去,我故意拿话塞你。” 正文 第二百章令响箭(二) 惆怅一叹,说道:“也不是我真心想耍赖。我算是明白了古来昏君的苦衷,的确是春宵苦短,难舍温柔乡。” 两人温温软软地说了会儿话,瞌睡彻底醒了。 纪忘川换上一身素蓝绫罗锦袍,腰上环着和田玉蹀躞带,外罩上灰貂大麾衣。先前儒雅清俊,这会儿威仪毕现。 琳琅赞叹道:“夫君,你真好看。” 他宠溺地摸了摸琳琅的头,笑道:“虽有些谄媚,但毕竟说的是真话。” 琳琅靠在床围上,手肘撑着头,说道:“寻常的衣服穿在夫君身上特别威仪。” 他听了琳琅发自内心的溢美之词,连连失笑。“你这赞美人的嘴脸,像透了宫里的小黄门。” 琳琅瞟了他一个白眼,说道:“夫君真难伺候,说真话逗你乐,你还说我小太监。”她转而学着他的口吻,“我是不是小太监,你可不清楚么?” 他坐在床沿上,挂了下她的小脸,调笑道:“这点我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眼瞅着日上三竿,琳琅连忙起身,换上了对襟牡丹夹衫配上石榴裙。推开房门,尴尬地脸色瞬间沸腾,他们小俩口房内你侬我侬了大半个时辰,静如和燕玉端着漱口水、洗脸盆侯在门外。 静如和燕玉都是过来人,琳琅在她们眼中如同自家闺女。纪忘川之所以挑中她们来采葛侍奉照顾琳琅,便是看中了她们家中突遭变故,茕茕独立,了无牵挂,反而会对琳琅看顾有加,忠心耿耿。 纪忘川觑见琳琅僵在门外,知道她怕羞,他倒是喜欢看她又窘又羞的小模样。静如和燕玉一前一后若无其事地把洗漱一应物品都放在洗脸架子上。 琳琅不好意思地斜睃一眼,燕玉笑嘻嘻说道:“赶紧拿青盐漱漱口,早饭做好了,眼瞅着已近晌午了,我再做几个热菜,早午连着一起用了吧。” 待静如和燕玉出去,琳琅看看门外两人走远的身影,再看看纪忘川。“她们可都听到了?” 纪忘川笑了笑,问道:“你咱们夫君那些话,想必她们是听到了。可即便听到又如何,不过都是些大实话。” 这一个上午过得尤其惬意,总觉得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知道彼此在附近就特别心安。午饭后,琳琅缠着纪忘川带她去逛长安城西郊的花墟,正准备跨出院门,南方天空忽然亮出一方刺眼的光,纪忘川抬眼一望,乃是守卫宫苑的神策十二营方向。 纪忘川脸色微愠,天空乍现响箭,必定有急事发生。他转头看琳琅,面有难色,正踟躇不好开口之际,琳琅说道:“夫君,公务要紧,今日去不成花墟,尚有明日。误了要紧事,怕皇上怪罪耽误了前程,得不偿失。” 他颔首,流露出内疚之色,安排再是周到,也禁不起横生枝节。上一回错过了看枫叶,这回又失约逛花墟,他这夫君做得不够称职。 他拔腿赶去宫城中,自他接手神策十二营后,从未燃放过响箭,大江国成立至今,青天白日燃放洞天彻地的响箭信号唯有三次。两次年代久远,百余年前外敌刺客入宫城中行刺,燃放信号全城戒严,让屯驻宫城的神策十二营围城擒敌。最近的一次便是二十年前,崇高祖驾崩,据传是祸起宫闱,身毒国妖妃作祟,后宫魅色侍主,企图颠覆超纲。尉迟云霆亲自燃放响箭,率领神策军解救圣主,谁知救驾来迟。 纪忘川风驰电掣地赶去顺义门,只见崇圣帝与北地来使言笑晏晏,站在九龙御辇上,朝纪忘川招招手。 纪忘川一脸惶惑,神策十二营各副将一字排开,手握兵刃站在御辇前。他赶紧上前拱手行礼。“陛下。” 崇圣帝抬抬手,示意纪忘川不必拘礼,扭头对北地使臣笑道:“霍使臣输了。” 霍使臣笑容深深,道:“愿赌服输。神策十二营果然兵贵神速,迅若飞矢。北地最擅长歌舞的十二舞姬就是陛下的了。” 纪忘川往崇圣帝身畔的贡台上一看,三支黄香只燃烧了一支半,他刚飞奔而至之时,大太监刘克希用水浇灭了正在燃烧的黄香。他心下了然,崇圣帝与北地使臣居然以神策十二营的救驾速度来打赌。他不动声色,心里愤慨不已,崇圣帝昏庸无道至此,亏他还大言不惭给自己冠以“圣帝”之尊。 崇圣帝摆出体恤的姿态,说道:“纪大将军正值休沐,仍如拔剑之速赶来,朕十分欣慰。” 他神色冷凝,敛容道:“响箭一出,不论臣身在何处,必定赶来宫城保护陛下安危。” 北地使臣霍鹰不怀好意地笑道:“皇上身边良将忠臣如云,的确是坐稳华夏大地的霸主。” 寒意渐深,但日光明亮,琳琅在院子中漫步,呼吸都渐渐凝成了白雾。纪忘川已经不是第一次失约,她无暇生闷气,跟了他就信他,何况她眼下与邵元冲暗中勾结,也算是一种背叛,她哪里还有资格为这种小事生他的气。 在高颀挺拔的银杏树下,琳琅摊开了竹匾,她坐在石凳上,手里提着小秤杆,称称这个,掂量掂量那个,一大摞的草药分别整理成一簇簇的小堆晒在竹匾上。捯饬了一下午卓有成效,总算配好了制成一整块花皂的方子。 静如坐在琳琅对面想搭手,琳琅让静如去厨房打些鸡蛋清,那些豆粉、蜂蜜来搅拌。自己忙着取出肉皂荚中的黑色果肉,再把果肉与晒干的白芷、白附子、白丁香、杏仁、蜜陀僧、白蒺藜、白敛、草乌、山楂、甘松、蒿本、鹤白、樟脑等调和到一起,放在炉子上起小火,继续搅拌,待小火逐渐式微,搅拌成糊糊的草药渐渐形成凝团。 琳琅用印糕板子做花皂定型的模具,这么一块块印,等到彻底干了以后脱模,圆如满月,丰润芳香的花皂就成型了。 静如和燕玉侯在旁边看,一道道工序演示之下,姿态可掬的花皂特别讨喜,琳琅送了她们一人一块,捧在手心里闻了又闻。 正文 第二百一章夜惊遇(一) 琳琅打发她们下去,独自在采葛逛逛。采葛是三进的四合院,大门开东南角,房屋结构简单,布局十分精巧雅致,第一进有门房,客房和客厅,佟大爷就住在门房处,平素勤勤恳恳守着采葛大门。经过抄手游廊进入第二进的院子,东厢房和西厢房空置,她和纪忘川的新房则坐落在面南的正房,在西南角开了一处内池子,假山嶙峋,花鸟鱼虫天然有趣。第三进是耳房、后罩房,静如和燕玉分住在第三进。 纪忘川别具匠心,他特意选了三进的四合院,简简单单的小俩口,三个知根知底的下人,即便一眼望不到头,两三眼之下总能找到人。满园俊秀挺拔的银杏,四季常青的松树,露地上还种了些果树,如今清扫了身上的顽疾,待琳琅满园载种上花木,那真是春意盎然,百花争艳之景。 走到第一进的门房处,干冷的空气中飘来一阵热乎乎的糖炒栗子的香味,也不知是哪里飘进来的。琳琅问门房佟大爷:“炒栗子的香气是从哪儿飘来的?” 佟大爷笑了笑,姑娘虽然出嫁从了夫,年龄摆在那里,还是贪嘴的孩子,指了指隔壁。“隔壁的老张,做点小买卖,没到天冷的时候,他就开市卖炒栗子。这会儿,估摸他正在厨房炒栗子,炒好的栗子捂了被子晚上去夜市上卖。”琳琅问了佟大爷永阳坊夜市的位置,正好晚上逛夜市解解馋。佟大爷继续说道:“按说老张炒栗子的香味应该飘不到这么远,你这鼻子真是……” 佟大爷的话僵硬在舌尖,他本想夸夸琳琅嗅觉好,可说到一半居然想不出好听的修辞。琳琅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我这鼻子比大黄狗还要好使。” 琳琅一方面心里惦记吃糖炒栗子,另一方面等待着廖中传出去的消息。心里搅扰在一起,难免就食不开胃,晚饭就扒了几口就跟静如商量要去逛夜市。 在芙仪公主跟前暴露她的存在是兵行险招,也许一不小心就掐断了纪忘川的前程。可她不甘心庸庸碌碌地成为纪忘川身后的小女人,即使死后她也无脸见月海山庄的冤魂。她要进神策大将军府,堂而皇之与芙仪公主争宠,男人的心在她这里,她便有示弱卖乖的资本。她要拉拢邵元冲与纪忘川,就必须要纪忘川背弃崇圣帝,那么就该从背弃芙仪开始。 琳琅渐生心寒,从何时起,她对纪忘川的感情,也沦为了她复仇的筹码。她算准了许多步骤,包括纪忘川一定会带她回长安城,给她一处栖身之所,她唯一算漏了便是他会苦心为她经营一场婚礼,她莫大的感动,却也莫大的内疚。因为仇恨让她学会了算计,而她算计的第一个人便是纪忘川。 她总是笑得人畜无害,善良得让人不敢多说一句重话,捧在手心里都怕捂着她。静如给琳琅系上紫貂大麾领口处的飘带,她撒娇了好半天才应承去逛夜市买栗子。地气渐渐寒冷下来,一到冬天琳琅手脚冰凉,就跟垂挂在檐下的冰棱子,得好好呵护着。 她挽着静如的手,那一瞬间她鼻翼微酸,这种暖心的温度好似搀着娘亲。可终究只是镜花水月的片刻幻想,娘亲是娘亲,静如是静如,即便静如待她再亲,她骨子里流淌的还是月海山庄的血。她不是普普通通的邻家姑娘,可她倒甘愿做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姑娘。 东南大门外候着马车,琳琅搭着静如的手,一脚踏过脚垫上车。车轱辘缓丢丢地转起来,琳琅的心也跟着转起来。琳琅觉得她活得太累,要不是锦素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逼她睁开眼看清楚,她愿意继续当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笨鸵鸟。这一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多惬意。哪怕当他一辈子的外室,她也情愿。 马车缓缓地行这一程,夜市位于永阳坊的闹市区,采葛位于永阳坊的边塞外围,车程约莫要大半个时辰。静如怕琳琅着凉,车帘子都换上了夹棉的厚毛被,车厢里暖意如春,琳琅靠在静如肩上迷迷糊糊犯困。 她半寐半醒间,嗅到了糖炒栗子的香气,一个激灵醒过来,静如掩口葫芦笑道:“你这鼻子也真是绝了,闻到味就自然叫醒了。” 永阳坊的夜市尚算热闹,虽然没有举袖成云挥汗成雨的人群,但贩卖小食的摊贩聚拢在长街两侧,偶尔穿插一些卖花线布料,寻常点缀首饰的,沿街还有提着竹篮子卖茶花的半大孩子。 琳琅被圈禁久了,难免东看看西看看,静如在老张栗子摊前排队,琳琅在花线铺子前挑颜色挑花了眼。 “这个好看。”身边的人递了桃色给她,她接过来在手里比了比,桃花如面最适合夫君。可夫君毕竟是大将军绣个桃色荷包难免太小家子气,她刚要递还过去,却被那只大手拽在手里,琳琅惊魂甫定,就被拉着一路狂奔至长街拐角的死胡同。 她用力挣脱,却徒劳无力。“你是谁?” 从黑暗的阴影中走到月下,长身玉立,垂着一双清睿的眸子,他想把琳琅一把拥入怀中,又怕唐突了她,隐忍克制地喊了她一声:“琳琅”。 琳琅惊讶不已,永阳坊距离陆府有好长一段路。他怎么会不早不晚,刚刚出现在此,他并不是恰好来逛夜市遇上的,难道说他一直在找自己?“从白哥哥,怎么是你?” 陆从白不敢贸然失礼,但翻涌的思念难耐,忍不住牵住琳琅的手。“我一直在找你。” 自从她以陆府千金的身份入住后,陆从白一直待她很好,她水晶心肝儿,岂会察觉不到陆从白的情愫。只是当面不戳破,就继续糊弄着过,这是她在陆府上安身立命的道理。眼下她决计不会再回陆府,而陆从白却从未放弃过找她,她并不厌弃他,甚至替他感到惋惜,他的感情,怕是要错付了。 正文 第二百二章夜惊遇(二) 琳琅抽出手,礼貌地笑了下。“我很好,只是云淓亲迎当日,出了些状况。如今云淓既然已经入了王府,说到底我只是个庶出,那些不堪晦事,追究起来伤了两亲家的和气。横竖我也是不能回陆府了。” 说起云淓出嫁当日,王世敬那厮干出的腌臜事,陆从白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要不是眼下羽翼未丰,他真想把王世敬扒皮刮骨。他行南闯北,一面壮大家族生意,一面结交江湖势力。如今他已经积攒起不少人脉,因此,他在黑市中挂了琳琅的画像,重金求琳琅的下落。 在益州城琳琅被大汉绑架便与陆从白有关,只是琳琅被邵元冲的手下救获,他竹篮打水一场空。陆从白能从一个庶子掌握陆府全盘的生意,可窥见他内心强大,善于忍耐。他继续派人追查琳琅的下落,直到琳琅在永阳坊怀济堂露面。 这个长安城远比想象中深邃,各方势力龙盘虎踞,陆从白更是隐匿其中的潜蛟。琳琅不敢轻举妄动,但也不能任人鱼肉。“从白哥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陆从白狡黠了笑了下,“不能告诉你,你若知道了,下次你跑了我怎么找你。” “你怎知我不想见你?”琳琅脱口而出,当即后悔,她把话茬引向了尴尬的境地。 陆从白扶着琳琅的肩膀,略微躬身迁就她的身量,平视她。“那你想见我么?” 这个问题极难回答,说不想怕惹恼他,说想吧,怕他胡思乱想。一个男人费尽心思不惜重金翻遍整个大江国找一个姑娘,不是因为仇深似海,便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琳琅的脑子飞快地转了圈,嗯了声。“你是我的哥哥呀?” “是吗?”陆从白冷冷哼了声,“你真的是父亲的血脉,你姓陆么?” 琳琅惊恐地扬眸,他看穿了她的伪装,他是睿智的陆从白,躲在暗处不声不响,一旦出动便戳人心窝。“琳琅不知从白哥哥在怀疑什么?” 陆从白悻悻然,说道:“琳琅,你为何不对我说真话?你从五岁起来陆府上,那时我已经十一岁。府上的姨娘丫鬟都欺负你,大夫人刻薄你,骂你扫把星,我都看在眼里。我只是不明白,大夫人这么不待见你,不过是区区丫鬟,撵出去便罢了,为何留着你戳眼戳鼻。可陆白羽喜欢你,照顾你,他偷偷给你送吃的,送小玩意儿,你们就像自小认识的朋友,你虽年幼,却比云淓气度更佳。你的出身一点都不会逊色于云淓,甚至更加优渥。” 琳琅瞪大水灵灵的眼睛,听着陆从白一层层剖开往事,她不再无力地辩解。陆从白若无万全的准备,不会肆无忌惮地撕开她的面具。“我不是陆琳琅,冠以陆叔叔的姓氏,不过只是安身立命无奈之举。” 陆从白惋惜地看琳琅眉眼间噙着泪,不忍心她洒落下,抬手替她拭去。“我从未考究过你的出身,不论你是谁,过去我只当你是侍婢,之后当你是妹妹,直到你被王世敬强掳而去,失去你的那一刻,才看明白了我的心。我不能成为你的哥哥,哪怕有一丝的怀疑我都要滤清。你来陆府的时候五岁,那一年父亲的至交好友月望山被贼人满门灭口。从月氏一门血案着手,继而在陆白羽身边旁敲侧击,你的身份呼之欲出,你是月海山庄的遗孤,月琳琅。” 当他说出“月琳琅”三个字的时,琳琅释然松了口气,周身绷成一张弓,突然被卸了力,她疲软地靠在墙上。“我是月琳琅又如何?永远见不得光的名字。从白哥哥,何必苦苦追寻,作茧自缚。” 他缓缓地喊了声琳琅,絮絮说道:“自幼便是陆白羽得宠,父亲随行访客都会带他一起出去,而我永远只能待在陆府的角落里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如今,我依然躲在角落里,只不过我想看到的人,是你。” 琳琅往后退了步,再与陆从白叙聊下去,静如买好栗子见不到她,肯定急疯了。“从白哥哥,我得回去了,咱们无缘,就此别过。” 好不容易才找到琳琅的下落,想要从他手上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你为何不愿跟我走?” “能去哪里?回陆府么?继续当陈其玫的女儿,还是让我恢复月琳琅的身份?”琳琅直刺向矛盾的中心,“若继续当陈其玫的女儿,咱们伦理上依然是兄妹。若恢复我月琳琅的身份,无疑把我推向绝路。当年血案已经尘封,没有人想提及此事,最大的受益者是当今圣上,我若在世,他岂能鲸吞我月氏产业?” 陆从白被问住了,琳琅比他了解中清醒,审时度势透彻深刻。他若想和琳琅长相厮守,除非琳琅改头换面,或者私奔,或者其他办法。“琳琅,我真的喜欢你。” 琳琅闻言震动,放眼长安城,陆从白论身价、气度、才智,绝对是大拇哥挑的,可她心里早被塞得满满当当,再没有一丝缝隙容纳他。“琳琅愧不敢当。琳琅已经出嫁从夫,断没有跟从白哥哥走的道理。” 陆从白冷冷叱道:“无媒苟合,何来道理?”听陆从白话锋间的意思,他已经知道了采葛与纪忘川之事,而他今夜出现此处,必定是手握要挟琳琅的把柄。“神策大将军好魄力,享尽齐人之福。十月初十才刚在承天门迎娶芙仪公主,又在永阳坊置宅子金屋藏娇。此番盛举,若然在坊间谣传开,传到当今圣上的龙耳中,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倚重大将军?” 寒凉的夜幕中,琳琅掌心冒汗,可照旧平淡的口气。“从白哥哥,你这是在威胁琳琅么?” 他伸过手,把琳琅的手攥在手心里,从不敢想象他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想拥有,哪怕只是靠近她,都觉得心动,心动到心痛为止。“我不介意你跟纪忘川的种种,跟我走吧,你不会和任何人分享我,我是你一人的独有。” 正文 第二百三章华生暗(一) 琳琅扬眸望他,光华夺目的姿色下散发着清淡的哀伤。“从白哥哥,你真的喜欢琳琅么?羽哥喜欢的,你都喜欢,羽哥拥有的,你都想拥有。难道你不明白,你只是想证明你是最好而已。你要琳琅跟你走,去哪儿?陆府回不得,买个宅子安置下来么?” 琳琅的话一针见血,他遇事思虑全面,一心打听琳琅下落,如今人就在眼前,唯独漏了安置之法。“你且信我,断不能让你委屈。” 琳琅说道:“从白哥哥,琳琅已是人妇,配不得你。月海山庄虽已破败,至少琳琅曾开蒙读过圣贤书,女德要守,不然岂不是粗鄙至极。” 陆从白掂了掂量自己的能力,目下神策大将军位高权重,手握重兵,与他争夺琳琅自己落入下乘,不仅没有胜算,一不小心还会毁掉半生经营。纪忘川置宅子养外室,即便被崇圣帝知晓,毕竟关门一家亲,芙仪公主的薄面尚要留下,不能名正言顺在朝堂上开发治罪。崇圣帝是个荒淫的男人,更能理解男人的苦衷,过不了多久消了气,纪忘川照样显赫跋扈。 权衡之下,他松开琳琅的手,说道:“琳琅,是我情急鲁莽,你若惊惶,那我真真不该。你说得对,我总想着和陆白羽争,自小不受宠爱,如今愈加害怕失去。” 琳琅理解他,通情达理地颔首。“从白哥哥,你只当今日未曾见过我,以后也不必再找我。” 陆从白浮起勉强的笑容,应承道:“今日你也不曾见过我,你可答应?” 琳琅嗯了声,又道:“从白哥哥,向你打听个人。锦素,她还好吗?” 陆从白搜索记忆,锦素是琳琅贴身侍婢,琳琅失踪后,锦素接连失踪,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那个侍婢……她与陆白羽走得很近,许久不曾见过,你若真要找她,还要向陆白羽打听打听。” 琳琅为难地抿了抿嘴角,她失踪之后,陆白羽一定失魂落魄地找她,找了许久实在不见人,绝望之后渐渐淡忘。既然给不了任何的承诺,她如今成了纪忘川的夫人,索性就与陆白羽相忘江湖,让他当她死了也罢。陆从白看出琳琅的顾虑,她不会再招惹陆白羽,便建议道:“要不我替你去打听,若有消息,我再找你。” 琳琅漠然道:“不必了,不过就是个侍婢,随口一问。” 纪忘川满怀愧疚紧赶慢赶回到采葛,可采葛里乱成一锅粥,佟大爷愁容满面侯在风口上,燕玉痛哭流涕在院子里摆开供桌酒神拜佛,静如不知去向。 一问之下,才听说是两个时辰前琳琅和静如去逛永阳坊夜市,静如买了炒栗子的功夫,琳琅不见了。她当下心急不安,跑遍了整个夜市不见踪影,连忙回到采葛,唯有寄望琳琅与她走散后自行回去。采葛不见半个人影,这才急疯了,再折返去夜市挨个摊位问询。 纪忘川心急如焚,好端端地住在采葛,这么大个人都能弄丢,琳琅聪慧醒目,逛个夜市决计丢不了,肯定是碰上歹人掳走了。这不是琳琅第一次被掳,前一次有王世敬的下流胚子,之后在益州城听说遇上了人牙子绑架。他们这一路走下来,处处凶险,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成了纪氏的夫人,好日子才过了三天,答应她的事一见没有办成,人又不见了,他简直要憋死过去了。 冲着采葛两个半老人撒气毫无益处,飞身上马往夜市去,沿途找琳琅被掳的蛛丝马迹。他再也受不得这种摧残,只怕怨气积攒在胸膛里都要爆炸了。 后半夜,做小生意的摊贩都散了,长街上残留着曾经热闹的余影,散落了一些小食的残渣,丝线布料的边角。 静如一见到纪忘川,双膝沉重跪地,忙不迭磕头认错。 纪忘川眉峰紧蹙,厉声道:“把晚上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一遍,不许添油加醋,一个字都不要漏掉!” 静如从采葛乘马车到永阳坊夜市详尽的回忆了一遍,直到她买栗子的时,还瞥见琳琅在隔壁摊子上看锦线,再一转头,琳琅却不见身影,好似通天遁地,转瞬消失。 夜市附近都是楼面,这么眨眼的时间,必定是躲进小巷子或者住所中去了。如今两三个时辰过去了,早已人去楼空。但入夜后城门紧锁,琳琅藏身之处左不过必定在长安城中。只是天子脚下,他贸然大肆搜捕,翻查长安城每一处宅所,必须师出有名。要让搜查名正言顺,必须要一桩轰动长安城的血案,这便要大费周章布局。可琳琅被掳,等他布局完善,不知她受到多大的惊吓,不觉头涔涔,心乏力。 望着空寂的长街,纪忘川心灰意冷一手扶在廊柱上,垂头捂住胸口。自听到琳琅失踪的消息,喉咙好像被棉花哽住了,透不过气来。他冷漠地呵斥道:“把人弄丢了,跪着有什么用!” 静如垂头丧气地起身,膝盖磕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蹭破了皮,还顾不上疼,瞥见黑黢黢的拐角里冒出一个倩丽的人影来。 那人影看似熟悉,一瘸一拐朝亮处走近。纪忘川一个箭步跑上去,定定看了个真切,果不其然是琳琅无疑。琳琅拐了脚扶着墙,见他迎上前连连往他身上搭把手扶稳。“夫君,你怎么来了?” 看琳琅扭伤脚,脸上涨的微红,一瘸一拐走上前来,他差点要爆裂的心算是暂时稳住了,可免不得又要心疼她吃苦头。但他这回铁了心,不能给琳琅好脸子,她恃宠生娇无法无天的性子非要抽抽紧才行。不然撒丫子乱跑,随时随地都能跑丢,即便跑得回来,可她身份摆不上台面,万一遇见陆府上的人,又该如何自处?“我若不来,怎知你们主仆二人胆子这般无法无天,半夜三更还不知回家!” “夫君,这是生气了?” 纪忘川气呼呼地往回走,说道:“回家再说!” 正文 第二百四章华生暗(二) 琳琅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料想他这回是既担心受怕又生气,故意要给她立立规矩,所以才这般狠心不理她。静如恭敬地立在马车边上,小俩口吵架她上前规劝岂不是打岔么,还是谨言慎行地侯在一旁静观其变。 他前头走,琳琅错他半身慢慢跟着,到底胳膊扭不过大腿,心疼泛滥成灾,只好转身打横抱起来。琳琅抿着嘴偷偷笑了下,他照旧哼了声,把琳琅径直搬上马车,自己也跟随坐在琳琅旁边。大拇指和食指捏成圆状,放在嘴边吁了声,马车外的乌骓坐骑达达地跟在车厢后。静如识相地坐在外围的车板上,匀出私密的空间给小俩口算算账。 琳琅洇洇落泪,他抬起琳琅受伤的腿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放平了语气问道:“哪儿伤了?”琳琅扭伤的脚踝往外移了移,他捋了捋思路,琳琅该不是遇上贼人,不然她羸弱之力无法脱身。“刚才语气是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关心则乱嘛。你同我说说,静如一转眼不见你,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是怎么弄伤的?” 琳琅欲言又止,抬眼与他对视,水汪汪的眼中凝了层薄薄的水雾,雾里看花不真切,雾里看美人却越看越心疼。“我在丝线铺子买花线看到一名女子像锦素,就尾随其后怎么喊她都不应我,于是就跟着她拐进了暗巷子。谁知不小心扭到了脚,就这么一瘸一拐了。” 他紧张得捏把汗,锦素被他拔掉舌头送回玉堂春了,难道她死心不息还要作死。如果真是锦素作祟,她为何不与琳琅当面相见,难道她因对王世敬强掳琳琅之事心存内疚,故而不敢与琳琅对质? 琳琅不敢与他对视,垂下头心有戚戚然。陆从白不肯放她走,两人推搡之间不小心崴了脚,为了不暴露陆从白,只能讹个谎话圆一圆。琳琅还有另一层打算,虽说是虚惊一场,到底痛失琳琅的可能让纪忘川心有余悸,他一定会加派人手暗中看护采葛。她已经放消息给大将军府上的女眷,相信芙仪公主不日便会有行动。陆从白闹了这么一出,顺水推舟给了她施展苦肉计的机会。芙仪公主要是杀到采葛,她势单力薄不好对付,若是有纪忘川的忍受保护着,不至于吃大亏。 琳琅心觉凄凉,好生相爱,却非得到尔虞我诈的地步,不知道某一天知道真相后的纪忘川还会不会原谅她。 纪忘川轻轻脱去琳琅的翘头履,脚踝确实肿了些,琳琅肤质通透,稍有些乌青特别显眼。才一会儿工夫,脚踝处就显出肿块来。“这阵子不许出门,不然我只能五花大绑了。” 琳琅委屈地看他,说道:“夫君公事繁忙,即便休沐也不得见,上朝之后愈加不得空了。我若不出门逛逛,真真要憋死了。” 他默不出声,确实情非得已,才把琳琅困在采葛一方天地。他多想名正言顺让琳琅住在神策大将军府,给她将军夫人应有的尊崇,可眼下时机未到,连他都深感前途茫然。这段日子以来,崇圣帝越发昏庸无道,过去淫逸好色,昏聩狠辣,如今变本加厉,拿神策十二营军令响箭作赌注,只为了换得舞姬博一笑。不仅如此,硬塞了芙仪公主给他,于公于私,他都心灰意冷。崇圣帝再这般作践尉迟皇室的天下,恐怕盘踞各地的势力早已跃跃欲试,邵元冲便是其中最有力的竞争者。“熬过这阵子,我定会给你个说法。” 他从不轻易许诺,一旦成言,哪怕耗尽心力都会做到。 琳琅体恤他,颔首道:“夫君,不论将来如何,你一定要以保全自己为上。” 纪忘川闻言心颤,喝止道:“尽说些胡话。夫妻一心,生则同襟,死则同穴。” 他对琳琅口执一词略有担心,絮絮问询,丝丝细节都要琢磨,琳琅怕越说越错,只好佯装困乏,装着装着便真睡去了。而后两天琳琅脚踝受伤,纪忘川寸步不离陪伴,连大将军府都不再回去。 芙仪公主日日守望,新婚不足十日,可见到纪忘川一面的机会居然寥寥两次。她养尊处优惯了,自小被捧着手心上当成东海夜明珠般呵护。纪忘川不仅没有再现温存,反而连大将军府都未曾回过。 女人天生敏感,尤其是不受宠爱的女人。恰好纪青岚拨了香芹到震松堂伺奉公主,听说香芹在大将军府上做了五年工,不过是个打扫除尘的女婢,留在震松堂清理清理庭院亦可。芙仪这几日心火很旺,强按着情绪在明间饮茶,半夏两手虚拢成拳轻轻地给她捶背,她透过半敞开的窗子,看到香芹粗实的模样架着扫把看了就来气。 剪秋匆匆跨进高槛,脸色灰青,芙仪见状搁下茶盏。大将军连日不回,别说夫妻之礼,就是面都没有照见过。芙仪耐不住让剪秋去找蔓罗打听打听纪忘川的喜好,却不料蔓罗故意把话头往琳琅身上看,说得云里雾里,一派不好直言的样子,只说琳琅与香芹是手帕交,正巧香芹在震松堂侍奉,得来倒是不费功夫。 剪秋躬身侯在芙仪跟前,说道:“公主猜测不错,大将军连日不回家,这长安城里确实有个狐狸窝。” 芙仪气得扬手一挥,茶盏噗通脆裂在地,在房内伺候的女婢脸色惊变。剪秋把一众女婢赶出去,单独把香芹喊进堂。香芹没有见过世面,公主雷霆大怒,单薄的嘴唇翘得比天高,跌跌撞撞跪在公主跟前磕头。“香芹不知哪里做错了,还请公主明示!奴婢知错能改,请公主饶过奴婢这一次。” 芙仪被崇圣帝灌出一身臭毛病,过去在皇宫中死在她手上的宫女不计其数,如今屈尊出宫下嫁,纪忘川还让她吃这么大的哑巴亏,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杀几个人见血,她非得气炸不可。芙仪阴恻恻地笑道:“慌什么!我问你什么,你给我好好回答!答对了,答好了,饶你不死!若是答不好,擎等着喂狗!” 正文 第二百五章策反意(一) 香芹慌忙点头应承,从未见过这阵仗,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公主,性命拴在裤腰带上了,眼泪哗啦啦流得比飞瀑还猛烈。 芙仪横眉怒对,说道:“听说,夫君过去在府上有个相好的,你可知她现在何处?” 香芹与琳琅交情不深,琳琅在府上时,相处尚算和谐,都是做工的女婢互相照应。前几日才从蔓罗口中得知琳琅回长安城的住处,她当与她八竿子打不着,如今却不得不把琳琅的住处供出来自保。 芙仪气得从榻上炸起来,恨不得一口气冲到永阳坊,把琳琅连人带宅子一把火给烧成齑粉。“来人!替我杀了那狐狸精!” 剪秋和半夏死命把芙仪拉住,她们跟在芙仪身边多年,自然了解芙仪火爆的个性,暴脾气来如风,任她撕心裂肺地骂了半个时辰。她冷静下来,阴鸷地看香芹。 香芹连忙磕头讨饶。“公主明鉴,香芹把知道的一切都供出来了!还请公主网开一面!” 芙仪走到香芹跟前,抬腿就是个窝心脚。“你的确是回答了,但你回答得不好,本公主很生气,挑断手筋脚筋,扔出去喂狗!至于你那个手帕交,容我好好想想让她怎么死才解气!” 香芹痛哭哀求,芙仪无动于衷,她破口道:“公主好歹是新妇,这般恶毒不怕被大将军知道吗?” 剪秋出主意道:“不过就是个女婢,还要起脸子来了!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指了人嫁了。” 芙仪一口恶气难以舒展,说道:“剪秋、半夏,随我进宫!” 半夏慌忙问道:“公主这是……要告御状?” 经半夏这一问才醒过神来,去父皇跟前咋咋呼呼一通哭告,难道她真想断了纪忘川的前程,要了他的性命? 芙仪气急败坏到了顶点,稍稍偷了两口大气缓过劲来,细想之下,大婚不足五日,就把驸马爷给端了,一则摸黑了皇室名声,她脸上挂不住,二则确实扑心扑肝地喜欢他,那么玉山标致的男人,被女人觊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芙仪公主问道:“那女的什么样儿?” 半夏搀着公主坐下,背后垫了软枕,说道:“男人喜欢的做不过狐媚样儿,公主千万不能放心上,不过就是露水夫妻,大将军玩腻了就回来了。” 芙仪精明地看了眼嚎啕的香芹,没好声气道:“你说,那贱人什么样儿?” 香芹这下犯难了,先头她如实回答惹得公主动怒,要把她拉出去喂狗了,这会儿万一再如实回答,那简直就必须车裂才能解恨。琳琅那天人之姿,即便出身高贵的公主较之她身旁一站,都得沦为野鸡。香芹颤颤巍巍说道:“一般。” “一般?”芙仪抬高音量,不可置信道,“中庸姿色能把他弄得五迷三道的!这丫头信口雌黄,拽出去先打二十,等我回来再行发落!” 开发了香芹还是消不出氤氲在胸口的恶气,震松堂外蔓罗等候召见。芙仪怒骂道:“老夫人天天给我送助孕汤,这是膈应我呢!他儿子天天不着家,我喝得再多也白搭!”芙仪又转念一想,“成!不让我舒坦,下我面子!我也不能叫你们神仙眷侣!” 芙仪当即起身,换上百鸟朝凤金丝累线绣花裙,外罩上银貂皮大麾,奴婢随从随行煊煊赫赫地朝永阳坊去。 采葛地处幽静,经过幽深的巷子,尽深处便是采葛的正门,芙仪的车马停驻,半夏拖着公主的手臂踩在随从背上跨步下来。她举头望着匾额上笔力遒劲的“采葛”二字,她读过《诗经》,采葛二字出处“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联想至此,她不由心塞愈甚,好一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呸了声,甩了个眼色,让剪秋去敲门。门环扣得咚咚声,门房佟大爷没见过这阵仗,开门后都傻了眼。一派富贵人家主事奶奶打扮的女子杏眼怒睁地盯着她,身后站着一溜的侍婢随从,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佟大爷势单力薄想拦也拦不住。 芙仪今日来得巧,恰好是纪忘川休沐最末一日。他正在院子里舞剑,琳琅坐在廊下绷着架子绣花,好一幕郎情妾意,岁月静好的画面,却突如其来的杂音撕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琳琅猜到来人的身份,心里略有些紧张,到底也没见过这市面,只是该来的躲不过。 抄手游廊的墙上布了一排雕花木窗,大老远能看到芙仪公主带人冲进来。纪忘川微微怔了下,让琳琅回房去。琳琅淡然道:“夫君,公主是来问罪的,若是琳琅不现身,怕是不能叫她发狠解气。夫君一味护我,恐怕她更不能容我。” 纪忘川护在琳琅身前,“即便让她骂两句,我也舍不得。” 因着再有一两月就要年节,燕玉和静如正在后房清洗酱缸,听到二进院子闹腾,闻声赶来,恰好看到芙仪公主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脸,顿时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这是长房抓奸的意思?可纪公子与琳琅情意绵绵,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玉人,怎么纪公子府上还有这么蛮狠派头的母老虎! 芙仪跨进院门,静如正好清晨泼水撒过石阶,脚下一溜步,赶巧半夏紧紧搀扶才没有在琳琅眼前跌倒,差点就灭了堂堂公主的威仪。 琳琅见芙仪,知晓她的身份,屈膝一福,纪忘川拱手虚礼,“公主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芙仪挑眉掠过纪忘川看错后他半身的琳琅,相貌流丽,眉眼清透,肤白如雪,较桃花粉嫩,若芙蕖明媚,她清雅地立在纪忘川之后,修长的银杏之下,两人站成了一副妙不可言的卷轴。她更是恨得后槽牙都痒了,这样都叫做一般之色,那何谓天人绝色! 芙仪正色道:“我与夫君大婚不过五日,见面不足两次。如今我若不来这里,岂不是连自己夫君长什么样子都要忘记了。夫君日日留恋芳草,可曾把我放在眼内!” 正文 第二百六章策反意(二) 纪忘川不胜其烦,既然芙仪打正旗号是找他,那就随了她回去,正好放了琳琅清静。待她前脚一走,立刻差人给琳琅腾换地方,反正狡兔三窟,他神策大将军在长安城并非只有一处宅子。只是这一走,便委屈了琳琅,采葛的人会如何看待琳琅?他想明媒正娶给琳琅正主的地位,可到底情势比人强,免不得担待了外宅子的污名。 除非改朝换代,否则难以扭转,从琳琅嫁给纪忘川的那一刻起,琳琅心里就明白。如若不推翻崇圣帝当权,她一辈子都会压在芙仪之下。 纪忘川淡漠道:“我随你回去。” 芙仪气呼呼道:“夫君这话就好笑了,随我回去,还真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我是大江国的芙仪公主,竟然沦落到在贱婢的私宅里找男人的地步!半夏,给我掌嘴,看她没了姿色,还勾不勾得住爷们的心!” 半夏得令,跟离弦的飞箭,冲到琳琅眼前抬手一刮,还没有够到琳琅就被纪忘川推了个狗啃泥。“荒唐!我敬你是公主才随你回去!你若再放肆,别怪我不客气!” 琳琅不觉得委屈,忍着脚踝肿痛,反而把腰挺得笔直。芙仪见纪忘川护犊子似的不让人近身,她撒泼似的冲过去,琳琅不卑不亢道:“公主矜贵,琳琅蝼蚁,云泥之别。公主莫为了琳琅而失了身份。” 芙仪抬手要甩琳琅大嘴巴,却被纪忘川一臂格挡下,他的脸色瘆人,恍若白面修罗。他养外宅不思归,如今还对她动粗,罔顾圣上赐婚的尊荣,一点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什么行仁蹈义,岳峙渊渟的神策大将军,好修养都给狗吃了! 芙仪指着纪忘川的鼻子,恨不得跳上去刮花他的脸。“纪忘川!你就不信我去父皇面前参你一本!” 平时他沉默寡言,少见笑脸,如今倒是微微一扬嘴角,不咸不淡道:“在下失德在先,愧对圣上与公主厚爱,公主大可以去圣上跟前参在下一本,除去婚约,放各自太平亦可。” 芙仪一听这下反而落入了圈套,一声吼,怒道:“纪忘川!你休想!你想跟狐媚子双宿双栖,我偏不让你如愿!” 纪忘川瞥眼看琳琅,她怯怯地立在他身侧,站得时间久了受伤的脚必定疼痛难忍。“琳琅,你回房去,这没你的事儿。” 剪秋看瞅芙仪公主败下阵来,再狠的母老虎也斗不过冷漠的负心汉,可况神策大将军对公主根本无心。剪秋跑上前给公主撑场子,“大将军,恕奴婢多嘴,咱们大江国男子一夫多妻,在庙堂上官员三妻四妾是常事,咱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眼下公主与您是圣上赐婚,如今大婚不足月,您就乐不思蜀不思归,说出去废了您的面子,也折了皇室的面子,念在圣上器重大将军,公主爱慕夫君的份上,您便跟公主回府吧。” 琳琅摇了摇纪忘川的手,说道:“夫君,你回去吧,琳琅好好的不碍事。” 这一声“夫君”简直打了芙仪的七寸,她一个狐媚子何德何能喊纪忘川“夫君”! 芙仪忿忿道:“你给我住口!半夏,撕了她的嘴!” 纪忘川的气势威严笼罩在采葛上,在场众婢闻言却不敢妄动,他阴鸷地瞟了芙仪一眼。心想着,他被尉迟云霆与北地外史戏耍不止,如今被迫娶了一个见面不足五次的女子,还堂而皇之在他的地盘呼呼喝喝。他淡漠的脸色益发难看,罢了,采葛已然不再是安乐窝。“即刻启程回府。琳琅,你随我回府,拾翠微一早我已命人收拾妥当了。” 芙仪来不及发作,却被纪忘川噎下。“公主先行,我随后便回。” 半夏在芙仪腰上捏了捏,提醒她不要再扯火,夫妻俩消消火,将来日子尚且长着,剑拔弩张只能把爷们往狐媚子这头推了。 芙仪大脑空白,也不知是怎么被人架出去的,坐在羽盖之下,把车内饰扔了个遍,还是难消心头之恨。剪秋劝慰道:“公主,大将军不过一时被色迷惑,等新鲜劲头过了就淡了。奴婢瞅着那丫头福薄,在大将军府上住着也好,在您眼皮底下活着,可不得夹着尾巴做人。” 半夏从旁劝导,大抵也是夫妻和睦,野花迷眼都是一时之类的云云。芙仪虽说心火不平,但新婚五日就被夫君厌弃,在外沾花惹草,她就算回了皇宫怕也会被后宫妃嫔的唾沫淹死。她不甘心,一日没有收服纪忘川,她一日都不算战罢。 芙仪咬牙切齿道:“擎等着我收拾她!” 芙仪公主煊赫跋扈,若是一刻看不住,琳琅怕是要毁在她手里。统共才这么几个人知晓琳琅安置在采葛,况且琳琅一直在陆府中,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按说在长安城中认识她的人寥寥无几。如今居在偏远的永阳坊,岂会有熟识之人,消息到底是如何走漏的? 琳琅杵了半天脚腕子又红又肿,芙仪问罪发难当前不好露怯,一直忍着站在纪忘川身后,如今人都散了,她抽空了力气人一下子绵软,幸好纪忘川及时打了把手,把她带进怀里照看。“吓到你了么?” 琳琅缓缓透气,她设想过许多遍,真到了芙仪兴师问罪之时,她心里仍旧隐隐后怕。谁能不怕,她活到十六岁,被人指着鼻子骂狐媚子,月氏祖先地下有知,怕是要被气得爬上来了。眼中忍着莹莹泪光,“夫君,琳琅拖累你了。” “夫妻之间何来拖累,难道真要学那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在我心里,明媒正娶唯有月琳琅一人。”纪忘川敛容正色说道,“你随我回府,旁的不必理会,闲言碎语只当浮云。既然入了府,我便不能亏了你。老夫人我会去和她明说,我找足礼数娶你,虽有清减了实际,但名目上做足了,不管她要打要骂,横竖有我担着。自明日起,老夫人那头你要晨昏定省,你是纪府上的媳妇,礼数不可偏废。至于公主那头,看她张牙舞爪的模样,暂且搁置。” 正文 第二百七章针锋对(一) 琳琅心里十分受用,绥绥心安,道:“夫君,我知你待我初心不改,只是眼下你与公主大婚,她是府上的正室,琳琅若不向她问安,对她置若罔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纪忘川斥了声,他本就不待见芙仪,今日一闹更是厌恶。“你理她作甚!” 琳琅看似无心,实则有意说道:“崇圣帝一日,她照旧是神策大将军的正房奶奶,琳琅怎样也不能越过次序去。” 这话结结实实地撞在纪忘川心坎上,仿佛生出了钝角,硬生生刮掉他一层皮。琳琅的顾虑不错,若非乾坤重掌,否则芙仪永远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 他沉下脸,吩咐静如和燕玉收拾随身的细软,让她们随琳琅一同住进将军府,往后她们旁的一概不理,只需要照顾好琳琅的日常起居,至于佟大爷继续留在采葛看院子。 琳琅忧心,扯了扯纪忘川的袖子。“我若同你回将军府,以何身份自处?” 纪忘川百般不忍心,说道:“怕是要委屈你了,眼下我能给你的身份怕折损了你,平妻。” 琳琅掖住他的口,轻声道:“平妻不妥,圣上和公主那头都不好交代。公主正在气头上,要是一状告到金銮殿,夫君前程断送不止,怕是迁怒之下,株连族系,琳琅万死难辞。”琳琅心绞痛,可有些话还是不得不顾全大局。“琳琅从偏门进大将军府吧。” 历来娶妻从正门入,偏门抬进去的是姨娘。琳琅自贬身份,为了给他少制造麻烦,她与公主针锋相对且有的是机会。 他抚了抚太阳穴,邪火往上窜,可琳琅的安排何尝不是眼下最好的打算。姨娘身份顾全芙仪公主的颜面,他也能与琳琅守在同一个院子里,日子必定要谨小慎微过,至少日日得见,不必再两头奔波,只是,不晓得何时才能还她一个名正言顺的纪夫人身份。 他愧疚不已,讷讷道:“为夫无用。” 琳琅通情达理劝慰道:“世人俗见何必介怀,我晓得夫君心里只有我一人便足矣。” 芙仪公主怒火中烧地赶回大将军府,第一时间去了静安堂找纪青岚,把她儿子薄情寡性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纪青岚又是劝慰又是请罪,闹腾了整整一个时辰。 不一会儿,大将军府总管何福周来传信,大将军带着琳琅从西偏门进府了,芙仪听后才稍稍消了阵子火气。偏门进,也算知晓身份,要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她非得砍了狐媚子的蹄子不可。 入府是黄昏时分,冬夜渐长,天色一下子就擦黑了。琳琅入府后,没去拾翠微停留收拾,径直去静安堂向老夫人请安,做足了礼数。 纪青岚四平八稳地坐在酸枝木镶螺钿罗汉床上,八个捻金丝锦线团福大靠枕搭在身后。蔓罗站在身旁给她揉捏肩膀,见纪忘川带着琳琅进屋中,只是粗粗扫了眼,而后又闭目养神,等着他们开口回话。 琳琅落落大方地与纪忘川比肩而立,挽了精致的随云髻,纤细通透的和田玉簪插着,芙蓉锦襦袄外搭半臂小衣,如意团彩花笼裙,衬得她眉目如花,身段风流,端正大方。站在她身畔的纪忘川深紫色圆领常服,陪着白玉革蹀躞带上七事,脚踏云纹皂靴,衣冠楚楚,掷果潘安。两人站在一道,恰好印成了“天作之合”之景。 纪忘川上前揖了揖,琳琅则屈膝福身。“母亲大人,不孝儿带琳琅回来向您请安。儿与琳琅两情相悦,如今实在是情难割舍,还请母亲大人成全。” 纪青岚叹了口气,说道:“如今都已经这般境况了,我再一味阻拦,倒显得我不通情理。琳琅从偏门进府,想来也是聪明人,明白所处的位置。公主是咱们府上的大佛,得供着。她若是去圣上告御状,咱们可都得兜着走,忘川丢官是小,怕还要搭上性命,这可是你愿意看到的?” 琳琅双膝扑通跪倒在地,双手伏地,额头敲在墁砖上。“琳琅晓得,凡是忍让,伏低做小,绝不敢让公主不痛快。” 纪青岚循循善诱,端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对琳琅好言提醒。“好孩子,委屈你了,我知道你俩要好,可经不住皇命在上。说穿了,君君臣臣,君主在上,咱们都是臣下,岂有违逆之理。” 与人分享夫君已经让她五脏摧裂,还要夹着尾巴做人,若不是屏着口怨气,她早就天南地北自在飞去了。琳琅依旧谨慎地不住颔首,小不忍则乱大谋,横竖搭上她一条命,也断不能让芙仪称心如意。崇圣帝觊觎月氏家财,灭族鲸吞,她一人苟且辗转而活,若然不知道真相大可以浑浑噩噩过下去,既然天意揭穿了一切,她不争个肝脑涂地,势必不能下阴曹地府拜见爹娘。只是她舍不得纪忘川,她真心实意爱着的男子,如今却成了她算计拉拢的棋子。河南节度使邵元冲苦心孤诣多年,距离长安城不远集结大批兵力,只消纪忘川归顺联合,神策十二营包围皇城,届是便犹如瓮中捉鳖,眼下只差纪忘川临门一脚的决心。 谋逆必定是株连九族的逆天大罪,万一不成功,那么纪忘川就成了崇圣帝手上第一个开刀之人。所以,除非纪忘川自己想通,她万不能出言相劝他背叛朝廷。 寒气顺着膝盖往上侵入,琳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纪忘川俯视琳琅,她认真地跪着聆听纪青岚的教诲,毫无半分懈怠。纪青岚看着略有些不忍心,说道:“起来吧,都是自家人,别动不动跪着。天色渐晚,你还是去震松堂同公主请个安吧。” 纪忘川饶是不愿意,但禁不住大局之见,只好带着琳琅去震松堂见芙仪公主。芙仪恶气未消,一早听说琳琅在静安堂向老夫人请安,她便如坐针毡,半夏和剪秋劝了一抽屉的话,芙仪被她们一通劝慰之下,心里也明白,爷们好色,父皇三宫六院日日笙歌,父皇尚且这样,自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正文 第二百八章针锋对(二) 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恨,从小到大,谁能让她这么吃瘪,吃了瘪,还不能告发,不能收拾,强忍着自己消磨。怪只怪自己有眼无珠,千选万选,选了这么个负心汉。大婚不足月就管不住自家男人,这后宫说嘴的人多了小半年的谈资。 门外侍婢通传,半夏躬身问道:“公主,这见是不见?” 芙仪磨了磨牙,恨道:“见,不然显得我小气。眼下在我跟前杵着,哪能让他们这么舒坦。” 纪忘川在前,琳琅跟在其后跨进震松堂,见到公主屈膝一福。芙仪脸色不佳,强忍着不发作。“夫君要纳妾侍,我本不该非议。只是你我大婚尚不足月,如今正是新婚燕尔,还请夫君今夜留下恪守为夫之道,那么芙仪自然会与旁人好好相处,免得落下嚣张跋扈的恶名。” 琳琅心里一凛,芙仪趁火打劫要纪忘川留下陪她,算作是承认琳琅纪氏女眷的身份让她留在将军府上。她只能打落牙齿血吞,尚不待纪忘川开口,屈膝一福识相地退下去。 好似吃了一万只绿头苍蝇,纪忘川只觉得异常恶心。他何时成了以色侍人的面首?不仅看护不全琳琅,还要听芙仪差遣。为了他日琳琅在大将军府上有安生日子可过,他眼下还要韬光养晦,不能与芙仪硬碰。 半夏和剪秋在宫里混成了人精,看芙仪的眉头眼尾就知道她的打算,躬身往后退,连带着把房里的侍婢都带了出去。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外人散了,他们才能好好合计。 纪忘川坐在玫瑰圈椅里不出声,芙仪心道真是个牛皮灯笼,她堂堂公主为了博取他的好感拉下身段,睁一眼闭一眼让他纳了姨娘,他还一脸冷漠拒人千里。她只好先开口,否则两人这么静坐到天明也不是办法。“天色晚了,夫君,归置归置睡了吧。” 纪忘川起身整了整衣衫,客气道:“那公主早些就寝,我还有些公文要看,今夜就……” 芙仪不客气道:“我能不能有容人之量,且看夫君有没有容我之量。府上多一个人不值当什么,夫君要享齐人之福,也得让我能顺气咽下。” 纪忘川应声说道:“公主不妨直说。” 芙仪说道:“你我是父皇钦定的婚事,即便同一屋檐下,我是主,她是仆!夫君喜欢清静,平素独来独往,这些我都忍得。但我们是夫妻,每旬陪我三日,拾翠微那里不得越过次序。” 纪忘川冷笑了下,芙仪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主子,他倒是尉迟家的下人了,连他的人生自由都被圈禁起来。他七尺血性男儿,如今倒是让芙仪玩转掌心了。这尉迟家的朝廷大员,不做也罢! 他懒得搭理,由着她耍公主的威风,临了只说了句。“公主休息,我在外间看书。” 不管芙仪拿任何眼风扇他,她要他陪,他便按照她的意思陪,两人一间屋里呆着,外人眼里就算夫妻和睦吧。他担心琳琅弯弯绕绕想岔了,可他总有不在府上的时候,表面上打折扣的顺从,是为了换得琳琅片刻的太平。只盼望琳琅能明白他的心意,否则他真的比黄连还苦了。 芙仪已经自荐枕席,纪忘川岿然不动。震松堂原本就是他的卧房,熟门熟路在书架上找了一本《增广贤文》,用以打发漫漫长夜。芙仪喊了半夏剪秋伺候就寝,两人进屋看到寡淡的场面,公主在里屋干等着,大将军在堂屋看书,一晚上估计得虚耗了。 纪忘川顶真的个性,眼里容不下沙子,他看不上眼的人决不能近身,现下已经是忍到了极致,才能跟芙仪待在同一块瓦片下。 芙仪招半夏近身,在她耳畔叮嘱道:“给我查查那狐媚子的背景,越详细越好。她那些乌七八糟的往事,我都要一一知道。” 半夏伺候公主摘下丹凤朝阳足金头面,清洗妆容,更换寝衣,剪秋端着漱口水侍奉公主清口,一应准备就绪,剪秋灌了汤婆子把寝被焐热,再把寝被熏香后,两人向公主告退,随后跟大将军面前屈膝一福后离去。 里屋的三足赤金缠凤菡萏香炉内点了苏合香,沉沉叠叠的香味升腾飘渺,一室安宁。芙仪灭了火烛上床独守空枕,瞥见外堂燃着一豆火光,心里嫉恨不已。一个大男人守着身子作甚,想独留清白给那狐媚子不成! 半夏哆哆嗦嗦地靠在廊下守夜,不论公主与大将军是否同床共枕,好歹她人扎在门口,决计不让大将军出门,公主不快活,也不能让琳琅舒坦。 纪忘川手肘抵着额头,心思杂乱,崇圣帝乱点鸳鸯谱搅得他不好过,在政务上越发荒淫,轻佻治国,亮响箭召集神策十二营只为了与北地使臣打个赌,上个月还在朝堂上公然斗蛐蛐,上上个月江南水患,他没有第一时间拨款赈灾,反而大肆祭祀拜天,种种劣行,已是罄竹难书。 震松堂外堂风灯摇曳,纪忘川注定一宿无眠。琳琅在拾翠微安顿好,也是无法入睡。眼睁睁看着芙仪公主让纪忘川留宿,她只能端着守礼的态度躬身退出门外,指甲几乎要把手掌心上的肉一块块抠出来。 静如劝她早点归置,明晨还要向老夫人和芙仪公主晨昏定省,琳琅摇头睡不着,索性坐在大红酸枝圆包圆架书案前,摊开澄心堂纸,在龙尾砚上洒了清水,取出徽州墨着手研磨。“静如,早些去睡吧,今日之后,且有你打起精神的日子呢。” 白日里闹了这么一出荒诞剧,跟着琳琅在采葛的这些日子真是最无忧无虑的,只是好日子太短暂。毕竟是过来人,生活阅历和感情阅历让中年女子的神经总是特别敏锐。想来琳琅疲累匮乏得很,她与大将军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如今被硬生生横插了一脚。孰是孰非,他们这些外人不好妄断,既然琳琅她们的主子,她们自然不理会闲言碎语,尽心侍奉主子便是。 正文 第二百九章如冷暖(一) 静如从琳琅手中接过徽墨,在墨砚上缓缓画着圈研磨,语气絮絮闲闲道:“你怎么不睡,我瞧你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纪公子,不,现在得喊大将军了。大将军怕是分身不暇,他的心在你这儿,明眼人看得出。可是皇命大如天呐,圣上随意拉郎配,可就苦了你们两个有情人了。” 琳琅素来不在乎外人的看法,但静如早已成了她的自己人,如今静如言语之间透露支持她的意思,她心稍稍安慰了些。这些日子孤军奋战,她确实快撑不下去了。“静如,也许我不该来,我的心不如想象中那么坚强。夫君在震松堂,我简直坐立难安,如万蚁噬心,可我又能如何?只能在这拾翠微等着,强迫自己耐下性子。” “睡不着怕是脸色不好,明儿起,咱们还要去静安堂和震松堂请安。”静如想着再劝两句,睨视琳琅,只见清透的一滴眼泪正好落在肤卵如膜、细薄光润澄心堂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她于心不忍,情关难过,劝也不好劝,唯有说道:“昨晚睡早了,今儿精神足,现下还精神抖擞着,我就在这儿陪你说会子话。” 琳琅侧过脸看静如,她不尴不尬的打了个哈欠,琳琅抿着嘴笑了笑。才说这精神抖擞,话音刚落就打哈欠,可不就是打脸么?“瞧你精神抖擞地打哈欠了,快去睡吧,我就抄一章经文,过会儿自然就去睡。如今在大将军府上,不比咱们在采葛自说自话,在这里咱们都是奴婢看人脸色行事。” 静如疼惜琳琅,千金小姐的身段与气度,却要遭受千般万般的磨难。“可苦了你了。” “苦什么?”琳琅扬眸一笑,眼泪却从光致的脸颊滑落。“看人脸色过日子都快成我老本行了,如今顶多算是重操旧业,不值当什么。” 琳琅拿起架在黄山石山行笔搁上的狼毫,洁白的笔触吃饱了徽州墨水,在澄心堂纸上用蝇头小楷抄下《无量寿经》,“处兜率天,弘宣正法,舍彼天宫,降神母胎,从右胁生,现行七步,光明显耀,普照十方,无量佛土,六种振动……” 静如大惑不解,从未发现琳琅礼佛读经,如今更漏夜深,却端端正正地抄起佛经,这一手小楷写得清秀婉丽,端正气派,字如其人。“抄这些作甚?” 琳琅抄了一张,累得伸了个懒腰,平素懒散惯了,笔挺挺坐着就酸乏。“讨老夫人欢心。公主的欢心怕是讨不来,总归针尖对麦芒。白天看老夫人那态度,倒是想息事宁人。我不妨和她走得近些,虽说她保不住我,到底也不至于让我在府上孤立无援。” 静如听得心焦,半大点的姑娘,正是在家娘亲疼,出嫁夫君疼的好年华,却处处为营,着实可怜得紧。“怎么能是孤立无援,你还有我,燕玉,咱们都护着你。” 琳琅搁下笔,仰起头看静如,说道:“其实,我想跟夫君说,让你们回采葛吧。在这儿跟我一道,怕是要受委屈。” 静如突然跪在琳琅眼前,半是委屈半是不甘,说道:“咱不怕受委屈,你可别再说这档子折损咱们的话,燕玉跟我一条心,早就拿你当自家女儿看待。” 琳琅从圈椅上跌下来,同静如跪到一处,握着静如的手,感动涕零。“我自幼孤苦,如今有你们为伴,也算是无憾。” 静如忙起身扶住琳琅,抚了抚她的手背,说道:“你别不信,我会看相,你这面相凤凰涅槃有后福的。” 琳琅复又坐回大红酸枝圈椅里,继续提笔抄写经文,静如守在旁边研磨,待琳琅抄了一大沓,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灯盏渐灭,东方露出浅浅的微青。 冬寒一日胜过一日,琳琅推门一阵寒意扑面,她抽紧了白貂绒围脖,望着雕花月洞门,延伫在廊下,门下寥落无人影。今日已过休沐之期,想是他在震松堂用了饭直接上朝去了,腔子里酸酸涩涩的,比吃了青梅还要难咽。 琳琅失落地垂眼,脚尖锄着地画圈,错眼看到有高俊的人影遮住了头顶上的光线,忙抬头恰好抵撞在纪忘川的下颌上。“怎么冒失成这样?” 琳琅窃喜,终究是淡淡的哀愁。见一面难如上青天,如今更是姨娘身份低人一等,好像抢人夫君,真成了狐媚子。“我当你不来了。” 琳琅眸中噙着泪,泫然欲泣,一宿分别,竟然像是别过了大半生般煎熬。纪忘川抚着琳琅的眼尾,胸膛里火辣辣的灼烧,眼泪好像也要流下来似的,略带了浓厚的鼻音,说道:“昨夜委屈你了。” 琳琅白皙葱嫩的柔荑覆盖在他宽大的手掌上,勉强溢出笑颜,说道:“好吃好喝供着,哪有什么委屈?” 她是最得人意的,纵使心中恨出了血,可对他哭,对他闹,不过徒增他的烦恼,倒不如她云淡风轻的一笑,更叫他警醒痛心。再看她一脸憔悴,眼下淡青的影色,摆明了一宿无眠,空乏其身。他俯身把琳琅搂进怀里便吻,这一吻他生忍了一夜,昨夜灯下端坐看书,满脑子都是琳琅或嗔或喜的脸。若今晨进宫上朝之间不补上这一吻,恐怕一整天都会七上八下,坐立难安。 静如瞌睡了一夜,好不容易趴在躺椅上靠了会子,醒来不见琳琅,往门口一张望,臊得她面红耳赤不敢出门,生怕惊扰了小两口的好时光。 琳琅被吻得血气上涌,晕头转向地拽着他的衣襟,无比地依恋他,可还是挣扎着推开他。“夫君,今日上朝,可别耽误了时辰。” 纪忘川笑笑摸了摸嘴巴,好似吃了蜜窝心儿甜,一想到离开琳琅去上朝,脸色即可愁云密布。大将军府俨然成了狩猎场,芙仪磨刀霍霍,擎等着他走了以后收拾琳琅。他一百个不安心,在震松堂枯坐了一夜,给芙仪留足了面子,只是芙仪若是执意要动琳琅,就别怪他面子里子都不要了。纪忘川愁苦道:“眼下真是没有办法,让你一人在拾翠微我真是心都栓到嗓子眼儿了,只盼着朝堂上速去速回。” 正文 第二百十章如冷暖(二) 琳琅明白他的担忧,确实有的放矢,可话到嘴边还是得劝慰他。“夫君,快去吧。你越是紧张我,公主便越是嫉恨,索性你让我自生自灭了,她也眼不见为净,许是过阵子也不记得我了。” 他捧着琳琅的脸,又啄了一会儿。“快想死我了。” 琳琅连推带搡,时辰不等人,看了看天色,一步三回头跨出月洞门上朝去了。 纪忘川前脚刚走,静如后脚跟出来,说是要去打水让琳琅洗脸,琳琅瞅她暧昧的脸色,肯定是瞧得真真的,既懊丧又羞恼,这纪忘川太不分场合了逮着就是一通亲热,也怪自己不够把持,被他随意挑逗下就上钩了,静如站堂屋一望就真真切切不带遮拦的。 说话间燕玉从耳房闪出来,端了净水盆,笑色古怪,敢情她也躲在旁边看得一眼不错,琳琅从脸颊红到了脚后跟。琳琅跺了跺脚,羞臊不已。“你们可是都看见了?” 燕玉假正经道:“没看见大将军来过呀。” 琳琅捂着脸往堂屋里走,说道:“罢了罢了,我也是没脸了,坐实了狐媚子啊。” 燕玉劝道:“夫妻情热难耐,亲两口怎么着。” 静如笑了笑,戳着燕玉揶揄道:“你不是没看见么?” 燕玉一时语塞,琳琅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抄了一整夜经文,肚子翻腾了底朝天,问道:“燕玉,赶紧上饭是正紧,可真饿死我了。” 燕玉笑道:“得令,小祖宗。” 三人笑笑闹闹,日子也不是十分难过。用了五色细米羹,看日头该去静安堂请早安,静如为琳琅梳了堕马髻,换了一身品竹色暗纹琵琶襟上裳,配撒花百褶裙,清爽婉约,却不失为碧玉雕成。静如和燕玉心道,琳琅一派低调,照旧掩盖不住周身的气度,芙仪公主若抛开身份和繁复堆金砌银的做派,恐怕连给琳琅提鞋都不入眼。 琳琅让燕玉在拾翠微等着,她带着静如随行请安便可,带的侍婢多怕让人扯话头,总说姨娘身份低微,往来呼奴引婢的派头倒是不小。 静安堂布置肃静典雅,一草一木皆是静默风致,在院内走动,每隔三五步可见一个原石灯笼,雕刻成敦厚的小僧弥样子,想来纪青岚应该是一心向佛之人。向佛之人大抵总归是向善的,若非向善,那便是心中有过不去的坎,只有青灯香火聊以安慰。 老夫人做完早课正用早饭,蔓罗通传后,纪青岚让琳琅进屋子说话。她态度谦和,不似昨日拒人千里,想来早课与佛交心,沉淀下心绪。“用饭了么?” 琳琅略有些拘谨,站在一旁颔首。“在院子里用过了。” 纪青岚睨视她一眼,她一身低调的打扮,自持身份,不喧宾夺主。初阳的晨辉照在她身后,通身映透着融融暖光,看她在晨光中微笑,仿佛这一日便是风和日丽,我见犹怜的好姑娘,怪不得纪忘川的心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甘心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 她搁下竹著,回头看蔓罗,让她给琳琅只张杌子,待琳琅入座,她便语重心长道:“入了将军府,都是一家子,在我这儿松泛些吧。府上已经由不得我做主,毕竟公主庙大佛大,要想安生过日子,顶顶重要就是别得罪公主。想来你是个通透的姑娘,我看着也喜欢,往后没别的事儿,也不必往静安堂费力气讨好了。我年纪大,也看得透,不在乎这些虚虚绕绕的心思。” “谢谢老夫人关心,琳琅自幼孤苦,承蒙老夫人关爱,对琳琅说的这些话,琳琅都记在心里,感念不已。”静如拿出一只四尺见方的木雕锦盒,双手递给纪青岚随侍蔓罗,笑道,“琳琅嘴拙,对老夫人拳拳之心不知表达,抄了五十遍《无量寿经》,权当为老夫人添福添寿。” 静如从旁附和道:“咱们主子回院子就说,老夫人对她照顾有加,她无以为报,一宿没睡抄写经文,为老夫人祈求福寿。” 纪青岚大为受用,“琳琅有心了,瞧你气色不好,原是为了这档子事儿。赶紧回去补个觉,清减了怕忘川心疼。” 琳琅起身屈膝福道:“琳琅不累,略尽绵力能让老夫人欢喜,琳琅便是不睡十日也值得的。” 纪青岚打开锦盒,看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抄下《无量寿经》,再看琳琅眉眼如画,清瘦扶柳,但眸子晶亮通彻,这绝伦娇美的相貌,通体气派的书法,字如其人,岂是小门小户养得出的姑娘。不仅啧啧赞叹起这一手好字,琳琅自荐道:“老夫人若是不嫌弃琳琅字体粗陋,琳琅愿意为您抄写经文,以净凡心。” 纪青岚笑道:“再好不过了。” 纪青岚并不讨厌琳琅,至少在这大将军府邸上,她怨恨的对象并非是她。相反,她有些同情琳琅,两人分明相爱入骨,却要被人横生枝节。为了将来日子太平些,主动向她投诚交好,可惜她力有不逮无心也无能看护琳琅周全。至多不给她使绊子吧,让她偶尔在静安堂避避风头,遮掩锋芒倒也是举手之劳。 静安堂的掌事人不难对付,琳琅心里理清了七七八八,再与纪青岚闲聊了会儿,便道要去震松堂请安。 纪青岚让蔓罗带着福汤跟琳琅一同去,昨夜纪忘川留宿震松堂,今晨特意命厨房备下了助孕汤让芙仪公主受用。 琳琅心疼得发酸,后槽牙根几乎要被咬断,可面子上还要端着恭顺谦和。既然结成了夫妻,又留宿在震松堂,该发生什么她都明白,再是嫉妒也好,怨愤也罢,眼下不是使性子的时候。大道理在脑子里铺陈了一堆,可眼泪是最坦白的表达,不可遏止地涌上来。琳琅垂下眼装作寒风霎时迷了眼,不动声色地揉了两下。 震松堂好大架势,从廊桥上依次站着侍婢,路过四季常青的一片松海,进入雕花月洞门,遍地侍婢林立,恍如进入了规矩丛生的深宫之中。 剪秋大老远看琳琅走来,面上流露刻薄之色,待琳琅走近,她扯着嗓子唤了声。“听闻姨娘姓陆?” 正文 第二百十一章祸福丛(一) 琳琅心较芙仪出手神速,这么快就打探出她的来龙去脉,幸好只是一知半解,打听出她来自陆府,并不晓得她真实的身份,否则定要取她性命不可。 公主身份高贵,连着鸡犬升天,剪秋是贴身伺候公主之人,地位自然比大将军府上的姨娘尊贵。琳琅冲她福身一笑,说道:“劳烦剪秋姑姑通传一声,琳琅来向公主请安。” 剪秋不拿正眼瞧,歪着眼斜着嘴,说道:“大将军昨夜留宿,公主歇得晚,现还在补觉。陆姨娘若诚心实意向公主请安,不妨再等等。” 这是为难的意思,琳琅从进府之前就知道这条路难走。芙仪公主故意拿乔,要给他做规矩。她安心地颔首,说道:“琳琅等着就是。” 蔓罗提着食盒上前,剪秋一见,客客气气迎上去。“蔓罗来了呐。” 蔓罗堆笑,说道:“老夫人知道昨夜之事,特意命人早上小火慢炖,紧赶着给公主补补身子。” 剪秋笑嘻嘻地接过蔓罗手中的食盒,说道:“老夫人有心了,成,我这就拿进去让公主趁热喝。” 琳琅面色如常,冷眼不理会,她们唱着她们的戏码,她淡若清水地干站一旁等着。 冷风呜咽,寒意一层一层从脚底心寒上来,也不知等了多久,琳琅力不可支双腿打了个软骨,静如赶紧上前扶住,幽幽说道:“公主想来是不见,你何苦来这里受辱,咱回去吧。” 琳琅咬紧牙关,耐不住风口上冷打了个寒噤。“既然来了,便等下去吧,没得最后逮个由头说我以下犯上不尊重。” 蔓罗的食盒里装的是助孕汤,外人不知,只当纪忘川留宿必定与公主圆房,纪青岚备下助孕汤正合时宜。芙仪强压着心头的屈辱,笑容艳艳地喝下整碗汤药,只要让琳琅心如刀割的事,每一桩每一件她都做得开心。如今她百无聊赖的生活算是找到了盼头,把纪忘川的心头肉折腾死,算是她眼前最大的心愿。 她侧脸问剪秋:“那狐媚子还在门外等着?” 剪秋阴兮兮回道:“站得跟挺尸似的。” 半夏正使唤二等侍婢拿架子把挂在房梁上的琉璃四角宫灯熄灭,芙仪抬眼一看,突然喝道:“这是在做什么?” 二等侍婢素来胆小,经不起芙仪突如其来的问喝,手上一滑,琉璃宫灯径直从房梁跌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渣子。 侍婢忙不迭跪在芙仪公主面前,吓得战战兢兢。“奴婢不长眼,奴婢有错,还请公主从轻发落。” 芙仪公主突发奇想,计上心头,和颜悦色地笑道:“不就是摔碎了一个宫灯,值当什么!把这些摔碎的琉璃渣子都收拾收拾,扔到后院的莲花池去。” 侍婢一听芙仪公主大开圣恩,非但不怪罪,还清风细雨地让她收拾下地方便了结了。赶紧拿了扫把簸箕,连地上的灰尘都扫得干干净净。 半夏侯在芙仪身后听差遣,她随了公主这些年不是白当差的,芙仪何时这么好说话了,必定是有后招。 果不其然,芙仪阴险地笑了笑。“那陆姨娘还在门外候着么?让我见她也得有些诚意,你出去跟她说,我胃口不适,午膳想用些糖醋脆藕片。” 半夏一点就通,扭着腰肢就往堂外去传话。琳琅前阵子扭伤了脚踝,入了将军府只算是半个主子,不方便养病,怕人说她不识相。如今扎紧了绑带硬撑着,静如看着心疼不已。“芙仪公主想来是不见,咱还是回去吧,腿上还没有好利索,要是落下病根,以后走路可就一瘸一拐,难看死了。” 静如作势要来搀扶琳琅,此时半夏洋洋得意地走来,端着架子高人一等,说道:“今儿公主胃口不适,你若真是有心,我给你指条明路。震松堂后院子有一口莲花池子,如今莲花谢,莲藕结,挖些莲藕来,午膳正好做个糖醋脆藕片。公主想吃什么,你便给她做什么,公主看到你的诚意保准开心,将来一个屋檐下也好相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琳琅屈膝一福,谢道:“那琳琅这就去,还请半夏姑姑指路。” 琳琅入将军府一段日子,因纪忘川有枯草热不喜花香,将军府素来不栽种花木,没想到震松堂后居然有个莲花池。如今初冬,的确是挖莲藕的气候。挖莲藕不是轻省的活儿,既费力气,下水又冷,芙仪是摆明给她下套。 静如快步上前,拦着琳琅,说道:“挖莲藕这回儿,我最擅长了,就让老奴来给公主表表孝心。” 半夏颐指气使道:“一边去,你来操什么心,公主要吃的莲藕,岂是谁都配挖的,让你主子挖是看得起她,别给脸不要脸的!” 琳琅劝住静如,“我做过粗活,不妨事的,你就一旁替我接着便好。” 琳琅脱下鞋袜,扶着池壁,慢慢下脚踩在淤泥上,脚心刚碰到软趴趴的泥地,一阵钻心刺骨的痛上涌,痛得眼泪漫上眼眶子打转。她下手往脚底一摸,全是琉璃碎渣子,再往半夏那一看,一脸得逞的坏笑。琳琅当即心里敞亮,故意给她下绊子还有后续,特意铺了一堆琉璃渣子。 半夏说道:“公主还等着你的莲藕呢,这磨磨蹭蹭的,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公主让你办的事儿,就是踩刀子上,你也得办。” 琳琅一步一步踩在自尊上,脚底钻心的痛,也比不上被羞辱的痛,可是她无力反抗,除了韬光养晦,暂且避其锋芒,再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水冰凉地没过她的胸口,她步履维艰地躬下身在淤泥里摩挲,那一瞬连呼吸都奢侈,她痛到透不过气来。脚踝处肿痛发胀,脚底心没挪动一步,都像划开了一道道血口子,血水浸漫了小半个池子。 琳琅摒着一口气,只要她活着,总有她一雪前耻的那一日。她攒起心底的那团怒火,面上洋溢着平和的笑脸。满池莲花都已枯黄凋谢,蜷缩焦黄的连夜,似乎依稀存着过去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旧梦。她跫身往淤泥身处摩挲,脚趾踢到一处硬物,她躬下身摸到硬块,顺着枝干慢慢摸出一整条,琳琅一手扶着莲藕,一手往淤泥深处挖。 正文 第二百十二章祸福丛(二) 她粗粗喘了口气,托起一整条的莲藕,又累又冷,勉强支撑。“劳烦半夏姑姑了,还望公主喜欢。” 静如揣着一颗心,大冷天入到寒凉的水里挖莲藕,这心得多黑才能想到这么糟践人的主意。她伸手去拉琳琅,一触碰到琳琅冰入零下的指温,心都急急往下坠,这孩子受苦了。 半夏让身后的二等侍婢接去琳琅挖的莲藕,甩着袖子回身就走。琳琅扶着莲花池缘,半夏一走,整个人像地震中震败的农房散了架,半身瘫靠池壁上。静如吓坏了,“我的姑奶奶,你千万撑着,再使把力气,我扶你上来,咱们这就回去。” 琳琅勉强睁开眼,拉住静如的手,手臂一撑抬脚往上跨。“静如,你定是没看过《老子》。” “什么老子,孙子的,瞧你都说胡话了。”静如急得托起琳琅的手臂,两人合力出了池子。 琳琅喃喃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里吊书袋?”静如看到琳琅上岸后,整个裤腿都染红了,脚底汩汩出血,原先扭伤的脚踝肿的像个莲蓬,眼泪一时夺眶而出。好好一个姑娘遭了什么罪,非跟着做人家的姨娘,被人硬生生做筏子,也要打落牙齿血吞。 琳琅头昏沉沉的,迷迷糊糊看静如落泪,湿漉漉的手抚着静如的脸颊,内疚道:“静如,我没法子,真是没法子……” 静如点点头,要把琳琅拽起来,可琳琅越来越重,脚底沾了满满的琉璃渣子,根本无法起身走路。单薄的身子在寒冷的池子里浸透了,透气迟缓而沉重,呼吸间散出白白的浓雾来。静如知道琳琅身子不妥,没想到琳琅如游鱼一般在她怀里滑落下去。“琳琅,你醒醒……快醒醒……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呐……” 芙仪正沾沾自喜让琳琅吃了暗亏,没想到立刻侍婢来报,琳琅晕倒不醒人事。她脸色微变,问道:“活着,还是死了?”侍婢摇头不止,芙仪蓦然惊醒。“敢情狐媚子给我下套!好一招苦肉计!吃了亏,病态楚楚,博爷们同情的戏码!把人给我送出去,死也别死在我的震松堂!” 燕玉心焦地等在拾翠微雕花月洞门下,出去都两个时辰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去震松堂不过小半刻钟的路,倒是一去不回头了。 她踮着脚,大老远看到静如哭哭啼啼,琳琅被将军府的家丁抬回来,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连忙跑上去看,见到静如捏着琳琅冰透的手,问道:“出门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静如哭得大口喘气,她遭受过丧女之痛,如今琳琅再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牵动起她心底最深的噩梦。 燕玉还残留点清醒,问道:“喊大夫了么?” 静如回道:“让府上大总管去喊了。” 进了是翠微,把琳琅在内堂卧房安置下来,燕玉连忙灌了汤婆子,怕琳琅烫着又在汤婆子外头包了一层棉布。静如搓着琳琅的手,眼泪顺着眼角一直流淌。“好琳琅,你要是有个岔子,我也不活了,咱娘儿俩一起去。” 燕玉打断静如的话,说道:“别胡说!琳琅福大命大,看面相是有后福的人。没想到那公主养在深宫,作践人的主意倒是一套一套的。擎等着大将军回来收拾残局吧。” 静如悲从中来,叹了口气。“大将军又能如何?这是尉迟家的天下,芙仪公主姓尉迟的,到底压了纪氏一头,大将军再是痛惜琳琅,还能翻了天不成。” 燕玉刚想劝静如别乱嚼舌根,一回头吓得一激灵,纪忘川正站在身后,她俩明目张胆地编排大将军,必定是被听到耳朵里了。 纪忘川面色灰败,刚一下朝急如风火往家里赶,就知道芙仪没这么太平。果真怕什么来什么,琳琅毫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他的心业已空了。 纪忘川一张玉面修罗的脸,吓得静如和燕玉魂飞魄散。他提着无惧刀,转身迈步就要往外走,刀锋随时准备出鞘,砍尽世间一切阻碍。 静如虽则害怕不已,到底还有骨子气性在,她跑上前跪在纪忘川身后,说道:“大将军,老奴嘴碎,您别往心里去。老奴疼爱小主子,把她当自己的闺女这么疼爱,谁晓得今日遭受这么大罪。大将军若想给她出气,不能急于一时,否则您总有不在府上的时候,吃亏的还是咱们小主子。” 燕玉也随即跪在静如旁边,说道:“大将军,咱们说的话您别放心上,眼下还是琳琅的安危要紧。” 纪忘川一头火气,经静如和燕玉一通劝被点醒,一团火气闷在胸腔子里兀自燃烧,他痛得眼泪都要噙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琳琅僵白如缟素,脸上发着汗,唇色苍白喃喃翕动,好似在胡言乱语。纪忘川俯下首听,她一会儿夫君,一会儿爹娘地喊着,接着喊疼,喊着喊着流下眼泪来。 静如把大致经过同纪忘川交了个底,他恨得要把芙仪公主拗断,可到底还是理智的人,要报复芙仪公主,等同与整个尉迟皇室作对,他还不够火候,扳不倒芙仪,还会把琳琅的小命搭进去。 何福周领着郎中叩门,静如赶紧往里屋带,郎中在琳琅左手腕上铺了块薄丝绢布,手指搭在薄丝绢布上把脉。郎中捻须,说道:“左关部浮大有力,左尺寸具带浮洪,怕是风寒入侵之症,伴有恶寒畏冷,头疼发热。” 静如屈膝福道:“咱主子脚上嵌了琉璃渣子,还请郎中先生一并给治了吧。” 郎中往琳琅脸上一瞧,身段都遮盖在锦褥下看不出,光看这脸蛋,郎中腹诽,标致得能掐出水来,病恹恹的娇柔模样,让人心头跳突,这种天人之姿今生难得一见,可惜做了个姨娘,被主子奶奶压着无可厚非。 大江国礼仪之邦,女子的脚清白珍贵,黄花大姑娘的脚若是被男人看了,要么嫁不出去,要么就嫁给那偷看去的男人了。 正文 第二百十三章积怨深(一) 纪忘川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把琳琅沾满琉璃渣子的脚搁在自己的腿上,郎中半跪在床边,拿烧了火的银针一块块挑出来。每挑出一块,他的心就被撕去一片,一片片被扯成了破棉絮似的,心摧裂成一个个窟窿,怎么填都漏风。 郎中挑得很谨慎,生怕再挑破姑娘的皮,这大将军不好相与,无惧刀就挂在架子床沿,保不齐一刀挥出来就断了他的脖子。 燕玉在小厨房烧热水,静如跪在天井里求爷爷告奶奶,满天神佛跪求了十三遍。 郎中从斜跨的药箱里取了一瓶金创药,嘱咐大将军每天替琳琅换药包扎,到了伤口结痂便不必包扎。随后起身开了药方,何福周随郎中去药方抓药,房里只留下纪忘川看着高烧不止的琳琅暗暗饮泣。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伤心到了极处,总不免噙不住眼泪。他搓热了手,用掌心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温暖琳琅受伤的脚。 芙仪该死!趁他出门上朝,竟然想出这么卑鄙的手段虐待她!也许他不该坐以待毙,也许他该考虑邵元冲的建议,国之不国,不如推倒重来?那么龙脉藏宝图应该是极佳的切入口,找齐大江国龙脉藏宝图取而代之。他本不该这么大逆不道,偏生尉迟芙仪一步步逼他不甘臣服。 琳琅睡得那么痛苦,满头汗涔涔,蹙着秀眉,必定是梦到了可怖之事。她像一只惊弓之鸟,稍有动静便睡不踏实。 他搓了一会儿,隔着纱布能感到琳琅脚心的温热,替琳琅盖好了被子,一眼不眨地看她,心好像在滚油里沥了一遍。他到底无能到了何种地步,想娶的人不能给她光明正大的身份,还要眼睁睁看她被别人残害,什么神策大将军,说到底就是个无法看护妻儿的窝囊废! 他吻了吻琳琅紧蹙的眉头,大抵琳琅有所感应,眉头抚平了稍许,只是眼睛依然睁不开。他哽住喉咙,喊了声:“琳琅。” 琳琅许是听到了他的呼唤,想给予回应,但无奈噩梦尤长,她困在里头出不来。静如求告完满天神佛,跟燕玉两人端着热水进来给琳琅擦身,“大将军,主子发热汗,咱给她擦身退退热。” 纪忘川不起身,让静如绞了手巾递给他,说道:“我来给她擦,你们下去准备晚饭,等会儿琳琅醒了要吃的。” 静如默默垂泪,琳琅这模样什么时候醒,能不能醒还是个问题。燕玉扯了扯静如的袖子,两人躬身退出外间。 琳琅给芙仪挖莲藕的事很快传到了纪青岚的耳朵里,蔓罗绘声绘色地描述琳琅冒着寒冷下水,踩在琉璃渣子亦步亦趋,隐忍着让芙仪作弄泄恨。 纪青岚惋惜地摇头道:“这日子看来过不太平了。” 蔓罗问道:“陆姨娘一味忍让,芙仪公主不依不饶,确实失了公主身份。” “你还看不出么?苦肉计,琳琅将计就计,公主要糟践她,她便来个彻底。让爷们心疼到后悔,她不成功便成仁的气性,是彻底断送了忘川与公主之间的夫妻情义。”纪青岚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议论隔壁老王家的家务事。 蔓罗扶着老夫人的手,沿着青石板路往拾翠微方向走。“老夫人,何以见得呢?” 纪青岚说道:“昨晚刚进府,自省身份从偏门入,摆着低调的身份,不与芙仪公主正面冲突。彻夜不睡抄写经文,一大早来静安堂请安,赠经文讨欢心是其一,来摸摸我的底是其二。忘川再纳一房姨娘,我本就睁一眼闭一眼,所以,她在我这儿大可以放心,不会为难她。再去震松堂向芙仪请安,她这是礼数不得违背。没想到芙仪心狠手辣,把琉璃渣子倒在莲花池子里,若是寻常女子,踩到渣子的那时就爬上池子来了,顶多向公主告罪,反正她俩的关系横竖好不了。芙仪再怎么恨她,也是打不得,毕竟琳琅若没有大错,她拿什么措辞对付她,断不会弄得她半死不活的。这会儿,忘川的心都要被揉碎了吧。芙仪应该悔不当初了吧。” 纪青岚眼看她们鹬蚌相争,自己清清醒醒地看戏。蔓罗被她点拨之后,豁然开朗。“敢情这姨娘扮猪吃老虎。” 纪青岚冷眼旁观,说道:“不管她是什么,且看她有没有命活下来,要是搭上了一条命,那真是笨到了家。” 府上出了大事,纪青岚从静安堂赶来看琳琅,只见纪忘川木怔地守在琳琅床沿,一分不动,好似灵魂已随她而去,空留躯壳行尸走肉。 纪青岚铁打的心,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动容。她曾经也真心的爱过人,她的夫君纪楚瑜生病时,她也片刻不离地守在病榻旁,多希望他醒来第一眼看到就是自己。 纪青岚站了好一会儿,纪忘川才醒过神来,容色萧索,说道:“母亲,儿向您见礼了。” 纪青岚说道:“罢了罢了,虚礼免了。郎中来过了,开了方子没有?” 纪忘川双眼红肿,眼窝深陷,心累到了极处。“燕玉在厨房里煎上了。” 虽说她养大纪忘川是为了复仇,但毕竟从襁褓中看到他,何时见他落拓成如此境地,心里难免牵痛。“你上朝辛苦,下了朝先去把这一身朝服换下吧,拾翠微这儿有人看着,等琳琅醒了第一时间便差人喊你。” 他缓缓摇头,如今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能离开一步。他无法起身,无法思考,整个人从脚底开始生了根,就长在琳琅的床边。“儿子不怕您笑话,儿子真的爱她,离了她活不了,就当我欠她的。我要看着她醒过来,看着她喝水吃饭,看着她一颦一笑,看着她跟我撒娇……” 听着他绝望的絮语,纪青岚都快被感动了,连忙收敛情绪,说道:“罢了罢了,我劝不动你。总之,芙仪公主毕竟是指了婚的将军夫人,你知道分寸,惹毛了她,琳琅的日子益发难过。” 正文 第二百十四章积怨深(二) 提到芙仪的名字,他便像炸了毛的狮子,恨不打一处来。“若是琳琅醒不过来,尉迟芙仪也看不到明日的日出了!” 纪青岚忍不住甩了他一个耳光,恨道:“在你眼里除了这个女人,还有没有我这个娘亲,你杀了公主,这是要我替你陪葬!罢了,一切全凭你大将军喜欢,儿大儿天地,我管不得你了!” 他垂下头,不看纪青岚的眼,慢慢说道:“娘亲,在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儿子?” 燕玉端着刚煎好的药进屋,纪青岚气呼呼地离开,纪忘川只是淡薄地瞟了眼,眼中没有失落,因为眼神已然空洞无物。 更漏一声声,添了一场夜雨,寒冬更深了一层。 寒月隐没在乌云中,纪忘川立在游廊下,项斯收到主上的召唤,冒雨赶来复命。 纪忘川眉峰冷彻,好似凝成一尊冰雕。胸中燃烧的愤怒之火,被圈紧在冰封的外壳中。他动了动凉薄的唇,问道:“苏什米塔那里可有消息?” 项斯回禀道:“苏什米塔正在积极联络其他十八伽蓝舞姬,如今她得到了大半部分的龙脉藏宝图,心思活泛,要凑齐十八张藏宝图指日可待。” 纪忘川凝神看项斯,不容置疑道:“盯着苏什米塔,决不可出岔子,我要完完整整的龙脉藏宝图。” 项斯看纪忘川煞白的气色,艰涩的态度,一定是被气到了极处。纪忘川负手喟然,又道:“一旦补齐藏宝图的缺失,不可走漏风声,直接交付到我手上,绝不能假手于人。” 项斯连声领命,他跟随纪忘川出生入死多年,对于主上的命令只有遵从,绝无半点私心杂念的顾虑。 琳琅半睡半醒间听到纪忘川和项斯之间的对话,什么十八伽蓝,什么龙脉藏宝图的下落,这些词汇从脑子里盘旋飞过,一下子把她从混沌中炸醒。人皮藏宝图碎片,她见过这种东西,她与陆白羽在聚宝斋老板手中得到一块颇有历史的人皮碎片,难道这就是纪忘川追寻已久的龙脉藏宝图?他要龙脉藏宝图做什么?难道他不安朝政,动了其他的念头? 琳琅缓缓睁眼,双眸发蒙,好似隔着缥缈的云雾,看不清床顶上的花纹。头疼欲裂,连忙扶额,无意发出痛苦的呻吟。门外的人听到了屋内的响动,纪忘川掸了掸锦袍上沾染的寒气,挥挥手让项斯赶紧离开,而后大步跨进门槛。 他的神色喜悦,仿佛久悬在外的心终于回到了胸腔里重新跳动起来。“琳琅,你同我说,哪里不舒服?”坐在床沿上,抬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还有些热,头疼吗?” 琳琅因发烧而全身骨头酸楚,好像被酸水融化般。她勉强支起身,纪忘川从床尾取了两个软枕给琳琅背后垫上。她偏过头想去看窗格外的天色,但一扭头就牵动,只好规规矩矩地靠在床背上。“夫君,天色这么晚了呀,你怎么还是一身朝服,赶紧去换了吧。” 纪忘川凝眉看她,他的心肝宝贝终于醒过来了,黑瀑布般的长发捂出一头湿哒哒的汗,又黑又长的睫毛扑闪,水汪汪的眼睛略显迟缓地转动,往日殷红的嘴唇淡染出苍白的颜色,他看着心里抽抽搭搭地疼。“不必换了,再过小两个时辰,又该上朝去,这么换上换下也麻烦。不如让我好好看看你,陪陪你。” “夫君,我……”琳琅陷入了斯须回忆,她昏迷之前在莲花池挖莲藕,看纪忘川愁眉紧锁,一身朝服沾着遍体的湿气,她应该从下午一直昏迷到了子夜之后。她该如何向纪忘川开口那些遭遇,也许不必开口才是最好的方式。大将军府上人不算多口不算杂,但是纪忘川想了解一件事的始末还是轻而易举得。 纪忘川软软地应了声,从褥子里摸出琳琅的脚枕在他的膝盖上,用掌心的温度呵护地揉了揉。“还疼吗?” 琳琅刚想大无畏地说不疼了,但禁不起他不得法的揉捏,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疼疼疼……” 他板起脸孔,好似风和日丽的气候突然狂风大作。“知道疼,你还往琉璃渣子上踩,你的脑袋里是灌了铅么?” 琳琅见他真的发脾气,不好硬碰,避忌说道:“以后再不敢了。见过鬼还能不怕黑嘛。” 他停下手上按摩的动作,在琳琅脚背上轻轻拍了下,说道:“从今日起,震松堂晨昏定省就免了,若真要去,也得挑我在府上的日子去。” 琳琅怯怯应是。“那静安堂那里……” 他趾高气昂地飞了她一眼,说道:“你爱去便去,老夫人性子冷漠,不爱管闲事,你不吵着她,她也犯不着捉弄你。” 见到琳琅昏迷不醒之时心痛到无以复加,琳琅醒后他心绪稍稍安定略感欣慰,如今三言两语之下他又扯火,琳琅好端端地送上门去受辱,表面上琳琅委屈被虐待,又何尝不是给他迎头痛击,让他审视自己的软肋。 琳琅偷偷地仰面看他,怕惹他生气,好像一个偷吃了祭祀供品的孩童,站在供桌旁胆怯地等着家里的大人惩处。“那……会不会惹公主不悦?” 他嘴角下拉,说道:“你管她悦不悦!你若再去震松堂,我便是大大的不悦。” 琳琅卖乖地伸手去扯他的衣袖,说道:“都听你的还不成么?公子,赏个笑脸成不成?” 本就不是真的生气,心疼占了上风,不得不黑起脸色给她长长记性。“饿了么?”琳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燕玉厨房里备着火,现下让她热了粥给你吃。” 他起身要去喊燕玉,刚走开一步,衣袖却攥在琳琅手心里,她不忍又痴缠地望过来。“夫君,你去哪里?” 他干脆道:“震松堂。” 刹那间,琳琅的手好似被电龙劈开,一下子松开了紧攥的手,脸上期待的表情倏然消失,只是慎重地点点头。她差点忘了这里是拾翠微,并非他们的采葛,是她处心积虑趟了这趟浑水,除了捶胸顿足还能如何?在大将军府上,她不过就是个偏门而入的姨娘,有什么资格和出身皇胄的正房奶奶争夺宠爱。 正文 第二百十五章念凉薄(一) 他回身看她,晓得她心思想歪了,这世上哪有不拈酸吃醋的女人,但他偏偏就爱这个拈酸吃醋的女人。“你不问问我去震松堂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琳琅扬起灼灼目光,说道,“前夜在震松堂留宿,昨儿早上老夫人喜滋滋地送去了助孕汤,今夜再去留宿,明日大不了再喝一碗汤。” 纪忘川勾起琳琅的下颌,玩味地问道:“你想喝汤么?” 琳琅不甘心,心里老大不痛快。“我粗实着,喝不惯。不劳你费心,你还是赶紧去吧,趁天黑着,有什么该处理的一并处理了。” 他扯着琳琅白玉无瑕的脸,笑道:“小小年纪,怎么成了怨妇?我跟她,与你想象中不同,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眼下你若懂我便懂了,你若恼我,也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燕玉和静如在小厨房里守着火,遥遥听见有声音,喜出望外地往外一看,琳琅卧房里的灯寮透亮,照出绡纱窗上的一双剪影。 燕玉赶紧生炉子热粥,静如煮好了热水给琳琅漱口。静如进屋接手之后,他再嘱咐了几句,才恋恋不舍地跨出拾翠微院门。 静如看纪忘川一走,才敢和琳琅说道:“大将军急坏了,差点要把公主给杀了,那可是大逆不道之罪,亏得咱们拼死劝谏。” 琳琅疲乏地靠在床围子上,茫茫然叹了口气。“我知道他难,可我没办法。我跟她总会有一个你死我活,我能活下来是跟阎王爷告了假的。” 静如当她烧得晕乎乎的说胡话,前言不搭后语。她给琳琅斟了杯热茶轻轻口,想着琳琅空乏了一身,紧着喝水吃了饭再睡个觉,将养个几日才好恢复。 丑时夜深,纪忘川踏步如风,走下廊桥,穿过松林,转入雕花月洞门,芙仪不改皇室做派,即便入夜,照样有一排侍婢在寒冷凌冽中苦守冷夜。 他身手了得,几个起落之间,不被守夜的侍婢发现,已然跨进了震松堂里间。芙仪大抵做了噩梦,在金丝牡丹被褥包裹下翻来覆去,蓦然睁开眼,差点把她吓得心跳骤停。纪忘川就站在床头,无星无月的雨夜,房内一盏昏沉的琉璃四角宫灯把他的脸映衬地无比僵冷。 “你……”芙仪倒抽了一口冷气,裹着被褥做起身来。“你怎么来了?心疼那狐……心疼那姨娘,来找我讨说法来了?” 他阴险地笑道:“公主,若是喜欢那琉璃四角宫灯,明日我差人再送一盏过来。” 芙仪往后挪了挪,喜怒不定的纪忘川让她心底发毛。“我是大江国的公主,你若是对我不敬,我……我要是回禀父皇,他会……他会……” “公主玩笑了,你我伉俪情深,我又岂能对你不敬。”纪忘川不拿正眼看芙仪,即便口中说着甜言蜜语,可眼中却容不下她一分一厘。“我遵照承诺,希望公主也要自矜身份,莫要做出辱没尊荣之事。” “只要夫君心中有我,我自然一心向着你,旁的人不放心上,自然相安无事。”芙仪是个聪明人,往里靠了靠,伸手在床沿上摩挲道,“夜深了,夫君不如歇息吧。” 纪忘川冷淡地扬唇一笑,“明日起,你口中的旁人自然不会出现在你眼前。我还有些公务,怕是难以陪伴,公主早些休息。” 芙仪毕竟女子,一再相邀失了颜面与身份,纪忘川油盐不进,愣是在外间挑灯夜读,也不愿意近身与她同眠。可纪忘川既然愿意尊重约定,在震松堂里过夜,她眼下还是不要挑毛他比较好。但她依然恨,跃动的烛火,每跳一次,她心头上的恨就添一分,要不是那个陆琳琅,纪忘川岂能视她为无物。 一连十日,纪忘川都在芙仪处留宿,大将军府上侍婢家丁对震松堂益发殷勤,在热闹祥和的氛围中,拾翠微清清冷冷落得自在。 琳琅看得透,避开了芙仪的脸色,她正好安心在角落里养养伤,只是每每想到纪忘川在芙仪公主房内过夜,心中不免搅扰痛楚。说不出具体痛在何处,总之一想起便如被人扼住脖子,透不过气,可全身都是淤青。 纪青岚的助孕汤送得越发频繁,半夏每日都笑逐颜开地接过蔓罗送来的助孕汤,芙仪寒着脸喝下去。只有她心里清楚,即便是夜夜相对,她依旧孤枕难眠。身为公主即便里子破败不堪,面子还是要的。 纪忘川一早点卯上朝,芙仪圈在褥子里,半夏和剪秋看大将军一走,推开门在公主床边候着。 芙仪转了个身,伸了个懒腰,闭目养神。“让你打听的都打听出来了么?” 半夏跪在床榻板上,幽声说道:“都打听出来了,这经历比听书还精彩呢。” 半夏从琳琅自荐侍茶女说起,进了大将军府当侍婢,继而跟着大将军去福州城抗击海寇,用了什么妖术迷了男人的心窍,摇身一变重入陆府当了千金小姐,之后牵扯出了王世敬。王世敬想迎娶琳琅过门,阴差阳错娶了陆云淓。之后琳琅销声匿迹,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便是纪府姨娘身份了。 芙仪眼中精光一现,笑道:“这么看来,我非得上叔叔那里问一问了,跟叔叔扯得上关系的女人,想来也不是什么清白货色。” 国舅爷王世敬花名在外,看得上眼的女子,哪有逃得过他手掌心的。琳琅既然入过他的眼,怕是早就被他尝过味道了。 半夏和剪秋自然明白芙仪的心思,连连点头称是。半夏还听了其他擦边擦角的消息,又道:“这琳琅不简单,我还听说,她跟陆府上的少爷关系匪浅。她起先跟陆府上大少爷陆白羽相好,怕是之后攀了大将军的高枝,蹬走陆白羽。搞的现在那陆白羽疯疯癫癫的,前阵子风流成性,在玉堂春跟正二品尚书令李宁国的公子争花魁,还把人给打了,这不气得李家退了婚。如今那陆白羽常伴青灯黄油,一身破布烂衫要出家修行。可把陆府闹得鸡犬不宁。” 剪秋听了传闻后,恨得牙痒痒。“敢情这扫把星是落在将军府上了,公主,咱可得好好整治整治。” 正文 第二百十六章念凉薄(二) 芙仪之前混混沌沌,仿佛一瞬间注满了力气,笑得诡异。“必须整治,还得往死里整。女人嘛,名节最重要,跟叔叔搅和到一起的女人,除了污名,怕是也没有其他了。” 芙仪从千工床上坐起身,梳妆打扮之后便出门去成国公府上见外公,顺便再拜会叔叔王世敬和新任叔婶陆云淓。 琳琅将养了些时日,脚底被琉璃渣子扎破的皮肉渐渐愈合结痂。每天的燕玉的补身汤药伺候着,身体日复一日康健起来。纪忘川虽然不常来,但是对她的关照不少。趁着琳琅昏睡之时,私底下对静如耳提面命许多回,再也不让琳琅与芙仪正面交锋,能避则避。 拾翠微与震松堂相安无事下来,她索性就把脚搁起在杌子上,坐在书案前抄写经文,与芙仪公主的关系彻底僵化了,静安堂那里等她的脚完全康复了,该走动还是要走动。但凡心里有些疑虑,总要弄清楚才安心。 静如伺候琳琅用了早饭,看她摇着笔杆子蹙眉想事情。“大将军让你静养,这才几天工夫,你又闲不住了。你这日抄夜抄的,就是为了博老夫人一笑?” 琳琅笑嘻嘻地看她,处得时间越长,越是没有主仆之间的界限,反而更像是亲人。“静如,你觉得老夫人疼爱夫君么?” 静如听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头大,看母子俩针锋相对的架势,感情全无,淡若清水的君子之交似得。可毕竟是自家肚子里生出来,怎么能说人家没有感情,这不是大逆不道嘛。“疼吧。” 琳琅以侍茶女的身份在大将军府上小住过,现今又是姨娘的身份,与纪青岚接触几番下来,她心里难免有些郁结难舒。她素来擅长察言观色,纪青岚与纪忘川在一起时,纪青岚总是淡漠的疏离,哪怕故作关爱之时,也显得刻意而茫远。“你可是讹我呢?你这脸色一乍,明明想说老夫人不疼爱夫君。” 静如又是气,又想笑,这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人总不会错。“我的小姑奶奶,这话怎么好乱说,你不能这么坑人!” 琳琅看着澄心堂纸上规整的经文,惘惘然道:“可我为什么总觉得老夫人看待夫君的神色很不同,眼神中没有慈爱,总是在刻意回避些什么?” “你别是睡久了,糊涂了吧。这人家两母子的事儿,你还能瞎猜么?难不成大将军不是老夫人生的,还是捡来的不成。” 静如话音刚落,连忙捂住嘴巴,琳琅贼贼地看着她笑。“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可不是我说的。” 琳琅双手撑着圈椅扶手,说道:“静如,去拿根拐杖来,抄了一沓经文,去静安堂拍拍老夫人马屁。” 静如严正抗议道:“不行,大将军暗地里不晓得训斥了我多少回,你可不许再出拾翠微的门了。” 入冬的气候,拾翠微明间正门上挂上了软帘,帘子上手工绣的芙蓉花,花枝缠缠绕绕,芙蓉花苞点缀,倒是一派热闹繁盛之景。 琳琅笑道:“今儿不去也成,那明日再去。静如,我入府也有一阵子了,你帮我去打听个人,香芹,原是大将军府上清扫院子的。过去我在府上时,亏得她照顾,你找她来陪我聊聊天呗。” 静如见有弯转赶紧应承下去办,只要琳琅不出拾翠微的大门,别说找个府上的侍婢,就是要找天上的月亮,她也要想办法糊弄下来。 静如急如风火碎步跑出拾翠微,燕玉沏了一壶茶揭开软帘进来,边走边打趣道:“这是火烧了她的尾巴嘛,走得这么快。” 琳琅闭目沉浸在清茶醇厚的芳香中,睁开眼笑道:“祁门红茶。” 燕玉在书案上理出一方台子,把青花山水茶壶一放,颔首道:“真有你的,闻了味儿就知道名目。入了冬,喝点红茶暖胃御寒。” 琳琅腿脚不利索,伸手指了指边上的圈椅。“燕玉,拾翠微没别人,外头也冷,咱一起坐下喝杯茶。” 两人闲话叙叙,没过多久,静如掀帘子进来,过近了一身寒气,脸上吓得欲哭无泪,琳琅见了心下一凉,但是有咂不出味儿,香芹只不过是个清扫庭院的侍婢,翻了天的大错,也不至于把静如吓成这样。“燕玉,给静如倒杯茶暖暖胃,才出去这么会工夫,怎么回来这幅脸色了?” 静如哆哆嗦嗦的手死死握紧茶杯,茶水是滚烫的,但她丝毫不觉得烫手,平复了下,说道:“香芹,没了。” 琳琅犹如忽遭晴天霹雳,原想着发闷无聊,找旧友说说家常,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怎么没的?” 静如说道:“找了大将军府上的人问了香芹,都躲躲闪闪含糊其辞,我就找了府上年岁长的侍婢一问,香芹让老夫人指派给了芙仪公主,公主问了她过去的事儿,据说是惹得公主凤颜不悦。原本只是杖责,谁晓得公主气不顺就杖毙了。” 琳琅失手把茶杯摔在案台上,誊抄的经文弄湿了一大片,她顾不得手上的热辣,问道:“那尸身葬到哪里去了?府上的侍婢被折腾至死,老夫人不管么?” 静如害怕,只当公主刁蛮,却不曾想公主刁蛮到了草菅人命的地步。她眼下不动琳琅是为了顾全纪忘川的情面,万一大将军外出,抑或他日情分流逝,琳琅的死法必定比香芹凄惨百倍。“公主嫌弃香芹经不起打,死在震松堂晦气,一怒之下说扔了,下人不敢随意揣测公主的意思。所以……就按字面上的意思,给扔了。就扔在将军府北门出口的河里,那里水流湍急,怕是已经浮出长安城外了吧。” 琳琅恨得在书案上不由自主地留下指甲的划痕,口中喃喃自语,念着香芹的名字。她凉薄地笑了笑,说道:“老夫人自然不会管,明哲保身还来不及。如果真有那一天,那我比香芹的遭遇只能过之,岂能不及。” 琳琅双脚踏在地上,疼痛钻心,可只有这番彻骨的疼痛才能让她时刻清醒。 正文 第二百十七章探心经(一) 她是来复仇的,任何蛛丝马迹的疑虑都要琢磨清楚。况且,老夫人紧着巴结芙仪公主,好像恨不得立刻给芙仪的肚子里安插一个孩子,她正好由老夫人入手,从芙仪的助孕汤里做点手脚。 燕玉扶住琳琅摇摇欲坠的身子,紧张道:“你这是做什么?” 琳琅主意已定,说道:“去静安堂,现在就去。” 静如和燕玉知道琳琅一旦下定决心,那便是言出必行,也不再劝阻,反正她们主仆三人一条心,就陪她走一遭。 去静安堂的路并不好走,静如和燕玉搀着琳琅,若是过道上没人见着,她就一跳一跳地走,但一迈近静安堂的雕花大门,便咬紧牙关,忍痛也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走路不端正,就好像说话没有底气。 纪青岚每常都是晨起洗漱打扮后去佛堂诵经,待佛前诵完一章后才用早饭。琳琅来得时机准,恰巧纪青岚诵完经文,用了早饭,正在暖炕的条桌上品茗。纪青岚畏冷,穿着茶色寿山福海暗花锦袄,领口围了铁锈色灰鼠围脖,暖炕上白雪雪的羊毛毯子捂在腿上,双手捧着紫铜花开富贵暖手炉,俨然一派颐养天年的老夫人架势。 琳琅朝她屈膝一福,她点头让桐玉给琳琅支个座,问道:“身子骨都好利索了?” 纪青岚让桐玉给琳琅看茶,琳琅坐定后,含笑道:“躺在床上好一阵子了,人都快要散架了。趁着今儿天好,来您这儿走动走动,跟您请个安好。” 纪青岚颔首,感念琳琅懂事。“伤好了,也别到处走,天冷路滑,再摔个好歹,我可不好担待。” 琳琅低头抿了口茶,香气高锐持久,入口滋味醇香,笑道:“老夫人的茶真好喝,云南普洱。天寒地冻喝黑茶是最好的,养胃保暖。” 纪青岚一听琳琅是行家的口吻,当下对了眼。她在家当了优婆夷,荤腥不沾,只剩下品茗这个嗜好了,没想到琳琅歪打正着倒是投了她的喜好。 琳琅见纪青岚看她的眼神,由淡漠转而温和起来,当即明白是押对了宝,连忙如数家珍地聊起普洱茶的来历,历史发展,种植方位,冲泡方法等,琳琅的品茶功底让纪青岚心悦诚服。 茶凉了,桐玉又给续了杯热的。平素都是蔓罗鞍前马后服侍着,今早上却不见蔓罗,谁知蔓罗提着食盒从雕花绡纱窗前经过,映出半个人影。纪青岚隔着窗户,说道:“八宝报喜汤公主服下了?” 蔓罗听到纪青岚的声音,掀开软帘跨进门槛,屈膝回道:“服下了,一滴不剩,老夫人有心了,想是马上就该有好消息了吧。” 琳琅怅然地垂首看了自己干瘪的肚子,芙仪公主真的会怀孕么?听纪忘川对她说的那些话,虽然话语模糊不清,但他是情非得已。娶芙仪公主是情非得已,与他圆房也是情非得已,眼下与她共育子嗣更是情非得已? 她心凉了一大半,面上还是笑得眉目和善。 纪青岚看琳琅脸色不豫,既然提到了芙仪,她说道:“你这孩子心眼太实,公主只是说要吃莲藕,差人去市集买就成了,何苦真就下池子去挖,还踩了一地的琉璃渣子。” 琳琅回道:“一心想着与公主好好相处,倒也没有想太多,确实是琳琅欠考虑了。老夫人,夫君素来不爱花花草草,怎么震松堂后有个莲花池子。” 纪青岚翘起兰花指,揭开茶碗,刮了刮浮沫,说道:“早年找人看家宅,看相的江湖术士说,镇宅的主心骨屋后要有水,方可如鱼得水。自打挖了这池子,忘川的官运算是步步高升。” 纪青岚又歇了阵子,看时辰又到了入佛堂诵经礼佛的光景,琳琅不好再打扰。 临行前,琳琅起身说道:“老夫人,琳琅近日也在读经文,修身养性,可惜总有些句子深奥读不懂,改明儿还请老夫人指点指点。” 纪青岚问道:“你读的是什么经?” 琳琅答道:“《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 纪青岚饶有兴致,愿意跟琳琅探讨一二,又问道:“哪一段,不妨诵来听听。” 琳琅恰好在等待她接话茬,便说道:“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若子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 纪青岚脸色微变,而后敛起笑色,只是微微嘴角一漾,说道:“我瞧你初涉佛经,别读这些艰涩深刻的。既然你抄了《无量寿经》,不如详加参详,等想明白了,便可有渐入深,渐入佳境。” 纪青岚回避了话题,蔓罗看纪青岚的脸色要送客,伸出一臂为琳琅引路,静如看在眼里,琳琅扶着她的手臂往门外走。 待绕出静安堂满是雕花女墙的围廊,静如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你抄那劳什子就是为了跟老夫人探讨佛经?” “你可看明白了,她起初挺有兴致,听我背诵了一段后,顿觉索然无味。”燕玉在静安堂外候着,看琳琅和静如出门,快步上前两人搀扶起琳琅。“那一章节的经文,以母子关系做比喻。老夫人根本不愿意为我解释,那佛经的意思是,十方一切如来,怜悯思念众生,如同慈母思念自己亲生的子女一样,这是最伟大的母爱,其中丝毫不掺杂任何私心。老夫人可以回避,因为内心自省,她也许根本做不到不掺杂任何私心。若她对夫君有私心,那又是为何?” 琳琅鬼灵精似的,却惘然低眉,静如不禁笑道:“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儿?” 琳琅摇摇头,对照老夫人的态度,她根本不敢往深去想她和纪忘川的关系。“只是不敢想罢了。” 主仆三人一路默然不语,静如和燕玉再是愚笨,也能猜出一星半点琳琅的想法,可任谁都不敢乱说。 正文 第二百十八章探心经(二) 甫一跨进拾翠微,琳琅当头一片阴翳,仰头一看,纪忘川冰透冷彻的眼正虎视眈眈地看她,静如吓得退避三舍,燕玉硬着头皮屈膝福身。琳琅连忙替她们开罪,道:“夫君,千万别怪责她们。她们千般劝万般拦,实在拿我没辙,才陪着我出去了一趟。” 纪忘川阴鸷地看静如,说道:“这府上,我说的话已经不顶用了么?” 琳琅的手放背后朝她们摇了摇,示意她们快点撤。静如和燕玉赶紧脚底抹油,躬身往两边散去。琳琅腻歪地扑进纪忘川的怀里,额头蹭着胸前的暗花,笑得眼波流转,语气软腻腻的。“才刚来就给我使脸色,看我势单力薄好欺负么?我知道你心疼我,可静如、燕玉对我很好,你别老给她们上脸子,经不起你吓唬。” 温香软玉抱满怀,他几乎要忘了有多久没有这样亲密的拥抱。本就是心疼她身子刚好就乱跑,要是再撞到芙仪的箭靶子上不好收拾。心急下了朝第一时间到拾翠微看她,谁知人去楼空,他当琳琅在震松堂,箭步跑去震松堂,幸亏芙仪出门去了,他的心这才稍稍放平了些,焦躁不安地等在拾翠微,擎等着再给她做做规矩,可神策大将军给琳琅做规矩,哪一次成功过,也只有他自己晓得。 他俯身相就,在琳琅嘴上啜了啜,说道:“你喝了普洱茶?” 琳琅瞪大眼睛,竖起大拇指,道:“大将军,您真神了,从茶盲进化到了茶神了。你这都能猜到是普洱,琳琅佩服。” 纪忘川推开琳琅竖起的大拇指,当是夸无知孩童呢。“你嘴上这味道,再让我品品,有没有吃过什么点心。” 琳琅赧然别过头,光天化日之下,静如和燕玉保不齐在哪个角落偷看。“我刚去了趟静安堂,老夫人那喝了些极品普洱回来。” 纪忘川怕琳琅站得久脚疼,索性打横抱起往里屋走,听到纪青岚也很是淡定,好似说着别人的娘亲。“你和她倒是走得很近?” 琳琅说道:“老夫人念佛心善,与她多接近接近,想多了解夫君一些。” 纪忘川回忆他与纪青岚相处的点滴,顿生心寒之感,道:“恐怕她无话可说,自幼便送我入营从军,二十多年与她说过的话,都不及与你一日说的多。她不愿意与我接近,我也乐得清静。” 戳到了纪忘川的痛楚,琳琅缄口不语,免得让他沉浸其中。琳琅仰起头看他,容颜天成,龙章凤质,一袭紫袍华贵已极,芙仪对他一见倾心也是情理之中,如此巧夺天工的相貌,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人。 想到芙仪公主,琳琅心里忍不住吃痛,吃惯了独食,与人分一杯羹本就不悦,何况是分一个夫君。“夫君,你今夜会不会留下。” 纪忘川回答干脆。“不会。”琳琅哦了声,心里大不悦,黑了一脸。纪忘川明知故问道:“你希望我留下?” “我……”琳琅张口结舌,当然希望他留下,可他这明知故问的神色,琳琅又偏不想让他得逞。“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纪忘川看出琳琅言不由衷,也不跟她较真,把她放在铺了貂绒毯子的酸枝木罗汉床上,转身欲走,琳琅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身体本能地想和他亲近,不舍得离开他一分一秒。琳琅示弱道:“老夫人天天往震松堂送八宝报喜汤,这……” 琳琅说不下去了,就怕说着说着要掉眼泪珠子。纪忘川看琳琅委委屈屈地似哭非哭,假装一本正经地同他说话,心肝都要被这小表情给挠碎了。“你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可圆了房,还能没有孩子么?”琳琅脱口而出,再看看自己蜜合色流彩暗花锦袄下平坦的下腹,“也可能没有孩子的。” 他的手指点了点琳琅水润的红唇,盈盈若炫光。“你想要个孩子么?” 琳琅微微一怔,面有难色,半是期待,半是落寞。她何尝不想要一个属于她和纪忘川的孩子,所谓一生一代一双人,也需要儿女绕膝,人生才完整。她咬了下唇,说道:“还不是时候。” 琳琅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眼下的确不是有孩子的好时机,即便他万分渴望,但如今如履薄冰的局势下,有了孩子,也无法给他十全十美的宠爱。他圈着琳琅入怀,说道:“这阵子不见我,你可想我了?” 暧昧情暖的胸膛里,洋溢出迷惑人心的温度,哪里舍得再分开一时半刻。琳琅不露怯,伸手环抱着他的腰。“想的。” 纪忘川俯首埋在他颈脖处,咬了口她软绵绵的耳垂,笑道:“白日宣淫,好不好?” 琳琅摸着他绫罗官服胸口处缂丝的暗纹,想应承又拉不下脸,可身体听得懂内心的语言,愣是缠着他不肯松开。 纪忘川沉沦在幽幽的情调中,不必等琳琅点头,他直面心意,嘴唇已经找到了亲昵的方向,苏合香密密缠缠的味道绕在拾翠微寝房中,浓得化不开的韵味。 咻咻不止的鼻息打在琳琅的耳垂,全身酥酥麻麻被他摇得心智都散乱了。琳琅红扑扑的脸颊,长长的睫毛翕动,唇瓣红得要流出血来,欲拒还迎地咬唇,这消磨人心的小妖精,蹭得他心火上涌,还不得马上开闸泄洪才是。 他双手撑在床围子上,琳琅被他圈禁在极小的天地中,犹如饿狼扑食,磨刀霍霍向琳琅。“你再不回答我,可就当你应允了。” 琳琅狡黠地探过头去,凑到他眼前,两人之间不过一张薄宣的距离。“我若说不好,你可会应允?” 他心里燃着一团火,就是浇上一盆冷水也无法熄灭。“自然是不会理你,箭在弦上,还容你反抗不成。” 他的手指如此灵活,顺着玉质的脖颈往下蜿蜒探去。他的身躯火热,连指尖都散发着浓郁的热量,触摸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如同被点燃似的。他勾魂的手指,挑逗着琳琅的欲念,她翻腾起腰身,忍不住发出了呻唱,纪忘川满意地笑了。这才是他的琳琅,在他的触摸下,回归到本真的欲感。 正文 第二百十九章卿流云(一) 大白天发出这种唔鸣,琳琅的脸陡然红晕满颊,又害羞,又期待,不仅不希望他停下,反而大胆地回应他的索要。 琳琅伸手去拥抱他,唯有实实在在的触感才能填满她心底的缺失。累日不见,消磨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这是属于她的男人,她要把他拽近他的身体里,白首不相离。 纪忘川很高兴,琳琅昂扬的回应,让他更加肆无忌惮,扣开锦袄上的盘口攀援而下,越来越顺手,只一会儿梨花小衣映入眼帘。这些还不够填补他的胃口,看得越多,他体内原始的饥饿愈演愈烈。 他上下其手,从小衣下方探进去摸索,那一方熟悉的领地他必须再去巡逻,雪白如玉,触手生温。他突然冒出了新奇的想法,把琳琅推到在榻上,而后俯首在她峰巅上逡巡。琳琅顿觉双顶之上有温热湿润之感,瞥见他的唇咬在峰巅之上,得意地仰头窃笑。 琳琅顿时臊得无地自容,谁晓得这大将军能如此无赖,每回都能想出新花样。当她是乳娘么?松软的口感,沁人的体香,谁若是当了琳琅的孩子,必定有享不尽的口福,他怎么着也要跟着体验一把。 琳琅想反抗,却被他一直大手箍住手按在头顶上,她心头那一片草原仿佛被彻底燃烧,她是有想法的,隔着雾湿的眼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光影,她无法反抗,唯有唇齿间断断续续的吟唱和榫卯之间不安的摩擦,她在等待着他的入侵。 他仰起头看着琳琅,冰肌玉骨清无汗,敧枕釵横云鬢乱。“琳琅,我想你,每天都想这样对付你。” 琳琅颔首望他,她的男人可真好看,凌云潇洒,风采清朗,五官立体没有一点瑕疵。琳琅不应他,饱含花露的眼,一往情深地看着他。他感应到了琳琅眼神中的渴求,一手撑在床头,一手扣开蹀躞带,单手动作有些迟缓,琳琅伸手替他开,葱嫩玉白的柔荑攀开他的朝服,替他褪尽一身衣衫坦诚相见。 屋里燃着地龙不觉得冷,反而热得慌,心花蓬蓬烧得狂野。琳琅有些害臊了,在他面前连矜持都不要了,偏生身体就是这般摇曳,爱跟随他而慢慢起伏。过去不敢想象,如今的日子就像偷来似的。她在采葛等他的每一天都过得锥心。 她爱着他,却又忍不住算计他。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这么多恩怨纠葛,她一定会是称职的妻子。可惜如今她配不上这个身份,只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才可以让自己相信。他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琳琅自觉身体越来越难以自控,酥麻销缺魂魄的感觉抽空了她的思维,忍不住想放声呼喊。 似乎是得到了赞许和回应,起初怕弄疼她,得到了她默认的欢喜后,把她颠簸得更加欢快肆意。一声声急促的爱称,让他撞击更深。她是欢喜而快乐的,这是一种最原始而纯真的陪伴。还是不够,要深入再深入,仿佛镶嵌进灵魂的深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在激烈的一轮撞击中,他惊人的爆发了最本真的自己,她承接了他赐予的全部爱意,那一刹那,既是崩溃,更是新生。他空乏其身地趴在琳琅身上,耀眼的眸子里软软的温柔,俯身吻上彼此的嘴唇,他们是一体的,仿佛长在彼此身上的另一个灵魂,那么契合无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从琳琅身中撤退,取了枕巾替琳琅认真擦拭了一番,而后从她身上翻下去,扯过被褥盖住了彼此的身体。他侧过脸,看琳琅满脸充血似的,如同山东盛产的日照均匀的红苹果,笑道:“我这样对付你,你可喜欢?” 适才情热难耐,顾不得青天白日,如今才想及大白天嘶吼成这般厉害,必定被听墙脚的人笑话死了。琳琅扯被子蒙住头,说道:“羞死人了。” 纪忘川明知故问,道:“羞什么?引吭高歌,惊遏流云么?” 琳琅被他取笑得说不出话来,那些不容思考的反应,她控制不得法,从被褥里探出一双大眼睛,点头嗯了声。 纪忘川打趣道:“为夫喜欢,你只管放声大叫,咱们是夫妻,你越是大声,越是证明为夫功夫好,把你伺候得好,旁人羡慕都来不及,谁还能笑话你去。” 听他满口浑话,竟然越发欢喜,外人都只见他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一面,只有她见过也独爱他无赖的另一面。他伸出手臂让琳琅枕着,说道:“若是有了,便留着,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契机,让我更加坚定的契机。” 琳琅点点头,往他怀里蜷缩进去,说道:“夫君,我们会不会一直这样好?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很坏怎么办?你还会不会爱我?” 他转过身,捧着她的脸亲了亲,说道:“我爱月琳琅。月琳琅是好的,我便爱好的,是坏的,我便爱坏的。” 琳琅鼻子发酸,看着他紧致的肌肉。大白天两人依偎着,连上身的伤疤都特别显眼,肩膀上的牙印,胸膛上的剑伤,那些都是他们相爱相恨过的证明。曾经那么恨,恨不得一剑戳穿他的心,如今这么爱,爱到不顾一切。 下朝之后马不停蹄地赶来与琳琅相会,天轰地裂的抵死纠缠,如今时近晌午,乳娘和燕玉该是备好了午饭在门外候着了。他轻轻按了按琳琅的肩膀,另一手摩挲着傲人的峰峦,真不晓得这小身板怎么会藏着大乾坤。“先起身去吃午饭,若是困乏了,等会儿歇个午觉。” 琳琅闭着眼睛,盘着他的腿,说道:“我没脸见人了,不吃午饭了。这会儿,静如保不齐就在门外候着呢。你就让我睡到天昏地暗吧。”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卿流云(二) 纪忘川动了动腿,琳琅钳制得紧,他笑道:“你这么贪恋我可不好,万一我兴致再起,你又要引吭高歌一番了。” 琳琅连忙松腿,讪讪道:“不许笑话我。” 难得有这么一个晌午,无人打扰,只有他们两人相对而眠。芙仪带着婢女出门去,他正好与琳琅相会,同一个府上住着,却好似偷情幽会似的,不免心生懊恼。明明是芙仪鸠占鹊巢,如今却让琳琅担了姨娘的身份。如今他要想快些拨乱反正,就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与邵元冲的合作关系了。 他翻身栖到琳琅身上,整整十天没有亲近了,他是威震四方的神策大将军,这点磨人的体力消耗根本不在话下。 琳琅好奇地问道:“夫君,你要做什么?” 他把琳琅拖进被褥中,笑道:“自然是要好好对付你。” 琳琅舒舒服服地躺在纪忘川怀里,迟迟起床倦懒梳妆,烦恼琐事在拾翠微的这一个晌午都随风消散了。琳琅希望这个明媚的冬日晌午都过得无限冗长,哪怕用尽这一生的光阴。纪忘川还保持着仅有的一丝清明,在温柔乡里消磨意志,难怪古往今来有这么多昏君不思朝野公务,贪恋锦被玉褥间辗转的温存。 琳琅听到了窗外轻细的呼吸声,一定是静如在窗外,想必是等得久了,又不好催促,只能来窗外听听动静。 纪忘川从被褥中挖出琳琅的脸,笑道:“夫人起身了,怕是门外久候了。再不起来,你就要饿肚子了。” 琳琅摸了摸散乱在床褥间的长发,想起之间俩人激烈的纠缠,好似在水生火热中互相捶打了一遭,偏生还莫名其妙的喜欢,喜欢到上瘾的程度,不由心中悸动,垂着脸色,说道:“蓬头垢面,不好见人呢。” 他装作认真地打量琳琅,道:“睡眼朦胧,娇憨可爱,销魂入骨,当真是媚骨天成,我喜欢得很。” 琳琅尴尬地看他,这也算是赞美么。权当赞美吧,反正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魅色侍夫之路,一旦开了头,无法煞了尾。 两人收拾停当,互相对视,琳琅嫣然一笑百花迟,他看得满心欢喜,真是心尖上的好宝贝,一颦一笑都是他的风景。 跨出门外的时候,头顶上明晃晃的艳阳晒在锦袍上,暖洋洋得好似冬管春归。静如和燕玉提着食盒,装作从游廊的石基处走下来,脸上藏不住的窃喜,看着小俩口恩爱似蜜里调油,她们看着也高兴。 纪忘川在拾翠微和琳琅一起用了午饭,时辰到了下午,午饭用得特别可口。琳琅恋恋不舍看他步出拾翠微的月洞门,短暂的相聚之后又是漫长的分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真是最要人命的事。他又何尝不想偷得浮生,整日无所事事地呆在拾翠微,与琳琅拌拌嘴。哪怕就是一眼不错地看着她,也能度过一整个年华的轮转。 当他终归决定要重新审视整个朝局,大江国内忧外患,大江国坏法乱纪,予智自雄,泯泯棼棼,莫知底止。高高在上的当权者不为民间疾苦解困,大张旗鼓贪图逸乐,外族虎视眈眈,觊觎华夏土地。崇圣帝只关心弄权制衡,声色犬马,民生之语,全然充耳不听。 起兮堂酸枝木大书案上放着一张寿宴请柬,从一品开府大司马何宝康寿宴诚邀神策大将军入府喝寿酒。纪忘川名面上是掌管大江国神策十二营的神策大将军,神策十二营护卫宫城,相当于是崇圣帝尉迟云霆最后一道防线。暗地里又是绣衣司主上,直接听命崇圣帝。崇圣帝一早命他摸清楚朝堂中官员的底细,包括结党营私的派系,甚至官员的族谱、财力等。他行事缜密,一早留了一手,暗自保存了部分官员的情况,而没有向崇圣帝和盘托出,故而崇圣帝并不知道何宝康与邵元冲一早暗中勾结。 何宝康寿宴邀约是虚名,不过是兜兜纪忘川的底,看他是否有心与他们这一派结交。纪忘川素来轻视利益联盟,若非被逼到山穷水尽,他并不会赴这场寿宴。如今,既然立定心思与邵元冲合作,便让何福周备了寿礼,换上佛头青宫绸折枝兰花洒线绣锦袍,束发高髻,插羊脂白玉冠,腰佩龙慕翡翠玉带,清朗容颜,宛若天人,不可直视。 何宝康的寿宴上高朋满座,旁的官员附和着恭贺驸马爷新禧,他敷衍着喝了几杯,大司马何宝康忙着招呼宾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却把神策大将军冷落在一旁。纪忘川百无聊赖沿着抄手游廊往静谧的后院走,既然主人无心招待,他待个一时半刻尽了礼数,也告辞离去便可。 他走到一处假山嶙峋的暗路,一个黑影从山石洞中走出来,走到夕阳余晖的光影中,面上爽朗一笑,双手成拱,客套道:“大将军,好久不见。没想到,咱们会在这里见面。” 山洞中绕出来的人正是邵元冲,与他的猜测不谋而合。庙堂上同僚多年,素知他为人冷淡,决不结党,大司马的寿宴请柬原本就是一张测试符,纪忘川来,便证明他有心结交,若是不来,便是与他合作之路已关。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事事都拿到名面上说。纪忘川身边有琳琅在,邵元冲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劝动他。 纪忘川倏然一笑,说道:“都督与大司马果然关系匪浅。” 邵元冲老谋深算,见到纪忘川时,便知神策大将军有所松动。“在下衷心希望,能与大将军关系匪浅。” 对方客套,他也客套,两人都在替对方摸底,河南节度使进长安城,朝中无人知晓,可见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长安城中必有他的眼线,朝堂上埋伏也不会少,邵元冲反心已久,他需要一个契机,神策十二营是崇圣帝最后的围墙,攻克了他,便事半功倍。 纪忘川回礼拱手,说道:“都督深谋远虑,在下当真是佩服。”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风起兮(一) 邵元冲伸手一比,示意往假山台阶上走。“这寿山石堆积成的无量山,果真是巧夺天工。山顶上建有一处无量亭,不如咱们去亭里喝上一杯,大司马眼下正在前堂招呼宾朋,咱们不去凑那热闹,不如自斟自饮,把酒言欢更好。” 既然已经上了贼船,也不作其他顾忌,跟着邵元冲踏上石阶,无量亭里一早准备好了酒水和下酒菜,可见邵元冲的确摸准了他的心思,有备而来。 两人落座,邵元冲直言道:“在益州城,我与贤弟一见如故,贤弟知晓愚兄的想法。贤弟身为国之驸马,既然没有向崇圣帝告发,又来大司马府上赴宴,恐怕咱们心意已然连成一线。” 纪忘川开诚布公。“国之累卵,当今圣上仍然浑浑噩噩,恐怕总有一日,会外族吞并,既然如此,华夏故土,总该有华夏子孙重掌。” 邵元冲感同身受,连忙斟酒相敬,难得遇上知音人。外人只道他乱臣贼子,却不知他有一腔报国之心。“我河南离长安城最近,拥兵十万,只要谋布周详,他日我领兵围城,大司马麾下战马三万襄助,贤弟以神策十二营之力再包围宫城,拨乱反正之举必然可成。” 纪忘川食指淡然地摸着酒杯口外延,抬手直视邵元冲,问道:“都督,想当皇帝?” 邵元冲闻言面色一凛,说道:“谁人不想?” 已然是一条战线,一荣俱荣,不得不深思熟虑,纪忘川谨慎道:“若想当皇帝,要天下臣服,扼住那些史官的笔墨,还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否则,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邵元冲问道:“贤弟的意思是?” 他饮下一杯冰凉的烈酒,酒入喉咙,顺流而下,异常热辣畅快。“起兵需要名目,否则其他佣兵的节度使纷纷效仿,恐怕都督的位置,无法安枕无忧。” 邵元冲眼眸中精光毕现,确实找对了人,纪忘川不仅手握大权,而且为人冷静谨慎,运筹帷幄,一旦由他起事,事成的成算便高了三成。“还请贤弟明示。” 纪忘川沉默斯须,说道:“要名正言顺推翻崇圣帝,便要从头算起,证明他这个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如此,才算是拨乱反正,匡扶社稷之举。” 邵元冲笑道:“精彩至极。” 经纪忘川提点之后,醍醐灌顶,追本溯源,这皇位崇高祖是传位给了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太子尉迟云珩。只是尉迟云霆以外族妖妃祸国,令皇帝耽于逸乐,企图鲸吞大江国土,毒杀崇高祖为由,剿杀了外族一系,连同太子尉迟云珩下落不明。刚刚足月的婴儿,怕是早就断送在尉迟云霆手中。 邵元冲如获至宝,却仍要再确认纪忘川的诚意。“愚兄本不该问,贤弟是当朝驸马,一旦起事,成与不成,你这驸马怕是当不成了。” 纪忘川不屑反问道:“我若希图驸马,岂会与你谋事?” 无量亭起风了,吹得锦袍猎猎作响。 邵元冲起身长揖,道:“贤弟,你正是上天送我的东风,愚兄感激不尽,替全天下的老百姓感激你大义灭亲。” 纪忘川起身相就,低声问道:“都督,若是尉迟云珩还活着,那你又如何打算?扶持他做个傀儡皇帝,背后独掌大权,而后再除之?” “稚子无辜。”邵元冲喟然长叹,转而道,“怕是没有那个如果。尉迟云霆绝不会让过任何一个阻拦他登上帝位之人。” “皇权会成就一个人,同样,也会断送一个人。” 纪忘川看着邵元冲,而后负手远眺,寿山石贵重考究,搬运一整座假山的寿山石,旷日长久,奢靡荒侈。邵元冲与做派奢侈的何宝康为伍,一旦接触皇权,他岂能成为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圣主? 琳琅的伤为她换来了休养生息,芙仪公主好似收敛了个性,震松堂与拾翠微相安无事半月。 大清早怀济堂派学徒来拾翠微送伤药,琳琅看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揣着两大串草药,招手让学徒走到跟前,问道:“这伤药是哪里送来的?” 小学徒回道:“师从怀济堂胡景天。大将军府上的药材都是从咱们怀济堂定的。” 琳琅颔首笑道:“胡大夫医术高明,内服外敷的,可就好的七七八八了。” 琳琅让静如给小学徒打赏了二十文,年岁尚小,若不是生计重担压迫下,好好的年岁该在私塾读书求功名才是。小子扬起惊喜的笑颜,看貌若天仙的琳琅,不由心里喜滋滋的,连声致谢躬身退出拾翠微。 燕玉端着朱漆托盘,上面端端平平放了一碗刚煎好的药,琳琅捏着鼻子,说道:“我都好齐全了,能不能不喝了呀?” 燕玉对纪忘川的话奉若神明,不敢得罪,大将军说话板上钉钉,对心窝子上的琳琅不舍得动手,对旁人丝毫不留情面。“不能啊。大将军吩咐下来,每天三顿药,你不喝,咱们屁股开花,你忍心?” 琳琅看燕玉和静如一脸可怜相,拿起药一股脑儿灌了下去,临了拿手巾擦了擦嘴角,悲天悯人地说道:“谁让我心善,舍不得你们遭罪,得,我喝。” 琳琅从腰佩的荷包里取出一枚杏子干送药,静如嗤嗤笑道:“人家姑娘荷包里都放香料,玉佩,针线呐,哪像咱们这位,里头藏着一堆的零嘴。” 琳琅满不在乎又取了枚杏子干含嘴里,突然被杏干酸出一个激灵,说道:“刚才那小徒弟可说府上的药材都是从怀济堂上定的?” 静如随口回道:“是啊。” 琳琅眉峰与山,凝成一柄剑,一场冷峻道:“随我去怀济堂走一趟,我心里有疑惑,这回就是把你们屁股凑开了花,也得去。” 这阵子处下来,她们晓得琳琅的性子,平时笑笑咧咧好说话,真到了节骨眼上顶真得很。琳琅稍许整了下梳妆,换了身揉蓝衫子杏黄裙,和静如二人出府去怀济堂走一趟。 静如见琳琅神色不豫,扶着她上了马车,两人相对而坐。“眉头皱成这样,可是想到什么厉害的事?”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风起兮(二) “只是有事情想不通。”琳琅揉了揉太阳穴,“老夫人对夫君置若罔闻,为何偏偏对夫君与公主的子嗣特别热忱盼望?” 静如猜测道:“许是想巴结公主?” 琳琅摇了摇头,否定静如的看法,说道:“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在乎,难道真的还在乎孙子?即便夫君因公主扶摇直上,她照旧是个深闺中的老太太,那些尊荣与她又有何紧要?” 静如听琳琅一说,好似如临大敌,如果一切真如琳琅的顾虑,那么纪青岚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咱们现在去怀济堂,与老夫人有关?” 琳琅审慎道:“我只是心中不安,不求个清楚明白,心里难免胡思乱想。” 马车停在怀济堂外,琳琅甫一进门,早些时候往拾翠微送药的小学徒热情招待,还自报家门叫张京。 胡景天一看是神策大将军府上,住在拾翠微那位主子,这位主子虽然只是偏门进的姨娘,看得出万千宠爱集一身。他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请琳琅进堂内入坐,让张京看茶备点心。 胡景天比了比手,请琳琅入座。大将军府上芙仪公主是主位,眼前这位人比花娇的该怎么称呼才能不得罪,考虑再三,客气道:“纪小夫人,不知哪里不妥帖,让老身给你把个脉?” 琳琅笑道:“胡大夫医术高明,应该知道琳琅所求,入了府门,自然希望有所出,碍于琳琅身份低微,有些事得自己上心。” 胡景天是聪明人,琳琅三言两语就把他点透了,入府做小,自然希望在子嗣上能争口气,老来也有个依傍。琳琅左右扫了眼,没有外人,压低声音道:“咱们府上的药都是怀济堂定的,只求您给个方便,老夫人给公主抓的药方,依方子给我来一些便好。琳琅嘴巴密实,绝不会说出去。” 胡景天面有难色,这神策大将军府上争宠生子,怎么把他怀济堂都牵扯入内,万一照着方子姨娘有孕在先,那老夫人追查迁怒之下,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但琳琅摆明受宠,名面上不敢张狂,暗落落使点小心机也无可厚非。 琳琅朝静如使了个眼色,静如摸出一锭金子趁势塞进胡景天手中。“咱们口风紧,您就当帮个忙,这是善举,菩萨保佑着呢。” 胡景天看在金子份上,再看琳琅温娴如玉的精致模样,哪里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吩咐张京照着八宝报喜汤的方子抓了七日的量,琳琅致谢之后款款往外走,张京又拎着一包药,笑道:“纪小夫人,可否麻烦您顺带把蔓罗姐姐定的药一并带去。” 琳琅问道:“这是什么?” 张京顺口道:“雷公藤。” 琳琅微笑颔首,静如随手接过雷公藤,上了马车,拆去搁在车辕旁的轫木,车辕徐徐滚动起来。 琳琅看了眼搁在矮脚案台上的雷公藤,嘱咐道:“一会儿你取些雷公藤出来,剩下的交给府上门房,就说是怀济堂张京送来的。” 不知怎的,心里益发不安,好似擂鼓频动,要震破耳膜。回到了拾翠微,坐在大酸枝木书案上翻阅医书,惘惘局促,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但具体是何事,又如鲠在喉。 静如办妥了琳琅交办的差事回来,琳琅问了纪忘川的下落,静如告诉她大将军还未下朝。琳琅走到厨房,让燕玉替她煎两碗八宝报喜汤,一碗加些雷公藤,一碗不加。 琳琅愁眉紧锁,守在厨房的隔扇门外。屋外刮起了西风,吹得人脸上起褶子,静如给她取了副灰鼠毛耳罩套上。“怎么站风口上,风寒才好了些,又赶上了可怎么办?” 琳琅无心敷衍,心里忐忑,面上脸色发僵。“不碍事的,哪里就这么弱不禁风了。” 静如见琳琅铁了心要等这两碗八宝报喜汤,她不好劝,只好回里屋去拿紫貂绒披风给她御寒,刚从抄手游廊下经过,就见纪忘川从拾翠微月洞门进来,长身玉立,天姿国色。静如屈膝一福,说道:“大将军回来了,琳琅这回儿还在厨房。” 纪忘川微微颔首,让静如去叫琳琅,他则大步跨入明间内,上朝一心窝子的烦心事,江北大寒冰封千里,祸不单行又突发暴乱,百姓穷困潦倒,无可御寒的冬衣,连三餐果腹都艰难。下朝之后,再也不见让芙仪戳在眼眶子里,迫切想见见琳琅,哪怕让他沉溺在温柔乡里,暂且忘忧。 琳琅揭开软帘,看他坐在圈椅中手肘撑着头,闭目养神,想必是耗费心力在公事与私务上乏透了。她轻手轻脚入房中,走到纪忘川身后,以手拢成虚拳为他笃笃捶背。 良久,他欠身回望她,蓝衫黄裙,犹如霁月清朗,心情豁然开朗,琳琅是他的一剂良药,哪怕到了最困顿的境地,一见她的笑容,总能扫清前路的阴霾。 他歪着头笑,问道:“身子都好利索了?” “好齐全了。”琳琅双手灵巧地捏着他紧绷的肩胛,“你今日看着这样疲累,有不少烦心事吧。” 他不想把朝政带回家,每每跨进拾翠微,他才有种家的感觉,二进的小单院,夫人在家等着他,一见到他便是笑靥如花,十成心思都是满足。他笑得邪气,说道:“朝政枯燥无趣,哪里比得上和你一起有意思。” 琳琅猜他又动了歪脑筋,手指用力掐他肩膀上的皮肉,才发现他已然这样清瘦,定是这阵子坐困愁城,花了太多心思。她又何尝不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心里还藏着对他的算计,日子总是没有双全法,她怕有一朝一日负了纪忘川一腔痴情。 燕玉掀了软帘,瞥见郎情妾意的一幕,尴尬地俯首躬身欲退出去。琳琅叫住燕玉让她端着汤药进来。 纪忘川拽了把琳琅的手,问道:“这是何物?” 朱漆托盘上放着两碗药,一碗以青花莲纹盛放,一碗以青花双鱼纹盛放,燕玉抬头指了指莲纹,琳琅明白燕玉的意思,摆了摆手让燕玉出去,而后说道:“这是照着老夫人给公主送的方子煎的。”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知邪草(一) 纪忘川当即领悟,笑道:“你若想有孕,直管同我说,为夫多尽力即可,何必喝这劳什子。即便要喝,也不至于囫囵吞枣,一下子喝两碗,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水壶?” 琳琅被他取笑,脸上讪讪的,她一心为了替他解惑,他倒是老大不要脸的笑话她。“我若是个水壶,那你是什么?” 纪忘川哦了声,发觉这个比喻有误,纠正道:“为夫失言,为夫是水壶,你是茶杯,咱们这样才配合成套么。” 琳琅气呼呼转头,甩话道:“你想得真美,坐享齐人之福尚且不知足,还想一个水壶配四个茶杯,你这还要纳几房姨娘才够配成套?” 惹恼琳琅并非他本意,但琳琅拈酸吃醋的本事见长,这也怪不得她,常常听说他留宿震松堂,她面上不同他甩脸色,已经是通情达理到了极致了。他从琳琅背后抱她入怀,哄道:“你晓得我笨嘴拙舌,哪里是那个意思。这辈子眼里心里就你一个,你别给我甩脸子了,你甩脸子,我心疼。” 琳琅饶是不理他,可大将军在人背后耍轻佻的手段是与日俱增,伸舌头含了下琳琅软乎乎的耳垂,惊得她涨红娇色,连忙回过头,说道:“你别同我闹,咱们好好说话。” 琳琅认真的表情让他微怔,但他猜到琳琅应该有话要说,立刻敛容镇定。“你说,我听着。” 琳琅把两碗药推至纪忘川跟前,说道:“你闻闻,这两碗八宝报喜汤可有何不同?” 他警觉地嗅了嗅,几乎一模一样,拿起青花莲纹碗要喝,琳琅扼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别喝,这碗放了雷公藤。” “雷公藤?”纪忘川扬眸看琳琅,他对医理不甚了解,但目视琳琅的神色,应该是有要紧的话。 琳琅端起两碗药,依次闻了闻气味,娓娓说道:“雷公藤,味苦辛,性凉,大毒。归肝、肾经,有祛风除湿、通络止痛、消肿止痛、解毒杀虫之功效。”琳琅微微啜了一小口,确实微苦,然后吐在手巾上。 他神色冷峻,辨不清喜怒,问道:“这是何故?” “我让静如打听过,老夫人这阵子身体爽利,并无服用汤药,而我开给我的方子里,也五这味药。那为何蔓罗需要雷公藤?”琳琅抿了下嘴角,不安揣测道,“老夫人给公主送的助孕汤便是这八宝报喜汤,琳琅心有怀疑,莫非这雷公藤是放在这里?” 他骇然握住琳琅的手腕,问道:“你可确实?” “可信七成。”琳琅反手握住纪忘川冰冷的手掌,以体温来温暖他冷彻的心。“这两碗助孕汤初闻之下并无异常,而且雷公藤分量不重,所以,寻常人根本区分不出有别,只是琳琅的嗅觉比常人稍稍好一些。当日我在静安堂,夫君前日在震松堂留宿,老夫人便差了蔓罗送助孕汤去震松堂,蔓罗身上沾了些草药气味,我本不作留意,只是当我闻到了怀济堂捎给蔓罗的雷公藤,这才让我起了怀疑。蔓罗身上沾了雷公藤,可老夫人根本不服用此物,那么雷公藤作何用?我翻阅了医书,若是在助孕汤中添加少许,长期服用会致使……畸胎。” 纪忘川自嘲一笑,“畸胎?” 琳琅抚着纪忘川的手背,说道:“琳琅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全在夫君的权衡。” 他眉峰如剑,眼眸中杀气腾腾,自小抚养他长大的纪青岚,感情浅淡则以,居然还有匪夷所思的诡计,他看不穿,但琳琅的话却十足可信。“我信你,可那三成,我要确凿无误。” 他心思缜密,却不甘心怀疑到纪青岚头上,两人之间如履薄冰的母子关系,怕经不起指尖的一戳。琳琅无疑在他心头放了把火,可偏生这火有的放矢,强迫他直面惨淡的现实。若雷公藤真是放在芙仪公主的助孕汤中,意欲为何?纪青岚不喜欢儿子,还要迫害孙子,世上真有这样狠心的母亲么? 入了夜,他照旧去震松堂过夜,芙仪不疑有他,习惯了与纪忘川这样尴尬的关系,她在卧房孤枕难眠,他则彻夜在外间批阅公文。 大将军夜宿震松堂的消息传到纪青岚的耳朵里,她露出一丝诡秘的笑脸,恰好琳琅正在静安堂向纪青岚请教佛理,这样微妙的表情自然而然落在琳琅眼内。琳琅顿觉心寒,可却渐渐接近真相。 天蒙蒙亮之时,纪青岚就让蔓罗炖上了八宝报喜汤。纪忘川一早上朝点卯,蔓罗提着食盒往震松堂方向走,走下廊桥经过松林,冷不防静如从旁走出,脚底打滑扑向蔓罗。蔓罗护着食盒,恶语相向。“没长眼的杀才!这是老夫人给公主炖的大补汤,要是有个闪失,上头怪责下来,你担着!” 静如连连躬身道歉,“蔓罗姑娘,是我走路不长眼,您大人大量,千万给我留条活路。” 蔓罗呵斥道:“一边去,别耽误我办正事。” 蔓罗提着食盒绕过静如往前走,静如嗫嚅道:“蔓罗姑娘,您是仔细人,要不您把衣衫整整再去面见公主,我瞧着您今日的发髻编的有些凌乱了,怕公主看了不喜欢。” 女子最介意容貌不得体,把手中的食盒搁在一边,站在静如跟前让她帮忙搭个眼,趁着蔓罗转身拾掇自己的工夫,燕玉从一边探出头,把食盒中的八宝报喜汤偷龙转凤。 琳琅在拾翠微门口等待,直到看到燕玉从甬道中走来,悬着的心才渐渐放平下来。燕玉淡然出现,可见事成,静如和蔓罗在搅扰一会儿自然会回来。 琳琅问道:“换上了么?” 燕玉颔首,说道:“蔓罗那丫头不够精明,正在跟静如讨论发髻呢。压根儿没注意食盒里的东西被换了。” “那就好。” 燕玉跟着琳琅进了明间,打开食盒拿出八宝报喜汤,琳琅蹙眉闻了闻气味,低首啜了口,啐到手巾上,连最后三成都确信无疑,老夫人让蔓罗送给芙仪公主的助孕汤中的确放了能致畸胎的雷公藤。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知邪草(二) 琳琅看了眼燕玉,低声问道:“燕玉,你当过母亲么?”燕玉点头,琳琅再问,“若是母亲,会不会残害亲孙?” 燕玉僵了脸色,回道:“自然不会。如果我的孩子尚在人间,哪怕用我的老命换他多活几日,我也心甘情愿。身为母亲,最受不得儿子受罪,所谓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只有当作母亲的人才懂。” 琳琅说道:“燕玉,你下去忙吧,我一个人静静,静如若是回来了,也不必回我。” 琳琅头疼欲裂,正揉着太阳穴放松,门口芙蓉软帘掀起,纪忘川从门槛外跨入。他容色苍白,薄唇无血色,大抵又是一夜无眠。 纪忘川问道:“十足十了么?” 琳琅看了眼桌上的八宝报喜汤,点头道:“琳琅只有一事不明,老夫人送公主助孕汤,旁人只当她爱孙心切,紧巴着盼望来个小公子。可却在汤中掺了雷公藤,分量不致命,却足以让孩子畸形,若真是对夫君将来的血脉恨之入骨,为何不派人给琳琅也送来助孕汤?难不成他容得下琳琅与夫君的孩子,偏生容不得夫君与公主的孩子?” 琳琅的疑惑又何尝不是他的疑惑,纪青岚表面上迎合芙仪,讨她欢心,可背地里丝毫不待见,痛下黑手,她的目的那么模糊,以至于让人雾里看花,不甚明白。 纪忘川惨然失笑,“雷公藤。她总归是有办法让我对她彻底死心。” 琳琅知道他心里慌乱,生活了小半辈子的母子,猝不及防地撕裂了关系,若他不是纪青岚的儿子,那他必定是纪青岚的仇人,否则何至于铺排了半生,非要用这样迂回的方式报复他? 纪忘川漠然半晌,又道:“琳琅,此事不宜张扬。” 琳琅说道:“琳琅晓得。” 他淡然地望着桌上墨黑的汤药,黑黢黢的让人慌神,说道:“我总以为我和她母子生疏,大抵是她性子冷淡,而我性子冷淡也是随了她。如今这桩桩件件,似乎把我跟她之间拉扯得越来越遥远了。若真是生身之母,何至于要苦心孤诣清算她的儿子?她总归养了我这些年,情分是淡薄了些,但若无十分的必要,我并非希望她不得好死。” 琳琅站起身想去给他沏壶热茶暖暖身子,但他默然不语,只是拉住琳琅的衣袖,低沉道:“琳琅,别走。陪陪我。” 琳琅坐在纪忘川身边,缓缓问道:“夫君,今日下朝这么早?” 对于朝堂局势,对于家府私务,他一言难尽,唯有喟叹道:“入冬之后,圣上越发懈怠,上朝也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朝堂终究是要动荡了。” 琳琅投入他怀中,希图给他片刻的安慰,不至于那么痛心到撕裂,她懂他冻到彻骨的心扉,抚养成人二十余载,居然当面不识真面目。琳琅咬了咬嘴角,心碎不忍,可总归要提一提醒。“这……芙仪公主服用助孕汤良久,恐怕体内略含毒性,若是有孕,于胎儿不易,还得请大夫调理为好。” 琳琅这番大气更叫他感动,之前不与她和盘托出,是怕她与芙仪争执,若是破口说出秘密,引起杀身大祸,如今看她这般沉得住气,冷静睿智,令他刮目相看。他索性把实情说破,也好让琳琅放心,他的夫君从开始到现在至将来,从心到身体都完整属于她一人。 他环抱这琳琅,柔柔说道:“芙仪不会有孕。”琳琅扬起眸,疑惑望他,他继续道,“我与她从未圆房,何来成孕之说。” 琳琅瞪大眼睛,问道:“你可是讹我么?” 纪忘川道:“天地为证,岂能骗你!” 琳琅掬着纪忘川的脸,眸中波光潋滟,她惊喜,而后又是心疼,他一个人承受了太多的委屈,芙仪这么颐指气使的个性,岂能被他置若罔闻,投闲置散随意糊弄。纪忘川拂过琳琅的脸,枉凝眉头,说道:“旁的事不必多虑,好好将养着身子,天塌下来由我顶着。” 琳琅懂事的点点头,眼下她帮不上忙,让他在自己身上省心,恐怕是她唯一能替他做的。从纪忘川的言谈之间,萌生了对当今圣上的反意,与邵元冲结盟做反之事应该不日而成。“夫君别担心我,我晓得照看自己让你省心。” “那就好。”纪忘川抚着琳琅的背脊,心里兵荒马乱的,还好有琳琅是他唯一安定的寄托。“我这阵子有些忙,怕照看不上你。芙仪那头,我看近来消停了些,她再是招惹你,你也莫去理会她。只要她还想当这个神策大将军夫人,她就不敢不顾我的面子。” 他掷地有声的一言一语,叩在琳琅心间化成润物细无声的清流。他曾看过夜市集会上的撒耍,走钢索的人不依凭任何外物,凭着心与身的统一走在高悬的钢索上,钢索下围观人群要么呐喊,要么起哄,冷暖只有走在钢索上的人自己知晓。他又何尝不是那个走在钢索上的人,总有一天钢索会断,他只是要与时间竞速,在钢索断裂之前,率先达到另一端。 同琳琅交代了几句,他便走出神策大将军府,两三个起落后,人已经翻出几条长街外。长安城无厌藩篱的墙壁上整日都燃着巨烛,没有开一扇窗,十二时辰都在无尽的黑暗中,在这里时间的流逝是磨人的,有一种压逼人的紧迫感。 纪忘川坐在圈椅中,嘴唇抿成凉薄的弧度,在无厌藩篱中犹如最阴毒无情的判官,执笔掌控生死,而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生死。他用一勾苍凉的笔墨,在卷宗首页写下了“纪青岚”三个字。 项斯垂立在纪忘川跟前,死寂的宁静让他脊背发寒,纪忘川从未如此冷漠,他的一笔一划写得异常用力,仿佛这一生都不会再写下这三个字。他看到“纪青岚”三字,心中震惊,可主上不发话,他自然不敢多嘴发问。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一叶目(一) 他抬起头,眼眸暗淡无光,手中卷宗凌厉一扔,项斯稳稳接在手中。“我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来历,年纪,子嗣,凡是你能查到的我都要知道。” 项斯不明所以,为难道:“主上?这……” 纪忘川说道:“去办。” 项斯躬身领命,转身要走,当即被纪忘川喝停。“此事绝不能张扬,若是传出去,你知道后果。” 主上从未如此审慎过,调查纪青岚,无疑把他自己的身世推倒重来,身世成谜,是否会惹起轩然大波? 纪忘川问道:“苏什米塔可有消息?” 项斯回道:“苏什米塔带着锦素离开了长安城,属下已经派人尾随,相信她应该是与组织中其他人汇合。只要她能集齐十八伽蓝,我们便能坐收渔人之利,一举歼灭,藏宝图便是主上囊中之物。” 纪忘川笃笃地敲了敲案台,剑眉紧锁,项斯一叶障目,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你可记得陆白羽手中的那一片人皮,至今下落不明。即便得到了那十七张,缺了一片,终究是不完整。” 项斯头皮发麻,陆白羽一事,确实是他失责,烧了陆白羽住的院子却一无所获,原以为陆白羽忽然得到宝贝必定极为珍重,院子走水他必定把珍重之物带出来,没想到他涉身火海只为了取琳琅绣给他的一只荷包,项斯这把火也许不小心把人皮付之一炬也犹未可知。想起陆白羽项斯隐隐不安,纪忘川低头看卷宗,看项斯一身缂丝牡丹服杵在跟前,抬头看他,问道:“还有何事?” 吃不准主上想不想知道陆白羽的境况,项斯吞了口唾沫,说道:“十一月十六陆白羽便在兜率寺落发出家了。” “出家?”纪忘川冷冷一笑,“他倒是落得清静。陆府上必定鸡犬不宁。” 项斯把打探到的消息,就跟推牌九似的,往纪忘川面前牌面全摊开了。“的确为了这个事儿,陆府大奶奶闹着上吊好几回了,二奶奶和三奶奶表面上规劝,暗地里都盼着她真的抹脖子上吊算了。陆彦生气得昏厥几日,眼下陆府上由二少爷陆从白主事。” 纪忘川说道:“十一月十六?” 项斯问道:“您要不要去看看?” 他嗤之以鼻说道:“费那闲工夫?” 项斯作势拍了下自己这张嘴,主上面前切忌陆白羽,当初跟主上争夫人的事近在眼前,还对夫人欲行苟且,主上恨不得亲手扒了他的皮,剁了他的骨头,他过怎么样的生活,主上又怎么会有丝毫挂心! 开了纪青岚的卷宗,就好像否定了他的前半生,以纪忘川的姓名戎马生涯,苦心孤诣,也许到头来一切都是空虚泡影。他到底是谁,一个怎样见不得人的身份? 他头疼欲裂,那是一个禁区,一旦怀疑过去,便全盘否定了他沾满鲜血的半生。他也许只是个很普通的弃儿,被纪青岚路过好心收养。可如果那么普通,为何纪青岚总会在无意中对他流露出愤恨的目光。有些事,过去总不曾怀疑,所以不觉得异样,可如今细细品味起来,哪些不经意之间的表情往往泄露了内心的秘密。纪青岚是恨他的,可是恨他为何要养大他?唯一的解释是,留着他有用。他终究是想不透,养大他留着他有什么用。 在无厌樊篱没有通风口的地方办公久了,暗暗觉得心口疼,以前便是呆上七八十天也不会有恙,如今只是小坐了两个时辰就不妥。也许心态变了,过去只要奉皇命捉拿官员,调查审讯,严刑峻法,不动心不用情,所有的动作都是刻板的,只要在犯人的身体上割出血痕,套出线索,甚至不需要盖棺定论,这里只有死人才能出去。 他不是个充满野心的人,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事可免则免,只是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走向乱臣贼子的边缘,他无力抗争,最后只能随波逐流。跨出无厌樊篱暗黑牢门,朗朗乾坤悬于头顶,让他结结实实的透了口气。如今骑虎难下的格局,与邵元冲达成共识,只等一个扭转时局的契机,所谓的契机,在他心里早有了打算,苏什米塔苦心寻找的尉迟云珩便是这一场反叛回城的切入点。届时,他占有绝对统治权的神策十二营围困宫城,以尉迟云珩皇室血脉正统继承帝位,来揭发崇圣帝毒杀崇高祖篡位夺权,一举推翻崇圣帝的统治,至于最后临门一脚要不要助邵元冲登上帝位,得看他乐不乐意。 没想到他在这头盘算崇圣帝的江山,芙仪公主在将军府上盘算起他的琳琅。芙仪去了一趟成国公府上,果真押对了宝,打探出了不少隐情。王世敬的嘴巴都快弯到眼角了,可算是把琳琅给找到了。当日吃到嘴上的鸭子给飞了,让他整整憋屈了一个月,往常丢了个姑娘,最是长情的伤心了三天,这琳琅是天皇老子给的面子,让他惦记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捶胸顿足地懊恼,把府上的家丁狠狠揍了十八回,都不够给他解气的。每次一想起他跟陆云淓的新婚之夜弄丢了琳琅,他就看陆云淓不顺眼,要不是看在陆云淓背后有个富可敌国的陆府,他早就要弃之如敝屣。 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叔侄俩一合计,琳琅是纪忘川的心头宝,硬着抢反而触犯了纪忘川的逆鳞,芙仪与他本就情分浅薄,硬生生分开了他们,反而会让两个人越发情比金坚,只有温水煮青蛙,慢慢疏远他们之间的感情。 王世敬按耐住澎湃的心潮,听到琳琅在神策大将军府上的拾翠微,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到琳琅眼前。人是找到了,可这第一口水却被纪忘川给喝上了,难免心里吃痛,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怎么就被纪忘川给玷污了。这么一想,又恨了纪忘川一成。无奈他是当朝驸马爷,芙仪公主痴心托付的郎君,再是嫉恨,也不能把他弄死,只能离间他和琳琅的感情,把人弄回成国公府上才最要紧。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一叶目(二) 芙仪听王世敬说完了前因后果,她往常不够机敏,但跟王世敬比起来还算沉得住气。她让叔叔暂且忍耐,唯有离间他们的感情才能万无一失,否则神策大将军手握重兵,要捏死王世敬,恐怕崇圣帝和芙仪并不会替他伸张正义。 王世敬看芙仪的眼神发光,这外甥女素来蛮狠,以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转了风向,她倒也懂得脑筋转弯。芙仪只说了句,“那离间他们的第一步,恐怕得从陆府上下手。” 王世敬拍脑门子,笑道:“公主冰雪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太平日子过久了,他们一定是忘了陆府上丢了个嫡女。” 琳琅正在屋里歇午觉,紫铜熏炉中悠悠扬扬的苏合香弥漫,难得一个清静的午后。静如掀开软帘,再往卧房里走,绕过凌波仙子插屏走到琳琅架子床边,琳琅很易惊醒,听到动静赶紧睁开眼瞧。 静如小跑脸上出了汗,在苏合香中一蒸腾,仿佛冒了一脸的白雾。琳琅坐起身,静如不是毛躁的个性,想必是出了急事。“出什么事了,瞧你急的,好好说。” 静如咽了口气,问道:“琳琅,你娘家可姓陆?” 琳琅本能地摇头,她姓月,骨子里留着月氏血脉。可转念一想,静如此言有蹊跷,静如和燕玉不知道她的来历,怎么无端端扯到陆家?“陆府怎么了?” 静如直言道:“陆府上来了个大奶奶,正在静安堂坐着,吵着要接你回去,还要去大理寺告咱们大将军拐带。老夫人派人请你过去,当面对质。” 她悄无声息地嫁给纪忘川,长安城断绝了她的音迹,陆府中人怎么会来神策大将军府上要人?如此言之凿凿,一定是有人通风报信。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几日震松堂风平浪静,原是酝酿了这一出好戏,暴风雨终于要来临了,芙仪公主怕是已经搬好了凳子,擎等着看戏了。 琳琅起身收拾停当,穿一身松花百合云纹袄,配月白色褶裙,让静如梳了个螺髻,一枚和田玉莲花簪子斜插在髻上,乌云秀鬓大抵如此,端端正正,齐楚方正,这么一个好姑娘,偏生命运不公遭了太多罪。 静安堂里摆开了架势,纪青岚端坐在酸枝木大圈椅上,蔓罗躬身随侍在侧。芙仪公主虽然不在静安堂,却派了半夏出现,她不甘寂寞,丝毫不想错过一点乐子。陈其玫坐在左下方的圈椅里,蓉姑姑站在主子身旁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一向喜欢凑热闹的阮心梅坐在陈其玫旁边。陆府来了两个奴婢进了明堂,跟了两个家丁侯在堂外,俨然一副上门谈判,谈不拢硬抢的架势。 琳琅勉力闻了闻心神,走上台阶进了静安堂正中间的明堂内,掀起挂在门上的软帘,堂内排开的场面倒是让她心头一惊。当真赴了一场鸿门宴,纪青岚如同一座静默的佛,凡事一推三五六,出了事绝不会替她担待,陈其玫杏眼倒竖,就差血盆大口吞了她,蓉姑姑好像正咬着后槽牙,等着收拾她,至于阮心梅倒是一脸笑色,她与琳琅没有利害冲突,本就是看热闹凑个分子。 这么面面相觑的几个人,都是明白人,她装傻糊弄是决计不成的,琳琅敛裙屈膝一福,依次恭顺请了安好。 纪青岚气定神闲,大有闲事莫理,只提供个场子让她们自个儿周旋之意,说道:“琳琅,陆府上来了人,大奶奶兴师问罪说咱们拐带你,你可要好好说说,别污了咱们神策大将军府的威名。” 琳琅应了个是,静如心里捏了把汗,这么个怯生生的娇夫人,可算是入了虎口了,周围一群中年妇孺虎狼之势,非她把连皮扒了不可,边上还站了个看热闹不嫌腰疼的半夏,可不就是万事俱备,只等着闹僵了嘛。 蓉姑姑是个厉害角色,主子不必开口,她便是主子的喉舌,脸色不阴不阳说道:“大小姐,可算是把您给找到了,你这突然失踪,咱们府上喜事变坏事,夫人这没少操心,半夜噩梦哭醒,都喊着您的名字。你为人子女这到底是什么心肝长得?莫名其妙跟男人跑了,还入府当了姨娘,您说陆府上面子往哪里搁?就算陆府您不入眼,咱夫人好歹也是宰相千金,您担着宰相外甥女的身份,给人偷鸡摸狗的做小,祖宗的脸面要不要了!” 蓉姑姑横七竖八一通指摘,周围人听得句句在理,那琳琅就是自甘堕落不要脸,为了跟纪忘川混到一处,深闺小姐不顾廉耻与人私奔,临了当了个姨娘,与芙仪公主共侍一夫,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琳琅素知蓉姑姑是狠角色,名面上的身份摆在那里,说到天边去,也是她理亏。静如看不过眼,上前替琳琅开口道:“这位姑姑,好歹是自家的小姐,说话留点口德,以下犯上,伤得都是自家的体面。” 蓉姑姑歪了静如一脸,没好声气道:“无媒无聘,不成理,到底谁不要体面,谁心里清楚。” 静如挺胸抬头,煞有介事,说道:“大将军娶咱们姑娘用足了道理,聘书、礼书和迎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三书六礼,桩桩件件都做到齐全,你若不信,咱们拾翠微里收藏着,大可以拿出来给你们看个仔细。” 纪青岚这才醒过味来,好一个人心隔肚皮的儿子,要娶个姨娘倒也是费了周章。 琳琅想到纪忘川充满感激,也许他一早猜想过会有这样对薄的一日,至少她不是自甘堕落跟了他,他给了她尊重和爱护,只是这份尊重不够坚固,一戳就破,但毕竟是存在着。 蓉姑姑嗡下声来,陈其玫拍案,说道:“琳琅,我只问你一句,你眼里可还有你爹和我?” 琳琅自知身份不可暴露,陆叔叔认她做女儿是一片诚心,她岂能给他找麻烦,硬着头皮忍下。“自然是有的。”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再谋定(一) 陈其玫顺了顺气,叱道:“你给我跪下。” 琳琅咬着后槽牙,面上维持谦和,跪在陈其玫跟前,说道:“琳琅请娘亲教诲。” “既然你还认我一声娘亲,你与大将军两情相悦,我本不该横加阻碍,没得生出一对怨偶,那是作孽!”陈其玫说话间侧脸看了眼纪青岚,跟坐化似的半句不搭腔,也不是个好相处的角色。“可你是陆府上千金,我与你爹还没有死绝,你自说自话从了人家,有没有考虑过爹娘的心意。咱们陆府经商数十载,好不容易在大江国混出了名声,如今这事儿传了出去,要倒了多年的牌子,沦为街知巷闻的笑柄。” 陈其玫口若悬河,把道理说得丝丝入扣,琳琅不好反驳,只能勉强听她继续训斥。蓉姑姑看主子滔滔不绝,手抚着胸口压金丝领口,估计是气不顺,忙递了茶让陈其玫缓缓。 琳琅沉住气,服软道:“娘亲,女儿已经犯下大错,无法回头,可女儿出嫁从夫,还请娘亲成全我吧。” 陈其玫看着琳琅,这个扫把星在世一日,她真是永无宁日,要不是陆白羽因琳琅失踪万念俱灰,她何苦想尽法子来请这个扫把星回府。心尖子上的宝贝儿子要落发出家,两下里权衡,只有找回琳琅才是办法。 她目光沉静了会儿,说道:“我陆府上的女儿绝不能与人做妾小,以你开始,算是彻底开了先河。祖宗蒙羞,你可知错。” 琳琅俯首一拜,她知错,她心里默念着,在天有灵的月氏一门祖先,看在她忍辱负重想报仇的份上,原谅她有辱家门的所作所为吧。 陈其玫见琳琅也算给足了她面子,继续道:“既然已经坏了身子,还能怎么着,我这头也不会阻拦你们。但是,你爹重脸面,恐怕礼数不可偏废,你且跟我回去,让大将军府请个媒人过过场,也算堵住了悠悠之口。” 好一个晴天霹雳,琳琅几乎无法招架,早知道没这么容易过关,却不料陈其玫一直视她为眼中钉,居然要接她回陆府。她斜睃到边上的半夏隐忍着笑色,看来必定是芙仪公主泄露她的行踪无疑。陆府有充分的理由上门要人,芙仪便能霸占夫君一人。 陈其玫扭头看纪青岚,说道:“纪夫人,咱们都是为人父母,谁不希望子女在婚姻上能齐全些,眼下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还请纪夫人高抬贵手,让琳琅随我回去吧。” 纪青岚善于察言观色,陈其玫要回琳琅的心思很坚定,况且蓉姑姑先声夺人就把陈其玫的身份亮明了,宰相府上的千金,她不看重陆府的分量,也不能不掂量宰相府的厉害。纪忘川不在府上,她不能不表态,芙仪公主派了半夏盯着这局面,恐怕她就是破局的关键。纪青岚说道:“陆夫人所言在理,既然高台在上,婚配之礼,岂有次序,自行处置的道理。琳琅这孩子我看着喜欢,但毕竟是陆府上的千金,比不得一般人家的姑娘,礼数不可偏废,即便是过过场也是需要的。” 琳琅费心想拖延时间,只要见到纪忘川,他一定会设法护她,说道:“夫君马上就要练兵回来,不如等待片刻,让他当面向老夫人和娘亲请罪。” “他无媒无聘的,以何身份请罪?”陈其玫反唇相讥,“大将军正二品的大官,见面之后,还得我向他叩头请安。你且跟我回去,让他带着媒人聘礼向你爹提亲,保准不会为难他,过了聘就让你回来。” 琳琅无计可施,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没有想到十全的应对之法,被动地被她们迎头痛击。 陈其玫咬牙切齿道:“难道你真的想气死你爹?” 琳琅回道:“琳琅不敢。” 纪忘川回到拾翠微已是黄昏,满天落霞齐飞,不知怎的心口无尽苍凉。走进雕花月洞门,人去楼空,两进的院子他把每个角落都踏遍,不见人影。心跳到嗓子眼儿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上午还活生生会笑会闹,才出去了几个时辰,整个院子都空置了。 燕玉哭哭啼啼从月洞门走进来,纪忘川一个箭步上前,质问道:“琳琅去哪儿了?” 燕玉抹了把老泪,吓得噗通跪在青石台面上,颤颤抖抖回道:“今儿午后府上闹了一大出,陆府上大夫人来了,说咱们琳琅……无媒苟合……于理不合……把琳琅带回府去了。” 纪忘川气得一掌劈在银杏树干上,震落了一地黄叶。他敛起袍角飞奔出拾翠微,飞身起落之间,已经落在乌骓坐骑上,架马长驱赶去陆府。 在陆府门外两头镇守家宅的大貔貅处,飞身下马,门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上前来问话,纪忘川随手把马缰甩给他,说道:“神策大将军到府,不必通传,我自去找他。” 门房拦不住,被神策大将军的名号和他一身凌厉的气势吓退。跨过陆府大门的高槛,锦袍貂裘,长身玉立的清俊公子阻在他眼前,此人想必就是执掌陆府的二少爷的陆从白。纪忘川风尘仆仆而来,他自然要横加阻拦,好不容易才把琳琅还回来,他的心激动得仿佛回到了人间的四月天。 陆从白上前说道:“大将军,父亲已经在博之堂等候。” 纪忘川扫视左右,陆府上十几二十个护院分立在侧,想必是怕他硬抢。他虽然怒气冲天,但不至于完全埋没了心智,从陆府上硬抢了琳琅,无疑会惊动了崇圣帝,大事在即,不宜横生枝节。况且琳琅是陆府名义上的嫡女,陆彦生当时也是为了替琳琅谋个好出身,嫁个好归宿,若是没有王世敬强掳,崇圣帝指婚,按部就班之下,他必定能三书六礼名正言顺地娶琳琅过门,也不至于委屈琳琅跟着他隐瞒身份。到底是纸包不住火,道理上他的确欠了陆彦生一个说法。 陆府占地广袤,从大门口,经过亭台楼阁,嶙峋石山,走过两处花园,才跨进博之堂地界,此时已是黄昏日落,夜幕席卷。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再谋定(二) 堂外围廊上风灯在夜风中呼啸扑棱,陆从白掀起挂在门上的万寿纹软帘请纪忘川入内,陆彦生坐在堂上,两鬓显出苍老的眼色,过往被他两只眼睛盯着看,非把人盯出水来,看得真真的,可如今却歪在圈椅里支着头,昔日精明睿智的老爷子到底是老了。 陆彦生看到纪忘川跨进门内,精神头一下子被吊起来,他吹了吹胡子,说道:“纪大将军,老夫身体不适,恐怕不便向你见礼,还望海涵。” 纪忘川上前躬身作揖,毕竟是琳琅的叔辈,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者,他与琳琅婚姻之事,情势复杂,不能一概而论。从陆府的角度而言,他无媒无聘的,白折了人家一闺女,他道理上确实有亏,只能态度上谦和弥补些。拿捏了下说辞,略感皮厚了些,但他自问与琳琅夫妻相待,对陆彦生自然要以高堂之称,自谦道:“小婿向老泰山请安。” 陆彦生不给好脸色,想起纪忘川对琳琅的所作所为,身为长辈,最见不得不按照理法,乌七八糟就这么凑合过。“大将军折煞我了,我一介商贾,在您跟前那是要磕头请安的,哪有让您见礼的?至于什么老泰山,陆府上从来没有收过您府上一字半帖的聘书,连媒人是瓜子脸还是四方脸都没见过,怎么就攀亲拉戚了?怕是不妥吧。”陆彦生连珠炮似的仍旧不解气,继续道:“府上的闺女就这么被人掳跑了,临了还捞个见不得人的姨娘,就算生了孩子也是庶出,大将军您就是这么心疼人的吗?” 陆彦生句句扎在点子上,从替琳琅着想出发,他非但无过,还有一颗拳拳护女之心。“陆老爷,任凭您打骂,我只想见一见琳琅。” 陆彦生气在火头上,满口回绝道:“养在深闺的闺女本就不适合见客,尤其是这么尴尬的关系,还请大将军自重。” 纪忘川站得笔直如松,丝毫不怯,道理上欠了几分,他已经用态度弥补,若是寻常人,项上人头恐怕早已落在他的无惧刀下。“陆老爷的心情,晚辈可以理解,但琳琅与我已经密不可分,相信陆老爷明白。聘礼聘金,明日便送到府上,至于琳琅,晚辈定是要见一面才能放心。” 陆彦生拍案一震,说道:“大将军位高权重,倒也不至于嚣张跋扈到目中无人的地步。我们陆府家大业大,真的舍得一身剐,大家都不好看。琳琅是我陆彦生的女儿,前头已经吃了亏,哪怕将来无人可配,陆府上照样锦衣玉食供养她。陆府生的女儿不与人做小,这是祖宗家训,如今不但是做小,还是做身份低贱的姨娘,这算是大将军对她的爱重吗?” 言及此处,大抵触痛了陆彦生的伤心处,想到了琳琅与云淓,在婚配之事上,他膝下两个闺女都很艰难。云淓入了王府,王世敬才做了三天夫妻相敬如宾的戏,之后夜夜笙歌,云淓在王府上平妻,先头入门的自然不顺气,这小架天天有,大架三六九。至于琳琅更是让他心痛,愧对故人,好好一个女孩子,被人强掳走不算,还吃了迷魂汤似的,铁了心跟人当姨娘。至于他心心念念疼爱的陆白羽,鬼迷心窍要落发出家,晦事一桩一件,连消停一时半刻都不许。陆府上在长安城哪里还有半点脸面,女儿不矜持,男儿荒唐,他不免老泪纵横,这口气他着实咽不下去,喝了口茶,缓了缓说道:“你与琳琅的情分,我是知道的。她一回来跟我磕头告罪,哭哭啼啼想回去跟你过日子,我也懂她的难处。可你若是真爱她,怎么忍心被人在背后戳她脊梁骨。即便是府上的公主,你能保证不为难她吗?圣上的女儿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在你身上吃了瘪,难保不会在琳琅身上讨回来。” 纪忘川受教,也不回嘴,陆彦生一言一语,虽有私心,但说到底都是在理的。“陆老爷,我会妥善看护琳琅,她不会受到半点委屈。如今眼前难过些,往后必定是好的。” 他话锋一转,饶是不肯妥协。“你府上你能看管,可人在我府上,便要按照我的道理。我陆彦生的女儿,即便是做小,必要的礼数还请大将军成全,三书六礼,媒婆登门,该上的都得齐全了,否则,人我便养在府上了。” 纪忘川冷静想了想,一时半会应承不上,圣上指婚公主出嫁不足三月,此时请媒婆过大礼,大张旗鼓迎娶琳琅,这不是活生生给崇圣帝打脸么?即便是排除千难万阻迎娶琳琅过门,公主在前,在身份地上上,谁堪与圣上之女一同做平妻?如今他是炙手可热的朝堂新贵,手握重兵,是他起事夺权的基石,一旦触怒崇圣帝,收了他神策十二营的兵权,那他所谋之事只能夭折。 陆从白走到纪忘川跟前,劝阻道:“大将军请回吧,父亲最重礼教,恐怕眼下没有转弯的余地,我会帮着劝劝,等他消了这口气,您再来府上吧。” 如今琳琅住在陆府上,至少免于和芙仪公主的正面交锋,比在将军府上时刻提防芙仪暗算强些。只是见不到面,心里牵挂得很,下朝回府没有丝毫动力。索性,让他心无旁骛地筹划谋反之机,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等彻底推翻了尉迟云霆,再八人大轿把琳琅接回府去,让她当个正经的大奶奶。纪忘川拱手揖了揖,说道:“陆老爷的话,晚辈记下了。不日必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陆从白松了口气,本以为纪忘川武将出身,一言不合动刀动枪。论拳脚功夫,整个陆府的护院加上他都未必是纪忘川的对手,若是纪忘川硬抢,他无法全力护住琳琅。眼下纪忘川看在琳琅的面子上,对他们尚算客气,琳琅在陆府上能留住几日便是几日,也好解一解相思。可相思有毒,看得摸不得更苦,有些作茧自缚的意味。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落无情(一) 三日前,有人给陆从白送了请帖,约定在梅棠馆西苑雅座相见。他如期赴约,等了一刻钟,芙仪公主贴身女官半夏姗姗来迟,她说明了来意,并送上了芙仪公主的手书,陆从白这才知道琳琅在纪忘川府上之事,而且芙仪公主愿意与他结盟,各取所取。 陆从白顿感讶然,旁人只道陆白羽对琳琅痴心一片,可芙仪公主居然与他联合,自然是看穿了他对琳琅的心意,他素来善于喜怒不形于色,到底是何时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内心? 陆从白自然不知道芙仪公主身后有个玩弄男女感情的祖师级人物王世敬,他的眼睛很毒,尤其在男女情爱之事上,往往入了他的法眼,他便能看出端倪。 陆白羽是扶不上墙的阿斗,陆府继承人大抵花落陆从白,他又有占据琳琅之心,与他合作自然是最佳的抉择。 跨出博之堂天已黑透了,举头望月,居然惨兮兮得被乌翳遮蔽在后,连小半个脸都露不出来。 陆白羽在前引路,耐着性子,恨不得一步变成两步,赶紧把纪忘川这个瘟神送走,可他是做大事之人,隐忍沉默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他心里恨不得挖你两个血窟窿,脸上依然挽着平和亲切的笑容。 从百花园雕满花窗的围墙经过,纪忘川若有神往地仰头看了眼灰瓦白墙,他曾经在这里张望过琳琅,当时便觉得这姑娘水灵灵,没想到如今已经这样刻骨铭心。 冷不防一道倩丽的身影从拱形门中步出,百褶裙在地上摇曳出半圆的弧线,这身影任谁都不会忘记。琳琅的眼神从纪忘川身上飞快穿过,落在陆从白眼内,说道:“从白哥哥,我有句话想同大将军说,可否宽裕些时间。惹恼了爹爹,的确是我的错,眼下只求从白哥哥宽裕一些,我长话短说,必定不让您为难。” 陆从白打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是琳琅跟她商量的口吻就跟吃白玉豆乳似的舒心惬意,他哪里舍得让琳琅有半分不如意,但凡他能做到的,只要不出格,都不想给琳琅添堵记恨。“长话短说,父亲正在气头上。” 纪忘川客气地朝陆从白颔首,算是感激他通融,而后跟随琳琅进了百花园,刚步出陆从白的视线,纪忘川一个箭步拽下琳琅的手臂,轻声斥责道:“你这么不声不响回了陆府,可是要取了我的心肝不成?” 琳琅转身,委屈的满含泪水,说道:“琳琅没法子,若是不回来,大夫人要去大理寺告你拐带,因我一人,伤了你和陆府上的面子,沦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何必呢。今日下午着急了,想漏了一层,回到陆府我才发现,大夫人来要人倒是成全了咱们。” 纪忘川握住琳琅冰冷的手,问道:“此话怎讲?” 琳琅左右张顾,确认百花园中只有他二人,压低声音道:“当日我昏迷之中,隐约听到项斯与夫君提起人皮碎片之事,原本听过就忘了,直到大夫人来府上闹腾,我这才蓦然记起羽哥曾经在聚宝斋中得到过一片人皮,我猜这就是夫君想要之物。咱们在骊山并非偶遇,你就是追寻人皮碎片而来的。”纪忘川想劝阻,却被琳琅一指封住了他的口。“我能为夫君做的事有限,一直以来都是拖累着你。既然羽哥的人皮碎片是关键,那我一定会帮夫君得到。我在陆府上也好,起码躲避了公主的锋芒,两下里安生过一阵子。只是……有些舍不得你罢了。” 纪忘川感动不已,说到底琳琅还是为了替他考虑,才会受人白眼,忍着委屈重回陆府,他决定把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向她亮明。“琳琅……我……” 园子外陆从白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打断了纪忘川的话,琳琅立刻领悟陆从白的意思,大抵是时间耽误得太久,有些话只能留待下回分说。 琳琅把纪忘川往外推,边走边嘱咐道:“夫君,你快回去吧,别担心我,擎等着我的消息。” 纪忘川捏紧琳琅的手,手掌摩挲了把,痴痴恋恋。“琳琅,旁的事都不必挂心,只消好好保养自己。” 陆从白在园子外等候,强压着怒火不冲进去把纪忘川拽出来,怕看到不该看的,污了眼睛伤了心。 纪忘川牵着琳琅的手,从林深处走出,跨出百花园,陆从白眼神瞟了眼,正好看见他们十指相扣,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气度凛然,伸出一臂引路,说道:“大将军,不送。” 纪忘川不理会他的冷漠,夜晚风大,他替琳琅拢好蓝狐毛围领,关切道:“我走了,闲人莫理,闲事莫管。” 琳琅颔首送别纪忘川,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出视线,她幽然低头踩着脚下敷在青石上的苔藓,不让眼泪滴落在陆从白跟前。 陆从白看见纪忘川消失在夜色中,这才放下心中大石,他不由为自己心忧,着了魔似的喜欢琳琅,偏偏说不出她哪里好,也许正如琳琅说的那样,他也许根本不爱她,他爱的不过是求而不得又非要占有的快感。谁知道呢,若世事洞明,他便是神了。 陆从白搭了下琳琅瘦削的肩膀,说道:“夜风寒凉,回去吧,小心冻坏了身子。” 琳琅转过身,灼灼的目光看着他,问道:“从白哥哥,长安城认识我的人不多,我又鲜少出门,大夫人是怎么知道我在大将军府上的?” 百花园拱形门廊上挂着两盏迎风招展的风灯,灯光晦暗,陆从白面有难色,幸亏黑夜是块遮羞布,琳琅没有看到他眼神中的闪躲,他说道:“鲜少人见,不代表无人看见,大夫人一直在找你,总归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 陆从白领着琳琅往驻清阁方向走,陈其玫把琳琅强行接回府,照旧住在驻清阁,陆彦生气在火头上,可琳琅毕竟不是自家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血脉,疼爱归疼爱,到底打不得骂不得,好在完好无损的找回来了,只是这姑娘家的身份算是彻底坏了,将来要婚配除了遂了纪忘川的心意,怕也是别无他法。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落无情(二) 可陆彦生礼教兴家,无媒苟合之说,是他心里暂时过不去的坎。他一方面担心琳琅在神策大将军府上受苦,另一方面又怪责这闺女不守礼数,趁着云淓出嫁当日府上无人照看,自说自话跟人私奔了,这么扫脸的事,他心中很是不齿。故而,琳琅回府之后,他愣是闭门不见。 琳琅嗯了声,心头氤氲着惘然的不快,跟在陆从白身后与他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琳琅走路没声响,陆从白担心地驻足回顾,琳琅垂着头恰好撞在陆从白胸口上,连忙仰起头赔不是。 陆从白微微一笑,说道:“琳琅,你走了这许久,我一直都想问,只是……有些问不出口罢了。” 琳琅退开了一步,说道:“从白哥哥,你问吧。” 他心痛又不安,琳琅消失后,他浮现各种各样的怀疑,直到派去的江湖人士在益州城找到琳琅,他越发相信琳琅与纪忘川走到了一起。“为什么要跟大将军私奔,你真的愿意伏低做小当他神策大将军的姨娘?” “府上的人都当我没脸没皮与人私奔了么?”琳琅坦荡地苦笑了下,沉痛地叹了口气,“云淓亲迎之日,王世敬明面上迎新夫人,暗地里把我强掳了去。若非……若非大将军及时搭救,恐怕……恐怕从白哥哥今生再也见不到我了吧。琳琅誓死不从王世敬那厮,除了一头撞死,也别无他路可走了。” 陆从白后槽牙都咬疼了,垂在袖管中的手愤怒握成了拳头,当真是王世敬那阴险小人使的诡计。他更是后悔,当日若是他率先找到琳琅,结局会不会完全不同?琳琅不会对纪忘川以身相许,现在琳琅还在府上,每天都能在他身边,他可以逗她笑,陪她闹,年轻的女孩子身边围绕着,总有那么一天可以打动她的心。偏偏一切都太巧,他错过了琳琅最脆弱时刻,也注定错过了她的一生。陆从白转过身走在前头,喃喃道:“若我能早些发现,也许结果会不同吧。” 琳琅不晓得说什么,也不再接话,跟着陆从白一路缓缓地走。过了石桥就是驻清阁,陆从白送琳琅走进雕花门,锦素早已消失无踪,昔日冷落的驻清阁冷落依旧,陈其玫点了个叫做清秋的侍婢在院子里照看,清秋迎了上来,跟琳琅屈膝福了下,“小姐,您的卧房已经收拾好了,被褥都是全新的,用檀香熏过,房里的地龙也燃上了,请您入房休息。” 陆从白想潇洒地转身离去,琳琅已经嫁做人妇,不管旁人承不承认,至少她的心和身体都完完整整打上了纪忘川的烙印,可他的感情偏生那么固执,钉住了他的位置。他朝清秋挥了挥手,说道:“你先下去,我同小姐还有几句话说。” 清秋看了陆从白一眼,再看琳琅,琳琅点点头,她便识相退下。琳琅拢了下垂在鬓角上的一缕乱发,说道:“从白哥哥,你就不怕清秋是大夫人派来的眼线?你如今掌权,万一传出蜚短流长的闲话来,对你可不好。” 陆从白淡然一笑,满不在意。“大夫人这会子哪有闲心思来对付我?她绝不会传出我和你的闲话。你可知大夫人为何非要让你回府?” 琳琅摇摇头,陈其玫苦口婆心劝她回府,她一早料到有猫腻。陈其玫一直视她为灾星,恨不得将她扫地出门,何苦犯着得罪纪忘川,又影响陆府声誉的风险,非要让她回来,她必定有所求。“她图什么?” 陆从白直言道:“就图你是他儿子的一剂灵药。” 话已至此,琳琅才发现自她回府,陆白羽一直没有现身,要是往常,他必定是第一个迎接她的人。琳琅只当陆白羽无法接受她嫁人的事实,这么听来陆白羽应该出了事。 她焦急问道:“羽哥出事了?” 陆从白道:“他只是想通了。” 陆从白把琳琅被王世敬掳走之后,陆府上发生的事悉数叙说了一遍,琳琅怔怔地站成一尊冰雕,颤抖着立在冷风中。她早知这一世会对不起陆白羽,本以为永生不见,再深厚的感情总会如流沙般淡落,却不知陆白羽对她这番痴心执着,居然要心死成灰,要落发出家。 琳琅用手巾掩着口轻轻咳嗽了声,陆从白关切地伸出一臂把琳琅揽在怀中躲风,内疚道:“是我不够仔细,在风口上与你絮叨良久,你赶紧进屋暖暖。夜深了,早点安置,明晨大夫人要带你去长安城外的兜率寺,舟车劳顿,要养足精神才是。” 琳琅尴尬地从陆从白怀中挪出,陆从白意识到关心情切,适才的举动有些过界了,不由讪讪一笑。大家都是明白人,一举一动足以标明心意,琳琅大气地微笑道:“还要从白哥哥费心,琳琅这就去安置休息,你也早些休息。” 翌日一大早,陈其玫差蓉姑姑传话,让琳琅置归妥当准备出门,马车就等候在陆府门口。琳琅本想去跟陆彦生请个安,她不介意别人误会她,那些人不留在她心上,不看在她眼内,自然不介意他们把她想得如何龌龊都好,只是陆叔叔的看法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陆彦生近来常常睡不踏实,难得睡到卯辰时分,知文去卧房里探了一遍,陆彦生翻了个侧身,还昏昏入眠中,走到屋外跟琳琅说道:“老爷难得今日好眠,琳琅小姐,不如过会子再来吧。” 琳琅披了一身蓝狐狸大麾,微笑如雪中绽放的蔷薇,明艳夺目,又娴静照人。知文对她的印象不坏,在府上总是清清淡淡的,不张扬,身为府上千金时,对侍婢体恤,凡事不说一句重话,可偏生这样的姑娘,风评很糟糕。他不敢往深处想,反正主子们的事,哪里轮得到他们做下人的置喙。 琳琅点点头,转身便离去了,脚步很轻,整个人飘似的。 陆府大门外停着两架马车,为首的是花梨木马车,后面跟着一辆楠木马车,琳琅自省身份,陈其玫邀她同往却不待见她,自然会跟她分车而坐。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寒寺冷(一) 她径直走到楠木马车旁,驾车的小厮不是别人,正是陆白羽往日贴身侍奉的德荣。德荣那一脸哭丧着脸,说道:“琳琅,你可算回来了,咱们少爷可苦透了。” 琳琅应不上话来,眼神往车帘子处看。天气一日寒过一日,车围子包了一圈厚厚的羊毛呢挡风,德荣见琳琅不说话,抬手撩起车帘一角,说道:“现如今您是小姐,我是下人,您全当我刚才放了个屁,您别往心里去。” 琳琅内疚地看德荣,说道:“德荣,何苦这么说。是我对不起羽哥,我连解释的资格都没有。” “少爷打小喜欢你,咱们都看在眼里,可你就这么死心眼,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一点余地都没有。”德荣叹了口气,“可这……也怪不得你。赶紧上车去吧,外头冷。” 琳琅搭了把手,弯腰上了车,双手垂坐在矮脚案台旁。车外有人声响动,琳琅掀起车帘子,蓉姑姑躬身扶着陈其玫从大门口大摇大摆走出来,陈其玫额头上带着极品祖母绿绣金线抹额,油光锃亮的发髻上插着赤金八宝长绵簪,点缀红宝石米珠,穿着石酱色凤穿牡丹金丝满绣锦袄,外面罩上白玉狐大麾,通身贵体气派。 琳琅思前想后,耐着寒气下车,走到花梨木马车前,陈其玫已经上了车,她屈膝福了一身,说道:“劳烦蓉姑姑跟娘亲问个安好,今儿个天寒了,还请娘亲宽心保重。” 蓉姑姑拿正眼瞧了琳琅,一阵子不见越发楚楚标致,不卑不亢又礼数皆全的架势,倒是让人刮目相看。陆白羽这正经主子一心耗死在这野路子上,这么看来也是情有可原。 陈其玫听到了车外琳琅与蓉姑姑说话声,撩开了羊毛呢厚帘子一角,琳琅清秀独立地站在车边,在寒冷凛冽中犹如徐徐盛开的雪莲。陈其玫强耐着脾气,再是不待见她又如何,不孝子疯魔似的迷恋着她,她这口气怕是不到黄泉咽不下去了,还是收拾收拾心情,好好同琳琅说说。“琳琅,外头冷,上车里说话吧。” 琳琅受宠若惊,没想到这漫长的车程,陈其玫居然转了性子,要与她相对而坐。陈其玫算盘打得精,琳琅也吃得准,猜到她必定是要说陆白羽之事。她上了陈其玫的马车,撩开帘子一股芳香的暖气扑面而来。 阻在车轮子边的轫木撤去,车轮转动上路,蓉姑姑就坐在外面车板上,不打扰她们两人的谈话。 琳琅垂手而坐,与陈其玫平视,说道:“娘亲,有何吩咐?” 陈其玫紧拢着双手间的暖炉,说道:“琳琅,我以前待你不好,过往有什么让你不顺心如意的事,我今后加倍补偿。我只求你一件事,羽儿是我的心头肉,他对你怎样你不是不知道,你不接受他我也不怪你,身为女子总有个无法取代的情有独衷。可自你离开后,他变着法的折腾自己,现在非要落发出家,这不是生刀子割我的肉么。琳琅呐,你若为人父母,必会懂我的苦衷。” 琳琅冷眼莞尔,陈其玫两面三刀的性子她不是没领教过,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她怎么会放下一身的高傲,苦口婆心地求她。蓦然的,她有些同情这个中年老妪。 车外有骏马从后飞驰而来,琳琅听到温煦的男子声,陈其玫听到陆从白的声音从隔壁传来,飞了个眼看琳琅,心里计较着,这琳琅当真是桃花入命,一个个昂藏男儿都被她搅得五迷三道的。她手上摩挲着暖炉上福寿常青藤花纹,又道:“琳琅,你帮我劝劝羽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一世的希望都栓在他身上了。我不求他高官厚禄,甚至连家业都不求他独揽,只盼他收下性子,安安稳稳成婚生子,儿孙绕膝,我于愿已足。” 琳琅诚恳道:“我晓得,羽哥待我一向很好,琳琅定会相劝。只是不晓得羽哥会不会听我的劝,琳琅尽力一试。” “你只管试,他必会听你的。只要……”陈其玫请求的口吻,“你顺着他的心意,别恼他,暂时稳住他,只要把他带回府上,咱们再好言相劝,总归有让他回转心思的那天。” 陈其玫的话很委婉,但琳琅听得懂。陈其玫让她劝说陆白羽回家,只要陆白羽提的要求,让琳琅悉数应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带回去再计较长短。 琳琅不置可否,说道:“琳琅记下了。” 言尽至此,似乎再无他言可叙,两人尴尬地相对而坐,琳琅别过头看车围子上毛呢纹路,陈其玫闭目养神,手中紧握暖手炉。 车外寒风萧萧,传到人耳里瘆得慌。大抵是上了山路不好走,偶尔一颠一簸,摇摇晃晃。突然,车厢猛烈震动了两下,骏马长嘶,而后便是疯狂地颠跑。 陆从白紧张地吼道:“保护夫人小姐!” 软帘拽开,蓉姑姑屈身爬进来,紧张道:“夫人,像是遇上了山贼!” 陈其玫哗然,蹙眉惶恐,说道:“山贼?好好的哪里来的山贼!” 琳琅连忙撩开车帘子往外看,六个胡子拉渣的猥琐大汉围拢在车马前,陆从白严阵以待,随行四个陆府上护院殿在他身后。 手握大刀,笑起来眼睛眯缝的山贼说道:“哥几个正愁着没法子过年呢,没想到今儿一大早,碰上摊买卖。” 陆从白往后一看,琳琅从车窗凝眉看他,他心里一动,疾叱道:“琳琅,把帘子拉起来,不许往外看!” 琳琅被陆从白一声厉喝,倏然松开帘子,背脊紧紧抵在车围子上,心口慌张地跳突。 山贼淫笑道:“呦,没想到还有个标致的小夫人。哥几个不仅缺钱,也缺女人,抓了正好暖被窝!” 陆从白谦谦公子出门从不佩剑,可他照样是剑术高手,扬手一翻,身后护院把长剑放在陆从白手上。他最无法容忍这一群低贱到渣子里的男人亵渎琳琅,愤恨到了极点,恨道:“休再胡言乱语,我废了你们的命!”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寒寺冷(二) 山贼出口成脏,说道:“白面小儿!口气不小!让你大爷们看看你的本事!” 车外兵刃相接,天公凑热闹,忽愣愣打起惊雷,劈空闪电惊魂。车厢内,矮脚案台已被震翻,陈其玫和蓉姑姑哆哆嗦嗦抱作一团,琳琅一人担惊受怕地靠在围子上,心里记挂着车外的情况。 蓉姑姑看了眼琳琅,若有所指地骂骂咧咧道:“这是遭了什么晦气,好好的出个门,天要变相,连山贼都来了!可不就是天要亡咱们了!” 陈其玫听不到糟心话,制止道:“别嚼舌根!还活着,什么亡不亡的!” 车子突然飞快奔驰,突如其来的震动让琳琅猝不及防,额头往后磕在车围子上,幸亏羊毛呢抵消了些撞击,但后脑勺仍旧留了个肿块。 耳畔传来纷纷凌乱的兵刃相接声,噌噌然轰鸣,陆府上护院平素养着都是吃干饭的,难以招架身形魁梧的江湖大汉。一众压力都落在陆从白身上,他一人毕竟难敌四手,很快落入下乘。 陆府吃干饭的护院已经悉数败下阵来,六名山贼与陆从白一人周旋,其中一石灰色劲装男子策马追来,口中呼道:“待我去抓小夫人回来乐呵乐呵!” 陆从白急红了眼,跳上马身,扬鞭追赶,呵斥道:“胡言乱语!取你狗命!” 灰衣男子一回头马上回头讥笑道:“这么着急,莫非是你家小夫人?” 琳琅掀开车帘子往外看,灰衣男子与她只有一帘之隔,他咧嘴笑道:“小夫人真是好相貌,也看着心痒痒呐!”再往里看到陈其玫和蓉姑姑吓得哆嗦成团,他蹙眉一拧,“还有两个老女人嘛,留着伺候你洗澡,哈哈哈……甚好!” 陈其玫到底是大户人家,临危之下照旧要体面,支着发僵的手指,语无伦次道:“休要……胡说八道,我是宰相之女,弄伤了我,我爹和我家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山贼笑得前俯后仰道:“我爹还是天皇老子,我娘是九天玄女呢!就你这老妖婆,给爷提鞋都不配!” 琳琅放下车帘子,心里惶恐不安,陆从白一人怕是招架不住,难不成真要被抓去当压寨夫人,那她死活也不能从。她默默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手指腹抵了下尖锐的一端,垂下手藏在袖管中。 德荣赶得马车被强迫劫停,忽然之间的骤止,陈其玫和蓉姑姑歪七倒八地撞在车壁上。 蓉姑姑哭骂道:“我就说她是丧门星,跟她在一起,灾祸这是排着队赶上来了!夫人,那些山贼不就要劫财劫色么,咱们把她送出去,他们必定会放咱们一条生路。” 琳琅不齿地瞟了蓉姑姑一眼,她从死人白骨堆里活下来的,比任何人都怕死,又比任何人都不怕死。 山贼把刀架在德荣脖子上,说道:“还不快喊你家小夫人下来,让爷好好看个仔细。” 德荣艰难地张张嘴,呼求道:“琳……琳琅……小姐,救命……救命……” 琳琅懊恼地回头看了眼陈其玫和蓉姑姑,没想到临死居然与她俩做伴,便是下了黄泉心有不甘。可没法子,横竖为了保住清白她只有一死,索性死得纵情漂亮,倒也不负纪忘川对他的一片真心。 琳琅掀帘子下马车,面无表情,连正眼都不抬一下,说道:“要杀要剐悉随尊便,若有他念,琳琅恕难从命。不过就是命一条,拿去就是了。” 山贼架着刀在德荣脖子上比划了下,吓得德荣当即昏厥过去,山贼骂道:“个没用的娘炮!”他再甩眼看琳琅,清冽芳香如五月的花海,说道:“小夫人可真倔强,你要是不乖乖跟爷们走,爷们不开心了,这一车子老婆子都要陪你送命!” 琳琅毅然赴死,淡然道:“我的命都看顾不过来,哪能在乎别人的命。” 陆从白驾奔马而来,身后已经被他杀出了一条血路,那彪悍山贼见陆从白手刃了不少他的兄弟,怒火中烧,道:“我对你家小夫人好眼相待,你居然杀我手足!看我不取你狗命!” 陆从白飞身下马,厉叱道:“无胆匪类,只管冲我来!” 长衫染血,佩剑寒光冷冽,在严寒中,山径上,陆从白与山贼厮杀的热血沸腾。陆从白越战越勇,山贼叫嚣厉害,但武功却并不尽如人意,很快被陆从白占得先机,胸口频频吃掌。 琳琅退至车后,举目看四下云松雾海,有一条山径从雾海中突围而出,琳琅往山径上看,一众僧人打扮,手执罗汉棍,拾级而下,许是听到了山中响动,特意来支援。 山贼看着实找不出陆从白的破绽,转念一动,既然落了下路,也不能空手而回,白刃总要见血,就算出口恶气也好。他脚法一转,脚底抹油似的往琳琅躲藏处旋身刺去。 琳琅措手不及,丝毫没有一点武功底子,连躲避往哪个方向都空白了,眼前只有一星刀尖刺目,如晌午时分,抬头看日,一片白花花恍如失明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陆从白眼疾手快,一个纵身跃向琳琅,山贼的刀已经直刺,断然没有不见血的道理,可刀尖却刺在了陆从白背脊上,深深向前一扎,陆从白双膝颓然倒地。 琳琅吓得瞪大了双眼,眼泪猝不及防地零落一地。“从白哥哥!” 一众僧人赶到,罗汉棍围拢成十八铜人的阵法,山贼连滚带爬上马,落荒而逃,在树翳如云的山间,顷刻间消失无踪。 琳琅抱紧陆从白,“从白哥哥,你醒醒!山贼被你打跑了,咱们安全了!山上的师傅来都来了,咱们很快就到兜率寺了,你快醒醒吧!” 兜率寺的觉然看陆从白伤成这幅模样,刀伤锋利地划裂后背,犹恐伤及心脉部位,赶紧让小僧们把陆从白抬上山寺中。 琳琅担心不已,陆从白昏迷不醒,却始终握着她的手喊着她的名字,她只好跟着小僧一同上兜率寺。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究因果(一) 率寺的僧众围拢而下,站在马车前是兜率寺觉明,这下恍然觉得重回了人间,回头对陈其玫说道:“夫人,觉明师傅来救咱们了!阿弥陀佛,咱们这回算是菩萨保佑了!” 觉明面浮愧疚,说道:“兜率寺方圆一向清平,不料近来山贼肆虐,惊扰了陆夫人的大驾,真是惭愧惭愧,还请夫人赴寺中喝杯热茶定定惊。” 陈其玫看到寺中高僧,不好发作,忍耐道:“觉明大师言重了,小儿白羽这阵子全靠大师看管照料,我感激不尽。” 陈其玫又左右看,陆从白和琳琅不见踪影,觉明察觉之后,说道:“府上二少爷为保夫人安慰,一人殊死抗击山贼,如今身受刀伤,是我等来晚一步,觉然师弟已经先行一步送二少爷回寺中医治,至于另一位小姐也跟随上山了。” 陈其玫知晓前因后果,那陆从白起初是不放心琳琅只身与她们前往兜率寺。他途挂心看护的人是琳琅,谁料到倒霉催的遇上了山贼,他挺身而出,也是为了维护那小妮子的安危。 蓉姑姑压低声音,凑在陈其玫耳边说道:“都说那琳琅是个扫把星,可不就是一个准么。那从白少爷死心眼,居然看上人家窝里的姨娘,这不就是作践自己。现在可好了,见义勇为不成,还要搭上小命,那阮心梅的脸色可要难看了。好不容易盼着儿子熬到陆府掌事人,这下被琳琅给拖累了。” 陈其玫嫌弃地蹙眉,冷道:“小声点,家丑不可外扬,还嫌不够丢人。” 蓉姑姑噤声,给陈其玫拉了个软垫子靠在背后。德荣被小僧喊醒,在小僧弥的护卫下赶车上山。陈其玫拨弄着小拇指上的护甲,心思活络地盘算起来。琳琅这个祸害不假,可这回她连累了陆从白却无意中帮了她一个大忙。陆从白若然失救,那陆府的掌事权还不得回落陆白羽手中。眼下只要劝服陆白羽回陆府,一切各归各位,那她便能安枕无忧,继续做她陆府大夫人。 觉然师傅把陆从白送进畅幽偏院,他是兜率寺教习小僧弥习武的武僧,平素舞刀弄枪难免受伤,这回算运气好碰上他,刀枪剑戟的皮肉伤他略懂一二。觉然要当即替陆从白医治刀伤,劝琳琅前行离去,但琳琅执意守候在门外。 刀伤在背脊处,陆从白趴在床上,虚弱地睁开眼,问道:“她走了吗?” 觉然烧红了剪刀,正要剪开他血染的袍子,低下头回道:“执意不肯走,说要等你醒了来看你。” “这么冷的天,站外头得冻坏了。”陆从白双手一撑床板想翻身下床,刀伤处的皮肉撕裂,疼得心都抽搐了,只好作罢。“觉然师傅,你快去劝劝她,我伤得不要紧。” 觉然一针见血道:“那姑娘别看外表柔弱,性子却刚毅得很,劝是劝不走的。” 陆从白心头一暖,琳琅执着等着他的消息,只是这份感动足以让他动容。他那么偏爱她,也希望得到她的偏爱,哪怕在她心中占领一个角落也好。“那唯有麻烦觉然师傅动作麻利点,包扎好了伤患处,我想见见她。” 觉然剪开陆从白伤患处,以烧滚的开水清洗伤处,掖干了皮肉上的脏血,敷上金创药,在以白棉纱布包扎了厚厚一圈。 一整套疗伤工序下来,已然一个半时辰过去,琳琅守在门外,山间的寺庙,尤其天寒地冻,琳琅搓着手呵气,跺着脚生热,整个人都好像被冰封住似的。她还是寸步不离等在门外,心有忧挂,也许她真是灾星入命,陆从白被他祸害得生死不明。想及此,眼泪又涌上眼眶。 觉然从里开了门,琳琅焦急得往里探,“大师,从白哥哥可有救?” 觉然阿弥陀佛念了声,想到大抵姑娘家见血总会联想到流血而死,故而紧张不已。他宽和安抚式一笑。“姑娘不必紧张,我已尽力施救,陆少爷暂无大碍,只是眼下需要静养。若是再遇重创,恐怕后果堪虞。” 琳琅顾不得端庄之仪,拿袖管擦了擦眼泪,一边跨进房,一边问道:“大师,那我现在去看看从白哥哥,可好?” 觉然看她自说自话走进房,转身轻轻关上门,心想着姑娘倒也是可爱得紧,心里太牵挂了,以至于那么迫不及待想要确认对方的安全。觉然说道:“姑娘里面请,陆少爷眼下正在休息,贫僧去开方子煎药,你且在此守候,陆少爷若有紧要事,你可来兜率寺的药斋寻我即可。” 琳琅连连点头致谢,觉然推门而出。听觉然话中之意,陆从白仅是皮肉伤,应该没有伤及大碍,她在门外赚了四五十圈,就怕陆从白被伤个好歹,她拿什么去赔偿他这一身残疾,若是因她而殒命,那她也只能万死不辞了。 琳琅蹑手蹑脚走到后厢房,陆从白趴在床榻上,乌黑墨发凌乱披散在身,乱中反而有点羸弱之美。 陆从白听到了琳琅的脚步声,嘴角微微抿笑,不露声色,低沉道:“琳琅,是你么?” 琳琅快步上前,抓着陆从白的手,说道:“从白哥哥,是我。觉然大师说你正在休息,是我叨扰到你了么?” 陆从白趴在床上,眼神水平之处,看不真切琳琅的模样。琳琅心思敏捷,立刻蹲下身,让陆从白正好不费气力看到她此时安然无恙。“蹲着做什么?快拖张杌子坐下吧。看到你一切无碍,我也放心了。” 琳琅内疚地垂下眼,说道:“看到你这样,琳琅放心不下。”陆从白艰难地透了口气,咽了下干涸的喉咙,琳琅见此情景,马上起身去倒了杯水给陆从白喂了口。“从白哥哥,你身上有不妥,只管同我说。” 陆从白心中颇有感慨,多好的琳琅,娴静如水,心细如尘,不免有些伤怀,问道:“适才你可吓着了?”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究因果(二) 琳琅摇了摇头,山贼劫车算什么,她从灭门惨案中活下来,这档子流血伤人,根本无法让她惊惧。她怕的只是连累陆从白,她的心是不能分给陆从白的,欠太多人情作甚?“我无事,从白哥哥,以后别做傻事了。” 陆从白闻言惊恼,说道:“什么叫做傻事?我堂堂男儿眼睁睁看那山贼轻薄于你,那我岂不是个孬种!若是这点看顾你的本事都没有,活该让老天爷收了我命,让我转世投胎重新来过。” 琳琅张口结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眼下陆从白心里激愤郁结。陆从白的愤恨从肺管子里咳嗽起来,声声催命似的。琳琅只好服输,“琳琅胡言乱语,你怎么好当真。谢谢从白哥哥舍命相救,你且好好养着身子,不然琳琅真是坐立不安。你若出了岔子,我只能拿命还你!” 陆从白把琳琅的手抓得更紧,好似握紧了手中的流沙,明明不属于自己,却偏要争个头破血流。“我若死了,你拿命还我,外人看了,你可不就成了殉情了。这倒也好,遂了我的意。” 琳琅赧然红了脸,挣脱了手。看陆从白病怏怏趴着,此时上脸子发脾气也不好,只好说道:“从白哥哥,莫要胡说了。” 陆从白止不住咳嗽起来,琳琅临出门没带手巾,只好拿适才拭泪的袖管给他擦,待他咳好一看,右手袖管上居然晕开了血渍。琳琅急坏了,忙不迭说道:“我这就去药斋找大师,这咳出血来,岂不是伤了脏腑?” 他伸手拉住琳琅的手,眼神黯淡,仿若明珠藏在幽暗的池底。“琳琅,你走了,我便是真的没救了。” 琳琅不敢走,又怕耽误他的诊治,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陆从白看她心急,反而暗自发笑,面上还是弱柳垂杨似的,连头都难以支撑。男人装起柔弱来,一点都不逊色于小女子。“琳琅,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回答我,好不好?” 琳琅跪在床板上,生怕陆从白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天人永隔,那她就算以死谢罪,也不能消陆叔叔的心头之恨。“你问,我但凡能回答,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从白满意地微微眨了眨眼睛,说道:“琳琅,咱们小时候,我常常去百花园戏弄你,你可恼我?” 琳琅摇头,说道:“不恼。” 陆从白一指慢慢的顺着琳琅的脸颊往下捋,再问道:“那你心里……可有我?” 这可把琳琅难坏了,别的问题尚且能巧言令色,可这个问题的答案,要么“有”,要么“没有”。无论如何回答,终究是要违背本心。可若然说“有”,那她岂不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她已经有了夫君,即便不被世人承认,在她心里是顶顶清楚的,她的心随着纪忘川生生死死,哪里还能分出一星半点给别人。可若是说“没有”,她眼瞅着陆从白一息尚存的样子,若是真的伤了他的心,怕他就此一命呼呜。 琳琅怫郁不已,咬了下嘴唇,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目光灼灼地回道:“有的。” 陆从白怅然透了口气,把头往床里别过去,眼泪倏然落在枕巾上。他坑蒙拐骗似的偷了琳琅的一个“有”字,虽然是那么言不由衷,可钻到他耳朵里,他还是有满心的动容,如果她说得是真的那该多好。“琳琅,我累了,睡一会儿。” 琳琅坐在杌子上守着,说道:“嗯,从白哥哥,我陪着你,你睡醒了要什么就喊我。” 对陆从白而言,幸福来得太不真实,两个人简单的相处,琳琅在他咫尺可及的距离,只要伸手就能把他揽在怀里,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是建立在欺瞒之上的算计,又何来长久可言?如同寒昼落了一张鹅毛大雪,入夜之后便是冰封万里,可初阳日升,积雪总会融化成潺潺的雪水。一切最终总要归于现实,他却偏要抓紧一分一毫的机会。 过了会儿,觉然从外面进来,端着煎好的汤药让陆从白服用,琳琅趁机想出门去,却被陆从白叫了下来。“琳琅,你明明说好陪我,只这一个时辰你就变卦了。枉我以身护你,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么?” 琳琅被陆从白膈应得没法回应,只好讪讪低头认错。“良心还在肚子里呢,就是房里的炭炉不够火候了,我去外面加点炭。” 陆从白这才继续安心的趴好,觉然一手拿药碗搁在他眼前,他昂起头喝药着实有些不便,幽幽望着琳琅,说道:“琳琅,身子骨不便动弹,你喂我喝药,可好?” 觉然是出家人,眼见这陆府二少爷习武之人,论伤势算不得顶严重,但是发嗲撒作起来,小女子都拍马不及,唯有早点撤出去眼不见为净。 琳琅原地伫立,略有些扭捏,喂药之举着实有些暧昧。可陆从白到底也算她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拔刀相助,也许此刻自己已经被山贼扔上了贼床。眼下陆从白情况堪忧,若是不顺他的心意,听之任之,若然延医误诊,她于心不忍。只好双膝跪在床踏板上,好像认命似的端了汤药,拿调羹一勺一勺往陆从白口中送服。 陆从白拧眉看他,说道:“喂我吃药,你就这般嫌弃?” 琳琅不敢得罪陆从白,话都挑拣好听的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琳琅结草衔环还来不及,哪敢嫌弃?” 陆从白抬手刮了下琳琅的樱唇,说不出道不尽的欢喜。“你就贫嘴吧。” 门外有人叩门,琳琅闻声去应门,门轴移开后,还是少年君子白皙俊朗的面容,只不过是沉淀了一个秋,整个人萧索若悲秋一般,凉淡了许多。陆白羽见琳琅开门,不惊不喜,只是淡淡问了个好,琳琅请他入房中。 只有陆白羽一人知道,他死灰般的心,渐渐复苏起来,因琳琅的再次出现,而重新开始了跳跃。可他已经不敢再冒进,每一次他爱到了极处,都怕琳琅转瞬便会消失。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回魂心(一) 他尤记得琳琅失踪的当晚似乎回来过,亲密的感觉过分真实,他一直怀疑那是一个虚假的梦,直到翌日他的床褥上有一小滩的血渍。那是从少女变成女人的血渍,而那个属于他的女人到底是不是琳琅? 他纠结着这个问题,整日疯狂地追索,只有寺庙的木鱼和香火才能给予他心灵片刻的平静。所以,他选择出家,与揪心的过往彻底割裂,并择选了一个良辰吉日遁入空门。直到陈其玫来兜率寺告诉他琳琅的消息,琳琅若是真的与纪忘川私奔了,当夜又为何归来与他缠绵?而后便是上山时遇上山贼,陆从白为搭救琳琅遇险,如今暂居畅幽偏院疗伤。他总归是要见上琳琅一面,问个究竟。哪怕是担着哥哥的情分,来探望陆从白的伤势。 于是,他来了,用他自以为平静的方式,面对他挚爱的女子。 陆白羽清瘦了不少,条干笔挺,面容清朗,可有些人便是再好看,不入心就是不入心。只是一阵伤感如穿堂而来的风,吹进她心里,她何德何能,蹉跎了陆白羽的大好青春。她自问身无长物,却让他情坚如金。 陆白羽打破了两人见面的尴尬,说道:“听娘亲说,上山途中遇上了山贼,这地方从来没有出现过山贼,也不晓得是哪路人马?有没有伤到你?” 琳琅摇了摇头,领着陆白羽往里屋走,说道:“多亏了从白哥哥拼死护我,否则,怕是见不到羽哥了。” 陆白羽若有所思的哦了声,他快步拔腿往里跨进去。“那我去看看从白。” 琳琅快步跟了两步,说道:“觉然大师来诊治过了,清洗伤口,包扎严实,还吃了药。” 琳琅管家婆似的看顾这陆从白,倒让陆白羽心里不是滋味,他以为琳琅失踪了,万念俱灰之下决定皈依佛门,临门一脚却偏了。琳琅回来了,他这骑虎难下,到底这家是出好,还是不出好?若是言而无信,怕再被人看轻。可真的短发出家,他这情根仍然种在心里,强硬拔出来,怕是连皮带肉一命呜呼了。 再跨进一门便到了里屋,陆白羽停驻脚步,一手扶门,回头看琳琅,问道:“琳琅,你来兜率寺做什么?” “劝你回家。”琳琅问道,“你当真立定心思,决定出家了?” 陆白羽怔忡斯须,当即回陆府,面子上拉不下来。当初信誓旦旦看破红尘,陈其玫又哭又求都无能转弯,如今琳琅一现身,立刻屁颠屁颠回去,岂不是着了陈其玫的道,也显得他被琳琅吃死。“心如死灰,唯有清烛香火,聊以心安。” 从见到陆白羽萧索的面容那刻,琳琅心里明镜似的,陆白羽出家的念头怕是犹豫万分,顺着他的意劝说他,必定让他拿乔。琳琅反其道而行,说道:“不瞒羽哥,大夫人让我来兜率寺便是劝你回府上,可若你真心皈依佛祖,琳琅必定顺你心愿。” 陆白羽登时晴天霹雳,琳琅不仅不劝,还让他留下,这与他心中所料想背道而驰。“这……” 他尚有许多话要与琳琅说,问一问琳琅到底为何要走?既然走了当晚为何要回来与他缱绻,还把身子给了他?她对他到底有没有情?可眼前所见,琳琅似乎完全不通情理,压根儿没有情衷在。 陆从白从屋里传出虚弱的喊声,“是大哥来了吗?” 陆白羽醒悟过神来,跨进门槛,走过去应声。“从白,伤势如何?你身手素来矫健,武功高强,怎么会被山贼所伤?” 琳琅给陆白羽斟了杯茶,替陆从白回道:“寡不敌众,从白哥哥被我连累了。” 陆从白瞥了眼陆白羽,他脸色乍然灰败,好似斗败了的公鸡,心觉发笑,说道:“琳琅,你照料我许久也累了,去休息会儿,我同羽哥还有话说。” 琳琅如蒙大赦,脚下步子略松快了些,替他们合上门走到了外堂,正巧小僧弥往畅幽偏院送膳食,琳琅看了花窗外乌蒙蒙的天,这么一天就暗下来了。晨起从陆府出来,赶上了山贼劫持,一通生死惊魂的搅扰下来,居然不觉得时光飞逝,五脏六腑空乏,原来已经黄昏而下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她人在兜率寺,心已经飞回了神策大将军府,不知道纪忘川此时又是如何的光景? 她答应要替纪忘川拿到陆白羽手上的人皮碎片,陆白羽一向不当那碎片是宝,自然不会随身带来兜率寺,恐怕一切还需等他回了陆府才能要回来。 小僧弥给她放下了小葱拌豆腐,腐竹青瓜,清炒油麦菜还有四个白面馒头,正要转身走,琳琅问道:“小师傅,你可知道陆夫人住在何处?” 小僧弥回道:“就在隔壁畅流偏院,紧挨着这儿。” 琳琅不再耽误送膳食的小僧弥,待小僧弥走后,她一个人就着一盏烛火,食不知味,扯了点白面馒头就着豆腐填了填肚子。 一会儿时光,陆白羽满腹心事从里屋出来,见到琳琅还守着,脸色有恙。“琳琅,畅幽偏院一向住的都是男人,你留在这里不妥当,还是去隔壁畅流偏院住吧。” 琳琅卖乖笑道:“从白哥哥同你说了什么,你这般不悦?” 陆白羽想拉着琳琅走出去,可推开隔扇门,帘外夜雨潺潺,两人都没有打伞,山上的寒冬尤其冷入骨髓,实在不宜出门说话,再者畅流偏院住着陈其玫和蓉姑姑,那更不是叙话的好去处。只好耐着性子关上门,两人就着一盏跳跃的黄烛,坐下说说话。 陆从白与他在房里叙了一程子的话,把琳琅是如何被王世敬掳走,又被纪忘川救下,金屋藏娇当了纪府姨娘的事说了一遍。陆白羽的拳头松了紧,紧了松,差点一口气哽咽住喉咙。他当心肝宝贝儿似的琳琅,居然被两个小人如此对待亵渎,如今好好的大姑娘明珠蒙尘,身上扣了纪府姨娘的帽子。若纪忘川是真心呵护,怎么甘心她与别人分享?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回魂心(二) 他捶胸顿足,恨琳琅有眼无珠,所托非人。可她一个小女子被王世敬强行掳走,必定吓得肝胆俱裂,那时解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男人,她可不就以身相许了。细想之下,他又无法生琳琅的气,只能生自己的闷气,说到底,要不是他看顾有失,琳琅怎么会惨遭变故。 可琳琅若是被王世敬强掳而去,再转手进了纪忘川的门下,那当日与他共享鱼水之欢的人到底是谁?能够自由进出他住处的,又对他钟情的女子,思前想后便只有翌日消失的锦素。陆白羽心中五味杂陈,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琳琅见陆白羽灰头土脸生闷气,心里猜到了七八分,陆从白定是向他和盘托出,她静静地等着陆白羽调整情绪,忽而站起身来,说道:“羽哥,你等着我去外头烧壶水,给你沏壶好茶品品。你来兜率寺这么久,可随身带了好茶叶出来?” 琳琅若无其事的说起品茶,把陆白羽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带松懈下来,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带了,我可是茶人,一天不品好茶,做和尚还有什么意思?” 琳琅浮笑起身,陆白羽叫住了她,外面天寒地冻,等开水滚起来,琳琅都快被寒风吹成冰棱子了。“别去了,咱们就这里头说说话。”陆白羽百般无奈,为了挽留琳琅,只好套用起兄妹一说。“咱们兄妹俩好久没有促膝谈心了,没见许久,你好看了,也长高了。” 琳琅歪着头看他,扔了个白面馒头给陆白羽,他正好一手接下。“羽哥,用饭没有,要不要吃个馒头,边吃边说呀。” 陆白羽本想拒绝的,他要说煽情感人的话题,一边啃馒头,一边就口菜吃,这算什么氛围?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我……那就吃一个吧。我这阵子天天吃这些,吃得嘴巴都淡了,但今日看到你,这馒头倒是越吃越甜了。” 琳琅趁机问道:“那你要不要跟我回府,我给你做甜馒头吃?” 陆白羽这回不拿乔,直接颔首,说道:“等从白这娇弱的身子骨能动弹了就回去。” 琳琅笑盈盈道:“从白哥哥定是用了他三寸不烂之舌,把你坚如磐石当和尚的心意给说破了。” 陆白羽不耻哼了声,陆从白那厮在琳琅面前谦和貌美,琳琅前脚一走,他立刻暴露真面目。陆从白让陆白羽千万别改变心意,一定要留在兜率寺当和尚才好,他不介意琳琅跟过纪忘川,只要往后琳琅在府上与他朝夕相对,必定能被他诚意打动,到时候他用别的方式,替琳琅改名换姓,反正陆府内眷养在深闺人未识,只要他一朝掌权,他要给琳琅一个锦绣美满的将来。 陆白羽气得心窝子都疼了,哪能让陆从白这么顺风顺水。他当晚就想收拾包袱回府了,碍于陆从白替琳琅挡了一刀,出于道义琳琅必定要照顾他,他只能体现自己的大度,等陆从白身子能搬上马车再走。 琳琅看陆白羽心思转了一箩筐,她才醒悟到,为何今早出门之时有两辆马车,陈其玫一早料定了陆白羽会回府,陈其玫不是对她有信心,而是对陆从白有信心,女子善妒,男子更甚。索性她没有什么损失,倒也不再介怀,陆白羽肯回府,正合她心意。 小僧弥叩门进来收拾碗筷,因陆府是兜率寺贵客,每年对寺中供奉进项颇为丰厚,方丈特别青眼有加,僧众便尤其上心照看。 陆白羽问琳琅锦素的去向,琳琅见他似有难言之隐。锦素爱慕陆白羽,她与琳琅之间的误会,多多少少与陆白羽有些关系,琳琅一走,锦素自然而然填补感情上的空缺,可锦素却偏偏不见了。这世上锦素得罪过多少人琳琅不清楚,但最恨锦素之人,琳琅却心知肚明。若不是锦素挑破了琳琅与纪忘川的过去,他们何至于会曲折分离。锦素之前接近她就是为了刺杀纪忘川,只是势单力薄,反而被纪忘川看破底牌,她碍于无奈,只好循规蹈矩从旁侍奉。锦素能够苟延残喘活下去,本就是纪忘川开恩,可她不知好歹嫉妒起琳琅,那纪忘川铁定没有留她活口的理由。 纪忘川的眉峰凝成冷漠弧度,浑身散发逼人的寒彻,他坐在圈椅里,邹明躬身立在案台前。他派出他最信任的两名下属,项斯彻查纪青岚的来历背景,邹明监视琳琅在陆府上的举动。 邹明将近日所得悉数奉上,气得纪忘川差点魂飞魄散。陈其玫千辛万苦把琳琅带回陆府,本就是个阴谋,纪忘川可以容忍她让琳琅去劝服陆白羽回头,但绝不能容忍琳琅在山路上被山贼调戏,差点劫持。“邹明,何来山贼,快去彻查?若然属实,不必回我,直接灭寨烧山!” 邹明双手成拱,应了个是。 情最能消磨英雄志,邹明看不惯主上为情所困的样子,一向透骨无情的主上困在婆婆妈妈的儿女情愫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纪忘川抬眼问道:“琳琅,可有受伤?” “小夫人一切安然。只是……”邹明咂了咂嘴,似欲言又止。纪忘川鹰目精准,看邹明那神色,必定有话要说。邹明继续道:“属下见小夫人是无恙,只是陆从白被山贼所伤,小夫人牵挂不已,衣不解带,孤男寡女,日夜照料……” 纪忘川拍案而起,怒斥道:“满嘴荒唐!闭嘴!” 邹明说道:“属下不过据实相告,还望主上息怒。” 纪忘川一怒之下,手边的茶碗被一掌拍飞,在邹明脚下脆裂。“近来你说话越发没有章法,回去面壁三日,反省己过,再来见我!” 纪忘川打发邹明,他主观上不愿相信邹明之言,但是绣衣使的看家本事就是打探消息,邹明跟随他多年,为人凶狠嗜血,对他尚算忠心耿耿,倒不至于挑拨他与琳琅之间的关系。可见邹明所言,有几分可信的成算在。琳琅日夜照看陆从白这件事,犹如锋芒扎在心窝子上,他必须亲自去问一问琳琅。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巧如簧(一) 他尚未走出无厌藩篱,项斯匆忙来报,满面风尘,大抵经过了极北的寒冬,马不停蹄的沿途奔驰归来。 纪忘川见项斯面容僵彻,趁着夜色而来,缂丝牡丹袍上染了半身血污,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扶着项斯坐在官帽椅上,问道:“此行不顺?” 项斯灌下了整整一壶凉水,才起身向主上行礼,说道:“幸不辱使命。主上派属下调查纪青岚的来历背景,恰逢此时,探子回报在云州发现苏什米塔鬼祟行踪。属下权衡之下,追查龙脉碎片迫在眉睫,便私自北上云州,还望主上宽恕项斯僭越之罪。” 纪忘川冷面,说道:“说下去。” “苏什米塔携着主上给她的藏宝图碎片,召集众人在云州聚集,共商大计。她绘制下了其余舞姬身上的图案,一共凑齐了十七块。属下在她们聚会的客栈制造了一些混乱,趁机盗取了藏宝图,可惜被苏什米塔发现沿途追杀。直到属下进入长安城这才摆脱了她们,只是来不及梳洗更衣,望主上海涵。” 纪忘川的心情原是跌倒了谷底,项斯冒死完成使命之举令他感动,他稍稍寻到了一些宽慰。只要凑齐碎片找到龙脉,那么执掌天下如虎添翼。他扶起项斯,说道:“这阵子辛苦你了,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睡大觉。” 主上鲜有这样和颜悦色关怀过他,项斯感恩领命。主上让他回去休息,可他又能回到哪里去?他一直以无厌藩篱为家,过去常年累月都在外执行任务,他就是主上的影子,主上的耳目。眼下他的确多了一层牵挂,最近他总会在某个绝望的时候,想起今生唯一和他有关肌肤之亲的女人尉迟芙仪。 纪忘川看出他的迟疑,项斯跟随他最久,与他感情最深,虽不是无话不谈,但他能洞穿项斯的心。那样一个一眼望到底的男子,清澈如水,若不是加入了绣衣司过上了见不得光的生活,他只是个简单的男子,读书考功名,成婚生孩子,任何女子都该欣慰有此良婿。 纪忘川思忖,他是不是做错了,也许不该让项斯替他与芙仪公主圆房。要是选了邹明,以邹明顽劣无情的个性,断然不会放在心上。可他最信赖的,与最信赖他的人是项斯,哪怕他即刻让项斯去死,项斯也不会执意。相反,要是换了邹明,他必定会起疑心。邹明听从的是绣衣司主上的命令,而项斯听从的是他纪忘川的指令,他分得很清楚。一旦他起事作反,项斯会成为他的先锋军,而邹明也许会向尉迟云霆通风报信,取他绣衣司主上的位置而代之。 他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手指,心里不爽快,没得发散。看项斯没有离去的意思,问道:“还有话说?” 项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这回被苏什米塔的人沿途追杀,差点死在路上,项斯才发觉他孑然一身,居然心有牵挂。“主上,项斯无处为家,不知道能回何处?” 他拍了拍项斯的肩膀,沉稳的力道,那是男人之间劝慰的方式。他给不了项斯只言片语的承诺,芙仪是崇圣帝指婚的正妻,即便邵元冲改朝换代,在世人眼中芙仪永远是他遗弃的女子。且在夺权争斗中,他不一定能保证芙仪毫发无伤。他的嘴唇抿成凉薄的弧度,对待旁人凉薄,是为了保全一个日趋变冷的心不被伤害。“往日你回哪儿,如今便回哪儿。” “属下今日妄言了,主上莫怪。” 项斯呈上的龙脉藏宝图碎片铺在案台上,十七块碎片拼凑成一张毫无指向性的山水地图。那最关键的一片看来仍然在陆白羽手中,只要找到了最后一片,那琳琅就不必留在陆府上,只要他能找出大江国的龙脉所在,势必动摇了尉迟云霆的根本,想要改弦易张事半功倍。 他双手交叉坐在圈椅里,望着眼前的藏宝图碎片,仿佛看到了曾经一个个鲜活灵动的生命,一刀刀断送在绣衣司的铁血之下,遽然内疚之感丛生。 跨出暗无天日的无厌藩篱,明月西悬,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下,寒风凛冽如刀割,一片片割在心上。他想去看看琳琅,无奈兜率寺在长安城外,马不停蹄赶个来回,怕要误了第二日点卯上朝。如今形势紧迫,他必须保全手上的神策十二营的绝对指挥权。 他望着杳杳月光,遥不可及,愿逐月华流照卿。 陆从白看起来伤得颇重,可孤男寡女难免落人口实,幸好陆白羽来畅幽偏院看望,琳琅假意要留下照看陆从白,陆白羽主动请缨代为照顾,琳琅正好全身而退回到隔壁的畅流偏院住下。 琳琅心思不定,在畅流偏院卧房里辗转反侧,总觉得有事发生。屋里炭盆地龙烧得空气有些干,她觉得口干舌燥,翻下床倒水喝。瞥见格子窗外有些凄迷,想起她与纪忘川分开的这些日子,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天都好像分成了三个季节再流转,只不过每一季都是寒冬而已。 她慢慢走到窗边,向外推开格子窗,突然看到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如地狱鬼魅一样出现在她眼帘中,结结实实吓得心脏登时停顿了一击。 那黑脸露出血盆大口,与琳琅整整对视。琳琅毕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怎么能被活人给吓死。她退后几步,说道:“这里是兜率寺,你若想对我不轨,我一喊就会有一众武僧出来围剿你,插翅难飞。” 蓬乱的头发遮住她的脸,黑脸摇头不语。她顿时腾身一跃进房内,恶狠狠地掐住琳琅的脖颈,拇指往死里按压。琳琅挣扎不脱,对方是个练家子,论力气她比不过,情急之下,琳琅伸手拔住对方的头发,使尽全力往下拽,头皮都快被琳琅生撕下来。 她一怒之下,手刀砍在琳琅脖颈处,琳琅一阵眩晕瘫倒在青砖上。 明月西坠,寒风益发肆虐,琳琅隐隐觉得衣襟中吹进刺骨的寒风,她打了个哆嗦醒过来。那个蒙头乱发的女子就坐在杌子上,冷冷地看她躺在寒气四溢的地上。她一言不发,木怔的神色都隐藏在夜色背后。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巧如簧(二) 琳琅揉了揉被掐出拇指印的脖颈,借着月色,打量眼前之人,浑身散发着怨恨,好似阴魂不散的厉鬼,可她却并未向她索命。 “你是……”琳琅擦亮眼睛,拼命辨认,看不清楚脸,辨认身形依稀能看出些端倪。她骇然大惊,“锦素?” 那张脸洇洇而泣,琳琅见她情绪悲痛,慢慢起身走过去,撩开她满脸的乱发,果然是锦素不假。光致白净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疤,恰好从眉尾入鬓,满眼都是怨毒的眼色,即便在夜色中也遮蔽不住。 那一股脑儿的情绪满满当当溢出来,怀念、伤悲、痛恨、嫉愤……这么多日子的两两不见,主仆生分,居然用这样的方式重聚。 琳琅心底柔软,见到锦素如此落魄,怨恨她的心早已被她的眼泪填平了沟壑。她取出手巾替她擦脸,低声问道:“锦素,这阵子你去了哪里?” 锦素好似回魂了一般,铮然怒目而视。 百般与锦素说话,她偏是不开声。眼中有泪默默流下,心中有恨却不能放弃。 格子窗敞开着,墨色氤氲的天空终究要迎来翌日的初晨,她一言不发,抓起琳琅要往外走。 琳琅挣着她的手,说道:“锦素,你此时怨恨于我。可你这怨恨没头没尾,你可有想过,你对我是如何辜负?” 前因后果再一细想,彼此都有辜负,可纪忘川派人剪去了她的口舌,让她落下半生残疾,这番怨恨如何能化解?陆白羽对琳琅一往情深,纪忘川与琳琅两情相悦,这世上周全齐楚的男子都让月琳琅一人霸占了,哪有这样让她全须全尾留在世间的好事? 她从云州来,苏什米塔让她追杀抢夺龙脉碎片的绣衣使,可她满腹都是报复的心事,家国大事哪里能比得上她切肤之恨。她杀不了纪忘川,让纪忘川比死更痛苦,更是一种畅快的报复。 任琳琅说得口干舌燥,锦素半晌不言语,摸着尚未开亮的晨色,塞住琳琅的嘴,从兜率寺偏门把琳琅强行拽出去。琳琅揣度锦素的身形神色,应该是舟车劳顿,但练武架子毕竟有力,对付她还是绰绰有余。看锦素这一意孤行的样子,应该要把她带去别处,是杀是剐,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一件事,绝不能离开兜率寺,答应纪忘川的事还没有做到,就是死也要把陆白羽手上的人皮碎片交到纪忘川手上。 锦素是有备而来,偏门外备了马,把琳琅横陈在马上就甩开鞭子。山路崎岖不平,马背颠簸,琳琅巅得胃液翻腾,几番震荡下来,锦素用来塞琳琅嘴的破棉布球震掉了。锦素这般决断的心思,用别的话也无法劝定她。琳琅只能孤注一掷,用陆白羽做幌子试试。“你可知羽哥要落发为僧?” 琳琅聪慧剔透,一下子就看准了锦素的软肋,提到陆白羽锦素硬如磐石的心也会有转移。锦素挥动长鞭的手垂了下来,她想问一问缘由,奈何开口只有嗯嗯依依之语。 锦素爱慕陆白羽她一早便知,但陆白羽提起锦素欲言又止,有情又似无情的模样,让她不由怀疑两人必定发生过不可告人之事。琳琅顺杆而上,捋顺了毛,自然要再试探。“自你消失后,羽哥寻你未果,茶饭不思,唯有清烛香火,了此残生。” 锦素冷冷哼了声,琳琅信口雌黄之语,不过就是为了骗她,可心底却隐隐升腾起希望,多希望那些话都是真的。毕竟她与陆白羽有过比琳琅更加亲密的关系,也许陆白羽真的在找她,也许他真的思念着她? 琳琅问道:“你真的忍心看他落发出家,从此各自天涯。” 马蹄渐渐零落成轻碎的踏步,锦素踟蹰不前,她千辛万苦盼得不就是郎情妾意的日子。她被琳琅说动了心意,下山路眼瞅着行进了一半,再回首时,苍天穹窿青晃晃的,好似太阳睁不开眼,又是一个寒冬。 锦素本想杀了琳琅,却经不住她的巧舌如簧,硬是把她的心说软了。琳琅还表示愿意替他们拉红线,只要陆白羽消去了出家的念头,回了陆府上必定会劝服陆叔叔让陆白羽收了锦素,给她一个名分。 明知也许只是个谎话,可身体却情不自禁地往回走。她想着陆白羽,爱到了极处才会相信那些脆弱易破的梦境。 欺骗锦素琳琅于心不忍,可她这半生性命都攥在别人手上,如今锦素磨刀霍霍而来,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还不能死,大仇未报,还没有看到尉迟云霆被拉下皇座,沦为草芥的那一日。 回到畅流偏院寝居,门敞开着,一望进去,陆白羽焦急地前后踱步,琳琅在门外清脆地喊了他一声,他扭头看到琳琅,急如焚火的心才落入幽潭中。 锦素看到陆白羽一阵惶恐,她从云州风尘仆仆而来,容貌未做打理,衣着更加粗鄙不堪,她闪身躲在琳琅身后,可陆白羽的目光却丝毫未停留过。 陆白羽流露一丝狐疑,问道:“琳琅,一大早跑哪儿去了?这位是?” 琳琅微笑掩饰尴尬,说道:“你且等我一会儿,过会子我同你好好说说。”她又张顾了陈其玫居住的寝居,问道:“娘亲呢?” 陆白羽回道:“蓉姑姑陪着去寺中晨趋了。” 琳琅牵着锦素往屋里走,转身合上门,陆白羽惶惑地站在院中。琳琅让他等着,他便等着。那背后的女子背影熟悉,只是乱发遮面,他不好相认。 琳琅给锦素拾掇了衣衫,用清水洗涤面容,她坐着任凭琳琅替她擦拭,半句不张口。“你我生分至此,你真是一辈子不同我说话了?” 锦素愧怍地摇头,泫然欲泣。琳琅热心待她,她之前却抱着一心致她死地的想法,着实不堪了些。 琳琅有些惊惶,蹲下身望着锦素,问道:“难道你是……不能说话了?” 锦素咬着牙,沉沉地颔首,眼眸中骤然泪如雨下。 琳琅替她拭去脸颊上滚烫的眼泪,表面安抚,心中绞痛。她与锦素主仆一场,更是情如姊妹,锦素蛰伏在她身边是为了对付纪忘川,而她多番照看锦素周全,可锦素对她之心淡薄,为了独占陆白羽,眼睁睁看她被王世敬强掳而去。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空念往(一) 锦素不翼而飞的舌头,她不用猜也能想到必定是纪忘川泄愤之举。“长安城中大有名医在,等咱们回了城,让羽哥把全城排得上号的名医都请来会诊,你那莺莺妙声必定能重现。” 待一切收拾停当,陆白羽已经急不可耐的叩门,他认得那个背影,尚有一些未解之事要向锦素问个清楚,如果他和锦素真的发生过苟且,那他与琳琅又该如何相处?果真是回不到无忧无虑的过去了,他从旁人口中早已得知琳琅嫁人的消息,只是残破的心太过执拗。 琳琅开门后神秘一笑,往屋里回看了眼,轻声说道:“羽哥,恐怕你同房里的人有话要说,那我先去外面候着。” 琳琅退出门外,给了他们叙话的空间。锦素侧身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半边侧脸明媚。陆白羽思前想后,终究是走上前去,心中的疑窦是时候抖落开来,哪怕揭开的是疮疤,至少也能坦坦荡荡。 陆白羽与锦素相对落座,他没有寒暄,开门见山问道:“当夜,是你吗?” 锦素的脸上瞬间荡漾起少女的娇羞,却又浮起少妇的温婉。她静静地与陆白羽对视,她等这一天已然花费了太多的心力,以至于那一瞬间该摇头,还是该低头,她都模糊了,只是眼泪簌簌而流。 陆白羽要知道那个答案,“是你吗?” 锦素抿了下嘴唇,颔首认下,陆白羽大失所望,怅然失笑。长久以来的盼望,最终落了一场空。他曾经以为他能和琳琅保持仅有的一丝亲密,可意乱情迷之下却把锦素当成了替身。 锦素垂首不敢看陆白羽,所以没有看清他一脸的失望。两人相对无言,时光静默地流过,两个人却成全了两种不同的心事,锦素是欢喜的,陆白羽却不悦。可身为七尺男儿沾了清白闺女的身子,哪是一句弄错了便能对付过去的。 临了,陆白羽起身离去时,应道:“我会负责的。” 锦素满心欢喜地颔首,再也不敢看陆白羽的脸,临别隔扇门刮开一道青灰色的天光,她灼灼注视着陆白羽跨出门槛的背影,潇洒无匹。 琳琅没有应约侯在院子里,她一早过了畅幽偏院,陆从白醒得早,等了琳琅两个时辰才现身。他只当琳琅贪睡,这么快就不记得答应照顾他的事,谁知琳琅一脸肃穆,似有难言之隐。 琳琅拖了张杌子,坐在床沿边上,托着腮,说道:“从白哥哥,咱们府上护院可否挑几个武功出挑的借我一用?” 陆从白警觉,问道:“你要做什么?” 琳琅晓得问他借人,自然瞒不住,“护院替我抓一个人。我的侍婢,锦素。” “锦素?”陆从白依稀记得琳琅与锦素情分匪浅,似主仆,更比姊妹,琳琅失踪后,锦素也不见了,他一度怀疑琳琅带着锦素离开了。陆从白精明玲珑,他负伤在身,借用护院之事,大可以托付他人。“为何不向陆白羽开口?只要是你的事,他必定十足落力。” 琳琅似有戚戚然,“我只是不想她伤心,不想羽哥为难。” 陆从白不再过问,琳琅此番举动必有打算,不过借几个护院,他应承便是。 锦素口不能言,却能书写,她一手歪歪斜斜的字,把陆白羽应承对她负责之事告诉琳琅。琳琅猜到他们二人有牵扯,的确与她推测不谋而合。她借着锦素开心的情绪,在午膳之中提议饮酒,山寺之中本不该有酒,但陆府护院中恰好有个酒袋子,琳琅向拿酒袋子要了些酒,与锦素对饮,锦素志满意得,自然不疑有他。 待锦素美人醉酒后,琳琅让一众护院把锦素绑下,另作处置。锦素对她有异心,留着是个变数,她只能小心为上。 陆从白并未伤及要害,刀伤规避了重要的部位,恢复尚算可喜。畅幽偏院里养了三日,在琳琅的搀扶下勉强可以落床走几步,若不是陈其玫归心似箭,每日都来询问她何时启程,他倒真愿意就这么隔绝人世,在畅幽偏院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陆白羽决心还俗,出家之心早已溃散,一家子连护院侍婢十数人留在山寺中不成话,打扰了山间僧人的清修。 翌日天晴,入冬以来难得看到天空湛蓝,偏院墙角幽梅兀自绽放了一朵,清冷香味独特悠长。 陆府侍婢收拾了随身细软,待陈其玫晨趋之后用膳,用膳之后便乘车下山。陆白羽自从知晓当夜真相后,再也没有进过畅流偏院,怕见到锦素尴尬,他口口声声答应负责,可这责任如何负? 他真心爱的人嫁了他人,可他却与侍婢纠缠在一起共度良宵,他总觉亏欠了琳琅,又欠了锦素一个说法。 回程时,陈其玫和蓉姑姑一车,琳琅乘坐后一车,反正陆白羽已经劝服回府,她也不想再看到琳琅出现在眼窝子里,免得再染上祸水。 陆白羽看琳琅的眼神有些闪躲,但又放心不下陆从白与琳琅同乘一车,难免忧心陆从白会仗着伤势占琳琅的便宜。 陆白羽骑着高头大马在山道上领头开路,陈其玫撩开窗帘欣慰地看着心肝宝贝清朗的背影,越看越满意,总算是押对了宝,把琳琅使劲拽回来,虽然引了扫把星进门,好歹把儿子从佛祖跟前要回来了。咽下肚子里的不甘,两下子里一比较,也算是赚了一票。 蓉姑姑叹气,念叨:“大少爷算是请回来了,可这灾星在府上也不是个办法。” 陈其玫斜睃一眼,说道:“急什么!那大将军把她当宝贝,可不得紧巴着把她带回去。只是,羽儿这孩子认死理,怕人一走,他又再想不开。我这是遭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儿子!” 前头马车里絮絮叨叨数落着琳琅的不是,后头琳琅怡然自得靠着温暖的车围子打盹,陆白羽隔三差五寻个空,就掀帘子往车厢里头张望,就怕陆从白不老实,趁机对琳琅毛手毛脚。 陆从白猜到陆白羽的小鸡肚肠,他故意往琳琅身边靠,大男人佯装弱不经风的样子,自己都有点好笑,但瞥见陆白羽气得鼓起腮帮子,他心里就是舒坦。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空念往(二) 这一程子路走得飞快,陆白羽归心似箭,在车前扬鞭开道,陈其玫乐见起成。陆彦生心郁成疾,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身体老朽溃败,如千里之堤遭遇蚁穴。陆白羽是他心头宝,只要看到他安然无恙的归来,必定比吃了千年人参还要滋补。 车马颠簸,尤其在崎岖山路上穿行,背脊心的皮肉吃痛,陆从白翻了个身,琳琅连忙睁开眼,关切询问。“从白哥哥,这一程车路,羽哥怕是心急得很,才会驾得如此飞快,你可是牵扯到了痛处?” 陆从白抽了抽嘴角,微微匀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陆白羽的心思再是明白不过了,想着快些回府上罢了。由着他,反正我这一路上与你做伴,心愿足以。” 此话暧昧,琳琅不便作答。陆从白探过手触碰到琳琅润洁的手背,心头一震,多想张开五指攥紧手心,可琳琅却倏然挪开了手,打打马虎眼儿。“是不是渴了,我给你倒杯水喝?” 琳琅移开身子,挪动到矮脚案台边,取出搁在竹扁圆食盒中的水壶,陆从白欠了欠身子,继续躺好。“不必麻烦。琳琅,你同我交个底,锦素到底做什么对不起的事?” 琳琅没想到陆从白会问,既然借用了他手下的护院,也瞒不过他,淡淡回道:“我与她有些纠葛,我不打算要她的命,却也不想就这么放她白白好过,眼下她就住在驻清阁里,一日三餐有人照应,我也算是待她不薄。” 陆从白素来观人于微,从陆白羽那些闪烁的眼神中,他能看出些许端倪。“听你口中之言,锦素定是犯了什么大不了的错。我看她与陆白羽的关系也有些奇怪。” 陆从白暂时理不清她们之间的头绪,但琳琅缄口不愿多言,玲珑柔软的个性,要不是锦素闹得生分了,琳琅不至于邱尽她。不管如何,他总归是站在琳琅这一派上,既然琳琅不想多说,凡事寻根究底反而让人生厌。 一行人在路上用了膳,陆从白有伤在身不便下车,琳琅就在车内伺候一并用了。午饭后,天色不敞亮,在暖烘烘的车厢里闭目养神,鼻息中熏着琳琅淡而悠然的清香,这简直就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只可惜了琳琅的心,始终对他上了一层枷锁。 黄昏之前,长安城的天提前擦了黑,白昼渐短,永夜无尽。 陆府上的风灯迎风招摇,陈其玫带着陆白羽、月琳琅先去博之堂拜见陆彦生,总算了却压在陆彦生心头大石。陆彦生听说陆从白在上山途中路遇山贼,眼下正在房中养伤,稍稍放下的心,再一次悬起来。到底都是一脉同出的子嗣,感情上有些亲疏,但归根到底都是血浓于水,哪有不疼爱的。 陈其玫和陆白羽躬身候着,看老爷子精神头足了,他们心里也欢喜。陆彦生歪歪依靠在罗汉床上,身上裹着万福纹路锁针绣锦袍,垂眼看琳琅招招手,琳琅屈膝一福,倾身走上去。 陆彦生让琳琅挨在他边上坐着,语重心长道:“在这儿都是自家人,我问问你,你有何打算?” 琳琅摇摇头,眼神沉静如水。她一去兜率寺数日,陆府上没有传来纪忘川的消息,大家心里都没有底。陆彦生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走了这些日子,大将军没有来府上打探你的消息,当日言之凿凿的下婚书,送聘礼,大抵都是听之过之。你在他身上吃了亏,我不怪你,子不教父之过,要怪就怪我没有好好教养你。” 琳琅如坐针毡,她与纪忘川说好的,等她拿到了人皮藏宝图碎片再与他回府,要成就大事必须忍耐。可旁人看着干着急,各怀心事,陆彦生视琳琅为女儿,一心想让她顺着礼仪教化,风风光光的出嫁,陈其玫不予置评,横竖琳琅离开还是留下,她分辨不出哪种对她更有利。 陆白羽见陆彦生与琳琅尴尬无语,从旁说道:“父亲,琳琅苦口婆心劝我回来,舟车劳顿的,你就让她透口气,那什么旁人的事,以后再说。大不了琳琅在府上住着,难道怎么还看顾不了她?” 陆彦生扫了圈跟前的人,不由想到了陆从白。“从白伤得严重不严重?我去瞧瞧他,你们都散了吧。” 陈其玫连忙起身,劝住陆彦生,“老爷,这么晚了,晚上风大,夜夜生寒。车马劳累了一天,从白身子不爽气,这会儿怕是已经睡下了,改明儿,天朗气清,您再去看从白也一样。” 陆彦生不再固执己见,知文知武两人扶着他回里屋去睡,陈其玫走上前,从知文知武手中搭过陆彦生的手臂。“老爷,您身体胃寒,我陪陪你。” 她给蓉姑姑使了个眼色,蓉姑姑心神领会,让陆白羽和琳琅退下,陈其玫在博之堂留宿,原配夫妻互相依偎暖暖身子。 陆白羽和琳琅出了博之堂,陆从白随身的德庆在院中等候,见到琳琅躬身说道:“大小姐,二少爷说驻清阁晦气,给您安排了新的住处,您跟小人往这边走。” 琳琅惶惑地看了眼德庆,“你家少爷现在歇下了么?” 德庆回话道:“少爷后背疼得睡不着,又是疼又是痒嗖嗖的,小的想给少爷抓痒,他嫌小的手粗糙,这回儿咬着牙忍着。” 陆白羽不齿这陆从白的心机,晓得陆从白做生意摇唇鼓舌有一套,骗起姑娘来照样不落人后。“既然觉得你伺候得不好,找个奴婢过去也一样。再者,驻清阁住了些许日子了,要挪腾地方,也需改日再动。这大晚上的,折腾个什么劲儿。” 德庆说道:“少爷他……真的疼得紧要,怕是晚上又睡不好了。” 琳琅想及到底欠了陆从白人情,他替她挡了刀,又替她绑人,只是使了借口想见她而已,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作为。“你前面带路,我跟着去看看从白哥哥。” 陆白羽快步走在琳琅前头,颐指气使道:“还不赶紧开路,我也去看看二弟,看他到底伤成什么模样,日前能都下床了,怎么偏生今夜不安生。”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聚碎片(一) 德庆提着四角风灯在青石板上领道,夜风呼呼灌入袖口,琳琅忍着寒凉的漏夜,跟在陆白羽身后。陆白羽回首看琳琅怯生生的模样,伸手扯了扯琳琅的衣袖,感叹道:“咱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好好说说话了?” 琳琅望着满天繁星,漾开了清丽的笑颜。“很久了。羽哥待我好,我都记得。你待我去品珍楼吃珍馐百味,去聚宝斋买玩器,去清风苑听小曲儿。” 陆白羽深感欣慰,琳琅那些话,让他回忆起缤纷的往事,又无限怅惘。“你都还记得。” 陆从白趴在床上听人来通传,琳琅放心不下他,故而来澜汀洲探望,不料随身还带着个拖油瓶陆白羽。德庆领路刚走进月洞门,德光躬身侯在廊下,说道:“少爷好不容易睡下了,大少爷、小姐若要探病,改名日呗。” “睡下了?”德庆纳闷,“起先不是说伤口发痒。” 德光冲德庆挤了个眼色,陆白羽不留意,琳琅却看在眼内,陆从白闭门不见,怕是因为多了个陆白羽,他俩素来不咬弦。这兄弟俩置气,倒是让她里外做夹心人。好在她只是个过客,等人皮碎片到了手,她就该功成身退了,再忍忍便是。 琳琅走到陆从白卧房的花格窗外,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从白哥哥睡下了,那琳琅只好回驻清阁暂居了,你们好生照看着。” 德庆面有难色,小步跑到琳琅跟前,哈着要回禀道:“大小姐,侍婢们已经收拾好了灼华馆,不远,还请您挪腾两步就到了。驻清阁过于冷清偏院,二少爷怕照看不全您,万一再出了什么岔子,小的们担当不起。” 陆白羽一听安排琳琅入住灼华馆,火头子就往后脑勺烧腾起来了,破口道:“出岔子?口没遮拦的奴才,能出什么岔子?” 德庆支支吾吾道:“驻清阁与芙蓉阁太偏远,这……二少爷怕鞭长莫及,看顾不全。” 有些话不好明说,芙蓉阁是陆云淓尚未出嫁时的闺房,原本王陆联姻,陆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王世敬要娶琳琅,可临门一脚换成了陆云淓,听芙蓉阁的侍婢收拾床褥时发现了玄机。府中上了年纪经历人事的老妈子不少,自然一猜一个准,这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心里都敞亮了。王世敬想占得先机,借醉留宿驻清阁,却摸错了码头占了陆云淓的身子,只能将错就错把陆云淓娶过门。 德庆所言正是陆从白的顾虑,琳琅哂笑,陆从白思虑周全,今日回来发现府上添了不少新的护院,应该是陆从白怕纪忘川趁夜摸黑与琳琅私会。美其名曰照顾,倒不如说是摆在跟前监视。 陆白羽一时语塞,芙蓉居出了这档子污秽事,他当时也结实吃了惊,幸好王世敬摸错了门,可陆云淓到底也是自家亲妹,被人欺辱于心不忍。眼下陆府上由陆从白掌权,他刚回来也不想跟他对着干,耐着性子,劝琳琅道:“从白这么顾虑也有他的道理,既然灼华馆已经收整好了,暂且住下便是。短什么只管同我说就好。” 陆白羽也站在陆从白一边,她执拗下去也无章,点头同意。陆白羽望着琳琅欲言又止,琳琅一早便看出,问道:“羽哥,你可是在找人?” 陆白羽心有难处,之前答应锦素回陆府会对她负责,本想看不到人索性就当这事儿翻篇了。可良心上过意不去,锦素虽则身份低微,好歹也是黄花大闺女被他沾了手,拍拍屁股走人不是他的风格。“锦素……去哪儿了?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琳琅从容一笑,“琳琅不知道羽哥与锦素之间出了什么事,只是锦素告假,说是要回去想一想。” 陆白羽不再多言,让德庆在前领路,他护送琳琅回灼华馆去。 德光回屋去禀告,陆从白见不到琳琅怅然若失。陆白羽回到了陆府上,必然事事都要横插一脚,他为了留下琳琅与芙仪勾结,一心要拆散琳琅与纪忘川,才不枉费自编自导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只是搭上了背后的创伤,但琳琅整日在旁悉心照顾,这几日好似偷来的时光般妙不可言。大抵喜欢一个人,总会身不由己的自轻自贱,做些从来不屑做的事。 澜汀洲与灼华馆只有一墙之隔,走了没几步,就来到月洞门外,静如捧着狐狸毛外罩衣等候门旁,大老远看见黑夜中昏亮的光就走上前。“大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静如给琳琅披上外罩衣,关切地摸着琳琅冷透的双手。琳琅心头燃着感动,看到静如之后,时刻绷紧的心弦可算稍稍松弛了些。“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静如摇了摇头,德光说道:“哪能呢,就是循例问了问话,摸清了底子就行。” 静如跟琳琅一同回陆府,陆从白用人一向谨慎,尤其是从神策大将军府上带过来的旧人,他就跟筛子似的要悉心过滤一次,才能放心安排在身边使唤。静如这会儿等在灼华馆外,德光伺候在跟前,琳琅不方便跟陆白羽提及人皮藏宝图碎片之事,只能再寻其他机会谈及。 她转头向陆白羽屈膝一福,“羽哥,夜寒风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人都杵在灼华馆外不像话,人多嘴杂,他索性明日再找琳琅好好叙叙话,答了声好,目送琳琅进了院子,这才负手沿着青石甬道回去。 推门进屋,满屋子苏合蜜香混着暖融融的热气扑在脸上,仿佛从室外的严寒一脚踏入了初春的暖意。 静如扶着琳琅,忧心不已。“我的小姑奶奶啊,这唱得是哪出啊?大将军怎么还不派人来接您呐?我看这陆府上的人心眼跟筛子似的,咱们常住下去也不是办法。” 琳琅安抚她说道:“咱们眼下走不了。再呆阵子吧,正好避避公主的风头。” 静如叹了口气,如今形势诡谲,她看不清楚。琳琅气定神闲,好似乾坤了然于心,她只管陪着伴着,万事有人对付琳琅,她冲锋在前也就是了。“话也没错,只是……你们夫妻俩分隔两地总不是个事儿。”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聚碎片(二) 琳琅猜到静如的忌讳,怕分居两地,郎子变心,打趣道:“难道你还怕他忘了我不成?” 静如说道:“我是怕你被人惦记。” 琳琅脱去外罩衣挂在红木衣架子上,转头说道:“我已为人妇,惦记我又能如何。” 静如拿拨子给炭火盆松了松炭,“是这个理儿。只是我瞧那二少爷的心思不一般,今儿见了大少爷,似乎也不一般。狼多肉少,这可怎么分?” 琳琅褪去了外衣,换了一身月白色锦缎睡袍,躲进被窝里又是一阵温暖,静如事先用汤婆子焐热了褥子。静如见琳琅安顿好,吹熄了蜡烛,仅仅留了一盏紫铜狮子翘尾灯,琳琅招招手,“静如,今晚咱们一起睡,好不好?” 静如笑道:“成。那你可不许卷被子。” “你怎知我爱卷被子?”琳琅惊问,而后羞得一臊一臊的,静如铁定偷听她和纪忘川的墙角了。“不卷不卷,成了不?” 静如给琳琅掖好被褥,躺在床外侧,卸下了床勾上的纱帐。琳琅静静地说道:“静如,驻清阁住了个人,还要麻烦您平日替我去照看下。一日两餐,保她不死便好。” 静如支吾想问,又怕拂了琳琅的心意。“她是……” 琳琅怅惘叹息,说道:“我与她原是姐妹情深,可惜终究是分道扬镳,她害过我,我也不想放过她,就先拘着她,等我脱了身,再给她自由吧。” 静如应下,转了个身,两人都合眼睡下。 灼华馆一夜凝穆肃静下来,澜汀洲依然燃着通夜的烛火,德光给主子沏茶醒神,德庆料理了琐事回到陆从白跟前。 陆从白问道:“让你办的事,都妥了么?” 德庆点点头,“刚西偏门外,给那山贼的尾款都交付了。明日开城门,他们就出城离开,这事儿就这么了。只是少爷,您这伤得忒重了,何必呢。” 陆从白严肃道:“你懂什么,我偏不信,我要的,总归得是我的。” 德庆躬身侍立,嘴上不好再顶撞,心里想不通,这二少爷苦心孤诣演了场英雄救美的戏码,搭了后背一身伤,可琳琅毕竟已为人妇,在陆府上不过是过过场子暂居而已。等正主儿下聘后,还不是跟人家走了,他主子猪油蒙了心肝,这么玉山高俊,高门阀阅的子弟却偏生要一个破鞋。 陆从白又问:“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么?” 德庆擦了一脸的汗,从怀里掏出一枚手工精致缠枝双头莲绣包,双手递上呈送给陆从白。“这是在大少爷卧房里找到的,您瞅瞅,是不是这个?” 陆从白从绣包中掏出薄薄一片碎片,定睛一看,泛黄略发皱,上面纹着山山水水的纹路,这应该就是他在百花园外偷听琳琅和纪忘川对话中提及的人皮藏宝图碎片。琳琅甘心留在陆府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此物。幸好陆白羽闹着上兜率寺出家,空出了一整间院子让他里里外外搜查。他有了人皮碎片,便有了钳制琳琅的价码,就看这人皮碎片够不够值钱了。 陆从白甩手,让德庆下去。“做得好,有赏,下去吧,亏不了你的。” 趴得久了,想翻个身却不易,骨骼僵硬不宜动弹。但一切都是值得的,琳琅为他流过担心的眼泪。只是她的心太硬了,不肯为他回转。既然捂不热,有的时候,便不得不出此下策。 翌日天光破晓,澜汀洲来人络绎不绝,因着陆从白执掌大权,府上之事巨细无遗都要过他的眼,哪怕他负伤在身,照样不省心。 这几日舟车劳顿,接连阴绵天气,琳琅觉得整个人都要长霉菌了,便早早用了膳,在晨光披洒中晒太阳,祛祛一身潮气。 静如因琳琅的嘱托去驻清阁送饭食,锦素被拘禁在那,陆从白画地为牢不许旁人靠近。驻清阁本身偏远,空置下来也就习以为常了。静如回来后,看琳琅被阳光熏照得红粉菲菲,说道:“这寒冬日头不毒,但你这晒法,就不怕黑?” “静如取笑我。”琳琅微笑转个身,倚靠在廊柱上。“从白哥哥那院子从早上起就人来人往的,出什么事儿了?” 静如撇头望了望高企的围墙,“听人说,明儿有个茶会,邀请了举国上下的茶人赴会,清谈闲叙,拉拉关系,为来年的陆氏茶庄生意铺垫。” 琳琅哦了声,了然道:“往年都是这个时候,我倒是给忘了。” 琳琅估摸到了辰时,过去素来懒散惯的陆白羽该是起身了,她正好去拜访下,顺便问问人皮随便的下落。一旦人皮碎片到手,她就让静如给纪忘川传消息。 主仆二人沿着青石甬道走,深冬时节,连夹缝中生存的野草都颓废衰败下来,看了让人无尽唏嘘。 来到芝兰苑,陆白羽已经起身在书房读书,的确士别三日刮目相待,陆白羽静得下心来,看满纸锦绣文章。琳琅叩了叩里屋半敞的隔扇门,陆白羽嗯了声,让静如侯在外堂,她走进书房。 陆白羽抬眼看琳琅造访,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靥深深。“琳琅怎么来了,我还想着过会儿去看你。” “羽哥,看什么这么出神?往常你可不爱看书。”琳琅笑了笑,陆白羽没有长性,先生列得书目每每三分钟热度,有时为了应付先生的考试,总是有琳琅代为,读后将梗概感悟与他详述,他才能在先生面前蒙混过关。恰恰是因为陆白羽的懒惰之举,倒是让琳琅读了不少好书。 “读书,然后知不足。”陆白羽轻叹道,“过去静不下心来,一看这些书卷上的字跟蚂蚁似的,就头疼眼花犯困。如今闻着墨香,才觉得心安。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的。” 陆白羽蹉跎了半生,好好的嫡系继承的大少爷,闹了一车纷纷扬扬的糟心事,最终被庶出的陆从白越过次序,替了掌权人的位置去。若不是陆白羽的心胸广大,恐怕陆府早就闹得四分五裂了。这么想来,琳琅也有些责任,陆白羽多多少少也有被人算计的成分在。 他见琳琅站了许久,伸手引她落座。“琳琅,你许久没有来找我了,今日来,该是有事吧。”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噩言出(一) 陆白羽开诚布公,她也开门见山,好不容易寻着两个人相对的机会,正好问一问。“羽哥,还记得你曾带我去骊山寻宝?”陆白羽眼神一定,颔首,琳琅继续道,“那聚宝斋老板送的人皮碎片,可还在?” 陆白羽没想到琳琅会提及这么久远之事,“还在。你问它何意?” “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过去,咱们在骊山寻宝不果,却遇上了贼人,羽哥舍命护我……” 陆白羽无心打断,显得落寞脱口而出。“护你的不是我。” 琳琅感恩,牵绊颇深,对陆白羽如兄长般敬重,可终究只能止步亲情。“羽哥待我恩重如山,琳琅自小家破人亡,若不是羽哥照顾有加,怕是也活不到今日。” 陆白羽惨然一笑,经历太多不顺遂,即便是不开窍的葫芦,也被惨痛的现实摔出了裂缝,琳琅此番来有所求。“琳琅今日来,莫不是与我攀谈往日旧情?” 琳琅问道:“琳琅想要人皮碎片,羽哥,可否相赠?” 眼前女子林下风气,娴美端庄,开口对他有所求,他岂有拂逆琳琅的道理。可再仔细一想,琳琅素来看淡财帛富贵,如果人皮碎片的传说是真的,那么凑齐碎片,便是凑齐了扭转天局的龙脉藏宝图。琳琅一介小女子,要藏宝图作甚,自然是为了他人作嫁衣裳。这么想来,心口跳突不服气,恐怕琳琅此次回府,劝他回头是一回事,真正的目的昭然若揭,是为了从他手中拿到人皮碎片。 陆白羽怅然痛失,琳琅永远都不是他的。“我待你恩重如山,你待我又有几分真心?” 琳琅愧怍垂首,她伶仃半生,若论最对不起谁,恐怕陆白羽能算上一个。可她只有一颗心,即便是千疮百孔,也只能塞下一人。“琳琅惭愧,已作人妇,岂能朝秦暮楚。” 陆白羽心已死,“那人皮碎片你是为了纪忘川?” 琳琅自知陆白羽看得一清二楚,隐瞒无意义,颔首认下。 陆白羽心有不甘。“你若向我要,我自然要给的。但是你为了他人向我要,我这心坎过不去。” 琳琅起身向陆白羽屈膝一福,“恕琳琅冒犯了,那琳琅便不打扰羽哥读书了。” 陆从白事急从权,霍然起身叫住琳琅,在琳琅身上拿乔,他根本捞不到好处,谁让在乎的人比较吃亏。“罢了。谁让这是你第一次开口向我要东西,我不愿意对你说个‘不’字,管它最后落到谁手里呢。反正我陆白羽这一生没本事收齐整张藏宝图了,就看他有没有本事了。” “多谢羽哥。” 琳琅感激的一眼,也许只是为了这一眼,他便赴汤蹈火。 陆白羽走到书柜前翻阅,一边搬移开一部部书籍,一边说道:“许久前,我的寝居起火,亏得我随身携着它,这才躲过了一劫。总想着再找机会带你出去寻觅,而后发生了太多事,我便夹藏在绣包里,那绣包就放在书籍中。咦……容我再找找……” 琳琅肃然走到陆白羽身后,绣包夹在书籍中目标太大,陆白羽毫不看重那人皮碎片,故而随意摆放。琳琅有不详的预感,陆白羽的书房何人有这般胆大随意翻查?人皮碎片在陆白羽手中这件事除了纪忘川和她二人知晓,又是谁窥得了先机? 陆白羽恍然地摸了下后脑勺,大惑不解,把德庆喊进来问话。“德庆,我不在的时候,可有人进过我的书房?” 德庆看陆白羽脸色瘆人,吓得有些哆嗦,估摸着该是丢了了不得的东西。“小的不知。您不在府上之时,小的每日打扫除尘,却片刻不敢翻动您的东西。只是……小的之后随琳琅小姐上兜率寺请您回府,那几日漏了空,没人打理照看了。”德庆见陆白羽印堂发黑,嘴唇紧抿,好似压着满腔乌云,他示好道:“您丢了什么东西?小的好好帮您找找,您可千万别动怒。” 整个书架上的书籍被陆白羽翻查丢弃,满地狼藉,陆白羽的犟脾气又上来了,不听劝,死命翻找,把书房的角落旮旯都翻了个底朝天,绣包不翼而飞。 陆白羽已然急躁上火,琳琅只好耐心劝他,“许是记岔了,放在别处也不一定。羽哥宽宽心,府上应是无人知晓此事,只当琳琅从未提过便好。” 遍寻无获,陆白羽憋闷不舒,原本不当那人皮碎片是重要之物,只是琳琅问起才发觉紧要,如今人皮碎片失落之后,心里居然感觉空落落的。琳琅第一次向他要东西,他让她失望了。 琳琅劝他不必上心,丢了便丢了,自己不过就是随口一问。恰逢此时陆彦生随侍知文来传话,说是老爷找陆白羽训诫,她正好全身离开。 阳光和煦,寒风停驻,但地气已冷。青石泛着白光,踏上去脚心微凉。 静如问道:“适才书房里乒乒乓乓的,大少爷是不见了什么东西了吧。” 琳琅愁眉不展,原想陆白羽心善,从他手中拿到了最后一张人皮碎片便大功告成,助纪忘川收齐龙脉藏宝图,为推翻尉迟云霆的霸权推波助澜。如今落了一场空不止,这人皮碎片怕是易了主,就不好对付了。 “琳琅,有心事?” 静如贴心,琳琅早就不拿她当外人,不遮不拦地点了点头,说道:“原想找齐了那样东西,就能早日与夫君团聚,眼下横生枝节,怕是多了一层险阻。” “那东西丢了?”静如问,“找不回了?” 琳琅惶惶说道:“我心里有些惶恐,只怕是被人窥伺到了,否则,陆府大少爷的书房里岂能丢东西。” 琳琅心有所虑,一脚踩进青石沟壑处,静如忙上前托了把。“瞧你担忧的,莫非你心里有谱了?” 琳琅喃喃道:“那东西若是落到了他手里,就难办了。” 芝兰苑的书房空置了许久,人皮碎片不起眼,若不是有心人,谁会去翻查那物?府上的侍婢家丁大多目光浅陋,没有眼界更没有胆识去翻找。除非有人知晓陆白羽手中有人皮碎片,趁书房无人之际,如入无人之境。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噩言出(二) 琳琅思前想后,当日她在百花园与纪忘川说出留在陆府的意图,莫非是有人偷听了墙角,先她一步,那么此人呼之欲出。 明日年末茶会,陆从白主事陆府,不顾身上的伤势,勉强下床亲力亲为处置府中大小事务。从各地来仰贤楼出席茶会都是贵客,落座次序,招待茶品,入住寝居,回礼分量,都要一一斟酌再三,唯恐怠慢宾朋。 他坐在书案前,听手下办事之人汇报备置情况,德庆从门外进来,说是琳琅求见,陆从白瞟眼雕花木格窗外,琳琅侧影如画,若林下清风,面堆桃花瓣,美成了天人姿态。他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说道:“只说今日繁忙,若有事明后再说吧。” 德庆原封不动地把陆从白的话告知,琳琅不作打扰携静如回灼华馆。静如百思不解,“往常这二少爷对你最是上心,今日托忙,避而不见。” 琳琅忧心,她原只是心里怀疑了七分,如今确凿了十分。陆从白可以替她挡刀,却以茶会之事为托辞不见她,态度转变之大,令她不得不重新审视陆从白的居心。“眼下他避而不见,坐实了我心里的猜测,他奇货可居,想不好应该跟我讨要什么价码。我身无长物,怕是给不起。” 静如想当然以为道:“他要什么,咱们就像大将军去要,做不过金山银山,谋个一官半职。” 琳琅摇摇头,说道:“陆氏茶业遍布大江国内外,生意开疆拓土,连年出口身毒、吐蕃、西域等国,金山银山他不入眼。若论做官,他与国舅爷结了亲,成国公百年之后,王世敬继承爵位,又有当朝皇后做靠山,想要入朝出仕,岂非探囊取物。” 静如听琳琅分析得头头是道,佩服万分,突然问道:“那他图什么?莫非……”静如掩口惊惶,不敢再往下说。 琳琅说道:“不可说,也说不清。总觉得如雾里看花。我已为人妇,不洁之身,他希图我,未免断送大好前途。” 陆从白看琳琅清婉的背影姗姗而去,再看满屋垂首听他吩咐的下人,顿时兴趣索然。琳琅大清早去找陆白羽求要人皮碎片,发现陆白羽失落了碎片之后,也许是猜到了可能被他掠取,故而来澜汀洲探探口风。他避之不见,因为怕琳琅问他要,而他不知道是当给不当给,给了,他于心不甘,不给,他又怕让琳琅失望,两难。 德光从门外跨入,喊了声主子,躬身立在案前。陆从白肃然坐定,让其他人按照他的吩咐行事,赶紧都散了吧。 陆从白抬起头,问道:“确凿了?” 德光说道:“十足十。” 他微微勾笑,在某一瞬间替琳琅感到悲哀,她一心一意钟情的男人,还不是与别人生儿育女,谈得上几分真心? 德光问道:“要不要把此事告诉琳琅小姐?” 他扬手道:“不必。此等婆妈之事,由我告诉她,她会做何感想?当我执意追逐,伺机横刀夺爱?倒不如退得清远些,事不关己,落得潇洒。此事应该由他人告知更恰当。” 德光堆笑附和,“主子当真高瞻远瞩。只是主子身份高贵,前途不可限量,何苦与那琳琅小姐纠缠?” “你懂什么!我要她知道我的好处,知道谁才是可信可托之人。”陆从白喟然冷叹,“情有独衷,无法回头。” 翌日辰时,陆府清扫庭院以待嘉宾。天空碧蓝如洗,唯有凌寒的西北风呼呼而过,宣告着深冬的意味。 仰贤楼满堂皆是四方来客,主持茶会清谈的是陆从白,坐在他左手边的便是陆白羽。陆彦生已退居二线,在博之堂中颐养天年,家族生意全权交付给了陆从白,陆白羽经历过跌宕起伏,总算收拾性子辅佐起陆从白,一派兄友弟恭,高朋满座之景象。 琳琅闲坐在游廊扶栏下,借着明晃晃的日光下看《莺莺传》,看到动情处不由心悲催,泪眼迷蒙。 静如挨着琳琅身边绣汗巾,“好端端的,这怎么掉起泪珠子了?” 琳琅愤愤地合上书,扔至一旁,说道:“那张生对莺莺始乱终弃,不以为耻,反污蔑她‘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可耻卑劣之行径,岂可称作男人!” 静如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忙劝说道:“小姑奶奶,你可别动怒,不就是个故事,费那劳什子心神作甚!消闲打发时间就好。” 琳琅心头不忿,看不惯世间无常,恩爱难续。“原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谁知那张生不定性,当真是靠不住,背信弃义,可恨之极。” 静如哭笑不得,琳琅惯常都是剔透如水,有时候改不过小孩子脾性。她看她如女,由着惯着也乐意。“不就是杜撰的,你是当真了。” 主仆俩正在闲叙,月洞门外进了人,一身水绿侍婢打扮,屈膝一福传话。“大小姐,有人请您百花园一聚。” 静如开声问道:“何人?” 侍婢如实道:“当朝国舅爷,府上姑爷。” 琳琅一惊心,面色冷静,不留情面。“不去,回了。” 侍婢杵在原地不敢走,支吾道:“可……国舅爷说了,您一定会去,您不去……她就……把我赶出陆府。” 静如叱声讥笑:“笑话,你与咱们小姐非亲非故,他怎会用你的前程来要挟?” 琳琅声色不愉,起身走下石阶,生硬道:“带路吧。” 静如搀着琳琅下台阶,压低声音凑在琳琅跟前,问道:“何苦去惹那劳什子?长安城一恶霸,你不怕?” 琳琅打定主意,既然避无可避,迟早也要见面的。一味躲藏,倒是长了他人的气焰。“不是我惹他,是他惹了我。横竖要碰面把话说开,如今在陆府上,谅他不敢对我行越轨之举。” 静如替琳琅捋了捋灰鼠毛围脖,抽紧外罩衣,唯恐湿气入体。 百花凋谢,寒梅独自浮动幽香,王世敬不停往百花亭下白玉石阶处观望,只见妙人身姿款款,乌发盘桓成垂髻,配着琉璃点珠桃花簪,穿着灰鼠领缂丝蝶戏水仙锦袄,撒花纯面月色褶裙,清丽纡徐,雅人深致。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骨肉亲(一) 琳琅一人胜过他后院无数佳丽,那陆云淓更是被比到山沟沟之下去了。怎叫他心里闹腾那,好好的一个尤物,就这么被人截了胡。 他恨纪忘川都快恨出汁来了,他王世敬看上的人,纪忘川也敢往府上藏,他与芙仪公主沆瀣一气,非要快刀斩他们的乱麻不可。脸皮上兜着笑,站起身来走到亭口处迎接,“琳琅来了,许久不见了,真是怪想念的。” 琳琅屈膝一福,芊芊美态。“国舅爷,不知您找琳琅何事?” 王世敬殷勤领坐,“琳琅这边请,我们亲眷,按理,你与云淓是姊妹,我就是的妹夫,妹夫见姐姐都是自家人叙话,何故如此拘谨呀?” “若是无事,那琳琅告辞。”琳琅不卑不亢,扭头欲走。 王世敬一臂拦在琳琅眼前,死皮赖脸道:“有事,自然有事,还是要事。你坐下,我好好同你说。” 琳琅不给他好脸子,抢人掳劫之事历历在目,永远犹如利刀悬在心头,她这辈子与王世敬是无法相安同坐的。“要说便说,不说便罢。” 王世敬尚未开口,琳琅携着静如走下台阶,情急之下,说道:“公主有喜了。” 犹闻晴天霹雳,脚心顿时冰凉,双脚灌了铅,不得不转身,确认是不是听岔了?“你说什么?” 王世敬得意洋洋地看琳琅苍白的容色,“公主下嫁于神策大将军两月,如今公主身怀六甲,陛下龙颜大悦,神策大将军更是喜不自胜,纪家有后,光耀门楣。此事只有你一人蒙在鼓里,也是,人家夫妻你侬我侬,哪里还容得上外人插足!” 琳琅趔趄一步,眼色冷淡,“琳琅知晓,琳琅告辞。” 任王世敬在身后言辞激惹,她转身疾走,每一步都扎心似的痛。泪眼朦胧,却不落入旁人眼中。当真如崔莺莺被张生辜负? 琳琅转头淡淡看了眼静如,双眸凝泪,似乎一触即发。“静如,王世敬之言可信吗?” “这……不好说。”静如垂首难言,身怀六甲不能作假,公主与大将军是夫妻,也在情理之中。 琳琅喃喃自语。“可他为何要骗我?” 纪忘川明明信誓旦旦与她说过,他从未碰过芙仪公主,既然无夫妻之礼,芙仪公主岂能怀孕?她那么信任他,为了他的宏图大业,自愿深入陆府为他找寻最后一块人皮碎片,最终却被人蒙骗蛊惑。言犹在耳,人事全非。 静如自知笨嘴拙舌,但她生怕琳琅钻牛角尖,这世上与人分享夫君,琳琅不过是芸芸女子中的一个。“琳琅,你别难过,大将军与公主行的是礼数,公主有喜,那也是避无可避。大江国男子三妻四妾,如大将军珍爱你那般,已经是疼爱至极。” 琳琅嗯了声,往回走去,大道理她都懂,可心脏还是如撕裂了,她捂了下扁平的小腹,落寞如斯。“为何我偏生没有这样的福气。” 鸦雀无声的夜,连烛火的跳动都带着悉嗦声响。 起兮堂凝着冷透压抑的气氛,项斯一身黑衣容色羞愧跪在堂上,望着一潭死水波澜不惊的纪忘川,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拔剑自刎。 芙仪公主怀孕之事街知巷闻,而纪忘川恰恰是最后一个知晓之人。自琳琅离开大将军府后,府中人丁虽旺,在他眼中却堪比寂寞戈壁,每每回到府中便要与芙仪公主虚以委蛇,身体疲乏,心愈加千疮百孔,索性暂居在神策军营中,落得清静。 上朝之际,众臣向他道喜,细问之下才知道芙仪公主有喜,妇道人家有了身子,巴不得整个长安城都知晓,那芙仪此番做法,是迫不及待地用舆论向他施压。纪忘川心乱如麻,这谣言传到琳琅耳中不知该引起她心中多大的失望。 他没有沾过芙仪公主半分,便是手指都没有碰过,那腹中孩儿只能是项斯无疑。他只后悔当时思虑不周,让项斯替他圆房,却没有及时送去避子汤,反而纪青岚日日送上助孕汤,这才好孕成真。 他多次上陆府请见琳琅,却屡屡拒之门外,究竟是琳琅有意不见,还是被人假传消息。漏夜翻入驻清阁,琳琅早已搬离了旧址,在阴恻恻的角落隔间里,居然发现锦素被封了穴道困在廊柱上。 锦素见到纪忘川,如同针尖对麦芒,疯了似的嘶吼,却呜咽不成声调。琳琅与锦素曾经情同姊妹,如今落得惨淡的下场。他向锦素打听琳琅的住处,却撬不出一个字。 陆府占地广袤,入夜寻觅琳琅,犹如幻海拾沙般渺茫。后半夜纪忘川回到起兮堂,黑压压的夜幕,一个黑影跪在堂中等待他发落处置。 纪忘川无奈,怒其不争,让项斯代为圆房,居然棋差一招,给自己招致祸患。他待项斯如手足,项斯视他如父兄,羞愧难当,唯有在起兮堂中自愿请罪。 项斯面青枯瘦,双眸凹陷,黑衣染了尘灰,大抵跪在起兮堂请罪多日。纪忘川问道:“跪了几日?” “三日。”项斯重重叩了三个响头,愧怍道:“属下有罪,属下该死,愿赴死。” 纪忘川拢着太阳穴,手肘搁在案台上,“你的确该死。你让芙仪有孕,我不怪你,是我顾虑不全,没有善后。你该死在你对她动了情。” 纪忘川掷地有声,叩问了项斯的心。男女之情他懵然不懂,只晓得自当日之后,他魂牵梦萦,想起芙仪与他耳鬓厮磨之情景,便怦然心动。直到听到芙仪公主有喜,而主上并未与之圆房,才晓得闯下弥天大祸。 项斯咬牙,但牙缝里仍要挤出心底的话来。“属下愿意赴死,只求主上留孩子一命。属下作出大逆不道之事不能苟活于世,难以面对主上信任栽培,只是……公主腹中骨肉确属无辜,属下愿意以命抵命。” 乌翳重重遮蔽纪忘川的脸,他冷冽的嘲笑,“我何时要过你的命?” 项斯尊敬的主上,除了对琳琅柔情似水,对之旁人都是冷漠如刀。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骨肉亲(二) 主上动了造反之心,芙仪公主是挡在他与琳琅之间的芒刺,只待时机成熟,必定拔之后快。芙仪公主身居大将军夫人之位,却怀了别人的骨肉,天下哪个男人能容忍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可以当芙仪是草芥,只要大业得成,芙仪便没有活路。可是一旦冠以纪姓的孩子呱呱落地,那便是岁月无声的提醒他,曾经做过的一件荒唐的错事。 项斯害怕至极,即便濒临死亡他也未如此刻兵荒马乱。他即将成为一名父亲,与生俱来的父爱在他体内生根发芽。男儿有泪不轻弹,真是到了惊惧害怕之处,眼泪蓦然滑落,让纪忘川始料不及,项斯动情至深,不是为了芙仪,便是为了他们的骨肉。 纪忘川垂眸看跪叩在地上的项斯,“有空在此婆婆妈妈求告,倒不如妥妥当当把我交代的事都办了。” 项斯被主上点醒,利索地擦干眼泪,回禀道:“属下婆妈差点误了大事。属下奉命调查纪老夫人,大江国户籍录入中并无来处,属下怀疑老夫人改姓更名,多方调查之下得知,老夫人原姓方,单名媛。” 纪忘川漠然扫了眼项斯,“说下去。” “方媛乃是谋反逆贼纪楚瑜的家眷,属下在刑部案卷中找到纪楚瑜一案,纪楚瑜本是崇高祖在位时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被当今圣上以通敌叛国之罪车裂开发,纪府上的女眷悉数沦为官妓,男子发配边疆筑城。”项斯哽了下喉咙,“老夫人在教坊中受尽凌辱,千辛万苦逃出魔窟。只是……欢场生涯冷漠刻薄,老夫人辗转逃亡、流离颠疐之下,如何承孕产子?” 忽觉后背生寒,在心上无形中被人重重的踹了一脚。纪忘川怀疑过纪青岚并非他生身之母,因为怀疑太过真实,以至于一直不敢去窥探真相。项斯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回忆起纪青岚看他的眼神,没有怜悯和宠爱,只有无尽的疏离与冷漠。 他嘲笑道:“我是谁?” 项斯摇头回道:“属下不知。属下猜测,主上应该是老夫人逃亡途中捡到的婴孩。” “自我记事起,她从未对我笑过,她恨我,却抚养我,她痛恨长安这个地方,却为何甘心回到这里?”纪忘川怫然作色,“纪楚瑜被定下车裂之刑,应该是恨透了当今圣上,何故对我与芙仪的婚事如此上心?看着仇人之女在眼前,难道不想除之后快?” 项斯百思不得其解,纪忘川凝神思索,想起琳琅同他说过,纪青岚在送给芙仪公主的助孕汤中放雷公藤之事,如此想来她的确要向崇圣帝复仇,要芙仪公主生下畸形的婴孩,贻笑天下。 纪忘川尚有一事不明,杀了芙仪公主亦可泄愤,为了要让她产下畸儿?纪青岚的行事如此古怪让他看不透,按说她半生筹谋复仇,不该想出大费周章的计策,一定是他没有洞悉全局。纪青岚对他的恨又从何而来? 他想起琳琅,恍如心口燃烧的朱砂痣隐隐作痛。琳琅在陆府上也好,神策大将军府遮天蔽日的阴谋,倒叫他蒙了双眼,眼下的确不是接琳琅回来的时候。 纪忘川走到项斯面前,蹲下身与其平视,语重心长道:“项斯,我视你如手足,我的心思你懂,这天下若不易主,你永远无法成为你孩儿的父亲。” 言尽于此,项斯知道主上有染指江山的心思,双手成拱说道:“属下愿为主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纪忘川一手搭在项斯手上,“不是为我,权当为了你自己。” 翌日休沐,从一品开府大司马何宝康送上拜帖,该来的摩肩接踵而来。芙仪公主与神策大将军有喜,邵元冲必定忧心与纪忘川构建的联盟不日崩塌,让何宝康来探探口风。 纪忘川请何宝康上座,沏了极品冻顶乌龙招待,奉为上宾。 何宝康笑容深深,带了两樽极品翡翠貔貅送纪忘川镇宅。“神策大将军人逢喜事,我特来恭贺,沾沾喜气,备上薄利还望笑纳” 官场上游弋多年,纪忘川亦是游刃有余。“大司马客气了,您给我送上拜帖,让晚辈受宠若惊。我与大司马同气连枝,大可不必如此破费,有心即好。” 何宝康受邵元冲之托来府上会一会纪忘川,一言“同气连枝”便是在提示何宝康,他纪忘川与邵元冲联盟之心不散。“如今朝堂上下都是一片恭贺之语,芙仪公主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公主有喜,龙颜大悦呐,恐怕大将军不日便又要加官进爵了,很快就要与老夫比肩而坐了。” 纪忘川不欲与他口舌争辩多作纠缠,文人之间捕风捉影的官话若是磨蹭下来,绝对跟打太极似的,能磨蹭一上午,他犯不上浪费那时间,何宝康就想要他一句明话,他便给他一句明话。“大司马此番来该是受人之托,您直管放心,晚辈承诺如山,绝不会因眼前变动而转移,稳如泰山磐石,一切按照原定计划不变。还请大司马告知,晚辈正在筹谋时机,很快便到了。” 何宝康心满意足地颔首,他要的便是纪忘川的承诺,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只要神策大将军仍然站在他们这一边,那么攻入长安易主江山便有九成胜算。若是神策大将军反悔,邵元冲十万大军压境,凭神策十二营的两万兵力不足以扭转乾坤。与纪忘川合作,不过是求个百分百的放心稳妥。 纪忘川送何宝康走出起兮堂,项斯从朱漆大抱柱后步出。“主上,那何宝康贪得无厌的奸佞小人,为何与他周旋?” 纪忘川轻声嗤笑,“我如今与虎谋皮,要动摇国本,与奸佞小人无异。” 项斯惭愧道:“属下誓死追随,主上若是奸佞小人,那项斯就是奸佞微人。” 纪忘川扑哧一笑,“项斯,将来多读点书。” 何宝康折而复回,项斯赶紧跃上房梁躲避。 纪忘川笑靥深邃,问道:“大司马尚有其他指教?”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寒冰释(一) 何宝康捋了捋两撇胡子,“指教不敢当。”而后左右张顾,屏退他的侍从,见起兮堂鸦雀无声,来往无人,继续道:“老夫年迈,忘性大。受人之托,带一句话。大将军与琳琅姑娘夫妻伉俪一条心,琳琅姑娘所求,必定大将军筹谋。” 纪忘川笑靥瞬间消却,何宝康居然提到琳琅,分明是邵元冲话中有话。“大司马此言何意?” “大将军与大都督联盟之事,还有赖于琳琅姑娘玉成,所谓贤伉俪,为夫君成大业推波助澜,大致如此。” 何宝康扬长而去,纪忘川一手成拳,愤而锤在廊柱上,项斯被吓得跳下房梁。“何宝康什么意思?这是岂能扯到琳琅姑娘身上?” 纪忘川忿忿道:“邵元冲奸险老贼,他借何宝康之口提醒我,他知道琳琅于我很重要,若我反悔,他必定以琳琅挟持。只是琳琅……居然算计我。” 项斯被纪忘川说得云里雾里,琳琅怯弱娇生,我见犹怜的小女子,对纪忘川更是痴心一片,忠贞不二,何来算计一说。 纪忘川唇色僵冷抿压成一条线,逐渐回忆起与琳琅相处的点点滴滴,曾经那些青涩美好的过去,懵懂清澈的眼神,一见他就两靥赧然绯红,怦然心醉的单纯早已变成明日黄花。琳琅是何时开始算计他的?为何要促成他与邵元冲合作? 他梳理起思绪,自从被锦素揭发真相那天起,琳琅就活在水生火热中,掏心掏肺地爱着剿灭山庄的仇人。那时的纪忘川只是一柄利剑,谁给他下令他便杀谁,这是绣衣使生存的法则。所以,琳琅把杀亲灭庄之仇转嫁到幕后凶手身上,种种矛头都指向当今圣上尉迟云霆。她利用外援邵元冲的反心,在大将军府上故意受芙仪公主百般刁难,甚至苦肉计命悬一线,她要的是男人的心为他倾动,要的是骄傲的男人不敢臣服,进而策划推动纪忘川顺其自然与邵元冲联盟。 琳琅没有主动要纪忘川谋反,因为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一个男人愿意爱她肝脑涂地。所以,她迂回地策动,让纪忘川一步步走向她与邵元冲预设的棋盘上。 纪忘川哑然失笑,邵元冲自以为看准了他,钳制纪忘川的是他心上的琳琅,这是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男人。可他岂能甘心被人看穿底牌,忽然之间,他有了新的想法,可能人生的寄语总在于一些可遇不可求的忽然之间。 项斯看主上笑得惨烈,明睿灿烂的眸子却滚上了水雾。知道了琳琅与邵元冲合作的真相后,他心里翻江倒海,也许从琳琅原谅他,回到他身边起,就开始铺排这一出策反心计。益州城嘉树日夜相对,采葛结为连理,将军府相濡以沫,这些都是假象吧。她要的是一柄复仇的利刃,她要的是尉迟云霆身首异处,她要的是告慰月家满门的终局。 她对他到底还有几分真心,也许都随着真相的撕开,纷飞成了散落空中的枯叶?他要与琳琅当面对质,决不可偏听偏信,否则便是着了邵元冲的道儿,白白蹉跎了一腔激愤。 邵元冲让何宝康带话的本意是为了要挟纪忘川,要他知道琳琅虽然在陆府上,但他邵元冲要动的人隔着山长水远也能对付。如果纪忘川不与他精诚合作,那么琳琅便是砧板上任他宰割的鱼肉。可邵元冲却终究拿捏不够纪忘川,他恨,却终于想明白了,他会一如既往地与邵元冲合作,不过他要得不仅仅是推翻尉迟云霆的统治,得到爵位封地,他要的是整个大江国的江山社稷! 起兮堂外的风灯灭了一盏,好似油尽灯枯,昏暗了半边的庭院。 纪忘川垂眸看地,心灰,总以为琳琅是她的避风港,殊不知他终究是被最信任的人算计了。 项斯不明所以,只晓得主上心中悲悯,却不知悲悯之情从何起,更不知如何安慰。“主上,琳琅姑娘住在陆府上许久了,您……” “我心中有数。”他凉薄以对,“继续盯着老夫人。” 纪忘川整整一宿坐在起兮堂中,一夜无眠,挑灯夜读,翻阅《孙子兵法》。无眠的又何止他一人? 琳琅靠坐在月洞门架子床扶栏上,纪忘川欺骗了她的感情,芙仪公主怀孕了,若非夫妻云雨,岂能无端怀孕?真当她三岁小孩子糊弄么。纪忘川贵为当朝驸马,正二品大将军,与公主孕育下骨肉,那么作反之心必定地动山摇,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转而溃散成柳絮飘散了吧。一旦纪忘川与邵元冲盟约破裂,她于邵元冲便是无用的棋子,复仇之路就此断裂,她心中苦恨。 府上的更夫敲了更,算算又是子丑相交之时,双腿伸进被褥中汤婆子已经凉了,浑身都发颤似的缩了缩腿。 琳琅刚躺下翻了个身,阖上眼头却很疼,辗转之间听到花格窗被风吹得扑棱声,她警觉地睁开眼,一道迅如流星的黑影闪到床头封了她的穴道,裹紧被褥抱起她往窗外一翻身,再纵身一跃跳上了灼华馆的屋顶。 耳畔风声鹤唳,她的头被人从被褥中挖了出来,那张冷峻至刻板的脸,没有一丝曾经的温度,琳琅裹紧被褥与他并肩坐在屋脊上。纪忘川解了她的哑穴,两人一言不发彼此坐着,眼神梳理地望着黑越越的庭院,以及庭院下那两盏落寞的风灯。 寒风过境,琳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纪忘川脱下外罩衣给琳琅裹上,琳琅推开他的好意,这才四目相视,发现彼此眼中都噙着泪。 琳琅哽咽地咽了下,两人异口同声,问道:“为何要骗我?” 纪忘川睁大双眸,眼泪倏然掉落,“到底是谁欺骗在先?” 琳琅惨淡地笑了,如绚烂落幕的夕阳更加璀璨,在夜空下恍若最明亮的星辰,在他眼中,她总是人群中最闪亮夺目的那一个,好似昏暗人生中最靓丽的一道风景。只是美好的东西,总是脆弱易碎,就像沿途的风,拂过脸庞,却抓不住手中。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寒冰释(二) 眼泪滑过嘴角,有些话需要找个机会说出来,眼下恐怕是最好的时机。隐瞒的算计埋在心底,快要把她的心穿空了,朗月当空,寒冷拂面,四目相视,居高临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敞亮的说话地方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纪忘川,我恨过你。甚至我与你一起都是为了复仇。灭我月海山庄的仇人就是尉迟云霆,我要利用你,替我铲除他。” 纪忘川道:“你要杀当今圣上,与我直说便好。” 琳琅质问道:“如何直说?你是尉迟云霆的东床,若不是你真心作反,我如何与你坦诚相对。直到我发现邵元冲有意与你结盟,我便伺机略作牵线,试试你的反意。” 他惘然心痛,“月琳琅,你已然把我逼到了非反不可的境地了,你赢了。” 琳琅失望地摇了摇头,“我输了。你已经知晓了我的不堪,便与芙仪公主双宿双飞,还理会我做什么。” 他按着琳琅的肩膀,强硬地把外罩衣裹住,不让一丝寒风吹进她的身体。“月琳琅,你骗我一千次一万次都好,我只求你别骗我一事。你对我是不是真心实意?” 琳琅笃定地颔首。“我算计你,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让你自己选择。你若是觉得公主和权势更重要,大可以对邵元冲置若罔闻,甚至告发打压,以你神策大将军的能力,先发制人,尚有全胜之机。你若有动摇之心,正好为我所用,与邵元冲联盟,推翻尉迟云霆替我复仇,这正是我全盘的计划。” 他揽紧琳琅,全身的骨骼都因真相而簌簌作响。那么刺耳,又那么动听,最黑暗的心计身处,还包涵着最刻骨的爱意。 琳琅挣扎着推他,无奈风寒又大,只好把被褥扯上去围住脖颈。“可你骗我,你说与芙仪公主并未……那腹中骨肉何来?难不成感天而孕?别当我是三岁小孩子!” 他又想笑又生气地默默琳琅的额头,“我何时骗过你?芙仪腹中骨肉……说来惭愧,另有其人。” “这……岂非荒谬。”琳琅瞠目结舌,“神策大将军的心太大了么?芙仪公主给你戴绿帽子,你居然心胸宽大,要认了那孩子,视如己出?” 他深情地望着琳琅惶惑的眼,她迷糊的样子比精明时候更可爱。“若那孩子真能如期而出,我必定视如己出。” 琳琅咬了下嘴角,叹道:“您的心可真大。” 纪忘川直言相告:“项斯替我圆了房,难不成我还杀了他的骨肉?” “项大哥……” 琳琅顿感五味杂陈,怪不得纪忘川总是隐隐晦晦,为了心里的洁癖,竟然让属下替他圆房,说出去实在丢人也不道义,可她偏生听入耳中,心中略有微甜。 月下伊人,前嫌冰释,一阵子不见,心里百感交集,他俯身相就欲吻红润的樱唇。琳琅一偏头,额头抵住他的唇。“我还有话要问,不许你胡来。” 他耍起无赖,说道:“让我亲一口再问。” 琳琅不顾他的轻薄,搡了搡肩膀,“我见过你的副将莫连,那项大哥总是神出鬼没,对你忠心不二,他又是什么职衔?” 纪忘川扶着琳琅的肩膀,水涟涟的双眸渴求地望着他,彼此应该再无芥蒂,把话都摊开了说,免得再引起误会。“在明面上,我是大江国正二品神策大将军,在暗处,我亦是绣衣司主上,项斯是我的左膀右臂高阶绣衣使。” “那么……”困顿的心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眼眉微微皱起,“屠我山庄的黑衣人,难道就是绣衣使?” 纪忘川沉重的颔首,勇敢直面那些过去的伤痛,他身不由己,却对琳琅造成了永久的伤害。话已至此,他便把大江国龙脉之谜一五一十告知琳琅,包括二十多年前十八伽蓝的宫廷秘闻与崇高祖之死悉数相告。琳琅的娘亲身上之所以纹着龙脉碎片,因为她正是身毒国进宫表演十八伽蓝朝圣舞的舞姬。 眼泪滑落在他的手心里,如同灼烧透了他的手掌,他掬起眼泪握紧手心。琳琅从裹紧的被褥中伸手与他相握,低低声语,令人垂泪。“夫君,我一定会替你拿到最后那块碎片。只是那碎片易主,眼下应该在陆从白手中。” 纪忘川十指扣住琳琅的手,谨慎道:“陆从白表面谦谦君子,肚里文章颇深。明日我便派人下聘,把你早日接回去算了,不许你趟这趟浑水。” 琳琅摇头不允,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入了陆府不能空手而回。“你且信我一次,我有办法让陆从白信我。” 纪忘川骇然,盯着琳琅光致的脸颊,流露担忧的目光,眼神在琳琅身上逡巡。琳琅虎着脸,说道:“你胡思乱想什么?” 想起陆从白看琳琅那痴迷的眼神,他着实捏了把汗,他要江山,更怕琳琅因此而被陆从白占了便宜。“为夫害怕,送羊入虎口。” 琳琅肆无忌惮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感情上他们终于站在同样的高度,她不必担心自己某些劣迹会影响纪忘川对她的爱,心态上得到了无穷的自由。相爱不再是彼此的束缚,是无言的信赖与收放自如的放任。 “不仅仅是为了你,更要告慰娘亲在天之灵。娘亲这一生短暂,只因背上纹着大江国的龙脉藏宝图而招致祸端英年早逝,我想看一看龙脉藏宝图真容。”琳琅转头沉静地看着纪忘川琥珀色的眼眸,掬着他的脸。“夫君,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眸子颜色如此相似?” 纪忘川略微沉吟,他不是没发现,大江国子民大多瞳色偏黑,如他与琳琅这般眸子泛着一圈明锐的琥珀色着实少见。他与琳琅在血缘上必定是有些相连,只是当时一心一意把纪青岚认作生母,也就没往深处想。现在经琳琅提点,且纪青岚不过是他的养母,他忆起那些十八伽蓝的眸色都是琥珀瑰丽,不免愈发怀疑自己的身世之谜与身毒国有关。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遗恨深(一) 纪忘川推测道:“我是汉人与身毒人之子?” 琳琅想起纪青岚,在大将军府的时候,为了刻意讨好,在纪青岚跟前腿脚勤快经常跑动,每次提及纪忘川孩提时代,纪青岚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好似从未参与其中。“你究竟是谁,也许老夫人最清楚。你何不去问问她?” 他冷笑道:“有些事,不到没有回转的余地,我尚且想给她留一层薄面,毕竟是她把我养大。” 琳琅忧心再三,放心不下雷公藤之事,既然不是纪忘川的骨肉,她松了口气,但毕竟是鲜活的生命,不由对芙仪多了一些同情。“那么雷公藤呢?芙仪公主有孕,长期服用含有雷公藤的助孕汤,胎儿恐有致畸之患。” 他揽着琳琅的肩膀,心中牵虑,“我只是想不通,她若是恨尉迟云霆,大可以慢性毒药将芙仪杀害泄愤,为何偏要让芙仪腹中胎儿致畸?” 恍然之间,琳琅惊恐得四肢冰凉,她不敢想,但偏偏脑子转得太快,让她产生了惊天动地的想法。“何人会容易产下畸胎?”琳琅瞪大波光潋滟的眸子,惶惑道,“有违天道人伦,父女苟合,抑或舅甥乱伦?” 答案倏然而出,有些模棱两可,似真似假。如果真如琳琅所言,那么纪青岚当真是运筹帷幄,用了二十多年的光阴,铺排下了一出让尉迟皇室贻笑天下的丑闻。琳琅一手按在纪忘川的胸口上,这样惊心动魄的猜测一定让他难以接受,可细究之下,反观纪青岚的言行举止,这反而是最接近真相的可能。“芙仪是尉迟云霆的掌上明珠,与你之间……你说过,崇高祖独宠身毒国的公主,如果你是公主的后裔,那么在纪青岚的棋盘上,你与芙仪就是叔侄乱伦,她必定乐见其成。” 冷风呜咽,灌入他的喉咙,吹得他连心都碎了。他颓然垂首,眼眸中竟是欲哭无泪。“尉迟云珩?”他渐渐地冷笑,自嘲起来,“这些年,我屠戮了那么多族辈,为虎作伥。” 琳琅惙怛地贴身去抱他冰凉的身子,“夫君,是我胡言乱语罢了,你别伤悴伤身。” 黑夜因人心冷而越发冷彻,朦朦胧胧的月华高洁而寒冷,仿似拒人千里。纪忘川回过神来,搭着琳琅的手背,两个悲伤的人互相依偎取暖。“我抱你下去吧,这上头太冷了,要是感染了风寒,我会心疼的。” 琳琅摇摇头,从前不知道屋顶上的风光独好,坐在屋脊上,陆府的夜那么静谧,偶尔有些庭院中侍女三三两两的走动,附近院落中哪棵树比较高,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如同做人一样,突然站在高处,虽然不胜寒,却更让人清醒。“夫君,过去你就是站在屋顶上偷看我么?” 他嘴上不承认,可那段爱意懵懂的时光,回忆起来居然那么美好。“胡说,我何时偷看过你?”, “你偷看过,我就是知道。”琳琅凑在他肩窝里,耸了耸鼻子,“我闻得出你身上的气味,你一来我就知道。” 他宠溺地摸了摸琳琅的额头,每当心烦意乱,只要琳琅在他怀里撒娇,他便是悲伤到了绝处也能逢生。 如果他是尉迟云珩,纪青岚对她的疏离与漠视,都变得合情合理。纪青岚收养他,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尉迟皇室互相残杀,让纪忘川成为她复仇的棋子。她处心积虑培养他,让他成为年轻将领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被圣上赐婚,与血亲成婚乱伦,一旦产下畸形胎儿,必让世人哗然,她再揭发叔侄乱伦秘闻,尉迟皇室不仅被守礼教,遵从纲常的大江国百姓所不齿,甚至会让周围国家耻笑华夏荒唐,一直遵从礼教邦规,自己却犯下人伦之罪。 如果他是尉迟云珩,他便有责任拨乱反正,公告崇高祖薨逝真相,收缴邵元冲兵权,斩杀作反兵众,捍卫尉迟皇室的统治千秋万代。 如果他是尉迟云珩,那么苏什米塔誓死追随之人就是他,他愧对在他手上断送性命的族人。 “琳琅,我若真是尉迟云珩,那么我的手上沾满了族人的鲜血……” 琳琅安慰他,“不知者不罪。你推翻尉迟云霆,还他们一个风清太平的天下,可好?”捶胸的悲痛逐渐消却,眼神中现出笃定的坚毅,“眼下我要弄清楚我的真实身份,看来有一个地方我要去探一探。” 琳琅不解问道:“何处?” 纪忘川嘴角冷笑,说道:“老夫人的静安堂。她的心很乱,所以在府中修行。静安堂中摆放了纪氏一门灵位,她从不让我进去叩拜,想来必是有些渊源。” 琳琅枕靠着他,幽幽说道:“别顾念我,做你该做的便好。” 丑时将尽,呼吸都透出白雾,纪忘川不忍心琳琅受冻,顾不得她的反抗,愣是抱紧她一跃而下。“心里隐隐有些害怕,真是婆妈了许多。” 琳琅故作乐观,笑道:“夫君别怕,我晓得保全自己,天塌下来,我也会找个高个儿垫背。你只管做你的大事,若你真是尉迟云珩,那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圣主皇帝,那邵元冲就不可不防。你且等着我的信儿,我定会尽快拿到陆从白手中的龙脉碎片。相信崇高祖英灵在天,必定要锄奸佞,正纲常。” 他脸上缓缓漾出笑意,“会说话,该亲一口。” 琳琅就在他怀里,低下头寻觅,自然而然地捕捉到彼此的嘴唇,她的唇瓣馨香软糯,入口芳香,舌尖彷如开出灿烂的莲花。这一吻如火把,点起了僵冷身躯中的热望,有太久没有这样拥吻。 隔扇门被轻轻推开,而后迎风合上,他抱着琳琅径直走向月洞门架子床。“琳琅,今夜我不走了,好么?” 琳琅在他的热吻中颠簸,浑身被烧得酥麻难耐,哪里舍得说个“不”字。 这一夜倏然飞逝,两人耳鬓厮磨,浓情至深的缱绻,刻入骨髓的爱意,在身躯与身躯的磨合之中辗转翻腾。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遗恨深(二) 琳琅疲累得睡在纪忘川怀中,长久以来难以成眠,却在精疲力竭的消磨后昏昏大睡。嗅着他身上独有的暗香,琳琅睡得很安稳,她实在是太久没有睡一个安心的觉了。纪忘川始终保持着清醒,看着花格窗外的穹窿渐渐褪去黑色,露出蟹壳青,那便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低头看琳琅睡颜中露出浅浅的甜笑,一定是做了个好梦。他俯身在琳琅唇上印了一吻,谁知琳琅伸出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别走。” 他面有难色,可身体很诚实地把琳琅抱紧怀中。“不走不行了,点卯上朝。” “舍不得你走。”琳琅万分不舍地圈紧他,他敏感地抖了抖。 他刮了下琳琅的鼻子,强忍着被她激发的渴望,说道:“你再这么缠绕下去,想走也走不了了。” 琳琅撑着双手,胸前露出诱人的风光,凑上去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他的嘴唇,而后转过身攥紧被褥里。“夫君,一路好走,琳琅不送。” 琳琅这一招以退为进,逼得他难以忍受生命中的爆发。自琳琅离开大将军府上,他清心寡欲做了一阵子和尚,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开了一次荤,正要鸣金收兵,谁知道琳琅又不合时宜闹这么一出。他简直就像入了油锅开炸,身子跳突闹腾得不可开交,非把琳琅再拿下一轮不可。 全身密密匝匝地发着硬,身子不由自主贴着她清秀的背脊,软绵绵的触感,不得不磨刀霍霍再行其事。“我算是明白那些留恋温柔乡的昏君了,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实在是夫人太磨人。为夫不得不重整旗鼓,为你再次冲锋陷阵。” 琳琅缩成一张弓,躲闪道:“点卯上朝,你可别耽误了时辰。” 他咂了咂嘴,“刚才你怎么不说这话。那为夫只好浅尝则止,你稍稍配合些。” 琳琅想转过身,却被纪忘川按住,贴在耳垂,说道:“你背对着我便好。” 他尝试着全新的位置,找寻着突破的方向,琳琅尴尬得不能自已。“你怎么这般坏?” 他狡黠道:“还不是被你唆使,只能见机行事了。再说了,欺负自家夫人,岂能叫做坏,应该叫做乖才是。” 他从琳琅身后环过手,身子略微倾轧下去,一记又一记的纵情相送。琳琅被巅得像浪头上的水花儿,随着他鹰击长空的勃发,而充满了欢喜与释放。下颌抵在琳琅的肩窝上,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光,温润如玉,暖心舒畅。 屋外走过一道人影,听着稳妥的脚步声便知是静如。逢着早上,她会起身看一眼琳琅,看她安然睡着,她便匀着足够的时间去准备早点。 琳琅推着纪忘川,急切道:“静如来看我了,你还不赶紧走。” 琳琅情急之下好大一股子气力,把他推至床沿,饶是不肯撒力。“这会儿晓得害羞了,刚才那磨人劲儿那去了。” 纪忘川气定神闲地穿戴停当,琳琅靠坐在床栏边扯高褥子遮住半张脸,一边含情脉脉百般不舍,嘴上却催促不迭。 临出门不忘再送上一吻,安抚道:“好了好了。你我夫妻情热,这也是难免的,静如见惯世面,嘴巴密实着。” 静如睡觉容易惊醒,后半夜听到灼华馆内琳琅房门吱呀响动,起初放心不下,推开窗一看就一目了然,放心自得地睡去。 眼下她犹豫不决地侯在门外,备上了青盐洗漱物品。隔扇门打开,走出一位龙章凤质的英伟男子,静如恭敬倾身一福。“大将军,青盐备好,要不漱漱口?” 纪忘川转头往房内一瞥,嘴角上扬,道:“不必,时候不早了。” 静如连忙退后至一旁,让出道来请大将军先行。纪忘川一个纵身起落,身姿卓越,已然不见踪影。 静如推门入屋内,走到琳琅床边,琳琅窘迫地背对着她,到底还是小姑娘心性,一点都不坦荡,羞羞涩涩的倒也可爱。 静如看床边零落的衣衫,袜裤丢了一地,抿唇笑了笑,搁下了手中的青盐,说道:“我去备些热水,你好仔细洗洗。” 琳琅赧然,侧过半个脸,“你见着他了?” 静如回道:“可不就门口碰到了么。大将军是夜里来的吧,听你俩那响动……到底是年轻夫妻,火气旺盛。” 琳琅眨了眨眼,尴尬得想翻了床板往下钻。“你再说,我越发没脸了。” 静如心疼琳琅的处境,说道:“你们这也不是办法,大将军可有说何时接你回去?陆府住着也不是个事儿,陆老爷像是咽不下这口气,陆少爷又对你总别别扭扭的,陆夫人跟你也不贴心。我活这么多年了,这关系真是看着云里雾里的。” 琳琅从被褥中伸手去握静如的手,一心满意道:“静如,在我心里,你待我更亲。陆府上的事,等以后再同你细说。” 静如赶紧把琳琅的手塞回被褥中,“仔细冻着,我去备热水。” 昨夜他们终于把积压在心底的话都说开,未来的前景如同拨雾般,迷雾之后是戈壁还是险滩,抑或是柳暗花明的新光景,谁也说不清,却让琳琅更加坚定了方向。 晨光熹微,寒日更甚,可心情好些,身子自然就健朗。 用了早点后,琳琅倚在抄手游廊的扶栏上看《西厢记》,静如陪在一旁绣小花样。琳琅看得累了,仰头远望青天,忽发一阵眩晕,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地才平复下来。静如的藕荷色的丝绢上绣上栩栩如生的蝙蝠,琳琅颇有兴致,问道:“静如绣工真妙,你这绣的是何物?” 静如笑了笑,复又低头穿针引线。“绣上五只蝙蝠,自然是五福临门。” 琳琅问道:“做衣裳用的花案?” 静如含笑点头,饶有深意,说道:“趁着现在有空绣些花案备着,以后怕来不及。” 琳琅刚想问静如此话何意,德庆弓着身子从垂花门外进来,“琳琅小姐,二少爷请您去澜汀洲一叙。” “晓得了,我这就去。”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盼年景(一) 琳琅打发了德庆,静如嘟囔道:“有什么好叙的,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琳琅笑道:“你就这么不放心他。隔了一堵墙罢了,我去去就回来,你就继续绣你的花样。” 德庆侯在澜汀洲外,为琳琅在前引路。休养了半个月,德光搀着陆从白勉强能在院子里踱步,陆从白看琳琅站在红梅树下,蜚纤垂髾,略施薄粉,美得和煦温婉。他冲琳琅招招手,“琳琅,你来,随我去散散步,可好?” 琳琅乖顺地点点头,陆从白挥了挥手让德光、德庆不必跟着,背后受过刀伤,皮肉结了痂,但笔挺身姿难免牵痛,琳琅看他走得有些恍惚,唯有上前搭把手扶着。“从白哥哥,你若有话说,坐着说也一样,我好好听就是了。” 陆从白侧过眼,“早上成国公府上派人送了请帖来,明儿小年夜,王世敬做东,想请咱们这些兄弟姐妹去王府上聚聚,往年没有这个先例,今年云淓嫁入了王府,他便想了这么一出。他还点名请你去,你若不愿去,我便替你推了。” 听到王世敬这个名字就像吞了绿头苍蝇,但静心一想,没准这是个机会。琳琅嗫嚅道:“是不是还请了其他人?” 陆从白穿过旁逸斜出的红梅花枝,目视远方不敢看琳琅,怕她心惊而痛,他同样会痛。“我……差人打听了下,还请了神策大将军和芙仪公主,说是自家亲眷团聚一堂。”陆从白听琳琅半晌没有声气,自责道,“我本就不该问你,替你回绝便罢了。” 琳琅搀着陆从白的手震了一下,而后说道:“不好。我想去。” 陆从白难以置信,琳琅恨死王世敬这个卑劣小人,况且王世敬摆明往琳琅伤口撒盐,擎等着看纪忘川夹在芙仪公主与琳琅之间难堪的好戏,明显就是个圈套,琳琅却伸长了脖子往里面钻。“你真的想去?” 琳琅眼神冷静,好似波澜不惊。“听闻芙仪公主有喜,我正好去恭贺他们。世间最圆满之事,初为人父,必定欢欣雀喜。” 陆从白面上流露惋惜,但心里却被琳琅的反应点燃,他以为琳琅必定哭哭啼啼难以面对。谁知居然是一副死心之态,倒叫他省了半程子的工夫,他与芙仪公主合谋的离间计果然奏效了。“何苦委屈自己,眼不见为净,我看还是别去了。” 琳琅决绝甩袖,说道:“早点认清一个人,也好过下半辈子都活在梦魇中。” “说定了,明日你随我同去。” 陆从白巴不得琳琅去,眼见他们夫妻你侬我侬,芙仪公主再落力表演一番,必定叫琳琅死心弃爱。 琳琅踮起脚,嗅了嗅枝上的红梅。心里敞亮,亏得昨夜纪忘川来找她,把误会都捅破了,否则她一人咬牙死撑,也经不起他们百般离间。 农历十二月二十三,天空白晃晃的,无风无云,却亮得深不见底。 静如起了个大早,给灼华馆的小厨房门口用撒金的红纸贴上对联。谁也看不出这一手挥毫遒劲的行书出自芊芊琳琅之手,对联不过寥寥十字,“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批“一家之主”。不过就是为了拍拍灶王爷的马屁,好让他保佑着琳琅来年称心如意,小夫妻俩别再忍耐别离之苦。 祭灶上摆了甜枣、糖瓜、苹果、橘子,面汤,都是图个吉利,让灶君吃了最甜,瞒住他的嘴,让他上天庭回话的时候,尽挑拣好话说。 两秉红烛,三支清香,琳琅和静如各鞠了三个躬。焚香祭拜后,静如把灶君旧像揭下来焚化,再贴上簇新的灶君像。 “灶君,拜托上天庭在玉皇大帝跟前给咱们说说好话,保佑咱们来年顺心如意,我就擎等着正月初五给您接风洗尘。”静如跪在灶君新像跟前,双手合十祈求,“来年的事儿等您回来再说,今晚去成国公府上赴宴,您神明在上,千万护着咱们琳琅平安归来。” 琳琅脸颊浮笑,心里还是很受用。“不过是小年夜年轻人吃个团圆饭叙叙家常。” 静如忧心忡忡,连忙又叩了三个响头,以示诚意。“我这心里就是慌,使不上劲,总觉得有事发生。” 因着陆从白一早交代了静如不必随行同往,静如只好守在灼华馆里等信儿。琳琅随同他和陆白羽前往成国公王府。 入夜后的王府上,檐角下挂了一溜的八角琉璃宫灯,极尽奢华之能事。五步一亭,十步一楼,侍婢莺莺燕燕,容貌姣好沿途侍立,屈膝问安,成国公能养出王世敬这么个吃喝玩乐大拇指哥挑的主儿,这么看来合情合理。置身胭脂堆,穷奢极欲,除了享乐,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王世敬穿了一身海蓝万福纹撒金苏绣长衫,罩了雪貂大罩衣,白玉方块腰带环着肥厚的腰身,面如圆月盘,许久不见居然富态不少,满脸流油,越发见之生厌,蹙不忍视。 陆从白拱手与王世敬问好,都是场面上的人,见面自然一番可有可无的寒暄。陆白羽趾高气扬地绕过王世敬往琼华堂走去,琳琅跟在陆从白身畔,扬起眸淡然地屈膝一福,王世敬连身上前,笑道:“论辈分,琳琅是云淓的姐姐,岂有让姐姐向我请安的道理。” 琳琅侧了一步,绕开了王世敬不规矩的手,陆从白回看之下一目了然。王世敬狗改不了吃屎的死性子,明目张胆地意图揩油。 王世敬这厢敛起尴尬,立刻又露出嘿嘿笑脸。身后一排侍婢齐齐整整地跪在地上行磕头大礼,回头一望,纪忘川与芙仪公主款款而来。目光投射而去,纪忘川见到琳琅冷漠的脸庞好似瞬间被绚烂的烟花点燃。琳琅蹙眉一视,而后偏过身去,对陆从白说道:“从白哥哥,咱们走吧。” 纪忘川立刻领悟了琳琅的心意,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在注视他俩的一举一动,琳琅蹙眉警示,是告诫他要保持距离。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疏远得就像一个陌生人。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盼年景(二) 他原本与芙仪公主并肩而行,忽然扶住芙仪公主手臂,仔细搀扶。芙仪受宠若惊,笑靥如花。“夫君有心了。” 小年夜团聚王府,都是王、陆、柴三府上的年轻一辈,琳琅认识的人寥寥,安静地坐在陆从白与陆白羽中间。陆云淓穿了撒金大红芙蓉袄,配六福百褶裙,与王世敬另一方平妻柴灵玉分别坐在王世敬两侧。王世敬这座位安排得极为刻意,左右两排首端落座都是身份贵重,或是辈分靠前的,他偏偏让纪忘川和芙仪公主坐在左首第一桌,陆氏兄弟与琳琅坐在右首第一桌,如此稍一平视,便能将纪忘川与琳琅眉目相视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 柴灵玉入门早于云淓,自恃压云淓一头,对着三家亲眷道:“都是自家亲戚,年轻一辈好好聚聚,不必客气拘礼。” 云淓偏坐一旁,朝陆府上家人柔声道:“多日未见娘家人,云淓真是思家情切,还请哥哥们多饮几杯才好。” 陆从白莞尔一笑,心里却有些内疚。陆云淓走到这一条死胡同,他要负上极大的责任。可人生便是这样,不是你辜负别人,就是别人辜负你。云淓打扮富贵气派,脸颊敷粉,却掩盖不住周身的落寞。大抵在王府上过得并不如意,诚然王世敬对她并不好,不过是与陆府拉近关系的摆设,疼爱把玩了三五日,便撒手不管了。 王世敬举杯吆喝,说道:“今日小团圆,围聚一堂,虽说都是年轻一辈,但细究之下,辈分仍是有些混乱。” 琳琅暗自一笑,王世敬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必会把话题往芙仪公主身上牵扯。她留神睨了眼陆从白,他气定神闲地饮茶。倒是陆白羽脸色不佳,看着时刻要爆发似的。 王世敬继续道:“芙仪公主大驾光临,真是让府上蓬荜生辉,按说公主论理该喊我一声叔叔,那大将军随了公主也该喊我一声叔叔。可大将军偏生……名不正言不顺地纳了……” 柴灵玉嗔怪道:“老爷,你喝多了吧。” 王世敬打了下嘴,讨饶道:“瞧我胡说啥。” 芙仪公主当即心神领会,抓紧纪忘川的手,另一手小心呵护着肚子,眼波流转,道:“叔叔,往事不必再提,现如今我与夫君矢志一心,骨血相连,外人想插足也是妄想罢了。” 王世敬走下主桌,邀杯高举,“那咱们就恭祝芙仪公主与大将军伉俪情笃,永结同心。” 纪忘川高华如玉,身处众人堆中,一看便是龙章凤质,极其扎眼。他倏然起身,长身玉立,说道:“舅爷,芙仪不便饮酒,就有我代劳。” 王世敬笑笑咧咧,“只要你们夫妻和顺,我真是看了欢喜得不得了啊。” 筵席中有人放浪大笑,循声而去,居然是陆白羽笑得前俯后仰。云淓问道:“羽哥,有何可喜之事?” 陆白羽笑容收敛,乌眉冷峻,“无事可喜,有事可笑。前阵子看了一出《莺莺传》,张生始乱终弃,没想到今日倒是看到了活样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事事洞悉,皆有据可凭呐。岂非让人笑破肚皮了?” 纪忘川就澹宁地听陆白羽嘲讽他,他与琳琅的目光绝不再对视,只是悉心为芙仪公主布菜,照顾周全,羡煞旁人。 场面一霎时陷入尴尬,柴灵玉为了化解局面,提出行酒令,得到了一致称道。云淓却提出猜字谜,提前过元宵预预热。王世敬坐揽右抱,就提议一轮行酒令,一轮猜字谜,给两位平妻都留足面子。 筵席之上人人惺惺作态,琳琅心里犯恶心。陆从白留心看琳琅的情绪,眼眸红彤彤的,像一只受了伤的兔子。他怜香惜玉地给琳琅布菜,沉声关照道:“少喝些酒,吃点菜吧,若要回去,便同我说。” 陆白羽不给纪忘川好脸色,整场席上对纪忘川冷嘲热讽,把琳琅杯中酒水直接倒在自己口中。 那一瞬间,琳琅突然心生温暖,在最落魄的时候,有哥哥在身边扶持着,她终于不是孤身一人。 王世敬兴奋得满场飞,行酒令,猜字谜,这些文绉绉的把戏到底不适合他的口味。酒过三巡,他喊了舞姬助兴。柴姓子弟围绕在芙仪公主与大将军身边讨好敬酒,纪忘川脸生厌倦之色,碍于芙仪公主的面子,以及进门初遇琳琅时的眼神,他不得不忍耐下去。 在众人面前,他对芙仪体贴入微,琳琅不必正色相看,也能猜到那场面必让她心生怨怼,故而省心不看。 王世敬举着酒杯,随着舞姬曼妙舞动,好一会儿,走到琳琅桌畔,笑道:“琳琅与大将军是旧相识,怎么如今装作当面不识,连话都不说一句,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陆白羽架开王世敬的身子,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从白沉稳道:“国舅爷,您拿大将军开涮似乎不太合适。人家夫妻贤伉俪,你扯上我家小妹作甚?” 王世敬酒气上头,说话故意挑难听的说。“敢情陆府不会教女儿啊,好好一个大家闺秀,不经三书六聘的,怎么就甘心贴给人家当姨娘,名不正言不顺的,给府上蒙羞。眼下给扫地出门了,再回娘家受尽白眼,我看着也是心疼啊。琳琅呐,你索性跟了我,我不计较那些,照旧给你锦衣玉食,夫君疼爱你。” 陆白羽是急脾气,杯中酒一饮而尽,摔杯发泄。“胡言乱语!你脑子被驴踢了吧!那些不尽不实的浑话,都是市井之徒的胡言乱语。若是信以为真,满座皆是混账!这酒不喝也罢!” 琳琅不再看他,默默垂下头,扯了扯陆从白的衣袖,让陆从白解解围。她一人替陆府上蒙了羞,满座都是听到风声的人,有意无意眼色瞟她。她沉得住气,但陆白羽却替她委屈可怜,还不是所托非人,遇上个白眼狼。 陆从白起身朝王世敬拱手作揖,面无表情,但礼数俱在。“今夜叨扰,咱们兄妹告辞。” 琳琅回头看主桌之上的陆云淓,她脸色红白相间,怕是尴尬与惧怕皆有,王世敬吃了瘪,还不得拿云淓撒气,但娘家人受了欺侮,她心里也不受用。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连飞雪(一) 纪忘川眼若寒潭深不见底,眼睁睁看琳琅受辱,他却无能看顾,搭在腿上的手握拳透骨。他明白琳琅的心意,让陆从白以为他们情断,是为了获取陆从白的信任,才能从他手中套出最后一片碎片的下落。 芙仪公主笑得花枝乱颤,碍于纪忘川坐在身畔,拘束着不好放肆,却与王世敬眉来眼去互传讯息。王世敬这一招隔山打牛着实精妙,以小年夜团聚为由,在一众兄弟姊妹跟前,硬生生让琳琅颜面扫地。芙仪只是有些摸不清纪忘川的心意,原本爱得痴缠坚定,如今却也对那狐媚子置之不理,到底怀了自家骨肉,旁人都成了过客,不由又垂爱有加地摸了摸腹中肉。 各人冷眼旁观,反正闲着都是别人的事,无关痛痒说说闲话,倒也乐得逍遥。柴灵玉不怀好意地对云淓道:“桐油埕到底是盛桐油的,小家子出来的到底是小家子出来的,一点见不惯市面,一言不合就不欢而散。既然要顾着脸面,何故作出没脸没皮的事儿。” 云淓喝了口闷酒,原想着娘家人给自己长长脸,却被琳琅的事触了霉头。两位哥哥都是人中俊杰,却一个个被琳琅下了降头似的,瞎捧着她,倒让自己再次落入下风。 王世敬在云淓面前啐了口,“不识抬举。” 众人爱,便是众人敌,琳琅深谙此道,但她只有一颗心,只能藏一个人,给了纪忘川,其他人也只能一一辜负了。陆白羽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却是兄妹亲缘之情,至于陆从白,琳琅最是看不透。陆从白庶出自卑,因为心底强烈的自卑发奋图强,要得到陆白羽拥有的一切。正是琳琅不爱陆白羽,他越发要得到琳琅的心。到底谦谦君子不屑用强,让陆白羽对他心悦诚服,那便是让琳琅真心投入他的怀抱方能让人信服。 回程马车行驶飞快,深夜露重,呼吸透着浓重的白雾,漫天飘着无情的雪花。陆白羽唉声叹气胸口闷着不爽快,眼见琳琅受辱,他除了逞口舌之快,实质上却帮不上忙。看纪忘川那模棱两可的态度,想来是不准备接琳琅回府了。 陆白羽挑不出话来,只好掏着心窝子说:“想哭便哭吧,府上可以留你终老,我陪着你,看谁敢说你闲话。” 琳琅沉住气,眼眶湿润点点头。“羽哥,过往是琳琅不懂事,眼下人情冷暖也算看了遍。” 陆从白伤势未愈,后背抵靠着厚厚的靠垫,马车飞速行进,颠簸得后脊心抽紧。手虚握成拳,掩着口咳嗽了两声。 陆白羽加重语气道:“从今往后,你就当他死了。” 琳琅隐隐吃痛,沉默不语。她欣慰纪忘川明白她眼神中的涵义,两个人不必说话交代,便能心照不宣,这种默契便值得她为此肝脑涂地。 一行路马车赶了大半个时辰,再也无人说话。 戌时,碎玉琼花漫天飞舞,在夜空中白茫茫地随风而逝,没有方向,只有归属。 静如提心吊胆等候了大半个晚上,好不容易看到车马哒哒声,连忙擎着灰鼠毛外罩衣给琳琅披上,默默念叨着:“可算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各院侍候的侍婢随从接了各自的主子回去,因天色已晚,陆彦生已经休息了,不必再去请安回话。 回到灼华馆,琳琅房里的地龙已经烧热了,点了安眠的檀香,汤婆子焐热了被褥。琳琅笑对着静如,“我若是没了你,可怎么办?” 静如伸手去解琳琅的外罩衣,“见你还会笑,我就放心了,天色已晚,早些安置吧。” 琳琅摇摇头,“今日我演了一出戏,王府演了上半场,我得把下半场演完才能去睡。” 静如就怕琳琅出事,可琳琅一看就是心里有谱,但不足为人道。“你这话我听着可玄乎了。” 琳琅拢了拢袖子,跨出门,转头道:“静如,去空阶亭备些酒。” 静如应了个是,在不劝他。大将军看得上眼的姑娘,总有她特别之处,琳琅外面怯弱娇俏,但接触之下,却有极其深邃的城府。她走一步看三步,把心思藏得很深,对爱得人披肝沥胆,对待旁人,却只能点到为止。 灼华馆的前院角落有一处空阶亭,果然如琳琅预料,陆从白闷声不响,却不请自来。琳琅被带回陆府后,纪忘川便调查过前因后果,琳琅在益州城那次绑架与陆从白脱不了干系,他还与芙仪公主勾结,离间他与琳琅之间的感情,所以,龙脉碎片在陆从白手中,断不可能凭琳琅三言两语交托出来。 琳琅目空一切,任碎雪落在肩膀上生凉。陆从白从从容容地走到琳琅身边,说道:“先前人多,我不好问。你与大将军发生了何事?如此生漠,不似以往。” “见利忘义,始乱终弃。从白哥哥,你没有听过么?”琳琅扬起黯淡的眸子,“大抵,他也不能免俗。白玉和碎瓦,若是你,会如何选择?” 陆从白闻似劝说,实则为探探琳琅的口风。“也许,他有苦衷。” 琳琅并不厌恶陆从白,他庶出无名偏生想拥揽一切,才会钻牛角尖。陆从白也曾真心对她好过,否则也不必断送了云淓一生幸福,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她又何尝不是。 琳琅叹息了声,眼泪不间断沿着脸颊流下来,她一直压抑着,女人的眼泪对在乎她的男人而言是致命的武器,显然她掌握了妙用。“山盟虽在,情谊不存。他终究是奔着前途而去了,公主有了身子,圣上龙颜大悦,大将军加官进爵,还寻我作甚?我不过是他一袭白绢上的污点,想要抹去唯恐不及。” 陆从白眼底幽深,心里却不禁喜悦,只是他素来沉得住气,不好让琳琅看出他端倪。“如此,他真是薄情寡义,抽刀断情罢了,何必作茧自缚。” 琳琅仇愤捏拳,“琳琅不甘心被人愚弄。” 陆从白思忖片刻,问道:“有何不甘?”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连飞雪(二) 酒气从灿若莲花的唇瓣中溢出,一盏孤灯映照之下,面如桃花,两颊酡红。“半生倾情相待,以真心换得片刻的虚情,琳琅蠢透了。” “忘了他吧,从今往后,再无牵扯。”陆从白探手去握,琳琅本能有些抵触,但此时诱敌深入,她不好拒人千里,只好纹丝不动,由着陆从白握住她的手。“我对你如何,你该知晓。” 琳琅垂了垂桃花眼,唇角苦涩。“从白哥哥,我配不上你。” 陆从白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但此时胸中郁结,唯有纵酒可解。执起青花瓷水酒杯一饮而尽,他何尝不知道为了巩固地位,发扬开拓陆府的财权,必须寻得门当户对的女子。琳琅遭了纪忘川的罪,早已非完璧,身份低鄙,若想拥有她,除了置个外宅子金屋藏娇,没有其他可循之途。可琳琅本是名门,心底的骄傲非一般女子可及,要么她情根深种,为情牺牲,否则让她当姨娘,等于逼她上路。陆从白叹息道:“可惜造化弄人。” “琳琅不值得你对我这般好。”琳琅拭去了眼角的泪,拿捏好情绪,说道,“琳琅重回陆府是迫不得已,可如今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可笑。” 陆从白装得略显讶然,他当初在百花园外偷听琳琅与纪忘川对话,自然知道琳琅回府是为了人皮碎片之事。如今人皮碎片已在他手上,纪忘川决不可能完整地拥有。他拥有了至关重要的一片,一片于他而言,虽不可窥全貌,至少断了他人的念想。 琳琅斜睃了他一眼,继续娓娓而言。“从白哥哥待我亲厚,我本不该瞒你。我回府是为了大江国龙脉藏宝图碎片一事。他想集齐十八张龙脉碎片,向当今圣上邀功,之后锦绣前程,夫妻伉俪,与我便隔断情谊。” 更漏愈深,飞雪连天,弥漫起萧条的光景。 陆从白一言不发,只看琳琅悔恨的眼泪簌簌而落。陆从白定力深厚,观人于微,他对琳琅的话始终有所保留。他希望琳琅真心对纪忘川断情,但又怕琳琅对他虚以委蛇。“你如今有何打算?还要寻那人皮碎片么?” 琳琅喃喃道:“琳琅不甘心……” 陆从白揽过琳琅的肩,让琳琅在他怀中栖息。“时过境迁,还想他作甚。” “我不会再想他了,但我亦不能成全他。”琳琅忿忿咬牙,玉洁冰清的脸上闪现一丝阴冷。“他想邀功,我偏不能让他如愿。他毁了我一生,我也要他抱憾终生。” 陆从白惊骇问道:“琳琅,莫要胡思乱想。” 琳琅仰起脖颈,眸光潋滟,“从白哥哥,你难道不想得到大江国的龙脉宝藏么?” 琳琅精明地抛出了最具诱惑的橄榄枝,男人的欲望,不外乎财富、权势与女人。美人在怀,心思照样活络。 陆从白问道:“我手上只有区区一片,要集齐整幅龙脉地图,谈何容易?” 琳琅显出微微惊讶,“最后那一片,居然在从白哥哥手中。” 陆从白尴尬一笑,事已至此,便是说真话也无妨。只要琳琅真心与纪忘川断绝,他自然会妥善爱护,只是给不得名分,但是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眼泪无声无息,却呈现滂沱之势,泪眼迷蒙如堕入无穷无尽的深渊寒潭。 他就势揽住琳琅的身子,任她在怀中肆意地痛哭,哭到透彻,便彻底抛弃那个负心汉就好。“想哭就哭吧,有我在,必会护你一世周全。” 琳琅啜泣饮恨,慢慢仰起头颔首,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姿态,看得陆从白心肝儿都颤动了。可眼下还不是时机,琳琅这厢与纪忘川断得过于迅速了,先前种种与今日种种对照天壤之别,反而让他起了疑心。 陆从白作势俯下身将要亲吻琳琅,琳琅心中咯噔一击,手掌猛然冒汗,但是身子却半分不敢动,只是闭上了眼默然承受。陆从白是要测试她的决心,若只是吻她一下,她也认了,只要套出最后一张碎片,一切的牺牲都有价值。 陆从白清清朗朗地笑了下,拂去了琳琅发髻上的雪花。“琳琅的心跳震动如擂鼓,你真的愿意?”琳琅睁开眼,羞赧地侧过半脸。“我此时轻薄你,非君子所为。” 琳琅正襟而坐,为自己斟了水酒,“琳琅敬重从白哥哥的人品。” 陆从白拦下琳琅杯中酒,握入他手中。“琳琅,我真心待你,你若有话大可以同我明说。” 琳琅唇角微扬,陆从白上钩了,大江国龙脉藏宝图,试问天下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尤其是陆从白,他根深蒂固的劣根性让他希图占有一切不属于他的东西。眸中闪烁着怨恨的精明,问道:“龙脉藏宝图,尉迟皇室沾得,为何我们沾不得?” 陆从白有些迟疑,小心谨慎惯了,习惯对别人的话推敲再三。“琳琅的意思是?” “他想要龙脉藏宝图去献宝,我偏生不能让他如愿。”琳琅幽声道,“最后一片在从白哥哥手中,而我曾经在将军府见过那十七块人皮碎片,上天怜见,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只要我画出那十七张碎片,合上最后那一张,我们便能找出龙脉所在。到时候,从白哥哥是要当天下的大财主,还是要当这江山之主,就悉随尊便了。” 陆从白的心火被琳琅煽动得活泛起来,但他还是秉着一丝清明,天上的馅饼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砸到他身上。“琳琅,风雪太大,仔细感染风寒,快回去安置吧,有话我们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嘴上说得淡定,心火蓬蓬烧。陆从白在掂量琳琅的诚意,以退为进,主动把话头给掐断了。 琳琅只好见机行事,起身搀着陆从白,“从白哥哥,你身上有伤,不宜受寒,琳琅送你回澜汀洲。” 陆从白拍了拍琳琅的手背,怜惜地抚摸了下柔嫩的脸颊。“瞧你哭得脸都花了。早些回去吧。” 琳琅目送着陆从白离开,藏蓝大麾英挺的背影渐渐从她的视线中撤退。漫天抛洒琼花碎玉,寒冷呼啸冷冽如刀,琳琅擦干最后一滴眼泪,推门入房中。 房中骤然温暖,琳琅听见静如沉重的叹息,便道:“去睡吧。”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终失路(一) 琳琅摸黑坐在花梨木大书案前,擦了火折子点了一盏灯,静如走到琳琅身边担忧地接过她脱下的外罩衣。“你心里打什么盘算?明明和大将军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这会儿怎么跟从白少爷纠缠不清。”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就着通黄的灯光,琳琅看静如担忧的脸,催促道,“快去睡吧,明晨起来,替我去办件事。” 静如整理好琳琅脱下的外罩,挂在红木衣架子上。“这会儿还看什么书,费神费眼睛,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安置安置。” 琳琅摊开澄心堂纸,在墨砚上舀了一勺清水,扶墨去研磨。“陆从白并不十成信我,要取信于他,唯有在此一搏了。明日替我去买些蒙汗药,记得要小心谨慎,务必要快。” 琳琅这番紧张的气氛,静如的瞌睡虫一扫而光。“我先前听你们说什么龙脉,什么最后一片……” 狼毫白皙的笔尖沾了墨汁,琳琅咬着笔杆子,凝神思考了片刻,在澄心堂纸上落笔画下山水石纹,乍看之下,好似一幅完整的地形图。 静如左看右看,琳琅出声道:“拿把剪子来。” 只听见画纸从剪子中撕裂的声音在琳琅手中传出,琳琅解释道:“陆从白不信我,我唯有抛砖引玉,试试他的野心。” 这一夜注定无眠,情势变化比当夜的暴雪更肆虐。飞落了一整夜的雪,翌日早晨灼华馆已经是白雪皑皑。 琳琅攥着手心,在房内踱来踱去,静如一早就出去了。这一步棋既然已经铺开,那么落子无悔,必须尽快套取最后一张人皮碎片,继而逃离陆府功成身退。 风驻雪停,日光尤其亮。推门而出,日色金光细细碎碎的洒在白雪之上,琳琅冥神站在院中,呼吸着空气中飘散的凛冽寒芬。 琳琅掬了一陶罐,收集角落里凌霜绽放红梅花瓣上压着的白雪,她抖了抖花枝,雪花簌簌落在罐子里。 大半个时辰以后,静如左右张望之后,方才赶紧跨入灼华馆中,捂着她的袖管冲琳琅颔首。 琳琅莞尔一笑,红梅白雪衬托着她无暇高洁的脸,益发致美若仙,好似落入凡间的精灵,不染尘埃,出尘脱俗。明明已经形势紧迫,但琳琅故作轻松,打趣静如道:“你这副哆嗦样,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引人怀疑么。” 静如面臊,走到琳琅跟前,问下一步该如何。琳琅望着澜汀洲上高远的天空,说道:“陆从白身边贴身服侍只有德光和德庆二人,一会儿你去寻个理由引开德光。” 静如说道:“回来路上恰好碰着德光了,大概领了二少的吩咐出门办事去了。” “倒也省了我一笔心事。”琳琅握紧静如的手,落力攥了攥,“此事情急,今日你哪儿都别去。” 情势如泰山压顶,静如感到透不过气,但琳琅一脸笃定深沉,她除了对琳琅绝对的信任,便也没有其他想头了。 琳琅捧了一罐白雪,静如跟随在身后,问道:“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好。” 琳琅淡然舒了口气,说道:“书案上放了一只绣布包,你拿去给陆从白,旁的不必说,只说是我的心思都在这里面了,望从白哥哥明鉴。” 静如审慎地颔首,又见琳琅捧着一罐白雪往小厨房走,问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琳琅笑靥浅浅,说道:“文人骚客不就爱煮雪烹茶,我正好附庸风雅一番。” 静如慎重地揣着绣布包进了澜汀洲,恰好与德庆撞了个正着,他把绣布包和琳琅交代的话一字不差都呈上给德庆转交。 回灼华馆正好见到琳琅在小厨房里烹茶,以柴薪生火煮雪水,洁白的雪在釜中载浮载沉,不消一会儿,玉肌消陨,茶香四溢。 琳琅转头问道:“送出去了么?” 静如颔首,接替琳琅手上的活计。“遇上了德庆,你交代的话原封不动转了。” 琳琅微笑道:“如此甚好。” 静如看不透琳琅的心思,但隐隐察觉不安,琳琅好似毕其功于一役,面上自信沉稳,胜算有几成大抵也只有她心中知晓。“那些假的地图,真能让从白少爷能上钩?” “我赌的就是他的贪心。”俯首间些许碎发滑落,琳琅提手拢在耳后,“他不够信我,我若问他要最后一片,他自然会对我起疑心。所以,我非但不要,我还要给他希望,让他以为他那么接近龙脉地图的全貌。我猜,当他看到我奉上的那十七张碎片的时候,应该会迫不及待地取出那最后一张比对。” 静如情不自禁地赞叹,琳琅说得在情在理,由衷佩服琳琅观人入理的心机。“那么眼下我们该如何?” 琳琅从三门莲花纹隔扇橱柜里拿出一套茶具,“你在灼华馆等我,务必等到我。我要去澜汀洲请陆从白品一品初雪烹茶。” “那蒙汗药……” 琳琅点点头,蒙汗药落在茶水中,算计到了这一步,已经容不得一丝错误。她端着茶,沿途散着清冽茶香,醇厚温暖,走进澜汀洲,德庆大老远看到小跑迎上来。笑咧咧道:“琳琅姑娘怎么来了,这大雪天怪冷的。”琳琅端着茶具的手腕裸露在外冻得有些微红,德庆看得不忍心,“您往里面请,小的这就去通传。” 琳琅温婉道:“昨夜我惹从白哥哥不悦了,今日特煮雪烹茶赔罪。他若是不消气,我可不敢再去惹他不高兴。” 德庆晓得陆从白对琳琅的宠爱,“少爷对您没话说,哪能跟您置气。您里面请,冻坏了小的担待不起。” 琳琅假意顺着德庆的好意,又道:“你替我送茶给从白哥哥,就说是我的心意,我在外间等着,待他消了气,我自会去见他。切莫替我通传,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德庆心里嘟囔,琳琅小姐心思活络,风向转得快,这么阵子就想明白了,决心要依附二少爷这个好码头了。他看得明白,这是郎情妾意小情趣,就知情识趣地应承下来。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终失路(二) 德庆轻轻叩门,陆从白应声让他进来,德庆躬身端着茶盏,茶香与苏合香严丝密缝地相称,不由吸引了陆从白的嗅觉,他从烦乱的纸片中抬起头。 陆从白指着边上的四角花梨木圆桌,德庆把茶盏放在桌上,陆从白的眼神停留在青花瓷茶盏上,德庆笑道:“琳琅小姐送来的,说是煮雪烹茶,请少爷您品一品。” “茶以雪烹,无暇至纯,味更清冽,不受尘埃,足以破寒。好心思!”陆从白扬唇一笑,再看书案上的琳琅送来的十七张地图碎片,她当真是有心投诚,多番讨好之举。“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德庆应了个是,退出书房,琳琅正好侯在外间,德庆冲琳琅点点头,显然陆从白对琳琅煮雪烹茶的心意很受用。 琳琅躲在门外,从若隐若现的门纱处窥探,陆从白欣喜地嗅着雪茶芬芳,慢慢抿了一口,舌尖上滚动清雅入骨的甘冽。他品了一盏,渐渐有些昏昏欲睡,锤了锤额头醒神,却无济于事,而后趴在圆桌上睡着了。 琳琅蹑手蹑脚推门入内,扫了陆从白一眼,他昏睡不醒。连忙跑到书案旁,从堆积的假地图中找到唯一的一片人皮碎片。琳琅攥紧人皮碎片,入眼一看,图纹复杂,这一片人皮碎片至关重要,若是临摹恐怕会有所遗漏,哪怕是少了一笔一划都是得不偿失。可一旦拿走,蒙汗药力一过,陆从白醒过来,那就暴露了琳琅的假意,他们之间就彻底撕破了脸皮。琳琅两下里一权衡,不论让她付出任何代价,她一定要确保最后的一片人皮碎片落入纪忘川手中。于是,她把人皮碎片放进缠在腰间的鸳鸯荷包中,转身推开门沉着地从德庆眼前路过。 德庆哈腰笑道:“琳琅小姐回去了?” 琳琅瞟了德庆一眼,不露怯,说道:“从白哥哥有事,让我嘱咐你一句,无事不必打扰。” 快步出了澜汀洲,脚底踩在青石甬道上心却跳得惊魂,眼下必须尽快离开陆府,人皮碎片只有到了纪忘川手上,她的心才能放回胸腔子里。陆从白饮下雪茶,到底饮用了多少,能昏睡多久都不得而知,她必须和时间竞速。 静如在满口踱来踱去,焦虑地搓着手,琳琅跑过去把鸳鸯荷包放在静如手中。“你这便离开陆府去找大将军。” 静如点点头,但看琳琅神色不佳。“你随我一起去吧。” 琳琅百般不忍心,终究压抑住眼泪,说道:“你一人走,不引人注意。记住,一定要见到大将军才能交付,旁人谁都不可信。见了大将军,你替我带句话,只要说,琳琅粉身碎骨亦无惧,只求替我月氏一门报血海深仇。” 静如颤抖地趔趄了一步,醒过神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难道情势真的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么,琳琅何至于将生死置之度外?“傻丫头,你别胡说,既然陆府已经成了龙潭虎穴,咱们一起走就是了。” 琳琅推着静如往外走,“我不能跟你一起走,我们两人一起过于招眼。出了陆府,便不要回头了。” 琳琅的话听在耳内如同临别遗言似的,静如心中越发难受。琳琅拍了拍静如的手,劝说道:“你晓得陆从白对我有心,陆白羽生性善良,不会为难我的,我在这里照旧好吃好喝住着。”静如依依不舍,挪不开步子,琳琅只好板起脸孔。“你若真心待我,便听我一眼,你前脚走,我后头就跟上了。休要再磨蹭,免得你我二人都走不了。” 话已至此,再要拖沓便要坏了琳琅的大计,静如明白人,不知怎的,心坎里就是跨不过去。退后一步,跪下朝琳琅磕头行了个大礼,琳琅连忙上前搀扶。“静如,你这可折煞我了,我视你若至亲,何必如此。” 静如咽下眼泪,说道:“我这便去,你放心。” 看着静如青灰色的背影在皑皑白雪中渐渐凝成一团光晕,继而消失不见,琳琅的心好似空洞了一般。琳琅转身走回灼华馆,与往常一样,执起一本书靠在扶栏边,借着苍白的天色看一看。 半个时辰过去,手中的书卷只翻阅了一章,卷上文字一个个跳跃在眼眶里,却一个都没有落进心上。琳琅合上书,透了口气,静如应该出了陆府去往神策大将军府的路上,她此时出门往相反的方向走,即便被陆从白抓到,也能拖延一阵子时间,何况,若是侥幸,陆从白尚未醒来,那么她就可以全身而退。 她很想同陆白羽道别,同他说一说锦素关押在驻清阁之事。静如和她一走,锦素便会生生饿死在驻清阁,她一走了之固然轻松,但心上却恍如被上了一道枷锁,平素不作亏心事,对于锦素的怨恨,已经囚禁了多日泄愤,出了气便好,伤人性命就犯不上了。 要离开陆府,陆白羽却是琳琅最放心不下,他不够心计,直来直往,少爷脾气,易怒冲动,上回刚从兜率寺劝回陆府,这一回她要是不告而别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波折来。她思前想后,不如与陆白羽明说罢了,也好彻底了却了他的心事。 灼华馆与陆白羽的住处隔着三个院子一方人工湖,琳琅在曲折的湖上走廊与德荣捧个正着。琳琅拦着德荣问道:“德荣,羽哥去哪儿了?” 德荣应了个是,回道:“老爷清早派人来寻少爷,少爷这回儿在博之堂呢。” 琳琅想着再去一趟博之堂怕是无法脱身了,告别的话只好托德荣转告,只是人多嘴杂不好明说,婉转道:“你就同羽哥说,若是有空,便去驻清阁替我找样东西。” 德荣默默后脑勺应了个是,刚发现琳琅话没交到清楚,让少爷找东西,那是找什么东西?可一抬头,琳琅已经走远了,在湖岸边空留倩丽余影。 在湖心走廊处耽搁了一会儿,话也传了,陆白羽只要找到锦素,锦素必定会把真相和盘托出,她也该没有遗憾的离开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如焚火(一) 琳琅从西偏门走,陆府上的女眷规矩不严,平素出门守门的护院不拦着。琳琅同他们说了声要出门置办些物件,护院躬身为她开门。 越是顺风顺水,琳琅心里越是没底。陆从白心思缜密,若是被他发现被人愚弄,恐怕她的下场不容乐观。那所谓的喜欢,不过是求而不得的失落罢了,能苟延残喘到几时? 可终究是走出了陆府那一方天地,琳琅感受到了些许自由畅快。她按照原定的计划,往神策大将军府反方向走。 走过一条窄巷子,转过路口,却发现有人尾随以后,琳琅连忙加快脚步,可巷子口已经被人挡下。 陆从白站在巷子口,脸色很平静,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安宁。两旁屋檐上的落雪精密无声,连呼吸都能听到声响。他冷漠地质问道:“我待你至真,为何背叛我?” 琳琅反唇相讥,“从未信任,何来背叛。” 身后两名护院逼近,陆从白前面阻挡,想脱身比登天更难,琳琅只能大打嘴仗,拖延时间。“既然你不想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放你走。交出不属于你的东西,我便让开一条路放你走。” 琳琅嗤嗤笑了,“我对你的价值,也不过就是如此。别逼我,若是再靠近一步,我信不信我将它撕碎。” 陆从白抬手示好,让琳琅不要激动。“我从不知道你心计这么深。向我投诚奉上的藏宝图碎片是假,看来你对纪忘川死心亦是假,到底还有多少是假的?” 琳琅轻笑,“都是假的。” 陆从白失落地甩手给了琳琅一个耳光,扇得她眼冒金星。“月琳琅,你的心是冷的,怎么都捂不热!” “陆从白,你又何尝拿真心待我?”琳琅扬眸,眼中愤恨,终于撕开了彼此算计的真面目,开门见山说一回。“你早就知道我回陆府的目的,你却故意冷眼旁观,从羽哥手中拿到人皮碎片后,一直秘而不宣。龙脉藏宝图有十八张,你只有一张罢了,你留着他的目的便是要挟我,只是你估量不好这张人皮碎片的分量。” 那失去控制的一掌落在琳琅脸颊上,顷刻间浮现出热辣辣的五指印,他心里有些吃痛,更有些后悔。“琳琅,我……不是有心的。” “无妨。”琳琅捂住脸,推开陆从白的手。“这一掌,你总会扇下来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琳琅不赏脸,连看他的目光都吝啬,他怫然作色。“你用假的地图,就是为了让我以后你真心投靠我,继而拿出真的那张来比对。月琳琅,你也算了解我的心思。” 琳琅冷漠以对,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拖得一时,静如离神策大将军府便更近一步。“因为你贪心,贪心的人总想要更多。你处心积虑扳倒羽哥,如今陆氏的生意由你掌权,你依旧死心不息。羽哥对我有意,你便向我示好。你要的不是我,你要的是别人仰视你的目光,要的是一掷决生死的权利! 陆从白一步步逼近琳琅,她已经退无可退,两名彪悍的护院抵在她身后。陆从白冷漠道:“月琳琅,别让我动粗。” 琳琅释然一笑,彼此都装着加以真心,着实乏累了,倒不如此刻撕破脸皮来得畅快。“陆从白,终于露出你伪善的真面目了么?” 他挑起琳琅的下颌,直视道:“是你逼我的。” 身后的护院开声征询道:“二少爷,这妮子怎么置办?” 陆从白恨得咬紧后槽牙,芊芊妙人儿发起狠劲来,真是不容小觑。那种目空一切的无视,让他恨不得把琳琅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月琳琅,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我若是作出越轨的举动,你可别怪我不顾及你的颜面。” 琳琅看陆从白这副嘴脸,冷眼道:“你若再靠近,大不了玉石俱焚。那最后一张碎片是你的护身符,我若是毁了它,那大将军就再无顾及了,他要毁了陆氏一门,你以为很难么?” 陆从白面露狰狞,却心中虚浮,被琳琅戳中了要害。琳琅提起纪忘川,蓦然之间醍醐灌顶。“你的随侍哪儿去了?” 琳琅凌然一笑,“跑了。” “月琳琅,你这招声东击西用得妙。你以自己为饵,引我抓你,倒是放过了你那个侍婢。”陆从白一怒之下,扼住琳琅的脖子,“说,她去了哪里?” 琳琅不卑不亢侧过脸,不拿正眼瞧他。“你心知肚明。” 陆从白咬牙切齿道:“纪忘川!你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他!好,我用你的命去交换,让你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琳琅冷笑起来,“你没那个机会。我根本不会让他选择,我会咬舌自尽,他选我也好,选藏宝图也罢,我都不想知道,不必让他为难。” “你……” 陆从白半是愤怒,半是羡慕。漫漫命途中有这样一个不求回报的女子,与他相知相爱,这该是多大的福气,可偏生他没有这样的福气。 窄巷口窜出一个人影,急急忙忙朝陆从白奔来,定睛一看是德庆。德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道:“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陆从白撒开掐住琳琅的手,维持一府之主的尊荣,道:“急什么,说。” 德庆吓得跪在陆从白跟前,回道:“朝廷派兵围了院子,说是陆氏一门有通敌卖国的嫌疑,现在府上的人都被关进刑部大牢了,小的好不容易翻墙逃出来给您通报消息来了。您可千万别回去了,此刻各坊市街巷都贴了您的画像,张榜通缉。” 众人惊愕不已,唯独琳琅抿唇而笑,她明白纪忘川深谋远虑的心机。 陆从白骤然一晃,难以置信道:“通敌卖国?” 德庆忙把听到的蛛丝马迹都一骨碌倒出来。“小的翻墙逃走之时,隔着一堵墙,听到里头抓人的捕头说,咱们陆氏茶庄运送各国的茶叶箱子里暗藏大江国的地形图,边塞将领花名册以及驻军数量之类。”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如焚火(二) “通敌卖国是死罪,他这是要赶尽杀绝?”陆从白醒过神来,能够在陆氏茶庄插一脚的人不多,下手陷害陆府之人除了纪忘川不做二想,他眼下无所顾忌了,动作便如此迅速,早不揭发,晚不揭发,偏偏在今天揭发。“你在我手上,他就不在乎你的命了?” 琳琅轻轻抚掌叫好,“他与我心意相通,这是堵住你的嘴最好的办法。那就是让你陆从白无法在人前现身,那么你说的话根本没人信,也没人会给你说话的机会。一旦你露面,便会被收押,当然,收押是最好的出路了,保不齐,直接灭口。” 陆从白气得肺都要炸了,德庆躬身碎碎道:“二少爷,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追兵很快就到了,咱们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才是。” 陆从白愤恨地看琳琅,一字一顿道:“你毁我陆氏一门,我亦不会让你们两全。” 言毕,一个手刀劈在琳琅后脑处,顷刻间,天昏地暗,琳琅抽空了力气,晕倒在陆从白的怀里。 夜已深,神策军营大帐中灯火通明,神策大将军维护皇城治安,主动向当今圣上揭发陆氏茶庄通敌卖国一事,请缨代替刑部抓捕陆氏一门。 他在大帐中来回踱步,琳琅失踪已经整整半日,心急如焚。静如受琳琅之托把最后一片人皮碎片送上之后,他便派兵包围了陆府,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琳琅和陆从白失踪了。他心里后怕,陆从白奸邪伪善,琳琅坏了他的大计,他若睚眦必报,琳琅必定难以脱身。 静如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琳琅与她离别时候的话,一字一句都堵着她的心。“琳琅这傻丫头,她早就猜到陆从白不会放过她,故意引开他,眼下如何是好啊?大将军呐,您千万要救出琳琅,念在她对您肝脑涂地的决心上,您别辜负她。” 纪忘川听静如哭得心乱如麻,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神策营明察,绣衣司暗访,至今尚无消息。“回采葛去,等着。她一定会回来。” 纪忘川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守在大营中,心慌再一次袭来。琳琅让静如转告的话那么刺耳,她情愿死,也要他替月海山庄复仇。强烈的复仇心,让她不顾一切地接近陆从白,无异于玩火自焚。可琳琅成功了,一己之力替他齐集了龙脉藏宝图,如果他为了儿女情长,琳琅一定会含恨不已。 陆氏一门暂时关押在刑部大牢,这是不得已之举。陆从白猜到完整的龙脉藏宝图在纪忘川手中,一旦他告发出来,那么崇圣帝必定会让纪忘川奉上藏宝图,若是没有龙脉的支持,他如何能从尉迟云霆和邵元冲手中夺下大江国的天下。唯一的出路,便是让陆从白无法露面,让他的话无法直达天庭。 可是此举牵扯到了陆氏,一旦陆从白迁怒,琳琅的性命危在旦夕。这个天下要易主,必须要隐藏百年的龙脉藏宝图重新现世。琳琅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他不能辜负,不舍得辜负。 陆彦生对琳琅有恩,纪忘川不想赶尽杀绝,才主动请缨,以神策营主理此案。眼下陆氏一门有通敌卖国的重大嫌疑,只要罪名一日未落下,陆彦生一家还有回魂的余地。他可以让陆氏一门生,也可以让陆氏一门死,一切就看陆从白会不会看风使舵了。陆从白若是聪明,该不至于要了琳琅的性命泄愤,琳琅攥在他手里,尚有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 帐帘掀开,项斯从帐外走进来半跪在主上跟前,双手作揖。“属下无能,至今尚无消息。” “再去找。”喉咙都快冻成冰棱子,止不住咳嗽,心冷到无法抑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项斯垂首懊恼,痛恨自己没有千里眼顺风耳,长安城门已关,抓捕一个陆从白犹如瓮中捉鳖,他却好似凭空隐遁了。“属下立刻去办。” 纪忘川心有戚戚然,家国天下与伉俪情笃,如今真到了秤盘的两端,若他从心而选,宁可放弃权势与琳琅携手天涯了此一生。可命运偏生断了他的路,他身上流淌着尉迟王室正统的血液,背负着拨乱反正的天下重任。琳琅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心,让他一定要还月氏一门公道,他岂能让琳琅的苦心错付。 项斯起身,纪忘川突然叫住他,说道:“项斯,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你留在长安城,派绣衣使暗访琳琅的消息。”他艰难地做了一个决定,牙齿几乎咬出血来,但是成大事必须付出代价,哪怕付出的是一生的快乐。“明日我便会出城。今日午后,我已禀明圣上,会亲自去查清陆氏一门通敌一案。” 项斯说道:“项斯不能追随主上左右,但必定会尽忠职守,替主上分忧。” “监视纪青岚一举一动,她是成败的关键。”他心意已定,侧身说道,“至于芙仪,若大业得成,我必成全你二人。” 大帐外副将莫连请见,项斯闪身至白虎皮屏风后。 莫连容色灰败,不必开口纪忘川也知道明查一无所获。“按照坊市排布,从东至西挨家挨户去盘查人口,就说长安城中有人逃兵役,清查户籍人数。” “末将领命。” 莫连退下后,纪忘川在布军台上铺开了一张龙脉藏宝图,项斯谨慎地站在纪忘川身后,不敢多看一眼。 纪忘川怅然若失,苦苦追寻了十年,十年间死伤无数,手上沾着同族的血,便是为了这一张藏宝图。“这便是百年龙脉。找了十年,如今一见真容,居然毫无畅快之感。” 项斯知晓主上话中有话,挑了话劝慰。“主上切莫悲伤,琳琅姑娘的心愿还需您替她圆满。她洪福齐天,必定能够化险为夷。” “项斯,你一向不会说话。”他讥笑自嘲,嘴角隐着难以淹没的悲伤。“洪福齐天,她这半生坎坷颠簸,何来福气?遇上我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晦气。”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逃亡远(一) 夜风吹熄了廊下的一盏风灯,寂寞空寥的庭院,疏疏落落地飘着雪,又是寒冬凌冽的一夜。 红烛昏黄,木窗一下一下扑棱,好似吹响着陌路的笙箫。 琳琅在噩梦中惊醒,满头热汗淋漓,惊坐起来。 陆从白斜靠在离雕花床不足五步的大红酸枝双面雕山水纹五屏罗汉床喝闷酒,整个人颓废而阴森。他睨视窗外的飞雪,故作沉着地斟了杯酒饮下,说道:“长安城的天变得太快了,夜里又下起了大雪。” 琳琅试探着问道:“我们此时还在长安城内?” 陆从白讥讽道:“你以为我们出得去么?纪忘川与你沆瀣一气,一早铺排下了诡计,一面查封陆府,一边关城门通缉我。月琳琅,没想到你如此狼子野心,好歹是陆家养大了你,如今居然恩将仇报。” 琳琅摸了摸泛着痛感的后脑勺,“成大事不拘小节,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为了堵住你的口,只能让你没有开声的资格。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想赶尽杀绝,而是给了一个生还的台阶。”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只要把你送到纪忘川身边,他会给陆家一条生路?”陆从白嗤笑,猝不及防地把酒杯摔在琳琅床板上,用力过猛,碎片炸开了花擦过琳琅的脸颊,一瞬之后,留下嫣红血痕。“纪忘川狼子野心,莫非他想易主江山做皇帝不成?” 琳琅用手揩去流淌的血液,淡然自若。“从白哥哥冰雪聪明,一切都瞒不过你的眼,所以,你怪不得他。陆氏一门对我有恩,夫君心中感念,只不过为了求个心安,不得不暂时委屈他们了。通敌卖国是重罪,一旦定罪株连九族。他有能力嫁祸给陆家,自然有能力化解困局。只要从白哥哥您放了我,站对了位置,要回府陆氏一门的尊荣,不过就是旦夕之间罢了。” 陆从白转身正视琳琅,眼前的女子一直如雾里看花般朦胧,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算看透了琳琅孱弱外表下一颗坚毅无畏的心。他笑得狰狞可怖,可琳琅知道他心里可悲可怜。“可笑,我败光了整个家业,才算看清楚了你的真面目。你以为我陆从白还会相信你吗?你的心从来都不曾为我打算,若不是为了保全你,云淓何至于被迫下嫁王世敬!” “你居然有脸提陆云淓?”琳琅横眉冷对,杏眼蔑视,“谁人害她沦落至此,苦心布局,始作俑者是你陆从白。” 琳琅扶着床沿想起身,却发现一阵眩晕,被击中了后脑还有些恶心的余震。陆从白把罗汉拔步床矮桌上的酒壶碗碟一股脑儿扫落下去,只听瓷片碎裂了一地。他大步流星走到琳琅跟前,乌云惨淡的脸色遮蔽了红烛的光晕。“月琳琅,任你再是三寸不烂之舌,也不能让我动摇半分。你和纪忘川这辈子,死生不复相见。” 手指抓紧被褥的边锋,生怕一激动之下,情绪会排山倒海地崩溃。她跟陆从白比的是耐心,谁先溃败,谁就输了。琳琅定了定心神,问道:“你若不准备拿我去交换,不如杀了我泄愤更好。” “泄愤?”陆从白苦中作乐,故作得意,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封。“不如拿你泄欲更加大快人心。我待你如珠如宝,你把我视作草芥。反正你已经非完璧之身,便是让我纵情一回又如何!” 后背抵靠菱花图纹的床背,一格格的花纹磕着背脊发寒,琳琅咬牙愤恨道:“你若犯我,我必不会苟活。你陆氏一门,连唯一的生路都断了!” 白玉腰封摔在地上,陆从白倾身上前,挑衅道:“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纪忘川要杀要剐由得他做主。我半生战战兢兢,临了肆意轻狂一番又如何!” 陆从白往前倾轧,琳琅往后靠去,那距离尴尬且无依。他伸手去掀琳琅裹身的被褥,琳琅死死攥着褥子一角不肯撒手,要是连清白都任人践踏,她将来怎么面对纪忘川?即便是到了穷途末路,她仍然存着一丝念想,还要再见上一面,在她尚且年轻的时候。 连呼吸都在脸颊之间来回触碰,距离一寸短过一寸,琳琅不甘心被陆从白侵犯,她手无缚鸡之力,论武力反抗根本毫无出路,她唯一的赌注就是自己的命。 陆从白攫住琳琅的下颌,嘴唇将吻下来,琳琅勉强偏过头,冷静而绝情,说道:“你不在乎陆氏一门的生死,你不在乎我的感受,你在乎的只有一己私利。你若犯我,我必已死证清白,陆从白,你真的舍得吗?” 陆从白心觉可笑,一个身子和心都不属于他的女人,他怎么可能有半分不舍。“你以为我舍不得你?” 琳琅说道:“我若死了,纪忘川势必会让陆氏一门为我陪葬。大江国首富殷实之家,陆氏一门富可敌国的家财就会全数充归国库,你的下半生即便隐姓埋名逃出生天,你也不过是混迹江湖蝇营狗苟。陆氏掌权人,何等风光,何必为了一口气,断送了锦绣前程。” 琳琅的话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他松开了手,冷笑道:“你不想死?” 琳琅点点头。“我要活。” 他愤恨不已。“没那么容易。” 琳琅深谋远虑,看准了陆从白动摇了,加重语气道:“我活着,你还有翻盘的机会。我死了,你也会死。” 陆从白坐在床边沉思片刻,把琳琅的话和眼前的局势在心里过滤了一遍。纪忘川嫁祸陆氏一门,正中了崇圣帝尉迟云霆的下怀。尉迟云霆昏庸无道,陆氏只要坐实通敌卖国的罪名,那万贯家财充归国库落入他的口袋里,国库实力势必大涨。遥想当年月氏一门遭遇横祸,至今案情不明,尉迟云霆草草开案,迟迟未结,却早已把月氏家产收为己用。如此贪财忘义的圣上,巴不得陆府坐实罪名,好坐收渔翁之利。 眼下只有纪忘川作反功成,易主江山,一切推倒重来。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逃亡远(二) 只要纪忘川在乎月琳琅,那么他尚且有讨价还价的机会,所以,月琳琅的性命要留着。但纪忘川着实可恨,他一面把陆氏一门逼上了绝路,一面又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陆从白垂首叹了口气,大势已去了,但怨气憋着撒不出去。“我暂时不会动你。”他回头看琳琅苍白的脸,“但我也不会放了你。” 大江国要变天了,长安城山雨欲来风满楼,陆从白是个聪明人,他硬气不起来。崇圣帝贪婪无度,陆氏一门的案子他压根儿不会开审,大抵按上个罪名没收陆氏的金山银山。纪忘川此举,无疑是揣度了圣心,为尉迟云霆奉上了厚礼。陆从白要重新取得家族的荣光,唯有纪忘川执掌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他恼恨,却也无计可施。 琳琅与他对峙,在他眼中看到了怯懦。她低声问了句,“你把我藏在何处了?” 他惨然一笑,说道:“你的神策大将军再是聪明,总也有顾及不到的时候。长安城到处都是官兵,城门早已关闭,自然还是在城内。躲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琳琅讥笑道:“城门关闭,便是瓮中捉鳖,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的。” “可惜,城门明日便会大开。”陆从白说道,“大食国的使臣明日便会抵达长安城,向圣上进宫了珍禽异兽来装饰御花园。大食国知道圣上喜好新奇刺激的玩意儿,特意派了三百人的杂耍艺人,到时候浩浩荡荡的人畜队伍一起通关,要混出去一两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你以为纪忘川真能只手遮天了。” 破船尚有三千钉,陆从白到底精明深远,他要带着琳琅这个筹码暂别是非之地,且看纪忘川是否能扭转乾坤。纪忘川事成,那么以琳琅去交换利益。纪忘川事败,只能玉石俱焚。 寒夜里,琳琅嗅到了空气中夹缠着甜栗的暖香,她突然醍醐灌顶明白了一些事。“隔壁是采葛。” “你总算猜到了。隔壁是采葛,纪忘川应该想不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明明与他的私宅只有一墙之隔,可他却偏偏见不到你。”陆从白得意地笑道,“夜里我还看到你的婢子静如在宅子口上哭哭啼啼的,一脸丧家犬的模样。” 琳琅大失所望,恹恹地扭头朝里面,说道:“你走吧。我与你无话可说。” 陆从白走后,冷风带着门扑腾合上,一声沉重的声响回荡在琳琅耳膜上。采葛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隔了一堵墙,仿佛隔了天涯海角。 明日之后,也不知何处是归途,她与纪忘川这一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若是再相见时,也许她会以泪眼相迎,又或者含笑无言。 时间分外紧迫,这一宿光阴飞逝,明晨日出,纪忘川便要踏上寻找龙脉之途。前途未知,生死难卜。他与琳琅都推测过纪青岚的复仇布局,但总归缺少一锤定音的证据,他必须抓紧最后的两个时辰去寻找一个确凿的答案。 夜雪无声无息,静谧的暗处益发阴森。青石板上渐渐堆起了毛茸茸的雪层,脚印踩在上面很快就被雪花覆盖。 静安堂的庭院中彻夜点着石头堆砌的灯盏,一座座都堆刻成憨态可掬的小僧弥模样。纪忘川一袭藏蓝色锦袍划过青石路,轻手推门而入。 房内常年累月点着长明灯,祖宗香火供奉不断。供奉台上摆放着时令水果,新鲜的糕点,纪忘川望着对垒成排的纪氏一门灵位,他空有纪姓,却从未进过祖宗祠堂,更未在灵位前尽孝叩拜,如今看来着实讽刺。 他环绕了一圈,灵台黄幔上写着虔诚的祝祷,纪青岚每日除了在佛前诵经念佛,就是在祖宗祠堂里跪拜。 面对着纪氏一门,他的心有些烦乱,前尘往事他毫不知情,却不得不背负隐藏的皇族身份带来的使命。他跪坐在蒲团上,灵位台上的冤魂好似化成了有形的厉鬼,一个个身着白衣飘在台子上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纪青岚处心积虑要让芙仪公主与纪忘川乱伦生下畸胎,要在世人面前数落皇室的颜面,那她一定会留下证明纪忘川身份的物件。纪青岚素来谨慎有余,那么重要的证据,若不时时刻刻摆在眼前,岂能让她心安。整个神策大将军府,静安堂内的祖宗灵堂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苍穹露出了浅浅的鱼肚,外面的雪下得越发肆虐。掐着时辰,再过片刻,纪青岚就该晨起来祠堂中叩拜。沙漏一粒粒倏然而落,他突然茅塞顿开,甘露洒心。 纪青岚恨尉迟皇室,把杀父灭门之恨转嫁到纪忘川身上,还有什么比让皇室血脉日日夜夜在纪氏亡魂的灵牌前叩拜更让她解恨。他看准了铺着黄绸的灵台,心中念着“多有打扰”,掀开灵台布,握手成虚拳在墁砖上敲击辨声,正中间的墁砖敲声空洞虚浮,其下应该空虚有乾坤。他抽出蹀躞带上的佩刀沿着砖边割了一道,掀开一看,四角成方的空格正好藏着一个裹在明黄色降龙出云图纹襁褓中的小草人。拿起草人定睛一看,胸口写着“尉迟”二字,扎上了数十根银针,可谓万箭穿心。 草人的分量轻如鸿毛,此时却沉甸甸的压在手里。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纪忘川就是失踪二十多年的太子尉迟云珩。 二十三年了,混混沌沌这些年,直到今时今日才知道是为何而活?为了重掌江山、拨乱反正而活。眼眸朦胧,他掖了掖鼻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尚未到伤心处,能忍则忍下了。摊开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襁褓,丝绸上的龙样栩栩如生,那一定是母妃亲手所绣。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绣工依旧精美,只是丝绸被虫蛀了一些斑驳的小孔。 他仔细打量这些孔子,在明黄绸中看到了一抹暗色,襁褓中有夹层,他顺着虫蛀的孔子撕开一道,果然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画皮,其上勾勒出五色鸾鸟,分别是丹凤、羽翔、化翼、阴翥、土符。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近年新(一) 他连忙收起那张画皮,襁褓尽量还原成原状放归原处盖上墁砖。习武之人听声辩位,纪青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朝偏窗一跃而出,连着几个纵身,脚步划过黛瓦,却不落下一丝痕迹。 隔着厚雪积压的墙围,他听到纪青岚对蔓罗说道:“这阵子睡得踏实,居然过了时辰,你也不喊我,给祖宗敬香岂可误了时辰?” 蔓罗连连赔罪。“夫人教训的是,下回一定请早了喊您。我也是看您许久没睡的这么香甜,不忍心扰您休息,今日天寒大雪,外头多冷呀。” 纪青岚倒也不是真的生气,跟蔓罗斗斗嘴,她也算有人陪伴着。“知道你这丫头最有孝心,罢了罢了,你忙你的吧,今日二十七,杀年鸡,让下人去准备准备,给祖宗们也沾沾过年的喜气。” 纪忘川听了主仆二人几句闲话,再也听不下去了。纪青岚与他母子情分二十载有余,对他除了记恨,何曾有过半句软话,还不如同蔓罗贴近慈爱。他攥紧手中的五色鸾鸟画皮,心中无限悲凉,逢着大时大节,他过往心如寒铁,倒不痛不悲,如今心有挚爱,偏生各自天涯,不知生死,心痛如浪潮不息。再是三四个纵身翻越,他离开了神策大将军府,按照龙脉地图所示,龙脉地处面北,这一程应该自北出口前往。 今日是大食国进长安城上贡的日子,城门务必大开,陆从白选定今日出城是最佳的机会。琳琅一整夜和衣辗转,陆从白如狼似虎,她岂可在他人势力范围内安然入睡。 大雪落了一整夜,到了清晨总算是停了,今年冬天特别冷,草木衰败,万物凋零,连人都病怏怏的。她算了算时间,已经是年二十七了,往年她就在房中做做女工,其他女婢得宠的伺候主子们在仰贤楼用团圆饭,把打赏下来的好酒好菜拿到房里一起吃。她们排挤琳琅,琳琅也懒得去叨光,就窝在自己的角落里眼不见为净。只是今年不同,自打与纪忘川相识起,一切都不同了,不敢想不能想的事都一一实现,她开始期待能和他一起过个团圆年。只是闹了这么一出,怕是无缘相聚了,还期许什么过年守岁。 陆从白一早就把琳琅扮成农妇,粗布麻衣难掩通体秀丽,只好在脸上抹上二两灶底灰,这才有些似模似样起来。 大街上人头攒动,长安城百姓见多识广,还真没见识过大食国的珍禽异兽,据说有斗美高傲的孔雀,有凶狠嗜血的狮子,还有迅捷阴毒的豺狼……这些新奇的禽类都被关押在一座座铁笼中,孔雀不理会百姓的躁动,依然在笼子里故我地踱步,倒是狮子豺狼虎视眈眈地望着围观的人群,好似看到了一个个猎物。随行的杂耍艺人奇装异服,声势浩大,边走边玩弄着把戏,看得长安城的百姓连声叫好。 陆从白架着琳琅藏匿在搡动的庞大人流里,长安城门大开,但守门兵卒严格执行军令,只能进城,不能出城。 琳琅嘲笑地扫了眼陆从白,“守军森严,出城不易。” 陆从白低声嗤道:“区区守兵,还不至于能奈何我。” 琳琅三番两次想趁混乱矮身钻到人流中,却被陆从白眼明手快拎住后领拽了回来。“别再白费那个心机了,你逃不了,要活命,最好求神拜佛,不要让我生气。” 琳琅黯然道:“只许进城,不许出城,你带着我走不了,我只会成为你的负累。” 陆从白戳着琳琅的太阳穴,不满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我清楚,不必来口腹蜜剑这一套。我死之前,必定把你先埋了。” 琳琅缄口不语,望着运送猛禽的笼子车队越来越近,她斜睃见陆从白嘴角一撇,右手发出一片尖锐的利器,日光下如同一道炫目的明光,在她的眼前迅若流星一晃而过。 利器不偏不倚地击中捆住铁笼的锁链,金属敲击的刺耳之声,被山呼海啸的人声所淹没,但困在铁笼中的猛禽却被震痛了耳膜,狂躁地扑打,在笼中愤怒地乱窜。 陆从白再发了两枚利器,三只铁笼中的猛禽被激怒了,一只狮子首当其冲腾出铁笼,那些看笑话的百姓才醒过神来,这回如临大敌,人如鱼肉,猛禽在畔,呈鸟兽飞窜,场面霎时一场混乱,难以控制。 豺狼虎豹在长安大街上飞扬跋扈,死伤者众,血流成河,守城士兵拔兵前来支援,但百姓死伤已成定数。 老百姓四散而逃,慌不择路,城门已被猛禽攻占,不少人只好往城外躲避,一时间城乱如沸。 陆从白拽紧琳琅随着逃窜的人群往城外跑,琳琅挣扎着却撒不开他的手。“陆从白,你这是草菅人命。” 陆从白不管不顾死命拖着琳琅跑,“你大可以揭发我,只要我曝光于人前。我必定会向天下揭发犯上作反的乱臣贼子是谁!” 琳琅噤言不语,耳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吼叫,声嘶力竭的呼喊,野兽在残忍地咬伤百姓,大食国的杂耍艺人们纷纷躲在一旁不敢靠近,守城士兵不敢近身攻击,只好乱箭齐发,一事分不清猛禽与百姓,人畜伤亡无数。 直到神策十二营精锐赶到镇压了这场无妄之祸,崇圣帝尉迟云霆勃然大怒,他本意在年三十当日在御花园大摆筵席,皇室亲族共同守岁,欣赏猛兽珍禽。大食国上贡的珍禽被守城士卒射杀殆尽,大食国使臣一脸嚣张,向大江国讨要说法。两国交好,互通有无,贡品受惊,却逐一射杀不留活口,不仅折损了大食国国君的颜面,也毁了两国世代友好的邦交。 崇圣帝骄奢淫逸,早已没有了硬气,太平二十载,再也禁不起连年征战的疲乏。对大食国禽兽伤人一事不仅不计较,还补偿了大食国金银一百车,美女三百人,五谷粮食一千车,重修旧好。但守城的士卒,凡涉及射杀珍禽,一律斩首,一时人心惶惶。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近年新(二) 出城奔命,马不停蹄便是三日,琳琅在车厢里呕得胃都要清空了。她一边擦着嘴角的酸水,一边撩起厚重的车帘子问道:“这一程去往何处?” 陆从白回头看了眼愁眉苦脸的琳琅,连日奔波到底是苦了她的身子骨,但要彻底远离是非,只能去往更远的地方。“你可听说过‘草长莺飞四月天’?” “下江南?”琳琅吐了口怨气,要是车马劳顿累日不息,真到了江南,她恐怕早已吐成了人干。 陆从白安抚道:“再忍忍,晚上物色个客栈休息一夜再启程吧。” “今晚。”琳琅怅然若失,每一日都过得煎熬,越是临近年关,对纪忘川的思念越深,到了今日真的是毫无希望了,明日就到了年三十,这一年又是孤孤清清地过去了,她依旧孑然一人,琳琅喃喃自语道,“大年二十九,去打酒。” 陆从白趁势说道:“那今晚上就喝酒。” 琳琅甩脸子,说道:“不喝。” 陆从白问道:“怎么?” 琳琅摔下车帘子,说道:“对着你喝不下。” 陆从白也不动怒,挥鞭加快脚程。“我们俩有大把时间要相处,现在就生厌了,以后如何是好。” 琳琅窝进车厢的夹角处,扯着手巾发呆。陆从白的话闻似随意挑逗,实则一语道破,改弦更张尚且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更何况要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成与败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是纪忘川迟迟攻不下长安城,陆从白便会始终挟持她用作筹码。除非天下格局大定,否则,她便永远像一个孤魂野鬼隐姓埋名。 风雨兼程,山路逶迤,又行了大半日,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黄昏时分,雨停之后,天空特别旷远高洁。 陆从白走的是商道,到了日落黄昏时,终于找到了一家客栈落脚。一路轻车简行,没有多余的行李,只给了店小二一点碎银子去喂饱马,要了一间中等客房。 脚踩在平地上,琳琅才有安心落地的感觉,胃终于从颠簸中解脱出来。客房很局促,进门一张方桌,窗边一张床,床边一只木架子。挨近年关,来往走货的商客都回家乡团聚,客栈的生意清清冷冷的,连着被褥子许久不晒太阳发了霉。 陆从白蹙着眉一脸不习惯,也只能勉强安慰道:“暂且将就住一天,等到了江南,给你买个临湖边的大宅子住住。” 琳琅二话不说,抖了抖被子,再拍拍松。“琳琅在贵府上原本就是个婢子,发霉的被子睡过,馊掉的饭菜吃过,无端的打骂也受过,谈不上将就不将就。倒是委屈二少爷您了,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没吃过这等苦。但您得习惯起来,您是通缉犯,见不得光,买个临湖的宅子,再养几个花魁也行,梦里想想就算了。” “成。还是你想得通透。”都是逃亡路上,哪里有太多的计较,一屁股坐在瘸脚凳上,居然也不偏不倚坐定了。 店小二叩门,进来送了一壶酒,四个粗菜。陆从白招呼琳琅过来坐,琳琅也不拒人千里,只好过去坐下。 这三天的车程,琳琅一面呕吐到晕厥,一面也盘算过了。纪忘川要造反,邵元冲要造反,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且不论她能不能逃出陆从白的手掌心,即便侥幸逃出,这兵荒马乱的局势下,她还没走到纪忘川身边,怕早已经被人贩子掳走了。当侍婢妈子已经算出路好了,万一卖入窑子,她只能抹脖子自保了。陆从白留着她就是留着筹码,赌得是纪忘川能起事得成,将来好交换他陆氏一门的身份地位。这么一想,虽然跟陆从白周旋不易,至少陆从白对她还有所忌惮,总好多莽撞大汉不管不顾要强。 陆从白今夜喝酒特别有兴致,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儿,“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烧年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贴花花;二十九,去打酒;三十晚上熬一宿。” 琳琅听着熬红了眼眶,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熬一宿。陆从白给她斟了杯酒,推到她跟前。“喝一口,哪怕沾沾嘴,好歹应了节。” 琳琅抿了口酒,放下酒杯,眼神默默地望着搁在桌上的竹著。 客房里点着蜡烛,穹窿一瞬间黑下来,屋外寒风呼啸而过,除了寂寥,再也没有丝毫的年味。 陆从白饮尽杯中粗劣的水酒,这大概是这辈子他喝过最次等的酒,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中,他都会记得,这酒味的苦涩,就像马尿一样。 陆从白问道:“你有没有恨我?” 琳琅抬起头,看到他在烛光下柔和脸,清俊少年郎,风霜吹打了三日,皮肤有些干裂了。她平静地摇了摇头,“不恨。” 陆从白吃惊,却也是淡淡地拂过脸色。“我很意外,我以为你会恨死我。” 琳琅冷静地看他水润的眼眸,烛光那么昏暗萧条,照得陆从白莫名的可怜,她恨不起来。“陆氏一门因我而被算计,你该恨我。” 陆从白无奈地笑了笑,“我恨过你,可恨你又能如何?” “从白哥哥。”自打两人撕破脸皮以来,都是互相没有好脸色,琳琅破天荒地喊了他一声。“我的心很小,小的只能容纳一个人。我很自私,我活着只想报仇。所以,无意牵累陆家,可陆家终究被我牵累。如果夫君大业得成,相信他为替陆家光复门第,如果未成,琳琅以死谢罪,权当我们夫妻作孽,下一世为你们做牛做马。” 陆从白拍桌子喝道:“住口!什么夫妻?他可曾三书六聘来娶你?无媒苟合,算不得夫妻!我陆从白不需要你替纪忘川谢罪,若是他大业未成,埋骨他乡,我便娶你过门,你跟我过日子。” 琳琅扼住陆从白的手腕,不让他继续灌酒,孤单寡女共处一室,怕他借酒劲生事。“你喝多了。” 陆从白不理会琳琅,满口说道:“你跟过别人,我嘴上说不介意,心里还是有些毛躁。你跟了我,我不能保证一心一意,保不齐要再娶妻妾,你不许有异议。”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心如铁(一) 琳琅又好气又好笑,想着不跟喝酒上头的醉汉置气,拿起碗筷埋头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只有确保自己能活下去才有团聚的机会。她干脆利落地吃着饭,陆从白当琳琅是害羞不便回应他。 待琳琅吃好饭,甩过头看了看床上有两床被褥,起身说道:“陆从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搬了一床被褥放在杌子上,“吃快点,房间小,别占着地。待会儿把方桌往墙面挪一挪,这块地儿腾出来放一床被褥。” 陆从白满不在乎道:“何必这么麻烦,我睡在床上就好。” 琳琅瞟了他一眼,自顾自搬开杌子腾出空地来。“您是少爷,自然睡在床上。您腾个地儿给我打个地铺就行。” 陆从白颇有异议道:“那不成。我一大老爷们怎么能让你姑娘睡地上?” 琳琅客套起来能气死个人,就挑拣着陆从白不爱听的话说。“还不是您说的,我跟过别人,算不得正经姑娘。别人家的媳妇,不劳您心疼。您顾着自己的身子,赶了三天的路都没有休息好,您要是跑不动了,咱们也到不了江南,您那些三妻四妾也就娶不上了。” 陆从白大为光火,琳琅满口为他着想,妙语连珠一串都是塞心他的话。“月琳琅,这话我不爱听。我偏要睡地了。” “那顺您心意,您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琳琅走到水盆边,利索地浸湿手巾擦了擦脸,上床铺上被褥就睡下了。 陆从白哑巴吃黄连,只能咽下这口气。琳琅心硬如铁,真把她霸王硬上弓,她宁可跟他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他好过。到时候为了一己私欲,断送了陆氏一门的地位家财,就算用尽他一生的努力,也恢复不到陆氏当年的盛景。 陆从白躺在硬梆梆的地上,被褥阵阵酸臭熏得他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夜半来风更是肆虐,敲得窗户扑棱棱响动,冷风从窗子缝隙中钻进来,冻得他牙齿脆簌簌地打颤。 琳琅翻了个身,又是一夜辗转反侧,陆从白睡在床下,她如坐针毡,岂能安睡,时刻保持警惕。她想起与纪忘川初遇时候,她撞在他怀里,撞进了他心上,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初见便倾心托付。 她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祈祷,祈求这一路风霜千万留些情分,不要让远行之人太艰辛。 月华流光无情地笼着人间的阴云,越往北走,气温奇冷,冻入骨髓,纪忘川一人一马彻夜不眠,一路往北,风霜扑面。雪很深,早已埋到了腿肚子处,深一脚浅一脚地牵着马走,在夜色中,无比悲怆与凄凉。 他疲惫地望着月,想起远在他方的琳琅,以及背负在身上的血仇,他不可以被风雪掩埋。在他眼前唯有一条路,找到龙脉所在,重掌属于尉迟云珩的天下。 客栈半夜来了不速之客,一群军士打扮煊煊赫赫走进大堂,惊动了店掌柜。在商道上开店营生的人最怕军爷,掌柜连忙点头哈腰,把客栈的厨子小二都喊醒了,要给军爷们准备做宵夜。 为首的是邵元冲手下副将齐越,受节度使指令,此番长安城乱,必定事有蹊跷,陆府一干人等被莫须有的罪名牵累关入天牢。虽然纪忘川秘而不宣,但邵元冲精明如狼,哪里会嗅不出一丝半点的猫腻来。他暗中派人摸排了一遍关押在天牢罪犯的花名册,少了月琳琅和陆从白二人,想来陆从白必定挟持了月琳琅,待纪忘川大业图成,用来谈条件的筹码。邵元冲能有染指江山的想法,必定有常人过之不及的智慧。神策大将军龙章凤质,岂能安心替他做嫁衣裳,万一他有取而代之之心,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与其让月琳琅在外漂泊,倒不如把她收藏在自己手上,只要纪忘川在乎她,那么就如同扼住了纪忘川的喉骨。 三日前长安城猛禽袭人,导致南面的明德门里外动乱,封城两日,被迫告破。邵元冲敏感地嗅到了动乱之中的玄机,陆从白沦为通缉犯,要想名正言顺露面已是天方夜谭,唯有趁乱出逃是唯一选择。从南出逃,极大可能性走商道,邵元冲派了得力手下追捕陆从白和月琳琅。 陆从白本就睡得极不安稳,听到楼下响动,推开门缝往外一瞧,恰好看到军士打扮的齐越在向店掌柜问话。侧耳一听,距离隔得有些远,听不真切。倒是看到军士拿出两张画像让掌柜指认,画像遥遥一看,真容依稀不好辨认,大概是一男一女。 陆从白当下心中了然,保不齐就是追捕他跟琳琅的追兵。 店掌柜摸着一头冷汗回话说没见过画像中人。月黑风高夜,一众兄弟赶路乏透了,反正住店的人都在,明日再挨门挨户搜查亦可。掌柜两股战战,连忙让后厨备上好酒好菜招待军爷们吃饭喝酒住店。 他翻上床看琳琅,琳琅从噩梦中惊醒,满头涔涔发虚汗,周身烧得虚脱,嘴上喃喃喊着胡话。再是坚韧的性子,也经不起风霜雨雪的折磨。能够撑到今时今日,已经是用意志力在强忍了。小脸已经瘦得脱了形,额头烫的可以煮鸡蛋了,要是这会儿再受风霜颠簸,估计小命就得交代在此了。 他绞了手巾给琳琅敷上,坐在床沿上看她蜷曲着身子缩在被褥里,可怜得就像被风雨打折翅膀的雏鸟。他们之间到了这番地步,还有谁害了谁的说法,不过是相互扶持罢了。 他弯下腰凑在琳琅耳边,轻声说道:“琳琅,你要撑下去,楼下来了官兵,怕是来追捕我们的。”听到了官兵二字,琳琅勉力睁开眼。陆从白猜到她的打算,说道:“神策大将军麾下的神策十二营是守卫宫城的,决不可能出城追捕。眼下长安城局势动乱,到底谁要浑水摸鱼,恐怕说不准吧。” 琳琅烧得耳膜鼓胀,头脑发昏,但维持了三分清醒。这世上要追查她的人统共就两个,除了纪忘川,那便是邵元冲了。邵元冲要造反,琳琅心知肚明,他为人谨小慎微,目的自然与陆从白殊途同归,陆从白是为了光复陆氏基业,那邵元冲是为了让纪忘川俯首称臣。没想到她一介女流,居然还时时刻刻被人记挂着。 “从白哥哥。”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心如铁(二) 琳琅气若游丝地喊了声,陆从白从瞌睡中醒过来,问道:“琳琅,要喝水吗?” 琳琅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火烧火燎,如野火烧尽了野草后的不毛之地。“你听听外头的声响,那些官兵是不是都睡下了?” 陆从白沉下心听了声音,冷风呜咽如昨,他推开门探出去看了看过道,静谧得如同冰封的地窖。回到琳琅身边,低声道:“那些官兵遇上大寒天赶路,也该是累了,现下都歇息去了。” 琳琅闻言硬撑起手臂,睁开眼看陆从白,吃力道:“那咱们走。” 陆从白眉峰一扬,问道:“你不要命了?” 琳琅扶住床沿,坐起身来,头沉沉欲倒,却用强撑着不屈服。“你说得对,神策十二营守卫宫城,不可能出宫追捕。局势混乱,到底是哪路人马要追捕我们,我心中大抵有个数。所以,我们要逃。”琳琅喘了一大口气,继续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可以不必跟我一起走。但是我走了,你便没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所以,你也不会放我一个人走。既然如此,此时便走,明日他们养精蓄锐之后,必定会一间间搜查过去,到时候便插翅难飞了。” 陆从白心神领会,琳琅的意思与他心中想法不谋而合,只是琳琅一介女流尚且发高烧,外面天寒地冻,车马飞奔劳顿,半条小命要对付在逃亡路上了。琳琅硬气得很,说要走便要走,他拉也拉不回,劝也劝不动。 他打点好了行装,简单拾掇了包袱,扶着琳琅摸黑下楼,从客栈偏门蹑手蹑脚而出。琳琅捂着口,生怕咳嗽惊扰了习惯枕戈待旦的官兵。 陆从白把琳琅抱上马车,厚厚的被褥把琳琅捂得严严实实,在他转身之际,琳琅拽着他的袖口,孱弱道:“从白哥哥……我若活不下去,你便把我随处埋了吧,别拖累你便好。” 陆从白揩干她眼角的泪,却不知何时眼泪途径他的眼眶。“哪有这么容易就死了,你活着,看我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 琳琅含笑牵动了下嘴角,“那我等着喝你的喜酒。” 亡命奔途,一路向南,一走就是一个多月,经过了金州、襄州、归州等地,好在南方的天气一日晴朗过一日,但琳琅的脸色却一天差过一天,腊白如纸,毫无血色,连着一两天都没有醒过来。陆从白每回都要鼓起勇气去探一探鼻息,生怕琳琅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断了。 新年正月就在疲于奔命中路过,琳琅昏昏沉沉不知时日飞过,好不容易到了荆州城附近,陆从白沿途快马加鞭,想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荆州城给琳琅找个大夫诊治。无奈紧赶慢赶终究是日落西沉,城门已关,陆从白牵着马垂头丧气的走在黄昏夕阳下,背影拉得无限落寞。 陆从白在荆州城郊外江垭村找了一处农舍,暂且安顿下来,琳琅病体残躯不适宜奔波,等明日辰时入城请大夫出诊。 农舍住着一对年纪老迈的夫妇,看陆从白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举目无亲,沿途带着旧病缠身的妻房,看起来着实可怜,给了陆从白和琳琅片瓦遮头。 老爷子叫老孔,老婆子村里人都叫她孔婆子。老孔领着陆从白进了一间小茅屋,“小伙子,不嫌弃就在这里暂时住下。” 陆从白从袖子里掏出一锭碎银子,老孔推辞不肯收,陆从白做惯生意,最不习惯欠人情分,无论如何让老孔收下才能安心住下。 陆从白把琳琅从车厢中抱出来,颠沛流离了一个多月,琳琅几乎要忘了如何落地走路。她身子绵软,仿佛力气都被震碎了。 孔婆子看琳琅容颜娇美,只是气色真是灰败到了极处,不免忧心道:“小闺女好模样,只这气色不好,我去煮个红枣茶补补血气,暖暖身子。” 琳琅屈膝一福,逢着人家对她的好意,她不想白领受了。“多谢孔婆子。” 陆从白扶着琳琅进了屋,只一张矮炕。陆从白为了掩人耳目,便以夫妻名分上路,老孔和婆子当他们是两口子就匀了一间房,他们只好勉强又窝在一处。 琳琅心里不受用,这阵子跟陆从白处得久了,万一以后与纪忘川团聚,这段荒唐的日子真是有口难辩。她依然洁身自好,但是难保纪忘川心中有疙瘩。 这阵子身体就是乏累,永远睡不够,脸色整日惨兮兮的,不似感染风寒,却连天累日透不过气,胸闷气促没来由一阵一阵心慌。 陆从白给琳琅倒了杯凉水,孔婆子恰好进门看到,忙喝止道:“夫人先别喝,你可不宜喝凉水。我瞧你身子疲乏,脸色苍白,也许是女科上欠调理。大老爷们不会照顾人,你听我的,趁热喝了红枣水,明儿请了大夫瞧准了便好。” 琳琅感激地接过汤碗,啜了口热乎乎的红枣水,心稍稍安稳了些。 陆从白羞赧地看着琳琅,从小养尊处优,都是旁人照顾他的,他破天荒照顾起人来,却不得章法。一直赶路逃亡,渴了喝得是化雪后的冰水,怪不得琳琅日渐虚弱,他心中难免戚戚然忧心。 到了后半夜,琳琅腹中绞痛难忍,翻来覆去几乎要废了这条命似的。她发狠地扣着矮炕上的黄土,把指甲刮出条条血痕,还是抑制不住的疼痛。 陆从白摸了下琳琅的额头,烫的吓人,却不似感染风寒,他着急地按着琳琅,不让她因疼痛而撞墙。“琳琅,再忍忍,明日找个大夫就好了。” 琳琅命若悬丝,“我怕是不行了……” 陆从白情急之下,想起孔婆子说琳琅气色不好,血虚之类的话,都是妇道人家,琳琅有些尴尬处的不舒服可能对着他不方便说,连忙拔腿就往老孔老夫妻屋外跑去。 孔婆子听陆从白说琳琅不太好,具体哪里不好也说不清楚,只是她腹中绞痛得厉害,好似被生生钝物刮裂小腹似的。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斩孽缘(一) 琳琅痛得岔过气去,抽空了力气摊在床上,却不知身下汩汩留出暗红色的血渍。她早已痛到失去知觉,只是孱弱无力地眨了眨眼,看着暗沉沉的屋顶脑袋放空。 陆从白和孔婆子从外面赶来,孔婆子一看形势不妙,身下一大滩血渍,分明是不详之兆。她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起,看小夫妻那架势,应该初涉人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陆从白见此情此景,心中惶恐不安,连忙飞扑过去拽着琳琅的手腕,问道:“琳琅,你这是伤到了何处?” 孔婆子是江垭村的稳婆,村子里接生都少不大她帮把手,平时见得多了,自然心里一清二楚。“娘子不是受了伤,但是情况不妙,你赶紧出去烧些热水来,要快,这里有我在。” 陆从白不放心,琳琅流血不止,孔婆子却叫他出去,他犹豫不决,不敢把琳琅独自留在陌生人身边。“这……” 孔婆子看出陆从白的担心,到底小夫妻情热,懵懵懂懂出了事都不知道。“娘子身子怕是不好,再耽误怕是保不住了。” 陆从白愕然呆立一侧,孔婆子在旁推了他一下,他才晃过神来,问道:“保不住什么?” 孔婆子叹息道:“磨磨蹭蹭的,就怕保不住娃娃了!” 琳琅陷入半昏迷状态,但孔婆子的话如同在她心上落了场暴雨,身子总觉得不对劲,居然不知不觉怀上了她同纪忘川的孩子,又不知不觉地失去了。琳琅突然睁大眼睛,惊惶地拽紧孔婆子的手,哭求道:“孔妈妈,求求您,千万保住我的孩子!我不可以没有这个孩子,保住这孩子,求求您,保住我的孩子……” 琳琅哭得梨花带雨,既可怜又可悲,陆从白手足无措地站在身边,无从安慰。孔婆子疑心这小夫妻两之间必定有些难言之隐。 陆从白心里纠结得跟拧麻绳似的,琳琅痛哭流涕,他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毕竟她怀着别人的孩子,若是这个孽种留存世上,永远是他的眼中钉,眼下误打误撞之下滑胎了,也算是上天怜见,不忍心给他置气。 陆从白转头出房门去烧热水,老孔半夜听见响动侯在门外,见陆从白灰头土脸出来,出声劝慰道:“我老婆子是江垭村的稳婆,对付怀身子接生之类还有些主意,你先宽宽心,没准儿娘子只是稍有不适。” 陆从白有口难言,老孔只当他悲从中来不好劝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生火烧热水。 琳琅吃痛,牙关打架,身子蜷缩成一张弓,捂着小腹,却止不住孩子的流逝。孔婆子一辈子替人接生,看到都是生命的诞生,这一晚却看到一个可怜无辜的孩子悄然陨落,甚至来不及成型,就化成了一滩血水。 汗水和泪水凝成了一团化不开的血雾,琳琅撕心裂肺地哭泣,整个人汗津津,连床褥都湿透了。腹痛阵痛阵止,不消一会儿,酸楚排山倒海,好似要把腰身给腐蚀殆尽。 昏黄的灯火,漆黑的夜色,萧条冷风刮起人心底的荒凉。 琳琅咬紧牙关,手指扣在土炕上,嘴角因忍痛而牙出血来。呼吸的吞吐都花了极大的气力,她睁着眼盯着孔婆子看,“孔妈妈,我的孩子还在不在?” 孔婆子面有难色,此时不宜刺激琳琅,但真话难听不好说。“娘子忍着痛,我替你清洗清洗身子,明儿天一亮,公子就去城里请大夫,让大夫瞧准了,没准儿还有戏。” 琳琅眼中黯淡,好似灭烛灯尽。心里懊丧,恨不得把自己下油锅去煎酿一回。与纪忘川分别之时情热难耐云雨了几回,怪她没有怀过孩子太嫩,居然不知道自己易累易恼皆是因为有了身子的缘故。如果他们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那腹中的孩子是他们唯一的联系,这一生一世都牵搭在一起的证明。那孩子简直比她的命还紧要一百倍,可她太糊涂了,压根儿没有想过有身子这事,上天入地一通逃亡,车马颠簸了两个月,这矜贵过性命的腹中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哭到没有声响,身上的痛比不过心里的绝望,一切都没有了。孔婆子那些安慰的话骗骗别人还成,在她跟前讹谎,她还有些眼力见,一眼就看穿了。 腹中翻江倒海,大痛入心入肺,可她再也不哭不闹,木怔地看着矮墙上的泥痕,弯弯曲曲的裂缝好似攀沿在她心上,她的心已经裂开了似的。 孔婆子见识过不少掉了孩子的女人,大多数女人一通嚎啕大哭,抱着自己男人往死里呼喊,但琳琅不再哭闹,也不跟男人置气发野,那种绝望的神色却很少见。老孔和陆从白担了两桶热水来,她有条不紊地替琳琅擦洗身子,一边擦一边安慰,但琳琅一句也听不入耳。整个人好似封闭成了一尊石雕,再也没有喜乐,也不再有哀痛,哀莫大于心死。 折腾了好一宿,天蒙蒙亮,陆从白心急火燎进城找大夫。出发前再看了眼琳琅,整个人遣散在土炕上,好像魂灵被碾压成了齑粉,喊她问她也不应。 江垭村就在荆州城近郊,请个大夫来往一个时辰便到了。虞大夫连忙进农舍,看到土炕上僵硬地躺着一个美人儿,平静无华,气质清婉。手指搭在琳琅的手腕上探了探,神色大骇,回首望陆从白,再看琳琅苍白的脸,起身沉声说道:“公子,咱们外头说话。” 琳琅的眼珠疲累地转了下,瞥见了虞大夫,有气无力,却异常冷静,说道:“大夫,有话不妨直说,我受得住。” 虞大夫半晌犹豫,陆从白拧眉说道:“大夫,贱内如何不妥?” 虞大夫斟酌再三,说道:“孕中大出血,乃是大凶之相。我再三诊脉,孕事怕是已过,如今腹中肉已经胎死腹中,堆积成了淤血。眼下,若要保娘子的性命,唯有落胎通经。”他瞟了眼琳琅,她好似在听,又好似神游物外。“只是昨夜耽搁了不少工夫,滑胎乃是性命攸关之事,片刻不可拖延,此时只能下猛药清血块通经脉方可保命。否则,娘子有性命之忧。”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斩孽缘(二) 琳琅想撑起身,却怎么也发不出力道,唯有继续躺在床上,绝望说道:“有劳大夫,请回吧。不必落胎通经这么麻烦,孩子死了,我便也跟着去了,好歹我们母子同生共死一回。” 陆从白情急之下,抱起琳琅的肩膀,喝止道:“月琳琅,你休要胡言乱语,你死不得,你死了我拿什么跟他去交换!你欠我陆氏一门九十七口人命,岂能一走了之!” “从白哥哥。”琳琅气息微弱,喊了声,再咳嗽了一声。“对不起你。我活不下去了……” 陆从白心如刀绞,他起身领大夫出门,虞大夫催问道:“公子,得赶紧拿个主意,眼下刻不容缓,迟了,怕真是没救了。” 琳琅失去孩子生无可恋,他又何尝不是痛到深处无怨尤。他下定决心,说道:“该怎么治就这么治,只要让她活着。” 虞大夫出疹前问了琳琅大概情况,陆从白一五一十详尽叙述了一遍,药箱里备置上了药材,见到琳琅本人之后,益发确凿无疑,如今只能下大剂量的红花,通经祛瘀,把死胎彻底打掉,方能求得母体一线生机。 药已经煎好,陆从白惴惴不安地端药走进房中。陆从白让孔婆子和大夫先出去,目下情形这灌药的黑手只能他来下,琳琅要恨也恨足他一人罢了。 琳琅如临深渊,脑中轰鸣一片。这是要杀了她和纪忘川的骨血?怎么能凭一片之词就相信她的孩子死了?矮炕一面朝里靠墙,她勉强支撑身子,靠坐墙面。她服软,捂着小腹,嘤嘤哀求,“从白哥哥,求你让我生下孩子,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若是喜欢,若是不嫌弃,我给你当小妾,你要我做牛做马都成……” 陆从白失望地摇了摇头,“在你心中,我陆从白竟是如此不堪。” 瓷碗中药汤泼墨似的散发着可怖的气味,琳琅蜷缩着往后退,却避无可避。“陆从白,你狼子野心,你以为杀了我的孩子,就能让我对他无牵无挂?我绝不会喜欢你,绝对不会,我会恨你,恨足你一生一世,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替我的孩子报仇!” 陆从白眼中有恨,手腕沉重如握着千斤石。“不错,我就是要杀了你的孽种!你一定要活着,活着才能给他报仇!” 她震颤着,牙齿咯咯作响,陆从白绝不会给她退路。不知何时,他的视线变得模糊,那分明就是个孽种,可他却心有不忍。 陆从白甩开锦袍一角,跪行上了矮炕,琳琅可怜兮兮地哀求也好,撂狠话也罢,都如刀割一样摧残他的意志。他软下口气来,“琳琅,孩子已经死了,把药喝了,养好身子,你还会有许多孩子。” 琳琅自知争不过他,跪在陆从白跟前磕头认错。“从白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让我留下他,只要让我留下他……我答应你,我跟纪忘川一刀两断,我心里再也不容下他。” 陆从白硬起心肠,斩钢截铁,说道:“不论你喝,还是不喝,你和他的孩子已经死了。” 琳琅涕泪横流,她已经把尊严放在了陆从白脚下,但他狠心决绝,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攫住她的下颌,汤药径直灌入口中,苦涩艰难。 琳琅闭上眼睛,不再反抗,心脏被撕裂成片,纷纷飞扬在尘封的往事中,也许这便是传说中的孟婆汤,喝了以后会忘记前因后果。 琳琅灌下红花半个时辰之后大出血昏死过去。陆从白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他亲自手刃了琳琅的孩子,毁掉了她这一生的牵绊,他本应该高兴,可他的心犹如落入深渊中,四壁都是黑墙高企,没有逃遁的出路。 他守在琳琅身边整整两日,到了第三日琳琅才渐渐恢复了知觉。强迫喝下大剂量的祛瘀通经药,让她整个人犹如断骨重生一般,心力交瘁。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大夫对陆从白说,淤血堆积过久,滑胎犹如让打破骨血,在废墟上重生,可最佳治愈时间已过,勉强能保住性命,只是将来坐孕不易,怕是当不成娘亲了。 琳琅不哭不闹,只是通体纵生的冷漠。陆从白看着她空洞的眼眸,顿生向隅之感。他佯装轻松的口吻,“琳琅,待你身子养好些,咱们启程去江南,也许赶不上三月桃花,但江南接天无穷的莲花,兴许还能遇上。” 琳琅喟叹了声,“我走不动了。” 陆从白说道:“那咱们便在此住下,前日,我给了老孔一笔钱,买下了这间农舍。” 昏迷了两日,后半日是因为不愿意醒,故而闭目养神,把前因后果思量了一遍。滑胎之事,若归根究底要问责,她便是首当其冲,身为娘亲,居然看顾不住自己的孩儿,一路颠沛流离,才致使孩儿归西。但陆从白到底下了狠手,虽说情有可原,但她在感情上依旧对他抵触。 琳琅忍痛转了个身,背对着他。“长安城有没有消息?” 陆从白回道:“莺歌燕舞,粉饰太平。当权者昏庸无道,异族各国虎视眈眈,这大江国的江山迟早是要改朝换代的。” 琳琅惘惘然,“这么说,没有别的消息。” 陆从白知道琳琅话中有意,她在乎的人不多,统共也只有一个。见她刚从鬼门关回来,不想逼仄她。“神策大将军在外搜证,陆氏一门谋逆案尚无定论。” 琳琅嗯了声,陷入沉默中。 无声无息中的时光却毫不停留,光阴走得很快,琳琅时常一言不发地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日月星辰的流变,面无表情,一坐便是一天,偶尔也会打打绦子,绣绣孩童的小袄子,她的心随着那个早夭的孩子一起走了。 陆从白不再劝她,守着她过平淡的日子也是种福分。 过了农历二月万物复苏,琳琅在农家院子里种起花来,一门心思都放在侍弄花草上,日子也不见得特别难过。三月院子里移植了一棵玉兰树,两棵西府海棠,沿墙种上了一棵梨子树。到了春风拂面的四月,更是忙得不亦乐乎,牡丹、芍药、樱花、八仙花姹紫嫣红,当年当月种下,等到来年便会迎来百花争艳的气候。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自其短(一) 江垭村的孩童喜欢来琳琅的花舍参观,只有看到孩童无邪纯净的眼眸,她才会露出会心的笑脸。 偶尔会有些江湖人士来找陆从白,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虽然陆氏茶庄被查封,但在他掌权之前早就私下积累了不少资本,即便是隐姓埋名也能衣食无缺的生活。 五月的清晨,槐花香气悄无声息地透过绡纱,随着晨曦一起照进房中,薰暖了一室的春光,只是自打琳琅走后,纪忘川便再也没有展露过欢颜,直到槐花香再次弥漫,再次把他的回忆牵扯到了去年五月的福州城。那时一切都很美好,琳琅还是他的小侍婢,他还只是正三品怀化大将军。 他一走便是五个月,再回来之时,芙仪公主已经腹大如盘,托着矜贵的腰身,满心欢喜地等他回来。他嘴角含着冷漠的温度,敷衍地面对即将出世的孩子。 纪忘川没有确凿坐实陆氏通敌卖国的证据,但尉迟云霆早已瞄准了陆氏一门的万顷良田和富可敌国的家财,没有证据证明无罪,那便是罪有应得。尉迟云霆不愿意再等下去,下了圣旨,连秋后都不愿意再拖延,五黄六月陆氏一门斩首示众,陆氏家财充归国库。纪忘川本来想拖延到秋后处决,没想到尉迟云霆给他的时间那么少,逼他不得不将计划提早实施。 邵元冲暗中派人联络了他三次,每一次都隐晦地询问时机,邵元冲越来越没有耐心等待了。纪忘川越是聪明沉稳,这样的盟友便越是不可靠,总有一种推翻易主的危机。 桐玉叩门入内,躬身作揖,“主上。” 纪忘川应了声,负手立在敞开的花窗边。桐玉是他安插在身边的眼线,连项斯都不知道桐玉的真实身份。纪忘川素来冷漠多疑,安插桐玉便是为了防止祸起萧墙,事实证明,他极有先见之明,纪青岚便是最大的祸患,这个祸患不能除,必须留下,还要桐玉妥善看顾,让纪青岚肆无忌惮的报复,要让她彻底溃败,必须先让她彻底疯魔。让她自以为掌握到了先机,其实步步都在纪忘川的算计之中。 纪忘川问道:“桐玉,公主成孕多久了?” 桐玉细心一算,回道:“该有七个月了。” 他若有所思地仰望碧空如洗的苍穹,无限高远,他就像一只井底之蛙窥视着苍天的奥秘。此刻他要做一个决定,犹如心头压着沉重的巨石,这个任务只能由桐玉完成,要让项斯置身事外,这已经是他能为项斯做的最大的照顾了。身为绣衣使不该动情,主上分派的任务必须冷血无情,偏偏项斯犯了大忌。“那该是时候了吧。” 桐玉心神领会,又再次敲实了主上的心意。“主上的意思是,这孩子该落地了?” 纪忘川漠然颔首。他心中虽有怜悯,但神智无比清明,孰重孰轻看得非常透彻。芙仪公主与项斯的孽子只能成为他撬动皇权的棋子。纪青岚把这孩子当作是报复的工具,早已用雷公藤催畸,眼下,他不过是让时机来得更早些,更凶险些罢了。七星子,本就无比凶险,如今要以药物催生,更是九死一生。这腹中之子受毒物浸缠许久,早就是半残之躯,在人世走这一遭权当入了轮回,早日再赴忘川之水,渡过劫难,再入生门吧。 桐玉又道:“主上,用些早点,老夫人特意命属下准备槐花肉糜饭。” “槐花。”他冷漠地勾了嘴角,“五月了。” 桐玉听主上的口吻并非拒人千里,大抵有些兴趣,碍于主上冷漠至绝情的态度,行了个侍婢的礼数退下去。 纪忘川表面波澜不惊,胸中起伏不平。纪青岚特意让人准备的槐花肉糜饭,好深的心机,若有似无地戳痛他的心结,只是为了让他能感受到痛楚。 回忆如泛滥而来的潮水,无情地将他拍在沙滩上。他想起去年五月的福州城,琳琅做了一桌子早点,槐花肉糜饼和肉米槐花麦饭,他吃得津津有味,却着实太过饱腹。他会心一笑,拿起银著,转念一动,福州城琳琅做的点心,纪青岚怎么会知晓端倪?唯一的可能便是纪青岚一早就在他身边埋下了眼线。 纪青岚这一招本意勾起他的伤心事,却不料自曝其短,愚不可及。在福州城探听到他跟琳琅相处的细节,思前想后便只有他手下副将莫连一人。莫连一介武夫,居然与纪青岚沆瀣一气,其中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玄机。 绣衣司主上要起一个人的底细并不难,一旦让他起了疑心,那便无所遁形。在他即将起事的节骨眼上,居然发现了莫连这个叛徒,倒不失为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认清楚身边的牛鬼蛇神。 纪忘川闻风听声,堂外有人经过,那人正是项斯。“进来吧。” 项斯领命翻窗入内,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成拱,眼眸朦胧。“主上,您可回来了。” 他走过去,拽起项斯,指摘道:“大男人,哭哭啼啼不成体统。” 他的心偶尔也有柔软的一面,项斯忠心不二,要不是情非得已,他并不想对项斯的孩子赶尽杀绝,可偏生走到了绝路,没有转机。 项斯一脸热忱地问道:“主上,此番北去,找到龙脉了么?大江国的龙脉到底是什么样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银山?”再看主上孑然一身清雅爽利的打扮,“没见您带上呀?” 纪忘川总是冷若冰霜,即便对项斯有愧,他也不好直言。“很快你就知道了。如今你替我办一件事,关押莫连,查清底细。” 项斯神色大骇,难以置信,问道:“莫连是暗桩?” 纪忘川冷漠心寒,多年出生入死的莫连,居然与纪青岚勾结,其中必有隐情。只是如今起事在即,任何潜在的危机都要排除,背叛者不留生路。“既然是暗桩,就要起了他。” 项斯深感人心难测,益发感到纪忘川对他直言相告,出自对他十足的信任。“亏得主上观人于微,心思细密,没有信足莫连那厮。若是被莫连洞悉您的宏图大业,必定会告密揭发,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自其短(二) 他的决断无情,却果断,成大事者,身边不能留下任何隐患。这些年,纪青岚从来不过问他的仕途,不是她不在乎,她比任何人都在乎。只因她早就对他的事情一网打尽。想及此,他心中恼怒,“除去莫连,要快,不要任何牵扯。” 项斯肃然起敬,山雨欲来,主上凝重的眼眸中折射着未尽的杀机。等待了五月之久,邵元冲早就急不可耐,再是拖延下去,难保邵元冲会对纪忘川怀疑。 他走到项斯跟前,如兄长般按着项斯的肩膀,“若然事败,我们都会挫骨扬灰,你现在要回头,还来得及。” 项斯恳切,“项斯这一生只尊您为主上,同生共死,共荣共衰,那便是项斯的福分。” 三日后,五月十五,恰逢王皇后生辰,崇圣帝素喜大摆宴席,宴请满朝文武共襄盛举。纪忘川的起事之期便是王皇后寿宴之时。 纪忘川眼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项斯,说道:“五月十五,一切都会有个了断。” 项斯豁然跪地,煞有其事。“属下领命,为主上肝脑涂地。” 项斯誓死追随,让他心中安慰。纪忘川重申道:“事成,则荣,事败,则死。决无退路。” 五月十五之期已定,他飞鸽传书给邵元冲,时机以待,恰逢王皇后寿辰,各地节度使月前已经收到了赴宴的请柬。邵元冲的十万兵众已经集结囤积,为了怕打草惊蛇,八万原地待命,先头派遣两万士兵。围困长安城只需麾下两万兵力,与神策十二营的兵侍里应外合,便足以拿下尉迟云霆。 这一日天朗气清,微醺的暑热摇曳着院子里的银杏,疏疏离离的倒影着一个虚无的梦境,纪忘川梦到了琳琅,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帘,好似只在咫尺间,却触手不及。胸口被热汗濡湿了一大片,他警觉地望着窗边小叶檀莲花纹半方桌上的槐花,大抵是嗅到了熟悉的芳香,琳琅又一次入到梦中。 门外急促促的脚步声传来,他拧眉横视,难得歇个午觉,哪个不知好歹地来打扰。芙仪公主的贴身女官剪秋叩门,传话说芙仪公主不知怎的,尚未足月却胎动频密,如今怕是紧赶着要生产了。 纪忘川应声道:“太医都候着了么?” 剪秋忙点头,芙仪公主生产理应是大喜事,奈何不足月生产,对母亲与孩儿来说都是险象环生,难免脸色慌张。“已经派人去请了,老夫人就请了长安城里有名的大夫随诊,最出名的稳婆接生,只是这天降贵子才满七月,公主身子骨矜贵,怕是有一番磨难要受。” 纪忘川不给好脸色,满色怨气,平生最延误满口雌黄的狗腿奴才,这剪秋过去陪着芙仪没少欺负琳琅,他自然见到这老奴的脸就是一阵火气。“既这么凶险,你便好生陪着,来我这里作甚!” 剪秋跪在纪忘川跟前,硬着头皮,言之凿凿说道:“公主阵痛难忍,还望大将军能以阳刚之气,来震松堂中主持公道,以镇压邪祟!” 自他离去后,桐玉把芙仪公主及身边两个女官的情况一五一十向他汇报,剪秋和半夏听闻陆氏一门关入天牢之事,而琳琅下落不明,恐怕早就穷途末路一命呜呼。芙仪公主知晓后常常惊扰多梦,梦中多半是见到琳琅张开血盆大口向她索命,剪秋此时口中念叨邪祟,触及了他的逆鳞,他抬起一踹,就是个窝心脚。“邪祟?青天白日妖言惑众,要不是念在公主生产事急,你一心侍主的份上,早就把你开发了。” 剪秋不依不饶道:“老夫人在震松堂外守着寸步不离,只盼着大将军第一子平顺生产,还望大将军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老夫人年迈忧心子嗣的份上,去震松堂看一看公主吧。” 他心觉讽刺,纪青岚所作所为,在他眼中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你同老夫人去说,我眼下要入宫赴宴,今日乃是皇后寿宴,公主生产在即,不必去贺寿,我会一应代劳。若有喜讯要报,大可来宫中通传,正好让圣上和皇后一同沾喜,麟儿出生与皇后寿辰相吻,岂不是普天同庆。” 剪秋一听此话在理,神策大将军脸色不佳,挂在腰间的无惧刀好似随时随地要出鞘,她不敢再耽搁,屈膝一福,赶紧连滚带爬撤回去。剪秋把纪忘川的话,原封不动带给纪青岚,她眸中精光毕现,绸缪二十多年,就是为了等一场旷世笑话。王皇后的寿宴之上,群臣满座,往来都是阀阅世家,还有外国使臣,恰好是让尉迟皇室最佳出丑的时机。只是莫连失去了联络,她心里有些不安定,但是大事在前,莫连乃是纪忘川的副将,往来难免有些拘束,便也没有往深处想。 芙仪公主痛得歇斯底里,太医急得团团转,公主生产要是顺利,那是太医份内职责,若是不顺,保不齐要掉脑袋,全在一念之间。可芙仪公主如今无比凶险,早产本就有违天道,孩子生下来能不能保全还是未知数,如今芙仪公主更是命悬一线。 纪青岚急赤白脸地冲进房去,半夏只当她急着当祖母,象征性地拦上一拦。“老夫人,公主有太医照看着,您且放心,千万顾着自个儿的身子。” 纪青岚老泪纵横,佯装忧心。“半夏,快去照看你家主子,顾着我做什么。我在这儿守着公主,擎等着好信儿。” 芙仪公主扯破喉咙,拽着身边侍婢的胳膊,往死里拧巴,她身上难以言喻的痛,恨不得让所有人感同身受。“一群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父王养你们做什么!要是本公主痛死了,要你们给我陪葬!通通都得死!” 太医和纪青岚请来的郎中,不知道是跪着请罪合适,还是开方议诊合适,纷纷吓得蹙眉惊惶。太医和郎中毕竟是男子,只好在九凤朝阳洒金绣屏风后,听稳婆和女医的描述落方。芙仪公主小腹阵痛,羊水已破,该是生产之兆,可孩儿却迟迟不下,怕是有所阻滞。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惊天变(一) 剪秋看芙仪公主汗流浃背,痛得身不由己,心都抽搐成一团,连忙道:“孙太医,公主若有个差池,咱们都活不过今夜,您给开个方子才是。” 情势迫在眉睫,孙太医说道:“当归、川穹、益母草、牛膝、红花各三钱,煲水服用,请公主即刻服下。” 芙仪公主呼喊了一阵子,在侍奉的女官手臂上留下了一排排凹痕,她恨纪忘川,如同恩赐一样给了她新婚时候那一夜,之后却对她不闻不问,她空占了大将军夫人的名衔,却得不到夫君半分的怜爱。 震松堂响彻动天,但纪忘川却置若罔闻。一切都是一个局,他跟着纪青岚的步调走着,只是最后的收尾必须让他来点睛。他故意让项斯去抓拿莫连,一举两得,既可以手刃叛徒,又可以让项斯避开尴尬的揪心。 项斯爱的是新婚之夜温柔缠绵的芙仪,而不是撕开温婉的假象,一个自视甚高草菅人命的大江国公主。他爱的是拥有一个孩子,拥有一个家,心不再漂泊的安稳。可这个孩子注定活不过今夜,项斯希冀的黄粱美梦,唯有他日再圆。 他穿着一袭深紫色绫罗锦袍,头戴青玉冠,腰系白玉髓,挂上金鱼袋,风姿温润如明珠的英俊郎君。 盛宴之上,王皇后向纪忘川问起芙仪公主缺席之事,他笑得春风拂面,说道:“母后寿辰,臣思前想后不知送何礼物,可以表达臣与芙仪的心意。芙仪要给父皇母后一个惊喜,还望母后岁岁平安,千岁无忧。” 王皇后慈眉善目地看纪忘川,这个东床快婿她最是喜欢,光是皮相便举世无双,口吐莲花更是哄得她喜笑颜开。“只盼着让我早些抱上孙儿,就当你们尽了孝心了。” 尉迟云霆搂了把王皇后,说道:“咱们就等着芙仪的心意。来来来,喝酒喝酒,不醉不归。”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光阴倏然流逝,轻歌曼舞,调笑连连,众人都流连在声色犬马之中,浑然不知危机悄然来临。 崇圣帝好大喜功,最爱饮宴纵情,适逢王皇后寿宴,邀请各地节度使入长安城朝贺。河南节度使邵元冲与纪忘川隔桌而望,两人相视一笑。邵元冲一早已经拨划两万兵马囤积在长安城郊外,万事俱备,只等契机。纪忘川告诉他,契机就在今夜。 筵席过半,月上中天,五月的微风拂过御花园中的百花争艳,捎来浓墨重彩的初夏香气。纪忘川脸色平和,心却沉静如死水,他收起怯弱与不安,在邵元冲面前,他必须维持着运筹帷幄的大将军形象,毕其功于一役,攥紧手心等待一个答案。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的路。神策十二营包围宫城,如若他失败,全体军士都会因造反而处以极刑。邵元冲算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神策十二营包围宫城,麾下精锐士兵围困长安城,届时坐收渔人之利,将尉迟家的天下取而代之。 此时的长安城已经成了铜墙铁壁,尉迟云霆坐在龙椅上荒唐取乐,茫然不知危机迫在眉睫。 鼓乐笙箫奏着尉迟云霆最钟意的曲调,他眯着眼摇头晃脑地看着舞姬舒展的柳腰。纪忘川留意到一个小太监悄声走到皇上随侍的大太监身边耳语了几句,大太监面带喜色,眉飞色舞地在尉迟云霆跟前回禀。 尉迟云霆大手一扬,舞乐骤然停歇,御筵上众人莫名把目光投向他,只见他脸上浮现起浓重的笑色。“众位爱卿,今日双喜临门,不仅是皇后的寿辰,亦是朕爱孙的生辰。芙仪公主自去年嫁入神策大将军,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坊间朝野佳话不断,堪称郎才女貌,相得益彰。今日更是喜得麟儿,虽说皇孙乃是七星子,并不足月,好在母子平安,朕心甚是宽慰。” 王皇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几句,之前听说芙仪公主突发产子,心中难免牵挂哀戚,好在一切顺利,颓然之色顷刻消却,喜上眉梢道:“真是上天庇佑了,看来皇孙是迫不及待见他的祖父祖母呐。” 纪忘川双手成拱,“芙仪有圣上和皇后天威庇佑,自然化险为夷。” 众卿纷纷举杯恭贺崇圣帝双喜,豪饮一圈后,大太监又凑在尉迟云霆耳边说了几句,他抚掌大笑道:“众卿在此,正好与朕分享乐事。神策大将军府上纪老夫人带着初生的皇孙来给皇祖母贺寿,哈哈哈……爱婿,这便是你和芙仪献给皇后的寿礼吧,有心思!”他朝大太监挥了挥袖口,说道,“还不快请老夫人和皇孙入筵席,让众卿看看皇孙的天龙之相。” 纪青岚穿了一袭缟素之色,斑驳的白发毫不掩饰地盘了个发髻,点缀了一根楠木发簪,朴质又低调,甚至毫无血色,让人看了心生寒凉。她稳步走入御花园中,怀中抱着丹凤朝阳金丝滚边襁褓。 御筵之上众卿看到纪青岚萧索打扮,外表不露声色,各自肚子里做文章,如此模样,这是报喜,还是奔丧? 尉迟云霆一脸笑色,在看到纪青岚的一瞬间拉下脸色,怀中抱着皇孙,居然穿着如此不得体,简直丢尽皇室颜面。 王皇后很是忌讳,寿辰之日和天降皇孙双喜,纪老夫人不穿红戴绿也罢,这番寡淡清白之相摆给谁看,不知道的以为是来讨债的。王皇后出声训斥道:“荒唐!大喜之日,纪老夫人穿着如此不得体面,你这是要折损谁?纪大将军为人谦和守礼,纪老夫人也该顾及他的面子才是。”王皇后长出了口气,众卿齐刷刷地目光看向她,再次计较礼数长短不合时宜,“罢了,今夜喜庆之日,本宫不和你计较这些,快把皇孙报上来让本宫瞧瞧。” 纪青岚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嗤笑了声,“皇孙?” 鼓乐声骤停,嬉闹声渐止,声浪跌倒冰点,筵席上众人蓦然噤声,纪青岚看似来者不善,在场所有人屏息等着看纪青岚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惊天变(二) 王皇后愠怒,两颊涨红,问道:“此话何意?难不成是位小千金?” 尉迟云霆拍案惊奇,呼喝道:“爱婿,还不快把皇孙抱上前来,让朕仔细瞧一瞧。” 邵元冲不住朝他飞眼色,这就是纪忘川口中的契机,那他处心积虑铺排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场闹剧? 纪忘川神色如常,起身走到纪青岚身边,想伸手去接过襁褓,却被纪青岚一手打落。“皇上,您想仔细端详,不必劳烦旁人,贱妾这便让您看个真切。” 尉迟云霆骇然不安,纪青岚初次面圣,周身却带着极大的怨气。襁褓中的孩儿呜呜大哭起来,她嘴角冷漠牵扯笑意。尉迟云霆指着纪青岚,骂道:“你这个疯妇!不许对皇孙无理!” 纪忘川岿然不动立在纪青岚身边,不劝止,不作为,默认地看纪青岚肆意撒野。 纪青岚情绪激愤,事已至此,她从未想过有全身而退的可能,苟延残喘至今,就是为了今夜大快人心地揭露尉迟云霆大逆不道的丑事。 尉迟云霆雷霆震怒,大手一扬,却无人出来呼应。大太监左右一望,洋洋洒洒铺了三十八桌的筵席旁,没有驻守的侍从。 大食、身毒、吐蕃等朝贺的使臣交头接耳,冷眼旁观尉迟云霆与纪青岚对峙。尉迟云霆瞪着纪忘川,“纪忘川,身为朕的正二品神策大将军,御宴之上,岂容泼妇在此撒野!” 纪忘川躬身作揖,“皇上,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母让子死子不得不死,如此两难之举,恐怕臣无法抉择,还请皇上发落便好。” 王皇后扯了扯尉迟云霆的盘龙袖口,“皇上,看一看皇孙才是最紧要之事,孙儿哭得这般撕心裂肺,怕是身上有痛楚。” 尉迟云霆敛了敛怒气,指着纪青岚道:“休要胡搅蛮缠,快让朕来看一看。” 纪青岚举起襁褓,目空一切,呼喝道:“皇上,您的皇孙不如让世人看个清楚明白!苍天之下,岂容妖孽横生!” 襁褓褪尽之下,裸露出孩童的真容,两只手掌大小的身躯,头大如斗,四肢精瘦,活像只退了毛的泼猴,最让人咋舌的是孩童身下长着雌雄难辨的两幅器官。 如惊堕在尘嚣上的冰雹,砸在人眼中,不禁哗然一片。崇圣帝吓得瘫倒在花梨木包金镶玉龙椅上,颤抖着手,“这是何妖物?妖物!……来人,把这妖婆子拖下去打死!” 邵元冲浮起讥讽的笑意,没想到纪忘川居然连亲生孩儿都算计上了,成大事不拘小节,便是冷漠绝情至此! 尉迟云霆呼呼喝喝,再也不能容忍眼中堵着这妖孽,“神策军!朕的神策军何在!还不快拿下妖婆子!” 王皇后左顾右盼,却一人出来听崇圣帝发号施令,她敛容正襟。“纪老夫人这是何意?随便找了个妖物来扰乱朝宴,难道你纪氏一门想造反不成?” 纪青岚笑道:“皇后,你且看清楚这个婴孩,眉眼之间是不是与皇上有几分相似?” 王皇后扼住内心的恐惧,硬撑起皇后的体面,“胡言乱语!成国公,拿下那妖婆子!” 成国公霍然起身,却被邻桌的邵元冲推搪住,邵元冲拦下成国公,说道:“芙仪公主诞下麟儿,本是皇室的家务事,奈何生下畸胎,兹事体大,不得不让人生疑?难道是有违天道人伦,上天用以警示我大江国子民,国有妖患,必遭天谴!” 此言一出,满座惊惧,私底下议论纷纷。纪青岚抚掌大笑,说道:“这位大人言之有理,大江国尉迟皇室百年,为何独独现在生出此等怪胎?尉迟云霆你倒行逆施,连这个天都看不过眼,非要以此来揭露你杀父夺位的劣迹!” 尉迟云霆再也坐不住了,挥袖震怒,“众卿何在?神策军何在?还不快替朕拿下这妖言惑众之徒!” 尉迟云霆扣押陆氏一门,妄图鲸吞陆氏万贯家财,宰相陈维烈之女陈其玫牵连至深。陈维烈面色公允,纪青岚有备而来,在大宴上大放厥词,神策军却像凭空消失一般,局势悄然发生变化,此时不宜贸然站队,只好起身长揖道:“皇上,芙仪公主与神策大将军之子,为何是如此畸胎,令人惶恐不安。臣建议,让太医院判彻查原委。” 纪青岚侧目而视,抱着雌雄难辨的婴孩在众外使面前绕行一圈,而后又走到陈维烈面前,说道:“陈大人,要想知道原委,何必请太医院判彻查。贱妾既然能走到这大宴之上,自然要将真相和盘托出。” 尉迟云霆按捺不住愤怒,芙仪所出的怪异孩子落人眼前,好似无形中煽他耳光,让他颜面无存。他跟前大太监夺步上前,从纪青岚手中抢过怪胎,忙不迭用襁褓裹住婴孩裸露的肢体。 王皇后蹙眉不已,攥着绞痛的胸口,眼前仿佛酝酿无边的血色。好好的寿宴,怎么就变成了这幅光景。 尉迟云霆环视御筵,众卿萌现嗤笑的嘴脸,竟然无一人听令于他。大江国素信鬼神之说,众人见到畸胎犹如见到催命鬼符,神策军迟迟无人接应,必定是已经归属他人。在朝堂上打滚都是聪明人,没有万全应对之策,谁都不敢率先表态。 纪青岚鬼神邪说,不仅无人阻止,反而如入无人之境,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口中那个真相原委。她笑得张狂,隐忍二十多年,第一次笑得那么肆意痛快。“芙仪公主和神策大将军大婚之后诞下妖物,那是因为触怒神明,有违天道人伦!”她一字一顿,从苍白的牙齿缝中吐出来,“叔侄乱伦,至亲苟合,天地难容!哈哈哈哈……” 这句惊天诡谲之语在群臣中炸开了锅,尉迟云霆和王皇后面面相觑,耳膜被震碎了似的,聒噪鼓痛。 崇圣帝不顾颜面,急火攻心,指着群臣狂躁道:“都反了吗?都反了吗?还不快点把这个妖婆子拖下去!简直一派胡言!”他恶狠狠地盯着纪忘川,“你到底是谁?”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闻诡辩(一) 纪青岚回首环顾群臣,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她要彻底撕破尉迟云霆的脸皮,让他直面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所作所为。 尉迟云霆使唤不动神策军,好歹身边尚有三四个太监,挥袖之间,太监冲上去架起纪青岚,扼住她的口舌,却被邵元冲一掌劈开。 尉迟云霆震怒,呵斥道:“邵都督,你也想造反了不成?” 邵元冲客套拱手道:“皇上,纪老夫人所言让臣等惶惑,臣等岂能容忍她将脏水往您身上泼,叔侄乱伦、杀父夺权,简直荒谬至极!既然非要论她一个死罪,不如让她说个清楚,臣等也好分辨个明白,还您和皇室一个清白!” “臣附议!” “臣附议!” …… 尉迟云霆这才看清楚他的肱股之臣,骄奢淫逸之时圣主前圣主后拥戴他,此时遇上疯妇叫嚣一个个就像被阉了命根子,都只敢含胸观望,不敢挺胸抬头说句话。 纪青岚讥笑道:“尉迟云霆,这话说来就长了。二十多年前,崇高祖属意皇权归属太子尉迟珩,岂料你心有不甘,发动宫变,逼死圣上,还以祸乱之罪处死了一众辅佐太子之臣。你可还记得先皇帝在位时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纪楚瑜,你登基之后,第一个便以通敌之罪车裂纪大将军。” 尉迟云霆惶惶然想起这个名字,当年初登大宝,把先皇帝在位之时不与他结党之臣一应除尽。“纪楚瑜……纪忘川……”他慌张道,“他是纪楚瑜的儿子!他是来谋夺朕江山的叛徒!” 纪青岚浮笑,她用尽一生的盘算,就是为了今朝雪耻。“皇上糊涂了,他若是我与老爷的儿子,岂能与芙仪公主叔侄乱伦,继而产下畸胎?” 尉迟云霆趔趄一偏,王皇后连忙扶住他。“你……一个个都死戳在这里干什么!你给我住口!住口!” 婴孩受到了声浪如潮的恐吓,不住高声啼哭,尉迟云霆感到刺耳瞥头看见益发感到恶心,“妖孽!妖孽!快把它给我淹死!” 大太监战战兢兢,不敢领命,又不敢抗命。纪青岚见状一把抢过婴孩扯下襁褓,那光秃秃的小泼猴再次落入大太监手中,雌雄两幅器官着实扎眼,众人咦了声,好似一只烫手的山芋,大太监手足无措。 纪青岚扬起这块裹满血色的襁褓,徒手扯破襁褓,里面尚有夹层,藏着另一块明黄色降龙出云金丝滚边襁褓,那就是二十多年前包裹住太子尉迟珩那一块。她侧身看向纪忘川。“我给你取名叫忘川,可我却一刻也忘不了。老爷被车裂的那一天,身子四分五裂,连尸骨都收不全。纪氏女眷要么被充入教坊,要么随军官妓,那日子生不如死。我在逃亡路上捡到了你,是上天有眼,给了我活下去的寄托。这么多年,我拉扯你长大,可我却从未有一刻将你视如己出。我始终记得你的身份,你是尉迟皇室的余孽,你是太子尉迟珩,这个天下本就是你的!” 满座沸腾,尤其是邵元冲,早就觉得纪忘川非池中物,如今真相昭然若揭,才知道他居然是真龙天子。那么他邵元冲倒行逆施,真是师出无名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下神策军螳螂捕蝉,他的两万军队正好黄雀在后,一举拿下长安。管他尉迟云霆,还是尉迟珩,这个天下要跟着他姓邵! 纪忘川练达深敛,无惧无喜,更像是一个旁观者。纪青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真相,心头大石总算是落下了。他负手而立,长身笔挺,问道:“你抚养我多年,对我从未有过半分感情?” “养育你,便是为了时刻提醒我纪氏一门的血海深仇。我要让你们尉迟子孙自相残杀!”纪青岚激愤起来,双眸充血,亢奋不已,“尉迟家的子孙到底龙章凤质,你生得仪表堂堂,骨骼清奇,我便让你从军,让你一步步走进尉迟云霆的眼中。直到你成为尉迟云霆的东床快婿,真真可笑至极。”纪青岚眉峰一转,往尉迟云霆看去,“尉迟云霆,亲生手足迎娶自己的女儿,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各国使臣都在此,朝廷官员齐齐整整,今日算是让你们开了眼界,那个怪胎便是尉迟家的骨血!天要亡尉迟,天要亡尉迟了!” “纪青岚,你知道为何你能在此肆无忌惮大放厥词?”纪忘川眸色冷凝,淡淡疏离的口气,“因为我允许你说下去。” 纪忘川逼人的冷彻让她骇然震惊,看着他深沉的眼色,似乎乾坤尽在鼓掌间。这是尉迟云霆主导的天下,如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甘心!岂能凭疯妇三言二语,一个畸胎,一块陈旧的襁褓,便指鹿为马,说纪忘川是太子尉迟珩,是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咽气! 筵席上的众臣交头接耳,大家心中都在盘算,这一夜动荡不安,却撬动了整个大江国未来的局面。尉迟云霆奋力一震,喊道:“成国公,护国公,陈宰相,秦大将军……你们是朕的左膀右臂,难道眼看着黄口无知之徒颠覆朝堂!你们难道都要反了不成!” 正一品护国公谢玄龄被尉迟云霆一激,拔剑而出,护在尉迟云霆跟前,说道:“臣等誓死追随圣主皇帝,来人,还不快将疯妇一干人等拿下正法!” 谢玄龄一护,大部分武将都拔剑掩护,文官起身站队,把纪忘川和纪青岚围在人圈中。邵元冲默不作声,静观其变,留心观察纪忘川的一举一动。 尉迟云霆拿出王者腔调来,令道:“疯妇妖言惑众,斩立决!” 纪青岚不惧不退,孑然一身,真相已清,她为了纪氏一门平反之路走到此时,已经竭尽全力走到了尽头。她把尉迟珩的太子襁褓扔到陈维烈手中,厉喝道:“陈宰相,你是两朝元老,难道太子随身之物,你真的分辨不清?任由叛逆之徒信口雌黄!那先皇帝之死,就这么不明不白了断了吗?弑父夺位,斩草除根,人人得而诛之。尉迟云霆,好好看看你那个不人不鬼的皇孙,真是作孽,把亲女儿指婚给亲弟弟,全天下怕是再也没有一人如你般荒唐愚昧!”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闻诡辩(二) 尉迟云霆急不可耐,拔出掩护在身前武官的佩剑,大步流星走到婴孩跟前,眉峰凝聚,一剑刺穿婴孩的心脏,竖起长剑,可怜的泼皮小猴就插在剑端,呜呼了一声便绝了性命。“随便找个妖物就来冒充我的皇孙,疯妇,你的死期已至!” 纪忘川悲悯地望着插在尉迟云霆剑上的婴孩,他无辜至极,只听撕心裂肺的一声痛哭划破了浓厚的云层,好似直插进了云外九霄。芙仪公主半身裹血,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跪在尉迟云霆脚下。“父皇!父皇!您好狠的心呐,那是芙仪的孩儿!那是芙仪的孩儿!” 尉迟云霆喝到:“芙仪!住口!那不是你的孩儿,那是妖物!” 王皇后抱住芙仪哀戚连连,剪秋和半夏跟在芙仪身后痛哭流涕。芙仪公主生产之后,纪青岚抱过孩子便快马往宫城跑,芙仪便心知事有蹊跷,不顾剪秋她们的劝阻,一意孤行要去探个究竟,谁知居然看到了如此惨绝人寰的场面。 尉迟云霆这一刺,扎中了所有人的血管,场面益发沸腾混乱。一众武官围拢纪氏母子,拔剑相向,可纪忘川却似乎超然物外,他清朗地笑了笑,眸色翩然,看着邵元冲说道:“邵都督,此时你若不施以援手,难道真看着他们把我扎成马蜂窝了么?” 邵元冲回应一笑,从袖管中拿出一只响箭,施施然点了导火索,响箭犹如绚烂的烟花,在漆黑的天幕中落下唯美的一笔。 响箭一出,众人瞠目结舌,各有惊恐之状。 尉迟云霆这才恍然大悟,启齿愤慨道:“你等二人早有谋逆之心,铺排下此等大逆不道的阴谋!纪忘川,你狼子野心,亏得朕对你青眼有加,将公主许配给你,朕真的有眼无珠!” 纪青岚回望纪忘川波澜不惊的面容,才惊觉他果然深不可测,他一早有谋反易主之心,自己此举证明了他太子身份,反而助推他事半功倍,当真是招了他的道。可事已至此,后悔无济于事,况且她不觉后悔,直抒胸臆,不必遮遮掩掩,反而畅快人心。 御花园守卫看到天空中划破的巨响,一窝蜂冲进御筵,列队百人身着神策军军服,威武轩昂,气势如虹。 邵元冲敛容沉声道:“尉迟云霆,你荒唐无度,你在位二十载,大江国版图有减无增,国库连年空虚。你借刀杀人灭月氏满门,鲸吞月望山万顷家财充归国库,如今国库被你挥霍殆尽,你又瞄准了陆氏,他们不过就是你养在家里的肥羊,任你予取予求。你除了这点不入流的伎俩,你还会什么?这江山皇座,能者居之。” 尉迟珩清绝地立在月下,璀璨过黑夜中寂寥的星辰。他抚掌轻笑,“邵都督所言极是,臣附议。” 成国公犹疑地看了眼尉迟云霆,再三思量,站上前来,拱手道:“都督所言极是,臣附议。” 王皇后难以置信,成国公乃是她生身之父,大难临头照样各自飞。“父亲,您……这是助纣为虐!” “钰儿。”成国公语重心长道,“为父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势已去,何必执着。” 其余朝臣看到成国公率先投靠,纷纷拱手称道:“臣附议。” 尉迟云霆瘫倒在龙椅上,最后的流连却依旧忘返。“朕还活生生在你们面前,臣附议?附议什么?” 神策军铁剑铮亮,在红绸八角宫灯的映照下,显得蒙昧而冷漠。众人心中骇然,脚步缓缓退开,邵元冲发号施令,一派取而代之的王者气派。“尉迟老儿,你已是强弩之末,认命吧,这个天下还是让能者居之。各位同僚,若是有谁人不服,大可走上前来,与我计较长短,若然自觉执掌天下的能力更甚于在下,那在下必定鼎力辅佐!” 邵元冲说得漂亮,那话中涵义再明白不过。他堂而皇之要谋朝篡位,想要活命的只能俯首称臣,若不服者站出来,必定身首异处,为尉迟云霆陪葬。 尉迟云霆颓然愤懑,王皇后扶起他瞬间溃败的身子。“来人!来人!朕的神策军!朕的神策军还不快把一干逆贼都抓起来!”他冲到神策军跟前大吼大叫,训练有素的兵众岿然不动,“都反了!都反了!你们谁替我杀了这两个逆贼,官升一品!” 任谁都没有再动摇,好似看着一场落寞的猴戏,尉迟云霆叫破了天,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 邵元冲沉稳地走到尉迟云霆跟前,拍了拍尉迟云霆的脑门。“皇上,您的春秋大梦该醒醒了,您的皇位来得不光彩。我是逆贼,那您又是什么?弑父夺位的混账废物!除了吃喝玩乐,您还懂什么?这江山已经被您败落成如此凋敝不堪的模样,臣这是为了大江国社稷千秋万代,不得已替您分忧罢了。来人,崇圣帝年老体弱,还不快扶他下去,到怡然堂中颐养天年去吧。由于崇圣帝身染恶疾,不便与人相处,王皇后与芙仪公主惊愕过度,送去嫣华宫静养。” 筵席上的众人敢怒不敢言,嫣华宫是皇上纵情取乐之处,邵元冲把王皇后和芙仪公主软禁在嫣华宫的目的昭然若揭,此番下场,不过是沦为了邵元冲的私宠,母女共侍一夫,当真是世间最污秽之事。 芙仪公主闻言苦痛难忍,跑到尉迟珩跟前,指着他破口大骂。“纪忘川,是本公主有眼无珠,居然下嫁给你这种人渣!你既然有心与人勾结颠覆朝堂,为何还要娶我?” 尉迟珩凌然看她,目光只是倏然一瞥,“娶你,并非我的意愿。” 芙仪公主绝望地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耻笑她,耻笑她即将沦为最下作的玩物,她无依无靠,尉迟珩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服下软来,双膝跪在地上。“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叔叔?你若真是芙仪的叔叔,求求你救救芙仪吧。芙仪有错,芙仪不该嫉恨算计陆琳琅,更不该与陆从白勾结,如今虽则斯人离去,但芙仪并未对她痛下杀手,你们重逢尚可期呀。叔叔,芙仪千错万错,念在一脉相承的份上,救救芙仪吧。叔叔,放父皇、母后还有芙仪一条生路吧。”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怀心绝(一) 尉迟珩保持一贯清明,邵元冲对他已有忌惮,此时更不能横生枝节。他一脚甩开芙仪,无情道:“带下去吧。” 纪青岚张皇四顾,邵元冲自信乃至自负的嘴脸逗得她发笑。她苦心孤诣多年,却无意之中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她侧过脸看尉迟珩,嗤笑道:“老爷,这尉迟家的天下算是亡故了,我为纪氏一门报仇雪恨了!太子也好,皇帝也罢,还不是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空嗟叹错付了吧。” 邵元冲雄踞整个御筵高台之上,看众人脸色如蜡,他心中喜悦,只是尉迟珩真实身份被揭穿,斩草务必除根。 陈维烈见风使舵,拱手长揖,“尉迟云霆倒行逆施,横行霸道,导致民不聊生,社稷凋敝,亟需圣主明君重掌天下,还老百姓一个海清河晏的天下。” 礼部尚书肖广潮、门下侍郎肖国忠起身敬言,而后牵起了一大片朝臣献言,言中都是请邵元冲继承大统之意。倒是拥兵自重的各地节度使、以及谢玄龄尚未表态。 邵元冲一步步迈向龙椅,登基大典需要国师占卜天时地利人和之时,但沾一沾龙椅过过瘾头也未尝不可。 大步将至龙椅跟前,突然想起筵席之上尚有隐患未除,所谓除恶务尽,他岂容尉迟珩再掀起波澜,翻脸道:“众将听令,我大江国依法治国,尉迟珩颠乱纲常,有违天理,法度不容,扣押下去大理寺。” 尉迟珩镇定自若道:“邵都督,过河拆桥可不好。” 神策军撕去右臂上的袖管,露出邵元冲亲信军队的绣章,邵元冲自负笑道:“宫城内的神策军早已被我的亲信取而代之,如今你的神策军正在宫城外傻愣着呢,我的精锐雄师已将长安城外围得水泄不通。宫城内外都是我的部下,神策军不过是在夹缝中求存,早早投降吧。尉迟珩,你便随着你那荒淫无道的哥哥,一同向我俯首称臣便是了。” 尉迟珩嘴角喊着缕缕笑意,倒是让对手看着心惊。“邵都督果真是心思细密,云珩拜服。” 邵元冲与龙椅只有一步之遥,他大咧咧地迈上一步,空气都凝固在那一刻,却有一柄利刀割裂空气的缝隙,直插进邵元冲的脚背上。邵元冲骇然惊呼,无惧刀以破风之速穿透他的脚背,把它钉在龙椅踏板上。“尉迟珩,你这是要造反?” 邵元冲亲信来不及举剑,却被幕天席地的黑幕所掩盖,恍然间,所有人都失明了一般,再度复明时,无数身着黑衣的精锐之师如铁杵般林立在御花园中。 尉迟珩笑了,隐忍了一整夜,终于轮到他笑看众生了。“邵元冲,此言差矣。这是尉迟的天下,在我面前,你不配用‘造反’二字。” 黑衣军队右臂上绣着雅致的鸾鸟图样,行速如风,已然控制住了全场,邵元冲惶惑不已,惊呼道:“哪里来得鬼魅妖孽?” 尉迟珩拿出一块拼接而成的龙脉藏宝图,“大江国数百年,一直有一个秘而不宣的传说。传说尉迟皇室之所以统治华夏百年,因为开国先帝留下了一部龙脉,而藏宝图就收藏在历代君主手中。而今,我已集齐了龙脉藏宝图,你何德何能与我匹敌!” 众臣议论纷纷,不乏探究之声。 邵元冲不免好奇道:“略有耳闻。这大江国的龙脉,到底藏在何处?” 尉迟珩唇角微扬,扫视着愚钝的朝臣,说道:“龙脉就在你们眼前。” 他们东张西望,御花园的宫灯骤然铁寒,黑衣鬼魅纷立在他们周围,令他们不敢动弹,更不敢高声喧哗。 邵元冲用力拔去插在脚背上的无惧刀,沾了血污的刀飞向尉迟珩,他却轻轻一闪身,无惧刀插进了成国公的眼珠子,成国公一生依附圣权,却死得敷衍了事,连哀呼都省略了。尉迟珩踱步而行,慢条斯理道:“没想到这一夜这么漫长,却无比精彩,满座俊贤,却无一人存傲骨。”他头也不回,令道,“把尉迟云霆带上来,有些话,我只说一遍,让他一并听去便是。” 尉迟云霆顷刻间被带上筵席,他已经战战兢兢,吓得跪伏在尉迟珩脚下,前途命运只能听之任之。任他心中百般不堪,却已是阶下囚,回天无力。 尉迟珩的眼中寒光毕现,弑父杀母的仇人近在眼前,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他捏成齑粉。但此时要处置尉迟云霆还不是时机,他要拨乱反正,便要名正言顺,让尉迟云霆把本该属于他的皇位归还于他,则必须崇圣帝尉迟云霆退位,传位于皇弟尉迟珩,能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风雨飘零的大江国,经不起争权夺位的血战,那样只会引起国内恐慌和外敌环伺。 “在大江国的东北面有一处峭壁,从来没有人越过峭壁去看一看山下的风光。世人都说,峭壁之外便是天的尽头。可龙脉藏宝图上标明的位置便在峭壁之外,于是我纵身跃下峭壁,哪怕粉骨碎身,至少我留下了一段清白在人世。峭壁之下是无边的大海,随波逐流到了一处封闭的小岛,岛上没有金银财帛,只有人。”尉迟珩淡定从容地看趔趔趄趄的邵元冲,“大江国的龙脉不是金山银山,而是精锐奇兵。开国先祖早就料到会有你等佞臣觊觎权势,特意留下五色鸾鸟书,好让我尉迟后人号令奇兵剿杀逆贼!” “精锐奇兵?”邵元冲大言不惭道,“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尉迟珩,你不过就是借了几百兵力垂死挣扎,这点小伎俩还瞒不过我。” 尉迟珩不疾不徐,振振有词,说道:“尔等眼前所见的黑衣军队,便是阴翥部。至于丹凤部,正在全力协助神策军镇压宫城之内的逆军,羽翔、化翼、土符三部以三方之势剿灭长安城外的贼子。” 突然传来通信士卒的呼叫:“报!” 邵元冲惊呼问道:“说!” “都督,神策军好似天神下凡一般,用兵神速,已经攻破宫门,眼下已经镇据各宫出口,马上就要攻入御花园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怀心绝(二) 尉迟珩粲然一笑,讽刺道:“邵元冲,你不过是驱羊攻虎,不自量力。” 尉迟云霆与邵元冲面面相觑,机关算尽太聪明,却不料被尉迟珩反攻夺城。纪青岚更是目瞪口呆,这个她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从来就不是傀儡,他骨子里流淌着帝王的血脉,那通体的气派和鼎盛的气焰,凡夫俗子又何能匹敌! 纪青岚颓废跪在地上,万念俱灰,她这个仇,到底算是报了,还是没报?天下依然是尉迟家的天下,只是换了个皇帝。 日暮穷途,挣扎也是无意。席上众人俯首称臣,但尉迟珩心知肚明。绣衣司卷宗上,调查过满朝文武,若非用人在即,他真想一一清算。只是若真是一一按罪论处,那明日朝堂上还能剩下几人? 尉迟珩傲视众人,目空一切,这满座大多是无胆匪类,论英伟、论学识、论清廉,鲜少有人能入他的眼。国之空乏,皆因上梁不正下梁歪,尉迟云霆好逸恶劳,手下自然养了一披又一拨的蛀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风雨飘摇的国运,亟待他改革中兴。 尉迟云霆囚禁在怡然堂,一生圈禁,不得自由。邵元冲谋逆作反锒铛入狱,一干人等按罪论处,废除了株连之罪。纪青岚用心险恶,心术不正,念在养育之恩,关押在纪府静安堂内,死生不复再见。 尉迟珩衣袖一挥,众人跪拜之后依次而散,好似之前血腥重重的场面从未出现过,成国公的尸身被神策军抬回成国公府。 待人去园空,他强撑起的劲道倏然剥离而去,坐在龙椅上捂着太阳穴。一合眼,便是数月以来,九死一生之景。他乏了,真的乏了,想闷上大被睡到天翻地覆,可他不能睡,尉迟云霆已经答应退位,秘书阁明日便会着手拟定登基大典。登基之后,他成了一呼百应的皇帝,但江山万里疮痍,他又该如何抹平? 他喃喃念着琳琅的名字,他闯过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完成了对琳琅的承诺,替月氏一门平反,替琳琅报仇。眼下他只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罢了,可那么简单的心愿却堪比登天。 有人的脚步慢慢走进,呼吸有些急促,尉迟珩没有抬头,他不敢看,他了解身边的人,知道那是项斯的脚步声。他看抬起头,看到项斯眼底的绝望,那他会痛心疾首。 项斯双膝落地,沉痛地跪在尉迟珩面前,低声道:“主上,您的副将莫连已经伏法,临死前曾交代,他的父亲是先皇帝时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纪楚瑜的副将莫青山,因纪楚瑜之案受到牵连,满门诛杀殆尽,他是唯一的活口,纪青岚找到他暗中抚养他,并让他监视您的一举一动。” 尉迟珩说道:“项斯,起身吧。” 项斯黯然看着纪忘川,“主上,项斯想问您一件事。”尉迟珩颔首,项斯继续道,“您一早就知道那孩子是个畸胎么?” 尉迟珩默然不语,他心中有愧,项斯是他最信赖之人,可偏偏为了得到这家国天下,他却把项斯的感受置之度外了。“您可以告诉属下,您不知道,这一切与您无关。您不过是趁势而为,天将降大任也。” 丑妇终须见家翁,纸总是包不住火,与其让项斯终日沉湎在孩儿不幸离去的噩梦中,不如给他一个痛快的决断。他滤清了干涸的喉咙,说道:“那孩子一早便是畸胎,只是他必须生下来。” 项斯的心痛到无法呼吸。“为何?” 尉迟珩说道:“纪青岚每日给芙仪送的助孕汤中加了一味致畸的药材,雷公藤。她要确保万无一失,就必须要让孩儿天生是个畸形。这一局,她整整酝酿了二十年。” “所以,你哪怕知道了真相,也要听之任之。”项斯彻底明白了主上的用意,他万念俱灰,“因为那孩子压根儿就活不下来。他只是个靶子,只是个靶子!为了证明您的太子身份,哪怕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尉迟珩内疚,他又何尝不唾弃自己的冷血。可是,机会永远只有一次,倏然之间便会消失错过。“项斯,我……对不起你。” 项斯站起身来,冷淡地看了眼尉迟珩,曾经至亲至信的主上,而今信赖好似撕开了一条裂缝,莫名的钻心吃痛。“主上何错之有。项斯卑微之人,项斯的骨肉能为主上筹谋大业出点微末之力,已算是死得其所。” 尉迟珩与项斯目光交错,眼眸中淡淡的清疏,项斯是真的痛到了顶点,否则那颤抖的嘴唇为何被紧紧咬在一起。“主上,属下有一事相求。” 尉迟珩说道:“说吧,便是十件事百件事,我答应就是。” 项斯拱手求道:“公主是个可怜人,求您放她一条生路吧。” “你要不要去见见她?”尉迟珩问道,“也许,你们会有将来。” 项斯沉默良久,“项斯是个孤儿,期盼的是家人齐全,如今想来,从一开始不该期待,也许便不会心痛至此。项斯是主上的刀,若是心不动,便不会痛。” “孩子我已经派人厚葬了,虽然不能入皇陵,但他毕竟是你的孩子,该有的道理我一分不会缺他。我会让兜率寺高僧超度亡魂,早日再入轮回,若是有缘,你们还能再续父子情份。” 尉迟珩坦诚交代了孩儿的去向,项斯不问,只是不敢再问,眼泪早已蒙住了双眼,离去时脚步发颤,他捂着胸口蓦然发现心还在跳着。 这一夜太长,长得犹如过了三秋。项斯的背影落寞如深秋的枯叶,莫名击中了尉迟珩的泪点,也许他不懂为人父的心情,但项斯隐忍的痛却感染到了他的情绪。 他坐在龙椅上,四下阒然,他功成业就,那份畅快却无人分享,他依然很寂寞。从他谋定起事那日起,琳琅便是他笃定会在他龙椅旁与他共享富贵的唯一一人。在这个漫长的黑夜里,思念来袭,琳琅到底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轻入梦(一) 嫣华宫里静得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无比清晰,尉迟云霆藏纳在嫣华宫用以寻欢作乐的下等女婢已经被神策军清空。尉迟珩有些精神与身体上的洁癖,在他的后宫里,他不允许出现别人沾染过的女子。 空空荡荡的宫殿内,只有王皇后和芙仪公主嘤嘤哭泣,王皇后哭到无声无气,实在累了便睡着了。 芙仪一人枯坐在殿上,身上的血痕尚未凝固,邋邋遢遢地流淌了一路,尉迟珩嗅到了腥臭的气味,掖了掖鼻子,照旧走进了芙仪的眼窝里,她质问道:“你还来做什么?难道害得我还不够吗?” 他不跟芙仪置气,说道:“为了给你一个交代。” 芙仪伤怀,语气却很生硬。“狡兔死走狗烹,孩儿已死,我也不能幸免了。” 他没有盛气凌人的胜利姿态,淡然自若说道:“那孩儿死在你父皇的剑下,可他本来就活不过今夜。就如同尉迟云霆的皇位,也只能止步今晚。” 芙仪公主问道:“你不心痛吗?” 他悄然颔首:“心痛。” 芙仪公主问道:“你依然这样狠心?” 尉迟珩道:“没办法。” “芙仪。”他从未这样心平气和地喊过她,就像长辈对待晚辈一样包容。“那孩子并非我与你所生,我从未与你圆房。” 芙仪骇然震惊,仿佛一失足跌进了万丈深渊,她急促上前,拽紧尉迟珩的左襟,“那是谁?纪忘川!你为何连片刻的真心都不能给我!那狐媚子是给你吃了迷魂药了!” “你忘了那个纪忘川吧。我是尉迟珩,这个大江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的父亲谋朝篡位,论罪当诛!”尉迟珩原本心平气和,瞬间甩开她的手,芙仪不知好歹,恶语相加,他实在不能容忍。“琳琅是你的叔婶,你要是再恶语中伤,别怪我无情无义!” “叔叔……你是我的叔叔……我居然嫁给了叔叔……哈哈哈……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芙仪痛哭,话锋一转,“真可笑,叔叔娶了我,却找别人跟我圆房,当真是给自己扣了顶大绿帽子。您的肚量可真大!” 尉迟珩懒得和芙仪争执,她刚生产以后匮乏的身子骨也经不起折腾了,便留了句“好自为之”扬长而去。 芙仪刁蛮任性,骨子里狠毒跋扈,但也遭受了丧子之痛和身份的变故,尉迟珩对她存了三分的内疚。只要芙仪不再闹腾出事故,给她一个角落老死罢了。 翌日,秘书阁紧锣密鼓筹划尉迟珩登基大典,对外宣称崇圣帝年迈抱恙,退位让贤于皇弟尉迟珩,昭告天下。 农历六月初二,是近三年来最好的日子,登基大典就拟定在六月初二当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陆氏一门沉冤昭雪,发还查封的家宅田产和万贯家财。 两个月后,消息传到荆州城之日,陆从白春风得意,盘算着回长安的安排。只是一旦回到长安,琳琅便落在人眼里,自然也就是分别各自天涯之期。 逃亡大半年以来的朝夕相处,他已经习惯每一个清晨醒来都能在阳光下看到琳琅无暇的脸,不论明媚还是忧伤,总有她独特而摄魂的美。每个夜晚偷偷聆听琳琅沉睡的呼吸后再回房入睡,即便琳琅的心对他始终绝缘,至少她的人始终在他眼中。 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感情中卑微的一方,猝不及防变成了这幅可怜人的模样,那些宏图大志好似一早被狗吞了似的。 日光明晃晃地挂在苍穹上,耳畔传来孩童们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陆从白走出矮房一看,琳琅正和六个半大孩子在院子里玩老鹰抓小鸡,看她认真地展开双臂,扮演着护犊子的母鸡,那憨态可掬的样子水嫩可爱。 他扪心自问,这样简单的日子他愿不愿意继续过下去,只要他放弃陆氏的权势地位,瞒着琳琅关于庙堂关于江湖的一切,两个人就这么安贫乐道的生活下去,也许有一天琳琅冷却的心会被他的诚意焐热。 扮演老鹰的肖磊冲他招招手,扯着嗓子喊道:“白哥哥,您快来帮帮忙,娘亲他们欺负人,愣是一只小鸡也逮不住。” 陆从白笑容凝固,说道:“我都说了几遍了,不许你们喊我白哥哥。你们喊她娘亲,喊我白哥哥,那我辈分上太吃亏了。” 琳琅笑容潋滟,“我偏生要在辈分上压你一头。” 陆从白走到肖磊身边,俯下身在肖磊身边耳语道:“磊儿,咱们谈个买卖,成不?”肖磊点点头,陆从白继续道,“你喊我一声爹,我替你把他们都抓了,怎么样?” 肖磊扬起头看看琳琅,再撇过头看陆从白,最后下定决心在陆从白耳边念了声。“爹。” 陆从白直起腰,得逞笑道:“磊儿乖,爹这就替你把他们都给抓了。” 琳琅面色涨红,陆从白没脸没皮跟孩子较劲,变相占她便宜。要不是怕孩子们失望,她真想给他甩个脸色。跟在她身后的妞子扯扯琳琅的衣袖,不解问道:“娘亲,白哥哥为啥要磊儿喊他爹?” 琳琅回头,俯下身和善说道:“别理他,没羞没躁的,待会儿不给他饭吃。” 陆从白拍了拍肖磊的后背,“玩去吧,爹这就来抓你。” 这一处玩得不亦乐乎,落在旁人眼里似针扎般戳心。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天色刚有些擦黑,穹窿上打起轰隆隆的滚雷,闪电摩肩接踵而来,这天说变就变,才一晃眼儿工夫,豆大的雨滴咂下来。 琳琅护着孩童们跑回屋里,陆从白忙奔去晾衣杆上收衣服,一个错眼掠过低矮的土墙,一袭藏蓝锦袍束得尉迟珩精致神秀。莫名的恐惧感从心里油然而生,陆从白连忙收了衣服扭头往屋里跑。 尉迟珩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生人勿近,冷冻成了一尊冰雕。尉迟珩初登大位,大江国百废待兴,周边各族虎视眈眈,正是多事之时,但他一时都不曾忘记找寻琳琅的下落。直到月前得到消息,荆州城外有琳琅的踪迹。他放下手上的政务,卸下一切烦事,不顾一切的飞奔而来,昼夜不歇,随行带了三五个轻信。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轻入梦(二) 从长安城赶到荆州城,寻常人快马加鞭尚需二三十天,而他却硬生生只用了十五日,这一路他用一颗赤子之心期待与琳琅夫妻团聚。谁也没有想到,明明只有一堵矮墙的距离,他却被隔在了心防之外。他不敢相信那些孩童喊琳琅娘亲,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小男孩喊陆从白爹。难道真的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出了感情? 旁人不敢靠近他,任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肩膀上,项斯见状连忙为他撑起一柄油纸伞。他就站在风雨中,飘零如八月的飞花。 项斯不忍心看他冰透的脸,出声开导道:“皇上,琳琅夫人与您伉俪情深,您是误会了。再者,你们分开不过大半年,哪儿来这么些个孩子,不如让属下进去打听打听?” 尉迟珩难掩失落,“项斯,你看,他们是不是很像一家人?” 项斯连声否认,回道:“属下看您是近乡情怯,所以益发患得患失。” 尉迟珩听后倏然轻笑,说道:“近来你倒是益发会拽文了。” 项斯伸手往农舍处一比,“皇上,您要不要进去看看琳琅夫人?” 尉迟珩太阳穴跳突得紧张,本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将琳琅揽入怀中,以慰藉多日的相思。可费尽心力,却见到今日之景,不禁令胸中的热忱被凉水浇透。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飞向昏黄的油纸窗,窗纸上倒映出琳琅倩丽的剪影,那些若有似无的笑声贯穿他的耳膜,搅扰他心中疼痛。“去荆州城驿站吧。” 项斯看不穿,那些时日思念入骨,放下朝政,披荆斩棘来到荆州城,若是此番尉迟珩离宫之事被揭发,必定引起朝臣们的口诛笔伐。偏生这一墙之隔,却凭空生出了无垠的天堑。 琳琅今日破天荒做了一桌子菜,张罗孩童们在屋里用了饭,待入夜天黑之后,她撑着伞一个个送孩童们回家。陆从白不放心琳琅走夜路,便跟随在她身旁。 自琳琅滑胎以来,大夫诊断她此生大抵与孩儿无缘,她便越发喜欢孩子。她在江垭村住下来,长得娇俏绝色,为人素净谦和,很快与村里的孩子打成一片。陆从白身家丰厚,随身带着不少银票,琳琅便助养了村里的孩子,供他们上私塾念书,她没有别的要求,只期望能听孩子们喊她一声“娘亲”。 送最后一个肖磊回到家,琳琅松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踩在雨水积攒起的水洼中,陆从白扯过她,提醒道:“看路!” 琳琅没有回头,漫天的黑尽遮蔽了她的眼。“他走了吧?” 陆从白不由心悸,他自以为瞒过了她,没想到她一直保持极高的警惕,她知道尉迟珩来找她了,却选择视而不见。既然琳琅心知肚明,他也没有必要枉做小人。“走了。” 琳琅隐忍着鼻翼的酸楚,颔首自我安慰道:“那就好。” 陆从白心中不解,琳琅对他拒之千里,始终保持着距离,她一颗心装着的人只有尉迟珩,可当尉迟珩就站在她面前时,她却选择了逃避。“你为何不跟他一起走?” 琳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泥地,低声说道:“他已经不再是大将军,而是天下之主,我连称呼他的名字都不敢。” 陆从白猜测道:“身处高位,后宫佳丽,你怕他变心?” 琳琅摇了摇头,说道:“我怕他变心,更怕他不变心。从白哥哥,你最清楚我的事,我如今半残之躯,如何承受龙恩圣宠,难道叫尉迟家无后么?他若是为了尉迟家的将来,移情其他女子,我又有何立场怪他薄情寡义?倒不如留着彼此最美好的念想,相见不如怀念吧。” 陆从白溘然心惊,琳琅心思细密,拳拳之心深思熟虑,说到底都是为了尉迟珩。陆从白内疚,他哪怕长此一生陪伴在琳琅身旁,也走不进她心中。“琳琅,是我对不起你。若非我挟持你,你也不至于落得如斯下场。” 琳琅浅浅一笑,说道:“我不恨你,是我自己没有福分,怪不得旁人。” 陆从白擎着一盏飘摇的风灯,照着前方隐隐绰绰的路,琳琅撑着一柄油纸伞跟在微弱的光线后。黄昏时候暴雨如注,到了前半夜缠人的雨丝牵牵绊绊地落着。 八月夜微凉,尤其落雨时,细雨夹风从袖管里丝丝吹入,琳琅加快了脚步,赶紧回去泡个澡解解乏腻才行。 这样缠绵的雨让她想起旧日时光,那日的雨潮湿黏密,一如今夜。她以侍茶女的身份被当时还是怀化大将军的纪忘川收归为府上侍婢,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那番谨小慎微又略带窃喜的小情小性,如今回忆起来,沁人心脾的甜蜜。 琳琅一个人沉浸在回忆中,脚步越走越慢,落下了陆从白一大截路。江垭村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大有人在,况且回去的路她走了几百回了,闭着眼也能走回去。她便不疾不徐,笃悠悠地走。 由于天空下着雨,夜半无星无月,陆从白转进一处巷子,一下子连最后一丝光线都隐没了。琳琅有一丝心慌,深呼吸了一口,很快平复下来。静谧的夜晚,除了雨滴落在泥地里的声音,还有若有似无的呼吸声,暖暖的呼吸中夹缠着五月槐花的香气,让琳琅晃然堕入遐想中。 在拐角处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身上飘散着清甜的槐花香,仿佛回到了去年五月的福州城。那人轻轻唤了声,“琳琅。” 琳琅怔怔地站在细雨中,抬起伞沿,看着眼前的秀颀挺拔的黑影。他一个人站在墙角,天幕下的乌翳遮住了他的容颜,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清楚明白的知道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琳琅有些手足无措,心口突突跳腾的明明是喜悦,可理智却让她不敢扑进他的怀抱。 他不再是当年的神策大将军纪忘川,如今是执掌天下的皇帝尉迟珩。那些圣主天子的光辉会让她自卑到尘埃里,可她还是那么雀跃快乐,有生之年,他们终于重逢在这个见不到彼此容颜的雨夜里。 尉迟珩松开了手中的油纸伞,一个箭步走到琳琅伞下,不由分说地将怔愣的琳琅拥入怀中。琳琅喃喃喊着“夫君”,眼泪决堤似的簌簌而落。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镜重圆(一) 油纸伞外的雨势再次倾盆,伞内的琳琅哭得梨花带雨。她在尉迟珩的怀中颤抖,这些日子的心痛与委屈却说不出口,化作了连绵不尽的泪水呜咽。 尉迟珩掖干琳琅的眼泪,软腻道:“傻姑娘,久别重逢哭什么?” 琳琅这才想起他此时的身份,已是天潢贵胄,她还不知好歹在他胸口一阵痛哭流涕,把尉迟珩胸上的五爪金龙都哭湿了,忙屈膝要赔罪。“皇……皇上吉祥。” 光线单薄,凑得很近才能看到彼此的轮廓,尉迟珩俯下首看琳琅,“只你我二人之时,不必计较这些虚礼。我还是喜欢听你叫‘老爷’,要么‘夫君’亦可。” 琳琅谨慎地抬头看他。“琳琅不敢。” 尉迟珩打趣道:“过去那么大的胆子被狗吃了么?” 琳琅面色涨红,幸好他看不清她的窘态。“您不是走了么?怎么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外头淋雨?” 一想到下午琳琅和陆从白在院子里陪孩童们玩耍,那孩儿喊琳琅娘亲,又喊陆从白爹,这火头就噌噌噌往上窜。“这么说来你是故意气我的?分明知道我在墙外看你,你却成心视而不见?” “老爷。” 琳琅暖融融的腔调,把他骨头都要麻酥了。 尉迟珩一臂揽紧琳琅,俯身在她耳边道:“难道你要在这里与我谈天说地不成?” 琳琅惘惘地颔首,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伸手使劲捏了下自己的脸,脸颊吃痛叫了声。尉迟珩忙捏住她的手,另一手掩住她捏红的脸。“傻姑娘,捏自己做什么?捏疼了你,心疼了我。” 尉迟珩已经贵为天子,在琳琅面前仍旧是“你我”相称,琳琅愈加感到内疚。他还爱着她,要与她厮守终生。可她这半残之躯,岂能容于血脉子嗣至关重要的皇室之中。 矮巷口停着一辆马车,尉迟珩把琳琅抱上车,驱车赶往荆州城外驿站。皇上出访为的是私务,故而对各州各城秘而不宣,在驿站中暂居只以五品官的身份。到了驿站,把琳琅抱下车,琳琅脚不落地,一直被尉迟珩抱在怀里。 游廊外雨声滴答,琳琅把头埋在尉迟珩胸口,尉迟珩揽紧琳琅往卧房走,琳琅不禁问道:“老爷,咱们去哪儿?” 尉迟珩口吻生硬,大抵想起了心中不快。“自你我相逢,再不分离。自然我去何处,你也去何处。那个农舍不必回了,我差了项斯去知会陆从白,不要再对你心存念想,穷尽他这一生,你们也不会再相见。” 琳琅驻足停步,请求道:“老爷,明日琳琅能不能回一趟农舍?” 尉迟珩笑容僵硬,问道:“难道还有未尽之事?你舍不得陆从白?” 就知道纪忘川爱拈酸吃醋,没想到恢复成尉迟珩的身份,拈酸吃醋的本事益发见长,提起回农舍,他这脸拉得老长,直接在脑门上刻着“震怒”二字。琳琅抱紧他的手臂,说道:“琳琅舍不得那些孩子。” 尉迟珩说道:“你若是舍不得,那便带回宫去吧。” 琳琅骇然抬眼看他的下颌,说道:“那可不成!那……磊儿岂不是要变成小黄门了……” 尉迟珩双手抱着琳琅腾不出手来,一脚搁开房门,屋内漆黑阒然,博山香炉燃着乾元香,出奇得通透温暖。他大步走过明间,推开卧房门,径直把琳琅放在榻上。 尉迟珩笑道:“你若真喜欢孩子,我们现在就生。” 琳琅掩紧襟子,往床里缩了缩,她轻轻咽了口唾沫,有些话本不该说,至少不该破坏了此时的温存,可若是不说,她焦灼的内心实在承受不住。她幻想过许多次,午夜梦回之际,她躲在尉迟珩的怀里,可睁开眼时,却只剩下孤寂的落寞。 尉迟珩以为琳琅面嫩,甫一见面,他便贼心暴露无遗。大半年来,宫中内官不停往他寝宫放置各色佳丽,朝中大臣举荐自家千金入宫,每三日必游说一次立后之事,他不胜其烦,但心底的冲动冷暖自知。 “琳琅,为夫大半年来为你苦守寒窑,守着清白身子,便是为了今日重聚。”他凑过去贴着琳琅的额头。 彼此那么渴慕对方,他喃喃道:“琳琅,我那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琳琅沉浸在此刻光阴凝固的温情中,搅缠在一起密不可分。喉咙口冒着烟,迫切寻找着解渴的水源。“我想你,每天每夜都那么想你,老爷……” 他急切地拨开琳琅,肩头褪去,展开白璧无瑕的锁骨。 吻密密麻麻地落在额头上,嘴唇上,锁骨上,蜿蜒而下的一串好似探险时落下的脚印般,一直攀缘到了山巅,饮一口山巅的雨露。 在他鼓掌间体味人世的甘甜。老爷还是那么坏,总会让她觉得害羞至极,却又欢喜至极。她双手找寻他的脸,把他挖到自己眼前,“老爷,我爱您。真心的。” 尉迟珩感到无比雀跃,抵压住她,她是渴望的,是被他点燃的琳琅,她抑制不住地吻他。 “琳琅,咱们会生许许多多的孩子,等咱们的孩子长到十六岁,我便退位让贤,带你游历大江国名山大川,看遍无限风光,可好?” 委屈的眼泪莫名溢上心头,尉迟珩无心之语却戳中了她的泪点。孩子,她连一个都不会有,怎么对得起他的满腔真情。他为她守身如玉,她感动涕零,可是子嗣绵延更是皇帝应尽之责。 可她说不出口,只是眼泪默默沾湿了枕席,尉迟珩以为琳琅吃痛,问道:“弄疼你了么?怎么哭了?” 琳琅抽过身,慢慢扶身靠坐在床栏上,“琳琅对不起您,今夜就当伺候您。明日您便回长安去吧。您贵为天子,会有三宫六院,何必再单念琳琅。琳琅一介草民,配不上您。您若是真喜欢琳琅,您每年抽个空来荆州城,琳琅尽心尽力伺候您。”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镜重圆(二) 尉迟珩高昂的兴致瞬间被丢尽冰窟窿里冷冻住了,他沉声问道:“这算什么!” 琳琅跪在尉迟珩跟前,叩头赎罪。“琳琅不能跟您回去了,琳琅不愿意。” 他一把拽过琳琅纤细的胳膊,凑近琳琅看清她眼中的泪光,泪中无奈,泪中委屈,却不愿意与他透露。他不逼她,只是缓缓道:“琳琅,我这江山天下,本就有你的一半。你若不同我回去,那我便与你留下。” 琳琅看他,心上的弦终究绷不住了。“琳琅这一生都不会有孩子了。” 他的手在枕边攥紧,耳膜涨疼,好似瞬间失聪,而后扶着琳琅脆弱的肩膀,说道:“琳琅,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 琳琅忍着满心的愧对,泣不成声。“老爷,琳琅对不住您,没有保住咱们的孩子。” 他惶然,难以置信,“咱们有孩子?” “有过。”琳琅汗颜作色,低声说道:“灼华馆那晚有的。之后长安城乱了,陆府被封,一路逃亡,琳琅没有看住孩子……” 尉迟珩掬起琳琅的脸,想说句宽慰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的心好像被人活生生撕裂成纷飞的碎片,满身都是补不住的裂缝。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一刻他才明白当项斯失去孩儿时,是何等撕心裂肺。如今就像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算计了别人的孩儿,便要拿他的孩儿赎罪。 他揽紧琳琅,在那一刻,风雨飘摇中他们互相支撑彼此活下去。明明是八月的微凉,却成了岁寒的透骨。琳琅喃喃低语,声声诉说着内疚。 他咬紧牙关,勉力按下胸中疼痛,劝说道:“琳琅,是我的错,没能护着你和孩子。你随我回长安,我许你一世富贵太平。” 琳琅拽紧他胸口的褶皱,“琳琅不能为您绵延子嗣,出身粗鄙,回去必定落人口实。您是天子,大江国民生所系在您一人肩上,血脉子嗣是正统大事,望您三思而行。琳琅愿意留在荆州城为您守节,这一生心中只存您一人。” “你这是在折煞我么?”他哪里经受得住琳琅的自惭形秽,她出生高贵清白,他能坐上龙椅执掌天下,琳琅推波助澜功不可没。可终究因为种种考量,不得不对现实妥协,他无法重审月氏惨案。“琳琅,为夫有愧于你。坐上了尉迟云霆的龙椅,但眼下时局动荡,各族如狼似虎等着大江国内乱,这皇位对外宣称尉迟云霆退位禅让得来的,所以,月氏一案无法重审。一旦重审,便要揭露尉迟云霆的暴行,德行有失他就不配称帝,那么连他退位让贤之说都牵强附会。届时不仅外患丛生,内忧迭起,那大江国便真的脆弱不堪了。” 时局之论,她听得一清二楚,他如今是天子,心中所思所想必须放眼天下,要制衡便要有所取舍,新君初立,大局稳定胜于一切。 “琳琅明白。” 他不容置喙道:“明日启程回长安,赤脚大夫说的话不足为信,宫里有最好的太医,开些调理的方子。我的子嗣绵延万里,还得靠你替尉迟家开枝散叶。” 滑胎当日血流成河,她闭上眼脑中常常浮现当时景象,她吓得冒出一身冷汗。琳琅抱紧他的臂弯,犹豫道:“可是……” 他看出琳琅的担忧,“你怕?” 琳琅靠在他怀中絮语:“老爷,您看过折子戏么?戏文里也有讲后宫故事的,后宫妇人大多都是尔虞我诈,并不比前朝轻省。” 他捋着琳琅的鬓发,说道:“朕的后宫没有别人,只有你一人,你就是闹个天翻地覆,大不了推倒重建。” “可是……”琳琅心悬不定,尉迟珩身份尊贵,她担心爱与岁驰,他总有一天会厌弃她。“您是君王,不能因我而荒废子嗣。无所出是帝王大忌,民间因无子犯七出的妇人不在少数。” 尉迟珩掖住琳琅的口,不让她忧心继续肆无忌惮的泛滥。“我是君王,大江国的子民都是你我的孩儿。朕的子嗣绵延,福泽万代,你还忧心什么。” 琳琅听他自称为“朕”,抬眼重新审视这个男子,仪表不凡,天造英才,当真是帝王不二之选。 他轻轻抚摸着琳琅的后背,宽慰她焦灼的心。“今夜乏了,早些睡吧,明日启程随我回宫。旁的事一概不必挂心,有我在,自然事事妥帖。” 琳琅枕着他的手臂,波动的心绪渐渐平静而定,天下初定,良人在畔,她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度过踏实的一夜。 夜止丑时,夜雨绵绵,门外有轻细的敲门声,尉迟珩武功高深,即便深入睡眠,亦能能被绣花针落地之声唤醒。尉迟玉珩从琳琅身下小心翼翼的抽出手臂,琳琅溘然惊醒,却继续佯装熟睡。隔着两居室的门户,项斯恭候在门外,神色冷静而沉肃。 尉迟珩捋整深衣,推门而出,项斯垂首倾身奉上公文。“皇上,护国公差急行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情。” 尉迟珩剑眉微蹙,借着廊下昏黄的风灯打开公文,低声斥道:“大食人狼子野心,集结十万兵力,犯我西部边境,不仅如此,他鼓动天竺国、南诏国,以围攻之势,分别进犯西南和南面国境。”他蓦然恨了“该死”,把一纸公文捏成了碎末。 项斯躬身等候尉迟珩下令,只见他望着黝黑无尽的天空出神。在项斯心目中,主上无所不能,如今一朝称帝益发神乎其神,登基之初,各方节度使趁机生事,都被他一一化解,眼下内忧初定,外患来袭,真是时时处处都如履薄冰,这个天子龙椅坐得很不太平。项斯躬身劝谏道:“祖先留下的五部神军用兵神速,不足两月便平定国之内乱,皇上大可再用神军踏平外贼。” 尉迟珩叹了口气,神色微微露出疲态。“可一不可再,平定内乱已经耗费了大量兵力,如今外贼二三十万,凭寥寥神军无法成事。各地节度使素来心高气傲,拥兵自重,他们不服朕登基称帝,纷纷兴兵讨伐,朕好不容易镇压下去。他们月前才吃过败仗,此时向他们借兵,必定会狮子大开口提出苛刻条件。况且,兵众人心散,不过只是一盘散沙罢了,不成气候。”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承天命(一) 项斯拱手,忠心道:“皇上,属下愿意领兵,死守过境,不让一寸国土。” 尉迟珩问道:“护国公派人送来的?” 项斯称是。“护国公谢玄龄十四岁领兵,统兵三十载,谢家手握兵权,实力超群,谢家军治军严明、骁勇善战,皇上不妨让护国公带兵出战大食人。五部神军兵力有限,正好迎击南诏小国,项斯愿意统军击溃天竺,守卫大江国境千秋太平。” 尉迟珩欣慰道:“项斯,近来让你去秘书阁学习,真是大有裨益。” 尉迟珩思量再三,当日他称帝,若是护国公有意为难,登基之路必定会事倍功半。谢玄龄表面上忠心耿耿,私底下照旧打着如意算盘。他本想等国泰民安之际,逐渐削弱谢家的兵力,没想到外患环伺,打乱了他的计划。 尉迟珩负手而立,他的心思向来深远,走一步看三步,那番深沉的心思不免令人心惊。“你可知谢玄龄有个幺女名叫谢莺莺,宠若明珠,如今年方二八,已届婚龄。往来求亲之人踏断了谢家的门槛,可谢玄龄却一个都看不入眼。” 项斯之前不明白尉迟珩总是对谢玄龄有所避忌,不仅忌惮他的兵力,更忌惮他的用心。“皇上认为护国公不会轻易出兵,而是另有所图?” 尉迟珩说出心中推测,但也大抵与事实相符不二。“当日御宴之上,朕兴兵围困长安城,护国公也许不得已而站在朕这一边,但之后朕并未对他防范,他脱身之后大可以挥军与朕对峙,并非没有胜算。可见他有心辅佐朕登基,尉迟云霆贪恋权势,他膝下的子嗣最年长的已近不惑之年,可他丝毫没有立储之念,况且皇子们大多荒诞昏聩,垂怜美色。” “皇上的意思,护国公想当您的老泰山呐,这是打了您的主意啊。护国公要让谢莺莺嫁入后宫,必定有辅佐成后之念。那琳琅夫人怎么办?”项斯不齿道,“这不是趁火打劫嘛!” 尉迟珩连忙拍了下项斯的脑袋,低声呵斥道:“小声点,琳琅睡着。” 项斯忙不迭颔首认错。“属下只是不忍心看您夫妻才刚重圆,如今您又被人觊觎窥伺,琳琅夫人真是命途多舛、生不逢时呐。” 尉迟珩又好气又好笑,让项斯去秘书阁学些笔墨文章,他如今的确出口成章了,却尽挑拣些不入耳的说。“说你胖你还喘,什么叫琳琅夫人命途多舛、生不逢时。你是不是觉得她不该遇上朕,遇上朕就是命途多舛了。以后不必去秘书阁了,都学了什么歪的斜的。” 尉迟珩心中煎熬,他还插嘴惹他不快,项斯躬身要告罪。尉迟珩说道:“罢了罢了,明日启程回宫,有些事避无可避。” 夜阑无声,门外徐徐而谈的低语,一句一句都落入琳琅耳中。她沉下心来,听得一清二楚。尉迟珩合上门,走进房中,琳琅闭上眼翻了个身,装作从未醒来过,但她心跳得急促而紧张。 尉迟珩睡在琳琅身边,琳琅转身抱住他,抱在怀中才能满足与安定。尉迟珩以为琳琅醒着,轻声叫了她一声,琳琅装作熟睡没有回应。他悄悄抚摸着琳琅的脸颊,在唇上轻轻的一吻,蓦然发现脸庞上两行清泪,在唇角尝到了苦涩。 次日天色迷蒙,好似苍穹睁不开眼,依旧裹着缠缠绵绵的雨丝。 陆从白在农舍中等了一整夜,直到项斯跨入他眼帘,他终于确定琳琅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去了该去的地方。他们算是分别各自天涯了。 车马兼程,重走来时的路,从荆州取道北上襄州,沿途暑气被抖落了一地,茫茫碧霄中残落了无尽的雨。襄州沿着汉水北上,一走又是十天,西部国境天天传来军情加急,尉迟珩的眉头锁得一天比一天紧。 护国公谢玄龄手握重兵,却摒着一口气岿然不动,硬是要等到尉迟珩在太极宫与他商议。君臣议政,表面上君为主,但实际上尉迟珩除了镇守长安城的神策军,手中无可用之兵,各地节度使纷纷称兵力溃败,实则袖手旁观。谢玄龄便是看重尉迟珩要用谢家军,必定会许以重诺。 琳琅心焦却无从开口,眼睁睁看着尉迟珩迎娶谢莺莺为后,她必会痛恨得目眦尽裂。可尉迟珩守着她一人,便是置尉迟家的江山社稷于不顾,她会成为大江国的千古罪人。她躲进尉迟珩的怀抱中,贪恋着仅仅属于她一人的温度,过不了多久这个怀抱就会有人分享。即便百般不愿,她也必须挪腾出位置来。也许一切都是天意,会有其他女子与尉迟珩繁衍子嗣。 尉迟珩看出琳琅心有戚戚然,揽紧她看车马沿途的雨景。“一路阴雨下了整月,这老天爷心中怕是有太多不平之事了。” 琳琅胸中意难平,离长安越近,她一人独占尉迟珩的日子就越发短暂了,她更加心慌。“老爷,咱们明日便到长安城了吧。” 尉迟珩吻了吻琳琅的额头,他能感受到琳琅的紧张与不安。“琳琅,你不喜欢长安么?” 琳琅扬起头,顶了顶他的下颌,笑道:“我喜欢。因为长安城有你。” 他又问道:“没有我的长安城,你还喜欢吗?” 琳琅脸色微微苍白,摇了摇头道:“我喜欢有你的地方。” 在这个世上,琳琅只有他,而他也只有琳琅。纵然他拥有了天下,在他心里能给他安心的只有琳琅罢了。直到坐上了龙椅,他才明白君王也有许多不得已,不得已的利益制衡,他的龙榻上岂容他人安睡,谢玄龄此人必除,只是时机未到,他不得不俯首。身为一国之君,他感到汗颜。身为琳琅的夫君,更加无地自容。 尉迟珩闭目养神,琳琅摇了下他的手臂,他睁开眼,琳琅杏眼如丝,问道:“老爷,芙仪公主现在住在何处?” “怎么突然想起她来?”尉迟珩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今这后宫由你掌权,莫不是想去给她做做规矩?”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承天命(二) 琳琅斜睨了他一眼,叹息道:“我哪里是这种秋后算账之人?” 尉迟珩捧着她的脸,无尽的宠溺。“这是自然,我的琳琅心胸开阔,是这世上最善心的可人儿。” 琳琅窝在他怀中,纷飞的往事就在静谧的时光中残渣泛起,锦素与她曾经亲如姊妹,最终落得彼此算计的结局。她把锦素困在驻清阁,如今挂念起来,不知道陆白羽有没有给她名分?又想起芙仪公主,过去的嚣张跋扈,如今落寞不成模样了吧?“时过境迁了,她也是个可怜人。” 尉迟珩知道琳琅心中牵挂,痛失孩儿的经历,让她和芙仪两人由针锋相对莫名变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和琳琅小心翼翼,谁也没有去触碰那个伤口。伤口很新鲜,哪怕稍加注意就会皮破血流,继而流血成殇。 琳琅说道:“老爷,您会不会把芙仪指给项斯?” 尉迟珩拧眉,说道:“项斯正是建功立业之时,我对他委以重任,他日必定位极人臣。而芙仪毕竟是前朝公主,嫁过人,生过孩子,在世人看来,怕是委屈了项斯。再者,就芙仪那个脾气……让冷宫磨磨她的锐气再说吧。” 琳琅应道:“您思虑深远,琳琅不该妄论。” 他扶着琳琅的肩膀,四目相视时,他明睿谦和。“琳琅,在你面前,我不是君王,只是你的夫君,不必对我恭恭敬敬,你对我的那套尊重放在心中便好。” “夫君,琳琅记下了。” 他抚着琳琅的脸颊,好似窗外最磨人的雨丝,勾勾黏黏的,无尽的痴恋。“回宫之后,你就住在清宁宫,我下了朝便回,咱们单门独户过日子。” 他轻描淡写的言语,琳琅闻言震惊,推脱道:“不可。琳琅虽然没见过世面,却也知道清宁宫非比寻常,历来都是皇宫所居,琳琅住在清宁宫必然会令群臣非议。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另择住处。” 他轻轻一嗤,说道:“历朝历代,有多少后宫的女子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入住清宁宫,你倒是好,我求你,你都不肯住。” 琳琅靠在他胸口,听到他起伏的心绪,怕是牵扯起不悦了,连忙以手慢慢捋捋他的胸襟。“清宁宫代表后宫至尊的权势地位,她们用尊荣来巩固地位,如果失去了圣心,后宫妇人便只能以尊荣多寡来比较度日。可琳琅不同,琳琅有夫君一心一意珍爱便心满意足了。偌大的后宫若只有琳琅一人,那么住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尉迟珩和气道:“言之有理。可我不想委屈你,你若不愿意住在清宁宫,那住在太极殿吧,我下了朝拐个弯就能见到你。” 尉迟珩机敏狡猾,三言两语又把烫手的山芋丢给她。太极殿是接见群臣、处理政务的大殿,左边设有皇帝的寝居,她要是住在太极殿,群臣还不把太极殿的屋顶给掀翻了,即便不掀屋顶,祖宗规矩,人伦道理,那些唾沫星子也能把她给淹死,她就真成了祸国殃民的狐媚子了。 琳琅拗不过只能服软,“这……要不我还是住清宁宫吧。” 尉迟珩打趣问道:“这会儿就不怕住清宁宫变成肉靶子?” 琳琅接话道:“那些是是非非,琳琅躲在后宫听不到便好。要是住在太极殿,谩骂琳琅的话声声能入耳,那些朝臣们能把琳琅活活给看死了,还是躲得远些。” 尉迟珩许诺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欠你的,我心中永远记得。你放心,待大业得成,四海升平,我必定给你一个名正言顺。” 琳琅明白那承诺中沉甸甸的分量,外敌环伺,内患四起,大江国岌岌可危,尉迟珩从尉迟云霆手中接过的是一个破败不堪的残局。 常听闺阁妇人云,一如侯门深似海,何况入了后宫,妖魔鬼怪层出不穷,琳琅心中忌惮,可如今前朝事大,朝局尚且不稳,人心动荡,她不能以婆婆妈妈之事是叨扰尉迟珩的精力。 夏末的雨,缠绵无尽,这一日长安城注定不太平。 御辇驶入朱雀门进入皇城,神策军严阵以待,肃然有序,逼仄的气势向琳琅袭来,这就是她将要生活的地方,也许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机会,能够从正南面朱雀门入住皇宫。她打量巍峨宫墙,骁勇的士兵,铁寒的盔甲与兵器,这一条路开阔而敞亮。尉迟珩执掌天下后,依旧手握神策十二营的管辖区,只让项斯分担了部分军务内政。 经过朱雀门以北,承天门面南而开,一众文武百官乌压压一片跪在御辇驶过的道旁,从承天门一直排到了太极宫。 尉迟珩忍无可忍跨下御辇,直面这一群自诩忠君爱国的贤臣。他刻意隐瞒出宫之事,谁知有心人借外族侵犯之事,趁他回宫之际,特意造势向他逼宫,他当真是小看了谢玄龄志在必得的野心。 护国公谢玄龄身披战甲,麾下一众品衔高等的将军跪在其后,谢玄龄跪在尉迟珩脚下,一派忠心不已之相。“皇上,眼下边关告急,皇上贸然微服私访,朝中无君主理朝政,边塞之战我军节节败退,接连被鲸吞下三座城池。臣等于心不忍,还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儿女情长次之,方才不负大江国百年基业。” 尉迟珩剑眉冷凝,睨视谢玄龄道:“护国公心忧天下,朕知道谢家军治军严明,乃是精锐之师,若由护国公挥军大食国,大食人必定闻风丧胆,不如就由护国公替朕分忧?” 谢玄龄双手成拱,说道:“臣惶恐,臣从军三十载,如今已是风烛残年,承蒙皇上不嫌弃,让臣身居高位,臣时常自省,深感力有不逮,空有其名。朝中人才辈出,此番外族侵扰,乃是大江国的危,更是年轻将领的机,臣举荐……” 尉迟珩溘然一挥袖,喝止道:“不必了。朝中将领的实力何如,朕一清二楚。护国公,朕奉劝你一句,道高益安,势高益危。” “多谢皇上赐教。” 隔着雾湿的帘幕,琳琅看到君臣都站在雨下,对峙成了山峦叠嶂。群臣众叩跪拜,尉迟珩居高临下地经过群臣身边,打量每一个人的表情。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蓬莱安(一) 琳琅明白,如今尉迟珩真有些计穷势蹙了,他的羽翼未丰,尚要倚仗谢玄龄的谢家军出兵征伐。可谢玄龄咬定年纪老迈一词,按兵不动,任谁都看得出,他这是一句托辞。谢玄龄倚老卖老,要的是尉迟珩毕恭毕敬地奉他为上尊,迎娶他的掌上明珠入宫掌权。偏偏尉迟珩看穿了一切,却不愿意遂了他的心意。 尉迟珩重又登上御辇,身后百官山呼海啸的呼唤皇上,他置若罔闻。御辇驶过太极宫,穿过高峨的宫门,径直通往后宫。 尉迟珩心绪烦乱,但面对琳琅依旧是一副好气色。琳琅知道他心中愁苦,可她莫名信赖他,既然有本事走到这一步,一定有能力夷平眼前一切沟壑。他需要的只是时间罢了,偏偏如今时间不够用。 琳琅站在大局观上,出声劝说道:“护国公要什么,夫君心知肚明,不足从了他的心思吧。攘外必先安内,也许眼前你看着不如意,但是没准放在后宫中,成了护国公的掣肘。” 尉迟珩略显不满,说道:“你这么懂事,倒显得我小气了。你当我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不让你难受。谢莺莺是谢玄龄的掌上明珠,他打什么主意明眼人谁看不出。绣衣司调查谢玄龄之时,特意彻查了他的家眷,谢莺莺深得谢玄龄宠爱,心思细密,善于邀宠卖弄,后宫摆这么人进来,岂不是天天给你找不快活了么。” 琳琅自有道理,瘪了瘪嘴,说道:“你得摆进来,还不能单单摆一个,好摆就把满朝文武适龄脾气千金,而且脾气不好的都摆进后宫来。老丈人多了,自然替您分忧的也多了。” 尉迟珩戳了下琳琅的梨涡,说道:“瞧你说的头头是道,真纳入后宫,你那小性子还不气炸了。” 琳琅说道:“谁让我的夫君是天下的君王,我的心胸若是太狭窄,怎么能做贤妻呢?您要单把谢莺莺纳进宫中,她闲着没事儿,还不天天想方设法对付我。您不如多招几个进宫,让她们私底下争宠内斗,我正好独善其身,也省了一堆麻烦事。” 尉迟珩宠爱地轻轻拍了下琳琅的脑门,笑道:“你的歪心思可真多,只是你就真不担心我眼花缭乱,乐不思蜀。” 琳琅的脸色翻转只在指顾之间,片刻后便有些忧心入怀。“谢莺莺不入宫,谢玄龄便不愿领兵征讨,两者权衡之下,您还是受了委屈吧。只是琳琅……心胸狭窄,怕眼中容不下您跟别人卿卿我我,您就给琳琅分配个远些的住处,眼不见为净。” 尉迟珩心疼琳琅,她忍着心酸让他广纳后宫,皆可见她一片为他筹谋的拳拳之心。“这些主意可都是出的,这转眼之间,你就反悔了么?” 御辇驶入宫巷,转角便是气势恢宏的后宫之主清宁宫所在。琳琅思虑之后,说道:“琳琅只是觉得眼下避重就轻,琳琅不宜住在清宁宫,另辟住处更妥当些。何必放在眼窝子里让人戳呢?” “朕是这前朝的皇帝,便要你做后宫之主。” 尉迟珩心情沉重,他身披龙袍,却处处受人钳制,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肆意宠溺,这皇帝当得足够窝囊。 琳琅勾起小指在他眼前晃动,说道:“君无戏言,这话您说过,琳琅都记下了。如今情势非常,权当给您赊个账,最迟后年初,您务必给琳琅一个皇后之位。咱们拉钩盖章,您若是说话不算话就是小狗。” 尉迟珩莞尔一笑,琳琅这点小心思给了他台阶下,眼下的确不是最好的时候,但他必定会努力创造一个最好的时候。“若是言而无信,真成了狗皇帝了。” 他撩起车帘子,对跟在车旁的大太监张希贤说道:“摆驾蓬莱殿吧。”他放下车帘,俯首看怀中的琳琅,美目生姿,说道:“蓬莱仙岛多仙女,琳琅暂且住在蓬莱殿中,让我来做一回误入仙岛的蒙头小伙子吧。” 琳琅羞涩往他怀中躲。“您又不老成了。” 尉迟珩作势俯身去亲她。“那我便不老实给你看。” 琳琅被他揉的酥痒,求饶似的掩住他的口。御辇随行跟着宫女太监和神策军,白日宣淫当真是羞臊死人。琳琅张股左右,提醒尉迟珩隔墙有耳,两人继续窝在一处细细私语。“琳琅,甘露殿由你主事,见不惯的大可以训斥责罚,我是你的靠山。” 琳琅甘之如饴,尉迟珩在她面前不以“朕”自居,他们的感情是平等而独立的,没有尊卑,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宠爱与尊重。“前朝政务繁忙,战事益发不可开交,您直管放心忙去吧,若是有空来后宫中,琳琅一定在蓬莱殿中等着您。” 夫君在前开疆拓土,平定内乱,妻子在家中操持打理内务,本该是最和谐的打算,无奈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蓬莱殿位于大江国后宫西面,通过漫长的红墙黄瓦的宫巷,一座典雅大气的宫殿在雨雾迷蒙中出尘脱俗,所谓深院宇,祥风飘荡,瑞烟缭绕,蓬莱殿中紫雾缭绕,犹如仙境一般。 御辇还有一程子路,蓬莱殿门外守着两名侍奉琳琅的宫女,在巷子口翘首以待。御辇甫一停稳,尉迟珩牵着琳琅走下台阶,琳琅一扬眸,静如和燕玉焦急地守在殿外,见到琳琅的一刹那,双膝噗通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我的小姑奶奶呀,您可总算回来了,想得咱们肝儿都颤了。” 琳琅没料到尉迟珩给她安排了如此大礼,当下情绪就控制不住,眼泪顺着脸颊垂落下来。“快起来,哭哭啼啼做什么?” 她一面拉扯她们起身,一面自己哭成泪人儿。尉迟珩身旁大太监张希贤低声训斥道:“不懂规矩!婢子岂可引主子落泪,这在后宫是要受笞刑的。” 静如连忙拭泪,“大总管教训得是,婢子们初入后宫不懂规矩,今后还要大总管提点才是。” 静如和燕玉连忙向伫立如峰的尉迟珩行面圣大礼,“皇上宽容大量饶恕婢子们无理。”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蓬莱安(二) 尉迟珩一挥袖,宽和道:“都起来吧,进去说话。” 琳琅转身看尉迟珩,他政务繁忙只能送她至此,况且在偌大的后宫她并非孤身一人,他替她做到了能够为她周全的一切。琳琅跨进蓬莱殿高槛,回首依依不舍地看他登上御辇,从此只是隔了几重宫墙,却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 静如扶着琳琅往大殿走,气喘吁吁道:“之前皇上说您住在清宁宫,咱们置备下了一切。后来小太监来传话,让咱们来蓬莱殿中接您,这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停当的,您可千万担待点。” 琳琅含笑,见到静如和燕玉便觉心安,巍巍宫墙也不再是那么冷落孤寂,好歹在蓬莱殿中她还可以相安一隅。自尉迟珩接管天下,连尉迟云霆的后宫都被清扫一空,凡是未被宠幸过的宫女子,除了担着宫女身份继续各司其职,其余一概发还原籍。 蓬莱殿中寥落人稀,刚接到琳琅入住蓬莱殿的圣旨,一时间忙坏了宫闱局的太监们,忙前忙后重新收整,好在蓬莱殿乃是舍清宁宫之外,后宫另一重处,住在蓬莱殿中的妃嫔历来被皇后高看一头。既是皇上的心头好,亦是皇后的眼中钉。 琳琅牵着燕玉的手,撒娇似的往燕玉身上靠了靠,问道:“燕玉,有吃的么?” 燕玉问道:“饿了?” 琳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燕玉在琳琅耳边低声道:“您先应付好这茬儿,待会儿再吃。” 琳琅跨进殿门,蓬莱殿随侍女官、宫女、针黹妇、杂役如同落英一般纷纷跪在琳琅面前行大礼。琳琅没有正式被册封,婢子们就这称呼专门请示了宫闱局,大太监拿捏了半天,大江国设有一皇后,四夫人,之下九嫔妃,二十六世妇,八十一御妻,横竖现在后宫就她一人,皇上对她的宠爱真是前无古人,称呼“夫人”,往人脸上贴金总没错。“见过琳琅夫人,夫人金安万福。” 琳琅哪里见过这架势,心头跟擂鼓似的,面容上面依旧分毫不错,端庄的颔首,轻抬了下手作势,说道:“都起来,各自忙去吧。” 婢子们初次见琳琅,见她气度不凡,姿容绝美,笑容美而不妖,仪态华而不骄,芳华卓著,怪不得当今圣上为了寻她,不息荒废朝政数月。婢子们行大礼后各自散去,琳琅这才回过神,问静如道:“这通架势,可真吓死我了。” “这都是按照夫人位分给您拨用的奴才,您的分量摆在那儿。后宫之人猴精着呢,跟红顶白最是拿手。”静如笑道,“这后宫中就您一人,不跟您面前伺候,跟谁去呀?” 琳琅赧然一笑,玩笑道:“看来这荣宠也受不长了,如今我得珍惜着用。早午晚,喊齐人马,来我跟前跪一跪,长长派头。” 燕玉下去张罗热菜去了,不舍得饿坏她们的千呼万唤才回来的主子。静如陪在琳琅跟前说话。“你这话说的,我敲着您跟皇上天赐良缘,他怎么对您,我们外人看得最清楚,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哪儿这荣宠就受不长了,简直要荣宠齐天呐。” 琳琅一时感慨,蓦然垂首不知道从何说起,犹如往心窝捅刀子,可这看似大局为重的说辞居然是由她向尉迟珩献言的,她真有些悔不当初之感。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要不是当日偷听了尉迟珩的项斯的墙角,她还懵然不知局势严峻。 谢玄龄仗势欺人,手握重兵,步步紧逼,他相中了尉迟珩空置的后位,非要为谢莺莺争个头破血流不可。 久别重逢,无尽的感慨,琳琅挑拣了无伤大雅的话说,以免触及到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你和燕玉都入宫了,也不差那佟大爷了。” 静如掩着笑,说道:“男人不得入宫,虽然不指望佟大爷他传宗接代了,人好歹临了不能辱没了佟家列祖列宗。” 琳琅颔首笑道:“在理在理。那我也不好记挂他了。” 静如又说道:“皇上让佟大爷守着采葛那宅子,说是将来隔三差五要回去住住。” 说话间,燕玉端来了琳琅最爱的麻辣水晶肘子,醋溜小肚丝,碧菜烩松子,山药枣泥糕上桌。 琳琅捂着空乏的肚子,满脸都是笑意。蓬莱殿小婢女从偏殿门外恭顺地进来,端着温水上前请琳琅盥手,琳琅还不习惯有人巨细无遗地伺候,别过脸冲着静如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 小婢女出门后,静如说道:“您好歹是夫人,这耍宝的小模样要是被婢子们看去,怕是要在背后说您不端庄持重。” 琳琅在静如和燕玉面前毫不掩饰,说道:“我就不奢望背后能有什么好听的话,总不过就是魅惑君王,恃宠生娇之类。” 燕玉在花梨木桌上码好盘,杯盏花碟银著摆好,请琳琅动筷。“您倒也通透。” 琳琅加了筷子水晶肘子,麻辣适中,入口即化,琳琅满足道:“燕玉的厨艺天下无双,我在外头漂泊流浪,最最牵挂的还是燕玉做的肘子。我有一回做了个梦,梦见你给我做了一盘肘子,我正要起筷,谁知肘子突然就消失了,我哭着喊着就醒了,然后整整一天都闷闷不乐的。” 琳琅轻描淡写地说漂泊的日子,想吃碗肘子都费尽周折,她们听了心里不受用,半是心疼,半是好笑。琳琅还没有当过母亲,小孩子心性表露无遗。平时端着拘着,相处下来,还是那个畅快玩笑的女孩儿。 燕玉感慨万千,细细瞅瞅,琳琅确实又清瘦了不少,好不容易在采葛养出娇艳欲滴的模样,又打回原形了。“您吃苦了啊,咱们主仆三人在蓬莱殿住下了,我天天给您做好吃的,保管把您养得白白胖胖的。” 静如跟瞅自家闺女似的看琳琅吃得欢快,条杆儿清瘦,胃口着实开朗,寻思道:“该不是咱有喜了吧?” 琳琅咽了口小肚丝,喉咙顿时塞住似的,燕玉帮给她斟了杯葡萄玉露,润润喉咙,好一会儿琳琅说道:“有过。”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罔欺人(一) 滑胎之事成了琳琅的魔症,每每提及痛楚,眼泪就会不由自主滑落成山川湖海,心口缀满了麦芒,戳得她喉咙都哽咽不已。静如和燕玉吓坏了,连连跪在琳琅跟前请罪。大太监张希贤适才训斥过,如今在大内深宫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婢子惹哭了主子夫人,就算夫人宽宏大量,宫闱局的大太监们也不会放过她们。 后宫女人忌哭,即便是大悲大痛,至多也只允许眼含春水,讲究一个美感。公然掉泪珠子,是犯了宫中大忌,大太监们往往忌惮后妃受宠,做规矩立筏子都只能拿婢子们开刀。琳琅初来乍到不明就里,静如和燕玉在清宁宫里学了三个月的规矩,心中顾及的事情便多起来。 静如求饶道:“夫人,哭不得,是婢子们说错话,惹您伤心了。您打骂咱们就成,千万不能伤了心。” 幸好琳琅怕生喜静,后妃虚张的派头她不看重,一早把偏殿的人都遣散去外头了,无人看见她流眼泪。况且后宫只有她一位主子,明争暗斗那些戏码尚未开锣,没人犯得着惹恼她。 她扶起静如和燕玉,说道:“你们作甚这么担惊受怕,动则下跪求饶,我可承受不住。”琳琅摸了下小腹,眼眸濡湿,说道,“这事儿我也不准备瞒着你们,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没法子看开。孩子没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就这么迷迷糊糊的没了,都怪我……” 静如和燕玉听闻噩耗,一时间没了章法。尉迟珩与琳琅夫妻情深,可是人伦道理在前,无后事大。哪怕是寻常老百姓,妻子生不出孩子,丈夫也得寻摸找个妾,好歹要整个娃娃继承香火。更莫说皇家天子,岂能无子继承大统。琳琅眼前百样好,终究填补不了无子的缺陷。那冷清的后宫,怕是又要热闹起来了。 燕玉忍不住抽抽泣,泣静如咬着牙,满腔子塞着棉花似的不顺畅。“怎么就不能生了?哪个庸医混说的!” “损了身子的根本,一切都耽搁了。” 琳琅一言难尽,只盼着宫中御医能够妙手回春,圆她一个为人娘亲的念想。 燕玉掖干了眼泪,说道:“改明儿起,我天天给您炖煮药膳,肯定把您这身子调养好。那些江湖郎中的话不足信,您这眉目和善,这是福相,子孙满堂之相。” 静如想事情总比燕玉远一步,她领悟到之前琳琅闻似玩笑话,说她荣宠受不长云云,可见滑胎之事一直积压在琳琅心头。静如说道:“夫人,后宫不必咱们采葛,皇上如今身份贵不可言,前朝后宫牵连甚广,这后宫中免不得会添些新人进来,您可千万要看开,可别跟皇上耍小性子了。” 琳琅瘪了下嘴,说道:“我最识大体,何时跟他耍过小性子?” 静如服软道:“是是是,婢子们说错了,您宽宏得体。” 琳琅看着静如说道:“你们这婢子前,婢子后,要自称到几时?我听着真是不入耳,过去多好啊,咱们前,咱们后的,听着就亲切。” 燕玉说道:“要是宫里真添了新人,咱们的规矩更是不可荒废,主子与婢子之间该有的礼数也不能逾越。要不然后妃内斗,还不是给皇上找不快活么。” 琳琅歪着脑袋,以手托着头,静如和燕玉的话不重听,但又不得不听。她心里明镜似的,她没有家世依傍,没有父兄为尉迟珩开疆拓土平定寇患,她有的只是自己,凭着尉迟珩对她的感情立足。男人的感情到底有多坚固,往往只可患难,却不可富贵,眼下他坐拥江山,天下数之不尽的美女蜂拥而来,他还会不会对她始终如一? 只要尉迟珩松口让谢莺莺入宫,那谢玄龄自然会挂帅出征,为女儿在后宫的驰骋打下前朝的坚实基础。那么她,也许真成了后宫中的一道孤独的风景,尉迟珩记得她的时候来点缀下他的生活。 琳琅呆滞地坐在矮桌旁,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我困了,先去躺会儿。” 车马驱赶了月余,一直都没有好好歇个午觉,难得走在平地上都觉得是奢望。静如去寝殿拾掇了张酸枝木贵妃床,琳琅窝在床上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声,琳琅只当在做梦,卷了张薄薄的丝绒锦被往外翻了个身,撞到了一堵墙,琳琅拍了拍墙继续睡。临到了黄昏后,琳琅睡出了一身潮湿的汗渍,才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尉迟珩正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的睡颜。 琳琅略有些惶恐,感情刚才睡梦中拍的那堵墙,恰好是尉迟珩的脸。“皇……皇上。” 尉迟珩笑道:“寝殿中只有我们两个,你慌什么?” 琳琅羞赧看他半边略红的脸,“您这脸……我可不是故意的。我找人去弄些冰块来,给您敷敷,一准儿就消了。” 尉迟珩睡在贵妃床边上,堵着琳琅下床的路。琳琅试图从他身上翻过去,却被他一手扭过来,“哪儿跑?” “我哪敢跑,跑到天边也飞不出您的手掌心呀。”琳琅端详着尉迟珩白玉无瑕的脸,右边侧脸上微微扬起的红晕,“您可真是美人胚子,太白嫩了,我就这么不留意拍了几下,就漾出血色来。您开开恩,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尉迟珩把琳琅压在身下,一脸冷肃,“不成,非要给你个现世报不可。” 琳琅还没听明白,热吻已经铺天盖地砸下来,尉迟珩用力吮吸琳琅柔嫩的脸颊,琳琅用力躲,却被他一手掬住下颌不能动弹。 “您可小心眼了呀。不能往这儿亲,我怎么见人呐?” 琳琅闹腾他,也无济于事,密密麻麻的热吻一波一波在脸上倾轧。 “就当我给你脸上画胭脂了么。”尉迟珩松开琳琅,看她满脸愠色,照旧遮不住脸颊上粒粒吻痕。他满意地撮了撮她的小嘴,“我是给你盖了戳,谁敢笑你,让宫闱局把他们都开发了。” 琳琅捂着脸,不满道:“您这叫仗势欺人。”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罔欺人(二) 他无赖似的圈住她,下颌搁在琳琅肩窝里。“我就喜欢欺负你,欺负你一辈子。” 琳琅反抗钻出他的怀抱,扑在他身上,威吓道:“那我可咬你咯。” “咬哪儿?”尉迟珩毫不反抗,躺平了逆来顺受。“你爱怎么咬就怎么咬,别客气。” 琳琅咬唇,他这副轻佻的嘴脸,反而让她不知道如何对付眼前的无赖。“您可太坏了。” 尉迟珩说道:“不对你坏,对谁坏?” 琳琅心里吃酸,装着释然说道:“您装傻不是?您的后宫就快添置不少新人了,将来您可以使坏的对象海了去了。” 尉迟珩笑道:“我怎么嗅到一股子醋味儿。” 琳琅正襟危坐,盘腿坐在贵妃床边上,眼眸子水涟涟的。“我且问您,谢莺莺何时入宫?” 尉迟珩不再笑了,轻抚了下琳琅的后背,说道:“这不是你直言良谏的结果么?怎么这么快后悔了?” 琳琅咬唇,好坏都是自己出的主意。一颗心为他打算,却临了中了他的下怀。哪有猫儿不偷腥,自个儿给自个儿下了绊子了,真是现世报了。琳琅扭头看他,笑若春风拂面,面如暖玉,嘴含丝缕笑意,这样的男儿哪个姑娘不欢喜?自己不就喜欢得掏心掏肺似的。一入宫门,她成了尉迟珩后宫门面上的装点,她是尉迟珩的女人,她的反抗也斗不过这个天。琳琅知情识趣,知道如今天下局势的稳定才是压在尉迟珩心中的大石,她要拿乔耍性子也要分场合,闹个急赤白脸的让他讨个晦气没意思。 琳琅站起身,穿上了如意芙蓉翘头履,“这会儿天色已晚,您下朝饿了吧,我让燕玉去备晚膳,您可是在我殿上用点?” 尉迟珩心绝好笑,琳琅小鸡肚肠,这会儿故意跟他面前装沉着冷静,他倒也不揭穿她。了解她,拿捏她,逗她吃醋,还要让她装模作样,是他的恶趣味之一。“这话真好笑,我不在你这儿用膳,我去哪儿用?” 琳琅一本正经道:“您如今确实没地儿选,改明儿选的地方多了,我可不得天天巴巴盼着您来。” 尉迟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滑不留手的皮肤,真是玉做的美人儿,拈酸吃醋都能这么让他欢喜,他当真是走火入魔了。“好了好了,不与你闹腾了,同你说说正经的。” “您说。”一听说正经的,琳琅立刻坐在床沿,闷声不响竖起耳朵,非常虔诚地看着尉迟珩。 尉迟珩说道:“谢家军明日一早开拔出兵,由谢玄龄亲自领兵出征西部国境。届时,谢家军、项斯统领的兵马以及五色部从西至南连成一线,胜算极高。” 琳琅心中有数,半是高兴,半是落寞。“护国公终于答应出兵了,那么谢家千金不日便会入宫了吧。” 尉迟珩扫了一眼琳琅的脸色,眼见她摆着大肚的姿态,心里忐忑不定。“明日便入宫,不仅有谢家千金,朝堂中适龄的女子一同入宫。怎么,你心有不悦?” 琳琅故意摆出客套说辞,人在屋檐下,全天下都是他的,她还能怎么闹他。“宫中姐妹多,自然是热闹,您开心便好,我人微言轻,有什么要紧?” 尉迟珩伸了个懒腰,躺在贵妃床上,扭头对琳琅说道:“那便去传膳吧。” 琳琅曲膝应了个是,看他那得意的神情,恨不得抽他两耳光子。出了寝宫就跟蔫了的茄子,浑身打不起劲头来,琳琅跟燕玉吩咐了两句,亲自沏了壶茶端进寝殿中。 博山香炉燃着安息香,沉缓而清香。炉像海中博山,下盘贮汤,涧气蒸香,如大海环绕,大抵有此得名。 尉迟珩嗅到安息香,沉郁的心情好似一扫而光,翻了个身看琳琅局促地坐在不远处的花梨木圆桌旁,心有牵忧,又隐隐不说的样子。他招了招手,让琳琅坐到身边来,“我瞧着你强颜欢笑真辛苦,倒不如说出来,让为夫替你分忧。” 琳琅挑拣好听的说,心里再苦,脸色半分不错。“我也替您辛苦,后宫广纳贤士,怕您龙体负荷不了,特意让燕玉炖了药膳,给您补补身子,让您龙精虎猛的,也是咱们大江国之福。” “我听着怎么这么酸呢?过来。”琳琅慢悠悠做过去,尉迟珩一臂揽过她,“好了好了,谁让我心软,不忍心你装腔作势这么累。谢莺莺以及其他适龄少女入宫,但不是以后妃的身份服侍。” 琳琅讶异地眨了眨眼,入宫不是为妃,难道为婢?护国公功高震主,岂能答应?她只好耐着性子,听尉迟珩亲自解惑。尉迟珩继续道:“入甘露殿,与朕一同读书。这已经是朕能够容忍的最大限度了。” 琳琅哀戚地喊了声。“皇上。” 他捋着琳琅的垂瀑般的长发,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苦,还故作大方,让我纳后宫,为的是后妃的家族力量可以巩固我在前朝的实力。可尉迟家的天下若是依靠我出卖肉体而苟延残喘,亦非我心所愿。” 琳琅贼贼地笑了。“敢情让您纳妃,就是让您出卖肉体,那琳琅可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你知道我这身子认死理,只认得你一条路,别的连爬个窗的念头都没。”他轻言细语道,“况且,待天下大定,容我坐稳江山,届时以公办女学之名入住宫中的女子悉数遣散即可,不曾侍寝,不曾得到后宫地位,到时候亦可各自婚配。权当我做了件好事,替各位朝臣好好教教闺女。” 琳琅的额头抵靠过去,撞在尉迟珩的脖颈上,心里装着说不尽的缠绵与感恩。他到底心里有她,为了守护他们珍贵无暇的感情,他能够开拓思路到这种地步,在天下人眼中必定是不可思议至极。居然有不爱女色缤纷的君主,一生只守着一心人。“您真是用心良苦了。” 尉迟珩无奈地耸了耸肩,“有什么办法,有个明明小鸡肚肠,却要故作大方的妻房,为夫只能多费点心思。”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情不舍(一) 琳琅主动往他胸怀中靠,“琳琅不懂事,您多担待点。” 尉迟珩望着博山香炉中袅袅升腾的烟云感叹道:“知道就好,前朝后宫牵连甚广,稍有差池相处不得宜,对于朝政都会有所阻滞。” 琳琅由衷赞叹,尉迟珩总能巧妙地将危机化解。“您做得极好,简直让人拍案叫绝。朝臣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把闺女往您的后宫中送,没想到您声东击西出了办女学这一招。若是寻常办学,那些朝臣必定百般不愿,偏生您还诱敌深入,在甘露殿中办学,可以日日伴君读书,万一被君王选中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比在后宫中看那些画像强多了。” 尉迟珩宠溺地摸着琳琅的嘴唇,说道:“你这张小嘴呀,死活都让你说完全了。只是,虽说是办学,必定与寻常那些区别。” 琳琅笑了笑,倒也不愠怒,横竖尉迟珩能顾及她的感受,她也不能作过头。“您瞧,我就寻思着没这么简单。” “我让张希贤通知宫闱局收拾出了临照殿,入甘露殿伴驾读书的女子悉数迁入临照殿居住。”尉迟珩见琳琅不说话,又补充道,“只是暂居,待边境稳定,内政清平,我立刻遣散了她们,后宫还是你一个人的,喜欢直着走就直着走,打横走也没人说你。” 琳琅感恩,尉迟珩对她一片真心,可每每想到她无法十足回报心中不免伤怀。尉迟珩若真有钟意之人,她也不是非霸占后宫不可,毕竟夫妻恩爱百年深,无子接续一世空。“您若真有喜欢的,也别委屈自己。” 燕玉叩了殿门,听着里面只顾叙话,没有出声让她进殿,她只好一直侯在门外,眼瞅着膳食的热度一点点消却,只好硬着头皮,再叩了声殿门,朗声道:“请皇上、夫人用晚膳。” 琳琅看燕玉一脸尴尬,立刻领悟她定然是等了许久,不好打扰他们私语,笑道:“进来吧,是我们忘了时辰,让你在外头侯了这么久。” “夫人言重了。”燕玉在桌上码好盘,赶紧碎步退出殿外。 琳琅歪着头,打量深沉如冰的尉迟珩,说道:“我瞧着燕玉可真是怕你。” 尉迟珩依旧懒洋洋地依靠在贵妃床上,说道:“那会子你不见了,我气急败坏好一阵子,估计是让她见识到了,吓坏了吧。” 琳琅冲他招招手,“您又饿又累了吧,赶紧用了晚膳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跟朝臣斗智斗勇呢。” 尉迟珩若有所思道:“琳琅,我若是御驾亲征,你觉得好么?” 琳琅眨了下眼,她深知尉迟珩的忧虑与无奈。他是武将出身,行军打仗再是寻常不过。过去抛头颅洒热血,只为捍卫大江国土在所不惜。可如今为了捍卫国尊,他更需要的是保全自身。边塞外族不知好歹进犯,他无数次想要手刃砍杀,却不得不坐在岌岌可危的皇座上苍白的发号施令。朝堂上君臣没有一心,如何能抗击外辱,他活得并不爽利。 “说实话么?”尉迟珩颔首,琳琅说道,“您不该去。” 琳琅思虑向来深远,尉迟珩也常常会参考琳琅的意见,听她一脸诚挚的反对,便问道:“为何?” 琳琅说道:“因为,琳琅舍不得您走。” 原以为琳琅要说出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是直白入心,让他心旷神怡。“这果然是最好的理由。” 琳琅含笑牵他起身去用膳,尉迟珩胃口不佳,粗粗用了些,琳琅看得出他心绪烦乱,不论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他心忧天下,那一颗宏伟的心到底不是一腔子儿女情长可以填满的。琳琅自知能为他做的事不多,知情识趣是她唯一的所长。 寝殿内余香微蕴,琳琅替他宽衣解带,月白色深衣衬得他肤色皎然,胸口一棱一棱的肌肉益发条干明显,只是累日操劳国事,到底也清瘦了。 军务政务,桩桩件件都让他如履薄冰,他从尉迟云霆手中接过这个烂摊子,没有个三年五载的休整,真是连透口气都连皮带骨的疼。但他在琳琅面前不说,那些糟心事他一个人背负就好,他只想竭尽全力为琳琅营造安枕无忧的生活,那是他对琳琅的承诺,更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琳琅拍拍跟前的位置,说道:“您坐这儿,琳琅给您揉揉肩膀,松弛松弛筋骨。” 他莞尔一笑,任由琳琅的柔荑在他肩膀上揉捏。有的时候,他宁愿自己不是君王,只是一个普通的地主老爷更好,娶一房妻子,没有人钳制他,更没有人与他勾心斗角,活得岂不是更加逍遥自在。 琳琅见他闭目养神,继续说道:“您趴着,再给您搓搓腰。” 锦衾温香,美人在侧,那一瞬间好似烦心苦恼都消散了。尉迟珩许久没有安睡一个好觉了,琳琅动作轻缓的替他捋平身上的酸乏。听到他沉缓的呼吸,才发觉他终于入睡了,替他盖上锦被。 琳琅细细地打量眼前的男子,相貌绝伦,姿态无双,安静时腔子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孤高和清绝,可偏生他对她极好,卸去浑身的硬刺,只为给她温暖的拥抱。 到了后半夜,尉迟珩骤然醒过来,看琳琅安睡在他怀里,紧绷的心才逐渐缓和下来,他抱紧琳琅在她唇上印了一吻。终日惶恐,连梦中都不得安歇,好在琳琅依旧在身边,他恍如从噩梦之巅回到了现实的平地上。 冷雨稀碎,落满了整个宫墙的荒芜。琳琅睡眠一直不踏实,尉迟珩稍微响动,她便惊醒过来,她抚了抚尉迟珩的侧脸。“做恶梦了么?” 尉迟珩惘惘地颔首。怅然道:“登上帝位才知道要做一位明君时刻如坐针毡。唯有当昏君才是安逸之道。” 琳琅的声音温暖,从喉底蜿蜒而出。“那您拿定主意了么,是当明君还是昏君?” 他展开双臂再次拥入琳琅,“朕要做天下百姓的明君,却要做这泱泱后宫的昏君。” 琳琅钻进他深衣中,偷笑道:“那琳琅就倚仗您的宠爱在后宫作威作福、仗势欺人。” 他轻轻拍着琳琅的瘦削的后背,根根分明的脊骨,摸在手中犹如嵌入骨头里,令他心寒又心疼。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情不舍(二) 临照殿陆陆续续有朝中官员千金迁入,那些女子每日去甘露殿读书的时辰比公鸡打鸣还要早些,都巴不得早点映在皇帝眼中,一朝选在君王侧。 尉迟珩早就给琳琅吃过定心丸,她毫不在意,安然自得地品茶。燕玉看不透琳琅的镇定,眼瞅着清静的后宫一天赛过一天的热闹,心里忧心有朝一日琳琅荣宠不再,那深宫大院的日子可比寻常百姓家更是寂寥。 静如领着御医局首席御医赵永康进殿,其后跟着吏目高穆。赵永康见琳琅领着吏目屈膝请安,静如站在琳琅身边说道:“夫人,这是御医局的赵御医,奉命来给您请脉。” 赵永康垂首,琳琅让他免礼后,举目恭顺地望着后宫新贵,清秀雅丽,如徐徐盛开的雪莲,出尘雅致,不染纤尘之美,无怪乎当朝皇帝为了寻觅她放下朝政月余。 琳琅谦和有礼,尤其对妙手回春的御医更是青眼有加,吩咐静如给赵永康赐座。赵永康是御医局的头块牌子,专长女科,在宫苑中见识过后妃无数,但琳琅这般玲珑剔透之美倒让他多看了几眼。 “夫人,微臣先为您请脉。” 赵永康打开楠木灵芝纹药箱取出小药枕,琳琅伸出无暇白玉的手腕搁在药枕上。赵永康凝神切脉,再看琳琅自带羸弱凄楚的况味,寻思这姑娘应该在逆境中受过不少凄苦。 琳琅见御医面有难色,估摸正在揣度用词,便无言说道:“赵御医有话不妨直说,琳琅不喜听些粉饰太平的话,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赵永康回道:“夫人,恕微臣直言,宫体虚寒,血气溃败,损伤根本。微臣举个简单的例子,宫体做孕,却冰冷如至寒的冰山雪地之处,故而受孕不易。” 琳琅抿唇一笑,冷笑透心,早知是这个结局,还非要御医说个清楚明白。 静如听着揪心,问道:“赵御医,还有没有转机?” “转机?”赵永康谨慎地朝琳琅一望,颔首道,“微臣必当竭尽所能,稳气养血,必定有所裨益。” 琳琅听赵永康言之诚恳,一如死水的心泛起微澜。“养血?” 赵永康说道:“妇女以养血为本。夫人,养血有六法,神养、静养、食养、药补、睡养、动养。微臣会以药补为主,为您开些补养气血的汤药,其他五养夫人亦要辅助配合,如此便能事半功倍,夫人之心愿必能达成。” 琳琅微微颔首,对于赵永康的话中水分她也掂量了几分。“我心中有数。赵御医若是有空,不妨去嫣华宫看一看尉迟芙仪。” 赵永康略有些诧异,但立刻躬身领命,而后领着吏目告退,往嫣华宫方向走去。 燕玉想起去年跟芙仪在同一屋檐下受的挤兑和苦楚,牙齿咬得紧紧的,满脸都是不悦。“夫人真是好心,那芙仪当年仗着身份矜贵,没少给您下绊子,如今落草为鸡,您还管她做什么?” 如今处在深宫之中,过去那些怨恨早已随着后宫那隔绝尘世的围墙给屏退在草莽江湖了,她与芙仪那些怨怼皆因尉迟珩而起。可真相赤裸裸地摆在面前,真正该被同情之人,反而是姻缘错付,稚子夭折的芙仪。摆在面前的茶凉了,琳琅让燕玉给她再去沏壶热的,留下静如陪着她。 静如为人审慎,话不多却精,她比燕玉更沉稳。“玉儿是为您着想,她心急,怕您心软再吃了亏。” 琳琅牵着静如的手,欣慰地拍了拍手背。“芙仪已经今非昔比,她受得苦与教训,比你们想象中深刻。我怀过孩子,也掉过孩子,已然痛不欲生。可她坏了生了,却眼睁睁看着孩子的残躯被亲生父亲刺死。不论她做过什么,我心中对她都只有亏欠与同情。” 静如说道:“您心善,也别太为难自己。毕竟跟咱没关系,尽尽人事,让御医去看看,能调养便调养,该怎么发落还得皇上说了算。” 尉迟珩重夺天下,当夜政变之时,满场之人都被记录在册,一旦有人走漏风声,绣衣司必定严查不待,宁可杀错,绝不放过。故而,民间并无疯言疯语传送而出。当年威风八面的神策大将军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连带着芙仪公主也寥落无人问津,长安城内的纪府冷落孤清。极少人知道原委,但静如和燕玉算是一知半解,她们知道神策大将军纪忘川成了当今天子尉迟珩,却不知道芙仪的孩子并非尉迟珩所出。在她们眼中叔侄乱伦固然天道不齿,但是天子的身份胜于一切雄辩,故而把这番禁忌埋在心底。对于芙仪与琳琅曾经在将军府的感情割据,如今身份虽然悬殊,却仍旧带着敌意。 琳琅望着格子花窗外无穷无尽的苍穹,满怀的萧索别绪。“你知道嫣华宫怎么去么?” 静如略显讶然,问道:“夫人,您这是?” 夏末的风吹拂着湖畔的垂柳,三四月柳絮纷飞,到了八月末柳絮微微荡漾,平和而柔顺,倒影在湖面上好似揉碎了一池新绿的春梦。 琳琅望着柳絮的波影笑道:“我过去最是不喜柳树,尤其是三四月份的柳絮,随风飘送,毫无风骨。如今却有了另一番感悟,柳絮随风,也是无奈之举,被现实所迫罢了。后宫的女子大抵也是这样,唯有身托乔木,才有一息可存。” 静如连忙说道:“夫人岂是这种蒲柳可以作比的。您和皇上福气长着呢,御医都说了,养血为先,养足了血气,到时候铁定能添个小皇子。” 嫣华宫地处偏僻,尉迟云霆在位时是寻欢作乐之所,眼下却被尉迟珩冷落在外,经过一处开阔的湖面,宫道越走越窄,两侧高企的垣墙阻隔了后宫女子追逐自由的梦想。 嫣华宫荣光不在,满园野草肆意生长,花枝不得修剪旁逸斜出,爬墙的月季在墙头上搔首弄姿。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繁华尽(一) 过去的姹紫嫣红把繁华看尽,而今却人影凋敝,花枝缭乱,嫣华宫早已难负盛名。 琳琅稳稳地踩在丛生的杂草上,嫣华宫许久无人问津,宫闱局只让御膳房负责每日送上三餐饮食,除尘打扫,往来迎送,服侍起居的侍婢一个不留。空气中的尘埃在照射入大殿的日光中肆意飞舞,大有岁月韶华寥落而逝之感。 芙仪落拓地睡在金银丝勾画的凤舞九天贵妃榻上,那一袭原本华美的公主规格的锦袍落了精致的颜色,想来是穿了许久未曾换下。她的眼微微垂拢,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徐徐睁开眼,心中猛烈一怔,琳琅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地戳进她眼窝子里。 她慢慢起身,整了整睡到褶皱的衣角,冷冷一笑。“你赢了。” 从芙仪的角度看来,琳琅的确是赢了,赢了人心,赢了地位,她应该以胜利者的姿态俯首嘲笑她的萎顿。可她并不开心,同是天涯沦落人,只不过她永远也不可能与芙仪和解,因为芙仪恨她,恨不会因尉迟珩的身份更改而消逝。 琳琅莞尔,心中郁结难以排解。“我赢了?不错,我的确赢了。” 日光在大殿的黄幔中封存,芙仪挥着广袖,牵动起无数尘埃。“特意来看我如何落拓么?” 琳琅不理会她,信步绕了一圈封尘发霉的大殿。“静如,明日找宫闱局要些侍婢来,这嫣华宫脏乱至此,派人来打扫除尘,积了一堆的晦气,该是时候散散了。” “这嫣华宫的晦气,全因住了我这个晦气的人。”芙仪张牙舞爪冲到琳琅跟前,扯紧琳琅的交领,“你若是够狠,便除掉我,如此才能一了百了!” 静如惶然失色,忙冲上去抓芙仪的手,“撒开!撒开!你这是以下犯上,皇上知道了非严惩不可!” “皇上……”芙仪恍恍惚惚松开了手,眼泪慢慢涌上心头,眼前的琳琅益发面目可憎。在她面前她何其渺小可悲,她试图从琳琅手中夺走纪忘川,没想到走到了最后纪忘川变成了她的叔叔尉迟珩。连唯一证明尉迟珩给过她温存的孩子都是假的,尉迟珩根本不愿意碰她,可她却发疯一样的爱着他,即便到最后他成了她的亲人,可她却执着的爱着天理不伦的叔叔。她恨她爱他,她更恨他对她无视,在他眼中除了月琳琅,容不下别人占领一个边边角角。“从我初遇他至今,这些年,不过寥寥几面。他把我扔在这里不闻不问,让我自生自灭罢了。我想到了我死的那一天,他也不会来见我一面。” 琳琅见芙仪神色有恙,料想她思虑成疾,怕是疯魔了。“静如,快去请御医。” 静如犹豫不决,芙仪摆出吃人的模样,留下琳琅一人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叫静如如何能放心。“这……婢子不能走。她这会儿发起疯来,夫人怎么架得住。” 琳琅冷下脸来,不容置喙道:“让你去便去!别耽误工夫,好歹是前朝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代!” 静如以脚搓地,彳亍不前,却经不起琳琅的厉声呵斥,再三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大殿找御医。 静如一走,瘦弱的琳琅身畔没了帮手,芙仪越加大胆,大步上前拽琳琅,没想到琳琅手劲不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再用力往前一推,倒是让她摔了个狗啃泥。“我若没法子治你,怎么会让静如去请御医。你养尊处优多年,即便发癫发狂,能有多大的力气。” 芙仪颓废地倒在地上不愿起身,她彻底败了,眼前的琳琅深藏不露,早已不是她一手能捏死的琳琅。也许她从来没有过能捏死她的机会,她看上去弱不禁风,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能量是不是能搅动乾坤。“我输了。” 琳琅蹲下身看她,平和道:“何必用输赢来定义,你我之间,本来就没有输赢可言。” 芙仪咬牙切齿,别过脸去,恨道:“别用那套自以为是的善心来博取我的好感,我自始至终都和你势不两立。” 芙仪执着怨怼的态度让琳琅突然醍醐灌顶,她悠悠说道:“你爱上了你的叔叔?” 她心寒,心事既然被戳中,她无奈地反抗着。“我想掐死你,我以为这是最好的机会。只要你死在我的手上,他一定会来见我,哪怕要把我大卸八块来解恨,至少能让我再见他一面。” 琳琅见芙仪执着至此,劝说的话也无济于事。话语从容,如潺潺溪流,柔细而无声的滑过。“我劝你放开执念,他是天子,也是你的叔叔,是你不可望也不可及之人。芙仪,算了吧。若你有朝一日能够想通,我还是能为你指一条明路。难道你不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芙仪眼中火光毕现,自知道真相以来,她便恨死了那个与她交合之人,她一直自我编织着幸福的美梦,只要不戳穿她,她还可以一直欺骗自己活下去。直到那个畸胎的出现,彻底斩断了她的一切骄傲与荣光。 给过她毕生难忘夜晚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间接摧毁了她一切的男人是谁?芙仪思考过,她的孩子是个契机,就像药引子一样,为尉迟珩拨乱江山还原身份制造了一个爆发点。所以这个给她孩子的男人,变相成了毁灭她的仇人。 芙仪昂起头,说道:“他是谁?” 琳琅从她怒火正盛的眼中看到了仇恨,逐渐明白为何尉迟珩狠心将芙仪投闲置散扔在此处,而断绝了项斯与她的联系。芙仪陷入仇恨中无法自拔,这一段由尉迟珩亲手酿造的孽缘,对项斯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琳琅站起来回望开阔的殿门,“芙仪,我今日本意想来探望你,那些日子你我交恶,如今该是烟消云散之时。只不过你心魔不解,多说也是无意。你若想离开这死气沉沉的大殿,劝你放下执念。至于那个男人,他是个温柔善良之人,可眼下我不会告诉你。”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繁华尽(二) 芙仪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琳琅淡然说道:“因为,你配不上他。” 晌午的风仍有些微余的燥热,琳琅跨出高槛,再望了望蓝天,日光刺目金光,泛着一圈圈光晕。 静如快步从宫巷中赶过来,一边跑一边催促赵永康,生怕她这头耽误了,琳琅在那头会吃苦。只见琳琅落落大方的站在嫣华宫门口等着她,她这颗担惊受怕的心才算是放下来。 琳琅伸手一引,说道:“赵御医,还请妥善医治,多加看顾。” 赵永康连连躬身垂首,以表尊重。“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羊肠的宫巷,主仆二人慢悠悠的走着,好似岁月长,衣裳薄。 静如见琳琅气色俱佳,想来芙仪应该没有造次越轨之举,但心里仍旧有些不放心,犯嘀咕却有碍于身份不好问。 琳琅看出静如的顾虑,她已无血亲可以依凭,早把静如当作是她半个亲人。“有话就问吧,又没有外人在。” 静如苦口婆心劝说道:“那芙仪过去可没少欺负咱,你可记得香芹是怎么死的?可见她心狠手辣,如今落魄了,也是遭了报应。死在她手上的宫女侍婢不计其数,见她此种境况,她们拍手称快还来不及。听婢子一句,避之大吉,别招惹这种晦气。” 琳琅娇嗔往静如身边靠了靠,“知道你最关心我,晓得了,往后咱不来了。” 静如被琳琅顺着毛捋,哪有半分气,满心都是对琳琅的欢喜。“今儿不少朝臣千金往甘露殿伴驾读书了,您怎么不把心思用在皇上身上,眼下咱可是危机四伏呐。” 琳琅笑道:“他不是前儿才来过么。” 静如脸色微白,说道:“昨儿也就没来,今儿也没来,婢子是替您害怕。” 琳琅望着天色,转过头,指着天上的日晕,说道:“今晚上睡觉可别贪凉,记得关了窗,半夜三更会落雨呢。” 静如看琳琅满不在意,瞪着眼干着急。“那些个千金一个个就跟鲤鱼似的,紧巴巴跟着想跳龙门呢。姑娘读书即便是上了天也没有科举出仕,还每日点卯就在甘露殿读书,比朝臣上朝议政还要准时。她们那心里图什么,您可不清楚明白么?您也别关心天象了,多顾及顾及皇上,平时多打扮打扮,虽说咱清水芙蓉似的皮相,但男人图个新鲜感,您偶尔拾掇拾掇,花枝招展一下,也别有风味。” 琳琅啧啧嘴,看静如一脸严肃,笑道:“没想到啊,你心思可真重,勾引爷们的事儿驾轻就熟嘛,教我几招使使。” 静如面不改色,依旧审慎,“您可别怪我多嘴,皇上再是对您一心一意,难保身边莺莺燕燕的娇嗲不会让他心动。您还是要抽抽手中的线,让皇上知道再忙也得回来一双一窝过日子。” 静如拳拳之心,她岂能不领受,不能生育就像身上的短板,让她不敢十足十地拿捏尉迟珩。但静如言之在理,没有子嗣依靠,若连君宠都消失了,她会活得寂寞悲凉。 这些时日过去,琳琅不再自怨自艾,过度缅怀在悲伤的境遇中,只为令她的晚景继续悲伤下去。 琳琅的聪明在于用一个爱人的真心审时度势,做一个知情识趣的姑娘,该作的时候作,该放任大度的时候得体,这一点让尉迟珩越发觉得对她亏欠,对她爱慕有加。 行路未及半途,燕玉匆匆忙忙从另一头跑出来,脸上顾盼之间带着焦急。 静如问道:“你这急赤白脸的,怎么回事儿?” 燕玉上气不接下气,急急喘了两口,说道:“皇上来蓬莱殿跟夫人用午膳,左等右等您不回来,婢子只好来找您,赶紧回去,让皇上等急了可不好。” 静如说道:“您瞧您老不上心,这会儿皇上百忙之中来看您,就这么干巴巴让皇上等着,这可是犯了大忌。” 静如替琳琅捏把汗,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是两个人整日窝在采葛大眼瞪小眼,可如今放眼整个后宫,哪个女子不是削尖了头皮往尉迟珩眼眶子里塞。错过一次相处的机会,保不齐将来就老死冷宫。静如和燕玉的危机意识比琳琅强多了,琳琅表面上大大咧咧笑笑,心里却把她们的话藏进去了。 主仆三人急如风火赶回蓬莱殿,尉迟珩早已人去楼空,留下大太监张希贤的得意徒弟吴德等候着回话。吴德恭恭敬敬地把尉迟珩的话一一道来。“夫人,边关来了战报,皇上还未用膳就紧着回太极殿处理政务了,还请夫人自个儿用膳。皇上说了,今晚上怕是要连夜商讨军情,夫人不必等夜了。皇上还说了,只要他得了空,一定马上来看您,让你别太挂念他。” 吴德眉飞色舞的一通回禀,把琳琅逗乐了,什么叫做别太挂念他,这话让太监说出口,味道真是怪异,可听着照样舒心舒服。吴德清了清嗓子,“皇上还说了。” 琳琅瞧他那扭捏样,问道:“皇上还说什么了?” “夫人,您可不能怪奴才僭越。”吴德稍移一步,靠近琳琅低声道:“皇上还说了,您可千万别瘦了,不然摸起来手感就次了。” “这没羞没躁的,怎么能让你来传话。”琳琅羞恼地跺了下脚,转身跨进寝殿,亏得没给旁人听去,不然她都要无地自容了。可细细咂了咂这些话,满溢着关怀与溺爱,心里喜滋滋的。 琳琅进了殿在窗边坐下,沿窗小叶檀灵芝纹半桌上摆放的长颈花瓶中,插着一朵鲜红欲滴的蔷薇,琳琅抬手拨弄着柔嫩的花瓣。 静如凑过去说了句。“这花还是红艳艳的好看。” 琳琅嗅了嗅花香,清甜雅致别有韵味,她扫了静如一眼,说道:“我心中有数。” 如今不是琳琅一人的后宫,临照殿虽与蓬莱殿距离南辕北辙,但闺阁少女爽朗又带有心机的笑声,总能刺穿有心人的耳膜。琳琅有心置身之外,却无法逃开旁人的登门造访。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流连返(一) 伴驾读书的女子一个个都活成了人精儿,一入甘露殿除了读书,便是送礼托关系打探后宫的人脉表。新帝的后宫生活很寡淡,除了一位来不及册封先占着位置的琳琅夫人,一切位置都是崭新而空置的,怪不得一众朝臣之女如过江之鲫源源不绝地送入甘露殿。 女生员之中不乏容貌出挑,护国公谢玄龄之女谢莺莺娇美可掬占得头筹,尚书令千金李之雁,光禄大夫千金刘青佩相貌端丽,与谢莺莺三足鼎立。这三人一入甘露殿读书,便情结金兰,听后宫中人说起蓬莱殿琳琅夫人姿容倾城,便约着去一起去见一见。 午后阳光温煦,琳琅倚窗读书,品着玫瑰花茶,日光澹澹宁静地滑过偏殿的花格窗,如瀑的长发流泻满地的温婉。 静如进殿通传,说是甘露殿的女生员特意来拜见琳琅夫人,彼此琳琅正赤着脚在大理石上跳格子,乌墨的黑发纷飞而清香,如此憨态可掬的一面,怪不得尉迟珩对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喜爱。 琳琅走到墙边弯腰去穿鞋袜,大惑不解道:“她们不在甘露殿读书,跑我这儿做什么?” 静如推测道:“能送入宫中读书的,一个个猴精儿,该不是来兜兜您的底?” “我孤身一人,无家世依凭,倒是入了她们的眼。”琳琅用手指梳了梳长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静如,替我梳妆吧,既然她们有心见我,我也想见一见她们。” 静如应了个是,赶忙上前替琳琅梳妆打扮,本是一个清清静静的午后,非得来了几个外人叨扰,不见则是小气,见了也确实无意。后宫女子生存意义全部维系在同一个男人身上,那些过分的虚情假意也着实让旁观者见了倒胃口。静如把打听来的情况同琳琅交了个底,甘露殿的女生员一众姿貌皆是上佳之选,此番来造反的谢莺莺、刘青佩、李之雁更是翘楚之列。短短数日,三人感情颇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义结金兰。 琳琅嘱咐道:“别让她们干等着,备些金银花茶给她们下下火。” 琳琅稳步踏入正殿,含笑之颜犹如林间清风拂面,让谢莺莺等人面色上莞然一笑,太阳穴却腾腾跳突着灼烧之感。常听宫中侍婢太监说琳琅夫人美貌,不想却如此惊为天人,身居夫人之位,肃穆时大气磅礴的端庄,浮笑时却机敏可爱,看年纪应该与她们不相上下。 她们屈膝拜见琳琅,琳琅广袖一挥,潺潺微笑如溪流,润物细无声。“本宫来迟,让各位女生员久等了。不知今日来蓬莱殿,所谓何事?” 谢莺莺一听琳琅称她们“女生员”,便知她不好相与。同在后宫中,即便如今只是伴驾读书,保不齐改明儿选在君王侧,该称为“妹妹”才是。琳琅自然参考过不少称呼,思前想后拿捏之下,还是保持距离更好。再者她心里也抵触,尉迟珩要纳妃无可厚非,但是让她自动自觉地把她们代号入座,她眼下还没有这份宽宏大量。 李之雁看谢莺莺眼色有恙,猜到她必定忌讳琳琅对她们的称呼。她们心里看不起琳琅的出身,但是如今新帝跟前第一宠妃之位被她牢牢霸占,不满又如何,满腹牢骚心中抗下,假以时日谁占上风还两说。李之雁笑容潋滟,大气温和道:“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突然造访还请琳琅夫人海涵。我们姐妹三人在甘露殿读书已有一阵子,按理应该早些来拜会琳琅夫人才是,一直听闻夫人雅名,今日赶巧得了空,特意带了些小玩意儿来,还请夫人笑纳。” 谢莺莺打扫好心情,挽起笑脸,“夫人圣眷隆盛,福泽绵延,我恰好得了个极品帝王绿翡翠观音,据说这观音送子极其灵验,放在我这里也是无用,特意送来为夫人添福添寿。” 侍婢把翡翠观音端到琳琅眼前,极致冰种的透与幽深高洁的绿结合在一起,清澈犹如彻骨的寒潭,翡翠色泽饱满,通透如冰,价值必定不菲。 琳琅颔首微笑,不作表态。李之雁往身后侍婢使了眼色,侍婢端上去奉于琳琅眼前,乃是一套做工精致考究的紫砂泥茶具。“听闻琳琅夫人素喜品茶,咱们得了一套茶具,却也是无用武之地,正好借花献佛。” 琳琅垂眼一看,竹海提梁,整套茶具以竹海为主题,用上好的紫砂泥制作而成,根根林立分明的翠竹构筑壶身,嵌盖处贴合竹叶,造型立体巧制,流、钮、提梁皆竹节构筑,气韵无双,大气沉着。琳琅含笑道:“此壶难得。紫泥可分头槽、二槽青、底槽青三类,看泥色考究,该是紫泥最底层,质量最佳。” 琳琅搭腔,貌似茶具合心意,李之雁容色神采飞舞。刘青佩最是低调跟在二人身后,刘青佩之父光禄大夫是从二品文散官,论出身不如谢莺莺与李之雁,她奉上是金丝八宝如意项圈。琳琅挥袖一扬,客气又生陌,“过门都是客,你们在此久等,又奉上如此大礼,倒是让本宫有些不知所措。你们初来乍到,本宫岂好收你们如此大礼,心意本宫领受了,东西都退回去吧。” 李之雁装作不知所措,低婉道:“夫人身份高贵,此等俗物能入夫人的雅目已是高看了咱们一眼,还请夫人定要笑纳。” 静如忍着笑,憋着腰都酸了。 琳琅一口一个“女生员”,听得谢莺莺等人耳膜都振痛了。“女生员难得造访,按理该本宫赐你们见面礼才是,都撤回去吧,心意我领受了。既然来了蓬莱殿,本宫见了你们也真是喜欢,静如如把皇上御赐的金镶玉绿翡翠臂钏取三份赠予女生员,聊表本宫的心意。” 夫人送赠之物,论理只能感恩戴德欣然接受,虚虚推了两句,三人只好受了琳琅的见面礼。琳琅与她们在甘露殿闲话家常,说了一个时辰的话,最后受了李之雁的紫砂泥茶具,而后三人以继续回甘露殿读书为由告退。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流连返(二) 待人都散去后,蓬莱殿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唯有日光如水淡淡划过岁月。琳琅扫了一眼紫砂泥茶具,凌然道:“燕玉,拿下去吧。茶具虽好,但送礼之人居心不良,可惜了极品紫砂泥了。” 燕玉是直肠子一通到底,藏不住事,“夫人,您若是不喜欢,何必收了这礼?” 静如端上了一盘火晶柿子,剔透晶亮的红耀眼张扬,琳琅盥洗了手抓起一个柿子开始剥。静如跟随琳琅一阵子,对于她的秉性有所了解,捂着嘴嗤嗤笑。琳琅侧过眼,和煦道:“她们三人本就貌合神离,我不过是助她们一臂之力,自己搞内乱,也好过来这里打扰我。谢莺莺和李之雁家世甚高,出手阔绰,尤其是那个李之雁修养城府更在谢莺莺之上,至于刘青佩家世略低她们一筹,我也不愿牵扯些弱势之人。她们三人想在后宫抱团,也不看看人心齐整不齐整,三人向我献礼,我便挑了一份受了,不论是我领了,还是推了,她们心里都不好受。” 静如叹了口气,琳琅未雨绸缪的心思赶在人前了,但君心难测,只要尉迟珩心有旁骛,就看这三人的心思肚量,后宫必定会掀起风浪。 琳琅剥了两颗柿子,蜜甜的汁水透心爽快,静如见状上前端开那盘柿子。“夫人,柿子性寒,您还是浅尝则止。赵御医的话您可不能不听,眼下最要紧便是养血,再吃这些寒凉之物,岂不是一朝破功。” 静如朝身后的燕玉使了个眼色,燕玉连忙去小厨房端来温热的人参养荣汤和山药枣泥糕,端到琳琅跟前矮桌上,说道:“赵御医说了六法养血,眼下就是药补,您可得把这人参养荣汤给用了吧。” 琳琅斜倚在紫檀木大椅中,歪着头看静如和燕玉为她操心忙碌,舒然道:“我晓得你们都是为了我好,这人参汤我一定喝,只是那火晶柿子正当适宜,着实美味,你们赶紧把它吃干抹净,省得我看了眼馋。” 燕玉脱口道:“您看您都是夫人了,说穿了算是后宫之主,咋还这么小孩子脾气,说出话来也不怕害臊。” 静如警觉地左右张顾,幸亏殿中没有杂人,她板起乌沉沉的脸孔,轻声训斥道:“在后宫中最忌口舌招尤,什么后宫之主,咱们绝不能瞎说,不然就是给夫人找事端。午后来造访的那些女生员就是最好的例子,不过就是伴驾读书,又不是入宫侍奉,一个个摆成那些妃嫔拜会的姿态,看了就招厌烦。皇上不开纳妃入宫的先河也罢,一旦开了口子,咱们夫人过得更是战战兢兢。” 静如的话字字珠玑,却很是刺耳。琳琅坐在蓬莱大殿上,举目望这开阔奢华的大殿,再回想起昔日繁盛的嫣华宫如今寥落成泥,便知时光兴替,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她倚仗的是尉迟珩对她的感情,如果有一天感情淡了,她也逃不开斜倚熏笼坐到明的结局。 君王绵延的历史,亟需一个嗷嗷新生的孩子,偏偏她独断了这一份福泽。也许大开后宫纳妃之门,不过就是迟早的事。思虑至此,心口一热,双手捧起眼前的人参养荣汤一饮而尽。不论赵御医说的是真话也好,还是不敢得罪敷衍她,总之她死马当活马医,心存希望总觉得天空都敞亮点。 静如和燕玉很是欣慰,琳琅抹了抹嘴,又拿起一块山药枣泥糕咬了口,“燕玉,你厨艺见长,枣泥糕清甜细腻。” 燕玉笑道:“夫人既然赞赏有加,咱要不要给皇上也送些过去。” 琳琅扬眸看燕玉,乌密密的睫毛扬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而后低头把手中那一半吃掉。“皇上他忙,此时不宜去。”琳琅托着腮看偏窗,好似在等着更漏落尽的时光,喃喃道,“放心吧,你们的话我懂。” 疏疏的枝叶慢悠悠地摇落了夕阳的余晖,转眼天擦了黑,宫中过了晚膳的时辰,尉迟珩依然在太极殿忙碌政务。大食国骁勇善战一路攻占了播仙镇,谢玄龄的谢家军日夜兼程,先锋军队开足火力交锋,这一战波诡云谲,尉迟珩在朝中坐镇时刻不敢有所懈怠,南诏人在昆州与项斯焦灼半个月,疲累不堪的战事让尉迟珩寝食难安。 琳琅梳了个飞云髻,衬上孔雀点翠流苏发簪,换了一身镂金挑丝轻罗纱裙,搭上一条白蝶穿花披帛,缓步走动时如凌波微步,身上翻飞蝶舞金沙,在月光下尤其撩人入心。为了掩人耳目,她特意披了一身佛头青满绣琵琶披风,瞧瞧地潜伏出了蓬莱殿。 夜深人静,天黑到透,穹窿高出悬起暧昧的月色。琳琅去太极殿偏殿,张希贤守在尉迟珩书房外,困顿地打着盹,听到琳琅的脚步声如临大敌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琳琅抿嘴温柔一笑,低声道:“大总管不必惊慌,是我贸然造访,您千万海涵。” 张希贤见琳琅客气,他更加谦卑,弓着身子,压低声音道:“夫人此言折煞老身了,皇上与朝政商讨军政至深夜,粗粗用了些膳食,此时怕是已经睡了。” 琳琅莞然,“大总管不必通传,容我进去便可。” 张希贤有些吃不准这个分寸,按说不经通传直闯皇帝寝殿是死罪,可偏生对方是皇帝心尖上的嫩肉,断然拒绝要是遭了恶,枕边风吹起来也够他喝两壶的。“这……” 琳琅拍胸脯保证,“你放宽十二个心,保准不能牵连到您。” 张希贤听琳琅这么一说,可算是放心,话就说得漂亮了。“您这话说的,老奴贱命一条,但凭夫人使唤。” 琳琅摸黑跨进了尉迟珩的寝殿,博山香炉中燃着袅袅独活香,她回身小心翼翼地扣上了门闩,今夜她要办一件大事,她给自己鼓了一整天的劲头,喝下一碗人参汤来壮胆,就要在此刻色诱君王,做个彻头彻尾的狐媚子,让尉迟珩绝不能逃出她的五指山。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侍君王(一) 心里打定了十全的主意,特意省了午睡的时间在《诗经》中夹了一本专讲男女之事的妙书,怕被静如发现,临走时特意把书藏在床底下了。自觉学了一腔子的本事,准备来尉迟珩身上施展施展。 才迈近了两步,小腿肚子有点抽搐,估计是紧张所致,只好扶着金丝九龙盘日屏风,弯下腰捏了捏小腿肚子。夏末时分,暑气渐渐消却,偏生今夜有些暴风雨前的燥热,披了一身的披风着实碍事又捂痱子,便把披风随手一拖搭在躺椅上。 绕过屏风,月华更浅,琳琅如同盲人摸象般往前走,差点磕到尉迟珩处理奏折的大书桌,连忙扶着桌子绕路而行。心里结结实实地打鼓,要勾引君王也不容易,起码得先认个路。 从琳琅跨入寝殿,尉迟珩便已惊醒,以他枕戈待旦的沙场经历,哪怕睡到深梦中他也时刻揣紧警惕的心弦。 之前屏退了朝臣看天色已晚,以为琳琅已经安置休息,才勉为其难用了些晚膳,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却听到了寝殿外悉悉索索的声响。凝神一辨析,便知是琳琅来了,他调整了下呼吸,嘴唇莫名有些干燥。 半夜三更摸进他的寝殿意欲何为,这小丫头真是越活越讨人喜欢了。他强压着起伏的心绪,沉着冷静地躺在床上等候琳琅的光临。可琳琅磨了半晌工夫还是没有靠近,他又不好让琳琅知道他已醒过来,只能再忍忍等候她磨洋工,真是让他干着急。 琳琅该精明的时候精明,犯迷糊的时候也有,又跨进了暗间,这会儿才算夜海行舟找到了方向。 黄昏时分,琳琅特意焚香沐浴,用新鲜的玫瑰花浸泡了筋骨,行步之时周身散着飘逸入骨的香气,早就钻进尉迟珩的鼻子中,酥酥痒痒的想立刻倾身上前把琳琅拿下。碍于今夜琳琅如此主动潜入他的寝宫,他着实好奇琳琅有什么心思举动,便百忍成钢之精气神等她展示。 月光疏淡,到了暗间益发朦胧,大有伸手不见五指之感,琳琅凭着对尉迟珩身子的嗅觉,蹑手蹑脚摸到了龙床之处。她俯下身,可算是找到了他,接下去应该怎么办?既然打定主意要色诱,那么先亲一口起个头。 小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憋着劲头俯下身在尉迟珩温润的嘴唇上印上一吻,尉迟珩继续耐着内心疯狂的渴求装睡。琳琅吻了吻看他依然睡着,有些得逞的小窃喜,便有些放开手脚准备大干一场。 琳琅埋下头去吻他的额头,鼻尖,耳垂,心里满涨着甜蜜,这是她的夫君,普天之下最齐整的人。尉迟珩依旧纹丝不动,憋得辛苦,但琳琅只是亲吻这些表象,他着实不够满足。琳琅葱嫩的手一寸一寸滑过他的脖颈,湿润的舌尖在他温腻的颈子上流连难返。 尉迟珩逐渐有些心猿意马,琳琅勾人的举止生涩又呆缓,让他尤显不足,品到了边边角角的甘甜,恨不得仆身上去吃干抹净来个痛快。可他铁着心等琳琅下一步的举动,忍得大汗淋漓,琳琅摸到了一手滑腻腻的汗,心想他必定是觉得热了发汗,便体贴一手滑入他的胸膛,胸腹精壮的肌肉沁出一手濡湿,她小心翼翼地剥开他胸前的绸缎深衣,袒露出光致而紧实的胸肌。 琳琅在暗处待着时间久了,视线反而渐渐适应,摸着黑学着尉迟珩往常欺负她的动作,褪去鞋袜趴在尉迟珩身上,俯下身凑近看他胸前贫瘠的风光,两枚红豆大小的斑点,琳琅矮下头探出舌尖舔了舔,这一舔不得了。尉迟珩差点绷不住了。琳琅新手出山引人的手段却是致命的,比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更加摧残心智。 尉迟珩毕竟是练家子的高手,心态尚未崩溃,只是小皇帝却弃甲曳兵劝告放弃。琳琅呀了声,突然袭击了她,她顺着受惊处一摸。 琳琅羞得从耳根子红到了脚底心,他明明呼吸调匀的安睡,犹如箭在弦上。横竖已经送上门了,哪有断然离去的道理,琳琅一不做二不休,小手探了探这可逗乐琳琅了,她转过脸去看,在阒然的夜色中,小皇帝被困在亵裤中无法自由的动弹。尉迟珩心中呐喊了无数遍,祈求琳琅知情识趣些。谁知琳琅打量了一会儿,在她认真严肃的注目中如退潮般萎顿下来。 尉迟珩闭目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不占据主动到底不爽快。琳琅兀自俯下身,莹润的嘴唇从他的胸膛开始亲吻,舌尖绕着红豆般的小胸打转,而后径直往下而去,一连串的热吻从胸膛到肋骨,继而到了小腹,尉迟珩头皮发麻,全身都沉沦在对琳琅渴望中。他再一次雷厉风行地伫立起来,戳到了琳琅,这回她不再吃惊,而是伸手轻轻安抚了下,他又得意地摇头晃脑了下。 尉迟珩忍耐到达了极限,装睡着实把他逼到了塌陷的边缘,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琳琅正趴在他身上诧异看她,两眼迷媚的桃花眼晃得他不由分说捧住琳琅的脸吻下去,一个敏捷的翻身更换了彼此之间的先后主次。 那缠绵无尽的欲望,能把他一头闷死,他再也不能让琳琅慢吞吞地消磨他的心智。他吻得热烈而磅礴,琳琅觉得头脑如受激烈的震荡,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瓮声道:“夫君,您怎么醒了?” 尉迟珩说道:“若是再不醒过来,怕是要被你磨蹭死了。” 经他这么一点拨,琳琅便明白了,敢情之前他早就醒了,擎等着看她如何色诱君王。可惜她的火候不够,他等得心急如焚,还是翻身掌握主动权。“要是把您给折磨坏了,那琳琅真是万死不辞。”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侍君王(二) 琳琅在他耳边嗡哝道:“您会说的浑话可真不少。” 琳琅就这么仰面躺在龙椅上,他沉下身与她耳鬓厮磨,骤然往里窜,猝不及防地钻入。他见琳琅脸色嫣红,眼神迷离,兴致更甚,让琳琅沉溺,他充满了成就感。 足赤金的龙椅图腾磕得琳琅身上块块淤青。尉迟珩在自己的领地里驰骋,满身濡湿疲惫,却真心实意地体味着幸福。 心火蓬蓬烧得旺盛,彼此纠缠严丝密缝,这一夜纵情无边。 他圈紧琳琅,“你今夜来太极殿,可是为了这样?” 既然已经这幅光景,扭捏也不成样子,索性认下。琳琅窝在他怀中,颔首道:“我想您了,便想着来睡了您。” 尉迟珩听琳琅之言,兴致勃然,“今晚再来,我等着你。” 琳琅贴着他,说道:“那琳琅岂不是真成了狐媚子,媚色侍君。” “咱们夫妻琴瑟和谐,旁人羡慕不来。”他握着琳琅的手,一根根捏着柔荑,“你再委屈些日子,听张希贤说,甘露殿的那些人去拜会你了。” 琳琅点点头。“有这回事。” 尉迟珩脸色不悦,想起那些女子的嘴脸,样貌出挑,心思都摆在脸上了。“以后别见了,一会儿我就下旨,不许她们随意走动。” 琳琅掖住他的口,柔声细语道:“局势不稳,朝臣还需要仰仗,犯不着为了这么点小事得罪她们。我晓得分寸,您放心吧,我在后宫横着走,她们不能把我怎样。见面除了恭维,也没别的。” 说了会子话,琳琅有些困乏了,打了个哈欠,他把琳琅冻着便抱起她往里屋走,两人这才躺平在龙榻上,盖上薄薄的锦被,褥子上散着潮湿的汗气,两人相视一笑,提高被子盖住胸口。 琳琅歪着头,顶着他的脸颊,说道:“夫君,我走了,您再眯一会儿,过会子就得上朝了,我在这儿不妥。” 尉迟珩抓住琳琅不让起身,覆身其上,阻止道:“不许走。让我再抱你一会儿,等我上朝之后,你安心睡着,睡醒了让吴德送你回甘露殿。你若是想我,不回也成,咱们继续大被同眠。” 殿外狂风大作,殿内温存缱绻,心心相印的两个人相拥而眠,一起度过漫漫人世长河中的岁月更迭。 夜里过于疲累情热,全身骨架子都要被拆散重新拼凑似的,琳琅睡到了上半晌才醒过来,天已放晴,一丝日光的斜晖穿过弥合的雕花浮绘窗漏进偏殿中,殿中还留着他独有的味道,有一种岁月澹宁,安稳平和的意味。 许是听到了殿中琳琅起身的动静,静如为首的侍婢端着洗漱之物鱼贯而入。琳琅一看是静如倒有些老大不好意思,昨夜乔装偷偷溜出蓬莱殿,怕也成了掩人耳目之举。 静如一脸恭顺,给琳琅拿了漱牙的青盐,“夫人,请慢用。” 琳琅赧然羞红了脸颊,虽说已经嫁为人妇,但少女的娇羞依然如影随形,她低低嗯了声,接过静如手中的青盐漱牙。待洗漱穿戴停当,琳琅身段风流,姿容温婉,一脸甜笑真是让人百看不厌。“静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静如如实回禀道:“二总管一大早就来蓬莱殿知会,咱们在偏门外侯了大半天,不敢打扰夫人甜睡。” 琳琅看跟前一列伺候的侍婢阵仗颇大,这么一出响动,怕是整个后宫中人都知晓了,这下子可是多了不少茶余饭后说闲话的主菜了。妖妃媚主,都主动献身送到太极殿了,当真罢黜后宫,三千宠爱在一身了。 不出琳琅所料,她前脚才回宫,后脚谣言就满天飞了,连琳琅含糊不清的出身都被冠上了狐狸精投胎的说法。 琳琅稳坐在蓬莱殿上,燕玉把不胫而走的消息跟琳琅说了一遍,她小心观察琳琅的脸色,姑娘家面嫩,小两口这些私事经后宫有心人添油加醋一传,让人猝不忍听。 琳琅倚坐在罗汉拔步床边,兀自摘了一颗黑透的葡萄,牵起一角紫衣剥下,露出绿莹莹水光光的果肉,果香馥郁滋味甘甜。 静如小心观察琳琅的脸色,行事伺候更是事无巨细,大殿中遣散了其他侍婢,只有他和燕玉贴身陪侍。“夫人,您心中不悦,大可说出来,婢子们为您分忧,您可千万别埋在心里,自个儿找不快活。如今您每日都要保持心情愉悦,方能神养气血。” 琳琅失笑,咽下一颗葡萄,晶晶亮亮的眼眸无限神采。“我有何不悦?昨晚我的确是去了太极殿,有心人也不算造谣生事,顶多把私情说出来摊到台面上,可见她们真是空得只剩下动嘴了。只是……”琳琅话锋一转,眼神中露出一丝精光,“是谁唯恐后宫不乱?大江国局势动荡,后宫妖妃专宠,文官们有逮到话头去絮叨皇上了。” 静如沉心而论,“夫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生事,把您摆在台面上让人口诛笔伐,继而给皇上施压。” 琳琅又摘了颗葡萄,放在手中把玩,说道:“我过去玩诸葛锁,层层相扣,环环相叠,眼下的局势又何尝不是。没想到昨夜一时冲动,倒是让别人抓到了把柄。有时候我真是不明白,夫妻之间的闺房琐事,何时需要劳烦天下肱股之臣来指指点点,他们真不觉得妄议旁人夫妻情事是一件可耻之事?” 燕玉连连颔首,对琳琅所言深感有理。“那些大臣们就是吃饱了撑的,不知道他们寒窗苦读都读到那个屁股眼儿去了。皇上的后宫之事,也轮得到他们评议。” 静如是明白人,琳琅自然也心眼清明。静如道:“皇上毕竟不是旁人,皇室子嗣绵延是关系国运福祉的大事,他们送了自家闺女入宫读书,巴不得把咱们夫人拉下马,让自家闺女独宠一身,开枝散叶,光耀门楣,为的不过就是稳固的权势和煊赫的地位。他们看不惯夫人,是因为夫人外家虽然无依无靠,但夫人最大的依靠就是皇上。”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赴定约 琳琅眼波流转,笑意潋滟。“罢了,不动怒,不揪心,我继续过我的小日子,天塌下来都不管不顾。” 静如笑道:“夫人,歇会儿吧,昨夜劳累了,现下补补眠可好。” 琳琅赧然一笑,正准备侧卧躺下休息,殿外侍婢有事求见,静如通传之后,琳琅便让她进来回话。 侍婢一袭青蓝宫服,清清爽爽的姑娘,屈膝跪在琳琅跟前,回禀道:“夫人,婢子叫采露,原是侍奉嫣华宫主子的侍婢。” 琳琅凝心一思,“嫣华宫主子?”采露支支吾吾,琳琅才恍然大悟。嫣华宫往日繁华妖糜,住过不少一夕得宠的主子,如今只住了芙仪一人。而芙仪已经被罢黜了公主之位,称呼她为公主不合时宜,既然是往日旧主,直呼其名亦是大逆不道。“你是说芙仪?” 采露这才放心一笑,“正是。昨夜采露得了空便去看望旧主,主子形容萧索,采露心疼,却帮不上忙。旧主子说她在嫣华宫一切都好,只是有一事心结未了,让采露给她传个话。旧主承蒙夫人不弃,派赵御医悉心医治,如今身子略有好转,想请夫人过殿一叙,当面表达感激之意。” 琳琅知道采露来必有所求,这宫里撇去临照殿那些各怀心事的女生员不算,数来数去也不过个把人,芙仪如今软禁嫣华宫,无人可替她传话,找了个旧侍婢也是无可厚非。琳琅拂了拂袖,说道:“本宫知道了,你回去吧。” 采露一走,静如不安,问道:“夫人,您想去嫣华宫见芙仪?” 琳琅颔首,“你随我去吧。” 静如劝道:“您去哪儿,婢子都不该多嘴。可嫣华宫那地方晦气十足,芙仪不是好相处的主儿,婢子觉得她不怀好意。咱们敞亮的蓬莱殿待着养养身子骨,您能不去便不去吧。” 琳琅拍了拍静如的手背,静如一心事主,凡事瞻前顾后都是为她周全,她体谅她一片忠心。可琳琅心底对芙仪总有份不可名状的内疚感,权当是他们夫妻欠了她,尉迟珩可以心狠不管不顾,她作为一个女子,不得不多一分不为人知的柔软。“我只是去看看,她不能把我怎样。”琳琅转头看燕玉,“燕玉,差人问问采露如今在何处侍奉,原先跟了哪个主子,平素哪些日子休沐?” 静如惊觉琳琅心思过人,的确不是任人欺侮的软柿子。“夫人觉得采露有问题?” 琳琅点点头所有所思,缓缓道:“不过就是取个心安。后宫人多了,事非就来了,事非来了,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儿大。” 嫣华宫依旧死气沉沉,索性住的人有了些盼头,周遭流动的行云都仿佛稀薄了些,透进闪耀的金光。 琳琅再次见芙仪,她不够热情,却也不算冷漠,客套地请琳琅入座。“我这嫣华宫无人服侍,想请夫人饮杯热茶怕是不能,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无妨。”琳琅态度谦和,“你找我来,必定也不是为了请我饮茶,有话直说吧。” 芙仪颔首,坐在琳琅身边的玫瑰大圈椅里,说道:“夫人是明白人,也爽快。芙仪戴罪之身,本不该有任何指望。承蒙夫人不弃,为芙仪请御医诊治,身子骨利索了不少,心情舒畅,想到了夫人的好。” 说话间芙仪眼眸瞟了眼琳琅身后的静如,静如随琳琅赴嫣华宫之约,打起十二分精神。琳琅留意到了芙仪话中有意,怕是当着静如的面不好直陈,她这玲珑宛转的心思若是卸下了防备,对谁都是善良而可亲的。“静如,刚才来之前让你带了些新贡的碧螺春,不如你去沏壶热茶来,我与芙仪品品。” 静如屈膝蹲福,夫人开腔发话了只能遵从。 芙仪看静如退下去的背影淡淡笑了,“静如姑姑便是对我一百个不放心,难不成我是吃人的老虎,还会妨害到夫人不成。即便我心中再是不甘心,事实终究是事实,皇上是我的叔叔,我怎么能对他再心存幻想?” 琳琅倏然一笑,温和而平静,如同这午后撒入大殿中幽幽的光晕,徐徐荡漾在波光潋滟的空气交叠间。“静如不知道这层关系,怪不得她。” “我真是羡慕你。苦尽甘来。”芙仪漫溢着款款的笑意,含蓄又内敛,尉迟珩让她一人在嫣华宫修身养性,到底消磨了她的戾气。“我出身高贵,最终却一败涂地。” 琳琅无从安慰,她本就不擅长安慰,只是面对芙仪,更有种居高临下俯视她的意味在。这种仓皇的幸福感让琳琅有些难以驾驭,她如今的幸福也是那么岌岌可危,而她曾经的不幸却是那么触目惊心。世人都道她狐媚转世,色侍君王,把尉迟珩迷惑得晕头转向,不惜为她罢黜后宫,却嫌少有人知道尉迟珩的天下若是没有琳琅的推波助澜,不见得就能成就今日的作为。 琳琅莞然一笑,如幽咽的冷泉。“不必羡慕我,只要你不再固步自封,坦然接受现状,总会有拨开云雾那一日。” 话赶话都说到这份上,芙仪若再不挑明,琳琅照旧跟她兜圈子。芙仪索性心气一沉,这回特意请琳琅过来,可不是感谢她请御医这件事。“此番请夫人过来,确实仍有一事。” 琳琅心眼剔透,早知不只是感激那么简单,芙仪必定另有打算。既然来了,便也施施然听了。“愿闻其详。” 芙仪扭捏了下,抿了抿嘴唇,“我想知道,他是谁?你应该明白,我与叔叔那段过往不堪一提,但他是唯一和我有过肌肤相亲的男人。所以,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我想见一见他。” 琳琅的心在她恳切的请求中被揉疼了,不论芙仪过去有多么嚣张跋扈,草菅人命,至少在姻缘之事上,确实被尉迟珩狠心辜负了,项斯是芙仪生命中最诡辣的一笔,素未平生,却替他生下早夭的孩儿,何其不幸!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赴定约(二) “他是大江国的青年将才,仪表不凡,风姿皎然,人中之龙。”琳琅如数家珍,项斯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论品行、相貌、身样、能力,桩桩件件都是出挑的。只可惜凄苦的出身,让他入绣衣司为使,幸好遇上了尉迟珩,也算是明珠复亮,得到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 芙仪惘惘然,“他有那般好。” 琳琅颔首,应道:“你若想见他,待他班师回朝,我会想办法让你们见上一见。” 琳琅不敢满口应承下,尉迟珩没有明确说,但她能猜到一些他的心思,他并不主张让项斯与芙仪相识相认。在新婚之夜,让项斯代司其职本就是荒唐之举,而后又揭发出他的真实身份,不得不漠然旁观纪青岚为复仇而对芙仪与项斯的孩子下毒,以至于孩儿畸形,最后死在前皇帝的冷剑之下。这件事是项斯和芙仪心中永远抹不去的梦魇,午夜梦回,声声都是早夭孩儿凄声的啼哭。 项斯还年轻,是尉迟珩的左膀右臂,尉迟珩亏欠了他,如今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必定是要封侯拜相,将来适龄女子,选一芳华卓著,温婉柔美的闺阁千金嫁于项斯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真真正正过爷们该过得好日子。可却苦了芙仪,一辈子都在暗无天日的嫣华宫,断送了亲情,更没有爱情可盼,琳琅同情她,不愿让她就这样一眼看到头,没有了指望,起码要知道项斯的心意。 芙仪的脸上多了些神采,略施薄粉,倒也不失俏丽。“他叫什么名字,为何皇上偏偏会选中他?” 静如端着茶,跨进大殿的高槛,芙仪立刻噤声,这大概只是她跟琳琅之间的秘密,琳琅从未当着第三人的面说起,她也知晓分寸,不再提及。 琳琅不露声色,浅浅笑了笑。静如为她们奉了茶,芙仪静心抿了口碧螺春,往年饮此茶总觉清苦无感,今日大感不同,身份变了,连饮口茶都要看人脸色,不觉眼底蒙上了水光。 琳琅回头看了眼静如,静如躬身道:“夫人让婢子在嫣华宫小厨房中备下了两罐茶叶,您若是喜欢,还得劳烦您自个儿煮水冲泡。” “夫人想得真周到,没想到我沦落至此,想要喝口茶,还要夫人接济。”芙仪冷笑自嘲,那些年飞扬的骄傲早就折损在岁月的泥淖中,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后宫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 天色骤然阴沉下来,乌云叠嶂,好似风雨欲来。“夫人,天色不佳了,咱们要不趁早回去吧,免得赶上雨头。” 芙仪起身恭送,“你的话芙仪都记下了,雨天路滑,早些回去吧。我眼下看开了,不会自轻自贱,过往就当黄粱一梦,还计较些什么。” 离开嫣华宫的高墙,回望灰蒙蒙的穹窿,乌云覆盖在宫苑之上,幕天席地皆是无望的阒然。 静如搀着琳琅快步走,嘴上还抱怨着天气。“夜头三更落雨,这午后紧赶着又是一场暴雨,天象诡异,真让人看不穿了。” 琳琅边走,变笑道:“你还有心情谈论天象?” 静如说道:“您知道我还有后话的。” 琳琅在静如的眉梢的不屑中早已看明白,静如在担忧,看琳琅吃了太多的,着实不该再让她颠簸的人生出现变数。琳琅失笑道:“你指桑骂槐的,我懂。你想说人心,对不对?你觉得芙仪有心与我交好,必定不怀好意。” 静如直言道:“您就是这样,明明什么都知道,也知道袖手旁观是最聪明的做法。可偏偏那些善心和大局之见,会让自己耽溺其中,最后苦的还是自己。” 竟如之言洒在琳琅心上,润物无声,琳琅感念动容。“我自会保重自己,咱们的好日子长着。” 入夜后,琳琅在蓬莱殿中久等尉迟珩不来,想着昨夜两人耳鬓厮磨的约定,他不来,她便去找他。 静如见琳琅心思活络,眼眸灵光闪闪,晓得是夫妻浓情又要去相会。见他们小俩口感情好,她跟燕玉心里也舒坦。 临出门时,燕玉匆匆赶到宫门前,主动请缨要护送琳琅去太极殿,手上还端着新鲜炖好的莲子百合红豆汤。 琳琅嗅着百合清雅的甘香,嘟囔道:“先前你怎么不端出来让我尝尝,这会儿紧着去巴结皇上了,我可不会跟皇上说,这是咱家燕玉炖的。” 燕玉笑道:“这自然是夫人您炖的,您念及皇上辛苦日夜操劳国政大事,特意费心思炖给他,请他尝尝您对他的心意。用足了料,又甜又糯。” 琳琅看了燕玉一脸得瑟,再看静如抿嘴笑,她打趣道:“你俩这是让我去拍皇马屁呢。” 静如说得头头是道,“您这直落落的去了,省的被人说嘴,眼下咱们是怕皇上批阅奏章,夜里饥饿,损了龙体,给皇上送宵夜,也算有个由头。” 琳琅耸了耸肩,笑道:“送宵夜便送宵夜吧。” 静如撑着伞,送琳琅迈入太极殿,大太监张希贤躬身拿着拂尘侯在殿外,见琳琅哈腰行礼。“夫人,今日皇上政务烦心,还望夫人能加以开解,舒缓圣心烦扰。” 琳琅嫣然颔首,笑靥弯弯。 太极殿偏书房内,八角琉璃五福捧寿立座宫灯点得透亮,花梨木大书案上铺陈着金丝锦绣大黄幔,厚厚的两大叠奏章堆积在尉迟珩手边。他以手肘撑着头,闭目养神,却愁眉深锁。 自登大宝,琳琅从未见他开怀笑过,他整日被堆叠如山,繁重积压的政务困身难以抽脱。尉迟珩倏然睁开眼,见琳琅宛然立在锦绣帷幔边,衬得人花容玉颜,若盛开的百花中裁剪出的身段玲珑,她淡淡地冲他温情地笑,令人见之忘忧。 他朝琳琅招招手,挪腾了身子,拍了拍身畔的赤足金盘龙椅上匀出的空处,“过来坐。”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困心乱(一) 琳琅屈膝一福,在大书案上腾出一方位置,把莲子百合红豆汤呈到尉迟珩跟前,笑道:“夫君疲乏了,不如用些点心解解乏。” 他宠溺地在琳琅嫩脸上拧了一把,浓深困重的愁眉逐渐舒展开来,“今夜越发乖巧了,确实有些饿了。” 揭开瓷碗盖,百合清苦芳香悠然袅袅,莲子百合都是清热之物,配上冰糖红豆,软糯甘甜,口感有些沙状,反而吃起来惊喜万状。尉迟珩一连用了三口,琳琅坐在旁边很是垂涎,问道:“好吃不?” 尉迟珩留意到琳琅一脸艳羡,如同一个憨态可掬的稚子在一旁垂涎欲滴地问询。“难不成这不是你做的?” 琳琅想起燕玉的嘱托,满口道:“自然是我做的,费了大半日的工夫,谁能有我这般好厨艺。只是……心里就记挂着您了,自己还来不及尝一口,就紧巴巴给您送来了。” 尉迟珩调笑道:“这般味美甘甜的点心,若不吃干抹净,岂不是辜负了你大半日的工夫?” 琳琅干巴巴地坐在一旁,看青花瓷碗中红豆沙逐渐见底,露出双鱼戏荷花纹。尉迟珩嘴角一扬,朝琳琅倾身而去,琳琅诧异地往龙椅边上躲藏仰去,只见他嘴唇一抹,俯身吻住琳琅的檀口,一泓清甜的红豆沙徐徐喂入琳琅口中。 琳琅羞赧无状,捂住瞬间被烧透冒烟的两颊,他总能出其不意地想出新的招数逗弄她,让她沉溺不能自拔,欢喜得紧,却又害羞得很。 尉迟珩一脸得逞的坏笑,问道:“好吃么?” 琳琅被他热情一挑,头脑嗡嗡一时回不过神,眼眸生润,一双媚色桃花眼扑闪着乌腾腾如蝉翼的睫毛,琳琅尚未回答,再一次被尉迟珩以热吻封住了微启的口,揉的琳琅心肝儿颤抖得厉害。 如入无人之境,从微敞的领口往下探去,熟门熟路的摸到了丰满挺拔之处。倾身压制地益发紧密,舌尖用力索取,动作略有些激烈,琳琅的后脑勺磕到了龙椅扶手,突如其来吭了声。 他连忙停止了动作,护住琳琅的痛处,心疼问道:“让我看看,疼么?是我一时情急,弄伤你了。” 琳琅扬起眸看他,温和如三月春风吹拂过的脸庞,“不碍事的,这怎么能叫做疼,不过就是被蚂蚁咬了一口。” 两人之前搅扰成团,耳鬓厮磨,衣衫凌乱,斜斜滑落出一片逛街滑润的肩头。起昨夜在龙椅上颠鸾倒凤,今夜又近乎重蹈覆辙,想来也是大大的不规矩。琳琅整了整衣衫,抚了抚乱发飞扬的发髻,赧然道:“您忙您的,我去里屋等您。” 尉迟珩大拇指擦了溢出琳琅嘴角的一星红豆沙沫子,起身牵她往里屋走。“罢了,烦扰了一整日了,见到你便再也没有别的心思,就想揽着自家娘子好好睡上一觉。” 掌心相触生温,在微凉的夏末尤其觉得舒然透心。彼此牵着手慢慢跨进卧房,合上门不管人间是非,只想闷头睡大觉,这么朴实的愿望,对此时的君王而言是一种奢求。 琳琅乖巧地跟在尉迟珩身后,走到黄花梨雕龙画凤龙床边,小心翼翼地为他宽衣。“您遇上烦心事了,琳琅帮不上忙,但绝不给您添乱。” 尉迟珩冷肃道:“谢家军初战大捷,迅猛如虎,一连夺回几座城池。” “您的军队骁勇善战,您不高兴么?”琳琅的手抚过他胸前缂丝五爪金龙祥云图,金龙目眦尽裂,冷峻凌厉,给人茫远的距离感,偏生手掌抚摸过此处,却有一个火热的心在焐热她。 尉迟珩轻叹一声,抬手抓紧琳琅的手按在他的心上。“高兴不过五分,还有五分是担忧。谢家军太过骁勇,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即便是面对最狠辣善战的大食国军队,他能都战出彪炳功绩。由此可见,当日我在御花园筵席之上夺权围困宫城,若不是谢玄龄置身之外,恐怕局势有未可知。” 琳琅捋了捋思路,担忧道:“夫君之意,怕谢玄龄功高震主,他日必要处之。” 他抱紧琳琅,此时心寒胆怯,唯有琳琅的安抚是他黑暗前途中照亮他的最后那束光。“人心隔肚皮,当真是最看不穿的。他若是有心将我推翻夺位,何必把谢莺莺送入后宫?可他却迟迟不愿交出兵权,拥兵自重,让人不得不防。” 琳琅问道:“听闻此番三族来犯,谢家军、五色鸾鸟军、以及项斯统领的军队都守一方,除了谢家军,其余两方战局如何?” “五色军乃先祖所赐神兵,只是当日夺权折损一些,如今以少战多,必定会有损耗。”他的语气起初总是淡淡的担心,却忽而沉下脸,眉心凝成了之前的模样。“项斯在于南诏蛮人交锋中被暗箭所伤,如今生死未卜。” 琳琅心中咯噔空置了一下,战局的确牵动人心,但真正令尉迟珩不安沮丧的是视为手足的项斯生死难料。 琳琅明显感受到他喉咙哽咽,似乎有些悲鸣从胸腔中难以抑制。她扶着尉迟珩坐在床边,柔声劝说道:“项大哥吉人天相,也许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他消磨了周身的戾气,唯有平淡的哀伤。“我也曾这样劝说自己,可是言语真的很苍白。这些年,我与项斯是主仆更是兄弟,我初登大宝,项斯主动请缨为我驱赶蛮贼。他的孩子因我而亡,我亏欠他的,还来不及补偿。” 琳琅原本想问问他关于芙仪作何打算,是长此以往软禁在嫣华宫中以绝终年,还是等着芙仪反省再放生路? 他闭目偏头搁在琳琅肩膀上,琳琅不忍心再提及让他不爽快的地方,缄口不语。“夫君,夜深了,琳琅服侍你睡下吧。” 他转过身紧紧拥住琳琅,温香的肉体带给他片刻的平静。“让我抱抱你。”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困心乱(二) 合欢花滚金丝盘绣薄丝锦褥盖着互相取暖的彼此,他慢慢睁开眼,仔细打量在他怀中安睡的琳琅,那么美好的芳华,水玉般的晶莹,哪儿都是完美无缺,最紧要的是对他一颗无暇的真心,哪怕委屈自己跌到尘埃里,她依然把他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这份真心,他如何能够辜负?可偏生时情如此无奈,他有太多无可奈何的妥协。他是一国之君,却连自己最挚爱女人那份独一无二的专属都无法周全,想及此,眼底诞出朦胧雾气。 琳琅虽不动声色,但相爱的人心意是想通的,她的手慢慢爬上尉迟珩的眼角,替他悄然擦拭眼底的心伤。他心底难掩的痛,让琳琅益发替他哀婉,“夫君,你心里有事,不妨与我说。我没有娘家扶持,不能替您开疆拓土驱赶匪寇,但琳琅愿意让出您身边的位置,只要能够为您分忧,做什么都甘愿。” 他轻柔地抚摸琳琅的后背,替她掖好身后的被褥。“你就是太懂事了,这份懂事让我自惭形秽。” 琳琅的语气缓缓地,却字字珠玑,字字都是掐着她的血肉,从喉咙深入滚落而出。“琳琅其实挺小气的。只是眼下局势有变,您不仅是我一人的夫君,更是大江国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君王。您要给琳琅一个家,更要给千千万万老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家,国若不国,家何成家?” “国若不国,家何成家。”他喃喃自语,寥寥数字,字字锤心。他揽紧琳琅,怕纵然少用一分力气,琳琅就会羽化成天界的仙女。 这一宿尉迟珩辗转反侧难以成寐,搂着怀里的琳琅一眼不错地看着。心潮起伏澎湃,琳琅似乎什么都猜到,但顾全他的颜面不曾点破。她温柔聪慧,令人不忍心辜负,可她有大气沉稳,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项斯在南诏之战中受到重挫,如今只能借河南节度使邵元冲的兵力支援,邵元冲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在夺权之战中,邵元冲苦心孤诣,却被他黄雀在后,反咬一口登上帝位,自然心思不甘。 邵元冲白天入朝议政,话锋直指,前朝不稳,在于后庭不济,必须有稳重家世之女执掌后宫,方才符合阴阳相辅相成之道。 他偏过头,看琳琅睡得香甜,轻轻在她额头上琢了一口,“琳琅,对不起。” 翌日朝堂议政之后,大江国后宫颁布了一道举重若轻的圣旨,封邵文淑为淑妃,谢莺莺为德妃,琳琅为贤妃,李之雁擢升为昭仪,刘青佩为招容,其余女生员中出类拔萃的十人为婕妤,余留之下的数女悉数回府,不再入甘露殿读书。 这一道圣旨令人始料未及,尤其是淑妃人选前所未闻,人未到加封却先声夺人,更是让人心生疑窦。谁也猜不透皇帝心中的盘算,但是邵元冲的兵马已经漏夜开拔赶往南方战事。 燕玉的不满都挂在脸上,话到嘴边不好听。“都说新帝的后宫清静,如今看来只能一笑了之,比之前皇帝也是有过之而不及。” 琳琅觉得头有些痛,闲话听多了头也会痛的。自打大江国新帝后宫封了一众妃嫔,宫中疯言疯语无日无之,她强忍着闭目塞听,可那些腌臜之语总会无孔不入。 静如留意到琳琅脸色苍白,板起脸孔训斥燕玉道:“少说几句,这里是后宫,妄议君王,你还要不要命?” 燕玉一心替琳琅不甘,当年尉迟珩还是将军身份的时候夫妻情笃,如今身份神转成了当今帝王,山盟海誓都抛诸脑后,照样册立妃嫔,养美人,宴歌舞,今朝东宫,明朝西宫,乐不思蜀。 尉迟珩已经有大半月不曾踏足蓬莱殿,宫人们见风使舵,君恩在何处,人声脚步便在何处。 半月前淑妃入宫,真是前所未有的殊荣,入主承欢殿,整座宫宇耗费大江国万千能工巧匠之力以半月时间重新打造,焕然重造,金碧辉煌,琼楼玉宇,椒墙香粉,整座承欢殿香气四溢,沁人千里。 后宫中人艳羡不已,这种无上的荣光,不仅代表皇帝的宠爱,更是家族的荣耀。尉迟珩一连留宿在承欢殿五日,当真是承欢君恩,一时风头无两。 一众受了封赐的妃嫔,日日都往承欢殿姐姐前姐姐后的拥戴,巴不得沾一沾承宠的喜气。邵文淑通体气派,面庞珠圆玉润,论长相唯有得体二字,官宦千金,常年锦衣玉食,养出了润泽的身形。 大家当面都对她赞不绝口,背后取笑她姿色平庸,若不是沾了家族的光,皇帝早就把她扔到某个犄角旮旯,连眼尾都不会扫她一下。偏生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前朝家族的势力,间接影响后妃的荣宠岁月,尤其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皇帝亟需外家建功立业。 往日每月都盛开的蔷薇已经谢幕许久,甜白釉花瓶中插着两支盛开的紫阳花。琳琅恹恹地望着粉白相间柔嫩花瓣,随着透过花格的风纷纷零落,空气中透露出凄婉哀伤的意味。 芷兰端了新炖好的人参汤进来,燕玉过去接了把手,打发芷兰下去外间候着。如今宫中新贵众多,人人都是表面上和善温婉,一个赛一个的通情达理,姿态豁达,实际上却是草木皆兵。琳琅先前专宠风光无限,却不料一朝色诱君王被朝臣们参了本,没几日君宠倏然而逝,立刻成群结队的嫔妃冒出头来平分秋色。 琳琅捂着合欢花的帕子咳嗽了两声,静如心疼道:“该不是染了风寒?” 燕玉端过人参汤搁下,瞅着琳琅苍白的脸色,才刚养了两天的白膘这么几天工夫全消瘦了。燕玉心直后快道:“血瘀气滞,气坏了吧。” 琳琅说话细声细气,和燕玉斗嘴都成了她的乐趣了。“这么几日你居然连御医的功夫都学成了,相面就知道症结所在,看来我得送你去御医局深造才是,切莫浪费了你学医的天分。” 静如摇了摇头,叹道:“主子别跟她一般见识,她那张嘴越发没遮拦了,迟早伤在这嘴上。”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意千重(一) 琳琅嗅了嗅人参汤的气味,喉咙酸涩跟塞了醋水似的,开口说话都扯着嗓子疼,除了热茶其余一概都灌不下口。“泡壶菊花茶润润喉咙吧,这会儿真是酸涩的很。这人参汤我没胃口,你们分了吧。” 静如连连推却道:“这可使不得,上好的人参,足足有手臂那么粗细的,婢子们吃了岂不是暴殄天物,要不您先歇会儿,过会子热热再用?” 琳琅缓缓笑了笑,“不过在深宫中讲究一个身份有别,别再我跟前婢子前婢子后的,你们在我心里的分量,自己难道还不清楚么?” 静如顿了顿首,应道:“主子的好意婢子们受了,婢子们的担忧也请主子为我们开解。您这么消瘦下去不是办法,婢子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您这会儿先去歇个觉,待您醒了,咱们请赵御医来请个脉。” 琳琅跨进寝殿换了身梨花白深衣,躺在床上睡下了。静如和燕玉放下了浅黄色宫绸帷幔,琳琅转个身朝床内闭上了眼。手掌一寸寸摸着曾经缱绻过的床褥,到底物是却人非。尉迟珩不再是她一人的夫君,是天下万民的帝王,他需要绵延的子嗣,他们的感情到底脆弱的经不起人世的摧残。 罢了,她并非沮丧,她理解他有苦衷,那些情非得已她都感同身受,只是排山倒海的疼痛让她蜷缩紧了身体。犹记得那晚,尉迟珩紧紧抱着她,对她说着“对不起”。这一声抱歉之后,必定会有难以面对的代价。 她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笃笃而跳的心脏真诚而有力。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他,希望他能用谋略摆脱世家专权,开拓万世江山。 琳琅烧得晕晕乎乎,一直睡到了日落黄昏都不见醒。静如在门外听没有响动,进房一看琳琅头涔涔,深衣都浸透了半身,知道是病来如山倒,赶紧喊了燕玉去请御医,自个儿守在床边伺候擦身子。 赵御医来的时候,琳琅依然昏睡,静如搭出琳琅一只手腕在幔帐外,赵御医捻须一把,再问了问症状,忧思过虑,风寒入体,故而高烧不退。开了祛除风寒的药方,每隔一个时辰用温水擦身,旁的话也再没有了。 燕玉前脚送走赵永康,后脚回来低声嘲讽道:“这赵御医也是实诚人,主子得宠之时,天天请脉,嘱咐这嘱咐那,如今这船开得够稳,见风使舵的本事渐长。主子烧得不省人事,也只有两件事,开方子,温水擦拭。前前后后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拍屁股走人。” 静如坐在琳琅床边,朝燕玉使了使眼色,让她小声点,仔细让琳琅听了愈加伤神。“咱们这养血六法尚未养齐全,这会儿又染了风寒,主子这人前释然,人后必定不知道怎么难过法儿。” 燕玉双手一摊,“没法子,情最伤人。” 琳琅迷迷糊糊烧得一团热,急得静如双眼垂泪,一遍一遍给琳琅擦身子,但收效甚微,琳琅在昏睡中喃喃喊着些听不清楚的句子。 御医局配好了退热散,燕玉一眼不眨地守在炉火旁煎药,生怕看岔了半分,琳琅就会被人害了去。煎好了药,燕玉试了试药温,略微有些烫口,端进去看琳琅,照旧是昏厥不醒的老样子。静如心急如焚地跪在窗棂旁叩拜天上各路神明,燕玉跨进殿中看情势不妙,眼泪簌簌而落。 她俩都是失孤的妇人,早把琳琅看成了自家闺女,闺女遭罪受苦,比自己受刑更是痛苦百倍。恨又恨不起来,急也没有用,干瞪着眼流泪,明知是最无用的所为,也只能愁困在这里。 她们垂首丧气,只见一双滚金边翔龙出云蟒鞋映入眼帘,惊慌之余忙抬头一看,尉迟珩拧眉站在雕花门前,没好声气道:“哭什么?” 静如、燕玉连连叩首行礼,静如道:“皇上,主子感染风寒,眼下高烧不退,水米未进,连退风散都喂不进去,婢子们实在干着急。” 尉迟珩大步流星迈步至琳琅身边,心焦如灰。为了顾全大局,利用朝臣武将的世家实力巩固国本,他大肆封赐后宫嫔妃,让后宫嫔妃互相争夺制衡,他原本以为假意对琳琅置若罔闻,能够让后宫中人把琳琅剔除在争斗对象之外。谁知道琳琅突然的病如山倒,让他如何能在假意冷落下去? 他的心都快拧巴成了一团团的麻花,巴掌大的嫩脸除了惨白早已没有其他颜色。抱着她身轻如燕的躯体,他懊丧地万念俱灰,月前还会说会笑,柔嫩得如五月梨花白,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晃得他心潮澎湃,眼下的琳琅衰败如枯草,毫无生气,必定是心灰如烬。“把药拿过来。” 燕玉躬身把退风散呈到尉迟珩手中,两人继续跪在不远处,不敢退下。 琳琅毫无苏醒之态,汤药强行是灌不进去,他也不避讳她们,饮了一口药散含在口中,俯下身就着琳琅的口灌入,琳琅似乎有些感应,动了动口想把汤药呕出来,却被尉迟珩以吻封住了口。 尉迟珩见此法略有收效,效仿前法把整碗药几乎都送入琳琅口中,这下才稍稍放心了些。静如与燕玉跪在旁处,看皇帝与贤妃情深意重,紧绷的心稍稍安慰了些。尉迟珩挥了挥袖,她俩自觉跪安退下。 琳琅朦胧中好似见到了尉迟珩,她全身虚脱地抬起摇摇欲坠的手,轻轻抚着尉迟珩的侧脸,“夫君,是你么?” 尉迟珩不忍心看琳琅虚弱入体的模样,微微蹙眉,转而舒眉,嘴角扬起勉强一笑。“这阵子冷落你了,你心里可有怪责我?” 琳琅缓缓摇头,识大体道:“您有您的情非得已,琳琅不怪您。” 尉迟珩不管不顾地抱着她靠在床边,这阵子精心铺排就是为了冷落琳琅,好让后宫新册封的妃嫔不至于拿琳琅做靶子,可心里策划千万般周详,一遇上琳琅生病,就全线溃败下来。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意千重(二) 这阵子过得什么日子,旁人不知,他心里清楚得很。名义上流连深宫,宠幸妃嫔,其实身子认死理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旁的女子长得天仙似的,他也不往心里去,身体更是坐怀不乱,这种心理上的洁癖不便求医,倒也省得辜负琳琅。 淑妃的承欢殿他去的最勤,看在邵元冲的面子上,他百般恩赐,淑妃几乎成了后宫女眷的活靶子,明面上各种谄媚献礼交好,暗地里捋着袖子找她的短处。淑妃起初少女情态,对后宫传闻中贤妃狐媚子俯身,各种闺阁秘术勾引皇上十分不屑,摆出一副清清洁洁的高贵姿态,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榻上,等着皇上宠幸。她还拿捏好了一派承宠时候的娇羞姿容,既要显得自然,又要显得珍贵。 女人最不自知的就是自己的容貌,被婢子们谄媚几句,在铜镜前对镜贴花黄,就真的以为镜中人貌比嫦娥,令人侧眼垂青。奈何淑妃姿色有限,再是拿捏,也是做作,更何况尉迟珩走宫之时,虽则过夜,却从未同床而眠。 十数次这种经历之后,淑妃开始怀疑起尉迟珩的身子早已被掏空,否则贤妃之前盛宠隆恩之下,居然毫无所出。但是君王不举乃是禁闻,她不可透露,否则尉迟珩一旦追究起来,怕是君恩如风一朝散。 淑妃每日打扮得周正贵派,承欢殿的宫门都快被其他妃嫔踏平,但她照样维持着居高临下的笑容。她的笑容底下藏着她的隐衷,别人不知道,她便收藏得密密实实的。毕竟她是这个后宫最受宠的妃嫔,她的父亲正在前线为皇上立下汗马功劳,就以她眼下的荣光,她开始想要染指皇后之位。 琳琅捂出了一身汗,深衣湿漉漉粘着身子,她仰起头看尉迟珩垂眸看她,暖暖的神色在宫灯昏红光线下徐徐洒在身上,柔和而温馨,她苍白破碎的心都在那一瞬间被治愈了。 琳琅抿了抿干涸的嘴唇,犹豫了片刻,松开了他的臂弯。“夫君,您回去歇息吧,琳琅这周身发汗,怕污了你一身龙袍。再者琳琅感染了风寒,若是传染了您,岂不是罪大恶极,又多添了一桩罪责。” 尉迟珩脸上笑得温柔,心里却很是不甘,在他的后宫,连他心里认定的唯一的妻子都不再能横行无忌。琳琅要顾忌的人和事实在是超过了她的想象。“你何时变得如此小心谨慎?若是要传染,之前给你喂药,怕是已经染上了,此时再来避忌也晚了。” 琳琅下午才觉得身体虚乏,午后发了高热,半夜醒过来就见到了尉迟珩守着她,不由好奇问道:“您怎知我病了,赵御医跟您禀告的?” 尉迟珩打起马虎眼,说道:“我是皇帝,天下哪有我不知道的事。” 琳琅正眼望他,玉山仰止的男子,“您还是早些回宫去吧,蓬莱殿好不容易清静了这些日子,您这一来,保不齐明儿就有不少嫔妃来我这儿探病来了。” 尉迟珩凑过去牵她的手,问道:“你这是挤兑我么?怪我这大半月冷落你了?” 琳琅摇了摇头,手指在尉迟珩胸口上慢悠悠地画着圈。“我知道您的心在我这儿,但您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从‘这儿’到‘那儿’总该有些距离,这些我都懂。您这阵子宠着淑妃也好,宠着别人都好,就当给大家一些生活上的盼头,我也希图个清静。” 尉迟珩抓住琳琅触摸他的手,“我怎么听这些宽宏大量的话,一点也不高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那拈酸吃醋的个性转得太快,倒叫我一点也不喜欢。” 琳琅有些心急了,说她小气不甘心,但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说些宽慰他的话,他也不爱听,在他跟前的话太难说了。“不然怎么的?难道还不许您宠幸其他妃嫔了?不许不行呐,您是天子,受命于天,您福泽绵长,不能生生在我身上断了根。” “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些。”他还是服了软,他与琳琅之间有他们难以弥补的软肋,不能生育恐怕会困扰一生。他之前问过赵永康琳琅的身子能否受孕,赵永康直言相告,要安息调养,兴许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唯有宽心安慰自己,他与琳琅百年好合,试上一万次,也许真能感动上苍。只是眼下时机欠奉,唯有希冀将来。 大半夜发了身汗,一个时辰前用了药,后半夜神智清醒了不少。琳琅嘴上屡次劝他回去,身体却很是诚实地倚靠着他。毕竟是自己心爱的男子,又是如此龙章凤质,周正齐楚,端正清秀得不似凡人,哪里舍得推出去送给其他人。 她这不作养的身子骨,再是占着尉迟珩,也无能报答他,无子到底是最大的心结。她不由想起了芙仪,之前再是锱铢必较,互相角力也好,临了都是失了孤的母亲。 琳琅说道:“夫君,我想跟您讨个恩情。” 琳琅重情轻利,绝少会开口索要赏赐,他道:“想要什么?” 芙仪在尉迟珩心中是个隐晦的禁忌,琳琅怕说不好措辞,反而激怒了他,唯有和言细语道:“月前我去了趟嫣华宫。”琳琅特意留意他的脸色,幸亏暂且如常,他便继续说下去道,“芙仪受了教训,敛了性子,如今在嫣华宫过得很是凄苦。” 尉迟珩面色冷肃,“你怎么同情起她来了?” 琳琅颔首,直言不讳道:“我的确是同情如今的芙仪。好似飞天的凤凰一朝褪尽华羽落草为鸡。” 尉迟珩失笑道:“你这比喻,恰当。” 琳琅肃了肃,继续道:“她再是猖狂跋扈,那也是因为她出身帝皇世家,前皇帝荒淫无道,哪里晓得教育子女,养成了那般飞扬狂妄的性格。可她到底也受了教训,自己的骨肉死在亲生父皇的剑下,常人不疯魔了才是。” 尉迟珩问道:“你想让我放了她?” 琳琅摇头道:“放了她也无处可去。养尊处优惯了,深宫大院就是她的归属。我只是想让您拨个侍婢照顾她日常所需就好。”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风缭乱(一) 尉迟珩不以为然道:“这等子事还需要你来讨个恩情,你自己决定就是了。” 琳琅的喉咙干涸如不毛之地,止不住掩口咳嗽起来,尉迟珩连忙轻拍琳琅的后背,声如洪钟道:“都进来吧。” 静如和燕玉在寝殿外恭候了一个时辰,为了保持温热的水温,两人前前后后更换了七八次热水。尉迟珩练家子出身,听力超于常人,他一早就听到殿外的响动,此时正好把她们唤进来。 燕玉煮了白粥配凉瓜,清口又解饥,静如端着热水给琳琅漱口,一同忙活下来把尉迟珩干晾在旁。琳琅吹了吹瓷勺中的白粥,再夹起一块凉瓜,口腔中苦涩的味道被一扫而空,她抬眼看尉迟珩干看着她喝粥,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夫君,后半夜给您沏茶不妥,驱了您的睡意不好。要不然您也来碗白粥暖胃,吃饱了趁着还有一两个时辰补补觉?” 尉迟珩觉得这个建议妥帖至极,颔首允下。 漏夜已深,尉迟珩先躺下入睡,隔着七座天青琉璃仙鹤插屏,琳琅浸了个热水澡。 翌日天蒙蒙亮,尉迟珩便起身点卯上朝,他怕惊扰到琳琅,特意轻手轻脚地穿戴停当,嘱咐静如不许打扰琳琅清眠,昨夜发了烧出了汗,身子虚得紧,让她睡到自然醒。 晌午之前,贤妃感染风寒,皇帝探病留宿之事不胫而走,这深宫中藏不住秘密,好事之人如过江之鲫防不胜防。 李昭仪和刘招容都凑在谢德妃的珠镜殿上闲话叙叙,李之雁讥笑道:“那贤妃消停了大半月,可算是憋不出了,连感染风寒的苦肉计都能做出来,真也是没谁了。” 谢莺莺端坐在黄花梨大椅上,翻起白眼,不齿道:“这苦肉计还挺奏效,人不要脸了,真是无敌了。可这男人就爱不要脸的主儿,不然这玉堂春、香粉弄的生意怎么能日进斗金!” 刘青佩说道:“不知道承欢殿的淑妃收到风声了么?这阵子她风头正盛,却冷不防被人暗箭给折了,她必定是心有不甘。” 谢莺莺想起邵文淑那张姿色平庸,又自视甚高的脸,穿上凤冠霞帔都不像皇后,还天天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气势,她想到就作呕。“那淑妃……呵呵……论姿色,到的确只配给贤妃提个鞋,要不是仰仗着河南节度使的爹正在给皇上当箭靶子使,估计她连入宫为婢子都不够资格。且看着吧,放眼看长远些,淑妃的好日子不会长。” 李之雁掩嘴而笑,在后宫中说话不能这么直白赤裸,因为没有人是一个心放在肚皮外被人看的。 只要有女人的地方,便会有事非。后宫永远不缺少话题,因为所有人都是敌人,所有人都只是利益权衡之下的朋友。 皇帝昨夜探病蓬莱殿,并彻夜留宿一事,如同是一颗石头突然丢进波平如镜的水面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中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一旦有丝毫的异动,人心便会浮躁不安起来。 邵文淑便是那最不安的一个,承欢殿闭门谢客,她自知得宠心虚,皇帝对她根本没有亲昵的举动,连说话都是例行公事冷落冰霜,看她之时,犹如在看一篇糟心的奏章。她勉强让自己在外人面前维持高贵不可一世的尊荣,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望着满殿金碧辉煌,心里却无限透凉。她开始猜测,皇帝留宿在蓬莱殿之时,有没有碰过贤妃?是不是她伺候不周,让皇帝以为她心生怨怼,故而转投贤妃怀抱? 邵文淑招了跟前的红药,吩咐道:“去打听下,平时给贤妃请平安脉的是哪位御医,请他来给我请脉。” 赵永康很快被请到承欢殿请平安脉,身为两代宫中御医,见多识广,对于淑妃突然宣召,心中大抵有了个数。 淑妃入宫不足一月,但关于她受宠恩深的传闻不断,今日一见倒真是让他大惑不解。承欢殿历来住的都是姿容绝色的当宠妃嫔,按说贤妃珠玉在前,皇帝如何眼拙也不至于能看上此等平庸姿色。不仅日日赏赐不止,连着承欢殿重新翻修,荣光一新,日光下整座殿堂熠熠生辉,如在繁华仙境。 赵永康毕恭毕敬躬身行礼,邵文淑客气笑道:“听闻赵御医是御医局第一圣手,还请赵御医替本宫把脉调理。” 赵永康说道:“娘娘脉象和顺,体质平和,难得的大福之相。” 邵文淑满意地噙笑,“不知蓬莱殿中的那位与本宫作比,则如何?” 这话不好接,淑妃请脉为虚,实则想探听贤妃的病况。赵永康深知淑妃的背景来历,连皇帝都要忌惮仰仗三分,他一个卑贱的医官,更要夹紧尾巴做人。“贤妃娘娘,昨夜感染风寒,脉象多时混乱无序,虚寒之象,不若淑妃娘娘富贵天人。” 这一通马屁拍得顺溜,淑妃心里吃了蜜似的甜。她见不得别人好,为人高傲,尤其她早已把贤妃视为她封后之路上的眼中钉。 她搓着大拇指上绿得通透的玉扳指,而后脱下来推至赵永康跟前,“本宫的身子虽康健,但也少不得赵御医的助力才好。” 赵永康深谙后宫生存之道,宫妃角力离不开荣宠,但归根到底便是子嗣。否则贤妃专宠多时,依旧是伤在无子之上。“娘娘福泽深厚,体质平和,便是易孕之相。” 极品帝王翡翠绿的玉扳指推脱不得,又着实绿得让人心生向往,淑妃殷勤厚礼,赵永康只好接受。赵永康请脉后,为邵文淑去御医局开方煎药,煎得是养血助孕的补药。邵文淑未雨绸缪,只要皇帝留夜在承欢殿,总会有让她侍奉歇息的时候,到时候她卖弄下姿色,一切水到渠成。 离开金雕玉砌的承欢殿,赵永康回头望殿顶的飞檐翘角,雄殿恢宏,再低头看掌心中的翡翠扳指叹了口气。 用了午膳,御医局的十全大补汤如约而至,红药吹了吹药上的热气,上呈给邵文淑,只见她拧眉闻了闻浓重的药味,推给红药说道:“你喝了吧。” 正文 第三百章风缭乱(二) 红药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娘娘,这是赵御医专门给您调配的补药,婢子喝了不妥。” 邵文淑低沉一斥:“让你喝就喝,哪儿这么多话!本宫的身子也是他这等低贱医官配调理的?本宫只不过是假意与他交好,让他以为本宫有求于他,放低戒心,套点蓬莱殿的消息罢了。” 红药哈腰佩服她的高瞻远瞩,“娘娘聪慧绝顶,婢子望尘莫及,那这药……倒了?” 邵文淑拍桌喝道:“大胆!凭你也配糟蹋好东西!” 红药硬着头皮,昂起脖颈子,把一碗黑糊糊的汤药灌入口中。“婢子跪谢娘娘恩赐!” 邵文淑俯视着跪在她脚下的红药,“红药,在本宫跟前打起十二分心思伺候着,你亲弟跟随我父亲少不得加官进爵的好处。” 红药感恩戴德,更是不敢有半分不尽心。 尉迟珩的后宫中三足鼎立,按尊荣分列,分别是淑妃、德妃、贤妃三妃,她们三人之间互相极少走动。淑妃历来眼高于顶,只有旁人朝凤的,绝没有她主动示好走动的,谢莺莺护国公府出身,照样是桀骜自负,她与邵文淑虽则两人互不对眼,但到底都是手握重权的簪缨世家出身,彼此之间暂时没有牵动。至于无权无势的琳琅,自邵文淑入宫便失了宠,不落入她们眼中。即便是偶感风寒,皇帝也只是留宿了一宿,之后在旁人眼中便是一招落了下乘的苦肉计,苦了心智,却没有留住君恩。 后宫得到了暂时的安宁与平静,但前朝的战事依旧波诡云谲,瞬息万变。尉迟珩在前朝忙得焦头烂额,已经一整月没有踏足后宫了,他最牵挂了南诏战局,因邵元冲兵力加入得到了抗衡。只是项斯的伤势依然不明朗,令他如鲠在喉。 谢家军骁勇如神,与大食国蛮人交战数月,终于获得了大捷,一举把大食人赶到了国境线以外,大大鼓舞了全军的士气,自西而南,多次战役都取得了胜利。悬在尉迟珩心上的利刃终于放下了一半。 转眼秋风微黄,蟹膏黄肥的季节。秋凉的意味在凉风中一茬一茬的深了,御苑中的红枫夺目煞红,是秋多情的颜色,也是后宫人心里的颜色。总要有希望,才能给生活凭添些指望。 护国公立下彪炳战功,让谢德妃喜上眉梢,农历八月初二恰好是她的生辰,往年都在自己府上围桌摆酒席,眼下一入深宫,想要出去是万万不能了,谢莺莺也没有要出宫的一丝想法。她爱慕皇帝,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就春心荡漾,那样剑眉星目,眸露寒光,周身高俊齐整,俊朗似仙,一身团龙图纹的藏青常服,让他翩然住进每一个少女心坎上。可偏偏他从未用正眼瞧过她,这是谢莺莺最不能容忍的,也是她心中最是嫉恨的。 她是谢家最周正的姑娘,是大江国首屈一指的美人儿,是谢玄龄的掌上明珠,甚至谢玄龄将她送入后宫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辅助她走上凤位。她入主珠镜殿,皇帝却一次都没有踏足过,宁可去凡俗姿色的承欢殿,都没有来看过她一次。她不甘心,骄傲的自尊心被踩碎了一千次。 她端坐在滚金边雕灵芝的铜镜台前,贴身的侍婢春秾正在为她画眉,春茗从殿外跨进来屈膝福道:“娘娘,李昭仪和刘招容正在前殿恭候。” 她横了下眉,嫌春秾画得不够润厚。“她们来做什么?” 春茗如实道:“李昭仪和刘招容奉上了寿礼,贺娘娘新岁。” 她挽起嘴角,“还算她们有心,让她们稍待些工夫,我稍后便去。” 李之雁穿了一袭浅粉色宫裙,领口绣着温婉的天竺葵,挽起半翻髻,既端庄又不失身份。刘青佩则是一身得体的淡藕色,通身平秀着粉白芍药,淡素而静美,脸上维持着笑色。 “二位妹妹久等了。” 谢莺莺一见她二人笑得爽朗而明快,宫中姐妹辈分因身份地位而称,即便李之雁年长于谢莺莺,也要喊谢莺莺一声“姐姐”。 刘青佩恭祝道:“妹妹恭祝姐姐新岁平安如意,皇恩圣眷隆宠绵绵。” 谢莺莺听得入耳,却并非入心,脸色倏然有些僵硬。李之雁是明眼人,看出谢莺莺心中不悦,连忙说道:“姐姐可听说了护国公统领下的谢家军此番大败大食国,一举将大食人赶出了大江国国境,边塞军士军心稳固,气势高涨,节节胜利。” 谈起谢家军的胜战,谢莺莺脸上流露出了喜色。“自然是听说了,日前收到了父亲的家书。” “此次大捷影响甚广,皇上龙颜大悦,指不定护国公班师回朝会有何等赏赐呢。”李之雁一脸艳羡,继续道,“趁着圣心舒展之际,不如姐姐邀请皇上今日来珠镜殿一聚?” 李之雁所言正中下怀,谢莺莺闻言心悦,“妹妹说笑了,皇上一月不来后宫走动,姐姐真有些难以启齿。” 三人言谈尽欢,过了一会儿谢莺莺托辞有些困乏,李之雁和刘青佩便回各自住处。 谢莺莺对春秾说道:“听闻御前大总管张希贤是你的同乡。” 春秾应声道:“七拐八弯许是能找出些关系来。” “眼下攀关系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了。”谢莺莺颔首道,“你去太极殿请张公公传个话,请皇上晚上来珠镜殿,就说今日是本宫的生辰,就看皇上赏不赏脸了。” 春秾细心倾听谢莺莺的吩咐,躬身退出大殿。 半下午后,日光渐隐,惨淡的青云在穹窿中擦成墨黑的色泽,尉迟珩侧目透过大殿偏窗向外望,沉沉得透了口气。 张希贤新沏了壶西湖龙井,清香悠苦,幽绿淙淙,一眼望到头。尉迟珩端起茶品了口,张希贤似有话要禀,躬身侍立在龙案旁。“有事启奏?” “是,皇上。”张希贤躬身道,“珠镜殿的德妃娘娘请皇上过殿用晚膳,说今儿是她的生辰,请皇上赏脸一叙。” 正文 第三百一章莺燕语(一) 尉迟珩在脑中过了一轮,恍然道:“珠镜殿,谢德妃,谢莺莺?” “正是。” 尉迟珩朱笔搁在笔海上,沉静道:“谢玄龄护国有功,谢莺莺倒是真会挑时机讨恩宠。罢了,让宫闱局挑些体面的寿礼,去回了珠镜殿,说朕晚上去用膳贺寿。” 张希贤颔首应下,躬身退出书房。 时光流年不知不觉把人抛却,大半年都耗费在旷日持久的战事中,不禁意间秋枫都红了,转眼都到了农历八月。 尉迟珩嘴角莞尔,政务再忙,心思再烦,有些日子他刻在骨子里照样是忘不掉的。 皇帝在珠镜殿用晚膳为德妃庆贺生辰之事,不消半个时辰,整个宫苑都快传遍了,宫中不缺少耳朵和眼睛,最泛滥的就是添油加醋的嘴巴。 夕阳沉下最后一抹余晖,阖宫的滴水檐下点起了宫灯,红绸暧昧暖柔的光线,尉迟珩走在月下,珠镜殿宫门前,一位俏丽盛装打扮的伊人正在蹲福迎接。 尉迟珩虚扶了一把,谢莺莺正要借势搭手上前,他却把手负在背后,大步流星径直跨入宫门。 谢莺莺敛起一脸的失望,依然挽着迷人的笑容,紧紧跟随在尉迟珩身后,半步都不愿远离。 菜肴是最精心准备的,荤素搭配、色泽调和,更是没有半分不尽善尽美之处。环境是极其雅致的,焚香悠扬,沁人心脾。谢德妃的笑容是极温婉的,拿捏了最美丽的嘴角弧度,既不张扬,独有少女芊芊娇羞。 她不停给尉迟珩布菜斟酒,尉迟珩推却道:“今夜是德妃的生辰,德妃理应多饮几杯。朕不胜酒力,恐怕要让德妃失望了。” “皇上言重了,皇上既然觉得饮酒不宜,那便多用些菜。”谢莺莺殷勤地为尉迟珩又添了一勺瑶池豆腐,而后用手指微微按了按额头,面泛微红,“臣妾真是有些不胜酒力了。” 尉迟珩见谢莺莺眼色迷离,随身伺候的婢子们渐渐撤离,沉香缠绕的幽静殿中只剩下尉迟珩与谢莺莺相对而坐。尉迟珩有些尴尬,冷漠的眼神在红晕的光线下衬托出了片刻的温情,看得谢莺莺心神荡漾。 谢莺莺自恃容貌昳丽,铁了心要试试色诱君王的戏码。连凡俗平庸的邵文淑都能独宠半月,何况她身段样貌皆在邵文淑之上,简直呈现碾压之势,岂能架不住君王的恩宠。她借着酒劲,离尉迟珩近了稍许,说得哀哀凄凄:“皇上,臣妾仰慕您,却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夜般与您这般贴近。是不是臣妾有何不如人之处,为何皇上总是拒人千里?” “德妃。”尉迟珩声色清冽,如金石撞击玉盘,一下子就敲醒了谢莺莺。“你这是在苛责朕不够均沾圣恩?” 尉迟珩不怒自威,气势冷冽,谢莺莺顿时吓得背心冷汗直冒,连忙起身扑地跪在尉迟珩脚下。“臣妾不敢。臣妾没有冒犯皇上的意思,不过就是有些小心思同皇上交个底,还望皇上宽容大量,原谅臣妾嘴拙。” 尉迟珩本就是为了故意制造距离,让谢莺莺不要自恃甚高,以为可以拿捏住他。刚才那一出冷面给谢莺莺当头棒喝,如今又转而和颜悦色扶了她一把,让她感受伴君如伴虎的可怖。 谢莺莺私下打听过,皇上性子生冷,但是眼下情势尚可,毕竟军情因谢家军的实力转危为安,皇上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断然不敢那她开刀。她笑色款款,卖着乖,皇上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即便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皇上,您操劳政务,不如臣妾差人备上香汤,您可沐浴歇息,可好?” 尉迟珩眉峰微拢,当他是唐三藏,入了盘丝洞等着被宰割的意思么。要不是念在军情大胜,他顾念谢玄龄势力的份上,谢莺莺压根儿不能入他的眼。他心底对她有抵触,好不容易才磨平了心上丛生的暗刺,跨入这珠镜殿的大门。谢莺莺这会儿是准备要顺其自然侍寝了,贸然离去落了谢莺莺的面子不妥。 尉迟珩给足谢莺莺面子,婉拒道:“不必劳烦德妃,今日是你的生辰,自然该舒心惬意才是。朕听闻德妃棋艺超群,不如赏面与朕切磋几盘?” 皇上用词客气,措辞很是温和,又有褒奖之意,谢莺莺闻之略喜,连忙喜笑颜开道:“臣妾那点拙劣的棋艺不足挂齿。皇上若有兴致捉棋,臣妾愿意奉陪。” “如此甚好。” 今夜注定许多人都无法安然入睡,地位越是相近,便越是岌岌可危。倒不如那些地位低等的女官随侍,争宠上位暂且轮不上,就囫囵闷头睡大觉,睡醒了自然有不少是是非非可以做谈资,生活就在这些疯言疯语中慢慢消磨。 承欢殿中灯火通明,焦灼的烛火犹如邵文淑躁烦的心情,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不足,把桌上的器皿悉数砸个稀巴烂,可心口还是塞着一团怨气。 蓬莱殿则安静许多,月华如水淡淡地拂过雕花的窗棱,流下一地温柔的月光。琳琅倚在床边打绦子,熟练的手法,沉稳的目光,把整副心思都投射到繁美的花样中,时光就这么一棱一棱地过了。 静如吹熄了外间的蜡烛,看琳琅在窗边做女工,月华高升,有一丝哀凉透骨之美。联想起今日宫里那些会飞的传闻,不免感伤。“夜凉起风了,早些睡下吧,我把窗子关起来,免得又着凉。” 琳琅托着腮,柔和地看着静如,“这阵子闲够了,整日除了吃便是睡,这会儿真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静如忍耐着不想戳穿琳琅的心思,阖宫上下总有那么几个人难以在今夜入眠。琳琅看静如脸上兜不住事,心里头肯定憋了不少事,率先开口道:“莫非你是担心我,怕我想不开?” 静如连忙否认。“我可不曾这么想过。” 琳琅伸了伸懒腰,大气说道:“晚膳前我也听说了件新鲜事儿,珠镜殿的谢德妃生辰邀请皇上过去一叙,皇上应允了,还送了不少贵重的寿礼。难道你以为皇上走了宫,我便会小气到夜不能寐的地步么?” 静如感叹道:“您的心可真大。” 正文 第三百二章莺燕语(二) 尉迟珩肃然而立,眸中冷涩,“淑妃与德妃水火不容,我越是冷落你,她们越是有争夺后位之心。谢玄龄和邵元冲两大家族只会一争长短,而不会握手言和的。” 琳琅心疼地抬手揉捏他的太阳穴,身为一国之君,褪去了当年的青涩葱荣岁月,满心满怀都是算计,幸而这颗唯一的真心停留在她身上。陷入爱情中的女人心是柔软的,琳琅甚至有些同情后宫中的其他女子,一生碌碌无为,青春韶华就这样埋没在一个不爱她们的男人身上。可爱情就是那么自私,唯有独一无二的占有欲,才有散发出爱情特有的馨香。 琳琅从来不问他留宿在他人的宫中做了些什么,问不出口,怕问出了结果心中难免伤怀。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各宫妃嫔看到皇上只会竭尽所能勾引他,漫漫长夜会发生什么闭着眼也能想到。 天色尚早,离用午膳还有些时光可以用来虚度。他打横抱起琳琅往寝殿中带,琳琅猝不及防地呀了声。“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他俯下身在琳琅额头上印下潮湿的一吻,“夫妻之间,小别胜新婚。” 琳琅羞得往他怀里缩了缩,再看殿中大门正开,两侧花窗也敞开了一半,连忙指了指道:“这……不太好吧。” 得到了琳琅的默许,他心猿意马,孔武有力的麒麟臂托起琳琅,飞速把门窗都关了个严实,笑道:“你这岂不是掩耳盗铃。大白天门户禁闭,一看就知道里头有乾坤。” 琳琅娇羞道:“这叫宁被人知莫被人见。” 他笑得佻达,琳琅的纵容让他益发情动。“要劳烦娘子陪夫君白日宣淫一遭了。” 琳琅往上纵了纵,抱紧了他的脖颈,太久没有这样亲密的缠绕,脸颊情不自禁地往他领口中蹭。“夫君,您会不会一直待我这么好?”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琳琅水光如烟雨的双眸。“一直一直,我想就这么跟你到老。” 琳琅正感动之余,尉迟珩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急不可耐地解开腰带,自下而上撩开肚兜,攀上胸脯上的高峰。“您怎么这么坏,这会儿工夫都忍不得?” 他摆出一脸愁云密布,低低嗯道:“忍不得,我乃血气方刚的男儿,岂能忍耐娇妻在旁,却吃斋念佛当了大半月的和尚?” “这……”琳琅有些诧异,又不好直说。“难道……淑妃、德妃她们伺候不周?” 尉迟珩扑哧一笑,俯下额头抵了抵琳琅的额头,“你以为呢?” 琳琅眼神瞟向别处,假装看身旁经过的九曲鎏金鹤顶宫灯。“我以为她们必定不遗余力地伺候您,岂能让您这般不满?” 他嘴角一扬,暧昧情挑,“你怎知她们会如你这般不遗余力?我不过就是去承欢殿、珠镜殿整夜下下棋、听听曲儿、品品画罢了。我这强忍着体内躁动的郁结,还要辛苦娘子替为夫释放缓解。否则日久压身,怕是要做病了啊。” 他这般为她着想,为了他们不掺杂质的感情负责,从心到身体都保持对她的执着,琳琅感动得无以言表。“那您真是辛苦了呢。” 此时无声胜有声,她迎着他,他俯身相就,痴痴缠缠地拥吻,他含着她的唇,把累日的相思都浸润在彼此的体味中。尉迟珩凭着感觉认着路,好不容易把琳琅送到床上,两人早已衣衫尽褪,绡纱透了秋日明媚的日光,他落下床幔,在床中营造两人隐秘的小世界。 他的手自觉地摆在她纤细白嫩的腰肢,柔滑的一摸,琳琅浑身打了激灵。在爱与奢望中度过了一阵销魂的日子,她早已变得敏感而细腻。“琳琅,今日你主动些可好?就如同你来太极殿的当夜,至今令我魂牵梦萦。每每坐在书房的龙椅上,我都会情不自禁回味起那一晚。” 琳琅看他的眼神迷迷滂滂,低声哀求道:“您别说了,我都害臊了。” 他从琳琅身上翻身而下,托起琳琅的两条手臂把她架在自己身上,从低处看她魅惑的眼,绯红的脸颊,檀色的唇,更是让他爱火焚身。琳琅的手好似在他身上放了把火,轻轻点过他的嘴唇,而后倏然落入他光致的颈,她犹犹豫豫地滑过他的胸口,继而再向下挪移,那么轻柔,又那么狂野。 此刻她笑了,犹如诡秘的罂粟,挑动起情热的毒瘾。他在琳琅跟前卸甲投诚,没有一丝的自制力,四肢百骸都是要拥有她的渴望。 琳琅又何尝能再忍受半分别离,就这么自自然然地滑入身体深处,他扯去琳琅的肚兜,癫狂的纵动让山峦颠簸,山崩地裂之感无限刺激感官。 他尝到了久别后的片刻满足,犹如分享着饕餮盛宴,那么痴缠无匹,唯有相爱的人才能体会。纵情之中,一切外物都是累赘,琳琅摘下了挽发的簪子,一头乌瀑的长发随意散落,遮住了羞嫩肌肤,尉迟珩坏笑地撩开长发,他就喜欢那么波涛壮阔的峰巅,那浪潮来得更猛烈些了。 她喃喃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低沉地迎合,一手拖着琳琅的头,翻身又由自己再次掌握主动。 阖殿春色无边,玉体温香柔软,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四目相视又是无尽的馨甜。 琳琅腰肢发酸,斜倚着尉迟珩省力。尉迟珩仰面而卧,一手轻轻摸着琳琅的下颌。“琳琅,为夫做梦都想着整日整夜与你厮混,就这么耳鬓厮磨,再也不理朝政,不理战局,任这个飘零的江山自生自灭罢了。” 琳琅谨慎地掖住他的口,“您小心天上打雷,尉迟家的老祖宗气得从皇陵里跳出来戳着脊梁骨骂你。” 尉迟珩怅然道:“当这个皇帝一点都不容易,连和你双宿双栖都做不到,着实窝囊。” 正文 第三百三章夜邀宴(一) 琳琅仰面看他,说道:“您这么说,真是折煞琳琅了。琳琅虽然小气,爱拈酸吃醋,但大局还是懂的。历朝历代,后宫的经营一点也不必前朝省心。琳琅晓得您的用心,你远着我,故作冷落,都是为了给我辟得一方净土。再者皇帝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您已经算是洁身自好了。就算您偶尔在嫔妃那儿过夜留宿,我保证不吃醋,不难过,我知道您的心在我这儿便好。” 他翻身倾轧在琳琅身上,眈眈地看她,“你倒好,我难得来一趟,又紧巴巴地要把我送出去。” 琳琅连忙环着他的腰,把脸贴到胸口上,乖巧道:“那不能够,您别走。我整日巴巴盼着您来,您就这么走了,我上哪儿哭去。” 他低头吻她的颈,落下了密密匝匝的一串红印,笑道:“尉迟珩到此一游。” 琳琅反应过来去护住她的颈,却已然迟了。她水玉做的肌骨,禁不起他用力嘬,一嘬就是一颗吻痕。“您这让我怎么见人?静如她们见了,当面不笑,背后都要直不起腰了。” 尉迟珩假意板起脸空,“谁见不惯咱们夫妻要好,为夫把他们都拖出去砍了。” 琳琅嘟囔道:“那您可真成了昏君了。” 他打趣道:“做昏君是我的理想,只是现下还有段距离。” 她埋进他怀里,窝心的温度,阴沉的光线,仿佛这里不再是幽寂的深宫,还是日夜享受的采葛。她还是怀念着过去的日子,尤其是临近中秋,离愁别绪总能让人更加敏感脆弱。“夫君,您说采葛二进院子的香椿树是不是长高了?佟大爷若是不砍去它的枝桠,来年春天怕是要摘不到嫩叶了。” 他握住琳琅的手,交叉的双手放在锦褥中,“琳琅,你想出宫么?” 琳琅激动地跳突了下小心脏,面色漾喜,忙不迭地颔首,而后又连忙故作深沉地摇摇头。“想,又不能想。您是巍峨宫城的主人,您在的地方就是琳琅的家,琳琅哪儿也不去,就杵在您跟前。” 他欢喜地握了握柔荑,怎样的欢喜都好像不够尽兴。她对他始终是一颗拳拳之心,他又岂有一时敢让她错付。“今年中秋新贡了不少茶叶,我选了一些让宫闱局送到蓬莱殿,你品品看,若是不好,明年便换一处上贡的茶庄。” “贡茶?”琳琅不知他是故意提及,还是无意所为。陆氏茶庄的人与事,不论好坏,至少曾经在她年少时光占据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段过程。如果没有陆彦生的收留,她早就随着月海山庄的湮灭而消失,所以,不论在陆府中是侍婢也罢,小姐也好,她最终是心怀感激的。何况,那里还有待她至好的哥哥们。“中秋新贡的茶叶不是陆氏所出?” 他揽着琳琅,捋着柔顺的长发,缓缓道:“整年的战事影响了陆氏茶庄的生意,况且旧年茶庄被封,损耗了元气,即便之后还了他们清白,到底也伤了命脉根本,陆氏的口碑一落千丈,自然够不上贡茶的资格了。其实这么想来,他们也算是被我所累。” 琳琅恳求道:“成大业必有牺牲,夫君不必自责。只是琳琅毕竟是陆叔叔收养长大的,算是救命之恩,琳琅不仅没有涌泉相报,还连累他们,有些于心不忍。若是陆氏尚且能够扶持,不如您给个机会,让他们重振旗鼓。”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两人慵懒地占有对方,静谧的光阴一寸寸过去,大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 中秋的氛围一层一层浓起来了,宫闱局按照位分给各宫妃嫔送去了新贡的茶叶,琳琅的份例中规中矩,没有特殊的优待,倒是谢德妃和邵淑妃,在原本妃位的份例上,比琳琅又多了两成。 宫中女子闲来无事,锱铢必较是消闲的乐趣。琳琅从不计较,因为她拥有着皇帝的一颗完整的心,偷偷藏着掖着,自己知道便好。 转眼就快到中秋,尉迟珩对于中秋当夜的庆典却丝毫没有透露,到底是各宫各顾各的拜月,还是御苑中设宴共贺,没有一个准信儿。皇上心忧天下,对于铺张的庆典活动素来没有兴趣,但后宫人心稳,与朝局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他只好勉为其难让宫闱局每日都安排不同的赏赐,昨日赏贡缎,今日赏茶叶,明日赏首饰,安抚那些无事生非的心。 日子一天天逼近中秋,身居珠镜殿的谢德妃沉不住气了,她让春秾以同乡的名义去给大太监张希贤送中秋礼,一来主动交好,二来探探皇上的心思。 张希贤混迹宫中多年,早已混成了油炸不烂的人精,哪里是春秾一声表了十几层的表舅爷,以及谢德妃一箱子珠宝可以收买下的。但他了解谢德妃的背景,断然不会得罪谢德妃,只是说:“皇上心思藏得深,不是奴才能随意猜测的。皇上一心挂虑国事,节庆之事一向不放在心上。谢德妃在后宫中身居要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即便奴才眼拙,这一点眼力还是有的。” 春秾回了珠镜殿把张希贤的话囫囵禀告给谢莺莺,张希贤半句没有透露,却把谢莺莺捧得心花怒放。 谢莺莺喜好奢华,大时大节讲究一个热闹喜庆,既然张希贤都奉承她在后宫中身居要位,岂能没有半分建树。趁着还有两天筹备的时间,索性由她起个头,她们后宫众人一起在御苑中摆上酒宴恭贺中秋佳节,罗汉请观音,想来尉迟珩必定欣然。 春秾赞同不已,连连夸谢莺莺有大将之风。“娘娘真是场面上的人物,放眼整个后宫,这般有大局之见,又能把控全局之人,非您莫属。” 谢莺莺寻思,“看来本宫要去一趟承欢殿。” 春秾问道:“娘娘要去请淑妃?” “她与我平起平坐,本宫主动登门造访,给足了她面子。中秋讲究一个团圆,皇上必定不愿意看到漏了谁,缺了谁。既然本宫发兴操办,必须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谢莺莺转而吩咐春茗,“至于品级略低的女官,派些帖子下去,谅她们也不敢不来。” 正文 第三百四章夜邀宴(二) 春茗领了命,正好躬身去准备,突然想到了什么,“那蓬莱殿中的贤妃如何?” “贤妃?”谢莺莺好似才想起有琳琅此人,往日风头盖过群芳,如今冷落无人问津,她本能上不愿意让贤妃出席,免得皇上看到她那妖媚的脸再燃旧情。可她大费周章办中秋宴,就是为了体现贤德之名,刻意回避贤妃,反而显得她小家子气。“送张帖子过去,请她中秋赴宴便罢。” 春秾连连附和,“皇上必会感念娘娘贤德之心,在后宫中作出一个表率。” 珠镜殿中谢德妃拿定了主意,之后便是亲自登门邀请邵淑妃,其余妃嫔则送上帖子,定于八月十五御苑赴宴。 静如收到珠镜殿送来的请帖很是意外,琳琅平静地看着那张烫金红帖不以为然,之后轻轻嗤笑。 静如不解问道:“您还有心情笑,我听说那谢德妃亲自上承欢殿邀约,咱们这蓬莱殿哪点不如人?派个婢子送个帖子就算完事了?” 琳琅扫了眼红帖,“那依你之见,我该去么?” 燕玉率先开声,忿忿不平,“自然不该去。那些人眼睛都长在脚底板了吧,自以为皇上冷落了咱们蓬莱殿沾沾自喜,谁知道怎么君恩长隆着呢。她们恨都恨不到!” 琳琅倏然笑了笑,对静如说:“回珠镜殿去,就说当夜我会出席。” 燕玉不敢质疑琳琅的决定,却也不愿苟同。“您何故纡尊降贵,跟那些人一起用膳,还不把前晚上的冷饭都呕了。” “在她们眼里,我是不得宠的妃子,空占着贤妃的虚名。这样岂不是正好,我不落人眼,自然没有人嫉恨加害。这也是皇上好不容易才给我的平静,岂能辜负?”琳琅道,“再者,我若是不去,那便是不识抬举。谢德妃想要在后宫立威,做表率,便由得她吧。皇上的心思不是她能猜测的,后宫之主也不是她觊觎就能有的。” 静如念道,“只是八月十五,好好的一个清静的生辰,非要应酬那些无谓之人,可惜了大好光阴。” 琳琅道:“生辰年年都有,只要他记得便好。” 明晃晃的圆月如玉盘,挂在幽深的天际上。 御苑中张灯结彩布置一新,面向圆月的方位正对设了大香案,大江国人讲究中秋拜月,尤其是闺阁少女对于拜月习俗尤其推崇,期望月神赐福,配得一户良家。如今虽然已入宫为妃为婢,但是少女时期浪漫的想法依然萦绕心里挥之不去。 大香案上摆上各式祭品,其中最重要的是各种馅儿的月饼,还有雕成莲花状的西瓜,红烛高燃,一众宫眷以此拜祭月神。 御苑中灯火缤纷,繁如星海长河落入人间。巧手的宫女子用竹条扎灯笼,做成果品、鸟兽、鱼虫的形状,糊上彩纸,添上繁复的颜色,写上“庆贺中秋”等和美字样。各色纸灯笼高高悬挂在宫门之上,登时满城灯火,犹如琉璃世界,缤纷多姿。 拜月仪式完成后,中秋夜宴拉开序幕,丝篁鼎沸,琴瑟铿锵,乐声飘渺,笙竹之声,恍若云外。 尉迟珩应谢德妃之邀赴宴,御苑之中因皇上驾临而添色非凡。许多宫中女子对于大江国第一美男子之称的尉迟珩向往许久,却一直苦无机会得见。 尉迟珩穿着酱紫盘扣五爪金龙浮云常服,剑眉星目,朗若圆月,众女见之失神。听闻皇上风采若九霄之神仙,相貌更是无凡人可及,今日得见,那些褒奖之语并非言过其实,且大有不足之。逢着节庆之喜,见到后宫一团和气,他褪去周身芒刺,报以微笑。 御苑中花开盛景,阖宫女子都打扮得招摇精致,争奇斗艳,仿佛是一夕之间盛开的鲜花。倒是琳琅穿了浅浅梨花白的宫裙,发髻梳理整齐精神,插了两支粉玉蝴蝶簪,水滴状翡翠耳坠子,再看腰间系着五色攒心梅花绦子,活脱脱一个淡雅俏佳人。站在斑驳树影下,却丝毫不能夺走其锋芒,他的眼中只有她一人而已,即便努力掩饰,在人群中只要望一眼就能看穿他们之间刻意营造的距离。 李之雁看到了皇上的眼神穿过众人,独独停在了琳琅身上,她搡了搡身畔言笑晏晏的谢德妃,谢莺莺顺着皇上的目光,看到了位次安排在角落中的贤妃,眼中流露一丝阴冷与不齿。她巧思安排了两天,并不是为了让琳琅独占皇上青睐的,那宠溺的眼神令她背脊生寒。 尉迟珩收敛了目光,左右张顾了坐在他身侧的邵淑妃和谢德妃,只是例行公事的客套了几句。 没有对比便没有真相,李之雁作为旁观者,把一切都看在眼内。皇上对贤妃独一无二的专宠依然没有更改过,只是为了朝局战事刻意敛去。琳琅没有家世依托,在后宫中人若浮萍,君王的爱若是看护不周,那便是一柄杀人的剑。她看得很明白透彻,只要贤妃在后宫中一日,那淑妃、德妃绝无出头之机,更别提她们这些第一层次的昭仪之流。 尉迟珩客套地向谢德妃、邵淑妃二人分别敬酒,再把眼神瞟向稍远处的贤妃,她落寞地坐在热闹的喧嚣声之外,绝世而独立,脸上没有半分被怠慢的不悦,反而自得怡然。 谢德妃回敬道:“皇上,您为我大江国社稷日夜殚精竭虑,臣妾瞧着您许久不曾开怀了,今日臣妾自说自话办了这中秋夜宴,一众姐妹团聚融融,便是为了替皇上分忧,让您一笑解千愁。” 邵淑妃陪笑敬酒道:“宫中姐妹都愿尽心竭力侍奉您,臣妾借着今夜圆月,向您讨个好彩头,愿今后阖宫上下人月两团圆。” 尉迟珩笑容逐渐有些敷衍,阖宫人月团圆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其他侍妾听的。邵淑妃向他讨恩典,希望他今后在后宫中雨露均沾,这番故作大方的话,怕也是有心之举。谢德妃摆宴,邵淑妃替众人邀宠,两人当真是在封后之路上开始角力。 正文 第三百五章人团圆(一) 妃嫔向他敬酒,他总有淡淡的疏离,缓缓抿上一口,算是给足了体面。 席间欢语笑声,未至过半,他溘然起身,掸了掸褶皱的常服袍角,说道:“朕尚有事,你们且在御苑中团聚,朕先告辞了。” 筵席上有些搡动,众人窃窃私语,可皇上去意已决,适当挽留即可,谁也不敢强行劝阻,否则就是大逆不道之举。此等筵席,尉迟珩本就意兴阑珊,后宫之余他而言,完全是前朝实力的牵制和转移。 一众妃嫔宫眷,起身屈膝目送皇上远去。难得中秋佳节,皇上不在反而少了拘束,既然酒席已经摆开了台,没有半道煞车的道理。经历了稍许的尴尬和冷场,场面又渐渐热络起来。 倒是琳琅一直旁观着别人的热闹,这些人好像不约而同地孤立着她,她不与人为敌,也不与人交好,一眼望到底,后宫中人,要生存就要互相倾轧,权利与恩宠都是并驾齐驱的,皇上只有一个,恩宠只有十分,摊薄了寡淡,有人盛宠,自然有人孤冷,最后都是自谋生路的结局。女子善妒,不善妒之人,因为不屑去嫉妒。 谢德妃留意落座在稍远处的贤妃,一脸轻慢又故作大方,道:“今日本宫要向贤妃妹妹陪个罪,对贤妃妹妹招待不周,因着宫中姐妹都是一起甘露殿读书出来的,平素情分匪浅,宫中难得设宴热闹,都吵吵嚷嚷要坐在一起叙叙感情,贤妃妹妹千万别见怪。” 琳琅莞尔微笑,“中秋图个热闹团圆,若说起赔罪就言重了。本宫不胜酒力,先行回宫了。” 谢德妃故意客气了几句,心里巴不得琳琅赶紧消失,其余人可以继续畅谈饮乐。李之雁看着琳琅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她心思灵活,皇上前脚刚走,贤妃后面紧随。虽则贤妃的确不溶于筵席之上,但她心里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静如搀扶着琳琅,浓密的树荫把明亮的月光遮挡得稀稀拉拉,琳琅抬手撩开一截垂落的枝桠,尉迟珩正好站在树梢后,月影成了他无暇的背景,宛若天人。 琳琅松开静如的手,快步迎上去扑进他的怀抱。“夫君,你为何在此处等我?” 他笑盈盈道:“正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等你,自然是为了与你幽会。” 琳琅笑着故作捶打他的肩膀,怪他没正形,嘴上轻薄个没边。“您说得真没个正经。” “你随我走,一会儿便知我对你动了什么心思。”他牵着琳琅往前走,静如紧随其后。行到开阔处停着一架金丝楠木马车,尉迟珩转身对静如说道,“你家主子今夜不回甘露殿了。” 琳琅瞠目结舌,摸不清尉迟珩的想法,不回甘露殿,那回哪儿?去太极殿么。那可使不得,上回太极殿云雨,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她已经被贬为一等妖妃,祸国殃民了,尉迟珩冷落了她数月,才渐渐平息了朝臣文官口诛笔伐的怒火。 静如不敢抗旨,屈膝应了是。琳琅冲她点点头,让她早些回去。 金丝楠木马车飞驰在阒然的夜色中,车前挂着两盏别致的兔儿爷竹编灯,马车驶动,灯儿一晃一晃,尤其别致可爱。 谢德妃的眸子通红,苦心花费了心思讨皇上欢心,最后还是成全了一对狗男女偷欢。皇上的心思藏得真是深邃,册封了一众妃嫔女官,临了就是虚掩的幌子。她们对他而言是背后的家世,是百万雄兵,是运筹帷幄的统军之帅。 她阴晦的脸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春秾,本宫长得好看么?” 春秾回道:“好看。” 她再问:“是我长得好看,还是贤妃长得好看?” 春秾斯须犹豫会儿,道:“自然是娘娘端正得体,姿容绝色。” 谢莺莺哼了声,转身狠狠地劈了春秾一个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连你都要欺骗本宫!本宫比那贤妃好看,为何皇上心里只有她,从不拿正眼看本宫!本宫生辰那晚,他连碰都不愿意碰我一下,愣是让本宫陪着下了一夜棋。当时,本宫感恩戴德,以为皇上性子慢热,谦谦君子,如今看来全是笑话!他心有所属,不愿碰本宫,难道还嫌弃本宫脏,要为贤妃守身如玉么?” 春秾支支吾吾不知回答之际,正好李之雁从暗处走上前,挥挥手让春秾先走,低声婉言道:“姐姐何故跟婢子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谢莺莺自小到大都是捧着手心里的夜明珠,从未被人如此怠慢不知珍惜过。她心里堵得慌,又无限委屈。入了宫,便一心侍奉君王,谁知完全不入君王眼,在感情上被戏弄轻慢,情绪一时控制不住,泪珠子滴滴答答洒下来。 李之雁轻轻安抚着谢莺莺,给她递上了拭泪的手巾。“何人让姐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妹妹定不会放过她。” 她抽抽搭搭,“妹妹之前让本宫给皇上送些月饼应节,谁知姐姐看到了堵心之事。罢了罢了,休要再提,咱们回去吧。” 李之雁问道:“姐姐觉得邵淑妃此人如何?” 谢莺莺思索一二,说道:“城府不深,却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最紧要是姿色平庸。” 谢莺莺破涕为笑,李之雁不知有心提点,还是无意比较,倒是让谢莺莺想到了借刀杀人之计。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女人的嫉妒堪比黄蜂尾后针,她爱慕尉迟珩,长到十八岁的年纪,第一次遇上了怦然心动的男子,偏生这个男人对她除了虚与委蛇,谈不上半分真心。他眼里只有低鄙的贤妃,贤妃算什么东西,除了先入为主霸占了尉迟珩的爱,她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优点。可她却连一个低鄙的女子享有的宠爱都比不上,她的嫉恨在心里燃气了熊熊之火,眼下不是示弱的时候。 她绷着的脸佯装松了口气,“筵席尚未结束,咱们做主人的岂好提早离场,否则不是同小家小户出身的低鄙之人毫无二致!” 正文 第三百六章人团圆(二) 李之雁微笑附和道:“德妃娘娘说的是,中秋之夜,再是不悦,您还要维持大家之相,一宫之主的位置,除了您,旁人不配,也驾驭不住。” 谢莺莺欣慰的颔首,在后宫中要结交有利又能被她钳制的伙伴,李之雁无疑是其中可以倾向的一个。两人携手往御苑筵席走,每一步走得稳稳的,但心里却各自怀着筹谋。 邵淑妃早已发现皇上走后,妃位之上的主子几乎只剩她一人,敷衍应对着品级低下的女眷,她有些意兴阑珊,不满地喝着杯中酒,蓦然见到谢德妃从偏桌走过来。 邵淑妃脆生生说道:“本宫是以为谢德妃不告而别呢,这满场姐妹们都在记挂着你呢。” 谢德妃本就满腔怒火,再看邵淑妃趾高气昂的脸,更是非撒气不可,指桑骂槐道:“本宫何尝是这般不识抬举之人,既然团圆夜与宫中姐妹齐欢,怎么会学某些人,自顾自避席不见。” 邵淑妃晓得谢德妃挤兑之人自然是贤妃无二,“桐油埕是盛桐油的,自然与咱们一众姐妹不可比拟,小家子气些,也是无可厚非的。” 今夜宴饮的菊花酿,入口清香味甜,齿颊留香,引得一众女眷都贪杯了些,脸颊在月色下都有些朦胧。邵淑妃让婢子又斟了一杯,谢德妃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摇头道:“淑妃姐姐莫要贪杯,饮酒毕竟伤身,今夜乃是喜宴,适可而止好些。本宫知道自打淑妃姐姐入了宫,便是宠爱正盛,万一饮酒过量,伤了身子,到时候延误了龙嗣繁衍,岂不是得不偿失。” 邵文淑与谢莺莺原是针尖对麦芒,可谢莺莺此时所言,却站在为邵文淑周全的角度上句句入耳。可邵文淑知晓自己的情况,只是碍于颜面,不可与外人言。 她若有所思地触碰着冰冷的杯沿,“龙嗣。” 外人羡慕她得宠,皇上几乎大半月都留宿在承欢殿,宠爱无人可匹敌,可只有她在午夜梦回之际,突然抓紧身边的被褥,知晓身畔空无一人。如此空寡的宠爱,无异于一场空欢喜,把她放在后宫女眷最显眼的位置,她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幸亏她家世隆盛,皇上还倚仗着邵元冲的军力为他开疆拓土。 谢莺莺观人于微,发现邵文淑露怯,问道:“看淑妃姐姐的神色,莫非有难言之隐?” 邵文淑忙糊弄过去,说道:“承蒙皇上厚爱,只不过本宫有负圣恩,暂时还没有这个福分。” “那这事儿,姐姐可要抓紧了,宜早不宜迟。”谢莺莺装作左右顾盼,压低声音道,“皇上膝下犹虚,若是谁能率先怀上龙嗣,那就是长子嫡孙。咱们大江国历来都是长子嫡孙继承大统。本宫知道自己并非皇上钟情之人,若论恩宠也是寡淡,想要与姐姐一争高下,也唯有自愧不如。姐姐大气,也要防着有些小人,暗中独占皇宠。” 谢莺莺话中有话,邵文淑一听便明,追问道:“德妃妹妹有话不妨直说,你我既然同台饮酒,便也是自家姐妹。” 谢莺莺似有难言之隐,不忍告知邵文淑,却禁不住她再三追问,说道:“适才本宫有些微醉,便让春秾扶着去月下散步,谁知居然让本宫看到了……看到了一些事。” 谢莺莺越是支支吾吾,邵文淑越是好奇心膨胀。“看到了何事?” “姐姐不觉得皇上离席之后,贤妃立刻离席有所蹊跷?” 谢莺莺侧眼看邵文淑的神情,她不假思索颔首。“难不成其中有异?” 谢莺莺故作掩面,羞怯不已,低语道:“本宫无意中撞破了皇上与贤妃在御苑边亭中苟合,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真真是羞死人。之后只见皇上带着贤妃上了马车,不知去向何处,大抵出宫去了吧。” 邵文淑很是震惊,酒杯狠狠攥在手中,气得后槽牙咯咯打颤。“皇上与贤妃……他若是喜欢贤妃,大可以整日招幸蓬莱殿,何必如此?” 谢莺莺说道:“本宫也一直不明白,喜欢贤妃,便去蓬莱殿宠幸便是。何必如此遮遮掩掩,荒唐行事!除非……除非皇上是刻意不去蓬莱殿,让旁人以为他冷落贤妃,反而让贤妃清净度日。那不是冷落,反而是爱护。” 邵文淑冷冷把酒杯摔在桌上,酒水撒了一地。皇上宠爱贤妃,把她立在贤妃之前,替她当筏子,把她邵文淑当猴子耍了! 马车踏在白石板上,哒哒的马蹄声,在清辉满润的夜色中听来特别清脆悦耳。 尉迟珩打量琳琅的衣饰,清丽脱俗,但就喜庆的中秋而言,过于素雅了些。“宫闱局克扣你月俸了么?” 琳琅飞起眉尾看他,“您这是嫌弃我寒碜么?” 尉迟珩笑眼深深,“清汤挂面也好,浓妆艳抹也罢,我都喜欢还不成嘛。” 琳琅倚在车内,笑得像满月,摊出两只手,笑道:“我的寿礼呢?” 尉迟珩抬手拍掉琳琅的手,“活生生的一个寿礼放在你眼前,难道还不够诚意么?” 琳琅嘟囔着嘴,飞了他一眼,恃宠道:“您赏赐了德妃不少金银细软,到了我这儿,您就净想着省钱。” 尉迟珩顺着琳琅的话茬,玩笑道:“可不是,整年征战,国库空虚,得把德妃寿辰的开销给省下来。” 琳琅倾身过去,环住他的腰,说道:“我跟您开玩笑呢,我才不计较那些。只要您心里记着我的生辰,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笑意攀缘上了眼角,真是知情识趣的好姑娘,掌握分寸跟他拿乔,知道火候向他服软,每每都这么撩拨他。他侧脸吻了下琳琅的耳垂,“今儿团圆,咱们也团圆,你说好不好?” 琳琅看他微晕的脸色,赶紧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您是喝多了吧。” 他抓过琳琅的手往怀里带,魅惑笑道:“喝的不多,不过是对你色心又起。” 琳琅半推半就地搡他,但是推不动,马车清越的响动,驾起来一送一送的,琳琅怕他荒唐行事,连忙捂住他的口,压低声音道:“您是一国之君,虽说是晚上,车外还有人跟着呢,你庄严些,别让人背地里说您猴急。” 正文 第三百七章离间计(一) 他拍着琳琅的背脊,“听起来倒也有些道理。” 琳琅撩起车帘往外看,乘坐的马车从西面安福门而出,渐渐远离夜色朦胧中高企的宫墙,自由的空气扑面而来。琳琅雀跃不已,“咱们出宫了。” 尉迟珩看琳琅笑容可掬,他煞费苦心带她出宫透气算是押对了宝,确实令她感激快乐。他佯作冷下面孔,“你该是有多不愿在宫里呆着。” 琳琅矮身看他,怯怯懦懦道:“宫里百样好,顶好就是您在那儿。可这就跟吃饭是一个道理,日日珍馐百味虽好,偶尔清粥白饭也别有味道。我本就是宫外一只野雀,遇上您之后麻雀变凤凰,我感激您的知遇之恩。您明白我的意思的。” 他柔情地推开琳琅收拢的眉峰,“你是想做官,还是怎么着?知遇之恩都来了。” “您就爱取笑我。”琳琅斯须工夫就眉开眼笑,“咱们这是去哪儿,您给个信儿,我保管照样十分惊喜。” 他闭目养神道:“你且等着,这会儿不能告诉你。” 琳琅寻思着尉迟珩知道她在后宫中白班不适应,不过是硬着头皮强撑着过笼中鸟的日子。特意选择她生辰之时,给她片刻自由,一双人去宫外单独相处,左不过去逛中秋灯市,或是回采葛重温旧梦。琳琅自信满满道:“您不说我心里也清楚。” 他正襟危坐,扶住琳琅的肩膀,四目相视,眼眸中满是真诚。“琳琅,眼下的日子你不喜欢,为夫应承你,咱俩的好日子会来的,你且耐心再等一等。后宫中闹腾得很,你就当睁一眼闭一眼,横竖为夫的身子不会对不住你就成。” 琳琅感动之余,心疼不已,替她守住身子固然令她欢喜,可毕竟她自惭形秽,哪里能强求他身子完全归属于自己。“您别这么说,您的心意我领了,别的事儿,您随心所欲就成。” 他侧身去抱琳琅,让她躺在自己怀中打盹儿。“睡一会儿吧,还要过阵子才能到。留在你的精神头,一会儿再使。” 琳琅靠在尉迟玉珩怀里,随着马蹄清脆的颠簸声,缓缓进入了睡眠。她很少睡得这般踏实,两个人好似回到了福州城,那段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过了好一会儿,在一方大阀阅前停下了马车,门口的竹扁灯笼挂得老高,几乎要抬眼远眺才能看到红星点点的光亮。 尉迟珩摇醒了琳琅,柔声道:“到了。” 轻柔的搡动摇醒了琳琅的清梦,她揉了揉惺忪的眼,“夫君,咱们这是去哪儿?” 驾车的是绣衣使,换了一身马夫的装束,躬身请尉迟珩下马。尉迟珩替琳琅整了整仪容,携琳琅下马,眼见锃亮的陆府金漆匾额醒目,让琳琅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尤其当她看到陆府上下一众人,穿着隆重得体,整齐划一地站在正门口,见到尉迟珩和她下马,齐刷刷地躬身欲下跪,尉迟珩抬手示意,“陆公,快起身,今日中秋家族团圆之喜,朕与琳琅微服而来,不必见礼。听闻你最近身子疲累空乏,朕特意请了御医局调配了受补的十全福康大补丸,当是叨扰的见面礼了。” 陆彦生拱手道:“多谢皇上体恤垂爱,草民感激不尽。” 琳琅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她会有如此平和感恩的心情再次回到长安陆府。她看到那些年相处过的人,陆彦生老了,茶庄起伏颠沛,好不容易才能重新崛起,他已经到了应该放手颐养的年纪了。陈其玫和善地看她,没有相争,没有埋怨,她已经成了陈其玫需要仰望的人。陆白羽站在陈其玫身边,月华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有些朦胧而模糊的意味,琳琅冲他微笑颔首,他报以微笑,到了最后他们真的只能成为兄妹。锦素怯怯地站在陆白羽身后,她终于有了与他靠近的位置,这些年的夙愿算是有个一个美好的了结。阮心梅保养得宜,见到琳琅就自来熟似的上前招呼,倒是张宝盈总是站在一旁,与热闹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琳琅心里清楚,张宝盈是陆云淓的生母,云淓嫁给王世敬没多久,尉迟珩扭转乾坤,成国公暴毙,王世敬惨死,作恶多端的长安城第一霸彻底成了历史上消去的污点。可怜了陆云淓年纪轻轻便在家守寡,张宝盈自然脸上没有一丝笑色。 阮心梅上前牵起琳琅的手,“咱家的好姑娘,可算是出息长脸了,大江国贤妃娘娘,皇上与您驾临陆府,当真是蓬荜生辉呐。” 琳琅说道:“三夫人别这么说,琳琅一直感念陆府养育之恩。” 尉迟珩一脸好气色,大抵除了巍巍宫城,整个人都轻松释然,陆府算是琳琅长安城的娘家,在宫里闷坏了,趁着生辰为她回家团聚。 尉迟珩昨日派大太监张希贤来陆府传旨,今晚他会与琳琅到陆府上过中秋节,只是时辰较晚些,但务必低调行事。接到圣旨后,阖府上下喜不自禁,何曾想过今生还有此等殊荣。再想到月望山这位故人,好歹琳琅也算是嫁到了皇室,光耀门楣,只是月氏一案依然无法翻案,在众人眼里琳琅出身商贾陆府。“” 陆彦生望了望天际的月色,伸出一臂,往里面引,说道:“夜凉风大,皇上、娘娘屋里说话。” 尉迟珩颔首微笑,牵着琳琅跨进门槛,琳琅扫了一眼陆府迎接的人群,陆从骞仪表堂堂,不苟言笑,站在最末,只是陆从白却没有露脸,不知是不是被她伤透了心,连名义上的兄妹都不愿意敷衍了。 一行人进入仰贤楼正厅,因着时辰太晚,尉迟珩让陆彦生撤下酒席,置备上清茶稍许便可。带琳琅回陆府因着琳琅的生辰,更是要给她一个身份上的肯定。 尉迟珩坐在主位上,揭开瓷盖碗,茶色清丽,碗底沉着游鱼戏莲,不见一丝浮沫,他扬唇抿了口,笑道:“朕原本不懂品茶,倒是陆氏茶庄的上好茶叶教会了朕,品茶真是人间一大美事。” 正文 第三百八章离间计(二) 陆彦生笑咧咧回道:“皇上你大内极品茶叶数不胜数,草民已经拿出压箱底的宝贝了,只希望您别见笑。” 尉迟珩瞥了眼,看身畔的琳琅心满意足地咬着菊花糕,褪去了宫中警备戒心,她笑得恬淡自然。也许陆府真的成了琳琅的娘家,她托身之处。他望着满座其乐融融,陆府上算不得人丁兴旺,陆彦生相比一般商贾大家,他的子嗣算是单薄的,长房陆白羽,二房陆云淓,之后便是三房的一对儿子,陆从白和陆从骞。 从他进门起,他留意了周围,始终不见陆从白。想来陆从白亦算是故人,只是这个故人的情分非比寻常,他不知是该赞同,还是该嫉恨。不过琳琅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重回了她的怀抱,陆从白也算是谦谦君子,并未强人所难,只是一直默默守护琳琅,事后他也不再追责。 尉迟珩声如金石,问道:“怎么不见陆从白?” 琳琅不由看向尉迟珩,她自然知晓尉迟珩吃醋较真的个性,这个夫君旁的百样好,就是比较爱吃酸找茬。 阮心梅一听皇上提及陆从白,其中的就里不甚明白,躬身回话道:“今年茶庄生意每况愈下,从白那孩子接手后,非要闯出个明堂。上两月去江南走卖生意至今未归,早两日托人快马送家书,说是紧赶慢赶也要赶在中秋夜回来团聚。”阮心梅无奈两手一摊,“这夜都要尽子时了,人还是没到。唉……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陈其玫出声安慰道:“许是路上耽误了。” 尉迟珩再看阮心梅身边沉默不语的陆从骞,他与陆从白是兄弟俩,却与个性圆润,巧舌如簧的陆从白截然不同,气质沉稳,挺鼻薄唇,相貌流丽。他一早已经调查过陆从骞,自幼对生意经一窍不懂,却对舞刀弄枪极有热忱,故而师从兜率寺武僧圆空大师,练就了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 他颇为欣赏的看向陆从骞,说道:“听闻陆氏兄弟中,以从骞喜好学武,男儿一身武艺,可有为国从军之愿?” 陆从骞稍显讶异,一直寡言少语,谁知皇上突然留意到他,他镇定若水,倒是身边的阮心梅情绪有些激动。 陆从骞不卑不亢,起身拱手以礼。“皇上,草民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门,还望皇上指点。” 尉迟珩稳重而沉缓道:“若你真有心报国,光耀门楣,朕给你一条明路。眼下国境西部、南部,外族势力蠢蠢欲动,国家亟需可用的人才。崇圣帝败坏科举,朕如今要拨乱反正,颁布科举新政,文举和武举并重,大江国需要文官理政,更需武官守疆。” 陆从骞眸中熠熠生辉,他等了多年,父母在,不远游,更不让他从军,活到弱冠之年,若是一朝武举夺魁,不仅有官衔封号,更可以大展拳脚抱负,不必在圈禁在一方狭窄天地间,只为了开拓生意,在钱眼子里蹉跎时光。“草民定不辜负皇上美意。” 琳琅眸色清亮,看着尉迟珩笑谈江山也好,拉扯家常也罢,他对自己如此上心,又如此巧妙的铺排下中秋之会。宫中女眷多半依凭前朝家世,琳琅空无家世可托,他便要为她制造高门阀阅之户,他苦心打探到了陆从骞一身武艺,若是可造之才,不妨给予机会提拔,只要有军功封侯拜相便是琳琅的依托。 男人之间聊天,不必女子,最后总逃不开时事战局,琳琅听得有些腻烦了,尉迟珩便推了推,侧身在琳琅耳畔,道:“若是觉得无聊,便和你的姐妹说话去吧,不必陪着我。我一会儿自会找你去。” 琳琅雀跃,笑得像个无邪的孩子,点点头,拉着锦素便往外走。其他女眷见琳琅走了,便不妨碍男人之间的谈话,都躬身屈膝退出了仰贤楼正厅。 陈其玫牵着琳琅客套了几句,如今再见一别往昔,消褪了戾气,她摸着琳琅的手,说道:“好孩子,过去我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若要撒气,只管冲着我来。你陆叔叔和白羽是真心待你好的,只怪我眼睛长头顶,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如今悔不当初啊。” 琳琅为她宽心道:“琳琅晓得,您别这么说,过去的事琳琅都忘了,只记得陆府的养育之恩。” 陈其玫温和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蓉姑姑噗通一声跪在琳琅跟前,“贤妃娘娘,老奴糊涂,过去没少欺负您,您菩萨心肠,就原谅老奴吧。” 琳琅笑靥浅浅,虚扶蓉姑姑道:“快起来吧,过去是是非非的,抹去便了。我若还嫉恨着你,今日可会来陆府与你们庆中秋?陆府是我的娘家,你们自然是我的娘家人,一家人闹了别扭,隔天不就忘了么。” 琳琅说得大气宽和,陈其玫和蓉姑姑七上八下的心可算是安稳了,旁边的张宝盈和阮心梅看到这一幕,客客气气地与琳琅再寒暄了几句。 锦素从仰贤楼最末出来,琳琅见她就热情上前拉她,物是人非事事休,再见都是旧日情分。 琳琅见锦素挽起了发髻,配着蓝宝石蜻蜓头花,带着金累丝翠玉耳坠,穿了一袭玫瑰紫菊纹上裳,下着百花细褶裙,通体打扮不似府上侍婢,她上前走到锦素身边,低声问道:“你与羽哥……好事成了?” 锦素羞涩地颔首,应了声,声音低弱。琳琅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锦素口不能言,也算是半残之躯,谁知锦素握着她的手,发出丝丝低幼之声。“贤妃娘娘。” 琳琅惊喜的眼眸中晃着零落的泪光,“你能说话了?” 锦素颔首,嗯声。 琳琅说道:“虽然久别,但你我不必生分,在这里唤我名字便好。” 众人见琳琅与锦素是旧相识,相谈甚欢,必定有不少体己话要说。月色隐没在云翳之后,子时已尽,人也有些困乏了,便向琳琅屈膝以礼,纷纷回院子睡去了。 正文 第三百九章人旧别(一) 锦素拉着琳琅走在青石铺就羊肠小径上,夜风微微凉,但丝毫无惧久别重逢的喜悦心情。锦素开声道:“琳琅,我和你就当扯平了,好么?过去,你算计过我,我害过你,都是鬼迷了心窍,坏了那么多年的情谊。你把我关在驻清阁那些日子,过往的回忆在脑海中一片片重现,也许是我复仇心太重,才会把你从无辜的日子里强行拽出来,直面残酷的现实。” 琳琅抽出袖管中的手巾,替锦素拭去续续断断的眼泪。“扯平了。都过去了,我也做了不少错事。” 锦素温和地看琳琅,这些年她长大了些,只是落泪之时,还是充满了无辜的孩子气,让人不忍心与她置气。她们相视一笑,回忆如流沙,在指缝中流逝便随风散了吧。 琳琅好奇地追问道:“你的声音……” 锦素掖了掖喉咙,说道:“变得难听了么?” 琳琅摇头,说道:“细润了些。” “瞧你如今这般会说话,能开口说话已经是万幸了。”锦素牵着琳琅慢慢走,有太多心事要诉说。“说起来真是神明庇佑,陆家冤案昭雪之后,陆府上下为了感激上天好生之德,保佑陆府逃过一劫,举家去兜率寺拜佛还愿,谁知便在那里遇上了云游四方的觉空大师。据说觉空大师走遍五湖四海,精通医理术数,便请他为我诊治,起初我也是将信将疑,反正死马当活马医,谁知按照觉空大师的方子服用了个把月后,居然真的可以说话了。虽然声音略有些尖细,但我心满意足了。” 琳琅打心眼里替锦素高兴,一桩积压在她心头的事,总算有个较为圆满的解决方式。觉空大师真有神医再世的功力,是否也能祝她一圆心中遗憾?她忙问道:“那觉空大师如今可在兜率寺?” 锦素看琳琅神色喜忧参半,该是遇上了困扰之事,直言相告道:“莫非是你遇上了烦心之事?可惜,觉空大师每次逗留都不足半月,上一回因着我的病才多停留了半月。如今早已不知云游何方了。” 琳琅惋惜,低低一叹,倒也不再强求。“觉空大师此等高僧,遇上是机缘,恐怕是我福薄。” 锦素宽慰她,“瞧你说的,皇上对你不好么?全天下女子的幸福都比不上你一人占得齐全。你拥有大江国最好的男子为夫婿,难道还不够么?” “是么?”琳琅被她故作艳羡的语气逗乐了,“若让你断了与羽哥的缘分,入宫为妃你可愿意?” 锦素打趣道:“胡说,我已经嫁作人妇,岂可开这等玩笑。你这贤妃娘娘不老成了,小心我去皇上跟前参你一本。” 琳琅打量着锦素一脸光泽圆润,想来陆府的日子虽比不得过去富裕,可锦素的小日子却过得蜜里调油。“定是跟羽哥过得日子久了,学了他这般油腔滑调。” 挂在树梢上的竹编灯大抵蜡烛即将燃尽,光线窈窈冥冥,此时身旁走近两个掌灯的侍女,她们躬身站在道旁,见琳琅和锦素便屈膝道:“见过贤妃娘娘,见过小夫人。” 锦素神色自若,接过侍女手中的一盏风灯,偶尔从侍女身边经过,琳琅见她面不改色,对于小夫人这个称呼想必也是接受了。琳琅不问,但锦素猜到她的想法,说道:“我是夫君的侧室,只是正室之位仍虚。” 琳琅欲言又止,但心底的话藏不住。“大夫人怕是介意你的出身。” 锦素脸色平和,感恩道:“我又何尝不清楚,我是月海山庄的奴婢,即便脱了奴籍,身份犹如印在骨子里了。夫君愿意给我一个名分,我已经是感动万分了,只要能和他一起,为陆家生儿育女,我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别无他求。” 琳琅稍稍一低颈,声软如柳絮,“是啊。名分都是虚的,有个实在的孩子比什么都强。” 夜来冷风吹过轻软的外衣,锦素一拉琳琅的手,冷却了体温,便道:“不如去我院子里坐坐,爷们一聊起国事政治怕是要通宵达旦,你这干等着也不是事儿,我去暖壶菊花酒再配上些糕点,咱们对月品酒,可好?” 琳琅笑容可掬,“自然是极好。那咱们换个地方喝,去百花园内百花亭中品酒。离开这儿太久,想着我的魏紫姚黄,不知开得可艳丽。” “艳丽至极,就跟你似的。”锦素指了指去百花园的方向,“你可还记得去百花园的路?” 琳琅满口应道:“闭着眼都记得,走过不下千万次。” 锦素道:“那你去百花亭中等我,我这就去置备酒水点心,逢着过节,咱们也学爷们似的无醉无归。” 琳琅与锦素分道,一个往百花园走,一个去准备点心。这条路分明那么熟悉,前几日落了几阵秋雨,青石板的缝合处堆了些积水,一不小心踏个空,沾了小半身的泥水,颇有些狼狈。 月光皎洁,夜色却灰蒙蒙犹如隔着一层面纱,琳琅沿着原先熟悉的路通向百花园,满园秋菊怒放,隐逸清幽的味道,在高洁的月华之下悠然自得地盛放。 琳琅拾级而上,掸了掸石凳上的灰尘,坐在其上等着锦素的菊花酿。她不喜饮酒,却对菊花酿有些偏爱,微苦回甘,大抵是品味人生际遇的味道。 等了一炷香的时光,还不见锦素,琳琅托着腮有些犯困了,便闭上眼,手肘撑着头靠在百花亭沿扶栏上打盹。 她好似半睡半醒间,脚下一脚蹬空,手肘撑不住头,整个身子一歪往边上靠,恰好靠在一处结实的地方,琳琅嗅到了此处暗暗的独活香,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大江国上流公子爱配香,尤其是独活这种味道,几乎没有女子使用。 她又羞又窘,跳开半米远,“从白哥哥。” 陆从白风尘仆仆赶回来,一回府听到门外小厮说起皇上和贤妃娘娘在府上做客,本应第一时间去仰贤楼拜见圣驾,却听路旁经过的侍婢说起贤妃在百花亭中赏月,心思活络搡动起来,他有多久没有见琳琅了,笑貌依稀存在脑海里,成了他每夜都要重温的习惯。近在咫尺,若是不见上一面,他百般挠心,还是跨上了通往百花园的路。 正文 第三百十章人旧别(二) 他俊朗清瘦,薄唇挺鼻,一身竹青色锦袍沾染了泥泞的灰,一路风尘颠簸,只为了回家团圆。 陆从白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抚摸她的脸,却被琳琅侧脸挡开,他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滞在半空中。“琳琅。” 琳琅局促地站起来,“从白哥哥,你回来了,大家都在仰贤楼等着你呢。” “我们是有多久没见了?”陆从白兀自道,“再见之时,已然身份有别,我该尊你一声‘贤妃娘娘’?” 琳琅回道:“皇上与我微服而来,这些虚礼便省下吧。” 陆从白落寞地看她,久别数月,那份热络的熟悉感已经被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身份所阻隔,她是尉迟珩的女人,是埋没在后宫无数女子中的一人。看到琳琅的时候,总会止不住的心疼,他知道一个深宫女子若是无子继承是何等孤清。 陆从白指了下眼前的石凳,“琳琅,你别怕我,只与我好好说说话,好吗?你坐下,我保证不靠近你,你坐那边,我坐这边。” 琳琅嗯了声,坐在与陆从白隔出一米的地方。百花亭飞檐翘角处挂了四盏风灯,悠悠黄晕打在陆从白疲倦清秀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哀凉。 两人俯首沉默了一会儿,陆从白开腔道:“他对你好么?” 琳琅点点头,“好。” 他倏然一笑,犹如苍茫无垠的天际中滑过一抹流星,最终落在阒然的黑暗中找不到光影。“听闻他册立了许多妃嫔,深宫的日子不好过吧。” 琳琅答得云淡风轻,“还好。” 他说道:“我真羡慕他,却不是羡慕他拥有大江国无上的皇权,而是羡慕他明明在后宫风流快活,却还有你抵死为他痴情守忠。” 琳琅扬眸与他平视,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她一直记得,若没有他从旁看顾,恐怕她早就寻了短见。“从白哥哥,琳琅感激你,这辈子都会把你当成最至亲的哥哥,如同羽哥那样。” 他自嘲地发笑,“罢了,今生只能如此了。” 长夜无边,月华铺洒碎碎银辉。 “琳琅。”陆从白自嘲地笑,却又止不住心底的渴望。“若是没有尉迟珩,你会不会有一丝为我动心?” 琳琅片刻犹疑,话哽咽在喉咙口,若说对他无意,会不会太辜负他的一片痴情,可若说有意,又怕会让他再陷泥淖。她左顾右盼,说好拿菊花酒的锦素却迟迟不见人影,唯有尴尬地站起来,拍了拍衣衫的褶皱,和煦地望着陆从白渴求的眼光。“从白哥哥,我感激你那些日子的照顾,但是琳琅心有所属,再也不能分担旁人的感情了。” 陆从白匆忙之下,拽住了琳琅转身而去的衣袖,冷漠而悲戚。“可他辜负了你。他坐拥江山,整个天下的女子趋之若鹜,你只放眼看如今的后宫,便以充斥莺莺燕燕,何况他日你无所出,他会以大江国绵延子嗣的名义,宠幸他人,继而将你抛诸脑后。琳琅,尉迟珩再是痴情真心,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他不可能为了爱你一人,抛却整个江山社稷于不顾!” 琳琅不为所动,硬起心肠,回道:“这是我的命,我认。” 陆从白站起身,半晌无言,他想挽留琳琅,可心里清楚,琳琅从来不属于他,过去都没有占有过,将来更是无望。可偏生心底的执拗,不肯松开拽紧的手。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清脆的一声惊醒了陷在困扰中的人,琳琅往亭外一望,锦素怔怔地站在樱花树下,托盘中的菊花酿砸在青石苔藓上流了一地菊花香。 陆从白松开了琳琅,眼色飞向锦素,脸色如常,直到锦素身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高颀挺拔的身影,他这才嗤嗤一笑,尴尬,无所适从,却必须把一切的不适掩饰在平和的面具下。 陆从白双手成拱,躬身道:“皇上。” 尉迟珩拧眉,目光如炬,铮铮发亮地看着陆从白。“陆二少爷,别来无恙,依然是狗胆包天。” 陆从白不卑不亢,直起身看尉迟珩,回道:“皇上圣明,草民不过是与小妹短叙问好罢了。” 琳琅从陆从白身后抽身而出,走到尉迟珩身后,说道:“从白哥哥,陆叔叔和羽哥正在仰贤楼中等着你,你还不快去跟陆叔叔请安。” 陆从白知道琳琅是替他解围,连声应是,向尉迟珩礼数上躬身拱手退下。锦素不安地俯下身捡起砸坏的酒壶,尉迟珩叱声道:“当真是忠心的侍女,故意砸坏了菊花酿,让陆从白那厮清醒下。” “此话何意?”琳琅转身面向尉迟珩灼灼的目光,“您一早便在百花亭外偷听我们说话,是么?” 尉迟珩甩袖震怒,“偷听?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么?” 锦素深知陷入漩涡之中,麻利地捡了个大概,连托盘点心一起赶紧撤离。百花亭内外万籁俱寂,只有尉迟珩与琳琅不忿对视。“那陆从白对你死心不息,看来非要作死不可了。” 琳琅听尉迟珩火气上头,只好从中竭力化解。“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只当他是哥哥罢了,再无其他感情,你若一直在百花亭外,你应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更改。” 他惨然一笑,“你认命?因为你是皇帝的女人,不得不认命。若是没有我,你会不会对陆从白有一丝动心?” 他依然很较真,在某些症结上永远绕不开的较真。 琳琅知道他要听的答案,“不会。若是没有您,我就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您满意了么?” 他扼住琳琅的双肩,情绪上仍旧有些不满足,阴促道:“陆从白之前哪只手碰了你,我就要废了他那只手。” 琳琅挣不开他的禁锢,“您冷静些,拿出您平时纵身后宫孑然一身的冷静。从白哥哥救我于危难中,若是没有他,便没有如今活生生的我。您大人大量,我与他一辈子只能是兄妹,您可别再拈酸吃醋,坏了您清明天地的声誉。” 正文 第三百十一章长夜漫(一) 琳琅越是想开解他的脾气,他越是执着在某些不安之中。如果不是再见陆从白,他几乎要忘记陆从白对琳琅炙热的觊觎之心,几乎要忘了他们孤男寡女互相扶持生活了数月,几乎忘了他与琳琅的孩子就在陆从白对琳琅的挟持中夭折。他对陆从白带着一种天然的恨,要不是为了顾全陆家齐整的颜面,为了不让琳琅恨他,也许他早就把陆从白就地正法了。 他不再理睬琳琅,兀自往前走在浓荫里,直到琳琅快要见不到他的背影,他才惊觉,回头再去找她。 琳琅委屈地窝着身子,靠在树下等他,仰起头看他时,满脸都是横流的泪水,月光打在水光潋滟的脸上,尤其显得楚楚可怜。他扶起琳琅,替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就像一个吃了苦头的孩子隐忍着,不敢放声哭泣。 他牵着琳琅的手腕,一前一后走,琳琅却顺着他僵硬的手腕往下一滑,把小手包在他的大手里。“以后再不来陆府了,省得您不高兴。” 尉迟珩面无表情,但也不松手,“你就是这般委曲求全?” 琳琅喟然叹息道:“总要有一个人投降,才可以给另一个人台阶,您是皇帝,守城开疆,投降这种事自然交给小女子做。” 跨出百花园,再见月影已西,逐渐落入尘泥里。“我若是斩了陆从白,你还向我投降么?” 尉迟珩话音刚落,却把气氛冻入冰点,这个问题琳琅不懂得作答,偏生又不得不作答。她从未想到当他褪去五爪金龙朝服,他还能对她咄咄逼人,还能让她无所适从。 琳琅决断道:“我不能阻止您杀谁,但陆府对我有养育之恩,此为仁;陆从白对我有救命之恩,此为义。您若杀了陆从白,便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之中。” 她不为字字不为陆从白求情,却分明是不能杀陆从白之意,这番谨慎,反而是无形中倾向对陆从白的保护。尉迟珩嗤笑道:“留你在后宫中,你当真是废了一身忠肝义胆了。” 琳琅默然不语,再争论下去也是无意。 尉迟珩自见到陆从白与琳琅在百花亭中私会便是满心不悦,君王的肚量再是庞大,在儿女情长上面肚量小的就跟绣花针肚似的。“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陆彦生本已命人收拾了驻清阁留尉迟珩和琳琅住下,谁知临时不知何种变故,尉迟珩与琳琅不告而别,陆府上下惊心动魄,不晓得是哪里惹怒了龙颜。倒是陆从骞无比通透地站在仰贤楼外看拨云而出的红日。 陆从白悠然品着玉露新茶,看陆从骞颀长的背影挡住了日光的轮廓。“听说,新帝要重开科举,文举与武举一起举办。” 陆从骞回头看陆从白,露出一丝不屑。“你若不要从中作梗,我便有封侯拜相之机。” 陆从白脸色微愠,“此话何意?” 陆从骞跨入门槛,大步而来,坐在陆从白身边的玫瑰椅中,与他对视道:“皇上宠爱贤妃,但贤妃势单力薄,没有家世祖荫支撑。后宫角逐与前朝无异,没有前朝的荫庇,在后宫中占得一席相当费力。皇上便是看重了这一点,所以开武举,让我入朝为官,为大江国建立军功,自然可以替贤妃在后宫长脸。” 陆从白恍然道:“一直以来倒真是小瞧了你。心思细密,倒是让我自愧不如。” “只是此事尚有变数。”陆从骞继续道,“我劝你不要对贤妃娘娘有非分之想,万一触怒龙颜,到时候可不是你一个人填命就能了事的,,陆氏一门都会毁于你手。” 陆从白重新审视眼前一胞同生的兄弟,从前闷声不响,对做生意更是一窍不通,自小喜欢舞刀弄枪,没想到居然有这番眼界和城府。“你是怕我连累了你的前程。” 陆从骞神色凝重,“你连累的不仅是我的前程,还有贤妃娘娘在后宫中的将来。伴君如伴虎,若是皇上对你与她的关系起疑,那么咱们都会完蛋。陆从白,我一直以为你为人精明,工于心计,没想到你是个不顾一切、短视的痴情种。” 陆从白搁下茶碗,负手大步流星走出仰贤楼,陆从骞的话不好听,却无意中说出了事实。他钟情一个永远不能属于自己的女子,真是荒废了他大好的年华,也会连累琳琅被尉迟珩迁怒。 回宫城的马车连马蹄哒哒声都变得异常沉重,尉迟珩和琳琅分坐在马车两端,中间隔开了尴尬的距离。琳琅心有不忿,尉迟珩误会她,她忍受着委屈与他交好,他还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尉迟珩也是不甘,琳琅与陆从白瞒着他在百花亭中幽会,这岂是他能忍耐的? 琳琅觉得身心疲惫,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尉迟珩扫了琳琅一眼,她没有主动和他解释为何要在百花亭中见陆从白,难道他们真的曾经有过露水情缘?如果他没有找到琳琅,是不是成全他们做一对闲云野鹤? 各自怀着难以疏解的心事,悻悻然地回了宫。秋意阑珊的日光中,琳琅单薄的身影显得萧条而落寞,她步下马车,再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从眼前飞驰而过,一转眼折进宫巷中不见踪影。 回到太极殿,尉迟珩整个人都是生人勿近,张希贤手持御前大总管拂尘躬身随侍,他揣摩了下皇上的神色,问道:“皇上,老奴这就去传膳?” 他容色黯淡,但是嘴唇抿得僵硬。“不必。” 张希贤轻声道:“你这是跟贤妃娘娘置气了?” 他威吓道:“好你个老奴才,嫌命长,敢来揣测朕的心思。” 张希贤噗通双膝落地,求饶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怕皇上气坏了身子,影响国运昌隆,江山社稷。” 尉迟珩步履生风,瞥眼道:“起来吧。” “是。” 张希贤连忙跟上皇上的脚步,尉迟珩坐上龙椅,垂眸看着张希贤,书房中只有他们主仆二人,说话倒也方便敞亮。“朕给你一条活路,只要你说一句实话。” 正文 第三百十二章长夜漫(二) 张希贤诚惶诚恐,抚了抚项上人头,生怕一不小心就搬了家再也见不到面了。“皇上只管问,老奴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半句虚言,老奴即刻就下十八层地狱。” 他从容地扫了眼跪在跟前两股战战的张希贤,说道:“你是上一朝的老人了,可朕自登基以来,一直对你委以重任,你可知缘故?” 张希贤摇摇头,深知这位年轻才俊的皇帝深不可测,他能选中自己成为他的首席大总管必定有他的考量。“老奴不知,老奴感激皇上的垂爱,不至于让老奴去辛者库拾柴劳作,朽朽终老。” 尉迟珩对他的回答略有些满意,这也是他选中张希贤的地方。曾经执掌绣衣司,要了解一个老奴并非难事。“朕知道你为人谨慎,纵横后宫多年,许多妃嫔刻意接近讨好,你却有本事既左右逢源各不得罪,又不给予她们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就这么模棱两可地糊弄着,这是你的本事,也是你的好处。你知道谁是你的主子,你这辈子效忠谁就可以了。” 张希贤点头称是,这才摸清楚他为人圆滑,却始终独善其善,上一朝中与任何一宫娘娘都没有倾向,这便是他的好处。 尉迟珩继续道:“朕问你,如今朕广纳后宫,你以为朕该册封何人做一国之母?” 张希贤惶然不敢妄议,伴君如伴虎,谁知话刚一脱口,脑袋会不会立刻搬家。“老奴不敢妄加揣测。” 尉迟珩冷漠一笑,“朕倒是不介意你退位让贤,将御前大总管的位置让给你的徒弟吴德。” 张希贤自知这个问题兹事体大,随着战事逐渐明朗,前朝军事实力直接影响到了后宫妃嫔的排位,文武百官每隔三五日必定拿立后之事来参奏。他鞍前马后跟随皇帝,对他的心思大抵有个数,可是立后并非皇上一人感情的归属,往大了说,便是全天下妇女之典范,往小了说,便是前朝家世的角逐。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滴,确实难为他了,可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老奴斗胆妄言,还望皇上赎罪。老奴以为,皇后之位,兹事体大,重妇容、妇德、妇功。” 尉迟珩眉峰微蹙,颔首,“说下去。” 张希贤吞咽了唾液,继续道:“皇上初登大位,要稳定,需要外室扶持,后宫广纳妃嫔也有这番考量,那么妇功便是立后之重。后宫妃嫔倚靠前朝势力,此番功德碑之上,护国公谢玄龄和河南节度使邵元冲两位大人功不可没,皇上若要立后,大抵也是二人之间的角力。” 尉迟珩勃然而怒,“张希贤,亏你日夜服侍朕,你适才那番话朕在朝堂上听过不下数百次!退下!” 张希贤深感好不容易捡回了条老命,皇上的心思他不敢细揣,他不能太了解皇上,更不能一点都不了解,身为皇上跟前的人,适当要保持一些糊涂,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法。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希望被人看得透透彻彻的,不过都是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琢磨着。 他知道放眼后宫,皇上挚爱贤妃,可怜贤妃无权无势,在前朝中连一丝依凭都没有,至多只能做宠妃,至于宠爱多久,全看她的造化,若要登上后位,比肩天子,还要看前朝的实力扶持。 张希贤能看透这点,尉迟珩又岂能看不透?张希贤的话不顺耳不顺心,甚至很不顺气,但他目前所处的位置便是连决定后宫的皇后归属都要让文武百官你一言我一语的参合论争,不免气恼自身。 他等着项斯归来,只要项斯能够安然度过难关,有军功傍身,他便可以扶摇封赏,在朝中有可信托之人,传递他的喉舌之意。 蓬莱殿中秋影澹澹,满园清雅的菊花淡香悠远,琳琅漠然不语跨入殿门,燕玉和静如见了连忙迎上前,琳琅与皇上一宿未归,本该是夫妻燕好,归来之际应该笑容满面才是。这般境况,倒是让她们摸不着路数了。 琳琅心里有气,尉迟珩分明是不信他,还满口恶毒要斩杀陆从白,这和暴君有何区别?她起初讨好卖乖,都换不得他半分笑颜,逐渐心灰意冷,怕是感情由浓而淡,最后稀稀疏疏就跟深秋落叶似的,终归是要尘归尘土归土的。 静如搀着琳琅的手,关切道:“主子,你脸色不好,用了早膳了么?” 琳琅垂头丧气,摇头道:“吃不下。” 燕玉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道:“小俩口吵架了?” 琳琅说起气话来,“哪敢啊,他现在脾气可大了,我伺候不端正了。” 静如一听,再看殿上众婢子正在各自忙活,却也怕人心隔肚皮,说道:“都下去忙别的去吧,这里有我和燕玉就够了,撤了吧。” 婢子们躬身退出大殿,静如这才放心说话。“皇上毕竟是皇上,比不得过去在采葛,您也别耍小孩子脾气。” 琳琅失落地往寝殿走,“他不信我。” 静如忙跟上前,细问道:“为何不信?” 琳琅答得艰难,可心事统揽在肚子里着实不好受,她并非藏不住事的人,但静如和燕玉不是外人。“昨夜中秋,皇上带我回陆府了,爷们在仰贤楼谈天,我便和锦素去百花园中,谁知……遇上了从白哥哥,见面闲谈了几句,他就这么误会了。” “误会?”静如可算听出端倪来了,“你和从白少爷闲谈之际,身边可跟着锦素?” 琳琅勉为其难摇摇头,燕玉从白听清楚来龙去脉,心直口快道:“孤男寡女,花前月下,不能怪皇上误会,他这是看得紧,怕你又弄丢了。当年陆从白带着您私逃,皇上急得要发疯,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婢子都怕他要屠戮陆氏一族。主子,您想想,您被挟持一走便是音信渺茫,陆从白又一直对你有所觊觎,他虽不比皇上,但是也算是楚楚公子,与你郎才女貌,难怪皇上不放心。” 正文 第三百十三章因错过(一) 琳琅着急问道:“连你们都不信我与他的清白?” 静如说道:“婢子岂敢质疑您,不过皇上是男人,他了解男人,难免有些不安心,您同他好好解释解释就翻篇儿了。” 琳琅淡淡地叹息,皇上揪着陆从白不放,等他气消了再同他好好说。 燕玉铺好了被褥,“主子,您歇会儿,婢子去煮点清粥,配点开胃的黄瓜丝儿下饭。” 尉迟珩和琳琅各自回宫不消一个时辰,珠镜殿中的谢德妃便已打探到了消息,春秾循着谢德妃的吩咐,躲在蓬莱殿外百年大榕树背后,恰好看到琳琅回宫与尉迟珩分别那一幕。 谢德妃玩弄着手上的扳指,问道:“你可看得真切?” 春秾点头,回道:“千真万确。贤妃从御辇上下来,脸上毫无笑影,与皇上更是没有半句话说,怕是顶撞了皇上惹怒了圣颜。” 谢德妃笑脸盈盈,“如此甚好。皇上用淑妃做幌子转移注意,私下里百般宠爱她,她还有脸拿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春秾见主子心情颇佳,问道:“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谢德妃耸了耸肩膀,换了个倚靠的姿势,继续把玩手中的翡翠玉扳指。“怎么做?自然是什么都不做。皇上名义上的宠妃是邵淑妃,她自然咽不下替他人作嫁衣裳这口气,你且等着看好戏。贤妃不自爱,惹怒了后宫中唯一的依靠,自不量力,等着淑妃收拾吧。” 春秾谨慎小心,多嘴再问一句。“淑妃此人城府不深,会不会有所插翅,牵连到咱们?” 谢德妃道:“听闻最近御医局的大御医走甘露殿很勤,怕是淑妃日夜调理身子,想一朝君恩深种,一举夺子吧。” 春秾不假思索,回道:“确有其事。” 谢德妃看着翡翠通透的翠色,眼中迸发精明,“那你一定不会知道淑妃还问御医讨了留住皇上的方法。” 春秾惶惑地看谢德妃,眼前的德妃娘娘好似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谢玄龄纵横朝野多年,在前朝后宫的势力自然比邵元冲深厚,一旦谢莺莺入宫,那么这些积攒下来的人脉自然可以为谢莺莺所用,御医局的大御医徐守衡便是谢玄龄暗中栽培之人。 卷帘西风吹落了满树落英,又到了秋意渐深的时节。穹窿顶上浮起的日光渐渐稀薄,窝在偏殿一隅看书,暖融融的阳光就这么不禁意地洒在长发上,慵懒而自在,只是许久以来无人欣赏,便又多了一层孤清。 尉迟珩又有半月不曾踏进蓬莱殿,琳琅没有主动去示好,他也不再抽空来访,两个人就像各自呆在冰窖里,等着阳光把隔阂慢悠悠地融化掉。 静如劝过琳琅,“后宫中的妃嫔一个个都是豺狼虎豹,您不抓紧着皇上的宠爱,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琳琅心里都懂,可抓住又如何,尉迟珩较真又专一,等到他坐稳江山羽翼丰满,他会罢黜整个后宫,那么他真的就没有后嗣来继承皇位了,而她月琳琅就真的成了尉迟皇室的罪人。她只能这样顺其自然地等着,等着命运顺理成章地发展,若有神祗,自有天意,不强求,不妄争。 皇上鲜少留宿后宫,表面上没有争宠便是一派风平浪静。直到边关传来捷报,此次镇压抗击外敌大获全胜,尉迟珩颁旨一众将领班师回朝,按功封赏。死气沉沉的朝堂迎来了笑声,在尉迟珩的脸上展现了久违的笑色。只是他永远看得更加长远,统帅获胜回朝必定要大肆封赏,否则不能稳定人心。可封赏若是加重了军权、拓宽了封地,那么必定对他的皇位掣肘更深。 邵元冲班师回朝的喜讯不仅传到了前朝,更是传入了后宫,邵淑妃正好借这个喜讯邀请皇上去承欢殿一叙。依着惯例,若是逢着战事捷报,尉迟珩对邵淑妃的邀请素来不作推辞。 御医局徐守衡御医替邵文淑请了平安脉,邵文淑问道:“徐御医,本宫的身子如何?” 徐守衡如实回道:“中平正和,脉象和顺,娘娘的身子健朗。” 邵文淑欠身看了眼身旁没有外人,写下了月信的日子递给徐守衡,低声问道:“那……本宫今日是否容易成孕?” 徐守衡看了月信之日,大致算了周期,微笑颔首。“今日受孕乃是最佳之日,大抵有五分成算,微臣再开帖方子,助娘娘十拿九稳。” 邵文淑对于徐守衡的答案很是满意,吩咐随侍的芷云拿出一方锦盒,盒内装着一对极品翡翠麒麟玉佩作为对徐守衡的赏赐。“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替本宫办事之人,本宫绝不会亏待。” 徐守衡打开锦盒一看,重赏之下必有所求,躬身推辞道:“为淑妃娘娘请脉乃是微臣之幸,微臣不敢邀功,更不敢受娘娘如此厚重的赏赐。” 邵文淑瞟了眼芷云,挥了挥宫袖,芷云心神领会退出门外。邵文淑说道:“不瞒徐大人,今夜皇上来承欢殿,本宫想讨些浓情蜜意的方子服侍皇上。不知徐大人可否为本宫行个方便?” 徐守衡行医多年,皇室之中不乏耽于逸乐的皇帝,故而宫中有些秘药,专门用来给皇上闺房生活助兴怡情。邵淑妃神色暧昧,他自然一点就通。为了巩固如今她在后宫的地位,迫切需要一个子嗣来稳定焦灼的心绪。他望了眼锦盒中翠绿剔透的极品翡翠玉佩,这可真是价值连城的好宝贝,足以用来给徐家传代之用。再看邵淑妃诚挚的眼,徐守衡点了点头。“微臣明白了。” 邵淑妃把忐忑的心收回了肚子里,接下去她便是焚香沐浴,精致地梳妆打扮一番,备上好酒好菜,点上最暖情的熏香,等待光影西斜之后皇上大驾光临。 秋意渐深,入夜总是一溜烟儿之间。 尉迟珩这阵子心情大悦,邵淑妃恰逢其时的邀约并未引起他的不快。他的确也应该跟邵文淑周旋,继而更了解邵元冲这个人。邵元冲把亲女送入宫中,邵文淑在后宫中,不仅是妃嫔,更是他手中的筹码。 正文 第三百十四章因错过(二) 邵文淑盛装之下,难掩颓败的脂粉气,哪怕穿上最豪华的丝缎,戴上最名贵的首饰,中庸的姿色再是倒腾,还是中庸之色。好在尉迟珩并不在意她的容貌,对她而言,除了琳琅之外的女子,即便长着不同的脸,也不过是用来区分彼此罢了。 邵文淑站在宫门前,站成楚楚风流的姿态,见到尉迟珩屈膝一福,特意挽起万千娇态的笑容。“臣妾恭迎圣驾,皇上万安。” “淑妃起身吧。”尉迟珩虚扶一把,邵文淑极其自觉把肉乎乎的手搭在尉迟珩手上,含笑不已,仿佛满天星光都要挤压在她堆笑的肉褶子里发出光芒来。 尉迟珩径直往殿中走,邵文淑碎步跟随。殿中熏了淡淡的合欢香,尉迟珩嗅到了沁人心脾的香味,心中稍有些愉悦感。 一桌精美缤纷的菜肴,碗菜四品,分别为燕窝肥鸭丝、烩鸭腰、溜鲜虾、攒丝五彩鸽子蛋,碟菜二品,果子酱、燕窝熏炒鸡丝,点心二品,如意白糖糕和鸡丝面。尉迟珩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色,可见邵淑妃是精心准备了这场夜宴,落座后,落落大方笑道:“原来这御膳房最好的厨子藏在承欢殿中,淑妃这场筵席拍得有些奢靡了。” 淑妃忙屈膝不敢坐下,生怕尉迟珩嫌弃她过于浪费,解释道:“臣妾听闻边关大捷,驱赶走了外侮贼子,父亲率兵凯旋而归,心中难免喜不自胜,故而邀约皇上共同庆贺大江国运昌隆,边塞和平安定之喜。” 尉迟珩颔首,即便邵文淑铺设过于糜费,他也没有与她较真的意思,不过是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着实把她吓得不轻。“起来吧,朕是来做客的,岂有让主人长跪不起之礼。这么看来,倒是朕不懂礼数了。” 淑妃起身笑脸相迎,忙着给皇上布菜,她和尉迟珩的相处总有些小心翼翼,心里头再是喜欢,举动上还是不敢僭越,皇上有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虽则来过承欢殿多次,但却一次都没有招幸她。她过去总以为皇上忙碌,但他表面上冷落贤妃,把她捧到后宫宠妃的位置,说到底还是把她当成了筏子。邵文淑不甘心,论妇人四德,妇容、妇功、妇德、妇言,她那一样不把贤妃秒成渣渣。哪怕是妇容之上,妇容讲究女子端庄稳重持礼,而非贤妃之流的轻浮随便。 她心里对贤妃啐了口唾沫,脸上维持着得体端庄的姿容。她尽量挑拣逢迎尉迟珩的话题说:“臣妾最近听说皇上要重开科举,文武并重,当真是定国安邦之策。” 尉迟珩笑道:“看来淑妃很关心国政。” “臣妾身居后宫,这些都是闲暇时听姐妹们说起才知晓,臣妾更关心皇上的身子,日夜为国政操劳,您要为了大江国千千万万的子民爱惜自己。”淑妃满口漂亮话,立刻把一推三五六,把后宫闲议国政推脱给其他人。逢着边关大捷,尉迟珩自是不会跟她计较言语上的得失。 她频频给尉迟珩斟酒,尉迟珩看着满殿温馨,想起许久未见的琳琅,心中感到不快,只能一杯一杯灌酒来疏解烦扰。可酒入愁肠愁更愁,眼前浮现出琳琅与陆从白百花亭夜会之景,那么迷离的月色下,孤单寡女,情愫暗生,让他感到烦躁而不安。 邵文淑看尉迟珩颓败的神色,心中欢喜不言而喻,看他杯酒不断入口,尉迟珩蓦然搁下了酒杯,只觉得略有些不胜酒力,“淑妃,够了,朕今日有些乏了。” “许是菜肴过于腻口了,臣妾给您盛碗鸡丝面,您尝尝。” 邵文淑给尉迟珩舀了一碗鸡丝面,汤色清丽,趁着碧绿小菜,倒也配得色泽诱人,尉迟珩尝了口面条,心血有些起伏,抬眼眼邵文淑,在宫灯暧昧的光线映照下,她居然比往日凭添了三分姿色。 他再吃了几口面后,搁下了手中的银著,酒色上头,眼前涌动起片片红云,身子轻飘飘的,顿感无限孤单与燥热。 邵文淑殷勤道:“皇上,您乏了,臣妾给您备水洗漱。” 尉迟珩无力地站起身,复而坐下,适才酒香甘甜,此时再度回味起来,由衷露出魅惑的笑容,看得邵文淑喜不自禁。 “您一定是喝多了,臣妾这就命人给您沏壶醒酒茶。”邵文淑窃喜,一边嘱咐芷云备温水洗漱,一边亲自扶起尉迟珩往寝殿走。尉迟珩顺着邵文淑的心意,偏头枕在她低矮浑圆的肩头上,略一瞥眼,心中一惊,眼前之人怎么变成了娇俏可掬的琳琅。他伸手去触摸,那张脸他亲过无数次,口感熟悉,手感更是清楚。此时探手一摸,满手都是肥厚的皮肉,怎么会是琳琅? 尉迟珩头沉沉闭上了眼睛,邵文淑把他扶到床边,金丝楠木宫床熏着撩人的香味,侵入人心,却是那般陌生的味道。他惊讶地睁开眼,戳入眼前的是邵文淑逐渐顺眼的脸,他有些恍然,喉咙里涌动着不安的躁动,囫囵一下吞了口唾沫,却把积压在胃里的酸液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尉迟珩不胜酒力,吐了邵文淑半身后斜倚在床栏边,邵文淑忍着酸臭不好发作,毕竟她把皇上灌醉,眼下尽快收拾残局最紧要。她嗅了嗅衣袖,臭不可闻,她连忙低声说道:“皇上,你先躺着,臣妾去沐浴洗漱之后,速速来服侍您。” 尉迟珩扬了扬手,虚弱地伏在床上。满殿洋溢着情暖如春的味道,触手可及松软的被褥,他差一点就沉溺其中不辨东西了。他扶额打量眼前朦胧又陌生的场景,陡然生出无限的欲望,保留着最后的一丝清明,扶着床沿站起身来。 邵文淑急不可耐地沐浴更衣,洗去了呕吐物的酸臭,急急忙忙往寝殿中赶,生怕怠慢了皇上。她费尽心思才换得了此等良辰美景,岂可空余错付。她松开芷云搀扶的手,往门槛里踏入,穿过重重黄幔,激动的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御医为她调理过身子,今夜最易成孕,过了今夜,她便能母凭子贵。 正文 第三百十五章歹祸引(一) 她满心雀跃地走近,可醉得不省人事的尉迟珩却不见踪影。她发狠似的喊道:“芷云!” 芷云正侯在门外,满以为这次主子必能成其好事,谁知居然弄丢了皇上。芷云匆匆忙忙连滚带爬进来,“娘娘。” 邵文淑攥着手巾,老大不痛快。爷们都上了绣床,硬生生临门一脚给跑偏了,人去哪儿了,说出去臊死人,连个男人都留不住。“皇上不见了,还不快去找,不许太大响动,免得给其他人看了笑话去。” 芷云发散了承欢殿的宫婢,挨个墙角找,还不敢惊动别人,小心翼翼地找寻皇上的下落。 尉迟珩醉到晕头转向,却本能记得蓬莱殿的方向,他顺着感觉一直摸着墙角走。今夜心中郁结难舒,不免纵酒过度,身体里面囤积着磅礴的能量需要释放。他差一点就把邵文淑当成了琳琅,还好他最后一丝理智区分出了差异。 夜深人静,琳琅换上了寝衣,裙摆上绣了两朵精致的芙蓉,芙蓉如面当真是对她最美的映衬。可惜她有些落寞,独自守着一座寂寥的宫城,城里的人很多,知心的却没有几人。 她遣走了静如和燕玉,入宫许久,她仍然不习惯有侍婢彻夜守在门外,好在蓬莱殿素来规矩浅,和别宫无牵无连,好似就是一个宫中的死角,除了偶尔惹人扎眼嫉妒,平素都不会有人造访。 寝殿中还燃着最后一盏四角缤纷琉璃立竿宫灯,她缓步走过去想去吹熄,无意中等到了门外悉嗦的声响,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琳琅试探着低唤了声,“静如,是你么?” 门外传来喘息声,时断时续,还有一身飘散随风的酒气。琳琅亦步亦趋地走到门边,隔着一扇雕花木门,她却没有勇气把们推开看个究竟。尉迟珩许久未曾到访,他此时应该正在承欢殿中与邵淑妃把酒言欢,那么此刻门外的人又该是谁? 不经通传,却如入无人之境,他对宫中布防一清二楚,绕过了所有的防卫,直接来到她的寝殿门口。除了尉迟珩,还会有谁? 琳琅恍惚了,将信将疑地打开了门,门外铺满了月华的银辉,洒在他的背影后。他眉眼俊秀,月光都会他在跟前而黯然失色。 尉迟珩靠在门边,喘了口气,沉声道:“你总算是开门了?” 琳琅喊得有些生疏,“皇上?您怎么来了?” “不该来么?”他把头凑近看琳琅的眉峰与眼角,“你是我的琳琅么?” “您若是找琳琅,那您没走错。”琳琅迈出门口,扶起他沉重的身子,让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琳琅屏了口气,“喝了着许多酒,难怪您认不出我了。您怎么来的呀,都不差人通传一声,我这不修边幅的,也没酒没菜的,不好意思招待您。” “你这蓬莱殿大门紧闭,我只好翻墙进来,幸好我认得路。”尉迟珩挑逗地用食指抬了下琳琅的下颌,倏然笑道,“有你招待我就够了。酒肉穿肠过,琳琅心中留。” 琳琅扶着他往寝殿里走,看他醉醺醺的样子,和他理论也说不出个头绪来。“您悠着点走,我扶着您,看路……” 虽说他来得突然,可琳琅心里还是窃喜,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到访,还真是他过去一贯做派。只是贵为皇帝,来自家后宫翻妃嫔的院子,说出去也真够害臊的。 他笑得很愁苦,微微合拢着双眸,整个人的力量几乎都瘫倒在琳琅身上。“琳琅,我心里高兴,所以多喝了两杯。” 琳琅故意挤兑他道:“您在淑妃那儿喝酒,怎么跑我这儿来了?要不,我还是把您送回去吧。” 他摇了摇手,缓缓道:“不成……我差点把淑妃当成了你……” “那您……”琳琅心里咯噔一下,咬了咬牙想憋住,可还是忍不住问道,“您怎么她了?” 他回道:“没怎么……就吐了她一身。这会儿,她大概在洗漱沐浴吧。” 琳琅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可蓦然发现,自己的嫉妒心不弱,淑妃是他的妃嫔,即便真临幸了她,也是尽了淑妃的本分罢了,她何来妒忌吃醋的理由。好不容易扶着沉重的尉迟珩靠到床边,尉迟珩触碰到琳琅的皮肉处,都发着汗,体温灼烧的厉害。琳琅焦急道:“您这会儿有些发烫,我且休息着,我这就命人去喊御医局给您瞧瞧。” 琳琅尚未走远一步,已被他一手拽回来,跌跌撞撞就牵到了他怀里动弹不得。他本来力气便大,多饮之后蛮力更甚。不由分说地拽着琳琅箍实在怀里,对着琳琅耳畔说道:“喝多了发些酒汗罢了,你若真想助我,不如让我快些发散发散。” 琳琅睡在他身上,垂眸看他,商量道:“那我给您打盆水擦擦身,让您凉快凉快。” 尉迟珩此时敏捷的翻身,把琳琅压在身下,一双邪魅迷离的桃花眼泛着若明若暗的邪火。“你懂得,只有你能帮我泻火。” 琳琅心潮涌动,他低下头热吻就这么封住了琳琅的檀口,猝不及防的拽住琳琅双手放在头顶上。 纱幔层层叠叠地垂落而下,满床都洋溢着浓重的酒气,他躁动得厉害,琳琅不愿背离他的意愿,任凭他予取予求。 他抵着琳琅的鼻子,“琳琅,咱们能不能一直这么好下去?” 他那么爱她,可她又何尝不是爱他胜过自己的生命。在他的搡动之中,双眸渐渐聚起了浓雾,转而零落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夫君,你信我,我爱你。这一辈子,绝不会再更改心意。” 他的身体火热的拥揽她,幸而他冰凉的体温可以中和去燥热的火气。他霸道而不容间隙的吻遍了琳琅,每一个吻都像燃放了一把火,烧遍她每一寸肌肤。她那么爱他,自然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他们一遍又一遍共赴巫山云雨,到底人生热浪中一个又一个的浪尖,然后颓败再颓败,气喘吁吁地拥抱着彼此。 正文 第三百十六章歹祸引(二) 琳琅疲累得靠在他怀里,可他却仍有无限的精力与力气,他的体温还是高企得可怕,只有在追逐人生极致的享乐中,才能活得短暂的平静。 一夜热火朝天的鱼龙舞,琳琅枕着尉迟珩的臂弯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抬手去触摸那具炙热的身体,幸好已经降了温退了热。琳琅甜笑着吻他熟睡的侧脸,他在,仿佛整个天下都是她的。 她慢慢坐起来,靠坐在床沿看他的睡脸,脸色有些僵白,许是昨夜虚耗太损。如此一想,脸色不免绯红起来。 门外传来静如问安的声音,细听之下,静如的声音居然有些局促和紧张。琳琅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了,她给尉迟珩掖好薄被,换了一身得体苏绣月华锦绣衫,烟丝翠纹裙,而后施施然推开门。 琳琅恍然一惊,眼前站着许多生面孔,静如和燕玉站在前头,身后排开一溜宫婢,还有身穿锦衣甲胄的宫城禁军。为首的将领见琳琅双手一拱,礼数有些轻慢之态。“末将乃是护城军左将军卫良。” 琳琅眉峰一扬,不露怯色。“卫将军守卫宫城,不知何故来本宫的蓬莱殿?” 卫良上前一步,逼近琳琅,武将自由一股胁迫的气势。“昨夜皇上驾临承欢殿中,却无故失踪,末将寻遍宫城不获,故而来蓬莱殿中请贤妃娘娘处巡查。” 琳琅见到如此阵仗,便知约莫与昨夜之事有关,只是没想到淑妃居然会出动护城左将军,但皇上在此,只要他出言威吓,此局自然不攻而破。 “荒唐!”琳琅怒而一叱,“整个后宫都是皇上的,自然他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岂容尔等干涉皇上的行踪?” 此言一出,皇上必定在贤妃宫中无疑。众人私下面面相觑,盛传贤妃是狐狸精托世,此言非虚。“末将不敢,只是淑妃娘娘担心皇上的安危,还请贤妃娘娘请皇上训斥末将冒犯之罪。”左将军卫良话已至此,不见到皇上誓不罢休之意,琳琅挥袖,怒道:“皇上正在休息,你若不怕干犯天颜,那便等着!” 那卫良躬身领命,手握重剑站在外殿,扬臂一比,“末将在此恭候,劳烦贤妃娘娘通传。” 琳琅从未见过护城军,更不知这左将军卫良的来历,但今日所见,来势汹汹,她只有一事不明,何以皇上在蓬莱殿中留宿,值得耗费护城军的力量来恭请圣驾。难不成邵淑妃真的嫉妒虫上脑了? 寝殿内安宁昏暗,垂落的纱幔隔开了白昼的喧嚣,她原本想让鱼翅还有多睡一会儿,昨夜缱绻深深,他必定是精疲力尽,可眼前门外守着护城军将领,非要当即面圣不可。琳琅心里晃过一丝莫名的不安,却咂不出这不安起源于何处。 她抚摸着尉迟珩光致而昏睡的侧颜,完美的容颜,慵懒得犹如深夜守望的白色昙花。触摸那一瞬,琳琅陡然一惊,通身冰凉,脸色僵白,尤其是嘴唇惨白毫无血色,她连忙俯下身轻轻推了推。“夫君,起身了,左将军卫良求见。” 尉迟珩紧抿嘴唇,无动于衷,眼珠沉静地睡在眼皮下,琳琅再摇了下,捏了下他的手。这下慌了神,昨夜还龙精虎猛,这会儿没有了生气,心里猜到必定有大事发生了。她担心尉迟珩延误诊治,顾不得任何的后果,大脑一片空白,唯有担心他再也醒不过来。她忙跑到门外,吩咐静如道:“快去御医局请赵御医过来,皇上此时怕有不妥,快!” 卫良闻言马上冲到琳琅跟前,“皇上龙体欠安,末将要贴身随护。” 琳琅看那卫良不顺眼,尉迟珩昏迷不醒,她依然心慌,卫良又不合时宜地搅局,似乎有备而来。“皇上休息未醒,将军在此吵吵闹闹,当真是不把本宫放在眼内。你这护城将军,不再城中护卫,跑来后妃宫中煊煊赫赫,本宫尚未同你追究!你这会儿且安静一边呆着去,皇上若有意召见,我必不拦你!” 张希贤从殿外匆忙而来,拂尘搭在手上,躬身道:“贤妃娘娘,让老奴进去扶持皇上。” 尉迟珩谨慎细致,能让张希贤随侍必定是信任他的,琳琅颔首道:“大总管请进,其余闲杂人等都散了吧。” 左将军卫良奉邵淑妃之命寻找皇上行踪,看琳琅一派镇定自若,他吃不准前程,万一皇上龙体康健如初,那他斗胆闯宫冒犯贤妃之罪,够他喝一壶的。就在卫良踟躇不安之际,御医局徐守衡赶到蓬莱殿。 琳琅一看是徐守衡,并非往常为她请脉的赵永康,心下大惑,问道:“平素来蓬莱殿中请脉一直是赵御医,赵御医何在?” 徐守衡回道:“回禀贤妃娘娘,赵永康因家中老母有疾,数日前已经回乡探病。” 为了不耽误诊治,琳琅照旧请徐守衡入寝殿中为皇上把脉诊治。“那便有劳徐御医。” 张希贤在前开道,琳琅引徐守衡入殿,甫一走进殿中,琳琅嗅到了一股异于往日的熏香味,这与平素她用惯的气味不同,究竟不同在何处,她不能往深了细想,因为确实没有机会让她细想。 她站在尉迟珩床边,看他褪去血色的脸,内疚不安,却只能佯装镇定。似乎所有人都在看她出丑,她更要沉着冷静。 静如进殿回禀,各宫妃嫔听闻皇上龙体欠安,纷纷赶来蓬莱殿中请安,以示关切之情。尤其是邵淑妃、谢德妃已经在殿外,要求面见皇上。 琳琅心里暗自嘀咕,来得可真快。 静如凑在琳琅身后,看徐守衡正在紧张为皇上请脉,门外妃嫔又是来者不善,心里为琳琅捏一把汗。皇上在蓬莱殿中昏迷不醒,此事牵扯起来,若是有心人躁动蛊惑,那琳琅罪难开脱。 琳琅自知拦不住邵淑妃和谢德妃,她们闻风而来,比她预想中更快,“静如,拦是拦不住的,请她们进来吧。” 正文 第三百十七章罪七花(一) 邵淑妃和谢德妃焦急不安地走进来,赶到徐守衡身后,邵淑妃先声问道:“徐御医,皇上这是怎么了,为何不醒?” 徐守衡面有难色,把尉迟珩的手腕托好放回锦褥中,回身见礼。“见过淑妃娘娘,德妃娘娘。皇上这……怕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犹如晴天霹雳,在场众人惊愕不已,琳琅愕然呆立,趔趄了一步,幸亏静如及时扶住她。 邵淑妃蹙眉,回眼看琳琅,质问道:“皇上怎么会中毒?昨日在本宫殿中还好端端的,怎么来了贤妃这儿,就成这副样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琳琅一副无辜之态,琳琅顿感万箭攒心,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尉迟珩尚在昏迷,她必须在他苏醒之前保重自身。“淑妃此言何意?皇上昨夜在承欢殿中用膳,不知是服用了何物,致使昏迷不醒,一切尚无定论,如若本宫有加害皇上的嫌疑,淑妃未必就能独善其善,恐怕尚需查个清楚明白。” 淑妃没想到琳琅不声不响,还起嘴来头头是道,硬撑着底气,说道:“好你个贤妃,公然把脏水往本宫身上泼!” “现在不是犟嘴推卸责任的时候,且听一听徐御医有何说法。”谢莺莺装起一脸大公无私道,“徐御医,皇上中了何毒,可有眉目?” 徐守衡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琳琅,琳琅从他的眼色中看出了他有所顾虑。邵淑妃说道:“徐御医,我们都是为皇上分忧之人,你有话不妨直说。” 大太监张希贤躬身站在床边,一头看看不省人事的皇上,再一头看看剑拔弩张的妃嫔,混迹深宫这些年,这种场面并非没见过,只是见识得少。贤妃没有了皇上撑腰,在后宫基本就是无依无靠,邵淑妃和谢德妃一派要刨根究底、追责到底的样子,贤妃想要全身而退怕是难了。 徐守衡站起身,朝三位嫔妃躬身见礼,而后出言道:“依微臣之见,皇上中了七花销魂散。” 张希贤震惊道:“七花销魂散?” 徐守衡道:“大总管在后宫多年,必定听闻过‘七花销魂散’。” 张希贤颔首称是。 琳琅仔细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不管是中了何种毒,如今摆在眼前的架势,他们势必会把一切罪责怪咎于她。 邵淑妃讶然失声,指着琳琅,谢德妃追问道:“那是何物?” 徐守衡解释道:“那是宫中秘药,有闺房助兴之效。此物关键在于一个度,若是只许分毫,会让巫山云雨和谐圆满。可若是落重分量,便会纵欲无度,轻则癫狂,重则丧命。历朝历代,总有些后宫妃嫔为了引诱皇上日日流连,不惜用此药来勾引,为此陷入超纲混乱的过去不在少数,故而已在宫中明令禁止!” 琳琅怔怔地望着尉迟珩的侧脸,那么惨败无色的容颜,眼眸中若隐若现出迷雾,七花销魂散,即便不是她所落下,却是她所为之。怪不得昨夜尉迟珩不断索取,仿佛要用末日之爱与她结合燕好。 邵淑妃横起一脸垂肉,大声呼喝道:“大胆妖妃!居然以此物来蛊惑皇上!来人,还不快将她拿下!” 在寝殿外得令的左将军卫良立刻拔步冲入殿中,将琳琅团团围住。静如和燕玉冲破人群,急迫地把主子挡在身后。燕玉急性子,破口大骂道:“淑妃娘娘,您与咱们主子娘娘平起平坐,凭什么派兵拿人?” 邵淑妃盛气凌人道:“贱婢!掌嘴!凭什么?就凭妖妃所为,人人得而诛之!” 琳琅从容地从静如和燕玉身后步出,“皇上中毒,尚未经过宫闱局调查,淑妃便得到结论,如此急不可耐地把罪过推在本宫身上,倒是让人看不清楚了。究竟是独具慧眼,还有另有图谋。昨夜皇上去过承欢殿,亦来到蓬莱殿,既然要抓拿扣押嫌疑之人,本宫有嫌疑,淑妃岂能独善其善?” 谢德妃轻轻松松站干岸,冷眼旁观邵淑妃和贤妃鹬蚌相争,而她则能最终得利。淑妃百口莫辩,众人惶惶然被琳琅之言蛊惑,她气急败坏脱口而出道:“徐御医都说了,皇上是纵欲过度所为!皇上至今根本就没有临幸过本宫,岂会因本宫而纵欲过度!” 话音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之人错愕,心中不乏暗自嘲笑者。淑妃话一脱口,才后悔莫及。驾临承欢殿多次,居然是常在河边走,愣是不湿鞋。皇上摆明是嫌弃淑妃,不愿与她亲近,却迫于前朝战事压力,与淑妃假意恭顺和睦,尉迟珩在后宫游弋,还用上了虚以委蛇的用兵之计。 谢德妃压抑着冷笑,若不是场面上人太多,她几乎要放声大笑。 琳琅轻蔑地看了眼邵淑妃,“邵淑妃既然言尽于此,倒是让本宫无话可说。” 邵淑妃感到无比扫脸,愤愤不平,指着琳琅叫嚣道:“贤妃无话可说,再无谬论辩驳,卫将军拿下她!” “且慢!”在场众人顺着声音,回头看来处,张希贤正襟立在旁处,“此事兹事体大,皇上龙体有损,乃是家国大事,不可仓皇而论。” 琳琅没想到关键时刻张希贤挺身而出,怪不得尉迟珩重用年过半百两鬓苍苍的前朝遗臣,必定有他的好处在。 张希贤在众人跟前端着御前第一大总管的头块招牌,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皇上若是醒不过来,贤妃必死无疑,与他无牵无连。可皇上若是醒过来,贤妃被人加害处置,龙颜大怒牵扯甚广,连他的脑袋都得陪葬。侍奉新帝数月,这份观人于微的自信他还是有的。 邵淑妃对张希贤尚算高看一眼,便道:“那依大总管所见,如何处置贤妃色魅侍主,贻害龙体之罪?” 张希贤咳嗽了声,面对虎视眈眈的邵淑妃,他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可他的老命也只能搏一搏了。“此事既然与宫中禁药有关,那么御医局和宫闱局便责无旁贷。贤妃娘娘尚未定罪,不可拿人扣押,此乃大不敬。但是既然贤妃娘娘有嫌疑,老奴愚见,不如先行在蓬莱殿中思过,以待皇上醒来之后,再行论断。” 正文 第三百十八章罪七花(二) 张希贤之言字字铿锵在理,不愧为混迹多年的后宫老油条,里外不得罪。后宫无后,便以邵淑妃与谢德妃马首是瞻,谢德妃故意收敛锋芒,让邵淑妃一人独占鳌头。邵淑妃瞟了眼琳琅,再看护城军左将军卫良和御医徐守衡,以及其他寝殿中的婢子,发话道:“出了此等秽乱宫闱的大事,本应该由皇后主持大局,念在宫中无后,若是诸位愿意听本宫一言,现在就把皇上搬迁至太极殿寝宫中,请御医会诊,务必把治好皇上。至于贤妃,禁足于蓬莱殿中思过,蓬莱殿中婢子一概关入慎刑司拷问,本宫就不信问不出个端倪!” “不行!”琳琅把静如和燕玉护在身后,“蓬莱殿清清白白,凭什么关人入慎刑司,本宫不允!皇上只是昏迷,尔等便僭越行事,对当朝妃嫔治罪,也不怕皇上醒了之后从重发落!” 谢德妃打起圆场,说道:“贤妃毕竟与我们姐妹相称,如此撕破脸皮倒也不妥。” 此时,御医局大太监张祥善带着手下小太监闻风而来,见到三妃鼎立,躬身见礼,“老奴来迟,听闻皇上龙体大损与宫中禁药七花销魂散有关。” 邵淑妃见张祥善一到,便顺势说道:“既然宫闱局大总管已至,那便派人把蓬莱殿好好搜一搜,看看这七花销魂散到底藏在何处?” 琳琅知晓这场闹剧不会就此消停,但他不忍心尉迟珩躺在此聒噪的氛围中,她不知道尉迟珩会不会尚有知觉,即便没有知觉,她也不愿意让他听到她受辱。“大总管,既然一切尚无定论,不如先请御辇把皇上送回太极宫中静养,即刻派御医会诊,刻不容缓!” 感情亲疏此时分明清楚,张希贤领命道:“这便把皇上送回太极殿,御医局今日在职御医悉数入太极宫为皇上会诊。” 琳琅看着尉迟珩被抬出蓬莱殿寝殿,紧抿着一言不发的僵白的嘴唇,她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他,心底幽幽缠绕着无尽的悔恨,好似钝刀子一棱一棱刮着她的皮肉。 御医局大总管张祥善着手让手下太监关上宫门,阖宫搜查七花销魂散的下落。琳琅主仆三人被左将军卫良困在寝殿中,等待着张祥善的搜查结果。 邵淑妃显得胜券在握,让琳琅不由起疑,可眼下她处于弱势,即便有天大的道理,也不会有人理会,当真是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局。 燕玉扯了下琳琅的衣袖,低声安慰道:“主子,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定是扑个空,啥也搜不到。” 静如则面容憔悴摇了摇燕玉让她别出声,她心思素来细密,蓬莱殿中的一系人马分明有备而来,再说殿中本就人多,人心隔肚皮,谁知暗中会不会被人下绊子。 琳琅睿智地看着谢德妃,她反而不再注视邵淑妃,谢德妃这番忍让,让邵淑妃在此次逼宫中占尽风头,她才应该是深藏不露的那个人。 宫闱局的太监翻看了蓬莱殿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走进寝殿中翻了个底朝天,张祥善的手下朝他颔首示意,他走到殿中书案的博山香炉处,捻了一小撮的香炉灰闻了闻,脸色大骇,殿外又有小太监托着一只沾满泥土的油布包。 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栽赃嫁祸,燕玉急火攻心,想上前抢了那油布包裹看个真切,被静如拉下。 琳琅淡定地看着这出闹剧,审视着每一个目光所及之人,有备而来,自然不能无功而返。他们是铁了心要整治她,只是整治她的代价居然是以皇上中毒为契机,那么此人用心歹毒,不惜逼上梁山走上绝路! 张祥善摊开手掌,徐守衡拿起拿一撮香灰闻了闻,看了看烧尽后的色泽。再打开那沾满泥土的油布包裹,一切视乎不言而喻。 徐守衡颔首道:“的确是七花销魂散无疑,此药挑动情氛,可内服,亦可焚香外熏。若是用量过猛,受香氛蛊惑者,精力旺盛,不知疲惫,渴求不竭,若不克制,便会精疲力竭而……” 张祥善看着琳琅,再躬身请谢德妃和邵淑妃做个见证,说道:“这油布包裹里的正是七花销魂散,埋在蓬莱殿后院梨花树下。至于香炉灰已经由徐御医做了鉴定,确凿无误。贤妃娘娘,您还有什么话要辩解?” 燕玉沉不住气,撒上前就骂道:“胡言乱语,咱们主子深得皇上宠爱,还非得上这种伎俩。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只有那些没有被皇上宠幸的妃嫔才能想到这种诡计!” 没有指名道姓,但任谁都听得出在辱骂谁。邵淑妃那么禁得起被婢子指桑骂槐,厉喝道:“掌嘴!” 芷云上前,看准了燕玉的脸,狠狠两个大耳刮子,轻蔑道:“还不叩谢淑妃娘娘赏赐。” 燕玉想上前飞扑过去教训邵淑妃,却被身畔的卫良轻易制服拿下。张祥善审时度势,他手握宫闱局重拳,眼前形势一边倒,贤妃成了强弩之末,况且有个急性子的婢子,何愁拿捏不下贤妃的罪证,便道:“贤妃娘娘,婢子以下犯上,按照宫规,乱棍打死亦不为过。” 琳琅的手上青筋一搐,燕玉急脾气,反而落了下乘。连她都任人宰割了,想护着燕玉怕是困难重重。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本宫是皇上御赐亲封的贤妃,入住蓬莱殿,如今蓬莱殿倒是成了人人都能来去自如之所。皇上中毒一事,本宫并未半分加害皇上之心,更不知禁药从何而来。这些都是本宫一面之词,既然宫闱局主持大局,那么请张大总管还本宫一个公道。本宫既然贵为贤妃,没有皇上的圣旨圣谕贬废,谁敢妄动本宫半分,那便是以下犯上之罪,既然燕玉以下犯上,依照宫规乱棍打死,那么卫良将军以及手下一众兵卒以武力挟持本宫,算不算以下犯上?要不要依照宫规乱棍打死?” 邵淑妃叱声道:“看不出贤妃真是巧舌如簧,怪不得勾得皇上五迷六道。” 正文 第三百十九章落横难(一) 琳琅堂堂正正立在人前,一一看着人群伪善的嘴脸。“本宫论的是一个‘理’字,宫规面前一视同仁。” 张祥善看琳琅弱质芊芊的女流,没想到得理不饶人。虽然皇上暂时昏迷,但是谁也保不齐什么时候清醒,他就算偏帮邵淑妃,也不能太出位,反而落人口实。琳琅话语在理,好歹她是贤妃,后宫无皇后主持大局,谁敢冒风险把贤妃关入慎刑司? 张祥善只能用些迂回曲折些法子,一碗水就算不够端平,也不能倒得一干二净。“贤妃娘娘,既然在蓬莱殿中找到了禁药,您断然是逃不开的,但您是主子,咱们做下人的不能将您怎样。但是宫规在前,皇上又确实遭奸人所害,有些事也不得不得罪了,还望您海涵。” 琳琅无奈颔首道:“大总管直说便是。” 张祥善清了清嗓子,在场洋洋数十人,都指着他宫闱局掌事发话了,他手心发汗,但是硬顶着也得上了。“贤妃与宫中禁药脱不了干系,现暂时禁足蓬莱殿。蓬莱殿其余婢子压入慎刑司拷问,务必问出七花销魂散的出处来历,免得禁药继续为祸后宫。” 如此安排看似妥当,却无疑断了琳琅双臂。她出声阻止道:“本宫与禁药有关,但却尚未定罪,这一个婢子都不留下,那偌大的蓬莱殿,何人照料本宫日常起居?” 张祥善为难地看了邵淑妃一样,她恶狠狠地回看他,他只好说道:“燕玉那婢子企图对淑妃娘娘不利,必须关入慎刑司。既然贤妃娘娘尚未定罪,那便留下一名婢子照顾日常生活。” 琳琅再想争辩,却自知大势已去,能保住静如已经是万幸。燕玉红着眼,恋恋不舍地回眸望她,“主子,您好好保重,婢子唯有来生再报答您了。” 琳琅眼见着护城军把蓬莱殿中一干人等押出宫宇,她却无能为力,沉重的宫门碾过斑驳无情的秋日午后,吹来徐徐透骨的冷风,把她的骨头都冻成了冰。 她扶着朱漆大抱柱,内疚绝望,“静如,我保不住燕玉……我怕有一天,我也保不住你了。” 静如含泪,咬牙切齿道:“主子,咱被人害了,您可千万要支撑到皇上醒过来。只要皇上醒过来,咱们就有活路,那些害咱们的人就到了穷途末路了。” 两行清泪汩汩而流,众人逼宫之时,她硬气得没有落下一滴泪,可此刻万籁俱寂,眼泪就连绵不尽。 静如搀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主子,您千万要撑着,皇上吉人天相,定会好起来的。” “皇上若是醒不过来,我挣着一口气还有什么意思。”琳琅咬紧牙关,以手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但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在他没有走之前,我决不能先行离开。” 静如不安道:“主子,到底是谁在加害您?” 蓬莱殿空空荡荡,连过往的风都吹得特别通透,琳琅的脑子异常清晰,说道:“你倒不如想想,这场筹谋的代价未免太大了。毒害皇上,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谁有这个胆子?皇上春秋鼎盛,谁又愿意做前朝遗妃?” 静如猜测道:“那主子您怀疑有人错手落毒?” 琳琅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空旷的天井中,任凭风吹乱她的长发,刮疼她的脸颊。“我第一次听闻这种禁药,但其他人似乎并非如此。早上满宫来势汹汹的护城军,便知对方是来善后的,她需要找个替罪羊。” 静如听琳琅一言一语的分析,对主仆二人的前路感到无限凄凉。“主子,您怀疑是邵淑妃?” 琳琅将她的推断的真相悉数与静如说了一遍,“目前推测而来,应该是她无疑。所以,她先发制人,迫不及待地推卸责任。昨夜夫君在承欢殿中用了晚膳,我猜邵文淑定是动了想侍寝的心思。用了一些宫中的禁药,只不过拿捏不准分量。谁知皇上自知身子不妥便来了蓬莱殿,邵文淑反而因祸得福。她一定早就发现用错了量,故而一大早便请了护城军左将军包围了蓬莱殿,希图让我栽下这个谋害之罪。正是因为她的万全准备,反而让我怀疑她。眼下,她应该寝食难安,皇上若是醒了,必定会彻查此事,到时候她便插翅难飞。” 静如啧啧慌神,“果然最毒妇人心。她为了撇清关系,不惜当众承认自己并未并临幸,此乃后妃奇耻大辱。” “皇上醒了才有真相,皇上若是不能醒,那我们夫妻便只能去阴曹地府再续前缘。”琳琅双手合十,向苍天祈求,一脸虔诚。“只求老天爷开眼,哪怕让琳琅付出所有,只要夫君能够平安渡过难关。” 静如心里难过,看着琳琅孱弱瘦削的背影,“如今邵淑妃把控后宫,那谢德妃好似不愿意招惹她似的,处处避其锋芒。” 琳琅带着静如往后院走,梨花树落叶满地,一片片踩在簌簌而碎的落叶上,听起来刺耳而悲凉。琳琅冷笑了声,“谢莺莺真是个聪明人,有城府。谁都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醒过来,谢莺莺自然不能趟这趟浑水,最聪明的做法便是置身之外。皇上醒了追责,唯有邵文淑一人妄图指黑为白,谢莺莺无牵无连,到时候,也许我早已死在邵文淑的手段中,夫君必定会斩了邵文淑替我报仇,那么这个后宫还有谁能与谢莺莺争宠?旧人已逝,新人自然当仁不让开解圣心。” 静如由衷佩服,“主子,您有大智慧啊。” 琳琅挽起袖子,折了一根树枝,在梨花树下翻看,那堆挖出油布包裹的新泥就堆积树下,黑越越的颜色比周围那些显得更深色些。琳琅蹲下身子,嗅了嗅泥土味,的确是与她寝殿内香味一致。 静如看着新翻的黑泥,“蓬莱殿的婢子中有奸细。怪婢子平素看管不够仔细,这才连累了主子。” 琳琅叹了口气,扔掉了手中的半截树枝。“静如,这一局咱们能不能破,就看咱们能不能熬到皇上醒过来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章落横难(二) 静如虽心里胆怯害怕,但面上不能流露,“您好歹是贤妃,没有皇上的圣谕,谁有天大的胆子给您定罪?” 琳琅掸了掸手上的黑泥,“明的不行,自然会有暗的。后宫中的手段,我们见识得少,而今才算是开了眼界。” 静如忧心忡忡地站在琳琅身后,看了看阴暗的天色,肚子里把老天爷骂了一千遍,真是不开眼,好人遭罪,坏人当道。 “那咱们……”静如咽了口气话不再说下去。 琳琅回首看静如,她一腔玲珑剔透的心思,岂能看不出静如的担忧,事已至此,也只能见步行步了。 蓬莱殿中寥落孤寂,只有主仆二人和满宫落花为伴,宫门紧闭,一夕清雅之处,沦为一朝为祸之所。 邵淑妃疾步匆匆走进殿中,让芷云合上殿门,喉咙口上灼烧得紧,芷云赶紧斟水递上前。她接过水囫囵吞饮下,从未如今日般如临深渊,还要装出临危不乱的姿态,将贤妃逼入死穴无招架之力。 她坐在紫檀木贵妃椅上,心绪时刻南平,把茶碗往桌上一摔,“清水寡淡,给本宫换酒来。” 芷云忙应声退后,未及门边,又被邵淑妃喊下。“快去请徐御医为本宫请平安脉,快去!” “是。”芷云拔腿就往外走。 邵文淑战战兢兢地坐在贵妃椅上,虽然把落毒之过推在贤妃身上,在蓬莱殿中找到了大量的七花销魂散,可这毕竟是栽赃嫁祸,禁不起细查。她的心疲累又害怕,如果皇上醒过来,彻查下去,难保能够全身而退。 她的头沉重地快要坠落,连忙用手托起,她向徐守衡讨要了一些七花销魂散,她把七花销魂散落在酒水中,偏偏皇上昨夜特别贪杯,本想与皇上成其好事,坐孕龙胎,谁知都鸡不成蚀把米。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差最后缠绵一卧,皇上居然走失了。皇上若是在她的寝殿内中毒不醒,她便成了众矢之的。也亏得皇上对琳琅用情至深,才情海泛滥之际还能摸去蓬莱殿,她才能顺理成章地以毒害皇上,秽乱后宫之罪整治贤妃。 昨夜恰逢徐守衡在御医局值夜,皇上不见之后,她担心皇上发现七花销魂散,也怕用药过量皇上不知晕倒在何处,便去找徐守衡商量对策。徐守衡甫一进邵淑妃的寝殿,嗅到了浓郁的合欢香气味,心中恍然大悟。 七花销魂散本是闺房助兴的玩物,一旦与合欢香的香氛结合,便成了剧毒。中毒者必定要与人纠葛纵情,否则会七窍流血而死。 邵文淑这才惊醒铸成大错,必须立刻找到皇上把脉诊治。她心急如焚让宫婢太监暗中找皇上,直到有人发现皇上进了蓬莱殿,邵文淑心中不忿,正在忙乱无头绪之际,徐守衡三言两语点拨之下,让她转念有了嫁祸的主意。 她一早在蓬莱殿的婢子中埋下了暗桩,贤妃戒备心强,平日宫婢只能在前殿中伺候,寝殿中的生活起居都让两名老婢子照料,要在蓬莱殿中落下罪证,必须要转移注意力才行。她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精明起来,皇上失踪是大事,她即刻去护城军中通报,护城军左将军卫良原是一届草莽武夫,受了邵元冲的好处,是邵元冲安插在护城军的眼线,她动用了这层关系,保卫良周全,才让左将军卫良清晨出兵蓬莱殿寻找皇上。 唯有制造动乱,才能让人分心。趁着琳琅与卫良对峙之际,她手下的暗桩偷偷把燃烧后的七花销魂散灰烬放在博山香炉中,制造出琳琅夜里焚香勾引皇上的假象。再将大量的七花销魂散埋在后院梨花树下,作出琳琅早有预谋的样子,如此周密详实的计划,只要以祸乱宫闱,毒害皇上之罪,将琳琅正法,那么即便皇上苏醒之后怪罪,木已成舟,死人是无法辩驳的。 邵文淑能想到琳琅并不甘于就范,却没想到张希贤出面偏帮,御前第一大太监,皇上跟前的红人,他的话在后宫中还是有三分响动的。 她一个人在宫中坐立不安,无心造出这么大一件祸事来,万一皇上真有什么闪失,若能瞒过去尚可,瞒不过去便是株连九族之罪。到时候即便她的父亲有平定战乱之功,有河南节度使之职,也抵消不了她毒害皇上之罪。她越想越怕,总觉得后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芷云领着徐守衡在殿外叩门,“淑妃娘娘,徐御医到了。” 邵文淑的胆子几乎要悬挂在嗓子眼儿了,“快请!” 徐守衡跨进门槛,芷云机敏地关上殿门,邵文淑心慌意乱之相徐守衡看在眼内,出言道:“淑妃娘娘,何必如此紧张,切莫自乱阵脚。” 邵文淑紧张问道:“徐御医,皇上现下如何?能不能苏醒?” 徐守衡问道:“您是希望皇上苏醒呢,还是……” “大胆!”邵文淑呵斥,“本宫自然希望皇上龙体康健,不作他想。徐御医,禁药出自你手,本宫要是获罪,你也逃不出协助之责。” 徐守衡诚惶诚恐地躬身,“淑妃娘娘所言甚是,微臣与娘娘一荣俱荣一损即损,绝无二心。” 邵文淑起身走进,问道:“皇上会不会醒,能不能醒,这毒可有药能解?” 徐守衡喉结蠕动,这个问题不好答,谁也拿捏不出邵淑妃心里到底是怎么盘算的。她若是希望皇上苏醒,那么她冲动莽撞调动护城军围困蓬莱殿,此乃僭越之罪。她若是希望皇上不醒,那么前朝遗妃,自此空闺冷宫,日子就此到了头。 徐守衡试图绕过这个问题,“淑妃娘娘,微臣不明,您向微臣索要了七花销魂散,何故还要用那合欢香?” 邵淑妃横眉怒对,“徐御医这是向本宫问罪?本宫不过是希望多一份保障,事半功倍而已,谁知你偏生没有跟本宫说清楚禁忌所在,如今弄巧成拙,已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了吧。徐御医和本宫是一条船上的,本宫这艘船若是沉了,你岂能独善其善?”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一章遭冷遇(一) 徐守衡心里懊恼,碍于尊卑,这口气只能咽下。“微臣愚钝,依您之意,此事该如何了结?” 邵淑妃之前惶恐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如今渐渐回过神来,倒也慢慢冷静了。“你只要记着,你只是为本宫请平安脉,其他事一概没有发生过。你仍需帮本宫做一件事,弄些砒霜来,一不做二不休。” 徐守衡惊讶道:“您这是要……毒死贤妃?” 邵淑妃为自己的妙计想了一个极好的托辞。“本宫从未毒死过贤妃,不过是贤妃畏罪自杀。皇上就算是醒了,贤妃已逝,死无对证。” 徐守衡点头称是,心里计较着邵淑妃蠢顿不堪且自以为是,他可算是上了贼船,如今幡然无济于事,禁药是他收了邵文淑的好处松手给的,可谁知道这无知妇人会用合欢香来催情。两下子里一冲撞,可是把皇上给撞坏了。 徐守衡拱手回道:“淑妃娘娘,现下御医们正在太极殿寝宫会诊,微臣缺席太久怕有微词。” 邵淑妃甩了下手,“退下吧。” 走出承欢殿的高槛,徐守衡才算松了口气,可下一口气还是透不上来,浑身紧绷着,感觉山雨欲来。他看了来时的路,天色已然擦黑,前路灰蒙蒙的看不清楚,他又往另一个方向望了望,选择走上了另一条路。 谢德妃正在珠镜殿逗弄红嘴花毛大鹦鹉,鹦鹉学舌,逗得谢德妃盈盈嬉笑。春茗来通报,徐御医来为德妃请脉。谢德妃让春秾请徐御医进宫,她一派天然沉静的模样,坐在雕花廊下继续逗鸟玩。 徐守衡走到谢德妃跟前,噗通双膝着地,眼泪连连。“德妃娘娘,微臣烫了趟浑水,您要救救微臣。” 谢德妃装出一脸讶然看了徐守衡一眼,而后撇过眼,手中拿着一根白银长柄小调羹给红嘴鹦鹉喂水。“徐御医是淑妃跟前的红人,怎么会到本宫面前来求救?” 徐守衡说得诚恳至极,“微臣在护国公栽培之下,承蒙护国公的照顾,微臣一直把自己当成是德妃娘娘的人。” 谢德妃弯腰身看徐守衡,倒也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徐御医贵为御医局首席,深得宫中娘娘的青睐,要本宫救你,何出此言呢?” 谢德妃比邵淑妃有远见卓识,光凭他三言二语不足取信,今晨蓬莱殿中之事,谢德妃一直身处其中,只不过是鲜少言语,静待事情的自然发展。 徐守衡刚准备开口托出,廊外传来爽朗之声,一听便知是李之雁李昭仪。他只好把话立刻咽下,拱手道:“不打扰二位娘娘,微臣先行告退。” 李昭仪的眼神掠过廊下匆忙起身的徐守衡,停留在红嘴鹦鹉上,再看谢德妃面色如常,她连忙嘴上请起罪来。“妹妹不懂规矩不请自来,还望姐姐恕罪。听说姐姐得了个稀罕的玩意儿,等不及通传就过来瞧瞧,扰了徐御医给姐姐请平安脉了?” 徐守衡收起忐忑之态,佯作平稳道:“德妃娘娘脉象和顺,乃是大富大贵之气,日常稍稍用些补气益血之物便可。德妃娘娘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微臣告退了。” 谢德妃挥了挥宫袖,春茗领徐守衡出去。“如此甚好。” 李之雁笑色盈盈去逗弄红嘴鹦鹉,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这大家伙真得意,足足比咱们这儿的鹦鹉翻个儿。都说大食国人擅长养珍禽异兽,连养得鹦鹉都比咱的个头大。” 谢德妃提起胸像一只高傲的孔雀,瞟了李之雁,笑道:“大食人也只配给咱们豢养些宠物,还不是大江国的手下败将,如今吃了败仗摇尾乞怜。” 李之雁探手去抚摸鹦鹉鲜艳的羽毛,却被红嘴鹦鹉反感地啄了手指,留下一道血痕。李之雁呀了声,连忙捂着手指,吃痛得很。 谢德妃让春秾把红嘴鹦鹉收起来,高挂在檐角下,安慰道:“妹妹受伤了?本宫这就派人请御医来瞧瞧。” 李之雁重新挽起笑颜,有苦有痛仍需咽下肚子里。“妹妹岂能跟这小畜生一般见识。也怪我冲动了,姐姐别忘心里去,不碍事。” 谢德妃斜倚着扶栏,托着腮,一脸平和,“妹妹,你若喜欢那小畜生,拿去便是。” 李之雁连连摆手,求饶道:“我可不敢再逗它了,它可不就给我下马威了么,哪里还敢讨要它。” 春秾端着新沏的茶和山药枣泥糕,正瞅着不知放在何处,谢德妃指了指两人扶栏中的空位,瞟了瞟,“放下吧。今日想吃山药,小厨房刚出炉的山药枣泥糕,妹妹赶巧试试口味,若是喜欢,尽管拿些回去。” 李之雁拿了一块洁白的山药糕往樱桃小口里送,咬下一口试了试味道,含笑道:“妹妹这又吃又拿的,真是难为情了。” 谢德妃说的客气,在宫中相处,谁不搞个拉帮结派的。“哪儿话,咱们的感情岂是别人可以比的?但凡姐姐有的,妹妹喜欢只管同姐姐说就是。” 李之雁喝了一盏茶,品了两块山药糕,关于琳琅被禁足,蓬莱殿被封,侍婢被关入慎刑司之事只字不提。按说这宫里的消息走得比秋风还快,可李之雁却单纯只是来珠镜殿唠了唠嗑,谢德妃心中满意,她身边的人自然不能比她聪明。 天恍惚之间就擦黑了,珠镜殿的抄手游廊下挂起了宫灯,犹如绵长的一条红色游龙蜿蜒。 春秾扶起谢德妃,道:“娘娘,该用晚膳了。” 谢德妃起身望着被宫灯照得透亮的珠镜殿,如同她今后明媚的前程,让她心生喜悦。“整日都过得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从今日开始慢慢有趣了。” 春秾崇拜地望着成竹在胸的谢德妃,“那徐御医有事求您被李昭仪给打扰了,要不要把徐御医请回来?” 谢德妃侧脸龇了春秾一下,“自作聪明!请他回来做什么?” 春秾躬下身,自知言多必失,在谢德妃跟前服侍,时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要拿捏住主子不喜欢下人自作主张的个性。“婢子失言。”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二章遭冷遇(二) 谢德妃如临高谷,一望之下,对于前尘一目了然。“徐守衡受过父亲的恩惠,若不是被逼到紧要处,他也不会想到求本宫救他。既然他来了珠镜殿,本宫便知道所谓何事,他还需开口做什么。李昭仪来得时机恰到好处,本宫并不想知道太多的内情。皇上中毒之事上,本宫要独善其善才好。” 春秾益发佩服谢德妃高瞻远瞩。“娘娘聪慧,婢子愚钝。” 谢德妃扫了春秾一眼,缓下声气来,适才黑了脸,适当时候也要给颗糖,不然如何让下属死心塌地。“你忠心耿耿,本宫心里清楚。你那些兄弟在谢家军中自然有大把上位的机会。” 春秾感恩戴德,“娘娘高瞻远瞩,婢子有幸为娘娘做牛做马,实在是祖宗坟头燃了青烟了。” 谢德妃越发得意,她很久没有这样顺过心了。只要一想到邵淑妃在承欢殿如坐针毡,贤妃在甘露殿受尽冷遇,她心里便如吃了蜜糖一般滋润。她缓缓地走,说道:“徐守衡来珠镜殿,本宫便知道他与禁药脱不了干系。可他没那么大胆子,必定是受人之托。这局不难,相信贤妃心里也清楚,必定是被人给陷害了。听闻淑妃累日来调理身子,想一举得子,肯定下了重手,本宫估摸着是分量落重了,而皇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去了蓬莱殿,她则正好把罪过都推卸在贤妃身上,她以为除掉贤妃,她就能赢得君王宠爱么?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的模样。” 春秾掖着嘴笑,“娘娘所言极是,那娘娘就坐收渔人之利。” 谢德妃笑了笑,放眼长望,黑漆漆的天空没有一颗星辰,落寞得就像此时珠镜殿外的宫城。谢德妃又转念想起李之雁,问春秾道:“你觉得李昭仪如何?” 春秾想当然道:“她一向与娘娘交好,与娘娘是一条线上的。” 谢德妃颔首道:“本宫也是这么想的,她的优点是不会多嘴,见到什么,该不该问,似乎都很清楚。可是越是让人放心,便越是让人不放心。” 春秾道:“娘娘,李昭仪不过是尚书令之女,她不受君宠,父系祖荫不足,她能翻出什么幺蛾子来。” 谢德妃转念想到了尚在昏迷中的皇上,论权术,她哪怕翻转了整个后宫,可皇上不醒过来,一切都是惘然。她把春茗叫到跟前来,吩咐道:“快去太极殿问问,皇上的情况好不好?” 春茗点点头,立刻抽身前往太极殿。 这一夜深宫中无人入眠,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事。皇上一旦出了岔子一命呜呼,不论品级的女眷都是属于先皇帝的,后宫中的女子永远属于当权者,先皇的女眷自然会统归到一处颐养。她们都还那么年轻,在家中都是掌上明珠,大部分连皇上的面也没见过,更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这么从一个大院子里养到另一个院子里终老,任谁都心有不甘。 更漏一声声,仿佛磨人心智的夜枭,琳琅守在滴水檐下寸步不离地望着如水的月华。又是一个圆月十五,月圆人难圆。犹记得上一个十五,尉迟珩费心为她安排了一场团圆,两人短暂的逃离宫墙,重新回到陆府,人事两翻新,再次融入陆府中,好似消却了身份的隔膜,益发融洽而和谐。那一夜还因为陆从白的缘故,和他发起了争执,扭着性子不同他好好解释,如今想来都是遗憾,若是他就这么长睡不起了,那么她也只好随了他去了。 静如半夜醒来,忧挂万分,圆月特别明亮,照着人心里慎得慌。喝了口凉水塞牙咳嗽,往窗外一看,却见琳琅怔怔地坐在廊下。她连忙披了件外衣出门口,走到廊下,“我的小主子,您这么大半夜不睡觉,可怎么养足精神等到皇上醒过来呀?” 琳琅悠悠回过头,眸子里挂着落寞的泪珠。“他还会醒过来么?” 静如加重语气,非常肯定道:“皇上洪福齐天,一定会醒过来的,到时候锄奸佞,还您清白。” 琳琅寝食难安,不仅因为自身的困局,更是对尉迟珩放心不下。有些事一旦开了口,很难草草煞尾。“如今我只是担心,邵文淑会不会加害皇上?” 静如骇然,双膝一软,趁势坐在琳琅身边的扶栏上。“那淑妃岂能这般的大胆,她害了皇上昏迷不醒还不够,难不成真是要伤了皇上的性命?可是皇上若是薨逝,她这辈子也没有指望了,在冷宫中老死罢了。” 琳琅说道:“老死总比即刻死强吧。邵文淑用了禁药,原本只是为了闺房之趣,谁知反而弄巧成拙,皇上因此中毒。一旦皇上醒了,必定会彻查,她身上背着对皇上下毒,陷害嫁祸之罪,你以为她还能脱身?即便她的父亲是河南节度使,拥有军权和战功,谋害皇上是大罪,足以让邵氏一门问罪。” 静如惘惘地听着琳琅的分析,头头是道,捂着心口,有些承受不住。“难不成……淑妃会铤而走险?” 琳琅想及自身,再想到尉迟珩此时的处境,犹如漫漫长夜漆黑一片,不禁黯然神伤。“也许她想着大不了一拍两散,宫中无人主持大局,我被她们软禁,如今以淑妃和德妃为尊。如若皇上不幸走了,大不了她们就此冷居,却能保住性命。” 静如难以置信,但琳琅拿捏人心素来准确。“淑妃真能做到那么绝?” 琳琅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女人心,海底针。” 静如两手一摊,靠在扶栏边上,心里无限凄凉。“主子,咱们现在是砧板上的肉,您还想这么多做什么。眼下最重要保住您的性命,等皇上醒了,您可要一桩一件跟加害您的人清算。” 琳琅沉下脸,再也没有比这更揪心之事。后半夜的凉夜,冷透了人的心肝。琳琅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静如糟心,“这可恶的狗腿子,看蓬莱殿失势,连晚膳都没给咱们送,难不成真想饿死咱们。主子,您忍忍,婢子这就去咱们小厨房去找找,兴许还有些面剩下。”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三章入破局(一) 琳琅抓住静如的手,“不必了,都夜了,忍忍便过去了。我还是贤妃,他们再是轻慢,也不敢过分造次,毕竟皇上只是昏迷,并非薨逝。宫里跟红顶白的人多了,可若是没有利益相关,不见得心狠手辣非要害了我的命。” 静如束手无策,活了大半生,莫名其妙进了宫为婢子,还莫名其妙卷入纷争,到了人寂无声的子夜,荒凉幽幽然爬了上心头。“主子,咱们现在怎么办?” “等。”琳琅起身捋了捋被夜风吹乱的鬓发,“静如,先去睡吧。好好睡一觉,明日之事,明日再想吧。” 静如顿顿地颔首。 这一夜过得异常艰难,太极殿会诊的御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皇上这毒太蹊跷,若只是服用了禁药,精疲力尽,气虚神弱,过度耗竭,尚不至于昏迷至此,血脉不畅,几乎到了停滞的状态,必定还参杂了其他诡秘之物。 徐守衡其他御医轮番为尉迟珩把脉,会诊研讨,却苦于没有方法,只知道他服用了七花销魂散后精力衰竭,却不知道是否服用了第二种,抑或第三种禁药。他气息益发微弱,犹如风烛残年中的老朽,哪怕只是风吹都保不齐能吹灭了他这一生的香火。 大太监张希贤守在龙床边片刻不离身,他服侍了两代君王,他看得出眼前这位是开创盛世繁华,公正开明的明君。众御医一筹莫展,会诊持续到后半夜,御医们疲累却不敢有半分懈怠。张希贤发话道:“各位大人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一宿,查阅医书典籍,明日再来为皇上诊治。” 御医邹佩衍端上来一碗刚炖好的汤药,气味清淡,色泽黝黑。张希贤问道:“敢问邹御医,这是何物,能解皇上之毒?” 邹佩衍躬身回道:“此乃七叶一枝花,又名骚休,有清热解毒之大效。皇上毒性不明,不敢枉然用药,唯有以七叶一枝花慢慢除去体内淤积的毒素。此乃延缓,却不能立竿见影,仍需尽快找到根源,对症下药。” 张希贤见此时众人束手无策,邹佩衍行医多年,在宫中口碑颇佳,只能一试。“那便有劳邹御医了。” 邹佩衍和张希贤扶起皇上,以长柄银勺为他送药,这碗药喂得着实艰难,用了大半柱香的时间才把药喂下。 邹佩衍服侍皇上服了七叶一枝花,而后躬身退下。太极殿外朗月如盘,他走到拐角暗处,只见一个人影从边墙外翻身跃下。黑衣人拱手道:“邹御医,皇上此时是何情形?” 邹佩衍说道:“中毒不轻,必须找到根源,否则情况危殆。” 黑衣人领命,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之间,已然不见踪迹。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蓬莱殿外聚众了一批宫闱局执行太监,他们叫嚣着把门叩得噔噔响。琳琅本就睡得浅,匆忙阖上眼不足一个时辰,便被门外的骚扰声惊醒。 静如匆匆忙忙跑到琳琅跟前,回话道:“主子,门外来了一批太监,来者不善,现正叩门呢,咱们要不要开门?” 琳琅眉头微拧,猜不透这大清早又是哪出幺蛾子。“开门去吧,是祸躲不过。” 静如担心,蓬莱殿只有她们主仆二人,若是有肢体上的冲撞,她们都会落入下乘。“会不会对您不利?” 琳琅说道:“若不开门,他们怕是要破门而入。” 静如百般不愿,只好勉为其难,揪着心打开蓬莱殿的门闩。宫闱局掌事大太监张祥善为首走进蓬莱殿,只见琳琅端庄沉稳地站在外殿正中央,虽则外表白皙瘦弱,但气势上桀骜而清高,一点都不似自怨自艾的冷宫妃嫔。 张祥善颔首见礼,“贤妃娘娘,多有得罪,老奴也是奉命行事。皇上在您宫里中了毒,如今毒性复杂,御医们束手无法,老奴只好再来查一遍,看是否还有疏漏。您知道皇上龙体牵扯到大江国的江山社稷,绝不能有半分懈怠,如此,唯有叨扰了。” 琳琅话锋带刺,笑里藏刀,说道:“张总管说得客气,您请自便,该砸的昨日你若是嫌砸的不够,今日继续便好。” 张希贤扫了琳琅一眼,领着一帮执行太监从她身旁经过。心里计较着,亏得贤妃没有祖上庇佑,否则以她这没来由的嚣张,不知道要在后宫跋扈成什么样子。 琳琅微闭双目,站在开阔的天地间,耳畔充斥着打砸摔乱的噪音,静如害怕地扶着琳琅,琳琅拍了拍静如的手背,“他们摔坏咱的,很快就会还给咱们。哪只手砸的,便把哪只手砍下来,你看可好?” 静如看一脸平静的琳琅,“主子,您还有心思说笑?您一点都不怕?” 琳琅施施然笑了,可此时却笑得阴毒而狠辣。“也怕。怕我没有办法活到他们死的那一刻。” 静如看着此刻倏然陌生的琳琅,仿佛她从百丈之外而来,可这个琳琅却有莫大的魅力,给她无上的信赖感。“主子,您一定会活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 宫闱局的执行太监扫荡过后一无所获,可蓬莱殿却一片狼藉,满地残骸。 琳琅俯身拾起平日很是钟意的甜白釉玉净瓶,碎了一地的花纹,那白净的瓷片在光线下泛着白,着实可惜了它不菲的身价。 静如在旁忍着啜泣,琳琅扭头看她,走过去按着她的肩膀,和煦地安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开些,总有他们还给咱们的时候。” 静如拿袖口擦了擦眼泪,她本是个隐忍之人,如今算是被逼到了绝处。“主子,我只是一届奴婢,任人欺辱不算什么,我只是心疼您,您与皇上那么好的一对璧人,怎么偏生要各自遭受这份罪!” 琳琅惆怅地看着静如核桃般通红的眼,“也不知道燕玉如何了,我在这后宫没有人脉,连燕玉的安全都看护不住,说到底是我亏欠了你们。也许一开始,你们就不该入宫,在采葛待着护理护理庭院,颐养天年多好。入了宫,趟了这趟浑水,想抽身不易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四章入破局(二) 想到燕玉,静如止不住抽泣,她们俩情同姐妹,原想着好好伺候琳琅终养天年,如今同在一座偌大的围墙里,却生生见不到面,连生死都两茫茫了。“主子,那些执行太监都那么凶,更何况慎刑司那些吃人的嬷嬷,能把人的骨头都给嚼碎了。” 琳琅又何尝不担心燕玉,眼下的情势,她们自己能活下来已经是侥幸,着实没有能力救出燕玉。看着静如抽抽搭搭,她再是铁硬的心也禁不住被刺痛了,“那我去求求张希贤,让他想想办法,好歹让燕玉少吃些苦头。” 静如惊讶且惶恐地看着琳琅,赶紧握住她的手腕子,阻止道:“那可不成,主子您身骄肉贵的,不能出去冒险。门外有护城军守着,您要是跟他们冲撞,吃亏得还是您自己。” 琳琅眉眼一转,走出殿门往开阔的院落中望去,偏殿旁边有一棵百年老榕树,根系苍劲发达,抬望眼看去,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顺着这遒劲的脉络兴许能翻到墙外去。 静如顺着琳琅的眼神延伸开去,连忙拽着琳琅不撒手,“主子,使不得,万一摔了可怎么得了。” 琳琅倏然抽身,跑到大榕树下踏了踏脚感,回头说道:“不碍事的,等天擦黑了,我便顺着树枝翻出墙外去。” 静如抬头看足有三四人高的围墙,不由替琳琅捏把汗,但是劝是劝不住的,唯有将担忧收在心里。“主子,您说张希贤能帮咱们么?” 琳琅蹙眉沉吟了会儿,“皇上能重用之人,总有他的好处在。昨日若不是他说了几句公道话,那群冲动热血上头的人,没准把我都关到慎刑司去了。” 琳琅这么一提,静如觉得有些道理。不管有没有用,至少张希贤尚且敬畏贤妃的身份,在皇上尚未苏醒前,还保持着一份难得的中立。 琳琅打定了主意,她要翻墙出去,不仅是为了求张希贤救救燕玉出慎刑司,更想在暗处看一眼尉迟珩。看一眼就好,哪怕知道他尚且昏迷,至少在遥远的角落里,她能感受到他还有一息尚存,而不是在蓬莱殿中独自想象。她认识去太极殿的路,只是如今草木皆兵,一路上愈加守备森严,不晓得能不能安全走到太极殿? 软禁的日子,时光的沙漏仿似都滴落得特别慢,早上宫闱局的执行太监扫荡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物,但照样把蓬莱殿砸了个稀巴烂。到了晌午,日光脆弱地普照而下,一地稀落的阳光。门外御膳房的小太监叩了叩门环,静如闻声开门,小太监提着缠枝宝相花食盒,见了静如没好声色,如同见了一只憔悴的丧家犬。“看什么看,赶紧领了午膳,洒家还有别的活计去办。” 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太监尚且如此盛气凌人,可见这宫里多少人看死蓬莱殿已如死灰。静如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一盘发霉的馒头,一碗盖着黄菜叶的稀饭,堂堂做主蓬莱殿的贤妃落魄到吃残羹冷炙的地步,想来就让人不由心里拔凉。静如扯着小太监问道:“这是磕碜人不是?咱主子是贤妃,妃位之上统共三位,这是妃子的膳食该有的水平么?咱们主子还是贤妃,你们这么做是以下犯上,擎等着掉脑袋吧!” 小太监揉了揉脖子,再看怒目而视的静如,“洒家就是领活计办事,食盒里装了什么洒家不知,贤妃爱吃不吃的,洒家不管。” 静如再好的脾性,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好你个小兔崽子!” 小太监矫健地跳下台阶,引得守卫镇守的守卫不由发笑,静如气不过,但又无能为力,想着不能给琳琅惹事,忍一时风平浪静,只好气呼呼地走回宫中,关上了门闩。 静如愤怒地合上门,才发现琳琅此时正站在离她不远的檐下,之前在宫门外的一言一行恐怕都已入耳。可琳琅表现得云淡风轻,没有过激的情绪,只是淡然的想着前路。所有人都将她看死又如何,她本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今坐到了贤妃的位置,经历了这场变故,她愈加懂得珍惜自己仅有的性命。 琳琅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今日晌午阳光正好,咱们去凉亭里用膳吧。” 静如走上前,担忧不已。“您不开心就发泄出来,你这么憋在心里,我看着难受。” “皇上还活着,我的伤心还不至于到了极处。”琳琅提过食盒,打开看了菜色,并不意外,连膳食的安排上都做得如此赶尽杀绝,也只有邵文淑有这份能耐。琳琅五脏饥乏,可发霉的馒头和稀饭散发着腐臭着实令人作呕。可不吃饭便没有力气去对付,她还需要充沛的体力去见尉迟珩。 静如在石桌上摆出馒头和稀饭,看着琳琅咬着筷子踟躇的样子,她于心不忍。“你多少也吃一些吧,好歹要留着力气。” 琳琅静静地看着两碗乏善可陈的菜色想了会儿,说道:“静如,有银针么?” 静如连忙拔下发簪,掏出手巾擦拭了三遍,递给琳琅,“主子,莫非您担心饭菜中有毒?” “是与不是,一验便知。”琳琅用银簪尖锐一端在稀饭里验了验,不消一会儿,银针尖端处呈现黑色,擦拭之后再馒头上验了一番,并无变色。琳琅舒了口气,道:“这么看来,咱们只能吃吃这发霉的馒头了。” 静如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那淑妃如此狠心,陷害咱们还不够,如今更是要赶尽杀绝!” 琳琅说道:“这一招,恐怕是要我‘畏罪自杀’。” 静如后怕不已,端起落毒的稀饭想去扔了,琳琅阻止道:“这稀饭你得留着,倒出一半放墙角去,正好用来毒老鼠。” 静如有些费解,“毒老鼠?” 琳琅小心翼翼地撕掉发霉馒头的外皮,“过去陆叔叔收养我在府中,那时我天天伺候百花园的花木,总有些老鼠闻着花香来咬花茎花叶,我听人说,买些砒霜洒在墙角下,对付老鼠可管用了。于是我如法炮制,翌日果然发现了不少死老鼠。如今咱宫里没人打扫,靠咱们二人也是杯水车薪,就快养出不少老鼠来了,这碗毒药正好给咱们驱驱蛇虫鼠蚁。”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危难会(一) 静如找了个盘子,倒了一般稀饭,放在角落旮旯里,剩余的一半稀饭,她收在阴凉处,将来皇上醒了为她们平反,这碗稀饭也权当是证据。 馒头吃得口干舌燥,可蓬莱殿早已断水几日,别说泡茶的用水,便是日常饮用都成了问题。琳琅干咽了几口捂着嘴,生怕馒头被咳出来。 静如没见过琳琅吃这种苦,过去在采葛,尉迟珩对琳琅无微不至,吃穿用度务必是最好的。何曾想过与这种缺衣少食的时候,好在琳琅心眼大,这些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她总有她的想法,若连小事都斤斤计较,恐怕她心里就装不下太多事了。 静如心疼道:“主子,您不喝水不成,看您的嘴唇都起了死皮了。” 琳琅锤了锤胸口,把馒头咽了下去,说道:“你可知毒药为何偏下在稀饭里,而馒头中反而无毒?” 经过琳琅一提点,静如当即明白过来。“他们便是看重了咱们缺水,馒头发霉而且干巴巴的,咱们必定会喝点稀饭润润口。” 琳琅递了个馒头给静如,“吃点东西吧。明日趁天未亮便起来,咱们可以收集花瓣上的晨露。人要活着,总会有许多办法。” 静如点点头,她心知不该灰心丧气,琳琅还在,她下半辈子活下去的动力还在。这孩子是她的命,她早已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 入秋的黑夜来得快,悄无声息便黑透了。静如担心地站在百年榕树下,看琳琅换了一身暗色的短打装扮,一步步爬上榕树,在沿着旁逸斜出的粗壮树枝往墙垣边挪动。 静如压低声音,“主子,您可千万要小心些。” 琳琅屏着一口气,不言不语,生怕说了一句话,就会岔了气,翻不过墙去,她冲静如颔首,而后结实的踩在墙上。往外一看,墙外是矮树丛,犹豫了斯须,索性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 矮树丛跌落一道黑影,琳琅恰好趁着树丛的托力,而后又摔进草丛里,那么突然的一跳,身体尚且来不及反应过来,疼痛感就略显滞后了。她擦了把脸,矮着身子慢慢贴墙站起来,好歹四肢没有摔坏,揉了揉手腕和脚踝,才发现渐渐有些酸楚。心里有事记挂着,这些痛疼都能克服下去。 琳琅调整了下,整了整衣衫,擦破了手臂和腰身擦破了少许,但也顾不得逐渐清晰起来的疼痛,她定睛看了看方向,太极殿在南,沿途都是巡逻的护城军,她必须躲避重重的护城军,然后抵达太极殿,如此想来确实艰难险阻,琳琅不由得捏了把汗。 才刚走了两步,便有风灯的亮光从前方散发而来,琳琅赶紧左右张顾了下,脚步飞快往左边的树背隐藏。一列身穿铠甲的护城军从琳琅藏身的树旁经过,她长长的舒了口气,守卫比她想象中更加森严。 一列护城军在附近逡巡,琳琅吓得缩成一团猫低在树下,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石子着地的响动,耳畔传来护城军的声音。“拾翠庭方向有异响!” 拾翠庭正好是与她前行背道而驰的方向,琳琅看护城军一溜烟往那个方向飞奔去查看,她捂着胸口,可算是逃过了一劫。赶紧仰起头,看周围的城墙上有没有可疑人物,她可不相信拾翠庭方向的声响只是一种单纯的巧合,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之后琳琅的前行仿佛有如神助,总有石子引路,或是把护城军引开,或是给她指引最安全的路径,一路走到了太极殿宫墙外,门外围着护城军,张希贤在太极殿内,她苦于无法只身前去,只好躲在太极殿外筹谋。 邹明就站在高企的宫墙上看琳琅躲在树丛里愁眉在殿外想办法,自从尉迟珩执掌君权,项斯升为绣衣司主上,出征在外,由邹明暂代主上之责,皇上中毒之事,绣衣司自然责无旁贷。入夜时分,他正巧在各宫查看禁药的来龙去脉,恰好看到琳琅偷偷摸摸翻墙而出,他知晓皇上与琳琅的关系,只好出手相助。琳琅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帮助她,这一程路走得特别顺利。 可太极殿是皇上所处,如今特殊时期,守卫的兵力比过去增加了三倍,贤妃更是戴罪之身,又落毒加害的嫌疑,一旦被发现乔装出宫,必定会被其他人大肆渲染,恨不得立刻给她安上个斩立决的罪名。 琳琅手无缚鸡之力,以她一己之力,着实难以越过太极殿巍峨的宫墙,邹明担心之际,却见琳琅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擦了火往树丛深处一扔,然后赶紧跑到另一侧躲避,好一招声东击西。 殿外的护城军看到了火势,“走水了!赶快备水!” 邹明往宫墙内一望,殿外的护城军纷纷奔走救火,可守护内殿的仍然纹丝不动,琳琅此番进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既然出手相助,只好送佛送到西。他纵身一跃,跳到琳琅身旁,不由分说地拽起琳琅一纵,跃上宫墙。 他以为琳琅定然是吓得魂不附体,谁知琳琅双手成拱,感谢道:“多谢将军相救。” 琳琅把邹明的职位往高出称呼,倒是让邹明大感不好意思。“贤妃娘娘,这……属下不过举手之劳。” 琳琅一本正经道:“你知道本宫是贤妃,又熟悉各宫的方位和护城军巡逻路线,在蓬莱殿外一路为本宫领路,若是没有将军的指点,本宫根本无法到太极殿。敢问将军高姓大名,将来本宫脱了难,必定结草衔环报答恩情。” 邹明大感意外,他不过是扔了几颗石子,却被琳琅猜中有人暗中帮助。“娘娘不担心属下对娘娘不利?” 琳琅莞尔一笑,“本宫纵火,引得开殿外的护城军,必定引不开殿内的。况且琳琅不习武功,万一护城军在殿外搜捕,必然是无法全身而退的。将军若不是有心帮助,又岂会出手露面?既然将军有心助琳琅脱困,愿意帮琳琅见皇上一面,那么琳琅大胆推测,将军应该是皇上的心腹之人。”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六章危难会(二) 邹明这才恍然大悟,琳琅纵火不是为了引开护城军,而是为了引他露面。为了确定扔石子引路之人,到底是不是可信之人。“娘娘高谋,邹明拜服!属下并非将军职衔,恕属下不可将身份直言相告,但属下依旧忠心皇上。” 琳琅点点头,眼神比月光更加皎洁,尉迟珩曾经跟她提过有一个秘密组织绣衣司,专门替皇上办事,尉迟珩曾经就是绣衣司主上,如此看来,邹明极有可能是绣衣使。“本宫明白了。” 邹明在绣衣司多年,身手不在话下,趁着殿内护城军交接班之时,拽着琳琅纵身跃下,稳稳站在青石墁砖上。琳琅拱手道:“不论如何,你对本宫有恩,本宫定不会忘记。” 邹明带着琳琅左闪右避,走到皇上的寝殿外,张希贤正一筹莫展地杵在滴水檐下,看到人影从暗处走到明处,他恍然吃惊。“贤妃娘娘?” 琳琅回身一看,邹明早已消失在暗色中。邹明有心避开,看来绣衣使依然是一个隐秘的组织,不足为外人道。琳琅再看张希贤那惊诧的模样,“贤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琳琅往下看一身被擦破的短打装扮,略有些尴尬道:“翻墙出来的。” 张希贤自知贤妃冒着风险而来,必定是为了见皇上一面,自己不能阻碍了有情人。他拂尘一扬,伸出一臂往里面引路,“您这边请,会诊的御医刚散了,这会儿殿中无人,您若是有话要对皇上说,那得赶紧了。御医会诊开了药方子,一会儿得来人送药。” 琳琅见张希贤面有难色,心里沉沉发憷,“大监,您同我交个底,皇上的毒解得如何了?有没有性命之忧?” 张希贤忧虑万分,一双干涸的老眼泛着浑浊的光线。“贤妃娘娘,老奴说不好,御医们也无从着手,都说毒性复杂,按说七花销魂散不至于如此耗神费力,偏生找不到另一种毒药。” 琳琅倏然双膝跪在张希贤跟前,结实吓了张希贤一大跳,“娘娘,您使不得,这不是折煞老奴了么?” 历朝历代哪有主子跪奴才的道理,即便他这个老奴身份比一般人尊贵,但也有僭越之嫌,张希贤赶紧跪在琳琅跟前,双手把琳琅扶起来,琳琅再把他扶起来,说道:“大监,本宫之难亏了您说了公道话。您心里是相信本宫没有落毒的,是不是?” 琳琅之言,有些让他站队的嫌疑,但堂堂贤妃都跪在他跟前的诚意,让他不得不颔首。“老奴只是心中一个感觉,相信贤妃娘娘与皇上的真情,必定不会作出加害皇上之举。” 琳琅心中感动,至少还有人信她。她细细揣摩了事情发生的过程,若说邵文淑中毒并不能令人信服,既然入了宫,又是妃位,她有争夺后位之心,绝不能加害皇上。可七花销魂散必定是邵文淑嫁祸无疑,琳琅忽然之间有新的想法,说道:“这宫里的女子谁不希望得到皇上的宠幸,皇上若是不幸,咱们都会大难临头再无出路。所以,谁也不能真下毒害了皇上。大监,您说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七花销魂散与另一种助兴之物融合在一起,故而产生了毒性?” 张希贤醍醐灌顶,赞同说道:“娘娘果然是冰雪聪明,若另一种并不是毒物,而是两者结合产生了毒性,那么解毒的方向南辕北辙了。” 琳琅说道:“皇上之危是否可解,全看大监了。” 张希贤心中明了,让琳琅赶紧去看望皇上,他则在门外把手。琳琅感激地冲他颔首,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尉迟珩龙床边。 短短两日,她便设想过千万遍如何与他相见,她必定要镇定,不能哭哭啼啼,即便他昏迷着,一定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可见面的那一瞬间,再是坚强的心里防御都在一瞬间崩塌了。 尉迟珩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眸紧紧闭拢,浓密乌黑的睫毛如同夜幕般遮住了他的眼,让他无法睁开,眼睛下有青影,连嘴唇都是檀色的。她触碰着他的手,冰冷如同在冰窖里冻过。 琳琅跪在龙床踏板上,把他的手抵住自己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令人惊心。她兀自喃喃道:“夫君,琳琅来看您了,您还要睡多久?您知不知道这宫里都是欺负琳琅的人,您再不醒过来给琳琅做主,琳琅就要生气了,以后再不来看您了。” 她摇着他的手,他没有反应,她亲吻他的嘴,他还是没有反应。只是在嘴唇上尝到了苦涩的味道,大抵是残留的解毒汤汁。琳琅心疼地苦笑:“您每天喝这么多解毒药,到底哪一种真的奏效?喝这么多,一肚子苦水,赶紧醒过来,我给您炖蜜糖喝。” 即便是无望的自言自语,琳琅依然饶有兴致地说了半个时辰。能见到面,哪怕就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她也甘之如饴。 琳琅匍在尉迟珩床边,自知时光的沙漏不曾停顿,她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可身体却比灌了铅更沉重。她百般不愿意离开他,见了这一面,下一面不知在何时?甚至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张希贤的脚步靠近,琳琅连忙揩干脸上的泪痕,一回头,张希贤躬身道:“贤妃娘娘,您该走了,老奴给您准备了一身宫装,这就带您出去。” 琳琅接过张希贤手中的太监宫服,“还请您稍带片刻,本宫换好便走。” 邹明躲在暗处观察琳琅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与张希贤探讨之语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心思敏捷,倒是点醒了他。一直以来他搜寻的方向都是毒药,却没有想到承欢殿中助兴之物,除了口服,还有外用,熏服。 张希贤领着琳琅走出太极殿,压低声音关照了声,“贤妃娘娘,老奴只能送您至此,前面的路您走得仔细些。” 细细一品,意味深长。 琳琅临走前,朝张希贤屈膝一福,有事相求,却是烫手的山芋,怕是张希贤不一定能接手,但好歹也是个希望。“大监,本宫知道如今有事求您是给您找麻烦,可这事儿本宫求不得别人,真是无人可信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七章音书绝(一) 张希贤虚蹲一把,把琳琅扶了一下。“娘娘,你真是折煞老奴了。” 琳琅说道:“蓬莱殿中照顾本宫的婢子中,本宫最信任的,视如亲人的燕玉如今正在慎刑司中受苦。本宫于心不忍,还望大监高抬贵手,能够留燕玉性命。” 张希贤面色为难,这话不好答满,但是他算是了解静如和燕玉的出处,来自民间,皇上钦点伺候贤妃的婢子。按说出于这层关系,也知道燕玉与一般宫婢不同。他忧思稍许,艰难地颔首应道:“老奴会想法子照看一二,只是慎刑司向来不买账,老奴的话有没有用两说。” “有您这句话便足够了。”琳琅感激地朝张希贤颔首躬身,走出小太监的步态,当面正好撞上殿外灭火归来的护城军。 军士烦心道:“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火,好一通收拾。” 另一守门军士道:“许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太监放着火玩儿呢。” 张希贤敛容正色,“都胡说些什么,守住宫门是正经。” 一列军士整齐排开,琳琅趁机开溜,晃身钻进浓荫密布的小径中。邹明一路尾随护送,好歹是皇上心尖肉,既然见到了,便送佛送到西。邹明目送琳琅回蓬莱殿外,琳琅无助地望着高耸的宫墙,攀爬出来尚且能借助榕树的斜枝,此时却怎么也没有办法爬上宫墙了。 她正闷头一热,想不出方法,此时邹明闪身而出拽紧琳琅的腰带,一纵身带琳琅翻过蓬莱殿的宫墙。邹明劝说道:“娘娘,下次切莫再翻越宫墙了,不是每一次都能遇上属下。万一遇上护城军,不由分说一顿处置,您应该知道后果。至于皇上之毒,属下必当尽心竭力。” 琳琅点点头,来不及道一声感谢之语,倏然之间黑影腾空而消逝无踪。 邹明得到了琳琅的启发,当即便去了御医局内堂,邹佩衍恰好在药库中揣摩药理,邹明轻敲了两声窗棂,邹佩衍左右一看,药库中只有他一人,便道:“进来吧。”邹明轻快跃入库中,邹佩衍问道:“漏液而来,莫非有新的线索?” “暂时未有进展,只不过……”邹明抬眼看邹佩衍,他放下手中的白术,“我得到了一些启发,也许与解毒有关。” 药库中燃着油灯,把两人的脸色都照得泛黄。“愿闻其详。” 邹明道:“敢问邹御医,有没有一种可能,两种助兴之物本身并无毒性,一旦结合使用,便是大毒之物?” 邹明一语点醒梦中人,他们一直以来都在探寻毒药的方向,却不曾想过也许是无毒之物错误融合使用而误打误撞产生了毒性。邹佩衍派去手上的药渣,谨慎道:“当夜皇上在承欢殿用了膳,而后去蓬莱殿,在蓬莱殿中找到了七花销魂散,那么另一种助兴之物也许是闺房之乐的熏香、食材。你这便立刻去宫闱局和御膳房中,去查阅这十日,乃至整个月送去承欢殿和蓬莱殿中的用品和膳食,记住,务必巨细无遗摘录下来。” “属下明白,对症下药,才能尽快救醒皇上。” 邹明领命,转身跃出窗外,敞开的花格窗外澹澹的月光如水。 这些日子,宫中任谁都不好过,与落毒案有关之人都在忧心,无关之人照样忧心,皇上薨逝必定动摇根本,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江山,即将面临再一次的风雨飘零。 邵文淑在承欢殿中焦急得来回踱步,芷芳带了宫闱局新贡的江南制造锦缎都不能让她展颜,她在等芷云带回一个消息。 等了一会儿,芷云一阵小跑进殿,来不及行礼,邵文淑着急问道:“怎么样?” 芷云喘了口气,“皇上依然昏迷不醒,御医至今没有头绪。” “都是一帮庸医!”邵文淑转念又焦躁起来,来来回回停不下来,好似脚步一停顿,恐惧、担心就会漫涌上心头。她弄不清楚自己的内心,到底是希望皇上醒过来,还是希望皇上就此长眠? 皇上若是醒了,以他聪慧精明,洞彻人心的本事,也许会发现落毒的真相,况且皇上一心扑在贤妃身上,必定会不惜一切会贤妃洗脱嫌疑,那么此事唯有推到她身上才能有个了结。如此想来,她是死路一条。 可皇上若是长眠以往,那么她下半辈子也只能困在宫苑一角了此残生,此生无望,生不如此。 她半生都没有经历过如此艰难的抉择,她扯着嗓子喊道:“芷芳,给本宫沏壶茶来!”芷芳战战兢兢地递到她手中,她却一整杯泼在春茗脸上,“你想烫死本宫!” 芷芳忍着半脸烧心之痛,“娘娘,婢子再给您换一壶茶来。” 邵文淑咋咋呼呼地一屁股坐在玫瑰圈椅里,心神不定,左右怎么看都是不顺眼。“那蓬莱殿那贱人呢?” 芷云如实道:“依旧软禁,不吵不闹的,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邵文淑前思后想,如今唯有依靠邵元冲能倚仗军功救她出困。“父亲那里呢,有没有消息?” 芷云赶紧把藏在怀中的信件托出,道:“回娘娘,婢子刚得到都督传来的消息,您过过目。” 邵文淑焦虑地开启信件,仔仔细细审视每一个字符,读罢之后嘴角扬了一抹舒展的笑意。“父亲凯旋归朝,皇上必定有厚赏,既然有父亲为本宫撑腰,本宫便有了十足的底气。” 芷芳和芷云不敢激怒邵淑妃,连连点头称是。邵淑妃脸上刚有悦色,心底顷刻又压上了乌云。趁着皇上昏迷之际,赶紧把蓬莱殿的妖妃处置了才是正经。 邵文淑算计了一轮,又想到了蓬莱殿中的婢子。“慎刑司那边拷问得如何了?” 芷云转了转眼珠子,回道:“慎刑司的法子层出不穷,即便是白的也能拷问出黑的来。” 邵文淑掂量着自己的分量,再掂量了下尉迟珩的分量,两下子里一权衡,又莫名生出了底气。“跟慎刑司的掌事嬷嬷说,此事务必要快,赶紧拷问出来,趁着皇上尚未苏醒,咱们就把贤妃给办了,到时候死无对证,皇上就是想对本宫问罪,也要看看父亲的兵权许不许!皇上根基不稳,用人用兵之计,犯不着为了个女人,跟肱骨大臣过不去。”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八章音书绝(二) 跟前的心腹婢子纷纷点头赞同,亏得邵淑妃有个嫡亲的靠山,邵都督回朝正当时,要是无人依靠,这困局还不知道怎么解。 接连多日没有用过一餐饱饭,连饮用的水都是早上采集了有限的晨露,琳琅和静如日渐消瘦下来。琳琅整日抄写经文,渐渐的,除了每日送膳食的小太监叫嚣两句,再也听不到其他的闲言碎语。宫外没有消息,也许是最好的消息,琳琅总是这样的安慰自己。 这一日天气闷热,秋老虎爬上了节气头。走一身都是闷汗,湿答答粘着人难受。琳琅一整宿睡不好,翻来覆去人也潮腻得很。太阳穴突突发胀,有些心神不宁。静如看琳琅一脸菜色,问道:“主子,昨夜做恶梦了?” 琳琅锤了锤酸楚的脖子,“夜里发汗,烦热得很。今天胸口闷闷的,没准得下一场大雨。” “下雨也好,祛祛晦气。”静如叹了口气,“瞧您最近这面黄肌瘦的,皇上看到了,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儿?” 琳琅走到门边,苍天之上乌云压顶,阳光从云缝隙间疏漏出来,特别寒碜。“我不求自个儿,就盼着他能够早点醒过来。” 许久不曾响起的宫门,被锤得隆隆作响,门外有宫人大声叫嚣。 静如本能地迈步上前,抓住琳琅的手,忧心忡忡,“主子,难不成晦气又来了?” 琳琅拍了拍静如的手背,“不是又来了,是还没有走。” 静如迟迟没有开门,宫门被锤得伤痕累累。门外似乎来了不少人,磨刀霍霍不似善意。 琳琅走下台阶,望着禁闭的大门,平静微澜,“去开门吧,该来的总要来的。” 静如回眸看琳琅眼中的坚毅,仿佛她身后顶着阳光的斑斓,她大气地看淡了一切,坦然地争取着命运。 静如支开门闩,大门一开,宫外的护城军鱼贯而入,为首左将军卫良一身银光甲胄在日光下锃亮反光,琳琅心中一凉,如她所料,如今恐怕真的到了最坏的时候。邵文淑等不及了,要瓮中捉鳖,这一局她怕是无力回天。 面对来势汹汹的对手,琳琅整理了下妆容,黛眉微敛,唇色檀轻,依旧是一派落落大方又清秀可人的模样。在一众指望看她笑话的人面前,丝毫没有露出半分怯色与惨淡来。仿佛这些天的软禁,她不过是在经历一场修行。 邵文淑大摇大摆地跨进门,身后跟着一群婢子,贴身的芷云和芷芳站在她两侧随侍。 琳琅率先开口道:“淑妃真是稀客。” 邵文淑眼高于顶,望着巍峨的蓬莱殿,虽然殿内早已被搜砸一空,可外观看上去依旧雄伟,甚至不比她的承欢殿逊色半分,可见当朝皇帝对贤妃何等偏心。邵文淑冷笑道:“眼下你还是这蓬莱殿的主人,过不了多久,你就沦为阶下囚,这蓬莱殿就死气沉沉了。” 琳琅稳住心神,强压制怒火,她打量了浩浩荡荡的人群,邵文淑调动护城军来蓬莱殿造次,倒是并未见谢莺莺。“淑妃来了,怎么不见德妃同往?” 邵文淑大言不惭道:“德妃妹妹今日偏头痛,在珠镜殿中休养,这等小事由本宫处置也是一样。” 琳琅不甘示弱,言语上不落下乘。“据本宫所知,后宫无主,后位空虚,何时后宫之事,是淑妃可以一力承担了?难道有皇上的圣旨口谕么?” 邵文淑言之凿凿,“后妃失德,有损龙体,动摇国本,此乃株连九族之罪!如今皇上依旧昏迷,可凶手罪行却昭然若揭,本宫必须为皇上讨个公道!” 软禁蓬莱殿大半个月,突然今日兴师问罪,必定是捏造出了关键的证据。琳琅预感到了危机,静如也咂出了邵文淑话锋中的歹意。她毕竟比燕玉多了一份沉稳,想事情更深一层,如今哭闹对峙都毫无意义,她们主仆二人能否活下去已经是未知之数。邵文淑可以调动护城军,在后宫中根基深厚,与家族有脱不开的关系。之前她按兵不动,此时却来势嚣张,可见是她的底气来了。 琳琅说道:“本宫不明白淑妃之意,在蓬莱殿中大放厥词,恐怕皇上醒了并不会感到丝毫欣慰!” 邵文淑阴兮兮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本宫给你个痛快明白!把慎刑司调查出的证据呈上来,让贤妃过过目,她加害皇上之举昭然若揭,板上钉钉的事实,不容狡辩!” 琳琅佯装镇定,但藏在裙摆中的膝盖还是有些绵软。燕玉在慎刑司中受刑,邵文淑为了让证据最可信,必定会拿燕玉开刀。果不出琳琅所料,芷云呈上了一份血书,落款正是燕玉二字。 琳琅质问道:“你把燕玉怎么了?” 邵文淑说道:“你的婢子在嬷嬷么苦口婆心的感召下,幡然醒悟,决定把你魅惑皇上,用禁药侍主的污秽之事和盘托出!她觉得自己助纣为虐,不堪为大江国的子民,在奉上这封血书之后,就自尽谢罪了!铁证如山,你有何话可说!” 琳琅捧着沉甸甸的血书,仿佛看到燕玉在慎刑司被人严刑拷打,誓死不从,咯血而亡。静如泪流满面,扑到血书之下,痛泣燕玉早逝。琳琅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捏断邵文淑的肥厚的脖子。“分明是屈打成招,死无对证!” 邵文淑满脸怒容,没想到一封血书都吓不倒弱质女流,倒真是真人不露相了,好在她两手准备。“好!带人证上前!” 静如战战兢兢地看护城军押解进来一个满身褴褛的侍婢,乍看之下,琳琅对她几乎没有印象,但是静如记得,她是蓬莱殿清扫庭院的婢子,大约叫做初云。 初云跪在邵文淑面前,“婢子初云。” 邵文淑瞟了她一眼,如同瞟一只苟且的蝼蚁,“把你所知,一五一十都招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九章路缝生(一) 初云撇过头看众矢之的的贤妃,一狠心,开口道:“婢子原本是宫闱局派来侍奉贤妃的,谁知贤妃娘娘自己有亲信伺候,便把其他婢子都赶到外殿中,平素时候,婢子们嫌少与贤妃打照面,只知道她们主仆三人总是神神秘秘在内殿中窃窃私语。皇上偶尔来宫中留宿,也都是静如和燕玉侍奉,其他婢子在贤妃眼中根本就是外人。咱们身为婢子,知晓自己的身份,做好本分便是。谁知有一日傍晚,婢子在后花园除草,无意中听到了静如和燕玉私下议论,婢子千不该万不该知晓了这等子污秽事,怕被贤妃责难,一直不敢向宫闱局告发。” 邵文淑一派主持大局的模样,彩袖一指,“只要你能指认加害皇上的凶手,本宫赦免你知情不报之罪。” 初云感恩戴德连连叩头,额头充血才停止下来,琳琅冷眼看着两人唱双簧,争辩也无意义,在场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的争辩说一句公道话。 初云继续指认道:“婢子听到静如和燕玉说,贤妃娘娘怕隆恩懈怠不满足,要赶紧生育皇嗣稳固地位,所以……所以让她的婢子去御医局找人弄些闺房恩物来,让皇上龙精虎猛,不觉疲倦,日日都离不开她。” “闺房恩物?”在场都发出啧啧之声,邵文淑更是一脸嫌弃鄙视,似乎听到这几个字都玷污了她豪门大户出身千金的清誉。“御医局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与蓬莱殿之人私相授受?” 邵文淑话音刚落,护城军绑着御医局的吏目高穆上前作证。琳琅见过高穆几次,高穆是跟随赵永康的吏目,没想到却被邵文淑给收买了。高穆跪在邵文淑脚下,回道:“罪奴乃是御医局吏目,跟随御医赵永康来蓬莱殿中为贤妃请平安脉,谁知晓贤妃表面芊芊女流,实则年少气盛,所欲无度。她不知从何处得知罪奴在宫外输赌欠了一身巨债,她用重金贿赂罪奴……罪奴禁不起诱惑,见钱眼开,偷了宫中禁药,谁知居然闯了如此大祸,罪奴万死不辞!恳请淑妃娘娘念在罪奴初犯,有改过之心,饶罪奴一条命吧!” 琳琅猝不忍听,简直胡言乱语,扰乱视听,她再是隐忍的好脾气,也受不得被人接二连三冤枉。“胡言乱语!有什么路数,统统都上了吧!本宫没空听你们在这里耗费时光!” 静如挺直腰板,都被人欺负到头顶心了,也不能再畏首畏尾了,今日把命撂下了,横竖也就是个死字。燕玉都被人折磨死了,也不差去她一个,至少她要留个忠心护主的好名声。 邵文淑朝卫良点头示意,两名护城军走到琳琅身边去架她,静如冲上前抵住护城军,嚷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皇上亲自册封的贤妃娘娘,也是你们这些脏手可以玷污的!都闪到一边去!” 邵文淑嚣张道:“这宫里哪里轮得到丧家之犬在此乱吠,起开!” 护城军军士得令,一脚猛踹,静如死死抱住军士的脚,周围人乐得看热闹。架住琳琅左右的军士,再抬一脚踹了静如一个窝心,静如当场痛得口吐鲜血。 琳琅心疼得飙泪。“住手!静如年老,又无过!拿她撒气有什么意思?既然是冲着本宫来的,那就把蓬莱殿其他人都给放了!有本事耍阴招,没本事堂堂正正跟本宫对簿么?既然牵扯到皇上,就不仅仅是后宫一个小小的宫闱局可以查办的,涉案人等一概让大理寺查问,本宫涉及,淑妃又岂能独善其善!” “妖妇!你想把本宫拖下水,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这一招逼得邵文淑急火上头,冲上前一巴掌甩过去,却被琳琅敏捷地一手掐住她的手腕。 琳琅甩开她的手,让邵文淑始料未及,琳琅自小粗使惯了,看上去瘦小,必要时还有三分气力。“淑妃自重,莫非心虚得很!” 邵文淑趔趄退后一步,呼喝道:“胡言乱语!卫将军,此等妖妇淫秽后宫,贿赂官员,还不速速拿下!” 两边军士架住琳琅的双臂,卫良上前说道:“贤妃娘娘,证据确凿,末将得罪了!” 邵文淑长舒一口气,自以为尘埃落定,关押入慎刑司,随便一项罪名就够琳琅剥皮削骨,谁晓得人还没有走两步,却闻掷地之声响起:“慢着!” 循声望去,张希贤掌着拂尘,堂皇站在宫门正中央,邵文淑充血上脑,眼见就要把琳琅拿下处置,却跑出个站不稳队伍的张希贤,她没好脸色道:“大监怎么来了?本宫正在处理后宫事务,大监请回。” 张希贤清脆道:“请问淑妃娘娘是以何种职衔来处置贤妃娘娘?恕老奴不才,您二位可是平起平坐呐。” 邵文淑一时被张希贤塞了口,呛声道:“贤妃之罪,人赃俱获,本宫是为后宫正本清源,以慰皇上之忧心。” 殿外传来讶然之声,众人回首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一身五爪金龙腾云金边朝服在晨光烘托之下,犹如神人下凡,不可亵渎。尉迟珩肤白凝脂,高颀俊朗的站在光影下,所有人都注目而视,的确是当今皇上无疑!他神采奕奕,一脸肃然,问道:“朕何时烦劳淑妃为朕的后宫溯本清源了?” 淑妃见状,两股颤颤,差点瘫软下来,幸亏左右侍婢芷云和芷芳搀扶着,她才没有当即露怯。她佯装耿着脖子,屈膝一福,“皇上,您醒了,臣妾便心安了。臣妾一直心忧皇上安慰,慎刑司调查之下,皇上此番中毒,乃是贤妃所为,所以臣妾自作主张,希望能为您分忧。” 架着琳琅的护城军军士见皇上走上前来,不敢再触碰琳琅,赶紧松手弹开,卫良心知大祸临头,怯怯退后。尉迟珩的目光在蓬莱殿中逡巡,一眼不错地看向琳琅,衣饰朴素大方,妆容得体,显然是精心准备过了,琳琅该是料到了淑妃会拿她开刀,不想露出孱弱的一面,谁知他彷如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正文 第三百三十章路缝生(二) 琳琅抿唇一笑,皇上醒了,淑妃大势已去了吧。接下去,她应该收敛心情看看皇上替她拨乱反正,为她讨回多日来受辱的公道。 尉迟珩大步流星走进蓬莱殿正殿中,张希贤跟随在后,回身同在场的淑妃、贤妃,以及护城军左将军卫良说道:“皇上大病初愈,受不得风寒,各位进殿回话吧。” 尉迟珩端坐正殿之上,淑妃、贤妃站在殿中等候问询。淑妃坐立不安,芷云半步不敢离开,倒是琳琅气定神闲地立在殿中,终于轮到她泰然自若地等一场好戏。从她多日前遇上绣衣使邹明时候起,她心里就有些暗落落的想法,皇上必定能醒过来,甚至他在铺排一场旁人猜不透的戏码。 淑妃想献殷勤,可发现喉咙开始干烧,心里没有底气,脚步站在青玉墁砖上移不开,连身子都是颤颤巍巍的。 尉迟珩声如金石,“张希贤,穿宫闱局、御医局一干人等到蓬莱殿中。” 张希贤领命,白发老奴,行动飞速,一阵小跑烟云似的消失人前。 尉迟珩垂眼看殿中的琳琅和邵文淑,琳琅苍白的脸色因见着他安然无恙而荡漾起了嫣红之色,邵文淑却一脸愁云惨淡,强打起精神。 尉迟珩瞟了眼静如,说道:“如今来了这蓬莱殿,越发没有规矩了,都不知道给朕沏壶茶。” 静如正垂头丧气,听到皇上发话要喝茶,连忙抬头打起精神来,“婢子失职,婢子立刻去办,劳烦皇上稍待片刻。” 琳琅屈膝福身,说道:“是臣妾照顾不周,只因蓬莱殿断水月余,故而没有晨起烧水的习惯了。” 尉迟珩一早料到了琳琅的苦况,却没有想到后宫众人胆大包天,连蓬莱殿的水都敢私自断了。但他隐忍着,好戏在后头,眼下他要积攒下一腔的怒火,便道:“既然无水,如何沏茶?” 琳琅回禀道:“臣妾和静如收罗了晨起的花露,偶尔下雨,便去收集雨水,以供日常生活之需。” 琳琅说得云淡风轻,可这些日子吃的苦头,必定是苦涩难当,尉迟珩心中牵痛,脸上镇定自若,唯有将这一局化解之后,用今后更周全的爱护来弥补这阵子的缺失。“贤妃苦况,倒是让朕不甚明了。后宫之中,到底谁人独大,居然可以把控后宫,让朕的妃子吃尽苦头?” 琳琅面色如常,仿似说的寻常之语,“皇上中毒,后宫中人人自危,大抵都要找出个因果来,既然寻不出来,自然要找个替罪羊。” 尉迟珩神色凝重,瞟向邵文淑,“何人没有朕的口谕,私自查封蓬莱殿,软禁贤妃?” “这……”邵文淑半晌不敢说话,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抬头见尉迟珩对琳琅和颜悦色的柔和眼神,心里吃味酸涩。躬身站在一旁的左将军卫良更是噤若寒蝉,原想着卖给邵元冲一个面子,谁知居然惹出个大麻烦,若然处理不好,恐怕要断送了他的前程和性命。 说话间,宫闱局大太监张祥善,御医局一众当值御医都纷纷入殿,见皇上安然无恙坐在殿上,讶异之余,赶紧跪拜行礼。 “臣等拜见吾皇!” 琳琅斜眼一瞥,恰好看到邵文淑不自然的脸色,恰好此时静如沏茶入殿中。静如给皇上泡了一杯西湖龙井,琳琅冲着静如说道:“来者都是客,静如,替邵淑妃斟杯茶来。” 尉迟珩接过静如双手呈上的茶碗,甜白釉瓷碗居然崩了口,连碗盖都裂了两条缝。邵文淑手中的茶碗也是破裂的,滚烫的茶水顺着裂纹流在她手上,她惊得把茶碗摔裂在地。 尉迟珩眸色凝重,问道:“贤妃,你这堂堂一个蓬莱殿,怎么拿不出一个像样的茶碗来待客?” 琳琅装作惶恐道:“臣妾失责。” 静如忙跪下应声道:“婢子找遍整个蓬莱殿,实在是找不出一只完好的茶碗来招待皇上和淑妃娘娘,恳请皇上恕罪。” 尉迟珩把探究道:“此事真是蹊跷了,这满殿凌乱狼藉,连朕御赐的茶碗都残缺不全,朕倒是很好奇,这后宫到底谁敢如此胆大妄为,只手遮天!” 此事不言自明,皇上毒清苏醒,贤妃之罪尚无定论,如今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了。不必等到贤妃开口,张祥善已经扑腾一个老元宝连滚带爬跪在皇上跟前了。他一口老血回不上来,纵横后宫多年了,居然被邵淑妃蛊惑了,看扁贤妃没有人脉,皇上又病入膏肓,就卖个人情给邵淑妃,谁晓得皇上这会儿神清气爽兴师问罪了。“老奴……老奴……因贤妃牵扯到皇上中毒一案,在贤妃殿中找到七花禁药,慎刑司审讯中,贤妃贴身婢子亲自写下血书招认,老奴眼见证据叠生,于是派执行太监搜查蓬莱殿,以期尽快查出真相,还清白者一个真相。” 尉迟珩压制的一口恶气终于是镇不住了,一掌震碎手边的花梨木桌几。“大胆!没有朕授意,好大的够胆,这后宫到底是朕说了算,还是你这无知老奴说了算!蓬莱殿也是你这个嘴上没毛的老东西可以随意搜查的!” 张祥善忙不迭磕头认错,朝皇上磕头,再朝贤妃磕头,他算是看明白了,过去在宫闱局,皇上给承欢殿送的礼特别厚重,倒是蓬莱殿寻常无几,原来这都是障眼法,不过分偏爱,才是一种独特的偏爱。“老奴处事不利,办事莽撞,求皇上开恩,就贤妃娘娘开恩。” 尉迟珩沉稳地扫视殿中颤栗的宫人,他大手一扬,说道:“张祥善,你倒是明白过来了,可惜太晚了。罢了,眼下朕暂时不办你,去吧这三个月以来,往各宫中运送的进项簿都给朕呈上来,缺了一样,朕便砍你身上一块肉。” “是是是,老奴这便去。”张祥善吓得连滚带爬起身,朝尉迟珩行礼后,赶紧往宫闱局调动后宫的进项薄。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一章兴问罪(一) 满殿皆是惶恐,皇帝是武将出身,兼具文士的儒雅,可是动怒起来,照样雷霆色变。处置了宫闱局,该轮到御医局了,徐守衡首当其冲,尉迟珩目光如炬,看向徐守衡道:“听闻徐御医为朕中毒一事废寝忘食,经常在承欢殿中与淑妃探讨,可有此事?” 徐守衡赶忙跪下,听到皇上喊他的名字,已经是汗流浃背,他认也不是,不认更不是,只好硬着头皮道:“臣……微臣是替淑妃娘娘请平安脉。” “这一项便算是说得过去。”尉迟珩朝张希贤使了个眼色,张希贤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一沓白宣,尉迟珩接过张希贤递上的白宣砸在徐守衡脸上,“徐御医不妨说一说,这是何物?” 徐守衡捡起墁砖上一张张账单,一笔笔一单单都是他豪赌欠下的单据,他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解释,也无从解释。“微臣……” 尉迟珩问道:“这叠单据共计一万九千八百两,以你每月的月俸,恐怕十年都不够你偿还,何以月前居然悉数还清?”徐守衡崩溃得瘫倒在地,皇上昏迷在床,初初醒来就如此洞悉世情。“朕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徐御医何德何能,区区几日便筹到万余两找清赌债?” 邵文淑强忍着不往徐守衡处看,生怕徐守衡把眼神朝向她,把她戳出来。她捏紧芷云的手,半身依靠着芷云,在皇上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她就怕东窗事发瞒不住了。 尉迟珩冷笑道:“徐御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只能派朕慎刑司的嬷嬷们来审审了。” 慎刑司一贯拷问审讯犯错的宫人,里面暗无天日,连刑讯的嬷嬷都变得无所不用其极,用起刑来歇斯底里,花样百出。正常人宁可面对大理寺的严明法度,也不愿意面对这样一群心底扭曲的老女人。 慎刑司的嬷嬷一辈子不能出宫,不能嫁人,所以穷尽一生都在研究折磨人的方法,刑讯逼供第一块响当当的招牌除了绣衣司,便是慎刑司了。 徐守衡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瞥向邵淑妃,可此时邵文淑已经自顾不暇,正在挖空心思自保,哪里还能管他人瓦上霜。 徐守衡为求自保,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卖邵文淑。邵文淑眼见徐守衡已经被逼迫到了墙角,情急之下她唯有两眼一发懵,身子如枯叶零落。身后的芷云和芷芳眼明手快搀扶着邵文淑,求道:“皇上,淑妃娘娘晕倒了,婢子这就带娘娘回宫去。” “承欢殿的婢子都是这么不守规矩的么?朕还没有发话,何时轮到你们自说自话?”尉迟珩横眉冷对,“满殿皆是妙手回春的御医,难道害怕治不好淑妃的晕厥之症。邹佩衍,你这便上前给淑妃诊断,若是情况危殆,便要用猛药。” 皇上说的话,始终让人不寒而栗,句句带刺,好似要挑破人的神经。 琳琅站在殿下仰望他,这是她的夫君,万万人之上,霸气无敌,俊容无双,他不动声色,便能让满场人心动乱。 邹佩衍携着药箱,芷云和芷芳把邵文淑扶到玫瑰圈椅中坐下,做戏做全套,邵文淑只好佯装奄奄一息地透了口气,邹佩衍搭了脉搏,转身回禀道:“依微臣所见,淑妃娘娘这是心火寡少,血损瘀滞,故而晕厥。” 尉迟珩问道:“如何对症下药?” “不必用药。”邹佩衍打开药箱,取出小指粗细的银针,说道,“只要微臣以此银针在淑妃人中处扎下,放出恶血即可。” 淑妃从眼缝中望出去,看到那么粗的银针若是扎在人中出,别说放出恶血,她的性命都快放光了。只好咳嗽了几声,装作挣扎着睁开眼。“咳咳……臣妾略有些乏力,还望皇上赎罪。” 尉迟珩说得气朗乾坤,震慑众人。“淑妃醒了那便是最好,关于朕中毒一事,淑妃可谓费心费力,朕今日一定要断得清楚明白。不冤枉一人,更不会错放一人。” 尉迟珩丝毫没有让她回宫的意思,她只能强打起精神支撑应付。徐守衡眼巴巴地看着邵文淑,半晌开不了口,隐瞒皇上是死,可得罪了淑妃照样没有活路。尉迟珩的耐心有限,见徐守衡支支吾吾,烦躁道:“徐御医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张希贤,把徐守衡带下去叫慎刑司的执法嬷嬷料理。” 琳琅旁观以待,听到徐守衡要送去慎刑司,她便想深了一层,上前躬身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尉迟珩默许颔首,嘴角噙笑,独有的耐心。“徐御医是涉案的关键人物,当日淑妃正是带着他入蓬莱殿,验明了皇上您中毒,而且中的是七花禁药之毒。如此重要的人物,万一在运送途中不小心遇上磕磕碰碰,损伤了人证,那便得不偿失了。依臣妾所见,徐御医不愿意交代,那用刑在所难免,不如请执法嬷嬷来臣妾的蓬莱殿中现场执行。众目睽睽之下,皇上您可以第一时间明辨真伪。若是徐御医能够挺住重刑,那便还他清白。” 尉迟珩颔首道:“贤妃所言有理,张希贤,传话下去让慎刑司执法嬷嬷来蓬莱殿用刑。” 明眼人都能看出皇上大病初愈便亲自赴蓬莱殿,存得就是要为贤妃洗刷冤情的心,可邵文淑心中大怒,脸色上腾起红云,她好歹是万千呵护成长起来的河南节度使府上的千金,让她在没有身份背景,出身不明的琳琅跟前认栽,她百般不愿,出言道:“皇上,臣妾有一事不明。慎刑司素来对后宫中宫人执法,御医不算在列,如今让执法嬷嬷入殿执法,大江国开国至今,后宫从未发生过此等僭越之事。” 尉迟珩手指微拢,看邵文淑额汗淋漓,其身不正,居然还有脸面跟他来叫板,怒容道:“此事发生在后宫,自然交由慎刑司处置,难不成让大理寺介入,昭告天下?朕的后宫,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二章兴问罪(二) 邵文淑大受打击,咬了咬牙,她也不是好惹的,皇上平定战祸,靠的是她娘家的兵力,如今却拿她开刀。邵文淑向来拎不清形势,退让害怕到了极限,索性挺直脖子,由着性子来了。“皇上中毒一事,明明在蓬莱殿中找到禁药,皇上却不从贤妃身上查起,反而责怪起御医来,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难道皇上偏帮贤妃就非要如此出位不可?” 尉迟珩不怒反笑,冷彻心扉的笑,狗急尚且跳墙,淑妃被逼到死角,要反咬一口了。他扬了扬手,张祥善赶紧上前听命。“张祥善,这三个月来各宫的进项薄都准备好了么?” 张祥善点头跟啄米似的,“皇上,全部登记在册,无一疏漏。” 尉迟珩声如清浪,不激烈,却足够震荡人心。“那你便把承欢殿和蓬莱殿三个月的进项都理出来,呈上给朕过目,少一样,你便少一根手指。” 张祥善跪坐在冰冷的墁砖上,弓着身如一只千年老龟,一项项盘点着两宫的进项。所有人都屏息等待,摸不清楚皇上心里的牌面,他到底要查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琳琅目光柔和,只是桃花明眸中揉碎了点点的泪珠,泛着晶莹剔透的泪光。尉迟珩见之心疼,却不能揽她入怀。她知道琳琅此刻悲痛,却压抑着等待他为她讨回公道。如今他是一国之君,执掌朝政与后宫不能凭一人喜好。若是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欺负琳琅的人斩了泄愤。 此时,慎刑司执行嬷嬷已到,尉迟珩摆摆手,让护城军把徐守衡拖行至殿外受刑,“朕听闻这入了慎刑司最常用的便是拔去指甲,所谓十指连心,那便好好拷问拷问徐御医的心吧。” 执行嬷嬷殷勤点头,在后宫角落多年,生平第一次见到皇上,皇上亲自交付之事,更是要不折不扣地完成。 徐守衡的尖叫声在殿外此起彼伏,他嘶吼,咆哮,却抵不住钻心之痛。众人寒毛一凛一凛的发颤,卫良更是心忧惊惧,不知道何时轮到他。徐守衡一声声跟催命似的,搅扰得邵文淑胃液翻腾。 张祥善打理内务多年,练就一身一目十行,迅速手抄的本事,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整理出了两沓,膝行至皇上跟前,双手呈上。“请皇上过目。” 尉迟珩明锐的目光飞速扫过进项,两宫对比之下,而后修长的手指点在一处物品上,冷冷一笑,这一笑让邵文淑毛骨悚然,她做梦也没想到,她可以把七花销魂散嫁祸给琳琅,把合欢香毁尸灭迹,可宫闱局的进项薄却忘记消除记录,简直是马失前蹄。 她抬头看小心翼翼地看尉迟珩,她不敢肯定,尉迟珩是不是发现了合欢香,只好闷声不响。 尉迟珩拿起茶碗,抿了一口,茶已经冷了,静如赶紧问道:“皇上,您的茶冷了,婢子这就给您续上。” 他点点头,再望向满殿宫人,御医、护城军,他们脸色都很凝重,这份压迫感反而让他释然。“淑妃,朕翻阅了两宫三个月的进项,唯有承欢殿中进了一种香料,合欢香,用以助情催兴,只是合欢香药力甚微,并不足以令人意乱神迷,更不至于中毒。” 邵文淑赶紧撇清关系,把责任推动宫婢身上。“皇上明鉴,臣妾从未用过此香料,怕是婢子们进错了。” 尉迟珩故作诧异,问道:“那么朕当夜闻到的味道,难道不是合欢香么?” 邵文淑不好作答,认吧,便是自掘坟墓,不认吧,便是质疑皇上。 登时,邹佩衍双手成拱上前躬身,道:“皇上,微臣有一言。七花销魂散这一味禁药本是烈性助乐之物,不成大毒,至多让人耽于逸乐。合欢香更是无毒,只是两者一旦结合,药力相冲,便成大毒。而皇上便是中了两者合用之毒。” 邵文淑脸色苍白,血色疏离。 琳琅这才明白,尉迟珩受了这等剧毒,邵文淑胆大包天,敢用这种阴招损害龙体。不仅差点害了皇上英年不幸,为了嫁祸给她,更让燕玉就此殒命。她恨不得把邵文淑撕成碎片,可她隐忍着,等着尉迟珩为她主持公道。 殿外嘶吼成逐渐萎顿,半晌再无声响,须臾之间,衣饰沾血的执行嬷嬷上殿前回话。“皇上,徐御医有话要向皇上禀告。” 尉迟珩冷冷一嗤,“带上来。” 徐守衡被护城军拖上来,十指鲜血淋漓,面如枯槁,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徐守衡趴在大殿上,伸手触及之处染上了斑斑血迹,唯有脖子能稍稍昂起,他哭求道:“罪臣……罪臣……求皇上给罪臣一个了断。” 尉迟珩沉声道:“朕要听真话。” “罪臣好赌该死欠下一身债,自知无力偿还,谁知……”徐守衡艰难地咽了口气,继续道,“此事被淑妃知晓,她给了罪臣一大笔银子还清了赌债。” 尉迟珩音色清冽,飞了眼面容青白相间的邵文淑,“无功不受禄,说下去。” 徐守衡眼泪鼻涕一把抓,匍匐在殿上,毫无半点男儿之气。“淑妃假意要罪臣替她把身子调理成易孕体质,而后为了事半功倍,让罪臣偷了禁药,以备万全。罪臣所知所为,已经全数招认,求皇上给罪臣一个了断。” 尉迟珩看向邵文淑,“淑妃,你可有话说?” 邵文淑不见棺材不掉泪,抵死不认,“血口喷人!本宫何时替你还过赌债?” 张希贤闷声不响,从袖管里掏出两张大面值的万两银票,上面赫然写着邵氏名讳。尉迟珩早已有了万全准备,只等着时辰一到,揭开她的伪装,让她的所作所为暴露在人前。 张祥善进项薄上赫然列明了合欢香,如今徐守衡出面指认她贿赂疏通购买禁药,人证物证俱在,眼下真是无从抵赖。 邵文淑如同一根空心的枯枝,一踩就折了半根,空乏地瘫倒在地。“皇上,臣妾一心侍奉,还请皇上念在父亲为皇上平定外寇的份上,原谅臣妾无知所为。”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久逢霖(一) 尉迟珩胸中怒火中烧,邵文淑死到临头,居然还用邵元冲来要挟他。邵元冲此行大约还有十几天的路程,不出半月便会班师回朝领受封赏。河南节度使已经占据一方沃土,再是受封下去,岂不是要封侯拜相。“淑妃,你这是要挟朕?” 邵文淑连忙否认道:“臣妾不敢。” 尉迟珩狠辣看着邵文淑,眸中仿似泼起滔天巨浪。“这天下姓的是尉迟,邵元冲乃是我大江国的节度使,为国出征乃属份内之事,岂容你以此仗势欺人!” 静如看殿上形势一边倒,邵文淑已经是强弩之末,徐守衡已经出卖了邵文淑,但他说的不够仔细,这一桩桩一件件尚且有隐瞒。她突然跪倒在尉迟珩跟前,磕头道:“皇上,婢子要揭发邵淑妃和徐守衡!在贤妃娘娘膳食中落砒霜,若不是贤妃娘娘谨慎,那后果……” 尉迟珩震怒,霍然起身,“砒霜?贤妃,可有此事。” 琳琅默然颔首,静如起身回话道:“贤妃娘娘把下了砒霜的稀饭放在墙角边毒老鼠,没想到一毒就毒死了四五只,婢子这就去把证据端上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邵文淑张口结舌,膝行到尉迟珩脚边,“臣妾冤枉,臣妾从来没有给蓬莱殿中下过砒霜之毒!定是贤妃的苦肉计,嫁祸臣妾!” 尉迟珩再也不拿正眼看邵文淑,他对她的脸,对她的狡辩,厌烦至极。再看琳琅眸含了层散不开的薄暮,真叫他揪心。他昏迷之时,琳琅遭遇了太多难以防备的暗箭,如今他苏醒过来重掌大权,必须一一清算才能解恨。 琳琅俏丽地站在邵文淑身边,垂眸看她,眼神若是真能杀死人,她一定会收敛一些,她不会让邵文淑就这么干脆的死了。可她不说不闹,她借用旁人之口说出那些指控,更能让人怜惜垂爱。 静如端了碗发馊的稀饭,上面滚满了一层霉绿的绒毛。尉迟珩向邹佩衍使了个眼色,邹佩衍上前嗅闻辨别,未几,邹佩衍断定了稀饭中落的药物,回禀道:“皇上,的确是砒霜无疑。” 邵文淑疯狂地扑上前去,打翻了静如手中含有砒霜的饭碗。“臣妾冤枉!臣妾可以认下对您用了迷香和禁药,那是臣妾念子心切!但臣妾从未下毒,绝无下毒,这是贤妃的苦肉计!好一个陆琳琅,表面上弱质女流,不惹千尘,实际上就是个蛇蝎妇人,你想报复本宫,居然出此下策!” 徐守衡看在眼内,张希贤留意到了徐守衡不自然的表情,便问道:“徐御医莫非知晓内情?” 徐守衡已是一摊砧板上血肉模糊的肥肉,没有回天的余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囫囵说道:“淑妃娘娘……的确曾经……向罪臣要过砒霜,至于作何所用,罪臣不知!” 尉迟珩已经出离愤怒,走下去一个窝心脚正中邵文淑胸口,他凝重厉声道:“罪妇褫夺淑妃封号,即日起关入慎刑司黑室,谁也不必为她求情,否则一概关入慎刑司!” 邵文淑不甘心,叫嚷之声撕破了喉咙,慎刑司冷面黑心的执法嬷嬷提起她关上刑车,推去暗无天日的宫牢之地。 念在徐守衡交代了一切,尉迟珩让护城军执法,给他一个干脆利索的了结。琳琅见状,屈膝一福,出声道:“皇上,您准备这就处决了徐守衡?” 尉迟珩道:“朕有言在先。” 琳琅又道:“您说要听真话,便给他一个了断。可他对您不尽不实,隐瞒了砒霜之事,臣妾以为,若人人都如同徐守衡一般,藏一半,说一半,那岂不是人人都犯了欺君之罪。” 尉迟珩饶有兴致地看着琳琅,问道:“那依贤妃所见呢?” “徐守衡应该活着,把慎刑司的十八般武艺都领受一番才是。让在场众人都看清楚,背叛皇上,结党隐私是什么后果。” 琳琅说得波澜不惊,可满场御医、护城军武将都后背淋漓发凉,左将军卫良站立不安,皇上的矛头马上就要指向他了。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个问罪的就是左将军卫良,卫良身为护城军左将军,本是直接听命皇上,任由后宫妃嫔调派,擅自软禁宫妃,无能履职,革去军职,关入大理寺。 这场闹剧终究该曲终人散了,尉迟珩手肘撑着头,挥了挥手,殿上众人默默散去。皇上苏醒,淑妃倒台,涉事之人得到报应,最后贤妃苦尽甘来,独受渔人之利。 静如识相地退出殿外,大殿之上,只留下尉迟珩与琳琅二人。尉迟珩朝琳琅招了招手,“琳琅,快过来让我抱抱你。” 琳琅快步上前,扑进他的胸口。“您可算来了。”久伤初愈,被琳琅不禁意地一撞,他痛得咳嗽出声。琳琅担忧地摸着他胸口,“撞疼您了?您哪儿不妥?” 他捏住琳琅的柔荑,按压在心口上,不忍道:“心疼。我不敢想象,若是今日迟来一步,会酿成何种后果?” “夫君,您醒了比什么都重要。旁的都不打紧,琳琅扛得住,挨饿挨打都成。”琳琅蹭了蹭他的胸口,缂丝纹路磕在她白嫩的脸上,这么磕磕绊绊的感觉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永远牵扯着不会分开。“御医会诊都束手无策,您的毒怎么突然就好了?” 他低头刮了下琳琅的鼻子,笑道:“你想知道?”琳琅睁大眼睛,含情脉脉地仰望他,在如水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有些心猿意马,俯下身吻了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可依旧不满足,嘴唇寻觅着方向,深深吻住了她的檀口。 盼望已久的热吻,如同久旱逢甘露,舌尖与舌尖触碰纠缠,如同拧巴成了密不可分的麻绳。本以为生死两分,让这一深吻愈发难舍难离。 半晌,琳琅才推开他,抹了抹嘴角,檀色的口脂晕开,模样更是逗趣可爱。“您能不能同我好好说说。” 正文 第三百三十四章久逢霖(二) 他的兴致被琳琅强行打断,反正邵文淑已经被处置了,他故意宠幸承欢殿的幌子也撤去了,即便时常留宿蓬莱殿也不怕人说三道四,必定他是皇上,经历这一场生死之劫,更要随心所欲一些。他揽过琳琅靠在怀里,说道:“我直到你偷偷来过太极殿,也直到你遇上了朕的绣衣使。” 琳琅恍然大悟,“您暗中派了绣衣使监视后宫。” 尉迟珩笑道:“琳琅心思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邹明救下你,而你又透露了你对我中毒一事的推测,给了邹明启发,于是他就循着新的思路,找到了合欢香与七花销魂散混用成毒,知道了中毒之因,而后便由邹佩衍为我配方解毒。” 琳琅趴在他肩膀上,慢悠悠问道:“邵文淑意图不轨,给您下毒那是死罪,为何您不当即法办了她?” 尉迟珩问道:“你希望朕杀了她?” 琳琅看得通透,本来模糊不清的真相已经渐渐薄雾而出,她暗哑道:“她害死了燕玉,我想她死。可我不会让您现在杀了她,她对您有用,对么?” 尉迟珩有些汗颜,没想到琳琅看得如此透彻深远,只是揭开了一条缝,她便窥出了大概。他想替琳琅解恨,但他如今是皇上,他要考虑的不是烽火戏诸侯博爱人一笑,而是稳固天下为己任。他点头,应声道:“她还有价值。” 她不逼他,因为她懂取舍。“您早就醒了,暗中派人保护我,在等着最佳的时机。今日邵文淑逼宫,便是你对外宣称苏醒之日。您要她犯错,犯一个大到不可收拾的错,您一早搜集证据,就是为了等今日。她为了掩饰罪行,嫁祸于我,便越俎代庖想杀我,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满殿众人都是人证,看她邵文淑如何倒台,她越是残忍、歹毒,您对付邵元冲便越是有把握,对么?” 琳琅莞尔,看着尉迟珩嘴角凝固的惨笑。“你怪我么?应该一早解封了蓬莱殿。” 琳琅摇摇头,“您做得对,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接下去,就等着邵元冲回朝受封,不孝女犯下重罪身困慎刑司,看邵元冲开出什么条件来交换吧。” 她越是通情达理,尉迟珩越是对她愧疚,说过无数次要守护她的话,但是到了最后,也许关键的几步都是琳琅在自救。她表面上弱质女流,其实骨子里坚毅得比男子更顽强。她可以笑着掩饰内心的伤痕,却不愿意给他制造一点点的困扰。她还是那么好,好到他总觉得他辜负了琳琅的信任。 他轻柔地抚摸着琳琅的侧脸,心中涨满了对她亏欠的潮水,可有些话不必瞒着她,因为她太剔透玲珑了,她一定会知道。“琳琅,眼下我恐怕无法为燕玉报仇。” “嗯,琳琅明白。”她还是这么懂事,润物细无声给他带去安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邵文淑还不能死,用她的命来钳制她的老子。如今她犯了这等滔天灭族的大罪,看邵元冲还有什么颜面要求封赏。依琳琅所见,在邵元冲面前,您有多震怒便是多震怒,不能有半点顾惜的意思,对邵文淑不伤及性命,但必须严惩不贷。” 说话间,蓬莱殿外陆陆续续站了一溜儿宫婢,张祥善拈着兰花指,跪在大殿门口,扯着嗓子道:“皇上,蓬莱殿伺候的宫婢已经都备下了,还请皇上示意。” 尉迟珩温柔地看着琳琅,说道:“以后这些都是你眼前用的人,你要不要去过过目,选些合心意的,可不能再出那些幺蛾子了。” 琳琅推辞道:“人心隔肚皮,琳琅哪儿看得出来。琳琅身边有静如一个就够了,旁的随便支使几个就成。” 尉迟珩声如洪钟,威严自盛,说道:“张祥善,你好好选几个留下,若是再出些不老实的宫婢,小心你宫闱局第一太监的项上人头。” 张祥善小鸡啄米似的颔首,“老奴知道,老奴必定会仔细查问,务必找可信可靠之人。” 当堂对质、审问、刑讯,折腾了一整天,帝妃都乏了,误了午膳,如今腹中空虚才惊觉夜之将至。 御膳房送了晚膳到蓬莱殿,皇上重视蓬莱殿的贤妃,连着御膳房都煞费苦心做了一桌子佳肴美食来讨好。琳琅看了满桌琳琅满目的菜色,确实都用足了上乘的材料,鲍参翅肚都上齐全了,可她没有胃口,反而一嗅到腥味就犯恶心。 尉迟珩给她盛了一小碗海参肚丝汤,“这阵子你吃不好,小脸尖得可以挑螺丝了,再是没胃口,也将就吃一些。” 琳琅拿起那碗海参肚丝往嘴里送,还没碰到嘴边,光是嗅到散发了海参腥味就叫她隔夜的冷饭都要往外呕出来了。她连忙放下小碗,推却道:“夫君,琳琅怕是虚不受补。最近咸菜馊饭吃得久了,连脾胃都贱了。” 尉迟珩看琳琅半晌不动筷,给她盛得菜色,她一概不领受。“该不是这阵子委屈了,身子做了病,我这便找御医来给你瞧瞧。” 琳琅垂首捋了捋碎发至耳后,道:“哪里用这么麻烦,我真是没胃口,才不是做了病,这阵子没病没痛的。” 尉迟珩望了眼桌上菜,琳琅怕海鲜腥气,那便转向河鲜。“近来已是深秋,太湖蟹肥硕得很,我给你剥个蟹吃吃。” 琳琅嘟囔下了下,“河蟹有骨子泥土味,我不想吃。” 尉迟珩无奈道,“你这不吃,那不吃,还真成神仙了。” 琳琅用手托着头,肚子空落落的,可眼睛看着满桌子荤腥就倒胃口。“夫君,我可能是这阵子饿过头了,这脾胃吃不得好东西。劳烦您让御膳房给我蒸点白馒头,就点雪菜丝,酸辣青瓜丝,辣白菜就成。” 尉迟珩朗声道:“静如。” 侯在门外的静如听到皇上的声音,赶紧躬身进屋,“婢子在。” 尉迟珩道:“去御医局叫邹佩衍来一趟。” 静如看琳琅一脸菜色,面对珍馐百味,提不起半点兴致来。“娘娘身子不妥么?”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五章害喜症(一) 琳琅搁下手上的银筷,“皇上不放心,非要请御医来瞧瞧,我就是吃不惯山珍海味,想吃点凉拌小菜罢了。” “该不是娘娘这阵子饿坏了脾胃,婢子这便去。”静如说罢,连忙退身出殿外,快步跑去御医局。 琳琅的羽睫轻扑,明亮亮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尉迟珩。“夫君,你这眉头皱拢的样子,还是这么让人销魂。当真是好看得紧。” 尉迟珩拍了拍她的脑门,宠溺道:“就你会说好听的。你若再不吃饭,我可要惩罚你了。” 琳琅眨了眨眼,饶是不信,“您要怎么罚我来着,我且听听。” 尉迟珩暧昧一笑,凑在琳琅耳边,“你若不爱吃这些,便吃了我补补身子。” 琳琅看他又没个正形,在大殿上威严摆谱了一整日,入了夜还是这般轻狂浪子的模样,可她也是想他,全身每寸肌肤都在思念他。 琳琅不吃桌上的菜,一筷子都懒得动,他没有章法,但又拗不过她,闷下头对着她的唇就咬下去。他搂着琳琅单薄的腰身,这一月苦了她独受蓬莱殿,担惊受怕,还连累了脾胃,他越是吻她,越是想要她,唇齿相依的温热,让他愈加感受到体内的空虚与灼热。 琳琅推了推她,脸色涨得红彤彤的。“您可别忘了,一会儿御医要来呢。” 他打横抱起琳琅要往寝殿中走去,满不在乎道:“让他等着,等他们夫妻恩爱相聚之后,在请他进来不迟。” 琳琅满脸红晕,她已经听到了门外的声响,静如知晓他们的闺房情趣,不敢打扰,此时必定已经候着了。尉迟珩这般猴急,倒是让婢子们看了笑话去。“您别急在一时,御医都在门外了,还是请进来吧。” 尉迟珩听了劝,软下声气,把琳琅放下来,“罢了罢了,人前我是皇帝,人后我就是个老婆奴,听你的听你的。那一会儿,你可得喂饱我才成。” 琳琅红着脸,说道:“您是三岁孩儿么,还需我喂您,我给您使个奶妈子来。” 说话间,尉迟珩听到琳琅取笑他,就上手撩琳琅的衣服,“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倒是想要一个奶妈子来着,就选你了,先来两口解解馋。” 琳琅躲他不及,又怕被外面听了偷笑,求饶道:“御医在外等急了吧,您赶紧让人进来吧。” 跟琳琅闹腾了会子,尉迟珩又正襟危坐,把邹佩衍喊了进来,跟御医说了贤妃近日来不开胃,让他开些开胃助消的方子。邹佩衍观察了琳琅褪去红晕后僵白的脸色,在看了舌苔,请贤妃伸出手,让他把个脉确诊。 邹佩衍凝神细思了半柱香的时光,让尉迟珩略感紧张,“邹佩衍,难道不是脾胃出了岔子,还有别处不妥?” 邹佩衍声音里含了一丝喜悦,“恭喜皇上,恭喜贤妃,依微臣之见,贤妃娘娘并非脾胃不妥,而是喜脉。” 尉迟珩霍然起身,难以置信地看了眼琳琅,再看邹佩衍,“你给朕大声点,清清楚楚,字正腔圆再说一遍!” “是。”邹佩衍应声道,“贤妃娘娘有喜了。” 琳琅眸中瞬间噙满眼泪,“有喜了?皇上,琳琅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会有喜呢?” 邹佩衍拱手道:“千真万确。娘娘回忆下,上一次的月事是什么时候?” 静如站在一旁喜不自胜,没想到真有苦尽甘来这么回事儿。皇上和贤妃夫妻恩爱可算是有了好的结果。她回御医道:“上个月初二来的月事,转眼到了月底了,还没有动静。” 邹佩衍算了下日子,“这么算来,该是有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尉迟珩龙颜大悦,笑道:“邹佩衍,从今日起,贤妃的身子就交由你打理,切不可出一丝纰漏。朕是赏罚分明之人,只要你把贤妃和朕的孩子照顾妥帖,御医局首席之位,便由你出任。” 邹佩衍以表忠心,说道:“皇上,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必当鞠躬尽瘁。” “夜深了,你回去吧,明日再来请脉,务必要替朕保下这一胎。”尉迟珩喜上眉梢,“明日开些安胎开胃的方子来,不能饿坏了朕的小皇子。” 邹佩衍领命正欲退出去,见皇上与贤妃含情脉脉,只好再出言提醒道:“皇上,贤妃初孕不足三月,恐怕不宜圆房,否则恐会伤及胎儿。” 琳琅害臊地瞟了尉迟珩一眼,他这皇帝猴急的样子连御医都看不过眼了。 尉迟珩小心翼翼地护着琳琅平躺在床上,琳琅忍着笑意,桃花眼漾出一池柔情的春水。他还嫌照顾得不够仔细,替琳琅更换了寝衣,掖好被褥,自己则和衣而卧,一副正人君子的坦荡侧卧一旁。 琳琅问道:“您怎么不脱衣服,仔细着凉。快脱了吧,来褥子里,咱们抱抱睡。” 尉迟珩犹疑片刻,咽了口水,百般为难地把琳琅邀约的手再次放进被褥里。“不成,眼下你有了身子,可不能再让为夫心猿意马了。我还是穿着衣裳放心些,免得你半夜三更对我起歹念。邹佩衍都说了,头三个月顶顶小心,这可是咱们好不容易留下的孩子,比我的性命还要矜贵。” 琳琅虎着脸,“您怎么净往脸上贴金呢,到底是谁半夜三更不规矩?” 尉迟珩眉峰朗润,眼角都是笑意,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把手轻轻地按在琳琅小腹上,好似触摸着一件千古奇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与不易。“琳琅呐,咱们这就算齐全了。我会看顾你们母子俩,你们就是我心尖上的嫩肉,谁敢伤害你们,我必定睚眦必报。” 琳琅的手覆盖在他手上,就这么平静地躺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心跳,都觉得心里喜滋滋的。她真的要当母亲了,万分之一的机会都被他们掌握到了,真是上天开了眼,她感恩不已。“夫君,我至今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们真的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也许是唯一一个。”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六章害喜症(二) 尉迟珩侧身看琳琅温和的脸,自从知晓怀了孩子,她比往常更加温柔了少许,连闭上眼睛都是笑盈盈的。琳琅满心都是对将来的欢喜,好似漫漫人生路有了全新的期待。“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的手轻微地贴合着琳琅的小腹,说话间都不自觉洋溢着暖意,从未如此欢喜过,对生命的欢喜。“只要是咱们的孩子,都好。” 琳琅向他身边倚靠过去,“夫君,我从未如此幸福过。人生都齐全圆满了。” 这种猝不及防的幸福是琳琅从未体会过的,肚子里怀着她和尉迟珩的孩子,感觉做人的底气都无限充盈。尉迟珩亦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安排了宫闱局天天给蓬莱殿封赏,几乎要把整个后宫的珍宝都往蓬莱殿中送。 这个孩子来得时机太好,边关大定,前朝无战事,让他可以一门心思尽情地宠爱琳琅和他们的孩子。 农历十一月初五,邵元冲的军队回朝,他比其他军队早十天回到长安城面圣。他心急如焚,曾经以为送女儿入宫巩固他的地位,谁知道这个女儿并没有得到他的城府,居然为了邀宠下迷药,弄巧成拙反而成了大毒。尉迟珩按照国法理度把她关在慎刑司,其实那是看在他的兵权上,若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千金,犯了此等大错,且不论初衷如何,不株连九族,已经算是皇上明君在世了。 邵元冲脱下官帽举过头顶,跪在太极殿正殿中,等候皇上亲临。 尉迟珩坐在太极殿内殿中批阅奏折,张希贤手执拂尘伴驾。他执起朱笔,在奏折上划勾,而后平视前方的博山香炉。“他等了多久了?” 张希贤看了看时辰,如实道:“大抵有半个时辰了吧。” 尉迟珩复又低头批阅,道:“那就让他等足一个时辰吧。” 张希贤应道:“皇上英明。” 批阅了一叠厚厚的奏折,尉迟珩闭目养神了一会儿,靠在足金盘龙椅背上,“张希贤,朕应该赏赐你,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老奴不敢居功。”张希贤诚惶诚恐,在尉迟珩身边伺候了大半年,不敢说摸透了皇上的脾性。这位眼前的年轻皇帝雄才伟略,是有大志向的当世明君。可在贤妃面前又十足一个老婆奴,哪里有半分君王气。他入宫五十载,见过不少宫中贵胄,偏是这种秉性心气的,没瞧见过。“老奴所作所为,都是出于老奴的本心。” “好一句出于本心,便是你这句出于本心,朕就该赏你。”尉迟珩侧颜看张希贤道,“朕中毒之际,亏得你护住贤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要什么赏赐尽管提,免得让朕觉得亏欠了你。” 张希贤感恩戴德,一脸真诚,道:“老奴一心侍奉皇上,有生之年能够伺候一位明君,是老奴此生的福气。皇上没有嫌弃老奴老朽,一直留在身边重用,老奴心愿足矣。” 尉迟珩道:“既是如此,朕赐你御赐黄马褂。” 张希贤叩谢圣恩,欣然领受。尉迟珩就是要给世人知道,尊他敬他,各司其职,他必定不会亏待。 邵元冲跪得膝盖发软,后槽牙都咬疼,他猜到尉迟珩是故意要给他落个下马威。可此时不是耍狠立威的时候,当初他跟尉迟珩合作时,只能怪他自己走了眼。如今被尉迟珩抓到了他的软肋,他简直后悔莫及。邵文淑是邵家的骨血,真的不管不顾她的死活,他于情于理都做不到。只能硬着头皮等下去。 思量之间,尉迟珩施施然从边门而出,大步走上龙椅。一派恢宏的天子气度,的确是让女子一见倾心的男人,难怪邵文淑为了博他怜爱出了下下策。 尉迟珩朗声问道:“邵都督此番举动,所谓何事?” 邵元冲只能忍气吞声,答道:“皇上,臣教女不当,疏于管教,以至于淑儿犯下重罪。还请皇上念在臣为您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功过相抵,饶过淑儿的性命。” 尉迟珩沉默不做声,侧眼看张希贤一眼,张希贤善于察言观色,皇上这一眼让他有所领悟。皇上要保全脸面,讨价还价的事自然由他这种没脸没皮的下人来办。张希贤清了清嗓子,说道:“邵都督此言差矣,淑妃给皇上下毒,这本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岂能是您一句功过相抵可以折过的?” 邵元冲自知措辞不当,尉迟珩肚子里做文章,他不能跟他玩阴的,只好委曲求全,毕竟淑儿在慎刑司,皇上一不留神就能把她给捏死。邵元冲以头磕地,“臣失言,臣失言,还请皇上念在臣逐渐年迈,经受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放淑儿一条生路吧。” 尉迟珩倾身看邵元冲,额头上磕出血印,的确是救女心切。再是狠心的爷们,逃不过骨肉至亲的血缘。他原本不懂,如今琳琅有了身孕,他也有初为人父的感知。“邵都督,朕念在你军功卓著,的确可以成全你。只是淑妃所犯之罪,罪无可恕,朕还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难道你想让朕在文武百官心目中,是一个只讲人情,轻法度的昏君么?” 邵元冲是聪明人,年轻皇帝政权不稳,如今他们这些重臣再立新功,无疑为他治国之路添上了新的渣滓。外难已平,内忧尚存,他正在苦心筹谋削权之事,此时淑儿却犯下死罪,这恰恰给了他最好的掣肘。尉迟珩要什么,他心知肚明,可奋斗了大半生,难道就因为淑儿一条命拱手让权,他不甘心。 他踟蹰不定,放弃河南节度使兵权,充归皇权的话他说不出口。 尉迟珩的耐心极好,他没有半分逼迫,脸色平和,如同商议寻常的琐事,便是这份处变不惊,让邵元冲更觉惊心动魄,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压抑在海平面下的暗涌一浪浪把他席卷。 正在此时,殿外的小太监吴德求见,吴德凑在张希贤身畔耳语了几句。张希贤神色略显慌乱,尉迟珩问道:“何事大呼小叫?”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七章收权归(一) 吴德跪下,回道:“淑妃对下毒之事,供认不讳。请皇上明示,应该如何处置?” 邵元冲心口牵扯疼痛,好似整个心活生生被人掏出胸口。他知道后宫慎刑司的厉害,自大江国开国伊始,便设立慎刑司,专门负责惩戒宫人,百年发展下来,慎刑司的酷刑不断推陈出新,邵文淑何等骄傲之人,居然面对一众让她唾弃的下人交代陈情,必定是受到了非人的对待。 尉迟珩眼神在邵元冲身上游弋,邵文淑是生是死就看她爹能不能为他有所取舍。“邵文淑论罪当诛。既然都已经交代无误,那便……” 邵元冲膝行而上,求道:“皇上,臣教女无方!皇上,臣愿意代女受死!” 尉迟珩道:“邵都督镇压外寇,居功至伟,朕岂能错杀功臣?朕若是杀了你,岂不是辜负了天下有识之士的信任,以后朕如何能广纳贤才为国所用?” 邵元冲老泪纵横,邵文淑的生死悬于一线,吴德是尉迟珩派来故意说给他听的。即便被算计了,他也无法反抗,把邵文淑送进后宫的第一步就错了,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皇上,只要您放了淑儿,您让臣做任何事,臣都绝无半句怨言!还请皇上明示!” 尉迟珩粲然一笑,“邵都督,凡事都要有取舍。” 邵元冲咬着牙,应下去。“臣,明白了。” 邵元冲败在了亲情上,败在了他想成为当朝国丈的虚荣上,最后他输了,一败涂地。尉迟珩保有了他的尊严,以河南节度使邵元冲告老还乡为由,收归了河南节度使兵权,给他划封了一块丰沃之地,颐养天年,尊称为庆丰侯爷,祝福他在丰沃之地上多兴农务,丰衣足食。 邵文淑立宫当日下了一场粘连的雨,纷纷扬扬,深秋最后一场雨,冻得人骨头瑟瑟发脆。从慎刑司出来,她抬头看了眼当下灰蒙蒙的乌翳,惊惧地抱紧双臂,连忙催促身边的婢子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蓬莱殿雕花红木马车就停在慎刑司门外,琳琅撩开车帘,看到邵文淑狼狈而出,她嘴角含着恨意,邵文淑能活着,那是因为她有个在乎她死活的父亲,否则,她早该打下十八层地狱。可怜了燕玉就这么魂断此处,琳琅不甘心。“静如,备伞,我要去送一送邵文淑。” 邵文淑看到停在雨帘中的马车,以为是谢德妃来为她送行,好歹也算是后宫的姐妹一场,如今她彻底失了势,于谢莺莺而言,再也没有利益冲突。 轻罗伞下走来的人却是让她日夜诅咒的琳琅,她趔趄退了一步,尚且来不及开口,琳琅早已戳在她眼前,用一种睥睨她的姿态,说道:“听闻你今日出宫,本宫特意来送送你。送完了这一程,我想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邵文淑斜眼恨生,可肚子里扯火,连着身上四肢百骸都牵痛,尤其是十指上缠着厚重的纱布,痛不堪言。“不劳贤妃费心。” 琳琅说得不痛不痒,好似事不关己,只是来看一场笑话。“本宫的确为你费了不少心思。皇上只说把你关入慎刑司,却从未让嬷嬷们对你用刑,皇上不方便做的事,自然由本宫代劳。” 邵文淑恨不得生吞了琳琅,“好你个陆琳琅,你就不怕被皇上发现你滥用私刑?” “滥用私刑?”琳琅装作一脸诧异,“何为滥用私刑?皇上可从未说过不可对你用刑,既然关入慎刑司,自然是要挫一挫你的锐气。况且,就算本宫滥用私刑,也是有样学样罢了。你在燕玉身上用的刑罚,本宫不过才让嬷嬷么用了一两种罢了,跟你比起来,本宫已经是菩萨心肠了,你还有何可不满的?千万不要不识好歹,回去封地,跟随庆丰侯好好种种地,不枉费皇上赐名庆丰二字给侯爷。” 邵文淑被琳琅的气势所迫,她从不知道琳琅娇弱的身子骨里隐藏着巨大迫人的能量,她领悟过来,却为时已晚。“陆琳琅,是我看轻了你。留着你,就是个祸害。” “本宫从不想害人。”琳琅慢慢靠近她,一把用力握紧她包裹白纱布的手指,十指连心,邵文淑痛得惊声尖叫。琳琅眼中露出一丝狠戾,“但本宫绝不能被人所害。害本宫之人,必须奉还给本宫。对你略施刑罚,不过是小惩大诫。你活着,已经是本宫给你最大的恩赐了。” 邵文淑饶是不信。“陆琳琅,你这妖妇!你仗着皇上宠爱你,大放厥词。你若是杀了我,皇上用什么筹码让父亲叫出兵权?” 琳琅啧啧轻笑,她上下打量这个肥硕的女子。“邵文淑,你可真是蠢透了。眼下庆丰侯已经交出了兵权,本宫若是此时杀了你,你说邵元冲能闹出什么火候来?” 要不是芷云扶着邵文淑,她几乎要被琳琅吓得瘫倒在地。“你……” “即便本宫杀了你,难道皇上会为你遗憾半分?”琳琅洋洋得意地捂着小腹,“皇上宠爱本宫更盛从前,本宫此刻就让你身首异处,他至多也只是怪本宫让小皇子见了血光,怕不吉利罢了。” 邵文淑彻底噤声,不敢口出妄言。如今的贤妃母凭子贵,绝非她能够得罪得起。她心里有恨,可更多的是无奈。 暴雨如注,滴水檐下成串的雨珠好似封锁了前路。 静如见雨势滂沱,贤妃身子骨矜贵,淋了雨损耗了身体,那皇上怪罪起来不好担待。“娘娘,您身子贵重,还是早些回了宫养养。婢子知道您念旧,但您也不能太重情义,这风大雨大的,万一有什么闪失,皇上心疼起来没边呢。” 琳琅颔首,搀着静如,马车驶到滴水檐下,琳琅慢慢走下台阶,回头再看邵文淑一眼,“若是此时本宫不小心闪了腿,却跟皇上说,你邵文淑气不过本宫受宠,推了本宫泄愤,那皇上会相信谁?” 邵文淑吓得赶紧屈膝,“贤妃保重身子。”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八章收权归(二) 琳琅莞尔灿烂,“你记着,即便你心里再是轻视本宫,但如今阶下囚是你邵文淑,是本宫开恩给了你一条活路。” 暴雨依旧倾盆,好似普天之下的眼泪都要在这一日落尽。 马车在宫巷中慢悠悠地行驶,这场雨让整个后宫都静谧下来,只有瓢泼的雨声充斥着每个人的神经。 琳琅轻触着小腹,闭目养神,静如从旁作伴。“静如,你觉得本宫变了么?” 静如点点头,又摇摇头。“变了,又没变。婢子说不清。” 琳琅深沉地往着静如,又垂下首看平坦的小腹。“本宫变了,变得心狠了。只要一想到在邵文淑算计本宫的那段日子,小皇子已经在本宫肚子里了,本宫就恨,心里不停的后怕,怕会错失他。本宫不可以没有这个孩子,他是命,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的人和事,本宫都要一一铲除。” 静如含恨,“邵文淑不仅差点害了小皇子,她也害死了燕玉。” 琳琅握着静如的手,应允道:“本宫答应你,一定会让邵文淑一命抵一命。只不过眼下并非好时机,收归邵元冲的兵权只是第一步,皇上必须给其他拥兵自重的老臣一个范例,只要愿意归顺削藩,照样可以颐养天年。” 静如后怕,皇上万千宠爱集一身,是福气东来,更怕暗箭难防。“主子,这事儿,就这么了结了么?” 琳琅前后思量了落毒案,尚有疑点,邵文淑向徐守衡要了砒霜,在承欢殿亦搜出了砒霜,可她却不承认在琳琅的饮食中落毒。“未必。后宫人多,心思更多。” 静如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您怀疑谁?” 琳琅说出她的推测,她可以不声不响冷眼旁观,但不代表她不会反抗。“谢莺莺。她的表现太一反常态,就连蓬莱殿的逼宫之事,她都袖手旁观,可见她原本是想坐收渔利,谁知皇上突然苏醒,邵文淑失势。本宫想着,她这段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倾盆大雨落入了黄昏里,珠镜殿中的谢德妃沉着心,却总是会无端端就生出胆颤来。她本来对邵文淑寄予了厚望,就盼着邵文淑手起刀落给陆琳琅一个痛快的了断,谁知她这般无用,不仅让贤妃占了上风,还把自己全盘搭了进去。 在蓬莱殿逼宫一事上,谢莺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独善其善,自然没有牵扯。但自从邵文淑被囚禁以来,她就染了风寒,整夜都多梦惊扰,鼻息不通畅,还有心悸乏力的毛病。 谢莺莺心生倦意,李之雁恰好从殿外来探望她。“德妃姐姐,怎么这般疲倦?” 谢莺莺撑着手,困倦问道:“今日淑妃出宫了,你可有去送送她?” “邵文淑出了这档子大事,谁敢去送她,还不怕被连坐么?”李之雁弱了声气,轻声道,“河南节度使邵元冲上交了河南的兵权和封地,这才作为交换,放了邵文淑一条活路。” 谢莺莺有气无力地叹了声,“皇上大病初醒,还是这般英明神武,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妙招。” 李之雁凑近道:“但妹妹听说,有人去送邵文淑了。” 谢莺莺问道:“谁?” 李之雁说道:“蓬莱殿的贤妃。只有她去送,才不会让任何人怀疑。” 谢莺莺哼了声,复又叹了声,“看邵文淑如何落魄的吧。” 李之雁坐到谢莺莺身边,给她捶肩膀,“姐姐,你偶感风寒好一阵子了,御医的药服了不少,怎么不见好?” 谢莺莺掖着手巾咳嗽起来,身子骨不爽利,连带着心气都萎靡了。“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咱们都是这后宫中的尘埃,就等着朝来夜散,没有皇上的宠爱,咱们都是独倚熏笼坐到明,老死的命。” 李之雁挑拣好听的劝说,“您可千万别说丧气话,我听着都替您揪心。护国公马上就要回朝了,皇上必定有重赏,看在护国公的面子上,皇上也不能辜负了您的情义。” 春秾进殿送了新炖好的金丝燕窝粥,“秋燥冬干,给两位主子润润喉。” 谢莺莺搅了搅燕窝粥,半分食欲都牵不起来,就让李之雁用了燕窝粥,自个人实在撑不住身子,只好去寝殿中躺躺歇息。 李之雁疑惑地扶着谢莺莺道:“姐姐不觉得蹊跷么?您身子一向健朗,即便感染了风寒,也不至于如此萎顿?” 谢莺莺惊觉,问道:“此话何意?” 李之雁若有似无的怀疑,调动了谢莺莺的神经,她开始猜测她这场浑浑噩噩的风寒有猫腻。 尉迟珩在政务上殚精竭虑,大江国边疆上的外寇暂退,如今要安内收权削藩。每日处理完政事,批阅完堆积如山的奏章,他都要去蓬莱殿中看到琳琅才能安心。 琳琅枕在他的臂弯里,手指一寸寸触摸他,从嘴唇一直调戏到肚脐眼。他按捺不住,几次三番都想把琳琅拿下,可想到腹中肉,头三个月是顶顶重要的时刻,哪怕生吞活咽钉子也得忍。 琳琅抓紧他的手腕,腻声道:“夫君抱抱。” 尉迟珩咬着牙,忍着体内的躁动,让琳琅随意揉捏他。“让你得瑟这阵子,等咱们的孩儿平安落地,咱们的新仇旧恨可要好好计算计算。” 琳琅煞有其事地揉着小腹,跟腹中孩儿诉起苦来。“孩儿,你可听到了么?你爹爹要欺负娘亲,等你出来了,可要好好看顾娘亲,免得被人欺负。” 尉迟珩转过身,背对着琳琅。“你倒是恶人先告状,自你有了身子,你就百般调戏我,就看着我猴急不敢拿捏你,你心里偷着乐。” “我高兴嘛。有了孩儿,感觉就有了无穷的底气。”琳琅去拽他的手,服软讨好似的蹭蹭他的背脊。“您别生气,我保证安分守己,再也不动您了。” 他哪里舍得真的跟她置气,都是心尖上的肉,哪怕琳琅挤出一滴眼泪,都像刮了他的肉似的。“早点休息,别吵着孩儿,让他赶紧长大。” 琳琅安分下来,鼻子蹭了蹭他的下颌,“那您抱我睡,要像老蚌怀珠那样的抱法。” 他反抗道:“不成,抱在怀里馋着,又不好动你,这岂不是活遭罪么?” 正文 第三百三十九章情之腻(一) 琳琅故意跟他扭捏起来,“你不这么抱我,我睡不着,我睡不好,孩儿自然也睡不好。” 横竖最后还是苦了自己,唯有死忍着翻腾的欲望,他体会到了美人怀中抱,佛祖心中留,不能妄动心神,深呼吸让身体和精神都平静下来。他把琳琅抱在怀里,琳琅面朝左侧睡,悠长的呼吸正好扑到他脖颈子处,淡淡的清香,闹得心里空虚。 时光悠扬地一瞥,转眼入了冬,满目萧索的颜色丝毫没有阻碍到皇上的兴致,蓬莱殿偏角的红梅开得尤其艳丽,初冬刚至,它便兴致勃勃地绽放。 入冬以来,琳琅益发怕冷,大片的阳光再是浓烈,也比不过三伏天的热烈。她裹着浅红裹金线芙蓉袄子,披着紫貂毛大麾,斜倚在廊下晒太阳。 听闻今日各部军队回朝,皇上龙颜大悦,朝堂上按功勋封赏,晌午时分在宫中设午宴款待众将军。 怀孕到了第三个月头,琳琅吃口仍然十分挑剔,凡是荤腥一概作呕,哪怕是鱼肉磨成泥,嵌进老豆腐里,照样大老远能被她闻出味道来。琳琅常常打趣说,这孩子真够质朴的,自己不爱吃,还不让娘亲补补身子。 越是口淡没东西合心意,越是怀念燕玉的手艺。每每想起燕玉,琳琅总会泪眼婆娑,落毒案算是落下了帷幕,最终的结果是皇上收了河南节度使的兵权,邵文淑发送回府,看似曲终人散的一幕,皇上受了皮肉之苦,但好歹因祸得福,削除了河南节度使的兵权,有趣消除了哽在喉咙里的鱼骨,始终是畅快淋漓的。 后宫中其他人看似看了一场热闹,知道这后宫中唯有贤妃不可得罪,至于砒霜一事,琳琅隐隐总会不安。她在后宫中守着,其他女子只能终老宫门,想她死的人又何止邵文淑一人。她怀疑过谢莺莺,但谢莺莺在落毒案中处处避嫌,到底是有心韬光养晦,还是心倦退出争夺,不得而知。随着初孕的不良反应,琳琅只能一门心思应付在吃食上。 午膳用得依旧不得法,御膳房变着方儿,每天都换花样研究给贤妃送的膳食,但每餐都是原样返还。琳琅日复一日消瘦,肚子不见起伏,照旧扁扁平平的。 静如担心,劝说道:“主子,好歹用些,您不爱吃,小皇子没准爱吃呢。您就当是药,一股脑儿吞了就成。” 琳琅微微蹙眉,她不是没吞服过,但喉咙里好像生了个把门的,里头不给开门,任何东西都塞不进去。“静如,本宫倒是真想吃,但就是不争气,吃什么吐什么。” 静如微笑,怀孕是喜事,尤其民间说法,怀了儿子就是折腾娘,看琳琅这孱弱的脸色,八成是个小皇子。新帝登基初年头胎就诞下小皇子,简直就是洪福齐天,琳琅将来的日子就是无边无尽的福气。“头三个月是这样的,您这是反应大,得生个小皇子呐。那您说,您想吃什么,婢子给您去弄来。” 琳琅想了想道:“口淡而无味,想吃蜜杏斋的杏脯。” 静如忙推却道:“那可不成。主子,不是婢子不愿意跑这个腿儿,您怀着孕,不宜吃杏子。” 琳琅讪讪地眨了下眼,“那凉拌个黄瓜丝儿,成不?” 琳琅这头正在跟静如就午膳吃食讨价还价,那头尉迟珩和项斯正往方向蓬莱殿走来。 宫外有人通传,琳琅一时高兴,便道:“皇上来了,你可不许跟他说我偷吃凉拌菜的事儿,吩咐御膳房,炖些官燕吧,记着少放些冰糖。” 静如笑盈盈道:“得了,这就去办。” 尉迟珩心中喜悦,不仅因为边塞大捷,外族严重受挫,一时之间难以恢复元气,更是因项斯安然无恙的归来,让他了却心中牵挂。 琳琅差人备上好茶招待,项斯见琳琅已是贤妃身份,正欲跪下行大礼,琳琅连忙制止道:“项大哥不可,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为皇上开疆拓土的将领,跪拜我一个小女子不合适。” 尉迟珩见琳琅如此通透达理,笑咧咧道:“贤妃说的在理,她都喊你一声‘项大哥’,你也不必如此拘礼。” 项斯双手成拱,脸色涨红,“承蒙皇上和贤妃娘娘错爱,微臣愧不敢当。” 尉迟珩看琳琅站着,怕她累着腹中孩儿,忙走过去搀扶着,琳琅嗅到他一身的酒气,绕着满殿都熏醉了,忙捂着鼻子道:“您这满身通透的酒气,中午可没少饮吧。你们在这儿坐着叙话,我让婢子去煮些醒酒茶。” 尉迟珩点点头,看琳琅出门口,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你慢点走,小心点身子。” 刚走出门口,还留着尉迟珩婆妈的嘱托,琳琅窝心甜。难得见到项斯,他跟芙仪公主的事不清不楚,但到底欠了姑娘家一个说法。虽说在芙仪公主的事情上,尉迟珩办得不够地道,但是当时乃是非常时期,总归只能成全一人。芙仪刁钻跋扈惯了,但好歹皇朝已经改弦易张了,旧恨也该清了。应该是时候让项斯去见一见芙仪,好歹让芙仪知道她究竟委身给了谁。 只是尉迟珩对芙仪之事一直置若罔闻,当着他的面不方便提,只能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跟项斯稍微提一提。如果项斯有心,去嫣华宫见一见。若项斯想忘记过去,从新开始,那她也没必要做这个丑人。 两盏醒酒茶刚煮好,配了点沁凉菊花糕。邹佩衍在殿外通传请平安脉,琳琅请了邹佩衍入内,皇上和新晋册封的正二品龙武大将军在蓬莱殿中饮茶。 尉迟珩让邹佩衍赶紧请平安脉,他和项斯在一旁谈起削藩之事。 琳琅问邹佩衍脉象如何,他支支吾吾地颔首道了个好,没有细说,只说同皇上有些事情要回禀。 尉迟珩耳力敏锐,分出心来听邹佩衍说了这句,便请邹佩衍到外间有些话要说。琳琅心里难免有些担心,但尉迟珩就在外殿,若真是有事,到时候问他也不急。她正好趁着与项斯单独相处的机会,与他说些话。 正文 第三百四十章情之腻(二) 琳琅犹豫,开门见山就说芙仪似乎有些突兀,先挑些别的话头说。“项大哥,你的伤好全了么?” 项斯不疑有他,回道:“习武之人,难免有些损伤,不碍事。” 琳琅问道:“皇上晋了你官位,赐你宅子没?” 项斯回道:“皇上对属下关爱有加,划了城东一块地,给微臣起了宅子,再过一个月,应该就能入住了。” 话已至此,琳琅趁势问道:“那宅子里可有人照顾你?” “这……”项斯害羞地挠了挠后勺,冷不防琳琅问起这,他从未被人问起过男女私事,有些招架不住。“微臣……微臣自小便是为皇上分忧,自个儿的事儿,还没……” 琳琅鼓起勇气,看项斯面善,该不至于翻脸,“项大哥,容我说一句。你可还记得芙仪?” 项斯顷刻间沉默下来,整个人仿佛都嵌入阴影里,好半晌儿,他才抬起头,轻声道:“她……过得好不好?” 面对项斯这幅面容,琳琅有些后悔,不知此事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身为女子,她同情芙仪丧子之痛,大好青春就此寥落在深宫。她愿意帮芙仪试一试项斯对她的心,若项斯有心相惜,便也不负了一场相好。 项斯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墨色发髻上罩着白玉冠,一身绛紫色官服上缂丝麒麟栩栩如生。经过一派打扮,相貌出众,武将生了文官的相貌,应该能迷倒万千少女。偏偏要他记起前尘往事,似乎过于残酷了。 琳琅想用微笑来掩饰尴尬,如果项斯真的无意,那她便再不提起。不触及别人的软肋,她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好在项斯并不介意,只是晃神思索了片刻,说道:“贤妃娘娘,微臣与芙仪之间,细究起来,到底是微臣辜负了她。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公主,却被微臣玷污生了孩子,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是微臣亏欠的。” 琳琅听着心酸,项斯一味往自己身上揽过,她自然知晓始作俑者不该是他。可错终究是错了,如何拨乱反正也没有一个靠谱的章法。“项大哥,此事怪不得你。琳琅只是同为女子,又感丧子之痛,难免对她有些同情。” 项斯隐忍着说道:“也许微臣应该去看看她,只是不知她是否依然恨着微臣。” 琳琅见项斯心情颇有起伏,许是对芙仪尚有些旧情,只是这感情未免有些难以启齿,故而表现得有些无措。琳琅说道:“不如我去探探芙仪的口风,若是你们彼此有心,我便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项斯感激地朝琳琅颔首,他从未奢望还能再见芙仪,即便她曾经是个张扬跋扈的公主,在他怀中时,她静谧得如同一只待人呵护的雏鸟。午夜梦回时,他也能努力回忆拥有她时的温度,他们之间短暂而又不可追寻的肌肤之亲,以及早夭的孩儿,都成了他不可言说的痛。他很想直面那阵痛,哪怕两人的见面,芙仪的指责会让他痛彻心扉,至少也给他一个干脆的了断。 尉迟珩在外与邹佩衍商议完之后入内,琳琅即刻岔开话题,谈起今冬早开的红梅,红得如鲜血艳丽。 送走了项斯,尉迟珩不追问琳琅和项斯聊了些什么,反而关心琳琅午膳用了些什么吃食,比往常更温柔了几分。 初冬的晌午,日头再是烈,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普洒一片金辉,却晒不出一块黑斑来。尉迟珩怕琳琅吃力费神,让她去歇个午觉。琳琅见他有点不寻常,疑心是不是邹佩衍请脉出了问题,他笑了笑就拂过去了。 琳琅耍赖不肯去午歇,非得要他说个所以然出来,他不理会琳琅的胡搅蛮缠,打横抱起送入寝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床上,忍不住吻了吻琳琅的眼睛,嘱咐道:“安分些,我还有些事务还处理,晚些再来陪你。” “您心里有事,对么?”琳琅扯着他的云纹袖口不肯撒手,“你早晚得跟我说,是不是?” 尉迟珩安抚地摸了摸她的侧脸,“别胡思乱想。” 琳琅不再追问,若真是孩儿有事,瞒是瞒不住的,早晚得给她个信儿。可邹佩衍那隐藏的眼神着实令人不安。琳琅翻了个身,又想到了项斯和芙仪,眼下后宫安定,她正好借此机会,给他们安排一次相见,且不论结局如何,好歹让当事人照个面,就算怨恨执念都有个有形的人物。 离开的时候脚步有些迟滞,怕被琳琅看出端倪来。邹佩衍向他如实回禀,琳琅的胎位不正,母体血虚畏寒,正是体弱之兆,怕是坐不稳孩儿。即便勉强怀着孩子,他日生产之时,极有可能伤及母亲根本,恐有伤害性命之大忧。换而言之,琳琅这孩子勉强留不得,即便留下了,到了分娩时刻,也要面临着保大还是保小的抉择。 他的脸色冰彻入骨,站在寝殿外,眼眸暗地流露忧伤之色,他以为孩子来得恰如其分,殊不知琳琅的身子并未好好调理,又逢着邵文淑发难蓬莱殿之际,母体在头两个月进补不足,更是导致了如今血虚体乏的困境。 现在若是不拿掉孩子,强行做养下去,琳琅极有可能面临难产大出血,即便保住了孩子,将来多半是体弱多病,空有早夭之危殆。可这个孩子也许是他们这一生唯一的结晶,他们对此寄予厚望,不求这孩子龙章凤质,仪表堂堂,只求他平平安安。一旦把真相告诉琳琅,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保住孩儿,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也一定要为尉迟珩留后。 琳琅嗅觉奇好,尤其是坏了身子更是神了,大老远就能嗅出味来,往往静如还没有端上菜来,她已经挥挥手上静如端下去了。往常她嗅着尉迟珩身上的迦南香,沉稳安逸,恍如抄经诵佛的沉淀感,让她觉得心安。可今日略有不同,他迟迟守在门外,倒是让她心生疑窦。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一章缘不解(一) 待她整好衣衫走出去,尉迟珩已经走了,空留余韵罢了。午歇的瞌睡虫都跑散了,她正想着出门一趟,去嫣华宫看看芙仪近况,摸一摸芙仪的心意。 嫣华宫人烟冷清,宫巷两道生了杂草,宫闱局前阵子忙着调查皇上中毒一案,如今案情了结,却也荒废了正事。 琳琅曾请旨给芙仪派了个照顾起居的婢子,皇上素来不理会这种琐事,由得她做主便罢。琳琅请婢子通传了声,便入了陈朽的大殿。昔日繁华早已随了烟云散去,今日殿中焚香诵经倒是沉湎了不少心绪。 芙仪沉淀了数月,温婉了不少,眉间多了一分舒展。“贤妃娘娘您来了,听闻前阵子您出了事儿,可惜芙仪如今人微言轻,又不能出宫看望,还得烦劳着娘娘记挂着。” 琳琅温和地笑道:“都过去了,水落石出,没什么大碍。一阵子不见你,看你心气平和,本宫也就放心了。” 芙仪瞅了眼琳琅的小腹,虽说久居冷宫,毕竟后宫中没有秘密,婢子在后宫中行走,总难免听到些风声。“听闻娘娘有身子了,真是可喜可贺。您与皇上恩爱,真是羡煞了旁人。” 琳琅和缓地颔首,摸了下小腹,她每次抚摸小腹,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嘴角漾出的笑意遮也遮不住。 这一幕当然落在了芙仪的眼内,她心底五味杂陈,她曾经也有过这般的喜悦,只不过不如琳琅来得纯粹。她爱纪忘川,用尽了一切的自尊心爱着,自以为怀着他的孩子,却得不到他的半分关心与怜爱,她以为只要孩儿出生,便能缓和夫妻之间的关系,和睦共荣,原来一切不过是她的假象罢了。 午后的嫣华宫,寂寞冷清,冷风幽然而过,吹进殿中牵起裙角。琳琅畏寒怕冷,不禁打了个哆嗦,静如忙给她披上披风,围上紫貂绒围脖。芙仪见状,忙让婢子关了宫门,点了些炭火取暖。 芙仪问道:“娘娘畏冷?按理腹中揣着小火炉,该怕热才是。” 芙仪闻似无意之语,倒是让琳琅这个有心人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来。邹佩衍支支吾吾不肯直言,也许与她畏冷有关。难道真是她的孩儿出了点岔子,尉迟珩不忍心告知她便拖延着。 琳琅捂着茶盏暖手,闲叙了几句,倒是差点把此行真正的目的给漏了。“本宫此番前来,倒是有些话要与芙仪说。项大哥凯旋回朝,你若是有心,本宫设法安排让你们见上一面。有缘无缘,总归看你俩有没有这个造化。” 芙仪起身曲膝一福,道:“多谢娘娘成全。芙仪自知皇上一贯从未将芙仪看在眼内,芙仪的存在是皇上的污点。娘娘本该让芙仪在冷宫中自生自灭,难为娘娘菩萨心肠,愿意为芙仪了却一桩心事,芙仪此生哪怕老死冷宫,于愿足矣。” 琳琅虚扶了芙仪一把,让她起身不必多礼,而后问道:“你若见到他,你想同他说些什么?” 芙仪攥了攥手,稍有些局促,摇头道:“芙仪不知。他是孩儿的亲生父亲,也许我只想见一见他,看看孩儿到底是像他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琳琅不忍细听,那段她早已封存的往事,又怕被芙仪动容地揭开伤疤。她和尉迟珩第一个孩儿尚不足月便已在颠沛流离中夭折,那孩儿是什么相貌,她根本无从知晓。她不由地抚了抚小腹,这个孩儿无论如何也要保全下来。 从嫣华宫出来便迎头赶上了一阵冷风,琳琅吃了口风咳嗽起来,静如担心地拍着她的后背。即便穿戴温暖棉厚,但清瘦的脊骨,从后背便能摩挲出一二。“主子,以后这档子事儿,您不必亲自走一趟嫣华宫。您写个纸条,婢子替您跑个腿便成。入冬了风大,过阵子怕是要下雪了,您还是安心在蓬莱殿里养着,凡事等过了冬开了春,您在谋划呗。” 琳琅扶着静如,笑道:“静如,帮我去查证个事儿。” 静如躬身听着,“您说。” 琳琅素来冷静敏锐,她对芙仪有八分的同情,但仍有两分自我保护的戒心。“宫闱局有没有给嫣华宫送过炭火?” 静如担忧问道:“娘娘觉得这前朝公主有问题?” 琳琅的表情淡淡的,但她的疑虑却很深。“许是我多虑了,但宫闱局给各宫的炭火都是按照位分派发的,嫣华宫是冷宫,芙仪无名无份,宫中怎么会有炭火?若不是宫闱局送的,那究竟是谁人送的?难道芙仪在后宫中还有相识之人?” 静如谨慎地颔首,贤妃敦厚,但心里亮堂得跟明镜高悬似的,想糊弄她也实在非易事。 宫巷冷漠,高强林立,穿堂风吹过,益发犹如数九寒冬。 琳琅慢悠悠地走在冷静的巷陌中,起初她入宫的不适应逐渐随着光阴而逝去,腹中有了新生的希望,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底气,过去种种担忧都早已不在话下。她挺起胸膛,看着夕阳落下地平线,长长的甬道慢慢推开了墨色,如此静谧而苍凉。她从未有如此雅兴看过宫中的落日,圈禁于苑囿之中,再是壮美的景致,都被一屋一瓦一巷一道给遮蔽了大半的美。 尉迟珩怕琳琅行走宫中疲累,特意给她单独配置了辇轿,但琳琅去嫣华宫是隐秘之事,就借口要出宫闲暇散步。 琳琅走到偏西的凤阳阁,一群宫人围拢成团,人头簇拥。琳琅一时好奇,让静如陪着走近去看看稀奇。 太监和婢子们一边看着一边慎得慌,胆子大地睁眼看,胆子细的遮住了半边眼,围拢中间的是宫闱局派来的专门在水井里捞玩意儿的太监。宫里的水井,每一处都有个不太平的故事,那个宫少了婢子若是不回来便不用找了,八成给水鬼做了媳妇。 捞玩意儿说穿了就是捞尸体,琳琅没见识过,凑在人群最外层也不知道他们在忙活什么。她沉默以待,就看着太监撸起袖口,麻绳穿过水井上面的木钩,左右架上木棍开始吭哧吭哧转动。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二章缘不解(二) 大家都议论纷纷,不晓得捞上来的婢子太监是得罪了哪宫的主子,也不晓得能不能依稀辨认出容貌来。 麻绳抡得越来越紧,太监越发吃力,想着尸体是快要见顶了。 琳琅听到捞尸体的太监说道:“好家伙,这可不轻呐,敢情是泡发了吧。” 旁边的人啐道:“死人的事儿,你也敢打趣,活腻。” 天阴沉下来,日头没了影儿,寒风阵阵透着阴气。 琳琅意识到情况不妙,抽紧了披风的围领。静如头皮发麻,这宫里头诡秘的故事海了去,今儿个就怕见真章,扯着琳琅打退堂鼓。“主子,这不是您该看的,咱们早些回去吧。” 琳琅回望了静如一眼,“都是一条性命,捞上来叫人认认,说得出姓名的,给立个牌位,早些超度入轮回,也算做一件好事。” 琳琅声气一出,宫人们这才醒过神反过味来,敢情身后站着一位正宫娘娘,他们还唧唧歪歪地自顾自斗嘴。当即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扑腾腾跪在石板上向琳琅请安请罪。 琳琅也好相与,犯不着跟宫人们耍威风,让他们都起身,命太监赶紧捞上来才是。太监得了令,卯足了十二分的力气,猫着腰吭哧吭哧地转动木棍。 好一会儿,麻绳被拉扯得结结实实,木架轱辘连轴转,尸身可算是露了脸。静如连忙遮住琳琅的脸,怕看了晦气,更怕琳琅做恶梦。 尸身浸泡有一阵子了,足足发了两倍大小,看身形十足是个男人。看他这一身打扮像是文官,面容面认不清,活像个泡发了的白面馒头。捞尸体的太监就是干体力活的,胆子自然更大些,凑近扯开男人的裤裆一看,忙噎了口气,居然是个齐全家伙的男人。 太监猫腰跟琳琅回禀,“贤妃娘娘,这尸体辩认不清,却是个男人。” “男人?”琳琅诧异地回转身,在宫中死太监死宫婢都是常事,死了个齐全的男人就是件大事了。要不是哪宫思春的女子招了野男人进来,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是宫中的御医。宫中进来的确少了个御医,过去整日替她请平安脉的赵永康,要说把她这凋敝不堪的身子调理成如今怀孕三月确实不易,她也算欠了赵永康一份人情,如果这尸体真是赵永康,那她绝对有责任还他一个公道。“快去请仵作,本宫要验明正身!” 琳琅如此大胆应对,倒是把静如给吓坏了,她只好梗着脖子直挺挺地站在琳琅边上照看着。 入冬的时光飞逝特别快,才说话的工夫,天已经黑透了,就跟墨鱼吃了瘪,赶紧洒了一堆墨汁之后逃窜似的。 凤阳阁宫婢太监听到了外间的响动,点了宫灯提出来,昏昏幽沉的光线照得躺在地上的尸身更是可怖荒凉。 慎刑司派出的仵作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琳琅等在凤阳阁外的风雨亭中等着仵作验证的结果。仵作费了好一番力气检查在井水中浸泡已久的尸身。 夜色沉沉晦涩,好似撩开无穷无尽的浓雾,才能看到黑夜尽头的一豆烛光。慎刑司仵作擦洗了双手,躬身朝前走到琳琅眼前,微微弓腰,回道:“贤妃娘娘,尸身几乎坏死,在水井中应该泡了月余。其人身份经奴才查验,应该是御医局的御医。奴才稍加剖析了尸身,体内后槽牙微泛黑色,恐怕是中毒之兆。” 琳琅扯出手巾掖住口,“知道了,去查验清楚,容后再报。记住,好生对待御医的尸身,等到这件事情了结,本宫自有安排。” 琳琅走下风雨亭,肃了肃,看到一众惊慌失措的宫人,说道:“死者为大,此事不必添油加醋胡乱说嘴,若是让本宫听到有任何对死者不敬的流言蜚语,今日在场之人连坐受刑,关入慎刑司,拔去舌根子。” 宫人跪在琳琅跟前,称是,接着忙不迭四散而逃。 琳琅讳莫如深,再也不言语半句,吩咐静如赶紧回宫。漏夜匆匆,琳琅走得飞快,一不小心咯到了路上的小石子,打了个趔趄,吓得静如连身快步上去扶住。“主子,您仔细脚下的路。” 琳琅抚了下不安的心跳,“静如,本宫这辈子见过不少死人,却从未见过有这般可怖的模样。你说,他像不像赵御医?” 静如本也是往赵永康身上猜测,琳琅这一提到真是不谋而合。静如点头道:“御医局近来只有赵御医缺勤,对外宣称回乡,难不成真的一命呜呼了?可御医都是治病救人的,这是得罪了谁,非得这般不得好死法?” “你说得对,御医都是治病救人的。自本宫入宫以来,赵永康专职料理的身体,只有他最清楚本宫的情况,可他偏偏消失了。”琳琅拽着静如的手腕,好似力气如同夕阳余晖般会暗夜一卷而空。“本宫有不好的想法。身边所有对本宫忠心之人都一一遇害,赵永康是第一个,燕玉是第二个。究竟是谁躲在暗处要对付本宫?” 静如说道:“也许是邵文淑。她一早就摆开阵势与您有嫌隙,之前的嫁祸一事便是她刻意筹划。邵文淑意图收买赵御医给您下药,谁知赵御医刚正不阿,于是惨遭迫害。当日您问起赵御医时,邵文淑不是言之凿凿的说赵御医回乡了么。” 琳琅听着心惊胆战,“若真是邵文淑所为,那此事算是了结,倘若不是,那么这宫里这滩死水当真是深不见底,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静如口干舌燥,出生娘胎头一遭见到落水鬼,且死相惨不忍睹,心中后怕得紧。可她还要强撑着,说道:“历来宫中妃嫔争斗,皆是因为皇上薄情,宠妃过多,自然雨露不均。可咱们的皇上专宠您一人,旁的妃嫔不过是各个家族势力的摆设,连君恩露水都没见过,怎么会有人自不量力来算计您呢?” 琳琅回到了蓬莱殿,尉迟珩夜里批阅完奏章正巧与琳琅在宫门后遇上。即便在泛着红晕的八角琉璃宫灯衬托下,琳琅的脸还是苍白无疑,他快步上前探了探琳琅的额温,不烫反凉,好像在冰天雪地里泡了个冷水澡。尉迟珩紧张地看琳琅,侧颜问静如,“怎么回事?天都黑了,带着你家主子满宫跑,要是出了岔子,朕要不要砍了你的头?”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三章悦目色(一) 琳琅攥着尉迟珩温热的手心,整个人好像被焐热了些,回过神来,说道:“您别怪责静如,她胆子小。” 静如连连颔首认错,眼眶温热,不回嘴。 尉迟珩收敛了怒容,牵着琳琅进了殿,“那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主仆二人,丢了魂似的。” 琳琅进殿喝了口热茶,缓过气来,“凤阳阁外不远处有口水井,两个时辰前捞了个人上来。” 尉迟珩乍然一听,握住琳琅的手,“是人还是尸?” 琳琅无奈又惋惜,道:“活着时候是人,眼下死了,只能叫尸了。” 尉迟珩瞬间便平复下来,后宫争斗无日无之,保不齐又是上一代尉迟云霆手上争宠之下的冤魂。“宫里死个人是寻常事,历朝历代不明所以就一命呜呼的人不在少数,在后宫中早就习以为常。出了这档子事,你逃开还来不及,怎么还上前去凑个热闹?若是吓坏了小皇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琳琅顿了顿,而后道:“我请慎刑司仵作初验了下,尸身估摸死了月余,而且极有可能是御医局的人。” 此言一出犹如五雷轰顶,尉迟珩警醒过来,月前枉死并抛尸水井的御医,他大抵有了七八分的推测。“御医局?此事你不必挂怀,我会处置,在我的后宫岂容此等污秽之事发生。” 绣衣司是查案的行家里手,慎刑司的仵作尚未呈上验尸报告,邹明已经潜入陈尸房验明了正身。水中泡发的死尸正是赵永康无疑,死亡时间已超过一个月,一切都在尉迟珩落毒案之前。 尉迟珩拧着眉,听邹明报告验尸情况。他心里已经有了些大致的脉络,要想彻查赵永康一看,当时在宫中的妃嫔都要查问,那么首当其冲之人便是邵文淑。只是邵文淑如今已经发配回豆大点的封地,已经削了邵元冲的兵权,若是在因为赵永康一事把邵文淑带回长安调查,恐怕会让邵元冲心怀怨怼。尉迟珩有削藩归拢军权之志,邵元冲为了救回爱女,自愿率先奉上军权解甲归田,全天下的节度使都在看邵元冲的样板,此时宜静不宜动。 尉迟珩让邹明暗中监视护国公谢玄龄,至于赵永康一事暂时交由宫闱局查探,赵永康生前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都要查个巨细无遗。他大抵清楚,此事十有八九与邵文淑脱不了干系,但是人走茶凉,眼下不是追究她的时候,唯有尽一尽人事。 他托着沉重的额头,回忆起这段惊心动魄的日子,辗转在皇位上,虽然不必行军打仗,却比行军打仗更加凶险万分,人心隔肚皮,庙堂上各个都是忠君之事,国之肱骨,私底下安的什么心他要推测万千。 为了怕后宫纷争起风云,他表面上疏远琳琅,却还是让她置身陷阱。后宫立妃三人,其余招容、昭仪之流都是低等女官,居然都能泛起暗涌,这是让他始料不及的。如今邵文淑已除去,只盼着后宫能够风平浪静,让他安心处理前朝收归军权之事。 黄昏落雨更添凉,蓬莱殿烧起了炭火盆取暖。琳琅穿了一身缠枝花贡缎云裳,配了月白点缀碎花绣裙,端坐在书房中抄写佛经,蝇头小楷工整秀丽,一笔一划抄写着超度亡魂的佛经。 静如端了燕窝进来,琳琅头也不抬,让她搁在一旁。静如不忍心她抄坏了眼睛,挑了挑亮灯芯,烛火又明跃了几下。“主子,您若是怕赵御医走得不体面,轮回投胎不顺利,大可以请高僧做场法事超度,何苦抄这么多佛经,劳损自己的精神。” 琳琅搁下笔,伸了个懒腰,说道:“此事暂时不宜追究,本宫猜想皇上不会张扬赵御医之事。请高僧做法事自然是不可能了,本宫唯有尽点心意,希望赵御医早入轮回,下一世平平安安。” 静如似懂非懂,问道:“您不去求求皇上,好歹给赵御医一个体面。” 琳琅摇了摇头,自她家破人亡之后,她便知道凡事不可随心所欲。尉迟珩让她不要插手赵永康之事,她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的意思。赵永康死在皇上落毒案之前,若要追查,首要提审之人便是邵文淑。念在邵元冲的份上,邵文淑不作追究,发配封地,眼下的风平浪静,绝不能由她来掀起波澜。 她开解静如道:“两者权衡取其轻,这个道理,身为帝王必定比谁都懂。” “那咱们就只能这么算了。”静如再不赘言,静静给琳琅锤锤肩膀松松筋骨,她的主意大,定下了不能改,劝不动,只有替她分分忧。 窗外滴答滴答缠起了雨丝,一缕缕的更添了寒意。静如劝琳琅道:“主子,天色已晚,明日再抄便是,早些休息,您不休息,肚子里的小皇子还要休息呢。” 琳琅揉了揉太阳穴,抬手转了转手腕,搁下笔眺望了会儿格子雕花窗外灰黑的夜晚,“皇上许是政务缠身,这会儿应该不会来了。静如,你回去歇息吧。” “谁说我不来了?” 尚未见人,却先声夺人。 尉迟珩撩开厚重的布帘子,探出半身锦绣金龙朝服,英姿勃发,玉山挺拔,红烛摇曳中,照样是谪仙似的人物。 琳琅正要起身相迎,三个月的身子突显笨重,腰肢不自觉折了下,这可把尉迟珩和静如吓坏了。他大步流星上前扶着琳琅就往怀里搂,呵护地小声训斥。“你可仔细些,眼下你的身子最重要,别再大大咧咧的,你可不小了。” 琳琅伏在他的臂弯里,扬起晶亮的眸子看他,“的确不小了,都快十八了,那您就要二十五了。咱们这一胎,算是您老来得子了。” 尉迟珩有些艰难地应了声。若不是琳琅提醒,他几乎要忘了他的年岁,二十五了,大江国男子成婚偏早,不少男子二十五已经儿女成群了。如果他是正常年纪成婚生子,此刻怕是早就有个八九岁的孩子了,都能教他弯弓射大雕了。他垂眼看了琳琅还来不及显山露水的小腹,动作轻柔地抚摸了下。“琳琅,其实咱们还年轻。” 正文 第三百四十四章悦目色(二) “嗯。”琳琅笑着伸手触摸他光致的脸颊,“您这幅相貌谁看得出您二十五了,照样是谁家风流少年的好皮相,一瞅您,以为您是二九少年呢。” 静如杵着看夫妻二人你侬我侬,她窘迫得面红耳赤,但心里止不住的欢喜,慢慢退出房外。 尉迟珩侧眼看琳琅书案上整理摞了一沓佛经,蝇头小楷工整有序,可见抄经之人已静心。他知道琳琅牵挂赵永康之事,但是邵文淑此时动不得,他温柔地抱起琳琅坐在他膝盖上,额头枕在琳琅的肩窝上,手上翻阅着琳琅抄写的往生经文。 他的神色稍显凝重,欲言又止,琳琅一双精致的柔荑这阵子养尊处优之下,越发青葱柔嫩,双指按在尉迟珩的太阳穴上轻轻揉转,低声说道:“您有话对我说,是么?” 他嗯了声,喉咙滚咽着话。“水井中尸身已证实是赵永康,赵永康先前是照看你的御医,此事已经牵扯到后宫争斗,要知道原委底细,恐怕要拿邵文淑问话。只是,如今情势非比寻常,邵文淑暂且动不得。” 琳琅一边轻柔地按压,一边说道:“此事未免牵动当事者的情绪,那便低调处理。赵御医仁心仁术,琳琅不忍心他成了孤魂野鬼,就说不幸失足而死,把尸身运回家乡安葬吧。” 尉迟珩抓紧琳琅的手,心中充满了感激,琳琅比他想象中更懂事,识大体。“琳琅,等我坐稳了江山,一定给你出气。” “您就这么看我,我哪有这么重的戾气。”琳琅慈爱地想及腹中孩儿,“只要别涉及到孩儿,旁的事,我可以一概大肚。您要削藩,给全天下节度使做样子,就要善待邵元冲,自然也不能再动邵文淑。那咱们便等着,害人者自有天收。” 萧瑟的夜风从窗缝隙中吹送,琳琅缓步走到窗边,“今冬雨水真多,这么会儿又下起了雨了。” 尉迟珩看琳琅妖娆的背影,容颜如冰雪晶莹,身影娇俏艳丽,真是灼灼芳华光彩夺目,再有那玲珑玉质的用心,明媚得犹如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束阳光,他不忍心消磨掉那一抹光亮。可邹佩衍的话是他心里的利剑,每每割得他心如刀绞。琳琅母体空虚,趁着尚未凸显,尽早处置才是,否则即便强行生产,母亲难产的可能性极大。他绝不能允许一丝一毫失去琳琅的可能,可他更清楚琳琅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她会不顾一切去拼命,哪怕那个人是他。 他害怕琳琅恨他,极其害怕,午夜梦回之时,他喊着琳琅的名字。睁开眼看到琳琅垂着如乌瀑的长发,挣着熠熠的双眸给他呵护的温柔,他才能再度心安地入睡。他忐忑万分,却找不到出路。一碗落红汤也许断送的不仅仅是他和孩子的缘分,还会断了今生他跟琳琅的牵绊。明知七个月后琳琅会有一场大难,他却无计可施,他简直痛不欲生。 琳琅在窗口站了会儿,嗅了嗅墙角便逸出来的暗香,腊梅在绵绵雨水中出落得更香了。不知何时,尉迟珩已经走到她身后,圈紧他的臂弯,把琳琅围拢在他的一方禁锢中。“琳琅,你这阵子身子可好?” 他很想听琳琅说身子骨不舒服,怀孕各种不安不满,那样他会更加鼓足勇气,落下那一味解脱的药。可琳琅偏生一脸沉溺,很是幸福地扬起嘴角。“静如说了,民间有种说法,折腾娘亲的多半是个儿子。虽说生儿生女都是福分,但赵御医说过,我坐孕艰难,若命中唯有一个孩儿,我希望那是个小皇子,将来可以替父亲分忧,也可以堵住朝臣悠悠之口。免得他们老是戳您背脊,说您生不出孩子,不停给您的后宫塞秀女,让您宠幸这宠幸那。” “你呀,小算盘真精。”他莞尔一笑,继而眸色疏淡,幸好琳琅背对着他,“不管咱们有没有孩子,我也只宠幸你一人。尉迟是大姓,大不了找个德才兼备的血亲继承便是。” 琳琅一惊之下,连忙回过头,“那可不好。您千辛万苦拨乱反正,夺回属于您的皇位,岂能再落入旁系之手。” 灭去烛火,满室沉静昏暗,月光太亏,被雨丝遮得若隐若现。尉迟珩只是静静地抱着琳琅,腔子里翻腾着滔天的巨浪,也在这隐灭的烛光中慢慢平静下去。 他总是在夜半惊醒,过去常常忧心国事伤神失眠,唯有睡在琳琅身边才能安枕。如今怀着满心内疚,不论处在何时何地,他如同置身漩涡,迟早要把他卷得粉身碎骨。他坐起身,看着琳琅安稳地睡着,嘴角噙着笑,这是他见过最安详最美好的表情。 他用力扼住跳突的太阳穴,真的到了要做决定的时候了吧。琳琅体虚不易成孕,若是失去了这个孩儿,恐怕他们再也不会有了。好似无形中有一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犹豫不决,宁可要了他的性命,给他一个一了百了的干脆,他也无法干脆给个痛快。 转眼到了清晨临至,琳琅侧转身时,捂着肚子,喊了声疼,他连忙警觉起身,命人去请御医。 他扶起琳琅,关切问道:“哪儿疼?” 琳琅咬了下嘴唇,神色恍惚而担忧,“肚子有些疼。” 他揭开床褥一看,琳琅的亵裤上染了一星红梅似的血色。他骇然震惊,邹佩衍所言非虚,母体并未调理至最佳状态,强行坐孕,必定会经历各种难关,直到最终便会面临生死抉择。看到亵裤上的血,琳琅慌神了,平时遇事沉着冷静,一旦牵扯上孩儿之事,便全线崩溃,小心翼翼仍是不足够。豆大的泪珠顷刻间挂上了眼角,琳琅握住尉迟珩的手腕,好似握着就会有应对的力气。“夫君,这是怎么了?是孩儿不好么?” 尉迟珩只好沉下心来安抚她,有些决心总要下,拖延下去,只会让琳琅时刻战战兢兢。“御医在路上,你放心,咱们的孩儿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五章落红物(一) 琳琅抓紧他,如同抓紧溺水时的救命稻草。“他是我的命,不能出事。” 他言不由衷地嗯了声。不能给琳琅太多的许诺,诺言一旦做不到,会比之前的伤害更甚。静如为琳琅准备了洗漱的温水,伺候她更换了狼狈的亵衣,一切整装之后,邹佩衍便到了。 邹佩衍观察了琳琅的脸色微恙,嘴唇发白,鬓发粘缠垂在耳畔,许是因紧张而渗出不少冷汗。他请琳琅探手把脉,左右两手都听了一遍,脉息左右不均,但都是浮动跳突,左脉明显跃动强过右脉。他抬眼与尉迟珩眼神稍一接触,尉迟珩扶着琳琅坐在身侧,朝他摇头,用眼神叮嘱他不必对琳琅多言。 琳琅紧张问道:“邹御医,是不是孩儿有异样?” 邹佩衍扫了扫喉咙,说道:“贤妃娘娘,不必紧张,臣去开个方子,您服用即可。” 琳琅仍要追问,被尉迟珩抱住肩膀,劝道:“你安心再去歇一会儿,用了御医开得药便好了,等我下了朝就来陪你。” 琳琅将信将疑,此时尚早,他却急匆匆要走,若不是腻烦了她,就该是有别的缘故。 尉迟珩走出寝殿,邹佩衍躬身站在滴雨檐下等他,他肃了肃仪容,“直说。” 邹佩衍留意了下皇上清冷的脸色,硬着头皮如实回禀。“皇上,贤妃腹中孩儿已届三月整,若是您再不下决心,孩儿越发成型,如今臣已经能透过脉搏探知男女了。” “当真?”他又惊又喜,心跳快扑出胸口,天知道他有多么渴求这个孩儿。“是男孩,还是女孩?” 邹佩衍咂了咂干燥的舌根,身为医者,他天职是治病救人,可况面对的是大江国最贵重之人,伤害他的骨血,怕真是祖宗坟头要被掘光拖出来鞭尸了。“依照古理推算日子,再探了贤妃娘娘的脉象,左脉浑然有力强于右脉,十有八九是个小皇子。” 尉迟珩的笑容尴尬而凝重,顷刻便后悔了,知晓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又如何?让他愈加捶胸顿足,后悔不已。他百般后悔,为何从一开始没有照看好琳琅,让他错失了第一个孩儿,入宫后为了权衡关系,没有妥善照料,及至被邵文淑加害,熬坏了身子,致使过失积少成多,酿成累卵之危。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而后说道:“邹佩衍,若是此时强行滑胎,你可有方子保贤妃完全?她不能有半分插翅,否则朕不得不拿你是问。” 邹佩衍双手成拱,诚挚道:“微臣自当尽心竭力,只是此时宜早不宜迟,如今三月整已经是最后机会,孩儿渐长,与母亲关系愈加密不可分,到时候强行剥落,为时已晚,只能等到贤妃产子,自然分娩之时。只是那是贤妃母体空虚,恐怕无力承受。” 尉迟珩强忍胸中酸楚,犹如深陷凄风苦雨中难以脱离,喉咙口好似塞了一团棉花,他用力咳了两声,说道:“罢了,你去准备吧,务必要保全贤妃。至于将来……还能成孕么?” 邹佩衍道:“微臣必当尽心尽力为贤妃娘娘调理,只要母亲稳固平和,必定能生出平安健康的孩儿。” 琳琅一上午都觉得恍惚,许是疲累过了头,许是心中有事牵挂,用了些早膳,依然食不知味。 半晌午,邹佩衍亲自送来了汤药,热乎乎的汤药从药箱里端出来,一阵沁人的味道掺入琳琅的嗅觉。她缓缓坐起身来,“邹御医,今日的方子和平时不同?” 新开的药方被琳琅察觉到了异处,让他心一惊,双手端着汤药,故作自然说道:“今日娘娘落了红,所以调整了方子,娘娘的鼻子可真灵,大老远就能闻出差别来,微臣佩服。” 静如搀扶琳琅起身,他缓步走到小叶紫檀圆桌旁坐下,温和浅笑,“本宫这一脸菜色,让邹御医见笑了。” 邹佩衍附和地笑了笑,“娘娘容貌无双,世间难有人匹敌,微臣有幸见过娘娘真容,实乃三生有幸。”邹佩衍双手把汤碗呈到琳琅跟前,毕恭毕敬地站在琳琅身后,“请娘娘趁热服用。” 琳琅犹疑地看着那碗药,说不出哪里不好,总之就是不踏实。她转过头看邹佩衍,澄澈的目光容不得半分亵渎,“邹御医,你可知道,本宫对这孩儿寄予厚望,比本宫的性命更矜贵万分。如今除了你亲手送上的汤药,本宫是一概不信,本宫害怕,怕有些不知道从何处来的人要害本宫的孩子。你说,本宫是不是魔怔了?” 邹佩衍一时间不敢答话,贤妃好似在试探他的口风,他不敢辜负贤妃的信任,但皇上的授令不能违抗。“娘娘忧思过度,恐伤血气。” 晨色熹微,缠绵的雨四周弥漫,琳琅无望地叹了口气,心里空落落的,抬眸望去,只见颀长的身影跨门而入,一身萧索的藏蓝衬得人白玉高洁。 琳琅含笑看他,起身屈膝称了声“皇上”,人前她还是对他以礼相称,糯声说道:“您来了,邹御医换了新方子,我闻着真不喜欢,不想喝。” 邹佩衍躬身立在旁边,他正一筹莫展之际,皇上现身劝说恰逢其时。他扶着琳琅坐下,飞了眼邹佩衍,握起琳琅的手,“难道你还信不过邹御医么?” 琳琅低首,“我只是信不过自己。” 尉迟珩端起汤药,送到琳琅嘴边,“乖,喝了吧。” 琳琅目光灼灼,盯着尉迟珩的眼睛,试图在他眼中找到一些肯定。可他却回避了她的眼神,琳琅往后略略一退,手抵住了碗沿,“皇上,我若是喝了,孩儿会平安健康么?” 尉迟珩一时嘴唇僵硬,那一声“嗯”应对得极其艰难,甚至有一丝难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琳琅摇了摇头,脸色僵硬,推却道:“皇上,您给我个准话,这汤药当真可以保全我们的孩儿?” 此时屋内气氛急转直下,邹佩衍站立不安,尉迟珩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这里就交由他一人劝说便可。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六章落红物(二) 尉迟珩一手拿着碗,另一手按住琳琅的肩膀,“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琳琅,你听话,喝了药,睡一觉,咱们的日子还长着。” 话都说到这份上,琳琅再是愚钝,也能猜出这碗汤药有问题。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甚至带着微弱的哭腔,求证道:“您别骗我。您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么?这是咱们唯一的孩子,也许这辈子咱们再也不会有别的孩子了。” 尉迟珩的眼眶湿润了,秀目明眉蒙上了淡淡的阴云。“琳琅,我有时候多希望你蠢顿些,别总是看透我,好么?” 琳琅推开他的臂弯,挣脱着起身,疏离地摇头,“我看不透您,一点都看不透。您明明很期待这个孩子,为何现在如此反复?” 尉迟珩的语中伤感,他要亲自当斩断父子情缘的刽子手,他的心痛不会比琳琅少一分,甚至要更多,更痛。“琳琅,这个孩子留不得,你的身体如今尚且不适合怀孕,怀胎十月对你而言是生死考验,一旦到了生产之期,恐怕就是咱们夫妻的分离之日,我不能失去你。” “您不能失去我,您就忍心失去咱们的孩子?”琳琅冷笑一嘲,笑容没有温度,只是无尽的愤怒,她决然道,“若然您今日舍弃了这个孩子,那么咱们不必等到生产之期再分离,今日琳琅便随孩子一同去了,也不辜负他投胎一场的母子情份。” 凄风苦雨呜咽,白昼顿时昏沉如夜。 尉迟珩从未见过琳琅如此坚毅冷漠的眼神,仿佛他只是个陌生人。他心寒,惊惶,如此胆怯,她字字逼迫都是真的,她会作出她能说出的一切。她是藏在娇弱躯壳中的强者,当她决断起来,可以比男人更果断,因为她是个护儿的母亲。 尉迟珩不跟她硬碰硬,语气中透着无奈,和风细雨道:“琳琅,只要你好生调理身体,咱们会有其他的孩子,何必拘泥于此?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便用那些话来噎我,来气死我,是不是?” 琳琅默默饮泣,过去她从不哭闹,总是用最美好的样子来宽慰他,可如今她心底有了更重要的人,那个孩子比她自己的性命更紧要,她恨他的狠心,她无法再和颜悦色来掩饰自己的悲痛。“夫君……琳琅求您了,放过这孩子吧。只要您留下这孩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尉迟珩去拉她安抚,她一把甩开手,不依不饶完全不听任何劝说。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无的放矢的痛只有他自己体味。“琳琅,做这个决定我也是万箭穿心,但是为了保全你,为了咱们将来会有更多的孩子,这个孩子只能缘尽于此。” 他难过么?琳琅冷眼看他。能够作出这样的决定,他会难过么?那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血肉紧密联系的证明,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地作出这个决定,他必定是铁石心肠! 她又哭又求,绷不住的眼泪如决堤,泪如雨下,她哭得凄惨,这辈子她哭过一些次,却从未如此刻般痛心疾首。“我求您了,只要留住他,您要我吃什么苦头我都愿意承受。您张榜纳贤,全天下总有良医良方可以保住他。御医局都是一帮庸医,不劝着您,不给您办法不算,还要鼓动您来下狠手,您应该统统砍了他们的脑袋!” 他绝望地看琳琅哭泣,琳琅昨夜出了血,便证明这胎怀不稳,何必逆天而为,赌上琳琅的性命。她不听劝,完全没有平素的谦和优雅,她护犊子护成了他的仇敌,只能硬起心肠,等着她有一天明白他的苦心。他圈住琳琅,一手去拿药碗,琳琅哭着疾奔,却根本逃不出他的禁锢。 门外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和响动,静如、邹佩衍不放心,甫一跨进门槛,就被尉迟珩疾声利呼呵斥出去。“滚!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静如被吓了出去,眼见琳琅被尉迟珩擒在手上挣脱不开,可她却无能为力。 他仰面看了眼屋顶高企的房梁,强行把眼泪咽回去,他不能哭,尤其在此刻不能脆弱。琳琅一口咬在她手臂上,他忍痛让她发泄。琳琅嗅到了口腔中的血腥气,几乎要把那块肉咬下来,可他没有半分要松手的意思。手臂上残留深入骨头的血印子,血液顷刻流淌下来。 琳琅沉沉喘了口气,和他闹腾确实太伤力气。她冷漠看他,“我只问您,您打定主意了么?” 他以为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可当琳琅严肃地问他这个问题时,他居然显得那么紧张窘迫。可决定是他下的,琳琅已经示弱了,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一闭眼,一口气,就这么生吞了吧。 尉迟珩沉重地点头。“是。” 琳琅直勾勾地看他一眼,偶尔撇过脸,不愿意再看他。“松开,把药给我。” 他以为琳琅终于顺从了,把药从桌上拿起来递给她,琳琅伸手一打,猝不及防之间,汤药已经落地开花,洒了一地的浓墨残汁。 看着四散溅开的药汁,犹如挥洒写意的狂草,他心底有那么一丝释然。可脸上的表情依然很凝重,琳琅用一种近乎冰冷的语气,“我知道这种药您可以再熬千千万万碗来。”琳琅俯下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瓷片架在脖子上,“但孩子若是没了,我也绝不苟活。咱俩没缘分做夫妻,那是今生福薄,反正您后宫空虚,我空占着位置早有人不满了,您大可以广纳后宫,开枝散叶,别守着我这半残之躯,证明您对感情忠贞不二。” 琳琅叹了口气,心平气和道,“皇上,您宠幸谁都可以,您忙您的,我过我的,我只要守着我这孩子就成,万一真到了生产之期,您千万留着孩子,就当我感念您对我有过的一片真心,给您留点血脉。您正是孔武有力之时,别的妃子女官承欢雨露,您不会缺少子嗣的。您要是看不上我这孱弱的孩子,便交给静如抚养,若是孩子不争气,与我同丧,那就给咱们娘俩葬一起吧。”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七章钝生恨(一) 他很失望,在感情上他一直弱势,到了此时,琳琅更是把他排挤出了她的世界之外。她把他当成了冤家仇人,以为他要害她的孩儿,他感到钻心蚀骨的寒冷,他终于体会到这个冬天来得那么深了。 他想去抱她,呵护她,可她却不领情地躲开,迷蒙着泪水的眼眸再也倒影不出他的样子。他只有败下阵来,“琳琅,也许一切都是天意。我会让邹御医小心照料,也许是我的错了,那我们就赌一赌这世上还有没有奇迹。” 琳琅背过身,现在听他说任何言语,她都觉得费力。“慢走,不送。” 尉迟珩绝望地离开,琳琅头也不回。他走出门看静如战战兢兢侯在门外,嘱咐她好生照顾贤妃。静如走进门,连忙跑到琳琅身边,琳琅抱着静如,哭得呼天抢地,满心的愁闷苦痛都要撒天泼地似的倾倒出去。“静如,他不想要孩子了……不想要孩子了……” 静如掏出手巾给她拭泪,泪湿了手巾,却擦不干一滴眼泪。“您那是气话,皇上心里只有您和孩子,他这是逼于无奈之举。” “他口口声声不想失去我,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我,可他一点都不了解我。”琳琅咬得后槽牙发酸,“他若是断送了这个孩子,也就是断送了我们的情谊,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静如,去关了蓬莱殿宫门,我再也不想见他,以后他来了不许给他开门。” 琳琅是个倔脾气,正在火头上,苦口婆心没法劝,只能由着她。琳琅伤心不已,满怀悲苦与凄楚,适才和尉迟珩针锋对峙,现下冷静下来腰骨酸得都要化了坐都坐不住,让静如冲了个汤婆子,窝到床上去躺着。 头一接触到睡枕琳琅就睡死过去,午膳时分,静如去喊她,睡得很香甜,大抵是体力透支过度,这会儿睡觉比任何补品都要补,就由着她补一补眠。 午后邹佩衍来叩宫门,宫中婢子一见是御医,开了偏门让他进来。静如看到邹佩衍从游廊处过来,上前问道:“邹御医,这一大早闹得是哪一出?皇上真不要贤妃娘娘的孩子了么?娘娘哭到透不过气来,若真是没了孩子,娘娘也活不下去了呀。” 邹佩衍老脸发黑,就如阴沉沉的天空,说道:“娘娘母体虚弱,怀不得孩子。怀孕初期并未调理得当,导致如今更是步步凶险,恐怕一个不小心,随时一尸两命。皇上是爱惜娘娘,忍着心痛才下得决心。” 静如听得喉咙发酸,她晓得皇上和贤妃之间雷打不动的感情,却不知道还有这层缘故,外人听了都能明白皇上的苦心,只是当事人恐怕有些执拗。她心直口快道:“既然如此,那您这会儿来,难不成皇上还是不死心,非要……” 邹佩衍道:“哪能呢。皇上心都疼死了,贤妃娘娘又以死相逼,皇上只能作罢。皇上吩咐微臣用尽毕生所学照料贤妃与小皇子。” 静如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还有何话可说,尽是些不开心的事。她领着邹佩衍到寝殿外,低声道:“劳烦御医在此稍后,贤妃娘娘还在歇息,婢子先进去瞧瞧。” 静如轻轻唤了声“主子”,琳琅翻了个身,骨头脆簌簌作响,痛得一口气喘不上。她扶额睁开眼,“静如,你喊我么?” 静如应声道:“主子,邹御医给您请脉来了,您是见,还是不见?” 琳琅腰酸,直不起身子来,静如给她使了个蒲团靠在腰后,琳琅说道:“他还不死心么?” 静如忙劝道:“主子您别动怒,邹御医给您保胎来的,皇上想明白了,一定会保全您和小皇子的。” 琳琅靠坐在床上发懵,先前要落了孩子,如今又派人来保胎,这到底是哪一出,她已经分不清假意和真心了。 邹佩衍进屋,阴沉沉的午后,室内没有开窗,浓郁得如同墨色的江面泛不起波澜。隔着帘幕,邹佩衍躬身拱手请安,“贤妃娘娘,微臣给您请脉?” 琳琅萎顿得靠在床栏,打扫了下哽咽的喉咙,肃了肃道:“邹御医,你给本宫一句实话。” 邹佩衍道:“娘娘请问。” 琳琅问道:“本宫要听实话,这孩子本宫保得住么?” 邹佩衍手心发凉,这话难说,但经过上午一役,贤妃怕也是心中大抵有数。“娘娘不宜坐孕,强行怀胎,母子都是大凶。” 琳琅头脑发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本宫不要求母子平安,只要孩子能够平安降生,本宫心愿已足,你有几成把握?” 邹佩衍道:“一成。” 琳琅倏然苦笑,“够了。总比没有强。” 西北风一阵阵吹近寒冬的脚步,但长安城却因皇上颁布的文武科举令,一时间群贤毕至,沸反盈天。有才之人谋的是机会,纷纷从全国各地涌入长安城,商贾求的是商机,长安城的酒馆、客栈宾客盈门,就算是沿街的食肆生意好的时候都是吃一桌翻一桌。 农历十一月下旬,文武科举招考,各地选拔层层筛选,到了长安城的都是佼佼者,陆从骞不负众望进入武举殿试。张希贤呈上本次科举选仕的殿试花名册,让尉迟珩始料不及的是在名单上看到陆从白赫然在目。 他原本只是想提携陆家人,给琳琅家世方面的靠山,没想到却把陆从白引到跟前来了。张希贤见皇上容色不悦,忙问道:“皇上,是不是这份名单出了岔子?” 尉迟珩轻声一嗤,“陆氏兄弟独占鳌头,当真是光宗耀祖了。” 张希贤听皇上的口气,似乎蕴含不满,“那皇上之意,要不要删除其中之一,给其他学士一些机会。” 尉迟珩义正言辞道:“不必如此,朕广开科举,就是为了选纳贤才,陆从白既然有本事入殿试,难道朕的庙堂还容不得他不成?” 尉迟珩纳贤开科举,分为两级考试,第一级是各州各县举行取解式,第二级则是礼部会试,过关斩将到了太极殿,参加殿试、朝拜天子,是无上的荣光。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八章钝生恨(二) 农历十二月初一,文武殿生各十人,入太极殿朝见天子,参加最后一轮决定前三甲的殿试。 尉迟珩稳坐在赤金盘龙椅上,遥看二十名青年才俊恭敬地步入大殿。陆从白和陆从骞两兄弟高颀清俊,在一群殿生之中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殿生行朝拜大礼,他拂袖,张希贤奉皇上之命让他们平身。 拜见天子之后,尉迟珩嘱咐了张希贤几句,便从偏门行至太极殿书房。文试考题昨晚他已经在内阁预定的题中圈定,至于武选则在太极殿外擂台上车轮战决出胜负。文试答卷后由读卷官从十份试卷中选出前五份呈上给皇上,由皇上朱笔钦点出状元、榜眼、探花。 尉迟珩走回太极殿书房,项斯正在等候与他商量国事。在布阵沙盘图上,一个个节度使阵营一览无遗。河南节度使邵元冲交了兵权,其他节度使正在观望中,好不容易拥有屯兵机制,在各自领地上几乎就是个土皇帝,要他们轻而易举释兵权仍旧不易。 君臣商讨热烈,张希贤奉上了茶品,尉迟珩坐在龙椅上,看着清雅的茶色,品着清冽的茶汤,思绪不自觉又飘到了蓬莱殿,他喟然叹息。 项斯闻着茶香,浑浊的思路似乎被甘苦的茶味所打动,听着皇上的无奈的叹息,他不免有些担忧,“皇上,您是担忧国事?” 尉迟珩脸色渐冷,低语道:“国事家事,事事忧心。” 项斯听闻皇上与贤妃之间有些间隙,“皇上,莫不是您在挂心贤妃娘娘?帝妃情深意重,微臣看在眼内,女子怀孕难免脾气大些,您忍一忍便过去了。” 尉迟珩一言难尽,叹惋一声,“项斯,你是朕最信任之人,除了你,朕找不到人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项斯放下手中的茶盏,意识到皇上话中有话,心中苦闷难以诉说。“皇上,您心中有苦,不妨同项斯说。” 尉迟珩神色略显深刻,欠了欠身,大男人说起闺房家事总有些难以启齿,摇了摇头,说道:“罢了,有空你去蓬莱殿看看,你与琳琅是旧识,兴许你的话,她还能听入耳。” 项斯颔首,“微臣听闻贤妃怀了龙嗣,尚来不及当面恭贺,今日下了朝,微臣便去蓬莱殿中看望。” 尉迟珩打开本届科举名册,道:“今日大殿之上倒是来了两个熟人。” 项斯道:“听闻今届科举长安城陆氏一门双杰,两兄弟齐头并进,微臣刚经过太极殿,看到兄弟二人气宇轩昂,饱学之士,必定能为国效力。” 尉迟珩犹豫凝在眉心,“朕相信陆从骞一心出仕,把握朕给他的机会,只是那陆从白……本已是继承陆氏从商家业,没想到居然还文举中选。” 项斯道:“皇上大可不必多虑,即便陆从白状元及第,您若是看他不顺眼,大可以给他安一个闲官职位远离长安。” 尉迟珩心下大抵有些想法,又与项斯闲叙了几句,又凝神思索起削藩之事,项斯退身出了太极殿。 寒冬意深,晌午的暖阳都是淡淡的,显得云烟轻盈的鹅黄色。项斯只身去了蓬莱殿,回忆皇上忧愁郁郁的神色,便知在贤妃身上吃了不少瘪。走到蓬莱殿外,嗅到了墙角绽放的腊梅花香,在寂寞的寒冬,尤其芳香刻骨。 蓬莱殿大门紧闭,一副不待客的姿态。项斯叩响门上的铜环,边门上出来小太监,项斯让小太监通传,不出一会儿,琳琅请婢子领项斯入宫。 步入正殿中,炭火盆蒸腾的热气,让他不禁感到潮热。琳琅不施粉黛,衣饰简朴自然,去掉了周身堆砌的繁华,就这么清清淡淡却十分素净的笑脸相迎,比任何金雕玉砌都要美好温和。 项斯正要见礼,琳琅拂袖笑了笑,“项大哥,那套虚礼免了吧,你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静如,赐坐,再去沏茶备些点心。” 琳琅对项斯和顺客气,没有架子,对他仍是你我相称。“贤妃娘娘……微臣……” 琳琅打断他的话,一双秀眉皱拢道:“我称你‘项大哥’,你怎么反而刻意同我疏远,什么贤妃娘娘,都是虚名,又没有外人在,你喊我琳琅便好。” 琳琅,多么悦耳的名字,如同本人一样美好,只是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叫出来不妥,非得被皇上扒了皮不可。项斯一紧张,无措地抓了抓后脑勺,跟我愣头青似的,他机灵地想到了一个得体又亲切的称呼。“琳妹子,可好?” 琳琅含笑点头,“项大哥,你今日来看我,可是受人之托?” 项斯笑得越发尴尬,他的来意一眼就被琳琅给识破了。“我这……让琳妹子见笑了。你称我一声‘项大哥’,便是不拿我当外人,有几句话,项大哥还是想与你说一说。皇上日夜忧虑,不仅担心国事,还十分挂心琳妹子,这些日子茶饭不思,夜卧无眠,人也消瘦了,身为臣子,很是担心。” 琳琅听入耳内感到心疼,可他狠心不要他们的孩子之事如鲠在喉,她至今齿冷,不愿意见他。琳琅咬了咬唇,“后宫佳丽不少,伸长脖子排队伺候他的人更多。你奉劝他一句,不必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干吊着。” 这分明都是气话,只是琳琅一向和婉,如今这火气泼天泼地不能发泄尽,看来皇上是把她的心伤透彻了。 谈话间,静如端了茶水入内,呈给项斯一盏,瓯未至唇,香气盈鼻。项斯品了一口,茶味芳香浓郁,妙不可言,再看呈现在茶盏中的茶叶色泽,不禁莞尔一笑。“琳妹子虽说与皇上动气,但是依然是夫妻心意一点通。我适才在太极殿书房品的一味茶,便是这一味。只是蓬莱殿中沏茶高明一些,花香自开,甘甜更浓。” “此乃太湖翠竹,茶形似竹叶,色泽翠绿油润,滋味鲜醇,香气清高持久,尤其冲泡之后,茶芽徐徐展开,犹如亭亭翠竹。”琳琅介绍一毕,转而对静如道,“备上一些给项大哥带回府品用。” 正文 第三百四十九章阖宫冷(一) 项斯起身摆手退却,他是来当说客的,结果帝妃关系尚未缓解,他倒是拿人手短了。“不妥不妥,项斯乃是粗人一个,偶尔得品甘露便好。把茶叶拿回府,也不知道如何用,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琳琅问道:“府上总该有些心思精巧的婢子侍候吧?” 项斯赧然红了脸,“皇上送了些女子入府中陪侍,但项斯不惯,便都留在后院了。” 闲聊都说到这一头了,上回被尉迟珩无意中打断了,这回琳琅也要提一提芙仪,“你心中是否还记挂着芙仪?” 项斯眼角柔和,谈起芙仪时,却莫名添了一些紧张。“我……想去看看她,与她之间似乎不是简单三言二语可以理清。我们好像不认识,却又很熟悉,说到底,是我对不起她。” 琳琅叹了口气,有一抹惋惜从脸颊上一闪而过。“与你何干,你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你若真想见她,挑日不如撞日。今日我听闻文武科举正在殿试,皇上怕是会忙到晚上,下午该不会召见你,你便趁着下午去嫣华宫走一趟。” 有那么一个刹那,项斯想和琳琅说陆氏兄弟都在殿前,尤其是陆从白更是鹤立鸡群,可话到嘴边,想想还是不必赘言。 项斯走后,静如端着邹佩衍新炖的安胎药给琳琅,不解问道:“主子,您为何要帮嫣华宫那人?” 琳琅的心偶尔浮现出柔软的一面,“本宫想成全她,不管项斯喜欢不喜欢她,能不能救她出冷宫,好歹她身上造的孽,是皇上的错。” 静如颔首,“唉,您的这份苦心,不知道皇上能不能明白。” 琳琅摸着四个月的孕肚,略略有些凸起显怀,她无比安静慈爱道:“不必他明白,但求问心无愧。本宫怕上一代手上沾了太多的杀戮,命运会把罪责迁怒在下一代身上。” 静如吹散了安胎药上的热气,递给琳琅,琳琅眉头不皱,闷声喝掉了一整碗苦涩的药,让她喝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保住她的孩子。 她这阵子腰酸腿疼,躺在暖和的紫檀木贵妃床上歇息,身上盖了一层毛茸茸的貂皮保暖。 静如坐在琳琅身旁给小皇子绣襁褓,襁褓上的图案是琳琅喜欢的合欢花,孩子诞生在帝王家周身满是戾气,就不必在襁褓上描龙画凤。倒不如点缀些婉约美好的花案,凭添些柔和祥瑞之气。 琳琅问道:“上回让你打听嫣华宫的炭火来路,有眉目了么?” 静如搁下手中丝线,抬首回道:“婢子打探过了,炭火来路不正,宫闱局从未拨过炭火份额给嫣华宫。恐怕是芙仪在宫中的私交,知道嫣华宫地处寒凉,送些炭火度过酷寒冬日。” “新帝的后宫,哪来芙仪的熟人?”琳琅蹙了下眉头,含了个解苦涩的梅子,“本宫这心不安定,邵文淑走了,赵永康死了,这事儿难道就这么了结了?本宫怀了这身子,真是草木皆兵了。” 静如应声,接过空碗,“主子,您好好安胎才是正经,旁的事别挂心,忧虑伤神呐,这得吃多少补药才能补回来啊。” 琳琅微弱地颔首,侧过身躺在贵妃床上打盹儿,她闭着眼心里却波澜起伏,想起尉迟珩狠心落胎,突然又惊吓地睁开眼,连忙一手抚摸在显怀的肚子上,幸好只是起了个噩梦,马上被她扼杀了。“静如,替本宫跑个腿儿,此时项大哥应该还在嫣华宫,你若见他离开,请他再来一趟,本宫还有些话跟他说。本宫这阵子记性坏了,想事情都是一茬一茬的,话也说不利索,总要留些尾巴。” 嫣华宫顶上昏暗灰黑的天色,好似永无出头之日。项斯叩了们,宫里唯一的婢子开门见到衣冠楚楚的青年将军,一脸讶异,连忙屈膝行礼。项斯让她起身通传,芙仪听到项斯来访的消息时,正在空洞的大殿内抚琴,她自小都没有平心静气操琴的雅兴,只是长久沉闷冗长的磨砺下,她不得不向现实屈从。 淡漠凄凉的曲调一下子勾住了项斯沉甸甸的心绪,他带着一个内疚赎罪的心,此时益发想见到芙仪,又害怕见到芙仪。 项斯大步跨进了大殿,昏沉的大殿中因他的造访而瞬间起了生机,芙仪没有抬头看他,依旧垂首抚琴,目空一切的荒凉。古琴已斑驳残旧,犹如琴声无限凄婉伤心。等到一曲终了,芙仪才缓缓抬头,起身朝项斯屈膝一福,两人相顾无言,陌生又熟悉,无所适从的尴尬,此时无声胜有声。 项斯笨嘴拙舌,不晓得从何说起,倒是芙仪落落大方,率先打破了沉默。“项将军来了。” “嗯。”项斯站立不安,眼前之人原是前朝公主,可如今身份尴尬,不是公主,不是庶人,勉强算是皇族,却也是篡位夺权乱臣贼子之后。他稳了稳心神,敛起内疚之心,双手成拱说道:“公主,微臣项斯。” 芙仪浅笑,自嘲:“您是大将军,而我……乱臣贼子,皇上留我一命已是开恩,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了。” 项斯感到自己说错了话,引起了芙仪的伤处,一时不知道如何更改,只能请她见谅。 芙仪慢步走近项斯,这个男人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看到他的那一刹那,那夜排山倒海的汹涌的热情满涌上心头,她觉得非常讽刺,他如同尉迟珩一般的年纪,甚至比他少了一些年岁,比尉迟珩眉眼之间更温和些,是清俊无双,眉清目秀的国之将才。芙仪从纷乱的思绪中把自己拉回来,眼神柔和地仰视,语气淡淡的,“将军,原来,您是这个样子,仪表堂堂。芙仪被困在这冷宫中,每每在想,孩儿的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项斯被芙仪印在眼内,暗沉的眼色因他而明亮了一些。因着芙仪提到了他们的夭折的孩儿,他的心被沉沉地掼在地上用力碾碎,不自觉地抱拳退后了两步。他的嘴唇翕动,瞬间连喉咙都嘶哑了,“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儿,若能让你解恨,项斯愿意付出一切。” 正文 第三百五十章阖宫冷(二) 芙仪淡淡地看了项斯,垂下头无限哀伤。“孩儿枉死已逝,那是政局争斗的代价,害了孩儿之人是谁,将军心中一清二楚。芙仪不怪您,您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在嫣华宫慢慢无助的岁月里,我连一个外人都见不到,终有一天,我会在此地老死。我只希望那一天可以早些到来,让我能早些去陪伴孩儿,赶在他轮回之前,送他最后一程。” 她一言一语,看似无心,实则一刀一刀剐着项斯的心,几乎要将他凌迟而死。芙仪绝望而悲伤,如同初冬来临前,落尽最后一朵凋谢的花,落在泥土中撵落腐烂的衰败。项斯退无可退,嫣华宫犹如一张捆绑他内心的网,他唯有上前扶住芙仪将要倾倒的身子,“芙仪,我项斯会用余生来向你赎罪,只要你需要我的命,你只管出声,拿去便是。” 芙仪绷不住情绪嘤嘤而哭,躲在项斯的怀里哭诉,气若游丝地说起亡故的孩儿最后的片段。孩儿那不人不妖的身形,芙仪每次回忆起来,心脏都会在一刹那停顿过似的。她的父亲一剑贯穿孩儿的身体,那声嘶力竭的哭泣,连夜空都为之震裂。 项斯听她娓娓说起,感同身受,不得已留下男儿泪。他从未见过他的孩儿,原来未曾见过也是中福分,至少没有芙仪那种锥心之痛。 离开嫣华宫之时,已是黄昏落暮,这个季节雨水多得泛滥了些,大抵老天爷也有太多伤心事。 项斯落寞地撑着伞,黄昏的宫巷绵长而清冷,西北风卷地,冻得他心瑟瑟发颤。静如站在拐角处,看到项斯的身影忙上前屈膝请项斯回蓬莱殿一叙。 琳琅见着项斯风尘仆仆而来,裹了一身厚重的紫貂大麾等着他。项斯很意外,连忙小跑上去请安。“贤妃娘娘,您急忙找微臣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琳琅压低声音道:“项大哥,让您走这一趟确实有些难以启齿。此事皇上尚未开出案卷,可我心中不踏实,死前相互无人可以托付,还请项大哥百忙之中忙我查一查。” 项斯不问因由,满口答下。“您但说无妨,项斯必定竭尽全力。” 琳琅谨慎说道:“数月前,御医赵永康无故落水身亡,因着此事也许牵扯到邵文淑,为了安抚邵元冲,暂时不予追求。自邵文淑离宫后,这后宫看似风平浪静,但我仍旧想查明实情。赵永康生前见过何人,他失足当日发生了何事,他为何会经过凤阳阁?零零总总的细枝末节,还请项大哥帮忙打听一二。” 项斯粗略了解了过往,赵永康是专职料理贤妃身子的御医,若不是意外身亡,那就会牵扯到贤妃身上,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有心人故意要赵永康的命,此人到底是邵文淑,抑或另有其人? 琳琅正在和项斯叙话,静如匆匆从游廊下赶来回禀,“主子,皇上来看您了。” 琳琅桃花眼一瞟,跟项斯说道:“此时拜托项大哥了,外头冷,恕我不远送了。” 项斯退下,躬身道:“娘娘保重身子,项斯记下了。” 琳琅回屋,静如跟随在身后,“主子,那咱去开门迎接圣驾?” 琳琅又想见他,可想起当日苦苦相逼,如芒刺在背,嘴上不饶他,“只管回他,本宫已经歇下了。” 静如道:“您这未用晚膳,怎么就睡下了?” 琳琅转念一想,“那便说午歇还未醒。” 天色渐渐擦黑,午歇和晚膳之间的尴尬期,这些借口都太拙劣。琳琅已经闭门谢客整月,整日消磨皇上的耐心,就怕有朝一日真的失了君心,后悔莫及。 静如看琳琅好言好语劝不动,心里有着实担心在这么闹下去,过犹不及,蓬莱殿真成了另一个冷宫。“主子,您就不怕皇上去别的宫?” “去别的宫才好呢。”琳琅嘟着嘴,站得久了腰酸腿疼,坐下来缓缓气,低声道,“你可知他狠心要落胎。他为了保本宫的命,狠心要我们孩儿的命,反正横竖本宫活不长,还不如落个不通情理的名声,让他厌烦了,将来我一命呜呼了,他也可以转投他人怀抱。” 静如一时语塞,都只当贤妃任性,谁知任性里还包含了一层沉重的爱意。宁可孤单一人走,也不想拖累皇上后半世的念想。 外面人声响动,张希贤叩了殿门,一手搭着拂尘,躬身跨入门内,“贤妃娘娘,皇上说今日有喜事与您说,让御膳房备了晚膳,还请贤妃娘娘若是正在午歇便缓点起身,若是准备睡下,不如等皇上一起用了晚膳,一并睡下。” 这口谕传得真害臊,但把琳琅的托辞破解得分毫不差。静如不禁扑哧一笑,皇上真是贤妃肚子里的蛔虫,对她拙劣的借口一手掌握。 尉迟珩拾级走上游廊,穿过滴水屋檐下的一溜宫灯,走入琳琅屋内,笑容潋滟,“贤妃今日精神不错,午歇过后,整个人容光焕发。今日朕特意来恭喜贤妃,故而朕便留下陪贤妃饮上几杯水酒庆贺一番。” 琳琅稍微一怔,不知道他葫芦卖什么药,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看他笑得贼溜溜的,也不好意思当着下人的面落了他的面子。“您说得真蹊跷,我有什么喜事可以贺的,您若是要留下喝酒,只管留下便是,整个后宫都是您的地盘。” 琳琅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他乐得大摇大摆坐下来,嘱咐道:“朕今日心悦,留宿蓬莱殿,传膳。” 婢子太监们都下去忙活了,琳琅拘在一旁,脆生生问道:“您不是喝酒么,何时成了留宿了?” 尉迟珩耍赖道:“这不是一回事儿嘛。” 琳琅板起脸空,故意不给他好脸色,“您可别忘了您的所作所为,我恨着您呢。” 他凑过去揽着琳琅的肩膀,“俗语都说了,打是亲骂是爱。” 他热脸贴上来,琳琅推又推不开,只好由着他抱在怀里。“那您说说,您来报什么喜?”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一章初萌动(一) 他特别留意琳琅的神色,寡淡的如在深夜绽放的桀骜昙花,美则美矣,过分清冷。“陆氏一门双杰,陆从白、陆从骞两兄弟是新科文武状元,光耀门楣。陆氏也算是你半个娘家,岂不是喜事一桩。” “没想到从白哥哥居然考了状元,真是想不到。陆叔叔必定感到很欣慰。”琳琅说道,“您纳了贤才,国家有了新的栋梁血液,应该是您的喜事才对。况且,若不是从白哥哥有真才实学,您可不会钦点他为状元。” 尉迟珩显得不满,“从白哥哥?叫得真亲热。” 琳琅贴过脸去,问道:“那您会给陆氏兄弟二人安排什么职位?” 尉迟珩赌气道:“弼马温可好?” 琳琅失笑,赌气都闹出一场《西游记》来,附和道:“那从骞哥哥不如做个天蓬元帅?” “你这建议倒也不错。” 琳琅笑了笑,垂眸看隆起的小腹,突然感到肚子里前所未有的翻动了一下,转瞬即逝的感受,似乎有过,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琳琅惊喜地叫了声,“夫君”。这一声称呼已经久违多日,他扶住琳琅的肩膀,眼睛闪烁,“琳琅,怎么了?” 琳琅指了指小腹,喜悦道:“他……好像踢了我一下。” 尉迟珩喜悦之情无以言表,连忙凑到琳琅跟前,俯下身望着琳琅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把手覆盖上去。“动了么?胖儿子,快踢你爹一下。” 帝妃二人雀跃不已,笑得春光灿烂,是这一整年灰蒙蒙心路中最明亮的一刹那。琳琅微闭双眸,耐心感受,期待下一次的胎动,尉迟珩毛手毛脚趁机摸琳琅其他地方,琳琅怒目而视,打开他的手,“您太不安分了,就不怕我送客。” 尉迟珩作出一脸期待状,“孩儿还动么,让爹爹来听听。” 琳琅拿话塞心他,“估摸着看到你在,怕被你灭口了。” 尉迟珩愁苦说道:“你这话说得就伤感情了。” 琳琅不忍心再激怒他,闭门谢绝了一个月,他整日整夜操劳国事,人也憔悴了些,眼下青影雾层层的,看着人真心疼。她想跟他置气,可随着孩儿稚嫩的胎动,整个人体味到了为人母亲更深层次的幸福感,再也牵动不起怒火来了。琳琅转头直勾勾地盯着尉迟珩,说道:“孩儿已经会踢我了,这会儿你再也不能动不要他的心思了。” 谈起孩儿,再是铁石心肠也会变成绕指柔,他揽着琳琅的肩膀,轻轻拍着一下一下,极有节奏,轻言道:“琳琅,我又何尝舍得咱们的孩儿,若是能用我的性命,换你们母子二人平安,我二话不说,便让人取了罢。” 琳琅掩住他的口,“不许您胡说。事已至此,孩儿留定了,其他便看命数吧。我能陪您多久便是多久,将来我不在了,您要把咱们的孩儿抚养成人,若是男儿,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若是女儿,您一定要给他觅得良婿,伴她一生一世,不要让她沦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和亲出塞,让她在您眼皮子底下呵护着。您可答应?” 尉迟珩握住琳琅的手,十指相扣,而后停留在他怀里。琳琅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要铭刻进骨髓中,伴随着血液流遍他全身。“我答应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努力活下去,不许有一丝懈怠。” 琳琅颔首,眸中带泪,嘴角含笑。 尉迟珩有意提拔陆从骞,壮大琳琅娘家的声势,以此为琳琅在后宫逐步立威。新科入仕三甲分封了官职,除了陆从骞从四品宣威将军跟随项斯,其余众人都安排了七八品的官职,陆从白并未被远配,而是封了正七品的四门博士,乃是大江国最高学府的博士,专职用来作育英才。 旧岁末尾的时光流逝得特别快,到了农历十二月底,后宫中有去岁迎新的祭祀活动要主持,过去都是由皇后主持大局,今年尉迟珩本属意由贤妃主理,显示她在后宫中无上的地位,但琳琅畏冷,又懒得抛头露面费心,便把此事推了,论资排辈便落在了珠镜殿的谢德妃肩上。 谢莺莺入宫将满半年,见皇上的次数屈指可数,本以心如死灰,没想到却担了这么个差事,可以借个由头去太极殿和皇上商量祭祀之事,满心满怀都是足矣。 岁末之初,尉迟珩想借新岁新气象之际,正式推行削藩令,护国公谢玄龄是极大的阻碍。论理谢玄龄并非节度使,但他未雨绸缪,少年天子雄心勃勃更是立威之际,尉迟珩有集中军权之心,谢玄龄功高震主,尉迟珩为怕谢玄龄作反,必定会想方设法夺走解散他的谢家军。他连同一众要臣上书,让皇上暂缓推行削藩令,削藩要按部就班,并不可一蹴而就,否则各地节度使结伴围攻,长安城岌岌可危。 尉迟珩被削藩一事牵制了大量的精力,朝堂上以谢玄龄为首的重臣虎视眈眈,这个年注定过得不太平。 他得了空就往蓬莱殿走动,随着孩儿月龄增大,对于琳琅总有一种见一面少一面的痛感。到了该下朝的时辰,琳琅起身在窗前站一会儿,眺望游廊下匆匆而来的人影。她对他一番痴恋,到了生命即将倒数的时刻,反而越来越沉重。 宫中平静如死水,谢德妃因着主理祭祀一事,往往要召集宫中女眷在珠镜殿聚集,聊一聊对后宫的想法,说一说在祭祀中有什么新的想法,来体现她在宫中的地位。琳琅有孕在身不便出席,谢德妃也省的虚情假意地关怀,没有一来二去的走动倒也省事。 是日午后,项斯造访,琳琅请他入殿叙话。她请项斯在暗中替他调查赵永康之事,可见是有了一些眉目。 项斯挑重要的说,“说来奇怪,微臣暗中查遍了后宫,居然无人在赵永康出事当日见过他。更奇怪的是,宫闱局登记在册的婢子太监少了七八人,逐一对照后,发现这些失踪的人,恰好是在赵永康尸身被发现之后才无端消失的。”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二章初萌动(二) 琳琅不禁打了个寒噤,火盆都不足以暖她手足。“那便是说,赵永康一事与邵文淑无关,在赵永康出事当日与之打过照面,或者有过交集的婢子太监一并被偷偷处置了,那此人必定尚在宫中潜伏。” 项斯讶异不已,“除了邵文淑,还有谁想对您不利?” “谁都有可能,谁让皇上认死理,有我在就是绝了旁人的宠爱。”琳琅叹息道,“只是谁这么狠心,这么有魄力,可以一下子让七八个人凭空消失?” 项斯怕琳琅思虑过甚,伤了心肝,损了气血,“这事儿微臣会查实,您千万别耗神费力,您得毕其功于一役,保住自己和小皇子。” 琳琅用神过度便会头疼,在清冷如雪的深宫中,难得有熟人来看望他,她勉强打起精神。她以手撑着头,含笑问道:“光顾着说这事儿,我倒想问问,你和芙仪如何了?” 项斯面色泛红,他原本就害羞,尤其不善讹谎掩饰,红坨坨的一脸,外人一看也知道是用心了。“就……那样。” 琳琅不好追问,项斯和芙仪的感情进展到了哪一步,她要是多嘴也是隔了层,不太合适。“那你有什么打算?嫣华宫消磨年华,你每每下朝借故走动,长久下去,恐怕后宫中流言蜚语不会少。到时候皇上问究起来,不好看相。” 项斯颔首道:“您提醒的在理。只是最近皇上为削藩令一事焦头烂额,此时若是跟他提起芙仪,恐怕会惹他厌烦。微臣想尽力为皇上办事,过了这一层难关,理顺了朝堂上下的关系,在想皇上提请将芙仪接回府。” 琳琅想深了一层,项斯要娶芙仪,尉迟珩必然大怒,可事情是他惹出来了,害了人姑娘这辈子不荤不素的,起码也得给她一个交代。“项大哥考虑周详,只是皇上一直看重你,不知道与我提过多少次,要物色与你般配的女子。芙仪身份尴尬,即便接回府,也做不得正妻。” 项斯认同琳琅的顾虑,“做不得正妻也罢,总之,我得给她和夭折的孩子一个交代。” 西风一日日吹皱寒冬,临到了岁末,吃过腊八粥各宫开始打扫除尘。谢德妃把这项无上的荣光耗费心力到了极致,自腊八清晨开始大扫除起,她便备上名单,名单上的人需参与除夕祭祀礼仪。吩咐宫闱局给各宫的女眷,按照品级份例准备新制冬服。 御膳房则准备格形神具美,又要取个好意头的各式糕点。不仅是御膳房要准备做糕点,大江国前朝后宫中有皇后,有太后,主持祭祀大之事往往由后宫中最有权势之人主理,宫眷齐集在主事宫妃宫中,济济一堂做糕点,用糯米粉糖粉揉搓糕点,做成方块状,然后置于蒸笼中,看谁的糕点隆起得越高,来年会得到越多的君宠,开枝散叶,子嗣绵绵。 谢德妃想起这项旧俗就深感尴尬,谁不知宫中贤妃独宠,其他妃嫔宫眷连一点点边边角角的油都没有揩到过。这旧俗到底是办还是不办,办是依照旧制图个吉利,不办也是省得闹心。 李之雁和刘青佩凑在珠镜殿上商量祭祀事宜,其他品级稍低等的宫眷没有说话分,但是道理上都应该来珠镜殿听候谢德妃的安排。 商量之下,旧俗不可废,便定下农历十二月二十,在珠镜殿做蒸糕,后宫女眷一起图个吉祥热闹,拉近女眷之间生疏的关系。宫中别的女眷只要她一声令下悉数到场,只是蓬莱殿的贤妃如今身骄肉贵怀有龙嗣,她若是不愿意来,那就是赤裸裸地落了她的面子。可即便她不愿意来,也得派人去请,礼数上要到位,派谁去请,就成了棘手的问题。 宫中传闻,贤妃表面弱质芊芊,实则手段狠辣,仗着皇上的盛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内。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出这个挑,干这尴尬的苦差事。 李之雁最会看眉头眼尾,谢莺莺一筹莫展之际,她施施然说道:“德妃娘娘莫急,若是信得过妹妹,不如就由妹妹去一趟蓬莱殿,想来那贤妃也不是洪水猛兽。她如今怀了身子,不来也是情理之中。若是来了,咱们也依足后宫礼数应对。新岁过年,大家都图个乐呵,旧俗绵延百年,自然也有它的道理。况且今年是皇上登基第一年,更是桩桩件件要做到齐齐整整,祈愿给皇上一个安枕无忧的好年景。” 李之雁句句温和,犹如清风拂面般柔爽,一下子就安抚了谢莺莺焦躁的心,她挽起笑容,颔首道:“那要劳烦妹妹走一趟。” 蓬莱殿距离珠镜殿有一程冗长宫巷,快到蓬莱殿时,遥遥望见墙角一枝腊梅旖旎而绽,在残冷的冬日后宫中,如此诛心的颜色尤其令人心寒。仿佛阖宫衰败,唯有蓬莱殿一枝独秀。李之雁紧了紧心神,这是她第二次踏足蓬莱殿,短短半年时间,蓬莱殿衰落过,也风光过,可见宫中的主人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任何一个简单的女人,都无法收拢帝王的心如此长久。 孩儿月份一天天渐长,不适之症日渐严重起来,大抵怀了六个月的身子,琳琅只觉浑身臃肿,连脚都跟发糕似的膨胀。静如用杞子菊花水给她温脚按摩,舒缓累日的疲乏,听外间婢子说起昭仪李之雁到访看望,当真是料想不及。 琳琅请李之雁去正殿中稍等,自己整理了仪容便过去。琳琅皮相会长,即便是周身水肿,脸上还是清清爽爽就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若不是隆起的小腹,谁能看出她已是少妇,照样有少女婉约的风流和稚嫩。 李之雁头一回那么近距离看琳琅,不自觉看得痴了一下,贤妃美艳,芳名远播,可原来说她美艳之名,就是亵渎了她。那出身脱俗的雅致,确实让后宫其他女眷黯然失色。李之雁见琳琅屈膝行礼。 琳琅温言和煦,“李昭仪,不必拘礼,请坐。今日你来得巧,小厨房做了杭州小吃荷花酥。”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笑语盈(一) 李之雁客气道:“谢谢娘娘美意,冬日百花残败,吃一味荷花酥赏心悦目亦好。” 采薇端了荷花酥,沏了一壶茶,只见白色酥底之上粉红的花色,潋滟之色犹如池中盛开的娇粉荷花,做得惟妙惟肖。 琳琅请李之雁品用点心,说道:“吃荷花酥,配一壶西湖龙井是最好的,点心松酥香甜,别有风味,龙井清苦回甘,正好解腻。” 李之雁品了茶,用了点心,看琳琅和颜悦色,心中不免戚戚然,如此美好的人物,真真是可惜了。琳琅只与她谈笑,好似全无城府,上一回她与谢莺莺等人来蓬莱殿中献礼交好,贤妃应对自如,给了她们一个下马威,把旁人的礼物都拒绝了,偏生留下了她送的茶壶。以至于谢莺莺因此而冷落她一阵子,她好不容易挽回了与谢莺莺的关系。琳琅应该是个狠角色,如今身怀六甲反而少了戾气,多了祥和温美。 李之雁品了一盏茶,逗留了一炷香的工夫,正事也要紧着说:“贤妃娘娘,妹妹这次来是担了谢德妃的差事,请娘娘一起去珠镜殿做蒸糕的。” 琳琅猜到李之雁必定有事儿来,却不知道她口中的蒸糕是何意。“蒸糕?” 李之雁浅浅一笑,“宫中的旧俗,都是众姐妹逢着过年的喜庆图个团圆一乐。贤妃娘娘若是身子方便,不妨于珠镜殿中一聚。也不必真的亲力亲为做蒸糕,让婢子们做了带去一并蒸便可。” 琳琅莞然含笑,“这旧俗有意思,劳烦妹妹同谢德妃说一声,本宫会去凑一凑热闹。” 李之雁微微一怔,原只想着若是不邀请贤妃于理不合,贤妃高冷素来不与人亲近,必定是推却拒绝,没想到贤妃一反常态,谦和有礼,她立刻舒展笑意。“谢德妃若是知道贤妃娘娘同往,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那真是齐整和谐,一起祈愿皇上的后宫祥和锦绣。” 李之雁一口璀璨妙词,与她周旋入耳都是灿烂如花的好言好语,琳琅知道李之雁来自尚书令府中,原是与陆白羽有亲,之后因着陆从白年少轻狂与尚书令之子发生冲突,致使尚书令公子有了损伤,两家人就这么不欢而散,退婚断绝往来。 因着这层关系,琳琅对李之雁多了一层耐心,问道:“妹妹是尚书令之女,原本咱们李陆两家该是亲戚,虽然因着羽哥做了错事,如今做不成亲戚,但是妹妹在本宫这儿也不必客套。” 李之雁诚惶诚恐,脸色微变,“娘娘还记着这事儿,陆公子年少,哥哥也是暴脾气,一言不合动手起来,也轮不上谁对谁错。之后父亲大怒,断了姐姐与陆公子的姻缘,也是一时气急,只怪咱们李家与陆府缺了一层沾亲的福气。” 琳琅听她口吻拘谨,该是顾着她在后宫压她一头的身份,尚书令当年勃然大怒,至于李公子到底伤势如何,她从未关心了解过,听着李之雁的阐述,大抵也不过尔尔。只是尚书令从政出仕,自以为身份高于陆氏一届富贾,当时两府联姻是陈其玫的父亲宰相陈维烈牵的姻缘线,在世俗眼中陆府已经属于高攀,陆白羽不仅不感恩戴德,还要狂妄自大,这婚事散了也罢。谁知现如今风水轮流转,陆府一门双杰,陆氏兄弟分列新科文武状元,而琳琅身居贤妃,皇上唯一入眼入心的女子,她随便吹一阵枕头风,就能让皇上把李氏一族连根拔起。 李之雁见琳琅脸色发白,怕是打扰太久,贤妃身子骨坐不住,知情识趣地退下了。到了晚上尉迟珩在太极殿处理完政务就来陪她用膳,琳琅这阵子胃口极好,但邹佩衍却给她的食谱圈定了细致的范围,过往爱吃的辛辣酸涩都不许沾染,这一胎兹事体大,况且母亲身体百倍虚弱,若是引起脾胃的刺激,恐怕会牵一发动全身,引发难以预测的不安。 琳琅看着一桌子清汤寡水的菜色,不是白煮,就是清蒸。邹佩衍强调了,怀了身子的女子牙口不好,一旦牙疼便无法可解除,牙疼起来要命,连着腹中孩儿会一起跟着遭罪,故而连青菜都煮的特别老,失水过多,非要把青菜煮成老绿才肯上桌。 琳琅咬着筷子不知在何处停留,尉迟珩给她夹了一块清蒸鱼肚,“好歹吃些,你不吃,腹中的皇儿该饿坏了,仔细他踢你。” 琳琅托腮天真地看他,“夫君,我算是明白身为帝王,流连后宫不易了。犹如这一桌子菜色,倘若都是合心意的,那必然吃撑了,好似前几任的君主,各个都是纵欲过度,荒废朝政。可若是都不爱吃,那真是无处落筷,寂寞无助啊。” 尉迟珩扑哧一笑,以为她要谈出什么高深言论。“那你以为我爱吃什么?” 琳琅粲然一笑,“您爱吃咸菜咯,清清淡淡就着白饭吃也好,白粥也罢。反正就是一餐对付了,省事儿。” 尉迟珩捏着琳琅滑不留手的脸,“你这意思是,朕的贤妃是咸菜咯。” 琳琅狡黠一笑,“那您想吃咸菜么?” 尉迟珩露出窝心微笑,眼中满满都是宠溺,他抚摸了琳琅的手,凑到琳琅耳边腻歪道:“你知道的,我已经为你苦守寒窑干熬六个月了,可别再这么调戏我了。” 琳琅闻言,立刻招了招手,冲张希贤说道:“张大总管,让御膳房上咸菜,皇上钦点。” 农历十二月二十日,天色通亮,白晃晃的好似能看到无限高远的九重天,琳琅站在蓬莱殿高企的亭台上,藻井的花纹在透亮的天色中显得尤其明媚。静如搀着她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逢着过年的喜气,人也松散了些。“主子,您真去么?” 琳琅扭头看静如道:“都应承了,去去也无妨。本宫在蓬莱殿中一个人闲着无聊,去看看后宫众生相也是消遣。” 静如回道:“这……宫眷做蒸糕是旧俗,只是您去了免不得让人眼馋。” 正文 第三百五十四章笑语盈(二) 琳琅掖了掖笑意,“起初本宫还真是不知道什么旧俗,打听之下,才知这般有趣。” 静如又道:“可不是。皇上几乎罢黜后宫,那些宫眷没有圣顾,都快枯萎凋谢了。您这会儿身子里有宝,又是皇上的心头好,可都盼着挨着您沾沾您的福气呢。” 一屋子人围着她各怀心事,倒也是颇为尴尬,可当日答应了李之雁,到了节骨眼反悔,不是她的作为。“不去不成。皇上虽然不宠幸后宫,但是为了给前朝大族一些交代,按照此次军功,给女眷们都分封晋了位分,在礼数上都照顾到了彼此的颜面。本宫既然位列贤妃,又逢着新岁,该给新晋的女眷一些封赏才是。静如,你去准备准备,挑些新的头面首饰,咱们这便去珠镜殿。” 今日珠镜殿蒸糕,宫眷们一早就赶去珠镜殿大殿中,琳琅去得也早,并未摆谱。谢德妃笑脸迎人,含笑携手,一派和睦谦柔的模样,领着琳琅与她并肩而坐。 谢德妃道:“今日众姐妹济济一堂,咱们后宫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依着旧俗,大家撸起袖子别怕丑,一起做蒸糕,谁的糕点蒸起来膨胀得高,来年谁的运气最好,咱们都一同来沾沾喜气。” 众宫眷屈膝向高位上两位妃子道了个万福,大家喜笑颜开,年关越近,琐事都少了些烦忧,一门心思都放在图吉利的习俗上。 谢德妃转头对琳琅关切道:“贤妃身子矜贵,便歇息会儿,不必亲自下殿沾手了。做糕点之事,就是取个好意头,让蓬莱殿的婢子们代劳也是一样的。” 琳琅衔着浅浅的笑意,道:“有劳德妃关心,本宫今日来不仅是凑凑喜,还因着各位妹妹们都晋了位分,特意来道喜的。准备了一些薄礼,都是些头面首饰,你们就全当玩似的挑拣一些,不值钱的。” 琳琅说的客气,蓬莱殿万千宠爱集一身,从她手中出品的首饰,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此番她作出这派姿态来,一是为了体现贤妃的位分,二是与众同乐显示大度。 静如呈上了头面首饰,件件都是细致出花来,赤珞、翡翠、玛瑙、青金石、水晶……各种上等珠宝,花案繁多,款式都是新出品的,别致得不得了。 宫眷们喜笑颜开凑在一起,挑花了眼,这件比比,那件看看,爱不释手。贤妃大手笔,款式典雅,簇新新的,况且沾了贤妃的圣宠喜气,都欢喜得很。 李之雁和刘青佩素来与谢德妃交好,心里喜欢,外面也不能太出位,只能拘谨着面子,笑得含蓄,旁的修仪、修容、充媛顾不上太多,挑选得不亦乐乎。 谢德妃心里不是滋味,明明是她主持大局办了这场蒸糕会,却被贤妃抢了风头,体现独一无二受宠的地位。她憋了口硬气,口吻略显生硬,“还是贤妃会笼络人心,看妹妹们如此爱不释手,都该忘了今日来的正题了吧。” 琳琅婉约一笑,“难得与众妹妹们团聚,后宫融洽,皇上也高兴。难不成德妃是怪罪本宫没有给你准备礼物不成?” 谢德妃被琳琅将了一军,脸色一阵泛青,嘴角抽了抽,“贤妃说笑了,本宫虽比不得你受宠富足,但是自打娘胎出来,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这些头面首饰给妹妹们把玩消遣便罢。” 春秾上前给两位正妃娘娘送了茶点,谢德妃请琳琅用菊花酥,琳琅不爱甜腻,咬了口便放下了。 琳琅怀着身子沉重,但整做糕点这等轻省的活儿,倒也不会为难她的身子。她颇有兴致走到宫眷之中与她们同乐。大殿上堆起了临时搭建的炉子,摊开案台,准备了糯米粉、澄粉、糖酵,还有宫眷们自行调配的各种花料,用色鲜艳考究,做出来的糕点雏形十分美观。 宫里过年都是做成方形的蒸糕,每个女眷选一块最是满意的放在蒸笼里。炉子里的水噗噗的滚着,满殿飘起由薄转浓的面粉香。女子们做起取意的糕点来,都添了些自己的心思,有些裹了蜜糖,放了玫瑰膏,匀了柑橘蜜,总之是做得香喷喷,取意红红火火,甜甜蜜蜜。 琳琅饶有兴致地侯在一旁,虽然将为人母,到底也是个二九芳华的少女,这等子有趣的事情格外欢喜。 身边咿咿呀呀地谈起天来,暗暗期待着自己整出来的糕点最整一笼子里最高的,代表来年会带来好运道。琳琅同一众宫眷很好相处,与她们谈笑妍妍。她扭头回看谢莺莺,曲高和寡地坐在高位上如坐针毡。她招了招手,问道:“德妃怎么不一起做蒸糕,既是旧俗取乐,不如一道可好?” 谢德妃被琳琅占尽风光,只好忍着牙酸,勉强挤出笑色。“这就来,贤妃你可仔细你的身子骨,别靠着那蒸笼太近了,万一熏着小皇子可不好。” 一屋子都是盈盈笑语,嗅着缤纷的香气,踮起脚看蒸笼冒着白茫茫的热气。突然金石澄砖上滑过一条灰色绳状之物,嘶啦飞速游走,惊扰了满殿女眷,纷纷惊叫起来。 不知是谁喊了声,“有蛇!” 宫里的婢子太监没见过市面,看到蛇都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但满宫都是宫眷,必须耿直脖子护住。只能抄起擀面杖去围攻蛇,这蛇相貌奇特,小臂粗细,奇丑无比,一支蛇身上生了两个三角形的舌头,黑豆般的眼睛炯炯有神,突出鲜红色的蛇信,着实可怖。 谢德妃吓得没处落脚,嚷道:“快把它打死,要是伤了宫眷,你们谁担待得起!” 两头蛇游弋飞速,滑腻腻的蛇身在澄砖上一溜,蹿到了人群的脚下。大家忙不择路纷纷跳脚,太监们尚且来不及抓住这一条,从房梁上又落下一条两头蛇来,这下彻底惊破了在场众人的胆子。 静如冲到琳琅跟前护住,人头攒动,不知被谁踩了脚,琳琅趔趄了一步,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喊道:“仔细贤妃的身子!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贤妃,都不要命了!”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五章邪蛇祸(一) 都说怀了孕的女子带着特殊的体香,连着血液都特别香甜可口,两条毒蛇目标一致地瞪着琳琅。琳琅本是不怯,月海山庄建在灞山之上,月望山豢养了灞山灵蛇看家护院,自小蛇胆吃得多,骨子里怕是流着不少蛇血,蛇见了怕她还差不多。可她如今怀了身子,肚子里的孩儿贵重过她的一切,不能有侥幸心理,慎重地躲在静如身后。 琳琅冷静地看着两头蛇,分列东西位置,游速惊人,一眨眼便能滑至脚下。寒冬苦长,前阵子因着过年,宫闱局专程杀灭了蛇虫鼠蚁,怕是惊扰了地下冬眠的两头蛇,蛇醒来之后腹中空乏,又没有虫豸可以果腹。恰逢今日珠镜殿暖融甜腻,香飘万里,故而摸着门进来觅食了。 琳琅双眸紧聚,冲着身旁女眷们说道:“赶紧把蒸糕丢到外头去,这两头蛇饿怕了,来珠镜殿觅食。” 女眷们胆子小,不敢动,但贤妃的话不敢不从,颤颤巍巍地端起蒸笼,没走上两步,蛇信吐得越发长,前端开了两条红叉,吓得她们把蒸笼扑腾落在地上,恰好砸在两头蛇纤长的身上。两头蛇被滚水一碰,刹那绽开弹跳扑上人身。 大殿中乱成了一锅粥,李之雁快步疾奔过来,“娘娘,您千万仔细身子!” 推搡之间,临时搭建的火炉架子被退避的人推散,说时迟那时快,架子就往琳琅身上砸将下来,两头蛇恰好从琳琅脚背上滑过,琳琅顿觉一丝寒凉向后摔去,站在她身旁的李之雁回头看她,却被火炉中倾倒出的木炭砸中背部,烫伤了一整块身子皮。 静如吓得魂不附体,还好琳琅摔倒时,她做了人肉垫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是这李之雁却毁了半身的皮肉,她撕心裂肺地喊破了喉咙。 等到护城军赶到之时,大殿中狼藉一片,好似被扫荡夷平了。谢德妃惊魂未定,面容具是惨白,连连叫了御医来医治李之雁,索性琳琅并无大碍,否则皇上雷霆震怒,她的下场会比邵文淑更凄惨。 满殿宫眷原是桃李芳容,如今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抚着心口,感谢上苍,幸亏贤妃无事。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皇上雷厉风行赶来,带着满身暴怒,他见到贤妃的一刹那,流露温润又担忧的神色,所有人看在眼内,皆是噤声不敢言语。 珠镜殿静若寒潭,宫眷哭丧着脸,等待素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皇上龙颜大怒,来收拾她们。两头蛇已经被就地正法,一条被打中七寸暴毙,另一条直接被擀面杖剁碎了头盖骨,大殿上飙了零落的两道黑血,在场之人几乎都慎得心肝脾肺肾都要移位了。 尉迟珩一脸嫌弃地瞟了谢莺莺,“朕让你主持后宫祭祀新岁之事,你倒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好一个旧俗,出了这等子肮脏可怖的场面,若是吓坏了贤妃,朕问你还有何脸面!” 谢德妃早就花容失色,见到怒气冲天的皇上踏着莽龙靴跨入大殿,心里知道这回免不得要受罚。“臣妾之罪,是臣妾疏忽没有妥善看顾贤妃,幸亏大江国先祖保佑,贤妃福大命大。本宫一定会彻查两头蛇的来历,若是有人存心捣乱,臣妾一定严惩不贷。” 满殿宫眷两股战战地跪在大殿中,头也不敢抬一下,生怕被皇上威严的目光扫射,火上浇油。 尉迟珩余怒未消,目色森冷,这满殿宫眷人数众多,却被两条蛇惊扰得魂飞魄散,他气不打一处来。他再转头看琳琅,安然无恙地靠坐在紫檀木大圈椅上休息,这阵子双脚浮肿,亏得她还有兴致来珠镜殿凑热闹。“贤妃有了身子,坐朕的撵轿,早些会蓬莱殿休息去吧。” 琳琅眼眶微微湿润,倒也不是被两头蛇吓破胆,而是尉迟珩满溢而来对她的关怀让她深受感动。世道便是这般残酷,被宠爱得可以有恃无恐,不落入眼中的,做任何事都要诚惶诚恐,否则就会被人百般挑剔。她看着尉迟珩说道:“臣妾来着珠镜殿凑凑热闹,谁知出现了这般境况。谢德妃和众妹妹都受了惊吓,臣妾无碍,还望皇上莫要动怒,消消气。近来宫闱局喜迎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故而大肆在御花园等地除虫,怕是打扰了两头蛇冬眠,醒了之后又没有食物果腹,误打误撞摸到珠镜殿也犹未可知。” 尉迟珩在殿上发威,琳琅从旁规劝显得谢德妃更落脸面。“贤妃所言,此事是意外?” “臣妾只是依据常理推测,后宫人心通泰,都盼着和谐美满,相处融洽,谁人真有此狼子野心?若是有,那么两头蛇到底是害了谁?”琳琅说话有分量,句句在理,宫眷们如沐春雨入耳。 尉迟珩扫视众人,不耐烦道:“都起来吧。蛇蚁出没,别的事,不必聚众,免得再起事端。此事若是意外便不予追究,若有人存心浑水摸鱼捣乱,就别怪朕冷血无情。” 听皇上话中很是不忿,谢德妃连忙领着众人行礼,“臣妾知道,必定更加规行矩步,决不造次后宫,给您添乱。” 尉迟珩冷漠应声,“如此最好。” 尉迟珩走到琳琅身边牵过她,琳琅柔声道:“皇上不必动怒,妹妹们无辜,尤其是李昭仪更是舍命相救,她替臣妾挡了炉火,自己不幸被炭火和滚水砸中了后背,现如今正在珠镜殿偏殿中诊治。”言至此,琳琅心有戚戚然,“细皮嫩肉的好姑娘,就这么被毁了半身的皮肉,臣妾于心不忍,是害了她。” 尉迟珩刮了琳琅一眼,含了担忧,又多了层怪责。众人都低头不敢看皇上对贤妃郎情妾意,这番情深却一眼不错地落入谢莺莺眼内,她恨得牙齿咯咯作响,却只能打落牙齿血吞。刘青佩偶一抬头,恰好看到谢莺莺眼中凝聚的嫉妒快要把她淹没了。 琳琅推了推尉迟珩,低声道:“臣妾先行回蓬莱殿,您去偏殿看看李昭仪,她受了这般皮肉之苦,巴望着您安抚一二,以慰人心。”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六章邪蛇祸(二) 尉迟珩霎时吃不透琳琅的心思,但贤妃出言劝说,宫眷都看在眼里,听入耳中,他便给足贤妃面子。“李昭仪救下贤妃有功,朕理应看望,张希贤带路吧。” 甫一跨出大殿,他又厌弃地转身道:“珠镜殿必定有污秽之处,否则怎会招惹此等孽障,还不快派人打扫干净,留着这烂摊子好看相么?谢德妃主持祭祀一事,看来不太合适了,贤妃有孕在身又不便操劳,还是指派其他宫眷替你分忧解劳吧。” 谢莺莺不敢反驳,但皇上的话每个字都戳痛她,这是要削她的权。“臣妾主持不力,还望皇上再给臣妾将功赎罪的机会。” 刘青佩此时扬起白净的桃花面,尉迟珩对她有一层的记忆,印象中她一直与谢莺莺走得颇近。他眼色飞向刘青佩,问道:“你是光禄大夫千金刘青佩?” 刘青佩莞然应对,语调淙淙如清澈小溪般润泽。“臣妾正是刘青佩。” 尉迟珩神色阴拢,说道:“既然是朕的招容,那便由你协助谢德妃打理除旧迎新之事吧。” 刘青佩心中大喜,跪谢,“臣妾必定落力尽心,好好协助德妃娘娘。” 后宫中岁末祝福是大事,由哪位嫔妃主持大局更是风向标,淑妃下了马,宫中只有贤德二妃,本是一潭死水,谁知被两头蛇搅和了一下,倒是荡漾起浮动的人心来了。谢莺莺无缘无故吃了瘪,没想到让刘青佩捡了个大便宜,其余修容、修媛都看在眼内,真怕到时候连这些位分的都跃跃欲试了。 皇上亲自去看望李昭仪,这是前所未有的殊荣,众人恨不得在当时一股脑儿冲过去保住贤妃,代她受一些皮肉之苦,至少可以换得皇上的青眼有加。李之雁前一秒还趴在床上懊丧,听闻皇上过偏殿探伤,连忙怯弱地匐着身,一派弱质芊芊,触之即融的模样。 御医诊断过后,婢子正在给李之雁涂金创药。李之雁被烧滚的炭火和滚水灼伤,正中后背皮肉烧伤,亏得冬日穿得袄子厚重些,褪去衣衫后,受伤情况比想象中轻省了一些。 后妃的宫中,皇上擅自进入,自然没有避讳之理,尉迟珩穿过屏风,径直走入卧房中探望李之雁,入眼却见少女白皙透亮的肌肤,李之雁因着外敷用药裸露一整块背脊,只有一根缠系的丝带扣着胸前的肚兜,他连忙把眼错开,移向床边的刀状黑黄檀圆凳。 为李之雁敷药的婢子忙跪身叩拜如仪,尉迟珩赦她平身。李之雁又惊又喜,却周身动弹不得,强忍着笑意与快意,温婉得要掐出水来,“皇上,妾身失仪,还望皇上恕罪。” 尉迟珩口干舌燥,这档子尴尬的场面叫他如何应对才好,他眼神慌忙不知道往何处安放。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因着一个后宫女眷袒露的肌肤就让他落荒而逃,难免有失威严。可让他与李之雁这么相对而谈,他后脊心都发寒。他还是老毛病改不过来,看到别的女子本能就想逃,他心里的洁癖没有因为他拥有更多的女人而更改过。也许他后半生注定要伴随青竹香灯,木鱼蒲团了。 他微微侧目,宽容道:“李昭仪有功,伤愈后朕会赏赐于你。后妃立德为先,李昭仪所举正是后妃德行表率。如今受伤便卧床休养,礼仪可免则免了,朕会让御医局派最好的御医给你诊治,不会让你留下伤疤。” 李之雁转头看他,那么羞怯的君王,清新俊逸、容貌天成,仿若金精美玉似的人。她身处后宫,却听说过不少他的政治手腕,对他很是向往。只是她的地位不尴不尬,皇上又不喜均沾雨露,她根本没有机会与他共处一室。 她低声颔首,“妾身承蒙皇上错爱,此乃举手之劳,论及立德,真是万万不敢当。” 尉迟珩安抚了几句,让张希贤派邹佩衍来照料李之雁的伤势。珠镜殿做个蒸糕,都能整出两条两头蛇来,他听护城军回禀时,心都快硬生生从嗓子眼跳出去了。琳琅出声让他去偏殿宽慰李之雁,这是她感激别人以身相救的方式,却不是他认可的方式。以琳琅的聪明才智难道不知道皇上是后宫中的唐僧肉,阖宫的蜘蛛精都想分一碗肉汤。李之雁伤及后背,应对处理外敷伤药,必定衣不覆体,她是有心让他误打误撞进去见到的。 皇上的撵轿走得很稳,一步步稳如泰山似的,抬着怀了龙嗣的贤妃,抬撵车的太监拘谨万分,步调一致,务必要给贤妃极致的稳妥与舒坦。 琳琅适才出了大力,这会儿抚着胸口透大气。那两头蛇生得诡异,太监们无处着手,若不是她眼明手快砸中了蛇身七寸,先行毙击了一条毒蛇,其他人扔在战战兢兢中不敢肆意动手呢。 静如快步跟在御辇旁,一脸魂惭色褫,说话都颤抖了,“主子,您真是要活活吓死婢子不成。婢子这颗心呐,见您拿着擀面杖那一刻,差点就被生生给撕裂了,至今还扑腾扑腾跳得极快。” 琳琅侧眼,一手扶着欲裂的额头,语中深不可测道:“那两头蛇来得蹊跷。” 静如咂不透琳琅的心思,“那您为何要替满宫女眷向皇上开脱?” “皇上平素沉稳,只是遇上本宫的事容易乱了章法。皇上正在忧心推行削藩令一事,前朝阻力颇大,宫眷都是前朝有名有姓的大族,难道让他一怒之下,统统砍了她们不成。倒不如让肇事者以为不予追究,事后自行露出马脚。”琳琅太阳穴痛得她坐不稳,叹道,“也不知本宫能不能活到挖出幕后黑手那一日。” 静如眼泛泪光,“您可别再胡说什么生生死死的了。” 琳琅伶仃的笑意慢慢在眼眶中聚拢,她依靠在厚实的佛八宝图纹锦团上闭目养神。殿中熏了炭火,博山香炉里焚了些清淡的腊梅花粉,干燥灼热与清冷萧索对峙,恰好中和了银炭的干热内火。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七章分甘味(一) 静如默然侯在身旁,怕琳琅身子有个不适,她可以随时去召唤御医。今上午的事,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让她没想到的是,琳琅瘦弱的身子,只有个肚子浑圆隆起,可真是藏着无穷的胆子。 殿里没有外人,琳琅闷了一会儿,发觉口渴,说道:“静如,本宫觉得燥热,去来一碗酸梅汤。” 静如对琳琅一时一样的口味不觉新奇,往往今日爱吃甜的,明日爱吃酸的,现在想来碗酸梅汤。“主子,这会儿没有现成的,您且等一阵子,婢子立刻吩咐小厨房给您做。” 临出门口时,琳琅特意叮嘱。“记着要放些冰块。” 静如不解道:“眼下是寒冬,您素来畏冷,怎么突然要吃冰的?” 琳琅慈爱地揉了下肚子,“怕是他想吃,借着本宫的口罢了。本宫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静如瘪瘪嘴,应道:“成。您总有您的理由。” 琳琅当即把静如喊回来,听她话中有话,可不仅仅是一碗冰镇酸梅汤的事。“本宫听着话锋不对,莫非你心里有话憋着?” 静如对琳琅在珠镜殿的举动稍有不满,又不敢直言,经过琳琅问询之下,她索性直说道:“您真是观人于微,那您能看不出皇上是个香饽饽,宫眷都虎视眈眈等吃呢。您这就让皇上去看李昭仪了,那李昭仪可不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去勾搭皇上,您心真大嘛。” 琳琅招招手,静如走过去,她疲累地翕动了嘴唇,“不是本宫心大,而是无能为力。你知道本宫这一胎凶险异常,几乎就是赌上了性命。本宫只求能为皇上留点血脉,本宫走了之后,皇上总需要有人嘘寒问暖,小皇子总该有个母亲看顾。本宫趁着这回宫眷人齐,去物色物色有没有合适人选。” 静如听她语重心长地话语,心揪着发疼。“您又瞎说什么?” 琳琅拉着静如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瞎说也是大实话啊。你心里清楚得很,本宫是什么状况。这几个月来,坐不稳胎,足足漏了三个月的血,每天吃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双腿浮肿,腰酸背痛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着,就算转个身都怕折了骨头,夜来频发噩梦。好不容易才怀胎到了六个月,感到腹中孩儿的胎动,已经是万幸了。本宫就怕皇上绷不住,他有怪癖,旁的女子近不得身,难道真让他吃斋念佛做和尚了?” 静如眼泪汪汪,掬着不落下,怕带动琳琅。“御医都说了忧思伤身,您的血气都快被小皇子吸干了,如今还要自己伤神费力,犯不着啊。” 琳琅强打起精神,问道:“你觉得李之雁如何?” 静如摇摇头,不知道从何说起,说她不好吧,她能挺身为琳琅当了一难,否则这会儿后果难料。贤妃若是有个岔子,她也只能抹脖子交代了。可若说她好,她此人似乎太周正了,来蓬莱殿两回,对答如流,正因为这番慎重得体,更让静如不放心。“您这是要把李昭仪扶上位了?” “李之雁舍命护本宫,本宫当即还她恩情。珠镜殿中的宫眷都看明白了,想要在宫中有所立足,就不能跟本宫作对。”琳琅又撑着头,眨了下眼,“静如,你可还记得,邵文淑承认了一些事,唯独不承认对本宫下了砒霜。” 静如惶恐道:“那您信邵文淑的话?” 琳琅若有所思道:“谈不上信与不信。她的话本宫记下了,这笔帐暂时在她名下记着,但本宫也不能掉以轻心。本宫怀着皇上唯一的孩子,就是拼了命也要保全他。” 静如问道:“那您怎么不把担忧同皇上说一说?” 琳琅大气道:“后宫的争斗,说白了都是女子争风吃醋,不值一提。这档子琐事何必让他去烦忧。眼下他的削藩令难以推行,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他尚未像本宫提及一言半语,他不想本宫担心,本宫也不给让费心。” 琳琅肚子里馋虫起,暂时除了满脑子想和酸梅汤,别的事一概不论,催促着静如去煮完酸梅汤来,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加了冰镇一镇,方才开胃消燥。 静如出了门口,芙蓉锦绣团花大厚棉帐垂下来,她才收敛了嘴边的笑意。透过花棱窗的纹路,她目光远眺,虽说她有心为皇上引荐李之雁,可到底女子善妒,此时她已经在肚子里把自己咒骂了一千遍了。什么宽容大量,为他将来着想,她两腿一伸一了百了,将来的事哪里能事事周详。 想到此处,各种懊恼堆积如山,恨不得把手边的杯碟都摔碎了泄愤,一想到摔了瓷器动静太大,周遭打量了一圈,抄起垫在身后的蒲团往门外扔。力度不大,蒲团滚了两下,却正好落在门口,软帘掀起来,尉迟珩从外而来。 他笑色如春,拂去冬的萧索,饶有兴致问道:“发什么脾气?” 琳琅见他款款而来,自珠镜殿出事至今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让他单独探望李之雁,这会儿脸含甜笑,看来是相见欢,这根妒忌的神经绷得快要摧裂了。“您去看望李昭仪了?” 尉迟珩看出她是吃味了,他也不劝说她消气,反而要给她落力添上两分醋劲,好久没看她杏眼横斜的样子了。“这不是应着你贤妃的要求么。当着阖宫女眷的面,让我去看她,我若是不去,岂不是落了你的面子。” 琳琅抄起手边白玉丹桂底纹瓷盘上的贡橘,想狠狠掷他,在他身上砸出一个个窟窿,但转念一想,毕竟是后宫,她这脾气也不能太过,再者好像也抓不到他的错处,横竖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给自己找不痛快。双手用力一摁,慢慢剥起橘子皮来。扯掉了一张橘皮,然后故作慢条斯理道:“我的面子有什么打紧的,关键是您的心。您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听我的一面之词,人家李昭仪替我挡了一难,我总得当即给人回馈吧。送金送银都不如送皇上亲身的慰问值钱呀。”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八章分甘味(二) “你倒是通透得很。”尉迟珩走过来凑到她边上,“那你这会儿吃什么醋。我从了你的意思,宫眷面前给足你面子,谢莺莺气得脸都绿了。” 琳琅转过头去看他,“您真是眼观六路,不仅要关注殿上的宫眷,还要留心谢德妃的表情。那你为什么要气她?” 尉迟珩不自觉露出一脸森然不悦,“让她主持年末祭祀系列事宜本就是抬举她了,没想到居然引蛇入宫,她这是为了还谁?要不是李之雁替你挡了那些炭火和滚水,一旦那些东西咂在你身上,你说会有什么后果?我简直不敢往深处想。眼下,只是让刘青佩协理她处事,若是有十足的证据,必然严惩不贷。” 琳琅劝他稍沉稳些,暂时要稳住后宫,才能徐图前朝。“谢莺莺世家豪门,护国公手握重兵,如今正是您推行新政之际,朝廷树敌太多,怕是会有阻滞。” “适才我听说那条两头蛇是你用擀面杖捣死的?可真是吓得我心跳都要停顿了。”尉迟珩靠身过去,圈住琳琅,“看不出你胆子可真不小,但若有下次,不许你强出头!” 琳琅一脸平静说道:“众人都被那两头蛇吓破了胆,我若不率先捣死一条,恐怕两头蛇肆虐起来,大家都会被蛇咬了。再说了,您忘了么,您当年被蛇咬了,还是我救了您呢。我自小吃蛇胆,吃得蛇都该怕我了吧。” 尉迟珩深沉道:“此事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在年关发生,怕是要闹得人心惶惶。”琳琅好似不在乎两头蛇似的,兀自耐心把橘子一瓣瓣码在玉盘上,然后端了玉盘搁在腿上。尉迟珩眼馋那橙黄透亮的贡橘,问道:“好吃么?” 琳琅咬了一瓣,颔首带笑,“酸甜口,好吃。” 他伸手去拿,被琳琅侧身护食挡住了,“您想吃自己剥去。不许抢我的。” “吃你一瓣橘子这么小气,你不就仗着我如今不能吃你么!”他笑得轻佻,仰过去把琳琅手上另一瓣咬过去,酸得眉峰都蹙拢了。“呦!真酸!酸儿辣女,这铁定是个儿子!” 琳琅不跟他调笑,继续吃了两瓣,她吃着明显是微酸,瞧他那做作的样子,真是不懂欣赏。“那您去看了李昭仪,既然立了功,您给她什么封赏?” 尉迟珩拿了一个橘子,慢悠悠地剥起来,漫不经心道:“金银首饰,绫罗绸缎。” 琳琅听他满不在乎的口气居然很高兴,“就这些赏赐,恐怕并非李昭仪最想要的。” “见义勇为乃是人之美德,莫说有赏赐,即便没有赏赐,也是应尽之责。”他剥干净橘脉,放在琳琅的白玉盘子里,“吃吧,皇儿爱吃,父皇给你剥。” 琳琅被尉迟珩的说辞逗乐了,李昭仪见义勇为之举,真是应该给她表彰立德了。尉迟珩见她吃口酸甜,笑道:“都说酸儿辣女甜秀才,你这酸甜口的,我皇儿必定文韬武略,不管是随了娘亲也好,随了我也罢,这相貌绝对伟岸英俊,帅不可挡啊。” 眼瞅中玉盘上码好的橘瓣一片片吃尽了,还剩最后一瓣,尉迟珩眼明手快抢先到手,琳琅问道:“您跟我抢什么?您爱吃再让人呈上便罢。” “我偏要抢你的吃。”尉迟珩咬了橘瓣一头,在琳琅跟前晃,“想不想吃,来,咱们分甘同味。” 他笑得佻达,就知道没好事,动手动脚不安分,在琳琅跟前,他如同流氓似的,想各种法子轻薄。琳琅扭过头,“那您吃着。” 尉迟珩哪里肯就此作罢,拉过琳琅的手肘,琳琅倒在他怀中,他趁势把嘴唇往下一压,橘瓣塞进琳琅口中。琳琅羞红了脸,他明睿的眸子在她眼前无限放大,又无限诱惑,她又何尝不想他。他捏了把琳琅的脸颊,笑道:“都老夫老妻了,亲亲小嘴儿,还会脸红。” 琳琅的嘴甘香清新,一嘴蜜橘味,让他吃了还想吃,不等琳琅回话,他又箍紧琳琅强势地吻着她的唇,撬开娇艳欲滴的嘴唇,寻找清冽口感的芳踪。琳琅被他的热情驱动,心潮有些澎湃,回应地吻他,双唇交接,彼此亲密地拥吻在贵妃榻上。 吻得有些激动处,琳琅颤抖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这种酥麻的感觉已经绝缘了许久。隆起的小腹中微微向外一凸,琳琅惊得一个激灵,咬住了尉迟珩的舌尖。尉迟珩的手正在肆无忌惮的摩挲,被琳琅一咬,这才醒悟过来,情到浓时,差点又要越了雷池。 他轻笑,犹如浮云如岫般暧昧,“怎么了?” 琳琅指了指隆起的小腹,“他踢我,你真坏。” 他抓紧琳琅的柔荑,向着琳琅的小腹诚惶诚恐道:“亏得皇儿提点,爹娘差点就坏了大事。”他转而叹息道,“怪不得大江国男子惯常三妻四妾,尤其到了妻房怀胎之际,当真难耐啊。” 琳琅拧眉道:“您这三宫六院人也不少,您若是着急了,今晚就让张希贤给您安排去。” 他只好服软地把头搁在琳琅肩膀上,“我就守着你,守了二十多年的清白身子,就献给你了,难道我对你的心还不够么?” 琳琅想笑,抚摸了下小腹,憋着笑意。“皇儿,你可都听见了,有个色迷心窍的爹,将来你可别学坏了。” 他煞有其事地对腹中孩儿说道:“哪能啊?有你娘亲看着你呢,你必定是无双君子。” 琳琅原本揉平的性子,又被他无意中牵扯起波澜,她跟孩儿也许注定两个只能活一个,等到孩儿出世时,便是她油尽灯枯之际。哪里还有什么将来可言? 琳琅靠在他怀里,两人温煦地说了会儿话,即便是无所言语,互相倚靠着取暖,也是一种柔情蜜意。 年关倏然飞过,后宫各种祭祀活动纷繁复杂,好在皇帝下了圣旨,一干杂事不许惊扰蓬莱殿,琳琅落得一身轻省,安心在殿中静养。 肚子一天天渐长,琳琅双脚浮肿到几乎不能行走。邹佩衍的药量一日日重过一日,每日早晚为琳琅请脉时,他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正文 第三百五十九章聚欢乐(一) 琳琅总要取笑他,眉头拧成了麻花,年尾油炸下直接上桌了。他敷衍地笑了笑,一脸僵化的皱纹舒展,却并不释然。小皇子在母亲体内一天天成长,而养育他的琳琅却仿佛明日黄花日渐枯萎。 尉迟珩每夜都陪着她,仿佛过一日就少一日,他的笑色渐渐苍白,对即将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之感远远被即将失去琳琅的锥心之痛替代。 开年正月新春,尉迟珩怕琳琅寂寞,他总有顾全不到的时候,特别恩准陆府的家眷进宫陪伴。琳琅的故人不多,来来去去只有那么几人,其中自然包括了陆从白。后宫中本不该有男子出入,但皇上特令,蓬莱殿已经成为后宫中最特殊的地方,只要是贤妃欢喜的事情,任何人不可横加阻拦。 正月初三,陆府上来了家人。陆白羽携着锦素,还有陆从白、陆从骞兄弟二人。陆云淓与她本就没有交情,来了显得矫情。陈其玫和两位陆府姨娘托人带了亲手缝制的孩童玩意儿,尽点身为长辈的心意。琳琅并不计较,感情原来就很疏离,勉强见了面拜见她,还要想说辞聊天,也是见怪折腾人的事儿。 锦素见了琳琅这般憔悴的模样,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琳琅让他们不必多礼,招招手让锦素坐到她身边去。“琳琅,你怎么这般模样,怀孩子太辛苦了么?御医没有好生照看你么?” 琳琅拍了拍锦素的手背,含笑道:“御医最尽心了,皇上天天拿他们的脑袋要挟着,哪里敢有丝毫懈怠。只是我这身子骨自个儿不争气,怨不得旁人。” 琳琅素白雅致的嫩脸上留着淡淡的青影,原本殷红的唇色转暗,锦素抹泪,看着就心疼,再听琳琅大气释然的话,更是心里不着调,空泛泛的难受。锦素是女子,心里有了愁苦,眼睛里就掉眼泪,可她跟前站着三个大男人越发显得局促。琳琅见状,拆解道:“好了好了,你别哭了,这大过年的意头不好。你这一哭,瞧跟前三个大老爷们挺尴尬的。今儿难得进宫一趟,中午一起用了团圆饭再走吧。”琳琅扬起脸看陆从白、陆从骞二人,“待会儿皇上也会过来,都是一家子人,你们又在朝为官,有些必要的应酬还是要对付过去的。” 陆从骞感激地颔首,他晓得琳琅的意思,皇上有心扶持陆氏一门,家雄势大才能让贤妃更有底气,也正是有贤妃的帮衬,陆氏兄弟才能平步青云。 陆白羽自从娶了锦素,已收心养性,一心打理茶庄的生意,因着尉迟珩从中穿针引线,如今陆氏茶庄重新鹊起,他对琳琅过往那些情愫也都随着岁月淡然于心了。只是看到琳琅怀胎万般苦辛,忍不住心里头还是会泛起波澜。“琳琅,今日带了些新茶给你,知道你怀胎不易饮茶,特意调配了些清热安神的花茶。” 琳琅一心欢喜,“羽哥有心了,我真喜欢,午后让静如冲泡一壶,咱们一起来品品。” 婢子们端进来坚果盒子,小厨房新出笼热腾腾的点心,新沏的茶盏氤氲着浓浓的白雾,满室都是和美的芳香。一屋子都是亲人,即便没有血缘,但是有过恩情与缘分,自然而然其乐融融坐在一起。 陆从白缄口不言,只是心疼地看琳琅,从她留意琳琅起,他已经落在了人后,如今再见她,她已经彻底成为了别人的女人。可在他心里永远为她开辟了一方天地,来小心收藏着与她过往的点点滴滴。 琳琅抬眼看陆从白,眼底那抹若有似无的关切。锦素警觉地发现了陆从白的眼神,若有似无地挡在琳琅跟前,对陆从白笑道:“说起来咱们府上也该办办喜事了,从白和从骞兄弟俩高中文武状元,人品出众,相貌更是一等一的俱佳,多少姑娘家望断了脖子,应该好好物色起来了。” 琳琅莞尔舒展,“从白哥哥,也是时候物色起来了,只是我眼前身子不便,还要劳烦长嫂留心些。” 陆从白敷衍了应了声,敛起眼色坐在玫瑰圈椅中品起茶来。他优雅地抿了口,举手投足流露一片潇洒的落寞。 到了用膳的时候,琳琅让大家先去,自己身子不便,慢条斯理地走,陆从白故意等她,一整个上午都没有找到机会同她单独说句话。如今对琳琅的惦念只能放在心中,只是看她怀了身子这般受苦,未免想起年前逃亡的日子,因为不慎滑胎导致体虚至此,说到底,他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琳琅……”陆从白犹豫不觉地低唤了声。 琳琅猜到他许是有话说,反正彼此都坦荡,就让静如先去张罗起来,自己随后便来。“从白哥哥,许久不见,仕途还顺利么?” 陆从白道:“皇上胸襟广阔,并未为难,反而给予机会。” 琳琅点点头,故作轻松道:“那便最好,我名义上是陆府出身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即损,皇上看顾,不光是我的面子,也是从白哥哥有真材实料。” 陆从白暗哑了口吻,他根本不在乎仕途,他在乎的只有她的安康。“我瞧你身子不妥,是不是这一胎不顺遂?旧年那一场变故,怕是没有养好身子,说起来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哪儿话,你对我好,我心里清楚,只是无法报答罢了。” 琳琅扶着椅子边沿,慢慢支起身,陆从白眼见琳琅大腹便便,重心不稳将倒欲倒,连忙施以援手,把她搀扶住靠在自己胸前。“你仔细些,双脚浮肿成这样,怎么好贸然起身。” 恰好此时尉迟珩跨门而入,眼风凌厉地见到这一幕,他心尖好似倏然被硬物扎了下。 檐角的风铃被西风吹过散出一串的轻响,琳琅抬起头正对上尉迟珩的深若幽潭的眼眸,她淡然地松开陆从白的手臂,笑着招向尉迟珩,“皇上来了,快扶我下。” 陆从白识相地把琳琅交到尉迟珩手中,退后了一步,见礼如仪道:“微臣拜见皇上。适才贤妃不适,故而施以援手。” 正文 第三百六十章聚欢乐(二) 尉迟珩倒也不揪着细处不放,大气道:“正月里,兄妹团聚,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琳琅是你的妹子,按照民俗礼数,朕还称你一声二舅爷。” 光阴真是消磨人心的东西,曾经势不两立的两人,却因时间的流逝与地位的更改,再也没有了冲突的资格。陆从白明白他的位置,琳琅不可高攀,不可期望,永留心底做个美好的念想。尉迟珩明白他的位置,已经不必在瞻前顾后,更不必担心有人对琳琅虎视眈眈,他有足够的能力与自信,他唯一敌不过的是天意。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了午膳,没有君臣之礼,只有姊妹兄弟的情义。用了午膳后,尉迟珩来了下棋的兴致,拉着陆从白与他对弈,陆白羽和锦素夫妇坐在一旁观战,琳琅笑容潋滟地看着和谐的一幕,寻常人家的宁静与和睦,到了此时此刻才有所体味。 陆从骞有些沉默地坐在稍远处,琳琅与他鲜少来往,只因着他入朝为官,又是名义上的兄妹故而多了一层关怀。静如扶着她走过去陆从骞身边,琳琅问道:“从骞哥哥怎么一个人喝茶,不去观战?” 陆从骞嘴角微上扬,玩笑道:“在朝是臣,在家是弟,不知道靠哪边站才好。” 琳琅飞了眼观战十分投入的陆白羽夫妇二人,笑道:“看来你是不喜欢,若真是喜欢,管他站哪边,横竖都是一家子,谁赢谁输都一样。” 陆从骞有些羞赧,说道:“贤妃好眼力,我这点不耐烦看下棋的心思都被你发现了。” 玉瓷茶碗捧在手中,暖融融又滑溜溜,触手如玉,琳琅抿了口枸杞红枣菊花茶。“从骞哥哥,见外了,自家人叫我‘琳琅’也是一样。你如今还在项将军手下?” 陆从骞惘惘地颔首,但心头总有一丝郁郁不得志的乏力。许是他激进了些,与项斯四平八稳的性格总有些出入。琳琅善于察言观色,陆从骞即便言语不多,她照样窥出了些端倪。“项将军为人公允,是个会关照下属的好上司。只不过项将军善于听令行事,缺少了些自主决断的魄力。你若跟随于他,可能得耐着性子,按部就班。” 陆从骞抬眸看琳琅目光中的睿智与果敢,这些年当真是忽略了藏在身边的瑰宝。她养在深宫,仅凭与他的寥寥几句话,便能如此温婉如水地倒出他心底的深意。陆从骞回看了正在着棋的数人,转头看琳琅,压低声音,“琳琅,不瞒你说,我有意报效国家,希图大展志向,光耀门楣。只是,暂无机遇,唯有屈居人下。” 琳琅露出一笑,那甜美的笑容荡漾在陆从骞眼中,独有的少女情态,一点都不似经历变故的人。“从骞哥哥,我便欣赏你这点,快人快语,心里想什么说什么,这才是自家人。皇上是有意提拔陆家人,为了给我这个贤妃在后宫长脸,但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我是养在深宫的妇人,自然没有高瞻远瞩的眼光,但我知道一点,皇上要扶持,必须有的放矢,可以堵住朝廷百官的悠悠之口。” 陆从骞面有难色,似乎遇上了棘手的难题。“不瞒琳琅,项将军让我破解长安城玉兔劫案,至今毫无头绪,令为兄汗颜。” 琳琅思忖了片刻,舒展眉峰,“琳琅是小女子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此路不通,便换一条路试试。劫案从骞哥哥是一定要破的,既然没有头绪,那便制造些头绪出来,扰乱视听,等着贼人生疑,自投罗网。” 陆从骞是聪明人,只不过被眼前急功近利破案之心给蒙蔽了,经琳琅点拨提醒,一下子恍然大悟,惊喜道:“琳琅当真是女诸葛,为兄愚钝了,真是要自罚三杯才是。” 琳琅给陆从骞推了一盏茶至他跟前,笑道:“罚酒不必了,饮茶便好。” 一局围棋落尽,尉迟珩回身看琳琅与陆从骞相谈甚欢,说道:“你们兄妹二人聊什么这么开心,不如说出来与朕同乐。” 琳琅朝尉迟珩挤眉弄眼道:“说出来怕你不开心,还是不与你说了。”琳琅笑色荡漾,若扶柳春色,看着人当是初春来了,心生摇曳。“从白哥哥,你赢了么?” 陆从白从容笑道:“皇上棋艺超群,哪是说赢就能赢的。” 琳琅打趣道:“哪里是皇上棋艺超群,分明是位高权重,你不敢赢罢了。” “你的意思是朕仗势欺人了么?”尉迟珩转头对陆从白说道,“你且拿出实力与朕对弈,朕要赢就要赢得风风光光,即便是输也心服口服。” 尉迟珩棋兴正浓,但心忧琳琅的身子,便道:“琳琅,午后你去歇一会儿,难得自家兄弟来,朕再着棋一盘。” 他玩性起,还记着她,琳琅心里吃了蜜似的甜,手搭在静如手腕上起身,“您就别担心我了,难得过年团聚,朝堂休沐这几日,你日日都在我这蓬莱殿上朝,你不腻烦我,我也得自己知情识趣了,您也是该发散发散了。我与锦素许久不见,有不少体己话要说,你们且玩着,最好连着晚膳都一起用了才好。” 锦素送琳琅回了寝殿,太久不见,当着爷们的面,的确有许多话不便说。静如搀扶琳琅上了床榻,春寒料峭,琳琅体虚血寒,厚重的锦褥里已经暖好了汤婆子。锦素脸上浮起忧愁,她看得出琳琅这一胎吃了许多苦,只是隐忍着自己承受,若是连她都撑不住了,那么何人还能保全这个孩子。 静如给琳琅后背垫了软绵绵的百花锦绣靠枕,而后转身对锦素说道:“陆家夫人,劳烦您看顾着主子,我去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 锦素应声道:“你忙你的去,这儿有我。”琳琅揉了揉太阳穴,怀胎到了六月龄,偶尔会犯头疼。因着腹中肉,用药的剂量要慎之再慎,琳琅这头疼多半也得自己扛着。锦素见状,探出双手给琳琅揉起来,“你何时犯了头疼病?”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一章惊天破(一) 琳琅叹息了一口,仿佛吐进了全身气力,腰肢酸溜溜得好似要融化似的。“小病,能忍着。只要能顺利诞下孩儿,怎么折腾我都成。” 她习过武,会用手腕的巧劲,替琳琅揉捏起来当真效果卓著,舒缓了不少痛楚。“琳琅,你有话没同我说,是不是?你这身子百般不适,难道是这胎儿引起的?” 琳琅一脸慈爱地扶着小腹,“与他何干。是我身子骨脆弱,经不起这福分,眼下要强求,自然要吃点苦头。” 锦素听了不安,她听得出琳琅的话说得不全。“年前听说皇上中毒,你在宫中吃了不少苦头,定然是当时落下了毛病。” 琳琅听锦素虚虚说着,心觉温暖。她自幼孤苦,有个人暖心窝子说说话,她已觉得十分感动。“不仅如此,我曾滑胎,败坏了身子,再度成孕,又没有遇上好时机。累卵之危,唯有耿直脖子受了。我只是不放心我的孩儿,害怕见不到他的第一面,没有办法亲过他,抱过他一次,就这么去了。” 锦素揪心伤感,她猜到琳琅身有不妥,却不知居然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她哽咽地咳了几声,连忙遏制下去。大过年的,她老是掉眼泪着实坏了意头,不吉利。“宫中养了一大群御医,难不成都没有法子?” 琳琅勉力一笑,御医天天被尉迟珩训斥,威胁的话已经说烂了。“御医尽了力了,谁想天天把脑袋栓在腰带上过日子呀。” 锦素脸上笼罩着愁苦的云翳,“当真难以回转了么?” 琳琅冷静地颔首,“锦素,别难过,我提前与你透个底,你可千万别同羽哥说。即便知道了,除了担心,也是无计可施。皇上念在我的面子上,一定会关照陆府的,将来从白、从骞高官厚禄,陆氏茶庄发扬光大,还有锦绣前程可以奔。” 锦素的手卸下了力气,抱着琳琅,有些泣不成声,“谁稀罕那些,我只想你好好的。” 琳琅安抚地拍了拍锦素的后背,“你这是诚心惹我哭么?好端端大过年的,别哭哭啼啼的,让别人见了不好。你将来是陆氏主母,总不能有点情绪就掉泪。” 锦素掏出手帕子擦拭眼泪,“我这不是没见过世面,哪能跟你比。说到底,我做陆氏主母不够火候,还得你多提点我才是。” 静如端着热乎乎的汤药,琳琅拧着鼻子一饮而尽。锦素感慨,当了娘亲,连过去不能忍的苦涩都不在话下了。 琳琅拉着锦素不松手,总怕一松手,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以前对于人情看得很淡,到了如今,生离死别近在眼前之时,却比过往更懂得珍惜。 锦素也紧紧拽着琳琅,花样的年华依然绽放在她脸上,只是更像是一朵挺立在暴雨中百折不弯的蔷薇。“琳琅,你有没有想过你若走了,皇上怎么办?” “想过。”想到尉迟珩她再是坚硬的盔甲也会瞬间服软,她不忍感叹,却又不得不承认,“总会有人代我照顾他,否则他的下半生该如何过下去。” 锦素说道:“宫中多少人对皇上虎视眈眈,况且小皇子也需要母妃的照顾,可有你能信赖之人托付?” 琳琅淡漠地摇头,“宫中尔虞我诈,可以信谁去。” 静如问道:“主子,你觉得李昭仪品行如何?” “李之雁,尚书令千金。”锦素听这名字颇有些耳熟,就是想不起到底是谁。琳琅提醒道,“说起来也有些渊源,尚书令千金原本与羽哥攀过亲,之后羽哥打伤了尚书令之子,这桩婚事就这么黄了。李之雁应该是尚书令的幺女,若不是羽哥莽撞,如今该称他一声‘姐夫’了。” 锦素略显尴尬,她对陆白羽很上心,陆白羽过往那些花花绿绿的事儿,想起来还是塞心。“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有这一茬儿。” 琳琅看出锦素不悦,这种酸溜溜的往事多说无益,拉着锦素的手,讨饶道:“算我说错话了,大嫂别往心里去。” 锦素与她玩笑道:“你这是折煞我不成。” 琳琅今日兴头足,精神好,聊了半天还不觉得困乏,若是往常早已经倒头就睡了。琳琅转身看静如道:“静如,今儿个不困,倒是饿了想吃甜食,你去备些桂花糖蜜来,我跟嫂子一起用。” 锦素明媚一笑,她们还是如同过去一般好,没有了任何冲突,褪去了所有激烈的过往,如今安然平实的日子里体味出别样的真情来。人总是要失去过后才知道曾经那些扭捏和纠结,在岁月中简直不堪一击。 之前提起陆白羽,倒让锦素想到了一些事,她忧心道:“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有人在暗处窥视着相公。” 琳琅讶然道:“何时的事儿?要不派人保护羽哥?” 锦素搭了搭琳琅的手背,“瞧你这说话间的气派,十足十的后宫主事。放心吧,若真是有人对相公不轨企图,我那些功夫足以招架。” 琳琅含笑,但又隐约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没过多久,尉迟珩从外间跨入,一脸春风得意,看样子必定是在棋局上把陆从白杀得片甲不留,锦素识相地起身福了福告退。 琳琅欢欢喜喜地看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许久没有这样畅快的落棋厮杀,更难得的是棋逢对手又技高一筹,更是叫人开心不已。 他走到床边脱去了外罩衫,褪去鞋袜上了床,拥入被褥中,调笑道:“亲亲好琳琅,赶紧给夫君暖暖身子。” 琳琅迟缓地往床内侧挪动笨拙的身子,“您作甚老跟我挤一张床,如今我这身子肥硕,行动不便,您就不觉得腻烦?” 尉迟珩伸出一臂,琳琅就势搁在他手臂上,“你这意思是要把我推给旁人,何必呢?明明是拈酸吃醋的个性,非得装着大度能容。” 琳琅刮了他一样,问道:“羽哥他们出宫了么?” 尉迟珩微微闭合双眸,鼻息嗯了声。“以为你午歇了,便不与你话别了。”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二章惊天破(二) 今日与陆家人相聚,不免想起昔日,内里无限怅惘,琳琅缓缓侧过身子,抱住尉迟珩的手臂。“夫君,自你我初识起,我便从未想过咱们会有今日这般的日子。” 尉迟珩听琳琅说起过往,也侧过身与她相对,“那你且说说,你初遇我之时,你想些什么?” 琳琅赧然一笑,眼前的男子即便相对无数遍,在他明褐色眸子的注视下,她还是会心跳加速。“我那时就想……好俊的男子。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尉迟珩卖关子不肯说,琳琅拽着他的手臂在褥子里摇晃,拗不过她,又怕她动胎气,便道:“我就想,真是个大胆的姑娘。” 琳琅饶有兴致地追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啊……”他捋了捋她的长发,无限宠溺地看着她乖巧的容颜,“之后,我便想娶你做将军夫人。” 琳琅心里乐开了花,黯淡的过去因为彼此纯澈的心意也会开出绚丽的花来。“我只要做你的夫人,什么身份都不重要。” 尉迟珩凑近琳琅,俯下首吻了吻她莹然的嘴唇,“真甜。刚吃了桂花糖蜜吧,让我也来品品。” 琳琅推搡他,“不许,仔细压着孩儿。” 他圈住琳琅的手,尽量侧过身与琳琅隆起的小腹保持距离,另一手抵住琳琅的后脑勺,他凑上去深深吻她的唇齿,香喷喷软绵绵的当真消磨人的意志。琳琅觉得头晕目眩,腰肢酸软无力,晕乎乎如在云端,差点又要被他带偏了,在他的情浪中沉沦下去。 琳琅勉力自持,轻轻咬了口他的舌尖,“您自重些。这孩儿要恼了,爹爹总是这般淫虫上脑。” 尉迟珩感慨心酸,“眼前尤物看得吃不得,当真是心肝都要挠坏了啊。” 午后下起了绵绵絮絮的冬雨,今年开岁便是一阵子的阴雨连绵,躲进寝殿褥子里倒是特别安眠。听着潺潺的雨声,抱着尉迟珩的手臂,琳琅渐渐入了梦。 逢年新岁,朝廷休沐十日,尉迟珩日日都留宿蓬莱殿,宫中除了蓬莱殿有些过年热闹的生气,别的宫苑都落寞如斯。可宫人们亲眼见识过贤妃盛宠,除了她没人沾过龙恩,便没有嫉妒的资本,只能暗落落烧香拜佛,求着自个儿拨开乌云早日出头。 过了两日,项斯来蓬莱殿中恭贺新岁,尉迟珩言谈之间想为他物色一门亲事,项斯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门当户对之人打理项府,开枝散叶。 琳琅心中戚戚,尉迟珩可以放任许多事,但到了如今还是绝口不提嫣华宫芙仪。项斯婉拒了尉迟珩的美意,心中已有期许之人。 尉迟珩颇为好奇,便问道:“今儿尚在休沐,你追随朕多年,朕不拿你当外人,心中若真是有哪家姑娘求而不得,不如照直了说,朕成全你,替你指婚。” 项斯闻言心下一悦,琳琅却觉得时机尚未成熟,恐怕成不了事。可项斯直肠直肚,藏不住事,禁不起尉迟珩询问,便当即跪下来。“微臣没有非分之想,只求皇上还芙仪自由,让微臣接芙仪回府给予名分。” 尉迟珩的笑容瞬间在嘴边僵化,一刹那,殿中静如寒潭,连银屑炭烧出的炉火声都辟啵呲响。琳琅冲项斯蹙了蹙眉头,示意让他不要再说下去,惹怒了尉迟珩,只会害了芙仪。尉迟珩闷声半晌,压了口气下去,“你要娶芙仪过门?” 事已至此,项斯只能认下。“是。微臣亏欠她,于心不安。” “好一句于心不安。”尉迟珩恼怒,项斯话锋出于事实,分明就是在甩他的耳光子。“芙仪是前朝余孽,朕留着她的性命已经是莫大开恩,你要娶她过门,你这是在打谁的脸?” 琳琅出声劝阻道:“皇上喜怒,项斯对您素来恭敬,您知道的,他不擅辞令,对您更是一颗赤诚心,说话不会转弯,即便惹怒了您,他也是无心的。您收收怒气,只当没有听过便罢。” 项斯既然已经表露了心意,开工没有回头箭,他也想了却心事。双膝跪在地上,挺直脖子,求道:“皇上,嫣华宫苦寒枯寂,芙仪为微臣生下夭折孩儿,微臣真心有愧,并无半分埋怨皇上之意,只求能照顾她下半生。” 尉迟珩叱声冷笑,“你怎知嫣华宫苦寒?” 项斯顿时语塞,这下他可把祸头都给引偏了。 琳琅寒着脸,扶着静如的手,唯有率先认下责任,跪倒在尉迟珩面前。“皇上,此事因我而起,我不忍心看芙仪丧子孤寂,故而带项斯去嫣华宫看望。” 尉迟珩对琳琅从无半句重话,可琳琅背着他,居然引项斯入嫣华宫,真是令他料想不及,心寒如一掌击穿碎冰,落下一心冷彻入骨的寒意。“你素知朕不愿意提及,你偏生暗落落做这种事!” 琳琅满口心慈,此事她一力担待下来,“我知道皇上不悦,此事是我处置不当,自作自受,还请皇上莫要动怒,更不要伤了你与项斯的君臣之谊。” 项斯眼见尉迟珩迁怒琳琅,心中不安,连忙认罪道:“皇上,项斯糊涂,此事与贤妃娘娘无关。项斯出言冒犯圣颜,愿意受责罚。” 琳琅粗身大气跪在他跟前,他不看僧面看佛面,拂了拂袖,“扶贤妃娘娘起身,有话好好说,动不动下跪作可怜相,你真当朕是让你随便捏扁搓圆的?” 琳琅倒不扭捏,扶着静如就慢慢起身,她好歹也好顾全自个儿的身子。 殿内一片噤声,没有任何言语,却在每个人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尉迟珩扯着火,尉迟芙仪身份尴尬,用嫣华宫这个角落收容她在世,让她自生自灭已经是恩典了。项斯要娶她过门,那芙仪以何种身份出阁?从何处出阁?他政变夺权,好不容易拨乱反正,掩盖住了悠悠之口,一旦芙仪再现,保不齐会有朝中隐藏势力散布谣言。甥舅乱伦,稚子早夭,那些胡言乱语,足以妄动江山根本。以她二嫁之身嫁给当朝前途锦绣的大将军,简直是荒谬至极!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三章拾翠微(一) 琳琅一向通情达理,何时如此愚昧不堪,暗地里同情芙仪,置他的苦心于不顾。他愤怒之余,更有一种不被理解的无奈。 项斯垂头,无言以对,皇上素来一言九鼎,却从未如此震怒过。 琳琅自知这回他是真的恼怒了,他必然有自己的考量,只是这个考量中,绝对不会对芙仪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他对旁人总是冷漠到底,不上心之人,他必定不费心。 此时陷入僵局,琳琅平心静气地给尉迟珩斟了杯茶,“您别动怒,您有您的考量,项斯也有他的情有独衷,没法子,事事不能两全。” 琳琅服了软,他看在琳琅含辛怀孕的腹肚上也不该跟她置气。可他没想到项斯短视,连琳琅都这般短视,那芙仪生性桀骜,如今当真是收敛性子重新做人,还是韬光养晦另有图谋,又有谁知晓。 项斯从不敢忤逆他,过去忠心侍主,如今更是拥君爱国,只是心里的刺,总是扎得他喘不过气来。事已至此,他退无可退,今日不把话说透彻了,他日便再也没有机会和勇气和盘托出。“皇上,项斯自知道芙仪怀孕,心中百般不忍,孩儿出生,身为人父却不能尽责,孩儿早夭,连他一面都没有见过。项斯不知道孩儿的相貌,只是听说半人半兽一般不堪,项斯心如刀绞,何况是亲眼怀胎,又亲眼见生父杀死自己孩儿的芙仪,她的痛楚,项斯无法感知万一。项斯对她存着怜爱,存着羞愧,存着后半生的责任,项斯愿意肝脑涂地,只求您还芙仪自由。” 项斯一席话听得人声泪俱下,琳琅强忍喉咙的暗哑,尉迟珩闻言动容,他也动心过,即将为人父,了解痛失孩儿的苦况,也许他对项斯和芙仪应该网开一面。 尉迟珩缓了口气,攥紧的手心慢慢张开,手指摸着大拇指上的糯米种玉扳指,柔柔凉透心的触感让他警醒。“罢了,你若真是铁了心,朕也不想枉做小人。” 项斯惊喜地微仰起头,“皇上,您当真愿意成全?” “朕可以成全她离开嫣华宫,却不能给她自由。她是尉迟云霆的女儿,说到底朕是她的舅舅,但朕与她之间那些无法言明的利害关系,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尉迟珩分析厉害,却又给了他们一条最合适的路。“芙仪入你项斯府邸,只能以妾侍的身份,此生不得离开项府。” 琳琅知晓尉迟珩的顾虑,芙仪身份尴尬,一旦在人前现身,难保不会成为有心人质疑尉迟皇室血脉乱伦的话柄,轻则谣言四起,重责颠覆朝纲。“项斯,还不快叩谢皇恩。” 项斯跪谢,虽则一生不得离开项府之言有些苛刻,却总比在嫣华宫无人问津暗自凋零强。只要把芙仪接到府中,用他的一生一世周全呵护,也算是成全了良心,告慰了孩儿在天之灵。 因着芙仪本就无名无份,一切都只需尉迟珩首肯便好,当夜项斯便接了芙仪出宫。 尉迟珩在书房中端坐了一整宿,内里不安,对琳琅感到若有若无的失望。他以为夫妻相处透彻如水,却不知琳琅自说自话为项斯安排与芙仪相见。 琳琅送项斯和芙仪出了芳林门,芙仪对琳琅感恩戴德,连声道谢,眼泪婆娑,洇满整个消瘦的脸庞。芙仪回望墨色之下如山峦起伏的宫城,她自小在这里长大,没想到终有一天,以这样籍籍无名的方式离开。 项斯扶着芙仪的肩膀,低声道:“委屈公主了,将来常伴,还望公主别嫌弃。” 芙仪宁下心神,抬手拭去眼泪,低低婉婉道:“承蒙大将军不嫌弃才是,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你喊我芙仪便是。” 琳琅欣慰地看着他们,灰蒙蒙的夜色勾勒出两人的轮廓,般配归般配,可总让人莫名觉得苍凉。岁末最后那晚,琳琅听到了前朝皇后撒手人寰的消息,尉迟云霆偷龙转凤,巧取豪夺了尉迟珩的江山,如今弃之如敝履还不及,怎么会替她风光大葬。不过就是让宫闱局用草席卷了尸身,随便埋在宫外的荒地中。尉迟珩不愿让尉迟云霆以及与他相关之人,弄脏皇城一寸土地。 权利是最慑人心的,一旦拥有过至高无上的皇权,便会不惜一切地捍卫。琳琅能够理解尉迟珩对芙仪的冷心,因为芙仪始终是他的芒刺。可她心里也明白,芙仪之事上她处理欠缺妥当,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生出了一层隔膜在所难免。 芙仪插烛似的屈膝感谢琳琅,若是没有她一时善心,也许她无法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她咬了咬牙,“芙仪谢过贤妃,若非贤妃佛心善念,芙仪此生都无法再遇大将军。” “不必如此,本宫凭的是良心。只不过你只能以无名之人,在项府中侍奉项斯左右。他日你与他安稳度日,替他周全府邸琐事,也算报答本宫了。”琳琅虚托了一把芙仪,俯过身在芙仪耳畔低语,“项斯是值得托付终生的好男子,即便只是做妾,你在他心中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切记,不要兴风作浪,争风吃醋,否则,难为了他,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芙仪乖顺地颔首。琳琅看着项斯托芙仪上了马背,厚重的宫门合上,仿佛就此关上了两个天地。 静如惋惜地看琳琅清冷的背影,犹如茫茫大雪之下孑然独立,“主子,您这么做值得么?皇上哪儿怕是心里生了刺,何必呢。” 琳琅摇了摇头,喉咙干涩,“也许不值得吧,只是念在她稚子早夭,从此孤寂,不忍心看另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一生无依无靠。本宫对芙仪自此便没有亏欠,不管她感恩也好,在本宫面前做戏也好,送出去一个是一个。” 静如望了望灰沉沉的天色,这个开年并不好,天常阴,雨常下,有时风雪一来便没有个消停。“主子,皇上回太极殿了,寻常这时候该在蓬莱殿用晚膳了吧。您要不要去跟皇上去服个软,这事儿就翻篇了。” 正文 第三百六十四章拾翠微(二) 琳琅容色苍白,在风口站了一会儿,裹紧了秋棠色棉袍,“本宫已经向他服软了,只不过他在气头上。难不成这会儿本宫去太极殿书房向他负荆请罪。” 琳琅表面上打趣,心里打定主意去太极殿看尉迟珩。说到底身为帝王有他不得不顾全的立场,她一个小女子坏了他的主意,自然是千万不该的。不过他终究是成全了项斯与芙仪,也成全了她的一片好心。 太极殿守卫森严,护城军见贤妃辇车而来,见礼之后,便道:“贤妃娘娘,皇上并不在殿中。” 琳琅心里嘀咕,面上平稳如仪,“皇上去了何处?” “属下不知。” 琳琅唔了声,让辇车转向回蓬莱殿,却在宫巷长道中见张希贤托着拂尘匆匆往回赶。琳琅停了车,张希贤见贤妃连忙行礼。“张大总管,不知皇上去了何处?” 张希贤回道:“皇上去了拾翠殿李昭仪处。” 琳琅疑惑道:“李昭仪素来和刘招容住在一处,怎么突然去了拾翠殿?” 张希贤不敢觑琳琅的面色,只好四平八稳,如是回复,“一个时辰前,皇上口谕,将拾翠殿赐予李昭仪,李昭仪刻时迁入。皇上去拾翠殿看望李昭仪,用了晚膳之后棋兴起了,老奴来皇上寝宫拿白黑暖玉棋盘的。” 琳琅骤然心乱,寻常尉迟珩跟她耍花枪只是逞口舌之快,这回倒是独辟蹊径了。她朝张希贤淡淡一笑,“那本宫不打扰大总管的活计,赶紧拿去便是,免得让皇上和李昭仪久等。” 静如满心忧虑,又不敢上脸让琳琅见了塞心,一路上长吁短叹。琳琅听了反而心觉好笑,“心里有话便说,若是不想说,何故嗟叹呢?擎等着本宫开口问你,是不是?” 静如面有愧色,她那点小心思真是瞒不过琳琅。“那您知道的,您干了好事儿,可却把皇上推给别人了。李昭仪,今日迁宫,明日不知道是不是该迁位分了?” 琳琅斜倚在辇车上,说道:“若真是如此,李昭仪该谢谢你这张嘴,真是吉祥喜庆,说什么都一个准儿。” 静如道:“婢子也是担心呐。您怀胎这些月,皇上可是清苦了这些时日,这可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天子,难保不被人引诱勾搭。” 琳琅微微眯拢眼,满不在乎的一脸舒容,以手抚了抚隆起的腹肚,令人看不清她眉眼之间的忧愁。她自然有片刻是忧愁的,只是下一刻却浑然不在乎似的。“静如,明晨去备些宁神安睡的腊梅花玉凝露,兑了水和冰糖,再放些枸杞。” 静如不解,劝说道:“您这大腹便便的,不宜饮用寒凉之物。” 有些事看破却不说破,她赌的是他们之间同舟共济的感情,她并不明说,“你先去备着就是了。” 西风紧抽抽地吹,檐角下的四角琉璃飞天图案的宫灯扑腾着,犹如折了翼的雀鸟,被吹得东倒西歪的。静如连忙让太监们搬了梯子,换崭新的宫灯。开年新岁,任何物件都必须是簇簇新的,求个好意头,更求得人心的太平。 翌日晨风起,云翳浓稠,化不开似的搅扰在乌青青的穹窿上。 尉迟珩摆驾蓬莱殿,散了大半夜的窝火,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到此处,自我调剂了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主要还是念在皇儿的份上,不与他娘亲一般见识。 琳琅正以窗拾掇丝线,趁着最后三个月功夫,给皇儿缝制新衣。听静如喜气洋洋跨门而入,便知应该是尉迟珩来了。“主子,皇上来看望您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门外了,静如连忙噤声退至门外。琳琅扬起眸打量他,秀颀的条干笔挺,臧色五爪金龙盘云纹平金绣常服,龙纹栩栩如生,尤其是龙眼铮亮,衬得他正是相貌如神,风采天成,只是神情疲累了些,明褐色的眸子犹如黯淡陨落了的晨星。 琳琅朗声道:“静如,把腊梅花玉凝露呈上来吧,放些蜜糖润一润。” 尉迟珩窝心暖意,这会儿感到愧疚万分。昨儿急火上脑,气琳琅不谅解他的苦心,自说自话给项斯和芙仪牵线。因着她怀了身子,不好张牙舞爪跟她理论,一心的怒火,又在回去路上遇上了李之雁,被她一来二去绕了几句说了几句动听乖巧的话,居然给她挪腾了住处,安排一宫独大。 琳琅支着身子,六七月的肚腹犹如隆起了小山丘,连日来腰胯酸疼,走路都有些不自然,她慢悠悠地走到尉迟珩跟前,和煦道:“瞧您脸色不好,昨儿挪了地方睡得可好?” 尉迟珩听琳琅满口酸溜溜的,就知道昨晚那事儿办得不漂亮,他揉了揉太阳穴,一宿没有睡好困得发懵。“昨夜……的确是没睡好,周身酸痛。” 琳琅问道:“那李昭仪什么时候晋位分?” 尉迟珩故意不说明,欲说还休似的,把话锋丢给琳琅。“依贤妃之见呢?” 琳琅故作大方,说道:“您若是觉得她好,伺候得力,便晋一晋吧。您身边的伺候的人不多,难得您能看得入眼,我若是棒打鸳鸯了,显得我小气。” 尉迟珩没好气道:“朕还真是不知道贤妃是如此豁达通透之人。” 静如恰好端着炖了一整宿的腊梅花玉凝露进殿,见帝妃二人都闷闷不乐似的,径直把玉露呈到尉迟珩跟前。“皇上,主子昨夜就让婢子备下了,早上又温了温,现下正好入口,清神静心,最适合您此时饮用。” 腊梅花玉露淡雅沁鼻,芳香入心尤其荡涤周身的浊气,尉迟珩斜睃了眼琳琅,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到底还是关心他的。 静如屈膝福了福,就退出殿外,张希贤侯在门外,拉着静如问道:“贤妃娘娘可是耍脾气了,这可委屈皇上了,他这一整宿在拾翠殿没干别的,我可在边上陪着呢。” 静如扑哧一笑,低低说道:“皇上那心思主子懂,不然也不会昨儿半夜让我就备上了清神安睡的腊梅花玉露,两人就是好动嘴皮子,没事儿,一会儿又腻歪一起呢。”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五章乱纲常(一) 张希贤叹声道:“我这老身子骨后宫待了大半辈子,没见过当今皇上这样痴心人,一心一意对一宫娘娘好的。贤妃娘娘真是有福之人呐。” 静如抛了个眼色,心里犯嘀咕,倒也没有明说。张希贤一辈子在宫里,哪里知道尉迟珩与琳琅先前的感情,以及琳琅为他受得那些苦楚。 尉迟珩饮下清心宁神的腊梅花玉露,瞬间心胸朗阔,整个人平顺了不少。昨夜在拾翠殿耗神费力,在蓬莱殿见到琳琅和腹中的孩儿,才是真正的平静与安宁。他放下手中的鲤鱼纹青瓷杯,浅笑道:“你知道我今早会来。” 从自称“朕”到“我”,可见情绪是转变了,琳琅颔首道:“您下了一整宿的棋,想来是耗费了不少心神,眼下两团青影,应该是缺觉了。您这会儿是继续跟我斗斗气呢,还是去内殿休息一会儿,悉随尊便,我可都奉陪着。” 尉迟珩走过来环抱琳琅,腻声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连我下棋都晓得。李昭仪懂事,想着年前她替你挡了两头蛇,都没有好生恩赐过。后宫中过活,我这身子实惠给了你,名分之类虚名能让就让一让其他人吧。” 琳琅又想生气,又心觉好笑,他这无赖样子她真是欢喜,人前人后两张皮,只在自己身上撒泼揩油,这才是两口子。“我可没让您光顾着跟人下棋呀,您自个儿棋瘾犯了,这会儿倒是贞洁得不得了。” 尉迟珩腆着脸道:“我对你忠贞不二,这世上莫非还有比我更忠贞的男人?” 琳琅煞有其事地打趣道:“这我可不清楚,历来荐官,只有举孝廉,却不知道举忠贞的。不如您将来设个官职,专门推举些对妻子忠贞不二的男子,看看这世上可有人能与您比肩的。” 他肩膀稍稍搡了搡琳琅,好声好气问道:“孩儿用了早膳了么?” 谈及孩儿,琳琅一脸慈爱,抚摸着日渐圆润高耸的腹肚,“一早用了,还能饿着他不。” “那便好,劳烦娘子尽尽心,这会儿该陪为夫睡个回笼觉了。”言之未尽,他已经把琳琅揽腰抱起,小心翼翼托着入了内殿之中。 琳琅小心道:“你可规矩些,仔细别伤了孩子。” 他俯下身,在琳琅额头上印了深吻,“你别乱动,我自然会安分着来。” 寝殿内闻香软枕已经备下,袅袅氤氲着清爽的余香,锦褥中热好了汤婆子,琳琅早就料到他会来,早就命人准备妥帖,他看着就是窝心暖意。 两人褪去衣衫,躺入褥子中,紧紧相拥的两颗心摒弃世间琐事。她依然是他许诺深爱一生的琳琅。项斯之事,昨夜他懊恼了一夜,怪琳琅自作主张,可见到其他女子,眼前心中念念不忘的唯有月琳琅一人而已。无解,这辈子身心受了她的蛊惑,就从心而论,放下执念,只要芙仪跟着项斯规行矩步,在项府上安分守己度日便好。 琳琅侧卧,枕在他怀里,感受他炙热的体温,好似碳烤般。每次怀抱着琳琅,都犹如抱着一个小火炉,不仅琳琅身热,他更是情热,但是为了腹中孩儿的安全,他一遍又一遍地压抑着冲动。 他实在有些按耐不住情热,从琳琅头下抽出手来翻了个身。琳琅不依不饶地贴上去抱他,心脏猛烈的撞击着胸膛,身子还有某处涌入大量的血液,他艰难地说道:“你这是考验我不成?” 琳琅乖巧道:“我就喜欢抱着你睡。” 他咽下血气,缓缓叹气平和,“罢了罢了,你抱着便抱着,别动。” 琳琅唔了声,闭上眼睡着了。与他置气也是一件疲累的事,直到他重回眼前,重修旧好,她心里才松了口气。 正月落台后,倒起春寒,蓬莱殿依旧燃着炭,琳琅的身子一日虚乏过一日。琳琅收到了项斯传来的消息,他虽然不能给芙仪正妻的身份,但是给了她正妻的尊荣与优渥。 岁末开年,各宫都被清扫干净,以迎接新岁新气象,唯独偏西一隅的嫣华宫,因着皇上的刻意冷落,宫人都认为那是不祥之处,住着不祥之人。 如今芙仪搬出嫣华宫,人去楼空,嫣华宫便空置出来,又无人打理,琳琅便吩咐静如,派人去把芙仪住过的地方收拾干净。她心思缜密,住过的地方总会留下痕迹,嫣华宫中的炭火始终是她心中未解之谜。宫中的日子再是平顺如镜,她也不能事事放心,毕竟她知道自己的时间有限了,在有限的时间中,她总要把谜团一一揭开。 静如行事缜密,收拾嫣华宫的第二日,她便有了一些发现,她连忙回宫向琳琅回禀,“主子,嫣华宫有些不寻常。” 琳琅屏退了众人,“直说便好。” 静如敛容,“婢子差人收拾,连床褥床板一寸寸都拾掇得干干净净,旁的没有什么异样,只是那床枕位置下的紫檀木板上刻着不少‘正’字,像是来记录日子的。看歪歪斜斜深浅不一的痕迹,该不是用刀刻出来的。” 琳琅心里空疏,好似漏了无尽的邪风,“不是用刀,那是用何物?” 静如说出推测,“怕是用指甲。” “指甲……”琳琅凝神一思,不禁骇然,“紫檀木坚硬,用指甲刻下时日,可见决心甚烈。那么她在算什么日子?” 静如沉静,却百思不解。“婢子不知。” 琳琅抽紧了浅桃色菡萏纹罩衫,顿觉不寒而栗。她本就看不清芙仪,对她并非一百个放心,如今她更是有些担忧,把她送至项斯身边给了她自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静如觑见琳琅面色不佳,“主子,您不舒服么?” 琳琅颔首道:“心不舒服。”她走到红木雕花门边,眉间升腾起密布的愁云,伫立远眺苍冷晴空,“你去太极殿外候着,等项大将军下朝后,让他来一趟蓬莱殿。” 不出一个时辰,静如便走了个来回,琳琅正在用冰糖燕窝,脸色掺着青白,“主子,项大将军今日告假在府上。”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乱纲常(二) 琳琅不由心思不定,“项大哥素来勤勉,怎么会无故告假?” 静如把听来的话回复道:“听说是偶感风寒。” 琳琅如今大腹便便,行动更是不便,可心情如堕冰窟,哪里还有一点胃口。静如是后宫仆妇,出不得宫门,眼下她只是推测不安,并未坐实。况且芙仪若真是对项斯有不轨企图,此事若没有调查清楚,贸然捅到尉迟珩处,也算是她捅出来的篓子。 静如见琳琅不说话,细声抚了抚琳琅的背脊心,“主子,你别多虑了,芙仪不过是一介女流,她估摸着就算算日子想出宫罢了。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琳琅坐着不安稳,肚子里的小家伙还拳打脚踢一通,更不让她省心。“本宫也希望是多虑了,但去年嫣华宫的冬日炭火始终搅扰本宫的心,宫中必定有人与芙仪暗通。只是这暗通是旧识怜惜,还是新人有意接近,本宫不得而知。” 静如一脸焦灼,“主子,您心思太深,为何不把您担忧之事,向皇上倾诉,好让他派人彻查。” 琳琅通情达理,念及尉迟珩,总不忍心为他凭添一丝多余的麻烦。“既然担忧,便有些捕风捉影的意思。悉数同他说了,他又要费心。去年新帝刚刚登基,前朝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这等子琐碎事,劳烦他作甚。” “可您都自己扛着,身子骨哪里受得了。”言语间,婢子送了上午的安胎药,琳琅闻了味道就头晕。静如上前端过汤药,“看来邹御医又换了新的方子。” 琳琅揉了太阳穴,突然想到邹佩衍,缓悠悠地托着肚子起身走到书桌旁写了一张纸片,包在一只香囊中递给静如。“静如,你这便去找邹御医,让他出宫去一趟项府。一来给项大哥诊脉看病,二来把香囊给他。” 在惴惴不安的担忧中度过了两日。 正月开年之后,身毒国派使臣前来交好,尉迟珩的母妃乃是身毒国之人,连着琳琅的娘亲原本也是身毒过舞姬。尉迟珩本该让琳琅一同去接待母国族人,无奈琳琅行走不便,又要安胎,不忍让她操劳过度,接待外使宾客出席皇宴,便由谢德妃主理,李昭仪协理。 琳琅虽未踏足过娘亲的国度,但还是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她命人从御书房找了有关身毒国的位置、民风、趣闻方面的藏书,在午后静默的书房中慢慢翻阅。 时光过得很迟缓,一帧一帧地碾过开春的微寒,直到静如急迫的脚步打散了琳琅午后的幽梦。 静如快步跑到书房外,跨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她压了压喉咙的惊恐,生怕吓着琳琅,更怕吓坏了琳琅腹中的皇子。 琳琅被静如突如其来的人影晃到了眼眸中,侧眼问道:“出什么事了,一惊一乍的。” 静如回道:“主子,项大将军出事了。” 琳琅手腕忽然抽了力气,书卷径直砸在脚下,“出什么事?” “项大将军他……”静如按着跳动的胸口,“在府上中毒身亡了!” “怎么会?项大哥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中毒身亡了?”晴天霹雳,琳琅觉得胸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裂了,她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直不起身子来。她心慌,忽而心口一凛,“尉迟芙仪?” 静如点点头,“下毒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尉迟芙仪!她就站在项大将军身边,等着府上的人发现,之后束手就擒。” 琳琅恨得后槽牙发痛,“她为何要这么做?她苦心布局良久,就是为了杀害项大哥泄愤?” 静如把听到的流言蜚语一五一十道:“主子,外头传闻不好听。芙仪说是宫中贤妃怀疑项大将军与当今皇上有龙阳之好,故而把她送给项大将军,谁知怀疑坐实,您一怒之下,就下令她毒杀项大将军泄愤。她一届女流,逃亡无门,只能就地被俘。” 琳琅震惊得手腕发抖,“胡言乱语!皇上自然不会信她,可此事居然在身毒国使臣来访之际发生,故意搅扰生事,不仅落了皇上的颜面,更是断送大江国的声誉。外使口口相传,皇室如此不堪,为祸深远!尉迟芙仪,我到底是看轻了你!” 静如扶着琳琅,怕她有个闪失。“主子,切莫动怒啊,仔细伤了身子。” 项斯乃是肱股之臣,被此等荒谬的传闻毁了清誉,动扰了整个长安,尉迟珩心痛之余,更是痛心疾首,她必须去面见他。“本宫要去太极殿。” 殿外疾步如风,尉迟珩听到了项斯毒亡之事与坊间乌七八糟的传闻,心烦意乱,急火攻心,此刻来势汹汹,他跨进蓬莱殿书房,也顾不得任何怜惜,忿忿道:“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成全尉迟芙仪杀了项斯,以报毁她清白之仇!” “我……”琳琅想辩驳,却发现百口莫辩,这绝不是她的初衷,可项斯惨死却给她结结实实的反击。 尉迟珩的脸色暗沉,双眸陷入阴影里,整个人萧索伶仃。他心中沉痛,项斯不仅是他的左膀右臂,更是他异姓兄弟。琳琅做任何事,他都可以原谅她,放纵她,可唯独她间接害死了项斯一事,让他无法释怀,他再也不愿意看琳琅一眼,哪怕琳琅双眸敛着滢滢眼泪,腹中怀着他们唯一的孩儿。“月琳琅,你太自负了,你以为你看透人心,却不知被其他人算计在股掌中。芙仪忍气吞声,为得便是复仇。如今她不仅毒害了项斯,还一派胡言将脏水泼了朕一身,而你也不能独善其身!她以一己之力,搅乱了整个朝局,也搅乱了朕的心,她要的不仅是项斯的命,也要朕坐不稳这个江山!” 琳琅垂眸凄楚,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她的一片好意,让尉迟珩和她承受了沉重的代价。她最后悔莫及的是项斯的英年早逝,最要不得的是痴情,最要不得的是自以为是,项斯毁在了痴情上,而她便毁在了自作聪明之上。琳琅屈膝慢慢跪下身,沉重地啜泣,“琳琅知错了,琳琅对不起项大哥,琳琅愿意以命相抵。”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七章身囹圄(一) “逝者已矣,为时已晚。”他苦楚一叹,连余光都不再瞟向琳琅。心痛得无法呼吸,他最爱的女子,如今想起她,看到她,便会想起项斯的惨死。 蓬莱殿的屋顶仿佛无限下坠,压得他透不过气,他快步跨出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琳琅望着他深如点墨的背影,颀颀如松。这一别,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静如跪在琳琅身后,她颤抖着痛泣,锦袍之间汩汩流出一程血水来,静如吓得惊叫,“主子,您流血了,我这就去喊皇上回来看您!” 琳琅失重往后一仰,靠在静如肩上,拉着静如的衣襟,嘱咐道:“去叫邹御医便好。皇上心寒了,不想再见本宫了,咱们也就给他留一些清静吧。项大哥之事,是本宫错了,本宫就算因此殒命,当作老天爷收了还给他。” 静如听琳琅垂丧的话,害怕不已。“主子,你可别再说这档子丧气话了,您何其无辜,您不过是身为人母的善心罢了。” 恍惚之中,琳琅昏昏欲睡,本就风雨飘零的身子,更是朽朽不堪。 琳琅醒来之时,天色已暗,窗外浮云蔽白日。邹佩衍坐在床榻的红木杌子上为她诊脉,静如的眼睛肿的跟铜铃似的。 邹佩衍苦口婆心说道:“娘娘,您忧思伤身,血气逆流,这是大大的不利啊。您不为着自己,也要为着腹中的孩子着想才是。已经到了最后两月,腹中孩儿已成气候,只要最后毕其功于一役,您就能看到自己的孩儿了。” 琳琅行将就木的心,被邹佩衍一席话点亮了一撮光亮。她死不要紧,临死前能够见一面孩儿也算是此生圆满。“邹御医,本宫想见孩儿一面,无论如何,都想见一面,你一定要成全本宫。” 邹佩衍沉重颔首,更像是某种承诺。“微臣必当尽力,娘娘请放心。只是……您实在不宜再动胎气,否则孩儿早产更是凶险万分。到时候不仅您的性命堪忧,就算您拼劲性命,腹中孩儿也是九死一生。” 春寒之后,百花争芳,御花园终于迎来了新年的新景象,姹紫嫣红,黄墙红瓦,满园都是崭新又得意的模样,仿佛去年的严冬从不存在过,满目都是斑斓春色。 项斯之死交由大理寺全权审理,尉迟芙仪被关押在大理寺天牢,等候皇上朱笔一挥,圈下死刑之期。 尉迟珩手执朱笔,在执行死亡奏章上落下了最沉痛的一笔。他用手拢了拢沉痛跳突的太阳穴,“张希贤,现在几时了?” 张希贤望着墨色笼罩的夜空,回道:“皇上,已近子时了。” 尉迟珩心思深痛,项斯已殒,按理应该隆重风光大葬,可偏生尉迟芙仪泼了这么个祸水在他身上,青年将军,当世俊才,居然与皇上有断袖之染。传得长安城街知巷闻,无知百姓更是口口相传,明面上悠着传,背地里使劲议论。 他霍然起身,整了整天青色常服上的褶皱,“备马,去大理寺。” 张希贤赶紧领命。 子时已尽,天色黑透了。尉迟珩快马如风,风驰电掣地赶到大理寺门口,随手把马缰绳扔在一旁,护城军将军已经打点好一切,大理寺卿躬身,见到皇上立刻跪在府衙门口。尉迟珩人影黑沉,不作理会,径直走下关押尉迟芙仪的天牢。 芙仪关押在天牢最里面的牢房,辗转难眠,突然听到猝不及防的脚步声,火光如龙般在狭长的牢笼中陡然点亮芙仪眼前的黑暗。 尉迟珩堂而笔挺地立在她眼前,用一种鄙夷不屑的目光睨视她。芙仪嘴角带笑,凄楚犹如末日之花,她缓缓从地上坐起来,继而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尉迟珩面前。“我该怎么称呼您?夫君,皇上,还是舅舅?哈哈哈哈……您终于来见我了,我以为您这辈子都当我死了。” 尉迟珩深沉如墨的脸色,沉声道:“朕低估了你。” “您没有低估我,您很聪明,一直当我是个祸害,困在嫣华宫中自生自灭。”芙仪双手一展,企图恢复往昔的风采,“您错就错在‘情’字上,是您那么宠爱的贤妃,把您最重用的将才推向了绝路。贤妃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善心能够感化我,她岂知我心中除了报仇,绝无二志。” 尉迟珩从未认真看过眼前的女子,即便倒是此时此刻,他也不愿意在眸光中沾到她的一棱半角,厌恶一个人,哪怕看到她都是对自己的亵渎。“你为了向朕报仇,所以杀害项斯!” 芙仪靠近他,两人隔着牢笼,犹如隔着海角天涯的鸿沟,她痴痴地笑,到了今时今日,她依然那么眷恋地望着他,一如曾经待嫁时那么心动期待。“是啊。为了报仇,我本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不愿意如姐姐般和亲远嫁,自以为嫁了良婿,在长安城中当将军夫人一世无忧。却不知您跟我开了这么大的玩笑,您不是纪忘川,您是我的舅舅尉迟珩,您杀了父皇,逼死了母后,我活着生不如死,可我死了,又不能让您这么一了百了。所以,我苟延残喘地活,我一直在等着一个机会,您等来见我,来听听我这番肺腑之言。您什么都没有给过我,连新婚之夜,连腹中孩儿都是作假的,您当真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 他的嘴唇抿成僵硬的弧度,拒人千里,冷若冰霜。“朕知亏欠你,所以,尉迟云霆一系,独留你一人性命。可惜,你非要自寻死路。” 芙仪畅快地笑了,直面生死,看尽人世苍凉,她要的不过是他能够看她一眼。“您可知,我为什么非要杀了项斯不可。” 他把目光抛向她,这一次她憔悴可怖的面容印入他眼中,他鄙夷地斥了声。“朕不想知道。” “皇上,我恨我自己,您害死了我全家,可我仍然不争气。我知道此生你我早已陌路诀别,但我不甘。”芙仪探出手想去抓他的衣袖,却被他轻易甩开。“我要您把我记在心中,要么爱,要么恨。既然没有爱,唯有彻底的恨。项斯若不死,你岂会来见我最后一面,芙仪于愿已足,可以去九泉之下再入轮回。”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八章身囹圄(二) 尉迟珩转身而去,芙仪绝望地抽泣,隐隐落下垂亡的眼泪。他侧过眼,冷漠道:“朕不会让你死。朕会囚禁你一生,让你老死在囹圄圈禁之内。” 任由身后那一声声棉若柳絮,飘如浮萍的哀叹声将他的心撕裂,他也没有再回头望一眼芙仪。他给过她一线生机,让她跟着项斯双宿双栖,没想到最后却成了项斯的悲剧。尉迟芙仪从来没有爱过项斯,项斯不过是她以一己之力复仇的垫脚石,她要的只是他恨她,这一世记住她而已。 离开大理寺天牢,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常言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龙袍加身,血洗了太多人的生命。他扬鞭策马赶去项府,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项斯最后一面。 琳琅从梦中醒来,惊扰了满头涔涔热汗。她做了个梦,梦到了枉死的赵永康,她从不相信鬼神托梦之说,夜来幽梦,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故。 骤然乍醒,静如在屋外守夜,听到琳琅的动静,连忙跑进来,生怕主子半夜阵痛发作。“主子,您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找皇上来?” “皇上?”琳琅哑然失笑,自从项斯出事后,他们如漆似胶的关系瞬间冰封了,谁都不愿意跨出一步。“身毒国的使臣来了么?” 宫中的消息犹如一阵风,在后宫各个甬巷通道中来去自如。“听说明日到达长安城,皇上让谢德妃负责宫中设宴接待事宜,不足之处,则有李昭仪从旁协理。” “你看,他其实并不需要本宫,即便没有本宫,这后宫还是井井有条。”琳琅脑海空白了一片,吃醋也罢,心死也罢,如今她唯求孩儿康健,别的多思也是无用。“也许本宫在,反而搅乱了那片宁静。” 静如知道那是琳琅心累之语,任谁摊上了这幅时日无多的身子骨,每日都犹如踩在钢丝上混日子,谁还有这闲情逸致拈酸吃醋。 琳琅有气无力地扶座起来,叹息着自己已经时日无多。“静如,本宫若是走了,就让皇上放你出宫,可好?你回采葛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可比在宫中如履薄冰强。” 静如嘟囔着不痛快,好似胸口塞了团棉花憋气。“主子,您可别胡说了,您长命百岁。那邹御医就是把话说死了,我听着可真不乐意了,哪个女子分娩不是九死一生了,您怎么就非得天人永隔似的。” 琳琅喝了口水,顺了顺气,“本宫梦到了赵永康,一直以来都没有为他主持公道,临了,还是记挂着这事儿。许多人记性不好,所以活得反而自在,本宫就是有时候记性太好了,便是作茧自缚了。” 静如说道:“您直管说,婢子替您去办。” 琳琅沉静斯须,而后吩咐道:“赵永康的尸身是在凤阳阁外的水井中捞上来的,你找些底子干净,值得信赖之人,放出消息去,就说凤阳阁外水井中闹水鬼。害人者若仍在宫中必定心慌,不揪出来,本宫无法面对赵永康。” 静如稳稳颔首,这件事积压在心里许久,若真是邵文淑所为,那么人走事了,若是其他人,潜伏太深,真叫人后怕。 身毒国使臣接待夜宴就安排在御花园主会场,尉迟珩因着身上流着一半是身毒国的血,接待亡故的母妃族人排场十足。身毒国使臣此次来访,带了不少向大江国敬献的奇珍异宝,珍禽异兽,访者团更是携眷而来。谢德妃骄傲地坐在尉迟珩身边,并肩落座,给她足够的尊荣,李之雁坐在左边次位上,其余妃嫔以此入席,故而此番盛宴有家宴之意。御花园中沸反盈天,夜宴持续到了三更天。 夜宴停歇后,与会使臣回驿馆休息,伺候的太监宫婢都各自回宫打点。天灰蒙蒙的,好似遮了一张浓色的帘幕,就在后半夜,宫中有人传闻在凤阳阁外看到黑影逡巡飘忽,那黑影一身御医打扮,全身湿漉漉的,好似刚从井里爬出来。宫中一时人心惶惶,闹鬼之说风传起势。 后宫的传闻总是那么飘摇,犹如柳絮软软扫着人心,但凡心里有点亏心事,总免不得夜半梦回突然惊醒。 琳琅在天井中投喂金鱼,石头堆砌成水塘,水面漂浮着嫩绿如盘的睡莲叶,红白相间的鱼儿在水草与嶙峋的假山之间穿梭,阳光闲闲地晒在水面上,泛出了碎金点点,这是个难得天晴的好节气。 静如端来了安胎药,怀胎到了第八个月份,琳琅每天吃得安胎药比吃得饭菜还要多,邹佩衍根据每日诊脉情况,不断调整药方,琳琅的命几乎就是用汤药悬系着。 琳琅喝了药,问道:“项大哥的事可有后续?” 静如回道:“听说落了葬,只是民间那些谣言一时镇压不下去,又有外使来访,恐怕被人看了笑话,无法风光落土。” 琳琅喝了安胎药,把青玉瓷碗递还给静如,掏出蝶恋花丝巾抿唇擦了擦嘴角,她波澜不惊地看着石塘中无忧无虑的游鱼。“那芙仪呢,皇上怎么处置?” 静如从张希贤处着手旁敲侧击过,张希贤念在静如是贤妃贴身侍婢这层关系上,透露了点口风,静如道:“皇上前日去狱中探望过,却并未下任何指令处置。” 琳琅冷笑,忽如一阵料峭春风,抽得心头一凛。“皇上的性子艰涩冷漠,他对芙仪不会留情,他不是不作处理,而是按照之前的处置罢了,任由她自生自灭。之前圈紧在嫣华宫这个牢笼中,如今辗转在大理寺天牢中,让她老死无依。芙仪筹谋杀死项斯,必定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她要求死,皇上反而不让她死,让她以最苟且的方式蹉跎至死。” 静如茕茕立在风中,经琳琅一点破,倒也合情合理,叹息道:“杀人偿命,倒也畅快。大半生蹉跎在牢狱中直到身死心灭,才是最大的惩处,皇上当真是恨到了极处。” 正文 第三百六十九章暗生鬼(一) 琳琅看水中游鱼追逐嬉闹,索性撒了把饲料,之前游玩的鱼儿顿时撒欢儿往鱼饲料处争抢。琳琅问道:“凤阳阁外闹鬼之事如何了?” 静如回禀道:“宫中谣言四起,都隐隐晦晦在说是御医局的赵御医化作厉鬼找人寻仇。” “谣言风传,却无人露出马脚,并非人人清白,只不过这把火放得还不够猛。”琳琅拧眉凝视,波平如镜的水面因鱼儿争食泛起波澜。“看来要下一剂猛药了。” 宫中陆陆续续有宫人离奇失踪,闹鬼传闻逐渐演变成厉鬼索命,关于赵永康在宫中与人结梁子的事不断残渣泛起,有人说,赵御医化作厉鬼,像所有害过他的人讨债,那些消失了的人,就是被拖到了水井中淹死。 谢德妃主持后宫事宜,自然不容此等妖言惑众,她让宫闱局请道士捉鬼,和尚念经,甚至把凤阳阁外的百年古井封起来,但是到了第二日,井口照旧莫名其妙地打开了,宫人一天消失一个,人心惶惶动荡不安。 谢德妃将宫中闹鬼之事向尉迟珩回禀,尉迟珩稍作拧眉,在心里过了一遍来龙去脉,不以为意,以后宫之事自然交还后宫打理为由,把谢德妃打发回去了。 谢德妃惶惶不安,没有圣心庇佑,这珠镜殿空有一地繁华,却荒凉如死寂的城池般。 这一日,妖风四起,她心里冷得发毛,让春秾请了李昭仪和刘招容作陪,赶巧李之雁染了风寒不能过殿,她唯有与刘青佩大眼瞪小眼地在殿中闲聊。 刘青佩见谢莺莺神色荒芜,平素最重颜色,如今两颊暗沉,丝毫不着脂粉,问道:“德妃姐姐,您日夜忧心后宫之事,瞧您的神色,似乎不太好呢?” “是啊。”谢莺莺叹了口气,身心俱疲,自从赵永康尸身重现以来,一直查访无踪,她以为此事就这么了结了,谁知居然赵永康死不安息闹腾起来。“本宫初掌后宫,居然出了这档子荒诞之事,于心不安。前几日面圣回禀,皇上让本宫自行处置,虽然明面上没有直说,但皇上的语气不善。” 刘青佩胆子小,双手捧着热茶暖暖心,轻声道:“赵永康死便死了,有冤有仇,也该去找那邵文淑,在宫中闹遍了一整轮,都不见消停,可见他为人小气,生前与人结仇多,死后化作厉鬼一笔笔报复着。” 谢莺莺本是找刘青佩来宽宽心,谁知越听越后怕。“谁说不是呢,他这遍寻无果,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之人。也不知道他下一个会找上谁?” 刘青佩骇然道:“姐姐,该不会……下一个找到您吧?” 谢莺莺勃然怒起,眼色凌厉觑她,“胡说什么!本宫不过是请他来请平安脉,哪这么容易结了仇,本宫可从没害过他!你这嘴没个把门,给别人听了去,以为是本宫害死了他!若真是如此,那她第一个就该来珠镜殿才是!” 刘青佩连连颔首,涨红了脸,“妹妹笨嘴拙舌,姐姐大人大量千万息怒。妹妹只是听人说起,那赵永康为人睚眦必报,哪怕言语上有过得失的,他照样一个不放过。听说跟随他的吏目,因为常在药草上亏空了些银子,如今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还有盥衣局的宫婢,因着没给他洗干净衣裳,这会儿也不见了,总之统统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却一个都没放过。” 谢莺莺沉淀下来,这些传闻她都听说过,如今她掌管后宫,消息来源越发广泛,她自然是知道此事愈演愈烈。“那此事你说如何是好,本想找你和李昭仪商议,毕竟贤妃如今怀胎不理俗事,本宫这劳碌命担了这差事,要是一直稳不住人心,本宫这妃位也是岌岌可危。” 刘青佩点头,她明白谢莺莺的处境,她又何尝好过她半分。她们这些重臣之女,入宫都是摆设,先头有贤妃占了座,如今李之雁算是稍稍冒出了头,但照样没有招过幸。她们这些宫人暗地里都猜测过,皇上在男女之事上专一得紧,华山此去只认一条路。唯有等着贤妃福薄了,她们才有机会分一杯羹。 刘青佩喃喃不解说道:“到底是谁害死了赵御医?冤有头债有主,他也该去找真正害他之人才是。莫非……” 谢莺莺着急道:“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刘青佩咽了口唾沫,神神秘秘道:“妹妹听说,这死人化作厉鬼往往有冤屈散不去,所以总在亡故之地逗留。他能报复之人,都在那个范围之内,因为他无法出井口太远。如果咱们能够替他了解心事,他就能脱身再入轮回了。” 谢莺莺听后慎得慌,“可……本宫真不知该如何为他化解,本宫只不过……只不过是杖责了他十下,不至于来找本宫索命吧。” 刘青佩言尽于此,也闷声摇头,用了点荷花酥,便直言告退了。 谢莺莺心神不宁,这阵子恍惚得很,跟刘青佩闲话了一个时辰,越发恍惚,迷迷糊糊好像看到大殿中有黑影飘过,吓得她惊叫春秾。“春秾!春秾!哪儿去了!” 春秾听了谢莺莺疾呼,匆忙从殿外快步小跑进来,“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谢莺莺哆哆嗦嗦地抓过春秾的手,指着偏殿背光处的帷幕角落,“你看到没!哪儿有个黑影,穿着湿漉漉的衣服!” 春秾顺着谢莺莺指的方向看,“哪儿?” 谢莺莺惊恐得上气不接下气,颐指气使道:“快去看!” 春秾毕竟女儿家,胆子也不必拳头大,颤颤巍巍往背光处走去,原以为只是谢德妃看岔了眼,日夜深思游荡罢了,谁知地上真有一摊水渍,这可就吓得她惊魂不定,呜呼唉了一声。“娘娘……有水渍。” 春茗熬了安神醒脑的菊花枸杞决明子茶进殿,见谢莺莺和春秾皆是一副懵圈的样子,不由心惊。“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谢莺莺别过头,不敢看背光处的阴影。“有鬼!宫中有鬼!” 正文 第三百七十章暗生鬼(二) 春茗赶紧把菊花枸杞决明子茶递给谢莺莺安神,“娘娘,这宫里已经驱过鬼了,还贴了道长的驱鬼符咒,您千万别自个儿吓自个儿啊。” “赵永康阴魂不散……阴魂不散……”谢莺莺失控地一手推开花茶,“你俩谁都不许将此事传出去,赶紧去备些蜡烛香冥,有多少备多少,晚上再煮些柚子水,本宫要沐浴。” 夜半黑黢黢的天,凤阳阁外闹鬼之后,连太监打更都绕路走,水井旁枯草肆虐生长,风一吹,呼啦啦地草低矮,犹如乱葬岗般荒凉。 谢莺莺把心揣在掌心上,一手抚摸着胸口,生怕心跳出胸腔子,就这么活生生给吓死,另一只手紧紧拽着春秾的手。 主仆三人在凤阳阁水井外,点了两支蜡烛,摆上了四盘瓜果点心,备了一堆冥币。春秾用手巾擦了擦石板,抹掉了石板上青苔,谢莺莺顾不得尊贵身份,双膝直挺挺地跪下去,低声暗语道:“赵御医,有怪莫怪,本宫对不住你。跟你赔礼道歉,你人死事了,本宫准备了许多香烛冥币烧给你,你在底下随便花,千万别再来上面了。” 阴风蔓延,忽如一阵,诡异的邪风吹熄了蜡烛,谢莺莺一屁股瘫倒在春秾怀中。 春秾害怕得牙齿打架,“赵御医怕是不满意。” 谢莺莺声音压得更低了,可她做的事心知肚明,恐怕赵永康成了厉鬼就是因为心结难解。“赵御医,你高抬贵手,放过本宫一马吧。下手害你的人是徐守衡,你与他一同做了鬼,不如在阴曹地府好好计较一番。当日本宫刻意与你交好,你却分毫不给颜面,本宫一怒之下才让徐守衡在你的茶水中放了些无色无味的迷离菇,并不会伤你性命,只不过长此服用下去会变成傀儡罢了,谁知药性发作时,你正好掉井中,怪不得本宫。” 背后阴风狂作,传来朗润肆意之声,“怪不得谢德妃,那赵御医之死又该责怪谁?” 谢莺莺脑海片刻中空,蓦然回首,身后火光一片,宫灯明亮骤起,护城军右将军傅思明领着一队护城军一字排开站在身后。 谢莺莺一时无助,说道:“本宫……只不过夜祭亡人,傅将军在此胡言乱语什么?” “许是末将听错了,可在场泱泱数人,难道他们都听错了?”傅思明右手往前一挥,身后数名兵士上前抓拿谢莺莺的侍婢。春秾和春茗没见过这种来势汹汹的世面,主仆三人面面相觑,似乎一时反应不及,却已经被护城军架住左右臂膀。 谢莺莺不甘心,眼见心腹侍婢被护城军拿下,必定是一通严刑拷打,任她们牙齿缝再密合,也经不起冷心的护城军把她们的牙齿都拔光了。“本宫是德妃,谁敢碰本宫,就是以下犯上!” 谢莺莺身处妃位,尚未定罪,仍旧不可轻易亵渎,傅思明伸出一臂,道:“德妃娘娘,末将奉命行事,请您回珠镜殿。至于您的侍婢,跟末将回去好好审问,也好还您清白。” 谢莺莺扒拉着春秾的手,心知回天无望,傅思明眼下忌惮她是德妃,将来若她褫夺了妃位,那和春秾春茗并无区别,都是被护城军野蛮架下去的结果。她心高气傲,看到护城军有备而来,才知是她的心虚让她中了计。“闪开!本宫自己会走!” 珠镜殿的夜风呜咽,吹皱了谢莺莺眼角的肌肤,染上了愁苦的皱纹。她独坐在滴水檐下,听着更漏声声敲碎了心肝。 谢德妃夜祭赵永康之事传到了琳琅耳中,琳琅怅惘地望着无限阴郁的夜空,静如侯在凤阳阁不远处,看到傅思明带走了谢莺莺的贴身侍婢春秾和春茗,护城军的手段并不比慎刑司磊落,撬开两个侍婢的嘴,不过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静如替琳琅揉捏浮肿的小腿,脸上荡漾着喜色,“可算是给赵御医报仇了,揪住了谢德妃的尾巴,看她这回怎么脱身。” 琳琅来回咂了咂静如听到的话,谢莺莺对赵永康的忏悔之词做不得假。她精心铺排了一出洋洋洒洒的戏码,收买了不少人消失宫中,又放风出来,让谢莺莺以为赵永康厉鬼寻仇,她甚至买通了珠镜殿中的侍婢在殿中背光的帷幕处洒了井水,故意制造出水鬼来过的假象,这零零总总,都是为了激发起谢莺莺心底的内疚与恐惧。她让静如通知护城军右将军傅思明夜半去凤阳阁外,必有所获。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中,她似乎可以安枕无忧地透口气,可心里照样抽紧不安。许是临盆在即,莫名紧张。 琳琅温婉地动了动嘴角,“皇上眼下不会动她,至多是圈禁。护国公谢玄龄在前朝的势力不可小觑,眼前新政推行,贸然不可妄动谢莺莺。” 静如替琳琅不值,不满道:“那您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琳琅不以为然,瞌睡虫袭来,敲了敲酸痛的腰身,说道:“起码谢莺莺如今不敢妄动,没有君宠便没有依凭,又有把柄被抓在手上,皇上不动她,是因为时候未到,她不算笨,心里应该能明白。” 琉璃宫灯罩泛着明黄的光,子夜已过,风声稀稀落落。 琳琅揉了揉额头,这阵子着实疲累了,因着项斯之事,尉迟珩至今未踏足过蓬莱殿看望,琳琅也没有去过太极殿中求见。静如忧心帝妃感情浅薄起来,对琳琅又是一重打击。“主子,既然您替赵御医翻案有功,要不要去太极殿见见皇上。” 琳琅缓缓扬唇,嘴唇近来益发干涩,“不必了,皇上通观全局,能由得本宫散布谣言,自然是看穿了本宫的打算。有些事,本宫不说,他心里也明镜似的。这几日他忙着接访身毒国时辰,商议通商传佛之事,何必给他去添麻烦。” “那……”静如支支吾吾,心里有事憋着难受,趁着这档口上,便直说道,“您扳倒了谢德妃,岂不是间接扶持了李昭仪,让她坐收渔人之利。这宫里头冒尖的人没几个,一眼望下去,可就剩下她了。”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笑春风(一) 琳琅好似闲暇一问,其实冷暖自知。“皇上招幸了么?” 静如回道:“婢子去宫闱局疏通了些关系,打听到李昭仪尚未招幸。” 琳琅那闲叙的口气,犹如在劝静如,更是再劝自己。“只要她沉得住气,做好本分,总会有机会的。” “您屹立不倒,旁人哪有机会。”静如最听不得琳琅说丧气话,只是琳琅的气血日渐削弱,仿似一豆若明若暗的灯火,只等着一阵强风来袭,便会消却无踪,犹如青烟无痕。 琳琅浮了层淡淡的笑意,在明亮如昼的灯光中,有种凄婉自如的美。 三月开初的御花园芳菲初绽,五彩缤纷,更胜过昔年盛景。有人说去年冬天太冷,反而让今年的春花更艳,熬过了寒冬之后,迎来了簇新华彩的新春景。 琳琅平素鲜少走动,只是这阵子在房里着实呆不住,满园春色,她岂能放之任之,而不去窥探一下。 静如想着让她呼吸新鲜空气也是好事,撵轿乘到了御花园外,扶着她游园一番。琳琅面对满园姹紫嫣红,心情疏朗开阔,脸色露出少见的红晕。 一阵虚寒的春风,琳琅不禁有些发冷,静如见状便扶着琳琅坐在亭台中,自己回宫去拿御寒的外衣。 李之雁赶巧踏青而来,见贤妃孤身坐在延英亭中,便上前屈膝福身,客客气气道:“妹妹见过姐姐。” 琳琅是场面人,李之雁客气,她自然也有礼,“不必客气,今日好风光,妹妹也来踏青了。” 李之雁口若莲花,亲切上前坐在琳琅边上,絮絮道:“姐姐不常来,妹妹时常忧心姐姐的身子,可听闻姐姐喜静,故而虽挂心,却不敢贸然上门打扰。” 琳琅笑道:“妹妹客气了,本宫身子虚弱,旧年冬天受不得风,故而极少出门。这阵子多亏由妹妹操劳宫务,替皇上分忧,把身毒国接待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他日皇上必有重用才是。” 李之雁见琳琅嘴唇发白,探手触摸琳琅的柔若无骨的玉手,“姐姐,您的手真凉,春风潜入体,怕是带着湿气。”她边说边把外罩衫解下来给琳琅披上,“您若是不介意,便披着挡一挡风。” 琳琅推辞不及,李之雁已经将春水如蓝拢翠迎春花佛手柑橘纹宫服披在琳琅肩上。“妹妹不必如此,静如去去便回,你若是染了防寒,本宫难辞其咎。” “不碍事,妹妹火气胜。”她笑着指了指耳畔生出的红痘子,“您看,我这脸上暗自生痘,可不就是内火太旺,需要冷静一下么。” 琳琅与她言笑对视,她媚眼如丝,温煦和婉,生得犹如纯洁的梨花白,标致可人。 忽如一阵春风,琳琅猛然感到一丝头疼,犹如虫豸钻到脑仁中,麻木之后便是一阵尖利硬物钻入。她揉了下太阳穴,又锤了锤额头,始终无法缓解。 李之雁轻轻巧巧地替琳琅揉捏起肩膀来,倒是有番热情的自来熟。“妹妹,这可使不得,去年你替本宫挡了两头蛇,本宫都没有正式道过谢,岂能劳烦你给本宫松弛筋骨。” “我在这后宫无所依凭,原与谢德妃一同入了女学,情同姐妹,谁知她心思不正出了这档子杀人填命的事儿。眼下宫里的人都当和我谢德妃是一路的,明里暗里都躲着,唯有姐姐不嫌弃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李之雁直言不讳,言之诚挚,倒是丝毫不避讳她与谢莺莺的关系。 不得不佩服李之雁一双巧手,她的按摩松弛的水平确实胜于静如,琳琅拍了下她的手背,含笑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在乎旁人的看法。皇上看重你,让你做一宫之主,你更要看重自己。” 李之雁关切问道:“姐姐,身子好些了么?” 琳琅感谢道:“妹妹巧手,当真好了不少。” 闲叙之间,静如快步赶回,见李昭仪给贤妃揉捏筋骨颇为意外,她中规中矩地朝李昭仪福身请安。 琳琅接过静如呈上的外罩衫,脱去李之雁的归还,“妹妹赶紧穿着,仔细给人看了去,说你一宫之主举止不够稳重。” 李之雁大大咧咧道:“即便有人想传是非,又能传去何处呢。姐姐保重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静如扫了李之雁一眼,躬身对琳琅说道:“主子,御花园风光虽好,但春风无情,您还是早点回宫吧。” 琳琅伸手在静如手臂上稳稳一搭,回首对李之雁说道:“妹妹若是得了空,不妨来蓬莱殿中坐坐。小厨房做的糕点极有水准,配着一壶清茶,可以打发一整日的闲暇。” 李之雁脆生生地往旁边一站,屈膝让琳琅先行。 琳琅前脚一走,李之雁身后的侍婢若仪上前说道:“主子,您对贤妃娘娘真是上心,可她总是清清淡淡的,不理俗事似的。” 刘青佩大老远就看到李之雁与琳琅闲话聊天,李之雁那些刻意交好的举动一眼不错地落入她眼中,她暗自冷嘲道:“谢德妃真是心寒,得势之事姐姐前姐姐后,这一朝被人阴算后,马上转投贤妃麾下讨好了。” 刘青佩身边随侍黛青附和道:“如今李昭仪颇受青睐,贤妃有孕不便走动操劳,接访外使之事,更是由她一力主理。这宫里说闲话的人多,都说只要除去贤妃,下一拨出头的就是李昭仪,瞧她率先挪了宫便能窥见一二。” 刘青佩嫉妒地叹息,不满归不满,又能如何。“都是些没有受过宠的,有什么好争的,横竖就看贤妃这一胎的造化了。” 黛青将御医局打探到的消息,低声说道:“贤妃身子骨孱弱,怀胎以来都是药罐子里泡着,若是离了汤汤药药,恐怕贤妃早就不妥了。李昭仪该是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擎等着贤妃香消玉殒,她能趁虚而入。” 刘青佩冷笑,不疾不徐道:“谁让皇上是痴情种,偏生喜欢商贾出身的女子,感情之事分了先来后到。”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二章笑春风(二) “主子,若论您与贤妃,那的确是输了与皇上的前缘,但只要贤妃……”黛青含蓄,不作深论,刘青佩自然明白她话中之意。“您与李昭仪一同入宫,论颜色,您更胜一筹,只不过李昭仪事事筹谋,越过您的头去。率先入了皇上的眼,趁着眼下皇上并未招幸李昭仪之前,您也要好好表现才是。” 刘青佩虽不甘心被李之雁拔得头筹,可身无所长,除了嫉妒之外,也唯有无望一叹,“皇上的心不在后宫流连,如何表现?” 李之雁穿过连片如云的花丛,笑盈盈地走到刘青佩跟前,“青妹妹何时来的,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天光日色那么美,正好一起赏花。但眼下也不晚,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去亭子里坐一坐,说会子话。” 刘青佩清雅一笑,端着人畜无害的态度,“适才见姐姐跟贤妃交谈甚欢,举止亲昵,不便打扰。” 李之雁无碍笑道:“贤妃娘娘怀孕身子骨不爽利,我不过是施以援手,助她缓解疲累。” 刘青佩说道:“我自然是知道姐姐对谁都好,旧年两头蛇的意外,还亏得姐姐仗义挺身,否则贤妃娘娘怕是危险了。” 两人虚虚实实地聊了一会儿天,各自都心觉无趣,看晌午将近,便托辞回宫中用午膳,分道扬镳散了。 若仪跟在李之雁身后,替自家主子打抱不平,那刘招容句句艰涩,分明是在嘲讽李之雁攀上贤妃这个新码头,抛弃谢德妃的姐妹情于不顾。“主子,您不生气么,怎么生得这般好气性。那刘招容分明是气不过,每句话都不好听。” 李之雁兀自往前走,头也不回,昂然而行,自信灿灿道:“她不过就是嫉妒,闹不出什么风波来。后宫的女人呀,最是无聊,仗着君宠作威作福,没有君宠照样挖空心思攀比,真是不知道她们心里装了多少烂草根,才能这般短视无趣。刘青佩嫉妒我入了皇上眼,入眼又如何,不过是找个人替他暂时料理后宫,只要贤妃安然生产,这后宫之主的地位舍他其谁?” 若仪听李之雁一口丧气话,身为侍婢也倍感委屈,谁不愿意伺候宫中红人,主子不受宠,跟着底下人也灰头土脸。“主子,您这话婢子都替您委屈,你好眉好貌的,哪儿不如人,论出身更是上品,不过就是没赶着好时候。您心地善良,上天可见呢。”若仪突然压低声音道,“婢子在御医局有个同乡,听说贤妃娘娘身子孱弱,眼下就吊着一口气不走。只要怀胎足月,生子之日,怕是她断魂之期,到时候后宫空虚,就是您抚慰皇上的时候了。” 李之雁啐了口,扯了扯若仪的袖口,“别胡说。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不许再跟外人提起。” 春风过境,翠绿的柳枝抽芽萌发,一树树斜倚旁出,垂下如少女般的瀑布青丝,绵绵柳絮随风荡漾,飘满了整个后宫。蓬莱殿中吹来了白蓬蓬的柳絮,如棉花般漫天漂浮。 琳琅看到棉花般的柳絮便周身不自在,身上渐渐发起红疹麻痒,静如不放心就请了邹佩衍来问诊,邹佩衍看琳琅手上凸起的红肿已经被抓破了一层皮,这是对柳絮过敏所致。琳琅用药要仔细斟酌再斟酌,过敏用药往往含有激烈的成分,恐会伤及胎儿。 邹佩衍面有难色,琳琅知他必有难处,反而一脸坦然,“邹御医,你在本宫这儿直管说实话,都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本宫是不是得了枯草热?” 邹佩衍颔首道:“娘娘,挨过了寒冬,没想到这个初春也不好过。您这体质随着长久用药有了些改变,而春风柳絮最是容易过敏发疹。微臣不能给您开内服之药,唯有稍微舒缓些的外用方子,您也不可多用,唯有恨痒到了极处,稍稍涂抹些,治标不治本。” 琳琅笑靥微微,“邹御医,本宫最近总是犯头疼,肚子里的孩儿闹腾得紧,真担心他心急着要出来见娘亲呢。” 邹佩衍双手成拱,一眼深邃地望着和顺的贤妃。“娘娘您的脉象滑顺如水,您受了这么多苦,腹中孩儿却健硕无疑,您且放心,微臣拼了老命,也要护您平安生产。” 琳琅请邹佩衍用了会儿茶,邹佩衍临走前,她忍不住问道:“邹御医,皇上近日可好?” 邹佩衍直言回复:“皇上夙兴夜寐操劳国事,微臣偶尔为他请脉,总见他眼下笼着青影,只是皇上身体底子厚实,扛得住。” 入夜时分,琳琅头疼欲裂,又不敢贸然用驱头风散,现在入口的每一样都是细致到了极处,生怕最后功亏一篑。静如见琳琅隐忍吃痛,眼泪摩挲缠在眼眶子里,便道:“主子,婢子当日见李昭仪给您拿捏的手势很熟练,要不婢子去请拾翠殿的李昭仪来给您松络松络?您这头风犯得胃口全无,不仅伤了身子,对腹中的孩儿更是摧残。” 琳琅吃痛,摆摆手,“不妥。” 静如自知身份,但疼在琳琅身上,她看在眼中心里的吃痛却丝毫不少一分。“主子,那婢子去求见皇上,他对您就算心存芥蒂,念在往日情分上必定会来看您的。皇上是您的药,也许您见着他便不药而愈了。” 琳琅不甘心,发狠似的踹翻了跟前的月牙杌子。“不妥不妥。” 静如左右不得法,琳琅痛得说不出话来,辗转在贵妃榻上不成眠。静如说道:“是药三分毒,您不能用药,这可如何是好?” 琳琅抵着喉咙,压下艰涩的苦楚,低声道:“去请李昭仪。” 琳琅头疼了大半个时辰后,李之雁匆匆赶来,请了个安好,琳琅此时面色苍白,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热汗。“姐姐,你受苦了啊。” 琳琅衔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有劳妹妹了。” 李之雁盥了手,擦干净之后,双手在琳琅肩膀上按压了几个穴道,而后轻轻缓缓地揉着琳琅的太阳穴,痛楚似乎稍稍减轻了些,琳琅慢慢合上了疲累的双眼。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探凶局(一) 静如看在眼内,琳琅紧缩的眉头稍微舒缓,她心头的大石才略微落地。 过了好一会儿,琳琅才算彻底透过气来,她伸手抓起李之雁的巧手,笑道:“妹妹一双妙手,这大晚上真是辛苦了,本宫又欠了你一份人情,将来真不知道如何还你才好。” 李之雁擦了擦脸颊的薄汗,笑道:“姐姐客气了,能为您分忧舒痛,妹妹愿意。” 殿外有错落的脚步声,尉迟珩急躁地赶进殿中,项斯之事他仍未放开心结,虽然对琳琅置气,但听邹佩衍回禀起琳琅身子不妥帖,整个人身心都沮丧担心,在太极殿龙椅上如坐针毡,脑子里空白一片,脚步直接往蓬莱殿走。 琳琅汗涔涔地歇息着,猛然一抬头见许久未见的良人站在雕花红木鎏金隔扇门旁,心情顷刻间翻江倒海,想起身相迎,可脚底早已没有了气力。 李之雁神色蓦然一怔,深夜在蓬莱殿中见到皇上略有些尴尬,而后恭恭敬敬地屈膝见礼如仪,“奴婢见过皇上。” 后宫的宫人自恃身份,侍寝过皇上算是有个肌肤之亲的妃嫔可以自称“臣妾”,其余在皇上面前一概谦称“奴婢”。 尉迟珩不知深夜殿中还有旁人,敷衍一笑,“夜深路滑,李昭仪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尉迟珩下了逐客令,李之雁忙不迭屈膝出门回宫。 他凌然而立,仿若裹着周身的寒冰,想接近,又怕被冰冻三尺,伤了自己,更伤了他人。琳琅在他触目可及之内,腹肚圆润隆起,孕育着一个后半生的希望。容色在灯火映衬下,肤色惨白,脸上的青丝都缕缕清白透彻,她真是为了这个孩子,耗费了周身的心力。 许久未见,两人居然沉默以对,那些甜言蜜语曾经那么顺溜地脱口而出,如今哽咽在喉咙中,难以启齿。走到了这一步,感情中没有谁更在乎谁这一说了,早已都是刻入骨血中的牵绊。 耳畔风声凄婉,眼前烛火摇曳。 琳琅温婉而笑,嘴角扬起清淡如月辉的笑靥,一如过去那么清纯可人。“夫君,您来了。” 尉迟珩愣头青似的颔首,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这温柔,若是往日他必定会毫不犹豫上前揽她入怀,偏生今日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又痛心疾首的事。他淡然地嗯了声,见琳琅不算大安,至少眼下无碍,转身欲走。 琳琅心觉诧异,出声挽留道:“皇上,入夜已深,莫非前朝还有忧心繁琐之事?” 尉迟珩脸色不豫,声如冬日冰封下的淙淙流水,低沉而透彻,森然之中透着冷意。“项斯上月入土,朕盼他安好,筹谋来日再追封,谁知今日棺木被撬,尸身无处可寻,你到说说看,是何缘故?” 琳琅胸中骇然,自觉挽留无力,低婉说道:“项斯之事,我难辞其咎。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愿您顾着龙体,莫要执念伤神。” 他回望琳琅,犹如淌落在无情流水中的孤寂的落红,情意绵绵,姿容落寞。他心中苦痛,转身清然离去。 项斯的尸身被盗之事悬而未定,成了压死尉迟珩心结的最后一根稻草。项斯随他出生入死,亲如手足的情谊,让他对芙仪落毒加害之事耿耿于怀,以至于间接对琳琅疏远了。 农历三月,辛夷花开得浓烈,姹紫嫣红连天无穷,浓烈的花香催动琳琅阵痛的头风。她愈加感到时日无多,腹肚之中的孩儿胎动反而不如往昔欢脱。 常言多事之秋,可开春三月事态频发,春雨泛滥,连绵不断,长江沿岸水患频发,以至于荒废了春光年景。尉迟珩一面下令各地开仓放粮,让灾民度过灾情,另一面派钦差治理水患,修缮堤坝,彻底更治三五年便肆意泛滥的长江洪水。 长江水患未解除,长安城附近盗匪猖獗,近郊民不聊生,不少百姓纷纷涌入城中请愿让皇上整治盗匪。 多事之春,民心动荡,众口铄金,天道阴鸷,皆是当今圣上昏庸无能,断袖淫乱所致。这些话传到尉迟珩耳中,他面上不露声色沉着一口气,青瓷茶碗已在他掌心中磨成了齑粉。 他多日不着枕席,目光悠远地望着犹如老藤古井的天空,暴雨凄厉,劈开了天地,登基不足一整年,便危机四伏,似乎有人刻意不想让他坐稳这个江山。当是时,张希贤匆忙来报,据称在安义坊的仵作停尸站中发现项斯大将军的尸身。 是日,琳琅心神不宁,晨起便头疼欲裂,近日来朝野之上,疆土之内各种消息蜂拥而至,桩桩件件都让尉迟珩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听到琳琅耳内是无尽的心疼。 静如撩开平金绣芍药纱幔,“主子,今日又是下雨的天气,这阴阴雨雨的落了大半个月了,也不见个消停。” 琳琅抚了抚跳突的胸口,喃喃道:“昨夜做了个噩梦,静如,用了早膳后,陪本宫去一趟太极殿,本宫想见一见皇上,哪怕远远见一面也好。有些话眼下不便说,将来他应该会明白。” 静如嗯了声,“婢子刚去御膳房遇上张希贤了,听他说皇上没用早膳就出宫了。” 琳琅问道:“所为何事?” 静如道:“听说长安城中有人见到项将军尸身,皇上心急要一探真伪。” 琳琅勃然惊起,项斯尸身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长安城坊间。忽觉下身一阵透心凉意,翻开薄褥一看,清透如水漾开一床。她喊着:“静如……静如……” “主子,您怎么了?” 琳琅握着静如的手,“孩儿怕是要见娘亲了。” 静如登时头疼如裂,离足月之期还有二十日,足月尚且凶险万分,何况早产更是九死一生,她故作镇定,“主子,婢子这就去通知皇上,叫御医、接生嬷嬷,您别担心。” 琳琅抓紧静如将欲离开的衣袖,低声道:“派人出宫去请锦素来。” 静如赶紧应下,贤妃羊水惊破,小皇子将要早产,可偏生皇上却在宫外,接生嬷嬷虽已入册选取妥当,但时日未够,并不在蓬莱殿中待命。她快步出寝殿唤其他婢子,分派任务,自己则对琳琅寸步不离。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探凶局(二) 女子分娩本就凶险万分,何况琳琅艰难吞生了数月,就是为了替尉迟珩诞下一脉骨血。羊水清澈,琳琅起初还不觉得疼痛,催促静如去温一桶水让她沐浴洗漱,她想洗去周身裹扎的湿气潮腻。 没过半柱香的时光,腹肚以下开始初现阵痛,那种肌肉紧缩又扩张的疼痛,让她痛得牙关咯咯作响。 这是琳琅的初胎,又因身子本就不比寻常母亲坚韧,邹佩衍尚未赶到蓬莱殿,双腿之间洇出大量的鲜血,犹如今春泛滥的长江水患,不受遏制。 寝殿宫门密闭,邹佩衍不便直接替琳琅把脉,只好由静如详细描述殿中情形,接生嬷嬷已经从旁待命,可琳琅除了阵痛大出血之外,宫口却迟迟不见松弛扩张。 邹佩衍侯在门外踱步,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听静如来回奔走,叹道:“怕就怕阵痛发作,可宫指难开,娘娘会大出血,而腹中孩儿难以落地,窒息而……”他不敢再推测下去,生怕闪了自己的舌头。 殿中传来琳琅声嘶力竭地呼声,静如快步赶进去,神气都魄散了,被高企的门槛绊住了脚背,结结实实摔了一跤,额头叩出个大血包来。她抹了额头的血渍,一个箭步冲到琳琅身边去,“主子,您撑着,皇上马上就回来看您了,小皇子马上就要见娘亲了。” 琳琅屏着气,阵痛渐渐碎裂了她的四肢百骸,仿佛泰山沉沉压她入了地底。她一脸汗水泥泞,“静如,你跟邹御医说,不必看顾本宫的命,下猛药!下猛药!务必要让皇儿出生,决不可胎死腹中,否则本宫拼死也不甘心……至少……至少要活他一个!” 热水一轮轮地上,床榻上血流如注,阵痛越来越紧凑,只消透口气的时光,上一阵艰涩的痛还未止住,下一轮剧痛来袭。血止不住,宫口照样没有动静,但琳琅却痛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似的。皇上不在宫中,无人可以决断贤妃的生死,邹佩衍更是不敢妄下猛药,他踟躇犹豫,只听得静如打开殿门,传来琳琅勉力的最后一呼,“邹佩衍听命!” 邹佩衍连声跪下,“微臣在。” 琳琅毕其功于一役,咬牙切齿道:“本宫要你不惜一切代价,下猛药,不必在乎本宫生死!” 邹佩衍艰难应下,“微臣遵命。” 痛感排山倒海,几乎撕裂了琳琅的心肝,琳琅周身疲累如死灰,却在下一秒被无休无止的剧痛震醒。静如看琳琅躺在床上,洇湿的床单除了大片乍放的血色红梅,再也没有其他的颜色,琳琅犹如混迹在修罗地狱中,突如其来的一声嘶叫之后,便是痛到无力呼吸。“娘娘,您喝点桂圆水,补气,您可不能卸力,小皇子等着您使力呢!” 邹佩衍的药方来得极快,用上了一剂猛药,海龙,开骨破血,用于催生之效,只不过奇痛无比,但效果却胜于一般用药。 静如托着琳琅的头,用井花水伺候服下,不消一会儿,痛楚更甚,但骨骼有开裂之感,接生嬷嬷惊道:“开了,开了,可算是开指了!” 萧索的暴雨天气,惊雷却被琳琅一声声嘶叫所掩盖,她绝望地呼喊,却孕育着一个全新的希望。 她终于败下阵来,铆足了一切力气,却连握住掌心的能力都流失在无尽的黑暗痛楚中。她闭上眼,暗自让自己争气,她可以死,但孩儿必须要生下来,要在尉迟珩回宫之时,让他看到冉冉升起的生命初绽,在孩子的脸上看到她生命的延续,方不辜负她不顾一切的决定。 琳琅奄奄一息,突然感受到了腹中新生的求索,他似乎在努力冲破囚困,她突然睁开眼,却不见静如和接生嬷嬷,只有李之雁那张诡异到极致妖冶的脸。 她平素都是清雅淡然的妆容,今日却胭脂红艳,檀眉如钩,红唇若血,笑得春光潋滟,“姐姐,您可算是醒了,妹妹等了半个时辰了。” 琳琅恹恹问道:“静如呢?” 李之雁侧目看了眼双面彩绘鸾鸟腾飞屏风,静如和几个接生嬷嬷被缚住了手脚,掩住嘴,扔在屏风后。她阴恻恻地笑,“我想过许久,这该是最好的机会,让我和姐姐坦诚相对。” 身体仿佛碎成了一地瓷片,痛到麻木,让她的神色都无恙了。“李之雁,原来是你。” 李之雁点点头,轻松道:“的确是我。” 琳琅周身无法动弹,阵痛感犹如猛击,一下一下踹击她的五脏六腑,可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来与李之雁周旋。“本宫不明白,为何是你?本宫又如何得罪于你?” “也许你是无辜的。”李之雁转念又道,“也许你是始作俑者。咱们的账,还是要好好算一算。” 琳琅侧过脸,恶狠狠地盯着她,“本宫无暇与你清算,待本宫孩儿出世,再算不迟!” 李之雁搬过床边的一张杌子,抱起双臂,坐在一旁,冷笑道:“好。别说我心狠,我成全你,没有婢子和接生嬷嬷,你一己之力分娩,我就站干岸,看你怎么活下去?” 琳琅忿忿道:“御医都在门外,你好大胆子,就不怕本宫一声呼喝,把他们都叫进来将你拿下。” 她施施然从发髻间摸出一枚暗器,“不怕。就看庸医们的动作快,还是我割断你贴身侍婢的飞刀快。” 琳琅噤声不语,双手力气抓住锦褥,卯足万分的用劲,全神贯注地一下下冲刺。母子连心,腹中孩儿似乎感应到了娘亲绝望又坚持的毅力,经历了千难万险的痛楚,长久焦灼的阵痛让她疲惫至极,但她那颗倔强的心卯足了千斤之力,千钧一发之际,孩子滑出母体,爆发出最清脆洪亮的哭声。 门外等候的御医们似乎听到了初生婴孩的啼哭,叩门问询,却得不到回应,不敢贸然闯入暗室。 李之雁掩住婴儿的口鼻,见琳琅下身黑血越发肆虐,啧啧惊叹不已。 琳琅探手哀求道:“孩儿……孩儿让我看一眼。”李之雁犹豫之际,琳琅又道,“既然你要报仇,自然不会留下我们母子二人,便由着他同本宫一起陪葬了吧。”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五章劫后余(一) 李之雁听闻言之有理,不由嘴角一扬,不以为意地把孩儿随手扔在琳琅枕畔。 那是小小嫩嫩的人儿,抬手触摸都怕碰坏了他柔嫩的皮肤,清秀的五官,一点都不似皱巴巴的婴儿,继承了父亲的好相貌。 琳琅用残存的一丝力气,小心翼翼把孩儿抱在枕边,掖好被褥,轻轻安抚地拍了拍婴孩,嘴角噙着最温婉的笑容。她转过身看李之雁居高临下,气息微弱,问道:“这些日子,后宫中匪夷所思之事皆是由你而起?” 李之雁不否认,亦不承认。“不尽然。我原本以为邵文淑莽撞粗鲁,又自视甚高,应该能让你吃点苦头,谁知还是棋差一招,被你韬光养晦给避过一难。” 琳琅的记性不差,泛滥的往事犹如浪潮当头当面扑过来,猝不及防之间令她打了个冷颤。“邵文淑承认了许多事,唯独不认给本宫下砒霜之事,如今想来,此事应该与你有关。” “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邵文淑向徐守衡要过砒霜,可却迟迟不行动,既然如此,谢莺莺让邵文淑担待着下毒的幌子。砒霜是徐守衡给谢莺莺的,谢莺莺假借御膳房之手,想送你一程,谁知却被你逃过一劫。”李之雁双手抱胸,颇为欣赏地望着生产之后奄奄一息的琳琅。“你太谨慎了,邵文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连谢莺莺也不是。说到底,有谁能真正对付你呢?后宫中你独占皇上的宠爱,那些没有君宠的女人犹如浮萍草芥一般不堪,只要随便撺掇两句,自然是人人都巴不得你死。” 琳琅闻言齿冷,“护国公谢玄龄不仅在前朝根基深厚,后宫中亦有人脉铺垫,他送谢莺莺入宫本意让她扶摇直上。谢莺莺让徐守衡假意被邵文淑收买,实则通过徐守衡来探听邵文淑的虚实。如此看来,你们想通过赵永康来谈一谈本宫的虚实了?” “贤妃聪慧,看着娇滴滴的可人儿,没想到临死之前到真是通透明了。”李之雁吁叹一声,惋惜道,“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你心心念念的皇上怕是自身难保,你们一家三口还是黄泉路上再相会吧,这皇位不适合他尉迟珩,更不适合你怀中的孽种!差点忘了告诉你,两头蛇是我引出来的,当日本想令你滑胎,谁知你根本不惧蛇,倒是让我替你受了皮肉之苦。好在后来我想通了,孩子在腹中流逝了,即便是伤心也有限,若是分娩而出触手生温,然后在让你眼睁睁看着他死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必定会让你痛不欲生。” 琳琅抱紧了身畔的孩子,目力所及,一片血色光影,她耗费太多心力,此刻除了和李之雁周旋些时光,似乎别无他法。她强迫自己镇定,“既然如此,总该让本宫明白,咱们的梁子结在何处?” 李之雁视琳琅为瓮中之鳖,早已无力回天,索性开诚布公告诉她一切真相。她筹谋布局许久,若是没有听众,犹如锦衣夜行,心有不甘着实可惜了。“你可还记得陆李两府联姻定亲之事,陆白羽年少荒唐,居然在楼子里与哥哥争花魁,打上了哥哥,以至于两府结亲不成结了仇。” 琳琅机敏,自然记得陆白羽为了退婚闹事,只是退婚之后对于尚书令府上的后续并未上心。“确有此事,羽哥固然荒唐,可此事不足以让你费尽心机。” 李之雁失笑,眼神茫然之中失去了焦点,“不足以么?陆白羽还得哥哥半生留下了残疾,今后走路都会一瘸一拐的,真是可恨!” 前因后果必有渊源,怪不得琳琅上回听锦素说起,总觉得有人暗中在窥伺,应该是李府中人伺机报复,只是这获延到了尉迟珩与她身上必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琳琅身子乏力,但眼神依旧炯然若晨星,看透一切。“自然是不足以。若只是令你的兄长受伤,何至于牵扯到颠覆皇朝之上。李之雁,你真当本宫是三岁小孩子,好糊弄么。事已至此,你索性说个畅快,否则咱们阴阳两隔,无人听你说那些精心铺排的诡计,岂非太过可惜了。” 李之雁哼了声,孤儿寡母躺在她眼前,根本不足为惧。“那我便告诉你,我的哥哥叫李湛,直到前朝皇上尉迟云霆身死之时,我才知道他本姓尉迟。尉迟珩自以为斩草除根,只留下芙仪公主一人,却不知尚书令李大人居然一直替皇上养了个便宜儿子。当年皇上夜宴,邀请朝中重臣与家眷前往,便是在御花园外与大夫人苟合诞下哥哥,也亏得皇上荒诞之举,让我和哥哥毫无血缘关系,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琳琅冷冷嗤笑,“你入宫为宫女子,名义上便是皇上的女人,若是李湛为皇,后宫莺莺燕燕,岂会多看你一眼。” 李之雁拔出腰间的轻便匕首,在琳琅眼前晃动,“住口!我与哥哥的情谊,岂是你这等短视妇孺可以窥视的!” “你要助李湛夺权,舍身入宫伺机行刺皇上,谁知皇上根本不曾给过你近身的机会,于是你勾结尉迟芙仪,制造本宫与皇上之间的嫌隙,好让你趁虚而入?”琳琅口干舌燥,残酷的真相总让人猝不及防。“如此看来,项斯尸身在宫外出现,应该是你们的布局,你们想对皇上不利!” 李之雁凑近琳琅,看她英气的眉眼露出一抹颓废的颜色,“你的皇上应该已经被俘了,眼下擎等着你们去陪他了。” 匕首离琳琅的眼眸只有分毫的距离,只消稍稍一松手便会扎进眸子,鲜血迸发。琳琅眉峰依旧,眉头连褶皱都不曾有过,那寒光锃亮的匕首被忽如而来的长鞭打落,长鞭游走如蛇,即刻攀缘缠住李之雁的脖颈,往后一纵,李之雁摔倒在锦素脚下。 李之雁惊慌失措地仰面一看,锦素穿着一身夜行衣,手执长鞭,面如修罗,死死盯着她,俯身甩了她两个耳光。“竟敢设计加害贤妃和小皇子,狼子野心!不死何用!”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六章劫后余(二) 琳琅见到锦素出现,屏着一口恶气才算松弛下来,她气若游丝地念了声,“锦素……” 锦素内疚不已,“琳琅我来晚了。” “不晚……正好……” 李之雁惶惑难以置信,她自以为瞒过所有人,只要手起刀落之间,便可就此为李湛开拓万世前景,却被一个奄奄欲绝的女子算计了。“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识破?” 琳琅侧过脸,流泻一丝轻蔑,“李之雁,你看皇上那尴尬的眼神,就不该是后宫女子所有的。本宫一直再等……再等这个时机,你藏得太深,太善良,只有本宫最虚弱的时候,才是你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 锦素愤恨地拎起李之雁,“就凭你一己之力,也妄想替情郎改朝换代!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 琳琅听后,慢慢阖上双眼昏厥过去。 锦素双眸湿润,琳琅即便昏迷依旧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御医和婢子、太监闻声鱼贯而入,静如被揭开手脚的束缚后,飞身扑过去看琳琅,她心疼地哭成了泪人。“主子,您可吓死婢子了,你千万要好好的才是,不然婢子也不能独活!” 一整个昼夜轮转,所有人都人仰马翻,护城军右将军傅思明把李之雁收监,一切等候皇上回宫发落。蓬莱殿中,御医、接生嬷嬷、婢子、太监们忙着收拾残局,贤妃昏睡不醒,幸亏小皇子安枕无疑,乳母喂足了奶水,已然安心睡在琳琅身旁。 连日的暴雨落不尽的雨水遮挡了夜晚的月光,芙仪蹲在天牢中举头望着一方铁窗外乌沉沉的天。她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给她带来一个振奋的消息。 近处传来脚步声,她的心噔噔跳起来,一转头,彷如堕入了地狱最深渊,身形颀长瘦削的男子,着了一色藏青戎服,腰佩长剑,蹬着云纹蟒鞋,神色肃穆,眸光暗沉,彷如寥落的烛火后无尽的长夜。 芙仪惊惶地站起来,难以置信,“你没死?” 项斯心寒了一大截,“你真的希望我死么?” 芙仪登时如饿狼般扑到铁闸前,咬牙忿恨,“每当我想起那个雌雄莫辨的孩子,我就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若没有你,我便不必忍受十月怀胎之苦,不必怀揣希望直到被他亲手破灭,不必眼睁睁看着父皇杀掉我的孩子,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 项斯垂首,落寞地洒了满地,“我始终对你心存愧疚。你可以取我的性命,可你不该对皇上妄动杀心。” “尉迟珩死了么?” 芙仪瞪大眼睛,疑惑地望着项斯,项斯摇了摇头,“皇上天命所归,逢凶化吉。” 她嘶吼道:“计划那么周详,到底破绽在何处?” 项斯沉声稳重,说道:“贤妃,月琳琅。” 芙仪难以置信,她能离开嫣华宫这个死牢全靠了贤妃,“贤妃?是她为你我牵线,怎么可能会发现我的破绽?” 项斯怅然凝重,看着曾经有过短暂倾心的女子,到头来他错付真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你的确是隐忍,只不过还是留下了沉不住气的线索。在嫣华宫床榻上,铭刻着你每天等待的印迹,你心中该有多大的仇恨,才可以用指甲刻出那些痕迹。你和李之雁在宫中暗地里勾结狼狈为奸,图谋着加害皇上与贤妃,颠覆皇权的勾当。”项斯痛心疾首,“尉迟芙仪,你未免自视太高了,你在我饮食中落了慢性毒药,亏得贤妃及时让邹佩衍探病,才从中发现了端倪。” 芙仪悔不当初,如果她更细致些,索性手起刀落一刀插入项斯的胸口,起码干净利落。她咬紧牙关,“你诈死骗我!项斯,你害了我一辈子!这一生,我都不会原谅你!” 他多想给芙仪补偿,可却热脸贴冷屁股似的,芙仪践踏他的真心,即便碎了一地,她都不曾给予过半分惋惜。项斯双眸通红,语气骤软,“你始终不肯原谅我。” 芙仪言之凿凿,她用藐视的目光扫视着项斯脆弱至极的容貌。“是,我永远不能原谅你。我恨你,恨你夺走了我的清白,还妄图要我一生蹉跎在你身上。” 项斯心冷如瞬间落入冰窟中,彻骨的寒冷让他明白了一些事,“即便到了最后,你依然爱着皇上?” 芙仪被项斯无意中戳穿了心事,张狂地冷笑起来,笑着笑着抱紧了双臂,连自己都感到阴森可怕。“我爱皇上?是啊……即便他是父皇的兄弟,我依然爱他。即便他辜负践踏我,我依然爱他。既然得不到,我便要毁了他。可惜啊……太可惜了……本来我已打定主意,今夜下去陪他……” 项斯摒弃哀伤,朗然正色道:“皇上要你活着,要你睁大双眼,看他开创万世基业!” 芙仪突然伸出鸡爪似的黑手,抓紧项斯的袖口,问道:“皇上会不会再来见我一面?” “不会。”项斯拽下她的手,即便心酸苦痛,可已然成了陌路。“我也不会再来见你了。” 两人相顾无言,芙仪心里有些莫名的心痛悄然跃上心头,也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对于项斯的感情,一味地恨着,让自己每个昼夜都记着恨一个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项斯毅然决然地离开,没有带走一粒微尘,永远消失在芙仪眼前。大理寺天牢外,暴雨初停,上弦月那么悲伤的停驻在暗黑蒙昧的添上,唯有尉迟珩在门外等着他。项斯连身要跪,却被尉迟珩一手托起,“没有外人在,君臣之礼可免则免。” 项斯拱手成礼,“皇上,不怪属下诈死欺君。” “自然责怪。”尉迟珩泯然道,“害朕为你流了一滴眼泪,还与琳琅暗生了些嫌隙。” 项斯羞愧不已,内疚道:“贤妃娘娘嘱托,此事不可告知皇上,唯有暗中进行,才能伺机引出前朝与后宫窥伺之人。” 尉迟珩懊悔不得,喃喃道:“琳琅……” 项斯继续解释道:“贤妃娘娘心思缜密,更是一心为君筹谋。一切都要从她发现嫣华宫中的冬炭说起,嫣华宫一应短缺,却有取暖的炭火,娘娘便生了疑心。新帝登基,宫中都是新人,有人与芙仪暗通,必定有所求。之后宫中接连生事,娘娘也疲于应对,对芙仪怀疑之中更有同情,她想让芙仪与属下出宫过安稳日子,可谁知芙仪人心不古,在属下饮食中落毒,于是娘娘与属下商议将计就计,来一出诈死引蛇出洞。之后属下破棺而出躲避起来,有心人为了加害皇上故意散布谣言,皇上看重属下,于是来安义坊中查找属下的尸身,他们便趁机行刺您。”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七章合景圆(一) 尉迟珩沉声如练,“亏得你与陆从骞一早在安义坊外布局,里应外合,才可以一举歼灭犯上作乱的李姓贼子。李湛!尉迟云霆的私生子,居然妄想爬上龙椅,谋乱朝纲!项斯,朕命你将李姓余孽全数收监,交由大理寺审理。” 话音未落,护城军右将军傅思明快马赶来,急色匆匆,飞身落马跪在尉迟珩面前,“皇上,微臣救驾来迟,还请皇上赎罪!” 傅思明守卫皇城,贸然出城,必有大事发生,尉迟珩上前急切问道:“宫中出了何事?” 傅思明直言回禀:“贤妃娘娘诞下小皇子,如今昏迷不醒,宫人李之雁作乱挟持娘娘,已经被擒获,一切等待皇上降旨处置。” 尉迟珩喜悦不足一瞬,脸色骤然阴沉,“琳琅昏迷?小皇子出世?快,备马回宫!” 拂晓的穹窿好似被晨光强行扯下一片空洞,阳光穿云而出,乌青青的天空逐渐漾出万丈光芒。 尉迟珩快马加鞭,一路疾如风火,奔马在蓬莱殿宫门前骤停,他侧身跃下马飞奔入宫。蓬莱殿的宫人们神色肃穆,不见喜色,丝毫没有因小皇子的诞生而雀跃,他的心当即沉到了谷底。 邹佩衍与御医局的一众御医侯在寝殿外商议对策,尉迟珩一阵风似的走到邹佩衍面前,众御医要叩拜行礼,他大手一扬卸下礼数,急切问道:“贤妃如何?” 邹佩衍摇了摇头,面色灰沉,“娘娘分娩失血过多,气息败坏,又遇上歹人作恶,与其周旋,当真苦其心志,如今尚在昏迷不醒。” 尉迟珩震怒道:“朕养你们这些庸医有何用?贤妃若是不能苏醒,御医局就此撤散,朕要你们人头落地!” 言毕,大步流星跨入殿中,静如红肿着双眼,眸中无限萧索,侍立在床边,见到床上扑腾跪在地上磕头。“婢子无能,看顾不了主子,主子若是有何不妥,婢子不会苟活!” 尉迟珩掠过静如的哭求,撩起轻薄的床幔,琳琅合着双眼静静地躺着,鸳鸯藕花并蒂莲苏绣锦褥平平地盖在身上,这是她喜爱的图案,成双成对不羡仙的期盼。如今她无声无息地睡着,因失血过量而脸色苍白,反而犹如天山上桀骜的雪莲,清透净白翩然若仙子。 他们的孩儿就安静地躺在琳琅身边,这是琳琅的心愿,母子相亲,不能分离。小皇子憨态可掬,靠着母妃睡得香甜,嘴唇闪着莹莹润润的嫣红。 他摆了摆手,撤下了殿中所有人,此时无声胜有声。他捻手捻脚地触摸了小皇子的脸颊,摸着他软糯若无骨的小手,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长得那么好看,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那样。 他轻轻呼唤了声她的名字,那清淡淙溶的声音拂过琳琅的耳畔。琳琅静默地映在他眼里,那是十五月圆朱漆轩窗上最温婉的明月光,他沉心回忆起他们的初遇,琳琅那惊心动魄的美丽像撕开灰暗生命中的一道彩虹,瞬间点亮了他的人生。 “琳琅,咱们的孩子真可爱,白白净净,标标致致的,五官玲珑,憨态可掬,活脱脱就像我一样。孩儿很健康,那都是你坚持的功劳,不如你醒过来告诉我,咱们的孩儿取个什么名字好。”他独自念叨着,一手抚摸着琳琅的侧脸,“琳琅,你还是这么人小主意大,芙仪与尚书令李府勾结之事,你早该告诉我,你一个人默默地承担着我对你的误解,反而让我内疚不安。琳琅啊,其实我并不想要什么万世基业,我只想与你携手看尽江山风光,如今又多了孩儿,那便三人同行,你说好么?” 那些美好的畅想一遍遍地说,他早已泪眼婆娑,说到后来,话哽咽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初生的孩儿胃口好,倚靠着琳琅睡了一会儿,又觉得饿了,嘤嘤啼哭着找奶水喝。尉迟珩初为人父,不懂婴孩啼哭的那些理由,只是从琳琅身畔抱起孩儿的手势显得很生疏,他小心翼翼地环抱着孩儿,好似抱着一尊极致矜贵的玉瓷人儿,“孩儿乖,怎么好好地哭了,爹爹抱抱你,你有什么不舒服要告诉爹爹。” 他抱着走了两圈,孩儿找不到奶源,哭得越发凄厉,殿外婢子叩门,都被他轰了出去,大家一时之间不敢言语,只好等在殿外等候皇上随时差遣。 尉迟珩又哄又劝,百般不得法,“你且说说,你就这么不喜欢爹爹抱你?别哭了,吵着你娘亲了。” 孩儿痛哭了一会儿,他心都被绞痛了,忽然,他袍角似乎被人扯了下,她回身一看,琳琅睁开虚弱的眼,无奈地低语道:“您别折腾他了,快让乳母喂奶去。” 尉迟珩的惊喜,恍若落石穿水,突然心口漾出无限喜悦的涟漪。“琳琅,你醒了,太好了!” “我真是活活被您给气死了,快让乳母喂奶去,您可气死我了。”琳琅咳嗽着支起身子,心疼地看她的孩儿,“决儿受苦了,你这不懂事的爹,真真是个愣头青!” 他又惊又喜,“决儿?” 静如听到了殿中的响动,顾不得之前的龙颜大怒,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躬身入殿,见到琳琅虚弱得醒了,犹如弱柳扶风,不堪摧折。“主子,您醒了啊,满天神佛开眼了,主子您吉人天相啊!” 琳琅抚着胸口,指着尉迟珩怀中的尉迟决,“静如,小皇子饿了。” 静如是过来人,婴孩啼哭,不外乎饿了,热了,冷了之类的原因,一听琳琅说是饿了,赶紧托手抱过尉迟决走出寝殿去乳母处喂奶。 尉迟珩痴痴怔怔,一下子有些无措,明明以为流沙般消逝的琳琅,此事居然杏眼睁圆地看他。他坐在琳琅床沿,俯身抱住琳琅,愉悦到不能自已,“琳琅,我的好琳琅,一定是上天感念,把你还给我了。”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合景圆(二) 琳琅虚咳了几声,抿唇笑道:“哪儿是上天感念,邹御医医术独步天下,悉心调理了大半年,我的身子的确是好了不少,只不过我让邹御医一直对您直口不提,报忧不报喜罢了。既然有人暗中要除去我,自然是等待着我最虚弱的时机,让后宫的宫女子们以为贤妃快不行了,他们出头的机会便到了。” 他宠溺地刮了下琳琅的玉鼻,“你这只小狐狸。” 琳琅想起之前他匆忙出宫找项斯的尸身,这必定是有心人设计的暗局,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地归来,想必是化险为夷,不由问道:“你都知道了么?” 尉迟珩的喜悦瞬间消却,板起面孔,道:“月琳琅,你何时自说自话到算计起夫君来了?你串通项斯诈死,明知朕伤心欲绝,对你疏离误解,也放任随之,你的心好硬。” 琳琅知他是后怕担心,双臂探出锦褥,环抱住他的脖颈,软腻服软道:“伤心不过一时,咱们图谋的是将来这一世,对么?” 温润絮语的攻势下,他哪里舍得再有半分愠色,“琳琅,我如今算是有妻有子万事足了。” 更漏点拨,卯时将近,琳琅推了推尉迟珩道:“皇上,该是时候上朝了。” 尉迟珩耍赖似的口吻,“不去。” 琳琅莞然一笑,“您是夜半的昏君,大白天的,您可是贤明之主。” 他抓着琳琅的手,按在澎湃的胸口上。“我可是大半年没做过夜半昏君了,一时真是思量得紧。” 琳琅赧然害羞,侧过脸去,撂下话来,“您收拾了那些前朝余孽,再回来日日风流,我等着您还不成么。” “那感情好。”尉迟珩扑过身,摩挲琳琅的嘴唇,深深地印了一吻。“先支点利钱。” 随着李姓乱党的剿灭,推动了前朝政局的发展,护国公谢玄龄等老狐狸为了纷纷撇清与李湛的关系,一一表态站队在当今圣上的天道正统之下。尉迟珩筹谋良久的削藩令终于得以在全国范围内推行。 尉迟珩再无顾及,后宫之中再也没有添置新人,原先入宫的女子,再发配出去已是名不正言不顺,只好养在深宫之中,成为新帝登基之后,各个家族博弈失败后留下的无尽唏嘘。红颜易老,苍老宫闱,无奈,却也无法。 只一世的情有独衷,只为了一人所有。 农历八月初二,司天局选了一整年最好的黄道吉日,便是在那一日,琳琅正式封后为凰,从此帝后亲腻更甚,蓬莱殿真的成了关起门来一夫一妻一子。前朝上朝理政,后宫居家过日子。 朱阑绿水,琳琅靠在扶栏边读《诗经》,决儿拿着静如新捏的面人儿玩,他献宝似的咿咿呀呀说道:“母妃,瞧决儿的齐天大圣好看不?” 琳琅含笑,捏着尉迟决粉嘟嘟的嫩脸,“好看。” 他得意洋洋地把唐三藏呈到琳琅手上,吹弹可破的孩童肌肤,忍不住让人看了就想咬一口。“母妃,唐三藏送给您。” 琳琅接过尉迟决手中的面人,搁下手中的书卷,把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膝盖上环抱着,恰好尉迟云珩下朝回来,听到母子二人有说有笑,见着沉稳凛凛的小面人,说道:“决儿,这面人着实有趣,你是捏了送给父皇的?” 尉迟决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糯米似的银牙,“这是送给母妃的。” 尉迟云珩见琳琅收了唐三藏,自我感觉良好,“莫非你捏了个如来佛祖送给父皇?” 小孩儿天性不懂讹谎,撒开腿跃下琳琅的膝盖,跑去寝殿中摸索了会儿,不一会儿,手上摇着另外一个面人蹿到尉迟云珩跟前,“父皇,您瞧,这是给您的白龙马。” 琳琅笑得前俯后仰,尉迟云珩笑容尴尬,他扯起尉迟决的小耳朵,不满道:“你母妃是唐三藏,怎么到了父皇这儿就成了白龙马了?” 尉迟家委屈地压着小声道:“孩儿……孩儿见到母妃骑着父皇么,可不就是唐三藏骑着白龙马么?” 这一口孩童稚语,窘得琳琅面红耳赤,连忙掩住尉迟决的口,倒是尉迟云珩听后恍然大笑,摸了摸决儿瓜瓢儿似的额头,“好孩子,你长大了,以后不能跟父皇母后在寝宫中睡了,得给你另辟个寝殿才行。” 尉迟决扯着琳琅的袖口,“决儿不依,决儿不能离开母妃,离开了母妃睡不着。” 尉迟云珩说道:“你都四岁了,以后独个儿睡,长长胆子才行。” 琳琅尴尬,拂袖喊道:“静如,快把小皇子带下去玩吧。” 静如把尉迟决带走之后,琳琅斜倚在扶栏上,登时羞得说不出话来,尉迟云珩凑过去,在她脸上啪嗒就是一嘴。“害羞个什么劲,都老夫老妻了。” 琳琅不满地斜睃他一眼。“就您夜夜都折腾,瞧决儿都在胡说些什么,定然是不留意被他看到了么?” “谁晓得这泼猴孩子偷偷装睡,从今儿起,他去隔壁屋睡,不许再粘着你了。”尉迟云珩拧麻花似的缠绕着琳琅,从背后环抱她,“我想好了,的确是咱们做得不够,只生了他这么个泼孩子,咱们再给他添个妹子,有人陪着玩了,自然就不会整日缠着爹娘。” 琳琅回过头,正对上他含情脉脉的眸子,“您这意思……我不懂。” “不懂没关系,为夫教你。”他调戏的暧昧目光在琳琅胸前逡巡,揽腰抱起琳琅就往寝殿方向大步流星走去。 琳琅方寸渐失,冲着他低声说道:“青天白日,您注意些,也不怕被人笑话去。” 尉迟云珩色眯眯笑道:“怕什么,这游廊无人,后殿更是不会有人来的。下了朝朕就是彻头彻尾的昏君。” 琳琅拗不过他,玉臂向上一揽,拥住他的脖颈,他趁势就俯下身吻着莹润的樱唇。轻轻柔柔地攫取那甜蜜的唇瓣,而后突然发力深入寻找润泽的芳香,他一吻又一吻,接二连三地发动攻势,琳琅被他吻得动了情,连身子都不自觉地抖筛。她闭上双眸枕在他怀中,恍若荡漾在情网里不必自拔。 天色独好,明晃晃的日光,揉碎了洒在绿水池上泛出一池的碎金,倒影着形影不分的两人,犹如水中并蒂莲,天上双飞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