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作者:沉筱之   文案   柳朝明记得,初遇苏晋,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   他在朱雀桥边落轿,她隔着雨帘子对他一揖。   雨丝洋洋洒洒,他看不真切,只记得她一身素衣,明眸深处仿佛有火燎原。   备注:   ①不虐,但不虐的意思很单纯,男一男二都对女主超好超好,社会人文因素并不考虑其中。   ②关于宠:男一不动声色,男二肆无忌惮。   ③男一男二都是男主,但是,绝不纠结三角恋。   ④剧情流,感情线肯定也会好好写,但请大家不要过于纠结感情问题,谢谢大家。   ⑤楔子只可管中窥豹,不可尽信,更不是定局,切记。   ⑥听说文案也不可尽信。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女扮男装   主角:苏晋,柳朝明,朱南羡 ┃ 配角:沈奚 楔子   永济元年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大牢里头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第1章   苏晋初遇柳朝明,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春闱刚过,榜上有名的贡士就丢了一个,今早去他住处一看,桌上还搁着誊录一半的《大诰》,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响,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漕运案,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苏晋“嗯”了一声。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周萍要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脸,走到门前,回头看苏晋仍旧一副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嘱:“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辙,你莫要冲动,切记三思而后行。”   苏晋没抬眼,回了句:“记得帮我画卯。”   策问论的是中兴之本,苏晋答罢,收拾好笔墨出门。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纸伞。这是柳朝明的伞。苏晋想,此一行,若能撞见柳朝明,便将这伞归还了。   周萍说三思而行,她不是没有听进去。可有甚么办法呢?她实在不愿欠旁人什么,点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这一生注定艰险,长此以往,还是与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第2章   苏晋到了侯府递上名帖,府外武卫验过,称小侯爷上值未还,烦请且先候着。   小侯爷任暄是长平侯的独子,为人有些自来熟。   长平侯过世后,光耀一时的侯府徒留一个空架子,好在圣上念任暄谦恭有度,御封他为礼部郎中。   明日是殿试,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等到散值归家,已暮色时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笼罩天地,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里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请到厅堂,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这么交给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虽只是九品,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随机掉落~   我普及一下至今出现的官职和品级:   1. 苏晋,京师衙门(应天府衙),知事,从八品 2.柳朝明,都察院,左都御史(就是都察院老大),正二品 3. 晏子言,詹事府,少詹事(就是詹事府老二),正四品 4. 任暄,礼部,郎中,正五品 (但他袭了一个侯爷爵位)   还是你们觉得无所谓,能看出谁官大谁官小就行?   4、 第3章   这日的新阳并不绚灿,寂寥廖挂在天边,不时起了风,层云越卷越厚。   苏晋抬手搭了个棚,眼见一场急雨将至,偌大的正午门,竟没个躲雨的去处。   她拢了拢袖口,打算找个旮旯角蹲着,身后有人唤了声:“苏先生。”   是任暄的随侍,阿礼哥子来了:“今早侯爷与先生走得急,连备存的贡士名册也忘带了,我给送来,又想或要打雨点子,就将先生的伞也一并带着。”将手里油纸伞递给苏晋,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这天是说变就变。”   苏晋谢过,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经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拿给苏晋看,“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叫我说,管这些做甚么,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阿礼的话不假,这名册宛如族谱,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爷说,南北差着这么些人,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苏晋避重就轻:“小侯爷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薮,多些举子贡生也不怪。”   他们躲在廊檐下说话,远天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点子打下来,檐下一处地儿瞬时湿了。   阿礼一面撑起伞,一面对苏晋道:“这雨势头急,檐头下尺寸地方遮挡不住,先生不如随我去礼部避避,左右小侯爷出来没见着人也要回礼部的。”   苏晋也以为是,撑起伞跟他往礼部去。   这日是殿试,礼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独留一个司礼制的主事执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头打瞌睡,恍惚里听到廊庑外有碎语声,探出头认了认来人,迎出去道:“什么风把阿礼哥子吹来了?”又接过阿礼的伞晾晒在一旁,半弯身将人往里请:“可是替侯爷送文书来的?”   “是,小侯爷早上走得急,将都察院要的贡士名录忘了,我便送来。”阿礼应道,伸手也跟苏晋比了个“请”。   江主事这才注意到苏晋,上下打量,只见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气度清雅至极,一时拿捏不准此人身份,抬着眉毛虚心请教:“这一位是?”   苏晋递上名帖,行了见礼,阿礼道:“苏先生是与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开名帖,一看不过是应天府区区从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进里头来罢。”   三人还没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后还跟着都察院二当家的,副都御史赵衍赵大人。   江主事惊了一跳,瞌睡头是彻底醒了。当即请了二位贵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圣上赏的‘龙团儿’上旬就吃完了,眼下还剩些‘银丝’,是卑职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将就。”   赵衍笑道:“那敢情好,我们那儿的‘龙团儿’还是整块的,礼部喜欢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点头称是,想了想,随即惶恐说:“岂敢岂敢。”   赵衍摆了摆手,意示不必客气,又道:“我与柳大人要去宫外一趟,想着日前请礼部整理的贡士名册大约已弄好了,便过来取。”   江主事哈着腰:“是,尚书大人与小侯爷都叮嘱过这事,昨日下官将名册整理好,小侯爷还亲自带回府核对,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嘱阿礼哥子送来。”言罢笑眯眯看着阿礼,自等他取出文书交差。   阿礼心道这回是倒霉大发了,他先头跟苏晋碎话,把名册给她就没拿回来。   柳大人的铁腕手段小侯爷可没少跟他唠叨,眼下若叫他抓个现行,发现自己将礼部的文书交给外人,打死他事小,连累小侯爷可不成的。   阿礼急出一脑门子汗,双膝一软已然要跪下,苏晋先他一步双手奉上文书道:“请柳大人赵大人过目。”   阿礼双眼一闭,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觉着大约玩完了。   厅堂里死一般寂静,半晌,柳朝明冷声问道:“礼部的文书,怎么在你身上?”   苏晋还没作声,江主事忽然抢着道:“这位后生乃礼部铸印局新来的大使,这两日方上任,区区未入流,不入大人法眼也无怪乎。”   他自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岂不知单这两日,苏晋与柳朝明已打了两回照面,一回在大理寺,她是应天府从八品知事,一回在正午门,她乃侯爷府随侍。   柳朝明的声音淡淡的:“哦,眼下是礼部的大使了?”   苏晋甚无语,她原想着说阿礼怕名册被雨水打湿,她帮忙藏着,哪里知这江主事是只软脚虾,柳朝明不过一问,竟自乱阵脚。   眼下被赶鸭子上架,被迫认了大使的身份。   柳朝明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既是礼部的人,想必多少也整理过这本名册,哪几个是你撰次的?”   方才没细看,只粗略扫了头几页,苏晋道:“回柳大人,名册头几位便是卑职撰次的。”   柳朝明道:“懒得看,你背出来本官听着。”   苏晋只好应是。   江主事以为死到临头,背躬得像只老山参,然则听苏晋越背越匪夷所思,不由慢慢直起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姓名,籍贯,家中行几,祖上营生,为官为商,擢迁贬谪,无一不对,仿佛这名册当真是她撰写的一般。   柳朝明听了一阵儿,打断道:“行了。”将名册合上,定睛看着苏晋,悠悠道了句:“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言罢,将茶碗盖盖上,与赵衍站起身。   江主事见二位大人一副要走的架势,扯着袖口揩了揩额汗,弯身恭送。   柳朝明走到门槛处又顿住脚,没头没尾问了句:“你那位故旧,是哪一日失踪的?”   苏晋怔了怔,弯身施以一揖:“回大人,是五日前,四月初九。”   柳朝明淡淡“哦”了一声,继而道:“四月初九,晏子言廷议过后便去了东宫,至晚方归,哪里来的闲功夫去贡士所?”   换言之,那日拿着晏家玉印去找晁清的并不是晏三公子。   其实早上拦下晏子言问过以后,苏晋也猜到这一点了,只是没想到为自己证实这个猜测的人,竟然是柳朝明。   苏晋一时踯躅,闹不明白柳朝明意欲何为。又琢磨着对这么个莫测难料的人物,当如何道谢,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那头柳朝明已一脚跨过门槛,漠然又道:“苏晋。”   苏晋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声冷气:“还赖着不走?是等着本官命巡查御史将你撵出宫吗?”   出宫的道儿只一条,柳朝明与赵衍在前头走,苏晋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骤雨已止,承天门角楼上的铁马锈了,风吹过,铃音也是古哑的,赵衍就势朝身后望了一眼,压着嗓子道:“这就是苏晋。”   柳朝明“嗯”了一声。   赵衍摇头道:“可惜了,当年老御史读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玑,针砭时弊,说天下治吏之文章,无人能出其右,原想着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岂知你我驱车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帮杀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云未必好,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赵衍笑道:“怕只怕老御史举才于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诸。”   说话间已至承天门,都察院小吏牵着马车候在门外,苏晋快走几步道:“柳大人。”双手将伞举至平眉,郑重道:“下官谢大人借伞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远天,雨虽已止,云却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马车,想起赵衍方才的话,又道:“听你的意思,曾还有人问翰林讨过苏晋?”   赵衍道:“我也是后来听钱三儿说的,苏晋被打发去松山县后,十三殿下追问过他的下落,知其遭遇,还跟吏部闹过一回,吓得曾友谅那貉子以为捅了什么不得了的篓子,则差没把官辞了,所幸朱十三之后随军去了西北卫所,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听他说着,一面掀开后帘看了看,苏晋一本正经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子班,看到马车绝尘而去,将纸伞往身后一背,抄了条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车帘,微微蹙眉:“朱南羡?”   --------------------------------------------------------------------------------   作者有话要说:  未入流:没有品级的官吏,就是连九品都没有。   5、 第4章   任暄一回礼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门槛上,哭得老泪纵横,问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说了,续道:“下官以为这苏晋和下官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好心帮他扯个谎,谁知道他跟柳大人是旧识,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里,下官这平白无故得罪了都察院两位堂官,一头撞死得了。”   与任暄一道回礼部的还有罗尚书,弓着身听江主事哭诉了一阵儿,觉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该,老夫早就教过你们,多磕头,少说话,让你嘴秃噜惹祸。”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1.甲科:进士出身   2.乙科:举人出身   3.举人做官通常会被歧视,仕途也不顺。   -----------------   另外对官制设定感兴趣的可以了解一下,以下:   -------------------   金吾卫:属上十二卫,直接隶属皇帝,相当于亲军/禁军。   (这里仿明朝官制与军制,熟悉明史的妹子也许知道,所谓明初上十二卫,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   五城兵马司:简单来说,等于帝都公安局与城管大队。   不过文中的帝都是应天府,即南京市哟。   ---------------   ---------------   虽然是借用明制,但本文架空,方便我任性发挥,胡诌乱写,朝代叫随朝,也就是随便的意思。   6、 第5章   许元喆道:“约莫是这个月头,云笙兄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一身脂粉气,说是去了秦淮河坊,还让我万不能与先生提及此事。”   苏晋问:“为何不能与我提及?”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若有人触犯律法,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势必不能留京,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也算临行前,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周萍叹一口气:“左右传胪唱胪都是那套规矩,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当的,再仔细计较不迟。”   午过得一个时辰空闲,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回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门内传来一声呼喝,伴着声儿出来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刘义褚口中的“孙老贼”,应天府丞孙印德。   孙印德日前假借办案的名义,去轻烟坊厮混。今早趁着杨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来,原也是做贼心虚,正好下头有人进言说苏晋这两日躲懒,心中大悦,想借着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涨涨自己的官威。   孙印德命衙差将苏晋带到退思堂外,冷声道:“跪下。”一手接过下头人递来的茶,问道:“去哪儿了?”   苏晋没作声,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话,这原是我的过错,近几日多有落第仕子闹事,我放心不下,这才令苏晋陪着,去贡士所看看一切可还妥当。”   孙印德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本官问的是今日么?”   苏晋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日前去大理寺为失踪的贡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两日余。”   为宫中殿下代写策问的事是万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孙印德冷笑一声:“私事?在朝为官辰进申出,是该你办私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吩咐道:“来人,给我拿张椅子。”   这是要坐下细审了。   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更往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   孙印德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厮将椅子安在庑檐下,一边饮茶一边道:“你以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么私事?八成是寻到门路,去查你那位故旧的案子了吧。”   苏晋道:“大人误会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万个胆,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还狡辩?”孙印德站起身,厉声道:“来人给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本官的——”   话未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劈下,照的整个退思堂一明一暗。   孙印德被这煌煌天威惊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亏,后半截儿话不由咽了回去。   刘义褚借机劝道:“孙大人,眼下已近未时,府尹大人约莫是快回衙门了,他若得知苏晋这厮的恶行,必定还要再审一次,您连着数日在外头办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为呢?”   应天府尹杨知畏虽是个三不开,但一向看重苏晋,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势必惹他不快。   被刘义褚点了醒,孙印德顺杆往下爬,点头道:“也是,本官这几日为了手里的案子,寝食不安,实是累了,这厮就交由杨府尹处置罢。”再抬头往廊庑外一望,伴着方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又沉着脸皮道:“但罚仍是要罚的,且令他先在此处跪着,好生反思己过,等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官的话。”   苏晋跪在风雨里,浑身湿透,他既这么说,应了就是。   孙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苏晋,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若待会儿你叫这火闪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应得。”   说话间,前堂跑来一个衙厮,高声通禀道:“孙大人,杨大人回府了!”   孙印德不悦道:“回便回了,嚷嚷什么?”   衙厮跪倒在地,脸上惧色不减:“回孙大人,与杨大人一同回衙门的,还有大理寺卿张大人和左都御史柳大人,眼下杨大人已带着二位大人往退思堂来了。”   话音方落,前头门廊处已绕出三人。   孙印德揉了揉眼,认清来人,疾步上前扑跪在地:“下官应天府府丞孙印德,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治罪!”   张石山道:“你既不知我与柳大人来访,何来远迎一说,起来说话罢。”   孙印德磕头称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烟雨茫茫处跪着的人身上。   孙印德义正言辞道:“禀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懒旷值,私查禁案,被我罚跪于此,正待处置。”说着,对雨中呵斥道:“苏晋,还不拜见柳大人,张大人。”   苏晋这才折转身子,朝门廊处看来。   急雨如注,浇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寥寥数日,这是第几回见了。   然后看向空茫处,连语气也是冷静自持的:“下官苏晋,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   这副淡漠的样子,令柳朝明自诩澄明的思绪里突生一刹混沌,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将竖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乱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孙印德看他神色有异,试探问道:“柳大人,依您看,这厮当如何处置?”   对未知茫惘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柳朝明迈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抛下一句:“跪着吧。”   --------------------------------------------------------------------------------   作者有话要说:  ·   有姑娘私信我说,官场文看得太少,让我简单解释一下:   -   拿前文仕子闹事举个例子。   -   这么说吧,某地有群文化人闹事。   他们会先找个人多的点,举横幅喊口号。   这时候政、府(就是苏晋的单位,京师衙门)肯定要出来一个人管,于是大家你推我推,最老实的周主任(周萍)就出来了。   周主任说,求求你们不要闹了。   文化人想,这人看起来好欺负,先打一顿。   于是就把城管叔叔(五城兵马司)招来了。   城管叔叔说,说再闹打人了啊。   文化人一看,惹不起惹不起,溜了溜了,等风头过了换个点继续闹。   -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个事。   7、 第6章   柳朝明是为仕子闹事来的。   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都察院,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柳朝明,单字 昀(yun 二声),释义为日光。   8、 第7章   苏晋心里头压了一座魏巍高山,好不容易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个线头,才想起今日是太傅府千金,晏子萋晏大小姐登门造访的日子。   晏子萋仍自称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苏晋将她请到花厅,斟了盏茶递给她。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一路来四处张望,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一顿,合手打了个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穿了素裙装,里里外外打扮妥当,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个要求。”   苏晋道:“你说。”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说道,“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说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个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说,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里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说完,已有差役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吗?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顿了顿,又一想这京师上下不知哪条街巷还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里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里,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下,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说道:“不然呢?守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带着十几个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过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说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没了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尚在当场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时雨,你听我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这话,愣然地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们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孙老贼虽不学无术,但看苏晋倒是看得准,面儿上瞧着是个明白人,皮囊里一身倔骨头。   刘义褚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将“安稳”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可苏晋那一句“人命”仿佛点醒了他,让他隐隐窥见这场荒唐的闹事将会结下的恶果。   难怪堂堂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会并头找上门来。   刘义褚当机立断道:“你去找周通判,让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与苏知事汇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着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说苏知事独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让他无论如何,命巡城御史也好,惊动上十二卫也好,去看看苏知事的安危。”   9、 第8章   朱雀巷沸反盈天。   苏晋策马立于不远处,情况远比她料想的糟糕。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往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间,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四处都有闹事的人,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   作者有话要说:  1. 左谦:金吾卫指挥使,正三品 (金吾卫:属上十二卫,亲军卫之一)   2. 覃照林: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正六品 (简言之,城管大队城南分队队长)   ----   10、 第9章   朱南羡从马上一跃而下,将左谦扶了扶,问:“怎么样了?”   左谦道:“回殿下,柳大人已命巡城御史在朱雀巷东西两面设下禁障,逐一排查,覃指挥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末将已分派兵马,尽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议过后,柳朝明率先请命,令巡城史与兵马司自东西二城开道设禁,金吾卫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便赶到朱雀巷。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禀左将军,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于是朱南羡深思了一阵,慎重道:“将他带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头疼了一上午,下午才开始写,让大家久等了。   -   看到有人问,就顺提一下,女主:22/23,男主:25/26,在古代属于超龄青年,但确实是男未婚女未嫁,其余主要角色也在22-27这个范畴内。   11、 第10章   苏晋没敢让大夫细瞧,只对症抓了些药。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三司会审,即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一起审理同一桩案子,通常是大案要案。   也就差不多是检察院,司法部,人民法院,一起审案子。   - 第11章   刑部检校验过苏晋手谕,说道:“都察院的柳大人来了,正与尚书大人在律令堂议事,官人且等。”   苏晋应了,打算随他去值事房稍歇片刻,不期然一只手从旁侧伸出来,将她拦了一拦。   来人是个矮胖墩子,生得一脸福相,朝苏晋笑道:“敢问阁下可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   他身着六品鹭鸶补子,比苏晋足足高了两阶,却不曾摆谱,眉目间还隐隐含着谦卑之色。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道:“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时任刑部员外郎,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沈拓忍了忍没忍住,才问:“这个苏知事,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里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第12章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景元帝开国后,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皇上授命他为主审,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苏晋两眼,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跟你称兄道弟,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顿了顿,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先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正这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御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时,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注】:特此注解,想声名一下,我本人对北方的盆友们并没有甚么误会。   -   其实喜欢明史的妹子可能看出来了,这个案子是源于历史上真实的事件,明□□时期的“南北榜”案,当时为了把皇权收回中央,诛杀功臣,又因为元朝的旧皇室逃到了北方,所以朱元璋杀了不少北方文化人,造成南北文化差异。   -   再啰嗦一句,这个案子对后世影响极深,直接造成了后世对人才的录取制度并不是完全平等取仕,而是按地方分配名额,比如现在的高考也是这样的。   -   当然我这写的,是各种添油加醋随便乱编,大家不可尽信。   只关于南北差异这一点,前史之鉴,不敢造次,请大家多多包涵,么么哒(づ ̄ 3 ̄)づ。 第13章   厅堂里落针可闻。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钞》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上下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下回我也替你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然后道:“你,过来,本皇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着,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厅堂外一棵榆树下,对颠颠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轰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瞬间泪盈于睫。   幸而朱南羡在他又哭出来前,命内侍将其拖走了。   此间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去了。   柳朝明遥遥对朱南羡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苏晋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柳朝明没有回头,脚下步子一顿,问了句:“怎么谢。”   时已近晚,长风将起,苏晋极目望去,只见宫阁楼台,不见山高水长。   她说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铭不忘。”   苑角一丛荒草,无人打理,却越长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着那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他心中有愧,一时之间又在想苏晋重伤被撵去松山县后,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背对着苏晋,不由道:“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苏晋道:“大人请说。”   柳朝明道:“你可愿……”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身后有人一分犹疑两分关切还带着七分故作镇定地问了句:“苏知事的伤可好些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看别的作者的作话,一句话,看了看自己的,一整页。   -   五年前写文,我的形象就是英俊帅气潇洒爱写作话,五年以后,经过时间沉淀,又在英俊帅气潇洒爱写作话之中添了一丝沉稳冷静大气。   -   我就想问问,话痨的毛病还能不能治了? 第14章   问话的人是朱南羡。   苏晋道:“已好些了,多谢殿下关心。”   朱南羡顿了一顿,又高深莫测地道:“苏知事,借一步说话。”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可惜来得太晚,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了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心道,甚么叫“可算”。   见她目露疑惑,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在张奎看来,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门,不封个府尹府丞也该给个知县当当,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将脑子里仅有的线索挖出来说与朱南羡听。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   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   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   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   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   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   晁清失踪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琐碎里找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线头。   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许元喆曾与他说,晁清失踪前,独自一人去过烟花水坊之地。   苏晋又问道:“你可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张奎苦起一张脸:“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将那扒下来的玉坠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个墙缝中,等闲不会叫人发现,苏官人可命人寻来。”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坠子并不能为我洗脱冤情,但至少能证明我的确为求财,没有贪图美色,更不想害命。”   苏晋听了这话,又为难起来,她不过一名知事,如何闯到刑部大牢去找证据?   朱南羡杵在一旁听了半日,总算又轮到自己派上用场,于是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若觉得分身乏术,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苏晋不放心,毛遂自荐:“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会时时盯着,有任何进展,立刻命人知会你,全由你来拿主意。” 第15章   苏晋看向朱南羡。   他身着月白直裰,袖口绣了两片竹叶,笔挺站在她对面,身后是茂密的竹林,月华洒下,竹海成涛。   这样素雅的衣衫,若换了旁人穿,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他人是英挺的,气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跪,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这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说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里审讯。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甚么过不去?”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个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第16章   “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车壁上,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朱南羡举起名录,对着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声道:“倒是不少。”又对八字胡道:“本王给你一整夜的时间,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这上面每一个人究竟犯了甚么错,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许起身,明白了吗?”   八字胡不敢反抗,眼前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罢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与故皇后感情甚笃,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这三人中,她最心爱的皇子便是朱南羡。   因此宫中上下除了景元帝与朱悯达,没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胡脸贴着地,牙都要咬破了,挤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羡又问:“府尹何在?”   杨知畏闻言,连忙跪行几步,挪到朱南羡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朱南羡吩咐道:“你带着苏……你们衙门的人,先回里头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审完这狗拿耗子的东西,再将该押的人押进宫。”   杨知畏连声称是,他略微一顿,先纡尊降贵地将苏晋扶起,带着衙门的人无声退到里面去了。   跪在人群后头的陆员外眼瞧着朱南羡这一出敲山震虎是打定主意唱下去了,默不作声地给跪在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   小吏会意,悄无声息地跪行着退出了人群。   四更时分,七卿面完圣,从奉天殿退出来,回到各自衙署。   柳朝明一夜无眠,正一边与赵衍商议,一边提笔写奏疏,忽闻门前敲扉三声,正是他派去跟着刑部陆员外拿人的都察院小吏。   小吏将一夜的见闻说了,末了道:“本来拿人拿的好好的,十三殿下忽然把光禄寺少卿,刑部员外郎齐齐拦在了衙门外,要他们交代清楚押解之人都犯了甚么罪名?”   柳朝明笔下一顿:“为何?”   小吏道:“虽然十三殿下没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这一番为的乃是苏知事。”   柳朝明将手里的笔“啪”地拍在桌上,泠然道:“他没脑子吗?”   小吏吓得一哆嗦,看了赵衍一眼。   赵衍摇了摇头,对柳朝明道:“你先别急。”但一时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皱着眉乐道:“我看十三殿下要是闹到天亮,等早朝一结束,满朝上下都晓得他朱十三为了一知事,连他父皇的旨意也敢拦了。”   小吏觑了觑二位堂官的脸色,又道:“禀二位御史大人,其实这也不怨殿下,苏知事原就有伤在身,方才下官远远瞧着,只见他唇上一点血色都没了,光禄寺的马少卿还硬要给他上颈枷。十三殿下也是怕他熬不过这一夜,这才闹的。”   柳朝明抬手捏了捏眉心,叹了一声:“算了,我去把人带回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1.“一杯清茶”这个对子不是我自己写的,是我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我写不出来这种对子嘿嘿。   2. 小火者:宦官中之地位低者(明代)。 第17章   赵衍道:“你是都御史,皇上下令让你夜宿当值,等闲离开不得,还是我去。”   说着,拾起搁在案头的冠帽,走到门口又退回几步,问道:“柳昀,你觉不觉得此事甚怪?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言下之意,一个无实权的五品官,纵然官阶高一些,哪里来的底气在京师衙门跟前,当着刑部员外郎的面颐指气使?   柳朝明头也没抬,“嗯”了一声道:“这个光禄寺,是该查一查。”   赵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一边为苏晋看座,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苏晋方要起身回话,又被杨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你甭说,是本官不该问。”   一旁的孙印德被折腾了一夜,也指着外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苏知事,就你请的这位主儿,保得住咱们则万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们衙门是一个都别想跑,全要跟着你连坐。”   杨知畏听了这话,心里头“咯噔”一声,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杨知畏刚扒着府衙的门探出个头,腿肚子一打颤,径自又跪在门槛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见到衔比他高的,权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断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来送往,今儿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连都察院的二当家都来找茬了?   赵衍借着火光,细细将刑部名录瞧了一遍,指着上头一处道:“正是这名苏姓知事。”然后又对跪在地上的两位道:“马少卿,陆员外,我都察院复审案子,有一紧要处需得核实,要即刻传苏知事进宫审讯,二位大人不会不卖都察院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说甚么,只管磕头道:“赵大人尽管拿人。”   赵衍又转身朝朱南羡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这就押苏知事进宫了?”   他虽说是押人进宫,但来的时候,身后跟的是马车而不是囚车。   由此可见,都察院不会对苏晋怎样。   朱南羡看在眼里,却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动刑讯,把人送进宫,甚么时候能送回来?若都察院审完,刑部又来要人该怎么办?   赵衍觑了眼朱十三的脸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带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绝不伤他一根寒毛。”   朱南羡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虽贵为嫡皇子,却没有审案拿人的权利,更何况眼前这一桩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来,皇兄追究起来,该要怎么交代?他是不怕,可苏晋呢?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羡的双唇抿成一道薄线,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好,你把人带走。”   这一夜仿佛极深极长,朱南羡看着苏晋跟赵衍上了马车,看着马车在暗夜的街巷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一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近乎残忍地爬上他心头。   马少卿小心翼翼地过来跟他请示:“殿下,您看……”   朱南羡一脚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滚!该拿人拿人,别来烦本王!”   一众大小官员只好互打着哑谜,举着火把又把名录上所谓的要犯嫌犯点清排好。   朱南羡却在这无声川流的人潮中,颓然坐在了台阶上。   是了,这样的无力感,五年前他也经历过一回。   彼时朱南羡得了苏晋的对子,隔日便呈给了朱悯达。   朱悯达虽并不愿他的十三弟去西北卫所,但自己好歹是储君,秉着君无戏言的原则,只能批了请命书。   朱悯达说:“你既打定主意从武,皇兄也不拦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从西北归来,我看是该找个人好好教你做学问。”顿了顿,又思量着问道:“你这个脾性,等闲之辈还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么合适的人选?”   惯来缺心眼的朱十三头一回长了机灵,他道:“禀皇兄,皇兄看甚么人合适,甚么人便合适。”   朱悯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实朱南羡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苏晋讨教对联的事迟早穿帮。   但他又想了,朱悯达一向嘴硬心软,这事又算不得大错,他贵为太子,难不成还会为难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羡没有猜错,但这事坏在坏在彼时的苏晋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将对子呈给朱悯达的当日,吏部已对苏晋动了私刑,然后给她安了个渎职的罪名呈书皇案。   等到内阁拟好咨文,发往各衙司,苏晋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羡则是在咨文下来的三日后才晓得此事。   前来回禀的内侍说:“虽说是杖八十,但奴才听说,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剩了一口气。等通文下来,翰林还没说甚么,都察院的老御史先动了气,要帮着平反,折子都递到太子爷案头了,也不知道为甚么,殿下却说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搁了这半日,人就让吏部送走了,听说都察院的柳御史驱车去追都没追上,老御史也气病了。”   朱南羡虽生在波云诡谲的深宫,但自小有长兄如父帮他挡开了外间的兵戈暗斗,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里疼爱着,甚至连一向严酷苛刻的景元帝,对他都要比对旁的儿子多几分宽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单纯。   单纯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顽劣的执拗。   内侍的一番话下来,他只听明白了一处——老御史的折子递到案头,朱悯达却说先放半日,   朱南羡想,他或许知道为甚么耽搁了半日。   朱悯达早就知道是苏晋代他写了对子,所以他懒得看,随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为这半日,苏晋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羡抓着雄威刀,一路不顾阻拦地冲到了吏部,脑子里还想不明白,明明几日前还如清风皓月一般的人,怎么转眼间就剩一口气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朱南羡沉声道:“姓曾的王八蛋,给本王滚出来!”   曾友谅一时间吓得躲在了桌案下,还忍不住瑟瑟发抖。   朱南羡何等耳清目明,当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两半。   曾友谅扑跪在地,颤抖着告饶道:“十三殿下,微臣错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朱南羡没理,又一刀下去,鲜血迸溅而出,砍飞了一条胳膊。   却不是曾友谅的。   一旁扑出来一个小吏,帮他家尚书大人挡下了这一刀。   朱南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出声,抬起刀指着堂内哆哆嗦嗦跪着的人:“爱挡刀是吗?信不信来一个,本王杀一个?”   言讫,最后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离曾友谅鼻子一寸处被一旁伸出来的剑柄挡开,与之同时,身后传来一身暴喝:“混账东西,父皇还躺在病榻上,你就这么胡闹?!”   是朱悯达带着羽林卫到了。   朱悯达怒不可遏,指着朱南羡道:“来人,把这个孽障带回东宫!”   朱南羡跌跌撞撞地被一干羽林卫押回了东宫。   他记得,那是朱悯达第一回打他,亲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倾盆而下,朱南羡先时还觉得痛,可被这雨水一淋,仿佛又没知觉了,连带着没知觉的还有自己的腿。   朱悯达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还是太子妃看到,扑过去替朱南羡挨下一道长鞭,哭喊着道:“殿下,别打了,再打十三要没命了……”   雨水如注,朱悯达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十三,你可知错了?”   朱南羡仍跪得笔直,听到这句话,仿似刚从思绪里回神。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一天一地漭漭浇下急雨,然后转头望向朱悯达,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难过。   他问:“皇兄,你为什么把折子搁置了半日,是不是因为我?”   朱悯达的眼眶也在这一瞬间红了,手里的鞭子落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道:“十三,你要知道,这个苏晋,他是个男人。”   两日后,朱南羡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被朱悯达命人抬上马车,送去西北卫所了。   直至今日,他都没想明白皇兄最后这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是说他是断袖吗?可他后来去倌楼看过,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若说他不是断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过,又从未遇到心仪的女子。   朱南羡简单的头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的事,搅成一团糨糊后,他的处理方式就是甩甩头,站起身,吩咐一句:“来人备马,本王要回宫了。”   赵衍把苏晋带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书橱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苏晋,免了她的见礼,道:“你跟我来。”   说着便推开一旁的隔间,隔间不大,异常的干净整洁,除了惯常的桌案橱柜,还摆着一张青竹榻。   苏晋跟在柳朝明身后,看到隔间的陈设,愣了愣问:“大人,这里是?”   柳朝明淡淡道:“都察院惯要值宿,我有时实在累了,便会歇在这里。”   案几上搁着的茶壶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沏好的,一旁还搁着糕饼。   苏晋默了一默道:“大人不审下官了吗?”   柳朝明看她一眼,道:“那也要你有命在。” 第18章   这一日栉风沐雨,苏晋实是累了。柳朝明既这么说,她不再推脱,径自坐在青竹榻上歇了片刻。   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柳朝明又看她一眼,沉默不语地斟了杯茶递给她。   茶味在舌尖漫开,带有一丝苦涩,竟是专以白芍烹成的药茶。   风有些寒凉,柳朝明将角窗掩上,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以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个时辰前,内阁再拟咨文,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将刑期提到两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时下人人自危,没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却问:“柳大人,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第19章   苏晋很小的时候打翻过一个青花瓷瓶。   那是她祖父最珍爱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随景元帝起兵之时,自淮西一欺世盗名的州尹手中缴获的第一件珍宝。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朱南羡这才将苏晋落水后的事一一道来,又免了她的跪谢之礼,道:“也怪本王,慌乱之间也没瞧清有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不过依本王看,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定是不晓得的,承天门的侍卫也应当没瞧见,就怕有两个跟着本王跳水又离得近的。不过你放心,本王会去料理好的。”   苏晋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恩不言谢。”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踪的关键处,对朱南羡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张奎的死囚可还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羡皱眉道:“医正说你久病未愈,就是因为操劳太过,你先养着,有甚么本王吩咐人去办。”   苏晋摇了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羡见她坚定异常,只好道:“好。”然后默了一默,抬手往卧榻一边的围栏上指了指,避开目光,十分尴尬道:“你先换上那个,等闲叫人瞧出身份。”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已、已拿火盆烘干了。”   苏晋侧目一看,竟是她的缚带。   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间夹杂着朱悯达一声冷斥:“那个孽障就是将人带到了这儿?”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看留言说,最近柳哥的戏份比较少。   这几章确实少,但并不是我偏向13,这个故事就是以女主为主线,以女主男一男二的视角写的,戏份少的以后会多,放在主角栏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20章   朱南羡看苏晋一眼,来不及多说甚么,当即背身将门抵住,短促道了一声:“快!”   苏晋会意,抬手将薄帘一拉,迅速褪下衣衫缠起缚带。   内侍没推开门,回禀朱悯达道:“殿下,门像是被闩上了。”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四人合力撞过去,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妆奁落下,铜镜碎了一地,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朝苏晋看去,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他的眸色越发阴沉,侧目盯了医正一眼,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轻飘飘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说了,都学罗大人,陛下问一句爱卿何见,咱们回一句,陛下圣心独|裁,英明至极,微臣五体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还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罗松堂不悦道:“哎哎哎,说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老,见另几位尚书闹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几位说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颜直谏也没错。他年轻嘛,我们几个要多担待。不过话说回来,柳昀,老人家说的话你也得听。陛下乾纲独断,从来不是个听之任之的主儿,他老人家心里头有主意时,谁多说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个月早朝,要是换作老夫几个,怕是立马革职查办了。”   他说着一顿,又看了看身旁几位的脸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随即展颜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儿,要我看,龚大人说得对,以后咱七个面圣,统一统一口径,这一页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发的户部钱尚书,“老钱,您觉得呢?”   钱之涣嘿然一笑道:“随意,老夫就是个管国库钥匙的,只要论不到银子上头,您几位出主意,老夫跟着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难免有一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六部尚书其心各异,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台上说话,赵衍与另几位大臣就在台下等着,不敢上前。   大随不似前朝,皇帝下头,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开国君王,自罢黜中书省,废了平章事(注1),便将六部与都察院直接归到自己手里。   这七位正二品大员正是最接近皇权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过是些虚衔儿罢了。   柳朝明看到赵衍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跟六部尚书一揖作别,来到墀台下首:“怎么了?”   赵衍垂首略一犹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说,你可别急,是苏晋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当下一语不发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赵衍撵上几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莫急?”一顿,往宫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这头。”   柳朝明眉心紧蹙:“怎么回事?”   赵衍重重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还该怪你我。”说着,把苏晋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宫前殿一一道来,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竟将人安插到都察院来。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为苏晋里里外外折腾,听说还受了伤,一怒之下要将苏晋杖杀。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事要怎么处置,我这头已经吩咐钱三儿彻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药的内侍,你这头先有个准备,等太子殿下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宫前殿的方向走去。   赵衍愣了一愣,这回却没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着道:“你是没想明白还是怎么着?昨日你在詹事府烧策论,太子殿下已卖了你一个情面。今日苏晋是真触到逆鳞了,你若还想救他,就是跟东宫买一条人命!目下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都察院从来两不相帮,你欠下这样的人情债,可想过往后该怎么还?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夹在吏治,皇权与储君之位的争斗中心,日后当如何自处?”   柳朝明的步子丝毫也不带停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赵衍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个将承诺看得比千金还重的人。当时老御史让你保住苏晋,你没保住,至今觉得有愧于心。可那又怎么样?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咨文上写着松山县,却又把苏晋带去旁的地方,那年你为了践诺,一人离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这该算把情还上了吧?若还不成,昨日你为他烧了策论,这又算不算另一笔债?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苏晋,你若去跟东宫买命,才是把自己送进火坑!”   柳朝明脚步一顿,垂眸道:“必践的诺,才叫作诺,否则与戏言何异?何况,我并非因为老御史的托付,才去跟东宫买命。”   他顿了顿,眼前忽然闪过苏晋一身染血还跪着说“有负所托”时自责悲切的眼神,轻声道:“他确实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卫合力将朱南羡押倒在地,分别遏住他的手脚与脖颈,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这才令他不再动弹。   朱悯达看着自己双眼布满血丝还在竭力想要挣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长此以往,十三会毁在这个叫苏时雨的人手上。   朱悯达杀心已定,冷声问道:“苏晋,你可知罪?”   苏晋垂着眸,跟朱悯达磕了个头:“微臣知罪。”   朱悯达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择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杀。”然后他转过头,冷眼瞧着朱南羡,“让他亲眼看着,也好死了心,将念想断了。”   两名侍卫来到苏晋身后,苏晋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长凳,却在朱南羡身前停下脚步,慢慢地,十分认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羡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别。   在她起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眸中积攒了五年的萧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这一刻,朱南羡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苏晋,却看得更透彻。   她一直没有变,原来在那股清风般的气质下,藏着的从来都是一种悍不畏死的倔强。   羽林卫将苏晋捆上刑凳,朱南羡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呜咽之声,他狠咬牙关,唇畔竟渗出血来。   朱悯达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   羽林卫扬杖,棍杖落在苏晋身上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太子殿下。”   天边层云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柳朝明站在晦暗无光的宫阁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浓雾,跪地朝朱悯达深深一拜。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平章事,宰相级别的官职 -   注2:按照明朝历史,朱元璋废中书省以后,建立了内阁,后来内阁首辅等同于宰相。但是在明初,内阁初建立只是一群提意见的资政,内阁官品级只在五品左右,大事取决于皇帝,所以我这里取明初历史,写的是七卿权力至上。   -   -   然后澄清几点   -   1.我的“不虐”意思是:男一男二从头到尾都对女主超好超好,社会因素环境因素不考虑其中。   -   2.楔子不是结局,可以管中窥豹但不能尽信,谁挂谁不挂谁能活下去都说不一定,我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那你们岂不是很好骗吗=v= 第21章   朱悯达眉头微微一蹙,眯眼看了刑凳上的苏晋一眼,淡淡道:“柳大人这是做甚么?快快平身。”   柳朝明并不起身,而是道:“殿下,苏知事是都察院传进宫审讯的,如今犯了错,也该由都察院一力承担。”   朱悯达心底一沉,果然又是为了苏晋。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区区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仰头伸出脖子:“对,就将就这团麻绳,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数年之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问她,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朱悯达却在这喧嚣中冷静下来。   沈青樾说得对,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苏晋不过区区八品小吏,为了这么一个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冲动了,险些顾失大局。   朱悯达喝住沈奚,凛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么话?”然后侧过身,对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苏知事这回的过错,本宫便不追究了。”然后叹了一声,“罢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   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脚落在地面还有些发颤,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她摇了摇头,往一旁避开了。   苏晋走到柳朝明身边,与他一起跟朱悯达拜别。   两人没走两步,朱悯达又叫了一声:“柳大人。”   苏晋眸色一黯。   朱悯达的唇边含着一枚浅笑,仿佛方才的森森怒气不过是一个玩笑:“柳大人平日公务缠身,与东宫来往的少了,连上个月小儿周岁,也是只见贺礼不见其人。下个月末是太子妃的寿辰,还望柳大人一定要来。”   这便是跟东宫买命的代价吧。   在景元帝暴虐的苛政下,被矫枉过正的朝纲无不彰显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尤其当这名开国君主已垂垂老矣,各皇储拥藩自重,谁又不觊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呢?   看似平静的皇座之下势力林立,身在旋涡之中,哪怕位极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柳朝明回首一揖,表情无波无澜:“多谢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寿辰,微臣一定到。”   被折腾过一番的宫前苑终于安静下来,朱悯达看了一眼朱南羡,见他仍怔怔地盯着苏晋离开的方向,心里头一股怒气又涌上来,甩袖走了。   羽林卫跟着朱悯达浩浩荡荡离去,朱南羡卸了束缚,伸手摘了堵在嘴里的布巾,然后吐了一口淤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风雨欲来的天幕。   他包扎好的膝头在方才的挣扎中又渗出血来,除了牙龈,指腹也抓得血迹斑斑。   可有甚么用?五年前他没有保住苏晋,换了五年后,他仍没有。   起码保住她的,不是他。   沈奚劳心劳力地搅和一番,总算得了个善果,扶住地面跌坐在一旁,看着朱南羡这一身狼狈样,啧啧两声问道:“朱十三,方才那个被绑在刑凳上的,就是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卸了曾友谅一条胳膊的那位?”   朱南羡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想多说,只问:“你来干甚么?”   沈奚嘻嘻一笑,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我啊,我有个仇人快死了,我来给他送一顿上路饭,毕竟做了一辈子仇人,也是缘分嘛。”   朱南羡又转回脸盯着天幕,懒得再理他。   沈奚看他这副样子,轻飘飘道:“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却无法把握命运?觉得自己贵为皇子却连一个想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是不是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却无计可施。朱十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白活了?”   他这一番话如同利刃,一路劈风斩浪地砍到朱南羡心上。   朱南羡扣紧五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沈奚四两拨千斤道:“你想知道为甚么吗?”   朱南羡眸色一伤,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问道:“为甚么?”   沈奚道:“纵然你救了他,但也是你让他置于险境。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的权力,你甚至生于长于这无上权力的荫蔽之下,你的身后注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有人将遮住你既定路线的树桠连根拔去,你的庇护,对微不足道的人而言,反而是一把双刃剑。所以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不然他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朱南羡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沈奚挑眉道:“还不明白?这么说吧,七殿下小时候有只猫,白绒绒的,很通人性,你记得吗?”   朱南羡点点头。   “后来有一日,那白猫病了,七殿下为此着急了一日,没有去翰林进学,当日夜里,他母妃就命人当着他的面,把那只猫活生生地剥皮杀了。”   朱南羡眼神黯淡下来,终于似有所悟。   沈奚道:“十三殿下,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甚么道理吗?”   朱南羡问:“甚么道理?”   沈奚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说道:“这事儿就告诉我们,在这深宫之中,养猫不如养鸟,养鸟不如斗蛐蛐儿,古今百代君王,数万皇子,爱斗蛐蛐儿的多了去,因玩物丧志杀猫诛鸟有之,可你听过灭蛐蛐儿的吗?”然后他嘻嘻一笑,压低声音道:“殿下,微臣新得了一只蛐蛐儿,起名‘虎将军’,一对长须威风得紧,看你如此郁结难解,不如微臣将它进献给你吧?”   朱南羡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十七。”   端立在一旁生怕他十三哥想不通自行了断的朱十七连忙道:“在呢在呢。”   朱南羡道:“把雄威刀拿来,本皇兄今日非得剁了这姓沈的王八蛋!”   苏晋一路跟着柳朝明回都察院。   长风过境,这一场蓄意已久的急雨终于在薄暝时分落下,天一下就暗了,连晚霞都来不及附于云端。   方才朱悯达以自己做筹码的一番人命买卖,苏晋怎会瞧不明白。   事到如今,却是说甚么都仿佛都不应该了。说谢吗?谢字太轻,以后都不要说了。说些别的?可心中负债累累,实难再开口。   柳朝明的脚步一顿,回过头看她锁眉深思,轻声问了句:“在想甚么?”   夜雨风灯,映在柳朝明眼底化作深深浅浅的光,苏晋抬眸看他,轻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她转头看向廊外浸在水幕里的夜色,淡淡道:“我在想,这场雨,何时才能过去。”   柳朝明也转头望向这夜中雨,似是不经意道:“风雨不歇,但能得一人同舟,也是幸甚。”   然后他顿了一顿:“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忽然而来的急风裹挟着水星子吹迷了苏晋的眼,纷乱的雨滴仿佛被搅开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而柳朝明的话,也是被这风送入耳畔。   “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   作者有话要说:   沈奚 字 青樾 第22章   当日夜,都察院的布防里里外外撤换了一番。   太医院的医正来验过,白日里送给苏晋的那碗药确实是有毒的,里头放了□□,只要吃下一勺,必死无疑。   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里,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拨正弦,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叩开隔间的门,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   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   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   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   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   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   已是大费周章地做戏,偏偏还不想失了风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对韦姜道:“韦大人带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许元喆已被人从诏狱抬出,安置在镇抚司办事房的一处耳房中。饶是苏晋再有准备,看到许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离仕子闹事只过去十日,他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双腿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间可见碎骨。   苏晋几乎要认不出他。   韦姜在一旁低声道:“已喂了醒神汤,人是清醒的,苏知事过去罢。”   苏晋唤了一声:“元喆。”   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   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   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   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   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   “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   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苏晋心中钝痛不堪,她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许元喆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为自己择一条路,以为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可走下去才发现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会扪心自问你是否错了,但来路茫茫,去路渺渺,已无法找到归途。”   许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头破血流,行近灯枯?”   他看入她的眼问:“苏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读十年,又是为何?你满腹才华胸藏韬略,却因一桩小事蹉跎数年,可曾有过不甘?你被作恶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权之人视若蝼蚁,可曾有过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觉得你踽踽而行风雨兼程所换来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我——”   许元喆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我为之倾注了一世的希望尽成空梦,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杀我以取悦天下人,他杀我以稳固他的江山,他杀我以收复他早年杀没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还握着许多与我一样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当当全杀干净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没人记得,百代之后,万民只会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锦绣江山。”   许元喆的头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先生,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惦念甚么吗?”   他转过头,蓦地对苏晋一笑:“来世不做读书人。”   然后他闭上眼,对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尽全身气力说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话——   来世不做读书人。   大量的血从许元喆嘴边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双目死气沉沉却不曾合上,苏晋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的清白,至少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柳朝明叹了一声,对韦姜道:“劳烦韦大人,可否为他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葬了。”   韦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犹疑了一下,却是道:“这……下官做不了主,要请示过圣上。”   请示圣上做甚么?   眼前只剩一具尸首,难道还要剥皮实草,悬于城门么?   苏晋道:“那能否请韦大人将元喆这身衣冠赠与下官,下官想在城外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韦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这厢事毕,苏知事可上镇抚司来取。”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随柳朝明离开的镇抚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   许元喆还是死了,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或许他在此之前,说想见苏晋,也只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一个人快死了,总想要尽诉平生。   苏晋记得到了最后,是锦衣校尉拿着写好的状纸,抓着许元喆的手画押的。   他最后还是没能留得清白。   宫楼广台,青天白日,可在这朗朗乾坤之下,背负着这样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还有多少?   苏晋望向错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问:“柳大人,御史是做甚么的?”   柳朝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辨明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以协圣上肃清吏治。”   苏晋问:“可若是圣上错了呢?”她摇了摇头,“此南北一案,柳大人进言直谏,被停一个月早朝;户部沈侍郎说了一句‘误会’,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证明南方仕子没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头落地;而许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尽于镇抚司。”   她抬头看向柳朝明,眸中写满失望:“这是万马齐喑的朝纲,上之所是必皆是,所非必非之,人人自危,只怕朝承恩,暮辞死,这一名满眼荒唐的御史,要如何来当?”   柳朝明将这失望之意尽收眼底:“你想要答案?”   苏晋点了点头。   柳朝明转身折往宫楼另一方向:“我带你去找。”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外计——考核外官的制度。 第23章   自西咸池门出宫,驱车一盏茶的功夫可至白虎巷。   巷内有一处一进深的院落,苏晋抬目望去,上书“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开院门,径自走到草舍门前,道:“便是这里。”   这是老御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势,曾一度求贤若渴。后来他手下人才济济,再佐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计(注),最终问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难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朱景元杀尽功臣,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狱,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他去湖广巡案,当地官匪勾结,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苏晋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来正是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诺必践。   柳朝明道:“苏时雨,本官知你不愿退,本官只是想告诉你,许郢之死,只是千千万万蒙受含恨而终的人之一,而身为御史,你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苏晋低低笑了一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后她抬起眼,一双眸子像燃着灼心烈火,语气却是清浅的,转身捻起一根香:“我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为阔别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着她拈香点火的样子,忽然想起老御史生前所说“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边,好好教导”,以及他临终时,曾握着自己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柳昀,苏时雨这一世太难太难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苏晋的手:“我与你一起。”   然后他点香看了苏晋一眼,望向老御史的牌位,道:“当以尊师礼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时。   沈奚手里把玩着折扇,倚在门廊上招呼:“百官俗务缠身,我原想着昀兄与我一个被勒停了早朝,一个被打折了腿,合该凑作一处逗闷子,没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苏晋胡乱比了个揖,“苏知事,又见面了。”   苏晋回了个揖:“侍郎大人好。”说着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里努努嘴:“这人是你朋友?”   正堂当中还跪着一人,苏晋仔细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狭一笑:“你看着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周通判,本官恕你无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不敢,求大人责罚。”   沈奚“嗤”地笑出声,又连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经地道:“你且平身吧,苏知事已与本官说了,他会代你受罚。”   周萍猛地抬起头,先是一脸无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脸责备地看了眼苏晋,再磕下去:“禀沈大人,苏知事还有伤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要不苏知事的责罚,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作一团:“这是甚么糊涂烂账。”   柳朝明知他素爱拿人逗闷子,抬步迈进前堂,说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官品,诺诺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着沈奚:“你怎么他了?”   沈奚没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诧异神色:“御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来都察院找苏知事,赶巧您二位不在,还是我这个串门子顺道帮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扫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词:“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么,官袍太繁琐,就穿了身便服,哪里知周通判将我认成个打杂的了,说他一路自宫外走来,实是热得慌,想问我讨碗茶喝。我心想,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总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壶,又是烧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给周通判沏了盏茶,谁知钱三儿那个不长眼突然过来叫了一声‘沈大人’,还拜了一拜,周通判这一下便呛了个半死,然后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了。”   说着,他又提起茶壶,斟了盏茶递给周萍:“周兄弟,你说是吧?”   周萍扑通一声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将就手里的茶递给苏晋道:“哎,我说,你一身反骨,怎么有这么个老实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负吧?”   苏晋接过茶放在一旁,转身去扶周萍:“沈侍郎这句话可问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气,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说着,懒得再理沈奚,问周萍道:“皋言,何事来寻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几,问柳朝明:“哎,他这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惯的?”   柳朝明也没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脸色,都没当真要责罚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个阿婆来衙门找你,我与义褚兄一问,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里的信提起过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这里来。”   苏晋眸色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杨府尹打听过了,现不知元喆是怎样了,所以才来问问你。”一顿,压低声音道,“加之十分担心你,这才进来瞧瞧你。”   苏晋听了这话,回身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她点了点头。   苏晋道:“我已没事了,这就随你一起回去。”言罢,一揖拜别了柳朝明与沈奚。   等苏晋的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当日指使下毒的人还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两人跟着,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拦:“不用不用,这贼没抓到,担心也不止你一人,苏知事此去,自有二呆子跟着。”   柳朝明一愣,大约想到他说的是谁,问:“你怎么知道?”   沈奚一笑:“从前翰林一起进学,老太傅总说你是最聪慧的一个。”然后啧啧叹了一声:“可惜你这脑子,平日都用到公务上去了,揣摩人还是揣摩的太少了。”   柳朝明挑眉。   沈奚道:“你知道这天下呆子都有甚么共同点吗?”比出一个手指:“其一,守株待兔。”   苏晋与周萍走过轩辕台,下了云集桥,桥后绕出来一人。   又是个穿便服瞧不出身份的,看了周萍一眼,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周萍便跟他跪下了。   朱南羡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身曳撒便装陪苏晋出趟宫已十分妥当,没留神竟一下叫一个生面孔识出了身份。   沈奚比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掩耳盗铃。”   朱南羡定了定神,决心不去管生面孔,又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这么巧?” 第24章   周萍瞧朱南羡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一问,朱南羡自称是金吾卫校尉,名唤南霭,今日休沐,想与苏知事一同出宫转转。   周萍长舒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颇是窘迫:“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这甫一进宫,就养成了逢人便跪的习惯。”   朱南羡一时不习惯有人如此随意跟他搭话,在心里拿捏了一阵校尉的身份,这才道:“哦,周兄弟,这是为何?”   苏晋看周萍一眼,提点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回道:“也没甚么,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与我说他是都察院打杂的,害我违反了纲纪,险些犯了个不敬之罪,还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并未曾跟我计较。”   说着,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看您气度威仪,丰神俊朗,像是个皇亲国戚似的,以为你们宫里的人都有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原来竟是个校尉,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说:“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责备道:“你还说我,我倒是要说说你。你平日与人结交,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说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们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还说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这番话说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还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这位是?”   周萍道:“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里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里,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没能撑过去。”   身旁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刘义褚问:“怎么死的?”   苏晋微一犹疑,道:“自尽。”又添了一句:“咬舌自尽。”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刘义褚站在檐下,往堂内望了望,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里头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满脸皱纹大约已过花甲之年,看他几人走近,立时从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着他们。   周萍道:“这……这怎么开得了口?”   苏晋咬了咬唇,斩钉截铁地说:“暂且不提。”迈步跨进了偏堂内。   周萍一愣,一时没叫住她,只好转头问朱南羡:“南校尉,你是宫里头的,你听说过这事吗?元喆他,怎么自尽了呢?”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   许元喆他知道,当日苏晋拼命从如潮的人群里救出来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来,怎么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没答周萍的话,也跟着苏晋进了偏堂。   老妪一见苏晋,颤巍巍走近几步问道:“是苏大人?”便要跪下与她行礼。   苏晋连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礼。”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视我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还是叫我的字,唤一声时雨罢。”   老妪道:“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爷,可不能没分寸了。”却一顿,一时满目企盼地望着苏晋,切切道:“苏大人,草民听周大人说,元喆被叫去宫里,听说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时候能出来么?”   苏晋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约还有几日吧。”余光里看到老妪手里还抱着行囊,便问,“阿婆可找到落脚之处了?”   老妪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应天府,本来想去贡士所打听,谁知那处里里外外围着官兵,草民不敢去,这才来劳烦苏大人问问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连忙道,“苏大人不用担心,元喆既然过几日要回来,草民就在离宫门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脚,他几时出来都不要紧,草民就想着能早一些见到他就好。”   苏晋的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唇边却牵起一枚淡笑:“这怎么好,等元喆出来,可要怪我这个做兄长的招待不周了。”说着,拿过老妪手里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门的处所歇脚,我这几日刚好有事务缠身,若能进宫,说不定还能帮您催催元喆。”   说着,一边扶起老妪,往偏堂后方的处所走去,推开自己的房门,又笑道:“阿婆千万别觉得打扰了我,我听元喆说阿婆您会纳鞋垫,我脚上这双不合适,阿婆您一定为元喆纳了不少,能顺带着给我一双便好。”   老妪眉间一喜,道:“行行,苏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细看了眼苏晋的脚,说道,“大人您的脚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给您纳一双好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合上门退出来,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南羡。   朱南羡看了眼她握紧成拳的手,一时不知当说甚么,只问:“苏晋,是不是我父皇……”   苏晋猛地抬头看他,双眸灼灼似火。   可这火光只一瞬便熄灭了,苏晋移开目光,摇头道:“与殿下无关,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南羡默了一默,又问:“你不告诉她,是不是想先还许元喆一个清白?”   苏晋没有说话。   朱南羡看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将一块冰冷的物事放入她手心。   苏晋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白无瑕的美玉。   朱南羡道:“这是张奎搁在刑部大牢墙缝里的玉,我亲自去找的。”然后他顿了一顿,又说,“苏时雨,你不必担心,这一两日我已琢磨过了,入仕的原因,你不说,本王便不问。你今后若想做甚么,你去做,本王便帮你。本王只希望你能明白……你不是独自一个人。”   柳朝明一边翻看卷宗,一边听钱三儿禀报追查苏晋当日被下毒的结果,面无表情道:“这么说,除了一点蛛丝马迹,你这两日甚么都没查到?”   钱三儿道:“大人可错怪下官了。除了这点蛛丝马迹,下官倒还查出了一桩怪事。”   柳朝明自案宗里抬起眼。   “柳大人,十三殿下当日既然肯跳云集河救苏知事,按说他应当也是对这案子十分上心的,难道不应当也查一查么?可您猜怎么着,他非但没紧着追查这桩事,反而却打发走了两个承天门守卫,下官去问,居然恰好是当日跟着他跳河的两个,您说怪不怪?”   柳朝明道:“打发去哪儿了?”   钱三儿道:“居然是直接送去西北卫所了。”一顿,又道,“柳大人,您怎么看这事儿,下官怎么觉得这事儿里头裹着点东西呢?”   柳朝明眉头微微一蹙,忽然想起沈奚那句——“你平时的心思都用在揣摩事务上,揣摩人还是揣摩得太少了”,当即道:“你去问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当日十三殿下将苏晋带过去后,究竟发生过甚么。” 第25章   赵衍听了这话, 刚吃进嘴里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关心过头,必有猫腻。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龌龊了一点, 却也不肯看着柳朝明往邪路上走, 打断道:“这就不必了吧, 若这事儿里头真裹着甚么,太子殿下早也善理了, 我都察院横插一道,岂不给殿下添堵么?”   钱三儿又道:“柳大人,赵大人, 其实十三殿下打发走两个守卫还不是最怪的。”他觑了觑二位堂官的脸色, 说道:“最奇怪的是, 这两个守卫出了应天府没多久,人便不见了。”   “不见了?”赵衍一惊, “这是个甚么说法?是被人劫走了, 还是半道上跑了?”   钱三儿摇头道:“这就不知了,咱们这头有卫大人的密信, 消息倒还快些,估摸着东宫那头要明一早才知道这茬呢。”   赵衍与柳朝明对视一眼, 问:“你怎么看?”   柳朝明略一思索, 算了算此去西北的路线,吩咐道:“命江西, 山西,陕西三道的监察御史务必留心,境内若发现这两名守卫的踪迹, 当即上报,不得耽搁。”   苏晋又将心里头的线索理了一次。   许元喆生前说,晁清四月初曾去过寻月楼一回,他失踪的日子乃是四月初九。   死囚张奎说,四月初七,他在乱葬岗“摸尸”时被人打晕,醒来后,被寻月楼老鸨诬蔑说他杀了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一个失踪,一个死,都与寻月楼有关,且前后只隔了两日,很难让人相信这两桩案子毫无关系。   张奎为了证明自己只为求财没有杀人,将从尸体上扒下来的玉坠子藏进了刑部大牢里的一个墙缝中。   而这枚玉坠子,眼下正被朱南羡交到了她手中,成了她现有的,唯一的实证。   这说明张奎说自己被诬蔑,十有八九是真的。   若他是被冤枉的,那么那名凭空诬蔑他杀人的寻月楼老鸨一定知道些甚么。   暮已沉沉,苏晋想到这里,推说自己要歇下了,一揖拜别了朱南羡。   等朱南羡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苏晋迅速转身,吩咐了一句:“阿齐,备马车。”再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周萍,忽然一笑道:“皋言,换身官袍,陪我出去一趟。”   周萍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笑瘆了瘆,看她刻不容缓的样子却也不敢耽搁,忙里忙慌将官袍换了,苏晋已坐在马车的车辕上等他了。   刘义褚站在衙门口问:“你二人这是去哪儿?”   苏晋将周萍让进车内,一扬马鞭面不改色道:“青楼。”   刘义褚连忙将茶碗往阿齐手上一递,追了几步攀上车辕:“捎带上我捎带上我。”   月华初上,十里秦淮笙歌渺渺。   苏晋将马栓在坊外,一路往寻月楼而去。   周萍这厢被她气得肺疼,一路走一路责备:“你从前从不沉迷声色,怎么入了一趟宫,竟染上这等恶习?”   苏晋看他一眼,忍不住解释道:“我是来办案的。”   周萍十分不信:“你来办案?你来办案为何你穿便服我穿官服?你真是太对得起我了,你可晓得为官者寻欢被抓是个甚么惩处?就是孙大人,平日里把这儿当娘家的,也只敢自称是个盐商,从不曝露身份。”   苏晋本要与他再解释两句,转而一想,早上沈青樾诓他说自己是都察院打杂的,他信了,后来朱南羡诓他说自己是个宫里的校尉,他又信了,怎么轮到自己,他疑心就那么重了呢?   苏晋一时觉得亲者痛仇者快,再懒得与他解释,淡淡道:“为甚么让你穿官服?这还想不明白?本知事大人头一回寻欢,自然要找个品级比我高的官老爷撑场面。”   前头带路的刘义褚回过头来:“别吵了。”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楼阁,“到了。”   比起另一端歌舞升平的河坊,寻月楼门庭十分冷清,若不是大门还敞着,只当是闭门谢客了。   从外头望进去,楼阁大厅里坐了一个女子,手持一把绣着蝴蝶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左边台子上倒是有个拨琵琶的,弦音泠泠,也是寥寥一曲离歌。   苏晋顺着方才的话头,就势在周萍背上一拍:“腰挺直了,下巴仰起来,拿出点官老爷的派头。”   周萍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却被苏晋十万分认真的一眼看了回去,她压低声音道:“等下我会说你是刑部的周主事,你千万别露馅了,切记。”   坐在厅中摇团扇的妇人见苏晋三人进来,当中还有个穿官袍的,不由讶然道:“几位爷是——”   苏晋负手而立,冷冷打断她的话:“这位乃刑部周主事,你便是这楼里的老鸨?”   女子一听这话,连忙使了个眼色让琵琶女过来,两人一起先跟苏晋三人跪下拜了拜,这才道:“回这位大人的话,奴家不是媛儿姐,媛儿姐早几日便已走了。”   “走了?”苏晋一愣,看了刘义褚一眼。   刘义褚当即拉开一张椅凳,说:“大人您坐。”   周萍点了一下头,依言坐下。   苏晋也并不说话,提着茶壶为周萍斟好一盏茶奉上,摆出一副要审的架势:“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别的姑娘呢?”   女子一脸狐疑地望着他三人:“这……不正是因为刑部日前审得那桩案子么?”被苏晋泠然目光一扫,她又连忙垂下头,诺诺交代道:“约莫是四月头,我们这的头牌宁嫣儿离奇死了。媛儿姐,就是大人问的老鸨,被刑部叫去问过几回话后,忽然说要嫁人,也收拾行囊走了。楼里的姑娘觉得不吉利,纷纷去投靠别的河坊门楼,只有奴家跟妹妹留下来。”说着,看了苏晋一眼,脸一红道:“大、大人若只是来寻欢,奴家跟妹妹也是伺候得过来的。”   苏晋甚是无言,顿了一顿才又问:“那老鸨可提过嫁去哪户人家了?”   女子垂眸道:“这倒没有,不过像我们这样的,若非遇上真能心疼人的,也就嫁个官老爷富商为妾吧。”   苏晋点了一下头,转而又问可曾见过一个书生模样的来过此处。   可惜书生模样的多了去,她怕打草惊蛇,亦不好提晁清的名字,里里外外没问出个所以然,加之寻月楼的老鸨不知所踪,线索到此处又断了。   苏晋在心里叹了一声,对周萍道:“禀主事大人,下官已问完了,并没有可疑之处。”   周萍“嗯”了一声:“那……且先回吧。”   两名女子一路将苏晋三人恭送至寻月楼外,那名手持团扇的又唤道:“大人。”   苏晋回过身来。   女子犹疑了一下,问道:“大人当真是刑部的么?”   苏晋心里头一怔,面上倒没什么表情:“怎么,本官来问话,你还要查一查本官的官印么?”   女子连忙跪地道:“大人误会了,奴家绝非此意。只是约莫四月头的时候,也来过大小几位官爷问一名书生的事,后来过不久,我们楼里的头牌就死了,奴家记得,那几名官爷里,其中一位就是刑部的。且他们还说,日后若非刑部问案,别的衙门来,都要先知会过刑部的大人。”   苏晋心中一凛。   她之所以让周萍穿了官服自称刑部主事,就是防着这一手。   毕竟张奎的案子只是寻常的谋杀案,这样的案子未通过京师衙门便直接上交于刑部审查,这并不合情理。   依这女子的话看来,在头牌宁嫣儿被杀,晁清失踪前,刑部便有人搅和在这案子里头了。   苏晋问:“你还记得那几位官爷提及的书生叫甚么吗?”   女子道:“姓晁,晁……晁甚么来着。”   苏晋心中大震,又道:“你可记得那几位官爷长甚么样?”   女子摇摇头:“当时奴家离得远,只记得高矮肥瘦的都有,若奴家见了,必定认得出,可细想起来,却都是寻常样貌,描绘不得。”再抬起眼皮看了苏晋一眼,脸上又是一红,“绝没有像大人这样人品出众的。”   柳朝明将春闱至今的卷宗又翻看了一遍,找出几桩尤有疑点的,其中之一便是张奎的案子。   因张奎从前是京师衙门的仵作,为了避嫌,这桩案子没有走应天府衙而走了刑部也说得过去,怪就怪在京师衙门那头连个备案都没有。   柳朝明想到这里,看了一眼钱三儿。   钱三儿会意,立时答道:“大人放心,我已派人去请了,想必应天府尹杨大人已在赶来的路上。”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又道:“之前让你找人将张奎从刑部大牢里提出来,你找的可是沈奚?”   钱三儿道:“可不就是大人您叮嘱的么,怕刑部隔墙有耳,这才找了这位刑部的‘太子爷’去提人。”一顿,又诧异道,“柳大人,沈大人办事您还怕不牢靠?”   柳朝明微一摇头,可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他当时正是因此案避走京师衙门这一点,才怀疑刑部内里不够稳妥,转而让沈奚去提人的。   沈奚此人,虽是刑部尚书之子,但里里外外都为自己留了一手,各部均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因此要他私下自刑部牢里提一个寻常死囚,应当不成问题。   柳朝明原想着将张奎交给苏晋,让京师衙门自己去查线索,哪里知闹事当日苏晋受伤过重,十三殿下正好来了,他便顺手将死囚塞给了朱南羡。   也就是说,当日他将死囚转塞给朱南羡,纯属一个意外。   柳朝明想到这里,心中疑团陡然一沉。   既然是意外,那为何后来发生的事,又那么不像是意外呢?   思绪就像渐渐要被烧沸的茶水,壶里头水汽蒸腾,只要揭开茶盖,便能喷薄而出。   只差一只揭盖的手。   柳朝明抬头看向钱三儿:“去请沈大人。”   沈青樾沈大人眼下正在京师衙门吃茶,与他一并来的,还有他安放在刑部的眼线,当日为柳朝明提死囚的陆员外。   府丞孙印德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着,见苏晋三人“寻欢”回来,狠狠瞪他们一眼,又端出一张笑脸道:“沈侍郎,苏知事已回来了。”   沈奚微点了一下头,这回官派倒拿得十足:“都退下罢。”   孙印德带着周萍与刘义褚诺诺退了,沈奚这才将双眼一弯,与苏晋道:“苏知事,本官近日来,只为跟你说一句话。”   苏晋道:“大人请说。”   沈奚拿下巴指了指身旁的椅凳,等苏晋过去坐了,他才道:“你私底下在查今科仕子失踪的案子?”   苏晋一愣,抬眸看向沈奚。   沈奚嘻嘻一笑:“怎么,你好奇本官一个户部侍郎为何知道?”朝另一旁坐着的陆员外努努嘴,“他告诉我的,且还跟我说,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大人还给你开了个小灶,破例从刑部大牢里提了个要犯给你?”   陆员外讷讷道:“沈侍郎这话说的,分明柳大人先找到您,您才命我去提人,下官可不是谁的话都听的……”   话未说完,后半段被沈奚飘过来的一眼扫了回去。   沈奚又是一笑,对苏晋道:“这是你的案子,你爱怎么查,本官不管。只有一点,不可从晏家入手。”   苏晋怔了怔:“为何?”   眼下已证实晁清失踪的确与寻月楼有关,只可惜寻月楼的老鸨不知所踪。若要查此案,上上策莫过于调转方向从晏子萋入手,查明白晁清失踪当日,晏子萋去找他的理由。   沈奚道:“你是不是已查到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死了?”   苏晋道:“正是。”   沈奚放下茶盏,负手起身:“好,本官就明确告诉你,这个宁嫣儿,与晏家有些关系,但这是晏家的家丑,你就算查下去,也是揭旁人伤疤。”   苏晋抬起眉:“那么依沈大人的意思,晏子萋当日去找晁清,正是为这个与晏家有关系,却枉死了的宁嫣儿去的?”   沈奚摇了摇头:“这个本官不知。”他回转身来,又弯了弯双眼,“本官对这案子又没甚兴趣。”   可是他眼里的笑意很快便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郁的,看不清的情绪,就像是夜月下时涨时落的海潮,“当日你在宫前苑,太子殿下要杖杀你,最后纵然是柳昀以都察院之力买了你一命,可若不是本官赶来,你恐怕并没有这么容易脱身。这个人情,你可记得?”   苏晋道:“是该拜谢沈大人。”   沈奚道:“谢就免了,只是那晏子言虽与本官一同长大,但却处处与本官作对,当了一辈子的仇人,我说东,他就要往西,我说仕子无罪被打了板子,他就说仕子有罪,偏要去揽了这桩祸事来查,如今引火烧身,要死也是活该。   “他这人清高,虚伪,做作,当自己是名士风流,高洁雅士,最看重的东西就是名声。你若自此案查出晏家与一烟花女子有瓜葛,岂不令晏家声誉扫地,令世人笑话?到那时,只怕这晏子言做了鬼也会来折腾本官。”   沈奚说到这里,忽然冲苏晋眨了眨眼,又挂出一脸莫测的笑意:“所以,本官来跟你讨回个人情,为了让本官往后夜夜能睡个好觉,不被那讨厌鬼骚扰,这案子的线索,便掐了晏家这一条罢?”   苏晋对上沈奚的目光,愣了一愣,问道:“晏少詹事何时行刑?”   沈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听到这一问,答非所问地点了点头道:“行了,你这就是应了,本官回了。”又转头看一旁的陆员外一眼,“还愣着做甚么,走了。”   陆员外连忙将茶盏放下,走到苏晋跟前,又忍不住比了个揖道:“苏知事,实在对不住,那日我来京师衙门拿人,本不愿为难于你,奈何光禄寺的马少卿品阶比我高。听沈大人说你还有伤在身,让你受罪了。”   苏晋回了个揖道:“陆大人客气了,大人例行公事,何来对不住一说。”   陆员外却道:“其实本官知道,仕子闹事当日,苏知事非但无过,且还有功,若当日与我一起来的人是旁人便罢了,但是我与这马少卿还沾了点亲故,这不,今日马少卿为小儿摆满月酒,说是要摆三天三夜,我现在过去,他还要怪我去迟了呢。”   说着,再与苏晋对面一揖,这才随沈奚离开了京师衙门。   戌时近末,外头早已夜沉沉。   沈奚刚要上马车,似是想到了甚么,看了眼天色问道:“马少卿家这个时辰还在摆满月酒?”   陆员外道:“正是,早上已摆上了,正夫人生的嫡子,马少卿高兴得很,说是要吃三天三夜,为了添光,各衙司都请了官老爷,听说连吏部的尚书大人也去呢。”   沈奚一挑眉:“曾尚书也去?那本官怎么没收到邀帖?”   陆员外赔着笑道:“沈大人,瞧您说的,您是甚么身份,您可是户部的侍郎,太子爷的亲家,那马少卿怎么敢跟您递邀帖。就是曾尚书过去,也是马少卿托尚书大人的侄子曾凭去请的,并未敢递邀帖。”   沈奚笑了笑,轻飘飘道:“也是。”这才就着陆员外的手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走了几步又被叫停,沈奚掀开侧帘,探出个头来和颜悦色道:“对了,陆员外,我前一阵儿听说你纳了两个小妾,一时也没来得及恭喜你,改日亲自到你家贺喜去。”   陆员外本已往马少卿府邸方向走去了,听了这话,又疾步折回来,对着马车拜了三拜道:“沈大人,实话跟您说,不怕您觉得下官丢人,下官自纳了这两名小妾,后宅里成日鸡飞狗跳,下官真是连家都不想回了,这不,干脆吃酒去。”   沈奚又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马车又自青石路上辘辘跑起来,沈奚脸上的笑意在坐回车内的一刹那便消失了。   这名陆员外正是他安插在刑部的眼线,原本一直是很放心的。   可从今日的蛛丝马迹来看,仿佛有些不妙了。   陆裕为与其夫人举案齐眉,沈奚一直有所耳闻的,因此乍一听说他纳了妾,他虽惊讶,但并没有想太多,毕竟身为男人,有个三妻四妾实属应该。   但是沈青樾此人,生来就是个七巧玲珑心,再理所应当的事,也会暗自派人查上一查。   两名妾室是一对姐妹花,身家清白,唯有一点不妥,她二人也是七殿下新纳侧妃的远房表妹。   不过女子嫁入帝王家,与本家就已算是分开了,何况一表千里,谁知道这所谓的表亲,里头隔了多少层弯弯绕绕的关系。   彼时沈奚这么想着,心里也就没将此当一回事了。   可眼下想来,却是不对劲的。   陆裕为官拜六品员外郎,苏晋不过从八品知事,便是陆裕为要看在柳朝明的面子上,与苏晋解释当日怠慢,何必又将这里头明细交代的清清楚楚呢?连他要上马少卿家吃酒的杂事也提。   沈奚想不明白,他隐约觉得这千头万绪仿佛是一条九连环,可他思来想去,不过是在其中一环里兜兜转转。   当日柳朝明让他找人从刑部提死囚,他便找了陆裕为。   倘若陆裕为当真因小妾的关系,搭上了七殿下,那么他故意在苏晋面前拉拉杂杂地扯上这许多家常,又是何意呢?   沈奚觉得事情十分不妙,掀开车帘对车夫道:“调头进宫,去都察院,快!”   苏晋送走了沈奚,一时想起许元喆的阿婆歇在自己的房中,心下一阵黯然,打算到退思堂的耳房里先凑合一夜,没想到还未到退思堂,便在廊下被孙印德一把拽住。   孙印德与苏晋惯来不对付,眼下却是一副欲言又止有求于人的模样,迟疑了好半晌才开口道:“苏知事,本官听人说,你与都察院的柳大人其实走得挺近?”   苏晋跟他见了个礼,避重就轻道:“不过是见过几回,柳大人因公差传问过下官几回话罢了。”   孙印德将苏晋拉到一旁的矮檐下,又问:“那你看,你能不能帮本官跟柳大人求求情,让他通融通融本官?”   苏晋一挑眉:“孙大人这是犯了甚么事,竟还要下官帮着求情?”   孙印德看她隐有小人得志的模样,心中恨不能掐死她,偏偏面子上还不能露出一丝不满,恍若春风化雨般道:“也没甚么,本官下值后,时不时去秦淮坊间寻个乐子,叫柳大人底下的人觉出了些许蛛丝马迹,传本官过去问话。”   苏晋默不作声地挣开他的手道:“这下官就帮不了大人了,大人寻欢作乐,下官还帮着求情,岂非让人觉得咱们京师衙门都是一丘之貉?”说着,转身便往退思堂而去。   孙印德跟着快走了几步,又拽住苏晋道:“苏知事,你也是男人,怎么就不明白家花哪有野花香?”   他看了眼苏晋,又续道,“再说了,本官这还是好的,不过是去外头寻寻乐子罢了,就说那光禄寺的马少卿,他可就不一般了,外头找完乐子还不够,还想将这乐子带回家里。前一阵儿他瞧上了寻月楼的老鸨,非要娶回家做妾,结果娶回不到两日又嫌人老,仍在柴房里关着任人糟蹋。你说这可恶不?比本官可恶吧?”   苏晋将这一通篇废话听完,入耳的只有一句:“你说马少卿娶了寻月楼的老鸨?”   孙印德两手一摊:“是啊,都察院要管,就先去管马少卿,盯着本官这样的良臣不放,这算甚么。”微微一顿,又扯弯嘴角端出一张笑脸,“苏知事,那你看你是不是跟柳大人说上一两句,请他通融通融?”   苏晋心里头轰隆隆的,就像一阵接一阵的滚雷碾过。   她觉得不妥,不为甚么,只因这一切都太巧了。   为何她刚还在发愁找不到寻月楼的老鸨,眼下就有人为她指了条明路呢?老鸨在马少卿的府邸,而马少卿,正在办满月酒,三天三夜,宾至如归。   这就像在敞着大门请着她去一样。   苏晋知道不该去,可心中的惊雷更响了,倘若她因为这一时迟疑,错过了最重要的线索,错失了寻找晁清的契机,那她的良心又如何才能安宁,这后半生又当以何种屈辱的姿态过下去?   当年自己在最危难时受恩于晁清,而今他在最危难的境地,她如何能放任不管?   罢了,不过是赌上一条命,赔一回赔两回都没死,现如今已是赚得了。   苏晋想到这里,朝孙印德一拱手:“大人的话,下官会好好考虑,下官眼下要歇息了,等明日再来回过大人。”   然而她虽说是“歇息”,折转身走去的却是府衙外的方向。   孙印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府外,忽然一笑,压低声音道了声:“妥了。”   从退思堂的另一间耳房里竟走出两名穿着衙役着装的人。   孙印德吩咐其中一人道:“你去,到十三殿下的府上,跟他说苏知事去了马少卿府上,遇到危险了。”   那人点了一下头,身形一掠,便消失在夜中。   孙印德又对另一人道:“你去回禀殿下,跟他说一切正如他所料,请他放心。”   柳朝明闭上眼,又将苏晋在都察院险些被毒害的事回想了一遍。   那名送药的内侍,一定是为灭口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在来都察院之前,苏晋一共去过三个地方,其一,詹事府;其二,朱南羡的府邸;其三,京师衙门。   一定是在这三个地方的其中一处发生了甚么事,才令那送药的内侍如此慌不择处,选在都察院动手。   詹事府与京师衙门不可能,那么只能是朱南羡的府邸了。   柳朝明知道死囚张奎在朱南羡的府邸,苏晋正是为见他而去的。   朱南羡虽头脑简单,人却不傻,总不至于大肆宣扬说自己府上收留了一个死囚吧?   且朱南羡王府的人都是朱悯达精心挑的,应当也不会出差错。   倘若朱南羡未宣扬出去,那么那名指使内侍来毒|杀苏晋的人,是如何知道苏晋到十三殿下的府上见了张奎呢?   柳朝明想到这里,心中一沉。   不对,还有一人!   这个人,自始至终在这个局里面像个旁观者,却从仕子闹事的当日开始,从提着死囚张奎到朱雀巷,到深夜带兵去京师衙门拿人,一直便在。   刑部的员外郎陆裕为。   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柳朝明猛地睁开眼,与此同时,值事房的门一把被推开,沈奚闯进来,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恐怕是坏事了!” 第26章   苏晋知道自己赶赴的是一场鸿门宴。   马少卿府邸的正门是敞开的, 外头宾客相迎。苏晋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 并没有选择从正门而入。   这座府邸位于应天城南,往北是四殿下的王府,东西均是深巷,唯南面后院临河而建,高墙与河水间隔了一条尺许宽的浅堤。   苏晋决定翻墙进去。   她找了一处矮墙,借着伴水而生的歪脖子树, 先爬到高处看了一眼院内的场景。   后院很静,不远处的膳房倒是热闹一些, 来往的婢女捧着各色珍馐穿堂而过,这场满月喜宴像是真的。   苏晋的目光落到贴着后墙而建的一所柴房之上。透过柴房洞开的高窗, 可看到里头的草垛子, 草垛子一旁, 还有一妇人被捆了手脚躺在地上。   苏晋来到离高窗最近处,自窗口跃下, 落在草垛子上。   柴房内躺着的妇人被惊醒,看到苏晋,惊恐地睁大眼,刚要叫喊出声, 却被苏晋一只手捂住嘴。   苏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低声道:“长话短说,我知道你是寻月楼的老鸨媛儿姐, 你想不想活命?”   媛儿姐泪盈于睫, 片刻之后, 才慢慢点了点头。   苏晋道:“想活命就听我的,我问你答,明白了么?”   媛儿姐又点了点头。   苏晋这才松开捂住她嘴的手,问:“你们楼的头牌宁嫣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媛儿姐难过道:“是马老爷,他给了我一包毒|药,说嫣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若我不杀她,该死的就是我了。”   苏晋默了一下,知道她嘴里的马老爷正是马少卿,又问:“宁嫣儿死前,可曾见过一名书生?马少卿可跟你提过他们要杀这名书生?”   媛儿姐愣怔地看着苏晋,嘴角翕动了一下才说:“晁、晁清?”   苏晋目光如炬:“他在哪儿?”   媛儿姐缓缓摇了摇头,泫然欲泣:“嫣儿死后,马老爷是说过还要杀一个叫晁清的书生,奈何他是今科仕子,在贡士所动手怕引人侧目,让我借嫣儿的死讯把他骗到寻月楼。   “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怕自己知道太多也会遭人毒手,就骗晏府的三小姐说嫣儿是晁清害死的,让她去问责晁清。他是机敏,当日便逃了。若不是我后来诓马老爷我知道晁清的下落,我也活不到今日。”她说着,眸色一黯,“只是如今这般,还不如不活。公子你——”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开锁之声。   苏晋看媛儿姐一眼,暗自拾起一根木棍,站到了门后,进来的是一名送汤食的侍女,还未待她出声,便被苏晋一棍敲在后颈,晕过去了。   苏晋又将门掩上,默不作声地伸手去解捆住媛儿姐手脚的麻绳。   媛儿姐双眸一合,流下泪来道:“我与公子素昧平生,却蒙受公子大恩大德,公子不知,马老爷府上的人都是一群人面兽心的恶鬼,我害死自己的姐妹,死有余辜,公子还是不要管我,快些逃吧。”   苏晋看她一眼,道:“你知道你为甚么被关在这吗?”   媛儿姐摇了摇头。   “因为这间柴房没有退路。”   如果说马少卿府邸敞开的正门摆的是鸿门宴,那么这后院洞开的柴房高窗便是请君入瓮了。   后墙临水,退无可退。   苏晋知道,也许早在她自后墙翻窗进来时,便已经惊动马府中人了。只是不知何故,那些人仿佛只打算将她与老鸨一起关在这里,并没有打算要立时动她。   苏晋又道:“你当马少卿府里的人是吃素的,你究竟知不知道晁清的下落,他们会瞧不出来?”捆着的绳子已解开,苏晋按住媛儿姐的手道:“你知道你为何还没死?”   媛儿姐又摇了摇头。   “因为你只是一个饵,等鱼来了,你就会死了。”   媛儿姐瞪大眼:“他们要杀的是你?”   苏晋目色沉沉:“我本以为是,眼下看来,却又不尽然。”她不过区区知事,若当真只是要杀她,何必摆这样大一个局,何必把她关在这里却不动手?   苏晋隐隐觉得不妙,转而盯着媛儿姐道,“听着,你眼下还有一个搏命的机会。”然后她看向被敲晕在地的侍女,沉声道:“因为他们算错了一步。”   言讫,也不再多做解释,径自摘下了自己的束发簪,一头青丝陡然洒下,苏晋迅速褪下侍女的衣衫,换在自己身上,又简单挽了一个鬟髻。   媛儿姐愣愣地看着苏晋:“你竟是……”   苏晋蹲下身压低声音嘱咐道:“我走之后,你不要逃,将你自己的衣裳为这侍女换上,把她手脚绑起来扮成你的样子,然后躲在草垛子里。等下有人进来,如果没有看到我,他们一定会各处去找,如此便会耽误一些时辰。就算他们最后在草垛子里发现你,你一口咬定是这侍女放走了我,你二人僵持不下,他们便一个也杀不得,但无论他们对你做甚么,你一定要能撑到明日天亮。”   “撑到天亮,我便可以活么?”   苏晋点头道:“有人设局,有人赴局,一定有人破局。你我都是饵,但你比我重要,你是这场科考案,是我故旧失踪案的证人,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言罢,径自拾起地上的空碗置于托盘上,扮作侍女的样子退了出去。   后院依然是寂然无声的,马府的正门依然是敞开的,仿佛可以随意出入。   但苏晋知道,这回自己是插翅难飞了。   这么大一个局,就算扮作侍女从正门出去,那安插在府邸周围的暗哨也能立时发现端倪。   就像一个没有门的鸟笼浸于水中,逃出去也只有溺死。   提笼者在高处,苏晋看不清。   但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若自己只是一个饵,那么提笼者要钓的鱼又是谁呢?   她自小家破人亡,这一生注定要踽踽独行,难道时至今日,竟会有人为了她不畏生死地赶赴一场鸿门宴么?   “哎,那个谁,磨磨蹭蹭地做甚么,还不赶紧来帮忙?”   苏晋回头一看,是一个嬷嬷的正在叫自己。   这嬷嬷倒也没顾着她面生,径自将她带到膳房,责备道:“前头都忙得腾不开手了,你倒好,还躲在后院偷闲,赶紧拾掇拾掇帮忙去。”   苏晋连忙应了声是,四下望了望,竟意外地发现在后厨帮忙的是两拨人,一波应当是马少卿自己府里的,一波是从外头请来的。   这两拨人大约都将她当成了是对面的,因此才没有觉出她这个生面孔可疑。   苏晋正跟着一名侍女布菜,前头宴堂处回来一个管事模样的老仆,一进膳房就抱怨说:“这几个官老爷也忒难伺候了,一会儿说斟酒的不好看,一会儿又说跳舞的没风情。”说着,抬眼皮看了眼苏晋,楞了一下,忽然道:“哎,这个姿色好,刚才怎么没瞧见,你去前头伺候去。”   苏晋心头一震,抬起脸来笑了笑道:“这就不必了吧,奴婢也不会跳舞。”   管事老仆道:“跳甚么舞,你去陪着官老爷吃吃酒,把他们哄开心了就行。”   说着,就要将苏晋往宴堂上领,苏晋不敢露出端倪,只好一路跟着去,又道:“宴堂里都有哪些客?”   管事老仆的顿住脚步,眼睛一横扫过来:“你问这个做甚么?”   苏晋从善如流道:“听说宴堂里都是朝廷大员,这不是怕将人怠慢了么?奴婢若能记住他们的名字,让他们高兴些,也能给府上添光不是?”   管事老仆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说的也是,那你听好了,除了马少卿外,宴堂里官衔儿比较大的还有兵部的何郎中,通政司的童参议,五城兵马司东城的田指挥使,不过这些都不是衔儿最大的,今天要论贵客,只有两名,吏部的曾尚书和他的侄子吏部曾郎中。”   吏部曾友谅和曾凭。   苏晋听到这二人的名字,脑子轰一声便炸开了。   她这厢着了女装,若换了旁人,兴许一时还认不出她,但吏部的这二人,是无论如何都能认出她的。   说话间已至宴堂,堂内轻歌曼舞,觥筹交错,苏晋垂着脸,端着托盘,自曾友谅的桌案前一个一个斟酒,众人都喝得半醉,一时没注意到她。苏晋斟完一轮,正提着空酒壶要退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站住。”   是曾友谅的侄子,吏部郎中曾凭的声音。   “你转过身来。”他又道。   苏晋自心尖处提了口气,慢慢回转身去。   曾凭偏低头试图一睹她垂着的脸,却仍不能看清,于是皱起眉头道:“你抬起脸来,让本官看看。”   苏晋心底一片冰凉。   方才提起来的一口气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身陷桎梏,四面皆是铁壁,也许只有闭目赴死才能得见光明。   苏晋想到这里,缓缓地将脸抬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手臂忽然被一人猛地向后一拽,苏晋被这力道带得蓦地回转身去,一头跌入一个坚实的胸膛。   朱南羡一手紧紧将苏晋环于怀中,一手解下身后的玄色披风将她一裹,环顾四周,冷冷道:“这名婢女,本王看上了。” 第27章   宴堂内四下寂然, 众人皆愣了一瞬, 才后知后觉地向朱南羡见礼。   马少卿跪伏在地,不知为何,抖得如筛糠一般,反是曾友谅拿出了倒履相迎的风范,斟了一杯酒递给马少卿,笑道:“少卿今日好大的颜面, 连十三殿下都肯赏光满月酒,少卿还不赶紧敬殿下一杯?”   马少卿抬起眼, 双目空洞地看着曾友谅,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一个局, 他原以为自己是设局者, 不曾想竟是局中一招死棋。   酒盏已不容置疑地递到他眼前, 马少卿的八字胡颤了一颤,接过酒盏高举着向朱南羡拜下。   朱南羡犹疑了一下, 正要去接,不妨怀里的苏晋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别喝。”   朱南羡反应过来,沉默不言地拿披风的兜帽罩住苏晋的脸,拉过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府外走去, 抛下一句:“不必了, 本王吃不惯。”   已近子夜时分,街头巷陌如死寂一般。   朱南羡带着苏晋飞快地往回宫的方向走去, 疾步而行带起夜风拂面, 竟凉得有些渗人。   苏晋的脑子急速转动着。   以方才的情形来看, 马少卿必是被蒙在鼓里的一枚棋子,是这一场局的替罪羊。   大概是有人告诉他,要以满月酒作局,以寻月楼老鸨作饵诱杀苏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场局,真正要诱杀的人竟是十三殿下。   这也解释了为何在马府后厨帮忙的是两波人,另外一波从外府来帮忙的,应当就是真正的设局人安插在马府,表面上是帮忙摆宴,实际上是给十三殿下备毒酒的。   难怪方才马少卿见了朱南羡一副面若死灰的形容。   诱杀一名知事算不得甚么,可若诱杀了嫡皇子,那便是诛九族的死罪了。   可这设局者究竟是谁,竟如此胆大妄为地要诱杀一名皇子呢?   苏晋想到这里,脑中“嗡”地一鸣——景元帝年迈,各皇子用藩自重,他们肯服景元帝却未必肯臣服于即将登基的太子,而朱南羡是太子胞弟,手握金吾卫领兵权,不早日除之而后快更待何时?   苏晋脚步一顿,沉声叫了一句:“殿下!”   朱南羡回过头来,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甚么,却咽了回去,只道了一句:“你放心,本王一定护你周全。”   苏晋摇了摇头,问道:“殿下出行,身旁会跟几个暗卫,现在殿下是不是察觉不到这几名暗卫的声息了?”   朱南羡一怔,垂眸没有答话,握住苏晋的手更紧了紧,似是想让她宽心。   苏晋却道:“不能往前了。”   她在长街站定,往四下看去,周遭悄然无声,静谧的月色打在青砖墙瓦,不时反照出一道冷光,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刀兵的锋稍。   苏晋低声道:“殿下,你知道他们为何迟迟不动手吗?”她沉了一口气,抬目望北,看向长街尽头:“再往前,就是四王殿下的府邸了。”   四王封藩北平,手握神州北部咽喉,若能在四王府前杀了十三皇子,将这脏水往其身上一泼,岂不一石二鸟?   朱南羡一默,又拉着苏晋往东走,想绕路回宫。   苏晋又摇了摇头:“也去不得。”   她一直怀疑之前的仕子闹事背后有人怂恿,后来回当日种种,并不是没有端倪可寻的。   闹事之时,朱雀巷沸反盈天,南城兵马司独木难支,实难控制态势,而离城南最近的东西二城兵马司却迟迟没有赶来。   苏晋问其故,覃照林说的原话是——东西二城兵马司在路上与暴匪干起来了。   而今细究起来,京师再乱,怎么会有暴匪能拦了兵马司的路?   八成是这两个兵马司早已被有心人收买,想刻意放任流之,让事态闹大吧。   所以往西往东走,必定有两城兵马司拦路。   苏晋没作解释,朱南羡已明白过来,他道:“那我们往南走,覃照林是左谦的人。”   苏晋拽住朱南羡的手道:“他们既然精心设了这个局,那一定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算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左将军的人,那他的手下呢,或者还有没有别人埋伏呢?”她一顿,松开朱南羡的手,望向这浓夜之中唯一燃着灯火的地方,“殿下,你听我说,还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   “微臣虽未猜出这设局者究竟是谁,但曾家叔侄二人必定脱不了干系,他们想拿马少卿做替死鬼洗清自己的嫌疑,那便不能少了证人。所以这宴堂里,必定还有第三类人,他们毫不知情,是当真来作客的,倘若方才殿下接了毒酒,他们恰好可证明酒席是马少卿摆的,酒水是马少卿备的,而这杯毒酒,是马少卿递给殿下的。   “所以殿下,有这些人在,曾家叔侄必定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您动手。殿下只要回去,在他二人旁边支一桌,有人奉食,你让他们先尝,有人敬酒,你让他们先品,待到明日天一亮……”   “待到明日天一亮,我皇兄必定会前来搭救。”朱南羡道,“那你呢?我回去,你怎么办?你眼下这身装扮,无论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   苏晋斩钉截铁道:“我往北走,殿下回去。那些暗中埋伏的人见我二人分开,一时间一定觉得有猫腻,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如此正好可以为殿下争取回到马府的时间。”   朱南羡愣住:“你要拿自己换我?”   苏晋抬眸注视着朱南羡:“是,若能以微臣之命,换殿下之命,只赚不赔。”   披风的兜帽很大,罩住苏晋大半张脸,朱南羡只能看见隐有月色流淌进她的眸底,与眸中烈火溶在一起,竟透出扣人心扉的光。   朱南羡短促地笑了一下,也注视着苏晋的眼,说:“你不明白。”   却没说清究竟不明白什么,然后他牵过苏晋的手,低低地道:“本王带你走,回宫也好,出城也罢,如果有人要你的命,本王就要他们的命。”   他折转往南,头也不回地又道:“有本王在,谁也不能伤你。”   沈奚将陆裕为的事与柳朝明简略说了,续道:“马府摆这么大一个局,必定不是为了诱苏晋去,苏晋只是一个饵,他们要诱杀的,另有其人。”   他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朝明:“如果陆裕为被七殿下收买,今夜这个局是七殿下设的,那么杀了谁,对七殿下最有利?”   答案已摆在眼前。   七王的藩地在淮西,倘若他有夺储之志,那么从淮西引兵入应天府,最大的威胁就是朱南羡。   眼下景元帝还健在,兵权尚在帝王手中,可朱南羡自西北领兵五年却不是白领的,等景元帝去世,朱悯达作为嫡长子,是正统继位不提,就算届时七王兵强马壮,能自淮西长驱直入,却也挡不住西北卫所听命朱南羡,从后方夹击。   因此对七王来说,若想夺储,朱南羡无疑是他的心腹大患。   柳朝明负手听完,略一思索道:“七殿下既然摆了局,你半路上遣人跟去也是枉然,那里天罗地网,五城兵马司中一定有他们的人,恐怕就算连朱十三的暗卫也招到不测了。”   沈奚点头道:“不错,我现在就去东宫,回禀太子殿下。”   这宫中,只有两位皇子可以领亲军卫,一是太子朱悯达的羽林卫,二是十三王朱南羡的金吾卫。   照现下的情形看,大约只能由朱悯达率着羽林卫过去才能有力一敌了。   沈奚沉下一口气道:“我去回禀完太子,便赶去马府。”他说着,眸色忽然一凉,勾出一笑来,“策反策到本官头上来,那敢情好,都在马府呆着,一个也别想跑。”   柳朝明看着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默了一默,忽然唤了一声:“钱三儿。”   钱三儿从公堂一侧绕出来:“大人,可是要命巡城御史与大人一起赶过去。”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声,又道:“再请卫大人。”   钱三儿一愣。   柳朝明口中的卫大人乃锦衣卫指挥使卫璋。   可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圣上,不授命于任何衙门,柳朝明此去请卫璋,岂不让人觉出锦衣卫与都察院有牵扯么?   钱三儿道:“柳大人,是要让卫大人以缉拿盗匪为名误打误撞赶过去吗?”   柳朝明摇了摇头道:“不,让他正是为了救朱南羡而去。”   钱三儿一脸不解:“大人,可是这……”   柳朝明看他一眼,转头望向清清淡淡的月色道:“你说,今夜倘若沈青樾在马府将七王一干心腹一网打尽,朱悯达率羽林卫清了五城兵马司中七王的人,宫中日后的局面会怎样?   “陛下老矣,各皇储地位失衡,东宫坐大,我都察院必将只能依附于东宫之下,以后行事,可就难了。”   今夜的局面既然是太子与七王之争,那么锦衣卫去救了朱南羡,景元帝头一个怀疑的一定不是都察院,而是太子与锦衣卫有染。   如此一来,最终结果必定是各打五十大板,太子与七王依然两相制衡,而这帝位,到底由谁来坐,还将拭目以待。   钱三儿恍然大悟,一时拜服道:“大人高智,是下官短视了。” 第28章   苏晋与朱南羡绕过朱雀巷, 走的是往正阳门的路。   每月的双数日, 各城指挥使都在城门当值。   也就是说,只要苏晋二人能及时在正阳门找到兵马指挥使覃照林,以南城兵马之力拖到明日清早,他们便可获救。   穿巷而出,再往前是昭合桥,桥下静水流深, 桥上站着一排人,当先二人一个穿着七品侍卫长兵服, 另一个是个熟人,刑部员外郎陆裕为。   朱南羡顿住脚步, 帮苏晋把兜帽遮低了一些, 自裹腰里拔出一把短匕交给她:“你拿着防身。”   短匕上刻着游蟒, 映着月色,蟒面分外狰狞。   苏晋一介书生, 手无缚鸡之力,再无兵器傍身,只怕会拖累了旁人。   她知道眼下不是客气的时候,接过短匕对朱南羡一点头:“殿下也多加小心。”   陆裕为笑了笑, 圆乎乎的脸上细眼一弯显得分外和气:“十三殿下, 好不容易盼着您从西北回来,机不可失, 下官这厢得罪了?”   说着抬手一招, 身后的暗卫迅速将苏晋二人围成一圈。   苏晋暗自看了看, 这些暗卫均身着黑衣,不知是何身份,大抵算来,约莫有二三十人,这样的情形下,哪怕朱南羡再擅武,怕也是保不住二人全身而退。   为今之计,只有拖字诀。   侍卫长当先拔刀,刀锋出鞘,在暗夜里发出一声铮鸣。   四周暗卫闻声要动,忽听苏晋沉声道了一句:“慢着。”   她顿了一顿,借着暗卫们这一瞬迟疑,又淡淡续道:“陆裕为,殿下没和你提过,要杀十三殿下,该怎么动手才最合适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一时分不清这个身覆玄色斗篷,以兜帽遮面的人究竟是哪一方的。   陆裕为只觉苏晋的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但听她的意思,竟也像是“殿下”的人?   他也不敢妄动,戒备道:“你是谁?”   苏晋听到这一问,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沈奚的家姊是太子妃,那沈家八成是太子一党的人。   陆裕为既在沈奚手下做事,保护十三殿下都来不及,怎么会诱她赴马府的局,借机刺杀朱南羡呢?   只有一个解释,陆裕为一定是被策反了。   被哪位殿下策反苏晋尚且不知,但她知道,任何主子都不会对一名反复无常的属下放心。   所以陆裕为现如今的主子,一定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手上究竟握着几个筹码。   苏晋正是想到此,才决定假作是“主子”手下另一筹码,浑水摸鱼打算一拖到底。   她自斗篷下低低一笑,又道:“陆裕为,你可真够蠢的,你也不想想,刺杀十三殿下这么重要的事,殿下他怎么会放心交给一个刚纳入他麾下,尚且不知根底的叛徒?”   他面色微微一滞,但很快便发现端倪:“不对,我是临时跟着尤侍卫长来的,殿下根本没将刺杀十三殿下的任务交给我。你若才是殿下的心腹,让他愿将这千金赌局系于你一身,怎会不知今夜布局,不知我为何临时跟来?”   苏晋心中一凝,却又笑了笑,她背转身去,淡淡地道:“你为何要跟来?因为你尚且比马少卿聪明一点,你怕自己与他一样,到最后沦为一招死棋,沦为他人的替罪羊,所以你才要为自己找一条活路。你算到十三殿下要往南逃,所以你等在此与尤侍卫长一起堵他,你想在你的‘殿下’跟前立一功,哪怕用截杀的法子,反正脏水泼不到你身上,最好由马少卿全担了,哦,实在不行,还有吏部曾友谅。”   苏晋这番话正中陆裕为下怀。   他满脸涨得通红,就像在一众人前被剥了衣露了羞一般,恼怒道:“你,你胡说!”   苏晋又是一笑,放缓语气似是语重心长道:“想要两头占便宜可不成啊陆员外,就算你能在‘殿下’跟前独善其身,可你背叛了沈大人。你觉得沈大人会放过你吗,东宫会放过你吗?还是你认为这世上除了你都是傻子,没人会瞧出你也是这棋局当中,至关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招,必死之棋。”   苏晋的话,正说出了陆裕为最担心之处。   就算他今夜能杀了十三王为殿下立下首功,可事成之后,以沈青樾之能,他真能逃脱吗?   心中惶惶而生的焦虑忽然让他冷静下来,忽然让他想起,在离开马府前,手底下的人说,十三殿下是带着一名婢女走的。   可这个身覆斗篷,一针见血便能参破时局之人,哪有半点婢女的样子?   陆裕为眯着眼注视着苏晋,终于道:“不对,你一定不是殿下的人。你若是,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何况方才在马府随朱十三离开的是一名婢女,区区一名婢女,怎么会知道我便是刑部的员外郎?”   此言一出,众暗卫抽刀,四周顿时剑拔弩张。   然而不过片刻,苏晋的声音又清清淡淡地响起来:“陆员外,你是在好奇我究竟是谁吗?”她一顿,抬手慢慢摘落自己的兜帽,“那我便让你看一看。”   玄色兜帽滑下,青丝洒落肩头,称着苍白的面色,愈发清致动人。   陆裕为瞪大眼看着眼前人:“你是苏晋?你,你竟是——”   可惜就在他愕然的这一瞬,朱南羡一个旋身电光火石间便转到他身侧,并手如刃,自下往上挑飞他身旁暗卫的长刀。   刀光如水,刀身自空中打了个旋儿,被朱南羡一把握住,反扣手往回一押,径自架在了陆裕为的脖子上。   朱南羡挑眉笑了笑:“陆员外,有没有人教过你,两军对峙,最忌分心?”   马府外迟迟没有动静。   按照原先的计划,即便不能在宴堂内毒杀十三殿下,最晚丑时,也该有人来回禀朱南羡的死讯了。   可眼下已近丑时末,府外依旧如死寂一般。   曾友谅隐隐觉得不妙,称自己酒醉,当下便要告辞离去。   方才朱南羡莫名而来又莫名而去,已扫了这宴席大半兴致,一众大小官员见吏部尚书要走,皆松了口气,纷纷起身与马少卿道辞。   马少卿将人送至外院,不妨原本半掩着的府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沈奚青衣广袖,一脸悠闲地站在府外,抬眉笑道:“哟,这么热闹,马少卿摆酒,怎么没叫上本官?”   马少卿心下一片惨淡,沈奚是太子的人,他既来了,一定是大事不好了。   他一脸菜色地对沈奚拜下,唯唯诺诺地道:“不过区区小儿满月酒,下官怎么敢撑破了脸皮去请侍郎大人赏光?自然侍郎大人要来,下官是一万个愿意。”说着,又跪着换了个方向,伸手比了个相邀的姿势,“侍郎大人里面请。”   沈奚夤夜至此,对曾友谅来说,无疑宣肆着东窗事发。   他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当下便对沈奚一拱手道:“沈侍郎慢用,老夫今夜醉酒,便不奉陪了。”   说着正要往外走,却被沈奚伸手一拦,“等等。”他冷目环视一圈,慢腾腾道:“本官既来了,谁都别想走。”   曾友谅不欲理他,避开他拦在身前的手,抬脚还没迈出门槛,却听沈奚冷冷地又道,“曾尚书,十三殿下死了吗?”   曾友谅迈出去的脚一下便缩了回来,他转回身,一脸阴测测地看着沈奚,“沈侍郎这说的是甚么大逆不道的话!”   沈奚没应他,反是看着院内一众大小官员,又道:“本官问你们,十三殿下可来过了?”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须臾有人应道:“回侍郎大人,来过了。”   沈奚眉梢一挑,又抬手指着曾友谅道:“那这位吏部的尚书大人可曾给殿下递酒了?”   这回没有人敢接话。   沈奚一笑:“那么就是了。”他转过脸,双目直直看入曾友谅的眼:“曾尚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十三殿下递毒酒。”   曾友谅勃然怒道:“沈青樾,你少在这大放厥词!你说老夫递毒酒,你可有证据?”   沈奚看着他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忽然双手一摊,笑道:“没证据。”又道,“尚书大人计划周详,就算有证据,不早该被大人销毁了吗?”   他不等曾友谅再做辩解,环顾四下,忽然对兵部的何郎中吩咐道:“何苋,把你的佩剑拿来!”   何苋应是,当即双手呈上佩剑。   沈奚握住剑柄,拔剑出鞘,将剑身“哐当”一声掷于地上,冷声道:“听好了,本官今日以太子之名,怀疑你们所有人包藏祸心,皆有刺杀十三殿下的嫌疑。你们想离开,可以,有胆子的捡起这剑,在本官脖子上抹一道,否则,便别怪本官便在你们脖子上抹一道。” 第29章   覃照林今晚值夜, 本打算在正阳门楼凑合一宿, 睡到一半,罗校尉忽然回禀说,外头好像有刀兵之声。   覃照林无奈,只好叫上几个官兵出去巡夜,哪里刚走到昭合桥,就见十三殿下以刀挟了一个矮胖模样的大员, 正与二十来名暗卫对峙。   今夜之局牵扯太广,不成功便成仁。   而与此局的成败相比, 陆裕为的命根本无足轻重。   朱南羡正是想到这一点,眼见着暗卫握紧刀柄, 他忽然将手中长刀往陆裕为脖子里一送, 鲜血瞬间迸溅而出。他随即抽刀一斩, 血珠子伴着凛冽的刃气往前扑去。   朱南羡趁着这一瞬间,往后一纵身, 一把抓起已悄然退至他身边的苏晋的手,短促地道了一声:“走!”   二人刚一转身,迎面撞上了正赶来帮忙的覃照林。   覃照林瞧见苏晋,眼珠子顿时瞪圆了:“亲娘咧, 你不是苏知事么?你这……老子是不是瞎了?”   他这一惊一诧, 却挡了苏晋二人的路。   身后的暗卫冲上来,朱南羡将苏晋往覃照林身边一送, 转身横刀在前, 抵住数名暗卫的纵砍, 身子往后一仰,刀身在身前挽了一个花,四两拨千斤地又把暗卫逼退。   苏晋也不迟疑,当下拔出覃照林腰间长刀塞到他手上,斥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去帮殿下?!”   覃照林这才反应过来,留下罗校尉保护苏晋,召集身后数名官兵冲上前去。   朱南羡虽不再是以一敌众,但这些暗卫都不是等闲之辈,加之双方人数悬殊过大,须臾间就落了下风。   苏晋站在桥头,暗自握紧短匕,对守在一旁的罗校尉道:“别管我,你去帮殿下。”   谁知朱南羡听了这话,纵刀挡去一矛横挑,自两柄长矛间穿身而过。   他身上脸上都溅满了血,却还趁着这个空档回头道:“别来,护她走!”   苏晋双眼蓦地睁大,一句:“小心!”脱口而出。   暗卫侍卫长正是趁着朱南羡回头的功夫,忽然自覃照林身边脱身,一个虎跃纵到朱南羡一侧,举刀当头劈下。   朱南羡一个侧身避过,却不妨身后落了空,被一名暗卫将刀架在了脖子上。   脖间刀锋森冷,朱南羡侧过脸,目光在这名暗卫身上淡淡扫过。   岂知这暗卫被他的目光慑住,似乎终于想起他刀下之人乃高高在上的大随嫡皇子,一时竟没下得手去。   侍卫长目露阴狠之色,当下喝令道:“动手!”   说着也不等暗卫动作,兀自抽刀向朱南羡刺去。   正当时,忽然自远处射来两发箭矢,一发正中暗卫的手腕,一发正中侍卫长的背心。   二人力道皆是一松,朱南羡趁着这个当口,微微侧身自双刀的狭缝中避开,抬脚踢向暗卫中箭的手腕,长刀脱手,他矮身接过,横刀一挥,当即便将二人拦腰斩成两截。   与此同时,苏晋默不作声地将兜帽带好,抬目望去。   长巷深处打马走来两人,离得近了,借着火光一看,一人正是日前见过的锦衣卫同知韦姜,而另一人,则是柳朝明。   数名锦衣卫从长巷鱼贯而出,与暗卫拼斗起来。   韦姜下马与朱南羡一拱手:“殿下恕罪,末将来迟了。”说着也不迟疑,提起绣春刀加入了战局。   柳朝明也下得马来,先合手向朱南羡一拜,目光略微顿了顿,落在他身旁斗篷覆身的人身上。   朱南羡看了苏晋一眼,见她已将兜帽带好,心中松了口气。   他将长刀收好,与柳朝明回了一揖道:“多谢柳大人。”随即拉过苏晋的手腕,低低说了一句:“走。”   然而两人还没走出半步,便听柳朝明在身后凉凉问道:“苏时雨呢?没与殿下一起?”   朱南羡脚步一顿,微侧过脸:“柳大人问的是苏晋?”然后他道,“本王今夜未曾见过他。”   柳朝明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南羡身旁身着斗篷的人,缓缓道:“是吗?这又是谁?”   朱南羡回过身来,将苏晋往身后一掩,漠然道:“是本王跟马少卿讨的一名婢女。”又道,“怎么,柳大人连本王的私事都要过问吗?”   柳朝明目光沉沉。   他走下桥头,不欲再与朱南羡多说,径自绕过他抬手想将苏晋的兜帽打落,朱南羡伸臂欲拦。   然而正是此时,暗夜一道微光闪过,守在一旁的罗校尉忽然拔匕刺来。   匕锋本来是向朱南羡刺去的,哪里知他与柳朝明相争,刚出漏出空档,令匕锋忽然指向了站在他身后的苏晋。   朱南羡心中大震,回身扑去想要替苏晋当下这一刀,重心失衡的同时,竟没防住被柳朝明拨手推向另一侧。   匕首直指而来,柳朝明亦来不及反应,只得拽住苏晋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侧猛地一拉。   这一旋身带起的急风掀落苏晋的兜帽,披风往后拂去,露出一头青丝与素色衣裙。   柳朝明不由怔住,他看着苏晋,目光复杂不堪,似有诧异与惊怒交织,又更似有惘然与不解。   便是这一愣神的功夫,令他一时没避开身去,本来刺向苏晋的匕首径自扎入他的左臂。   伤口不深,但鲜血依然汩汩涌出,罗校尉见一击不成,还要再刺,身体却忽然一紧——原来在他将匕首扎入柳朝明左臂的一瞬,苏晋也拔出朱南羡给她的匕首,扎入他的右胸。   与此同时,朱南羡挽刀如月,反手推刀,往其脖子上送去,径自割下了罗校尉的头颅。   柳朝明怔怔地看着苏晋,眼中惊怒恍若雷云阵阵,却一霎时又转成秋日风雨,雨丝如雾,原来自一开始,他就没看清过她。   他甚至来不及顾及左臂汩汩流血的伤,一门心思只回想起老御史临终的话——   苏时雨这一生,太难太难了。   柳朝明觉得荒谬。   原来竟是这么个难法。   满腔的惘然与莫名的震怒无处安放,只得下咽,竟有一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闷,五脏六腑就像被沸水浸过一般。   他抬起眸子,凉凉地看向朱南羡:“殿下疯了?若太子晓得你替她挡了这一刀,她还有命活吗?”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柳朝明心头陡然一震,竟下意识地为苏晋将兜帽遮上,扯过斗篷一角把她周身掩了,这才回过身去。   韦姜看了这厢场景,正要请罪,被柳朝明一抬手止住。   他看了眼昭合桥那头,一干暗卫均已伏诛,正被锦衣卫押解成排,等候他的问话。   柳朝明默了一默,抬眸冷冷道:“全杀了。”   韦姜愣住,十分不解:“大人不留活口问话么?”   可柳朝明并不答他。   韦姜又看向立在一旁的朱南羡,请示道:“十三殿下也是这个意思?”   朱南羡微一点头:“杀。”   苏晋看了眼柳朝明肩头的伤,想割下一片衣角为他止血,一抬手却发现手腕还被柳朝明紧紧攥着。   柳朝明似被她的动作惊扰,垂眸一看自己握在苏晋手腕的手,怔了一怔,烫手一般蓦地便松开了。   然后他摇了摇头,往后避让一步:“不碍事。”   绣春刀出鞘,桥上二十多名暗卫须臾就断了气。   韦姜拎着覃照林扔到桥下,拱手又请示道:“殿下,柳大人,这是个有功的,也要杀了么?”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问朱南羡:“这是殿下的人?”   朱南羡尚未从柳朝明方才那句话中回过神来。   他有些惶惶然,片刻竟想起当日在宫前殿,沈奚对他说的那番话——   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权力,甚至生于长于这无上权力的庇荫之下。   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够强,不然她够强。   彼时他还懵懂。   但此时此刻,他是彻底明白了。   是啊,他生于这权力的庇荫之下,若不能将这权力握在手里,连想为她挡一刀的资格都没有。   朱南羡别开目光,沉然道:“柳大人觉得该杀,便杀了吧。”   覃照林不是傻子,那些暗卫虽然该死,可留几个活口必然比全杀了更有用。柳朝明之所以让韦姜杀光,想必是因为这些人都亲睹了苏晋的女装。   就算没有当下笃定她是女儿身,哪怕有一丝猜测,也可能在日后酿成大祸,让她丧命于此。   覃照林知道自己也是大祸当前了,却碍于韦姜在场,不敢多做解释,只憋屈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柳朝明磕头。   柳朝明默了一默,对韦姜道:“想必太子殿下已在来此处的路上了,韦同知不如先去回了卫大人,待本官审完此人,自会前来。”   眼前一位左都御史,一位嫡皇子,韦姜担心这二人的安危,本不愿走,奈何也瞧出柳朝明是存心要将他支开,不敢多言,当下率着一干锦衣卫离开。   街巷又静下来,直至此时,喧嚣已过,方能闻到弥漫周遭浓厚的血腥气。   柳朝明看着覃照林,也不跟他废话,只问:“家乡在哪,家里还有几口人?”   覃照林道:“回柳大人的话,末将正是应天城人士,上前年城里疟疾,家母和小儿没熬过高热,都去世了。眼下家中还俺与媳妇儿两个。亲戚不常往来……”   柳朝明打断他,问朱南羡:“他说的是真的?”   朱南羡垂眸道:“本王要去问过左谦。”   柳朝明道:“不必。”然后他看着覃照林,“本官不动你,你可知道为甚么?”   覃照林连磕了数下头:“大人、大人只当末将已没了舌头,便是死,便是太子殿下问起,末将都不会将苏知事的事吐露半个字。”   朱悯达的问责只是原因其一。   昭合桥头死了太多人,怎么都要留一个活口,否则朱悯达一定会生疑。   柳朝明淡淡道:“除此之外,你且记住,将来不管是哪位殿下发现端倪,逼问于你,我都察院的手段,只会比这位殿下狠十倍不止。” 第30章   朱悯达来得比想象中的快。   他心忧朱南羡的安危, 竟让十数名羽林卫精锐开道, 在前来拦截的东城兵马司中生生撕出一个破口,一路赶至城南。   朱南羡是朱悯达从小看到大的胞弟不提,更重要的是,朱南羡手握西北领兵权,倘若他一死,西北兵权傍落, 老七便再无后顾之忧,到那时, 即便朱悯达顺顺当当地继位,七王也有实力率兵夺权。   昭合桥仿佛被血洗过一般, 桥上桥下都是断首残肢。   竟没留活口?   朱悯达只觉浑身的血一下冲到了头顶, 他凛然问道:“谁干的?”   下头跪着的有四人, 早在他来之前,覃照林便将盔甲里头的外衫脱给了苏晋, 虽大了一些,好在换回了男装。   朱南羡垂眸道:“是我。”   “你?”朱悯达冷笑一声,“你有多大本事,本宫岂能不知?金吾卫不在身侧, 你是自哪里招的天兵天将来杀这许多人?”   他的目光掠过朱南羡, 又落在苏晋身上,又是一笑, 声音更冷了:“本宫也是好奇, 近来应天城的大事, 怎么桩桩件件都离不了应天府从八品苏知事?”   苏晋跪伏在地,垂首不语。   朱悯达翻身下马,看了一眼跪在苏晋一旁紧要牙关的朱南羡,心知他此番险些送命,必然与这知事脱不了干系,勃然怒道:“回话!”   “回太子殿下。”苏晋还未答话,跪在她另一侧的柳朝明合手朝朱悯达一拜,“苏知事是跟微臣一起来的。”   朱悯达目光一扫,又落到柳朝明身上,泠然道:“左都御史这是甚么意思?”   是在提醒他,当日在宫前苑,他柳大人拿着都察院的立场,已跟东宫买了苏晋一命?   朱悯达最受不得胁迫,却又不得不顾及长远。   他自心里暗暗忍下一口气,转而又问朱南羡:“本宫来的路上听说,你在马少卿府上瞧上了一名婢女,且将人抢走了,那名婢女呢?没跟你一起吗?”   朱南羡抿了抿唇:“这一路来太危险,我让她走了。”   “走了?”朱悯达再忍不了他三人言辞含糊,眉间涌出肃杀之气:“这暗夜深巷寂杳无人,一个区区弱女子,能走到哪去?插翅飞了么?”一顿,又转头看向苏晋,“反是苏知事,莫名而来,莫名出现在此处,不得不让人生疑啊。”   他说着,忽然注意到苏晋身上的衣衫。   不对劲,这衣衫宽大,明显不是她的。也就是说,在自己来此处前,苏晋是换过一身着装的。   可究竟是甚么原因,令苏晋要将衣衫换过才能见人呢?   朱悯达微眯起双眼,脑中仿佛崩起了两根弦,弦丝即将相接,马上就要发出铮鸣之音,可就在这时,长街另一头又传来杂杂拉拉的脚步声。   朱悯达回身一看,原来是沈奚带着马府一干吃月酒的官员,来此处寻他了,为首二人便是吏部的曾友谅与曾凭。   沈奚率众官朝朱悯达拜下,又自眼风里扫了一眼跪在另一头的苏晋与朱南羡,心中微一揣摩,抬起脸对朱悯达嘻嘻一笑道:“太子殿下这回可要好生犒赏微臣了。”   朱悯达以为他在为识破马府设局一事邀功,微一点头道:“嗯,是该赏。”于是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诸位平身罢。”   沈奚拍了拍膝头,又朝朱悯达一拱手,笑道:“殿下误会了,微臣这回功劳大了,非但殿下该赏,十三殿下更该赏。”   朱悯达眉心一蹙:“有话直说,别卖关子。”   沈奚应了声是,挑眉看向朱南羡:“敢问十三殿下,殿下可从马少卿府上讨走了一名婢女?”他说着,也不等朱南羡回答,将身形一让,“你看看这是谁。”   从沈奚身后,走出一婢女,青丝拂肩,身姿婀娜。   朱南羡一愣,怔怔地看向沈奚。   沈奚面色平静,一双眼却直看入他的双目,似是提醒一般问道:“这可是你方才抢走的那位?”   朱悯达的目光扫向朱南羡:“是她?”   朱南羡沉默一下,垂眸道:“是。”   沈奚道:“十三殿下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这长夜深巷,怎好叫姑娘家一个人走,还好这是撞上了微臣,否则叫哪个歹人瞧见,殿下岂不要痛失所爱了?”   话音落,那名婢女袅袅婷婷走到朱南羡跟前,轻声唤了句:“殿下。”随即朝他拜下。   朱南羡不由看了眼沈奚,只见沈奚趁朱悯达没注意,朝自己眨了眨眼,只好“嗯”了一声,伸手将婢女扶起。   朱悯达见此情景,心中略感宽慰,道:“也好,你既喜欢她,那便查一下身家背景,只要清白,先收往你府上做个侍妾吧。”   朱南羡垂眸站着,半晌才说了个“好”字。   朱悯达看了一眼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苏晋,语重心长的对朱南羡道:“当年母后仙逝,你为她守孝三年,之后又去西北领兵五年,实在是耽误得狠了。去年开年,你皇嫂为你挑了两名侍妾送去你府上,听说今年你一回来,就把人送走了?这像甚么话?你好歹是皇子,是本宫同母胞弟,再不成亲,该要叫天下人笑话了。本宫已让你皇嫂帮着选拣,今日事毕,你就回东宫住,你皇嫂自会领人给你看,有喜欢的,不说扶正,可先收作侧妃,嗯?”   朱南羡喉间上下动了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很想转头看一眼就站在自己身旁的苏晋,但是他明白,哪怕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也许都会害了她。   朱南羡一世至今,从来直抒胸臆,坦率而直白。   然而此刻,他双手握紧成拳,狠狠将满腔覆水全压了下去,生平第一回隐忍不发地答道:“全凭皇兄做主。”   其实朱悯达这番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因为朱南羡确确实实该成亲了,但更重要的是,大随实行封藩制,朱南羡只有成亲,才能正式授藩。   七王这厢算已欺负到他堂堂太子的头上来了,他若再不紧着十三培养势力,长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日后的祸患只会更多。   这时候,长街另一头又浩浩荡荡地走来一批人马。   朱悯达侧目一看,除了自己带来的羽林卫以外,竟还有卫璋的锦衣卫,最稀奇的是当先一人竟是十四王朱觅萧。   朱悯达在心中冷笑,老七躲着不出面,没成想招来这凑热闹的傻帽。   十四殿下朱觅萧是当今皇贵妃之子,年纪虽轻,气焰却高,仗着先皇后故去,其生母乃后宫之首,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嫡皇子,夺储的念头可谓司马昭之心,可惜本事太小。   朱觅萧见过两位皇兄,朱悯达淡淡问:“你做甚么来了?”   朱觅萧眉梢一挑,“皇兄这话问得可大不近人情了,皇弟听说十三皇兄有难,特特夤夜赶来搭救。”说着,看向朱南羡,仿佛放下心来大大松了口气,“还好十三皇兄大难不死,皇弟这才好回去睡个踏实觉,可惜,皇弟睡好了,这宫中有人要整夜整夜睡不着了。”   言语间,语峰直指七王。   朱南羡自小烦他,觉得与他多说一句都是白废口水,自是不理。   朱悯达道:“你来搭救十三,就是这么赤手空拳来的?”   朱觅萧歉然道:“大皇兄教训的是,赤手空拳是不妥,奈何皇弟手下无人马啊。”他说着,“啧啧”两声,眼神从柳朝明,扫到卫璋,再扫到沈奚身上,“再说了,皇兄这里哪用的上我?都察院,锦衣卫,户部,还有户部侍郎身后的刑部,这朝堂势力最大的衙门都在皇兄手里了,当真令人生畏啊。”   朱悯达听了这话,心中一凝。   是了,锦衣卫是怎么来的?   心里这么想着,目光便扫到卫璋身上,长街深处,卫璋一身飞鱼服,负手端立,如刀削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冷漠寡言。   这么一个人,应该是从来不授命于任何人的。   也正因为此,皇上才命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   可为何今夜他会赶到此处,跟羽林卫一起力敌拦路的东城兵马司呢?   且不说锦衣卫究竟是不是来帮他的,就算是,被父皇知道了会怎么想?可会觉得自己势力太大,还未继位就染指了他的王座?   朱悯达越想越心惊,他与七王这一役,原已必胜,锦衣卫这一来,却将已倾斜到他这方的秤杆子彻底压垮了。   朱悯达思及此,也不顾朱觅萧嘲弄的神情,当即对卫璋道:“敢问卫大人,是从哪里得到消息,能及时赶来此处?”   卫璋面上仍没甚么表情,拱手道:“回太子殿下,镇抚司在查仕子闹事案,恐再出岔子,在应天城各处布了暗线,今夜此处异动,末将便来了。”   这虽也说得过去,但一切毕竟太巧了。   朱悯达想要细想,却没甚么头绪,心中将今夜之事理了一遍,决定从头入手查起,便问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道:“将马府上上下下搜过了么?可有甚么可疑的。”   伍喻峥一拱手:“有。”当下抬手一招,身后的羽林卫带出三人。   苏晋抬眸一看,心中大震。   这三人分别是她在马府后院见过的媛儿姐,嬷嬷,和管事老仆。   伍喻峥道:“回殿下,属下已按殿下的吩咐,在马府的后院找到了此三人,他们都称见过被十三殿下带走的婢女。”   朱悯达略一点头,忽然抬手指向苏晋:“那你三人且去认一认,之前被十三殿下带走的婢女,可是此人?”   三人闻此言,诺诺应是。   嬷嬷和管事老仆借着羽林卫的火把看清了苏晋的脸,诚惶诚恐地又朝朱悯达拜下,应道:“回太子殿下,正是此人。” 第31章 三一章   朱悯达目色森冷, 看向媛儿姐道:“你也去认一认。”   媛儿姐垂首应了声是, 缓步走到苏晋跟前仔细认了认,然后对朱悯达盈盈一拜:“回太子爷,奴家在马府后院确实见过此人。”   朱悯达寒声道:“所以,今夜马府拿你做局,就是要诱此人前来,对吗?”   媛儿姐看苏晋一眼, 点头道:“应当是。”   朱悯达的目光扫向伍喻峥,伍喻峥会意, 续审道:“方才在马府,你为何一口咬定是一名婢女把此人放走了?”   媛儿姐泣声道:“大人明鉴, 那都是权益之计, 奴家若不咬定是这婢女将此人放走, 马府那些人便会怀疑奴家,他们会打死奴家的。”   朱悯达扯起嘴角一笑:“你倒机敏。”又问:“这么说, 是你趁着那名婢女送药之际,将此人放走的?”   岂知媛儿姐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她双目注视着苏晋, 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公子怎么会在这?”   苏晋本以为媛儿姐已出卖她了, 听到这一句,她才反应过来——   媛儿姐不知发生了甚么, 唯恐说谎便识破, 反而害了所有人, 所以才说了一大半真话,直到听到太子最后一问,猜到他在疑心苏晋假扮婢女,才故意抛出一问,让苏晋自己将这个谎圆回去。   还真不能小觑了这名在风月场上叱咤了数年的女子。   苏晋略一思索,正要回答,那头沈奚“啊”了一声,抬起一柄不知从哪儿顺来的折扇指向苏晋,问道:“你二人既是马少卿府上的,你们以前见过他么?”   二人面面相觑,均摇了摇头。   沈奚收回折扇,“嗒”一下往掌心里一敲,又问:“既然不认识,你二人为何让他去宴堂陪酒?府里多了个生人,且还是个男扮女装的公子,你们就不曾起疑?这说不过去啊。”   嬷嬷与管事老仆连忙跪下:“回禀这位大人,今日府上摆宴,除了我们府内的人,还从外头请了几名厨子婢女,我们只当这位婢女,不,公子,是从外头请来的,所以没有多想。”   沈奚一笑道:“马少卿是光禄寺少卿,光禄寺是做甚么的?掌理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馐之事,你说别的府办家宴从外头请人,本官信,你说马少卿请人,”他将折扇往身后一背,负手泠泠道:“真当本官没见识是吗?”   沈奚其实知道马府从外头请了一拨“外人”帮忙摆宴。   不,说是“请”还不尽然,应当说这一拨人乃曾友谅硬塞进马府的。   否则,若没了这几个“外人”在后厨下毒,曾友谅如何将谋害十三殿下的罪名甩在马少卿身上,自己又全身而退呢。   如今东窗事发,马府里那几个外人早也消失无踪,而下毒的酒具,也被销毁了。   沈奚正为此苦恼,他虽将曾友谅堵在了马府,只可惜找不出他毒|杀朱南羡的证据,竟奈何他不得。   但沈青樾生来一副七窍玲珑心,他若想定谁的罪,便是没有证据,也一定要编出一个证据。   眼下正逢一出大戏,就看场上有没有人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朱悯达听了沈奚的问话,没甚么反应。   伍喻峰转而问媛儿姐道:“你为何会好奇苏晋在此处?不是你将他放走的吗?”   媛儿姐一时不知怎么接,只得咬牙胡乱道:“回殿下的话,奴家没有放他走,他……他一直就躲在柴房的草垛子里。”   朱悯达眉梢一挑:“哦,那么本宫倒想知道了,一直躲在草垛子里苏知事,为何会出现在城南呢?”   苏晋还未曾答话,立在她一旁的柳朝明道:“回殿下,是微臣命巡城御史将她带来城南的。”   他肩头的血稍止,但脸色与唇色都苍白不堪。   朱悯达的目光扫过来,瞥了眼他肩头的伤,似是毫不在意地道:“哦,本宫倒是忘了,柳大人一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柳朝明道:“殿下误会,微臣早知苏晋在私查一名贡士的失踪案,此案牵扯复杂,又像与之前的仕子闹事案有关,事关重大,于是便派巡城御史一道探查,竟也查到马少卿的府上。”   朱悯达问:“柳大人既早知此事,凭大人百官之首的身份,为何不直接命御史进马府搜查证据,反是要来城南呢?”   这时,苏晋道:“回殿下,是微臣让柳大人来的。”   朱悯达冷哼一声,并不理她。   苏晋垂下眸子,心中飞快地将方才沈奚的话,媛儿姐的话,与柳朝明的话细细嚼过,又道:“因方才微臣躲在草垛子里,听到有人说,十三殿下去了城南,要着人去追,正好之后巡城御史来找,微臣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御史,与柳大人一起来了城南。”   朱悯达蓦地转过头来,“哦?”了一声。   苏晋唇畔露出一枚似有若无的笑,可她抬起头,又是一副努力深思,仔细回想的模样:“哦,微臣好像听到他们说,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之命,若今夜不杀了十三殿下,不成功,便成仁?”   朱悯达听了这话,冷寒的眸子里总算浮起一丝松快之色。   是了,这就是他今夜的目的。   苏晋的生死他才不在乎,但倘若能从苏晋这一枚“饵”诱出她背后的钓鱼人,抓住老七害十三的证据,那老七这回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了。   而苏晋正是猜到朱悯达的目的,才编出这一番胡话,来让自己从一个局中“饵”,变成这一局的证人。   既是证人,那太子非得保她一命不可了。   曾友谅听了苏晋之言,怒目圆睁,他先看向沈奚,又看向柳朝明,最后看向苏晋,心里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一番七绕八绕的问话,怎么矛头一转就直指向他了呢?   纵然是他指使人给朱南羡下毒,但苏晋的话却是胡编乱造,纯属栽赃!   曾友谅抖着手指向苏晋:“你、你血口喷人!老夫若知道十三殿下遇险,救他都来不及,怎会加害于他?!”   苏晋看着曾友谅,淡淡道:“大人这么急是做甚么,下官说是大人害了十三殿下吗?下官说的是吏部一位大人,吏部上上下下,难道只有你曾尚书不成?”   沈奚道:“也是,算上曾凭,今夜赴晏的也不止曾尚书您一人啊。”然后他持扇拱手,转身向朱悯达请示,“太子殿下,既然有证人在,曾尚书与郎中怕是暂且洗不清嫌疑了,依微臣看,全抓了吧?”   朱悯达微一点头,抬手一挥。   羽林卫一左一右分将曾友谅与曾凭押解在地。   朱悯达冷声吩咐一句:“带走!”然后看了一眼沈奚与朱南羡,道:“十三,青樾,你二人跟本宫回宫。”   羽林卫很快牵了两匹马来。   朱南羡默了一下,低垂着眸子走过去。   天就要亮了,这一夜死生之劫,他虽能护她自昭合桥的血雨腥风中险险求生,却无法在随后波云诡谲的谋乱中为她求得一片安宁。   分明是这局中鱼,却像一个局外人。   朱南羡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苏晋一眼。   苏晋也正抬起眸子,朝他望去。   四目相对,朱南羡微微一愣,别开眸光,回过头打马离去了。   朱悯达一走,朱觅萧与众臣看完这一场大戏,也拉拉杂杂地互相作别走了。   近破晓时分,应天城仿佛浸在一片暗色的水雾里。   方才朱悯达问话,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竟没顾及上肩伤,直至此时,肩头的镇痛才忽然传来,柳朝明闷哼一声,因失血太多,险些没能站稳。   苏晋要去扶他,却被他退让一步,避开了。   柳朝明扶住肩头,目色沉沉望着街巷深处,问道:“名字。”   苏晋沉默一下:“姓谢。”   果然。   难怪老御史看了苏晋的《清帛钞》后,指着其中一句“天下之乱,由于吏治不修;吏治不修,由于人才不出”(注)说:“此句有故人遗风。”   难怪当年老御史只见了苏晋一面,便拼了命,舍了双腿也要保住她。   原来她并非只具故人遗风,她根本就是故人之后。   柳朝明这才偏过头看她,又问:“叫什么?”   苏晋眸中闪过一丝惘然,低声道:“我没有名,只有‘阿雨’一个小字,阿翁从前说,等我及笄了,会为我起一个好名字,可惜,”她一顿,“没有等到。”   柳朝明心中一沉。   都察院的小吏牵了马车来,站在长巷尽头等他。   柳朝明默了一默,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管苏晋,朝马车走去。   他有些惘惘然,这一生他从未亏欠过任何人,除了五年前老御史的托付。   可这个托付的真相,竟如此荒谬。   他承诺过要守一生的人,原本以为只是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为她谋求一方立足之地。   却未曾想是个女子。   她是个女子,他要怎么来守?   柳朝明心中仿佛涨了潮的孤岛,每走一步,便有一个念头起,一个念头落。   他十九岁进都察院,只愿承老御史之志,肃清吏治,守心如一。   印象中,唯一走得近的女子,是老御史的孙女,故皇后去世前,老御史做主,为他与其孙女订了婚期。   那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他只跟她说过两回话,连究竟长甚么样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还未迎她过门,她就患急症过世了。   柳朝明帮老御史料理完后事,站在白幡满目的府邸,忽然想,这样也好,他本就是寡淡之人,此一生,做好御史这一件事便好,旁的甚么顾及太多,反会怠慢了去。   他一直觉得这样就好,直到老御史去世。   他临终时说,苏时雨这一生,太难太难了。   他还说,你一定要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心头蓦地一震,他顿住脚步,回过头去,只见苏晋一个人站在桥头,望着满是残血断肢的桥头,不知在想甚么。   他从前一直觉得她这副样子实在是自淡漠里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却像是苦中作乐自顾冷暖。   他觉得她孤伶伶的。   柳朝明蓦地回头走去,一把拽紧苏晋的手腕,不等她反应,折身往回:“跟我走。” 第32章 三二章   这日芒种休沐, 没有廷议, 不必赶时辰。   近皇城已是天明时分,朱悯达遣去羽林卫,命朱南羡与沈奚跟着,一起往东宫走去。   不远处,奉天殿的宫婢正在灭灯,爬上长梯拿竹竿微微一勾, 挂在檐下得灯笼就被摘了下来,远望去, 好像一盏一盏星辰跌落。   朱悯达侧目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朱南羡,问:“那些锦衣卫, 是柳朝明带来的?”   朱南羡没有作答。   朱悯达冷哼一声道:“朱沢微想杀你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筹谋许久布此一局, 请来的暗卫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南城兵马司不过一群草莽, 如何与他们抗衡?再者,昭合桥头的断首残肢刀口利落,除了锦衣卫,还能是旁人干的?”   他说到这里, 脚步一顿, 负手面向宫楼深处,缓缓问道:“那个苏晋, 是个女子?”   朱南羡也蓦地停住脚步, 他双手倏然握紧, 却强忍着心中突生的愕然,没露出一丝情绪。   朱悯达颇意外地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错,有长进。”   早在沈奚凭空带出一名婢女时,他就猜到苏晋是女子了。在联想到她这夜换过衣衫,以及在之前,在宫前苑耳房,十三为她拼死抵门不开。   朱南羡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旁人瞧不出的异常,他能瞧不出?   若非有天大的秘密要瞒着,凭十三的个性,怎么肯在那许多人前应了自己的亲事?   朱悯达又看沈奚一眼:“你也知道?”   沈奚道一本正经道:“不知道,但姐夫这么一问,微臣恍若醍醐灌顶。”   朱悯达知道他又在耍花腔,懒得理他。   再一想,沈青樾虽强词夺理地为苏晋打了掩护,但他确实没看错人。   这个苏晋实在聪慧,当即便猜到沈奚的目的,硬是把自己说成了一个证人,将脏水一股脑儿全泼回在七王手下的吏部身上。   如此摇身一变,变成自己手里一个必保的棋子。   否则,他才不管苏晋是男是女,左右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朱悯达想到这里,吩咐沈奚道:“今夜之局,虽被你一通胡话圆了过去,但马府的守卫,奴仆,知情者甚众,苏晋究竟是不是老七谋害十三的证人,她究竟跟十三从马府出来的,还是被柳昀的巡城御史带出来的,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发现端倪。你且理一理你的说辞,按照这个说辞去办,那些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杀了,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沈奚目色微微一滞,低声应了句:“是。”   朱悯达在心里琢磨,十四虽是个蠢货,但最擅两头挑拨,他亲睹了这一晚大戏,回头再跟老七说,老七看着柔善,实则阴狠缜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等这两日过去,仕子舞弊案有个了结,他跟老七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因此势必要策划周详了。   思忖间已至东宫,初夏之晨,东宫宫苑草木繁盛,葳蕤生光,还未走到正殿,就见一金钗宫装的女子疾步迎来,她身姿娉婷,姿容倾城,右眼旁竟与沈奚一样有一颗泪痣,正是太子妃沈婧。   沈婧眼底乌青,想必等了朱悯达一夜,迎上前来款款施了个礼,问道:“怎么去了那般久?”再看一眼跟在朱悯达身后的朱南羡,又关心问:“十三可有伤着?”   朱南羡摇了摇头道:“皇嫂放心,我没事。”   沈婧眉间忧色不减,正要嘱人备水备食,却被朱悯达一抬手拦住。   他回过身,对着朱南羡与沈奚缓缓道:“你二人跪下。”   朱南羡习以为常,双膝落地,直直就跪了。   沈奚冲沈婧耸耸肩,跟在朱南羡身边跪了。   沈婧与朱悯达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自小最心疼这两个弟弟,看他二人一夜未睡的疲倦模样,不由温声劝道:“殿下,这回就算了吧。”   朱悯达沉了一口气道:“一个胡作非为险些丧命,一个企图瞒天过海,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宫还该罚得重些。”   沈奚冲沈婧眨眨眼,似乎在劝:“二姐,我没事,姐夫今日火气大,只让我和十三跪几个时辰的确是罚轻了。你是没瞧见,方才在昭合桥,柳昀受了伤,血都要流干了,姐夫不也看都不看一眼吗?”   沈婧微微吃惊,转头看了朱悯达一眼,朱悯达面色转寒,并不言语。   沈奚笑嘻嘻又道:“姐夫,柳大人可是柳家后人,孟老御史的独传弟子,连皇上平日都舍不得罚他,就说南北仕子案,他与我一起谏言,我被打折了腿,他就停了一个月早朝,您这回这么折腾他,怕是不大好吧?”   朱悯达知道沈奚这番话实则在问自己对柳朝明的态度。   他也懒得瞒沈奚,直言道:“柳昀跟你不一样,你怎么想,本宫瞧得明明白白,但柳昀这个人,心思太深,不能不防。本宫不知今晚的锦衣卫究竟是谁招来的,但韦姜既然在昭合桥头跟着他左都御史杀人,想必锦衣卫能来跟柳昀脱不开干系。   “今日本该是全胜之局,锦衣卫这一来,搅得两败俱伤,若换了旁人,本宫早命人千刀万剐了,正因他是柳昀,是都察院的首座,本宫才只立了一个下马威。”   沈奚见他开诚布公,也径自挑明问:“姐夫,那您觉得这锦衣卫果真就是柳昀招来的么?”   朱悯达道:“是,又不是。”   他背负着手,悠悠道:“柳昀此人,性情寡淡,于他而言,最好莫过于身处是非之外,这也是父皇如此看重他的原因。当日若非他拿都察院的立场跟本宫买了苏晋一命,今日也不必卷入这风波。所以,锦衣卫来的背后,一定还有人。”   他说着,勾唇一笑:“也不难猜,宫中十九位殿下,此人不是老七,若是老七,本宫的储君位早就是他的了,也不是十四,十四太蠢,卫璋不是傻子,怎会择他做主?余下的人其中一个,想躲在暗处要韬光养晦?可他野心这么大,连卫璋都想收服,总有一天会跳出来。”   沈奚一脸拜服道:“姐夫真乃神人也。”说着做出五体投地之姿。   朱悯达冷哼一声道:“收起你的花架子。”语毕,温声换了一句:“阿婧。”将仍忧心看着朱南羡二人的沈婧的手置于掌心拍了拍,往殿门走去。   等朱悯达与沈婧的身影消失在殿内,沈奚拍了拍膝头,爬起来又推了一把朱南羡道:“喂,你不是真要跪上两个时辰吧?”   朱南羡没理他。   沈奚又道:“你放心了,你皇兄最听我家姊的话,等下枕边风一吹,他保管心软,从小到大哪回不是这样?”   朱南羡仍没理他。   沈奚双眼一弯,正中要害道:“十三,苏晋真是女子?”   朱南羡身形一震,抬眸盯着他。   沈奚挑眉道:“这个苏晋真是奇了。”又推一把朱南羡怂恿道:“那我现在要去找她,你想不想一起去?”   朱南羡愣了愣,他也站起身,低声道:“不去,本王要回府了。”说着,也不管沈奚,径自往东宫外走去。   沈奚自道边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塞进嘴里嚼了嚼,看不惯他爱答不理的样子,忍不住挑衅道:“也好,你是该好好回府反思了,否则改日被指婚,诸事不由己,岂不万念俱灰?”   柳朝明不知该带苏晋去哪里。   原想将她送回京师衙门,可转而一想,那里龙蛇混杂,她一个女子,如何自处?   又想带她回都察院,但朱悯达现下定已猜出她是女子了,倘若东宫派人来将她带走,又该怎么办?   柳朝明生平头一回觉得如此瞻前顾后,思来想去不由望向苏晋。   她正掀了车帘往外看。   身上的外衫还是覃照林的,麻布粗衣实在碍眼。   也不知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小吏帮柳朝明的伤上好药,车夫探头进来问:“柳大人,回宫么?”   柳朝明微一摇头:“回府。” 第33章 三三章   行车至柳府, 小吏去叩府门。   开门的老仆见了柳朝明, 愕然道:“大人回来了?”   柳朝明经年公务缠身,时常没日没夜地待在都察院,甚少回府,是以听了老仆这一声唤,府内顷刻就有人叠声接了一句:“大人回来了?”   伴着话音从里头走出两名随侍,其中一人苏晋见过, 是当日在大理寺风雨里给她送伞的那位,叫作安然, 另一人身着素白长衫,五官清秀, 与安然有几分像, 大约是兄弟两个。   两人一起迎上来, 却又在看到苏晋的一刻同时顿住,对视一眼, 安然诧异地问:“大人,这是您……请到府上的客人?”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声,吩咐道:“阿留,你去给苏知事备一身干净衣衫。”   阿留称是, 一脸好奇地又想说甚么, 被安然一个眼风扫过来,只好领命走了。   安然问:“大人要在哪里见客?”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 道:“书房。”   柳府是素净的, 大约因为主人不常在, 府内连着下人统共不到十人,清寥得实在不像官居二品的左都御史的府邸。   柳朝明带苏晋绕过前院,进了书房。   阿留已经把衣衫备好了,托盘上一袭月白直裰,凑近了,还能闻到杜若清香。   柳朝明一时怔住。   阿留笑道:“苏公子,您身形纤瘦,这是大人少年时的旧衣,小的已拿皂粉洗过几回,年年都会用香熏过一遍,公子放心穿。”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柳朝明一愣,将目光避开了去。   苏晋犹疑了一下,应了声“好”,将衣裳接过折身去隔间。   阿留跟在她的身后,又殷切道:“苏公子,小的等下为你打水去吧?”   苏晋点了一下头:“有劳。”   谁知阿留说完,并不退出隔间,反是走上前去要为苏晋更衣。   苏晋倏然退开一步,愣怔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外间冷冷传来一句:“阿留。”柳朝明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屋外,“出去。”   阿留有点没想明白,说道:“大人自开府以来,除了沈大人几个不请自来的客,这还是头一回将人带回府上。我与三哥打幼时跟着大人,知道大人生性寡淡不爱热闹,但这接客之道,重在一个体贴热情,阿留却是懂的。”   他说着,又看向苏晋,殷勤地续道:“苏公子,您不知道,您可是大人头一回请来府上的人,是贵客。等下阿留为您更完衣,再为您打水,您身上穿的这身不太干净,阿留待会儿帮您洗了,对了,苏公子您喜欢吃甚么,小的让刘伯去备着……”   他说起话来拉拉杂杂的没个完,苏晋与柳朝明均一时无言地看着他。   好在安然赶来书房,看到阿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手拽住他的胳膊,径自将他往外拉,一边道:“跟我出去。”   阿留道:“哎,三哥,我还没说——”   安然探进个头来跟苏晋赔礼道:“苏知事见谅,我四弟有洁症,又十分话痨,您多多包涵。”说着,一手捂了阿留的嘴,将他连扯带搡地拽了出去。   柳朝明看了苏晋一眼,也出了书房,将门合上。   苏晋刚把外衫解下,就听到外头安然一时没捂住阿留的嘴,絮絮叨叨的声音又响起:“不是,柳大人,您怎么也出来了,不就换个衣裳么……”   柳朝明寒声道:“找东西把他的嘴堵了。”   安然道:“是,一定堵,堵一整日。”   少倾,苏晋换好衣裳,推门出去。   夏光正好,柳朝明负手站在一树女贞子下,细碎的白花坠在枝头,他身着仙鹤补子,长身玉立。   柳朝明听到开门声,回过身来,日晖斜照,淡淡铺洒在他的眉梢,本来十分好看的眉眼就像覆上一层光晕。   他看了眼身着自己少年衣衫的苏晋,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苏晋走过去与他一揖,唤了句:“柳大人。”   柳朝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翘檐上:“你可想好日后怎么办了?”   苏晋微一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柳朝明这才移目看向她,片刻,轻声问:“为何要入仕?”   苏晋抿了抿唇才无不惘然道:“当年阿翁冤死,心里不甘不忿,一门心思想要为他讨个公道,讨回清白,才苦读入仕,可惜,”她语气一涩,“后来发现,所谓公允,清白,正义,有时候只是当权者蛊惑黎民的手段,它们只能存于天下制衡,万民一心的法则之内,否则,一文不值。”   柳朝明问:“所以你便得过且过?”   苏晋笑了一下:“也不算,我既选了这条路,说甚么也要走下去。那时已入仕,便一心想着把眼前的事做好。”   柳朝明点头道:“脚踏实地,且顾眼下,也不失为一种生存之道。”然后他忽然问苏晋,“你幼时可曾听说过柳家?”   柳家乃大儒世家,自前朝一直屹立不倒,数百年出过无数将相王侯,虽也有在争权中流血牺牲的,但家族枝叶深广,未曾伤其根本。   苏晋知道柳朝明问的柳家乃杭州他这一支,谢相的挚友孟老御史在兵起年间曾在柳家任师,谢相也曾去作客,颇受柳老敬重,算是半个旧交。   苏晋道:“听说过,但幼时只知柳昀,不知柳朝明。”   谢相去作客后的原话是,柳家有子,自字为昀,其人如玉,光华内敛。   柳朝明负手望着远处道:“你当年落难,为何不来柳家求助?”   苏晋低声一笑:“当年落难,亲眼目睹至亲之人被残害致死,是谁也不能信了,且蜀中回杭州千里,我彼时不忿,只求苦读为阿翁洗冤,该要如何去?”   柳朝明垂下目光,须臾才道:“你……在朝中,还甚么心愿未了?”   苏晋一怔:“大人这话是甚么意思?”   柳朝明看入苏晋的眼:“想找到晁清?想杀曾凭和曾友谅以报他二人当年加害你之仇?还是想为谢相洗冤?”他顿了顿,“这些我可以替你去做,但你,必须走。”   苏晋不解:“大人要我去哪里?”然后她似有所悟道:“大人要我离开京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垂眸笑了一笑:“可是我离开了又能怎么样,我已孑然一身,在何处不是聊度此生?天下之大已无归处,还不如留在这个是非地,尽己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你可以去杭州。”柳朝明打断道。   然后他避开苏晋的目光,轻声道:“我的故乡。”   苏晋微微一怔,问道:“大人图什么?”一顿,不由又问,“是老御史临终前,大人承诺过要照顾我?”   柳朝明不知应当怎么答,心中觉得是,但一时间又觉得不像是。   心中思绪像纷纷雪,沾地即化,杳无踪迹。   他别过脸道:“你身为女子,假作男子入仕已是离经叛道,难道还要在此处越陷越深?”   他说着,沉了一口气:“昨夜之局,你已卷入太子与七王的争斗之中,以为这就算完了吗?朱悯达现已猜出你是女子,以他的性情,定会利用这一点再作文章。若是太平盛世便也罢了,可现在陛下已老,藩王割据,数百年前,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历历在目,史鉴在前,党争愈演愈烈,少则一年,多则三载,整个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涡,无人幸免,你也一样。你若再往下走,势必深陷泥潭难以脱身,到那时堕于万劫之渊,恐怕连我也难以保得住你。”   风拂过,女贞子簌簌落下。   苏晋自这风中抬起眼,望着柳朝明:“我若走了,大人呢?当日大人在宫前苑已拿都察院的立场跟东宫买了我一命,而今我成了太子殿下的证人大人却要送我走?那大人以后要如何在东宫与七王之间立足?”   她背转身去:“大人,你我都是浮萍之身,早在踏入仕途的一刻,已陷在这泥潭之中,时雨不盼独善其身,只愿坚守本心。”她说着,蓦地轻轻笑了笑,“大人不是还问我,可愿去都察院,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么?”   碎花拂落她的肩头,顺着衣衫滑下,跌在地上。   那是他年少时的衣衫,未及弱冠,意气风发,心怀大志。   奇怪她分明是个女子,他却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彼时的自己。   柳朝明移开眸光,目色沉沉地看着躺在泥地上的女贞子,轻声道:“来都察院的事就此作罢。”   “你只当我,没说过这话。”   苏晋的身影微微一滞。   柳朝明拂身走往长廊,问道:“安然,厢房备好了吗?”   安然自廊外探了个出来:“备好了,苏知事这就要去歇了么?”然后对苏晋一笑,“小的这就带知事过去。”   柳朝明微一点头,余光看到苏晋在那株女贞树下默立了片刻,朝他深深一揖,折往厢房处了。   安然将苏晋带到厢房,又亟亟转回书房,看到柳朝明竟还站在长廊处,不由上前道:“大人,小的无能,没法为大人分忧,且还有一桩事,说出来怕更添大人愁闷。”   柳朝明拧眉扫他一眼:“但说无妨。”   安然咽了口唾沫道:“是这样,方才沈大人不知何时来了,猫在书房外听了半日墙角,眼下正在正堂等着您。” 第34章 三四章   沈奚挑着把折扇, 正凑在正堂右墙细细品一副新挂上的《春雪图》, 就见柳朝明一脸冷寒地走进来。   也没跟他搭话,走到案前沏了盏茶,才问:“你来做甚么?”   沈奚心中不悦。   朱南羡对他爱答不理便也罢了,柳昀也对他爱答不理。   合着他前前后后折腾一夜竟里外不是人了?   沈青樾于是扯着腔调道:“哦,我来替十三殿下把苏时雨抢回王府。”   柳朝明端起沏好的茶,并不吃, 回过身看着他。   这就要端茶送客了。   沈奚的脸皮厚得像城墙,非但不走, 还堂而皇之在八仙椅上坐了,懒洋洋地道:“怎么, 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柳大人招来锦衣卫, 将了东宫一军,我这‘太子|党’不也没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戳穿你?”   柳朝明听了这话, 将茶搁下,往沈奚左手旁坐了,悠悠道:“哦,沈大人是怎么看出锦衣卫是本官招来的?”   沈奚以手支颌, 眨眨眼:“我说是直觉, 柳御史信吗?”   柳朝明侧目扫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信, 且本官还相信, 在猜到朱十三带走的婢女是苏晋后, 沈侍郎费心寻来一个替身,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帮太子殿下泼七王殿下的脏水,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   沈奚微微一愣。   柳朝明此言可谓一语中的。   确实,他早也猜出朱南羡从马府带出的婢女,除了苏晋不作第二人想。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苏晋是男扮女装,其二,苏晋本就是女子。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苏晋便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在太子盛怒之下,她大可以说出在马府的见闻,保自己一命。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她就是欺君之罪,朱悯达一定容不了她。这样的情形下,自己先找来一个婢女,帮苏晋在面上囫囵过去,苏晋若足够聪慧,接下来便会借着借题发挥指认吏部,变成朱悯达手上一颗可用的棋子,如此东宫才会留她一命。   但无论是哪种可能,他沈青樾都不用亲自出面指认吏部。   沈奚确实是太子|党,但这多半是因为沈婧的缘故,否则凭他的智计,在这群王割据,各方势力林立的朝堂下,未必不能如柳昀一样先作壁上观。   在这乱流之中,立场若站得太早太坚定,几乎等同求死。   昨夜他早堪破马府之局,若他真想将马府中七王心腹一网打尽,大可以让羽林卫先锋先将马府围得水泄不通,甚么下毒的暗杀的一个跑不出去。   退一步说,就算有人跑了,他都不用苏晋出面作证,只要一碗茶的功夫,他就可以凑齐假的证人证据毒酒血刀,然后一一摆在曾友谅跟前指认他。   但他不愿,他不要做这个出头鸟。   所以他让苏晋来。   这就是沈青樾,凡事都为都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反正在他看来,这里留一丝缝,那里留一道口,凑在一起狡兔三窟,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他的容身之处。   他这点心思,连朱悯达都未曾参破,还以为他在尽心尽力地办事呢,却不料被柳朝明看透了。   沈奚“啧啧”两声,摇头道:“柳昀,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甚么吗?你平时摆摆高深装装莫测便罢了,我最讨厌你现在这副洞若观火锋芒毕露的样子。”   柳朝明淡淡道:“彼此彼此,沈侍郎一步百算,更令柳某心折。”   沈奚凑近道:“让我猜猜,柳大人今日的戾气为何这么重?”然后把折扇往掌心一敲,恍然道,“哦,可是因为我把苏时雨推到了风头浪尖上?”他往椅背上一靠,挑起扇子指点江山,“你也不想想,她这样的身份,迟早要在刀山火海里蹚过一遭,昨夜不是我,不是她够机敏,指不定已经死了呢。”   话虽没错,听起来却不入耳。   柳朝明转脸看着他,忽然道:“沈侍郎今日这么心浮气躁,是太子殿下又命你杀人了?”   沈奚从来无所谓的神色在听到这一句后忽然变得凌厉,笑容一下便收了:“柳御史气度高华,难道手上就没沾过血?”他负手起身,冷笑了一声,“大家都不干净,谁也别说谁。”   柳朝明平静道:“正是,沈侍郎自在帐中运筹帷幄,都察院的事,比千里更远,侍郎便不必管了罢。”   沈奚回过头来,双眼忽然一弯:“柳御史所言甚是,帝王有帝王的制衡之术,我等臣子也该有自己的求存之道不是?”   二人既达成一致,柳朝明这才问:“说吧,你来甚么事。”   沈奚负着手,看向堂外灼灼夏光,默了一默道:“晏子言快死了,说想见苏晋一面。”   柳朝明一愣:“还是没能多拖几日?”   沈奚嘲弄地笑了一声:“陛下甚么性情,你我岂能不知?这回宽限了两天,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节哀。”   沈奚苦笑了一下,他走到堂门前,盯着浸在日晖里的草木,懒懒道:“有甚么哀不哀的,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在翰林进学的许多人,晏子言也不是头一个遭到这种事的。每回尽力去求情,哪回真救了人?我只是没想到,旁的人或是被冤或是真出了岔子,终归有由头可寻,他从小心气最高,末了竟要死在这心气上了。”   他言语之间颓丧不堪,柳朝明不由抬头看向他。   幼时在翰林进学,沈奚年纪最小却绝顶聪明,颇得晏太傅所喜,所以晏子言从小便嫉妒他。   沈青樾又是个“你讨厌我那我更要气死你”的脾气,两人从小到大,不知打了多少回架,从泥地里打滚到对簿公堂,沈奚往东,晏子言便往西,晏子言说对,沈奚便说错。   外人一直以为他二人这是结下世仇了。   直到发生南北一案。   晏太傅致仕后,徒留一个虚衔,晏家两位兄长知道圣上乾纲独断,各上了本折子以后便也没信儿了。   没想到最后为晏子言奔波的却是沈青樾。   连被打折了的腿伤都还没养好。   柳朝明问:“甚么时辰行刑?”   沈奚道:“明日晨,在正午门。”   柳朝明道:“等等吧,苏时雨才睡下。” 第35章 三五章   阿留的嘴虽被堵了, 仍为苏晋备好了膳食, 打好热水。   苏晋奔波数日,终于能一洗风尘。   这一日睡得格外沉,柳府内外弥漫着淡淡杜若香,香气怡人,入眠后连梦都没有。   苏晋这一觉从天刚亮睡到天黑,醒来时已是夜半, 安然进来说户部的沈侍郎已在柳府等她一整日了,要带她进宫见晏少詹事。   苏晋虽没想明白晏子言为何临行刑了要见她, 但思及人之将死,也并未推脱, 跟沈奚上了马车。   暗夜中, 刑部大牢门口点着灯火, 往下走一条深长地甬道,两侧皆是铁牢, 黑漆漆的,偶有月光透过高窗照进来,能看到牢里关着的囚犯。   沈奚带苏晋从大牢的后门而入,一旁的刑部小吏举着火把。走到一半, 沈奚忽然顿住脚步, 递给苏晋一小坛杏花酿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苏晋愣了愣:“沈大人?”   火光与月色洒在沈奚身上, 一双桃花眼低垂着, 眼角泪痣格外夺目。   他低低笑了一声道:“其实他也没说一定要见你, 只是听说你没从晏子萋入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跟我提过一句想要当面谢你。”   苏晋道:“这也是受沈大人所托。”   沈奚默了一默,似乎在努力想该说些甚么,终是一叹:“他一辈子清高,把尊严看得比甚么都重,眼下落得这副光景却让我瞧见,想必觉得不堪。每回我来,他都要与我吵上一架,当是不愿再见我这个仇人了。”   他又道:“你不一样,你与他相交不深,他快死了,有甚么不愿与我说的,也许愿与你说。”   黑暗中只有火光,甬道深长,晏子言的牢房要走到尽头。   他似在闭目养神,听到牢门的动静,蓦地睁开眼,看到苏晋,愣了愣道:“是你。”然后他沉默一下,往苏晋身后看了一眼,轻声问:“只有你一个人么?”   苏晋还记得上回见晏子言的样子。   长眉凤目,白衣广袖,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   而今再见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一身脏污的囚袍遍布血痕,瘦骨嶙峋的样子哪还有昔日风采。   苏晋点头道:“我来送少詹事一程。”   说着,进得牢房,将手里的酒坛放下,借着上路饭余下的酒盏,为晏子言斟了一杯。   晏子言神色淡淡地接过来,一笑道:“多谢。”然后无不遗憾道:“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么舌头坏了,已尝不出味道了。酒色虽好,却品不出是甚么酒。”   苏晋道:“是杏花酿。”   晏子言握住酒盏的手一顿,眸色黯下来,忽问:“沈青樾果真没来么?”   苏晋不知当说什么好。   晏子言兀自笑了笑:“他每年开春,都会亲手酿几坛杏花酿,我这辈子,从未夸过他甚么,唯一的一回,大概是去年开春意外尝了他的杏花酿,说了一句,酒不错。”   苏晋道:“沈大人说,他每回来看少詹事,您都要与他吵一回,今日他就不在您跟前碍眼了。”   晏子言晃了晃手里的杏花酿,仰头一饮而尽,“哼”了一声道:“我才懒得跟他吵,我就是看不惯他每回来一副少言寡语的样子,从小到大非要气死我的劲头到哪里去了?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劲头到哪里去了?我不跟他吵两句,只怕他会闷死。”   苏晋垂眸道:“有些话我眼下提或许不应当,但清明如少詹事,不会不知圣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请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以后,立场站得模棱两可一些,也不至于如今日一般。”   晏子言笑道:“这话沈青樾也提过,气极的时候,还嘲笑我非要跟他对着干死了活该,诚然我最初的确是为了跟他对着干,才认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请查案,但是,”他一顿,语气蓦地变得十分笃定,“你若亲眼目睹这些仕子之死,亲眼见了他们苦读一生的才华与希望被轻贱,被侮辱,你站在我的立场,难道不该为他们讨回公道?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注1)”   晏子言抬目注视着苏晋:“我晏子言,从小到大,天赋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从来坚守本心,对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苍生民心,我相信总有一天,青史会还我一个公道。”   这一刻,他虽一身脏污囚袍,但苏晋仿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风采。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2)”   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愿去么?”   苏晋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说甚么,牢门的锁忽然一响,“哐当”一声,是时辰到了。   两名刑部的差役走进来,为他带上脚铐,站在牢门口低声道:“少詹事,请吧。”   晏子言点了一下头,拾起那坛杏花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门,却又在回头道:“为甚么不?你胸怀锦绣,不如跟着他,做一名拨乱反正的御史。这天下万马齐喑,终归要有人发的出声音。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然后他顿了一顿,又是一笑:“苏时雨,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注3)   悟道虽迟,幸而未晚。   甬道两端都有门,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门外。   晏子言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看向长道无尽的深暗处,举起酒杯,高声道:“斗了一辈子,这一役,可是我略胜一筹?”   火光幽微,暗处似有人在轻声叹。   晏子言一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盏置于地上,低声道:“跟他说,今生做了一辈子仇人,累了,来世做知己吧。”   言罢,再也不回头,大步流星地往午门外走去。   苏晋看着他的背影。   她原认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现在看来是她错了——若一个人纵然一身枷锁亦能坦然无悔,当是名士无双。   行刑队走到正午门外已不见身影,朝阳初升,沈奚不知何时提着杏花酿也来到轩辕台,轻声问:“他方才,可有留话?”   苏晋点了一下头:“少詹事说,与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来世,愿为知己。”   沈奚看着远处矗于在长风中的巍峨宫楼,一时无言。   片刻后,他弯身拾起被晏子言置于地上的酒盏,斟满一杯杏花酿,对着宫楼无尽的风声处遥遥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苏晋作别了沈奚,往承天门而去,心中不断想着晏子言最后的话。   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做一名御史,当真可以明青史,清吏治,洗冤屈吗?   得到宫门处,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知事大人。”   是京师衙门的赶车的杂役阿齐来了。   阿齐道:“知事大人,周通判跟府丞大人打起来了,刘大人让小的在承天门这等您——”   苏晋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没等他说完,跳上马车打断道:“是出了甚么事?”   阿齐道:“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跟知事大人收留的阿婆有关。”   苏晋脑中像是有甚么东西轰然炸开,她不再说话,当即一扬缰绳,打马扬尘而去。   退思堂内团乱糟糟的,案椅倒地,周萍一脸乌青,被两名衙差死死制住,却依旧目眦欲裂。   孙印德脸上也挂了彩,听了这话,“哼”着冷笑一声道:“跟本官有关系么?老太婆不知从哪听来的她孙子舞弊被抓,一直缠着本官为他洗冤,本官只好跟她说句实话。再说了,陛下的圣旨早就下来了,她的孙子早也死了,她七老八十的,活着也是拖累,本官说的不对么?他孙子该死,让她跟着她孙子去,也好一了百了。”   此言一出,连一向圆滑的刘义褚也是满脸铁青,手中的茶盏几乎要捏碎了去:“孙大人,老吾老及人之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这么告诉她,跟撵她赴死有何区别?”   孙印德轻蔑一笑道:“撵她赴死?她投河自尽,是本官推下去的?”   “你说甚么?”   苏晋站在退思堂外,怔怔地问道。   然后她看了眼被衙差制住在地,满目悲愤的周萍,又看了眼一腔愁哀的刘义褚,蓦地折转身去,亟亟赶回自己的屋舍。   屋中清雅,比她前日离开时,更要干净一些,大约是元喆的阿婆为她收拾过了。   桌案上放着一双鞋垫,是阿婆比着她靴子的大小为她做的。   是了,当日她为了让阿婆住得安心,便请她为自己纳了一双鞋垫。   苏晋紧紧地将这鞋垫握在手里,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决然折回退思堂。   退思堂中,刘义褚与孙印德仍吵得不可开交,苏晋站在堂门,轻声唤了一句:“皋言。”   然后她问:“阿婆怎么没的?”   周萍听了这话,目色中的愤懑忽然化作无尽的哀楚,张了张口,哑声道:“怪我。昨日上午,我看到阿婆一个人出去,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我本已留了个心眼,还问她可是出了甚么事,她说她只是想元喆了,没想到后来……”   “没想到后来,阿婆直至傍晚都没回来,我和皋言这才着人去找,却在淮水边找到她的尸体,捞上来时,人已泡涨了。”刘义褚接着道,转头盯着孙印德,终于遏制不住怒意道:“我与皋言本已为阿婆置好棺材,姓孙的竟不让我们把阿婆抬回来,强命着衙差在城外找了个地方匆匆扔了,把我与皋言绑了回来!”   孙印德厉声道:“你还想抬回来?也不怕旁人以为是咱们衙门闹出命案了?明日不用上值了?”   “那你就任她曝尸荒野?”苏晋冷目注视着,寒声道:“孙印德,我将阿婆留在我的屋舍,不求你帮忙照顾,只求你能积点德,不管不问便好,你以马府之局把我支走,回过头来就是这么积德的?”   孙印德怒喝道:“大胆!你小小从八品知事,竟敢对本官颐指气使,小心本官上奏朝廷,告你不敬之罪!”   苏晋冷笑一声道:“你可以上奏朝廷,把我治罪又怎样,大不了是冤屈之人的名录上再添一笔,我倒是想问问孙大人,到底有何脸面告诉阿婆,许元喆是因舞弊而死,是该死的?”   孙印德道:“苏晋,你不要信口雌黄,许元喆是皇上亲下旨点名道姓的乱党,凭你一口一个冤屈,足以叛你忤逆圣上,千刀万剐不足以赎罪。”   苏晋振袖负手,平静又坚定道:“此南北仕子一案,元喆何其辜?冤死的仕子何其辜?为公允二字牺牲的贞臣义士何其辜?清白自在人心,纵有人背后作祟,纵皇天不鉴,鲜血四溅或可一时障目,却遮不住天下苍苍民悠悠众口,终有一天,那些冤死的人都会重现天日,反是你——”   她向孙印德走近一步,看入他的双眼,痛斥道:“你身为父母官,上愧于苍天,下负于黎民,贡士失踪,你怕得罪权贵不允我查;仕子闹事,你避于街巷不出;血案再起,你为保自己不受都察院问责结党投诚七王,设局险些害死十三殿下!而正是今日,深宫之中尚有义士毙于刀下九死不悔,你却在这计较一个自尽的老妪会不会污了你的清白?你还有清白在么?实在靦颜人世,行若狗彘!”   孙印德听到最后一句,暴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本官说话?!不要以为你背后有左都御史,有十三殿下护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以为只有你有靠山,你大可以现下就去都察院投状告本官,且看看能否动得了本官!”   苏晋看他一眼,淡淡道:“不必,要惩治你,不假他人之手。”说着,她径自绕开孙印德,往衙门外走去。   孙印德嘲弄道:“不假他人之手?你不过区区知事,本官看你还能掀起甚么风浪。难不成还能爬到本官头上不成?哦,你怕是不知道吧,再过几日,本官就要升任了。”   苏晋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道:“那就给孙大人贺喜了,另还盼着孙大人记着,无论你用何种手段,爬得多高,我苏晋,总有一天定会让你跌下来,摔得粉身脆骨,给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苏晋觉得自己一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而坚定。   幼时家破人亡的不忿与不甘在见识过世态炎凉宦海浮沉后化作乌有,只剩满心的怅悲与惘然。   哪怕那年被吏部构陷,也仅凭了求生的意志,一步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如果说从前的执着与奔波只是为了心中的情与义,那么今时今刻,仿佛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堕崖之人挽住山蔓,跌跌撞撞往前走,竟能看见浮光。   正如柳朝明所说,暗夜行船,只向明月。   哪怕要蜉蝣撼树,哪怕会螳臂当车。   苏晋守在承天门外,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柳朝明的轿子从里头出来。   苏晋走上前去,站在道中央,拦了轿子。   安然命人停了轿,柳朝明走出来,看了眼苏晋,屏退了轿夫。   是日暮黄昏的天,有风吹过,夹道两旁荒草蔓蔓。   苏晋双膝落地,面向柳朝明直直跪下,垂着眸道:“恳请大人,收时雨做一名御史。”   柳朝明本想拒绝,却在她的眉间看到了异乎寻常的清晰与决绝,话到了嘴边,化作一句:“为何?”   苏晋道:“太子既已知我身份,那我只有两种结果,一则,死;二则,留我在朝中,做一枚有用的棋子。”   柳朝明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本官是问,为何要做一名御史?”   暮风拂过,苏晋自这风中抬起眼,眸光灼灼像是燎原之火:“明辨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守心如一。”   “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今生今世,此志不悔!” 第36章 三六章   孙印德的手下不肯透露将元喆阿婆的尸体抛于何处。   苏晋与周萍刘义褚在淮水边寻了一整晚, 只能无功而返。   当夜, 宫中来旨,着苏晋于翌日廷议后,进宫作证光禄寺少卿设局刺杀十三殿下一案。   苏晋临睡前将已有的线索又理了一次,除却她当日跟沈奚一唱一和往吏部身上泼得脏水,晁清的失踪,的确与七王手下的人脱不开干系, 就看明日奉天殿上,媛儿姐的供词能交代多少内情了。   翌日天未亮, 沈奚顶着一双乌青的桃花眼往东宫走去。   他跟柳朝明一样,被勒停了早朝, 如今算是半个富贵闲人, 只可惜, 已连着几日睡不好。   过了垂华门,还未进正殿, 胳膊肘忽然被人从旁一拽。   沈奚一个趔趄还未站稳,就看朱十七闪忽着双眼,一脸担忧地道:“青樾哥哥,我皇兄已在东华殿闷了近两日, 你能去瞧瞧他么?”   沈奚心中不悦。   十七是自小就跟着他与朱南羡厮混的, 自己好歹也算他半个兄长。怎么朱十三的愁闷这小兔崽子就瞧得出,他沈青樾的愁闷他就瞧不出呢?   沈奚捻开朱十七搭在自己胳膊肘的手, 若无其事地道:“应该的, 你皇兄的脑子经年不用打结得厉害, 眼下能稍稍转一转,也是起死回生的功德一桩。”   说着就要甩袖而去。   朱十七追着他走了几步,委屈道:“可是前日,皇兄本来都回王府了,听说子言哥哥的刑期定了,知道你在为子言哥哥的事奔波,又进宫来说要跟父皇求情,这才被大皇兄拦下,禁足在东华殿的。”   沈奚顿住步子,看了朱十七一眼,轻飘飘道:“东华殿是吗?”   天刚蒙蒙亮,朱南羡一身玄色劲衣,反手横持一把长刀,刀锋微转,在晓色中划出水一样的光,他足尖轻点地面,整个人如凌空之鸟,将刀稍倒刺而下。   一旁的兵器架上倒插着一排剑,都在这刀稍带起的刃风中发出铮鸣。   沈奚抄着手,倚在游廊看着,戏谑道:“喂,这一招叫甚么?平沙落雁?”   朱南羡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刀柄在掌心转了个满月,又提着刀大开大合地纵劈而下。   沈奚嘁了一声。   十七在一旁解释道:“青樾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兄每日早上练武的时候都不理人的。”   沈奚郁闷不堪。   他是本着好心才跟十七过来瞧一眼朱十三,没成想人好好地练武泄愤呢。   头脑简单的人真好啊。   沈青樾一不痛快就要拿人开涮,非得把人涮得比自己还不痛快他才能舒服。   他抄着手在游廊走来走去,并指拈起兵器架子上一本《中庸》,道:“喂,你现在悔过了?开始进学了?你知不知道这本书我六岁就倒背如流了?”   朱十七赧然道:“青樾哥哥,这本书是我念的。”   沈奚将书扔回给他,坐下来翘着脚又对朱南羡道:“我以为你在府里闷了两日,能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在修莽夫之道?”   朱南羡纵刀如流星,自刀锋里看了他一眼。   沈奚觉得朱十三真是油盐不进,“哼”了一声道:“你这么下去,下回被谁暗杀了都不知道。”   朱南羡嘴角微微一弯,忽然伸刀在一旁的兵器架下勾过,再抬手往上一挑。   数把长剑忽如剑雨一般扑簌簌朝沈奚飞扑而去,错落不一地扎在他周遭的泥地上,甚至有一把就堪堪插落在他脚边。   剑雨中还有一道雪刃朝沈奚的面颊飞来,堪堪在擦到鼻尖的一瞬被一柄刀鞘微微挡开,刀鞘擦着刃身,在空中打了转,斜斜滑下。   削落沈奚右肩一缕发。   沈青樾额间有一滴汗慢慢滑落。   朱南羡收刀入鞘,回身扬眉,明亮的眼含带笑意:“怎样,被本王这么一吓,你心情可好些了?”   沈奚面无表情地抽出折扇摇了摇,吐出两个字:“无聊。”   朱南羡默了一默,将刀递给候在一旁的十七,忽然道:“沈青樾,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有人要杀你和你三姐,是我赶到救了你二人。”   沈奚挑眉:“怎么,要讨债?”   朱南羡点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你教我,我要怎么不纳妃就能赴藩?”   沈奚“啧啧”两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图什么?为了苏时雨?”   朱南羡不置可否。   沈奚抄着手道:“罢了,谁让我欠你一个人情呢?那你听好了,今日正是最好的时机——”   待到辰时正刻,苏晋已等在墀台上候审了。   今日的审讯不同于往常,事关皇子国体,都察院柳朝明,刑部沈拓,吏部曾友谅,光禄寺马少卿等人已在奉天殿里头面圣大半个时辰了。   户部沈奚姗姗来迟,半刻前才进去。   俄顷,墀台另一端又走来四人,正是太子朱悯达,七王朱沢微,十三王朱南羡,与十四王朱觅萧。   他们分别身着明黄,浅朱,深紫,竹青四种颜色的袍服。   上有苍天茫茫,下有宫阁长风,四人风姿威仪,仔细看去,却各有各的不同。   朱悯达不可一世,眉目端肃;朱沢微五官阴柔,眉间一点朱砂;朱南羡剑眉星眸,英姿勃发;朱觅萧白肤秀目,眼中却带有一丝轻慢。   但到底是皇子龙孙,四人一同走来,气度煌煌,仿佛这天地之间只能容得下他们一般。   奉天殿殿前内侍与虎贲卫侍卫长同时高唱道:“跪——”   一时间奉天殿延至墀台,数百人齐齐跪地。   四人来到殿前,一名内侍从殿内退出来道:“禀四位殿下,陛下还在问左都御史与沈尚书的话,请殿下们稍后片刻。”   朱悯达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吧。”   内侍跪下磕了个头,弯着腰退回进奉天殿去。   朱觅萧“哎”了一声道:“十三皇兄,皇弟我真是好妒忌你呀,你说从小到大咱们这么些兄弟,有摩擦是常有的事,互相打一架斗斗嘴便也算了,怎么每回轮到你身上,父皇就这么上心呢?”   朱悯达斜乜他一眼,轻蔑道:“你既从小妒忌十三,怎未见得你跟他学半点好?”   朱觅萧“啧啧”两声:“学甚么?胸无城府,还是直来直去?没办法,皇弟头上可没一个太子哥哥镇场子,凡事得靠自己呀。”说着又无不惋惜地看着朱沢微:“七皇兄,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生要招惹十三哥,你莫不是忘了,这么多年父皇哪回不是最偏宠他?真真令人因妒生恨。”   朱沢微与朱悯达一样,都当朱觅萧是个蠢货。   他淡淡道:“因妒生恨是你的事。”看了朱南羡一眼,温声道:“十三,自你从西北回来,为兄还未好好为你接风尘。小时候,大家兄弟不也走得十分近,而今长大各自就藩,要是因生疏生了误会就不好了。”   朱南羡只道:“七哥说笑了。”   朱沢微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微微一笑,负手步到奉天殿另一旁,对殿门前跪着的人道:“你叫苏晋?”   苏晋称是。   朱沢微又道:“你抬起脸来,让本王看看。”   苏晋沉默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   “是清致端秀。”朱沢微似乎颇意外地点了点头,又回头看着朱南羡道:“十三,当年你那顿血淋淋鞭子就是为他挨的?”说着温和一笑:“既这样,不如就由本王做主,回头跟曾友谅打个招呼,把他派给你做个侍读如何?”   朱南羡一愣,不由看向苏晋,见她正怔怔地看着自己,却在目光对上的一刻,将眸子垂了下去。   朱南羡刚想说甚么,奉天殿的内侍出来通禀道:“四位殿下,陛下有请。”   朱悯达当先抬步迈进了奉天殿,朱南羡跟在朱沢微身后,路过苏晋跟前,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目不斜视地步入了殿内。   内侍这才又道:“京师衙门的苏知事?陛下也命你进去。”   苏晋五年前也进过奉天殿。   那是她殿试与唱胪之时。   时隔经年,再入奉天殿内,左手边立着天子皇孙,右手边站着高官权臣,上首的帝王虽已年迈,但一双凤目不怒自威,堂堂天子之仪令人不敢直视。   她自深殿上拜下,听得殿上那人道:“你就是苏晋?”   苏晋道:“回陛下,微臣是。”   景元帝道:“听小沈卿之言,当日正是你听见吏部的人要加害老十三?”   苏晋道:“回避下,正是。当日微臣躲在草垛子里,亲耳听到侍卫说,他们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的命,要刺杀十三殿下。”   景元帝道:“你到马府去做甚么?”   苏晋道:“为查故旧失踪案,微臣的一位故旧乃今科贡士,日前莫名失踪,微臣查到与寻月楼的老鸨有关,而此人被马府收作妾,于是趁着月宴,去查问下落。”   景元帝道:“沈卿,可有此人供词?”   沈拓当下呈上一份奏疏,一边回道:“禀陛下,供词都在这本奏疏里。确如苏知事所言,这名叫作晁清的贡士,与寻月楼故去的头牌宁嫣儿一起听到马少卿,陆员外与一名吏部大臣交涉,事关仕子闹事一案。之后,马少卿声称晁清听到了不该听的,要对他下手。”   景元帝道:“这么说,这晁清才是关键的证人了。他人呢?”   沈拓迟疑道:“回陛下,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景元帝将奏折扔到地上,斥道:“你们就是这么给朕办事的?”   右手边的臣子顿时跪了一地。   景元帝这才悠悠道:“罢了,不见就不见了,沈卿,柳卿,你二人再着人去查,看看可还有人听到这几人究竟如何谋划了仕子闹事,还有,吏部的那人究竟是谁。”他说着一顿,又问,“曾卿,你怎么看?”   曾友谅跪行着排众而出,深深伏地一拜:“禀陛下,臣虽不知吏部中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谋划了闹事一案,但想必此人必定与谋害十三殿下的人也脱不了干系,是臣管教无方,待臣回去后仔细查过给陛下一个交代。”他一顿,又道,“不过陛下,仕子闹事一案是小,但十三殿下被诱赴马府之局,险些丧命,残害皇子等同谋逆,不得不细查啊。”   曾友谅明知此案的关键得从晁清入手,却又将圣上的视线转到马府局的诱因之上。   好一招以退为进,声东击西。   果然,景元帝的目光落在朱南羡身上,问道:“十三,你当日为何要赴马府之局?”一顿,寒声道:“朕倒是听人说,你仿佛是为这名苏姓知事而去的?”   朱南羡微一沉然,道:“回父皇的话,是。”   话音落,满堂哗然。   景元帝右手一拍龙椅,斥道:“不知轻重!来人——”   未等他说完,朱南羡忽然直直跪下,郑重道:“父皇,但儿臣这么做,更是为了大皇兄与七皇兄。”   朱南羡从来胸无城府。   所以此言一出,朱悯达一怔,朱沢微一凝,朱觅萧一惊,柳朝明顿了顿,了然地看了沈奚一眼,沈奚无辜地眨了眨眼。 第37章 三七章   朱南羡把今日晨, 沈奚的话又回想了一遍——   今日之局, 太子不可能赢,因为他“染指”了锦衣卫,你父皇不允许任何人的势力驾临他之上;七王不可能赢,因为这一局已被破了,吏部曾友谅是谁的人,你父皇心知肚明, 但他也不会输,因为你父皇还需要利用他来制衡太子, 所以更不会动曾友谅。   这么算下来,谁最无辜?   是你。   在你父皇看来, 他处置不了太子, 也不能处置七王, 那么被无故牵入此局的你,才是他亏欠的最多的。   所以你首先要做的, 是让你父皇明白他亏欠你,这样你若想问他讨甚么,他才更容易给你。   那么,如何让他觉得亏欠?   装无辜, 装不知情, 装兄友弟恭。   朱南羡道:“自春闱以来,仕子舞弊闹事案, 一直视父皇的心结, 儿臣自西北回来, 亲见宫中大皇兄与七皇兄数度为此案奔波,儿臣想为父皇与二位皇兄分忧,却一时不知从哪里下手。恰好儿臣与这位苏知事是旧识,早先便听说她在查仕子失踪一案,又怀疑失踪案与闹事案本是有关,所以听说苏知事莫名赶去马府之局寻找线索,儿臣一时情急,才跟着赶去。”   说着,他往殿上一拜“父皇,此事是儿臣莽撞了,竟不料险些招来杀身之祸,日后儿臣做事,一定三思而后行。”   景元帝听了这话,目色凛然扫了朱沢微一眼,对朱南羡道:“此事不该怪你。”一顿,又问,“那照你看,此局就是马少卿一干臣子一手谋划的?”   朱南羡一时未答。   沈奚道,你父皇精明通达,你这番言辞,虽博取了他的同情,未必能博取他的信任。   所以第二步,你要让他完全信任你。   朱南羡,你知道你从小到大,为何如此受宠?   正是因为你母后。   你父皇爱笃你母后,你的性情又是与你母后最像的,赤忱,善良,果决,坦率,最重要的是,她宽容大度,又怜悯之心。   数年前,七王的母妃有一回在你母后汤药里下毒,人证俱在,可是待到要审,你母后念及七王年幼,竟说此毒是她不小心放的,你父皇这才饶了岑妃一命。   这世上,唯有情感,最能一叶障目。   你不必提到你母后,只需让他觉得此事与当年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就能信你。   朱南羡道:“儿臣虽不知马少卿为何要设局害儿臣,但儿臣之所以能保得这一命,”他一顿,看了朱悯达与朱沢微一眼,“若不是七皇兄的东城兵马司为大皇兄的羽林卫开道,儿臣恐怕早就葬身昭合桥头。”   景元帝听了这话,冷冷道:“他二人若再迟些,朕要了他们脑袋。”然后又温声对朱南羡道,“南羡,你起来回话。”   沈奚说,你既已取得你父皇的同情信任,照理是可以提要求了。   但是,你的要求是不娶妻便就藩,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你父皇又是个看中规矩方圆的人,仅凭亏欠与信任,还不足以让他答应你。   你母后虽大度,但也果决聪慧,当年她虽保了岑妃一命,可是从今以后,再未允许过她踏入正宫殿门半步。   所以你也要一样,你要就藩的目的,是你早猜想到这宫中有人害你,却不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心灰意冷避而远之。   朱南羡并不起身,垂眸低声道:“父皇,儿臣这几日已想过了,儿臣在宫中待着毫无建树,还请父皇准儿臣不日就藩。”   景元帝肃然道:“你尚未纳妃,且藩地也需仔细择选,此事太过仓促,容后再议。”   沈奚道,这藩地也有个讲究,我问你,在哪就藩你父皇一定能同意?   朱南羡略一思索道,江西,南昌府?   沈奚道,不错,正是南昌。   你父皇与你母后正是在南昌相识,为你取字为南羡,南之一字,也源自南昌。   你父皇私心里一直想将这块宝地留与你或十七。   加之今年南昌府流寇四起,急需治理,眼下还未合适人选,你若能及时就藩,无疑能为他解决心头之患。   朱南羡怅然道:“儿臣这几日总想起母后,母后生前,尝与儿臣提起昔日在南昌府与父皇同甘共苦的日子,可惜儿臣出生在应天,未曾有幸回母后故乡亲见亲闻,若父皇恳许,还望父皇恩准儿臣择日就藩南昌。”   景元帝道:“也罢,南昌近来流寇四起,你素来擅领兵,由你去也好。”一顿又问:“悯达,南羡的亲事,沈婧操持得怎样了?”   朱悯达道:“回父皇,还在选。”   景元帝“嗯”了一声:“加紧些。”   沈奚负手,望着即将升起的朝阳说,朱十三,其实你心思澄明,很多事,你不是不知,只是不愿多想。   今日这番话,我只说一次,你记住了。   你若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甚么,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么。   你若想要一击必胜,你就要知道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在哪里。   你心中其实都明白,你大皇兄与七皇兄想要甚么,马府那些要害你的臣子又想要甚么,乃至于,你父皇想要甚么。   沈奚一顿,续道,你甚至明白,我为何要说这些。   因为我不知道,我今日助你就藩,是对还是错了。   你虽看着无权,但你根基太高,你是嫡皇子,且这些年来,你虽从未经营,但不经意间金吾卫左谦已被你收服,你在西北五年,兢兢业业,就算有一天没了领兵权,你还有那方的军心。   倘若你赴藩荡平流寇,有了政绩,有了自己的亲军卫,你励精图治有了财源民心,真正封疆为王,那么——这宫中的格局,就要变了。   自然,你大皇兄不会觉得这是坏事。   因为他了解你,你们兄弟情甚笃,你不在乎储君位也更不会跟他抢,你起势,只能对他更有利。   你七皇兄也不会觉得这事不好。   因为各藩王割据,由你分去一部分势力虽表面看起来不利于他,当你从东宫下一枚死棋,变成一枚可以自主的活棋,他会觉得有机可趁。   然而时局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今日的选择,表面上只是就藩,但事实上,你是从太子殿下的臂翼下走出来,只身踏入这嗜血的旋涡之中。   从今往后,你要独自面对这权权相争的波云诡谲,你将在这条尔虞我诈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你肩负的,将不再只是一方将士的军心,你还需担起疆土与民生,社稷与立场,你的双手,将真正沾上血污。   但愿到那时,你依然能初心不改。   你想好了吗?   朱南羡缓缓沉下一口气,郑重地往殿上磕了个头。   若要靠他人的庇护,才能守住初心,连真正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要这安稳何用?   “父皇,儿臣已想过了,七日后是母后的祭日,等祭日一过,儿臣就赴藩,儿臣这几年在外漂泊,未能守在父皇母后跟前尽孝道,实属不该。古有名士为其母守孝五年,儿臣思念母后心切,愿效仿之,想在南昌再为母后守孝两年,纳妃的事,两年后再说吧。”   景元帝长叹一口气:“既是你的心愿,罢了,朕准了。”   深殿寂寂,殿中一时无话。   景元帝又看向苏晋,问道:“你说此人是你旧识,何意?”   朱南羡抿了抿唇,却并不看苏晋,心中回想起沈奚的话——   你若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甚么,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么。   对他的父皇而言,苏晋不过蝼蚁,她究竟是谁,究竟在此事中扮演了甚么角色,并不重要,不如实话实说,从而消除他的疑虑。   朱南羡道:“回父皇的话,当年儿臣赴西北前,大皇兄曾命儿臣对一个奇难的对子,儿臣无奈,只得四处请教,苏知事是当年的二甲进士,儿臣正是受了她的指教,才过了大皇兄一关。”他微微一顿,忽又道,“父皇,儿臣既不日要就藩,那金吾卫的领兵权,儿臣明日一早便去兵部交还罢?”   景元帝看着他,神色渐渐缓和:“也好,难得你考虑周全。”说着,似是想起甚么,看向柳朝明道,“柳卿,朕记得孟老御史当年几次上书,要力保一个苏姓进士,可是此人?”   柳朝明道:“回陛下,正是此人。”   景元帝看向苏晋又问:“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苏晋道:“回陛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她这么一说,景元帝便想起来了——姓苏,杞州解元,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更有状元之才,当年看了她的年纪,他还颇震惊,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亲自命礼部将她的名次从第一压到第四。   没成想还是难逃一劫。   不过,就这么自殿上看下去,倒已是光华自敛,大巧不工了。   且当做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景元帝道:“既是二甲进士,在京师衙门任一知事,实是屈才,且朕还听说,此人在仕子闹事当日还立了一功?”   他说着,看向柳朝明:“既如此,柳卿,你便遂了你恩师的心愿,收苏晋入都察院,升任巡按御史罢。” 第38章 三八章   大约深觉亏欠朱南羡, 景元帝道:“沢微,你这次回京办漕运案, 既已结案, 便不必守在朕身边了, 这两日你也回安庆府罢。”   朱沢微眸色微黯,应道:“是。”   景元帝看向深殿之下, 缓缓道:“传兵部龚荃,礼部罗松堂,左都督戚无咎。”   三人早已候在殿外, 被内侍一传, 即刻进殿觐见。   “刑部, 礼部,兵部, 都察院, 中军都督府听令。”   三部尚书,柳朝明, 戚无咎同时越众而出,撩袍跪拜而下。   “光禄寺少卿马志, 设局谋害朕的十三子, 证据确凿,是为作乱犯上, 十恶不赦之罪,着,凌迟处死, 诛九族。”   沈拓俯首领命。   “吏部,刑部之内,均有要员涉案,令都察院十日内清理此案相关人员,如确有谋害皇嗣之心者,格杀勿论。”   柳朝明俯首领命。   “五城兵马司在此次闹事中,未能尽忠职守,着,东城兵马指挥使,斩首示众。北城、西城、中城兵马指挥使,革职查办。南城兵马指挥使……也革了,不必查。”   龚荃与戚无咎领命。   景元帝道:“龚尚书,左都督,兵马司不可久日无人,你二人多操劳些,人员的查办与顶替,限三日内办好。”   说着,他又看向沈拓道:“沈卿,前日行刑之后,那些北地仕子可有再闹?”   前日被行刑的除了春闱主考裘阁老,詹事府少詹事晏子言,还有春闱同考官与副考官一共八人,翰林院参与复审的学士一共五人,一甲的状元与榜眼,探花许元喆已在数日前咬舌自尽。   沈拓道:“回陛下,已没有再闹的了。”   景元帝点了点头:“你们平身罢。”   五人拜过之后,站起身来。   景元帝又看向礼部罗松堂问:“罗尚书,依你看,这一科余下的进士,当如何处置?”   罗松堂抬起眼皮往殿上觑了一眼,诺诺道:“启禀陛下,陛下您说怎么办,臣就怎么办。”   景元帝看他一副没嘴葫芦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森然道:“照朕看,全杀了,连着你的头一块砍了。”   罗松堂吓得一抖,跪倒在地“笃笃”磕起头来。   景元帝懒得管他,又看向朱悯达等人,问:“你们四个怎么看?”   朱悯达,朱沢微,朱南羡均未答,反是朱觅萧自以为了悟圣心,抢着道:“回父皇,依儿臣看,也是全杀了好。”   景元帝面上没甚么表情:“哦,为何要杀?”   朱觅萧想了想道:“因为他们舞弊,诓瞒圣听,这回全杀了,日后天下读书人都不敢舞弊。”   景元帝“哼”着冷笑了一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注1),你如此浮躁,真该跟着你这三个皇兄好好学学。”   朱觅萧脸色一白,轻声说了句“是”,不敢接话了。   景元帝的目光落到沈奚身上,悠悠道:“小沈卿素来足智多谋,依你看,此事该如何解决?”   沈奚微一思索,合手一拜道:“回陛下,臣以为余下那批进士,杀与不杀都一样,但若是杀了吧,太麻烦,还不如废物利用,着他们写个供状,发誓日后不做诓瞒圣听之事,拿着此供状,发去各部各寺,抑或府道县上试守一到三年(注2),看其表现再作擢贬,也彰显吾皇赏罚有度,宽厚仁爱。”   景元帝听了这话,神色缓和了些许,语气依旧肃然:“照你的意思是放了?倘若怨愤再起,何如?”   沈奚想了想,嘻嘻一笑道:“回陛下,这取才用人之道,不是臣的专长,臣是户部侍郎,最擅与黄白之物打交道,殿上正好有两个状元之才,陛下不如考考他们?”   这两位状元之才,正是景元十四年一甲头名柳朝明,以及景元十八年恩科,二甲第一苏晋。   景元帝微一颔首,道:“柳卿,你说。”   柳朝明合手一揖:“回陛下,臣以为朝廷不可无才,眼下各官职出缺,这一批新科进士正好可用。倘若北地仕子仍不平,可仿效恩科,立此春闱为南榜,再于今年八月开秋闱,只录春闱落榜的北地仕子,立此为北榜。如此,南北便不会再有怨言。”   景元帝点头道:“不错,如此一来可平息态势,二来也能缓解朝廷用人难题。可若是年年南北榜,岂不耗材耗力,操持繁琐?”一顿,忽然看向苏晋:“你说。”   苏晋品阶太低,诸卿均已平身,只有她一人跪着。   早先柳朝明让礼部私下整理的贡士名册,便已分了南北二地,她看过,再结合柳朝明方才的话,顷刻如茅塞顿开。   她伏地一拜,直起身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其实不必每年分为两榜取仕,只需让礼部将进京赶考的仕子分为南北两个名册,再分地取仕,譬如取北四南六,如此,当不会再怨声载道。”   景元帝看着苏晋,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缓缓道:“既已升你做御史,便不必跪着了,你且平身罢。”   苏晋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景元帝叹道:“后生可畏啊,悯达,你代朕拟一个旨,此回又是舞弊又是闹事,也折腾够了,余下的事,便按柳卿,小沈卿,苏卿三人的提议去做。”   朱悯达应是。   景元帝复又看向曾友谅:“曾卿?”   曾友谅顿时扑跪在地,磕头道:“启禀陛下,臣实不知吏部下头究竟是哪个乱臣贼子,竟敢谋害十三殿下,臣明日,不,今日就去查,待查出此人,臣,脱冠,向陛下请罪。”   景元帝幽幽地看着他,忽然道:“朕信曾卿。”顿了顿,又道:“但朕听闻,曾尚书的侄子,吏部曾凭,也搅在此局之中?朕了解曾卿,却不了解曾郎中。”   说着,也不等曾友谅辩解,吩咐道:“柳昀,你且将曾凭传到都察院,革职审讯,若他确参与谋害十三皇子,就由都察院处决了罢,不必再来回朕。”   柳朝明合手称是。   景元帝摆摆手:“朕乏了,你们都退下罢。”   一干人等拜别了景元帝,从奉天殿退出来。苏晋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殿门前已有人等着她了。   朱觅萧先唤了一声:“苏知事。”又讥诮道,“哦,不对,眼下已是苏御史了。”   岂知此言一出,前头不少人纷纷驻足。   朱觅萧一看,竟有都察院柳朝明,户部沈奚,太子朱悯达,七王朱沢微与十三王朱南羡。   他心中感慨,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名区区知事能转眼被擢升为御史,无人庇护岂能成事?   朱觅萧翘起嘴角,仿佛根本没看到这些人,笑道:“本王呢,最近对苏御史的事颇好奇,着人去查了查缘由。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苏御史跟吏部有些渊源?”   苏晋沉默不言。   朱觅萧又道:“听说当年曾郎中的妹妹,曾尚书的亲侄女对御史可谓一见钟情,一心想与御史结为秦晋之好,曾家找人说媒,没想到苏御史好大的胆子,拒得是斩钉截铁,这才叫尚书大人觉得你不知好歹,记恨上你的罢?”   不等苏晋说话,朱觅萧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合手打了个揖:“柳大人,眼下苏御史可是都察院的人了,这桩事本王已查过了,苏御史他委实冤屈,这个公道,您岂能不替她讨回?”   柳朝明目光沉沉,也未曾答话。   朱觅萧又笑了一声,转首看向朱沢微,似是惊慌道:“七皇兄,怎么办,一失足成千古恨,原以为吏部只是办了一个小小进士,没想到眼下竟叫都察院盯上了,今日的案子,您至多折一个吏部郎中,可倘若以后因为苏御史,将曾尚书折进去了,皇兄可怎么办?”   朱沢微知道,朱觅萧前前后后折腾一通,为的就是挑拨离间。   他巴不得吏部与都察院斗得死去活来,自己与太子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然后自己从中获利。   朱沢微看着柔善,实际上是个笑面虎,朱觅萧跳梁小丑似挑拨到他眼前来,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   朱沢微眉间的朱砂浸在廊下一片阴影里,显得分外柔和,他温声道:“十四弟,说起这个,皇兄倒是想起来,你这么多年,仿佛一直想纳晏府的大小姐,晏子萋为侧妃?”   朱觅萧面色一僵。   朱沢微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臂膀:“只可惜,这晏子萋从小就喜欢沈青樾沈大人,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知道,她为了这事,闹了三回退亲,本已声名狼藉,幸而皇上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将晏子萋指给了长平小侯爷。你说你这哑巴亏吃的,该向谁讨去?是铁石心肠不为美色所动的沈大人?还是沈大人背后的东宫呢?”   朱沢微这么一提,苏晋想起来了。   难怪她代写策论,请任暄带她见晏子言时,任暄推说因为一桩私事,不便去晏府,反将她带到了金水桥头。   原来他早已与晏子萋订亲。   朱沢微这一记软刀子,可谓以牙还牙——十四不是要挑拨他与都察院的关系么?且将沈家与东宫送与他折腾。   朱沢微说完这话,当下与柳朝明这头郑重一揖,折身走了。   朱悯达唤了一声:“十三。”也转身欲走。   沈奚正要跟着去,柳朝明忽道:“沈青樾。”然后跟朱悯达一拜:“太子殿下,臣有事要问过沈侍郎。”   朱悯达微一颔首,与朱南羡一道走了。   苏晋与沈奚跟着柳朝明,一路无言往都察院而去。   沈奚平生最恨人拿他的烂桃花开玩笑,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哎”了一声道:“不是,柳昀,你到底甚么事找我。”   柳朝明顿住脚步,转过头来,迟疑道:“你——”   沈奚头皮一麻:“打住。”   苏晋还是头一回见沈青樾这副吃瘪的样子,眸色微微一诧。   沈奚眼角跳了跳,正要挑扇反击,不曾想柳朝明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却淡淡道:“不是要问你晏家的事。”   沈奚平白吃了个哑巴亏,扇子僵在半空,顷刻往回一收,摇开,缓缓扇了扇,仿佛十分镇定道:“哦,那是甚么事?”   柳朝明道:“前日你来我府上,在正堂的《春雪图》上瞧出甚么了?”   苏晋听到《春雪图》,不由愕然看向柳朝明。   沈奚的神色缓下来,对苏晋道:“本官问你,晁清晁云笙,可有别号?”   苏晋道:“有,他极擅字画,尝以卖画卖字为生,字画提陵山居士。”说着,却又自顾自迟疑道,“《春雪图》是他最得意之作,等闲不会贩卖,为何?”   沈奚嘻嘻一笑,故作神秘道:“你怕是不知道吧,柳昀怕都察院去查,动静太大打草惊蛇,早在四月中,便劳烦我帮忙找这个叫晁清的人。那字画,大约是他近两日才收到的。”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   也就是说,在她冒雨去大理寺请张石山帮忙后,柳朝明便着人去找晁清了?   难怪后来他能从诸多线索中,找出张奎这个证人。   苏晋当即对柳朝明一揖:“让大人费心了。”   柳朝明看她一眼,默了默,淡淡道:“没事。”   沈奚道:“苏时雨,照你看,晁云笙若当真还活着,会躲去哪里?”   苏晋想了想道:“若是我,在知道自己得罪了刑部与吏部的人,外头尽是追兵的情况下,我绝不会流落在街头,客栈不能住,更不能与他人接触,因为宁嫣儿已经死了,我与谁接触,就会给此人招来杀身之祸。   “我更不会出应天城,因为凭刑部的能力,一定有办法在沿途设禁障,一举将我捕获,所以,我一定会找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落脚处。”   沈奚道:“你是说牢狱。”   苏晋道:“这我已想过了,晁清失踪的第二日,我便去应天府下头的县衙看过,没有。”   沈奚问:“那京师衙门呢?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苏晋道:“我也找过了,也没有。”她一顿,问:“就是不知道刑部大牢与大理寺牢狱。”   沈奚与柳朝明对视一眼:“已查过了,也没有。”   柳朝明听到苏晋提起大理寺,忽道:“苏时雨,照你方才这么说,《春雪图》乃晁清最得意之作,等闲不卖?”   苏晋道:“正是。”   柳朝明微一思索道:“那你可有想过,在甚么情况下,他才会弃这幅画于不顾?”   苏晋垂眸锁眉道:“性命攸关?”再一想,晁清嗜画如命,仅仅是性命攸关,不足以让他放弃这副《春雪图》,那么他最后将《春雪图》出售,一定是想传达甚么,一个念头渐渐浮上心底,苏晋蓦地抬头道:“心灰意冷。”   柳朝明道:“一个人,在何种情况下,才会对自己平生最得意之技心灰意冷?”   苏晋迟疑道:“除非……他以后不能再画了。”   此言一出,苏晋倏然怔住。   是了,有一个地方,她从未去找过,因为她私心里,根本不敢想晁清会在此处。   沈奚道:“依照《大随律》,凡偷盗十两以上,会被斩去右手,官府怕这些人因失了右手流血致死,会在衙门下设一个医牢,将这些没了右手的人关于此处,但京师别有不同,京师的的医牢,设在大理寺。”   苏晋心头震恸不堪。   晁清平生最擅作画,其画灵气满溢有大家之风。   没成想到了最后,竟要以壮士断腕之志保取一命吗?   她的眉间浮起浓浓的伤色,却又在一瞬间转成劫后余生的慰然。   无论如何,只要人还在就好。   苏晋当即行了个大礼:“多谢柳大人,多谢沈大人,下官这就去医牢找他。”说着折身便要走。   柳朝明却叫住她:“慢着。”   苏晋回身道:“大人还有甚么要叮嘱的么?”   柳朝明眸中像是有春日晨时乍暖还寒的雾气,淡淡道:“你先去都察院,写好状子交与赵衍,让他在都察院立案,他自会派御史拿着状子随你前去,想必如此一来,大理寺必不敢拦阻。”   苏晋怔了怔,唇角一弯,竟展颜露出一枚喜悦的笑来,合手又是一揖:“下官这就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肥肥厚厚的一章   十多万字了,咱们苏苏终于开心地笑了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真是不容易啊。   另,沈奚不喜欢晏子萋,一点也不。   -   注1: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出自《论语》,释义:要多听,有怀疑的地方先放在一旁不说,即使是有把握的,说出来也要谨慎,这样就不容易招来别人的怨恨。   -   注2:试守——古时候当官,不是中了举人进士就直接授命的,通常会试用一到三年。   - 第39章 三九章   苏晋一路策马赶到大理寺, 医牢的牢头本想拦阻, 跟在苏晋身后的都察院小吏举起一份诉状道:“这一位是都察院新上任的苏御史, 还望牢头带路。”   牢头听此言,不敢再有微词,看了眼诉状,对苏晋说:“禀御史大人, 咱们这没有叫晁清的。”   彼时晁清落难,入狱是为自保, 岂会用真名?   苏晋道:“不必找叫作晁清的, 本官问你, 书生模样, 眉目清俊干净,入狱在四月初十至四月十二之间,这样的人可有?”   牢头想了想,连忙道:“有, 有。”说着就为苏晋引路。   医牢中暗无天日, 充斥着刺鼻的药草味,却仍掩不住血腥气息。   一旁的狱卒掌起灯火,在一间窄小的牢房前停下:“御史大人,就是这里了。”   牢中人倚墙坐着, 称着昏黄的火色, 只能看见他蓬乱的发, 脏兮兮的囚袍,一旁的袖管子空空垂着, 右手是真的没了。   苏晋接过烛台,走进牢房,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来,伸手拨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   是晁清。   不过短短半月余,他的脸已瘦得凹下去。   他像是在想甚么,眸中一片死寂,直到乱发被拨开,他的双眼才慢慢回过神来。   晁清看向苏晋,竟似乎有些陌生,有一瞬间,她觉得他仿佛已不认识她了,可他愣了许久以后,嘴角忽然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   苏晋的眼眶霎时便红了,她扶住晁清的右臂,喉间一片涩然,垂下头,好半晌才说:“云笙,我来晚了。”   晁清的目色里有劫后余生的淡然,笑意虽十分浅,但也十分真。   他轻声道:“没有晚。我方才还梦见你,关了这许多日,意志消磨,差点以为这辈子都要见不到你了。”   身后的都察院小吏问:“苏御史,赵大人已在赶来的路上了,敢问是要此处审,还是换个干净些的地方?”   苏晋这才记起都察院来寻晁清的目的,是为仕子闹事一案。   她想了想,站起身问牢头:“你们这里可有干净的屋舍,热水,换洗衣衫?”   牢头犹疑道:“有是有,都不大干净。”看到苏晋眉头微蹙,他又诚惶诚恐道:“御史大人恕罪,下官这就命人去准备,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备好。”   苏晋摇头道:“一个时辰太久。”   一旁的狱卒小心翼翼道:“禀御史大人,医牢隔条街有间客栈,那里的老板娘跟咱们熟,不如小的去跟老板娘借一间厢房,请她备好热水与干净衣裳?”   苏晋想了想,点头称好。   看着小吏与狱卒把晁清送上马车,她刚要跟去,忽然一顿,盯着牢头问:“你们医牢的医师可在?”   牢头是个机灵人,听此一问,立时回道:“在的,御史大人放心,下官这就让医师也去客栈,为晁公子验伤换药。”   狱卒将晁清请到客栈二楼隔间,等晁清拖着断臂清洗完毕,再上药换好衣衫,已是大半个时辰以后了。   二楼隔间可凭栏眺望,近处有街景闹市,远处是巍峨宫楼,随宫森森,也不知时雨一脚踏入这深宫之中,可有立足之地。   外头叩门三声,晁清道:“进来吧。”   他都不必回头看,就知道是谁,目光依旧停留在矗立的宫楼上,淡淡道:“我刚才听他们说,你已升任都察院监察御史了?”   苏晋轻轻“嗯”了一声。   晁清道:“做御史有甚么好,这朝廷是甚么样,你我一起经历这么多,还没看透吗?   “圣上纵然励精图治,却也独断专行,嗜杀屠戮,臣子尸位素餐,精于钻营,谁曾真正为万民着想?虽有几个清明治世的,也不得不受时局影响,迂回以求如愿,违心以求有所得。”   晁清静了半刻,轻声道:“时雨,这些日子,我在医牢里已想得很明白,若我能活着出来,便离开这个是非地。”   苏晋没有答话。   晁清续道:“去蜀中,那里山险地险,宛如世外,就像从前在松山县一般。现在想想你我在松山县的日子,纵也有不平不忿,却也是好时光。   “你在县衙做小吏,我在街头卖字画。春时赏花,冬来踏雪,累了乏了,我去找你,一起在酒楼浅酌一杯,看看酒巷闹市,平凡人家。”   苏晋垂眸道:“如此便能置身事外,对身边疾苦爱莫能助,只能视而不见吗?你我当年苦读,不正是立志一世清明?”   晁清道:“若是我一个人便罢了,左右要命一条,一生做个清廉小吏葬于他乡又何妨?但是你,你更应该走,你这样的身份,越往上走,越是岌岌可危,倘若愈陷愈深,非死不能脱身了。”   苏晋也立于凭栏处,低声道:“我没有家,你让我走,我该去哪里?”   晁清沉默半刻,忽然转头看着她:“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他道:“我现在虽不能画了,但学问还在,我可以去做教书先生,你也一样,你有诗书经纶满腹,若办私塾,凭你的才学,不知多少人抢着做你的弟子。”   晁清说着,眸色微垂,轻轻道:“自然,你若厌倦了这一世作为男子而活,你其实可以甚么都不做,可以偏安一隅成日赏花写诗,聊以度日,我……养你。”   他一顿,咬牙道:“不必顾及自己一生至今离经叛道无人肯伴你左右,我愿照顾你一生一世。”   苏晋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晁清。   片刻之后,她却淡淡笑了笑,转头望着远处巍峨的宫楼,似在想甚么,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不必了,我要留在这里。”   晁清看她这副样子,愣了愣,蓦地苦笑了一下道:“时雨,你心中有牵挂的人了。”   苏晋垂下眼帘,半晌才道:“我心中一直有牵挂的人,元喆,皋言,还有云笙你。”   晁清摇头道:“不,这不一样。时雨,我与你一路苦熬生死,深知你是一个果决的人,你做任何决定,从不会犹豫不决。你若定下心要留下做这名御史,你一刻也不会迟疑。可是方才,你迟疑了。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你迟疑,并非因为你立志不坚,而是因为你心中除了这志向外,更有了别的牵挂。”   晁清看向远处的宫楼,轻轻问:“时雨,这深宫之中,已有了让你牵挂之人吗?”   苏晋默了默:“我不知道。”   外头的都察院小吏敲门道:“苏大人,赵大人已到了,正在客栈楼下等晁公子。赵大人还说,皇上升任大人为监察御史的旨意今日便会下来,还请大人早些回京师衙门候旨,晁公子这头,他自会照拂。”   苏晋道:“知道了。”   晁清看着她,别过脸,兀自笑了一下道:“我真羡慕他啊,也不知此人何德何能,竟能得你顾盼。”   苏晋静了许久才说:“云笙,我这条路注定艰险,因此,便是有了不该有的牵挂,也只有埋于心底,不敢示人,所以我不能去想太多。”   晁清点了点头道:“你我往后要天各一方了,有些话,我今日跟你说了,心中畅快。   “我会去蜀中,在那里修书著学,等日后,有一天你累了乏了,就来蜀中。这世间急风密雨,你漂泊无依,权当我这个做兄长的,能为你撑起一角屋檐。”   晁清说完这话,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呼出。   然后他忽然转身走向屋门:“就这样罢,我改日离京,你不必再来送。”   苏晋愣了愣,唤了一声:“云笙。”   晁清在门槛处顿住脚,微侧过脸,却没有看她:“苏时雨,你已知我对你并非只有知己之情,现在又叫住我做甚么,平添苦恼?你我相交数年,如今人各有志,日后不必在为我奔波,切记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他说着,抬起左手推门,却在指尖触到门扉的一刹那又缩回。   这扇门仿佛一道天堑,从今以后,要将他与苏晋隔于世间两端。   他垂下眸子,忽然低声道:“时雨,你从小被谢相当作男儿养大,不该是这样束心缚情的,我知你性情里有挥斥方遒的不羁,有信马由缰的潇洒,我也知你眼下陷于这困局中,尚无法过得酣畅淋漓。但我仍愿日后有朝一日,你能凭你所能,拨云见日,你能爱你所爱,恨你所恨,不必再苛求自己,拘着自己,愿你这一生无愧于心,愿你所有的心愿都能实现。如此我在远乡,也会心安。”   晁清说完这话,毅然推门,迈步而出。   苏晋一时顿在原地,心中惘然如茫茫雨,半晌,才出门而去,下得楼梯,站在梯阁处,看到赵衍正命小吏将晁清请上马车。   赵衍甚是和气,道:“晁公子,等下你想到甚么便与本官说,都察院的录事自会记录。”   晁清站在一片明晖交织的光影里,默了默才说:“赵大人,我没了右手后,在医牢里已练会了用左手写字,虽写不好写得慢,但日后总要多用的,就不劳烦他人了。”   然而,赵衍审晁清的状子还未带回,都察院的暗室内,曾凭已然画押了。   虽说是暗室,其实更像牢狱,长长一条甬道,左右分了数间暗房,里头摆着各种刑具,看上去血意森森。   这暗室平日有专人把守,若非特许,连副都御史赵衍都不能进。   曾凭的左右手被铁链悬在刑架,右脚五指已没了,左脚被钉在木板上,他身上有无数道鞭痕,囚袍已看不出衣衫的样子,说是褴褛布巾还更确切些。   曾凭双目森森地注视着眼前立着的人:“该画的押我已画了,要杀便杀!”   柳朝明听了这话,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你就这么死了,岂不便宜你?”   曾凭眼中闪过一丝恐慌:“你想怎么样?”   柳朝明慢吞吞道:“曾友谅无子,把你当他的亲生儿子,凡事不会瞒着你。所以吏部与七王的事,本官要你一桩一件全部吐出来。”   曾凭喉结上下一动,眸子里浮上骇然之色:“你、你知道这些有甚么用?就不怕知道太多,惹来杀身之祸吗?”   柳朝明顿了顿,忽然冷笑一声,抬起眼盯着曾凭:“对别人来说,或许会惹来杀身之祸,但对本官来说,这正是立身之道。”   他的眼就像一口无情古井,越往里看,越是深不见底。   曾凭惶恐道:“你要我说甚么?”   柳朝明望着他一身血淋淋鞭伤,一时似笑非笑:“这就多了,譬如刑部的陆裕为为何会投诚你们?到底是沈青樾一手培养的人,该不只是因为两个侍妾这么简单吧?又譬如,被十三殿下送出宫的两个侍卫,该被你们的人捕去了吧?是捉了一个还是两个,是活的还是死的?更譬如,朱觅萧愚蠢不堪,十殿下和九殿下却唯他马首是鞍,本官可不信只是因为他母妃是皇贵妃,说吧,十殿下和九殿下,哪个是你们的人?”   曾凭听了这话,忽然瞪大眼道:“不对,你究竟是谁的人?”   柳朝明平静地看着他。   曾凭暗自想了想,半是猜测半是笃定道:“或许,你谁的人都不是,因为在这宫中,还没有人能收复你,朱悯达也不行,但是,你一定跟夺储之争脱不开干系,一定跟某位殿下——”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柳朝明蓦然便冷的眸子慑住。   柳朝明淡漠道:“不交代是吗?”   他的语气没有温度,曾凭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可怖。   正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是钱三儿的声音:“柳大人,宫中擢升苏晋为监察御史的旨意下来了。”   柳朝明听了这话,扫曾凭一眼,吩咐一旁的狱卒头子道:“除了舌头好好留着,别的甚么,能刮能折的,不必留情。”   狱卒头子应了声是。   柳朝明刚拂身要走,岂料那狱卒头子又说:“柳大人,他一直瞪着你。”   柳朝明理了理袖口,若无其事道:“哦,那就剜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晁清祝福苏苏的那段话,也是之哥对看文的小天使的祝福。   关于晁清,明天还有一小段,今天没法把他的情节写完了,明天的一章……嗯,争取写甜一点,不过甜度比较有限,大家最好能养成从每天的字里行间去努力找糖吃的习惯。 第40章 四十章   来宣旨的是奉天殿内侍总管吴敞。   扬子江夏汛, 旨意除了擢升苏晋为正七品监察御史外, 还命她去湖广道监察巡按, 后日卯时便走。   柳朝明接过圣旨,没说甚么。   钱三儿看了一眼他阴沉的脸色,代问道:“后日卯时就走,这么急?”   吴敞道:“回柳大人, 回钱大人,这监察御史一上任便能去地方巡按的, 可谓少之又少, 您知道皇上派了谁去京师衙门宣旨吗?中书舍人亲自去的, 这正说明皇上极看重这位新上任的苏御史, 杂家可给都察院道喜了。”   言罢,对二人拜过,退了出去。   柳朝明握着圣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刚唤了一声:“钱三儿。”就看到赵衍从外头回来。   赵衍将晁清的诉状递给柳朝明, 斟了盏茶一口饮尽,才道:“成了,我紧赶慢赶着回宫,就怕耽误事。”   钱三儿好奇道:“耽误甚么事儿?”   赵衍大约渴得厉害, 又斟了盏茶, 端着茶杯道:“这不怕曾凭咬死不画押, 曾友谅来找麻烦么?”   钱三儿顿了顿,退到旁边去了。   柳朝明看了眼诉状, 上头的字迹歪歪斜斜,不由蹙眉:“他用左手写的?”   赵衍点头道:“可不是,一身傲骨,性情倒是与苏时雨挺像。”说着,又凑近看了眼状子,道:“你说照他这种脾气,没了右手不如一死了之,可你知道他为何非要活下来么?”   柳朝明抬眼问:“为何?”   赵衍又想起方才审晁清时的样子。   夏光明明晃晃,洒在他清癯的眉目间,他看望着窗外,清清淡淡地道:“赵大人,我不是没想过死,可我当时在寻月楼的隔间,听出那个筹划仕子闹事案的人是吏部曾凭。我有一个故友,当年险些被他害死,我纵然一介布衣,也有报仇雪恨之心。为了她,纵使日后不能再画,我也要活下去。”   赵衍叹了一声:“他说,苏时雨是他的生死之交,画艺固然比他的命重要,可他与苏时雨的情义比他的画艺更重。”   柳朝明负手走到窗前,问:“他如何证实自己所言不虚?”   赵衍道:“他看到了曾凭给陆裕为送的两个小妾的模样,我着画师照着他说的画了,拿去比对,确实一般无二。”说着,又叹一声,“要是早一些找到晁云笙便好了,证实先前的闹事是被人有心怂恿,今年春闱也不会冤死这么多人。”   一旁的钱三儿听了这话,笑了一声:“便是没人闹,陛下就不办了么?这可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大戏,陛下该杀的,还是一个不落的全要杀。”   赵衍指着钱三儿道:“你真是嫌自己命长了,竟然说这话。”一想,又道,“不过这七王下头的人,还真是精于算计,就这一回,借陛下之手轻而易举地除掉了裘阁老,还顺带搭上了晏子言,东宫这亏吃得大了。”   柳朝明望着窗外即将西沉的夕阳,问道:“听你这么说,晁清是一个干净清癯的书生,那他可有交代,为何要去寻月楼?”   赵衍听此一问,又想起晁清当时的样子。   右边的袖管子空空垂着,他伸出左手,握住案前盛了清水的茶盏,怔怔地看着里头荡起的涟漪,一时无话。   初遇苏晋的样子,他到现在还记得。   端秀洒落的一个人,举手投足间,都有清风皓月的气质。   他当时还有些嫉妒,觉得她就像一颗明珠,只要她在,便有万千华光,足以让周遭所有人都失色。   后来走近了一些,才知她从小孤苦无依,比家里还有一个老父的他更凄苦些。   那年她落难,一个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找到她,背着她走,在发现她其实是女子的时候,不是没有过愤懑与震惊。   但在满腔怒意平息后,心中恍恍生出的,竟是欢喜与释然。   他是不孝的,那年他老父过世后,只回乡守孝了半年,然后便天远地远地去找她。   在松山县的日子,大约是他这一生最愉快的时光。   她在衙门做小吏,他就在街巷卖字画,春日赏花,冬来踏雪。   她渐渐将他引为知己,对他十足信任,竟连她是谢相孙女这样天大的秘密也坦然相告。   他知道她一生至今已走得鲜血淋漓,束心缚情乃是人之常情,有时候心里想,就这么作为知己,陪她一生一世也不错。   直到今日在凭栏处,看着她看向宫楼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华光,才知原来这世间,也会有让她真正的牵挂的人。   这样也好。   晁清想,若心头有了牵挂,从今往后,也不必那么孤苦无依了。   赵衍问他为何当日要去寻月楼。   晁清望着杯中水泛起的涟漪,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赵衍对柳朝明道:“他说,爱而不得,所以自甘堕落,奈何曾经沧海,覆水难收。”   柳朝明垂下眸子,眸光流转万千,淡淡问:“晁清人呢?”   赵衍道:“他说京师若无他事,他明日便去蜀中了。”   柳朝明道:“这就要走了?”   赵衍再叹一声:“我觉得他是怕拖累苏时雨,他到底是得罪了七王的人,留在京师,苏时雨必然会保他,到时岂不是又让苏时雨卷入险境么?”   柳朝明轻声道:“令沿途湖广四川两道御史多加护佑吧,左右一个无名小卒,七王的人至多追出湖广便不会跟了。”   赵衍应是。   柳朝明想了想又道:“我府上有副《春雪图》,乃他平生得意之作,明日他走时,你交还给他罢。”   赵衍道:“行,那我先去你府上把画取了。”说着,拾起搁在案头的官帽,转身走了。   钱三儿看赵衍的背影消失在公堂门外,才走上来道:“柳大人,这苏晋后日就要走了,可要着他明日上都察院来在官册名录上签押?”   柳朝明略一思索道:“她后日卯时便要走,明日还有诸多事要办,你派人把都察院官册名录送到京师衙门让她签押罢。”   钱三儿应了声“是”,须臾,又无不遗憾地道:“唉,我只与苏晋打过两回照面,都没能与他好好说上话呢。”   柳朝明端茶的动作一顿。   钱三儿双手一摊:“这苏时雨不是被老御史和柳大人您念了好些年么?连带着我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惦念了几年,我真是冤。”   柳朝明扫他一眼:“你有甚么好冤的?”又道,“罢了,明日就由你将官册名录带去。”然后他深思了一阵,道,“对了,你现下就去镇抚司,把许元喆故去时的骨灰罐子和衣冠取回来,明日也一并送去。”说着,眸子微垂,轻声道,“她心里大约还记挂着这事。”   公堂里一时十分安静。   柳朝明不由抬眼看向钱三儿,只见他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疑惑道:“柳大人,您好像有些不对劲呀。”   柳朝明眸色一寒,放下茶盏。   钱三儿面色一僵,当即躬着身,诚恳道:“明白,三儿这就滚,这就滚。”说着,一步一步退到门口,一溜烟跑走了。   苏晋接了升任监察御史的圣旨后,当夜被周萍与刘义褚拉去吃酒,隔日起得晚了些。   她本打算上午去镇抚司领许元喆的衣冠,下午再去淮水边寻阿婆的尸骨,没留神一开门差点绊住脚——应天府尹杨知畏正蹲在她门口哀声叹气。   苏晋愣了愣道:“杨大人这是?”   杨知畏见了她如见了救命菩萨,说道:“得亏你要去做御史了,再这么下去,本官膝盖骨都要跪折了。”   苏晋一脸疑惑地跟他打了个揖。   杨知畏颤颤地抬起一只手,十分难受道:“你去退思堂瞧瞧,你这回又把谁招来了。”   退思堂内,一左一右站了两拨人。   左手排头是个身着正四品云雁补子,他身形偏瘦,面容秀雅,长了一双如月牙的眼,双眉也是微微弯着,仿佛不笑时也在笑一般,正是都察院佥都御史钱月牵,人称钱三儿。   右手排头身着正三品豹子将军服,他身形颀长,薄唇似刀,眉目凛然不苟言笑,这也是位见过的,正是金吾卫指挥使,左谦左将军。   两人似乎不对付,各占了一边。   更奇怪的是,钱三儿身后的小吏手上捧了一袭衣冠,上头还摆了一个罐子,左谦身后的侍卫守着一口棺材。   周萍与刘义褚站在堂中一角,一脸无言地盯着苏晋。   苏晋默了默,刚要上前去拜过二位大员,谁知还没跪下去,便被一左一右地掺起来了。   左谦道:“不必。”   钱三儿道:“苏御史倘若跪了,可折煞三儿了。”   苏晋甚是无言,只得抬手一揖。   钱三儿的月牙眼更弯了:“苏御史,咱们见过,我姓钱名絮,字月牵,如今你我既已是都察院同僚,你同柳大人赵大人一般,唤我一声钱三儿便好。”   苏晋摇头道:“这怎么好,钱大人官拜佥都御史,下官不跪已是不敬了。”   钱三儿笑眯眯道:“那就称呼一声月牵兄。”然后回首指着身后人捧着的物件道:“为兄今日来,是特地镇抚司取了许郢的骨灰罐子与衣冠为你送来,也为你省了一趟麻烦不是?”   苏晋见到,心中一喜,合手拜道:“那真是多谢钱大人了。”   钱三儿正满意地点头,不妨一旁有人肃然道:“本将来,是因十三殿下听闻苏御史在找一名阿婆的尸骨,本将已派金吾卫搜遍淮水上下,昨日方才找着,今日一早便送来。”   苏晋目色欣然,也对左谦一揖:“多谢左将军。”   岂知她谢过后,钱三儿与左谦并不走,仍是一个笑眯眯,一个肃然地盯着她。   苏晋想了想,道:“今日晚些时候,下官再亲自去二位府上拜谢。”   钱三儿摇头道:“不必不必,苏御史接下来要做甚么?”   苏晋回头看了周萍与刘义褚一眼,道:“我已与我二位好友说好,今日要去城外将元喆与阿婆合葬了。”   左谦凛然道:“你一个书生,岂不折腾?”   钱三儿道:“说的是,这等小事,就交给我手下的人办罢,苏御史你只需跟着就好。”   左谦冷冷道:“交给我。”   钱三儿道:“凭什么?”   苏晋无言,一旁的刘义褚觑了觑几人的脸色,凑了个头来道:“一起一起。”   左谦点头,冷着脸转身,钱三儿“哼”了一声,拂袖就走。   众人在淮水边择了一块傍山临水的地,将元喆的衣冠骨灰与阿婆葬在了一处。   苏晋与周萍刘义褚在坟前拜下,左谦带着金吾卫,钱三儿带着都察院小吏,也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拜下。   坟草青青,风拂过,像是事过境迁后,有谁在低语。   故人已去,惟愿六合之外也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能让所有失散之人得以相逢。   安葬完元喆与阿婆,左谦又与钱三儿一路送苏晋回去。   等送到府衙门口,二人刚要告辞,苏晋忽然想起甚么,道:“二位大人稍等。”   然后她一揖,折回府内,须臾又匆匆出来,将一柄墨色的伞呈给钱三儿道:“这伞是柳大人之物,还望钱大人能代下官归还。”   钱三儿狐疑地盯着这把伞,蓦地在伞柄上看到一个刻着的“昀”字,不由吓了一跳,说:“这个还是苏御史自己去还罢。”   苏晋迟疑了一下,道:“宫中来人说,监察御史的官印要明日晨才送来,下官眼下无法进宫。”   钱三儿一本正经道:“哦,这没甚么,柳大人今日休沐,苏御史可以去柳府找他。”他说着,忽然又道:“我想起来了,我宫里还有点急事,先走了。”说着,一溜烟疾步走了。   苏晋默了一默,转头看着左谦,呈上一把匕首,岂知她还未说甚么,左谦看了这匕首,也似一惊道:“苏御史,这是殿下之物,还请你自行归还。”   苏晋道:“可是下官……”   左谦不等她说完,点了一下头道:“我知道,殿下他,”他一顿,喉结上下动了动,“今日也在王府。”   这么巧?   苏晋一愣,还没说话,左谦忽然一个纵跃翻上马背,言简意赅说了句:“告辞。”打马疾驰而去。   一个时辰后,柳朝明一脸淡定地迈进柳府府门。   一旁的安然只觉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讶异道:“大人,这还没到下值时分,您怎么就回府了?”   柳朝明道:“哦,休沐。”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发在微博上,可能很多小伙伴没看到,我这里再说一下,   这文的大纲,后续发展,包括结局其实很早就定了,我自己挺满意的,等闲不会改,所以给你们一波来自上帝视角的忠告:   -   1.柳哥十三都是男主,都是!沈小哥哥在文案上放男配,只是因为他跟苏苏没有爱情线。   2.开篇楔子,13其实没有死。咱们的原则一直是,配角随便死,主角等闲不死。   -   3.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本文套路深,站队需谨慎,我之前已经暗示过一次了,最好的站队方式,是博爱,或者花心萝卜式,每天换一个喜欢,只对之哥守心如一。   -   4.不NP,这辈子都不可能NP   -   回答几个小伙伴的问题,积分和月石,我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貌似可以兑换东西? 第41章 四一章   阿留道:“可是, 大人四更天走的时候, 没提今日休沐啊。再说了, 这么多年下来,大人哪回休沐日真地休沐了?又再说了,大人这一年的休沐日阿留都替您记着呢,不是今……”   他话未说完, 忽然一顿,且惊且喜地朝柳朝明身后看去:“这不是苏公子吗?”   柳朝明眸光微动, 转过身来已是一脸气定神闲, 扫了一眼苏晋手里的伞, 淡淡问:“有事?”   苏晋呈上手中伞:“听闻大人今日休沐, 下官特来物归原主。”   柳朝明还没说话,一旁的阿留就好奇道:“苏公子怎么知道大人今日休沐,阿留都不知,而且——”   柳朝明一个眼风扫过去。   安然默默点了一下头, 抬手捂住了阿留的嘴。   柳朝明这才道:“不必, 一把伞而已。”顿了一顿,又轻声道:“武昌府多雨,你带在身边也好。”   苏晋抬目,只见他一身墨衣立在廊檐下, 人如冷玉, 眼似黑曜。   她垂下眼帘, 将伞往身后背了,合手拜下:“那便谢过大人了。”一顿又道, “大人保重。”   苏晋离开后,安然一松开阿留的嘴,阿留便道:“柳大人,那伞可是您当年进都察院后第一回出外巡按,办成大案当日遇到雷雨天,心中喜极买的那一把?我听三哥提过,他还说您最珍爱这把伞,亲自在伞柄上刻了一个‘昀’字,可你为甚么……”   话没说完,安然伸出手,对柳朝明道:“我还是给他堵上吧。”   另一边厢,覃照林正蹲在王府正门,与王府总管郑允插诨打科。   他被革职以后,便被朱南羡拎来此处,生生从一个六品指挥使混成了看门老爷。   还混得挺恣意。   两人闲扯了一通胡话,忽然瞧见朱南羡一路策马归来,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流星地迈进王府。   郑允诧异道:“殿下不是说要去南昌就藩了,这几日都住在东宫吗?”   朱南羡一看府里尚没甚动静,似是松了一口气,理了理袖袍道:“哦,本王回来随便看看。”   覃照林道:“这有啥好看的,殿下您自己府上,还嫌瞅不够?就说俺家那婆娘,成日里挤兑俺,看着老心烦了,俺巴不得……”   他话未说完,忽然朝朱南羡身后看去,惊诧道:“这不是苏,苏……”   知道她是女子,半晌没能苏出个甚么。   朱南羡睫稍一颤,负手回过头,看似十分镇定地问:“你……怎么来了?”   苏晋呈上一把匕首,匕首上刻九条游蟒,说是蟒也不尽然,其实是少了一趾的龙:“微臣听闻殿下今日在府上,特来还殿下的匕首。”   郑允一见这匕首,两眼一下就直了。   覃照林道:“哎,你咋知道殿下在府上,俺也是刚刚——”   “多话。”他还没说完,就被郑允打断。   郑允朝朱南羡拱了拱手,十分正经道:“殿下,小的先带覃护卫进府里去了。”   朱南羡“嗯”了一声。   郑允带着覃照林一脸目不斜视地走回府中,走到一半,忽然又折了个弯绕回来,扒在府门后头往外看。   覃照林被他这一通迂回弄得摸不着头脑,不由问:“咋回事哩?”   郑允在唇上比了个噤声,再往外看,双眼又直了。   朱南羡走到苏晋身前,抬手将匕首轻轻往回一推:“不必,不过一把匕首而已,你留着防身。”   苏晋想了想,没有推拒。   她将匕首收了,又道:“殿下,微臣此来,也是当与殿下道别。”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嗯,本王听说了,父皇着你去湖广武昌府监察巡按。”   苏晋抬头看他一眼,又将眸光垂下,抬手拜下:“殿下那微臣告辞了。”一顿又道,“殿下保重。”   朱南羡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回过头来。   他一身紫衣飒然,站在街巷深处,纵是白日里,眸也亮得如星子一般,却在风拂过的一瞬间显得有些迷离:“这匕首,你记得带在身边。”   苏晋点了点头:“好。”   等苏晋的身影消失在街口,郑允一个猛扑跪倒在朱南羡脚边,欲哭无泪:“殿下,你怎么把九龙匕送出去了?!”   覃照林看郑允这副态势,懵了,也茫茫然跪下,跟着磕了几个头,才转脸问:“啥玩意儿?”   郑允道:“那可是陛下钦赐的匕首,每个皇子一把,乃皇子身份象征,见匕首如见皇子啊。”   覃照林傻了眼,抬头看向朱南羡,他却是一副正深思的模样。   半晌,他思有所得,道:“明日一早就启程,也不知盘缠带够没有,郑允,你去备些盘缠。”   柳朝明坐在正堂,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茶碗盖,吩咐道:“武昌府冬冷夏热,安然,你去太医院领些上好的药材。”   朱南羡抬手摸了摸下颌:“官府养的马太次,郑允,你去太仆寺牵两匹好的。”   柳朝明啜了口茶:“巡按的马车岂是人坐的?安然,你去沈青樾那里,跟户部讨一辆好的来。”   朱南羡负手走了两步,看着郑允道:“这一路要走两个月,也不知路上会不会闷,她又是个爱瞧书的,郑允,你去淘些新鲜有趣的话本子。”   柳朝明放下茶盏,看着安然:“我记得,我有一本棋谱,上头记了不少古时残局,此去武昌路途遥遥,闲时钻研棋谱倒是不错,安然,你去找出来。”   朱南羡长叹了口气:“一做起事来就拼命,身边没人保护不行。”   柳朝明揉了揉眉心:“平白落了一身伤,身边没人照顾不行。”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目光忽然落到覃照林身上。   武艺,很不错,保护人绰绰有余了;头脑,够简单,不怕苏晋治不了他。   朱南羡负着手,围着覃照林看了两圈,扬了扬下颌:“你去。”   覃照林又傻了眼:“啥?”   然后他义愤填膺地说:“苏……她可是个——”一句“娘们儿”还没出口就被朱南羡一道眸光扫了回去。   覃照林垂下头,犹自不服:“俺不去。”   朱南羡淡淡问:“去不去?”   覃照林挺直背脊跪得端正,盯着朱南羡的锦靴,仍不忿:“不去。”又补充道:“殿下您把俺腿打断俺都不去!”   朱南羡扬眉,片刻高声道:“郑允,拿刀来!”   刀锋还藏在刀鞘里,朱南羡握着刀,漫不经心地在覃照林的脖子胳膊腿都比了比。   覃照林惊出一声冷汗:“殿、殿下,您这是要干啥?”   朱南羡手腕一振,“噌”一声长刀出鞘。他举起刀,刀光映着日晖发出耀眼的光。   他悠悠道:“本王打算先将你这双腿卸了!”话音落一个纵刀劈下去,却在离膝盖毫厘处堪堪停住。   覃照林一头砸在地上,险些嗑出个坑:“俺去。”   柳朝明正深思,一抬头,忽然瞧见阿留捧着一叠被杜若熏过的衣物正自正堂门口路过,余光里扫到门柱上仿佛有一道污渍,不由扯起袖口揩了揩,又揩了揩,然后看向自己的袖口,叹道:“唉,又得洗。”   柳朝明分外满意地勾起唇角,道:“安然,把他也送去。”   阿留本已走了,在外头听到此话,又退回几步探出个头问:“谁?去哪?”   安然道:“大人让你跟苏御史去武昌府。”   阿留听了此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手中衣物“啪”一声掉在地上,张了张口,才难过地说:“大人您……要撵阿留走?”   柳朝明扫了一眼安然,安然会意道:“不是撵你走,是委以重任。”   阿留心神略缓,又扶住腮帮子深思道:“阿留是很喜欢苏公子不错,但也不想与三哥与柳大人分开,武昌阿留还没去过,去瞧瞧也不错,可是阿留去了,大人与三哥该由谁来照顾呢,唉,真是让人不省心啊。”他说着,眼前忽然一亮,“大人,不如这样,您先将苏公子留下,择一日,咱们三人一起陪苏公子去武昌府罢?”   柳朝明平静地看着他:“安然,拿刀来。”   安然一惊,看了阿留一眼,“大、大人?”   柳朝明不温不火道:“你要留下也可以,先把舌头割了。”   隔日一大早,苏晋拎着行囊从京师衙门出来,就看到一方端方宽敞的马车前站着的覃照林与阿留。   二人已吵了一早上,脸色都不大好。   原因是覃照林非要卸了阿留马车的马,换上自家殿下命人从太仆寺牵来的。   阿留一个文秀小厮,虽拧不过他,却也念得他耳根子生疼。   二人历经昨夜一夜,都被料理妥当,一见到苏晋,都十分热忱地迎上去。   覃照林接过她手里的行囊道:“苏大人,俺奉了十三殿下的命,往后就跟着您混了,您别嫌俺是个大老粗就好。”   阿留扶着苏晋登马车,和气道:“苏公子,阿留奉了柳大人的命,日后都要跟在您身边照顾您,您别嫌我话多有洁症就好。哦对了,柳大人还让我一定要告诉您,阿留犯洁症的时候话就少,话多起来就顾不上洁症,他说您可以拿这个治阿留。不过咱们之前就见过,阿留对您一见如故,我三哥说……”   苏晋听他说着,沉默不言地上了马车,沉默不言地拉上车帘。   覃照林跃上马车,握住缰绳,阿留也坐上车辕。   马车辘辘地跑起来,混在这车声里,帘子外,阿留的声音又絮絮传来:“苏公子?您可知我为何叫阿留?当年闹饥荒,我们一家兄弟四个失散了,我与三哥流落到杭州府,是柳大人收留了我们。我二人自小就跟着他了,他为我二人起名为,且留安然。我嫌阿且不好听,就叫做阿留了。你又知道为何安然是我三哥,不叫且留却要叫安然吗?这是因为……”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车帘忽然被拉开,苏晋一脸郁郁地盯着覃照林,吩咐道:“找东西,把他嘴堵了。”   覃照林已被吵得双眼发直,听闻此言如蒙大赦,立时勒住缰绳道:“好咧,俺这就脱袜子堵!”   阿留闻言一惊,趁着马车停下的当儿,跳下马车,甩下一句:“休想!”溜了出去。   他看似文秀,没成想跑起来跟兔子似的。   覃照林意外地“嘿”了一声,一扔缰绳,跃下马车追阿留去了。   两人转瞬间就一前一后跑出数丈远。   苏晋扶着车帘,甚是无言地看了他二人一阵,收回目光往四周看去。   原来马车已行到山间了,新泥芬芳,道畔的草叶上还凝着露珠,更远处,晨光熹微,一缕日光在云团子边镶了一圈金。   苏晋也下了马,负手站在道崖边,山岚阵阵,拂过她的发丝与衣衫。   她望着即将亮起来的苍穹,忽然觉得岁月如潮,纵有潮涨潮落,仍有归海一刹那的平静,恰如朝阳挣破层云,藤蔓爬上古城墙,醒木惊断一出老掉牙的书段子,世间急风密雨,总有让人心安处。   作者有话要说:   注:湖广道武昌府,差不多等于湖南湖北武汉市,明时以“道”划分行政区。   -   昨天看了大家的留言,被你们的脑洞吓坏了,连NP3P都来了。   连夜在作话里添了一句不NP。   对,这辈子都不可能NP的。   还有一群人慌成一匹马,我跟你们说,稳住,根本不用慌。   要信我,不管发生甚么事,都要怀揣着一颗慈悲喜悦的心看下去,相信之哥总会对你们好。   再说了,本文男主男配的宗旨,最重要的并不是得到女主的爱,而是得到你们的爱,只要你们爱他们,他们就美滋滋的了。 第42章 四二章   (一年半后)   从南往北走, 越走越冷。冬至以后不见落雪, 反是淫雨霏霏, 回京师的一条官道格外泥泞,苏晋一行三人颠簸了两月余,才堪堪赶到应天城外的驿站。   这已是景元二十四年的初冬了。   时光转瞬即逝,这一年余, 她先在湖广治理了夏汛,后查出湖广布政使私吞修河官银, 以身犯险取得实证, 上书弹劾。   二十四年开春, 圣上着令她巡视苏州府, 又查得一名吴姓人士拿着假的御宝文书,自称是锦衣卫千户,在当地大肆敛财,胡作非为(注1), 当即上表朝廷, 圣上震怒,下令将吴姓人士及其同党,以及当地知府知事一干人等枭首示众。   一年之内连办三桩大案,朝野四惊, 老一辈的官员无不感慨后生可畏。   直到今年夏末, 京师又传旨让苏晋去广西监察巡按, 谁知刚好走到一半,上头又下来一道旨意, 让她回京复命了。   苏晋接到旨意,竟生出一种恍惚感,春去秋来东奔西走,离京岁余,原来已许久未曾见到故人了。   一行三人刚在驿站讨了碗水喝,就看到不远处的茶寮一阵骚动,像是有谁说了一句“又死人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人往应天城内跑去。   覃照林见此情形,问道:“大人,俺们要跟去瞅瞅不?”   苏晋想了想道:“不急,先着人问问再说。”   阿留闻言,默不作声地掏出官印给一旁的驿官瞧了瞧。   这一年来,阿留已被苏晋料理得十分妥当,每日闭嘴两个时辰,若实在要说话,凡开口不能超过三句,统共不能超过三十句。   驿官看了眼官印,竟然是回京复命的苏御史,当下跪地磕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未曾给大人见礼,请御史大人恕罪。”   苏晋道:“无碍,你起来回话。”   驿官这才忙不迭站起身,躬着腰道:“要说这出的事儿啊,倒还跟都察院有些干系。几年前,圣上为了防百姓有冤不达圣听,在承天门外设了个登闻鼓,御史大人还记得不?”   苏晋点了点头。   登闻鼓是景元帝命专人所设,由都察院的御史看守,凡百姓有冤,可上京至承天门击鼓鸣冤,由皇上直接受理,如有官员干涉,一律重惩,自然,如查明冤屈作假,那击鼓人亦会被处以重刑。   数年来,不是没有人通过登闻鼓沉冤昭雪,但也有人因击响此鼓被施以杖刑,更有一些人,死在了赶来京师的路上。   “这来敲登闻鼓的人,无一不是背负了天大的冤屈,可就在前几日,陕西一个知县敲完鼓后,也不说是甚么冤屈,就站在鼓前自尽了,大人您说怪不怪?”   苏晋问道:“连诉状也没有吗?”   “没有。”驿官摇了摇头,“更怪的还在后头呢,那知县自尽后,圣上本已着御史去查了,可就在第二日,居然又有一个书生模样的来敲鼓,敲完以后,也是自尽了。”   覃照林听到这里,瞪大眼:“这知县跟书生咋看着像说好的哩?”   驿官道:“这下官就不知道了,但听说两人确实住在同一家客栈。”然后又道,“出了这两桩奇案后,圣上震怒,命都察院与刑部,京师衙门一起查,谁知也就查了两天,就在刚才,又有人死在登闻鼓前了。”   苏晋目光一凝,问:“这回死的是甚么人?”   驿官道:“回御史大人,下官不知,但听方才茶寮那头的跑腿说,这回死的是个女的。”   苏晋微一沉吟,负手走向马车:“过去看看。”   进了正阳门,发现全城的人都在往承天门赶,巡城御史与兵马司只好在各个街口设禁障,以防止拥堵。   苏晋不得已,让阿留在马车前挂了监察巡按的牌子,这才一路畅通无阻。   承天门前仍是围着许多瞧热闹的人。   覃照林大喇喇地拨开人群,登闻鼓下,果然躺着一具湿漉漉的女尸,且已有御史来探查究竟了。   御史姓言,曾在都察院与苏晋见过,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都察院的小吏。   苏晋走上前去,合手揖道:“言大人。”   言脩一抬头,愣了愣,抬手行了一个更大的礼:“不知苏大人已至京师,一路辛苦。”   他二人本属同级,但言脩这个大礼施得不是没有来由。   这年年关刚过,景元帝久病不愈,大约唯恐自己驾鹤西去新皇无人可用,一连擢升了许多大员。仅都察院内,赵衍便被提为右都御史,钱月牵被提为左副都御史,都察院的官职本就出缺,这么一提拔,左右佥都御史的缺便没人来填。   因此上头虽未挑明,朝廷上上下下都猜到这回景元帝一道旨意令政绩卓然的苏晋半道上折回京师,是要擢升她为正四品佥都御史了。   苏晋道:“苏某本该在驿站歇一晚,明日再回都察院复命,但,还在应天城外就听说这里出了事,故而赶来看看。”又问,“现如今是怎样了?”   言脩回过头,一看小吏们与仵作还有的忙,便将苏晋请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不大好。”他看了看天色,续道:“一大早,皇上就把柳大人,赵大人,钱大人,还有刑部和京师衙门的堂官招到奉天殿议事,眼下天都要暗了,人还没出来。这会儿又出了事,我真是,唉,都不知该如何交代。”   苏晋回头看了眼那女尸,问道:“这个是跳河自尽的?”   言脩道:“是,前两个一个撞死一个拿匕首扎的脖子,没防住,这个来的时候,那些小吏已十分当心了,总不能拦着不让人敲鼓吧,谁知一敲完鼓,回头就扎进护城河里去了。”   苏晋道:“可溺死之人,必定吃水过多,腹部肿胀,这女子身姿依旧纤细,并无此状,可见是一落水便被人救起来了,如此怎会是溺死的?”   言脩点头道:“苏大人所言甚是,仵作也这么说,他怀疑是早就服了毒,敲完鼓后毒发身亡,所以现下打算抬回衙门开膛验尸。”   正这么说着,一旁的小吏与仵作过来请示,问是否可立时将女尸带回京师衙门。   言脩准了,几人将尸体抬上板车,盖了白布,一路推走,那群瞧热闹也跟着走了。   承天门前这才静下来,言脩又抬目看了眼天色。   初冬的天暗得早,申时刚过,已白濛濛一片了。瞧不见太阳,周遭仿佛也冷了些许,言脩拢了拢袖口,似面有难色,想了想却道:“眼下天已晚了,苏大人离家年余,赶紧回府上与家人团聚才是正经,明日再来都察院不迟。言某还要在宫里逗留些许时辰,自会带话给柳大人说您已回来了。”   他不知苏晋的身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她哪里有甚么家人。   苏晋也没有在意,反是道:“言大人自方才到现在已瞧了两回天色了,是有甚么急事赶着去做却又被绊住了么?若如此,苏某倒可以帮忙。”   言脩一听此话,本想推拒,但他手里两桩事确实都是大事,耽误不得,只好跟苏晋施以一揖道:“如此,言某便却之不恭了。”   “苏大人想必已知道这头一个死在登闻鼓下头的人是陕西鹿河县一名姓曲的知县。言某已去查过了,曲知县来京师后,曾登门拜访过他的一位故友,谁知这位故友只见了他一面,之后便对曲知县闭门不见,可谓十分无情。前几日曲知县一死,这故友竟说要为他办丧事,还要办三日流水席请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去吃。这前后态度反差,实在太怪。”   苏晋算了算日子,明白过来:“今日是流水席的最后一日,言大人本想趁着这个时机,混进去打听一下究竟,没想到登闻鼓这里又死了人,您一时走不开才为难?”她一顿,说道:“言大人不必忧心,流水席那头,苏某可代您去。”   言脩心想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便道:“那苏大人记住了,这家人姓冯,曲知县的故友正是这一家的老爷,叫冯梦平,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住在城东鱼袅巷,门口有两尊石狮子的那家便是。”   苏晋点了一下头,折身欲走。   言脩叫住她,大拜而下:“如此,当真多谢苏大人了。”   苏晋道:“言大人客气了。”   言脩直起身来笑道:“苏大人有所不知,前两月皇上命你回京的旨意下来,都察院里里外外都高兴,钱大人还说,等你回来要找一日为你摆酒吃席,柳大人一向不喜热闹,当日竟也没推拒。”   苏晋一听这话,顿了顿问:“柳大人,他还好吗?”   言脩道:“好是好,但还是老样子,操持太过,常宿在都察院,除了公务就是公务。”说着又笑道:“等登闻鼓这桩事结了,想必年关也快到了,圣上的寿辰也赶在那几日,陛下他今年高兴,打算好好祝寿,早便下了旨令在藩的各位殿下回京,脚程快的,说不定近日就要进京了,咱们都察院到时也赶在年关歇上几日。”   苏晋目光半沉,须臾又抬起眼问:“十三殿下也回来吗?”   言脩道:“也回,但仿佛听人说,南昌府有些事耽搁了,要晚几日。”说着又一笑,“苏大人您这一年来不在京师,是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回头得空,言某一桩一件讲给您听。”   苏晋点了点头:“那先谢过言大人。”   天暗得实在快,方才还白濛濛的,眼下暝色四起,大地仿佛擎起一团苍蓝的雾,苏晋穿过雾色往前走,心里头竟突生了一丝情怯。   是近乡情怯。   她头一回有这样的感受。   其实各驿站通政司都有邸报,柳朝明与朱南羡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有心者一看邸报便知。   所以她知道,在苏州府御宝文书作假一案案发后,柳朝明上书朝廷,建议设置勘合(注2),外派官员一律作勘合比对,可便真假。彼时景元帝龙颜大悦,说柳卿慧极,可惜已位极人臣,无法再升品级,饶是如此,却令他入了内阁,与一群老臣一起为皇上票拟,可谓大权在握。   她也知道朱南羡就藩南昌以后,短短两月就领兵平息了流寇,开仓散粮令饱受流寇迫害的百姓日有所食,随后轻徭役,减赋税,亲力亲为,令各农户有田可耕,各商户有物可贩,再设立自己的亲军卫,不过半年已成气候,直至今年秋,南昌府估出来的税粮竟比去年多了一倍。   苏晋撩开雾色,看见在巷口等自己的覃照林与阿留。   覃照林问:“大人,俺们是回驿站歇脚不?”   苏晋想起言脩方才的话,摇了摇头道:“不了,我还有事。照林,你一年多未着家,先回去见见家人吧。”又看向阿留道:“你也是,你先回柳府看你三哥,他当是十分挂念你了。” 第43章 四三章   覃照林与阿留本不愿丢下苏晋一人, 但他们跟了苏晋年余, 深知她说一不二的性情, 只得走了。   得到冯府,天已全暗了。   冯府的门半敞着,外头挂着白灯笼,一片缟素。   府门前有个迎来送往的小厮, 只见苏晋一身浅青直裰,外罩牙白大氅, 气度不凡, 迎上去见礼道:“公子可是我家老爷故旧?”   苏晋不置可否, 只道:“在下听闻冯老爷正为登闻鼓下自尽的曲知县办丧事?”   小厮称是, 哈着腰将苏晋往里面请。   流水席就摆在前院,来吃席的都是些蹭闲饭的,脸上没有半点郁色。   但冯梦平戏做得很足,还请来一个草台班子披麻戴孝地跪在前堂哭丧。堂当中居然还停着一口棺材, 曲知县的尸体早被刑部抬走了, 棺材里躺着的是找着知县模样糊的纸人。   小厮将苏晋往排头一桌请。   那一桌坐着的都是些有身份的客人,一旁有个十分富态的主人模样,正抬手招待着一位公子。   公子身形修长,身着月色披风, 举手投足间恣意潇洒。   苏晋看了这背影, 觉得十分眼熟。   小厮对富态主人道:“老爷, 您看可要将这二位公子安排在一处?”   月色披风回过头来,目光与苏晋对上, 不由抬起眉梢。   苏晋也愣了愣。   桃花眼下一颗泪痣,不是沈青樾又是谁。   冯梦平看这二人像是旧识,不由揖道:“还未请教两位贵客高就?”   两人微一沉默,同时答话。   “不才,区区都察院苏御史扈从。”   “不敢,在下是户部沈侍郎随侍。”   这话一出,苏晋与沈奚同时无言地互看了一眼。面上虽没甚么,心里都知道是坏事了。   苏晋想着冯梦平家做得是茶叶生意,沈奚一个户部侍郎来此,想必是税银出了问题,正好谎称与他一伙。   沈奚亦作如是想,这丧事是为曲知县办的,都察院不是正查此事么。   没成想彼此都是来浑水摸鱼的。   冯梦平的脸色顷刻就变了,圆得如肉团子的脸上一双细眼眯了眯,忽然笑道:“既然当真是贵人,在此处就席是冯某怠慢了,不如里面请。”说着,比了个“请”字。   沈奚上下打量着他这副端庄圆润的相邀之姿,忽然嘻嘻一笑道:“不必了,我家青天御史念及曲知县或有冤屈,着区区来祭拜,不吃席。”   说着,大摇大摆走到正堂前,合起手,胡乱对着棺材里躺着的纸人拜了三拜。   苏晋也对冯梦平一颔首,跟着沈奚拜过。   两人前脚后脚地出了府门,原本若无其事的面色倏然变得难以言说——当年光禄寺少卿刺杀十三殿下,他二人在马府外涂花脸唱戏泼了曾友谅一身脏水的默契哪去了?怎么年余不见,就互相拆起台子?   然而现在却不是寻彼此晦气的时候,看冯梦平方才的样子,只怕已是打草惊蛇了。   再晚一步,只怕这蛇就要钻洞跑了。   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暗夜里忽然传来更鼓声,就在邻巷。   沈奚看苏晋一眼,也没来得及解释太多,只问:“你的官印呢?随身带着吗?”   苏晋微一摇头,但她知道沈奚此言的用意,回问道:“沈大人身上可有信物?”   二人说话间已赶到邻巷,一把拦下了更夫。   沈奚自怀里取出折扇,放在更夫手里,言简意赅道:“你去应天府衙找府尹杨知畏,就说户部沈侍郎命他立刻带衙差来鱼袅巷冯梦平府邸。”   更夫听了这话,人顿时傻了。   户部侍郎,这是几品来着?   他杵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腿一软,登时就要跪下磕头。   苏晋伸手一拦,斥道:“甚么时辰了还磕头?”一顿,冷言道:“还不赶紧去,耽搁了大事,本官砍了你脑袋!”   这话果然管用。   更夫脖子一缩,往地上砸了个响头,丢下更鼓撒丫子就跑了。   沈奚与苏晋这才折回身,疾步往冯府赶去,生怕晚一刻,冯梦平就跑了。   二人一时间也来不及商量,苏晋只问了句:“甚么罪名?”   沈奚利落道:“随便套一个。”   苏晋一点头:“行。”   回到冯府,冯梦平果然已将来吃席的人都请走了,小厮正要为府门上闩,不成想府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推开。   沈奚与苏晋一左一右负手站着,目色泠泠地看向府内。   他二人一时没有说话,大氅自风中向后翻飞,恍若月色在周身流转,平添三分威仪。   一整院子的人都懵了。   冯梦平目中闪过一丝恼色,走上前来合手揖了揖,分外和气道:“二位不是——”   “冯梦平。”未等他把话说完,沈奚便冷声打断道:“本官接到密信,说你谎报税粮,特来拿你回户部审讯。”   冯梦平默了默,仍是赔笑道:“阁下方才不是说是御史扈从吗?怎么转眼又成户部的人了?”   沈奚轻飘飘道:“本官说甚么你就信甚么?”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从袖囊里摸出一张纸,对着纸念道:“此信上说,你冯梦平除了茶叶生意,今年一年还接做了棉布绢布生意,合产五万匹。”   苏晋站在一旁,想着怎么这么巧,沈青樾竟有密信,那为何不早拿出来?   然而目光往他手里的信纸上一扫,居然是张银票?   沈奚说完,将“密信”往身后一背,继续胡说八道:“棉布一匹折色(注1)一石粮,绢布一匹折色一石二斗,为何你报上来的只有四万石粮?当真是泉台鼙鼓动,惊起老秦兵啊,怎么算都不对吧?”   这一番胡诌,看似像说给冯梦平听,其实是说给苏晋听的。   苏晋自然也听明白了。   重点有二,其一,他查出今年的税粮似乎有问题,奈何没有实证;其二,出问题的地方正是陕西道,否则他不会平白念一句“泉台鼙鼓动,惊起老秦兵”(注2)。   曲知县正是陕西鹿河县人,而沈奚的暗示,是不是说明曲知县的死,或与陕西的税粮有关?   冯梦平听了沈奚的话,冷静下来:“一派胡言,你若真是户部的人,当知我冯家百年除了茶叶生意从不染指旁的生意。我看,你就是来闹事的,来人——”   “本官看谁敢?”不等他下令,苏晋斥道。   然后她平静地问道:“冯梦平,曲知县进京后,曾登门拜访你,他都跟你说了甚么?”   冯梦平脸上的肥肉颤了颤,似乎十分抵触这个问题,刚要拒答,苏晋又道:“怎么,你是不知道登闻鼓是我都察院的御史在守?曲知县既然敲了登闻鼓,自然有御史前来查案,冯老爷不想这里答话,是盼着本官将你请到都察院么?”   这话一出,冯梦平果然让步道:“回御史大人,草民当年考秀才,与曲知县是同年,尚算个旧识,他来找草民不过闲话家常,没说甚么。”   曲知县是撞死在登闻鼓下的,想必当时已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一个决心赴死的人,又怎么会去找一个相交寻常的人闲话?   苏晋这一问实乃诈问,冯梦平只要说谎,就说明他八成是有问题的。   若是一个普通茶叶商人,哪怕生意做得再大,怎会惹来户部侍郎亲自查问?又怎会跟一个上京告御状的知县扯上瓜葛?   苏晋盯着他,忽然笑了笑,没头没脑又问了一句:“谁是你在衙门的牵头人?”   冯梦平一听这话,目色忽然变得狠厉。   眼前这两人气度不凡,要说当真是扈从随侍,他是不信的。   他知道自己惹不起户部侍郎与都察院,原本打算将二位菩萨送走,自己逃出京师避避风头,没成想这两人竟像是要咬死了他不放。   眼下看来,得罪不起也要得罪了。   冯梦平冷冷道:“把这二人捆了,扔到后院柴房去。”   苏晋闻言,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上刻九条游蟒,面目狰狞。   她将匕首托于掌上,原想学沈奚,打诨话说这匕首乃御赐之物,哪里知冯梦平一见这匕首,眼里当真露出畏惧之色。   苏晋愣了愣,不由移目又看了匕首一眼。   冯梦平正要跪下,一旁有人忽然唤了一声:“老爷。”   来人是一个丫鬟,她怯怯看了苏晋与沈奚一眼道:“老爷,夫人忽然腹痛难忍,您快去瞧瞧她罢。”   正这时,府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是杨知畏带着京师衙门的衙差到了。   杨知畏一见沈奚,当即拜下:“下官拜见沈大人。”   沈奚微一颔首,侧目看了眼冯梦平道:“把他给本官捆了,明日一早移交都察院。”   杨知畏应是,刚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苏晋手里的匕首,双眼一直,膝头发软忍不住又要跪,却被沈奚一手拎起来,笑嘻嘻吩咐道:“杨府尹捆人去罢,本官还有话私下跟苏御史说。”   等杨知畏诺诺退开,沈奚冲苏晋扬了扬下颌:“这匕首,你知道来历吗?”   苏晋道:“这是十三殿下所赠。”然后她想了想问,“当真是御赐之物?”   沈奚一本正经道:“是不是御赐的本官不知道,但这的确是朱十三珍爱之物。”他说着,忽然对苏晋眨眼一笑,“因为从前他总跟我说,每回揣着这匕首去吃花酒,桃花运都十分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古代收税,如果收的不是粮食,而是棉布,钱,钞,丝绢等,折成粮食算,就叫折色。   注2:泉台鼙鼓动,惊起老秦兵——出自《长安行》,长安即西安,所以苏晋判定是陕西。   -   吃完晚饭睡着了,更新晚了点,让大家久等了。   今天先把沈小哥哥牵出来遛一遛,马上遛柳哥和十三。 第44章 四四章   苏晋听了沈奚的话, 愣了一愣, 垂眸又看了匕首一眼。   她的脸上浮起不知所措的神色,似乎不知当怎么处置这把匕首才好。   沈奚莞尔一笑,从杨知畏那里取回折扇甩手走了。   杨知畏捆好人, 过来唤了一声:“苏御史。”   苏晋这才反应过来, 将匕首收了, 揖道:“下官失礼,还未曾拜见杨大人。”说着就要跪地见礼。   杨知畏连忙将她拦了。   苏晋眼下的身份今非昔比,且不说都察院的御史本就可以越级弹劾,前一阵儿宫中更是盛传, 圣上突然招苏晋回京,是要擢升她为正四品佥都御史。   杨知畏十分有礼道:“人已捆好了, 明日一早本官就着人送往都察院, 也不知苏御史还有甚么旁的吩咐没?”   苏晋又是一揖:“没有, 劳杨大人夜里辛苦一趟,下官有愧。”   杨知畏说了句哪里哪里, 也带着衙差走了。   苏晋出了冯府,一下子无处可去, 本来想上接待寺, 官印却没带在身旁, 只好找了间简陋的客栈歇下, 隔日天不亮便起身, 跟客栈借了匹马, 往正阳门而去。   她昨日与覃照林约好, 五更天在城南正门口见。   得到城门,覃照林已自驿站取了寄放的行囊等在此处了,四周还是暗沉沉的,不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苏晋举目望去,借着月色,只能瞧见浩浩荡荡一群人策马而至,将腰间的令牌给城门护卫一看,出城而去。   苏晋觉得有些蹊跷,唤来近旁的巡城御史一问,那巡城御史道:“回苏大人,近几日正赶着各位殿下回京,这些人应当是养在王府的府兵,知道自家殿下已到应天城附近了,出城去接。”   苏晋“嗯”了一声。   覃照林凑上来道:“大人,您的官服官印俺都您备着哩。”又拿下巴指了指正阳门,“俺从前是这儿老大,俺去叫那群小兔崽子给您腾一间空房,您先将官服换了。”   覃照林去后不久,果有两个小守卫毕恭毕敬地来迎她。   苏晋随他们登上门楼,心思忽然一动,朝门楼外望去。   不远处的驿站已亮起灯火,借着火色,只见那群所谓的王府亲兵忽然在岔口分成了两队。   苏晋心中又生起疑虑——若是去接自家殿下的,难道还不知道殿下当从哪条路来?   苏晋沉然问道:“眼下都有哪几位殿下回京了?”   一旁的守卫道:“回御史大人,藩地在北边儿的几位殿下早已回了,因害怕再拖一阵子,大雪封路。眼下也就南面两三位殿下还未到,十三殿下是早已传过信,说回晚个几日,余下的好像还有十殿下和六殿下。”   苏晋想了想又问:“那方才出去的是哪个王府的亲兵?”   另一个守卫道:“回御史大人,是九殿下府上的。”   苏晋蹙眉看他一眼:“九殿下已在京师了,还派亲兵出去做甚么?”   那守卫立时半跪在地道:“回御史大人,小的不知,但王府亲兵之间时常会借来借去,又或是九殿下派人去接哪位要好的殿下也说不定。之前三王回京,便是十四殿下派亲兵卫相迎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淡淡道:“你二人去吧。”等守卫一走,苏晋才唤了一声,“照林。”略一思索,冲驿站外的岔道处扬了扬下颌:“你带几个人,跟去看看。”   覃照林道:“好咧。”又一想,请教道:“大人,俺该咋看?”   苏晋沉了一口气道:“在何处落脚,可曾逗留,可曾说过甚么,可曾有异动。”然后她顿了顿,看了覃照林一眼:“最重要的是甚么?”   覃照林凑近道:“啥?”   苏晋微蹙眉头,轻斥道:“没长进。”   “我为何让你跟去?”   “去瞅瞅这些人在搞甚么明堂?”   苏晋道:“他们自称是王府亲兵卫,是去接人。可接人的话,又怎么会分道而行?因此他们打着亲兵卫的名号,八成是要图谋不轨。”   她又问:“图谋不轨会怎么样?”   覃照林立刻答道:“俺知道,会动刀子,会见血!”   苏晋甚无言,默了默才说:“图谋不轨,就是要做见不得人的事。见不得人的事,要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才能做,这么多人一起动手一定不可能,所以他们必然会化整为零。”   她吩咐道:“你带人去跟着,他们的人手一旦散开,立刻来回我。”   覃照林一巴掌拍向自己的后脑勺:“唉,俺这熊脑子!”朝苏晋拱了拱手,当即动身了。   苏晋自空屋里换好官服,看了眼天色,是该去都察院复命了。   下了正阳门,方才的巡城御史还在城门前等着,她想了想,道:“你着人去通政司取最新的邸报,看看还未进京的殿下都行至何处了,看过后,不必来回。几位殿下想必已离应天城十分近,你再着人根据脚程去四周看看,确定了殿下在何处,再来回本官。”   如此也可避免是虚惊一场。   巡城御史拱手称是。   苏晋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顿住:“对了。”   巡城御史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破晓的风扬起她的斗篷往后翻飞,苏晋抬目望向宫楼的方向:“帮本官备一匹快马。”   安然坐在前院的石桌上,以手托腮听阿留絮絮叨叨,想着他在苏晋处大约是憋坏了,已说了一夜还不停嘴。   府门忽然“吱嘎”一声,安然起身回过头去,诧异道:“大人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随柳朝明走进正堂,帮他脱下氅衣,又道:“大人听说了吗,苏御史已回京了。”   柳朝明淡淡道:“我知道。”目光一扫,看到跟在安然身后,且惊且喜盯着自己的阿留,眉头一蹙道:“你怎么在这?”再看向四周:“苏时雨呢?”   阿留知道柳朝明惯来一副寡言冷语的样子,除了早年间打死过一个婢女外,这些年对府里下人并不苛刻,何况这么多年主仆情谊,他还盼着他家大人见了自己能温和地陪自己说两句,岂知一上来就是问责的意思。   阿留一下子委屈得要哭出来:“大人您怎么能这么说?您不知道阿留这一年来有多想您。往常在府里,您最多让三哥堵阿留的嘴。可您知道苏公子他对我做了甚么吗?他每日给阿留下了两个时辰的禁言令,您知道如果阿留犯了禁令,他怎么治我吗?当时我们刚到武昌府外……”   他话未说完,被柳朝明一个冷寒的眼风扫过,当即吓得闭了嘴。   柳朝明又看向安然。   安然垂下目光,低声道:“听阿留说,昨日苏大人一回京师,便去了登闻鼓处查问究竟,后来又说有事,便命阿留与覃护卫先走了。小的想着苏大人大约会歇在接待寺,已命李护院去接了,谁知……”   柳朝明目光落在正堂门口的李护院身上,问:“人呢?”   李护院道:“回大人,苏大人不在接待寺。”   柳朝明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   苏晋本就没有自己的府邸,以前还有个京师衙门可住,眼下刚回京,只能歇在接待寺,接待寺又没人,那她能去哪里?客栈吗?   柳朝明寒声道:“那她这一夜宿在哪?”   安然与阿留一听柳朝明的语气,脸色顷刻变了,阿留嘴唇抖了抖,竟说不出话来。   安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跪下,垂首道:“大人,此次是安然疏忽了,阿留他想得少,不懂事,大人若要责罚就罚我好了。”   柳朝明面无表情地看他二人一眼,径自迈出门槛,冷冰冰抛下一句:“备马车,回宫。”   都察院的小吏将苏晋引进公堂,赵衍与钱三儿正巧在里头议事,苏晋见了他二人,疾步上来刚要拜下,赵衍抬手一拦,笑道:“快起来,外头也就算了,咱们自己在都察院,可不讲究这些虚礼。”   钱三儿也弯着一双月牙眼笑道:“苏御史,你在一年来在外头办案,可为我都察院长脸了。”   虽说不讲究虚礼,苏晋仍对着二人揖了一揖,才问:“二位大人今日不上朝吗?”   赵衍道:“皇上为着登闻鼓的案子,招咱们一直从昨日傍晚议到今日四更天,实是乏了,停了今日的廷议。”说着又道,“早上回来,言脩还在值庐值夜,说是昨日碰见你了,已将这案子粗略与你提过了。”   苏晋点头道:“是,昨日下官还去冯府打听究竟,奈何遇上了户部的沈大人,话头没对上,不慎打草惊蛇,怕冯梦平跑了,只好让京师衙门的杨大人将人捆了,今日移交都察院审问。”   她往四周看去,不由又问:“既然不必廷议,为何不见柳大人?”   此言方出,却听外头的护卫道:“参见柳大人。”   赵衍往外一指,笑道:“这不,来了。”说着便往公堂外走去。   钱三儿也弯眼对苏晋一笑,点了一下头道:“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堂,苏晋跟在他二人身后,一抬目,就瞧见柳朝明迈过都察院正门走来。   他还是从前的样子,人如冷玉不苟言笑,只是不知为何,眸色有些发寒,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甚么。   赵衍高声道:“柳昀,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这个冬已淫雨霏霏了好些日子,这一日难得天晴,阳光格外耀目。   柳朝明抬起眼就看到站在堂门口的苏晋,慢慢顿住脚步。   她像是瘦了些,脸色依旧十分苍白,却称得眉目愈发清隽,看到自己,她的眼里露出一丝颇难得的笑意。   柳朝明怔了怔,方才眸光里的寒色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些许柔和。   苏晋快步迎上去,提了官袍要跪下跟他见礼。双膝就要落地,手肘忽然被柳朝明一扶。   苏晋抬目看他,柳朝明的指尖忽然自她肘间一缩,移开目光,淡淡道:“不必跪。”   苏晋称是,直起身,刚要开口,府门外忽然有人喜极地唤了一声:“柳大人。” 第45章 四五章   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吴敞来了。   他的目光落到苏晋身上, 将浮尘往左手腕一搭, 喜极的语气更添三分恭敬:“哟, 苏大人也在。”   内侍中稍有品级的一向管监察御史称作御史,只有四品以上才称作大人。   钱三儿一双笑眼如新月:“听吴公公的意思,是我都察院有喜事了?”   吴敞笑道:“八成是了,左右不是坏事, 杂家先给苏大人道贺,给柳大人与都察院道贺。”说着看向苏晋,弯身作了个恭请之姿道:“苏大人, 皇上招您去奉天殿见驾, 这便有请罢。”   苏晋点了一下头,再跟柳朝明三人一揖别过, 随吴敞去了。   得到奉天殿,除了景元帝高坐于龙椅之上,右下首还立着大理寺卿张石山, 吏部尚书曾友谅, 以及中书舍人舒桓。   苏晋大拜而下,跪地俯首:“微臣都察院监察御史苏晋, 参见陛下。”   然而景元帝却没有应声。   奉天殿一时寂寂,苏晋只得以面贴地跪着, 一动不能动。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上头才有声音悠悠传来:“苏卿去苏州府办”御宝文书作假“案,好像上过一封奏疏为苏州知府知事求情?”   苏晋心下凝然:“回陛下,是。”   景元帝一边提笔圈画票拟, 一边道:“你的奏疏路上耽搁了,递到朕的皇案,人已死了。”他一顿,“但朕记得,你的奏疏上仿佛提了一句‘罪证所指,造事者乃吴姓人极其同党,苏州知府知事慑于其威,不敢妄言,实属牵连’,还请朕从轻责罚?”   他说着,搁下笔,语气仍是慢悠悠的:“苏卿这句‘慑于其威’,慑的是甚么威?”   锦衣卫听命于圣上,那吴姓人士假作锦衣卫千户,那他狐假虎威的背后,不正是当今圣上?   苏晋记得,当时她查出“御宝文书作假”一案,曾上过两封奏疏,第一封便已说明实情,涉事者只有吴姓人士极其同党,苏州一干大小官员被蒙蔽其中。   没想到宫中的旨意下来,仍是要将苏州知府知事一并枭首示众,她内疚不已,这才上了第二封奏疏为其请命,然而石沉大海。   半个月后,她忽然接到柳朝明的来信,语气严苛至极,斥她有扰圣听,罪当论死。   苏晋出巡年余,柳朝明只给她去过两回信,第一封是她在湖广道,为取布政使贪墨罪证,以身犯险后,发信来问伤,斥她鲁莽行事,语气尚算温和。   然而这第二封,字里行间全是责难。末了,还提了一段——   不会退而求其次者,死;不会忍常人所不能忍者,死;不会三思而后行者,死。   道之不行也,知者过之,愚者不及。(注1)   苏晋将这两句话放在心中咂摸了一遍,这才拜道:“回陛下,是微臣鲁莽了,微臣不解圣意,不明圣心,后来见勘合施行顺利,各地官员一改往日风气,才知陛下处决苏州知府知事,是为天下官员做表率,他二人——”苏晋脸贴着地,将目色中一丝伤色强忍下去,平静道,“死得其所。陛下目光之远,下官犹不及也。”   景元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行了,起来回话罢。”   遂又问了一些年来案情之事,以及湖广河道修筑工程,苏晋一一道来,无处不妥。   待苏晋离开奉天殿,景元帝才道:“张卿,朕听闻苏晋当年中进士,跟着你在翰林修过一阵书,算你半个学生,你怎么看?”   张石山合手一拜:“回陛下,此子比起往日,持重沉稳,光华内敛又不失慧气,堪称大才已成。”说着,又道,“竟不禁让臣想起入仕时的柳大人。”   景元帝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柳昀不一样,他是柳家长大的,柳家怎么教子的?存天理,灭人欲,自小将人打磨平滑。若是资质平凡的,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偶有那么一个天纵奇才,锋芒太盛却不能往外长,怎么办?只能往心里头长,面上好好的,像块水中温玉,倘一剥开,心里头全长着倒刺。”   中书舍人舒桓道:“那依皇上看,柳昀是平凡的,还是不平凡的?”   景元帝冷笑一声:“你说呢?”继而将话头一转:“这个苏时雨,一身傲骨,当初朕就在想,他若肯收敛锋芒,磨心磨情,前途必然可观。而今大才初成,舒卿,你这就拟旨,擢他为正四品佥都御史罢。”   舒桓应是,当即退到一旁的桌案上拟写。   曾友谅道:“皇上,这苏晋自从八品知事提为七品御史,才不到两年,眼下又连升三级,恐怕不大合适罢?再者说,这御史的品级,本就不同于旁的大员。”   此言不假,御史掌监察之职,七品可弹劾府一级官员,而这四品佥都御史已可弹劾各部堂官。(注2)   谁知景元帝听了这话,自案头拿起一本奏疏,“哼”着笑了一声:“你还有脸提这话,五年前发生过甚么,当朕不知道?”   曾友谅吓得跪在地上:“回皇上,若皇上责问的是苏御史当年被贬一事,臣彼时在病中,被蒙在鼓里,后来得知此事也是痛惜不已。”   景元帝又将奏折翻了一页,忽又不以为然道:“不过,曾卿说得也有理。”   舒桓听了这话,拿着拟好的圣旨问:“陛下,那这旨意是宣还是不宣?”   景元帝自他案头扫了一眼:“吴敞,拿去都察院。”   吴敞高举着圣旨退了出去。   景元帝放下手里的奏疏:“柳昀慧极,进退有度,且看似有情,实则无情,朝堂上不能没有这样的人。”   他说着又长叹一声:“可惜,朕老矣,再过几年,你们也该老了,快死了,新皇登基,日后的朝堂该由谁做主?这煌煌大殿,终归不能只有一个柳卿。”   “心里头长着倒刺的人,心都被蚀空了,可怖啊。”   苏晋前脚回了都察院,不一会儿,奉天殿的旨意也来了,连带着还赏赐了三百两白银。   吴敞打趣道:“这赏赐是连着年来的三桩案子与这回擢升一起拨的,苏大人莫要嫌少。”   苏晋回礼道:“吴公公说笑了。”   柳朝明扫了苏晋一眼,淡淡道:“既已升为佥都御史,先去将官服换了。”又吩咐道,“赵衍,你先带她至都察院各处看看,随后一起来公堂见我。”   都察院跟各部衙门差不多,除了几间公堂,还设有供官员值宿的值庐,四位堂官(注3)的值事房在值庐旁边,另还有卷宗阁,刑讯房,审讯房。   苏晋走到一扇近似牢狱的屋门前,不由停住脚步。   门前站着两名狱卒一样的守卫,檐上没有悬匾,门扉左侧悬了一个牌子,“暗室”。   苏晋疑道:“赵大人,此处是做甚么用的?”   赵衍面色有些难看,顿了顿才道:“也是审讯犯人的。”   他一直以来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自己虽说是都察院的二当家,却从不曾接触到院务的核心,而这座暗室,就给了他最直观的感受,平日除了柳朝明,偶尔只有钱三儿能进去。   苏晋有些诧异:“不是已有数间刑讯房与审讯房了么?”   赵衍别开目光,只道:“这……我也不知。总有些案子,是要柳大人亲自审的。”   可他亲自审的,到底是甚么呢?   赵衍还记得,曾凭的尸体被抬出来后,他去看过一眼,十根脚趾只余了一根,左手没了,眼被剜了,胳膊与腿虽在,里头的骨头全敲碎了。   这是要审甚么,才用如斯重刑?他分明记得曾凭早已认罪画押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惨的。   他记得不久前还有一个,被抬出来时,就是一个罐子,原来是手脚全砍了,被腌成了人彘。   这些被送进去的人,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共同点——舌头还在。   赵衍一时竟不知倘若苏晋再问,自己当如何作答,恰巧府门外传来拜谒之声,苏晋听声音有些耳熟,心中一喜,不由与赵衍揖道:“大人,来人像是下官故友,下官想去看看。”   赵衍松了口气,点了一下头道:“去吧。”   苏晋行至前堂,原来是周萍将冯梦平送来都察院了。   她离京以后,原京师衙门府丞孙印德调任工部郎中,随后,杨知畏便向宫中请旨,令周萍接任府丞一职。   苏晋快步走上前去,站在院中,笑着唤了一声:“皋言。”   周萍正与御史言脩交涉,闻声转过脸来,一见苏晋目色里也是喜极之色,几步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道:“时雨,你不知道,我昨日从杨大人那里听说你已回京,欢喜得一整夜睡不着,今日天不亮就提了冯梦平送来都察院,奈何在承天门耽搁了一会儿,险些急死了。”   苏晋的眼里也有雀跃之色,说道:“我也是,我本一回京师就想去见你,奈何撞上案子,皋言,你这一年来可过得遂意?”   周萍正要答,柳朝明不知何时已从公堂踱出来了,看了一眼被捆来的冯梦平,又看了眼苏晋二人,倏然冷声道:“跪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取自《中庸》,原句为“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意思是“中庸之道不能实行的原因,我知道了:聪明的人自以为是,认识过了头;愚蠢的人智力不及,不能理解它。”   柳朝明说这句话,是告诉苏晋,凡事不要自作聪明,适可而止。   -   注2:明初七品御史是可以弹劾高|官的,我这文为了限制都察院的权力,所以只有四品才能弹劾堂官,纯属瞎规定。   -   注3:四位堂官,即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目前四位堂官,右副都御史出缺。   -   13明天出来~ 第46章 四六章   柳朝明这话不知所指, 引得大小一干御史齐齐跪了。   他看了一眼冯梦平, 问道:“谁拿的人?”   周萍俯首道:“回柳大人, 此人是下官……”   “大人!”未等他说完,苏晋打断道:“是下官去冯府查案,不慎打草惊蛇,万不得已只好请京师衙门的衙差帮忙拿人, 与周府丞无关,还望大人准他先回衙门。”   柳朝明看了身后两名小吏一眼,小吏会意, 将冯梦平带往审讯房了。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对周萍道:“你不是我都察院的人, 日后无要事务须登门。”   周萍应是,直起身想为苏晋辩解两句, 又唯恐说多了惹恼左都御史,只得走了。   柳朝明这才扫了苏晋一眼,淡淡道:“过来。”得到公堂门前, 又顿住脚步道:“言脩, 你几人也来。”   柳朝明坐在桌案前,冷声问道:“为何拿人?”   苏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补充道:“原本只想打听究竟,没成想下官跟沈大人的话头接不上, 唯恐人跑了,只得先捆回来审。”   赵衍劝道:“这么说,原来是亡羊补牢,此事不该怪苏御史。”   柳朝明冷冷道:“亡羊补牢也是亡羊在前, 补牢在后。”又看着苏晋,“你方至京师,连案情卷宗都没看过,仅凭道听途说,便自请查案,岂非你亡羊之根由?”   苏晋垂眸道:“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莽撞了。”   柳朝明这才将语气放缓了一些道:“听你的意思,沈青樾也在查此案?”   苏晋道:“是,仿佛是户部的今年税粮出了纰漏,查到了冯梦平这里,下官本想今日去寻沈大人问过,还没来得及。”   柳朝明想了想道:“不必了。”又道,“此案连沈青樾都要亲自查问,想必里头水不浅,你初任佥都御史,不便往这里头蹚。”然后吩咐道:“钱三儿,陕西鹿河县曲知县一案,全权交由你查,冯梦平也由你来审。”   钱三儿应是。   柳朝明补充了一句:“带去暗室审。”   钱三儿一顿,又郑重揖道:“下官知道了。”   柳朝明道:“言脩,你几人今后就跟着苏晋,先查登闻鼓后来死的书生与女子。若得线索,钱三儿,苏晋,你二人即刻禀报赵大人。”   几人齐声称是。   柳朝明道:“行了,都散了罢。”一干人等正退出公堂,柳朝明默了默,唤了一声:“苏时雨。”   旁的人看到柳朝明像是有话要单独对苏晋说,都散得远远的了。   苏晋站在门前揖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柳朝明一时默然,须臾才道:“你虽扮作男子,终非男子,行事处世,当注意分寸。”   苏晋细想了想,又对他一揖:“下官记住了。”   待苏晋回到自己的公堂,言脩已带着数人在堂前等她了,一干人等跟苏晋拜过,言脩道:“苏大人,下官将那书生与女子的卷宗给您送来。”   苏晋点了一下头,一扫这些人官袍的纹样,除了言脩,另还有一名七品监察御史,便道:“你二人跟我进来,其余的散吧。”   另一名监察史姓宋名珏,年纪看起来比言脩更大一些,唇上留着两撇长须,模样却显得轻浮。   苏晋翻了翻案头的卷宗,说道:“我看完卷宗大约须一整日,你二人先按手里头的线索去查,有甚么要紧的,随时来回我。”   言脩称是,宋珏转了转眼珠子,却问道:“苏大人,那这曲知县的案子,咱们当真不碰了吗?可柳大人怎么将这案子交给钱大人呢?”   苏晋自卷宗抬起眼:“不对吗?”   宋珏呆了一呆,“啊”了一声道:“苏大人您不知道吗?户部尚书钱之涣钱大人,正是我们都察院钱月牵大人的父亲。照说这案子跟户部挂上钩,钱大人合该避嫌,苏大人您说,柳大人怎么着他去查了?”   苏晋还未说话,言脩将他一拦:“柳大人自有柳大人道理。”又回禀苏晋道,“苏大人,宋御史这人就是这样,好猎奇,闲来无事总打听各部衙门的闲事,没个正经。”   苏晋摇了摇头道:“无妨。”又看着宋珏问:“照你这么说,钱大人的身世,倒是和户部的沈大人有些相似?”   可同是尚书之子,同样身居高位,沈青樾恣意潇洒,举手同足间无不随性自在,但钱月牵虽也温和近人,与沈青樾一比,却少了许多出生优越的贵气。   宋珏道:“苏大人有所不知了,钱大人与沈大人的身世只是看起来相似,事实上却大不一样。沈大人是沈家嫡长,上头只有三个家姊,且除了大的早年过世,二姊是太子妃,三姊是四王妃。沈大人自小常在宫中,跟几位殿下还有重臣之子一起长大,那是贵不可言的主儿。”   他转而又道:“但钱尚书家有八房妾室,十多位公子,而咱们钱大人的亲娘听说连妾室都不是,大约是一个丫鬟,生下钱大人后,还没来得及拨身份,人就过世了。就说钱大人的名,据闻他出生那年,京师柳絮繁多,惹得钱尚书直打喷嚏,十分烦闷,又多出个儿子,觉得跟柳絮一样碍眼,这才起名为‘絮’。再据闻,当年府里的人都懒得呼其名,因他行三,所以就称钱三儿。”   苏晋听了这番话,垂眸道:“那他能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当真不容易。”   宋珏道:“哦,还有……”却被言脩打断:“行了!”伸手朝苏晋一揖:“苏大人,那我二人先告退了,您若有任何吩咐,交给下官去办就行。”   苏晋“嗯”了一声:“去吧。”   待到申时末,苏晋的卷宗还没看到一半,她今日有诸事待办,不便多留,收拾好笔墨,隔着窗瞧见柳朝明与钱三儿交代了两句,踏出府门走了。   苏晋先去钱庄将三百两换成银票,后去了接待寺,将官印拿给寺官验过,说还没找好府邸,要在此借住几日。   那寺官一瞧来人竟是正四品佥都御史,忙吓得跟她拜下,堂内一众赴京复命的官员听闻是佥都御史,也齐齐跪地拜见。   苏晋还未受过这种礼遇,怔了怔才道:“诸位起身罢,不必多礼。”   寺官将苏晋引到一间上好的厢房,又着人备了晚膳,苏晋用过后,洗漱完毕,便合衣躺下了。   她心中放不下那日从正阳门出去,行踪诡异的王府亲兵,闭上眼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睡了多久,忽闻外头传来叩门声,苏晋一下就醒了。   来人是覃照林,他头脑虽简单,却有一个好处,从不说废话,是以一见到苏晋便焦急道:“大人,俺跟着那群亲兵跟到一个茶寮,也就打个盹儿吃盏茶的功夫,他们一下就没影了,后来俺细细一瞅,这群王八蛋居然化成了茶寮的小厮和茶客,您说他们这是要干啥?”   苏晋双眉一凝,回厢房一手取了斗篷,一边疾步往外走:“你跟去的路上可曾看到几位殿下了?”   覃照林道:“这可更愁人了,昨儿一早您一走,俺就瞧见十殿下进城了,十殿下还看到这群出城的亲兵,却装不认识,瞅不见一样。”   苏晋目光一扫,瞧见不远处正跟她跪着的寺官,甩下一句:“备马!”   说着走出接待寺,一手牵了覃照林的马,翻身而上,道:“我去正阳门,你即刻跟来。”   覃照林站在马下问:“大人,这群王八蛋是冲十三殿下去的?”   苏晋没答这话,自马上系好斗篷,扬鞭而去。   眼下尚未进京的只余六王和十三王。   六王自十年前便娶妻偏安一隅,等闲不回应天,这些人若不是冲朱南羡去的又能冲谁去?   苏晋知道自己就这么出城而去怕也无济于事,她只盼着当日她吩咐去查探各位殿下脚程的巡城御史能依然在正阳门守着。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一到正阳门,那巡城御史便走上来拜见:“苏大人。”   苏晋有些意外,勒马道:“你们不是轮换当值?”   巡城御史道:“是轮换,但下官想着这几日苏大人可能有事吩咐,怕大人一时找不着下官,便跟同僚调了值夜的日子。”他一顿,又道,“回大人,下官手下已根据脚程找到了六殿下,只是,还未见十三殿下行踪。”   苏晋目色沉沉:“行至何处?”   巡城御史道:“用的是八百里快马,南门外两条官道都跑过了,往来四百里。”   这时,覃照林也纵马赶到了,苏晋冲他一扬下颌,言简意赅地吩咐:“你去,让他们开城门,我要出城。”   覃照林呆了一下,问:“为啥?”却又深知苏晋说一不二的脾性,只好着人开城门去了。   眼下已快四更天了,一旁的巡城御史道:“大人方升任佥都御史,今日当去早朝,有甚么事不如交给下官去办,下官一定尽力。”   苏晋回头看了眼宫楼,毅然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又问,“哪个方向?”   巡城御史当下也翻身上马:“下官为您带路。”   三人并辔而行,得到驿站岔口处,巡城御史又道:“下官虽不知十三殿下从哪条官道回京,但殿下自接到旨,也就晚了七日出发,赶在腊月前进京是足够了,想来会选左边这条好走一些的。”   覃照林说的茶寮也在这个方向。   苏晋扬鞭打马,谁知马才跑了几步,她忽然觉出些许不对劲,当即勒住缰绳,马蹄高扬,原地徘徊了几步,苏晋转头问巡城御史:“只晚了七日出发?”   御史道:“是,虽只晚了七日,殿下仍怕耽误了回京的时日,所以只带了四人,说是日夜兼程,余下兵马后行。”   苏晋又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被苏晋一问,那名御史仿佛也像是悟到了甚么,怔了怔才道:“回大人,下官是从兵马司那里听来的。”   原来最关键的问题,一直被她忽略了——朱南羡回京不过晚出发七日,何以闹得人尽皆知?   除非,他是故意将这消息放给有心人听的。   苏晋忽然勒马回头,走到正阳门前,对一名守城护卫道:“前一日是你跟本官说,十三殿下会晚几日回京,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名守卫正是当日带苏晋上门楼的那位。   他立时跪道:“回大人,上个月金吾卫左将军出城,跟属下们提过一句,还吩咐属下们到时要警醒些。”   左谦?   左谦堂堂一个正三品指挥使,平白无故跟守城护卫多说甚么?   何况殿下们回京,守卫们也就把守城门这一关,还能警醒出甚么花来么?   看来当真是有心为之了。   苏晋想到此,忽然记起她去广西的路上,自江西道路过,听当地的监察御史提过,说这一年来,十三殿下曾被行刺过两三回,然而都有惊无险,消息也不曾传至宫里,都被压了下来。   这事听起来离奇,然而跳出框来想想,天底下敢害十三殿下,想害十三殿下的还有谁?   宫中各位殿下无一不心思缜密,当初七王设局更是环环相扣,能干出在别人的藩地行刺这种蠢事的,恐怕也只有朱十四了。   苏晋慢慢放下心来,又问守卫:“你们这里,可还存着近两月的邸报?”   是还余了几份,可大多数因为天冷夜里当柴禾烧了。   见守卫支吾不语,一旁的巡城御史道:“苏大人,那些邸报下官都看过了,下官不才,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大人想知道甚么,尽可以问下官。”   苏晋点了一下头道:“邸报上通常还载录兵马消息,十三殿下晚七日出发,兵马后行,那后行的兵马,邸报上可提过?”   巡城御史道:“不曾。”   苏晋挑眉:“确定?”   御史道:“确定,下官翻看邸报时,也是觉得此处有蹊跷,还来回找了两遍。”   如此看来,连兵马后行也是假的了。   说不定朱南羡在接到回京旨意的当日,已让自己的府兵出发,而他的人与兵马,早也应当在京师附近。   苏晋垂下眸子,倏忽间唇畔竟浮上些微笑意。   她是极难得才笑一回,只可惜这笑靥太浅,又浸在沉沉夜色里,尚不能瞧清。   打马回城,巡城御史在身后打揖恭送。   苏晋想了想,勒马回过身来,目光落在这名御史身上。   他看起来很年轻,五官端正,只是右边眉头上有块小凹痕。   苏晋缓缓道:“本官记得你姓翟,叫甚么?”   那御史揖得更深了些:“回苏大人,下官叫翟迪。”   “可有字?”   “字启光。”   苏晋点了一下头:“你很好,本官记住了。”说着,策马往宫中而去。   翟迪愕然抬头,浓夜之中竟瞧不清苏晋远去的背影,可他仍在原地站好了班子,并郑重拜下:“多谢苏大人。”   这一日早朝除了众朝臣,诸位皇子也在,除了议登闻鼓的案子,景元帝还过问了户部年末税粮黄册,着礼部加紧备办年关事宜,末了又说回登闻鼓的案子头上,正准备命三法司四品以上大员留下续议,殿外忽然跑进来一个内侍,报喜道:“陛下,十三殿下回来了——”   景元帝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露出一丝难得的愉悦:“果真?”   内侍磕头道:“回陛下,已到承天门外。”   景元帝点了一下头,对左手下一干皇子道:“他年余辛苦,却劳有所获,这说做甚么便做好甚么的性子,你们都当好好学。”言罢起身,大手一挥,“朕的十三子回来了,众爱卿当跟朕一道去迎。”   景元二十三年的初春,细雨纷扬,朱南羡自西北回宫的那天,是一个人带着郑允进的承天门,只有朱悯达和沈婧沈奚来迎他。   直至景元二十四年初冬,老皇帝总算有了为人父的心思,特许他带着自己的亲兵卫,自奉天门打马而入。   这一日天晴,苍穹干净得连一丝云也没有。   奉天门骤然而开,分列两侧的虎贲卫齐齐拜下,朱南羡高立于马上,缓缓踏入,他身着月色蟒袍,身覆玄色大氅,淬了星的眸子明亮如昔,微扬的嘴角带着些恣意,阳光歇在眉梢。   苏晋举目望去,忽觉苍穹仿似有日晖大肆洒落,倒山倾海一般,令她不得不移开眼去,却又当自暗处无声惊动。   --------------------------------------------------------------------------------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卷名: 第一卷 卷名源自网络原创歌曲《月华沉梦》,原歌词是“我心如月,拂过长夜未有声。” 第二卷 卷名源自(异世谣)《灼雪》,卷名就是原歌词。   -   晚上有点事,今天调了一下时间,更早一点,明天更新估计还是晚上~   每晚□□点才来看更新的小天使不要忘记看昨天的一章。 第47章 四七章   朱南羡健步如飞地走上墀台, 撩袍跪地:“儿臣参见父皇。”又道, “儿臣在南昌日夜思念父皇, 无时不盼望父皇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景元帝看着他,目光里露出难得的慈爱之色,这个乱世战枭雄的开国君王双鬓已苍苍, 上前两步,宛如寻常老父一般亲自弯身将朱南羡扶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亦甚思念吾子。”   此话一出, 诸皇子神色各异。   景元帝大手一挥:“三法司留下, 其余的散了罢。”然后回身跟众位皇子道:“朕要议登闻鼓一案,你们一起来听, 出些主意。”   至殿上,右都御史赵衍将案情讲了一遍后,说道:“现已查得第二个自尽的书生姓徐, 与曲知县乃忘年之交, 故里在山西,当年二人上京赶考结识, 同榜落第,之后虽各自回乡, 但多年间仍有书信往来,至于这回上京的目的,都察院已发急遞(注1)着陕西山西两道巡按御史去打听了。”   他一顿又道:“离奇的是后来死的这个女子,目下只打听道她在敲登闻鼓的前夜, 曾在一家客栈留宿,听口音,像也是山西道人,不过奇怪的是——”   赵衍环目看向四周,沉了口气道:“臣命人查过京师户籍,此女子并没有在京师落户,八个城门也没有她的出入载录。甚至将她的画像张贴于城门,悬于重赏,但除了那家客栈的掌柜跑堂以外,尚没有人见过此人。”   景元帝看向诸位皇子:“你们怎么看?悯达,你是长兄,你先说。”   朱悯达弯身一揖,继而问道:“赵大人,照你的意思,这名女子像是凭空出现在京师的?”   赵衍犹疑了一下,道:“是可以这么说。”   可所谓“凭空出现”,“凭空”的方法却有很多,守卫难免有查漏的时候,若从此处入手,宛若大海捞针。   朱悯达也想到这一点,一针见血地问:“那么她的死因呢?本宫听说是溺毙?”   赵衍俯身跟朱悯达一揖,看了苏晋一眼。   苏晋道:“回殿下,并非溺毙,而是中毒。”   今日一早,京师衙门已将验尸卷宗送来,她来早朝前刚看过一遍。   “所中之毒乃番木鳖,也就是马钱子之毒。服用此毒者,初时只有昏眩之症,数个时辰后毒发,胸胀气闷,伴有惊厥症,呼吸不畅,因此,她应当是在毒发时恰好跌入水中,窒息而亡。”   朱悯达点了点头,回禀道:“父皇,儿臣认为,既有人下毒,那么一定有迹可寻,且药局对京师的药材出入及分量都有载录,可从这马钱子的源头查起。”   景元帝缓缓道:“是一个法子。”又看向其余皇子,问道:“你等人呢,可有不同见解?”   这时,十四王朱觅萧忽然越众而出道:“回父皇,儿臣认为,第一个敲响登闻鼓的毕竟是陕西曲姓知县,说明一切缘由皆因他起,此案若能将重点放在他身上,或许更易入手。”   景元帝有些意外,脸上浮上些微赞许之色:“不错,难为你这回深思熟虑。”   正准备再问,目光一扫,忽见诸位皇子中竟有一个垂首而立闭目打盹的,不由怒喝了一声:“朱稽佑!”   却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景元帝众位儿子中,虽不乏出类拔萃之辈,但也有缺心眼的废物。   废物之首,当属三殿下朱稽佑。   朱稽佑此人年纪虽长,但自小不学无术,好逸恶劳,幼时在宫里约束着还好些,自从封藩山西大同府,骄侈暴佚,白日宣淫,实让人为之所不齿。   朱稽佑被惊得一抖,忙不迭跪下磕头道:“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景元帝原想借登闻鼓一案考考众位皇子,被朱稽佑这么一闹,意兴顿时没了,斥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们且都退下罢。”   诸皇子齐齐拜下,景元帝又道:“悯达,你与南羡今晚来明华宫,与朕一起用膳。”   朱悯达与朱南羡同时称是。   景元帝对殿中站着的臣子道:“各部堂官留下,其余臣工也散罢。”   众皇子退出奉天殿,下了墀台才停住脚步,朱悯达是长兄,回首道:“诸位皇弟许久不见,不如一道先去东宫叙叙旧。”   话音落,顷刻就有人应道:“行,我与十三当真是六七年不见了,等下还要借大皇兄的院子,跟他切磋一下武艺,四哥,到时还望你判个胜负。”   说话人是十二殿下朱祁岳。   宫中尝有三位皇子尚武,即四王,十二王,十三王,因此朱南羡从小除了东宫两位同母兄弟,便跟此二人走得最近。   四王淡淡道:“你刚至边关回来,历练不少,十三这年余在南昌府励精图治,你眼下说要与他比,实在不公允。”   一旁的七王朱沢微笑道:“四哥,你这就错了,十三虽在南昌府呆着,可有人不愿让他闲着,时不时就派人过去切磋比斗,是故他的武艺是一日也不能生疏,只怕一刻不练说不定就没命了呢。”   这话一出,众皇子都不答话了。   心中有数的不愿接腔,心中没数的不敢接腔。   须臾,忽闻一人道:“七皇兄这话甚么意思?”   问话人是十七,年余时日,他拔高了些许,清秀的眉目间多了一分肖似朱南羡的英挺气质。   朱沢微似乎有些意外:“十七你可是住在东宫,竟甚么都不知道吗?”   然后他弯起唇角一笑,柔声道:“这么说吧,你问问你十三哥,他此次回京的路可走得坎坷,在城外附近的茶寮是不是险些遇害?”说着又道,“得亏你十三哥现如今长心眼了,否则也不知你今日是否有幸能见到他。”   朱十七虽不明这宫中暗斗,但自小到大,谁最爱招惹朱南羡他还是知道的。   是故他当即转头看向十四王朱觅萧:“是你的府兵?”   朱觅萧双手一摊:“跟本王有甚么关系?”   朱悯达早知此事,奈何一月前,朱南羡就传信让他不必担心,他亦没有再管。此刻见老七既已开了个头,顺势便道:“十三,有人在城外设伏?”声音瞬间冷寒至极,“是谁,不站出来,别怪本宫查。”   冬日长风起,墀台下诸皇子淡默而立,各怀心事。   忽然间,九王忽然双膝落地颤颤应道:“回、回大皇兄,是皇弟的府兵。”   一见他跪下,朱觅萧蓦地瞪大眼,九王出生微寒,不过是个未进位份的宫女之子,若不是当年被寄养在皇贵妃膝下两年,这宫里或许都没人知道这号人物。   而朱十四正是皇贵妃之子,这宫中谁不知道九王是他的人?   十二朱祁岳笑道:“九哥自小谦让怯事,哪里来的胆子指使人伏击嫡皇子?恐怕这背后另有其人罢?”   朱觅萧打定主意撇清关系,不温不火道:“十二哥这话甚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本王——”   然而话未说完,左脸忽然挨了一拳,朱十七愤然道:“朱觅萧,事不过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年来屡派人去南昌府干了甚么?你若再动我十三皇兄一次,别怪我捅到父皇跟前去!”   十七虽文弱,但一个拳头使全力砸过去,朱觅萧的左腮瞬间肿了起来。   苏晋与几位臣工自奉天殿退出来后,见众皇子未曾离去,只好立于不远处站班子,眼下皇子们竟动起手来,四周之人扑簌簌一下全跪了。   朱觅萧一时气极。   他好歹是皇贵妃之子,生母乃后宫之尊,朱十七这个自小没娘的东西,也配在他跟前耀武扬威?   他慢慢点着头,一步一步走近十七:“好,好,你父皇,你皇兄,那本王问你,你朱十七,又是个甚么东西?”   他舔了舔后槽牙,吐出一口淤血,忽然抬起手来:“狐假虎威,你也配?!”   然而手举向半空便被人一把抓住。   朱南羡道:“你动十七一下试试?”   说着一把推回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道令朱觅萧趔趄了几步才站稳。   朱觅萧心中燃着一团怒火。   他在原地站稳,深深呼了几口气,目光四下一望,忽然看到不远处还有几位弯身站班子的大员,其中一个,可不正是那个朱南羡最着紧的苏晋。   朱觅萧一笑,点头道:“是,我动不了十七。”然后他忽然转首走向苏晋,狠厉道,“但这宫中,总有本王动得了的人!”   然而在他走到苏晋跟前的瞬间,朱南羡已大步跟上来,将他的手肘反手往身后一撇,掀翻在地,朱觅萧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柄刀鞘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朱南羡缓缓道:“只要本王在,你谁也不能动。”   然后他沉默一下,回过头去:“你没事……”   话未问完便戛然而止,因苏晋正也向他看来,目光对上,二人皆怔了怔,竟同时别开了目光。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长风忽然自耳畔灌进心里,有个瞬间,朱南羡如雷的心跳竟忽然偃旗息鼓。   须臾,身后才传来苏晋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微臣没事,多谢殿下。”   朱南羡垂着眼帘,抿了抿唇才轻轻“嗯”了一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急遞,就是急递,为什么要遞这个字呢,因为好看并且显得我有文化。   感情戏,嗯……明天争取写一段感情戏…… 第48章 四八章   “都闹够了没有?”朱悯达喝道。   他看了眼架在朱觅萧脖子上的刀鞘, 对朱南羡道:“十三,把你的刀拿开。”   朱南羡一声不吭地将刀收了。   朱悯达又道:“十四, 你看清楚了,你眼前站着的可是都察院佥都御史, 你若不放尊重些,莫说父皇, 本宫现下就治你的罪。”   方才一时气极, 竟没注意这苏晋已升了品阶,今非昔比。   朱觅萧一眼扫过她身上的云雁补子,心中突生一计。   他从地上爬起来,眼中狠色未褪笑意却起,一时间显得古怪狰狞:“大皇兄错怪皇弟了,皇弟正是听闻苏御史高升, 想亲自为他道贺。”说着,他忽然回过身道:“啊,对了,三皇兄不是说近日得了一对‘金翅鸟’,邀本王今晚去你府上赏玩吗?这样,你顺便摆个席设个宴,将苏御史也一起请来。素闻苏御史高才,说不定还能为你那一对‘金翅鸟’赋诗一首,更添意趣。”   三王朱稽佑骄奢淫逸, 养得脑满肠肥, 众皇子都不屑与他为伍。   也就朱觅萧, 为了壮大自己势力,竟不惜将此等货色纳入麾下。   朱稽佑听了朱觅萧的话,“咳”了一声郑重道:“苏御史,本王与十四王一起相邀,你不会不赏这个脸罢?”   他们已将皇子的架子端了出来,还要她如何拒绝?   苏晋只得一揖称是。   朱觅萧开怀一笑,故作热忱地道:“诸位皇兄皇弟还有想来的吗?”   没人理他。   朱觅萧又望向一旁朱南羡道,无不遗憾地道:“可惜了,十三皇兄要随大皇兄一起去陪父皇用膳,不然凭皇兄与苏御史的交情,若能一起来赏三哥新得的‘金翅鸟’,那才叫有趣。”   朱南羡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朱悯达道:“苏晋,你既要去赴宴,不必站班子了,先回都察院罢。”   苏晋弯身应了句“是”,退到百尺开外,折身走了。   被朱觅萧一闹,众皇子都仿佛扫了兴,朱悯达又道:“十三,十七,我们也走。”   三人一路无言行至东宫垂华门外,朱南羡方唤了一声:“皇兄。”朱悯达便回过身道:“我知道你想说甚么,父皇那里,我会找借口帮你遮过去,为兄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把握治得住十四吗?”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斩钉截铁道:“我要让他再也不敢妄动!”   朱悯达大笑一声:“好!为兄信你!”   朱觅萧这回实在太过,若非看在父皇寿辰将近,身体每况愈下,他堂堂东宫太子,要了十四的命都是轻的。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当年朱南羡就藩前,曾求他无论如何保苏晋安危,且承诺日后定会助他登基,如今看来,一个苏晋一个朱十四,能换他的十三皇弟旷若发矇,一日千里,不可谓不值。   朱悯达伸出手:“日后险阻,有你与为兄同行,幸甚!”   朱南羡默了一默,抬手反握住他的手掌。   朱十七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以为他二人只是在说朱觅萧的事,也将手放于他二人交握的掌上,说道:“大哥,十三哥,还有我!”   朱南羡扫他一眼,扬唇淡淡一笑,一把打开他的手:“你凑甚么热闹?”   朱悯达亦笑了笑,负手道:“走罢,你们皇嫂该等急了。”   等朱悯达三人一走,众皇子三三两两须臾便散尽了。   已至未时,一大早还十万分晴朗的天慢慢蓄起云团子,没了倾洒而下的日晖,四周顿时添了几分寒意,朱沢微的马车在一间茶楼旁停下,掀帘看了看,则见周围的人无不拢起袖子缩着脖子,步履匆匆。   他又在马车里坐了半日,直到茶楼里的跑堂过来通禀说,里头的客人已来来回回换了一批,这才下得马车上了二楼隔间。   隔间内,有一黑袍人正临窗远眺,听到脚步声,悠悠道了一句:“这宫中的格局,要变了。”   桌案上摆了一盘残局,朱沢微看了一眼,温雅一笑,坐在棋盘一侧执白:“哦,怎么变?”   黑袍人道:“朱十三回宫,今非昔比,难道不是太子一方独大?他手下人才济济,刑部沈拓,兵部龚荃,大理寺张石山,还有翰林院。”   朱沢微落下白子,漫不经心道:“不过一帮老朽。”   黑袍人道:“所以你该庆幸,户部沈奚虽是大皇兄的小舅子,却是一个凡事都留三分余地的人,否则凭他才干,若当真全心辅佐太子,你的日子可会好过?”   朱沢微的指尖敲了敲棋盘中腹的位子,笑道:“沈青樾的性情,和柳昀有一点相似,他们绝不会真正臣服于任何人,只忠于自己的心,所以本王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一点。”   黑袍人听了这话,回过身来:“那都察院的苏晋呢?不到两年自从八品升任四品佥都御史,实在有些本事。”   朱沢微看着棋盘摇了摇头:“此人不简单,身上像是藏了秘密。”又冲黑袍人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自棋盘对面坐下,“当年苏晋落水,朱十三连夜送了两名侍卫出宫,我派人抓到一个,另一个跑了,可惜没问出甚么来。后又派人去杞州查他的身世,却总查不详尽,像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裹了一团雾。”   他说着一笑:“不过他做起事来有一股狠劲,明敏透彻,确实有些本事。”   黑袍人亦执棋落下一子:“那你可要趁她根基未稳,将她归拢过来?”   朱沢微道:“我从不用不知根底之人。”   然后他盯着棋盘,忽而又一笑,以一枚白子吃掉数枚黑子:“不过,可以利用。”说着唤来一旁的随侍,道:“你派人去告诉老九,让他跟朱十四请罪示弱,然后一起去老三府上吃宴席看‘金翅鸟’。”   朱沢微说到这里,忽然皱着眉闭上眼,敲了敲额稍:“我记得当年应天府的府丞,叫孙什么来的,来投诚本王?”   随侍道:“回殿下,叫孙印德,后来殿下让曾尚书将他调去工部任郎中了。”   朱沢微颔首:“是了,朱十四手下,值钱的也就一个工部。”   他对黑袍人一笑:“你不是说我手底下人不如大皇兄多吗?”转头吩咐随侍,“这个姓孙的是个蠢货,刚帮老三在山西建了行宫。眼下苏晋不是正查登闻鼓下死了的山西书生跟女子么?你去告诉老九,让他在宴席上,将孙印德在山西修行宫的事透露给苏晋。”   黑袍人听他这么说,问道:“怎么,这姓孙的府丞跟苏晋有过节么?”   朱沢微笑道:“当年仕子闹事案结下的梁子,苏晋恨不得弄死他。”又执起一子,摇了摇头,“可惜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凭苏晋的本事,定能从姓孙的打开决口,将工部这颗牙从十四嘴里拔了。”   黑袍人也执起黑子:“你既知道那死去的书生与女子与山西道老三有关,大皇兄怎会不知?”   朱沢微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但他就等着我和十四因这桩事斗来斗去,他正好隔岸观火。”又落下子,“再说了,老三修行宫的事,都察院柳昀,户部沈青樾,谁不知?还不是各有各的打算。老三嘛,废物一个,于时局没影响,任他在山西折腾,总比将这块宝地交给一个有野心的人好。”   黑袍人摇了摇头:“所以择盟友,一定要擦亮眼看准了,十四连三哥都要,岂知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朱沢微以为英雄所见略同,粲然一笑,眉间朱砂殷红似血:“所以我只选了你,你我兄弟一文一武,岂不正好?”   苏晋知道朱觅萧不怀好意。   她下值后,回接待寺换了便服,坐在桌前略一思索,将朱南羡予她的匕首揣在了腰间。   得到三王府附近,她又嘱咐覃照林道:“你牵两匹快马,在巷口等我。若我至亥末未出,你吩咐一人去正阳门,找那名叫翟迪的巡城御史,让他跟兵马司借兵,以盗匪潜入王府之命,自请入府搜查。你再去找柳赵钱三位大人中随便一人,先与他们说实话,然后告诉他们,到时可用‘听闻我在三王府中受伤’的名义,强行将我带出。”   覃照林道:“可俺瞅着你没受伤哩。”   苏晋无言:“给自己一刀还不容易?”   三王府前有婢女相迎,苏晋方入府内,就瞧见一旁的石径上有两人走来。   仔细一瞧,走在前头的一位竟是今日在宫中见过的九往朱裕堂。   苏晋连忙拜下,谁知朱裕堂伸手将她一拦,笑道:“既来赴宴,苏御史不必多礼,将本王当做寻常故友就好。”   苏晋称是,直起身,目光自他身旁之人扫过,却不由愣住。   五短身材外加一双鱼泡眼,不是孙印德又是谁?   孙印德时任五品工部郎中,比苏晋已低了一级,然而他仗着是跟朱裕堂一起来的,既不跪也不拜,反而趾高气昂地道:“苏御史,许久不见。”   苏晋懒得理他,跟朱裕堂一揖,站在原地待他先行。   朱裕堂点了一下头,走了两步,忽对孙印德道:“原来孙大人与苏大人是旧识。”   孙印德冷声冷气道:“旧识说不上,微臣哪敢高攀苏御史,也就当年一道在京师衙门任职,见过罢了。”   朱裕堂笑道:“孙大人当真交友遍天下,本王还当你这一年来在山西大同府监管行宫修筑,并不识宫中新贵呢。”   苏晋听到行宫二字,目中闪过一丝异色——圣上勤俭,明令各王就藩后,除自己府邸不可再修筑宫宇殿阁。   她看了孙印德的背影一眼,暗自将此事记下。   筵席设在水榭,四方摆宴,中有数名穿着清凉的女子伴着笙歌袅袅起舞。   朱稽佑高坐上首,一左一右拥着两名金发碧眼的女子,正笑着吃她们喂来的酒。   苏晋跟在九王与孙印德身后要入席,谁知方走过栈桥,水榭前两名侍卫持刀将她一拦,身后款款走来一名婢女,举着一方托盘朝她跪下。   托盘上摆着三杯形色各异的酒。   苏晋不解,抬目看向座上。   朱稽佑吃完酒又凑去舔碧眼女子的纤纤玉手,三人正尽欢事,仿佛并没有看到她。   反是朱觅萧举着酒杯缓步走来,看着苏晋一脸疑色,勾唇一笑道:“苏御史头一回来三哥筵席,恐怕不知这里规矩。这三色酒是三哥亲自酿的,初来乍到的人,都要在其中任选一杯饮下。”说着,将手一抬,“苏御史,请吧?”   水榭里又传来淫|靡的笑声,苏晋暗忖了半刻,想到自己左右已是一条砧上鱼,能多拖一刻是一刻,便开门见山地问:“酒里放了甚么?”   朱觅萧又笑了笑,倒也不跟他绕弯子:“这个苏御史大可以放心,三杯酒里,只有一杯是毒酒,御史如果运气好,死不了。”   苏晋又问:“另两杯呢?”   朱觅萧道:“通常另两杯一杯是清酒,一杯放媚药,不过,苏御史是极难得才肯赏脸赴宴一回,因此今夜这两杯酒里,都放了媚药。”   苏晋眸色一寒,看向朱觅萧似是毫不在意道:“媚药是给女人吃的,殿下拿来赏微臣,这是甚么道理?”   朱觅萧笑道:“是,是给女人吃的。但岂知御史不是有断袖之癖之人呢?苏御史若非凭着这张脸以色侍人,又如何在两年内,从区区知事升任佥都御史?又如何得朱十三再三庇护?本王今日正是要借此酒试一试。御史放心,服下此酒,无论你好龙阳或好脂粉,三哥这里有的是侍女娈童供你享乐。”他说着,回过头看向正跟两名碧眼女子纠缠的朱稽佑,“啊”了一声道,“本王险些忘了,还有一对‘金翅鸟’呢。”   金翅鸟原是传闻中的神鸟,苏晋万万没想到朱觅萧所说的“金翅鸟”竟指的是那两名波斯女子。   他的言语粗俗不堪,苏晋再不忍听下去,刚回过身,就见栈桥另一端大步走来一身着月色蟒袍,玄色大氅之人。   他脚下像履着劲风,来到苏晋身边,一挥手将那托盘掀了,酒水洒落入湖,泛起粼粼波光。   朱南羡目色泠泠地注视着朱觅萧,忽然扬眉一笑:“不用试,本王就是喜欢她。” 第49章 四九章   朱觅萧看到朱南羡, 脸色有些难看:“皇兄不在宫中陪父皇用膳, 怎么来此了?”   朱南羡不理他, 牵了苏晋的手腕,对持刀拦在跟前的两名侍卫道:“滚。”   两名侍卫连忙收刀拜下。   水榭中的舞女见此态势,也纷纷退到一旁跪拜。苏晋看了一眼这些舞女,朱稽佑会享乐, 连舞女都挑形貌相似的。   朱稽佑在两名碧眼女子的掺扶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到朱南羡跟前:“十三弟来了?”他双颊酡红,目色迷离, 一张嘴满口酒气, “来人,给本王的十三皇弟上酒!”   一名婢女呈上酒来, 酒杯旁,还有一个丹药瓶。   朱南羡问:“这是甚么?”   朱稽佑打了个酒嗝道:“这是寒食散,吃了以后——”他看了一眼朱南羡握在苏晋手腕的手, “嘿嘿”笑了一声, 道:“来人,给苏御史上一杯‘赭水’。”   另一名穿着清凉的婢女呈上酒来, 酒水呈赤红色,与方才三色酒的其中一杯一般无二。   朱南羡一声不吭地松开苏晋的手腕, 端起那杯‘赭水’,晃了晃,对献酒的婢女道:“赏你了。”   那婢女抬眸看了朱南羡一眼,双颊顿时飞红, 从他手里接过就被,慢慢饮尽。   酒性发散的极快,不过须臾,这名婢女呼吸便急促起来,玉颈之间竟渗出细汗。   朱稽佑看了这场景,忍不住舔了舔唇。   一旁的朱觅萧对婢女道:“愣着做甚么?还不赶紧好好伺候十三殿下?”   婢女应了声“是”,也不知是酒性催发还是确有情动,不顾仪礼便往朱南羡身上贴去,却被他一个侧身避开。   朱南羡扫了托盘上的寒食散一眼,淡淡道:“三哥这里除了这些下作的东西,就没别的了吗?”   这话俨然将朱稽佑与朱觅萧一齐骂了进去。   朱稽佑在山西大同府称王,谁见了他不是俯首贴地,几曾受过这种谩骂?他脸皮子抖了抖,几乎就要发作,却念及朱南羡是嫡皇子,生生将一口闷气忍了下去。   朱觅萧心中亦恨极,眼中的狰狞色几乎要掩不住,却还笑道:“三哥,咱们险些忘了,十三皇兄自小尚武,眼下又好龙阳,你府上不是养着些会剑舞的公子吗?”   朱稽佑听明白他的意思,端出一副犹疑色:“是养着,可九弟,十四弟,苏御史都在,又无功夫傍身,只怕那些个不中用的一个闪失,刀剑无眼。”   朱南羡听了这话,才瞧见对面还坐了一个九王朱裕堂。   朱觅萧道:“这有何妨?我等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请吧。”   须臾,只见水榭外走来十二名持剑公子,统穿着敞胸白裳。一时间鼓瑟起,持剑公子踩着鼓点,或攀山揽月,或素手摘星,倒真有几分像练家子。   笙歌再鸣,鼓点加急,忽然间,十二名持剑公子分作三人一列,朝四方刺来。   朱觅萧不知何时已退到苏晋身旁,正要抬手将苏晋推向那刺来的剑,却被她一个闪身避开。   与此同时,朱南羡左手抓住他的胳膊,右手持刀,刀鞘打偏剑锋,刀柄在手里挽了个花忽然往下反压,突如其来的力道使剑柄往上震开,三名持剑公子猝不及防,手中剑齐刷刷落在地上。   朱南羡回过头也不客气,左手往回一折,只听“喀嚓”一声,朱觅萧发出一声惨叫,胳膊肘歪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竟是脱臼了。   朱南羡收了刀,这才道:“花拳绣腿,不看也罢。”   朱稽佑与朱裕堂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总算是看出,朱十三今日正是冲着十四来的。   好半晌,朱稽佑才道:“十、十三弟。”朱南羡抬头看他一眼,朱稽佑一抖,咽了口唾沫,“胳、胳膊。”   朱南羡淡淡道:“嗯,胳膊。”然后拧着朱觅萧的手,往回一送,又将胳膊给他接了回去。   朱觅萧哪里受过这种罪,疼得声嘶力竭,好不容易回缓过神来,再不掩恨意:“好,好,朱十三,你等着,本王——”   话未说完,却见朱南羡抬脚将方才落于地面的长剑一挑,右手接住,转身便朝他刺来。   一道寒芒自朱觅萧眼旁闪过,擦着他的右耳,扎进一旁的地面。   水榭中寂静无声。   朱南羡将长剑从地面拔出,放在手里把玩:“怎么,还要让本王给你全身都松松筋骨?”   豆大的汗液从朱觅萧额间渗出。   耳边不过破了一个口子,可却有如钻心刺骨一般疼痛。   朱觅萧这回真的有些怕了,瑟然道:“本王与你无冤无仇,你不请自来,到底想怎样?”   “无冤无仇?”朱南羡听了这话,拿剑指向朱觅萧的脖子,竟令他一时不敢起身,“本王在南昌府不过年余,你派了五回刺客,本王回京,你命府兵在茶寮伏击,你次次想要本王的命,这叫无冤无仇?”   言罢,剑尖更往里送了些许,脖颈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血痕。   九王朱裕堂见此场景,跌坐在一旁,忍不住劝道:“十三,算了。”   朱觅萧挣扎着道:“你既然将计就计让你的兵马先行,早做好埋伏将那群府兵全抓了,你就该知道他们不是本王派的,他们是,”他一顿,“他们是九哥府上的。”   朱南羡将剑收了,看向朱裕堂:“你还帮他说话?”   然后他自袖囊里取出一封信,往地上一扔:“那这个呢?”   朱觅萧想要去拾信,奈何左边胳膊动弹不得,只得催促朱裕堂道:“快念给本王听!”   岂知朱裕堂念到一半,朱觅萧越听越心惊,这竟是他当年写给指派谋害朱南羡刺客的亲笔。再不顾上胳膊的疼痛,朱觅萧一把夺过信件,以牙代手,撕得粉碎。   他又抬目环顾四周,朱裕堂不敢看他,朱南羡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倒是苏晋,眼中竟似乎有些微讥诮的笑意。   朱觅萧已是草木皆兵,问道:“你这副样子是甚么意思?”   苏晋一揖:“回殿下,殿下的密信不浇火漆吗?”   是了,密信都会加浇火漆,以防事先被人拆毁,而方才这封信,上面并无火漆痕迹,应当只是朱南羡命人仿写的。   朱觅萧真是恨透这二人,握拳捶地道:“三哥,让你的亲兵卫将这二人抓了,就地□□!一起后果本王来担!”   朱稽佑愣愣道:“十四,这、这可是十三弟和佥都御史。”   朱南羡不以为然,四下看了看道:“三哥这府里才养了几个亲兵卫?便是添上你十四王府的,也不过数百人。”   朱觅萧瞪大眼道:“你甚么意思?”   朱南羡道:“没甚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本王既然敢单独来,就不怕你的亲兵卫。”说着,又扬起嘴角笑了笑,“你想知道你的亲笔信在哪么?来之前,本王已交给沈青樾,并命左谦在巷口守着,只要这府里有动静,金吾卫便会破府而入,沈青樾自然也会将信交到父皇与大皇兄手里,到时人赃俱获,你们这里的人,又能活几个?”   朱觅萧恶狠狠喘了几口气,终是道:“本王知道了,你是故意的,故意不将我派人刺杀的事回禀父皇好抓我的漏洞,故意谎称兵马后行好捕我的府兵,就连今日,你也是趁我措手不及故意来威胁我。”他一顿,怒吼道,“朱十三,你到底想干甚么?!”   朱南羡道:“想干甚么本王已经告诉你了,只要本王想护的人,你一根毫发也不能动,否则,后果自负。”   言讫,他再不理朱觅萧,向苏晋伸出手,轻声道:“来。”   苏晋知道他的用意,垂着眸,将手放入他的掌中。   水榭里一场明斗,竟未察觉外间世界已落起雪。   细雪微微,二人一起出了三王府,府外是寂寂的,巷陌尽头只有郑允与覃照林在等着,没有左谦,亦没有金吾卫。   想来也是,朱南羡刚回京师,金吾卫的领兵权还在景元帝手里,他此刻若妄动,岂不落人口实?   方才那套说辞,不过是他的智计罢了,但朱觅萧做贼心虚,不敢不信。   掌心的温热有些烫人,苏晋低声唤了一句:“殿下。”   朱南羡一怔,慌忙将手松开,垂眸道:“是我怠慢了,我方才那么说是因为,因为……”   苏晋点了一下头道:“臣知道,殿下这么说是为了臣好,让十四殿下再不敢对臣轻举妄动。”   朱南羡抿了抿唇,想说甚么,又忍了下去。   两人并肩而行,一起往巷陌走去。   雪粒子纷纷扬扬洒落,像是将时光都变慢了一些。   须臾,朱南羡问:“当御史,很好吗?”   苏晋“嗯”了一声道:“拨乱反正,守住内心清明,不必再浑噩度日。”   朱南羡默了默,又想要说甚么,却终是道:“你喜欢就好。”   落雪沾地即化,却仍将天地染上清泠泠的素色。   巷陌里有颗老树,是冬来,树叶落尽,只余枝桠。   朱南羡仰头望向老树,忽然道:“苏时雨,你看。”   苏晋却转过脸看他。英挺的侧颜俊朗无双,扑簌簌的雪落下,有一粒就歇在他的长睫之上。睫稍微微一动,朱南羡像是意识到甚么,也侧过脸来。   睫稍上的微雪化水,溶入他眼底的湖光山色,朱南羡轻声道:“你等等。”   说着,他忽然纵身,在树干上借力,跃上一根粗枝。   枝头像是有甚么东西被惊落,朱南羡一手攀住一根枝丫,一手卸了腰间长刀,足尖点在粗枝上,倒身而下,伸出刀柄接住那被惊落之物。   竟是一只拳头大小,毛都没长齐的雏鸟。   朱南羡单膝立于粗枝之上,将雏鸟置于掌心,俯下身伸出手:“岁末天寒,候鸟南飞,它虽被遗下,却独自挺过这些日子,是一只福鸟,送给你。”   苏晋又抬目看他。   一双修眉下的眼极好看,眸子里淬了星一般明亮,又带着温柔的笑意。   苏晋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伸出双手。   朱南羡小心翼翼地将雏鸟放于她掌心,又道:“你读书多,为它起个名字。”   她的手有些寒凉,那鸟儿离开朱南羡温热的手掌,竟像打了个寒噤似缩了缩脖子,片刻后,又呆头呆脑地四下张望起来。   苏晋的唇角噙起一枚极淡的笑意,低垂的眸子里流转着素日少见的轻柔笑意。   她认真想了想,抬起眼来轻声道:“微臣想将它唤作‘阿福’。”   苏晋儿时寂寞,少时流离凄苦,这是许多年后,她伶仃了小半生的眸子里再没了燎原的灼灼火色,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明媚的淡泊春光。   朱南羡心如擂鼓,却一时移不开眼去,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他才垂下眸子,忽见她别在腰间的匕首,愣了愣才道:“你还带在身边。”   苏晋看了眼他目光的方向,低低应了句“是”,然后她忽然忍不住道:“微臣听说,这把匕首对殿下极其珍贵,因此时时带着,不敢怠慢了。”   朱南羡移开目光看向一旁:“你听谁说的,不过是寻常之物罢了。”   苏晋道:“是听沈青樾沈大人说的。”   她抬眸,看向朱南羡:“他说,殿下每回揣着这把匕首去吃花酒,桃花运都好。”   朱南羡怔了半日,须臾,垂下眼睑低声道:“他的话你也信。”   说着,想起苏晋方才微凉的指尖,伸手解开氅衣的系带,自树上一跃而下,兜开墨色大氅罩在她身上,微抿着唇才道:“本王至今,是去过两回那种地方,但只在门厅坐了坐便走了,带匕首,也只为了防身。”   苏晋不知当回甚么才好,只得道:“天已晚了,殿下该回府了。”   朱南羡“嗯”了一声,仰头看了眼愈下愈大的冬雪,对等在巷陌的郑允道:“把马车让给覃照林。”   待送走苏晋后,朱南羡一言不发地牵了匹系在巷陌的老马,转头往街巷另一头走去。   郑允不解,追上两步道:“殿下,走错了,咱们王府在东边。”   朱南羡沉默片刻才道:“本王不回王府,本王去沈府。”   郑允更不解了:“这个时辰去沈府?”   朱南羡咬牙切齿:“去找沈青樾,本王今天非要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   作者有话要说:  普及一下目前出现的皇子名,   太子:朱悯达   三王:朱稽佑   七王:朱沢微   九王:朱裕堂   十二:朱祁岳   十三:朱南羡(名:霭)   十四:朱觅萧   真的,以后我的文,可能再也没有姓朱的了。 第50章 五十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沈奚这头被苏时雨告了黑状, 隔一日, 也有人匿名上表,参了三殿下朱稽佑一本,说他在府上豢养娈童姬妾,大肆铺张。   朱稽佑愚不可及, 居然将这笔账算到了苏晋与朱南羡头上,当庭就要请对峙,还好朱十四将他一拦, 说三王府确有数名姬妾, 却不是三殿下养的,是这回回京以后, 不知谁塞到府上的,应当问责掌宾礼,主接待的礼部。   礼部自上而下都是一群三不开(注), 素日里最怕事, 平白无故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从尚书到侍郎, 全趴在地上磕破了头喊冤。朱稽佑见此,不甘示弱, 也跪,也哭,比着嗓门扮窦娥。   好好的一个早朝被闹得鸡飞狗跳,景元帝拂袖而去, 倒也没问谁的罪。   沈奚昨晚被朱南羡提着刀追了一夜,早朝一散,回到公堂刚打了个盹儿,户部右侍郎杜桢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在他案头翻翻找找。   沈奚掀开眼皮看了一眼,漫不经心从手边捞了一本册子扔过去,笑嘻嘻道:“杜大人,这儿呢。”   这是陕西道的黄册。   秋收后各地上报税粮数目,沈奚身为左侍郎,查南方各道,杜桢身为右侍郎,查北方各道,但为防贪墨,每份黄册上都需有三位堂官署名。   杜桢被沈奚逮了个正着,却也不慌不忙,堂而皇之地翻开黄册一看,讶异道:“哟,沈公子还没落笔呢。”   不落笔署名,就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就要等着皇上问责,一问责,三法司就要查,若真查出甚么,那就完了。   沈奚抬手在后脑支了个枕,脚伸到公案上头,懒洋洋地道:“杜大人这么急,是不是听说姓冯的茶商被都察院拿了,洗钱销赃的人没了,上赶着来我这灭火?”   杜桢知道他危言耸听,笑道:“沈公子玩笑开过了。”然后将黄册放在案上端正摆好,折身要走。   沈奚又调笑道:“杜大人莫慌,我这就上都察院帮你问问冯梦平招了没。”   杜桢头也不回地抬脚走了。   沈奚最后这话没开玩笑,冯梦平已让都察院拿去两日了,苏时雨至今没给他扯回销,他是该去过问了。   转首到了都察院,苏晋居然不在,随意唤了个御史过来,说苏大人去承天门查问登闻鼓案落水中毒的女子了。   沈奚挑眉:“她不审曲知县的案子了?”   那御史道:“回沈大人,柳大人已将此案转给了钱大人,苏大人眼下查的是后两桩。”   沈奚觉得不妙,钱三儿从来唯柳朝明马首是瞻,所以这是柳朝明亲自过问了?   他不再说话,折去刑讯室找人,里头却空空如也。   沈奚脸色变了,若此人真叫柳昀劫了,那他这一番辛苦岂不泡了汤?   他想到这里,径自就往暗室而去,一路上众御史小吏见户部侍郎面色不虞,都不敢拦阻,只在道旁见礼。   沈奚还没闯进暗室,暗室的门就开了,钱三儿从里头出来,他眼下已是副都御史,与沈奚同属正三品,两人一见,相互一揖。   钱三儿弯着月牙眼,十分和气道:“沈大人来都察院怎么也不请人通传一声,三儿好去正堂迎一迎。”   沈奚看他一眼,忽而也笑了一声,指了指他身后的暗室道:“只怕钱大人迎我的一会儿功夫,里头就闹出人命了。”   钱三儿又一拱手道:“沈侍郎说笑了,都察院行的是监察审讯权,怎会随随便便出人命?”   沈奚负手,轻描淡写道:“那好,你们都察院拿人也将就个真凭实据,拿冯梦平的证据呢?”   钱三儿仍弯着一双笑眼,不说话。   沈奚又道:“当日拿冯梦平,是因本官接到了一封密信,说他谎报税粮数目,可如今发现——”他一顿,从袖囊里取出一张银票夹在指间,嘻嘻一笑,“本官当日瞧走眼了,竟把银票看成了密信,错怪了冯老爷,还望钱大人将人请出来,本官好当面跟他赔个不是。”   钱三儿听了这话,眼中的笑意才渐渐褪了。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浑水摸鱼,作假拿人,当众翻供,他沈青樾真是甚么缺德干甚么。   沈奚见钱三儿仍不说话,往前两步,凑近了些道:“三儿,你跟着柳昀这么久,怎没将他万无一失的道行学到手呢?”然后他又笑了笑,伸手点点自己的右颊,“这儿的血还没擦干净呢。”   钱三儿脸色一僵,神色往同样的位置摸了摸,果然有一丝血渍,想来是方才审冯梦平时溅到的。   沈奚这才将笑容收了,淡淡道:“怎么,小钱大人审得如此卖力,可是想将钱尚书的把柄握在手里?不过依本官对柳昀的了解,他怕是只让你审,不让你上表吧,如此你心里可是滋味?不如将人交给本官,叫本官帮你参你爹一本?”   沈奚说话做事从来留三分余地,可不留余地时,也是锋锐难当。   钱三儿与钱尚书虽是父子但势如水火,平生最恨旁人拿此事做文章,而沈奚非捡着这个说,看来是认为柳昀与钱三儿劫了他的证人不还,当真动怒了。   正这时,暗室的门又开了,柳朝明一脸清冷地站着,淡淡道:“把冯梦平交给沈侍郎,侍郎便会惩奸除恶吗?还不是先将此人攥在手上,权衡利弊留好退路,等待良机再作打算?”   他说完这话,看钱三儿一眼:“让人都散罢。”   钱三儿朝二人再一揖,带着中院一干御史全撤了出去。   沈奚轻“哼”了一声,走到抄手游廊上抱臂坐下:“柳御史把可利用的人都挖得一干二净,恨不能将天下人的秘密全当做筹码握在手里排兵布阵,这样的立身之道,又比我好得到哪去?”   他从袖囊里摸出把折扇,敲了敲一旁的廊椅。   柳朝明却并不跟过来。   沈奚笑了一声,望着不远处的宫楼,似是想到了甚么,忽然“啧”了一声道:“去年七王在马府设局诱杀朱十三,你赶去昭合桥头后,命锦衣卫把那帮刺杀朱十三的暗卫全杀了,不单单是为了帮苏时雨遮掩身份罢?”   柳朝明扫他一眼:“何以见得?”   沈奚摇开折扇,不疾不徐道:“若只是为了遮掩身份,你大可以留一两个活口,令他们当众供出朱沢微后再杀。这些暗卫是七王刺杀十三最直接的证人,你却在朱悯达赶来昭合桥之前,招来锦衣卫杀了他们,你是不愿令太子借此打压七王,得势过大,所以毁了罪证?”   柳朝明听了这话,不置可否,抬步往前院而去。   沈奚恍然一笑:“这么说,苏时雨的身份倒给了你一个绝佳的掩护,甚至连朱悯达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苏晋身上,以为你是为了庇护她而动的手,没觉察出你的真正目的?”   柳朝明顿住脚步,回过身来淡淡道:“朱悯达没察觉,沈侍郎怎么察觉了?”   沈奚道:“凡事可一不可二,登闻鼓下,陕西曲知县之死,八成是因为陕西税粮的问题。我在户部,这被扣下的税粮去了哪里,是谁捣的鬼,我比你清楚。户部尚书钱之涣是谁的人,我也比你清楚。我缺的,只是一个实证,你从苏晋那里听说我在查,于是将冯梦平扣下隐瞒不报,为的是甚么?怕登闻鼓一案牵出钱尚书,七王因此倒台吗?”   可沈奚说到这里,连自己都摇头笑了:“但你怎么可能是朱沢微的人?”   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将折扇往手里一敲:“啊,我知道了,制衡是帝王之术,你承老御史之志,承柳家之学,何须搬弄这一套?但你此生最重诺,你努力维系七王与太子的平衡局面,一定是——”他回过身,抬起折扇指向柳朝明,神色蓦地变得凛然无比,“与除了太子与七王以外的其中一位殿下有过盟约。”   天边悬着寡淡的云,庭中野草青青,即使在这个万物萧条的冬日,依然亭亭而发,仿佛从不历盛衰。   柳朝明看着沈奚,忽然慢慢地,缓缓地,弯唇笑了起来。   都说左都御史柳昀从来不苟言笑,可此时此刻,挂在柳朝明唇边的笑容却极其自然,仿佛他与生俱来就该是常笑着的,仿佛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而这一笑,他所有的,不为人知的凌厉,杀伐,不甘与孤寂,同时从眸中渗了出来。   柳朝明抬手将沈奚支在自己身前的折扇慢慢压了下来,勾着嘴角道:“知我者,青樾也。”   沈奚目色清冷地看着他:“是谁?你究竟承诺过甚么?”   如果苏晋,赵衍,抑或任何一个认识柳昀与沈青樾的人在此,一定会觉得万分诧异——他二人仿佛一刹那互换了脸孔,那个素日里温言笑语的人成了柳朝明,而清冷自持,淡漠孤傲的人变成了沈奚。   却同时锋芒尽显。   柳朝明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沈侍郎打听这些,是觉得时不我与,害怕格局失控吗?那你当初悲天悯人地助朱南羡就藩,是嫌这宫中还不够乱?你可知你的一时善意,看似帮了朱悯达,实际却给了那些野心勃勃之人更多选择。反正谁做皇帝,我是无所谓,你呢?”   沈奚双眼微阖,须臾,淡淡道:“是吗?但愿你能一直无所谓。”   言罢,不再说甚么,转首往院外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中院,却见迎面走来一步履匆匆之人,险些与他二人对面撞上。   此人是宋珏,正是柳朝明派去跟着苏晋的监察御史。   宋珏也来不及见礼,一看到柳朝明便急忙道:“不好了,柳大人,礼部出事了——”   话说完,他却像晃了一下眼,直觉柳朝明神色有异,可待他细细看去,又瞧不见甚么端倪了。   柳朝明淡淡问:“出甚么事了?”   宋珏道:“听说今天早朝,三殿下与礼部起了争执,眼下礼部几位堂官都在喊冤,正闹着上吊明志呢。”   沈奚本已走到院门口了,一听这话,迈出去一半的脚即刻收了回来,回过身问:“死人了吗?”   宋珏道:“哪能啊,八成是做戏呢。”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去年仕子闹事,礼部也这么闹过一回,目的就等着旁的衙门来管闲事,然后将麻烦往管闲事的衙门身上一甩,自己落个干净清白。   沈奚道:“没死人你急什么,等真正死了人再说。”   柳朝明吩咐道:“把院门闩上,礼部的人来找,一律不见。”   谁知宋珏一听这话,急忙道:“不能闩,不能闩。”然后他欲哭无泪道,“方才苏大人不是去承天门问案么,回来的半道上,被礼部的江主事截了。”   柳朝明与沈奚同时一顿。   宋珏又补充道:“就是礼部最能哭那个,苏大人被他拦在半道上拽着官袍角不让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上揩,下官也是好不容易才跑回来报信。柳大人,沈大人,你们行行好,去礼部瞧一眼苏大人吧,大人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下官临回来前,还回头望了一眼,苏大人怕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三不开——旧时讽刺那些懦弱糊涂,不敢有所作为的官僚。即“入朝印不开(不理政务),见客口不开(不谈国事),归宅门不开(不接见士大夫及下属官员)”。   -   每个月生理期会偏头疼一天,头疼完了头晕,脑子不好使,写得实在慢,下更就2018年第一天再说吧=v=。   -   还有,上次那个“急遞”的“遞”跟“递”一个读音,然后我又去查了一下,发现“遞”其实就是“递”的繁体字,我居然不知道,这波装文化人的操作翻车了,大家忘了吧。 第51章 五一章   苏晋原有一百种法子回都察院辟祸。   但她早上路过承天门时, 仔细瞧了一眼张贴在城门外, 中毒女子的画像, 忽觉那中毒落水的女子的形貌十分眼熟, 可惜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直到这日早朝,三殿下与礼部因府上豢养姬妾一事闹起来, 她才记起这画像上的女子, 可不正跟着朱稽佑府上那群舞女姬妾形貌相仿?   苏晋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原想追着这条线索去查, 可她昨日才得罪了朱稽佑,若今日又去他府上问案, 岂不找死?   苏晋无奈, 早朝过后, 她取了笔墨, 将中毒女子的画像临摹了一副,本打算从长计议,赶巧在回都察院的路上,撞见礼部江主事四处哭诉。   凡有品级的官员见此场景, 无一不远远避开, 宋珏本也拉了苏晋要走,可她忽然心生一计,吩咐道:“你回都察院找柳大人或赵大人过来,就说我被江主事截住了, 想死的心都有了, 请他们速速过来救命。”   她不过四品御史, 礼部就算请了她管闲事,未必会照着她的吩咐去做,但倘使柳朝明或赵衍来了便不一样了。   苏晋言罢,说一不二地就往江主事那头走去。   江主事也是干脆,一扫苏晋身上的云雁补子,拽着她的袍角就开始哭,越哭动静越大。   宋珏一时闹不清状况,只好按照苏晋吩咐地去做。岂料他这一番,非但把柳朝明招来了不说,连沈奚也跟着来了。   礼部里乱作一团,搭台子的有,唱戏的也有,挑大梁的不是旁人,正是吏部尚书罗松堂与礼部侍郎邹历仁。   苏晋到礼部时,罗松堂已叫人从梁上放下来了。   她凑近一看,吓了一跳,罗松堂这回当真对自己下了狠手,脖子上一圈血印,躺在榻上气若游丝,大约真踢了凳子,若再晚放下来一刻,恐怕喉管子就勒破了。   礼部侍郎邹历仁坐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俨然一副失了主心骨的神色。   是以礼部众大员一看江主事居然将佥都御史请来了,都转头问苏晋的意思。   苏晋跟两位堂官见了礼,才问:“请医正了吗?”   一旁一个年纪稍轻的五品补子道:“回苏大人,医正已在来的路上了。”   早年礼部还有一个小侯爷任暄尚能镇得住场子,去年吏部郎中曾凭没了后,景元帝将任暄调去了吏部。   苏晋四下望去,如今的礼部,除了老油条,就是不经事,没一个有正形。   她心道既来之则安之,便吩咐一旁的小吏道:“先将房梁上的麻绳都取下来。”   小吏称是,带着赶来的侍卫爬到高处,按苏晋的吩咐做了。   苏晋又看着地上几张上吊踩的矮脚凳,问:“你们礼部这样的凳子还有多少,全部找出来。”   等到矮脚凳与麻绳全集中在一处,苏晋对一旁的侍卫道:“全部抬出去,放把火烧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   邹侍郎哭到一半,打了嗝问:“苏御史这是何意?”   苏晋打了个揖道:“罗大人与邹大人既将大局交给下官,那么下官首先应当保证礼部今日不再闹出人命。”   罗松堂原还奄奄一息,听苏晋这么一说,挣扎着看了邹历仁一眼。   邹历仁会意,泣道:“苏御史烧了这些有何意义?若三殿下真来找我礼部麻烦,我等纵然不吊死,也可撞死,溺死,那刀抹脖子死,左右是将死之人,难道还要精心择个死法不成?”   话音落,苏晋还没答,则听公堂外忽有一人道:“邹大人此言差矣,你们礼部,难道不是最讲究一个死法?”   伴着这声,一前一后走进来的竟是沈奚与柳朝明。   沈奚弯下身,一勾手拾起一根麻绳,笑嘻嘻地道:“溺死要择有水的地方,抹脖子虽干脆,但一刀下去人就超生,连个话都留不了,撞死也是一闭眼的功夫,可倘使没死成反撞成痴傻,岂不赔进后半辈子?唯有上吊,前前后后一出安排,摆凳子绑绳子,最能折腾,若叫人拦了,哭闹个三天三夜都死不成,说不定还能等来个菩萨心肠,救人于苦海。邹大人,我要是礼部的人,我也选上吊。”   邹历仁被沈奚堵得说不出话。   柳朝明看了一眼地上的麻绳与矮凳,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一句:“烧了。”   不多时,太医院的医正来了,先为罗松堂请了脉,见无大碍,又开了个补气养生的方子,着人熬好药送来,说道:“罗大人虽无大碍,但年事已高,这么吊一回,实在有伤根本。”   又顺道为邹历仁号了脉,也说:“邹侍郎忧伤过度,亦不可操劳,若能回府休养数日是最好。”   两位堂官应了,着人送走了医正。   罗松堂吃了药,似乎精神了些许,一双眼布满血丝,先望了望柳朝明,又望了望沈奚,大约觉得这二位得罪不起,最后看向苏晋道:“苏御史,你也听到了,我与邹侍郎身体不济,那我礼部这事,要不您给支个招?”   苏晋原就是为这是来的,听他这么说,也不推脱,径自道:“这事若叫下官来看,还望罗大人与邹大人能退一步海阔天空,亲自跟陛下请罪。”   此言一出,罗松堂一愣,泫然欲泣。   邹历仁道:“苏御史,您这不是将我礼部往火坑里推么?三殿下府上的姬妾我等见都没见过,何来请罪一说。”又像柳朝明二人打拱,“柳大人,沈大人,您二位评评理。”   柳朝明没理这话,只问苏晋:“如何请罪?”   苏晋与他一揖,折身到桌案前,研磨提笔,须臾便拟好一封请罪书,呈给柳朝明等人看。   请罪书上有三个意思,其一,礼部对三王府上养姬妾一事确实不知情;其二,礼部掌掌宾礼,主接待,三王府上出了这样的事,确实是礼部过失;其三,礼部愿弥补过失,着人去将三王府上的姬妾清走。   苏晋道:“罗大人,您可命人将此请罪书誊录一份,呈给圣上。圣上若命你派人去三殿下府上拿人,你只需露个面,镇个场子便好,余下的人由我都察院出,拿人交涉,都由我都察院的御史来。”   以退为进,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然而罗松堂仍不放心,又道:“三殿下府上养了许多姬妾,若全给他请走,岂非惹他不痛快?”   苏晋道:“也不必全请走,拿个三两人,做做样子便好。”   苏晋不知朱稽佑如何找来这许多形貌相似的姬妾,但她若能趁机命人比对着死去女子的画像,在三王府里找出一两个最为相似的来问过,答案或许能迎刃而解。   她原本还愁应当如何去三王府拿人,踏破铁鞋无觅处,礼部闹得这一出,恰给了她机会。   罗松堂再一想,他们礼部认个错,三殿下折两个姬妾,两边各退一步,何乐而不为,于是便应了。   大事已了,苏晋对罗松堂二位堂官别过,跟着柳朝明沈奚一起出了礼部。   行至轩辕台,苏晋想起一事,又唤了声:“沈大人。”   她走近几步,一拱手问道:“敢问大人,各藩王府每年都会跟户部上报年来的用度开支,这几年山西大同府可曾出过差错?”   沈奚一愣,不由莞尔:“你问这个做甚么?”   苏晋道:“实不相瞒,下官无意中听人提起三殿下似乎在山西大同府修筑行宫。又想修筑行宫耗银巨大,圣上倡勤俭,是明令禁了的,下官身为御史,该当过问。”   她说到这里,心知沈奚此人七窍玲珑,凡事也瞒不过他,又补了一句:“是九殿下说的,虽说是无意听来,但却像有意告知,下官因此才有些上心。”   沈奚想了想道:“你既这么提了,那本官姑且帮你一查。但你要知道,各藩王府历年来明面上的账目都没出岔子,但各府私下有自己的账目,倘若谁真想敛财,法子多得是,势必不会摆到台面上。”   苏晋一点头:“下官明白。”又问柳朝明:“大人,那山西道的巡按御史,可曾回函过此事?”   柳朝明淡淡道:“提过,但不甚详尽,你若愿查,可再去一封急遞。”   苏晋道:“好,那下官这就命人去通政司传信。”   她见他二人顿住脚步,似是有话要说,于是一揖拜过,折身走了。   等到苏晋走远,沈奚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轻飘飘说了句:“柳昀,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柳朝明轻笑了一声:“彼此彼此,沈侍郎的缺德事干的不比在下少。”   沈奚将扇子往手上一搭:“朱稽佑在山西修行宫,你三年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密函锁在你柜子里没有千百也有百十了,若要上表,已能将朱稽佑连带着整个工部掀个底掉儿。怎么,当作筹码握在手里?等待买家以物换物?”   柳朝明看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沈侍郎手里,除了户部明面上的账目,难道没存着各藩王的私账?朱稽佑与工部如何敛财,何时修行宫,打点了多少人,侍郎难道不是早已握有证据?隐瞒不报,等待良机,留条后路,倒是你一惯作风。”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各往各的衙门走。   走到一半又顿住,沈奚回过头,忽而笑道:“柳昀,象走田,马走日,车走直路炮翻山(注1),你对人对事犹如手中棋,分格而置毫不留情,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可你难道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规矩来,直接将军?”   柳朝明亦笑了笑:“是,沈侍郎不得贪胜,入界须缓,弃子争先,舍小就大,彼强自保(注2),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盘中黑白,令你所有藏身之处消匿无踪,无处遁形只好从头来过?” 第52章 五二章   苏晋亲自拟好信, 着人带去通政司。回到中院一看, 只见左首一间的值房门户紧闭,柳朝明不知何时已回来了。   苏晋面容沉静地望着房门, 半晌, 对守在中院的一小吏道:“你去正阳门, 请巡城御史翟迪进宫面见本官。”   小吏称是,亟亟去了。   苏晋又思索半日, 这才上前去叩门, 须臾,里头传来柳朝明的声音:“进来。”   他正提笔写着甚么, 苏晋把门推开,他也不曾抬头, 只问了句:“有事?”   苏晋道:“大人,我已将去山西道的急遞发了,特来回禀一声。”   柳朝明“嗯”了一声,抬头看她一眼,只见她回身将屋门掩了, 又问:“还有何事?”   苏晋想了想, 道:“大人这一年来过得可好?”   柳朝明将手里一封奏疏写完, 又自案头拿了十二道传来的外计信函,打算以青笔批阅。   苏晋见状, 走上前去, 默不作声的地将搁在案头的笔放于笔洗里净了。   柳朝明一边看信函, 一边道:“你问这个做甚么?”   苏晋去了一块青墨沾水研好, 取笔蘸墨:“下官不该问?”   柳朝明看了笔一眼,狼毫尖的一抹绿仿佛初春将发的新芽:“你该问?”   苏晋将笔呈给柳朝明:“于公,大人是都察院的堂官,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于私,大人多次救我于危难,又是祖父故旧之后,待时雨如长兄,时雨投桃报李,因此关心大人,难道不该问?”   柳朝明持笔在信函上慢慢圈出一个错处,悬腕批注:“我一直是老样子,没甚么好与不好。”但苏晋的意思,他到底还是听出几分,于是搁下笔,看向她:“说吧,你还有甚么事?”   苏晋迎向他的目光:“我想问大人讨一个人,巡城御史,翟迪翟启光。”   柳朝明微一蹙眉,半晌,似乎想起此人是谁,微一颔首道:“嗯,明敏多思,见微知著,是个可造之材。”又道,“你既是佥都御史,有用人之权,日后若要调用都察院中人,跟赵衍打声招呼,他会指人去吏部备录,不必再来问本官了。”   苏晋合手一揖:“多谢大人。”说着就要退出去。   柳朝明又提起笔,虽未抬头,却问了一句:“做御史,很好吗?”   一模一样的话,朱南羡也问过。   彼时苏晋的回答是,拨乱反正,守住内心清明,不必再浑噩度日。   可同样的话由柳朝明问来,意思却仿佛不一样了。   苏晋想了半日才道:“大人为何会如此问?”   柳朝明笔一顿:“我不该问?”   苏晋沉默一下道:“难道不是大人教给下官,做御史,当如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吗?”她一顿,看向柳朝明缓缓说道,“大人不记得了吗?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苏晋合上门,在庭院中驻足良久,院中有棵老树,苍劲的枝丫映着冬日苍白的天,显得深静而广袤。   苏晋仰头看了这颗老树一阵,须臾,就往院外而去了。   柳朝明推开屋门,一旁的小吏走过来道:“柳大人,方才苏大人命人去宫外传了巡城御史翟迪,小的可要查上一查?”   柳朝明看向那棵老树,笔直的枝丫伸得极长,可临到尾了,忽然一左一右分成两端,仿佛一路并行着的人一下子分道而驰。   柳朝明心下沉然,忽然想起沈奚那句“就不怕有人直接将军”。   将军吗?   他默了一下,道:“不必了,以后苏御史要用谁,都不必过问。”   苏晋回到自己办事的公堂,翟迪已在里头候着了。她命人将屋门掩了,又将翟迪带到旁侧的书阁,开门见山道:“本官已命人查过你了,你是蜀地人士,原不姓翟,姓陈,今年不过二十有一。自小聪颖,十七岁就考取秀才,又中解元,可惜因你兄长好赌,贪了你老父医病的银子,令他不治身亡,你气不过,失手弑兄,后才逃到杭州,改名翟迪,考取举人后,怕风头太盛,被人查出你真正身份,不敢再考进士,来了都察院做巡城御史,对吗?”   翟迪愣了愣,十分年轻的脸上写满诧异,细长的双眼低垂,薄唇微抿。   苏晋斟了盏茶递给他,淡淡道:“本官还知道,你眉上的凹痕,就是你弑兄时留下的伤疤。”   翟迪心中大震,没敢接茶,径自跪下便道:“下官有罪,请苏大人处置。”   苏晋将茶放在案头,看着翟迪:“本官不会处置你。”然后她说,“本官看中你的坚韧,周密,见微知著,本官问你,从今以后,你可愿跟着本官?”   翟迪愕然抬头:“大人?”   苏晋的双目灼灼如有烈火,令人不敢直视:“但本官对你有个要求。”她一顿,“两个字,忠心。”   翟迪愣了愣道:“下官过往虽有不鉴,但自入了都察院后,自问不曾出过差错,一直忠心耿耿。”   苏晋却道:“本官说的忠心,不是忠心于都察院,也不是忠心于左都御史,更不是忠于这个王朝忠于当今圣上,而是,只忠心于我。”   翟迪愣怔地看了苏晋半日,片刻后垂下目光。   苏晋道:“本官不会让你行悖逆道德人伦之事,但如今朝廷各方势力林立,日后必不可能一马平川,倘若铁索横江,锦帆冲浪,你我或许就会倒在洪流之下。本官只能保证,日后,若我苏晋有一杯羹,必不会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苏晋一寸立足之地,必不会少了你一分。”   她说着,语气一沉:“自然,本官只是四品御史,根基薄弱,跟着我,或许不是一个好选择,甚至不如谁也不跟的好,你再仔细想想。”   言罢,她抬脚出了书阁,往承天门问案去了。   苏晋承谢相之学,自小明敏透彻,洞若观火,不到十八便高中进士,历任翰林编修,县衙典薄,府衙知事,又作为御史巡按年余,不是看不透这宦海沉浮,有人摇桨亦有人掌舵。   修筑行宫这样大的事,凭沈奚之智,柳朝明之能,他二人怎会不知得一清二楚?   甚至连这回登闻鼓之案,外间看起来扑朔迷离,实际不过宫里几个始作俑者故弄玄虚。   柳朝明与沈奚分明知道,却按之不表,秘而不发。   为甚么?   苏晋明白这朝廷势力林立,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每走一步,要顾及时局。   她甚至能理解沈奚因家人之故,深陷于时局之中,所以他谋定而后动,凡事要留三分余地。   可是她看不透柳朝明。   那个暗室是甚么?他所谋求的又是甚么?   苏晋做不到对所有的案子缄默不言。   她想起晏子言临行刑前,对她说的话——这朝廷万马齐喑,总要有人发出声音。   但愿有朝一日,有闲人,有御史,能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重见天日。   苏晋自承天门问完案后,回到都察院已是酉时了,天早已黑透,宫门各处都掌起灯火。她刚迈进书阁,打算将案宗稍作整理,忽然发现翟迪还站在远处等她。   一见苏晋,他大拜而下:“良禽择木而栖,下官翟启光,这一生愿为大人鞍前马后,九死不悔。”   苏晋沉默着看了他一阵,将手里的卷宗连并着登闻鼓中毒女子的画像交到他手里,将三殿下与礼部的纠纷简略说了,吩咐道:“你跟着礼部去三王府拿人,想必还会遇到诸多掣肘,但本官限你在三日内,找出与画像相似的女子,且问清事件缘由,你能做到吗?”   翟迪对着苏晋恭敬一揖:“最难做的大人已做了,余下的不过照章办事,若下官连这都办不好,日后也不必跟着大人了。”   苏晋回京后原住在接待寺,可她眼下的身份留宿此处实在不合适,好在覃照林路子广,不出两日,为她在城东置好了一处宅子。   宅子是两进院落,覃照林将他的糟糠妻接过来打点膳食,再雇了一个唤作七叔的管家,总算有了落脚之处。   苏晋又将登闻鼓案子的卷宗反复看了数次,许多疑点都要等山西巡按御史的回函来了才有答案,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   这桩案子里,曲知县与徐书生是故意在登闻鼓下自尽的,可最后一名去世的女子分明是被人下了马钱子之毒。而此毒要服下后数个时辰才毒发身亡,具体发作时间因人而异,可那女子为何那么巧,偏偏到了承天门敲过登闻鼓后,就毒发落水了呢?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端倪,才造成这样的巧合?   赶去敲登闻鼓的路上?登闻鼓本身?还是承天门外的护城河?   这一日,苏晋下值后,先去承天门细细查看了登闻鼓,并无蹊跷,又来到护城河前,蹲下身仔细去瞧河水。   言脩与宋珏本与她一道下值,见苏晋没走,他二人也不敢走,只好与她蹲作一排,不明所以地盯着河水看。   覃照林已赶了马车来接苏晋了,看他三人这样,于是自一旁探了个头问:“这有啥好瞅的?”又道,“大人您想沐浴了?回府俺让俺媳妇儿给您烧热水去。”   苏晋摇了摇头,站起身:“去跟守卫借一个木桶一根麻绳。”   覃照林照办,宋珏嫌他粗手粗脚,自己将麻绳往木桶上系了,探出大半个身子去打水。   正这时,覃照林忽然叫了一声“殿下”,然后扑通一下跪了。   宋珏闻声,抬头一看,只见护城河的另一头有两人高高立于马上,正是十二殿下朱祁岳与十三殿下朱南羡。   他心中一惊,往前倾的同时重心失衡,带着在一旁掌扶他的言脩一齐栽入了水中,引来朱祁岳一阵大笑。   护城河水只齐脖颈,淹不死人,奈何冬日寒凉,承天门的守卫连忙过来捞人,奈何他二人的衣袍不知何时勾在了一处,使不上力。   朱祁岳又笑了一声,自腰间摸了一把匕首扔来:“接着。”   两人就着匕首,将袍裳割开,这才爬上岸,跪地一边跟朱祁岳与朱南羡见礼,一边呈上匕首归还。   苏晋与覃照林一看这匕首都愣住了。   上刻九条游蟒,蟒面狰狞,可不与当初朱南羡赠予苏晋的那一把十分形似?   朱祁岳弯身将匕首一捞,笑道:“跪甚么,你二人先将这一身湿衣换过,省得染了病本王白赔进一个好心。”   他眉飞入鬓,双目狭长,与朱南羡虽同为尚武的皇子,但身上却少了几分|身为皇嗣的贵气,反倒多了几分江湖的侠义气概。   目光扫向覃照林,挑眉道:“覃指挥使,几年不见,找个日子打一场?”   覃照林摆摆手,嘿嘿笑道:“回殿下,俺现在已不是啥指挥使咯。”他说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朱祁岳手里的匕首,心中忽然想起郑允提过,这匕首叫九啥玩意儿来着,仿佛是御赐的?   跟着苏晋一年余,覃照林的榆林脑袋瓜总算转了一转——那既是御赐的,十三殿下当年为何送了苏晋一把哩?   覃照林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道:“十二殿下,您手里头这把匕首,能送人不?”   朱祁岳嘴角一勾,悠悠道:“这可是御赐之物,每个皇子一把,乃我大随皇子身份象征,等闲岂能送人?”说到此,他忽然眉头微蹙,转头看向表情难以言喻的朱南羡,“啧”了一声,“十三,我似乎记得,当年大皇兄得了这匕首,回头便送给了皇嫂,这好像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 第53章 五三章   朱南羡双手握紧缰绳, 耳根子烫得像要烧起来, 额间不知何故渗出细汗,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覃照林看了看朱南羡,又看了看一旁垂眸而立一语不发的苏晋,挠挠头道:“这咋不对哩, 那十三殿下——”   “照林!”未等他说完,苏晋忽然开口喝住。   然后她跟朱祁岳与朱南羡一揖,垂着眼帘道:“十二殿下,十三殿下, 照林无状, 还望二位勿怪。”默了默,她又说,“二位殿下,臣……还有急案要办,殿下若无他事,请恕臣先告退。”   朱祁岳愣了愣,不由看了朱南羡一眼。   当日在奉天殿外,他记得十三为了这名御史将刀架在了十四脖子上, 何故眼下二人看上去又似乎不大熟的模样?   朱祁岳没想明白, 转而又以为或许是当日朱觅萧做得太过,竟想对十七动手,十三才动怒的吧。   思及此, 朱祁岳勒转马头, 大喇喇笑道:“那便不耽误苏御史办案。”又对覃照林道, “老覃,改日来本王府上比试比试!”   言罢,与朱南羡一同打马入承天门去了。   苏晋对着二人深揖拜别,转头扫覃照林一眼:“走了。”   这一眼却看得覃照林一愣,苏晋常年操劳,面容一向苍白无色,可眼下她的面颊上竟浮上一丝微红,还挺好看的。   不过,苏晋到底好不好看不归覃照林考虑。他甫知道她是个娘们儿时,心中着实别扭了一段时日,后来跟着她辗转奔走,亲眼见识了她的果决果敢,智计无双,在覃照林眼里,苏晋早非寻常人可比拟,哪还管她是男是女。   他亟亟跟上,关切道:“大人,您是不是不舒服,咋脸红了哩?”   苏晋没理他,攀住车辕登上马车,撂下一句:“回府。”   覃照林“哎”了一声,挥手扬鞭,马车便辘辘跑起来。   青石板路并不全然平坦,苏晋坐在车室中,颠簸之间,藏在裹腰里的匕首仿佛如烙铁一般烫。   其实当日沈奚亦真亦假地提起这把匕首时,她已猜到其来历不凡,却只作不谙内情,仍将它带在身边。可方才十二殿下既已挑明这是御赐之物,她再将其据为己有,是怎么也不合适了。   苏晋想到这里,撩开车帘道:“照林,折回去。”   朱南羡与朱祁岳命内侍将马牵走,一路行至轩辕台,朱祁岳忽然想起一事,道:“十三,我就不随你去瞧麟儿了,明日是岑娘娘的祭日,四哥还约了我一起去七哥那里瞧一眼,看看有没有帮得上的。”   这三个尚武的皇子在众兄弟中一向吃得开,朱南羡小时候也曾与朱沢微走得近,可惜长大后,东宫与七王势不两立,二人也因此疏远。   朱南羡微一点头,任朱祁岳去了。   他在原地默立了一阵,倏忽间想起数年以前,朱悯达将九龙匕交给沈婧时,他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似懂非懂地只记得大皇兄说了一句“非卿不娶”。   真是一辈子也没几回这样无措的感受。   他受教于沙场,素来讲究迎难而上,可此时此刻,他一忽而十分想去见她,想将话说明白,一忽而又只想做个逃兵。   这么犹疑着挣扎着,一咬牙,转身要往宫外而去,迎面却见不远处走来两个身影。   是苏晋与覃照林。   这日风轻云净,至黄昏时分,远穹一片霞光火色。   苏晋垂着眸走近,跪地呈上九龙匕:“殿下,微臣不知这匕首乃御赐之物,受之有愧,还望殿下收回。”   她面颊上一抹微红未褪,清致隽雅的五官映衬着灼灼霞光,不是绝色竟也倾城。   朱南羡心跳如雷,片刻才道:“你先平身。”   苏晋犹疑了一下,与覃照林一起站起身来。   朱南羡抬起手,与一年前的初夏一般,将匕首轻轻往回一推,目光移向一旁:“本王既已赠你,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苏晋听出他语气中的执意,抿了抿唇道:“可是……”   然而她还没“可是”出个所以然,则听一旁覃照林道:“殿下,这咋行?您把匕首给俺家大人了,那您以后娶王妃送啥?”   朱南羡动作一僵,别过头来,一脸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覃照林挠挠头,见他似有不解,于是解释道:“俺的意思是,殿下,您看,太子殿下的匕首给了太子妃,这说明啥?说明这匕首是送媳妇儿使的,俺家大人她往后又不娶媳妇儿,您把匕首赐给她,她找谁送去?再说了——”   “覃照林!”朱南羡终于忍不住,怒喝道。   覃照林闻声一抖,立马跪下,却犹自茫然地又挠挠头:“咋了,俺说错话了?”   朱南羡一脚蹬在矮桩上,俯下身咬牙切齿道:“你日后不必跟着苏御史了,本王明日就跟左谦打声招呼,让你滚回兵马司。”   覃照林听了这话,惊愕道:“俺不,俺就要跟着苏大人!”   朱南羡扬眉。   覃照林道:“俺算是瞧明白了,就俺这熊脑袋,不跟着苏大人,隔三差五就能不明不白地死一回。”然后他转头看向苏晋,嘿然一笑,“大人,您说是不?”   苏晋没答这话,匕首还在她手中,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覃照林唯恐朱南羡又像上回一样要拿刀卸了他的腿,于是催促道:“大人,天晚了,俺们赶紧回家喂鸟罢?”   岂知苏晋听了这话,握着匕首的手忽然收紧,眼中像落起一场惊雨,竟也似乎有些无措地看了覃照林一眼。   朱南羡像是意识到甚么,喉结上下动了动,轻声问了句:“鸟?”   覃照林大喇喇地道:“俺家大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拳头大的雏鸟,可宝贝了。”   朱南羡愣了愣,转头看向苏晋,眼深处浮上湖光山色,轻声道:“是阿福?”   像是有日晖照进苏晋眸中惊雨,将霁月光风都摆在了她触手可及之处。   覃照林道:“殿下您咋知道,您可别说,俺跟着俺家大人一年多,大人瞅俺的次数还没瞅那鸟多,还命俺……”   “覃照林。”苏晋终于也忍不住,沉了口气道:“你去守马车。”   覃照林最后挠了挠头,见朱南羡未曾阻止,莫名“哦”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退走了。   薄暮的风吹来,一缕发丝从簪中脱落,拂过苏晋低垂的眼帘。   朱南羡安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亦慢慢垂下眸子,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弯起一个十分柔和的,了不可见的弧度。   却是悄无声息的,仿佛唯恐哪怕一丁点的动静,便会惊散那一抹刚淌进他心底的,似是而非的温软月色。   这样的月色流光,是他多年来,杳渺不及的一场梦。   霞色不知何时已褪去了,仿佛就是一瞬之事,可苏晋仍立在原地,脸色比起平日更加苍白,不敢抬头,亦没有动,双手将匕首握得十分紧,连指节也发青了。   仿佛这并非匕首,而是水中的一根浮木。   朱南羡看她这副无措的样子,伸手轻轻将匕首从她手里取出,然后摊开她的掌心,再将匕首置于其上,轻声道:“你……回吧。”   苏晋抿了抿唇,低低应了一声“是”,略一犹疑,打揖拜下:“微臣告退。”   苏晋方走了没几步,只见轩辕台另一端亟亟跑来一个内侍,见到朱南羡连忙跪下道:“十三殿下,不好了,小殿下在宫前苑,像是被甚么魇着了,抽搐不止。”   这内侍口中的小殿下正是朱悯达与沈婧之子,皇太孙朱麟。   朱南羡闻言大震,看了一眼正望着他二人的苏晋,转身大步往宫前苑而去,一边问:“传医正了吗?”   内侍道:“已传了,因见殿下您在附近,先过来回禀殿下。”   苏晋听了他二人所言,不知何故,竟觉得朱麟的症状听起来有些耳熟,略一犹疑,抬步跟了过去。 第54章 五四章   今日圣上去昭觉寺祈福, 招太子与太子妃一同进斋食,朱悯达早已去西咸池门外候着了,沈婧原带着朱麟在宫前殿等, 眼下却未见人影。   朱南羡赶到宫前苑, 医正已来了,他大步走去,只见朱麟小小一人蜷缩在卧榻之上,医正在其人中,合谷,泉涌等穴位施了针, 朱麟的状况似乎已有缓和, 但面颊却苍青无色。   朱南羡一到, 殿里殿外的内侍宫女跪了一地,医正原也要跟他见礼, 被他抬手一拦问:“怎么好端端地魇着了?”   医正道:“回十三殿下,皇太孙殿下乃急惊风之症,所幸并不甚严重,微臣已命人为他熬了顺气止惊的药汤, 服下后若子时前能醒, 当无大碍。”   朱南羡略微放心, 又问:“为何会犯急惊风?”   医正道:“回殿下, 倘使急惊风伴有热症, 通常乃疾病所致, 然皇太孙殿下并无发热迹象, 故原因有三,外感六淫,疫毒之邪侵体,尤以风邪,暑邪、湿热疫疠之气为主,偶亦有暴受惊恐所致。”   朱南羡愣了半晌:“甚么玩意儿?”   医正道:“所谓六淫,乃风、寒、暑、湿、燥、火,而所谓疫毒,正如《素问》”刺法论“中所提及……”   “他的意思是,小殿下的急惊风,或受寒受湿,或中毒,或受惊吓所致。”   苏晋站在殿外,听那医正拉拉杂杂说个没完,忍不住打断道。   朱南羡看她一眼,对守在门外的羽林卫道:“外头寒凉,让苏御史进殿。”   然后他想了想,唤来宫前殿的管事牌子,吩咐道:“小殿下碰过的所有物件一律不要动,命宗人府将今日出行东宫即宫前苑的内侍宫女名录呈来,传令太医院将麟儿今日的膳食残羹,及用过的器皿全部验过。”   一干人等领命退下了。   朱南羡又唤来守在一旁的宫女问:“皇嫂呢?”   这名宫女叫作梳香,乃太子妃的贴身侍婢,她道:“回十三殿下,太子妃方才被皇贵妃娘娘一道急召传走了,因小殿下已睡熟,就命奴婢等留在此处照顾。”   朱南羡又问:“除了你,还有谁?”   另一旁一个妇人模样的答道:“回十三殿下,还有奴婢。”   朱南羡剑眉微蹙,“啧”了一声,此人是朱麟的奶娘,与梳香一样,日日里照看小殿下,等闲不会出了差错。   他的目光扫过苏晋,见她欲言又止,温声道:“你有话便说,不必顾忌。”   苏晋想了想,问那奶娘:“既是惊风症,那方才去通传十三殿下时,为何要说成魇症?”   惊风亦称作惊厥,与魇症虽有相似,但魇症乃睡梦中发作,而急惊风正如那医正所说,多为外邪侵体,或受惊吓所致。   苏晋原并不知道这个理,但她最近查登闻鼓之案,得知最后死去的女子所中之毒乃马钱子,此毒发作后伴有惊厥症,故而翻过医书。   奶娘道:“回御史大人,奴婢以为魇着就是惊风症呢。”   苏晋追问:“太子妃走后,小殿下醒来过吗?”   奶娘与梳香互看了一眼,有些难堪地道:“太子妃走后不久小殿下便醒了,大约想去找太子妃,一个劲儿往外跑,我和梳香便跟着,到了抄手游廊上,也不知怎么我二人一个说话的功夫,小殿下就犯病了。”   苏晋又问:“可曾命人四处查过了?”   梳香道:“羽林卫已四下查过了,可抄手游廊四周就是花苑,冬日里一览无余,实在瞧不出甚么端倪。”   苏晋看向朱南羡,朱南羡微一点头,吩咐道:“带本王去看看。”   朱麟发病的那一段抄手游廊呈拱状,是凌空架着的,四下望去确实一览无余。   天已黑尽了,身后的侍卫举着火把,苏晋似是想到甚么,忽然矮下身,隔着栏杆朝往外看。   朱南羡见状,心中恍然,是了,朱麟不过两岁小儿,所见之景未必与他们相同。   他接过一旁侍卫的火把,与苏晋一同矮下身,正对着视野的是一排厢房,其中一间窗门微掩,像是有意被人打开的。   朱南羡与苏晋对看一眼,两人同时起身,往那间厢房走去。   得到厢房门口,朱南羡将火把交给羽林卫,上前一把推开厢房的门。   夜风伴着推开的门忽然涌入,屋中空无一人,忽然间只闻“砰”的一声,像是有甚么重物撞落在门上。朱南羡抬头一看,只见一衣衫凌乱的女子竟凌空朝她扑来,模样狰狞而可怖。   朱南羡毫不迟疑地往一旁退开,那女子前后晃了几下,悬在原处渐渐不动了。   竟是一具悬在半空的女尸。   周围或有胆小的宫婢见了这一幕都惊叫出声。   朱南羡回头看了眼苏晋,见她尚算镇定,这才举高火把,朝那女尸看去,长舌吐出,面颊紫绀,双眼翻白布满血丝,确实是吊死无疑。   因这女尸就吊在离门最近的房梁上,朱南羡甫一推开门,她便被门带到了门后,却又被挂在房梁上的绳头扯了回来,这才令人错觉她是凌空扑来的。   朱南羡命羽林卫将女尸放下,又问宫前殿的管事牌子:“这是你们宫苑的宫女?”   管事牌子张公公犹疑了一下,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殿、殿下,这女子好像是,好像是……延合宫的璃美人!”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延合宫从前乃岑妃故居,而岑妃则是七王朱沢微生母。   数年前岑妃惨死,其尸体悬在延合宫梁上五日才被朱沢微发现,因此岑妃故去后的几年,延合宫一直不曾有嫔妃迁入。   直至去年,这宫里才住进了一主一仆,正是璃美人与其婢女。   明日就是岑妃祭日,而今日,延合宫的璃美人却莫名吊死在宫前苑,这样的巧合,就像是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朱南羡微微皱眉,按说像璃美人这样的位分,等闲是不能到前宫来的,缘何会出现在此处?   张公公问:“殿下,想必太子殿下,皇贵妃娘娘已在来的路上了,您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可要再派人去知会陛下?”   朱南羡道:“你去安排。”然后像是想起甚么,咳了一声道:“既是后宫事宜,苏御史再留此处是不合适了,先退下罢。”   苏晋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沉吟片刻却道:“方才殿下问微臣南昌府外计的事宜,微臣想起一紧要处忘了与殿下说。”   朱南羡微一点头,命众人都在原处待命,将苏晋带到花苑另一侧。   冬夜沉沉,苏晋眸色似火,径自便道:“殿下,这不对劲。”   朱南羡道:“我知道,皇嫂既然留麟儿在此,那么羽林卫一定内外守备森严,出了这样的事,一定是东宫的人,或者羽林卫本身出了问题。”   苏晋道:“是,臣不信巧合,璃美人的死或许是守卫出了岔子,但小殿下的急惊风,不一定是受惊所致,小殿下才两岁,远远瞧见一人吊死,便是面目可怖,吓出惊风亦牵强了些,殿下你一定要命人细细查,因臣觉得这事……”她顿了顿,“并非一桩悬案这么简单,破绽太多,反而更像是一个局,漏洞重重请君入瓮。”   甚至跟去年在七王在布马府的那一出有些像。   可却更加扑朔迷离。   起码彼时她能看透自己十饵,朱南羡是鱼,而今日之局,更像是一盘棋,她是棋子,朱南羡也是,执棋者又是谁?目的是甚么?   苏晋的眉间渐渐浮起浓重的忧色,像一场苍苍漭漭的寒雨。   自别后重逢,朱南羡已许久没在她眉间看到这样的萧索了。   苏晋再一犹疑:“殿下,我担心……”   未等她说完,朱南羡忽然伸手,将自她簪中脱落的一缕发丝拂到她耳后。   指尖的温热从她颊边掠过,竟像一路燃起火来。   然后他收回手,在半空略有停顿,似是有些尴尬,喉结上下动了动才道:“你甚么都别多想,只要记住,此事你不知情。”   他又顿了顿,轻声道:“你快走,等我大皇兄与父皇到了,势必里里外外搜查牵连,那时再脱身就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苏晋忍不住抬头看他,宫阁夜色下,朱南羡眉目深深,他朝她笑了一下,然后回转身沉声吩咐:“羽林卫,把守各宫门,不得令任何人再出入宫前苑。”   苏晋折回身,慢慢往承天门走去。   这是出宫的路,每走一步,那夜色中的殿宇楼阁便离她远一分,可苏晋却越走越心惊。   于是她顿住脚,仰头看向夜空。   月与星已不见了,苍穹覆上层云,厚重得像一只搅动风云的手。   而她,或许只是这手里的一枚棋子。   苏晋记得,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是九王无意透露给她的,那么巧,给三王修筑行宫的人正是当初与她有仇的孙印德。   而今日,就在她还在疑惑敲登闻鼓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巧在鼓下毒发身亡,便有人已做给她看了。   就像是对她抛砖引玉。   是对她投木桃,以求琼瑶为报。   可这个人是谁?东宫?七王?还是十四?或者每个人皆有参与,甚至还可能有别的谁,她瞧不见的,躲在暗处的。 第55章 五五章   苏晋心中有个荒诞的猜测。   她觉得有人想让她尽快破了登闻鼓之案。   所以借九王之口, 将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之事透露给她,所以不惜以小殿下的急惊风, 告诉她最后死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好在登闻鼓下毒发。   苏晋想要证实这个猜测。   她越走越快,几乎是要跑起来,到了承天门,唤过一个守卫:“登闻鼓最后一个案子案发时当值的都有谁?即刻来见本官。”   不多时, 当日当值的都到了。   苏晋问:“最后一案案发时,可曾有谁路过承天门?”   其中一名守卫答道:“回御史大人,小的记得那女子敲完登闻鼓后,三殿下的仪仗恰好自承天门进宫, 一旁还跟了个五品大员为其引路。”   苏晋问:“你可记得那五品大员样貌?”   守卫有些迟疑:“只记得身材矮瘦。”他想了想, “但若叫小的见到, 一定认得出。”   苏晋微一沉吟, 取笔道:“取笔纸来。”   笔落纸上, 须臾勾勒出一幅人像, 五短身材, 鱼泡眼, 下巴有颗黑痣,正是前京师衙门府丞, 时任工部郎中的孙印德。   那守卫一见, 愕然道:“回御史大人, 是此人不错。”   苏晋半晌说不出话来。   登闻鼓之案就像一道四分五裂的古谱, 而现在, 她已凑齐了五中之三——   残谱之一, 死去的女子听口音是山西人,且形貌与三王府中的姬妾相似,八成是从三王府中逃出来的。   残谱之二,孙印德帮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说不定见过这些形貌相似的姬妾。   残谱之三,死去的女子事先被下了马钱子之毒,此毒毒发会有惊厥症状,她敲完登闻鼓后,一定是看见了孙印德与三殿下,大惊之下引发惊厥,促使毒发身亡。   苏晋眼下只需要查明两点,此案便可破了:其一,此女子的真正身份,以及三殿下府上的姬妾为何形貌相似;其二,此女子敲响登闻鼓的目的。   而今日晨,翟迪已随礼部去清查三王府中的姬妾,倘若此行顺利,他能带回两名姬妾来都察院审过,那么苏晋所需查明的这两点惑处亦迎刃而解。   可苏晋却有些不敢破此案了。   若一个人的心是一条河流,那么此时此刻,她的心河仿佛被人不断地注入流沙,虽不如巨石一刹那激起千层浪,但久而久之,可令山川改道。   她要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其中。   她不知道长此以往,倘若按照他人的意愿走下去,会酿就甚么后果。   天幕在上,云蓄得太快,连月光都照不透了,又一场大雪将至。   苏晋回到都察院公堂,提了笔要写奏表,可仅仅写了数行便胡乱揉成一团。   做了一年多的清明御史,一路走来不是没有过坎坷,可她始终谨记柳朝明那一句“守心如一”,苏州御宝文书作假一案,累及知府知事惨死,她也曾扪心自问,后来明白皇权之下岂能倒行逆施,痛定思痛于是一敛浑身锋芒,学会了以退为进,但到底,还行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之上。   可时至今日,倘若她要走的路,成了上位者,谋权者手中的一枚棋,前路迢迢尽头的明月光亦化作海市蜃楼,她该退吗?   外头有人叩门,进来的是言脩,宋珏与翟迪三名御史。   翟迪呈上一份诉状道:“大人,下官已审完三殿下府上的两名姬妾,查明登闻鼓下毒发身亡的女子姓卢名芊芊,乃山西济阳县人,今年三月被掳去山西大同三殿下府邸,其因由已在诉状上做了详录,大人可要先看过?”   苏晋沉默了一下问:“可是与工部郎中孙印德有关?”   翟迪三人互看一眼,露出讶异的神色,道:“大人如何得知?是又查出甚么了吗?”   苏晋摇了摇头,接过诉状看起来。   宋珏问过案后,心中犹自激荡,斥道:“所以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殿下胸怀韬略,有治世之才;四殿下与十二殿下镇守边关,可谓一代名将;可这个三殿下,叫我说句大不敬的,实在罪大恶极,好色便也罢了,偏巧他还能好色出花头来了。”   他说着,左右一看,见言脩与翟迪都默然不语,更加激愤难平:“之前九殿下也好色,掳过一名知县夫人做小,下官以为这已十分出格,谁知三殿下更过分,竟找了画师依他的描述先画一幅美人图,再比着这个美人图,派人去找相似的,找不出就要挖人膝盖骨,我说三殿下府上怎么那么多形貌相似的美人呢,原来这后头也不知堆了多少人的膝盖骨头。”(注1)   苏晋放下诉状,抬眸问道:“之前发去山西的急遞,山西道巡按御史回函了吗?”   言脩道:“已回了,他们在徐书生故宅里找出一封遗下的书信,正是他上京前,写给曲知县的一封遗信稿,上头竟说,当朝工部刘尚书,工部曹侍郎,联合工部司务郎中孙印德利用卖放工匠,收受贿赂(注2),且大力征召壮丁为三殿下修筑行宫,用以……”他一咬牙,“安放这些他掳来的美人。”   朝廷的工匠每年都要服劳役,而所谓卖放工匠,则是私底下收受工匠贿赂,免除他们的劳役,再找旁的工匠,亦或违令征召的壮丁来代替。   苏晋看完诉状,忍不住将状纸连同青笔往案上一拍。   这个工部与朱稽佑,实在罪恶滔天,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   而收受的贿赂去了哪里,不用想都知道,朱稽佑与工部都是十四的人,除开上下打点与开销,余下的,自然进了朱觅萧的口袋。   宋珏看苏晋也是义愤填膺,即刻道:“大人,咱们既已握有诉状与证人,可要根据三殿下府上两名姬妾的诉状,缉拿工部郎中孙印德回都察院审讯?这个孙印德下官略有接触,十足十的小人,届时不怕问不出工部尚书侍郎贪墨的实证。”   苏晋一点头,提起青笔正要作批,然而笔落纸上的一瞬间却顿住。   她想起今日之事,想起这重重宫阁背后,那些搅弄风云的,看不见的手。   一滴青墨落在诉状上,苏晋执笔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刻,慢慢将笔搁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再想想。”   宋珏大惑不解:“大人,事实已摆在眼前,这还有甚么好想?”他一顿,似乎有些不忿,“难道大人怕得罪权贵?不再为民请命了?”   “宋御史,说甚么呢?!”言脩见宋珏口无遮拦,即刻将他喝住,“大人这年余所办之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曾有过权贵,大人几时退缩过?”   翟迪细细看向苏晋,只见她眉宇间的萧索中,除了有与他们三人一般无二的愤然,更有茫惘与彷徨,似乎她所顾忌的不单单只有此案,不单单只有眼前。   他微一沉默,作揖道:“大人,宋御史心直口快,您别将他一时激愤之言放在心上,下官与言御史,宋御史既然跟了大人,相信大人行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大人您放心,您如何吩咐,我们便如何去做,除此之外,绝无二话。”   他说着,看了宋珏与言脩一眼,冲门外扬了扬下颌,然后又道:“大人,那下官们先告退了。”   苏晋淡淡“嗯”了一声,看到他三人退到门口,像是想到甚么,忽然问了句:“柳大人已回府了吗?”   言脩道:“方才下官路过柳大人的值事房,里头还点着灯,柳大人今日大约是要留宿都察院了。”   待他三人走了,苏晋兀自沉吟一阵,推开门往柳朝明的值事房而去。   外头不知何时已落起雪,苏晋叩开柳朝明的门,他正给一封急信写回函,见她来了,也没抬头,只淡淡问了一句:“怎么没回府?”   天冷气寒,苏晋掩上房门,并不往里走,只站在门口道:“大人,下官好像查明白登闻鼓的案子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抬眸看她一眼,复又落笔:“这是好事。”   苏晋站在门槛旁,垂下眸:“是好事。”却不再说话了。   屋内烛火微微,外间世界雪落无声,柳朝明沉默片刻,轻声问了句:“你怎么了?”   苏晋想了想道:“大人,我……不知是否应当上表弹劾。”   柳朝明听了这话,亦不作声,悬腕回函,直到写下最后一句“书不尽意,余言后续”,才搁下笔,自竹架上取了氅衣,推开门道:“随我出去走走。”   落雪如絮,廊檐宫阁染沧凉的白,自都察院去轩辕台,要走过一条深长的甬道。   苏晋与柳朝明错开半步,不远处有内侍提着宫灯走过,见了他二人,遥遥一拜。   柳朝明问:“为何不上表?”   苏晋仰头看这满天雪,道:“时局危矣,牵一发而动全身。”然后她低低一笑,“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柳朝明不置可否。   苏晋道:“所以我有些担心,倘若我听从安排行事,若结成恶果,该怎么办?”   柳朝明看了她一眼,这才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想知道,现如今谁才是那个执棋人?” 第56章 五六章   苏晋摇了摇头:“执棋的人太多了,太子, 七王, 十四, 甚至更多, 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 或是位高权重的朝臣, 我人微言轻,只想知道身为棋子,应当怎么做。”   柳朝明道:“既身为棋子,那便做你该做的。”   他穿过甬道尽头的门,拾阶而上,广袤的轩辕台一下子扑入眼帘,满天满地都是落雪纷纷。   “在这乱局之中,执棋者众,这是坏事, 也是好事, 沧海横流,谁又能真正做到把控全局?”   苏晋垂眸又是一笑:“大人的意思是, 执棋者众, 所以执棋人有时亦作棋子?”她一顿, 问道:“这可是大人的切身体会?”   柳朝明却没答这话, 而是反问:“你身为女子, 却深陷危局, 为何?”   苏晋愣了愣, 片刻又明白过来。   是了,她身为女子,却执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许更比天下男子单纯许多。   她不为平步青云加官进爵,也不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怀明月想以一苇渡江,何至于将自己置于险境?   柳朝明亦抬眸望向这漫天落雪说道:“所谓坚守本心,从来不会是一条坦途,你所往之处横亘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乌云蔽日,但你胸怀坦荡,何须在意谁会搅弄风云,只要心中明月常在,总有揽月之日。”   苏晋沉吟许久,轻声道:“大人是说,但行好事,不问前程?”   柳朝明淡淡道:“你若这么想。”   苏晋又思索了一阵:“所以不交僧道,便是好人(注1)?”她说着,忽然自顾自地笑了,“大人曾经做棋子时,可是将佛经道经都抄过不少?”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觉得她又将那幅巧言令色的花头端了出来,可别过脸去看,却见她侧颜笑靥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乐子一般。   柳朝明一时有些恍然。   他还记得初遇苏晋是暮春,她眼中苍莽如秦淮连天的风雨,绵延不去,后来直至她升任巡按离开京师,他也只见她真正笑过一回,是在得知晁清还活着之时,而那个笑容,也是转瞬即逝的。   而今不知是否是他错觉,苏时雨自巡按归来,脸上的笑容忽然多了起来。   像是被忽袭而来的清风带着暖意消融了心中冰雪,亦或有苍穹倾洒下日光洗去眉间萧索,伶仃小半生的眸子里火色渐褪,染上半壁春光。   只是不知她的光风霁月从何而来。   柳朝明看着苏晋的笑颜,淡漠的眸光倏尔变得柔和,他转回头,没甚么表情地说道:“佛经道经抄得不多,账倒是记了不少,头一条便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欠了我都察院二十大板,至今未曾上门来领。”   苏晋听了这话,不由怔住。好不容易想起仕子闹事后,她因未能平息态势,有负所托,确实跟都察院欠了二十大板至今未能兑现。   她细细思量了一阵,刚想说甚么,抬眸却见轩辕台一侧跌跌撞撞跑来一人,竟是宫前殿的管事牌子张公公,隔得老远就唤了一声:“柳大人留步。”   苏晋心中浮上不好的预感。   吊死在宫前苑的璃美人死相可怖,至今还如一道阴影笼在她心头。   可璃美人是后宫之人,出了再大的乱子也该由皇上或皇贵妃来审,这张公公跑来找左都御史做甚么?   难不成又出了别的乱子?   果不其然,张公公一到柳朝明跟前便跪拜道:“柳大人,宫前殿出大事了,皇贵妃娘娘,淇妃娘娘,几位殿下还有大臣都来了,眼下那头指明让左都御史大人,佥都御史大人过去。”   柳朝明眉头一皱,皇贵妃与淇妃均在,何以让他这名外臣过去?   张公公见他似有不悦,忙不迭将事情的缘由一一道来,又解释说:“原本十三殿下已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谁知太子殿下来了之后,命羽林卫逐一自查,后来竟在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钱大人身上搜出璃美人常用的簪花。之后太医院的医正为璃美人验过尸身后,说她临死前被人凌|辱过,而她身上,也搜出了钱大人的令牌,是故殿下怀疑……怀疑是钱煜大人将璃美人凌|辱之后杀害的。”   柳朝明淡淡道:“既这样,拖去宗人府审问便是。”   张公公道:“是这个理没错,可是,大人您也知道钱大人的身份,钱尚书得知此事,当下便赶来伸冤了。”   苏晋甫一听这张公公提起钱煜,还在感慨这朝中何以如此多姓钱的。   户部尚书钱之涣是一个,左副都御史钱三儿又是一个,而今听说钱之涣赶来伸冤,她才反应过来,敢情这还是一家子?   又想起宋珏仿佛提过,钱尚书家有八位公子,其中的嫡长子听说在羽林卫任职,想必正是这一位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了。   柳朝明又问:“陛下呢?”   张公公道:“十三殿下早就命杂家去请过了,可陛下一听闻皇太孙殿下出了事,一时急火攻心,反倒起不来身。”   他说着,又道:“还不止如此,小殿下到现在都未醒,究其原因,到底是太子妃没在跟前才出了岔子,可太子妃又是皇贵妃娘娘一道急诏请走的,方才太子殿下一问,那急诏竟不是甚么要紧事,又怀疑到皇贵妃娘娘头上去了。”   柳朝明听完这话,并不立时动身,沉默了一下问:“眼下都有谁在?”   张公公道:“回柳大人,后宫里,也就皇贵妃娘娘,淇妃娘娘,与太子妃在;大臣里头,吏部的曾尚书是陪钱尚书一起来的,又因小殿下出了事,户部沈大人跟着太子妃前后脚就到了。”   柳朝明微一颔首又问:“都有哪几位殿下?”   张公公道:“十三殿下是原本就在的,太子殿下也不必提了,因是延合宫的璃美人出了事,明日又是岑妃娘娘的祭日,都说……都说是岑妃娘娘的魂魄作祟,因此七殿下也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十二殿下与四殿下。”   柳朝明听他言语中有不敬,漠然看了他一眼。   张公公缩了缩脖子,续道:“还有十四殿下,皇贵妃娘娘来了不久,十四殿下带着九殿下,十殿下,三殿下也赶过来了。”   他说到这里,皱眉想了想,似乎怕人太多,将自己也说绕了进去,半晌才重新开口道:“虽眼下在宫前殿的,除了圣上,已是这宫里头最金贵的主儿们了,可是因各方都有牵扯,都洗不清干系,一时竟找不出个公允审案的人。原本说要去寻刑部的尚书沈拓沈大人,可他毕竟是小殿下的外祖,怕偏袒太过。”再细细一想,“哦,对了,后来还是十殿下跟众人提议,说是请左都御史大人您去审。”   苏晋听完他的话,也是理了半晌才理顺。   现如今在宫前殿一共有三波人,为首的分别是皇贵妃娘娘,太子殿下,与七殿下。   而璃美人之死又与小殿下的急惊风有直接关系。   皇贵妃急诏传走太子妃,有坑害小殿下的嫌疑,所以她不能审此案。   被指杀害璃美人的钱煜是羽林卫副指挥使,羽林卫正隶属朱悯达,所以他也应当避嫌。   而璃美人生前所居延合宫,生后死相与在延合宫故去的岑妃一模一样,令人心生畏惧,鬼神之说虽不可信,但此事若由岑妃之子朱沢微来审,也是怎么都不合适了。   圣上缠绵病榻,故皇后早亡,前朝后宫出了这等乱子,这审案人最后竟要落到左都御史头上,也是荒唐。   只是不知这多出来的淇妃是个什么来头。   柳朝明听完张公公的话,已迈步往宫前殿而去。   苏晋这头正思量,张公公忽然凑过来讪讪地道:“苏大人,太子殿下方才震怒,查得严,杂家怕惹事上身,便将您在宫前殿逗留过一阵的事说了出来,您待会儿行行好,给杂家做个证就成,杂家可甚么也没干。”   其实他不必解释,苏晋亦能猜到她这厢被叫去宫前殿是为何。   她点了一下头,回了句:“无妨。”   张公公看了眼她的神色,又问:“苏大人,您可是在奇怪这淇妃为何会在宫前殿?”   苏晋只顾着往前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这宫里头的管事牌子哪一个不是将察言观色的功夫练到极致的?   张公公当下便道:“这说起来又是另一段谈资。先头不是说岑妃故去后,延合宫空了几年才住进去璃美人与她的侍婢吗?虽说住进去的是主仆,可因为那婢女姿容出色,恰遇到醉酒的皇上,也就幸了两回便有了身孕,眼下已晋为淇妃,占了延合宫正宫之位,可谓后来居上。” 第57章 五七章   雪越下越大, 不远处, 宫前殿高耸伫立。   苏晋抬目望去, 忽觉这纷飞的大雪好像一张巨大的渔网, 朝眼前的殿阁扑袭而去。   太子, 七王, 十四, 还有那些她看不见的,躲在暗处的,众人各执渔网一角, 都在等着自己的那条鱼。   可是, 他们太贪婪, 想以静制动,想后发制人, 所以他们让柳昀来做这个收网人。   柳朝明走到宫前殿外停住脚步。   张公公会意, 退到一边去了。   柳朝明看着这浸在纷飞落雪中的宫阙,忽然道:“兵部礼部不沾边, 其余各部尚书, 甚么情况你心中当有数。”   苏晋“嗯”了一声。   工部尚书是十四的。   吏部曾友谅是七殿下的。   而刑部尚书沈拓乃太子妃沈婧之父, 是太子|党无疑。   柳朝明道:“唯一复杂的是户部,尚书钱之涣与右侍郎都是七王的人,但沈青樾太厉害, 把这两人的把柄握得牢牢的, 却不揭发。”   苏晋道:“这是沈大人的作风, 凡事留余地, 所以户部反而是相互牵制的局面。”   柳朝明道:“今日之局,户部尚书钱之涣是七王的人,钱煜是他嫡子,却在太子的羽林卫任副指挥使,朱悯达与朱沢微可会对这个人放心?”   苏晋不解:“大人为何要与我提这些?”   柳朝明看她一眼,嘴角带过一抹似是而非的笑:“你不是想知道如何做一名棋子?”然后他回过头,面容沉静地望向眼前宫阁,于纷纷落雪中,迈入殿门。   宫前殿的上首分列二人,皇贵妃与朱悯达。   柳朝明进得殿中,与苏晋一起向这二人行叩首礼。   朱悯达道:“柳大人既来了,此处便交给柳大人审吧。”然后他四下扫了一眼,点选了一人:“曾尚书,就由你将已审好的案情说与柳大人听。”   曾友谅越众而出,一揖称是,然后道:“柳大人,今日宫前殿共发生两桩案子,且彼此相关。头一桩是璃美人惨死宫前苑厢房,现已查明璃美人死前有被凌|辱过的迹象,且在她的尸身上搜出羽林卫钱煜大人的令牌,太子殿下命羽林卫自查后,钱煜身上亦搜出璃美人的簪花。   “第二桩案子则是皇太孙殿下的急惊风。今日午过,小殿下本与太子妃一起在宫前殿等候太子殿下,后太子妃被皇贵妃娘娘一道急诏传走,因小殿下已熟睡,太子妃便命羽林卫严加守备,里外不得有人出入。然而小殿下熟睡醒来不久,便自抄手游廊上犯了急惊风。方才十三殿下已探明,小殿下犯急惊风的游廊,正对璃美人惨死的厢房,而医正业已查出璃美人的死亡时间与小殿下犯急惊风的时间相近,疑小殿下是受惊犯病。”   柳朝明道:“疑受惊犯病,便是说,真正的病因还未得证实?”   曾友谅道:“是。”   柳朝明道:“医正何在?”   早前为朱麟探病的医正偻着背出列:“回柳大人,方才十三殿下已下令,小殿下所有碰过的物件都不可动,还命医正们将小殿下今日的膳食残羹以及用过的器皿全部验过,想必就快验完了。”   柳朝明听了这话,看向朱南羡,二人对面一揖。   柳朝明又望向殿上,对朱悯达道:“太子殿下,既然小殿下的病因还有待查明,臣请先问璃美人之案。”   朱悯达颔首,柳朝明刚要开口,却听皇贵妃忽然道:“此案不必审了,毕竟是后宫之事,是谁做的本宫心中已有数,柳大人只需将那恶贯满盈之人依法惩治了便是。”   她这话一出,跪在殿中的钱煜便忙不迭磕头哭喊道:“柳大人,下官冤枉,下官实在冤枉啊。”   柳朝明听出皇贵妃话里有话,问道:“那么依皇贵妃娘娘之见,这恶贯满盈之人都有谁?”   皇贵妃斜着眼扫了钱煜一眼,“哼”了一声道:“他,只是其中一人。”然后她抬起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指向一旁的淇妃,“她才是罪魁祸首!”   淇妃一听这话,眼中露出惶恐之色,跪倒在地:“姐姐何出此言?”说着,便捻起娟帕拭起泪来。   她生得楚楚动人,又身怀六甲,这么一下子跪在地上,将周围的人都惊了一番,奈何女眷太少,又慑于皇贵妃之威,都不敢上前掺扶,还是沈婧默了片刻,上前将淇妃扶到一旁的椅凳上坐下,轻声道:“娘娘当心身子。”   皇贵妃道:“今日圣上去昭觉寺祈福,早传旨让本宫,淇妃,太子与太子妃来明华宫与他一起用膳,说有事相商。接到旨意后,淇妃便来见本宫,说想带着璃美人一起去见皇上,本宫还当她良心发现,想要为旧主谋个福分,哪里知她存的竟是这等害人的想头!”   淇妃啜泣道:“可姐姐不是斥妾身不懂分寸,婉拒了么?”   皇贵妃厉声道:“本宫是婉拒了,可随后不是你让她扮作你的婢女,随你一起去前宫?!”   淇妃惊恐地睁大眼:“姐姐怎知?”她又自椅上滑下,半跪着对着柳朝明哭诉道,“大人明鉴,璃姐姐是妾身旧主,妾身出此下策,也只是为了报恩,断断没有要害她的心思。”   柳朝明合手一拜:“娘娘请起,微臣不过一介臣工,当不起淇妃娘娘如此大礼。”   淇妃点了点头,起身又道:“且妾身与璃姐姐走到一半便腹痛难忍,唯恐胎儿不安,回宫请医正诊治了,后来璃姐姐去了哪里,妾身并不知晓。”   柳朝明问:“你们此行,可是往宫前殿而来?”   淇妃含泪称是:“前宫之中,只有宫前殿无主,可供妾身等闲人逗留。”   柳朝明又问:“敢问淇妃娘娘犯腹痛是何时?行至何处?”   淇妃道:“是巳时,行至明华宫外。妾身一犯腹痛,就折回延合宫了。妾身还记得,医正为妾身诊完腹痛,刚好到午时,皇贵妃姐姐还命人为妾身送了膳食,可惜妾身用不下,命侍婢拿去送给正在前宫的璃姐姐,谁知道……”   她话未说完,已然泣不成声。   柳朝明又看向沈婧,对她一拜:“敢问太子妃,您带小殿下到宫前苑是甚么时辰?”   沈婧略一想:“午过,是用完中膳才去的。”   所以说,璃美人比太子妃先到宫前殿?可羽林卫守备宫殿前,是要上下搜过一遍的,何以没瞧见璃美人?   照这么看,似乎当真是羽林卫出了问题。   柳朝明道:“璃美人来宫前殿时,可有侍婢跟着?”   早已跪在殿中的一名宫婢怯怯道:“回大人,奴婢跟着。”   柳朝明道:“璃美人惨死,你作何解释?”   宫婢一下子贴面伏地,急声道:“回大人的话,美人到了宫前殿后,说不要人伺候,奴婢原就是淇妃娘娘身边的侍婢,美人又说了这话,奴婢就折回延合宫找娘娘去了,后来发生了甚么,奴婢实不知啊。”   柳朝明道:“是谁让你跟着璃美人的?”   宫婢道:“回大人,淇、淇妃娘娘。”   柳朝明道:“这就是了。”然后他淡淡道,“拖出去,杖杀。”   整个宫前殿仿佛默了一瞬,上来两名侍卫将宫婢拖走了。   柳朝明又问:“璃美人身边伺候的人都有谁?”   须臾,四名内侍与宫婢出列,止不住发抖地道:“回大人,是、是奴婢。”   柳朝明简言意骇:“杖杀。”   他吩咐完,转回身,朝皇贵妃一揖:“敢问皇贵妃娘娘,您是如何得知淇妃娘娘让璃美人扮作自己的侍婢,往宫前苑而去的?”   皇贵妃冷声道:“这怕不是大人该过问的吧?本宫执掌后宫,该知道的事,自然有人来回本宫。”   柳朝明道:“照娘娘的意思,延合宫守卫,还有娘娘所居的重华宫守卫,侍婢,内侍,皆有重责?”   从方才的问话来看,是淇妃想要带璃美人去宫前殿,且也是她的侍婢将璃美人一人留在了宫前殿。   皇贵妃原以为柳朝明处置淇妃身边的宫婢,是对淇妃起了疑心,何以又问责起她重华宫的人来了?   皇贵妃柳眉倒竖,厉声道:“左都御史这是要做甚么?不分青红皂白杀人吗?”   柳朝明淡淡道:“不知皇贵妃娘娘可否透露,今日圣上传诸位一起用膳,可曾提过要商议何事?”   皇贵妃并不答话。   这时,沈婧看朱南羡一眼,略一犹疑道:“这倒没甚么,父皇他说……想议一议十三的亲事。”   柳朝明道:“既如此,那便不该有他人在。臣之所以处置的这些宫婢内侍,是因为他们分明知道璃美人扮作婢女随淇妃前往,却不拦阻,这岂非酿成璃美人惨死的根由?”   皇贵妃道:“那此案的真凶呢?此案的内情呢,左都御史不问明白吗?”   柳朝明还未答话,七王朱沢微忽然笑道:“皇贵妃娘娘,此案的真相不是已明摆着了吗?   “璃美人原就在宫前殿歇息,羽林卫来之后,却没人称见过她,说明羽林卫中一定有人隐瞒不报,且此人身份不一般,否则不可能在羽林卫重重搜查下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藏起来。今日在宫前殿,有这等权力除钱煜不作第二人想,又在他身上搜出淇美人的簪花,是以真凶除他之外,不作他人想。”   皇贵妃一听这话,愤然指着淇妃道:“可是她明摆着没安好心——”   “本宫与老七所见相同。”不等她说完,朱悯达忽道。   然后他说:“柳大人,此案你全权处置,不必有任何顾忌。”   柳朝明朝他一揖,继而道:“重华宫延合宫所有守卫,侍婢及内侍杖责三十。至于淇妃——”他转首对皇贵妃道:“璃美人之死,淇妃娘娘有教唆之责,娘娘身怀六甲,臣不便处置,此事还当交给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听了这话,神色略有和缓,“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柳朝明看向一脸惨然的钱煜,沉默一下,倏尔寒声道:“凌|辱及残害后宫妃嫔,论罪当诛。”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怔然。   钱之涣大怒道:“柳朝明!你不问因由明哲保身是为不忠不义,你——”   柳朝明没等他说完,再合手朝朱悯达与朱沢微合拜下:“但钱尚书一家都为朝廷效力,其功至伟,臣请赦钱氏一族死罪,改将钱煜凌迟处死,太子殿下与七殿下以为如何?”   朱悯达沉吟片刻,道:“本宫会照你的意思,向父皇请示。”   钱之涣双膝一弯跪倒在地,看了看朱悯达,终于泫然欲泣地望向朱沢微:“殿下?”   朱沢微却避开他的目光,说道:“就这么办罢。”   一干侍卫上来将钱煜与泣不成声的钱尚书带走了。   宫前殿一时寂然无声,苏晋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出草草收尾的戏码,终于明白柳朝明进宫前殿那句话是何意。 第58章 五八章   从方才的审讯中可知, 璃美人死前, 淇妃曾有意让她随自己陪皇上用膳, 可惜皇贵妃不允,淇妃便让璃美人扮作自己的侍女前往。   然而走到半途, 淇妃却称腹痛回了延合宫,将璃美人一人留在宫前殿,这才是导致她后来惨死宫前苑厢房的根由。   皇贵妃的猜测没有错,淇妃的确有最大嫌疑——是她费尽周折地将璃美人带到了前宫,又留她一人于此。   先不提后来从钱煜身上搜出的罪证,单说璃美人出现在前宫的因由, 就与淇妃脱不开干系。   若寻常人问案, 定会寻着淇妃这条线索往下查——她与璃美人的真正关系如何, 两人可有龃龉?她可有害死璃美人的动机?她是否与钱煜合谋杀害璃美人?   可柳朝明审到此处, 却忽然将矛头一转, 开始处置延合宫重华宫的宫婢内侍,其原因有二。   其一, 倘若璃美人之死当真跟淇妃有关,这便是后宫之事,不该他左都御史过问, 何况论身份, 淇妃身怀龙种是君, 柳朝明是臣。   其二, 璃美人位分卑贱, 她的死其实微不足道, 这事之所以闹得这么大,是因为跟钱煜与小殿下扯上了干系。   那么由此往细处想,倘若今日之事是一个局,倘若钱煜真的是被冤枉的,那么这个布局人,他有办法杀掉璃美人嫁祸钱煜,有办法令小殿下在严密的守备下犯急惊风之症,那么他一定是这重重宫闱中的上位者,与皇权息息相关。   诚如张公公所言,今夜除了陛下,整个大随最金贵的主儿都在宫前殿了,是以这布局之人,很有可能便在这大殿之中。   或者说的更确切一些,这布局之人,正是这诸位殿下中的其中一人或几人。   那么究竟是谁呢?   苏晋抬眸望去,跟着朱悯达的有朱南羡,跟着七殿下的有四王与十二,跟着十四的有三王,九王,十殿下。   可这派系的划分,就诚如她目之所见的一般了然吗?   还是这里头错综复杂,不可深究?   想必柳朝明正是堪破了这一点,才草草处置了一大帮子无关紧要的人而不再追查的吧?   苏晋想起进宫前殿前,柳朝明对她说——户部尚书钱之涣是七王的人,钱煜是他嫡子,却在太子的羽林卫任副指挥使,朱悯达与朱沢微可会对这个人放心?   是了,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没道理老子为七王效力,儿子为太子效力。   因此,倘若不去想布局人是谁,单看此局,钱煜已是一枚弃子。他一日在羽林卫,朱悯达就一日不能对羽林卫放心,是故想要除掉他;而对于朱沢微来说,有钱煜在羽林卫,户部钱之涣就无法全心归属于他,所以他也不愿意保钱煜。   今日宫前殿上的三个派系,分以太子,七王,皇贵妃为首。   杀了钱煜,太子与七王都会满意。   而皇贵妃左不过瞧个热闹,想借机抓住淇妃的把柄惩戒她,柳朝明为淇妃安上教唆之罪,推给皇贵妃处置,她势必也会满意。   这便是为棋子之道——要深谙执棋人所想,要清楚自己的处境,最重要的是,即便身为棋子,亦要有人执棋之心,要明白自己手上,有哪些可用的筹码,从而走出令所有人都满意的一步。   而今夜,柳朝明正是利用自己手里为数不多的筹码,杀了钱煜又将淇妃推给皇贵妃,声势浩大地杖杀杖责了一群事实上无关紧要的人,为璃美人之案提上一笔看似圆满实则囫囵的“终”,却让他人无从追究。   这样的手腕,少一分则欠火候,多一分则惹众怒。   苏晋沉默而有所悟地看着眼前无疾而终的戏码,忽觉这雪夜中的深殿仿如一艘沉入深海的大舶,海潮搅帆,龙骨尽碎(注),她已深陷漩涡之中。   不多时,太医院掌院进殿来道:“禀太子殿下,皇贵妃娘娘,今日小殿下碰过的物件,用过的器皿,以及膳食残羹已验完,并没查出可致急惊风之症的疠邪。”他一顿,又迟疑道:“故而微臣以为,小殿下的惊风症,大约确是受暴恐所致。”   殿内一时无声。   片刻,只闻一个十分沉澈好听的声音道:“如何会是惊恐所致?游廊与厢房离着三丈远,麟儿一个两岁孩童,便是亲眼见着璃美人被害,也未必明白发生了甚么。”   苏晋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是十殿下朱弈珩。   古人尝用“颜如宋玉,貌比潘安”来形容一个男子美姿容。   而眼前的十殿下朱弈珩,正当得起这八个字。   人如芝兰玉树,声如金石掷地,五官挑不出一处瑕疵,诚如一块稀世宝玉。   苏晋看着他,忽然想到提议让柳朝明来审案的人,正是这个朱弈珩。   朱悯达听了朱弈珩之言,也以为然,寒声道:“再验,将麟儿今日碰过的,没碰过的,用过的没用过的物件里里外外重新验过!”   他言语间已有动怒之势,太医院掌院连忙磕头请罪,诺诺退下了。   这时,朱沢微温声道:“老十所言甚是,麟儿一个两岁小儿懂甚么,平素里还不是只知听从皇兄皇嫂之言?实在怪了,皇嫂也就走开那么两个时辰,麟儿怎么就犯病了?”然后他朝左上首揖了揖,“不知皇贵妃娘娘所为何事,竟在这个关头以一道急诏请走皇嫂呢?”   皇贵妃杏眼一眯,愠怒道:“怎么,老七怀疑到本宫头上来了?”   朱觅萧听了朱沢微之言,顿时怒不可遏:“朱沢微!杀钱煜得钱之涣,今日之事你受益最大,你少装着置身事外!”   三王朱稽佑原不明所以,听着朱觅萧开口,也跟着起哄道:“十四说得是,朱沢微,你坏事还干得少了?本王看今日死的几个人,跟你们一帮人都脱不开干系!说不定就是……说不定就是你过世母妃的鬼魂作祟!”   此话一出,朱沢微原本柔和的面色立刻变得冷寒无比。   他还未开口,四王朱昱深便道:“三哥,死者为大,岑娘娘是我等长辈,你说这话实在是大不敬了。”   朱觅萧冷哼一声:“不然怎么解释璃美人莫名吊死?你们都是傻子吗?真当是钱煜一人所为?谁信?!”   九王朱裕堂怯声道:“算、算了吧?此案柳大人不是已结了吗?就是钱煜做的,与咱们都……没甚么干系吧。”   十二朱祁岳却冷笑道:“怎么解释?十四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那你们不如先解释解释今日皇嫂不在麟儿身边守着,被一道不明所以的急诏传走究竟是为何!”   一众皇子吵得不可开交,朱悯达也懒得管,只冷眼看着,反是沈婧出来对着上首的皇贵妃盈盈一拜,然后对众人道:“其实皇贵妃娘娘急传臣妾,正是为今日父皇招我等商议之事,十三的亲事。”   朱南羡听了这话,睫稍微微一动,垂眸不语。   朱祁岳挑眉看了朱南羡一眼,斜起嘴角玩笑似的道:“他的亲事拖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便是要议也不差这么一会子。”   皇贵妃似乎懒得再跟这群晚辈费口舌,淡淡道:“那是因为本宫近日得知,十三早已意属一人,所以传沈婧过来问明白,想借今日晚膳与陛下提一提。毕竟十三老大不小了,又是嫡皇子,正妃之位悬而未定,先纳个侧妃也是好的。”   朱祁岳闻言更好奇了:“早已意属一人?是谁?”   皇贵妃看了一眼一旁的贴身侍婢,那侍婢应了声是,上前对着众人福身拜下:“回诸位殿下的话,是这样,皇贵妃娘娘前阵子翻阅宗人府的出纳载录,在‘拾遗’一栏中,发现一年多前,有人自云集河里拾到一方女子用的玉佩恰与十三殿下所带的玉佩纠缠在一起,后拿去问十三殿下,殿下说……”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皇贵妃,似乎有些迟疑后头的话该不该说,见皇贵妃点头,才继续道:“殿下说,那名女子用的玉佩也是他的,是他专程找人打来,要送与心上人的。”   一年多前,云集河。   苏晋单听到这两个词眼,深觉不妙。   她原有一方玉佩,因是她祖父留给她的唯一之物,从来贴身带着。直至一年多前,她被追杀落入云集河中,这方玉佩才遗失不见。   苏晋本想回头去找,但却怕惹人生疑,只好作罢。   可此刻听这宫婢所言,难道……   朱祁岳伸掌推了推十三,乐道:“好啊,十三,你我相交多年我对你可是无话不谈,你却要将此事瞒我,甚么玉佩,快拿出来让本王一看。”   朱南羡眉峰微微一蹙,即刻又展开,没甚么表情地道:“本王没带。”   皇贵妃不咸不淡道:“左右要等太医院查麟儿病因,十三,你是嫡皇子,纳妃收妾理所当然,此事没甚么好丢人的,你便说那女子是谁,本宫为你做主了便是。”然后她看向朱南羡,像是想起甚么:“本宫记得,那玉佩上,似乎刻着一个‘雨’字?” 第59章 五九章   宫前殿仿佛静了一瞬。   须臾, 朱沢微“嘶”了一声, 像是想起甚么不得了的:“本王记得,苏御史的字好像唤作‘时雨’?当年十三跳云集河,似乎就是为救你, 那这玉佩, 难道是十三要赠与御史的?”   朱觅萧方才还跟朱沢微吵得不可开交, 听了这话却讶然道:“啊, 照七皇兄这么说, 十三皇兄到现在还未娶妻该不会是因为……”   “放肆!”不等他说完, 朱悯达便喝道:“十三为母后守孝耽搁了自己的亲事,一片赤子之心岂容你等这般猜疑侮辱?”   皇贵妃淡淡道:“你们也不必乱猜, 那女子是谁,太子妃心里自然有数。”然后她看向沈婧道:“你来说。”   沈婧迟疑地看了朱南羡一眼。   朱悯达凡事不瞒她, 她自然知道那刻了个‘雨’字的玉佩是苏晋的,更知道苏晋其实是女子。   可实话说出来便是死罪,为今之计只能想一个权益之计。   沈婧于是道:“是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戚无咎的四妹戚绫,她闺名里有个‘雨’字。门楣虽过得去, 却是个庶出, 故而臣妾与太子殿下一直未曾准允这门亲事。”   皇贵妃道:“戚无咎的四妹, 本宫知道此女。虽是庶出,但才貌俱佳, 秀外慧中。”她对朱南羡道:“十三, 你若喜欢, 本宫可将她收为义女,如此做你侧妃是勉强够了。”   朱南羡喉间微动刚欲说话,太医院的掌院亟亟进得殿来,扑跪在地道:“禀皇贵妃娘娘,禀太子殿下,微臣、微臣在小殿下的内衫里找到酥饼残渣,上头含带些微夹竹桃粉。”   夹竹桃乃剧毒之花,误食些许便会要人性命。   朱悯达的脸色倏然冷寒至极。   十殿下朱弈珩问:“怎会在内衫里发现酥饼残渣?”   谁知朱悯达听他这一问,眉间更笼上震怒之色,并不答话 沈婧看他一眼,忧心道:“平日若有亲近之人给麟儿东西,他若喜欢,便会藏在衣裳里贴身收着。”   说起来,朱麟这个习惯还是依葫芦画瓢跟朱悯达学来的。   朱悯达与沈婧青梅竹马,自少年时若得了沈婧相赠之物,便会贴身收着,久而久之成了癖性。   沈婧又道:“他虽不会说话,但他十分认人,见过的等闲不忘,可是,只有亲近之人给他东西,他才肯这么收起来。”   这话说罢,沈婧的目色渐渐转凉,她看向跪在殿中的太医院掌院,问道:“小殿下如今怎样了?”   掌院怯声道:“回太子妃,小殿下脉象虚浮,但尚算平稳,应当所食夹竹桃粉不多,没有危及性命,但究竟如何,还要醒来后才得知。”   沈婧闻言,转而看向朱麟的奶娘,寒声道:“今日都有谁给过麟儿东西吗?”   岂知这奶娘被这一问,忽然目露惊慌之色,当即便跪在地上:“奴婢、奴婢恳请太子妃责罚。”   沈婧秀眉一蹙:“是你?”   “不、不是奴婢。”奶娘以面贴地,身子颤得如一片风中落叶,片刻后,似是下了甚么狠心一般,才咬牙道:“回太子妃,要说亲近的人,小殿下自醒来后,只见过一位。”   沈婧泠泠道:“谁?”   奶娘慢慢别过脸,惶恐地看了朱南羡一眼:“是十三殿下。”   沈婧一听这话,当即痛斥道:“你在说甚么胡话!”   奶娘却忙不迭地磕起头来,哭诉道:“回太子妃,奴婢说的都是实情。今日小殿下醒来后,外头的天看着要落雪,梳香怕殿下着凉,回东宫为他取小袄去了。当时大约是酉时初,只有奴婢一人陪着他,小殿下因知道十三殿下要来看他,便自顾自往宫前殿外跑,恰好看到十三殿下在轩辕台与一名大人说话。   “小殿下过去找十三殿下,奴婢因有大人在,跟着把小殿下过去以后便退下了。后来远远瞧着十三殿下将小殿下抱起,跟他说了一会子话,又像往他手里塞了甚么似的,奴婢也没瞧清。后来直到小殿下回来,奴婢与梳香随他在宫前苑走了没几步,他就犯惊风症了。”   朱南羡听她说完,眉头一皱。   酉时初,轩辕台?岂不正是今日苏晋还他匕首之时?   他几时见过朱麟了?   朱南羡正要开口,不妨沈婧怒斥道:“胡说八道!来人!给我掌嘴!”   然而与之同时,却闻皇贵妃悠悠道:“慢着——”她看向朱南羡,又道,“朱十三,你安的是甚么心?连你的亲侄子也想害死?”   这话说完,她也不等朱南羡解释,立时高声道:“今日酉时,把守宫前殿正门的都有谁?”   外头进来四名羽林卫。   皇贵妃道:“本宫问你们,今日小殿下醒来后,可曾出过殿门?”   四名羽林卫齐声称是,其中一名更是上前一步道:“回皇贵妃娘娘,小殿下自除了殿门,便往轩辕台的方向去了。”   话音落,满堂哗然。   片刻,只闻皇贵妃道:“朱十三,你好大的胆子,身为皇嗣却要谋害皇嗣,跪下领罪!”   朱南羡微阖了阖眼,缓缓道:“本王行得端,站得直,凭什么跪!”   朱沢微笑了一声道:“十三,本王看这事你还是先跪下解释清楚了好,麟儿是嫡皇孙,你是嫡皇子,你害他存了甚么心思,还叫人瞧不出来么?”   这话摆明了往朱南羡身上泼脏水,然而朱南羡也不甚在意。   他微抬起下颌,目光在诸皇子身上扫过,忽而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此事本王解释不清,不过本王知道,你们当中,倒是有人能解释个清楚明白。”   朱觅萧似是大惑不解道:“十三皇兄这话甚么意思?难不成害麟儿的人还在我等之中?我等可是庶子,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太子嫡皇孙都没了,那大殿上的宝座也轮不到我们,但十三哥就不一样了,你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嫡皇子呀。”   这时,九王朱裕堂怯怯地道:“其实……要查清这事不难,十三不是在轩辕台么?唤今日轩辕台的守卫来问过便是了。”   十王朱弈珩温声道:“九哥是久不在宫里忘了这宫中规矩?今日的是双数日,在轩辕台值守的是金吾卫。”   三王朱稽佑添了一句:“谁不知道金吾卫左谦是他朱南羡的走狗。”   皇贵妃听到这里,双目一眯,高喝道:“府军卫!”   戒备在宫前殿外的兵卫破门而入,齐声跪地道:“在!”   “十三皇子弑杀皇孙,给本宫将他拿下!”   “是!”   “谁敢!”府兵卫还未上前,十二朱祁岳怒喝一声,与四王朱昱深同时站在了朱南羡身后,一人拔剑,一人握刀。   三人与诸皇子对峙而立,人虽少,但朱昱深镇守北疆,朱南羡领兵西北,朱祁岳挂帅岭南,丝毫不输气势。   府军卫将三人团团围住,朱南羡却不甚在意,反是扶了扶腰间长刀,忽然高喝一声:“金吾卫!”   深静的雪夜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在”,转眼间,只见数名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的兵卫自殿外鱼贯而入,将府兵卫围了起来。   原本殿中内侍与宫婢,看了看这重重兵卫中的龙子皇孙们,片刻竟都朝着朱南羡的方向拜下。   深殿之中剑拔弩,众人都屏息凝神,仿佛一个声息便会引来大祸。   然而在这重重兵卫之外,数名朝臣却默然无声地立着。   沈奚自进殿起,便觉得不对劲。   他深知璃美人之死,钱煜之死,不过是一个引子,然而凭他之智,竟也无法全然参透今日之局。   就像一副早已着墨好的水墨山川,方才还是太子,七王,十四三足鼎立,倏忽间风云变幻,再望过去,却成了十三与七王十四对峙了。   这幅水墨山川,正是他心中的棋盘。   而一年多前,自他助朱南羡就藩,早该料到有今日了。   诚然朱悯达是嫡长,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但朱南羡亦是嫡皇子,他在南昌有了政绩,赢得民心,最重要的是,他有兵权,擅带兵,有西北军心,朝中的武将都服他。   皇权最是弱肉强食。   而今的他,再不是昔日依凭在东宫之下的太子胞弟了。   这宫中的格局,已经变了。   沈奚忽然想起柳朝明的话——就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心中黑白。   他不由抬眸看向朱悯达,只见他微阖着双眸,神色凌冽至极,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一切。   沈奚心中一沉,当机立断地往前迈了一步。   与他同时动作的还有两人,三人来至殿中,撩袍拜下。   “臣,左都御史柳朝明。”   “臣,户部侍郎沈奚。”   “臣,佥都御史苏晋。”   “恳请太子殿下明朝秋毫,全权定夺此案。” 第60章 六十章   殿上的气氛略有缓和。   朱悯达这才道:“没规矩了是吗?父皇尚在卧榻之上, 你们就要同室操戈?”   然后他看了看殿中剑拔弩张的府军卫与金吾卫,微微蹙眉, 唤了一声:“十三。”   朱南羡默了一默, 面容沉静地一抬手,金吾卫齐齐向他一拜, 无声地退了出去。   朱悯达又道:“府军卫。”   数名兵卫单膝跪地,随即亦撤出殿外。   宫前殿又回到方才的平静, 然而在这平静之下, 似乎有甚么东西不一样了。   朱悯达不是信不过朱南羡,可眼下诸皇子皆在,罪证直指十三,他若存心袒护, 对十三的嫌疑置之不理, 此事势必会捅到父皇跟前, 到那时更难以收场。   朱悯达对柳朝明三人道:“三位大人平身。”然后又问朱南羡:“十三,你在轩辕台见的人是谁?”   朱南羡垂眸不言, 苏晋往前一步揖道:“禀太子殿下, 是微臣。”   此言出,朱觅萧顿时“呵”地笑了一声:“方才还说十三皇兄与苏御史走得近, 怎么,眼下又叫人抓个现行?”他看向皇贵妃, 揖了揖, “母妃, 您该好好问问十三哥那方刻了‘雨’字的玉佩究竟是给谁的了, 省得错点了鸳鸯谱。”   朱悯达冷着眸子看朱十四一眼,待他住嘴后又问:“十三,既已近晚,你在轩辕台见苏御史所为何事?”   是苏晋要还他九龙匕,而自己不收。   朱南羡张了张口刚要答,可倏忽间又缄默不言。   如果方才无人提玉佩这一茬,他大可以谎称这九龙匕是自己借给苏晋,她前来归还。   可是,那一方刻着“雨”字的玉佩已让众人对自己与苏晋的关系生疑。   倘若实话实说,苏晋是可以为他作证,称他在轩辕台时未曾见过朱麟,但自己以九龙匕相赠的事曝于人前,岂非坐实他对苏晋的情谊?这样一来,苏晋作证,他们会信吗?   非但不会,且还会将她置于险境。   见朱南羡沉默不言,朱觅萧又笑一声:“怎么,十三皇兄果真给麟儿递了毒食,做贼心虚了?”   朱悯达双眼微阖,转而看向苏晋:“你说。”   今夜之局周密万全,暗伏重重,胜过昔日马府之局百倍。   苏晋知道自己便是实话实说,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未必会信,可她若不为朱南羡作证,不为他赢取些许时间,那么便是有人有心相救,怕也没功夫想辙了。   为今之计,又是个拖字诀。   苏晋思及此,正欲编排个由头跪地请罪,朱南羡抢先一步道:“本王见苏御史,不过是想问些南昌府外计事宜。”   外计乃三年一次的外官考核制度,由吏部负责,都察院复核。   曾友谅失笑道:“南昌府外计结果,臣早已呈给十三殿下过目了,殿下便是有疑虑,不来问我吏部,怎么反倒问起苏御史了?”   朱南羡淡淡道:“都察院复核外计结果,本王想问苏御史,不行吗?”   朱沢微笑道:“自然是行的,之前本王想问凤阳府外计事宜,也是跟都察院打听的。”他说着,忽然“啧”了一声:“不过本王记得,都察院复核外计的只有柳大人与赵大人吧?苏御史不是在忙登闻鼓的案子么,十三你怎么找他问?”   三王朱稽佑咂咂嘴道:“这有甚么好疑惑的,外计就是个借口,他心中有鬼呗。”   十王朱弈珩温声道:“本王似乎记得,这宫前殿的管事牌子说,璃美人的尸体,正是十三找到的?”   角落里的张公公听了这话,连忙挪到殿中诚惶诚恐地拜下:“是,十三殿下疑小殿下犯病是受惊所致,与苏御史一起四下探过后,便找到了璃美人的尸体。”   朱觅萧笑了一声:“原来还是合谋啊。”他大而化之地朝殿上一拜,讥诮道:“大皇兄,您还瞧不明白,跟在您身边长大的十三哥翅膀硬了,眼下正贼喊捉贼呢。”   这时,苏晋道:“诸位殿下有所不知,十三殿下回京后,早与微臣提过对外计审核结果存疑,微臣亦是都察院御史,有权翻开外计复核结果,帮殿下查上一查,这也没甚么。”   早在发现璃美人尸体时,苏晋已觉今夜之事颇有蹊跷,彼时她便已外计为借口,将朱南羡唤至一旁道出心中疑虑。以她万无一失的性格,回都察院后,自然会命人跟赵衍讨了南昌府外计名录看过。   苏晋眼下打算将这拖字诀施行到底了,跟上首的朱悯达一揖,径自道:“南昌府知府于萍,守清才长政勤年壮,列一等;南昌府布政使章磊,守勤政勤才平,然力不及年迈患疾,列三等;南昌府府丞……”   她惯来过目不忘,这一番三十多名官员查核结果背下来,竟无一处不对。   朱悯达看向曾友谅,不咸不淡道:“曾尚书,苏御史所言可有误?”   曾友谅毕恭毕敬地对朱悯达一拜:“回殿下,苏御史博闻强记,在下佩服。”   朱悯达道:“好,苏晋,你当时既然与十三在一处,那本宫问你,你可曾见过朱麟,可曾见十三递与麟儿吃食?”   苏晋思索一阵,刚欲答,忽闻沈奚“啊”了一声,然后他走前两步,嘻嘻一笑唤了声:“姐夫。”但见朱悯达眸色冷厉,沈奚顿了顿,又有模有样地拜下道:“太子殿下,臣忽然想到一桩事,想要问一问太医院的李掌院。”   朱悯达准允道:“问吧。”   沈奚折转过身:“李掌院,你方才说你在小殿下的内衫上找到酥饼残渣,是甚么酥饼?”   李掌院道:“是枣花饼。”   沈奚又问:“你是只找到了残渣,还是找到了整块枣花饼?”   李掌院道:“只有残渣。”   沈奚道:“那么依你看,倘若一整块枣花饼吃下去,小殿下可还有命在?”   李掌院目露惊惶之色:“这……夹竹桃粉乃剧毒之物,倘若皇太孙殿下整块吃下,怕是早已……一命呜呼了。”   沈奚合手对朱悯达一揖,振振有辞道:“太子殿下,臣与十三殿下一起长大,深知他为人坦荡,从无害人之心,臣不信他会加害小殿下。而依李掌院所言,小殿下既未曾吃下整块酥饼,那么容臣揣测,这余下的枣花饼,说不定仍在这宫前苑内,这块枣花饼乃此案最紧要的证据,臣请——”沈奚一顿,抬头一笑,“搜宫!”   这话说完,朱悯达还未答,朱觅萧便讥嘲道:“揣测?说不定?沈大人既无实凭实据就请搜宫,动静闹得大了些吧?为了一块不知所谓的枣花饼,难不成还要将宫前苑掀翻过来吗?再者说,此事十三皇兄既然做了,那这枣花饼早不知被他藏去哪里了,哦,说不定就在他身上呢,沈大人既要请搜宫,不如先请搜身?”   “十四这话未免放肆,嫡皇子的身可是能随意搜的?”四王朱昱深道。   “四哥所言甚是。”朱祁岳闻言,扶着腰间剑柄勾唇一笑,“怎么?老十四不愿让沈大人搜宫,是怕被人找出蛛丝马迹吗?”   这时,沈婧轻声道:“殿下,臣妾信得过十三,请殿下准允青樾之言,命羽林卫府军卫一起搜宫,还十三清白。”   朱悯达听她这么说,微一颔首道:“好。”然后看向沈奚,“青樾,就由你带人去搜,本宫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你若找不出枣花饼,本宫便要治你扰乱视听之罪!”   沈奚合手一拜:“臣领命。”   他退后两步,折转身往宫外走去,然而路过苏晋身边,沈奚脚步忽然一顿,莫名地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苏御史,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官早知你三番五次接近十三实属心怀不轨。本官不管你有何目的,又是受何人指使,但本官有句话要告诫你,倘你今日胆敢故弄玄虚陷十三于不义,本官定要你好看!”   苏晋怔了怔。   如此大义凌然?这么义正言辞?   怎么听怎么不像是他沈青樾说出来的话。   然而殿上众人听了这番话,皆狐疑地看向苏晋,一时之间竟闹不明白她究竟是谁的手下。   但无论是谁的,照沈奚方才的话听来,应当不是跟东宫一路的了。   就看有多少人肯信。   苏晋面色平静地跟沈奚一揖:“沈大人放心,下官见到甚么,便是甚么,绝不构陷于人。”   沈奚退至殿门,再朝上首一拜,直起身时再看柳朝明一眼,径自走了。   朱悯达这才又道:“苏御史,你现在可以说了,你与十三在轩辕台时,可曾见过朱麟,可曾见十三递与吃食?”   苏晋还未答话,皇贵妃便道:“此案再由太子来审,怕是不合适了罢?”她冷笑一声,“太子妃枉顾事实真相,竭力保全十三,倘使太子问话,苏御史又怎敢以实情告之?”   十王朱弈珩道:“正是,此案若再由大皇兄审,苏御史怕是见到甚么亦不敢宣之于口。”   四王朱昱深淡淡道:“方才璃美人一案,左都御史杀伐果决,依本王看,此案亦可交由柳大人。”   诸皇子互看一眼,齐齐看向朱悯达。   朱悯达道:“柳大人,请吧。”   柳朝明合手朝殿上揖过,看向苏晋:“苏御史,且将你所见所闻实话道来。”   苏晋垂眸而立,似是十分犹疑,片刻,她抿了抿唇像是下了甚么决心一般,忽然往殿上一跪,郑重其事道:“回柳大人,小殿下来找十三殿下时,臣的确在场,确实见十三殿下喂给小殿下一块枣花酥不假。” 第61章 六一章   这话一出, 宫前殿再次哗然。   朱悯达震怒道:“苏晋!十三待你不薄!”   苏晋默了默,轻声道:“臣说的都是实话, 臣还看到小殿下拿了枣花酥要往内衫里藏,还是……十三殿下将他拦着。”   皇贵妃厉声道:“朱十三,这回你还有甚么话好说!”   朱南羡目色沉沉,片刻后,他忽然别过脸看了苏晋一眼,却没甚么表情。   然后他走到殿中,撩袍对着朱悯达跪下,低声道:“皇兄, 我是跟在您身边长大的, 此事是否是我所为,您心中难道不知?”   朱悯达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刚要说话, 只闻朱沢微道:“十三,你与大皇兄感情甚笃,这我们知道, 但你总不能让他因与你的兄弟情, 枉顾你伤害皇嗣之罪吧?何况你加害的还是大皇兄亲生的, 当朝的嫡皇孙呢?”   他说着, 忽然朝上首的朱悯达一揖,恳切道:“还望大皇兄秉公处置!”   朱沢微起了个头, 余下的皇子, 三, 九,十,十四,齐齐向朱悯达拜道:“请大皇兄秉公处置!”   朱悯达看着朱南羡,垂下眼睑低低叹了一声,然而,当他再抬起眸时,眸中伤色一瞬即散,又成了那个眉目端肃,杀伐冷酷的储君。   朱悯达高喝道:“羽林卫!”   “在!”   他喉间微动,终是道:“把十三皇子拿下。”   “殿下!”不等羽林卫动作,沈婧忽然提起裙摆,往朱南羡身边一跪,笃定道:“殿下,臣妾信十三。”   皇贵妃冷笑道:“太子妃这是要干甚么?为了一个小叔子,连自己亲生骨肉的命都不顾——”   “麟儿还好端端地活着!”沈婧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一字一句地道:“他只是还未醒。”然后她望向朱悯达,轻声道:“殿下,一切等麟儿醒了再作定夺,好吗?”   朱悯达看着沈婧,绝美的眉目间愁思与柔韧交织,右眼下的泪痣映着灯色盈盈闪动。   十三是他的胞弟,她却拼死相护,是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后悔吗?   朱悯达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实在不忍,走下殿去,亲手将她扶起,轻声道:“好,我们一起等麟儿醒来。”   朱觅萧看了这一幕,讥诮道:“大皇兄一家子还真是和和美美,就不知至今躺在卧榻上的小殿下——”   “羽林卫!”朱悯达并不回身,冷厉地吩咐:“朱十四再多说一个字,便以扰乱视听之罪将他拿下。”   正这时,殿门忽然被推开。   外头的风雪更大了,隐隐间竟有呼啸之声,沈奚眉目清冷地站在殿门口,四下望去,忽而一笑,有些轻佻地道:“找到了。”   然后他一扬下颌,片刻便有一名兵卫将一个托盘呈到了苏晋跟前。   托盘上放着大半块冷硬的枣花饼,苏晋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对朱悯达拜道:“禀太子殿下,像是这一块枣花饼不错。”   朱悯达看了眼柳朝明,柳朝明微颔首,目光落在跪在角落里的奶娘身上:“让她也认一认。”   奶娘接过酥饼看了半晌,又重新俯首贴地都:“禀大人,奴婢隔得远,瞧不太清,大约、大约是这一块吧?”   柳朝明看向沈奚:“这是在哪找到的?”   沈奚原是抱臂倚着殿门站着的,听了这话,“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弯下身子,勾手拾起一个花纹精细的锦盒,慢慢往殿中走来:“正是在这个盒子里。”   柳朝明问苏晋:“你见过这方锦盒吗?”   苏晋转身望去,目色一滞,当即斩钉截铁道:“回柳大人,微臣见十三殿下时,他手里正提着这方锦盒,那枚枣花酥,便是从这盒子里拿出来的。”   柳朝明看了一旁的兵卫一眼,兵卫拱手称是,将盒子拎到奶娘身前放下。   柳朝明问:“你认一认,是这盒子吗?”   奶娘抬起眼皮看了看,怯声道:“像、像是。”   柳朝明冷声道:“甚么叫像是?”   奶娘不由打了个寒噤:“奴婢不确定。”   柳朝明蹙眉道:“语焉不详,焉知你不是诬蔑栽赃?来人,上刑——”   “回大人,是,是这盒子。”   柳朝明淡淡道:“你确定?”   那奶娘微微抬起头,看了苏晋一眼,又再看向眼前的锦盒,默了一瞬后坚定道:“回大人,正是这方锦盒不假。”   此言一出,沈奚挑眉,朱南羡扬唇,苏晋移过眸子,轻轻扫了那奶娘一眼。   柳朝明朝殿上一揖:“太子殿下,余下的就由苏御史来审罢。”   朱悯达颔首道:“苏晋,你平身罢。”   苏晋面容平静地朱悯达拜下,走到奶娘身前,沉声道:“你撒谎。”然后她一字一句道,“根本就没有甚么盒子!”   苏晋早也知道,这奶娘敢当众诬蔑十三殿下,那她这条命定然是不想要了,既如此,若当庭责问奶娘,乃或是用刑,她也必不肯招认,因此只有用计策让她露出破绽。   当时大殿之上有闲功夫想计策的只有沈奚一人。然而,饶是沈奚再足智多谋,也需要时间来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是故苏晋假借外计事宜,当场背出南昌府三十多名官员的复核结果,用以为他争取时间。   沈奚与苏晋之间虽说不上多么信任,但他们却相信彼此绝不会加害朱南羡。   是故沈奚在离殿前,一句莫名的“故弄玄虚陷十三于不义”,事实上正是在提点她作假证。   苏晋一句“绝不构陷”,是告诉沈奚,自己已明白怎么做了。   而朱南羡虽不知苏晋意欲为何,但他相信她。她既然要突如其来地与他撇清关系,一定有她的道理,他配合着失望便好。   奶娘听了苏晋的话,惊恐地睁大眼。   苏晋却不再理她,而是对殿上二人道:“禀皇贵妃娘娘,禀太子殿下,臣自到轩辕台,直至与十三殿下说完话,从未见过小殿下,也根本不曾瞧见甚么装着枣花饼的锦盒。这奶娘竟声称见过这锦盒,摆明了是受人指使,想栽赃陷害十三殿下。”   皇贵妃冷笑一声:“苏御史这一忽而黑脸一忽而红脸,究竟唱得是哪出?黑的白的都由你说了算吗?你说没见过这锦盒,那眼下这装了枣花饼的盒子又当作何解释呢?”   话音落,诸皇子神色各异,藏不住心思的譬如朱十四,眼底已浮上恼色,朱沢微面上虽没甚么,心中却在冷笑——皇贵妃真不愧是老十四的母妃,两人竟蠢到一处去了。   沈奚大而化之地朝殿上一拜,笑嘻嘻地道:“禀皇贵妃娘娘,这锦盒就是微臣随便捡来的。”   皇贵妃面色微僵,随即怒道:“沈侍郎如此未免太过儿戏!”   沈奚却未答她的话,反是朝朱悯达揖了一揖。   见朱悯达颔首,他唇边噙起一笑,拂袖侧身,朗声道:“传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府军卫指挥使梁阗!”   殿门再度被打开,两名腰别长刀,身穿豹子甲的武将单膝朝朱悯达与皇贵妃拜下。   沈奚朝这二人拱了拱手,说道:“有劳二位将军为沈某作个证,说说这锦盒究竟是在哪捡的?”   伍喻峥与梁阗互看了一眼,似是有些尴尬,片刻,还是梁阗往前一步拱手道:“禀太子殿下,皇贵妃娘娘,方才沈大人虽说是搜宫,结果带着末将二人径自去了奉天殿,找到殿外内侍随便讨要了个锦盒,便是眼前这一方。”   伍喻峥道:“正是,此事奉天殿吴敞吴公公也可作证。”   吴敞乃景元帝身旁最得力的内侍,此事他既可作证,想必假不了了。   皇贵妃面色沉郁,不再说话。   朱悯达微眯着眼,看向今日把守宫前殿正门的四名羽林卫,沉声道:“方才你们看到小殿下出殿门,可看到他到了十三皇子身边?”   其中一名羽林卫道:“回太子殿下,出了宫前殿只一条路,前方花木奇石,看不见远处的场景。”   朱悯达又看向为首的一名羽林卫,缓缓问道:“方才,是你多说了一句,小殿下往轩辕台的方向去了?”   那名兵卫跪作一团,浑身抖得如筛糠,一时答不上话来。   然而朱悯达亦不再问,淡淡地吩咐:“拖出去,斩了。”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同样抖得如筛糠般的奶娘,对柳朝明与苏晋道:“余下的,交给二位御史了。”   柳朝明与苏晋一同对着殿上合袖揖过,问沈婧道:“敢问太子妃,今日在宫前殿的人当中,小殿下除了肯受十三殿下的吃食,还肯受谁的?”   沈婧道:“除了十三,便只有奶娘与我的贴身侍婢梳香了。”   苏晋道:“张公公,宫前殿是无主之殿,平日里膳食如何你心里应当有数,宫前殿近日,可有人做过枣花饼?”   张公公上前来跪拜而下:“回苏大人,不曾,咱们宫里的人都不爱吃甜腻的,且每日里的吃食,杂家都会在卯时去膳堂验过。”   苏晋又对沈婧道:“敢问太子妃,今日您带小殿下来宫前殿时,可曾带过吃食?”   沈婧道:“是备了一些羹汤,但枣花饼是断断没有的。”   这么说,这枣花饼一定是在卯时以后被有心人送进来的?   可今日往宫前殿送过东西的,只有一人。   柳朝明转首看向淇妃,淡淡道:“本官记得方才审璃美人案子时,淇妃娘娘说自己腹痛,午时前便回了延合宫,后来皇贵妃为您送午膳来,您用不下,想到璃美人还在宫前殿未曾用膳,便着人为她转送而来?” 第62章 六二章   淇妃怯怯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皇贵妃姐姐着人送午膳时,太医院的医正正为妾身探脉,那食盒妾身根本不曾见过。”她想了想,眼神中又露出惊惶之色, “大人, 那食盒里装着的正是枣花饼。”   柳朝明问:“你如何得知?”   淇妃道:“当时守在宫外的宫婢掀开食盒看过一眼, 进来回禀妾身, 因妾身一吃枣就起疹子,因此是不敢用的,又想起璃姐姐在宫前殿还未用膳, 这才命皇贵妃姐姐的宫婢转送至宫前殿来。”   苏晋转首看向奶娘:“所以,你随太子妃来了宫前殿后,正是从璃美人那处寻来了枣花饼?”   奶娘闻言, 哭诉道:“求大人做主。奴婢、奴婢都是受淇妃娘娘指使, 是她让奴婢拿着送来的枣花饼去害小殿下, 也是她让奴婢栽赃给十三殿下, 可奴婢是看着小殿下长大的,怎么下得了手?喂了一丁点便停了。”   淇妃愣怔地睁大眼,似乎不敢相信听到了甚么:“你胡说!”她转头看向柳朝明与苏晋, 直挺挺便跪下道:“二位大人明鉴,妾身区区一名妃子, 一无家人倚仗二无子嗣撑腰, 不过受陛下些许怜爱才怀上肚子里这个, 积德都来不及, 为何要加害小殿下,为何要诬蔑十三殿下?”   她二人一时相争不下。   柳朝明见此情形,看向府军卫指挥使梁阗道:“烦请将军去宗人府,从方才受刑的延合宫重华宫宫婢内侍中找几个人来。”   梁阗道:“大人请说。”   “一,皇贵妃宫里,给淇妃送午膳的宫婢;二,淇妃宫外,把守宫门的宫婢与内侍。”   他说着,又对太医院李掌院道:“烦请李掌院让今日为淇妃探病的医正进殿回话。”   不多时,一干人等便被带到了。   因他们中不少人已受过杖刑,柳朝明问甚么,他们便立时答甚么,不敢有半句妄言,生怕再来一顿板子。   据几人交代,皇贵妃今日的确派人送了枣花饼去淇妃宫里,但食盒只送至宫外便被拦下。因淇妃吃了枣子枣花便起疹子,她宫里的人得了淇妃的吩咐,便让皇贵妃的宫婢将枣花饼转送去了宫前殿。   自始至终,碰过食盒的人只有皇贵妃宫里的宫婢,淇妃宫中的人至多看了一眼。   此事延合宫的侍婢,宫苑附近的守卫,包括为淇妃探诊的医正都可作证。   这说明,那一盒枣花饼自皇贵妃宫里出来便是有毒的了。   苏晋看向奶娘:“你现在可以实话了吗?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奶娘似是犹疑,片刻,才小声抽泣道:“奴婢方才……说的都是实话。”   苏晋怫然道:“冥顽不灵!”然后她冷声道:“本官知你既然敢指认十三殿下,必已报了必死的信念,本官也知你这么做必有自己一番因果,但是,容本官提醒你一句,大随除了杖杀枭首的刑律外,还有,诛九族。”   奶娘听到“九族”二字,浑身一颤,刚要开口,忽有一宫婢疾步进得殿来道:“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小殿下已醒了,医正为他瞧过,说是并无大碍,眼下正急着要见二位主子呢。”   朱悯达看了沈婧一眼,只见她眉间急切与忧思满溢,便道:“将他带来。”然后又对柳朝明与苏晋道:“麟儿虽还不会说话,但旁人的话他大都听得懂,且分外认人,二位御史倘若有疑,可以问他。”   柳朝明与苏晋一揖称是。   片刻后,殿门再度被推开,一名宫婢怀抱着一个水灵灵的小人儿出现在门口。   朱麟脸色不好,颊边还染着并不健康的潮红,可他一看到殿上的朱悯达与沈婧,一双水汪汪的眼里露出很高兴的神采,挣脱开宫婢的怀抱,迈着小碎步,满珊而急切地朝他二人走去。   他右手握着一段短小的梅枝,上头孤零零地看着一朵五瓣梅,但花色很好,滟潋如春,似乎是他来的路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指使人为他折来的。   得到沈婧跟前,他收住蹒跚的脚步,规规矩矩地跪地一拜,然后自顾自地爬起,伸出右手,将梅枝递到沈婧跟前。   沈婧眼眶里温暖有光,正要去接,朱麟又蓦地收回手。   他抬起圆乎乎的左手挠了挠头,然后垂下头,认真地自梅枝上掰下一瓣花叶放自沈婧掌心,沈婧一笑,柔声道:“多谢麟儿。”   朱麟似乎更开心了,又转身跟朱悯达规规矩矩拜了拜,掰下另一瓣花叶递到他跟前。   朱悯达从来端肃,可这一刻,他的目色里盈着难得的温柔,自朱麟手里接过梅花瓣,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朱麟再看向手里只余三瓣的红梅,似乎有些困惑。   半晌,他抬起头,迈着小碎步跑到朱南羡跟前,摘下一瓣递给他。   朱南羡弯腰单手将他抱起,扬唇一笑道:“承你厚礼,日后肝脑涂地,还你份最好的。”又见他掰下倒数第二瓣花叶,径自递给站在一旁的沈奚。   沈奚眉梢一挑,伸出手揉了揉朱麟柔软的发,接过花瓣笑道:“同承你厚礼,当报以这世间最珍贵的琼瑶。”   手中梅还剩最后一瓣,朱麟目中又露出苦恼色。   他举目望去,忽然在大殿的角落里瞧见一个他分外熟悉的身影。他愣愣地看着,似乎不明白她为甚么要跪在那里,从前她一见到自己,不是立刻就过来陪着自己了吗?   朱麟动了动,似乎想要过去,朱南羡沉默一下,轻轻将他放在地上。   于是朱麟手握着只余一瓣花叶的红梅,一步一步走到奶娘跟前,十分疑惑地看着她。   片刻,他伸出手,认真地从梅枝上摘下最后一枚花瓣,递到她跟前。   奶娘怔怔地看着朱麟,半晌,她垂下脸,开始慢慢地,不住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来。   朱麟歪着头呆呆地看着她。   他太小了,对任何人都没有戒心,不知谁会害他,更不知她方才喂给自己吃的枣花饼里放了夹竹桃粉,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他只知眼前的这个人,正如自己的母妃,父王,十三叔,青樾舅舅一般,自他出生起就待他十分好,日日夜夜照顾他。   朱麟蹲下身,将这枚花瓣轻轻放在奶娘扣在地面的手边。然后小小一个人儿团起来仿佛一只懵懂的小兽,想要尽量低下头去瞧她的脸,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沈婧终于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麟儿,过来。”   朱麟回过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听话地回到沈婧身边去了。   宫前殿极其安静,仿佛所有的波云诡谲明争暗斗都在这一刻被小小的,单纯无垢的赤子之心涤荡干净。   看着沈婧将朱麟揽进怀里,朱悯达这才重新对柳朝明与苏晋道:“二位御史,继续审吧。”   苏晋看向奶娘:“还不说实话吗?”   奶娘泣不成声,片刻后,她缓缓道:“回大人,奴婢招了,奴婢其实……是受皇贵妃娘娘与十四殿下指使。”   皇贵妃杏眼圆睁:“贱婢!你竟敢信口开河诬蔑本宫!”   奶娘咬了咬牙道:“是真的,皇贵妃娘娘已布局很久了,好不容易才等来今日,她说她会把太子妃支走,让我杀害小殿下栽赃给十三殿下,倘若栽赃不成,就推给刚怀了龙嗣的淇妃娘娘。”   苏晋蹙眉道:“但那盒枣花酥原本是送去淇妃宫里的,是淇妃娘娘命人转送给宫前殿的璃美人,若照你所言,此事倘与淇妃娘娘无关,你们如何确保那盒有毒的枣花酥送来了宫前殿?”   淇妃轻声道:“苏大人有所不知,妾身虽吃不了枣花枣子,但璃姐姐平生最爱吃这个,皇贵妃姐姐她……”她怯怯地看了皇贵妃一眼,“她知道此事,想必她送来枣花饼时,就料到妾身回命人转送给璃姐姐。”   这时,十二王朱祁岳道:“不错,方才审案时,皇贵妃的确对淇妃宫中的动向了如指掌,想来正是知道璃美人在宫前殿。”   朱觅萧勃然怒道:“你们都没脑子吗!此事若是我母妃做的,费如此大工夫,布这么一个局求的是甚么?!”   朱沢微不温不火道:“求的是甚么?你方才诬蔑十三时,不是早已透露了吗?你惯来以半个嫡皇子自居,麟儿若死,必引得大皇兄与十三内斗,倘若两败俱伤,他二人倒台,十七又不是你的对手,那大殿上的帝座,岂非是你朱觅萧的?”   朱觅萧咬牙切齿道:“方才栽赃朱十三,你朱沢微也出了不少力,怎么,现在见脏水泼到了本王身上,你又来落井下石?!”   朱祁岳道:“本王倒是觉得七哥的话有些道理。”他说着,朝殿上一拱手,“还望大皇兄明察。”   四王朱昱深淡淡道:“恐怕还不止十四一人,今日一直跟着十四的老三,老九,老十,大皇兄都该审过才是。”   然而这话出,三王,九王,十王同时默不作声地与朱觅萧稍稍站开了些许。   朱觅萧目中阴鸷之色浓郁如将起的风暴:“好,好!你们现在都把矛头指向我了?你们呢?”他抬手指去,“你们当中,哪一个又没有夺储之心!哪一个不是巴望着朱悯达跟朱南羡同室操戈?!”   “朱觅萧!你听听自己都在说些甚么?!”朱悯达道,“羽林卫,将他拿下!”   “是!”   两名羽林卫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制住,朱觅萧还欲说话,一名羽林卫上前,竟拿布巾将他的嘴堵了。   朱悯达冷着眸子看向众人:“此案审至此,嫌犯,涉案者之众,品级之高,已不是本宫可以决断,一切还当交由父皇定夺,然父皇龙体抱恙,本宫今日,只做粗略处置——”   “府军卫。”   “在!”   “护送皇贵妃,十四皇子朱觅萧回重华宫,把守宫门,在此案水落石出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宗人府。”   “臣在。”   “将皇太孙的奶娘以及后宫涉案人等一并押解回府,连夜审讯,明日一早,本宫要见到诉状。”   “臣领命。”   “羽林卫。”   “在!”   “钱煜残害后妃,罪不容诛,将他押往刑部,命沈拓亲审,辅以都察院柳大人,苏御史之见,此案不简单,限三日,务必问清幕后主使。”   “是!”   朱悯达这才移目看向诸皇子,冷声说道:“老三,老九,老十,你三人与重华宫走得太近,宗人府,刑部,都察院问案势必会问到你等,本宫命你们从实招来,不得拿藩王的架子,更不可打诳语。”   三人互看一眼,低低应“是”。   璃美人惨死与朱麟中毒一案,到此算告一段落,起码台面上有了结果与嫌犯,内里细因,便要交由下头人去审了。   朱悯达沉了口气,似乎有些疲乏地道:“已晚了,各自回罢。”   言讫,他唤了一声:“十三,青樾。”当先带着沈婧,朱麟出了殿去,朱南羡与沈奚跟随其后。   见朱悯达走了,各皇子臣工各怀心事,皆未多言,径自离开。   外头还在落雪,宫阙楼阁再已覆上苍漭漭的白。因得知今日诸皇子都在宫前殿审案,内侍与守卫扫了整夜的雪,也只扫干净了宫前殿至东宫一条道。   朱悯达深知今夜之局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布局之周密,他不信是朱觅萧所为,起码,应该不是他一人所为。   可这案子明面上已是再问不下去了。   落雪无声而下,身旁的内侍拼命为他高举华盖,想要遮去风雪,可即便这样,仍时有冰凉的雪粒子伴着风飞扑到他脸上。   该来的总是挡不住。   十三就藩归来的那一日,他就知道,这宫中的格局已经变了。   他不是不信朱南羡的,可父皇病重,朝堂乱局,人心浮动,且不说朱南羡最后会否会对帝位起异心,就算他不会,身为皇太孙的朱麟还这么小,他们一个太子,一个嫡子,一个嫡孙存于同一屋檐下,难保有心人不会借此做文章。   且今日朱悯达也看到了,十三不是没有人心的。   他自小善良,坦荡,不摆架子,宫中的人都喜欢他。他虽不好诗书,却精于兵道,身为皇子不畏艰苦,在西北领兵五年,朝中的武将无一不服他,甚至连老四跟十二都愿在危机关头支持他。   倘若日后,他的身后再有几个文臣?   真有动荡的一日,若非十三自己放弃,恐怕他亦抢不过他。   果然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又有雪粒子飞扑入华盖之内,朱悯达蓦地顿住脚步,轻声道:“十三,你也看到了,这原本简单案子竟闹成这副德行。等年关过了,为兄也不留你,你……尽快回南昌罢。”   朱南羡愕然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负手而立的朱悯达,不解他言中深意。   然而,须臾之间,他又明白过来,他想他是可以理解大皇兄的顾虑的。   朱南羡于是点了点头,郑重地答了一句:“好。”   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好”,心中突生不忍,他遣散了周围的宫人,回过身看向朱南羡,又说:“这么多年了,你都放不下苏晋,为兄看在眼里。你若实在喜欢她,为兄想个办法,等年关过了,将她送去南昌府,你看如何?”   明明是连月亮都瞧不见的雪夜,可朱南羡听到这句话,整双眼都亮了一下,有夺目的光,他似乎很高兴,连嘴角都忍不住扬起,但是片刻后,他又垂下眸子,轻轻地道:“不必了,我问过她,她说做御史能守住心中清明,这是她一生之志,她也做得很好,便让她留在京师吧。” 第63章 六三章   朱悯达看着朱南羡,恼怒之色浮上眉头:“你真是——”   是甚么呢?他将苏晋放在心中多年, 对她珍之重之, 难道错了吗?   沈婧心中亦有不忍, 柔声道:“十三, 苏时雨毕竟是女子,心中所思所想未必肯全然告之于你。年关宴过后,东宫自己还会过一次年, 你把她带来,皇嫂帮你再问问她, 好吗?”   朱南羡想了想, 点头道:“好。”   漫天的雪丝毫不见歇止之意,朱悯达仰头看了眼天幕,对沈婧道:“阿婧,你先带麟儿回宫, 我与青樾十三还有话要说,稍后还要去看过父皇。”   沈婧点了点头,亲手早已睡熟的朱麟抱在怀里,带着一干宫婢走了。   朱悯达这才沉了口气, 对沈奚道:“青樾,你明日一早便将你手中钱之涣贪墨税粮的罪证理一理,交给你爹, 让他三日内参钱之涣一本。”   沈奚诧异道:“为何?”   朱悯达冷笑一声:“钱之涣素来最宠钱煜这个嫡子, 璃美人的案子无论怎么审, 钱煜是活不了了, 钱之涣必然因此颓靡不振,倘若赶在这个关头参他一本,他势必节节败退,到时就算父皇不罢他的官,恐怕他自己也没有再斗下去的心了。老七手上没了这个户部尚书帮他敛财养兵,还拿什么跟本宫斗?”   他说着,又淡淡道:“到那时,户部尚书由你来做。”   然而沈奚想了一下却道:“不行,钱之涣不能参。”   朱悯达不悦道:“你是给人留后路留上瘾了?老七那边的人你也要帮?”   沈奚从来嬉皮笑脸,可眼下他的脸上竟连一丝笑意也无,眼角的泪痣分外清冷。   “姐夫当真以为今夜之局是朱十四做的?”   朱悯达“哼”了一声:“本宫还没那么蠢。”他微眯了眯眼,“老七,老三,老十,其他几人统统有份。”   沈奚道:“不,绝没有这么简单。”   他思索一阵道:“先不看全局,单说麟儿的奶娘这一个人,姐夫您还记得她的来历吗?”   朱悯达冷声道:“麟儿身边人的来历,本宫自然不会忘。”他一顿,“她是你们沈府的人。”   沈奚道:“不错,沈府,且她还是自幼跟在二姐三姐身边长大的丫鬟,后来出嫁不到一年夫君过世,又身怀六甲,这才选来做奶娘。她原就是沈家中人,饶是如此,我与我爹还将她的身世,她夫家的境况,乃至于她所有接触的人都查了个一清二白。甚至连她的小儿我沈家也帮她养在府内,这才放心送入宫中。这么一个人,若要令她行伤害麟儿之事,让她悖逆东宫,需要如何缜密的心思与长久的布局才做得到?”   朱悯达道:“你想说甚么?”   “我想说,既然费尽周折地挑了这么一个人,既然布局如此周密,既然想假借麟儿来挑拨姐夫与十三的关系,那为何不做到底?为何会犯喂毒食喂了一半于心不忍导致真相曝露这样疏忽大意的失误?”   沈奚目光灼灼地盯着道畔积雪:“只有一个解释,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悯达沉声道:“那在哪里?”   沈奚摇了摇头:“此人心思太深,我猜不出。”他说着,忽然转身自道旁拾起一根枯枝,在一旁的雪地上左右交叉一笔,划出一个叉。   这个叉将他面前的雪地分成四块。   沈奚在其中三块里,分写上“东宫”,“七王”,“十四”,然后在最后一块画了一个圈,又说道:“再来看今夜之局的结果。”   他先拿枯枝点在“十四”二字之上,径自一横划掉:“今夜之局,他可说是将黑锅背尽,所以此局算计了他。”   枯枝再移向“七王”,“钱煜之死,表面看对七王有利,因为这样一来,钱之涣便不必顾忌在羽林卫任职的儿子,可以毫无顾虑地,一心归属他朱沢微。但,往细里想想,钱之涣眼睁睁地看着钱煜被赐死,而他效忠的七王却无动于衷,难道不会对七王心生嫌隙吗?朱沢微不是傻子,我手上有钱之涣贪墨的证据,他是知道的,难道不怕钱煜折了以后,钱之涣一蹶不振,东宫乘胜追击,令他失了户部尚书这颗摇钱树?朱沢微之所以势大,在财力,在兵力,在用人之权。他何至于费劲心机布这么一个局,伤敌不成自损八百?所以,此局非但不是他所为,更狠狠地算计了他。”   沈奚说着,将“七王”二字划掉。   他又将枯枝移向“东宫”,抬头看向朱悯达,“倘若太子殿下您不是我姐夫,倘若我不知您对麟儿的感情有多深,我几乎要以为今夜之局是东宫所为。”   他垂下眼帘,再次看向“东宫”二字,轻声道:“今夜之局,最后得利的便是东宫。宫中的局面是东宫七王十四三足鼎立,而此局到了最后,麟儿有惊无险,钱煜被问罪,羽林卫得以肃清,更有甚者,十四将因此倒台,七王的生机更在姐夫您一念之间,就算到时参不倒钱之涣,朱沢微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唯一的变数就是十三——”   沈奚顿了顿,转头看了眼朱南羡:“我把话敞开说明,自今夜始,所有人都可以看出十三已有夺储之力,但我知道,东宫不会因此不信十三。”   朱悯达默了良久,点了点头:“是,十三跟在本宫身边长大,他的秉性,本宫不会不知。”   否则,若他真对朱南羡起疑,便不会让他提早回南昌,而是趁着他在京师就想办法卸了他的兵权。   他只是不愿有人再拿着他们同一屋檐下储君,嫡孙,嫡皇子的身份做文章。   朱悯达一生的软肋便是家人。   却不是这魏巍宫阁下的皇室之家,而是他东宫真正的家,是沈婧,朱麟,十三,十七,还有沈青樾。   而今夜朱麟在重重宫禁内中毒,让他有些怕了。   沈奚望着枯枝下莹白的雪色,轻轻一划把“东宫”二字也割去:“今夜之局,东宫虽获利最大,却不是东宫所为。那么只能是他了——”他将枯枝往下滑去,指向最后那个圈,抬头看向朱悯达与朱南羡:“这个人,是谁?”   朱悯达与朱南羡皆不语。   良久,朱南羡道:“谁都有可能。”   沈奚默了一下,轻声道:“是。”然后他在那个圈下,写上几个字——三,四,九,十,十二。   “此局缜密,自璃美人之死,钱煜之罪,至麟儿中毒,嫌疑从十三转至淇妃最后到朱十四,当中多少环节,若一环出错就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信这布局人一定在场,否则何以把控全局走向?”   他顿了一顿,将枯枝一扔,又摇了摇头:“且不去想这布局人是谁,因为无论是谁,他一定不愿东宫因此获利。因为姐夫你,是这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此局的目的很明显,夺储。”   沈奚抬目再次看向朱悯达:“所以我猜测这一局尚未结束,还有看不见的后手,若姐夫您按照这一局铺好的路子往下走,将钱之涣扳倒,岂知不会落入另一个陷阱?所以我在想,会否给七王留一条生路,维持面上的平衡会更好一些?”   他说着,垂下眼帘,那一双分外好看的,洞悉世事的桃花眼里,头一回露出些许迷惘的神色:“自然,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无根无据,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   朱悯达看着沈奚,良久,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温声道:“青樾,本宫知你智巧无双,旁人莫不相及。可你的心,终究还是太软了。”   他负手看向这漫天落雪:“父皇施行封藩制,各皇储实力非凡,皇土看似完整实际四分五裂,本宫在这样的情形下被尊为太子,早知登基之路必将染血。前途坎坷难行,时日却不再多,眼下大好时机,我岂肯浪费?扳倒七王,起码能令登基之后少一人与我兵戈相向,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麟儿,为了少一缕山河沦为焦土,我亦要这么做。便当真是有陷阱,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宫至今踩过的陷阱还少了么?”   朱悯达言罢,又叹了一声:“自然你的话也有道理,这样,你先把钱之涣贪墨的罪证交到东宫,本宫细想过后,再作决断。”   他再看一眼朱南羡,说道:“十三,你随我去看父皇。今日医正为他探诊过后,说圣躬违和,已……大不如前了。”   朱南羡一愣,眉峰浮起忧思,微一点头,跟着朱悯达走了。   寥寥的宫道上,片刻之间,只余沈奚一人。   这条宫道是被人扫过的,可朱悯达遣散了宫人之后,大雪漭漭而落,片刻又将眼前的青砖黑地染成白茫茫了。   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心中黑白?   沈奚心中又浮起柳朝明的那句话。   他慢慢地在这片雪地中蹲下身,盯着那根被他拿来画这天下棋局的枯枝。   风雪太大,枯枝已被积雪掩没了大半截,而方才雪地上字迹,危局,宫中大势,亦被一袭夜风拂没了踪迹。   沈奚愣愣地看着,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笑,而是无声的,一瞬即逝的。   他生性潇洒,恣意度日,奈何要被卷入这旋涡之中。   这便算了,还妄想着要凭一己之力,一己之智扭转乾坤,实在高看自己。   沈奚想,他或许只是被风雪掩去的一笔,多少年后,沧桑尽褪,可也要付于渔樵闲话之中?   风雪更大了,天地间都起了呼啸之声。   沈奚盯着那一根枯枝,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它慢慢地从一截,变为一小段,变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沈奚看着这黑点,忽然意识到了甚么。   是了,若说今夜之局环环相连,那么一定有一条线将这些环串起来,正如将军征战排兵布阵,一定有一个阵眼。   只要找到这条串起所有环的线。   只要找到这条线。   沈奚脑中灵光乍现——奶娘是给朱麟喂毒之人,也是停毒之人,指认十三的是她,后来栽赃给淇妃的是她,最后招认是皇贵妃与朱十四的也是她。   最重要的是,璃美人是傍晚死的,而那盒有毒的枣花饼中午就去了宫前殿。所以,即便宫前殿所有人都没见过璃美人,奶娘自她那里取了酥饼,一定是见过的她的,且见到时,璃美人还没死。   她是自此局一开始便在的,并非小殿下中毒之后。   她所做的每一件每一桩事,都是此局最关键的部分,所以只有她,知道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真正目的何在。   沈奚想到这里,忽然自雪地中站起身。   积在肩头与发间的雪被他这一动震得扑簌簌落下。   而他在原地只怔了一瞬,蓦地折转身,不管不顾地往宗人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宗人府得了朱悯达之令,正连夜审讯后宫一干涉案人等,见沈奚这个外臣来了,本欲拦阻,但一想到他与东宫的关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他入内。   然而沈奚刚走了两步便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有人抬着一个裹着白布的尸体从里头出来,那张脸他认得,是朱麟的奶娘。 第64章 六十四章   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沈大人。”   是苏晋。她是外臣, 被人拦在宗人府外, 目光扫过奶娘的身体, 亦露出忧色。   沈奚道:“让她进来。”然后他没笑,也没多作寒暄, 转头问一旁的内侍:“你们主事呢?”   宗人府原设宗人令与宗正,由皇子担任,后来诸皇子各自就藩,余下的朱十七等又少不经事,堂官出缺, 偌大的宗人府便由几个主事管着。   堂中亟亟迎出来一人,正是今夜从朱悯达处领命的胡主事。   沈奚开门见山地问:“这奶娘怎么死了?”   胡主事知道眼跟前这位身居要职,又是东宫之人, 不敢怠慢, 毕恭毕敬地道:“回沈大人,是自尽的, 刚画完押,一个没留神她就一头撞死了。”   苏晋问:“她可有交代犯案经过, 可有留甚么话?”   胡主事道:“已交代了, 那盒有毒的枣花饼下官也命人找着了, 被她埋在宫前苑一株梅花树下,具体案情, 宗人府会向三法司各承一份。只是……”他说着, 神情变得犹疑起来, “这奶娘死前, 的确留过一句话,这话十分奇怪,下官怕太子殿下听后震怒,不知沈大人苏大人可否代为传达?”   沈奚与苏晋对看一眼,齐声问道:“甚么话?”   胡主事还是有一些迟疑。   他还记得这奶娘将死之前的眼神,他从未见过这样复杂的眼神,像是有悲切与决绝交织,又掺杂着悔恨与释然。   “她说——甚么都是假的,这一生对不起小殿下,虽死,也不能赎罪。”   已是丑时时分,风雪小了一些,苏晋与沈奚离开宗人府,往前宫走去。   黑沉沉的夜被雪色点亮了些许,可这样暗白的光亮像一团看不透的雾,将整个深宫殿阁笼于其中。   沈奚走到一处废旧的宫门前,顿住脚步,他似乎累了,慢慢在门槛上坐下,自袖囊里取出折扇,敲了敲身旁空着的地方。   苏晋沉默一下,走到他身边坐下。   沈奚问:“你怎么来宗人府了?”   苏晋想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好瞒着他的,于是道:“是登闻鼓的案子。有人,想让我尽快查清案情,想要置十四殿下与工部于死地,是故不惜借小殿下的惊风症来提醒我登闻鼓下,最后一个死者卢芊芊的死因。我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要置朱十四于死地,其实十四殿下……”她顿了顿,续道,“只是看着势大,若到时真的有夺储之争,他是谁也抢不过的。我想小殿下的奶娘或许知道这个人是谁,所以过来问问,没想到晚了一步。”   沈奚“嗯”了一声道:“那你觉得是谁?”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又问,“依沈大人看,会是谁?”   沈奚一时没有作答。   须臾,他俯下身,用食指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四”,“十二”,说道:“朱昱深与朱祁岳,各自领兵北疆和岭南,有实力夺储。”   然后又写上“三”与“九”,“朱稽佑与朱裕堂,表面上依附于朱十四之下,实际借由工部修筑行宫,卖放工匠,大肆敛财,加之在封地盘踞已久,亦有实力夺储。”   最后抚平雪地,写上一个孤零零的“十”,“其实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朱弈珩。他智不外露,却尤在另外四人之上,心思沉稳却敛而不发,看似超然物外若有心要争,岂知不是另外一个七殿下?可是——”沈奚顿了顿,眼角泪痣一闪,微微蹙眉,“正因是第一个想到是他,我又否决了他,若答案如此昭著,那便不用防了。何况这些年我查过他,他在封地政绩平平,连亲兵卫亦零零散散不成样子。”   苏晋愣然道:“沈大人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沈奚收回被积雪冻红的指尖,忽然仰身往身后的雪地里一倒,看着漫天飞扬的雪粒子,静静地道:“我觉得要出事,你信吗?”   苏晋没有答话。   沈奚默了片刻,又道:“我七岁时,有一天想吃桑葚,大姐宠我,亲自去淮水边采。那是个初夏的清晨,我睡着了,醒来后,雨伴着惊雷下得暗无天日,我突然心慌,觉得大姐要出事,三日后,有人在淮水边找到她的尸体,听说是采桑葚时跌入了湍流中,同去的两个丫鬟也不见了。   “我十四时,三姐被封县主,我陪她进宫那天,烈阳高照,明明是秋日,我总觉得那日晖炙如刀锋,像是要人命似的,后来我与三姐果然在琼花苑被人追杀,明明有宫人路过,却像看不见我二人一般,我当时觉得自己跟三姐这辈子是要交代在这儿了,后来还是十三赶来,救了我二人的性命。   “再有就是今日,这个我看不透的局,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我觉得要出事,可却摸不清源头在哪里,我希望我错了。”   苏晋听了他的话,想了想,却低低一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沈大人参不明白的事。”然后她说,“不知怎么,觉得幸甚。”   沈奚移目看她一眼,片刻,也轻笑起来,“倘我世间诸事皆可参破,那还呆在这儿做甚么?在街边支个摊子不是更好?”   苏晋诧异地回望他。   沈奚抬起胳膊在雪地里支了个枕,轻巧道:“支个算命摊子,上书十六个大金字。”他举起折扇,在空中虚点数下,一本正经地道:“能断生死,可批祸福,一字千金,胜造浮屠。”   苏晋愣了愣,片刻,同样一本正经地道:“是,待日后这摊子一支,上至将相王侯,下至平头百姓,无一不挤在沈大人摊子前求批字的。大人一视同仁,统统请去排长龙,您却一笔一划慢慢写,到那时,还做户部侍郎干甚么,早该改行当神算子,不出一载,富可敌国。”   沈奚将折扇一收,自雪地里坐起身,看着苏晋忽然嘻嘻一笑:“不错,苏御史如此会说话,本神算子先赐你一卦姻缘,你自去琢磨。”   他说着,也不等苏晋回话,径自又道:“先说前半卦。去年春你被七王的人追杀落入云集河中,是十三救了你,发现了你的女儿身。当时与十三一起跳入河中的还有两名承天门守卫,你与十三的玉佩其实就是这二人捡到的。十三怕他们对你不利,连夜命人将他们送去西北,谁知这二人在半道上居然失踪了。”   苏晋默了默,垂眸道:“是,柳大人与我说过这事。”   “后来我与柳昀查过,其中一人被七王掳了去,但看样子,此人是不知你身份的,重点在另一个失踪的人。”   苏晋思量一阵,道:“大人想说,另一名失踪的守卫,是被今夜的布局人掳去了?”   若然不是,在一夜紧锣密鼓的问案之中,何以无缘无故提起一方刻了“雨”字的玉佩?想必那名布局人早已捕获了另一名守卫,并从他那里,得知玉佩的事更知道了苏晋其实是女子。   苏晋经沈奚一点拨,忽然明白过来。   她只是不解一点,此人知她身份,却不当众挑明,假借玉佩之事说给有心人听,这是何意?   沈奚看出她眉间惑色,却置之不理,续道:“再说后半卦。今夜之局,我姐夫彻底明白十三已有夺储之力,怕有人再从中作梗,为挑拨他与十三的关系不惜伤害东宫中人,是故命十三年关一过便回南昌。”   苏晋听他提及朱南羡,一时不语。   “你知道十三的为人,他自然应了。我姐夫觉得有愧于他,就说等年关过了,要把你送去南昌府陪他,此事,你怎么想?”   苏晋愣了愣,垂着眸道:“我没想过,我一直以来只想好好做一名御史。”   沈奚笑了一声:“那你知道十三怎么答的吗?”   苏晋怔怔地看着他。   沈奚眨了眨眼却道:“我不告诉你。”   然后他站起身,颇随意地拂了拂沾在衣襟的落雪,笑嘻嘻道:“好了,这一卦颇费口舌,算你在我这赊了万金,不过本神算子心情突然又好了,不跟你计较,你将上下卦合一合,自去琢磨罢。”   奉天门外有一处梅园,早些年,此处莫名惨死过数名宫婢,故此人迹罕至。   柳朝明离开宫前殿后,没有回都察院,独自一人来了此处。   雪未止,他撑伞等在梅间,不知是否是沾过血,这里的红梅一年胜似一年滟潋。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踏雪而来,在柳朝明身后合袖一揖,毕恭毕敬道:“柳大人,殿下着杂家来还残玉了。”   这是一名年轻的内侍。   倘若宫前殿的张公公在此,必能认出此人是去年才转来宫前殿,常在膳房帮忙且分外不起眼的一位。   柳朝明并不回身,只淡淡问:“今夜之局,殿下布了多久?”   内侍道:“殿下知道大人会有此一问,命杂家告诉大人——十年。”   柳朝明眸光微微一动,片刻道:“以十年等一个契机,的确是他的作风。”   内侍又道:“殿下还让杂家谢过大人,只有大人明达高智,才会立时参破全局,将此案往他想要的结果审。”   柳朝明听了这话,却冷声道:“难道他以为凭沈青樾之志,会看不出端倪?今夜之后,沈青樾势必会阻止东宫打压钱之涣,为朱沢微留一条后路。”然后他一顿,问道:“他想把七王逼上绝路,是手里还有甚么筹码吗?”   内侍道:“殿下说,其余的大人就不必管了,毕竟殿下与大人之间,不过一玦盟约。”   他说着,伸出手,将手中残玉向前递去。   这已是第二块残玉了。   柳朝明撑伞回身,看着这块色泽古朴温柔的玉石,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这么一笑,人比月还柔和,可目中却透出杀伐之气。   他忽然伸出手,径自掐住内侍的脖子,狠厉着一字一句道:“方才在殿上,故意提起苏时雨的玉佩,为何?威胁我?”   柳朝明的力道控制的很好,让人说得出话,也能感受到他的手再重一分,自己便会命丧黄泉。   内侍憋红了脸,努力试着保持镇定,却仍被他冰凉杀戮的眸光慑住,好半晌才道:“殿下、殿下只是想告诉大人,大人是个有诺必践之人,当年承诺过老御史要护苏时雨一生,想必不会失约,既如此,那么当年殿下与大人的盟约,也千万莫忘。” 第65章 六五章   柳朝明缓缓放开内侍, 片刻, 他道:“你去告诉殿下, 我柳昀,从不食言。”   内侍犹自惊惶, 双手奉上残玉,不敢答话。   柳朝明自他手里接过玉石,温凉熟悉的触感令他的目色在一瞬间变得哀伤,他又道:“也提醒殿下,他当初承诺我的事, 莫要忘了。”   “是。”内侍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最后让杂家带给大人一句话,殿下与大人一样,都是有诺必践之人, 汲汲营营多年, 从未有一日忘却初衷。”   柳朝明“嗯”了一声:“知道了,你回吧。”   内侍悄无声息地走了。   落雪如絮, 不远处梅枝横斜,血色红梅绽放出如火如荼的异彩, 像是妄图要将这浓夜点亮一般。   柳朝明盯着这不自量力的梅色, 摩挲着手中玉石, 须臾,他将残玉往手心紧紧一握, 往梅园深处走去。   天亮一点的时候, 内阁发来咨文, 说圣上抱恙, 停了今日早朝,由太子朱悯达主政,招内阁,七卿于奉天殿议事。   已是岁末腊月,这年的年关宴与万寿宴要一起办,乃是重中之重,甚至有传言说再过十日,赶在小年以前,各衙司就要停政了。   苏晋这夜歇在值事房,卯初起身,想起登闻鼓的案子,研磨写好一份诉状,这才动身去公堂。   然而刚至都察院前院,就看见中庭雪地里候着十数御史,由宋珏打排头,一看到她,高呼一声:“跪——”   十数人齐齐撩袍,朝苏晋拜下。   苏晋愣了一愣,问道:“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宋珏呈上一份请命书,决然道:“下官宋珏,带应天府十二名监察御史,诚请苏大人彻查三殿下朱稽佑,工部尚书,侍郎,于山西道修筑行宫,卖放工匠一案。”   这算是……逼宫?   苏晋目光扫过宋珏身后的十二名御史,言脩与翟迪不在其中。   她面色不虞,唤了一声:“言脩,翟启光。”   中庭另一侧的公堂里出来二人,齐声与苏晋拜过,苏晋不理宋珏,转头问:“他们是何时候在这的?没人管么?”   翟迪道:“回苏大人,寅时便在这儿了,下官与言御史都劝过,无济于事。”   苏晋想到赵衍大约是一进宫径自去了奉天殿,便问:“柳大人没回来过吗?”   言脩道:“回来过一趟,后来接到内阁咨文,又匆匆走了,路过时看到他等还问了一句‘都站在中庭做甚么’。”他说着一顿,露出些许好笑的神色道,“他等可会瞧脸色,柳大人一问,一下子全散了,待柳大人走远了又回来候着。”   这时,身后的公堂门“吱嘎”一声开了,钱三儿听到外头的动静,本打算出来瞧个究竟,谁知一见如斯场景,苏晋一句“钱大人”还没喊出声,只听“喀嚓”一声,门便被闩上了。   是个懒得管闲事的。   宋珏见此情形,更加有恃无恐,又呈上一封信函道:“苏大人,昨日半夜再接到自山西传来的急遞,这个三王与工部无恶不作,寒冬腊月还掳掠工匠修筑行宫,冻死冻伤数人,下官恳请苏大人莫再姑息,立刻上奏圣听!”   言罢,他将请命书与急函放在身前的雪地,双手伏地,磕下头去。   宋珏身后的御史见状,也磕头齐声道:“恳请苏大人莫再姑息恶行,立刻上奏圣听!”   苏晋扫了眼雪地上暗黄的信函,良久,她冷声道:“本官说过不彻查吗?”   宋珏听了这话,不由抬头看她:“苏大人?”   苏晋却不理他,将手里的诉状递给翟迪,淡淡道:“本官已署名了,但缉拿七品以上官员,需副都御史或都御史准允,你去请钱大人将这状子签了。”   翟迪结果诉状,扣了扣一旁的公堂门。   片刻,钱三儿将门隙开一道缝,伸出一支青笔签了状子,又将门合上。   苏晋继而道:“言脩,启光,你二人即刻带人去工部,将工部郎中孙印德缉拿回都察院问询。”   两人齐声称是,朝苏晋一揖,带着一干御史走了。   宋珏见状竟是大喜,还以为是自己说动了苏晋,道了声:“多谢苏大人。”刚要起身,冷不防却被苏晋喝住:“跪着!”   声音冷寒至极,却像是动怒了。   宋珏与身后的御史闻言,一时不敢动作,又自原地跪好,愣怔地看着苏晋。   苏晋面无表情道:“是谁告诉你们,可以这样威胁本官?”   宋珏默了默,即刻认错道:“回大人,下官知错了,只因昨个儿夜里,下官接到山西急函,一时心急,怕……”   “怕就可以忘了自己身份?带着一干御史来逼迫本官了吗?”苏晋斥道,“你们可是觉得本官新官上任?好欺负?”   宋珏心中一颤,当即又往地上磕了个头:“回苏大人,下官绝没有这个意思。”   苏晋冷笑一声:“你没有,那本官问你,此案换作柳大人来审,你可敢带着人在中庭跪这一地?”   宋珏听了这话,将头往雪地里埋得更深,片刻只道:“苏大人,下官知罪,求大人责罚。”   苏晋道:“本官讲究眼不见为净,你们去都察院大门外跪到午时,想明白了,再依次到本官处领罚。”   宋珏再不敢有冒犯,恭恭敬敬应了声是,带着身后数人齐整整朝都察院外走去。   一干人等走到门外还门站好,忽然像是看到了谁,朝另一个方向拜下,口中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苏晋闻声心中一顿,举目朝院外望去。   然而大门丈许宽,并瞧不见甚么。   朱南羡其实来了有一会子功夫了,因不知当如何解释玉佩一事,原徘徊在院外梳理言辞,没留神都察院内忽然出来一帮子人齐刷刷向自己一跪,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甚么事,当即便问道:“怎么了,苏时雨呢?”   排头的宋珏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时雨”二字乃苏晋的字,答道:“苏大人眼下正在衙门里头,殿下可要传他?”   朱南羡刚要说话,一抬眼,苏晋已立在院门口了。   她一夜未曾休息好,墨绒大氅将她的脸色称得分外苍白,见了朱南羡,她低垂着眼眸拜下:“微臣参见十三殿下。”然后她顿了一顿,又问:“殿下寻微臣有事?”   其实也并非甚么要紧事。   朱南羡不知当如何解释,喉结动了动,只得“嗯”了一声。   苏晋沉默一下,轻声道:“好。”然后她站起身,扫了宋珏一干人等一眼,没再多说,随朱南羡走了。   距六部与都察院衙署不远处,一条短径走到尽头有个六角亭,若是春来,花木扶疏,别是一番好景,然而眼下正值岁末,万物凋敝,只算得上是个僻静处。   朱南羡站在亭中,良久才回转身,将手中一物往前递去,迟疑着道:“我来……其实是为还你这个。”   是苏晋那方刻了“雨”自的玉佩。   他不是个夺人所好的人,想到自己无缘无故将这玉佩据为己有近两年,实在是难以启齿。   朱南羡十分好看的眉峰微微拧着,片刻,又试图解释:“到今日才还你,是因为……”   因为甚么呢?怕旁人发现这方玉佩是女子所用,怀疑她的身份?   可自己不是早找了借口搪塞过去了吗?   自落水后,他见过她数回,每一回他都将这方玉佩贴身藏着,可为甚么就是不还?   雪后的霁色洒照进亭中,将苏晋笼在明晖如织的光影里。   她看了眼朱南羡手里的玉佩,并不接过,反是问:“殿下知道这玉佩上为何刻了一个‘雨’字吗?”   朱南羡轻轻“嗯”了一声:“时雨是你的字。”   苏晋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出生不久,父亲母亲相继去世,是祖父一人把我养大,祖父遭难那年,我尚未及笄,所以也没有名字,只有阿雨这个闺名。”   她说着,垂下眼帘,声音听不出悲喜:“故居的一切都被焚毁,只余这方玉佩,这是我祖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一直贴身带着。”   朱南羡听了这话,目中露出愧色:“对不起,我不知它对你如此重要。”将玉佩更往前递了些许,续道,“你收好,日后不要再弄丢了。”   可他再想了想,又笃定道:“再弄丢也无妨,不管丢在哪里,本王都为你找回来。”   苏晋眸光微动,不由抬眸看他一眼。   片刻,她再次垂下眼帘,露出一个短促而清浅的笑:“殿下也喜欢这玉佩?”   朱南羡不解其意:“嗯?”   苏晋轻声道:“倘若殿下喜欢,就收下罢。”   仿若有山岚自虚无处穿山过海而来,将他足下所履之地化作云端山岗。   朱南羡悬在身侧的手不可抑制地颤了颤,可他的目色还犹自凝然。   他收回握着玉佩的手,点了一下头,镇定地道:“那好,本王先替你保管。”   他已全然忘了昨夜沈婧交代之事,忘了问苏晋年关宴后,是否愿去东宫见他皇嫂一面。   朱南羡的脑子空空如也,他只知道,自己再这么与她对面而立下去,真不知道会发生些甚么。   是以他咽了口唾沫道:“本王先走了。”折转身走了没两步,一头撞在亭柱之上。   苏晋蓦地一笑。   朱南羡“咳”一声,掉过头,再次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岂知才走了三两步,没留神亭前石阶,一脚踩空。   他在雪地里趔趄了两步才站稳,却不敢回头,踌躇地顿了顿,疾步离开。 第66章 六六章   苏晋回到都察院后不久, 孙印德便被缉拿回来了。   午过的冬阳暖融融照在中庭积雪, 孙印德一到都察院内,双臂一振甩开架着他的侍卫,轻慢道:“你们苏御史呢?让他来见本官。”   他到底是工部司务郎中,又尚未定罪, 眼下虽被一纸诉状传来问话, 但这么耍起浑来, 一干御史还真拿他没法子。   苏晋从公堂里踱出来, 孙印德扫她一眼, 像是没瞧见一般又道:“工部刘老儿把本官推出来挡刀子, 那是他有眼不识泰山。就凭你们想抓本官?那还嫩了些,不信就去问问你们苏御史,本官后头的靠山是谁。”   他扯起胡话嘴上也没个把门, 言脩听不下去,走上前去唤了声“孙大人”, 试图与他解释,不料孙印德借此机会, 蛮横地挥开胳膊。   言脩险些被他搡倒,他却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扯破了喉咙嚷嚷:“怎么, 都察院还动起手来了?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朝廷命官的?”   周围一干御史都傻了眼, 无赖还要三分薄面呢, 这姓孙的简直没脸没皮。   都察院与六部衙署相隔不远, 孙印德这么一嚷嚷, 想必临着几个衙司的人都听见了。   几名御史想要去扶他,都被他甩胳膊挡开。   苏晋冷眼看着,不拦不劝,片刻,吩咐了句:“去把大门堵上,任他闹,看他能闹多久。”   孙印德五短身材,这一二年得了工部的肥缺,仍是精瘦的,却要笼在这宽大的官袍里,显得格外臃肿好笑。   他一看苏晋一副打定主意要收拾他的模样,目光落在中庭一角大水缸上,当即从地上爬起,抱着那水缸道:“苏时雨,不要以为你官品高了就能随意栽赃本官,反正本官不听你问讯,也绝不画押,有胆子你现在命人拿枷子把我铐了,不过本官有言在先,你的人胆敢碰本官一下,当心本官一头撞死在这水缸上,到那时,自有人去告你谋害朝廷命官之罪。”他说着,又冷笑道,“你可别忘了,御史犯法,罪加一等!”   这话倒是真的,若堂堂五品郎中在罪名查实前死在都察院,尤其是赶在年关将近这么个不吉利的时候,指不定景元帝一动怒,加之七王那头煽风点火,真要问苏晋一个不轻不重的罪。   宋珏早上犯了错,心中觉得愧对苏晋,生怕这个无赖一个想不开要拉着他们苏大人同归于尽,犹疑了一下,走上前去想要拦,不成想苏晋淡淡道:“让他撞。”   她看着孙印德,不温不火道:“孙大人,你若早有以死明志的决心,何至于落到今日这种田地,不早该在十二年前你强掳你外侄的结发妻做小,令她为保贞洁悬梁自尽时羞愤致死了吗?”   当年因孙印德莫须有一句许元喆舞弊该死,令其阿婆投河自尽,苏晋便已下决心要整治他。她这两年没闲着,联着周萍刘义褚,将这恶贼的老底查了个透。   孙印德听了这话,不以为意:“她嫁来本官府上是她贪慕荣华,自尽是她自己想不开,关本官甚么事,你少将这屎盆子往本官头上扣。”   他到底在官场浸淫多年,眼见着苏晋像是已查过他了,反而冷静下来,理了理官袍,半是威胁半是妥协地道:“苏时雨,你在京师衙门任知事时,本官是府丞,做了你两年上级,教你规矩,为你指点迷津,也算于你有师恩,你就是这么尊师重道的吗?传出去不好听吧。”   苏晋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下了石阶,一步一步往孙印德身前走去:“哦,孙大人教会了本官甚么?是摆官威,还是受贿赂?是不分青红皂白杖责下官,还是阿谀奉承谄媚上级?是上值时分偷奸耍滑,还是旷值在秦淮河岸醉生如死?是贡士失踪畏惧权贵不允我查,还是仕子闹事避于街巷,不顾百姓安危?”   她言罢,忽然一下子收住笑容,狠声道:“来人!”   “在!”   苏晋负手回身:“把他捆了,送来刑讯房!”   “是!”   一干侍卫上前,三下五除二就要把孙印德五花大绑起来。   其实这是不合规矩的——孙印德好歹官拜五品郎中,这样的职衔,再有了确凿证据前,只能审,不能动刑。   几名御史心知肚明,但有了早上的教训,都不敢置喙。   正这时,恰好柳赵钱三人自外头回来,孙印德看到都察院三位当家的,趁着身旁侍卫拜见的功夫,一下子奔上前去扑跪在三人脚下,哭诉道:“求柳大人,赵大人,钱大人为下官做主啊,苏御史他、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下官掳来,眼下还想对下官用刑,简直是公报私仇,枉顾国法刑律!”   柳朝明清清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倒是钱三儿弯起一双月牙眼笑道:“这不是当年应天府衙门的孙府丞嘛。”   孙印德抬起鱼泡眼,欣喜道:“副都御史大人还记得下官?”   钱三儿本就眉清目秀,一笑起来更是和气:“记得,当年孙大人上值时分吃花酒,本官还着人去应天府衙门请孙大人来都察院回话,没成想孙大人没来,倒是吏部的曾尚书来替你找了个借口搪塞,怎么,这回又是在哪儿吃酒被请来了?”   孙印德喊冤道:“哪能啊,下官这一二年在宫里当值,无一日不勤勉的。这回实在是苏知事因往日龃龉,竟给下官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非要抓回来审。”   赵衍听他一会儿一个“苏御史”一会儿一个“苏知事”,心中不悦,道:“我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官拜正四品,孙大人区区郎中,好歹唤一声苏大人不为过。”   钱三儿笑眯眯地道:“正是这个理儿。”   孙印德见他二人有心袒护苏晋,不愿相帮,只得看向柳朝明,恳求道:“柳大人,您为下官说句公道话?”   柳朝明径自绕开他往公堂走去,路过苏晋时抛下一句:“自己料理妥当。”   苏晋对他一揖,弯唇称“是”,随即冷声吩咐:“还不赶紧捆了?”   两名侍卫连推带搡将孙印德攘进刑讯房,苏晋指着一旁的刑架,对里头的狱卒道:“把他吊上去。”   狱卒称是,也不顾孙印德拼死反抗,当即将他双手绑在一起吊了起来。   苏晋然后道:“给我打。”   这话出,屋中一干狱卒御史都愣了一下,言脩上前来拱了拱手,迟疑道:“大人,好歹是审讯,可先要问点甚么?”   苏晋看向对自己怒目圆睁的孙印德,忽然笑了一下:“不问,先打一顿。”   她似是想到甚么,又吩咐道:“别打死打残,待会儿本官还有事与孙大人商议。”   言罢,径自出了刑讯房,往都察院正堂而去。   自早上奉天殿议事完毕,各衙司一众堂官又被招去商议年关事宜,方才柳赵钱三人正是为了这事从外头回来,眼下三人在正堂里坐了不过盏茶的功夫,苏晋便到了。   赵衍一看到她,端着茶笑道:“这不,说曹操曹操到。”   苏晋对着柳朝明与钱三儿先拜了拜,看向赵衍:“赵大人有事与下官相商?”   赵衍颇和气道:“也不是甚么要紧事,你在家乡可还有甚么妹妹?”   苏晋闻言心下一窒。   当年谢相遭难后,她一人流落至杞州,找到谢相一苏姓故友,自此改姓苏,自名为晋,为掩藏身份,说成是这家人的养子。   又因家中只有苏老爷知她真实身份,家里人对她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颇有微词,苏晋惯来不爱与人麻烦,在苏府只住了半年,落好户籍便独自走了。   想起往事,苏晋面上倒没什么,颇自然地道:“下官自幼失怙,寄养在叔父家,家里是有一个小妹,但因下官离家得早,已久不来往。”   赵衍道:“那她现如今人在哪里?杞州吗?”   苏晋道:“正是。”想了想又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过错,因与她不亲,也不知她出嫁没有。”   赵衍叹了一声道:“没出嫁也没用,杞州太远,赶不及喽。”   见苏晋眼露惑色,他解释道:“这回年关宴与万寿宴一起办,铺排得大,当朝凡四品以上都得去不说,还要带上家眷。”   苏晋愣了愣:“下官不明白。”   赵衍端着茶碗啜了一口,笑着道:“我猜你也是不明白,不然怎么到现在都是孤家寡人?”他瞥了柳朝明与钱三儿一眼,续道:“这明面儿上说是带家眷,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要选皇妃呐。”   苏晋垂下眸,片刻,复又抬眼:“是……给十三殿下?”   赵衍道:“尤其是给十三殿下,但别的皇子也无不可,东宫中至今只有一个正妃位,七殿下十殿下除了侧妃也就养了几个侍妾,三殿下姬妾倒多,但都不成体统,想必还该找个悍妻管束着,反正多多益善,咱们陛下讲究一家亲嘛。”   这话还有个深意,陛下讲究一家亲,连皇土封藩割据与诸皇子分一分,将臣子之女嫁入帝王家,也算巩固皇权的好法子。   苏晋道:“所以这家眷指的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她想了想,蹙眉道:“但朝臣是朝臣,后宅是后宅,总不能混在一起。”   赵衍道:“总有法子的,吃宴归吃宴,吃罢了,曲水流觞诗词歌赋,舞刀弄剑下棋弄弦,听说倘若皇上身子好转,还要去冬猎呢,你还真当女子无才便是德,两头没交集呢?我家夫人都晓得,后宅里传遍一首打油诗,前两句是甚么,‘文臣有沈柳,武将有戚卫’……”   他说着,忽听钱三儿咳了一声,抬眼一看,只见柳朝明面色不虞,讪笑着续道:“单说你们仨,一个都没着落,我都替你们心急,这下好了,旁的衙司子孙满堂带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攀龙附凤去了,咱们都察院半个和尚庙。”他一顿,忽然眼前一亮看着苏晋道,“苏御史今年年方几何?”   苏晋道:“年关一过二十有三了。”   赵衍乐呵呵笑道:“那赶巧,你也不小了,我家有两个闺女,大的十八,小的十七,你看到时我带来让你见上一见?”   苏晋怔了半日,垂下眼帘,“赵大人,下官没想过这事。”   赵衍还欲再说,不想被柳朝明打断道:“家常放到日后再叙。”然后看向苏晋,淡淡问,“你不是在审人,来这做甚么?” 第67章 六七章   苏晋步到堂中, 撩袍与柳朝明拜下:“大人,下官是来向您请罪的。”她一顿道, “下官枉顾刑律,尚未审讯, 先对孙印德动了刑。”   柳朝明淡淡道:“还有呢?”   苏晋沉默一下, 再次朝他拜下:“还有……下官想让他改供状,隐瞒证据。”   堂上三人都没甚么声响,苏晋抬眼一看, 赵衍与钱三儿已埋下头吃茶去了。   柳朝明走到她跟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接着说。”   苏晋应了声“是”, 迟疑了一下:“其实之前已与大人提过了, 下官觉得这案子背后, 像是还藏着些甚么。有人……想让下官尽快查明白这案子。倘若将工部尚书侍郎全然拉下马, 极可能中计。且四品以上大员虽由皇上钦点, 却由吏部推荐名额,七王盯着工部这块肥肉已久, 下官怕他安插进自己人马。久而久之,岂非又是另一个贪墨成风, 官官相护的工部?”   赵衍听到这里,将茶碗盖一合,想了想道:“曾友谅是七殿下的人。照你的意思, 是七殿下想让你查清这案子, 好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工部?”   苏晋道:“下官不知, 一开始觉得是, 后来又觉得不像是。”   柳朝明安静地看着她,良久,道了句:“你起身回话。”   苏晋应了,站起身续道:“工部的刘尚书其实是个颇会作为的人,且他的嫡女正是十四殿下的王妃。所以下官想,将状子上刘尚书的罪名暂且抹去,依然留他在工部,到那时,即便七王安插进人来,两头互相牵制,反而起监察作用,短时间内,必然不会再出卖放工匠,贪墨受贿之事。”   赵衍听到这里,思量了一阵,摇头道:“不妥,都不是好鸟,届时这两头同流合污还好说,就怕闹得不可开交,七殿下那头的人参你一本,说你包庇刘尚书,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苏晋道:“这个只是权益之计,现在是紧要关头,若此事动静闹得太大,下官担心会动摇根本。”   她这话说得言辞模糊,但上头三人都是人精,无一不听得明白。   所谓紧要关头,正是新旧皇权交替之时——景元帝病重,朱悯达即将登基,各皇储皆对帝位虎视眈眈,倘若在这个时候都察院一连弹劾三,九,十四三位皇子,将工部连根拔起,那么宫中格局势必因此改变,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不知会闹出甚么样的事。   苏晋接着道:“自然,弹劾以后,查仍是要继续查的。”她垂眸抿了抿唇,似乎难以启齿,“下官会让人将刘尚书贪墨的罪证归于一处,等时局稳定再拿出来,到那时……就把过错推到孙印德身上,说他受了刘尚书好处,私藏罪证,反正死无对证。”   这正是宫前殿一案中,柳朝明教她的。   在这乱局之中,哪怕身为棋子,也要有执棋人之心,利用好手中筹码,才能走出最恰合时宜的一步。   苏晋学以致用。   钱三儿“嗤”地笑了一声:“怕是到时孙印德的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   赵衍觉得苏晋的提议有些犯险,但非常时期非常手腕,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左右都察院当家做主的又不是他,端起茶来啜了小口,去看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脸上甚么神色都没有,过了会儿,莫名问了句:“你近日诗歌集看多了?”   苏晋不解。   柳朝明清冷地注视着她。   上次找他要翟迪,先笔墨伺候问一句过得好不好;这回分明是要隐瞒证据改供状,先跪地领个刑讯出错的轻巧罪。   柳朝明淡淡道:“日后有事直说,不必先起个兴。”   赵衍与钱三儿听了这话俱是笑出声。   苏晋弯腰揖下,一脸坦然地称是:“那下官先告退了。”   刑讯房的狱卒鞭子使得得心应手,没伤着筋骨,又叫孙印德疼得死去活来,一见苏晋回来,顿时声泪俱下地把甚么都招了,说自己确实是被七王安插进工部的——   朱沢微早就晓得三王在山西修行宫,原想让孙印德在工部捅出个篓子,将三王的把柄抓牢,一锅端了,自己这头再安插人去工部,是故孙印德进工部不久,便自告奋勇地前往山西大同府,明面上的由头是修个寺庙为大随祈福,实际就是帮朱稽佑盖宫阁。   没想到这个朱稽佑,活脱脱一个色迷心窍的王八羔子。   孙印德道:“拿美人像寻美人,挖人膝盖骨这事御史您已知道,下官就不提了。三殿下府上,里里外外数百姬妾,享受不过来,怎么办?一晚上翻二十来张牌子,更衣的一个,打帘的一个,整理卧榻的再一个,哪几个将他伺候舒服了,他就幸哪几个。说句得罪的,这过得比圣上还雨露均沾。”   苏晋听了这话不由皱眉,却命狱卒将孙印德从刑架上放下来,令他慢慢说。   一旁的翟迪问道:“这是三殿下的私事,你怎么知道?”   孙印德自觉身家性命都握在这一干御史身上,扑跪在地上,问甚么答甚么:“殿下他不避讳,还常拿出来炫耀,说自己是大黄蜂,要采百花蜜呢。”又道,“这事儿宫中不少殿下也知道,且中途九殿下与十殿下来过山西,九殿下也不是个好主儿,就是为捞油水来的,临走还问三殿下讨了几名好看的姬妾。反是十殿下看不惯这些,另寻了个清静处住下,眼不见为净。”   经宫前殿一事,苏晋对宫中格局了解已深——三,九,十都是十四的人,三与九一个骄横一个懦弱,而十王朱弈珩,翩翩君子,也是因自小寄养在皇贵妃宫里,因此才与十四走得近。   孙印德见苏晋若有所思,以为自己的话说到了点子上,挖空脑子又想到一出十分要紧的,继而道:“左都督戚无咎有三个颇出众妹妹,两嫡一庶,苏御史知道吗?”   戚无咎,安平侯之子,官拜正一品,其母是朱景元之妹连姝长公主,身份贵不可言。   苏晋没答这话。   孙印德续道:“早几年戚家大小姐及笄时,说是要选去宫中给十三殿下做皇妃,戚大小姐对十三殿下也是一见倾心,当时的京师,里里外外传得都是郎才女貌的佳话。可位咱们这十三殿下,先是守孝,又是去西北领兵,原说着先将亲事定下来,后来不知怎么,十三殿下西北一封信回来,求太子妃帮他把亲事推了。”   他这话说到一半,也不知后头还藏着甚么。   宋珏是个一听闲话就被带跑偏的,饶是在审讯,忍不住也接了一句:“这事我知道,戚大小姐后来不是被指给十二殿下了么,听说与四王妃一样,眼下都怀了身子,怕旅途奔波,这次都没回京师。”   孙印德道:“是,眼下十三殿下领完兵,就完藩,不是又回来了么,怎么着都该娶亲了。可十三殿下甚么身份,等闲不是一般的女子配得上,放眼瞧去,也就沈家戚家最好,沈大人是上头两个倾城倾国的家姊早已嫁了,下头没有妹妹,戚家倒还有个嫡女,但今年才十二,十三殿下就算要纳她当正妃,不得再等三年?所以挑来挑去,就还剩了个戚家四小姐。”   苏晋知道他说的是谁,戚绫,闺名中也有个“雨”字。   “戚绫虽说是庶出,但是个名动京师的美人,才情甚高,秀外慧中。寻常女子念书只念女四书,顶天的读个论语诗经,这戚绫四书五经都念得通透,小时候还跟着左都督一起跟着晏太傅做学问,就是去考科举,不说进士,想必也能中个秀才举人。下官……”他一顿,咽了口唾沫,“府里还收着她的蝇头小楷,字写得好看极了,你说这样才貌俱佳的美人,谁人不爱?”   苏晋有些了悟,原来沈婧借口说那方刻着“雨”字的玉佩是朱南羡要给戚绫的,不单单因为戚绫闺名里也有个雨字,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名声,足以堵住众人的嘴。   她想了想,淡淡道:“你无故提起戚家,是想告诉本官甚么吗?”   孙印德咧嘴一笑:“下官想拿一个秘密跟苏御史换自己的性命。”   苏晋面上没甚么表情:“你说。”   孙印德道:“苏御史这是答应了?”   苏晋道:“说不说在你,取不取你的命在我,你若继续磨蹭,本官正好秉公办理。”   孙印德连忙道:“下官今早听人说,十三殿下私下藏了一方玉佩想要送给戚四小姐,大约对她有意。可之前三殿下进京,赶巧也见过这戚四小姐一面,也瞧上了,还想纳她做续弦正妃。”   他说着,嘿嘿一笑,“三殿下平日里虽糊涂,但在‘色’字一道上绝不含糊,这不赶着要年关宴了么,命宫里各大员都带女眷去,谁不知暗地里是个十三殿下挑王妃来着?三殿下自知抢不过十三殿下,大约早已想好甚么损招在前头等着了。下官琢磨这苏御史您一惯与十三殿下走得近,正好去提点十三殿下一句,若能在十三殿下跟前再立一功,指不定能再升一级,官拜副都御史。”   苏晋短短两年间,自一名从八品知事升任四品佥都御史,宫里甚么样的传言都有。但传得最过的,还是说她以色侍上,尤与几位殿下与身居要职的大员走得近。   她不在意这些蜚短流长,这是人心,是无论她怎么拼命地去做好一名御史,都有人不问因果地去诽谤她。   苏晋知道孙印德言语背后挟带着的流言是甚么,她盯着窗外一棵白雪皑皑的树,回过头来:“你想活命?”   孙印德一双鱼泡眼中露出大喜之色:“苏大人这是应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称呼自己为大人,原来“活命”二字有这等立竿见影的功效。   苏晋看了言脩一眼,示意他将房门掩上,继而道:“那你便照我说的去做,其一,七殿下既派你去抓三殿下把柄,那你私下定藏了不少罪证,限你今日内,把所有的罪证全部交给本官;其二,口述一份供状,将前因后果交代明白,宋珏,他说你记;其三,招供一份假的,翟御史会教你;其四,”她将桌案纸张扯下一份递上前去,“这有一份空白状子,你先署名画押。”   孙印德不知苏晋意欲为何,但想到自己费尽口舌才自她手里保住小命,不敢有违,一一应了。   苏晋审完孙印德,自刑讯房而出,中庭落雪纷纷,满世界素白。   她安静地看着落雪,许久,动也不曾动。   直到翟迪三人出来,她仍站在廊檐之下,不知在想甚么。   翟迪从来见微知著,微微思量,走上前去一揖:“大人有烦心事?”   苏晋听了这话,睫稍微微一动,垂下眸去。她的脸色与雪一般苍白,片刻,折过身来,颇是平静地一摇头:“没甚么。”   翟迪猜不出她所思所想,却明白她不愿多说,于是呈上手中诉状,问:“大人真要饶孙印德一命?”   苏晋接过状子,看着左下角孙印德的署名与手印,思绪便被拉了回来,当年晏子言慷慨赴义,元喆与阿婆惨死,淮水河边尸骨未寒,她曾立誓要雪恨。   暗沉的眸深处一下子像被唤起灼灼火色,苏晋道:“怎么会?”   她仰头,看向匾额上“公明廉威”四字,忽然问道:“翟启光,宋珏,言脩,绯袍可在?”   三人闻言,竟是怔然。   大随臣子的官袍从低品到高品,色泽自水蓝到墨色,然而御史还有另一种袍服,只在要弹劾上表时穿,即绯袍。   朱色绯袍加身,意示天子赐权,可无视品级,只求悬明镜于天下。   翟迪三人相顾无声,目色里露出狂喜之色,然而下一刻,这喜色忽然不见了,他们齐齐朝苏晋拜下,庄重而严穆道:“回大人,绯袍在而公允存,下官自登闻鼓案伊始,无时无刻不在盼着这一天。”   其实苏晋也没穿过绯袍。   她自升任监察御史后,便至各地巡按,这也当是她此生头一遭。   倒是见柳朝明穿过一回,冷玉无暇的眉眼,在绯袍加身的一刻同时生出近乎妖异的柔和与凌厉,却也如海一般沉静。   苏晋道:“好,明日早朝,你三人随本官一起,弹劾工部左右侍郎,工部司务郎中,及圣上三子,山西大同府三王朱稽佑。” 第68章 六八章   景元二十四年腊月十八,雪落至二更才停,忽然来了一阵狂风,将奉天殿前的灯笼打落一盏。   管事牌子吴敞命人掌灯时,像是意识到甚么,抬头往天幕望去。   雪后靛黑的天幕如洗,星辰点点,一颗破军格外明亮。   破军星,悍不畏死,孤军深入。   吴敞摇了摇头,看着掌灯人手持长杆,被冻得摇摇晃晃,叹了一声道:“你们去歇着,杂家来吧。”   破晓之前,宋珏总算以御史令将登闻鼓一案的证人带进宫内。   他们当中,有翟迪从三王府中带出的两名姬妾,有自登闻鼓案伊始,由山西巡按御史护送进京的工匠三人,有山西徐书生的老父,还有山西道转运使。   苏晋问:“请过文远侯了吗?”   言脩道:“下官在文远府前自昨夜等到今日二更雪止,他家的扈从说,侯爷要再想想。”   文远侯乃昔日翰林院掌院,博学多才,其独女定远府大小姐秀外慧中,至及笄便许给三王朱稽佑为妻。   两年前,三王妃病逝,文远侯忧思难解,偏安于侯府,足不出户。   翟迪将卷宗,供状,证物书信重新点了一次,又与言脩一起与所有人再对了一次证词。   寅时末,宋珏进来揖道:“大人,妥了,孙印德这恶贼当真贪生怕死,说只要大人能私下保他一条小命,待会儿大殿上,大人让他说甚么都行”   苏晋道:“你可有交代他,他若多说一句不该说的,本官便请凌迟?”   宋珏道:“说了,他只当自己没长嘴。”   外头仍是沉沉雪夜,苏晋沉了口气,看向翟迪,言脩,宋珏三人:“今日早朝,我等要弹劾的不仅是朝臣,还有皇子,虽证据确凿,但巍巍皇权在上,我等生死皆在圣上一念之间,若成,可还世间清明,可佑一方百姓数年安稳,若不成,我等沦为阶下囚,俎上肉,本官最后问你们一次,可要退吗?”   翟迪三人同时拜下:“回大人,下官绝不退!”   苏晋一点头:“好,换绯袍!”   冬日的卯时,天是不该亮的,然而一丝微光灯火映在满世界昭昭雪色上,竟似是薄暝。   奉天殿开启前,诸位皇子朝臣已候在大殿之前了。   远远瞧见墀台下上来四人,为首的是苏晋,她身后跟着的三人却是生面孔,大约是都察院的御史。   早朝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员才可进殿,这三张生面孔,给宁静的冬晨平添几分不安。   四人皆着墨绒大氅,并瞧不出甚么,直至走近了,奉天殿吴敞带着数名内侍上前问询,苏晋简略地回了一句,吴敞目色怔忪,随即带着内侍恭敬地对苏晋揖下。   几名小火者上前,帮苏晋四人褪下氅衣,露出一身明艳绯袍。   众人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四品御史着绯,不知是哪个朝廷要员要被拉下马了。   正这时,只听殿中内侍唱道:“皇上到——”   奉天殿门应声而开,众皇子朝臣鱼贯而入,依品阶分立两旁,苏晋因着绯袍,率翟迪三人最后进殿,跪地觐见。   景元帝看了一眼,不动声色道:“既穿了绯袍,不必再跪。”   苏晋应“是”,然后她呈上一封奏疏,站直了身道:“臣佥都御史苏晋,奉命审理登闻鼓一案中山西道案情,现已审查结束,此案案情重大,牵连甚广,臣特率都察院监察御史翟迪,监察御史言脩,监察御史宋珏,具本弹劾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提督,通政司右通政,工部司务郎中孙印德,工部右侍郎马砦,工部左侍郎江庭,以及,山西大同府藩王,今上第三子,三殿下朱稽佑!”   此言出,满堂哗然。   自景元帝开国至今,见过弹劾各部堂官的,也见过弹劾开国元勋的,甚至当年孟老御史还与柳朝明一起弹劾过一品都督与驸马爷,可这一来就要弹劾皇子的,还是前所未闻。   这岂不是当庭驳圣上颜面么。   众人移目看去,果不其然,景元帝面色不虞。   他没说话,淡淡扫了站在龙椅下方的中书舍人舒桓一眼。   舒桓点一下头,对苏晋道:“御史弹劾者甚众,请先说明案情。”   苏晋道:“今冬十一月十二至十四,分有三人死于登闻鼓下,现已查明后两人分为山西鹿河县徐姓书生,山西济阳县卢姓人家幼女,下官自十一月十五发急遞往山西,不日收到回函,现已证实此徐姓书生敲响登闻鼓,是为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联合工部郎中,工部左右侍郎卖放工匠,收受贿赂一案。”   她说着,看翟迪一眼。   翟迪抬袖对众人一揖,朗声道:“朝廷的工匠每年要服劳役,所谓山西道的卖放工匠,便是私下收受工匠贿赂,免除他们的劳役,再以征募官兵的名义,自民间挑壮丁服役。单去年今年两年,山西道受贿之巨,达白银三十万两,却不止于此,年初工部报的预算之中,还有一笔慰劳服役工匠的款项,数额达十万两,既无工匠服役,何来慰劳?臣等已查实,此十万两,被山西布政使联合工部郎中孙印德用来上下打点,是以所贪数额在白银四十万两。”   景元帝一听这话,冷声道:“户部呢?可有此事?”   沈奚道:“回陛下,有,年初工部报预算,说要用十万两慰劳山西工匠,那边劳役重,开国三十年辛苦有加,这笔账目是臣批的。今年岁末工部倒是反来一笔明细,花得一钱不剩,但依明细来看,银子并未给工匠,而是拿去盖寺庙去了。臣问过工部,但工部言辞含糊,是故臣一直未在明细上署名。”   景元帝抬手一扶龙椅,问道:“马砦,江庭,你二人当作何解释?”   马砦乃工部右侍郎,当即跪在地上喊冤道:“皇上,这事定是沈大人记岔了,我等确实跟户部报过预算,但也说明了这银子是用去给工匠们建工匠寺所用。这些工匠服役少则数月,多则几载,此工匠寺,实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可谓有功于国祚。”   他说着,像是想起甚么,又道:“其间确实有工匠不愿服役,拿着几两银子去贿赂山西布政使,这事工部上下都知道,但布政使当场就拒了。”他一顿,忽然看向苏晋,恶声道:“却不知苏御史安得甚么心,明明是积德行善的功德一桩,偏要无中生有说成贪墨受贿!”   左侍郎江庭道:“苏御史新官上任,实在沉不住气,凡事还未查明便急着弹劾,是将这一身朱色绯袍当儿戏了吗?”   苏晋道:“敢问江大人,你这工匠寺是几时开建的?”   江庭道:“今年开春。”   苏晋又问:“既然是收容工匠的工匠寺,那么当建在哪里?”   江庭振袖负手:“自然是山西太原府。”   可这话一出,江庭的脸色忽然一变,他中苏晋的计了,太原府是山西行政司,容纳工匠的工匠寺是应当建在此,可是——   苏晋看言脩一眼,言脩呈上一份旧函,递与管事吴敞:“禀陛下,微臣翻看去年咨文,发现开春时节,三殿下特请功德,要在大同府修筑皇家寺院,为大随祈福,征辟了山西道全部工匠,至今未曾建好。”他回身看向江庭,“敢问江大人是哪里来的人手,还能忙里偷闲地在太原府修一个工匠寺呢?”   江庭额间渗出细汗,一时未答。   苏晋抬手一揖:“陛下,由此可见,江侍郎所言有假。”她说着,又道,“陛下,臣已从工部郎中孙印德出取了实证,证明户部拨下的十万两……”   “父皇——”   还不等苏晋说完,三王朱稽佑忽然往殿上一跪,愧然道:“父皇,这该怪儿臣。儿臣见这几年父皇久病,日夜企盼着能早日修好寺庙为父皇祈福,可惜进度实在太慢。今年年初,儿臣与工部相商,私自将这十万两白银扣下,许诺工匠们若能赶在明年入秋前将寺庙建好,便分发赏银,以资鼓励。此法甚是有效,这几月的进度竟比之前快了许多。”   朱稽佑虽是个蠢货,却在敛财与好色两道之上精益求精。   他早有准备,自怀里摸出一本账册呈上:“这便是那十万两白银的去向,儿臣分毫未取,请父皇过目。”   他一双细眼低垂,露出神伤之色:“儿臣到底做了欺瞒父皇之事,日日不能安宁,一直揣着这本账册,本想等寺庙建成,父皇身体有所好转才来请罪,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景元帝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他兵马中原,坐拥江山近三十年,此间真相为何,不是瞧不出的。   朱稽佑这一番声色俱佳的求情,实际是立着“孝”字牌坊,请他从轻责罚,若换作从前,他定然严惩不贷,而今他是真的老了,不知还有几个月可活。   他嗜血好杀,那是对着外人,但殿中跪着的,到底是他的儿子。   这时,苏晋问道:“敢问三殿下,这皇家寺庙,是由谁监管修建的?”   朱稽佑没理她。   马砦道:“是本官。”   苏晋又道:“那么马侍郎一定对修筑殿宇庙阁很了解了。”   马砦冷哼一声:“定然不会让苏御史失望。”   苏晋道:“所取梁木为何?”   马砦道:“皇家寺庙所取梁木,自然是云贵山中最好的柏木。”   苏晋道:“不对,本官已查明,那殿阁正殿偏殿的梁木都是自海上运来的乌木。”她又问:“大殿规格几何?”   马砦道:“庙宇规格大小不一,苏御史这话本官如何作答?”   苏晋道:“庙宇规格虽不一,但此庙建在山西大同府,三殿下乃此地藩王,为何拒本官所查,这庙建得比三殿下的府邸还大?”   马砦哑口无言。   苏晋再问:“本官着令人查过,此庙后殿前有一莲池,池中供着一金身佛像,三殿下日日去拜,你可知那佛像值多少银子?”   马砦耻笑一声:“苏御史这话甚么意思?难道那修筑佛像的银两,也要当作是铺张的贪墨的不成?”他说着对上头的景元帝一揖拜下,“禀圣上,臣以为那尊金佛像正乃三殿下对陛下一片赤诚孝心,之前三殿下还提过,那佛像已在送来京师的路上,正要给陛下——”   他话未说完,朱稽佑忽然目露惶恐之色,打断道:“马侍郎!”   苏晋笑道:“哦,这么看来,马侍郎尚还不知,那佛像早就送来京师了,可惜三殿下觉得这么供着浪费,已命人凿成金粉,再筑旁的物件去了。”   她说着,神色一肃:“人人皆有敬畏之心,倘若这佛像当真受过庙宇香火,便是破铜烂铁所铸,又有谁敢凿碎?此所谓庙宇,用材极其奢华,规格宏大,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甚么庙宇,而是三王拿着这些年贪墨的银两,私自修筑的行宫!”   苏晋自宋珏手里取过一份状子,呈给吴敞,撩袍自殿中跪下,身后的宋珏三人亦随她而跪。   苏晋道:“陛下,此乃工部司务郎中孙印德所招供词,其中所列罪状,远不止臣所言十中之一,山西官官相护,贪墨成风,令百姓饱受疾苦,凡家有壮丁,被拉去修筑行宫不提,竟连寒冬腊月也不停工,冻死冻伤无数。”她府首拜下,“陛下,证人皆在殿外,请陛下允臣传他等入殿,以证明臣所言不假。”   景元帝平静而淡漠地看着苏晋,须臾,他将手一挥道:“不必了,朕心里有数。”又问,“依苏卿看,当如何治罪。”   苏晋道:“通政司右通政,按下奏表不报,当杖百下;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提督,贪墨受贿,但处以流放;山西布政使主持卖放工匠,当处以枭首;而工部司务郎中,工部左右侍郎,欺瞒圣听,枉顾国体,贪墨之巨,当诛九族!”   景元帝沉默片刻:“便照你说的做。”   然而苏晋又道:“陛下,但臣以为,工部左右侍郎与郎中的诛九族之罪可改枭首。”   景元帝问:“何故?”   苏晋抬起眼,双目灼灼注视殿上:“因他们不是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当属陛下的第三子,三王朱稽佑!”   奉天殿中寂然无声   景元帝本原是靠着九龙椅背坐着的,可倏尔间他向前倾去,凤目微阖,目光如利剑,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御史穿透。   他伸掌一拍皇案,勃然怒道:“大胆!”   这个已近朽木之年的老皇帝,内心唯一的温柔都留给了家人。这是他的朱家天下,这江山是他的,他对子女严苛,那是性情使然,是他作为父亲,应尽的职责。   但他可以责难自己的儿女别人不可以。   苏晋此番,正是触了他的逆鳞。   景元帝寒声道:“苏御史言下之意,是要诛朕的九族吗?”   苏晋拜下:“微臣不敢。”她微一顿,又道,“三殿下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无权也不知当如何处置三殿下,但他所犯之罪,确确然属实,还请陛下明示此事当如何收尾才好。”   景元帝道:“他所犯之罪?证据呢?”   苏晋直起身,笔挺地跪着,平静地道:“山西修筑至大半的行宫,是臣的证据;山西水深火热的工匠,是臣的证据;藏在行宫里百余无辜的女子,无数侍卫的膝盖骨,也是臣的证据;还有此刻大殿上,知道内情而不肯言说的,还有那些被拒之大殿之外的证人,他们都是臣的证据。”   景元帝不明白,苏晋这是在干甚么?是要逼着他杀子吗?   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冷声道:“朕要的是切切实实的证据,证明稽佑才是主谋的证据,你说得这些,不过证明他知情不报,懦弱无能。”   他忽然直起身,神色在一瞬间变得非常平缓而镇定。   可熟悉景元帝的人都明白他这是真地动怒了。   这样的神情,那些已在大殿上默立数年久经风霜的老臣们是已见过数回,废相之时,诛杀功臣之时,令老御史下诏狱之时。   这个嗜杀好血的君主,纵然勤勉清寡,纵然励精图治,但他太强势了,强势到不容任何人染指他皇家的威严。   这个他用了半生征伐半生守护的江山,是他所有的,全部的心血,他要将它狠狠握于掌中,捏碎都好,只给他的家人,他的子女。   任何人,都不能凌驾其上地斥责半句。   言官也不行。   景元帝平静道:“你说的,朕自会去查,但在朕还未看到行宫之前,你今日之言,便是无证无凭地以下犯上,犯我皇室一族。”   他以淡淡的目光四下扫去,一字一句道:“当庭杖杀。”   虎贲卫忽然自大殿两侧涌入,以长矛为棍,像苏晋四人的后腰打去。   苏晋扑倒在地的同时,另有两只长矛一左一右交叉在她肩头两侧,令她动弹不得。   腰间火辣辣的疼痛竟让她的视野模糊了一瞬,外头的天已亮了,她恍恍然朝前看去,不知是否错觉,殿中暗影竟晃了晃,像是往回缩了半寸。   这是甚么意思?   苏晋有些好笑地想,这挪后半寸的影,是在提醒她知难而退吗?   可她已经退了。   否则的话,她会连着工部尚书,吏部尚书,连着九殿下,十四殿下包括七殿下统统全部参完。   她只是不想放朱稽佑回山西了。有他在一日,一方百姓何以安宁?   她是可以让步,但身为御史,纠察百官,拨乱反正,还天下清明,是她一生所守的底线。   她不能无条件地往后退,无规矩不成方圆,哪怕要以死明志。   景元帝道:“打!”   虎贲卫高举起木杖。   “父皇——”   朱南羡双膝轰然落在地上,连带着整个人都深深伏下身去。 第69章 六九章   朱南羡的额头在接触到冰凉地面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冲动了。   他不该让人知道苏晋是自己的软肋,他不该露出哪怕一丁点儿情绪的。   可虎贲卫这么几杖下去,寻常男儿都难以撑住,遑论苏晋一个女子?   他不能看着她死。   朱南羡自暴自弃地想,他认命了。   自初遇她那天起,她或许就成了自己一辈子的软肋,便是所有人都知道又如何呢?他愿拿一切去守。   想到这里,朱南羡释然了一些。   疏忽间又觉得有这样的软肋很好,他方才看到她穿绯袍的样子,看到她仗义执言为民请命的样子,简直移不开眼去。   清泠的气质,端秀的眉目,被这明艳的色泽称着,像是在皓皓广博的雪色人间里催开一簇灼灼烈火。   这簇火也自他心头催开。   朱南羡任凭五脏六腑被这烈火焚烧殆尽,轻声道:“求父皇三思。”   大殿深深,苍老的帝王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十三子以这样的姿势跪卧于龙椅之下,忽然意识到了甚么。   南羡不是个任性的孩子,他想,他胸怀坦荡,包容大度,从不会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为难。   景元帝再次移目看向苏晋,眼神已与方才不一样了,是带着疑虑的震怒。   上回南羡不娶妻便要赴藩,这个苏时雨,也是在场的罢?   再之前,沢微设局害南羡,似乎就是利用仕子失踪的案子,利用苏时雨作饵?   所以南羡迟迟不纳妃,是因为这个御史吗?   景元帝想到这里,颓然地跌坐回龙椅之上。   他纵有铁腕手段夺江山治江山,对自己的子女,还是太纵容了,简直可称作妇人之仁,眼睁睁看着他们相争,他不闻不问,看着他们作孽,他舍不得伤害任何一人,事到如今,连自己最疼爱的十三子也要走岔路了吗?   子不教,父之过。   景元帝目光里的震怒渐次平息,露出满眼的担忧与哀伤,近乎叹息地唤了一声:“南羡。”   他想让他抬起头来给自己看看,看清楚他到底在想甚么。   这时,十二王朱祁岳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悄声唤了一句:“四哥。”与朱昱深连带着朱十七一起往前迈了一步,学着朱南羡一样伏地磕头,说了句同样的话:“请父皇三思。”   朱悯达这才松了口气,于是也拜道:“父皇,苏御史奉命审查登闻鼓一案,眼下证据确凿,据理弹劾是她职责所在,理所应当。至于老三,山西一带官员唯他马首是瞻,至于他究竟是失察还是主谋,还待再审,但此案说他毕竟是山西藩王,此事说他是祸首,也不算太过。”   然后他微微一顿,一脸镇定地道:“苏御史秉公办案,请父皇三思。”   景元帝看着同样跪在地上为苏晋求情的几个儿子,不由怔然。   是自己想多了吗?   或许南羡先跪,只是因为他心地更善,更通透,就像逝去的皇后,她总是为人着想。   或许只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柳朝明见此情形,这才合袖一揖:“陛下,苏御史弹劾是受臣肯允,请陛下三思。”   柳朝明知道,他的话不能说得太过。   就像方才,在虎贲卫举起长矛时,他迈出的半步在看到朱南羡跪下后,又慢慢地收了回去,与他同样收回这半步的,还有户部沈奚,大理寺张石山,都察院的赵衍与钱三儿。   他们都知道,这是个受不得胁迫的皇帝。   被弹劾的是朱稽佑,皇子已跪,大臣便不能再跪,倘若两头一起跪地求情,在景元帝眼里,岂非等同于逼宫?   如此一来,等着苏晋的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奚随同柳朝明揖下,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话:“请陛下三思。”   景元帝的思绪在这么一当儿缓缓冷静下来。   他有些后怕,因为在祁岳与昱深跪地之前,他想的是,倘若老十三这逆子胆敢对当朝御史动情,那便将两人一起打,一个打死一个打得长记性。   而现在,老皇帝慈悲满怀地想,是自己太老了,是自己多想了。   他摆了摆手,说道:“罢了,都平身。”虎贲卫见了这手势,无声退下。   但是,这个苏晋当怎么处置呢?   景元帝想了想,心下忽然一狠,再起杀心,唤了声:“刑部——”   就在沈拓迈步而出的当口,殿外忽然有人通传道:“禀陛下,文远侯进宫求见!”   苏晋伏在地面,浑身上下如同绷紧的弦,直到听到“文远侯”三个字,那条埋于血肉勒紧心脉的弦才断了。   文远侯齐帛远,她的最后一个证人。   他不仅仅是昔日翰林院掌院,三王妃的生父,更重要的是,当年景元帝征伐天下时,身边有三位谋臣——谢相,老御史,文远侯,只有最后一人还活着。   苏晋在知道此案与三王相关之后,便去文远府投帖拜谒,可每回都被小厮拦于府外,以一句“侯爷避世已久,不见俗世中人”为推辞。   苏晋等到今日,是再不能等了,年关将近,眼见着就要停政,等正月十五一过,三王就要动身回山西,那时她该拿甚么来拦?   更莫说山西行宫不停工,这个年关节又要死多少人?   景元帝听到“文远侯”三字,目光竟滞了一瞬。   齐帛远?这是多少年不见了?自他将他的独女赐婚给稽佑以后吗?   景元帝抬起手,不自觉地拢了一下鬓边苍苍的发,这才道:“请。”   奉天殿要比外头暖和许多,殿门左右而开,一股寒气袭来,而进殿之人的眉目间像也含带着风霜。他的双鬓与景元帝一样业已苍白,眸中淡然始终未改。   便是老了,也是个清癯的书生。   文远侯合袖一拜,然后跪地磕头,一套规矩施得行云流水,妥妥当当。   可景元帝看着却不是滋味,兄弟相称把酒言欢的日子已过去了几十年,再也回不来了,被他亲手毁了。   文远侯挺直背脊,自袖囊里取出一物托于掌上,安静地道:“禀陛下,老臣受苏御史所托,特来为三王朱稽佑修筑行宫,掳掠民女,纵容工部卖放工匠一案作证。”   他手中之物乃是书信模样,吴敞连忙拾级而下,先对他行了个礼,这才取过书信呈给景元帝。   文远侯续道:“此乃老臣小女去世前写给老臣的家书,信中字字血泪,斥三殿下为敛财,不惜纵容工部卖放工匠,伤害平民,贪色好逸,甚至想修筑行宫以安放掳掠而来的民女。小女心志高洁,一心认为黎民之所以饱受疾苦,乃她相夫之失,是故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景元帝听完文远侯的话,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书信。   其实信上写了甚么,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只是想到数年前,当他决定把文远侯之女嫁给稽佑时,这个从来不为外物所动的书生曾跪地求他,流着泪说:“钰儿心志太过高华,染不得一丝尘埃,将她嫁给三殿下,是害了她啊。”   彼时景元帝不以为然,稽佑一直喜欢齐钰,他知道。   尔后几年,朱稽佑纵然不成体统,浪荡一些,但他待齐钰还是好的,走到哪里,得了甚么新鲜的宝贵的,都想着齐钰。   景元帝只是觉得,谢煦死了,孟良又是一根筋,他既不想身边人一个一个远去,又不想他们功高盖主,是以他自以为找到了两全的法子,用自己一个不那么出色的皇子,用一桩姻亲牵制住齐帛远。   他真地没想到会害死齐钰。   景元帝握着齐钰最后一封家书,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朱稽佑再一次扑跪在地,泣声道:“父皇,岳丈,儿子、儿子纵然荒唐了一些,好色了一些,但待钰儿一直是很好的,有回她说想看昙花开,我亲手给她栽了一株,夜夜不睡守着,就为让她看上一眼,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害她,我……”他抽泣了一下,眼泪掉下来了,是真地在思念齐钰,“自她病了以后,我忧心极了,我找了许多大夫为她看诊,我心想着要与她一起长命百岁,与她——”   “逆子!”景元帝忍不住,自皇案拾起一方砚台向朱稽佑砸去。   砚台在朱稽佑跟前的地面碎裂,浓墨溅了他满脸。   深黑的墨渍混在泪水当中,变得浑浊不堪。   朱稽佑看着对自己忍无可忍的父皇,不为自己反为苏晋求情的兄弟,忽然觉得孤立无援。   他更想念齐钰了,那个心志高洁,端庄秀丽的三王妃。   龙生九子,老七,老十,十三,个个挺拔俊朗,于文于武都胜他百倍,只有他,生来就胖,所以他从小便十分自卑,从未想过齐钰自嫁过来以后,会一心一意对他好,会喜欢他。   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得像美梦成真一般忘乎所以,却给不了她想要的。   这世间,许多女子毕生所求不过夫君待自己好,可齐钰不一样,她要的是满目清明,皓皓乾坤。   朱稽佑是个真正的恶人,他给不了。   景元帝看着朱稽佑哭得涕泪纵横,忽然觉得无力,他抬了抬手道:“文远侯平身罢。”然后他再看了苏晋一眼,沉默一下,又道,“苏御史也平身。”   苏晋终于重新站起,她微微一顿,折转身,朝文远侯一揖。   文远侯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脸,然后合袖回了个揖。   在旁人看来,大约会觉得文远侯的回礼只是他为人谦恭所致。   但苏晋知道,这个一品侯爷朝自己回礼,是已认出她了——谢相避世得早,他的儿媳,即苏晋的母亲,景元帝没见过,文远侯与孟老御史却是见过的,他们曾至蜀中探望故友两回。   景元帝护短好杀,苏晋今日既弹劾皇子,便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可行舟至半途,黎明未至,她又如何不拼命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而这条生路,便是文远侯。   景元帝护的短里,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皇子,更有昔日与自己有袍泽之谊的故人。   他老了,对儿子的护犊之情愈深,对昔日一念之差薄待了的故人亦愈愧疚。   苏晋昨夜让言脩给文远侯带去一句话——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话表面看没甚么,但昔日谢相致仕归隐,离开京师前,与文远侯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她知道文远侯会来,终于还是等到了。   苏晋默立于殿上,良久,只听景元帝木然道:“既然证据确凿,便由苏御史提议,当如何处置朕这个逆子罢。”   攻心为上,也许只有故人之女憾死,才能令这位老皇帝不再姑息这名承他骨血,又作恶多端的第三子罢。   苏晋道:“是。”然后她转首看向朱稽佑,无悲无喜地道:“臣以为,当撤三殿下藩王封号,召回京师,永生不得再赴山西,此其一。” 第70章 七十章   “其二,收回三殿下在山西及京师的府邸,遣散所有姬妾,并将此两处的家产变卖。所得钱财,一,用来弥补贪墨亏空;二,用以抚恤被掳掠的女子,无辜冻死之人的家眷,及慰劳那些被强行征来服役的壮丁。”   苏晋再朝龙座揖下:“陛下,臣相信三殿下本性纯良,有此行径,实是受人蛊惑所致,但此案案情甚重,死伤无数,不罚不足以服天下,因此其三,”她一顿,负手道,“将三殿下圈禁于宫中,待来年开春,着工部营缮司郎中,营缮所官员数人,及都察院监察御史,前往山西查明行宫具体规模,所耗人力物力,可有冤死枉死,将案情拟定,昭示于天下,再由陛下定夺三殿下的罪名,以显陛下仁德公允,对万民苍生一视同仁之心。”   苏晋没有咄咄逼人地置朱稽佑死罪。   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她明白这个道理,何况她心中还另有所求。   苏晋言罢,奉天殿内一时无声,良久,景元帝寡淡得仿似不起一丝波澜地应了句:“准奏。”   然后他唤了一声:“刑部。”对着俯首行礼的沈拓道:“此案由你主审,限来年三月之前结案。至于那些证据确凿的,该杀该刮,就依方才苏御史所谏之言定刑。”   其实此案案情之重,有三品以上大员涉案不说,更牵扯一位藩王,为保廉明公正,当由三司会审。   但,倘若三司会审,恐怕再不能保朱稽佑安危了。   这是老皇帝最后的一点私心,他盼望着这个同为皇家岳丈,太子妃生父的刑部尚书能网开一面,留他的第三子一条性命。   沈拓领命后,景元帝看向苏晋,分外淡漠地问了句:“苏御史还有甚么要谏言的吗?”   苏晋沉默了一下道:“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讲。”   “臣想请立一方功德碑,为天下读书人,为籍籍无名的义士。”   苏晋说这句话的时候,脑中闪过无数画面。   有她传胪听封时的欣悦,有她在松山县,与晁清慷慨解囊却救不了身边疾苦的憾恨,更有许元喆临死前,血誓“来世不做读书人”的悲怆。   最后却定格在刑部暗无天日的甬道里,晏子言九死不悔的背影。   苏晋眸色微黯,轻声道:“下官已查过,此徐姓书生不过一介举人,并无功名傍身。山西修筑行宫,卖放工匠一案,原本与他无关,他却不忍看身边黎民饱受疾苦,上递十余请命书,无一不被通政司压下。万般无奈,只能上京敲响登闻鼓。   “他怕敲响登闻鼓后,守鼓的御史不将状书呈于陛下,这才自尽于鼓下,引来皇上雷霆震怒,以将此案追查到底。   “这是他的义举,是他一个人的孤勇。”苏晋抬眸,清亮的眸光深处有烈火,“是以微臣想请立一方功德碑,为此案结一颗善果,为徐姓书生,更为天下所有不惜性命为民请命的义士。”   殿中龙涎香淡淡,焚尽霜雪滋味。   有个瞬间,偌大的奉天殿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苏晋又想起了晏子言,在他慷慨赴死的一年又七个月之后。   时至今日,令她最记忆尤深的,已不是他行刑前,宁溘死以流亡兮的决绝。   而是他淡笑着接过一盏杏花酿,无不遗憾又无不坦然地说:“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么舌头坏了,已尝不出味道。酒色虽好,却品不出是甚么酒。”   这才是真正的大义,苏晋想,纵心有憾,却无悔。   所以她愿拿朱稽佑的一条性命去换哪怕一丁点的,为时已晚的公道。   景元帝看着殿上那名以退为进,一步百算的年轻御史,看着煌煌大殿上静默而立不发一言的朝臣。   是没有人再为苏晋说话。   可是,有人为自己说话吗?有人为他朱景元无上的皇权,诛讨这名口出狂言的御史吗?也没有。   他看向立在苏晋一旁的齐帛远,他的袍泽旧友,一身书卷气风骨犹存,却终是老了,与自己一样,双鬓斑斑,满脸褶皱。   也许属于他们的乾坤就要过去了。   景元帝觉得累极了,他忽然有些童心未泯地期盼年关节快些到来,这样,他便不用再理会这浑浑噩噩的朝纲,可以好好享几日天伦,有童稚盈室,儿孙绕膝头。   于是他摆了摆手,放任流之地道:“随你罢。”   景元帝再次看向大殿诸臣时,目光已十分淡泊:“文远侯与柳卿留下,其余的,退朝罢。”   齐帛远与柳朝明俯首揖下,其余皇子臣工行稽首礼,依品阶顺次退出。   苏晋带着翟迪三人走在最后,发现那些因景元帝护短未能进殿作证的证人已被刑部领于墀台下候着了。   沈拓上前道:“那么就请苏御史今日内至刑部一趟,将登闻鼓山西道一案的卷宗与证据一并移交。”   苏晋称是。   沈拓看了墀台下一眼,数名证人中,夹杂着一名身着五品白鹇补子的,正是工部郎中孙印德。   “这名孙郎中,虽是此案的证人,但拒本官所知,他所涉罪名极其严重,且他方才说,苏御史曾承诺他,若他肯将案情据实相告,愿佑他一命。”沈拓说着,朝着奉天殿遥遥作拱,“既然方才圣上也交代了,要依苏御史所谏之言定刑,那御史便给个话,要如何处置此人罢。”   苏晋听了这话,也转过头,淡淡地扫了孙印德一眼。   他们相隔不远,孙印德是能听到他二人对话的。   他正一脸讨好地看着她。   苏晋收回目光:“沈大人,此人罪大恶极,还望大人秉公办理,决不轻饶。”   孙印德如遭当头棒喝,一双鱼泡眼上下翻了翻,勃然怒道:“苏时雨!你甚么意思!你要出尔反尔吗!是你让我抹去证据,是你让我包庇工部尚——”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沈拓怒声打断:“奉天殿外也敢喧哗,你是不要命了吗?可是要请本官现下就处死你?!”   孙印德听闻“处死”二字,膝头一软,矮短的身形跌跪在地,愣愣地瞧着墀台上的二人。   苏晋自袖囊里取出一份状书,呈给沈拓:“有劳沈大人了,此状书上,写有孙大人为官二十年来所犯罪状三十四条,便是今日登闻鼓一案作证立功,此功也抵不过其罪万分之一。仕子闹事时,他曾带走衙差躲避于巷陌;当年马少卿设局杀害十三殿下,也正是此人去王府报信引殿下涉险,因此,若要由臣为孙郎中定刑——”   苏晋说到这里,却顿了一顿。   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而她当年的原话是——我苏晋,总有一天定会让你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给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当处以,车裂。”   恍若一声惊雷在孙印德头上炸响,他脑中突生一阵嗡鸣之声,待他再回过身来时,苏晋以自墀台往下走来了。   滚烫的涕泪自孙印德眼鼻涌出,他不顾侍卫拦阻,跌绊着上前一把拽住苏晋的绯色衣袖道:“苏、苏大人,我,不,小人知错了,小人从前不该得罪您。”   他浑身抖得如筛糠,抹了一把泪又道:“当初许元喆,还有他阿婆的坟,我夜不成寐时,是去拜过的,还有晏少詹事,裘阁老,我都一一去拜祭过,我还……”   苏晋再也听不下去了,收手扯回自己的袖袍:“你也配?”   两名侍卫上前,将孙印德架着走了。   苏晋自一条窄道往都察院走去。   天上依旧层云如盖,目之所及是浩浩白雪,这一场弹劾生死一线,仿佛自九幽里走了一遭,而世间的苍茫却不为所动。   或许她所做的,真的微不足道。   苏晋垂首往回走,却在一刹那又顿住脚步,她回头望,目光穿过正南方,穿过厚重而斑驳的城墙,穿过积了灰光阴,看到了昔日午门之外,那群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士。   亦看到当初满眼失望的自己。   彼时的她说,这是万马齐喑的朝纲,上之所是比皆是,所非必非之。   那么行舟守志至今,她拼死请立的这一方功德碑,算不算自己终归在这个风雨连天的时代发出了一丝暗哑的,微不可闻的声音呢?   也许有一天,她还能请人将许元喆,徐书生,晏少詹事的名字镂刻于石碑之上。   “苏时雨。”墀台不远处,有人唤了她一声。   苏晋循声望去,是沈奚。   沈青樾身着一身墨蓝官袍依旧不改倜傥,嘴角含带恣意的笑,眸中却是冷清清的。   他在苏晋面前站定,顺着她方才的目光,也深深地往巍峨城墙处看了一眼,许久不曾移开眼眸。   沈奚再回过头来时,嘴角的笑意没了。   他整个人变得凛冽而肃穆,然后他忽然抬起双袖,无声合手向苏晋揖下。   天地都是浩渺的风声。   苏晋沉默地看着沈奚,抬手回以一揖。   两人直起身,沈奚没再说甚么,或者说,他不需要再说甚么,袍服大氅随着他的一折身带起一股清冽之气,径自离开。   而赵衍与钱三儿却在沈奚离开以后,走来苏晋跟前,与素来恣意偶尔认真的沈侍郎一样,合袖无声作揖。   再然后是大理寺卿张石山,中书舍人舒桓,刑部尚书沈拓……   十二王朱祁岳与四王朱昱深来到苏晋跟前时,墀台上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两人学着一帮文臣,揖到一半,却见苏晋撩袍便是要跪,说道:“殿下们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是万万受不起殿下之礼的。”   朱昱深抬手将她一扶,淡淡道:“犯颜直谏,为民请命,以死明志,本王上朝堂得早,今日的苏御史,仿佛让本王看到昔日老御史的风采,没甚么受不起的。”   而墀台另一端,朱悯达看着立在一旁默然远望的朱南羡,问了句:“你不过去吗?”   朱南羡摇了摇头,语气里有挣扎犹疑:“不去了。”   他过去,他该说甚么?夸她一两句吗?可自己一个习武之人,便是夸上几句,又能翻出甚么花儿来?要是说不中听了怎么办?   或者学沈青樾,跟她揖一揖?可旁人都揖完了,自己这才磨磨蹭蹭地过去,岂不显得很没诚意?   朱悯达再看朱南羡一眼,看了个明白透彻,骂了一声:“出息。”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抛下一句:“你没看走眼,她的确是个好御史。”走人了。   也就这么一会子功夫,皑皑的墀台下臣工散尽,苏晋抬眸四下望去,终于找到远站在一端进退两难的朱南羡。   她对身后翟迪三人道:“你们三人先回去。”   然后她微提着绯色袍服,一脚深一脚浅地朝朱南羡走去。 第71章 七一章   苏晋走到朱南羡跟前,撩袍便是要拜。   朱南羡“哎”了一声,抬手虚拦了一下,轻声道:“不必。”   其实苏晋并没实实在在地要跪下,被他这么一拦,从善如流地直起身,仍是认真地打了个揖:“多谢殿下,又救了时雨一回。”   她没有自称臣,这很好。   大而化之的朱十三总算捕捉到了一丝事关紧要的微末,暗喜之余又生出些情怯。   是以他握拳掩鼻,掩耳盗铃一般清了清嗓子道:“哦,本王也没做甚么,是文远侯来得及时。”   苏晋却道:“倘若没有殿下帮忙拖的那半刻,时雨不被打死也是重伤。”   她说着,抬起眸子来看他,眼里有十分浅淡的笑意。   其实外人眼中的苏御史是不苟言笑的,是和气而疏离的,虽不及左都御史沉潜刚克,却自带一股清冽。   而此时此刻,苏晋眼中的笑意真真切切得像一夜春来,蛱蝶振翅一般轻微,又令人动容。   朱南羡的耳根蹭一下就红了,五内空空,似是这寂无声的雪色世界。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他若再不走,便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甚么的感觉。   可这回他走不了。   这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一簇烈火,转瞬之间铭于心头流入血脉,滋生出疯长的藤蔓,将他牢牢困于方寸之间。   朱南羡被这藤蔓搅扰着,被烈火灼然焚烧着,不自觉张了张口,唤出的名字竟是一声:“阿雨。”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苏晋眸中笑意渐次褪去,她有有些错愕,片刻,分外沉静地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朱南羡简直要崩溃。   他再一次自暴自弃地想,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趁现在把自己的心意挑明吧。   反正她这么聪明,一定是知道了,反正满世界都聪明人都知道了。   朱南羡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青筋毕现,鼓足勇气终于道:“阿雨,其实我——”   “皇兄!”   墀台远处,忽有人高声唤了他一声。   像是淬火而出的利剑有了豁口,或是拨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断。   朱南羡脑中的嗡鸣之声就像烧红的豁口剑浸于水时的杀气腾腾。   他木然转过头,看着尚还站在老远老远的墀台上,就非要叫自己一声的朱十七,忍了许久,才忍住自腰间拔刀的冲动。   朱十七见他看到自己了,颇兴奋地招招手,像是有甚么事,疾步拾级而下,朝他走来。   一鼓作气,再而竭。   等到朱南羡收回目光再看向苏晋时,方才蓄满力气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已随着淬剑时的雾气发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思量许久,正琢磨这该怎么找回场子,没想到这回苏晋竟不依不饶了。   她问:“其实甚么?”   朱南羡愣怔了半晌,看着苏晋清透而认真的目光,不知怎么,忽然自魂灵深处攫了一把力气道:“其实我一直很——”   “苏御史。”   朱南羡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朱十七的人还在七丈开外便向苏晋遥遥作揖。他方才也在朝堂上,见识到了御史着绯袍,悬明镜于天下的气魄,心中不是不佩服的。   等朱十七走近了,苏晋回揖道:“二位殿下既有事,臣便先告退了。”   朱南羡没答话。   朱十七看了他十三皇兄一眼,唔,脸色似乎不大好?   于是他后知后觉地问:“苏御史,本王方才是不是打扰你与十三哥说话了?”   苏晋道:“殿下哪里的话。”   朱十七撑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本王方才听皇兄说甚么‘其实’。”他转头问朱南羡,“皇兄,其实甚么?”   朱南羡握紧刀柄。   朱十七福至心灵:“啊,本王知道了!”他十万分和气地对苏晋道:“其实皇嫂昨日还提过这事,年关宴后,东宫会再过一次年,让我皇兄邀苏御史一起来。”   其实东宫自家过年,等闲不邀外人,但苏晋并不知这因果,还以为是寻常宴客,可寻常宴客,怎么由太子妃来请?   她不明所以:“太子妃命邀臣去东宫,是有事吗?”   朱十七想了想:“大约是年关过后,本王即将满十七岁,需要赐字罢?”   这是景元帝定的祖制,大随皇子年满十七前只有名没有字,将满十七之时,由翰林取字数个,皇上亲自择选。   朱十七续道:“翰林院前阵子拟过几个送来东宫,大皇兄看了不甚满意,说要请个学富五车的来拟字,皇嫂当时还提了苏御史一句呢。”   苏晋默了默,看向朱南羡:“殿下是要说这事吗?”   朱南羡看着睁着一双闪忽的大眼,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的朱十七,深深觉得这年来岁月,十七虽长得挺拔了一些,可惜光长了个子没长脑子。   而朱南羡活了二十三年,头一回觉得脑子可真是个好东西。   十七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能说甚么,还能说甚么?   于是他“嗯”了一声:“是吧。”   苏晋点了点头,与朱十七一揖:“冒昧问一句殿下的生辰八字。”   朱十七见她应了,满心兴奋道:“我是丁酉年九月十九生的,深秋时节,桂子都谢了。当年北有蛮夷犯境,东有海祸,父皇御驾亲征前,母后刚怀上我不久,等父皇回来,我已一岁了。父皇曾说,我是他凯旋归来后,上苍赐给他最好的厚礼。”   他一股脑儿说了这许多,苏晋安静听完,回道:“好,臣便趁着这几日为殿下仔细拟几个。”   朱南羡知她是一个诸事都认真以待的人,怕她费心操劳,忙道:“随便拟一个便好,十七就是个毛头小子,拟个字哪有这么多讲究,凑合着念出来舌头不打结的就行。”   朱十七心中一凉,满腹委屈地瞪大眼:“皇兄,你还是我亲皇兄吗——”   苏晋淡淡一笑:“殿下说笑了,能为十七殿下拟字,是臣之幸事。”   她说完,再度朝二人揖了个辞行礼,退了几步,折身走了。   满地都是积雪,苏晋走得并不快,倏忽间,又听朱十七将朱南羡方才待他的那份薄情抛诸脑后,催促道:“皇兄,今日已有许多画像送来宗人府了,十皇兄让我来与你说一声,我随你去挑罢。”   朱南羡怔了一下,看着苏晋并未走远的身影,不由道:“说甚么呢。”   朱十七道:“便是各臣工家女儿的画像,不是急着给你选皇妃么?”   他一边说,竟一边看出朱南羡眼底的恼色。   朱十七以为他十三哥这份气恼是对自己,委屈道:“年关宴臣女进宫,你身为宗人府左宗正,左右也是要一个一个见的,眼下先挑几个看得上眼的怎么了?”   宗人府是掌管皇家及后宫事宜的官署,其堂官宗人令,左右宗正由皇子担任。自各皇子就藩后,宗人府堂官出缺,许多事宜已由礼部代劳。   今年因年关宴与万寿宴一起办,是个天大的盛事,一日前便有旨意下来,命十殿下朱弈珩暂领宗人令,朱南羡与朱沢微分任左右宗正。   苏晋昨日还想,既然要命几位殿下暂领宗人府,为何这旨意要等年关将近,诸事已定了才下来。   听朱十七这么一说,她明白过来,原来旨意是个幌子,让朱南羡任左宗正,不过是为了让他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在年关宴上挑一个自己心仪的皇妃。   都说景元帝最宠十三子,如今看来,还真是。   朱南羡看着苏晋的背影微微一顿,待走到扫开雪的路径上,便加快脚步往都察院的方向走了。   朱南羡自原地默立了片刻,负手回身,往奉天门的方向而去。   朱十七追着朱南羡走了几步,看他竟是要出宫的样子,不由道:“皇兄,宗人府那头还等您回话呢,您不看画像了?”   朱南羡道:“不看,你去给胡主事带句话,让他放把火把画像烧了。”   奉天门的侍卫明白十三殿下这是要去北大营了,连忙牵来一匹快马。   朱十七道:“那纳妃的事怎么办呢?您到时现挑一个么?”   朱南羡翻身上马,看着奉天门侍卫手中长矛,矛头缠着红缨,就像方才煌煌大殿上的那抹明艳绯袍。   心中催开的烈火是要焚这一生一世了。   他笑了一下:“不纳,本王这辈子都不纳妃。”   然后他扬唇再一笑,又道:“自明日起,你搬去沈府住。”   朱十七一头雾水:“为何?”   朱南羡扬鞭一挥,纵马而去,抛下一句:“你去跟着沈青樾,让他教你怎么长脑子!” 第72章 七二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来,刚好看到苏晋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一片绯色衣角折入拱门,带起半斛明媚春光。   拱门也是朱色的,唯墙上青瓦已覆上白雪。   他沉默地看了一阵,片刻,文远侯也自奉天殿出来,两人合手对揖。   齐帛远无声地比了个请姿,柳朝明点了一下头,二人并肩自墀台下,一路往宫外走去。   穿过奉天门,宫前苑,行至广袤无人的轩辕台,齐帛远这才问了一句,“陛下最后说的那句话,你怎么看?”   那句话是,帛远,柳卿,倘若朕现在下令削藩,还来得及吗?   其实这话看似在问,实是在叹。   朱景元心中知道答案,因此不等这二人作答,便道:“柳卿,你退下罢。”   柳朝明淡淡道:“侯爷明白,陛下这话并不是问我,我在大殿上不过是个影子,他想问的人是影子背后含恨而终的先师。”   齐帛远道:“因此本侯现在要问你。”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讥讽之意毕现,吐出四个字:“昏聩无能。”他道,“当初下旨要封藩,多少臣工,多少书生义士进言相劝,他杀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现在后悔了想要弥补?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补牢。”   齐帛远看了柳朝明一眼,心中喟叹。   多少年了,他还是这样。   旁人只道这位年轻的左都御史沉潜刚克,铁面无私,正如老御史一般,但齐帛远知道,这其实是自雾里看花的表象。   当初柳昀拜入孟良门下,还不到十二岁,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其实孟良一度是不收门生的,柳朝明能拜他为师,据说还是受人所托,然而孟良收下他后,竟意外发现此子天资极佳,是百十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那已是大随开国十年间的旧事了。   齐帛远记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后,浙北一带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东海倭寇扰境,孟良忙得几乎衣不解带,却还要将柳朝明带在身边,宁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个时辰学问。   少时的柳朝明个头长得慢,十二岁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却慢条斯理一年窜半寸诚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症,身子怎么也暖不起来,孟良只好一边批改公文,一边将他抱在怀里暖着。   孟良说,后来柳昀醒来,就自怀里默默看着他,本以为这孩子要说些甚么,谁知就说了一句“我会好的”,闭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这性情。   明明是个孩子,却无波无澜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江水。   孟良是个耿介脾气,以为言传身教不得当,将原因归咎于自己。   柳昀十三岁时,孟老御史觉得他太过孤僻,想让他去翰林进学,学会与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广闹匪盗,据说是官盗勾结,孟良作为御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将柳昀放在了时任翰林院掌院的齐帛远府上。   老御史是一个事若关己不愿多说的人,把柳昀交给齐帛远时,只交代了一句:“这是为师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阵子。”   齐帛远记得,当时十三岁的柳朝明站在府内中庭,十分安静地看着孟良离开。他面上似乎没甚么表情,一双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团雾气,整个人动也不动。   齐帛远走上前去,温声道:“我听说,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后人。”   然而这话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过了好一阵,柳朝明才回转身来。   他微仰着下颌,眼帘却是垂着的,这副表情,像是在极力忍着甚么,须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欢朝明二字,也没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唤我柳昀。”   齐帛远尽量放轻语气:“好,柳昀,这两年你便跟着我,过一阵子我会带你去翰林进学。”   他说着,回身往内府走,再一次温声道:“来。”   齐帛远已快走到回廊了,身后却没有脚步声,他回头看去,柳朝明仍站在远处,又望向府门的方向。   他到底还是年少,哪怕心思再深,也不愿被人轻易放弃。   他想,自己明明已孜孜不息,尽全力跟着恩师做学问了。   齐帛远问:“你这是怎么了?”   柳朝明沉默片刻,忽然缓缓地,无助地笑起来。   那双十分好看的眸子里忽然起了一阵风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雾气。所有的情绪——惊诧,难以置信,愤怒与难过,全都毕现眼底。   甚至连他的语气都是讥讽的:“孟先生不教我了吗?他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齐帛远震惊地看着这样的柳昀。   旁人笑的时候都如春风和煦,可柳朝明一笑,恍恍一眼望去还好,若仔细看,才发现他所有深埋于心的不甘不忿都会自眼中曝露。   齐帛远听说过柳家“存天理,灭人欲”的家教,亦知柳家人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可他没想到这样的家风竟会将一个资质当世无双的孩子逼成这样。   他恍惚想起,柳昀在拜入孟良门下之前,仿佛是独自从柳家逃出来的。   昔日景元帝身边三位谋士,谢煦是才情锦绣,明敏高智的,孟良是忠义耿介,是非分明的,齐帛远与他二人不一样,他是真正的书生,性情里自带一股温和儒雅的悲天悯人。   他看着这样的柳昀,轻声道:“孟良只是外出办案,怕耽搁你进学,才将你放在我这里。你这么好的资质,他怎么舍得不要。”   柳朝明眼里全是不信:“是吗?”   齐帛远道:“你可以回孟府住,等他回来,但你要记得,这一年余,我是你的先生,你当日日与我晨昏定省,一日也不可耽搁。”   柳朝明听到这里,一刻也不停顿地往府外走。   他还没走出去,齐帛远又叫住他,说:“柳昀,你其实还是常笑些好,日后在我这里,你不必掩饰自己。”   柳朝明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   时隔经年,当初那个无波无澜得像一汪江水的少年已长成静如深海,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都察院首座,唯有在齐帛远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   柳朝明接着方才封藩削藩的话头,续道:“就算朱悯达能顺利登基,接下来免不了要动干戈,征伐战乱,民生刚稳固一些又要堕于水火。真不知朱景元当初抢江山来做甚么,为了看他哪个儿子打起来更厉害些么?”   齐帛远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机锋:“‘就算’?甚么意思?”   柳朝明又讥诮地笑了一下:“文远侯不避世了?”   齐帛远叹了一声:“罢了,为了一点旧情,陪几个故友争了半辈子江山,非我所愿也,日后的,就留给你们罢。”他说着,忽而淡然一笑,“知道你离开奉天殿后,陛下单独问了我甚么吗?”   柳朝明想了一下:“苏时雨?”   齐帛远道:“他问,谢煦除了一个孙女,可还有甚么后人。”   柳朝明眉头微锁。   齐帛远道:“其实你昨夜不必特意派人送信,苏时雨早已托人与我带了话,道明她是谢煦孙女了。”他笑道,“你担心过了,她到底是谢煦之后,虽身为女子,承她祖父之学,加之多年官场历练,已可独当一面,或许有一天,她能如谢煦一般算无遗策。”   柳朝明冷笑道:“倘若谢相当真算无遗策,当年‘相祸’将起,他为何避于蜀中不逃?是算漏了自己会累及家人惨遭横祸吗?”   齐帛远道:“这世间障眼法,大都脱不开一个‘情’字,谢煦是重情重义之人,他不信皇权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心,所以他避之不逃,他要看看朱景元会做到甚么地步。”   他说着,忽然看了柳朝明一眼,淡淡而笑:“就如你也一样,以你的智谋,难道看不出苏时雨早留了后手,可你还要多此一举地知会我一声,为甚么?仅仅因为你曾与孟良许下的诺言吗?”   柳朝明未答这话。   当初他发现苏时雨是女子,让她避于杭州时,她也曾问过一句:“大人图什么?是老御史临终前,大人承诺过要照顾我?”   而彼时他心中觉得是,可一时间,又觉得不像是。   柳朝明是明达之人,他大抵猜到那一丝“不像是”意味着甚么。   可他也是寡情之人,这所谓的“不像是”,恰如方落入河池的一片浮叶,风来了,被圈圈涟漪荡开数尺,等风停了,便缓缓沉入水底,他只要不在意就好。   他一直以为,镂刻于苏晋骨血中的坚韧与通透,最终会令她走上与老御史一样的路。   而直至今日,当苏时雨穿着绯袍,以退为进要为请立一方功德碑时,柳朝明才发现自己错了,她就是她,今日的事,若换作老御史,大约会以大随律令请圣上将朱稽佑绳之以法,而苏时雨是谢相之后,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绯袍明媚的朱色像半斛春光,照进他心中久不见天日的河池,昔日沉入水底的浮叶突生根蔓,长成一片莲叶田田。   自此,他再也没办法忽略了。   柳朝明有一个瞬间很是无措,他忽然想起沈奚那句话——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规矩来,直接将军?   其实深埋于柳昀骨血中的倒刺,令他早已厌倦了这十数年的按部就班。在那个瞬间,他甚至想,将军也好。   然而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早已选择了一条独来独往的路,他当是身无负累,杀伐不留情的。   可惜啊,在这条路上,他不该生妄念,有所求。   齐帛远临上马车前,看了柳朝明一眼,只见他脸上的笑意已没了,敛着双眸站着,眼底罩着雾气,含带些许茫然与惋惜。   齐帛远道:“孟良去世前,曾说你凡事都压在心底,这样不好,我虽避世,却不是甚么人都避而不见,你若有甚么想不通透的,不必怕叨扰,来侯府寻我便是。”   柳朝明没正面答这话,却恭敬地合手施礼:“学生恭送先生。”   明明还未至午时,天地的颜色都暗了下来,世间卷起呼啸长风,承天门外连半个行人都没了,是急风骤雪将至。   齐帛远登上车辕时,抬头看了眼天色,叹道:“山雨欲来啊,你既知前路,先找一寸矮檐避上一避罢。” 第73章 七三章   年关将近,至腊月二十,各衙司陆续停政,都察院年来事宜繁多,一众御史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才得以喘息。   此时距苏晋弹劾三王朱稽佑已过去十日,震动朝野的登闻鼓山西道一案渐次平息,却引来一缕染着桃花色的余韵。   苏晋才名在外,年纪轻轻官拜正四品佥都御史,原就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此登闻鼓案后,苏御史之名传遍京师,加之为人谦和有礼,长相清雅标志,一时之间求嫁无数。   单说她当夜回府以后,也就歇下来吃口茶的功夫,便有媒婆上门,来头还不小,手里拿的是大理寺卿张石山幺女的八字。   苏晋好不容易将她打发走,没半柱香,又有人拿着钦天监监正六小姐的八字来了。   苏御史深感不妙,以身体不适为由送了客,收拾好行囊漏夜赶回宫中,一头扎进都察院死都不出来了。   这就苦了副都御史钱三儿钱月牵。   却说姻亲一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晋上已无高堂,其人避于衙司不出,那些求亲的走投无路,只好去找她都察院的同僚。   都察院内衔儿比苏晋高的,勉强能为她做主的也就柳朝明,赵衍与钱三儿。   柳朝明不消说,没人敢拿这事去烦他。   赵衍巴不得将自家两个女儿全塞给苏晋,这是对手,也不能找。   于是算来算去,只余一个钱大人。   钱三儿在钱府如一根野草般长大,有了功名后便搬出来自立门户。前几年也有许多人家保媒拉纤,不想他一句“一心向佛,等在都察院干累了就致仕出家”让诸臣工望洋兴叹。   钱御史于是恬淡无欲地过了好些年,岂知这几日,府上门槛都快被踩破了。   钱三儿手里捏着一杳被朝中各大员硬塞来的八字,深思,他要怎么样妥善而又不伤及各臣工颜面地将此事解决呢?   让苏晋自己挑一个?钱三儿摇摇头,且不说眼下苏晋根本无心娶亲,就是她有心,对着这十余帖迥然相异的八字,她哪里辨得出良缘孽缘,总不能抓阄吧?   钱三儿想,这可愁死本官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钱三儿这头愁归愁,赵衍那头已张罗起来,将苏晋的八字拿了跟婉儿妧儿都合过,皆是良配,一时喜上眉梢。   然而过了会儿,他又乐极生悲地想,早知今日该把婉儿与妧妧的画像带来,让苏晋自己挑,挑合意了,说不定今日就能把亲事订下来,省得外头那群豺狼野豹跟他抢女婿。   腊月二十八那日,宫里有只老猫死了,阖宫上下都惊了一跳。   这猫是已过世的淑妃养的,淑妃出生卑微,当年只是个选侍,诞下十王朱弈珩后,因皇贵妃尚无子嗣,便将朱弈珩寄养在贵妃宫里。   彼时淑妃饱受生离之苦,成日以泪洗面,便是景元帝将她封为婕妤也难以解忧,直到后来养了只猫才缓过来。   便是这只老猫。   一开始有人说,这是只通人性的灵猫,不然怎么婕妤一养了它,便心境纾解,气色渐佳呢;不几年,婕妤生下十二王朱祁岳,被晋为淑妃,又有人说这猫是只福猫,不然淑妃怎么能诞下两位龙子呢。   这猫的灵福之气不胫而走,便是景元帝也默许了它的存在,明令各宫人不可捕杀。   于是此猫便在宫里悠哉悠哉地活了二十余年头,活成了一只长命百岁的,有自己猫跟班的老猫,一直到前一日,腊月二十八。   老猫是淹死的,大约是年纪太大了,已辩不得路,捞上来时还有最后一口气,可惜没撑住。   后宫中人生活聊赖,闲来无事,便信神信佛信些有的没的,聊作寄托。   于是有关猫的传言很多。   有说这宫里每一只猫身上都附有一个冤死之人的灵魂。   有说只要被猫抓伤,七日之内必有大祸临头。   更有人说,倘有猫枉死,一定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腊月初,璃美人惨死宫前殿的各种流言还未消弭,腊月末,这一只人人都以为它会千年不死的老猫溺毙,更为本来不平静的后宫笼上一层深影。   传得最多的是,那不干净的东西是昔日岑妃的冤魂。   于是掌管后宫事宜的宗人府一下子忙成了陀螺,领着宗人令与左右宗正的三位殿下还好,苦的是下头办差的。   年关临近,老猫一死人心惶惶,阖宫上下都要熏艾草驱邪,却只有两日时间。   宗人府各要员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胡主事。   胡主事非但忙,且还十分糟心——他一边嘱咐着各宫熏艾草的事宜,一边盯着堆在十三殿下案头各臣工之女的画像。画像都快积灰了,可殿下他非但不看,对此事的态度就一个字:烧。   胡主事哪里敢真烧,万般无奈,托人找太子妃告黑状。   东宫根本不回话。   这日清早,朱南羡一进公堂,看到早该付之一炬的画像又端端正正层层叠叠地摆在了自己案头,终于动了怒。   他招来胡主事,明言:“若本王明日来还看到这些画,将就着当柴禾,把你一块儿点了。”   胡主事吓得磕头,嘴上说:“微臣这就烧,这就烧。”   等到带着两名内侍将画像从朱南羡案头一股脑清出去,他又想了,若他将画像烧了,也不必等十三殿下动作,圣上,东宫,礼部,谁都能索他的命。   哦,还有个甚么都管,甚么都能参一本的都察院。   一想到都察院,胡主事福至心灵,恰好身后的内侍也从旁提点:“大人,要不咱们先将这些画像藏起来罢。”   藏到一个十三殿下想不到,找不着,不怎么敢动的地方去。   胡主事与都察院二当家赵衍乃多年旧友,早些年两人各领七品衔时,便儿女订了一门娃娃亲。后来赵衍官运亨通,按理说胡主事是高攀不上了。然而赵衍为人正直,恪守承诺,仍是到胡主事府上提了亲,两家人从此结为亲家。   胡主事想,眼下能帮得上他这个忙的,大约只有右都御史赵衍赵大人了。   他命人用裹艾草的麻布将画像裹了,堂而皇之地带着两名内侍一路行至前宫,来到都察院外求见赵大人。   赵衍一听说胡主事的来意,觉得十分不成体统,本想推拒,可他转而一想,自己眼下不是正缺两名闺女的画像吗,胡主事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况且明日就是年关宴,苏晋这成日里躲在都察院里头,明日总不能不见人吧?到时候皇亲贵胄,达官能人少不了要拉着她说亲的,自己抢不过怎么办?   赵衍于是肃然道:“好,我就帮亲家保管一日,亲家明日记得把画像拿走。”   两名内侍跟着赵衍一路穿过中院,行至值事房前。   却不料赵大人蓦然顿住脚步,他二人险些撞他背上。   三名堂官的值事房是挨着的,而赵衍的房前,正站着两位不速之客——柳朝明与钱三儿。   钱三儿知道柳朝明与苏晋大约沾了点亲故,正为了苏晋的事来找他,可惜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就撞见赵衍了。   两名内侍见到左都御史大人,吓得跪在地上,自报家门乃宗人府属下,可惜手里画像实在太多,一时拿不住落在地上,果在麻布里的美人图便一一滚了出来。   柳朝明与钱三儿知道赵衍跟宗人府的关系,一见这许多画像,大约猜出点因果。   钱三儿在公务里讲规矩,私下里却不爱画方圆。   他方才还在愁怎么让苏晋自他手里十余帖八字里选出一个心仪的,看了这许多盖了宗人府戳的画像,心生一计。   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极了。   钱三儿弯起月牙眼,十分和颜悦色地走到那名抖得惶惶不可终日的内侍跟前,弯下腰帮他将画像一一拾起,然后温声道:“没事了,你二人退下罢。”   两名内侍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了。   钱三儿又笑眯眯地对赵衍道:“赵大人,那三儿这就帮你把画像拿去您的值事房搁着?”   赵衍觉得钱月牵纯属黄鼠狼跟鸡拜年。   他这话的意思琢磨琢磨,难道不是反正真出了事有他老赵顶缸?   赵衍一脸郁结地跟着钱三儿一起进了值事房,没留神柳朝明也进来了。   值事房挺宽敞,三位堂官对着一桌子堆积如山的美人图,一个窃喜,一个郁闷,一个面无表情,但都没走。   都察院一年也闲不了几日,公事上大都能通力协作,谁成想这好容易闲下来的时光,难道要糟蹋在“勾心斗角”身上了吗,赵衍更加郁闷地想。   他能猜到钱三儿的目的,钱三儿自然也能猜到他的,但两人都绷着,谁也不先开口,毕竟不是甚么光彩事。   这时,苏晋叩了叩值事房的门,问:“赵大人,您找我?” 第74章 七四章   赵衍找苏晋做甚么,自不必言说。   他看了眼赖在他值事房不走的二位,对苏晋道:“苏御史,借一步说话。”   钱三儿眼中笑意如涟漪,里里外外全是套:“赵大人有话不能在此处说吗?咱们都察院何时这么见外了?”   赵衍不作声地回头看他一眼,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私事。”   苏晋听到“私事”二字,心里惊了一下。   她这些日子虽身在都察院,但并非不闻窗外事的。御史这官职,归根究底就是监察弹劾,监察有大小,上至家国天下,下至鸡零狗碎,是以哪户人家去钱三儿府上求了亲,不消苏晋亲自查,手底下几名御史自会告诉她。   苏晋深觉对不起钱三儿,但她也没奈何。   这几日,她已忙中抽空的将不娶亲的借口罗列了一二三到九九八十一,其中最好的一条已被钱三儿用了去,若她再称问道修佛,便让人觉得假意推脱了。   余下的借口都是歪瓜裂枣,苏晋想,总不能声称自己身有隐疾罢,她苏大人终归还是要脸的。   苏晋知道赵衍为何找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钱三儿又道:“正是私事。”   他笑意满眼地在一案堆积如山的画轴里翻出两卷写了“都察院赵氏”的径自递给苏晋:“赵大人,您不是紧赶着给苏御史说亲吗?拿着两张八字他能瞧出甚么,不如请他看画。”   然后他笑意更深了,十分和蔼可亲地对苏晋添了句:“我排个队。”   这话的意思是,倘若苏御史对两位赵家小姐不满意,他手里还有十余佳丽。   赵衍未想钱三儿竟敢将这层意思挑明了说,不由捻起一丝严肃斥道:“放肆,这臣工之女的画像,岂是我等随意看的。”   可看着画已然到了苏晋手里,心中又生出期盼,他是真巴望着她能从两幅画里挑一个,苏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为人谦和不浮躁,倘能得这样的贤婿,岂不美哉?   而苏晋听到“臣工之女”四字,忽然意识到了甚么,她看着画轴上宗人府的戳,不由道:“敢问赵大人钱大人,这是……各臣工送去给十三殿下选皇妃的画像?”她一顿,“怎么到都察院来了?”   赵衍与钱三儿在苏晋的目色里隐约捕捉到一丝不快,以为她这模样,是不满他们将十三殿下挑剩下的塞给她,于是解释道:“宫里那只老猫不是死了么,各宫熏艾草,宗人府怕将画像点着了,这才拿来都察院放一日。”   苏晋将信将疑。   赵衍刚直不阿了数十年,这一回又是徇私又是扯谎,一看苏晋有疑色,忍不住道:“罢了罢了,此事就当我不曾提过。”   谁知苏晋目光再一扫值事房中,堆了整个案头的画轴,微微沉吟,竟回了一句:“那就……都看看吧。”   此言出,早自屋中坐着的柳朝明似乎愣了愣,别过脸来看了苏晋一眼,须臾,又埋下头吃茶去了。   赵衍默不作声地将房门掩了,回过头,忍不住又问了句:“哎,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大合适?”   苏晋与柳朝明皆不答话。   钱三儿道:“过了年,偶尔违个禁,怎么了?谁还没个出格的时候?”   赵衍心道也是,都察院三位堂官公事上各司其职各谋其位,私下里办起事来倒没那么多讲究。   将要把画展开,他看了柳朝明与钱三儿各自一眼,忍不住又道,“不是,这会子是我给苏御史说亲,你俩也看着算怎么回事呢?”   钱三儿道:“你说亲,不得有一个保媒拉纤的?”意示自己,“不得有个长兄帮着掌眼?”意示柳朝明。   赵衍拿眼神去问柳朝明:是这意思吗?   柳大人终于放下他金贵的茶盏,言简意赅:“看吧。”   两幅画卷展开,分是赵家大小姐赵婉与二小姐赵妧。   苏晋的眼神在赵妧的画上多停留了半刻,只见她眼如春杏,眉似新月,一身水绿衣裙沾着点春来的生机。   赵衍其实是希望苏晋能瞧上赵婉的,一看她这模样,不由道:“妧妧是好看些,就是人有些怯生,又是个庶出,性情是好的。”   苏晋却不表态,只道:“有这样两个女儿,是赵大人的福气。”   看完赵衍那头的,钱三儿将手里的一杳八字交给苏晋,自书案上捡出画来一一展开。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不似赵衍为自家女儿说亲,须臾就给苏晋瞧了个七七八八。   苏晋一一看罢,只觉大家闺秀有之,小家碧玉亦有之,样貌出众的有之,亦有声名在外的才女。   画轴还剩最后两卷,钱三儿见苏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便道:“余下这二卷,其中之一,”他拾起一个卷轴递给苏晋,“出生最好的。”   苏晋徐徐展开,锦花丛中立有一女,额点梅花,头戴金钗,一身宫装华服,年纪尚轻,但凤目里却隐能观出不可一世之态。   苏晋的眼神落在画轴一旁的四字上——郃乐郡主。   她知道此人。   郃乐郡主名朱郃乐,其父乃故皇后的表弟,是故皇后在世的唯一亲人,虽一无战功显赫,二无政绩昭著,但因着这层宗亲干系,景元帝便为他一家赐了个皇姓“朱”。   朱郃乐虽是郡主,但因宫中并无嫡公主,她幼年时,又曾寄养在故皇后膝下两年,自小便有些自视甚高。   尤其是当年寄养在东宫时,曾追着朱南羡左一声表哥右一声表哥地叫,还是朱悯达听了不过耳,到底是嫡皇子与郡主,尊卑之分也不知,将她训斥一通过后,才有所收敛。   但朱郃乐喜欢的并不是朱南羡。   钱三儿在一旁好心提醒:“专程拿这画给你看,算是你我同为都察院御史,我徇个私,好心提醒你一句,她出生虽高,但绝非良配,何况她喜欢沈大人,这便罢了,还喜欢得有点不依不饶死去活来。”   苏晋道:“既如此,怎么八字配到我这来了。”   钱三儿轻描淡写道:“哦,这也没甚么,沈大人甚么性情甚么模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女子见了他,少有不动心的。”   柳朝明又端起茶盏,看了苏晋一眼,见她脸上没甚异色,垂下眼帘去吃茶。   钱三儿续道:“当年沈大人还是尚书府沈公子的时候,自秦淮河边一走,就要被砸几十条手帕,年未及弱冠,朝中半数以上家有未嫁女的都找沈尚书说过亲,可惜那几年沈公子年少风流,无心娶妻,流连烟花之地。”   苏晋讶异地挑起眉,未曾想沈奚还这般荒唐过,但一想他的性情,又觉合乎情理。   后宅不是有句打油诗么——文臣有沈柳,武将有戚卫。其实这诗后面还接了一句胆大包天的,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冬月寻梅踪。   然而,昨日宋珏将这诗念给苏晋听的时候,提点了一番,说后头几位的桃花加起来,都比不过这排头一号的沈公子。   钱三儿道:“扯远了。”又自拣选出来的画轴里,拾出最后一幅递给苏晋,“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   画轴上有四字,翰林舒式。   苏晋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心想朝中的那位舒桓舒大人不是中书舍人么。   而中书舍人官阶虽低,但舒桓却是景元帝御用笔杆子,凡举有甚么难以决断的,专横如朱景元都愿听他一二言。   柳朝明往那卷轴上扫了一眼,顿了顿,不由微微蹙眉:“舒闻岚?”又问,“怎么,他身子好了?”   苏晋一听“舒闻岚”三字,一下便想起来了。   中书舍人舒桓之子舒闻岚,当朝第一大才子,经史子集无一不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胡语,蒙古语,西洋语十余语言,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一不晓。   可惜造化弄人,胸怀经天纬地之才,生来就是个病秧子,自小又染上哮喘,一操劳就犯病,腰间永远挂一个草药囊。这还不算,但凡转寒转暖,他都能病上一阵,病势缠绵不去,故而一年十二月,舒闻岚有七个月都仰躺在卧榻半死不活。   只能看书做学问。   赵衍道:“听说先头入冬前,舒桓找了位神医给舒闻岚瞧过病后,入冬这两月他已没犯过大病,也就一个喘症,拿药草囊问一下便过去了。”   自然画轴上的女子不是舒闻岚,而是舒闻岚之妹。   苏晋展开画轴,图中女子眉若远山,眼有薄暮寒烟,虽非倾城国色,淡然慵懒间却带一丝灵动。   一旁提着四字:舒式容歆。   苏晋愣了愣,比起之前十余美人图,是这个看着顺眼些。   钱三儿道:“舒桓对儿女姻亲一事颇寡淡,我特地选出来这副,非但因为是舒闻岚亲自到我府上来求的八字,你大约不知,你今冬初回京师当日,这个舒容歆是见过你的。”钱三儿一顿,“听舒闻岚说,她确实对你有意。”   柳朝明再一次放下了他手里金贵的茶盏。 第75章 七五章   苏晋有些窘迫,垂眸又看了眼画上眼含薄烟的舒容歆,轻声道:“我不记得曾见过她。”   钱三儿道:“我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又将月牙眼弯了起来,“你明日可以亲自问问舒闻岚。”   苏晋不解。   “年关宴的席次是按品级排的,你与舒学士同列正四品,听说他昨日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亲至礼部,让罗尚书开个后门儿,把你与他的座儿挨在一处。罗尚书你是知道的,生怕舒闻岚一个不合心意在他礼部犯病咽了气,当下就应承了。”   苏晋听罢,将手中画轴卷起:“有劳钱大人了。”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自己身为女子执意入仕,迟早要过姻亲这一关,眼下躲了数日,劳烦了钱三儿,心中已十分过意不去。   苏晋于是起身先对赵衍揖道:“多谢赵大人好意,我自回去再想想。”再对钱三儿揖道,“有劳钱大人,日后倘再有臣工为下官婚娶一事找去大人府上,请大人令他们来苏府,我自与他们解释。”   赵钱二人见苏晋无心此事,当下不便再讨结果,几人合手对拜,便自值事房离去。   苏晋走在最后,看着三人的背影,轻声唤了句:“柳大人。”   一地积雪,柳朝明听见冰渣子在脚下碎裂。   他眸光微动,回过头来眉间已疏阔无物,淡淡应了句:“嗯。”   苏晋上前来垂首揖下:“方才竟忘了要谢柳大人,劳大人为时雨费心,时雨……”她微微一顿,忽想起柳朝明日前说的“不必起兴”,于是将兴头话掐了,抬眸径自问,“想问大人有甚么好法子没有?”   她是常年操劳,面色苍白,好在有一股韧性撑着,疲而不倦。这几日大约歇得好了,颊上染上一抹恬淡的好气色,眼深处清透有光。   柳朝明避开目光,淡而无波地问:“你这些年,可曾给去信杞州故里?”   杞州不是她的故里,苏晋知道,柳朝明问的是当初收留了她半年的杞州苏家。   她微一摇头:“不曾。”   不是不愿,当初苏家人对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寄养子十分不满,以为是苏老爷在外头折腾出的私生子。苏老爷从来好名声,却为了昔日与谢相的情谊,竟将就着以私生子的名义,认她做了亲子,为她落了户。   苏晋借住苏府的半年,整个宅邸如一口煮着滚滚沸水的锅,几个夫人姨娘成日为她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大约是怕被她这个多出来的少公子分走家业。   后来有一日,苏晋听见,她们私下里称她“野种”。   苏晋自小承家学渊源,三岁能诵,五岁成诗,经史子集过目不忘,一身傲骨下头藏着的都是锦绣才情,她自可忍不堪,却不能忍旁人辱她家人。   苏晋想,她不是甚么野种,她是谢相之后,而她的祖父,在她心中就如东升的旭日。   隔一日,苏晋便收好行囊,辞别了苏老爷。   这个与人为善的老先生深谙谢相心性是以知道苏晋必不可挽留,默不作声地送别了她五里,塞给了她一张银票,说了句看似绝情实则慈悲的狠话:“我家被折腾成甚么样,你也看到了,你走罢,到天涯海角,日后不必再来信。”   柳朝明的声音听不出悲喜:“今岁入冬,苏老爷去世了。”   苏晋愕然抬头,眉间渐渐浮上苍茫色,片刻,摇头自责:“我……竟是不知。”   柳朝明本打算瞒着她的,若不是一切已赶在这个紧要当口。   他道:“你若实在避不过各臣工求亲,可以回乡丁忧。”一顿,忍不住添了句,“明日年关宴过了便走。”   苏晋听了这话,不由深思。   宫前殿一事如一道暗影笼在她的心头,当日沈奚卧于雪上,问她:“我觉得要出事,你信吗?”   其实苏晋想说,信,因她心中有同样的不安。   可她与沈奚一样,摸不清源头在哪里。   她希望她错了。   苏晋抿唇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她想了想,“我先去信一封,待开春诸事已定再启程。”   柳朝明不知她所期盼的“诸事已定”是指甚么,苏晋也没再多说,与他作了别,说是要去翰林院送为十七殿下拟的字,匆匆走了。   天是苍青色的,明明无云,日光却照不透,四下雪色交相映照,将人间折射出一团刺目亮白,像个盛意盎然的假晴天。   柳朝明的神色寡淡下来,一旁有一小吏上前来道:“大人,那公公已侯了多时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让他出来。”   片刻,自偏院的耳房里走出一名年轻内侍,正是宫前殿事发过后,柳朝明在梅园见过的那位。   内侍一袭黑衣斗篷遮住眉眼,对柳朝明拜下:“见过柳大人。”   柳朝明道:“你擅用毒。”他不是在问,而是笃定。   当日在宫前殿,就算是朱麟奶娘喂得毒,可小儿身子骨娇弱,且日日都有不同,若非有高人从旁指点,恰到好处地控制服食枣花饼的量,倘若一个不慎拿捏错了轻重,岂非弄巧成拙?   此事沈奚与苏晋想不透,但隐窥得真相的柳昀却能明白。   内侍自谦道:“杂家只是略懂。”   柳朝明道:“本官要一帖药,吃过之后人乏而无力,有风寒侵骨之状,病逝缠绵,非足月将养不可去之,能做到吗?”   内侍道:“大人要置身事外?”   柳朝明的眸色蓦然转寒。   内侍心中一惊,脖间隐隐传来的竟是当日被锁喉的窒息感。   他连忙深揖道:“能,只是依大人所诉症状,那么药力必然生猛。倘前一刻大人还好好的,服下药后人虚体乏,宫中医正医道精深,定能瞧出此乃药物所致,对大人生疑。”   柳朝明道:“你自去备药,日落前交与本官,其余的不必管。”   中夜风雪又至,掩窗于屋中,也能听到外头如猛兽过境般的呼啸之声。   隔日醒来却有真正的好晴光,一众朝臣卯时随景元帝至昭觉寺祭天,午时用过斋饭返程,回府携了家眷赶赴年关宴。   其实景元帝的寿辰是腊月二十四,依往年的规矩,当是小年这日焚香祭天,随后一日万寿宴,待寿宴散了便停政,年关当日该是各自在府中过。   而今岁聚于一堂,其中因果众朝臣面上不提,心中有数。   自奉天殿登闻鼓一案后,景元帝日渐怠政,凡有要事,无一不交给朱悯达处置,已隐有禅位之意了。   是故这年的年关,大约是朱景元作为帝王,与众臣子一同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年关。   宴席开在琼花苑,中有一条窄河,左手边是臣工,右手边是女眷。   窄河名为瑶水,河面支了个的露台,届时有笙箫歌舞便尽在这台上看了。   待到酉时初,各臣工女眷分次入席。   筵席是一人一桌的小几,几下煨着红泥火炉,作取暖之用,苏晋一旁的几下煨着两个,大约是个舒家那位病秧子备的。   各皇子中,被圈禁于内宫的朱稽佑与朱觅萧也来了,听说是圣上格外开恩,想令他的三子与十四子过个好年,直至冬猎后才再行禁足。   苏晋没有家眷,入席得早,不多时,舒闻岚也到了。   回到京师不久,苏晋曾远远见过他一回,彼时舒学士与一群翰林走在一起,衣着要比寻常人厚上许多,个头十分高,人却是削瘦的。   舒闻岚见了苏晋,与她弯身施以一礼:“苏御史。”   苏晋起身回了个礼:“舒学士。”   离得近了,能闻到舒闻岚身上的药味,他整个人都拥在厚不透风的狐裘大氅里,模样清癯,颧骨很高,眉眼倒是好看的。   须臾,琼花苑一头,有三人同至,众人移目看去,竟似乎静了一瞬。   此三人正是如今暂领宗人府的十殿下,十三殿下与七殿下。   而正如后宅那句胆大包天的打油诗所言,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良月寻梅踪。   这三人也正是景元帝众皇子中生得最好的三个,七王似月,朱南羡如星如阳,良月为十月,十王朱弈珩最喜梅花。   他三人既领宗人府,正是自瑶水另一畔接待完众女眷过来。   朱沢微与朱弈珩都还好,唯朱南羡,脸色有些微难看,也不知发生了甚么。   苏晋正想着,身旁有一个声音道:“我猜是跟明日的冬猎有关,往年冬猎,各皇子间都要比试谁猎的兽禽多,今年十殿下掌宗人令,大约是想出了点新花头。”   说话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舒闻岚。   见苏晋别过脸来,他便对着她雅淡一笑,续道:“总该是跟对岸的女眷有关,苏御史以为呢?”   苏晋道:“苏某是头一遭在宫中过年,殿下的想头,倒是猜不出。”   舒闻岚到底饱读诗书,说起话来急缓有度:“七王妃五年前就殁了,十殿下至今未纳正妃,十三殿下更怪了,府内就养了个侍妾,听说还是自那被抄了家的马少卿府上捡来的,后来他就藩,也未曾把这侍妾带去南昌,为甚么?”   苏晋道:“舒学士这话可把苏某问着了,殿下的事,我等为人臣子岂敢多作打听。”   舒闻岚道:“御史大人莫要误会,舒某可不是在问,”一顿,“我是在跟你套近乎。”   他个头很高,腿也长,坐在这小几前似乎不大舒服,偏生畏寒还要蜷起来,伸手在小火炉上暖了暖,不疾不徐道:“舒某身无长物,病势缠身,长年僻居一方,实在没甚么拿得出手的,然就是闲得慌,将宫里宫外的琐碎都搜罗了一箩筐。苏御史虽行监察之责,但这宫中秘事,街头传闻,臣工家事未必知道得一清二楚。御史不明可以问舒某,情谊自话头出,咱们先做聊友,等到时机得当,才好更进一步。”   苏晋也不知舒闻岚这“更进一步”要进到哪里去,总不该是真想把其舍妹嫁给她吧?这可万万受不起的。   舒闻岚见她不答,便接着方才的话头道:“舒某听说,是因为十三殿下早就心有所属。” 第76章 七六章   苏晋心中微微一顿,生出些警觉,不料舒闻岚下一句:“是戚家的四小姐。”   有内侍过来掌灯,二人俱是将话头掐了,等内侍走远,舒闻岚才续道:“这是有因可循的,十三殿下那方刻了戚四小姐闺名的玉佩大伙都知道,不必提,就说当年……”   他话未说完,琼花苑一头便有内侍唱道:“皇上驾到——”   瑶水两旁的臣工女眷分立于一侧,对着拱桥方向拜下,景元帝的大步走进,身旁有人高举华盖,天子仪仗煊赫威扬。   朱景元将养了数日,气色已好上许多,他走至上首方,待众人齐声呼过万岁,也就开宴了,繁琐的规矩较之晨时的祭天倒少了许多。   菜肴是一道道上的,由各内侍宫婢分发,分量适当,菜色满目琳琅。   一时笙歌起,只见瑶水之上竟有数名女子踏水而来。   苏晋仔细看去,原来有木桩扎于水下。   这些女子身覆纱衣,手执各色绸缎,随着笙歌起舞,将手中绸缎交错缠绕,竟渐渐结成一个硕大的花球。其中一名女子伴着一声琵琶铮鸣,凌空将花球一抛,花球不偏不倚地歇在了瑶水畔最高的树桠上。   像是枯木开出繁花。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朱悯达越众而出,执杯对景元帝道:“儿臣率众皇弟,祝父皇万寿昌明,松鹤无疆。”   自他身后,一众皇子也齐声呼道:“祝父皇万寿昌明,松鹤无疆。”   景元帝崇俭,早在几日前便下旨让诸皇子臣工不必送礼祝寿,然而此时,三王朱稽佑忽然往前一步,小声道:“父皇,儿臣、儿臣有寿礼进献给父皇。”   景元帝脸上的笑容敛了敛,眼中隐有不悦。   朱稽佑连忙拜下说:“不是甚么物件。”他怯声道:“山西有剑舞一道,儿臣府上养了几个的公子,都是练家子,持剑舞起来煞是好看。”   他抬眸看向景元帝:“儿臣进京前,曾来信说要带他们来舞剑给父皇看,父皇还记得吗?”   其实朱稽佑为何有此举也不难猜测,景元帝最是护短,他大约想在他父皇前展露些孝心,待开春后,登闻鼓一案判下来,叫他父皇佑他一命。   朱南羡听了朱稽佑的话却是愣怔,剑舞?该不是他府上那几个花拳绣腿的持剑公子罢?   他正这么想着,须臾只闻鼓点起,十二名持剑公子自瑶水两侧涉水而来,挽剑似花,时如羿射九日,时如帝骖龙翔(注1)。   其实这样的剑舞在朱南羡这等真正习武之人看来没甚么意趣,但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柔中有韧,刚柔并济的匠艺了。   待一曲舞罢,景元帝悦然道:“不错,赏!”   这时,十二王朱祁岳扬唇道:“这有甚么好瞧的。”又朝上首一揖,“父皇,儿臣愿为您献上真正的剑术!”   景元帝大笑道:“好!你来!”   朱祁岳身上有一种难得的江湖侠义之气,自腰间抽剑握在手中,环目朝皇子与群臣望来,扯长音线道:“不过——儿臣挑对手。”   目光落在朱昱深身上,朱昱深道:“不成,三妹怀着身子,本王承诺过入夏前不动刀兵。”   朱祁岳“嘁”了一声,皱眉道:“四哥凭多讲究。”目光又移向朱南羡,一扬下颌:“就你了!”   朱南羡早知他会挑自己,一看他手里的剑,高呼一声“好”,吩咐一旁的内侍,“十二哥的‘青崖’出鞘,速去东宫取本王的‘崔嵬’来。”   内侍应声退下,一转身却与上来斟酒的另一名小火者撞了满怀,引来一阵哄笑。   “昔圣上兵马中原,攻岙城时,曾自淮水一战。彼时敌众我寡,圣上决意借东风,用一艘快船直驶入敌船当中,随后自燃其船,引来大火,使得对面未战先乱,此乃后来人人称道的‘淮水之役’,想必你听说过。”一旁,舒闻岚说道。   苏晋道:“嗯,若非此役使岙城守将败走,想必戒备森严的应天府也不会在短短三月内被攻破。”   舒闻岚看她一眼,自炉子上暖着手,漫不经心道:“当时那艘快船上有三名将士,他们明知是赴死,仍愿慷慨捐躯,你可知道他们叫甚么?”   苏晋移目过来:“叫甚么?”   舒闻岚淡淡一笑:“我也不知,但我知道后来圣上命人打扫战场,曾自被焚得只剩龙骨的快船上找到这三名将士的兵器,两剑一刀,焚而不毁,圣上感慨之余,命人将此三样兵器重新淬过,冠之以名,直到后来殿下们长大,‘世上英’赐给了四殿下,‘青崖’赐给十二殿下,而‘崔嵬’是其中唯一一把刀,留给了十三殿下。”(注2)   苏晋道:“铮铮铁骨,该当有人承先人之志。”   舒闻岚道:“可惜如今只有‘青崖’与‘崔嵬’还在,数年前,四殿下一个不慎将‘世上英’弄丢了。”   苏晋愣道:“怎么会?四殿下沉稳持重,不像是马虎大意的人。”   舒闻岚道:“这我就不知了,听说是丢在了河里,当时还命了许多将士下水去找,可惜谁也没再见过这把‘世上英’,圣上震怒,赏了四殿下五十个板子。”   他本是久病之人,面色比苏晋还苍白,此刻眉梢眼角透出笑意,却丝毫不见病色,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书卷气:“不过啊,后来有个传言,说四殿下其实是将这柄剑赠给了沈三妹,也就是如今的四王妃。”   苏晋讶然,脑子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这所谓的沈三妹,正是沈奚极少与她提及的沈家三姐。   舒闻岚又添补了句:“不过依四王妃的性情,‘世上英’若给了她,想必定是日日里别在腰间招摇过市,所以啊,不可能。”   这时,那名去东宫取“崔嵬”的内侍已将刀带到。   朱祁岳指着悬于高枝上的绸子花球,对朱南羡道:“看那朵花,谁先摘下算谁胜!”   朱南羡将刀握于手中:“好!”   言讫,二人先后纵身,足尖自水岸轻点,朝露台跃去。   景元帝愉悦道:“朕的十二子与十三子要比武,众爱卿不必拘谨,可以凑近些去看。”   一旁的内侍是个会来事的,景元帝话音方落,便扯着长音道:“十二殿下与十三殿下比武啦,快来看呀——”   而露台旁侧的一众乐师见了此场景非但不退,反是跟着刀剑出鞘之声,吹出一阵高亢的笛音。   欢畅之音令人的心境也为之一松,少倾,瑶水两旁便当真有人起身凑近去看,方才还有些拘谨的人群此刻终于渐渐放开怀来。   水岸点着花灯,或悬于树上,或浮于河面,那棵撑着花球的树足有七八丈高,粗枝横生交错。   笛音伴着鼓点,“青崖”与“崔嵬”转瞬间便交手了七八回合,朱南羡趁着朱祁岳不备,足尖在一旁的矮树上借力,跃上一根高枝,惊落一树落雪。雪色映着灯火,像踏着烟花。   与此同时,兵部尚书龚荃并着五部尚书与柳朝明朝向景元帝拜下:“陛下,臣倚老卖老,特率七卿祝陛下福如东海,春辉永绽!”   十殿下朱弈珩举着杯朝四王七王遥敬道:“四哥镇守北疆,七哥治理凤阳,这些年几次回京都与二位皇兄错开,久未谋面,自此以后,还要多来往才是。”   朱沢微含笑道:“老十这句话见外了,大家都是兄弟,天涯若比邻,日后倘你想聚,只要来信一封,为兄定备上薄酒,赶赴广西与你对饮。”   朱昱深举起杯,三人再各自遥遥相敬,仰头一饮而尽。   朱南羡借着比朱祁岳先登上树,始终比他快出半个身子,眼见伸手就要够到枝顶花球,他忽然扬唇,抽刀道:“十二哥,小心了!”说着纵刀往朱祁岳攀住的那根树枝上劈下。   朱祁岳一个失力,往下滑落数步,好容易才在一根粗枝上稳住身形,仰头气得大笑:“你小子,居然使诈!”   朱南羡一勾手将那花球揽于怀中,也笑道:“正是兵不厌诈。”   朱祁岳高呼道:“说得好!”他忽然挑剑挽花,自树梢头纵身跃下:“十三,你也得当心了。”   沾过血的剑身古朴无光,却无坚不摧,朱祁岳跃下树梢的同时,将剑架在了朱南羡足下丈远的细枝上,将他下方的枝干剃了个秃噜。   朱南羡大笑一声,踩住最后一根枝桠,倒身而下,将“崔嵬”往树身里一送,稳住身姿,谁知朱祁岳正勾着脚在下方等他,身手往他怀里探去,拽住花球。   另一边厢,礼部侍郎邹历仁看向正坐在一旁独酌的沈奚,走过去殷切地道了一声:“沈公子?”   沈奚听这语气不对劲,眉梢一挑,笑盈盈将手中杯递过去:“邹大人来我这讨酒喝么?”   邹历仁忙道:“不讨不讨。”他犹疑了一下,十分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帖八字,赔着笑道:“我听说,沈公子跟苏御史私交甚好,您看是不是……”   后半截话没说出来,但沈奚该懂。   邹侍郎家的这位小姐一来样貌平平,二无才名在外,他原也想着去找钱三儿,可一打听,钱三儿府上的门槛都快被踩破了,他实觉抢不过,这才狠下心来找沈奚,巴望着苏御史能看在与沈公子的交情上,肯允这门亲事。   邹历仁也知沈公子素来不爱管闲事,若非他家闺女年纪大了,实在没法子,他是不会出此下策。   岂知沈奚瞥到他手里的八字帖,竟毫不见外:“邹大人想跟苏御史说亲?”   然后他放下酒杯,眼里的笑意满得要溢出来,“那敢情好,您随我去,我帮你问问她。”   朱南羡与朱祁岳一时相争不下,两人各自用力,只闻一声裂帛之音,那花球自中间散开,早埋于绸中梅花瓣忽然自树梢洒落,像是凌空降下一场花雨。   与之同时,只听“砰”的一声鸣响,瑶水桥头,几名内侍在花雨洒下的瞬间点燃烟火。   烈焰接连不断地窜上苍穹,伴着笛声鼓声,炸出一片玉树琼花,又如流星般缓缓坠落。   天地间都是缤纷的色泽。   朱南羡仰头看向这华彩,心思微动,不由朝河岸望去。   苏晋也正自这烟火灼色中收回目光朝他看来。   可惜,这一眼连一刹那都没有。   下一刻,朱南羡就眼睁睁地看着沈奚领着礼部邹历仁来到苏晋身边,几人对拜过后,邹历仁便自怀中取出一张八字红帖,讪笑着,递给了苏晋。 第77章 七七章   朱南羡与朱祁岳打了个平手。   景元帝赞扬道:“好!朕的儿子,该当个个踔厉风发。吴敞,将朕的昆玉弓拿来赐给南羡。”   吴敞应诺,小声吩咐一旁内侍几句,内侍匆匆去了。   景元帝看向朱祁岳,想了想道:“你这些年在岭南挂帅,连上前年曹将军过世也没能回京师祭拜,这次既回来了,就多住一阵子,朕听安平侯说,戚寰不日也要回京,你便在宫中等她,一起住到入秋再走。”   十二王妃戚寰乃安平侯府戚家大小姐,左都督戚无咎之妹。依大随习俗,正妻诞下嫡长子后坐完月子,可回娘家住上半年。   朱祁岳称是。   景元帝又道:“听说你回京后,日日跟着南羡往北大营跑?唔,你如今既要在京师住上半年,没个正经职务实在不好。”他说着,忽道:“左都督,龚尚书。”   戚无咎与龚荃齐声应道:“臣在。”   景元帝道:“将鹰扬卫交给祁岳暂领。”又一看朱祁岳眸中的惊诧色,缓缓笑起来,“他是个急性子,凡事等不住,正好明日冬猎,你二人帮朕个忙,清早便将虎符给他。”   鹰扬卫是上十二卫之一,虽不比羽林卫与金吾卫,但朱祁岳是庶皇子,能统领亲军卫实乃莫大的殊荣。   朱景元一生之爱都给了故皇后,可若要说他这辈子亏欠得最多的,便是朱弈珩与朱祁岳的母妃淑妃了。   淑妃原是臣工之女,出生不低,然而她入宫后不久,其父便因罪下狱,她也被降为选侍,随后诞下十皇子朱弈珩,虽被晋为婕妤,但亲生儿子却被抱去了皇贵妃宫里。   直到后来诞下朱祁岳,才被封为淑妃。   朱祁岳与朱南羡一样,自小尚武,可惜淑妃是罪臣之女,受限颇多,而随各将军去营中修习武艺,是嫡皇子才有的特权。   朱十二很小的时候,日夜都盼着小十三自军中学了东西,来他宫里教他。也许他从未察觉,当他看着在自己眼前比划得认真的小十三时,眼里都会露出极歆羡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落在淑妃眼里,便是一道心伤。   这个性情一直平缓如水的女子一生从未求过朱景元甚么,就连当初朱弈珩被抱走,她也只是默默流着泪看着,唯一的一回,便是央求景元帝让十二跟着小十三一起去军营。   却石沉大海。   彼时朱南羡一身三脚猫功夫,教了半年连自己也整不明白了。   于是小小的他抱头蹲坐在地上,想了半日,忽然仰起脸,展颜道:“十二哥,不如我去求父皇,让你跟着我去军营吧?”   朱祁岳摇了摇头:“没用的。”他的母妃已经去求过了。   朱南羡那双眼自小就明亮如星,他坚定道:“下月初是我生辰,父皇说过,我要甚么他都会允诺,我帮你去求他。”   于是一个月后,当朱祁岳站在马蹄扬尘,铁甲森然的军营,他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真的是不一样,有的东西对他而言比摘星还难,对十三这个嫡皇子来说,不过是一句话。   但小小的朱祁岳又想了,他向习武便可习武,求仁得仁,其实也不错。   何况十三从未有一日在自己跟前拿过架子,自小到大,一直敬他为兄为友。   朱祁岳撩袍跪地,深深磕了三个响头:“儿臣——谢父皇隆恩。”   这厢事毕,翰林院吴掌院呈上一张金帖,上书十数个为朱十七拟的字。   景元帝拿起来一扫而过,目光忽然在“旻尔”两字上顿住。   翰林为皇子拟字都有个讲究,若非与其出生息息相关,便是要对其人生,对江山社稷寄予厚望。   朱十七是嫡,金帖上的字无一不是对景元帝的丰功伟绩歌功颂德的,除了“旻尔”。   旻是秋,朱景元记得,十七是九月十九的生辰,深秋时节,桂子都谢了。而那年他正是在这样的时节凯旋归来,初见到十七,他业已一岁,皇后等了他快两年。   “旻尔”二字里没有挥笔泼墨的锦绣江山,也没有悲悯的孺人情怀,可“尔”之一字像有无限长的尾音,慢吞吞地道出他这些年对故皇后的思念。   这个字,就像拟到了他心底。   景元帝问:“旻尔二字,是你们当中谁拟的?”   吴掌院愣了愣,连忙拜下:“回陛下,这字不是臣等拟的,是都察院苏御史昨日送过来的。”   众臣都在听景元帝赐字,站得错错落落,乍一听闻这字竟是苏晋拟的,目光在人群中找了半晌,才找到与沈奚邹历仁立在一处的她。   朱景元的声音一下便凉下来了:“你是都察院的人,怎么帮着翰林拟字?”   苏晋上前来拜下,还未作答,朱十七便抢着道:“禀父皇,是儿臣听闻苏御史高才,请他帮忙拟的。”他实在忍不住满心欣悦,弯下腰恳请道:“父皇,儿臣喜欢旻尔这个字,求父皇为儿臣赐字旻尔。”   景元帝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半晌,才移目扫了朱十七一眼,冷笑着斥道:“没出息。”然后面无表情道,“你也就配‘旻尔’二字。”   提了朱笔在金帖上圈定,朱景元站起身道:“悯达,今晚你多操持一些,明日冬猎的事宜由你定夺,等卯时要动身了,朕再过来。”   朱悯达道:“父皇放心,儿臣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景元帝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又道:“冬猎过后,正月初七昭觉寺祈福,正月十五城门楼迎春,开朝后巡视三军,都由你代劳罢。”   此言出,连朱悯达都愣了一瞬——   历朝历代,开年后的国运乃重中之重,因此年关后的祈福,迎春,巡军,无一不是由帝王亲自操持。   而朱景元将这些事宜全交由储君,大约是等开春巡军过后就要传位了。   朱悯达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儿臣遵命。”   景元帝端起酒杯,对着坐下众人遥遥一举:“朕乏了,尔等尽兴。”仰头饮尽,扬长而去。   方才诸臣工俱已开怀,眼下景元帝走了,更要尽欢,或有不拘小节者,已左一杯右一杯地行起酒令来。   朱南羡神思不定地饮罢几位皇兄递来的酒,眼见着礼部邹侍郎又摸出那张八字红帖递到苏晋跟前,正要冲过去,奈何胳膊被人一拽,朱旻尔闪忽着双眼看着他:“皇兄,我们去皇嫂那边看麟儿好不好?”   朱南羡的目光黏在那张红帖上,有些不耐烦:“你自己不能去吗?”   朱旻尔分外难为情:“那里都是女眷。”   朱南羡看他一眼,又道:“那你去找九哥下棋。”   朱旻尔眨巴着眼望着他:“方才九哥与三哥一起去对岸了,皇兄没瞧见吗?”   朱南羡这头记挂着苏晋,也没多想朱稽佑与朱裕堂去女眷那处做甚么,就看着邹历仁滔滔不绝地说完,又要将红帖往苏晋手里塞。   朱南羡烦不胜烦,姓沈的王八蛋,就晓得看戏,也不知拦上一拦!   他再等不了,抛下一句:“你去找大皇兄,让他陪你找乐子!”   就在苏晋接过红帖的一瞬间,眼前一道人影一闪,红帖倏忽间就从她指尖被抽走。   朱南羡稳了稳气息,仿佛很平静地将手中红帖看了一看,“咳”了一声,端出三分严肃问道:“邹侍郎这是在做甚么?”   邹历仁有些吃惊,怎么,十三殿下当了左宗正,连臣女婚嫁这等闲事都要管了吗?难道是嫌自己没跟他打招呼?   邹历仁于是小心翼翼地打招呼:“回殿下,臣正是在为自家长女与苏御史说门亲。”   朱南羡脑仁儿一疼,脱口而出:“大胆!”   邹历仁一脸惛懵,似乎没明白自己是怎么个大胆法。   这时,沈奚忽然“啊呀”了一声,分外讶异地上下打量了邹历仁一番,拱手鞠了个大礼,“这可真是要恭喜邹大人贺喜邹大人了!”   邹历仁脸上写着五个字——这都啥跟啥?   沈青樾十分耐心地解释:“敢问邹侍郎,邹大小姐今日可来了?”   邹历仁道:“来了呀。”   沈奚道:“看来,明日冬猎,十三殿下决意带去的女子正是令千金了。那照这么说——”他故意顿住,等着邹历仁将心提到嗓子眼,似乎揣测着又道,“十三殿下想纳的妃岂不也是……”   “沈青樾!”朱南羡忍无可忍,一脸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碎尸万段的表情。   他再稳了稳心绪,对邹历仁道:“邹大人莫要误会,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邹历仁的心这才从嗓子眼降下去。   在他看来,福泽太深未必是好事,能跟苏御史说成亲那叫万事大吉,可倘若跟朱家结亲,做成皇亲国戚,那便有些无福消受了。   就譬如天上掉馅饼,倘若是张金饼,只会将人砸死。   沈奚愕然道:“不是这意思?”他再细细一想:“啊,我又知道了。”   然后他笑嘻嘻地说:“邹大人,殿下这正是要为令千金与苏御史作保!”   “崔嵬”方才交给一名内侍了,朱南羡一摸腰间,平静地道了句,“本王刀呢?”然后他四下望去,看样子是要去找刀。   朱南羡尚未走远,苏晋便在身后唤了句:“殿下。”   她对着邹历仁一揖:“多谢邹侍郎美意,只是下官近日有亲人离世,打算待开春回乡里一趟,暂无心娶亲。”   邹历仁到底是个知礼之人,听苏晋这么说,便道:“原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怪邹某这亲事说的不是时候,苏御史节哀。”说着,对苏晋回以深揖,折身走了。   等邹历仁走远了,朱南羡才问:“你……有亲人去世了?”   苏晋道:“正是想与殿下和沈大人说这事,其实不是亲人,是当初收养过我的一位叔父。”她看二人一眼,解释道:“但也不急在这一时走,我昨日已去信一封,等杞州有人回信了,再看要何时动身,终归……要等诸事已定之后。”   沈奚知道苏晋万事自有一番定夺,于是道:“好。”又道,“你也不必勉强,若有需要帮忙的,自可与我提。”   他知道苏晋的“诸事已定”是何意。   宫前殿一事如同不散阴影笼在他二人心头,沈奚心中有同样的不安。   朱南羡深思一阵,说道:“杞州在广西道,我走得早,初七就要动身回藩,不如这样,我先绕开南昌,南下去你杞州故里看看,派人送急信回来,你也好放心。”   苏晋抬眸看向朱南羡。   她从不愿劳烦旁人甚么,她本该拒绝的,可倏忽间,她竟一反往常地不想拒绝了。   这一丝触手可及的温暖,像凛冬过后,开春第一缕阳光,足以破冰。   苏晋不由笑了笑,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说甚么,河对岸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几声轻微的惊呼,一名内侍自瑶水桥上匆匆跑来,对着朱南羡拜下道:“殿下,戚四小姐出事了!” 第78章 七八章   朱南羡蹙眉道:“你去找十皇兄,他领宗人令。”   内侍看十三殿下不悦,跪在地上磕头道:“十殿下已过去了,他说因这事与三殿下与戚四小姐都有关,所以请您一并过去。”   怎么朱稽佑又搅到里头去了?   朱南羡觉得头疼:“怎么回事?”   内侍有些难以启齿:“听说、听说是三殿下轻薄了戚四小姐。”   苏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审登闻鼓案时,孙印德曾说过朱稽佑进京后便看上了戚绫,在年关宴上有动作,还让她给朱南羡提个醒。   可是,登闻鼓一案后,朱稽佑已被圈禁,今日废了这么大功夫,好不容易讨了陛下开心,如今他保命都来不及,怎么能在这个当口出这样大的岔子?   就算是色迷心窍,也不该是这种迷法。   苏晋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她看朱南羡似乎有顾虑,便对他道:“殿下,这不是小事,殿下还是赶紧过去一眼得好。”   朱南羡听她这么说,便点了一下头道:“那好,我将事端弄明白了立刻回来。”   他大步流星往对岸走去,来通禀的内侍刚要起身跟着,不成想朱南羡却冷冰冰扔下一句:“跪着!”   四下里热闹非凡,到处都在行酒令,可外间的雪夜世界却是清冷的,也许是要顾及女儿家的名声,方才的事并没有宣扬,对岸的骚动或许只是女眷之间的嬉戏,人们很快就不当回事。   沈奚脸上的笑意全没了,他对内侍道:“你起来,看着本官回话。”   那名内侍扬起脸,眼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沈奚问道:“三殿下轻薄戚四小姐,是怎么被发现的?”   “回沈大人,是侍卫搜柏树林时发现的。三殿下似乎是醉糊涂了,要去解戚四小姐的斗篷。”   苏晋曾去过朱稽佑府上,深知他是个成日饮酒之人,方才至多喝了几杯,如何会醉糊涂?   她将这个疑问放在心底,举目望向对岸郁郁柏树林,问道:“为何好端端地要搜林子?”   内侍听她这么问,双目滞了一下,那丝难以言喻的恐慌色更甚了:“回苏大人,宫里、宫里有鬼……”   “不知二位大人可否知道,前几日,宫里有只老猫死了?”   苏晋与沈奚皆不语。   内侍咽了口唾沫:“正是当年淑妃养的那只,活了二十来年,颇灵性,还有好几只猫跟班的老猫。   “因宫里有个流言说,有猫枉死,定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宗人府的胡主事觉得这老猫赶在年关节这个当口死了,实在不吉利,前天就带着我们一干内侍将老猫埋在了宗人府后的林子里,还给砌了一座石头坟,日日里上香,谁知方才……”   他说到这里,似乎想到甚么可怖的东西,竟说不下去了。   等缓了一下心神,他调了个头绪道:“这又要说到戚四小姐身上了。方才戚四小姐本来是和赵府的二小姐一起的。”他朝苏晋揖了揖,“正是都察院赵衍大人的二千金赵妧。”   “后来戚四小姐说有点私事,就去柏树林子里了。赵二小姐等了半刻,没见她回来,有些担心,就和舒家小姐一起去找,谁知……就发现了那只老猫……”   沈奚蹙眉道:“那猫不是死了吗?”   内侍道:“该说是老猫的尸体。那猫原是淹死的,可眼下这尸体,竟被剥了皮,发臭的血肉与皮囊搁在一处。”   他再一次咽了口唾沫:“不知沈大人与苏大人可曾听说过,昔日七殿下养过一只小白猫,后有一日,小白猫病了,七殿下担心它,便没去翰林进学,当日,岑妃娘娘就将这只小白猫剥皮杀了?   “前阵子璃美人吊死在宫前殿,宫中都说……是岑妃娘娘冤死的魂灵不安,眼下这猫死了已经够不吉利了,谁知又、又叫人剥了皮。”   内侍看向沈奚与苏晋,“出了这样的事,太子妃便下令搜苑,这才在柏树林子里,找到了正要轻薄戚四小姐的三殿下。”他似乎想寻些心安,忍不住又问,“二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依大人们看,这猫当真是……”他说不下去,却又添了一句,“其实那猫尸也并不在甚么僻静处,方才还有人走动,本是甚么都没有的,也就盏茶的功夫,便多出来了。”   沈奚没答这话,却问:“既这样,那猫尸不算紧要,三殿下那头,把事情问清楚便可,为何要把十三殿下叫去?”   内侍道:“因……方才戚四小姐提了一句,说她去林子里,原是要去见十三殿下的。”   苏晋一愣,原想问甚么,却又问不出口了。   沈奚道:“不对,十三自回京后,从未跟戚家接触过,你可仔细想想,还有甚么漏掉的没有?”   内侍正想着,河对岸忽又传来一阵骚动。   这回的动静似乎比上回更大,连几名行着酒令的半醉之人都忍不住侧目看了一阵。   骚动只持续了一瞬,片刻又平静下去,然而沈奚的心里却更不安了,可惜他是臣工,便是跟东宫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也是不能轻易去女眷那方的。   他对内侍道:“你去对岸看看,弄明白发生甚么即刻来回本官。”   内侍应诺,匆忙忙就去了,苏晋与沈奚还未等到半刻,则见那内侍又仓猝不及地跑了回来,跪倒在二人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回、回二位大人,是太子妃,太子妃被猫抓伤了!”   沈奚的眉目间蓦然罩上一层霜雪。   内侍眼下这副神色他真是似曾相识。   他想起来,是他七岁那年,大姐帮他去摘桑葚,那日雷雨连天,他睡到下午才醒,忽然心慌,觉得要出事,三日后,大姐的尸体被人在淮水边找到,那名回来通禀的小厮似乎就是这样的神色。   苏晋看沈奚一眼,对内侍道:“你慢慢说,太子妃怎么了?”   内侍道:“因有好些个女眷被吓着了,太子妃想查明原因,就让赵二小姐带着去瞧那猫尸,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只疯猫,将太子妃抓伤了。”   沈奚怒道:“十殿下与十三不是在对岸吗?他们人呢?!”   内侍怯声道:“他们在琼花苑一旁的殿里问三殿下的事,听说三殿下喊冤,说有人陷害他,也闹起来了,是太子妃不让人去惊动他们……”   他顿了顿,忍不住又小声道:“沈大人,要不您过去瞧一眼吧,那里一群女眷,太子妃受了伤,也没个主心骨,且宫里有个传言,说这杯猫抓伤的人,七日内……”   苏晋斥道:“宫里这么多猫,时不时就有人被抓伤,你这流言空穴来风,再胡说本官拿你问罪。”   沈奚沉默片刻,对苏晋道:“我过去看看,但我担心这里……”他话没说完,抬目朝还在四下敬酒喧闹的臣工望去。   满眼繁华,假意欢畅。   苏晋道:“这里有我。”   沈奚点了一下头:“多谢。”他再不迟疑,疾步就朝河对岸走去。   苏晋对内侍道:“若待会儿有人质问沈大人为何在河对岸,你就说是你奉十三殿下之命请他过去的,明白吗?”   内侍忙不迭称是。   苏晋冷声道:“还不跟过去?”   那处柏树林在筵席后方,灯色照在雪意上,昏沉幽暗。猫尸是在林子边发现的,一众女眷站在一处,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说甚么。   已有医正过来为沈婧瞧伤了,她被几名侍卫隔开,正歇在筵席一隅。   沈奚大步走过去,拨开侍卫一看,沈婧的手背上果有几道血淋淋的抓伤。   他眉心一蹙,当机立断道:“我去请姐夫。”   沈婧这才发现沈奚来了,心知他是心忧所致,倒也没问责,温声道:“陛下已回了,你再把太子请到这里,这宴席岂不叫人吃不下去了?我不过受了点皮肉伤,已有人去请老七了,只是不知为何还没来,你不必担心。”   她虽这么说,但沈奚仍放心不下,他当下也不顾男女之别,走到女眷处拨开人群,径自问了句:“那几只抓人的猫呢?”   沈公子从来笑意盈盈,眼下却一身霜寒,昔日孟浪风流的劲头尽数敛去,如画的眉眼间只余清冷。   可眸子里仍是含着万千月色的,立在这雪柏间,如谪仙一般。   一种女眷见了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奚看到被内侍捆于一处,困在笼子里的野猫,蔫塌塌的有气无力,又问:“怎么回事?这就是抓人的猫?”   有一平眉凤目,宫装华服的女子道:“青樾哥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眉宇间有不可一世的神色,正是钱三儿口里那名喜欢了沈公子多年,颇有死缠难打之势的郡主朱郃乐。   “因是有人故意的。”她抬手指向一名身着水绿斗篷的女子:“是赵妧,是她将沈婧姐姐引来此处才叫姐姐受伤,那猫也是她找着的,依本郡主看,她就是故意的!”   沈奚顺着朱郃乐的手看去。   这是赵衍家的二千金,猫就是她找着的,他方才听内侍提过。   谁知赵妧一对上沈奚的目色,愣了愣,低垂着眸子一时竟没开声辩解。   还是她身旁的女子道:“听不出郡主想说甚么,照郡主的意思,猫是阿妧杀的,那几只疯猫也是阿妧指使的?”   沈奚认得此人,这是舒闻岚之妹,舒容歆。   她漫不经心地眨了一下眼,看着朱郃乐道:“郡主方才受惊时,不是一直说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吗?怎么沈大人一来,就变卦了?是邀功还是套近乎?”   她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动作也慢吞吞的,语气跟她的病秧子哥哥有些像,倒是甚么都敢说。   朱郃乐这一下便被激怒了,口不择言道:“你信口胡说!依本郡主看,此事就是你们俩居心不良,你们定是想借此把十三表哥和青樾哥哥招来!”她一边说,一边看了跟在身旁的几名女眷一眼,“你们说呀,方才是不是咱们都不敢去看猫,就她们俩带着太子妃去!”   沈奚被这帮女眷闹得不可开交,想问的话一句也问不出。   他闹中取静地细想了想,又朝赵妧望去。   她脸色不大好,一只手扶着胳膊,动作像是在捂着伤口。   沈奚径自走过去,拽过她的胳膊抬起来看:“你受伤了?”   赵妧的耳根一下红了,摇了摇头道:“不碍事。”   其实是方才情形混乱,无意被抓伤的,她心中对沈婧有愧,自觉是因为自己带太子妃来看了猫的缘故才令她受伤,是故也不敢提自己受了伤。   冬日衣裳厚,寻常的猫抓伤,哪有这般狰狞的,沈奚心中越发不安起来。他忽然抬眸一笑,笑出万分轻佻,温言道:“你是姑娘家,留下伤疤就不好了,我帮你瞧一瞧。”   他说着,抬手去,想要将赵妧的衣袖掀开,将她手背与腕上的伤看得更清楚一些。奈何到处都是血渍,一时竟瞧不清。   沈奚眉头微微一皱。   赵妧忽地将手腕自他掌心一缩,轻声道:“沈大人爱洁净,我、我擦干净了再让大人看伤口。”   沈奚这才又看了她一眼:“你叫赵妧?是赵大人家的二小姐?”   赵妧原是垂着头的,听他这么说,微微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又茫然地看向他,片刻,低声道:“是,我叫赵妧。”   沈奚回头望去,正好医正已为沈婧看好伤了,他走过去道:“蒋大人,赵府的二小姐受伤了,劳您过去帮忙瞧一眼。”   蒋医正称是,收拾好药箱过去了。   沈奚又将一干侍卫宫婢支走,这才对沈婧的贴身侍婢梳香道:“找几个靠得住的去太医院请掌院,去京师衙门请仵作,跟他们说,不管用甚么法子,给本官查清楚这些猫是怎么回事。”   他的眸子里凛冽得要起风暴,沈婧看向他,问道:“怎么了,有甚么不对劲吗?”   沈奚冷冷道:“赵府的二千金也受了伤,我方才借着给她瞧伤,扯开衣袖,细看了看伤口,不像是寻常猫抓的,应当是被灌了药的疯猫,我怕再等一时半刻,那群猫死了平白错过线索。”   沈婧听他说这话,不由愣了愣,笑道:“你怎么这样?那是赵府的阿妧,她小时候还来沈府住过半月,当时三妹日日里跟你吵架,吵完你气不过,就去逗她寻开心,你不记得了?”   沈奚蹙眉想了想,没想起来:“芝麻绿豆的事,哪能记得这么多。”唤来一个宫婢将沈婧扶了,“去看看十三,他那里约莫麻烦。” 第79章 七九章   沈奚沈婧刚到琼花阁,朱南羡一行人等已从里头出来了。   戚绫就跟在朱南羡身后,映着影影绰绰的灯火,她的脸上有一抹动人的绯色,可朱南羡的神情却不大好看。   一行人等拜见过沈婧,朱沢微道:“皇嫂莫怪,今日之事到底与三哥有关,大家都是皇子,我与老十不怎么好处置,因此皇嫂命人来传皇弟时,我已去明华宫问父皇的意思了,方才才听人说皇嫂被猫抓伤了,皇嫂的伤可还要紧?”   朱南羡听了这话,愕然问道:“嫂子被抓伤了?”   沈婧温声道:“不要紧,只是皮肉伤。”一顿,又问,“你这里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   朱南羡一时郁结,没有答话。   十王朱弈珩道:“回皇嫂,已明白了。”他看朱南羡一眼,言语里没甚么责备的意思,“此事十三也有过错,是他托人将信物交给戚四小姐,说有话要私下与她说,却在对岸吃酒吃忘了时辰,叫戚四小姐好等,这才遇到了醉酒来林中的老三。”   沈婧心中不信这说辞,看向朱南羡:“十三,真是你的信物?”   朱南羡沉默了一下,十分简略地答了句:“是。”   戚绫轻轻道:“太子妃莫怪殿下,是……臣女不懂规矩。”   朱沢微道:“三哥是醉糊涂了,幸而侍卫发现得及时,未酿成大错,父皇罚他年关这几日都在禁足在宫里,明日冬猎是去不成了。”   他说着一笑,也看向朱南羡道:“十三你也实在是粗枝大叶,你就是再想与戚四小姐说话,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这一时,连女儿家的颜面都不顾了吗?皇嫂,您真应当好好敲打十三才是。”   他这话说得露骨,戚绫听了,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然而沈婧却道:“七弟的话不假,此事确是十三的过错。他从小粗枝大叶,做事前未必会考虑明白,但也未必会有旁的意思。”   她再看向戚绫,和声道:“十三初七就要回藩,这几日又要冬猎,脱不开身,这样,等年关一过,本宫与沈奚亲自去安平侯府登门致歉。”   戚绫还未答话,朱沢微道:“皇嫂的身份何等尊崇,若叫皇嫂登门致歉,却是有些过了。再说此事虽不堪,结果还是好的,总算叫人晓得了十三的心意。方才父皇已下旨,说是夜色已晚,让十三送戚四小姐回东宫跟着皇嫂歇上一夜,明日再带上她一起去冬猎。”   沈婧心中叹了一声:“既然父皇已下了旨,那便这样吧。”   这时,沈奚道:“敢问七殿下,臣听说方才九殿下与三殿下是一起过来的,眼下三殿下被禁足,九殿下人呢?”   朱沢微道:“本王这个九弟是甚么性情沈大人难道不知,他最是胆小,一见闹出这么大乱子,嚷着头疼就先走了,左右也没他甚么事。”   他说着,又与朱弈珩一起朝沈婧揖了个礼:“见皇嫂无事,皇帝与老十也就安心了。”他又拍了拍朱南羡,笑着添补了一句,“下回可不许如此不像话,如花美眷,因你受惊,你可要担待起来。   几人把话叙罢,朱沢微与朱弈珩便往对岸去了。   对岸仍是笙箫乱耳,觥筹交错,朱南羡隔着瑶水,遥遥望了一眼,却瞧不清苏晋在哪里。   沈婧轻声道:“十三,父皇既下了旨,你先与我一起送戚四小姐回东宫,回头再过来不迟。”又看向沈奚,“你怎么说?”   对岸喧哗不堪,推杯换盏间都是假声色,沈奚心里头搅搅绕绕,哪还有功夫酬酢周旋,他巴不得找个僻静处将事情想想明白,于是道:“我也去东宫,待会儿再与十三一同过来。”   朱南羡回头看了戚绫一眼,低声道:“你……跟着本王。”   戚绫敛衽盈盈一拜:“是。”   雪夜不好行路,宫婢内侍举着华盖提着灯,仍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至东宫。   沈婧沈奚先去了正殿,朱南羡命两名宫婢引着,为戚绫安顿好住处,才屏退左右,低声道:“本王有话与你说。”   然后他顿了一下,径自道:“你手里的剑穗,不是本王给你的。”   戚绫生得一双翦水秋瞳,映着这单薄的夜色,楚楚动人,她轻声道:“不是十三殿下的东西吗?”   朱南羡道:“是。”但他又道,“沈家的三姐旁的不会,就爱打络子编剑穗,沈青樾又是个习文的,那些年她给本王,四哥和十二哥,一共打了百十个剑穗,本王闲得没处放,遗失一两个也是有的。”   戚绫垂下眸,缓声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玖,百不为多,一不为少。这剑穗对殿下来说不算甚么,对如雨而言,却视若珍宝。”   “如雨”二字,正是戚绫的闺名。   朱南羡听到这个“雨”字,微微蹙眉,说道:“你没明白,本王的意思是,剑穗不是本王给你的,本王也从未命人约见你,今夜之事,应当是有人拿了本王的剑穗作梗,借本王的名义约见你,而你中计了。”   戚绫愣了愣,有些茫然地看着朱南羡。   长夜深深,朱南羡英挺的眉眼格外沉静,他又续道:“方才本王没当着人说出实情,是因为你到底是姑娘家,本王若再博你颜面,那么此事传出去,你的名声便再没有了。”   确实如此,倘若他当众否认,旁人会怎么想她?便是她称自己是中计了被人骗了,又有谁会信?旁人只会觉得她是故意去被三殿下轻薄,被发现了又故意贼喊捉贼,到那时,她才是真的百口莫辩。   直至此时,戚绫才有点明白朱南羡话里的意思了。   可她仍是惘然的,他少年时常来戚府,一帮小姑娘里,他不是只跟自己说过些话吗?之前不是说,他将一方刻着“雨”字的玉佩贴身藏了两年,打算送给自己的吗?   戚绫心中有些不甘与不信,于是道:“殿下言重了,若非如雨心中盼着与殿下私下见上一面,何至于中计。”   朱南羡默了默,道:“本王言尽于此,与你多说这许多,是希望你再不要误会。”   戚绫还想问明白“误会”二字究竟是何意,他是有心上人了吗?可这些年,她从未听说他跟任何女子走得比她更近。   可没等她追出两步,朱南羡已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殿中太暖和,沈青樾倚柱坐在廊下,拾了根枯枝,满是随意地撩动着满地雪碴子。   梳香方才已来回过话了,那些猫之所以伤人,是因为有人为它们灌了疯药,这疯药药性太猛,吃过以后,眼下都已奄奄一息了。   沈奚又将心中的头绪理了一遍。   今夜的事,大致可分为两桩——   其一是老猫与疯猫的死。这事面儿上看不算大事,但其流言却与昔日宫前殿璃美人之死一脉相承,此事若当真与宫前殿的案子相关,那么当中因果牵扯复杂,只得暂搁在一旁。   其二便是三殿下轻薄戚绫的事了。这事在面儿上看也不复杂,朱稽佑本就是好色之徒,美色当前见色心起也不怪。然而往细处想想,如今的朱稽佑已不是昔日的藩王了,他目下性命难保,今日废这么大功夫讨景元帝欢心,不就是为了让其父皇佑自己一命?   既如此,他何必要在这个关头招惹戚家?这不等同于找死吗?   所以此事看似合理,事实上一定不是朱稽佑本意为之。   登闻鼓一案后,朱稽佑剥权削藩,等同一招废棋。那么又会是谁,要利用这一招废棋来做甚么事呢?   沈奚心中有一个念头渐渐升起——既是废棋,那么这事的重点一定不在朱稽佑身上,后头一定还有事发生,对,说不定就是一招声东击西!   沈奚想到这里,蓦地站起身。可他还没往琼花苑走,就见朱悯达也回东宫了。他一边与身旁的羽林卫交代了两句,看到了沈青樾,顿时寒声道:“方才命人到处找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沈奚心中觉得不妙。   这才亥时,往年的小年夜都闹到子时末才散,朱悯达身为太子,这么早回东宫,一定是出事了。   他心中这么想着,脸上却端出一副笑嘻嘻的神色:“姐夫这个时辰回来,是哪个不体己的惹您动了气,叫您看着吃不下宴了?”   朱悯达懒得看他摆花架子,抛下一句:“你跟本宫进来。”得到殿中,他才又道:“柳昀受伤了,筵席提前散了。”   仿佛有人将巨石抛于河中,沈奚已微漾的心中终于掀起波澜。   他问:“是柳昀?”   不是“柳昀”,而是“是柳昀”。   然而朱悯达却没注意这一字之差,只道:“登闻鼓一案后,老三气不过,觉得苏时雨毁了他,今日在那群持剑公子里安排了一个刺客,原是要去杀苏时雨,刚好柳昀在边上,帮忙拦了一拦,就伤着自己了。”   沈奚笑了一声:“哦,三殿下今日可真闲,这头有功夫调戏戚四小姐,那处还有闲心安排刺客,他是真不要命了?”   朱悯达道:“刺客当场就抓了,确实是常年养在老三府上的一名持剑公子不假。”他顿了顿,问:“你在怀疑甚么?”   沈奚脸上还挂着笑,眼底却寒意毕现:“那柳昀呢?甚么事这么巧,竟要劳动他左都御史大人出来挡刀子?他可不是这样的人。”   朱悯达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奚,直觉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了,默了一下才道:“他似乎是病了,今日自开宴后,脸色一直不大好。”   沈奚冷笑道:“是吗?难得左都御史也犯病,我可要去关心一下才好。”   他说着,不等朱悯达再作吩咐,举步就朝殿外走去,可等他走至殿门,忽又回过头,笑嘻嘻地道:“姐夫,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儿,不吉利,要不您跟陛下请个旨,这冬猎咱们改日择个吉日再去?”   朱悯达寒声道:“你倒是想得出,冬猎是父皇定下的祖制,岂能因为区区一臣子受伤随意更改?天家颜面还要不要了?”   沈奚听了这话,静静地站在殿门口,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收起来了。整个大殿的灯火都照在他身上,那颗夺目的泪痣天生含带着一丝黯淡隐忧,过了会儿,他低低“嗯”了一声,折身走了。   朱南羡正往大殿来时,就见沈奚疾步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他愣了一下,似乎从未见过这样凛冽的,阴沉的沈青樾,待他再要回头想看明白时,沈奚的衣角已擦着拱门消失了。   等见到朱悯达,朱南羡问道:“皇兄,我听说柳大人受伤了?”他微顿了顿,“我想去看看。”   朱悯达见他似乎已明白事情的因果,猜到他想见的人其实是苏时雨,当下也没拦着,只道:“青樾似乎有些不对劲,我怕他会闹出甚么事端,你跟去看看也好。” 第80章 八十章   琼花阁内有一暖阁,柳朝明闭目半卧于榻上,任医正为他包扎伤口。   宫前殿那名内侍给他的药是在开宴前吃的,方才只是有些不适,眼下大约因为受了伤,药力终于发散开来,五脏六腑如受烈火焚烧,灼痛之感几欲夺魄。   等医正包扎好伤口,诊完脉,柳朝明的额间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苏晋看他这副模样,不由担忧地问:“方大人,柳大人这病症可还要紧?”   方医正眉头紧锁:“柳大人这是风寒侵骨之症。按说寻常的风寒,不会如此来势汹汹,老夫猜测,这应当是由于受伤所致,伤虽不重,奈何失血有伤本体,又或因连日操劳,这才彻底引发体内病气,是故脉象沉而无力,乃重症之兆。”   苏晋听了这话,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才沈奚离开后,她又以亲故去世为由,拒绝了几位来求亲的臣工,还是舒闻岚这个病秧子过来提点了一句,说柳朝明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苏晋举目望去,只见柳朝明正自一处喧哗的人群中慢慢走出,脸色岂止是不大好,已可称作惨白无色了。   她走过去方问了没两句话,则见一个内侍低垂着头过来斟酒。   苏晋回京后,去过一次三王府,朱稽佑府上的十二名持剑公子她是见过的。这名斟酒内侍唇红齿白,她瞧着眼熟,心中疑虑窦生,已是要拉着柳朝明退避,谁知杯酒之下寒光一闪,柳朝明反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掩于身后,当胸便中了内侍刺来的一刀。   伤口不深,内侍手中的短刀当下便被眼明手快的锦衣卫同知韦姜挑飞了。   可左都御史在年关宴上遇刺,这筵席怎还叫人吃得下去?且有不少去过三王府的朝臣业已认出这名行刺的内侍正是那十二名持剑公子之一,都猜测朱稽佑记恨苏晋,是故派人刺杀她,奈何左都御史为她挡了这一刀。   朱悯达过来命人将行刺之人收押后,便将筵席散了。   直至此时,苏晋的心仍是悬着的,胸中虽有自责与内疚交织,偏生还长在了满腹的疑云丛丛中,千思万虑自眸中渗出,化作一眉头的萧索。   方医正见她如此,还以为她只是因为心忧柳朝明所致,劝道:“苏大人不必愁虑,柳大人此病虽看着凶险,但于性命无碍,老夫这就去为大人开一剂调理风寒的药方,再佐以止血化瘀的药汤服下,只要将养足月,必可痊愈。”   苏晋道:“有劳方大人了。”   方医正收拾完药箱,还未退到门口,便见沈奚带着一身寒气径自闯入暖阁之中,对着屋内一干忙里忙外的内侍道:“都滚出去。”   内侍们见他目色森冷,不敢有违,无声地退出阁外。   沈奚又对苏晋道:“苏时雨,你也出去,我有话要问柳昀。”又添了句,“你若不放心,可以在外间守着。”   柳朝明其实并未睡去,听到动静,微睁开眼没甚气力地说了句:“我没事,你出去吧。”   暖阁里烧着炭火,在这寂无声的雪夜哔啵作响。   沈奚看着柳朝明一脸疲态仿佛当真病入膏肓的样子,冷笑一声:“怎么,这就开始称病了?”他负着手来回走了两步,顿下来问,“朱家老九,朱裕堂,是不是你的人?”   柳朝明听了这话,片刻,才缓缓答了句:“沈大人说笑了,九殿下贵为皇子,怎可能是我的人?”   沈奚凛冽的眉间有将起的风暴,语气冷寒得要结冰:“难道不是你命朱裕堂将朱稽佑引去对岸女眷处,这头安排刺客故意自伤?反正朱稽佑不在场,事后问责,他也是百口莫辩。”   柳朝明看他一眼,待瞧清他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哦,沈侍郎这是着急了?”他一顿,“你想知道甚么?”   沈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榻前,一把揪起柳朝明的衣领:“我昨日看你还好好的,今日怎可能病成这样?你从来运筹帷幄,若真有刺客,你难道不是早在百步之遥已全身而退?利用朱稽佑这一颗废棋,不惜借刺杀苏时雨的名义布局自伤,费尽心机想要置身事外,为甚么?”   柳朝明原是坐卧于榻上的,被沈奚揪起衣领,体内的灼痛之感在这一震荡间翻江倒海,他还未说话,便自胸腔里震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被衾自他肩头滑落,沈奚眸光一垂,只见柳朝明已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浸湿小半块衣衫。   他微愣了愣,心头更是怒火中烧,揪在柳昀领口的手往回一搡,任他倒回在榻上。   柳朝明却彻底笑出声来了,剧烈的咳嗽令他的脸上浮起一抹病态的潮红,眼底尽是讥诮:“朱稽佑恶事做尽,死有余辜,我拿他布局,不过提前送他上路。怎么,沈侍郎是何时学会了慈悲为怀,连一颗弃子的性命都要过问?”   沈奚知他在顾左右而言他,正要发作,外头忽有人叩门三声,须臾,有一内侍怯声道:“沈大人,小的奉太医院方大人之命,为柳大人送熬好的汤药,大人说了,柳大人的病情耽搁不得。”   沈奚没答这话,那内侍便当作是默许,推门而入,一边将药汤放在暖阁当中的六角桌上,一边微微侧目往卧榻处看了一眼。   柳朝明大半发丝已自髻中滑落,映着潮红的颊,苍白的唇,冷玉般的眉眼竟如画中妖一样摄人心魄。   他歪歪斜斜卧倒于榻上,胸前的衣衫又渗出血渍,人却是在笑。   那是一种无悲无喜的笑,仿佛这世间的七情六欲都溶成了他眸中讥色。   内侍一时看傻了眼,直到沈奚一句:“还不快滚?”他才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沈奚走到六角桌前,端起药碗闻了闻,冷笑出声:“还真是治病救人的良药,给你用真是可惜了,”又道,“说吧,你大费周章置身事外,到底想要做甚么?”   柳朝明喘息着嘲弄道:“沈青樾你是急糊涂了吗?若你我异地处之,今日之局,置身事外的岂知不是你?”   他又笑起来:“自然,你这么着急也情有可原,你是万事留一线,自以为能换得狡兔三窟全身而退。直至今日避无可避,这才想回头摆弄棋局?晚了,你仔细看看手中黑白,是不是早已被人颠覆了?”   沈奚目色一滞,片刻,他垂下眼帘,眸中覆上一层霜雪,轻声道:“够了,不必说了。”   柳朝明却没理他,续道:“其实我都知道,你为何要凡事留条后路,因为在你心底,朱悯达并非这个皇位最好的继承人,他刚愎自用,护犊护短,把自家江山看得比天下万民更重,他与朱景元太像了,虽也许会励精图治,但苛政,酷刑,屠戮,势必不会比景元年间更少。   “你在心底无时不盼着能有一个明君治世,能破旧立新,令民生富饶,可你又受时局所迫,因家人缘故,不得不辅佐于朱悯达。你困于本心,两难之下进退维谷,只能在你狭小的天地中辗转腾挪,盼着能凭你的无双智计,能破山穿海,挖出一条的明路来。”   他别过脸看着沈奚,一字一句轻声道:“破山穿海势必鲜血淋漓,是你不够心狠才——”   不等柳朝明说完,只闻“轰”的一声,沈奚抬手将六角桌掀翻在地,上头的汤药,青花瓷瓶,笔墨与镇纸全都跌落在地。   巨大的声响令整座楼阙仿佛都颤了一颤,与之同时,暖阁的门被推开,苏晋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地狼藉,又看向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对身后的医正道:“快去为柳大人看伤。”   “都给本官站着不许动!”不等方医正进屋,沈青樾怒喝道。   他转头盯着苏晋,指着柳朝明寒声道:“苏时雨你看好了,你真以为这个人帮你挡了一刀?你以为他当真是病了吗?岂知他不是在自己身上动了甚么手脚!”   沈奚眸中的霜雪结成坚冰,对跪了一地的下人说:“都滚出去,没有本官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然后他负手清清冷冷地看着柳朝明:“本官倒要看看,左都御史这病是真的假的,说不定就这么放着不管,再过一时半刻自己就好了呢?”   正这时,退出屋外的下人忽然喊了一声:“十三殿下。”   朱南羡走进暖阁,看到屋中的场景,皱了下眉,当即吩咐道:“方医正,你去给柳大人的伤口换药。”   方医正称是,正要上前,不妨沈奚又冷冰冰道了句:“站住。”   方医正脚步一顿,又眼巴巴地回望朱南羡。   朱南羡道:“只管过去,不必理他。”   然后他上前两步,一把拽住沈奚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跟我出去。”   沈奚的声音寒意不减:“滚。”   朱南羡道:“你忘了那年你和三姐被人追杀后,你承诺过甚么吗?”   沈奚听了这话,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茫然,片刻,他低垂着眸子,从朱南羡手里扯回胳膊,绕开他抬步走了出去。   朱南羡这才看向苏晋,微微一顿才道:“柳大人这里交给你,我就守在琼花阁,若有事,尽管命人来寻我。”   苏晋等医正为柳朝明重新包扎好伤口,片刻,新熬的药也煎好了。   送药的内侍将汤碗搁下,正要上前去伺候柳朝明吃药,便听苏晋道:“你退下,这里交给本官。”   她知道柳朝明最不喜生人,刚要亲自将他扶起,谁知手一碰到他的肩头,他蓦地一颤,有些愕然地睁开眼,顿了一下才问:“你做甚么?”   苏晋想起他说的“男女授受不亲”,自己曾经虽也这么照顾过晁清与周萍,但柳朝明毕竟知道她是女子。   苏晋解释道:“我知道大人不习惯有生人伺候,只是想扶您起来吃药罢了。”   柳朝明眼中像是蓄满秋日深浓的雾气,片刻,他垂眸道:“我自己来。”   苏晋在他身后支了个软枕,他一只手撑着坐起身来。   冬日的药凉得快,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不烫手了,柳朝明自苏晋手里将药接过,仿佛丝毫不觉得苦,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他就坐在那里,不再躺下,也不再说话了。   苏晋也不知当说甚么才好,她将药碗搁置一旁,蹲下身,去收拾方才内侍未来得及清理的笔墨。   屋中炭盆烧得噗噗作响,柳朝明沉默许久,侧目去看她映着火色的侧脸,清致的眉间苍莽萧索,他方才就注意到了。他轻声问:“你是不是也不信我?”   苏晋拾起笔纸的手微微一顿:“我知道大人想置身事外。”   然后她沉默一下,又说:“但我相信大人不会故意伤我。”   柳朝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笑意很快消失:“不怕我骗你?”   苏晋站起身,将笔纸放于桌上,拿镇纸压好,纸上不知谁的笔迹疏狂潦草,写着一行“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苏晋背对着柳朝明,良久,才静静道:“大人对时雨而言是家人。”   所以她便是怀疑,也要相信。   柳朝明掩于被衾内的手蓦然收紧青筋曝露。   他别过脸不再看她:“你走吧,我累了。”   苏晋低低“嗯”了一声。   等她行至门口,却听柳朝明又道:“你跟东宫走得太近,这不好。”   苏晋没有回答。   她想她明白柳朝明的意思,藩王割据,形势危急,而今景元帝病重传位在即,倘若当真出事,东宫乃众矢之的。   可是凡人都是血肉之躯,总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被深埋的欲望驱使着,走上一道茫茫前程,在不及反应时,已前行得很远,再无回头路。   苏晋只道:“我已命人安排安然进宫来照顾大人。”   言下之意,她明日还是会去冬猎。   任何事,她都不会置身事外。 第81章 八一章   苏晋自暖阁里出来,宫楼外忽然传来辞旧迎新的号角声。   她这才意识到景元二十四年已在这一夜纷扰中过去了,三短一长的角声吹出令人唏嘘的刀兵气,回荡在深宫中,又一岁枯荣。   得到琼花阁殿内,朱南羡问:“柳大人好些了吗?”   苏晋道:“已服了药,但病势太急,一时半刻也无法缓解,只能先将养着。”   朱南羡“嗯”了一声:“明日冬猎,大皇兄还有事务要交代,我先回东宫,丑时一定再过来。”他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沈奚一眼,又道,“如果有事,命人来东宫寻我。”   苏晋应声道好,待朱南羡走了,沈奚这才别过脸看她一眼,他似乎已清醒些了,像是在思量甚么,片刻只道:“我们出去说。”   琼花阁外有一处中庭,这里人迹罕至,连积雪都未曾清扫。   沈奚垂眸看着这满地茫茫的雪,轻声道:“今夜怪我,是我不够冷静。”   他忽然俯下身,自地上捧了一把雪仰头覆于面上,任冰冷刺骨的雪粒子擦过自己的面颊,然后甩了甩头,摇头一身冰霜雪意。   那一双洞悉世事的桃花眼终于重归清明。   沈奚道:“时间紧迫,你我先看局势。”   他走至庭院一角,一边自树梢折了一枝腊梅,一边道:“宫前殿一案至今,十四失势,三王倒台,当日我们所说的可能布局的皇子里还剩四人——四,九,十,十二。”   他半跪于雪地,已梅枝在积雪上写下一个“九”:“首先排除九殿下,因为他是柳昀的人。”   苏晋垂眸沉吟道:“依今夜柳大人遇刺之际,九殿下被授意引三殿下离开来看,他的确为大人所驱使。”   “不止如此。”沈奚道,“朱老九之所以能为柳昀所驱使,是因为柳昀手里早已握有他的把柄。”他那梅枝点向那个“九”字,“这个把柄是他朱裕堂背叛朱十四的实证。”   “我那里有一本私账,朱稽佑自就藩山西,便与朱十四一起大肆敛财,乃至于后来修行宫,卖放工匠,朱裕堂虽与他们一伙,但一直未曾染指这些恶事。直到景元二十三年夏,朱裕堂忽然放开手脚,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所以我猜,一定是当时发生了甚么不可挽回的事。”沈奚抬眸看向苏晋,“你可还记得,景元二十三年,即两年前,发生过甚么?”   苏晋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   景元二十三年暮春,仕子闹事,至初夏,朱景元处死晏子言一批朝臣义士后,草草收场。   沈奚道:“后来发现仕子闹事是被七王的人顺水推舟刻意闹大,然而策划这场闹事的罪魁祸首里,只处置了一个吏部曾凭。”   苏晋道:“当日在奉天殿,陛下最后把曾凭交给了柳大人。”   “是,曾凭是七殿下朱沢微的人。柳昀得了曾凭以后,一定通过种种手段,审出朱老九背叛朱十四投诚七殿下这一事实,令他招供画押,随后拿这份供状去威胁朱老九。九殿下不得已,只好归于柳昀,这个臣子之下。   “这也是为何在曾凭死后,曾友谅数次讨要曾凭生前供状,都察院置之不理的原因——因为这份供状,正是柳昀拿来驱使朱裕堂的把柄。”沈奚说着,拿梅枝在“九”字上一割,在旁边写上一个“柳”,“一个会被臣子驱使的皇子,不可能有实力与能力精心布局夺储。”   他说着,沉了口气,又在旁边一处雪地上写下“四”与“十二”,“宫前殿一案的布局人,我最怀疑此二人,因我一直疑心柳昀深陷此局是因为他跟一位殿下有所合谋,而我若是他,一定是在这两人中选。”   沈奚在“四”之下写了一个“沈”,在“十二”之下写了一个“戚”:“自然,以姻亲来看,四王妃是沈筠,十二王妃是戚家大小姐戚寰。他二人若得沈戚两家的支持,实力不弱。然而,沈家不必提,是站与东宫一方。戚家作为开朝元勋,之所以在朱景元诛杀功臣后还能枝繁叶茂,是因为戚府从不参与争权。”   “没了沈戚二府,十二与四若要□□,必有文臣相佐,六部当中,兵部与礼部不站边,其余四部势力划分已明朗,别的文臣我虽非个个都看清,但要论这余下当中实力最强的——”沈奚枯枝一动,指向方才写的“柳”字,“非他莫属。”   “若我是柳昀,要与这二人其中一人合作,”他将枯枝放在“四”上画了一个圈,“我选他。”   苏晋道:“若柳大人当真蹚了这浑水,四殿下性格持重沉稳,确实是比十二殿下更好的人选。”   沈奚抬目看向苏晋:“可也未必,柳昀这个人,心思深沉,心智过高,身为皇子放这么一个人在朝中,自己却在边疆守江山,不怕赚来的锦绣山河被这个人抢了吗?”   他最后在雪地上写下一个“十”道:“他是一个变数。”   “如果只有以上三人,那我的答案已经确定无疑了。”沈奚道,“可偏偏多出来一个朱弈珩,我看不透这个人。”   苏晋知道沈奚的意思——各皇子各自为势,或精于兵道,或强于文儒财资。   而苏晋对朱弈珩的印象,只有一个美姿容。   他貌如珠玉,说话得体,可除此之外呢,再没有了。   沈奚道:“朱弈珩与朱十二都是淑妃之子,小时却被寄养在贵妃宫中,他曾与朱家老九相依为命,又一同受教于四殿下半年,他不受宠,就藩的旨意,还是朱十四帮他讨的。”   “就这么一个人,把这蹚水搅得浑浊不堪,多出来太多合纵连横的可能性,让我看不清。”沈奚蹙眉道,“朱弈珩没有兵力,政绩平平,为人看似平和实则心气甚高,心机之深比七殿下更加莫测。夺储是实力之争,若时日还长,若还有十年乃或数十年,作为人臣大可以选择朱弈珩这么一个好苗子一同慢慢培养势力。可眼下连一个月都没有了,谁会选择辅佐他?便是强如柳昀也不该选。而作为皇子,谁又愿与这么一个毫无实力又莫测的人合作?”   “柳昀之所以宁肯自伤也要置身事外,应当也是因为这个‘十’。他尚无法看清局势,没有人能真正把控局势,所以他宁愿隔岸观火,伺机而动。”   沈奚将梅枝往地上一扔,盯着雪地上寥寥草草的字迹:“我有种直觉,真正的答案就在这里面,但我想不出,我一定是有甚么看漏了,一定有甚么算漏了。”   苏晋看着这一地棋局,也辨不清方向。   她隐隐觉得沈奚说得对,答案就在这里,可她与这几位皇子不过片面之交,此事连沈奚这个长在深宫的皇亲国戚都看不透,她如何看透?   满世界积雪通明,朱南羡是踩着丑时正刻回来的。   苏晋垂眸看向雪地上这个对朱南羡而言可称得上残忍的棋局,忽然半跪下身,俯身以长袖将雪痕一拂,“既已没时间从全局与源头找答案,那我们便从事件的结果往前推,能推多少便算多少。”   她拾起被沈奚置于地上的梅枝,说道:“我们现在所有的线头都引自于宫前殿的案子,但我们手里真正的线索只有一个。”   她在雪地上写下一句话——   什么都是假的。此生唯对不起小殿下,虽死也不能赎罪。   这是朱麟奶娘临终时的遗言。   苏晋道:“她能作为一个案子的核心,引出这么大一个局,那么这个人临终留下这么一句话势必有深意。”   她俯身圈出一个“假”字,“所谓甚么都是假的,从结果来看很简单,其一,小殿下所中之毒不是皇贵妃指使人下的;其二,璃美人不是钱煜害死的。可这两点便是她不说这句话,我们也能想到,所以重点不在‘假’字上,而在这两个字身上。”   苏晋又以梅枝圈出“什么”二字。   “既然什么都是假的,那么此案的结果可以是假的,此案所酿成的后果也可以是假的。   “宫前殿一局中,所牵连的有三方——东宫,朱十四,和七殿下。其中朱十四与七殿下被人设计陷害,暂可以不管。最大的善果结在东宫。”   沈奚道:“昔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一直是姐夫的心腹大患。宫前殿一局,令姐夫趁机除掉钱煜,之后再以清理钱煜余党之名,肃清羽林卫。”他说到这里一顿,忽然知道苏晋想说甚么了。   只见她在雪地上写下五个字“肃清羽林卫”,抬头问道:“倘若这个结果是假的,会怎么样?”   朱南羡沉默一下,道:“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自十年前便跟着大哥,你的意思是,羽林卫当中,被设计处死的副指挥使钱煜实际上才是真正效忠大哥的,而留下的伍喻峥,才是问题所在?”   苏晋道:“我不确定,但这是我如今可得出的,唯一清晰的推论,也许这下头还藏着许许多多我看不清的东西,但我目下想不到。”   沈奚道:“这虽是推论,但不得不防,何况明日就是冬猎,倘若羽林卫叛变东宫,后果不堪设想。”   三人一时不言。   其实眼下最好的办法是朱悯达能撤换羽林卫。   可朱悯达刚愎自用,若要让他以区区一个推论就撤换自己的护卫,对他而言无疑为一个笑话。   更何况,倘若撤换了羽林卫,冬猎之时又当由谁来保他安危?   金吾卫吗?堂堂太子居然要十三殿下所领的亲军卫来保护?他储君的颜面何在?   这时,朱南羡自腰间抽出长刀,以刀鞘为笔,在雪地上画出一道起伏山脉,“冬猎在封岚山,由虎贲卫随行,羽林卫只去三十骑,其中跟去林中狩猎的至多十二骑。既如此,我命金吾卫提早出发,进山暗中护卫大哥,倘随行羽林卫有异动,一举伏灭。”   苏晋问:“冬猎前不会搜山吗?”   “会。”朱南羡道,然后他以刀鞘在山脉左侧画了一长一短两条线,指着那条长线道:“自这条线往西是禁区,搜山只搜林场以内,禁区外是不管的。”然后他又指着那条短线道,“这是条掩于禁区的捷径,可直接通往林场,我可命左谦带金吾卫在禁区外驻留,等搜山过后,再自这条捷径潜入林场。”   他说着,看向苏晋与沈奚:“你们放心,这条捷径是陡壁,是当年冬猎时我与左谦发现的,只有我二人知道。”   沈奚问:“你能让金吾卫做到悄无声息地潜入林中吗?”   朱南羡想了想道:“能。”他再用刀柄在山脉当中画下八个叉,说道,“封岚山依山脉走势,水流流向,分布八个岗哨,我可命其中三十二名金吾卫穿岗哨服徘徊在岗哨附近。四人一组,倘若发现大哥的踪迹,分两人留守,两人做巡逻状跟踪。大哥一旦遇到危险,可鸣角告之。”   沈奚道:“这样好,不用打草惊蛇,又可自暗地里看看这些羽林卫是否真的忠心。”   朱南羡点头道:“因各皇子进山时机不同,有这三十二名金吾卫在,我进山后也可自他们处随时得知大哥所在。”   他垂眸略略思索,又道:“可时间太紧,我来不及提前部署,眼下突然调动金吾卫三十二人,黎明时分北大营点兵,势必会有所察觉,上报兵部。何况这么多人夤夜出城,也必定瞒不住城门守卫与巡城史。”   沈奚道:“兵部郎中何苋是我的人,北大营发现少人虽要上报兵部,但他作为郎中,帮忙押个一日却没问题。”   苏晋道:“殿下召集金吾卫后,可命他们从城南正阳门出,再绕行往西去封岚山。”她看向朱南羡,“覃照林从前是城南兵马指挥使,我属下御史翟迪,曾总领城南御史,合他二人之力,令三十二金吾卫出城再瞒上两日总该不是问题。”   她说着,再看一眼天色:“事不宜迟,我们各自安排,寅时正刻,我在承天门口等殿下与沈大人。”   苏晋言罢,方走了没几步,却听沈奚在身后唤了声:“苏时雨。”   他垂着眸,右眼下一颗泪痣闪着清冷的光:“这是东宫的危局,其实你……不必卷进来。”   苏晋却道:“大人多次助我,殿下待我深恩,我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她说着,蓦地浅浅笑了笑:“翟迪今晚值夜,我先去都察院找他,殿下与大人若得空,帮我去苏府帮我把覃照林提进宫来,他功夫好,冬猎时由他护着我也安心。” 第82章 八二章   黎明未至,朱沢微站在茶楼上,看着不远处的承天门。伴着一声金角长鸣,门楼上乍然亮起灯火,像是在暗夜里点燃一颗星。   朱沢微知道,那是冬猎伴驾的亲军卫在点兵了。   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   朱沢微没有回头,仿佛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来,十分自然地开口道:“前日老十来投诚我,你知道他的见面礼是甚么吗?”   他身后的黑袍人没有答话。   朱沢微笑了一声:“他说他有办法帮我保住钱之涣,保住户部,如果一切顺利,他还能将刑部拆了送给我,聊表诚意。”   刑部尚书正是沈奚之父沈拓。   黑袍人诧异道:“他竟能动沈家?”   朱沢微低低笑道:“说出来真是吓死人了,老十说,他在都察院有同伙,能帮我拿到钱之涣贪墨税粮的实证,顺便做做手脚,栽赃给沈家。”   黑袍人道:“钱之涣贪墨税粮的实证是从登闻鼓曲知县一案得来的。都察院能接触到此案的人,官职一定不小。为首四人中,柳昀,赵衍,钱月牵,苏时雨,个个不简单,朱弈珩说的人是谁?”   朱沢微颇是无所谓:“不知道,他不愿说。”   黑袍人沉吟一番,似是抱有一丝希望道:“既然能保住户部,那你是不是不用在冬猎上动手了?”   朱沢微眉间朱砂殷红一闪:“笑话,你没听到昨晚父皇说了甚么吗?冬猎过后,朱悯达要代天子祈福迎春,照这个意思,等十五巡完军,就该准备着登基了。   “朱悯达若继位,头一个要杀的便是我。我就是有命回凤阳再率兵打进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何况朱南羡占南昌要地,又能号令西北卫所,他若存心要护他这个大哥,便是联合你我二人之力,至多与他战个平手,想攻入应天府是难上加难。”   他说着,冷哼一声:“而且老十不知道要搞甚么,说他还需再部署几日才能将他从都察院得来的证据给我。我哪来的几日给他,我一日也不想给!”   黑袍人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有些失望:“冬猎前搜山的侍卫里有你的人,你已在林场里安插了暗卫?”   朱沢微“嗯”了一声:“这些暗卫都是死士,无名无姓,无根可循,等事毕直接死个干净,何况,除了他们,我还藏了一招暗棋。”   他说到这里,阴柔好看的脸孔上闪过一丝狠厉,“他们在宫前殿做局设计我,还嫌不够?又搞了几只猫来故弄玄虚?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也不管那个布局人是朱悯达还是旁的谁,反正我有一招暗棋致胜,先把皇位抢到手里才是正经。到那时,我定要这些设计我陷害我的人一个一个不得好死。”   黑袍人问:“若抢不到皇位,你该怎么办?”   朱沢微眸色淡淡的:“这有甚么好问的,成王败寇,抢不到不就是一个死?”他顿了顿,“鹰扬卫的虎符到手了吗?”   黑袍人却不答这话,他想了一下道:“父皇不日就要传位,你眼下动手实在仓促,其实若由大皇兄继位,你也不一定会死。我帮你去找十三,他从小心善,又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若他愿在大皇兄手下佑你我一命,想必——”   朱沢微怒从心头起,回转身来讥讽道:“找朱南羡做甚么?为了苟延残喘地活着吗?这么多年,我已苟延残喘地活够了。”   黑袍人道:“可是七哥——”   “你就知道十三,十三对你很好吗?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朱祁岳这些年所得到的都是他朱南羡不要的,顺手塞给你的。”   一阵风过,将黑色兜帽往后掀了些许,露出朱祁岳一双狭长的好看的眼,眼角似燕尾上翘,却带着些许愕然色。   朱沢微冷笑道:“难道不是吗?你小时候想学武,你母妃怎么求父皇都不肯允,反是朱南羡在父皇跟前一句话便把你拉去军营做陪练,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将士谁把你这个成日跟在他嫡十三殿下身后的庶皇子当回事?   “你当初喜欢戚绫,心心念念要娶她,结果朱十三一句不愿娶妻想在西北领兵,父皇便为他辞了与戚寰的婚约,又为了保全戚家的颜面,把戚寰硬塞给你。   “学武的皇子都要外出历练,当年曹将军要带朱南羡走,可是这宫中上上下下,父皇,朱悯达,太子妃个个觉得曹将军太严苛,怕咱们的嫡十三殿下跟着他吃苦,后来怎么办?不是又把你塞过去?”   朱祁岳垂眸低声道:“当初将军要带十三走,是因为母后仙逝,将军怕他闷在宫里日日难过。将军虽严苛,我却能跟着他学真本事,十三也是知道这个,才跟父皇请旨让我代他去的。”   “那又怎么样?你落入山匪手里性命垂危时,不是我赶来找官兵救了你?你腿骨折裂,险些不能习武时,不是我背着你一家一家去求医?你在军营受人欺辱的心酸,你被迫娶戚寰时的哀思,你命悬一线时以为自己此生不能习武时流的泪,这些他朱十三都知道吗?他不知道。   “因为你不敢让他知道。   “因为早在他一句话便可让父皇打破规矩,准允你去军营习武时,你便明白朱南羡与你是不一样的,朱家十三与朱家十二之间,是有尊卑之分的。”   朱祁岳道:“那些都是旧事了,我自小学武,尽我所能未曾耽搁过一日;将军待我如子,一身本事倾囊相授,那回将我遗失在山匪手里,他直到故去前都还内疚;还有寰寰,她很好,成亲这几年,我已慢慢学着要喜欢她了。”   朱沢微不可理喻地看着他,几乎要笑出声:“你是跟曹稚那个草莽将军混久了学来一身侠道凛然?真当自己是个江湖人,凡事讲讲情面讲讲义气便得过且过了?你好好看清楚你是皇子这是夺嫡,不够狠心只有一个结果——死。”   然后他收起一脸讽意,淡淡地又一次问:“鹰扬卫的虎符到手了吗?”   朱祁岳沉默片刻,转身没入茶肆晦暗的灯色中:“兵在我手里,我只用来保你,不想伤人。”   朱沢微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幼稚,沧海横流,玉石同碎,只怕到时就由不得你了。”   封岚山位于应天府以西,山势呈西南走向,直入湖广地界。   冬猎一行车马卯正从皇城出发,沿途由虎贲卫开道,途径岙城,至酉时才行至封岚山脚下,随后安营扎寨。   照往年的规矩,冬猎共有三日,即开年的初二到初四,其中头一日为皇子间的比试,之后两日随行臣工也可进林场行猎。若皇上尽兴,多待一日也是有的,但总归要初六回到京师,否则赶不上初七昭觉寺祈福。   这两年景元帝圣躬违和,不便行猎,各衙司跟来的臣子便少些,大都只为伴驾助兴,是以重头戏便放在了皇子之间的比试上。   而因前几年,比试夺魁的都是朱南羡,他此次狩猎非但要带上戚绫,还被安排在最末一位入林。   初二这日晨,众皇子先抓阄决定入林顺序。   等结果出来,头一个进入林场的是十四皇子朱觅萧。只见他一身劲装越众而出,对景元帝拱手道:“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举目环顾众皇子,笑道:“儿臣既是第一个入林,平白比诸位兄弟多出些优势,儿臣不愿胜之不武,愿效仿十三皇兄,带上一人入林。”   景元帝道:“随行鲜有女眷,你要带的人只能从众臣工中选,你已有亲兵,再带上一人岂非多一分助力?”   朱觅萧的目光扫过圣驾周围的众臣,落到苏晋身上:“禀父皇,儿臣想带的人是——苏御史。”   有萧疏的风自山林吹来,朱南羡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握紧。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安静听那朱觅萧又道:“苏御史是朝廷新贵,又是头一回来冬猎,随儿臣入林,儿臣少不得要分神照顾他。况且——”他一笑,“儿臣素来仰慕御史高才,听闻这两年来,十三皇兄正是跟他讨教不少,才有此长进,因此儿臣也想趁冬猎的契机,跟苏御史求教一番,望父皇肯允。”   景元帝听了这话,“唔”了一声:“容朕想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朱南羡身上,见他没甚反应,微一展眉,正要开口回绝,不曾想这时朱旻尔忽然越众而出,揖道:“父皇,不如让苏御史跟着儿臣罢?”他默了默,又想起一个理由,“苏御史为儿臣拟字,儿臣还未来得及感激她,也想趁此冬猎,以表诚心。”   然而话音落,上头却再无回应。   朱旻尔不由抬眸望去,只见朱南羡仍是垂眸站着,仿佛无动于衷的样子,反是站在景元帝一旁的沈青樾此刻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眸色清冷地看着他,眉间似有隐忧。   朱旻尔有些茫然。   他知道苏晋与他十三哥走得近,也知道朱十四从来不安好心,原想着帮忙拦上一拦,眼下看来,却是好心办坏事了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只听朱景元缓缓道:“旻尔,你是幼,你十四皇兄是长,你好端端地跟你皇兄抢什么?”然后他一眼扫过朱十四,“觅萧,就听你的罢。”   朱觅萧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第83章 八三章   各皇子可带八名亲卫进入林场,其中,朱悯达带羽林卫由指挥使伍喻峥随行,朱南羡带金吾卫由指挥使左谦随行。   朱南羡是最后一个动身的,此时距朱觅萧带苏晋入林已过去一个时辰。   封岚山下长风凛冽,山上林中积雪皑皑。   朱景元看着前方静默无声的密林,双眼微阖,忽然悠悠道:“虎贲卫。”   “在!”   “再过三刻整饬入林,若谁胆敢对朕的太子动手,格杀勿论!”   “是!”   朱南羡是自西南方进入封岚山的,一入林中,他便率左谦直奔最近的岗哨。   他早前在岗哨附近安插的金吾卫是由两名留守,两名行追踪之责,直到进入下一个岗哨范围内,互通完消息再返回。   留守在西南岗哨的金吾卫一见朱南羡纵马而来,拜见过后,便称:“禀十三殿下,属下这里并没见到太子殿下的踪迹。”   朱南羡勒住缰绳,马蹄在原地徘徊几步:“朱十四呢?你们可有看到他?”   那名金吾卫道:“回殿下,也没有。”   朱南羡眉头紧锁。   他分明记得方才朱觅萧也是从西南方入口进山的,岗哨在高处,自此往下瞭望,何以会没见到?   朱南羡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勒马转身一观山势,随即吩咐身后金吾卫道:“你等即刻去其余七处岗哨查明太子与朱十四的踪迹,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其中尤以西北,中部,极西三个岗哨为重中之重。本王就在这里等,速去速回!”   “是!”   几名金吾卫走后,朱南羡目光扫过在不远处等着自己的戚绫,对左谦道:“本王把她交给你,一旦找到大皇兄踪迹,由你带所有金吾卫暗中跟着,以护皇兄周全。”   左谦虽已猜到他的意图,仍是问了句:“殿下要独自去找苏御史?”   朱南羡“嗯”了一声:“她是为本王卷进来的,本王不能不管她。”   左谦道:“林场危机四伏,殿下独自一人恐有危险。”他略一思索,又道,“殿下不如带上金吾卫随行。林中各岗哨附近还有早前布下的金吾卫在,末将带阿山暗中保护太子即可。”   朱南羡道:“不行,羽林卫不是等闲之辈,倘若他们当真叛变,你与阿山如何以寡敌众?就算林中还有我们的人,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   左谦见他心意已决,便道:“好,那便让阿山跟着殿下,末将带其余金吾卫去保护太子殿下。”他一拱手,“殿下放心,末将会拼死护太子殿下周全。”   封岚山大致以岚水为界,以内是林场,以外是禁区。   林场很大,等闲人若摸不着方向,在里头困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是以朱南羡派去的金吾卫虽是自岗哨间直来直往,也需花上小半天功夫。   朱南羡一直从辰时等到午过,金吾卫才陆续回来。   朱悯达的踪迹已找着了,左谦带着金吾卫正打算跟去,忽见有一名小将气喘吁吁地回来,正是方才左谦口里的金吾卫小旗阿山。   阿山一见朱南羡便道:“殿下不好了,属下从极西岗哨处得知,十四殿下自进入林中,便绕行往西,跨过岚水往禁区去了!”   朱南羡的瞳孔猛地收缩:“驻守在禁区边的侍卫没人拦着也没人禀报父皇?”   阿山道:“没有,至少属下这里没接到消息。”   朱南羡眉间浮起些许愕然,片刻,他似乎想明白了甚么,眸底竟涌出一丝伤色——是他父皇默许了。   他面沉如水地勒转马头,对阿山道:“即刻上马随本王去追。”   然而两人还未行得两步,则见戚绫也打马追来。她一身白裙红袄,在这凛凛早春娇艳得像一瓣梅:“殿下要去哪里?”   朱南羡心急如焚,不愿多说:“你去跟着左谦。”   戚绫摇了摇头,她直觉有事发生,始终放不下心:“不,臣女要跟着殿下。”   朱南羡“啧”了一声皱起眉头。   戚绫又道:“殿下,臣女会骑马,一定不会拖殿下后腿。”   朱南羡抬眸看了眼天色,不远处的云团子已蓄得很厚,他心知不好,只得道:“那你好生跟上了。”又吩咐阿山,“倘若她落下,你便带她出林,不必再来寻本王。”   苏晋知道朱觅萧没安好心,可惜她与覃照林只有两人,如何抵挡得过十四手下八名亲兵?   一到禁区,朱觅萧便命人将刀架在了她脖子上,覃照林反抗不得,只得让人捆了。   一行人等沿岚水往西行数里,远离林场,直至未时,才至一处林间停下。   苏晋举目望去,这是一处灌木林,林子不疏不密,奈何初春寒潮未褪,天边层云如盖,更远处的山岗似罩上一团雾气,已迷迷蒙蒙看不清了。   朱觅萧命人将苏晋与覃照林背身捆于一棵树上,然后吩咐道:“把东西拿来。”   只见一名亲兵自马背上取下一个沾血的麻袋,掏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扔在他们跟前的地上。   苏晋心下一凝,脱口问道:“你想做甚么?”   朱觅萧冷声道:“宫前殿的案子本王已经彻底想明白了,户部钱之涣是老七的人,没了钱之涣这株摇钱树,老七是亏的。而东宫却借此局肃清羽林卫,打压本王与老七,这布局人不是朱悯达与朱南羡又能是谁?”   他轻慢地笑了一声:“自然,里头也少不了你与沈青樾从中作梗。沈青樾本王逮不住,但朱十三不是说他喜欢你吗?他敢拿本王做饵,设局陷害本王逼疯本王的母妃,本王今日就要拿你作饵,让他看着你惨死。你说到那时,他会不会也疯了?”   苏晋听到“作饵”二字,心头蓦然收紧。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此刻已有些癫狂的朱觅萧,心知无论自己作任何解释,只会激发他的杀心。   朱觅萧看苏晋抿唇不言,心中一时有了得逞的快意,冷嘲热讽道:“多亏了父皇,千想万想总算明白他宠了二十余年的十三皇兄大约是个断袖,也想将你处之而后快,否则本王今日之计怕是没那么容易得逞。”   言罢勒转马头,带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   覃照林看着朱觅萧一行人离去的背影,问道:“大人,他说的是啥意思?俺没整明白。”   苏晋却没答这话。   天已彻底阴了,静谧无声的丛林深处传来些许不安的气息。   苏晋紧盯着不远处的那块足有盆口大小的肉,心想是甚么样的猛兽才需以这样大一块肉作饵。   血肉的面上光滑发亮,似是被人刷了一层油。她心下正狐疑,恰好一阵风吹来,送来一股隐隐的甜腻香气。   苏晋愣了愣,脑子蓦然间像是要炸开一般。   她的心狂跳起来——不,这不是油,是蜂蜜!   “照林!快、快想办法脱身!”   覃照林奋力挣扎了几下,烦躁道:“不行,这牛皮绳忒足了,没有刀子俺扯不开!”   苏晋道:“我身上有刀子!”她沉了口气:“我后腰里处缝了个暗囊,里面有匕首,你来拿。”   覃照林道:“这咋行?你是女的,俺咋能随便——”   他话未说完,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响动,又似伴着一声猛兽的低吼。   苏晋瞳孔不由放大,顷刻急道:“命都要没了还管甚么男女?赶紧拿匕首!”   覃照林“呔”了一声,心道不管了,保住小命才是正经。当下屈下双腿,矮身将手肘反撇成一个几欲折裂的角度,满头大汗地去苏晋腰间摸匕首。   林中的响动越来越沉重清晰,须臾,竟变成声声震地的疾跑。   苏晋目不转睛地盯着丛林深处,覃照林终于够到她腰间匕首,他以拇指撬开鞘身,反手往手里一握,也不顾狭小的空间内,锋刃划伤他的手掌,立时将绳索割开,又回身迅速去割苏晋身上的绳子。   正这时,林深处一团黑影疏忽而至。   一头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大吼一声,扑向他二人眼前沾了蜂蜜的肉。   熊喉之声令整个林子都震荡了一瞬,这黑熊似乎饿极,一块肉根本不够,狼吞虎咽地吃下后,抬头恶狠狠地盯向苏晋二人。   苏晋身上的牛皮绳刚好在这一刹那被割开,覃照林言简意赅地道了句:“跑!”立刻拽了苏晋急奔出去。   苏晋被他拖拽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却也不敢慢了步子。   可他们终究是人,怎可能快得过猛兽。   低吼声越来越近,覃照林咬牙回头一看,当下啐了一口唾沫,猛地伸手摁住苏晋的头,两人矮身下趴,与此同时,他一个错身稍稍挡在了苏晋身后。   黑熊前扑的一掌恰好抓在他的后背,穿过厚实的冬衣,撕出几道皮肉翻卷的血口子。   苏晋摔出去丈余,也顾不得酸痛,一回头,只见那黑熊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向覃照林咬去,不由惊呼:“照林当心!”   覃照林正被方才一掌震得头晕眼花,听到苏晋这一声疾呼,下意识就地一滚,自熊口下躲开。   黑熊怒吼一声,后肢顿地,竟像人一般站起,举起双爪,又欲再拍向覃照林。   谁知覃照林并未爬起,而是以足蹬地,往一旁掠去。   这是寒意未褪的开春,枯草下结了一层浅浅的冰,覃照林这一掠身便滑出去数尺,与之同时,他举起匕首,当下往黑熊的腰间一刺,随着自身平移,狠狠拉出一道尺长的血口子。   黑熊发出一声巨啸。   然而伤口虽长,与它庞大的身躯一比却并不致命。   覃照林趁着这个当口艰难地爬起身,说了句:“大人快走!”然后他不躲不避,就这么站着与黑熊怒目相对。   苏晋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背身,心头一阵酸楚冰凉,不由唤了声:“照林……”   “别管俺!”覃照林怒道,然后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添了句,“赶紧给老子滚。”   他已长得五大三粗,但这黑熊却犹在他之上。   覃照林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定是拼不过这巨熊了,眼下只能为苏大人拖一时是一时了。   方才后背的皮肉已被这黑熊撕开,在冰上那么一磨,估计那一片血肉都废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命都要没了,谁还在意皮相?   覃照林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可他生在军中长在军中,一生至今,只彻彻底底明白一个道理——   若效忠谁,便誓死效忠!   黑熊怒啸一声,举掌便将覃照林猛扑在地,张口便要咬下去,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忽有一发箭矢破风而来,直直命中黑熊的眼睛。   苏晋朝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朱南羡将长弓往身后一背,俯身于马上纵马而来。   离得近了,他解下碍手碍脚的斗篷往地上扔了,自马上矮身而下,以长鞭缠住覃照林的脚踝,借疾马之力,将他用力往左一拖,令他堪堪避过黑熊暴怒之时拍下的一掌。   朱南羡是听到方才那一声熊啸才辨别了方位,一路快马加鞭赶来,总算没有来迟。   熊掌错开覃照林,拍在了马背上。   马匹嘶鸣一声,不由矮下身去,朱南羡抬脚在马上借力,整个人弃马而去。   他迅速抽出“崔嵬”,与随后赶来的阿山一前一后将黑熊围住。   一时只见熊影刀光,那黑熊体型虽大,却有些笨重,朱南羡自小习武,身形极快,好几回都险险避过黑熊扑袭。   其实合朱南羡与阿山二之力是斗得过这头黑熊的,奈何阿山要分心照顾覃照林,数个扑闪腾挪间,竟折伤了右腿。   幸而此时此刻黑熊身上业已处处挂彩,行将不支。   眼下不过申时,林中已昏暗一片,狂风自四周呼啸而起,黑云厚重得仿佛就悬在头顶,随时可以摧林毁木。   朱南羡曾在冷寒的西北之境领兵,他知道这是暴风雪将至之兆,倘若再拖下去,他们几人都将困在这风雪林间不得脱身。   他自己倒还好,可极寒之下如果找不到躲避之处,余下两名女子两个伤兵能不能撑过去就难说了。   不能再拖了。朱南羡想。   满身的刀伤似乎使黑熊彻底愤怒。   它再怒吼一声,像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再一次向唯一站着的人扑去。   朱南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一击制胜。   于是在黑熊袭来的这一刻,他不退不让,一双星眸沉静得像月下无波无澜的湖。   黑熊的巨掌朝他前额挥来,就在这一刹那,他忽然偏头一避。   熊掌擦着朱南羡额角上方一寸掠过,打落他的发冠。   一头青丝如瀑洒下,与之同时,朱南羡反握“崔嵬”,纵刀向前,往黑熊怀里扑去,稳准狠地将整把刀都送入了熊的心脏。   黑熊发出一声悲啸,使尽最后的力气挥掌震开了朱南羡,然后轰然倒在地上。   朱南羡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吐出一口淤血。   苏晋见此情形,还没来得及过去扶他,就见戚绫自地上拾了朱南羡的斗篷与冠帽走自他身旁,担忧地唤了声:“殿下。”   朱南羡的嘴角有血渍,一头青丝如墨披在肩上,为原本俊朗无双的眉眼平添三分英邪。   他的目光落在戚绫手里的斗篷上,说了声:“多谢。”将其一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苏晋身边,将斗篷罩在她身上,对上她忧心的目光,不由轻声回了句:“我没事。”   覃照林与阿山已相互掺扶着站起身来了。   朱南羡见冠帽已不能再用,便自衣摆割下一条残布,将这披了满肩的青丝往脑后绑了,束成一个马尾,这才朝四下望去。   狂风呼啸不止,鹅毛大的雪片已缓缓下落,天地一片混沌。   朱南羡皱了皱眉,沉声道:“怕是要不好了。” 第84章 八四章   三年前的冬猎,朱南羡也遇过一回暴风雪,那时他在林场内,附近都有岗哨,可以随时安营扎寨。   然而眼下,朱南羡回身一看,身后两名女子两个伤兵,若不及时找个躲避之处,只怕他们撑不过去。   好在方才在来路上,他看到附近的山脊上有个山洞,像是被人凿出来的,供误入禁区的人作歇脚之用。   朱南羡对苏晋与戚绫道:“你们把他二人扶上马,我们往东走。”   然后他独自走到熊尸旁,拿刀迅速将熊背剖开,取了一块肉用布囊包了。   风雪疏忽而至,雪片密得叫人睁不开眼,一行人沿路在尚未被殃及的灌木下捡了些干柴与细木桩子,得到山洞,先将柴禾搁于洞内,才将覃照林与阿山从马背上扶下。   山洞的洞口很大,外头一间洞穴大约作望风之用,穿过一条短小的隧道往里走,才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石洞。   石洞里很暗,朱南羡吹燃火折子,捡了几块石头砌了个槽,把一部分干柴堆在槽内,用火折子引燃枯草得了火种,这才将火生好。   这山洞果然是供人做歇脚之用的,里头还有前人留下的几张草甸子。   苏晋将覃照林扶到一张草甸子上坐下,接过朱南羡递来水囊饮了一口,转头见戚绫脸色苍白,嘴唇紫乌,知道她养在深闺,没吃过这样的苦,便将水囊递给了她。   戚绫盈盈一拜:“多谢大人。”   那头朱南羡已在为阿山看腿骨了。   是骨裂之伤,若在宫里,这样的伤倒是好治,可眼下一无药材二无医师,朱南羡只能把方才捡来的木桩子削成木板,一左一右帮他将腿骨夹了,先将伤处固定好。   阿山疼得满头大汗,仍是忍不住要起身来拜:“属下未能为殿下分忧,还要殿下分神来照顾,实在罪过。”   朱南羡将他一拦:“都是行伍之人,不必多讲究。”   这是实话,从前他在西北领兵,遇到过比这还险的困境,那时几人挤在一个狭洞之中,合盖一张毡子,哪里还分甚么皇子庶民。   阿山虚弱地笑了一下,从腰间取下酒囊道:“覃将士是外伤,这酒想必对他有用。”   一旁的草甸子上,苏晋已帮着覃照林将上衣褪下了,就着火光看去,只见他伤处皮肉翻卷,伤口颇深,有些地方已血肉模糊。   朱南羡拿着酒囊走过去,说了句:“老覃,忍住了。”当下用拇指把酒囊撬开,往他背上一淋。   覃照林疼得惨叫出声。   朱南羡四下望去,冲戚绫扬了扬下颌:“把你头顶那根最细的簪子拔下来。”   这是一支小巧的梅花金簪,朱南羡拿刀柄把簪头砸了,从自己衣袍的裂口抽出线头,缠在簪身上,然后问戚绫:“你……会缝伤口吗?”   戚绫看着覃照林背后皮肉翻卷的样子,有些骇然,怯声道:“臣女只会女红,未曾在人身上穿过针。”   苏晋沉吟一下道:“我来吧。”   戚绫却是眼明心细,方才她与苏晋一起帮覃照林褪衣衫时,便发现她动作有些不便,不由问道:“苏大人手上的伤不要紧么?”   苏晋摇了摇头:“劳四小姐费心,我不要紧。”   朱南羡听了这话,却道:“给我看看。”然后握住苏晋的手,撩开她的袖子。   手腕有一些乌青红肿,大约是方才摔出去时扭到的。   朱南羡眉头一皱,仍是道:“没事,只是摔伤了有淤血。”然后他微一抬眸,轻声问:“疼吗?”   苏晋垂眸道:“小伤而已。”   朱南羡想了一下,看向戚绫:“劳四小姐去外头取些雪回来。”   戚绫坐在火堆旁,眼下已暖和些了,听朱南羡这么说,当下点头应好。   朱南羡才又回头看向覃照林背后的伤口,想了一下,道:“本王亲自来。”   覃照林吓了一跳:“殿下您来?不是,殿下您从前干过这事儿吗?”   朱南羡有些做贼心虚地“嗯”了一声:“前几年在西北领兵,帮人缝过一回。”之后整个卫所的伤兵见了他都退避三舍。   朱南羡顿了顿,添了句,“不过本王手重,你得忍着点。”   然后他抬起手,一簪子下去,覃照林额角渗出一滴汗,脸蓦地涨红,下一刻,他哀嚎出声:“殿下您这手忒重了!您这咋比熊挠得还疼?”   朱南羡摸了摸鼻子:“哪来这么多废话,本王给你瞧伤已是你的福气了。”边说着,边拉了线头要再戳一簪子。   谁知覃照林惊得竟要躲开:“俺不要您弄了,俺要苏大人!”   朱南羡“啧”了一声,没理他。   眼见着朱南羡又一簪子要刺下去,苏晋道:“还是我来吧。”又续道:“照林也是为了救我。”   覃照林连忙道:“对,俺都是为了救大人。”然后他往苏晋边上挪了挪,规规矩矩地将姿势摆端正,“大人,俺坐好了。”   苏晋自朱南羡手里接过簪子,犹疑了一下道:“我也不怎么会。”她认真地看了一下覃照林的伤口,举簪刺进去,听他“嘶”了一声,又道:“忍着,如果疼就想些别的。”   覃照林心里倒还真撞了一点别的事,苏晋这么说,他便径自问出口:“大人,为啥刚才朱十四那个王八羔子说十三殿下喜欢您?”他朝洞外努努嘴,“俺咋听说殿下要娶戚家那位小姐哩?”   苏晋手里动作一顿。   朱南羡刚要开口,戚绫已兜着雪回来了。   他不便多说,割下一角衣衫,做了一个雪囊递给苏晋冰敷。   时已近晚,待苏晋为覃照林缝好伤口,朱南羡便将熊肉烤了与众人分食。戚绫身子骨娇弱一些,受了寒后吃了熊肉惹了燥气,脸色已十分不好。   苏晋见此,用阿山的凤翅盔盛了雪煮了热水递给她,正要抬手去碰戚绫的额头,不料却被她一躲道:“大人,男女授受不亲。”   苏晋道:“可是你……”   她话未说完,戚绫抬目望见朱南羡朝她二人这处走来,脸上一红,轻声唤了句:“殿下。”然后垂下眸子,与苏晋解释了一句,“大人,臣女是殿下带来冬猎的。”   苏晋愣了愣,回身看了朱南羡一眼。   她想起覃照林方才那句话,一下子明白了戚绫话里的意思,于是道:“是本官逾矩了。”她站起身,将盛有水的凤翅盔往朱南羡手里一递,又道:“劳烦殿下照顾戚四小姐。”   说着,自去火堆旁取了火把,就要往外间洞穴走去。   朱南羡愣道:“你做甚么?”   苏晋的语气淡淡的:“这石洞没有退路,总该有一个人在外头守着,殿下是君,戚四小姐是女子,照林与阿山受了伤,合该由臣去守。”   言罢,她脚步也不停顿,径自往洞外去了。   朱南羡回身看了余下三人一眼,将手里的凤翅盔交给阿山,叮嘱道:“本王去守夜,你照顾戚四小姐,有事唤本王即可。”   外间洞穴不比里头暖和,自洞口可看到外头呼啸的风雪。   像是谁为山洞拉长一席白茫茫的帘。   苏晋学着朱南羡的样子,捡了几个石头砌成一个浅槽,用余下的干柴生了火,还未找到干净处坐下,便见朱南羡来了。   苏晋愣了一下,不由往他身后的石洞看了一眼,问道:“殿下怎么出来了?”   朱南羡没答这话,反是抬目朝洞外满天满地的风雪望去,须臾,说了一句:“不知大哥怎样了。”   苏晋道:“殿下早已做好万全的部署,且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殿下不必忧心。”   朱南羡“嗯”了一声,扬唇一笑:“大哥比我聪慧百倍,想必一定不会有事。”   苏晋看他一眼,自洞穴的角落里捡了些干草铺好,垂眸问:“戚四小姐可好些了?”   朱南羡道:“大约是普通的风寒,我已让阿山照顾她,等明日侍卫在山里找到我等,请医正为她瞧过便是。”   苏晋轻轻“嗯”了一声,在干草上坐了,忍了一忍,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怎么带她来冬猎?”   石槽里的火烧得正旺,朱南羡沉默片刻,捡了根木枝将火拨小了些许,才在苏晋身旁坐下:“年关宴当日,因三哥的事,我把她带回了东宫,父皇命我带她来冬猎。”   苏晋垂下眸,静静地道:“可是我听说,年关宴上,被十三殿下选去冬猎的女眷,日后是要被殿下纳为妃的。”   苏晋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其实是茫然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她从来不是这般不懂克制不知进退的。   是劫后余生的后怕终于令自己的心滋生出一丝贪念,开始盼着要在这风雪飘零的世间有一丝依傍吗?   她将眼帘垂得很低,似乎想看清自己的心:“殿下要娶她吗?”   朱南羡转过脸看向她。   火光灼灼,苏晋的脸色苍白,连一丝该有烈火霞色也没有。   但他知道她想问甚么。   那答案被他搁于心尖小心轻放,多年以来已成佳酿。   直至此时,当他将它从饱受岁月侵染的光阴深处捞起,将要倾吐而出时,却化作贪婪的一句问:“你希望我娶她吗?”   苏晋沉默地笑了一下:“殿下身为皇子早该纳妃,如此拖着实在太不该了,我身为臣子,身为御史,早该进言直谏,殿下为天家嫡系,娶妃生子事关江山社稷,这些年臣常与殿下往来,一直未能劝谏,实是臣失责,未能尽忠职守,真是——”   她终于要说不下去。   被老藤横生交错束缚着的心不知何时早得了一缕春晖,固执地自根底结出花苞,竟想要盛放。   她别过脸来看他:“我不希望。”   她也是肉体凡胎,也盼着被所信之人信之,所爱之人爱之。   苏晋一字一句道:“我不希望殿下娶她。”   朱南羡生来一副好样貌,高挺的鼻,英气的眉,但最好看的还是那双眼,淬了星辰一般明亮,越往里看越是有湖光山色,便是坐于黑夜当中,也如身处日月山川中一般飒然。   正如他这个人,坦率的气度自带浩浩荡荡的光风霁月。   不知不觉令她神往。   可是苏晋说完这句话,忽然又有些丧气了。   她不希望又能怎样呢?   她这一生已没有坦途,早知心中这莫名滋生的情愫是不该不能,两年来从未有一次纵容自己去细思细想,直至今日放纵直面这一场情动浩荡,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秉持着仰望之姿惊叹着他的坦诚与光亮。   苏晋心里觉得好笑,平生头一回发现自己也有卑微的一面,她还以为她这一身铮铮傲骨下除了志与义,别无其他呢。   她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一下:“微臣失言了。”然后她要站起身,想要往石洞里走,可手腕忽然被人一拽。   苏晋足下失衡,转身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朱南羡道:“我这一生,除了苏时雨,谁也不要。”   他沉默了一下,续道:“小时候我想,我父皇是皇帝,我皇兄日后也是皇帝,那我长大后就去带兵,去为他们守江山,直到后来遇见你,我什么想法都没了,我只想要好好保护你。”   朱南羡从来粗枝大叶,这小半辈子下来,唯一细细揣摩过的一桩事,大约就是苏时雨。   他想起她那年落水,他救起她看到她一身的伤疤。   他当时真是心疼啊,觉得那每一道浅的,深的,狰狞的,蜿蜒的,如同烙在了自己身上,每一道,都让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感同身受。   因此他用尽全力想要去理解她的悲喜,以及浮于这表面悲喜之下的跌宕人生。   朱南羡道:“你从前受过的苦,我都知道。我想尽我所能,不再令你孤苦无依。你曾伶仃小半辈子缺憾和不甘,此生往后,都由我来弥补给你。你尽管按照你想要的方式活着,我会守着你,照顾你。自今日起,你不必再担惊受怕彷徨不安,因为我始终都会在,只要我活着一日,便守着你一日。”   有大片大片的春晖伴着细雨洒落,那朵固执着开在心头的花一夜怒放,攀着藤蔓盘桓而上。   苏晋低低地笑了笑:“倘若陛下逼着殿下纳妃怎么办?”   朱南羡道:“那我就躲,躲不过我就跑,跑去南昌,去西北。”他扬唇一笑,“等跑远了,风头一过,我就回来找你。”   直至此时,他也没有要强迫她去南昌。   朱南羡又道:“我都想好了,等我皇兄继位,等藩王割据平息,我也不在南昌呆了,我把南昌府还给皇兄,然后回京师领几个府兵,你在京师做御史,我就跟皇兄请旨做个闲散王爷。你要查案,我就陪你去查案,你要去各地巡按,那我也陪你去,到那时……”   苏晋道:“到那时,天下昌明,海晏河清,殿下要做王爷,阿雨便做御史,殿下要领兵,阿雨便去军中谋职,倘若殿下要游山玩水,阿雨也跟在殿下身旁,扈从也好,随侍也罢,殿下深恩,当以此生为报。” 第85章 八五章   至后半夜,风雪稍小了些,朱沢微正在营帐中与朱祁岳对弈,外头忽有小兵来报:“禀七殿下,十二殿下,山下有个人朝这边来了。”   朱沢微动作一顿:“谁?”   “瞧不清。”小兵道,“他刚好站在我们暗中布置的戒防线外。”   朱沢微默了默,放下手中棋:“我出去看看。”   借着火色,可以看见来人一身鸦青斗篷,他站在山腰上一动不动,得到朱沢微从帐中走出,才微微抬头,自风雪里张了张口,声音混在呼啸的风声中几乎听不见,但朱沢微辩出他的口型:“七哥。”   朱祁岳在帐中问:“是谁?”   朱沢微道:“老十。”   朱祁岳道:“我去里头帐子。”   朱沢微“嗯”了一声,一时听到嘈嘈切切的响动,大约是老十二在收棋盘,又道:“不必收,不怕被他瞧见。”   言讫,他才从侍卫手中接过火把,往山下走了几步,像是才把朱弈珩认出来,弯起双眼笑得柔和:“老十,怎么来我这里了?”然后一抬手,四周的亲兵将长矛更往里收了收。   朱弈珩浅浅一笑,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听到一个十分紧要的消息,急着赶来告诉七哥。”   眉间朱砂映着火光,倒映在眼波,平添三分旖色,朱沢微温声道:“总不好站在这风雪里,有话进帐子里来说。”   说着,亲自为朱弈珩撩开帘子,得入帐中,又为他斟茶暖手。   帐子里烧着火炉,比外头暖和许多,朱弈珩把斗篷摘了,露出一身茶白蟒袍,腰扣上嵌着一颗色泽光润的稀世玛瑙,可惜与他的人一比却相形见绌。   朱沢微引他在火炉一旁的案几坐了,和声道:“十弟有甚么话非要赶在这个时辰过来,等明日风雪小一些再说不好么?省得惹上寒气,倒叫七哥为你担心。”   朱弈珩眼眸里琥珀色柔缓清淡,样子倒有几分认真:“七哥是不是安排了暗卫去刺杀大皇兄?”又问,“除了暗卫,还有后招吗?”   朱沢微的脸上还是挂着方才淡淡的笑,但没有回话。   朱弈珩道:“七哥不必有戒心,十弟终归是站在七哥这边的。”他长睫微垂,思量一阵,复又抬眸,“大皇兄继位在即,七哥再不动手为时已晚,可择在今日动手,却是大错特错了。七哥若信得过十弟,即刻派人去把暗卫,还有您藏着的后招撤回来。”   朱沢微盯着他看了良久,忽而失笑道:“十弟说的这叫甚么话?为兄平日里与大皇兄是有些龃龉,但他终归是太子,我心里是尊他敬他的。而今父皇圣躬违和,大皇兄能继位为他分忧,七哥我高兴都来不及,何故要对他动手?”   朱弈珩长睫一颤,望着杯中茶,有些失望地道:“七哥还是信不过我。”   他就着火炉坐着,火色将他如白璧无瑕的面庞映得半明半晦。   “七哥还记得,今日随行的虎贲卫来了多少骑吗?”   朱沢微的神情一滞。   朱弈珩道:“往常冬猎,随行骑兵不过三十至五十骑,步兵五百,但今年冬猎,骑兵有八十骑,步兵只有四百。”   朱沢微明白朱弈珩的意思了。   他原以为今年跟来冬猎的臣子太少,是以减少百名随行步兵情有可原,可转念想想,冬日山路积雪,马匹难行,既要减少随行兵马,何不减少骑兵呢?   朱弈珩道:“恐怕父皇早已料到有人要在冬猎上对大皇兄动手,多带这许多骑虎贲卫,是因为林场甚大,方便及时追捕救援。且——”他微一顿,燕尾似的眼梢染上一抹忧色,“我还怀疑那跟来的四百步兵也是假象,是故入林后,我命一名亲兵扛了十王的旗往林中走,自己绕去林场入口守着,果然十三进入林场三刻之后,父皇招出早已埋伏在营寨外的两百名便装虎贲卫,随那八十骑一起进林子了。”   他说到这里,似是有些不安,双手握紧茶盏,低声道:“我听到父皇下令,说有人胆敢对大皇兄动手,格杀勿论。”   朱沢微听他说着,噙在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消失渐无,但神色仍是柔缓的,他伸出手,取过朱弈珩紧握在手里的茶盏,轻声道:“茶凉了,七哥帮你另斟一杯。”   说着,他顺手将茶水往一旁的火炉上一泼,炉中银碳沾了水,发出“嗞”一声响,一边提起茶壶说道:“十弟不必忧心,七哥不是莽撞的人,凡事自有分寸。”   朱弈珩见他不愿与自己多说,只得垂眸接过茶盏,仰头饮尽,起身作别道:“既如此,十弟先告辞了。”言罢自去一旁的木架上取了斗篷,掀帘要走。   朱沢微颇意外道:“十弟不在七哥这歇下吗?”他放下手中茶盏,走到营帐口,就着朱弈珩掀开的帘往外看了看:“雪还未停呢,你这时候走,不是叫我这个做兄长的平白操心吗?”   朱弈珩浅笑了一下:“冬猎的规矩是诸皇子各自行猎,我在七哥处歇下,岂不落人口实么?”他又低垂着眼帘轻声道:“不瞒七哥,我入林后,身旁只留了两名亲兵,其余的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了,算起来眼下也该回了,我这就回去问问,要真出了事,也好帮七哥看看有甚么回旋的法子。”   言罢,他将兜帽罩上,折入风雪的身姿就像一株玉树误入仙林。   朱沢微盯着他的背影,蓦地唤了一声:“十弟。”然后他笑了笑,问道:“上回你说你在都察院有个盟友,可以帮你拿到钱之涣贪墨的罪证,栽赃给沈家,你说的故友是谁,柳昀吗?”   朱弈珩似乎有些意外,须臾,黯然道:“七哥说笑了,柳御史这样的肱骨大臣,怎可能瞧得上我这种无权无势的皇子?”但他很快又道,“我那盟友只肯将实证交给我,手脚还得我自己来做,好在眼下沈青樾忧心东宫安危,无暇他顾,七哥若信我,不妨再给我几日,我一定不让七哥失望。”   朱沢微笑了笑,叮嘱了一句:“天黑仔细脚下的路,回吧。”   待朱弈珩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朱沢微脸上的笑意也彻底消失了,他默不作声地掀帘回帐,自一旁的卧榻上坐了,半晌没说一句话。   朱祁岳已从里头的帐子里出来了,见朱沢微面色深郁,不由问道:“七哥,十哥说的都是真的?父皇当真派了虎贲卫……”   “恐怕是。”朱沢微打断道,“怪我操之过急,看着父皇自登闻鼓一案后日益怠政,还以为他要彻底放手不管了呢。现在想想,年关宴后,冬猎,祈福,迎春,巡军本是一体,父皇身子已不好,何故将之后的事都交给了朱悯达,偏偏要跟着来冬猎呢?”   他说到这里,眼中狠厉之色毕现:“原来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是做了一出怠政的戏来为朱悯达保驾护航,借由冬猎的契机,暗中做好部署,让虎贲卫盯着,把所有对朱悯达有不臣之心的人斩草除根!”   “七哥慎言。”朱祁岳微微蹙眉,“父皇他……待我们还是很好的。”   “很好?”朱沢微冷笑出声,“是很好。但那要看跟谁比。老东西护短,跟众臣比,跟天下子民比,我等皇子自然占上风。可他从来偏宠东宫,朱悯达,朱南羡,还有朱旻尔那个废物东西,在他眼里不比我等金贵百倍不止?   “还做了这么大一出戏把他所有儿子都骗了过去,为的不就是赶在入土之前,找个理由让我这个从来与东宫对着干的皇子陪葬么?”   朱祁岳道:“既然十哥所言是真,七哥不如立刻派人阻止那些暗卫与事先布下的‘暗棋’对大哥动手。”   朱沢微摇了摇头:“晚了。”他道,“我怕迟则生变,早已叮嘱过他们子时三刻务必要取朱悯达的性命,且为防惹来嫌疑,我一入林便跟他们切断了联系,眼下已是寅时了,朱悯达恐怕早已成一具尸首,我这会儿派人过去,岂非自投罗网?”   朱祁岳怔住:“大皇兄他……当真已死了么?”   朱沢微“嗯”了一声道:“我这枚‘暗棋’当是万无一失的。”他一顿,抬手扶了扶额角,又道,“自然朱悯达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虎贲卫救下了。但他死也好,生也好,我布下‘暗棋’杀害朱悯达的事被虎贲卫瞧见,我是活不了了。”   朱祁岳看着他这幅样子,微一沉吟,说道:“等天一亮,我陪七哥往禁区走,绕过岚水,自湖广界再折往凤阳府。”   凤阳是朱沢微的藩地,兵强马壮,得到了那里,想必便安全了。   朱沢微笑了笑:“没用的,你我一共两人十六名亲兵,脚程再快,在这密林之中,怎可能逃得过虎贲卫八十铁骑的追捕?”   他说着,抬眸看了朱祁岳一眼,顿了顿,又将目光移开:“你走吧,此事与你无关,我的部署与谋划你也不全然知晓,你只是为了帮我罢了。”   烛火幽微,眉间朱砂暗沉无光,朱沢微最后再笑了一下:“等天一亮你就出林,七哥等你出去后半日再动身,不会牵连你的。”   岂知朱祁岳却自腰间卸下“青崖”剑搁在桌上:“我不走,等明日午过,我随七哥一起出林。”他在一旁矮凳上坐下,神色决绝,“反正鹰扬卫在我手里,我说了要用我手里的兵护你,大不了到那时我们一起杀出一条血路来。” 第86章 八六章   苏晋是在朱南羡怀里睡过去的。   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的好眠。再没有令人心惊的梦境, 没有纷乱悲怆的旧事,那些颠沛在世间风雨里的日子都在这一寸一寸温暖里消弭于无形。   紧锁的眉间被人抚平, 身体里那根紧绷了十数年的弦慢慢松缓。   以至于她隔日醒来就病了。   病情来势汹汹,头晕目眩,浑身发烫,走路如踩在云端,自草铺上站起来时,一个踉跄险些栽进眼前的火堆里。   还好朱南羡眼明手快捞了她一把,抬手在她额头一摸, 眼里的忧思简直无处安放, 当下一个横抱把她抱入石洞内,对还趴在草甸子上打盹的覃照林言简意赅道了句:“起开。”   覃照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朱南羡怀里已病得神志不清的苏晋, 也顾不上背上伤痛,爬起来便问:“俺家大人这是咋了?”   朱南羡听到“俺家”二字,分外不满地“啧”了一声,把苏晋小心翼翼地放在草甸子上,吩咐覃照林:“给本王顾看好了。”   他自角落里拾了两张草席,搁在离火堆不远不近处, 贴石壁摆好,又自外头山洞捡了干草回来, 夹在草席中间, 隔开地上的寒气。   睡在石洞的戚绫听到这番响动也已醒了, 她看着朱南羡重新把苏晋横抱起, 小心翼翼地搁在那张松软的草席上,不由起身跟过去,敛衽拜了拜,唤了声:“殿下。”   朱南羡正忙着拿自己的斗篷将苏晋仔仔细细裹个严实。   戚绫看他似乎没听见,又问了句:“殿下,苏大人这是怎么了?”   朱南羡这才注意到有人与自己说话,一双好看的眉拧起来:“不知怎么就病了。”   他回过头看戚绫一眼:“醒了?”然后他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戚绫脸上微微一红,垂下眼帘道:“回殿下,已好些了,多谢殿下关怀。”   “这很好。”朱南羡站起身,点头道:“那你去外头取些雪回来,本王想为阿……苏御史煮热水,但又要守在一旁照顾她,实在脱不开身。”   戚绫愣了愣,复又看了他身后的苏晋一眼,应道:“是,臣女这就去。”   朱南羡怕苏晋睡得不舒服,将外袍脱下,为她支了个软枕,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是天家嫡十三子,自出生起便集无上尊荣于一身,从小到大,只有旁人紧着赶着伺候他的,他实在不怎么会照顾人。   朱南羡一脸无措地坐在苏晋身旁,抬手在她额稍轻轻探了探,唉,还是烫的;小心翼翼地将她手腕从斗篷里挪出来,试着为她把把脉,唉,把不出个名堂,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搁回去。   一时又想纵马去林场外请医正,可这一来一回足足要一日,且不说覃照林三人能不能好好照顾苏晋,封岚山中危机四伏,他这么一去曝露了行踪,叫人找到这里,要对她不利该怎么办?   朱南羡眸色一黯,想到昨日朱十四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伤她,一定是受父皇默许的。   阿山实在不忍看他家殿下这么一副苦大仇深哀声叹气的模样,独自撑起一条腿,跳到苏晋边上,凑近瞧了瞧,对朱南羡道:“殿下,苏大人这样子,像是在散病气。”   朱南羡一愣:“散病气?”   被嫌弃粗手粗脚勒令在一旁呆着的覃照林听了这话道:“哎,还真像。”他觑了朱南羡一眼,稍稍凑近了些,只见苏晋一脸潮红,双目紧闭,神志似已不清,“昨儿还好好的,这是遇着啥事了,咋散得这么厉害?”   “属下家乡有个说法,说一个人倘若一直操劳着辛苦着反倒没甚么,最怕突然一日松缓下来,甚么都不去想,甚么都不去管,体内绷紧的那根弦一断,积压着的病气就全浮上来了,所以有的人您别看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病倒了。”   阿山说着,又锁眉看向苏晋:“奇怪,寻常人散病气至多染个风寒患个热症,极少看到苏大人这般一倒下就神志不清的。”   朱南羡转脸看他,忧心地问:“要紧吗?”   阿山道:“既是‘散’病气,就要将这病散出来,当是不要紧的。”他说着,笑道,“早听说做御史的操劳,苏大人这一倒下,竞像是一下子要把积攒了十来年的病气全散出来一般,兴许是被那黑熊惊着了,又或是昨晚遇到了别的甚么,叫大人忽然就卸了心防,殿下知道吗?”   朱南羡一时怔然。   他沉默地看向苏晋,片刻低声道:“她从前过得不好。”   然后他伸出手去,隔着斗篷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安静而坚定地道:“以后不会了。”   阿山知道十三殿下与苏御史乃挚友,否则昨日也不会舍命相救,于是劝道:“殿下不必忧心,其实能这么病一回是好事,把体内积压着的病气全散出来,日后身子骨还会更好些呢。”   朱南羡愣道:“当真?”   阿山道:“属下不敢欺瞒殿下,只是,要是御史大人到今夜还不醒,一直这么睡下去,怕就是旁的病了。”   朱南羡忙问:“那她要怎么才能醒过来?”   阿山道:“属下看看。”说着要去摸苏晋的额头,却被朱南羡当空一拦,移开目光说道:“本王已摸过了,很烫。”   阿山点头道:“那就是热症了,既是热症,出了汗就好。”   他四下望去:“可惜咱们这儿甚么都没有,只能就这么捂着,再喂些热水。麻烦的是这出汗后,”他一顿,“眼下天冷气寒,御史大人出过汗,一定一身濡湿,必须得里里外外换过一身,擦干净才是,否则湿气寒气入体,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朱南羡点头道:“本王明白了。”   然后他站起身,抬手要解衣衫,阿山急忙拦下他道:“殿下已将斗篷与外袍都给了御史大人,若再少穿一件,殿下病了,又由谁来照顾大人?”   覃照林道:“那穿俺的。”说着正要动作,没成想扯到伤处,“嘶”一声吃疼。   “穿我的吧。”戚绫取雪回来,看到此情此景,她低眉望去,只见苏晋身上盖着的头下枕着的都是十三殿下的,沉默一下,自脖间解下海棠红的斗篷,“好歹可以抵御一时严寒。”   朱南羡接过,认真地道了句:“多谢。”移目看向她取回雪,用凤翅盔舀了些,将其架在火上煮着,想了想又道:“阿山,你与四小姐去外头山洞歇脚。”再对戚绫添了句,“有劳四小姐,若再需要雪,本王自会去取。”   火上白雪寸寸融化,戚绫看向朱南羡亲力亲为地操持着没有一点闲暇的身影,忽而就有了一丝毫无来由的不甘心,她心中生了些许困惑,却又羞于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问出口,只得与阿山去外头山洞了。   朱南羡仍是解下自己的中衣放在一旁。   待煮好雪,他洗净一片冬青叶,把苏晋揽在怀里,用冬青叶舀了水,一点一点喂给她,每次喂不多,来回喂了五六次,再拿袖口小心翼翼地帮她把嘴角揩干净。   原想令她再躺下,可耐不住自己的本心,挣扎了一下,怎么也不愿放开了,任她卧在自己怀里,拿斗篷裹紧,细细去看她额角可开始出汗了。   覃照林杵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朱南羡为他家大人忙里忙外,终于整明白了一桩事——十三殿下约莫是瞧上他家大人了。   苏晋从前教过覃照林,倘若他心里揣了困惑又不确定答案,其实可以问问旁的事试出来。他陪苏晋苏晋在外巡按年余,数回看她问案,不过几个旁敲侧击,真相便水落石出。   覃照林跟在苏晋身旁两年,总算没白费。   他道:“殿下,俺饿了。”   朱南羡道:“你皮糙肉厚的又饿不死,忍着。”   覃照林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一本正经地问:“那待会儿俺家大人醒了,没东西吃可咋办?”   朱南羡愣了愣,这才将苏晋轻轻躺于草席上,自角落里拾起长弓与箭囊背在背上,交代道:“本王一个时辰就回来,你在跟前守着,但不许碰她,明白吗?”   覃照林呆若木鸡——咋这容易就试出来了?   他犹自不信,再说了句:“殿下,俺受了伤,又要照顾苏大人,不能没力气,您帮俺打只山兔子呗?”   朱南羡不悦道:“兔子是你说有就有的?”他十分不放心地看了苏晋一眼,想了想,又添了句,“本王找找看吧。” 第87章 八七章   因往年冬猎皇子间的比试只有一日, 诸皇子至多到第二日清晨也就陆续从林场出来了。   眼下已是午过时分,朱沢微隔着密林望去, 营地内似乎没甚动静。   他心下生疑——按说储君身死,整个封岚山乃至岚水以外的禁区都该戒防,何以如此风平浪静?   难道是他布下的那招“暗棋”未曾得手?   朱沢微觉得十分蹊跷。   更早一些的时候,朱祁岳提议说,由他先出林场将鹰扬卫安排在各个隘口,到时一旦事发,他二人可夺马从隘口的窄道撤退。   想到既已有了退路, 朱沢微当下也不再迟疑, 自地上捡了一块坚石,往手臂狠狠一砸,撩开袖子等到紫乌的淤血浮上来, 这才扶着手臂,慢慢走出了林场。   营地的侍卫一见朱沢微,便上来拜见道:“七殿下,陛下命您出来后立刻去大营之中。”   朱沢微四下望去,笑了笑:“怎么不见本王诸位兄弟?是出甚么事了吗?”   侍卫道:“禀七殿下,昨日夜里禁区守卫来报, 十三殿下跨过岚水往封岚山深处去了,陛下心急, 命虎贲卫去找, 因遇上暴风雪, 至今一点下落也无。”   朱南羡去禁区了?想必又是为了那个苏时雨罢。   朱沢微“嗯”了一声, 得到大营,一旁的侍卫帮他撩开帘子,朱沢微一进到里头便愣住了——父皇右下首站着的人不是太子朱悯达又是谁?   难道是自己的“暗棋”失手了?朱沢微想。   可是,就算他们失手,朱悯达身上为何半点伤也无?   他心中虽困惑,但也明白现在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当下对上首方拜道:“儿臣出来得晚了,求父皇责罚。”   景元帝道:“听说你受伤了,可还要紧?”   朱沢微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不要紧,可惜因为受伤,非但耽搁了出林场的时辰,这回猎的猎物也实在不多。”   景元帝回了句“无妨”,顿了一顿,却问:“沢微,你出来这么晚,可曾看见南羡了?”   原来方才问伤只是走个过场,果然在他这个父皇眼里,甚么都比不上朱悯达朱南羡这些个嫡皇子重要。   朱沢微似是一愣,往四周看去,诧异道:“怎么,十三最擅行猎,眼下竟是还未出来么?”   景元帝没答这话,似乎是心焦所致,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正这时,虎贲卫指挥使时斐来报:“禀陛下,末将已命虎贲卫搜遍了整个封岚山林场,并没见到十三殿下踪迹,想必殿下自越过岚水进入禁区后,便再没有回过林场。”   景元帝听了这话,正待问询,不想心急之下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剧烈地咳嗽起来,就着一旁吴敞递来的绢布抹了抹嘴,绢布竟沾上血痕。   朱悯达见此情形道:“父皇还是先去歇着,将这里交给儿臣,若余下的侍卫再找不到十三,儿臣便亲自去北大营调兵,哪怕搜遍整个封岚山,也定要把他寻到。”   景元帝却摆了摆手:“不,朕便在这里等他。”   有个瞬间,朱景元将朱南羡失踪于禁区的过失归咎于自己——他分明知道朱觅萧不安好心,却纵容他带苏晋入林场。   可他真地没想到南羡竟会不顾危险,独自越过林场去找苏晋。   那里猛兽横行,又是冷寒的风雪天,饶是南羡再擅武,倘若孤身在禁区,也难保不遇到危险。   而这个苏晋……   朱景元又想到登闻鼓一案后,他单独留下齐帛远问的那句话——谢煦除了一个孙女,可还有甚么后人?   这句话不是毫无缘由的。   当年他征伐天下,身边的三位谋臣中,要论文才,齐帛远其实是不输谢煦的。可谢煦之所以能成为当世第一大儒,成为他身边的第一谋士,便是因为他的锦绣才情中自含一种兵行诡道般的取巧,算无遗策后总能以奇招制胜。   这样的诡谲令人可敬,可叹,亦可畏,因他仿佛是无所不能的。   是以在平定江山数年后的“相祸”中,即使谢煦早已远避蜀中,朱景元看着诛杀令上的“谢煦”二字,提起朱笔,最终没有割去。   他命锦衣卫至远追到蜀中。   朱景元侥幸地想,以谢煦的智计,他定能算到会被相祸牵连,说不定早带着孙女逃往云贵边境之地去了。   这样也好,让他走得再远些,远到再不能威胁到朱家的皇权,以后他便可以好好地在云贵呆着,安度余生。   可朱景元没想到谢煦居然没有走。   就像拿自己的命在等一个笑话。   谢家公子才情无双,却始终秉持着一丝执念,他要看一看这个他视为一世知己的人,曾相扶相持的人,是否真地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可惜啊,皇权最终污了人心,这一生忠义付与荒唐。   乃至于朱景元在此后数年的梦回中,总是听见自己曾对谢煦许诺过又辜负了的那句话——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朱景元还记得,谢煦致仕的那年是景元二年的暮春,他对自己说,他远在蜀中的独子为他添了个分外伶俐可人的孙女,他陪他抢了半辈子江山,累了,日后打算将这一身才学都授予这个孙女,教她做个醒世明目之人。   朱景元还说:“你这孙女年纪正好,又受教于你,等日后长大了,嫁来朱家,给朕做个儿媳。”   彼时谢煦只是笑,浅淡的春晖落在他清致舒雅的眉目,眉间浮起苍茫色,细看去,反倒有些落寞。   登闻鼓案当日,当朱景元看着苏晋一身绯袍站在煌煌大殿之上,上指苍天,下斥奸恶,负手振袖为黎民苍生请命,为忠正义士正名之时,她眉间的苍茫色,仿佛与昔日那名无双谋士重合。   于是他就动了杀心。   而当朱南羡双膝落于地上为苏晋求情的那一刻,朱景元甚至不敢去计较苏时雨这一身御史绯袍下究竟是否是女儿身,是否是他所辜负的故人口中伶俐可人的孙女。   他怕知道那个令人心惊的答案。   直到方才,在他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十三子为了苏时雨孤身犯险遍寻不着时,朱景元有些悲哀地想,这就是报应吧,是他昔日对谢煦恩情错付的报应。   封岚山深处,猛兽横行,南羡一直不肯出来,是当真遇到了危险,还是在怪自己默许了觅萧对苏时雨动手?   深重的忧思在五脏六腑中结成郁气,朱景元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神智勒令道:“昱深,祁岳。”   “儿臣在。”   “朕命你二人各率一百名虎贲卫,一百名鹰扬卫,分自林场西南,东南入封岚山搜寻南羡踪迹。”   “是。”   “左谦,伍喻峥,时斐。”   “末将在!”   “你三人带余下的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卫,自林场正南,封岚山西南,封岚山东南入山,务必找到朕的十三子。”   “末将领命!”   苏晋醒来后,一身上下只着一件中衣,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斗篷一看,居然还不是她自己的。   额角鬓边有干净的湿意,身旁的火堆暖意融融。苏晋移目过去,火堆另一旁不知何时以树枝搭了个木架子,她之前穿的衣裳被清洗干净搭在上头已快烤干了。   朱南羡正在木架下头熟练地取雪水。   苏晋不由轻声唤了句:“殿下。”   朱南羡的动作一顿,蓦地抬头隔着灼灼烈火望过来,将手里以果壳新制的碗钵一扔,三两步来到她身边,抬手在她额间一探,松了口气道:“已没那么烫了。”又问,“你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苏晋摇了摇头,就着他的手撑着坐起,往四下望去,这才发现石洞内除了她这一方小小天地,余处都狼藉不堪。   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果壳,枯草,木枝四下堆积,煮好的雪水泼得到处都是,连朱南羡浑身上下都不可幸免,衣衫上,袖口上,裤脚上都浸满大片小片的水渍,细碎的额发,悬在身后的青丝马尾也沾上泠泠水意。   苏晋默了默,大约猜到发生了甚么,垂眸道:“辛苦殿下了。”又问,“甚么时辰了?”   朱南羡在她身边坐下,抬袖揩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寅时,已快天亮了。”   苏晋记得她睡过去的时候,大约是前一日寅时,这么说,她已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眉头微微一蹙,自责道:“我病得真不是时候。”   朱南羡就地捡了根木枝在火堆里拨了拨,让火烧得更旺了些,须臾,轻声道:“你晨时就睡过去了,一直醒不来,直到半夜里才开始出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他一顿,沉静的双眸映着烈火,尚能看出一丝未褪的忧色,“怕你受潮受寒落下病根,自作主张拿温水帮你擦过身子与头发,还帮你换了衣裳,你不要往心里去。”   苏晋披着斗篷,苍白的的脸颊上染上一抹红,“无妨,”她垂着眼帘,道,“也不是头一回了。”   朱南羡听到“无妨”二字,才懊恼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她是该要往心里去才最好。   他又自一旁捡了果壳,洗净后重新取了煮好的雪水递给她,说道:“我问过阿山,你刚醒,立刻进食不好,你先缓缓。”   苏晋接过雪水饮罢,然后抱膝坐在火堆前,似在思量着甚么,不再说话了。   她披着那件海棠红的斗篷,被他擦洗过的长发顺从地滑落在肩背,鬓边的发丝沾了一滴水,映着火光晶莹剔透,清致好看的眉眼是沉静的,眸光中流转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慧至灵气。   朱南羡一时看呆了去。   苏晋沉吟一番道:“我在想,依照我们之前的推测,羽林卫大约是有反心的,这回冬猎恰逢风雪,倘若羽林卫真要对太子殿下动手,最好的时机应当是在第一日天黑过后的风雪夜,因风雪可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对他们加以掩护。   “左将军常年带兵,一定能想到这一点,他势必会在风雪夜前召集金吾卫暗中保护太子殿下。羽林卫只有八人,应当不能成事,可是……”   苏晋眉头微微一蹙,“无论羽林卫成事与否,亲军卫叛变这个消息传到陛下耳里,必定会自北大营调兵入驻封岚山戒防,且同时勒令各皇子出山。眼下已是初四了,没有人找到我们这里,只能说明陛下尚未从北大营调兵。以此往回推,那就是羽林卫没有叛变?   “是我算错了吗?那小殿下奶娘那句‘什么都是假的’究竟是何意呢?”苏晋思忖道。   “阿雨。”朱南羡道,“你还病着。”   苏晋愣了愣,转头对上他眼中的湖光山色,垂眸道:“我知道。”又轻声添了句,“我只是想为殿下分忧。”   身旁有灼灼烈火,她长睫低垂,像是在颊上洒下花影,俯眼望,能看到流转在她眼底的月华,霞色轻染脸庞。   朱南羡脑子蓦地一片空白,满世界都寂静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这种,不知道下一刻将要发生甚么的感觉。   眼里心里像是燃着一团火,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在他不及反应之时,修长的手指以穿过她的发丝,轻轻勾住后颈。   他俯下脸去。   双唇触上渴盼已久的温柔,整颗心仿佛都要软下来。   然而,正是在这一刻,石洞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第88章 八八章   戚绫一进石洞, 就看到朱南羡站在烈火旁,一脸凛然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戚绫怔然道:“臣女方才听殿下对覃将士说,想将鹧鸪汤重新热过,臣女看殿下忙着照顾苏大人, 脱不开身, 就……”   她话未说完, 忽然看到站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   这名原本就清雅标致的御史身上罩着海棠红的斗篷, 一头青丝洒落双肩, 好看的五官与面颊的霞色相映成辉,一时之间竟难辨男女。   可苏晋就这么负手站着,面容沉静地看向戚绫, 眸子里里透出凌厉的色泽, 目下无尘的样子令人心生敬畏。   戚绫想起一个词来——官威。   这样凛凛的官威让她觉得苏晋身上那一抹似是而非的柔美, 或许只是被海棠红拂乱了的假象。   她连忙放下手中碗钵, 敛衽拜道:“臣女失仪,冒犯殿下, 冒犯大人。”   朱南羡没说话。   苏晋“嗯”了一声,淡淡道:“出去吧。”   火光在石洞壁上映出一圈圈光晕。   虽只是一碰即分, 可那柔软仿佛始终停留在唇边, 犹自烫人心扉。   苏晋沉默半刻, 说道:“陛下虽未从北大营调兵,但怎么也该知道殿下进禁区了, 殿下不回营地, 陛下定会派人来搜, 算算时辰,今日午前当有人找来了。”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那好。”走去木架旁,摸了下晾在上头的衣衫,“已干了,你先换好衣裳。”   苏晋刚换好衣裳,覃照林便自外头进来了,探了个头问道:“大人,刚才是出啥事儿了?”   苏晋正拿着发带束发,似是泰然自若道:“怎么了?”   覃照林道:“刚才殿下黑着一张脸从里头出来,捡刀的时候还盯了俺一眼,俺觉得他想一刀劈了俺,可俺没做错啥事儿啊。”他挠了挠头,添了句,“也就是殿下让俺看着洞口的功夫,俺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苏晋束发的动作一顿,微微蹙眉,自眼风里扫了他一眼。   覃照林呆了一下道:“大人,俺又说错话了?咋你也不高兴了?俺真地啥都没折腾。”   苏晋不欲与他多说,自草席上拾起朱南羡的斗篷与外袍,撑开来抖了抖,仔仔细细地叠好:“殿下呢?”   覃照林在她一旁蹲下:“刚才殿下还戚四小姐斗篷,四小姐说有话要对殿下说,他俩挪去洞外头说话去了。”   苏晋闻言,眼帘微垂,“嗯”了一声。   覃照林看了眼苏晋的脸色,忽又想起十三殿下瞧上他家大人这事。   他原想问问苏晋的意思,但一时又琢磨着他家大人毕竟是女的,这咋好直说,也只有用试十三殿下的法子来试试苏大人了。   是以他问:“大人,俺以前当指挥使的时候,听巡城御史说,御史就是管规矩的,品级愈高的御史管得愈多,像您这样的,是不是连皇帝老儿的家事也管?”   苏晋一边就着朱南羡煮好的雪水净了手,一边回了句:“有话直说。”   覃照林道:“您看您跟十三殿下走得这么近,他这个年纪还不成亲,你咋不谏言哩?”   苏晋一顿,转头看了覃照林一眼,顷刻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透彻,说道:“本官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御史,只要不违逆德行,不超出底线,可以自私。”   覃照林挠了挠头,咋又不明白了哩?   开春的卯时,天边只有一丝微光,出了山洞,寒气迎面扑来,朱南羡回身看向戚绫:“甚么话要对本王说?”   晨风将戚绫的衣裙向后撩去,在这晦暗的山腰,像枝娇艳的梅。   “臣女听说,殿下初七就要动身回藩了。”   朱南羡道:“嗯,初七一早便走。”   戚绫道:“殿下连祈福迎春都不等吗?臣女听说,等迎春过后,陛下还要为殿下赐——”   “没有赐婚。”朱南羡打断道。   他负手看着她,一身月白劲装如染冰霜:“冬猎之所以带上你,是因父皇授命,父皇身子不好,本王不欲当面顶撞,但冬猎过后本王自会与他解释明白。至于戚家,本王皇嫂会亲自登门致歉,你的亲事更不必忧心,本王皇兄继位后会将你收作义妹,亲自帮你寻一门好的。”   戚绫愣怔地看着朱南羡。   她忽然想起他少年时来戚府的那个花灯节。   她自石桥上过,新做好的花灯险些跌落水中,还是他伸出刀柄将花灯凌空一挑,递还给她说:“灯这么好看,当心些。”   她从未见过这样英姿焕发的少年,一双眼明亮得仿若将浩瀚星辰都纳入其中。   戚绫垂下眸,轻声道:“可是殿下说的,都不是如雨想要的。”她顿了顿,忽然有些卑微地道:“殿下终归是要纳妃的不是吗?殿下是嫡皇子,是藩王,如雨不求做殿下的正妃,侧妃也不必,只要能常伴在殿下身旁,哪怕做个侍婢也不行吗?”   朱南羡摇了摇头:“不行。”   他身旁只有一个位置,早已许给了他心中之人。   “可如雨听说,殿下有一方刻着‘雨’字的玉佩,收在身边两年,是……要送给如雨的。”   朱南羡道:“你误会了,这玉佩是本王最珍贵的东西,上面的‘雨’字与你无关,本王此生都不会将它送给任何人。”   白雪皑皑的山脚忽然闪过一星光亮,朱南羡不再与戚绫多说,三两步走到山道边望了望,那一星光亮逐渐变成一道蜿蜒的长龙,借着火色,隐约可见一行人身穿黑胄甲,头戴飞鹰冠,是鹰扬卫。   朱南羡扬唇一笑,高声道:“十二哥!”   朱祁岳已看到朱南羡了,当即一个翻身下马,带了几名亲兵疾步上得山腰,借着火把的光亮上下看了眼朱南羡,伸手拍了一把他的手臂:“你小子,既然好好的,为何不早点出来?凭的叫父皇担心。”   朱南羡道:“林中遇到险情,有病有伤,我一时走不开。”又问:“父皇可还好?”   “大约是旧疾犯了,我出来时,已扶下去歇着了。”   他二人说着话,几名亲兵已将阿山从山洞里掺出来了,苏晋上前与朱祁岳见过礼,略一思索:“敢问十二殿下,陛下既病了,眼下营中是由太子殿下做主吗?”   朱祁岳点了一下头:“自当由大皇兄做主。”   苏晋在心中思忖,听朱祁岳的语气,朱悯达非但没出事,倒像是一点险情都没遇着。那就是她之前所料出了差错?可这差错究竟出在哪里呢?   也罢,她眼下身处深山之中,耳不闻,目不及,纠结此事实属无益,待出林场后,问过沈青樾与左谦再思量不迟。   朱祁岳找到朱南羡后,便命人去给其余几支亲兵卫传了信。风雪已止,山中的路虽好走一些,但因带了伤兵与女子,也不能走快了,一行人当夜在岗哨处扎寨,一直到第二日晨才出了林子。   朱悯达已率众皇子与朝臣在营寨外等着了,一见朱南羡出来,半是松口气半是责备地道:“你这回是不像话,平白让父皇与本宫担心。”然后细看了看他的人,“可有受伤?”   朱南羡道:“皇兄放心。”   朱悯达微一颔首,扫了一眼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回身看向朱觅萧:“十四,冬猎前是你自请要带苏御史行猎的,何以未曾护她周全?”   朱觅萧轻慢道:“大皇兄这话可错怪皇弟了,皇弟不是早已说了吗?苏御史自到林场,觉得新鲜有趣,追一只兔子追没了踪迹,本王也是命人寻了半日功夫呢。”   朱旻尔听了这话怒道:“朱十四,你信口胡说,苏御史是读书人,何以会去追兔子?若不是你心怀不轨将他带往禁区,他何至于到现在才出来!”   朱觅萧蔑笑一声道:“本王该解释的已解释了,随你怎么想,再者说,苏御史眼下不是好端端地——”   他话未说完,一柄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是朱南羡的“崔嵬”。   凛冽的春风拂过黑深的鞘,流转出肃杀之气,四周都是皇子朝臣,却没一个人上前拦阻,因他们从未在十三殿下脸上见过这样森冷的寒意。   朱南羡道:“还记得在三哥府上,本王叮嘱过你甚么吗?”   彼时他独闯三王府的酒宴,掰折了朱觅萧的手骨,且提醒过他,下一回就不是松松筋骨这么简单了。   可朱十四竟令苏晋险些丧命于猛兽之口。   朱南羡不敢想,倘若他去晚一步会怎么样。   朱觅萧望向朱南羡眼中的森森冷意。   冷意带着轻视,忽然直击他这么多年来的痛处——他与朱南羡之间,原就是嫡庶不同尊卑有别的,十三若真想惩治他,他也无计可施。   朱觅萧心中突生怯意:“本王不过与父皇提个议,若不是十七他多话,父皇也不会准允——”   不等他说完,只闻铮鸣一声长刀出鞘,刀光如水当下便自他肩头削下,鲜血迸溅而出,在朱觅萧还不及反应,他的胳膊已横飞出去。   四周静若无人。   朱南羡看着面色惨白疼得跪倒在地的朱觅萧,淡淡道:“从今往后,你与本王手足瓜葛尽断,你少了一只手,日后见了本王无法行揖礼,便将就这双腿,跪着迎送吧。”   他收刀入鞘,径自从朱觅萧身边走过,足底履过地上鲜血,唤了声:“刑部。”   沈拓没来,随行伴驾的刑部侍郎连忙出来稽首跪拜。   朱南羡道:“本王就藩南昌两年,朱觅萧三番五次派人行刺,本王命你回京师后来本王府上取证,罪证状词直接呈递奉天殿皇案,一刻都不得耽搁。” 第89章 八十九章   朱景元的病情令三军耽搁到下午才拔营,沿途在岙城歇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近晚才回到京师。   苏晋到底病未痊愈, 一路上风尘仆仆, 得到苏府,仰头倒在榻上, 径自睡到了初六清早。   朱南羡初七就要走了, 苏晋醒来的时候想。   天未透亮,云端还染着干净的苍蓝,初春已至,冬雪将化, 气候比往几日更冷了些,苏晋本已出了府门, 奈何寒风迎面来袭,又回府额外添了件衣裳。   她是与沈奚说好午后到东宫一叙的, 眼下时候尚早,她心中记挂着柳朝明的病情,一路先到柳府, 还是阿留过来应得门。   阿留见到苏晋一喜:“苏公子,您来瞧阿留的吗?您回京师许久都不曾来瞧阿留, 阿留还以为您将阿留忘了呢,阿留刚备了……”   苏晋抬手打断他的话头,问道:“柳大人已起了吗?他的病可好些了?”   “大人这回病得不轻, 说是医正叮嘱了等闲不能下地走动, 一直不曾回府。”   苏晋怔了怔, “还没见好么?”她垂眸想了一下,道:“那我去宫中看他。你有甚么要捎给他的?”   “有!”阿留跑回府内,过不久又匆匆出来,将一叠包好的衣物,一个笔洗交到苏晋手中,“大人的笔洗每五日阿留就为他替换一个干净的,衣衫都该穿阿留用杜若熏过的。”想了想又道,“可惜还有几卷大人常读的书,先前被大人拿去书房了。”   苏晋道:“那你去取,我等你。”   “阿留是不能进大人的书房的。”他目中露出些许惧色,续道,“整个府的人,除了三哥谁都不能进大人书房,从前有个婢女就是因为进了大人的书房……”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咽了回去。   安然叮嘱过他,不能将柳朝明当着府内上下的面,命人杖毙一个婢女的事说出去。   所幸苏晋似乎也不曾在意,她点了一下头道:“那好,我先进宫,待看过大人后,命人来与你报个平安。”   阿留喜道:“那真是多谢苏公子了!”   安然刚自公堂取了公文回值事房,便见苏晋自中庭而来。   她一身青色氅衣,襟口绒边称得她肤白似雪,却也是有病色的。   安然连忙下了石阶见礼:“苏大人自冬猎回来了?”   苏晋点了一下头:“我去过柳府,听说大人病不见好,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她往安然手里的公文一扫,眉心微蹙,“既病了,为何还要看公文?”   安然笑道:“苏大人又不是不知我家大人闲不住的性子,安然还盼着苏大人能帮忙劝上两句呢。”   苏晋将阿留捎的衣物与笔洗交给安然,待他归置好,一起进了值事房。   屋内一股浓重的药味,里间焚着碳火,柳朝明正靠在榻上,手里握了一卷书,见苏晋来了,吩咐了句:“安然,看座。”   安然在卧榻不远不近处给苏晋支了个椅凳,苏晋坐下后道:“听说大人未曾病愈,这几日都留歇在都察院,不能下地走动,时雨有些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柳朝明合上书,淡淡道:“也不是重病,见不得风罢了。”   他手里的书是一卷《大随要律》,苏晋看了眼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不由道:“大人既病着,便不该这般操持,左右都察院还有我与赵大人钱大人。”   柳朝明没回这话,他抬眸看向苏晋,顿了顿道:“你脸色不好。”   苏晋道:“是,冬猎时受了寒,病了一场。”   柳朝明“嗯”了一声,自案头端起茶来,垂眸说了句:“你也该好生歇着才是。”   他从来是个事若关己不愿多说的性子,苏晋与他又叙了几句闲话,见他似是乏了,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回过身来揖礼,忽见屋正中的方桌上还搁着一盏热气尚未消退的茶水——柳朝明的茶在他自己手里,安然在屋外,她进来时没有讨茶,这杯刚沏好不久的茶水是谁的?   苏晋下意识往屋后那盏青竹屏风看了一眼,沉默片刻,说道:“大人身体抱恙,自当多歇息才是,茶是醒神之物,大人这几日还是少吃一些的好。”   柳朝明自卧榻上悠悠地望过来,忽道:“本官有一封急函要发往北平巡按,还未写好,你既闲着,明日一早来都察院取信,帮本官送去通政司。”   “明日一早?”苏晋愣道。   柳朝明淡淡扫她一眼:“怎么,你有事?”   明日是初七,朱南羡正是明日一早离开,她答应了要去送他。   苏晋道:“是有些私事,但明日下官可让翟迪来跟大人取信。”   柳朝明淡漠道:“你信得过的人,本官未必信得过。”   苏晋一时想起北境常年战乱征伐,柳朝明赶在年关节发急函,大约是形势紧急事关民生,于是点头道:“那好,时雨明日寅时三刻便过来,还望大人今日便将信函写好。”   柳朝明“嗯”着应了。   碳火盆将密不透风的里屋熏得发燥,苏晋离开后,青竹屏风后绕出来一人。他身着鸦青蟒袍,腰带上嵌着一颗东珠,人却比东珠更耀目几分。   朱弈珩就着方才苏晋的椅子坐下,吃了口茶,浅浅笑道:“方才本王要收这盏茶大人不让,平白卖了个破绽给苏御史,大人是嫌这些年独行踽踽实在无趣,想要给自己添些乐子么?”   柳朝明没答这话。   他将盖在腿上的被衾掀开,披衣下地,似乎是嫌热,提起桌上的茶壶将炭盆浇灭,这才道:“殿下去投诚七殿下,七殿下怎么说?”   朱弈珩道:“本王无权无势,若不是拿着刑部与户部投诚,七哥未必愿与我多说两句。”他的语气十分清淡,顿了一下又续道,“不过他这回当真是被逼急了,竟然问本王,在都察院的盟友是否是柳大人。”   柳朝明顿了一下,将茶壶搁着桌上,绕去窗前去推窗:“本官听说,钱之涣今日致仕了,你做的?”   朱弈珩点头道:“是。”然后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他想不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今日一早因为钱之涣致仕,跟本王发了好一通脾气。”   柳朝明漫不经心地道:“你承诺要把户部给他,他的户部尚书却在这时候致仕,他急了也是情有可原。”   “急了最好。”朱弈珩浅笑道,“只是本王对沈青樾了解不深,有个颇棘手的问题想讨教柳大人,依沈青樾的智计,在这么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之下,兼之又被冬猎虚晃了两招,他大约需多久才能想明白这浮于面上的第一层因果。”   柳朝明想了想道:“三两日吧。”   “这么快?”朱弈珩一愣,又问,“加上苏时雨呢?”   柳朝明道:“折半。”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异色:“本王以为苏时雨不过初涉朝局两年,在大人眼里,竟能比肩沈青樾么?”   柳朝明看他一眼:“沈青樾天赋异禀,可惜自恃聪明。他自踏上这条路已是无路可退,却妄图扭转乾坤,以一己之力与这时局洪流抗衡,所以他必定会从根源寻答案,会去算这混局背后有多少势力,谁是执棋人,谁又是布局者,有谁合纵连横,有谁心怀鬼胎。   “想必他目下已算到你,且离真相只一步之遥了,虽然这一步看似近,实是远,因他这个人实在太过骄傲,这样的骄傲令他一叶障目。   “但苏时雨不同,她虽与东宫走得近,却仍是一个旁观者,她会直接绕开混局之中林立着的各方势力,从事件的结果往回做推论,只管找她想要的答案,不去计较谁做了手脚。”   柳朝明说着,笑了一声:“本官听说此局已布了十年,怎么,如今还会因为沈苏二人功败垂成吗?”   朱弈珩放下茶盏,自袖囊里取出布帕擦了擦手,垂眸思量:“两三日折半就是一日。”然后他偏头看了眼窗外,时值正午,日光正浓:“一日够了。” 第90章 九十章   苏晋到宗人府递了官印, 东宫的管事牌子尤公公已在外头等着她了。   将苏晋引往东宫的路上, 尤公公道:“太子殿下与十三殿下去明华宫看望陛下了,十七殿下不知犯了甚么事,冬猎一回来, 十三殿下便将他撵去了沈府, 说让他跟着小沈大人学着长脑子。”   苏晋问:“沈大人已到东宫了么?”   尤公公道:“正午一过便到了, 眼下正在垂华正殿教小殿下念书呢。”   年关已过, 化雪天虽冷寒,却抵挡不住这蓬勃的春意, 垂华门外的榆树抽了新枝, 树梢一片簇新的嫩叶绿意盎然。   越过树梢望去,沈奚正坐在殿内吃茶, 朱麟蹒跚着步子凑到他膝头,举起手里的薄册子。   沈奚扫了一眼书名:“千字文有甚么好念的。”他将茶盏放下, 倾身看向朱麟, “舅舅给你念一折白蛇传吧?”   朱麟将书册收回来,仰起脸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沈奚循循善诱:“就是一条白蛇幻化成人,为报恩嫁给一名穷书生的戏折子, 想听吗?”   朱麟闪忽着眼,点了点头。   沈奚刚要开口,沈婧在一旁笑道:“你可仔细教坏了麟儿, 叫你姐夫知道了, 该要斥你将花架子耍到麟儿身上了。”   沈奚往椅背上一靠, 懒洋洋道:“那我该教他甚么?诗书礼记, 经史子集,翰林院詹事府那帮夫子日后自会逼着他念,但人生在世,天道无常,人之所以畏这无常,是因逃不开吃喝拉撒的束缚,七情六欲的羁绊。”   他冲朱麟眨眨眼,“舅舅看似讲白蛇,实是说红尘,等你参破三分尘缘,日后便可在这混沌世界鹤立鸡群,活得满目清明,这才是生而为人的俗世正道。”   沈婧听他满口歪门邪说,笑着将朱麟拉开,外头尤公公便引着苏晋过来了。   苏晋青色氅衣里一身四品补子,与沈奚那身挺像,朱麟歪着小脑瓜盯了她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她亲切好看,脱开沈婧的手,将手里的千字文认真翻开一页,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递到她跟前。   苏晋不解其意,沈婧矮下身,柔声道:“苏御史与舅舅有话要说,待会儿母妃念给你听好不好?”   朱麟想了想,乖巧地点了点头,沈婧这才牵了他的手,对苏晋莫名道了句:“十三今日要在明华宫陪父皇用晚膳,御史若无事,不妨在东宫多留一些时候。”   殿内点了提神醒脑的苏合香,沈婧带朱麟离开后,沈奚屏退左右,对苏晋道:“钱之涣致仕了,你知道吗?”   苏晋道:“过来的路上听说了。”   沈奚撩开衣摆,在一旁的棋盘前坐下,捻起一颗白子替换了小目上的黑子,“所以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将目标弄错了,钱煜之死,重点不在羽林卫,而在他的父亲,户部尚书钱之涣身上。”   苏晋自出了封岚山便听左谦提过,冬猎时,朱悯达其实是遇过险的,但要伤朱悯达的并非羽林卫,而是一群潜藏在林中的暗卫。   暗卫足有二三十人之众,若非羽林卫拼死保护朱悯达周全,无法拖到金吾卫与虎贲卫赶来增援。   可惜这帮暗卫乃一众死士,一经捕获,纷纷吞毒自尽,还是伍喻峥拼命遏住两人的喉咙,才留下活口。   苏晋手执黑棋,细细一想,下子道:“当初奶娘留下的那句话是‘甚么都是假的’,照大人的意思,羽林卫既然对太子殿下是忠心的,那么这个‘假’字便落在了别的地方。”   宫前殿钱煜之死,其实有两个后果——对于太子来说,是肃清了羽林卫;但对于七王朱沢微来说,则是重创了钱之涣,令他几乎失去了户部尚书这棵摇钱树。   既然前一个后果是真的,那么第二个后果,也许就是假的了。   沈奚沉吟道:“眼下姐夫即将继位,他继位后,一定不会留朱沢微性命,倘若朱沢微想活命,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派人去行刺太子,二是赶在太子登基前,回到藩地凤阳府。   “行刺太子他已试过了,冬猎时的暗卫想必就是他的手笔,但是他失败了,那么他现在只剩第二条退路——回凤阳。”   苏晋道:“让七殿下回凤阳无异于放虎归山,太子殿下必定会想办法将他困在京师。”   “对。”沈奚点头道,“这个办法,就是户部尚书钱之涣。”   钱之涣与朱沢微同气连枝,沈奚手里握有钱之涣贪墨的罪证就等同于拿住了朱沢微的把柄,只要等开朝以后,把这些把柄拿出来,以此问罪朱沢微,他就不得不留在京师。   “朱沢微心思缜密,凡事一定事先预留好后路。或许之前宫前殿钱煜的死,正是他设局陷害,逼迫钱之涣心灰意冷,让他起致仕之意?”   苏晋道:“沈大人的意思是,七殿下的计划是,一旦冬猎行刺未遂,便以东宫问罪为由,令已然心灰意冷的钱之涣在开朝之前致仕回乡。这样开朝后,太子殿下即便继位,手里没有钱之涣这个证人,便无法问罪七殿下,七殿下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凤阳?”   沈奚抬手捏了捏眉心:“现在看来是这样。”   苏晋盯着棋盘上纷乱的棋局道:“既是如此,太子殿下继位在即,从初七到十五的祈福迎春与巡军,他的安危由谁来护卫?”   沈奚道:“伍喻峥在冬猎为保护姐夫时受了点伤,但目下姐夫只信得过他,之后的祈福至巡军,便由他带兵跟着了。但巡军之际,北大营二十个卫所十万将士,也不知哪一卫就会有异心,十三今日一早已向陛下请命,巡军之际,让金吾卫也跟着姐夫。”   苏晋自袖囊里取出一张图纸道:“我命翟迪自五城兵马司取了年关节期间应天府的各兵卫的守备时刻表,自祈福的昭觉寺,到迎春时八个城门,沈大人与我再过目一遍。”   其实这样的分兵时刻表,要由朱南羡来看才最为明朗,沈奚与苏晋只能对着人手多寡来推算。   二人一直说到夜深,宫婢来报:“禀沈大人,禀苏大人,太子殿下回来了,传二位大人去正殿。”   沈奚是在东宫常来常往惯了的,听了这话,想了想道:“本官还有事没想明白,就不去了。”   苏晋原想见朱南羡一年再走,谁知到了正殿,却从朱悯达口中得知朱南羡今日因拒了戚家的亲事,被景元帝罚跪在明华宫,还不知何时能离开。   苏晋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辰,想到明日还要赶在寅时去柳朝明处取信,当下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朱悯达看着她,忽然悠悠问了句:“你日后愿随十三去南昌府吗?”   苏晋一时不知当怎么答,这毕竟是她私心里的百思难解的念想。   所幸朱悯达并没有急着要一个答复,而是道:“本宫从前确实对你起过杀心,但这么多年十三是怎么对你的,本宫也看到了。你毕竟是女子,纵然天资过人,身在庙堂终是不妥。十三宅心仁厚,又愿尽他所能庇护于你,今日在父皇跟前受的一通罚是为了谁更不必提,本宫望你能好好想想,莫要辜负了他。”   苏晋垂眸道:“承蒙太子殿下教诲,微臣自会想过。”   朱悯达便不再多说:“行了,你回吧。”   待苏晋离开后,沈婧才从一旁的耳殿中走出来,问道:“殿下,她应了吗?”   朱悯达看她一眼,温声道:“你放心,该说的我已与她说了,且看她能不能想明白吧。”   沈婧“嗯”了一声,却是往殿外走去。   朱悯达一愣,温言唤了声:“阿婧,”他道,“明日还要去昭觉寺祈福,天色已晚,不去歇着么?”   沈婧道:“我想去看一眼青樾,我有些担心他。”   朱悯达点头道:“你去看看也好,青樾这阵子一直有些不对劲,他自小是这样,凡事想不明白了,便跟自己过不去。”   夜是清凉的,沈奚呆在殿中一时烦闷,便挪到檐下石阶上坐着。   天幕一轮月弯弯,他仰头望去,也不知看了多久,身旁忽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是沈婧。   她一身藕色衣裙,手持风灯,眉目盈盈的样子仿佛误入人间的仙娥。   沈奚摇了摇头:“不睡了,我想不明白钱之涣致仕的事,觉得似乎只是堪破了表象,心中像被人使了障眼法一般。”   沈婧莞尔一笑,将搭在手臂在外袍为他披上:“你总是这样,万事不上心,可一旦有事往心里去了,非要掰开揉碎看得通透彻底,得过且过不好么?”   她说着,顺着沈奚的目光,亦望向天上尚半弯的月,笑道:“三妹不日就要临盆,今日殿下答应我,等他登基以后,等春深天再暖和些,便准允我带着麟儿一同去探望她。到时你与我一起去吧,我们姐弟三人已好些年没团聚过了。”   沈婧从来悲喜有度,但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他们姐弟三人自小便亲近,沈筠嫁去北平府已好几年,中途只回来过一次,当时沈奚还南下去了杭州,不在京师,沈婧盼团圆已盼了很久了。   可惜沈奚记挂着钱之涣的事,总觉得哪里有纰漏,当下也没太在意,只回了句:“再说吧,日后有的是机会。”   沈婧只好无声了叹了叹,轻声道:“那好,你也不要太忧心了。”   言罢,又看他一眼,提了风灯,折身转入夜中。   那脚步声轻而柔,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人心尖。   沈奚别过脸,朝沈婧望去,单薄纤瘦的背影是温柔的,可他竟品出一分落寞,他不自觉地抬了抬手,想要唤住她,却终是将手搁下,又陷入方才的沉思当中。   他觉得来日方长。   苏晋这夜歇在了都察院,寅时起身,自安然那里取了柳朝明的信函,赶到正阳门外的短亭处,朱南羡已立马在亭外等她了。   是卯时时分,亭外野草露水凄清,苏晋下得马来,因朱南羡身后还有府兵,便跟他行了个礼。   朱南羡看她一脸形色匆匆,问道:“你是有事。”又问,“可用过早膳了?”   苏晋道:“已用过了。”她垂眸又道:“是有事在身,都察院有一封急函,我需亲自送去通政司。”   朱南羡愣了愣道:“通政司每日辰时就要分发信函,你最晚也要辰时前赶到,那你是现在就要走吗?”   苏晋抿着唇道:“是,我怕去晚了耽搁了大人的要事,眼下也只能抽出这一丝闲暇来送殿下。”她抬眸看向朱南羡,眸里有些不舍,“其实还有些话想与殿下说,可惜实在赶不及,阿雨算过,依殿下的脚程,三日就该到杭州府了,我今日送完信,再写一封发往杭州的急函,殿下到时记得去杭州府通政司取。”   她说话的时候,连气息都不曾平稳,一缕发丝自髻中脱落,被风吹过拂于额前,令她的双睫不由颤了颤。   这一颤竟颤到了朱南羡心底,她是真地赶着要来见他,不知怎么,朱南羡便不由自主道:“那我陪你去通政司。”   苏晋愕然道:“这怎么好?”   他是藩王,出行是提前算过脚程的,平白耽搁半日便也罢了,又是才开春的化雪天,路险难行,若一个意外落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改如何?   可朱南羡这么说便这么想了,他道:“无妨。”回身一踩马镫跃至马上,勒住缰绳,冲苏晋扬唇一笑:“还不走?省得耽误了你的要紧事。”   天尽头日破云出,晨光兜头浇在他高立于马上的身姿,那笑意里有春晖千丈。   自城门短亭去往通政司至少要一个时辰,苏晋终归还是迟了半刻,这还是她生平第一回因私事耽误了正事,还好朱南羡急马帮她把通政司分信的衙差揪了回来,这才没耽搁了都察院的急函。   等回到正阳门的短亭处,已近午时了,城外一川烟草,早上还浓烈的日光到了眼下却清淡宜人。   苏晋下了马,对朱南羡道:“昨夜我细想过一番,总觉得钱之涣致仕有些不对劲,但我也说不出缘由。如今太子殿下继位在即,等各藩王回藩,不知何处便有异动,殿下的势力在南昌,在这个关头,当即刻回南昌整饬府军,倘若一旦兵起,也好进京勤王,至于阿雨叔父过世后,杞州苏府的情形,殿下派个人帮阿雨去问问即可,不必亲自去了。”   朱南羡道:“好,事有轻重缓急,但我一定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杞州帮你打听明白,好让你放心。”   他又想了想,似是有些伤怀,看向苏晋道:“皇兄与我提过,待他继位势必要削藩。重压之下必有反者,我此次回南昌需整军待命,等闲不能擅离,你……记得常给我来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细读,每封都仔细回。”   谁知苏晋听了这话,却低低一笑:“平白叫殿下将白日时光都折在了案头书墨当中,这怎么好?”   初春的风是冷寒的,但朱南羡头一回在苏晋眸中看到这样带着暖意的笑。   她轻声道:“阿雨已想过了,等太子殿下继位,朝局稳定一些,藩王割据也好,天下大乱也好,阿雨去跟柳大人请个命,让他把阿雨遣去南昌做巡按御史,这样日后就能陪着殿下了。”   朱南羡愣怔地望向苏晋,半晌,才道:“你说真的?”   苏晋点了点头。   然后朱南羡的嘴角就动了一下,他像是很高兴,却又不敢情真意切地表现出来,似乎怕惊扰这一个美梦,喉结上下动了动,才将那即将浮于唇边的笑咽了大半下去,目光灼灼如星:“那好,等天再暖和些,路再好走一些,等你要来南昌时,我便跟皇兄请个旨,离开南昌两月来京师接你。我打快马日夜不停赶路只要十日,带你回去时,我就陪你慢慢走,我……”   可他这话终究是说不完了。   自苍茫的风声里,自城西的寺庙处,忽然传来一声古钟悲鸣。   悠悠钟声回荡,一共十二下。   朱南羡记得这钟声,那是置于城西昭觉寺佛塔顶楼一口老钟了,每有和尚撞钟,都响彻整个应天城。   一下是撞晨,两下是撞暮,三下是春来,四下是雁归去,七下是谷雨纷纷,八下是霜降授衣,九下是清明祭故人,十下唯愿国祚绵长,而十二下,是国丧。   国丧是天家嫡系去世三日后才当有的仪制。   今早父皇还尚在宫中,那这沉重的,悲切的,带着些许慌乱与警醒的钟音又是为谁撞响呢?   朱南羡一动不动地站在短亭外,高空有烈阳,墙根荒草长,凛冽的春风拂过他的衣袍,眸中闪烁二十余年的星光忽然熄灭。 第91章 九一章 第三卷 :曾以爱温柔沧桑   九一章   景元二十五年正月初七, 朱悯达携家眷在昭觉寺祈福。   那一天,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清晨进寺门的时候, 他仰头看了眼位于佛塔顶楼的老钟, 钟身要五人合抱, 每撞一次,钟鸣便会响彻整个应天城。   应天应天, 应天而生,应天为王。   当年朱景元占领南京,改南京为应天府时曾对朱悯达说,悯达你看, 这天下就该是我朱家的, 我是应天而生的王,是我救黎民于水火,而你,就是这江山的下一任主人。   时至今日,朱悯达已想不清为什么走上了这样一条鲜血淋漓的路。   他只知道, 他生下来就是储君, 那些庶子们,狡诈的,阴狠的,狂放的, 想要夺他的储君之位, 他们该是要抢不过他的。   因父皇说过了, 这皇位就是他的。   羽林卫整军而入, 把守住昭觉寺各院门,寺中主持前来相迎,合手行得是佛礼,朱悯达回礼时,下意识回身看了一眼。   小小的朱麟正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规规矩矩地也行了个佛礼。   朱悯达淡淡地笑了一下。   清晨的风很凉,裹挟着熟悉的香火气袭来,令他想起多年前。   十三是景元二年初春出生的,彼时朝纲已定,天下民心渐归于一处,待十三会说会跑会有自己的主意,父皇与母后便带他来昭觉寺祈福了。   那是景元五年的事了,十三与自己并排立在帝王帝后身后,他还是小小的,就如现在的麟儿一般,但行礼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有模有样的。   朱悯达一直觉得遗憾,等到十七到了能来昭觉寺的年纪,他已与阿婧成亲无法伴驾了,他们兄弟三人还未曾有一回一同陪父皇母后祈过福。   进得昭觉殿,先跟佛祖拈香叩首,便由小僧引着,去后头的庙宇焚香诵经。   香是檀香,诵的是妙法莲华经。   一切万物,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   宇殿不大不小,除了朱悯达一家三人,沈婧的贴身侍婢梳香也跟来照顾朱麟了。   朱悯达与沈婧朱麟跪在佛案前,左右两旁各燃着一百零八根香烛,香烛后各坐着十八名僧人。   朱悯达点香时,不经意往僧人处扫了一眼,忽然觉得不对劲。   一名僧人的袈|裟里头像是有甚么亮色,映着煌煌烛火,竟闪过一道刺目的光。   那是银甲的颜色。   朱悯达心中一凝,上十二卫中,只有羽林卫身着银甲。   他记得冬猎后,他曾质问过沈奚,为何要让金吾卫跟着自己而不去保护陷于禁区的朱南羡。   沈奚那时便已提过了,说他怀疑伍喻峥与羽林卫有异心。   彼时朱悯达一笑置之,他在林场遇刺,若不是羽林卫,他恐怕早已丧命了,这支兵卫跟了他近十年,他不信他们另为其主。   殿宇外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朱悯达小时候也在军中待过,他熟悉这样的声音,这是有人在秘密整军。   今早临行前,他登上皇辇时,青樾还来拦过自己。   他站在辇车下,抬头问:“姐夫,您今日能不去祈福吗?”他又说,“您这几日,能与二姐麟儿就在宫里哪里也不去吗?”   彼时朱悯达还觉得可笑,冬猎后的祈福迎春与巡军,是大随开朝后数十年的规矩,而他,作为即将承继皇位的第二任君主,难道这就要废了祖制不成?   可是沈奚右眼下的泪痣仿佛凝了一川忧思,他已不再是素日嬉皮笑脸的样子了,整个人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说:“姐夫,我好像……好像被人障了目,您再给我两日,让我好好想想,行吗?”   而今朱悯达想,他该信青樾的。   殿外整军的脚步声好像微雨声,若自己在诵经,必定是听不见的。   朱悯达似是不经意,打落了手中经文,跪在殿后的梳香想起身帮他拾起来,朱悯达摇了摇头道:“本宫自己来。”   然后他端着烛台,拾起经文时,透过模糊的纸窗一看,外头羽林卫的布防果然较之先时不同了。   朱悯达眸光一黯,不由朝身后的沈婧朱麟看去。麟儿一脸懵懂天真,沈婧的目中却已有伤色。   她到底是沈家人,虽安于现状不愿多思,但也是明透聪颖的。   朱悯达沉默一下,对沈婧微一摇头。   他镇定地走到佛案前,将烛台搁在上头,拾起一旁的念珠。   这串念珠是由一百零八颗绿松石制成的,朱悯达将它紧紧握在手里,用力左右一扯,绳丝崩断,莹绿的念珠迸溅弹出,嘈嘈切切滚了满地。   这响动顷刻惊动了殿外的守卫,伍喻峥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进来:“殿下,出了何事?”   朱悯达沉了口气,淡淡道:“没事,念珠断了。”   他知道这些大逆不道的羽林卫在等,等他念诵完十如是,殿宇里的僧侣都退出去的时候,他们便会动手,因为这样便没有人能目睹他们的恶行。   他只剩这么一刻了。   朱悯达冷眼环顾四周,斥道:“愣着做甚么?还不给本宫捡珠子?”   端坐于两侧的僧侣连忙跪了满地去寻念珠,朱悯达俯身去扶沈婧的瞬间,在她耳畔轻声道了句:“你快走。”   沈婧眼里有浓浓的伤色,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垂在身旁的指尖忽然被一只小小的,圆乎乎的手握住。   是朱麟。   他正跌跌撞撞地从蒲团上爬起身,一只手牵了沈婧,又要伸出另一只手来牵朱悯达。   朱悯达苦涩一笑,抬起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再看沈婧一眼,然后冷声斥道:“乱七八糟像什么话?梳香,你扶太子妃与皇孙去一旁耳房里歇息片刻。”   梳香愣怔地看着他,须臾明白过来。   她当下将朱麟抱起,稳着声线似是平常道了句:“太子妃娘娘,小殿下,奴婢伺候你们去歇息。”   朱悯达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转回脸,努力不表现出一丝异样。   他知道耳房上头有一个高窗,沈婧聪颖,她该知道在什么时机离开最好,她会护麟儿的周全。   满地一百零八颗念珠,数十人帮忙拾捡,凑齐也不过片刻。   一名僧侣用丝线将念珠重新串好,捧到朱悯达面前时,朱悯达想,这一刻来得真是太快了。   他镇定地接过念珠,然后抬手猛地推开殿宇的门。   大片大片的春光自洞开的殿门倾洒而入,将他一身朱红绣金龙纹的袍服照得云纹涌动。   朱悯达迈步而出,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扫了一眼殿外左右列阵待命的羽林卫,冷笑一声:“怎么,这就要反了吗?”   他负手再要往前走,眼前寒光一闪,两柄长矛交叉架于他身前,挡了去路。   前方,高立于马上的伍喻峥垂下眸子:“对不住了,殿下。”   春光倾斜于前,苍穹高高在上,四下里涌起无尽的寒风,就像是被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搅弄着,翻覆着。   朱悯达听到这一声“对不住”,忽然觉得累了。   他想,没什么好对不住的,这一生,不过是成王败寇。   沈婧与梳香从高窗翻出殿外,眼前是后院的高墙与庙宇间的墙隙。   她二人带着朱麟躲在这墙隙中,一直等到守在佛院中的侍卫往前院跑去。   沈婧知道,这是因为朱悯达未诵完经便走出殿宇惊动了他们。   她心中空洞洞地像漏着风,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朱麟身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昭觉寺她是每年都来的。佳节至此,为父母求平安,为青樾积功德,为三妹问吉凶。   眼下四方正门都有人把守,沈婧知道,贴墙而行,至后院有一个小药圃,药圃外穿过一条短巷,便有一扇小门,这是僧侣平日里私下出入用的,他们也许可以从那里逃出去。   沈婧带梳香朱麟来到药圃,隔着墙往短巷一看,竟见巷末也有羽林卫把守。   唯一的生路也没了。   沈婧回过头,忽然瞥见药圃一处有个正给草药松土的小和尚正直起身,愣怔地看着她们。   她细想了想,忽然脱下朱麟一只鞋,扔在了药圃通往短巷的小径旁,转身看着梳香道:“你先抱着麟儿躲在药圃里,待我将后院的羽林卫引开,你务必带他从后门回到方才我们诵经的殿宇中,然后就在佛案附近找地方躲起来。”她顿了顿,“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沈婧知道,羽林卫发现她与朱麟不在,眼下一定已搜过那殿宇,之后便是要再搜,也当放在最后了。   梳香怔怔地问:“娘娘呢?娘娘之后会来找我们吗?”   沈婧却不答这话。   她黯然笑了笑,轻声道:“你曾经和我说,你家乡在蜀中?”她看向梳香,“你若能活下来,日后便带着麟儿去蜀中,为他取一个贱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后把他养大,这辈子,都不要告诉他他究竟是谁,他的父母是谁。”   说完这话,她再深深地看朱麟一眼,像是要把这一生的离愁别绪都铭在这一眼里。   朱麟原是早就会喊爹娘的,可惜一岁时被吓过一场,之后连声音都不会发了。   朱悯达曾请无数医正医师为朱麟看过,都说他喉咙是好的,兴许是被魇着了,日后能不能发声只能看机缘了。   而就在此刻,小小的朱麟懵懂地看着他的母妃,就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他忽然睁大眼,伸出手想要去牵沈婧的袖口,口中忽然发出“啊,啊”暗哑的生涩的叫声。   沈婧的眼眶忽然就蓄满了泪,却深吸了一口气,将这泪抑在了眼底,坚定道:“捂住她的嘴,别让他叫。”   待看到梳香抱着朱麟躲入一间庵堂中,沈婧折转身,走到药圃一角的小和尚跟前。   四周都是苍茫茫的风,她看向小和尚,忽然笑了一下说:“小和尚,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那小和尚似乎是认得她的,又似乎是觉得她太面善,好看得像是画里的观音,不由自主便恭敬地点了点头。   沈婧仰头,目光越过古刹庙宇,落在最高的佛塔之上:“你看到那口老钟了吗?”她说,“你帮我去撞钟好不好?撞十二下,让整个应天城都能听到这钟声。”   小和尚愣愣地看着她,他是佛家中人,远离红尘,却在这一刹那,在沈婧的忧悲交织的目中参悟了所谓俗世七情。   心中突生悲悯之意,小和尚双手合十,轻声道:“女菩萨不必多礼,小僧这就去撞钟。”   沈婧听了这话,盈在眼眶的泪蓦地就滚落下来。   她提了裙,对着小和尚跪地俯首,安静地磕了三个头。   对不起,她在心里说,这钟声大约会要了你的命。   可是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私心,我希望有人能听到这钟鸣之音,我希望有人能赶得及来救麟儿。   沈婧这辈子与人为善,以温柔待这个世间,没想到走到生的涯涘,竟要为恶一回了。   这个眉眼清秀,慈悲为怀的小和尚,她就要害了他,等他撞完钟,被羽林卫发现,他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呢?   沈婧不敢想。   她自地上站起身,努力噙起一个笑,对小和尚轻轻地道:“快去吧。”   小和尚手持木头念珠,认真地对她施了一个佛礼,疾步往塔楼而去。   沈婧觉得,这个佛礼,就像是要度化她一般。   她忽然有些释然,觉得善便善了,恶便恶了,也不会有谁来为她记上一笔功德,到头来不过是一坯黄土,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只是她,便是化作一坯黄土,也是要葬在他身旁的。   沈婧抬手抚向腰间,那里藏着朱悯达曾送给她的九龙匕。   古老的钟声带着一丝慌乱响起,一下一下传得很远,实实在在浑厚低徊。   羽林卫听到这钟声一时纷乱不堪,却在见到沈婧的那一刻又静了下来。   沈婧踩着钟鸣之音,衣裙被风吹得往后翻飞,目色沉静得就好像自九天踏云而下的仙娥。   她走进殿宇,便看到三根长矛刺入朱悯达的身体,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闷哼一声,抬起眼却怔住了。   他看到她了。   朱悯达先是惊讶,然后是震怒——她怎么回来了?不是让她逃了吗?她不要命了吗?   可随着鲜血流逝,他一点一点便失了神志,眸中的惊怒逐渐化成一丝一缕的哀恸与怅悲。   视野已模糊不清了,他还想再看看她。   而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他实是有些高兴,他还以为他们这一生便要就此分开了呢。   阿婧自小便跟在他身边,他守着她,从一个垂髫小姑娘,长到豆蔻年华,他等着她及笄,看着她一天胜似一天眉目盈盈,倾国倾城,然后娶她为妻。   朱悯达抬了抬手,想去拥住她,奈何身上有长矛支着,叫他动弹不得。   他看到沈婧走到自己面前,温柔地笑起来,嘴唇翕动,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可惜他已听不大清了。   她说完之后,再看了他一眼,抬起他送她的九龙匕,扎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迸溅而出,大片大片迷了他的眼,殷红之色好像惊艳了一整座城的春花。   朱悯达合上眼的那一刻,想起多少年前,阿婧就快要嫁给自己的那个暮春。   东宫外的垂花园开了一片艳色海棠。   他将自己的九龙匕送给阿婧,她的脸红得比海棠更美。   那年的春光真好啊,有石桥流水,有落英缤纷,青樾嘴里衔了一根狗尾巴草,抬脚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嘻嘻笑着;十三刚练完武,持刀靠树坐着,扬眉看着;三妹在一旁打络子编剑穗,俨然不懂发生了什么,还在说,二姐你帮我看看,这结打得对不对?   还有十七,那时十七还小,蹲在池塘边玩水,脚底一滑险些栽下去,还是十三两步过去用刀柄勾住他的衣领,将他捞了回来。   十七委屈得要哭,青樾就撵他走:“去去去,大吉利的日子,眼泪都给我咽回肚子里去。”   十三哈哈大笑,拎着十七的后领说:“走了走了。”   三妹便将满地丝绦胡乱往衣裙里一兜,追上去道:“捎上我捎上我,我要去找四哥。”   弟弟妹妹们还是少年,笑闹地走在海棠缤纷而落的石径上,眼前的阿婧刚及笄两年,红着脸,即将要做他的妻。   不知怎么,这片春|色满园忽然就长在了朱悯达心里,变成了他这满腹铁石心肠中唯一柔软的归处。   朱悯达想起那一日只剩他二人时,沈婧站在海棠树下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这一生还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话,好听到他似乎只能看到她唇瓣翕动。   而这翕动的唇瓣,正与她方才笑着说最后一句话时一模一样。   朱悯达最后闭上眼时,是余愿已足的。   因他听见她在说什么了——阿婧要生生世世都跟着殿下,不再与殿下分开。   他们没有分开。   充斥在朱悯达三十二年生命里的兵戈战乱,明谋暗斗,如飞鸟扑棱掠过苍穹,倏忽之间了然无痕,在一场纷乱春雨后,最终纳入了他心中那片温柔归处。   他们终于再也分不开。 第92章 九二章   沈奚是辰时自宫门守卫那里夺了马,一路往昭觉寺去的。   各军卫兵马都有自己的安排, 他这么做实在不合规矩, 奈何承天门几个守卫追在后头喊了半晌, 他就像没听见一般。   后来户部两个主事追出来,听守卫说了情形, 摇摇头:“方才不知怎么,沈大人像是想到什么, 突然间就跟疯了似的。”   这是年关节还未开朝期间, 各衙司只安排一两个人值勤,以防有紧急公务。   更早一些的时候, 户部这两名主事正坐在公堂里闲磕牙, 看到沈奚来了, 便把沏好的茶给他斟了一杯,其中一人问:“沈大人,钱大人致仕这事儿,您听说了吗?”   沈奚敷衍地“嗯”了一声。   另一名主事就道:“钱大人怎么就致仕了呢?他方入冬时还说,等开年圣上南巡, 他要讨个旨伴驾,亲自去看看浙南的禾麦收成。”   沈奚听了这话就愣住了。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圣上的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是在入冬之时,在宫前殿案子发生之时,没有人认为他会退位。   可以说, 朱景元退位的念想几乎是在年关节前, 苏晋弹劾朱稽佑之后临时起意的。   昨日沈奚还在想, 朱沢微之所以设局害死钱煜,是因为他想让钱之涣心灰意冷,致仕返乡,这样朱悯达登基以后,便无法通过钱之涣拿住他贪墨的把柄,他便可以毫无顾虑地回凤阳整兵。   可现在看来,钱煜之死根本不可能是朱沢微设计的,因为他那时并不知道朱悯达即将登基,高枕无忧的他为何要平白寒了户部尚书的心自断一臂?   因此,钱煜之死的目的,并不在逼迫钱之涣致仕。   那么,只能在羽林卫身上了。   利用害死与七王有瓜葛的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让朱悯达亲信这支跟了他近十年的兵卫——苏时雨在雪地上写下“什么都是假的”的时候,便已猜到这一点了。   可是他们,却因为羽林卫冬猎时的忠心护主,因为接踵而至的钱之涣致仕,将注意力放在了后者身上。   是谁,让钱之涣在这个时机致仕?是谁竟设局障了他的目?   沈奚想不明白,也来不及去深想了。   他只知道,这个人既然只给了他一日去思量,那么羽林卫大约就要在这一日之内动手了。   他倏尔一下站起身,往东宫去的路上,他一直盼着是自己想错了,盼着奶娘临终时那句话,不过是一个玩笑。   可叹沈青樾从来一步百思运筹帷幄,临到此时了,竟开始心存侥幸。   他还未到东宫,就看到宫里管事牌子尤公公急匆匆向他行来,脸上隐有慌乱之色:“小沈大人,东宫怕是不好了。”   沈奚愣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听得自己有些飘忽的声音:“出了什么事,你说。”   “冬猎过后,羽林卫抓来两个行刺太子殿下的活口,殿下原是让羽林卫关在暗房里细审,可是今早杂家去送饭,那两个活口已死了,是、是叫人抹了脖子。”尤公公一顿,有些慌张地道,“杂家已查问过了,今日早上,只有伍喻峥伍将军派两个羽林卫去审过那两名活口,其余再没人进过暗房了。”   宫阙高阁遮住光,在深长的甬道上斜斜打下一道暗影。   他的话说完,就见沈奚站不稳似地后退了一步。   他慢慢地点着头,整个人像是失了神,一步一步往甬道深重的暗影里退去,然后他蓦地回转身,仿佛连命都不要了似地往宫外狂奔而去。   方才的侥幸与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被碾成齑粉。   羽林卫一定是有异心的,否则他们不会杀那两名暗卫,他们一定是怕有人从这两名暗卫口中问出什么。   而他们既然敢在今日肆无忌惮地杀了这两名暗卫,说明他们不再畏惧朱悯达的权威了,说明他们今日一定有异动了。   沈奚知道,这浮浮沉沉的表象下,一定还有更晦如夜的谋算,更深如海的真相,可是他没法再往下忖度了。   像是有人一把攫去了他的思绪,心中干干净净只剩一片荒凉。   他想,他今早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再坚持一些,哪怕以肉身拦皇辇,哪怕让车辇从自己身上轧过去呢?   他已算到了,他早已想到了,可是他被谁,不知被谁,这么一时障了目啊!   急马奔走于城西荒道上,离昭觉寺尚有五里。   遥遥的古刹中,忽然传来悲切的钟鸣之声。   沈奚蓦地勒住缰绳,或许是因为动作太急,马匹竟在坡道上失了前蹄,沈奚自马上跌落在山道,道旁坚石膈得他手肘生疼,但他却顾不上这疼痛了。   他茫然地望向昭觉寺的方向,一下一下数着这钟声。   撞钟十二下,国丧之音。   朱南羡与苏晋赶到昭觉寺时,整个寺庙已是一片寂静了,不知是谁大开杀戒,四处横亘着僧侣的尸体。   朱南羡扶着寺门,安静地看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往绕开尸体,往昭觉殿的方向走去。   有一个瞬间,朱南羡与跟在他身后的府兵是没有声音的。   这个曾香火鼎盛的寺院,像是在竭力秉承着慈悲之姿,以无尽的风度化着这一场罪孽,却吹不散太过浓厚的血腥气。   朱南羡走到诵经的佛殿前便看到了。   朱悯达被三根长矛扎着,整个人是立着的,头却低低垂下来,已没有声息了。   沈婧就在他的身旁,殷红的血染遍了她的衣裙,她就这么静静躺着,就像伴他而生伴他而死一朵怒放却凋零的花。   沈奚已比他早一刻到了。   他跌坐在沈婧身旁,整个人是无措的,直到听到朱南羡的脚步声,才茫然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又看回沈婧,低低地,暗哑着,说:“我被障了目……”   天上午阳高照,春光无比盛大,可这浓烈的日晖却照不进朱南羡眼里。   他的眼眸从未如此刻一般黯淡过,喉结动了动,才问了句:“麟儿呢?”   沈奚的身躯狠狠震了一下。   朱南羡垂下眸,唤了一句:“亲军卫。”   “属下在。”   他抬起头,平视着前方,眼神有些涣散不知在看什么:“去找朱麟,哪怕把整个寺院翻过来,本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亲军卫瞬间分成数列,向四方散去。   朱南羡涣散的眼神慢慢地,重新聚拢在朱悯达身上,他安静地走到他身前,抬手握住那根刺穿他胸膛的长矛,狠狠一拔。   长矛“哐当”落地,朱悯达的身体失了支撑,向前倒来,朱南羡伸手将他扶住,让他的头垂靠在自己的肩,然后抬手拔出刺在他背后的两根长矛。   在朱南羡眼中,他的大皇兄一直是卓尔不群的,威风凛凛的,他坚实的身影始终为他撑起着一片天,让他在这深宫中无忧无虑地长大。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大皇兄竟会像这样疲软无力地倒在自己怀里,仿佛十分依赖他一样。   朱南羡将朱悯达轻轻地放下来,让他平躺在地上,然后来到沈婧身边,要去拔那柄尚还扎在她胸口的匕首。   沈奚像是被惊动似的,忽然抬头看他:“你干什么?”   朱南羡垂着眸,只低低道了句:“让开。”   伸手就要握住匕首,却被沈奚挥手打开,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拔了匕首阿姐就没救了!”   朱南羡看着沈奚还想要去护住沈婧伤口的样子,忽然之间怒火中烧。   他一伸手狠狠推开沈奚,左手握住匕首柄一下拔出。   早就没有血溅出来了,在这寒冷的早春,血早已凝透了。   朱南羡抬眸看向沈奚,低低地,哑着嗓子道:“你看清楚,她已经死了。”   说罢这话,他解下腰间水囊,递给一旁静静看着自己的苏晋,轻轻说了句:“劳烦你。”   苏晋点了一下头,取出布帕沾了水,俯身为沈婧净脸。   朱南羡抬步走进佛殿,握住铺在巨大佛案上的绢布,往外一掀,上头供奉着的瓜果,香烛与念珠“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然后他就站在殿门口,等苏晋为朱悯达与沈婧都净了脸,俯下身,将他们一一抱进佛殿,放在了佛案之上。   拈香点火,朱南羡将香插进佛案前的香炉,尔后走出去,握住沈奚的手臂把他拽入殿中,扔在案前的蒲团上。   随后在他身旁的蒲团跪下,对着佛案上并肩而卧的朱悯达与沈婧,缓缓地俯下身,磕下一个响头。   沈奚怔怔地看着朱南羡,片刻,他的目色沉静下来,也面向佛案,与他一起伏地磕头。   一叩首,谢皇兄皇嫂教我养我,待我是弟如子,为我挡开这深宫的兵戈暗斗,让我始终活在光亮世界当中。   二叩首,谢阿姐姐夫信我容我,让我从小到大恣意妄为,纵我懂我,让我此世至今安乐无尤。   三叩首,愿你二人永登极乐,相伴相随,永生永世,不离不分。   悠悠佛香来袭,冲淡了这满殿的血腥气,沈奚在这缭缭青烟中直起身,安静地开了口:“昨夜阿姐来问我,等姐夫登基,等日子再暖和些,能不能随她一起去北平看三姐。二姐平生什么事都为旁人着想,心里只有一个执念,盼着家人团圆。我知道她盼团圆已盼了好久了,我当时怎么不应她一句好呢?起码能让她这一夜过得开心一些,起码能让她最后走的时候,心里少留一些遗憾。”   朱南羡没有说话,他无声无息地跪着,半晌站起身,沉默着走出了佛堂。   已近未时,日光仍盛,风声不止。   涌动的风掀起朱南羡的袍角往后翻飞,苏晋站在殿门口看着他,从来挺拔的身姿孤零零立在广袤的殿台,显得落寞不堪。   朱南羡仰起脸,清亮的春光便倾泻而下。   他这一生总与日光为伴,是最明亮如星的那一个,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洒落在眼梢的春光是刺目伤人的。   他缓缓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双目。   然后苏晋就看到,有眼泪自他的掌隙间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坠在他的下颌,随即打落在地。   就像一场无声而下的雨。   她慢慢地走过去,抬手轻握住他覆于眼上的手,唤了一声:“殿下。”   那只好看的手是濡湿而冰凉的,再不复从前温热,可他还是“嗯”着应了她一声。   不远处传来隐隐的兵马声,朱南羡的手动了一下,缓缓地放下来,他朝四周看去,忽然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方才遣出去找麟儿的亲军卫怎么一个都没回来呢?怎么一丝踪影了也没了呢?   这支军卫是他回京师前,自南昌府府兵中挑出来,一定不会有问题。   那么他们是在哪里出了事吗?   从来大而化之的朱南羡几乎是一瞬长大,异常敏锐地猜出了因果,当下便对苏晋道:“你快走。”   苏晋也反应过来了,但她看着朱南羡眼中未褪的湿意,摇了摇头道:“不,阿雨陪殿下一起。”   兵马声越来越近,朱南羡知道,那些即将到来的人要围追堵截的人是自己,在朱悯达死后,下一个成为众矢之的的嫡皇子。   若他随他们一起走,只怕一个也逃不了,可是若他留下,大约会为跟着自己的人,为她与沈青樾,换来生机。   苏晋看着他,眼中竟似有暖意,轻声又道:“大不了阿雨陪殿下一起死。”   朱南羡愣住了,片刻,他似乎想对她笑一笑,嘴角动了一下,却笑不出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俯下脸,轻轻在她额稍一吻,“你不明白。”他哑声道,“若再没了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然后他将她推开,仿佛想让她放心一般,终于努力牵起一丝有些难过的笑,再一次对她道:“快走。” 第93章 九三章   兵马声已经到寺院门口, 朱南羡抬目望去, 整军而入的先是羽林卫, 再是鹰扬卫,随后跟着朱沢微。   四哥,九哥, 十哥,还有朱十二也来了。   这些人, 都是来分一杯羹的吗?   朱南羡沉默地垂下眸,他现在是谁也不信了。   鹰扬卫在五名皇子身后列阵,整军之声响彻庙院,羽林卫迅速从四方包围住朱南羡, 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朝朱沢微单膝跪下道:“禀七殿下, 各位殿下, 方才祈福时,正是十三殿下率府兵杀害了太子殿下, 末将虽率羽林卫拼死抵抗,奈何仍没能护住太子殿下周全,连太子妃都一并殒命。”   苍茫风声又起,朱南羡听着这黑白颠倒的事实,心中冰凉得已掀不起波澜。   朱沢微高立于马上, 漫不经心地看了朱南羡一眼, 仿佛颇是不信道:“伍喻峥, 你好大的胆子, 本王的十三弟怎么可能杀害大皇兄, 他可是大皇兄的同母胞弟。”他顿了顿,却又问,“你说十三谋害皇兄,可有什么证据吗?”   “有。”伍喻峥一挥手,“带上来!”   片刻便有几人由羽林卫押解着,来到众人面前。   是方才朱南羡遣去找朱麟的亲军卫。   朱南羡明白了,原来他们方才来到昭觉寺时,羽林卫并没有离开,只是不知何故潜在了寺庙当中,伏击了他的亲兵卫。   也怪自己,一时伤心分了神,竟没听到响动。   只是眼前的这支羽林卫,究竟是为谁效力呢?朱沢微吗?   伍喻峥道:“禀七殿下,方才正是十三殿下率亲军卫在祈福之时突然闯入,因十三殿下与太子殿下感情甚笃,末将以为十三殿下或有要事来寻,没能即时拦阻,叫他们得了先机,杀害了太子殿下与太子妃。”   被押解着的亲军卫统领听了这话睁大眼:“你血口喷人!十三殿下是在城外听到钟鸣之音后,率我等疾马赶来昭觉寺,是为救太子殿下而来的!”   “城外?”朱沢微像是有些诧异,“十三,本王记得按照你今日的行程,卯时便该出了应天城吧?钟声是正午响起的,你怎么还会在城外?”   是啊,按照他的行程,到正午时分早该远离应天城了,可是,他陪阿雨去通政司送信了。   伍喻峥道:“禀七殿下,他们假作出城,其实早在昭觉寺埋伏,等太子殿下祈福之时破门而入。”说着似是不忿地道,“十三殿下领的兵个个骁勇善战,我等险些不敌,折损将士百十人,拼了命才将这统领擒住!”   被押解的统领目眦欲裂:“分明是你们羽林卫趁我等四散找寻小殿下之时设陷擒住我等,分明是你命那百十羽林卫自尽作成被屠戮之像,却反过来诬赖十三殿下!”   伍喻峥闻言却怒极反笑,“末将身为羽林卫指挥使,怎会让跟了自己数年的部下自尽?”他向朱沢微一拱手:“七殿下,您都听到了,事实已摆在眼前,此人已开始说胡话了。”   朱沢微淡淡地“嗯”了一声,似是想到什么,有些担忧地道:“啊,麟儿呢?你们看到他了吗?”   伍喻峥愧不堪言:“禀七殿下,末将罪该万死,十三殿下谋害太子殿下之后,四下里乱成一片,末将虽尽力搜寻,仍未能找到小殿下。”   朱沢微别过脸看向朱祁岳:“十二,父皇听到钟鸣之音便病倒不起,看来虎贲卫是来不了了。眼下只有你有上十二卫的领兵权,速让鹰扬卫把守住昭觉寺各院门出口,命令其余人等立刻去找麟儿,祈福的正殿,诵经的庵堂,这寺院的一片一角都不可放过!”   朱祁岳依朱沢微之言吩咐下去。   朱沢微随后一叹:“伍喻峥,你先让你的兵卫在此处看住十三。”左右看了一眼道:“诸位兄弟这便随我去看过大皇兄吧。”   众皇子翻身下马,从朱南羡旁走过,往诵经的殿宇去了。   朱南羡这才看向被押在一旁的统领,沙哑着问:“麟儿呢,你找到他了吗?”   统领一脸憾恨地摇了摇头。   朱南羡的眸色是沉静而哀恸的,见统领如此,他怔了怔,竟更黯淡了几分。   接着他忽然又抬起眼,带着满目仇悲一下子看向伍喻峥,眸子里闪亮着的不再是星光,而是灼灼烈火。   他的动作太快了,即便伍喻峥已反应过来要躲,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崔嵬”,举刀劈向伍喻峥。   可是,这样快极,怒极的动作,意味着他几乎是不设防的。   统领一句“殿下当心”还没说出口,一旁早盯着朱南羡的羽林卫们已狠狠挥矛,合力打向他的后膝与腰背,朱南羡闷哼一声,半跪而倒,长刀虽未脱手,却也无力劈砍,在伍喻峥的前胸拉出一道浅长,但并不致命的口子。   “岂有此理!”身后传来一声爆喝。   是朱沢微并未走远,见此情形,他大步来到朱南羡身前,怒斥道:“大哥尸骨未寒,你这是要连目睹你作孽的证人都宰了吗?!”   羽林卫用长矛左右交叉架在朱南羡身侧,令他不得起身。   他就这样以屈膝之姿,像是臣服一般,跪在朱沢微身前,对他怒目而视。   不时,方才被遣去找朱麟的鹰扬卫回来了两名,其中一人怀里抱了一个身着袈|裟的少年尸体。   正是那名最后爬上佛塔顶,帮沈婧撞响古钟的小和尚。   他是被当胸一剑刺穿的,早已没了声息。   可他的面目却十分平和,也许早在答应沈婧撞钟的那一刻,他已知道自己会为此丧命了,但出家人慈悲为怀,若能以己身度化这世间痴人,也不枉此生心向如来。   陆陆续续又有鹰扬卫回来,当最后一名兵卫在佛殿台前集结,鹰扬卫指挥使黯然地禀报:“回十二殿下,回七殿下,各位殿下,末将已命鹰扬卫仔仔细细搜遍昭觉寺各处,并没发现皇孙殿下的踪迹,恐怕……”他顿了顿,“是凶多吉少了。”   跪倒在地的朱南羡听了这话,忽然自喉间发出一声悲鸣。   他抬目看向那些所谓与他有骨血之亲的兄长,朱沢微,朱祁岳,朱弈珩,还有朱昱深和朱裕堂,心中混沌一片只剩奔涌不止的痛忿。   撑在地面的手倏尔握紧“崔嵬”,拼尽全身力气挣开架在身上的长矛,嘶声道:“我杀了你们——”   也不顾羽林卫的长矛狠打在自己的前胸与后背,举刀往前劈砍而去。   就在刀锋要触及朱沢微眼梢的那一刻,当空一道清光如水,一把利剑铮鸣出鞘,将朱南羡的“崔嵬”拦了下来。   是朱祁岳的“青崖”。   朱祁岳的神色亦是黯淡的,他别开眼眸,竟是不敢直视朱南羡,低声道:“十三,算了。”   朱南羡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从小到大,除了大皇兄与十七以外,与自己最亲近的十二哥,他们年纪相仿,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立誓从军,镇守边疆。   什么叫算了?他也觉得大皇兄,觉得皇嫂该死吗?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羽林卫挥矛打在朱南羡的背脊。   朱南羡再也支撑不住,再一次跌跪在地,也不知是伤重还是悲愤所致,喉间一阵腥甜,呛出一大口血来。   可他的手依旧没有放开“崔嵬”。   朱南羡恶狠狠地看向朱沢微,看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眼中恨意毕现。   朱沢微对上朱南羡的眼神,一时竟有些心惊。   是,羽林卫是他的。   这支羽林卫,正是他七王朱沢微一直潜藏了数年,不到绝境绝不会用的一道暗棋。   而朱悯达即将登基,便是他的绝境。   冬猎之前,朱沢微本已安排周详,非但在林中布下了暗卫,还嘱咐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在冬猎第一日入夜便伺机刺杀朱悯达。   这支羽林卫是朱悯达最信任的兵卫,是贴身保护朱悯达的兵卫,朱沢微想,他们怎么都不可能失手,所以为防惹上嫌疑,他一入林子便跟他们切断了联系。   直到当日雪夜,老十来找他,说虎贲卫也入林场了,他才知道大约是坏事了。   是了,他能想到在冬猎时刺杀朱悯达,他那个坐守江山数十年的父皇怎么能想不到?   一旦羽林卫失手让虎贲卫擒住,退一步说,就算他们得手,但让虎贲卫擒住,叫父皇审出自己的恶行,那自己还有命活吗?   所以他当日才与十二计划着要一起杀出去。   然而当他出了林场,却发现朱悯达竟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连一丝伤都没有。   朱沢微后来才知道,冬猎当日,羽林卫一名兵卫为帮朱悯达追猎物走迷了路,竟意外发现虎贲卫的踪迹,等他找回来时,便暗自将虎贲卫入林的消息告诉了伍喻峥。   伍喻峥当时已与朱沢微切断了联系,只好自作主张,非但没有刺杀朱悯达,反而作了一出“贼喊捉贼”的戏,将本来与他们同气连枝的暗卫一举捕获,还生擒住两个活口以显忠心护主,引得朱悯达对这支羽林卫更加信任。   朱沢微看着满腔忿恨的朱南羡,知道十三这回是当真想要自己的命了。   其实他也不惧他,眼下父皇卧病不起,他手握吏部,沈家倒台后,户部与刑部也将是他的,还有羽林卫与十二的鹰扬卫,朱十三又能拿他怎么样?   然而,怕就怕夜长梦多,何况宫前殿一局后,朱沢微总有一种感觉——宫中的局面,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罢了,既已杀了朱悯达,又何须顾忌再多杀一个朱南羡,反正就是让在场所有皇子瞧见了又怎么样?谁都别想摘干净。   朱沢微想到这里,下了狠心:“羽林卫!”   “在!”   “十三皇子朱南羡祈福之际谋害当朝太子,屠戮皇家寺院,且不知悔改,意图再杀本王与诸位皇兄皇弟灭口,实乃罪大恶极,当就地——正|法。”   “是!”   四名羽林卫上前缚住朱南羡的手脚,一名羽林卫举矛正要刺向朱南羡的心肺处,不妨一个人影闪过,提刀当胸打在刺矛的羽林卫身上。   是四王朱昱深。   另一旁又有一名羽林卫挥刀砍来,朱昱深抬手一拦,只闻“铛”的一声,刀锋竟劈在他左手的铁护腕之上。   与之同时,朱昱深右手一震长刀出鞘,甩腕往其余羽林卫身上横劈纵挥,只一个瞬间便将这数人震开。   朱昱深提刀而立,挡在朱南羡身前,淡淡道:“老七这是疯了吗?”   他一身劲衣如松,眼神极其深邃,左右两侧的袖口都扎入铁护腕当中,腰间没有佩玉,而是悬着一支古朴羌笛。   朱沢微看着朱昱深,意外地抬眉,笑道:“我记得年关宴上,四哥说沈三妹即将临盆,承诺她不动刀兵,眼下见了血,是不是有些不吉利啊?”   朱昱深没有理他,而是看向朱祁岳道:“朱十二,你忘了这些年十三是怎么对你的?就这么看着老七动手?”   朱祁岳眉色一伤。   朱昱深所言不假,他小时候想习武,十三帮他去求父皇,他想跟着曹将军去游历,十三将机会让给了他,纵然他也曾在军中受辱,也曾被迫娶不爱之人,可这些与十三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年十三敬他为兄,一直以赤诚之心相待,不该是这样的果报。   朱祁岳沉默地提着剑,站到朱南羡身旁,垂着眸子道:“七哥,回宫吧。”   朱沢微心中虽怒不可言,语气却还是缓缓的:“朱祁岳,你要反我吗?”   朱祁岳低声道:“七哥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七哥去做,只有十三,”他顿了顿,“我不会命鹰扬卫拦着七哥,但七哥若要取十三的命,便先取了我的吧。”   朱沢微真是被他这一身可笑的江湖义气气极,吩咐道:“羽林卫,给本王把他们——”   “七哥。”这时,身旁传来一个沉澈的声音,仿如清风一般能抚平人的心绪,朱弈珩道:“十二说得对,回宫吧。”又道,“再拖下去,等父皇醒来怕是不好了。”   朱沢微扫了他一眼:“十弟这是什么意思?”   朱弈珩温言道:“父皇病倒不起是心忧大皇兄安危,若等他醒来,大皇兄还没消息,怕是要命派虎贲卫来昭觉寺了,此其一;其二,眼下父皇病倒,各衙司一团纷乱,宫中无人做主,七哥难道不趁此年关节未开朝期间,赶紧回去坐镇朝局吗?”   朱沢微听明白老十的意思了——他在劝自己趁着朝中无人坐镇,回宫将大权揽在自己手里。   他说的也对,眼下朱悯达既已死,当务之急是立刻向沈家下手,只要刑部户部彻底瓦解,将权力到了自己手中,再从凤阳调兵以“勤王”的名义进京,便是父皇醒了,也难以奈何他三分了。   何况那个老东西,被这么一打击,怕是大限将至了。   朱弈珩又浅笑道:“至于十三,左右七哥手里已握有实证,回朝后,让刑部,让三法司再审,还天下一个公道不是更好么?也省得让旁人说三道四。”   朱沢微听了这话,点了一下头道:“也好。”随即吩咐羽林卫,“收了他的‘崔嵬’,将此处打扫干净。”   手中的刀被夺走,朱南羡伏在地上良久,一直等到翻腾着,奔涌在四肢的血渐渐凉下来,凉透了,凝成千疮百孔的一团凄荒,才跌跌撞撞地自地上爬起来。   身上的伤很重,不妨脚底一个踉跄,站不稳又再次跌倒。   他跪匍在地上,慢慢抬起一只腿,想要撑着再次站起来,一旁的朱祁岳看了,心中不忍,想要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挥臂一下挡开。   朱南羡仰起脸,像是不认识朱祁岳一般看了他一眼,从胸腔里震出一个笑。   那是一种悲哀的,失望到极致的笑。   朱祁岳怔住了,随后,他缓缓地移开目光,转身离开。   朱南羡终于能撑着站起身的时候,就看到羽林卫已清扫完寺庙,不远处有人抬着朱悯达与沈婧的尸体走过,他蹒跚地走了几步,似乎想要再看看他的皇兄皇嫂。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利刃扎入肉身的声音。   朱南羡心中一空,蓦地回过头,方才跟着自己的几名亲军卫正被羽林卫用长矛穿胸而过。   血溅三尺,在他眼前铺就一地夺目的红,艳得让春光都黯然失色。   朱南羡再也忍不住,慢慢地,自喉间发出一阵暗哑的悲鸣之音,他仰头看向苍天,胸口几起几伏,呛出大口鲜血的同时,终于嘶喊出声。   随后他双眼一黑,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第94章 九四章   快入城时, 苏晋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这一路上,她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回头看, 不要回头看, 只有往前走,一直往前, 她才能找到出路, 才能救他。   可就在这一刻, 突如其来的心悸几欲取魂夺魄,苏晋蓦地回过身,往昭觉寺的方向望去。   古刹早已隐没在苍苍远山之中, 天际一道如血残阳仿佛吸饱了众生悲苦, 染透云端却照不亮晦暗人间。   沈奚就跟在苏晋身边。   离开昭觉寺的时候,他已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了。   是他带苏晋避开羽林卫的伏击, 告诉她羽林卫将兵力安置在各庵堂擒捕朱南羡的亲军卫,所以药圃短巷外的小门一定无人把守。   但苏晋知道, 沈奚眼下的冷静并不是镇定,而是一种茫然无措的,近似于颓唐的压抑与孤凄。   两人一直走到山脚下的驿站才借到马,上马前, 沈奚握紧缰绳, 近似喃喃地低语了一句:“十七。”   东宫已成危境,朱沢微既已决定谋害朱悯达, 那么在钟鸣之音响起后, 宫中一定有兵卫暗自守住东宫。   所幸在冬猎之后, 朱南羡将朱旻尔撵去了沈府,阴差阳错地让他避过了一劫。   日暮时分,正阳门外依然行人如织,苏晋与沈奚一路策马到沈府,府内总管沈六伯已经在府门外焦急地候着了。   六伯一见沈奚便道:“少爷,十七殿下听到钟声便嚷着要去昭觉寺,还好今日十三王府的总管郑允郑大人来了,老奴实在不得已,与郑大人一起把十七殿下强行锁进了屋内,您看是不是……”他话未说完,见沈奚的神情有些迷茫,不由看向他身旁的苏晋,半带疑询地行了个礼:“老奴见过苏大人。”   沈奚是昨日听到钱之涣致仕后,让人自宫里带的话——未经他准允,便是天塌下来,也不得让朱旻尔离开沈府半步。   苏晋也未多作解释,只道:“那便请六伯着人备好车马,将郑允与十七殿下请出来,赶在天黑之前出城。”   六伯听她语气急切,不敢耽搁,忙应了要去,沈奚忽问:“六伯,我爹呢?”   “老爷听了钟鸣之音,怕宫中有变便赶去进宫去了。”   暮色凝在沈奚右眼下的泪痣,显得更加深幽,他“嗯”了一声:“你去吧。”   不多时,朱旻尔便随郑允自府内出来了。   一见苏晋与沈奚,他迫切地问:“青樾哥哥,苏御史,我方才听到了自昭觉寺传来的钟声,是我大皇兄与皇嫂出了什么事吗?”   苏晋看了眼天色,走到马车前撩开车帘:“郑,你允驱车带十七出城,连夜赶往南昌府。”   朱旻尔不明所以,反是郑允听出了些不对劲,问道:“为何要去南昌府?为何小的也要一起走?是……十三殿下也出事了?”   苏晋没答这话,等朱旻尔上了马车,她自六伯手中接过行囊递给郑允,又道:“出城后,你要连夜赶路,前两日一刻都不能停,等到了苏州府,才可稍作歇脚。”   郑允应了声,勒住缰绳正要赶马,不想坐于车内的朱旻尔忽然反应过来,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是我大哥与皇嫂在昭觉寺落难了是不是?我十三哥听到钟声赶去救他们,所以也落难了是不是?”   他说着,一脚踩住车辕就要往下跳,迫切道:“我不走,不去南昌,我要进宫找我父皇救我大哥和十三哥!”   他还未跳下马车,沈奚忽然抬手抵住车沿,声音清寒无比:“你找你父皇有什么用?你的脑子呢?你父皇若还清醒着,听到钟鸣之音,早已分派三军戒严整座应天府,可你仔细看看,沈府这么长一条巷子,有半个兵卫吗?”   朱旻尔闻言一愣,下一刻,他推开沈奚的手,不管不顾地跳下马车,一边往巷外走一边急道:“那我更应该回宫,大哥十三哥落难,我好歹也是皇子,是嫡皇子,若真有谁对他们不利,我好歹能为他们说上两句话。”   沈奚三两步追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回一带。   朱旻尔被这一回扯猛地撞在车壁之上,还未来得及叫疼,抬目便对上沈奚一张冷若霜雪的脸。   “你是嫡皇子有什么用?你无权无势,不过依附于你大哥与十三,你在朝中有人辅佐吗?你有政绩军功吗?你能让王侯将相文臣武官臣服吗?你有自己的藩地吗?你有财力有自己的兵马吗?你没有,没了你大哥与十三的庇护,你连一个庶子都不如,你回宫就是送命。”   朱旻尔眼眶一下便红了,心中巨大的恐慌令他说出的话都是颤抖着的:“没了我大哥和十三哥是什么意思?他们出了事,我、我不能去救他们吗?”   那双与朱南羡有些许相似的明亮眼眸渐渐蓄起泪来。   苏晋静静地看着他,片刻道:“十七,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已经死了。”   她顿了一下,强忍住心中的空茫无着,似是平静又道:“十三殿下他,也生死未卜。”   朱旻尔听了这话,眼泪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了,他自车壁上慢慢滑下,仰头看着苏晋,又看着沈奚:“为什么?我前两日瞧见他们,他们都好好的。”   苏晋只道:“十七,你听好了,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去南昌。殿下就藩南昌虽仅两年,但他把那里打理得很好,有钱粮,有兵卫,有臣服他的百姓与臣子。你去了那里后,帮他守好这份基业,执政练兵屯粮,一日都不可懈怠,若你十三皇兄能活下来,这便是他唯一的退路。”   朱旻尔茫然地看着苏晋,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   他自顾自从地上爬起身,想要强作坚强,却在登上马车的一刻又原型毕露,拽住苏晋的袖口道:“可是苏御史,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我没有领过兵,也没有执过政,我去了那里,该干什么该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苏晋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你去了那里头十日,什么都不要做,先认人,认得明白彻底,切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注1)   “穷之以辞,以观其变;明白显问,以观其德;远使之以观其不二;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哀之以验其仁;苦之以验其志;人言己默,欲高反下。(注2)   “凡事所思多想,向你心中的有识之士请教。南昌巡按御史是我的人,你若实在陷于困境,可求助于他,但你不能依赖他,也不能依赖任何人,否则你便无法再南昌府在江西道立足,无法帮十三殿下守住他的基业,因为那里的百姓与将士们臣服的是‘朱南羡’这三个字,而不是旁的任何异姓人。”   朱旻尔垂着头,揪住苏晋袖口的指节紧握发白,他强忍住心中的不安,慢慢将手松开,眼泪却打在手背之上:“我知道了。”   然而就在马车起行的一刻,他忽然掀开车帘又问:“苏御史,青樾哥哥,我到了南昌后,能给你们来信吗?”他的语气近乎恳求,“我只想报个平安。”   随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朱旻尔的脸已有些瞧不清了,沈奚隔着暝色看着,一时竟有个十分荒唐的念头,他想,这会不会是那个曾容他纵他的东宫,在日后的岁月中,唯一能活下来的人。   心中眷念突生,他竟不自主地追了两步:“你若真要来信,不必亲自送,交给南昌巡按御史,他会把信送给苏时雨,但你切记,不必再给沈府来信了。”   朱旻尔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为何不能给沈府去信,可是车马已辘辘绕过巷口,再不见沈奚与苏晋的身影了。   天边霞色渐收,一轮明月自云端若隐若现,沈奚在朱旻尔走后,仿佛被人抽了脊梁骨一般跌坐在门槛上。   他的神色是清冷的,映着沉沉暮色,幽暗泪痣凝成悲忧:“我怕是要不好了。”   苏晋明白他的意思。   朱悯达身死,朱南羡落难,朱旻尔出逃,东宫一夕之间落败,那么眼下即将把大权握于手中的朱沢微最容不下的就该是沈家,因为沈家这股势力在,就意味着东宫尚有绝地反击的契机。   若她所料不错,今日沈拓入宫后至今未返,便是被朱沢微暗中留下的兵卫扣下了。   沈奚双手搭在膝头,缓缓地道:“不止我父亲的缘故,还有钱之涣身上贪墨税粮的案子。我现在怀疑,他们趁我分神东宫无暇他顾之时,利用这桩案子摆了沈家一道。钱之涣致仕,应当不只是要障我的目,他们更利用了此事将罪名一并推到了沈府身上,否则,若无把握将沈府连根拔除,朱沢微一定不敢明目张胆地将刑部尚书扣留于宫中。”   沈奚说着,慢慢抬手撑起额头。   他想试着再想想,想想他们会如何利用钱之涣对付他,对付他的父亲。可是自昭觉寺出来后,他的思绪似乎被人用剪子一下子剪短了,每一往深处想,便会瞧见那抹开在沈婧身上殷红夺目的血花。   苏晋道:“钱之涣贪墨税粮一案,便是陕西曲知县上京敲响登闻鼓鸣冤之案,是由都察院钱大人审的,我明日清早便去寻钱大人,试试看能否从他那里获取实证。”   沈奚却摇了摇头。   如画的眉眼在暝色中好似谪仙,却凝着茫然,片刻,他轻声道:“我好像……早在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刻,就料到自己会有今日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交给苏晋,轻声道,“这是我这些年,在各衙司安置的暗桩,东宫之劫沈府之难,终归与你无关,你日后用这信上之名在宫中自保,当绰绰有余。”   苏晋接过信函,细看过一遍后,将里头的人名都记在了心里。   离开沈府前,她对沈奚说:“开朝后,七殿下必会着人当朝审沈大人,到那时,我不会为二位大人求情。”   因她要先自保,然后才能救他们。   她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为了晁清她尚可豁出性命,而今与沈奚推心相交,承朱南羡浩浩深恩的她,岂能对这一场劫难无动于衷。   苏晋想,她无论如何,哪怕爬上这权力之巅都好,也要救他们。   最多不过成王败寇。   苏晋走过绕过一条长巷,将信函上的人名在心中默诵了一遍,然后取出火折子,将手中纸函点燃。   天就要全然暗了,手中火光灼眼,仿佛成为这世间最后一缕微光。   纸灰自她的指尖往前飞去,顺着风,带着星火点点,就像要把她引向一条晦暗未明的前路。   于是她往前走,将最后一撮纸灰攥于掌心之中。   苏晋不知自己攥着这飞灰是要做什么,又或许是那一握灼烫,能让她获得片刻安宁。   月色越来越明,苏晋抬头望月,有个瞬间,她在想自己若始于此又当止于何方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后悔。   绝不后悔。   柳朝明提灯站在值事房外,看着天际最后一丝日晖被黑夜吞没,分外淡漠地道:“吴公公这时来寻本官,不觉得不合适吗?”   在中院不远处立着的人,正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吴敞。   昔景元帝开国,为防宦祸,立牌明令“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注3),自此,犯枉议朝政,或与朝臣走得过近的宦官一律被处以极刑。   而今日太子身死,各宫上下人心惶惶,这个常伺候于朱景元皇案前的宦官竟出现在了都察院,实叫人匪夷所思。   吴敞道:“按理杂家不该亲自来此,但事态实在紧急,大人可知,今日在昭觉寺内,已因大人的一念之私闯下大祸了?”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怎么?”   “长话短说,殿下到昭觉寺后,发现十三殿下竟也在里头。七殿下将计就计,把谋害太子的罪名推到十三殿下身上。殿下无奈,暗中派人带话,说他只能保住十三殿下半条命,令七殿下将十三殿下带回宫,这余下半条能不能保住,就看柳大人您了。”   吴敞说着,又添了句:“七殿下大约戌时就该回宫了,柳大人,您只余不到半个时辰了。”   柳朝明听了这里才是一怔:“朱南羡没走?” 第95章 九五章   吴敞道:“大人不知今日十三殿下起行, 只允了苏御史一人去送吗?”   柳朝明愣住了。   他不知道。他只知苏晋近日一直在为东宫奔波, 怕她想明白前因后果后与沈奚一起赶去昭觉寺, 这才以送信为由将她支开。   柳朝明问:“朱南羡是因陪苏时雨送信才耽搁了行程?”   “正是。”吴敞道, “殿下之所以择在初六让钱之涣致仕,除了障沈青樾的目之外, 更因为此局的重中之重——是要等十三殿下离开京师才令七殿下动手。大人既已决定置身事外, 何故又因苏时雨横插一手?大人可知, 正是因大人这一念之私, 殿下十载筹谋,我等累年心血就将功亏一篑?”   柳朝明垂下眸,看着手里风灯微微晃动的烛火:“这话是殿下让你与本官说的?”   吴敞摇摇头:“殿下大肚能容,并未责难大人半个字。这话是老奴代殿下, 代所有为此局披肝沥胆的人鸣的不平。   “这些年来,殿下无时不对大人信之敬之,大人既也走上了这条路,哪怕仅因一玦盟约,也当知道此路狭险, 容不得大人动私念,留余地。难道以大人之智,还看不明白沈青樾前车之鉴吗?”   吴敞说着, 弯身朝柳朝明施以一个深揖:“老奴言尽于此,大人再想置身事外怕是不能够了, 余下的, 就看大人能否力挽狂澜吧。”   夜更深了些, 柳朝明负手看向远天,方才还有些晦暗的月色随着这越来越沉的黑夜明亮起来,月华浸染云端,连它周遭的星子都要吞没了。   某个瞬间,柳朝明其实是犹疑不决的。   他自入都察院,从一名监察御史升任至左都御史,承的是老御史之志。   纵然他的求存之道,立身之则,甚至真正的信念都与老御史有出入,但他只想秉持着自己的初衷走下去。   身为都察院首座,权力至此是恰到好处——旁人伤不了他,动不了他,他亦能在自己掌控的范围内按部就班。   可若他以今日为起点,再往前走,往这旋涡的深处走去,那么他手中握着的将不再是朝臣大权,而是极权了。   这样的极权,就如天末那轮正在吞没星辰的明月,一旦沾惹上身,便再也甩不掉。   柳朝明不知这汹汹极权会将自己推向何方。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因一己私念触成今日危局,难道要看着朱沢微一步登天,坐上这天下帝位吗?这岂不是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只有手握极权来制衡极权。   柳朝明在走出都察院的瞬间,回头望了眼匾额上气势雄浑的“都察院”三个字。   映着煌煌灯火,他忽然想起老御史,想起苏时雨,想起她当日在暖阁对自己说,“大人对时雨而言是家人”。   “家人”二字对他柳昀而言,真是个遥远又陌生的词啊,柳朝明想。   四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他跪在灵堂为她守孝,每落一滴眼泪,父亲便拿戒尺打他一下。他告诉他,柳家人,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后来老御史虽对他好,却从不曾将这份好宣之于口。   说来可笑,苏晋的“家人”二字,还是他此生头一回听说有人竟也肯将自己视作亲近之人。   于是他忽然就抑不住心中私念,浮叶落湖生根长成的莲叶田田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美景,他想留住这好景年华,所以忍不住提点她,不要与东宫走得太近,甚至以送信为由,让她避开可能会遭逢的劫难。   他也是人,一个人走得太久了,总也盼着有人能明白自己,看透自己的喜悲。   那年隔着风烟雨幕望去,他不是没有期盼着这个被老御史念了许多年的苏时雨,会否就是自己的同路人的。   可惜穷阴杀节,急景凋年,好不容易在心头长成的田田莲叶在这一夕之间因一己私念酿成大错,只能败落凋敝,化作这独行之路上的衰草牂牂。   不该再有所求,不该徒生妄念。   柳朝明再次抬起眼来,目中凄清已尽数化去,冷玉般的眸子里是十足十的淡漠。   “安然。”   “大人可是要安然去北镇抚司请卫璋卫大人?”   柳朝明看了眼天色:“来不及。”   昔年“相祸”牵连太广,锦衣卫因酷刑屠杀恶名昭著,一度被废,近几年虽复立,却只能驻留于镇抚司,非传召不得入宫内。   “你去值卫所找金吾卫左谦,让他立刻于明华宫外等候本官。他若不明所以,你便问他,还想不想救朱南羡的命。”   “是。”   待安然离开,柳朝明又唤了一声:“言脩。”   这个常跟在苏晋身侧脾气温和的监察御史自夜色中走出,恭恭敬敬地对柳朝明一揖:“下官在。”   “你分派人手,去镇抚司让卫璋自称奉圣上口谕,率两千锦衣卫直入奉天正门。   “下官领命。”   “与此同时,命人去京师各府,传,中极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及,文渊阁大学士即刻进宫听旨。”   “是。”   “另外,”柳朝明抬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翰林院,“找个人去把舒闻岚给本官拎出来,圣上的笔迹,只有他仿出来的辨不出真假。”   言脩迟疑道:“可是初春寒天,舒大人一向坐在府中围炉烤火,怎会在翰林院中?”   柳朝明冷声道:“舒闻岚是什么人?今日出了这样的乱子,他就是搭上半条性命,也会在宫中等着看热闹,至多在太医院拎个医正看着自己,好叫自己不要稍不注意一命呜呼了。”   言脩道:“是下官疏漏了,下官这就吩咐下去。”   柳朝明知道,朱南羡余下的所谓半条命,并非是指他伤重难以支撑,而是指他虽能自昭觉寺保得一命归来,但回到宫后,朱沢微大权在握,他又能否在这魏巍权势下活下去。   而今朱景元病情垂危,至今未醒,朱悯达身死东宫败落,皇权疏忽间便旁落在了朱沢微这个势力最强的皇子身上。   他手里有兵马,有能臣,有钱粮,朱十二手中鹰扬卫的领兵权甚至可令他不惧朱景元再醒来,因为朱沢微大可以利用这唯一的亲兵卫领兵权抽调人把守住明华宫,封锁住之后景元帝任何醒来的消息。   反正他连当朝太子都杀了,还有什么做不出的呢?   因此在朱沢微回宫之前,这宫里急需要形成一股足以与他抗衡的势力,才能确保他日后无法为所欲为,才能在让朱南羡在朱沢微几乎一手遮天的权势下活下去,活到他回到南昌,再率兵回来与朱沢微争夺皇位的那一天。   而纵观今日宫中,能成为这股势力并且取信各方的,只有柳昀自己了。   夜已沉沉,朱沢微打马行在回宫的路上,望着越来越近的魏巍宫阁,尚还觉得难以置信。   几日前,他还想着如何从这危局当中脱身,如何举兵入京,甚至如何自封岚山的崇山峻岭中杀出去保得一条性命,而今时今日,他即将要站在这宫阙之巅,成为这里的主人了。   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让朱沢微不由自问,难道这里的主人不该是他吗?难道那高高在上的帝位不该是他的吗?   不,都该是他的。   他的母妃从小便教他,若你想要什么,便要努力去争,努力去抢,父皇的宠爱如此,无上的权力如此,有时候连自己的命,也要争抢才能保住。   朱沢微拼了半辈子去争,与朱悯达争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付出了这么多心血,这一切凭什么就不是他的?   羽林卫与鹰扬卫在身后列阵,在他的率领下气势煊赫地踏入承天门。两旁的侍卫见势行礼,那一句“恭迎七殿下”都比以往恭敬许多。   朱沢微想,他的下一步,要让鹰扬卫把守住明华宫,这样无论那个老东西能否醒来,反正在众人眼中,他是再也醒不来了。   哦对了,他还要杀了朱南羡,等到正月十五,城门迎春该由他去,巡视三军该由他去,再之后,就该紧锣密鼓地奉天命,承大统了。   铁马声声在他身后如同颂音,朱沢微忍不住在唇畔勾起一笑。   又过正午门,近了,他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   暗夜之中,奉天门带着一丝古旧的喑哑在眼前开启,朱沢微噙着笑,缓缓策马而入,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在了唇畔,因他看到了那个站在墀台下等着自己的人。   自奉天殿到墀台,金吾卫举着烈烈火把分立两侧,将整个夜色宫阙灼得火色通明,而柳朝明身穿仙鹤补子,手握明黄圣旨,率着一众朝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走得近了,柳朝明不跪亦不拜,而是抬手将圣旨展开,淡淡道:“七殿下,诸位殿下,下马接旨吧。” 第96章 九六章   圣诏就在眼前, 朱沢微下马听旨的时候五脏六腑都灼着一团怒火, 偏生还发作不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身染重疾, 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诏令诸子朝臣, 凡事关国体社稷,皆由左都御史领内阁拟出票拟,由七卿共议定夺。”   柳朝明念完旨意后,淡淡道:“七殿下回宫得正好,这就代诸位殿下臣工接了这份圣诏罢。”   朱沢微眼中阴沉沉的,原本柔和的面色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缓缓地接过圣旨, 唤了一声:“来人, 即刻去明华宫请内侍吴敞,城西舒府请中书舍人舒桓进宫面见本王。”   大理寺卿张石山道:“七殿下要去请吴公公与舒大人是何意?”   朱沢微将圣旨徐徐展开,一行一行地看过去, 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本王离宫前还仔细问过医正,说父皇忧思深重引发旧疾,数症并发病入膏肓, 若能明日醒来已是奇兆, 怎么这才半日光景, 父皇非但醒了, 竟还有力气亲笔拟旨了?”   刑部侍郎方槐道:“陛下一向勤政, 七殿下不是不知, 陛下醒来后得知太子殿下薨殒, 强忍哀思与病痛立下这份圣诏,正是为防朝中纷乱无人坐镇,百姓疾苦无人顾暇。”   朱沢微的目光自朝臣中一众内阁学士身上掠过,最后落到柳朝明身上:“景元十一年,父皇废相,相患历时十年牵连甚广,不正是为防这天下大权旁落于歹人之手,不正是为的是天下苍生万民着想?   他说着,笑了笑:“我等诸王都废了吗?父皇哪怕醒来要传旨,也会将国体大权交到我等诸王手中。内阁由他左都御史来领,七卿中左都御史也占了一头,此道旨意等同于把家国大事的一半决议权都交到了柳大人手中。父皇这是要在废相十余年后,亲手扶起来一名宰相?”   “七殿下慎言。”刑部侍郎方槐对他一揖,“陛下之意,岂容我等妄自揣摩。”   “妄自揣摩?”朱沢微又笑了一声,“恐怕这并非父皇本意吧?”   他手握圣旨,将手负于身后,看着柳朝明道,“年关宴上,柳大人被刺伤后风寒侵体,听说非将养一月不足以病愈。怎么,这才短短七日大人的病就好了?柳大人怕不是假意称病伺机而动,趁诸皇子不在,逼宫拟诏想一举夺|权吧?”他一顿,“羽林卫——”   “在!”   朱沢微不疾不徐道:“左都御史柳朝明矫制矫诏,意图谋反,给本王把他拿下。”   “是!”   数名身着银甲的羽林卫自朱沢微身后鱼贯而出,将柳朝明与一众朝臣包围起来。   两名羽林卫上前正要挟住柳朝明,夜空中,忽闻左谦一声高呼:“金吾卫!”   只见原本分列墀台两侧的金吾卫忽然向中间包裹而来,左谦一个疾步掠自柳朝明身前,拇指自刀柄上一撬,如寒冰般冷硬的刀身露出锋芒,挡在了袭来的羽林卫眼前。   柳朝明不动声色道:“七殿下这是要抗旨?   广袤的墀台上中只闻“噌噌”两声,竟是羽林卫与金吾卫同时拔刀。   如水寒冷的锋刃在黑夜中交织出肃杀凛冽的气息,四下里剑拔弩张。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朱沢微在看到左谦的那一刻,便知道金吾卫为了救朱南羡已与柳朝明联手。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眼下朱景元睡着,这朝中还有谁的兵力能强过他不成?   朱沢微冷笑一声,淡淡唤了声:“十二。”   朱祁岳点了一下头,高喝道:“鹰扬卫!”   今日前宫宫禁由鹰扬卫把守,除了朱祁岳带去昭觉寺的五百名兵卫,这宫中还余三千鹰扬卫之多。   随着朱祁岳这一声呼喝,暗夜中有人遥遥应了几声“是”。   一时间只闻急促的脚步声自阖宫各处响起,三千身着黑胄甲的鹰扬卫迅速集结在奉天殿墀台,将两侧的后路堵得水泄不通。   夺|权之路危机重重,拖一刻便多一分变数。   朱沢微想,金吾卫在宫中的人数至多千名,其余的尚在北大营,便是他们再骁勇善战,也无法在人数如此悬殊的情形下以寡敌众。   一念及此,朱沢微不再迟疑,高声道:“鹰扬卫羽林卫听令。”   “在!”   “给本王拿下这群犯上作乱的金吾卫。”   “是!”   “羽林卫精锐听令!”   “在!”   朱沢微盯着柳朝明,徐徐道:“不必管其他,直取左都御史柳朝明的首级即——”   他的话未说完,站在他对面的柳昀忽然唇角微弯,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   朱沢微识得柳朝明数年,只知这名高深莫测的御史从来寡淡少言,从未有一次见过他笑。   然而这一刻,柳朝明唇畔的笑似乎是极自然极柔和的,仿若一枚稀世好玉沾染了月色。可惜玉石折出的光却生冷,因他眸中流露的并非善意,而是一种让人心颤无比的讥诮与嘲弄。   正是此时,奉天门外忽然传来的马蹄之声。   震天动地的声响几欲将这深宫楼阁置于横枪跃马的沙场,所有人的动作在听到这马蹄声的一瞬停了下来。   下一刻,原本紧闭的奉天门轰然开启,一名身着飞鱼服,腰别绣春刀的将领策马踏入,朗声道:“臣锦衣卫指挥使卫璋奉圣上口谕,自今日起,重返宫禁,与其余十一卫一齐守卫随宫。”   他抬手做了行止的动作,让身后两千骑锦衣卫候命于奉天门外,独自勒了缰绳驱马而入。   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兵卫们不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卫璋来到柳朝明跟前,忽然下马单膝而跪:“末将一接到圣上命柳大人代传的口谕,已即刻率两千骑锦衣卫赶来宫中,未想还是迟了,请大人莫怪。”   柳朝明没答这话。   他负手看向眼前刀光剑影,淡淡地道:“锦衣卫卫璋听令。”   “末将在。”   “自此刻起,妄动干戈者,杀;犯上作乱者,杀,抗旨不从者,杀!”   “是!”   墀台上夜风动地,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兵卫在柳朝明一声喝令后竟无人敢动,寒夜只剩锋刃冷光。   朱沢微也看到奉天门外候命的两千骑兵卫了。   到底是锦衣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精锐的两千铁骑,怕是除了虎贲卫,金吾卫与羽林卫外,便没有卫所用得起了。   而他手上虽有兵卫四千,奈何大都卸了马,要与两千骑锦衣卫外加千名金吾卫为敌,怕是不能抵挡。   正这时,自宫门一侧忽然跑来一个满头大汗小火者,抬目看了眼朱沢微,又看了眼柳朝明,一时竟不知当先给谁行礼,只好左右胡乱一拜,跪地道:“禀七殿下与柳大人,奉天殿吴公公与中书舍人舒大人已到了,他二人被阻在这外头,让小的先来通报。”   朱沢微吩咐道:“传令他二人即刻过来面见本王。”   兵卫自左侧让出一条长道,须臾,吴敞与舒桓便来至众人跟前。   朱沢微抬起手中圣诏:“吴公公,你是伺候在父皇跟前的,这份圣旨你拿去看看,可是今日父皇亲笔所拟?”   吴敞称是,抬手刚要去接圣旨,忽又将手收回贴于身前:“禀七殿下,圣上在宫禁立牌‘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杂家未得圣上准允就私碰私看圣旨,实属违逆禁令,大逆不道,但——”   他想了想,抬目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朱沢微手里的圣旨,“这绢帛下头的云纹杂家记得,傍晚的时候,陛下曾苏醒过一阵,命杂家去都察院传柳大人见驾。柳大人来了以后,杂家确实看陛下以此云纹绢帛拟了一道旨意交给大人。”   朱沢微眯眼看他一眼,转手又将圣旨递到舒桓跟前:“舒大人常代父皇拟旨,又擅辨别笔迹,便请舒大人看一看,这份圣诏可是本王的父皇亲笔?”   中书舍人舒桓正是翰林学士舒闻岚之父。   舒桓展开圣旨一看,先是愣了愣,随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呈上圣旨的时候,他犹疑了一下,道:“回七殿下,这道旨意确实是出自陛下亲笔不假。”   朱沢微冷冷道:“但本王看你似乎并不确定。”   舒桓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并非不确定,而是这圣旨上的字迹轻而浮,不似从前苍劲有力,微臣猜想,这当是陛下病中悬腕所写,心忧陛下病情罢了。”   朱沢微听了这话,面色沉沉地自舒桓手里收回圣旨。   事已至此,再多计较已是无益,何况锦衣卫两千骑一来,无论这圣旨是真是伪,自己今夜是制不过柳朝明了。   也罢,柳朝明并非朱家正统,便是有心夺|权,至多也就位同宰辅,他若想要帝位,诸王众臣又有谁会服他?何况等春深入夏,他凤阳的府兵一到应天府,这京师上下便再无人与自己抗衡。   当务之急,还是解决自己的心腹大患,杀了朱南羡这个嫡十三子才是要紧。   朱沢微思及此,对跟在自己左右的朱弈珩与朱祁岳道:“我们走。”   然而他还未走出两步,只听柳朝明在身后道:“七殿下留步。”   夜色凝在眉间朱砂,朱沢微负手转过身子,轻轻笑道:“怎么,柳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不成。”   “不敢。”柳朝明道,“只是听说今日十三殿下也去了昭觉寺,敢问七殿下,十三殿下人呢?”   朱沢微似是恍然才想起这世上还有朱南羡这号人物,无不哀忧地道:“想必柳大人还未曾听说吧。今日本王大皇兄身死,正是十三带府兵将其杀害。可叹大皇兄素日来待十三最为亲近信任,到头来十三竟以怨报德,真真令人扼腕。”   说完这话,朱沢微再次转身欲走,未曾想柳朝明竟向他走近了两步。   冷玉似的眸子径自看入朱沢微的眼,连声线都冰寒三分:“本官问的是,十三殿下他人呢?” 第97章   “柳大人没听清吗?”朱沢微阴沉沉地看着柳朝明, “十三谋害当朝太子,本官自然已命人将他押往刑部。”   他说着, 看向方槐:“怎么, 方大人身为刑部侍郎,今夜只顾着为柳大人鞍前马后忙进忙出, 不知刑部接了一位贵客吗?”   方槐还没说话,柳朝明道:“既如此,左将军,你即刻率金吾卫去刑部。”   “是。”   “慢着。”朱沢微抬手一拦道:“柳大人这是何意?十三谋害太子罪大恶极, 大人难不成还要将他迎回宫中?”   柳朝明道:“圣上开朝之初曾立国策, 储君之位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而今大殿下薨殒,十三殿下作为第二位嫡皇子,理应承袭东宫主位,继任储君。七殿下不过藩王,就算手握罪证指认十三殿下, 未经我三法司查明因果, 也无权审理, 扣留,押送十三殿下,更莫提关入刑部大牢。”   朱沢微听他说完, 忽然勾唇笑了:“那么左都御史的意思是今夜就要问案是吗?好。”他点了点头, “也不必左将军去请人了, 十二, 你这便命鹰扬卫疾马赶去刑部,将十三从大牢里提出来。”   朱祁岳应了声是,随即便吩咐下去。   夜更深了,皇城外遥遥传来三声梆子,承天门楼的灯火应声熄了大半,只有奉天殿外还亮着,火色淬了刀影血气,竟是微暗的红。   少时,一辆粗陋的马车在奉天门外行止。   朱南羡仰躺在车马内,帘子一被掀开,便被这浸着血的火光灼了眼。   他下意识抬起手背挡了双目,五脏六腑却如焚如炼,眼前虽暗下来,冲天的血色又自心头腾升而起。   一时又有人想要将他扶下马车,哪里知才碰到他的袖腕,就被他一个挥手打开。   朱南羡重新仰躺回去。   他在等,等着那群兵卫上来将自己拖拽下马,正如他们先时几近暴虐地将他拖行于山道上时一样。   反正在他们看来,他是个该要死的人。   可是朱南羡等了许久,外头除了“噗噗”作响的烈火声,竟一丝旁的声响也无。   他这才将手背缓缓从眼上挪开,似是要与强光抗衡一般,撑起眼皮看去。   车外一名内侍正弯腰打帘,千百兵卫似乎怕惊动他,扑落落早已跪了一地,左谦已来到马车前候着了,见他睁眼,轻声唤了句:“殿下。”   原来他竟回到了宫里。   他还以为那群吃了豹子胆的东西要将他拖去荒郊野岭,草草杀了埋了呢。   左谦又伸手去扶他,这才发现朱南羡的左手正牢牢握着什么,整个左臂因使劲力气已然僵直不堪。左谦垂目一看,依稀辩得他手里握着的乃是一方玉佩。   玉佩中间镂空刻着一个字,一个“雨”字。   朱南羡的衣袍皆已破损,背心出更透着血痕,就着左谦的手走了两步,连步子都是虚乏无力的。两旁的内侍见状要来扶他,他却摇了摇头,连着左谦的手也一并推开了。   前方灯火煌煌,朱南羡隐隐见有人向他走来,他顿了顿,慢慢将玉佩收入怀中小心放好,掌心露出的深重褶痕几欲渗血,大约因他如握着自己的生念一般牢牢握了一路。   得到朱南羡跟前,柳朝明先合手向他一揖,随即吩咐道:“左将军,你即刻将十三殿下送回东宫,传医正为殿下诊治。”   朱沢微听了这话颇为意外,笑道:“怎么,柳大人将十三迎回宫中,竟只为了将他送回东宫?谋害太子殿下的血案呢,大人不审审吗?”   刑部侍郎方槐接过话头道:“禀七殿下,三司会审虽是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主理,若无陛下旨意,我等亦无法立行。眼下且不说陛下病重未愈,就是依方才的圣诏,也得召集七卿决议之后才能开始问案。”   朱沢微仍是挑着嘴角:“柳大人是这意思吗?”   柳朝明淡淡道:“倘若七殿下想连夜追究问责也无不可,但该说的话本官已说了,兹事体大,此案未经我三法司查明因果,一切拟定的罪名都是栽赃陷害,重则,以谋逆罪论处之。”   朱沢微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倏尔收起,“走。”随即甩袖负手,带着朱祁岳与朱弈珩扬长而去。   集结在墀台的三千鹰扬卫在朱祁岳离开后如潮水般无声散去,片刻,锦衣卫与羽林卫也相继撤离。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墀台彻底静了下来,左谦上前两步为朱南羡引路:“殿下,末将送您回东宫。”   朱南羡正要离开的时候,宫门外忽然传来一丝细小的骏马嘶鸣之声,似乎有人在正午门外卸马。   就像是感念到什么一般,他不知怎地就回过头,往正午门看去,可惜隔着甚广的楼台,灯火昏晦的门楼下只能望见一个绰绰的人影。   朱南羡静静看着,随后垂下眼,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柳朝明见他走远了才吩咐了一句:“去看看是谁在那里。”   一名内侍应声而去,片刻后回来道:“回柳大人,是都察院的苏大人来了。原说是提了几名证人回来,可问了杂家今夜的情形后,忽又说没事了。”   柳朝明默了片刻,只问了句:“她已走了吗?”   “是,苏大人带着几名证人一并走了。”   柳朝明垂下眸,“嗯”了一声,折身往都察院而去。   一众朝臣见左都御史要离开,不约而同地拜下,一名小火者忙不迭提着风灯赶来他身前,顺从的为他引路,与此同时,身后就有人高呼:“恭送御史大人。”   这便是极权在手?   柳朝明看着风灯中只点亮寸尺前路的火光,心中掀不起一丝波澜。   其实苏晋带这么些证人进宫来做什么,他不用想也知道。   今日朱南羡是去送信才耽搁了回南昌的行程,那么通政司必定有人见过他,哪怕朱沢微派人将通政司的嘴都堵上,将跟着朱南羡的亲军卫全杀了,那么还有在城门口见过十三王及其府兵的百姓与侍卫呢。   朱沢微诬陷朱南羡谋害太子,终究是立不住的。   苏晋奔波至深夜回宫,想必正是赶在朱沢微之前,自各处提了证人,想要将他们安置在都察院以保安危,等来日为朱南羡洗冤吧。   可她最后却将人带走了。   她是不再信都察院,不再信他了吗?   柳朝明想到这里,忽又觉得情有可原,毕竟他前一日还病得起不来身,后一日就发动政|变大权在握。这样的人,凭什么叫人相信?   而他保下朱南羡,也不过想借他之势,引他与朱沢微相斗,能落个两败俱伤才最好。   所以,他本来也没安好心,一路来都没安好心。   活该苏时雨不愿再信他。   柳朝明回到都察院,内侍吴敞已在中院候着了,留守在院内的言脩见他回来,无声施以一揖,退入夜色中去了。   吴敞这才双手一合大拜而下,呈上一枚残玉:“老奴奉殿下之命,谢大人救大局于危时。”   这是第三块残玉了。   柳朝明垂眸看着这块色泽古朴的玉石,片刻,摇了摇头:“此次危局本就是因我妄动私心一手触成,一念之差险酿大错,今夜所为亦不过是亡羊补牢,没道理向殿下讨回残玉。”   吴敞道:“殿下早知大人会有此一说,让老奴带一句话给大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殿下还说,大人今日之失实没什么错不错的,只怪他布局失策,算了人心却未算人情,却劳大人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这枚残玉,大人受之无愧。”   柳朝明默了默,自吴敞手里取回残玉。   吴敞续道:“殿下那里只剩最后一块残玉了,是以殿下还让老奴问一句,殿下当年所予大人信物,大人可有好好保管?”   玉石触感沉旧而熟悉,柳朝明自指尖摩挲着,不由想起当年玉玦破裂时,那人与自己说的话。   ——你我之间君子一诺,虽有信物依托,说到底,靠的不过是一个“守”字与一个“信”字。   柳昀,本王知你清绝孤傲,让你臣服反倒折了心性,因此只这一问,你可愿随本王赌一局,将皇权,骨血,乃至自身都算入局中,披肝沥胆,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柳朝明将残玉往手中一握:“殿下所予信物弥足珍贵,待来日功业初成,我柳昀,必定完璧归之。”   朱沢微一路打马回了七王府,面色越来越沉。也不顾在府外迎他的姬妾跪了满地,径自步入正堂,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子净了脸,然后背着手,来回来正堂走了数步。   不时又有小厮来送茶水,见了朱沢微的样子不敢上前,还是朱弈珩斟了一杯递过去,温言道:“七哥,不急着气,先吃口茶。”   朱沢微停下脚步看他一眼,挥手一挡就将茶盏打落在地:“你当本王是傻子?”   滚烫的茶水溅上朱沢微的袍角,他有些吃惊的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茶盏,抬头望向朱沢微:“七哥这是何意?”   朱沢微冷笑一声,眼中全是肃杀之气:“在昭觉寺本王要杀朱南羡,是你劝本王回宫做个样子再杀。岂知这头柳朝明就逼宫夺|权,把十三截了下来。你当本王看不出来你与柳昀早已结盟,保下朱南羡与本王相斗,等两败俱伤了,他便扶你上位称帝?本王半生苦心,倒是为你二人做嫁衣了是吗!”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流转着的先是惊诧,随后变成一丝一缕的难过,好看的嘴角微微下垂,抿成一个隐忍沮丧的弧度。   片刻,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怎么又不信十弟了?” 第98章 九八章   朱沢微心头窝着一团火, 当下也懒得跟朱弈珩多费口舌, 往堂正中的紫藤交椅上一坐便道:“等十五开朝你就回广西。”   厅堂静下来, 外头的小厮趁着这个当儿进来将碎裂的茶壶渣子收了。   朱弈珩盯着地上未干的水渍, 半晌, 问了句:“七哥还记得吗?景元二十一年, 七哥来桂林府看过十弟一回。”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朱沢微记得。   当时广西天灾, 连着三年大旱后民生无以为继,他便奉景元帝之命去广西巡视。   途经桂林, 朱沢微去朱弈珩府上小住,原以为他这个十弟纵然从小不成气候,好歹是个藩王, 府上怎么着也比官府张罗的那些粗陋的下榻之地好一些。   谁知堂堂一个十王府也就府门恢弘气派,往里了一瞧, 竟败落得不成样子。   屋舍简陋得已称不上是楼阁,后头一大片荒着的地没建亭台水榭不说, 反倒被开了垦,错错落落栽着将死不死的蔬果, 偌大的王府莫说府兵,连伺候的下人都没几个。   朱沢微是个心思颇深的人, 甫一瞧到这场景, 还没生出几分同情就起了疑, 觉得朱弈珩落魄成这样实在诡异。回到京师后, 命钱之涣翻看了广西近年所有的账册, 将朱弈珩彻彻底底查了个底掉儿。   查出来的结果更令人瞠目结舌——朱弈珩就藩得早, 初至广西时,朱景元其实是命户部拨了一大笔安置费的,朱弈珩起初也正是用这笔钱财筹建府邸,招募府兵。   谁知后来财资耗尽,天灾连年,奴仆与府兵养不起了不说,朱弈珩每月还要将自己的俸禄往里贴补,是真地过得不成样子。   后来朱沢微回到凤阳,不日便接到朱弈珩的来信,信中言辞愧不能当,大意是七哥好不容易来瞧他一回,自己却未能尽好地主之谊。   朱沢微此人是凡不触及自身利益,能让且让,接到这样的来信,一时便想起自己临行前,朱弈珩在府门外散府兵的情形。   原本千余府兵被老十这么散了一批又一批,最后只余三十不到,偏生朱弈珩还怕他们离了自己生计没着落,给散出府的兵卫每人凑了二钱银子。   朱沢微想到这二钱银子就动了一点无伤大雅的恻隐之心,回信的时候,非但附上了一张银票,还颇隐晦地提点了一句,朝廷赈济的银钱虽说是给百姓的,但十弟你好歹是藩王,是桂林府的颜面,若你自己都镇不住场子,那这偌大的广西道何时才能好得了呢?   这信一去如石沉大海,一直到隔年春,朱沢微才接到朱弈珩的回信,信上嘘寒问暖虽亲也敬,末了还付了一笔账目,正是他前一年那张银票的。   朱沢微一笑置之没有细看,但这笔账目仿佛像给他提了一个醒一般,此后每一年,他都命钱之涣通过户部账册将桂林府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   朱沢微想到这里,语气放缓了些:“你想说什么?”   朱弈珩道:“七哥既去过桂林府,就该明白十弟这个藩王不过是个空架子。我无权,无财,无势,无兵,柳昀这样的人物,七哥您也看到了,连锦衣卫都愿听他号令,凭什么要与我结盟?”   朱沢微笑了一声:“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且我一无所有,遇事便更小心谨慎,总要比旁人多思量几步,心眼也更多一些。”   朱弈珩说着,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但也正因为此,柳昀更不可能选我。   “我知道七哥在想,柳昀或许是想要扶植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自己来坐这江山真正的主人。可七哥您细想想,柳昀若要这么做,为何要选我这样一个心思深,心眼多的人呢?他就不怕我一朝得了帝位,暗自摆他一道吗?对他而言,扶植一个心思单纯,年纪尚小的皇子不是更好吗?”   朱弈珩说到这里才是一叹:“七哥您仔细想想今日事端,您疑心十弟,才是让那真正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得以喘息。”   茶香盈室未散,随着朱弈珩这一句话,忽然就被朱沢微吸入鼻口,满腹疑团被这茶味冲散,神思一下清明许多——   方才朱弈珩用了一个字,不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而是“能”坐收渔翁之利。   是了,眼下柳昀夺|权已成定局,然而,便是柳昀与朱弈珩联手又如何,等到自己凤阳府兵一来,他二人也无法与自己抗衡,而余下的人中,只剩老九和老四了……   朱沢微这才抬目看向朱弈珩:“你的意思是让我防着老四?”   朱昱深身为四皇子,实力本就不弱,他是戚贵妃之子,手握北境五万雄兵,若非常年为边关战事所累,早该是有力与他朱沢微一争帝位之人。   朱弈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他顿了顿,看向朱沢微,“七哥您知道我今日回宫时,见了柳大人第一个想头是什么吗?”   “什么?”   朱弈珩好看的眼眸染上疑色:“他不是还病着吗?”   朱沢微听了这话,不自觉抬手抚上案几上放着的“梅雪争春”,灵璧石嶙峋的质感硌得他指腹生疼。过了半晌,朱沢微道:“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吧。”   朱弈珩目带忧色,似是欲言又止,合手应了声是,转身离开了。   不时又有小厮泡好新的茶水端进来,朱沢微自己斟了一杯要吃,想了想,抬手递给一旁一直不发一语的朱祁岳,“十二,你怎么看?”   朱祁岳道:“十哥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真正跟柳昀结盟的人是九哥?”   是啊,柳昀病着。   但柳昀病着是年关宴上被老三派去的人行刺,后来老三虽几度喊冤,但因他当时被老九带走,无从辩驳。   当时朱沢微就起过疑——老九怎么受柳昀驱使?   朱沢微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放,目中有阴鸷之色:“不知道,他一时说本王最该防着的人是老四,一时又说跟柳昀结盟的人是老九,偏偏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信,我已快被这个朱弈珩搞糊涂了。”   朱祁岳道:“十哥不是说他在都察院有盟友吗?七哥怎么不问问究竟是谁?”   “这还用问?”朱沢微道,“他早就言明高攀不上柳昀了,终归不是赵衍与苏时雨,余下的,除了钱月牵还能是谁?本王若追问,他不管真的假的,先将钱月牵搬出来混淆视听,岂不显得本王愚不可及?”   朱祁岳道:“既这样,七哥便依之前的意思,等十五开朝之后让十哥回广西罢。”   “不,本王改主意了。”朱沢微道。   他看向洞开的堂门,树影楼台被夜色搅弄得含糊不清,“这个朱弈珩,和稀泥的本事堪称登峰造极,我要将他留在京师。等杀了十三,本王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朱祁岳听了这话,眸色不由一黯:“七哥是一定要杀十三?让他回南昌不好吗?”   朱沢微失笑出声:“你当朱南羡是老十,说打发走就打发走?他本就是帅才,在南昌府有精兵五万,西北军也听他号令,我放他走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等着他筹集好兵马,就该回来取我首级了。”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乏力,“不说这些了。”指着左手旁的灯挂椅,将语气放得分外柔缓,“祁岳你且坐,七哥有几句私心话要问你。”   朱祁岳依言在一旁坐下。   朱沢微笑了笑道:“七哥问你,你如今心里,还有戚家的四小姐戚绫吗?”   朱祁岳听了这话,燕尾似的眼梢稍稍一颤,耳根子竟浮上一抹红,“七哥莫要说笑了,我娶了寰寰已几年,她很好,我已就快要喜欢上她了。”   “‘就快要’,七哥上回问你,上上回问你,你的答复便是‘就快要’,‘慢慢学着要喜欢上她了’。”   朱沢微看着朱祁岳,叹了一口气:“七哥知你是个重情且长情的人,等闲哪有这么容易改了心意?你的事七哥一直记在心头,你若觉得不好开这个口,等春暖戚寰来了,本王去跟她提,跟戚府提,将戚绫配给你做个侧妃。反正她与戚寰两姐妹,做成娥皇女英也不失一段佳话。你觉得呢?”   朱祁岳刚要开口,忽被朱沢微抬手一拦,唤了一声:“暝奴。”   厅堂外片刻出现了一个女子,楚楚动人的眉眼竟与戚绫有七分相似,她敛衽福身,轻唤了一声:“殿下。”   朱沢微对朱祁岳道:“你近日是累了,今夜就在七哥府上住下,让暝奴伺候你安歇吧。”说着,不等朱祁岳推辞,对暝奴道,“还不赶紧将本王的十二弟迎下去?”   暝奴闻言,莲步轻移,至朱祁岳面前又屈膝行了个礼,抬手将他手中茶盏收走时袖口露出一段雪肤,肤上描画着一朵寒梅,散发阵阵清香。   也不知是雪肤上的寒梅太动人,还是入鼻的幽香令人想起少年事,朱祁岳四肢百骸忽然就腾升起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将欺身而来的暝奴推开,对朱沢抱拳道了一句:“多谢七哥美意,我今夜便不多留了。”头也不回便离开了。   暝奴看着朱祁岳离开,脸上的错愕渐渐变成惶恐,她忙不迭向朱沢微跪下:“暝奴有罪,竟未能留住十二殿下,请殿下责罚。”   朱沢微看了看朱祁岳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他方才溅了一地的茶水,淡淡道:“不必,这样就够了。”   “是。”   朱沢微想了想又道:“他既已认得了你,那么两日后东宫吊唁,毒|杀朱十三的重任,本王便交由你了。”   “是,暝奴一定尽己所能,不让殿下失望。” 第99章 九九章   苏晋自宫里出来后, 将几名证人安置在了京师衙门, 等回到府里已是亥时了。   这是化雪的天, 白日里仅存的热气都被积雪吸了去, 到了夜里更寒凉三分。   她没有回屋, 批了件衣裳在廊前坐下, 想起方才在正午门那名来迎她的内侍所说的话——“眼下这宫里是柳大人在做主了”。   宦官最是机灵,知道她与柳朝明交情匪浅,细细长长的音线听起来就像是报喜。   但喜从何来呢?   苏晋想,其实她一直知道柳朝明与自己的信念是有出入的, 但当他在老御史的故居问她可愿暗夜行舟之时,当她跪在他面前许下一生之志时,她以为那稍许的不同只是殊途同归。   可如今他夺下这江山一半大权是何故?   仅仅为了制衡朱沢微吗?   若是如此, 他何须设局被刺, 煞有介事地病一场?他早知内情,只是秘而不宣,但他苦心经营的又是什么?   苏晋自一旁拾了根枯枝, 想学着沈奚的样子在地上纵横几笔,可是心中纷乱如烟雨,不自觉手下用力, 枯枝“喀嚓”一声折断, 在这暗夜听来格外心惊。   她有些颓然地将断枝扔在地上,一时又想起沈奚, 想起他提的登闻鼓税粮贪墨案。   苏晋放心不下, 翌日早早起身, 去钱三儿府上拜访,来应门的小厮说:“钱大人称自己近日干了桩缺德事,去庙里烧香念经了,等十五开朝了才回来。”   苏晋碰了个软钉子,思来想去也只有去宫里,还没到都察院,就看到柳朝明从六部衙司里出来,似是有什么要紧事,前头是一行引路的内侍,后来是一众毕恭毕敬的朝臣。   苏晋忙退到一旁行礼,不妨柳朝明在她身前顿住脚,冷冷唤了声:“苏晋。”   不是苏时雨。   “下官在。”   柳朝明目光平视前路,语气是生冷的:“身为佥都御史,宫里的规矩也不懂吗?”   苏晋不知他提的是哪门子规矩,只好抿唇不语。   一旁便有礼部的人提点道:“禀苏大人,太子新丧,自今日起,当着青衣皂带来上值了。”   太子新丧,正午报丧,但她今日来此不过是有事寻赵衍,问问便走的。   然而她也未多解释,只“嗯”着道:“记得了。”   柳朝明道:“明日再来记得换一身,开朝后,自去赵大人处领罚。”   苏晋看他前簇后拥的样子,一时抑不住心中失望与疑虑,不知怎么就回了句:“多谢大人教诲,下官这就回府换一身行头。”   柳朝明声音更冷了三分:“那还杵在这干什么。”   说来可笑,苏晋的一身青衣原还是为朱景元备的,覃照林的媳妇儿前两日才为她制好,没想到今日穿来竟是为了朱悯达。   苏晋换好衣裳就已近午时了,一路再往宫里去,还未到承天门,就听到门楼上遥遥传来号角悲鸣,三长一短,来来回回吹了三回。   一行官兵身着丧衣自承天门御马而出,将素纸伞搁于京师各宅院府前。   这是秦淮一带的传统,人们看到这样的纸伞,便知道宫中有皇嗣薨殒,会去承天门前看白榜。 第100章 一百章   这是太子薨殒, 仪制只比帝王低一等。   先在东宫停灵七日,十五开朝后, 由诸王众臣小出殡送去梓宫, 停灵半年, 等地宫建成,再大出殡送去皇陵。   号角声吹罢,有冥钱自承天门高台一蓬一蓬地洒下。   春阳暖融融的,雪不知何时早已化了,可这漫天白纸又为天地染上素色, 仿佛寒冬还未过去。   不两日便有朝臣陆续返朝了,大约是听到宫中出了大事, 要么像钱三儿一样躲得远远的,要么就早早回来作壁上观。   初十这日清早,苏晋醒来后眼皮直跳, 她已细细想过了, 朱沢微诬陷朱南羡谋害太子终究是立不住的,他若想早日掌权不受非嫡非长的身份挟制,定会赶在开朝之前设法除掉朱南羡。   她心中不安,却因朱南羡被软禁于东宫,里外都有鹰扬卫把守, 一时无计可施。   思来想去只有去找赵衍,拖他请宗人府胡主事寻个方便。   胡主事听闻苏晋的来意, 虽也肯帮忙, 但却道:“宫中规矩是内外有别, 东宫分属内宫,棺椁停灵在东宫这几日,只有皇嗣亲眷,嫔妃臣女能来吊唁。苏大人虽与十三殿下是莫逆之交,到底是个外臣,吊唁要等小出殡以后了。眼下莫说是去内殿见十三殿下,您就是在外殿漏了脸也是不合适的。”   苏晋问:“那书信呢?亦或旁的信物,可有法子递到十三殿下手上?”   “没有。”胡主事道,“苏大人您是不知道,内殿里有几名鹰扬卫是一日十二个时辰轮番守着,就连进去送个吃食也要里里外外搜身。下官曾也去过一回,看那几名鹰扬卫的样子,倒不像要害十三殿下,反而每样送去的物件都拿银针与药粉验过,想来是听十二殿下吩咐,暗自里护着十三殿下的。”   苏晋听他这么说,仍是不放心的。   朱祁岳愿护着朱南羡说到底是因昔日交情,可他终归是朱沢微的人,朱沢微想在他身上动心思钻空子,实在太容易了。   胡主事看苏晋仍锁着眉头,便道:“这样,下官命几名信得过的内侍在东宫盯着,一旦有异动,即刻去都察院禀报大人。这外臣虽等闲不能入内宫,但东宫是储君之宫,到底不同,若出了事,大人闯进去过问,至多也就被问个逾矩之责。”他说到这里,有些过意不去,“就是要劳烦苏大人,日夜都在都察院守着了。”   “这却无妨。”苏晋听胡主事这么说,虽略微宽心,但转念一想,如果真出了事,待她赶去东宫可还来得及?未雨绸缪总好过见兔顾犬。   她正要思忖别的法子,宗人府外头传来女子细细碎碎的低语声。有一小火者将数十女眷引来正堂,禀报道:“胡大人,今日去东宫吊唁的臣女过来记名了。”   苏晋这才想起今日是众藩王妃与臣女一同吊唁太子与太子妃的日子。   她与赵衍往堂后的阴影处退了退,待胡主事布好笔墨,小火者便引了两名女子进来,其中一人苏晋还认识,正是戚家的四小姐戚绫。   目光与苏晋撞上,戚绫略微福了福身,待记完名退出去时,则听她身旁胭脂裙的女子小声问道:“戚姐姐,堂后那个冷着脸的大人就是传闻中的苏大人么?”又道,“他这样好看,能笑一笑就好了。”   她是年纪小,虽也压低了声音问这话,奈何四周实在是静,还是传入了苏晋耳里。   苏晋眉心微微一蹙,心里却自叹,原来在旁人眼里她竟是这样的,她还道自己接人待物都谦和有度呢。   也不过半刻,众女子便记好名由内侍引着往东宫去了,苏晋思来想去没寻着好法子,也跟胡主事告辞,打算去礼部再问问。   刚走到宗人府门口,外头已有人等着自己了,戚绫敛衽一拜:“赵大人,苏大人。”   赵衍见状也不多留,与苏晋对揖作别,待他走远了,戚绫才又道:“敢问苏大人,今日来宗人府,可是为十三殿下而来的?”   苏晋不言。   戚绫道:“臣女知道十三殿下与苏大人是至交,出了这样的事,苏大人为殿下奔波亦在情理之中。臣女只是想问大人,可有什么话,有什么信物要转交殿下?臣女可以代劳。”   苏晋心中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身在内殿,你此去吊唁,能见到殿下?”   “不瞒苏大人,臣女今日一早去求过姐夫。”戚绫道,“便是我阿姐戚寰的夫婿十二殿下,他准允我趁今日吊唁,去内殿探望十三殿下。”说着,像是怕苏晋不信一般,自绣囊里掏出一件物事递与她看。   竟是朱祁岳随身携带的令牌。   苏晋见了这令牌,便也不再迟疑,说道:“我没什么好带给殿下的,怕他用过后搁在一旁被有心人做了手脚,只有几句话,你切切记住。”   “大人请说。”   “你且告诉他,用过的,不可再用;信过的,不可再信;亲眼所见,不一定是真相;亲耳所闻,也不一定是事实。”   东宫既有朱祁岳的鹰扬卫相护,朱沢微若想害朱南羡,通过暗杀是不大行得通了,最有可能便是用毒。   但递与朱南羡的物件事先都有鹰扬卫验过,朱南羡自己也不可能不防,在这样的情形下,唯一能让人百密一疏的法子,便是先制造一个以假乱真的假象。   戚绫道:“是,臣女记住了。”说着转身欲走,又顿住脚步,“能否请苏大人将方才的话写成字条?”她颊上有些微微的红,“吊唁时要跪在正殿念两个时辰的佛经,臣女怕,念完经文忘了大人的叮嘱。”   苏晋点了一下头:“好,你且等等。”   戚绫看着苏晋折入宗人府的身影,眸中闪过一丝黯然。   这其实是她难以启齿的私心——自年关宴到冬猎,十三殿下已直言回拒她两回了。可如今他遭此大难,听朱祁岳的鹰扬卫说,殿下夜里听到一点声响便醒,常在廊下坐到天明,她便忍不住想去看他,又怕他瞧不起自己,这才想到来找苏晋。   戚绫知道朱南羡待苏晋是不一样的,她想,若自己能跟苏晋讨得一样信物,哪怕是一张字条再去看十三殿下,他或许就不会在意她的卑微,甚至还愿与她再说上两句话。   苏晋将写好的字条交给戚绫,问:“你可是带了银针?”   戚绫道:“是带了,苏大人怎知?”   苏晋道:“那好,你将银针交与他时,记得告诉他若事出蹊跷,银针也是不可信的。还有,这字条他看过后便该烧了。”   戚绫再向苏晋福了福身:“臣女一定转告殿下。”   吊唁在东宫正殿,排头由戚贵妃,喻贵妃,淇妃引着念诵佛经,后头才是众妃嫔女眷。戚绫去得晚了,自殿前先跟戚贵妃磕了个头,轻声唤了句:“姑姑。”等她点头了,这才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是后宫的规矩,吊唁自辰时到午时,先念诵两个时辰的佛经,正午用过斋饭,自未时到酉时,再静跪两个时辰。   至午时,嬷嬷来分发斋饭,戚绫刻意留到最后一个取,那嬷嬷看她一眼,暗自将斋饭与一枚腰牌放在她的托盘里,道了声:“去吧。”   这是朱祁岳事先交代好的,这枚腰牌可令她行至东华殿侧门外。   是刚入春的午时,日光浓烈而静谧,戚绫隔着垂花门看去,朱南羡就坐在殿外台阶上,手里像是摆弄着什么,身旁还放着林林总总许多剑穗。   戚绫见过这些剑穗,是曾经沈三妹编来送与他的。   朱南羡自剑穗里抽出一根一根红色的丝绦,缠在手里的东西上,似乎想要打个结,日后好挂在脖子上,置于衣衫内贴身藏着,但他实在手笨,怎么缠也缠不好。   朱红丝绦在修长指间慢慢绕,阳光洒下来,将他手中物事折出一道光。   便是那枚刻着“雨”字的玉佩。   戚绫见状,将手中托盘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轻轻走过去,唤了一声:“殿下。”   朱南羡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到是她,目光黯淡下去,垂下头“嗯”了一声。   戚绫想了想道:“这丝绦还是臣女帮殿下缠吧。”   朱南羡手里动作一顿,将丝绦与玉佩一齐收进怀中,回了一句:“不必。” 第101章 一零一章   戚绫见他欲离开, 便道:“臣女受嬷嬷所托,为殿下送斋饭来。”又轻声道,“还有些话, 苏大人让臣女务必转达殿下。”   朱南羡的脚步蓦地顿住,似乎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戚绫自绣囊里取出朱祁岳的令牌给近旁的鹰扬卫看了, 待他们退到远处, 才字条递与朱南羡, 道:“苏大人还说,殿下看过这字条便该烧了。”   春光简静,照在纸上为浓墨镶上金边。   短短一句话,朱南羡反复看了数遍才放进袖囊里收好,对戚绫道了句:“多谢。”   他为兄嫂戴孝, 额间绑了一条素色抹额, 不过几日已瘦了许多。   戚绫垂下眸, 又自取了银针递上前去, “这是臣女带给殿下的, 这里虽已戒备森严, 殿下多防范些总不为过。但苏大人说,若事出蹊跷,便是连银针也不可信的。”   朱南羡又道了句:“多谢。”   然后戚绫便不知当说什么才好了。   她是女子, 有天生的敏感纤细, 直觉朱南羡对苏晋是不一样的, 而这样的不一样, 几乎超过了所谓的至交之情。   戚绫心中有惑,却问不出口,回头望院中石桌上望去,道:“殿下用些斋饭吧。”   鹰扬卫已用银针验过她方才送来的斋饭了,朱南羡只“嗯”了一声,走过去将筷子头往桌上一齐,默不作声地吃起来。   天好像一下子就暖了,四下里焚着香,檀味浓得像要将春光凝成雾。   朱南羡吃得很慢,却很仔细,仿佛满世界只有这碗斋饭值得他认真相待,连吞咽也是缓缓的。   但戚绫知道这是因他吃不下。几年前她母亲去世,心中钝痛几乎让人失了五感,近十日时间她滴米未进。   她不知怎么愈发难过起来,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却不知他心中何所求,于是只好将方才的惑处问出口:“殿下珍之重之的那方玉佩,是与苏大人有关吗?”   朱南羡手里动作一顿,还未来得及说话,正殿方向忽然传来女子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东华殿与东宫正殿相去甚远,在这里都能听到喧哗,想必是出事了。   大部分鹰扬卫都被勒令在内殿把守,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谁走谁留。这时,垂花门外进来一人吩咐道:“此处留下四人,其余的跟本王走。”   正是朱祁岳。   他其实方才就到内殿外了,未曾进去是因为实在不知当怎么面对朱南羡。   朱祁岳看了朱南羡一眼,跟戚绫交代了一句:“你也留在此处。”便带着数名鹰扬卫往前院而去。   离得近了,竟听到有“嘶嘶”的声响,须臾便见几条青纹蛇自树梢探下半截身子,张口对着众人吐信,几名鹰扬卫已要拔刀斩蛇,朱祁岳心中一凝,当下道了句:“别管这里,快去正殿!”   正殿已乱作一团了,鹰扬卫纵刀急挥,满地都是蛇尸,却还有蛇自各个方向爬行而来。这些蛇,青纹的,黑斑的,蜷曲纠结的,小的只有筷子粗细,大的几欲成蟒。   却不能放火烧,因这里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停灵之所。   一众女眷惊慌失措地挤在一处,有胆子小的已然泣不成声。戚贵妃倒还冷静,将身怀六甲的淇妃护在身后,吩咐殿中的内侍:“拿烛台将它们吓退!”   内侍闻言,慌忙自香案上取了烛台,那些蛇见了火色,虽不再上前,却犹自徘徊没有退走。这时,殿旁一侧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条身覆黑纹的蛇直起半截身子,紧盯着一个正目视前方无暇他顾的内侍,忽然“嘶”地一声往前扑咬而去。   内侍手腕剧痛,手中烛台一下落地,可那黑纹蛇却紧咬不放,长而有力的蛇尾竟要朝他身上卷去。   朱祁岳一到前殿便看到这一幕,腰间“青崖”铮鸣而出,欲将蛇身凌空截断。   那蛇倒也机警,仿佛感受到剑气来袭,蛇尾往回一缩,朝反方向打去。   可惜却没快过朱祁岳的剑,锋刃已至,蛇身在这一收一挥之间竟自蛇尾被纵劈裂开。大蓬鲜血迸溅而出,这蛇犹自不甘心一般,竟驱着裂成两半的身子,往人群处卷去,却在半空僵住,跌落在地。   一众女眷见了这可怖的场景,竟有人径自昏晕过去。   正此时,宫墙外传来一阵刺耳的笛音,蛇群听了这笛音,忽然像疯了似的,再不顾刀光火色,自四面八方朝众人扑咬过来。   蛇群如潮,无孔不入,虽鹰扬卫已将女眷层层护住,仍有几名女子被咬伤。   这些女子若非后宫妃嫔,藩王妻妾,便是京师贵女,朱祁岳心道不好,一面挥剑斩蛇,一面吩咐道:“去外面把吹笛子的给本王揪出来!”又对身后几名鹰扬卫道,“想个办法把棺椁抬走。”言下之意,若蛇群不退,便要放火烧了。   幸而这群蛇疯咬了一番后,眼下竟像是疲了,攻势竟退了不少。朱祁岳趁着这个当口命鹰扬卫齐攻而上,一时之间也不知斩了千条白条,满地无一处不是蛇尸。   身后有胆大的女子见形势缓和,问了句:“你没事吧?”   朱祁岳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是舒闻岚之妹舒容歆。因舒闻岚是个病秧子,这舒容歆久而久之倒成了半个大夫。   她正捉了赵妧的手背细细看去,见那伤处只是流血,并无肿胀异象,便问了句:“你可觉得伤口发麻?”   赵妧摇了摇头:“只是疼罢了。”   舒容歆见此,又去看了其余几个女子的伤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起了疑虑:“这么多蛇,竟都像是没毒的。”   这便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这些蛇分明是被有心人驱使着放进东宫的,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全是没毒的蛇,只能说明一点——调虎离山。   朱祁岳心神一凝,当下连斩数条蛇虫,吩咐鹰扬卫道:“将各位娘娘小姐保护好,跟本王一起去内殿!”   还没到内殿已然听到沙沙的蛇行之声与刀剑的铿锵劈砍。   朱祁岳疾步冲进院中,则见朱南羡一剑斩断三条蛇蟒,另一只手已取枯枝引了火,往蛇群身上烧去。   他的左手似乎被咬伤了,素白的袖口渗出血来,却没避于殿内,不知为何,离得最近的殿门是关着的,外头还倒着一名鹰扬卫的尸体。   这些蛇与殿外那些一样,在听到笛音扑咬过一阵后,此刻已是力竭,再被火一烧,顷刻便被赶来的鹰扬卫斩得七零八落。   奈何方才留在内殿的人实在太少,一众人等包括戚绫全都受了伤。   朱祁岳看着殿前那名鹰扬卫的尸体,皱眉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一名鹰扬卫答道:“回殿下,方才您走了不久,这些蛇便来了。我等本想护十三殿下与戚四小姐避入殿中,谁知罗子竟先一步将殿门合上,要行刺十三殿下。我等被罗子与蛇阻了退路,又奈何人手太少,护力不周,竟让十三殿下与戚四小姐都受了伤,请殿下责罚。”   朱祁岳一摇头:“不怪你们,是本王考虑不周。”   这时,一名鹰扬卫拎着一个身着内侍官衣的人进了院内,将他往地上一扔,禀报道:“十二殿下,这便是那名驱蛇人。”   驱蛇人生得矮小,脸上有一种病态的乌青。他似乎极其惊惧,爬跪在地看了朱祁岳一眼,整个人不住地颤抖。   朱祁岳分外不耐烦地道了句:“拖出去杀了。”看鹰扬卫已将驱蛇人拎到了门外,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了句,“等等。”他更不耐烦了,“先将他捆到一旁,本王待会儿还要审。”   心里却想,这还有什么好审的?这驱蛇人是受谁指使,想要杀谁,不是显而易见吗?但又困惑,七哥想要杀十三,他是知道的,但七哥手腕从来狠辣,怎么又放进来些没毒的蛇呢?   朱祁岳是个真正懒得动脑子的人,想不通也就不再想,又欲去看一下朱南羡的伤势,可朱南羡却独自一人折往廊下坐了。   不多时,太医院的医正也到了,为朱南羡与被咬伤的女眷瞧了伤口,回禀道:“十二殿下,十三殿下,这蛇确然像是没毒的,但为以防万一,微臣等仍需将被咬处切开,让沾了蛇清的血排出,再敷以驱毒的伤药。”   朱祁岳点了一下头:“就照你说得做。”想了想,怕出意外,说道:“你等先为内侍切伤用药。”   几名医正于是让受伤的内侍分至一旁,自药箱里取出银制小刀与药粉正欲开动,一旁忽有人轻声唤了句:“十二殿下。”   正是前几日朱沢微府上,那名容貌与戚绫有七分相似的暝奴。   她今日正是陪七王的侧妃前来吊唁,此刻跪于地上,呈上一个药囊道:“禀殿下,奴婢乃云南人士,那里多虫蛇瘴气,身上常带着驱蛇清毒的药粉,殿下可拿这个与众位贵主用。”   朱祁岳自她手中将药囊接过,目光不经意间落到被捆在一旁的驱蛇人身上,见他正转过脸来,惊疑不定的瞧着暝奴。   朱祁岳将药囊打开,凑于鼻尖闻了闻,瞧着暝奴手背的伤口,轻飘飘说了句:“本王见你也受了伤,怎么不自己先用?”   暝奴诚惶诚恐:“回殿下的话,众位贵主都还伤着,奴婢怎么敢——”   然而不等她将话说完,朱祁岳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药粉往她手背伤处一倒,“嗤”的一声,雪白的粉末接触到伤口竟像要沸起来,原本只是淌血的伤口顷刻间肿胀变大,流出浓黄的水来。   朱祁岳高喝道:“鹰扬卫!给本王将她拿下!”   几名医正为内侍处理完伤口,又为女眷看过,朱祁岳等了半碗茶的功夫,见一众人等都无异色,这才放下心来,亲自拣了一瓶方才用过的伤药放到朱南羡身边,随意点了一名医正:“来这里上药。”   医正跪地与朱南羡一拜,将药箱放在他身旁:“殿下,劳您将手腕放在药箱上头。”   朱南羡“嗯”了一声,正要挽起袖口,袖中的字条却刺肤一动。   他忽然想起苏晋写在字条上的那句话——用过的,不可再用;信过的,不可再信;亲眼所见,不一定是真相;亲耳所闻,也不一定是事实。   朱南羡抬手将医正一拦,兀自拾了放于一旁的药瓶,自地上捡了把剑,四下望去,在角落里找到一只受伤的白耗子。   这耗子是被一条细小的蛇咬伤的,此刻已奄奄一息。   朱南羡将瓶口撬开,将药粉洒在耗子身上,只见原本还渗着血的伤口被这药粉一沾突然发黑,这耗子软绵绵的身体像被冻住一般,白皮毛下透出紫灰色,竟是顷刻毙命了。   四周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场景,又不约而同地去看方才用过同样药粉的内侍与女子,他们分明还好好的。   朱南羡垂着眸,亦没有说话,只是将药瓶盖上,原封不动地放在了一旁。   正在这时,前院有人来报:“禀十二殿下,都察院的赵大人,苏大人,金吾卫的左将军听闻东宫出了事,不顾鹰扬卫拦阻,往内殿这头来了。” 第102章 一零二章   东宫的蛇尸来不及清扫, 四下里一股难闻的血腥气。   赵衍一行人一到内殿便被守在门前的鹰扬卫拦下, 朱祁岳问道:“赵大人怎来了?”   赵衍带着苏晋与左谦向他行礼:“臣等听闻东宫莫名出现许多蛇, 想到眼下尚未开朝,怕十二殿下人手不够, 又恐这些蛇唐突了故太子与故太子妃,这才赶过来看看能否帮忙查个究竟。”   他这话说得妥当,轻而易举借帮忙之由将私闯内宫的罪名盖了过去。   朱祁岳心中却想, 这还有什么好查的,连他都知道这是他七皇兄做的,难道赵衍猜不出来?   春光淡淡的, 苏晋随赵衍见过礼, 便朝院中望过去。   院中嘈嘈杂杂, 前来吊唁的女眷,伺候于殿内的内侍,太医院的医正还有鹰扬卫全都聚于此。苏晋自人群里遍寻不着,收回目光时, 才看见独自倚在廊下的朱南羡。   他正朝她望来。   隔得远,她该是什么也瞧不清的,却自那孤零零的身影里辩出了几分萧索。   苏晋心里于是就有些难过, 却知这难过不该示人, 回望向朱祁岳:“敢问殿下, 东宫为何会出现这许多蛇, 殿下已有眉目了吗?”   朱祁岳点头道:“宫墙外的驱蛇人本王已抓到了。”他没提暝奴, 因暝奴是朱沢微府上的。   左谦问:“可有谁受伤吗?”   朱祁岳知道左谦虽这么问, 但他与苏晋真正关心的人是朱南羡,便道:“是有几人受伤,好在蛇是没毒的。十三也被蛇咬了,你二人若不放心,可过去看看。”   苏晋与左谦拜谢过朱祁岳,绕开人群,便朝朱南羡走去。   离得近了,苏晋才见他额间绑了一条素色抹额,也不过短短几日,他就瘦了许多,手腕的伤还渗着血,脸上是苍白倦容,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她这才知他远避于人倚柱而站,并非嫌人群吵嚷,而是因在昭觉寺受伤过重,久立不住。   苏晋心中难过极了,满腹牵挂被这难过搅碎,到了嘴边化作轻声一句:“殿下。”   朱南羡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对他笑,要让她放心,可一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又怕这样做会对她不利,终究一抿嘴角,将这相逢的悲欢全都咽于心底,再渗入骨血,最后自黯淡的眼眸流淌而出,化作一抹几不可见的,久违了的星光。   他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可苏晋听到这句“没事”就更难过了,生于荣光坠于尘埃,繁华凋敝命悬一线,怎样的“没事”才可堪称一句“有事”?   她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心中像是有无声雨下,雨丝如雾,在不见干戈的战场,在她心底激荡起一蓬又一蓬的硝烟。   苏晋握紧拳头,提醒自己纠结反复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清此案真相,知其然,才能知其所以然。   不时,鹰扬卫为内殿撒上雄黄粉,将未受伤的女眷请入殿阁。   苏晋叫来几名宫婢内侍盘问一番后,跟赵衍低语了几句,得了他的首肯,与朱祁岳一揖:“敢问殿下,方才所有被蛇咬伤之人,无论是在正殿受伤,还是在内殿受伤,用了那药粉后都无异象,除了那只白鼠,对吗?”   “正是。”   苏晋点了点头,蹲下身,仔细去看地上的白鼠,只见它浑身发僵,伤口凝着的血是黑色的,白毛皮下也透出暗紫色泽。   她细想了想,回头望了朱南羡一眼,犹疑了一下,再看向他身旁的医正:“有劳蒋大人为殿下的取一些血。”然后提点了一句,“左腕。”   那医正一听这话便知道苏晋要做什么了,自药箱里取出一个盛药用的小碟,待朱南羡往里头滴了血,将方才清蛇毒的药粉往碟里洒了些许。   碟里的血一接触到药粉竟与那白鼠一样发黑凝固。   苏晋见了这场景,与朱祁岳合袖一揖:“十二殿下,臣有个不情之请,望殿下给臣一个时辰时间,在这一个时辰之内,臣有办法问明此案真相。”   朱祁岳不知她说的是哪门子真相,难道竟是要揪七皇兄的把柄么?   他正犹疑,一旁的鹰扬卫指挥使道:“苏大人便是多此一举了,此案的真相显而易见,那条咬十三殿下的蛇是有毒的,丧命的白鼠也正是被同一条蛇所咬。”   苏晋摇了摇头:“不对,若那条蛇本身就是有毒的,为何方才医正为十三殿下验伤时却是无毒?”又道,“何况东宫戒备森严,驱蛇人在宫墙外驱蛇,试问他要如何登峰造极的本事,才能自单一的笛声中驱使唯一一条毒蛇进入东宫内殿找到十三殿下?这根本是行不通的。”   她说到这里,与朱祁岳一揖:“不知殿下方才可有注意,方才蒋医正为十三殿下取得血,并非出自殿下被咬伤的右腕,而是左腕。这说明殿下中毒,实则与蛇无关,应当是他吃过什么,用过什么,亦或接触过什么,才导致这原该清毒的药粉只对他一人有毒。”   朱祁岳听了这话便明白过来了——这世上有些东西原本是无害的,但与它物混在一起,便成了剧毒之物。   朱祁岳指着地上那名阻了朱南羡避于殿中的兵卫道:“再给本王搜一次身。”   然而另一名鹰扬卫却道:“殿下,罗子不可能下毒的,他这几日只是候在内殿之外,今日蛇出来后才进来院中,没近十三殿下身就死了。且这几日鹰扬卫互查,罗子是我与曹四查的,我等以性命担保,他身上绝无异物。   这是上十二卫的规矩,行守卫之责时,日日须行三次互查,若仍是被发现挟带私物,则重罪处之,互查之人同罪。   朱祁岳又吩咐其余的鹰扬卫:“把今日十三用过的事物全给本王找出来。”   这时,院中一名平眉凤目的女子道:“十二表哥,我知道是谁下毒!”说话人正是那名飞扬跋扈的郡主朱郃乐。   她抬手朝戚绫一指:“就是她!”   朱祁岳眉头一皱,还未来得及拦阻,朱郃乐已振振有辞地说道:“今日午时,我等用过斋饭原都在正殿歇着,只有戚绫问嬷嬷多取了一份,往内殿来了。我当时还道她要做什么,谁知她居然图谋不轨,一定是她在斋饭里下了毒,所以十三表哥的血见了药粉才会发黑!”   “不对。”另一名眉若远山的女子道,“那斋饭你也吃了,你也受伤了,为何不见你用过药粉血变毒发?”   这女子正是舒容歆。   她说话时慢吞吞的,言罢还看了苏晋一眼,垂眸轻声道:“望苏大人明察。”   朱郃乐道:“这还用问?斋饭本无毒,但戚四小姐在去的路上做了什么就未可知了。”   戚绫百口莫辩。   今日她得了朱祁岳的令牌,来内殿后,鹰扬卫也未搜过她的身。而她送来的斋饭,朱南羡确确实实也用了。   她想到这里,愧疚难当,也不知是否当真是自己马虎大意,让有心人做了手脚,一时也没为自己辩解,四下望去,自石桌上捧了还剩一半的斋饭,朝苏晋拜下:“便请苏大人将这斋饭,这个碗,连并戚绫今日所携事物都让人验一验吧。”   “不必。”苏晋听她这么说,摇了摇头道,“不是你。”   朱郃乐冷笑道:“怎么,传闻中刚直不阿的苏御史也是怜香惜玉之辈,包庇起美人来了?”   她这话粗鄙不堪,引得苏晋微微蹙眉,然却不再理她,而是对朱祁岳道:“倘若斋饭有毒,那如何解释白鼠亦会中毒呢?这白鼠可没吃斋饭。”   她说着,朝朱祁岳一拱手,“十二殿下,其实答案已显而易见了。臣听闻,十三殿下初七夜里在回到东宫前,十二殿下曾命鹰扬卫与金吾卫一起将东宫内殿一应事物都验过一遍。所以若有毒物,一定是在初八以后放进来的。今日是初十,在这三日之内,这内殿有什么东西以前没有,现在却理所当然的有了呢?”   苏晋说完这话,目光便落在院中一侧的香鼎之上。   太子与太子妃去世,朱南羡被软禁于内殿无法吊唁,朱祁岳便命人为他抬了这香鼎进来,供他每日三次上香,跪于鼎前为兄嫂诵佛。   戚绫一见这香鼎也想起来了,她方至内殿,还觉得此处的檀香味浓于正殿,厚重像要起雾,眼下香味被蛇尸的血腥气掩盖,倒忘了这茬了。   朱祁岳当下便对鹰扬卫道:“给本王将这香鼎验彻底了。”   鼎上焚着香,鼎中的烟灰还是发烫的,鹰扬卫拿着剑柄,在烟灰中翻翻找找,不过须臾,果然找到一团黑色的,凝膏状的事物。   蒋医正一见这事物,忽然倒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握于手里细看,忽然惊呼一声跪在地上:“禀、禀十二殿下,十三殿下,这是长生散。”   长生散原不叫长生散,原名是凝焦。   前朝悼宗皇帝沉迷长生之术,在宫中召集道士炼丹,后练出一枚丹药叫“长生丸”,乍服之,令人心神愉悦,容光焕发,可久服之,却听人失魂丧志,暴毙而亡,听说死后血色乌黑发青,如墨一般。   而“长生丸”里最重要的一味药,或者说,一味毒,便是凝焦。   蒋医正道:“凝焦的毒虽来的慢,却来的狠,一枚‘长生丸’里所含凝焦只如微粒一般,且潜于人体内,若非遇到草河灯,就是七叶莲(注),发作通常要等大半年后。”   他说着,看了看手里拳头大的凝焦,摇了摇头,放在一边,“这下毒之人歹毒,竟弄来这么大一块‘长生散’放于香灰当中,发散入殿□□中,难怪殿下的血遇了微臣的药粉会发黑,那草河灯正是驱蛇毒的良药。”   苏晋问道:“蒋大人,你且看看这样大一枚‘凝焦’,只通过焚烧发散的法子,要多久才能沉在人体当中变成致命之毒?”   蒋医正犹疑了一下:“终归需要三两日吧?”   香鼎抬进内殿是初八,今日才初十,三两日的话,就是说这枚“凝焦”应当是初八当日被人放进来的?可初八当日,东宫内殿已然戒备森严了。   苏晋想到这里,当即朝朱祁岳一拜:“还请殿下命鹰扬卫把守住内殿,不让任何人出去。”   朱祁岳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晋负手而立:“因臣已知道这真正的下毒之人在哪儿了。”目光扫过众女眷,落在微阖的殿门之上:“她正是在这东宫内殿之中。” 第103章 一零三章   朱祁岳顺着苏晋的目光看向微阖的殿门——苏晋的意思是, 这下毒之人竟是来吊唁的女眷?   也不对, 朱祁岳细想了想,苏晋方才说,“凝焦”是正月初八被人放进来的, 可正月初八是停灵的第一日,后宫分明只有几名位分高的嫔妃前来吊唁。   难道这真正的下毒人,竟是父皇的嫔妃吗?   但是这些嫔妃在初八当日并没有来过内殿啊。   朱祁岳正困惑不解,苏晋道:“臣方才已问过了,初八当日,来过东宫内殿了除了鹰扬卫, 便只有几名内侍,既然上十二卫行守卫之责必先互查,那么这凝焦就不是鹰扬卫带进来的, 因此只能是这几名内侍其中的一人。   “东宫守卫之严,凡内侍宫婢, 在东宫正殿外会被搜一次身,在入内殿殿阁之前, 又会被搜一次身, 且两回被搜身时,身上都该是‘干净’的。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这内侍一定是在两回搜身之间, 即从正殿到内殿的路上得了凝焦, 到了内殿院中, 趁人不备将凝焦放入香鼎, 再到殿阁门前,让守卫搜一回身。”   鹰扬卫指挥使道:“但是从正殿到内殿,沿途都有鹰扬卫把守,他们绝无机会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不一定要当面进行。”苏晋道,“倘若一名内侍只是停下来歇个脚,你们也会起疑么?”   朱祁岳道:“苏御史的意思是,是有人先将凝焦带入东宫,藏在正殿到内殿路上,之后那名内侍自藏匿处取了凝焦,带入内殿院中,放入香鼎。”   “正是。”苏晋道,“这真正的下毒之人,便是初八当日,将凝焦藏在正殿到内殿路上的这个人。”她说着,朝朱祁岳一揖,“请十二殿下细想想,当日除了鹰扬卫,除了几名内侍,还有谁来过东宫而不被搜身?”   只有那几名前来吊唁的嫔妃了。   朱祁岳听到这里,全然明白过来。   初七宫变夜之后,宫中人心惶惶,以至于初八当日只有几名分位高的嫔妃来东宫吊唁。其中戚贵妃与喻贵妃是该来的,皇贵妃被软禁,后宫事物皆有她二人主理,其余几个嫔妃他没甚印象了,反是淇妃身怀六甲,竟也来吊唁。   朱祁岳想到这里,眉心微微一蹙,是了,他当时还在奇怪,淇妃怀着龙嗣,为避冲撞,按理是不该来的。   苏晋看到朱祁岳这副的样子,问:“十二殿下心里已有数了对吗?您怀疑的那个人,她是谁?”   这时,身后微阖着的殿门忽然被推开,一名身着素色宫装,眉眼清泠的妇人自殿内走出,淡淡道:“苏御史是外臣,既已帮忙问明了此案因果,便到此为止。至于下毒人究竟是谁,本宫自会查明。”   这名妇人正是戚绫的姑姑,四王朱昱深的母妃,戚贵妃。   然而苏晋听了这话,却不肯罢休:“回贵妃娘娘,此案虽发生在内宫,但那下毒之人要谋害的却是十三殿下。十三殿下是藩王,是我大随正统,谋害他罪同谋逆,事关国体社稷,难道下官不该追查到底?”   她说着,再次看向朱祁岳:“臣知道殿下心中怀疑的人是谁,臣有一个极简单的法子,殿下只需传初八当日东宫正殿的守卫,问问有谁在吊唁之时离开过——”   “苏晋,够了。”这回是赵衍在唤她。   可苏晋只是略略一顿,紧盯着迟疑不决的朱祁岳,问:“殿下为何踌躇?”不等朱祁岳回道,又问,“殿下心中可也生了疑虑?是不是在想自己严防死守为何还有疏漏?是不是觉得自己像是被算计了?”   苏晋说到这里,径自走到已奄奄一息的暝奴身旁:“这个女子,殿下可是事先就认识?”   朱祁岳愕然道:“你怎知道?”   “殿下为何要命鹰扬卫严守东宫?不正是早就知道那人要害十三殿下吗?”苏晋没提“那人”是谁,但朱祁岳该听出“那人”便是他的七皇兄朱沢微。   “那人知道您疑心他,防着他,所以事先让您记住暝奴的脸,记住暝奴正是他府上的人。这样今日事发后,您理所应当便觉得暝奴身上揣的药才是致死害人的毒|药,您便不会防着太医院的伤药。   “试问今日如果没有暝奴,没有她拿着另一份毒|药声东击西,即便所有人用了太医院的伤药都无事,您是不是仍是会起疑?仍是不明这么多无毒的蛇究竟要做什么?您起码会让鹰扬卫与医正查过整个东宫内殿之后,才让医正为十三殿下看伤?更或者,在查出这枚‘凝焦’前,在您的疑虑被消除前,您根本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药?”   苏晋负手而立:“殿下,您的疑虑不是空穴来风,您之所以疏漏,正是被那人算计了。”她的目光自内殿一扫,在身怀六甲的淇妃身上轻飘飘带过,最后灼灼然回到朱祁岳身上,“臣不查那人,臣查不起他,可今日臣只想在这后宫中找一个他的同盟也不成么?难道要任他胡作非为害人性命?!任他只手遮天生杀予夺?!若今日的事再——”   “苏时雨!”   “苏御史!”   苏晋的话未说完,便被赵衍与戚贵妃同时出声打断,赵衍的眼底已有愠怒之色,低声斥道:“你也太不成体统!”   苏晋愣了愣,心中却是意难平,再次开口道:“可是下官……”   “时雨。”又有人唤了她一声。   是朱南羡。   他定定地看着她,眉间有难掩的忧色,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怎么了?”然后摇了摇头,苍白无血色的唇角轻轻一弯,他还是对她扬起一笑,又说了一句,“我没事。”   心中浪潮涨了千丈万丈,吞天沃日,却在听到这一句“没事”的瞬间轰然落下,归于江海。   苏晋茫茫然朝四周望去。   是啊,她这是怎么了?她从来冷静自持,难道不知有些事追究到底有害无益吗?   这一场匿于她一个人内心深处,令她咄咄逼人的干戈究竟因何而起?   是看到他一身是伤倚柱而立还要对自己笑时?还是在得知十三殿下是在药粉就要洒在他伤口的一瞬间才将医正拦了下来?   苏晋甚至不敢细想,若今日她没有去宗人府,没有遇到戚绫,没有请她将字条带进东宫,结果又是什么。   她知道自己能为他做的有限。   可是,原来,竟真的这么有限。   日光寂寂,所有人或惊或疑地看着她,苏晋眸中火色却渐次平息。   她独自一人垂首立着,目色静得像艳烈无声的春阳,下一刻,她的双膝突然落在地上,朝朱祁岳,戚贵妃,赵衍各磕了一个响头:“臣无状,是臣好大喜功,心浮气躁,对十二殿下与贵妃娘娘多有僭越,还请殿下,娘娘,赵大人惩治。”   苏晋说着,又朝朱南羡的方向磕了一个头:“也唐突了十三殿下,请十三殿下责罚。” 第104章 一零四章   朱南羡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 苏晋是怕她的一时关心则乱牵连了他,于是自请责罚来跟他撇清干系。   可事到如今, 这样的表面文章做不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受制于人,今日能见到她已是很好了。   朱祁岳道:“苏御史是都察院的人, 今日事毕,便由赵大人带回衙署, 依都察院的规矩自行惩处罢。”   赵衍明白朱祁岳是有意放苏晋一马, 当即拜谢道:“是, 多谢殿下与娘娘宽宏大量, 臣自会秉公处置。”   朱祁岳这才对苏晋说了句:“平身。”又道, “苏御史既已查明真相, 那便由你将此案前因后果整合一遍。”吩咐一旁的文随, “他说你记。”   等那文随铺开笔纸,苏晋便道:“凝焦案虽是今日案发,真正下毒之日却在正月初八。   “初八当日,有人将凝焦带入东宫,藏匿于正殿到内殿的一个隐匿之处。   “当日晚些时候,这枚凝焦由一名内侍取得, 随后,他到东宫内殿,将凝焦放入了院中的香鼎当中。   “因十三殿下一日三次在香鼎前为兄嫂拜祭, 凝焦于是在滚烫的香灰中发散进入殿下|体内——这是整个下毒的过程。”   “而至于为何在今日下毒。”苏晋想了想道, “原因有三, 其一, 今日外臣女眷前来东宫吊唁,少不了会有一些生面孔,因此只有今日,这名驱蛇人出现在宫墙之外才不会惹人生疑。   “其二,这么多蛇,或原本就在东宫,或隔墙投入宫院,单凭一个驱蛇人的笛音就要令它们听从命令当是不成的,因此东宫之中,应该有人与驱蛇人里应外合,这人就是暝奴。驱蛇之法微臣不明,但想来应以气味,药粉等物诱之。殿下稍后只要命人审过这驱蛇人即可知晓。   “其三,调虎离山。十三殿下是习武之人,内殿又得鹰扬卫严防死守,便是有再多蛇来,在百余鹰扬卫的保护下,想必它们也伤不了十三殿下分毫。但,殿外若有一群身份贵不可言的女眷在就不一样了。东宫正殿的守卫平平,蛇却先在正殿出现,十二殿下来不及抽调人手,必然会将内殿的鹰扬卫带走,导致十三殿下无人护卫,被蛇咬伤,理所当然地需用太医院的伤药。   “要知道,下毒人真正的用意,正是要让这瓶专治蛇虫咬伤的药粉接触到十三殿下的伤口。换句话说,是要让药粉中的草河灯接触到十三殿下|体内的凝焦——这是整个案情的经过。”   苏晋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等朱祁岳的文随在纸上收了笔才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两点则需要太医院的蒋大人解惑了。”   她的目光落在白鼠身上,“一是白鼠为何会中毒?依臣浅见,这白鼠体内原是无毒的,然而它被蛇咬伤动弹不得,又在香鼎近旁,这才不慎将凝焦之气吸入体内。”   蒋医正道:“正是如此,虽然凝焦在人体凝成致毒需要三两日,但白鼠太小,想必只这一两个时辰便足以致命了。”   “另有一点,”苏晋道,“十三殿下眼下虽无碍,但凝焦之毒仍匿于殿□□内,不知蒋大人可有什么好法子,能为殿下将此毒解了。”   她说着,朝蒋医正深深一揖:“有劳蒋大人了。”   苏晋是正四品佥都御史,蒋医正哪里受得起她的礼,回了一个更深的揖才道:“苏大人放心,凝焦之毒虽凶险,解起来却十分容易,十三殿下只需服些用葛粉熬制的清毒汤,不出一日,此毒便可解了。”   不时,鹰扬卫已将东宫各处清扫干净,四下里也洒上了雄黄粉。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要再诵经吊唁是不成了。几名内侍宫婢将内殿推开,在外头跪迎戚贵妃带着嫔妃与女眷离开。   舒容歆在一行臣女身后吊了个末,转眼一看,却见戚绫仍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便唤了一声:“如雨?”   戚绫过了半晌才应声,问了句:“容歆,你方才可听清十三殿下唤苏大人什么?”   舒容歆道:“苏时雨,我听我兄长提过,时雨二字,是苏大人的字。”她说着,撑着下颌想了想,又慢慢笑了一下,“我从前听兄长说起都察院苏御史才智过人时,只觉尔尔,今日见了才惊叹不已,这样百转千回的一个局,竟也能被他在一个时辰内参破玄机,说是当世诸葛也不当为过。”   可戚绫听舒容歆这么一说,却分外茫然。   她又想起冬猎时在山洞里看到的那个苏晋了,一头青丝洒落双肩,好看的五官与面颊霞色相映成辉,一时之间竟难辨男女。   戚绫心中有个荒谬,若这当世诸葛是个女子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堪破了所谓秘密,但她知道这个秘密能要了人的命,苏晋的命,而既能要了苏晋的,大约也能要了十三殿下的命了。   戚绫想到这里,目光落到舒容歆身上,见她还在看苏晋,不由道了句:“快走吧。”说着也不等她,转身匆匆离开了。   众臣女离开以后,赵衍也带着苏晋与左谦拜别了朱祁岳,又跟朱南羡施礼。   朱南羡默了默,忽对朱祁岳道:“给我半柱香的时间。”又添了句,“我有话,想单独对苏御史与左将军说。”   这还是自昭觉寺后,朱南羡第一回开口与他说话。   朱祁岳愣了一下,才点头道:“好。”   院中榆树早已抽了新枝,枝上新叶簇簇,虽然朱祁岳已带着鹰扬卫远远走开,朱南羡仍带苏晋与左谦避到了榆树下才道:“这几日,朱沢微可有为难你们与沈青樾?”   苏晋摇了摇头,垂下眸,答非所问:“我与沈大人把十七送走了。”   她没有提沈拓被扣留降罪的事,更没有提昨日早上一道旨意,已将户部侍郎沈奚革职候审。   她不愿让他再忧心。   苏晋接着又道:“殿下放心,是郑允带十七走的,他们日夜驱车,眼下早已过了苏州府。我当日已发急函命沿途监察御史照应,亦发了急函去南昌府,请殿下南昌府的亲军卫去接应他,想必十七一定能平安。”   朱南羡看着她,不过短短几日,她便消瘦许多,好不容易抚平的眉间苍苍茫茫的又似起了雾。   他将目光移开,落在不远处的宫阁上,淡淡道:“我将金吾卫给你。”   苏晋蓦地抬起眼来看他。   “左谦。”   左谦一拱手:“末将在。”   “本王命你自即日起,只听命于都察院苏御史一人,要把她的性命,当作本王的性命一样保护。”   左谦道:“苏御史与殿下相交莫逆,此事便是殿下不提,末将与金吾卫众将士也会竭力保护苏御史安危。”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倘若有朝一日大局危矣,便送她离开。”   “是。”左谦道,顿了一下又说,“但末将也会拼尽性命救殿下出去。”   朱南羡的脸上早已苍白无血色,苏晋原还想再说些什么,起码要告诉他,他只要在这宫中一日,她便守上一日,说什么也不离开了。   可她看着朱南羡的样子,知道他伤重疲乏,眼下已是勉力站着,怕自己说了违他意的话惹他忧心,于是只好道:“我先走了。”又道,“殿下保重。”   朱南羡“嗯”着点了一下头:“你也要保重。”   苏晋与左谦离开后宫后,便觉得四周有些不对劲。   眼下申时已过,寻常到了这个时候,各衙司都已下值,何况眼下尚未开朝,多得是早走的,为何今日全都匆匆往一个方向而去。   苏晋心中生了疑,当即拦下一个从旁路过的,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此人是刑部一名六品主事,姓吴。   国丧之期,人人都是一身青衣皂带,吴主事愣了一下,发现眼前二人竟是都察院苏御史与金吾卫左将军,连忙行礼道:“见过苏御史,见过左将军。”又抬起头来问,“方才传旨,说今日申时二刻轩辕台上行刑,苏大人与左将军没接到吗?”   苏晋与左谦方才都在东宫,确实没接到什么旨意。   吴主事一想到都察院苏御史与沈侍郎相交甚密,不由道:“那苏大人赶紧过去瞧一眼吧,受刑的正是沈奚沈大人,听说竟要杖八十。”   苏晋一听这话就愣了,半晌才听到自己有些哑然有些恼怒的声音:“有审才有刑,眼下年关未过正值国丧且尚未开朝,是什么罪名竟要在轩辕台动刑?!”   谁知吴主事听了她这一问,竟也茫然:“苏御史是都察院的人,竟不知此案是都察院审得么?”他一顿,补了一句,“正是陕西道的税粮贪墨案。” 第105章 一零五章   去年深秋入冬, 登闻鼓曾被敲响过三回,分涉两案,头一桩是陕西的税粮贪墨案, 后一桩是山西的行宫修筑案,此两案都由都察院接手,其中, 副都御史钱月牵主审贪墨案,佥都御史苏晋主审行宫案。   至年关节前, 山西行宫修筑案已审结,其中涉案人员工部左右侍郎,山西布政使等均已伏诛, 三王朱稽佑在年关宴行刺后, 被贬为庶人。   而陕西的税粮贪墨案却迟迟未有消息。   苏晋记得, 去年她巡按归来, 曾受监察御史言脩所托,去城东鱼袅巷茶商冯梦平府邸探查此案究竟, 当时她还在冯府遇上了来浑水摸鱼的沈奚。   沈奚与苏晋提过,陕西税粮贪墨案其实正是户部尚书钱之涣与右侍郎杜桢所为, 所敛钱财全都进了七王朱沢微的荷包, 而这个姓冯的茶商,八成就是为这几尊大佛销赃的,抓到他, 就能抓住七王与钱之涣贪墨的实证。   当日夜里, 苏晋与沈奚连蒙带骗把冯梦平堵在了冯府, 令京师衙门的衙差一举擒获。苏晋原想跟柳朝明自请审查税粮贪墨案的,谁知隔一日,京师衙门将冯梦平送来都察院后,柳朝明却以行事冲动为由斥责于她,将贪墨案交由钱三儿主审,转而将行宫案塞给了她。   苏晋想到这里,心中已是疑云丛生,却犹自凝然道:“陕西道税粮贪墨案是由钱大人主审的,钱大人他——”   他这几日不是去庙里烧香念经,要等十五开朝后才回来么?   可苏晋却没把这后半句说出口。   钱三儿的话,自己就该信么?他年纪轻轻已官拜副都御史,在这势力林立的深宫,他究竟是谁的人,自己到底清楚么?   她蓦地想到这位都察院的三品御史钱月牵也是姓钱的,他正是已亡故的羽林卫副指挥史钱煜的三弟,是已致仕的户部尚书钱之涣的第三子。   昔日宫前殿之局一下子涌入苏晋的脑海。   钱煜之所以被诬蔑□□璃美人,是因为在他身上搜到了璃美人平日所用的簪花。   苏晋知道钱煜是被冤死的,当时她还在奇怪,凭钱煜的身份,究竟有谁接触到他平日的用度,将一朵簪花神不知鬼不觉藏入他衣衫内呢?乃至于后来钱之涣致仕,她也曾困惑,到底有谁有这样通天彻地的本事,让官拜尚书的钱之涣赶在这个紧要关口,说致仕就致仕呢?   现在看来,此人并不需要有多大的神通,这位姓钱名絮的,手握贪墨案实证的都察院副都御史就可以做到——是他将簪花藏入了钱煜的衣衫内,是他拿着贪墨案的罪证逼迫钱之涣致仕,也逼着钱之涣诬蔑沈拓为同盟,拉了沈府下水。   苏晋知道钱三儿身世飘零,虽是重臣之子儿时过得还不如一个下人,却凭着一身努力与才干,不及弱冠便自立门户,在这汹汹危局竟也闯出自己一番天地。   可是,究竟是什么让她忽略了这样一个能在宫前殿之局,在钱之涣致仕上起的关键作用的人物呢?   是钱月牵天生一双月牙眼,从来笑脸迎人吗?   还是她对这个都察院,对柳朝明以及以柳朝明马首是瞻的钱月牵都太过信任?   苏晋终于知道初七当日,在她提议去找钱三儿拿税粮贪墨案的实证,为沈拓,为沈府洗冤时,沈奚为何婉拒了她。   恐怕他早已猜到诬蔑沈府的罪证正是出自都察院,出自钱月牵之手,否则的话,朱沢微就算再势大,怎么会有底气扣留一个刑部尚书?   而钱三儿大概根本没有去什么庙里,他只是对苏晋避而不见罢了。   那一句“钱大人近日干了桩缺德事,去烧香念佛”,也是专程说给她苏时雨听的。   也是,篡改罪证诬蔑沈府,真是缺德大发了。   一念及此,苏晋掉头就往轩辕台赶去,可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急声问道:“那旨意上可有说是什么罪名?”   吴主事道:“小沈大人是包庇罪。”   “沈尚书呢?”   “刑部沈尚书与户部钱尚书都是贪墨罪,判处的是流放,正午过后已由都察院言脩言御史带衙差押解出承天门了。”   苏晋真是气昏了头:“笞、杖、徒、流、死(注),沈青樾既是包庇,便未行贪墨,为何竟要杖八十?!”   吴主事道:“因沈大人是户部侍郎,身在户部却包庇贪墨,该罪加一等。”他说着,看苏晋一脸情急,又道,“其实原也未一定要杖八十,下官听方侍郎说,是七殿下下令杖八十,都察院柳大人的意思是杖三十尔后贬职,两边僵持不下,七殿下就让沈大人自己选,是沈大人他选了杖八——”   不等吴主事把话说完,苏晋已往轩辕台急赶而去了。   三品侍郎受刑,纵使仍值年关节,轩辕台上也已围着不少人,苏晋隔着人群望去,只见沈奚被捆在刑凳上,也不知已被打了多久,后腰自腿鼓都渗出殷红的血色,整个人已生死不知了。   苏晋心中一凉,疾步走上前去,径自推开交叉拦于身前的长矛,对着行刑的侍卫便喝了句:“滚开!”   长矛的锋刃在苏晋掌心拉出细长一条血口子,她却浑不在意地握紧拳头,对着上首的朱沢微与柳朝明拜道:“敢问七殿下,敢问柳大人,沈侍郎究竟是犯了什么重罪,竟要杖八十?”   朱沢微有些意外地一笑:“苏御史竟是在质问本王么?”又道,“怎么,你也是都察院的御史,柳大人竟没与你提过户部的税粮贪墨案?”   一旁的刑部吏目代答道:“回苏大人,小沈大人所犯乃包庇罪。”   苏晋道:“好,就算是包庇罪。包庇罪当行鞭笞之刑,沈大人身为刑部侍郎罪加一等也不过杖刑,但杖不上五十,否则等同于处死,七殿下要将沈大人杖八十,是想直接将他杖杀吗?!”   朱沢微道:“杖不上五十,但包括五十,至于这多出来的三十杖,是沈大人自请代父受过。”他说着又是一笑,“苏御史怕不是忘了,沈拓身为刑部尚书,知法犯法,也应罪加一等,本王念在他年事已高,没将流放改为枭首已是额外仁慈,但这追加的三十杖是怎么也不该少的。好在沈侍郎一片孝心可照肝胆,也令他的老父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苏晋道:“那就将杖五十改作贬职。”她强忍着心中怒火,拱手向朱沢微一揖,“沈大人痛丧至亲,忧苦难解,困于本心,所下决断不能作数,还望七殿下能准允微臣代沈大人做此择选。”   “你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代他?仅凭至交二字?方才苏御史是不在殿上,不知柳大人与钱大人已然告诫过沈侍郎,但沈侍郎就是执迷不悟,本王能怎么办?”朱沢微不温不火道,“苏御史若不信,自可亲口问问你这二位堂官,看看本王所言是否属实。”   然而苏晋听他这么说,目光却丝毫不落在柳朝明与钱三儿身上。   朱沢微看她这副样子,再次笑道:“苏御史就不问问沈侍郎被贬后,是个什么官职么?”   苏晋茫然道:“什么?”   朱沢微的声音带有戏谑之意:“太仆寺,典厩署,署丞。”   苏晋一听这话彻底愣住了。   太仆寺隶属兵部,掌牧马之责,而典厩署,就是太仆寺下头掌饲马牛,给养杂畜的官署,其署丞虽也有从七品,但官品都是虚的,说白了,就是让沈奚去养马。   苏晋抬手指向沈奚,掌心的伤口渗出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紧盯着朱沢微,一字一句问道:“沈大人满腹韬略,才智无双,你们让他去饲马?”   他这么一个傲然如松不染纤尘的人,他们让他去饲马?!   古有士人,可杀不可辱,可折不可弯。   可这些道理今日到了苏晋这里已通通作不得数,她忽然将手一收,毅然决然负于身后:“饲马就饲马!”她道,“那便让沈大人去太仆寺!”   朱沢微惋惜地摇了摇头:“原本去太仆寺是可行的,可惜啊,你说得来晚了。”他忽然收起眸中笑意,冷色道:“苏御史不知道宫中规矩吗?沈奚的罪刑已定了,你与他非亲非故却要在此妄自做主,岂非扰乱行刑?来人!”   “在!”   “都察院苏晋擅自扰乱行刑,将他捆——”   朱沢微话还未说完,承天门轰然一声被侍卫推开,朱昱深带着数名兵卫踏马而入。   他应是从北大营匆匆赶来,一身墨黑劲衣还未来得及换,两袖铁护腕映着霞光发出灼目的金。离得近了,他翻身下马,目光扫了昏迷不醒的沈奚一眼,最后落在朱沢微身上,淡淡道:“本王来替青樾做这个主,老七可准了?” 第106章 一零六章   朱沢微的神色虽还柔和,目光里已然有阴鸷之色:“四哥怎么来了?”   朱昱深道:“本王若不来, 难道任你以包庇罪杖杀当朝三品重臣吗?”说着, 对行刑的侍卫道, “把他放开。”   四王妃沈筠正是沈奚的三姐。朱沢微方才既言明只有与沈奚沾亲带故的人才能代他做主, 那么眼下朱昱深来了,他便不能出尔反尔。   朱沢微于是道:“也好, 那就由四哥将沈署丞带回去, 顺道开解开解你这位小舅子, 不要因一时悲忧钻牛角尖,寻死寻到本王跟前,倒弄得像本王想要他的命似的。”他笑了笑, “四哥是不知道,这八十杖可是沈署丞自己讨的, 其实本王亦不想将他责罚得狠了, 昨日曾尚书还说太仆寺典厩署新来了百匹良驹, 缺人得紧, 本王还盼着沈署丞能养好伤早日新官上任呢。”   朱昱深任身后的兵卫为沈奚松了绑, 没理朱沢微。   朱沢微再凉凉一笑,带着一行人径自离开了。   两名兵卫想将沈奚背去太医院,可才架起他半截身子,就见血渗出衣衫, 顺着衣角淌落地面。   苏晋看得触目惊心, 问一旁的侍卫:“已打了几杖了?”   侍卫道:“回苏大人, 已五十二杖了。”   苏晋只觉胸口空茫茫的, 恍然中听得自己对那两名想架起沈奚的兵卫呼喝了一句:“先别动他!”然后她环目四顾,“太医院的人呢?都没长眼睛吗!”   不时便有一名医正提了药箱疾跑赶来,此人姓方名徐,苏晋认得,且他正是沈奚交给苏晋的暗桩名录上的一人,当是信得过的。   方徐放下药箱,先掀起沈奚的眼皮子看了看,又为他把了脉,这才从药箱里取出半片人参令他含着。   苏晋问:“方大人,沈大人他怎么样了?”   方徐道:“回四殿下,回苏大人,沈大人脉象虚乏,浮而无力,此乃重伤之状,好在尚有一口气在,下官眼下只能以人参将他这一口气吊着,尔后再为他验伤,但在此处不行,要抬回太医院。”   朱昱深吩咐一旁的百户长道:“阙无,将就着这刑凳,带人将青樾抬去太医院。”   唤作阙无的百户长拱手称是,随即自兵卫中分出四人,疾而稳地将沈奚抬走了。   朱昱深这才对苏晋道:“多谢苏御史,若非御史以命相阻,本王赶不及救青樾这一命。”   薄暝时分,暮风四起,朱昱深的一双眼在暮色里深邃得望不见底,腰间羌笛古意悠悠,羌笛上竟还挂着一条剑穗。   这剑穗苏晋认得,朱南羡也有许多,正是沈奚的三姐,人称沈三妹的四王妃送的。   可就算他是沈奚的三姐夫,自己就该信他吗?   苏晋不由想,自北大营往返宫禁至少要两个时辰,税粮贪墨案是午时过后才开始审,沈奚自甘领八十杖又是个意外,那么是谁竟能如此及时地将朱昱深从北大营请来代沈奚做主?   一念及此,苏晋道:“四殿下行色匆匆,想必尚有军务要办,殿下若脱不开身,待太医院为沈大人看好伤,可将沈大人交给微臣。”   也不知朱昱深是否已知她心中生疑,却并不计较,淡淡道了句:“也好。”转身带着众兵卫自承天门取了马,打马离开了。   苏晋这才看向左谦,走到他跟前与他一揖:“有劳左将军派两名金吾卫去太医院守着,一旦沈大人可以离开,叫他们即刻知会我,切莫让四殿下的人抢了先。”   左谦道:“苏御史放心。”   苏晋垂眸又想了一下,眸底浮起黯色:“另还要有劳左将军,再派八名金吾卫给我,我就在此处等着。”   左谦点头道:“好,左某这便去值卫所。”   四周的人已快散尽了,朱沢微走后,也再没人来问苏晋干涉行刑的罪。   苏晋就这么一个人站在广袤的轩辕台上,任暮风来袭,等着这天慢慢暗。   不时,远处有一人匆匆赶来,竟是都察院的一名御史。离得近了,这御史对苏晋道:“苏大人,钱大人让下官跟您说,年关节以来苏大人一直操持奔波,实在辛苦,这余下几日您就回府歇着,不必当值了。他还说,请您放心,宫里这头他会帮您看着,您上心着紧的事,他帮您一并上心着紧着。”   语气里头竟似有歉意。   可苏晋听了不由笑了一声:“不辛苦,本官怎么会辛苦?柳大人钱大人一个缠绵病榻一个烧香念经都腾得出空来日理万机,大案要案办得让人拍案叫绝,本官这就叫辛苦,岂非堕了我都察院名声?”   暮色聚于她眼底,染上霜寒之气,化作夜下深湖。   八名金吾卫已向轩辕台赶来,为首一人朝苏晋拜道:“属下金吾卫总旗姚江,奉左将军之命,任凭苏御史调遣。”   苏晋“嗯”了一声:“跟我来。”   苏晋记得,去年赵衍带她巡视都察院各处时,曾在一间暗室前驻足。   当时她还奇怪,都察院已有数间审讯房与刑讯房,为何还要额外多出来一间暗室,而赵衍的回答亦含糊不清,说总有些案子,是要柳大人亲自审的。   苏晋于是想起来,在柳朝明把贪墨案的证人冯梦平交给钱三儿时,曾额外叮嘱了一句:“带去暗室审。”   她从来是个洞若观火之人,在都察院这些日子,不是不知举凡有事关时局的案子,柳朝明与钱月牵大都是在暗室里审的。   证人既在暗室里头,那么这证据,大约也在暗室里头了。   此时已是酉时时分,都察院只有寥寥几名低品御史,见苏晋带着八名金吾卫闯入,都不敢阻拦。   苏晋绕过前院,绕过公堂,径自来到中院暗室前,便要上去推门。   院中一干守卫这才反应过来苏御史是要做什么,横臂在苏晋身前一拦,其中一名守卫长到:“苏大人,柳大人吩咐过,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能进这间暗室。”   苏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喝了一句:“金吾卫。”   “是!”   纵使敌多我寡,但金吾卫却不是寻常的六部守卫可比,三下五除二便将这些守卫扣在一旁,姚江自护卫长身上摸出钥匙,递给苏晋。   苏晋开了锁,伸手便把暗室的门推开。   暮已四合,暗夜初临,阴森的,带着些许潮味的血腥气扑面来袭。   借着桌案上的幽幽烛火,苏晋看清这间所谓暗室其实更像牢狱,长长的一条甬道,左右分了数间暗房,里头摆着各种刑具。   最近的一间暗房的刑架上似乎悬着一个人,苏晋心下狐疑,自一旁的桌案上端起烛台,往暗房里走去。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此人身上鞭痕累累,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完好的肌肤,右手五指也没了,可他胸口一起一伏,分明还是活着的。   这人的头原是低垂着的,却在听到响动的这一刻微微一动,而就是这一动,让苏晋觉得此人竟有些眼熟。   她将烛火凑近了一些,问道:“你是——”   那人蓦地抬起脸来,双目空洞地看着她,片刻,他张了张口,竟似从喉间发出一声暗哑的悲鸣,失了神智一般道:“我招,我什么都招!”   苏晋手中的烛台一下子落在地上,烛火接触到阴湿的地面,“嗤”一声灭了,她连退了数步,直到背心撞到牢柱上,才扶了柱子稳了稳心神。   她认出这人来了。   他正是那个早该死了的,尚书钱府的大公子,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   苏晋知道,钱煜这副样子已是生不如死,柳朝明亦或钱月牵保下他的命来绝不是为了救他,可他们用此酷刑,又想从钱煜嘴里审出什么?   然而她的思绪只恍惚了这一瞬便又回归正途,她记得自己来这暗室的目的。   苏晋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自地上拾起烛台,重新点亮,退出钱煜的暗房,往暗室更深处走去。   “你想做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沉静而淡漠的声音。   苏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柳朝明来了。   随他而来的还有数名锦衣卫,他们手执火把,将这暗室照得灼目刺亮,仿佛丝毫不介意这所肮脏的,带着森森血腥气暗室曝于火光之下。   “在找钱之涣贪墨的实证?想为沈府洗冤?”须臾,柳朝明的声音竟带着一丝戏谑之意响起。   苏晋心下一沉,回过身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柳朝明竟是笑着的。   他的笑极其柔和,置身于这夺目的火色中,整个人就像一枚华光千丈的玉。   可苏晋却在他眼底看到了讥诮之意。   她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柳朝明,可有一瞬间,她竟又觉得,柳朝明原该就是这样的。   苏晋眸中有暗夜深湖,湖底已暗流涌现。   她问道:“钱之涣贪墨的实证,在哪儿?”   柳朝明唇角笑意不褪,清清淡淡唤了一声:“锦衣卫。”然后道,“将苏御史从这里请出去。”   两名锦衣卫应声,倒也没动粗,而是跟苏晋比了个“请”姿:“苏大人莫要让我等为难。”   苏晋没有作声。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身前,微抬起脸,将他眸中毕现的讥诮之意尽收眼底后,也回敬一笑,“柳大人还记得吗?”她道,“辨明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守心如一。”   然后她将笑意一收,清澈目色里惊澜忽现:“我要的正呢?!” 第107章 一零七章   暗室里阴冷潮湿, 柳朝明就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 揶揄着道:“怎么, 你问我前没先问问你自己, 你的‘正’究竟在哪里?”   他自锦衣卫手里接过火把, 扫了他们一眼。   锦衣卫会意,自暗室退了出去。   柳朝明道:“匡扶社稷?救济苍生?那你今日在这又是在做什么?”他将火把置于角落里高架起的火盆, 一边漫不经心道:“前日言脩送来的卷宗你没仔细看吗?京郊有七品县令纵下人闹事,查到了鸿胪寺卿头上, 苏御史既这么大义凛然,怎么不亲自过问?仅打发一个七品御史前去问案就够了?苏御史莫不是忘了,察覈官常, 振扶纲纪才是你的本职, 而不是在这,在本官面前, 为你所谓的至交出口恶气。”   烈火自四角的火盆里蓬勃升起,将整个暗室照得通明彻亮。   柳朝明将火把往一旁的水缸里一扔:“再说了,沈青樾很无辜吗?他所犯包庇罪名不是事实?钱之涣贪墨税粮他七年前就知道,七年时间, 他从一名八品照磨节节高升自正三品户部侍郎, 手握把柄已不知几何, 足以参倒钱之涣,他却无动于衷, 为什么?还不是因一己之私想留条后路。”   “那沈尚书呢?”苏晋一字一句道, “沈尚书清廉不阿, 未行贪墨却被你与钱月牵诬蔑贪墨,柳大人可是要告诉我,栽赃朝廷重臣以平衡局势,也是身为御史的本职?”   “你既能说出‘平衡局势’四字,该知你我如今都在此局当中,为民生刚正清廉那是他为官本分。可抛开民生,自他拥立朱悯达的当日起,他利用刑部尚书的职权又做了什么?”柳朝明道,“身在这样的朝局中,谁都不干净,既自选了立场,那就成王败寇。今日是朱沢微得势,所以沈府遭难,若换作朱悯达称帝,怕是不将钱之涣曾友谅诛九族不能善罢甘休吧。”   苏晋道:“沈府遭难难道不是柳大人在里头推波助澜,沈尚书好歹刚正,柳大人身为御史如此行事,可配得上‘尽忠职守’四字?”   柳朝明笑起来:“忠奸二字与我何干?我是否职守又为何要与你分辨?是谁告诉你我柳昀就没有立场,就当在这时局中遗世独立?而你所谓的‘忠’又是对谁尽忠?苏时雨你扪心自问,你今日站在这里质问于我,不正也因你站在东宫的立场,在此之前,你竭力为东宫谋划,难道在你心中朱悯达就是明君,你对他尽‘忠’难道不是因为你与朱南羡与沈青樾的私交?”   “我所谓的忠,”苏晋目不转睛地看着柳朝明,“是忠于苍天,忠于黎民,忠于正道,忠于本心。”   “然后顺便忠于那个与朱景元极其相似的,暴虐的,永远将自家江山置于苍生黎民之前的储君?你不觉得虚伪盲从,不觉得矛盾可笑吗?”柳朝明道,“你怎么跟沈青樾似的贪得无厌?”   他看着苏晋,凉凉地道:“你知道沈青樾今日为何自甘领八十杖?”   “为何?”   “因为他想明白了,他自认该死。”柳朝明道,“早在沈婧嫁给朱悯达,沈府站定东宫的那一刻起,沈青樾便已走上了一条绝径。可他不甘心,身后壁立千仞,两侧深渊万丈,他却自恃聪明,以为能找到第二条出路,不一往无前倒也罢了,偏偏还要辗转腾挪自毁良机。   “其实凭沈青樾的智巧无双,早在他升任侍郎的当年便可扳倒钱之涣,两年前马府之局,他若能下手狠一些,而今的吏部也不当是曾友谅做主。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东宫本在绝佳之境,沈青樾却处处找后路,万事留一线。仔细想想,他所谓的后路当真是为沈府,为家人而寻的生路?不是,他是为自己留的,为他实在太聪明,所以尚还清明慈悲的本心留的。   “他知道朱悯达并非明君之选,一面扶他上位一面又希望这江山不是他的,反倒叫人钻了空子。眼下家破人亡了才悔不当初,发现若当初他一心辅佐朱悯达不生那么多玲珑心思,恐怕沈府乃至东宫一家至今其乐融融,于是自省自咎,觉得沈婧之死沈拓流放何尝不是自己瞻前顾后所致?于是觉得自己该死,自领八十杖一了百了。”   苏晋定定地看着柳朝明:“足下绝径,身侧悬崖,沈大人无从选择,只不过因心里的一丝善念落到如今生死不知的地步也错了吗?”   “善念?”柳朝明又是一笑,“身在旋涡当中,所谓善念在这浑浊水里涤一涤,倒过来就成了恶念,就如朱南羡。”   苏晋心中一凝。   “他生来天家嫡十三子,又得朱景元最偏宠,倒是坦荡磊落,赤诚光明。但他自小在宫中长大,难道不明白封藩割据是什么?难道看不出朱悯达与朱沢微这么多年争的是什么?难道不知道沈青樾这些年又在筹谋经营什么?他都知道,他只是懒得去想,他厌恶兄弟相争,厌恶夺储之斗,直至这两年幡然醒悟,才发现手里无权掌中刀剑亦不过破铜废铁,想护的人护不了,所拥有的也将岌岌可危。   “其实朱南羡心思通透更胜他许多兄弟,领兵出色不失为帅才,怪只怪他生在帝王家,又是正宫皇后所出,早已身在旋涡最中心还妄想远避争斗。却正是这远避争斗的‘善念’苦了他那个刚愎自用不得人心的长兄,要为一檐之下的三兄弟撑起一片天地,只身面向所有兵戈。而当朱南羡终于摒弃所谓‘善念’匆匆赶来与他的皇长兄比肩而站时,已经太晚了。”   夜已深沉,天外月朗星稀,一缕月色透过高窗洒落入户,却被满室烈烈火光焚得支离破碎。   苏晋张了张口,想为沈奚与朱南羡分辨两句,她觉得沈奚因善念而留余地没有错,也觉得朱南羡因善念而避争斗也没有错,即便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想要讨回公道为沈府洗冤也没有错。   可她分辨又有什么用呢?   苏晋觉得柳朝明至少有一点说得对——皇权分割势力林立,她深陷旋涡,已有了自己的立场。而她既站在自己的立场,便不该与他分辨何为正何为善。   身在旋涡,就该有旋涡中的规则。   而她所谓的“正”,他所谓的“正”,难道只能存于这旋涡之外吗?   苏晋只觉自己仿佛在行舟途上触了礁,被一道暗流卷入水底。   心中雾色茫茫,人间风雨连天,她曾自暗夜里窥得一抹月色,乘舟奋力而行,摆渡千里万里,却眼见着这一抹月色随火光分去,化作一场海市蜃楼么?   苏晋轻声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大人心中的道在哪里?”   柳朝明别开目光:“你我已是道不同。”   苏晋道:“当年许元喆冤死,大人曾拿老御史之言激励于我,告诉我身为御史,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言犹在耳——”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言犹在耳,当初的明月又在何方?我当大人是同路人,大人呢?大人至今都在骗我吗?!”   “你且当我是在骗你。”柳朝明道,冷玉似的眸子火光乍现,“我倒也想问问,仕子闹事时那个义愤填膺的苏时雨哪里去了?许元喆去世时不甘不忿的苏时雨那里去了?彼一时你心中不曾痛恨过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你后来辛辛苦苦为东宫谋划时难道忘了朱悯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他对那些无辜枉死的仕子,对那些慷慨赴义的义士有一丝同情心吗?他没有,他只顾着想怎么利用此事将朱沢微一军,好好巩固他的储君位。你祖父就是谢相,当年废相的惨状你切身经历,你是想扶朱悯达这样一个人上位让杀功臣诛仕子这样的事再来一次?   “何况眼下藩王割据,广西一带天灾连年,岭南流寇四起,民不聊生,北境,东海,西北边疆,更有外敌虎视眈眈。当年诛杀功臣后能征战之人几何?你说朱悯达若上位,是攘外还是安内亦或者先保住他的龙椅要紧?朱南羡倒是帅才,但朱悯达在他回南昌前,可是命他在南昌整军待命,若朱沢微打来就进京勤王等闲不得离开?准他去西北征战了吗?”   柳朝明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一脸无所谓似地笑了笑:“自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以觉得我手段卑鄙,肮脏龌龊,倒行逆施,你认为我拿老御史的名声骗了你也无妨,栽赃沈拓是我做的,朱沢微要杀朱悯达,我确也事先知情,没必要解释,你我既已不同路,从今以后,你走的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   话音戛然而止,嘴角讥诮的笑意也蓦地僵住。   因柳朝明看见,有眼泪自苏晋眼底滚落,顺着脸颊滑出一道浅痕,然后“啪”地一下打落在地上。   原来那泪水已在她的眼里蓄了很久很久了,她只是竭力握紧拳头,竭力撑着没有眨眼才不至于让泪落下。   可惜当第一滴泪淌落,眼眶便如决了堤一般,须臾就有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任凭泪落如断线之雨,苏晋却狠狠咬住牙关,直咬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苏晋自己知道为何流泪了。   她想自己终于还是撑不住,自昭觉寺之变之后,她辗转奔波,夜不成寐,却徒劳无功,朱南羡一身伤重依然命悬一线,沈奚受尽屈辱更是生死不知,而今就连心中高悬的明月也要坠了吗?   她隔着泪眼看向柳朝明,忽然觉得可笑。   孟老御史她都没见过,其实哪怕在今日之前,她心中御史该有的样子,都不是老御史,而是柳朝明。   所以她宁肯信他布局称病只是为置身事外,手握极权不过为制衡朱沢微。   她曾见过他断案时的刚直不阿,见过他问讯时的严谨缜密,她知他勤勉克己,旰食宵衣,甚至觉得他近似于无情的苛刻都是好的。   苏晋那时候想,她也该成为这样的御史。   然而行舟至今,乍见满室火光,才发现原来引路人并非月下人。   他端然立在火色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旋涡中心,立在暗夜最深最黑暗处。   而当初令自己亟亟行舟而往的月下人,不过是幻影。   柳朝明愣愣地看着苏晋的眸色自泪光里渐渐转黯,看着她垂下眼帘,不再说话,然后折转身,推开暗室的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柳朝明只觉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着风,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断海一般将他心头思绪齐头斩断,一下子什么念想也没了。   好半晌,他才动了一下,脚步不受控制般,朝暗室外走去。   原来苏晋没有走远。   她就蹲在中院一棵老树下,抬起手背,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抹着眼泪。   柳朝明觉得自己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不能上前,也无法后退,可每她抹一下泪,就觉得有人拿着子午钉,一根一根钉在他心里。   苏晋觉得自己不是难过,她只是太失望,太害怕了,她其实很怕东宫护卫不利,朱南羡没命了她要怎么办,也怕太医院救治不及,沈奚醒不过来了又该怎么办,她甚至不知道在这样的朝纲中,在这样的危局下,她该怎么去守那个忠于苍天忠于本心,为民生请命的志,她说过今生今世不悔此志的,可她现在陷在这旋涡中就要喘不过气来。   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这样的绝境,你环目四顾,发现身边无人可依无人可靠,甚至连心中信念都已崩塌殆尽。这时候,你所能倚仗的唯有腿下双足,你要一个人撑着慢慢站起来,然后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能想太多,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所幸当年谢相去世,这样的绝境苏晋已遇到过一次。   彼时她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任拉车人拉着自己远离故居,然后兀自从牛车上摔下来,一个人蹲在荒径旁的老树下流了一天一夜眼泪。   然后知道伤悲无意,忧愤无意,寡断优柔更无意。   人这一生,唯有向前。   脸上的泪渍渐渐干了,眼底也再无新的泪涌出,苏晋慢慢站起来,她似乎知道柳朝明就站在不远处,却并不看他,而是平视着前方道:“当初许下的志,时雨自己去守;被云遮了的明月,时雨载舟去寻。”   “大人高志,恕时雨不明,但大人的话时雨听明白了。”   “自此今日,你我之间没有正道,没有大义,没有苍生黎民与初心,只有,立场。”   说完这话,苏晋便转身往太医院而去了。   守在太医院的金吾卫还没来知会她,可她却觉得自己在这都察院多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夜色沉沉的,却并不暗,国丧之日整个宫禁缟素一片,连楼阙下悬着的灯笼也是白色的,远远看去,就像有谁在还未化去的雪上点了一簇又一簇野火。   苏晋到了太医院,就看医正方徐正自里间暖阁里退出来,见了她行了个礼道:“苏大人。”   苏晋见他脸上似有忧色,心下一沉,问道:“方大人,沈大人怎么样了?”   方徐道:“下官为沈大人上好药时,倒是醒过来一回,却只是睁开眼,也不知怎么,与他说话竟是没反应似的,下官怕他或听不见或视不见,就斗胆,提了一句太子妃,随后沈大人就将眼合上,怎么唤都唤不醒了。” 第108章 一零八章   苏晋听到这里, 推开暖阁的门去看沈奚,只见他合眼趴在卧榻上, 脸色憔悴苍白, 右眼下的泪痣幽暗无光。   苏晋又问:“已喂过药了吗?”   “喂过了, 田七作主味的药汤,一日服两回, 沈大人腿股伤得很重,三日后要再换过药,之后每七日换一回。”方徐道, “其实下官应当将沈大人留在太医院照顾, 只是……”   苏晋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太医院人来人往, 也不知哪个医正哪个吏目就是朱沢微的人,即便金吾卫能一日十二个时辰轮班守着, 可他们不懂医理, 朱沢微的人要避过他们下手实在太容易。   正思虑间,金吾卫总旗姚江也赶来太医院了, 对上苏晋眸中的忧色,他道:“苏大人且放心, 柳大人并未与我等计较私闯都察院暗室之罪,只提点了一句, 说您应当是来太医院了。”   苏晋没答这话,想了想道:“有劳姚总旗分几名金吾卫将沈大人抬去承天门外苏某的马车上, 且当心些,莫要令他再伤了。”又对方徐道, “方大人,三日后为沈大人换药,就有劳您随我走一趟了。”   方徐揖道:“苏大人不必客气,下官应该的。”   夜已很深了,这日为苏晋赶车的不是覃照林,而是苏府的总管七叔,他问道:“大人,咱们这是回府吗?”   苏晋掀开车帘看了眼沈奚,抬手捏着眉心道:“且让我想想。”   沈府是去不了了,昭觉寺之变后,沈奚利用这几日已将沈府众人散了,只留下了六伯一人守着空院。苏府也不行,覃照林前日与他媳妇儿一起回乡下过年关节,要等龙抬头过了才回来,没有他在,朱沢微的人找来连个能挡的也没有。   金吾卫虽能用,但上十二卫治军严苛,谁值勤谁出巡,五军都督府记得一清二楚,如今朱南羡落难,朱沢微正愁抓不住把柄整治左谦,若令分人来日夜守着苏府或沈府,连累了金吾卫就不好了。   苏晋正踌躇,忽见不远处一星灯笼忽明忽暗。仔细看去,竟是赵衍的二千金赵妧与她的丫鬟。   赵妧已在这承天门外等了好几个时辰,见苏晋望过来,她咬了咬唇,走上前去盈盈施了个礼:“阿妧见过苏大人。”   是春来微寒的夜,她披了一袭湖蓝斗篷,颊上染着微微一抹红。   苏晋点了一下头道:“这么晚了赵二小姐仍不回府,是在等赵大人?”   赵妧摇了摇头,颊上的红更甚了,轻咬下唇似是鼓足勇气才道:“敢问苏大人,沈奚沈大人可在您的马车上?”她一顿,垂下眼帘竟不敢看苏晋,“若沈大人没有地方落脚,可以去赵府。”   苏晋听了这话,微微蹙眉,并不作声。   赵妧等了半晌,见苏晋没甚动静,颊盼的红蔓延自耳朵根,又道:“是父亲与阿妧说的,方才阿妧离宫时,远远看见沈大人在轩辕台受刑,便跟父亲打听,这才知沈府出了事,因阿妧家里与沈家有交情,父亲便叹着多提了句,说沈大人在劫难逃,便是活过来,也没有落脚处了。”   这交情其实是赵妧的嫡母赵夫人与沈奚母亲沈夫人的。她二人是同乡远亲,分别数载,又一同随夫婿进京,自然常来常往,赵妧幼时还去沈府住过几回。   苏晋淡淡地问:“赵府里便有沈大人的落脚处么?”   赵妧轻声道:“赵府西南角有个别院,专留给喜清净的客人,有单独的院门,正对着朱雀巷,而今空着,沈大人若无地方可去,苏大人可带沈大人随阿妧去赵府。”   然而苏晋只是沉静地看着她,又不答话了。   赵妧这才怯怯抬头看了苏晋一眼,对上她灼灼的眸光,顷刻低下头,道了一句:“大、大人放心,这是,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苏晋自心里一叹,这才道了句:“好。”又道,“便请赵二小姐带路罢。”   赵府位于城南,驱车而去要大半个时辰,赵府的别院不大,但格外清新雅致,院里春杏已抽了新枝,隐可见几枚花骨朵,西厢两侧还提着一副对联,那字迹苏晋认得,正是赵衍的。   一到别苑,苏晋便嘱咐七叔去沈府将沈六伯请来,与赵府的下人将沈奚安置在厢房卧榻上,然后对赵妧道:“赵二小姐,苏某有话与你说。”   赵妧点了下头,看了身侧丫鬟一眼,那丫鬟会意,带着一干下人退出去了。   苏晋这才道:“苏某知道赵大人其实并不知情,将沈大人带回别院,是赵二小姐自作主张。”她说着,对上赵妧震惊的神色,又道:“但苏某也知道你不会害沈大人,外头虎狼环视,若要害他,不管他便罢了,何必搭上你闺阁千金的名声?”   苏晋说到这里,合袖对赵妧揖下:“苏某实在是没办法了,想不出比赵府更好的去处,此番当真多谢二小姐,这恩情苏某铭记在心,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若说如今这京师之地还有什么是朱沢微不敢妄动的,都察院与都察院的堂官当属其中之首,而赵衍官拜右都御史,仅次于柳朝明,朱沢微就算发现沈奚在赵府,一时也无计可施。   赵妧盈盈回了个礼,轻声道:“苏大人放心,阿妧一定好生照顾沈大人,苏大人若想来探望便只管来,就是要劳烦大人堂堂御史不走正门,要绕自朱雀巷走别院侧门。”说着又敛衽屈膝,“怠慢苏大人了。”   “这却无妨。”苏晋道,“只是苏某心中还有放不下之事,需日夜在宫中守着,再来要等三日后。虽说赵大人府上的人苏某等闲不该有疑,但二小姐仍需切记,绝不可让生面孔,让来府上少于三年的下人接触沈大人,送与沈大人的任何事物,水,药汤,食物,衣物,只能假以你最信得过的人,且都需细细验过。”   赵妧低垂着眼帘默记了一番,怯怯地道:“可否请大人将方才的话写下来,阿妧怕自己会忘。”   苏晋点了一下头,在桌案旁坐了,将就一壶冷茶研了磨,等她写完,七叔也带着沈六伯进来了。   沈六伯一见苏晋就要拜,一双眼已朦胧有泪:“老奴多谢苏大人,多谢赵二小姐救命之恩。”又自责道,“少爷那日自昭觉寺回来已十分不对劲了,说是老爷出了事,这几日送走了老夫人遣散了下人,其余的时间就一人坐在院里发呆,一坐一整夜,也不说话。今日去宫里前,还跟老奴说,六伯你也走吧,老奴当时觉得不好,想拦着少爷,但又怕耽误少爷宫里的事,就没出声。哪里知出了这样的事,半条命都没了,早知如此,说什么都该让少爷离开京师去避避的。”   苏晋听他这么说,却自心中一叹,沈奚哪里能离开,他若离开,被扣在宫里的沈拓就不该是流放,而是枭首了。   她将沈六伯扶起,说道:“事已至此,伤悲无意,好在行刑的侍卫未下狠手,苏某已问过太医院的医正,说沈大人只要好生将养,日后是可痊愈的。”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眸色一黯,又道,“只是沈大人自责难当,又一身傲骨,平生未受过这样的挫难,怕是没想过连家宅都不能回,醒来后应当不愿留下,到时望赵二小姐与六伯多劝劝他,若实在劝不住,记得他的心结是太子妃,左右身上的伤要紧,心里的也只有慢慢来。”   沈六伯道:“苏大人放心,老奴便是不眠不休,也要照顾好少爷。”   苏晋点了点头,再对赵妧道:“等这一阵缓过去,苏某想到法子便将沈大人接走,绝不牵连了二小姐。”   赵妧低垂着眼帘摇了摇头:“不碍事的。”又道,“阿妧只知道,苏大人这样聪慧的人都没了办法,阿妧不帮,便没人帮沈大人了。苏大人只管放心,我父亲不常回府,沈大人在这别院住着,阿妧是可以为他瞒上一阵子的。”   子时已过,苏晋见此间已料理妥当,再叮嘱了几句药汤与药材的事,便匆匆赶回宫里去守着了。   沈奚自梦里浮浮沉沉间听到有人说话,却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浮遍周身的伤痛恍若将他置于一缸炙烫的,浑浊的水中,与这个世间隔开,只反复地,依稀地看见的六岁那年的桑葚树,听到大姐笑着说,小奚馋嘴想吃桑葚咯,阿姐帮你去淮水边采。   却一次也没梦到过沈婧,一次也没有。   沈奚真正醒来是在三日后的清晨,天还未透亮,厢房里点着烛火。   他睁开眼,借着幽微的火色瞧清倚在卧榻旁人,唤了声:“六伯。”他已是数日未开口说话,发干沙哑的声音令他顿了顿,才又开口问,“这是哪里?”   沈六伯这三日里都提着心,被沈奚一唤便醒了,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门被推开,自外间进得一人。   是赵妧寅时起身,亲自熬好药汤送来了。   她不知沈奚已醒了,直至将药汤搁在榻前案几之上,侧过头一看,才发现沈奚的双目是睁着的。   赵妧的耳根一下便又红了,抿了抿唇,才轻轻道了句:“沈大人已醒了。”见沈奚没反应,又轻声道,“沈大人,该吃药了。”   浓浓的药雾扑面袭去,沈奚这才自雾气里转头望来,分外好看的桃花眼没什么神采,上下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你是谁?”又道,“我不认得你。” 第109章 一零九章   赵妧垂下眼帘:“这里是赵府别院, 我叫赵妧。”她顿了顿,半晌又道, “我知道沈大人不会记得阿妧,但大人日后要在赵府住上一阵子,阿妧会照顾大人, 直到大人将伤养好。”   沈奚听了这话,眉心一蹙, 他别过脸, 冷冷地道:“都察院赵衍的赵府?”然后道, “是谁跟你说,我要在这里养伤?”   也不等赵妧与沈六伯反应,沈奚忽然以双臂之力撑起身子,将搁在卧榻前的木杖架在腋窝下, 就这么拖着无力的双腿,没有人扶没有人掺,竟也下了地:“六伯,我们走。”   他脸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丝血色迅速褪去, 唇色苍白发青,豆大的汗液自额间如雨而下。   沈六伯看着沈奚,眼眶一红,唤了句:“少爷。”喉间便哽塞得说不出话来。   从前的花架子,从前的厚脸皮, 到今日是再使不出来了。   那时他有贵不可言的身份, 有尊崇无比的家世, 有一副铮铮傲骨和配的上这副傲骨的满腹才华与谋略,还有信赖他,关怀他,纵容他的家人,以至于他如何嬉皮笑脸放浪形骸都不会跌了份子。   而今一身锦绣褪去,才发现原来他所余除了一点可怜的傲气,竟什么也没有了。   沈奚不想靠着一个女子的施舍寄人篱下,他不愿连仅存的骄傲都坠到尘埃里。   赵妧愣愣看着沈奚拖着无力的双腿拄杖向前,他的唇一直在发颤,每走一步,脸色便更苍白一分。   赵妧又是怕又是急,慌乱之下想起苏晋提点的那句“记得他的心结是太子妃”,于是脱口而出:“是阿婧姐姐让沈大人在此养伤的。”   腋下木杖忽然自地面一滑,沈奚肩臂脱力,整个人向前栽去,还好沈六伯从旁扶了扶,才让他不至于跌倒。   沈奚就着六伯的手半跪在地,抬目看向赵妧,眸中竟有霜雪意。   赵妧被这眸光慑住,呆了片刻才怯生生地道:“沈大人不记得了,阿妧小时候去沈府住过,那时阿妤姐总闹着让您帮她起个新名,您气不过,日日与她吵,后来阿婧姐便让您来赵府住一阵子,但您没来。”   赵妧口里的阿妤正是沈奚的三姐,四王妃沈筠。   沈筠原名沈妤,只堪堪长沈奚一岁。她儿时嫌“妤”这个字太娴静,闹着让沈拓给自己改名,沈拓不理,后来等小沈奚长大了些,读得满腹经纶,沈三妹就来折腾小沈奚了。然竟是沈奚拗不过,吵了半年败下阵来,自《礼记》中为她选了一个“筠”字,其意为“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注)。   沈奚忽然想起年关宴上,沈婧被猫抓伤后,自己曾掀开一个女子的衣袖瞧过伤口。   当时沈婧还说:“你怎么这样?那是赵府的阿妧,她小时候还来沈府住过半月,当时三妹日日里跟你吵架,吵完你气不过,就去逗她寻开心,你不记得了?”   沈奚想起沈婧,神色黯淡下来。   他不再看赵妧,垂下眸,仍是想拄着木杖离开,可是方才一番动静已耗尽他所有力气,他就这么半跪半伏在地,再也起不来。   卯时三刻,天色水蒙蒙的,俄顷,外院传来扣门之声,又隐隐传来几句低语,原是苏晋领着医正方徐来为沈奚换药了。   苏晋进得厢房一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平静地道:“方大人,有劳你与六伯将沈大人扶回卧榻上。”   等他二人将沈奚扶回卧榻退出去后,苏晋又对赵妧道,“二小姐,麻烦你吩咐下人将沈大人的药汤再熬过。”   赵妧听了苏晋的话才如梦方醒,自案几上端起药碗,轻声应了一句:“阿妧待会儿将药汤与早膳一并送来。”   西厢又安静下来,苏晋看着伏在榻上默不作声的沈奚,唤了句:“沈大人。”   半晌,沈奚低低应了一句:“我已不是什么大人。”   苏晋于是点了点头:“好,沈青樾。”然后她道:“我知你眼下深陷困境心结难解,更因寄人篱下倍感屈辱,可是在这样的困境里,屈辱,心结,都是其次,只有活着才是最当紧,哪怕是忍辱负重地活着——这些道理便是我不提,你也该懂。”   她顿了顿,将语锋一转:“但道理说起来最容易,人在困境当中,四面绝壁进退维谷,想要彻悟却是难上加难。你眼下忧愤难当困于本心都在情理之中,我只与你说一句——切莫辜负了那些在你落难当头,仍愿对你真心相待的人。”   苏晋说到这里,不再多言:“我让方大人进来为你换药。”   外院静静的,苏晋退出西厢,沈六伯已在外头等她了。   他似是有事相求,先跟苏晋揖了揖:“劳烦苏大人又为少爷奔波操劳。”又迟疑着道,“敢问苏大人,四殿下如今可还在京中?”   苏晋已猜到他想说什么了,是以问道:“六伯想让青樾随四殿下回北平?”   沈六伯叹了一声道:“也是方才赵二小姐提起少爷与三小姐,就是四王妃年幼的事,老奴才想起一事来。   “少爷他自小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六岁那年,大小姐为他采桑葚失足跌入淮水,他便自责了许久,小小一个人坐在大小姐屋前,成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后来还是三小姐忍无可忍,将少爷教训了一通,少爷他才好起来。苏大人您是不知,少爷虽不怎么提三小姐,但三小姐自小克他,因此老奴想,或许让少爷去北平府与三小姐见上一面,少爷便能好起来了。”   可苏晋听了这话却犹疑。   且不说眼下朝局混乱,她无法轻信朱昱深,单从沈奚往日的只言片语便可得知,他自己也未见得对他这位三姐夫多么放心。   但这是沈奚的家事,苏晋不好置喙,只能另说一个由头:“而今太子薨殒,圣上病重,朝局不稳,四下人心浮动,这消息传至边疆,北境,东海,西北,岭南,各处外敌蠢蠢欲动。四殿下这些年镇守北疆,若他决定出征,最迟二月头就要走了,可二月头青樾还不能下地,随军赶路,即便有马车拉着,恐怕身子也吃不消的。”   沈六伯愣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苏晋道:“六伯若信得过苏某,便再给我些时日,苏某已想到法子,或春深,最晚五月入夏,若青樾到时仍想去北平,苏某一定送他平安离开。”   沈六伯道:“老奴对苏大人哪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怕久在京师,连累了您与赵二小姐。老奴虽不懂朝局,但也知道沈府遭难,十三殿下被禁足在东宫,苏大人您的近况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何况眼下在这赵府别院里住着,赵二小姐对下人们不放心,少爷平日的膳食,药汤,都是她亲自备好送来,好歹堂堂千金小姐,却要做这些奴婢做的事,老奴实在过意不去。”   苏晋道:“过意不去也只能先记在心头,赵二小姐质朴纯善,这份恩情便是青樾日后还不了,苏某也会替他报答。”   两人说话间,方徐自西厢里退了出来,苏晋上前问询,得知沈奚的伤势养了三日已略有缓和,放下心来,令方徐回了太医院,才又对沈六伯道:“有劳六伯在外头等等,苏某有话,想单独对青樾说。”   沈六伯连忙应了:“好,那老奴就在院中守着,苏大人若有事,唤一声即可。”   天已透亮,屋内灯油燃尽后,却是暗沉沉的,沈奚还是以方才的姿势伏在卧榻上,听得苏晋推门进屋,也未有反应。   苏晋自桌案前坐了,兀自斟得一盏茶,才缓缓地道:“我知道你眼下不愿多思多想,但有的话,我不对你说,已不知当对谁说。”她将茶盏握在手里转了转,然后道,“我……不打算留在都察院做御史了,我要去刑部。”   沈奚听得这话,低垂的睫稍微微一动,半晌,开口道:“不好,太危险。”   苏晋明白沈奚的意思。   而今柳朝明是朝局中唯一能制衡朱沢微的人,而他所辖的都察院如一柄遮雨伞,令身处其中的御史都能不受宫变的波及,这也是朱沢微为何至今没寻由头整治苏晋的原因。   可苏晋若离了都察院,一切便不好说了。   苏晋道:“我知道,可眼下都察院上头有柳昀与钱月牵压着,我行事必绕不开他二人,刑部与工部又成了空壳子,朱沢微手握吏部,有用人权,等三月提拔的人选下来,他势必往这两部衙司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抢占先机,先进刑部做成刑部左侍郎,将刑罚大权握在手里,我们如今的局面或许才有转机。” 第110章 一一零章   沈奚一时没有回话。   苏晋又道:“眼下圣上重病不起, 朝局混乱,几桩大案过后,各部各寺都有要职出缺,三月的月选虽不至于提拔尚书, 但工部刑部总该有侍郎上任。   “吏部文选司的主事章檬是你的暗桩, 前两日我已问过他,说是三月刑部侍郎的任命由吏部,内阁, 与三法司一齐定夺, 但朝中可担任三品侍郎的官员少之又少, 因此曾友谅拟的刑部侍郎备选名录上只有一人,你猜是谁。”   沈奚眸色未动:“长平小侯爷,任暄。”   苏晋道:“不错,正是他。”   任暄原任礼部郎中,两年前自请去了吏部。去年朱景元提拔朝臣时, 他便自吏部郎中升任至吏部侍郎了。   说起来, 任暄从礼部到吏部还与苏晋有些渊源。   当年苏晋在京师衙门任知事时,任暄曾找她为朱十七代写策论,后来代写一事被朱悯达识破,任暄怕自己被牵连, 便将苏晋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 以撇清干系。   任暄本以为凭朱悯达的苛暴, 苏晋得罪到东宫头上是在劫难逃。谁知后来她非但无事, 还被提拔为御史, 加之此事后,朝中人渐晓得苏晋与沈奚朱南羡关系匪浅,任暄得罪得起苏晋却得罪不起户部侍郎与十三殿下,迫不得已,只好转而投靠与东宫对立的朱沢微,去了吏部。   苏晋道:“当年我代写一事东窗事发后,十三殿下怕太子殿下仍因此事责罚于我,去十七那里翻找证据,竟找到了任暄昔日为各宫殿下牵线用的紫荆花帖,上头还有任暄的亲笔。后来殿下他查朱十四,也自朱十四那里找到同样的密帖。这些密帖里头都藏着策论,当年害死过不少代写的人,十三殿下将其整理之后,全都交给了我。”   自然,朱南羡当时的意思是,这个任暄既然得罪了你,那么且将他的把柄交给你,倘他再招你惹你,办了他便是。   沈奚却道:“朱沢微既意属任暄做刑部侍郎,这些密帖呈上去,他大可以不认。”他顿了一下道:“要紧的是,谁将你提到月选的名录上。”   苏晋道:“我当年初入翰林,曾跟着如今的大理寺卿张石山张大人修过半年《列子传》,算他半个学生,我打算去请他帮忙。”   沈奚点了一下头,他仍是没什么神采的样子,但好歹较之晨时镇定一些了:“刑部左侍郎的任命虽由三法司来定,但刑部无人,定夺|权实则是在内阁,都察院,大理寺,与吏部手上,其实,就是看柳昀的意思。”   吏部自然意属任暄,大理寺则会点名苏晋,两边僵持,决定权就落到了内阁与都察院手里,柳朝明既领内阁又是都察院首座,最后竟是要看他的脸色。   沈奚轻声道:“你是要与柳昀相商吗?”   一盏茶早已在苏晋手中握凉了,她看着微微晃动的茶水,须臾,将其放下:“我与他已道不同,不会再有求于他。”   沈奚垂下眸,一颗泪痣幽暗有光,须臾,他道:“也不该在这时。”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苏晋却听得清楚明白。   且不管柳朝明到底在谋划什么,他终归与朱沢微是不对付的,如今要杀朱南羡要杀沈奚也想杀苏晋的都是朱沢微,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苏晋脱离都察院已是犯险,万不该选在这时与柳朝明分道扬镳。   然而就像苏晋方才说的,道理谁都清楚,倘若异地处之,得知沈府之灾是自己信任之致的都察院所为,却难保不失望不寒心。   各走各路才是天经地义,都是凡人,谁又能修得一颗无悲无喜的无量心?   苏晋道:“你不必担心,朱沢微看似大权在握,可他非嫡非长,羽林卫虽听他驱使,到底名不正,加之柳昀拿内阁制衡他,他行事掣肘太多,心思又全在夺储之上,一时顾不上我。我打算趁此时机,挨家挨户走访内阁几名大学士,翰林院,詹事府,兵部礼部的要员。”   沈奚听了这话,右眼下的泪痣盈盈一闪,他转过头来,有些诧异有些了然地看向苏晋,“以十三之名?”   “是,以十三殿下是皇室嫡系,大随正统之名请他们上书让十三殿下主持大局。”苏晋道,“我知他们为在乱局中保平安,一定会百般推诿,但这样一来,朱沢微便会认为我只是在为十三殿下奔波,我只是想救殿下而已。”   屋外传来叩门声,赵妧端着托盘施了个礼,轻声道:“苏大人,沈大人,阿妧知道不当打扰二位大人说话,可是眼下辰时已过,沈大人实在当吃药了。”   苏晋自桌案前站起身:“是苏某疏忽了。”   赵妧摇了摇头,垂首进屋,将药汤搁在沈奚塌边,见他仰头饮尽,再搁下一盏清水,一碟糕饼,一方布帕。然后将空药碗收了,对沈奚道:“等沈大人与苏大人叙完话,阿妧再将膳食送来。”   她的语气很轻,仿佛还未从清晨他硬要拄杖离开的惊骇中回缓过神来。   沈奚莫名就想起苏晋那句“莫要辜负了在你落难时,对你真心相待的人”,一双桃花眼仍是没什么神采的低垂着,却开口说了句:“多谢。”   赵妧似是一愣,蓦地抬起眼来看他。她的耳根疏忽一下便红了,轻咬了咬唇,并没多说什么,对他盈盈屈膝一礼,又回身对苏晋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苏晋道:“你有伤在身,按理我不该再打扰,但我还有一桩十分紧要的事要与你说。”   她略一沉思,将前几日朱沢微在东宫放蛇,给朱南羡下凝焦之毒的前因后果细细说罢,见沈奚眉间也有疑色,便道:“想必你也听出来了,此事最蹊跷的一点,凝焦是淇妃带进东宫的。”她一顿,又道,“我起先也难以置信,隐约觉得摸到了什么线索,然而毕竟淇妃身怀六甲,朱祁岳与戚贵妃都不愿深究。但之后我问过宗人府的胡主事,初八吊唁当日,他刚好也在东宫料理停灵事宜,当日来吊唁的嫔妃中,确实只有淇妃离开过。”   苏晋看着沈奚,说道:“凝焦之毒,确确实实是淇妃帮朱沢微放进东宫的,但淇妃怎么会是朱沢微的人?”   苏晋的疑虑并非空穴来风——昔日璃美人在宫前殿惨死,钱煜被诬蔑凌|辱璃美人,钱之涣这才对朱沢微心灰意冷,令朱沢微险些失了户部这棵摇钱树,陷入困局。而追本溯源,朱沢微困局的根由,都是因淇妃将璃美人引去宫前殿而起的。   后虽未查出淇妃与此事相关的实证,但无论怎么看,淇妃即便不与朱沢微对立,他二人也是两不相干的,今日怎么又会站在朱沢微这边,帮他谋害朱南羡呢?   沈奚若有所思,片刻,竟开口喃喃道了一句:“什么都是假的。”这是奶娘临终时,留下的话,他别过脸看向苏晋,“他们这一局,究竟布了多久?”   苏晋摇了摇头:“我起初以为不过一两年,羽林卫出事后,又想大约三五年,眼下竟也看不透。只觉我们之前参破的不过是一层表象,这里头算计了更深的东西。”她略一思索又道,“好在可借由凝焦一事,顺藤摸瓜找找淇妃的线索。我在后宫无人,不知当如何去查,何况眼下也无更多精力,你左右养伤,闲来无事与其耽于过往,不如细想想到底还有什么是假的。” 第111章 一一一章   正月十五开朝,当日小出殡。   灵柩自东宫抬出, 一路送往梓宫, 群臣着青衣皂带跟随仪仗队一同而往, 白纸裁成的银钱落满整个宫禁。   朱悯达与沈婧的灵柩要在梓宫停灵半年,等地宫建成,再由大出殡送往皇陵,到那时已是七月流火的时节了。   朱沢微知道祈福当日, 在城门外看到朱南羡的人实在太多,诬陷他谋害太子终究是立不住的,是以小出殡翌日,他便借由一道旨意言明祈福之日, 十三殿下自回南昌府途中听到钟鸣之音,折往昭觉寺营救太子, 奈何去得太晚, 营救不成反被奸佞所害, 如今身受重伤, 于东宫静养, 等闲不得探视。   随后几日雨水一过, 伴着惊蛰几声惊雷,谋害太子之案也水落石出——说是当日羽林卫数支兵卫同时反叛,伍喻峥虽率兵尽力抵抗,奈何敌众我寡, 一时保护不及, 致太子与太子妃惨死。   至于兵卫因何反叛, 又受何人指使,却是草草不清。   众臣心中有疑,倒也有人上书请求彻查,但朱沢微应是应了,事后便高高挂起,且如今宫中局势扑朔迷离,等时日一久,朝中质疑声便愈渐少了。   二月时,北方传来一喜一忧两个消息。   喜的是四王妃沈筠平安产下一子。其实沈筠原定的产期是三月初,奈何一月中旬,太子妃沈婧薨逝的消息传到北平,未能瞒过四王妃,沈筠惊动之际腹中阵痛,竟提前两月破了羊水,好在有惊无险。   然而忧的却是北凉得知大随太子去世,国祚不稳,已集结三十万大军在边界整军。   这消息一出,朝堂顿时炸开锅来。   北凉与大随北疆纷争已久,此事若放在寻常,并算不上棘手,可眼下朝局纷乱,人心浮动,岭南一带流寇四起,东海更有倭寇频繁扰境,西北境外敌国虎视眈眈,北凉在这个时候纠结三十万人,无疑雪上加霜。   朝堂诸臣众说纷纭,又莫衷一是,到了最后,看看朱沢微又看看柳朝明,竟不知以谁马首是瞻才好。   这也无怪,当年朱景元诛杀功臣,将帅之才所剩无几,除开四王,十二,十三三位皇子,余下便只有戚无咎,与两三位老将军。   这日早朝下来,朱沢微迫不得已,只好与柳朝明商议。   柳朝明倒是看得开:“着戚无咎去东海;十二殿下回岭南;十三殿下若在东宫养好伤了,便去西北守着;至于北疆,眼下虽有四殿下北平府的将领守着,然形势最是危急,当令四殿下不日启程返北。”   朱沢微虽与柳朝明诸多政见不合,但柳朝明最后这句话却说到了他心底。   但朱沢微也知道,眼下是夺储大好时机,想要将朱昱深支去北平却没那么容易。   这厢商议下来,天边已是层云压境,京师的春,日日都有雨落,整个宫禁晦暗有风,朱沢微站在宫檐下若有所思。   朱弈珩看他这副样子,说道:“七哥,我觉得柳大人的话有些道理,眼下大随内忧外患,您若能让四哥出征,一方面可解北境之忧,更要紧的是四哥一走,您在宫里的位子不就更稳了吗?”   朱沢微虽未对朱弈珩放下戒心,但他这番言辞正中他的下怀,是以答道:“你以为我不想支开朱昱深?但他肯走吗?而今朱悯达死了,朱南羡被关着,十七是个没出息的,逃去了南昌府,这宫中已算是没有嫡皇子了。且二哥老早便被柳昀整死了,三哥被苏时雨参成了个废人,这宫中的皇长子不是他老四朱昱深又是谁?   “他倒是不动声色,成日在北大营忙他的军务,擎等着本王帮他将朱南羡料理了,等着父皇病逝,他虽非嫡却是长,名正言顺就该继承大统。”   朱弈珩道:“照这么说,七哥这一通奔忙,岂非都为了四哥做嫁衣?”   “无妨。”朱沢微笑了笑,“朱昱深的兵力都在北疆,眼下动乱,更无法调度。他且顾着在京师打好如意算盘,等着本王的凤阳兵一到,他便端正站好,等着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砸死好了。”   朱弈珩想了一想,说道:“七哥,我有办法让四哥回北平。”   朱沢微听了这话,眉梢一抬:“果真?”   朱弈珩的眸色诚恳之至:“请七哥且信十弟这一回,十弟一定不让七哥失望。”   他二人这厢说着话,天地间雨已落下了,朱祁岳抬眸望向这漭漭密密的雨丝,半晌,开口道:“七哥,我想回岭南。”   自东宫凝焦案后,朱沢微便对他这个十二弟分外不满,明明是他的人,却非要秉着义气保护朱南羡安危,弄得里外不是人不说,现在竟还要自请回岭南?   朱沢微不悦道:“你不知你是这禁宫之中唯一能名正言顺领亲军卫的?你若回了岭南,那这无主的兵权便成了谁都可以做主,到时宫中一乱,等你征战回来,这帝位之上坐着的已不知是谁了,若还姓朱便也罢了,最怕最后是姓柳的,江山都易主了,你还打什么江山?”   朱祁岳道:“可眼下外敌扰境,疆土之内水深火热,不管帝位上坐着的是谁,难道不是先守疆土,保百姓最重要?”   他默了一下,眉间忧色愈浓:“我是不太懂朝堂时局,可我常年在岭南领兵,却晓得一旦有流寇山匪,一旦有外敌入侵,百姓要遭多少无妄之灾。”他回想了一番,说道,“七哥,你是没见过岭南的流寇,他们纠集起来宛如正规兵卫,更时与南疆外敌勾结,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何况广西一带天灾连年,至今都未有缓和。十哥那里什么状况你也知道,他自己入不敷出还要慷慨解囊,救济平民。倘若岭南一带的流寇自广西流窜北上该怎么办?到那时岂不由南往北,从桂林府到南昌府再到京师,沿途百姓都要遭灾吗?”   朱沢微听了朱祁岳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可他想了一下,却道:“如今的朝局实在危急,你若一走,那整个朝纲便彻底乱了。你容七哥再想想,我这两日好琢磨个法子,实在不行,便让罗将军去岭南。”   朱祁岳道:“可罗将军年事已高,此去岭南何时将返?怕是再不能回京师。”   “妇人之仁!”朱沢微斥道,“你自小便是这样,既想顾全这一头,又想保全另一头,难道不懂顾此失彼,得不偿失的道理?要攘外也得安内,时局已如一根绷紧的弦,你走了,倘若这根弦一断,且不说别的兵卫,但是羽林卫,金吾卫,锦衣卫之间就要打一场,随后你是愿见朱南羡带着南昌府兵踏破我凤阳之境,还是愿看着朱昱深带着他北平军卫迈进京师之门?到那时百姓不遭难吗?   “封藩就是这样,到最后总有一争,天下大统只容得下一个王,不流血不起干戈必不可能,争到今日局面是天下百姓有此一劫,你我既在上位,虽需担待,但也不需过分担待,总不能一力撑到最后,连自家江山都拱手让人吧?”   朱沢微说到这里,将语气一缓:“自然,你的顾虑为兄都明白,这样,等时局稍事缓和,为兄即刻准你回岭南。”   朱祁岳还待再说,然而朱沢微不欲再与他多费口舌,摆了摆手,令他退下了。   人一旦到了高位,肩上便有了千斤重的责任。   朱沢微以往只想夺储,而今万千事端涌到眼前,才知为君者其实不易,以至于他现在想杀个朱南羡都分|身无暇。   一念及此,朱沢微对朱弈珩道:“将朱昱深支去北平的事,本王便交给你了,他若觉北平府十余万雄兵不敌北凉三十万大军,想从北大营借兵走,只要不多,都准了他。但本王要看到朱昱深在三月前离开。”   朱弈珩道:“七哥放心,十弟有把握。”   少时,吏部曾友谅又来禀报三月月选一事。   往年的月选,四品以上官员都由景元帝亲自任命,但今年不一样,朱景元重病,朱沢微手握吏部,可称此往在各部安插自己的人手。只要他的人分领各部要职,将权力渐渐归到自己手上,柳朝明便是领内阁,也再不能制衡他。   朱沢微听完曾友谅的禀报,一时想起一事:“对了,沈青樾有下落了吗?”   曾友谅看朱弈珩一眼,没答这话,朱弈珩道:“当日伍喻峥的人被金吾卫在宫门外拦了下来,没瞧清苏时雨将沈青樾带上马车后,究竟去了哪里,但既是被苏时雨带走,左右与都察院有关。羽林卫已暗自查过都察院众御史府邸,都没找到,眼下也就余了柳府钱府和赵府。”   朱沢微心想眼下时局分乱,不宜与都察院起正面冲突,于是道:“这三处且先不查,左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了三月,沈青樾就该去养马了,他若不去就是渎职,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老父活命,否则只能乖乖去太仆寺就任。”一顿,又道,“苏时雨近日在做什么?”   曾友谅道:“回七殿下,苏时雨像是有些急了,倒是一改往日在都察院案牍劳形之态,一下值便去走访从前支持东宫的翰林院,詹事府各要员,几位老学士,兵部礼部也去过了,听说这两日还要去大理寺。”   朱沢微听了这话,笑着道:“这个苏时雨讨厌是十分讨厌了,但对朋友确实是至情至性,当初打沈青樾的八十杖,若不是他以命相争,恐怕拖不到朱昱深回宫。沈青樾的命是他救的,但他也太自不量力,竟还救朱南羡?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保自己的命。”   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深了一些:“曾友谅,昭觉寺祈福当日,从朱南羡亲军卫身上搜出那封苏时雨给杞州的家书,你着人送去了吗?”   “已送了。”曾友谅道,“苏时雨杞州家道中落,苏府四散,而今还只余伶仃几人,清苦得很,苏家小妹接到这封家书,想求助于苏时雨,如今已在进京道途上了。” 第112章 一一二章   这一日, 苏晋下值后, 自宫中往大理寺而去, 方至朱雀桥,春雨疏忽而至,她是带着伞,可惜还未过桥,便见得一人在桥的另一端落轿。   国丧之期, 人人都着青衣皂带,瞧不出官品。但这轿子她认得,是左都御史柳大人的。   轿旁有人举着伞, 柳朝明下了轿, 步子一顿,目不斜视地往大理寺里头去了。   苏晋记得,两年前她初遇柳朝明, 便是在这朱雀桥头的风雨里。   而今两年过去, 世事变迁,这春雨却像无休止一般, 自昨日落到今朝。   苏晋不知柳朝明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左右不愿与他照面, 省得一通礼数后相顾无言。于是收了伞, 去檐下避雨。   署外檐下还站着一排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虽没看出苏晋官品, 见她气度不凡, 忙为她腾出个宽敞位子。   少倾, 身旁有人问道:“不知兄台在何处高就?”   苏晋默了一下:“都察院。”   说话的人是一瘦高个,听了这话,不禁与他另一旁的山羊胡面面相觑,过了片刻,瘦高个的神色更恭敬了些,又道:“阁下既是都察院的吏目,何故在此处等着?”   他将苏晋当作吏目也无可厚非,须知都察院行纠察之责,官品非寻常衙门可比,就是未入流的吏目来大理寺,也断没有在署外候着的道理。   然苏晋并不想答这话,便反问道:“不知二位供职于哪个衙门?”   瘦高个端手指着自己:“在下是太仆寺诸牧监的监正。”又指着山羊胡,“他是太仆寺诸牧监的主薄。”   太仆寺掌马政,极难得与大理寺打交道,这样八|九品的芝麻官来此,无不是为登案来的。   苏晋本不欲管闲事,但想到太仆寺是沈奚即将上任的衙署,便不由多问了句:“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两人听了这话,似是有些犹疑,又互看了一眼,须臾,那瘦高个才道:“太仆寺下头,有一个叫邱阿九的使丞,不知阁下听说过没有。”   苏晋摇了摇头。   瘦高个吁了口气,像是放下心来,这才道:“也不怕跟阁下说实话,我二人摊上的这桩案子,实在是太冤。眼下朝廷不是征马么?这个邱阿九便奉命将自广西一带征得的百余民马送往北大营。   “后来送马途中遇上盗匪,他本可以不管,却不忍见一名女子落入匪寇之手,便路见不平,救了那女子。那些匪寇自然聪明,知道如今的世道,一匹马远比一个女子贵重,当下弃女子不顾,反是一哄而上抢走了十余匹马,阁下您说,这要我太仆寺如何跟兵部交代?”   大随实行全民牧马政(注),北方一户养一匹马,南方则十一户养一匹马,待到要用时,这些马便有由官府征集,送往各大营,各边防驻地。   苏晋听他二人这么一说,便知此事后果不小。   须知在西北边境的马市上,一匹马折合三十六斤茶叶,这一举丢了十余匹马,可谓朝廷损失了千百两银子。且银子还不是最重要的,如今北凉整军,北疆即将战起,而马匹作为战时最紧要的物资,对战事增益极大,这失去的十余匹马,该自哪里填补回来?   那瘦高个一看苏晋的神色,续道:“想必阁下也知道这其中厉害了。兵部那头一听丢了马就要问责,因邱阿九是我二人点去送马的,这渎职之罪便竟落到了我二人头上,且北方战起,这时候丢了马,听说要罪加一等,处以流放。”   苏晋却道:“既是这名邱姓使丞失马,渎职之罪也该由他来担待,你二人虽也该罚,至多不过罚奉,何以竟获此重刑?”   “这便是最冤的了。”瘦高个道,“却说那名随行女子随邱阿九进了京,一听阿九因救她获罪,情急之下,说她此来京师是为寻她离家多年的兄长,且她这位兄长如今正在朝中当官。”   瘦高个说到这里,重重一叹:“你说她一个清贫女子,便是有父兄在京师做官,又能是个多大的官呢?当时我们都这么想,便也不曾在意,直到她将她兄长的姓名说出,才知当真是一个威名在外,招惹不起的。   “邱阿九既救了那位大人的舍妹,便算对他有恩,太仆寺卿唯恐重罚阿九得罪那位大人,便将渎职的罪名按到了我二人头上。我二人受这无妄之灾,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来大理寺伸冤。”   苏晋愣了一愣,刚想问问这个威名在外的大人究竟是谁,不妨一名大理寺的寺正从旁路过,认出了她,连忙上前拜见道:“苏大人既来了,怎么竟在此处避雨?”言语间神色一肃,看向寺门前的衙差,“可是这几个不长眼的东西怠慢大人您了?”   苏晋沉默一下,说道:“方才见柳大人进了衙署,想必有事与张大人相商,我不便打扰,是以在此等着,无怪他人。”   寺正惶恐道:“苏大人这话实在见外,堂堂大理寺,难道还没有御史大人歇脚之处吗?”说着弯下腰,恭敬道,“苏大人里面请。”   苏晋不好推脱,回身看向那两名太仆寺的官员,问道:“你二人可要随本官一同进去?”   岂知那名瘦高个已是满目怔色:“阁下,不,大人可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苏晋苏大人?”   苏晋点了一下头:“正是。”   那二人脸色一下子全变了,跌跪在地,不住地磕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苏大人竟也在这廊檐下避雨,一时多话,得罪了大人,大人莫怪,大人莫怪。”   苏晋道了句:“无妨。”再未多说,随寺正去大理寺的偏堂歇着了。   其实柳朝明来大理寺,不过为顺路取一份文书,并不多作停留。   他与张石山交代了几句,方从公堂里出来,就见一名寺正迎上前来,问道:“柳大人这便要走了?”   柳朝明顿了一下,“嗯”了一声。   若放在寻常,他这样的六品寺正,等闲不敢随意与柳朝明搭话的,然今日不同,大理寺与都察院好歹兄弟衙门,人人皆知都察院柳大人与苏大人关系匪浅,听说苏晋之所以能在两年内官拜四品御史,与柳朝明的提携赏识是分不开的。   寺正陪着笑道:“可巧了,今日苏御史苏大人也来了,方才他远远瞧见您在衙署外落轿,怕耽误了您的事,竟就站在署外檐下避雨,连寺门都没进,好在下官瞧见,将他请了进来。柳大人,您可要见苏大人?”   柳朝明一时没有作声,片刻,他侧过眸,淡淡往偏堂微阖着的门看了一眼,然后道了句:“不必。”抬步往衙署外走去。   候在外头的小吏已将轿子备好了,柳朝明自寺门拾级而下,还没入得轿中,身后忽有两人疾奔而来,隔得近了,噗通一声跪下,溅得满身泥浆,哭诉道:“柳大人,求柳大人为我二人做主啊。”   柳朝明扫他二人一眼,却是不理,只回了一句:“自去写诉状呈与监察御史。”便入得轿中。   却说这二人正是苏晋方才遇到的太仆寺瘦高个与山羊胡。   然而那瘦高个听了这话,更是不依不饶,跪行自轿前,拦了起行的轿子道:“回柳大人,若此事监察御史可管,我二人也不必到您轿子前来喊冤了,正因为小的实在得罪不起苏大人,得罪不起苏大人的妹妹,这才来求您做主。”   抬轿之人原没理这瘦高个,却在听到“苏大人”时,将轿子停住,一名随行的小吏自轿旁轻声道:“柳大人,他们说的好像是苏御史。”   春雨一落便没个休止,良久,柳朝明将轿帘子掀开,隔着漫天漫地的雨帘子望向外头跪着的人,没什么表情地道:“何事,说吧。”   却说将柳朝明送出衙署后,那名寺正便去偏堂请了苏晋。   眼下已是二月近末,自正月十五开朝以来,苏晋走访各寺各部,想联名上书为十三殿下或沈家请命的事,朝中不少官员已有耳闻,虽也有人称道一句苏御史义薄云天,但更多的人却自背地里叹笑,说苏御史一世聪明,却在当下犯了糊涂,而今朝堂乱局,这要要请的命,该当向谁请去?   是以大理寺卿张石山一见苏晋,便道:“我知你是为十三殿下而来,也知你与殿下与小沈大人相交匪浅,但眼下时局实在艰难,每行一步都要三思,便是本官愿与你一同请命,除非陛下醒来,你我的奏疏能递到他手上,否则一切徒劳无功。”   然而苏晋静了片刻却道:“张大人误会了,学生并不是为十三殿下而来。”她开门见山,“实不瞒大人,学生这些日子为殿下走访只是一个幌子,今日至大理寺,其实是为两日后的月选前来的。”   苏晋说着,一撩袍拜下:“学生恳请恩师,两日后,内阁与三法司商议刑部侍郎的任命时,恩师将学生的名字提到月选的名录之上。” 第113章 一一三章   月选, 即大随每月初选举, 提拔官员的制度。   而刑部正三品侍郎,作为三法司的堂官之一,照例只能由吏部尚书,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来提名。   张石山听闻苏晋想去刑部, 微微皱眉。   苏晋现任四品御史, 去刑部做侍郎看起来是升迁,但眼下朝局纷乱, 还有哪里比都察院更安全呢?   何况朱沢微想整治苏晋不是一天两天了,倘若她去了刑部, 上头又没尚书压着,岂不是要独自担起大梁, 直面各方责难, 反倒给了朱沢微好下手的机会。   张石山虽这么想,却也知道苏晋素来行事有自己的道理, 并未多劝阻,只是道:“将你提到刑部侍郎的备选名录上,也无不可, 但你要想好了, 离了都察院, 日后的路便没那么好走了。”   苏晋听了这话, 一撩袍拜下, 磕了个响头道:“学生多谢恩师。”   两年前, 苏晋为了晁清的案子,也曾有求于张石山,彼时觉得读书人膝下有千金,跪地求人犹如万手攥心,而今她已官拜佥都御史,这一跪却是比当年容易许多。   看来人是善变,两年磨砺,竟也令她一身锋芒尽敛,连膝头骨也能屈能伸了。   张石山又道:“本官虽能将你提到月选的名录上,但你也知道,刑部侍郎的提拔,不是我一人说了算,还有个票决。我虽意属你,吏部那头一定意属他人,说到底,最后就看柳昀一人的意思,你可与他提过此事了?”   苏晋默了默:“尚未提过。”却道,“但恩师放心,学生自有筹谋。”   张石山尚未来得及问她是怎么个筹谋法,方才那名将苏晋引进大理寺的寺正叩了叩门扉,在公堂外打了个请罪的揖:“下官知道不当打扰二位大人说话,但——”他一顿,神色似是焦急,“苏大人,外头像是不好了,有两名太仆寺的官员拦了柳大人的轿子,下官从旁听了一阵,竟像是在状告您。”   两名太仆寺的官员,除了她方才见到的瘦高个与山羊胡还能是谁?   苏晋愣了一下,隐觉得不好,于是跟张石山请辞道:“学生出去看看。”   春雨急一阵缓一阵,那两名太仆寺官员正跪在轿前滔滔不绝地说着,忽觉四周像是静了些,转头一看,见苏晋撑伞站在不远处,顿时一脸骇然地住了嘴。   苏晋走过去先与柳朝明一揖,问那两人道:“你二人所状告的,可是方才与本官所言的丢失马匹的冤案?”   瘦高个一时不敢答话,还是那山羊胡撑着胆子道:“回、回苏大人,正是。”   苏晋原没有将这案子往自己身上想,因她其实没什么妹妹。方才在一旁听了一阵,才忆起去年冬天,苏家老爷去世,她是写了一封家书交给朱南羡,托他带给曾收养自己的苏府。   正月初七当日,朱南羡赶去救朱悯达前,还将这封家书交给了他的一名亲兵,嘱他送去杞州,等闲不能耽误了苏晋的家事。   怎奈随后昭觉寺之变,苏晋竟将苏府的事全然抛诸脑后。   一念及此,苏晋道:“你二人方才所说的女子,可是姓苏名宛?”   山羊胡道:“回苏大人的话,小的不知她的名,但确实是姓苏。”顿了一下,又怯怯地道,“且她所言的兄长,确实就是苏大人您。”   苏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倘说此事不是她的错,却也不能,因确是苏宛抬出她的官品来压人;可若全推到她头上,也实在是冤,自凝焦一案后,苏晋生怕东宫再出事,除了去赵府别院看沈奚,这月余都在宫中,竟不知苏家小妹上京来寻她了。   苏晋想到这里,对柳朝明道:“禀大人,这案子下官有过,恳请大人容下官一日查明因果,倘若属实,下官自甘领罚。”   柳朝明立在风雨里,任身旁的人撑着伞,没答她的话,反是淡淡问太仆寺二人道:“那名邱姓使丞现在何方?”   “回大人的话,他还在回京途中。”瘦高个说道,“但他丢失马匹的请罪书,及苏姓女子附上的杞州苏府名帖,自证身份的印章,已经由通政司交到了太仆寺卿佘大人手上。”   柳朝明一听这话,眸光便冷了下来,一旁的都察院小吏一看他的脸色,随即斥道:“既如此,此案尚不算水落石出,你二人这便敢拦左都御史大人的轿子,实在不懂规矩,你等先回太仆寺,待邱姓使丞与苏大人的妹妹进京后,此案有了切实说法,再伸冤不迟。”说着便为柳朝明掀了轿帘,嘱轿夫起行。   太仆寺的二人面上倏忽间就没了血色,跪在轿旁不住地磕头道:“禀柳大人,不是我等不懂规矩,可这案子倘若再拖一日,就太晚了啊。”   苏晋听了这话,觉得事出蹊跷,刚要开口问询,不妨柳朝明忽地唤了一声:“苏御史。”   苏晋拱手道:“下官在。”   柳朝明道:“你自去鸿胪寺,将日前鸿胪寺卿纵下人闹事的案子结了。”说着,看小吏一眼,小吏随即呈上一封卷宗,“这是大理寺的案录,其中明细你已知晓,就在鸿胪寺结案,不必再将人带回都察院审了。”   苏晋接过卷宗,犹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闻长街一头传来马蹄声声,竟是几名刑部大员带着羽林卫来了。   几名大员下得马来,拜见过柳朝明与苏晋后,为首一名郎中道:“禀柳大人,禀苏大人,兵部有人上奏疏,说都察院苏大人利用职权之嫌,为其妹的救命恩人,太仆寺使丞邱阿九掩盖渎职罪名,且栽赃嫁祸,竟命太仆寺卿将一监正一主薄以流放之名送出京师。七殿下接到奏疏后震怒无比,令下官等即刻请苏大人回宫,殿下要亲自细审此事。” 第114章 一一四章   苏晋一听这话, 便知道自己被设计了。   偏生她的户籍确实记在杞州苏府名下,倘若苏宛当真搬出她的官品为人求情, 导致无辜的人获罪,说她以权谋私并不为过。   事已至此, 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晋将手里卷宗递还给都察院小吏, 与柳朝明一揖作别,随刑部的人回宫里去了。   都察院小吏对柳朝明道:“大人, 七殿下早对苏大人心存不满, 此案又证据确凿,难以辩驳, 七殿下必定往重了罚。苏大人此去凶多吉少,小的可要即刻去镇抚司请卫大人?”   柳朝明沉默一下, 道:“不必。”   眼下内忧外患,各地都在整军, 好在朝纲尚存,任凭宫中派系斗得你死我活,天下大事好歹有人做主。倘若在这个时候让锦衣卫与羽林卫正面冲突, 朝政陷入乱局,外头那些敌寇匪贼趁火打劫,头一个遭殃的便是百姓。   柳朝明面色森冷,说道:“你即刻回宫, 看他们要将苏时雨带往何处, 找人拖住了。”   小吏称是, 又问:“那大人呢?”   “本官去一趟文远侯府。”   柳朝明知道,要救苏晋只有一个法子,证明苏家小妹上京一事苏晋并不知情,是故她抬出兄长官品来求情,也并非苏晋授意。   早年苏家老爷承谢煦,齐帛远之恩,与他二人多有来往,因此文远侯那里应当留有与苏府老爷的来往信函。   酉时已过,雨水渐收,苏晋回到宫中,由几名羽林卫领着,往奉天殿而去。   朱沢微已在奉天殿内等她了,见她进来,看了曾友谅一眼,待羽林卫将殿门合上,曾友谅便道:“苏御史,兵部有人状告你以权谋私,为太仆寺邱使丞掩盖罪行,现已证据确凿,你可知罪?”   苏晋心知朱沢微是打定主意整治自己,分辩虽无意,也只能周旋一时是一时,于是道:“曾大人是吏部尚书,便是有人状告本官,也不该由您来审,当由都察院或刑部问责,大理寺复核,圣上定夺。”   “苏御史此言差矣。”朱沢微漫不经心道,“朝中已无刑部尚书,柳昀是你的堂官,张石山于你有师恩,他二人都当避嫌。你身为御史,知法犯法,教唆家中小妹仗势欺人,人人得而诛之,你却还要在此跟本王论该由谁来审你,岂不多此一举?”   苏晋道:“七殿下既要问罪,想必已查过此案,该知臣离家十年之久,与家中人少有往来,也不过是去年家父过世时去过一封家书,并不知家中小妹上京,何来教唆纵容,何来以权谋私?”   朱沢微道:“苏御史能说会道,本王不欲与你争辩,且此案人证据在,已容不得你抵赖。”他说着,让羽林卫将苏晋的家书,苏宛的名帖,以及太仆寺卿的证词一并呈于殿上,续道,“本王只问你一句话,你可认罪?”   苏晋扫了一眼所谓证据:“所以七殿下这是不愿审,让臣直接招认吗?”   朱沢微笑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随即淡淡道,“来人,上刑。”   一旁的羽林将一副拶子扔在地上。   另一边厢,却说那名都察院小吏跟随苏晋回宫以后,见羽林卫将一干内侍自奉天殿里清了出去,心道不好,于是佯装从墀台一旁路过,与守在墀台下的吴敞揖了揖道:“小吏见过吴公公。”又道,“今日柳大人在外办案,想起一桩急务要交给苏大人,可苏大人却不见踪迹,也不知吴公公可否请下头内侍帮忙找找,否则等柳大人回宫后见不着人,小吏便不好交差了。”   吴敞是何等耳聪目明之人,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杂家下头的内侍各有各的职责,等闲不敢旷值去寻人,但苏大人不是十三殿下走得近么?眼下清明将至,殿下这几日都在附近的西阙所进香,柳大人寻苏大人这事杂家记住了,杂家这就打发个小的去西阙所问问。”   西阙所位于前宫与后宫之间,昔日故皇后便在此离世,后来每年清明前夕,朱景元都会来此进香悼念亡妻。   而今朱景元病重,但规矩不该废,朱沢微是懒得管此事,便日日里打发朱南羡去代父悼念。   朱南羡一身素衣抹额跪于西阙所的小佛堂内,正待拈香,忽闻外头有人叩门三声,:“十三殿下,小的要进来换香了。”   一名小火者推门而入,跪地跟朱南羡行了个礼,将竹箕里的新香搁在案台上,又将香灰扫了,躬着腰退出去时,低低说了句:“苏大人有难,奉天殿。”   朱南羡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一沉。   他虽不知这小火者是受何人指使,但他如今被禁足,此人托付到他这里,想必形势已万分危急了。   朱南羡的目光四下里一扫,借拈香之际,将案台上一把剪香的剪子拢在袖中,负手回身:“本王要见伍喻峥。”   一名守在堂内的羽林卫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见伍大人所为何事?”   朱南羡道:“怎么,本王要见区区一名指挥使,也要跟人请示了吗?”   他虽落难,好歹还是嫡皇子的身份,且堂内还有鹰扬卫守着,那名羽林卫不敢再有疑:“属下失言,属下这就去请伍大人。”   少时,伍喻峥进得佛堂,跟朱南羡拜见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见卑职所为何事?”   朱南羡站在一片晦暗的光影里,张了张口,似是说了句什么。   伍喻峥没听清,再拜道:“殿下恕罪,可否请殿下再说一遍。”   朱南羡沉默一下道:“本王伤病未愈,又进了一日香,实在是没甚力气,你且走近一些,本王不过想问问南昌府兵的事。”   伍喻峥闻言不疑有他,走近了数步,然而就在这时,忽见银光一闪,朱南羡反手一抬便将一把剪子抵在了伍喻峥脖子上:“叫守在外头的人都滚,本王要去奉天殿。”   剪子头虽不锋利,但在朱南羡精准的力道下,竟也刺破伍喻峥脖颈皮肤,淌出一行血来。   堂中的羽林卫与鹰扬卫面面相觑,伍喻峥倒还镇定:“十三殿下以为凭一把剪子就能制服卑职吗?”   朱南羡道:“自然你也可以两败俱伤地跟本王打一场,或者将外头的羽林卫叫进来,合力将本王杀了也无妨。但你奉命护送本王来西阙所进香,本王若死了,你可能活?反正朱沢微要的只是羽林卫,不缺你一个指挥使,且你手太脏,身上昭觉寺的案子还没洗干净,倘本王也死在你手里,他正好将所有罪名往你身上一推,自己反倒干净清白。”   伍喻峥听了这话,目光一黯,神色似有松动。   朱南羡于是道:“本王不过是想去奉天殿一趟,去不了那今日你我便一起死在这。”他笑了一声,“反正本王是不要命了,你要不要命,就看你自己了。”   伍喻峥再一沉吟,随即喝道:“羽林卫听令!”   “在!”   “即刻退到西阙所外头去,本官有要事与十三殿下相商。”   朱南羡一进奉天殿便见苏晋被一名羽林卫制服在地,她的手指被夹在拶子中,左手的四指五指已被夹破淌出血来。   除皇帝外,任何人不得在奉天殿中动大刑,是以朱沢微未用杖未用笞,却用这种对付妇人的刑罚来逼苏晋认罪。   朱南羡瞳孔一缩,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抬脚踹开制住苏晋的羽林卫,拎起刑官的领口将他攘倒在地,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拶子松了,细看了看苏晋手指。   好在用刑不久,没伤到骨头,但十指的指节间皆伤痕累累,想来是受了不少罪。   朱南羡这才抬眸看了眼苏晋,见她额间细细密密尽是汗,眸色已疼得涣散,心中宛如被人刮了一刀,哑着声道:“我来晚了。”   苏晋的眸光这才渐渐聚拢,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朱沢微道:“十三你也太不像话了,当年父皇为母后进香,每日自辰时守至戌时,眼下戌时未过,你便擅自离开西阙所,实在是大不孝。”   朱南羡恨不得一刀劈了朱沢微,却强忍住心头怒火,直起身,目光自地上的状纸上一扫,淡淡道:“皇兄误会了,本王听闻你在此问案,怕有冤错判错,特地赶来为苏御史作个证。”   他说着,弯身拾起地上的状纸,粗略看了一遍,见那状纸右下角已被苏晋画了押,知道她一定是被羽林卫强按了指印,于是将状纸撕了,又道:“这诉状上的笔迹不是苏御史的,其中内容也是胡说八道,苏御史的家书是本王着亲兵去送的,他何时至,何时归,她根本不知情,且苏御史少时离家,十年未跟杞州苏府往来,怎么可能知道当年的家中小妹要上京寻她?恐怕这个叫苏宛的长什么样,苏御史都不记得了。”   朱南羡说到这里,慢条斯理再添了一句:“也不知皇兄查清没有,这名苏宛当真就是苏御史的妹妹?还是被有心人利用,专程上京来栽赃陷害的?” 第115章 一一五章   “前言不搭后语, 既十年没跟苏府来往,苏御史又如何及时得知其父过世的消息?”朱沢微道,“十三你与苏御史相交甚密,救他心切,这本王理解。但你不能为了救人就作伪证, 为兄念你伤病未愈,暂不与你计较,你若再胡搅蛮缠, 莫怪为兄连你一齐重惩。”   朱南羡道:“皇兄认为本王作伪证, 是因此案尚未水落石出。本王虽是行伍之人, 也知道审案定罪需人证物证俱在, 眼下苏宛与太仆寺邱使丞尚在进京途中,皇兄单凭几样由通政司呈来的物件就要重罚一名四品御史,恐怕于理不合。”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忽然抱拳对着朱沢微一揖:“皇兄不如稍后几日,等苏宛与邱使丞进京,到时若仍证明苏御史有教唆纵容之罪, 皇弟甘与她一同领罚。”   日暮戌时,大殿幽幽,朱沢微隔着昏黄的灯火看向朱南羡,片刻只道:“来人, 再给本王多掌几盏灯。”   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待。   朱沢微其实知道他这个十三弟心思明透更甚旁人, 但他自小所得的偏宠太甚,虽赤诚坦荡,却不愿直面这昭昭皇权背后的晦与暗。   都说刚则易折,朱沢微原以为朱南羡经此番大难,即便不会一蹶不振,怎么也要大半年才回缓过来。没想到这才短短月余,他这个从来一根筋的十三弟非但生出了这许多弯弯绕绕的心机,竟还能强压下对自己的痛恨,变得能屈能伸起来了。   是因为这个苏时雨吗?   朱沢微想,若十三还是从前的十三,暂不取他性命实也无妨,可他如今既要算,既要谋,那便是劲敌,是对手,是对自己而言,非杀不可的人。   眉间朱砂发出嗜血之泽,朱沢微神色一肃:“强词夺理。此案牵连之广,太仆寺卿,兵部员外郎皆可作证,何来没有人证一说?你可知被苏晋构陷的两名太仆寺官员明日便要被流放陇西?你让本王等,等什么?等着苏时雨将该嫁祸的人嫁祸了,该救的人救了,再来伪造好证据来本王面前自证清白么?”   一言及此,朱沢微再不看朱南羡,高声吩咐道:“来人!将佥都御史苏晋及为其包庇罪行的十三王朱南羡一并——”   话未说完,奉天殿的门忽被推开。   夕阳西下,柳朝明站在日暮最后一缕霞色中,目光自殿中扫过,凉凉开口道:“本官听说七殿下拿了我都察院的人,特来问问殿下,此人究竟所犯何罪?”   朱沢微的神情愈发阴郁:“刑部拿人的时候,柳大人也在场,竟不知苏晋利用职务之便,栽赃嫁祸太仆寺两名无辜官员,为其妹苏宛的救命恩人脱罪一事么?”   “若殿下口中的苏宛是杞州苏府的苏宛,”柳朝明跨过门槛,步入殿中,“本官可证明苏御史对其小妹上京一事并不知情。”   他说着,唤了一声:“言脩。”   少倾,言脩便自奉天殿外呈着一个托盘而来。托盘上除数封旧信之外,还有一张状纸。   柳朝明道:“杞州苏府的老爷是文远侯的故旧,这些年时与文远侯有书信往来,七殿下若看了这些信函便知,苏御史自十年前离家,确实不曾与苏府中人联系,便是她的近况,苏家老爷也是自文远侯处得知。   “去岁入秋,苏老爷最后一封信函里称身子每况愈下,大去之期不远矣。文远侯收到此信,托付本官打听,这才知苏老爷已于初冬去世。事后本官将此事转告苏御史,她才写了家书慰问。十年光阴,苏府变迁几何她不知,家中人添几何减几何她也不知,难道单凭一封去往苏府的家书,七殿下便要诬蔑我都察院的人以权谋私么?”   “正是如此。”朱南羡道,“苏御史将家书交给本王后,也曾言明不知苏府如今有人丁几何,要请本王的亲兵帮她细细问过。此言本王原封不动地转告了那名亲兵,皇兄既得了苏御史的家书,想必本王的亲兵也在回京的路上,皇兄等他回京,着他问过便知。”   朱南羡知道,朱沢微既得了苏晋的家书,那么这名送信的亲兵一定已遭遇不测,可也正因为此,朱沢微诬陷苏晋的阴谋才有了漏洞。   朱南羡续道:“苏御史的家书,本王看过,里头只提了苏老爷一人。至于这名苏家小姐,她既接了苏御史的信决定上京,想必是见过本王的亲兵,且打听过苏御史近况的。她一人之言终归是做不得数,皇兄可等本王的亲兵回京后,着二人对峙,看看苏御史究竟是否教唆纵容,抑或此事根本就是一场误会,是苏家小姐情急之下只提了苏御史的名,便被有心人借题发挥。”   柳朝明最后道:“倘七殿下信不过本官与十三殿下,也无妨,此处还有一份文远侯亲笔所写的证词,七殿下总不该信不过文远侯。”   齐帛远虽早已致仕,但他是昔年朱景元身边三位谋士中唯一还活着的人,身份非常人可比,朱沢微便是再大权在握,也不敢不卖齐帛远这个情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来今日也只有放苏晋一马了。   朱沢微的目光自殿中扫过,从朱南羡到柳朝明最后落到苏晋身上。   他才不信苏晋只是杞州苏府的一个私养子,那苏家老爷另两个公子的画像他老早就看过了,与苏晋没有半点相似,且那二人文墨不济,连个秀才都没中过,怎可能有一个这样惊才绝艳的兄弟?既然有,苏府又为何要苏晋撵走呢?   他一直觉得苏晋的身份可疑,却一直未能查出什么,但今日一案后,他心中疑虑更深了。   朱南羡与柳朝明倒也罢了,他二人自苏晋入仕后便对她多有照拂。   可这个苏时雨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得孟老御史与文远侯同时关照如斯。   朱沢微蓦地觉得自己已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他只要顺藤摸瓜,顺着苏晋与孟良与齐帛远瓜葛往深处查,就能抓住一个致命的把柄,一个足以致苏晋的命,致朱南羡的命,甚至还能令柳朝明元气大伤的把柄。   一念及此,朱沢微忽然一点都不生气了,他笑了笑,温言说道:“不提文远侯,苏御史此番有十三与柳大人同时作保,本王哪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看来这案子的确是本王操之过急了,苏御史,你平身吧。”   苏晋方才被拶了指,眼下虽有缓和,但十指钻心之痛尚未平息。   她以掌末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额头已汗涔涔一片,可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只听朱沢微又道:“你这以权谋私的罪名的确是个误会,本王便不追究了。但朝廷损失的马匹确实与你有脱不开的干系,若放在寻常倒也罢了,眼下北疆即将战起,西北,岭南也有动乱,正是用马之时。   “苏御史一向勤勉,本王不欲罚你俸禄来弥补损失,且罚奉也不解失马的燃煤之急,苏御史足智多谋,不如你替本王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尽快为北大营添补上这损失的马匹?”   殿中除朱沢微一党,一共就站着三人,苏晋,朱南羡与柳朝明。   大随的民马官府都有载录,等闲不能调配,朱沢微又不让苏晋以俸禄弥补过失,那么他这话,只能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朱南羡沉默一下道:“失了多少匹马?”   朱沢微道:“兵部报的是十九匹,但伤了多少就不知道了。十三你是领过兵的,知道战时用马,有伤残的有病痛的皆不可取,否则耽误战况岂非得不偿失?是以这回自广西征调而来的百余匹兵马,恐怕都不能用了。”   朱南羡淡淡道:“那便请皇兄具体说个数,这损失的马,全由我南昌府作赔。” 第116章 一一六章   朱沢微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南羡,笑道:“好, 那为兄请人去点算, 顺道将征马的信函也写好,今日就发往南昌府。”   他说着, 看了立于一旁的兵部员外郎一眼, 那名员外郎会意,随即退下了。   一事已毕, 朱沢微想了想道:“还有最后一事。”他看向苏晋,“自广西征调的民马虽暂不可上战场,送往太仆寺养一养, 日后兴许能用。但,陡然增了百余匹伤马,太仆寺典厩署的人手定然不够, 还望苏御史知会沈署丞一声, 令他三日后,待广西的民马一到, 便该去太仆寺上任了。”   苏晋低垂着眼帘,半晌才开口道:“回殿下,沈青樾当日受刑过重,太医院那头说至少要将养三月才可痊愈,原定的上任之期是在四月中,眼下不过二月近末, 他恐怕难当此任。”   她的双手受了伤, 原本分外无力地垂在身侧, 可她说到这里,却抬袖作了个揖道:“可否请殿下宽宥些时日。”   朱沢微似是有些为难:“不是本王不愿宽宥,但事有轻重缓急,沈署丞的伤是一人之伤,大不了拄杖上任,倘若耽误了战时用马,枉顾的便是边疆千百条性命,你说可是这个道理?”他又悠悠一笑,“自然沈青樾好歹曾是户部侍郎,本王也不愿为难他,这样,待月末清明一过,三月伊始,再着沈署丞去太仆寺你看如何?”   他说到这里,也不待苏晋回答,最后添了一句:“其实那日沈青樾受刑昏死过去,本王一直担心他的伤势,事后还着人专程去沈府探望,这才得知自沈拓被流放,沈府已散了,沈奚也不知下落。苏御史若实在为难,不如将沈奚现如今的落户处告诉本王,本王愿亲自探望,倘使他果真伤得太重,本王再行斟酌。”   苏晋将合着的手慢慢垂下,不再说话了。   这时,大殿的门微微隙开,一名内侍在外禀报道:“七殿下,十殿下请见。”   春夜初临,朱弈珩身着素衫,还未入殿笑容便浅浅荡开:“知道七哥在问案,十弟原不该在这时候打扰,但眼下有一事,实在要紧得很。”一顿,说道,“四哥已决定回北平,出征与北凉之战了。”   朱沢微一愣:“当真?”眉宇有喜色一闪即逝,“他可曾定了几时离京?”   “也就这两日了。”朱弈珩道,“还没将日子定下来是因为战时粮草与人手的调配格外棘手,四哥还在五军都督府与几位都督商议,但最后如何定夺,还要看七哥您的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与柳朝明三人对上,各自见了礼,才又续道:“七哥已问完案子了么?可要十弟将四哥,几位都督,与兵部龚尚书请来奉天殿一叙?”   朱沢微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实是巴不得朱昱深早日滚蛋,听朱弈珩这么一说,竟还佯作深思熟虑一番才道:“罢了,你一来一回也是辛苦,本王便亲自去一趟五军都督府无妨。”他说着,看向方才退于殿末写征马信函的兵部员外郎。   那名员外郎点了一下头,即刻将信函呈给朱南羡。   朱沢微紧盯着朱南羡在信函上署了名,吩咐人连夜将此函送往通政司,随后道:“那这里都散了吧。”又道,“十三,为兄看在你心系疆土,自请献马,今日便不与你计较擅离西阙所,私闯奉天殿之过,你有伤在身,就先回东宫歇着罢。”   言讫,带着左右一干人等扬长而去。   内侍与兵卫都候在殿外,灯火煌煌的大殿上,片刻只余下三人。朱南羡的目光自苏晋伤痕累累的指间扫过,沉默一下,抱拳对柳朝明一揖:“今日当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知道朱南羡这声谢,实是在谢自己托人去西阙所知会他苏时雨遇难一事,未曾多说,只回了个揖道:“十三殿下有礼。”   苏晋静立片刻,也说了一句:“多谢柳大人。”然后又道:“鸿胪寺的案子,下官连夜去办,明日辰时前,一定将卷宗写好,呈到柳大人案前。”   “不必。”柳朝明道,“此案本官已交由钱月牵去办了。”他的目光也在苏晋的指间扫过,随后漠然道,“且你的手可还提得起笔?”便往殿外去了。   自凝焦案后,朱南羡已有月余未曾见到苏晋。   他知道东宫败落后,苏晋与沈奚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可他万没有想到沈奚竟会受刑至险些丧命,沈奚落得如斯境地,苏晋一人,想必独木难支。   从来有什么说什么的朱南羡,此时此刻面对苏晋竟一时寡言,连声你过得好不好都问不出口。   因他知道她过得好还是不好。   殿外传来脚步声,想来是羽林卫来“请”朱南羡回东宫了。   灿若星辰的双眸蓦地云屯雾集,苏晋看朱南羡这副样子,知他在思虑她与沈奚的处境,于是道:“殿下不必忧心,我已想好对策,殿下困在东宫须先保全自身才——”   “你等我。”   不等她说完,朱南羡便打断道。   与此同时,殿门被推开,伍喻峥带着一行羽林卫在外拜见道:“十三殿下,末将来护送您回东宫。”   朱南羡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这殿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全都沉于心底。   外头已是夜深深,苏晋是臣子,断没有独自留在奉天殿的道理,只好对着朱南羡施了个礼,退出殿外。   朱南羡站在通明的大殿中举目望去,见苏晋行至墀台,那名叫言脩的御史便迎上前来,似是说了句什么。   但苏晋只是沉默地站着,片刻,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独自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朱南羡想,他大约知道苏晋为何失望。   这名叫言脩的御史,是苏晋升任佥都御史后便一直跟着她的,是除了翟迪以外,她最信任的下属。而今他竟受柳朝明驱使,将齐帛远与苏府老爷往来的信函呈于殿上,想来也是柳朝明安插在她身边的耳目了。   虽从未加害过她。   朱南安静地站在大殿中,任凭苏晋独立于暮色风声中的样子在他心上烙下深影,然后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有些可笑。   这场他其实自小就明白,却避之不及的夺储之争终于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席卷到他眼前,如一头猛兽,吞并了他的家人,他的桃花源,如今竟还妄图要吞并他这一生挚爱。   于是昔日从战场所带下来的不屈,从不言说的倨傲,在这一刻通通被碾得粉碎。   倘若这里才是他的战场,他何尝不是做了半生逃兵?   朱南羡在羽林卫的随行下前往东宫,却自沉沉夜色里回过头,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奉天之殿,忽然对伍喻峥道:“有鹰扬卫护送本王即可,你等且回吧。”   伍喻峥看东宫将至,心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便应声退下了。   待羽林卫走远,朱南羡迈入东宫,忽对跟在一旁的鹰扬卫统领道:“朱祁岳最近在做什么?”   这名鹰扬卫统领姓付,是朱祁岳特地叮嘱来护卫朱南羡安危的。但朱南羡却不领情,直至今日,还是头一回跟他开了尊口。   付统领受宠若惊,即刻道:“回十三殿下,十二王妃快进京了,且听说岭南要打仗,十二殿下近日是北大营,王府,五军都督府轮轴转,是故不常来东宫。”   朱南羡“嗯”了一声道:“皇嫂这时候进京,该能赶上谷雨节的踏春了。”   付统领道:“是,且十二殿下在年关宴上领了陛下的命,要与王妃在京师住到入秋了时分才走。”他说着,知道朱祁岳心中一直觉得对朱南羡有愧,便试探着道,“十二殿下说,小时候几位殿下走得很近,到时等王妃回来,一家子还该聚一聚呢。”   朱南羡行在夜里,眸光低垂,片刻却道:“本王近日睡不好,总是梦见父皇,不知他身体怎样了。”然后他顿了一下,轻声道,“你若能见到十二,便与他说,让他得空来东宫一趟。” 第117章 一一七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 一路往都察院而去。穿过甬道, 便见朱弈珩自前方亭阁内绕出, 素色长衫, 腰扣里嵌了枚白玉,整个人像披了一身新月色。   柳朝明顿住脚步:“十殿下不是随七殿下去五军都督府议事了么?”   “柳大人是明知故问?”朱弈珩浅笑道,“朱沢微从未对本王放下过戒心,军饷粮草等事宜, 他怎会令我一同相商,走到半途便以清明将至为由,打发本王明日便前往皇陵,督管清明扫墓的事宜,要等三月头才准允本王回宫。”   他说着,见柳朝明神情寡淡,往道旁让了一让:“长夜寂寞, 不过想与大人闲话一二。”   此处已被朱弈珩打点妥当, 四下无人,亭中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雨前茶。   柳朝明步入亭中,自提了茶壶为自己斟了一盏, 淡淡道:“其实四殿下回北平的日子早已定下了吧。”   朱弈珩“嗯”了一声,给自己也翻了个茶盏:“朱沢微以为人人都是他?争皇位争得连江山都不顾,若不是钱之涣沈青樾相继卸任, 户部无人可堪大任, 导致发往北平的粮草迟迟未决, 当时北凉一整军, 四哥便要回了。”   柳朝明道:“发往北平的粮草悬而未决,倒不是因为户部不作为。”他端起茶盏看了一眼,将这头一道茶水浇在亭畔的花木中,“北疆战事频繁,大随又正值新旧皇权交替之时,北凉一直伺机而动,沈青樾早已料到今年会有战事,早在年关节前,便将各地的粮册,军饷粮饷的草本拟好了。   “只是,昭觉寺事变后,朱沢微将拨去西北马市买马的银两增添了一倍,原定买马四千匹,而今要买马八千匹。户部周转不开,这才拖了殿下北平的粮草。”   朱弈珩道:“其实也无可厚非,战时本就是用马之时,多投些银子在兵马上,也算为各地增补战力。”他想了想,“不过,朱沢微多买这些马,恐怕要先自己用?”   “因他现在急了。”柳朝明漫不经心道,“朱沢微非嫡非长,身上还背着谋害太子之嫌,想要问鼎哪有这么容易?且他甫一上台,新旧皇权交替不明,以至于江山各地埋了几十年的隐患齐齐爆发,他对外要平乱要当政,对内又想撵走四殿下杀了朱南羡来坐稳他的王座,身旁真正可信之人独有一个朱祁岳,但朱祁岳又是个拎不清的性子。   “朱沢微能怎么办?只有靠兵马——调凤阳军以增补兵力之名进驻北大营,买来的八千匹马,三千匹都先配给他的凤阳军。他心里是明白,乱象之下,谁握着兵马大权谁就握有天下。”   第二道茶烹好,朱弈珩提了茶壶,为自己与柳朝明重新斟得一盏茶,点了一下头道:“是,乱象之下,唯有兵马才是王道。”   他将柳朝明方才的话咂摸了一番,忽而笑道:“所以你今日故意将文远侯与苏府老爷的信呈于奉天殿,借着为苏时雨洗清冤屈的契机,引朱沢微对她的身份起疑?因他追究?你是想让东宫一党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柳朝明没什么表情地道:“随你怎么想。”   朱弈珩续着笑道:“当年苏时雨落水后,十三连夜送走两个承天门侍卫,我的人觉得可疑,便混在朱沢微的追兵里头掳了一个走,一问才知苏时雨竟是个女子。我连夜写信给四哥,跟他说应天府苏晋可利用,过了三个月,四哥竟回信说,你柳大人要保此人。   “我当时还不信,深以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铁石心肠出了名,不害人已很好,何来保人?直到昭觉寺之变,大人险些因一封令苏时雨避祸的信函毁损大局,我才知四哥所言不假。”   他一顿,琥珀色的双眸望向柳朝明:“柳大人如今是幡然醒悟还是破罐子破摔?怎么突然就悟出了棋子当用则用,当弃则弃的道理?”   柳朝明亦默不作声地回看向朱弈珩,忽而也是一笑:“此事本官故意与否有何要紧?东宫一党与朱沢微之间已成死局,倘若本官不将苏府老爷与齐帛远的信呈于殿上,朱沢微便不想法子杀苏时雨杀沈青樾了吗?拖得愈久,局面只会愈不利,光靠苏时雨一人奔忙,便是做成刑部侍郎,掌了刑罚大权,也是行于刀尖之上,动辄粉身碎骨。”   他说着,添了一句,“眼下这种态势,想要付出最少的代价扳倒朱沢微,你我都不行,除非朱南羡与沈青樾出手。”   朱弈珩道:“你既知道苏时雨近日奔忙是为任刑部侍郎一职,何不将就着两日后,内阁与三法司议决之时,点了她的名,帮她一把?”   “她不需要我帮。”柳朝明收袖步到石桌前,看了眼朱弈珩沏的第二道茶水,水清叶卷,浮浮沉沉,便将茶盏握在手里,“且我也不会帮她。”   “既然背道相驰,一切就该各凭本事。”   苏晋受了拶刑,离开奉天殿后便去了太医院。她的手虽未伤及筋骨,但指间皮肉皆有破损。医正方徐为她上过药,叮嘱她十日内不可提笔,不可负重,不可操劳过度,切忌留下病根。   苏晋一一应了,这才回了都察院,命翟迪着人去查苏家小妹苏宛进京一事。翟迪一日后回复说,苏宛与那太仆寺的邱使丞已走到了京师附近,大约这两日就该进正阳门了。   时已二月末,清明前夕,苏晋恰逢一日休沐,本打算去正阳门接苏宛,但又想到朱沢微命沈奚不日便去太仆寺上任,取舍之间,便命刚从乡里回来的覃照林去正阳门接人,自己去赵府别院看沈奚。   沈奚初至赵府还是一月中,庭中杏树刚结了花苞,而今月余过去,杏花已快开败。   这一日,春阳还未从云层里探出头,赵妧便抱着竹箕,自院中将这一夜落下的杏花瓣拾了,还未直起身,便听身后一个声音悠悠地道:“你拾这些花瓣做什么?”   是沈奚。   他不知何时一人拄着杖从厢房里出来了,一身青衫倚在门栏,眸光淡淡悠悠。   月余时日,沈奚身上的伤虽已好了许多,但脸上笑意却比以往少了,多数时候,他都一人在屋里呆着,偶尔拄杖到院中,也不过是倚着门栏静立些时候,也不知在想什么,像今日这么早起身出屋,还是头一遭。   赵妧的耳根子有些发烫,扣在竹箕两侧的手倏然握紧,半晌,才轻声道:“杏花花期要过了,阿妧……想将花瓣收起来,学着做杏花酿。”   沈奚听了这话,不由愣了一下。   沈家公子聪明绝顶,自小学什么会什么,后来跟沈老夫人学得一手杏花酿,酿出来的香醇引得人人称道,于是每年酿的酒都有人来讨。   可惜今年春至,他大半时日都耽于过往与自咎,反倒没了以往的闲情雅致,而今抬头一看,杏花竟要凋败了。   沈奚一时无言,片刻,只“嗯”了一声。   赵妧看他一眼,又垂下眸:“沈公子早起,是有什么事吗?”   沈奚点了一下头道:“今日宫中月选议决,苏时雨恰逢休沐,想必会来,她是个赶早的人,大约辰时前就该到了。”   赵妧一听这话,连忙道:“那阿妧这就去为苏大人备茶。”说着便端着竹箕要走。   沈奚看了眼她的背影,默了一下,唤了句:“赵妧。”然后拄着杖,慢慢走向庭中,自杏树上压下几根花枝细看了看,淡淡道:“你竹箕里的都是残花瓣,酿出来的酒如何可口?花开堪折直须折,枝稍头几株已开到极致,不采摘也当败落,不如转作佳酿,反能留存许久。”   他说着,手腕轻轻往下一撇,任纯白的杏花瓣拂过眼角泪痣,折下几枝极艳极静的杏花往赵妧的竹箕里一抛:“给你。” 第118章 一一八章   怀中竹箕蓦地一沉, 柔软的花枝擦过手背。   赵妧的心如擂鼓, 不知所措地立着,半晌抬起头来,却见沈奚早已拄着杖, 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眸光渺渺,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苏晋便到了, 随她一同而来的还有苏府的管家七叔,从太医院带来的药材也是由七叔拎着。   沈奚的目光落在苏晋被细布包裹的指间,心下里一沉,问道:“朱沢微为难你了?”   苏晋原不想答这话, 但也知道凡事瞒不过他, 叮嘱着七叔将药材交给沈六伯, 才一点头道:“是, 从前收养过我的苏府败落了,府中有一小妹上京寻我, 与一名太仆寺的赶马使丞同路,途中失了马,朱沢微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但眼下已无事了。”   沈奚却知她说来轻描淡写,这事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又听她言语中提及太仆寺, 便问:“朱沢微可也提了让我不日上任?”不等苏晋回答, 便云淡风轻道,“也好,住在赵府终归不妥,不如早日搬去典厩署,听说在京郊,养马千匹,草色迢迢,总好过困于一隅。”   一旁的赵妧前来奉茶,唤了句:“苏大人,沈大人。”   苏晋道了谢,看沈奚提了茶壶为自己斟茶,想了一想道:“你要搬去太仆寺也好,覃照林近日已回京师了,我让他随你与六伯一同前去,左右我常歇在宫中,有金吾卫护卫。”   杯中水满,沈奚将茶盏推到苏晋跟前,又替自己斟了一盏:“这么看来,朱沢微已心焦气躁,你不该赶在这个关头去刑部。”   苏晋知道沈奚的意思。   朱沢微甫一上台,位子还没坐稳,大随已是内忧外患。他从前只顾夺储,是以运筹帷幄不慌不忙,而今天底下的大事全都涌到他一人跟前,顾暇不及,难免心急着将东宫一党全都赶尽杀绝,这点从太仆寺失马的案子便可看得出来。   倘使苏晋在这个关头升任刑部侍郎掌了刑罚大权,朱沢微怕是一日不杀她一日没法睡安稳。   苏晋道:“我知道,可是如今你与我,还有殿下,谁又不是命悬一线?朱沢微手握吏部,势必借着单月选双月选,往各部各寺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去刑部才能遏制住曾友谅,才能以问案之由挟制住羽林卫。挺过这一时,你我就有喘息的契机,否则等到入夏,朱沢微的凤阳军就该到了,若不能赶在这之前救出殿下,殿下便真的没命了。”   可你只是独自一人,如何挺得过这一时?   沈奚嘴角动了动,却没将这句话说出口,因他知道苏晋眼下的选择是她只身面对这个时局,唯一能搏得的一条生路,若换他在她的境地,也只能这么做。   沈奚垂眸看向茶盏,一时无言,片刻忽地道:“苏时雨,你容我再——”   话未说完,只见守在别院外头的七叔匆匆进来,对苏晋道:“大人,覃护卫那头打发人来说小姐在城门口出事了,只有请您过去看一看。”   苏晋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七叔口中的“小姐”,正是她那便宜妹妹苏宛,不由蹙眉道:“又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冲撞了一位王妃车辇,竟使王妃的马车险些翻落,前去相迎的官员正在问罪呢。”   苏晋闻言,正想问是哪位王妃,一旁的赵妧看她的神色,轻声道:“苏大人,今日回京的应当是十二王妃,从前的戚家大小姐戚寰。”一顿,续道,“前几日戚府的四小姐戚绫便与我提过此事,还邀我一同前去相迎,我……因这头走不开,便未曾应她,但听说戚寰姐姐方出了月子,此次回京是带了小殿下一同回的,怕是不要伤到小殿下才好。”   苏晋听她这么说,便对沈奚道:“我只有去看看。”又道,“朱沢微着你上任的日子是清明节后,三月初二,初一我让覃照林过来。”   沈奚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片刻,只提点了一句:“朱沢微不知你根底,你的妹妹他想必做不得假,但太仆寺这名姓邱的使丞,你可得当心。”   苏晋一点头,匆匆走了。   沈奚自院门口目送她上了马车,又看着车马消失在朱雀巷,默立良久,拄杖自石桌旁坐下,没有再回房中。   赵妧过来收茶盏,一看苏晋的茶水还是满的,不由自责道:“是阿妧疏忽,苏大人方要走时,才看到他双手受伤,阿妧不该将茶水煮得这般烫。”   沈奚垂着眸,眼角的泪痣盈盈闪闪,低声说了句:“不当怪你。”又道,“怪我。”   他将木杖放于一旁,弯下腰,杏树下拾起一根花枝,慢慢自地上交叉划过两道橫。   赵妧见状问道:“沈大人是要写字么,阿妧帮您取笔墨来。”   沈奚扶着下颌,对着地上两道橫默立良久,桃花眼忽地一弯,竟是笑着道:“久不思虑,脑子已不活泛,再寄托于笔墨,本官这一世聪明岂不尽皆废了?”   然后他将花枝一扔,莫名其妙说了句:“太仆寺就太仆寺,户部侍郎是替天子管钱财,半个子儿不落自家兜里,而今朝中无天子,再没什么比养马更好了。”   朱雀巷离正阳门驿站不远,驱车过去不到半个时辰。驿站内外已有鹰扬卫把守,不远处一简雅的马车翻倒在一旁,想来正是十二王妃戚寰的。   苏晋举目往驿站内看去,竟有不少眼熟的,除了戚四小姐戚绫以外,舒闻岚两兄妹也在,而当中一名穿着华服,眉目清丽舒雅的女子,想必正是戚寰了。   苏晋走过去先与戚寰见了礼,随即致歉道:“听闻舍妹唐突,惊扰了王妃的车马,不知王妃与小殿下可有伤着?”   戚寰是个分外知书达礼的,微一摇头,说道:“苏大人有礼,本宫的伤不碍事,反是令妹似是扭到了胳膊,舒大人身旁跟着大夫,本要为她看一看,可她……”戚寰说着,往驿站的角落里看了眼,只说道,“还是苏大人亲自去劝一劝罢。”   苏晋随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角落里跪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粗布衣衫,样貌平平,而他身旁那名穿着藕色衣裙,细眉细眼的女子想必正是苏宛了。   苏晋走到苏宛跟前,打量了她一番,依稀从她的模样里辨出几分与苏老爷的相似之处后,转而问一旁驿丞:“方才究竟出了何事,细细与本官道来。”   驿丞道:“回苏大人的话,早些时候邱使丞赶马回京途中马匹受了惊,冲撞了十二王妃的车马,令车马翻到,王妃受伤,小殿下也惊哭了。眼下太仆寺回京的马已被太仆寺卿带走,舒大人的大夫业已为王妃和小殿下看过,眼下只等着十二殿下亦或刑部的人来将邱使丞领走,只是您这妹妹……”   苏晋微一点头,转头看向苏宛,淡淡问道:“你跪在这是做什么?”   杞州苏府并非大家大户,苏宛自小在府内长大,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眼下皇亲大臣环立,她早已吓破了胆,却听她这位百闻不如一见的兄长还端的镇定从容,不由怯怯抬眉看了苏晋一眼,唤了声:“三、三哥。”   苏晋皱了一下眉,这才想起她曾在苏府行三,于是“嗯”了一声:“随我回府。”   岂知苏宛听了这话,双手却自衣摆揪得紧紧的,狠咬下唇,忽然竟跟苏晋磕下头去:“求三哥救救阿九!”   “胡闹!”苏晋怫然道,“他先是失马,尔后赶马冲撞了王妃马车,令王妃受伤小殿下受惊,理应受罚,何来妄自相救之理?”   苏宛自地上微抬起头,双眸已蓄起泪:“可是邱大哥是阿宛的救命恩人,他失马是因遇上盗匪,是为了救阿宛,今日有马匹受惊,也是因为其中一匹伤马冲乱了马队,说到底都是无心之失,难道竟要为此偿命么?”她又道,“那此事阿宛也有错,也当陪他一起偿命。”   “在其位,谋其职。他救你有恩,失马有过,但恩过不相两抵,即便为此偿命,也并不算冤屈。”苏晋说着,不再跟她废话,随即看向候在驿站外头的覃照林,道,“照林,把她架上马车,带回府中。”   覃照林正应了,驿站外忽然传来一声:“十二殿下驾到——” 第119章 一一九章   鹰扬卫分列道旁, 一致拜下,朱祁岳翻身下马, 先将戚寰扶起身,说了句:“一路辛苦。”然后望向苏晋这边,问:“究竟出了何事。”   一旁的驿丞忙将惊马一事道来, 末了说:“因苏大人的妹妹为邱使丞求情, 是故一切还等十二殿下定夺。”   朱祁岳的目光落在苏宛身上,问了句:“你就是苏御史的妹妹?”   苏宛本就惊惶不已, 又听得跟前这一位乃是一位殿下, 眸中之泪摇摇欲坠, 吓得说不出话来。   苏晋揖道:“回十二殿下,正是舍妹不假。”又道, “舍妹困于恩义, 枉顾律法, 实在是不懂事,臣这便将她领走。”   岂知朱祁岳听了这话,深思半刻, 大手一挥道:“不必,此案便由本王做主,饶了邱使丞一命, 尔后交给刑部, 从轻处置。”然后对苏宛道, “苏家妹妹平身。”   苏宛闻言, 心中竟是不信, 膝头如钉在了地面一般,讷讷抬头望去,只见眼前之人一身劲衣高大挺拔,眉飞入鬓,燕尾似好看的眼梢自带三分义气。   苏宛一时看呆了去,还是苏晋从旁提点了一句:“让你平身便平身罢。”她才诺诺站起。   初时的惊骇平息,一眨眼眼泪却滚落下来,苏宛慌忙抬起手将泪抹去,看了眼朱祁岳又飞快垂眸,红着脸细着声道:“多谢殿下。”   朱祁岳道:“你身为女子,却能有这滔天义气,实为难得。你兄长是御史,凡事讲规矩**度,未免刻板,在本王这没这么多规矩,此事便到此为止,你且随你兄长回罢。”   苏宛再应了声“是”,待苏晋拜别了朱祁岳与舒氏兄妹,便随她离开了。   这厢事毕,朱祁岳再跟候在驿站的几名太仆寺官员交代了几句,外头鹰扬卫已将马牵过来了。戚寰见状,不禁问道:“殿下不与阿寰一同回府么?”   朱祁岳摇头道:“不了,今日宫中月选像是出了点意外,七哥着令我回宫,我也是半道上折过来看看你,眼下既无事,我就放心了。”又看向戚绫,“如雨,你先陪你阿姐回戚府,一家子好生聚一聚。”   言讫再不多留,一踩脚蹬上了马,扬鞭而去了。   朱祁岳回宫的路上还在想,前一日朱沢微提起月选,还道是不过走一个过场,人选早已内定了,如何今日就出了意外?等他回到宫中,看到那刑部侍郎的票选之下昭昭然写着“苏晋”二字,才知朱沢微为何急诏他回宫,于是问道,“苏时雨升任刑部侍郎,是柳昀保举的?”   此刻殿内已无外人,朱沢微早已收起平日的和颜悦色,揉着眉心道:“倘是柳昀保举,本王也不至于如此动怒。”沉了口气,“是张石山提的人选,票决之时,柳昀身为苏时雨的堂官,不得表态,但内阁那群老不死的,全都选了苏时雨!”   朱祁岳愕然道:“怎么会?大理寺推苏晋,吏部推任暄,都察院不表态,哪怕内阁全选苏晋,那还有七哥您这一票呢?”   “所以我说曾友谅就是个废物!”朱沢微再忍不住,将方才曾友谅递来的一封请罪折子捏作一团,狠狠置于地上,“而今各地战起,军饷粮草兵马处处要本王操心,朱昱深朱弈珩朱南羡又没一个安分的,本王就让他曾友谅看住一个苏时雨,这都看不牢,眼皮子底下还能出了事!”   他说着,负手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缓了缓心神才又道:“你知道苏时雨前阵子干什么去了?”   朱祁岳道:“听说是为十三奔忙,一下值便去各部各院的老臣处,请他们联名上书为十三请命,让他主持朝政。”他说到这里,兀自一愣,“难道不是?”   “是。”朱沢微道,“但这只是一个幌子。”   他冷笑着道:“本王算是瞧明白了,苏时雨其实老早就盯上了这刑部侍郎的位子,也知道内阁那群老不死为顾着保命,必不敢为朱南羡出声。每日廷议一提起东宫,他们一脸愧色本王看在眼里,他苏时雨也看在眼里。   “苏时雨便借着他们这个当□□又想立牌坊的心思,挨个登门造访,请他们为朱南羡上书,等将他们说得满心愧疚难当之时,忽然退一步,说,‘你们不上书也罢,三月的月选,你等选我苏晋为刑部侍郎,我以刑部之名代各位大学士上书,也算你们对得起大随正统了。’那群老不死的自然觉得这样好,这样两全其美,因此今日全都选了他!”   朱祁岳道:“这么说来,苏时雨走访这许多衙司,只是为混淆视听,叫人以为他在鼓动群臣为东宫上书,实际上她真正想走访的只是内阁这几名大学士,是为了让他们票选他为刑部侍郎?”   朱沢微看了朱祁岳一眼,自一旁椅凳上坐下,半晌沉声道:“也不该怪曾友谅,这个苏时雨与朱南羡实在走得太近,几回以命相护,堪称生死之交,连本王都以为他此番愿为东宫上书实属理所应当。”说着又道,“且他手上居然还握着任暄当年为朱十四朱十七操持代写事宜的证据,被都察院一个叫翟迪的御史呈到了奉天殿上。刑部侍郎本就要选恪守律法之人,本王原还可以用苏晋任御史未满三年,资历不够为由筛了他,任暄出了这样的事,刑部左侍郎的位子只能是苏时雨的了。”   他说到这里,隔着窗扉一脸阴沉沉地望着东宫方向:“也不知这朱南羡除了坦荡一些外有何过人之处,沈青樾苏时雨这样的人竟都肯为他所用。”想了想,忽地又吁了口气,缓缓地道:“苏时雨去刑部也好,日后没了柳昀庇护,本王要动手也容易些。这样的人,既不愿跟着本王,也只有杀了。”   外间天色已晚,朱祁岳想到前几日,东宫的付统领传人来回禀说朱南羡想见自己一面,言语中又提及他思念父皇,难以入眠,本想跟朱沢微请个命,让朱南羡去明华宫一趟,但眼下看朱沢微一脸怒意未褪,竟也不便提了。   朱祁岳心中一直对朱南羡有愧,不求他原谅,哪怕能如昔日一般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左思右想之间,心中便生了一个念头,于是对朱沢微道:“明日清明节,七哥一早便要去皇陵么?”   朱沢微还在思量苏晋的事,听他这么问,只淡淡“嗯”了一声道:“虽说祖上的坟都在凤阳,父皇也没个要迁来应天皇陵的意思,怕动了风水,不吉利,但既是清明,规矩还是要有的。”   朱祁岳于是拱手与朱沢微一揖,请罪道:“七哥,明日我便不随你去皇陵了,寰寰今日方至京师,一路辛劳,明日恰是清明休沐,我想在府里陪陪她。”   朱沢微应道:“随你。”   春夜月朗星稀,朱祁岳从朱沢微的殿阁中退出来,便一路往东宫去了。进得内殿,只见朱南羡独坐于廊檐下,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祁岳唤了声:“十三。”见他没动静,走近了几步又道:“你要见我?”   朱南羡这才撑着膝头站起身,径自走向院中的一个鹰扬卫,说道:“把你的佩剑给本王。”   那名鹰扬卫迟疑地看向朱祁岳,朱祁岳一点头:“给他。”   得剑在手,朱南羡拔剑而出,将剑鞘扔在地上,抬目看向朱祁岳:“十二,你我打一场。”   朱祁岳原还犹疑,又听得朱南羡道:“怎么,不敢?”   他便伸手扶上腰间“青崖”:“好,打一场!”   鹰扬卫的剑是黑铁所铸,虽也刚利,却比不过朱祁岳手中被血火淬过两次的“青崖”。朱南羡惯用刀,但他的剑技与朱祁岳一样出自曹将军,以快著称。   一时间,只见院中两人挥剑如影,清光白光交织发出铮铮剑鸣。   所谓外行人凑热闹,内行人瞧门道,两人看似不相上下,倘仔细看去,便能知道朱祁岳因朱南羡有伤在身,一招一式间都收了力道。   可惜“青崖”无匹的锋刃在一个横挥之间终是将鹰扬剑斩成两截,朱南羡连退了数步,还好朱祁岳及时收手,才没伤了他。   朱祁岳看了眼地上的断剑,说了句:“这剑不好,等你的伤再好些,我去帮你找一把好的来,我们再比过。”   朱南羡将手中另一半断剑往地上扔了,又自廊檐下坐下,片刻说道:“除非将四哥当年丢了的‘世上英’找回来,再好的剑也比不过‘青崖’。”   他沉默一下,然后冷清清地笑了一声:“可惜当年父皇命人为我们淬刀铸剑,‘青崖’,‘崔嵬’,‘世上英’,而今只余一把‘青崖’了。”   朱祁岳道:“你的‘崔嵬’还在,我命人收着,等……日后一切好起来,我一定将它还给你。”   然而朱南羡听他这么说,垂着眸似是思量了许久,有些难过地笑了一下:“我不在乎‘崔嵬’。”他说,一顿又道,“我如今心中只牵挂两人,若能知他二人安好,‘崔嵬’谁喜欢谁拿走也罢。”   朱南羡说到这里,抬眸看向朱祁岳,竟似有些恳切地道:“十二,你可有法子让我见父皇一面,见……苏时雨一面?” 第120章 一二零章   朱祁岳一时无话。   春日夜微凉, 他收起“青崖”,在朱南羡身旁坐下:“十三,我一直想问你,你与这个苏时雨, 当真如外头传闻中一般么?”   朱南羡虽从未亲耳听过所谓传闻, 但想来也知道是说他有龙阳之好, 跟朝中御史有染。   他想了一下道:“苏时雨怎么想我不在乎,但这些年除她之外,我确实不曾对其他人动心。”   朱祁岳道:“那你也不当为了他不纳妃不成家,父皇从来最宠你, 他若知道此事, 动怒是小,伤身是大。”   朱南羡问:“父皇的身子还好么?”   “已是睡着的时候多, 醒着的时候很少了。”朱祁岳道,“即便醒来也是犯糊涂,我昨日去看他,听医正说,他这些日子偶尔转醒, 只唤几声母后的闺名, 然后睁着眼等上片刻, 见母后不来,就又睡过去了。”   他说到这里, 叹了一声, 终是妥协:“也罢, 明日清明节,七哥不在宫中,我让人安排一下,命两名鹰扬卫护送你去明华宫。”又道,“苏时雨现已升任刑部侍郎,可至父皇寝殿,明日你见完父皇,我命他在明华宫外等你。”   朱南羡暗自将朱祁岳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点头道:“好,多谢十二哥。”   朱祁岳拍拍他的肩:“这有什么好谢的。”便起身离开东宫。   朱南羡望着朱祁岳的背影,眸色渐渐沉下来。   昭觉寺祈福之前,朱南羡为推拒与戚绫的亲事,被朱景元罚跪在明华宫一整夜。翌日天未亮,朱景元忽然屏退众人,赐了他一道密旨,密旨上说,倘朱悯达身死,当由皇十三子朱南羡承继储君之位,掌上十二卫领兵大权,登极为帝。   原来朱景元早就知道他这些儿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冬猎时便派了虎贲卫暗自保护朱悯达周全。之后虽未出事,但他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他知道,哪怕朱悯达顺利承继大统,将来也会有藩王割据,各地兵起的一日。   朱景元于是便下了这道只有朱南羡知道的密旨,且将其存放于明华宫一处,命朱南羡一旦事发,当率南昌府兵回宫自取。   却没想到昭觉寺惊变,朱悯达惨死,连朱南羡也未能回到南昌府,反倒被禁足在东宫。   翌日寅时时分,朱沢微率一干皇室宗亲自皇城东门出发,往应天皇陵而去。   他走后不久,朱祁岳便以皇贵妃闹疯病为由,调离了守在东宫的羽林卫,将自己的令牌给朱南羡,让两名鹰扬卫护送他去明华宫。   明华宫一直由虎贲卫把守,但凡有人进殿,无论是皇室宗亲亦或朝臣内侍,都要里里外外搜过身。   朱南羡进得内宫,便见朱景元躺在卧榻之上。他双目紧闭,整个人已瘦没了形,再不复昔日睥睨天下之威,反倒像个孤寡老叟。   朱南羡心中如压着一块巨石,走前两步,问太医院李掌院:“父皇他还好么?”   李掌院正在卧榻旁收药碗,听得这一声问,才发现竟是朱南羡来了,忙率着身后的内侍药仆向他拜下,随后道:“不瞒十三殿下,陛下已是大不好了。这几日连药汤都喂不进,往常的一碗药,如今要喂送三回。今早陛下醒来过一次,念了几声故皇后,又念了两声十三殿下您,便又睡去了。”   他说到这里,一时如骨鲠在喉。有句话已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朱景元大去之期早该至,全凭着一口气撑到今日,想来正是为见朱南羡一面。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本王明白了。”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又道,“你等先退出去,让本王单独陪陪父皇。”   李掌院应诺,带着一干内侍宫婢尽皆退出宫外。   内宫的门“吱嘎”一合,朱南羡沉沉带着忧色的眸子里像是点亮了一簇星火,他咬了咬牙,没有先去卧榻近旁探视朱景元,而是环目朝这偌大的明华内宫看去。   当初朱景元将密旨宣读后,怕朱南羡带着这样一道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并未将其交给他,而是道:“朕便将这道密旨存放于明华宫中,若有朝一日,你当真要用上它,朕自会提点你它在何处。”   外间天已亮,内间烛灯未灭,晃动着为宫中各物打下深影。   朱南羡看着这明明灭灭的光影,心知明华宫太大,他若要逐一翻找过去,怕是来不及,可昭觉寺事变后,他再未能见父皇一面,父皇所说的提点,又在哪儿呢?   一念及此,朱南羡蓦地想起昨日朱祁岳提及父皇时说的一句话——他这几日偶尔转醒,只唤几声母后的闺名。   是了,母后的遗物全搬去了西阙所,而今在明华宫中,唯一与她相关的便是一副朱景元亲自为她所描的画像。   朱南羡的目光刹那间落在宫壁前泛黄的画像之上,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画像摘下,先抬手仔细拂过宫壁,并无异象。然后移目望向手中画,也无蹊跷之处。   朱南羡一皱眉,正待将画像挂回原处细看,一抬手忽觉不对劲——宫中的画轴的轴头都是以上好的紫檀木制成,何以这幅画竟如此之轻?   心中一下子明白过来,朱南羡将画轴直立,抬起拇指自轴头口微微一撬,再倒过来往外一倾,一道明黄的密旨果然自空心的轴头落出来。   正是当初朱景元颁给他的那一道。   密旨上除了盖了玉玺之印外,还印着朱景元的私印,是一点都做不了假。   朱南羡沉了口气,将密旨收入怀中,又将画像原封不动地挂好,这才来自龙榻跟前,看向这个宠了他半生的父皇。   方才李掌院与内侍宫婢退出去得急,连余在嘴角的药汤都未给景元帝擦净,朱南羡默不作声地抬起袖口为他将药汤揩了,然后握着朱景元枯槁的手,一时间竟想起了那日朱景元将密旨念完后,跟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南羡,朕其实不愿颁这样一道旨意给你。朕这么多儿子里,唯有你宅心仁厚,坦荡如砥。你的品性,若逢盛世必是明君,但如今时局纷乱,江山各处隐患重重,唯有破之才能立之,坐令天下只有狠心之人胜任得起。   “朕私心里希望你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一道密旨,一辈子,都赤诚不移。”   心中巨石压得朱南羡喘不上气,但他明白眼下不是伤悲之时,还有太多的事等着自己去做。   朱南羡松开朱景元的手,来到卧榻前撩袍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心中说道:“父皇,儿臣不知今日是否是儿臣见您的最后一面,这三个响头,只当是儿臣为您送终,但儿臣仍盼着您能等我带兵回来。   “儿臣其实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今日愿争帝位,说到底也是起于私念,怕自己再护不了心中想护之人。   “但父皇放心,儿臣虽不明何为破而立,可是,若有朝一日,儿臣承继大统,一定尽己所能守好大随的寸疆寸土,一定将黎民苍生江山社稷都扛在己身,一定会对得起父皇,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本心。”   朱南羡磕完头,抬手抚向心口揣着密旨的地方。密旨在画轴里藏久了,发散出淡淡檀香气,他最后看了朱景元一眼,随即站起身,再不回头往明华宫外走去。   苏晋辰时便到了明华宫,却因没有传召,被虎贲卫拦下,所幸等了不久,便见朱南羡领着两名鹰扬卫自高台走下来。   戴孝期过,他额间的抹额已去了,汉白玉阶称着一身苍蓝蟒袍,整个人静而沉敛。   苏晋迎上几步见了礼。   朱南羡道:“本王听说苏御史不日要升任侍郎,原该为你好生庆贺,可惜近日在东宫养伤,竟是抽不出空闲。”   苏晋道:“殿下客气了,官品是虚,职责是重,御史也好侍郎也罢,都是为民请命,怎敢劳及殿下相贺。”   朱南羡笑了一下:“是,本王昨日与十二皇兄比完武后还——”   话未说完,他忽然闷哼一声,抚住胸口一下子跌跪在地,竟像是喘不上气一般。   苏晋连忙将他扶了,抬目看向跟在身后的鹰扬卫付统领,责问道:“怎么回事?”又问,“殿下伤病未愈,昨日与十二殿下比完武,可曾请医正仔细瞧过了?”   付统领茫然道:“因十三殿下昨日比完武后,并不见异样,因此卑职等未曾传医。”   苏晋斥道:“不见异样便不传医了么?十三殿下千金之躯,若出了事你等可担待得起?”再不等他反应,斩钉截铁地吩咐,“殿下由本官守着,你二人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一人为医正引路,一人取了药先过来。”   付统领原还犹疑,但一想这重重宫禁把守森严,此处又是明华宫地界,平日连只耗子都跑不了,遑论苏晋与朱南羡两个活人,当即一拱手:“殿下,大人,卑职速去速回。”   等两名鹰扬卫的身影消失在明华台,朱南羡眉间因病痛而生的郁色骤然消弭,他将苏晋的手紧紧一握,暗自道了一声:“走。”便牵着她,大步流星地往明华宫偏殿的一处耳房而去。 第121章 一二一章   风声在耳旁急掠而过, 苏晋一面紧随朱南羡往耳房走去, 一面听他争分夺秒地说道:“我算过日子,十日之内, 我一定要走。”   他将耳房的门推开, 四下一望,自案头取了笔纸:“此去万险, 你和青樾就在京师等我,当作不知此事,保全自身为重。”   苏晋见他像是要写信函,找水为他研了磨:“殿下是要离开京师去南昌?”   朱南羡拿笔沾了墨,点头道:“是,冬猎过后, 父皇留了一道密旨给我。”   他说着,一面提笔,一面将密旨的内容与苏晋说了, 续道:“我虽手握上十二卫领兵权, 但这十二卫中,守皇陵的忠孝卫与管仪仗的旗手卫等均是军籍出身的民户,战力乏善可陈,更莫提羽林卫锦衣卫并不为我所驱使,六万亲军可用仅不到三万人。朱沢微的凤阳军六月便到,我若不回南昌府调兵, 留在京师你我只能坐以待毙。”   苏晋道:“那如何离开东宫, 离开后由何人接应, 何人保护,殿下可有安排?若尚没有,阿雨可为殿下打点。”   “不必。”朱南羡道,“你升任刑部侍郎已成为朱沢微的眼中钉,万不可再为我奔波,否则一旦被他拿住把柄,势必不会轻饶。”   信函简明扼要,片刻间已写完,朱南羡微微犹疑,重新沾了沾墨,于落款处画上一个图腾,又道:“但我确实有两桩事要交付给你,你若有法子,让沈青樾来东宫一趟,我有事想与他商议,自然若是冒险一定不要勉强。”   描好图腾,他搁下笔,将信函往苏晋跟前一推:“还有这封信,你命人尽快发往西北都司,亲自交到都指挥使茅作峰手里,命他带三万西北军以贼寇潜入大随之名进驻信阳府,截断凤阳军的后路。”   苏晋点头:“可是茅大人如何确认这封信就是殿下所写,仅凭殿下的笔迹,还是——”她说到这里,目光蓦地自信上扫过,落在尾处的图腾上,不由怔了怔。   竟是一只长了翅膀的王八。   朱南羡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道:“几年前在西北领兵,有一回走到雪原里,我跟茅子饿得慌,半夜溜出兵营,将冰河凿了个洞,原打算钓鱼,没想到钓起来一只王八。   “当时实在是饿红了眼,偷偷将这王八烤来吃了,没有跟将士们分食。这事我二人对谁也没提,之后还在王八壳上画了对鸟翅膀,也就是个……谢它果腹之恩,祝它早登极乐的意思。”   苏晋愣怔地听朱南羡说完,片刻,忍不住抿唇浅浅一笑,她垂下眸,见信纸上的墨渍已干了,便仔细将其叠好:“殿下放心,阿雨一定命最信得过的人将这封信送去西北。”   她唇角笑意不褪,像在透白的颊边绽开一朵幽兰,朱南羡隔着桌案看着苏晋,想到此去南昌,前路惊险而浩渺,心中一时浮沉,不由说道:“那名来东宫为我看伤的蒋医正是左谦的人,我已命他托话给左谦,如果我出事,金吾卫自会护你与沈青樾去往蜀中。但朱沢微阴狠狡猾,除非消息确切,你万不可独自离开京师,你在宫禁中尚有金吾卫保护,一旦离开,朱沢微便——”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俄顷又听得有人喊“伍大人”,竟是羽林卫听说了朱南羡来明华宫的消息,找到这里来了。   苏晋心中一凝,对朱南羡道:“殿下与我独处许久,羽林卫怕有猫腻,等回到东宫,一定会找借口搜殿下的身,殿下身怀密旨,可有对策了?”   朱南羡道:“我已吩咐蒋医正前来接应。”   “好,那殿下先去竹榻上歇着,阿雨会为殿下开脱。”   苏晋说着,转身便要开门,左手刚好扶住门闩,只听一声“阿雨”,朱南羡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一手覆上她的手将门闩抵牢,一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身前一带。   他俯下脸去,双唇触上一片柔软。   唇下的幽兰却轻轻一颤。   她的呼吸清新又一下子凌乱,整个人晃了一晃却没有把他推开,而是迟疑着,犹豫地迎了上来。   朱南羡的手于是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抚过她的腕,像是要予她无限坚定与勇气一般,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日光透过稀薄的窗纸倾洒入户,门扉之外,羽林卫的脚步声奔忙着逼近,而春阳却静谧,以无声之姿兜头浇下,又滟潋得足以在心底掀起一场兵荒马乱。   其实也不过是一霎时的事,可朱南羡将苏晋松开时,还犹能听见五内之中的干戈起与尘烟落。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朱南羡看着苏晋,见她脸颊微红,气息尚不平稳,不由抬起手,将她滑落自颊盼的一缕发拂去耳后,轻声道:“等我回来。”   言罢再不多说,推开门闩将门打开,看着耳房外正待叩门的羽林卫道:“你们在找本王?”   伍喻峥没回话,方才去太医院请医正的付统领代答道:“伍大人见十三殿下不在东宫,担心殿下安危,是以才找来明华宫。”又道,“卑职已将蒋大人请来了。”   蒋医正于是跟朱南羡施了个礼,说道:“微臣听说殿下像是犯了心悸症,猜想应该是由旧伤所致。殿下眼下当好生歇息,待微臣为您把完脉,服了药,再回东宫不迟。”   朱南羡一点头:“有劳医正。”说着微微侧身,将他让进房中。   苏晋站在门口,以身形遮住半片光影,待看见那道密旨从朱南羡的袖口滑出,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蒋医正药箱的暗格中,才对着朱南羡揖道:“臣还有公务在身,这里既有蒋大人在,那臣这便告退了。”   蒋医正连忙起身跟苏晋拜道:“苏大人慢行。”   苏晋离开偏殿,绕自明华台,待确定自己已离开羽林卫的视野,脚步蓦地加快。   她知道自己与朱南羡独处的这片刻必会惹人生疑,且她身上确确实实揣着他要发往西北的密信,眼下只有尽快回到都察院才能脱险。   明华台至奉天殿有一深长的甬道,午时未至,甬道内寂寂无人。   苏晋刚走到拱门处,不妨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唤了句:“苏大人。”   竟是伍喻峥带着四名羽林卫追来了。   他对苏晋拱手道:“苏大人莫要怪,伍某想起凝焦一案后,十二殿下与七殿下为护十三殿下周全,都特特叮嘱过,凡与十三殿下接触过的人,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皇室宗亲,都要里里外外搜过身。方才苏大人在明华宫独处许久,伍某不得不照章行事,苏大人见谅。”   言罢,也不得苏晋回话,目光一扫使个眼色,四名羽林卫当即上前,两名架着长矛挡了苏晋去路,两名拽了她的胳膊,将她左右制住。   苏晋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不提朱南羡的密信,单是女儿身的身份便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苏晋心思急转,可再多的计谋,也拦不住羽林卫用强。   她狠狠自心里一叹,取舍之间,正打算曝露女儿身来掩藏朱南羡的密信,身后忽然有一人唤了句:“伍喻峥。”   这淡而沉着的语气苏晋记得。   她回头望去,只见朱昱深正从甬道另一头走来,他今日未着劲衣,一身玄色蟒袍称得如刀削般英挺的面容魏然生威。   离得近了,他淡淡道:“你是长了胆了,三品侍郎的身也敢随意搜。”   朱昱深镇守北疆十年战功赫赫,在武将中威望无人匹敌,伍喻峥不敢拿糊弄苏晋的说辞糊弄他,当即请罪道:“四殿下恕罪,卑职不过按十二殿下之命行事,四殿下若觉不妥,那卑职这便停手。”   朱昱深“嗯”了一声:“你走吧。”   待伍喻峥带着羽林卫退下,苏晋这才与朱昱深见了礼,说道:“今日清明,四殿下没去皇陵吗?”   朱昱深道:“有军务在身,是以没去。”   没带铁护腕的手背末有一道疤,狰狞着蔓延自袖口之内,苏晋听他提及“军务”,便道:“臣听闻原打算运往北平的粮草被误调去广西救济灾民,所幸湖广还有多余的粮草增援,不日便要运来京师。”   朱昱深道:“是,但各地都有匪寇兵乱,能省则省,粮草兵马省不下,便在人力物资上开源节流,是故本王仍要在京师多留几日,等粮草一到亲自押运。”   苏晋揖道:“四殿下辛苦。”又道,“所幸北方战事尚不吃紧,四殿下是一军统帅,多留这几日只当是养精蓄锐了。”   朱昱深看着苏晋,片刻问道:“本王听说青樾初二便要去太仆寺上任,他的身子养好了吗?”   “已大好了。”苏晋道,“只是腿脚还未痊愈,恐怕要等入夏时分才离得开木杖。”   朱昱深点头道:“那好,若有不便之处,你可来寻本王。”   翌日清明一过,苏晋升任刑部侍郎的旨意便下来了,都察院的交接事宜尚需半月料理,但人人见了苏晋已会称一声“侍郎大人”了。   太子薨殒,各地兵起,景元二十五年自开年便不顺,如今月选过后,派去各地的将领也有了眉目,一切似乎步上了正轨,人心惶惶朝堂终于迎来难得几日的平稳。   人在乱局中偶得心安,总会想法设法地要将这心安拖得长一些,久一些。   三月初一是赵府老祖宗的八十大寿,赵衍自一月头就开始分发请帖。他是出了名的孝子,老祖宗是他的祖母,往年寿辰也会相邀庆贺,但朝中各大员公务繁忙,又逢月头,通常是礼到人不到。但今年不一样,许是京师里太久没有喜事,自辰时起,便有人到赵府吃上流水席了。   苏晋与赵衍是都察院同僚,早在年关节期间便收到了邀帖,然而后来诸事繁杂,竟将此事抛诸脑后,直到近日想起,才发现自己凑了个巧——沈奚是三月初二上任,初一老祖宗寿辰这日,正是沈奚要离开赵府别院的日子。   苏晋一大早令七叔置办了贺礼,又命覃照林午时一过便去赵府别院的后门接走沈奚,千叮咛万嘱咐一刻也不许迟,若耽搁到夜里,赵府人来人往,若叫人发现沈奚住在赵府得赵二小姐日夜照顾,赵妧日后如何自处?   覃照林倒是爽快得很,大喇喇地道:“苏大人,俺办事您有啥不放心的?” 第122章 一二二章   这日清晨, 赵妧起了个大早, 原想先帮沈奚打点好行囊,没想到来赵府祝寿的宾客比往年陡然增了一倍,赵衍在前院新开了三十席,人手不够, 连赵婉赵妧这样的千金小姐都唤去帮忙。   一直到近午时, 赵妧才趁着吃晌午的空闲来了别院。   沈六伯已理好行囊了,赵妧又点验了一遍,确定一应妥当,从膳房里取了两小坛酒, 拿布囊细致裹了, 对沈奚道:“阿妧知道沈大人每逢春来都要酿酒,今年却不得闲, 这两坛是阿妧帮大人酿的,大人自己留一坛,另一坛可拿去给苏大人, 他这两月间为大人奔忙, 实在操劳。”   沈奚隔着布囊都能闻到杏花香。   他看赵妧一眼, 拄杖到石桌跟前, 一边将布囊解开,一边道:“苏时雨不好酒,且也并不在乎我会否答谢她。”将一坛杏花酿取出, 忽地笑了笑, “赵二小姐说得对, 是该借花献佛,这一坛便转赠给你。”   赵妧颊边又染飞霞,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她将酒坛子回推寸许,轻声道:“阿妧与苏大人一样,也不在乎沈大人会否答谢。”她微一咬唇,“但是,倘沈大人当真要谢,为阿妧的扇子上提两行字就好。”   言讫,也不容沈奚推辞,自去厢房里取了扇子与墨宝。   女子常用纨扇,而赵妧取的扇子却是一柄男子用的折扇,扇面除角末画着三两点桃花,余处空无一物。   这样的折扇,她却要沈奚题了字来自己收着,寓意为何沈奚不用想也明白。   他又看了赵妧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提笔坐于石桌前,落了三两次笔竟一触扇面即收,良久将笔搁下,说道:“我向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心中有几个句子,却不甚吉利,想到二小姐的折扇是男子所用,日后或该赠人,觉得不题也罢。”说着将桃花眼一弯,笑嘻嘻地道,“其实赵二小姐若觉得沈某的字好看,沈某大可以抄几幅字帖给你,从《出师表》到《晁错论》,你觉得可好?”   《出师表》有言: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晁错论》有言: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权之计。(注)   赵妧虽读过书,文章却念得少,她不明沈奚言中深意,但那柄未题半字的折扇是何意,于她却十分明了。   午时已过,艳阳却收起芒刺。连着好几日没下雨,云团子终于又蓄积起来。   赵妧垂眸静立半刻,然后将摊在石桌上的折扇慢慢合上,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好,那待沈大人的伤养好了,便给阿妧写两幅字帖。”   她抬头看了眼天,又道:“今日赵府宾客多,想来又要落雨,正院那头还等着阿妧去帮忙,就不多陪沈大人了。”   沈奚一点头:“也好,覃照林想必也该来了,等他一到沈某自会离去,你先回正院,不必再来送。”说着,自石桌畔取过木杖,撑着站起。   他如今身上的伤已大好,只是腿脚仍是不便,每当坐下与起身都颇为费力。   赵妧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上前将他扶了扶,正这时,别院之外忽然传来零碎而繁杂的脚步声,随即只听一个声音怒斥道:“阿妧你在做什么?!”   竟是赵家夫人。   因相隔甚远,赵夫人一时没认出沈奚,目光直直落在赵妧掺着一陌生男子的手上,顿时只觉气血上涌,又道:“给我松开!”   赵妧被这一声吓得整个人都颤了颤,却怕沈奚离了自己的掺扶站立不住,直到看他将木杖架好,才回过身,红着脸唤了声:“母亲。”   来到别院的不止赵夫人一人,除了赵家大小姐赵婉以外,竟还有一干自别府来祝寿的女眷。   原来晌午用膳之时,一干人等提及谷雨节的踏春,说是想去京郊的草场。赵夫人原想问问赵妧的意思,却没找着她,这才听一旁的嬷嬷说阿妧这两月好清静,闲来无事像是去了别院。赵夫人于是想起别院的几株杏花树最好,起了赏杏的心思带着一众女眷前来,未曾想竟望见这样丢人现眼的一幕。   赵夫人低声对一旁的嬷嬷道:“去正院请老爷。”然后横臂将一众女眷拦了拦,自行走下台阶,对院中那一抹长身玉立的青衫身影道:“你是何人?”   到底是自家丑事,若没有旁人瞧见,责骂一通也该遮过去。可眼下京中贵妇贵女俱在,也只有尽量处之泰然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沈家公子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就这么拄杖回身淡淡一句:“青樾见过赵夫人。”便引得院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沈府败落的消息京师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万不曾料到这一位昔日名震京师的贵公子如今竟落榻在都察院赵府。   且看样子,还是被赵家二小姐私自请来的。   赵夫人与沈夫人毕竟是故旧,纵然沈奚这样出现实在不妥,她也不好开口责问,左思右想竟没了主意,所幸过了不久,赵衍便自前院赶来了。   赵衍一看赵妧的样子便已猜到七八分因果,心中怒意一压再压化作眸中一闪而逝的暗沉色,未对沈奚开口反是先对赵夫人道:“夫人莫怪,当日青樾受伤后,是为夫自作主张将他接来别院,怕你担心他的伤势,便未曾与你提及,妧妧知道此事也是因为那日她恰好在宫中,与为夫青樾一同乘马车回的府。”   说着,又对赵妧道:“让你来请青樾去正院用膳怎得耽搁这么久?”   赵妧知道她父亲是诚心为她遮掩,红着脸欠了欠身道:“女儿知错了。”   赵衍于是淡淡“嗯”了一声道:“祖奶奶想见你,你这便过去罢。”   等到赵妧离开,又对赵夫人道:“后院有几株杏花比这里更好,夫人若要赏杏,不如移步去后院?”   赵夫人当即福了福身,也带着一行女眷离去。   院落里顷刻只余伶仃几人,赵衍看着沈奚,十分不客气地道了句:“请沈大人移步来赵某书房叙话。”言罢负手转身,自顾自先往前院去了。   沈六伯狠狠一叹,对沈奚道:“少爷,这赵大人让您去书房,势必没好事,不如咱们趁现在先走吧。”   沈奚看着赵衍的背影,似是万般轻巧地说道:“眼下怎么还走得了?到了这个地步,那群有心的无心的赶巧的凑热闹的,下值过后势必都要来,今日我不在赵府吃个寿宴称了他们的心意,日后必出幺蛾子。”说着扯起嘴角一笑,一边拄杖往赵衍书房而去,一边道:“世人惯爱捧高踩低,我是无所谓,但我最怕欠人情,赵衍要跟我私了也好,将就着今日还了,日后也好无牵无挂。”   赵妧走到半途便被亟亟赶来的赵婉拦了,四下里一顾,见无人在近旁,才责难了一句:“你这回也太不像话!”然后牵着她的手道:“阿娘让我领你去见爹。”   得到赵衍书房,赵夫人与赵衍,还有赵大公子赵阡早已在里头等着了。   赵妧走近还未来得及拜见,只听赵衍怒喝一声:“跪下!”她浑身一颤,双膝便落在地上。   赵衍是何等精明之人,不用审已知道当日沈奚受刑后昏迷不醒,一定是赵妧自作主张将他接来赵府,一口气憋在心头是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当下里只道:“今日寿宴后,你自去祠堂里诵经七日,等到谷雨前夕再出来。”又道,“出了这样的丑事,京师你是再不能呆了,父亲这几日会为你寻一门亲事,等谷雨节一过,你便嫁走。”   此话一出,莫说赵妧,连赵夫人,赵婉与赵大公子也是大吃一惊。   赵婉素来了解自己这个妹妹,虽说温婉懂事,可倘若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即便表面顺从了父母的决定,心思也转不过来。   她看了赵妧一眼,忍不住为她求情道:“爹,您方才不是为妧妧遮掩过去了么?为何不让她在京师多留一些日子,这么匆忙要将她嫁走,如何找得到好人家?”   赵衍道:“遮过去也是一时遮过去,我方才一番说辞漏洞百出,骗骗尔等也罢,如何骗得了朝中那群大员?这丑事不日一定传遍京师,把她嫁走才是为她好。”   赵大公子赵阡道:“妧妧既是被人撞见与沈大人一处,父亲……为何不去问问沈大人的意思,说不定大人愿娶妧妧为妻呢?”   “亏你还在朝中做官,当真糊涂!”赵衍一拍桌,斥道,“你以为沈青樾还是昔日的沈青樾?是太子妃之弟是户部左侍郎?眼下的时局,朱南羡自身难保,苏时雨铤而走险,他沈青樾的脖子上更是随时随刻架着把刀,赵府肯收留他两月已是仁至义尽,他是个明事理之人,便是我愿将妧妧嫁给他,你且去问问他敢不敢娶?”   话音落,只听守在书房外的小厮叩了叩门道:“老爷,沈大人到了。”   赵衍将脸上的恼怒色收了,沉着声道:“请他进来。”   外头的雨尚未落下却已沉沉一片暗色,书房里掌着灯火。   沈奚拄杖进屋,将木杖支好随即跟赵衍揖了揖,开门见山道:“这两月住在别院,为赵大人,赵二小姐添了不少麻烦,但沈某如今身无长物,这笔账也只有请大人记上,等日后再行归还。”他的目光自跪着的赵妧身上一扫而过,又道,“至于二小姐的名声,还请赵大人拿个主意,是要沈某娶她,亦或有别的想法,沈某绝无二话。”   赵衍不动声色:“沈大人的意思呢?” 第123章 一二三章   沈奚笑了笑道:“年关宴上听来些闲话, 说是赵大公子任编修已满三年,今年要往礼部升迁, 又说赵大小姐跟兵部侍郎的公子订了亲,春末便要出嫁。沈某不才, 区区一名太仆寺署丞, 今日能站在此跟右都御史大人说上话, 也仅凭着早已调败的家世, 哪还敢在大人面前做决断?”   礼部与兵部是唯二不怎么站边的衙司, 赵衍将儿女安置在这两处,摆明了是想置身事外。   沈奚的话听起来没说个所以然,其实那句“凋败的家世”已暗指了他如今的处境。   赵衍道:“沈大人说笑了,赵某为官数十载,明白家世背景都是最次要的, 依沈大人的才略品貌, 妧妧若能嫁给你, 实在是我赵府高攀。只是妧妧自小便与我的一名学生订了亲, 此人姓顾, 时任山东道监察御史,三月末便要回京述职, 赵某还打算借此时机, 将妧妧与顾生的亲事定下日子, 恐怕我赵府与沈大人是有缘无分了。”   外头一场急雨落了下来, 伴着轰隆隆的惊雷声, 天地一片晦暗。   沈奚听了赵衍的话, 点头道:“这样好,郎才女貌,也算了却赵大人一桩心事。”隔窗看了眼雨影,再揖了揖道,“大人既已有了决断,那沈某便不多叨扰了。”   赵衍于是起身要送,一边说道:“今日赶巧是府上老祖宗的寿诞,前院正宴请宾客,沈大人左右无事,吃过筵席再走不迟。”   沈奚拄杖回过头来:“也好。”   待沈奚走远,赵衍复将书房的门合上,回过身,一言不发地看向跪在屋子正中,微微颤抖的赵妧。   片刻,他叹了口气,对赵阡道:“裕达,你这便给山东顾府回函,将云简与妧妧的亲事应承下来。”   赵阡忍不住道:“父亲,您忘了吗?云简儿时在赵府住过两年,他是有口吃症的,如此草率地将阿妧嫁去,岂不委屈了她?”   “那也好过将她留在京师。”赵衍道,“如今朝局艰难,人人自危,谁都怕与东宫扯上干系。不说翰林院与詹事府的任职官员已被撤换了多少,就说日前太常寺卿只是为十三殿下说了句话,不就被按了个罪名革职查办了?妧妧与沈青樾扯上这不明不白的干系,早日离开京师才是要紧,若然被有心人利用,岂知不会害了她?”   赵衍说到这里,再看向赵妧,放缓语气规劝道:“妧妧,你自小是个知礼顺从的孩子,为父相信你收留青樾也是因一时心善,此事就此作罢,你心里哪怕再有什么,趁这几日也该揩去抹去。至于云简,他虽有口吃,人品却是难得的正直上进,你日后嫁去济南府,他必不会亏待于你。”   雨水昏天暗地,屋内灯影恍恍。   赵妧自进书房后,一直低垂着眼帘,赵衍虽瞧不清她的神情,却能望见她双眸每一开合,便有泪珠自颊边滚落。   但她什么违逆的话都没说,只俯首贴地跟赵衍行了个礼:“女儿知道了。”   晌午的流水席拉拉杂杂一直吃到未时,直到雨将落,才有人来请各位前来祝寿的大员移步往花厅吃茶。   这些官员品级并不算顶高,有的不在宫里办差的更是许久了见不上一回,眼下借着右都御史的寿宴相聚,难免要互攀交情,是以花厅里三五成群,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畅快,不妨厅门忽地被推开,两名小厮引着一名拄杖之人来到厅前,十分恭敬地说了句:“大人这边请。”   来人正是沈奚。   若照以往,沈府大公子,户部左侍郎这么出现在这一众区区五品六品的官员面前,众人无不跪拜相迎。然而时移世易,饶是沈奚拄杖过门槛时颇是费力,花厅里的大小官员也只顾着面面相觑,连招呼都不曾招呼一声,更莫提上前帮衬。   片刻,还是一名身着正五品常服的白脸皮迎了上来,接过沈奚的木杖,给他搭了把手道:“沈大人仔细门槛。”   沈奚看着此人老老实实的模样实在眼熟,正琢磨着在哪里见过,只听这人又道,“沈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姓周,单名一个萍字,时下任京师衙门府丞,两年前还在做通判时,与沈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沈奚这才似是而非地想起来:“苏时雨那个在应天府衙的故友?”   “是,是。”周萍道,“难为沈大人竟记得。”   他一边引着沈奚走往花厅一侧的灯挂椅,一边扯着袖口将椅面揩干净:“沈大人您坐。”   这时,厅中忽有一人扯着嗓子道:“周大人,您便是不在宫中任职,好歹是个官拜五品的府丞,这么鞍前马后地伺候一个七品养马使,怕是不合适罢?”   说话人姓卢,生得方脸阔唇,已近不惑之年。   沈奚记得此人——几年前他其实是刑部郎中,原可以升任侍郎,却因徇私错判了一桩案子,被沈拓问罪,官职不升反降为主事,因此一直对沈府怀恨在心。   这句“七品养马使”一出,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沈奚却浑不在意,将木杖往高几旁搁了,就着周萍为他揩干净的椅子坐下,笑嘻嘻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刑部的卢主事,怎么,当年你为了小妾娘家的案子故意判错罚轻,被降品留任,这些年过去都没个长进,竟还只是个主事?”   “那也好过沈大人,三品跌到七品,腿瘸着没好便要去养马。倒也是,”卢主事道,“太仆寺典厩署在京郊云湖山草场,沈大人明日上任是风吹草低见牛羊,放马高歌倒是比我等庙堂中人快活几分,这么一看,让沈大人调笑两句倒也理所应当了。”   他说到这里,冷笑一声:“沈大人到时可仔细着莫从马背上摔下来,这没养好的腿再折一回,怕是这辈子都要离不开木杖了。”   “卢大人这话未免刻薄。”周萍道,“太仆寺典厩署给养战马千匹,其署丞如何以‘养马使’三字盖论之,且沈大人他——”   话未说完,被沈奚抬手一拦。   沈奚望着卢主事,似是想起些什么,忽而又嘻嘻一笑道:“卢大人被降为主事后,曾跪在沈府外磕了一日一夜的头,称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刚才沈某还道卢大人这么些年没长进,如今看来倒是说错了,卢大人至情至性,心头上的猪油被血淋着涤荡这许多岁月,也全褪没了。”他对卢主事一拱手,“大人的话沈某记住了,大人提醒得对,沈某一定仔细将腿伤养好了才放马才高歌,一定不辜负了大人这一副切切实实的心肝肺。”   朝中早有箴言,莫要跟沈青樾逞嘴皮子功夫。   卢主事吃了这一记软刀子,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骂了又不知是被骂了哪里,心头怒意蓬勃偏生找不到回嘴处。抬目往窗外一看,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流霞灿烈,申时早也过去,为天地染上近乎扎眼的暗金色。   卢主事早也听说夜间寿宴,朝中有不少肱骨大员要来,正渴盼着有人能来治一治沈奚,眼前忽地一亮,只见两名小厮引着太仆寺卿黄止严往这头来了。   黄寺卿脸上还有未褪的恭维色,想来是先头遇上了哪个大人物,见卢主事推开花厅的门跟他见礼,愣了一愣才道:“卢大人免礼。”   卢主事道:“黄大人怎么也被请到这处来了?正堂那头来了贵客么?”   黄寺卿肃然道:“是,本官方才在府外落轿,未曾想——”他拱手朝天比了个揖,“竟撞见了十殿下大驾,眼下十殿下被请到了正堂,又听说待会儿都察院的柳大人,吏部的曾大人都会到,本官自然不便打扰。”   他说着,环目往花厅里一望,瞥见近旁坐着的竟是沈奚,下意识就要抬步拜见,被卢主事一拦,才想起昔日沈侍郎已被调任太仆寺,不由收住步子,咳了两声。   卢主事于是提点沈奚道:“沈大人,黄大人好歹是你的堂官,他来了你不招呼不拜见倒也罢了,你坐着他站着,这是个什么道理?”   沈奚听说朱弈珩到了,正自心中琢磨个因果,被卢主事这么一说,当下也不曾在意,“嗯”着一声,起身便将座位让给了黄寺卿。   黄寺卿虽自沈奚手里得了座,见他似是深思着,一脸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神色,心中又生不满,再咳了两声。   卢主事正色道:“沈大人,您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倒也罢了,黄寺卿好歹是您的堂官,眼下也算是您与寺卿大人第一回见,磕个头行个礼,不算过分罢?”   沈奚一听这话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黄寺卿有些惶恐道:“行礼应当,磕头……就不必了罢?”   卢主事笑道:“你我好歹朝中大员,该有的礼数当不可少,若是相熟,免了倒也罢了,可沈大人日后要跟黄大人常来常往,今日礼数周到些,照心照肝,日后也少去许多误会不是?”   黄寺卿心中虽惶恐,但一时又觉得卢主事说得有理,何况能得沈青樾一拜,实在是再长脸不过。   一念及此,他跃跃欲试:“那……沈署丞不然就跟本官见个礼?意思意思磕一个头就好?”   沈奚颇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好,行礼就该行全套,也不必意思意思。”他将木杖递给一旁的周萍,说着就要屈膝而下,“下官沈奚,拜见黄——”   话未说完,只听花厅的门“砰”一声被推开,沈奚还未来得及拜下便被疾步走来的人掺着胳膊一扶。   苏晋冷目扫了一眼黄寺卿,然后看向他身旁之人,寒声道:“卢主事,本官身为你的堂官,今日与你也算是第一回见,择日不如撞日,你这便跪下跟本官磕三个头,不将见礼行妥当就不必起身了。” 第124章 一二四章   刑部无尚书, 苏晋身为左侍郎,统辖整个衙司。   卢主事万没想到一向忙得席不暇暖的苏大人竟会在这个时辰赶来寿宴,心中慌乱不已,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拜见, 身旁的黄寺卿已然从椅凳上滑下,跪地告饶道:“苏大人恕罪, 苏大人恕罪。”   一时间, 花厅里的众官员皆诚惶诚恐地跟苏晋见礼。   苏晋没有搭理,只抬手将周萍扶了扶,说了句:“多谢皋言。”自他手里接过木杖, 看沈奚架好,二人便一同走了。   自升任刑部侍郎,都察院还有诸多事宜要交界处理, 苏晋这几日忙得两头奔波,原没打算这么早赶来赵府祝寿, 谁知今日一下值,便听覃照林着人来回禀说自己坏事了,耽搁了半个时辰才到赵府别院,一问沈六伯, 沈奚已被赵衍请走了。   情急之下, 苏晋也没来得及多加责难, 匆忙赶来赵府, 便看到这样的一幕。   出了花厅, 未至正院, 覃照林与苏宛还在垂花门处等着。   苏晋对沈奚道:“听闻今日寿宴朱沢微柳昀都会到,你与他二人照面实在不便,不如先与覃照林去马车上等我,我去见过赵大人,随了礼就来。”   沈奚移目扫了眼苏宛,说了句:“苏家妹妹也来了。”   苏晋看出他目光中的思虑,解释道:“七叔这几日病了,是阿宛帮我将贺礼备好,便将她一并带来。”   其实也是她这个“兄长”做得不好,自出了太仆寺的案子,苏晋将苏宛领回府便跟她约法三章,这些日子自己又因公务忙得脚不沾地,更无暇顾及这个妹妹。前两日才听覃照林的媳妇儿说,苏宛到了苏府后,只出户过一回,还是跟着覃氏去置办府内蔬食。   苏晋心中有愧,今日下值后,她与覃照林赶回苏府取贺礼,见苏宛一人抱着贺礼可怜兮兮地守在院中,便动了恻隐之心,着她一并跟来,心想着即便不留下来用膳,趁着这个唯一闲下来的当口领她出门转转也是好的。   苏晋对苏宛道:“还不见过沈大人?”   苏宛只觉她三哥身旁的人个顶个的品貌出众,眼前这一位一身青衫稍显落拓,如画的眉眼依旧写尽风流。   待苏宛行完礼,沈奚略一思索,再对苏晋道:“朱沢微既要来,你也速去速回。”   苏晋明白他言中之意,朱沢微阴狠狡诈,已拿苏宛做文章整治了她一回,今日苏宛在这,难防朱沢微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苏晋将沈奚的话牢记在心,去得正堂拜见了朱弈珩,再给赵府的老祖宗道了贺,赠了礼,便辞说要走。赵衍知她近来繁忙,也未多留,谁知才将苏晋送到正院,外头小厮便亟亟赶来禀报:“赵大人,七殿下,曾大人已在府外落轿了。”   酉时已过,两名婢女正引着花厅的一众官员前来正院入席,不期然瞧见朱沢微与曾友谅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口,忙不迭地又跪了。   朱沢微却是和气,温声道了句:“此处也不是宫里,众卿不必多礼。”这才步至院中,见到苏晋,像是有些意外地问道:“看苏侍郎的样子,竟是不吃席就要走么?”   苏晋与他揖了揖:“回七殿下,衙门里还有几桩要紧的公务,臣不得不回去看看,也是怕耽搁了赵大人开席,是以先来道贺,宴席确实吃不成了,还望殿下,曾大人,与诸位臣工尽兴。”   其实苏晋知道朱沢微为何肯来凑这份热闹——早上廷议时,提起去岭南平流寇的将领,朱沢微力排众议没让朱祁岳去,反而点了罗将军。罗将军是当朝老将,虽也曾战功累累,毕竟年过六旬,并非最佳人选。众臣面上不敢说,心中却是不满。朱沢微高高在上却没把皇位坐稳,恰好借着赵府的寿宴来笼络人心。   朱沢微听苏晋说要走,倒也没像以往一样为难她,笑着说了句:“苏侍郎宵衣旰食,实乃众臣楷模。”目光移向她身后的苏宛,又问:“听说苏侍郎的小妹进了京,想必这一位正是?”   苏晋于是看了眼苏宛:“跟七殿下见礼。”   朱沢微甫一进府,苏宛便已跪过一回,眼下又要再跪,却被朱沢微虚虚一扶,又笑道:“其实苏家妹妹自进京以后,本王已听十二弟提起过数回,说令妹虽为女子,但侠肝义胆,他实在赏识得紧。”   说着,目光有意无意间落在苏宛渐渐红透的脸皮子上,似是想起什么,忽地道:“倒是要冒昧问一句,不知苏家妹妹年方几何,可曾许过人家了?”   苏宛听得这一问,将头垂得更低,苏晋在一旁代答道:“戊戌年七月生,虽还未许人家,但家父去岁过世,如今尚在孝期,是以臣这个做兄长的并未曾考虑舍妹的婚嫁。”   朱沢微笑道:“这却不妨事,先定下来也不要紧。”   早在朱祁岳承诺苏宛轻饶太仆寺邱使丞后,朱沢微便听线人禀报说这个苏家小妹对十二殿下甚是感激,跟着苏大人离开时,还回头望了殿下好几眼。   一念及此,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好歹也是三品侍郎的亲妹妹,不然就由本王做个主,将令妹许给祁岳做个侧妃,苏大人的意思呢?”   苏晋万没有想到朱沢微竟打起了苏宛婚嫁的主意,心中懊悔不该因一时的恻隐之心将苏宛带来,眼下他当着众臣的面为朱祁岳提亲,自己至多能说一句“高攀不上”,可然后呢?倘他执意要令朱祁岳娶苏宛,自己是应承还是不应承?   苏晋正踌躇,忽听守在府外的小厮再一次亟亟来报:“赵大人,柳大人与钱大人到了。”   大约因一场急雨方止,这日的晚霞格外灿烈,分明已是夜将至,却自云头洒下一片鎏金。柳朝明披霞而来,似是搅动了暮色,离得近了,目光不落群臣也不落苏晋,而是看向朱沢微道:“七殿下不进堂里坐?”   朱沢微笑着没说话,朱弈珩于是代答道:“柳大人有所不知,七皇兄想为十二皇弟与苏大人的妹妹说门亲,正等着苏大人回话。” 第125章 一二五章   柳朝明听了这话,“嗯”了一声, 竟也跟着站着不言语了。   苏晋无奈, 只好使出一计拖字诀,说道:“回七殿下, 若舍妹能嫁与十二殿下为妃,自然是她的福分, 只是臣离家多年,家中还有长兄主母, 此事并非臣一人能够做主,殿下可否容臣先写信知会家里一声?”   朱沢微竟是不强求:“也好,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苏侍郎应该去信。”他顿了顿, 忽地将话锋一转,连笑意都更深了,“近日宫中诸事繁多, 苏侍郎公务缠身, 想必不能多陪家人, 苏府小姐远到而来,未免寂寞, 赶巧过几日谷雨踏春正是由内人张罗,苏府小姐既是堂堂侍郎大人的妹妹, 不如就由本王做主, 予苏侍郎两日休沐, 由侍郎陪同令妹一并前去。”   苏晋还道朱沢微何以如此突兀地要为朱祁岳纳妃,原来提亲是假,以退为进,让自己与苏宛跟去踏春才是真。   她方才已去信为由,半推半拒了亲事,眼下当着众臣的面,断断不能将踏春也一并拒绝。   苏晋于是只好应承下来。   一旁的朱弈珩道:“七哥这两日休沐真是给到了紧要当头,苏大人自升任侍郎,日日里都察院刑部两处奔波,可谓当朝操劳第一人,趁着谷雨节养一下精神,也算磨刀不误砍柴工。”   他说到这里,目光自柳朝明身上一掠而过,忽地抿唇而笑:“本王真是后知后觉,才发现昔日都察院的四位大御史都在此聚齐了,以诸位之勤勉,想必自苏大人离任后,还未曾得空与她饮过一杯饯别酒,今日是个难得的吉日,不然就由本王与七哥做鉴,你四人碰杯吃上一盏,也遥祝苏大人去了刑部后,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自沈府出事,苏晋与柳朝明钱月牵再没说过一句除公务以外的话,朱弈珩这么一提议,三人面上虽无异样,心中却各有各的浮沉,还好赵衍打了个圆场,说道:“十殿下所言甚是,是臣等忙得疏忽了。”随即命人斟了酒。   苏晋在四人中到底是后生,当下也不迟疑,对着柳赵钱三人举杯:“昔日在都察院承蒙三位大人照拂,饯别实在不必,这杯酒合该由下官敬上。”   先头的霞色已褪了,柳朝明这才自沉沉暮色里望来,与赵衍钱三儿一并将酒饮尽,淡而又淡地回了句:“你做事勤巧,这是长处,但偶尔却有些浮躁,如今既任侍郎,掌刑罚政令,更该一日三省吾身。本官知你近日劳苦,仍望你在谷雨二日不懈怠散逸,凡事三思而行,休沐过后,便不必来都察院了。”   苏晋恭敬称是,再与诸王大员拜过,随即领着苏宛离去。   得到苏府已近中夜,覃氏虽早已将客房打理妥当,但沈奚与沈六伯只住一夜,明日去太仆寺领了官印,便要搬去云湖草场的典厩署。   苏晋得了空闲,责问覃照林:“你今日去赵府为何去迟了?”   覃照林道:“这事确实是俺错了。俺赶马车赶到半途,路过十王府,看到他们在招募府兵,心想着时辰还早,就停下马车过去瞅了几眼,哪晓得后来应招的人越来越多,把路给堵了,俺这就去迟了。”   沈奚听了这话,不由问:“朱弈珩在招募府兵?”   覃照林见苏晋眼里仍有责难色,不敢与她搭腔,听得沈奚问话,忙应道:“是,沈大人,俺也是觉得蹊跷才过去瞅了瞅,您说眼下各地都在征兵,十殿下趁着这个当口招募府兵做啥?”他顿了顿,实在觉得自己近日是长了脑子,忍不住自告奋勇,“沈大人,苏大人,俺有几个靠得住的兄弟,要不俺让他们去十王府应招,借机摸摸这里头的虚实?”   谁知苏晋与沈奚对看一眼,皆摇了摇头。   沈奚道:“朱弈珩这个人,最爱搅浑水,弄出这么大阵仗,岂知不是虚晃一招?此事等有了别的眉目再说,他这么正大光明,现在查也是白费功夫。”   苏晋想起一事,问:“照林,今日路过沈府取回来的信呢?”   覃照林一拍脑门:“哎,俺咋将这事忘了。”说着,连忙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摆在桌上,又盯着封口处浇了火漆的军印问,“沈大人,这火印是四品宣武将军印,俺记得这样的信不走通政司,是由将军亲兵快马送至,除收信人外,任何人不能拆封,否则军令处置,这寄信的是跟大人相熟的哪个将军么?七殿下派人日日守着沈府,咋没将这信偷走哩?”   沈奚道:“因这封信是家书,朱沢微懒得管。”   沈六伯一听这话便反应过来,连忙将火印置于灯烛下看了又看,喜不自胜道:“少爷,这信果真是三小姐寄来的。”他一顿,看覃照林与苏晋脸上都有疑色,解释道,“苏大人覃侍卫有所不知,我家三小姐是有军籍的,授封郡主那年,陛下还赐了她四品将军的品阶。”   在大随,所谓将军其实是武官散阶,与县主,郡主一样,都只是个封号,虽有品级,但无职权。其中有的人譬如左谦戚无咎,既有将军的封号,又各自在亲军卫,在都督府任职,但沈筠这个将军,就纯属空壳将军了。   苏晋道:“要为将军,必有军籍,沈家书香门第,三小姐的军籍是从何而来。”   “三小姐自小便与四殿下走得近,四殿下的母妃正是戚家人,三小姐幼时常去戚家,还跟着四殿下学过武,后来戚家小少爷染病过世,戚府的军籍就空出来一个名额,戚老爷安平侯便将三小姐收为义女,将这名额给了她。”   沈六伯说到这里,忍不住笑道:“再后来北疆不是战乱么,四殿下便带兵去平乱,有一回三小姐趁人没留意,带了几个亲兵偷偷跟了去,没成想还立了一功,得胜回来后,陛下说她巾帼不让须眉,非但封了郡主,还赐了个四品将军衔。”   “她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了撞上大运。且这白捡来的四品将军,难道不是陛下看在戚府,沈府,以及朱昱深的颜面上勉强给的?”沈奚毫不在意道,“沈筠从小到大除了丢人现眼外没干过一桩正经事,这种陈谷子烂芝麻就不必往外抖了,叫人笑掉大牙还要沈府来为她背黑锅。”   苏晋早也听说沈奚与沈筠自小便不对付,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没成想到了如今这样的境地,他提及沈筠语气依旧不善。   沈六伯好不尴尬,一边将信拆开来一边与试图与苏晋解释:“我家少爷与三小姐吵虽吵,但感情还是好的。”   然而,仿佛就是为驳斥他一般,那拆开的信纸上,斗大的字只写了两句话,甚是气急败坏——   出了这么的大事也不来信说一声?小王八羔子你给我等着!   时隔六日,谷雨节的踏春日便到了。   这是京师女眷一年到头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因踏春踏的是时令,并非远足游赏这么简单,期间还有供奉春神,要祈来年雨,求来年福祉。   是以踏春虽是由女眷前往,每一年都有几名朝中大员,王孙公卿领着亲军卫随行。   苏晋得了朱沢微的恩典,谷雨这日恰是休沐,她一早起身,先把苏宛叫来跟前,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一番,又叮嘱道:“倘若有人跟你刨根问底打听我这些年的事,你便说我离家得早,以一句‘不知道’推了。”   苏宛称是,忍不住又问:“可是三哥,阿宛有些分不清哪些话该应答,哪些话不该应答,怕说漏了嘴。”   其实苏晋的身世,除了苏老爷外,苏府并无人知晓,府中只传言说她是苏老爷外头的私生子,是以苏宛所谓的说漏嘴,不过是指私生子这个说法罢了。   苏晋道:“这却要你自己掂量,切记能少说绝不多言,能沉默绝不开口。”   苏宛诺诺应了,便随苏晋上了马车。   得到西城门口,已有几名随行官员在此处候着了,这年随行的官员十分少,品级最高不过太常寺卿,见苏晋来了,急忙过来拜见,其中一名礼部主事是陪孙女来的,躬着身道:“眼下只等十二殿下与王妃就该起行了,往云湖山走,夜里祈雨,是以来去要两日一夜。”   苏晋点了点头,将苏宛带去了女眷处,那名主事忙不迭也跟了过来,介绍道:“这是刑部侍郎苏大人。”又道,“这是苏大人的妹妹苏宛小姐。”   这些女眷都乃京中贵女,其中不少人已见过苏晋,一应恭恭敬敬地与她行礼。   苏晋原想将苏宛交给赵妧照顾,环目一扫,赵妧竟是没来,正踌躇间,只见戚绫越众而出,与她欠了欠身道:“如雨日前去迎阿姐回京,在驿站与苏宛小姐有过一面之缘,苏大人若放心不下,可将苏宛小姐交给如雨照顾。”   除了戚绫,苏晋也再不认识旁的谁,正好朱祁岳与戚寰也到了,于是一点头道:“那好,多谢戚四小姐。”   言罢负手转身,与朱祁岳见过礼,翻身上马,随车辇走了。   城西咸池门去云湖山要三个时辰,苏晋一人骑马独行,正有所思,方才那名礼部主事打马快行了几步,跟上前来,十分恭敬地道:“苏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已不记得下官了。”   苏晋看他一眼,微一摇头:“你是礼部的江主事,两年前我去礼部避雨,曾见过你一面。”   当年苏晋还是京师衙门的从八品知事,时移世易,没想到短短两年余,她已升任三品侍郎了。这样乱的时局,也不知是扰乱了她还是成就了她。   “是,是。”江主事道,“难为苏大人竟记得下官。”   他顿了一顿,一时想到礼部罗尚书交代来的差事,不敢怠慢,又试探着问:“前几日早上廷议,七殿下钦点了罗将军去岭南平流寇,朝中对此是议论纷纷,听说几名将军还弄了一份联名书,为罗将军鸣不平,这几日鼓动人签,苏大人您是什么意思呢?”   苏晋这下明白江主事问这番话的用意了,礼部罗松堂惯来是个墙头草随风倒,眼下朝中对岭南战事各执一词,这位罗尚书八成是怕得罪了人,派人来她这试探刑部口风了。   苏晋以为这却没什么好遮掩的,实话实说道:“罗将军确实不是最好的人选,他尝在西北领兵,熟知那里的地理环境,对岭南及南疆烟瘴之地却是陌生。但三日前他已领命起行,断没有将士出征到一半又半途叫回来的道理,费时耗物不说,影响士气才是关键。”   而这样一封联名书,说是为罗将军请命,却要在他出征后才寻人签署,难道不是那几名余下的武将做做样子,一不为得罪朱沢微,二又可保全名声?   签与不签实在一样。   江主事道:“那苏大人的意思,就是不署名了?”   苏晋一笑:“不然江主事帮本官去问问罗大人的意思,我刑部怎么做,全当以你们礼部马首是瞻。”   江主事吓了一跳,诚惶诚恐道:“苏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这叫礼部如何当得起?”心中却知已被她瞧出了心思,连忙将话头掐了,转而扯到旁的闲事上头。   因太仆寺典厩署也在云湖山草场,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分外平坦,加之有人闲话,不时便已到了。   随行的宫婢内侍张罗着各大员女眷用过午膳,正待歇息,苏宛的四方桌上,不期然坐下来一名女子。   此女子身着宫装,头带梅簪,生得弯眉善眼,正是朱沢微的侧妃。   因朱沢微的正妃早些年就过世了,是以宫中人都管这一名侧妃叫作七王妃。   “方才苏大人带妹妹来时,本宫便已觉着妹妹生得分外面善。今次踏春,因宫中出了些事,戚贵妃与喻贵妃都不曾来,反是由本宫张罗,还盼着不要怠慢了妹妹才是。”   苏宛方才在车辇内已听戚绫说了,宫中的皇贵妃这些日子犯了疯病,闹得后宫人心惶惶,而今坐镇后宫的两位主子脱不开身,是故没来。   苏宛谨记苏晋的教诲,与七王妃拜了拜,答道:“王妃客气了。”   七王妃笑道:“本宫听说苏家妹妹是杞州人,苏家老爷早年竟还与文远侯有些来往,可是?”   苏宛不知她口中的“文远侯”竟是何人,所幸先头苏晋提点过她如遇此问应当如何作答,于是道:“家父早年游历江山,结交甚广,后来才在杞州落户,至于他从前认识过何人,又与何人相熟,臣女在家中只是幺妹,他从不曾与我提起当年事。”   七王妃道:“是,早也听说苏老爷是个寡言之人,对自身经历连家中人都不详言,且当年他将苏大人接到苏家时,还引起不少纷争,也并不曾为苏大人辩解两句,只是苦了大人自小流离失所,没一日过上好日子。”   苏宛听了这话,儿时苏晋来苏府后的争乱又浮上眼前,一时间心有戚戚焉,不由说道:“那时虽乱了些,可三哥从前住在蜀中时,过得还是很好的。” 第126章 一二六章   七王妃顿了一顿道:“哦, 苏大人被接到苏府前, 原不是住在杞州, 而是蜀中?”又分外和气地笑道,“杞州距蜀中千百里,苏大人是怎么到苏府的?”   苏宛听她这么问, 知道自己惹祸了。   她没想到三哥的官做得这么大,这些人连她曾住在哪里都不知晓。   苏宛这才明白苏晋所说的“句句警醒, 字字推敲”是何意。她心中慌乱不已, 觉得七王妃的每一抹笑意每一句疑问都暗含了一个陷阱, 正不知所措,取水归来的戚绫自一旁福了福身, 笑着道:“禀七王妃, 臣女的王妃姐姐得了一枚南疆古簪,样式颇为稀奇, 今早出行前还再三说您是簪子的行家, 想拿给您瞧瞧, 正巧眼下得闲,不如由臣女陪您过去, 一起为阿姐掌掌眼?”   七王妃笑道:“也好。”   戚绫知道七王妃已对苏晋的身份起疑,将她引自戚寰处匆匆回来, 谁知苏宛的座儿上已没了人影。   她忙跟隔旁一名女子打听, 那女子道:“方才有个侍卫过来说苏大人让苏家小姐去见十二殿下, 苏小姐便随那名侍卫走了。”   她们所处的驿站位于山道旁, 再往前走是一条山林掩映的岔路, 一边拾阶而上通往今晚歇息的坛庙,一边是通往云湖山草场的捷径。   朱祁岳用过午膳后,已先一步去往庙坛上香了,戚绫环目一望,只见苏晋与另几名大臣还在远处的溪水边,不由地道:“苏大人未曾走远,如何会让苏宛小姐独自一人去见十二殿下?”   然而此问一出,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当即绕过山道,往溪水边走去,隔着侍卫遥遥与苏晋一拜:“苏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晋看她目色焦急,心中已猜到因由,朝驿站望了一眼,只见那里女眷繁多,却是什么都瞧不清。   她点了一下头,对侍卫道:“让戚四小姐过来。”   身旁几名大臣无一不识趣,跟苏晋拱了拱手,退得远远的去了,苏晋这才问戚绫:“可是苏宛被人带走了?”   戚绫道:“是,来了个侍卫,说苏大人您让苏宛小姐去见十二殿下。”又自责道,“都怪如雨,走开了那么一时半会儿,没看顾好苏宛小姐,苏大人还是赶紧让鹰扬卫去找人吧。”   苏晋沉吟一番道:“除非有特诏,亲军十二卫不听文臣调令,且苏宛并非失踪,是被‘十二殿下请走’,只有确认殿下那里没人,他们才会去找。”   戚绫道:“那大人可要命人去通禀十二殿下?”   是该命人通禀,苏晋想,但她与苏宛是被朱沢微特地“安排”来踏春的,朱沢微既然命人借她之名请走苏宛,想必以后的事也已部署周全。   苏晋问:“苏宛被带走前,可曾有人与她说过什么?”   “七王妃来问与苏小姐说过话。”戚绫道,“如雨去取水,听得不大清,只记得苏小姐言语中提及大人曾在‘蜀中’住过,后来七王妃追问,苏小姐倒是不曾再说。”   苏晋终于明白过来,如今朱沢微是彻底对她的身世起疑了。   可她分明记得苏府人不知她儿时住在蜀中,也不知苏宛是从哪里听来,更令人担心的是,她到底还知道多少?   一念及此,苏晋道:“烦请戚四小姐帮苏某去驿站守着,我亲自去找十二殿下。”   通往坛庙的山道看似近,去时远。   苏晋没让任何人跟着,事关机要,她是谁也不能信。   这回她是真正让人找着了死穴,女子的身份倒也罢了,最怕苏宛还知道一个“谢”字。   当年的相祸牵连数万人,无数无辜之人被套上同党之名处死,倘若让朱沢微晓得她是谢相孙女,借机大做文章,诬蔑沈奚,甚至诬蔑朱南羡,那自己岂不是救人不成反害之?   苏晋想到这里,愈发加快了脚步。   仲春的山道草木葳蕤,前方的岔口时隐时现,她就要踏上通往坛庙的石阶,忽然,前方的树影微微一动。   这一刻分明是没有风的——树影无风自动,只能说明树后藏了人。   苏晋一下子停住脚步,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赵府的寿宴上,柳朝明说的那句“你行事偶尔浮躁”,又说“凡事三思而行”。   是了,她一时情急,只顾着担心苏宛被人问话,可自己现在不也落了单?   朱沢微安插的人手势必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将堂堂三品侍郎掳走,可如果她登上石阶,山道蜿蜒,那便彻底脱离众人视野了。   更不能往回走,苏晋想,踏春一共两日,朱沢微既做了部署,她再跟着随行,等入了夜,自己独居一房,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早知就该多养两个护卫,唯一一个覃照林,还被她指去跟了沈奚。   苏晋想到沈奚,脑中灵光一现,目光蓦地落在那岔口另一旁的羊肠小径上。   记得方才与她搭话的礼部江主事提过:“云湖山草场与太仆寺典厩署的草场相邻,从坛庙的岔口过去,也就小半个时辰,下官年轻时也在典厩署任职过,每月回府一次,路上图近便,就抄这条小路走。”   苏晋想到这里,当即一折身,没有上也没有下,反是往小路上去了。   俄顷,身后果不其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所幸春时草木深,竟能掩住她大半身形。   苏晋不敢回头,一边拨草探路,一边盼着沈奚能将马放得远一些,再远一些,最好有马能脱了缰,跑到她的眼前来。   身后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了。   草木渐渐变浅,苏晋觉得追兵的手就要探到自己肩头,正这时,更远处竟真地传来马蹄声。   只可惜,这马蹄声并非来自典厩署的方向,而是云湖山草场。   苏晋只当朱沢微另行在草场埋伏了人手,当即提了官袍,只顾奔走。   她这一举动引得马蹄声也更急更快,不期然间,似乎还有人唤了几句“停下”。   苏晋俱是不理,又前行数步,忽见眼前马影一闪,一柄红缨枪径自挡于身前。她抬目望去,只见骏马高抬前蹄嘶鸣不已,而马上坐着的竟是一名女子。   女子一身暗红劲衣,袖口扎入铁护腕中,春光倾泻,她姿容倾城,一双桃花眼与眼角泪痣几乎与沈奚沈婧如出一辙,可凌厉的眉尾却为她平添三分英气。   她拿下颌指了指前方,说了句:“你没瞧出来么?这是片拿浅草掩盖住的泥荡子,当心陷进去。”然后看了眼苏晋的官服,将红缨枪往背后一收,翻身下马,利落地与她拱了拱手:“我叫沈筠,你是新升上来的官?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其实在沈筠自报家门前,苏晋已看出她是谁了,当下回了个揖道:“在下姓苏,名晋,时任刑部侍郎,与四王妃的确是头一回见。”随即又问,“王妃到此是特地来寻青樾的么?”   沈筠与沈奚虽互不搭理,但与沈婧常有书信往来,早也听过苏晋苏时雨的大名。   她当下被戳破心事,一时也没来得及客套一句“久仰久仰”,反是道:“我听阿姐提过你好几回,说青樾十三都与你走得很近,十三我是很放心的,也就是青樾,他自小就很不成器,脑子不灵光还偏生爱琢磨,没事找事的本事可谓一等一,想必为你添了不少麻烦,二姐宠他觉得他什么都好这其实是偏袒太过,但我就很公正了,我先代他跟你赔个不是。”   说着,合手弯身,竟当真又跟苏晋揖了一揖。   苏晋不知倘使沈青樾的脑子都不灵光,那这天底下还有谁的脑子可堪沈家三姐一句夸赞,却听沈筠又十分拙劣地找了个借口道:“自然我也不是特地来看青樾,只是出门赏玩,路过云湖山草场,正在思索是否该顺路去典厩署瞧上一眼。”   应天府八面城门都有苏晋的人,从未听说过四王妃近日进京的消息。   沈筠这厢俨然是瞒着沈府甚至瞒着朱昱深,走山道径自奔着沈奚来的,她却非要说是顺路,哪有人顺路顺上月余,从北平一路顺到应天城?   苏晋堪破不说破:“那也确实是巧了,苏某也正是要去寻青樾,王妃方才想必已瞧见了,有歹人在追苏某,王妃既是顺路,不如陪苏某一起去典厩署,互相之间好有个照应。”   “不急。”沈筠肃然道,“你先说说看是谁胆敢追杀你,我带上兄弟去将他们宰了再走不迟。”   苏晋无言,半刻才道:“究竟是谁苏某倒没留意,但王妃既有多余的人马,可否派两人帮苏某去寻一寻舍妹。”又道,“她叫苏宛,今日跟着众女眷来云湖山踏春,一行人就在据此不远处的坛庙与驿站。”   “这好说。”沈筠道,随即摘下腰间令牌扔给身后一名将士,说道:“秦若,你带两个人去找,记住,苏侍郎的妹妹就是我好兄弟十三的妹妹,一定要找仔细了,一有消息即刻来典厩署回禀。”   那名叫秦若将士应了声“是”,带了两人打马而去。   沈筠于是又望回苏晋,再望了眼身后一众与苏晋一样堪破不说破的将士,似是万分不得已地叹了一声:“如此,我等也只好先去典厩署等着,顺便瞧上一眼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了。” 第127章 一二七章   典厩署官衙破败, 还不如那一排排在草场延展开的马厩气势雄浑。   沈奚三月初二上任,这几日已将典厩署的职责摸了个大概。   这个衙门说白了就是纯养马, 非但要养自己署里的马, 还要管理大随各官厩的马匹饲养状况, 若逢太平盛世, 就是个再清闲不过的衙门, 可如今天下战起, 三日前罗将军出征才征集了一千匹民马,明日四殿下返回北平,除亲自押送粮草外,还要征调从西北马市购来五千战马。   “兵部今年一共买马八千匹,五千送去北疆给四殿下, 另三千送来京师北大营。”马厩外,一名姓林的掌固拿着份公文与沈奚解释道,“四殿下那头是战时急务,兵部十分爽快, 该配给的马草鞍鞯早已批下来,难就难在这送来北大营的三千战马。   “马匹一路从西北到京师,路上总不能饿着, 水常有, 马草却不是处处都有, 运马实在是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化整为零, 分成十个批次, 发往各地官厩, 由各官厩配好马草,再转运回京,但这样十分耗时,最早九月才能运到,七殿下那头却说最迟六月要见着马,因此上上下下都没了辙。”   沈奚知道朱沢微为何最迟六月要见到马——他的凤阳军六月便要进驻北大营,这三千匹战马说是战时备用,其实是先给他的凤阳军。到时有了足够的兵力又有了铁骑,这个皇位他想坐不稳都难。   沈奚漫不经心道:“七殿下财力雄厚,他既要调马,马草供给他不出力么?”   林掌固道:“殿下倒是说了马草不够凤阳可以出,但后来又提了一句凤阳没人手运这么多马草。”他叹了一声,指着公文上的日子,“沈大人您看,这是今日兵部批下来的调令,三千匹战马最迟三月二十日就要发送,但马粮供给还悬而未决,您从前在宫里做大官,可否着人打听打听,看看凤阳的人手问题可解决了?”   沈奚在心里笑了一声,凤阳那头的人手问题怎么可能解决得了?朱沢微已打算让凤阳军倾巢而出来京师抢皇位了。   他看了眼地上一片碧草之中唯一一根枯黄,弯下身,将其拔了:“七殿下要六月见着马,见不着他比任何人都急,兵部既定了日子,殿下也承诺了马粮由凤阳出,说明他心里自有对策,你急什么?”   林掌固道:“按理下官不该着急,但三千战马下旬就要起行,配给的马粮只够吃一月,凤阳军至今没有动作,若叫战马饿上数日,伤了病了是小,最怕真打仗了不顶用,耽误战事又平白浪费钱粮。”   他说着,朝天拱了拱手:“如今朝野还没稳下来,各地隐患齐齐爆发,马不好,仗就打不好,到最后苦的都是百姓,下官虽只是个九品掌固,好歹吃的也是皇粮,这样的小事没尽到责,岂不愧对民生愧对陛下吗?”   沈奚听了这话,颇意外地看了林掌固一眼,这才将他递来的公文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似是不经意,问了句:“你真想让我帮忙?”然后笑嘻嘻地道,“就不怕本官骗你?”   林掌固愣了一愣,拱手道:“岂敢。”又道,“下官虽屈居末流,但也知道今年战起,买马运粮处处都要用银子,户部之所以周转得过来,都是因为沈大人任左侍郎期间未雨绸缪,大人韬略无双,下官岂有不信大人之理?”   沈奚点了一下头,方才拔下的枯草自指尖一转:“兵部所批下来的运马路线,最后由典厩署发出,本官虽为署丞,但署令大人言明不让我碰兵马信函,你若信得过本官,明日你将路线图带来给我,待我改过后再发去沿途各官厩驻地。”   林掌固听了这话,骇然一惊:“大人您竟要修改运马的路……”   话未说完,便听得有脚步声传来,林掌固慌忙住了嘴,将手里公文对半一折,收进了怀中。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不让沈奚碰兵马信函的典厩署刘署令。   他寒声道:“不好好当值便也罢了,趁本官不在,还扯起闲话来了?”又看向沈奚,“沈署丞今日的一百匹马可刷完了?”   沈奚将枯草往嘴里一衔,嘻嘻一笑道:“叫大人失望了,还有五十匹,下官这就刷。”说着,扶着木栏转过身,拾起马刷子往马厩里去了。   刘署令在外头看着,片刻,慢条斯理道:“按说沈大人是署丞,腿脚也不好,刷马的活不干你来干,但如今各地征马,太仆寺上下忙成个陀螺,你是新来的又帮不上忙,只能做些杂活,还望沈署丞莫要往心里去。”   沈奚拿马刷子蘸了水,刷马的动作已颇是熟练,毫不在乎道:“刘大人多虑了,在沈某心里,公务不分大小贵贱,为的都是家国天下,譬如这刷马的活计,一根一根将马毛理顺,也算为大人您尽了份心不是?”   刘署令听了这话只觉别扭,反应了半刻才知沈奚似是将手里刷的马比作自己,正待发作,忽见一小吏自衙署里跌跌撞撞地奔来草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大人,来人了——”   太仆寺下头的几个衙署离得很近,而今公务繁忙,各自间常有走动,刘署令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只当是兄弟衙门来了人:“来人就来人,让他在公堂里候着。”   小吏咽了口唾沫,不知该怎么回话,因来的那个人虽未自报家门,但那一身三品孔雀绣常服已令公堂内一众官吏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   半晌,小吏才缓下口气,说道:“大人,这回来得可是个了不得的大官,且他后头还跟着十几个了不得的将士。”   刘署令听他语焉不详,分外的不耐烦,一边回头一边道:“典厩署这种鸟不生蛋的犄角旮旯能有什么大官来,总不能是黄寺卿,他堂堂四品大员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下官太仆寺典厩署署令刘长青拜见苏大人,苏大人大驾真是蓬荜生辉,下官未能远迎,实在该死实在该死。”   苏晋的目光自沈奚身上一掠而过,看向地上说话说了一半就打着颤跪下的刘署令,笑了一声道:“这里四野茫茫,天地为庐,刘大人还能蓬荜生出辉来,可见是大肚能容海纳百川了。”又道,“本官听闻刘大人有个习惯,每日午过,必小憩上两个时辰,到了夜里,再大憩上四个时辰,一直想问问刘大人,你这能撑船的宰相肚皮,可是睡出来的?”   苏晋昔日身为御史,察覈百官纲常,而今虽离了都察院,从前的耳目却还在。   刘署令不住地磕头:“苏大人恕罪苏大人恕罪,下官再也不睡了,再也不睡了!”   苏晋淡淡道:“你睡不睡与本官无关,但今日沈署丞余下的五十匹马——”   “下官来刷。”刘署令斩钉截铁道,“明日的往后的,都由下官来刷。”   他说着,偏过头望向马厩,只见沈奚嘴里还咬着方才那根枯草,吊儿郎当的样子连苏侍郎来了也不曾拜见,连忙斥道:“还不快出来给苏大人行礼?”   沈奚看向苏晋,淡淡地笑了一下,扶着木栏吃力地从马厩里走出来,说道:“行,那下官这就向苏大人——”   话未说完,他却一下愣住,因他看到了苏晋身后,那个穿着暗红劲衣,眉眼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人。   沈奚原是扶柱而立,可在他看到沈筠的这一刻,扶着木柱的指尖一颤,慢慢松开,似是不经意,从嘴边取下枯草扔了,一身的力气于是全压在了尚未痊愈的双腿上,虽有钻心之痛,好在叫人看不出异常。   好半晌,他就这么站着没动,他觉得自己虽无法往前,所幸也不能后退。   因此不至于失了颜面。   沈筠也没动,一开始是因为近乡情怯,直到沈奚出现在眼前,她的脚步才真正如被藤蔓缠住一般。   在沈筠的心中,沈奚纵然不成器,纵然招人烦,纵然与她从小吵到大,可他始终是潇洒的,恣意的,是不染纤尘,又夺目出色的。   她从没见过他落魄成这样,一身粗布衣衫上还溅着泥浆,一名区区六品署令也敢对他颐指气使。   家中出事后,沈奚没往北平去过半个字,沈筠收到消息时真是憋了满腹怒火,早产月余不说,还没出月子就忍痛将小儿交给奶娘,带了十数将领日夜赶路,生怕晚一步这唯一的亲弟弟也没了。   谁知她见到的沈奚竟是这个样子,她简直想都不敢想,她记得他最爱洁净。   苏晋知道沈奚腿伤未愈,看他这么不扶不倚地站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屏退了众人,自马厩里拾了三根条凳安置好,说道:“今日我虽是被歹人逼迫至此,但也确实有要紧的事过来见你一面。”她一顿,“我是为十三殿下来的。”   沈奚听了这话,才默不作声地往条凳上坐了。   苏晋看了眼他的反应,见他连看都没看沈筠一眼,心知沈筠该是可信之人,于是向她揖道:“四王妃。”   沈筠点了一下头,将背上的红缨枪取下递给一旁的护卫,说了句:“你在此处守着。”也过来坐下,没看沈奚。   苏晋这才道:“殿下昨日已让蒋医正给我带话,说他明日入夜便要走,但情势危急,他怕累及我等,并未透露具体计划,我能做的只是借刑部问案之名,帮他拖住伍喻峥,可我仍不放心,私心里想让蒋医正再去一回东宫,又怕打草惊蛇。”   “确实不妥。”沈奚道,“十三既已计划周全,你我妄动只怕打乱了他,且你这两日就要正式去刑部,朱沢微的眼线想必盯你盯得十分紧,还不如让这个吃闲饭没事干的人想想法子接应他。”   沈筠原听得仔细,陡然一句“吃闲饭没事干”入耳,反应了半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忍不住就回道:“十三被关在东宫两月,你在这喂马养马没想出半个辙来,说我吃闲饭没事干你就很成气候了,满肚子诗书都读到肠子里去了还能生出三头六臂?小时候让你跟我练武你死都不肯,眼下吃亏了才知道自己连个马刷子都举不起来,闲饭吃多了好歹能化作力气,刚才那个刘署令换我我就把他揍一顿!”   沈奚冷笑着道:“我原来以为你只是脑子进水,没成想事到如今简直水漫金山,这么多年下来你解决麻烦还是这么一个法子,吵不过就打打不过就叫人一起打?结果哪一回不是将事情越闹越大哪一回不是让我帮你摆平?你五岁打太常寺卿小公子,七岁打太傅府二少爷,九岁那年厉害了,一拳打到三殿下脸上去了,你一生至今孜孜不倦立志于丢人现眼,时至今日还能这么执迷不悟死不悔改也算是活出了你的独到之处,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七岁那年我打太傅府二少爷,难道不是因为我那个只有嘴皮子利索,一张嘴就到处惹事生非的弟弟被人揍到泥潭子里爬不起来?说到丢人现眼,我沈府最丢人的一回难道不是沈公子风流倜傥,十六岁那年被七户前来说亲人家堵在门口,吓得关在屋里一日夜又管不住腿脚,第二日竟换了一身二姐的衣裳打伞出门结果又被龚尚书家喝醉的二公子撞了个正着。龚二公子后来哭了半年要娶沈府四姑娘,当时沈府上上下下都纳闷这四姑娘是谁,丫鬟侍婢查了个遍没查出来,直到龚二公子说四姑娘也长着颗泪痣才知姑娘原不是姑娘,正是沈大公子。” 第128章 一二八章   “龚二一年到头除了醉着就是睡着眼瞎心也瞎, 若不是本少爷让他长了回记性,凭他的酒瘾想必八年前就溺死在酒坛子里了。是非曲直我好歹拎得清,你沈三小姐七岁起追着朱昱深去戚府学武, 十八般兵器到了你手里简直要把戚家的房梁掀了,爹跟二姐每回把你拎回来手里的债本就要添几笔,那二年沈府债台高筑险些没叫爹愁白了头。”   “你还有脸提爹和二姐?是,你是生财有道,你九岁囤蚕丝十一岁囤油布,堂堂尚书沈府也就前院像个正经人家后院简直是个商铺子。你刚满十六就溜去秦淮河坊凑热闹, 十三怕你文弱书生陷在里头出不来,好心去寻你结果他被砸了一夜的香粉帕子你倒是躲在人群里捡了一夜, 回府将每条帕子上画上几朵桃杏转手卖给香粉客开价十两银子一条, 你是空手套白狼, 若不是孟老御史作保爹险些因这事丢了乌纱帽。”   “那你呢?你五岁起日日去戚府学武, 说了九年你想要军籍想做戚家人, 全京师上下都把你和戚无咎凑成一对了你才跟爹和二姐说你想要军籍其实是为了陪朱昱深出征?那头皇上已快把朱昱深与曾家大小姐的婚赐下来了却生生被你拦了, 你还不嫌丢人策马追上北伐军当着三军之面让朱昱深日后娶你。你可知陛下原不想将你嫁给朱昱深且他平生最恨人擅做主张?你这厢触怒天颜若不是故皇后与戚贵妃一力为沈府求情,莫说爹的乌纱帽二姐的太子妃位, 他二人恐怕连命都要没了!”   沈筠听了这话倏然站起:“那爹和二姐现在在哪里呢?当年大姐为你我采桑葚落入淮水后, 我们跪在大姐的墓前承诺过什么?我这些年汲汲学武在你看来就只是为了投四哥所好?当初我嫁去北平你不想来送,后来万般不得已来了,你单独跟我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你说你会好好保护沈府, 你说无论这时局怎么变世道怎么变, 你一定会守好爹守好娘守好二姐。可是——”沈筠一顿, “我这回回来看到的是什么?沈府败落爹被流放我们的阿姐呢?!”   “是!”沈奚道,“是我自私是我承诺没有践诺,是我看着那些仕子惨死看着连晏子言都能赴义不悔于是彻底对朱景元朱悯达失望,是我万事留一线想要守住底线守住本心,是我妄自尊大地想要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我就是该死我对不起二姐我罪恶滔天。”   沈奚说着,蓦地也站起身,身后的条凳被带着掀翻,他却因站立不住,后退了两步险些被条凳绊倒,还好苏晋从旁将他扶住。   沈筠愣怔地看着沈奚,半晌,哑声问了句:“你的腿……怎么了?”   是啊,接到的密信上只说太子妃薨殒于昭觉寺,十三殿下被禁于东宫,刑部尚书沈拓被流放,户部侍郎沈奚被贬去太仆寺。   可仔细想想,既然十三都无法安好命悬一线,青樾这几个月又遭遇了什么?   沈奚没答这话,却紧紧盯着沈筠,眼眶里盈盈闪闪,竟似乎已有了泪:“我做得不好我该死我认了,可是你呢?你这些年就做得很好吗?你十五岁开始,朱昱深每北伐一回你就追去一回,沙场屠戮刀剑最是不长眼,你一个女子每回跟去出征,二姐就坐在廊檐下整夜睡不着地担心你。你嫁去北平这么多年,二姐每此去信都问一句‘回不回’,‘回不回’?结果你这么多年就回来过一次,呆了还不到十日又随军去了西北,都没等到我从杭州府回来。   “二姐她这一辈子都为旁人着想,为你为我,为十三十七,你可知她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她毕生所求不过团圆二字,去世前一日还在跟朱悯达请旨,说想带上麟儿,与爹娘,与我一起去北平看你,她满怀期冀地盼着这一日,你呢?你连麟儿出世的那年都没有回来,你连麟儿都没有见过。”   沈奚一言至此,没有再说,因他看到沈筠的眼底已有泪滚落。   他对苏晋摇了摇头,慢慢将胳膊从她手心里抽出来,然后跌坐在地,片刻,也缓缓地流下泪来。   凉风四起,碧色连天,苏晋独立于这暮里草场,竟不知该说什么。   倏忽间,她觉得这样其实也好,沈奚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出事至今,他从来没有提过沈婧一回,没有提过昭觉寺那场令人惊心的事变一回,他只是反复地将这场梦魇放在心里回溯,将所有的过错与愧疚都加诸己身,现在沈筠来了,他好歹能说出来了。   四野尽头有两人急忙忙跑来,苏晋仔细看去,是沈六伯与覃照林。   沈六伯原是听说四王妃来了,赶着来见三小姐,没想到走近了一看,沈筠与沈奚竟是一个站着一个跌坐在地,沈奚一身粗布衣裳全然脏了,两人眼里都不断有眼泪滑下。   沈六伯本想要劝,心中忽地想起许多年前大小姐去世时,沈奚沈筠难过了半年后,也是这么吵了一回就彻彻底底地好了。   他于是沉默着从旁而立,等了良久,才抬手抹了抹眼角,一边去扶沈奚,一边对沈筠到:“小姐莫要埋怨少爷了,少爷他这些日子过得也很难。老爷被流放后,少爷代老爷受罚,七殿下原想趁机将少爷杖杀,若不是苏大人拿命去拦,少爷现在早已没命了。”   沈筠看着沈奚。   自北平到应天的路上,她一面策马一面在心里咒骂了沈奚月余,怨他未守好阿姐未守好沈家,怨他不来信与自己坦言相告,更怕他一时冲动将自己的命也赔进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满腹怒言消弭于无形。   沈筠想,她的弟弟曾是骄傲到目下无尘的一个人,可现在呢,他满身泥浆,被人驱使,双腿未愈所幸自暴自弃地跌坐于尘埃。   或许对他而言,死最简单,难的是忍辱负重地活着。   沈筠背转身去,抬起衣袖揩了把眼泪,随即看向守在草场一头的将领,高声唤了句:“秦桑,带将士们过来!”   “是!”   斜阳西下,日暮溶金,一众将士列成方阵,沈筠回转身,一身红衣滟潋如血,她一掀衣摆,带着将士朝苏晋单膝拜下,然后双手抱拳,说道:“苏大人,我这个弟弟不成器,想必出事至今,从未谢过你一回。但你的救命之恩,我沈筠会代他铭记在心。   “我虽只是一名女子,虽只领区区百余将士,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哪怕有朝一日我拼得只剩赤手空拳,只要大人有所驱驰,我沈筠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晋看着沈筠,也合手对她揖下,说道:“四王妃请起,王妃既是青樾的三姐,便与青樾一样,称在下一声时雨即可。”又道,“其实王妃大可不必言及恩情一说,时雨当日不过阻了阻行刑的侍卫,真正将朱沢微拦下的,还是四殿下。”   沈奚就着沈六伯的手站起身,沉默片刻,道:“要叙话改日再叙,当务之急是十三明日要独自离开东宫,方才说由沈筠去接应,但怎么接应如何接应,这却要想个办法。” 第129章 一二九章   苏晋道:“此事我已细想过了,殿下要离开东宫, 本身就是犯险之举, 不管怎么部署也没有周全二字一说, 你我只能相信他。我唯一担心的是有变故, 这些日子皇贵妃犯疯症, 上个月跑出过重华宫一回,后宫上下已清查过一次,四下里都人心惶惶。我原想与左将军商议对策,但清明过后, 将军与其亲信被调去了北大营,明日申时过后了能归返, 到宫里想必已入夜。好在王妃回来, 不知王妃明日可否以拜祭故太子与太子妃之名去东宫一趟, 只要能与殿下见上一面,哪怕是当着人, 时雨有办法教您用暗语问出殿下的部署。”   “这好说。”沈筠道,“到时我将我这些个弟兄也交给你。”   她说着, 对身后的将士道:“秦桑, 明日一入夜,你带着弟兄们在宫门外找个隐秘处待命, 一切谨听苏大人安排, 记住, 十三跟我是过命的交情, 你们一旦接应到他, 怎么做不必我多说。”   “将军放心,属下等一定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不多时,方才被指派去寻苏宛的将士业已归来,回禀说苏宛被引去见十二殿下的路上意识到有端倪,称内急避去了荒草道上,谁知她只顾奔走竟迷了路,还好被舒府的小姐舒容歆撞见,将她领了回来。   那将士道:“十二殿下得知苏大人被歹人追杀,下令彻查云湖山坛庙一带,苏小姐受了惊,已被卑职等领来典厩署,眼下正于偏堂内歇息。”   苏晋点了点头,对沈奚沈筠道:“我先去看看舍妹,顺道让刘署令安排王妃在典厩署歇下,等明日天一亮,我与王妃一同下山。”   苏宛心知自己又惹了祸,正在偏堂里等得六神无主,忽见堂门被推开,一名小吏提着灯笼将苏晋引了进来。   苏宛一下子站起身,揪着衣摆不知从何说起,情急之下膝头一软便跟苏晋跪下。   苏晋不作声,直到那小吏躬着身将门掩上走远了,才径自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从前住在蜀中?”   苏宛道:“三哥当年离开苏府后,父亲大约是觉得愧对三哥,有回与母亲争吵,气急之下提过一句您曾长在蜀中书香门第,不该这受这样的离难之苦。”   苏晋又问:“此事你除了与七王妃提及,可还与他人说起过?除了我曾住在蜀中,你还知道什么?”   苏宛道:“除了三哥的名讳与户籍,别的我一概不知,当年三哥住在蜀中的事我也是无意听来,以为谁都晓得,从没在意过,因此也不曾对他人提及。”她说着,又问道,“三、三哥,我这回可是惹了大祸了?”   苏晋自心里叹了一声,虽然苏宛并不知她本姓谢,但凭朱沢微的能耐,就算无法直接对她下手,派人去蜀中一打听,至多三两月也该晓得她的真实身份了。   苏晋没有答话,对苏宛道:“你先起身,我有话跟你说。”   苏宛似乎猜到苏晋要说什么,担惊受怕地摇头道:“阿宛没脸站起身跟三哥说话,三哥就让阿宛跪着吧。”   苏晋见她执意,也没再劝,自桌旁坐下,说道:“等这两日一过,我会命人将你送走,如今的京师实在太乱,待时局安定后,再将你接回来。”   苏宛初来京师只觉繁华,当时听人说朝局大乱还犹茫惘,而今是彻彻底底地信了。   去年苏家老爷去世时,苏府因分家产也闹得不可开交过,可苏府再乱却不似京师步步杀机,连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变成害人性命的刀子。   苏宛哭诉道:“三哥,阿宛从今以后只当自己是个哑巴,求三哥不要将我送回杞州。阿宛的生母已去世了,大哥二哥分得家产后对阿宛置之不理,家道中落,主母要将阿宛嫁给一名县令做妾换取钱财,可那县令是个出了名的贪官恶霸,阿宛不想嫁给他。”   此事苏晋倒是知道,当时苏宛已被迫要嫁去那县令府邸,却意外接到苏晋自京师的来信,她暗自将这信藏了,然后连夜收拾好行囊离开苏府。   苏晋道:“你便是能当自己是个哑巴,可你分得清哪些话是诈问哪些话暗藏玄机吗?你太单纯,有时一个反应一个眼神都会暴露你的心思。”她说着,站起身已是要走:“杞州苏府的事我知道,我不会将你送回去,你这两日安心歇着,我会让照林为你安排好去处。”   苏宛与苏晋虽相处不久,也知道她的三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见她心意已决,知道再无回缓的余地,咬唇问道:“三哥,阿宛要怎么做才能便得聪明警醒一些?”   苏晋垂眸略一想,道:“无他,多思多学尔。”   是日夜,苏晋与沈筠沈奚议事到亥时,隔日寅时起身,先去坛庙见了朱祁岳,与他道明要去东宫故居祭拜故太子与太子妃,得了他的准允,这才先一步下了山。   回到宫里已是申时,苏晋先一步去刑部,借由之前搜来的罪证,以谋害太子之嫌传唤了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沈筠则在两名鹰扬卫同知的陪同下去了东宫。   天还未暗,然宫道上的内侍宫婢已埋首垂目匆匆而行,神色里似是慌张。   沈筠见了这场景,不由道:“本宫刚回来就听人说皇贵妃犯了疯症,后宫里又不是没疯过人,何以这回竟闹出这等阵仗。”   一名鹰扬卫同知答道:“王妃有所不知,后宫自去年入冬后就不安宁,璃美人惨死之后,皇贵妃不日便疯了。之后就有传言说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年关节前宫中老猫又去世了,闹鬼的传言于是更甚。其实这本是无稽之谈,谁知二月初二龙抬头那日,皇贵妃自重华宫跑了出来,闯进淇妃的宫里指着她的肚子说,后宫的鬼钻进了淇妃娘娘的肚皮子里,变成了她腹中的小殿下。淇妃娘娘当夜果然腹痛,请医正来看过也没好,最后还是请道士来做了法才和缓一些,幸而没伤到龙胎。”   沈筠听了这话却笑了一声:“本宫才不信有鬼,这世间的不干净,大都是有人作祟,有人心怀鬼胎。”   那名同知忙应道:“王妃所言极是。”   少倾东宫已至,沈筠去正殿朱悯达与沈婧的故居拜祭过后,便由两名鹰扬卫同知引去了内殿。   时已近暮,沈筠知道朱南羡入夜后便要动身,留给她的时间无几,虽是分秒必争,却也不敢加快了脚步,怕被人瞧出端倪。   得到内殿,她迈入院门,只见朱南羡竟是一副要出行的样子,已背身等在了院中,听得脚步声,他回过身来,见得一袭红衣入目,怔了半刻才难以置信地唤了句:“三姐?”   他们一起长大,都曾习武,是再亲密不过。   沈筠三年前还在西北见过朱南羡一回,那时他还朝气蓬勃无忧无愁,哪像现在这样被困于一方天地,连人也憔悴下来。   怒火自五内腾然升起,沈筠简直恨不得即刻折去七王府一掌劈死朱沢微,却谨记沈奚提醒的那句“万事当压在心头”,右手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才走上前去,勉强镇定着说:“我刚回京,听说你……在东宫养伤,过来看看你。”   朱南羡笑了一下道:“我已大好了。”一下子又想到沈筠是一月中才临盆,今日谷雨她却出现在京师,怕是月子还没出就急着赶回来,刚要开口,却听沈筠说道:“你可要仔细养着,去年冬天,我在北凉边境捡了个叫阿福的小将士,一身是伤没好生养落下了病根,眼下日日闹头晕,连王府的东门西门都分不清。”   朱南羡听了这话原是诧异,但片刻之间他就反应过来——去年冬天的阿福,不正是他在三王府外送给苏晋的那只雏鸟?   沈筠必定不会无端提起这话,想来她已见过苏晋,是苏晋知道他今日要走,特地让沈筠来接应他。   朱南羡是以道:“三姐倒不必担心这个,东宫统共就一个正门,我总不至于找不着。”   二人转而又说起其他,左不过昔日在军中的一些旧事。   沈筠本是郡主,又贵为四王妃,鹰扬卫不敢搜她,却也不敢让她近朱南羡的身,两人相隔丈远说话,不多时便日落。   院中石桌上还摆着酒菜,沈筠正在想是为谁备的,外头已有人传话说十二殿下到了。   朱祁岳大步迈进院中,见沈筠仍在,便与她道:“四嫂还未与十三叙完话。”却没有要留她一起用膳的意思。   沈筠再想起苏晋提醒之言,端出一副冷色:“本将军要回沈府了”言罢也不看朱祁岳一眼,径自折身而去。   朱祁岳只当沈筠是见了朱南羡的情状,怨自己薄待了十三,当下不疑有他,径自走去石桌旁,对朱南羡道:“云湖山那头出了些事,我回宫得晚了,所幸没耽误了你日前提的要事。”又道,“事不宜迟,我们早去早回。”   朱南羡却道:“不急,等用过膳,天彻底暗了再走不迟。”   谁知朱祁岳一看石桌上备好的酒菜却是起疑,沉默片刻,只道了句:“付统领,拿银针来。”   那名付姓统领愣了一愣,回道:“禀十二殿下,这桌酒菜备好时属下已逐一验过。”   朱祁岳垂着眸没去看朱南羡,说道:“本王知道。”然后道,“再验一回。” 第130章 一三零章   其实也不怪朱祁岳心存疑虑。   清明过后, 朱南羡又反复提过几回想再去明华宫探望朱景元, 问他原因,他却搪塞不言。   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祁岳于是决定假意应承,跟他同去看看究竟。   不多时,付统领便取了银针回来,酒菜虽无异样, 朱祁岳却道:“忘了与你说,我回宫时已用过晚膳, 你尽管吃,我等着便好。”   朱南羡笑了笑,倒真听了朱祁岳的话, 自去石桌前用过膳,等到天全然暗了,才将筷子放下:“不耽误十二哥, 我们这便走罢。”   自东宫往明华宫,一路途经诸多宫所, 朱南羡身旁除朱祁岳以外,还跟着两名鹰扬卫。   穿过一条甬道,路过荒弃的兰苑,朱南羡似是不经意般看了眼天色。   戌时二刻已至。   他走着走着步履减缓, 捂住胸口闷哼一声, 扶着路旁一棵高大的榆树便跌跪在地。   朱祁岳愣了愣, 问:“怎么回事?”   一名从旁扶住朱南羡的鹰扬卫答道:“回十二殿下, 十三殿下近日常犯心悸症,医正说是因为忧思过度所致。”   朱祁岳却是将信将疑,他看着朱南羡,想了一下道:“你既身体不适,不如我改日再陪你去看父皇。”   朱南羡摇了摇头,似是忍着痛哑着声道:“不必,我稍歇片刻就好。”   两名鹰扬卫于是一左一右扶着朱南羡倚靠着榆树坐下。   榆树上,也不知谁曾在此祈福,在枝稍上系了一根红绸带低低垂下。   朱祁岳在一旁看着,目光从红绸带移向这株高大的榆树,只见枝叶繁茂如盖,树梢头盈盈闪闪。   朱祁岳原以为这盈闪着的是映着月色的水珠子,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昨晚是下过一场雨不假,但那雨天明就停了,眼下已是入夜,树梢头怎么还可能有水?   一念及此,他更仔细地朝榆树看去,这才发现那闪着光的本不是水,而是一层涂在叶下的银色粉末。   朱祁岳心中一凝,一句“当心”还未喊出口,坐于树下的朱南羡已以迅雷之势扯动了那条系于枝上的红绸带。   巨大的梢头在这么一拉拽间倾覆而下,涂于叶上的毒粉也在震荡之中纷纷摇洒。   两名鹰扬卫避闪不及,将毒粉吸入,刚要起身便觉头晕眼花。   朱祁岳正要掩鼻避开,朱南羡却先他一步将他手腕制住,自己反倒抬手自树梢头虚虚一捞,随即往朱祁岳口鼻处洒去。   朱祁岳抬手要挡才发现朱南羡手中其实并无银粉,洒粉的动作不过虚晃一招,却让他的背后露出空门。   朱南羡当即一个旋身,并手为刀劈向他的脖颈,说了句:“对不住了,十二。”自梢头摘下一片叶子,自他鼻尖一抹,朱祁岳便彻彻底底地昏晕过去。   每日戌时二刻后,兰苑外的巡卫每隔一炷香的时间路过一次,也就是说,从戌时二刻算起,朱南羡有一炷香的时间不被人发现。   他先头在东宫所备的酒菜其实并没有下毒,邀朱祁岳一起用膳,不过是为了将时间拖至戌时。   可惜方才放倒朱祁岳已费了不少周章,朱南羡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他将朱祁岳与另两名鹰扬卫拖入兰苑一间厢房之中,迅速褪下一名鹰扬卫的衣衫为自己换上,然后将三人的嘴堵了,用早也搁在房中的绳索将他们首尾捆牢。   朱南羡还没出厢房,就听到兰苑外已有了脚步声。   他心下一沉,一炷香的时间还没到,这时便有脚步声传来,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正思虑间,脚步声已然近了,有人进到了兰苑里头来,嚷嚷着道:“那边也仔细找找!”   朱南羡再不迟疑,将头盔拉低了些许,推开门,朝屋外走去,面对着苑内一干侍卫,似是而非地问了句:“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夜色沉沉,兰苑是荒苑,没有掌灯,一干侍卫隔着扶疏的花木影,瞧不清朱南羡的模样,但他的一身七品黑胄甲,他们却是认得的。   其中一名侍卫长当即跪地禀报:“回统领大人,卑职等是奉命来此寻找皇贵妃娘娘的。”   朱南羡得知这些人不是为自己而来,却没能松下一口气。   听他们的意思,皇贵妃想必又犯疯症离开重华宫了,后宫巡卫与亲军卫眼下一定满世界找人,自己在这个当头想要逃出宫外实在困难重重。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朱南羡知道,他一旦错过今夜,那这辈子恐怕都无法离开宫禁了。   思及此,他淡淡地道:“此处不必搜了,本官已搜过了。”   那名侍卫长犹疑道:“可是……”   “本官的话你也不信么?”朱南羡沉声道。   他站在暗处,侍卫们瞧不清他的脸,但他却能借着侍卫们手里的火把将他们服饰着装看得一清二楚。   “你等是后宫值卫十六所九队的人,负责巡逻兰苑至未央宫一带,此处本官已找过,你们若不信,大可以再搜,但倘若耽误了找皇贵妃娘娘,亦或是皇贵妃娘娘在你等巡卫的地界出了事,莫怪本官如实上禀,请都督府治罪。”   侍卫长一听这话,连忙道:“统领大人莫要动怒,属下等这就去别的地方找。”   朱南羡看着侍卫们走远,面色却更加凝重起来。   依照原来的计划,他本可以借着这一身七品黑胄甲,以及已熟记的巡卫时刻表,避过搜查去往前宫,可眼下皇贵妃失踪,后宫势必搜巡森严,东宫那头自己与朱十二不见的消息想必不时便会传得到处都是,再穿着鹰扬卫的盔甲只会弄巧成拙。   一念及此,朱南羡心生一计。   他走出兰苑,自榆树梢头摘下两片沾了毒粉的树叶塞入袖口,躲在暗处等了片刻,直到看到一名落单的巡卫路过,才自暗处走出,喊了句:“这位小将士。”   巡卫见来人一身黑胄甲,本是要拜,直到看清他的脸,才近乎不信一般地唤了句:“十、十三殿下?”   朱南羡却是不理,大步走到他跟前的同时,将毒叶握在手心,抬掌往他的口鼻处一掩,再补上一个手刀,巡卫便昏晕过去。   朱南羡将他拖进兰苑另一间柴房,将二人的衣甲对换,如法炮制地捆好,这才迅速离开。   从兰苑到前宫尚有一段距离,一路上不但要途经未央宫,裕华殿,更要穿过冗长的长留道。   若自高处俯瞰,后宫时下已是乱纷纷,各巷各道都有奔走的巡卫、内侍与宫婢,照明的火把穿梭而行,惶惶间还伴着呼喊之声。   方才那名巡卫的头盔很大,朱南羡将帽檐拉低,竟也能遮住半张脸。   他只顾往前奔走,路过长留道时,与几名衣着与自己相似的巡卫擦肩而过也不曾在意。   然而那几名巡卫却顿住脚步,须臾,只听得一个粗砺嗓子唤了句:“那边那个!”   见朱南羡不理,他又带着人追上几步问:“你怎么是一个人?”又问:“你在做什么?”   朱南羡正自搜罗一个借口敷衍过去,忽听长留道外传来繁杂的,快且疾的脚步声。   伴着这脚步声,朱色宫墙外也有一条火把排成长龙行来。   朱南羡一看这阵仗,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避无可避之际,长留道的一头已然出现了一名眉点朱砂,身着暗纹蟒袍的人。   正是听闻皇贵妃失踪,赶来后宫问话的朱沢微。   朱南羡低垂着头,与身旁另几名巡卫一起退至道边,齐齐跪地,俯身行礼。   朱沢微原没在意区区几名巡卫,然而就在他路过朱南羡的时候,只见一名鹰扬卫匆匆自内宫跑来,朝朱沢微请罪道:“禀七殿下,十二殿下与十三殿下不见了!”   朱沢微一听这话,原还和缓的神色彻底凉了下来,眼中怒意忽起:“怎么搞的?!”又道,“朱南羡不是在东宫吗,怎么会不见?!”   那名前来禀报的鹰扬卫道:“回七殿下,今日入夜后,十二殿下原要带十三殿下去明华宫探望陛下,可是方才皇贵妃失踪,来值卫所禀报的虎贲卫称,并未在明华宫见过两位殿下。”   朱沢微勃然怒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着人去找!”又看向身旁的羽林卫同知,问道:“伍喻峥呢?”   羽林卫同知回道:“回七殿下,今日申时过后,刑部苏大人以……谋害故太子之罪传唤了伍大人,眼下伍大人恐怕还在刑部。”   朱沢微咬牙切齿:“又是这个苏时雨。”   然而羽林卫只是暗自臣服于他,伍喻峥不在,当着身后一众宗人府大臣,他却不好擅自调兵。   朱沢微阴沉沉地问:“人是何时不见的?”   “回殿下,戌时过后。”   朱沢微看了眼天色,时下仍是戌时,想必朱南羡还当在内宫,他缓了缓心神,吩咐道:“找人去刑部让伍喻峥来见本王,即刻派人守住后宫各宫门。”刚要迈步子,余光一扫,瞧见路旁还有几个跪在夜色中的巡卫,不耐烦道:“你们几个杵在这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朱十二和朱十三?!”   几名巡卫应诺,当即垂首弯身就要往内宫走。   谷雨之夜,天边云团蓄积,月色自云中时隐时现。   朱沢微的目光不经意在前方几名巡卫身上掠过,心中忽地闪过一种莫名之感。   他还没辨明这种莫名之感是什么,一句:“等等。”就已喊出口。   朱南羡的心顷刻沉至谷底,所幸比朱沢微的脚步声更早响起的是一声来自长留道外的呼喊:“找到皇贵妃了!”   一名侍卫匆匆跑来,自朱沢微身前拜下:“禀七殿下,找到皇贵妃了。”一顿,似是又怕触怒了他,犹疑片刻才又道,“皇贵妃现在、在延合宫故所。”   所谓延合宫故所,正是故去的岑妃娘娘,朱沢微母妃的故居。   朱沢微一听这话果真震怒,方才的莫名之感一下子无从捕捉,甩下一句:“让这几个巡卫跟上。”当即闷声不吭地往岑妃宫里而去。 第131章 一三一章   昔岑妃被诬蔑通奸, 自尽于延合宫故所,尸体在房梁挂了五天才被人发现, 此后延合宫就一直有了闹鬼一说。   朱沢微一行人等刚到延合宫便听到里头传来阵阵渗人的笑骂之声。   仔细听去,不是疯了的皇贵妃又是谁?   故所旧殿已被折腾得狼藉不堪,皇贵妃蹲坐其中, 指着岑妃的牌位尖利地嘲笑道:“我早和你说着宫里有鬼你不信,血债血偿,你做得那些事,你尝不了,就变成厉鬼,钻进她肚皮里去了。”   旧殿里没掌灯, 凉凉一寸月光自云头洒下, 照着皇贵妃涂满脂粉的脸惨白渗人。   她说着,起身上前, 抱着岑妃的牌位大笑一阵, 又跌坐在地,似是中邪一般忽然将笑意收了, 怒骂道:“她也是个恶人!她害了我,所以她怀了一个孽种,怀了一个恶鬼!她一定不得好死,她要下拔舌地狱,要滚油锅, 要——”   言语中虽未言明“她”是谁, 但如今的后宫中, 只有淇妃怀有身孕。   朱沢微听了这话,沉声吩咐:“去把她的嘴堵了,抬回重华宫。”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挟住皇贵妃,见她还在不断口吐怨咒之言,只好将她的嘴堵上,强行捆去了延合宫外。   朱沢微看着凌乱的内殿,阴恻恻地道:“还不去收拾?”   他这话虽未看着人说,但他身后除了宗人府的臣工便是亲军卫,唯独几个末等巡卫还闲着。   那名巡卫长正自走神,听了这话,忙不迭应了声:“是。”带着几名手下进入旧殿。   旧殿里暗沉无光,只有巡卫长一人有火把,他将火把支在架上,半是疑虑半是不安地看了朱南羡背影一眼。   后宫巡卫一个卫队共十二人,六人一轮班。然而,自他们在长留道遇到这个人,他便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们。   眼下后宫非但有人失踪,还传言闹鬼,他的卫队恍然间多出这么一个人来,还一直低垂着头不声不响,实在让人心头发寒。   朱南羡担心让那火光照到了脸,一直避在暗处收拾整理。   旧殿东角有一长案翻倒在地,他将案身扶起,不期然身旁一个年轻的小巡卫捡了香炉要往长案上摆,蹲起之间借着月色一望,正好与朱南羡的目光对上,瞧清了他遮在盔檐里的半张脸。   小巡卫一下怔住,手中的香炉也惊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巡卫长唯恐七殿下斥责,先一步就骂道:“怎么搞的?!”   那命小巡卫却盯着朱南羡犹自愣怔。   就在朱南羡并手为刀,决定豁出去了的一瞬间,小巡卫却蓦地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回了句:“没、没事,属下绊了一下。”   巡卫长恼道:“当心些!”   旧殿还未收拾好,外头有人来报:“禀七殿下,兰苑附近的巡卫找到了十二殿下了!”   朱沢微瞳孔一缩:“在哪儿?”又问:“找到十三了吗?”   “回七殿下,未曾找到十三殿下。十二殿下与两名鹰扬卫大人被捆在兰苑一处厢房中,似是中了毒,怎么唤都唤不醒,其中一名鹰扬卫的铠甲与头盔被人扒下来了,兰苑那头的巡卫说,他们第一回来搜兰苑时,是被一个瞧不清脸孔的鹰扬卫统领大人拦了下来,他们猜测……兴许是十三殿下换了鹰扬卫的黑胄甲。”   言语间,朱南羡与一干巡卫收拾完旧殿,从朱沢微身旁退出宫门。   朱南羡听得这话,猜到这些侍卫应当是一发现朱祁岳便已分人过来禀报,匆忙之中竟疏忽了被捆在柴房中,另一名与他对换了衣裳的巡卫。   可是,他们既然在兰苑找到了朱祁岳,就算一时被十二殿下中毒分了神,不多时也会彻底搜查兰苑。   留给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那头,朱沢微已道:“传令下去,即刻让鹰扬卫自查!一旦发现十三,一定要将他平安送回东宫!”   “是!”   朱沢微又道:“伍喻峥怎么还没到?!”   另一名来回话的侍卫道:“回七殿下,方才去传伍大人的侍卫说,苏大人称故太子被谋害一案关乎国体社稷,一定要让伍大人写完证词才过来。”   朱沢微怫然怒道:“两个王爷一个中毒一个不知所踪,他苏时雨还有胆子提国体社稷?简直本末倒置,可恶至极!”又道,“伍喻峥没长脑子吗?后宫都乱成这样了,刑部是狼山虎穴?他出不来了吗?!”   朱南羡知道朱沢微为何一定要伍喻峥来。   因为他要让这支只听从于他的亲军卫封锁整个后宫,甚至整个宫禁,他要在这重重宫闱中设下天罗地网,让自己插翅难逃。   可是自己跟的这支巡卫队是被朱沢微亲令随行的,若非朱沢微下令,自己若擅自离开,必定会惹人生疑。   朱南羡正自想辙,袖口忽然被人微微一拽,身旁那名已认出他的小巡卫忽然“哎呦”一声蹲伏在地:“这位兄弟,我方才搬东西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后腰,您能不能帮我看看?”   朱南羡在巡卫长狐疑的目光下点了一下头,垂首蹲下身,就听那名小巡卫以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小的掩护,殿下快走。”   朱南羡不动声色地掀开他后背的衣衫,低声回了句:“你会死。”   那名小巡卫飞快地笑了一下:“殿下救过小人一家的性命。”   朱南羡听了这话,抬目看了一眼小巡卫的脸,却是陌生得很。   其实也不怪他不记得,当年这名小巡卫的兄长在当年在东宫当差,打碎了景元帝赏给朱悯达的琉璃碧玉瓶。后宫侍卫犯这样的过错,重则是要被杖杀的,好在却被先一步回宫的朱南羡撞见。在朱南羡看来,这样的瓶子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又见那侍卫跪地告饶着实可怜,便道:“这没什么,就说是本王打碎的好了。”   时隔经年,朱南羡早已将这事忘得干净,却没料到有人竟将这当作救命之恩,一直牢记心头。   一言毕,小巡卫忽然就地一倒,捂着肚子打滚道:“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是不是中毒了,延合旧殿里的东西是不是有毒呀……”   他这么一嚷嚷,余下五名巡卫皆是一愣,不由举了火把,尽皆上来查看,巡卫长还斥道:“小声点,当心搅扰了殿下。”   朱沢微已然被搅扰了,守在延合宫外的两名侍卫一听“旧殿里的东西有毒”,忙不迭进到里头去禀报。   于是就在众人的注意力被分散的当口,朱南羡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终于退至拐角处,他飞快地一转身,再次朝宫外走去。   朱南羡走后不久,几名侍卫匆忙从内宫处赶来,扑跪在延合宫的阶下,诚惶诚恐道:“七殿下,小人等、小人等又在兰苑的柴房里找到了一名巡卫,但他穿着的却是鹰扬卫的黑胄甲,跟十二殿下一样也是中了毒。小人猜,或许是十三殿下跟他对换了……”   “废物!”不等侍卫说完,朱沢微便道。   延合宫外的巡卫长听了这话,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抬目朝四周望去——方才那个一直跟着他们的,沉默不言的巡卫到哪里去了?   地上的小巡卫还在叫着疼叫着中毒,巡卫长却彻彻底底反应过来。   他目露大骇之色,一下子也跪倒在了台阶下,结结巴巴地道:“禀、禀七殿下,方才小人的巡卫队里,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小人不认识。”   朱沢微紧盯着他不说话,目色里已卷起风暴。   一旁的羽林卫同知代斥道:“既有人不认识,为何让他跟着你的巡卫队?!”   “是在半道上撞上的,后来七殿下让我等跟来延合宫,那人便、便一起跟着了。”   朱沢微眼中风暴骤烈。   是了,早先在长留道上看到这几名巡卫时,他心头就有种莫名之感,原来这莫名之感竟源自对朱南羡背影的熟悉。   这么说,朱南羡从始至终,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朱沢微只觉浑身的血一下都冲到了脑门,怒到极时,又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   他环目一扫,一言不发地走到仍在地上打滚的小巡卫身前,亲自蹲下身将他的衣衫一掀,只见他声称被扎伤的后腰连一道伤痕都没有,于是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道了句:“来人。”   “在!”   “杀了。”   刀光如昼,鲜艳夺目血迸溅而出,被月色一照,竟像为这暗夜笼上红雾。   朱南羡步履飞快,长留道眼看就要走到头,却见前方人影一闪,竟是伍喻峥带着数名鹰扬卫从前宫赶来了。   朱南羡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拜下。   伍喻峥赶着去见朱沢微,竟没注意到道旁跪着的正是朱沢微翻遍宫禁找不着的十三殿下。   可惜这样的忽视并没有让朱南羡悬着的心放下多少。   羽林卫指挥使既到了,后宫通往前宫的正门恭旋门一定已被朱沢微的人把守住了。   但他一定要从恭旋门离开——傍晚时分,沈筠来找他对暗语,他的一句“东宫统共就一个正门”,正是暗示了沈筠自己的计划。   后宫各出口已把守森严,正门有沈筠接应,只有正门有希望。   思及此,朱南羡更加快了脚步,行至恭旋门甬道,只见一袭红衣入目,沈筠背负红缨枪,果然正等着他。   见朱南羡走近,她脚步一折,行在他前面半步,低声说道:“前头守着的两人已被伍喻峥换了自己的人,恐怕不会听我号令,实在不行我只有动手,你借机先走,他们不敢伤我,若有人追来,我能替你挡一时。”   朱南羡道:“好,多谢三姐。”   沈筠又道:“眼下整个宫禁已快要戒严,前宫那里,我已派人告知苏时雨与左谦这里的意外状况,他们定会接应你,可惜我不能陪你去前宫,你万事当心。”   朱南羡“嗯”了一声。   说话间已至恭旋门,守在门前的两名羽林卫朝着沈筠一拱手:“禀四王妃,臣等奉七殿下之命,今夜严禁任何人离开后宫。”   沈筠道:“怎么,连本将军都要拦吗?”   “自然不敢拦四王妃,只是四王妃身后这名巡卫恐怕不能擅离。”   “放肆!”沈筠斥道,“这巡卫曾是我四王府的人,本将军今夜要带他回府见四殿下。”然后对朱南羡道,“别管他们,我们走。”   说着,迈步行到恭旋门前,却见那两名羽林卫将长矛交叉一并,竟果真将沈筠与朱南羡拦下。   沈筠二话不说,将红缨枪一摘,枪头自下朝上往长矛的交并之处撞去,迅速对朱南羡道了句:“走!”   朱南羡借着长矛被挑开之际,大步流星就自狭口出侧身而过。   两名羽林卫已认出了他,见他要走,随即丢下长矛,同时朝朱南羡后肩抓去。   朱南羡一个旋身避开,揪住其中一人的手往内一折,只听“喀嚓”一声,竟是将这人的腕骨掰断了。   那人眉头骤拧,当下就要叫喊出声,幸而赶上来的沈筠手握红缨枪往他胸口一个横打,生生让他将一声“叫喊”憋回胸腔之内,反倒吐出一口血来。   沈筠就势将红缨枪一收,枪身在她手心滑过,随着她步履飞旋,枪尾往上微挑,又撞在另一人的咽喉处,令他也无法呼喊出声。   宫闱里已有人听到打斗之声朝这里赶来。   朱南羡最后朝沈筠一点头,疾步没入沉沉夜色。   伍喻峥遇到朱沢微时,朱沢微正率着一行人等往长留道赶来。   伍喻峥知道形势紧急,自免了请罪之礼,朝朱沢一拱手,跟在他的身侧,一边往恭旋门走,一边压低声音道:“禀七殿下,属下已命羽林卫把守住前宫各门,此外还分了人盯紧了苏时雨与左谦,哪怕十三殿下能从后宫出去,没有他二人接应,想必也插翅难逃。”   这一夜中,朱沢微已是第一回听到“苏时雨”三个字,他实在是气极,咬牙切齿道:“朱南羡不是在乎苏时雨吗?他尽管着跑,这笔账本王一定算在他刑部苏侍郎头上!” 第132章 一三二章   夜是纷乱而深沉的。   伍喻峥刚从刑部离开, 沈筠的暗卫便来告知了苏晋后宫的情形。   苏晋知道,不出一刻,整个宫禁即将被羽林卫封锁,朱南羡虽已离开后宫,可若无人接应, 恐怕出不了这个宫禁。   苏晋略一思索, 问道:“左将军那边如何了?”   暗卫道:“回苏大人, 十二殿下中毒十三殿下失踪, 值卫所已传了今日在宫中的所有指挥使大人。”   换言之, 左谦那边更脱不开身。   刑部主事吴寂枝道:“苏大人,实在不行就由下官掩护, 先接应到十三殿下再说。”   这个吴寂枝原是沈奚的暗桩, 苏晋初来刑部,可信之人只有他。   “不妥。”苏晋道,“伍喻峥一定派了羽林卫盯紧我与左将军,我若堂而皇之地离开刑部,他们必定暗自跟踪。”   这时,守在公堂外的小吏叩了叩门扉,禀报道:“苏大人, 戚府的四小姐说有要事请见。”   暗卫与吴寂枝听了这话俱是咋舌, 戚府的四小姐是女眷,怎么竟找来刑部?   吴寂枝本要代苏晋出门送客, 苏晋思忖了一下却道:“请她进来。”   与戚绫同来的还有她的贴身侍婢, 二人与苏晋见完礼, 正寻思着如何开口,便听苏晋问道:“你可是为十三殿下来的?”   戚绫稍作犹疑,应了声“是”,说道:“如雨踏春归来,原本随阿姐在宫中等十二殿下,刚才听闻十二殿下中了毒,十三殿下也失踪了,故此如雨自作主张,想来问一问苏大人,十三殿下可是今夜要离开东宫?”她微一咬唇,“可有如雨帮得上忙的地方?”   苏晋默不作声地看着戚绫,片刻,屏退了吴寂枝与暗卫,说道:“昨日在云湖山,你百般照顾舍妹,让七王妃不至于从她口中问出本官身份,本官还未曾谢你。”   “苏大人客气了。”   “但在谢之前,本官还有一问。”苏晋负手看着戚绫,“你可是猜到了本官的什么身份?”   戚绫犹疑了一下道:“如雨虽不确定,但想来总是差不离。”她抬眸看了苏晋一眼,“大人可是女子?”   苏晋明白,越多人知道她女子的身份,她便离危险更近一分,可事到如今,只有这个女儿身才是她避开羽林卫最好的掩护。   一念及此,她摘下发冠,露出一头青丝:“让你的侍婢进来与我对换衣衫。”   六部衙司在奉天门与正午门之间。   苏晋与戚绫一进奉天门,便见羽林卫已开始搜查各宫巡卫了。   两人避去暗处,戚绫问了一句:“羽林卫既已动作,说明八面宫门已快要封锁,大人可知怎么找到殿下?找到殿下又从何处出去?”   苏晋早也琢磨过这个问题。   八面宫门虽即将封锁,但明日清晨四殿下出征,西咸池门还在装载粮草兵械,且负责装载兵械的人,正是沈奚安插在兵部的暗桩,兵部郎中何苋。   苏晋道:“我早前用一只叫‘阿福’的鸟与殿下传过暗语,殿下从后宫出来,想必会以此做暗记与我接应。”   她说着,环目一扫,只见墀台右下角的台子上雕着一只展翅的石朱雀,当下心神一动,走上前提灯照着朝朱雀一寸一寸看去,果然在尾羽下方找到一个侧着写的“福”字。   “往西。”苏晋道。   自奉天殿往西,依次是西阙所,明华前宫,未央宫,以及琴台阁。   二人行至一处宫所,正自宫院往内找去,忽听身后浅草微微一动,朱南羡从一道暗墙背后绕出来,先唤了一声:“戚四小姐。”目光落在她身旁的婢女身上:“你……”   他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内侍着装,走近了两步才道:“阿雨?”   苏晋言简意赅:“我与四小姐送殿下去西咸池门。”   朱南羡知道眼下一刻都不容缓,点头道:“好。”   已近子时,越近咸池门越喧嚣,想来朱昱深天明出征,所要装载的粮草兵械已到了最后点算的阶段。   三人绕过一条长径,忽见前方两道黑影走过,仔细看去,竟是羽林卫。   苏晋心道不好,羽林卫来此,看来是要将这最后一道咸池门也封禁了。   这时,朱南羡低声道了句:“簪子。”   戚绫还未反应过来,苏晋已将头上一根银簪拔了下来,交到朱南羡手中:“殿下当心。”   朱南羡一点头,脚下步履如飞,身形快若急电又暗无声息,倏忽间已追上两名羽林卫,右手肘绕过其中一人的脖子狠自一折,左手便将银簪扎入另一名回过头来的羽林卫脖颈中。   他回头看向苏晋与戚绫,微一偏头示意她们跟上,三人一时也顾不上掩藏尸体,径自朝咸池门赶去。   咸池门灯火通明,一名侍卫看到戚绫,远远过来便与她一拱手:“戚四小姐,四殿下明日出征,兵部正在此点算粮草兵械,任何人不得通过,小姐若要出宫,还请从旁的宫门离开。”   戚绫道:“可是刑部苏大人说戚府马车就在咸池门外,还说何大人知道,这位将士可否去请一请何大人?”   不多时,兵部郎中何苋便举着火把过来,还未跟戚绫相互见礼,便听一旁的婢女唤了一声:“何大人,是我。”   火光一下子照在苏晋脸上,竟映出一副女子清致之极的容颜。   然而何苋只怔了一霎时,便又举着火把看了一旁身穿内侍衣装的朱南羡一眼,低声道:“殿下与大人放心,下官知道当怎么做。”说着折回身,引着戚绫三人便往咸池门外走去。   咸池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单匹马拉的车,然而却不是戚府的,而是兵部的。   何苋脸上挂着歉色,对戚绫道:“左都督的马车还没到,四小姐既赶着回府,便乘本官这一辆。”   戚绫欠了欠身:“有劳何大人。”   暗夜中一声鞭响,车马辘辘起行。   朱南羡坐在车辕赶车,苏晋掀开后帘望去,咸池门外的灯火越来越亮,喧哗声比方才更大了,想来也知道是伍喻峥带着一众羽林卫赶到了。   羽林卫既找来了此处,岂有不追的道理?   一念及此,苏晋一咬牙,掀开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这么逃不是办法,那两个死了的羽林卫一定已被发现了,不出一刻,伍喻峥便会增派兵力搜遍城西,他们快马加鞭,这马车却拖载了三人,迟早都会被追上,为今之计,只有将马卸了,你一个人走。”   朱南羡沉默了一下,不肯勒缰:“我走了你怎么办?”   苏晋道:“殿下放心,我早已吩咐照林来接应我,在这巷末中藏一藏便好。”一顿又道,“如果殿下走不了,你我今夜只会一起死在这,说不定还会连累四小姐。”   朱南羡扬鞭又往马上一抽,马车载着三人绕过一条深巷,却并不见缓。   他道:“那我送你去见覃照林。”   春夜的风擦着苏晋的脸颊急速刮过,她想了一下道:“殿下可还记得那日在昭觉寺,殿下让阿雨走时,跟阿雨说的话?”   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   苏晋安静地笑了一下:“对阿雨来说,也是一样。”   朱南羡的睫稍微微一颤。   苏晋再道:“阿雨留下尚有一线生机,可殿下若再将这马车赶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朱南羡听到这里,终于狠咬牙关,勒停了马车。   苏晋一刻不停地跳下马车,一边解马绳一边道:“秦桑就在应天城正西门外等候殿下,殿下只要出去就能看到他们,只是从正西门往南昌走一定会在城郊绕路,羽林卫一定会分人自南门截道,殿下一定要……”   朱南羡按住她的手,打断道:“覃照林当真会带人来接应你?”   苏晋看入他的眼:“阿雨什么时候骗过殿下?”   戚绫走近欠了欠身:“殿下放心,在覃护卫来之前,如雨会以戚家之名……帮殿下,保护好苏大人。”   朱南羡不再说话,喉结上下一动,接过马绳三下五除二便解开,翻身上马,回身看了苏晋一眼,最后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等到朱南羡的身影在巷末消失,苏晋立刻对戚绫说了一句:“走!”   戚绫跟着苏晋走了两步,问道:“覃侍卫在哪里接应大人?”   “他不会来。”   覃照林早已被她派去保护沈奚。   今夜皇贵妃犯疯症,意外频频,以至于到现在整个宫禁都被封锁,连金吾卫都出不来,她孤身在此已是困兽。   戚绫愣道:“大人这是……拿命救殿下?”   苏晋没答话,却仍是疾步往巷末内走去。   便是困兽,她也要做困兽之斗,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不能放弃。   身后的手忽被一拽,戚绫自头上拔下一根金簪递给苏晋:“这簪子里头藏了一把小刀,刀上淬了毒,是我兄长命人为我做的,大人留着防身。”   苏晋愣道:“那你呢?”   戚绫道:“我留下,大人快走,我是戚府的人,羽林卫不敢伤我,我去马车旁守着,为大人能拖一时是一时。”   咸池门已洞开,暗沉沉的巷外已有马蹄喧哗,苏晋接过簪子握在手里,说了句:“大恩不言谢。”便折入一条窄巷。   子时已过,应天城西早已闭门闭户,苏晋本想拍开一户人家藏身片刻,奈何她身处的窄巷竟是背街,左右只有高墙。   巷末深深,朱沢微的人来得远比她想象得要快,不多时,前方巷口处出现一个举着火把的羽林卫。   苏晋忙贴身于墙壁凹处。   谁知这羽林卫似乎是看到了她的身影,竟举着火把不依不饶地往窄巷里走进来。   火色卓然,即便她贴于凹处也避不开这灼灼火色的映照。   羽林卫还未行至她身前便已看到了她,正要呼声喊人,忽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自火色背后伸出来,指间刀在羽林卫的脖颈处轻轻一划,一道浅淡血痕出现的同时就已变得黑紫。   羽林卫无声向前栽倒,而他身后站着的,正是面无表情的柳朝明。 第133章 一三三章   苏晋愣怔地看着柳朝明,一时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羽林卫手里的火把跌落在地, 发出“嗞”的一声。   柳朝明扫他一眼, 没说话, 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向犹自迟虑的苏晋:“还不跟来?”   这条深巷是背街,想要避过羽林卫的搜查, 只有穿过前面的岔道,躲到对面的民户中去。   然而岔口处已有两名羽林卫把守。   柳朝明走到巷末,对苏晋说了句:“等着。”然后他独自穿过巷口,朝岔道处走去。   两名羽林卫看清来人竟是柳朝明,戒备之余尽皆诧然:“……柳大人?”   柳朝明没回话, 径自走到他二人跟前, 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莫名说了句:“苏时雨, 出来。”   苏晋顷刻明白了柳朝明的意思, 从暗巷内走出。   两名羽林卫不由朝柳朝明身后望去,火色映照下, 刑部苏侍郎竟是一身女子衣装。   他二人俱是大惊,反应过来正待呼人, 可惜已经晚了, 就在他们分神的一霎时, 柳朝明已抬手自他二人的喉间划过。   苏晋这回看得清楚, 藏于柳朝明指间的是一柄短小的薄刃, 刃锋上应当是淬了某种见血封喉的毒。   两名把守岔口的羽林卫虽死,但眼前纵横交错的民巷也不是安全之地了。   苏晋知道,不出半刻,羽林卫便会发现同僚的尸体,加派人手挨家挨户地搜查民户。   她看向走在前头半步的柳朝明,忍不住问了句:“大人会武?”   “不会。”柳朝明道,“只会杀人。”   他说这话时没有回头,脚下步子却是一停,蹙眉扫了一眼前方小径,略一思索,折身往他二人方才路过的一个岔口走去。   这倒与苏晋此时此刻的想法不谋而合——那条岔路通往吏部尚书曾友谅的府邸,而曾友谅的朱沢微的人,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去往曾府也是下下之策,凭曾友谅的警觉,只要他二人进去,一定是出不来了。   苏晋看向柳朝明的背影,自己反正死路一条,去曾府搏一搏命倒也罢了,柳昀为何也要一同前去?   思及此,一个念头在忽地在脑海中闪过,她怔然道:“大人竟是一个人来的?”   柳朝明一顿:“你当我是什么了?”他微锁眉,“料事如神?”   若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女子,若不是线人禀报说戚府的四小姐去了刑部,他如何也算不到苏晋会以女儿身瞒天过海。   事出紧急,他猜到戚绫的侍婢是苏晋时,根本来不及部署,甚至来不及知会任何人,刚才出现在那条背街长巷也只不过先她一步,若晚一步,她就该死了。   柳朝明上下看苏晋一眼:“你穿成这样真是疯了。”   苏晋低垂着眼帘:“大人不该来。”她顿了顿,“大人来此,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朱沢微想要她的命,何尝不想要一直在朝野中制衡自己的左都御史的命呢?   只可惜柳朝明权势滔天,要对他下手实在太难,而今夜他与她在深巷落单,朱沢微正好一石二鸟。   柳朝明没说话,加快脚步往曾府走去。   二人走到曾府的侧门,却不叩门,而是避于一旁的墙柱凹侧。   苏晋问:“怎么进?”   柳朝明看了一眼巷口,只见两名羽林卫举着火把赶来,于是低声道:“等着。”   这两名羽林卫大约是发现了岔口处的尸体,得令过来让曾府戒严的。   他二人与应门的老仆从说了不到两句,柳朝明便先一步绕出墙柱,与苏晋一起用先头的办法将两名羽林卫封喉。   应门的老仆目露惊骇之色,刚要喊出声,柳朝明已伸手掐住他的喉咙:“想活命么?”   喉间的窒息之感伴着尖锐的刺痛,老仆胀红着脸,艰难地点了点头。   柳朝明又道:“带路,敢回头就死。”   此处是偏院,大概由于曾府附近发现羽林卫的尸体,府里的护卫都去了前院听令,偏院内倒是没什么人。   老仆依言将柳朝明引到下人的处所前,正要摸了铜钥开锁,忽听身旁有人唤了一句:“钟老伯他们是——”   竟是一名护卫自前院回来了。   柳朝明当机立断,三两步过去,任凭护卫防备着制住自己的手肘,手腕往回一撇,用指间刃在他的小臂拉了一道口子。   刃上淬的是箭毒木汁,无论伤在哪里,只要见血,必定夺命。   他到底不是习武之人,这么一来却让背后露出空门。   说时迟那时快,老仆摸同钥的手忽地移往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就往柳朝明背后扎去。   好在苏晋早有防备,暗道一声:“大人当心!”抬手自柳朝明身前一挡,匕首在她的左臂划开一道口子,她却将早已握在掌中的金簪小刀扎入老仆肩胛处。   戚绫这柄金簪小刀上不知染了什么,伤口分明不深,老仆却昏晕着走了两步,倒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了。   柳朝明看了苏晋一眼,见她捂着的右臂不断有血渗出,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在老仆身上翻找出同钥,打开一旁的厢房门,这才说了句:“进来。”   进得厢房内,苏晋一时也顾不上伤口,在柜格处翻找出一身男子的长衫直裰,忍痛将身上的侍婢衣裙换下。   柳朝明也不知从哪儿翻出一瓶金疮药,搁在桌上道:“你自己上药。”   苏晋伤在右臂,一只手上药多有不便,且还要重新褪下衣衫穿上,她试了试,只觉太耽搁时间,正自房内找了条布带在伤处裹了,草草止血。   柳朝明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片刻,莫名又说了句:“我刀上有毒,可能沾了些在手上。”   苏晋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在解释为何不帮自己上药,当下摇头道:“这点伤无事。”她裹好伤口,走出院外,往方才穿着的侍婢衣裙里裹了几块石头,沉入湖底,对柳朝明道:“我们先走。”   她虽没说去哪里,但两人都知道,想要在曾府力求自保,除非在羽林卫进府之前先一步挟制住曾友谅。   丑时已过,越往前院走,各处守卫越是森严。   且曾友谅也并非庸碌之辈,柳朝明与苏晋刚踏上通往正堂的回廊,便见不远处的拱桥处,一列护卫举着火把朝后院搜来,而行在这些护卫当中,被重重保护起来的,正是吏部的曾尚书。   柳朝明心道不好,回身拽了苏晋的手腕,拉着她疾步又避回来时的高墙处。   贴身于高墙,他这才将握于苏晋的手腕的手一松,心中已来不及细想,下意识道:“你快走。”   苏晋愣了一下:“大人?”   护卫已越行越进,来时的路似乎也被一段一段把守住,高墙之外竟传来喧哗声,想必是死在偏院内外的羽林卫与仆从已被发现了。   柳朝明垂着眸,轻声又道了句:“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苏晋终于反应过来:“不行,大人是因为我才落入险境。”她想了一下道,“他们不知大人在此,想搜的只是我罢了,我去找曾友谅,大人寻个时机离开。”   她说着就要往前院走去。   柳朝明当下握住她的肘间将她拉回,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忽见前方火光一闪,护卫已经搜到了此处,高呼道:“大人,在这里!”   暗沉沉的黑夜一下子亮如白昼,数十护卫举着火把将苏晋与柳朝明层层包围。   曾友谅自一群护卫中越众而出,看到柳朝明,讶异地一抬眉:“柳大人?”   他然后笑了:“左都御史与刑部侍郎竟同时出现在我曾府,不知道的还当我曾府窝藏了什么谋逆叛国,十恶不赦的罪人呢。”   他说到这里,眸色一冷,问了句:“伍喻峥到了吗?”   一旁的护卫答道:“到了,听说苏大人在此,伍大人已带着羽林卫赶过来了。”   苏晋心中一片冰凉,伍喻峥带着羽林卫一并来此,其目的只有一个,取她的性命。   哦,不对,还要取柳朝明的性命。   然后诬蔑是她杀了柳朝明?亦或者是离开的十三殿下杀了两名朝廷重臣?   融融火光将两人映在地上的身影拉长,苏晋目光落在柳朝明的影子上,忽然想问问他,今夜究竟为何要来?   她知道柳朝明曾对老御史承诺了要照顾自己。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承诺,令他竟不惜性命?   伍喻峥带着羽林卫到了,他看了柳朝明与苏晋各一眼,不由迟疑默然。   但他又想了,反正朱悯达他都带人杀了,在生死簿上再添上两笔,哪怕是朝廷的肱骨重臣,又有何妨呢?   罪孽太深,连一念之仁都是奢侈。   思及此,伍喻峥拱手道:“柳大人,苏大人,得罪了。”   然而就在他抬手下令之时,前院里忽然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小厮:“曾大人,伍大人,四殿下带着几名出征的兵卫往这里来了!” 第134章 一三四章   曾友谅诧异不已。   朱昱深要天明才出征, 怎么这时候就找到曾府来了?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细想, 朱昱深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了回廊外。   一名随行的将士上前一步道:“曾大人, 殿下听闻十三殿下失踪, 看羽林卫在贵府附近搜巡,特来问问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又朝另一旁行礼, “柳大人与苏大人也在。”   曾友谅道:“是, 今夜十三殿下被贼人掳走,一个时辰前出现在敝人府邸附近,臣正派了人在府内查看, 没成想竟撞上柳大人与苏大人, 正打算问一问二位大人。”   朱昱深看着他, 淡淡地道:“曾大人的意思,是要审柳大人与苏大人?”   “四殿下误会了。”曾友谅道。   他心知今夜再要杀柳朝明与苏晋已是不成了,朱昱深不比其他王爷,西咸池门外即将出征的万余将士都听他号令,此刻与他对上实是不智。   “审案问案是三法司的责权, 既然都察院与刑部两位堂官俱在敝人府邸,想必正是有要案要办,两位大人不愿透露, 曾某不再问就是。”曾友谅又道, 看了伍喻峥一眼,与他一起拱手对苏晋与柳朝明一揖, “天色暗, 府上下人没看清柳大人苏大人的模样, 想必多有得罪,二位大人莫怪。”   苏晋与柳朝明不动声色地回以一揖:“曾大人客气了。”   二人随朱昱深一起出了曾府,巷道旁即刻有扈从牵了马过来。   朱昱深回身与苏柳二人道:“本王尚有要事要去兵部,先行一步。”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与苏晋一起向他施了个大礼:“今夜当多谢殿下。”   朱昱深道:“两位大人客气,说来见笑,本王也是乍闻内子回京,赶来宫中的路上恰好撞见此事。”言讫,他不再多说,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朱昱深走后,先前喧哗不断的西巷渐次静了下来。   想来也是,羽林卫既不能对他二人下手,自当把兵力分去正南门,追堵要自城西绕道回南昌的朱南羡。   苏晋走了两步,脚下忽地一个踉跄,整个人晃了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方才弦崩得太紧不曾察觉,眼下从曾府出来,才发现受伤的手臂酸麻不已。   柳朝明回过身来,问了句:“你怎么了?”   苏晋只道这一时的不适是失血过多所致,摇了摇头道:“没事。”   二人一路行至奉天门外。   暗夜沉沉,更深露重,虽是无雨之夜,青石板道依旧水意泠泠。   苏晋看向与自己错开半步,走在前面的柳朝明。   今夜之事在她眼前掠过,她知道,若不是柳朝明及时赶来,此时此刻她怕已成了羽林卫的刀下亡魂。   先头的困惑又自心头生起,苏晋想了想,问道:“大人今夜为何要来?”   柳朝明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甬道内并非无人,宫中浑乱方息,四下里还有提着灯匆匆而行的内侍,只是见了他二人便行礼避开,倏忽闪灭的灯火在夜里像一双双眼。   “我不知道。”须臾,柳朝明道。   其实只是下意识就去找她了,连落入险境都是后知后觉。   苏晋愣了一愣。   冷月如辉,将地上两道浅影拉长,同路而不同道,于是分外寂寥。   苏晋又问:“大人当年……究竟对老御史承诺过什么?”   ——苏时雨这一生太难太难了。   ——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抬目看向天上月。   其实在深巷里找到她之前,眼前都是她那日蹲在都察院的老树下,抬着手背一下一下无声抹泪的样子。   这些时日,她这副样子数次出现在他恍惚之际,如工笔醒染,墨色深烙,连心底漏着风的空茫之感都清晰如昨。   柳朝明淡淡道:“那是我的承诺,与你无关。”   苏晋于是点了点头:“好,大人既不愿说,时雨便不问了。”   然后她抬眸,顺着柳朝明的目光,也看向天上一轮明月,忽然唤了一声:“柳昀。”   柳朝明的睫稍微微一颤。   “今日承蒙你舍命相救,我记下了。”她折转过身,郑重其事地对他揖了揖,淡淡地笑了一下,“但也只能先行记下,相报要待日后了。”   柳朝明知道为何要待日后。   时局太乱,立场不同,恩仇都在等着尘埃落定。   月色流转在她的眸,眸里火色让他想起初见她的样子。   暮春雨纷纷,隔着雨帘,他分明没有看清,却记得她眼底烈火与现在一样灼灼。   柳朝明没说话,淡淡“嗯”了一声,抬步便往都察院走去。   刑部衙司与都察院是一个方向,苏晋刚要跟上,手臂伤处的酸麻之感竟传至浑身上下。   她这才意识到曾府老仆用来刺伤她的匕首兴许了淬了什么毒,否则一刀不深不浅的口子,即便失血再多,又怎会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   苏晋走出几步都如踩在云端,一时之间竟站立不住,抬目望去,只见柳朝明的背影竟也渐渐模糊起来。   不远处还有宫婢内侍提灯走过。   苏晋知道她不能倒在这里,若叫人发现,一旦解下衣衫为她验伤,那她便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眼前景物逐渐变暗,她努力追上两步,昏晕过去之前,又唤了柳朝明一声。   柳朝明心绪沉沉,一时间没注意到身后异样,直到听到一句“柳昀”,才回转身来。   苏晋如同被抽了脊梁骨,正自向前栽倒。   柳朝明怔了一下,上前两步伸手一捞,矮下身将她接住。   然后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蓦地便僵住了。   削瘦的身躯分外无力地卧在他怀里,清淡的,带着些许草药味的气息扑鼻而来。   他的下颌就抵在苏晋的发间,却不敢垂眸去看她。   有一瞬间,柳朝明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的寸许月光和怀里的这个人。   而这寸许月光,就像要在他身前铺开一道素色红尘。   好半晌,身旁才传来迟疑的一声:“柳大人?”   原来是奉天殿一名值夜的内侍赶了过来,跪在地上与他一拜,问道:“大人可要小的背苏大人去太医院?”   怀里人呼吸平稳,想必所中之毒并不致命。   柳朝明沉默半刻,才安静地回了一句:“不必。”他将苏晋横抱而起,吩咐内侍道,“你去太医院,传医正方徐来都察院看诊。” 第135章 一三五章   到丑时正刻, 后宫已被彻底封禁,各宫都被勒令自查, 凡有不在的或行踪有疑的, 一经发现, 当立刻上报。   折杨宫内,一星灯火如豆。   戚寰刚从内侍手里接过第二道药, 便听竹榻上一声低哼。   是朱祁岳醒了。   睁开眼时还有一阵恍惚, 然后才想起兰苑外, 十三对自己下毒, 奇怪内心却很平静, 大约是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他。   戚寰搁下药碗,向朱祁岳行了个礼,唤了声:“殿下。”   朱祁岳偏过头去,屋内光太暗, 一星烛火微微晃动。   戚寰其实与戚绫长得有些像, 尤其当罩上一层暗色, 恍惚中, 简直觉得她就是她。   但他知道她不是。   戚寰是京中这么多贵女中, 最知书达礼的一个,就是已是深夜的现下, 她只要未睡, 依旧妆容精致, 云鬓环钗一丝不乱。   也是, 她是戚府的嫡出小姐, 原本是该嫁给朱南羡这样的嫡皇子的。   朱祁岳唤了声:“寰寰,过来些。”   戚寰便依言走近了些,却并不坐。   因为在家夫为妻纲,他没吩咐她坐。   朱祁岳自心里一叹,问道:“怎么样了?”   戚寰道:“回殿下,殿下所中之毒并非寻常麻药,而是一种特意调配过的药粉,只要沾上,体虚骨软,重则昏迷七日不醒,还好殿下吸入时下意识屏了呼吸,因而不甚严重。”   “我不是问这个。”朱祁岳偏过头来看她。   她的含珠唇其实长得极美,一双水杏眼其实也好看。   他道:“我是问,宫中的情形怎么样了。”   “方才七皇兄传旨,十三殿下被带人劫走,已派了羽林卫去追捕。今夜后宫出事,现已全部封禁,各宫正自查,要等卯正时分才允人出入。还有一事,”她说到一半,抬眸看了朱祁岳一眼,轻声道,“如雨今夜行踪可疑,有人质疑是她带十三殿下离宫,已被传去了宗人府问话。”   “戚绫被朱沢微带走了?”朱祁岳听了这话一愣,“那她现在人呢?”   他才服过药,医正说过他醒来正是虚弱之时,不宜悲怒。   戚寰见朱祁岳要撑着坐起,不由敛了眸,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难过,然后才走去塌边,在他身后支了个枕,又续道:“方才殿下昏睡时,臣妾已去宗人府看过她,她好歹是戚家的人,宗人府不会为难她。”说着,又笑了一下,“而且沈三妹也被传去了宗人府,想必她会照应如雨,等到卯时天亮,后宫的封禁解了,她二人便出来了。”   朱祁岳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这就好。”   手边的药汤已温凉,戚寰端起药碗,对祁岳道:“不烫了,我服侍殿下吃药。”   朱祁岳看了那深浓的药汤一眼,沉默片刻,忽道:“十三这回走了,如果被抓回来了,那就死路一条了吧。”   然后他又苦笑了一下:“这药我不吃了,最好能多病几日,若好得快了,七哥又要让我帮他去追十三。”   他在搁在塌边的手倏然握紧,一双好看的飞眉拧起,燕尾似的眼梢写尽颓然:“我不想去追十三,他不原谅我,骗我,对我下毒都好,这是我欠他的。我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走得远远的,然后好好活着,再也不要回来。”   戚寰愣怔地看着朱祁岳。   她在岭南陪了他数年,看过他因流寇乱杀百姓而震怒,因痛失将卒而伤悲,却从未见过他这般颓败丧气。   哪怕她当年满心欢喜地嫁给他时,他掀了喜帕,眼中的难过与失望也只不过是一闪即逝的。   戚寰觉得,她心中的十二殿下该是意气风发的将帅,该是快意恩仇的剑客,该是不问功过是非只从心而行的侠士,却独不该是在这深宫中的皇储。   她实在是想让他开心一些,自她回京,已经很久没见他真地开心过了。   于是她温声道:“日前踏春时,如雨说我那支南疆蛱蝶衔花簪别致好看,我想送给她,可这支簪子原是殿下送的,怕这中间隔了一层他不愿收,只好说原本就是殿下送的。”她说着,又笑了一下,“殿下,我离京太久,又思家得紧,且自小与如雨感情甚好,不忍分开。这些年她一直在府里也没个着落,不如等入秋后,让她随我一起回岭南,日后我与她姐妹二人,也好彼此做个伴。”   朱祁岳听了这话,不由愣了一下,片刻,他怔然地看了戚寰一眼,像是想解释什么,却咽了下去,只回了句:“……再说吧。”   寅时三刻,宫外传来号角声,这是要出征的将士开始整军的声音。   整军过后也非立时出发,还要点帅,要祭酒,要敬皇天,敬社稷。   苏晋便是听到这号角声醒来的。   事实上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今夜的纷乱,并未睡多久。   眼前的这间屋子她曾来过,一张青竹榻,一扇高窗,一张书案,是柳朝明值事房的隔间。   书案旁,柳朝明背身而坐,正提笔写着什么。   苏晋原想问一问今夜的事,却不知从何问起,正自犹疑,忽然感到右臂的伤口处有一丝冰凉的异样。   她掀开被衾一看,只见伤处已用草药与棉布带子仔细包扎过了。   “是请太医院的方徐为你看的。”柳朝明听到身后的动静,知道她在忧心什么,一面在卷宗上提上最后一句,一面说道。   方徐是她的人,纵然应当放心,可是又多了一个人知道她是女儿身。   苏晋撑着坐起,点了一下头道:“多谢大人。”   柳朝明沉默半刻,斟了一杯凉水,搁在她的塌边,轻声道:“只是麻药,伤得不深。”   方徐说,这麻药其实也就麻一麻手臂腿脚,苏大人大约是因为先头弦崩得太紧,一直无意识地忍着,所以松懈下来才会昏晕过去。   苏晋“嗯”了一声,端起手边的温水,慢慢啜了一口。   屋外有人叩门,推门而入的是御史言脩:“大人,那头来人说后宫内,皇贵妃……”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了卧坐于榻上的苏晋,愣了一愣,行礼道:“苏大人也在。”又问,“苏大人身子不适?”   苏晋没回话。   后宫被封禁她是知道的,可看言脩的样子,竟是在前后宫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的情形下,还获取那里的消息?   他说的“那头”是哪头?   言脩迟疑地看了柳朝明一眼,不知还否应当说下去。   柳朝明摇了一下头道:“无妨。”   “是。”言脩道,“皇贵妃被带回重华宫后,七殿下便命侍卫将她锁在了偏殿当中。除此之外,这几月为十三殿下问诊的蒋医正已被杀了,十二殿下所中之毒正是他所调制的,后来在一株榆树上找到,毒虽不致命,终归是伤身的。   “还有,朱沢微以‘十三殿下贼人劫走,恐危害大随朝’的名义派了八支精锐羽林卫从正南门离开,去追十三殿下了,听说暗地传了密令,一旦找到十三殿下,就地杀了。”   言脩说到这里,看了苏晋一眼:“十三殿下被‘劫’,十二殿下中毒,此事理应交给三法司审理,但七殿下说,三法司中,恐有人涉足此案,他手上有些证据,故此也要参与问案。”   苏晋一下愣住。   她知道朱沢微说三法司里“有人涉足此案”的人非她莫属。   而她今夜切切实实去接应了朱南羡,只要把昨日到今日与她接触过的人逐一抓去审问,难保不会有人透露什么关键。   何况朱沢微现在已然知道了她自蜀中来。   柳朝明对言脩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然后他转头看向苏晋,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苏晋知道,只要她一离开都察院,单是她将伍喻峥留滞在刑部直至夜深,导致十三殿下失踪这一条,也足够令朱沢微把自己传去问话了。   而自己只要到了朱沢微那,恐怕就出不来了。   苏晋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烛光将她整个人笼在一蓬幽微里,她沉睡方醒,脸色仍是憔悴而苍白。   柳朝明沉默地看着苏晋,半晌道:“你现在只有一条路。”他一顿,“与我合作。”   苏晋愣了一下,顷刻明白柳朝明的意思。   他与她虽立场不同,但朱沢微太过得势,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在这个时机,与柳昀合作确实是最恰当,甚至唯一的选择。   苏晋垂下眸,静静地道:“我是为十三殿下效力,认识大人已久,冒昧问一句,大人又是为哪位殿下敬忠?四殿下还是十殿下?”   柳朝明淡淡道:“你觉得呢?”   苏晋一时未答   她与朱弈珩与朱昱深接触都不多。   朱弈珩太莫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逢不同的人便是不同的样,实在猜不透。   而朱昱深太深沉,这些年一直镇守边疆,其余事好像都置身事外,更令她看不透。   假如这两人是同一边的呢?   那么朱昱深为何要在这个夺储的关键时刻出征?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想不明白。”她说着,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确实无路可走,除了与大人合作以外,我别无他法。这个问题我不该问,亦没有资格问。”   她终于将杯中水饮完,搁在了手边。   柳朝明看着那空了的杯子,杯底一圈冷晕像图穷匕见折出的光:“其实我……”   他话未说完,屋外便传来言脩的叩门声   “大人,七殿下带着人找来都察院了。” 第136章 一三六章   朱沢微一进中院, 就看到柳朝明与苏晋同时从值事房走出来。   他也不啰嗦,当即吩咐:“把苏侍郎带走。”   身后两名羽林卫应诺,正要上前拿人, 柳朝明抬手一拦,冷冷地道:“敢问七殿下,因何缘何竟要在我都察院拿人?”   朱沢微笑了一声:“柳大人不知道么?昨日苏侍郎无故将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滞留刑部写所谓证词, 导致前宫护卫失利, 十三王朱南羡失踪, 本王正是要传苏侍郎问责。”   “如果七殿下指的是伍喻峥提交给刑部, 有关故太子被谋害一案的证词——”柳朝明道, “此事是由本官,苏侍郎, 大理寺卿张大人共同商议, 由刑部传令证人伍喻峥, 三法司立案重审。”   “笑话!”朱沢微道, “大皇兄被害乃是因羽林卫内部叛乱所致, 相关犯人早已处决, 三法司即便要重审,也应当与本王商议后再做决定,如此擅做主张, 岂知不是苏时雨假借刑部审案之名滥用职权?柳大人身为左都御史, 行纠察之责, 竟要为苏侍郎遮掩罪行么?”   “本官已说了, 重启此案是我三法司共同的决议, 七殿下若觉不妥,不如传三法司一同问讯。”柳朝明一顿,忽地一笑,“只是不知七殿下可能够在朝野中找出一个适当的人选,共同审讯我三法司?”   这句话实实在在戳到了朱沢微的痛处。   而今朝中无君主,三法司已成为最高的刑罚机构。   若放在寻常,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相互牵制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忽然同气连枝,这样的情形下,除非朱景元或东宫太子行君主之权,否则谁都奈他们不能。   朱沢微简直恨得牙痒痒。   当初他费尽心力想要往刑部安插自己的人,没成想却被苏晋暗度陈仓。   后来他看苏时雨自入刑部便与柳昀分道扬镳,倒也实在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知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过去天还没亮,这两人又和衷共济起来了。   这么下去不行,朱沢微想,若不能在三法司打开一个缺口,他要登极着实太难。   “三法司要重审故太子被谋害一案也无不可,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本王的兄弟一个失踪一个中毒,与苏侍郎却有脱不开的干系。”朱沢微道,“怎么,本王要传苏大人问个话也不成吗?”   他说着,径自唤道:“羽林卫!”   “在!”   “不必理会都察院,把苏侍郎带走!”   这是要用强了。   柳朝明眉心蓦地一蹙,眼中狠意毕现,然而他还未开口,忽地又有一行人自中院外走来。   竟是左谦与随行的金吾卫。   “七殿下,柳大人,苏大人,末将今日奉令护卫六部衙司与都察院,听闻此处有喧哗,特来问一问殿下与二位大人,可有用得上末将的地方?”   他这话虽言及苏晋与柳朝明,却是盯着朱沢微说的,是个“你要动手我便动手”的意思。   亲军卫的轮值通常是一个月在北大营练兵,一个月守卫宫禁。   朱沢微总算明白过来——难怪自二月开始,左谦就心甘情愿地被支开,领着金吾卫去了北大营。   朱南羡怕是早算好了自己要三月离开,特命左谦在他走了以后,轮值回来保护苏时雨吧。   也难为他这个从来大而化之的十三弟,如今为了一个苏时雨,竟也细心成这样了。   罢了,事已至此,今日已非动手的最好时机。   朱沢微离开都察院的时候,心中的怒气已消散了不少。   他将柳昀最后一个狠意毕现的眼神放在心中咂摸一番后,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最初发觉苏晋的身世与齐帛远孟良有关,还以为她只是两位老谋士的一名故旧之后,可今日看了柳昀竟不惜代价救苏时雨的样子,他忽然有点明白这位故旧是谁了——   他想到了一个“谢”字。   脚下的步子一顿,朱沢微凉凉开口:“苏晋二字,当真是苏时雨的真名吗?”   身旁一个亲随答道:“回七殿下,小的查过户籍,此事千真万确,且苏侍郎的户籍是自出生当日就上好的。”   “那也未必是真的。”朱沢微笑道。   凭谢相的高瞻远瞩,早早地为自己的亲人后辈多留几个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   怪只怪谢相去世已逾十载,直至今日,他才想到苏晋的身世或可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当世第一大儒有关。   “派人追上蜀中的探子,让他着重查谢煦,往死里查,当年在蜀中只要与谢煦接触过的,哪怕说过一句话,看过一眼的,都一一抓回拷问。”   朱沢微说着,看向远天第一缕破云而出的光,缓缓笑道:“本王有预感,这个苏时雨的真实身份,恐怕有意思得很。”   卯时三刻,沈筠自宗人府出来,看到恭旋门外,有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正等着自己。   朱昱深一身朱色铠甲,从来深邃的眼底浮起温柔之意。   沈筠原是有些忐忑的,怕他怪自己抛下小儿为了沈奚赶回京师。   可一见朱昱深唇角淡淡的笑容,她便将这忐忑忘了,满心满眼都是重逢之喜,摘下背上的红缨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四哥,半年不见,你我来比一比!”   这是她小时候追着他习武养成的陋习,明明打不过,偏生还爱比试,那时只盼着这样投其所好地追着他,跟着他,他就能多记得自己一分,在他心里,自己就能与众不同一分。   桃花眼滟潋如春,掌中□□宛如游龙横贯而去。   朱昱深不避不让,抬起手臂精准地一挡,枪头撞在铁护腕上发出“铛”的一声。   他的手腕朝上一翻,反手握住枪身往回一扯,沈筠便被带到自己怀里。   “我就要出征了,夜里才听说你回来,过来看看你。”朱昱深轻声道,又将她放开,问,“已去见过青樾了?”   沈筠疑道:“四哥怎么知道?”   朱昱深唇边噙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扫了她靴头的草泥一眼:“回府后,让下人帮你把靴子洗了。”   沈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靴头往地上蹭了蹭,笑得开怀:“还是四哥周到!”   她看了天色一眼,又分外无奈地道:“可惜四哥这回出征,三妹没法陪你了,二姐过世,阿爹被流放,青樾也险些丧命,我与朱沢微已是不共戴天,我要留在京师,查清所有害我沈府的人,我要让他们统统付出代价。”   朱昱深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牵过她的手,温声道:“不陪也罢,随我走一段,算是相送了。”   沈筠于是又开心道:“好。”她想了想,“四哥,等十三登基,我与他一起报完仇,立刻就回北平,珺儿和瑾儿就劳烦四哥先照顾了。”   朱昱深别过脸看她一眼,淡淡道:“好。”   将帅出征,内眷不能相送。   沈筠虽也有宣武将军的封号,但因未着将军服,还没走到咸池门便被侍卫拦下。   咸池门外,四方将士列阵,号角声声。   此次自京师出征共万余人,并着朱昱深在北平的兵马,一共二十来万大军,即便如此,要与北凉的三十万军马作战,仍是十分艰巨的。   大随立朝之初便与北凉征伐不断。   景元八年以前,北凉还曾占据北平府不退,后来安定侯率兵出征,虽夺回了北平,可北凉一直扰境不平。   直到景元十五年,也就是十年前,年仅十九岁的朱昱深自请挂帅,征战北疆,以少敌多一战成名,才将北凉大军击退到北境疆界之外,彻底守住了大随的太平。   蓄了一夜的云团子没落下雨来,到了辰时,竟被万丈春光照破。   饯别酒当摆在西城之外的十里亭,在宫中就前来相送的臣子其实并不多。   朱昱深带着一众将领正祭酒敬完社稷,便见长道一头,有一身着仙鹤补子,气度清冷的人缓步走来。   正是左都御史柳朝明。   离得近了,柳朝明对着朱昱深一揖,清清淡淡地道:“臣奉命查案,正好要自西咸池门离开,想着四殿下今日出征,便过来送一送殿下。”   朱昱深伸手将他一扶:“柳大人不必多礼。”   这时,人群另一端有一人道:“柳大人也在。”   柳朝明循声望去,只见朱弈珩越众而出,走得近了,他笑了一声,用仅三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句,“真是巧,柳大人与我顺路顺到一起了。” 第137章 一三七章   群臣早已退得远远得去了。   朱弈珩又道:“我今早跟七哥请了个旨, 带着府兵与一支羽林卫去追一追十三,看看能否把我这个丢了的十三弟寻回来。七哥准允了,现下我也正是要离宫,想到四哥出征,顺道过来相送。”   朱昱深与柳朝明一时都没回话。   朱弈珩回头看了一眼随他而来的内侍。   那名内侍会意, 随即奉上来一壶烈酒。   朱弈珩取了杯盏斟了三杯:“既这么巧都来了, 柳大人不如与我同敬四哥一杯, 为四哥践行?”   柳朝明默了默,自他手里接过杯盏, 与朱昱深朱弈珩一起往酒里浇过黄土, 三人一同饮罢。   出征时辰已到,号角吹彻西城。   朱昱深放下酒盏, 看了柳朝明与朱弈珩一眼, 说了句:“本王此去不知何时来归, 二位自当保重。”   言讫, 回头翻身上马,领着出征的兵将起行。   锦旗飘飘, 出征的卫队犹如长龙, 映着苍天春|色,缓缓自咸池门而出。   柳朝明与朱弈珩就站在城门处, 一直等到卫队在视野里消失,才一同折回身, 并肩往宫内走去。   长道深深, 两旁的内侍见了他二人都远远行礼避开。   好半晌, 朱弈珩才似是而非地说了句:“柳大人,第一回了啊……”   柳朝明虽听得明白,却没有回话。第一回,他因一己私念,让苏晋去通政司送信,险些损毁大局;而这第二回,他舍命去城西寻苏晋,自己却落入危境,是朱昱深赶来救了他。   朱弈珩笑道:“如果说柳大人从前帮四哥,只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场君子之约,因为一环碎了的玉玦,那么时至今日,大人既然肯在四哥出征之日前来相送,是否说明你承了四哥的恩情,自此往后,与在下彻底算是同党之友了?”   柳朝明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说道:“十殿下以天下为盘,屠刀为子,翻手覆手之间,与四殿下一齐布下十年之局,将太子,三王,十四,以及不日后的朱沢微甚至朱南羡斩落其中,此心缜密,惊才绝艳,柳某莫不相及,做个看客倒也罢了,无心与你一齐搅浑水。”   “柳大人说笑了。”朱弈珩道,“大人手握大权,半身都已在浑水之中,若不在水里搅动搅动,岂不平白少了三分美景?”   他说着,又笑道:“时局如旋涡,顺势而昌,逆则亡,我与四哥虽能布局,也非时时事事都在牢握鼓掌,就譬如今日,四哥最后一句‘二位自当保重’,正是意外得知十三手握立储密旨,让我二人在十三手里找一条后路。”   “你的后路不是已找着了么?”柳朝明勾唇一笑,“你自请带着兵卫去追朱南羡,难道真是为寻回他?还不是为了打着追捕的名号暗自助他回南昌,让日后新任的太子殿下,大随储君记你这一恩,留你一条性命。”   朱弈珩道:“彼此彼此,大人与苏时雨结盟,难道真只是为了救她?不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柳朝明又笑道:“随你怎么想。”   长风拂来,二人说话间已至奉天门,巍峨宫楼矗立无声,门楼的铁马却叮当作响,有宫人躬着身自廊阁间匆匆穿行,带着满目的忧色与惘然。   这沉沉的,无尽的深宫。   柳朝明在墀台与朱弈珩分道后,回头看了眼庑殿顶上欲气势如虹的飞龙石雕。   明明欲腾云而去,却又被缚于重檐。   不知怎么,他就想起十年前,年仅十六岁的自己站在充斥着冷铁之气的四王府,听得朱昱深问:“柳昀,你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两人待他深情厚谊,一个是早早过世的母亲,一个是后来收养他的老御史。   他自腰间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递去:“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殿下若看得起,聊报当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温润,淡白色泽微微生光。   朱昱深却道:“本王不要你相报,本王只愿以此为信物,与你立下一个君子盟约。”   说着,他接过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而无措的目光下,那枚几乎与他性命一样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块。   朱昱深将碎裂的玉玦收起,然后自身后的剑台上取下一柄通体如墨,嵌着鎏金暗纹的佩剑递给他:“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与你柳昀立下盟约,日后登极,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当许你三诺   ——北境战乱,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会自请挂帅征战,这第一诺,本王便许你北疆太平。   十年前朱昱深出征的号角声与今日如出一辙,隔得很远了,很久了,也响彻宫禁。   收在袖囊的三枚残玉一如当年温凉,柳朝明取出一块握于掌中,反复摩挲出些许热度,忽然就不想要最后一枚玉玦了。   世间事本不圆满为何还要求圆满?   就像眼前这无悲无喜的宫禁,走到江山易主的这一日,恐也是满心落索吧。   早上还盛烈的春光到了午时被风吹散,层云压境,在深殿之上铺开一蓬又一蓬暗色。   又要落雨了。   (第三卷 完) 第四卷 :借月色落吻过你眉心 第138章 一三八章   暗夜一场雨落,归云山两旁的山道被淋得泥泞不堪。   囤了一夜的暑气终于消褪, 朱南羡披着蓑衣, 与身后数千名南昌军匍匐在背山处,屏息凝神地盯着东侧山道的隘口。   若他所料不错, 半个时辰后,凤阳军的先行队就会从隘口经过。   这已是景元二十五年的六月末。   三个多月前, 朱南羡自宫中逃出,遭遇羽林卫追捕, 万分危急之时, 正正撞上了朱弈珩所带的追兵。   朱弈珩自伤一刀, 帮他将羽林卫引向了别处, 朱南羡这才得以彻底逃脱, 带着为数不多的护卫回到南昌,与朱旻尔汇合,仅休整了半日, 就集结南昌军,取道湖广,直奔归云山,拦截赶赴安庆取马的凤阳军。   其时已是破晓时分, 朝阳却被掩在云后,漫天漫地的雨水将巍峨山岗浇得混沌一片。   朱旻尔伏在朱南羡身侧, 犹自不安地问:“十三哥, 凤阳军怎么还没来, 该不会是发现我们的埋伏了吧?”   过了一会儿, 他又问:“要不我们再派一个探子?”   朱南羡扫他一眼,笑了一声:“都如你这样没耐心,再无准备的敌人也该被打草惊蛇了。”然后他将声音压低,目光直视着隘口方向,“等着,就要来了。”   这里是两山夹道的狭路,是凤阳前往安庆驻地最近的一条路。   两个月前,从京师传来的邸报说,年初在西北马市所买的三千战马因粮草耗尽,被转至安庆驻地,令凤阳军前去取马。   凤阳军的统领章翙得知这一消息,心中觉得蹊跷——马既是从西北运来,为何要先转至更南方的安庆驻地呢?   而此时此刻,章翙看着眼前的隘口,心中的蹊跷之感更甚了。   或许是常年领兵积累的直觉,归云山的地形让他不安,隘口之后是两山夹道的狭路,而隘口之前,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渡河的方式只有一种——穿过一座架在两岸的吊桥。   “统领大人,前头有什么不对劲吗?”跟在身旁的一个兵将问道。   这里是大随境内,谁会对他们一个取马的先行队动手?   章翙摇了摇头,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说了句:“让后面的人跟上。”率先穿过隘口。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三千凤阳先行队全进入山道,雨水已不复初时磅礴了。   阳光就要挣破云层,朱南羡的目光在这一刻格外沉静。   他知道,山下的三千凤阳军,是他夺储之路上所要歼灭的第一支军卫。   只有先发制人地将这支先行军阻在这里,他才能彻底阻扰朱沢微让凤阳军进京的计划,才能先一步率兵赶往京师,不辜负那些信任着他,等待着他的人。   云散得很快,不多时,天边有一丝微明的光照下。   似是有一阵风袭来,将山端的一颗小石子吹落。   小石子顺着山坡,跌跌绊绊地滚落下来。   朱南羡十分无言地看了身旁那个耐不住性子的朱十七一眼,在章翙反应过来,带着凤阳军要撤离之前,毅然决然喊道:“动手!”   这一声恰如霹雳弦惊,方才还寂然无声的山道忽地出现了无数身着墨绿蓑衣的兵将,一个个比人高的山石从山坡上滚落,朝狭道上的凤阳军砸去。   朱南羡将蓑衣摘下,在凤阳军还未反应过来前,朗声高喝:“先锋队,跟本王冲!”   一时间只听喊杀声响彻天际,数不尽的人影自两侧山坡朝狭道涌来,刀兵利刃在破晓第一缕霞光中映出带着血的亮色。   章翙到底是一军统领,见此情形,临危不乱,指挥道:“凤阳一卫二卫列阵迎敌!”然后问一旁的兵将,“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那名兵将犹疑地回了句:“好像、好像是十三殿下的南昌军。”   章翙一听是朱南羡,面色顷刻沉了下来。   十三殿下领兵的厉害他早有耳闻,他也知道而今的朝局,七殿下与东宫势不两立,此去京师,凤阳军与南昌军终有一战。   但他没想到会在归云山遭遇朱南羡的伏击。   十三殿下是五月才赶回南昌府的,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竟比自己的先行队还先一步来到归云山?   章翙不解,却也明白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环目一扫,局势瞬间了然于心:自己率兵有三千之众,南昌军看样子大约也有三千,人数虽相当,但南昌军早有准备,自己这方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两厢交手已成颓势,不宜再战。   也罢,是他失策遭到暗算,好在凤阳大军据此不过二十里,退后重整,区区三千南昌军倒也不在话下。   想到此,章翙决然道:“凤阳一卫二卫无论如何扛住,其余人等,随我先撤回归云河对岸!”   隘口狭道虽易遭伏击,但若列阵防守,倒也是掩护撤退的绝佳地形。   然而章翙退出隘口还未走多远,后方便有一名兵将来报:“统领大人,不好了,来路上的吊桥被人砍断了!”   章翙闻言大惊:“什么人砍断的?”   “小的不确定,但看他们的兵服和领头人的旗帜,像是西北茅作峰茅将军的卫队。”   章翙彻底愣住了,茅作峰坐镇西北,乃西北都司的都指挥使,当朝三品昭勇将军,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一念及此,他忽又反应过来。   清明过后,京师曾发来一份邸报,声称西北边境有寇匪潜入大随,是以西北军要增派兵力进驻信阳府,抓捕寇匪。   照眼下的情形看,原来抓捕寇匪只是一个幌子。   事实上,是当时被软禁于东宫的十三殿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给西北大将军茅作峰传了信,让他等待时机与自己一起先发制人,歼灭凤阳军的先行队。   想到这里,章翙彻底明白过来,原来早在二月,朱南羡就筹谋好要对凤阳军动手了。   当务之急已不该想着如何交战,而是要想法子回到凤阳大军的营地,让他们知道十三殿下伏击截路这一消息,早作应战突围的准备。   “把马都牵过来!”章翙吩咐道。   百余匹战马顿时聚齐在隘口后的低洼处。   章翙带着先行队的精锐翻身上马,迅速道了句:“跟我走!”随即沿河逆流而奔,打算在归云河上游的浅滩处涉水而过。   然而他这一行动,被此刻高立于山端的朱南羡尽收眼底。   他将身后朱色披风一掀,回身便往背山处走去,吩咐道:“追上去!”   背山的平地上,一望无际全是高大威勇的战马,不多不少三千匹,正是朱沢微辛辛苦苦自西北马市买来,打算交由凤阳军用的。   其实也无怪章翙觉得运马的路线不对,因那份路线图,是被在太仆寺任职的沈奚精心改过,以马草调配不均做了个瞒天过海的借口,然后将战马先转移至离南昌府更近的驻地,让朱南羡先得了马。   这也是三千南昌军能较凤阳军先一步赶至归云山的原因。   朱南羡带着先锋队策马疾行,跟在他身旁的护卫秦桑调侃道:“殿下,这七殿下从西北买来的马就是好,跑起来也比寻常的马快,您说要是七殿下得知咱们抢了他的马去打他的人,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朱南羡听了哈哈大笑。   一旁的朱旻尔忿忿不平道:“他害我皇兄皇嫂,就这么气死了才是最好!”   上游的河水经过一夜雨水灌注,也已湍急无比,好在河头还有一座栈桥。   章翙率着一众凤阳精锐行至此,只见前方有一个穿着银甲,身覆朱色披风的人正等着他。   仔细看去,不是十三殿下又是谁。   而朱南羡身旁的战马他也认出来了,园字方头的标识,正是自西北马市买来的。   章翙的心越来越沉。   眼前虽只朱南羡一人,但他知道,只要他们再往前一步,不远处的灌木丛,更远处的山头,或许就有朱旻尔带着弓箭手举弓对着他们。   他是终于明白,那个从来宅心仁厚的十三殿下,早已对他们凤阳军,对朱沢微动了必杀之心。   深陷绝境,或许唯有舍命一搏才能换取一线生机。   章翙看了身后跟着自己的一众将士一眼,自背上摘下长矛,一扬缰绳,任骏马载着自己往朱南羡奔袭而去,手中长矛直指朱南羡脖间。   朱南羡不慌不忙,在长矛刺来之时,仰身避过,随后脚踩马镫,纵身上马的同时抽出腰间长刀,借着骏马之力,矮身斩向章翙的战马。   长刀掠过马腹,直接斩下前肢。   章翙心道不好,正欲弃马而走,谁知身旁的朱南羡也同时弃马。   他伸手抓住章翙的长矛将人带回,随即就以迅雷之势,把沾着马血的长刀架在了章翙的脖子上。   一击制胜。   余下的凤阳兵将见统领落败,纷纷趁着这个空档勒马转头,想从河岸涉水而走。   朱南羡将他们的举动看在眼里,却不拦不阻,似是胸有成竹。   正当时,两旁的山坡上果然出现数列弓箭手,张弓如满月,齐齐对准正欲渡河的凤阳军。   箭还未发,河岸另一头又传来疾马之声。   随声而近的是一支穿着西北军服的卫队,领头一人身着三品将军服,方脸阔鼻,生得浓眉大眼,正是昔日与朱南羡有袍泽之谊的西北都司指挥使茅作峰。   茅作峰一见朱南羡,高声道:“殿下,末将来晚了一步,殿下莫怪啊!”   他虽是致歉,言语中却没半点诚意,想来是当年在西北与朱南羡行军打仗兄弟相城,没大没小的惯了。   朱南羡倒也不怪,朗声笑道:“跑了一个人算你的!”   “殿下放心,一个都丢不了!”茅作峰道,当即领着卫队,将正待涉水的凤阳军包围其中,统统拎来了河水这头。   日破云出,天阳之光在挣脱开一夜风雨浓云后,终于以盛烈之姿洒下金光,照在朱南羡英挺的眉梢。   朱南羡看着章翙,淡淡道:“死还是降,选一个?”   章翙沉默半刻,叹了一声,与身后一众凤阳军一起将手里的兵器扔在地上。   不多时,隘口那头的将领也清理完战场过来回禀。   朱南羡命秦桑将此战中所有活的死的凤阳军逐一点算过后,对茅作峰道:“人虽能点算清楚,但消息没办法封锁。今日对朱沢微的凤阳军开战虽是出其不意,但消息不日便会传回京师,本王在京师的至交盟友都有危险,本王要先赶回宫保下他们,所以二十里之外的五万凤阳大军就交给你对付了,切记,不降则杀。”   “殿下放心。”茅作峰道,“末将早已想好了,留西北大军守信阳,末将带着一万人前往安庆驻地,殿下的五万南昌军取道徽州,如此三面环伺,凤阳军想进京也没有路。”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三面驻地中,你守的这一方最薄弱,等南昌军行近,我会派人传令他们留两万人在安庆府。”   他说着,回头看向秦桑,“派去安庆府的使丞回来了吗?可有今日的邸报?”   “已回来了。”秦桑道,一边呈上邸报一边迟疑道:“殿下,今日还自安庆府取来一封的密信,像是……都察院柳大人的。”   朱南羡一愣,柳昀?   柳昀为何会给他来信?   然而当朱南羡将信拆开看过后,脸色顷刻变了,他沉默一瞬,当即吩咐道:“十七,你带着三千先锋队,先一步赶回京师,我十日后与你在应天城外与你汇合。”又道,“秦桑,你带上几个人,跟本王先去苏州府,杀一个人。” 第139章 一三九章   归云山云破日出, 京师已连着烟雨茫茫了多日。   早上罗将军战死岭南的消息传来, 为整个朝堂都笼上一层愁雾。   各部堂官在鼎言堂议事议到未时都没个结果, 刚从堂里出来,礼部尚书罗松堂第一个忍不住, 埋怨道:“早知岭南的流寇勾结安南国的外贼,咱们就该统一口径让十二殿下出征,他常年镇守岭南,多得是对敌经验,这下好了,罗大将军战死,朝廷又少了一个武将,以后出征都不知道派谁。”   吏部曾友谅冷笑着道:“罗大人这计事后诸葛亮用了几十年也不嫌累?当初柳大人说让十二殿下出征,您跟个没嘴葫芦似的, 愣是把舌头摘了一个字不往外吐,现在来埋怨人?晚了,您还是仔细想想安南国那头想议和,咱们该派谁去当这个倒霉催的使臣罢, 这可是你们礼部的正经事, 到时七殿下问起,罗大人可没法再将嘴缝上了。”   罗松堂不满:“哦, 议和就是礼部的事了,你们几个衙门就撂挑子不管了?照我说, 议什么和, 等七殿下问起, 龚大人,”他用手背拍了拍龚荃的胳膊,“您好歹是兵部尚书,直接跟七殿下说,让十二殿下带兵过去打,小小一个安南国,还怕不能把他们打服了?”   “打打打,打仗要用银子,银子呢?”龚荃怒道,又气闷地看向户部侍郎杜桢,“从前沈青樾在户部,军费从来没短过,早几年岭南与北疆也齐齐乱过一回,他未雨绸缪,早早就把银钱粮草余了下来,今年可好,没了沈奚管国库钥匙,堂堂户部就要粮没粮要钱没钱了。”   龚荃这话已有羞辱之意,杜桢听了心里满不是滋味:“早几年乱的那一回岂能与今年相提并论?今年单是北凉就整军三十万来犯,东海戚都督出征还要花银子造船,岭南这事,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换谁来都变不出这个银子。龚大人要真觉得沈大人有这个能耐,那就赶紧去和七殿下商量,将沈大人从太仆寺调回户部。照下官看,现在召回沈大人还来得及,万一不幸西北再一乱,我等只有去庙里跪着求神仙下凡了。”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佬,看着身旁几位同僚吵得不可开交,劝道:“诸位莫要急,眼下西北不是好好的么?再者说了,罗将军虽殉国,安南这回也差不多被打服了。所谓议和是他们求和在先,合该他们给咱们银子。”   他左右一看,笑道:“照老夫看,如今就一个问题最棘手,派谁去当这个使臣才能既不失我泱泱大国风范,又能让安南小国心甘情愿地太平几十年,安心纳贡?大家都是大随臣工,好歹帮着礼部一起出出主意不是?”   几位臣工各看一眼,都不说话了。   正这时,身后鼎言堂的门“吱嘎”一开,落在后头的三法司,柳朝明,张石山与苏晋出来了。   众人对揖行完礼,曾友谅看着苏晋,忽而一笑道:“哎,老夫有个主意,苏侍郎从前任御史的时候,就是舌灿莲花的当朝第一好口才,要论出使议和的人选,除苏侍郎外,本官是想不出更好的人了。”   这话一出,廊庑下头的另几人却没搭腔。   刑部侍郎已非当年的府衙知事,不是谁等闲能得罪得起了。   苏晋不咸不淡地道:“曾大人建议本官出使,是打算将刑部最近几桩大案接手过去帮忙了结了吗?照本官看,户部短钱粮,兵部短兵马,朝廷短武将,刑部冗案沉杂,都是因为吏部任免官员不当,导致众多官职出缺,各衙司公务滞后。曾大人若能将这些问题解决了,让本官出使也不无不可。”   她说着,不再理曾友谅一行人等,看了眼外间茫茫的烟雨,径自步到廊檐下头,等着吴主事送伞过来。   不多时,柳朝明与张石山说完话,也走到檐下。   一名小吏过来赔礼道:“柳大人,言鼎堂的伞被借完了,小的已吩咐人去隔壁流照殿取,这就要回来了。”   柳朝明脸色有些苍白,是前几日偶染风寒还未养好,但他似有要事在身,不愿耽搁了公务,淡淡道:“不必了。”抬步就迈入雨中。   苏晋刚从吴寂枝手里接过伞,余光扫到柳朝明的身影,不由怔了一下,追上几步唤了声:“大人。”然后双手奉上自己的伞道:“大人当心身子。”   烟雨细细密密,柳朝明隔着雨帘子看她,一时没有回话。   苏晋解释道:“我回刑部,可与吴主事一起走。”   柳朝明这才将伞从她手里接过,撑开来却没走,沉默一下,道:“本官记得,曾给过你一把伞。”他一顿,轻声问:“为何从不见你用过?”   苏晋道:“当年外出巡按,原也将大人的伞带在身边,后来听阿留说,那柄伞对大人而言极其珍贵,秦淮多烟雨,雨水绵长且急,时雨是以不敢用,怕将大人的伞用坏了,也就天晴时拿出来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柳朝明愣了一下,片刻移开目光:“伞原就是拿来遮雨的,不是晒太阳的。”言罢,再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苏晋讶然地看着柳朝明的背影,一时没明白他为何要与自己计较这个,转而一想又觉自己确实有些本末倒置,倒叫柳昀的伞屈才了。   吴寂枝跟过来,看苏晋的眉间似有思虑,不由问:“苏大人在忧心皇贵妃娘娘的案子?”   苏晋愣了愣,垂眸一笑:“没有,无端想起儿时在书上看过的一则趣闻,说一日天晴,一名书生敞腹在中院仰卧,旁人不解,问其故,答曰,‘晒书’。”(注)   “是为满腹诗书。”吴寂枝跟着笑道,“晋人多怪诞,倒也都是真性情。”   二人说话间回了刑部。   申时已至,明明是下值时分,刑部衙司却没一个人离开。   这也无怪,前一年的几桩冗案未平,六月过后,又添了两桩新案,先是月头皇贵妃与为她看诊的医正先后暴毙在宫中;几日前,朱沢微又因年初所买的三千战马转移至安庆驻地,问责兵部与太仆寺,太仆寺黄寺卿为示清白,竟然手书状词一份递来了刑部,状告下属官员假公济私。   苏晋将这份证词看过,只觉通篇言辞含混,词不达意。   她没有立时立案审理,只吩咐了下头的司务,每日里传一两名太仆寺官员过来问话,做做样子。   “苏大人,今日要来刑部的太仆寺官员是典厩署的沈署丞。”守在公堂外头的小吏见苏晋回来,迎上来回禀道,“因典厩署在云湖山草场,沈大人到刑部恐怕该戌时了,卢主事说,苏大人连着数日操劳,今日不如早些回府,他留下来审沈大人。”   苏晋道:“不必,我等青樾。”   “是。”小吏又道,“都察院的顾御史来刑部寻苏大人,说是有些私事,眼下正于律令堂等着,苏大人是这会儿见呢,还是待会儿见?”   “顾御史?”苏晋愣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就是从济南回京复命的那个监察御史,刚才几个见过他的人都说……说顾大人说话有点结巴。”   “顾云简?”苏晋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她眉心一蹙,看小吏一眼,“以后休要议人短处。”   小吏惶恐道:“苏大人教训的是,小的日后再不敢了。”   苏晋点了一下头,便往律令堂走去。   顾云简一见苏晋来了,连忙搁下茶碗,起身对她行了个大礼,说道:“苏大人恐怕不记得下官,当年苏,苏大人巡按,途经湖广,下官在武昌府与,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看大人审案,下官受益匪浅。”   顾云简其实还要长苏晋两岁,生得眉目温雅,两眼的眼皮一双一单,看着倒也不觉着怪。   苏晋记得,他原是赵衍的学生,胸怀大才,景元二十年还曾高中榜眼,毕生心愿是与赵衍一样,做一名刚正不阿的御史,但御史毕竟是言官,口吃这一毛病确实阻碍了他的仕途,至今也只是个七品监察御史。   苏晋笑了笑道:“我记得你。”又看了眼他身后的椅凳,意示他坐,才又提了茶壶道,“我听下头的人说,你是因私事寻我?”   顾云简连忙捧了茶盏去接茶,说道:“怎、怎敢劳烦大人、大人为下官斟茶。”又道,“是有私事。”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两张红色的,叠得工工整整的请柬,道:“下月初七,是下官与恩师,就是都察院赵大人府上,赵二小姐的定亲宴,特请苏大人过来吃宴。”   苏晋听了这话就愣住了。   她看着那两张请柬,半晌,问了句:“是与赵妧小姐?”   “是。”顾云简垂着眸,耳根浮上一丝红的同时,唇边噙起一笑,有掩不住的欢欣之意,“学生、学生儿时便与阿妧,不,赵二小姐相识,算是……青梅竹马。”   见苏晋没接请柬,他又愣然问:“苏大人,下个月初七有事在身?”   “没有。”苏晋微一摇头,将请柬接过,道:“只是从未听赵大人提过,有些意外罢了。”一看手里请柬,又问,“怎么是两张?”   顾云简歉然道:“另有一张要劳烦苏大人转交、转交给沈大人,下官去典厩署寻过他一回,但不巧他当日休沐,没能见着,眼下七月将至,下官、下官忙于筹备宴席,恐不能再亲自去请,只有麻烦苏大人。” 第140章 一四零章   苏晋道:“好, 待本官见到青樾, 会将请柬转交给他。”   送走顾云简已是酉时,苏晋心想左右要等沈奚,便吩咐下头的小吏将皇贵妃一案的卷宗取来再看看。   皇贵妃是六月初六于重华宫暴毙的。她死后一日, 为她瞧病的佘医正也忽然自尽。佘医正临终前留下一封血书, 声称是自己毒害了皇贵妃,还将下毒过程,犯案经过交代得一清二楚。   此案于是便归到了刑部。   苏晋随即着人审案。出人意料的是,审案的过程极其顺利,所有的证词,证据, 无一不指向佘医正, 甚至连佘府的小公子也证明佘医正因为数年前被皇贵妃诬蔑为庸医,未能当上太医院掌院, 一直记恨在心。   案情似乎已有了结果,但苏晋却没有结案。   她隐隐觉得皇贵妃的死就像是一出编排好的, 天衣无缝的戏。   而这出戏想要告诉所有人,好了, 后宫这大半年来的惶惶不安就到此为止, 不必再追究了。   可是……   苏晋盯着卷宗上的“淇妃”二字,心中又生起了熟悉的异样之感。   “苏大人是有眉目了吗?”与苏晋一同在翻阅卷宗的吴寂枝问道。   苏晋道:“我再想想。”   不多时, 外头的小吏来报:“苏大人, 沈大人到了。”   天色已全然暗了, 唯有公堂内灯火通明。   沈奚一身七品补子, 穿得倒还正经,手里却分外突兀地拎了个行囊。   苏晋愣道:“你怎么这副样子来了?”   沈奚将行囊往她的书案头一搁,自提了茶壶斟茶:“朱沢微三千匹战马没了着落,今早又跟太仆寺动了怒,黄寺卿原还哭天抢地喊冤呢,听闻刑部的苏大人要传审我,整个人一下乐坏了,就盼着你能赏我几顿鞭子,让我屈打成招,特准我收拾行囊,滚来刑部受罚。”   苏晋道:“他有什么好乐的,朱沢微早就怀疑到你头上了,奈何就是没证据,我这里只能帮你将案子压着,但朱沢微防着我,必定会用他的办法查。”   “其实他都不用查。”沈奚嘻嘻一笑,“等过两日,十三抢了他的马杀了他的人的消息传来京师,他提着刀第一个要宰的人就是我。我都想好了,反正跑不掉,干脆住来你刑部,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最后这几日你每日抽空陪我小酌两杯,也算上路前尽个兴了。”   苏晋道:“我今日正好帮你收了一张请柬。”她自案头取了顾云简送来的红帖,递给他,“你若是命长,指不定还能吃个好酒。”   然后她看着沈奚,模棱两可地问了句:“你怎么想?”   沈奚看清红帖上的姓名,先是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若无其事地将请柬收起,笑嘻嘻地道:“我是数着日子见阎王,能苟且一日是一日,你都说这是好酒了,我有什么好想的,该去自然要去。”   一旁的吴寂枝忍不住道:“沈大人这么一下一个阎王一下一个上路的,也忒不吉利了。”又对苏晋道,“苏大人您也不劝劝沈大人,指不定十三殿下就赶回来救咱们了呢?”   苏晋不置可否:“朱沢微手上有个生死簿,头两个名字就是苏时雨和沈青樾,前几日翟迪与我说,朱沢微派去蜀中的探子已快到苏州,我这两日去廷议感觉脑袋已不在脖子上了。”   这回跟以往不同,他二人是切切实实有了可判死罪的把柄落在了朱沢微手上。   沈奚道:“便是这个理,横竖都是一个死,还不如直面生死,万若活下来,只当是白捡来的一条命,岂不快哉?”   他说着,放下手里的茶盏,走去苏晋的书案往那份摊开的卷宗上一扫,愣了愣道:“你怎么还在查皇贵妃的案子?”   “不查她的难不成查你的么?”苏晋道,又想了想,把卷宗推到沈奚跟前,点了点上头“淇妃”二字,说,“你看这个。”   沈奚眉头微蹙:“怎么又有她?”   卷宗上写着重华宫侍婢的证词,皇贵妃暴毙当日,淇妃是与她见过一面的。   苏晋道:“我也在疑心这个,去年璃美人在宫前殿惨死,淇妃在场;年初东宫‘凝焦案’,淇妃也在场;这回皇贵妃暴毙,死前又与淇妃见过。若说一回两回是巧合,好歹事不过三。”   沈奚看向吴寂枝:“皇贵妃暴毙后,你们没传淇妃宫里的人来审?”   “没有。”吴寂枝道,“皇贵妃是正午时分吃了佘医正熬得药汤中毒暴毙,淇妃是早上去看得她,只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后来查案,佘医正下毒的药碗还在,重华宫的侍婢也是看着皇贵妃吃了药人就不行了的,是以就怀疑不到淇妃头上了。”   他说着,犹疑了一下:“不过,苏大人,沈大人,依下官这么多年查案的经验,这宫中朝中的案子,没有哪一桩是这么明明白白敞开摆出来的,皇贵妃的案子结得这么顺利,反倒叫下官觉得其中有假。”   苏晋与沈奚听得这一“假”字,同时一愣。   沈奚看向苏晋:“你怎么想?”   苏晋的目光直直锁在卷宗上的“淇妃”二字:“我在想,小殿下的奶娘临终前的那一句话……”   去年宫前殿的案子后,朱麟的奶娘在宗人府自尽前,断断续续地留下过一句十分古怪的遗言——   什么都是假的,这一生对不起小殿下,虽死,也不能赎罪。   沈奚思索着道:“得想个办法去审一审这个淇妃。”   “要审也要等七月以后了。”吴寂枝道,“今年开年不顺,朝里朝外出了这么多事,淇妃到底身怀龙种,七月就要临盆,若能生下小殿下为宫里冲冲喜,是再好不过,宫中的人都信这个,眼下已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苏晋与沈奚互看一眼,叹了一声。   等七月?七月时都不知道他二人在阴间还是阳间了。   然而这一声还没叹完,两人又俱是一惊,同时看向吴寂枝:“你刚才说什么?”   “说淇妃七月就要临盆。”   “然后呢?”   吴寂枝茫然不解,于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若能生下小殿下,为宫里冲冲喜是再好不过,宫中的人都信这个,眼下已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苏晋和沈奚彻底怔住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他二人自始至终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奶娘的遗言是:什么都是假的,这一生对不起小殿下,虽死,也不能赎罪。   但“小殿下”是一个泛称,指的是年纪较小的皇嗣,而彼时在宫前殿,除了朱麟以外,还另有一个小殿下——淇妃肚子里的小皇子。   难道奶娘所说的假的,其实指的是淇妃肚子里的孩子?   好半晌,苏晋道:“不会吧……”   过了一会儿,沈奚道:“好像是……”   又过了片刻,沈奚忽地自案头提起笔:“时雨,你可记得胡主事将奶娘的遗言转告给我们时,说她彼时伤心,说的断断续续,既然断续,必有重复,倘若——”他一顿,抹开一张白纸,在上头写下一句话,“这句遗言原本是这样的呢?”   什么都是假的。   这一生对不起小殿下。   小殿下,虽死,也不能赎罪。   不是一句,而是三句。   沈奚搁下笔,看着苏晋:“会不会,这两个小殿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第一个是麟儿,是奶娘这一生的的确确对不起的那个人。”   “而第二个。”沈奚倒提着笔,直直指向“小殿下”三个字,“是指淇妃肚子里的皇子,这才是假的,是万死,都不能赎罪的那一个。” 第141章 一四一章   三人一时无言。   半晌, 吴寂枝问:“沈大人的意思是,淇妃娘娘其实未曾怀孕, 肚子里的小殿下是……假的?”   苏晋道:“不, 倘若是假孕,那么这个所谓的‘小殿下’便不存在,万死不能赎罪的就是淇妃, 何来‘小殿下’不能赎罪一说?”她顿了顿, 看向沈奚, “还记得年初东宫的‘凝焦案’吗?”   彼时朱沢微引蛇入东宫, 借由凝焦与驱蛇的药粉相互作用,想要毒害朱南羡。   而暗中将“凝焦”藏入东宫的, 正是淇妃。   苏晋道:“十三殿下是嫡王,是大随的正统, 毒害他罪同谋逆,当诛九族,淇妃若不是与朱沢微有非同一般的瓜葛, 甚至共生共死的牵绊,何至于要为了他犯下这滔天大罪?”   而眼下看来, 这共生共死的牵绊,极有可能就是她肚子里的那位“小殿下”。   吴寂枝咽了口唾沫:“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倘若此事是真的,那七殿下与淇妃简直是败坏伦常, 万恶不赦!”   “但这也是我二人的生机。”沈奚看着苏晋道。   如今朱沢微手握治他二人死罪的把柄, 倘若他们能先发制人, 先一步找到淇妃与朱沢微通|奸的证据, 那么便是要死,朱沢微也得给他们陪葬。   这时,守在公堂外的小吏悄声道:“苏大人,都察院翟大人命人送来了一封密信。”   苏晋眉头一蹙,翟迪是个谨慎的人,若非出了大事,不会深更半夜的送信来刑部。   她的脸色微变,命吴寂枝取了密信来看,果然大事不好。   苏晋默不作声地将密信置于灯火上烧了,对沈奚道:“朱沢微像是已察觉了那三千匹战马被你做了手脚,虽还未拿到切实证据,已要对你我动手了。”   密信上说,沈奚今日进宫后,朱沢微便已在宫外各处安插了暗卫,大约打算等沈奚或苏晋出宫,暗中伏杀。   沈奚问道:“是十三劫马的消息已传到宫中了?”   苏晋摇头:“还没有,殿下应是与茅将军里应外合,将南昌军伏击凤阳军的消息封锁了几日,但朱沢微何等机敏,在如今这个紧要关头,他连续七日没接到凤阳军的消息,自然已觉察出不对,要先下手为强。”   吴寂枝道:“这可怎么办?方才还想着说再等两三日,若能拖到十三殿下回来,二位大人还有得救,如今竟是连这宫禁都不能出了。”   宫中好歹有金吾卫保护,但若出了宫,朱沢微的人绝不会对他二人客气。   可是苏晋不离宫倒也罢了,沈奚在太仆寺任职,迟早要回典厩署,只要朱沢微一句话,便能将他从宫中撵出去。   苏晋与沈奚互看一眼:“你说得对,如今淇妃肚子里这个‘小殿下’的确是我二人最后的生机,可这‘小殿下’究竟是谁的骨肉,一切还只是我二人推论,当务之急是找到证据,以此为筹码,才能在朱沢微手上换命。”   沈奚又将皇贵妃暴毙一案的卷宗拿在手里细细看了一遍,片刻,自一旁的梨木架上取下一袭黑色斗篷系于脖间,只说了一个字:“走。”   苏晋点了点头,也取了自己的斗篷。   吴寂枝愣然道:“两位大人是要去后宫查审淇妃娘娘?”   “查审淇妃只会打草惊蛇。”沈奚道,“有个地方说不定可以找到证据。”   苏晋知道,沈奚所说的地方,是延合宫故所。   延合宫故所乃朱沢微的生母,昔岑妃娘娘的旧居。后来岑妃自尽,此处便荒芜下来,直到几年前,璃美人带着其婢女迁入。   那名婢女就是如今的淇妃。   淇妃原是与璃美人一起住在昔日岑妃的寝宫,但去年璃美人死后,后宫种种闹鬼的传言都与岑妃的冤魂有关,淇妃受惊不已,便自旧殿搬入新殿。   但延合宫旧殿也没有因此沉寂。   皇贵妃暴毙案的卷宗上说,皇贵妃疯了的这大半年,曾数次跑来延合宫旧殿里胡言乱语,一忽儿说故去岑妃要血债血偿,一忽儿又说淇妃十恶不赦,不得好死,还咒骂淇妃肚子里怀了个孽种。   这些事当初听起来古怪离奇,而今参破了朱沢微与淇妃的关系,前后联系起来想想,倒是有因有果了。   苏晋最后叮嘱吴寂枝道:“倘若我二人至明日卯时都未回来,说明我二人极可能遇到了危情,你当先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告假,说我偶得急症,不能去廷议,如此朱沢微便不会起疑。”   已近子时,夜风有些寒凉。   苏晋以审查皇贵妃一案为由,令后宫守卫检查过官印后,便与沈奚一起避过巡卫的耳目,绕去了延合宫故所的旧殿。   淇妃迁入新殿,旧殿便被朱沢微用来作为岑妃的祭堂。   台案上还放着岑妃的牌位,连上头供奉着的瓜果都是新鲜的。   旧殿内未掌灯,只有天边一轮毛月亮洒下寸许幽微的光。   苏晋与沈奚四下看了看,正欲去淇妃昔日的寝殿里找找证据,谁知才走了几步,足下便传来一阵阵“喀嚓”的脆响之声。   这声音在这寂然无声的夜里听来格外渗人。   苏晋与沈奚同时朝地上望去,这才发现从旧殿檐下一直到院中的小池水边,尽是一团团黑乎乎的,纷乱不堪的事物。   沈奚蹲下身,用指尖捻起一团黑物,照在月色亮处一看,原来竟是几张黏在一起的,没被烧干净的纸钱。   原来这旧殿里,满地都是这样烧给死人的纸钱。   可明明七月的中元节还没到。   苏晋沉默了一下,说道:“你说这纸钱会不会是……”   然而她话还未说完,忽听得院内传来一声细微的铜锁响动的声音。   沈奚眉头一蹙,当机立断地拽了她的手腕,二人一齐避去了一处高墙之后。   延合宫的故所不大,前院更是四方敞开,若不是夜太沉,月色幽微,放眼望去其实一目了然。   不多时,铜锁被打开了,东侧的小门处清晰地传来“吱呀”一声,门后头提着灯走来的是两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正是淇妃与她的婢女。   原来延合宫的新殿与故所之间以东侧一条甬道相连,甬道尽头便是淇妃方才推开的那道小门。   夜风来袭,卷起漫天焦黑的纸钱,淇妃挺着肚子,独自拎着篮子看了一会儿,走到小池塘边,在婢女的掺扶下,慢慢扶着腰跪坐下来,从竹篮里取了几张新的纸钱,借着灯笼火点燃,任那火苗直直要吞到她指尖了才放开,凄恻恻地叹了一句:“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罢。”   苏晋愣了愣,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看向沈奚。   沈奚点了一下头,片刻后,他又抬起手指自唇上一比,目光往外头微微一扫,示意再听下去。   “我不愿害你,你疯了已经很可怜了,但你与佘医正知道了这个孩子的秘密……我其实劝过他的,我想为孩子积积德,自怀上他,他已造了太多杀孽……但他不肯,他说你们不死,一旦让我发现,死的就该是我,该是这孩子,该是他了……”   淇妃说到这里,声音已低徊啜泣。   一旁的宫婢劝道:“娘娘当心身子,待会儿七殿下来了,若看到娘娘这副样子,又当斥责娘娘了。” 第142章 一四二章   淇妃摇了摇头, 低声泣道:“我睡不着,回到寝宫也是睁着眼等天亮。皇贵妃姐姐与佘医正都是因我而死, 走得太可怜,我只盼着他们要怨要恨都报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切莫伤了孩子,伤了七殿下。”   宫婢又道:“娘娘既是为了腹中的小殿下着想, 更不该因忧思伤身。七殿下不是说了吗,等娘娘临盆后,他会将娘娘与小殿下都接到王府里去,到那时, 娘娘便再不用在这深宫里熬日子了。”   手里的纸钱随火而焚,在暗夜里擦出一寸又一寸的灼光。   淇妃听了宫婢的话,黯淡的眸光里燃起一丝亮色。   她点了点头,任宫婢掺了自己的胳膊, 扶着腰慢慢起身。   还没往寝宫里走,东侧的小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朱沢微一脸阴沉沉地站在门口:“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然后他扫了一眼她身旁的宫婢,吩咐跟着自己的暗卫:“杖三十,撵出宫去。”   暗卫称是, 上来捉了宫婢的手便往外拖,宫婢吓得脸色煞白, 膝头一软跪卧在地, 对淇妃哭喊道:“娘娘, 娘娘救我——”   淇妃看得这一幕亦是惊出泪来, 饶是身子再沉, 也扑通一声对着朱沢微跪下:“殿下,不关阿珠的事,是我执意要来这里的。求殿下饶阿珠一命,若再没了她,淇儿在这深宫中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朱沢微却不应声。   一直等到那名宫婢被拖到了东侧门外,才微一抬手,阻了正要行刑的暗卫。   宫婢连滚带爬地回到淇妃身边,身上脸上在方才的拖拽间已被磨出一道道血痕,她却顾不上疼痛,不住地向朱沢微磕头告饶。   朱沢微看着泪水涟涟的淇妃,问:“这回长记性了吗?”   淇妃整个人都是茫然的,片刻,讷讷地点了点头,“记得了。”   朱沢微这才转身道:“走吧。”   暗夜无声,宫婢帮淇妃抹去脸上的泪痕,扶着她还没走几步,就觉身旁的人微微发颤。   她愣了愣,轻声问:“娘娘,你怎么了?”   豆大的汗液自淇妃的额角滑下,突如其来的疼痛几欲夺去了她的神志,双唇抖了抖,才颤巍巍地说出一句话来:“又、又来了……”   宫婢闻言大惊,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数,对着前方的朱沢微唤了句:“七殿下!”然后道,“娘娘的腹痛症犯了,想必又出了血,眼下已走不得路,要即刻请太医安医正来诊治。”   朱沢微目色一沉,对身后的暗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   宫婢自旧殿里取了几张竹席就地铺好,让淇妃暂且歇在上面,不多时,安医正便提着药箱赶来了。   淇妃的腹痛症是年关节后染上的,初时只是少量出血,到了如今,疼痛几如刀绞,连流血都越来越频繁。   安医正为淇妃把脉,眉头越锁越紧。   过了一会儿,他喂淇妃吃下一颗镇痛的药丸,拱手对朱沢微道:“殿下,淇妃娘娘腹痛出血已伤及腹中的小殿下,胎象早已不稳,再这么下去,恐怕……”   “救他……”他话还未说完,袖摆便被淇妃抓住了,她唇色苍白,卧在宫婢膝头还犹自凝然而决绝道,“可以不救我,但你要救他。”   安医正听了这话,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看向朱沢微:“殿下,这……”   朱沢微没有说话。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淇妃。   这个已有八|九月身孕的女人除了腹部隆起,身形依旧是窈窕纤细的,一双盈着三分春水的美目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楚楚动人。   可要说多么喜欢她,却也实在谈不上。   朱沢微记得,第一回遇见淇妃,是在三年前的夏末时节。   彼时他自凤阳归来,想要回延合宫祭拜母妃,却意外听说被荒弃多年的延合宫故所如今搬入了一主一仆。   是他父皇新纳的美人。   皇帝老迈,美人与婢女还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宫中人心险恶,想来这二人不过是要伴着皇帝驾鹤西去剃发了红尘的,连正经宫婢都未拨一个伺候,便将她们撵来了这闹鬼的处所。   延合宫旧殿里一直奉着岑妃的牌位。   岑妃故去十载,这牌位除了朱沢微回宫时会来祭拜,从来无人问津。   可这一日,朱沢微一到旧殿,就看到奉着牌位的案台上,香才刚刚点好,连瓜果都是新鲜的。   朱沢微愣了半晌,大约猜到了这是谁做的。   隔一日,他提早一个时辰到了延合宫旧殿,等了片刻,果然看到一个身形窈窕,面若棠梨的婢女推门而入,自提篮里捻了香想要奉上。   这婢女便是如今的淇妃。   朱沢微自门后绕出,冷清清问了句:“你这是什么意思?”   淇妃一见来人竟是皇子,吓得跌跪在地,缓了片刻,才怯怯解释道:“奴婢听说,从前住在这里的是一名故去的娘娘,便每日过来祭拜。到底是住了她的地方,得了她的施舍,也愿她泉下安好。”   朱沢微沉默片刻,然后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淇妃其实是孤女,是没有名字的,小时候伺候璃美人时,她唤她一声阿七,于是她便说自己的名字是阿七。   朱沢微又默了片刻:“七字与本王重了。”顿了顿,见她眼里似有三分春水,“你日后唤作‘淇’罢。”   那年朱沢微实是回京协大理寺办漕运案,要在京师从夏末住到第二年春来。   此后他但凡至延合宫,岑妃的案台上便有奉上的新香。偶尔去得早了,还能看到那个眼里有春水的小侍婢盈盈然站在窗栏前望着他。   等他移目过去,她却又将目光移开了。   朱沢微十八便纳妃,王府里侍妾更是不少,这样的目光里暗含了几分风月,他不是看不透。   但他不在意,他本就是冷心冷情之人,何况彼时的淇妃面容如花却非绝色,性情怯弱亦不出挑,实在是入不了堂堂七殿下的法眼。   若不是逢了个好时候。   那个好时候是岑妃的祭日。   天寒地冻的时节,朱沢微喝了点酒,早早过来祭拜母妃时,天还未亮,可旧殿里的一星香火却已燃上了。   淇妃点香时听到身后的响动,回过身,便看到朱沢微带着一身酒气,站在极近的地方看着她。   也不知是否是烈酒的作用,这一日,她眼里的春水映着烛光晓色越发水波盈盈。   朱沢微不知怎么就吻了上去,而这一吻与其称之为动心不如称之为动情。   他褪去她的衣衫,进入得蛮横而无理,直到看到她苍白着唇,额头渗出许多汗液,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时,才皱眉问了句:“你很疼?”   淇妃听了这一句话,眼泪一下就接连不断的滚落下来。   可片刻后,她却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冷。”   天亮起来的时候外头落雪了,却落雪无声。   淇妃的脸色从苍白变作潮红,整个人如同在这无尽深殿里绽开的一朵红梅,却紧闭双目,抿紧唇线,一副慷慨赴死的形容。   朱沢微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从此心里才嵌下了这么一个倩影。   但也是浅淡的,无足轻重的。   若不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安医正在一旁等着朱沢微的答复。   朱沢微却将目光从淇妃身上移开,望向黑夜无尽的深暗处,半晌,才说了句:“没办法两个都救吗?”   “有。”安医正道,“但只有趁着淇妃娘娘与小殿下都还在,用催生之法,但此法太凶险,且极伤身子,若是……”   朱沢微道:“那你便回去准备,等过几日便为淇妃催生。”   安医正又犹疑道:“若是催生时遇到要抉择……”   “保肚子里的。”朱沢微淡淡道。   “是,老臣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看了淇妃一眼,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按下手里的一味缓解流血的药,说道,“既然娘娘的腹痛已好些了,这便回寝宫歇下罢,老臣太医院准备些药材,等七月初,便为娘娘催生。” 第143章 一四三章   暗卫抬来一抬步辇,宫婢将淇妃扶到辇上, 顺着东侧门的甬道, 将她送回寝宫了。   朱沢微刚欲走, 随步辇而来的一名暗卫道:“殿下,有急情。”他自袖囊里取出一封密信呈上:“是从苏州府送来的。”   朱沢微将信拆开来一看,眉心蓦地紧蹙,大怒道:“怎么搞的?十三怎么会出现在苏州府?!”   密信上说,一日前, 朱南羡非但出现在苏州府, 还将朱沢微派去蜀中,身携七王府玉印的探子杀了。   暗卫道:“因是十三殿下亲自动的手, 探子身上便是有殿下您的玉印,苏州知府与布政使大人也没法阻拦,那探子死前倒是暗中留下了有关苏大人身世的证物, 臣已派人快马加鞭去取了。”   朱沢微阴沉着脸没回话, 过了会儿, 他忽道:“不对。”然后他将手中的密信又展开来细细看了一遍。   朱南羡一日前已出现在苏州府, 那么按照他的脚程, 这一两日便该回宫了,南昌距京师千百里之遥, 朱南羡这么大动作,为何直到今夜才接到有关他的行踪?   一念及此, 朱沢微寒声问:“凤阳军还没消息吗?”   暗卫脸色大变, 朱沢微这一问犹如醍醐灌顶, 凤阳军一连七八日没消息,一定是朱南羡用了什么法子,将这消息封锁了。   而能暂时困住五万凤阳军的,恐怕只有南昌军了。   “殿下恕罪!”暗卫道,“臣这就去与伍大人商议对策!”   “等等。”朱沢微却道。   他紧盯着密信上“十三殿下”四个字,几欲灼穿一个洞来。   可怒到极时,他又冷静下来。   自十三出逃的那日起,他便已料到了种种后果,最坏的一种是十三率着南昌军将自己的凤阳军全军击溃。   但朱南羡到底是朱南羡,总是有一念之仁让他不愿对万千无辜性命狠下杀手,他与生俱来的深情让他终究会把与苏时雨,与沈青樾的羁绊置于皇权,甚至自己的性命之上。   所以今日的局面其实还好,无非是南昌军与凤阳军同时僵在了进京的路上,敌不动我不动罢了。   只是这样,他就还有筹谋部署的余地。   朱沢微这一生风浪历尽,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招。   “安南国的使臣今日落榻何处?”   “回七殿下,礼部的罗大人将使臣大人安排在未央宫了。”   朱沢微“嗯”了一声,移步就往外头走去,“将罗尚书与使臣一并请来,然后传朱祁岳进宫。”   “是。”暗卫应道   步到东侧门外,朱沢微又回头看了眼这荒弃的,沉沉的旧宫,说了句:“将前后门锁了,打上封条,日后若无本王准允,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直到朱沢微的暗卫远去,外头传来落锁的声音,苏晋与沈奚才从高墙背后绕出来。   暗夜清凉无声,二人站了一整晚,默然在小池水畔坐了,好半晌,苏晋才问了一句:“怎么办?”   沈奚答了一个字:“等。”   他们阴差阳错被困在这旧殿之中,此时出去一定会惊动殿外巡卫。只有等天明,等朱沢微去廷议,□□无暇之际,正大光明地从正门拍门离开。   苏晋道:“可是,朱沢微已得知十三殿下即将进京的消息,他震怒之下这一两日必对你下杀手,明日我们一旦离开延合宫,他的人随便寻个由头便能将你带走。”   沈奚笑了一声,仰身而卧,抬起手肘在脑后支了个枕:“管他呢,朱沢微早八百年前就想把我杀了,拖到今日动作已是慢得很,指不定我前脚踏上黄泉路,他后脚就跟上来了。”   他说着,侧转过身,以手支颌看向苏晋,“喂,苏时雨,等我死了,你就在他七王府附近给我立个牌位,日日给我奉上些好酒,朱沢微若问,你就说我在幽冥间里等着他,待他来了,我要好生跟他说道说道,让他明白他这一遭究竟是栽到了谁手上。”   沈奚这话虽说得不清不楚,苏晋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初璃美人与淇妃同住延合宫,想必是意外得知了淇妃与朱沢微苟且之事,被淇妃骗去宫前殿灭口。   只是他二人想要杀璃美人的计划不知为何被那藏在暗处的人得知了,假借此事补布了一个局,设计了所有人。   苏晋也笑道:“你倒是想拉着朱沢微陪葬,他肯不肯却要另说,朱沢微老谋深算,时至今日,未必就参不破宫前殿之局。但他凡事惯留后招,当初羽林卫被他藏了那么久,这回不知又藏了什么,你最好还是缓缓再入土为安,将这一关与我和殿下一起过了再说。”   她顿了一顿,将脸上笑意收了,思忖了一下道,“不管怎么说,先等天亮,殿下最快要后日回来,你我若能活过明日,待后日天亮,就撕破脸跟他动兵。”   沈奚看着苏晋,片刻后,点了一下头:“好,刀剑无眼,生死由天。”   夏末的天亮得很早,刚到卯时,天边已染上一片又一片的彤云。   廷议将始,柳朝明在群臣的行礼声中走上墀台,不多时,一旁便有御史来报:“柳大人,今日要议定出使安南国的使臣,昨夜七殿下与罗尚书连夜商榷至丑时,恐怕要晚些时候才到。”   柳朝明“嗯”了一声。   那名御史又自怀里取出一封密信呈上:“柳大人,这是今日十三殿下的行程。”   已快到岙城了,若是顺利,想必明日就回来了。   柳朝明淡淡道:“知道了。”然后将密信还给一旁的御史。   御史接过密信正要走至无人处焚毁,忽然一旁有人轻咳了两声。   来人是朱弈珩。   朱弈珩脸色苍白,是重伤还未愈之相,可他琥珀色的眼眸里却满是笑意,走上前来似乎丝毫都不见外,径自就问了句:“柳大人方才在看什么?是本王舍命相救的十三弟有消息了吗?”   柳朝明不置可否:“十殿下的伤养好了?”   朱弈珩道:“本王当初伤成什么样,柳大人又不是没瞧见,可谓鬼门关里走一遭,没个一年半载岂能养好?”他回过身看向即将彻底亮起来的天际,“只是这一两日不同,彤云如血,普照京师,依柳大人之见,这是要流血,还是要变天。”   柳朝明道:“变天也好,流血也罢,十殿下既是刚从鬼门关回来,这两样终归是轮不上你了。”   “说的也是。”朱弈珩道,“对了,有个事大人恐怕不知。早上本王在正午门内溜达,撞见刑部的主事吴寂枝,他原是要去都察院寻大人您,只是还没到院门就被羽林卫半途拦了,本王久不在朝,实在无聊的紧,于是上去管了个闲事,这吴寂枝说,他家侍郎大人,也就是苏时雨,今日偶得急症,不能来早朝。”   “柳大人您说——这漫天彤云里浸染杀伐之气,可正是苏侍郎的症结所在?”朱弈珩忽地一笑,“柳大人这回,又管是不管呢?” 第144章 一四四章   不多时, 天彻底亮了。   廷议将始, 号角声响彻宫禁, 这是将要送走使臣的仪制。   安南国的使臣今日离开,那么不日后,出使安南国的人选也当定下来了。   苏晋听得号角声平息, 对沈奚道:“我们一整晚不在刑部, 朱沢微那头想必已有所察觉, 分人来后宫找了,这么出去大概会撞见羽林卫。”   沈奚道:“随机应变。”   苏晋点头:“好。”随即拍开了延合宫故所的正门。   来应门的巡卫见了苏晋与沈奚,愣然道:“两位大人怎么在延合宫里?”   此处昨夜才被朱沢微下令封禁。   苏晋冷声道:“昨夜本官来此查皇贵妃娘娘暴毙一案,不知为何被锁在里头, 夜半拍门也无人来开, 怎么, 本官还没问责你们, 你们反倒要问责本官了吗?”   巡卫连忙道:“苏大人恕罪,小的绝没有问责大人的意思,只是……”   “苏大人, 沈大人。”   巡卫话未说完,伍喻峥便带着数名羽林卫从巷末的拐角处绕出来。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名身着七王府侍卫服, 面目陌生的暗卫,想必正是得了朱沢微的命令, 来后宫找苏晋与沈奚二人的。   伍喻峥笑道:“苏大人身为刑部侍郎, 来后宫查案倒也罢了, 但沈大人身在太仆寺, 区区一名七品署丞,出现在后宫怕是坏了规矩罢?”他说着,目色一厉,吩咐身后的羽林卫,“带走!”   “伍大人难道不好奇本官为何要来延合宫故所,又在这故所里头查出了什么吗?”不等羽林卫动作,苏晋便道。   她说着,自袖囊里取出一张磨旧了的纸,缓缓道:“本官昨日接到一封昔皇贵妃婢女写来的密信,说这延合宫故所里头,曾出过一桩了不得的大事,昨夜特地来此查了查,果叫本官发现了端倪。”   伍喻峥不知朱沢微与淇妃的苟且之事,听了这话,只觉苏晋在故弄玄虚,然而他身旁那名暗卫神色却蓦然一凝,拦了拦伍喻峥,对着苏晋一拱手,恭敬地问了句,“敢问苏大人是在延合宫里找着了什么?”   苏晋看了他一眼,却是不答。   她好歹是三品侍郎,这暗卫虽仗了朱沢微的势,却压不到她的头上。   沈奚知道苏晋其实并未找到证据,眼下这一计实为瞒天过海,似是不经意往她手里那封密信一扫,竟是一张调理风寒之症的药方。   倒与他去年拿着一张银票作密信,将冯梦平诓在冯府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奚双眼一弯:“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着这位大人的,无非是找着了七殿下曾落在这延合宫里的信物,只是那信物现如今不在我二人身上,否则还能拿出来叫二位掌掌眼。”   他说完这话,与苏晋互看一眼,二人径自从宫门前的石阶走下,理也不理伍喻峥一行人等,绕过巷末远去了。   伍喻峥直觉苏晋与沈奚语藏机锋,却不解其意,思索了一阵,正欲将沈奚追回,没成想身旁的暗卫却将他拦了拦,说道:“劳烦伍大人先派人暗中跟上苏大人与沈大人,切莫让他二人走丢了,待我这头回禀了七殿下,再追回不迟。”   苏晋与沈奚虽瞒过了伍喻峥,但也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不出半刻,带羽林卫搜过延合宫故所,便会将他二人追回。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后宫。   延合宫位于后宫深处,要行至前宫几经辗转。   眼下天已大亮,四下还有行走请安的宫人,苏晋与沈奚方绕过一个甬道,险些与几名引路的婢女撞得满怀。   两人定睛一看,跟在那几名婢女身后的竟是赵府的二千金,赵妧。   赵妧身为京师贵女,不日即将定亲,今日一早特来后宫跟喻贵妃与戚贵妃请安领赏。   她一身浅色衣裙,鬓边红梅簪大约因为大喜将至,为整个人更添几分生意。   但她的眼底却毫无喜色,将一旁没站稳的宫婢扶了扶,目光便落在苏晋身旁,那个身披墨黑斗篷,眉眼如画的人身上。   沈奚也正看着她,见她望来,微一颔首算是招呼,随即对苏晋道:“走。”   苏晋点了一下头,说了句:“唐突二小姐了。”然后与沈奚一起绕过她们一行人等,朝南侧门的方向走去。   当初沈奚在赵府别院住了两月,他在宫中是什么处境,赵妧不是不知,见他二人这般行色匆匆,想必是又遇到了麻烦。   赵妧微抿了抿唇,唤道:“苏大人,沈大人。”她追上几步,欠了欠身,“两位大人可是要离宫?”她垂眸道,“阿妧可以带二位大人走,我……今日是乘父亲的马车来的,眼下正是要自南侧门离开。”   “可是赵大人那辆挂了右都御史官牌的马车?”苏晋问道。   “正是。”   苏晋当机立断道:“青樾,你跟赵二小姐走。”   沈奚看着苏晋,没有答话。   他明白苏晋的意思,若他二人都跟赵妧离开,羽林卫势必跟得紧紧的,只能躲得了一时,因此他二人必得有一人去将远远跟着他们的羽林卫拦下。   这个人只能是苏晋。   她好歹是刑部侍郎,当着后宫这么多人的面,羽林卫不敢无故对她动手,但若沈奚落在他们手里,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纵是至交,他也承了她太多恩了。   苏晋见沈奚不言,于是道:“你不必担心,我从恭旋门出去,左谦虽在北大营,但他早已安排了金吾卫保护我。”她说着,伸手扶了扶沈奚的胳膊,又道,“你我好不容易一起走到今日,此刻更该步步为营。”她一顿,“殿下就要回来了,保命要紧。”   赵妧又唤了一声:“沈大人……”   眼角泪痣幽暗有光,片刻后,沈奚“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随赵妧一并走了。   大约是朱沢微已得知了沈奚苏晋夜闯延合宫的消息,到辰时,前后宫已增派了数名羽林卫搜巡。   沈奚与赵妧走到通往南侧门的背巷,二人一同登上马车。   然而马车还未使出宫门,便被两名护守卫拦下,拱手道:“方才接到七殿下之命,内宫有窃贼出逃,命各宫门守卫严查,敢问车上可是都察院赵衍赵大人?”   赶车的车夫道:“二位官爷,车上不是赵大人,是府上的赵二小姐。”   两名守卫并不让路,而是道:“那便请赵二小姐露个脸。”   赵妧暗自吸了口气,掀开车帘,轻声问:“我可以走了吗?”   两名守卫对看一眼,又同时拱手:“还请赵二小姐下马车,让小人等验过马车再走。”   赵妧听了这话,心中却是怯怯然,又不敢回头去看沈奚让他拿主意,怕叫守卫瞧出端倪,只好下得马车。   眼见守卫的手就要掀开车帘,赵妧心里又惊又骇,一句“等等”还没喊出口,宫门处忽地有人唤了一声:“阿妧。”   来人是顾云简。   他走上前来,温声笑道:“恩师说你今日在宫里,我正好要出宫办、办案,想着来送你一程,没想到竟赶上了。”   然他说完这话,不经意却发现赵妧神色有异,移目看向身旁两个守卫:“怎么回事?”   两名守卫道:“回顾大人,小人等奉七殿下之命,要搜过往来马车。”然后又对赵妧道,“唐突了赵二小姐,还请小姐见谅。”   赵妧脸色发白,手却死死抵住车帘一角。   顾云简朝她的手看去,只见她的指尖竟微微发颤,心中不由诧然。   他默了一下,握住另一角车帘,掀开来往里看了一眼,目光与沈奚对上,然后就愣住了。   顾家是诗书传家,其父乃济南府布政使大人,一辈子最讲究礼义廉耻。   其实回京以后,应天城里那些有关赵妧与沈大公子的流言顾云简不是没听过,但他却又想了,这些流言不过道听途说,阿妧为人怎么样,他是再清楚不过。   可今日看来,倒是他自己自欺欺人了。   他不是信不过赵妧的为人,可是阿妧生来顺从乖巧,能这么大逆不道地在马车里藏一个人,想必是真地对沈青樾有意了。   也是,沈大公子风流潇洒,丰神俊秀,哪家姑娘会不对他动心呢?   顾云简默不作声地放下车帘,看了脸色煞白的赵妧一眼,眸光里闪过一丝黯色,然后不再说话了。   两名守卫见他这副样子,直觉马车有异,再对赵妧行了个礼,上前就要验马车。   “大胆!”   守卫的手刚碰到车辕,便被顾云简握住了,他眼底似有恼色,斥道,“赵二小姐好歹右都御史千金,闺阁女子的马车,岂——岂容你等随意验?”   “可是……”   “这辆马车本官已验过了。”顾云简又道,“你们,若信不过本官,自可去都察院,找柳大人,赵大人状告本官。”   他说着,垂下眸,目光不落赵妧身上却对她道:“上车,本官送你离开。”然后径自坐在了车夫身旁,不等两名守卫反应,一扬鞭赶着车走了。   苏晋跟伍喻峥一行人周旋到午时,刚从恭旋门离开后宫,便见金吾卫统领姚江带着数名金吾卫迎上前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她道:“苏大人不可回刑部了。”   苏晋一愣:“怎么?”   “七殿下得知苏大人与沈大人昨日去了延合宫,不知为何竟是震怒,不顾亲军卫规矩,派羽林卫与暗卫在刑部布下天罗地网,苏大人一旦回去,怕就出不来了。”他顿了顿,“宫门外也有拦阻,但好歹人来人往,他们不敢直接动手,卑职方才已与都察院翟御史商量过,打算结合巡城御史与金吾卫之力,先将苏大人送去北大营,四王妃与左将军会在那里接应大人,等明日一早再回来。”   其实姚江与翟迪这么做也是不合规矩要受重惩的。   可眼下形势危急,已顾不上这么多了。   正午时分,夏阳却收起了锋芒,天边云层厚重,大约一场落雨将至。   苏晋点了一下头道:“好,我们走。” 第145章 一四五章   因苏晋这厢是正大光明地从承天门离开, 守卫并不敢拦阻。   可等她上了马车, 一路行至城北桐子巷,便听赶车的姚江低声道了句:“不好!”   苏晋掀开车帘一看, 此处是闹市, 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若仔细瞧去,就能发现其中一些行人的目光不经意间便落在他们的马车上。   “是朱沢微的暗卫。”苏晋道。   姚江道:“是卑职失策,原想着用五军都督府的马车送大人取北大营, 七殿下的人便是瞧见了也不敢拦阻, 现在看来, 七殿下竟是连都督府的规矩也不顾了。”   “不怪你。”苏晋道,“朱沢微昨夜就在宫外布插了眼线, 无论我怎么躲,都会被他盯上。”   姚江想了一下道:“马车内有便服与斗笠, 大人且先换上。卑职会在前方拐角口让大人下马, 大人切记,只要穿过桐子巷,翟大人便会在巷外接应您了。”   他说着, 将马车赶至拐角口的死角处,趁街市上盯梢的人不备, 将苏晋放下, 又赶着马车, 若无其事地将盯梢的人引走了。   未时已过, 天云低垂, 四下长风渐起。   苏晋压低斗篷,混入往来人群中,谁知才走了没两步,便听一声骏马嘶鸣,她举目望去,前方巷末竟有几名身着黑胄甲的鹰扬卫前来设禁障了。   桐子巷阎闾纵横,可出口只有一个,但凡要从巷子出,必要被鹰扬卫验过。   但也不能就这么避于巷子不出,朱沢微的人迟早能找到她。   苏晋想,如今只能寻思个办法混迹过去。   随着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打落而下,路上的行人被急雨与突如其来的盘查惊扰,皆是匆匆奔走之势。   苏晋四下看去,不远处刚好有一个老叟推着装载着酒坛子的木车缓缓走过,他身形佝偻,正被这慌乱的人群推搡得左右不是。苏晋心生一计,走上前去在推车旁搭了把手,笑道:“老伯,小生来帮你推罢?”   鹰扬卫不知苏晋踪迹,行的是大海捞针之事,是以每个巷口只安排了三四个人盘查。   苏晋把斗笠更压低了些,与老叟一起挤在人群当中过了设着禁障的路口,那几名鹰扬扫了一眼,只当是爷孙二人。   落雨不止,青石板路沾了水变得泥泞不堪。苏晋推着车又走了一段,直到人群稀疏了,才将推车还给老叟。   正这时,也不知谁匆匆走过将老叟撞了一下,老叟一个站不稳便跌倒在地,连带着车上的酒坛子也轰然砸在地上。   身后的鹰扬卫听到动静,往这处看来。   方才没注意,还以为是爷孙二人,眼下再看,那名扶着老叟的公子侧颜清致舒落,气度不凡,哪里有半点酒贩子的样子。   鹰扬卫一下反应过来,大喊道:“那边那个——”   苏晋心道不好,再顾不上其他,抛下一句:“对不住了老伯。”径自绕开他,疾步往街口奔去。   可她的脚步哪里快得过骏马。   几名鹰扬卫见她要逃,已然跨上马追来。   就在这时,忽有一辆马车拨开街口细细密密的雨帘子,逆着奔走的人群,向她急行而来。   苏晋连忙退避到一旁,谁知骏马一声嘶鸣竟在她跟前停下。   马车急停扬起的风吹落她遮在头上的斗笠。   苏晋浑身上下一下就被雨水打湿了,她睁着迷离的眼朝马车望去,就见柳朝明掀开车帘,朝她伸出手:“上来!”   鹰扬卫就要追过来,苏晋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入他的掌中,下一刻,一个强劲的力道便将她拽入车内,与此同时,柳朝明便道:“走。”   “是。”   苏晋原就没坐稳,马车乍然起行更令她整个人向前跌去。还好柳朝明握住她的手还没松开,借力将她拽回,又在她即将跌入自己怀里前,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扶了扶。   然而,这么一瞬扯动之间,浸湿苏晋一身的雨水扑落落全都往柳朝明身上浇洒而去,甚至连他额角都沾上两滴,顺着如玉无暇的脸颊,慢慢滑落下来。   他的脸离她极近,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深如古井,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她。   车外尽是雨水浇洒在天地的声音,马车滚过青石板,发出低徊的鸣音。   过了片刻,他垂下眸,慢慢松开她的手,低声道:“坐好。”   马车已行得平稳些了,苏晋“嗯”了一声,往身后的软凳上坐了。   她其实有些窘迫,看了对面的柳朝明一眼,抿了抿唇,才忐忑地说:“方才真是唐突冒犯了大人,实在是对不住。”   柳朝明沉默一下,只回了句:“没事。”   “苏公子。”一旁有人唤了她一声。   苏晋一愣,往身旁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安然也坐在车中。   安然捧了一身干净衣衫道:“苏公子身上的衣裳湿了,当心惹上风寒,这便换一身罢?”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擦一擦便好。”   安然点头应了,递给她一张布帕。   苏晋接过,却不由看向坐在对面沉默寡言的柳朝明,想了一想,将手里的布帕往前递去:“大人身上也溅湿了。”   柳朝明这才移目过来。   车马内晦暗不堪,可泠泠雨意却将苏晋称得眉目清亮。   其实平日里看她行事雷厉风行,果敢果决,丝毫不觉得是个女子作风,可眼下映着这一片晦色,才发现她的其实生得好看。   尤其是长眉下的眼,眼角开出一个柔和,温雅的弧度,拖曳出恰到好处的一个尾,却是单薄的,清冽的,像是有人用刀刃精心修过,然后再绣上睫,点上眸,微一颤动间便震人心魄。   柳朝明接过布帕握在手里,却再没有动作,任身上雨水的泠泠凉意侵入心肺,才开口道:“你险些没命了。”   苏晋听了这话,认真地点了一下头道:“是,总是劳烦大人相救,时雨记在心里。”   柳朝明默了一默,想说他其实并不是在挟恩,却没有说出口来。   半晌,苏晋将身上的水珠子略擦作罢,才掀开车帘往外看。   此刻马车早已行过桐子巷,是要折返往柳府的方向去了,沿途不是没有鹰扬卫设禁障,但看到这是左都御史的马车,不敢拦阻。   苏晋想了一下道:“姚统领与我说,启光在桐子巷口等我,方才路过时怎么未见他的人?”   “朱沢微同时动用了羽林卫与鹰扬卫。”柳朝明道,“翟迪刚走到城北便被朱祁岳亲自拦了下来。”   苏晋听了这话,却沉默下来。   眼下对于她与沈奚来说,唯一能安稳度过这一夜的地方便是北大营,朱沢微既然安排了鹰扬卫来巷末追捕她,那么羽林卫去了哪里,不用想也知道。   一念及此,苏晋道:“可否请大人送我去北门驿站,那里有我的人,我需借马去北大营一趟。”   柳朝明没应这话,只问:“你为了沈青樾和朱南羡,连命都不要了吗?”   苏晋笑了一下:“昭觉寺事变后,东宫时局之艰险,大人看在眼里,不是不知。我与青樾和殿下能走到今日,无不是凭着步步为营舍生忘死。殿下逃出东宫九死一生,而今浴血奋战万里来奔;青樾暗改运马路线,将自己置于风尖浪头,不正也为我们这些在宫中等着殿下的人换取生机。他们都在搏命,我怎么可以退?今日若换了我在青樾的处境,他们也一样会来救我。”   苏晋其实想到了,凭着沈奚智巧无双,朱沢微到今日未必就真正抓住了他暗改运马路线图的把柄。   可朱沢微既然杀心已定,连亲军卫都动了,想必是胁迫了太仆寺黄寺卿与刘署令作伪供词,要不经过三法司,以“擅调兵马”的罪名,借用军令来杀他了。   她只有堵上刑部刑罚权为沈奚搏一回。   柳朝明看她一眼,片刻,掀开车帘道:“去北大营。”   “大人?”苏晋不解。   柳朝明默然道:“单凭刑部救不了沈青樾。”   雨一直从未时落到酉时,连黄昏都没有,天就暗下来了。   沈奚掀开车帘,又朝外头看了一眼,暗色无边尽是连天的雨。   他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样盼着天亮,从日将暮就开始盼着日将明。   离开宫禁后,顾云简将马车交回给了车夫,自己坐到了车内。   他们是从南侧门走的,幸而车外挂了右都御史的牌子,至少行到现在,沿途的重重关障都被顾云简应付了过去。   然而,此去北大营依旧路途迢迢。   “这么走下去,起码,还要一两个时辰才到北大营。”顾云简也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对沈奚道。   沈奚思忖了一下道:“前面都督府快到了,若能过都督府,出了北城郊,沿途便开始有北大营的巡卫了。”   顾云简点了一下头,对车夫道:“再快些。”   车夫应了一声,又扬了一鞭。   外头的雨还在下,车轮滚过水渍,发出辘辘之声。   眼看五军都督府将近,马车的行进却慢了下来,顾云简眉头一蹙,掀开车帘问:“怎么了?”   车夫道:“顾大人,前方……前方好像是有人拦道。”   雨水细细密密,苍茫朦胧的夜色里,只能瞧见几星火色与影影绰绰的人影马影,却看不清是谁。   顾云简正欲让车夫将马车赶得再近一些,却听身后沈奚静静地道:“是羽林卫。”   拼了命求一线生机,终究还是到了这最后一步。   然后他顿了一顿,忽然一笑:“今日多谢顾大人与赵二小姐,就送到这里吧。”   晦暗不堪的车厢内,沈奚眼角的泪痣明明是暗色的,却像是有着光一样。   他说罢这话,不再多言,掀开车帘便下了马车。   赵妧隔着帘隙,怔怔地看着暗夜里那个修长的,洒落的身影,眼中盈盈然有水光,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顾云简看了赵妧一眼,静了片刻,忽地道:“你留在马车上。”又对车夫说,“如有危险,就带——阿妧走。”   然后他自取了一把伞,快走几步追上前去:“沈大人。”   沈奚回过身来,看到他,眉头轻轻一蹙,又看了不远处的马车一眼,说道:“其实你……”   “不是,”顾云简道,“不单单是,为阿妧。”   他想了想:“顾某一介读书人,一生修习孔孟之道,深知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岂有枉顾旁人性命,置之不管之理?”   他走前两步,看向雨帘子深处的刀光火色,朝廷乱局党派林立,他不是不懂,但济南府在纷争之外,他本是与赵衍一样置身事外的,竟不知缘何,前一日还好好的,今日便走到了这一步。   “我陪小沈大人过去,若出了什么事,你我有个照应。”   沈奚看着他,没有推迟:“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他说着,在雨中对着顾云简深深一揖,“沈某,多谢顾大人君子之恩。” 第146章 一四六章   五军都督府外, 数名羽林卫一字排开,为首一个正是伍喻峥。   伍喻峥策马而立, 看到沈奚与顾云简过来, 也不废话, 抬手一挥,吩咐道:“动手。”   数名羽林卫鱼贯而出,将沈奚与顾云简前后包围,其中一名统领模样的走上前来,跟沈奚一拱手:“沈大人, 得罪了。”随即摘下背上的长矛。   顾云简伸手在沈奚身前一拦, 看向伍喻峥:“伍大人, 这是何意?”他环目扫了一眼四周的羽林卫,“亲军卫杀人,连个理由都不要吗?”   “顾御史身在都察院, 掌百官纲常, 难道不知年初兵部所买的三千战马被沈大人以马草调配不力, 供给不足为由, 暗中转至九江府么?”伍喻峥道,“而今正是战时, 沈大人此举非但违反军令, 更可能耽搁战事,依大随军法, 五军都督府有权以军令, 对他处以枭首之刑。”   “大随军法也要讲究证据, 单凭伍大人红口白牙一句沈大人有罪就要动刑未免太过儿戏。”顾云简道,“本官,身为都察院御史,自当拨乱反正明辨正枉,绝不允许冤假错案就在眼前发生。伍大人要当着本官行刑,可以,且拿出证据,只要本官确认证据不假,绝不拦阻。”   倘若朱沢微手上有切切实实的证据,杀沈青樾又何必拖到今日。   御史是言官,个个能说会道。伍喻峥没想到顾云简天生口吃,与人辩起理来,语速虽慢了些,竟也有条不紊。   他不欲与顾云简分辩,也知自己辩不过他,当即吩咐身旁两名羽林卫:“把顾大人带去一旁。”   “是。”   雨水已细了许多,两名羽林卫正要上前,忽听沈奚轻轻笑了一声。   他将手里的伞收了,看向伍喻峥,莫名问了句:“怎么,朱沢微就派了伍大人一人来杀我吗?”   伍喻峥不言。   沈奚又道:“其实今日一早,我与苏时雨从延合宫出来,伍大人就可以杀了我,伍大人难道不好奇,为何当时你身旁的暗卫不让你动手吗?”   伍喻峥沉思半刻,扯了扯缰绳,纵着马走近几步:“我知道沈大人足智多谋,语含玄机,怕听你说得多了受你蛊惑,七殿下行事自有七殿下的道理,本官是武将,只当奉命——”   “因为他防着你!”不等伍喻峥说完,沈奚便斩钉截铁地打断道。   他仰目直直看向伍喻峥,双眼一弯,又添了句:“昭觉寺事变后,你可谓与朱沢微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生你生,他死你死,按理该用人不疑了,但朱沢微却一边用你一边防着你,你可曾想过理由?”   伍喻峥听了这话,瞳孔渐渐收紧,不再说话了。   其实早上暗卫不让伍喻峥对沈奚动手的原因很简单:他受沈苏蒙骗,以为他二人手里握着有关淇妃与朱沢微苟且的证据。   而现在朱沢微又要杀沈奚的原因更简单:一,他确认那三千匹战马是沈奚捣的鬼;二,沈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但这些因果若敞开来放在伍喻峥面前,便没有丝毫威慑力。   对这个羽林卫指挥使而言,手刃太子才是他背负不起的叛国重罪,也是他一面效忠朱沢微又一面担惊受怕的阴影。   他会因为这道阴影产生无数鸟尽弓藏的肖想。   譬如延合宫里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什么?会不会和自己有关?   又譬如朱沢微为何不肯将这个秘密告诉自己?他的态度为何含糊不清?甚至,朱沢微是否打算防着自己,等大业将成,再对自己下手?   沈奚知道伍喻峥在担忧什么,他正是要利用伍喻峥这一心态故弄玄虚,让他有所忌惮,不敢动手,从而为自己争取时间。   北大营练兵是戌时结束。   只要能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也许就有人赶来相救。   “你……”过了片刻,伍喻峥迟疑地开口,似是想问什么,却又咬牙按捺下去。   “伍大人可是要问,握在我与苏时雨手里,事关延合宫的证据,究竟是什么?”沈奚漫不经心道。   他顿了顿,却是一笑:“可惜那证据现下不在我手里,被我二人藏起来了。”   “那个秘密是什么?”伍喻峥问,“从前在延合宫里,发生过什么事?”   “沈某的性命在伍大人一念之间,横竖都要死了,你这么问我就要乖乖回答么?”沈奚弯着眼,须臾,又道,“不过伍大人倒是可以猜一猜,将年来发生过的事仔细寻思一遍,说不定就找着线索了。”   伍喻峥听沈奚这么一说,思绪果然飘回了十余年前,自己还只是一名统领,因家境穷困暗盗了一袋军粮,本该被处死,却受朱沢微相救,帮他瞒过去的旧事……   然而少许片刻,伍喻峥又反应过来。   自十余年前起,他的性命已与朱沢微连在一起了,而今他杀了朱悯达,手染朱家嫡系的鲜血,已再无回头路。   朱沢微就算心狠手辣,要杀他好歹会等功业已成以后。   可若让朱南羡承继大统,这浩浩江山便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思及此,伍喻峥再次移目看向沈奚。   提了一万个小心防着他,没成想竟还是被此人言辞蛊惑,耽搁了这许多时候。   看来七殿下执意要杀沈青樾也无可厚非,此人实在太聪明,留他与苏时雨在朱南羡身边辅佐,这皇位想必难抢得很。   远处传来梆子声,亥时已至。   还有一个时辰明日就到了。   “愣着做什么,动手!”伍喻峥冷声吩咐道。   “是。”   几名羽林卫同时应声,当先走上两人先将顾云简制住,另两人将沈奚押倒在地,为他的眼罩上黑布,打算就地以军令处以枭首。   然而正在这时,街巷一头传来行马之声。   伍喻峥蓦地抬目往沈奚与顾云简的来路上看去,那里很暗,原本是什么也瞧不清的,可眼下雨停了,倒能隐隐看见一个马车的轮廓。   “去看看谁在那里,若是无关紧要的人,杀了。”伍喻峥眉头一皱,吩咐道。   顾云简听了这话,眉头骤然一拧:“你们敢——”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就挣脱开制住他的两名羽林卫,朝赵妧的马车奔去。   另一旁的羽林卫伸了长矛来拦,顾云简却不管不顾,任矛尖刺伤他的肩头,仍是要去阻那名去查验马车的兵卫。   伍喻峥被这一厢动静分了神,反应过来才惊觉不对,马蹄声不是自一处响起的,而是两处,分来自都督府外街的前后。   看来竟是有人来了。   他再看了一眼沈奚,心中只觉愤愤然,当即翻身下马,自一旁的兵卫手里接过长刀,想要手刃了这个早就该死了的,却多活了这许多时辰的沈大公子。   这才是他今夜的正事。   夜色里传来破空之音,就在伍喻峥接过刀柄的霎时,一道利箭打在鞘上将刀锋打偏。下一刻,马蹄声以疾驰之速由远及近,一柄红缨枪径自拦在沈奚跟前。   沈筠勒马而停,冷冷道:“本宫的家人,还轮不到伍大人来教训。”   “本官照军令行事,”伍喻峥见了沈筠,却连刀都没收,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方才于夜色中射出这一箭的果然是左谦,笑了笑道,“左将军与四王妃都是行伍之人,军籍在身,现如今是要阻扰军令吗?”   左谦打马上来道:“伍大人说军令在身,敢问令状在何处,又是何人所下?”   “正是在都督府,此令状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徐将军所下。”   如今戚无咎去了东海,徐将军坐主都督府。   伍喻峥说着,伸手自怀里一摸,竟真地取出一份令状出来,上头还附有太仆寺黄寺卿与刘署令状告沈奚暗改运马路线图的供词。   其实这份供词并不足以指认沈奚,奈何那份军令却是真的。   沈筠与左谦军籍在身,若是拦阻军令状,该受斩立决。   难怪伍喻峥方才有恃无恐。   左谦与沈筠对视一眼,正想着是否现下就与伍喻峥撕破脸,方才去查验马车的羽林卫回来了,有些骇然地回禀道:“伍大人,柳大人与苏大人到了。”   伍喻峥听了这话,才知大事不好。   苏时雨倒也罢了,怎么柳昀也来了?   他紧抿唇线,对一旁的随侍压低声音说了句:“去请徐将军,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然后才朝马车处望去。   只见停在街头的马车多了一辆,苏晋与柳朝明自夜色迎面走来。   苏晋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奚,柳朝明的目光往肩头受伤的顾云简身上一扫,淡漠道:“伍大人不打算给本官一个交代吗?”   伍喻峥自心里沉了口气:“方才下官行军法,顾御史执意拦阻,这才不小心伤了他。”一顿又道,“是下官失察,等处决完要犯,自当跟柳大人与都察院赔罪。”   “伍大人说的要犯是谁?”苏晋问道,“沈大人?”   “正是。”伍喻峥道。   苏晋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又道:“真是怪了,本官执掌刑部,统理天下案件,便是都督府要行军令处决犯人,事前事后也该在刑部备案,本官怎么从未听说过沈大人犯过什么案子。”   “苏大人这是要刻意为沈署丞瞒天过海吗?”   这时,只听身后的都督府大门轰然一开,从里头走来一个鹤发童颜,气度威仪的老翁,正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徐莫。   他环目一扫,负手道:“沈署丞既在太仆寺任职,便该受兵部与都督府辖制,而今朝廷丢了三千战马,满朝文武皆知,不管这三千战马是否是被沈署丞做了手脚,他身为一署之首,便该责无旁贷,失马就要受罚,失马过十匹就该枭首,这是我都督府,是大随军法的条例,苏大人虽掌刑部也无权过问。”   徐莫说完这话,数名兵卫自都督府内涌出,将外头一行人等团团围住。   “刑部无权过问,都察院呢?”柳朝明扫了一眼周遭的兵卫,淡淡道,“徐将军要处决朝廷命官,凭据为何,证据在哪,可足够量刑?三千战马事关朝廷千万两纹银,事关边关战事,我都察院纠察百官纲常不分文臣武将,徐将军今日可该给本官一个说法?”   “柳大人这是何意?”徐莫道,“是,都察院要讨说法,我都督府自然不会不给。但这一切也该等处决了沈署丞以后。他失责失察在先,处以极刑该当受罚,军令状以下,除非皇上太子在此,谁也不能拦阻!”   “可我三法司不认沈大人的罪!”苏晋道,“徐将军大可以任你的兵卫行军令,三千匹战马现在何处,马草调配可当真有差错,原运马路线图是否合理,种种因果全都不清不楚。沈大人若是军籍出身,你都督府要管要处决倒也罢了,但沈大人是沈府之后,是我大随朝廷命官,是前户部侍郎。你都督府管得,我三法司也管得,今日徐将军不给我刑部,不给三法司一个交代,那么这军法,本官正是要拦了!”   子时已过了大半,徐莫看着苏晋与柳朝明,心知都督府与三法司这么僵持下去,正是合了他们的意,当即与伍喻峥对视一眼,勒令道:“拿人!”   “谁敢!”左谦翻身下马,挡在了苏晋身前,然后高喝一声,“金吾卫——”   都督府建在北门之外,说是府邸,其实更像壁垒驻地,荒凉一条长街外,依着山再往北走就是北大营。   方至此时,暗夜中也不知谁应了声“是!”   便听得行军的声音由远及近。   伍喻峥听了这声音,失笑道:“左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自行调兵?”他语气一肃,“这可是违反了军令!”   左谦道:“伍大人这样的事还干少了吗?”他淡淡道,“你我半斤八两,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吧。”   片刻间,只见数千名金吾卫在长街之外的辽阔地带列阵。   暗夜无边,背后广袤的山脊在暗色里弯成一柄长刀之状,像沉睡着的兵戈,稍一沾血,便会惊醒满身杀伐之气。   徐莫与伍喻峥看到金吾卫,暗自往都督府处退了数步,却并未撤兵。   这一刻的静止如一道绷紧的弦,是敌不动我不动。   可沈奚的脸色却越来越沉,他想了想问:“柳昀,锦衣卫呢?”   “今日该守卫宫禁。”柳朝明沉默了一下,说道。   这话一出,苏晋的面色也难看了起来。   眼下金吾卫与羽林卫在此,尚算势均力敌,可再过一些时候,等朱沢微与朱祁岳赶到,鹰扬卫就该到了。   但他们也不能走,因为一旦做出要走之势,羽林卫便会直接动手。   退无可退,只能等了。   苏晋遥望天际,漆黑苍穹中尚有一弯月明。   但月色却是黯淡的,照不透云端,也无法点亮天地。   这最沉最暗的夜啊。   梆子声又响起来,丑时到了。   苏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数,子丑寅卯,子丑寅卯,她这一生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样盼着天明。 第147章 一四七章   丑时了。   朱南羡在行到应天城外二十里的驿站时, 抬头看了眼天色。   他是从苏州赶回来的,日夜不停,快马急鞭, 连一刻都没耽误, 甚至比原定的十日还早了一日, 可是眼下,他看着拦在驿站之前,成百上千的羽林卫与七王府暗卫, 心想自己还是晚了些许。   朱旻尔带着三千南昌先锋军比朱南羡还早到一步。   但他平生见的血太少,饶是手里兵将的数目是对面的三倍,他仍犹疑着是否要下令冲杀。   “十三哥。”看到朱南羡到了, 朱旻尔怯怯地唤了一声。   朱南羡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翻身下马, 走到两军对阵的前方, 问了句:“怎么回事?”   南昌军这头无人应答, 倒是对面领着七王府暗卫与羽林卫的头子说道:“禀十三殿下,应天城内近日有贼寇流窜, 七殿下下令封城抓捕, 我等奉命把守南门,为保十三殿下安危, 殿下不如与十七殿下在城外稍作歇息, 等晚些时候再回宫。”   朱南羡认出这个说话的人姓齐, 乃中军都督府佥事, 官拜正二品。   而今戚无咎去了东海, 都督府这些暗投朱沢微的人竟全跳了出来,真是老虎不在山,猴子称大王。   然而朱南羡不怒不气,神色平和地走上前去:“敢问齐佥事,贼寇是何人,有多少,可曾伤及民户?”   齐佥事原以为朱南羡要纵兵来杀,没成想他竟是这样的态度。   也好,反正朱沢微交代他的任务是拖住十三殿下,既然十三殿下不愿撕破脸,自己便跟他论道论道,等到天大亮,功业便成了。   齐佥事于是也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恭敬地与朱南羡行了个礼:“回十三殿下,作乱的贼寇乃是——”   他话未说完,只听“蹭”的一声,眼前刀影闪过的同时,脖间的凉意已然夺去了他的神志。   下一刻,齐佥事的头便慢慢自脖颈滑下,骨碌碌滚到地上。   朱南羡将刀一收,回头望去:“愣着做什么,挡路者,格杀勿论!”   南昌军率先反应过来,暗夜里只听一声骏马嘶鸣,喊杀声霎时震破天际。   两军还未交锋,敌方统帅便已身亡。   朱南羡方才只身站在敌阵之前将齐佥事骗出来,虽是兵行险着,但他知道这是最快的,突破敌阵的办法。   他现在一刻也不能滞留,因为每一分每一刻,都有人在为他牺牲。   失了主将的敌军军心大乱,很快,朱沢微的人便溃不成军。   朱南羡翻身上马,带着秦桑与朱旻尔率先在乱阵中杀出一条路来,还没赶至正阳门前,就见城门一开,夜色里隐隐有一人提着风灯疾步朝他们走来。   是都察院的御史翟迪,苏晋的人。   翟迪一见朱南羡,连行礼都顾不上,径自说道:“还望殿下进城后,先莫回宫,赶去北大营的方向救苏大人,柳大人与沈大人。”他走得很急,连气都要喘不上来,撑住膝头缓了一缓又才解释,“七殿下对沈苏二位大人动了杀心,几位大人一起自城里往北大营的方向暂避,想是半途被羽林卫截了。臣是子时从宫里出来的,当时十二殿下率着鹰扬卫,与七殿下一起也往北大营的方向去了。”   若是苏晋与沈奚到了北大营还好,倘若未到,能保护他们的只有金吾卫,对面却有羽林卫,鹰扬卫,甚至都督府的人,敌众我寡兵力悬殊,实在凶险之极。   朱南羡看着翟迪满目焦灼,眉头也深深锁起。   可越是心急如焚,越该要冷静应对。   他勒住缰绳的手握紧成拳,认真想了一下道:“他们既是从城中走,此刻最有可能被阻在北城郊的都督府外。”   然后又问:“今日宫中是哪几个亲军卫当值?”   翟迪道:“是锦衣卫与旗手卫,原该当值的羽林卫被七殿下撤走了。”   那么此刻在北大营尚可一战的就还有虎贲卫,府军卫,凤翔卫。   “朱旻尔。”朱南羡道。   这一声连名带姓的称呼让朱旻尔心中一凝,瞬时收起一脸懵懂的神色,肃然应道:“在。”   “你与翟御史带百名南昌军即刻从城郊赶往北大营,传本王之令,命虎贲卫指挥使时斐,府军卫指挥使梁阗,凤翔卫指挥使赵岞东,各带三千精兵下山平乱!”   “是。”   朱旻尔犹疑了一下,又问,“可是十三哥,我身上没有军令没有虎符,他们……会听我的吗?”   “你就说,”朱南羡顿了一下,目光平视前方,“本宫有父皇的旨意要宣,让他们率兵出营接旨。”   “本宫”即东宫太子。   朱旻尔听了“本宫”二字,倏然明白过来。   夜色沉沉,他看向朱南羡坚定的侧脸,蓦地发现他的十三哥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飞扬的,洒脱妄为的,集父皇与母后的宠爱于一身,从不瞻前顾后的大随十三嫡皇子了。   这酿就了一身的冷静沉着与义无反顾,是自昭觉寺事变后,独自咬着牙挺过一关又一关,承受了太多吗?   朱旻尔看着朱南羡。   他的十三皇兄不知从何时起,已彻彻底底有了大随储君该有的模样。   “是,”朱旻尔拱手,行的是个臣礼,“臣弟领命。”   “进城!”朱南羡一挥手,率着三千南昌军,整装待发如同一柄就要刺破这夜色的利剑,往应天城内打马而去。   都督府外的暗夜依旧是无边而静谧的。   左谦下令金吾卫列阵后不久,朱沢微与朱祁岳便带着鹰扬卫赶到了。   朱沢微策马而立,环目一扫微微笑道:“今日本王在宫里接待安南国使臣,忙得席不暇暖,没成想苏柳二位大人闲着没事竟带着金吾卫杀到都督府来了。”又问,“苏大人不知礼部的罗尚书找了你一整日么?”   “罗尚书找本官做什么?”苏晋眉头一蹙。   可此问一出,她又反应过来。   今日廷议她没去,听说是议定了出使安南国的使臣,礼部的人既忙着找她,那么想必这个使臣已定下来是她了。   苏晋觉得出使无妨,安南国的问题原本就亟待解决,朝中数位大臣作比对,她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令她担心的只是,朱沢微此人阴狠狡诈,也不知这出使的背后又藏了什么花招。   “七殿下让本官出使前,竟没想着来与本官相商一句吗?”苏晋淡淡问道。   朱沢微一笑:“苏侍郎今日偶染急症未来廷议,不也只与柳大人说了一声,没知会本王?”他又看向柳朝明,“怎么,柳大人今日一直与苏侍郎一处,没与苏侍郎提过此事吗?”   这一日时时刻刻命悬一线,哪来的闲工夫提这回事?   柳朝明慢条斯理地说:“使臣来访,当由礼部接待,于皇宫或行宫下榻,再与帝王皇储会见;派使臣回访,需由礼部提名,先在前朝议定,告知本朝使臣与来访使臣,在两国的宝册上落名敲定,如此才可算议定出使人员。七殿下让苏侍郎出使,其中省了多少环节本官不必赘言,单就将宝册交给苏侍郎这一样,也要本官为您代劳了吗?”   朱沢微听了这话,脸色难看起来。   柳昀这是什么意思,说他这个王爷当得不成体统?   苏晋道:“其实七殿下让本官出使也无妨,不知可带了宝册来,出使的条例可议定了?”   朱沢微阴沉着一张脸没有答话,朱祁岳却想着好歹是国事,马虎不得,于是应道:“本王早些时候已命鹰扬卫将宝册送去了刑部,苏侍郎回宫后自可翻看。”   苏晋却笑道:“这不合规矩吧?两邦结交乃国之大事,宝册应当是由陛下或储君亲自交到出使大臣手里,如今陛下病重,大随又无储君,十二殿下身为皇嗣,便是要代劳,也该亲自送与本官。”   “且还应当着安南国来使的面。”柳朝明道,御史是管规矩的,最注重礼仪纲常,“好在安南国使臣尚未走远,只有劳烦十二殿下将他追回,让苏侍郎与他对过宝册,否则有失我泱泱大国风范。”   朱祁岳道:“使臣既已返程,何来追回的道理,柳大人与苏大人若觉不合规矩,可等苏大人出使时——”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五下梆子声,寅时到了。   朱祁岳话未说完,便被朱沢微抬手一拦。   朱沢微脸上的笑意全没了,额间朱砂阴沉得要拧出水来:“别跟他二人废话,他们刻意借着出使的事拖时间。”   朱祁岳听后一怔,脸色随即也沉了下来。   这条荒凉的长街是特意为了都督府修建的,其实并不狭小,只是此刻站满了人,才显得拥堵不堪。   长街尽头正是都督府,再往北便有金吾卫与羽林卫列阵,而来路,已被朱祁岳带着鹰扬卫封堵了。   左谦与沈筠对看一眼。   他二人都嗅到了夜色里的兵戈气,开战在即。   左谦压低声音道:“王妃带着您的人马保护几位大人往北走,末将带金吾卫掩护。”   “好。”沈筠点头,“左将军也要当心,朱祁岳不好对付。”   “羽林卫鹰扬卫听令——”   下一刻,朱祁岳扬声道。   “在!”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呼喊。   然而这一声过后,却是令人屏息的寂静,只有四下火光蓬勃而焚,翻卷着的火舌就像是要噬人骨血的兽。   苏晋借着火色望去,看见朱祁岳慢慢抬起手,然后,忽然一挥。   刹那间,只闻喊杀声震破天际,兵戈乍起,四处都是短兵相接的声音,锃亮的刀影剑光映着烈烈灼火几欲刺痛人眼。   左谦跨上马,带着突围过来的金吾卫高喊道:“金吾卫前军,跟我拦住鹰扬卫——”   另一端,伍喻峥看到金吾卫势如破竹,同时喊道:“羽林卫,跟我上——”   因有金吾卫暂时的掩护,苏晋几人这一方暂且还算安稳,可他们要想突围到前方金吾卫列阵的辽阔地带往北大营走,尚有一段距离。   沈筠一挥红缨枪挑飞一个杀来的暗卫,苏晋移目却瞧见顾云简竟是不顾性命一般,要向来路的方向走去,不由拦道:“顾御史放心,我与柳大人过来时,早已让赵府的车夫送赵二小姐走了。”   顾云简听了这话,神色才略有松缓:“多谢苏大人。”又说,“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却没应声,他举目看去,前后不断有羽林卫与鹰扬卫杀来,沈筠带着数十人,也不知能挡多久。   一念及此,他看了沈奚与苏晋各一眼,当机立断:“走。”   先往长街尽头走,再往北大营走。   不远处,中军都督府的徐莫看着苏晋与沈奚有了动作,吩咐道:“中军都督府府卫听令。”   “属下在。”   “依军令,拦下太仆寺沈奚,若有违令格杀勿论。”   “是!”   随着中军都督府的府兵加入战局,饶是沈筠所率的护卫再骁勇善战,也终究被打开了一个破口。   一名府兵杀至苏晋身前,被护在她身旁的侍卫秦若当胸刺穿,另一侧又有羽林卫举刀砍来,只见沈筠一个长矛斜刺,直直扎入他的后膝令他跪倒在地。   可方才还能维持住的一个安稳圈子已越缩越小,羽林卫鹰扬卫与都督府府兵三方来袭,令他们要往北走的脚步几乎是动弹不得。   沈奚抬目望去,都督府就在数丈开外,沉吟一番正欲开口,忽听苏晋一句:“青樾当心!”只见一柄长矛穿过人群的缝隙就朝他的胸膛处刺来。   长矛距胸膛一寸处被一柄利剑斩断,下一刻,身旁有个熟悉的声音问了句:“沈大人没事吧?”   原来竟是姚江与阿山带着数名金吾卫与覃照林一起赶到了。   今日早些时候,姚江驾着马车与苏晋分道后,心中猜到苏晋或许会有危险,便与金吾卫另一统领阿山一起去苏府接了覃照林往北大营赶来。   一路突围至此,身上脸上沾满了血,已折了一半的兄弟。   沈奚一摇头:“没事。”   一旁的覃照林道:“苏大人,你看这里都杀成啥样了你咋不早带上俺哩?”   苏晋一边拨开朝她倒来的羽林卫尸体,一边道:“带上你有用吗?他们多少人我们多少人,带上你也是杯水车薪。”   “你早带上俺,俺还能叫几个兄弟。”覃照林又道。   苏晋懒得理他,从腰囊里摸出九龙匕握在手里,跟着柳朝明往前走。   姚江的加入并未让危局改变多少,金吾卫的人数本就是劣势,还要前后一齐应敌,羽林卫与鹰扬卫中不断有人要突围到他们身边,尤其快到长街尽头的都督府,几人更是寸步难行。   沈筠一咬牙,吩咐道:“秦若,你跟着我在后方拦住鹰扬卫。姚江,你与阿山照林一起护送几位大人!”   她说着,横枪在数名冲上来的鹰扬卫身前一拦,一个长扫随即便冲了上去。   沈奚望了眼沈筠的背影,知道她毕竟是四王妃,那些鹰扬卫未得朱祁岳之令,多少会对她手下留情。   可他们的目标是被下了军令要枭首的自己,前方还有千万刀兵杀伐,沈筠这么拦,又能拦到什么时候?   此时距离天亮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可一个时辰听起来很快,于此时此刻的他们而言,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煎熬,实在是太久了。   几人被困在都督府前,进退维谷。   这时,沈奚忽然道:“分开走。”   苏晋愣了一下还未开口,又听沈奚续道:“这些都督府的府兵是接了军令冲我来的,我原路返回,你们去北大营。”   苏晋怔道:“你疯了?你原路返回还能有命在吗?!”   “困在这里我们都会死。”沈奚道,顿了顿又说,“如果没有都督府府兵,你们可以走到北大营。”   苏晋立即道:“不行,要走一起走,你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正是你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沈奚道,“所以不能一起折在这里。”   “前方的路还有很长,可来路早已渺渺,这大半年来我想了许多,自省自责才发觉从前我真是自以为是。其实我不过一名庸人,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长了记性后只学会了两个字,取舍。”   其实此刻已不再是夜了。   黎明时分,晓风吹来,沾着浓厚的血腥气缭绕鼻尖。   沈奚看了一眼柳朝明道:“保护好她。”   然后他望入苏晋的眼,最后说了句:“平生得一知己足以,有句话我放在心里一直没说——苏时雨,多谢你一路舍命相伴。” 第148章 一四八章   说完这话, 沈奚毅然决然回头,往来路的方向去了。   乱军之中,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纵有金吾卫相护,他们又如何拦得住一个甘愿赴死的人。   苏晋怔怔然看着沈奚的背影,回过神来沉声吩咐:“姚江, 你分人去保护青樾。”   “可是苏大人这里——”   “去吧。”阿山道, “你们把都督府府兵引走, 我与覃护卫应付得过来。”   天色水蒙蒙的,层云尽头已有些微亮光,卯时应该到了,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却遮住了那预示着天明已至的梆子声。   沈奚离开后, 都督府的府兵果然不再理会苏晋几人, 追着来路的方向去了。   苏晋跟着柳朝明刚走了几步, 就听身后不远处, 沈筠嘶声喊了句:“小奚——”   她心中一沉, 回头望去。   纷乱的兵戈与鲜血挡住了她的双目,可越是看不见,她越是心急如焚。   有个瞬间, 苏晋就像是不受控制一般, 想要拨开眼前或是护着她, 或是要杀她的人, 想要迎着兵戈逆行而上, 去找一找沈奚, 哪怕只看他一眼,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好。   但理智又告诉她,她该往前走。   皇权之争不死不休,他们这一路走来,身后白骨成山足下鲜血淋漓,她不能让自己倒在这里,她要等着她的殿下,他们所有人的殿下归来。   “苏时雨。”柳朝明唤了她一声,“你怎么了?”   苏晋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当年入仕只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从未想过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两年前在马府劫后余生,大人曾谓我说,少则一载,多则三年,整个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涡。我那时还心存侥幸,以为可以袖手朝局,行我之道,坚守本心,而今想想,是当初的我想得太简单了。”   柳朝明看着她道:“你后悔了吗?”   “没有,”苏晋微一摇头,“我不后悔。”   淡泊的晨雾覆上她的双肩。   苏晋说这些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整个人其实是在微微发颤的。   身旁还有兵戈与杀戮,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将她的手紧握在掌中:“跟着我。”然后他不再看她,径自回头,补了一句,“再分神当心没命了。”   云端的那一丝亮光较之方才更盛了,霞色蓬勃欲出,隐隐有洒金之势。   苏晋跟着柳朝明,眼见着就要走到先时金吾卫列阵的辽阔地带,远处忽然传来奔马之声。   是数千战马同行,声声动地,渐渐震耳欲聋。   身陷乱战的所有人同时回头望去,映着苍青的天色,只见一片暗色的黑胄甲之上,蓦然出现一面滚着蓝边白底的旗帜。   那是南昌军的旗帜。   这一面战旗引领着军卫,如同一柄利刃,下一刻,便在封堵了长街的鹰扬卫中撕出一道破口。   苏晋举目眺看,想在那些身着银铠蓝衫的人当中找一找朗朗如初升之阳的那一个。   正在这时,身旁的柳朝明忽地道了一句:“当心!”   原来就在他们所有人分神的这一刹那,一名羽林卫竟趁机纵马来到苏晋面前。   覃照林与阿山早被推挤到了一旁,此时此刻苏晋身边只有一直握牢她的手不放的柳朝明。   羽林卫勒马而停,举矛就要向苏晋刺来。   苏晋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柳朝明便将她往自己身后一带,只身挡在了她面前。   日破云出,长矛的矛尖映着旭日的光,直直指向柳朝明胸膛。   苏晋的瞳孔蓦地放大,哑声唤了句:“柳昀——”想要将他推开。   正在这个时候,耳后忽有破空之音袭来,就在那柄长矛要扎入柳朝明胸口的同时,另一柄长矛自他们身后飞来,带着强劲的力道,贯穿那名羽林卫的胸膛。   羽林卫身形一滞,整个人绵软无力的倒下马来。   苏晋回头望去。   扔出长矛,策马疾驰而来的正是朱南羡。   到了二人跟前,朱南羡狠勒缰绳,骏马嘶鸣一声,高抬前蹄几乎要站立而起,他却自腰间抽刀,毫不迟疑地挑飞另一名正要举刀砍向柳朝明的羽林卫的胳膊,然后横切一刀斩断了此人的脖颈。   四溅的鲜血被盛烈的朝霞照成金色。   朱南羡于这斑驳点点的金霞中看向苏晋。   那双如星似日的双眸一如往昔明亮,他唇角一弯,露出一个英姿飒飒的微笑,却因着形势危急,没能与她多言,移目看向柳朝明,问了句:“柳大人没事吧?”   柳朝明道:“十三殿下来得及时。”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随即勒马转身,高喝道:“南昌军金吾卫听令!”   “在!”   “将作乱的羽林卫与鹰扬卫拿下,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   金吾卫因朱南羡的到来士气大震,南昌军虽只有三千,却是朱南羡旗下精锐,且人人都配备自西北买来的精骑,可谓锐不可当。   片刻之间,方才还节节败退的金吾卫便已呈压倒之势,在南昌军铁骑开道之下,向两侧的羽林卫鹰扬卫攻去。   朱南羡又看向都督府的方向,喝道:“徐莫!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了,都督府问责的三千战马在本王这里,你若胆敢再纵着府兵滥杀无辜,别怪本王连你的头一起砍了!”   徐莫听了这话,目色阴沉下来。   他虽未收回军令,可一众府兵听了朱南羡的话,哪里还敢上前。   战场上容不下分毫犹疑,便是这一瞬间的裹足不前,数百名都督府府兵便被涌上来的南昌军制住。   朱南羡再看了苏晋与柳朝明一眼,对身旁的护卫道:“秦桑,你带着人好好保护二位大人。”   “是!”   说罢这话,他轻扬了扬缰绳,纵着马,缓缓地朝来路走了数步。   朱南羡高立于马上,隔着拼杀挥斗的兵戈,与不远处同样策马而立的朱沢微朱祁岳遥遥相望。   朝霞万丈,被连天雨洗净了的苍穹洒落灿灿晨光。   朱祁岳借着光看向朱南羡,才发现这个与他一起长大,一直待他很好的十三弟此时此刻的眼神分外冷漠。   想来也是,他怎么可能原谅自己呢?   朱祁岳在心中道,东宫是十三的家,朱悯达与沈婧待十三如父如母,昭觉寺的事对他来说等同于灭顶之伤,即便有朝一日不再淌血也是一道狰狞的疮疤。   这世上,有的罪孽原本就是不可饶恕的。   有的事一旦做了,就再也不可能有回头路。   是自己太天真,昭觉寺事变后,还一直妄图要与朱南羡重修旧好。   而这一刻,朱南羡已用眼神告诉了他,你我自此势不两立,要战便战,不死不休!   须臾间又有马蹄声自北坡响起,伴着越来越沉,越来越近的行军之声,竟是北大营的虎贲卫,凤翔卫与府军卫指挥使带着三千兵卫赶到了。   三名指挥使纵马来到朱南羡身前,同时翻身下马,对他拱手一拜:“臣等受十七殿下之令,听闻十三殿下有陛下密旨要宣,特出营来助十三殿下平乱。”   朱南羡点了下头,再不看朱沢微与朱祁岳,高声道:“羽林卫鹰扬卫听着,降则不杀!”   在南昌军与金吾卫的攻势下,羽林卫与鹰扬卫已成颓势,如今又见另有三个亲军卫赶来,知道大势已去,在朱祁岳抬手默然一挥后,随即扔下了兵刃。   干戈刚止,苏晋忙不迭便往来路找去,方走了几步,就看到左谦与沈筠一左一右扶着沈奚,与方才一头扎入乱军中的朱旻尔一起向她走来。   沈奚身上挂了彩,衣衫上可见斑斑血迹,腰腹与左臂各有一道伤口,所幸伤口甚浅,没伤及要害,朱旻尔的随行大夫已为他做了简单的包扎。   沈奚像是意识到什么,抬起头,目光便与苏晋对上。   烈烈晨光照下,终于等到天明。   他看到她,唇角动了动,片刻后,勾出一枚浅浅的笑。   不是从前摆花架子时的嬉皮笑脸,而是一枚如释重负的,雨过天青的笑。   苏晋看到沈奚安好,顿时只觉精疲力尽地说不出话来,双眼与鼻尖都酸胀不堪,却攒足气力,四目相对的同时,也回了他一个笑。   北大营的三大亲军卫到了以后,都督府长街上的乱象很快被整饬干净。   一众兵卫,包括羽林卫鹰扬卫与金吾卫统统依序在长街外的辽阔地带列阵。   朱南羡勒马带着朱旻尔,与朱沢微朱祁岳一起也行至这壮阔的军阵前。   不多时,一名兵卫来报:“十三殿下,朝中各臣工听闻都督府这里出了大事,已于卯时在都督府外候着了,听闻殿下有旨要宣,眼下是要请他们过来吗?”   朱南羡“嗯”了一声,问:“中书舍人舒桓到了吗?”   “禀殿下,舒大人已到了,眼下正于都督府外候命。”   “便请他来验旨宣旨。”   北城城郊苍凉广袤,更远处是绵延的山脊,而山脊背后隐见大随军旗绵延成龙行之态,正是北大营。   众臣在辽阔处依序而立,文臣在做,武将在右,又依品级衙司分成数行,为上十二卫的指挥使空出中列。   夏末辰时,日光正盛。   舒桓缓缓展开手中明黄的密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吾儿长子朱皓字悯达不幸薨殒,朕心甚恸,忧不能断,悲不可抑,又身染重疾,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诏令诸子臣工,特授吾儿十三子朱皑字南羡为继任东宫太子,行诸君之权,掌领上十二亲军卫,宣旨之日,即吾十三子继任储君之时——”   猎猎长风拂来,吹彻众人袍冠,此旨一宣,四下里皆静而无声。   舒桓缓缓收起圣旨,又道:“这道旨意舒某已验过,上盖陛下私印,是陛下真迹不假,但此旨意事关国祚大统,该昭天下,还请七卿,即左都御史柳大人,吏部尚书曾大人,兵部尚书龚大人,礼部尚书罗大人,工部尚书刘大人,刑部侍郎苏大人,户部侍郎杜大人,及十二卫指挥使大人,五军都督府五位都督,七殿下,十二殿下,十七殿下上前看过。”   被唤到名字的无不是朝廷肱骨重臣,少倾,只见数人越众而出,同时合袖对朱南羡施以一揖,由柳朝明率先从舒桓手里接过圣旨,看过后,再传自他身旁的曾友谅。   些许片刻,密旨便在众人手里传验完毕,由最后一人,朱旻尔交回到舒桓手中。   舒桓道:“若诸位大人都无异议,那么舒某便将这道密旨交还十三殿下了。”   “等等。”这时,曾友谅道,“敢问十三殿下的这道密旨是从何而来?既有密旨在身,为何早不宣读?”   朱南羡看曾友谅一眼,淡淡道:“怎么,曾尚书怀疑这密旨有假?”   “不敢。”曾友谅道,“只是太子殿下薨逝已半年之久,十三殿下为继任嫡系,按理是该承继东宫之位,既如此,十三殿下年初在东宫养伤时,何以对密旨一事秘而不宣,反是自南昌回来,还未至宫中,就凭空有了一道密旨了呢?”   朱南羡倘若在东宫“养伤”期间就将密旨拿出来,岂非早被朱沢微将密旨夺去灭口了。   曾友谅问题的答案在列诸臣工皆心知肚明,也亏得他能这么堂而皇之地问出口,恐怕是看着大势将去,破罐子破摔的要为他家殿下争取些余地吧。   “曾尚书所言极是。”这时,伍喻峥道,“这道密旨既是陛下所诏,又事关国祚,绝不能如此草率议定,否则难以服众,依在下之见,不若待回宫后——”   “你不服?”朱南羡负手走到伍喻峥身前,淡声打断道。   伍喻峥行了个礼:“臣不是不服,只是……”   他话未说完,抬目便对上朱南羡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他是见过的。   半年前,在昭觉寺,朱南羡得知朱悯达身死朱麟失踪后,也曾这么看过他一回,那时的十三殿下,一门心思只想杀了他。   伍喻峥的心里忽然泛起阵阵凉意,直觉那兜头浇下的日光都成了密密匝匝的寒芒。   拔刀与挥刀只在一瞬之间。   伍喻峥反应过来的同时,也心如死灰地知道了一个事实——他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刀光如影划过。   下一刻,伍喻峥的人头就滚落在地上。   鲜血自空荡荡的脖颈蓬勃而出,被朱南羡避开,却溅了一旁的曾友谅一身。   曾友谅腿脚一软,被吓得跌跪在地,双唇不住地哆嗦,似再站不起来。   “十三你这是何意?”朱沢微勃然怒道,“伍喻峥他好歹是羽林卫的——”   “他不该死?”朱南羡冷声打断道。   余下的话他为说出口,但众臣心里都明白。   不管朱悯达是否是伍喻峥亲手所杀,但当初在昭觉寺,太子与太子妃身死,小皇孙失踪,而这名该保护他们的羽林卫指挥使却好好活着,这便是护卫不利的重罪,便该处死。   “还有谁不服吗?”朱南羡负手回身,看向一众文臣武将。   天边是极艳的朝阳,绵延的山脊在长空中划出一道苍凉之姿。   朱南羡身着月色蟒袍,沉着而坚决的目色犹如在翻覆的,浑浊的海潮里终于长成的苍龙。   苏晋看着他,心中只觉得极静极静,片刻后,她合袖,弯身,跪拜而下:“臣,刑部侍郎苏晋,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直直砸入众人心底。   数十年江山已沧桑,天下易主,也该有新的乾坤了。   一时间众臣齐齐跪拜,参拜之声响彻天地:“臣——参见太子殿下——” 第149章 一四九章   长风浩然拂过,朱南羡看着这上万名对他臣服拜下的臣子兵将, 缓缓道:“众爱卿平身。”   此时此刻他可谓初掌大权, 但朱南羡知道朱沢微在朝野横行已久,想要打压他,绝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 要趁着现下的势头乘胜追击。   “徐都督, 本宫听闻今日亲军卫之乱是因你对太仆寺沈署丞下了枭首之令引起的, 你出来说, 这是怎么回事?”   徐莫听了这话, 脸色不由发白。   这也无怪,不说朱南羡已是东宫正统, 乱局之下, 唯有兵权才是王道, 而朱南羡手里正握牢了京师之地上十二卫的统帅大权。   “回十三殿下, 臣是接到了太仆寺黄寺卿与刘署令的状书, 状告沈署丞利用马草供给不足做掩护, 暗改太仆寺运马路线图,导致三千战马不知所踪……”   “胡说八道!”朱南羡不等他说完就斥道, “三千战马原就应该依批次运往北大营, 一起运送于马草供应压力巨大, 更何况眼下还在战时。若非本宫在南昌时得知此事,着令沈署丞改了路线图, 由本宫去九江府安庆驻地接应, 这三千匹战马只怕是要饿死在半途了。”   他说着, 声色一沉:“事情尚未查清,就要将有功之臣当作罪人处死,你身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就是这么下军令状的?!”   枉下军令是要被杀头的重罪。   徐莫没想到一向宅心仁厚的十三殿下丝毫未给他留情面,当即心惊不已,连忙跪下请罪道:“太子殿下息怒,太子殿下恕罪,三千战马不见踪影,老臣这里又未自通政司接到任何消息,实在是被蒙在鼓里啊。”   朱南羡看着他,也没说恕罪还是不恕罪,片刻,却将语锋一转,问道:“这么说,羽林卫与鹰扬卫也是接了都督府的军令,赶来长街滥杀无辜的?”   “这……”徐莫知道此问若答得不好,那便是煽动叛乱,要诛九族的重罪。   他千般思虑,心下一横,想着反正伍喻峥都被朱南羡杀了,这个罪名大不了就推给羽林卫,叫一个死人来顶缸总比赔进去几个活人强。   “回太子殿下,臣昨夜下军令状时,羽林卫指挥使伍大人的确是在场的。”   徐莫说着,看了朱南羡脸色一眼,“其实伍大人带着羽林卫在长街外拦下沈大人时,老臣还奇怪来着,想着羽林卫今日不是该守宫禁么。可殿下您也知道,军令一下,凡亲军卫,都督府府兵,都有诛杀之权,因此老臣也没拦着他。后来还是刑部的苏大人与都察院的柳大人赶来说沈署丞的案子不清不楚,要等三法司查清后才可判决,谁知伍大人听了这话,却执意动了兵,鹰扬卫是后来才到的,当时乱战已起,想来鹰扬卫也是受了伍大人蒙骗罢。”   徐莫这一番可谓睁眼说瞎话,心中的如意算盘打的是缓兵之计,都督府与三法司各执一词相争不下,正好给了他与朱沢微周旋的余地。   谁知朱南羡听了此言,半个字都不信,冷笑了一下道:“这么说,亲军卫之间杀成这样,都是受伍喻峥一人蒙骗所致?”   徐莫道:“老臣不知金吾卫是何故前来,单就羽林卫与鹰扬卫当时的情形看——”   “本宫看你是根本不知罪!”朱南羡怒道,“来人,把徐莫给本宫拿下!”   “是!”   虎贲卫指挥使时斐与金吾卫指挥使左谦亲自出列,二人对着徐莫一拱手:“都督大人,得罪了。”一左一右将其捆了,押到一旁。   “三法司。”朱南羡又道。   柳朝明,苏晋与张石山同时应声,对朱南羡弯身施礼。   “此亲军卫之乱就交由你们审理,若需提审证人,无论是羽林卫鹰扬卫亦或任何王公大臣,尽管出示三法司之令提人,勿需来请示本宫了。”   “臣遵命。”   朱南羡沉默了一下,看向苏晋:“苏侍郎。”   “臣在。”   “本宫听说——”朱南羡顿了顿,将语气放得和缓了些许,“刑部接了太仆寺黄寺卿的供词,也在查沈署丞的案子?”   苏晋道:“回太子殿下,是,因臣以为此案疑点甚多,因此查至今日还未有结果。”   朱南羡道:“你不必查了,本宫稍后会让一直跟着本宫的秦侍卫写一份详细证词,证明沈署丞改运马路线是本宫授意,你看过后便可销案。”   “臣知道了,多谢殿下。”   朱南羡又看向柳朝明:“柳大人。”   “臣在。”   “都察院掌百官纲常,亲军卫与都督府之乱,归根究底乃纲常不正所致,本宫即日起令你全权查理羽林卫与鹰扬卫,其中涉事卫队队长全当撤换,且一一问责。”   “臣领命。”   “左谦,时斐。”朱南羡最后道。   “末将在。”   “如今戚无咎去了东海,中军都督府无人管辖杂乱不堪,你二人当与兵部龚尚书,及两位都督府同知一起料理都督府事宜,若中有作乱者,斩立决。另,在统查期间,羽林卫与鹰扬卫由你二人暂时监管。”   这是要夺走朱沢微与朱祁岳手上的兵权了。   奇怪朱南羡自小到大从未想过要与人争与人斗,可被时局逼迫到今日的境地,这一招连消带打用起来竟也无师自通。   左谦与时斐对看一眼,当即明白了朱南羡的深意,应声道:“末将领命。”   朱南羡布置完事宜,再看向在列臣工:“今年开年后,各地动乱,北凉战起,诸事不顺,列位臣工操持不怠,劳苦功高,本宫记在心里,但本宫初回京师,尚有诸事待定,还望列位随本宫再辛苦几日。”   他说着,随即看向柳朝明一列人等:“七卿。”   “臣在。”   “本宫回宫后要先去面见父皇,有劳几位将近日大事一一汇总,于申时来奉天殿面见本宫。”   “臣领命。”   眼下已近午时了,申时要与七卿议事,距此只余两个多时辰。   朱南羡说完这话,看了一旁的侍卫一眼,迈步就要离开,众臣见状,忙自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准备参拜。   谁知朱南羡走了几步,却在朱沢微与朱祁岳身前顿住。   他别过脸,淡而又淡地说了句:“七哥与十二哥折腾了一夜,实在累了,回去以后各自回府歇着,本宫与七卿议事,你二人不必来了。”   言讫,双目平视前方,再不看他二人:“摆驾,回宫!”   一时间只见众臣参拜,左谦领着金吾卫率先护驾随行,尔后群臣起身,以柳朝明为首,跟着金吾卫的长列往长街外走去。   苏晋并着其余五部堂官正要跟上,刚迈出步子,周遭众人竟不自觉地往一旁让了让,为她空出一条宽敞的道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   “苏大人。”等走到长街,要上马车了,礼部尚书罗松堂亟亟追上来唤了她一声。   苏晋对着罗松堂行了个礼:“罗大人有事?”   罗松堂一看她行礼,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迟疑了颇久,又才道,“是这样,老夫待会儿回宫后,要向太子殿下进谏一事,因老夫有点摸不准殿下的脾气,还望苏大人待会儿为老夫帮个腔。”   苏晋闻言不由一愣。   罗松堂是个出了名的没嘴葫芦,几十年如一日地奉行一个原则,“多磕头,少说话”,素日里上朝恨不得拿根针将嘴缝上,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居然要主动谏言?   苏晋疑惑道:“罗大人要向殿下进谏何事?”   罗松堂叹了一声:“唉,说来惭愧……”   话未说完,一旁有一名金吾卫过来道:“罗大人,该上马车了。”   罗松堂回头一望,只见自己竟是拦住苏晋挡了道,后头的朝臣见苏侍郎不走,尽皆原地恭敬地候着,不敢先一步上马车,于是道:“这样,回宫后,老夫料理完手头的事去刑部与苏大人细说。”   回到皇宫已是未时,苏晋心头思虑着刑部的案子,想着要汇总后禀报给朱南羡,片刻间便将罗松堂要进谏的事抛诸脑后。   她刚将皇贵妃一案的卷宗整理好,朱南羡的侍卫秦桑就到了。   一看到他,苏晋想起朱南羡说要让秦侍卫写一份证词为沈奚销案,当即问道:“秦侍卫是已将太仆寺运马路线的证词写好了么?”   秦桑闻言,面有难色,与她行了个礼道:“禀苏大人,还没写好,卑职前来其实是奉太子殿下之命,令大人先去奉天殿面见太子。”   其实此刻距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朱南羡却要于百忙之中腾出空来提前见她。   苏晋静了片刻,点了一下头道:“好,我随你过去。”   自刑部出来,周围大小官员见了苏晋无不恭敬行礼,神色谦卑且小心翼翼。   秦桑一边为她开路一边致歉道:“苏大人,卑职一个粗人,笔头功夫实在差强人意,关于运马路线的证词,还望大人予卑职两日,让卑职琢磨琢磨如何落笔。”   苏晋想了想道:“两日太久,青樾的案子,我打算今日就为他销了。转马运马的过程青樾其实与我提过,我大致了解,秦侍卫若不擅文墨,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我再细说一遍,这证词由我来写,秦侍卫誊抄过后署名便好。”   秦桑听了这话却是犹疑:“苏大人这主意好是好,就是要劳烦苏大人千万莫要把为卑职代写证词的事告诉太子殿下。”   苏晋愣了愣:“怎么?”   “苏大人有所不知,从南昌到京师,太子殿下这一路来无时无刻不惦念着您与沈大人,让卑职写供词,大约也是体恤苏大人辛苦,若要让殿下知道卑职又麻烦了大人,怕是要惹得殿下不快了。”   苏晋笑了笑道:“这是小事,我不会与殿下提。”   言语间已至奉天殿,苏晋立于殿门外望去,只见朱南羡已换了一身绣着五爪金龙的淡色袍服。   他穿淡色也是英姿飒爽的。   看到她,他张了张口,又似是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该等着人来参拜的,才紧抿了唇等着她进殿。   苏晋于是行礼道:“臣苏晋,参见太子殿下。”   见她就要拜下,朱南羡连忙道:“苏卿免礼。”又看向秦桑,“你等先出去,本宫有要紧的事要单独对苏侍郎说。”   “是。”   秦桑拱手领命,带着奉天殿内的一众内侍守卫退于殿外,将殿门掩上了。   苏晋又才抬目看向朱南羡。   也不知他身上是否与生俱来就带着铮然的兵戈气,溶在这满殿墨香中,竟别有一番韶光飒飒。   目光与她对上,他浅然一笑,大步流星便向她走来,握住她手肘的同时,将她拉入怀中,轻声地,一字一句道:“南昌距京师一千一百三十六里,我这些日子纵着马一里一里地赶来,总觉得自己走得太慢,日夜都在担心朱沢微对你不利该怎么办,今日回来,还好你与父皇都还在。”   坚实的胸膛散发着融融暖意。   苏晋笑了一下,问:“殿下已去见过陛下了?”   “嗯。”朱南羡道,他的声音微低,似是有些伤怀,“父皇已是十分不好了,他这辈子是个外刚内也刚的人,大约是为了等我,才一直撑到今日。”   他顿了顿,举目看了眼外头天色,此刻距申时只不到一刻,将苏晋松开,说了句:“我是当真有要紧的事要与你说。”回身自书案取了一物,“这是我自朱沢微派去蜀中的探子的藏身处搜到的,你……”   他话未说完,忽听外头的内侍禀报道:“太子殿下,礼部罗尚书求见。” 第150章 一五零章   朱南羡眉心微蹙, 心想离申时议事还有一会儿功夫, 欲叫罗松堂在殿外候着, 苏晋却道:“殿下,罗大人像是另有要事进谏。”   朱南羡忆起近日安南国使臣来朝,定下来的回访使臣是苏晋,以为礼部急着找他是为此事,便点头道:“宣。”   内侍将殿门敞开, 罗松堂行礼过后,先没开口说话,而是抬起眼皮先看了苏晋一眼。   朱南羡将他这副神色尽收眼底, 便道:“本宫听苏侍郎说, 罗尚书有要事向谏言?”   其实罗松堂来奉天殿前是去刑部找过苏晋的, 刑部的人却说苏大人已先一步去见太子殿下了。罗松堂本不明就里,听朱南羡这么说,以为苏晋已猜到了自己要进谏何事,已先一步与太子殿下提过了。   他不由在心中赞叹, 无怪乎苏大人能在三两年间从一任知事升任侍郎,撇开一身锦绣才情不提,单就察言观色的本事就叫他等老臣汗颜, 这么下去,想必刑部尚书的位子也指日可待了。   “禀太子殿下,殿下初回京师, 入主东宫, 坐镇朝局, 实乃我大随臣子百姓之大福大幸,然,眼下尚有一事迫在眉睫。”罗松堂说着一顿,四平八稳地施了一揖,“殿下该将立妃事宜提上议程了。”   朱南羡一听这话,脸色冷了下来:“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罗松堂自眼风里觑了觑朱南羡,心道,说这个不好吗?礼部执掌的大事左不过科举,邦交,嘉礼。说立妃的事总比提出使的事好吧,让苏晋出使是朱沢微已议定下来的,七殿下眼下只是失势又没死,提出使的事不是左右得罪人么?   还是提立妃的事好,一来彰显他礼部对继任新君的忠心即关爱,二来谁也不招谁也不惹,更重要的是,朱南羡已二十有四,往常只是藩王不娶不纳倒也罢了,可储君的婚娶子嗣事关国祚社稷,这确确实实是他礼部操心的一等一大事。   “回太子殿下,臣今日回宫后特特拟定了一份选妃名录愿呈与殿下过目。”罗松堂说着又觑了朱南羡下首的苏晋一眼,想要鼓动她一起帮个腔,“正好苏侍郎也在,不若一并帮着殿下参详参详?”   “罗松堂!”朱南羡斥道,“本宫以为你是长进了,要谏言为家国天下事出谋划策,这才特地宣你一见,没成想你提的竟是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   罗松堂一脸惛懵,想不明白怎么太子立妃就是芝麻绿豆了。   饶是如此,他仍撩袍往地上跪了,先磕了两个头,才又道:“殿下您有所不知,您十五岁那年陛下便说要为您立妃,怎奈故皇后仙逝,您为她守孝三年。后来您到了十七,陛下又催老臣为您选妃,结果您一守完孝,就去西北领兵了。两年多前您领兵回来,陛下劈头盖脸就把老臣骂了一顿,让老臣务必为您选好王妃,谁知老臣这头还没拟好名录,您那头就去南昌府就藩了。   “去年年底您从南昌回来,陛下跟老臣说,您要是再立不好妃,让老臣提头去见,奈何又出了故太子的事。老臣这些年因为您选妃的事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而今您已贵为储君,要承袭江山大统,竟还是孤家寡人一个,陛下醒来若是得知老臣如此不作为,怕是割了臣十个脑袋都不够陛下消气。”   罗松堂说完这一大番话,再磕了三个头,尔后满目期待地望向苏晋:“苏大人翰林出身,半辈子研修孔儒之道,深知皇储子嗣乃立国之根本,要不,您与殿下说说这个道理?”   苏晋没想到罗松堂要她帮的腔竟是这个。   诚然罗大人的话乃箴谏之言,但这大半年坎坷离乱,生死一线,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回来。   “臣以为——”苏晋顿了顿,觉得这个腔她实在是帮不了,“殿下初承东宫主位,朝局之中尚有诸事待议,置于立妃……挪后吧。”   罗松堂满目震惊地看着苏晋,想不明白她怎么连劝太子殿下一句都不肯。   朱南羡也看了苏晋一眼,唇角动了一动忍住没露出笑来,一点头分外肃然道:“嗯,挪后。”   不多时,申时已至,朱南羡胡乱打发了罗松堂,便令各部堂官进奉天殿议事。   朝中诸事繁杂,江山多处离乱,好在六部与都察院这大半年来各司其职,将大事一一统筹汇总,倒也理得清头绪。   朱南羡将众人的话都放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道:“依诸卿之见,朝局之所以举步维艰,其症结在户部短银短粮,是以礼部不可行秋礼,工部无法修皇寺,各地赈灾的抚恤金抚恤粮无法下放,兵部这头因军费耗尽,征兵派兵都有困难。”   兵部尚书龚荃提起这个就是一肚子气,说道:“回太子殿下,正是,且今年上半年能造船买马,四殿下与戚都督能顺利出征,全靠着前户部沈侍郎未雨绸缪,为朝廷攒省下这许多钱粮,沈大人这些年在户部从未短过我兵部的军费,而今他一走,我兵部连兵都养不起了。”   户部右侍郎杜桢听了这话,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依着从前,他定要与龚荃好生辩驳两句,但如今东宫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谁能不知道朱南羡与沈青樾的关系呢?   杜桢只好黑着一张脸不吭声。   朱南羡却道:“也不该责难户部,今年各地战起,便是沈青樾在,局面较之今日恐怕也好不了多少。”他说着,又想了想,将语锋一转,“苏侍郎,你可知青樾的伤如何了?”   苏晋道:“回殿下,听说不算严重,稍养几日便好。”   朱南羡“嗯”了一声,沉吟一下于是道:“杜大人一力支撑户部已十分不易,沈青樾虽犯包庇之罪,但已受五十杖大刑,这回运马又有功在身,为朝廷算是挽回损失,将功补过,本宫打算明日廷议宣沈青樾一并前来,诸卿可有异议?”   四品以上的大员才可参与廷议。   在场个个都是老狐狸,朱南羡宣沈青樾来廷议意欲为何不必言明他们也知道。   当初沈青樾的包庇罪本就罚重了,如今的刑罚大权又在苏晋手里,除非都察院要管此事,否则没人会开口去触这个霉头。   众人的目光先扫了扫苏晋,又扫了扫柳朝明,见他二人都默然立着,当即心里有了答案,一齐拱手道:“全凭太子殿下做主。”   时已近晚,朱南羡就北凉的战事再问了问兵部,想到自己还要去明华宫为父皇守上半夜,便令七卿散了。   等七位大臣退至奉天殿外行礼时,他似又想起什么,唤了句:“柳大人留步。”   天际一弯月牙明亮有光,内侍们见太子殿下还有国事要议,又进得殿来掌了数盏灯火,柳朝明于深殿上与朱南羡行得一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朱南羡思量了一下道:“今日议事前,本宫翻看了一下近日的奏章,这才知年来一半的大事都是由大人主持操劳,大人辛苦。”   他这话说得诚心。   各部堂官皆是有大才之人,但所有的奏本中,唯数柳朝明写得最为通达明晰,也难怪苏晋从前在都察院时,正事上总以他为楷模。   柳朝明道:“殿下过誉,臣所行不过分内之事。”   朱南羡又道:“本宫初理国事,并不很得心应手,于一些地方尚有不明不解之处,唯恐耽误了国之大事,日后还要劳烦大人多指教。”   他知道自己的不足,坦荡荡地承认,以人为师,见贤思齐,丝毫不遮不掩。   柳朝明抬目看了朱南羡一眼,然后道:“赤心难得,谦而有道,殿下有心亲万机,励精图治,那么不必操之过急。”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本宫知道了,天色已晚,大人先回都察院罢。”   柳朝明应声,刚退到殿外,忽听朱南羡又唤了句:“柳昀。”   他似是有千般思量,但目色还平静坚定如常。   “今日……本宫其实看见了。”朱南羡道,说着,他蓦地抬手对柳朝明一揖,“今日,还有这许多日子以来,多谢大人了。”   朱南羡没说明他在谢什么,但其中意思他二人都再清楚不过。   多谢他今日的舍命相护。   多谢他这三两年来,对苏时雨无声相护。   殿外是寂寥月色,殿内灼然火光如烈烈艳阳。   柳朝明站在月色与火光的交汇处,看向那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他沉默了一下,也合袖,对朱南羡回了个揖,没多说什么,折身走了。   戌时已过,朱南羡因要为朱景元守上半夜,也没来得及用膳,自皇案前取了几分奏折,便往明华宫去了。   等守夜出来已是第二日的丑时,东宫的尤公公提了灯过来迎他,说道:“殿下初回宫就这么辛苦,不如就近在明华宫歇两个时辰?”   朱南羡想了一下却道:“不必,本宫还有事要去刑部一趟。”   尤公公犹疑了半刻才应了,又忍不住道:“殿下身体底子再好也经不住这么个操劳法,明日廷议过后可一定要缓缓了。”   朱南羡的目光已落在了刑部的方向,自尤公公手里接过风灯,应道:“本宫知道了。”   说是有事其实也谈不上,再要紧的事也可以挪后些许。   他只是觉得刚回宫中连句话都还未曾好好与苏晋说,实在想去看看她。   朝中事宜繁冗,纵是深夜,各部也亮着灯火,刑部值夜的主事吴寂枝见着外头有人过来,原以为是哪个衙司过来问事的,迎上去才发现竟是太子殿下亲自来了,忙不迭跪地与他行礼。   朱南羡抬手将他虚虚一扶,问:“苏侍郎可以歇下了?”   吴寂枝道:“回太子殿下,苏大人方才还在值庐里整理卷宗,也不知眼下是否已歇了,微臣这就去殿下看一看。”   朱南羡摇头道:“不必。”省得她睡了打扰了她,“你退下吧,本宫自己过去。”   苏晋的值事房里还亮着一盏灯火,朱南羡轻声将门推开,见她仍坐在满桌卷宗前,整个人却已撑着下颌睡过去了。   他默了默,熄了风灯搁在屋外,掩上门进了屋,知道她是太累太乏,没忍心唤醒她,在她对面的椅凳上坐下,自怀里取了一份方才没看完的奏折。 第151章 一五一章   其实苏晋很少会这么坐着睡过去, 今日如此, 也是因为朱南羡回宫,大半年来枕戈待旦的日子终于到了头。   但危局过去, 心中还有繁冗国事。   朱南羡一本奏折还没看完,苏晋便转醒过来。   屋内烛火幽幽,她睁眼看到眼前人,起初还以为是个梦,直到目光与他对上, 才陡然清醒,说道:“殿下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朱南羡笑了一下:“你难得歇上片刻。”   苏晋见他手里还握着奏本,自案头拾了木签,将书案与屋角的灯火拨亮了些许,说:“殿下仔细眼睛。”然后提了茶壶, 又问, “殿下还在看奏疏?”   朱南羡道:“嗯, 我看得慢, 只好多花些功夫。”   茶壶里的水早干了,苏晋将壶搁下,半晌没想起该去哪里添水。   她素日里都是一副通透聪慧的样子,这会儿刚睡醒,愣在一个茶壶前, 倒是难得糊涂。   朱南羡看得心神一动, 将手里奏本合上, 笑着道:“你是自己渴还是要为我添水?”   苏晋道:“自然是为殿下。”   朱南羡道:“我不渴。”然后他站起身, 来到她身前,先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才道:“你太辛苦,再睡一个时辰,等寅时二刻我叫你。”   他整个人离她很近,五爪金龙袍上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   可苏晋闻到这龙涎香,却想起他从前恣意明朗的样子,想到他如今要囿于皇权国事,再不能如以往一样自由自在,不知怎么就于心不忍起来,说道:“不睡了,我早日将刑部的案宗整理好,也好为殿下分忧。”   朱南羡又笑了一下,弯身忽然将她横抱而起,轻放在屋角的一个青竹小榻上,拿脚勾了一张椅凳在榻旁坐下,温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苏晋睫稍微微一颤,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殿下也歇一会儿,奏本明日再看不迟。”   她的眼梢长得极好看,清冽而动人,朱南羡看得心神颤动,忍不住俯下身在她额稍轻轻一吻,却不敢吻深了,怕自己会欲罢不能。   朱南羡是坐在椅凳上睡过去的,寅时二刻一到他便醒了。   这是他往年领兵时养成的习惯,闭目就睡,说几时起便会几时醒。   今日是新任储君头一遭主持早朝,外头天色尚沉,但六部已繁忙起来,朱南羡推门出屋,便见秦桑带着一名礼部姓江的主事迎了上来。   二人一齐跟朱南羡见了礼,秦桑道:“禀太子殿下,这位江主事说有要事要奏请殿下,微臣听闻殿下在刑部与苏侍郎议事,斗胆将他带了过来。”   朱南羡看了江主事一眼,先将身后的屋门掩好,走至院中才道:“既是要事为何不等早朝?”   然而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想来罗松堂昨日因谏言纳妃得罪了他,再有事也不肯自己开口了。   “说吧。”朱南羡道。   “是。禀太子殿下,那安南国的使臣……”江主事咽了口唾沫,“昨日离京后遇到了匪寇,又、又自半道上折回京师了。”   “怎么搞的?!”朱南羡怒道,“使臣返国没派兵护送?”   江主事吓得跪在地上:“回殿下,是派了兵,但、但随行兵卫不过四名,遇到匪寇又是在荒郊夜里,是以护力不周。”   朱南羡心中却有疑虑,京师荒郊是有五城兵马司巡逻的,怎么会这么赶巧遇上匪寇?   他问:“安南使臣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回殿下,那使臣并未受伤,只是被吓着了,眼下仍住在距京师二十里的驿站。罗大人吩咐微臣来请示殿下,是要重新增兵护送使臣回安南,还是要将他请回京师再住上几日?”   使臣返程途中遇上匪寇,实在有失大随泱泱大国的风范。   朱南羡想了一下道:“先接回来。”   江主事走后不久,东宫的管事牌子尤公公便带着两名内侍两名宫婢也来了刑部。   “殿下今日要去早朝,老奴怕赶不及,吩咐人将殿下的袍服冠帽带了过来,殿下是将就在刑部更衣还是先去奉天殿?”   朱南羡道:“本宫还要等青樾过来。”   候在不远处的刑部主事吴寂枝见状,连忙迎上前来,恭敬道:“太子殿下这边请。”便将他引往一处干净的厢房。   等朱南羡更衣梳洗出来,苏晋也已起了。   她等在阶下,身后还跟了个一个不速之客,先前状告沈奚改运马路线图的太仆寺黄寺卿。   黄寺卿一见朱南羡就上前来跪拜道:“禀太子殿下,殿下昨日传沈大人进宫,微臣已将他请来了,只是……沈大人未经准允,不能进六部衙司,此刻仍候在轩辕台,殿下您看是否要传口谕让他先过来刑部?”   朱南羡愣了一下,没理黄寺卿,问苏晋道:“还有这个规矩?”   苏晋点了一下头:“除御史外,七品以下外官未经传召不得进六部。”   黄寺卿生怕朱南羡动怒,又伏地大拜而下:“禀太子殿下,臣自请去轩辕台,将沈大人迎去奉天殿外。”   朱南羡看他一眼,说了句:“不必。”然后对苏晋道,“你随我一起去轩辕台。”   破晓将至,轩辕台上风声无边。   夜行的宫婢与内侍见太子与苏侍郎来此,纷纷惶惶不安地提灯拜下。   沈奚负手立于轩辕台上,眼角泪痣幽而寂静,风拂过他的袍冠,将衣袂吹得猎猎翻飞,在这将明未明的时分,整个人恍如谪仙一般。   朱南羡走前几步,高声道:“伤怎么样了,能喝酒吗?”   沈奚双眼一弯,竟也未跟这堂堂的新任储君行礼,而是道:“这点伤算什么?”   朱南羡大笑道:“好!”然后吩咐跟在一旁的内侍,“取酒来!”   不多时,内侍便捧了酒来,朱南羡亲自提壶斟满三杯,与沈奚苏晋各取一盏,然后并排而立,对着昭觉寺的方向齐齐举杯,同时后退一步,将酒倾洒在地上。   斟酒又满三盏,三人对着东宫的方向又一次举杯,退后一步,洒酒在地。   斟酒再三盏,这一回三人各执一杯对饮而下,饮罢后,同时松开执杯的手。   瓷杯落于地上碎裂开来,清脆的声音带着锋锐之气像要划破晓色,周遭的宫人纷纷以俯首之礼拜下。   朱南羡负手看向奉天殿的方向,卯时将至,天就要亮了。   “上朝。”   自轩辕台往奉天殿,一路途经正午门与奉天门。   金吾卫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自正午门外就遥遥分列长道两旁,迎接大随新任的储君。   奉天殿管事牌子吴敞唱道:“太子殿下驾到——”   候在墀台的群臣举目望去,只见奉天门外,朱南羡身着暗朱五爪金龙袍大步走来,落后他身后一步,一左一右跟着的竟是苏晋与沈奚。   两旁的金吾卫在他行过的道旁单膝拜见,随即起身跟在他身后列阵,齐声高呼:“恭迎太子殿下——”   纷乱了大半年的朝局终于迎来正统坐镇。   群臣被这威赫的气势所慑,也齐齐拜下:“恭迎太子殿下——”   苏晋与沈奚随朱南羡走到殿门外,退至一旁,并入群臣当中。   尔后待朱南羡入殿,群臣以柳朝明为首,依序依次迈入殿门,对着龙座一旁负手而立的储君再次参拜。   一番礼毕,朱南羡才开口道:“今日廷议前,本宫原将昨日与七卿已议定的一事告知诸卿。”他顿了顿,“舒桓,你拿笔作记。”   “是。”   “复,前户部侍郎,今太仆寺典厩署署丞沈奚户部左侍郎之位,于两月后秋选,升任户部尚书,掌理大随境内一切田地,户籍,赋税,俸饷等相关事宜。”   这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   而今朱南羡继任东宫主位,满朝文武虽知道沈奚重掌户部是迟早的事,却没成想这位太子殿下竟将此当作掌权的第一桩大事。   朱南羡环目一扫,须臾,又缓缓道:“本宫知道诸位爱卿中,或有人对本宫的决定不解,但本宫擢升沈卿的原因有三。   “陕西税粮贪墨案,沈侍郎,包括沈府的罪名另有内情,本宫已命刑部苏侍郎重新彻查。但就沈侍郎的包庇罪,他当日已受过五十杖大刑,不当被处以降职,此其一。   “其二,本宫昨日与七卿议事,得知近来朝局举步维艰多因户部缺银短粮所致,而今朝廷乃用人之际,杜侍郎一人独木难支,沈侍郎执掌户部五年之久,劳苦功高,足以担任尚书之位。   “其三,升任沈侍郎为尚书,也是本宫父皇与故去的大皇兄之命。他二人在年关节前,钱之涣致仕以后,都与本宫提过意属沈卿为下一任户部尚书。   “但本宫知道,吏部有吏部的规矩,也不是一日授免即时升任的,何况又是尚书之位,是以先官复原职,待八月秋选再正式任命。”   朱南羡说着,看向曾友谅:“曾尚书,你可有异议?”   曾友谅早也被伍喻峥之死吓没了魂,今日朱沢微又没来早朝,他就是有异议也不敢说出口,何况正二品尚书之位的任免本就是由皇上或储君亲自下令,除非七卿一起弹劾,他一个吏部尚书是说不上话的。   七卿当中,单是刑部苏晋与兵部龚荃就不可能对沈奚升任尚书有异议。   曾友谅只好道:“禀太子殿下,一切全凭殿下做主。” 第152章 一五二章   朱南羡于是看向沈奚:“沈卿。”   “臣在。”   “户部掌理户籍财经, 乃国之根本。本宫望你回到户部后,励精图治, 振奋图强,切莫辜负了父皇与本宫对你的希望。”   沈奚合袖, 大拜而下:“臣谨遵殿下圣命。”   一事毕,一旁的吴敞一挥拂尘, 唱道:“众卿有事请奏——”   国事繁冗庞杂, 纵然许多要务朱南羡昨日已与七卿议过, 但各衙司一夜之间又添新务。   好在他分外勤勉地看了一整晚折子, 议事时倒也能做到心中有数。   然而,礼部的罗松堂得罪了太子殿下后,今日早朝果然一声不吭了。   朱南羡却记着安南国使臣遇到贼寇半途返京的事。毕竟两国邦交, 兹事体大, 待诸事议定,他说道:“罗尚书, 苏侍郎,你二人留步,其余的先退下罢。”   罗松堂撇了撇嘴, 满目含冤地往苏晋身旁挪了两步,在众臣退下之际小声说了句:“苏大人, 您这回可不能不管老夫死活了。”   沈奚落在群臣后头, 最末一个出了殿。   外头一行臣工竟一个没走, 纷纷迎上前来恭贺他。   兵部尚书龚荃道:“老夫现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西北那头也出乱子, 想建议殿下增派兵将过去守着, 偏偏他们几个——”他抬手指了指其余三两个尚书,“说我是穷兵黩武,犂庭扫穴。要照老夫说,什么秋礼修庙,能省则省,短什么也不能短了军资,疆土没了才是真正的礼乐崩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若仔细答就是左右得罪人,沈奚岔开语锋,模棱两可地回了句:“我是管银子又不是变银子,哪里能省哪里能余要回去查过账册才知道。”他弯了弯双眼,“终归是无论亏待什么也不能亏待了江山社稷。”   “好,等得就是青樾你这句话。”龚荃笑道,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又说,“前两日西北那头有异动,老夫与柳昀其实议过这个事,他说增兵西北的军资问题,你说不定能有办法,待你把户部的账册翻好了,我三人当坐下来好好议一议西北的军务。”   沈奚听了这话,移目看向柳朝明,半晌,笑盈盈地道:“记得去年年末你我对弈过一局,我输得惨,弃子争先,手中黑白尽被颠覆。后来又开一局象戏,你的棋局也下得不好,也不知到了今日,你可找到那枚将军的棋子了?”   这话听起来莫名,但柳朝明记得,去年宫前殿事发前,他与沈奚最后一次和睦共处曾说过一番剖心剖肝的话。   ——柳昀,你对人对事犹如手中棋,分格而置毫不留情,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可你难道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规矩来,直接将军?   ——是,沈侍郎不得贪胜,彼强自保,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盘中黑白,令你所有藏身之处消匿无踪,无处遁形只好从头来过?   沈奚看着柳朝明,片刻,将脸上的笑意收了,冷清清开口道:“有桩事我一直好奇,前一日在都督府,柳御史怎么与苏侍郎一起过来了?”   柳朝明面上原是没什么表情的,听了这话,却勾起唇角讥诮地笑了笑:“随你怎么想。”   周围的臣工听他二人一忽儿说棋弈一忽儿说象戏,皆是一头雾水。   然而沈奚与柳朝明不走,其余人等也不敢离开。   过了会儿,二人各自看了看天色,心想还有诸多正事要处理,不欲在此耽搁,正要迈步离开,谁知忽有一人自人群里奔出来,扑倒在沈奚与柳朝明跟前跪了,哆哆嗦嗦地求饶道:“尚书大人,左都御史大人,下官、下官知错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奚的前任上司,太仆寺的黄寺卿。   沈奚与柳朝明的眉头同时一蹙,不知这黄寺卿又来添什么乱。   黄寺卿哆哆嗦嗦地哭诉道:“是下官瞎了狗眼,错信了典厩署的刘署令,以为沈大人改运马路线是为一己之私,还没查清就把大人告到了刑部,下官知错了,下官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求柳大人轻饶,沈大人轻饶。”   原来这黄寺卿是做贼心虚,以为方才沈青樾一番不明就里的话,是要让柳昀看在昔日的情面好好惩治自己。   他虽贵为正四品寺卿,可哪里招惹得起有太子殿下保驾护航的户部尚书?   一旁有人调笑道:“今日廷议伊始黄大人就一直哆嗦,哆嗦到现在还没哆嗦够呢?”   然而一直打哆嗦的还不止黄寺卿一人。   自沈奚被贬去太仆寺后,朝中多的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之辈。   而今朱南羡手掌兵权,贵为太子,朝局一夕之间全然颠覆。沈青樾的地位比起以往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说与太子殿下一起长大这一层关系,单就他与刑部侍郎苏时雨的至交之情,与左都御史柳昀一起在翰林进学的同年之谊,一名四品寺卿何须放在眼里。   黄寺卿纵然有过,但过不至死,若是从前,沈奚大约还要调侃他两句,将他吓唬够了也逗得自己开心。   可历经一番浩劫,他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黄寺卿,觉得没意思极了。   沈奚一脸懒洋洋的,也没多说什么,抬起步子正打算走人,身后的殿门却开了。   是苏晋与罗松堂跟着朱南羡一并出来了。   罗松堂一看眼前这厢场景,将自己嘴一缝,躲去龚荃身后贴墙站着了。   原本地上跪着的还只黄寺卿一个,然而朱南羡一出现,朝臣中又噗通噗通连跪了三五个,均朝着沈奚与柳朝明的方向瑟瑟抖着。   朱南羡眉心微蹙:“怎么回事?”   一旁的工部刘尚书躬着身道:“回太子殿下,黄寺卿前一阵胡乱写状书状告沈大人,眼下正跟沈大人与柳大人认错,至于其余几个——”他转头望了一眼,“跪着的理由约莫与黄寺卿大同小异。”   黄寺卿知道朱南羡宅心仁厚,但沈奚与柳朝明却不是善茬,此事太子殿下若愿管,总比全权交给那两位好,于是又转头跟朱南羡哭诉:“禀太子殿下,微臣是有错,但微臣当真不晓得沈大人改运马路线是殿下授意的,绝没有要让沈大人出来顶缸的意思,求殿下明察——”   朱南羡半点都不想管这鸡毛蒜皮的闲事,但眼下这么多朝臣看着,跪着的几人品阶还都不低,只好缓下心神,回头问了句:“时雨,青樾的案子已销了吗?”   苏晋心中一直记挂着这事,昨日奉天殿议事出来,便找秦桑一起写了证词。   “回殿下,已销案了。”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那你命人将销案的备录与证词拿去都察院。”又看向柳朝明,“柳昀,这案子的细情你可以问青樾,无论涉及何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是小事,早日结了。”   柳朝明与苏晋沈奚一起向朱南羡一揖:“臣等领命。”   朱南羡左右看了一眼,又问:“十哥今日怎么没来廷议?”   另一旁有人回道:“禀太子殿下,十殿下先前来过廷议,结果伤势复发,这两日又告假歇着了。”朝中不少人知道三月前,朱弈珩伤至性命攸关其实是为了放朱南羡回南昌,是以一旁便有人接腔,“太子殿下可要去探望十殿下?”   朱南羡却没什么表情地回了句:“不必。”然后唤了声:“龚荃。”二人一起往兵部的方向去了。   苏晋原想再与朱南羡说说朱沢微与淇妃的事,奈何他初回宫中,忙得是半点功夫都没有,此后两日也只有廷议时能见着他的人。   好在左谦倒是腾出来个空闲,与她说朱南羡已派人盯紧了朱沢微,淇妃的事他心中已有数,且他那头还有一桩分外要紧的事,只要一得闲定要亲自与她说。   七月流火,先头还闷热天一下就转凉了。   初一这日,苏晋终于整理好刑部年来的所有卷宗,其中最棘手的一桩,皇贵妃暴毙的案子,只要等审过淇妃便可结案。   她在书案前摊开一方奏本,仔仔细细条例明晰地将汇总写了,正打算亲自去奉天殿呈给朱南羡,东宫的管事牌子尤公公便来了,说道:“苏大人,太子殿下命杂家传您去未央宫,说是有要紧的事相商。”   苏晋愣了愣:“殿下今日没在奉天殿?”   尤公公道:“再这么日日在奉天殿耗下去,任那些臣工大事小事都来奏请,殿下身子骨再好也当吃不消。”又笑道,“所以暗自去了未央宫见苏大人,那里清净,没什么人搅扰。”   苏晋歉然一笑,将桌案上案情汇总的奏本与皇贵妃暴毙案的卷宗一并带上:“可我却要拿案子去搅扰他,否则拖下去迟则生变。”   尤公公连忙开了门为她引路,接着她的话道:“其他的臣工怎么可与苏大人相提并论,苏大人与沈大人是陪殿下一路走来的,情分不一样。”   二人说话间便到了未央宫。   此时正是午后未时,苑里的栀子花全开了,大片墨绿中缀着点点素白,芬芳怡人的香气令这静谧宫苑更加寂然,四周一个宫人都没有,想来是被朱南羡全退屏了。   尤公公引着苏晋刚走过栀子小径,就看到朱南羡似是等不及,已出得殿来,坐在檐下石阶上等她了。 第153章 一五三章   朱南羡接过苏晋手里的卷宗与奏本, 看了尤公公一眼。   尤公公会意,躬着身退到宫苑外头去了。   “来。”朱南羡将苏晋的手我在掌中,带她推开了一旁的堂门。   此处不是未央宫的正殿,而是栀子花苑深处的栀子堂。   进得殿门, 朱南羡将苏晋的奏本与案宗放下,回身亲自掩了门窗, 说道:“你的折子我晚些时候看, 先与你说一桩要紧事。”   他折身回了柜橱, 自一方暗格里取了一副卷轴与一封密信递给她, 犹豫了一下,问:“你……是谢相的孙女?”   从前朱南羡只知苏晋是女子, 却没计较过她的出生。   而他不问, 她便也没与他提过。   苏晋没答这话,将她手里的卷轴展开。   卷内裱着一副江山风雨图,走笔气象万千,正是出自苏晋的祖父, 谢相之手。   这画是她九岁生辰那年,谢煦教她作画时亲自画给她的, 苏晋伸手摩挲着左下角“赠谢氏阿雨”五个字, 半晌,哑声道:“我还以为这幅画早已烧掉了。”   朱南羡看着她:“从前在明华宫里挂着一副日出江河图, 走笔与技法与这幅画一样, 是父皇最珍贵的事物之一, 据说是当年起兵时, 谢相与父皇,文远侯,老御史一起立誓时所画,我们几个兄弟都曾见过,直到景元十二年,父皇才忽然将江河图收起来。”   苏晋知道,景元十二年,天子下令废中书省平章事,十三年,派兵追杀到蜀中。   那日她躲在草垛子里,看着教她养她的养父毙命于刀兵之下。   但他的神情确实坦然的,仿佛从起兵那一日开始,他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朱南羡道:“这幅画是朱沢微的探子从蜀中一户姓黎的老兵府里搜到的,当年他在蜀中任衙役头子,你的故居被焚毁前,他暗自将这幅画带了出来。后来托了在官府的关系,将军籍抹了,在蜀中做起了茶叶生意。   “他本已改名换姓,但朱沢微大约是猜到了你与谢相有些关系,专程派人在蜀中打听,翻了二十年来所有军户军籍,这才把这名老兵找出来。”   苏晋沉默了一下,将手里的画轴慢慢合上,又从密信里取出那探子捎回来的供词。   “这老兵说,当年你随谢相迁入蜀中时,京师早已下令盯着你们了。他知道隐于山居的人就是谢相,也知道你是他的孙女,他以为谢相终会带你走,但你们却仿佛要落脚安顿在蜀中。后来皇令下来,他带着兵去的那一日其实看见你了。你……就躲在一旁牛车上的草垛子里。”   苏晋记得,自己当时躲在草垛子里一直微微发抖。   她格外早慧,三岁能诵七岁作赋,经史子集过目不忘,昔年阿翁将她当作男儿来养,幼时时光静谧无声,只与诗书相伴,平生头一回识干戈,就是白骨沥血的惨烈。   刀光火色中,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衙差朝草垛子走来。   她隔着草隙望去,发现他举着火把,一直盯着自己藏身的地方看。   她以为他看到她了,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衙差的手都快伸到枯草上了,却忽然放下,转头看向一旁跪着的赶车人:“干什么的?”   赶牛车的是个老实人,一听衙差问话,一句也答不上来,跪着不住地哆嗦。   衙差于是吼道:“没看到官差办事?赶紧把牛车赶走!”   苏晋一直以为自己是平白捡了一命,原来竟是无端受人一恩。   “这老兵事后一直心中有愧,托人销了军籍,在你祖父这幅画前立了一个无名的牌位,做起了茶叶生意。过了几年他发迹了,觉得冥冥之中是你祖父庇佑他,便想着去找你,将你带回蜀中,认作义女。谁知一找数年,自找到了当年那个赶牛车的。   “赶牛车的说,谢相遇难那一日,他其实也知道你躲在他的牛车的草垛子里。他原想如实禀报,可你一个姑娘,还那么小,他实在是不忍心。后来他以为那老兵一时马虎大意,侥幸带你走,于是没日没夜地赶车,怕人追来,想把你带到天远地远的地方去。可是他太累了,赶着车时打了个盹,再醒来时,牛车轻了,他回头去找过,你已不见了。”   苏晋看着手里的供词,安静了许久才道:“我跳下牛车,一个人走到了杞州。阿翁曾说过,如遭逢大难,可去杞州苏府避难。”   皇权倾轧之下,功过是非都是浮眼云烟。   他纵然助他夺江山,也知道自己兔死狗烹的下场。   所以明达如谢煦,在阿雨出生的当日,就已为她留好了退路。   朱南羡看着苏晋紧握状词的手指节发白,抬手将其覆于掌中,轻声道:“你既是谢相的孙女,那就是我的父皇……”他顿了顿,后面的话说不出口,只好问,“你祖父无故枉死,你可会怨我?”   苏晋睫梢一颤,抬眸看了朱南羡一眼又垂下眼帘,片刻,摇了摇头:“山河诱人,皇权遮眼,当年的事岂能以一个‘怨’字蔽之,何况陛下是陛下,殿下是殿下,在阿雨心里,殿下始终是不一样的。”   心里有条河,河里落着潇潇冷雨。   朱南羡听了这话,只觉得这潇潇冷雨也是润物无声,又问:“那你入仕……可是要为你祖父洗清冤屈?我帮你,好吗?”   苏晋却笑了一下:“昔勾践灭吴,赐死功臣文种,武帝立汉,诛杀李陵一家,青史大都有规律可循,我彼时年幼,不解祖父何以堪破生死,确曾想过要入仕为他洗冤,要还他公道。后来渐渐明白,我要的公道在青史,在人心。而陛下或殿下的一意昭意其实于事无补,它太迟了,没有人会在意,也换不回人命。”   苏晋沉默了片刻,又续道:“一心苦读到头来却是茫惘,在翰林修书,在松山县断案,在京师衙门任职,只觉对身边疾苦无能为力,许多官员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直到后来……仕子之案的时候,柳昀告诉我,其实我可以去都察院做御史。”   明辨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守心如一。   她到现在都记得深牢。   “那时才有了自己该走的道,有了鸿鹄之志,想着宋儒的横渠之言(注),想要以己之力姑且一试。”   朱南羡念得书虽不如苏晋多,但《横渠语录》里,大名鼎鼎的四句他还是听过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道:“我知道,你在都察院的两年最是自得开心,等眼下的事端过去,”他顿了顿,“我去与柳昀说,让你重回都察院,继续做一名御史。”   苏晋却摇了摇头:“不了,殿下初掌大局,日后还有许多险难,在刑部也很好,尽己所能让天下律法清明,何况……掌一部之权好歹不任人宰割,留在殿下身边更能辅佐殿下。”她垂眸,轻声道,“殿下忘了吗?当时说好的,无论殿下在哪里,阿雨都要陪着殿下。”   方才还如烟波江上的心一下像被掀起涛涛浪潮。   朱南羡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已然伸手勾住苏晋的后颈,俯首吻了上去。   唇下柔软如花,带着干净的清新,如朝露一般。   再往里走便是蕊。蕊尖与他相撞,微微一颤,却没有退避,而是迎了上来。   这欲退还迎的颤动在朱南羡的心中掀起狂澜,在他四肢百骸蔓延开,让他觉得连这么紧拥着怀里的人都不是不够的。   他还想要得更多。   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一般,当下一个横抱就将苏晋放于一旁的小榻上。   满苑的栀子香隔着紧闭的门窗也能渗入堂内,他俯下脸去,喘着气,与她贴着额头,看着她眼里清透如雨又灼烈似火的眸光,听她极轻极轻地唤了声:“殿下……”   终于忍不住闭上眼,伸手探到她的领口,再一次闭眼俯首。   然而正在这时,堂外却传来脚步声,须臾间尤公公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禀太子殿下,礼部尚书罗大人求见,说要急事要奏。”   朱南羡眉心一蹙,可花香盈鼻,怀中软玉,实在割舍不下,一只手仍拥着苏晋,腾出另一只手来摸到一旁的小几上的茶壶茶盏,然后横袖一扫,只听“哐当”一声,壶盏尽皆碎裂在地。   外头的二人吓得扑通跪倒,一下便息了声。   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苏晋的手环上来,在他双肩稍稍作歇,待他的脸移向她被解开领口的脖颈,才轻轻一推他:“殿下,可能是安南国使臣的事。”   朱南羡动作一顿,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哑着嗓子道:“你竟还分的出神来想罗松堂找我何事。”   但他确实没打算今日就要了她,听苏晋这么说,慢慢将她松开,却仍是贴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头问道:“阿雨,我娶你,好不好?”   他略停了一下,又说:“不是立妃,更不是立后。”   他脑中还是一片浑沌,方才的江海还在五脏六腑中翻覆,也不知自己词不达意地说明白了没有,想了想道:“我也不要当这个皇帝。”   苏晋愣了愣,问:“殿下不愿继位,是要让位给十七吗?”   朱南羡笑了一下,拉着她坐起身,将她揽入怀中:“我已派人去找麟儿了,我总觉得他还在,还活着,否则以朱沢微之能,何尝大半年找不着一个故去的人?”他伸手轻而缓地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我想过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他是皇兄之子,这个皇位该是他的,只要他回来,我就可以娶——”   “殿下。”这时,外头又传来三声叩门,仍是尤公公的声音,“都察院柳大人与兵部龚大人到了。” 第154章 一五四章   柳朝明与龚荃一起来?   朱南羡道:“本宫知道了。”他想了一下, 对苏晋道:“可能是西北那头的赤力蛮子又有了异动, 我一定得见他二人。”   苏晋点了点头, 摘下玉簪,将长发放下重新挽好发髻,带上发冠。   朱南羡为她理了理衣襟, 这才走去将堂门推开。   堂外跪着的只有罗松堂与尤公公, 柳朝明与龚荃还候在栀子小径外的廊下。   朱南羡心里紧着的其实是西北的战事, 但凡事有个先来后到, 堂外等着的无不是尚书一品的大员, 待将几人让进堂中, 他对罗松堂道:“罗尚书,你先说。”   谁知罗松堂甫一站定,抬起眼皮四下瞅了瞅,扑通一声又跪了。   满地都是碎茶盏, 桌椅案台却还好端端,说明这茶盏不是被不经意撞翻的, 而是被殿下刻意摔的。   外头的尤公公也瞧见了这一地碎瓷, 吩咐内侍进来收拾。   罗松堂借机又看了苏晋一眼,满腹委屈地想也不知她方才是寻了殿下什么晦气, 令殿下动这么大的怒,凭苏侍郎与殿下的关系,殿下肯定不舍得惩治她, 这一通邪火估计又得自己来为苏大人受了。   朱南羡见他半晌不开腔, 恼火道:“你这嘴长着反正也是摆设, 拿根针来本宫亲自为你缝上可好?”   罗松堂忍不住道:“殿下,嘴长着,除了说话,还吃饭呢。”又趁着朱南羡真去找针前,毫不含糊地往地上磕了三个头赔罪,才道,“禀殿下,老臣来是为安南国外使返程的事。”   他说着,抬目再瞅了朱南羡一眼:“他上回被那几个寇匪惊着了,说这回想七月初八返程,因这一日是他们安南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大吉之日。”   朱南羡皱了一下眉:“但七月初八也是大皇兄与皇嫂大出殡的日子。”   罗松堂道:“哦,这倒没什么,返程的饯礼七殿下上回已行过了,断没有再行一次的道理,到时只要派一个有名望的大臣代殿下去送上一程便好。”   小出殡是将棺椁从停灵的灵堂送往梓宫,而大出殡,则是在皇陵建好后,将棺椁移往皇陵墓穴中,当日由皇帝或储君领行,皇室宗亲随行,后跟三卫亲军,大臣倒是无定员,分人去办别的事也是可行的。   朱南羡沉下脸来,慢条斯理地问:“那依罗尚书之见,该派谁去代本宫送一送这名安南国使臣呢?”   罗松堂赔了一个笑:“殿下心中不是已有数了么?正是年末要回访安南的苏侍郎最为合适。”又趁着朱南羡动怒前,添了一句,“老臣已为殿下想好了,近来国事繁冗,七月初八当日,老臣是礼部堂官,自然要与工部的刘大人等在皇陵,那么,安南的使臣就由苏大人去送,此外,龚大人要理军务曾大人急着拟八月秋选名录,大出殡的随行大员,可让柳大人或沈大人领着,不知殿下您意下如何?”   罗松堂好歹是一部尚书,一通安排下来无一不妥,但朱南羡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斥道:“你们礼部掌理邦交,挑个回访使臣还要从刑部借人。”   罗松堂撇了撇嘴,委屈道:“陛下将好苗子都拨给了都察院,苏侍郎虽是刑部的,从前好歹是御史,言官出生,能者多劳嘛。”又看向柳朝明,想拉个帮腔的,“柳大人是苏大人的伯乐,最了解苏大人,柳大人您跟殿下说,这个回访的使臣,是不是除了苏大人已没有更合适的了。”   柳朝明看了苏晋一眼,没有接腔。   朱南羡道:“罗松堂你出去站着。”   罗松堂一头雾水,太子殿下这意思,约莫是还想再细琢磨琢磨?   也好,他等着。   他退出殿外,心想站着不如跪着,说话不如闭嘴,于是撩袍将衣摆一掀,笔挺挺地又在门槛外跪了。   朱南羡道:“来人,把门给本宫关了。”   因这厢是在栀子堂议事,君臣之间不必太过君礼,尤公公来关门之际,柳朝明又看了苏晋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苏侍郎来得要早些。”   苏晋不动声色道:“嗯,我来向殿下呈刑部年来案件汇总的奏本。”   龚荃惊了一下:“这么快就整理好了?”又叹了一声,“唉,老夫的兵部就找不出柳昀时雨这样博学强记的笔杆子。”   柳朝明又道:“案情汇总既已整理好了,便命人送一份来都察院,赵衍也好赶在入秋前将上半年的事务收个尾。”   三法司之间的职责休戚相关,许多要务要共同行使。   苏晋点头道:“好,我将就手里的这份奏本的内容,赶在明日廷议前再写两份,送去都察院与大理寺。”   朱南羡听了这话,怕她又熬更守夜,便道:“一旁的隔间里头笔墨齐全,左右我这里与柳御史龚尚书议事,你去那里写不耽误。”   苏晋称是,与朱南羡,柳朝明与龚荃一起对行过礼,拿着案宗与奏本往隔间里去了。   朱南羡这才看向龚荃与柳朝明,问:“二位大人前来,可是西北出了乱子?”   大随外有四患,即北疆的北凉,西北的赤力,岭南的安南,东海上的倭寇。   而今朝中正值皇权动荡期,虎视眈眈的外敌趁机整兵来犯,其中,北凉由四王朱昱深率军对敌;东海那头,是戚无咎出征水上;而安南国与岭南流寇合整为一支大军,虽被罗将军击溃,但罗将军也不幸战死。所幸安南不知大随缺将少帅的内情,心想着令他们闻风丧胆的老对头十二殿下还在宫里歇着没出来打他们呢,于是急急忙忙派使臣过来和解,这才有了苏晋要回访的事宜。   就眼下的时局来看,大随已是内忧外患,倘若西北的赤力再出乱子,都不说大随境内还能否找到第二个可领兵西北的帅才,单是对于军政民政而言,都是不堪重负的。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果然龚荃说道:“回殿下,今早接到急报,赤力确实有整兵的动向了。”   朱南羡的眸光沉了下来。   但再一想,又觉得这是迟早的事。   大随立朝后,前朝留下的许多沉疴并未得到根除,江山原本就隐患重重,加之后来又实行封藩制,各皇储盘踞一方,又多虎龙之辈,相互间迟早有一战。   像今日这样,几个厉害的王爷还没打起来就基本上死了废了个干净,没让外敌赶着江山内乱割据,长驱直入来分一杯羹已是很好了。   可皇权动荡,连里头的贼寇都要趁机作祟,外头那些敌人岂能不趁火打劫?   朱南羡道:“罢了,赤力既已整兵,我们只当及时应对,二位大人对于出征的将帅,军资军费可有见解了?”   龚荃道:“回殿下,军资军费只有交给沈青樾想法子,老臣这头已与他说了。”又道,“至于出征的将帅,老夫与柳大人议过,意见有些相左,还请殿下拿个主意,早日定下来。”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看向柳朝明:“柳大人意属何人?”   “十二殿下。”柳朝明道,“朝中将帅太少,除非戚都督或四殿下能赶在秋末得胜归来,否则这个人选只能是十二殿下。”   龚荃道:“老夫的顾虑是,安南国那头的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如今苏时雨虽要出使,但一旦谈不妥,岭南一定需要十二殿下坐镇。且西北气候严烈,地势起伏,十二殿下到底没在西北领过兵,去了也不一定合适。要是罗将军还在就好了,他去倒能胜任。”   他说着,又看了朱南羡一眼,想了想道,“其实还有个真正的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太子殿下您,您在西北领过兵,统帅之才朝中无人不晓,但您一走,朝局怎么办?是以老夫觉得,不如让朱将军去。”   这个朱将军,是故皇后的表弟朱荀。“朱”这个皇姓是景元帝亲赐的。   当年起兵时,朱荀也领兵征战过一方,但始终中规中矩,并无显赫的战功。   朱南羡想了一下道:“若是寻常的战事倒也罢了,西北那里,朱荀未必能胜任。”   “是,老夫也这么想。”龚荃道,“但西北那头,不是还有茅作峰这个参将么,朝廷先派朱将军过去,他二人合力,怎么也能抵御一阵,等四殿下戚都督那头得胜,或是苏侍郎将安南的问题解决了,十二殿下能征战,再派去西北也好。”   其实茅作峰眼下不在西北,而是在安庆府守着朱沢微的凤阳军呢。   此事龚荃一定知道,他这么说,其实是提醒朱南羡及时将南昌军与凤阳军的问题解决了,让茅作峰早日回西北。   朱南羡自然也听得明白,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他,问柳朝明:“你怎么想?”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道:“臣相信苏时雨。”   信她出使一定可以解决与安南国的邦交,因此不必将朱祁岳分去岭南以防万一。   朱南羡“嗯”了一声:“本宫也信她。”顿了顿,道:“那就这么定了,等沈青樾将军资军费筹出来,即刻派朱祁岳出征西北。”   龚荃看了看朱南羡,又看了看柳朝明,总觉得这二人最后两句言语里似乎有些蹊跷,但他没能听明白。   他是个直来直去雷厉风行的脾性,心想着既然出征的将帅选定了,那兵部的事宜也该紧着准备,因此也没多想,随即道:“太子殿下是帅才,拿的主意一定没错,此事既然定了下来,老夫这就回兵部拟咨文。”说着再拱手与朱南羡柳朝明各行了一个礼,退出堂外,看了仍跪在门槛外的罗松堂一眼,分外体己地将门为太子殿下带上了。   栀子堂内于是只余下朱南羡与柳朝明两人。   柳朝明因要等着苏晋的汇总的奏本誊录一份,是以不能走。   朱南羡因要等着苏晋将奏本与案宗拿出来,因此也不能走。   两人于是这么一起负手沉默地立着,谁也没开尊口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二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口正要同时出声,忽闻殿外有人叩门。   来人是朱南羡的护卫秦桑,他道:“殿下,延合宫那里像是出事了。”   延合宫的主位正是身怀朱沢微之子的淇妃。   朱南羡一听这话便道:“进来说。”   “是。”秦桑推门进屋,又将门掩上,看到柳朝明也在,抬目向朱南羡请示。   当初朱沢微派探子去蜀中打探苏晋身世,那探子的踪迹就是柳朝明告诉他的,而今他也用淇妃的事来对付朱沢微,自也不用瞒着柳朝明。   朱南羡道:“无妨。”   “是。”秦桑拱了拱手,“方才淇妃腹痛,安医正便带了药材赶过去了,不多时七殿下也进宫了,像是……今日就要为淇妃催生。”   朱南羡闻言却是一愣,朱沢微与淇妃苟且是性命攸关的秘密,他即便再担心他这个孩子,此时也应当避嫌,不在府里好好呆着,进宫来做什么?   朱南羡问道:“只是这样?”   果不其然,秦桑答道:“还有一桩怪事。”他顿了顿,“方才来通禀卑职此事的金吾卫来了不久,延合宫一旁棠梨宫余美人跟来了,因她称有事关苏侍郎的大事,要亲自来禀报太子殿下,因此一路来都没人拦着。”   事关苏时雨?   朱南羡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说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余美人便被传进了栀子堂内,她素来胆小,待秦桑堂门紧掩了,她膝头一软便跪倒在地,颤着声道:“禀太子殿下,七殿下让卑妾带一句话给殿下,是……有关苏大人的。”   “七殿下他说,他知道太子殿下最想立谁为妃了——谢家,阿雨。”   朱南羡的面色彻底凉了下来。   到底还是被朱沢微知道了。   也是,三个月的功夫,自己即便能亲自杀了探子,能夺走他手里所有的证据,却不能阻止他此前与朱沢微传书告以实情。   朱南羡淡淡问了句:“你知道朱沢微为何让你带这句话给本宫吗?”   “回太子殿下,卑妾,卑妾不知,七殿下只莫名说了这么一句。”   朱南羡于是道:“秦桑,你将她禁闭起来,不得见任何外人。”   余美人听了这话,惊恐地瞪大眼,泪珠不断地从眼眶里滑下,颤抖着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秦桑称是,正欲拖了余美人走,这时候,柳朝明道:“不。”   他看了朱南羡一眼,然后说:“把她杀了。” 第155章 一五五章   朱南羡没吭声。   余美人好歹是朱景元的嫔妃, 他可以做到对朱沢微一党的人手起刀落, 但要对一名无辜之人动手,始终于心不忍。   柳朝明又道:“殿下不记得当年苏时雨落水,随你跳下云集河的两名侍卫了?”   朱南羡的眸色彻底沉下来:“秦桑,动手。”   “是。”秦桑应道。   当年他秉着一念之仁,将那两名或许知道苏晋是女子的侍卫送去西北,岂知其中一人半途被朱沢微捕获, 尸体在荒郊烂了半年才被找着。   秦桑挟住余美人的臂膀, 要将她拖拽出栀子堂。   这时, 一旁隔间的门开了。   余美人认出从隔间出来的, 正是掌刑罚大权的苏侍郎,惊骇之际也不知从哪儿提了一股力气, 一下挣脱开秦桑的挟持, 跪匍过去,扑倒在苏晋脚下哭诉道:“苏大人,求苏大人救救卑妾, 求求您跟太子殿下, 跟柳大人说,卑妾当真不知道谁是阿雨, 谁是谢家的, 当真不知道……”   苏晋一听这话就愣住了。   这是——朱沢微已知道她的事了?   余美人哭得悲痛难当,可苏晋看了看朱南羡与柳朝明, 一时之间竟没开口为身下这个无辜的女子说话。   不是没有悲悯之心。   皇权之争如嗜血旋涡, 当中风浪如刀, 他们与朱沢微之间已不死不休,无辜的人若卷进来,只有被碾碎的下场。   “秦桑。”朱南羡又冷着声唤了一句。   秦桑拱了拱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径自将余美人扛了出去。   堂门掩上后不久,外头便传来利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堂内三人都没说话,过了会儿,秦桑进来禀报道:“殿下,余美人已薨逝了。”   朱南羡道:“嗯,传令宗人府,给她晋个位分,厚葬了。”   秦桑称是,又道:“只是方才卑职扛余美人出去时,外头跪着的礼部罗大人忽然晕过去了,也不知瞧见了多少,殿下可要卑职去礼部打声招呼?”   “不必了。”朱南羡道,“他挑在这时候晕,还能瞧见什么?”   柳朝明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犹自发怔的苏晋,问了句:“案子汇总写完了吗?”   苏晋的目色仍是黯淡无光的,她安静了许久,才回道:“已写好了,殿下与大人是眼下就要过目吗”   朱南羡略想了一下朱沢微送余美人来此的目的,说道:“不必,你先回刑部,我与柳御史还有事相商,晚些时候自会看你的奏本。”   其实苏晋知道朱南羡要与柳朝明相商何事。   而今朱沢微手里,唯一的,最要命的筹码,便是她的身世了。   可叹她当初本着为民请命的志向入都察院,而今却有无辜之人因她冤死。   如果她身为女子跻身朝堂本来就是离经叛道,那么今日她所处的局面,究竟是与自己的本心背道而驰,还是这是她的必经之路?   苏晋应了声:“好。”慢慢地将手里的奏本与案宗搁下,却没有立时离开。   她倒也没多么自责与难过,只是有些惘然罢了。   柳朝明与朱南羡侧目看向她,似乎想说什么,却谁也没有先开这个口。   这时,外头忽有一名金吾卫来报:“禀太子殿下,十七殿下听闻淇妃娘娘要行催生之事,带着人去延合宫了!”   朱南羡因继任储君,回宫后,便将宗人府左宗正之位给了朱旻尔,让他协理后宫事宜。两日前,沈奚得空来东宫说朱沢微与淇妃的事,因朱十七协理后宫,倒也没避着他。   朱南羡一听这话,皱眉道:“他用什么名目去的?”   “回殿下。”来禀报的金吾卫有些犹豫,“秽乱宫闱,悖逆伦常之罪。”   “状书状词呢?”朱南羡看了柳朝明与苏晋一眼,这样大的罪名,朱旻尔如果没跟都察院或刑部提证,怎么能擅自问罪?   “安医正是未时过后去的延合宫的,当时十七殿下本是与七殿下一并在宗人府的,他得知此事后,也不知是听七殿下说了什么,忽然写了一份状词着人递去都察院,声称要请御史来审七殿下与淇妃娘娘。殿下您也知道,柳大人未时便来未央宫这里了,是以那份状词柳大人还没看过,十七殿下说怕夜长梦多,等不及都察院授意,已亲自带着人闯进淇妃娘娘宫里了。”   “他怕夜长梦多,就不怕打草惊蛇?”朱南羡道。   朱沢微老谋深算,既然敢送余美人前来递话,说明他对自己与淇妃的事早有应对。   朱南羡与柳朝明原打算仔细想个法子,一并将朱沢微手里头关于苏晋的命门掐了,谁知道朱十七却要在这个关头中了朱沢微的激将法。   这时,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自外头跑来,还没进堂内便跌跪在门槛处:“禀太子殿下,淇妃娘娘她……淇妃娘娘她生产时,因为十七殿下带人闯入殿内,受了惊吓,腹下出血剧痛难忍,小殿下……一生下来就死了,淇妃娘娘的命也只在一息之间,眼下七殿下正带着人过去问责十七殿下呢。”   朱南羡听了这话,再顾不上多想,当即道:“柳御史。”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二人便一齐要往后宫去。   苏晋随他二人走了几步,却不知是否该一并过去。   她心知朱沢微失势后,之所以还能搞出这么多乱子,都是与他手握自己的秘密有关,心里实在有些过不去。   朱南羡与柳朝明走到堂外,步子一顿,又回过头来,柳朝明想了一下道:“你若放心不下,就跟来。”   朱南羡点了点头:“一起去看看。”   今日延合宫一带的守卫是府军卫,朱旻尔原是带着几名金吾卫闯进淇妃的寝殿的。谁知淇妃一见着他,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颊更惨白了三分,被架起的双腿下渗出淋漓鲜血来,凄厉的惨叫简直骇人心魄,直到朱十七愣怔地带着人退出去,还犹自惊惶不安。   他高估了自己,方才朱沢微与他说,淇妃肚子里的小殿下就是他朱沢微的,问他想不想为他的皇兄皇嫂报仇时,朱旻尔以为自己可以杀伐果断地带着人了断了这个孽种,审问淇妃,然后赐死朱沢微。   但他一看到淇妃与她肚子里柔弱的生命时,他就退却了。   他做不到,他平生见的血还是太少了。   朱旻尔看着眼前风轻云淡一般的朱沢微,终于明白过来:“你是故意的,故意跟我说那些话,诱我过来的。”   朱沢微道:“怎么,上头有你两位太子皇兄庇佑,还怕担不起这谋害皇储的罪名,想要赖在本王头上?”   “明明就是你——”朱旻尔怒不可遏,“而且她肚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皇储,是与你的孽种!”   朱沢微失笑道:“你方才就是拿这番话惊了淇妃,让她产中受惊,让你我的十九弟生来便没了命吗?”   他说着,面色忽地一沉,“父皇还在呢,别以为你头上有朱南羡撑腰能就为所欲为,来人。”   “在!”一旁的府军卫听令道,方才朱十七闯淇妃寝殿乃是他们亲眼所见。   “将本王的十七弟带回宗人府,本王要亲自审过,为他写一份状词。”   “是。”   守在延合殿外的府军卫正要上前拿人,忽听宫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参见太子殿下,参见柳大人,苏大人。”   延合殿外站着的数人一并朝宫门望去,原来竟是朱南羡带着柳朝明与苏晋赶来了。   朱南羡一看朱旻尔的胳膊正被两名府军卫揪住,眉头一蹙,说了句:“把他放开。”   两名府军卫连忙应声,一并跪地与他请罪。   朱南羡这才缓目一扫,延合寝殿外,除了朱沢微与朱旻尔,朱祁岳竟也是在的。   此外,还环立着四名宫婢,数名府军卫,以及因闯了淇妃寝殿,被府军卫制住的五名金吾卫。   朱沢微却不理他,目光落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身上,笑了一声道:“哦,苏侍郎来这后宫内眷之殿,倒是比旁的臣工格外合适些。”   朱南羡一听这话,沉默了一下道:“府军卫,金吾卫。”   “在。”   “退去宫外守着。”   “是。”   朱旻尔仍是忿忿不平的,见着他皇兄将军卫全然请了出去,不解道:“皇兄,他方才已向我认了,说淇妃肚子里的孩子确实就是他的,杀大皇兄皇嫂的人也是他,您……为何不赐死他?!”   “为什么?”朱沢微一笑,“因为你皇兄怕有人给本王陪葬,所以不敢动手。”   朱旻尔听了这话,却是出离愤怒:“你满身罪孽手染鲜血,谁愿给你这样的人陪葬?”他说着,忽然摸到腰间剑柄,伸手一拔,说道,“皇兄不杀你,我杀你!”   长剑铮鸣出鞘,可朱旻尔终究不精武艺,剑身还没够着朱沢微,脖子上已被架了另一柄通体墨黑,镶着鎏金暗纹的剑。   是朱祁岳的青崖。   “你动七哥试试?”   朱祁岳的剑虽未出鞘,但以他之能,抽剑挥斩也只在一瞬之间。   周围环立的四名宫婢吓得俯首跪下。   朱南羡看了朱祁岳一眼,忽然抬手握住十七持剑的手,举剑就要刺向朱祁岳,朱祁岳收剑反挡,将十七的剑挑飞,下一刻却被朱南羡拿刀将青崖抵住,回赠了一句:“你动十七试试?”   苏晋见此时机,上前握了朱旻尔的手腕,将全然怔住的他往后带了一步,避开眼前的兵戈。   然而朱旻尔的手腕却是在微微发抖的。   这是平生头一回有人将刀兵架在了他脖子上,方才朱祁岳拔剑时,锋利的剑锋离他的脸不过一寸。   苏晋于是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想要告诉他不可露怯。   其实这话朱南羡早已教了他多次,大敌当前,切记不可露怯。   朱旻尔咬了咬牙,反手紧握住苏晋的手腕,想让自己尽量不那么害怕。   谁知这时朱沢微却失笑出声:“十七,你这样握着苏侍郎的手腕子,不怕你皇兄生气吗?”   朱旻尔愣了一下,怒道:“你少挑拨我与我皇兄的关系。”   朱沢微却似意外地“啊”了一声道:“你还不知道吗?你身旁这位苏侍郎,其实是一名女子,且还是大名鼎鼎的废相谢煦之后。” 第156章 一五六章   朱旻尔听了这话, 握着苏晋的手一抖,像是被烫着一般松开了。   可他仍是不信朱沢微的话的。   他看了苏晋一眼, 其实他一直觉得她好看,格外清隽标致,可他从未想过她会是女子。   他看过苏晋的文章, 也知道昭觉寺事变后, 她是怎么一步一步从绝境中挺过来的。   这样惊才绝艳,坚韧不屈的人, 怎么会是女子?   “你、你在胡说什么?!”朱旻尔勃然怒道, 他转头看向朱南羡,“皇兄, 您就这么任他诋毁苏——”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 因朱南羡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是愤怒的神情,而是坦然的, 沉默的。   这样的神情告诉他, 苏时雨是女子,这就是事实。   “十七,你的皇兄待你如此亲厚, 难道没与你提过这么多年来,他不愿纳妃的真正原因?”朱沢微笑着说道, 然后“啧啧”两声,像是有些为他们担心似的又道, “女子倒也罢了, 大不了判个欺君之罪, 本王倒是记得景元十二年废中书省,当时的丞相高偬,犯的是勾结前朝乱党,要诛九族的叛国大罪,后来查到谢相那里,定的罪名好像是一样的。谁来告诉本王,这个早该被诛死的罪相孙女,今日为何竟好端端地站在本王眼前?还一路升任至手握大权的刑部侍郎,安的又是什么心?而跟前的二位,一个当朝太子,一个群臣之首,早知此却放任流之,怎么,究竟是被蛊惑了,还是要与她苏时雨一样叛国?!”   “你胡说!”朱旻尔怒喝道,“我纵然生得晚,也知谢相早在景元三年就致仕了,后来那些罪名,其实……其实都是莫须有的!”   “莫须有?”朱沢微失笑,“十七你可知你这话究竟是在质疑谁?你想说父皇平白冤死了谢相吗?”   他说着,看向四周,金吾卫与府军卫方才被朱南羡请出去了,宫院里除了他们几人外,还跪伏着四名哆哆嗦嗦的宫婢。   朱沢微又笑了一下:“对了,余美人呢?方才本王让她给太子殿下带话,怎么没见着她的人?”   朱沢微说这话时,是盯着朱南羡的。   他了解他这个十三弟,天生一副好心肠,从不忍对无辜之人下手。   然而这时,朱南羡也回望进他的双目,一字一句地道:“这个宫里,已经没有余美人这个人了。”   朱沢微的神色一僵。   紧接着,朱南羡又高声道:“秦桑!”   “在!”   “把这四名宫婢拖下去,赐死。”   “是!”   不过片刻,秦桑便领着三名金吾卫进来,一并将方才听到“苏晋是谢相孙女”这个惊天秘密的四名宫婢拖走了。   朱南羡看着朱沢微,淡而又淡地道:“你还想告诉何人?本宫都可以杀。”   朱南羡明白,他不能让朱沢微以为拿着苏晋的把柄就可以有恃无恐,这样一定会陷她于不利,陷他们所有人于不利。   他要让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招已经没用了。   朱沢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过了会儿,他又冷笑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本王将此事告诉天下人,你还要为了这个苏时雨杀尽天下人不成?”   “不必。”朱南羡道,“本宫杀了你就行了。”   “十三!”朱祁岳沉声道,他沉默了一下,又道,“苏侍郎的身世,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但我绝不会允你杀了七哥。”   这时,柳朝明道:“七殿下将余美人送去未央宫,又假以淇妃催生,将十七殿下诱骗至此,难道就是为了看太子殿下杀几个宫婢?”   朱沢微冷着声道:“柳大人这话何意?”   柳朝明道:“你如此费尽周折,不就是想看看手头上谢家阿雨这个秘密,到底能为你换几日活头?”   他说着,目色一凉:“七殿下不知道吗?谈买卖也要讲究本钱,连命都要保不住的人,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谈!”   朱沢微听了这话,手一下握紧成拳,眸中怒意腾腾。   可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柳朝明所言是事实,他眼下的处境比年初朱南羡在东宫时更糟糕——那时的朱南羡还有金吾卫,还有南昌军,还有为他奔忙的沈青樾苏时雨,还是皇室嫡系东宫正统,可现在自己呢?凤阳军被南昌军堵在安庆府,亲军十二卫如今全听朱南羡一人之令,曾经的手下,曾友谅抗衡不过苏时雨,户部杜桢更压不过将要升任尚书的沈青樾。   所以朱南羡都懒得囚禁他,任他仍做他的七殿下,仍去宗人府辖事,反正他也跑不了,待到该杀他了,自然就杀了。   “对于你现在的处境来说,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远比妄图着要垂死挣扎重要。”柳朝明看着朱沢微,漫不经心地续道,“毕竟这宫里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你若心比天高,不妨试着再将谢家阿雨这个秘密告诉几个人,看看你这活着的理由还能否保得住你。”   柳朝明说完这话,朱南羡平静地看着朱沢微,半晌,淡淡说了句:“十七,我们走。”   朱旻尔一知半解道:“皇兄,难道今日就这么放了他?”   可朱南羡没答这话,转首就往宫外行去了。   一行人一直自延合宫行至前宫,将要到奉天殿时,柳朝明顿住脚步,转首跟朱南羡道:“等沈青樾将西北的军资筹出来,还望殿下早日将这个后患除了。”   朱南羡道:“本宫知道,到时本宫会立刻动手。”   柳朝明于是与他一揖:“臣还有事,先回都察院了。”   待柳朝明走远,朱南羡看了一眼一脸欲言又止的朱十七,没多说什么,只对苏晋道:“我夜里要与龚尚书和沈青樾议一议此去西北的军资军费,你……若是心中不安,我晚些时候去刑部陪你。”他顿了一下,“只怕到时太晚,会搅扰了你歇息。”   苏晋浅笑了一下道:“我心里没什么,刑部还有诸多事要料理,也没有功夫去想朱沢微折腾出的这些事。反是殿下国事操劳,几日未能休息好,而今朝中当以西北的军资军费为第一要务,今日与青樾议事后早些歇下,明日廷议也好养足精神想想对策。”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带着朱旻尔往奉天殿的方向去了。   此刻薄暝已起,晚霞却并不灿烈,头上一团云像被谁拿着杵臼捣糊了涂在穹顶,薄薄一大片模糊不清,蓄不起雨,却要遮日蔽月。   苏晋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儿,只觉四下有风忽起,便往刑部去了。   风渐凉,大约是秋将至,到了夜里,竟成呼啸之势,盘旋在整个宫禁。   朱南羡一行人走后,朱沢微倒也没立时离开延合宫,反正他现在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盯着,在哪里呆着不是呆着呢?   还专程找了个六角亭歇脚,命人烧了壶酒来。   朱祁岳也没走,接过宫婢手里的酒,而二人各翻了一个杯盏斟满,想了想问道:“七哥,方才柳昀的话,我没怎么听明白。”   什么叫七哥为什么还活着的理由?   既然有活着的理由,为什么又说这理由保不住七哥?   朱沢微转着手里的杯盏,慢条斯理地说:“这有什么难明白的,当年父皇杀尽功臣,朝中武将太少,朱南羡又做了太子即将继承大统,而今能统帅三军的将才,只余一个你罢了。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你愿拿命保我。朱南羡跟柳昀是心中有江山的人,凡事以大局为重,不愿动你,自然就留我性命了。”   朱祁岳道:“既这样,那我去跟他们谈,只要他们放七哥回凤阳安度一生,无论是让我守西北还是守岭南,守一辈子,就算死在那里我也甘愿。”   朱沢微笑了一下:“你拿什么去跟他们谈?方才柳昀已撂下话了,若我再轻举妄动,活着的理由,就是我死的理由。他们之所以留你,是让你去守疆土,保百姓。倘若因为你放我回去,让我脱离京师的挟制,我一旦动起兵来,江山之内生民受灾,岂非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   朱祁岳愣怔道:“那七哥不能跟十三和柳昀保证绝不动兵吗?”   “我保证他们就信?”朱沢微失笑道,可他又很快收起这笑容,目露厉色:“且我也不会保证,我跟东宫斗了一辈子,斗死了朱悯达又来了个朱南羡,这本来就是不死不休的。”   “可是,”朱祁岳的目色黯淡下来,“倘若我出征了,又该谁来保七哥呢?”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一时间竟是十分难受不解的模样:“为什么竟会争成这个样子,大哥死了,三哥和十四废了,连十三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倒也是。”朱沢微看了朱祁岳一眼,没理会他这一番动容,笑了笑道,“现在的十三,又有柳昀相助,我是再不可能争得过他了,不过——”   他将尾音拖长,唇角的笑意浅了些,却是真真切切的:“我方才将这几年来,还有近来的一些端倪,以及苏时雨的身世整合在一起想了一想,忽然发现了一桩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事。”   “什么?”朱祁岳问。   朱沢微抿着笑,将手里的酒壶往桌上一搁:“十三今日连杀五人为苏时雨保密,那你说柳昀身为左都御史,太子殿下这么杀人枉顾纲常他却坐视不理,你说这是为什么?”   朱祁岳皱了下眉:“苏时雨虽是女子,但才华锦绣明达聪慧,本就为柳昀所看重,,他又受孟老御史之托关照她,对苏时雨照顾些是应当的。”   “不对。”朱沢微道:“当年苏时雨落水,朱悯达要以祸主之罪杀之,十三救了,柳昀也去了;后来我在马府设局为伏杀十三,十三为了苏时雨去了,柳昀后来招来锦衣卫也去了;昭觉寺当日,十三明明早已离开去南昌,却因为陪苏时雨送信,耽搁了两个时辰,那封信,是柳昀让苏时雨送的,试想倘若苏时雨不去送这封信,而是呆在宫里与沈青樾一起想钱之涣致仕的因果,那么凭他二人之能,说不定就会赶去昭觉寺,不是救出朱悯达,就是为他陪葬。   “三月,十三出逃东宫,我派人追杀苏时雨到曾友谅府邸,她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柳昀赶去救她,可凭柳昀做事的万无一失,凭他在宫中的势力,当日却让自己只身陷入险境,你不觉得怪吗?我派去蜀中查苏时雨身世的探子被十三杀了,但十三当时正带着南昌军日夜赶路,那探子的踪迹是谁告诉他的,在这宫里,还有谁有这个能耐,既能查到我探子的踪迹又能准确地知道十三的行程?十三与柳昀之间从没有过深交,他二人从根本上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今日这二人同气连枝一个杀人立威一个威胁告诫,这么默契究竟是为什么?”   朱沢微说到这里,忽然慢慢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一下,似是小心翼翼,却又十分笃定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柳昀的弱点是什么。”   “他心思太深,做事目的太复杂,以至于我一直没瞧清他这个人。他的弱点,与十三其实是一样的。”   “这弱点足以令他二人一起一叶障目。”   “本来还想多活几日,如今看来,动手的好时机已在眼前,反正也是绝路了,这一回,本王就霍出性命去跟他二人赌一次!” 第157章 一五七章   朱祁岳听到“豁出性命”四个字, 心中忽然有十分不好的预感:“你要怎么赌?”   “你还记得那名安南国使节吗?”朱沢微道,“当时我一得知十三回来,就派暗卫扮作匪寇, 将那名使节拦了下来。朝中回访安南的使臣是苏时雨, 我想着留下这名使节或许能牵制她。没成想这安南小使竟如此会挑日子,偏偏要选七月初八,朱悯达大出殡的这一日走。”   “你的意思是, 你要在七月初八当日,苏时雨送安南使节离开的时候对她下手?”朱祁岳问,他想了想又道,“可是这宫中眼线重重, 你如何避开十三与柳昀安插暗卫?”   “我为什么要安插暗卫?苏时雨可是他朱南羡心尖上的那块肉,她送安南使节离开,咱们的太子殿下不派一整支亲军卫去护送已算很识大体了。我的暗卫再厉害, 怎么敌得过亲军卫?”朱沢微笑道, “还记得年初户部买军资时, 我拿自己的私银合在里头, 买了一批硝石硫磺吗?”   朱祁岳倏然一下站起:“七哥你疯了?!”   朱沢微却似毫无所谓地道:“我原打算给自己留一手,倘若我回凤阳的路被朱南羡阻了, 就拿这批□□招待他。而今想想,招待他不如招待苏时雨,说不定还能一石二鸟杀一个柳昀, 反正把□□埋在岙城比埋在皇宫容易多了。”   “你……是要在七月初八当日, 拿自己作诱饵, 让十三选是杀你,还是去救苏时雨?”朱祁岳怔怔地问道,“你这批硝石既是合着户部采购军资时买来的,你就不怕沈青樾查出来?”   “他查不出来。年初那笔军资是给岭南的,没短岭南一分一毫,买火|药用的又是我的私银,没花他户部一个铜子儿,不过借个便利罢了。沈青樾现在正为了西北的军资军费忙得焦头烂额呢,已经明晰的账册他为什么要查?”朱沢微又道,“且这是我给自己退无可退时留的路,许多事宜都由我亲自经手,我好歹掌权半年,即便手握极权如柳昀也不可能知道。”   朱祁岳道:“不行!你若实在想要走我帮你,但你不能将火|药埋在岙城,你想过没有,一旦安南国的使节死了,大随与安南之间势必陷入僵局,如今江山离乱,边境战事频频,连西北的赤力都开始整军,罗将军战死后,朝中既缺将帅又短军资,若再与岭南开战,你让大随的江山怎么办?你让百姓怎么办?”   “那又与我何干?!我当政这半年,除了不让你去岭南以外,难道没有一心一意地为这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操持?而今这江山都不是我的了,凭什么还要我管?你言辞堂堂地指责我,可你仔细想过吗,今日如果是父皇或朱悯达处在我的境地,他们又会怎么做?他们也会与我一样为自己搏一次!”   朱祁岳垂下眸,黯然道:“十三他……未必会如你所愿赶去岙城,你废这一番功夫,说不定也只能杀了苏时雨和那个使节,何必呢?”   “你太小看苏时雨对十三而言意味着什么了。”朱沢微嗤笑道,“朱南羡当年是什么样的,现在是什么样的?你以为他一步步走到今日是为了皇权?你以为他很稀罕做这个皇帝?他这一路拼尽性命一关一关地闯,从去西北,去就藩,最后回来做这个太子,哪一步不是为了谢煦这个废相的孙女?   “反正我是无所谓,他尽管着和柳昀一起合力杀了我。杀了我,大不了大家一起同归于尽,我赔性命,他们就把这半辈子用情至深拿来给我陪葬好了。对他们而言其实很划算不是吗?等过几年缓过来了,再寻一个美貌动人的喜欢,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朱沢微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一桩令他很高兴的事,愉悦道:“啊,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漕运案办成,父皇为奖赏我,赐了我一身可以免死的御赐蟒袍,在这宫里,除了朱南羡有权力杀我,只有柳昀有魄力杀我了,到时他二人都赶去岙城了,我就穿上御赐蟒袍,骑个马,慢悠悠地走出京师。”   四下里风声低咽,这会儿已入夜了。   不多时,淇妃的一名贴身宫婢前来禀报道:“七殿下,淇妃娘娘的血已止住了,只是眼下人还十分虚弱,安医正派奴婢来请您过去看看。”   朱沢微“嗯”了一声,没再理朱祁岳,起身就要往延合宫寝殿的方向去。   朱祁岳愣道:“你不避嫌?”   朱沢微笑了一声:“这宫里能要我命的两个人方才已来过了,不是有你给我挡了吗?我还怕什么?”   延合宫的寝殿内还有浓重的药味,淇妃生产过后身子太虚,纵是夏末时节,宫里也焚起了碳。   朱沢微甫一迈入寝殿,便被这热烘烘的暖意烤得皱了眉,目光与淇妃对上,发现她正满目又忧又悲地看着自己,纤瘦的手伸出被衾,向自己这里探了探,说了句:“殿下,淇儿尽力了,淇儿不是故意的。”   朱沢微愣了一下,才听明白她这话是何意。   淇妃肚子里的孩子在朱南羡回宫那日便没了,她当时以为朱沢微遇险,情急之下腹痛出血,到底没能保住这孩子,叫他死在了肚子里。   后来命人去禀报朱沢微,朱沢微那头也只带回来一句话,左右已没了,改日仍是命安医正行催生法将孩子取出来也罢。   她还以为他不来看她,是在怪她好好的将孩子弄没了。   朱沢微看到她伸出被衾的手,却没有上前握住,而是负手道:“没了便没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反正这事已被十三知道,你就是将孩子好端端生下来也活不过一日。”   淇妃慢慢地点了点头:“太子殿下他……是不是要命人赐死我了?”   朱沢微淡淡道:“他现在还没这个功夫。”且朱南羡还要把她留给苏时雨,让刑部那头好好审过后,结了皇贵妃暴毙的案子,还能为他多添上一条罪名。   探出被衾的手有点冷,淇妃看着朱沢微,缓缓地又将手缩回被衾,轻声问了句:“殿下方才让余美人去未央宫寻太子殿下,余美人她……可已回来了?”   朱沢微没答这话。   淇妃又道:“皇贵妃姐姐疯了后,日日说我肚子里的是孽种,宫里的人对我都避之不及,只有余美人会来看我,时不时与我说些笑话。我方才还想着,待我走后,要将这宫里的值钱东西都留给她呢。”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殿下,如果、如果余美人说了什么不应当的话,太子殿下要将她幽禁起来,我能去找太子殿下为余美人说说情吗?这宫里的人都说,现在这个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最是心善不过了。”   朱沢微看着淇妃,半晌,凉凉开口道:“也好,等你好些了,尽管去找朱南羡问问。”顿了一下,又说,“你好生养着,我近日还有要事要忙,大概有一阵子都不会来看你了。”   淇妃听了这话,目色变得惊惶:“殿下要走?是回凤阳吗?”她撑着床榻竟想要试着坐起,“那殿下走的时候,淇儿还能去送您吗?”   朱沢微冷笑了一声:“这个你也可以去问问那位宅心仁厚的,一连杀了你宫里四名宫婢连眼都不眨的太子殿下。”   言讫,他负手转身,便朝寝殿外去了。   走至门口,问了一句守在一旁的宫婢:“安医正呢?不是说他要见本王吗?”   “回殿下,方才奴婢去禀殿下的当口,听说是刑部的苏侍郎派人过来请安医正过去问话,安医正急急忙忙去刑部了。”   朱沢微轻“哼”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朱祁岳从宫里回到王府,已是第二日的清早了,甫一进门,就见正堂除了戚寰以外戚绫也在。二人正拿竹架支起一方大红缎子,一起绣着什么。   戚寰没想到朱祁岳这个时候竟回了王府,连忙起身与他行礼,又分外窘迫道:“初七是赵二妹妹的定亲宴,我与绫儿想一并绣一副鸳鸯牡丹图送给她,眼下已是赶不及了,今日舒家妹妹也说要来帮忙,臣妾想左右等着也是等着,便将绣工拿到了正堂里,没成想唐突了殿下。”   朱祁岳摇头道:“这没什么,我许多日不回府,你不必顾忌我。”   也是因为他许多日不回府,她今日没穿宫装,自随意着了一身杏色襦裙,长发拿两根素玉簪子挽着,倒是比她平日一丝不苟的样子要好看些。   戚绫也起身跟朱祁岳行了个礼,称了声:“姐夫。”又问:“初七赵府的定亲宴,姐夫会与阿姐一起去吗?”   朱祁岳知道七月初七是赵府的二千金赵妧与都察院顾御史的定亲宴。   顾云简在济南任巡按御史,这回是回京述职,是以定亲宴也摆得不张扬,只邀了些与都察院或赵府常来往的臣工。谁知六月末朱南羡回京后,整个京师一下变了天,原本被降职养马的沈青樾升任户部尚书,苏侍郎虽仍是侍郎,但依凭太子殿下对她的信任,七卿中已无一人敢对她不敬。   听闻赵府这个定亲宴,沈尚书苏侍郎都会去,都察院的柳大人因着与赵衍多年同僚的关系也会赴宴,朝廷里最金贵的三位大臣都去了,随即就有传言说如今尚未立妃,即将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也会去。   于是这个原本不张扬的宴席,一下子就变成了整个京师最令人趋之若鹜的大事了。 第158章 一五八章   朱祁岳道:“赵府摆宴当日,我或有军务在身。”又对戚寰道, “若我不得空赴宴, 你便待我将贺礼送去。”   戚寰应道:“臣妾知道了。”   戚绫看了看朱祁岳,又看了看戚寰, 抿唇一笑:“姐夫难得才回府一次,当与阿姐好生聚一聚, 如雨就不打扰了。”见戚寰似是还想留她, 抬手虚虚一拦,又笑道,“锦缎早也是绣,晚也是绣, 大不了我明日拉了容歆一起过来与阿姐熬一宿,阿姐不必担心赶不及。”   说着, 再与朱祁岳欠了欠身,就往王府外去了。   戚绫一走,戚寰一边收拾针线,一边与朱祁岳道:“殿下可用过早膳了?臣妾这便着人去备。”将线头仔仔细细在缎子上规整好, 抬目看向朱祁岳, 见他竟还望着戚绫离开的方向,静了片刻, 又道, “还是臣妾亲自去为殿下备膳好了。”   朱祁岳听她语气黯然, 不由回过头来, 牵过她的手道:“你别误会, 我方才只是在想十三的事。”   “太子殿下的事?”   朱祁岳“嗯”了一声,唤了一名婢女进来收拾正堂,带着戚寰去了后苑廊下,令她挨着自己坐了,才又道:“十三现如今做了太子,立妃纳妾事关国祚社稷,这几日礼部的罗尚书来找我说了好几回,让我谏言十三纳你这个妹妹为正妃。他说挑来挑去,十三这些年在王府贵女里,只与你这个妹妹走得近一些。”   戚寰愣了一下,垂下脸,静静地道:“可是,先前不是说了,等中秋一过,就让如雨随臣妾与殿下一起回岭南吗?”   朱祁岳一笑:“让她去岭南做什么?”他伸臂揽过戚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温声续道,“我知道你这些年心中始终有个结,如雨很好,我少年时的确对她有意,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心中,只有你一个。”   怀里的人微微一颤,朱祁岳伸手顺着她的肩抚向她的手腕,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又道:“我方才只是在想,罗尚书请我谏言,我却开不了这个口。如雨自小对十三情根深种,但十三心里却没有她。等过几日我们走了,她不明不白的,你远在他乡总为她操心。”   戚寰自朱祁岳怀里抬头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已有了意中人?”   “嗯。”朱祁岳道,“还是个他不该喜欢的。”   戚寰怔了怔,没答这话,片刻后,却轻轻笑了起来。   朱祁岳俯下脸去看她:“你笑什么?”   戚寰道:“从前殿下总是军务缠身,从不与臣妾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今日也不知怎么说了这许多,纵是与太子殿下纳妃有关的正经事,好歹臣妾能接上殿下的话了。”   朱祁岳笑了一声:“那我以后日日都陪你说。”又问:“玔儿呢?”   “早上吃过又睡了,嬷嬷正看着呢,殿下要见他么?”   朱祁岳摇了摇头,盯着苑中丛丛怒放的白木槿,想着他去年方回京师时,庭院荒芜,本是没有这些花的。   “这是你命人移栽过来的?”   “嗯。”戚寰道,“殿下的王府里要有花有草才有生气。”   她总是这样,无论随他去哪里,繁华如京师,荒凉如岭南,都能一丝不苟地将这青天白日里的一点一滴都照顾稳妥,他从前觉得她有些刻板,现在发现这样的细致也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兴味盎然。   如此看来,今后的日子,只要有她一人相伴,也一定会很好吧。   “寰寰。”朱祁岳道,“再过几日,我们便走吧。”   “再过几日?”戚寰愣道,“殿下是要出征?”   朱祁岳道:“出征也好,回岭南也罢,我是不想留在京师了。”他顿了顿又道,“这里的事我再也不想管,等离开了也一辈子不想回来。就是要委屈你,若随我离开,也许很久很久都不能回戚府。”   戚寰摇了摇头:“只要能跟着殿下,去哪里我都能心安。”她说到这里,连心情都雀跃起来,想着这似乎是她嫁给他这么多年,头一回直抒胸臆,坦诚相待,说道:“初七是妧妧的定亲宴,初八是阿婧与故太子大出殡的日子,等这两桩红白事过后,我便为殿下打点行囊。”   朱祁岳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听你的。”   不几日便到了七月初七。   自月头赤力整军的消息传来,西北军资军费的问题亟待解决,户部沈奚一见兵部龚尚书的脸就脑仁疼,被他足足烦了两日后,干脆将公堂门一闩,闭门谢客。   龚荃不得已,奈何心急如焚,日日里只好礼部吏部工部轮着搅扰,令他们削减秋礼,勋封,修寺的用度,一切从简。   可以说,六部里头除了苏晋的刑部,其余几部都被龚荃催得鸡飞狗跳。   然而,各部有各部的规矩,凡事不是这么一闹就能立马定下来的,情急之下拆东墙补西墙绝非上上策。   于是罗松堂几个尚书凑头一合计,居然写了一份状词一份奏本,状词递到了都察院柳昀手上,告兵部尚书龚荃行事不端,搅扰六部公务;奏本递到太子朱南羡手上,参兵部尚书龚荃急功近利,好高骛远。   朱南羡和柳朝明其实一丁点都不想理会这事,他们一方面觉得罗松堂几个尚书说得没错,事缓则圆,总要等沈奚将可用的银子筹出来,哪里缺哪里再补;另一方面,有龚荃炮仗似地催着这几个部衙干活也没什么不好,单说一向游手好闲的礼部,这几日办理公务比以往快了三倍有余。   但想不想理会是一回事,需不需要理会又是另一回事。   罗松堂几人好歹是尚书,今日七卿议事,沈奚没去,朱南羡与柳朝明将要离开时,居然被另四人合力拦了下来,说要让他们主持公道,在奉天殿内把事端讲明白了。   苏晋见这情形,连忙退出殿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她回到刑部将当日公务大致理好,朝窗外一看,已是申时该下值时分了。   吴寂枝进来递案录,笑道:“苏大人平日里与太子殿下和柳大人走得近,听说那二位现在还被几位尚书大人堵在奉天殿里吵个不停,苏大人不去看看么?”   苏晋也笑道:“我去能有什么用,不过是被罗大人龚大人拉着左右帮腔罢了,这事原本就没个解,与其过去陪殿下与柳大人站着耳朵长茧,不如多办几桩正经事。”   说着,将递来的案录扫了一眼,合上道:“我夜里再看。”   吴寂枝道:“大人这是要去赵府赴宴了吧?”   苏晋点头道:“是,赵府在城西,赶过去要些时候,我明日清早还要送安南使节离开,来回又要耽搁两日,今日早去早回,赶在天明前把刑部的事料理了。”   她说着,去一旁的隔间换了一身常服,绕去户部拍了沈奚的门。   沈奚这几日是除了苏时雨,谁拍门也不开,听得苏晋自报家门,这才将门隙开一个缝,问:“十三和柳昀还被堵在奉天殿?”   苏晋道:“赶紧走,再拖一会儿龚荃与罗松堂回来了,被堵着的人就该是你了。”   沈奚“嗯”了一声,回屋里迅速也换了一身常服,出来与苏晋道:“走走走。”   两人一并出了六部衙司,沿途大小官员与内侍纷纷避去道旁与他二人行礼,覃照林已驱着马车等在承天门口。   苏晋一看只有一辆马车,问了句:“四王妃怎么没来?”   覃照林道:“俺一早就去北大营接了,沈将军说她已叫沈大人气死了,让俺们把沈大人捎去赵府,省得她见了沈大人,一个忍不住人家的定亲宴上动刀子。”   苏晋纳罕道:“你又什么事惹着王妃了?”   “鸡毛蒜皮的事。”沈奚道,掀开车帘上了马车,拍了拍靴头沾上的灰,又取出布帕将手擦了,才慢条斯理地道,“她前几日说早年二姐原想让我娶赵妧,好容易等到赵妧出嫁的年纪,这事却黄了,让我趁着赵府还没摆宴,去跟赵衍聊一聊,看下有无可能让赵妧跟顾云简的事也黄了,我不愿意,她就搬去北大营住了。”   苏晋早也猜到沈筠动怒是为这事,但又觉得这是沈奚的私事,她不该干涉,只问:“你怎么想的?”   “我哪有时间想这个?”沈奚颇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这几日简直要被西北的军资军费的事折腾出魔怔来了,见了龚荃的脸像见了阎王爷,做梦都在拜摇钱树,隔日醒来眼前全是浮在半空的金元宝。”   苏晋笑出声:“我给你出个主意,我前日翻卷宗,自三王府十四王府里抄出来的银子还没动,因为朱稽佑朱觅萧家大业大,府内还有一群人要安置,你改日跟殿下上个书,将这群家丁都扔去吏部礼部,让他们想办法安置,把银子拿来先解燃眉之急。”   “这我已想到了,但这场仗要打多久谁也不知道,除了解燃眉之急,总该有长远之计。”沈奚道,“其实也不是没头绪,只是最近翻年初的账册,发现一点端倪,想将此事挪前,先查明白了再说其他。”   “年初的账册?”   “嗯。”沈奚应道,“年初罗将军出征岭南时,户部筹备军资军费的账册,我总觉得这里头像是被人做了手脚,有点担心。”   苏晋愣了愣,年初军资军费的账册是仔细验过的,每一分银每一分账都记得明白,怎么会出问题?   她刚想问明白,沈奚转而又问起她三王府被刑部查抄后的物件纹银。   二人正说得仔细,不知觉间,忽闻一声马匹嘶鸣,原来赵府已到了。 第159章 一五九章   赵府外的小厮见是刑部苏侍郎的马车, 连忙进府通禀, 不多时, 顾云简便急匆匆地赶出来了。   一边将苏晋与沈奚往里请, 一边赔礼道:“礼部罗大人和工部刘大人都说忙,要等戌时了才能到,下官以为他二位都如此操劳,苏大人与沈大人一向勤勉, 想必,更是公务缠身, 岂知竟这么早就到了,下官没能及时相迎,实在罪过。”   沈奚笑道:“你这话当心让罗松堂他们听去, 又要哭着跟柳昀喊冤了。”   苏晋也笑道:“来得早走得也早, 我夜里还有些事, 大约只有吃两盏酒的功夫, 怕是不要扫了你与赵大人的兴才好。”   “苏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顾云简道, “下官知道大人明日天不亮还要送安南使节出城,百忙之中能腾出功夫来下官的定亲宴已是再赏脸不过了。”   那头覃照林将沈苏二人的贺礼交由赵府的小厮登记好, 追上来跟着苏晋与沈奚一并往府里走。   正吃席的众官员听闻沈尚书与苏侍郎一并到了, 急急忙忙赶来拜见。   赵府的流水席一共摆了三处地方,及外院, 内院, 及正堂。其中内院用来招待女眷, 正堂便是像苏晋沈奚这样的重臣赴席的地方。   几人穿过回廊, 行至内院,一众女眷已隔着石径立好向他们见礼了。   苏晋移目看去,人群中只认出了一个戚绫,便与她点了点头。   谁知她刚走过没几步,便听身后有人小声议论。   “那便是苏大人,好俊呀。”   “可是他总不笑,上回见着他也冷着一张脸,与那位柳大人一样,一点也不好亲近,还是沈大人好。”   “笑也不对你笑,没瞧见大人方才只与如雨姐姐点了头么?”   “可是如雨姐姐是要嫁给太子殿下做太子妃的呀,外面都在传,还说如雨姐姐日后要做皇后呢。”   “哼。”这时,人群中有一女子冷笑了出声,“她做皇后?就算能做,也不过仗着自己是戚家人,我十三表哥哪里能瞧得上她?十三表哥样貌堂堂,风姿威仪,等他登基以后,多的是往后宫里挤着做妃做嫔的,到那时表哥一日换一个宠幸,也轮不上她戚绫!”   苏晋听了这话,眉心一蹙,蓦然回头望去。   人群中,有两名看起来年仅十三四岁的女子顿时吓白了脸,另还有一名冷声嘲讽的女子苏晋认得,是故皇后的表弟朱荀之女,郡主朱郃乐。   其实这几人说话时声音压得很轻,奈何四周实在太静,还是让苏晋听了去。   苏晋冷斥了一句:“口无遮拦。”   一众女眷顿觉心惊,连忙屈膝欠身与她行礼。   苏晋却也没理,转身与沈奚顾云简一起往正堂去了。   该在正堂吃席的宾客一个没到,赵衍见了他二人也讶异,笑道:“还以为你们二位要最晚到,没成想竟是最早到了。”   沈奚道:“也就只有吃两盏酒的功夫。”   “是,云简已命人与我说了。”赵衍道,又问苏晋,“明日几时出发?”   苏晋道:“寅时就该走了,打算在天黑前赶到岙城,等后一日将使节送出岙城,我也能早些回来。”   赵衍听了这话,探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酉时已过,距寅时只有不到五个时辰,不由道:“你这也太辛苦了。”又转头吩咐立在一旁赵大公子赵阡:“去将妧妧请出来与二位大人斟酒。”然后再对苏晋道,“我不留你,吃完酒早些回,好歹还能歇上一时半刻。”   不多时,赵妧便由赵婉领着来正堂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对襟大袖罗衫,髻上插了两支金步摇,额间缀着梅花钿,倒比平日素净的模样更明艳三分。   方才赵阡去唤她时,只与她说是苏侍郎到了,一进正堂见沈奚也在,赵妧怔了小半晌才移步上来行礼。   赵衍对顾云简与赵妧道:“沈尚书与苏侍郎百忙中特地腾出空闲来道贺,还不上来与两位大人敬酒?”   顾云简称是,赵妧自一旁的婢女手里接过酒壶,往三个杯盏斟满酒水,轻声问了句:“苏大人与……沈大人,不多留些时候吗?”   苏晋笑道:“不了,今日当真有事在身,等你出嫁去济南那日,我再来送你。”   赵妧轻声应道:“是,多谢苏大人。”   她垂着眸,将三杯斟好的酒盏依次递到苏晋,沈奚,与顾云简手中。   沈奚接过酒,却没有立时碰杯来饮,而是问:“顾御史何时动身回济南?”   顾云简道:“其实早该回了,好在柳大人体恤下官,知道下官这里,还有定亲宴要办,将日前太子殿下吩咐查理羽林卫的要务交给下官,让下官能在京师多留半月,但也就七月中,就该走了。”   沈奚道:“这么快?”看了赵妧一眼,又问,“二小姐也随顾御史一并走?”   赵妧垂着眸,睫稍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   赵衍道:“眼下是战时,一切从简,且外头又多流寇,妧妧此去济南,有云简与侍卫陪着我也能放心些,就当作是接亲了。”   沈奚笑道:“也好,还是赵大人考虑得周到。”   他顿了顿,对赵妧道:“七月中旬想必是西北军资军费筹备最紧要的时期,我到时公务缠身,想必不能如时雨一样腾出空来送二位。”说着,自一旁的婢女手里接过酒壶,又满上一杯,递给赵妧,“这杯酒算是沈某敬二位,权当是饯别了。”   赵妧听了这话,一下子抬起眼来看向沈奚。   双目里像盛着一碗盈盈清泉,似是想说什么,却终是垂下眸去,自沈奚手里接过酒盏,低低地应了声:“好,多谢沈大人。”   沈奚于是举杯道:“那沈某便祝二位此去迢迢,不念归期,蓬莱路远,不念往昔,燕婉良时,恩爱不移。”   说着,率先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云简与赵妧沉默了一下,也与苏晋一起将酒饮尽。   苏晋看了沈奚一眼,笑道:“既已吃过酒,我与青樾便不多留了。”说着,两人一起向赵衍对揖过,折身就要往外头走。   方至门槛处,顾云简忽道:“二位大人留步——”   他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犹疑了半晌才道:“二位大人的墨宝闻名京师,阿妧她,她自小好诗书,前一阵还与我说,想求一副二位大人的字,今日下官唐突,便替阿妧开了这个口,也不知沈大人与苏大人可否为阿妧各提了一句话,她日后带去济南,也好留着当个念想。”   苏晋笑道:“这却好说。”   顾云简一揖谢过,看了立在身旁的婢女一样,那名婢女会意,随即呈上来两柄折扇。   折扇的扇面是空白的,只有右下角点着三两枝桃花。   苏晋想了一下,先提了笔,写了一句“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沈奚看了这折扇,沉默了一下,也提了笔,写的是“扫却石边云,醉踏松根月。星斗满天人睡也”。   写完后,又笑盈盈地与顾云简道:“整个京师墨宝最好的不是我与时雨,你好歹是都察院的御史,等要走当日,去跟柳昀求一幅字,看他可愿给。”   顾云简听了这话,嘴上应是,心里却想着沈苏二位大人好歹好说话一些,跟柳大人提与公务无关的话,他怎么敢?   苏晋与沈奚再与赵衍一点头,由顾云简引着往府门去了。   二人方走至外院,忽听外头小厮颤着声高喊一句:“太子殿下驾到——”   整个赵府闻声哗然,须臾间,只见赴宴的宾客女眷一下子全都涌到前院来准备参拜,苏晋与沈奚抬目望去,朱南羡正自府门走下台阶,见了他二人,愣了一下问道:“你们这就要走了?”   因这厢里里外外都跪着人,两人还是与他行了个礼,苏晋道:“回殿下,是,部衙里还有些事,臣与青樾赶着回宫去。”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那好,我……本宫去跟赵衍道个贺,立刻就出来,你且等等本宫。”   说着,往内府走了两步才似是反应过来,与周围跪着的人说了句:“平身。”   一众人等起了身,见沈尚书与苏侍郎要在此等着太子殿下,连忙退得远远的去了。   苏晋这才想起这一路来记挂的事,问沈奚:“你方才说年初岭南军资军费的账册出了问题,可这本账册做好后,我还在都察院,是我与钱月牵一起核查的,后来呈给柳昀,他也仔细看过,都不曾察觉任何不妥之处。”   沈奚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他想了想,“这账本明面上是没有任何不妥的,花费银钱的数目是对的,各物资的价钱也是对的,从兵部那头核过来的数目还是对的,独有一样奇怪——账目里,没记清楚究竟买了多少物资。”   苏晋皱了一下眉:“我没听明白。”   沈奚道:“打个比方,我给你十两银子,你拿着十两银子去买一两银子一袋的盐,买了十袋回来。然后你就会记账,物资是盐,单价一两,买盐十袋,共费十两银子。这看起来没问题对么?可是,这账目里的一袋盐究竟有多重你写了吗?是一两还是一斤?我怎么知道我这十两银子是买了十两盐还是十斤盐呢?   “年初岭南军资的账册就是这个问题——许多计重物资的究竟买了多少没有写明白。”   苏晋道:“这个柳昀其实提过,我与钱月牵还自兵部那头借了他们的物资记录来看,那里是计了重量的,随后又算过一回,仍没有任何差错。”   沈奚道:“有一种情况——如果,有人拿银子合在户部的银子里买了物资,在兵部清点物资前,又将这笔多出来的物资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你们这样是查不出来的。”   苏晋皱眉:“还能有这样的事?”   沈奚道:“按理应该不会,因为没什么意义,贪也贪不了半个子儿,囤也不好囤。”他说着,也锁了眉,“我之所以会起这个疑,是因为这笔账是杜桢亲自记的,杜桢在户部十五年,现已是右侍郎,既然这本账每一笔款项都这么明晰,他为何不写明白?以他的资历,不该犯这样的失误。”   苏晋道:“当时钱之涣致仕,你被降职,户部独他一人撑着,忙不过来也是常有的。”她思忖了一下又道,“但凡事多留一个心眼总没错,你是何时发现这事的?”   “今日一早,龚荃来吵着问岭南的军资还有没有余的时候。”沈奚道,“事不宜迟,待会儿我一回宫就查。”   苏晋道:“你要怎么查?”   她知道沈奚是个行事果断的人,今早既然发现了端倪,想必早已发信给各商户,让他们将所出货物及重量抄录一份送来户部。   “等这些商户回信太慢,左右这笔账是杜桢做的,我打算——”沈奚若有所思,随即看向苏晋,“眼下证据不足,到时你用你的春秋笔法帮我写一份令状,再派两个刑部的人过来,直接将杜桢捆了来审。”   苏晋失笑道:“杜桢好歹是三品侍郎,我倒是愿写这个令状,但是,单我刑部出令状不够,还要与殿下与柳昀请示过。”   沈奚道:“柳昀那里我去跟他提,十三那里你帮我与他说一声。”说着,又看了眼天色,“好了,我先走了。”   苏晋愣道:“殿下不是让你我等他?”   沈奚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笑嘻嘻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七月初七,他让你等,我等他做什么?”又对跟在一旁的覃照林道,“老覃,你先送我回宫,你家苏大人待会儿自有人送。”   覃照林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应了声:“好咧!”   沈奚与覃照林前脚走,朱南羡后脚就从内府出来了,一见苏晋仍等着自己,扬唇一笑,走到她近前说了句:“走吧。”   苏晋与他行了个礼,随他刚走了几步,忽见两人自道旁疾步走上前来,扑跪在朱南羡跟前道:“太子殿下恕罪,苏大人恕罪——”   朱南羡愣了一下,认出这二人竟是朱荀与他的女儿朱郃乐,疑惑道:“怎么回事?”   朱荀道:“方才是郃乐不懂事,口无遮拦,竟随意议起太子殿下的私事。但郃乐如此,也是因为小时候与太子殿下走得近,心忧殿下的终身大事所致。没成想让苏大人将这碎语听了去,污了大人的耳根子,还劳烦大人斥责,是臣教女无方,请殿下恕罪,苏大人恕罪。”   原来朱荀是看苏晋在外院等着朱南羡,以为这位刑部侍郎要向太子殿下禀报他家小女的不是,急急忙忙拉了朱郃乐来致歉。   怎奈他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一下“私事”一下“碎语”的,任朱南羡听了半晌都没听明白——只弄清楚了一点,跪着的这二人约莫是说了什么,让阿雨不悦了。   他侧目看了苏晋一眼,见她端然立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于是只好看向朱荀父女,分外肃然地说道:“苏侍郎身为刑部侍郎,于礼法一向从容有度,你二人既劳她斥责,想必是很不成体统了。”   朱荀连忙磕头赔罪道:“是、是,臣知罪,小女也知罪了。”   朱南羡又在心中掂量,阿雨素来虚怀若谷,按理不会与一名小女子计较,要怎么罚才既不过分,又令她满意呢?   他思考许久,板着脸道:“朱郃乐。”   “臣女、臣女在。”   “你明日清早进宫,跟戚贵妃与喻贵妃一并请个罪,先跟她二人学抄两年经文罢。” 第160章 一六零章   从赵府出来, 朱南羡回头问苏晋:“郃乐方才究竟是说了什么让你不痛快了?”   苏晋看了朱南羡一眼, 原地立着似乎回想了一会儿, 然后四平八稳地道:“回殿下,臣记不大清了。”   谁知跟出来送太子殿下的顾云简听了这话, 走上来揖道:“回殿下,郃乐郡主碎语时,臣也在近旁, 她其实也没说什么,大意是殿下您登基后,除了立皇后,还要纳许许多多嫔妃。私底下说话,出言有失分寸, 无遮无拦, 苏大人从前是御史掌纲常, 现在领刑部管律法, 自当斥责一两句。”   朱南羡一愣,居然是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唇角一弯,像是想笑, 余光里扫到苏晋, 又连忙将笑意收住,再次肃然地道:“这就很不是了, 她身为郡主, 本当以身作则, 怎能如此不懂规矩?看来只抄两年经文, 还是本宫罚得轻了。”   顾云简连忙道:“是,殿下胸襟宽广,海纳百川。”   朱南羡道:“今日是你的吉日,不必为本宫站班子了,回府里去吧。”   顾云简称是,合着手躬着身退了下去。   朱南羡来时让人将辇车停在了巷口,斜阳暮里,天地间一片悠淡的霞色,朱南羡屏退了左右,独自领着苏晋往巷口走,想起方才的事,不由笑了两声。   笑过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落后自己半步的苏晋。   他个子高,身姿挺拔,斜斜一道影罩下来,刚好将苏晋裹在了这泓暗光里。   她看到他笑了,也知道他为何要笑,颊边浮上不明显的浅红,分外好看的眼尾颤了颤,像蛱蝶在暮里振翅,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朱南羡于是彻底将笑意收起来,没再提方才的事,另起了一个话头道:“今早有探子来报,说四月的时候,有人曾在靖州一带见过一对‘母子’的踪迹,听描述,像是梳香与麟儿。”   “当真?”苏晋愕然道。   “嗯。”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只是后来又不知去向了。”   他静了片刻,接着道:“今日龚荃与罗松堂几人在奉天殿吵时,我将梳香从前的事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她是从小跟着皇嫂的,有几回皇嫂与她说话,我也在,记得梳香说她的故乡在蜀中,一直想回去看看,皇嫂还说,等麟儿再大一些,一定要去蜀地一回,那里群山环绕,犹如避世桃源,她一直心向往之。”   苏晋道:“川蜀的确是好地方,我儿时也住在那里。”她顿了顿,又问,“殿下的意思是,梳香与小殿下也许去了蜀中。”   “嗯,我已派探子去找了。”朱南羡看了苏晋一眼,笑道,“我是江南人,没去过蜀地,你若想念那里,日后我陪你去。”   说话间已到巷口,秦桑走上来拱手拜道:“太子殿下。”又问,“苏大人可要与殿下一同回宫?”   朱南羡道:“她的马车被青樾借走了,乘本宫的辇车。”   苏晋是臣子,照理是不应当与朱南羡共乘的。   好在朱南羡今日乘的只是普通皇辇,尚还不是帝辇,秦桑也没多说什么,掀了帘便将二人请上了马车。   马车起行,苏晋掀开侧帘往外看去,今日不知为何天黑得很快,一天星斗明亮夺目,明日大约是个好晴天。   “阿雨。”朱南羡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这一天星斗,轻声道,“上回我说,我娶你。”   苏晋神情微动,她垂下眼帘,没有将车帘放下,只轻轻“嗯”了一声。   朱南羡又道:“我已仔细想过了,等你送了安南使节回来,我们就行天地礼。”   “高堂是你的祖父与我的皇兄皇嫂,证婚让青樾来,至于宾客,就便宜十七了。”   “人是少了些,也不够热闹,但该有的礼数我一样也不会短了你。我是朱家嫡子,娶正妃当有一百二十八台聘礼,我已命人点算好了,走得是我的私账,户部与宗人府都查不出来;七天七夜的鼓瑟吹笙在宫里办动静太大,等陪你回蜀中祭拜谢相时我补给你;嫁衣就用母后当年嫁给父皇穿的那件,这是她最珍爱之物,一直保管得很好,后来她留给了我,要我……将它送给这辈子最心爱的女子穿。日子我也定好了,七月十三,处暑开渔节,你若觉得匆忙,也可以换个日子,只是,不要将日子定得太远就好。”   苏晋安静听他说完,浅浅地笑了一下,应道:“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节离开,七月初十出岙城,回来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赶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宫。”   朱南羡将她拉到身边挨着自己坐下:“你也不必急着赶路,便是七月十三当日回来也来得及,左右宫里这头有我操持,倘使晚了,我就等你。”又道,“只是要委屈你,与我成亲竟不能广天下而告之。”   苏晋摇头道:“殿下事事都为阿雨着想,是阿雨委屈了殿下。”   不多时便到了宫里,吴寂枝与户部的一名主事正形色匆匆走出正午门,看到苏晋从太子殿下的辇车上下来,急忙迎上来见礼。   苏晋见他二人神色有异,问道:“出了什么事?”   吴寂枝道:“回苏大人,杜大人不见了。”   先头沈奚还说等回宫后,要绑了杜桢来审,离下值到现在也就三两个时辰功夫,杜桢居然不见了。   苏晋道:“何时不见的?你们现在又是要去做什么?”   那名户部的主事道:“回苏大人,是下值后不见的。今日沈大人与您去赵府赴宴前,让下官去杜府请杜大人回宫,岂知下官到了杜府,杜家夫人却说杜大人没回去过,宫里也没见着人。方才沈大人听说此事竟是急了,让下官与吴主事来正午门等着您回宫,请您请示太子殿下,能否调兵去寻杜大人。”   如果说之前岭南军资账册的问题只是让沈奚略微生疑,那么杜桢在这个紧要关头不见,无疑加深了沈奚的疑虑。   这话一出,一旁皇辇的车帘忽然一掀,朱南羡探出头来,看了苏晋一眼,再看向吴寂枝与那名户部主事:“沈青樾呢?”   吴寂枝与户部主事原以为苏侍郎只是借太子殿下的车辇回宫,没成想竟是与太子殿下同乘一辇,惊诧之下跪地拜见,然后才道:“禀殿下,沈大人去都察院寻柳大人了。”又解释道,“沈大人说,虽然杜大人只不见了三两个时辰,但是——”   他二人话未说完,朱南羡便将手一抬,方才苏晋在辇车上已将沈奚的疑虑与他说过了。   “秦桑,传本宫之令,命府军卫以户部侍郎杜桢疑似遇险之由,派府军卫全城搜捕杜桢,务必将他给本宫揪出来。” 第161章 一六一章   秦桑称是, 唤来一名内侍来代他驾辇, 领命走了。   苏晋对朱南羡道:“殿下虽派了人去搜捕杜桢,但青樾要审三品侍郎, 还需刑部与都察院同时出令状,臣这就回去写。”想了想又道,“臣还要准备出使的事宜, 明日大出殡不能随殿下一同去皇陵,还望殿下代臣拜过故太子与故太子妃。”   朱南羡点头道:“好,你天不亮还要赶路, 早些歇下。”   言讫,将车帘放下,任内侍驾着辇车离开了。   其实苏晋方才的言语有些不妥, 即便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对苏侍郎十分信赖, 但她到底只是臣子,祭拜故太子与故太子一事,怎么能托付朱南羡这个储君呢?   好在吴寂枝知道苏晋是女子, 略一思索,似是不经意地笑道:“都说太子殿下私底下待苏大人沈大人十分不同, 今日见识了,果真说是情同手足都不为过。”   苏晋于是也反应过来,笑道:“我与青樾一路与殿下走过来, 私底下不顾规矩, 有些没大没小, 好在殿下宽容, 从来不怪。”又对候在一旁的户部主事道,“你先回户部,将这里的情形与青樾说一声,好让他放心,待会儿若青樾那里有任何状况,劳烦你来刑部通禀一声。”   主事忙道:“苏大人哪里的话,这是下官应该的。”   夜已深,宫禁里除了值夜的守卫与内侍,四下里静悄悄的,吴寂枝提着风灯为苏晋照路,一面将她往刑部引,一面道:“大人今日兴致好。”   苏晋愣道:“是么?”   吴寂枝点头道:“大人平日里几乎不笑的,今日倒是笑了几回。”   苏晋不由又笑起来:“兴许是去了赵府的定亲宴,沾了些喜气回来。”   不远处有两名都察院的御史走过,一见前方走来的竟是刑部的大人,连忙合手与苏晋拜下,吴寂枝与他二人对揖过后,又说道:“听闻今日赵府的定亲宴,柳大人最后没去成。”   苏晋点头道:“是,大人素来是个克己自律的脾气,最讲究今日事今日毕,先前被龚大人几个堵在奉天殿耽搁狠了,因此没去赵府,连贺礼都是命他府上的安然与阿留送去的。”   吴寂枝道:“那真是可惜了,还以为赵大小姐今日若能在妹妹的定亲宴上见到柳大人,指不定又能促成一桩好姻缘呢。”   对上苏晋诧异的目光,他解释道:“哦,苏大人可能不晓得,大约九年前,柳大人刚做御史不久,赵府的大小姐赵婉姑娘就独对他一人情钟。”然而这话出口,他觉得不对,想了一想,摇头笑道:“不过那时的柳大人还只是柳昀,才十七,年少沉稳,睿智俊朗,又是名门之后,师从大儒,当时整个京师谁不想嫁柳昀?”   苏晋愣道:“我只听过早年间,京师凡家有女,无一不想嫁青樾。”   “唉,那不一样。”吴寂枝道,又笑着说,“背地里说人闲话不大好,好在都是写陈年旧事,苏大人与沈柳二位大人相熟,想必他二位不会介意。”   “那时有个说法,沈大人是风流招姑娘家喜欢,但要嫁还是当嫁柳昀的。”   “当时下官还在做巡城御史,柳大人一入都察院,听说求亲的几乎踏破了老御史的门槛。苏大人您也晓得,孟老御史自家还有个女儿呢,心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给柳大人与自家女儿订了亲。订亲之后,赵府的大小姐赵婉便哭了好一阵,听说无论去哪里,只要有人提起‘柳昀’二字就哭,她对柳大人情钟一事就这么传了出来。   “后来没几月,柳大人与孟家小姐成亲前,那小姐薄命,染急病去世了。老御史伤心了一阵,倒也看得开,心想着赵婉小姐好歹是他看着长大的,除了太喜欢柳昀这一点有些出格外,样貌品性无一不好,于是就想着干脆帮柳昀做个主,将他的终身大事重新定了。   “不过老御史将柳大人视若己出,凡事必顾及他的感受,定下此事前,将柳大人叫来跟前问,说你可愿等三年,等赵婉大一些了,娶她为妻。苏大人,您猜柳大人怎么答的?”   苏晋想了一想,没想出来:“怎么答的?”   吴寂枝失笑道:“就一个字,好。”   苏晋讶然道:“就这么应了?他是诚心的么?”   吴寂枝笑道:“正是了,孟老御史也是与大人您一般想法,且他是个耿介的脾气,当下就问柳大人,你是真愿意,还是顺从我?赵大小姐你是见过几回的,你记得她的模样么?   “柳大人说应该记得,结果孟老御史问高矮胖瘦,问芳龄几何,大人他一个都答不上来。老御史气个半死,问那你为何说好?柳大人说,老师待学生恩重,这是小事,老师说是就是了,学生总不能在这种小事上拂逆老师。”   苏晋笑道:“这倒像是柳大人的脾气。”   吴寂枝道:“后来有一回,下官为老御史送城北巡城御史的名录,恰好在都察院听到老御史与从前的刑部尚书沈拓沈大人提起这事,他当时也没避着下官,只说,柳昀这辈子孤孤单单的,于情缘亲缘都太寡薄,他急着为他定亲,其实是怕自己走了以后,柳大人再无人可以说话,其实私心里,他希望他能娶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还说柳昀的性子注定一生克己自苦,能有一桩遂心如愿的事也好,所以帮他将与赵府的亲事推了。也许是老御史这话有些惆怅,叫下官听了十分感慨,这么多年了都记得深牢,时常在想,柳大人这样的人物,要怎样的女子才能令他喜欢,让他遂心呢?”   苏晋道:“我初识柳昀,也疑惑他这样人品为何还是孤家寡人,后来相识久了,才发现他有一套自己的法度,待事待物虽十分严苛,但律己更胜于律人,叫人钦佩有加,他的心思或许本不在这些他认为的‘闲事’,‘小事’上头。”   吴寂枝笑道:“苏大人说得正是,倒是下官拿凡心度圣人了。”   二人说话间,刑部已至,因苏晋明日天不亮就要离开,一走几日,刑部各公堂里直至此刻还点着灯,多得是值宿办公的人。   吴寂枝正欲将风灯交给一旁的小吏拿着,抬目一望,院中有一个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   正是他们方才说了一路的柳昀。   吴寂枝手一抖,风灯一下子就落在地上。   苏晋见了柳朝明也惊了一下,心道真是不该背后议论人,明明没说什么,打个照面却已做贼心虚了。   吴寂枝拾起风灯,上前与柳朝明拜见过后,拱了拱手匆匆走了。   柳朝明见他二人神色有异,眉心微微一蹙,却没多问,只对苏晋道:“皇贵妃的案子,你这里审得怎么样了?”   苏晋刚自方才的心虚中回缓过神来,神色端的十分严肃,道:“已差不多了,太医院安医正下得毒,他已招了,还说是受淇妃指使,淇妃也认罪,但这二人都不愿供出朱沢微,我正想着是否要这么结了,还是等淇妃身子养好写再审一审,适度用刑。”   柳朝明道:“就这么结了,淇妃已是死罪,你用刑她也不会供出朱沢微,安医正对朱沢微忠心耿耿,一定被掐住了命门。”   苏晋道:“我也这么想。”又揖了一揖道,“既然大人都如此说,那我趁夜里将案子结了,赶在走之前送去大理寺与都察院复核,到底是皇室宗亲的案子,不宜拖太久。”   柳朝明看着苏晋,一时没有回话。   方才沈青樾来找他说过杜桢的事后,他便莫名有些放心不下,却又说不清在担心什么,就像是坚石入水,不知被从哪儿探出来的水藻绞住,沉不着底。   此刻看到她,想到她寅时就要动身,也不知能歇上多久,于是道:“你将皇贵妃案子的卷宗,证物,状词交与我,我眼下得闲,拿回去看过后,把刑部的结案呈词与都察院的复核奏本一并写了,你便不必管了。”   苏晋听了这话却愣了一下。   皇贵妃的案子牵扯到朱沢微,她是交给谁都不放心,这才赶回来亲自写结案呈词。但她今夜实有诸多要务,待会儿还要赶去礼部一趟,若柳昀肯代她写呈词真是再好不过,他做事严谨清明,她是一万个放心。   苏晋笑道:“按说我自己的事,断然不该请大人帮忙,但今日实在特殊。”她往公堂比出一个“请”姿,“大人稍后,我这就去将案宗取来。”   刑部公堂里值宿的看到左都御史大人与苏侍郎一并进来,纷纷过来拜见,苏晋吩咐了一两句,折去自己的值事房拿公文了。   不多时,一名小吏提了提了茶壶茶盏过来,与柳朝明道:“柳大人,这是苏大人特地命小的招待您的。”   茶水冲沏间散发一种十分清新的花香,却不是花茶。   柳朝明看了一眼:“岭南的香茶?”   “还是极品中的极品。”小吏道,“礼部的罗大人特地托了人从岭南一带采来,快马运来京师,前阵子罗大人总托苏大人帮忙,私下便塞了苏大人一块香茶,苏大人吃过后十分喜欢,拿这茶来招待人还是头一回,前两日沈尚书来了,也不过是取了方‘银丝儿’打发了。”   小吏说完这话,再拱了拱手,退下去了。   柳朝明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才自一旁的案几上端过茶盏。   茶盖子一掀,腾腾的热气伴着清香涌出来,扑在柳朝明的眉间眼底,新绿的茶叶还在水里蜷曲伸展,清清浅浅一片水色。   一人独坐,平日里深不见底的眼眸也是清清浅浅的。 第162章 一六二章   片刻后, 苏晋便将皇贵妃一案的卷宗取了过来,柳朝明粗略地翻了一遍, 见各公文已被她按日子排理妥当,递给一旁的小吏, 让他拿去都察院。   小吏走了以后,苏晋道:“这回真是辛苦大人,等我送完使节回来, 即刻去都察院领大人写得刑部结案呈词, 将涉案人等处置了。”   柳朝明没接她的话头, 只问:“你何时回来?”   苏晋道:“原定的日子是七月十三, 只是, ”她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我想走快一些,能赶在七月十二一早回来再好不过。”   她很少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情绪,眼下这么没由来地笑起来, 想必是开心得很了。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   柳朝明看着苏晋, 只觉她的笑虽十分清浅, 却情真意切, 灼灼像有光, 竟让人不敢看久了。   他安静地移开目光:“好, 早些回来。”   苏晋正要送柳朝明离开, 却见公堂外, 御史言脩领着秦桑过来了。   言脩对着柳朝明与苏晋二人行了礼, 说道:“柳大人, 太子殿下派秦护卫来都察院,说有要紧的事传您去奉天殿,下官怕耽搁要事,领秦护卫来刑部通禀您。”   柳朝明道:“知道了。”   苏晋一听朱南羡要见柳朝明,猜到是朱沢微有异动,问:“殿下他可有说是何要事?”   秦桑左右看了一眼,见都是可信之人,如实答道:“禀苏大人,方才左将军来报,七殿下暗中整兵了。”   此言一出,柳朝明与苏晋的眉头同时一蹙。   苏晋略想了一下,对柳朝明道:“我随大人一起去奉天殿。”   奉天殿内,沈奚前脚到,柳朝明后脚也到了。   朱南羡看苏晋竟跟着柳朝明一起过来,愣了一下,倒也没多问,只对左谦道:“你把朱沢微的动向仔细说来。”   “是。”左谦道,“末将方才接到七王府的探子来报,七殿下已于今夜戌时开始整兵,其中,暗卫五百人,府兵五百人,另有些残部,旧部,合计共两百余人,他现已将这统共一千二百余人的兵力全部安插去了城北皇陵附近,应该是想借明日大出殡之际,起兵制造混乱,伺机离开,逃回凤阳。”   朱南羡看向柳朝明三人:“你们怎么想?”   此刻奉天殿内,除了柳朝明以外,其余人等俱是朱南羡的亲信。按说东宫的事,他本不该找柳昀相商,然而这个朱沢微实非等闲之辈。   朱景元膝下皇子众多,三名嫡子除外,庶皇子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甲等譬如朱觅萧朱昱深之流,其生母一个是皇贵妃,一个是开国元勋戚府里出来的戚贵妃。而朱沢微的生母岑妃,却是末流中的末流。   据闻岑妃原不过一名选侍,连朱景元的面都没见过,那阵子恰好五皇子患疟疾薨了,刚诞下的六皇子天生长了三瓣唇,岑妃赶在这个当口,被伤心醉酒的景元帝幸了一回,怀上朱沢微,这才慢慢晋了妃位。   饶是如此,朱景元也不怎么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一直到他十七岁该赐字了,才随意提了“沢微”二字,也是个微末的意思。   就是这么一个出生卑贱的庶皇子,却没有被埋没在朱景元膝下芸芸众儿女中,而是一步一步攀爬到差一毫厘登上帝位,其谋算之深,任谁都不可小觑。   沈奚道:“朱沢微这个人,做任何事必然会给自己藏一计后招,何况他如今深陷绝境,这么大动作必定筹谋已久步步为营,我的意思是,明日就是大出殡,我们此刻再去琢磨他的心思未必来得及,不如——”   “杀了一了百了。”柳朝明道,“他既然敢在皇陵附近埋伏兵力,就是给足了旁人杀他的理由。”   他想了一下,又道:“但是,此事未必如看起来这么简单。”   “臣也这么想。”苏晋道,看向左谦,“左将军日夜命人盯着朱沢微,他除了调兵以外,确实没有别的异动了吗?”   左谦道:“确实没有了。”   苏晋又思索了一下,脑中灵光一闪,忽问道:“杜桢有下落了吗?”   左谦道:“已查到一点踪迹了,正命人搜捕。”   朱南羡已明白过来苏晋的意思:“增派兵力,越早找到杜桢越好。”又对柳朝明三人道,“本宫的意思与三位一样,早日将朱沢微杀了以绝后患。”   做好决定,众人一时沉默,似乎各有各的思虑。   过了一会儿,柳朝明道:“殿下知道当年朱沢微办成漕运案,陛下赏了他一身御赐蟒袍么?”   朱南羡怔了一下道:“大人不说,本宫险些将此事忘了,倒是听皇兄提起过。”   柳朝明道:“殿下既决定要杀朱沢微,倘若他穿了御赐蟒袍,整个宫禁只有殿下可以手刃之。”他看了苏晋一眼,顿了顿又说,“但臣总有些担心朱沢微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不知明日苏侍郎送安南使节离开,太子殿下派了多少人护送?”   寻常使节离开,当由四名亲军卫与一行五十名侍卫送出应天城,再由其中一名亲军卫抽调出十二名侍卫,一路送出大随。   朱南羡道:“本宫派了两百名亲军卫与两百名普通侍卫,另外,她自己的护卫也会随行。”他说着,也看了苏晋一眼,想了一想又道,“但柳卿的顾虑不无道理,本宫可以再增派两百名亲军卫随行护送。”   左谦道:“太子殿下,柳大人,末将有些不明白二位的顾虑,七殿下的兵力末将已仔细算过,确确实实只有这一千两百余人,眼下已全埋伏在了皇陵附近,他如何分得出多余兵力去对付苏侍郎?”   此问一出,朱南羡与柳朝明都没作答。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左谦莫名愣了一下,他思忖了一会儿,仍觉一头雾水,拱手郑重其事地道:“许是末将脑子笨,不解殿下与大人的深意,但殿下既已吩咐为苏侍郎增派两百名亲军卫,末将待会儿一定照安排交代下去。”   沈奚似是一直在思虑着什么,直自此刻方才又开口道:“明日大出殡,我就不去了。”   朱南羡愕然道:“你不去送皇兄皇嫂?”   沈奚摇头道:“我放心不下户部账册的事,找得到杜桢也好,找不到也好,我都得仔细查,尽早查出来。”他沉默了半晌:“我不想重蹈覆辙,让昭觉寺的事从来一遍,你明日祭拜时,帮我跟阿姐与姐夫道个歉,我改日再去看他们。”   昭觉寺事发前,他明明离拦下朱悯达只差一步。   朱南羡道:“好,择一日我陪你一起去皇陵看他们。”   外头有人叩门,尤公公奉了五碗参茶来,说道:“殿下与几位大人深夜还在议事,真是辛苦了。”   柳朝明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见子时已过,便对苏晋道:“你寅时还要动身,不如先回刑部。”   朱南羡也道:“是,回去歇上片刻。”   苏晋一想接下来他们大约要议一些在皇陵排兵布阵的计策,她也出不了什么主意,便点头道:“好,那臣先告退了。”   走至殿门处,身后忽然又有人唤了一声:“苏时雨!”   是沈奚。   烛灯煌煌的大殿中,他一双桃花眼明亮灼目,弯眼一笑更是流光溢彩:“平安回来。”   苏晋愣了愣,还没答话,立在沈奚身旁的柳朝明也安静地说了一句:“平安回来。”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嗯,你要平安回来。”   其实苏晋不大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可能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她要在这样一个危急的关头出行,即便有千百名兵卫护送,也会心生牵挂罢。   正如她也牵挂他们一般。   苏晋忽然想起一个十分儿女情长,却又并不儿女情长的句子。   直道相思了无益。   但不是惆怅,也非清狂。   她站在殿前月辉与烛色交织的最朦胧处,没说话,只笑了一笑。   不是她平日里那种浅淡的笑,而是一枚灿然的,夺目的,简直能与日争辉的笑。   然后俯首一揖,是个谢礼。   苏晋回到刑部后,先将沈奚问她讨的令状写了,想到接下来要出行几日,随即命人打了热水来,仔细清洗了一番,换好衣衫倒在榻上似乎刚合上眼,外头就有人来叩门道:“苏侍郎,寅时了。”   苏晋陡然将眼睁开,愣怔了一下,才看了眼天色。   她是难得睡这么沉,若无人来唤,指不定还要睡过头。   穿戴好衣冠出了门,自一旁的小吏手里接过清茶漱了口,问:“礼部那头已准备好了么?”   小吏道:“已好了,太子殿下丑时便命随行亲军卫在承天门口等着了,听说安南国那使节归心似箭,也是丑时就到了承天门。”   苏晋愣了一下,笑道:“这么看倒是我耽搁了行程,叫他们好等了。”   小吏道:“大人哪里的话,原定的就是寅时,是他们早了。”   虽是这么说,但苏晋也再不敢耽搁,将小吏递来的参汤仰头一口饮尽,急匆匆赶去了承天门。   安南国的使臣其实是今安南胡朝皇帝的侄子,也姓胡,名元捷,年纪极轻,与苏晋差不多一般岁数。   他丑时一到承天门便被这整齐列阵的近六百名兵卫给惊着了,后来一问,听说这六百兵卫竟全是将自己送出岙城的,更吓了一跳。   跟随行的两名礼部主事打听原因,两名主事却通通称什么都不知道,直到苏晋来了,将他请上马车,他才犹自感慨地道:“苏大人,在下已细想过了,上回遇到匪寇,其实是在下运气不好,与太子殿下本没什么关系。谁知在下在宫里多住了这许多日,太子殿下他人没来瞧过在下几回,在下这一要走,他竟摆出这么大阵仗。在下只听闻殿下他是将帅出身,没想到竟如此注重礼数,实在让在下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苏晋顺着这胡元捷的话说道:“大随本就是礼仪之邦,太子殿下他此前不在宫中,听闻胡使节返程时遇险,总是与殿下无关,他也觉得是己身之过,昨日出行前,他还将苏某唤至奉天殿,特命增派亲军,只为将使节大人平安送出应天府,还命一路的官吏与御史关照,更交代苏某,要好生照料胡使节,要让使节大人觉得无论您在何处,只要是大随境内,都是我大随的贵客。”   胡元捷朝天比了一个揖礼,叹服道:“太子殿下当真是帝王风范,叫在下钦佩不已。”   苏晋笑了一下,掀开侧帘,望了一眼后头随行长长的军卫,问车旁骑马随行的覃照林道:“你方才可打听过了,依眼下的行程,我们何时到岙城,何时能返?”   覃照林道:“问过了,凤翔卫那个指挥使跟俺说,明日夜里到岙城,初十将使节送出去,回到宫里,差不多七月十三早上吧。”   苏晋想了想道:“你让赵岞东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覃照林纳罕道:“咋的啦?”看苏晋没答,又道,“哎,好咧,俺去叫他。”   不多时,凤翔卫指挥使赵岞东便到了苏晋马车旁,问:“苏大人,您有事吩咐?”   苏晋道:“不知赵大人可否让随行的兵卫走得快些,苏某想,越快回宫越好,最好能赶在七月十二一早。”   赵岞东疑惑道:“苏大人赶着回宫是有要务在身?”   苏晋点了一下头,不经意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赵岞东道:“好,那末将这就传令下去。” 第163章 一六三章   苏晋放下侧帘, 胡元捷问:“可是太子殿下得知小使归心似箭,特意吩咐随行兵卫走快一些?”   苏晋道:“是,正是授太子殿下之意。”   胡元捷感慨道:“先前与太子殿下见过一回,觉得他十分寡言, 只问了在下一些安南的风俗, 随人到了安南会不会住不习惯云云,没想到他私下里竟事事周到, 用你们大随的话来说, 堪称古道热肠。”他说着,一想又道,“不过你们大随的皇子皆是这样好的人品,今早出发前, 十二殿下还专程来送过在下。”   朱祁岳?   苏晋听了这话十分讶异。   朱祁岳素日里除了料理军务, 对朝堂上的事一概不操心, 今日怎么平白无故关心起大随与安南的邦交了。   她心中生疑,问道:“不知十二殿下来送胡使节时都说了些什么?”   “只问了问行程。”胡元捷笑道, “苏大人有所不知,十二殿下镇守岭南,常出征于边疆地界, 我们那里的人听了他的名号是如雷贯耳, 我们的胡皇常羡慕景元帝,说他几个皇子个个骁勇善战, 十二殿下与太子殿下不提, 听闻还有一个四殿下, 镇守北关逾十载,竟然能令那些厉害的北凉蛮子闻风丧胆。”   苏晋听了这话,心想,原来朱祁岳来送胡元捷,是因为岭南的战事。   她又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寅时一刻,天地还黑漆漆的,可她已经在盼着天亮,盼着归期了。   朱南羡与她说要将日子定在七月十三时,她就觉得这一日很好,因为朱南羡也行十三,做了那么多年的十三殿下。   她这辈子还从未有过一次像今日这样满心期待着一桩事,连时辰都要一刻一刻地数着过。   等到天边露出一丝微光,已是卯正时分了。   朱祁岳站在承天门楼上,看着安南使臣离开的方向,默不作声。   不期然间身后有人唤了句:“十殿下。”   朱祁岳回头望去,竟是朱弈珩也到门楼上来了。   “我听下头你的人说,你自昨夜起就独自站在这里,有点放心不下,上来看看。”   朱弈珩伤势未愈,脸色还十分苍白。   朱祁岳诧异道:“十哥怎么进宫来了,是今日也要去送大皇兄?”又问,“伤好些了吗?”   朱弈珩浅笑了一下:“已好多了。”   一旁跟着的小厮为他披上与时节不符的裘袄,又递上一张湿布帕。   朱弈珩用布帕缓缓擦了手,递回给小厮,吩咐了一句:“你们都退下。”   朱祁岳与朱弈珩平日虽走得不近,但这二人其实是同父同母,真正的亲兄弟。淑妃生下朱弈珩后,因皇贵妃膝下无子,不得已将朱弈珩寄养在了重华宫。   彼时淑妃还为此伤心了一阵,一直到朱祁岳出生才有所好转。   他们两兄弟虽没一起长大,但明白血缘因果后,说起话来倒是比与旁人亲厚些。   朱弈珩开门见山道:“十二,十哥问你,朱沢微今日可是要动兵了?”   这话若换了旁人来问,朱祁岳定然是不答的,但与朱弈珩说说倒是无妨。   “是。”朱祁岳道。   朱弈珩愣了一下,随即叹道:“十二,你没有听十哥的话啊。”   年初朱南羡还被囚禁在东宫的时候,有一回,朱祁岳找朱弈珩一同去祭拜他们的生母淑妃。   二人骑马行在路上,朱弈珩就劝过朱祁岳:“你既选定了七哥,就不该时时刻刻还想着救十三。皇权之争最是残酷,你这一点所谓的善念,丢在这旋涡里头,最终只会害人害己。朱沢微和朱南羡,你只能选一个,另一个你剔骨割肉,都该斩断与他的情谊。”   朱祁岳却道:“我一直跟着七哥,但我不能不管十三,剔骨割肉我反倒不怕,可我不忍心看着十三因这兄弟之争被残害致死,他原就没想过要当皇帝,只是因为大皇兄与七哥的争斗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想保他一命,等一切安定下来,我就送他走。”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江山容不下两个可继承大统的君王。你送十三走,要让他走到哪里去?皇权争夺之中,是容不下的这样的大义凛然的,这样的‘义气与不忍’只能被视作为懦弱。”   朱祁岳站在门楼上,想起朱弈珩当初劝自己的话,说道:“我现在,有点明白十哥当初的意思了。”   他垂下眼帘,伸手抚上拿石砖垒起的宫墙凹处:“是我,拼命地保十三,害了七哥。”他低低苦笑了一下,“现在十三他是一定要杀了七哥。七哥知道走到绝境,才要起兵一搏,但是七哥他——从来都没有怪过我。”   朱弈珩别过脸看了朱祁岳一眼,到底是亲兄弟,燕尾似的眼梢几乎与自己的一般无二,他想了一下道:“你若愿听我的话,那十哥今日再劝你一句——十三既然能九死一生地回来,朱沢微已是穷途末路。你现在不该再管七哥,好好效力朝廷便是,效力君主,朝中短武将,这江山会有你的用武之地,大随的边疆还等着你来守。”   朱祁岳道:“十哥既拿这话来劝我,就该知道我这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七哥。我十二岁那年落入山匪手里,是七哥来救了我的命,后来腿骨折裂,也是他背着我一家一家去求医,我能有今日,能做将军,都是因为七哥在我最危难之际没有不管我,我知道他野心勃勃,也知道他做的事说不上多么对,但我不能不帮他。”   他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叹笑了一下:“十哥你不知道,小时候,我们许多兄弟还玩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七哥是脾气最好最温和的那个。其实我知道不是,有一回我去找七哥,看到一只小猫只是挡了他的路,他便将那只猫拎到池塘里溺死了。他也知道我看见了他的暴戾阴狠,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日子,他都挺烦我的,那年我落到山匪手里时,他把我救出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你这么蠢,怎么不死了算了。”   朱弈珩听朱祁岳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经意想起那个与自己并不相熟,总是远远含笑看着自己的生母淑妃。   听说她一辈子温婉如水,不争不抢。   因此才养出了这样的朱祁岳吧。   总是惦记着别人的好,总是想要报答。   连带着他这个做亲哥哥的,当初自伤一刀放走十三回来,朱沢微想要杀他,也是被朱祁岳拦下来。   这样的善良放在皇权之争里,真是可怜又可恨。   朱弈珩道:“我当初与你说许多道理,我现在宁肯你不明白。你以后便去边关,一辈子别再回到这里,你该是个好将军,杀敌破虏,征战四方,但你不该是皇子。”   朱祁岳问:“像四哥一样吗?”   朱弈珩看他一眼,又望向远天,山河如画,壮阔无边,他笑了一下:“四哥不一样。”   北宫传来号角声,是快到辰时,要出殡送行了。   朱祁岳与朱弈珩一并回身往宫禁北面望去。   朱祁岳的目光扫过朱弈珩的眼角,燕尾似好看的眼梢,与淑妃很像,这个他母妃念了一世,觉得亏欠了一世的兄长。   “十哥。”朱祁岳道,“等七月下旬,母妃的生辰,我们再一起去看她一回吧。我们还从没有一起为母妃祝过寿呢。”   朱弈珩已应着号角声,已走到门楼的阶沿旁。   其实他从来不怎么在乎这些俗礼,人死就是一坯黄土,什么生辰什么祭日,都是浮眼云烟。   可他看着朱祁岳望着自己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在外征战,饱经沙场风霜的弟弟其实与自己长得很像。   忽然就感受道一种骨血之亲,随即点头道:“好,七月下旬,十哥陪你一起去看母妃。”   朱弈珩离开门楼后,朱祁岳唤来一名近侍问道:“瞧明白了吗?苏侍郎与使节走的是什么路?”   近侍道:“回十二殿下,的的确确走的是官道,十三殿下与柳大人沈大人那头似乎并不知道火|药一事。”   朱祁岳沉默了一下道:“你派个人绕捷径去岙城前守着,务必在那使节到达岙城前将他拦下。”   近侍不解道:“十二殿下既不愿使节遇害,为何不派人立即追上护送行队?”   “总要给七哥争取些时间。”朱祁岳道,又问,“这几日让你清点的,北大营中还听命本王的兵卫,你清点好了吗?”   “回殿下,已清点好了,加上殿下的府兵,一共九百二十六人,如今也已全安插去了皇陵之外。”   “好,让他们做好准备,随时等我号令,一定要助七哥回凤阳。”   “是!”   大出殡是由太子朱南羡领行,诸皇子与亲眷随行,大臣无定员。   三卫亲军并非全部随行,除了原本守在皇陵的忠孝卫外,虎贲卫,金吾卫与管仪仗的旗手卫各择一千人。   朱南羡到北门的时候,兵卫与宗亲朝臣已列阵站好了。   他遥遥一望,只见今日朱沢微果真穿了那身御赐蟒袍,目光与自己对上,竟还笑了一笑。   朱南羡没理他,接过一旁内侍递来的祭酒饮罢,上马前,问秦桑:“左谦已将杜桢带回宫里了吗?”   秦桑道:“回殿下,左将军方才着人来报,已带回了。眼下沈大人正拿了刑部与都察院的令状去审。”   朱南羡“嗯”了一声,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他回头望去,只见送行的臣工中,七卿里只来了个柳昀,想了一想道:“你命人传令青樾,无论审出什么,即刻着人来皇陵禀报本宫。”   秦桑道:“殿下放心,沈大人那头也正是这么说的。”   朱南羡这才点了一下头,登上皇辇。   号角声三长一短,辰时三刻,为沈婧与朱悯达送葬的行队起行。   沈奚审问杜桢时,听到这号角声,将目光落到窗外,默了半刻,复又移回来,举着手上的清单道:“说吧,这上头哪几样有问题。”   这清单是他夜里整理出来的,统统是年初岭南出征账册上,计重不明的物资。   杜桢被捆在一张八仙椅上,还犹自不忿道:“你即便要升任尚书,如今与我仍同为侍郎,凭什么这么审我?”   沈奚笑了一声,倒也不避他的语锋,四两拨千斤地道:“你我虽同为侍郎,但如今的朝廷,军政朝政都是东宫做主,我一句话不说要你的命,革你的职反正是轻而易举。”   他说着,又将笑容收了,冷清清地道:“我之所以这么清楚明白地告诉你,不是威胁你,只是不想与你浪费时间。眼下朱沢微穷途末路,已保不住你,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否则你昨夜为何要逃。你既被金吾卫逮了回来,就该明白这宫里除了本官能保你的命,谁都不能。”   他将清单拍在杜桢面前的桌案上,再问了一句:“哪几样?”然后道,“不说我立刻用刑。”   “说、说!”杜桢连忙道,他目光少了清单上二十余样事物,又怯怯道:“那我若当真说了,你能保证留我性命?”   沈奚负手而立,冷笑一声:“来人,上刑!”   “是——”   即刻有两名狱卒将刑具抬进屋中。   杜桢一看那刑具,一下子被吓得六神无主,道:“我说,是硝石、硝石!”   “硝石?”沈奚愣了愣。   “而且……”杜桢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沈奚的脸色,“七殿下早几年前,借着漕运案,暗中疏通,囤下了不少硫磺。”   硝石与硫磺?   这是要做火|药?   沈奚的目色一下子变得冷寒无比,片刻后,他问:“朱沢微要把火|药埋在哪里?皇陵?还是别的地方?”   其实他能这么问,心中已有了答案。   若是皇陵反倒还好,皇陵是天家地界,朱南羡今日要送故太子与故太子妃出殡,怎么可能查不出来。   杜桢摇头,小声道:“不是……”又道,“是用来对付苏侍郎,听殿下说,要埋在岙城。”   沈奚听了这话,一下就怔住了。   过了半晌,他问:“朱沢微脑子进水了?为何要动苏时雨?”   杜桢道:“这我其实问过七殿下,他说,只有动苏时雨,他才有一线生机。”   只有苏时雨出事,朱南羡与柳昀才会在无措与惊乱中给他带来一丝生机。   有风自窗外吹来,将桌案上理好的清单吹得翻飞作响。   沈奚心下烦乱,挥手一掀将桌案上的事物全都推翻在地,又道:“岙城还有安南的使节他不知道吗?两国交兵,都不斩来使,朱沢微这是想引战吗?!”   可是说罢这话,他已没时间等着杜桢回答。   他又看了一眼天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心里算了一下时辰,随即吩咐守在一旁的护卫道:“即刻派人去抄小路去岙城,务必赶在安南使臣与时雨抵达岙城前将他们拦下来,另外,派人速去皇陵,将此事禀报给太子殿下与柳昀。”   护卫称是,领命退下了。   沈奚不欲再理杜桢,打算去把账册找来看看有何疏漏,推门而出时,却被忽然洒下来的日光刺了眼。   这刺目的,近秋时分的烈阳,就像昭觉寺那一日的春光一般盛烈。   外头大小官吏听到沈尚书动怒,纷纷在外头自罚跪地。   沈奚看了看秋阳,又看了看面前挤挤挨挨跪着的人,忽然觉得不对。   今日皇陵动兵,是朱沢微身陷绝境的一搏,他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   他最爱给自己藏一计后招。   而这一回,他的后招是什么。   火|药?还是岙城?   沈奚的脸一下子白了,血色迅速自他的颊边消褪,只有那一粒泪痣幽深有光。   他重新走进屋内,看着杜桢,沉而静地问:“把火|药埋在岙城,是朱沢微告诉你的吗?”   “是、是。”杜桢连忙点头道,在沈奚出去的当口,他已想得明白,眼下在宫里,的的确确只有沈尚书可以保他的命,于是又交代道,“这事十二殿下也知道,昨日下值后,七殿下将此事告诉我后,十二殿下还为这事与七殿下吵过。”   沈奚听他说完,半晌,竟似乎是站不住一般往后跌退了一步,随即大喝道:“来人,来人!”   被朱南羡留在宫里的金吾卫统领姚江闻声夺门而入:“沈大人,卑职在。”   沈奚道:“去追,快去追安南使节的队伍,越快越好!”   姚江左右看了一眼,两旁的金吾卫领命,迅速退下了。   沈奚努力平复了一下,又道:“再去太医院,留下一人,其余人等也通通出城,沿着官道去追苏侍郎与胡使节,务必要将他们二人救回来。”   火|药要怎么处理?沈奚想。   可他此时此刻,已来不及一环一环地想下去了。   “还要调兵。”沈奚道,“姚江,你带着你全部能招齐的人马,沿着官道赶去,再派一个人,随本官去皇陵!”   下葬的好时刻在申时。   朱沢微随众到皇陵时,未时已过去两刻了。   他看向远天,今日不知怎么,近秋的日光灿烈得发白,每回阳光这么盛大时,都是他的好日子。   他的心情很好。   自然也不是没由来的好。   朱沢微想,他说□□埋在岙城,他们就信?当然埋在岙城也不错,但兵行诡道,讲究措手不及嘛,他为什么要埋那么远?   听说苏时雨今日还着急着赶路?朱沢微愉悦地想,她素来是个从容的人,也不知这回这么着急去着急回的做什么?赶着投胎吗?照她的速度,那火|药怕是已炸了吧。   前方皇陵的长生道上,柳朝明正带着群臣,朝朱南羡施以一礼。   朱沢微更愉悦了,忍不住笑起来,心中想:来不及了呢。 第164章 一六十四章   至申时, 礼官将故太子与故太子妃的棺椁抬入陵寝, 朱南羡领着宗亲与群臣行三跪三拜的祭礼。   陵寝西面还有一个忠孝台, 如果朱麟还在, 那么祭礼过后, 就该由他登上忠孝台, 对朱悯达与沈婧再行天家孝礼。   但朱麟不知所踪,这个孝礼今日便由朱南羡与朱旻尔代行。   这其实是不大合规矩的。   朱旻尔倒还说, 朱南羡如今已是储君的身份, 该是朱悯达与沈婧的君主了。   朱南羡领着朱旻尔登上忠孝台,对着陵寝的的方向,先三跪三起行了磕头礼, 然后各自从礼官手里接过《孝经》的唱文,放声念诵。   群臣与宗亲都候在忠孝台下。   朱沢微在朱南羡念诵《孝经》时望了眼天色, 申时三刻, 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左右看了一眼, 随即折身,旁若无人地朝皇陵东侧门走去。   秦桑看到朱沢微的动静, 凑到朱南羡耳旁道:“太子殿下, 七殿下往碑亭的方向去了。”   朱南羡没答这话, 将手里的《孝经》念诵完毕,上了香, 躬身施完礼, 才道:“等他亮刀兵。”   “是。”   皇陵位于独龙埠下, 南临梅花山(注), 酉时将至,天地都是猎猎的山风。   朱沢微走到碑亭处,便被两名忠孝卫拦住,说道:“七殿下,太子殿下未行完孝礼,任何人不得离开。”   他今日穿得是御赐蟒袍,按说除了朱南羡,任何人都不得拦阻。   朱沢微知道朱南羡派两名忠孝卫在这里守着,正是等自己先动兵呢。   动兵就动兵。   他左右看了一眼,两旁的随侍同时拔剑,片刻之间就斩杀了拦在面前的忠孝卫。   带血的剑收入剑鞘发出“噌”的一声,朱沢微随即高喝道:“府军听令!”   这所谓的府军并不是宫中亲军卫之一的府军卫,而是朱沢微将自己的府兵,暗卫,以及旧部残部整合而成七王府军。   刀兵之声裹在长风中,霎时间响彻整个皇陵,埠外山里,随处可见身着黑甲,执戈喊杀的反兵。   守在忠孝台下的朝臣宗亲皆目露恐慌之色,张惶四顾间,纷纷寻找躲避之所。   朱祁岳回头看了眼立在女眷之首的戚寰,见她正望着自己,眸子里全是担忧。   他笑了一下,微摇了摇头,随后,他将笑意敛尽,折身毅然决然地朝朱沢微的方向走去,解下腰间青崖举于头顶,也高喊道:“府军听令!”   皇陵密林间,又扬起气势雄浑的一声齐喝:“在——”   “听我之令,列阵,御敌!”   “是!”   伴着这声号令,碑亭外围又涌出近千名兵卫,举矛刺响面前的忠孝卫。   朝臣宗亲见着这阵仗,一下全乱了,纷纷往有旗手卫把守的宝顶涌去。   柳朝明远远瞧了一眼想从东侧门逃离的朱沢微,折返回身,独自逆着人群,向正从忠孝台上下来的朱南羡走去。   沿途与左谦擦肩而过,左谦唤了声:“柳大人。”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动手。”   与此同时,站在高台上的朱南羡也斩钉截铁的喝道:“动手!”   侍卫秦桑应了声:“是!”当下登上忠孝台,朗声高喊:“虎贲卫,金吾卫,凤翔卫听令!”   高台之下,山间远端,以及皇陵外围,万余兵卫几乎同声应道:“在!”   “七王朱沢微谋害亲军,意图谋反,罪大恶极,太子殿下传令尔等,速速将他拿下!”   “是!”   整个皇陵一下子沦为修罗沙场,四处都是提刀砍杀的兵卫。   暮色在这一刻降临,被烈阳灼烧一整日苍穹铺出艳而烈的霞色,像是要在将这天地都笼罩在血色之中。   朱沢微在随侍的护卫下,一面往东侧门撤退,一面一名追上来的暗卫:“怎么样?”   那名暗卫道:“不出七殿下所料,太子殿下早已知道我等在此布兵,在各个出口都安插了亲军,不提其他,单是算是骁勇善战的金吾卫与虎贲卫都超过一万人。”   朱沢微沉吟了一下,正欲开口,忽听身旁的暗卫唤了一声:“十二殿下。”   朱沢微蓦然回头望去,只见朱祁岳果真提着“青崖”朝自己走来。   他眉头一皱,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朱祁岳道:“我整了兵,为七哥断后。”   朱沢微有些恼怒道:“你没听见朱南羡给我扣的什么帽子吗?谋反叛国。你还跟来?真是不知轻重!”   朱祁岳没答这话。   他举目看向于各处拼杀的兵卫,思忖了片刻道:“七哥的府军一共只有一千两百人,即便此处地处狭口,也绝不是亲军卫的对手,恐怕不足以为七哥断后。你将这些人给我,再加上我手里的九百人,让他们通通听我号令,我能为你撑住。”他又想了一下,再道:“你也不要往东侧门走了,那里的伏兵定然最多,你向枢星门走,从正门出,那里守着的不过是没得朱南羡之命的忠孝卫与旗手卫,你有御赐蟒袍在身,他们不敢拦你。”   从正门走原本是最难的一条路,但此刻有朱祁岳断后,却成了希望最大的一道生门。   然而朱沢微听了这话,却没有立时动身,只问:“那你呢?”   一名亲军卫突破重围杀上前来,朱祁岳侧身一避,“青崖”出鞘,挥剑一斩。   鲜血溅出来的同时,剑已收入鞘中。   朱祁岳侧目看了朱沢微一眼,不惧不畏地道:“七哥放心,我征战这么多年,数十万大军的场面都见过,难道还会断送在这里不成?”   朱沢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眉头又微微蹙起,片刻,竟叹了一声:“唉,你真是——”他顿了顿,“烦死了。”   朱祁岳记得,小时候的七哥最温和,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唯独对知道他本来样子,却执意跟着他的自己,总是这么一句话——烦死了。   他扬唇一笑,提剑翻身上马,高举长剑,剑光映着天际近乎惨烈的霞色:“众府军听我号令——”   “在——”   朱沢微看着朱祁岳策马发令,原本还散于各处的兵卫像一下子找到主心骨一般,纷纷涌到碑亭前方,列阵为他筑起一道铜墙铁壁一般的人墙。   一旁的暗卫道:“七殿下,机不可失,赶紧走吧。”   朱沢微点了一下头,走了几步忽又顿住脚,问:“让你抓个活的忠孝卫,你将人带来了吗?”   “已带来了。”暗卫道,随即往后看了一眼。   身后的随侍立刻就将一个捆着的人押来朱沢微面前。   朱沢微看着这名忠孝卫,说道:“你去告诉朱南羡和柳昀,本王在苏时雨离宫的路上埋了火|药,不是岙城,是近上许多的地方……”   一旁的暗卫听了这话,不由道:“殿下,您为何此刻便要将火|药的事告诉太子殿下与柳大人?”他顿了一下,又解释道,“属下认为,此刻并非最好的时机。”   这暗卫话语里的道理朱沢微何尝不懂?   眼下有朱祁岳带兵断后,他已能顺利到达枢星门。   他应该等出了枢星门,甚至自正门离开皇陵,离开应天府以后,再将此事告诉朱南羡与柳昀,如此才能为自己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可朱沢微沉默了一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策马而立的,朱祁岳的背影。   小时候,那个总赖着自己,个子小小的十二弟,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以为能为人撑起一片天了。   朱沢微真是搞不明白,在他薄情寡义的一生中,怎么要撞上这么一个闷头闷脑,总是要一厢情愿的执剑,舍命,守护自己的人。   即便自己能安然出去,可刀剑无眼,十二会葬在这里吗?   唉,他真是烦死了。   朱沢微又一次对被捆押在跟前的忠孝卫道:“去告诉十三和柳昀,要么现在去救苏时雨,要么,下辈子再见她吧。”   “是,是。”那名忠孝卫被松绑以后,磕头应道。   “殿下——”   一旁的暗卫还欲再说,却被朱沢微抬手一拦,他没再让他说下去,抬步往枢星门的方向走去。   朱南羡站在忠孝台的石阶上,举目看着在皇陵各处拼杀的亲军卫。   这些兵将虽有左谦率领,但因为分布的太散乱,朱祁岳又领兵守住了通往枢星门的峡口,他们竟一时没能拦住朱沢微。   朱祁岳是大将之才,尝在岭南领兵,兵术以诡辩著称,最擅长利用地形摆出不同阵法御敌。以他的才略,虽只手握两千府军,但要将一个狭口守住一时半刻却并非难事。   朱南羡想了一想,正欲下高台亲自领兵,忽见不远处的金吾卫领着一名神色慌张的忠孝卫朝自己这处奔来。   这名忠孝卫知道自己即将禀报的事宜非同小可,一见朱南羡与柳朝明便扑跪在地,战战兢兢地道:“禀太子殿下,禀柳大人,七殿下让、让小人带话给殿下与大人,说他从前囤了些硫磺,又暗中买了硝石,走的是他的私银,没法查出来,他已做成火|药,没埋去岙城,埋在了使节大人,侍郎大人离京的路上。”   柳朝明与朱南羡听了这话却俱是一怔,两人似是听明白了,又似是没有,过了半晌,柳朝明才道:“你说什么?”又道,“你再说一次。”   忠孝卫也知道自己惊惶之下言语颠三倒四,咽了口唾沫,狠狠点了一下头道:“小人方才说,苏侍郎与使节大人——”   话未说完,忽闻一声马匹嘶鸣。   朱南羡与柳朝明抬目望去,竟是沈奚不顾皇陵礼制,将马骑到陵寝这头来了。   沈奚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来,径自走上前来,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忠孝卫,看了眼原地怔着的朱南羡,又看了眼有些茫然的柳朝明,先自沉了一口气,然后道:“我跟你们说,但你们万不可急。”   “朱沢微,在苏时雨送使节出城的路上埋了火|药。”   “他告诉所有他的人这火|药埋在岙城。”   “其实不是。”   “这是他的障眼法。”   “我方才在来路上已细想过了——他起兵的时候,应该就是火|药炸响的时候。”   “所以现在——”沈奚回头看了眼这满山满陵喊杀的兵卫,这浴血的沙场,“火|药应该已经炸了。”   霞色红得要从天际淌下血来。   又是盛烈的,灼目的,要将人间照成暗光地狱。   远处近处厮杀的兵卫一下子化作执戟挥叉的鬼将,一招一式都夺魄取魂。   明明兵荒马乱,明明碾人心神,却没有声音。   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柳朝明极静极默地立在原处,斜晖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长而落寞的孤影。   而他整个人就裹在这暗影之中,素日里冷静自持的眸子里,一下子全充斥着茫然,像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朱南羡也怔在原地没有动。   好半晌,他抬目看了看远端没有声音的拼斗,看了看天际与霞光万丈与青山掩映中的宫楼,这如织锦一般的纷纷色泽落入他眼里全成了一蓬灰茫茫。   他往前迈了一步,仿佛使不上力气,踝上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一旁的秦桑连忙上前来将他扶了扶,说:“殿下当心。”   万籁俱静的世界里陡然有声音入耳令朱南羡不由一惊。   他似是终于反应过来,看了看沈奚,又看了看自己落在地上的影,猛地将秦桑一推,直起身,四下望了一眼,回身就去解系在皇辇上的马。解了一半,他觉得不对,自一旁侍卫腰间夺过刀,折回身又要去牵沈奚方才骑进皇陵的马。   沈奚一把拽住朱南羡的胳膊:“你干什么?!”   “我去救阿雨。”   朱南羡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你要怎么救?”沈奚道,“那是火|药,你去了有用吗?”   他说着,又缓了口气道:“我过来的时候,已经吩咐宫里的太医与兵卫赶过去了,但恐怕不够。”   朱南羡沉默着没说话,挣脱开沈奚的手,又要去牵马。   沈奚拽住缰绳:“你把兵给我,我去救她。”他顿了一下,又道,“这里是朱祁岳领兵,只有你能对付他,你不能放朱沢微回凤阳,这是纵虎归山。”   一旦让朱沢微回凤阳,那么有朝一日他如果起兵,必将生灵涂炭。   而满目疮痍,边疆四处战起的大随,已承受不起这样的内耗了。   沈奚看着朱南羡,最后道:“十三,在其位,谋其政。”   朱南羡张了张口,哑着声道:“可是我不能——”   “让我去。”这时,柳朝明道。   他似乎从方才的茫然中回缓过神了,又似乎没有。   他折转脚步,看向那条被朱祁岳领兵堵了的,通往枢星门,通往正门的路,整个人都是一种极静之姿:“你留下来,杀了他。”   柳朝明没说这个“他”是谁,但朱南羡明白,此人除朱沢微以外别无二人。   长风猎猎拂过,带来浓厚的血腥气息。   朱南羡看着柳昀。   他其实不想将阿雨的命交到任何人手上,他只有自己去看到她,确认她还活着,他才能放心。   但他也知道,在这个世上,若说还能有一个人,能与自己一样拼尽全力,拼尽性命去守护苏时雨,只有眼前这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柳昀了。   片刻后,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我把金吾卫交给你。”   他唤道:“左谦,你即刻起,便听柳昀一人之令。”   左谦愣怔道:“可是殿下这里——”   朱南羡垂下眸摇了摇头,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开口时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咽,然后才又对柳朝明道:“你一定要——把她活着带回来。” 第165章 一六五章   柳朝明看着朱南羡, 片刻道:“还要问殿下讨一个人。”他顿了一下, “翰林学士, 舒闻岚。”   朱南羡道:“任何人, 只要可以救她,你尽管传本宫口谕调令。”   斜阳的光暗了些许,日头似乎西移了一寸。   又过了一刻了。   柳朝明没再多说, 朝朱南羡一揖,折身时看了左谦一眼:“左将军。”   左谦也对朱南羡一揖, 跟随柳朝明大步走出陵寝。   远处还有拼杀与兵戈,喊杀声震响天地, 暗红云端像凝结的痂。   山岚陡然凛冽起来, 朱南羡有些茫然地看着云端, 半晌一动不动。   沈奚又唤了一声:“十三。”   朱南羡垂下眸,片刻后,分外平静地说:“我知道。”   沈奚这才看清他眸子里的情绪。   那其实不是茫然。   而是极忧与极悲搅合而成的一种迷离,被一把焚心烈火烧了以后,化作宛如死灰一样的平静。   朱南羡手里还握着方才从侍卫手上夺来的刀, 他回身走到一旁的高台上,朝四下望去。   皇陵建在水埠山端,地势起伏蜿蜒。   朱祁岳守住的地方是一个峡口,朱南羡手上亲军虽有万余之众,一时却无法突破敌阵。   倘若朱祁岳的对手是其他人, 或许拿他没奈何。   可惜他此时此刻的对手是朱十三。   朱南羡自小学武, 极具天赋, 之后亲自在西北领兵五年,多的是对敌经验。   他站在高台上看了一会儿,说道:“秦桑,你去告诉时斐,不必强行破阵,留两千人在正面与朱祁岳周旋。”   “是。”   “另外。”朱南羡举刀指向东南角的一道墙,“把那道墙给本宫拆了。”   那道墙是乘云墙,听说是工部年初才着急匠人修好的,寓意着瑞气吉照。   方才宗亲女眷避去宝顶后,倒是留下来一些有骨气的臣子,其中就有自昨夜起就呆在皇陵的工部刘尚书。   刘尚书听了这话,忙道:“殿下,这可使不得呀,这堵墙刚修好时还花了不少银子,如今的户部……”   “拆!”朱南羡眉心一蹙,冷目扫他一眼,“你可惜银子?要本宫赔给你么?”   “不敢不敢。”刘尚书被这寒意泠泠的目光一慑,吓得跪地磕头,“是臣失言,求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朱南羡不再理他,对秦桑道:“你亲自带三千人,将墙拆了从侧翼破阵,再分人告诉守在皇陵外的南昌军,退后五里上山,一旦发现朱沢微,不必理他身上的御赐蟒袍,直接放箭,格杀勿论!”   “是!”   日头又西沉了些,方才彤灿如血的晚霞渐渐变作一泓暗金,但仍是灼眼的。   朱祁岳敏锐地发现阵前的攻势和缓了许多,问:“怎么回事?”   一名亲兵道:“回十二殿下,他们那头……好像是,太子殿下亲自坐镇了。”   朱祁岳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重新下令,方才派出去的一名探子忽然急急忙忙地奔回来,禀报道:“十二殿下,不好了!属下听说,太子殿下得知七殿下在苏侍郎与安南使节离宫的路上埋了火|药,震怒不已,誓要杀了七殿下,已命埋伏在皇陵外的南昌军后撤五里上山,一旦发现七殿下的踪迹,不必管王法礼法,格杀勿论。”   朱祁岳愕然道:“十三怎么得知火|药的事的?”   可此问一出,他随即察觉出那探子话语里的端倪,问道:“火|药埋在离宫的路上?不是岙城?”   “是。”探子道,“听说正是方才起兵时,□□已经炸了,太子殿下惊悲不已,竟将最信任的金吾卫与左将军交给柳大人,让柳大人赶去救援。”   朱祁岳听了这话便愣住了。   片刻后,他又看了忠孝台那头一眼。   隔着兵荒马乱,隔着苍山与峻岭,他仿佛能看到朱南羡冷静的,不含杂一丝七情六欲的身影。   他已不是从前的十三弟了,他是太子殿下,即将是这个王朝的帝王。   朱祁岳知道,苏时雨对朱南羡来说意味着什么。   安南使节若没了,对于整个大随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是他拦着七哥不杀十三,是他拼尽性命保下十三。   此时此刻,这个被他保下来的十三宛如修罗一般,是一定要了他七哥的命。   是他,害了七哥。   远处忽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朱祁岳移目望去,竟是东南口的乘云墙被撞破了。   随着乘云墙坍塌,只见朱南羡的贴身侍卫秦桑带着三千虎贲卫亲自攻来。   身旁的亲兵道:“殿下不好,秦侍卫带人从这头攻来,我们腹背受敌,阵法再精妙都承受不住。”又道,“殿下,您快走,卑职为您掩护!”   可是朱祁岳却站着没动。   他举目朝周遭望去,问方才回来的一名探子:“七哥呢?你可看到七哥了?”   “禀十二殿下,卑职……”   “十二殿下!”这时,不远处竟有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   朱祁岳定睛一看,竟是常跟在朱沢微身边那名暗卫。   他的后背中了两箭,身上看不清还有多少刀伤。   朱祁岳见他这副模样:“你怎么……”一顿,他忽又反应过来,急问道,“七哥呢?”   饶是一旁有人上前将暗卫扶了,他也站立不住,扶着胸口跌跪在地,撑起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我等……护送七殿下出了枢星门,便被山头上的箭矢断了去路,只得,退回来。殿下他不顾……我等劝阻,独自往享殿的方向去了。”   享殿是位于东侧殿宇,后头便是峭壁,没有退路。   七哥去那里做什么?   朱祁岳听了这话就愣住,还待再问,那暗卫忽然呛出大口鲜血,身形绵软无力地向前栽去。   一旁扶着他的亲兵伸手在他鼻尖一探,慢慢摇了摇头。   已断气了。   朱祁岳看着地上暗卫的尸体,片刻后,将手中“青崖”紧紧一握,道:“为我断后,我要去找七哥!”   那名亲兵愕然抬起头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   想劝朱祁岳此刻七殿下已是穷途末路,再去找他也救不了他了;似乎想让朱祁岳就此降了吧,七殿下救不了,或许太子殿下会开恩,留殿下您一命。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抱拳应声:“是,卑职一定尽全力为殿下断后!”   朱祁岳看着他,却没有立时走,问:“十三的‘崔嵬’你还帮我带着吗?”   亲兵闻言,摘下背上的黑布囊,双手奉上:“卑职受殿下之命,一直将太子殿下的‘崔嵬’带在身上,无一日敢忘。”   朱祁岳静静地看着亲兵手里的黑布囊,须臾,苦涩地笑了一下:“原想着只要将‘崔嵬’为他保管着,只要一直带在身边,总有一日可以亲手还给他,可以像年关节那日一样,好好地与他比试一场。如今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他又对眼前的亲兵道:“你跟了我十多年,临到这时,却要被我连累。这柄‘崔嵬’你就代我交还给十三,也许它能保你一命。”   他说罢这话,最后望了眼远端的忠孝台。   斜阳暮里,皇陵沦为沙场,连旧日情谊都要陪葬。   隔着兵荒马乱就像隔着一道天堑,任凭他如何伫望,都是一辈子回不去。   享殿原作祭祀之用,通往享殿,要走过升仙桥,登上升仙台,是故也有人说在享殿祭拜过的人,逝去后亦作神仙。   日头已经很沉了,云端的霞光已渐渐被暝色化去,变得不再刺眼。   云团一丝一缕如扯絮,拉得又薄又长,高悬于将暗未暗的苍穹。   而穹顶下的殿宇一角已燃起烈火。   朱祁岳定睛一看,正是享殿。   “吱嘎”一声,享殿处传来合门的声音。   朱祁岳浑身一震,握紧“青崖”,快步地朝享殿疾奔而去,使劲浑身力气将门撞开。   木闩被撞断,正待落锁的朱沢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退后了几步,手中的铜钥匙落在地上。   朱祁岳满目怔然地看着朱沢微,又看了看已自殿侧熊熊燃起的火,怒道:“七哥你这是做什么?!”   朱沢微似乎没想到这时候竟还有人来寻他,愣怔了一下,才道:“你来干什么?”   朱祁岳却没答这话。   殿中全是布帘木梁,许多地方还被朱沢微浇上了油,火势蔓延得很快。   他一把抓住朱沢微的胳膊:“跟我出去,我——”他一顿,“送你回凤阳!”   谁知朱沢微听到“凤阳”二字,一下子挥臂挣脱开朱祁岳的手,嗤笑了一声:“你怎么送我?这个江山都要是他朱南羡的了,我只要离开这里,外面万万亲军卫,万万箭矢等着要我的命!”   他说着,负手慢慢走回殿里,顿了顿又道:“别管我,你走吧。朝中已无武将,十三他,不会要你的命。”   外头已是暗沉沉的暝色,殿中火舌一下子卷上布帘,“腾”地一声蓬勃燃烧起来。   朱祁岳却没有动,片刻后,他轻声问:“我若走了,七哥怎么办?”又道:“我早已说过了,我不会扔下七哥不管。”   朱沢微的背影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头:“你还不明白吗?从十三回来的那一日起,我就走到了末路。这座暂无人来的殿宇,才是我给自己留的后招。我就是死,也决不让东宫的人手刃;我就是烧成灰,也决不让他们动我分毫!”   他略停了一下,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于是道:“你也不必觉得自己害了我,凭我当时在宫里的势力,即便有你保,要杀十三,其实还有很多种办法,我后来没对他动手,是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了一桩事,想要留他一阵。”   “什么事?”   朱沢微冷笑一声:“当初落水的侍卫,知道苏时雨真正身份的那名侍卫到底被谁掳去了?宫前殿的局是谁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冬猎时,朱弈珩得知父皇暗中安插虎贲卫保护朱悯达到底是不是巧合?若不是,他,或者他们,是做了怎样的布局,竟连父皇最机要,最临时的决定都能提前知道?你要想想,父皇安排虎贲卫进封岚山一事,是连朱悯达朱南羡这样的东宫宠儿都不晓得的。昭觉寺事变,柳昀一个臣子,是怎么做到在半个时辰内,拿到矫诏,着急兵马发动宫变的?他是如何这么快得到消息的?   “这个宫里藏着的秘密太多了,柳昀这个人太不简单,朱弈珩,朱昱深也不该是我本来看到的样子。我不杀朱南羡,是因为我觉得这些秘密没解开,我即便登上皇位,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被拉下马。诚如朱南羡,他为保苏时雨,拼了命将这个皇位抢下来,日后即便继位,就真能将这个位子坐安稳吗?”   烈火烧断一根横梁,带着火的圆木轰然砸落,将殿阁一端的祭台引燃。   朱沢微说到这里,回转身,看向朱祁岳:“好了,该说的我已说了,你走吧。”   可是朱祁岳静立了片刻,却道:“我明白了。”   他弯身,拾起铜钥,走到殿门前,最后看了眼重重殿宇上的远天,暝色,与早已褪去的霞。   天地间盘旋起凛冽的风声,朱祁岳却一左一右将殿门闭合,将风声永远隔绝在了外间世界。   “喀嚓”一声,是落锁的声音。   朱沢微这才发应过来朱祁岳要做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腕道:“朱祁岳你疯了?你出去你能活你不知道吗?十三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即便朝中不短武将,他也不会狠下心杀你,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轰然一声又是一根横梁掉落下来,另一旁的祭台也燃了起来。   整个殿阁中都腾升起呛人的烟雾。   朱祁岳扶着铜锁,垂着头,分外沉静地道:“十哥说我狠不下心,说我这样的义气是懦弱,我认了;十三不原谅我,我也认了;七哥怨我也好,怪我也罢,我都可以认。可能我还看不透十哥,看不透四哥,也看不透这朝局。你们或觉得我愚钝,我两头不讨好,我意气用事,我落到最后害人害己不该得善终,我觉得都对。   “可能……我就是这么讨人嫌的一个人,事到如今,也没办法改了。但是,当初我承诺了要保住七哥的。现在保不了了,我……还可以陪七哥一起死。”   朱沢微怔怔地看着朱祁岳,片刻后,他从他的腕上撤回手,快步走回殿内,又猛然一下回过身来,近乎怒不可遏地道:“朱祁岳!你以为你十二岁那年落入山匪手里,我为何要救你?!你以为你当初骨裂我为何要背着你去求医?!我早就野心勃勃想要更朱悯达一争帝位,奈何手下无人,我不过是觉得你蠢,你好利用,又是习武之人,将来必定会领兵,这才花点功夫来施恩图报!我现在——”   朱沢微这些话说得很着急,停下来缓了口气,却吸入大量呛人的烟雾,弯腰撑着膝头,连声咳了一阵才又道:“我现在不需要你回报了,我觉得你很烦很碍眼,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朱祁岳听了这话,却安静地笑了一下:“这话七哥从小到大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一直觉得我碍眼。我都知道,是我做得不好。”   朱沢微的神情一下愣住,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什么,却移目看向一边,没再多言。   就在这时,朱祁岳的右手忽然紧紧一握,隔着窗隙,将手里的铜钥扔出殿外。   随着铜钥坠地的一声清音,夜色蓦地降临,梁上的火舌忽然席卷而下,一下子在殿门上蔓延开来。   他们出不去了。   烈火在这一刻以迅猛之姿燃尽殿内各处,烟雾浓得叫人几乎视不见眼前物。   朱祁岳吸了口气,吸进去的却全是滚滚浓烟,肺腑疼得像要炸开,他捂住胸口,忍不住剧烈地咳出声来。   “十二,到……七哥身边来。”   浓厚的烟雾里,传来朱沢微虚弱的声音。   饶是胸腔中犹如针刺一般剧痛,朱祁岳仍是“嗯”着应了一声,然后一步一步往前探去。   浓烟中伸出一只手将他拉到身旁。   然后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地上也是滚烫的,浑身都是滚烫灼痛的,也不知衣摆袖口是不是已被火灼燎了。   朱祁岳昏昏沉沉里,听到朱沢微又轻微地唤了一声:“十二。”   不知怎么,思绪一下回到小时候。   那年他被关在山匪的地牢里,朱沢微带着官兵闯进来,将他摇醒的时候,就是这么唤着他,“十二,十二。”后来他背着他一家一家去求医,额上渗出一滴一滴的汗液时,也是这么叫着:“十二,你别睡,十二,你听见了吗?”   他总说自己救他只是为了利用他。   可是朱祁岳记得,那年朱沢微看着自己,眼底浓浓的担忧与焦虑,记得他不停地往大夫手里塞银子,说:“我弟弟是习武的人,求求您,无论如何要治好他的腿。”更记得他守在他的床榻边,几个日夜不曾合眼。   他们到底是兄弟。   他总说他笨。   可是真情或是假意,他还是分得清的。   朱祁岳撑起最后一丝力气应了声:“七哥。”   然后他就听到朱沢微笑了,一边笑一边喘着气道:“十二,你真是,烦死了……”   朱祁岳听了这话,也不由牵动嘴角。   他想啊,他的七哥是一把火烧了升仙殿的人,等他们下了阎罗地狱,也不知七哥这性情,是不是连十殿阎罗见了都要忌惮三分?   也好,九幽黄泉,有他开路,他也不怕了。   这一回,他哪怕觉得自己烦,他还是要与这辈子一样跟着他。   一直跟着他。 第166章 一六六章   兵阵没了朱祁岳指挥, 加之腹背受敌, 片刻之后,便摧枯拉朽一般被攻破。   虎贲卫与凤翔卫将朱沢微与朱祁岳的府军包围起来。   虎贲卫指挥使时斐与朱南羡道:“太子殿下, 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的府军都在这里了。臣尚未来得及清点人数,估计阵亡八百余人, 还剩一千三百余人。末将方才已问过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的踪迹, 听说是往享殿的方向去了。”   朱祁岳兵阵守住的狭口有两条岔道,一通往枢星门,另一道是末路,通往升仙桥, 升仙路, 以及被称为升仙殿的享殿。   朱南羡刚想问朱祁岳与朱沢微为何要去享殿,一名兵卫慌不迭朝他这头奔来,跪地禀报道:“太子殿下不好了!享殿走水了,十二殿下与七殿下还在里面!”   朱南羡一听这话, 立即抬目朝享殿望去。   远处果有滚滚浓烟腾升而起, 只是溶在这新夜之色中, 叫人辨不清。   手里握着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朱南羡只怔了一瞬,拔腿便朝享殿的方向疾奔过去。   一旁的时斐对兵卫喝道:“快, 分人去救火!”   朱南羡一路奔到升仙路尽头,只见整个升仙殿都溶在一片火海当中。   冲天的火光逼得人不敢靠近, 周围纵然已有宫人在救火, 但一缸一缸水泼过去, 根本无济于事。   一旁有两个侍卫过来参拜道:“太子殿下。”   朱南羡急问道:“十二哥呢?朱祁岳呢?!”   两名侍卫即刻跪地请罪:“禀太子殿下,火势太大,殿门又从里头被锁住了,小人等……没法进殿中查看十二殿下安危。”   “废物!”朱南羡怒斥道,随即绕开这两人,大步就要往升仙殿闯去。   跟来的时斐与秦桑看到这场景,连忙疾步追上,跪挡在朱南羡身前道:“太子殿下三思!这样的火势,倘若有人在殿里,只怕还没被火烧到,已被那浓烟闷没气了。殿下您就是去,也无济于事啊!”   “……那要怎么办?”朱南羡怔怔地问,“十二他还在殿里。”   若朱南羡问的是旁人,时斐与秦桑或许还会带兵去找。   但他问的是朱祁岳。方才他二人率兵破阵时,的的确确看到朱祁岳往升仙殿这里来了。   时斐与秦桑的头同时磕在地上:“太子殿下节哀。”   这时,有一名凤翔卫领着一个兵卫走来,禀报道:“太子殿下,这名兵卫说身上有您的‘崔嵬’。”   朱南羡移目看去。   这名兵卫他认得,他是一直跟在朱祁岳身边的亲兵,是朱祁岳最信任的人之一。   亲兵解下黑布囊,里头果然是一柄通体墨黑,镶着鎏金暗纹的刀。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的“崔嵬”。   亲兵跪地,双手将“崔嵬”奉于顶上:“太子殿下,十二殿下一直命小人为您保管着这柄‘崔嵬’,他让小人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因他希望,有朝一日,将它亲手还给您。”   朱南羡默然良久,伸手握住“崔嵬”,将它取回。   夜色里忽然有苍凉的风袭来。   朱南羡仿佛自这苍凉的风中,听到朱祁岳一如往昔爽朗开怀的笑。   他说:“十三,你既收下了我替你保管的‘崔嵬’,那你我从今往后恩怨两清,还是好兄弟!”   他还说:“十三,拔出你的‘崔嵬’,你我再来比一场!”   升仙殿的火势已小了些了,随着时斐一声号令,兵卫纷纷取水向殿泼去。   苍凉的风变得凛冽,吹拂着人的衣袍发冠。   那名亲兵再与朱南羡行了个礼,随后起身退后,折转向升仙殿的方向。   他于夜色风声里,注视着眼前陷在火光里的殿宇。   十二殿下说,要让他将“崔嵬”交给太子殿下,如此可保他一命。   可是,他从八岁那年就跟着十二殿下,跟了十七年,他都不在了,他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呢?   这名亲兵想,十二殿下,太子殿下已收下了“崔嵬”,您余愿已足,可以心安了。   面对着火光的方向,他跪地,俯身,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地拔出藏于腰间的匕首,蓦地自脖间一抹。   朱旻尔领着群臣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这鲜血四溅的场景。   亲兵的尸体了无生息地向前栽倒,宗亲群臣一下齐齐跪倒在地。   正在这时,升仙桥上,有两名虎贲卫领着一名内侍疾赶过来,朱南羡认得这名内侍,他常是守在明华宫,父皇身边的那个人。   内侍一见朱南羡便扑跪在地,涕泪横流地道:“太子殿下,陛下他,陛下他……驾崩了!”   这夜色里的风仿佛撞入五内,凛冽如刀,一下又自心头卷起。   朱南羡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内侍泣道:“是今日酉时,奴才给陛下喂药时喂不进才发觉的,请医正来把脉,医正说,陛下申时已去了。”   申时,正是朱悯达与沈婧下葬之时,正是朱沢微与朱祁岳起兵之时。   朱南羡移目望向远处殿阁重重的随宫。   他的父皇,给予了他一生荣宠的父皇,以一副老朽的身躯,一直为他撑到今时今日,撑到他带兵归来,登基路上再无阻碍,然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吗?   昭觉寺沦为不祥之地,皇帝驾崩,虽没有十二下的国丧之音响起,但随宫里也是要鸣号吹角的。   皇陵去随宫不算远,方才怎么没听到角音呢?   朱南羡很快又反应过来,是了,那角音即使响了,也该被这兵戈之声掩盖。   朱南羡回过身,看着这满地跪着的宗亲与群臣。   若说这些人从前对他只是恭敬居多,现在他们看着他的目光中已充满了畏惧之色。   想想也是,这些人亲眼目睹自己与两个亲兄弟起兵,亲眼看着自己把朱沢微与朱祁岳逼上绝路,锁在升仙殿里**而死。   而现在,他的父皇驾崩了,他就成了这个王朝名正言顺的帝王。   谁还会去管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真正的所思所想是什么。   所谓青史,大概只会在书上所谓的“眼见为实”后,再提上寥寥几笔臆测吧。   升仙殿的火已扑灭了,宫人从里头抬出来两具焦黑的尸体。   衣衫与面貌已辨认不清,但从发冠上的被火烧得裂痕斑斑的稀世白玉,可以认出这两具尸身正是朱沢微与朱祁岳。   须臾,一名侍卫从升仙殿里搜寻归来,跪地捧一把烧灼过后不减锋利的剑。   朱祁岳的“青崖”。   青崖,崔嵬,世上英,原就是昔淮水之战后余留下的神兵利器,经烈火灼烧,焚而不毁。   群臣中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朱南羡移目望去,是卧在戚寰怀里的玔儿。   朱玔是朱祁岳之子,去年冬出生,如今才不到一岁。   他似乎是刚睡醒,却仿若有所感一般体悟到周遭的敬畏与悲恸,明明不谙世事一个小人儿,却只压低声音流泪,哭红了一双眼。   戚寰抬眼,目光与朱南羡对上,她沉默一下,似是下定什么决心,狠一咬牙,起身排众而出,抱着朱玔重新跪倒在朱南羡面前:“太子殿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朱南羡道:“皇嫂请说。”   “请殿下恩准,为小儿朱玔赐姓为‘戚’,让他从此做戚家人。”   朱南羡看着戚寰,片刻,垂下眼帘道:“皇嫂多虑了,我其实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斩草除根还是赶尽杀绝?   可是,他不也一样从没想过要朱祁岳的命。   戚寰道:“太子殿下误会了,臣妾只是可怜小儿自幼丧父,若养在王府,定会孤单寂寞,不如由臣妾带回戚府,与堂兄表兄一起长大,学他父王一样习武从军,保家卫国。”   永不生在帝王家,一生戎装保家卫国,这恐怕也是朱祁岳后来的心愿吧。   戚寰见朱南羡不答,一手扶着朱玔,一手扶着地面,伏地深深磕了一个头道:“陛下——”   朱南羡尚未登基,实不应被称作陛下,但此言一出,周遭群臣竟无一人敢反驳,只一齐将身子俯得更低。   “好。”朱南羡终于道,“本宫,准了。”   这时,礼部尚书罗松堂,工部尚书刘定樑,与户部尚书沈奚一起越众而出,齐齐向朱南羡施以一揖:“臣等——恳请太子殿下回宫主持大局。”   朱南羡的目光扫过他三人,最后落在沈奚身上,喉结上下动了动,道:“本宫……”   依大随的规矩,皇帝驾崩,储君自翌日起,便行新帝之名,为继任新君。   新帝当为先帝守孝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即行登基大典。   而在守孝期间,新帝的一切仪制都按帝王作准,连孝服都是素白云龙袍。   朱南羡知道他该赶回宫去,该赶到他父皇的塌边,亲自为他净脸,着衣,换袍,应当以储君之名,甚至以帝王之名,让这些经历了一番浩劫,惶惶不安的群臣之心得到安抚。   可是,他的阿雨呢?   见他没说话,沈奚三人又齐齐跪下。   所有人都跪着,只有苍茫的风声伴他一人而立。   朱南羡蓦地又想起他当年无力保护苏时雨时,沈奚对他的劝告。   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要么她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他真是拼了命,一步一步,或是无从择选,或是竭尽全力,竟已要登上这万万人之巅,这个无人企及的位子。   可是,他的阿雨呢?他还是不能去救她吗?   跪着的沈奚似有有所感,抬眸与朱南羡的目光对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朱南羡的眸色一下变得非常寂静与难过,朱祁岳的薨殒与父皇的驾崩已让他觉得不堪重负,他现在只想去确认苏晋还活着,只要她还安好,他就还有力气撑下去。   但他知道,他不能。   “摆驾,回宫。”朱南羡终于道。   宗亲与群臣起身屏退于升仙路两侧,又再次跪地行稽首礼,为他空出一条该是帝王所行的道来。   这些人自明日起,就要改口称他为“陛下”了。   朱南羡沉默着自这条道上走过,足下仿佛沥着血。   走到枢星门,正准备登上皇辇,远处忽有一名凤翔卫亟亟策马进了正门。   这名凤翔卫正是他今早派去护送苏晋与安南使节的亲军卫之一。   朱南羡一见他,松开车辕,快步走上前去,急问:“怎么样?苏侍郎与安南使节可还安好?”   “禀太子殿下,护送行队走到白屏山附近,两侧山沿与山道上同时有火|药炸响,一路跟着的兵卫不知死了多少,连赵指挥使大人也身负重伤。苏大人与使节大人马车上的马匹被火|药所惊,摔下山崖,目下还不知生死。”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他:“既摔下去,怎么不去找?”过了一会儿,他又勃然大怒道:“一个马车你们拦不住?!本宫派了六百兵卫,你们一个也没法救人吗?!”   侍卫道:“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只因火|药令山石崩塌,原本去救人的不少人又在路上遇到滚落的山石,或难以行进,或负伤丧生。小人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柳大人,他让小人将此事禀报太子殿下后,速从宫里再调药材,跟去的太医恐怕也不够,还要自京师一带召集大夫过去。”   这侍卫说到这里,又道:“还有一事。”他顿了顿,“赵大人命小人禀报太子殿下。他说,苏大人此番落崖,也是因为今早命人急着赶路。”   “赶路?”   “是,苏大人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想早些回到宫里。其实火|药惊马之后,跟在马车一旁的覃护卫本可以拖住那马车的。奈何马车实在走得太快,到处都是落岩,才摔落崖下。”   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她是想,早些赶回来,与他成亲?   朱南羡整个人像被钉住。   明明夜已沉,薄暝时分那一穹灼烈如泣血一般的晚霞却一下扑入他的眼里。   自心头盘旋起的凛冽之风又如尖利的刀,又将他眸中这副艳似血火的景搅得粉碎。   碎得一片片纷纷飘零。   朱南羡原地晃了晃,忽然一下子跌跪在地,呛出一大口鲜血来。 第167章 一六七章   柳朝明与左谦赶到白屏山已是中夜时分了。   凤翔卫指挥使赵岞东虽然双腿受伤, 业已指挥着一众将士撤到山下,被沈奚增派去的医正与兵卫也寻出一片空地为伤员整治。   前方上山的路已被拦截, 一左一右各派了两名侍卫把守。   柳朝明在来路上, 已听那名赶去皇陵的凤翔卫禀报了这里的大致情况。   他手执火把朝山上望去, 沉沉夜色里, 时不时还能听见落岩的声音。   每一声都令人心惊。   赵岞东道:“先时天还未暗, 下官命人进山救人, 但山上一直落岩,又丧生了不少,下官方才清点了一下人数, 这里只有三百余,也就是说,另还有两百余人困在山里。现在夜太沉, 再进山救人怕也无济于事,是故下官命大伙儿退后休整, 只派了一支十二人的卫队在山里搜寻苏大人与使节大人的踪迹。”   柳朝明听了这话, 只微微颔首,没有作声。   不多时,方才随柳朝明一并前来的舒闻岚自四处探查回来了。   天还未入秋,舒闻岚已披了一身裘袄,只走了些路就气喘吁吁。   柳朝明等他缓了两口气才问:“怎么样?”   舒闻岚道:“山石滚落是由于火|药引起的山体崩塌, 赵大人将山路拦了, 人都撤回来是对的。”   一旁的侍卫为他举起火把, 他又走近了些, 抬起嶙峋的手指向三处:“这白屏山许多地方都埋了火|药,其中以东侧山端,左面斜坡,以及西侧山脊崩塌的最厉害。尤其是左面斜坡与西侧山脊,树木扎根不深,一经炸裂,山石泥块滑坡坠落就由此而来。”   赵岞东听了舒闻岚的话,不由叹服道:“都说翰林院舒学士博学,今日真是见识了。”   朝廷乃人才聚集之地,但人才也分不同种类,有人擅谋,有人擅营,有人以智计见长,有人擅文墨或礼交,有人擅武且统帅领兵,但要说博学杂家,却无人能出舒闻岚之右。   此人因常年在府里养兵,闲来无事读书逾万卷,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听闻有一阵子他研习造海船之术,后来连工部工匠画了造船图都要请教他。   柳朝明之所以要带他一并前来,便是知道他有办法解决这因火|药引发的落岩。   “若要救人,从原来这条山道上去必是不妥,若从山下绕,路途太远更要渡河。”他顿了顿,掩口咳了两声,面向背山的方向,指着密林一处道,“最好能从这里开一条道,将挡路的山岩搬走,将快要倾倒的树木伐掉,如此可最快救出困在山里的人。”   赵岞东问:“从这里开路,进山的兵卫便不会遇到危险吗?”   “也会。”舒闻岚道,“只是比走本来的山道安全一些,比从山下绕路快一些,因为有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他说到这里,看了柳朝明一眼,“快下雨了。”   正自一旁指派金吾卫救助伤兵的左谦走过来,担忧地问:“舒大人如何知道会落雨?”   这夜的风的确很大,可此时此刻,天尽头还有月有寥落几点星子,怎么就要下雨了呢?   舒闻岚道:“依今日火灼云的气象,中夜应该是星辰满天的,可现在风凉云起,这是雨来之兆。”   他说着,对上柳朝明冷凛,怀疑的目光,讪笑了一下,补充道:“主要是,我的膝盖头开始疼了。”   舒闻岚一身是病,其中最恼火的,就是逢雨必犯的风湿症。   山体已经松塌,一旦落雨,很容易发生泥流滑坡。   柳朝明听到这里,问赵岞东:“赵大人已分人去白屏后山与岙城知会那里的官府与百姓了?”   赵岞东目露愧色:“说来惭愧,下官也是将人都撤下山后才想到这一点,匆忙间自派了一人去岙城。”   一人?柳朝明皱了眉。   他想了一下,道:“左将军,你即刻派金吾卫骑快马绕道去岙城与白屏后山,告知那里的官府与百姓山里的险情,并命人张贴告示,随后将进山的路封禁,明日一早自驿站清点已进山的人数,务必将他们找回,以保护百姓安危为第一要务。”   左谦与赵岞东对看一眼,他们方才只顾着要救朝廷的亲军与苏大人使节大人,竟没能想到这一点。   二人同时向柳朝明施以一揖,左谦道:“还是柳大人的思虑周到。”随即看向跟着自己的两名金吾卫统领,“姚江,阿山,你们这就按柳大人吩咐的去做。”   “是!”两人领命,各带上数名金吾卫自往山外去了。   柳朝明又道:“左将军,你将余下的金吾卫与凤翔卫整合,一部分跟着舒学士,连夜自密林开道,务必赶在天明时分进山救人;另一部分留下来照顾伤员,他们都是朝廷的亲兵将士,当好好救治。”   “末将领命。”   柳朝明言讫,抬目看向山间。   月辉洒下,风拂树影,他的目色很静,像是一颗心沉了底一般的寂静。   他的喉间动了动:“本官……”   话未说完,兵卫的休憩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将士慌不迭过来禀报道:“几位大人,苏大人的贴身护卫覃侍卫醒了,他一定要进山里找苏大人,属下等拦不住——”   正是他说话的当口,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捂着腰腹,挣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再跪在柳朝明与左谦跟前:“柳大人,左将军,俺求求你们,你们派两个兵跟俺进山救俺家大人吧!”   覃照林捂住的腰腹还在渗血。   先前火|药惊马时,正是他一路死命将马车拖住,整个人被摔在地上,叫尖利的石头划破了腰腹,听说要不是赵岞东将他挡了一挡,他整个人已陪着苏晋的马车摔下山崖去了。   柳朝明借着火光看他。   五大三粗的莽汉,此刻竟急红了眼,倒是难得一副赤胆忠肠。   覃照林见柳朝明与左谦不答话,当下撒开手,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山里冲:“好!你们不派兵,俺自己去!”   “覃照林,你给我回来!”左谦怒喝道。   覃照林情急之下,冲口而出:“俺家大人她不一样,她受不起这个罪!她不像你们皮糙肉厚的,她——”话说到一半,对上柳朝明忽然冷冽的目光,顿了顿,改口道,“她就是个读书人,俺不管,俺一定要亲自去救她!”   柳朝明知道覃照林的顾虑。   苏晋摔下山崖,即便能活着,倘若叫旁人发现了她女子的身份,对她而言也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你回来,本官去救她。”柳朝明说道。   左谦与赵岞东同时不解道:“大人?!”   舒闻岚立在一旁,讶异地张了张口,片刻后,他又将这副讶色慢慢吞下,化为眸子里的一线了然。   赵岞东道:“下官知道柳大人与苏大人素来交好,但眼下已是夜深,大人乃朝廷肱骨之臣,实不该如此涉险。”   “让末将去。”左谦道,“末将受太子殿下之命,誓要保护苏大人,柳大人放心,末将就是死在山里,也要将苏大人找回来。”   “你是金吾卫指挥使,你若进山救人,谁来指挥这些兵卫?”   柳朝明冷声道:“太子殿下让你听本官之令,你这便不愿听了?”   左谦拱手:“末将绝非此意。”   “你分两名金吾卫跟着本官便可。”柳朝明的语气不容置疑。   山中还有落岩的声音,一声一声叫人心惊。   覃照林知道,柳朝明知道苏晋是女子,他去救苏大人,他也能放心。   他看着柳朝明绕过滚落山石,走上山道,忍不住唤了一声:“柳大人。”   柳朝明回过身来。   覃照林膝头落地,双手撑在地面,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您一定要,将俺家大人平安带回来。”   他又道:“俺家大人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好人,就是,活得太难了。”   柳朝明看着他,没多说什么,片刻后,他沉默地领着两名金吾卫,往白屏山更深处去了。   苏晋浑浑噩噩地醒来,睁眼时周遭一片昏黑。等到适应了,才发现她仍在马车内。   额角传来尖锐的刺痛,周身都很疼,她刚撑着坐起,身下忽然传来一个虚弱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苏大人,您终于醒了,在下……摔没能摔死,已快被您压死了。”   苏晋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竟坐在胡元捷身上,连忙往一旁挪开,赔礼道:“使节大人,实在对不住。”   然而就是这一挪动间,脑中又是一番绞痛。   苏晋这才想起先时的事——   马车摔落山崖时,他们的运气实在好,竟被山腰上一根横长的壮树拦了一拦。后来有巨岩坠落,有一个虽砸在了马车上,好在是砸偏了,将树枝折断,他们便顺着斜坡滚落下来。   苏晋抬手一摸额角,湿漉漉一片想必是流血了,也不知是何时撞着的。   然她当下已管不了这许多,活动了活动胳膊腿,除了左边手臂不能动了外,腿倒是能走。   “使节大人可有伤着?”苏晋问道。   胡元捷有气无力地道:“在下又不是神仙,这么摔下来,还被人当成个人肉垫子,岂能不伤?”又像是四下动了动,“还好,腰没断。”   苏晋问:“那您的腿脚呢?”   “腿就不大好了。”胡元捷说着,感慨道,“苏侍郎,您可知道您险些就闯下弥天大祸了?您若是将在下这腰压断了,我安南不知有多少女子要为之伤心难过呢。”   苏晋听他还会说荤话,想必死不了,不由笑了一笑,掀开车帘,慢慢走出马车。   外头已是夜沉沉,天边只有一轮寡淡的月,星子被遮在了云后,瞧不出什么时辰。   他们处在一片开阔地带,身旁无一可遮挡之物——也就是说,倘若有落石,他们连个躲避之所都没有。   这时,胡元捷也拖着他伤了的腿脚,慢慢挪车了马车,四下忘了一眼:“在下可真是倒霉啊,上回遇到匪寇就算了,这回又遇到山体崩塌。”   苏晋听他这么说,不由多看他一眼。   这满山的火|药味,胡元捷没道理闻不出来,但他却不说破,一是因为他尚在大随境内,不管大随与安南日后日和,他的命还在这些随人手里。二是因为他知道这□□绝不是太子殿下埋的,也绝不是为了害他,否则朱南羡不会派六百兵卫随行保护,说穿了,他知道他自己就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   苏晋初识胡元捷,觉得他有些轻浮,不明安南的胡皇为何要派他出使,而今见识了他这一番堪破不说破,觉得反倒是自己识人浅薄了。   她思索了一下,分外诚恳道:“使节大人见谅,苏某回宫后,一定将此事如实禀报殿下,必会给您一个交代。”   她又四下望了望,说道:“这里地处辽阔,山上有落石,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使节大人您还能走吗?”   胡元捷一阵沉默,半晌,才说:“我的双腿都受伤了,你这身形,恐怕背不起我。”   他的身形是安南人少有的高大挺拔。   “但你说得对,我们必须得走,一旦下雨,遇上泥流,你我就没命了。”胡元捷说着,仰头看向夜空,厚重的云层已将月遮了一半。   他努力撑着站起,左腿已不能着地,右腿似也有扭伤,但此刻夜只能在右腿借力行走。   苏晋自一棵枯木下拾来一根粗木枝递给他作杖,然后将他的手架在肩上,吃力地扶着他往前走去。   这是山中暗夜,月色本来就淡,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两人每走一步都满头大汗,心里也没底,但他们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至少有希望,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山中时不时传来落岩的声音,周遭已有水星子的潮湿气息。   就要落雨了。   苏晋平生已无数次遇到绝境,无一不是凭了“不懈”二字走到今日,一滴雨水打在她的额上,混在着她额伤的血里,顺着面颊滑落。   她将胡元捷的手臂往肩上架牢了些,说道:“若雨势变大,我就背你走。”   苏晋想,她不能死,朱南羡还在宫里等着她。   胡元捷也不能死,大随已伤痕累累,经不起与岭南一战,她非但要为她的殿下尽忠,这也是她身为人臣,万民之臣的责任。   胡元捷有些意外地看了苏晋一眼。   见她只顾埋头看路,掺着他往前走,不由自主也将手里的木杖握得更紧了些。   又有三两滴滴雨水打在身上,是真的要落雨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丝亮光。   胡元捷原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阖目睁眼,又重新看去,那抹亮光竟真的是一个举着火把的人。   “苏大人,你看。”胡元捷道,随即叫喊道,“喂,那边那个——”   那头的人听到动静,朝他们这里走来。   火光烈烈,来人身形修长,面容沉静,五官如画,一双冷玉似的双眸犹如雾掩。   苏晋认出柳朝明的瞬间就愣住了。   白屏山里是什么情形她岂能不知?中夜难视,地险难行,山中又有坠岩,此刻落雨更有泥流滑坡的危险。   她张了张口,想问柳朝明为何要来。   可这一回,她竟有些问不出口了。只是因为恩师之托?因为谢相与老御史的至交之情?因为在都察院做了两年同僚?   心中不知有何,忽然出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揣测。   可这个揣测一出现,她却又是震惊又是无措地将它压了下去。   苏晋想,一定是她想多了,想岔了。   柳朝明在看见苏晋的这一瞬间,缭绕在眼底的深雾一下悉数化去,寥落了一夜的眸光在释然之后静如深海。   他的唇角动了动,竟似乎是想对她笑。   但自他生母去世,他已许许多多年没纯粹地笑过了。   他早已不习惯展露这样的情绪。   于是只好将这自心头生的笑意溶于眼底,化作冷眸上,带着一丝温润月色的寂寥。   柳朝明没什么表情地走上前来,看了苏晋一眼,又看了看胡元捷,说道:“你拿着火把,我来背他。”   雨已成绵密之势,此地越来越危险了。   苏晋接过火把,垂着眼帘“嗯”了一声。   柳朝明背起胡元捷,又道:“往东走,那里有个岩穴,可暂避到明日早上。”   苏晋点了一下头:“好。”   胡元捷伏在柳朝明背上问:“柳大人竟是一个人进来的?”   柳朝明一面借着火光辨认道路,一面回了句:“有两名金吾卫随我进来,路上遇到落岩受了伤。”   苏晋听了这话,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他这一路寻来,想必也是险象环生,但他的神色确实清淡的,什么也无。   岩穴其实不远,三人走了一刻已快要走到。   然而就在这时,山上有几个巨岩像是终于不堪雨水的冲刷,轰隆隆地滚落下来。   苏晋与柳朝明同时朝山上望去,借着火把的光,只见有一块巨大的山石直直朝他们这处砸下。   柳朝明背着胡元捷,冲忙之中来来不及闪避,只对苏晋道了句:“快避开!”   苏晋怔了一瞬,当下却扔下火把,她的左臂不能动,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将柳朝明与胡元捷狠狠撞开。   巨石在这一瞬间擦着苏晋的额角与肩头砸落,往更深的山下滚落而去了。   柳朝明被苏晋这一身力气撞得退后了数步,眼睁睁地看着苏晋整个人绵软无力地仰身栽倒下去。   “苏时雨……”柳朝明怔怔地唤了一声。   下一刻,他蓦地将胡元捷放下,疾步奔了过去,近乎是手忙脚乱地将苏晋从地上扶起身,让她卧在自己怀里。   其实苏晋尚未昏晕过去,她避得很快,方才那枚巨石也并未全然砸中她,只是擦过她的额角,然而只是这么一下,也足以叫她昏晕着近乎要丢去半条性命。   怀里的人还有声息,大量的血从她的额头渗出,将他胸前的衣衫浸湿。   柳朝明看着苏晋,愣怔地问:“你为什么要……”舍了自己,将他推开?   后头的话,他竟是问不出口。   苏晋虚弱地睁开眼,分外无力的笑了一下。   “柳昀。”她轻声唤他,“我,还不起……”   她说完这话,撑着已半阖的双眸,望了一眼她一直想回去的,随宫的方向,然后闭目陷入一片昏黑,怎么唤也醒不过来了。   细雨伴着月色自九天降下,打落在她的眉心。   柳朝明的眸光却在这一刻变得孤寂异常:“我从没想过,要你还。” 第168章 一六八章   一起进山的两名金吾卫听到动静, 从岩穴里赶出来,他二人虽然受伤, 好在合力还能将胡元捷抬进岩穴。   雨势渐大,混杂着更加频繁的落石之声,在白屏山各处犹如催魂索命般响起。   柳朝明将随身带着的草药捣碎了敷在苏晋额角, 为她止了血。   一旁的金吾卫解下腰间的水囊递上前:“柳大人,您辛苦了半宿,吃些水歇一会儿,让卑职来照顾苏大人吧。”   柳朝明看了他一眼, 接过水囊, 给苏晋喂了少许,便将水囊归还, 摇头说了句:“不必。”   那名金吾卫只好与他行了个礼, 转头去照顾胡元捷了。   柳朝明任苏晋枕着他膝头, 听着外头的落雨声, 一言不发地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 雨水方止,左谦便带着金吾卫与数名医师进山里寻人来了, 一见柳朝明,他先问了苏晋的情形,得知她尚无性命之尤,禀报道:“陛下回宫后, 已命府军卫指挥使梁大人召集应天府的大夫, 带着五百名兵卫一并赶来了白屏山, 白屏后山与岙城的官道上也设好禁障,一月之内,进出京师都由苏州府绕行。”   左谦言语里的“陛下”已不再是指朱景元,而是指如今大随朝的新帝朱南羡。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随后看向跟着左谦的太医院医正方徐。   方徐卸下药箱,先对着眼前的二位大人行了个礼,这才道:“苏大人体寒,等闲受不得凉,下官为她诊治前,最好能叫人拉一个挡风的帐子。”   他是知道苏晋女子的身份,因此才有此一说。   左谦点了一下头:“阿山,你带几个人来为苏侍郎搭遮风帐。”   柳朝明与方徐一起进了帐子,方徐先唤了苏晋几声,见她不应,随即为她把了脉,检查了她的腿脚与胳膊。   柳朝明问:“怎么样?”   “不大好。”方徐摇了摇头,“苏大人毕竟是女子,下官方才虽没细验,但就脉象来看,除了左臂需要上夹板外,其余各处应当无大碍。然就是额角这伤,看伤口形状,该是受重击所致,下官方才大声唤了苏大人数回,她都没应,想必是脑中有淤血凝结。”   柳朝明道:“她从山崖上摔落时,额角已在流血,后来为了救我与胡使节,又被山岩擦着碰过。”   “这就是了,脑额受伤,最易导致深眠不醒,且有的人还会这么睡上一世。”方徐道,看柳朝明神色怔然,又忙道,“大人不必于心有愧,听您方才之言,苏大人第一回受伤后人是清醒的,第二回受伤只是擦碰,想必并不严重。下官即刻便为苏大人开些止血化瘀的良药,回宫后再好好将养。”   柳朝明道:“有劳医正。”   “只是……”方徐犹疑了一下,“苏大人几日能醒,下官无法作保,只能说快则一二日,慢则一年半载都有可能。且醒来后,她会否有其他症状,譬如失忆,譬如痴傻,如有这些症状,是一时的还是一世的,此等种种都要等大人她清醒后再作诊断。”   柳朝明看着苏晋,安静了片刻道:“只要平安就好。”   “是,平安就好。”方徐正收拾药箱,听了这话,叹了句,“苏大人走得这条路,实在是苦。”   言讫,跟柳朝明施了个揖,退出帐外去了。   岩穴外,金吾卫还自山里搜寻伤兵与误闯进山的百姓。   柳朝明守在帐子内,想起方徐的话——苏晋走得这条路,实在是苦。   可这条路,说到底,还是他引着她走上来的。   当初孟老御史临终前所托不过一个苏时雨,他那时没想到谢相这一层干系,以为老御史如此看中她只因她的非凡之才和锦绣文章。   两年多前在暮春雨中初遇,明明从未见过,却无端地,没由来地认出了她。   他走进大理寺的时候,对一旁的大理寺丞道:“去打听一下,那个立在雨里的小吏,可唤作苏时雨?”   那寺丞竟是个认得苏晋的,当下就道:“回柳大人,正是时京师衙门的从八品知事,姓苏名晋,字时雨。”又见她得左都御史看中,添了句,“听说有大才,高中二甲进士那年还不到十七。”   柳朝明于是顿住脚步,看了眼衙署外连天春雨,吩咐安然:“把本官这柄伞为他送去。”   那时他尚不知她是女子,自以为老御史临终交代的“以你之能,守她一世”是要将她引往御史这一条路,承继老御史未完成的志,令她这一身惊世才华得以施展。   后来即便得知了她的身世,他虽犹豫过,却从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她自入都察院,的的确确就是他见过最好的御史,文章明达,笔墨不枝不蔓,头脑聪颖又谦逊好学,遇事果决且坚韧不拔,身陷困境亦会迎难而上。   所以他总待她比旁的御史还多三分严苛,其实是因为对她期望太高。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难怪谢相会将她当作男儿,倾尽一生才华来教养她,恐怕也是看到了她这一身常人难以企及的资质。   而今时今日,柳朝明头一回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纵有文章韬略如锦绣又如何,纵位至侍郎位至尚书位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苏时雨这一路走来可谓履刀而行,身后无边深崖,每一回跌落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便遍体鳞伤。   如果傲骨铮铮必将用鲜血浇沥而成,那么谁来成全最平凡的心愿?   柳朝明想,他不想守一世了,他只想守她平安。   外头一名金吾卫道:“柳大人,左将军说,要先行送您与苏大人回宫。”   柳朝明“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正捧着药进帐的方徐,方徐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大人放心,此处去随宫不远,这点舟车之苦,只要路上注意些,苏大人还是受得起的。”   柳朝明这才应道:“好。”   因先帝朱景元,七王朱沢微,与十二王朱祁岳于同一天离世,朱南羡回宫后是一刻也不得闲,与几位尚书议了一宿,也只将先帝的谥号与大殓事宜议定,等辰时时分,众臣才刚散去片刻,宗人府的胡主事便来报:“陛下,今日一早,淇妃娘娘一听闻昨日皇陵的噩耗,便悬梁自尽了,十七殿下的主意是……将尸首扔去乱葬岗,可刑部那头给淇妃娘娘定罪的咨文还没出,按说还是太妃,您看……”   朱沢微与淇妃苟且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丑事,是故苏晋那头虽已传审了淇妃几回,却没将她的罪行告知于众。   朱南羡以肘撑着引枕,闭目捏了捏眉心:“以罪妃之名,葬了。”   “这——”胡主事咋舌,“当真是要扔乱葬岗么?”   朱南羡没答这话,抬目淡淡扫了他一眼。   一旁的尤公公即刻斥道:“没规矩的东西,陛下都说这么办了,你还要反了不成?”又道,“没见着陛下已累了么,日后这样的小事,十七殿下与两位太妃娘娘自会拿主意,不必再来问过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岂有闲工夫管你宗人府怎么处置一个罪妃?”   胡主事听了此言,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从来仁善待人的十三殿下当真已成了新的陛下,忙不迭磕头赔罪,跪着退到了殿外。   朱南羡现已不再住在东宫了,昨日他回来后,宗人府那头已将明华宫为他整理了出来。   明华宫是大随帝王所居,起规格不亚于一所殿阁,外有广袤的明华台,还附有与臣工议事,只比奉天殿略微小一些明华堂。   朱南羡此刻正是坐在明华堂的隔间内。   胡主事走了后,尤公公连忙奉上一碗参汤,说道:“听说陛下昨日因先帝离世,伤痛呕血,回宫后又连着操劳一宿,当多注意龙体才是。”   朱南羡自他手里接过参汤,默不作声地饮罢,先问了句:“秦桑那里有消息了吗?”   他一早便将秦桑派去承天门守着,一见苏晋回宫,即刻来禀告他。   “回陛下,尚还没有。”尤公公道,又说:“陛下莫担心,柳大人与苏大人这一来一回总要些时候,想必再过一些时辰,就该回来了。”   朱南羡将空碗递还给他,没说什么,手撑着额头又靠回引枕上,闭上眼:“朕歇一会儿。”   他是真的疲惫不堪,倒不是因为连着两宿没睡。   昨日朱景元与朱祁岳的离世已让他不堪重负,一想到苏晋尚还不知生死,整个人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浪狂澜冲撞着抽走百骸里每一丝力气,却不敢往下沉。   耳边全是阿雨从前跟他说过话。   “殿下也喜欢这玉佩?”“倘若殿下喜欢,就收下罢。”   “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节离开,回来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赶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宫。”   朱南羡闭着眼锁着眉,缓缓抬起手,取出他一直藏于怀中的那方镂着“雨”字的玉佩,然后收手握牢,直到在掌中印下深深的红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叩门声自明华堂外响起。   朱南羡陡然睁开眼,移目朝门口望去,只见尤公公正躬着身进隔间,急问道:“可是有苏侍郎的消息了?”   尤公公跪伏道:“禀陛下,仍是没有。是礼部兵部与工部三位尚书大人又来了,说有急事要请陛下定夺。陛下是要去外头见,还是请他们进来?”   朱南羡道:“让他们进来。”   少倾,罗松堂,刘定樑与龚荃三人与朱南羡齐齐见过礼,罗松堂头一个开口道:“禀陛下,方才臣等只顾着与您议先帝大殓的事宜,竟将一桩十分重要的事遗忘在脑后,臣等实在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朱南羡“啧”了一声,皱眉道:“有话直说。”   “是。”罗松堂是一揖,“是这样,如今陛下为大随新帝,行事都以新帝之名,是以当先拟新帝的年号,只有拟出年号,各部铸印局新做章好,诸多大事要事,譬如立后,选妃——”   罗松堂说到这里,飞快地抬起眼皮觑了眼朱南羡的脸色,又飞快垂下,“又譬如秋礼,秋选等,才能顺利进行。”   朱南羡道:“拟年号是你们礼部与翰林院的事,问朕来做什么。”   罗松堂道:“是,自陛下回宫后,臣等并着翰林几个饱学之士,已拟出几个,但到底择选哪一个,还要请陛下定夺。”他说着,捧上一本奏折,“陛下请看。”   朱南羡沉默了一下,正将奏折翻开,尤公公忽自外头进殿,通禀道:“陛下,柳大人带着苏大人回宫了!”   朱南羡倏然愣住,手里的奏折一下子滑落在地。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问苏晋的安危,可到了此时,他竟是问不出口了。   好在兵部尚书龚荃是个急性子,当下也不顾规矩,径自就问:“苏侍郎与那安南使节怎么样?”   尤公公道:“陛下与大人们放心,都还活着。使节大人伤了腿,需在宫里修养一阵子,苏大人听说是伤了额头,眼下还睡着,杂家方才问过太医院的方——”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朱南羡蓦地站起身,一阵风似地便从他们身旁掠过,大步往明华宫外走去了。 第169章 一六九章   朱南羡一路行至轩辕台,覃照林正将苏晋从马车上扶下, 背在背上, 跟随柳朝明上来觐见。   她似在安静沉眠, 饶是周遭群臣与兵卫的参拜声响彻承天门楼, 她也仿佛听不见一般。   朱南羡默立了片刻才道:“诸爱卿平身。”将目光移向胡元捷,问:“胡使节可有大碍?”   胡元捷道:“回陛下, 小使只是腿脚有些不便,有劳陛下关怀。”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 看了一眼随他而来的罗松堂,说道:“罗尚书, 你将胡使节与苏侍郎一并安置在未央宫, 命太医院医正好生照料。”   “是。”   朱南羡又道:“秦桑,传大理寺卿晚些时候来见朕, 命他将白屏山何以会有火|药, 何以引发山崩坠岩的原因查清,务必给安南使节一个交代。”   “臣领命。”   朱南羡这才重新看向苏晋,一口气含在肺腑里几番吞吐, 却无法沉底, 窒息闷痛,还要尽量放缓语气问:“柳卿,苏侍郎怎么样了?”   柳朝明走上前来一揖:“回陛下,苏侍郎的额伤是坠崖时撞在车壁上所致, 后又被落岩擦碰过, 以至于昏睡不醒。臣先时已问过方医正, 说是脑中有血块,等淤血散了自会转醒,然转醒时日不定,快则一二日,慢则,一年半载。”   方才含在肺腑里的那口气竟似再呼不出了,溶在血里,凝成一团茫茫红雾。   朱南羡的面上仍没什么表情,可他就这么立着,半晌没说一句话。   他今日着一身素白云龙袍,没有戴冠,一头青丝都用一根玉龙簪挽成髻,额间绑了一条戴孝的素色抹额。   然就是这么一身装扮,也是颇具龙威的。   底下没一个人出声,过得片刻,还是胡元捷被人扶着迈前一步,说道:“启禀陛下,小使与苏大人是一起坠的崖,小使双腿受伤,难以行走,是苏大人扶着小使躲避落石。随后遇到柳大人,彼时山中落雨,泥流碎石滑坡,柳大人背着小使躲避不及,危急之下,还是苏大人撞开柳大人,这才被落岩擦碰至昏迷。说到底也是为了救小使与柳大人所致,请陛下万莫责难苏大人,他是尽了心尽了责的。”   朱南羡听了这话,安静了须臾,“嗯”了一声意示自己知道了,转身折回明华宫的方向去了。   一众人等参拜完毕,柳朝明刚欲回都察院,就被自后头追上来的罗松堂道:“你回衙门做什么,来明华堂有大事要议。”   柳朝明微微蹙眉:“何事?”   罗松堂道:“拟年号呢。”   新帝继位,自翌月起,一切事宜便该行新帝年号(注)。拟年号一事说起来容易,但罗松堂如此慎重,不是没有由头可寻的。   昔朱景元开朝,礼部与翰林为他拟了上百个年号都不得圣心。此事因此耽搁了整一月,朱景元一怒之下险些罢免了彼时的礼部尚书,后来还是丞相谢煦道:“既是开朝皇帝,不如就以字作号,取景元二字。”这才平息了这一场风波。   但朱景元这个开朝皇帝已以名字作号,朱南羡这第二朝皇帝为示尊孝,万不能再效仿他了。   柳朝明随罗松堂去明华堂的路上问:“今次的年号都是谁拟的?”   罗松堂道:“老夫拟了一个,邹历仁拟了两个,翰林那头出了五个,哦,还有那个舒闻岚,昨日陛下驾崩后,他跟你去白屏山前进了宫,称自己身子骨好些了,也帮忙想了一个年号,此刻呈上去的一共是九个。”   柳朝明“嗯”了一声。   罗松堂侧目觑了他一眼,叹了一声:“柳昀,老夫跟你说句心里话。咱们如今这个陛下,跟老夫是哪哪都不对盘。我礼部寻常的事宜,譬如什么邦交,选妃,立后,一到了陛下他那里是怎么说怎么不对,原先苏时雨在,还能折中帮着调和调和,眼下苏时雨也不知何事能醒,老夫瞧着陛下他倒是看重你,与你君臣之间实可谓和睦融洽。过两日老夫还要上书奏请陛下立后,心里真是没什么底,你好歹是御史,是言官谏官,不然这样,这份奏疏就由你与老夫一起呈给陛下,由你直谏,让陛下娶妻立后,你意下如何?”   柳朝明步子一顿,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罗大人还是将缝在嘴上的线拆了,自己跟陛下说这事吧。”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明华堂,刘定樑与龚荃早已候在里头了,罗松堂几步迈入堂中,对着朱南羡就是一个大拜:“禀陛下,方才老夫与柳御史议了议安南使节与苏侍郎的安住事宜,落在后头来晚了几步,请陛下恕罪。”   “无妨。”朱南羡道,又看了眼正待向自己行礼的柳朝明:“柳卿免礼。”   一旁的尤公公见七卿里已到了四位,便将罗松堂方才的奏本呈上:“请陛下过目。”   朱南羡翻开奏本,扫眼过去,目光忽地在两个字上顿住。   “晋安二字,作何解?”过得片刻,朱南羡问道。   罗松堂道:“回陛下,此二字是翰林学士舒闻岚拟的。晋之一字,汉书《说文》上有云,晋者,日出万物而进也,取的是气象万千,瑞气千条之意;而安之一字,就是安泰,正所谓民生安泰,社稷安康,国祚——”   “就定这个吧。”不等罗松堂说完,朱南羡便道。   言罢,似乎又觉得自己过于武断,还未曾问过诸卿的意见,抬眼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柳大人的意思呢?”   柳朝明静立良久,俯首一揖:“禀陛下,臣也觉得晋安二字好。”   朱南羡道:“嗯。”然后提起朱笔在晋安上一圈,递还给了尤公公。   罗松堂简直目瞪口呆。   二十五年前那回立年号,他是礼部侍郎,当时的奉天殿可谓吵得鸡飞狗跳,众卿各执一词,足足争辩了一整月,怎么今次立年号,还不到一刻就定好了?   罗松堂忍不住问:“陛下,您的意思是这就定了?”顿了顿,又提醒,“年号一旦定了,日后就要以‘晋安’记年,自下月起就不再是景元二十五年,而是晋安元年,您日后也要被人称作晋安帝了。”   朱南羡点头:“定了。”   不多时,秦桑前来禀报说大理寺卿张石山到了,朱南羡退屏了罗松堂几人,只留下了柳朝明一起商议白屏山火|药案的后续。   罗松堂退出明华宫,心里直犯嘀咕,暗自揣摩了半晌,忍不住道:“哎,老龚老刘,你们说这‘晋安’的晋字,有没有什么别的解?”   龚荃和刘定樑互看了一眼,都没答话。   罗松堂又道:“不说近的,就说咱们陛下还是十三殿下那会儿,就七八年前,他提着刀要剁了曾友谅那回,好像为的就是苏时雨吧?”   龚荃和刘定樑道:“老罗你在说什么呢?老夫听不明白。”   罗松堂“哼”了一声:“你们就跟我装。”目光一扫,见着明华台下,有一长身玉立的人正大步赶来,连忙走上去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到?”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户部的事绊住的沈奚。   沈奚一见罗松堂三人,讶异道:“不是说拟年号?”一顿又问,“怎么,这么快已议好了?”   罗松堂回身望了眼龚荃与刘定樑,见他二人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哼”了一声,将沈奚拽自一旁:“老夫给你来猜一猜。”他自怀里摸出一张年号的草本,上面的九个年号是还没用朱笔圈过的,“你说陛下选了哪一个?”   沈奚看了那草本一眼:“陛下可与谁商议过?”   “只问过柳昀一人的意思。”   朱南羡和柳昀两人选的?   沈奚并指就在“晋安”二字上敲了敲:“这还用猜?”又在罗松堂发问前,将双眼一弯,笑嘻嘻地道:“怎么,罗大人拿这题来考我?是想在我这里求个解?”   罗松堂讪讪一笑:“这不赶着这两日要奏请陛下立后么?老夫在青樾你这问明白个意思,清楚了陛下的心意,老夫也好办事不是?”他说着,随即将声音压低,悄声道:“青樾,你给老夫交个底,陛下对苏时雨,真是那个意思?老夫看陛下不像是好龙阳这口的人啊。”   沈奚看了他一眼,默了半刻,将他手里的纸张取过上下再扫了一眼,随即塞回到他怀里:“你觉得是那个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了。”   “果真?”   沈奚又笑嘻嘻地道:“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他这一路怎么过来的你瞧不见?你这草本上头只有一个‘晋安’,若再加上几个‘樾安’,‘旻安’,‘麟安’,他或许还会为难个片刻。”   罗松堂道:“哦,你这意思是老夫想多了。”   沈奚神神秘秘地道:“没有,我也觉得就是那个意思。”   说罢这话,他再一笑,折返身却往明华台外走去了。   罗松堂追上两步:“你不去明华堂见陛下了。”   “年号都定下来了我去什么去?”沈奚道,“且还定的是‘晋安’,与其见陛下,我还不如趁这会儿功夫,去瞧瞧苏时雨。”   罗松堂看着沈奚施施然远去的背影,方才还清晰的念头被他这一通插诨打科又搅成一片浑浊水,他取出怀里的年号草本,盯着看了一会儿,十分后悔地想:正是了,当初拟年号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去问问沈青樾的意思呢?早知这样,就应该拟它百八十个“安”,非但要有“晋安”,“樾案”,还要有“绫安”,“婉安”,“歆安”,如此便可顺便将隔几日皇后的人选定了,他还费什么心? 第170章 一七零章   朱南羡问过柳朝明白屏山火|药的详情后,将此案交给了张石山审理。他本想着去未央宫看看苏晋, 奈何朱祁岳薨殒, 朝廷彻底没了可任用的武将,西北那头出征在即, 兵部尚书龚荃再次接到赤力整军的急报, 火急火燎地赶来明华堂面圣。   朱南羡看了急报, 面色也凝重起来。   龚荃道:“老臣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数可以领兵西北的将帅, 除了四殿下,只有一个陛下您, 但四殿下还在跟北凉苦战呢。要不把戚都督叫回来?”   朱南羡摇头:“戚无咎擅水战,有他在东海剿灭倭寇, 朕才能放心。”   “那就只能是朱荀了。”龚荃道, “四殿下就藩北平前, 朱荀倒是一直在北疆领兵, 与北凉算是有来有回,但,到底吃过几次大败仗,又十年不曾征伐,放他去, 老臣总有些不放心。”   朱南羡道:“朕会派茅作峰跟着他。”   “是,老臣也是这个意思。”龚荃道, “听左将军说, 陛下已亲自下令, 命茅参将赶回西北了?”   朱南羡道:“朱沢微身殒, 朕原打算将五万凤阳降军交给茅作峰安置,眼下赤力整军,只得让他先回西北。明日你兵部派一人去九江府,将安庆驻地的凤阳军重新编制了。”   龚荃称是,又叹道:“安南那头的危机还没解决,十二殿下就没了,苏侍郎眼下睡不醒,出使都不知道派谁去。可西北赤力整军,朝廷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早知就应该多养几个武将,也不至于出征都挑不出将军。”   龚荃这话的道理,朱南羡何尝不明白?   但朱景元这江山原就是打来的,昔宋太|祖还杯酒释兵权呢,但凡开朝皇帝,无不怕这拼尽毕生心血夺来的江山又被人抢去,到了朱景元这里就是杀功臣,尤其是得人心的文臣,有战功的武将,反正没人有能力跟他争了,他的皇位也就坐安稳了。   以至于后来朝廷虽养了些将才,譬如上十二卫的指挥使,各都司的指挥使,无不是放在边疆历练个三两年就召回,治军的才能远胜于征战的才能,在大随境内诛贼伐寇倒罢了,放去边境对抗外敌都是不堪大任的。   不说外敌狡猾蛮勇,单是岭南的瘴气,北疆苦寒的气候与荒茫的草原,西北的沙海雪山,极寒极暑的严烈,寻常将士都无法适应。   朝廷至今真正养出的几个好将军里,除了戚无咎,其余三个全是朱景元的儿子,可惜朱祁岳死了,朱南羡做了继任皇帝,唯余一个朱昱深,尚征战未归。   朱南羡道:“等朝局稍稳定些,朕把左谦派去西北,让他跟着茅作峰和朱荀学领兵作战。”   龚荃点头道:“陛下这主意好,左将军原就跟着陛下在西北待过两年,好好培养,当是将帅之才。”   出征西北的人既已议定,朱南羡随即便招了朱荀进宫,与中军都督府的同知,兵部几名大员一起商议作战计划。   朱南羡自回到京师后就弄明白了一点:朝中大小事宜,诸如修河赈灾,整肃官吏等等,交给各部衙司处理后,只要经由柳朝明统一核查,绝不会再出差错,因此他不必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唯有最棘手的军务,他必须亲自过问,朝中短武将,征战计划拟定后,不能连个把关的人都没有。   朱南羡一连数日忙得席不暇暖,只有在夜深批完奏章后,才绕去未央宫看苏晋一眼,却不能呆久了,他已是帝王,若不歇在明华宫,深宫里会有碎语,他是不怕,就怕时日久了,累及她惹人说道。   反正他总是要等着她醒来的,等一辈子也甘愿。   七月末,白露辍朝,朱南羡一早与七卿议完八月的秋选,趁着午后无事,命秦桑带上奏折,随自己去未央宫看苏晋。   而今在未央宫照顾苏晋的除了覃照林与其媳妇儿覃氏,再有就是朱南羡特特找来的两名内侍与两名宫婢。   朱南羡一进宫门,其中一名内侍就迎上来参拜。   朱南羡免了他的礼,问:“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苏侍郎?”   “回陛下,都察院的翟御史来过两回,言御史,宋御史,赵大人钱大人都各来过一回,此外刑部的人除了吴主事与方侍郎,其余的照您吩咐,奴婢都给拦了,再有就是左将军,四王妃与沈大人,沈大人倒是日日来,每回都与苏大人扯几句闲话就走,他说怕没个正经人跟苏大人说几句正经话,苏大人醒来后原本活泛的脑子怕是要打结。”   朱南羡笑了一声:“他算什么正经人。”   内侍也陪着朱南羡笑了一下,续道:“今日倒来了两个新的,是应天府的府丞大人与推官,奴婢怕他们搅扰了苏大人歇息,原将他们拦了,覃护卫说这二人好像是苏大人的旧识,等苏大人吃完午过这一道药,要将他们请到栀子堂里来。”   未央宫的正宫之后,又分栀子堂与月见堂,苏晋住的是栀子堂,而胡元捷则是在月见堂养伤。   朱南羡听了这话,没说什么,迈步进了栀子堂。   覃氏与一名宫婢正扶起苏晋要喂药,见了朱南羡,忙不迭上来参拜,朱南羡抬手将她们一拦,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将药吃了,命秦桑于外间的桌案上研好磨,折去那里批阅奏折。   一本奏折批阅完毕,朱南羡似是想起什么,唤来方才那名内侍问道:“应天府衙那两人可还等着见苏侍郎?”   内侍道:“回陛下,正是呢,那二人听闻陛下来了,不敢再坐,换到了栀子苑的廊外站着,陛下可要奴婢去将他们打发了?”   朱南羡提笔沾了沾朱墨,道:“这两人朕知道,让他们进来。”   却说来探望苏晋的这两人正是原先与她一同在京师衙门任职的周萍与刘义褚。   当年朱南羡为跟着苏晋去京师衙门,还自称是金吾卫统领南皑糊弄过周萍。彼时周萍还道苏晋是哪来的运气,竟有幸结识亲军卫的统领大人,后来才知这南皑竟是堂堂十三殿下,如今已做了大随朝的新帝。   周萍与刘义褚跪拜过朱南羡,得听到一句“平身”,退到一旁垂首站着,连眼都不敢乱看,都莫说进内间里瞧苏晋了。   朱南羡抬目扫了他二人一眼,一面自奏本上题字,一面道:“苏时雨刚吃过汤药,医正说那药化淤助眠,朕因此没让你二人进去。”   竟是在与他们两人解释。   周萍与刘义褚忙不迭又躬身拜下:“陛下哪里的话,是微臣来得不是时候,搅扰了侍郎大人歇息。”他二人知道苏晋与当今这位陛下相交匪浅,但心中仍旧惶恐,又赔罪道,“照说臣二人官职卑微,不该进宫探视侍郎大人,但侍郎大人与臣等确是旧交,这么些年交情仍在,听闻他受伤,臣等若不来亲自看看他,心里实在过不去,还望陛下饶恕臣等逾礼之罪。”   朱南羡听了这话,搁下笔:“无妨。”又看向周萍,“你说你与苏时雨是旧交,可是一早就与她结识了?”   周萍道:“回陛下,微臣与苏大人是景元十八年恩科的同年(注),当时他是杞州解元,年纪是同科举子里最小的一个,还不到十七,文章又好,因此有些名气,臣这科的人都知道他。”   他说着,抬目看了朱南羡一眼,见他正听得认真,于是接着道:“臣是个庸才,做到举子已是造化,但时雨不一样,他的天资真是万万里挑一,殿试的结果出来,果然是二甲头名进士。”周萍说到这里,却是一笑,“不瞒陛下,当时臣知道时雨只是二甲头名,还替他打抱不平过,觉得以他的才气,怎么都该是状元才对。”   朱南羡也是一笑。   这事他后来听张石山说过,那年的状元原本定的就是苏晋,后来他父皇看了眼苏晋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怕此子锋芒太过反招横祸,压到了第四,褫了他前三甲的荣光。   “可惜世事弄人,时雨入了翰林不久,因一桩小事险些丧命,后来被降职到一个偏僻县里任典史,还好有云笙,就是时雨的一名至交故友,晁清晁云笙陪着,直到隔一年,当地的巡按御史查官员任免名录,这才将时雨调任回原咨文上写的松山县任典薄。   “他一到松山县便帮县令大人破了两桩悬案,得县令大人赏识,两年后,写了一封信回京师,说这样的人放在松山县实在大材小用。应天府尹杨大人于是拿着这封信去找了吏部,找了都察院,没过多久,时雨便从松山县又调回了京师。   “后来的事陛下您想必知道,时雨回到京师衙门做了年余知事,景元二十三年仕子闹事前,都察院的柳大人曾委他重任,随后他得柳大人赏识,入了都察院,就此一路升任至如今的刑部侍郎。”   朱南羡安静地听他说完,问:“她从前在京师衙门,常与你们说话吗?”   刘义褚道:“回陛下,苏大人平日里话少,但臣等若将街头巷末听来的一些趣闻轶事拿来与他闲磕牙,他也是爱听的,时不时还论道一两句。”   朱南羡又笑了一下:“你们若无事,日后便进宫来陪她说说话。”随即看向一旁的内侍,“日后他们要来,不必拦了。”   周萍与刘义褚互看一眼,诚惶诚恐地拜下道:“多谢陛下,臣等下回进宫一定挑好时辰,绝不打扰了苏大人歇息。”   他们这番既得了圣上恩典,自是不当再与朱南羡再同立一室,谢恩过后即刻告退。   两人刚出了栀子堂,迎面撞上一名青衣皂带,眉目清冷的人。   正是柳朝明。   如今先皇新丧,满朝文武都着青衣上值,柳朝明听到道旁有人向自己参拜,顿住脚看了一眼,认出他二人是苏晋京师衙门的故旧,说了句“免礼”,收回目光往栀子堂里去了。   因朱南羡在栀子堂安插的内侍宫婢很少,他一来,又都进了堂里伺候,柳朝明进了堂内才看见坐在书案前的朱南羡,愣了一下,合手拜道:“不知陛下在此,臣进来时未着人通传,疏忽大意,请陛下恕罪。”   朱南羡看到柳朝明,也愣了一下,才起身道:“柳卿免礼。”   两人各自立了片刻,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朱南羡才道:“柳卿既来了,想必是为探望苏侍郎,她正自里间歇息,还未转醒,柳卿进去吧。”   朱南羡知道柳朝明平日繁忙不亚于自己,今日正是好容易赶上白露时节,抽出一时半刻来未央宫看苏晋。   她到底是他救回来的,看一眼也是应该。   柳朝明听了朱南羡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却揖道:“不必,陛下既已看望过苏侍郎,想必诸事已吩咐妥当,臣就不进去了。”   言讫,两人又一言不发地各自立了一阵,正欲同时开口想先行告辞,那名终于长了机灵,知道守去殿外头的内侍道:“启禀陛下,柳大人,沈大人过来探望苏大人了。” 第171章 一七一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却说胡元捷因双腿受伤, 在月见堂里窝了半月,闲得发慌。   他平生嗜好游历, 最爱弈棋, 奈何平日里在月见堂陪着他的礼部江主事棋艺实在差劲, 弈不到半刻就溃不成军, 而朝中棋艺超群者大都公务缠身, 素日里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这一日,胡元捷百般聊赖,在小几上摆了一盘棋, 打算左手跟右手下, 则见江主事自外头跑进堂内, 慌不迭地道:“胡使节,胡使节,陛下来探望您了!”   胡元捷一听这话简直受宠若惊。   这位晋安皇帝平日待他可谓礼数有加, 然而话少,加之日理万机,几乎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今次竟肯纡尊降贵来看他?   听闻晋安帝从前在西北领过兵, 又在南昌治过藩, 想必见多识广, 与他讨些趣闻来听, 定能一解烦闷。   胡元捷高兴地道:“拿在下的木杖来, 在下要去恭迎陛下!”   然而江主事扶着胡元捷一瘸一拐地走到月见堂外, 看到的却是朱南羡折向栀子堂的背影,一旁的内侍讪讪道:“使节大人,陛下他,好像是来探望苏大人的。”   胡元捷愣了片刻,狠狠一叹,杵着杖走回堂内,自小几前失望地坐了一小会儿,挽起袖口正准备继续跟自己对弈,江主事又急匆匆地跑进堂内:“胡使节,柳大人来探望您了!”   胡元捷一听这话又是一喜。   这位左都御史大人待他也可谓礼数周到,然而话更少,勤于政务宵衣旰食,今次竟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来看他?   听闻柳昀任御史近十年,尝在各地巡按,想必见识广博,与他讨些趣闻来听,定能一解烦忧。   胡元捷又高兴地道:“把在下刚才的木杖拿来,在下要亲自去迎一迎柳大人!”   江主事扶着胡元捷一瘸一拐地走到月见堂外,看到的竟是柳朝明折向栀子堂的背影,一旁的内侍讪讪道:“使节大人,柳大人他,好像也是去探望苏大人的。”   胡元捷傻了片刻,哀声一叹,杵着杖走回堂内,自小几前发了一小会儿呆,捋下袖口打算先给自己沏碗茶压压惊,江主事再次忙里忙慌地跑进堂内:“胡使节,沈大人来了!”   胡元捷一听这话,先压制住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小心翼翼问了句:“是来探望在下的么?”   江主事道:“苏大人那儿都有陛下与柳大人了,沈大人定是来瞧使节大人您的!”   这位户部尚书大人平日里话不算少,然近日被军资军费的事绊住,除了每日来与苏侍郎说几句话,比那二位竟更繁忙一些。   听闻沈青樾自小聪明无双,九岁就会开铺子做买卖,十二岁入翰林做侍读,智谋竟能与柳昀比肩,十七岁风流之名传遍京师,为他倾倒的女子不下百余,若能听他说一两桩风月往事,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胡元捷兴奋地道:“别人不迎可以,这位沈大人,在下一定要亲自相迎!”   江主事扶着胡元捷一瘸一拐地走到月见堂外,看到的是沈奚飘飘然折往栀子堂的背影,一旁的内侍都替江主事这一连番“谎报军情”无地自容:“使节大人,沈大人他,还是去探望苏大人的。”   胡元捷安静地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回过身,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苍穹,又看了看这开了满园的月见草,正打算命人在堂门口挂个铁锁,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日,好生反思一下自己平时做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却听江主事支支吾吾着道:“胡使节,礼部罗大人过来未央宫了。”   胡元捷道:“哦,一定是去探望苏大人的吧。”   罗松堂已进了月见堂内,听了胡元捷这番自暴自弃的言语,说道:“胡使节哪里的话,老夫正是来探望您的。”   他是礼部尚书,自然清楚外使的嗜好,等胡元捷将他请进堂内,自觉在小几前坐了,看了看棋局,捻起一粒黑子问:“胡使节的腿伤养得如何了?”   胡元捷刚自一番打击中回缓过神来,十分平静:“好好养,总能养好的。”   罗松堂落下一子,笑道:“老夫的棋艺不行,朝廷里棋艺最好的有四人,十殿下,舒学士,沈尚书和苏侍郎。”   胡元捷讶异道:“竟没有柳大人?”   “柳昀这个人,平日里除了公务就是公务,没怎么看他下过。”罗松堂道,又“嘶”了一声,“胡使节这么一问,老夫倒是想起来,柳昀刚入都察院那会儿跟文远侯对弈过一回,只输文远侯半子。”   “文远侯棋艺精湛?”   “远在十殿下之上。”罗松堂道,又呵呵笑道,“不过现在他们孰强孰弱就不知道了。你好棋,平日得闲,可去找他们对弈试试看。”   胡元捷叹道:“在下也想,但罗大人您方才提的几名肱骨臣工,沈大人,柳大人,哦,再加上一个陛下,都去隔壁瞧苏大人了。”   罗松堂一愣:“都在栀子堂?”   胡元捷终于把心中困惑道出口:“罗大人,您说小使成日里这么懒在未央宫,是不是有点惹人嫌?毕竟小使一没晕二没昏睡,小使是不是该常去都察院户部刑部,还有奉天殿走动走动?”   罗松堂执棋的动作顿了下来,没答这话。   却说礼部掌嘉礼,朱南羡从前做藩王时不纳妃已是罪过,如今都成皇帝了,九月初登基大典在即,连皇后都没立。   罗松堂先头几回要与朱南羡议立后的事,朱南羡却以西北出征在即做借口,对他避之不见。前一阵户部终于解决了西北军资军费的问题,朱荀顺利出征,朱南羡又以要筹备八月秋选为由,再把立后的事推后。眼看八月就要到了,罗松堂这几日去找朱南羡,朱南羡干脆称病,说自己日日头疼,分不出心神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新帝继位,又不是少皇帝,后宫莫说皇后,连个妃嫔都没有,此事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往大了说,这就是他整个礼部的失职失责,即便砍了他礼部尚书的脑袋也是罪有应得。   罗松堂素来小心谨慎,绝不能为自己留下这么一个大把柄。   他听闻朱南羡此刻正与柳昀沈青樾同在栀子堂,突然心生一计,心想:正所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陛下这可都是您自找的,可千万莫怨老夫坑您。   “胡使节双腿受伤,未央宫离奉天殿与六部衙门又有些距离,走动不便,您若想见陛下,见柳大人沈大人,不若眼下就随老夫一起去隔壁栀子堂?”   胡元捷犹豫着道:“这——不大好吧,他们本就是为探望苏大人来的,在下这么上赶着凑去他们眼前晃悠,好像就在埋怨他们没来探望在下一般,似乎有点不要脸?”   罗松堂道:“无妨,老夫刚好有一桩大喜之事要禀告陛下,胡使节既愿随老夫一同过去,这桩大喜事就由你代为禀报了。”   胡元捷好奇道:“不知是何喜事?”   “是这样,老夫这二日已与掌理后宫的戚太妃与喻太妃议好立后的人选,正是要去通禀皇上大婚在即呢。”   胡元捷惊讶道:“竟是这等天大的事宜?这事有小使代为禀报,怕是要抢了罗大人的功劳。”   罗松堂道:“这有何妨?陛下喜,则万民同喜,陛下有福,则社稷有福,待会儿你见了陛下,只管恭贺他便是。”   另一边厢,覃照林自苏府取了鸟笼回宫,刚好撞见正要去瞧苏晋的沈奚。   沈奚一撇他手里的鸟笼子:“阿福这么大了?”   覃照林道:“可不咋地,当初大人将它领回来时,俺还道这是啥鸟,原来是只会学舌的白鹦哥。”   两人说话间已到栀子小径,一旁的内侍自覃照林手里接过鸟笼,沈奚迈进栀子堂,迎面便撞上正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朱南羡与柳朝明。   堂里的气氛难以言喻。   饶是大而化之如覃照林都是感受到了一丝化不开的尴尬,觑了觑朱南羡与柳朝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参拜行礼。   然尴尬并非因为撞在同一时间来探望苏晋,而是因为恰好在这个时候又遇到了沈青樾。   沈奚似乎意外极了:“这么巧?”又道,“都来看苏时雨?”挑扇指了指隔间的门,“怎么不进去?”   朱南羡和柳朝明都没说话。   沈奚绕过他们,走过去推开隔间的门:“要不咱们排个队,一人进去看一刻?我最后,你俩谁先来?”   覃照林跪在地上,有些不解地仰头问:“沈大人,那为啥你要最后?”   柳朝明默了一下,对朱南羡道:“陛下,臣都察院还有要事要处理,先行告退。”   朱南羡点头道:“柳卿请便。”又道,“秦桑,拿上奏疏随朕回奉天殿,传吏部的曾友谅和任暄来见朕。”   沈奚看着朱南羡与柳朝明走到门口,打眼往隔间里一扫,“咦”了一声:“她这是怎么了?”   柳朝明与朱南羡的脚步同时顿住。   覃照林跪着挪了几步,探长脖子要看:“俺家大人咋了?”   “好像是手动了一下。”沈奚讶异道,看了看朱南羡,又看了看柳朝明,“苏时雨是不是要醒了?”   沈青樾的话,十句里九句都不能信。   这道理朱南羡与柳朝明都知道,可一句“苏时雨要醒”一出,他二人一时间竟都没再急着离开。   覃照林却失望道:“俺家大人睡着的时候,手都动了好几回了,俺问过方医正,这没啥用,要睁眼才算。”   “你懂什么?”沈奚道,又对朱南羡与柳朝明嘻嘻一笑,“趁着今日白露休沐,我特地去打听了几个偏方,听说对昏睡不醒有奇效,你们想不想知道?” 第172章 一七二章   堂内一时无人答话。   覃照林心中焦急, 忍不住代为答道:“想,想, 只要能让俺家大人醒过来, 啥偏方俺都愿意试!”   沈奚对堂中伺候的宫婢道:“你们都退出去,秦桑,你去外头守着, 照林, 你把门掩好了。”   “偏方一共有三。”等覃照林将门掩严实,沈奚大喇喇地往灯挂椅上一坐, 比出一根手指, “其一, 放血。”   “偏方上说,既然昏睡不醒是因脑中有血结所致, 人五内中血流经脉相通,可以试着在苏时雨手臂上划一道口子,先放她三五碗血, 血气流散, 说不定她脑中的血结也就化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朱南羡与柳朝明十分平静地看着沈奚。   “哦, 你们觉得不好?”沈奚了然道, 比出第二根手指,“那要不割肉?”   “割肉的原理就很通俗明了,她睡成这个样子, 大约因为人世间已没什么叫她眷念的人与事, 可以用烧红的小刀在她的指腹剜下两块肉, 十指连心嘛,借此剧痛,说不定就能将苏时雨惊醒。”   朱南羡与柳朝明十分冷静地看着沈奚。   “哦,你们还是觉得不好?”沈奚又了然道,将双手一摊,“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冲喜,成亲。”   “俺觉得这个好。”不等朱南羡与柳朝明应声,覃照林即刻道,“但俺家大人这样的要咋成亲?是她娶媳妇儿还是她嫁人?”   “自然是她嫁人,且夫家门楣还不能低了。”沈奚抬扇敲了敲案几,看向面前二人,询问道:“你俩谁娶?”不等他二人回答,又摇了摇头,“十三你不行,罗大人那头还日日里操持着为你立后呢,你总不能与他说你要立刑部侍郎为后吧?要不柳昀你来?”   朱南羡与柳朝明的神情可谓心如止水。   沈奚喟叹一声:“看你二人的样子,是都没法娶了,要不——”他将扇子一收,征询朱南羡与柳昀的意见,“我来?”   覃照林慌忙道:“这咋行,俺家大人拿你当兄弟。你就不怕她醒来得知自己嫁了你又吓得晕过去?”   沈奚笑嘻嘻地道:“我这也是舍身取义嘛。”他撑着扶手站起身,理了理袖袍,“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回去写聘书。”   沈奚还没走到门口,则听身后朱南羡一声高喝:“秦桑——”   守在堂外的秦桑推门而入:“陛下。”   “把沈青樾拖下去,给朕杖二十!”   秦桑愣了片刻,看了看朱南羡,又看了看一脸无辜的沈奚。   沈尚书与晋安帝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这一点满朝文武皆知,他知道朱南羡说要杖责沈奚只是气头上的话,等气消了也就过去了,哪能真的打,于是道:“陛下,沈大人好歹是一部尚书,这没个罪名没个根由,下头的侍卫没法动手的。”   “尊卑不分,目无法纪,触犯天颜,二十杖太少了,可以再添二十。”柳朝明淡淡道。   左都御史定了罪,陛下下了口谕,秦桑一时左右为难,只得朝着朱南羡一拱手,打算先将沈奚带下去,等过两个时辰再来问陛下的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栀子堂外又进来两人,正是胡元捷与罗松堂。   他二人与朱南羡行完礼,互对一个眼色,胡元捷即刻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小使这厢给陛下道喜了。”   朱南羡的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看到罗松堂瑟瑟缩缩地立在一旁不言不语,已大致猜到胡元捷的“喜”从何来,仍不露声色地问道:“不知胡使节因何事道贺?”   胡元捷道:“回陛下,小使听闻礼部与后宫的两位太妃已选立了安定侯府之女,戚府的四小姐为陛下的皇后,不日就要大婚,这真乃大随万民,天下万民的福泽,小使因此向陛下道贺。”   朱南羡道:“这是罗尚书告诉你的?”   胡元捷道:“回陛下,正是。”又欲夸赞罗松堂两句,可抬目对上晋安帝的目光,只见他眉梢眼底丝毫没有悦色,沉沉然竟让人捉摸不透。   “罗松堂。”过了一会儿,朱南羡唤道。   罗松堂知道自己此刻已触怒天颜,但他身为礼部尚书,总不能不劝陛下立后吧?   罢了,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反正今日这立后的话头是胡元捷起的,陛下就是再气,也不能当着外使的面说不立后,更不能当着外使的面治自己的罪,自己这一番辛苦,可都是忠心耿耿地为了陛下您呐。   思及此,罗松堂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迈开步子回了句:“臣在。”   朱南羡道:“朕记得日前你说过,朕的登基大典,定在九月初一?”   “回陛下,正是。”罗松堂道,“先帝于七月初八驾崩,到八月二十七,守孝四十九日满,此后筹备三日,恰逢九月初一大吉,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朱南羡又道:“若朕要立后,皇后的人选,最晚该在哪一日定下来?”   朱南羡一向对立后之事避之不及,罗松堂实没想到他今日竟肯主动开口询问,大喜之下不免觉得是自己怂恿胡元捷这一招见了成效,叫陛下决定咽下这个哑巴亏。   “回陛下,登基大典既是九月初一,那么立后的旨意至晚至晚也该提前二十日宣读,即八月初十,否则礼部这里是怎么都筹备不过来了。”   朱南羡淡淡道:“哦,立后有什么规矩么?”   罗松堂道:“回陛下,大婚的规矩繁多,立后倒是没什么,只需宣旨即可。只是,依照礼制,这道旨意该由先帝或先后来拟,然先帝先后仙逝,顺位而下,只有陛下您亲自来拟立后的圣旨了。”   栀子堂外一时无人作声。   过了一会儿,朱南羡道:“好,你八月初十传戚绫进宫接旨。”   罗松堂讶然道:“陛下这是应了?”   朱南羡不置可否。   罗松堂又看了眼在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的沈奚与柳朝明,迟疑着又道:“陛下既应了,那初十廷议过后,臣便请柳大人,沈大人,还有其余各部堂官,后宫的两位太妃一并来奉天殿,等候陛下宣旨?”   朱南羡默立了片刻,“嗯”了一声,随即绕开他,大步往未央宫外而去,抛下一句:“还有中书舍人舒桓。”   白露节后,沈奚彻底解决了西北军资军费的问题,朝政虽仍繁重,好在没那么吃紧了。至八月,凉州卫传来消息,说朱荀与茅作峰二人分率先行军,最迟八月末可抵凉州城,而后行军卫最迟也会在九月中到。这一消息无疑让朱南羡与众臣大松了一口气,西北气候酷烈,若行军太慢,拖到冬月,无疑会给军资与驻防都造成负担。而提前半月抵达,也给兵将们争取了足够的休整时间。   西北出征,这一朝中最为棘手的要务暂得以解决,接下来的重中之重便是登基大典与立后了。   八月初十当日,廷议过后,凡三品以上朝臣都未离开。   守在奉天殿外的内侍吴敞唱过三声后,则见奉天殿门左右一开,戚绫一身海棠色大袖背子,臂绕云纹霞披,云鬓边的金步摇不繁不简,称得整个人温婉如芙蓉,又俏丽如春桃。   她缓步走到殿中,拜下道:“臣女戚绫,参见陛下。”   朱南羡道:“平身。”随即将手里的圣旨递给立在一旁的舒桓。   舒桓展开圣旨,一抹愣色自他眸中一闪而逝,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定侯府四女戚绫柔嘉表度,德仪备至,笃生勋阀,克奉芳型,特赐封为贤礼郡主,自即日起,行郡主之仪,钦此。”   众臣原以为今日等候的事册立皇后的圣旨,谁知朱南羡一道旨意反赐了戚绫郡主之衔。既为郡主,那便入了皇室宗亲,如此是再不可能为后为妃了。   戚绫跪地俯身接旨:“郡主贤礼,戚绫,谢陛下恩典。”   她的神情是分外平静的,仿佛早就料到了结果。   朱南羡看着她,沉默了一下,说道:“戚绫,你与朕共患过难,也曾于危难之际帮过朕,朕一直记在心里,愿佑你一世福泽,但,加封立衔需一级一级地来,朕今日之所以在奉天殿宣读此旨,除了赐你郡主之衔外,还要当着众卿之面,许你一诺——待你大婚之日,朕会收你为义妹,册封你为我大随朝的公主,以公主之礼,将你风光大嫁。”   戚绫垂眸跪在奉天殿里。   说来可笑,她进殿的时候,其实在心里数过,除了已故的太后,她该是第二个进奉天殿,等候接册封之旨的臣女吧。   可惜她的妄念,早已在得知苏晋是女子的那一刻消散无踪了。   这么些年,或许连朱南羡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默默地看着他从初时的明亮洒脱走到后来的沉着坚勇。   她记得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也曾在他出征西北的五年辗转反侧,昭觉寺那场于他而言剥皮挫骨的浩劫,她也曾梦魇缠身枯坐天明。   可这所有的一切,不甘也好,执惘也罢,到了最后,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而那个她心心念念了许多年十三殿下,他的蜕变,他的情劫浩荡与焚心干戈,这一生只为另一个人生发灭亡。   戚绫抬目盈盈看向朱南羡,片刻,她笑了一下,所谓风光大嫁,若所嫁并非心中的那个人,也堪称“风光”?   但她亦没有将这问题问出口,她将它过往的一切葬在了心里归墟处,然后俯身磕头:“如雨谢陛下恩典。”   戚绫退出奉天殿后,朱南羡环目扫过殿内众臣,问道:“众爱卿对朕今日的旨意有何异议吗?”   殿中一时无人敢言。   半晌,罗松堂暗自拽了一下礼部侍郎邹历仁的袖摆,邹历仁不得已,开口问道:“那……陛下这意思是,暂不立后了?”他顿了顿,又问,“可是,陛下今日不立后,又该何时立后呢?”   朱南羡听了这一问,目色凉了下来。   他冷声开口道:“你们呢?心中都存有与邹爱卿一样的疑问吗?”   奉天殿内落针可闻。   朱南羡负手,一步一步从拾陛而下:“朕问你们,是不是朕不立后,就不能登基了?”   “是不是朕不立后,就做不了你们的君主了?”   “是不是朕不立后,天下就不认朕这个皇帝了?!” 第173章 一七三章   三声喝问出口, 满朝文武同时撩袍跪拜而下。   “秦桑。”朱南羡道,“取朕的‘崔嵬’来。”   立在殿旁的侍卫随即呈上一柄通体墨黑, 镶着鎏金暗纹的刀。   朱南羡将“崔嵬”握在手里,缓步走到罗松堂面前:“景元二十三年, 朕去南昌就藩, 父皇念及朕对母后的思念之心, 准允朕为她守孝两年不娶, 而今父皇驾崩,朕——亦愿为父皇守孝两年, 罗尚书, 不知朕的孝心, 你可愿成全?”   罗松堂哪里敢应这话, 瑟瑟缩缩地跪在朱南羡跟前,不住地磕头。   朱南羡的目光在他身前册立皇后的宝册上掠过, 忽然拔刀出鞘。   刀光如水,擦着罗松堂额稍一寸处纵劈而下,宝册即刻裂为两半。   朱南羡淡淡道:“罗尚书,这本宝册太旧了, 朕给你两年时间, 做一份新的。”   语罢,再不多言,任凭殿中群臣跪了满地, 负手阔步迈出了奉天殿。   因新帝继位后还有一次官员任免, 登基大典在即, 八月的秋选反倒成了小打小闹,三品以上的大员全无变动。   八月的最后一夜,星斗满天。   隔日就是登基大典,因国丧而缟素了近两月的宫禁褪去一片白,露出原来的朱色宫墙,悲默的气息一下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乾坤轮转后,更加明亮,也更加沉敛的浩荡龙威。   各宫上下都在为新帝登极的一刻奔忙着,宫人与朝臣彻夜不眠,满目匆匆色里充满了希冀与敬畏。   就连被晋安帝勒令任何人不能叨扰的未央宫,也在这非凡的夜里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中夜子时,宫女余葵服侍苏晋吃完一道药,难以成眠,步至栀子堂外。   堂外廊檐下,被朱南羡分来统管未央宫事务的内侍马昭正坐在檐下,仰头望向这漫天星斗。   余葵看他这副十分专注的样子,格外好奇,问道:“马公公这是在瞧什么?”   “余宫人还未歇下呢?”听到声响,马昭回过头来。   余葵笑了一下:“怎么睡得着?等着栒衣去取新的革带回来,待天一亮,就该换新的了。”   革带,即腰带。依大随仪制,每朝皇帝在位期间,宫人都需用绣有当朝年号的革带。同理,大臣们朝服的玉带上,也需镂刻上“晋安”二字。(注1)   “马公公在看星子?”余葵顺着马昭的目光望去。   “杂家听说,每逢新帝登基,前一夜的星斗预示着他的帝运。”马昭道,“闲着无事,所以随便看看。”   余葵惊讶道:“马公公还会辨认星相?”   如今能在栀子堂伺候的,无不是宫里最沉稳的人。   这位马公公不过而立之年,身长七尺,面貌堂堂,听说是会些武,因此才被朱南羡派来未央宫,未曾想竟会观星。   须知景元帝立朝后,为防宦祸,曾下严令“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后宫的内侍,多的是无学识之辈,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像马昭这样的,可谓少之又少。   马昭笑了一声:“从前跟着师父学的。”   余葵在他身边坐下:“听闻马公公跟过两位大珰(注2),奉天殿的吴敞吴公公,与从前东宫,而今明华宫的尤梓尤公公,不知马公公说的师父是哪一位?”   马昭看她一眼,笑道:“杂家的师父其实年纪不大,只是身子骨弱,常年病着,恐怕你没见过。”   余葵纳罕,年纪轻,身子骨又弱?宫里的内侍都是下人,都要伺候主子的,这样的公公,不是早该被撵出宫去了吗?   她正思量间,马昭看着夜空,缓声道:“杂家还听人说,先帝登基大典的前夜,漫天星光璀璨,光芒烁亮,与月争辉,先帝在位二十五年,是个长寿的皇帝。”   余葵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道:“照马公公的意思,今夜的星光亮得足以掩月,咱们这位陛下一定是一位万古明君,要长命百岁呢。”   “有句话,叫过犹不及。”   马昭听了她的话,摇了摇头:“这漫天灿亮的星子彰显陛下仁德,可仁德太盛,已要将月辉掩去,这怎么能是好事呢?”他抬手,指向月后的一团朦胧,“你看月后层云外的帝星,周围已隐隐有红光,这在星象上是血火之灾,正是晋安皇帝福泽浅薄的短寿之相啊。”   话音落,余葵吓得一抖,忍不住要去掩马昭的口:“马公公仔细言语,您这番话若是叫旁人听去是要被杀头的。”   她平复了一下心神,又觉得马昭这番话说得冷静笃定,好似让人不得不信,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们是被晋安帝挑来伺候苏侍郎的,是知道苏晋女子的身份,知道当今陛下最大秘密的人,可以说,他们的命已与晋安帝的命牢牢地系在一起了。   “那么马公公的意思是,咱们这位晋安陛下,竟是个没几年活头的人?”余葵四下看了看,小声问道。   马昭仍是盯着月后红云:“寿数我不知道,我方才说的是帝星血灾,气数不长。就像我师父常说的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注3),恐怕是做不了几年皇帝吧。”   马昭说着,转头看了余葵一眼,只见她满眼竟是惶恐担忧,蓦地一笑:“这你也信?杂家随便说说罢了。我跟师父学的是识星辨位,分个东西南北便罢了,哪能瞧出这许多弯弯绕绕?”   余葵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忍不住狠狠推了他一把:“马公公这话可吓坏我了!”又切切叮嘱,“这话只说这一回,日后千万莫与旁人胡说八道,当心脑袋!”   正这时,栀子苑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原来是去取革带的栒衣回来了。   余葵站起身,与马昭抛下一句:“不和你说了。”迎上去接过栒衣手里的革带,细细检验了一番,问,“去为苏大人取玉带了吗?”   宫人们的革带是尚衣局制的,朝臣的玉带由礼部着人镂刻,原就不该在同一处取。   栒衣道:“已托人去问了,说是礼部会为大人送过来。”   余葵点了一下头,看了眼天色:“你快去歇着,今夜我值宿,等到寅时,再服侍苏大人吃一道药。”   苏晋的药是每三个时辰就要用一回,这两日覃氏病了,夜里由余葵与栒衣轮番熬宿。   栒衣道:“不妨事,我陪你一起伺候大人吃了药再去歇息。”   二人自膳房取了药,一起到栀子堂隔间。余葵将药碗先搁在进门处的高台上,取了木签拨亮灯火,栒衣将苏晋扶起身,见她额头不知怎么细细密密渗着汗,要取汗巾为她拭汗。手伸到榻旁的小几上一摸,却空空如也,栒衣一愣,当即转头望去。   “在找什么?”余葵端着药碗过来。   “搁在小几上的汗巾不见了。”   余葵四下望了望,弯身从地上拾起汗巾放在一旁:“脏了。”她从腰间解下布帕,递给珣衣,“用我这块吧。”   栒衣点点头,纳罕着道:“汗巾怎么好端端地落在地上了?”   余葵心里还记着马昭方才说的话,此刻喂着药亦有些心不在焉,听得栒衣问,便应了句:“兴许是我先头那回喂药,临出门时不小心,碰掉了吧。”   珣衣道:“记得为大人换一块干净的。”   两人服侍苏晋吃完了药,扶着她慢慢躺下,走去高台前,将灯火拨暗,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然而她们都没瞧见,就在掩上门的那一刹,躺在卧榻上的苏晋眉心微微一蹙,搁在塌边的手指抬了抬,长睫稍稍颤动,双眼缓缓睁开。   苏晋其实一个时辰前就醒了。   初醒来时,只觉意识像是从一片泥泞深潭里打捞上来,恍惚之中,不知身在何时何方,也忆不起前尘旧事。张口唤了唤人,嗓子像被梗住一般,伸手想撑着塌沿坐起,却碰掉了小几上的汗巾。   而这一番动作已足以耗尽她刚复苏的神识,恍恍然里又陷入沉眠,直到方才苦涩清凉的药入口,才再一次转醒。   这回转醒比方才要清明许多。   她睁着眼,盯着木梁上的云纹,慢慢回想先前发生过的事。   最后一个意识,停留在离宫的马车上,马车滚落山崖,胡元捷腿不能行,她看到了柳朝明,看到了巨石……   栒衣去歇下后,余葵拿着汗巾要去清洗。刚从栀子堂出来,就看到堂外有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自重重栀子叶影间走来。   她愣了一下,上前行礼:“柳大人。”   柳朝明手里握着一根的玉带,“嗯”着点了一下头。   他是七卿之首,今日礼部分发玉带时,正是把苏晋的玉带送到了他这里暂放,中夜无眠,便为她送来。   余葵又看柳朝明一眼,心中想陛下曾交代过,除陛下自己外,若户部的沈大人,都察院的柳大人要来探望苏侍郎,不必拦阻,遂问道:“柳大人可是来看苏大人的?”随即让开一条道:“苏大人刚服过药,眼下正歇着。”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往栀子堂内走去。   隔间内的灯火是晦暗的,他推开门,顺手将玉带搁在一旁的高台上,移目朝卧榻上望去,随即就愣住了。   苏晋身着素白广袖长衣,一头长发如墨披洒在双肩,正坐在榻上朝他看来。   她好看的眼尾随着灯火轻颤,眼神里的迷惘是大梦方醒的懵懂,却带着一丝清亮与无措,像是初生的真挚。   她这副样子,真是将昔日一身锋芒敛尽。   千般万般坚与韧都化作缠人心的绕指柔。   这么好看而纯粹的一个姑娘。   有一瞬间,柳朝明觉得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在他心上竖之有年,按部就班的晷表上拂了一拂,明明早已坚如磐石,却还是深切地感到了那一笔动人心魄的轻扫。   柳朝明立在房门口,觉得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其实衣衫不整,下半身子还盖着被衾,他这么看着于礼不合,可她分明才刚醒来,整个人都是昏懵怔然的,他放心不下。   苏晋确实茫然得很   她张了张口,只觉嗓子仍是难受得厉害,明明有许多问题要问,张口只能哑声说一句:“可否劳烦大人为我倒碗茶?”   柳朝明没说话,沉默着走进屋内,自桌前斟了盏茶递给她,看着她一点一点慢慢饮罢,然后将茶盏握在手里,慢慢放下,垂眸问:“我……已是回宫了?”   她似乎已想起先前的事了,又似乎还没记齐全,仍在慢慢回忆。   柳朝明道:“这是未央宫,你睡了近两月。”   苏晋听了这话,一丝讶然从眸里划过。但她仍是无措的,困惑的,思绪浮在水里触不到底,睡了太久,想一桩事都很费力。   她转头,看向柳朝明,想问问他朱南羡在哪里,沈奚在哪里,可是自思绪深处忽然挣脱而出的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又将她这的问题往回狠狠一扯,让她觉得她似乎不该问柳昀这许多。   于是她沉默下来。   柳昀也沉默下来。   他没再看她,目光落在她手里,已被饮尽的茶盏,须臾,安静着道:“我叫人进来。”言讫,折身就要推门而出。   苏晋看着他的背影,蓦地想起白屏山的巨石落下后,柳昀将她扶起,她看到他后颈流着血,大约也是受了伤,于是问了句:“大人的伤可还好?”   柳朝明侧过脸,没回头:“小伤。”他道,“无碍。”   柳朝明刚出了隔间,迎面就撞上来为苏晋送干净汗巾的余葵。   她先与柳朝明一拜,看了看隔间内,当即大怔,疾步走到榻前,抖开一件外衫为苏晋批上:“大人竟是醒了!”又转头,“柳大人——”   却只望见柳朝明往堂外去的背影。   余葵有些讪讪地道:“奴婢还打算请柳大人去禀报陛下苏大人醒了的事呢,没想到大人他走得这般急,想来是大典在即,大人这一趟来回怕去迟了。”   苏晋听了这番言语,没急着答话。   听这宫婢的意思,眼下在未央宫伺候她的,该是朱南羡特意吩咐的,只是,这宫女方才说的大典……   “你叫什么名字?”苏晋问。   余葵这才惊觉自己失仪,忙不迭自榻前拜下:“回苏大人,奴婢名叫余葵,与另一名宫婢栒衣一样,原是东宫的侍婢,都是被陛下吩咐来伺候您的。除我二人之外,另还有两名内侍。我们——”她顿了顿,“都知道大人是女子,但大人放心,我等绝不会跟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苏晋又沉默了一会儿:“你方才说,大典?”   “正是呢。”余葵道,“大人您睡了两月,今日已是晋安年九月初一了,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苏晋愣道:“晋……安?”   “就是从前的太子殿下,如今的陛下,晋安皇帝。”   苏晋垂眸,轻声开口:“十三殿下。”   “是,也正是从前的十三殿下。”余葵笑了笑,忽然又道:“瞧奴婢这记性,大人睡着的时候,陛下日日都盼着大人醒过来,但凡得出一丝空闲,便是深更夜半也要过来瞧瞧您。眼下大人真地醒了,陛下若是知道不知该有多高兴,奴婢这就命人去禀告陛下。”   她说着,就要起身唤人。   “等等。”苏晋却叫住她,“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想必繁忙无暇,你此刻若派人去,怕会令他分心。”   余葵愣了愣,应道:“大人说的是,大人既醒了,不急在这一时,等夜里再去禀告陛下也是一样的。”   “不。”苏晋道,她大梦方醒,到了此刻还没回缓过来。   可她转过头,看着窗外已发白的天际,苍穹万里,乾坤落定,已近三年,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的登基大典,她怎么可以不在?   “着人,为本官更衣。” 第174章 一七四章   登基大典并非一日礼毕。在此之前, 还有封禅、祭天等仪式,而九月初一已是最后的臣民朝贺以及昭告天下。   这日寅时,天际才刚刚发白, 众臣已候在了墀台下。   宗亲,文臣, 武将,分列两旁。   其中,宗亲以朱旻尔朱弈珩为首,文臣的前列是六部与都察院的七卿,武将原该由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亲领, 但戚无咎出征东海,便由都督府的两名同知顶上。   除此之外,自墀台往南, 经奉天门,正午门,承天门,两旁都有上十二亲军卫列阵。   十二卫指挥使以及北大营都指挥使各率精锐一千,自奉天门外依序排开, 一直绵延到承天门轩辕台尽头。   苏晋披着遮风的斗篷,被马昭扶着来到墀台时,众臣与兵将已站列好了。   今日整肃风纪的御史宋珏远远瞧见墀台外莫名出现两人, 十分恼火, 走过来斥责道:“你二人是何人, 也不瞧瞧今日是——”   话未说完, 蓦地看清这名披着斗篷的人竟是苏晋,震惊之下大喜道:“苏大人,您转醒了?”   苏晋点头道:“夜里醒的,还有些打不着方向。”   她脸色苍白,整个人比以往更加削瘦,想来身子骨还弱得很。然而说话间,她却将墨色斗篷摘下,露出一身穿戴得规规整整的朝服。   宋珏见苏晋这副装束,知道她是强撑着来参加晋安皇帝的登基大典,连忙往一旁退让一步,躬身道:“大人的位子在前列,下官为大人引路。”   所谓前列,正是墀台之上,七卿并立的位列。   站在后方的官吏看到御史宋珏正引着苏晋前来,纷纷后退一步跟她行揖礼。   墀台上,罗松堂与龚荃觉察出后方的动静,招来另一名管风纪的御史言脩:“去看看,那头是谁过来了?”   言脩领命,走到阶沿旁认清来人当即大怔,快步走到罗松堂几人跟前:“回几位大人,是苏大人过来了。”   “果真?”罗松堂与龚荃还没出声,沈奚便道,不等言脩回话,大步走到阶沿前往下看去,拾阶而上的不是苏晋又是谁?   沈奚愣了片刻,笑问道:“何时醒的?”   “昨日夜里。”苏晋道。   她走得很慢,便是这么些许路程,眼底已现疲态,但她眸子里笑意却分外真,又道:“我有好些事要问你,一时还没理清楚。”   “你睡太久了。”沈奚道,难得没有调侃苏晋,“不过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嘛,你这一偷偷来两月闲,把过往没睡够的统统补了回来。”   他伸手扶了苏晋一把,回过头只见身后诸卿全围了上来,唯独柳朝明落在人群后头,目光在苏晋身上停顿片刻,随即移开。   不多时,一声低徊的钟声响起。   卯时已至。   奉天门,西华门,东华门,与玄武门四门门楼上,号角齐声长鸣,伴着吴敞立在墀台上高唱的一声:“恭迎陛下——”   分列在正午门外与轩辕台上的亲军卫齐声高呼:“恭迎陛下——”   透过洞开的三道宫门,隐约可见轩辕台尽头,朱南羡身着冕袍阔步走来。   他身后一列侍卫已换上玄色近侍装,排头两个高举华盖。   上十二亲军卫在他所过之处依序拜下,随后,由金吾卫指挥使左谦与虎贲卫指挥使时斐起,分领亲军精锐十二人并入行队。   随宫在钟角声中显得庄严冷穆,明明没有太多装束,但这个半生从武,久厉沙场的新帝,与他身后手持长矛,铁甲映寒光的亲军,为整个宫禁都罩上一股崭新的,森冷的,浩荡兵气。   这大概就是独属于晋安帝的龙威。   朱南羡的冕袍底色为黑,上头威赫的,张牙舞爪的云龙是用金线织成,恢弘的气势几欲腾云而去,却又被穿着它的人缚住,要对他剑眉里暗藏的兵戈,星眸里百炼成钢的沉静俯首称臣。   朱南羡本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所过之处,文臣武将都对他拜下高呼万岁。   可他忽然像是感受到什么,登上墀台的瞬间,不由移目朝左侧望去。   原该空着的,七卿刑部之首的位子上竟立着一个人。   脸颊消瘦,眼尾如蝶,眸光清冽。   有一瞬间,朱南羡觉得自己是看错了,是因为日日夜夜都盼着她醒来,才会看到这样一个逼真的幻象。   他步子没停,面容镇定,移开目光又重新看去。   她还是在那里。   响彻随宫的钟声与角音在这一刹那忽然变得不真实,像是隔着水,隔着雾,远处近处的宫阙楼阁也近乎要模糊起来,只有自天末而起的长风,凉飕飕地吹进他心里,带着三分冷意,将他的心跳变成响彻人间的擂鼓之音。   唯一的声音。   他太想走过去,到她面前去,分清楚这一切是真是假了。   可是他不能,他已是这一朝的帝王。   于是他只好一直看着她,直到看到她垂眸,抿唇,缓缓地笑了一下,撩袍随着周围的群臣一起向他拜下。   看到她腰间的玉扣上刻了“晋安”二字。   她或许不知道,她的玉其实比别人的更清透一些,那也是他母后留给他的,是他专程请工匠为她制成的。   这一刻其实很短。   朱南羡很快便收回目光,只是在他抬目平视前方前,扬起嘴角也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眸一下子亮得像淬了星,华光灼灼,像最初那个十三殿下。   进得奉天殿内,柳朝明率文臣,朱旻尔率宗亲,中军都督府同知陈谨升率武将,一同再次向朱南羡朝贺。   随后为昭告新帝仁德,当由朱南羡当着众臣面拟旨,大赦天下。   但大赦天下旨意却不是在奉天殿宣读,要由朱南羡乘帝辇,从承天门出,在亲军卫的护送下,一路穿过应天城,到得正阳门楼上亲自宣读,接受万民朝贺。   奉天殿内一番礼毕,离宫的帝辇已在正午门外等候。   朱南羡先一个出了奉天殿,随后跟着的是上十二卫指挥使。   柳朝明迈出殿门,朝身后看了一眼,只见苏晋的脸色已惨白不堪,明明是霜寒九月,她额角却细细密密渗出许多汗来,显见得是体力不支了。   柳朝明将步子顿住,没有说话,一旁的沈奚抬手便将苏晋一拦,问:“你可还撑得住?”   离宫后虽可乘马车,但到了正阳门免不了又要站一两个时辰班子。   苏晋想了想,实话实说:“恐怕不行,我头晕得厉害。”又道,“可是我若半途走了,也不知合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沈奚道,“大随朝的祖制里又没有这一条,其余的规矩除了陛下定,就是左都御史定,总不该是柳昀拿规矩撵着你去正阳门。”   柳朝明看沈奚一眼,没接他的话,只对苏晋道了句:“你去歇着。”然后对身后跟来的御史言脩道:“去禀报陛下,说苏侍郎身体不支,要先行告退。”   那头朱南羡已在登辇,觉察到这里的动静,稍稍等了片刻就见言脩急匆匆跑来告知苏晋的情形,朱南羡听了皱眉道:“自是让她去歇着,再传医正方徐,让他不必跟去正阳门了,去未央宫为苏侍郎诊治。”   至正午时,号角声再一次鸣响。   从承天门到正阳门一段长路已被五城兵马司清过道。两侧百姓被兵卫拦着,见帝辇行过,俯首贴地,万岁之声山呼海啸。   朱南羡登上正阳门楼,垂首看着城墙下,挤挤攘攘一望无际的臣民。   他们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齐齐跪下,犹如信奉神祗一般,开始对他朝拜。他们中,有的人穿着华贵,有的人衣衫褴褛,有年过古稀行将就木的老叟,有不谙世事目露稚气的孩童,更有善男与信女,君子与小人,行人与归客。   这一刻,当整个天下都跪在他眼前,以一种信徒之姿,从来大而化之的朱南羡忽然不由地思考,他们在朝拜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真地相信眼前的新帝就是肉身神佛,能开辟新的乾坤与造化?   还是仅将自己一丝执念寄托在这一起一伏的虔诚之姿里,以求心安?   朱南羡自己最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了,他是个凡人,不是神佛,他与对他拜下的所有人都素昧平生,他还有自己的心愿想去成全,都尚未成全。   朱南羡从来坚定清晰的目光里露出一抹茫然色,然后越过这千千万朝拜的臣民,看向远方无限江山。   这是京师,是帝王之家,所以目之所及都繁华如锦。   然而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应天府以北,有两匹快马自西北与北疆的方向同时赶往京师。   从西北来的那匹快马因日夜不休疾奔不止,长嘶一声竟口吐白沫,死在了半道上。   马上的兵卫翻身而下,拍了拍骏马,目中的焦急之色几欲焚燃,他想了想,从背囊里取出一封急信,轻装简行,凭着自己的双足,朝二十里外,最近的驿站疾赶而去。   倘若有军中人见了这兵卫手里的急信一定会大吃一惊。   与军情有关的急信,通常分几个等级,只有在最严重,威胁到国祚疆土的情况下,才会用大随的国色暗朱色浇成。   而大随开朝至今,暗朱色的军情急报只用过一次,那一次是十年前,北疆将领战死,北凉屠掠了邛州卫,杀了邛州卫上万士兵百姓,随后,十九岁的朱昱深被委以重任,第一次作为统帅三军的大将,征伐北疆。   而这一次,这一名来自西北的兵卫手里,握着的急报上的火漆,正是暗朱色。 第175章 一七五章   登基大典是新帝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告昭天下后, 当回宫与高堂, 妻妾, 与子女, 即太皇太后,皇后嫔妃,以及皇子公主一起同享宫宴。   但朱南羡父母仙逝,又未立后, 膝下更无所出, 可谓真正的孤家寡人。   摆在明华宫的宫宴只有寥寥一席,两旁的宫婢与内侍倒是立了一百零八人,每人都手捧一道佳肴。   朱南羡一见这场景,愣了一下道:“朕一人哪里吃得了这许多。”   跟在一旁的尤公公道:“陛下, 这是先帝开朝时立下的规矩, 一百零八道菜肴图的是个吉利, 您若用不下,每一道尝一口也好。”   朱南羡“嗯”了一声, 举箸坐下。   一旁的宫婢随即奉上第一道菜, 随着金盘落在龙台上的清音, 早立于殿侧的乐师将琵琶一拨,数名衣着妍丽的舞女踩着宛转的曲调飘飘然入殿。   其实没有歌舞还好, 歌舞一起, 满殿笙歌只得一人来赏, 反而寥落。   朱南羡衔了两箸菜入口:“传十七与青樾来明华宫吧。”   尤公公道:“陛下, 您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十七殿下与沈大人与您再亲近,如今也只是您的臣子,这是您自家的宫宴,他们是不能来的。”   朱南羡默了默,又“嗯”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尤公公自一旁看着朱南羡,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是开朝就在东宫伺候的,这些年东宫每逢团圆,故太子妃总提前一月就开始操持,家宴是热热闹闹的,十三殿下,沈大人,十七殿下,还有沈家三妹都会来,一家人无拘无束,在深宫里过得如百姓人家。沈三妹嫁去北平没几年,小殿下就出生了,故太子与故太子妃是父母不提,十三殿下与沈大人简直要将朱麟捧在手心里宠,每回家宴上,都要为麟儿日后从文亦或从武吵上一架。   尤公公记得年关节前,沈婧还特地叮嘱说今年东宫的家宴,要多添一个人,是十三殿下要带苏御史来。他当时还想,十三殿下怎么要带个臣子来,他这样不上心,何时才能添王妃呢。   其实仔细算算,这些旧事不过才过去大半年,却像被谁一下子推到了前尘故梦里,捞起来都满手尘埃。   朱南羡从前在军中养成了习惯,用膳的速度很快,到了后来,反倒是他要停箸等着宫婢上菜。   眼前的确是绝好的珍馐,但他出生荣权,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心中记挂着苏晋,又不便当着这百名宫婢内侍的面问出口,竟是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挨到了戌时,等到宫婢们将碗碟撤了,尤公公道:“陛下早些歇着吧,趁着明日辍朝,好好养一日。”   朱南羡静坐片刻,起身道:“好。”就要往内宫走去。   正这时,在殿外守着的内侍来报:“禀陛下,十七殿下求见。”   朱旻尔其实酉时就到了,在明华台等了一个时辰,直到瞧见宫婢捧着金盘从宫内退出来,才上前来请求觐见。   行完礼,朱旻尔道:“臣弟有些话,想单独与陛下说,不知可愿与臣弟去明华宫外走走。”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秦桑,你一人跟着朕便是。”   得到明华宫外,他问:“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又问:“什么话要与我说?”   朱十七这才道:“也没什么,回宫后沈大人来找了臣弟,让臣弟寻个借口将皇兄您引出明华宫,让您好去见自己想见的人。”   沈青樾的原话是:“今日是十三的登基大典,势必要恪守规矩,以免日后惹人非议,用完宫宴后,若没人请没人邀,他只有先回寝宫,睁眼躺上一夜。”   朱南羡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长机灵了。”随即将步子一折,转身往未央宫的方向走去。   宫人余葵刚自隔间内取了苏晋的换洗衣袍,迎面撞上一身着黑金龙袍的人负手迈入堂中,忙不迭拜下行礼,说道:“奴婢不知陛下今夜前来,已服侍苏大人睡下了,陛下恕罪。”   朱南羡道:“无妨。”又问,“苏侍郎怎么样了?”   余葵道:“回陛下,苏大人正午时回来体力不支,发了一身汗,奴婢等伺候她沐过浴,睡了两个时辰,大人傍晚起来用了些清粥,胃口还好,一个时辰前说觉得乏累,又歇下了。”   除了余葵外,医正方徐也跪在堂内。朱南羡看向他,问道:“可为苏侍郎诊过脉了?”   方徐道:“回陛下,已诊过了。脉象上倒是还好,只是有些细迟,因为睡了许久,身子骨的确孱弱,好生休养十天半个月,想必可以复原。”   朱南羡道:“这便好,那朕进去瞧瞧她。”   方徐抬眼皮看了朱南羡一眼,想到陛下毕竟七尺男儿,又正值血气方刚之龄,深夜来此探望,难保会发生什么,忍不住又叮嘱:“陛下,苏大人刚转醒不过一日,除身子骨孱弱外,脑中淤血也不知散干净没有,要切记不可疲累,不可操劳,以免遗留下病症。陛下您……凡事万莫急在一时,最好忍上一月,让臣确定苏大人身子无碍,才是长久之道。”   朱南羡愣了一下,顷刻反应过来方徐所谓的“急在一时”和“长久之道”是何意。   他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朕知道了。”   进得隔间,朱南羡往卧榻上一看,见苏晋正睁开眼望来,怔道:“我吵醒你了?”   苏晋撑着坐起身:“午后就睡过了,方才歇下后,心里总觉得陛下会来,一直没能真正睡着。”   朱南羡将门掩上,步去榻前,取了两方引枕垫去她身后,一边说道:“早知你在等,我该早些来。”   他为她垫引枕时,整个人其实是俯在她身前的。   玄黑袍服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她仰头就能看到他的下颌与脖颈。   “陛下。”苏晋扶上他的臂弯,“已九月了。”   “嗯?”朱南羡愣了一下,俯下脸去看她。   她清透的眸光里有些无措,对上他的,又垂下眼帘:“我把……说好的七月十三睡过去了。”   朱南羡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过去便过去了,再挑一个日子便是。”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好听,隔得这么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喉间轻微的震动,“你还怕我不娶你么?”   苏晋亦抬眸去看他。   清新的,带着一丝药味的鼻息就喷洒在他脖间,眸底流转着的光如月下滉滉而动的湖水,每一丝微澜都攫取他的心神。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没了,目光深处有令人焚灼的认真。   这样的认真她亦感同身受,忍不住倾身向前,柔软的唇瓣在他的嘴角微微碰了碰。   朱南羡的喉结上下一动,这一碰犹如她随手一拨便撬动他心里头的千斤闸,千丈万丈潮水都奔腾而下,他闭上覆上她的同时,忍不住轻声叹:“阿雨。”   “嗯。”她低声应他。   “我实在是……”他不敢吻深了,只能浅尝辄止,然后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理开她额稍的发,抵着她的额头:“实在是忍不了。”   苏晋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的“忍不了”是何意,整张脸一下灼烫起来。   他又如蜻蜓点水,温柔地掠过她修长的眉,清冽的眼梢,划过她薄如蝉翼的耳畔,伴着鼻息与濡湿的触感,令她整个人都忍不住微微一颤。   “我为了不立后,当着众臣的面,许诺守孝两年,可我——真地忍不了这么久,这个诺,我不守了好不好?”   他的唇自她的耳垂,沿着她削瘦的脸颊,又回到了她的嘴角。   苏晋眸光盈盈,低声应道:“陛下的许诺,只是为守孝不立后,可对阿雨来说,妻也好,臣也罢,阿雨的身与心早已许了陛下。”她扶在朱南羡臂弯的手慢慢收紧,“只要陛下想。”   原本能凭借意志力压住的千万丈潮水一下从身体某一处喷薄而出,跟他的浑身的血水都搅弄在一起,便成一汪夺魂荡志的江海。   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往下略略一带,让她平躺于榻上,重新俯下身去。   整个世界都消失得只剩一个眼前人,她的每一次吐息每一声低吟都让他觉得地动山摇,却又美不胜收得让人想往深处的苍山云岫,雪海飞涧里探寻。   他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自己仿佛是迷了踪迹,不期然间,却听到她几声努力遏住的急喘。   这几声急喘令他的神识蓦地一震,先时方徐的叮嘱一下子又回到他脑海里——苏大人刚转醒不过一日,除身子骨孱弱外,脑中淤血也不知散干净没有,要切记不可疲累,不可操劳,以免遗留下病症。   情海如潮,连他都目眩,更莫说此刻依偎在他怀里,还未曾病愈的她了。   朱南羡狠狠一咬自己的舌根,险些咬出血来,才将自己的清明唤回。   俯脸去看苏晋,只见她额头有汗,双颊是并不健康的潮红,唇色已有些发白了。   “阿雨。”他扶住她的双肩,“你可还好?”   苏晋的双眼的半阖着的,摇了摇头:“我没事。”   朱南羡看她这副无力的样子,懊悔道:“怪我,险些没忍住。”   他为她将半褪的衣衫穿好,为理了理她的鬓发,扶着她重新坐起,取过自己冕袍罩在她双肩,移去桌前一边斟水,一边道:“来人。”   栒衣与余葵推门而入:“陛下。”   朱南羡将手里的水递给苏晋,叮嘱了一句:“有些烫。”然后才对跪着的两人道,“去将朕月前放在未央宫的事物取来。”   余葵称是,退了下去。   栒衣抬目看了一眼,只见朱南羡浑身只着中衣,一身龙袍竟罩在苏晋身上为她御寒。   她不由咋舌。后宫女子总提“圣眷”二字,又说列朝列代哪位皇帝为着嫔妃做出许多失心失智的事来,可那样的失心失智,总躲不过皇帝本身的昏庸。   然而,她今日见识了晋安帝这样的圣眷,只觉是闻所未闻了。   栒衣俯下首,虽知道今日圣上的登基大典,照理当回明华宫歇息,仍是问了句:“陛下今日可要歇在未央宫?”   朱南羡回头看了苏晋一眼,她脸上的潮红已褪去,取而代之的苍白病色令人放心不下,于是道:“嗯,歇在未央宫。” 第176章 一七六章   不多时, 宫女余葵便回来了。   她手里的金盘上拖着一袭朱红嫁衣。   嫁衣的样式并不繁复, 没有预想中的金线绣凤, 嵌玉镶珠,只有裙摆与广袖上开着一朵一朵扶桑花。   朱南羡对苏晋道:“这是我母后当年的嫁衣,我今日, 将它送给你。”   昔朱景元入主应天府, 与故皇后大婚, 那时大随尚未立朝, 朱景元说,要倾尽财力, 请江南最好的绣娘在嫁衣上用金线绣上凤凰,缀上东珠, 却被故皇后拦了,她说各地征战未平, 处处需要开支,不该在她身上铺张浪费。她花了半年时日,在嫁衣上,以暗朱色的绣线, 在裙摆与广袖上绣上大片大片扶桑。   扶桑花又名朱槿,朱之一字, 也是他的姓氏。   苏晋看着眼前的嫁衣。   这是一抹十分纯粹的朱色, 却同时有娇俏的明艳与沉敛的深红, 温婉又磅礴。   说来好笑, 她虽身为女子, 一生至今还没穿过几回像样的裙裳。   谢相离世,她独自离开蜀中后,女子的装束她只扮过两回,一回是在两三年前的马府,另一回是在今年三月,朱南羡离宫时,她扮作戚绫的侍婢助他逃生。两回都是命悬一线,不得已而为之。   朱南羡又道:“方徐说,你的身子还需调理一月,我算过了,一月后恰是十月小阳春,你我择个吉日成亲。”   眼前的嫁衣滟潋如春。   苏晋看着它,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未穿过这样好看的衣裳。   她一直知道朱南羡待她好,好到了骨子里,但这是头一回,她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苏晋垂下眼帘,轻声道:“这太贵重。”又道,“君子投桃报李,陛下赠我先皇后毕生之珍,我却拿不出更好的事物回赠给陛下了。”   “怎么拿不出。”朱南羡道,“你的玉佩不早在我这里了么?”   他自卧榻旁坐下,看入她的眼,分外认真道:“且我许诺过的,你受过的苦,你过往的缺憾与不甘,从今往后,都由我来弥补给你,这一身嫁衣不算什么,你也不必想着回报,你昏睡的这些日子我已想得很明白,我此生别无他求,只要你平安。”   朱南羡说罢这话,吩咐余葵:“把嫁衣为苏侍郎收好,等她病好,自会保管。”   余葵退下后,一旁的栒衣看了眼苏晋苍白的脸色,问:“陛下,膳房里有备好的参汤,可要为您与苏大人各盛上一碗?”   朱南羡道:“朕不用,为苏侍郎盛一碗。”   须臾,栒衣便将一碗参汤奉上,朱南羡亲自接过:“让朕来。”   栒衣退到一旁,看着这个被人伺候了一辈子的陛下舀了一勺汤,晾温了,才喂给苏大人,方知原来照顾人这样的事也能无师自通。   苏晋道:“还没来得及问陛下,胡元捷受伤后,出使安南的事怎么样了?”   朱南羡本不欲提朝政让她累心,但心知此事若不与她说明,她只怕会日思夜想,于是道:“那个胡元捷是个识时务的人,回宫的第二日,就亲自给胡皇去信一封,称返程途中遇上山崩,多亏你与柳昀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苏晋想了想道:“可是他上回遇到匪寇就是朱沢微刻意为之,这回的山崩实非意外,胡皇是安南国君,并非等闲之辈,他的侄子在大随屡遭不测,他定会派人追查。胡元捷可以拿这些理由去搪塞胡皇,我们却不可以,否则有失大国风度。”   朱南羡道:“是,事后大理寺查清白屏山火|药案的根由,柳昀所上的都察院审核奏折里,附上了一本奏请文书,说此事对外可以用‘意外’作解,称这些硝石硫磺是由朱沢微负责的一批军资,往西北运送途中,因存放不慎,引发崩炸,导致山中坠岩,泥流滑坡。我将这份文书仔细看过,细节出入柳昀已处理得十分妥当,是以我将就这文书上的解释,写了一封亲笔信给胡皇,胡皇已回信,此事算是了结。只是,你如今受伤,原定九月出使安南的人选还待再议。”   苏晋道:“陛下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也并非没有。”朱南羡道,“我仔细斟酌过,都察院的柳昀,钱月牵,翰林院的舒闻岚,户部沈青樾,礼部邹历仁,以及朱弈珩大抵都能胜任。但,我对朱弈珩始终不放心,不能将此事交给他,钱月牵是他的人,同理不能委以重任。舒闻岚身子太弱,经不起舟车劳顿。邹历仁倒是景元三年的状元,有才是有才,身上却少了点使臣该有的慷慨锐气,本事总差一截。本来派个年轻的七品御史去也行,但这一回胡元捷连番遭遇事故,令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出使,显得我大随诚意不足,因此挑来挑去,只剩沈青樾与柳昀。   “这二人都不能走,沈青樾掌户部,如今的朝政处处都要用银子,没了他不行,单说西北的军资军费,若非他,我都不知该怎么解决;没了柳昀更不行,今年开年后,朝局艰难,三月湖广的桃花汛,五月山西灾荒的抚恤,还有开封府的贪墨案,赣州一带的流民安置,无一不是经他处理妥当。”   朱南羡说到这里,不由一笑:“如今我理了朝政,才真正明白昔日父皇为何如此看中柳昀。朝廷短人才,像这样的治世能臣,百年难得一遇。”   苏晋道:“陛下不必为使臣的事忧心,我自觉已无大碍,再养些时日,想必可以痊愈。”   朱南羡道:“我是有私心,想将你留在身边,何况使臣九月就要出发,你我十月还该成亲。”   他握了握苏晋的手,将空碗递给一旁的栒衣,道:“打水来。”   陛下这是……当真要在此更衣了?   栒衣十分为难,她当年是在东宫伺候的,皇帝宠幸嫔妃,不,宠幸还是个位高权重的大臣,该是什么规矩步骤来着?   她挖空心思想了半晌,低低应了声是,又小心问了句:“陛下,可要为苏大人打水沐浴?”   朱南羡听了这话,诧异道:“她不是刚洗过?”随即又反应过来栒衣的言中意,沉默了一下,道:“不必。”   朱南羡清洗完毕,吹熄了灯火,掀开被衾上了卧榻。   他一进衾被里便带来一股融融的暖意,但却并不躺下,在身后支了个引枕靠着。   苏晋问:“陛下不睡吗?”   朱南羡道:“躺下去只怕我又忍不了。”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仍是坐卧着,声音自黑暗里传来,很沉很好听,“这样已很好。”   苏晋在他怀里安静地笑了一下。   她的确是很乏很累了,枕着他的胸膛,温热的气息像要将安稳地她包裹起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朱南羡原以为自己会在纠结反复中度过一晚,没想到苏晋睡着后,他听着她起伏有致的呼吸,闻着她发间的清冽气息,不多时竟也沉沉入眠。   彼此心安,一夜无梦。   隔日醒来,外头的天已大亮了。   他们这一觉竟是从前一日亥时睡到翌日卯时,足足五个时辰。   朱南羡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了下来,侧卧着将苏晋搂在怀里。   她还在睡,睫稍因透窗洒下的光微微发颤,脸色较之昨晚已好上许多。   他于是抬起手,为她将落在她颊边的一束光遮去,想将她揽紧一些,又怕把她吵醒,惊扰了她分外难得的好眠。   正在这时,屋外忽地有人叩门。   “陛下,您已醒么?”是内侍马昭的声音。   朱南羡皱眉,今日辍朝,若非有大事发生,这些内侍按理是不敢来叫起的。   “何事?”朱南羡看了一眼怀里安睡的苏晋,应道。   “回陛下,听说今日一早,自西北与北疆同时送来两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朱南羡一听这话,顿时大怔,西北与北疆都在开战,正是他最担忧的两处地方。   “陛下。”怀里的苏晋不知何时也醒了,她沉默了一下道,“陛下先莫担心,先问明急报内容。”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翻身坐起,抬手勾过放于一旁的龙袍,一边道:“来人,为朕更衣。”   在未央宫栀子堂伺候的统共就四人,早已全都候在了隔间外,听得朱南羡令下,余葵与栒衣推门而入,马昭与另一名内侍跪在外间,俯首贴地,不敢抬头。   朱南羡一边自系领扣,一边道:“急报里说了什么?”   “回陛下,奴婢也不知。急报是寅时送到了兵部,兵部的人当时就去明华宫见您了,尤公公找不着您才找到了十七殿下,眼下十七殿下正在未央宫正宫等您,是他让奴婢无论如何都唤醒您。”   马昭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十七殿下还说,两封急报里,自西北送来的那一封,浇得是暗朱色火漆,早上兵部的龚大人看了,情急之下竟呕了血,然他还是强撑着执意进宫,要去奉天殿面见陛下。”   朱南羡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自小从武,曾是军中将帅,最知道暗朱色的火漆该在什么时候用。   大随朝开朝至今只用过一次,那一次,邛州卫遭屠,北疆丢了三城疆土。   “传朕之令,即刻命都察院柳昀,兵部龚荃,户部沈奚,礼部罗松堂,中军都督府陈谨升,金吾卫左谦,虎贲卫时斐,北大营都司俞光祖,即刻来奉天殿见朕。至于刑部……”朱南羡略微一停,“让方槐来。”   马昭称是,领命退下。   朱南羡换好衣袍,就着栒衣打好的水简单洗漱,步到榻前握了握苏晋的手:“你不必忧心,待朕去看看,若实在要紧,朕必定会命人知会你。”   一旁的余葵盛上早膳,见朱南羡已要离开,欠身拜下:“陛下不用早膳?”   “不用了。”朱南羡皱着眉,阔步便出了栀子堂。   苏晋看着朱南羡的背影,心中又将马昭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两封急报分别是从西北与北疆来的。   北疆是大随与北凉的战场,由朱昱深领兵,近日都是得胜的消息,八百里急报送来,龚荃那里又无喜讯,若非败仗就是朱昱深出了事。   而西北那头,是赤力整军来袭。   听说七月时,沈奚解决了军资军费的问题,朱荀与茅作峰已分别自两地赶赴西北,又说行军速度快,先行军已于八月中到达。   既如此顺利,就算遭到突袭,也该有法子应对才是,怎么会用上暗朱色的火漆呢?   “余葵,为本官更衣。”苏晋思及此说道,“本官要去奉天殿。”   余葵道:“可是大人才刚转醒,如此操持,怕对身子不好。”   苏晋道:“若不亲自去看看,只怕更会急出病来。”   余葵见她执意,自去橱柜里取了她的官袍,为她更衣的当儿,又道:“大人好歹将早膳与药汤吃了再走。”   等苏晋换好官袍,赶去奉天殿时,原守在殿外的内侍与侍卫早已跪了一地。   苏晋刚走近,只听奉天殿里头忽地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在地,紧接着,就是朱南羡震怒不已的叱喝:“给朕斩了他!!” 第177章 一七九章   奉天殿内一片寂然。   少倾, 内侍吴敞来报:“启禀陛下, 刑部侍郎苏大人求见。”   苏晋一进殿就瞧见地上四分五裂的玉镇尺,殿内除了早上朱南羡传唤的几名臣工, 朱十七也在, 一干人等均朝她看来, 神情十分凝重。   朱南羡看到苏晋,原本腾腾的怒气虽被压下去了不少, 但心中的悲虑却丝毫不减。   “来人,给苏侍郎赐坐。”片刻后, 朱南羡道, 又看向龚荃,“龚尚书, 你也坐。”   龚荃已是古稀之年, 原本精神矍铄的他今早接到军报后一下变得苍老颓丧,扶着椅背坐下后,狠狠一叹, 劝道:“陛下切莫伤悲愁虑,当务之急, 是如何解决西北的燃眉之忧, 甘州城失守,日后打回来便是,总不能再枉顾了永昌府万千百姓的性命。”   苏晋听了这话, 心中顿时一凉。   甘州城失守了?   可朱荀与茅作峰不正是在附近的凉州卫吗?   在场并非人人都看过急报, 朱南羡道:“柳昀, 青樾,你二人把军情说给苏侍郎与后来的三位指挥使听。”   “是。”沈奚道,“今早的两封军报分别来自北平府与西北。先说北平府的,在最近的一次与北凉的交手中,四殿下为速战速决,亲率先锋队突袭北凉轻骑兵阵,被飞矢射中腹部,落马伤重。”   左谦诧异道:“四殿下领兵果决沉稳,此次为何突然冒进?”   “因为西北的军情。”柳朝明道。   北凉与赤力接壤,都是物资稀缺的游牧之国,不益打长久的消耗战,而今这两国同时进犯大随,若战事陷入僵局,只怕会联手,所以朱昱深才想一举破敌,先将北凉击溃。   “北平离西北都司更近,四殿下比我们先一步接到西北军报,知道甘州城失守。”柳朝明道,“好在他这一招攻其不备,虽令自己受伤,但此战也令北凉元气大伤,一时无法重整旗鼓,也给北平军与四殿下争取了休整时间。”   “令人心急的是西北的军情。”沈奚接着柳朝明的话道,“茅作峰与朱荀到达凉州卫后,由茅作峰留下安置先行军,朱荀去甘州与永昌查点军资,再作汇合。但赤力那头早有准备,于一月前,也就是八月初便安插了一支突袭军在甘州城附近埋伏,趁着朱荀安置军资的当口发起突袭。朱荀——守城不能,弃城而逃。”   弃城而逃?苏晋愣住,那城里的百姓呢,要去存放的军资呢?   “其实当时茅作峰接到急报,已率兵往甘州赶了。”龚荃道,“凉州卫到甘州府,走得快至多一日路程,朱荀只要撑一日,就能等到援军。可他当时却不守,只带着余下不多的物资出了城。茅参将他……知道而今朝廷开支吃紧,又顾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在赤力突袭军占城后,仍执意开战,虽夺回了物资,护送走了部分百姓,但粗略估计,将士与百姓的伤亡仍在五千以上,甘州失守,茅参将自己也多处负伤,被赤力蛮子——斩断了一条手臂,命悬一线。”   龚荃说到这里,言语已是哽咽,他双眼发红,咬牙切齿道:“其实只要朱荀多留片刻,多抵御突袭军片刻,我大随,也不至于失了这最后一名可作战领兵的参将!”   “且信上还说,茅参将之所以能保得一命,是因为三年前,陛下离开西北时,将自己十分珍贵的护心铠送给了茅参将。”沈奚道,“正是这副铠甲,帮他挡去了几发射中要害的箭矢,否则以当时的情形,想必九死一生。”   苏晋听了这话,不禁看向朱南羡。   他与她说过,在西北领兵的五年,这名被他私底下称作“茅子”的参将一直是他的副手,他们曾同生死共患难,虽是君臣,更是兄弟故友。也正因为此,他去西北的信里画上一只龟,他便亲率三万西北军南下,助他守住凤阳军,助他夺储登极。   朱南羡的眼底有浓浓的悲愁。   可事已至此,伤悲与忧愁是最次要的。   朱荀临阵脱逃,或许并不是因为怯懦,或许他只是不愿因小失大,只是因己方兵将不足,难以作战,是以想着要保住仅存军资,但因果如何已不重要,他这条命是不能留了。   没有守护城中百姓是他不可饶恕的罪过,何况还搭上一个茅作峰。   沈奚道:“茅参将虽护送走了部分百姓,但因他身受重伤,无法再领兵作战。西北军怨沸腾,军报是由两名统领手写的血书。”   “唯一的好消息,”柳朝明道,“赤力突袭军占据甘州后,欲乘胜追击,被茅参将手下一名肖姓统领顽强抵抗,整合残余兵将,守住了凉州卫。然,眼下追击的只是赤力突袭军,由赤力三皇子达木尔所率的大军还未赶到,我们的大军虽会于九月中抵达凉州卫,但茅作峰伤重,朱荀当斩,军中已无主帅,是以而今最棘手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派谁出征?”   达木尔大军号称“铁鹰之师”,在西北骇人听闻,鲜少有人能与之抗衡。   柳朝明此问一出,大殿又静了下来。   “陛下——”须臾,只听龚荃一声悲呼,他双膝落地,哽咽磕头道:“臣有罪,请陛下重罚!”   朱南羡道:“龚爱卿快请起身,爱卿劳心劳力,何罪之有?。”   “陛下,年初边疆动乱,七殿下要派罗将军去岭南时,只有柳昀一人极力阻止。老夫起初虽支持柳昀的决定,但后来因征伐在即,关键时刻松了口。现在想想,倘若当初老夫能够与柳昀一起坚持让十二殿下出征,最后去岭南的未必是罗剑佑。   “十二殿下镇守岭南数年,一定能得胜归来。罗将军不去岭南,也不至于早早战死。罗将军与十二殿下但凡有一人还在,老臣都不会建议陛下让朱荀去西北,而今西北落到这个境地,失了甘州,害死数千百姓将士,都是臣的过失。”   龚荃说到这里,双肩竟颤抖起来,声音愤慨而悲凉。   “陛下说要斩了朱荀,老臣也想斩了他,若能换回茅参将一条手臂,换他清醒过来,哪怕把老臣一并斩了,碎尸万段,臣也绝无二话。”   苏晋看着龚荃的样子,于心不忍,上前将他扶起道:“龚大人何必将过错揽在己身,北凉整军,东海倭寇扰境,岭南战乱,赤力突袭,这些原都不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今日的困局,也非罗将军出征岭南这样一个决定造成的。前面一关关都挺过来了,我们今日也必不会被阻在这里。”   沈奚道:“是,龚尚书为朝政军务殚精竭虑,何必苛责自己?正如柳昀所说,西北将士已不信朱荀,当务之急,是要尽早增派一名能够稳住西北军心的将帅。”   柳朝明道:“臣方才已细想过,最好的人选该是四殿下。但四殿下已经受伤,北凉虽被击溃,难保休整过后不会重整,是以四殿下无法去西北。其次是戚无咎,可是东海之乱尚未平息,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   这时,左谦越众而出,单膝拜下道:“陛下,臣愿自请前往西北。陛下在西北领兵时,臣曾跟在陛下身边两年,对那里的气候,地势,赤力的作战习惯,都有过了解。臣愿以性命跟陛下起誓,绝不弃城,绝不弃民,绝不弃我大随的寸疆寸土。”   时斐亦拜下道:“陛下,臣也曾在岭南领兵三年,愿为左将军副手,与左将军,众将士一起守住西北边疆。”   朱南羡看着他们,片刻,负手回身,慢慢地在龙椅上坐下,手肘撑着膝头,俯下身,以掌遮额:“让朕想想。”   奉天殿正中以金砖铺就的柿蒂纹光可鉴人,阳光打在上头,映照出雕粱上的乘云而翔的飞龙。   朱南羡不由得想起前一日,自己站在正阳门楼上,看着万千犹如朝拜神佛一般朝拜自己的百姓。   这便是所谓帝王吗?朱南羡想,如这困在金砖里的飞龙。   其实还有什么好思虑的呢?   赤力达木尔铁鹰之师来袭,朱荀必不能再用,只有一个让人信服的将帅,才能平息西北充斥着惶恐与怨愤的军心。   而泱泱整个大随,这样的将帅,唯余一人。   其实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其实,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心里已有了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只能由他说出来。   朱南羡开口前,莫名想起了三月初,自己出逃东宫前,去明华宫取了密旨,跪在父皇榻前说得那些话——   “儿臣其实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今日愿争帝位,说到底也是起于私念,怕自己再护不了心中想护之人。   “但父皇放心,若有朝一日,儿臣承继大统,一定尽己所能守好大随的寸疆寸土,一定将黎民苍生江山社稷都扛在己身,一定会对得起父皇,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本心。”   他是真地从未想过要这个皇位。   直到今日,他都觉得自己登上帝位是受时局所迫。   但人真的很奇怪,不在那个位置时,觉得它很远,像罩着一团雾,隔着山川湖海,但一旦到了那个位置,无师自通便明白了它本来的样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   “朕……”朱南羡终于开口,“有个决定。”   他抬目,看向站立在殿内的肱骨大臣。他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了苏晋身上。   他想起自己说十月小阳春要娶她。   他多么想娶她。   他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立后,不纳妃,任整个后宫空空如也。   可是他不能不管他的臣民百姓。   朱南羡的目光只在苏晋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开。   在答案出现的瞬间,他已做好了决定。   “朕决定,”他起身,负手平视前方,“御驾,亲征。” 第178章 一七八章   奉天殿静得落针可闻。   这个年轻的皇帝承继大统不过两月, 登基不过一日,就要亲征边疆。   但西北如今的局面, 除了他, 没人挽救得了。   殿内一时无人应声,众人安静片刻, 齐齐合袖揖下,欲行稽首礼。   正这时, 内侍吴敞来报:“启禀陛下, 十殿下请求觐见。”   他通禀完毕, 觉得殿中气氛凝重异常,看了看朱南羡的脸色,随即道:“老奴请十殿下先于殿外候着。”   “不。”朱南羡道, “让十皇兄进来。”   朱弈珩今日着一身鸦青蟒袍,腰扣上嵌着的玛瑙自带层层叠叠的细丝, 打眼望去, 像一幅藏在石头里的写意图。   他看了看朱南羡与一众朝臣,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禀陛下, 臣今早听闻有两封急报分自北疆与西北送来, 去兵部一打听,顿时心急如焚,特来与陛下商议解决之道。”   朱南羡道:“听十皇兄的意思,是对西北的危情已有应对之策了?”   朱弈珩道:“陛下说笑了, 臣一介习文的读书人, 军务军策只略知一二, 实难想出绝妙的对策。但臣以为,眼下的朝政当以西北的军情为重中之重,要让西北的将士安心作战,不必顾虑后方。   “臣在来奉天殿的路上数度思量,深以为朝局危矣,臣身为皇室宗亲,身为陛下的兄弟,不该再留在宫中养病,而是应当为我大随的国祚社稷尽一份心力。因此,臣自请不日返回桂林府,为陛下守岭南,平流寇。广西道与安南接壤,倘若安南有异动,有臣在桂林,也好第一时间知会朝廷,及时做出应对,不让陛下烦心。”   朱弈珩这番话说得分外诚恳。   然而朱南羡听了,却没有立时应话。   他看着朱弈珩,一步一步从陛阶上走下,淡淡笑了笑道:“十哥,你的伤已养好了么?”   朱弈珩亦看着朱南羡,曾几何时,他这个目光干净得让人一览无遗的十三弟已快要让人瞧不透了。   “多谢陛下关心,已养得差不多了。”   “是么?”朱南羡走到朱弈珩面前停住,“十哥的伤,说到底是为了朕才受的,朕若没有亲眼确认过十哥的伤势无碍,怎么好放心让你回去?”   当时朱南羡出逃京师,若不是朱弈珩自伤一刀,成功骗过了追来的羽林卫,凭当时的情形,朱南羡想必难以逃脱。   然朱南羡这一恩却不是白承的,朱弈珩在自伤前,与他说过一句话:“十三,十哥拿这一刀,跟你买你继位后十哥的一条命,如何?”   千钧一发之刻,朱南羡只能应他。   朱弈珩道:“陛下不必担心,臣当时虽伤得十分严重,好歹已养了半年,只要仔细调理,想必——”   “秦桑。”朱南羡并不等他说完,“把你的匕首给朕。”   “是。”   朱南羡把匕首握在手里,以拇指撬开匕鞘,盯着朱弈珩,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依朕看,十哥的伤,应是还没养好!”   随着最后一个“好”字话音落,朱南羡抬起手腕,将匕首一把扎进了朱弈珩的右胸之上。   这个位子很精准,只要再往下半寸,足以取人性命。   鲜血汩汩地涌出,顺着匕首淌落在地。   朱弈珩愕然看着朱南羡,呛咳两声,嘴里涌出大口鲜血。朱南羡的手松开匕首柄的刹那,他跌退数步,还好被一旁的内侍扶住。   然晋安帝没开口,殿中无一人敢传太医施救。   无一人敢动。   朱南羡缓缓道:“朕时而回想宫前殿,昭觉寺发生过的事,觉得还有一些疑惑处想问问十哥。但一来十哥受伤未愈,二来朕政务繁忙,腾不出空闲与十哥叙话。十哥到底是朕的皇兄,你的伤势朕方才已仔细为你瞧过了,这一身病痛,不养个一两年怕是不能好齐全。回桂林府的事,就暂不议了。”   “秦桑。”朱南羡说到这里,目色一凉。   “在。”   “将朱弈珩带去太医院救治,把后宫兰苑收拾了给他住,他这一身伤受不得风,自今日起,命梁阗带府军卫仔细把守兰苑,照顾好朕的十皇兄。”   “是。”秦桑应道,随即召来两名侍卫将朱弈珩抬着走了。   朱弈珩离开后,奉天殿内无人敢多问一个字。   朱南羡看着地上还未作清理的血渍,负手转身,阔步走回龙椅,一边道:“龚荃,陈谨升,俞光祖。”   “臣在。”   “今日未时,传兵部,都督府,北大营四品以上大员与指挥使到都督府与朕一齐拟定出征计划。”   “臣等遵命。”   “沈青樾。”   “臣在。”   “此次出征兵贵神速,朕决定轻装简行,朕给你一日,将军资军费的账目拟好,明日廷议后呈来奉天殿。”   “臣遵命。”   “曾友谅。”   “臣在。”   “原定十月的各部官员任免,朕决定提前到十日内进行。你自今日起,召集吏部所有人加紧考核,拟定名录。罗松堂,刘定樑,吏部忙不过来,你二人亲自带人过去帮忙。”   “臣等遵命。”   朱南羡步回到龙椅前,却并不坐,他负手面向殿中一干众臣:“西北军情危急,朕在心里粗略算过时间,最迟九月十二出发,军务繁忙,在此期间,柳昀,大小政务由你拟定票拟后,再呈给朕过目。今日议事后,速拟一道紧急咨文,一,着令各衙司堂官自今日起到九月十二,一律夜宿当值,若非要事,不得回家;二,不得借故渎职,不得拖沓误事,不得妄议军情,以免以讹传讹,人心浮动,违令者从严惩处。”   “臣遵命。”   “苏时雨,你回刑部后,以尚书之名拟一道咨文,褫朱荀‘忠勇侯’封号,处以斩立决,人头留在凉州卫,待朕去了亲验。”   “臣遵命。”   朱南羡说到这里,略微一顿,问:“朕能想到的便是这么多,众爱卿还有何其他提议?”   龚荃道:“陛下,时将入冬,您此去西北,沿路气候将愈发冷寒酷烈,更会遭遇风雪。臣只请陛下千万莫要因赶路枉顾自身周全,一个城池丢了抢回来便是,但陛下的安危才是我大随社稷的根本啊。”   朱南羡道:“无妨,朕心里有数。”   罗松堂抬起眼皮觑了觑眼朱南羡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那出使安南的人选……”   朱南羡一听这话,目色沉寂下来。   出使安南的事宜,正是他目前最忧心的。   此去安南路途迢迢,使臣与胡元捷必须于九月中之前离开,否则一入寒冬,大雪封路,难保会被堵在半途。   “陛下。”这时,苏晋越前一步,“臣自请出使安南。”   朱旻尔道:“可是,苏侍郎伤病未愈,怎么都该养足一月,不宜舟车劳顿。”   苏晋道:“禀陛下,十七殿下,臣虽刚转醒不久,但自觉身体已无大碍,此去九月中还有半月时间,臣只要好生休养,想必能够痊愈。   “况且,臣的伤病还是最次要的。原本回给胡皇的宝册说,写的就是臣的名字,胡皇也已看过。臣与胡元捷一起受伤,他回去了,随他同去的使臣却要换一个,难免让安南觉得我大随诚意不足,觉得我大随臣子都是娇弱之辈,因受伤便避不出使。臣正是要自己去,让任何人都不能小觑了我大随。   “更重要的是,朝廷短武将,西北军怨,茅参将重伤,朱荀当斩。这样的局面,连陛下都不得不亲征,于冬月出行,以身涉险。我等身为臣子,更该助陛下保护家国,坚守后方。安南势必不能再起战乱,臣此番出使,一定会将大随与安南的问题妥善解决,让陛下再无顾虑。请陛下相信臣,也请陛下放心。”   朱南羡看着苏晋。   她的目光清透而坚定,自含一团灼艳烈火。   恍如在水榭初遇时,那个令他惊为天人的回眸;也如三年前的再相见,她浑身浴血,从乱糟糟的街巷里,拖着钢刀一步步走来。   她真是独一无二。   这一身连男子都少有的铮铮傲骨之下,是灿若艳霞的锦绣明光,是要生出垂天之翼的鲲,抟风九万,击水三千。   他如何不信她?   “罗松堂,传朕旨意,着原定使臣,刑部侍郎苏时雨为今出使安南使臣,自即日起与礼部一起筹备出使事宜,命太医院医正方徐随行,沿途照苏侍郎的病情。”   “臣遵旨。”   “曾友谅。”   “臣在。”   “另传朕旨意,自即日起,擢,刑部侍郎苏晋为刑部尚书,掌理大随一切司法刑狱事务。并将旨意昭告天下。”   “臣遵旨。”   朱南羡想,他要让天下所有人知道,让安南国的人知道,不日将从大随出使的,不是侍郎,而是一部尚书,是朝廷不可或缺的肱骨脊梁。倘若她有任何闪失,等他带兵回来,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屠了敢伤她之人,伤她之国。   朱南羡迈出奉天殿前,似是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左谦,时斐,你二人料理完亲军卫的事,即刻来都督府,朕要在出征前,将日前商议的重整神机营,建立陌刀卫的事定下来。”又看向沈奚与柳朝明,“沈卿柳卿,你二人待会儿也过来。”   “臣遵命。”几人一同俯首行礼。   朱南羡刚欲走,只听身后龚荃唤了一声:“陛下。”   他掀袍跪地,认真而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逢此国难,陛下不避不退,挺身而出,老臣,愿代我大随万千臣民百姓,叩谢陛下圣恩!”   此言一出,殿中其余人等也一并撩袍朝朱南羡拜下:“臣等,叩谢陛下圣恩。”   朱南羡沉静地看着这一地跪向他的臣子,只道了一句:“众爱卿平身。”一刻不停地领着秦桑往都督府的方向去了。   西北急报一来,朝廷各部各寺都繁忙起来。   霜寒九月,众衙司直至中夜都点着灯火,礼部筹备出使,礼部拟晋安年间第一次官员任免名目,最为奔忙的要数兵部,户部,与都察院。兵部与户部议亲征的随行兵卫与军资,都察院原就查核百事纲常,又因朱南羡将政务交给柳昀,几乎是人人通宵达旦,夜以继日。   这一日,柳朝明将贴好票拟的奏本送来奉天殿,正着人通禀,管事牌子吴敞看到他,道:“柳大人,真是不巧,早前四王妃因四殿下伤势前来与陛下辞行,说今日就要回北平府,陛下与沈大人亲自去送她了,您看是要老奴帮您把奏本专呈给陛下,还是过些时候再来?”   柳朝明道:“本官还有一事待与陛下议,过些时候再来。”   其时已九月初十,离原定朱南羡出征苏晋出使的日子还余两日,柳朝明将奏本放回都察院,立在书案前思量了片刻,没有理会今早新送来的案宗,反是自一旁的木架上取了氅衣,披在身上,往都察院外走去。   霜深露重,一连数日虽未落雨,但整个宫禁都湿漉漉的。   泠泠水意将暗朱宫墙浸得鲜亮,柳朝明踩着青石板,走过隔着内外宫的恭旋门,最后在朱弈珩软禁的兰苑外停住脚步。   兰苑很静,或者说,整个后宫都极其安静。   朱南羡继位后,后宫无主位,先帝的嫔妃除了喻太妃与戚太妃还在,其余的或剃发为尼,或搬去皇陵与西面行宫,或随先帝一同去了。   兰苑外的两名府军卫看到柳朝明,与他行礼:“柳大人。”   白日天光,长长一条甬道,连个过路的内侍都没有。   柳朝明点头:“本官来看看十殿下。”   两名府军卫对视一眼,陛下将十殿下软禁于此的时候,只说过不让十殿下离开,确曾没说过不准允人探望,于是侧开半个身子:“柳大人请。”   待柳朝明步入苑内,一名府军卫想了想,又唤了声:“柳大人。”   柳朝明回过身来。   “还望大人能体谅卑职,陛下虽未言明不准允人探望十殿下,但请大人莫在里头待久了。”   柳朝明没答这话,折身往正堂后去了。   朱弈珩虽已休养了近十日,但身体还十分虚弱,大部分时辰都是睡着。然而这一日,他仿佛是知道柳昀要来一般,午后吃过药也没睡,命宫婢在身后支了两个枕,靠着闭目养神。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朱弈珩便睁开眼来。   屋内两名宫婢看到柳朝明,欠身拜了拜,随即退出屋外。   柳朝明于桌前坐了,开门见山道:“你早先与我说,殿下七年前在都督府安插了一个人,可是目下这个都督府同知陈谨升?”   朱弈珩听了这话,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声音是伤病未愈的有气无力,却带着一丝戏谑与调侃:“怎么,柳大人在迷雾深山里藏了这么多年,如今是终于决定出手了?” 第179章 一七九章   柳朝明不置可否:“安插两个暗桩罢了。”   朱弈珩道:“据我所知,自十年前四哥与大人立下盟约后, 大人除了因玉玦出手过三次, 其余时候一直袖手旁观, 而今最后一块玉玦残片尚在四哥手里,究竟是什么打动了大人,让大人最后决定站在四哥这边呢?”   柳朝明淡淡道:“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那让本王来猜一猜好了。”朱弈珩道,“是因为昭觉寺事发当日,柳大人因私念让苏时雨送信,险些损毁全局, 事后四哥非但不怪, 反是在大人力挽狂澜后,送还第三枚残玉?   “又或因为十三出逃东宫,苏时雨涉险,你为帮她命悬一线, 最后反被四哥挽救于水火?”   朱弈珩说着,笑着蹙了眉,摇头道:“但是,依本王对大人的了解,大人不会因一个‘情’字便改变本心,因此上述两个理由都不对。啊, 是不是因为今年年初, 四哥在抢夺皇位的最佳时机没有选择留在宫中与朱沢微朱南羡争斗, 而是毅然出征, 守卫北疆,因此打动了大人?”   柳朝明没有作声。   “看来是叫本王说中了,四哥出征当日,大人前来相送,说明大人最终认可四哥,与本王已是彻彻底底的同党之友了?”   柳朝明一听“同党之友”四字,一勾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你身负重伤,被朱南羡软禁于此,生杀予夺都在朱南羡一念之间,跟个死人没分别,还提什么党友?”   朱弈珩听了这话,并不生气。   他知道当年朱昱深与柳朝明立下盟约时,曾许了柳朝明三诺。   后来朱昱深与他提起自己与柳昀的约定,说过一句话——十年之约,其实也是谋。朝中臣工千百,有志有智者众,然,只有柳昀独一无二。本王以十年约,所图谋的,唯柳昀一人尔。   朱弈珩当时还问过朱昱深,既是图谋,那四哥许柳昀的三诺可是饵?   朱昱深答:不,诺即是诺,本王会守一生。   “你准备何时动手?”朱弈珩没续方才的话头,转而问道。   柳朝明道:“我尚不打算动手。”   “为何?”朱弈珩诧异道:“年初四哥因决定出征,已然错过了一个绝佳的时机,如今朱南羡亲征,苏时雨出使,你只要布局半年,在他们回来之前发动宫变,将大权握在手里即可,至于兵力你勿需担心,我——”   “你也说了,如今朱南羡出征,苏时雨出使。”柳朝明不等他说完,打断道。   朱弈珩随即明白过来。   家国疮痍,外患深重,这样的时候,实不益再添内忧。   朱弈珩笑了一下:“又要错过一个好时机。”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你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安插人手,十三现在已是陛下,你就不怕惹他生疑?”   然此问一出,他蓦地反应过来,“十三已对你生疑了?”   柳朝明安静了片刻,道:“朱南羡自带兵回来就没闲着,他心思澄明异常,许多事比旁人看得更透。昨日议礼部右侍郎人选,曾友谅提议舒闻岚,七卿里除了沈青樾,其余的皆无异议,奏本递到皇案,朱南羡只批了两个字‘不妥’。”   朱弈珩略一思索:“他是猜到你拿矫造诓朱沢微那回,矫造是舒毓模仿先帝笔迹写的了。”   柳朝明道:“他既然能在奉天殿上当着众臣的面给你一刀,说明昔日宫前殿,昭觉寺的种种,是谁布局,谁又知情,他心中已经有数,只是碍于北疆的战事,暂且没有动四殿下罢了。”   “这么说,他如今不动你,也是因为朝政民生离不开你?”朱弈珩道,笑起来,“那你还真是冤,说起来你这些年并没有在党争里搅合多少,不过因为一玦盟约出手过几次。但十三这大半年来历经朱悯达,朱沢微,朱祁岳之死,受尽磨难,夺嫡的惨烈残酷早在他心中烙下深痕,深知一个江山容不下两个想承大统的王,你此前种种作为,他必将你归于与四哥一党,无论你解释与否,他身为帝王,已是必不可信了。”   柳朝明见他说来说去,话头又绕回自己身上,十分不耐,起身道:“陈谨升若不是四殿下的人,那本官便用自己的人了。”   “他是。”朱弈珩道,“且本王还可以给你交个底,早年本王安插线人,于各部衙门都搁了几个,为防误事,许多条线早已拔除,但有那么一两个一直藏着,未曾动用,其中有一人后来与苏时雨走得很近,他二人是真心相交,并非本王授意,因此绝不会惹苏时雨一党怀疑。逢此危急之时,柳大人若用得上,便把这枚棋子也用了吧——今京师衙门府丞,周萍。”   朱南羡送完沈筠归来,身边又多跟了一名侍卫,秦若。   秦桑与秦若是两兄弟,自小便跟在朱南羡身边。八年前沈筠嫁朱昱深为妃,远赴北平府,东宫上上下下无一人放心,朱南羡于是将自己这两个贴身护卫给了沈筠,让他们只听四王妃一人之令,无论如何护她周全。   今年年初,昭觉寺事变,故太子与太子妃惨死,沈筠带回京师的百余兵马就是以秦桑秦若为首。朱南羡出逃东宫当夜,沈筠派秦桑护送。而今朱南羡继任为帝,秦桑做了新帝贴身侍卫,沈筠要回北平,不忍秦氏两兄弟分离,便将秦若留了下来。   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吴敞一见朱南羡,迎上来拜道:“陛下,今早柳大人过来送拟好票拟的奏本,还说有事与陛下商议,老奴现下可要传他觐见?”   朱南羡一面走一面道:“嗯,传他来谨身殿。”   吴敞又道:“府军卫指挥使梁大人已在奉天殿外候着了,说有要事禀告陛下,也要令他去谨身殿么?”   朱南羡听了这话,步子一顿。   亲军十二卫由北大营,值卫所统管,就算有犹疑不决的事也会先问过左谦或时斐,等闲不会找到他这里来。   府军卫?如今府军卫手上最棘手的事便是看管朱弈珩了。   朱南羡点头:“也传梁阗。”   谨身殿即御书房,梁阗刚与朱南羡禀报完事宜,外头吴敞便道:“禀陛下,柳大人到了。”   朱南羡看了梁阗一眼,令他站去一边,才道:“传。”   柳朝明进殿后,行过礼,尔后将手里的奏疏递给尤梓,由尤梓呈于皇案。   朱南羡翻开一本奏疏,一面看一面道:“朕听说,柳卿有事要与朕商议?”   柳朝明道:“回陛下,臣昨日听沈尚书说,重整神机营,建立陌刀卫的事宜,陛下决定暂且搁下了?”   朱南羡动作一顿,思量了片刻才道:“朕不愿搁下,但朝政开支吃紧,战事未止,建立陌刀卫斥资甚巨,凡事有轻重缓急。”   柳朝明道:“但臣以为,边疆战事不休,是因为朝廷没有实力将其一击即溃,只有加强军事防备,令敌寇暂不敢扰境,才能得以休养生息。臣知道神机营与陌刀卫开支不小,陛下可否先立下国策,缓慢重整建立?”   朱南羡道:“既立国策,便该实行。你既是听沈青樾提起此事,他定与你说过,若要获取足够开支,只能增赋添税。民生艰难,流寇四起,朕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增税?”   柳朝明道:“民生艰难的原因之一,是因景元初年为增财力,土地私有兼并严重,众多农户无地可耕,后虽下令整改,但一直未能切实贯彻,加之天灾连年,落得如今局面。陛下不必切实增税,可以土地为单位,而并非户籍以单位。”   “那就是改国策。”朱南羡撑着额稍,想了一想,“国策一改,四下必定异声难平,且如何改,怎么改,其中条例还需细细议定,动荡太大不说,未必会有良效。”   朱南羡说到这里,道:“柳卿的提议,等西北战事缓和,朕会仔细思量。”   “多谢陛下。”柳朝明对朱南羡一揖,随即就要告退。   等他退到谨身殿门口,朱南羡忽地唤道:“柳卿。”   他从皇案前绕出,负手走到柳朝明面前:“朕两日后便要亲征,此后的政务,要多劳烦柳卿。朕知道柳卿是个守诺之人,今日传你来此,可否请你许朕一诺?”   “陛下请讲。”   “朕要你,帮朕守好江山百姓。”   柳朝明合袖揖下:“陛下的心愿,亦是臣的心愿。”   朱南羡看着柳朝明,半晌,忽地笑了笑:“好,朕信柳卿。”   柳朝明离开谨身殿后,朱南羡顿在远处立了片刻,负手回身。   待他重新自皇案前坐下,脸上的笑意已全没了:“梁阗,今早在兰苑伺候朱弈珩的两个宫婢你可着人带来了?”   “禀陛下,已带来了。”   须臾,两名宫婢便有侍卫押着,跪伏在谨身殿中。   朱南羡问:“朕听闻,今日都察院的柳御史去看望朕的十哥了?”   “回、回陛下,是。”两名宫婢不敢抬头,哆哆嗦嗦地答道。   “哦,那他们说了什么?”   一名宫婢听了这一问,浑身颤得厉害,另一名答道:“回陛下,没说,没说什么。柳大人只不过问了问十殿下的病情。”   朱南羡听了这话,神情渐渐凉下来。   须臾,他将手中玉尺往皇案上一摔,砰然一声惊得满殿侍卫内侍齐齐跪下。   “朱弈珩的本事可真是要通天了!”朱南羡震怒道。   他随意安插进兰苑的宫婢竟也能是他的人。   殿中无一人敢回话,片刻后,还是秦桑问道:“陛下,可要微臣将这二人带下去审?”   “还审什么?”朱南羡道,“她们必是什么也不知,只不过打句诳语来搪塞朕罢了。”   他不耐地挥挥手:“拖下去,杖毙吧。”   朱南羡抬手捏了捏眉心,兀自在皇案前静了片刻,忽然道:“你们都退出去。”然后又对唯留下的一人秦桑道:“取朕私印来。”   每一朝帝王除玉玺外,还自有一方私印,作拟密旨时,辨别真伪之用。   前景元帝册立朱南羡为太子的密诏,上头便是盖了他的私印,是以无人质疑。   如今晋安帝要用私印,当是要拟密旨了。   朱南羡展开一道明黄诏书,落笔时,目光平静得仿佛只是在临摹一帖好字。   等秦桑从他手中接过旨意一看,却大骇失色。   “朕今亲征,无暇政务,为奸佞篡权,朝局失衡,特令亲卫秦桑,持朕崔嵬,在朕亲征期间,左都御史柳朝明一旦有不轨之行,凭此密诏,杀无赦。” 第180章 一八零章   秦桑接过密旨, 犹疑着道:“禀陛下, 陛下的旨意臣定会誓死遵循, 但柳大人高深莫测, 他便是有异动, 臣未必能发现。何等行径堪称是不轨之行?臣实在愚钝, 还请陛下明示。”   朱南羡道:“你不必去分辨,你只需要等。”   “等?”秦桑仍是不解。   “等北疆战乱平息,朱昱深回京复命,届时,你便将这封密诏的内容告诉沈青樾或苏时雨, 何为‘不轨之行’, 他二人自有定论。”   秦桑听了这话,总算明白过来。   对于朱南羡来说,柳朝明做了什么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可以做什么。   这封密诏, 是一个帝王的疑心与杀心。   秦桑问:“陛下与沈大人苏大人一路走来, 彼此信任无间, 既立下这封密诏, 何不即刻将密诏的内容告诉他们, 如此二位大人也好早作防备?”   朱南羡道:“沈青樾聪慧异常, 既然连朕都因过往的蛛丝马迹开始怀疑朱昱深柳朝明, 他心中的疑虑必然不比朕少。依他过往的脾气, 早该来找朕商量应对之策,可他至今没有任何动作,为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四王妃?”   “沈筠只是原因之一。”朱南羡道,“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北疆,只有朱昱深能守,于家于国,朕不该,也不会在这时候动四哥,青樾他亦深知这一点。民生艰难,户部事宜繁重,如果现在就告诉他朕留了这样一道密旨,除了徒增烦恼外,别无益处。”   “那苏大人呢?陛不告诉她,也是怕她在出使路上分心么?”   谨身殿的门敞开着,外头是暮色来临前的青天白日。   朱南羡看着这昭昭日光:“她之所以走上如今这条路,说到底,是受柳昀指引。”   朱南羡知道,对苏晋来说,柳朝明始终是不一样的。   他是她的引路人,是她最为敬重之人,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唯一与她秉承着相同信念的人,更不提老御史与谢相的至交之谊,以及他对她数度相救之恩。   朱南羡不希望因为自己,因为立场,就让苏晋过早地陷入抽刀断恩,取舍难平的境地,虽然他很清楚她的答案。   他可以为她百炼成钢,却不愿她,亦或青樾,因为跟了自己的缘故就枕戈待旦,不得安宁。   他还是太仁善。   秦桑道:“多谢陛下解惑,臣已明白陛下深意,定会仔细收好密诏与崔嵬,等待适当的时机,转交给沈苏二位大人。”   这一日的暮色来得格外早,柳朝明走出正午门的时候,天已昏黑了。   各宫各楼开始掌灯,正午门外一名内侍爬到高梯上,手里竹竿打了个滑,吊在竹竿一头的灯笼“啪”的一声,恰恰砸在了柳朝明靴头边。   若是再偏一些,怕是要砸到左都御史大人身上了。   周遭宫人看了这厢情景,无一不吓得双膝落地。掌灯内侍连踩带滑地下了高梯,跪在柳朝明脚边磕头道:“求柳大人恕罪,求柳大人恕罪。”   柳朝明目色冷清地看着这名内侍,没有作声。   这时,正午门的管事牌子乐公公急匆匆地跑过来,对着掌灯内侍呵斥了一句:“没长眼的东西!”又跟柳朝明赔礼,“是杂家管束无方,这些新进宫的小火者毛手毛脚,险些唐突了柳大人,大人千万勿怪。”   柳朝明没答这话,抬步要走。   “柳大人。”乐公公又唤道,从一旁的内侍手里夺过风灯,急忙忙追上来,“大人这是要出宫办差?大人辛苦,杂家为大人掌灯。”   从正午门往外走,长长一条道,两旁是各部各寺的衙司。出了正午门,前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轩辕台。   夜色倏忽间就沉下来,到了寥无人迹的轩辕台,乐公公一面掌灯走着路,嘴皮子没动,声音却从半阖的唇齿间传出来:“柳大人,吴公公让杂家为您带句话。”   “说。”   “方才在谨身殿,陛下与府军卫梁大人叙完话后,把所有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了贴身侍卫秦大人。”   柳朝明的步子一顿。   “吴公公说,陛下自登基以后,一直有些提防他。今日此举,也不知陛下意欲为何,他让杂家转告柳大人,说您或许能猜到。还跟杂家说,”乐公公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柳朝明的脸色,“柳大人若猜到陛下的心思,让杂家也知会他一声,他好早作准备。”   四下无人,柳朝明立在凉风暮烟里,眸色静得好似一块稀世冷玉。   他回过头,无声息地望了眼正后方魏巍的殿阁宫阙,勾了勾嘴角,忽然笑了一声。   乐公公连忙问:“柳大人果然猜到了?”   柳朝明面无表情:“陛下拟了一道密旨。”   闻此言,乐公公大惊失色。   帝王拟密旨,若非关乎皇储社稷,只能是动了杀心。   而今新帝年轻,又无子嗣,倘若他出什么事,那么帝位名正言顺是由十七殿下继承。如此说来,密旨该与储位无关,那就是——要杀人?   乐公公打了个寒噤:“柳大人可猜到了密旨的内容?跟谁有关?”   柳朝明十分淡漠地看他一眼:“你自去回吴敞,反正跟他无关。”   言讫,头也不回地往承天门走去了。   苏晋被擢升为刑部尚书,刑部侍郎的位子便空出来一个。如今虽逢晋安年间第一次的官员升迁,但四品往上的要职任免需细细斟酌,吏部议了一日没议出个结果,最后决定将刑部左侍郎的位子空着,在苏晋出使期间,由都察院和大理寺,按照州道县分划图,分担刑部部分要务。   九月十一这日夜,吴寂枝正拿了新誊录好的三法司州道县刑狱案宗分配概要给苏晋过目,不妨公堂的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正是刑部右侍郎方槐。   方槐一见苏晋,先是诧异,尔后笑道:“大人次日出使,今日还夜宿公堂案牍劳形,叫我等汗颜。”   苏晋道:“也没甚旁的事物,唯我走后,案宗要与都察院大理寺分审这一桩,说到底是劳烦两个兄弟衙门,再过目一次为妥。”   方槐点头,他这个人一向没架子,见苏晋审卷宗审得认真,便对一旁的吴寂枝道:“险些忘了恭贺你高升刑部郎中。”   吴寂枝道:“方大人哪里的话,下官这也是沾了苏大人与方大人的光。且也谈不上是高升,比下官得力的还有许多。”   方槐感慨道:“是啊,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方槐这番感慨来得并非没有端由。   昨日吏部的咨文下来,单是都察院,言脩与翟迪两名七品监察御史便同时被擢升为正四品佥都御史。   原应天府府丞周萍被转调为通政司左通政。因兵部尚书龚荃连年操劳,年迈不支,原兵部郎中何苋升任为兵部右侍郎,而左侍郎的位子,则是由五军都督府陈谨升迁任。   除此之外,由于朝廷短武将,朱南羡此次亲征将决定带金吾卫指挥使左谦一同远赴西北,任他为副将,左谦原就有从三品怀远将军的封衔,如今封授为正三品昭勇将军,一时风头无两。   这些还都是要职任免,至于四品以下官员的变动,更是随着新帝继位,一改往日旧乾坤,其中有多少是沈苏心腹不必赘言。   方槐与吴寂枝这厢垂手等着,苏晋已将案宗审阅完毕。   她将案宗合上,起身道:“好了。”又看了眼窗外天色,不过戌时,笑道,“往常咱们刑部是六部里最繁忙,到了目下这个当口,反倒率先闲下来。”   “哪里称得上闲?大人歇好了,明日还当出使呢。”方槐道。   吴寂枝道:“大人既审好了,那下官便将这州道县刑狱案宗分配概要给都察院送一份去。”他说完,却又一顿,问,“还是苏大人您亲自去送?”   苏晋闻言一愣,顷刻便反应过来吴寂枝话里的意思。   她此去安南,快则□□月,慢则一二年才返。宫里人皆知她与柳朝明相交匪浅,但柳朝明是个沉潜刚克,寡言少语的性情,倘若刻意去道别难免相对无言,若能寻个由头过去,顺带道一句珍重,便会自然许多。   若放在从前,苏晋定然拿着卷宗去都察院了,可历经白屏山一事后,她却有了心结。   她不知当时在深山夜色里,当她看到柳昀不顾生死来寻他们时,那一个自心里突生的,足以令她震惊的念头是真是假。   但苏晋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人,她心中既产生过这样的疑虑,任何超越同僚之谊的事她都不会再做,否则对谁都不好,哪怕柳朝明待她与以往别无二致,一样的公事公办,一样的沉凝严苛。   苏晋道:“我与柳大人日日都见,刑部的事务也总劳烦他,这会儿再过去,他见了我怕是要烦了。”将案宗交给吴寂枝,“你替我送过去。”   吴寂枝应了,又道:“给陛下的折子也写好了,苏大人可要亲自呈去皇案。”   苏晋想了想:“拿给我吧。”   她取了折子正欲走,后头方槐道:“苏大人,我方才从户部回来时,听说沈大人,罗大人都去兵部了,陛下像是也在,您去奉天殿恐怕见不着他。”   苏晋点了一下头:“好,我去兵部。”   这些日子朱南羡忙得连就寝用膳的时间都没有,除了每日议事,苏晋实没能与他私下见上几面。   昨日好不容易腾出空闲,她刚到墀台,远远却瞧见柳朝明从谨身殿离开,等走近了,又见朱南羡也自谨身殿出来,望了眼柳昀先时的方向,解下腰间崔嵬,递给了秦桑。   她于是自墀台的玉扶栏边默立半晌,等到渐渐日暮,凉风渐起,便折回去了。   平白错过一刻与他相见的闲暇。   苏晋刚到兵部,守在堂外的小吏一见她,忙不迭与她行礼,问:“苏大人是来见龚大人么?”   她如今升任刑部尚书,真正并为七卿,加之与朱南羡的关系,实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苏晋道:“来见陛下,他在么?”   “在,在。”小吏答道,“苏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去通禀。”   苏晋想了想道:“不必,本官稍等一等,他们也不至于议一夜。”   小吏称是,又躬着身为她引路:“苏大人这边请。”   她是自刑部过来,没走正门,从公堂后的中院往偏堂里走,途径一片竹林。九月霜寒夜,翠竹长青不败,凉风拂过,叶叶声声。苏晋跟着灯火,沿小径而行,抬目却见另一头的岔道上,亦有一名小吏提着风灯,正为一人引路。   映着月色灯火,那人披着墨色氅衣,眉目清冷如霜。   苏晋沉默一下,率先上前几步,行了个礼:“柳大人。”   她已是刑部尚书,与他同列正二品,并为七卿,原可不行这个礼的,但她心中对他始终存着这样一份敬意。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   两名引路的小吏并成一路,一前一后各举着灯火,将二人引到偏堂前。一名小吏说:“小的要去通禀陛下柳大人来了,可要为苏大人通禀?”   苏晋道:“那就一起禀了吧。”   小吏刚走不久,只听兵部的正堂外忽然传来隐隐骚动之声,其中还伴着女子的啜泣声。   苏晋与柳朝明眉头同时一蹙,这是六部衙司重地,怎会有女子在此?   一旁的小吏见这骚动唐突了两位大人,忙不迭上前解释道:“禀柳大人,苏大人,今日晚些时候,原忠勇侯朱荀之女,郡主朱郃乐进宫求见陛下,说要为忠勇侯喊冤。后不知怎么,听闻陛下在兵部,便跪到外头来了。她是郡主的身份,我等……都是男子,等闲也不敢逐令侍卫将她带走。”   柳朝明道:“没人通禀宗人府?”   “通禀了,可十七殿下今日恰好不在,两位太妃娘娘因明日陛下就要出征,正领着诸位贵女祈福,不敢打扰。”   正这时,外头的骚动更甚了些,一名小吏急匆匆自堂门跑进来:“禀苏大人,郡主听闻大人您来兵部了,嚷着要见您,您看?”   苏晋想了一下:“本官过去看看。”   言罢,对着柳朝明行了个礼,抬步往堂门外走去。   柳朝明原没在意此事,堂门与他们站着的地方相隔数步,苏晋的身影融进烈烈灯火里,虽纤瘦却并不显柔弱。   他将目光移开,看向夜色中,幽暗的竹林,听得苏晋的声音混在涛涛竹音中传来:“你有何事要见本官?”   朱郃乐慢慢抬头,自婆娑的泪光中辨认出苏晋的脸,忽然一下恨意毕现。   “是你!一定是你祸国殃民,害了我父亲!”   话音落,她便自袖囊中抽出一物,暗夜中寒光一闪,举起匕首便向苏晋刺来。   侍卫离得远,周遭小吏提防不及,都来不及拦阻,一时间只听几声“苏大人当心”的惊呼此起彼伏。   可朱郃乐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哪里伤得了苏晋?   就在寒芒刺来的一瞬,苏晋已一把握住朱郃乐的手腕,反手一撇,狠狠往外一搡,便令她摔倒在地。   匕首“哐当”一声跌落的同时,朱郃乐被几名扑上来的侍卫制住。   苏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寒声问:“谁借你的胆,敢动本官?” 第181章 一八一章   朱郃乐在这推搡之间云鬓已乱, 她仰起头, 怒目圆睁:“若非赵府定亲宴当日, 你在陛下面前嚼舌根,叫陛下对我父亲心存不满,陛下也不会择我父亲出征, 更不会只因一个过失就将我父亲处以斩立决!”   苏晋蹙了眉, 只觉她在胡言乱语。   一旁的兵部郎中斥道:“让朱荀出征, 是陛下与龚大人商议后下得亲旨,与苏大人毫无干系,你如此胡说, 可知已犯了大不敬之罪!”   朱郃乐微微一颤, 仍盯着苏晋, 硬着头皮道:“难道不是他捣的鬼?当日在赵妧与顾御史的定亲宴上,本郡主不过议了一两句陛下立后纳妃的事宜,便遭他训斥,事后父亲带我向陛下赔罪,谁知他那时又与陛下说了什么,叫陛下罚我抄两年佛经,这回我父亲出征, 原是为报国而去, 若不是因他妖言惑主, 陛下岂会要了我父亲脑袋?”   她说到这里, 望着苏晋的目光里忽然浮起轻蔑之意:“从前不觉得什么, 而今仔细看看他这张脸, 再想想外间那些传言,我十三表哥不立后纳妃,却要待他一个臣子如此亲厚,想来祸国……”   “朱郃乐!”这时,苏晋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怒喝。   竟是朱南羡议事时听到吵闹之音,从公堂里出来了。   一众人等见了他忙不迭跪地参拜。   朱南羡道:“众爱卿平身。”面如寒霜地看着朱郃乐。   朱郃乐见他这副神色,心里头不由地微微发颤,近乎乞求地小声唤道:“十三表哥。”   “你喊朕什么?”   “陛、陛下。”她叩下首。   朱南羡这才环视周遭,目光落在苏晋脚边的短匕,声色一寒:“怎么回事?”   兵部一名小吏道:“回陛下,陛下明日出征,今两位太妃娘娘率众女眷于佛堂为陛下祈福,郃乐郡主趁此时机,离开后宫,跪来兵部求见陛下,愿为其父朱荀喊冤。后苏大人亦来兵部,郡主得知,说要请见苏大人,谁知她一见大人便拔匕相向,我等阻拦不及,好在苏大人反应及时,卸了她的兵刃。尔后郡主怪责苏大人,说……陛下是因为受苏大人挑唆,才斩了朱荀。”   朱南羡听着这话,眸色越来越凉:“宗人府的人呢?”   “回陛下,宗人府胡主事已在六部衙门外候着了,两位太妃娘娘听闻这里的事,眼下亦在恭旋门外候命。”   “让胡主事过来。”   “是。”   朱南羡于是步到朱郃乐面前,凉声道:“朱荀临阵而逃,累及参将茅作峰重伤,五千余将士百姓丧生。朕不管他这番行径究竟有何缘故,他身为主帅,胆敢置黎民百姓于不顾,此等重罪,斩了他都是轻的,当诛九族!”   朱郃乐一听这话,浑身顿时抖得如筛糠。   “朕念及他是母后表弟,你曾养在母后膝下两年,是以没有因乃父之过,问罪于你,你可知道?”   “多谢陛下。”朱郃乐不敢抬头,颤巍巍地道,心中只觉眼前这个十三表哥,已与她从前认识的那一个十分不同了。   “然,你身为罪臣之女,身负郡主封号,不恪守本分,以身作则,胆敢私闯六部重地,且在出使前夜,诋毁当朝肱骨大臣,一部尚书。”朱南羡续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宗人府——”   “微臣在。”   “自即刻起,褫朱郃乐郡主称号,褫‘朱’姓,贬为庶民,杖责三十,交由两位太妃安置。”   朱郃乐愕然抬头,惶恐的双目中再没有以往的跋扈之气,泪珠子滚落下来,一句告饶的“十三表哥”才喊出一半,便被侍卫捂了嘴,拖下去了。   这厢事毕,朱南羡回过身,看向方才与自己议事的几部尚书:“朕亲征后,布防事宜就按方才议得定下,龚荃,咨文由你兵部出。”   “是。”   “柳卿,沈卿,你二人亥时来谨身殿,朕要与你们再议一议重整神机营的事宜。”   “臣遵命。”   “曾友谅,你写好咨文后,交与中书舍人舒桓,命他起草任命诏书,明日出征前交给朕。”   “臣遵命。”   如今朝廷短人才,各官职出缺,朱南羡继位后,诸如吏部曾友谅,工部刘定樑等要职都未撤换。有不少人说,晋安帝虽没撤换尚书位,却不会将大权放给他不放心的人。方才一句明日待宣的官职任命诏书,看来是要坐实这个揣测了。   大随开朝二十余年,七卿权力至上的日子想必已走到了头。   朱南羡吩咐完事宜,说道:“天色已晚,诸位爱卿退下罢。”又看向苏晋,“苏尚书,你留步。”   待众人行完礼,分杳散去,朱南羡又对苏晋道:“跟朕来。”   她落后他一步,二人一前一后除了六部衙所。   朱南羡屏退众人,只让侍卫秦桑远远跟着,这才问:“听下头的人说,你来兵部,是为见我?”   “嗯。”苏晋微一点头,“明日就要走了,想私下与陛下道个别,又不知陛下何时有空闲,是以来兵部等着。”   朱南羡笑了一下:“我听说了,你昨日来谨身殿见我,我恰好不在,亥时出头我去刑部,吴寂枝说你回府了。”   苏晋道:“是,明日出使,照林会随我同行,府上有些事宜需要安置,阿福也要托人好生照顾。”她又问,“陛下今夜有闲暇吗?”   朱南羡顿住脚步,于夜色里回过头:“还要与柳昀青樾一起议神机营的事宜,怕会到很晚。”他目光灼亮温柔,“但无论多晚,我一定去见你。”   苏晋垂下眸,面颊微红:“好,阿雨在未央宫等陛下。”   “可是,”岂知朱南羡听了这话,诧异了片刻,半是犹疑半是怔然地道,“方徐叮嘱了我好几回,说你的身子怎么都该养足一月,经不起折腾,如今才过了十日,我怕——”   “陛下在想什么。”苏晋愣了愣,反应过来顷刻笑了,“阿雨只是想与陛下好好道个别,没有别的意思。”   她的笑在夜色里皎如明月,朱南羡凝神看着,一时咂不出心头滋味。   他到底正自血气方刚之年,若她真心情愿,他未必能忍得住,听她说只是道别,竟先在心里狠狠一叹,但思及她身子还没养好,同时又松了口气。   朱南羡与沈奚柳朝明议事议到近丑时,一到未央宫的栀子堂,只见堂中只点着一盏幽幽青灯,隔间内倒像是有灼然火光。   栒衣与余葵一左一右候在隔间门口,见了他,欠身盈然拜下:“见过陛下。”随后抬手,将隔间门推开。   扑入朱南羡眼帘的是一袭红,纯粹的,不染一丝杂质的朱色。   苏晋身着嫁衣,坐在榻上,听得推门声,抬起头来。   她身上的嫁衣正是他赠她的。   广袖与裙摆开着大片大片的暗朱扶桑,云鬓轻挽,上头点着三支精巧红梅簪。   额间的花钿也是朱色的。清透的眸光亮如星月。清淡的妆容将她原本苍白脸色称的晶莹有光。唇染胭脂,艳得如烈霞春朝。   谁说她不是倾城国色。   这一片红,简直像要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一团烈火里,就要在他的眼前灼灼燃烧起来。   苏晋垂眸道:“古来将士出征,家中有妻盼归,有妻北望。今陛下亲征,逢霜寒时节,沿路苍山飞雪,迢迢路险。阿雨愿效仿征夫之妇,请陛下此去不畏寒苦艰难,也请陛下一定珍重自身,要记得远在南方故里,家中有妻等你。”   朱南羡真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从前也曾远行,也曾出征,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纵有牵挂,却不该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因此洒脱自得,无拘无束。   可苏晋这一番话,恍若要将眼前这一团烈火化作铺天盖地的坠天火雨,自他心上浇落,焚起心头野草,在他心口的广袤之地无边燎原。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下将她紧紧拥入怀里,直觉要溶进骨血里才好。   “阿雨,我舍不得你。”   苏晋听得这句话,眸光也染上一丝凄清:“阿雨也舍不得陛下。”她道,“其实仔细算算,相识以来,从未能与陛下好好相守。”   “你等我,等我回来娶你。”朱南羡道,“现在家国堪忧,西北军情告急,不能相守无妨。等我回来,我会把我的命,我后半生所有的时光统统交给你。”   “好。”苏晋在他怀里,轻而笃定地点头,“等陛下回来,阿雨再不跟陛下分开。”   晋安元年九月十二,朝霞还未自苍穹铺就几分华彩,初升的阳便躲去云后。   天就这么亮了。   寅时末起了很大的风,西咸池门外,两列军卫分左右列阵,因朱南羡此次亲征决定轻装简行,随行兵卫只比随苏晋出使的多出三个白户所,并令群臣只在西门行饯别礼,不必再于城外十里亭设宴。   长风拂过众人衣衫,发出猎猎之音。   众人礼毕,朱南羡看向曾友谅:“宣旨。”   曾友谅与他比了个揖,取出一道明黄诏书,交到中书舍人舒桓手里。   舒桓随即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亲征,为防朝政繁冗,拖沓不定,决议整改内阁,特设首辅一位,次辅两位,命六部九寺堂官并入内阁。举凡政务军务,由内阁票议,三位辅臣决裁。”   “特令,左都御史柳朝明,在朕亲征期间,兼任内阁首辅一职。”   “户部尚书沈奚,刑部尚书苏晋,兼任内阁次辅。刑部尚书苏晋出使期间,他的议决权暂由户部尚书沈奚代领。”   此旨一宣,众人都听得十分明白。   柳朝明昔领内阁,又料理大半政务,首辅一职非他莫属。然七卿之中,沈奚与苏晋才是晋安帝最信得过的人,他任这二人为次辅,将决裁权交给沈柳苏三人,提升他们的权力的同时,借沈苏之力,防止了在他亲征后,柳昀一人独大的局面。   这正是独属于帝王的制衡之术。   朱南羡道:“柳卿,沈卿,苏卿,内阁行事条例明细,朕已命曾尚书写在分发于各部的咨文里,你等稍后自可细看。”   “臣等领命。”   “家国疮痍,民生调令,外患不止,朕今日,将政务,民生,与安南邦交交给你三人,望尔等勤勉不怠,帮朕守好朝邦。”   “臣等谨遵圣命。”   一声号角长鸣,数名内侍自咸池门畔鱼贯而出,为晋安帝与众臣递上浇了黄土的烈酒。   朱南羡一口饮罢,翻身上马的同时,众臣起身跪拜。   他勒马转身,看着这一地臣工:“众爱卿平身。”   柳朝明,苏晋,沈奚,率先起身,尔后,苏晋领着随行人等再转身与送行臣子对揖过,往左而行,登上出使马车。   号角声又起,扬鞭之声脆烈得要划破长空,两行卫队分别向北向南各自起行。在渐渐凛冽的风声中,疏忽一下就走得很远。   天云低垂,行路到一半就落了雨。雨水绵密,不过些许时候就浸湿外衣。   身后的侍卫打着马上来:“陛下龙体要紧,可要找个地方避避雨?”   朱南羡听了这话,扬唇一笑:“这点雨算什么?”随即挥手扬鞭,策马而奔,神情中是一如往昔的恣意飞扬,“再走快些!从这雨里冲出去!”   雨水浇在车棚,淅沥沥作响,覃照林在马车旁唤:“苏大人,打雨点子了,可要俺找个地方歇脚?”   苏晋掀开车后帘一看,雨不大,却十分绵密,远望而去,整个宫禁犹像锁在一团烟雾中,恍惚一下就如旧日故里。   “不歇了。”苏晋道,“早日去,早日归。”   沈奚刚从衙门里迈出步子,身后户部一名主事便追了出来,举着伞全为他一人遮了雨,自己反淋成个一身湿:“沈大人当心身子,您如今可不同以往,等闲要是病了,可是要叫下官等,要叫天下百姓烦忧。”   沈奚听了这话,一把推开挡在头顶的伞,抬步迈入雨帘子里,广袖阔步走得恣意潇洒,嘻嘻一笑:“病了最好回府睡大觉,朝政公务,天下民生,叫柳昀一个人且操心。”   柳朝明自谨身殿取了奏本出来,站在奉天殿檐下看着这疏忽而至的雨。   一旁为他抱着奏本的内侍道:“首辅大人,小的为您取伞去吧。”   眼前是广袤的墀台,身后是巍峨的宫楼。   柳昀抬目看着这自无穷无尽的苍空里盘旋着,急浇而下的细丝,淡淡道:“不必。”   这数十年不休不止的风雨啊。   他抬起手,举在额间,往前一步便迈入雨帘子里。   身后内侍惊呼:“首辅大人,您徒手怎么遮风雨?”   可他偏要徒手遮风雨。   (第四卷 完) 第182章 一八二章 第五卷   一八二章   (两年后)   夏末寅时, 天际一团亮白,正是破晓时分, 流照阁内的灯火却已燃了一夜。   佥都御史言脩站在阁外,抱着今早新取的邸报、军报与急信轻叩了叩房门。   “进来。”须臾,阁内传来一个清寒的声音。   言脩推门而入:“柳大人, 今日通政司与兵部同时送来了几封急函。”   柳朝明正在批阅奏本, 提笔蘸了蘸墨,没抬头:“捡要紧的说。”   “是。”言脩道,“湖广近年屡犯桃花汛,内阁议定重筑堤坝后,工部派去查探江堤的人已将缮造所需款目送回京师,比预计的多出一百五十万两。”   柳朝明笔下不停:“知会沈青樾了吗?”   “已禀报沈大人了。沈大人那里回话说,此事他会派户部的人去武昌府一趟, 然兹事体大,仍让下官来告知首辅大人一声。”   柳朝明道:“知道了。”   这是沈奚与柳朝明之间长久以来达成的默契。   自晋安元年九月,朱南羡重整内阁, 任他二人为首辅次辅,两年来, 凡遇与民生财资相关的政务, 大都由沈奚先行料理,除此之外, 若是涉及刑案审查, 官员考绩, 军政要务一类奏折便会率先递到柳朝明案头。   言脩又道:“陛下自两月前大破赤力三皇子达木尔所率二十万大军告捷, 如今已带着西北新军追出流沙关外,再次击溃达木尔‘铁鹰之师’,内阁五月时已去信赞贺陛下,而今是否要再去信一封?”   柳朝明听了这话,笔下略略一顿。   朱南羡的确是难得的帅才。   两年前,他轻装简行抵达西北后,达木尔趁他没来得及休整,召集十万大军对凉州卫发起总攻。当时的西北正是军怨沸腾之际,朱南羡在一夜之间连斩三名统领重肃军纪,随后趁着天寒,召集士兵们在城墙上泼浇凉水。凉水霎时间结冰,城墙湿滑难攀,成功阻挡攻城。随后聚齐一万弓箭卫放箭雨,将达木尔十万大军消耗得差不多了,才亲率轻骑卫出城,一鼓作气以少敌多首战告捷,令西北军心大震。   翌年春,达木尔重整四十万大军卷土再来,此战朱南羡虽战败,却也重创了铁鹰之师,为等待援军争取了时间。此后两月,兵部与都督府迅速整合了北大营驻军及各驻地军卫征伐西北,朱南羡将这支大军命名为西北新军,率其对强占凉州卫的铁鹰之师发起突袭,大获全胜,夺回凉州重地。   自此以后,双方屡次交手,西北新军胜多败少,直到今年,即晋安三年五月,朱南羡于沙洲卫大破赤力二十万大军,并率兵追出关外,痛击敌寇。   柳朝明道:“陛下这一役过后,就要整军返京了吧。”   “是。”言脩道,“西北送去兵部密信上说,陛下大约会于初秋时节启程返京。”   柳朝明道:“不必额外去信赞贺,将陛下返京时日与行程告知礼部户部,传令沿途州府准备接驾。”   “是。”   言脩应完声,将手里的急函与邸报整理了一番,自最底下取出两封类似家书的普通书信,续道:“另还有两封信是通政司送来的,其中一封,是苏大人写给大人您的。”   柳朝明的笔头又是一顿,却没作声,在奏本上不疾不徐再提数行批语,尔后拉出长长一撇收了尾,才道:“写了什么?”   “苏大人说,她有些急务要料理,要把原定的返京日子推迟两日,要五日后,七月十二才回来。”   柳朝明沉默片刻:“说是什么急务了吗?”   “没提。”言脩道,“但通政司的人说,苏大人给您来信后,还另给沈大人去了一封,里头写没写明白急务的内容下官就不知道了。”   柳朝明没接这话,问:“不是说还有一封信?”   “另一封信是四王妃写来的,说四殿下在回京途中又犯病了,一行人要在济南府休整些时日,进京复命的日子也要推迟,但八月的秋礼还是赶得上的。”   “赶得上便好。”柳朝明道,“回信让他们以殿下身子为重,且慢行罢。”   言脩应是,又一叹:“真是可惜,四殿下守了北疆十余年,胸怀韬略,骁勇善战,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患了痴症便罢了,还惹上这恼人的头疾。当年殿下落马受伤后,大人还去信令他在北平府好生休养,殿下若肯听大人的劝言,大随也不至于又痛失一名将才了。”   两年前朱南羡亲征前夕,朱昱深中箭落马。   翌年夏,朱南羡率西北新军突袭赤力军后,达木尔的铁鹰之师一度溃不成军。后探子来报,说赤力与北凉意欲合力进攻大随。朱南羡于是与朱昱深决心同时率军出击,破坏敌方的合谋计划。他二人虽各自得胜,但因朱昱深受伤后一直负伤作战,在此一役中又亲为先锋,率军破敌,追到珲春岭不幸遭敌暗算,落马坠崖。   四王妃沈筠带亲卫在崖下不眠不休地找了三个日夜才找到了朱昱深。当时朱昱深只剩了一口气,也亏得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十分好,随行大夫才救回他一条性命。饶是如此,朱昱深醒来后却成了痴人,不言不语,不识人不记事。   柳朝明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四殿下率兵击溃了北凉军,与陛下一起阻挠了北凉与赤力结盟的计划,如今的北境也不会有这年来太平,倘若军费沉冗,又哪来钱财为湖广一带重筑河堤?”   言脩道:“虽是这个道理,但下官一想到四殿下如今的样子,心中总免不了痛惜。”   柳朝明自案头又取了一本奏疏,翻开刚看了两行,眉头忽然一蹙,问:“苏时雨说她回京的日子要推迟两日?”   “是。”言脩诧异道,“有什么不妥么?”   柳朝明略想了想:“把京师的州县志取来。”   州县志上标注得十分清楚,从大随以南回京师,最好走的一条官道途经岙城,可苏晋此番返京绕道苏州便罢了,竟还要推迟两日?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苏州府右上方,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名叫清河的县城。   “我说沈青樾怎么不等朱南羡回京,这时候便让四殿下来应天复命,原来他与苏时雨已觉察出不对劲,打算对殿下与本官动手了。”柳朝明寒声道。   言脩闻言大怔:“大人何出此言?”又看向桌案上摊开的州县志,“这个清河县里有大人与殿下的暗桩?”   柳朝明没答这话,自书案前站起,吩咐道:“命人跟沈青樾带句话,本官有急案要办,外出三日,由他主持廷议。”   “大人是要亲自去清河县?”言脩愣道,“可沈苏二位大人已对大人起疑,大人此去清河县,难道不怕打草惊蛇,更加深他们的疑心?”   可他这一问仍没得到答复,柳朝明早已推门而出。   此时的天全亮了,一道金霞洒落,宫阁也不再沉寂。轩辕台前的掌灯内侍刚吹熄了手里的风灯,直见前方有一气度清寒之人走来,认出是柳朝明,忙不迭跪地行礼:“拜见首辅大人。”   柳朝明没理,径自往宫外走去。   打草惊蛇又怎样呢?   “杀无赦”的诏书早在这深宫里头藏了两年。草不打,蛇已经惊了,既如此,他该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   反正生而为人,来去孑然,从来就没惧过什么。   苏晋自接到沈奚的信后,命随行护卫在苏州府郊外驻扎,换了一身装束,独带着覃照林往清河县而行。   两人着便衣,在驿站雇了马车,足足行了一日。   得进了县城,覃照林十分不解地对苏晋道:“大人,俺是真地没整明白,您如今官都做得这么大了,沈大人咋还要您亲自去办案?不就一个小县令么,您随便写个令状,派人来一窝端了不成?”   苏晋一听这话就笑了:“你当县衙是山贼窝?”略一顿,又道,“此案非我亲自来查不可。”   覃照林闻此言,心中一下有了眉目:“难不成是咱们在安南查了大半年的案子终于有了线索?”   苏晋点头:“对。”   覃照林搓着手:“俺倒要看看这位富可敌国的土财主究竟是谁。”   覃照林言语里的“土财主”确有其人。   却说苏晋出使安南期间,在当地发现许多大随货物,丝绸茶叶瓷器等不胜枚举。她原本不甚在意,后来一想,大随与安南边境流寇四起,贸易不该如此繁荣才是。   她找到胡元捷,请他帮自己追查。真是不查不知道,查了才知这些大随货物自数年前开始便成批量售入安南,源头一样,可线索没没追踪至关键一步就断,查不出那随商是谁。胡元捷精于算经,于是帮苏晋算过一笔账,若以十年计,这名将随货销入安南的随商已挣纹银万万两,富可敌国。   苏晋深知此事不简单,且一个拥有如此巨额钱财的人,他在随境要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是不可估量的。她随即称病,在安南境内多留了大半年,收集证据账目,命人带回大随,让沈奚以户部之力举国追查。   正是几日前,苏晋接到沈奚的密信,说此事似乎与柳昀有关,又令她急去苏州府清河县令府邸,说这名县令大约知道一些内情。   苏晋虽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清河县,但心里直觉柳昀不该是他们要找的那个行商之人。可沈奚既查了,即便不是柳昀,也该与他脱不开干系。   苏晋是以小心谨慎,与覃照林换了装束,沿途跟车夫打听了县令为人,得知他清廉爱民,十分尊儒,尝爱跟读书人打交道,于是自称是自南方来的秀才与随从,来府上献文章,请赐教。   应门的小厮倒也有礼,说道:“二人贵客既是自杞州远道而来,不如先请到正堂稍坐片刻,我家老爷最好与读书人打交道,平生最爱诗书文章,等他下值归来,一定与贾公子好生畅谈。”   此时的天已淅淅沥沥落起雨,然雨丝疏慢,沾衣不湿。   苏晋作揖:“有劳小哥。”   小厮带着苏晋一路往府内走,绕过天井,往正堂里比出一个“请”姿,再道:“方才忘了与贾苏公子说,今日早些时候,正有一名自杭州来,姓甄名柳的公子来拜访我家老爷,是举人出身,贾公子若等得聊赖,不妨与甄公子叙话片刻。”   苏晋闻言,自堂门口往里看去,目光落在右手旁,正端茶盏慢饮的人身上。   一袭青衫,眉目清冷,正是柳朝明。 第183章 一八三章   苏晋的步子于是在门槛外停下。   心中第一个感受竟是有些意外的重逢之喜, 但并不是雀跃的,而是且清寡且欣然,像这夏末微雨笼在檐头还有淡淡光。   尔后才惊觉这喜意来得不应该。   她是为查案而来,安南的行商案摆明了与柳昀有关,在此处撞见他, 说明这好不容易找来的线索要被他捷足掐断了。   “贾公子?”一旁的小厮见她似是愣住,唤了她一声。   苏晋收起心绪, 与小厮一点头, 迈过门槛, 与柳朝明一揖:“在下姓贾名苏,杞州人士, 今来拜访清河县令胡老爷, 未料恰与公子相逢,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是何时来的?”   她这一通问,其实只为铺出最后一句, “何时来的”。   柳朝明自听得明白, 于是只答了一句:“早你一刻罢了。”连“甄柳”这个诨名也省去不提。   小厮又邀苏晋入座,提壶为她与覃照林斟茶,赔礼道:“看贾公子的模样,外出还有护卫随行, 必定出生不凡, 府上余了些明前茶, 已是我家老爷的珍藏, 还望公子莫嫌怠慢。”   苏晋抿唇摇了摇头:“在下听闻胡老爷原在岭南伍州府任府尹,后来赋闲三年,晋安元年才被调任至苏州府清河县?”   小厮道:“我家老爷常教导小的要以诚待人,赋闲三年只是个说法,景元二十二年,老爷因夫人去世悲伤过度,将一批存放在伍州府,要送往岭南卫的军资耽搁了两日,被镇南王以军法革职。一直到两年前,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老爷才重返仕途,来清河县任县令。”   镇南王即朱祁岳,“镇南”二字是他去世后朱南羡为他加封的谥号,祭他半生戎边的守国之心。   其实这小厮方才说的旧事苏晋早有耳闻,也知道这位县令胡老爷与结发妻十分恩爱,她去世后,他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至今都是孤家寡人。   苏晋的心思又飘到案子上头。   她原打算假扮书生与胡老爷周旋半日探听些虚实,但方才柳朝明已言明他只比她早到一刻,也就是说,他正是来跟她抢人的。   她为查安南行商案,不惜称病在安南多留了大半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线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柳昀捷足先登。   真假书生也不必装了,等胡老爷下值回来,抬出身份寻个由头,让覃照林直接将人掳走。苏晋如是想。   小厮为柳朝明续上茶,退出堂外。   苏晋于是与他相对而坐,两人都捧着茶盏,眼前是缭绕的茶雾,一时无话。   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与她纵然因立场碰撞过,因自觉道不同而分道扬镳过,但彼此相待尚算坦然,言语也都出自真心。今日坐在这里,她要查他,他要防她,目的为何心照不宣,虽早生芥蒂,但也无法说服自己上前唤一声“甄柳公子”。   苏时雨官场沉浮近十载,练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好本事,唯独在柳昀面前,实在拿不出半分虚假派头。   过了一会儿,反是柳朝明先问道:“病养好了吗?”   他问的自然是她在安南得的“假病”。   苏晋沉默了一下:“已没有大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所幸没过多久,胡县令便回来了,人还在外院,声音已到了正堂:“本官为官数十年,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好的字,指教文章实不敢当,二位之才——”   他话未说完,抬眼望见正堂内立着两人,一下便愣住了。   两人都着青衫,一人清冷,一人疏离,气度有十万分的不凡,令他不自觉间就生出尊仰之意,连本来站在那名疏离公子身后,五大三粗的护卫都要忽视了。   “两位便是……甄举人与贾秀才?”胡县令迟疑着道,打揖的动作做到一半,惊觉这二人论功名论年纪都乃自己晚辈,不该自己先行礼,硬生生收回手去。   苏晋静了片刻,致歉道:“望胡县令莫怪,在下其实并非什么秀才,而是——”   “老爷,老爷!”苏晋刚说到一半,守在院外的小厮急匆匆赶过来道:“府尹大人领着几十名衙差找来府上了!”   “府尹大人?”胡县令一怔,“苏州府曹府尹?”   小厮上气不接下气,狠狠点了一下头。   胡县令愣了,此处是他的府邸而非官衙,是什么事如此要紧,竟让苏州府府尹大人亲领衙差到他的家中来了?   若是寻常,胡县令听闻府尹亲临,定是一刻不停地奔出去提袍见礼,可眼下正堂里两个恍若神仙般的人物令他实在没法置之不理,遂问道:“府尹大人既到府上,二位可愿跟本官一同出去拜见?二位人品如此出色,想必定能得府尹大人赏识,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   柳朝明没答话,苏晋比了个揖:“有劳县令。”   曹府尹的气色像是不大好,背着手在府外等得焦急,一见胡县令出来,不等行礼,拽过他的胳膊便问:“你今日可见过首辅大人?”   胡县令呆了片刻:“什么首辅大人?”   “内阁首辅,左都御史,柳大人。”曹府尹一字一句道,又着急道,“本官昨晚听说柳大人往清河县来了,带着衙差赶了一整夜的路过来求见,竟没寻着人,你可见过他了?”   胡县令这回总算听得明白,也跟着曹府尹焦虑起来。   内阁首辅位列正一品,乃当朝群臣之首,晋安帝亲征这两年,与同样列正一品的次辅沈大人打理朝政,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柳大人在清河县遭到怠慢,任谁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他今日实没见过几个外来人,除了来他府上拜访的两名书生。   一想起这两名书生,胡县令不由回过头去,两人皆负手而立,便是见了曹府尹也不跪不拜。   “这二位是?”顺着胡县令的目光,曹府尹也看到了苏晋与柳朝明。   胡县令生怕曹府尹因这二人无礼斥责他们,连忙道:“禀府尹大人,他二人是来蔽府谒见的两名书生,胸怀大才,下官正打算将他们引荐给您。”又提醒苏晋与柳朝明:“还不给府尹大人行礼?”   方至此时,苏晋才重新有了说话的时机,于是续着方才的话头,道:“望曹府尹胡县令莫怪,在下其实并非什么秀才,而是刑部的人,姓苏,今到此是为一桩案子,要请胡县令随本官回京师写一份供状。”   这话一出,曹府尹与胡县令都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曹府尹拱了拱手:“原来竟是刑部的大人。”又小心翼翼地道,“苏大人莫怪,在下不怎么识得六部中人,要说刑部苏姓的,在下只知道内阁次辅,尚书苏大人一位,敢问阁下是在刑部哪个司任职?”   他这话不假。   景元二十四年,苏晋破苏州府“假文书”案,朱景元怒斩苏州府尹,这位曹府尹乃事后继任府尹。晋安二年,他任职三年期满,回京述职,苏晋尚在安南,柳朝明已是首辅,是以未能有幸面见。   苏晋道:“正是刑部尚书苏晋。”   四周仿佛死寂一般。   少卿,曹府尹与胡县令的膝头同时落地,一面磕头一面道:“苏大人恕罪,下官晓得苏大人与随行亲军卫已至苏州府,昨日前去求见,被侍卫大人拦阻,下官是以不敢再叨扰,并非故意怠慢大人。”又抬头,虽有所悟,仍十分谨小慎微地问了句,“苏大人既也来了清河县,可是见过首辅大人了?”   苏晋心中虽觉困窘,仍是面不改色,应道:“本官身旁这一位便是。”   曹府尹与胡县令想起方才急着找柳朝明之事,只想就地刨个坑将自己埋了,还是苏晋道:“两位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曹府尹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一想到面前二位乃内阁辅臣,且一个刑部一个都察院,可谓执掌天下生杀大权,不敢站直了,如履薄冰地问:“两位大人亲临苏州清河县,有什么下官可以效劳的吗?”   苏晋不欲在此耽搁,说道:“本官为办案而来,查得胡县令乃案情证人,要带他回刑部查问。”   曹府尹又道:“敢问胡县令所涉何案?”   “一桩行商贩货的案子。”   胡县令的脸色虽很快恢复寻常,可他在听得“贩货”二字时嘴角不经意的一丝颤动仍被苏晋尽收眼底。   她当机立断:“照林。”   覃照林会意,摘下腰间刑部令牌往曹府尹胡县令眼前一举,说道:“胡县令,走吧。”   “慢着。”正这时,柳朝明淡淡道。   他负手拾级而下,在苏晋面前站定:“胡县令乃朝廷命官,苏尚书虽可持尚书令牌请人京师,只要未从刑部出示令状,不能开审。苏尚书方从安南折返京师,尚未回到刑部,想必是没有令状了。”   苏晋不露声色道:“多谢柳大人提醒,回京后本官自会亲写令状,一刻都不会耽搁。”   柳朝明道:“正好本官也在查昔岭南一桩行商案。”他自袖囊里取出一卷纸轴,递给苏晋,“倒是记得先把令状写好。”   苏晋将纸轴展开,这令状一看便是柳昀在临时写的,上头只有他一人署名,并无下面的人呈写供词证据。可他毕竟是左都御史,饶是只有他一人之名,只要加盖了都察院之印,她就不得不认。   苏晋将令状递给胡县令:“既如此,你先跟柳大人回都察院听审。”   胡县令双手接过,又跟苏晋行一个大礼,正欲跟着柳朝明离开,忽听苏晋在身后唤了声:“柳大人。”   她上前两步,微微笑了笑:“忽然想到柳大人来得急,怕是没带护卫在侧,便是带了,也不如亲军卫周全。正好时雨返京一路有亲军卫护送,且据我所知,这桩行商贩货案非同小可,既找到了证人,更该保护起来才是。柳大人回京,时雨也是回京,不如一同走,由亲军卫沿路保护胡县令如何?”   话音一落,巷外竟传来行军的声音,少倾,街头便出现身着盔甲的兵卫正拱手朝苏晋行礼,正是这两年跟去岭南护卫苏晋的两名凤翔卫统领。   他二人行完礼,并不过来,想必是授了苏时雨之意。   文臣没有领兵权,但目下的状况却别有不同,这些亲军卫是晋安帝派去保护使臣的,只要苏晋一日未返京师,她就还是使臣,这些亲军卫就还听她号令。   柳朝明于是明白过来,原来苏时雨早就打定注意,若明面上抢不过,便动兵跟他来硬的,反正无论如何要把胡县令带走。   他看着苏晋,半晌,勾了勾嘴角竟也露出一个微笑:“还是苏大人想得周到,便由亲军卫护送。”   微雨不止,风凉气清,几人在雨中等了须臾,凤翔卫便一前一后牵来两辆马车。   苏晋与柳朝明一前一后各上了马车,只能凤翔卫一声领下,行队又缓缓起行。   曹府尹带着衙差在巷末跪拜下,直到看了两尊“金身菩萨”的行队彻底消失,刚爬起身,却见一列十二人的凤翔卫却折返回来,径自走到胡府前,问了句:“方才有人离开胡府吗?”尔后便前后把守起来。   曹府尹不敢多问,带着衙差赶紧走了。   马车上,覃照林十分困惑道:“苏大人,您都把胡县令抢到手了,干啥还要派人去守着胡府呢?”   苏晋没答这话,闭眼靠着车壁,似是在养神。   然而,不过片刻,她陡然一下睁开眼:“照林,你即刻骑快马,一日内赶回京师,让青樾以我即将回京为由,亲自着人在正阳门外等着。”   “为啥?”覃照林不解道。   苏晋道:“青樾如今在朝廷与柳昀势力相当,要瞒着柳昀行事并不算太难,照方才柳昀的行径来看,他只比我早一刻到清河县,都察院的令状也是路上写的,证明他十分匆忙,该是这两日才得知我与青樾在查安南的行商案,且极有可能是根据我的行踪猜到的。   “柳昀为人深不可测,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他此番如此匆忙都要抢回胡县令这个人,证明这个县令一定知道十分要紧的内情。柳昀不会轻易将这个人放给我,一定藏了我想不到的后手。” 第184章 一八四章   苏晋急遣覃照林回宫后, 令凤翔卫以雨天道路湿滑为由缓速慢行, 拖足了两日功夫才回到应天府。   这日清晨, 出使的行队还未至正阳门, 虎贲卫指挥使时斐已带了一列白户所在短亭外列阵排开。   虎贲卫是上十二卫中,唯一只受皇帝面谕的亲卫,也就是说,他们只听从两种旨意,其一是由皇帝当面下达的口谕, 其二是盖有皇帝私印的诏书。   由虎贲卫列阵于城门迎候, 不啻于天子亲自出城, 是大随最高等级的迎宾之礼。   但这样的迎宾礼苏晋是受得起的, 她执掌刑部, 是当朝一品辅臣,此番出使令安南与大随结下邦交之谊, 暂平了岭南忧患。   除虎贲卫之外,前来相侯的还有金吾卫副指挥使及统领, 礼部众官员,应天府尹府丞等。及辰时,只见一辆四骑宝盖的马车行至短亭,从车上下来的一人身着仙鹤补子, 如画的眉眼经过两年沉淀平添三分静穆, 正是内阁次辅, 户部尚书沈奚。   周遭大小官员见沈大人竟亲自来了, 齐齐跪地拜见。   沈奚抬手在眉梢搭了个棚, 往进京的官道上望去,问吴寂枝:“不是说就快到了?”   吴寂枝道:“连着下了几日雨,今早才放晴,想必走得慢,差不多也就这时候了。”   正说着话,远道上果然传来马蹄声。   领行的两名凤翔卫统领见一众兵卫武将已等着了,其中一人打马先行,拜见过沈奚。待到苏晋的马车至,时斐翻身下马,高喝一声:“恭迎苏大人出使返京——”   身后虎贲卫,金吾卫单膝跪地,与众臣一起齐声高呼:“恭迎苏大人出使返京——”   沈奚大步上前,绕过第一辆马车,径自掀了随后一辆马车的帘,待苏晋下来,仔细看了看她,笑道:“气色变好了,看来出使这两年过得比从前在宫里好。”   苏晋道:“宫里琐事多,一刻也闲不下,在安南反倒清闲些。”一看沈奚面颊苍白,道,“你才是操劳。”   沈奚道:“这几年每逢春至,湖广都犯桃花汛,年年都有流民灾民,今年三月拨了赈济钱粮,如今议好重筑河堤,结果月头工部的人说款目不够,我刚派了人去武昌府,昨日夜里又有急函说有批流民不服安置,险些起暴|乱,是以熬了一宿。”   苏晋道:“你不必操之过急,流民不服安置的原因繁多,究竟是与当地官府有关,还是钱粮本身,亦或流民内部的问题,当派信得过的人去查明以后才能对症下药。桃花汛是问题本源,重筑堤坝能根除灾患,这是好事,不能因任何原由耽搁。”   沈奚点头:“都察院派了巡按御史,刑部,户部,工部也增派了钦差,大约再过几日就有回函。”   前头柳朝明下了马车,一回头见沈苏二人正说着湖广汛情,便对短亭外跪地迎候的兵将臣工道:“诸位免礼。”   一众臣工生怕逾礼,起身后也不敢站直了,躬着身退去一旁。   苏晋与沈奚没就着湖广的事多说,上前来跟柳朝明对揖过后,苏晋道:“刚才我与青樾提起安南行商贩货的案子,也是巧,户部那里清查账目时也发觉端倪了。青樾今早已将证据给了刑部,吴郎中写好令状,正等着我审阅。”   吴寂枝果然呈上一张令状,一名小吏赶紧递上笔,苏晋接过,一面在令状上署上名,一面道:“这两年时雨不在京师,有劳都察院为刑部分担,时雨心中十分感激。如今我既已回来,这样违令行商贩货的案子,刑部责无旁贷。”   她将令状呈给柳朝明:“兹事体大,胡县令还是由时雨带回刑部先审,大人若放心不下,时雨会命人在结案后,将一应卷宗全移交都察院核查,大人觉得呢?”   柳朝明看到苏晋递到跟前的令状,接在手里,从头到尾仔细看过,淡淡道:“你既照章办事,那便按规矩来。”   “多谢大人。”苏晋点头。   苏晋明面上虽抢到了人,但不敢掉以轻心,打了个手势让两名凤翔卫统领将胡县令请下马车,打算转交给吴寂枝与金吾卫,由他们带回刑部。   柳朝明看着由两名凤翔卫统领保护着胡县令一步一步走近,忽然抬起手,似是不经意地折了折袖口。   就在这时,其中一名凤翔卫统领忽然拔剑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剑没入了胡县令胸膛。   周遭的人均没有反应过来,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唯独苏晋一直提着心,当下知道已救不了胡县令,厉声道:“拦住他!别让他自尽!”   另一名凤翔卫统领即刻反应过来,抬脚往他同伴手腕一喘,震落他手里的剑,可与此同时,这名杀胡县令的统领却狠狠自后牙槽一咬,顷刻便有黑色的血自他唇角淌出,整个人直挺挺往后仰倒,再没了声息。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连离他们最近的金吾卫副指挥使姚江都是自那名统领死后才赶到他身边。   姚江探手在死去的统领脖间一摸,又扼住他的双颌,迫使他张开嘴细看了看,才禀告道:“他早在后槽牙里藏了毒,服毒自尽了。”   另一端,原本去吩咐虎贲卫开道起行的沈奚折返回来,一见这里一下死了两个人,问:“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其实是无波无澜的,但衬着四周寂然,竟令人不寒而栗。   死了两人不要紧,死了两个官员立案审查便是,可这事坏就坏在这两人是当着首辅大人,当着两位次辅大人的面死的,且其中一人还是一桩重案的证人。   周遭所有人都吓得俯首跪地。   苏晋看着这淌了一地的血,心中头一个念头并不是胡县令死了线索断了有多么多么的可惜,而是觉得心惊。   事情其实很明显。   这名一直跟在她身边,护了她两年安危的凤翔卫统领其实是柳昀的人。   但是,朝廷派人保护使臣时,是将每一个亲军卫都彻彻底底查过的,也就是说,这名统领,在今日动手前,没做过一桩暴露身份的事。   自然苏晋行事小心谨慎,这两年身旁的贴身护卫只带覃照林一人,在安南查案时,也没将自己的发现告诉除覃照林以外的第三个人,饶是如此,这一枚隐藏得如此深的棋子也令她震诧。   他布局了多久?或者说,他们布局了多久?   这一地跪着的人中,终于有一人有了动作,应天府尹杨知畏。   胡县令与凤翔卫统领是在应天府城郊身亡,身为刑部尚书的苏晋没发话,那么杨知畏作为应天府尹,最好在刑部问责前主动揽责。   “柳大人,苏大人,沈大人。”杨知畏挪至三人近旁,再次跪拜而下,“这案子下官、下官一定详查。”   然沈柳苏三人只是立着,面上似乎都没什么,仿佛一点都不为这死去的二人动容,也都没作声。   苏晋想,柳昀既有这样深的棋子,为何方至此时才动手?   这个念头一出,她即刻就想明白了。   这样的棋子十分罕有,若非事态危急,柳昀绝不愿牺牲这名凤翔卫统领。   但,事有两面,凤翔卫统领的死反过来也证实了安南行商案的背后,那笔不知所踪,不知所用的万万两白银的背后,一定藏着极大的秘密。   风中夹杂着血腥气,沈奚与柳朝明同时折身,各自一言不发地登上马车。   苏晋沉默片刻,抛下一句:“立案。”也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后头的杨知畏颤巍巍地问:“苏大人,是、是下官衙门先立案,还是刑部直接立案?”   苏晋眉心一蹙,回过头看他一眼,想到这一位好歹乃自己当年上司,多说了一句:“起身吧。”   杨知畏看着三位辅臣大人的马车在自己眼前排着行过,拽着吴寂枝的袖口道:“郎中大人,苏大人这究竟什么意思?老夫没瞧明白,您给点个醒?”   吴寂枝看他一眼:“这事由你查,你们衙门查得起么?自然是刑部立案,苏大人亲自审查。” 第185章 一八五章   柳朝明回宫后没去流照阁, 径自去了都察院。   言脩从公堂里迎出来, 拱了拱手:“大人,下官听说城外出事了?”他四下望了望, 压低声音:“听说蔡蒿死了。”   蔡蒿便是那名自尽的凤翔卫统领的名字。   柳朝明没答话,问:“钱月牵呢?”   言脩比了个揖:“钱大人去大理寺核查案宗了, 说待会儿回来。”   柳朝明眉头微微一蹙, 往值事房走去,言脩跟在他身旁续道:“蔡蒿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胡县令又自尽, 沈苏二位大人必定料到他是受大人您之意,只怕会动用下头一切力量追查,只要再查出一点线索,大人您日后的处境就艰难了。”   柳朝明自书案前桌下,神色如常:“你去外头等着,钱月牵一回来, 让他即刻来见本官。”   “是。”言脩看他自案头取了一卷卷宗,不敢打扰, 退了出去。   如今柳朝明掌内阁, 都察院的事大都交给了赵衍钱三儿以及两位佥都御史,但该他过目核查的要务案宗,从来不怠。   不多时,外头响起叩门声, 钱月牵与言脩推门而入:“大人, 您要见我?”   柳朝明搁下笔, 径自就问:“你今日除了去大理寺, 还去善后了?”   钱三儿道:“是,下官听闻胡县令的事被沈苏二人大人发现,已派人去将当初参与安南行商贩货的几人灭口。”   柳朝明又问:“派了谁去?”   “太仆寺一名转马使,本来就需要南来北往的走,大人放心。”   柳朝明沉吟一番:“派人将这转马使截住,杀了。”   “大人,下官不解。”钱三儿道,“胡县令的事这样收场,沈苏必定举国盘查,他二人如今权势滔天,便是当年在安南行商的几个线人藏得再深,被沈苏找出来至多只需半年,一旦这案子被查出,就算与大人无关,沈苏还有晋安帝势必会对大人,十殿下与四殿下起杀心。”   柳朝明道:“所以你该去问问朱弈珩,既要做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手脚为何如此不利落,这样的活口怎么能留?”   钱三儿揖下身去:“大人莫怪,胡县令几人当初都跟着十殿下出生入死,殿下他难免于心不忍,以为已安排得很妥当,谁知沈苏竟有这样的神通。”   柳朝明道:“罢了,现在问责毫无意义。”他看着钱月牵,“苏时雨这个人心细如发,城府极深,三日前她前脚离开胡府,后脚就派了凤翔卫前后把守府邸,不准任何人离开,你以为你此番派转马使去灭杀活口的事她不知道?她与沈青樾怕是一两日前就吩咐暗桩盯上你了,你是打算让这转马使一路引着她找证人吗?”   钱三儿愣了一愣,夺门而出,过了片刻回来,对柳朝明深揖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已照大人的意思,派人去截杀转马使了。”   言脩思虑着道:“可是我们如今动也不能,不动也不能,实在太被动,不啻于坐以待毙。”他想了想,“诚如钱大人所说,陛下或沈苏二人知道那万万两纹银是作何用途,势必会对殿下与大人下杀手。”   “他们现在就不会下杀手?”柳朝明道,“你以为沈青樾执意让四殿下回京是为什么?”   不提那一道“杀无赦”的密旨,也不提倘若朱南羡出征回来,能否容得下北境有一个势力庞大,胸怀夺|权之心的藩王,这些年厮杀下来,党羽立场之争的残酷历历在目,任谁踏上了这条路都没有退路。哪怕柳朝明在此之前一直作壁上观,直到两年多前朱昱深出征之际才表明立场,可在此之前,他因那三枚玉玦残片的盟约做出的事,足以让朱南羡对他杀伐不留情。   朱南羡登基之后的所作所为确实出乎了柳朝明的预料,他承认那个从来没被他看好过的十三殿下确实有了些帝王的模样,可朱南羡继位两月就出征了,他凭什么要因为他仅两月的表现就改变他花了十年时间斟酌选定的立场?他凭什么要为任何人,任何原因改变他的立场?   他变了就会止干戈?他变了晋安帝就会信?朱家十三一路沥血走来,难道不会因为他的善变而觉得与虎谋皮,因此杀心更重吗?   立场这种东西,只要选定最好不要改。当初的沈青樾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立场不坚定处处留后路最后只有死路一条,沈青樾也是运气太好,因此才捡回了一条命。   而柳昀这个人,任何时候任何处境,从不怀疑自己。   言脩问:“照大人看,他们大概何时会动手?”   柳朝明沉吟,当年朱南羡出征,他二人之间虽未明说,却暗自形成了以天下为先的默契,彼此都暂停干戈,励精图治,如今战伐将休,沈青樾让执意已患朱昱深回京,苏时雨立案审查安南贩货案,说明他们一派已起杀心。   既起了杀心,找个理由再准备准备,“大约月余时日就会动手。”   此言出,钱月牵与言脩都愣了。   柳朝明抬手捏了捏眉心:“要想办法拖一拖,否则来不及应对。”   日光洒在案头,将浮在半空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公堂里静得直叫言脩想将这尘埃细数,他的心是冷寂的,自觉不是沈苏的对手,也不知月余时日如何起死回生。   即便被这样盛烈的日光照着,柳朝明的面颊也没有一丝瑕疵,只有眸光深深浅浅,似乎是时浮时沉的思绪。   “故太子妃的婢女近日正带着朱麟避于湖广一带?”过了一会儿,柳朝明忽然问。   钱三儿应道:“是,当年四殿下命他在羽林卫中的暗桩将梳香姑娘与小殿下送走后,听说他们一直想往川蜀走,途径靖州时遇到流寇,去年折返回湖广,今年湖广一带又犯桃花汛,梳香姑娘与小殿下算是灾民,正被困在武昌府。”   景元二十五年元月,昭觉寺事变当日,宫婢梳香在沈婧引开羽林卫后,带着朱麟重返诵经的正殿,躲在佛案后的帘子里,可惜不到一刻,他二人便被一名羽林卫统领找到。然而这名统领却是朱昱深的人,遣散了其余羽林卫,暗中送走了梳香与朱麟。   随后,伍喻峥听从朱沢微之令,为制造朱悯达之死是羽林卫中有人叛乱的假象,大肆杀害了不少羽林卫,而朱昱深的暗桩也因此不幸毙命。   柳朝明道:“沈青樾近日不是一直在头疼湖广一带重筑堤坝与灾民暴|乱的事?前阵子还打算亲自去武昌一趟?”   言脩与钱三儿对视一眼,立时应道:“是,但沈大人后来自觉走不开,已派心腹并着苏大人的人前去武昌了。”   柳朝明道:“想个办法,将朱麟在武昌府的消息透露给他的心腹。”   言脩道:“透露给沈大人,沈大人便会因此放松警惕?”   “他不会。”   “但沈青樾这辈子有个心结永远解不开——沈婧。”   既然解不开,那么将朱麟交给任何人他都不会放心,他一定会亲自前去武昌府找到朱麟,确认他还平安。   钱月牵与言脩退到公堂门口,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大人,苏时雨既派了凤翔卫守着清河胡府,那胡府里的人要怎么处置?下官记得那府里有名小厮跟了胡县令许多年,一定知道些内情的。”   柳朝明已翻开一份卷宗,听了此问,没抬头:“我离开时留了一枚黑子。”   流照阁建在六部议事堂鼎言堂的左侧,两年前朱南羡重整内阁后,这里便成为内阁辅臣的公堂,柳昀,苏时雨,沈青樾各有自己的堂院。   这日廷议过后,御史翟迪领着一名凤翔卫来求见苏晋。   一见到她,这名凤翔卫便跪地道:“请苏大人恕罪,下官疏忽大意,胡府满府共有小厮随从共五人,已全部毙命。”   “死了?”苏晋一愣,“怎么死的,何时死的?”   “回苏大人,下官当日奉大人之令,等到苏州府的曹府尹带着人走了,即刻进入胡,想将所有人押送回京,那时他们便已死了,且每个人都是被一剑毙命。下官已仔细查过,动手的人应该是府内一名会武的小厮,因何动手下官不知,搜遍全府也没有任何一样。但,”凤翔卫顿了顿,“唯有一处下官觉得奇怪,下官在正堂内找到一枚黑色棋子,但清河县县衙里的人却说胡县令从不弈棋。”   苏晋想了想问:“你可是在正堂左手第一张椅子旁的几案上找到这棋子的?”   “正是。”凤翔卫诧异道,“苏大人怎会知道?”   这就是了,当日柳昀拜访胡府,坐的正是正堂左手第一张椅子。   这枚黑子,大约是他留下的信号。   苏晋道:“你出去吧,记得将从清河县带来的所有证物及尸体全部移交刑部。”   待凤翔卫走后,翟迪道:“下官听闻今日廷议后,沈大人召集户部与工部的人议湖广一带的筑堤的经费问题,眼下恐怕还没议完,苏大人可要过去找他?”   苏晋道:“他与我提过这事,正好工部那头将灾民暴|乱的案子递到了刑部,我回刑部去看一看。”   “那正好。”翟迪道,“灾民暴|乱的案子,都察院这里正是下官接手,下官亦要去刑部。”   两人说着话,往流照阁外走去,行至前院,则见另一旁也有两人走来,一名小吏赶在柳朝明前头,对着苏晋行了个礼,得她首肯,才爬起身急匆匆出了流照阁,吩咐道:“赶紧备马车,首辅大人有要紧事要回府。”   苏晋对着柳朝明行了个礼:“柳大人。”   是夏末明媚晨间,柳朝明借着晨光,上下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朝阁外走去了。   苏晋站了一会儿班子,等到柳朝明走远了,她道:“这就新鲜了,我与柳昀相识五年,只知他每日每夜案牍劳形,还不知他也会因家事在上值时分赶回府。”   “苏大人不知道么?”翟迪诧异道。   “怎么?”   翟迪笑道:“下官听说苏大人与柳大人上头一辈有些亲故,还以为苏大人知道这事呢。”又道,“柳老先生今日到京师了。”   苏晋愕然道:“柳老先生,可是柳昀的父亲?”   “正是。”翟迪道,“柳大人从不提及家中事,这么些年在京师,也从未见他跟家中人有过来往,朝廷里的人是以有个说法,说柳大人更像是孟老御史的亲子。这回柳老先生来京师,事先也没与柳大人提,据闻是为柳大人的终身大事来的,大人他也是昨日才知道。” 第186章 一八六章   柳朝明一到柳府, 安然迎上来道:“大人,老爷已在正堂内等了近两个时辰了。”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 带着随行的一名都察院御史迈入府内。   柳氏家学尊儒尚法, 柳朝明之父柳老先生字号胥之, 尝在杭州一带授学,是以也有人称他胥之先生。   自大随开朝,柳氏一门虽有不少人入仕, 大都品级不高, 其中最出色唯柳昀一人, 官拜一品首辅。若换了旁的门第,家中出了柳昀这样的人物, 其余子弟受其恩荫,定能飞黄腾达,但柳氏家风十分严苛,亲缘寡薄异常, 旁支之间毫无往来, 就连与柳朝明同支的两名庶弟, 考取功名也需自凭本事,听说其中一名庶弟在一偏远小县任了四年主薄, 去年吏部得知他是内阁首辅的家弟, 想将他提任为县令,谁知柳昀得知此事, 令御史察核其为官记录, 得知这名庶弟一年内录错两桩案子, 不符合提任要求,居然驳斥了吏部的任命。   柳朝明还未行至正堂,柳胥之便迈出门槛,冷声问:“你为何回来了?”   柳胥之已是知天命之年,双鬓斑斑,身形也不如柳朝明挺拔,但单看眉眼,父子俩还是极为相似的,唯下颌的弧度十分不同,柳胥之的冷硬,柳朝明的柔和。   “回父亲的话,儿子昨日才得知父亲进京,处理完要务急赶回府,未能远迎实属不孝,请父亲责罚。”   他身上还穿着一品仙鹤补子,不能跪拜,只能合袖作揖。   “你只知为父与你是父子,你可知陛下与你是君臣?”柳胥之看着柳朝明,说道,“你身为当朝首辅,左都御史,该日省吾身,以身作则,现下才午时,正是上值时分,你赶在这个当口回府,可向陛下请示过了?”   柳朝明安静片刻,揖得更深了些:“父亲教训得是,儿子知错了。”   “府内可设佛堂?”   柳朝明道:“设了,里头供奉了太|祖皇帝的牌位。”   柳胥之点了一下头:“好,你便去向太|祖皇帝请罪,在他牌位前罚跪一个时辰。”   太|祖皇帝乃朱景元去世后的庙号。   跟着柳朝明回府的都察院御史见此情形不由咋舌,上前一步求情道:“禀柳老爷,首辅大人于朝廷政务上从来严于律己,勤勉不怠,今日还是得知您远道而来,是以才特地赶回府,还望您看在父子情面上宽宥大人。”   柳胥之负手道:“因私情枉顾正事,错一回与错千百回并无分别。”然后看向柳朝明,“你去吧,多罚一个时辰,申时来正堂见为父。”   “是。”柳朝明又行了个礼,随即往佛堂去了。   这名御史其实是帮柳朝明整理随行公文的,原打算拜见过柳老先生便离开,见柳胥之竟要责罚柳朝明,于是多劝了两句,奈何弄巧成拙,只好匆匆走了。   安然与阿留送走御史,回到正堂里静立。   柳胥之独饮了一阵茶,说道:“你二人不必伺候,该做什么做什么。”   “是。”安然与阿留并行至堂中,对柳胥之行完一个大礼。   整个柳府都是寂然无声的,但这样的无声与平日不同,柳胥之一来,四下都充斥着沉肃凝重的气息。   阿留一直退到中院才敢开口说话:“都这么多年了,老爷对少爷还是这么严苛。”   安然轻斥道:“老毛病又犯了。”   “是、是。”阿留自掌了一下嘴,“不该在背后议老爷与少爷的闲话。”又看安然步子一折,没往厢房的方向走,忙问:“三哥你去哪儿?”   “我去佛堂看看大人,你回去歇着。”   安然自膳房取了食盒,推开佛堂的门,对柳朝明道:“大人急匆匆赶回府,想必没来得及用午膳,安然为大人取了吃食,大人用一些吧。”   柳朝明正自念诵柳氏家训,听了这话,略略一顿道:“不必。”   安然又道:“可是老爷已明说此番是为大人的终身大事而来的,万一待会儿再罚大人彻夜跪诵家训,大人日夜操劳又不进食,身子可还撑得住?”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回了句:“撑不住再说吧。”又闭目诵起家训。   佛堂内青烟袅袅,安然看着跪于蒲团上的柳朝明,恍然间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将他与阿留捡回家的柳家少爷。   那是灾荒之年的事了。   他们一家北上逃荒,沿途父母兄弟失散,途径杭州府,他与阿留蜷缩在街角,以为就要冻死饿死时,一名年仅九岁的少年走到他们面前。   少年身着青衫,腰间挂着一环色泽温润的玉玦,眉眼好看得是平生仅见,冷玉似的眸有着又与年纪不相符的沉静。   他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说道:“我叫柳昀,你二人愿随我回府吗?”   彼时安然一听这话就愣了。回府?是说有人愿意收留他与四弟,他与四弟再也不用颠沛流离挨饿受冻了吗?   他一时竟不敢回答。   哪有这样好的事?他心里想,他怕这是一个梦,一开口就碎了。   小柳昀见他二人只愣着不说话,片刻,安静地点了一下头:“好,我知道了。”言讫,转身往巷口等着他的马车走去。   一直到柳昀已快登上马车了,阿留才率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愿意!”随即拽着安然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朝柳昀跑去,跪在他跟前连连磕头,“恩公,我们愿意,愿意做恩公的下人,愿意伺候恩公一辈子!求求恩公收留我们,我和我三哥已五天没吃东西了。”   后来安然想起这事还觉得好笑,那年少爷才九岁,他与阿留不过六七岁,却要一口一个“恩公”地喊,好似只要少爷肯收留他们,“天皇老爷”他们都喊得出。   是以九岁的柳昀听到这一句“恩公”时,沉静的眸色里露出了一点费解的神色,半晌,纠正道:“我不是恩公,我叫柳昀。”   他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扈从,那名扈从会意,从马车上取了水和干粮递给他们,随后安静地等他们吃完,道:“回府吧。”   那是第一回安然与阿留见识到柳府家风的严苛。   柳朝明一回府便被罚跪在佛堂五个日夜不得进食,而受罚的理由不过是一句“尚不能自济,如何济天下”。   当时小小的安然与阿留就蹲在佛堂外,听着里头传来的戒尺之声,听着柳胥之不断追问:“尚不能自济,如何济天下?”简直快要哭出来。   阿留问:“三哥,你说少爷会不会不要咱们了?”   安然没答这话,那几日柳府上下几乎无人理过他们,人人往来淡漠,他们夜里就在佛堂外睡去,白日里倒是有人为他们送上吃食。   但送吃食的人每回都会说一句话:“这吃食只是给你二人的,若胆敢分给少爷,他会被罚得更厉害。”   于是只好这么悬着心等啊等,一直等到五日后,小柳昀从佛堂里出来,他整个人是苍白而恍惚的,看了安然与阿留一眼,说:“走吧,带你们去我的院子。”   那是暮春时节的事了,一场雨过,院中一株玉兰姿态亭亭,柳昀在檐下回过身,问:“你二人可有名字。”   安然没答话,只觉这玉兰色好似少爷腰间的玉玦色。   阿留道:“少爷,老三老幺算么?我跟三哥自记事起就跟着爹娘逃荒,爹娘说没工夫起名字,唤我老幺,唤三哥老三。”   柳朝明的目光顺着安然的目光望向院中玉兰,想了一想:“你二人颠沛至今,日后就唤且留安然罢。”   安然后来知道,院中玉兰是少爷生母生前所植,玉玦是他生母留下的遗物。   在柳昀干枯得只剩下黑与白的龆年时光里,那株孑立的玉兰大约也是他心中安然。   至申时,柳朝明在佛堂颂完十六遍家训,回房换了身青衫,去正堂给柳胥之行跪拜礼,随后亲自奉上茶。   柳胥之接过茶道:“既已罚过了,望你将此事当作教训,时刻牢记,今陛下亲征,不在京中,但你为人臣子,更当在这时严于律己,因私事,私情枉顾正务乃大忌,若有再犯——”柳胥之说到这里,掩口咳了几声,掀开茶碗盖饮了口茶才将咳嗽止住。   这时,安然过来道:“老爷,大人,申时二刻了。”   柳胥之点了一下头,将茶碗放下,也没再将方才的话说完,径自出了正堂。   这是柳府的规矩,每日定时用膳就寝,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   用膳的地方在偏堂,安然与阿留布完菜就立在一旁,柳朝明待柳胥之坐好,拿了竹筷,才在他一旁坐下。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也是无声的,柳胥之吃到一半,方才的咳嗽似乎没止住,偏过头以袖掩口,又不住地咳起来。   柳朝明见此情形,放下竹筷,低声问了句:“父亲近来身子可好?”   柳胥之听了这话,略略一顿,掩口咳完重新拾筷,没有答他的话。   柳朝明是以也没有再问。   一直到用膳完毕,柳胥之才道:“去你的书房。”   去书房便是要说正事了。   但柳府一直有个规矩,柳朝明的书房,除安然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柳朝明一路引着柳胥之往自己的书房走,廊檐已快走到头,安然沉吟一番道:“老爷,大人曾说过,他的书房任何人不得入内,其实老爷住的东院也有一个书房,里头文墨藏书俱全。”言罢立时跪下,“小的多嘴,小的该罚。”   柳胥之问柳朝明:“这是你府上的规矩?”   “是。”柳朝明道,“但父亲若要用儿子的书房,儿子不敢拦阻。”   柳胥之道:“不必,你才是府上的主人,守你的规矩便是。”   到了东院书房,柳胥之自书案前坐下,柳朝明步至案前,静立片刻,掀袍跪下。   他昨日接到信,已知道柳胥之所为何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已近而立之年,无妻无妾无子无女,是为大不孝。   柳朝明俯首磕头:“父亲的来意儿子已知晓,儿子跟父亲请罪,全凭父亲处置。” 第187章 一八七章   是“全凭处置”, 不是“全凭做主”。   柳胥之看着柳朝明,淡淡道:“你起身吧。”   然柳朝明只是跪直身, 并不起。   他自小便是这样,心中若有什么念头生了根,纵是无情无果无往无终,也会拿出无转移的姿态。   柳胥之又道:“古来婚娶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恩师去世得早, 这些年无人为你做主,乃为父之过,上京前为父已自罚过。”   柳朝明微微愣神。   柳氏家风严苛,这样无后的大罪, 哪怕柳胥之是家主, 也要受重罚的。   难怪方才用膳与奉茶时,柳胥之一直咳嗽不止, 他到底是知天命之年, 受不住这样的重罚。   柳朝明站起身, 对柳胥之行了个礼。   柳胥之又道:“此事容后再说, 我问你,谢氏后人,谢相的孙女阿雨,如今可已出使返京?”   柳朝明没料到柳胥之竟忽然问起苏晋, 沉默片刻才道:“七月中回来的。”   柳胥之“嗯”了一声, 尔后不再说话了。   柳老先生知道苏晋的身份其实无怪, 昔年他与孟老御史和文远侯都有极好的交情。   景元十八年,苏晋初入仕途,因得罪了吏部遭贬,孟良为保住她,给她留条退路,曾给柳胥之去信,道明苏时雨便是谢煦的后人,希望如果苏晋走投无路,柳府能收留她,让她凭着一身才学在柳氏门下授业传道。   柳胥之是个刻板的人,初接到孟良的信,只觉荒谬不已,觉得苏晋女扮男装入仕简直有辱谢氏门风,将信束之高阁,再不理会。   但人终究是会变的。   随着时间推移,有些事如烟云消散无踪,有些事却如湖石越沉越深。   去景元十八年已近十年,这些年,孟良带着愧对的谢煦的自责憾恨而终,苏时雨重返京师,入都察院跟着柳昀学做一名御史,齐帛远给柳胥之写信,说她实在出色,为民请命,遇险不退,颇有谢相遗风。   柳胥之与谢煦的相交不深,但与谢家公子,苏晋的父亲有不错的情谊。昔年谢家公子少年游历,尝在杭州住过两年,结识夫人后,二人一起去了蜀中,只可惜那时他的身体已很不好,生下苏晋后便病逝了,苏晋的母亲也因此悲思过度,病痛缠身,一年以后随夫君而去。   往事已矣,连相识的故人都没了大半,那些藏在心中的尖刻不知不觉间也被磨平棱角,变得无足轻重了。   柳胥之叹了一声:“此次上京,我已事先给齐帛远去信,要去他府上小住数日,待我回来,你将阿雨请来府上,到底是故人之后,我该见她一面。”   柳朝明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是,儿子会与她说。”   柳胥之既然要去文远侯府,柳朝明隔日不用与他请安,他将带回府的公文审批完毕,小睡了两个时辰,起身后吩咐安然每日代自己去文远侯府问安,寅时不到就回到宫中。   这几日的朝会议的无非是两桩大事,其一,湖广重筑堤坝的经费;其二,晋安帝返京沿途的接驾事宜。   前日西北传信,说朱南羡已定在七月末返京,但他沿途要将西北新军重新编制,进入中原腹地后,还要去几个驻地巡视,因此他这一路大约要走三四个月,最快十一月才能抵达应天府。   而湖广那头,灾民暴|乱的事态暂被当地官府缓解,沈奚派去的亲信也在途中,大约能在十日后,也就是八月初到武昌府。   “户部与刑部的人八月初到武昌府后,想必不日就能查有所‘获’。”言脩对柳朝明禀报道,理了理手中信函,“除此之外,四王妃来信上,这回四殿下的头疾来得气势汹汹,好得也很快,他们只在济南府休整了五日又重新上路,照日子算,再不到一月,八月中就能回京复命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赶在月末秋礼前就好。”   言脩又道:“另外,因昭觉寺被废弃,工部前年开始修报恩寺,如今寺身已建成,工部的人问,可要额外修个钟楼来安放当年从昭觉寺抬出来的那口巨钟?”   这事自朱南羡亲征就开始议,议了两年没议出个结果。   柳朝明道:“陛下十一月就回来了,让工部等陛下回来仔细商量。”   言脩笑着道:“工部的刘大人说,钟楼的事必须在秋礼前定下来,否则他们工部赶不及跟户部报明年的经费预算,又要吃亏。”   他说到这里,恍然道:“大人,如今苏大人既回来了,此事不如交给她做主?”   柳朝明听言脩提起苏晋,心下一顿,想起日前柳胥之说要见谢家阿雨一面。   柳昀平生没为什么事犹豫过,偏生这一桩,实在难以启齿。   他默然片刻,又想到再过两日柳胥之就要回府了,知道不能再拖,于是道:“工部的奏本呢?本官拿去给苏时雨。”   说来也巧,工部的刘定樑怕柳朝明不愿将修钟楼的事定下来,拉了工部礼部几个官员去流照阁找苏晋商议,才说了一半,外头守着的小吏叩了叩门:“苏大人,柳大人过来了。”   苏晋一愣,她是次辅,柳朝明是首辅,便是有事,也不该由柳朝明亲自来。   她开门行礼:“柳大人有事为何不着人通禀时雨过去?”   柳朝明看了一眼立在她公堂里大小官员,没答这话。   工部尚书刘定樑打头一个明白过来,揖礼道:“柳大人既有要事与苏大人有要事商议,我等先行告退。”言罢领着几人走了。   柳朝明这才道:“我是为报恩寺钟楼的事。”他将手中奏本递给苏晋,“你来定。”   苏晋接过奏本一看,这不是与刘定樑方才说的是一回事么?   她不信凭柳昀的本事,看不出刘定樑正是为修钟楼的事来找她,既然看得出,为何要把工部礼部的人支开?反正没定论,坐下一起商议不是更好?   苏晋心中虽困惑,面上倒是没什么,只道:“陛下尚未回京,是否修这个钟楼,其实由青樾来定最好。”   昭觉寺的古钟最后一次丧音是为朱悯达与沈婧而鸣,此后昭觉寺废弃,古钟亦不复用。   沈奚这两年一直因沈婧之故避谈此事,定下修报恩寺后,工部找了他几回,均被他装聋作哑敷衍过去,刘定樑迫不得已,这才找了苏晋与柳朝明。   “但青樾不愿做这个决定,我还需再想想。”苏晋又道。   柳朝明“嗯”着应了:“奏本放你这里。”   他说完这话,却没有立时离开,默立了一会儿,又开口:“还有一事。”   “我父亲近日在京中,他想——请你去府上一叙。”   苏晋一听这话,愣了一愣,不由合手揖下:“说来惭愧,其实时雨早便知道柳老先生来了京师,一直想去府上拜会,但一来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二来,”她犹疑一下,“不知当以什么身份去,故此迟迟不决,反而劳烦柳老先生先开这个口,是时雨失礼。”   其实苏晋还是想得浅了。   她言语里所指的“身份”只有两重,与柳朝明同朝为官的同僚身份,以及与柳朝明同承孟良之学的御史身份。   柳朝明看她一眼,迟疑半晌才道:“你误会了,我父亲的意思是,他要见的人是谢氏阿雨。”他又顿了片刻,“父亲是一个十分尊礼守则的人,可否请你,在见他时,换回女装。” 第188章 一八八章   云层散去, 窗上日影纵横。   苏晋听了柳朝明的话,顿了顿问:“令尊知道我的身份了?”   她对父辈们的交情知之不深,只晓得祖父与父亲都与杭州柳氏一门有过来往。   柳朝明道:“景元十八年你被贬松山县,老御史怕你的女子身份被识破,曾给我父亲去信,请他收留你在柳府传业授道, 为你留一条退路。但我父亲十分守礼尊法, 没有理会老御史的信函, 此事我也是两年前才得知, 后来老御史憾恨而终, 父亲他这十载间无法释怀, 一直觉得有负故人, 因此想请你去柳府见上一面。”   苏晋记得,当年谢相被冤死,老御史为故人求情,被景元帝施以杖刑,之后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 竟只身去川蜀之地寻找,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不提柳氏与谢氏的交情, 单凭孟老御史对她的恩德, 她也该去拜会柳老先生。   可是, 此事若放在以往便罢了, 她现在与柳昀面上虽过得去, 私下里早已势不两立,日前她派去盯着钱月牵的人来报,那名转马使还没出城就被自己人杀了,她知道是柳昀的手笔。   这样两相对立,她怎么能换回女儿装去他府上拜访?这岂非将自己置于极险之境?   外头似有风过,映在窗上的日影微漾。   柳朝明见苏晋不语,也沉默下来,他二人如今是什么情形,她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罢了,是他冒犯在先。   他合袖对苏晋施以一揖,是个致歉的意思,折身正要走,身后苏晋忽地唤了声:“柳昀。”   日光耀亮,烈烈一束穿过被推开的门隙泼洒进来,浇在他身上,也浇在她身上。   苏晋觉得这艳烈的光简直要将她这致死的秘密曝露无遗。   可是其实,她的身世,她的秘密,在柳昀面前从来就是无遮无掩的。   “令尊何时要见我?”她问。   柳朝明倏然愣住。   若无关乎立场,无关乎时局,她对他始终有一种莫名的,近乎顽固的,出于本心的信任。   苏晋又道:“我……没有裙裳,总该花些时日去准备。”   柳朝明静了片刻才道:“父亲这些日子还在文远侯府小住,要两日后才回来。”   苏晋于是点头道:“好,两日后时雨去府上拜访。”她想了想,“我来时会带上覃嫂,到时请大人为时雨辟一间屋子,到了贵府我才换衣。”   柳朝明无声应了,沉默一下道:“多谢。”   苏晋摇了摇头:“大人有礼。”   苏晋当日回府,想着自己没有衣裙,打算让覃氏去沈府借一身回来,她将此事与覃氏提了后,覃氏却道:“怎么没衣裳,当年苏宛小姐进京,大人还吩咐去给小姐做几身襦裙,而今小姐虽不在京师,一年四季终归各留了几身,大人挑一身就是。”   苏晋倒也没费工夫挑,只吩咐覃氏到时将女儿家要用的事物一应备好,随即回宫料理政务去了。   反是覃氏为此事足足操持了两日,将府上女儿家能用的裙钗环簪,包括她自己的一并翻出来,一样一样地挑,一样一样地拣,直到随苏晋登上去柳府的马车了,还忧心道:“大人成日里只顾忙朝廷公务,对自己的事太不上心,女子的礼数与男子的礼数大不同,大人连半个时辰都不愿腾出来学。”   苏晋笑道:“现学也是一样,女四书我早年读过的。”   柳府的下人原就十分少,今日大都被柳朝明差遣去了后院,只留了安然与阿留在府门前候着。   阿留昔年虽陪苏晋出巡,却不知她实是女儿身,直到听安然说了,已连着两夜没睡着,翻来覆去没想通,今日见到苏晋也是几回想开口问,幸而他事先已被安然连番告诫,虽欲言,好歹止住了。   安然将苏晋引自一处厢房说道:“屋子里备了妆奁与水,若苏大人还需旁的什么,安然与阿留就在屋外守着,尽管吩咐一声。大人吩咐过,要等苏大人梳洗更衣好了,安然才去通禀老爷,苏大人尽管慢慢来。”   苏晋点了一下头:“有劳。”   覃氏为苏晋备了两身襦裙,一身素色,一身海棠红。   苏晋对挑拣衣裙没甚经验,只觉要见的人是父辈,衣着不该太妍丽,顺手指了那身素一些的。   好在素色也不是全素,裙身白如皎月,到了裙摆处渐渐变蓝,依次呈霜色,月白,湖蓝,绀青。料子是以上好的绸缎,走起来像一泓微荡的月下湖。若仔细看去,还能看见这泓碧波间,绽放的水芙蓉,那是用宝蓝暗线绣成的,只描了轮廓,是以不扰素净,不添繁华,摇曳生姿。   覃氏一边为苏晋梳发,一边道:“姑娘家走路要莲步轻移,大人这么多年没穿过女儿衣裳,莲步是不能够了,拿水波样的裙摆遮一遮才叫人看不明显。”   说着,教了苏晋几个女子惯用的手姿,又道:“大人说话喜欢负手,但姑娘说话是必不能负手的,大人到时若不知手往哪里摆了,垂在身侧或交叠在身前就好。”   苏晋一一学了,自觉已足以应付今日,笑道:“我明白了,到时我便将手垂着绝不动,无论上头问什么,只管动嘴就好。”   然后她将屋门推开,对守在外头的安然与阿留道:“走吧。”   安然与阿留回身看到苏晋,两人均怔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还是安然先反应过来,说:“老爷与柳大人正自东院的书房等着苏大人。”侧过身子让出道,“大人请随安然来。”   她是晚辈,去书房拜见柳胥之是应当。   苏晋一时想问为何不去正院的书房,话都到嘴边了才记起阿留曾说过正院的书房是柳昀的,柳府上下除安然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初秋未时,日光有一种十分清淡的滟潋。   书房门被推开,柳朝明移目看去,恍然间,还以为是一只白蝶自月光下翩跹而来。   月下有湖,湖里绽着芙蓉花,花色映着光时隐时现,却不如蛱蝶动人。   蛱蝶便是苏时雨。   她的眼尾真是太好看,以最恰到好处的弧度分成两道,拖曳出的尾轻而薄,微微一动就要振翅而飞。   唇点胭脂,面施薄粉,清风皓月不去,又添花香。   柳朝明其实从不在意一个人的样貌,哪怕这些年苏晋在他心里渐渐变得与众不同,也只不过是因为她百折不挠的坚韧,敏而好学的灵慧,还有这一身惊世才情。   先前他也看过她穿女儿装,可两回皆是生死攸关,他根本来不及细看,心中巴不得她赶紧将衣裳换回去。   直到今日这一只月下蛱蝶直直撞入他的心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苏时雨是好看的。   这样的动人心魄,是叫作好看。   是以等柳朝明反应过来,苏晋已步至堂中对柳胥之行礼了。   他这才自觉失礼,将目光移开。   “阿雨拜见柳世伯,柳大人。”苏晋正要作揖,忽觉不对,抬在半空的手堪堪停住,过了一会儿才收回来搁在腰侧,欠了欠身。   早知如此,果然该腾出半个时辰跟覃嫂学礼数。   好在柳胥之也没在意,只道:“你如今既是内阁次辅,刑部尚书,不必拘礼,坐吧。”   苏晋这回将礼数记得牢靠,先欠了欠身,收起步子退到一旁的椅凳前,将手叠放好,坐稳坐平后才道:“多谢世伯。”   柳胥之看向她,觉得苏晋的眉眼虽然更像她的父亲,可要论这一身气度——纵然她现在行女子礼有些别扭——实让人不得不想到昔年谢相风采。   “当年老夫与你的祖父与父亲都有过相交之谊,他二人才情盖世,令人心折。”   苏晋道:“是,当年祖父在世时,尝与阿雨提起杭州柳府,赞叹说柳氏一门,大儒世家,华光难掩。”   柳胥之道:“既然柳昀将你请到府上,想必他已与你道明原因。你如今亲人皆已离世,当初孟良又将你托付于老夫,老夫今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他一顿,“你日后可愿入我柳府?”   这话出,一旁立着的柳朝明目色一怔,不由转头去看柳胥之。   苏晋也愣了愣:“柳世伯,恕晚辈不明白您的意思。”   柳胥之道:“你毕竟是女子,不能一世为官,当今晋安帝虽重用你,但有朝一日你身份曝露,逃不开一个欺君之罪,择一个时机急流勇退不失为良策。孟良说得对,你一身才学,若退居后宅实在可惜,老夫可容你继续为男,来我柳府做传业授道的先生。”   苏晋听了柳胥之的话,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起身先对他施以一揖,尔后才道:“多谢柳世伯相邀,只是日后如何,阿雨心中已有打算,世伯的好意阿雨心领了。”   柳胥之道:“你还要继续留在京中?京中险难,于你而言不啻为步步为营。”   他一叹:“也罢,你是故人之女,老夫曾出于礼教律法,对你置之不顾,虽无愧于礼法,到底枉顾了与谢氏,与孟良这么多年的交情。听齐帛远说,这些年你历经大难,是老夫对你不住。”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从袖囊里取出一物:“过几日老夫就要起行回杭州,没什么好留给你的,这枚玉玦,你且收下。”   柳胥之的语气不容置疑。   苏晋知道推脱不当,上前两步将玉玦接在手里,说道:“多谢柳世伯。”   这是一枚清透温润,触手生温的玉玦。   柳朝明移目一看,霎时便愣住了。 第189章   柳胥之道:“玉玦算是信物,老夫今日许你一诺, 若有朝一日你退无可退, 我柳府始终会为你留一条后路。”   言罢, 他吩咐:“安然。”   安然点了一下头, 从苏晋手里接过玉玦,也是一愣。   这环玉玦跟当年少爷佩戴在腰间的那一环几乎一模一样。   可是, 少爷的玉玦, 不是早在十余年前便被四殿下砸了么?   待他将玉玦仔细收在匣子里, 才发现手里的这枚与少爷当初的那一枚还是有些许不同。   看纹路, 应当是一对。   苏晋接过木匣, 跪地对柳胥之行了个谢礼。   三人又在书房里叙了一会儿话, 无非说些早年旧事,言语间物是人已非。   直至申时, 苏晋起身告辞,称自己今日虽休沐, 仍需回刑部一趟。   柳胥之也没留她, 只道:“柳昀,你代为父送阿雨。”   柳朝明应了,没让安然跟着,一路将苏晋引去先时更衣的厢房。   苏晋换回男子衣衫,对柳朝明道:“出府的路时雨知道, 让阿留一人引着便可, 柳老先生不日就要离京, 大人在府时间不多, 早些回去陪令尊才好。”   柳朝明看她一眼,淡淡道:“无妨。”   得到府门,马车已候在道旁了,苏晋似是想起什么,对柳朝明道:“不知柳老先生何日离京,时雨愿前往相送。”   她是晚辈,今日来柳府受了柳胥之的玉玦,算是续上了柳谢两门的交情,去送柳胥之理所应当。   柳朝明道:“初五。”又提醒道,“你自初四始,要去京师附近几个州县巡视。”   去临近州县巡视是升任一部尚书后的要务之一,苏晋两年前出任刑部尚书,因出使的缘故,将巡视置后,今返回京师,是再不能耽搁了。   苏晋道:“是,但柳老先生是长辈,我这里是可以调一调日子的。”   柳朝明道:“不必,父亲已言明当日有文远侯相送便可。”便是他也只能去去就回。   苏晋点头:“好,那就有劳大人转达,待时雨日后去杭州府,一定登门拜访。”   柳朝明站在府门前目送苏晋的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折回东院书房,柳胥之手里握着一卷书册子,问:“走了?”   柳朝明道:“已走了。”   顿了片刻,又问:“父亲,您方才送苏时雨的玉玦——”   “不是什么稀罕物。”柳胥之目不离书,“当年你母亲的嫁妆,原是一对,我这里留了一枚,你母亲的那枚,十几年前就不见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那头的人听了却没有反应。   柳胥之看柳朝明一眼,见他眸色深深,目光里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无,只觉这个儿子连自己都看不透了。   “我此来京师,原是为着你的终身大事,但齐帛远近日劝我不必操持。”柳胥之搁下书,“他说,你心里已经有人了。”   柳朝明合手作请罪礼,不露声色:“古来婚娶皆从父母之命。”   齐帛远的原话其实是:柳昀的天资百年难得一见,生性内敛且自持,儿时在柳府修身,少年师从孟良,性情极韧极忍,最擅断情绝念,待他人狠,待自己更狠,这是成大事的脾气。但我是儒生,遇事总是悲天悯人,柳昀到底也是我的学生,看他如此惯于自苦,免不了心疼,宁肯他平凡一些,活得自利一些,说不定还能多享几分清欢。   柳胥之道:“罢了,我过几日便要离京,无暇为你的事操持。你位至首辅,已可为自己做主。”他自案头取出一方木匣打开,里头是一根纯金的簪子,“这簪子是比着你母亲当初最喜的那一支做的,你若心中有谁,便将它并在聘礼里,算是为父与你母亲的心意。”   柳朝明将木匣接在手里,应道:“是,儿子近日公务繁忙,待忙过了,一定择一名温良恭顺的女子为妻。”   自初入仕途一直繁忙至今,何日才能忙过呢?   柳胥之听他连这话都像打官腔,忍不住想叮嘱两句,话都到嘴边了,生生咽了下去。   说了他就能听吗?   柳胥之觉得自己是真地老了,连心肠都不如以往硬。   昔年为了让柳昀成材,不惜伐了他院中玉兰树,看着小柳昀在树桩子旁枯坐一夜,他甚至不曾劝慰一句,以至于后来柳昀离家独自上京,柳胥之也不曾命人追过。父子俩自此三年没有往来,直到孟良寻苏时雨归来,双腿坏死,仍领着柳朝明重返杭州柳府,柳胥之才看在孟老御史的面子上,重认了这个儿子。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四岁就会自字为昀的柳朝明,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柳昀,而柳胥之,已不是昔日的柳胥之了。   成长是苦修,是不觉乏味的漫漫酷刑,但苍老只是一瞬间。   柳胥之摆摆手:“你且去忙吧。”   苏晋这回巡视择了三个州镇,虽都在京师附近,往来皆需一两日行程,她初四出发,回京已八月十七。   刚下了马车,候在正午门的吴寂枝便迎上来道:“这个月初九,湖广灾民起了暴|乱,死伤十余人,消息昨日传到宫里,听说是竟与筑堤有关,大理寺的张大人提议说,由三法司一起指派两名钦差去武昌府办案,柳大人让下官在这里等着大人,请大人回宫后立即去都察院。”   苏晋点了一下头,一边往都察院走一边道:“此事我昨日已听说了。”   吴寂枝又道:“四殿下与四王妃明日就进京了,礼部与兵部想以秋礼犒赏四殿下的战功,罗大人已与沈大人差不多商议好了,但咨文该由内阁出,沈大人说今日晚些时候要与大人您商议。”   苏晋道:“待会儿你跟礼部的人打声招呼,让他们先将咨文写好,我看了如有不妥再改。”   得到都察院,她脚步一顿,问:“陛下有消息么?”   “陛下八月初启程返京后,兵部那里日日有消息,行程十分顺利,与原定计划一般无二,苏大人要看兵部的急函?”   苏晋点头:“让兵部送到流照阁。”   都察院的小吏一见苏晋,疾步迎上来道:“苏大人,柳大人与翟大人言大人已在公堂等着您了。”又问吴寂枝,“吴大人要一并商议?”   吴寂枝道:“不了,本官还有事。”与苏晋行了个礼,随即走了。   苏晋知道湖广灾民暴|乱是急情,刻不容缓,等言脩与翟迪向她行过礼,开门见山便问:“派去湖广的钦差,柳大人这里已有人选了?”   柳朝明道:“赵衍与钱月牵能去最好,但他二人走不开,我的意思是让言脩与翟迪其中一人过去,就看你刑部有无可指派之人。”   苏晋道:“刑部自然是方侍郎去最好,但这两年我出使在外,刑部的案子大都经他之后,一时也走不开。”她想了想,问:“大理寺派的谁?”   “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官拜从三品,言脩与翟迪都是正四品佥都御史,按说寻常的案子,派这样品级的钦差去到地方已是极为重视,但今年湖广这一桩不一样,以桃花汛为始,后续的赈灾,筑堤,灾民的暴|乱,无一不是同根同由的连锁反应,却涉及刑部,户部,工部,都察院等许多衙门。自入夏起,朝廷各部虽分派官员前往视察,但始终没起到敲山震虎,一锤定音的效果。   却不是因为派去的官员不办事。太多事端集中在一起,原就极为复杂,官员们理清根由尚需时日,议定最佳方案又需时日,在此期间如出意外状况,譬如前几日的暴|乱,更会增添新的麻烦。   景元年间,沧澜水泛滥,也重筑过一回堤坝。以那次为例,单是议事就议了大半年,一直等到隔年再次泛滥后,才开始筑堤。   苏晋与柳朝明皆是雷厉风行的脾气,既然做好决定,那么在明年春之前,一定要将堤坝修好,倘若拖长时日,浪费钱财不说,湖广的百姓又要受一次苦。   所以,他们想派一个急智果决,一言九鼎的人去。   而这样的人选,其实有一个。   “单是大理寺丞与佥都御史恐怕不行。”苏晋道。   柳朝明道:“我也这么想。”   他们都没将那人的名字提出来,因为就他二人如今的立场,这个名字太敏感。   于是只好沉默下来。   正这时,外头有名小吏来报:“苏大人,刑部吴大人求见。”   话音落,吴寂枝也到了公堂门外,行礼道:“苏大人,沈大人说有十分要紧的事请您过去流照阁一趟。”又对公堂内另三人行礼,续道:“沈大人还说,他知道几位大人正在议派去武昌府钦差人选的事,他今日晚些时候会帮着想辙。”   沈奚此人寻常虽不大正经,对待公务十分认真,甚少会因自身缘故耽搁他人议事。   苏晋知道沈奚这么着急,一定是出了不小的状况,当即对柳朝明一拱手:“我晚些时候过来。”随吴寂枝走了。   柳朝明看着苏晋的背影,对翟迪道:“去送苏尚书。”   一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言脩才走上来道:“大人,看来沈大人是接到那个消息了。”   “比我想象中的快。”柳朝明道,沉吟一番,“这便不大好办了。” 第190章 一九零章   柳朝明以肘撑案, 揉了揉眉心。   言脩看他这幅样子, 忍不住问:“大人,沈大人迟早都会接到小殿下的消息, 只是提前了几日,难道会影响局势?”   “这事坏在四殿下明日回京。”柳朝明道。   他并没有把担心的根由解释明白,深思了片刻,问:“通政司怎么说?”   言脩道:“小殿下的消息是沈大人的心腹传回京师的,通政司知道这人,没敢拦, 一来不知道消的具体内容, 怕打草惊蛇;二来没大人的吩咐, 他们不敢贸然行事。”   他说到这里,陡然明白过来:“大人要用周萍了?”   周萍与苏时雨有近十年交情, 深得她的信任。   晋安元年, 他升任通政司左通政后, 去年又被提拔为通政史, 总理政务通信,掌八方消息。   柳朝明虽知道周萍是朱弈珩的人,这些年一直没用过他,他要将这枚棋子留到最危急之时,只用一次,落子无悔。   言脩道:“一旦用了周萍, 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下官知道柳大人与苏大人私交极好, 柳老先生来了京师, 除了文远侯,也只见了苏大人一面。下官实不愿见两位大人鱼死网破,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沉默地在书案上摊平一张纸,提笔时,藏在袖囊里的三块碎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私交只是私交罢了。”数十年风雨无间,哪里容得下私交二字,“各为其主,背道相驰,原本就没有余地。”   他写好信,交给言脩:“给周皋言带话。”   苏晋一到流照阁,沈奚便对吴寂枝道:“你先退下。”   他左右将门掩上,扶着门闩先沉了口气才回过身:“找到麟儿了。”   苏晋怔道:“果真?”忍不住上前两步,“小殿下人在哪里?”   “就在湖广。”沈奚道。   他的心绪还没完全平复下来,似是要想将事态说明,却不知千头万绪从何道起,开了几回口都收住,想了想,先从案头取了密信给苏晋才说道:“他们想往南走,途径靖州一带遇上流寇,折返回湖广,因没有身份与户籍,只敢掩藏在灾民里,若非我派去的一人是我的心腹,认出他二人,不知麟儿这么小流落在外还要受多少苦。”   朱麟的失踪一直是朱南羡与沈青樾解不开的心结,尤其是沈奚,他将沈婧的死因归咎于自己,这些年不知派了多少人去寻找麟儿。   信上的内容与沈奚所言差不多,只最后提了一句,“小殿下身染疟疾,正着人医治,暂无法启程回京”。   苏晋道:“你让吴寂枝带话,说派去武昌府的钦差你会帮着想辙,你可是打算亲自动身?”   沈奚在书案旁坐下,有些烦虑地摇了摇头:“还没想好。”   眉间愁雾深深,称着这张好看的脸,像霜雪。   苏晋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说道:“方才我在都察院与柳昀商议派去武昌府的钦差,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奚智巧无双,善于变通,多年在户部,对于救灾安置与工部款目十分有经验,加之他位至内阁次辅,官拜正一品,朝中大员无人不服,有这么一个人去武昌统筹安排,筑堤的事宜一定会在短时间内排上正轨。   何况,如今朱麟也在武昌府。   事关皇嗣命脉,事关沈婧,沈奚是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信。   “筑堤的事不能耽搁,便是你与柳昀不提,我也打算亲自去武昌。”沈奚道。   他顿了一下,看向苏晋:“但现在不一样了。信你看完了,该知道当年梳香与麟儿之所以获救,是因为他们备一名羽林卫放了。这名羽林卫为何要救他们,是受何人指使,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朱昱深既然能在羽林卫中事先布下这一名暗桩,说明他早就知道朱沢微要杀朱悯达的计划,他按兵不动等着鹬蚌相争说明他早有夺储之心。他心机如此之深,命人救下麟儿难道仅仅是为了沈筠,因为麟儿是沈三妹的血亲?不可能。梳香与麟儿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小儿,但麟儿却是我与十三的软肋,朱昱深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想保下麟儿,日后用来牵制我,牵制十三。”   苏晋道:“你接到麟儿的消息后,查过消息的来源吗?”   “查了。”沈奚道,“的的确确是意外发现。但意外发现也有两个解释,第一就是意外,第二,朱昱深一直派人跟着麟儿与梳香,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机让我发现这个意外。”   “但朱昱深已经痴了。”苏晋道,“你怀疑他的痴症是假的?”   “我派人查过此事。朱昱深两年前中箭是真,去年负伤作战,坠崖昏迷也是真,沈筠找到他时,他的确只剩了一口气。这一年许,沈筠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日夜守着。纵是沈筠对朱昱深用情至深,但,”沈奚沉了口气,“她是我的三姐,绝不会骗我。她曾亲笔给我写过信,朱昱深真真切切是痴了。”   苏晋大约知道沈筠为何要给沈奚写这样一封信——   朱南羡已登基两年,等他出征归来,第一要务就是削藩。古来被削减藩地的王都没有好下场,遑论与朱南羡早有龃龉,手握重兵之权的朱昱深。   沈筠在尚不知情为何物的年纪便对朱昱深情根深种,爱了二十余年,情只增不减,不愿见朱昱深落到性命难保的下场。   这样一封信,表面写给沈奚,实际写给即将出征归来的晋安帝,希望他能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看在四哥已痴了的份上,为他留一线余地。   苏晋道:“不单是你,这两年,陛下与我也派人去北平试探过,都称朱昱深痴了。一个月前,我这里还接到顾云简的来信。”   当时朱昱深还与沈筠在济南休整。   顾云简是济南府监察御史,来信上说:四殿罹患痴症,不言不语,只由四王妃与一名将军近身照顾,行径效仿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识不记。   沈奚撑着额稍道:“所以我才以复命为借口,将朱昱深召回京师,打算亲自试探,若他真是痴了,便留他一条命回北平,若是假的——”   他忽然抿紧唇线,不愿再说下去了。   过了片刻,才道:“可现在出了麟儿的事,我不该留他了。”   倘若朱麟的踪迹是被意外发现还好,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便说明朱昱深的人直到现在还跟着麟儿,说明只有沈奚离京亲自武昌府,才能将朱麟平安接回来。   麟儿是沈婧之子,沈奚不敢赌,他只有去武昌。   可安南行商贩货案尚没有水落石出,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后去了哪里也头绪,他们与柳昀之间表面平静,私下为了这桩案子已争得势如水火,谁知道这万万两白银最后会查出什么。   沈青樾与苏时雨生死相交,他不愿,更不想在这种时候留她一个人在京师。   朱麟那头也耽搁不得。   所以答案很清楚——   沈奚若想走得放心,一定要下杀手,且一定要杀最关键的执棋人。   也就是说,朱昱深与柳朝明,他至少要解决掉其中一个。   日已西沉,彤亮的霞色透过薄窗照进屋内,沈奚与苏晋静坐无言。   正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沈奚眉头一蹙,他早已吩咐过,今日他与苏晋在流照阁议事,除非陛下有急诏,天塌下来也不许打扰。   但朱南羡还未出西北,哪来什么急诏呢?   屋外的人见里头无人应声,又叩门三下,随即开口:“沈大人,苏大人,下官是秦桑。”   秦桑是朱南羡的贴身侍卫,两年前朱南羡亲征,出人意料地没将他带在身边。   苏晋一听是秦桑找来,不知怎么就想起朱南羡出征前夕,她在墀台远远瞧见他解下腰间崔嵬,递给秦桑的情景。   她步去门边,将门打开:“秦大人。”   秦桑行了个礼:“下官知道沈大人与苏大人有要事商议,不该打扰。但——”他一顿,忽然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的密诏,递给苏晋,“两年前,陛下离京前夕曾交代过,等北疆战乱平息,四殿下回京复命之时,令属下将这封密诏交给二位大人。”   苏晋将密诏接在手里,没有立时展开,而是回头看了沈奚一眼。   沈奚知道苏晋大约已猜到了密诏的内容,也知道她在迟疑什么。   柳昀对苏时雨而言,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沉默了一下,走上前来,从苏晋手里取过密诏,径自展开迅速看完,然后重新卷好:“知道了,这个旨意由本官接了。”   秦桑道:“是,沈大人既接了旨,密诏上何为‘不轨之行’,何时动手,便全由沈大人定夺。”   他说罢这话,正欲折身离开,忽见苏晋从沈奚手里拿回密诏。   杀无赦,是朱南羡的亲笔,上书柳朝明的名。   她沉默地看完,目光在“杀无赦”三个字上落定片刻,然后抬头,眸色镇定一如无波无澜的江海,却落着潇潇雨:“沈大人过几日便要离京,这个旨意,由本官来接。” 第191章 一九一章   苏晋也不知这一夜自己是否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刚升任佥都御史, 头一回写奏疏——   她怕出错,在柳朝明的值事房外踌躇半日才叩门,轻声问:“大人正忙着?”   柳朝明正在一份案宗上提笔作注,没抬头:“有话直说。”   当时的苏晋还生嫩, 凡有事相求必先起个兴。   “靖州的案子已审核完毕, 下官打算明日将奏疏呈于皇案。这是下官头一回写奏疏,恐出了差错,有失整个都察院的颜面,能否——”她一顿,“先请大人过目?”   柳朝明仍没抬头, 提笔写完一行才淡淡道:“搁下吧。”   苏晋于是轻手轻脚地将奏疏放在他案头, 折回自己的值事房。   不到一刻, 外头便有一名小吏叩开门道:“苏大人, 柳大人命下官来归还大人的奏疏。”   那本奏疏直到今日苏晋还收着。   青笔作的批注, 字有竹姿霜意,言辞鞭辟入里, 能察旁人不可察的细微之处。   哪怕她与他后来在都察院的暗室分道扬镳,因立场背道相驰, 在苏晋心里, 总也以柳昀为楷模, 认为做人为官当如斯也。   她想起自己当初在暗室振聋发聩的一句“我要的正呢”。   那一声真是惊醒了满室火光。   这是她头一回开始质疑柳朝明, 认为他不该构陷沈府, 不该以酷刑折磨他手里的犯人,逼他们招出那些他不该问却想知道的秘辛。   而时至今日,当苏晋手握朱南羡杀无赦的密诏,开始思量如何为柳朝明定一个所谓“不轨之行”时,她忽然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自问:我要的正呢?   柳昀为官十余载,为民生社稷殚精竭虑,上对得起苍天,下得起百姓,以至于她无法找到一条能处以极刑的罪名,不得不拿安南的行商案做文章。   但她今日所为,与昔日柳昀构陷沈府所为又有何分别呢?   若柳朝明的错,仅仅是因为他支持了朱昱深,那么退一步说,朱昱深镇守边关十余年,无数次为家国出生入死,他就错了吗?   若不争不抢,他们就活该被削藩,被革职,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沦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朱昱深有夺|权的野心。   可朱景元的皇位就是征伐天下打来的,昔汉末曹孟德专权伐吴灭蜀立魏,司马炎迫曹奂让位而立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谁又没有夺|权的野心,哪个皇帝的江山来得真正干净?   青史留书,不过成王败寇。   苏晋想,或许有些事,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或许有的处境与纷争,立场与厮杀,从来就没有一个绝对的“正”。   诚如她现在,手握利刃,身背悬崖,眼前路不过三个字。   杀无赦。   不择手段的,穷途末路的杀无赦。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等回过神来,她已睁着眼躺在榻上许久了。   身下一片涔涔,明明不是梦魇,却惊出了一身汗。   苏晋坐起身,唤了两声覃氏。覃氏推门而入:“大人怎么这时候就起了?才三更天。”   苏晋道:“劳烦覃嫂帮我烧水沐浴,我发了一身汗。”   夜半发了汗,即便要沐浴也可以自己烧水,但苏晋怕自己汗没干就受风,眼下的几个月性命攸关,她不敢在这样的时候染病。   木架子上的歇着的阿福听到响动也醒了,拿小嘴啄了啄自己的白羽,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苏晋。   不多时,覃嫂就将浴汤备好了。   苏晋拎着木架子将阿福搁到了屏风外,阿福一面被她提着走,一面在横木上蹦了两下,好似讨好一般地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一下就笑了。   当初朱南羡在三王府外捡到阿福送给她时,还以为是一只候鸟。等阿福长大了,长出一片片白羽,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罕见的白鹦哥。   想来朱稽佑当年嗜好收集稀奇事物,这鸟的父母原该是他府里的。   阿福极有灵性,似是看到苏晋笑了,又自蹦了两下,叫唤道:“殿下,殿下。”   苏晋没理它,将它搁好,绕去里间褪了衣衫。   浴汤还冒着丝丝热气,热得有些刺骨,苏晋将全身没入水中时,阿福还在外头轮番地唤着“殿下”,“十三殿下”。   也不知它如何就起了兴致。   但苏晋想到方才梦中的思虑,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没了。   柳朝明当初在暗室的话语又重新浮响于耳畔。   ——“我倒也想问问,仕子闹事时,那个义愤填膺的苏时雨哪里去了?”   ——“你祖父就是谢相,当初废相的惨状你切身经历,你是想扶朱悯达这样一个人上位让诛杀功臣仕子的事再来一次?”   苏晋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十三殿下”,忍不住将自己往下沉。   浴汤漫过耳鼻的瞬间,她忽然觉得柳朝明说得对。   她的立场,从来就不是出自于三思之后的抉择,而是出于私心,出于她与朱南羡的情。   可若没有朱南羡呢?她又会怎么选?会遵从柳朝明的立场?亦或顺应朝局一如大多数朝臣?还是远离纷争?   苏晋不知道。   她也不认为她出于私心的选择就是错的,谁都不是圣人,谁都有喜恶好憎,她毫不迟疑毫不动摇不单单是出自情之一字,朱南羡无为人还是为君,从未令她失望过。   苏晋只是突然开始好奇,若她对于立场的抉择堪称草率,那么明达克己如柳昀,又是如何做出选择?思虑了多久才做出选择的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好好问他。   她只知自己不能输。   苏晋刚从浴汤里出来,便听覃氏在屋外叩门道:“大人,外头有位自称是都察院姓翟的大人来府上拜访大人。”说完又嘀咕,“怎么半夜来。”   苏晋道:“让他在正堂里等等。”   这是她今日吩咐下去的,但凡安南行商案查到线索,无论何时,无论她在何处,一定要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苏晋再从房里出来时,已将官袍换好了,覃氏见状道:“大人这就要上朝去了?”   苏晋点头:“嗯,今日四殿下与四王妃进京,我早些去。”   得到正堂,令翟迪随自己上了马车才问:“有消息了?”   翟迪从怀里取出一份密函:“九江府来的消息。大人还记得当初您将安南行商贩货的账目寄回京师,沈大人查了半年都没查出眉目么?”   “记得,青樾说,因为这万万两纹银流入大随后便无迹可寻了。”   “后来好不容易查到九江府下头的一名录事与安南的案子有关,咱们的人刚赶到,这录事便被柳大人的人暗杀了。”   当时柳昀的人只快沈奚的暗桩半步,也正因为此,沈奚才发现柳昀牵扯其中。   “那名录事被暗杀后,家中人四散而逃,后来虽抓回几人,大都连岭南都没去过。直到上个月,九江知府派人递话说,捉到录事当年的贴身随从,这随从虽不知安南的事,但却知道一个曾经与录事来往密切的岭南商贩,就在前几日,这个商贩已叫人捉住了,如今正审着。”   翟迪说完,苏晋也差不多将手里的密函看完了。   翟迪问:“大人,既已找到了这岭南商贩,确定他与安南贩货的案子有关,可要用他作为证人为柳大人定罪?”   苏晋重新翻了翻几页信函,蹙眉道:“这商贩说他不认识柳昀?” 第192章 一九二章   密函上附了供词,这名商贩姓祁, 称商贩其实不尽然, 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 每年在江南一带采买了生丝茶叶送去岭南, 接头人就是九江府死了的录事。   翟迪说:“苏大人, 这贩货的说他不认识柳大人,您觉得不可信?”   “可信。”苏晋道, “以柳昀的作风,若这贩货的认识他, 他早就将人灭口了,如何会落到我们手上?”   根据现有的线索,安南贩货的案子已十分明白, 正是由一名或多名像祁姓商贩这样的跑腿在大随采买了货物送去岭南,由岭南贩去安南。   “但是,他们如何贩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贩货之后, 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终去了哪儿。”苏晋道, “若这祁姓商贩仅只是采买一方, 那么他能提供的线索就触及不到案情的核心, 这样的供词不足以为柳昀定罪。”   翟迪道:“是, 这一点下官也考虑过。下官的意思是把这贩货的留着继续拷问,一来看看能否问出其他涉案人员, 当然这原就是必要的;二来, 既然问不出后果, 那就彻彻底底将前因弄清楚,至于‘后果’如何,陛下已明示过,柳大人的‘不轨之行’由苏大人您来定夺。”   往白了说,柳昀如何牵扯其中全由苏时雨编排,定罪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如今也有了“证人”,哪怕这个“证人”并不能证实什么,捏着他的手指在供状上摁个印谁还不会么。   苏晋默然片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她闭眼倚靠着车壁,不怎么心安地把密函的内容又思量了一遍,陡然将眼一睁:“不对,我方才想错了。”   “既然这祁姓商贩只是个跑腿的,无论这案子是否与柳昀相关,一个跑腿的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根本说不通。”   “万万两白银堪称滔天大案,那犯案之人既有如此魄力,手腕不会不利落。”   翟迪道:“苏大人的意思是这姓祁的有所隐瞒?”   “应该没有隐瞒。”苏晋道,她理出供词的一页,重新看了一遍:“这姓祁的说,他大约是在两三年前停止贩货,这与我在安南查出的时间节点大致相符。”   “再有,”她指着密函上另两人,“九江府的录事,清河县的胡县令,他二人也是在晋安元年陛下登基后,分至九江府与清河县任职。   “也就是说,他们所有人都是在景元二十四年末,到景元二十五年中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收的手。”   翟迪蹙眉,有些不解苏晋为何提这个,这个时间点不是明摆着的么?   苏晋继续道:“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倘若犯下这案子的人是柳昀,他自景元二十五年以来一直手握重权,大可以一早就解决了这些知道内情的人,没必要拖到现在,因此他极可能只是另一个知情人,而非犯案之人。   “由此我们可以做第二个假设,这名犯案人在两三年前决定收手,他可能念及旧情,放过了九江府的录事与清河县的胡县令,但他断没可能放过这名姓祁的商贩,因这商贩只是个跑腿的,极可能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他为何要饶过这一个自己不能全心信任的人?   “原因只能有一个,这名犯案人在景元二十五年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不测,令他无法分出精力与时间将这些‘尾巴’抹干净。在此之后的近三年时间内,他应当也是分|身乏术的,因此他不得不请柳昀来帮自己善后。”   苏晋抬目看向翟迪:“这里的分|身乏术有三个解释——身死,负伤,被囚禁。”   “能够请得动柳昀且分|身乏术的人还有谁?”   景元二十五年发生了太多事:一月,故太子与故太子妃身陨昭觉寺,十三殿下被禁足东宫;二月,四殿下出征北疆;三月,十三殿下出逃东宫重返南昌,十殿下带兵去追身受重伤;六月末十三殿下归来继任东宫太子;七月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焚身于皇陵升仙殿;九月太子殿下登基为晋安帝;议决亲征当日,四殿下中箭落马的消息同时传来,十殿下“意外”伤势复发,于后宫南苑禁足养伤,无皇令不得出。   “大人的意思是——”昔日的一幕幕在翟迪心头掠过,“犯下这案子的人,不是四殿下就是十殿下?”   “我觉得是朱弈珩。”苏晋道,她似是有些头疼,蹙眉揉了揉额稍,“现在想想,当年朱弈珩就藩桂林府,先帝是命户部拨了一大笔安置费的,以朱弈珩之才,何至于连年叫穷,连府兵都养不起。”   翟迪道:“是,这事下官听沈大人提过,还说当年七殿下在广西巡视,曾去十殿下府上小住,觉得他穷得匪夷所思,回京后便让当时的户部尚书钱之涣钱大人查桂林府的账册,后来沈大人知道了,也暗自跟着年年查,结果二位大人愣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他说到这里,恍然悟道:“大人的意思是,沈钱二位大人没查出究竟,是因为十殿下的银子流去了安南,大随的黄册查不到?”   “但这只是我的推论。”苏晋道,她又头疼了起来,扶着额角道,“得想个辙,避过柳昀的耳目,将朱弈珩拎到刑部牢里审。”   马车到了承天门,一名侍卫上前来问:“尚书大人可要换轿?”   苏晋道:“不必。”她刚掀开车帘,借着灯火瞧见前方正是沈奚的轿子,又吩咐,“帮本官拦一拦沈尚书,就说本官有要事与他相商。”   下了马车,翟迪将近日都察院的大小事与苏晋简略禀报了一遍,拜别了她,先回自己的衙门了。   苏晋再一展眼,沈奚已屏退了掌灯内侍,自提了风灯朝她走来,一面道:“我也正有事要与你说。”   “可是离京的日子定下了?”苏晋问。   “嗯,八月二十走。”沈奚道,“日夜赶路,早日去早日回来。”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了。   苏晋道:“好,除了户部的尹郎中,你再派个十分会算账的来刑部跟着我,我怀疑安南的行商案可能与朱弈珩有关,这些日子约莫要查不少账。”   沈奚听苏晋提到朱弈珩,倒是不意外:“我会安排。”   眼见正午门就要到,他将步子放缓了些,看着手里忽明忽暗的风灯,静了一会儿才说:“今晚入夜,你帮我把柳昀堵在都察院。”   今日正是朱昱深进宫复命之时,辰时百官相迎,午时在西阙所焚香祭祖,而所谓的秋礼犒赏军功,这一习俗源自数十年前的“淮水之役”,择吉日在淮水畔放下龙船,由朱昱深乘船巡视水岸三军,享军民齐贺之荣。   因朱昱深如今患了痴症,去淮水不可行,是以沈奚早命工部匠人制了小一些的龙船,于今夜在宫中太液湖放下。太液湖之水引自淮水,两岸三军以亲军卫作替代,但该由的犒功与唱贺一样也不会少。   苏晋一听沈奚如是说,问道:“你今夜就想对朱昱深动手?”又问,“四王妃那里你如何交代?”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奚沉默片刻道,“过两日我就要离京,今晚是最好的试探机会,朱昱深的痴症一旦有假,我只能下杀手。”   天已有些亮了,苏晋与沈奚两人先各自回了衙门,至卯时正刻,只听一声号角响彻宫禁,军卫与朝臣纷纷赶到轩辕台。   这是迎候军功之臣的号角,从卯时起,每隔一刻吹响一次。   而今日朱昱深回京,除了众臣相迎,几名早已功成身退的老臣也等候在宫中,文远侯齐帛远,定远侯戚承业,以及兵部尚书,龚国公龚荃。   晋安二年春,朱南羡与达木尔僵持在凉州卫,龚荃带病主持兵部与都督府,为集结援军殚精竭虑,朱南羡率援军整合而成的西北新军大破达木尔“铁鹰之师”后,自西北传旨,为兵部尚书龚荃赐爵国公。   如今龚荃虽已回府颐养天年,兵部的事全权由两位侍郎接手,但这当朝第一国公的封爵却无一人敢不敬。   至卯时三刻,柳朝明与苏晋沈奚也到了轩辕台,他三人与定远侯,文远侯和龚国公互行过礼,说了片刻话,只听承天门楼号角齐鸣,宫外传来行军之声。   映着辰时第一抹日光落,自承天门缓勒缰绳,策马踏入的不是朱昱深,而是沈筠。   她一身暗朱衣衫,外照着轻薄铠甲,身后红缨枪锋芒如雪,落后她半步,左右跟着的是朱昱深的副将。   三人一并下了马,遥遥先与沈奚等人作了个揖,随后走向后方,将朱昱深扶下了马车。   朱昱深身着月白蟒袍,英挺的脸上没有表情,原本深邃的双眼变得黯淡无光,像是被谁拿刀子剜去了神采,只有腰间悬着的羌笛记得昔日黄沙。   沈筠十分细心地将朱昱深扶到众人跟前站好,随即以四品将军礼,带着另两名副将单膝跪地,向柳朝明等人解释道:“禀首辅大人,二位次辅大人,国公爷,两位侯爷,因四殿下患痴症,下官等需先服侍殿下,未能及时上来拜见,请几位大人恕罪。”   沈筠说话的时候,沈奚的双目紧盯着朱昱深。   早前派去北平府试探朱昱深的人如斯道:四殿下不言不语,只由四王妃与一名副将近身照顾,行径仿效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识不记。   沈奚正自好奇,这个“行径仿效王妃”究竟是怎么个仿效法,就见朱昱深一脸茫然地在原处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落到沈筠身上,然后慢慢屈膝,学着她,对着眼前百余皆该向他参拜的臣子跪身而下。 第193章 一九三章   一众官员见四殿下竟对着自己下跪,俱惊得说不出话, 但, 将朱昱深召回京师复命是沈奚的主意,大小事务该由他定夺, 他不发话,其余人等不敢置喙,仓皇之中, 只能跟随着拜身而下。   沈奚目色泠泠地盯着朱昱深,过了一会儿, 似乎是回过神来, 轻声唤了句:“三姐。”   沈筠下意识往身后看去,见朱昱深竟茫然地对一群臣子跪着,心中一阵锐痛, 连忙折回身去将他扶起, 对沈奚苏晋等人道:“叫几位大人见笑。”   苏晋道:“王妃哪里的话。”   众臣被朱昱深先跪了一出,都有些局促不安, 还是柳朝明提点了一句:“邹侍郎。”   负责带领君群臣赞颂战功的邹历仁才迈前一步,唱诵道:“礼起——”   其实战功原该由天子带文武大员唱颂, 但朱南羡不在朝中, 职责便落到了礼部头上。   待战功唱罢, 群臣分开一条道, 由礼部尚书罗松堂将朱昱深请到西阙所焚香告祖。   焚香礼共两个时辰, 从午时起到申时毕, 众臣不必陪伴。但因今日龚国公, 文远侯与定远侯都进了宫,沈奚虽公务缠身,一时也走不开,与礼部的人一起将三位老臣请到宫前殿款待。   柳朝明回流照阁料理完今日的政务,方回了都察院,一名小吏便过来禀报道:“柳大人,今早翟大人是跟着苏大人的马车进宫的,通政司的人说,翟大人昨日夜里接到一封九江府的密函,看过以后便马不停蹄地去了苏府。”   同在公堂的钱三儿听了这话问:“密函上写了什么?”   “回钱大人,通政司的周大人说怕惊动苏大人,没敢拆信,只能通过旁的渠道打听,照目下看,八成是九江府的知府抓到了那名往岭南贩货的跑腿,姓祁,正在审问,至于审出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柳朝明道:“你退下吧。”   小吏与柳朝明钱月牵揖了揖,退出公堂将门掩上。   门扉发出“喀嚓”一声,钱三儿一双天生自带三分笑意月牙眼里目色凝重。   他沉吟了半晌,再开口时竟有些微烦躁:“这个翟启光确实有些本事,年纪虽轻,手段门路都不少,短短数日就查到线索,无怪乎苏时雨当初将他在一干巡城御史中挑出来细心栽培,眼光实在毒辣。”   又见柳朝明微蹙眉头,神情比自己还沉凝三分,疑惑道:“大人,这姓祁的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只管将采买的生丝茶叶送去岭南,那些货物后来去了何处,赚来的白银又流去何方,他一概不知,九江府的人该是问不出什么的。”   “能否问出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么一个跑腿的,为何至今还活着?”   钱三儿被这话陡然一提醒,心中一个揣测将明未明,随即就被柳朝明一语点破:“苏时雨遇事惯爱推敲,比寻常人想得深,只怕她已由这个跑腿的,猜到此事是朱弈珩所为。”   钱月牵闻言大震,朱弈珩至今还被禁足在兰苑,苏晋既决定对他们这一党动刀子,只要逮着机会,必不会对朱弈珩手下留情。   可是,如今朱昱深被召回京师,身家性命皆握在沈青樾手里,倘若苏时雨再对朱弈珩动手,唯剩一个柳昀,纵是有滔天大权,总不能盖过晋安帝去。   真是水深火热。   钱月牵忍不住问:“那么依大人的意思,我们当如何应对?”   柳朝明并指揉了揉眉心:“我想想。”   外头日已西沉,没过多久,一名小吏叩门道:“柳大人,刑部苏大人到了。”   柳朝明刚展开的眉头又不着痕迹地一蹙。   苏时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但他没将这个疑虑展露出来,屏退了钱月牵,淡声道:“请她进来。”   苏晋倒还真是一副有事相商的样子,手里拿着两本折子,挑了头一本递上前去道:“报恩寺修塔的事已定了,工部方才将预算交给了户部,昭觉寺那口古钟今日也着人抬过去了,只等着青樾审批,但青樾后日就要离京,这事有些急,是以我先拿过来请大人过目。”   柳朝明接过折子也没细看。   朱麟既活着,说明昭觉寺当日的十二下国丧钟音救了一条皇嗣性命,沈青樾自然愿意修塔将这口老钟供着。   他将折子递还给苏晋:“我没异议。”   苏晋又道:“另还想问大人,等青樾去了武昌府,那头的事宜便由他统筹安排,但他一个人精力有限,且主要放在修堤上头,我的意思是,三法司还是按原计划,派两名钦差去查灾民暴|乱的案子,大理寺已定了刘寺丞,此前大人说都察院要在言翟二位御史中择一人,不知大人是否已拿主意了?”   柳朝明一言不发地看着苏晋。   今日真是怪了,苏时雨做事向来只争朝夕,这样的小事她寻常至多打发人来问个结果,这是起了什么兴致,竟专程凑到他眼前,事无巨细地关心起来了。   柳朝明直觉此事不简单,一时想到钱月牵那句“翟启光确实有些本事”,便道:“言脩有事走不开,我这里已定了让翟迪随沈青樾去武昌。”   苏晋听他提了翟启光,心下也微微一怔。   柳昀这意思,是要借此时机将启光从她身旁支开?   也罢,反正她已查到岭南行商案的线索,手下有的是人顺藤摸瓜。   “让启光去也好,他有才干,再去历练历练,日后还有升任的机会。”   柳朝明见苏晋这么快就应了,竟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觉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正要提了心往旁的人事上思虑,一个念头还没浮出水面,却被苏晋一句话压了下去:“柳大人,您日前说都察院也在查安南行商贩货的案子,您这里有线索了么?”   她不等他答,又笑了笑:“正巧,我这里有线索了。九江府知府抓到了一个姓祁的商贩,给岭南那头跑腿运货。我今日刚得了他的供词。”   苏晋说着,果真从手里的折子最底下取出一份供状递上前去。   看火漆的样子,正是今日被通政司发现而不敢拆的那封密函。   苏时雨这是什么用意?抛砖引玉?试探他?   都不对。   柳朝明将供状接过,心里一下就笑了。   她知道岭南的行商案是他目下最担心的事,正是要借此障他的目。   他知道她的目的,但荒唐的是,他竟真地被障目了。   手里的供状如一团雾,罩住他的眼前景,令他方才浮水而出的念头如湖石沉了下去,他自是有法子沉身入水,再将湖石找到,可等他找到湖石,一切还来得及么?   方才的念头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丝莫名的急迫感,柳朝明面上没表情,却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窗外天色。   霞色已褪去了大半,戌时正刻,金吾卫与府军卫已在太液湖畔列阵,将要入湖的龙船泊在堤岸,沈奚的目色自天际收回,看了眼不远处被内侍扶着走来的朱昱深,问身旁的人:“怎么样了?”   身旁的人是刚从前宫过来的吴寂枝:“回沈大人,苏大人已去都察院拦着柳大人了,她说会与柳大人提安南的案子,便是柳大人能反应过来,借此拖他一阵子想必不难。”   沈奚又问:“后宫开宴了吗?”   户部一名郎中道:“下官方才已跟宗人府的胡主事打听过了,后宫的宴要吃到戌时末,因戚太妃与喻太妃怕后宫冷清,怠慢了四王妃,特意请了戚绫郡主与几位臣眷贵女进宫,比寻常宫宴还吃得久些。”   沈奚点了点头,将眼里的沉沉色一下收尽,大步迎上前去,笑盈盈地道:“姐夫来得不早不晚,正当时候。”   他的声音清朗好听,说的又是自家体己话,叫人听了心神都为之一缓。   两名掺着朱昱深的内侍见沈大人要扶四殿下,连忙撤了手退去一旁。   沈奚将朱昱深引到龙船上,跟着他们的副将正也要上船,却被沈奚抬手一拦,轻斥道:“不懂规矩么?”   副将愣了愣,不解道:“沈大人是要让殿下一人上船?”   沈奚蹙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湖畔的礼部侍郎邹历仁连忙上前来解释:“这位将军有所不知,龙船算是陛下恩赐,船上将军要受两岸军民朝贺,因此这船只能由殿下一人登,哪怕多一人都是有损陛下龙威的。”   这话不假。   此礼就算换到湍急的淮水上,也是由钦天监事先算好日子与风向,令船顺风而行,讲究一个顺应天命的意思。   副将还犹疑:“可是四殿下……”   “将军心安,等半个时辰一过,抛锚将船勾回来就便算礼毕。”   副将听了这话,仍不能放心,但岸头的侍卫已解了绳缰,龙船顺着风,缓缓往湖心荡去了。   说是龙船,实也不尽然,较之真正下淮水的天子之船要小上许多,统共只有五六丈长。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气势煊赫的龙头,如蛇似蛟的船身,随风而去一如应龙入水。   待龙船飘到湖中,只听金吾卫副指挥使一声齐呼,两岸亲军卫一同举矛高贺。   沈奚紧紧盯着立在龙船上的朱昱深,就在这振聋发聩的呼喝声传来的一瞬间,正自湖心缓缓而飘的龙船忽然震了一震。   这一幕朱昱深的副将也看见了,忍不住往前一步,想要看得仔细一些。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又是一晃,然后慢慢地,往左|倾斜了一个角度,朱昱深没站稳,跌坐在船上。   湖岸的亲军卫见了这情形,齐齐收了声。   中夜风声猎猎,湖畔众人尽皆看向沈奚,邹历仁小声地说了句:“沈大人,您看四殿下的船是不是吃水了?”   沈奚笑着斥道:“邹侍郎这是说的什么话?龙船是天子之船,是陛下的恩赐,怎么会吃水?”   他似乎仍将邹历仁的话听了进去,特意上前几步,打眼细看了看,然后颇是无所谓地道:“哦,船身是有点斜,八成是撞着湖石了吧,不打紧的。”   太液湖这里的朝臣不多,来的大都是礼部与太常寺,光禄寺的人,沈奚这一句“不打紧”一出,能听明白的都听明白了,听不明白的又哪里敢置疑沈奚?   只有朱昱深的副将叱问道:“什么叫‘不打紧’?殿下他身患痴症,早已忘了如何浮水游水,倘若船沉了怎么办?”   此问一出,四周一点声音都没了。   仿佛就为印证这副将的话,自湖心竟传来哗然流水之音,这是湖水淹入龙船的声响。   龙船又往湖里没了些许。   副将再忍不住,绕去一旁空无人处,想要跳入湖中将朱昱深带回来。   沈奚见状,寒声道:“把他给本官拦住!”   几名金吾卫应声,立刻上前将副将押解在地,副将怒不可遏:“沈大人这是何意?!四殿下回京是来复命领功的,不是受罚的!沈大人这是想一手遮天,将殿下溺在这太液湖里么!”   话音落,湖岸的亲军朝臣尽皆垂首跪下,胆子小的已瑟瑟打起颤来。   沈奚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本官要将四殿下溺在这湖里了,本官不过是看着秋礼时辰未毕,愿殿下好好将礼行齐全了。再者说,这龙船游湖是陛下亲赐,讲究的就是顺应天命,本官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船当真沉了,那也是陛下的意思,尔等还想违抗圣意不成?!”   他说着,又折转身,负手看向攀住船缘的朱昱深,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声音似是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朱昱深听见:“只可惜姐夫如今痴了,青樾倒是记得小时候姐夫水性甚好,若没得痴症,哪怕这船沉了,也是溺不死的。” 第194章 一九四章   小吏进房掌灯的时候, 柳朝明又看了一眼天色。   苏时雨已借着安南的行商案, 在他公堂里议足一炷香了。   说是抛砖引玉投石问路又不像, 从九江府死了的录事,说到前阵子毙命的清河县县令,更像是在……耗时辰?   但她为何要与自己耗时辰?   柳朝明心绪沉沉。   哪怕苏晋已猜到安南的案子是朱弈珩做的, 今日后宫设宴,太液湖行秋礼,她总不至于挑在这个众目睽睽的当口命人将朱弈珩掳去刑部,无凭无据倒罢了, 朱弈珩到底是王爷,没令人信服的借口,她怎么和众臣交代?   不对, 应当与朱弈珩, 与安南行商的案子无关。   可他们之间除了安南的案子,还有何事值得她大费周章?   既然与朱弈珩无关, 难不成——与朱昱深有关?   方才一闪而逝的念头就要浮水而出,外头忽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   言脩不等柳朝明应允,推门便道:“大人不好了, 沈大人他——”   话说到一半生生收住, 他看到了仍端坐在公堂内, 一直未曾离开的苏晋。   “沈青樾怎么了?”柳朝明没回话, 反是苏晋先问了一句。   言脩的目色里有掩藏不住的焦急, 但这事如何能当着苏尚书的面禀报?   苏晋慢条斯理地又道:“言御史有什么话, 不能当着本官说么?”   言脩本就犹豫, 被她拿这话一堵,竟真地不知该不该开口了。   “可是秋礼上出了事?”柳朝明忽然道,他看苏晋一眼,不欲再分神理会她,“但说无妨。”   “是,四殿下在太液湖上巡军,龙船飘到湖心不知撞着什么,已淹了一半水,但沈大人说,龙船巡军是陛下亲赐的恩德,便是淹水也是天意,应该顺应天命,不允任何人去救。”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沈大人还说,四殿下从前是会浮水游水的,只是如今痴了,倘若没得痴症,殿下死不了。”   沈奚的意思十分明了——   倘若朱昱深真患了痴症,那就随龙船沉在太液湖里,只要他敢浮上水面哪怕只换一口气,则说明他的痴症有假。   而一旦证明痴症是假的,沈青樾一定会下杀手。   两头都是绝路。   这是要拿朱昱深的命来试探。   柳朝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苏晋却先他一步,抬手将他一拦。   “大人是要去太液湖么?”她笑了笑,“但时雨以为,四殿下回京复命的事宜,原就是青樾一手操持的,青樾与我和大人共同主持内阁,难道不该彼此信任?大人此去若是与青樾起了争端,反倒会叫人以为是内阁不睦怠慢了四殿下,到那时,好事也成坏事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威胁他?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这个他亲手为自己树起的敌人,不知不觉已长成参天大树,一人独立,也能挡住八方风来了。   他一时咂不出心中滋味,片刻后,竟也笑了一下。   再开口时,眸子里深默尽褪,取而代之是一如初见时的冷静与清寡:“苏大人误会了,沈大人既有决断,本官不过是去看一眼罢了,何至于要干涉他?”   龙船已被水淹了大半,朱昱深攀住的船帮俨然就要没入水中。   太液湖一头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沈奚打眼望去,也不知哪个多嘴的前去通禀,竟是沈筠与龚荃到了。   龚荃见朱昱深即将沉入湖里,震惊不已:“青樾你这是要做什么?”又转头看向湖畔的亲军卫,“怎么不救人?”   可周遭的人都跪着,听了龚荃的话,将头埋得更低。   龚荃怔了片刻,旋即就明白过来。   晋安帝即将亲征归来,下一步就是削藩,四殿下手握重兵之权,朱南羡必容不下他。   但兵权还是次要的,晋安帝生性仁慈,若非三年前故太子之死令他对朱昱深心生嫌隙,这些年兄弟阋墙,令他不得不一路厮杀不敢手下留情,他也不会狠下心要了四殿下的命。   而今时今夜,沈青樾所为,岂知不是朱南羡授意?   龚荃想到这里,心中一片冰凉苦涩。   他慢慢屈下膝头,恳求道:“青樾,昔年北境荒苦,战乱不休,四殿下还是少年就随军出征,十九岁就挂帅领兵作战,自此镇守边关十二年。”   “十二年,他出生入死,为国为民,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就不能放过他,饶他一命么?”   沈奚听了这话,淡淡地道:“国公爷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来人,将龚国公请去前宫歇着。”   沈筠难以置信地看着即将沉入水里的夫君,愣愣地往前一步,似有些困惑,唤了句:“小奚?”   四周极静,深宫风起,沈奚独立于太液湖畔,衣袂随风翻飞一如临水谪仙,一言出三军不敢妄动。   他分明听到沈筠唤自己了,却没有应声。   沈筠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厉声又道:“小奚!”   沈奚面若霜雪,别开脸,只看湖水不看人。   沈筠心中又是怒又是悲,气极之下竟忍不住冷笑一声,求人不如求己,她拨开挡在身前的两名内侍,纵身要往湖里跳,不妨那头沈奚先她一步吩咐:“秦桑秦若。”   两名侍卫随即并剑往沈筠面前一挡,低声道了句:“王妃得罪。”   “你们也敢拦本宫?!”沈筠简直怒不可遏。   秦桑秦若虽是朱南羡的贴身侍卫,但当年沈筠出嫁北平,朱南羡将他们拨去护卫了她八年,八年在北平,朱昱深待他二人不薄!   “十三离开东宫之时,本宫让你们去保护他的安危,而今他登基为帝,这就是本宫帮他,救他,待他如兄弟的结果?!”沈筠怒斥道。   湖中又传来覆水之声,周遭人一声低呼,沈筠抬目望去,朱昱深已沉入湖中了。   他已经痴了,不会浮水也不会游水,出于本能地拍着水挣扎了几下,便被湖水没了顶。   沈筠见此情景,再不欲与沈奚废话,她自后宫来,没将红缨枪带在身侧,徒手便要去推秦桑与秦若的剑。   秦桑与秦若虽不敢对沈筠拔剑相向,但要拦住她一时半刻却不成问题,三人正争得胶着,只听太液湖一端又传来一声高呼:“柳大人,苏大人到——”   晋安帝不在宫中,朝中大小政务均由内阁做主,若说这宫里还有谁能压得住沈青樾,只有内阁另两名辅臣了。   朱昱深的副将听闻苏晋与柳朝明到了,突然卯足全身力气,猛地一下挣脱开金吾卫的制服,奔去柳苏二人面前磕头道:“柳大人,苏大人,求求您二位救一下我家殿下吧!”   苏晋没有答话。   柳朝明看了一眼太液湖,湖水已没了朱昱深头顶,他似还在水下挣扎,湖心荡起一圈一圈涟漪。   不知怎么,柳朝明就想起十年前,朱昱深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今日你我一诺,日后注定要走上一条艰险万分的路,唯有弃妄念,断私欲,才有生机。”   是,他此刻只要一句吩咐,就可以救朱昱深。   可是,然后呢?   他们已在危局,倘若他救了他,沈青樾必不会相信朱昱深的痴症是真的,他也许就不会离开京师。   如果沈青樾不走,等朱南羡回来,他们又有何生机可言?   今日的时局,已容不下他一分一毫的心软,他只有狠心,对自己,对盟友,对所有人,才能赢得逆天改命的契机。   “本官以为,”半晌,柳朝明凉凉开口,“规矩就是规矩,船沉了是天意,应天而为,才是正道,沈大人说得对,四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救人就没这个必要了。” 第195章 一九五章   救人, 就没这个必要了。   被扶在一旁歇息的龚荃听了这话,喉间一阵艰涩郁痛,想到自己执掌兵部二十余年,朱昱深数度出征于国之危难之际,而今竟然要因“顺应天命”这个可笑的理由沉湖而死, 胸膛几起几伏, 悲愤地昏晕过去。   另一头,秦桑秦若虽不敢伤了沈筠,但他二人的招式结成密网, 沈筠一时也脱不开身。   每一分,每一瞬,朱昱深的生命都在流逝。   秦若挽剑倒刺,以攻为守,又将沈筠逼退数步。   沈筠腾挪之间瞥了一眼太液湖,方才还荡起涟漪的湖面渐渐平静——朱昱深已不再挣扎了。   若再拖下去,他会死。   这个念头犹如一道天雷在沈筠头顶炸响, 将她对沈奚的最后一丝期望炸得灰飞烟灭。   人在绝境之下总会爆发出异乎寻常之勇。   沈筠看着再次向自己刺来的长剑,不避不退, 迎掌而上。掌心在触碰到剑尖的一瞬间,翻掌往下一握, 再一个回扯。   剑身脱鞘而出, 刃光如水。   “王妃?!”   秦若震惊之下慌忙撤手, 然而沈筠已然迎着这刃光撞过来。   锋利的剑尖没入沈筠的肩头, 饶是秦若收力收得很快, 仍有大片鲜血自沈筠伤处涌出。   “王妃!”秦桑见此情景,轻呼一声,想要上前扶她。   沈筠一挥手将他挡开,扬声对沈奚道:“沈青樾,你记好了!我不管你们宫里什么规矩,今日若四哥死在这里,那就是要了我的命!他若没了,我沈筠绝不独活!”   她今晚因去宫宴,没穿红衣,一身牙白裙衫素净异常,也正因为此,肩头淌出的鲜血才愈发灼艳。   沈奚看着这血色,不知怎么就想起两年前,沈拓流放回京时,与自己说得那句话:“阿婧没了,阿筠与你还在,咱们沈府福薄,日后你们姐弟二人要守着彼此好好过。”   鲜血还在淌落。   这一泓绽在沈筠肩头的血花,就像当初在昭觉寺开在沈婧身上的那一朵一样。   都快三年了,沈奚还在思念她,常常在梦里看见她自夜色里走来,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柔声道:“等春深,我带着麟儿去北平看三妹,到时你与我一起去吧,我们姐弟三人已好些年没团聚过了。”   阿姐就是这样,以毕生温柔待世间,连心中所盼,也不过团圆二字。   可他却对她说,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日子总是来一日少一日,怎么会长?怎么会长!   沈奚垂在身侧的手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   “救人。”他别开脸,哑声道。   话音一落,朱昱深的副将挣脱开金吾卫的束缚,跳入湖中拼了命朝湖心游去。   等他将朱昱深从水下捞起来,朱昱深已然没了声息。   几名府军卫连忙下了水,与副将一起,协力将朱昱深推上岸,方徐放下药箱,探了探朱昱深的鼻息与喉脉,双掌交叠,在其腹部缓压了十余下,朱昱深才呛出一口湖水。   方徐松了一口气,把了把朱昱深的脉,招呼一旁药吏来替自己,回身与沈奚禀报道:“沈大人,四殿下的命虽保住了,但因溺水太久,脉象十分疲弱,也不知可伤着心腑与颅脑,等殿下稍缓一些,下官想将他带回太医院诊治。”   沈奚“嗯”了一声。   他垂着眸,眼角泪痣泛着幽暗的光:“去看看四王妃的伤势——”   “不必。”不等方徐动作,沈筠便打断道   沈奚抬眸,目光清冷如霜雪。   他看向沈筠,却什么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负手折身,径自回前宫去了。   然而沈奚一走,太液湖这里便没人拿主意,众人左看右看,最后只好将目光落到柳朝明与苏晋身上。   柳朝明事不关己,转身就走。   苏晋想了想,吩咐道:“方徐,将四殿下与四王妃一起请到太医院,找几个医婆,为四王妃看伤。”   方徐应是。   她又看向众人:“礼部的人呢?”   邹历仁带着两名主事与几名小吏排众而出,对着苏晋一揖:“苏大人。”   今日行的是秋礼,虽中途出了意外,但该有的礼数,该行的犒赏,一样也不能少,否则有失天家颜面。   苏晋自是知道这一点,先将礼部的后续事宜处理完毕,再着亲军卫打捞龙船,吩咐工部的人查检,一通折腾下来,再看天色,竟已快第二日天亮了。   想着这一日该由北平府的人将北大营的兵符交还给兵部,没有廷议,回到流照阁先将要事料理了,随即清洗一番,闭了门窗,刚倚到榻上,就累得睡了过去。   一觉不知云深几何,等再醒来,外头已霞色漫天。   苏晋缓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这日头金不是朝霞而是晚霞。   正这时,外头传来叩门声:“苏大人,您已醒了么?”   是吴寂枝。   想来他是早就候在屋外,直到听到里头有动静才叩的门。   果不其然,吴寂枝一推门便道:“苏大人,宫里的事沈大人已差不多料理好了,先头他过来找您,但您闭着屋正睡着,沈大人是以吩咐下官不打扰您,您几时醒几时过去寻他便是。”   苏晋“嗯”了一声,一边吃茶清口一边问:“四殿下与四王妃怎么样了?”   “王妃的伤不重,太医院的人已诊治过了。至于四殿下,太医院的方大人已守了一日,沈大人请您过去,正是要等您一起听听看方大人怎么说。只是——”   吴寂枝说到这里,有些犹疑。   “今日午后,四王妃去找沈大人,说秋礼已过,兵符已还,想请命与四殿下一起回北平。但,沈大人没有应允。   “非但没应允,甚至不同意四殿下离宫,他还亲自写了一道咨文,以养伤为由,让四殿下三日后移居后宫淳于阁,令太医院的人日夜看护,直到陛下回宫,确认四殿下的病情无碍了后,再另下旨意。”   直到陛下回宫?   这是……要将朱昱深软禁到朱南羡回京?   苏晋明白过来,沈奚之所以下这样一道咨文,全都是为了她与朱南羡着想。   朱昱深手握北疆重兵之权,一旦放他回北平,无异于纵虎归山,但若留他在京师,那么他手上即便兵权再重,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哪怕朱昱深昨日险些因痴症溺死在湖里,沈青樾依然无法全然信他。   将朱昱深扣在宫中,那么他的性命一定程度上便握在了苏晋手里,沈青樾此举,也算为她的安危添上一枚“平安锁”。   苏晋沉默片刻,问:“青樾出了这样一道咨文,四王妃怎么说?”   “王妃自是怒极,但也无可奈何。其实王妃初回京,原本因思念沈大人,命人将自己的行囊送回沈府,打算在那住的。今日与沈大人大吵过后,已自回府去将行囊取走了。”   苏晋听到这里,心头十分不是滋味。   吴寂枝问:“苏大人,已酉时了,您是要用了膳去找沈大人,还是这会儿就过去?”   苏晋道:“过去与他一起用吧。”   流照阁西院,小吏刚给沈奚布好菜,见苏晋来了,忙不迭又着人添了几样。   沈奚脸色有些憔悴,胃口十分不好,寥寥用了一些,但也没就此停箸,苏晋知道他是在逼着自己吃,明日就要离京去武昌,他还想早日去早日回呢。   但苏晋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此去武昌不必太急着赶路,左右宫里的事有我呢,前两年我在安南,你不也一个人撑过来了。”   沈奚点了点头,终于将碗中蔬食用完:“下午的时候,我细想了想,给十三去了一封亲笔信。”他静了片刻,“让他莫因军务在路上耽搁太久,若能早日回来,便早日回来。”   他说到这里,径自往椅背上一靠,十分疲惫地拿手撑着额稍。   等堂中候着的小吏将碗箸收拾了,也懒得再挪地方,吩咐道:“传方徐来流照阁。”   太医院直至中夜时分都灯火通明,方徐离开时,吩咐一名常跟在身边的小药吏照看朱昱深。   等朱昱深迁入淳于阁,他需与亲军卫一起日夜在阁中守着,直到朱南羡归来,是以今夜他打算回禀完沈奚与苏晋后,就回府里歇上一夜。   小药吏十分尽责,即便再困,也目不转睛地守着朱昱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药官拿着药方进来道:“你过来看看,这份药方你师父是不是写错了?”   药吏的师父就是方徐,移目往药方上一看,确确实实是方徐的笔迹,可四殿下明明是溺水与痴症,怎么用止血的三七?   “这方子是师父方才写的?”小药吏问。   “是。”药官道,“方才命人递进宫来的。”又说,“不然你拿去问问,方大人的用药习惯,除了你没人熟了,要是这三七有旁的用处,耽搁了殿下的病情就不好了。”   小药吏正犹疑,药官道:“这里我帮你看着,你快去快回。”   然而,药吏走了不久,内间的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来人身形修长,外罩一袭墨黑斗篷,看不清脸。   守在屋内的药官见了此人却不惊,反是起身一拜,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桌上烛火幽幽,时明时晦,身着黑衣斗篷的人默立半刻,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寒的,好看的,一点瑕疵也无的脸。   柳朝明沉声道:“从现在算起,还有两个时辰天亮。殿下与我在事成之前,也只有这两个时辰。殿下若不是真的痴了,就起来。”   话音落,屋子里仍是静静的,案上烛火微缩了缩,似乎连它都不敢发出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木榻上传来一声轻叹。   那个卧床年余,连身边最亲近,最在乎的人都以为他傻了的朱昱深忽然睁开眼。   毫无神采的眼眸深处浮起一片光,慢慢升腾,变作一泓月下江海,却在他自榻上坐起的瞬间蓦地回落,如吞天沃日的潮水一刹那沉入万丈渊窟,比以往更加深邃。   “柳昀。”朱昱深淡淡道。 第196章 一九六章   景元二十五年, 朱昱深出征北平,自此两年余,柳朝明再未与他通过书信。   但此时此刻,当他看到“身患痴症”,不识人不记事的朱昱深自卧榻坐起, 从容冷静地唤自己“柳昀”时, 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十二年的盟约沦肌浃髓,他不信他会纵容自己消沉丧志。   从来就没信过。   柳朝明将灯火拨亮些许,单刀直入:“先说今夜, 沈青樾命方徐细查了殿下的痴症, 殿下可已应对了?”   朱昱深道:“嗯, 我在后槽牙藏了药。”   是那种麻骨酥筋的药。   他早猜到回京后,沈青樾会试探自己, 在落水之际,咬破后槽牙里的药丸, 令脉象孱弱, 一如久病之人。   柳朝明道:“好, 沈青樾既问不出什么,那么今日天一亮,他应当会离京前往武昌府。但, ”他一顿, 回身自柜阁内取出棋盘与棋篓, 将棋盘置于方桌之上, “即便沈青樾离宫, 形势于我们而言也十分不利。”   “不利的原因有两个,一,殿下您已被困在京师,一旦朱南羡回京,您的生死便取决于他一念之间;二,殿下您人在京师,大军却在北疆,远水救不了近火。”   “因此,摆在我们眼前的也只有两条路。”   “一,我助殿下离宫回北平,倘若朱南羡下旨削藩,殿下可借机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二,虽说形势不利,但沈青樾离京,朱南羡尚在归途,这三个月已是最好的时机。我们需要对付的,最棘手的,只有一个苏时雨,我们若能先令苏时雨落马,将大权握在手里,便有筹码去应付朱南羡。”   柳昀的话,往白了说,其实就是前者主兵变,后者主权术。   而古来政变夺|权,不外乎就是兵变与权术,二者相辅相成,两相交替,各为主辅。   简单来说,兵变就是硬碰硬,谁拳头硬谁就赢,而权术则以谋略为主,要算得准时机,谋得了人心。   以兵变等硬实力得来的江山,伤则伤,但权力却稳固,得了江山后,难在一个“治”字;而以玩弄权术为主得来的江山,虽流血少一些,但步步为营,即便得了江山,除了“治”,也难在一个“服”字。   就譬如西汉王莽擅权,朝野不服者众,民间形成反莽浪潮,最终被绿林军攻入长安,新朝落败。   朱昱深想了想柳朝明的话,道:“兵变流血太多,牺牲太大,且我若起兵,你待如何?你留在宫里,朱南羡不会放过你。第二条路虽险,但值得一试,本就是一场赌局,不如孤注一掷。”   柳朝明点头:“好。”   “既然决定走第二条路,那么自今日起,到十一月末朱南羡回京,一共只有百日,所有的变动,都必须在这百日之中完成。”   “先看我们的对手。”他回转身,目色沉沉地望向桌上棋盘,拾起棋篓子搁下三粒白子,“朱南羡,沈青樾,苏时雨。”   又拿出一颗黑子,举棋道:“这是朱麟,我们的筹码,他目下已牵制住了沈青樾。”   于是将黑子放在那枚属于沈奚的棋子旁,将两枚棋子一并移去局外。   “再看朱南羡与苏时雨。”   柳朝明伸手探进棋篓,取出一枚白子:“朱南羡有天下兵马大权,这是他最大的筹码。”又取出第二枚白子,“他是正统,是名正言顺的帝王,这是他另一个,也是最令我们棘手的筹码。”   “而苏时雨,她手里有安南贩货案的把柄。”   转眼间,棋盘上属于朱南羡与苏时雨的两枚白子外,又另环上三枚,分指兵马权,正统名义,以及安南贩货案。   “然后看我们。”柳朝明拾起另一个棋篓,落下两枚黑子,“这是殿下与我。”   随即再落下另一枚,“而我们手里,除了知悉苏时雨的身世,并无其他。”   白子五枚,黑子三枚,局势一边倒。   朱昱深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过了一会儿道:“不对。”他伸手,移去了那一枚属于苏晋身世的黑子的棋子,“她是谢相之后,是孟老御史要保的人,你不会拿她的身世去算计她,所以,这一枚黑子并不属于我们。”   黑子只剩两枚,他与他。   朱昱深道:“既然我们‘手无寸铁’,不妨看看对方有什么,借力打力,反守为攻。”   他并指指向那枚属于朱南羡的白子:“在此局中,十三是核心,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朱昱深将属于苏晋的白子推至与朱南羡平行的位子,然后屈指敲了敲:“苏时雨。”   “可以说,倘若没有苏时雨,十三根本到不了今日的位子。”   “他一直厌恶争权,只愿在边疆做一名将军。他或许会在昭觉寺事变后幡然醒悟,但这样的醒悟,只是一种悔之晚矣的内疚。若没有苏时雨,他不会选择就藩,不就藩,他哪里来的南昌军与朱沢微争?”   “他得江山是因苏时雨,那么,只要将苏时雨变作我们的筹码,就可借此来对付十三。”   投射到棋盘上,更直观地说,就是要把属于苏晋的这枚白子,变成一枚黑子。   柳朝明道:“对付苏时雨有三点。”   “第一,她是权臣,若要令她落马,首先要有一桩分量足够重的大案。‘相祸’不能用,那么现有的案子里,只能是安南行商案。”   关于安南行商案,柳朝明知道全部内情,再佐以当年朱景元与朱沢微查苏晋身世时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糅合在一起,有先帝在上,不怕人不信。   “第二,封锁消息。”柳朝明指向“沈奚”与“朱南羡”,“苏时雨的势力在朝野之中盘根错节,一旦事发,即便我能杀一儆百,以先帝之名压下异声,但难保他们私下不会寻朱南羡与沈青樾之助,一旦朱南羡提早回宫,亦或沈青樾半路折返,我们都将功亏一篑。”   朱昱深道:“消息大致上走两条路,一,军用急函,二,通政司。其余的各部各寺虽有自己的路子,总脱不开这两个衙司的眼线,不过,苏时雨不一样,她权力太大,她的人,总有法子将自己的消息递出去。”   “是。”柳朝明点头,“但如今通政司的左通政叫周萍,此人与苏时雨有十年交情,很得她信赖,这一点朝野上下都知道,用他将消息暂且掐断数日,应当不成问题。至于军用急函,兵部陈谨升是殿下的人,右侍郎何苋,我会拿他开刀。”   柳朝明说到这里,蹙了眉:“棘手的是第三点。”   “苏时雨不会任人宰割,即便我凭‘证据证人’去拿她,她一定不会就范。文臣没有领兵权,但金吾卫一直暗中保护她,虽我得锦衣卫,两厢僵持,她也不会落入我们之手。”   “因此只有一个办法,先拿人,再造声势。且不能明目张胆地抓,要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也就是说,先困住苏晋,再把指向她的罪名与证据抬出来。   届时若有文臣质疑,抬出先帝之名,以当年朱景元查苏晋身世时的“证据”镇压便是。若亲军卫,尤其是金吾卫质疑,一来,他们会顾忌苏晋安危,不敢动手得狠了;二来,柳朝明以‘正当理由’拿人,他们出师无名,只能以急函传向归途中的朱南羡请命,可消息被封锁,急函不会立刻有回音。   朱昱深也拧眉深思了片刻:“苏时雨聪慧异常,你说得对,如何令她防不胜防,这才是最棘手的。”   柳朝明道:“此事且容我细想。”   他拾起两枚黑子,替换掉“安南行商案”与“苏时雨”两颗白子,“今日是八月二十,九月十日前,我定将苏时雨困住。”   朱昱深点头:“好,此事就交给你。”   他又看向棋盘。   局势较之先时已好了许多,三白四黑。   黑子中,除了朱昱深与柳朝明,另两枚是用来令苏晋落马的安南行商案以及苏晋本人。   但,如果单单只有这四枚黑子,他们的胜算仍然不大。   朱昱深沉吟半晌,从棋篓里取出一枚黑子,替换掉“朱南羡”身边,那枚象征着“天下兵马权”的白子,“既然一切都要在这百日内尘埃落定,那么在这百日之中,我有办法分散朱南羡手里的兵权。”   具体怎么分散他没说,但柳朝明知道,这就是安南行商案中,“不知去向”的万万两白银的用处了。   朱昱深又拿起另一枚黑子,放在了那枚属于“正统之名”的白子旁,言简意赅道:“朱十七在我手上。”   两年前,朱南羡出征前夕,为了历练朱旻尔,将他分去了安庆府驻地。晋安二年,龚荃整合援军征伐西北,朱旻尔随军北上,但此一役太重要,他怕添乱,并没有抵达凉州卫,而是留在了西北与北平之间的邛州。   邛州卫都司都指挥使,其实是朱昱深的人,因此只要朱昱深一句话,就可将朱旻尔扣下。   而大随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只要十三十七这两名嫡系不在了,那么从上往下数,朱悯达与朱二皇子早已身陨,朱稽佑已被贬为庶人,行四的朱昱深为最长子,正是正统。   随着“兵马权”与“正统之名”两枚白子被黑子替换掉,棋盘上只余“朱南羡”一枚孤零零的白子。   朱昱深看着这一枚白子,半晌,忽地笑了一下:“不知怎么,想到公子扶苏。”   昔秦王身陨,传位皇长子扶苏。佞臣赵高秘不发丧,制矫造赐死公子扶苏与大将军蒙恬,欲扶胡亥上位。扶苏从来仁孝,对父亲之言唯命是从,接到矫造后,饶是蒙恬苦心相劝,仍自尽身亡。   千年前,那一道矫造的谋,全押在公子扶苏的一个“孝”字之上。   千年后的今日,这一盘棋局,便押在了朱南羡对苏时雨的一个“情”字。   若他肯为她回来,为她放弃性命,拱手让出这个江山,那么这一枚属于朱南羡的白子,最终会被他身周环视的黑子吞没。   若他不肯——   朱昱深拾起盛满白子的棋篓,倾倒而下,“若十三不肯为苏时雨回来,而是转回南昌,回西北集结兵马,那我们这百日棋局,只是一场困兽之斗,终会土崩瓦解。”   柳朝明道:“殿下只想到了公子扶苏,就没想到唐太宗皇帝与房玄龄么?”   若没有房玄龄献计“尊周公之事,申养孝之礼,为国者不顾小节”,哪里来的玄武门之变与后来的贞观盛世。   历来争|权就不会是一条坦途,谋也好,篡也罢,都是一场生死豪赌。   天色已泛水蓝,柳朝明说完这话,默不作声地收了棋盘,与朱昱深一揖:“时不我待,臣先告退了。”   刚行至门口,朱昱深忽地又唤了句:“柳昀。”   然后从袖囊里取出一枚残玉:“多谢。”   十二年了,这枚残玉已是玉玦最后一块的残片。   温润的玉映着灯火与破晓云色,流转出令人心静的柔光。   柳朝明看着它,不知怎么,想起这玉玦原来是一对的,而另一枚,被柳胥之赠给了苏时雨。   “不必了。”柳朝明道。   拿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且他自两年多前朱昱深出征当日就有了自己的立场,他站定,便会坚守,哪怕没有这玉玦,他也会帮他。   朱昱深看着柳朝明,没有收回手:“不,诺即是诺。本王不管你今后如何,作何选择,怎么看待本王,但本王不会再拿着玉玦绑着你,既承你四诺,便该物归原主。”   柳朝明默立片刻,将玉接在手中,安静地道了句:“多谢殿下。”   他将残玉收回袖囊,正要离开,屋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守在门口的药官道:“苏大人,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第197章 一九七章   苏晋没理会药官, 径自将门推开。   目光落到柳朝明身上, 淡淡道:“昨夜还听方医正说,留了一名药吏伺候四殿下, 怎么一夜过去, 药吏不在, 守着殿下的反成柳大人了?”   她语气不善,一旁的药官听了,连忙解释:“回苏大人, 那药吏为四殿下看药方子去了, 临时换了下官来守, 柳大人顾念殿下的病情, 与苏大人一样,是前来探望殿下的。”   苏晋也没揪着这一点不放,看了一眼阖目躺在榻上的朱昱深,问:“四殿下怎么样了?”   药官道:“回苏大人, 夜里喂过一道药,像是好些了, 具体如何还要待方大人诊过才知。”   苏晋“嗯”了一声,见柳朝明抬步欲走,唤了声:“柳大人。”追上几步:“大人这是要去廷议?”又看了眼天色,离卯时还有小半个时辰,笑了笑道, “前日议事议了一半就被秋礼打断, 难得大人此刻闲暇, 时雨与大人一起去奉天殿。”   这又是要找幌子来拖住他了。   柳朝明猜到苏晋的用意,却不能回绝,否则她便要拿“大人既有闲暇探望四殿下,就腾不出功夫议事?”来堵他。   等廷议出来,刚回到流照阁,言脩便迎上来:“柳大人,出事了。”   柳朝明步子一顿:“朱弈珩?”   “是。今早天不亮,苏大人命人去后宫兰苑带走十殿下,明面上只说有案子要问,咱们的人当时就去请示您了,但因您与苏大人一起在太医院,没敢上前。”   言脩眉宇间有些焦急:“大人,苏大人应是猜到安南贩货的案子是十殿下做的了,咱们要去跟她要讨么?”   怎么讨人?   如今朝中大权,他与苏时雨各掌一半。除非能在苏时雨掳走朱弈珩的当口将她堵个正着,否则怎么讨,带人闯去刑部闹么?   柳朝明道:“不必,朱弈珩是个聪明人,知道只要不将银子的去向透露出去,苏时雨不会要了他的命。”一顿,添了句,“也就受一点皮肉苦。”   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的“皮肉苦”又岂止是“一点”?   言脩正想着是否要私下托人去刑部打听朱弈珩的安危,那头柳朝明问:“沈青樾已走了?”   “是,寅时与翟御史,刘寺丞一并启程,苏大人送了沈大人过后才去的太医院。”   柳朝明在桌案前坐了,一夜未睡,此刻却不困,阖上双目,眼前浮现的是昨晚棋局。   白子四周是密不透风的黑子,但唯一能将它吞没的,却是另一枚叫作“苏时雨”的白子。   如何将这枚白子变作黑子呢?   柳朝明深思半刻,对言脩道:“把安南行商案的卷宗拿来,令钱月牵来见本官。”   月末朔风北来,日子一日冷似一日,每日醒来都能见着叶稍檐头凝着初霜,晶莹的,萧瑟的,人人都说今年霜露来得早,想必很快就要落雪。   却迟迟不见雪,至九月,反倒先来了几场寒雨。   一下雨就是透骨的冷,吴寂枝从刑部赶往流照阁的路上,拢了拢氅衣,直到推开公堂的门,一股热气扑来,才慰了这浑身上下的寒——苏晋是女子,较之这满朝文武畏寒一些,刚到九月,公堂里已经烧起银炭。   她以手支颐,正闭目养神,听到吴寂枝进屋也没睁眼,只问了句:“招了么?”   “还没。”吴寂枝有些难以启齿,“以按吩咐换藤鞭了,但十殿下就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朱弈珩到底是王爷,在朱南羡回宫前,即便苏晋要行刑讯,也不敢行得狠了,左右不能少胳膊断腿,是以只能用鞭子。   没成想朱弈珩看着不温不火,临到这时了,练就一身硬骨头,无论你软硬皆施,威逼利诱,酷刑伺候,除了笑,只有四个字,“毫不知情”。   苏晋没奈何,昨日命刑部换了一种特制的藤鞭,鞭上结着十分细小的铁钩,一鞭子下去,还没见痕,血粘连着细肉就出来了。   “十殿下知道大人必不能要了他的命,就抓牢这一点拿捏大人呢。”   苏晋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随他拿捏,以为本官没了他,还查不出来了是么?”   吴寂枝这才注意到苏晋的案头有一封摊开的密函,她像是已看了,虽闭着眼,眉宇中却有一丝疲态。   密函上说,邛州一名茶商家业不大,但十余年间,有数回以贩茶的名义转移过千万两白银,因户部黄册没记录,这一查犹如大海捞针,能这么快就找到线索,已堪称运气极佳了。   可惜,然这茶商早已去世,家中人也不知所踪。   吴寂枝问:“大人可要派人去邛州追查?”   “不必了。”苏晋道,她睁开眼,顺手拿过一张大随北疆图,指着邛州的位子,“我有一个不大好的揣测。”   邛州位于北疆与西北之间,面上看没什么,可移目往上,就可见三个与大随接壤的邻国,由西到东,分是赤力,达丹(注),与北凉。   其中,凉是前朝凉国与达丹旧部所建,赤力位于西面,而达丹所居的大片草原,分成不同部落,各部都有自己的王,合称达丹。   “户部的尹郎中带着几个人帮我算了笔账,万万两白银,从安南分数次流入大随,即便再缜密,只要还在大随境内,就很难查不到。”   “大人的意思是,这万万两白银,再流入大随后,又流出去了?”   苏晋“嗯”了一声:“既在邛州出现,应该往北走了,赤力与北凉和我们互有交战。”她的指尖在北域图上直滑而上,然后点了点,“查查这个达丹。”   查达丹不过三个字,说起来很简单,怎么查,如何查,却是个难题。   部落太多,彼此之间合纵连横,从哪里入手,入手以后怎么往下走,都得仔细思虑。   苏晋只管吩咐,只管问结果,难题落不到她身上,头疼的是下面的人。   吴寂枝将密函收好,想着事不宜迟,打算去找兵部的人一起商量,刚退出去没多久,又回来:“苏大人,文远侯过来了。”   苏晋一愣,齐帛远性情清寡,远避朝堂,虽与谢煦是至交,除了她弹劾朱稽佑的那回相助过一次,这些年倒未与她有太多来往,即便有,也是点到为止。   到底是世交长辈,苏晋屏退了吴寂枝,理了理衣衫,迎出公堂,十分有礼地一拜:“侯爷有事命人吩咐晚辈一声便是,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齐帛远的须发已全然白了,清癯的面颊有岁月痕迹,但那份沉淀进骨子里的书生风骨依旧不改。   他淡笑了笑:“老夫是来辞行的。七月时,胥之来京,邀老夫去杭州柳府小住,老夫应了。此一去不知何时归,京师故人无几,因此特进宫来与你和柳昀辞行,望你日后一切安好。”   苏晋道:“侯爷与柳老先生是至交,若能去杭州柳府住上数月乃或一年,彼此作伴,这是好事。还望侯爷回京时,与时雨来信一封,时雨也好尽晚辈之道,去城外接您。”   齐帛远并没有久留的意思,在她公堂里吃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   但告辞也不是往别处去,而是往流照阁的正院寻柳朝明。   苏晋自是相陪,一路穿廊过径,又听得他道:“胥之七月来京,曾到老夫府上小住,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刻板,提了好几回柳昀的玉玦,一提就气,一气就不愿回府见柳昀。听说他后来还特地见了你,只盼没有为难你才好。”   苏晋耳根子一跳:“柳大人的玉玦?”   齐帛远“嗯”了一声,语气清清淡淡的,却带着一丝意外:“当年柳昀离开柳府,才十一岁,带走了一枚玉玦,那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也是他最珍贵的事物。”他说着,一笑,“怎么,柳昀没与你提过?老夫还道他这些年与你走得近,你知道这事呢。”   苏晋道:“侯爷说笑了,柳大人惯不爱提自己的事,晚辈与他走得近,也只是言及公务居多。”   齐帛远点头:“嗯,他是这样的性子。”   苏晋原不想再问,可所谓的柳府玉玦,她也是有一枚的,还是柳胥之亲手相赠。   那句“唯一的遗物”,“最珍贵的事物”,如同一张织锦图上忽然绣偏的针脚,容不得她忽视。   “敢问侯爷,柳大人的玉玦,原本可是一双的?”   “不该说一双,而是一对。”齐帛远道,“胥之这个人刻板,成亲时,连聘礼也是规规矩矩的,也就这么一对玉玦,是他刻意选了好玉,寻匠工做了一对,赠了一枚给柳昀母亲,难得的人间烟火与清欢,后来还打算传承下去,给柳昀,再给儿孙。”   苏晋听了这话,一阵心惊,脑中恍恍惚浮起一个念头——原来柳胥之那枚玉玦,不是赠谢相之后,而是想赠柳昀之妻?   可她早已将自己许给了朱南羡,怎么能受?   不管这个念头是真的亦或只是出于揣测,它既在她心中生根,那玉玦她是一刻也不能留了。   齐帛远看苏晋顿在原地,唤了声:“阿雨?”然后问,“怎么,你其实晓得这玉玦?”   不然如何知道是一对?   苏晋摇头笑了笑:“见柳伯父佩戴过罢了。”   她抬目看了眼匾额,流照阁正院已至:“晚辈刑部还有要事,便送侯爷到此,望侯爷此去杭州,一路平顺。”   齐帛远点头:“好,日后记得,不必称老夫侯爷,也换一声伯父。”   苏晋应了,拜别了齐帛远,目送他进了柳朝明的公堂,匆匆走了。   这一走却没回她方才提的“有要事”的刑部,而是转首出了流照阁,对守在阁外的小吏道:“备马,送本官回府。”   小吏连忙应了,等苏晋到了正午门,马车已候在金水桥畔了。   苏晋径自命人将马车赶回府,去屋里取了玉玦,还没出房门,阿福见了她便叫唤:“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这一叫便引来了覃照林,一见苏晋已将官袍换下,身着一身青衫,问:“大人,您咋这时候回府了?”又问,“您要去哪儿,俺送您。”   阿福又叫:“殿下,殿下!”   装着玉玦的匣子握在手里,烙铁一般烫,她早已应了朱南羡的婚约,如今怎么能接他人信物?   苏晋觉得难以启齿,只道:“你别管了,我有急差要办,去过就回宫。”   等走到门口,看覃照林还跟着自己,又吩咐:“我近日宫中事忙,想必接下来数日不能回府,你守着苏府,平日里要放机灵点。”   覃照林嘿嘿一笑,挠挠头:“俺知道,俺知道,大人放心。”   苏晋遣走宫中驾车的小吏,独自将马车赶到柳府。   来应门的是安然,听了苏晋的来意,没敢接这匣子,说道:“玉玦既是老爷相赠,苏大人即便要归还,也该由我家大人来受,断没有安然替他受了的道理。”   苏晋道:“我原不知这玉玦如此珍贵,以为只是信物,而今知道另一枚玉玦竟是大人令堂的遗物,直觉受之有愧,是一刻也不敢再留。”   她没提她知道这玉玦是该传承下去的一对,太难开口。   安然十分为难,思虑半晌,说道:“那不如这样,请苏大人在正堂稍坐片刻,待安然去取笔墨,苏大人给我家大人留书一封,说明还玉因果,待我家大人回府,安然会将书信递与他过目。”   苏晋颔首。   这样好,她之所以来柳府,本就想略去当面还玉的困窘,留书一封,总好过当面道明因果。   谁知安然刚退出去没几步,又回来:“账房与偏房的笔被阿留拿去后院洗了,大人的书房虽离得近,等闲不能入内,安然要去东院书房取笔纸与墨砚,还请苏大人多等片刻。”   苏晋应好,独坐在正堂吃了一会儿茶。   方才只想着快些将玉玦归还,没多作思虑,此刻静下来,便有不少念头自心里浮起。   安南行商案查到最紧要的一步,却断了线索,她大可以拿着现有的“证据”,佐以“杀无赦”的密诏去治柳昀的罪,可是,然后呢?   她当真想要柳昀的命么?   苏晋知道她该是果断的,不留情的,可临到这最后一步,她仿佛是站在悬崖边,山岚呼啸,身旁就是柳昀。   她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推下去。   指尖已触到他的背脊,却一下没了力气,眼前是初遇暮春的连天雨,耳畔是他问自己“你可愿来都察院,随本官做一名御史”,再鼓足勇气,看到山石滚落的白屏山,他来救自己。   她欠的还没还,也还不起。   苏晋只盼有一股力气,自九天来也好,自阎罗来也罢,助自己不顾心头辗转,将这一掌推下去。   推下去,就能尘埃落定。   柳府静悄悄的,也不知怎么,苏晋心底忽然浮起了安然方才说的一句话,“大人的书房虽离得近,等闲不能入内”。   她还记得,当初阿留也曾与自己说过:“大人的书房除了三哥谁也不能进,当初有个婢女就是因为进了大人的书房……”   阿留的话没说完,但苏晋私下记住,后来着人打听。   柳朝明命人杖毙婢女,立下规矩,自此柳府再无一人敢进他的书房。   那一股能助自己将临渊一掌推下去的力气,在柳昀的书房么?   苏晋搁下茶碗,站起身。 第198章 一九八章   午后无风, 柳府静得连浮在秋光里的烟尘都不敢妄动。   苏晋推开书房的门。   门没闩, 里头的陈设一如柳昀这个人,洗练, 清冷, 沉凝, 一物不多,一物不少。   苏晋移步去书案。   案上搁着一台砚山, 一座笔屏,一方墨匣, 一个荷叶状的水中丞,书卷都归置在书匣中,榴枝样的玉镇尺下压着一叠白麻纸,头一张上写了个字,大约是柳朝明信笔书的,一个“济”字。   几座檀木书架上搁着的都是藏书,连一份都察院的卷宗都没有, 除了一方半开的木匣里放着一支金簪子, 并无丝毫异样。   苏晋心中狐疑, 这样的书房有何不能进的?   她还欲再探, 一想到安然就要取了笔纸回来,只得作罢,刚转身要走, 目光忽然在东面墙上定住。   她看到了一柄剑。   剑身通体墨黑, 上有暗色金线淬成的云纹。   这柄剑别人或许不识得, 但苏晋认得。   朱南羡曾解下“崔嵬”给她细瞧过,说:“你看这鞘身上的云纹,乍看上去没什么,其实里头藏着端倪。”   他握住刀背,对着烈阳的方向一举,大片日光倾洒,鞘身上的云纹有的黯淡下去,有的灼亮起来,而亮起光的地方连城线,正是一条腾云巨龙。   此时此刻,午后秋光透窗而入,东墙上这柄剑的剑身,也有一条时隐时现的龙。   这样的刀剑,世上只有三把。   青崖,崔嵬,世上英,象征着大随无上皇权,斩天下奸佞,诛世间宵小。   崔嵬是刀,青崖已随朱祁岳而葬,柳昀书房里的这把——   世上英。   一股寒意自苏晋心里陡然而生。   她记得舒闻岚与自己说过,朱昱深的世上英,早在他出征北平之前就弄丢了,说是落在河里,当时还派了许多将士下水去找,朱景元震怒,赏了四殿下五十个板子。   朱昱深出征北平是十九岁,至今已过去了十二年。   世上英既是那时不见的,也就是说,朱昱深早在十余年前,便将世上英当作信物,赠给了柳昀。   他将如此重要的东西给柳昀,为此不惜受一场大刑,谋的是什么?   而柳昀从不允人进他的书房,藏的是什么?   十余年之约,简直囊括了她的半生。   苏晋忽然觉得抬头五尺,天地风云里,仿佛藏着一只大手正搅弄着这乾坤,而她,或可只是一只身不由己的蝼蚁。   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岌岌可危的紧迫感。   再也不需要旁人给她临渊一掌的力气了。   她要立刻回宫,明日,不,今晚,今晚就要以密诏让柳昀伏法,一刻也不能耽搁,否则死的就会是自己人。   在紧迫感逼来的同时,苏晋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靴头,忽然想到一个令她遍体生寒的事实。   她此刻,怎么会在柳昀的书房呢?   不错,是齐帛远来辞行时,告诉她柳家的玉玦原是一对,所以她来还玉。   可是齐帛远的话,她就该信么?或者说,齐帛远这个人,她就该信么?   她因他是祖父的至交,是孟老御史的挚友,从不怀疑他说的话,也不会去揣摩他每句话的用意。   可是,苏晋终于意识到,齐帛远是她的尊长,更是柳昀的尊长。   而柳昀是她的政敌,她凭什么笃定齐帛远就不会帮他?   还是说她在心底,从未真正地想要对付柳昀?   她真是太大意了!   苏晋只觉这一柄世上英仿佛化作兵戈朝自己袭来。   她一步一步后退,转身夺门而出。   却在迈出书房的刹那整个人一下子定住——   她看到了柳昀。   柳朝明见苏晋从自己的书房出来,也愣了一下。   今日辰末,齐帛远前来辞行,称自己明日要启程去杭州府,让他回府为自己取一卷孤本,路途上闲来无事可看。   柳朝明原想将此事交给安然,但齐帛远执意要他亲自取,亲自送,说还有些家事要交代。   文远侯甚少如此盛意凌人,柳朝明心中狐疑,但他毕竟是尊长,是以没有耽搁,命人备马回府。   府上无人应门,他方才还觉得怪,直到看到苏时雨,一下子全明白过来。   今日已是九月初二了。   他们只有百日,九月初十前,若不将苏时雨困住,他们只会功亏一篑。   他不能再耽搁了,而今日,她从他书房出来,洞悉了他全部秘密,日后一定会对他更加小心防范,甚至今晚就会回宫下旨令他,令朱昱深全部伏诛。   这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是齐帛远给他的。   柳朝明的目光在怔了一瞬后,慢慢变凉。   这股凉意一下就透进苏晋心底,令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微微一颤。   她强忍着心惊,一言不发地绕开柳朝明,快步往府外走去。   她的身形刚从他身旁掠过,手肘便被一把握住,她挣了几下,可他的力气太大,挣不开。   苏晋回过头,看入柳朝明的眼,一字一句道:“放开我。”   柳朝明也看入她的眼,眸中泠泠,语气也泠泠:“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走了。”   “大、大人?”   一旁,安然取了笔纸回来,看到这场景,愣怔地唤道。   随他一起过来的还有阿留,一见书房洞开的门,膝头一软,瞬时就跪在地上。   苏晋趁着柳朝明移目看安然之际,猛地用力,挣脱开他的挟制,转身就跑。   可还没跑出两步,手腕又被他拽住。   柳朝明一把将她扯回自己怀里,任她拼了命挣扎,将她狠狠箍住,冷声对一旁的安然道:“找绳子。”   安然欲言又止,狠一咬牙,转身去了。   阿留怔怔地看着还在柳朝明怀里挣扎的苏晋。   她苍白的面颊浮上一片彤色,眼中也布满血丝,抓住柳昀襟领的手背上青筋毕现,俨然已用足了浑身力气。   她不断地说着:“放开我、放开我——”微微颤动的唇角终于曝露出一丝恐惧。   可苏大人会害怕什么呢?   阿留想不明白。   他曾随她巡按,印象中的苏晋,该是什么都不怕的,连死都不怕。   苏晋心中一片冰凉,凉得结成霜,化成雪,她不怕死,她也不怕落败,但她怕落败了以后的后果。   倘若她落败了,那些跟着她的人会怎么样?   那些与她亲近的人会怎么样?   青樾会怎么样?   朱南羡,会怎么样?   安然终于找来了绳子,却不是会伤肌肤的麻绳,而是裁成条状的绸布,柳朝明接过,眉头一蹙,但没多言,三下五除二将苏晋捆了,拦腰横抱而起,把她关入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的门就要合上,铺洒进来的秋光在这门掩上的瞬间寸寸败退,苏晋被捆在八仙椅上,张着满目血丝的眼,看着这就要褪去的光,忽然卯足力气,朝门口撞去。   红木制的八仙椅太沉了,她浑身失衡,连人带着椅子跌倒在地。   苏晋摔倒的轰然之声令柳朝明心头跟着一震。   他背身抵着门,面上虽还平静,额角已渗出一滴一滴的汗珠。   可他没有允许自己开门去看。   在柳昀这一生中,没有想与不想,只有该与不该。   书房内又传来细细的长音,那是木头磨在地板上的声音,是苏晋,正拖着与她捆在一起的八仙椅一寸一寸地往门口挪。   她看到柳昀抵在门上的身影了,她知道他还没走。   “你会怎么对他?”她问。   沙哑的,带着一丝霜意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像沾染上了陈年旧木的朽味,柳朝明竟听出了一丝哀切。   他终于自持不住,开始慢慢地,粗重地喘气,仿佛方才一番纠缠的疲累终于回缓神来,开始在他四肢百骸里慢慢攀延,要一丝一丝地抽光他的气力。   “你们会怎么对他?”苏晋又问,声音比方才还要难过。   冷玉似的眸子浮起一片雾,连唇角也跟着微微一动。   柳朝明想要开口,却不知当说什么。   启齿的一瞬间,抵着门的指尖没由来地一颤,他忽然意识到苏晋方才问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是了,她知道他是她的政敌,不会对她手软,所以她不求情。   她知道他与朱昱深是同盟,最后势必想夺位,所以不问“你”而问“你们”。   她还知道她此刻被这样幽禁起来,必定会被利用,她在他掉以轻心的时候一句“你们会怎么对他”,并非全然因为绝望,因为落败了,甘心了,只求一个结果。   她是想在他的只言片语中,算出他们会怎么利用她,借此再作应对。   不愧是苏时雨,到了这个地步,还在谋划。   眸中雾气一下散去,寒眸如黑曜,深似古井。   柳朝明看了一眼安然,言简意赅地吩咐:“落锁。”   安然称是,上前来将书房锁好,却没离开,而是退至院中,与阿留并排跪于一处,朝柳朝明一起磕了个头。   柳朝明知道他二人的意思。   这是在求他留苏时雨一命。   柳朝明没应他二人的请求,只道:“她要什么便给什么,但若问起朝中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倘若人不在了,全府上下,通通陪葬。” 第199章 一九九章   书房不想进了, 齐帛远讨要的孤本也没工夫拿。   但,有无孤本已不重要。   柳朝明离开柳府前,吩咐安然:“即刻去查, 今日都有谁知道苏时雨来过柳府。”   安然知道,这是要灭口了。   一连三日,苏晋都没在廷议上出现,她向来凡事有交代, 甫一下没了音讯,朝里朝外都炸开了锅。   堂堂内阁一品辅臣、刑部尚书不见踪影, 上至三法司, 下至应天府衙门,五城兵马司,全都派了人去找。短短数日, 整个京师几乎被掀了个底儿掉,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找着。   最后的线索,停留在九月初二当日,苏晋见过文远侯,命人备马回府。   “刑部户部那头的人说, 生要见人, 死要见尸, 这几日已分派侍卫去云集河, 金水河, 还有淮水里撑杆子寻人了。但, 这也是做给大人您看的, 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当日文远侯拜别过苏大人,便去寻了大人您,您二人又各自回了府,直到傍晚您才回宫,要说苏大人的失踪与您没干系,他们私底下都不信,奈何没真凭实据,总不敢带人闯去柳府,等河水里没捞着人,大约就要想辙去各臣工府里找了。”   言脩去言鼎堂与六部议完事后,回来如是说道。   柳朝明没应声,同在公堂里的钱月牵问:“礼部兵部几个衙门呢,怎么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礼部工部只管帮着找人,其余一概不掺和,吏部的曾大人与苏大人惯有龃龉,连人都懒得寻。倒是兵部,如今苏大人不见了,沈大人翟大人又去了武昌府,他们下头排头号的就是兵部的何侍郎,他今日一议完事,便去刑部找吴寂枝,大约今日就有动作。”   钱月牵蹙起眉:“苏时雨底下的人,手脚这么利索。”   这才不到十日,已打算上首辅大人家里寻人了。   “他们也在往外递消息,这几日打发了不少人离京,往北往南的都有,好在通政司的周大人早有部署,人一出城便拦了下来,几十封给沈大人与陛下的急函已送回了都察院,下官看过,都是请他们急回京的。”   言脩说到这里,也有些忧心:“但消息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尤其是兵部与各都司的军用急函,通政司便是有察觉,也管不了,只能兵部的陈侍郎拦,但兵部还有个何侍郎呢,这么下去,总有一日防不住,若他们发现递出去的消息没回音,闹到龚尚书那里就不好了。龚尚书被封了一品国公,他若铁了心要找人,要给陛下与沈大人去信,我们一旦阻他,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谁知柳朝明听了这话,却道:“何苋与吴寂枝已经发现京师的消息被封禁了。”   言脩一愣,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钱月牵解释道:“兵营里有个不外传的法子,譬如我要从应天府往济南府递消息,那么在应天往济南这一条线上,分有距应天五十里的甲城,一百里的乙城,两百里的丙城,我会先分派三人往这三处地方传信,按说甲城一两日,乙城三四日,丙城十日内就有回音,因此,倘若没消息传回来,就说明我派出去的人被截了。   “自然,一旦消息被截,也不声张,而是继续派人出去,看是谁截的消息,再一层一层往上找,揪出主使。这是大随兵部与都司内部的行事法子,里头的人员也有专门的一套调配规则,通常在战时才用,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运作,但何苋身为兵部侍郎,却是知情的。”(注)   言脩愣道:“所以柳大人与钱大人的意思是,今日何大人去刑部,不单单是为了想法子找苏大人,而是发现消息递不出去,已然发现这事与陈侍郎,甚至柳大人有关,打算对我们动手?”   钱月牵“嗯”了一声:“别忘了,陛下的密诏还在他们手里呢。”   柳朝明忽然问:“安南行商的案子,‘证据’找得怎么样了?”   言脩道:“回大人,‘证据’已差不多齐了,苏大人‘失踪’前,已查到万万两白银流入了达丹境内,户部,兵部,刑部几位大人也正追查此事,刚好与我们手头的‘证据’对上。但是,我们毕竟要用这桩案子状告苏大人,单有证据还不行,还需寻证人,否则难以服众。两年前七殿下查苏大人身世时,将苏大人的妹妹,苏宛小姐请来京师,苏家小姐在京师呆了没几日,便被送走了,下官虽已分人去找,但苏大人在京师势力太大,想必要花些时日。”   柳朝明想了想道:“状告苏时雨的事先缓一缓。”   他站起身:“钱月牵,你去刑部找方侍郎,这两日分派人手盯着吴寂枝,翟迪不在京师,苏时雨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他,只有他知道密诏在何处,等他取了密诏,命人将他拿下,把密诏烧了。”   “言脩,带上侍卫与巡城史,随本官去文远侯府。”   齐帛远九月初二进宫过后,并未能于翌日离开京师——吴寂枝等人发现苏晋没来廷议,查出她匆匆回府是因齐帛远之故,便派人去将行至正阳门的文远侯截了下来。   言脩随柳朝明登上马车,心中还狐疑,不知为何要在这时赶往文远侯府。   然而,当一行人等行至府外,他便全然明白了过来。   府门前有两行官兵列阵,分是刑部与兵部的人,府门是洞开的,里头似乎有吵嚷的杂音,仔细听去,像是府内的小厮正与什么人争执。   外头守着的官员是刑部一名主事,一见柳朝明与言脩来了,脸色一白,连忙带着人上来拜见。   柳朝明面有愠怒之色,没理会这一众跪下的官员,拂袖迈入府中。   侯府内,两名刑部的小吏正给齐帛远上颈枷,一旁立着的,除了刑部刘郎中,另一人正是兵部侍郎何苋。   方才与人争执的小厮被人押解在地,一见柳朝明到此,连扑带爬地跪行上来道:“首辅大人,我家老爷好歹正二品侯爷,放眼整个京师无人敢不敬,今他等却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老爷带回宫审问,敢问天理何在?”   刑部刘郎中道:“满朝文武皆知,苏大人是在见过文远侯后,突然回府不见的,我等只是将侯爷请回宫问几句话罢了,何至于有‘莫须有’的罪名?”   “问几句话不能在侯府问?偏生要兴师动众地带这许多官差来拿人?”小厮怫怒道。   又看向柳朝明:“大人不知,侯爷知道苏大人是在与他想见过后失踪的,一连数日自责不已,时时刻刻也在想法子帮忙找人。”   他跪行数步,自案头取下一份状纸,呈与柳朝明:“大人请看,这是我家侯爷写的证词,上头记录了九月初二当日他与苏大人说的每一句话,侯爷已打算进宫一起寻人了,他们偏生要用这种方式将侯爷‘请’走!”   柳朝明接过状纸一看,心中一顿,满篇的“柳昀”二字入眼。   他的玉玦,他与她的旧日事。   原来当日她私下里与文远侯就说了这些。   他将状纸递给言脩,看了一眼齐帛远颈上的枷锁,言简意赅道:“打开。”   “柳大人。”何苋道,出示了一份由六部与大理寺四品以上官员共同署名的令状,“昨日言鼎堂议事,已定由下官主持寻找苏大人,下官不过是请文远侯回宫问几句话罢了,柳大人不至于拦阻吧?”   看了一眼手握铜钥,不知该不该开枷锁的小吏,又道,“再者说,苏大人失踪,文远侯本就有嫌疑,带上枷锁进宫不为过。大人放心,下官只要问过话,三日内,定将文远侯平平安安地送回府。”   柳朝明面无表情,心中岂会不知何苋等人心里的主意。   怀疑文远侯是假,怀疑他内阁首辅,左都御史才是真。   将文远侯请走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利用文远侯供出他柳昀的名字,只要得了印着二品侯爷手印的状词——不管状词是真是假——那刑部便有足够的理由弹劾内阁首辅。   只要将苏晋失踪的案子,切切实实地推到柳昀身上,他们一党的人,就还有喘息的机会,就还有力气争下去。   然而,柳昀为人杀伐果决,岂会留给对手这样的机会?   “将文远侯带走可以。”柳朝明淡淡道,“但不是今日。”   话音落,他声色一凉:“言脩,命人将兵部侍郎何苋拿下。”   “是!”   片刻之间,只见数名身着甲胄的侍卫鱼贯而入,将侯府正堂围得水泄不通,为首一人竟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   两名侍卫领命上前,要将何苋押解在地,刑部的刘郎中抬手一拦道:“敢问柳大人,因何罪名竟要缉拿堂堂兵部三品侍郎?”   柳朝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吐出五个字:“安南行商案。”   何苋面色一变:“你血口喷人,安南行商案分明是你与十殿下干的好事!”   “何大人休要诬蔑柳大人!”言脩喝道,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份令状,数封密函,以及月初从兵部发出,递去邛州,查探流入达丹银两的急信,“证据与状书都在此,我都察院已查到,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被一名邛州的茶商转移去了达丹,而日前从兵部发出去邛州的信,查明是何大人亲笔所书,正证明了何大人与这万两白银有关。”   何苋道:“那信正是刑部拖本官以军函写去查案的,本非犯案,柳大人既有本事截信,就没工夫细读?”   刘郎中道:“正是,且此案原是我刑部在查,哪怕苏大人暂不在宫中,只要她一日未将此案移交都察院,都察院便不该多作干涉,哪怕要查,也只是查纲纪。二位大人的纲纪这么正,何不摊开来将信念给所有人听,让大家都瞧瞧此信是否是何大人犯案的证据。”   言脩正欲开口,柳朝明抬手将他一拦,冷清清地道:“这封军函确实不能证明何侍郎就是犯案之人,是以本官亦只是先请他回都察院问话。”   往一旁扫了一眼,再一次吩咐:“拿人。”   这一回,竟是锦衣卫的韦姜亲自上前要擒何苋。   刘郎中闪身往何苋跟前一挡:“柳大人,言大人,韦大人,何大人乃一部堂官,堂堂三品侍郎,便是要拿人,也该由内阁与七卿议定,内阁三位辅臣,苏大人沈大人均没发话,遑论七卿?再者说,都察院拿人,韦大人一名亲军卫的指挥使,凭什么掺和?!”   不过一名郎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阻路。   以为自己真拿他们没法子么?   柳朝明的眸光与声音顿时森寒:“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三品侍郎。”   一拂袖,一字一句如堕冰窖:“阻挠三法司办案,何罪?”   言脩回道:“回大人,轻则鞭笞,重则,极刑。”   “杀了。”   两个字如坚冰掷地,发出噬骨之音,下一刻,韦姜的手就扶上腰间剑柄,一道刃光闪过,刘郎中的头颅瞬时滚落地面。   滚烫的鲜血溅了何苋一身。   他睁着眼,愣愣地看着落在脚畔的头颅,在意识到一个事实的同时,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柳昀根本不是来与他们说理查案的,他就是来要他们的命的。   对柳昀而言,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一党的人,只有该不该死,如何死,死了起什么作用的分别,早已没了如何争,如何斗。   因为彼此都是绝路。   何苋浑身一软,一下瘫坐在地,随他而来大小官员与他一样,也都瑟瑟跪于地上,像是等候发落的罪人。   柳朝明没再吩咐,侍卫已将这一行人带上颈枷,一个一个请了出去,又将侯府正堂染了血的地板擦洗干净。   柳朝明从一名小吏手里接过铜钥,亲自为齐帛远开了锁,屏退了众人,恭恭敬敬地施以一揖:“学生原该月初就来拜谢恩师,拖到今日,实在情非得已。”   齐帛远已近古稀之年,方才一番折腾,令他脸色颓败不已,在一旁落了座,缓了半晌才道:“老夫原不想搅进这风云里,但,终究不愿见你落败,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问:“敢问恩师,您可是从四殿下处得知学生的计划?”   齐帛远没答话,但柳昀心里已有了答案。   他又问:“四殿下既请得动恩师出手,一定是有诺于恩师。他允诺了恩师什么?”   然而此问出,那头依旧是茫茫无回音。   柳朝明于是不再追问,只道:“京师太艰险,恩师因此事搅进局中,难免会受波及,学生明日会亲自命人送恩师去杭州。”   说完一揖,折身往府外走去。   酉时时分,无晚霞当空,四下都是肃杀的风声,天边层云翻卷,浓浓一蓬乌色。   齐帛远抬目望去,柳昀形单影只,正走在这风声里,云霾下。   而京师,就要变天了。 第200章 二零零章   转入十月,霜深露重, 天又冷寒几分, 云团子在天穹蓄积起来, 层层压境,却并不下雪,云厚到无以为继了,便落一场雨。   雨水也是见好就收, 于是云霾散不去,始终悬在宫楼上。   小雪节当日, 安南行商案审结完毕。   此一案中, 兵部侍郎何苋勾结原岭南伍州府知府,邛州祁姓茶商,将大量货物贩入安南,牟取巨额私利,贪赃枉法,罪不可赦, 处以枭首极刑。   其余涉案人员,原刑部郎中吴寂枝,大理寺寺正,鸿胪寺卿, 吏部户部刑部七名主事,新任户部右侍郎, 被处以流放或鞭笞, 另还有诸多官员或被革职, 或遭贬谪。   内阁首辅,左都御史柳朝明,当日着绯袍,呈证据于奉天殿,以景元年间,景元帝与七王朱沢微的数封亲笔信,弹劾内阁次辅,刑部尚书苏晋,指证她亦牵扯在岭南行商案中。   然而,由于朱景元与朱沢微的亲笔信多是与查明苏晋的身世有关,内容模棱两可,并不能作为问罪的铁证,一品国公,兵部尚书龚荃与大理寺卿张石山又极力为苏晋辩驳,是以苏晋的罪名、涉案的深浅,都尚需查明。   饶是如此,在这日之后,苏晋的“失踪”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畏罪潜逃”。   这场变革如突然袭来的飓风骤雨,短短一月间,沈苏与柳昀分庭抗礼的局面溃散瓦解,变成柳昀一人独大。   朝野中虽有异声,却惧于柳朝明的雷霆手腕,不敢闹得狠了。   再者说,前有苏时雨“畏罪失踪”,后有何苋“杀一儆百”,朱景元与朱沢微的亲笔信就摆在言鼎堂,便是质疑,总不能质疑到先帝身上去。   原沈苏一党,或倾向于沈苏一党的人于是蛰伏起来,一面往京外递消息,一面静待晋安帝与沈青樾归来。   何苋是小雪节当日被处斩的,其余被流放,被贬谪的官员也在此后五日送离京师。   小雪事变后,朝野上下一片萧肃,明明无雪,人人的脸上都凝着寒霜。   奇怪的是,从随宫往外走,穿过正午门,承天门,来到应天府街道巷陌,越往外越平静,朝野的动荡并没有波及到百姓,除了前一阵儿各部衙门兴师动众地找过什么人外,阎闾之间一片宁和。   这一场上位者之间的争斗,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切尔虞我诈,波云诡谲,都被绕宫而流的护城河锁在了四方随宫之中。   而巍巍重檐深殿,寻常人望上一眼,都觉得遥不可及。   阿留的目光自宫楼收回,对承天门外,等着自己的车夫道:“劳驾。”   他是进宫为柳朝明送用度的,回府的路上,令马车绕去一处杂货铺子,买了些女儿家的事物。   到柳府已过巳时,又去膳房,亲自令做了一份午膳,他最会照顾人,这几年性子静下来,看了些医书,知道女儿家的身子骨不一样,要细细补,细细养。   阿留把买好的事物与午膳送去给苏晋时,独自在书房外站了一会儿。   她已被关了月余时日,阿留起初以为她会闹,会想着逃,会不顾一切地央求自己与三哥带她出府,没想到她没有。   不过第二日,苏时雨就冷静下来,每日都好好用膳,其余时候,或是坐在桌案前看书,或是坐在窗旁看天色,仿佛认命一般,只有眼底深重的乌青,让他知道她原来睡不好,几乎日日醒着等天亮。   阿留其实很想帮她。   他很喜欢她,不是男女之情,他羡慕,甚至倾慕这样的人,聪慧敏锐,坚韧自持,像另一个柳昀。   阿留将书房的门推开:“苏先生,用膳了。”   他从前称她“苏公子”,自从知道她不是公子,便尊称一句“先生”。   苏晋将手里的书卷放下,看着阿留将膳食一碟一碟从食盒里取出来,有许多样,每样分量都不多,但十分精巧。   “外头怎么样了?”   她每日都要这么问上一句。   阿留布菜的动作一顿,柳朝明吩咐过,不许与苏时雨言及朝中事。   但他又不是要说朝中事。   “一切都好,屋里烧着银炭,苏先生或许没觉察,小雪节后,日子一日冷似一日,今早阿留进宫为大人送衣物,还听宫门的侍卫抱怨,说往年这个时候早该落雪了,雪不落,却这么冷,连冻疮生得都比往年早。”   他又提了一回“小雪节”。   昨日问他,他说小雪节后,大人就没回过府,但天冷气寒,要为他送些衣物。   前日问他,他说小雪节后,为府上送蔬食的菜贩子要每日晚来半个时辰。   小雪不过一个节气,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么?   苏晋拾箸,笑了一下,说了句:“小雪节后,安然便没来看过我了,他很忙么?”   阿留听了这话,脸色一白,没有作声。   果然。   小雪当日一定出了大事。   苏晋衔菜入口,一边嚼一边在心里数日子。   今日是十月十三,她已被软禁月余。九月初二当日,她是在见过齐帛远之后回府的,虽没与任何人说明回府因由,但齐帛远除了见她,还见了柳昀,她与柳昀势如水火,她的人没理由不怀疑柳昀。   既然怀疑,为何无人上门来寻?   有两个原因,其一,不敢,其二,不能。她与沈奚不在宫中,柳昀只手遮天,是以不敢;她被幽禁,朱南羡沈青樾均不在京师,这是柳昀最好的时机,势必会对她手下一党一网打尽,是以不能。   阿留每提到“小雪节”目里便有胆寒之色,说明小雪节当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令人心惊之事。   因此柳昀极可能就是在这一日动的手。   他会怎么动手呢?   苏晋慢慢停了箸,闭目深思。   一定会利用一桩案子,究竟是哪一桩且不深思,最行之有效的手法,是将她的“失踪”定义为畏罪出逃,再杀一名她手下最为得力,官职最高的大员以儆百官,然后将其余牵扯的深的以相关罪名流放,遣散,一定程度上瓦解她的势力。   而柳昀,究竟会拿她手下哪名大员开刀呢?   苏晋又睁开眼,看着这一桌琳琅的菜色,拿筷箸指着一份道:“宫里有个大臣,叫何苋,是兵部侍郎,生辰刚好在小雪过后,平生最爱吃茭白,今年恰逢他四十寿诞,也不知吃上没有。”   守在桌旁的阿留正以手支颐,听了这话,手肘一滑,下颌险些磕在桌上。   苏晋的目光黯淡下来。   何苋死了。   可她转而又想,他死了也好,堂堂三品侍郎被处斩,下头的人便不敢再妄动,这“一”杀了,余下的“百”好歹能保住性命。   这个念头一出,苏晋没由来一阵心惊——自己什么时候亦能如此铁心肠地拿人命弈棋了?还是自己人的性命。   她搁下筷箸,取过布巾揩了揩嘴角。   阿留问:“苏先生已吃好了?”   又看了看好几样没动的菜食,她的胃口还是这么不好。   他于心有愧,连话痨都不药而愈,默不作声地将食盒收好,正欲退出屋去,不妨苏晋又唤了他一声。   她又笑了一下,却与平日无力的笑容不大一样,是带着一丝明媚,又兼有一点苦涩的。   “阿留,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听了这一问,阿留心中悬了一个月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直盼着要帮她,只有帮她,自己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可下一刻,他又害怕起来。   大人吩咐过,倘若苏先生不见了,全府上下是要陪葬的。他不怕为苏晋死,可他怕三哥死,在这世上,他只有三哥一个亲人了。   苏晋又道:“你别担心,我不是要离开柳府。”又笑了笑,“只想请你帮我去寻一个人。”   阿留仍没回话,他踟蹰片刻,将食盒搁在一旁,掩上屋门,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什么人?”   “照林。”苏晋道。   她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我如今与柳大人到这种局面,彼此都回不了头,宫里朝里是什么样情形,我不问,问了你也不会答,但,照林这些年跟着我,早已不是朝中人,我怕他会因此事遭难,你帮我去苏府一趟,让他离开京师好不好?”   阿留有些犹豫,不知该先找三哥商量,还是就这么应了苏晋。   苏晋看他不作声,知道他心里已有松动,亦不催促。   她被关进柳府是九月初二,哪怕她的人三日后才去追青樾,沈奚至晚也该在九月末折返回京了。   沈奚没回来,只能说明一点——京师的消息被封禁了。   而能做到暂时切断消息来路,只有同时控制两个衙门,通政司与兵部。   周萍是柳昀一党的人。   苏晋被关在书房月余,已想得十分明白,当年周萍春闱落榜后,原是要返乡谋职,后意外留在京师,以举子身份,没有试守,就入了应天府衙,不过两年就升任通判。   苏晋惯不爱打听他人私事,现在想想,周皋言的通判一职是如何来的呢?   她天生对亲近之人有一种不设防的信任,竟没去查过他。   但到了这个关头,通政司已不足虑,要命的是兵部。   柳朝明杀何苋的原因其实有三,其一是众所周知的杀一儆百,其二就是为封锁消息——兵部左侍郎陈谨升是朱昱深的人。若何苋在兵部,陈谨升行事掣肘太多。   最致命的是第三点——朱昱深回京复命时曾交还兵权,因朱南羡不在京师,虎符暂由兵部保管,但兵部如今是陈谨升主事,也就是说,虎符还在朱昱深手上。   随朱昱深回京重返北大营的共有万余将士,十五个千户所,加上锦衣卫,朱昱深与柳昀在京师的兵力共有两万余人。   晋安二年,朝廷为西北一役整合援军,曾自各军营都司抽调兵将,北大营中,除了十二亲军卫,几乎全部赶赴西北被编入新军,也就是说,现在留守京师的,只有六万亲军卫。   朱南羡与苏晋说过,亲军卫虽六万众,但除开管仪仗的,守皇陵的,真正可战的,不过三万左右。   也就是说,朱昱深与柳昀只要想个办法,让朱南羡不带重兵回京,他们便有力与朱南羡一战——其实朱南羡原也没打算带重兵回京,西北战事只是告一段落,边关防卫原就是国之大事,他这一路慢行,就是为了将西北新军分置各都司驻扎。   当务之急,是要让朱南羡知道京师之危,让他转行向南,从南昌,安庆,等州府集结兵将,攻入京师。   他是名正言顺的晋安帝,一呼当万万人应。   而如何告知朱南羡这一消息……   苏晋看向阿留,他还在踌躇。   “你也不必帮照林离开,他军籍出身,从前又在五城兵马司任职,路子多的是。你只需帮我带一句话就好。”   “什么话?”阿留迟疑地问。   苏晋道:“我养了只鹦哥,叫阿福,十分认人,离了我与它原来的主子,怕是活不了。你见了照林,帮我问他离开京师后,能否先带着阿福去寻它原来的主子。”   那只叫作阿福的鹦哥,阿留也知道,还见过一回,那时它还小,不会学舌。   苏先生所托,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阿留如是想。   于是点了点头:“好,阿留今日就去苏府。”   他说罢这话,提起一旁的食盒,退出书房刚将门掩上,一转身,整个人便怔住了。   十月腊梅新开,寥寥一株梅树旁,冷清清立着的正是柳昀。   他不知何时回来了,也不知在书房外立了多久,更不知,可曾听到他们方才的话语。 第201章 二零一章   阿留心惊不已, 脚跟子也跟着发颤,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还没张嘴,舌头就打了哆嗦。   安然从前院赶过来:“大人怎么这时候回府了?”   “落了一卷孤本在书房。”柳朝明神色如常。   安然看阿留一眼:“还不去为大人取?”   阿留慌忙点头, 转身推门而入。   苏晋正对门坐着,门开的时候, 抬眼望来, 隔着炭盆上的寥寥轻烟,目光与柳朝明对上。   她没有立时别开眼,分外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站起身,往里间走去了。   阿留从书房出来, 在原地顿了一下才将落了锁。   柳朝明收下孤本,却没有立时离开,而是转身朝东院的书房去。   安然跟着后头问:“大人不回宫么?”   “今日不回了。”柳朝明道。   阿留落后二人半步,见柳朝明神色平静,料想他大约是刚回府, 没能听到苏先生与自己说的话,刚松了口气, 柳朝明忽然顿住步子:“阿留。”   将手里的孤本递给他:“拿去驿站,托人送去杭州柳府。”   阿留愣了愣,这才想起一个多月前, 文远侯要去杭州柳府时, 似乎问柳朝明讨要过这卷书。   他将孤本握在手里, 忍不住朝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已答应过苏先生今日要给覃照林带话了。   去驿站刚好会路过苏府,又是大人命他去的,也不会引人怀疑,三哥说过的,应诺过的事,就该办到——这是最好的机会。   匆匆走到府门,也没请李护院帮忙赶车,亲自从木桩上解了缰绳,驾着车望苏府的方向去了。   然而阿留没看见,马车的车轱辘刚在巷末打了个拐,府门外便顷刻出现数道身影,竟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言脩,锦衣卫副指挥韦姜,与数名锦衣卫。   柳朝明迈出府门,看了一眼阿留离去的方向,一脸冷寒。   安然脸色煞白,立时跪在地上恳求道:“大人,阿留他生性单纯,行事分不清轻重,请大人切莫怪责他,是安然教弟无方,愿替他受罚。”   柳朝明没答这话,而是对言脩道:“去通政司,让周萍跟着覃照林一起去西北;再命一个人跟着覃氏,她必定知道苏宛的下落。”   “是。”言脩领命,立刻打马走了。   柳朝明又对韦姜道:“回宫让钱月牵把朱弈珩从刑部牢里拎出来,告诉他是时候了给达丹的木彦三卫去信了。”   木彦三卫(注),即达丹北部草原的一支兵卫,共十八万人,原隶属于达丹王朝,后来北凉建立,达丹王朝瓦解分散成各个部落,这一支兵卫散的散,走的走,余下的成了收银子办事的佣军。   大随刚建立之初,木彦三卫还时不时在边疆滋事,近十年来倒安分不少,饶是西北与北平疆界战事频频,中间的邛州,青州等地却相对宁和。   这样的宁和仅持续到晋安三年。   至十一月,一封急函自邛州传来——木彦三卫在达丹中部集结整军,大将兀尔笛率十五万人挥师南下,于疆外驻扎,大有入侵邛州青州之势。   急函一到,朝野震动,连久病不愈的国公爷龚荃都强撑着来了廷议,一时间有人主战,有人认为该先派遣外使。但遣使亦不是议和,大随立朝之后,虽内患不止,对外从来一副铁骨,寸疆寸土也要坚守,只是木彦三卫突然挥兵,不少大臣认为事出有因,应该先弄清状况,不该盲目开战。   群臣很快达成一致,随即便给正行至青州的晋安帝去信,请示使臣人选。   朱南羡人在青州,实比京师更早接到军函。   他虽也打算派遣使臣,但外敌既在边境整军,不得不加强邛州与青州一带的驻防。   六十万西北新军,其中三十万被他留在西北,另有十五万被他分去境内各都司,余下还有十五万跟着自己,原打算再散去十万,带五万人回北大营,但是现在——   朱南羡细看了看疆域沙盘,指向其中一处:“朕可以令原本要散去各边防的十万将士暂驻此处,等到使臣问明木彦三卫整军的原因,再另作计划。”   与他同在营帐的还有左谦与茅作峰,二人细想了想,左谦问:“那陛下打算派去岭南驻守的五万将士呢?”   “仍去岭南。”朱南羡道,“朕只带五千人回京,轻装简行,脚程也快。”   这时,守在帐外的一名侍卫道:“禀陛下,营外来了一名姓覃的将士求见。”   朱南羡正在思虑邛州边境的布阵,听了这话,眉心一蹙。   茅作峰挥着仅剩的一只胳膊,大喇喇道:“不见不见,早就打过招呼了,怎么什么人都来见陛下?”   从西北一路到青州,沿途官员无不盛情至极,但帝王落榻州府,礼俗繁多,是朱南羡嫌麻烦,下头的官员也惶恐,以至于到了后来,朱南羡干脆连城都懒得进,到了一处,便择一地安营扎寨,饶是如此,也避不了各州府官员前来面圣,不能怪责他们,这是规矩,不来才是大不敬。   朱南羡又自心头算了算兵力,觉得已安排妥当,眼下就当择一名前往达丹的使臣了。   一想到使臣,便想到阿雨。   她是六月末回京师的,如今已四个月有余了。   京中诸事繁多,青樾又去了武昌府,她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情,搁在手边的事一定要立时解决了才安心,也不知她近日可还如以往一样操劳。   念头转到此,心中蓦地一动,方才前来求见的将士叫什么来着?   姓覃?   朱南羡的目色里闪过一丝莫名,转头大步出了帐子,问守在外头的侍卫:“要见朕的将士呢?”   侍卫一愣,陛下不见,自然是打发走了。   可他却不能这么回,否则触怒龙颜,对朱南羡一揖,转首就去找人,所幸覃照林执意赖在营外,不多时便回来。   一见到朱南羡,他的眼眶立时红了,膝头落地,几乎是咬着牙道:“陛下,求求您,救救俺家大人吧!”   青天白日,百里兵帐。朱南羡甫一听这话,有些没反应过来,打量了两眼覃照林,只见他满脸胡茬,眼底乌青,衣衫脏污,俨然是一路自京师急赶而来。   他手边来拎着个笼子,里头的白鹦哥朱南羡认得,是阿福。   “救?”好半晌,朱南羡像是找着了重点,“什么意思?”   覃照林抬袖狠揩了一把额角的汗,待要开口,却被朱南羡一拦:“进帐说。”   到了帐内,他先接过鸟笼拍了拍,叫了声:“阿福。”   阿福这一路被关得久了,有些蔫蔫的,直到认出眼前的人是朱南羡,才拍着翅膀从笼子里飞出来,歇在一旁的兵架上——或许时雏时得他相救,天生就对他亲近。   覃照林接过左谦递来的一杯水,缓了下心神,才将事端说起。   从八月朱昱深回京,到沈奚想将四殿下沉湖却被四王妃阻拦;从苏晋查岭南行商一案,到九月初二回府后不知去向突然失踪;又从十月小雪节,柳昀问斩兵部侍郎,苏晋的失踪变作畏罪出逃,到两日后,柳府的小厮阿留突然到苏府,让他领着阿福赶紧离京。   “大人不见了以后,俺日日找,夜夜找,拖了许多门路,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打听到。其实阿留来找俺前,俺就知道京师的消息递不出去了,是金吾卫的姚指挥使说的。后来阿留来让俺带着阿福去寻它原来的主子,俺当时没想明白,随后才反应过来,这话该是俺家大人拖阿留带的。她一定还活着,只是被困住了,俺一个人救不出她,所以她让俺来找陛下您。”   朱南羡越听越怔然。   什么失踪,什么问斩,短短两月间发生这么多事,他竟一桩都没听说过。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与他听,他真是半个字都不愿信。   可偏不巧,这话是覃照林说的,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生只守一个“忠”字,性情耿介,最不会欺人瞒人。   所以,若他所言是真,那阿雨真地出事了?   一旁的左谦与茅作峰听了覃照林的话也急了,追问道:“堂堂内阁辅臣失踪,兵部侍郎被问斩,沈大人呢?沈大人没从武昌府回来吗?”   覃照林也急着道:“消息都传不出去,沈大人咋回来!”   左谦道:“不对,我们前两日还接到苏大人的信呢,说一切都好,苏大人——”   朱南羡抬手一拦:“信是舒闻岚写的。”   他接到信是还觉得奇怪,苏晋是个谨慎的人,便是给他写信,落款只署“时雨”二字,也不知为何,到九月后,信的署名变成了“阿雨”,因这信是与沈奚催促他回京的密函前后脚来的,他还当她是盼着自己早日归呢。   心里像是被一个巨掌箍住,悬着,绞着,连气都喘不上来。   脑中翻飞的全是思绪,却是庞杂的,无章法的,浑翳而又惊乱。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扶着桌角,慢慢自案前坐下,等着这杂乱的思绪沉淀,可越是沉淀,越有两个字清晰入眼。   阿雨。   她在哪里?为何会被困住?她——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一生,那个箍住心的手蓦地松开,蓄积久时的血一下子冲入百骸,冲入脑海,将他整个人撞得目眩,他一挥掌,径自将案上的茶盏,墨宝,疆域图与水中丞通通拂落在地。   轰然的碎裂声霎时令帐内帐外的人跪倒在地。   然而,下一刻,他们等来的却不是龙颜震怒,而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不对。”朱南羡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见覃照林似是不解,他又问一次:“京师的消息既被封禁,连朕与青樾都接不到信函,你堂堂一个大活人,是怎么离开京师的?” 第202章 二零二章   覃照林道:“俺初离开京师那几日, 遇到不少追兵, 还有些形迹可疑,打听俺去向的陌生人。苏大人教过俺,最危急的时候, 任何人都不能轻信, 俺谁也不理,只管往外走。直到出了应天府地界, 遇上通政司的周大人, 他与俺一样, 也是逃出来为陛下您报信的。俺俩作了个伴, 一路互相掩护, 这才到了青州。”   左谦道:“通政司的周萍?他人呢?”   “在营外候着。”覃照林道, 不等朱南羡吩咐, 即刻掀帘出去唤人了。   不多时,周萍随覃照林一起进帐。   他已是而立之年, 原本文质彬彬的脸上蓄两道长须,平添三分官派。   参见完朱南羡,免了一套虚礼, 径自说道:“禀陛下,京师的状况已十分不好了,苏大人失踪前,曾命兵部何侍郎, 刑部吴郎中一起查安南的行商案, 至十月, 何侍郎反因行商案的罪名被处斩后,下官这里截获一封来自邛州的密函。   “安南的行商案其实是十殿下所犯,他这些年一直为四殿下效力,贩货得来的万万两白银,也由南至北,转给了四殿下。四殿下拿着这笔银子——”他微微一顿,咽了口唾沫,“拿着这笔银子买下了达丹境内的木彦三卫。”   “你说什么?”茅作峰大怔,“木彦三卫如今是四殿下的?”   “是。”周萍道,“且因三卫里,哈赤卫与木彦卫的首领夺权,四殿下三年前便派人联合忽拔卫的首领,予以镇压,如今几名首领的大权通通被卸去,这支十五万人的佣军,已完全属于四殿下。”   难怪阿雨来信说,安南贩货的行径在景元二十五年就停了,原来是军权到手,不用花银子了。   茅作峰听到这里,仍是一头雾水:“这十五万人既是四殿下的,怎么不招回北平?还派到邛州边境,差点分散了陛下的兵力——”   可此言出,左谦忽然一把握住他的胳膊,皱眉摇了摇头。   茅作峰愣了一下,顷刻回过味来:“他娘的,朱昱深要造反?!”   两步来到帐中,单膝跪下,请命道:“陛下,末将愿亲自带兵,杀入京师,缉讨反贼!”   朱南羡却没理他,看着周萍:“还有呢?”   周萍愣道:“还有什么?”   朱南羡的目光十分平静:“苏时雨在哪里?朱昱深与柳昀,要朕怎么做?”   左谦三人都愣了,覃照林忍不住解释:“陛下,周大人是与俺一起逃出来的,他也不知道俺家大人的下落。”   周萍连忙道:“是,陛下,臣知道的只有这些了。”他顿了一下,“哦,对了,臣将截获的密函也带来了。”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呈上,“请陛下过目。”   朱南羡站起身,来到他面前,看着他手里的信,并不接,只问了句:“不说实话是吗?”   他伸出手:“刀。”   茅作峰愣怔地将自己的佩刀递到了朱南羡手上。   朱南羡出手极快,握住刀柄的瞬间,已将刀刃架在了周萍脖子上。   “要封禁整个京师的消息,必要通过两个衙门,通政司与兵部,你身为左通政,在这样的关头,既然连如此机要的密函都有办法截获,为何无法在苏时雨出事当日,就传信知会沈青樾?只有一个解释,你不愿。”   “苏时雨为人谨慎,唯独对她信任之人不设防,若无你将她的行事计划,往来书信的大致内容,查案的进程告知朱昱深与柳昀,令她防不胜防,想必她早就觉察出不对劲。”   “你不是跟覃照林一起逃出来的,你是被朱昱深与柳昀遣来见朕,给朕带话的。”   “但他们要你给朕带的话,一定会触怒朕,所以你不敢,编了个幌子来诓朕,是不是?!”   冰凉的刀锋抵着后颈,周萍骇得俯下身去:“陛下,臣当真冤枉,臣与时雨十年交情,怎么会拿她的安危来欺瞒陛下?”   “你还知道你与她有十年交情!”朱南羡怒喝道。   随即声线一冷:“还不说吗?既不说,你这条命留着也无用了,朕亲手为你了结了吧?”   冰凉的刀锋偏离脖颈,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来。   “说、臣说。”周萍的额头磕在地上,“苏大人被幽禁在柳府。”   “啥意思?”覃照林道,“你一直知道俺家大人在哪儿?”   他有些发懵:“你知道咋不去救她?”   又甩了甩头:“不是,她出事前你就知道四王爷跟姓柳的要对付她?你不帮她还伙同那群王八羔子一起害她?!你为啥——俺他娘的——”   覃照林说不下去,一把揪住周萍的襟领,握起拳头便揍了下去。   周萍一名书生,哪扛得住一身蛮力的武夫,两拳头便被揍倒在地,脸颊青紫肿了一大块,嘴角也渗出血来。   覃照林还要再打,却被左谦抬手一拦:“先让他把话说完。”然后揪起周萍的衣襟搡了一把,“还不快说!”   “是、是。”周萍又重新趴着跪好,“陛下明鉴,臣的确是四殿下与柳大人派来的,他们,的确让臣带了一句话。”   他抬目觑了朱南羡一眼:“事情其实很简单,陛下若想救时雨,先称病,再回京,陛下独自先行,龙驾与大军后行。”   什么意思?   是要朱南羡先称病,随后独自一人回宫,回宫的消息暂不透露给任何人,等到朱昱深与柳昀觉得是时候了,再让大军拥着没有人的“龙驾”回应天府?   所以,这是要让朱南羡独自回宫去换苏晋的命?   称病是为了让晋安帝换命以后,理所当然地病逝?   “老子砍了你这个王八蛋!”   茅作峰饶是只余一只胳膊,也再把持不住,腰间的刀给了朱南羡,转首便去拔左谦的佩剑,双目通红,简直要咬碎了牙。   朱南羡的声音却是冷静的:“若朕不回去呢?”   “陛下知道的,”周萍的声音细如蚊呐,“时雨在他们手上。”   微顿了一下,又说,“四殿下还额外交代了一句——请陛下记得苏时雨的身份。”   是了,他纵是可以伏兵,可以诈敌,但他千防万防,防不住阿雨的身份——一句“身为女子跻身朝堂”便可令她被千刀万剐,更莫提她与“相祸”的瓜葛。   何况,她就在他们手上,他如何敢冒风险拿她的命去赌?他离她太远了,千万里之遥,比不过旁人伸手一刀。   “你——”朱南羡沉默片刻,“有什么信物吗?”   周萍点了一下头,从怀里取出九龙匕:“这是陛下赠给时雨的匕首,陛下知道的,这把匕首,她从不离身。”   其实也不是真地想讨要信物。   只不过还抱着一星希望罢了。   希望她还平安,希望——自己还有机会与她相守。   而当九龙匕上的游蟒狰狞入眼,朱南羡的目色彻彻底底的颓败下来。   他接过九龙匕,近乎叹息一般地笑了一声,带着一丝难过与悲切。   下一刻,却哑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待她?她哪里对不起你么?”   周萍怔了些许时候,才意识到朱南羡是在问自己,忙道:“禀陛下,臣从来没想过要害时雨,这十年与她相交,皆出自真心,但……臣乃举子出身,当年落榜后,走投无路,是得了十殿下相助,才得以入京师衙门任职。十殿下说了,日后只要帮他办些事就好,后来柳大人找到臣,不过是看些往来密函,臣以为没什么大不了,万没想到会害时雨如斯。臣原也不想,也仔细琢磨过能否救她,可她已经被幽禁,臣一来毫无把握,二来万若被十殿下发现,臣这十年仕途岂不尽毁?于是只好趁着四殿下与柳大人让臣离京之际,前来面见陛下,还请陛下看在臣与时雨十年交情的份上,饶臣一命。”   “哦,所以你早受朱弈珩一干人等驱使,却不甘毁了这十年仕途,为虎作伥?你明明可以止损,却贪恋功名利禄,害了身边故友?”   朱南羡的声音冷寒彻骨:“你这样的人,也配提与苏时雨的十年交情?”   “她待人真诚,只要交心的,堪称‘绝不辜负’,当年不过一名知事,为了晁清亦可豁出命去,她也与你交心,你呢?你就这么待她?!”   周萍磕头道:“陛下,臣知错了,真地知错了,陛下宅心仁厚,求陛下饶臣一命。”   “宅心仁厚?”朱南羡冷笑一声,“既是入局之人,凭什么乞求对手怜悯?”   “但朕不杀你。”他收了刀,递还给茅作峰,“因为朕怕脏了手里的兵刃。”   然后负手高喝:“来人,把周萍拖下去,军令处斩!”   两名守在帐外的侍卫将周萍拖走了,营帐内又安静下来。   先时排兵布阵的沙盘还在,但转瞬之间,风云格局变幻。   茅作峰道:“陛下,不如由末将与左将军领着十五万大军挥师进京,将朱昱深与——”   话没说完,却见朱南羡摇了摇头。   手里的九龙匕游蟒狰狞,似在掌中吐信,却带着温软的湿意,像在乍暖还寒的春拿手心去接檐头雨。   她身陷绝境,费尽心思让覃照林将京师的消息带给他,是想让他转行向南,调兵入京吗?   可是他,怎么可能扔下她不管?   朱南羡伸手抚上心口,那里藏着一枚玉。   一枚镂着“雨”字的玉佩。   他上战场,上朝堂,主持政务,与外敌厮杀,都小心珍藏,也是从不离身。   伸手探入襟领,将玉取出。   玉佩上,缠着一匝一匝红线,这是他被幽禁东宫时,一下一下绕上去的,他那时也在绝境,这曾是他唯一的希望。   红线千匝,如她一身绯袍弹劾奸佞于朝堂,也如她一袭嫁衣,与自己说要等着他归来一辈子再也不分开。   这抹明艳朱色,早就在他心里催开一簇烈火,要焚尽他一生一世了。   朱南羡沉默地转身,又回到案前坐下,将匕首搁在案上,然后自脖间猛地一拽,扯断了玉佩上红绳。   他轻轻将这枚镂着“雨”字的玉佩放在匕首旁边,哑声开口:“朕……今日就回京。” 第203章 二零三章   “陛下?”帐内其余三人都愣住。   茅作峰不解:“陛下说回京是何意?”   左谦道:“陛下, 苏大人之所以想尽办法让照林来青州,不正是为了告知陛下京师的险境?您方才亦说了, 兵部已被四殿下控制, 右侍郎何苋被杀, 戚无咎不在,都督府不堪大用,北大营的虎符此刻落在陈谨升手上,您若现在回京, 哪怕十二亲军卫通通听您号令, 敌暗我明, 至多只有六成胜算, 最好的办法,转行向南——”   “是, 转行向南。”茅作峰道,“末将愿带兵征赴邛州,守住木彦三卫, 陛下与左将军率五万人即刻前往南昌府, 从安庆等驻地集结兵马。”   “不了。”朱南羡道。   他的目光还落在案头的雨字玉佩上:“朕赌不起。”   “赌不起什么?”茅作峰竟似急了,“这天下本就是陛下您的,哪里起兵,就荡平哪里,谁造反, 就诛了谁!您是晋安帝, 是这天下当之无愧的君主, 是至高无上的皇——”   “朕从来就不想要这个皇帝!”朱南羡道。   若早知到了最后,爬上这九重宫楼凌霄之巅都护不了她,他那时就该带她走,连就藩南昌都不必,从东海放舟远渡重洋,亦或穿过岭南的崇山峻岭,流落他乡,只要能在凡尘间做一对俗世夫妻,哪怕清苦一些,没有荣显与权尊,他愿意照顾她一生。   “我……”朱南羡的声音是沙哑的,“自继位来,征伐西北,守住了疆土,算是对得起先祖,对得起百姓,无愧于己心。但是我,曾有诺于一人,我现在,不能不管她。”   “不能不管谁?茅作峰问,又迈前一步,“苏晋?他只不过是区区一名臣——”   “朕心已决。”朱南羡不等他说完,语气不容置疑,“左谦,朕即日下诏,封你为一品征西大将军,与茅作峰一起暂留守邛州,待木彦三卫撤军,亲率五万人返回凉州,从今往后,朕把西北边疆交给你。”   “茅作峰,朕封你为二品定国将军,自此留守邛州,直到北方太平。”   他二人都是晋安帝的心腹大将,此诏令他们远离京师,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保他们的命。   “不行。”左谦道,“回京也好,转南也罢,无论陛下做任何决定,臣都会听命。但臣跟了陛下这么多年,龙潭虎穴愿陪陛下一起去闯,纵是死,纵是赔上性命,臣身为武将——”   “你既为武将,便不该轻言生死!”朱南羡斥道,“当年你随朕一起入军营,对着北方苍龙山握刀立誓,曾说过什么,你忘了?!”   “身为武将,职责在守,在护,在战,在生,若一定要死,就当死得其所,否则就是懦夫!”   “那就让末将——”茅作峰迈前一步。   “你也一样!”朱南羡喝住他,“怎么,朕现在还是皇帝呢,你们就要抗旨了吗?!”   他的语气又缓下来:“其实朕并非一定要阻你们,但赤力只是暂时败退,西北太平未定,你二人尚有职责在身,倘若随朕返京,与临阵脱逃又有何异?只当是帮朕守着这疆土,让朕长久心安。”   “陛下,那就让俺跟着您吧。”覃照林急着道,“俺就是为俺家大人来的,合该跟陛下一起回京。俺身子壮,要是、要是他们真敢动刀子,俺能替陛下挡着。”   朱南羡笑了一声:“你随朕回去,日后谁来保护时雨?”   他心意已定,不欲再耽搁,吩咐道:“即刻命人为朕收拾行囊,待朕走后,召集一千名年轻的,初入军营不久的将士护送‘龙驾’回京。至于‘龙驾’,朕记得营里有两名患了寒疾已治不好的老兵,最后这一程,就辛苦他二人驱‘龙驾’,一路‘照顾’朕的病情。”   墨色斗篷披在双肩,兜帽罩住半张脸,朱南羡离开营帐前,将九龙匕与雨字玉佩交到覃照林手里,说:“这玉佩是她家人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待有朝一日见到她,还给她。”   歇在兵架上的阿福被帐子里的暖意裹着,原本昏昏欲睡,却在朱南羡离开的片刻陡然惊醒。   青州荒寒,不知何时落了雪,冰凉的雪气穿过掀起的门帐扑面而来,阿福拍起双翅,像是意识到什么,在门帐落下的瞬间飞了出去。   行囊与千里马已备好,朱南羡翻身而上,听到身后传来扑棱之声。   他一回头便笑了,抬起右臂,阿福就飞身歇上来。   它似是觉得冷,浑身一哆嗦,摇落数滴雪粒子,却要仰头去看他,讨好一般地叫唤:“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朱南羡的笑容终于染上一丝悲。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他从成为晋安帝那一日起,便做不了她的十三殿下了。   可晋安帝又是什么呢?   帝之一字于他而言太缥缈。   晋安才是他。   若做不了她的十三殿下,他宁肯不要这个皇帝。   晋安——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而已。   覃照林与左谦提着笼子追了出来,朱南羡俯身,将阿福交还,轻声道:“照顾好它。”   扬鞭握缰,纵马千里。   雪落得很大,青州瞬时茫茫。   阿福已不是当初那只小鸟了,它被关在笼子里,望着苍茫尽头渐渐远去的,如星似日的身影,不断地拍着翅膀,学着舌:“殿下,十三殿下!”   十三殿下。   恍恍一句入耳,想来是跟阿雨学的,连语气都像。   “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殿下也喜欢这玉佩?倘若殿下喜欢,就收下罢。”   “到那时,天下昌明,海晏河清,殿下要做王爷,阿雨便做御史,殿下要领兵,阿雨便去军中谋职,倘若殿下要游山玩水,阿雨也跟在殿下身旁,扈从也好,随侍也罢……”   疾风裹着霜雪自脸颊拂过。   朱南羡忽然觉得好笑。   十七岁那年,他提着刀闯吏部,为她去诛曾友谅。   二十一岁那年,朱沢微马府设局,他为她孤身赶赴,险中伏杀。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已二十六七了,老大不小的人,一遇到她的事,竟还是这么莽撞。   可莽撞又怎么样呢?   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做到如柳昀一样权衡利弊,动心忍性,杀伐果决,无法做到如朱昱深一般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他将情义看得太重,可以舍身,却不能为大义而舍小义,但是母后早逝,父皇驾崩,连皇兄皇嫂也故去了,他的生命里,只余一个阿雨。   至于十七,朱家男儿,该当自己顶天立地。   晋安三年,京师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朱南羡回到应天府的当日,那一蓬在京师上空蓄积了一整个冬的云霾像裂开了口,扯絮一般的雪狂然洒落,连天接地苍茫的白,旧日故里如霄如泽。   城门外似乎早有人在等。   朱南羡立马不久,便有数名侍卫迎出来,为首一人正是佥都御史言脩。   “车辇已备好了,臣来接陛下回宫。”   疾风裹着朱南羡身上的斗篷向后翻卷。   他没有动,只道:“柳昀呢,让他来见朕。”   言脩似是有些为难:“首辅大人不知陛下今日回京,还在宫里处理政务,陛下若要见大人,不如先随臣——”   “那就让他立刻出宫见朕,朕在这等着。”朱南羡冷声打断。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言脩拱手一拜,与一旁的侍卫耳语几句,侍卫领命,匆匆去了。   雪越下越大,到入夜时分,铺天盖地的几乎要瞧不清身边人。正阳门外已不见行人,几名陪着朱南羡一齐等都官员都开始打哆嗦。   不多时,有人在正阳门外落了轿,踏着雪,一步一步朝朱南羡走来。   一身仙鹤补子,外罩墨绒大氅,眉目清寒得仿若这浇洒的雪,正是柳朝明。   “臣柳昀,参见陛下。”   朱南羡问:“阿雨呢,朕要见她。” 第204章 二零四章   言脩打了个手势, 周围的侍卫与官员都退开丈许。   “她还在柳府。”柳朝明这才道,看向朱南羡,目色与声音都是淡淡的,“陛下若要见她,臣不日便令她进宫。”   不日,但不是今日。   朱南羡知道柳昀话里的意思,没再多问, 朝正阳门外等着自己的车辇走去:“回宫吧。”   明华宫伺候的内侍与宫婢换了一批, 新任的管事牌子竟是个认识的, 叫马昭,曾经在东宫当过值, 当年苏晋昏睡在未央宫, 朱南羡让尤公公找一名靠得住的过去管事, 尤公公就举荐了马昭, 说此人不仅稳重,还有些学问, 会看星相, 如今看来,真是稳重得深不可测。   马昭道:“尤公公去年病了,宗人府念他曾在东宫伺候了故太子殿下与陛下二十余年, 予了一大笔赏赐, 令他回乡颐养天年。”   弯下身, 拿拂尘扫了扫殿前的门槛, “陛下请。”   朱南羡目不斜视地迈过门槛, 抛下一句:“昔父皇立朝,言明‘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依朕看,你们这些人,全该拖下去砍了。”   如今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朱昱深一党之所以尽知宫中天下事,便是令这些常在御前伺候的宦官做了他们的耳目。   明华宫的晚膳已备好。   打眼一扫,菜色俱佳,都是按帝王仪制,倒是没敷衍他。   案头居然特地摆了一对银箸,做什么,让他亲自验毒?想不到朱昱深与柳昀手下也有这么没眼色的东西,这是掩耳盗铃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朱南羡俯身拾起银箸,“啪”一声摔在地上。   殿内的侍婢惊得俯首跪地,其中两名跪行上来道:“陛下,奴婢为陛下布菜。”   朱南羡却没理,一拂袖,往内宫去了。   内宫还未掌灯,守在外头的内侍瞧见晋安帝过来,连忙引了火要去点灯线,却被朱南羡一句“出去”轰走,退到外头拜了三拜,掩了门。   门一掩上,风灯的光便没有了。内宫里一星烛色也无,但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风雪天的暗白透窗照进来,糊成一团苍色,幽幽的,好像蛰伏在暗处的兽。   朱南羡仰躺在卧榻上,听着暮雪呼啸声,伸手,慢慢抚上心口。   然后指尖一颤。   那里空空荡荡,镂着雨字的玉佩已没了。   这枚玉佩仿佛一副心上铠甲,没了它,这一路千里,几乎淬骨的牵挂如泄洪一般闯入他的心间。   相思直见兵戈,比凌迟还要难受。   可他不怕疼,他只是,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她。   “阿雨。”   沙哑的,带着一丝滞涩的声音在明华内宫突兀响起,又像是藏也藏不住,只好倾吐而出,要将他这一生所爱停搁在这深宫一隅小心安放。   哪怕在以后,在还有他,亦或没有他的日日夜夜里,也能长明不灭。   既能长明不灭,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分别呢?   还不如不要徒添她心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叩门声,候在外头的内侍道:“陛下,都察院的言大人求见。”   言脩一进宫门就带进一股寒气,将大氅递给身后的内侍,等寒意稍褪些许,才上前觐见:“陛下,苏大人大约五日后进宫,柳大人遣微臣来问陛下,想要怎么见。”   他没让人掌灯,隔着一团苍青的雪色看向龙榻,能瞧见朱南羡仰躺着的轮廓,却辨不清他的神情。   “朕……也不必近看。”过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传来,“只要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   言脩愣了愣,拱手一拜:“好,臣会为陛下安排妥当。”   又顿片刻:“陛下,还有一事,待过三日,您的龙驾‘回宫’后,太医院的李院判会每日来明华宫为您‘诊病’。”   这话出,那头良久没了回音。   言脩也不知自己在远处立了多久,直觉得朱南羡已睡过去了,不妨一个声音从龙榻传来。   “滚。”   言脩跪地行了个大礼,应道:“是,臣告退。”   翌日风雪止,随着晋安帝班师回朝的消息传来,这名年轻皇帝身负战伤,不治成疾的噩耗也如一道阴影笼在众臣与万民心中。   朝野刚稳,战事才止,江山方定,守了半生疆土的晋安帝却福缘浅薄。   朱南羡“回京”当日,因不能见风,龙驾罩了三层御帘,可越是如此,越是引了百姓沿街参拜。   龙驾自承天门入,只在众臣面前停了停,便径自去了明华宫。   当日夜,龚国公与一干朝臣在明华宫外请求面圣,被太医院院判拦下,称圣躬违和,又是风雪寒天,要稍养几日才可召见群臣。   彼时群臣虽有异声,觉得晋安帝此举有违常理,但这异声持续不到一日,便被另一个消息压了下去——在外潜逃了三月,犯下安南行商案的罪臣,内阁次辅、刑部尚书苏晋在京师白屏县一带被缉拿归案,要送回刑部,由三司会审。   阿留去书房寻苏晋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自从上回他为覃照林带了话,安然就再未允许他踏入书房一步。   但今日不一样,今日苏先生要离开了。   阿留不知道苏晋日后会去哪里,他为她收好行囊,临送她上马车前,又从袖囊里取出一个荷包塞到她手上。   荷包里藏着一张银票,这是他这些年省下的。   他心中有愧,觉得自己给覃照林带了话,也没能帮到她。   苏晋这三月来清减了些许,接过荷包的瞬间,目色里闪过一丝迷离,随后反应过来,说:“不必,我去宫里,日后用不上。   然后把荷包还给了他。   阿留想不明白,觉得一个人只要还活着,无论去哪里,都是要用银子的不是吗?   可他不能开口。   自他上回带话,安然便不许他再与苏晋多说一个字,他怕这是大人的意思,怕会殃及三哥。   待要把荷包塞回给苏晋,她已经坐回车里,对着赶车的人道:“走吧。”   天暗得很快,风雪声声,等到了承天门,四下已一片晦色了。   候在宫门外的一名御史迎上来,待苏晋下了马车,拱了拱手道:“苏大人,对不住,因您是要犯,是以要带颈枷。这枷子有些沉,您忍一忍,都察院的钱大人已吩咐过,等您一进了刑部,立刻为您拿下来。”   苏晋没说话,抬起双手。   两名侍卫将颈枷在她脖间固定好,上了锁。   她这才发现这副刑具最沉的其实是下头的铁链,每走一步,都有锒铛之声,坠着她的双手往下落,木头就磨在肩上,磨得生疼。   轩辕台上茫茫雪如荒原,遮天蔽日的雪片子简直要迷了眼。   苏晋这三月来一直睡不好,再被寒风一吹,脑中一团混沌,还没到正午门,腿脚已被尺厚的雪冻得酸麻,是再走不动了。   她抬起眸,想叫住走在前头的侍卫,可不经意间,目光却在一处定住。   暮雪纷纷扬洒,宫楼下一星灯火在这一天一地的白里漂泊无依,可她正是借着这微弱的火色,看到凭栏处,有一个罩着墨色斗篷的身影。   那个人像是在看她。   隔得太远,又隔着雪,她明明是瞧不清这人的样子的,可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几乎是笃定那是他。   方才还酸麻的腿凭空得来一股力气,踩着雪朝栏台的方向走了几步。   雪粒子铺洒在面颊眼梢,刺骨的寒却比不上心头的寒。   恍恍然间,苏晋只意识到了一件事,朱南羡若回来,只有死路一条。   恐惧如落地生根的杂草,在心里疯长,苏晋已乱得来不及去细想,在雪地里迟疑的步子变作疾行,待为她带路的御史反应过来,她已走出数十步了。   栏台上的人似是看到她向自己走来,他在雪里默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在她能认清自己的模样之前,离开了轩辕台。   苏晋一下顿住,在风雪里出现又消失的身影,恍如一场梦一般。   但她只愣了一瞬,下一刻,几乎是发了疯一般要往栏台上奔去。   侍卫与御史一边追一边唤道:“苏大人,那边就是往明华宫的方向了。”   苏晋却充耳不闻。   积在沿下的雪太厚了,坠在脖颈下的锒铛也太过沉重,苏晋再抬脚,一个支撑不住,竟摔倒在雪地里。   追上来的御史要将她扶起,苏晋抓牢他的胳膊:“这位御史,你……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方才站在轩辕台东栏台上的人是谁?”   御史迟疑地看了栏台一样:“苏大人,下官并未瞧见那处有什么人。”   “那就立刻去打听!”苏晋厉声道。   她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又道,“本官就在这里等,若不打听明白了,本官今日就是被这风雪寒天冷死在这里,也不随你等去刑部。”   御史与侍卫对看一样,片刻,一名侍卫对她拱了拱手,急匆匆去了。   苏晋被另一名侍卫扶起身,倚在栏上歇了口气,才发觉自己当真是乱了心神,她被幽禁在柳府近百日,早已被阻绝了消息,与其让人去打听,不如亲自问一问来得明白。   她看向眼前的御史:“你叫什么,当年本官在都察院,为何没见过你?”   “回苏大人,下官姓刘名方敞,原在大理寺任职,晋安元年,陛下亲征后被调任至都察院,彼时大人已出使了,是以没怎么见过下官。”   苏晋“嗯”了一声:“朝廷各部各寺官职出缺,七月内阁议事,要说要借着陛下凯旋而归的当口,从都察院抽调数名御史去各衙门任要职,名录可定下了?”   当时内阁议的是,名录要等朱南羡回来才告知于众,换言之,倘若这御史答定下了,就说明晋安帝已班师回朝。   “回苏大人的话,名录——”御史一句话没说话完,目光忽地自阶沿上一扫,撩袍行礼,“下官拜见柳大人。” 第205章 二零五章   暮雪封天,柳朝明自阶沿走下, 眼底凝着寒霜:“怎么回事?”   刘御史道:“回柳大人, 苏大人说方才在轩辕台上瞧见一人,想知道是谁, 下官已派侍卫过去打听了。”   苏晋抵墙站着,别开脸不看他。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 微垂的眸光是迷离的,抿紧的唇角微微轻颤, 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担忧。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她锁在颈枷里的手。   纤细的手指冻得通红, 指节处已有一块一块青紫, 手腕破了皮, 大约是方才摔倒时擦伤的, 还在往外渗血。   他的眉心微微一拧。   一旁的刘御史看到柳朝明的神情,目光亦落在苏晋的手腕上。   久在朝中, 谁不知苏柳二位大人走得近,听闻两家还是世交,这不, 连苏大人犯事被押回宫,都察院的钱大人还额外交代要以礼相待,刑枷就是做个样子,到了刑部便为苏大人摘了。   刘御史道:“这枷子太沉,天又冷, 苏大人这么等在雪里, 必是要冻伤的。”取出铜钥, “不然下官先帮大人将颈枷拿下来。”   还没走上前,锒铛铮然一响,苏晋往一旁移步寸许,竟避开了他。   刘御史有些窘迫地愣住,又移目看向柳朝明。   谁知柳朝明也一脸清寒,斥道:“没规矩了是吗?”   所幸没过多久,方才去寻人的侍卫便回来了。   落后他身后半步,是都察院御史言脩与一名罩着墨色斗篷的人。   夜幕里,这一袭墨色斗篷如同自漫天雪海里荡来的一叶孤舟,苏晋怔怔地看着,忍不住要走近几步。   但她已比方才清醒许多了,很想见他,又盼着千万不要是他才好。   黑袍人走近,摘下兜帽:“奴婢马昭,见过苏大人。”   眸中因忧思反复掀起的波澜在一瞬间归于平静。   但这平静里,仍带着一丝迟疑。   “方才在东栏台上站着的人就是你?”苏晋问。   马昭虽是内侍,但身形却是宦官里少有的修长挺拔,远望过去,的确像他。   “是,奴婢如今被调任至明华宫伺候,夜里过来宫前殿交代年关事宜,听他们说雪地里的人是苏大人,便站在栏台上看了大人一会儿。毕竟从前在未央宫照顾过大人两月,见大人在风雪里身姿单薄,难以释怀。”   苏晋又道:“你既在明华宫伺候,那你……”   她说到这里,忽地自顾自止住。   便是问了,又能讨来什么结果?   正如这三个月来,被暗无天日地幽禁在柳府书房,外间世界不知已变迁几何,谁去谁留,谁生谁死,竟无一人与自己言,纵是问了,也不过多添一个阿留,一个万事不能与她道哉的人。   “苏大人。”刘御史唤了一声。   苏晋直起身,没看他,亦没看柳昀与言脩,回过头,往空空荡荡的东栏台上又望一眼,随后涉着雪,一步一步往刑部走去。   她认得路,不需要旁人引。   一直到苏晋的身影消失不见了,马昭才上前来重新见了个礼:“柳大人,言大人。”   言脩“嗯”了一声:“陛下怎么样?”   马昭道:“回言大人,陛下近日的胃口仍不好,这两日都没怎么用膳,但昨日夜间,陛下忽然传奴婢,说想要些灯烛与灯油。”   言脩疑道:“明华宫的灯油不够?”   “够的,可陛下说他夜里睡不着,想看些书,又嫌雪光扰人,要多点些灯将雪光遮过去。”   言脩道:“陛下既吩咐了,那便立刻去办。”   “是,奴婢已与宗人府打过招呼了,正好鸿胪寺的人说,今年入秋,他们从西域采买了一批灯油,听说此油原是点在佛祖前的,烧出来的火,便是泼水浇雪,亦能长明不灭,奴婢眼下正是要为陛下去取。”   言脩看了一眼天色:“那便赶紧去,省得耽搁了陛下看书。”   “是。”马昭躬着身道,却没立时走,“另还有一桩事,是方才陛下将斗篷交给奴婢吩咐的。陛下说,想见四殿下一面。”   这话出,言脩亦不好应声了,转头去看柳朝明的脸色。   雪浇洒在墨绒上,一片一片化不去。   柳朝明静立片刻,问:“何时见?”   “便是今日就要见。”   柳朝明道:“知道了,你去吧。”   今年的雪下得太晚,钦天监进言说,乃是由于后宫空置,无后无妃,帝无子嗣,是以苍天要惩戒众生,至十二月初,后宫主事的戚太妃与喻太妃领着一行人去报恩寺祈雪,四王妃沈筠随行。   走前,她怕朱昱深一人在淳于阁无人照顾,便请令朱昱深一同前往报恩寺。   沈奚不在,柳昀不理后宫事务,沈筠的请命还有朱昱深的母妃,戚太妃恩准的。   马昭走后,柳朝明吩咐道:“传人去报恩寺,说陛下召见,让四殿下即刻回宫。”   言脩道:“是,下官会请锦衣卫去接殿下。”   柳朝明又问:“光禄寺那里查得怎么样了?”   言脩道:“已查明了,陛下回宫当日,明华宫的毒酒,正是光禄寺卿余大人备的。”   所谓“毒酒”,原本是朱南羡回京那日,摆在明华宫晚膳上的。幸而柳朝明出城接驾前多留了一个心思,命人将明华宫的菜肴通通验了一遍,查出酒里有毒,立时倒了。   “这事说来有些渊源,早年东宫与七殿下不对付那会儿,七殿下便拿着马府与苏大人做局,想要伏杀陛下。这个马府的马大人,若大人还记得,正是前光禄寺卿。而今这个余大人,之所以能升任到今日的位子,还是当初受了马大人提拔。他便将这恩情记在心里,任职后,所理事物倒是无一不妥。   “也就是这回,他自以为猜到四殿下与您的心思,擅做主张给陛下备了毒酒,后来您的人将毒酒倒了,他自觉坏了事,抵死不认,还画蛇添足地摆了副银箸。幸而明华宫的人来禀报,说陛下当日看到银箸动了怒,否则此事险些叫这姓余的压下去。”   柳朝明听完,淡淡道:“这样的人不能留。”   言脩道:“下官今早已吩咐人动手了。”   顿了顿,又迟疑着道:“只是,下官有些不明,大人是不愿……看着陛下‘病逝’,亦或有别的打算?”   言罢,立刻拱手拜下:“下官惶恐,若此问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莫怪。”   柳朝明却没答这话,仰头看了眼这一天一地洋洋洒洒的雪:“再说吧。”折身往流照阁去了。   至晚时,风雪小了些,马昭在明华内宫外叩门道:“陛下,四殿下到了。”   良久,里头才传来晋安帝沉沉的声音:“让他进来。”   上好的灯油与灯烛已送到了,朱南羡却没用,任其堆在一角,不让任何人碰。   内宫里点着寥寥两盏灯,十分晦暗,许多地方都照不透,但朱昱深一进宫门,打眼一扫就瞧见了斜靠着卧榻,坐在一片暗处的朱南羡。   他掩了门,端起一旁高案上的灯台,朝他走去,唤了声:“十三。”   朱南羡以肘撑着引枕,似在闭目养神,听了这声唤,睁开眼看向朱昱深,然后失笑。   目色深邃,面容冷峻,整个人如凌厉的锋,又带着不容轻觑的气度,哪有半点痴人的样子?   “四哥的痴症,是患过,后来治好了么?”朱南羡问。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从未患过。”   就是说,他自晋安二年落崖,为了不回京复命,韬光养晦,实实在在地扮了近两年痴人。   朱南羡又笑了一声:“三姐也被你瞒着。”然后问,“既这么想要帝位,当初大哥昭觉寺身陨,我被囚禁在东宫,十七出逃,你大可以借朱沢微之手推波助澜,将我杀了后,无嫡立长,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你有柳昀相助,宗族是戚家,便是朱沢微要与你相争,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必要令柳昀保下我,又亲自救下沈青樾,落得后来险些被青樾溺死的下场。”   “当初的确是最好的机会,我也确实动过心思。”   朱昱深默了片刻,道,“甚至在你被幽禁东宫的三日后,已布好了局,但——不日北凉整军的消息传来,我镇守北疆数年,自当以此为先,且当时内患深重,东海、岭南皆有战起,北凉整军三十万,户部军饷供给不足,我亦无十足信心御敌,恐会战死,是以在决定出征后,便将夺嫡的念头压了下来。   “至于为何保你,保青樾。朱沢微执意将朱祁岳留在京师,反让罗将军出征岭南的决策令人心寒,饶是柳昀极力相争,终是无果,以至于到后来,朝廷果真一连损失两员大将。我看在眼里,只觉比起朱沢微,你比他更适合当政,起码不会为了这皇位失心,因此保你。既要保你,便要保青樾。   “你也不必问,我确实想要帝位,做出保你的决定后,亦自问过后果,我知道你终会对我起疑,会下令削藩,甚至将我诛杀,但那是彼时最好的选择,我只有承担。当时已想得明白,若能在北疆沙场上活下来,这个皇位,我一定会回来抢。” 第206章 二零六章   假扮痴人近两年, 养了一宫宦官耳目, 自安南贩货赚取万万白银雇下木彦三卫,更莫提三年前, 利用朱麟的奶娘, 布下宫前殿之局, 那奶娘可是沈府的人。   他究竟筹谋了多久?   或者说,朱昱深非嫡非长,沉稳持重,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竟起了夺储的心思?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帝位的?”   “景元九年到十年,江南连着两年桃花汛,浙北一带颗粒无收, 饿殍遍野,那时你还小,或许不记得此事,流民从南往北走, 沿路经杭州,苏州,一路到应天府,却被守城的侍卫阻在城外。   “隔一日,父皇在廷议上问起抚恤灾民事宜,满朝文武几乎无人敢接这烫手的山芋, 还是孟老御史站出来, 提议开国库, 先赈济京郊流民,再由都察院派御史,户部派司务官,兵部与都督府派将士,沿途往南,一路勘察灾情。   “彼时我已入军,正在罗将军麾下,随罗将军老御史一路南下至杭州近郊。因杭州富庶,各地灾民都涌入此处,沿街乞求,衣不蔽体,甚至人相食,那般惨景,简直平生仅见。   “老御史站在荒郊里就落了泪,说满腹诗书,胸揽韬略,陪父皇争了半生皇权与江山,可翻遍青史,踏足阎闾,才知华夏数千年,归根究底不过八个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以百姓为先,能破后立的君主又有几何?   “自那时起,我便已下了决心,不择手段也好,阴狠卑鄙也罢,无所不用其极,我亦要谋得这帝位。”   朱昱深说到这里,将手里的灯台搁在龙榻旁的几案上,映着微微晃动的烛火,看向朱南羡。   “十三,在这场夺位之争中,我最对不起的唯有两人,一是三妹,二就是你。”   “你此生重情重义,从未辜负于任何人,虽不想争位,但自继位后,亲征西北,守住大随疆土,无愧于先祖,无愧于黎民。你为人坦荡,行事磊落,如耀目之星,论人品,我自问远不及你。”   “但你如今坐上的这个位子,如今要治的这个江山,它不是盛世升平,它是满目疮痍,沉疴深重的,难道仅平‘仁善’二字就能治好?”   “何为破?何为立?如何改?如何革?你既从未想要这个皇位,连取它舍它都系于苏时雨一人,在此之前,半生时光,你可曾思量过如何才能坐好这个位子?”   “要坐好这个位子,远不止任用几个贤臣,惩戒数名贪官这么简单。这世间疾风密雨,‘治’之一字,在不同时代,当有不同解。这个皇位,即便坐稳,也当是如坐针毡的,夜不成寐的。”   “诚然,我并非笃定你就当不好皇帝,如今抢位,除了图谋与抱负,亦不愿伏诛你的刀下,我有私心,我不否认,你我兄弟,儿时一同习武从军,今次是我负了你,你因此怨我,憎我,恨我,都是我应当受的,我亦愿承受。”   朱昱深一番言罢,案上的琉璃灯发出爆蕊声。   火色微微收拢,又一下放开,明灿地照在朱南羡眉心。   “四哥的话,我大约听明白了。”过得片刻,朱南羡说。   他抬了手去挡烛光,修长的指节在眉下遮出一片阴影,“其实你于我也谈不上相负,我生来就在此局中,只不过厌恶争斗,做了二十年‘逃兵’,若能早些入局筹谋,亦不至于连大哥身陨都无力回天。皇权倾轧之下,必有牺牲,兄弟阋墙死伤殆尽,如今轮到我了,成王败寇,我亦没有怨言。”   “四哥说得对,皇位之于我,确是无关紧要,半生时光,我亦没仔细思量过要如何坐好它。”   “可能我此生都堪不破一个情字,连这无上尊位的取舍,也仅系于一人的安危。便如青樾毕生只想守一个沈家,我这辈子,到头来,只想守阿雨一人。若旁人拿了她来拿捏我,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亦认了。”   朱南羡说到这里,叹笑了一声,抬手往堂中御案上一指。   “传位的诏书已写好了。我知道十七也在四哥手中,他从小单纯,一不统兵,二不参政,也从未就藩,绝无能力与四哥争大统之位。四哥手握兵权,朝中有柳昀,暗中保十七一命想来不是难事,四哥愿应我么?”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点头:“我应你。”   “我回京是为阿雨,倘‘病逝’以后,若说还有什么牵挂,也只是她。”   “是我无能,拼尽性命挣得这帝位,也未能将她守好,但我不悔,因我自问已倾尽毕生之力。”   “我累她入局,她也因我受苦,朝堂风云诡谲,日后必不平静,她的身份在此间艰险万分。我不能再庇护于她,此生唯余一愿,愿她平安,四哥若肯,便令她远离这纷争,安然度过余生。”   朱昱深道:“苏时雨虽为女子,才情倾世,堪称能臣,身在朝堂有违伦常,若远离朝堂,却又十分可惜,但——”他微一顿,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片刻,点了一下头:“好,我也应你。”   风雪已止,幽青的雪光透窗洒了半室,如月色。   随宫最静的子时,连各宫守夜的侍婢都要倚着门槛打起盹儿。   朱南羡听完朱昱深的话,眸光随着夜色静下来。   良久,他道:“我已没什么要说的了,四哥将诏书带上走吧。”   等朱昱深走到门口,他又问,“四哥已想好怎么让我‘病逝’了吗?”   门前未掌灯,只有雪光,朱昱深转头来看他。   朱南羡再问:“是不是我‘病逝’得堂皇一些,令众臣心服口服一些,阿雨她……日后便多一些安稳?”   “十三。”朱昱深道,“天晚了,你先歇着。”   朱昱深离开后,朱南羡便仰躺回龙榻上,却没睡下,睁眼看着梁木,像在等着什么。   不多时,外头果然传来叩门声。   进殿的是一名内侍马昭,在御前叩首道:“陛下,先时陛下遣奴婢去刑部打听苏大人的情形,奴婢已问明了。苏大人摔得不重,然身子单薄,在雪地里等了良久,手足都有冻伤,怕是月余不能提笔。太医院已派人去诊治过了,医正说,这些伤其实是小事,等开春养一养就好了,就是刑部牢里阴冷,苏大人许是忧思重,脉象不好,恐会惹风寒,落下病根,建议挪地方关着。但三司有三司的规矩,苏大人罪名在身,倘未审,除了牢里,哪里也不能去。”   “刑部的牢房,那么不堪么?”朱南羡沉默许久,便问了这么一句。   “回陛下,也不是不堪。”马昭道,“陛下有所不知,每年入了冬,牢房里都会冻死冻伤一批犯人,因没有取火取暖的用具,是以煎熬,身子骨弱的,自然就经不住。这不单在刑部,地方上衙门也是一样的。”   “……朕知道了,你走吧。”   马昭应是,还未退到门口,朱南羡又道,“朕……睡不好,怕吵,你传令,让所有侍卫,内侍,宫婢,都退去外宫守着,不等天亮,不必来叨扰。”   马昭有些犹豫:“可是……”   “怎么?”朱南羡打断道,“你们还怕朕跑了么?”他失笑一声,“环明华台有数百守着朕的兵卫,朕只一人,能跑得哪里去?”   “陛下恕罪,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马昭连忙跪下,“奴婢只是担心陛下身子,是以想着是否要请医——”   “滚出去。”   “是。”马昭磕了个头,跪行着退出门外。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之声,大约是马昭应了自己的话,令一干守着的内宫的侍婢撤下了。   案上的琉璃灯已暗了许多,想必灯油就快燃尽。   朱南羡自龙榻上坐起,看着案上微弱的灯火,良久,一动也不动。   他的双眸里有清澈的水光,乍看上去,以为是泪。   其实不是。   那是他眼里与生俱来的湖光山色,是磊落无比的赤,是与日同光的晖。   饶是他这满腔赤诚付与干戈,浩荡情动终令焚身自毁,他亦无怨无悔。   他端起琉璃灯,走到内宫一角,将不经意搁在此的两桶灯油打翻。   灯油发出微淡的清香,犹如檀,犹如广藿,听说这油原是烧在佛案前的,点出来的灯,能长明不灭。   长明不灭一如他眸中之星,此生之情。   便是途遇风雨亦不可阻。   灯油自明华内宫慢慢散开,流向各处。   暗夜雪光,寂静只余最后一刻。   朱南羡握住灯台的手一松,一星微弱灯色自他修长的指间跌落。   灼灼烈火,突然燎原。 第207章 二零七章   风雪中夜歇止, 到了翌日天明,又扑簌簌落下。   刑部大牢靠里的一间牢房内, 一盆炭火哔啵燃着, 烈烈火光将砖壁映得通红。   这是昨夜太医院的掌院使为防苏晋受寒染病, 命人抬进来的,用的还是上好的银炭, 连烟子都很轻,可惜不大顶用, 大牢的阴冷是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一盆炭火实是杯水车薪。   苏晋裹着被衾,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恍惚中,又看到那个站在东栏台上,罩着一袭墨色斗篷的身影。   她踏着雪,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忽然来了一阵风,掀开他的兜帽。   眼底湖光山色, 双眸灿若星辰。   分明——分明就是他。   朱南羡沉默地看着苏晋, 然后对着她笑,唤她:“阿雨。”   他这么一笑, 仿佛有大片春光肆意洒落, 简直飞扬潇洒极了。   苏晋想应他,可又怕这是一场梦, 一旦出声, 他就要不见。   于是她只好轻轻地点一下头, 小心翼翼地涉雪而行。   四周的风更大了,盘旋着,呼啸着,裹挟着眼前灼眼的日光,盛烈得像要化作火海。   雪粒子在足下碎裂,一声一声惊心动魄。   苏晋再抬头,朱南羡的身影已溶在火海里,一星一点散去,变成再也无法拥揽的尘埃。   刑部的大牢是不见光的,醒来后,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受了寒,浑身上下滚烫如火,迷迷糊糊中,只记得狱卒头子来送过两回膳,每回都唤她,但她不想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门的铁锁又“喀嚓”一声轻响,这回来的不只一人,大约是狱卒头子见她只睡不醒,去刑部请了余主事,余主事还带来一名医正。   “苏大人,您已睡了一日夜了,起来用膳吧。”   片刻,余主事的声音隔着方桌传来。   苏晋仍不应。   她不应他们就没办法,上头早打了招呼,除了太医院的掌院使,任何人都不得贴身照顾苏大人,可巧,今日宫中出了惊天的大事,别说掌院使了,各部各寺的要员都脱不开身。   余主事与医正无奈,又怕苏晋醒来后有吩咐,不敢走远了,只好先将搁在食盒里的膳食与药汤一样一样取出来,等待会儿再唤苏大人。   人一静下来,心里便浮起重重事。   尤其在这乾坤变天的风雪夜里,不倾吐一句简直要闷出病来。   余主事回头看了眼苏晋,见她像是在熟睡,压低声音道:“林大人,您方才是从明华宫过来的,那里……真烧得那么严重么?”   林姓医正听了这话,沉了口气:“听说是长明灯的灯油点着的火,一直扑不灭,寅时又起了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下将整个明华内外宫烧得精光。若不是陛下夜里下令,说睡不着,命守在内宫外的侍婢侍卫全都撤走,不知要死多少人。饶是如此,早前被柳大人吩咐去救驾的侍卫……哎,这药汤烫,当心洒了。”   林医正话说到一半,接过余主事手里的药碗,轻放在桌上。   药是刚煎好的,从食盒里取出来,氤氲的药雾铺洒人一脸,他二人背对着卧榻,都没瞧见苏晋听到他们的话后,陡然睁开双眼。   余主事又问:“那咱们的陛下,竟真的这样没了么?”   “可不是。”林医正道,“说来真是痛心至极,陛下为守西北征战两年,好不容易得胜归来,虽说负伤染了病,好歹一直没停药,他在病中,一怕耽搁朝政,二思及自己无子嗣,倒是把诏书先写好了,但写好亦不是立刻要用,谁能料到这一把火……”   他说到这里,兀自一顿,忽地将声音压得更低:“明华宫走水的时候,我去得早,但柳大人已经在了,听里头一名小火者说,柳大人是火势刚起未起时,突然带着人来的,说要询问陛下宫里灯油的事。是以有人暗中揣测,说这火若非是晋安帝自己放的,大约就是柳大人……”   “林大人慎言!”不等林医正将话说完,余主事慌忙打断,“四殿下是痴人,陛下的诏书上可是指明了让柳大人摄政。摄政大人的闲话,可是你我能随意……苏大人?苏大人,您、您睡醒了?”   余主事一边为林医正提着醒,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四下望去,一回头,就瞧见了已自卧榻上翻身坐起的苏晋。   牢房晦暗,烛火又被他二人遮去大半光,卧榻陷在阴影里,饶是如此,依然能辨出苏晋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余主事与林医正对视一眼,举着烛台走近些许:“苏大人,您——是何时醒的?”   苏晋垂下眸,慢慢地将颤抖的指尖收进袖笼子里,答道:“刚醒,觉得……冷。”   确实像是受了寒,连声音都艰涩沙哑。   昨日太医院的掌院使还叮嘱,苏大人虽关在牢里,毕竟不是寻常犯人,她身子弱,要仔细伺候,不能叫她受寒染疾。   余主事忙道:“下官这就去吩咐狱卒添两盆碳火,再备绒氅与厚衾。”   他走后,林医正又细瞧了瞧苏晋的脸色,只见她双颊苍白不堪,唇角发青,不仅没血色,连双眸都失了神采。   “苏大人,您一日未用膳,大约还染了风寒,先将药汤吃了,下官为您诊一诊脉。”   “好。”过了半晌,苏晋才木然应了一声。   下了榻,双脚在落在地面微一颤,险些站不稳,所幸因她手足有冻伤,镣铐早已卸去了。   慢慢走到桌前,看了眼洞开的牢门——方才余主事走得匆忙,没锁上。   她伸手端起药汤,也不顾烫,仰头一口饮尽,然后道:“我不喜药味,想吃茶清口。”又添了句,“热茶。”   牢房桌上的茶早已凉了。   “是,下官这就命人斟壶热茶来。”   林医正方走到牢门口,苏晋忽然三两步跟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一旁一推,趁着他栽倒的当口,往牢外疾奔出去。   刑部大牢甬道深长,每隔一段都有看守的狱卒,苏晋只管埋头快步往前走,但凡有人敢伸手拦她,无不被她挥臂挡开,厉喝一声:“滚。”   也没奈何,人送进来时,明令不许伤一分一毫,更莫提她原就是刑部尚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辅臣,阖宫上下谁不认识,至少在刑部,谁也不敢往死里拦。   很快出了大牢,出了六部。   原来外间世界也并不比大牢里光亮多少,早已入夜,深宫一片落雪茫茫。   有犯人从刑部牢里跑出来,六部不是无人看见,但即便看见了,亦只敢跟着,反倒惹起一片喧嚣。   尖刺的风灌入耳,如利刃一般割向面颊,苏晋踩着雪,只管跌跌撞撞地往明华宫的方向奔去。   心中空荡荡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敢想,亦无法去想。   深痛之间只觉得悔,悔自己昨日为何轻易放弃,好歹认清那个罩着黑袍的身影究竟是不是他。   六部的喧嚣惹得奉天门楼上也亮起一盏一盏灯火。   须臾,数名亲军卫自奉天门鱼贯而出。   饶是苏晋是尚未革职的刑部尚书,但她身着囚服,有罪名在身,没有传召,便没有资格再踏入奉天门。   六部的人不敢管,亲军卫有重责在身,不能不管。   正这时,一个身着墨绒大氅,清寒无比的身影亦出现在奉天门。   乱了套的广袤院台在看见柳朝明的瞬间静了一瞬,人人敬畏,仿佛他才是这深宫的无上主宰。   除了失了心发了疯,只拼命往明华宫的奔去的苏晋。   夜色里,也不知谁道了句:“摄政大人到了,快将苏大人拦下!”   两名离得近的亲军卫举起长矛,以矛身做棍,朝苏晋的腿弯打去。   腿上本来就有冻伤,又沾着冰冷的雪,再被这么一打,整个人如飘零的枯叶,一下栽倒在雪地里。   天地只有风雪声声。   柳朝明竟也一时愣住。   可下一刻,他又看到那个纤瘦的身影忽然撑着雪,慢慢爬起,她咬着牙,目色空茫却坚定,摇晃着又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仍是要往明华宫而去。   两名亲军卫见拦不住,顷刻举矛,要再下一杖。   柳朝明心头一震:“去拦住他们。”   跟在近旁的侍卫立时应道:“是!”   然而已来不及阻止这一杖了。   苏晋再一次栽倒,有血从她的腿下渗出来,淌在皓然白雪之上,一片触目惊心。   柳朝明眼底的光都熄灭,复又亮起,却是连月光都照不透的沉沉深墨。   片刻,他才抬步,慢慢往苏晋走去。   才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昏晕过去,只是再站不起来了,还在用手扒着雪,一寸一寸试图往前挪。   似乎觉察到有人来了,她唇角一开一合,断断续续地像在说什么。   风雪声真吵啊。   柳朝明仔细听,才辨出她来回不过说着一句话,带着恳求的语气:“求求你,让我去见他,让我去见他……”   跟在近旁的是礼部的罗松堂,浸淫朝堂数十年,何曾见过一身傲骨的苏尚书如此卑颜屈膝。   他实在受不住,蹲下身,轻声劝慰:“时雨节哀,陛下他……已经宾天了。”   有一瞬间,苏晋整个人仿佛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片刻后,她茫茫然抬头。   借着门楼明灭的灯火,才发现这素白世界原不是为雪苍茫,还有帝王驾崩后,因国丧洒下的漫天缟素。   夜风刺骨,双颊冰凉得要结霜。   眼眶却是烫的,水光模糊了视野,泪忽然止不住,一滴一滴滚落。   胸腔似乎被什么梗住了,苏晋喘不上气,只得发出一声又一声悲鸣。   可这样的悲鸣亦不能缓解这噬心噬骨之痛。   这是柳昀第二回看见苏时雨落泪,却与上一回的安静无声不同。   她一个人趴在雪地里,哭得撕心裂肺,像漂泊半生,终失皈依之所,于是只好做回那个从蜀中故居逃出来,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风灯火光将雪片映得烈焰灼灼。   柳朝明半跪下身,慢慢伸出手,想要扶她。   她视无所见,只顾摸索着,探入袖口。   一丝灼芒自她袖间一闪,在他还没辨清那是什么时,已迅速自她手腕拦去。   苏晋举簪刺向脖间的动作极为决绝,以至于金簪虽被柳朝明打落,锋利的簪头却在他手背处割开一道深长的口子。   簪子混着她指尖的血,他留下的血,坠在雪地。 第208章 二零八章   “大人——”   近旁几名侍卫看见摄政大人受伤, 顿时涌上前,要将苏晋押解起来。   柳朝明抬了抬手。   言脩会意,喝止道:“你们做什么, 认不出这是苏大人?”   太医院的掌院使亦提着药箱赶来了, 看了眼柳朝明手背的伤口,说道:“摄政大人,下官先为您包扎吧?”   柳朝明微一摇头。   他的目光落在苏晋的眼。   一双曾含带微雨烈火的双眸空洞得像了却生念。   暮雪纷纷坠在她发梢,她哭得已没方才那么声嘶力竭了,却止不住抽泣,眼泪不断淌落, 整张脸都是湿的,已分不清哪里是泪水, 哪里是雪水。   “把她,带回刑部诊治。其余人, 散了吧。”   摄政大人发了话, 阖宫上下莫敢不从。   很快,几名内侍与刑部官员搬来缚辇,让苏晋伏躺其上,抬着走了。   她倒也不再闹,整个人安静得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没了知觉。   雪上留下一串足痕。   但这样的足痕是稍纵即逝的,风一吹,雪一洒, 顷刻就杳无踪迹。   人散了大半, 但摄政大人没走, 风灯便不敢撤,掌灯内侍站了一排,一行灯色在暮里如火蛇。   雪地里有一丝灼芒刺眼。   柳朝明移目看去,原来是方才苏晋试图自尽时用的金簪   簪身大半没在雪里,血痕仍在,柳朝明认出了它,这是搁在他书房里的那一根,是柳胥之来京时,拿来给他做聘礼用的。   彼时柳胥之还说,这簪子是比着你母亲当年最喜欢的那一支所做,你若心中有谁,便将它并在聘礼里,算是为父与你母亲的心意。   柳朝明弯下身,慢慢将金簪拾起。   上头的雪已结霜,却混了他手背淌下的血,变得潮湿溽热。   这湿意让他觉得烫。   她暗中从他书房里取走这根簪子,是早存了死志吗?   柳朝明想起初遇时,隔着一袭雨帘,她的明眸烈火,想起那日她一身素裙如蛱蝶翩然,撞入他的心中,想起方才她趴在雪地里,对着明华宫的方向失声痛哭,举起这根他该用来提亲的金簪刺向脖间。   提亲?   柳朝明想到这两个字,静如水的双眸乍起波澜,却是凋零的,萧索的,像是想到什么荒唐的笑话。   蛱蝶遇雪而死,姻缘尽付坎坷,而情动,也该随流水而亡。   有两名官员涉雪而来,分是工部与礼部的主事。   “下官来请示大人,昭觉寺的古钟已移往报恩寺塔楼了,陛下宾天,可要于三日后鸣国丧之音?”   话音落,柳朝明却没反应。   两名主事对看一眼,又唤一声:“柳大人?”   柳朝明这才回过神来,问:“你是工部的人?”   “回大人的话,正是,下官姓吕,乃工部营缮司主事。”   柳朝明“嗯”了一声,过得片刻,又问:“你们工部……可请了修复金石玉器的工匠?”   “回大人,早上便请了,陛下宾天,不单请了制玉器的,连铸剑的,做瓷的,该请的全都请了。”又道,“大人可是有事要寻制玉的工匠?”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带路吧。”   工部与礼部相接处设一排工坊,专供这些逢大事进宫的匠人使用,吕主事将一名玉匠带到柳朝明面前:“大人,他就是手艺最好的。”   工坊里比外间暖上许多,玉匠上身只着薄衫,跪在地上磕头。   柳朝明伸手探入袖囊,取出四块残玉:“本官……有一环玉玦,不知你可有法子将它补好。”   残玉映着熔炉火色,发出鎏金一般的光。   玉匠看了一眼:“回大人,能的。玉是好玉,不知大人与之相般配的金器,若没有,小人可拿金箔片镶在玉上。”   “有。”柳朝明安静地应道。   他默立半晌,将一根沾了血的金簪子轻放在案上:“把它溶了吧。”   玉匠拿了玉玦与金簪,往工坊里间去了。   工部的吕主事道:“大人,天已晚了,大人不如先回流照阁或都察院歇息,这里下官与礼部的江主事会看着,等玉玦一补好,即刻为大人送去。”   柳朝明摇了摇头,自一旁落了座:“不必,本官就在此处等。”   子时已过,朱南羡去世已是昨日事,晋安帝亦该是先帝了。   一直同行的礼部江主事见柳朝明终于得了空闲,上前道:“禀大人,下官有一事请示。昨日晚时,皇后娘娘,就是昔四王妃,于报恩寺得知陛下宾天,伤悲大恸,原想即刻回宫,奈何风雪夜行路难,被戚太妃与喻太妃拦住,说等天亮再起行。下官算了算,若天亮起行,至晚辰时或巳时也该到了,但……新帝的年号尚未拟好,皇后祈福回宫又是大事,没年号许多礼制都没法行妥当。”   “哦,请示大人这事,并不是礼部或翰林院要躲懒。”江主事说到这里,添着解释了一句,“罗大人已与翰林商量过了,还找了舒闻岚舒大人拟年号,舒大人说,陛下谵妄,年号便是拟了,陛下也无法挑选,执意让下官等先来请示柳大人您的意思。”   柳朝明的眸光落在窗外的风雪,片刻,只应了一句:“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由谁拟,怎么办,连个交代都没有。   但江主事亦不敢问,深宫里蜚短流长,而今要拟的这个年号,究竟是姓朱还是姓柳,揭开壳掀了盖,还有个争头。   谁会嫌命长去追问摄政大人这个?   于是只好退去一旁,陪着这深宫至高无上之人一同看雪。   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印象中,十余年前的杭州,也有过这样一场风雪。   那是景元九年,柳昀将安然与阿留捡回府的第二年。   杭州府流民成灾,一入冬就落雪,路边尽是冻死的人。   柳府慈悲,每月都开仓施粥,可天下百姓涌到眼前,一座府邸的存粮连杯水车薪都不如。   每回施粥,安然与阿留都跟去帮忙,每回去之前,都趴在窗沿对着勤勉苦读的柳昀问上一句:“少爷,您不去么?”   不去。   自他将他二人捡回府,被关在祠堂五日,听着柳胥之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尚不能自济,何以济天下”后,便不再去了。   尚不能自济,即便施恩济民,施的,也是父亲的恩。   柳昀十一岁那年春,生母祭日当天,因上香耽搁了去学堂的时辰,柳胥之命人伐了他院中的玉兰树。   隔一日,他便收拾行囊,离家上京。   安然与阿留追出来:“少爷,您走了,我们怎么办?”   柳昀抚了抚自己的自己的行囊,里头除了衣物,只有一些他从前帮人写家书时,赚取纹银买下的干粮。   “我此去上京,科考谋生,未必有余力照顾你二人,你们该留在柳府。”   安然却道:“我与阿留不要少爷照顾,少爷对二人有大恩,无论您去哪里,我们都跟着,我们会照顾少爷。”   柳昀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他是个不善解释亦不愿对己身事多作解释的人,半晌,只道:“走吧。”   那已是景元十年的事了。   江南连着两年桃花汛,浙北一带颗粒无收,杭州府富庶,各地流民都涌入此处,城内塞不下了这许多人,官兵便在城门拦着。   出了城门,沿着官道朝北走,越走越触目惊心,路旁全是饿死的,病死的人,有些还有一口气,奄奄一息只剩皮包骨,旁边就躺着逝去的亲人,尸体早已发臭,甚至连四肢都不齐全,想来是被狗啃了去。   杭州的春有沾衣不湿的杏花雨。   可柳昀只觉这雨比雪还阴冷。   哪里是府,哪里是镇,哪里是江山与天下?这分明是人间地狱。   一名**岁的小女娃看他三人衣色光鲜,趴跪上来,不住地磕头:“公子、这位公子,我与阿娘已三日没吃过东西了,求求您,分我些吃的吧。”   她瘦得连眼窝都陷了下去,明明才**岁的年纪,青丝枯黄,还掺着一两根白发。   柳昀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吩咐:“阿留,把我们的干粮分她一些。”   阿留原就是流民,知道灾荒年间的苦,抓紧布囊道:“少爷,上京的路还远,若分了,我们……日后吃什么?”   “我……”柳昀垂眸,“可以为人写字,写家书。”   “没用的。”安然道,“少爷您有所不知,但凡流民,个个都与亲人失散,能活着已艰难,哪里还会想着寻亲。”   跪伏在地上的小女娃抬起眼,趁着他三人说话的当口,忽然一把抢走阿留手里的行囊,转头就跑。   他们离开杭州府已三日,没了行囊里的干粮,往前往后都路茫茫。   阿留急得一下慌了神,大喝一声:“站住!”不等柳昀与安然拦阻,追着小女娃远去,一下便跑得没了影。   天已快暗了,到了夜里,也不知雨势会否变大,阿留能否找回来。   柳昀与安然顿在原地,想去寻他,又怕都失散。   柳朝明沉吟半晌,自腰间取出一枚碎银,交到倚在荒道旁,一直拿眼盯着他们的一名精瘦汉子手上:“这位叔伯,我与舍弟要去寻人,劳烦您,若待会儿一名大约七八岁,模样白净清秀的男童找回来,务必请他在这里等。”   精瘦汉子上下打量了柳昀一眼,接过银子拿牙咬了咬,眉宇中浮起不忍之色:“看你这模样,该是富人家的小公子,既唤我一声叔伯,我也不瞒你。这荒郊里全是遭了灾荒的流民,一个小娃娃,哪有丢了的还能找回来的?一定早被人掳走了。”   安然一听这话,浑身一震,竟是僵住了。   精瘦汉子又看柳昀:“没明白是吧?想你这样的小公子也没法明白。灾荒懂不懂?没吃的,饿得不行了吃什么?草吃完了,树皮吃完了,只能吃人了!”   柳朝明怔怔的,片刻,似是站不稳,跌退一步。   “不信?”精瘦汉子又道,“遍地的尸体瞧见没,少了的胳膊腿去哪儿了?趁着没腐坏,都进人肚子里头喽!”   雨丝分明极细,不知怎么,竟万般纷扰。   坠在人额间,如有千斤重。   柳昀的心被精瘦汉子的话惊得狠狠发颤,可片刻后,他蹲下身,又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子交到他手中:“这位叔伯,您既知道有掳人这样的事,一定也知道他们大致会将人掳去何处,劳烦您,能否带我去找,我愿拿银钱与干粮去换我舍弟的命。”   精瘦汉子再次打量柳昀,目光自他腰前坠着的玉玦一扫而过:“也罢,想来你这小公子,倒是真出得起价钱。”   他站起身,将得手的两粒银子交到同在草席上,抱着小儿的妻子手中。   “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找。” 第209章 二零九章   大约因为落雨, 不到黄昏,天已有些发暗了。   远处有一行官兵举着火把巡过来,看衣着样式, 像是朝廷的人,从应天府来的。   柳昀想叫住引路的精瘦汉子,谁知那汉子瞥了眼官兵,迅速道了句:“这边。”往荒郊更深处走了。   腐臭味越来越重, 到处都是尸体, 像个乱葬岗, 斜坡上有几株死了的梨树,树皮都被啃光了。   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影, 反倒鬼气森森,安然害怕起来,小声唤了句:“少爷。”   柳昀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顿住脚步:“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精瘦汉子似是不耐烦,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一个小娃娃,问这么多做什么,只管跟着就行了。”   柳昀抬手指向一条岔道:“你原先是要往那里走的,看到官兵,才绕到这里来。你既是寻人,有什么好遮掩的?这一路避着官府而行,究竟要将我们引向何处?”   雨丝稀疏, 打落眉间。   精瘦汉子怔了一瞬, 片刻, 阴测测地笑起来:“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慧。”   “跑!”   柳昀一听这话,即刻反应过来,搡了一把一旁愣住的安然,拔腿便逃。   可他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如何躲得过手长脚长的汉子?   跑了还不到三步,后领便被人拽住,下一刻,一双大手便覆上了他的脖颈,狠狠收掐。   “少爷——”安然扑上去咬汉子的手臂,却被他一脚踹在地上。   精瘦汉子一边使力一边流泪道:“你莫怪我,两粒碎银子有何用,杭州府太远,什么都买不了,我儿子快饿死了,只有吃的才能救他的命。你放心,我也是读书人,等你死了,我只割你两片肉,一定为你留个全尸……”   脖间被箍得喘不上气,连带着胸口一阵一阵闷痛,想呼救,声音却被卡在嗓子眼,只能用足跟在地面借力,试图挣脱。   但这样的力气亦如蜉蝣撼树。   “住手!”   在柳昀以为自己就快死了的瞬间,荒郊里传来一声清喝。   一名劲衣少年疾步上前,一手抓住精瘦汉子的臂膀,侧身狠狠将他撞开。   脖间失了束缚,带着腐臭的气息重新流入口鼻,却是新鲜的,肺腑重见光明,柳昀跌跪在地,一手扶住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气。   几名官兵将精瘦汉子制住,为首一人问:“四殿下,您没事吧?”   朱昱深摇了摇头,再看向柳昀,眸里染上意外之色。   眼前少年其人如玉,光华自敛,除了京师沈府的少爷,朱昱深还未见过这般好的人品。   思及此乃杭州近郊,心头一个念头忽起:“杭州柳府的公子,柳昀?”   “是。”柳昀站起身,想到几名官兵对劲衣少年的称呼,合袖拜下,行稽首礼,“草民柳昀,多谢四殿下救命之恩。”   一旁传来啼哭声,原来是精瘦汉子在流眼泪。   “殿下,草民动了杀念,自知罪大恶极,该死无葬身之地。能否请殿下在处死草民后,将草民的尸骨送到拙荆手上,草民有一个小儿,他就快要饿死了……”   几名官兵听了精瘦汉子的话,均是不忍。   其中一人对朱昱深道:“殿下,灾荒之年,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多的是,流民太可怜,杀心亦是被饥寒逼出来的,不如放了他吧。”   朱昱深负手看向柳昀:“你怎么看?”   柳昀似在深思,没应声。   片刻,他从怀里取出安然让他藏在怀里的一张馍,交到精瘦汉子手里:“拿去救你家公子。”   一张馍握在手里,比金山银山还要沉重。   精瘦汉子整个人都在发颤,不住地磕头:“多谢公子宽宏大量,多谢公子宽宏大量——”   柳昀却道:“你误会了,我并无丝毫原谅你的意思。”   脖间深紫的勒痕还在,整个人已波澜不惊:“你既自诩为读书人,该知君子当贫贱不移,坚守本心。你遭遇困境,着实可怜,却不该因此起杀心。我予你一张馍,是怜你小儿无辜,并不同情你,你为他送了吃食,便跟官兵走吧。”   黄昏已至,雨丝稍密了些许,几名官兵听了柳昀的话,皆看向朱昱深。   朱昱深沉吟片刻,吩咐:“便照他说的做。”   等官兵领命退下,又问:“你既是杭州柳府的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荒郊野里?此处去杭州并不近。”   “回殿下,草民原是打算上京赶考的。”柳昀道,想起阿留还不见踪影,又合袖揖道,“草民有一位家童走失,要趁着入夜前找到他,请殿下恕草民失陪,等日后进了京,一定登门答谢殿下的相救之恩。”   说着,唤了安然便要离开。   朱昱深看着柳昀的背影,想起他方才说的“赶考”二字,觉得十分诧异,不过一名十一岁的少年,这便要赶考?   然而此念头一生,他又想起来杭州的路上,孟老御史提起柳昀,曾赞不绝口:“柳家有子,光华内敛,天资本就百年难得,后天极为勤勉克己,十岁写出来的文章见地,连柳家几名夫子都自叹弗如。”   听他方才对精瘦汉子的一袭话,确实非凡。   “你一个人要找到何时?”朱昱深对着柳昀的背影高声道。   又道,“你的家童,本王可派人帮你找。”   柳昀回过身来,思量了半刻,朱昱深的人帮着找阿留,这的确是最可行的办法。   暝色半明半晦,他看着不近不远处,那个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双眸深邃的少年,无声再施一揖。   朱昱深沉默了一会儿,问:“朝中的孟御史,你可知道?”   柳昀一听这话,平静无波的双眸竟起一丝微澜,恭敬地道:“回殿下,草民知道,孟先生曾在柳府授过学,草民有幸师从他半年,孟先生学识渊博,为人刚克,令人心折。”   朱昱深点了点头:“那你可愿随本王去见他?”   从京师出来勘察灾情的行军赶不到杭州府,夜里便在荒郊扎营。   朱昱深将柳昀带回营地,罗将军与孟良已打算将随行的军饷分出一半,命侍卫搭好棚子,维持秩序,开始施粥了。   远远看到朱昱深回来,一身墨色劲衣的少年皇子身后,还跟了一个年纪小一些,个头亦小一些的少年。   竟是柳昀。   也无怪孟良远远的就认出他。   他实在太特别,小小年纪便卓然出群,身上像始终敛含一泓清晖,如月色,连江南萧疏的雨都掩不去这光。   得走近了,朱昱深将事情因果交代一番,孟良便看着柳昀,问:“你既打算自己谋生,想好日后在何处落脚了么?”   他是明达之人,没问柳昀为何离家,想来柳府那一套存天理灭人欲的规矩,非要把这孩子的一身锋芒逼成一根一根倒刺不可,离家也好。   “回先生的话,学生原想以为人写字写家书为生,随意找个落脚处便好,等到明年科考过了再作打算,但——”   他说着,垂下眸,眸里闪过一丝惘然,“这几日走在荒郊,看着流民惨状,忽然觉得满腹诗书,读到头来百无一用。不能救人,不能济世,是以亦不能度己。   “书中说‘达者兼济天下’,又说‘臼杵之利,万民以济’,可‘济’之一字何解?曾如先生这般,官拜庙堂之高,或如四殿下这般,生来天之骄子,便有法子对这天灾连年生灵涂炭之状有济策吗?若没有,学生便是科考入仕,又有何用?”   雨丝轻扬,无声浇洒人间,茫茫如雾。   少年柳昀的双眸,在这雨烟子里,干净灼亮如星月。   朱昱深看着他,半晌,步去他身旁,与他并肩朝孟良一揖:“请孟御史赐教。”   孟良看着他二人,却摇了摇头。   “你这一问,老夫亦没有答案。”   他负手,看向这雨雾苍茫处:“数十年前,老夫随陛下起兵,以为可以救济苍生。后来翻遍青史,踏足阎闾,才知华夏数千年,不过八个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能万事以百姓为先,以民为本的君与臣又有几何?”   “济这个字,太大了,大到一个人便是以此作为矢志不渝之志,永生寻求的解,倾尽毕生,亦只能在泱泱江海里取得一勺,略知滋味。”   他说到此,目光落到柳昀身上,笑了笑:“可能老夫终这一生,便只能追寻到此吧。但你不一样,柳昀,你资质好,我问你,你可愿随老夫上京,真正拜老夫为师,或许有朝一日,老夫不得解的一个‘济’字,在你这里,会有一个答案。”   那年的茫茫烟雨,一直到柳昀随孟良与朱昱深离开杭州还在洒落。   一如这个济字。   亦是他追寻半生,亦不得解的风雨苍茫。   “摄政大人?”   屋内有人唤了自己一声。   柳朝明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以手支颐睡了过去。   工部的吕主事与礼部的江主事并排而站,呈上玉玦:“大人,您的玉玦补好了。”   三道断裂处浇上鎏金,柳朝明握在手里,原本温润了触感多了一丝冰凉。   江主事看他的神情略有缓和,欲提着胆,再问一问拟年号的事,谁知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名礼部的小吏疾步走进工坊,一见柳朝明便道:“摄政大人,不好了!皇后娘娘今早不知怎么,没等天亮,忽然抢了一匹马,急赶着回宫来了。”   江主事诧异道:“皇后娘娘原不就是今日回宫么?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几位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回宫后悲恸震怒,先去明华宫祭拜先帝,然后提着红缨枪,径自闯去谨身殿找陛下了。” 第210章 二一零章   谨身殿原为御书房,明华宫被焚, 重建尚需时日, 别的宫楼规格不够, 新帝是以暂居此处。   听了小吏的话,同在工坊的江主事与吕主事便慌了神, 帝王居所, 除了皇帝身边的带刀近侍,任何人进入都需卸下兵器,包括皇后。   “摄政大人, 可要传几位亲军卫指挥使去拦着皇后娘娘?”   柳朝明见雪停了, 一面往外走, 一面扔下一句:“让朱弈珩去。”   江主事一愣:“十殿下?”   可这宫里, 哪有大臣吩咐王爷办事的?   还待再问, 一旁的吕主事悄声道:“江大人,如今这朝廷, 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 您心里没个谱?十殿下领着宗人令,确实能管这事,您还是赶紧去寻他,省得谨身殿那头乱了套,摄政大人怪罪。”   谨身殿已经乱套了。   沈筠一到, 将守在外头的侍卫, 里头伺候侍婢通通撵了出来, 独自提着红缨枪在外间站了一会儿, 心神稍缓,才一步一步朝内殿走去。   天色方明,内殿还掌着灯火。   朱昱深倚着引枕,半卧在龙榻上,双目是阖着的,似在睡。   沈筠看着他,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其实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昨日得知朱南羡去世,也是茫然大过伤痛,枯坐一夜,才隐隐觉得不对——四哥人已谵妄,前日傍晚,十三传召他做什么?为何十三会在传召四哥后,忽然放火**?既是有嫡立嫡,诏书为何要立四哥为帝,十七呢?八月末,他们回京复命,小奚为何不惜溺死四哥也要试探他痴症的真假?   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怖的揣测,说不清是惊是悲。   仓惶间,也不顾两位太妃阻拦,夺了马便赶回宫,直到看到烧得精光的殿宇,揣测一下化作磅礴的怒意,驱使着她提着红缨枪便闯来谨身殿。   可现在,她站在朱昱深眼前了,又感到一丝无措。   他阖目半卧的样子这么静,分明就是痴了。   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纷乱的思绪反倒令心神镇定下来,轻声唤了句:“四哥。”然后盼着他如以往一般听不见,不要应。   然而,片刻后,沈筠却听到一声轻叹。   半卧在榻上的朱昱深缓缓睁开眼,回了一句:“三妹。”   红缨枪“铛”一声坠在地上,朱穗拂地,扫出一片凉意。   她似乎仍难以置信,看了一眼搁在御案上治痴症的药汤,怔然道:“你……不是痴了么?”   又觉得不对,再问:“何时好的?”   再一想,仍是错的,于是问:“是不是……早就好了,因为、因为怕十三削藩,所以——”   “我骗了你。”朱昱深看沈筠这副样子,沉默地打断,“对不住。”   饶是心里已有揣测,事实摆在眼前,才发现难以承受,以至于还在拼命帮他找借口。   沈筠整个人都乱了。   她茫然又不解地看着朱昱深:“不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骗我?我又不会害你,你怕削藩,我与十三一起长大,我去与他说。或者大不了不当这个王爷,我陪你,带着瑄儿与瑾儿,一起去北凉,去达丹,或者南下去安南?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痴症好了不与我说?”   “我没有患过痴症。”半晌,朱昱深应道,又顿了顿,“三妹,我赌不起,你是沈家人。”   沈筠愣道:“你当初娶我,不早就知道我是沈家三妹吗?”   这问一出,她又反应过来。   赌不起?   他赌不起什么?或者说,他要赌什么?   “沈家人是什么意思?”沈筠问,“你是想说,我是东宫的人?”   “你与青樾自小和十三一起长大,朱悯达与沈婧待你们如父如母,沈家一直拥立东宫,我既决定争位,有时候行事,自是不便让你知晓。”   “可你一直知道沈府是拥立东宫的不是吗?!你娶我是景元十七年,那时我阿姐早就嫁了故太子,小奚也已入仕,我随你去北平前,阿姐,姐夫,小奚,十三,还一起来送我们,那时我们——”   一想到沈婧,沈筠心头蓦地一寒。   当初沈婧身陨昭觉寺,沈奚有回悲痛至极,与沈筠说,害阿姐的人,除了朱沢微外,应该还有其他人。   当时沈筠以为他口中的“其他人”不外乎朱沢微一党,而今想来,若只是朱沢微一党的臣子,凭着沈奚的手腕,大可以想法子料理了,何必与她言说?   “不对,你是从何时决定争位的?夺位不是小事,朱沢微汲汲营营十数年都败了,你为何能坐上这个位子?”   “我阿姐与姐夫……惨死昭觉寺,与你,有没有干系?”   朱昱深下了龙榻,看了眼地上的红缨枪,负手沉默地立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有。”   沈筠跌退数步,一下撞在殿门上,发出“砰”一声巨响,可饶是倚着门,整个人亦不住地发颤,腿脚没了力气,站不稳,几回要往下滑。   朱昱深看着不忍,想要伸手去扶。   手还没触到沈筠,便听她厉声道:“你别碰我!”   她一手背去身后,抓着殿门镂空的木纹,强撑着立稳,一手握住胸前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气。   好半晌,心神像是稍缓,才又开口:“我有几个问,我问,你答。”   “第一个,为何要害我阿姐?怎么害的?”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此事十分复杂,简单来说,当时朱悯达已快继位,朱沢微与他势如水火,有起兵弑东宫的打算,我……利用他,还有另一些人,设了一个局,促成了此事。”   至于沈婧,他虽没有害她的打算,亦不可能为姑息她的性命而损毁大局。   是他害的,他认。   “那麟儿呢,麟儿去哪里了?”   “朱麟还活着。”朱昱深道,“你若好奇青樾为何在八月末忽然离京,他是因得知朱麟在武昌府,不放心将他交与任何人,是以亲自前去。”   “你……利用麟儿,支开了他?”沈筠道,“这就是你命人在昭觉寺救下麟儿的目的?”   “是。”朱昱深点头,“我若想继位,按理该杀了朱麟。但,一来他只是一名孩童,着实称不上威胁;二来,青樾太聪慧,我行事要瞒过他实在太难,但若说他此生有什么弱点——沈家,沈婧。是以朱麟活着的意义比死了大,至少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牵制青樾。”   “所以,当初小奚传你回京复命,要将你沉湖,是因为看出了你夺位的意图,你背后的所作所为,是真地想要杀了你,却被我拿性命阻止,迫不得已,只好相信你是真的痴了?”   “那十三呢?十三回京为何会病重?明华宫为何会忽然起火?他的死,与你有没有干系?”   “是我,拿苏时雨的性命逼他。他赌不起,因此回来换苏时雨的命。”   “至于明华宫的火。”朱昱深安静了片刻,道,“当日十三问我,是不是他死得堂皇一些,理所当然一些,苏时雨日后便多一分安稳,彼时我没在意他这句话。后来想起来,他大约是考虑到倘若他只是病逝,朝中一定异声不平,有异声便要镇压,而他之一党,为首便是苏时雨,是以才一把火把自己与明华宫烧得干干净净,来换苏时雨平安吧。”   沈筠听着听着,看向朱昱深的目光慢慢变得陌生起来。   天已大亮,一泓青光斜照入户。   雪已止,外头却是寂静的,想来是被她撵出去的宫婢内侍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我还有最后一问。”   “十四岁那年,我被封县主,青樾陪我进宫,曾被人追杀,后来若非得十三相救,我二人早命丧黄泉。这桩事,是不是你做的?” 第211章 二一一章   朱昱深移开目光:“这一问, 我无法回答。”   “无法回答是何意?”沈筠简直觉得可笑, “也就是说,当初我与小奚被追杀,你其实是知情的?”   朱昱深沉默一会儿,点头:“是。”   沈筠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自己从未认清眼前此人。   初遇他时尚年幼,少年皇子英俊沉稳,深邃的眼里像是有亘古不变的日月, 她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他。   那时的沈三妹还不知情为何物, 惯看阿爹阿娘恩爱,直觉若十分在意一个人,便该时时与他一起, 投其所好, 久而久之,等他认得自己, 记住自己了,离喜欢上自己也就差不离了。   沈筠是个直性子,不如沈婧温婉, 沈奚机敏, 好在有满腔旷日持久的热情。   自遇到朱昱深, 打听到他乃宫中的四殿下, 便去央着沈奚为自己出主意, 求一个如是缘法。   沈奚记恨她天天与自己吵,出的全是馊主意,譬如什么朱昱深每日寅时去北大营,在崇明巷打马而过,她可以每日丑时起,去崇明巷口候着;又譬如喜欢一个人讲究投其所好,你与他比武必是不行了,可以编些剑穗,聊作赠礼。   沈奚这么说,沈筠真还这么做了。   可惜寅时的天太暗,她在崇明巷口站了大半年,与朱昱深连个照面都没打过;剑穗编得太丑,没一个拿得出手,倒是给十二与十三送了不少。   若不是有回朱昱深来东宫找十三,她刚好在,十三顺道说了句:“这是沈家的三妹。”也不知四哥要到何时才认得她。   后来朱南羡与她解释:“我四哥与别的兄弟不一样,他的母妃是戚贵妃,他生在军营,长在军营,大随立朝后,他天资好,被父皇特允当作将领来养,一切法度从军制,因此宫宴什么的来得很少,每回来,亦是匆匆就走了。”   沈筠五岁就在戚府学武,年纪小,学艺只为糊弄自己,还是自那日起,她才打定主意定要练出些真本事——一来,让朱昱深对自己刮目相看;二来,朱昱深既被当作将领养,日后一定会出征,自己有武艺,刚好可以陪他同去;三来,朱昱深时不时也来戚府,能常在他眼前混眼熟。   便也只混了个眼熟。   景元十四年,沈筠被封县主。   那年的春来得很早,宫前苑的桃树刚打了花苞,一个消息便令阖宫上下炸了开锅——朱昱深的世上英不见了。   说是落在水里,派侍卫在太液湖,瑶水捞了两日,什么都没捞着。   陛下震怒,赏了四殿下五十个板子,险些没把人打废了,事后令他禁闭在秋实宫,等闲不得探视。   沈筠担心极了,却只能听十三说说四哥的近况,一直到三月,她被册封郡主当日,听说禁令撤了,才央着沈奚陪自己去看朱昱深。   沈奚十分不开心,到了宫门口,顺手摘了个青桃子,往嘴里一塞:“你自己进去,丢完人就立刻出来,本少爷便不跟在你后面捡脸皮子了。”   秋实宫不大,穿过一个桃园就是正宫院堂。   朱昱深刚自书房里出来,他的脸色是久病方愈的苍白,浑身上下只着一身单衣,敛去兵戈气,难得一副清雅样子。   见了院中立着的人,愣了愣:“沈三妹?”   过了一会儿,又轻问,“你怎么会来?”   什么叫“你怎么会来”?   她来不应该么?她自开年久未见过他,担心了一整个春,还是好不容易借着被册封县主的当口溜过来的。   沈筠一下子泄了气,十四岁的姑娘,大而化之如她亦有难能可贵的纤细。   前一刻在天上,下一刻就坠入九幽之地,觉得这些年自己倾心相付尽付流水,她怎么来了?她就不该来。   沈筠欠身拜了拜:“哦,没什么,小奚说睡不着,担心四哥的伤势,让我来帮他看看。”   端的一副从容,眉宇里却写尽委屈。   京师沈府的两姐妹,一个比一个倾城。   她十四岁,站在一株海棠下,饶是委屈,人也比花娇。   暮春的花沾着露水,湿漉漉的,朱昱深看着她,忽然道:“三妹,我要走了。”   沈筠扭身要走的骨气刚拿了个架势就被掐灭:“去哪里?”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北平。”   自开朝后,北疆一直战事不断,昨日还听阿爹与小奚说,朱荀战败的消息传来,陛下怒不可遏,若非看在他乃皇后表弟的份上,非赐死他不可。   沈筠问:“四哥又要出征,这回也随罗将军去么?”   朱昱深摇了摇头:“我伤已养好,三日后,我会与父皇请命,挂帅出征。”   顿了顿,他又道,“父皇早有意让我就藩北平,恐怕这回出征后,我便会留在那里,自此守在北方,守住大随边疆。”   什么意思?就是说,她以后,在这宫里,在戚府,都看不到他了吗?   又想起今早被册封县主时,陪着各宫娘娘吃茶,听她们说宫里闲话,好像提起要将曾府的大小姐许配给就藩北平的皇子。所以,是要许配给四哥?   沈筠皱着眉,垂下眸。   她有些生气,又满腹委屈,生气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他要走了,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委屈是这么多年了,他连她的心意都不知道,小奚总与她说女子要像二姐一般温婉矜持才讨喜,害得她都不知道该不该与他说,别娶什么曾家大小姐,娶她就好。   风拂过,将海棠花叶吹落数瓣。   朱昱深看着她,步去一旁的兵器架子,抽出一把短一些的红缨枪,递给她:“送给你。”   一瓣海棠花自她睫稍拂落,柔软温柔,飘飘荡荡委地。   沈筠抬起头,讶然地看着他。   他是坦然,只说:“你从小亦学武,我知道,在戚府看过你练武,觉得十八般兵器,还是红缨枪最适合你。”   朱昱深出征那日,是三日后,雨水连天的谷雨节。   沈筠枕着红缨枪而眠,辗转发侧了一夜,觉得睁眼是他,闭眼是他,梦里还是他。   原来这些年的喜欢早已酿成了非君不可,既然这样,还管什么矜持不矜持?   天未亮,她策马直往咸池门,只身挡在三军,横握红缨枪,看向朱昱深,扬起一抹笑,高声又开心地道:“四哥,你此去出征,三妹来为你送行。三妹等你回来娶我,等多久都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娶就好!”   握着红缨枪的女子一袭红衣比春朝还明艳,倾城之光简直直照人心。   三军静了一瞬,下一刻,发出惊天的喧嚣与吵嚷。   她似是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什么,目光不再看他,只敢盯着红缨枪,仿佛这枪上的朱穗,才是唯一能让她心安的承诺。   可以用来许下自己的一生。   朱穗的绯色经年灼艳,曾如她予他之情,历经分离,战乱,病痛,已不曾有过丝毫动摇。   直到昨日。   直到——他当着她的面,说出昔日种种因果。   原来她所珍视的,全是虚妄。   阿姐是他所害,十三是他所害,他们沈家,被他视为夺位路上的绊脚石,亦被精心算计。   沈筠倚着殿门,揪住胸前衣襟,仿佛觉得气闷,沉了几口气,才问:“你要我……日后怎么见小奚,怎么跟他交代?”   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像不愿再见到他,扶着门转身欲走,却一下跌跪在门畔,膝头撞在门槛,传来一阵剧痛,可这样的痛,哪里赶得上心头半分?   泪水一下滚落,肺腑与喉间都一阵刺痛腥甜,令她忍不住扶着脖子干呕起来。   她后悔极了。   该让小奚把他溺死的,该让他溺死在湖里的。   如今十三死了,她生,无颜见小奚,死,无颜见阿姐。   朱昱深看沈筠如此,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想扶她,刚伸出手,却见她眉心微拧,目色忽然一厉,拾起地上的红缨枪,往前一送,朝他的胸膛刺去。   朱昱深愣住,一时竟忘了侧身去避。   然而红缨枪在刺入他心房的一瞬间,枪头竟往上偏离三寸,不自觉地收力,扎入了他的左肩。   鲜血一下浸染开来。   沈筠愣怔地看了眼自己不受控,仿佛还记挂着昔日情的的手,像是看到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她该要杀了他,让他死的。   她安静片刻,忽然用力将红缨枪从他肩头拔出,在身前一竖,踩住尾,用力将枪身往一旁的横木上狠狠一折。   稠木枪身裂成两半,朱穗坠在地上,依旧红得耀目,却没了生气。   “这些年,是我看错了你。”   “你与我,今生今世,恩断义绝!”   沈筠说完这话,一拂衣摆,头也不回地就朝外殿走去。   出得谨身殿,朱弈珩不知何时带着人已到了,侍婢与几名臣子都在外候着,一见到她,忙不迭跪地参拜:“臣等——拜见皇后娘娘——”   沈筠步子一顿:“我不是你们的皇后。”   她抬目,看向倾颓不堪的明华宫楼,一身红衣如昨日烈火。   “你们记住了,我沈筠,今生,只认朱晋安这一个皇帝!” 第212章 二一二章   沈筠走后不久, 朱弈珩领着一行侍婢进入谨身殿, 瞧见朱昱深肩头的伤,往一旁扫了眼,内侍应诺,匆忙退下, 不过须臾,便请来太医院的院判。   朱弈珩对朱昱深拜下:“臣弟请陛下安。”   朱昱深没应声。   他整个人很静,深而默,与素日的谵妄不同,直到收拾内殿的宫婢拾起折断的红缨枪,才出声:“别动。”   一殿的侍婢俱是一愣,下一刻,全都哆哆嗦嗦地埋首拜下。   身患痴症, 不识人不记事的新帝忽然说了话。   常在深宫伺候的人, 知道参破秘密的后果是什么。   所幸朱昱深没有要将他们“封口”的意思, 只补了一句:“拿来给朕。”   裂成两半的红缨枪,枪|头只余尺长,握在手里, 朱穗便拂过手背。   不多时,内侍吴敞禀报道:“陛下,礼部罗大人与吏部的曾大人听说陛下受伤,来谨身殿探望陛下了。”又补充, “听说还有事请奏。”   朱弈珩代朱昱深答:“宣。”   罗松堂与曾友谅一同朝朱昱深行了礼, 罗松堂率先朝龙榻上觑了一眼, 见陛下正闭目躺着任院判包扎伤口,先开口:“十殿下,方才老夫听说,皇后娘娘今早因先帝宾天,悲痛至极,说……不想做这个皇后了?”   朱弈珩看他一眼,没答话。   罗松堂又道:“可先帝曾留诏说,倘他病逝,年号即月就改,登基大典亦当即月就行,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年号未立,后位又没了着落,我礼部与太常寺接下来的仪制连个着手处都找不着,您看是否要去请示两位太妃,另立中宫之主?”   也无怪他要当着朱昱深的面问这些话,事关国祚大统,要议必得有皇帝在场,哪怕痴了。   谁知话音落,整个谨身殿落针可闻,罗松堂觉出一丝异样,刚要转头去问曾友谅,半卧在龙榻上的新帝缓缓张开眼,答了一句:“不立中宫之位,朕便不能登基了?”   罗松堂一下愣住,还在想这话怎么如此耳熟,等到反应过来,才与曾友谅一齐噗通往地上一跪,:“回陛下,臣、臣唐突,臣不是这个意思。”   天大的秘密摊开来摆在眼前,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伤口已包扎好了,朱昱深掀开被衾,一旁的内侍为他将龙袍批上:“年号今日拟定,后位仍立沈氏。”   罗松堂有些琢磨不透朱昱深的意思,想问,又不敢问太细得罪他,只得道:“是,那老臣将皇后娘娘请回宫?”   朱昱深仍语焉不详:“不必,随她吧。”   然后看向曾友谅:“曾尚书何事要奏?”   “回陛下,是这样,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以及升任一批有政绩的官员,以彰仁德。赦天下一事已由刑部与礼部办了,只待开年宣旨。及要升任的官员,吏部也已拟好名录,交与都察院赵大人核查,然而,毕竟是新朝,这批升任的官员内,该有一到两人位至高品,这一二人的人选,臣有些拿不定。”   所谓的高品,还非三品二品这么简单,纵观先头两朝,景元年间的谢煦与孟良,晋安年间的苏晋与沈奚,无不位极人臣。   这些人都是陪着皇帝一路走来的功臣,因此,按说到了朱昱深为帝,第一该升任的是柳昀,可他已乃摄政兼首辅,再往上升除非封王。   虽然宫里还真有人揣测柳氏要出一名异姓王。   “朕听闻,青樾已在回宫的路上了?”片刻,朱昱深道。   曾友谅狐疑,不明陛下为何提沈奚。   沈青樾一直是东宫党,朱悯达倒台又扶朱南羡上位,陛下不将他枭首已算宽宏仁德了。   “回陛下,是,沈大人赴武昌后,为筑堤一事宵衣旰食,入秋前,已将当地灾民安置妥当,也召集了工匠,于十一月开始重筑堤坝。先前他来信说,要等开了春才返回京里,后不知怎么,至这个月初,忽然将筑堤的后续事宜交给了翟御史,马不停蹄地往京里赶。臣等去信他也没回音,只听沿途几个驿站的人说,沈大人是星月兼程,大约年关节左右就能到应天府。”   朱昱深道:“升迁当看政绩,晋安年间,除柳昀外,为朝政殚精竭虑者有三人,龚荃,苏时雨,沈青樾。龚荃已封爵,苏时雨罪名在身,按下不表,青樾自升任户部尚书,内阁一品辅臣,为西北,北疆,东海,三方战场募集军饷钱粮、战马,解决湖广水患广西旱灾,安抚灾民,而今又统筹安排重筑堤坝,令扬子江一带汛情得以缓解,国之栋梁之才,不可不行封赏。”   “他既已是一品辅臣,待他回来,再赐,一品公爵位,晋封沈国公。”   罗松堂与曾友谅从谨身殿退出来,一路无言。   直到绕开奉天殿,下了墀台,出了正午门,罗松堂才憋不住问了句:“老曾,你说陛下他这是个什么意思?”   曾友谅郁郁道:“我哪知道,我当时还纳闷,以为陛下提沈青樾是要找个由头治他的罪,哪里知是要行封赏的。”   罗松堂四下看了一眼,小声道:“会不会是嫌柳昀权势大,所以——”   曾友谅扁着嘴摇摇头:“我看不像,陛下若真要扶人来对付柳昀,扶谁也不会扶沈青樾。沈青樾那个脾气,肯不肯受这一品国公的封赏还有个论头,保不齐跟他两个阿姐一样,士可杀不可辱,追着先帝一同去了呢。”   “也是。”罗松堂点头,“青樾这一点与时雨像,前天你是没看到,时雨听说先帝宾天,险些,唉——”   说到这里,径自一叹,自行住了口,一来是想起苏晋,没由来心酸,二来,曾友谅与苏时雨有龃龉,与他提她,博不来几分共情。   谁知曾友谅竟也跟着叹了一声,点头道:“苏时雨的确是可惜了。”   倒也无怪。   自朱沢微去世,曾友谅就夹着尾巴做人,还好朝中各官职出缺,吏部尚书又是个紧要职务,除了他,无人有这个资历做好。   凭白捡了几年性命,与苏晋共事,她后来官压他一头,却没因昔日龃龉与他多计较,也不知是没这个功夫还是真的心胸广博,他也没问,久而久之,看她行事磊落,手段凌厉,渐渐便生出些敬重之意。   二人站在雪地里说了半晌话,快至六部,不远处两名小吏迎来,都是礼部的,呈上一封御帖,拜道:“二位尚书大人,今早柳大人已将年号拟定了,特命人送来各部。”   曾友谅罗松堂对看一眼,拿了御帖来看。   御帖上正是柳朝明的笔迹,只书两个字,永济。   罗松堂与曾友谅十分诧异。   按说拟年号是大事,当由翰林与礼部拟好些个供陛下择选,拟时七卿与内阁都当在场。   今年情况特殊,陛下“谵妄”,是以礼部去问了摄政大人的意思,谁知柳昀敷衍,竟只写了这么一个,然而奇的是,也就这么一个年号,还呈给朱昱深看了,朱昱深还特地拿朱笔,在“永济”二字上圈了一圈。   也不知这君臣二人在想什么。   曾友谅抬头:“就定了?不再议了?”   小吏点头:“是,流照阁传话说,定了,自今日起,就是永济年,咱们的陛下,便是永济皇帝了。”   罗松堂仍不信,晋安帝拟年号已堪称草率,永济帝拟个年号,竟没他礼部的事了。   “柳大人呢?”   小吏道:“回罗大人,摄政大人今早在都察院,之后拟好年号去寻了陛下,方才大约是回流照阁了,但——”他顿了顿,“还是那个规矩,这一月,任何人都不得去流照阁打扰大人。”   这是明华宫起火隔日,流照阁立下的规矩,想来倒也没什么,先帝去世,众臣各有祭拜法,柳昀贵为摄政,当作表率,每日花三五个时辰为先帝进香诵经一月也是应当的。   当初宫里的人不是还传言说,柳氏一门最讲究一个忠字,当初摄政大人的父亲进京,因柳昀上值时分赶回府邸,还罚其在太|祖皇帝的牌位前跪了两个时辰么。   流照阁的正堂内的确有袅袅檀香气。   案台旁设了佛案,先帝谥号未定,还写着“晋安”二字,然而,传言该为先帝诵经的柳朝明立在窗前,像是在等什么。   黄昏将至,窗外微雪不止。   须臾,一名药官自后堂而来,对着柳朝明的背影合袖一揖:“大人,那一位方才醒了。”   柳朝明的目光无波澜。   “还说不出来话,应是起火的时候,吸进太多烟子,太医院的李掌院已为他看过,说是伤了肺腑。手臂上的伤倒是无碍,养养就好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   “那一位虽暂说不出来话,但醒来时,人像有半刻清醒,张了嘴,看口型,像是说想离开,又像说了一个‘雨’字。”   “他说想去哪里了么?”柳朝明问。   药官摇了摇头:“没有,太虚弱,一下又睡过去了。李掌院把了脉,说脉象很不好,寻常人肺腑伤成这样,怕是活不成,还好这位自幼习武,身子骨结识,可惜弃了生念,也不知往后能不能救活,还拖下官来为大人带句话,掌院使他只能尽力施救,若救不了,请摄政大人莫怪。” 第213章 二一三章   微雪苍茫,药官禀完事, 无声退下了。   暮霭被夜色侵染, 不多时, 院门发出“吱嘎”一声, 言脩推门而入, 乍一进公堂,直觉满室清冷,拿钳子拨了拨炭盆, 才解下绒氅,对柳朝明一揖:“大人。”   他是从言鼎堂过来的,永济年间官员升迁,钱月牵要去刑部, 空出来的三品左副都御史的职务, 便由言脩顶上。   “名录拟定了?”柳朝明问。   言脩点头:“曾尚书今早去请示过陛下,已定了。四品以上的, 除了钱大人调任刑部尚书,下官与翟迪升任副都御史, 原翰林学士舒闻岚舒大人转去礼部任右侍郎, 陛下还亲令晋封沈大人爵位, 赐一品沈国公衔。及苏大人被定罪后, 空出来的一品次辅人选还有待斟酌,曾尚书说, 陛下的意思, 像是想整改内阁, 但具体明细要等沈大人回来才议了。”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让赵衍尽早将名录送来。”   “是,赵大人那里已传过话了,说会赶在今晚核实完毕。”言脩略顿了顿,看了柳朝明一眼,“大人,下官议完事,过来的路上,绕去刑部牢里看了看。”   柳朝明正自书案前翻开一份卷宗,半晌,才“嗯”了一声。   “苏大人昨日夜里不知想起什么,又闹过一回,腿上的伤又裂开,留了不少血。方医正细心,拨了两名穿着内侍装的小宫婢过去伺候。听说今早人已静下来了,喂药是吃的,可惜风寒未愈,加之伤恸过度,总是吃一半吐一半。神智还有点不清醒,但凡开口,就说些胡话,下官去时,还听她问方医正,她身边的人是不是都死了,问她什么时候行刑。”   柳朝明的目光凝在卷宗一处,过了一会儿,问:“方徐怎么说?”   “方医正说,苏大人的风寒其实不严重,病也是病在心里,陛下宾天,京师对她而言已是伤心地,关在刑部牢里恐怕是养不好了,最好能去别处,还为苏大人求情,问陛下与柳大人能否看在苏大人这些年于社稷有功的份上,免了她的死罪。”   言脩说到这里,见柳朝明不语,撩了袍,径自跪下身去,磕了一个头。   “大人,下官跟了您这么多年,晓得在此局之中,有时候悲悯才是最残忍。但,大人既甘冒风险,瞒着陛下愿救下那一位的性命,何不也予苏大人一条生路?”   “你以为——”柳朝明却道,“本官救下先帝的事,陛下不知道么?”   言脩蓦地抬头,朱昱深竟知情?可依他的性情,怎么会允许朱南羡活在这世上?   “大人的意思——”   柳朝明摇了摇头,截断他的话:“传令去刑部,明日一早,将苏时雨带来紫极殿听审吧。”   永济元年的十二月,狂莽几场风雪后,宫楼淹在一片素白里。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刑部大牢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亲近的人,一个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吴敞推开紫极殿门,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吴敞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诏书上的罪名,又非‘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死罪,只不过是对安南行商案的包庇隐瞒,大人既要容她命,又想断她的志,岂知不是枉顾两端?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第214章 二一四章   囚车出了应天府, 直行往南。因是寒冬, 一路走得不快,天色一暗便在驿站落脚,隔日要等日头彻底亮了才起行。   沿途又遇风雪, 在宁国府一带停了七日,入了徽州地界, 官差便卸了苏晋的镣铐, 囚车也换成马车, 至夜里, 还奉上了几身干净的衣裳。   苏晋没问原因, 接过衣裳, 径自命人打水沐浴。   人真是奇怪,半月前, 她还一心求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 自离开随宫, 想到这条命是朱南羡换来的,便分外爱惜起自己来,成日定时吃药, 休憩, 进食,不日风寒祛了, 连手脚的伤也跟着渐渐好转。   只是人还不甚清醒, 坐在囚车里, 看着明晃晃的天光,恍惚还以为是**岁那年,躲在骨碌碌的牛车里,又以为是十六七那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晁清把她背上马车,带她离开京师。   隔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有人来叩门,称的居然是一句“苏公子”。   苏晋将门拉开,官差不知何时已撤了,门前这位是张生面孔,打了个揖道:“小人姓李,单字一个茕,接下来会护送公子去江西,早膳已备好了,公子下来请用吧。”   徽州是南来北往的交界,近年关,驿站里多的是歇脚的商贩,李茕虽挑了个清净处,仍避不开吵吵嚷嚷。   李茕一边为苏晋布菜,一边道:“小人护送公子去江西后,便不再跟着了。上头那位早有交代,说江西自有人接应公子,小的只管将要紧的事物交给公子自行保管就好。”   所谓要紧的事物,不外乎就是她的定罪文书,文牒,户籍与名牌。   苏晋原想问一问接应自己的人是谁,可一想到李茕提到的“上头那位”,又放弃了。那一位她知道,办事滴水不漏,不想让她知道的,一个字都问不出。   早膳是一碗清粥,两个馒头,苏晋刚用到一半,驿站又传来嘈杂声,原是几个当官的进来歇脚,驿丞忙着张罗。   李茕看了眼他们的袍服纹样,最高的才七品,想来都没见过苏晋,于是也不避,尽管自己吃自己的。   “哟,这几位官爷。”驿丞倒是个热情好客,一见他们就招呼开了,“您几位不是述完职,刚从京师出来,怎么,这是遇着什么事,哪位大人又将你们召回京师了?”   “还能有什么事?”一个长吏答道,朝天拱了拱手,“陛下登基,地方上要进京朝贺,各州府都要派一二人,我们正赶着回京觐见陛下呢。”   原来是入秋时回京述完职,因朱昱深登基,又中途折返的地方官。   “竟是这等天大的好事。”驿丞为他几人斟茶,“寻常人一辈子都莫想见天子一面,几位官爷这是有福了!”   长吏失笑道:“你当天子是这么轻易就能见的?朝贺时,陛下坐在奉天殿里,像咱们这样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只能跪在正午门外头。正午门知道不?往里走还有奉天门,奉天门过了是墀台,然后才是奉天殿。仰脖子抬头,能看到个门楼就不错了。”   另一桌亦有半路折返回京的官员,听了这话,附和道:“正是了。且莫说陛下,单提朝廷里的大人,”他亦朝天拱了拱手,“不才先头那回进京得早,去户部交黄册,亦只有幸见了沈大人一面,已当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阁下提的沈大人,可是被晋封了一品国公的沈奚沈大人?”   “如今朝野里,还有哪个沈大人名头响得过这一位?”官员答,“虽只看了一眼,简直满室生辉。”又补充,“不过那是苏大人刚出使安南返京时候的事了,当时听户部的人说,内阁里,不单沈大人风姿惊人,柳大人,苏大人,也是一等一如玉的人品,可惜……”   “可惜”后头的话没说出来,官家驿站里歇脚的官吏很多,堂堂一品辅臣,刑部尚书因包庇行商案被流放的事早在朝野与地方传开了。   倒是有个不怕避讳的叹了句:“要我说,苏大人也是冤。这两年出使安南,平定南方祸乱,按说是大功劳一桩了,行商案的线头还是他找出来的,后来查到自己人身上,瞒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又没说不治罪了,谁晓得被牵连,居然要流放。几年前陕西贪墨的案子,户部的钱尚书实打实地犯了案,也才是个流放。”   “你说苏大人是冤的,他就是冤的了?”一人嗤道。   “难道不是?当年山西修行宫,三王爷搜刮民脂民膏,若非苏大人冒死弹劾,那里的百姓至今还水深火热呢。这样的人品,如何会犯下重罪?”   嗤笑的那人道:“朝廷里的案子,尤其是牵扯到这种大官的,里头弯弯绕绕闹不清,人命都是轻贱的,人品才值几个钱?不过你说得也对,苏大人这事,流放不至于,要我说,这事两个可能,一,苏大人切切实实是清白的,八成是得罪了谁,被冤枉了;二,苏大人真正的罪名,比所谓‘包庇隐瞒’严重得多,杀头诛九族都不为过,但是嘛,被遮过去了,要不怎么什么都不判,判个流放呢?死、流、徒、鞭、杖,唯有流放能将人送得远远的。”   一众人等听他说话,犹如在听天书,往细里琢磨,什么叫“苏大人得罪了谁”?苏大人这样的一品辅臣,敢得罪她的天底下都没几个,她能得罪的,除了摄政大人,只有当今的永济皇帝了。   驿站内一时无人敢搭腔,怕说话稍不注意,就是犯上不敬的重罪。   片刻,才有一人将话题又引回沈奚身上:“这位仁兄既见过沈大人,可听说近日沈府的事了?”   京师沈府如今是天下最稀奇的府邸,桩桩样样都是大事,也不知他提的是哪一桩。   有一人试探地问道:“可是沈大人被晋封国公爷?”   “这谁不知?”另一人打断,“我猜是五日前,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册封沈氏为后,可对?”   那人点头应道:“差不多了,只是,登基大典上,册封沈氏为后时,沈氏并不在场,你们可晓得?”   驿站静下来,晓得的都不作声,不晓得的都面面相觑。   “不仅沈氏不在,京师沈府,也没有一人到场。”最初那名长吏道,“这事我听说了,宫里好像也没有要将此事瞒着的意思,想想也无怪,国公爷还在回京的路上,皇后娘娘听说是病了,老沈大人之前不是被流放了么,说是身子骨不行,受不得寒,还没入秋就被沈大人送去南面养病了。”   “老沈大人在养病不假,国公爷在回京途中也不假。但皇后娘娘这事——”那人说着,将声音压低些许,“听说并不是病了,而是不肯受皇后封衔,一人搬去了皇陵住着。”   “搬去皇陵,这是何意?”众人惊道,又问,“天家的事,你怎么会晓得?”   “不才有个旧友,而今在忠孝卫当值。”忠孝卫,即守卫皇陵的亲军卫,“他与我说,皇后娘娘与晋安帝一起长大,情同姐弟,而今晋安帝宾天不足月,天家虽请了原十二王爷,镇南王的世子为他守孝,到底关系远了,身份也低了些。晋安帝无后无妃,无子无女,皇后娘娘顾念他此去孤单,是以亲自为他守陵,还说要守大半年,等大出殡了,再守七七四十九天。”   一众人瞠目结舌。   皇后的身份是尊崇,可为先帝守陵,怎么都不大合适。然而,这是天家的家事,他们都不敢妄作议论,其中一名县官提醒道:“这位仁兄,这事您与我等说说便罢了,等上了京,切莫再提,当心惹祸上身。”   岂知那人笑了一声,拱手朝天一拜:“实不相瞒,在下军籍出身,曾在西北当过兵,平生最敬重晋安皇帝,御驾亲征,守住西北,实乃英雄人物,只可惜福薄,英年早逝,是以在下此去,并非进京朝贺,而是辞官,待日后回乡,亦会效仿皇后娘娘,为晋安帝守孝三年。”   苏晋听到这里,喉间一涩,直觉连清粥都难以下咽,半晌,搁下筷子,道:“走吧。”   李茕点了点头,招呼驿丞把马车赶来。   苏晋起身,随李茕离开驿站,路过众人,一行官吏都默了默,目光不自主被眼前人的气度吸引,原想上前搭话,但看她一脸生人勿进,全全作罢。   目送她上了马车,行至天野苍茫处了,才收回心神,接着方才的话头,道:“皇后娘娘如此,也不怕触怒陛下吗?”   “所以啊,有人猜,陛下与娘娘早生嫌隙,晋沈大人国公爵位,也是捧杀之意。”毕竟是晋安朝的头号重臣。   那人说着,叹了一声:“不过也说不清,听说沈大人也就这两日回宫了,且看陛下的意思吧。”   也不知是否是苏晋离开时,一身疏离与清寂久散不去,引得众人说话的兴头都阑珊起来,再言几句,竟各自静了下来,匆匆吃完茶,用完膳,蹬上马车,各自赶路。   城郊驿站,苍野茫茫,有人向南,有人向北,有人往,有人归,或更有甚者,有人不知此去何方,有人一路疾往却不是往故乡,卧在马车里,俯在马背上,星月兼程赶了近一月的路,痛心疾首过,悔不当初过,担心过亦悲伤过,而今冷静下来,只为求一个解。   沈奚回到京师当日,正是年三十,各院各寺均以停值,又因晋安皇帝新丧,永济帝虽已登基,宫中亦不能大摆宴庆。一干朝臣随朱昱深祭完天,原该各自回府了,听说今日沈国公回宫,竟规规矩矩地一个没走。   而今沈奚的头衔,户部尚书,内阁一品辅臣,一品国公,正儿八经的当朝国舅。   朝廷里不少人说,这样的出生,真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皇家还有个更迭呢,也就沈府,简直常年尊荣不衰。   可不是?   先头一个阿姐是太子妃,后来晋安帝与他堪比亲兄弟,而今又改朝,另一个阿姐又当上皇后了。   随宫承天门左右洞开,门外,沈奚一人独立于马上,眉宇清泠如霜雪。   相迎的大臣,为首的是礼部罗松堂,舒闻岚,与邹历仁。   三人以罗松堂为首,上前来,领着群臣拜道:“下官等,恭贺沈大人晋封一品沈国公。”   沈奚不言不语地下了马,步到罗松堂面前,与这位年迈的大臣回了个礼:“罗大人。”   然后移目看向舒闻岚,又看了眼他手里托盘上的国公朝服,玉扣,与冠冕,忽然一扬手打翻。   袍服扑散在地上,玉扣坠地,发出一声清泠脆响,裂成两半。   沈奚一双桃花眼里如有寒霜:“朱昱深呢?本官要见他。” 第215章 二一五章   永济皇帝的名讳, 哪能这么随意唤的?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 一时又重新拜下, 倒像是在替沈奚赔罪。   两名御史不得已, 上前提点道:“国公爷,陛下贵为天子, 乃是我等君上,直呼其名实为犯上不敬之罪, 国公爷虽乃皇亲, 与陛下仍有君臣之分, 望日后谨言慎行,切莫再犯。”   沈奚笑了一声,凉凉地道:“他是哪门子的陛下?”   一而再再而三出言不逊,若是私下里便罢了, 当着这么多朝臣, 都察院不能不责罚。   两名御史对看一眼, 其中一人折回后方,对今日管风纪的副都御史言脩小声禀报了几句。言脩迟疑了片刻, 隔着人群,远望了沈奚一眼, 然后点了一下头。   御史再回来时, 身后跟着两名亲军卫, 作势就要拿人:“国公爷, 得罪了。”   正这时, 一名身穿护心铠,腰别金错刀的侍卫走来,对着沈奚一揖:“沈大人,陛下传您去谨身殿见驾。”   此人正是朱昱深的贴身侍卫阙无。   说完这话,又对群臣中的几人道:“也请礼部罗尚书,舒侍郎,吏部曾尚书,任侍郎,工部刘尚书,刑部钱尚书,与兵部陈侍郎。”   众人一时狐疑,不知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沈奚浑不在意,一拂袖,率先一步踏上轩辕台。   谨身殿内,除了朱昱深先头传的几位,朱弈珩也等在里头了。   沈奚一进殿就失笑出声:“今冬这场雪可真是稀奇了,一洒下来,十殿下一身伤养好了不说,舒侍郎缠绵病榻十余年也不畏寒了,连带着姐夫的痴症亦不药而愈,不知道的,还以为下的不是雪,而是什么灵丹妙药呢。”   这是在御前见驾,岂有称“姐夫”的道理?   吴敞忍不住上前提点:“沈大人,您刚回来了,有些犯糊涂,这一位乃是——”   “本官不需要你提醒他是谁!”沈奚声色一厉。   他的神情凉下来:“且再说,昔太|祖皇帝立朝,言明‘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吴公公常在御前伺候,是太闲了还是怎么着,凭的做他人耳目,当了伥鬼,还想左右都讨个好么?”   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朱昱深一党之所以时时事事都先人一步知道,不外乎是靠了这些常游离于深宫各处,什么秘密都晓得一点的内侍。   然而,单靠这些内侍还不够,消息若太分散就像竹篮打水,一筐子舀上来,什么都兜不着。   是以这宫里必有一人统筹收管这些消息,如同捕鱼,一网子张出去,没有捞不着的。   这个人收管消息的人必不是内侍,哪宫的内侍胆子这么肥,早被拖出去斩了,而纵观朝野,能有这么闲的功夫,能常在宫里走动,能不惹人生疑,脑子又过得去的,只有常年称病的昔翰林学士,今礼部侍郎舒闻岚了。   舒闻岚初识苏晋那会儿,曾说自己“闲得慌,将宫里宫外的琐碎搜罗了一箩筐,宫中秘辛,街头传闻,臣工家事都知道得清楚”。   如今看来,他确实没打诳语,手里握着一根结实的网,绳结就是各宫内侍,一张出去,没什么躲得开他的耳朵。   跟着进殿的几名大员听到沈奚大不敬的言语一句接着一句,尽皆俯身拜下,只盼着不要被他牵连才好。   岂知朱昱深没与他计较,先说了一句:“众爱卿平身。”然后看着沈奚,平静地道,“传话的人说你要见朕,所为何事?”   “姐夫大能之人,青樾所为何事,姐夫算不到吗?”沈奚将一抖袖袍,双手负于身后,俨然一副不怕死的形容,还笑了一声,“也没什么,冤有头,债有主,这些年事情的始末,我已差不多理清了,姐夫贵为九五,我是动不了,但其余的,桩桩件件,究竟是谁干的,我今日要弄个清楚明白!”   殿内一片寂静,胆子小的,腿脚已打起哆嗦。   这是随宫最大的秘密,沈青樾竟这么说出来,也不怕被陛下剥了皮。   罗松堂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唯恐知道得多了惹祸上身,刚要自请退出殿外,袖口被曾友谅一拽。下一刻,朱昱深朝殿门微抬了抬下颌,阙无会意,打了个手势,殿前侍卫“砰”一声便将门掩上了。   整个谨身殿刹那犹如一个落了闩的鸟笼子,将这一众金贵之人都关成了困兽。   朱昱深淡淡道:“从哪一桩说起?”   “景元二十四年,登闻鼓案。”   昔登闻鼓之案,分涉两案,一是山西行宫案,查明是三王朱稽佑所为,背后之人乃朱十四;二是陕西贪墨案,查明是前户部尚书钱之涣所为,背后之人乃朱沢微。   “案情的前因后果已查明,我不追问这个。但我记得,苏时雨查案期间,曾与我说,她觉得有一个人,想尽快让她查清案情,想置朱十四与工部于死地,是以不惜给朱麟下毒,借麟儿的惊风症来提醒她,登闻鼓最后一个告御状的死者卢芊芊的死因。这个指使奶娘给麟儿下毒的人,是你们当中的谁?”   殿内落针可闻,须臾,一个沉沉的音线响起,“便是朕。”   朱昱深道:“昔十四利用三哥修筑行宫之际,卖放工匠,大肆敛财,早有夺储之意,可惜他行事张扬,落了不少把柄,拔去工部与朱稽佑,可削弱他的势力。”   “指使奶娘给麟儿下毒的人是你,那么宫前殿的局,也是你布的?”沈奚问。   “还有本王。”这时,朱弈珩迈前一步,“下毒不过是为尽快拔去朱觅萧的‘獠牙’,但宫前殿的局里,最重要的是朱沢微。”   不错,宫前殿之局,朱昱深意在削弱所有王储的势力,那么他当时的主要目标,便不该是朱觅萧,而是朱沢微与朱悯达。   “朱沢微当时手上的筹码有,一,凤阳驻地的凤阳军;二,户部这颗摇钱树;三,他最大的后招,羽林卫。”   “有财力有兵力,加上他的性情,日后即便朱悯达继位,他亦早有起兵夺|权的打算。是以要对付他,最重要的一点,削弱他的财力。”   削弱财力,靠的便是钱之涣的大公子钱煜这枚棋子——以嫁祸钱煜□□璃美人,令钱之涣对朱沢微心寒。   而钱煜又时任羽林卫副指挥使,杀了钱煜,恰好解除了朱悯达对羽林卫的疑心,从而令他更信任这支一直保护自己的亲军卫。   “但是,权力此消彼长,朱沢微失势,东宫得势,加之十三因就藩与西北军的缘故,一跃成为诸王前列,景元帝病重传位在即,所以在此局过后,你们又将矛头转向了东宫?”沈奚问。   朱弈珩点头:“是,但对付东宫,我等之力不够,只有假朱沢微之手。”   “朱沢微早有以羽林卫暗杀朱悯达的计划,冬猎前夕,他甚至和与他一同失势的朱觅萧合盟,两人计划一旦拦不住朱悯达继位,便合盟夺|权。”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朱觅萧妄自尊大,冬猎时,因耽于私怨,设局想杀苏时雨,被十三惩治,斩去一臂,以至彻底被废。而父皇命虎贲卫进山保护朱悯达一事,也让朱沢微失去这一绝佳的刺杀时机。”   “幸而在冬猎前夜,舒闻岚舒大人借用御前耳目,得知陛下会派虎贲卫进封岚山的消息,并将这消息告知他在羽林卫中养的一暗桩,这名暗桩赶在最紧要的关头,阻止了羽林卫的暗杀计划。”   是了,其实在冬猎之前,非但朱景元料到朱悯达会有危险,沈奚,朱南羡与苏晋亦猜到了这一点,当时朱南羡还暗派了金吾卫去保护他的大皇兄,哪里知当暗卫前来刺杀朱悯达时,反倒是羽林卫拼死相救。   原来羽林卫原本和这群暗卫原本是一伙的,只是因事先窥得陛下计划,闹了一出自己人杀自己人,反而更得朱悯达信任。   冬猎过后,朱悯达笃信羽林卫不会伤害自己,以至于去昭觉寺祈福当日,也钦点了羽林卫作为随行兵卫,而当是时,沈奚因钱之涣的突然致仕,已然觉察出事情不对,只要多给他一两个时辰,他都能阻止这一场灾祸。   “你们……是如何做到控制朱沢微行刺的具体日子的?”   换言之,是如何障他的目的?   单靠钱之涣致仕么?他不信,钱之涣早就对朱沢微寒心了。   这时,舒闻岚道:“自然不是单靠钱尚书致仕。”他对沈奚一揖,“不知沈大人是否还记得,在年关节前,宫里有只老猫死了,后来在年关节宴庆当日,又死了几只猫。”   这其实是小事,旁人或许忘了,但沈奚不会不记得。   因为在年关节当日,那几只疯猫还抓伤了沈婧,宫里一直有传言,说被猫抓伤的后宫人,七日之内便会身亡。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可想到沈婧,却又一阵恍惚。   舒闻岚道:“其实行刺的日子,也并非我等为七殿下选的,事前谁都认为冬猎是最合适的时机,乃至于在年关节上,那几只死猫与老猫的尸骨,其实也是给七殿下看的。”   “这只老猫其实是七殿下杀的,喂了药扔在水里,没一会儿就咽气了——因它长寿,又是昔淑妃娘娘养的,宫里的人都宠它,哪里都允它去,那日它正好撞破了七殿下与淇妃娘娘幽见,叫唤了几声。”   叫唤几声也没什么,但朱沢微儿时,有回因一只白猫没去进学,被岑妃责骂,岑妃后来当着他的面将白猫剥皮杀了,也正因为此,朱沢微后来十分不喜猫。   “七殿下杀猫的事,恰好被一名内侍撞见,回来禀明了我。”   与后妃苟且,乃犯上不敬,罪至枭首。将那只白猫的尸体找出来,兼之几只疯猫,剥了皮给朱沢微看,其实更是想告诉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早已有人晓得了他与淇妃见不得人的丑事。   而对当时的朱沢微来说,宫前殿一局本就令他元气大伤,朱悯达即将上台,也必容不下他,加之苟且一事曝光,真是半条活路也没有,除非——赶在朱悯达登基前,挣得这皇位。   他先试了在冬猎行刺,计划落败。而计划落败后,钱之涣致仕的消息更令他退无可退,是以只好赶在昭觉寺当日,不成功便成仁。   这么说,钱之涣致仕,其实是在种种铺路后的一个阀门而已,按下去,朱沢微就会动了。 第216章 二一六章   沈奚彻底明白过来。   “所以,你们当时给麟儿下毒的目的有二, 其一, 促使苏时雨尽快破获登闻鼓之案;其二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想让朱悯达明白, 他、十三与麟儿同在一屋檐下终是不妥, 难保有人会借着他们太子、嫡皇子与皇孙的身份做文章,离间他们, 而最易受创的, 则是他们三人当中最弱小的麟儿。朱悯达爱子心切,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令十三尽快回到南昌藩地。   “因为只要朱悯达身陨,依照有嫡立嫡的规矩,十三就是下一任皇储的继承人。你们的目的既是夺储,那么朱悯达被弑之时, 十三必须离开京师,否则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当时景元帝病重,已然卧榻不起。你们原本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 一, 利用朱沢微之手弑杀朱悯达, 暂令朱沢微掌大权,但朱沢微非嫡非长, 便是掌权, 亦无法顺利继承储位, 而真正的储君继承人又在南昌,远水救不了近火,从而令储位玄虚,朱沢微与朱南羡之间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二,待时机成熟,你们将朱悯达真正的死因透露给十三,令他回京与朱沢微彻底反目,他们之间明斗也好,暗谋也罢,反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们只要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趁虚而入,一旦十三身陨,十七无权无势根本不足为惧,而你,朱昱深,在朱悯达与朱南羡身陨,朱稽佑被苏时雨参倒以后,便是这随宫里名副其实的长皇子,可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届时,便是朱沢微想与你争也不能够了,因为他已被十三耗得势衰力竭。”   沈奚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可惜,时局如旋涡,风浪变化不止,谁也无法掌控大局。”   正如谁都没料到在昭觉寺事变当日,朱南羡竟因为陪苏时雨送信,耽搁了两个时辰,反而赶去了昭觉寺。而朱沢微也非愚蠢之人,恰借时机,先将朱悯达与沈婧之死嫁祸给了朱南羡,后又借患病之由,将朱南羡软禁在东宫。   时局虽变,但万变不离其宗。   对于当时的朱昱深来说,北凉整兵,他身为北平藩王,自当率兵出征对敌,可恰好,也让北大营十余千户所的虎符落在了他手中。   那其实是他最好的夺位时机,朱南羡被软禁,手无缚鸡之力,朱沢微掌大权却背负恶名,虽有兵,兵力亦不足以与他抗衡,朱昱深继位简直可以继得干干净净,不费吹灰之力。   可他放弃了,若因夺储耽搁战事,北方门户失守,大片疆土沦陷,那么这储君之位,帝王之位,要来有何意义?   反正他想要的,他终会去争,尽毕生之力,不死不休。   大殿深默,沈奚当着一众重臣的面,道出朱昱深这些年的所有阴谋后,忽地茫然了。   他环顾四周,其实今日在谨身殿的人不多,有人,譬如朱弈珩与舒闻岚,是这些年陪着朱昱深想扶相持走过来的;有人,譬如兵部的陈谨升,原虽是朱昱深的人,但官职不高,是这一二年,甚至朱昱深继位后才提拔上来的;更有人,譬如礼部的罗松堂,吏部的曾友谅,其实与此事无干,平白听来这一股脑儿秘密,吓得连眼都不敢抬。   还有人,譬如柳昀,竟不在场,譬如自己,生在深宫长在深宫,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沈奚这才意识到,其实原来,朱昱深手下的人不多,只是知人善用,眼光毒辣罢了。昔宫前殿,他用了朱弈珩帮自己一起布局,因为朱弈珩聪慧明透,又是皇子,身在局中,长在故皇贵妃身边,熟知诸兄弟秉性。后冬猎与昭觉寺,他用了舒闻岚募集消息,因为舒闻岚见识广博,有重疾做掩护,最不容易惹人生疑。而在最后关头,要一击制胜,谋取皇位时,他用了柳昀,因为纵观朝野,甚至纵观天下,杀伐果决,智计无双,冷静克己,苦心孤诣的,只有这样一个柳昀。   以至于得一柳昀,他就谋得了天下。   可柳昀这个人,怎么会听朱昱深吩咐呢?   沈奚想不明白,亦不想去想了。   他只记得,早在几年前,冬猎前夕,自己明明在雪地上写下了朱昱深的名,明明想要动他的,却又因朱弈珩搅局,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那时柳昀就对他说,你太骄傲,你不够狠心。   彼时不明所以,而今想来,真是句句箴言。   是啊,他太骄傲了,他出生荣权,顺风顺水,尊贵无匹,以至于他在雪地上写下朱弈珩与朱昱深之名的时候,如何也想不到朱弈珩的谋,竟是全心全意地为朱昱深而谋。   他太骄傲了,从未打心眼里服过谁,所以他以己度人,觉得皇储之间可以结盟,可以相互利用,却猜不到一个皇储竟会对另一个皇储彻彻底底地俯首称臣。   这些年,他在此局中,每每到了关键时候,总是差了半步。可眼下看来,他的这半步,又岂只是半步?他先输在骄傲,后输在心软,最后输在一道一辈子过不去的坎。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而朱昱深与柳昀,按下是非黑白不表,单论行事态度,只要初心已定,终点已定,途间无论险阻,亦会披荆斩棘,忍痛而行。   而自己的初心,又在哪里呢?   沈奚想,他终于明白朱昱深为何要聚集这些个与当年事有关的、无关的众臣在大殿里。   因为他不怕,便是让他们晓得这些秘密又如何?这个皇位他就是谋来的,事实摊开给你们看,还敢反了他不成么?   因为他要治,让这些人知道秘密,对自己来说,虽多了一分危险,可是对于殿下一干只愿平安度日的重臣来说,也因窥得这份秘密,不得不严防死守,否则就有性命之尤,因小心谨慎,反而更要对永济帝臣服。   权力就是这样,此消彼长,敌强我弱,你已在制胜点,只要足够强,会变通,就不怕位子坐不稳。   朱昱深高坐于御案前,看着殿内沉默的,安静的,甚至有些萧索的沈奚,忽然开口道:“拿酒来。”   在众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下了陛台,一步一步地走到沈奚面前,亲自斟得一杯酒:“知道朕今日为何传你来谨身殿,将这些因果一一道清讲明吗?”   “因朕知道,你重情义,骨子里有十足傲气,若不将这浑局看个透彻,怕是这辈子都安不下心。”   “而今你既看清了,了悟了,该知此局凭你一人之力,已回天乏术,且你,苏时雨,十三,其实都一样,看重的,本也不是这个皇位。”   “朕不愿折你傲骨,今先敬你一杯,愿你纵有不甘,亦能泯于这酒中,从此吞咽入腹,便是折磨,也忍下来。户部尚书的位子是你的,内阁一品辅臣的位子也是你的,论功绩,国公爷的封爵也该你莫属。”   “朕保你官位,晋你爵位,不为其他,只因战事虽歇,并非永止,江山隐患仍在,民生待兴,时局艰难,户部尚书的位子太过重要,而普天之下,只有你沈青樾有这个能耐做好。”   朱昱深说着,将杯中酒往前一递。   酒水微晃,荡出一圈又一圈暗纹。   是好酒,闻着都觉得香,觉得烈,觉得冰凉。   沈奚看着酒水,慢慢地,失笑出声,越笑越觉得好笑,几乎要捧腹,可是忽然一下,他的笑又戛然而止,一扬袖打翻了朱昱深递来的酒水,双目布满血丝,嘶声道:“你不如杀了我——”   殿中的内侍与大臣全都埋首俯身跪拜于地。   侍卫阙无提剑欲惩治沈奚,走到近旁,却被朱昱深抬手一拦。   他平静地看着沈奚,一直没说话,知道看着他的神情一点一点落寞起来,难过起来,十三没了,时雨也走了,二姐陨没,三姐听说去为十三守陵了,而他呢,他该怎么办?   沈奚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有个瞬间,他竟无比期盼能有侍卫追上来,给他脖子一剑,这样他就不用困在这里了,不用陷于恩义,情仇,与明谋暗斗。不用作茧自缚,也不用画地为牢,他太讨厌这些了。简直憎恶。   可是没有,身后只有苍茫的风,没有人。   一直到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墀台,舒闻岚才跟朱昱深请示:“陛下,可要着人跟上去盯着,臣怕沈大人——”   朱昱深却摇了摇头:“不必,他会想明白的。”又淡淡地添了句,“可别小瞧了他。”   几名内侍进殿将倒洒的酒水收拾干净,朱昱深对殿中一干朝臣道:“都散了吧。”又对吴敞道:“你也退下。”   不知何时日已西斜,也许因为先帝新丧,明明年三十的黄昏,天地一片肃杀冷清。   舒闻岚走下墀台,放缓了脚步,不过须臾,内侍吴敞便跟上来,有模有样对行了个礼,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一边落后他半步走,一边道:“少爷,老奴当日已按照吩咐,将那番话与柳大人说了。”   舒闻岚神色无波澜:“怎么说的?”   “便是在提苏大人的时候,顺道说了句‘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可柳大人像是无动于衷,只回了一句,他认了。也不知究竟是认什么。到底是认苏大人对他的记恨,还是认自己权力大,终究会惹帝心生疑。”   舒闻岚沉默一下:“陛下那里呢?”   吴敞道:“陛下何等耳清目明之人,老奴前日伺候他更衣时,只提了一句‘明华宫方起火时,柳大人就到了,说是询问灯油的事’,陛下便不让老奴说下去了,好像是早就猜到那一位被柳大人救了,竟也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他皱了眉:“老奴伺候了三朝皇帝,见识了许多皇子与王公大臣,也就这二位,实实在在摸不清心里在想什么,少爷,您说,咱们能成事么?”   舒闻岚面对夕阳,负手而立:“难啊。” 第217章 二一七章   夜更深些的时候, 宫内鸣了号角。   子时已至,又一年过去了。   永济二年的年关, 随宫不设宴, 四下里冷清清的,后宫无人, 连侍卫都散了一半回家回营, 巡夜的都是内侍。   一名小火者路过六部, 老远看到前方有一身姿高大的人走来,提着风灯一照,竟是内侍马昭,   “马公公,大过年的,您怎么也值勤?”   “不然呢?”马昭一笑, “咱们这样的人,都孤寡,不兴祝什么年关, 把前后宫巡好了,只要陛下宽心, 我们这年节,才叫过得顺畅。”   他如今也是个人物了, 跟过两位大珰,晋安年间还伺候过苏大人, 而今到了永济朝, 听说永济皇帝的寝宫一建好, 还要招他过去做管事牌子呢。   小火者应是,走在马昭前头半步,为他提灯照路。   六部很大,踏着雪,走得十分慢,从正午门外的步廊一处一处巡至刑部大牢,寅时已过去大半了。   天将明,楼隔间一片晨霭,老远望去,前方雪地上似乎躺着一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尸体。   “啊呀!”小火者吓出一声惊呼。   然而大珰在旁,不敢露怯,提着胆上前一看,才发现这身影眼熟得很:“马公公,那边、那边好像是沈国公。”   马昭目色诧异,拿过风灯,快走了几步。   轻微的踏雪声惊动了沈奚。   他已在这里躺了一夜了,一时睁开眼,也没出声,缓缓抬起一只手,将来人拦了下来。   冰凉的雪水沾湿大氅,慢慢浸透衣衫,侵入肌理。   可他仿佛并不觉得冷,抬眼不见天幕如盖,熹微一缕晨晖如梦幻泡影,恍惚还以为看到了很小的时候,大姐二姐还在,祖父祖母亦在,沈拓的官品不高,他们四姐弟在沈府成日打闹的时光,大姐沉稳,二姐温婉,他只小沈筠一岁,两人最顽皮,三天两头就要吵嘴。   又或看到了麟儿出生那日,他和十三抢着去抱,小小一个人儿窝在他们怀里,竟不怕生,看到他咯咯地笑,看到十三,也咯咯地笑。   当时沈婧刚生产完,还虚弱,隔着帘子唤十三,说:“你回头跟三妹写封信,就跟她说麟儿出世了,好叫她安心。”   沈婧与沈筠都是这样,总觉得十三性情比沈奚好,家里有事,也多嘱托十三。   往事有点旧了,回想起来也模糊,沈奚只记得彼时年少,自己好像有点不服气,十三与沈府再亲,到底也是朱家人,再说了,十三的脾气就很好吗?莽撞,恣意,飞扬,冲动,大而化之,加之出生天家嫡系与生俱来的倨傲与威风,若非从小从了军,放在宫外简直堪称跋扈子弟。   因此他总爱与他争,想杀杀他的威风,凭着自己几分聪明,十三往东,他就要往西,十三往北,他就要往南,吵吵闹闹过完一整个少年,竟也没能闹僵了。   沈奚想,大约是十三让着他吧。   他真是太不好了,后来得知明华宫起火,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十三其实待自己很好,二十余年短短一生,他也很难,他该与他少争一些,让他过得舒心一些的。   沈奚早在十月中就觉察出事情不对了,一开始是从苏晋来信的措辞里看出片许端倪,后来到十一月,朝廷接到木彦三卫的消息,他便彻彻底底地猜到事情的因果。再要往回赶已是来不及,焦虑之中还好稳住了心神,先动用一切势力,瞒过柳昀与朱昱深的耳目,将麟儿与梳香送去了蜀中。   当时梳香还问:“少爷,既然四殿下与柳大人都晓得奴婢与麟儿要往蜀中,您为何还是要将我们送去此处呢?”   沈奚也说不清。   或许因朱昱深坐主江山,天下哪里,其实都一样。   或许因蜀地天险,进蜀总要费些功夫,便是得知追兵找来,也又裕足时间再逃。   又或许,因为沈婧临终前对梳香的那句:“你若能活下来,便带着麟儿去蜀中,为他取一个贱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后把他养大,这辈子,都不要告诉他他究竟是谁,他的父母是谁。”   他笑了一下,道:“阿姐说,让你为麟儿起一个贱名,你起了么?”   梳香道:“不曾起,奴婢没验过几日书,怕起坏了,唐突了小殿下。”   沈奚道:“那就跟你姓吧。”   梳香是灾荒年间沈府捡来的小丫头,自小就跟着沈婧,“梳香”二字还是沈婧起的,哪有什么姓氏,总不能姓梳吧。   “取‘梳’的‘木’字,姓木。”沈奚看着麟儿,他已会说话了,会叫他阿舅,伶俐还如以往一样伶俐,只是历经了人世艰难,才六岁,却比一般孩童懂事早慧,“就叫木头。”   沈奚躺在雪地上,看着晨光。   都不在了,全都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了。   不然他也走吧,去蜀中,找木头与梳香,再带着他们去宁州,找时雨,以后他们这些苟且偷生的零零碎碎,权且做成一家人,以后一起离开大随,想想其实不坏。   既然这样,他为何还躺在这里呢,还身在这大随深宫之中呢?   总不该是被朱昱深说动了吧?   他在户部任职逾十年,官拜侍郎尚书近七年,知道而今四方战歇,大随民生百废待兴,还有许多事没做完,他扔下户部走了,这么艰难的日子,朝政如何扛过去?   担子扛在肩上这么久,责任简直化成一种本能,自己这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真是面目可憎,就像回到了从前万事留一线试图两全的时候,到末了,还不是功败垂成?   沈奚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两声。   马昭与小火者看沈奚像是失了心,不敢走远,候在雪地里。   天大亮了,不远处,传来一声铜锁轻响,须臾,有两名穿着囚袍的犯人被狱卒带着,从刑部大牢的后门出来,仔细看去,竟是女囚。   其中一名女子似乎不甘,还在与狱卒说着什么,狱卒看似为难,拼命解释。   马昭觉得蹊跷,苏时雨一走,规矩都没了吗?什么时候刑部对囚犯这么好脾气了?   “去看看,那处怎么回事,省得扰了沈大人。”   小火者应是,过去问了几句,却也犹疑,转回头来看了一眼,把囚犯与狱卒一齐领了过来。   原来这两名女囚竟是苏晋的小妹苏宛与覃照林的媳妇儿覃氏。   覃照林离京前,将苏府的下人散了,交代覃氏回乡带着苏宛离开,越快越好。哪知半途被人跟上,押解回京,就此关进了刑部大牢里。   马昭听说竟是苏府的人,也为难,看向那处仍卧在雪里的沈国公,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心头起了一个主意,上前禀道:“国公爷,刚从刑部牢里出来的二位妇人,原是苏府的,其中一人还是苏大人的小妹,说是想去寻苏大人,可大人她离京已近一月了,您看可要传他们来见您?”   苏府的人?   时雨的小妹?   沈奚闻言,果然“嗯”了一声,慢慢从雪地里坐起:“传她二人过来。”   苏宛在杞州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后来上了京,做了半个月侍郎府的小姐,陷于苏晋与朱沢微的争斗,每日更提心吊胆,听说沈国公要见自己,一时也辨不清是谁,只道是名顶大的官,连脸都不看就磕头跪拜:“这位大人,求求您,准民女去见苏晋苏大人,他是民女的三哥。”   沈奚看着她,过了会儿,才道:“时雨有罪在身,已被流放,加之曾任刑部尚书,执掌刑罚律令却知法犯法,三年内,任何人不得探视,否则罪加一等。”   而流放罪加一等,就是枭首极刑了。   也不知苏宛是否能听明白,沈奚不等她答,又问:“你为何会被抓进牢里来?”   此问一出,苏宛却不作声了。   覃氏是认得沈奚的,替她把因果说了,又道:“当时苏大人说要给小姐安排个去处,就是民妇与老覃打点的,本来以为没人知道,谁晓得半途被人跟上,抓进了牢里问话。”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苏晋安排苏宛的去处时,能托付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说起来也是覃氏不够当心,这么简单的追查跟踪,朝野里哪个不会,何况他们当时的对手是柳昀。   那时候,苏晋正被囚禁柳府,柳昀是想拿住苏宛,多握牢一个她的把柄吧。   沈奚“嗯”了一声,又问:“你们,日后有什么打算?”   覃氏道:“大人被送走了,民妇是苏府的下人,日后自然跟着小姐。”又对苏宛道,“小姐,这一位沈大人是苏大人的至交,您可以与他说话。”   苏宛听得“至交”二字才抬头,这才发现此人竟是认识的,忘了在哪个府里见过一回,那时候沈奚还是太仆寺的“养马使”,一身粗衣已然眉目端然如画,而今一身仙鹤补子,外罩墨绒大氅,独立在这宫楼雪色里,煊赫又清冷,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她又垂下眼:“大、大人若不嫌麻烦,可否先将我与覃嫂送回乡下,我在那里存了些首饰银子,都是从前三哥给的,民女知道苏府已被查封了,想在京师另置一个住处,茅屋瓦房就行,只要能离从前的苏府近一点。”   沈奚眉心微蹙:“你不回杞州?”   “民女的家里人……对民女不好,只有三哥待我好。”苏宛的声音细细的。   其实这话说得还是委婉了。苏宛的身世,沈奚听苏晋提过,她本就庶出,亲娘过世得早,苏府四分五裂后,人人都不愿分她这个孤女一杯羹,被撵出来不说,主母还打她主意,要将她嫁给杞州一名恶霸换几分聘礼。   同情心不是白捡来的,这样长大,心中还能保有单纯,饶是不够聪明,也给苏晋惹过不小的麻烦,记着当年苏家老爷的恩,也念在她是这么一个人,苏晋还是愿意收留她,为她安排个去处。   苏宛又道,“大人放心,等民女置好住处,会自力更生。三哥曾送民女去女私塾,民女这些年念了些书,亦会写字了,日后帮人补补衣裳,写写家书,总是能养活民女与覃嫂,不会麻烦大人的。”   覃氏看沈奚的神色似有诧然,以为他不信,替苏宛说话:“沈大人,这是真的,大人对小姐有恩,小姐当年却因失言险些害苦了大人,心中一直有愧,后来大人告诉她,凡事当多思多学,便自请去了私塾,便是这一回,那些人将小姐抓进牢里,用刑逼供,小姐也咬着牙一个字没说,不敢再害了大人。”   沈奚的目光这才落到了苏宛手上,只见她指节之间伤痕累累。   好歹是前任刑部尚书的家眷,刑部牢里竟这么用刑?   宫中内侍,哪个不是精于察言观色的?   马昭看了一眼沈奚,沉声问跟着的狱卒:“怎么回事?” 第218章 二一八章   狱卒道:“回国公爷, 回马公公,这事其实是个误会,人送进来的时候,只说要审, 可这样的大案, 既要审, 哪有不用刑的?是用了几日拶刑,后来都察院的言大人来了, 晓得了此事, 言明不许对苏府的人动刑以后, 小人等就再不敢了。”   苏宛见沈奚不语, 埋下头去:“沈大人, 三哥只剩我这么一个亲人了,他曾待我好, 如今他遭了难, 家里总不能没人等他。民女愿留在京师, 等他回来, 若他回不来,等三年后, 民女就带着覃嫂,去宁州照顾他。”   沈奚怔怔的, 半晌, 似是被触动了什么, 回了一句:“只有……你一个人了?”   苏宛不解他此问何意, 茫然中,只怯怯地点了点头。   是啊,只剩她一个人了,所以她要等时雨回来。   而自己呢?自己又何尝不是孤身一人?   原来——原来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没能参破。   二姐走了,十三没了,逝者已矣,可生者呢?   三姐不愿面对朱昱深,甘愿为十三守陵,可她还是皇后;时雨虽被流放,可她还背负着朝廷的罪名;阿爹虽已致仕,可他从前是朝廷命官;麟儿虽避去蜀中,可他嫡皇储的身份还在,那是他一生的桎梏,所以他这这辈子都需要有人庇护。   只剩他沈青樾一个人了,一走了之最简单,可一走了之,帮得了他们,护得了他们吗?护得了沈家,麟儿,与时雨吗?   他不能。   只剩她一个人,所以他不能走,他要留在这里,纵使他憎恨这个深宫,他也要当这个国舅,这个国公,这个户部尚书与一品辅臣。   于国也好,于公也好,于私也好,哪怕麟儿与时雨想去天远地远处呢。   他要掌权,只有掌权,才能护住他们。   其实哪有那么多好思好虑的,那么多坎坷都过来了,还差这么一两道吗?沈青樾又不是从前的沈青樾,他养过马,在生死边缘徘徊过,既然没得挑没得选,错就错了,把一条错的路破釜沉舟地走下去,何尝不能窥见另一番风雨与春光?   一瞬间像被打通了奇经八脉,沈奚整个人都释然轻松起来。   他双眼一弯,露出一个十分浅淡,犹如晨曦一般的笑,又很快收住,对马昭道:“依她说的去办。”然后大步流星迈过一干人等,朝宫外的方向去了。   马昭一愣,追上两步道:“沈大人,您去哪儿?”又提醒,“今日陛下令七卿与内阁于辰时去奉天殿议事呢。”   沈奚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有,没应声也没回头,身形折过宫墙,瞧不见了。   天还未尽亮,随宫东侧门外,一支迎春已结了花苞,这支迎春每年都开得最早,似乎要赶在大年初一这个当口绽出嫩黄才算吉利。   然不知为何,分明不是轮值时分,东侧门的侍卫却换了班,少倾,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车夫四下看了看,小声问:“已到了么?”   一名侍卫答:“不曾,时候还早,再等等吧。”   说早亦不早了,能赶在辰时京师热闹起来前出城最好。   不多时,甬道处行来三人。   为首一个人竟是今内阁首辅柳朝明,而落后他半步,右手边跟着的是副都御史言脩,左手边的人罩着一身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挡住脸,远望去,只见他身姿挺拔颀长,却看不清是谁。   得到宫门前,言脩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行囊,递给黑袍人道:“去蜀中的马车已备好,车夫会药理,这一路会跟着阁下。但阁下伤疾未愈,初开春,赶路不易养病。此去迢迢,蜀道艰险,山远水长。阁下若不赶路,还是在途中歇足月,等入夏了再慢行。”   良久,沉沉的音线自黑袍下传来:“我知道。”   言脩与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另一名侍卫又地上来一把刀。   柳朝明淡淡道:“你是习武之人,带在身边,可防身。”   不用拔刀出鞘便知是好刀,虽比不上他从前举世无双的那一把,但重量与尺寸都一般无二,能用得顺手。   黑袍人接过刀,看了柳朝明一眼,没说话。   片刻,他再望了一眼浸沐在晨曦中的宫阙殿阁,毫不迟疑地折转身,朝马车走去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此往蜀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迈开当下这一步,往后的路,也没那么艰险了。   剑阁峥嵘而崔嵬,总有绝顶风光。   一直到马车远去了,不见了,言脩才随着柳朝明一并往回走。   柳昀救下朱南羡是何意,陛下又是否知情,言脩虽狐疑,却不敢问,在心里百转千回绕了半日,才说:“大人既有心留那一位性命,又有心免苏大人的流放苦役,何不告诉那一位或苏大人他们彼此的去向,不算恩德,却是成全。”   然此问出,柳朝明却没答。   其实他知道言脩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可他不在乎。   免苏时雨的流放苦役,是陷于诺;救朱南羡的性命,其实,亦是陷于诺。此诺虽非彼诺,救他们二人或许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但,皆是因为他与他们各自的因缘果报,至于他二人之间如何,与他何干?   柳昀便也只答了这么一句:“与我何干。”   大年初一,随宫各处都冷清,行至墀台,难得的热闹起来,却不是佳节的喜庆,而是一种繁忙与匆促。   昔景元帝与晋安帝已十分勤政,好歹年关三日不论政务,而今这位新承大统的永济皇帝,才初一,就赶着要议国事了。   诚然,整改内阁事关社稷,提早议定章程,赶在开朝前定下来,于朝政行事有利无弊,是以众臣虽有疑,却无异议。   距定好的辰时还有一刻,朱昱深正自谨身殿内批折子,吴敞在殿门外听内侍禀完事,回来奏道:“陛下,方才是摄政大人打发过来的公公,说摄政大人从东侧门过来,有些赶,待会儿直接去奉天殿,就不来谨身殿先见陛下了。”   朱昱深笔头一顿,眸中似有若无闪过些什么,很快重新落笔。   吴敞看他神色平静,试探着又道:“听说摄政大人早上是赶着送人出宫,是以晚了,来禀事的公公说,因罩了个斗篷,没瞧清送的是谁,老奴猜,可能是哪个进宫给摄政大人拜年的官员,哦,听说是病了,身上有股药味儿。”   朱昱深看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过了会儿,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吴敞像是受了什么褒奖,惶恐道:“陛下谬赞,禀事的公公说,摄政大人送人离宫时,没遮着拦着,他不过是见着什么就回禀什么,老奴也是有一句学一句。”   这句话听着平淡,仔细思量,什么叫“没遮着拦着”?   言下之意,他柳昀已目无君上,在这宫里横行无忌了么?   朱昱深将笔一搁,看向吴敞:“朕记得你识字。”   然后拣起御案旁一折诏书,递给他:“你帮朕看,这上头的名字可都写对了。”   吴敞应诺,展开一看,竟是今日整改内阁的第一步,官员任免。   奇怪原说要变更提任的几名辅臣却没动,柳昀依旧是首辅,原来苏时雨的位子,倒是由舒闻岚顶上了。   吴敞不解。   陛下这是何意?留任沈奚,提拔舒闻岚,保柳昀首辅?   提舒闻岚,应该是信任之意;留下沈奚,大约当真盼着他能管户部。可,这二人既与柳昀不那么对付,何故要保柳昀首辅位呢?他已是摄政了。   虽则说兼听则明,但柳昀已是摄政,权势滔天,若再继续兼任首辅,虽非相,地位更胜过相,这样一来,他一人足矣压过所有异声,还怎么兼听,怎么明?   吴敞觉得难受。   这就好比被人打了一棒又给了口蜜,打得不重,蜜也不甜,却让人又疼又痒又没滋味。   他正琢磨,恍惚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捧着诏书思量太久了。   讷讷抬头,则见朱昱深一脸平静无澜地看着他,那双眼,深邃似夜下江海,几乎可以洞穿一切。   吴敞手一抖,手中诏书“啪”一声落在地上。   他慌忙捡起,磕头道:“陛下恕罪,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   朱昱深却没理他,目光落在手里的折子上,批阅得仔细,仿佛身旁根本无人一般。   这时,外头一名内侍来报:“陛下,沈国公求见。”   外头是清淡而透亮的春光,沈奚信步走来,只觉这春晖也落了他满身。   他已换上国公朝服,上头松与鹤还有冬日的霜雪意,可他见了朱昱深,一脸笑吟吟,眼里却有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昨日吃了酒,睡过头来,臣来给姐夫拜年。”他说着,拱手比了个揖,弯腿就要行稽首礼。   花架子拿得十足,仿佛还是昔日的沈青樾。   朱昱深安静地看着他,片刻,也淡淡一笑:“不晚,来得及时,起身吧。”   沈奚应言,目光自跪着的吴敞身上一扫而过,也像是没瞧见他,又笑嘻嘻地道:“昨日吃完酒手抖,打洒了姐夫御赐的酒,青樾回去一直愧疚难当,在树根子下刨了一夜,把七岁那年酿的第一坛酒挖了出来,二十年的陈年杏花酿,权当给姐夫赔罪。”   说着,就欲吩咐宫外的内侍把酒拿进来。   朱昱深道:“先放着,待会儿要议事,不宜饮。”又道,“你既提前到了,陪朕一起去奉天殿罢。”   沈奚应好,又笑了笑:“还是姐夫想得周到。”   二人自谨身殿往奉天殿而行,一路本无言,走到墀台转角,却听朱昱深忽然道:“朕打算,擢舒闻岚入内阁,把苏时雨的缺补上,你怎么想?”   沈奚的眉不着痕迹地一蹙。   这可稀奇了,罚吴敞跪着,不明摆着他圣心已决么?还要拿来试他?不过这试,也是明摆着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奚似有些为难,片刻,像是十分真心地道:“舒大人官龄虽长,但卧病太久,政绩远比不上时雨,顶替她的位子有些勉强,当然,他也有他的长处,说不定能另建一封功绩,左右姐夫要整改,不如也问问柳昀与七卿的意思?兼听则明嘛。”   这不是废话吗?   朱昱深步子一顿,回头看了沈奚一眼。   虽是废话,但,与其说是两头不得罪,还不如说坐山观虎斗。   朱昱深嘴角动了动,似笑似探究也似早就看清了他那点心思,别开眼,转目看向远天,没头没尾地道了句:“春来了。”   沈奚循他目光望去,却像是看得更远,落在了不能及的,心有牵挂处,于是收了笑,也跟着道:“是,春来了。”再南一些的地方,雪就要化了吧。   苏晋的马车行入江西地界的第三日,道旁已开始化雪了。   这日晨,晨光尚熹微,马车还未进城,便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六角亭旁停下,李茕跃下车辕,掀开帘子道:“苏公子,到了,小人便送您到此了。”   苏晋的目光落在六角亭内,里头有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粗犷的人,他站在一片阴影处,见了马车,也似犹疑,好半晌才迎出亭子,认出她,眼眶一下就红了:“苏大人——”   竟是覃照林。   他手里还提了个笼子,里头的阿福恹恹的,看到苏晋才缓了些精神。   等到李茕走了,覃照林才道明自己为何会在江西。   原来他在青州营里住了半月,至十二月头,才接到一封自京师来的信,让他即刻赶往江西地界,接应苏晋。   覃照林原本狐疑,后来想到江西南昌正是朱南羡的封地,以为这信是他寄的,便马不停蹄地来了。   苏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柳昀说,在江西要接应她的人,竟是照林。   覃照林从怀里取出布囊,里头,她的玉佩与他的匕首都仔细包得好好的。   “陛下走时,便只留了这三样东西,俺一日都没怠慢过。”   苏晋看着雨字佩与九龙匕,泪早就流干了,此刻只觉空茫。   阿福转着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她,似乎终于明白了这样的空茫源自此生无依的悲惘,自木架上跳了两下,试图安慰有似乎是理解地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惘然回神,却是异乎寻常的平淡,只对覃照林道:“走吧。”   马车再往南行,越走越暖,苏晋掀开车帘,问:“照林,再走百里,就是南昌了吧?”   “对,反正大人说往南走,俺就琢磨着,都到这了,先去南昌看看。”   南昌?也好,他曾在这里就藩。   其实朱南羡走过的地方很多,真正留下印迹的却很少,除了就藩的南昌,便只有从军的西北。   对了,他还提过,等成亲后,要陪她再回蜀中故里。   苏晋道:“我们先去南昌,为他守完丧节,便去蜀中。”   她其实都想好了,带着他在南昌的旧日足迹回到蜀中,等时间更久一些,还要去西北看看。   覃照林听了这话,难得的沉默,片刻,一挥鞭,扬声应了句:“好咧!”   越往南走,春意越盎然,快至南昌府,道旁花枝已灼灼,覃照林是个大老粗,看到这样的景致,只能词穷地道一句:“大人,您快看,春来了!”   苏晋掀开车帘,荒径旁桃李滟潋如韶华,明明开得如火如荼,却缀着简静的光。   于是她也叹:“是啊,春来了。”   (第五卷 完) 第219章 二一九章   (三年后)   永济五年, 蜀地春来早, 一月化了雪,方至二月,桃李姹紫嫣红开了一片。   去平川府三十里,有一座山。山本无名, 只因长着一片茂盛的翠竹,被人称作翠微山。二十年前,翠微山原是住了人的,然而景元十一年相祸, 官兵拿人竟拿到了山上,听说当时死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朝廷便下禁令把山封了。   山上的人搬到山下, 日子十分清苦,后来通了官路,去平川府一条康庄大道, 原本靠山吃山的山民成了耕户织户, 耕田盖屋, 渐渐形成一个小镇, 便不再想着回山里了。   小镇就叫翠微镇。   镇上的人种桑田,反而比别的镇子繁华, 久而久之, 住户多了, 人亦多了。   人一多, 就该有阡陌与街道, 市场与商贩,有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亦有书声琅琅的学堂。   翠微镇的学堂只有一间,是七八年前,一个姓晁的书生开的。   他没右手,原以卖画为生,后来办学,学堂里本没什么人来,这也无可厚非,谁能相信一个少了一只手的书生有多少墨水呢?   直到晋安元年,平川府的府尹亲自来了翠微镇一趟,拜会晁姓书生,镇上的人才得知这个名叫晁清的居然来头不小,非但是景元二十三年的举子,上京赶考前,还曾是岳州府的解元,若非因一些原因耽搁了殿试,早该高中进士跻身朝堂了。   这样的小镇出一个秀才都要平地起惊雷,何况还是个差一点高中进士的举子?   镇上的人一夜之间挤破了头地要将自家子弟送去晁清学堂,晁清收下十人便不再多收。   他授长学,贪多嚼不烂,精力若太分散,一个都教不好。   学堂的授学时间一向是从卯时到午后未时,然而这一日,晁清方讲完《论语》里仁篇便下了学,说道:“今日先生有要事,明日多讲些时候。”   学生多是孩童,大都自六岁开蒙起就跟着晁清,长到混世魔头的年纪,听闻可以早下学,正襟危坐也抑制不住内心欢愉,强忍着道一句:“先生有礼。”欢呼一声,简直比过节还开心。   晁清叹笑着摇了摇头,正收拾书本,一旁忽然有人唤:“先生。”   又问:“先生,今日当诵的是《论语》的哪一篇?”还添了句,“里仁篇学生已诵好了。”   晁清都不用转眼去看,便知问这问题的该是木云熙。   他是这帮孩子里的异数,年纪最小,才八岁,却十分早慧懂事。   再扫他一眼,只见小小一个人儿端正站着,模样出奇得好,右眼下有个十分浅的泪痣,不仔细瞧还辨不出来。   “今日什么都不用诵。”晁清淡淡一笑,“克己自律是好事,但你还小,不必那么苛求自己,当学会张弛有度。”   木云熙抿了抿唇,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他看着晁清:“先生今日高兴。”   晁清又笑了一下:“是,为师有一个七八年未见的故友来蜀中,该今日到。”   说故友其实十分委婉,他二人曾同患难,交情堪称过命。   三年前,他听说苏晋被流放,原打算动身去宁州,后来得知她被流放期间,初三年不准探视,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直到去年秋,他忽然接到一封来信。   信竟是苏晋写的,称她已从南昌动身,打算来蜀中。   晁清自那时起就一直盼着,越盼越焦急,直到今日,总算盼到了。   木云熙仍看着晁清,先生向来不怎么说己身事的,今日多言几句,想必是真的开怀至极了。   他握了握手里的书卷,语篇里的不解之处,还是留到明日再问好了。   “好,那学生不耽搁先生了。”   木云熙说完,站在学堂口,像官员站班子一般目送晁清的身影远去,才折回身,要往家里走。   “木头!”   方走了没几步,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   木云熙回头一看,竟是一同进学的江辞。   他是翠微镇富户江家的小公子,已十一岁,顽皮至极,堪称混世魔头中的混世魔头。   今日趁着早下学,正好可以胡天胡地。   “我们几个要去翠微山上掏鸟窝,你去不去!”   木云熙眉头一蹙:“不去。”   江辞“啧”了一声,分外不满,又见木云熙转身要走,左右一看,颇有派头地吩咐:“追上去。”   跟在江辞左右的是他在学堂里收的两个小弟,美其名曰左右护法,其实是两兄弟,一个叫大虎,一个叫二虎。   小娃娃拉帮结派,以街头说书先生讲的江湖传奇为蓝本,认了江辞为头领,自觉除了左右护法,还该有个书生模样的军师,于是看上了木云熙。   大虎伸手在木云熙面前一拦:“木头,去吧!”   二虎道:“是啊,去吧!”又循循善诱,“你放心,咱们老大会保护你的,他可是拜了南镖头为师呢!”   大虎立即复合:“对,咱们老大的师父是南镖头,可以打遍天下!”   说起这位南镖头,其实是江府三年请的护院,单名一个亭,听说是江南人,曾经以护镖为生,后来想安定下来,便来了蜀地谋生。   南亭原也不是赫赫有名的,翠微镇平静,请护院多是为了防贼,并不需要多么高墙的武艺,只要眼睛够利,瞧见贼了呼喝两声,贼便溜了。   直到一年前,江府遭了一回难。   当时有七八个黑衣人趁着夜色闯入府中,个个手持钢刀,皆是夺命之势,其中一人还挟持了江辞,杀了几名家丁,询问江府老爷的住处。   谁知江旧同的住处还没找着,不知从哪杀出来一个身着墨色劲衣的人,身形宛若游龙又快如疾电,凌空一闪,矮身一避,找准空口夺回江辞,把他扔去另一名护院身旁的同时卸了另一人的刀,借力打力,须臾之间,竟把七八黑衣人打得节节败退。   这名身着劲衣的,就是南亭,江府的护院。   他以一敌八,于刀剑中救下江辞的事迹被江府许多下人瞧见,口口相传,越传越玄乎,从以一敌八,传成以一敌百,传成眨眼之间樯橹灰飞烟灭,天下无敌手。   而实际上,那几名黑衣人武艺实则不高,配合没甚章法,否则要救下江辞,也没那么容易。   谁知木云熙听江辞等人搬出南镖头的大名,并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我不去,且我劝你们最好也不要去,日前还有人上翠微山被猛兽所伤,你们怎知你们不会遇见?”   说完,又是要走。   江辞急道:“怕什么!我好歹是南镖头的徒弟,就算有猛兽,我可以打,即便打不过,长着腿不会跑吗?我师父看天晚了我没回府,一定会来救我的!”   木云熙仍不理,拨开大虎二虎挡在眼前的手,仍要走。   大虎二虎急了,也不知是谁,冲口就是一句:“胆子小没本事!怪不得你爹不要你!”   小小的云熙步子一顿,一下便回过头来。   他的嘴角似是一颤,眼中的怒意忽起又褪,须臾,化为有些难过的静默。   江辞与大虎二虎看到木云熙这副神色,愣住了,跟着晁先生念过书开过蒙受过教化,自然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奈何倔强,谁也不肯先开口道歉。   反而是云熙,眸中静默散去,上下打量了他们两眼,问:“你们要上翠微山,都准备了什么事物?”   江辞与大虎二虎面面相觑。   弄拙成巧,有门儿! 第220章 二二零章   翠微镇的镇口有株枫杨, 枝干盘曲纠结,十分好认。   晁清赶到时, 苏晋与覃照林已等在杨树下了。   午后春光静而鲜亮,她仍着男装, 一袭青衫如旧。   晁清快步迎上去,刚唤了声:“时雨。”又戛然止住——苏时雨应当在宁州服刑,眼前这个,该是“旁人”了。   苏晋看出他的顾虑, 说道:“仍姓苏, 单名一个榭字。”看覃照林一眼:“这是照林。”   覃照林嘿然一笑:“晁先生,俺可是听俺家公子提过您好些回了。”   晁清亦笑, 上前接过苏晋手里的行囊, 引着她往镇子里走:“去年听说你要来, 早早就为你安排好了落脚处,哪知一直等到今年。小镇的大宅大院少, 你就住我邻旁的宅子,只有两间瓦舍与一间柴房,就是要委屈覃护卫。”   覃照林颇无所谓:“这有啥, 给俺张草席俺都能睡。”   翠微镇说大也不大, 从镇口到晁清的宅子, 只需拐两道弯,穿过一片桑田。   苏晋的宅子面东, 与晁清的几乎别无二致, 两处宅子外头都围了篱笆栅栏, 上面绕了些牵牛藤,才二月,还没开花。   宅子后有一片竹林,竹林外就是翠微山。   晁清道:“翠微山的禁令刚解那会儿,我上山找过你的故居,可惜山荒了太久,草木密盛,连路都没了,找了几回都没找着。”   苏晋道:“莫说你了,便是我,也不大记得回故居的路。”   离开蜀中才九岁,近二十年过去,记忆里的家乡都变了模样。   晁清笑道:“不记得找一找也就记得了,只是近来山上有猛兽伤人,上个月还有人被咬断了胳膊,若要上山,等花朝节过了,叫上几个猎户再去。”   提起花朝节,他心思一转,又道:“时雨,过几日你与覃护卫随我一起去平川县赶花朝吧,那里热闹,这几年更是大变样,花朝节当日,整座县城点花灯,平川水两岸桃李竟放,好看极了。”   苏晋有些意外:“我记得你从前不爱热闹。”   “是。”晁清点头,伸手推开篱笆门,笑道,“我是不爱,但我有个学生,十分早慧懂事,可惜身世可怜,扬子江泛滥那会儿家里人都没了,唯一的亲人只余一个小姨,日子过得很清苦,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就叫木头,后来他小姨送他来我学堂,我看他人似月,眸如星,目光清华却不显山露水,像晨曦时云边的微光,才给他提前起了个字,叫云熙。”   苏晋也笑道:“所以你要赶花朝,是要带着木云熙去。”   她曾住蜀地,每逢二月十二,谢相亦带她赶花朝。   这里的民风要更开放些,花朝节当日,偶尔会有大胆的女子在河边放灯,放完就喊心上人的名,心上人若应了,便是应了要娶她。   瓦舍已被收拾得很干净,连日常用度与笔墨纸砚都备好了。   覃照林当护卫当得细致,说要去周围看看,熟悉熟悉环境,晁清煮了茶水,提壶给苏晋斟得一盏,正打算好问问她这些年的近况,忽听外头有人唤:“晁先生,晁先生?”   音线柔脆好听,却带着明显的焦急。   晁清已然听出是谁了:“云熙的小姨,阿香姑娘。”   怎么这时候来了?   苏晋道:“像是有事,你赶紧去看看。”   晁清点头,推门而出,苏晋隔着门隙望去,离得远,瞧不太清,只能瞧出来人纤瘦窈窕的轮廓。   其实她二人就算面对面也未必能认出彼此,梳香与苏晋昔日只在宫前殿见过,当时梳香是太子妃身边的宫婢,依规矩,等闲是不能盯着大臣看的,而宫前殿上波云诡谲,苏晋也没这个心思注意一个小宫婢。   晁清去而复返,回来时,神色明显也焦急起来:“时雨,云熙到现在都没回家,我得陪阿香去找找。”   木头懂事,他教他三年,日头快落山了都不回家,这还是头一遭。   苏晋点头:“好,若需我帮忙,尽管说一声。”   她原打算直接跟着晁清去寻人,转念一想,自己对翠微镇不熟,也不认得云熙,跟着找人,晁清还得顾暇自己,再者说,她如今的身份,若非必要,不宜抛头露面。   蜀地环山,到了黄昏,天暗得很快,暝色沾着山雾糅成一团沉沉的暮,远一些的翠微山已蒙晦不清了。   苏晋刚把行囊收拾好,外头忽地又有人唤:“晁先生,晁先生!”   是三名男子。   为首的一人衣着光鲜,大约四五十岁年纪,身后跟着的两个一身劲衣短打,应该是扈从。   或许是镇上哪个富户吧。   “晁先生有事出去了。”苏晋答。   三人这才看到她,行了个揖:“老夫是镇上江宅的家主江旧同,从前何以没在镇上见过阁下。”   苏晋道:“在下姓苏,单名一个榭字,是晁先生的故友,今日才到翠微镇。”   又看这三人目色焦急,额头都有细细密密的汗,心思微动,便问:“敢问江老爷可是有子弟跟着晁先生进学?”   江旧同忙道:“是,老夫的幼子江辞正是在晁先生的学堂进学。”   苏晋一听这话,就知道是真地出事了,奈何她刚到这镇上,是个外人,不好仔细打听情况,冒犯不说,旁人未必会信任她。   倒是江旧同看她风姿不凡,又是晁先生的故友,不知怎么竟觉得她会有主意,率先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   原来江辞虽胡天胡地惯了,但每日申时必回家,因说要跟着府内的某个护院学武,然而今日,他非但没回,申时一过,大虎二虎的阿爹也找到江宅来了,一问才知三个娃娃都不见了,一众人决定分头去找,江老爷先来问晁清。   “我们说好,若找不着,就在晁先生宅子这里碰头,这里离翠微山进,几个娃娃去哪里野都不怕,就怕上山!”   这时,晁清与梳香也回来了,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覃照林与大虎二虎的阿爹。   火把子举着对面一照,脸顿时白了——都没找着人。   几个孩子再野也不可能野到镇子外头去,这么一看,八成是上山了。   大虎二虎的阿爹说:“得赶紧去找,前天二虎和我闹着要跟猎户上山,还被我训了一回,像是不服气,张武家的才被土豹子咬断了胳膊,几个娃娃夜里碰到了怎么办,跑都跑不掉——”   他越说越急,到末了,竟要自己上山寻人。   晁清拦道:“张武家的是猎户,三个人一起上山都受伤,你一个人去能起什么作用?”   转头看着江旧同,“江老爷,得找帮手。”   江旧同会意,吩咐一旁的扈从:“即刻回江府,把宅子里所有的护院都召集过来。”又问另一人,“南护院回来了么?”   “还不曾,南护院今日去平川县城了,要跟着夜里的桑车回来。”   江旧同重重一叹,这个南亭,从来不爱抛头露面,来江宅两年余,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偏生今日去了平川县呢?   “那让玥儿去村口等着,南护院一回来,请他立刻过来晁先生这里。”   吩咐完,又转头看晁清:“晁先生,您学问多,接下来您看该怎么安排?”   晁清知道,越是危急,越要冷静。   可是,失踪的四个娃娃都是自己的学生,心神实在缓不下来,且要论统筹大局的能力,曾官拜一品辅臣的时雨远在自己之上。   “苏榭,依你看呢?”   苏晋想了想,大随的州府划分,最末一等是县,而所谓的镇、乡、村,其实只是个叫法(注),方便管理,并没有正式的官府衙门,而所谓的镇长,乡长,村长,要么是县衙安排来管事的长吏,要么是一个宗族的族长,不入流,也没有资格雇衙差。   她接过晁清手里的火把,朝山上看了看,说道:“既然不确定四个孩子是否真地上了翠微山,寻人该分两头。”   “一,召集镇上所有的猎户,加上江宅的护院,上山寻人。”   “二,谁家有快马?”   江旧同道:“老夫家有一匹。”   “来个会骑马的,即刻赶去平川县报官。”   谁知“报官”二字一出,江旧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更白了几分,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但一想到幼子江辞的安危,又将话头咽了下去。   有人问:“苏公子,为何要报官?”   苏晋道:“这四个娃娃除了上翠微山,还有一个可能,被人掳去了镇外。我们召集猎户,召集护院,是要去山上寻人,若他们不在山上呢?此其一。”   “其二,翠微山魏巍庞然,一夜之间寻到人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很小,且山上猛兽出没,进山的人亦可能遇到危险。此刻报官,官差在天亮前赶到,一来可以帮忙寻人;二来,若四个孩子与进山的人遇到状况,可及时增援。”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觉得苏晋考虑得周全,纷纷赞同,只有一人问:“苏公子,县令大人是百事缠身的大人物,咱们这儿不过四个孩子失踪,报了官,他就会带着衙差们赶来么?”   苏晋有些不解:“四个孩子失踪已不是小事,且他们有八成可能上了翠微山。再者说,县官也好,州官也好,府官也好,官就是为民做事的,他不肯来,那还当什么官?” 第221章 二二一章   不多时, 江宅的护院与镇上的猎户赶到了, 一共二十人。   上山的路有四条, 江旧同问:“苏公子, 可要将人分成四组,五人一组上山寻人?”   苏晋摇头道:“不, 分成五组,四组上山寻人, 余下的在这里等,一旦有状况发生, 可及时增援。”   大虎二虎的爹道:“那我也一起去!”   苏晋道:“不行,你不会武艺, 倘若遇到猛兽, 他们还要分神照顾你。”   又对晁清道:“云笙, 你带着阿虎爹与江家的下人再去镇上打听打听,最好能赶在天亮前确定这四个孩子的去向,照林, 你跟着云笙去。”   一行人等分头行动。   近中夜, 寻常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回镇的桑车偶尔会发出骨碌碌之声, 整个小镇早已安睡。   南亭坐在车上,遥遥看见镇头有人举着火把,隐觉不对。   他跳下桑车, 让车夫先行, 直到确定镇口等着的人是江家小姐江玥儿, 才放下心来。   江玥儿也看到南亭了,迎上来先唤了声:“南公子。”才道,“小辞不见了。”   南亭眉心一蹙:“怎么不见的?”   江玥儿将事情说了,然后道:“晁先生已安排人上山,也着人去平川县报官了,阿爹让玥儿来镇口等公子,一旦公子回来,请公子立刻去晁先生的住处。”想了想,又补一句,“公子在镇子上走动得少,晁先生就住在东边那片桑田后面。”   谁知南亭听到“报官”二字,眉间似闪过什么,举着火把朝翠微山看去,想起前几日,江辞来求他教武时,说:“师父,我找到了一条上山的秘径,就在镇口往西三株老铁树后头,您等着,我过几日带上小弟去山上掏鸟蛋来孝敬您!”   这倒霉孩子。   南亭忍不住“啧”了一声。   “晁先生那里我就不去了,我从镇口上山,沿途会留记号。”   说着,将布囊放在桑车上,对车夫说了句:“帮我送回江宅。”卸下腰间长刀握在手里。   江玥儿追上两步:“南公子要独自上山?”又担忧道,“可夜里深山,公子独一人,如何自保?”急急忙忙从身边丫鬟手里拿过一个木匣,“玥儿陪公子一起去吧,玥儿备了药匣子。”   南亭看她一眼:“不必,你帮不上忙。”   目光又落到她手里的药匣,想了想,从里头拣出治外伤的金疮药与祛毒的甘草丸,说了句:“回吧,夜里当心。”折身走了。   江玥儿的脸蓦地红了,待想回一句“公子也当心”,一抬头,南亭的身影早已没入了夜色里。   她有些惘惘的,方才南亭探手取药时,与她站得近,捧着药匣子的掌心都出了汗。   直到赶桑车的车夫田叔唤她,才回过神来。   “小姐,我送您回江宅吧?”   江玥儿摇头:“送我去晁先生那里。”   南亭一人上山,她不放心,想过去问问有无富余人手。   上了桑车,看到南亭放在一旁的布囊,忍不住又问:“田叔,南公子今日怎么想着去平川县呢?”   “哦,说是想去宁州,去置办些东西。”   江玥儿怔住:“他要走?”   “小姐不晓得么?南护院刚来江家时,签的长工契只到永济五年。”   “那他日后还回来么?”   “这我就不晓得了。”田叔道,看出她的心思,“南护院武艺好,还识字,长得也一表人才,小姐,”故意拖长音线,“过几日该赶花朝了——”   一旁的丫鬟听了也道:“是啊,小姐,过几日赶花朝,芹儿给你扎河灯!”   “死丫头!”江玥儿一张脸腾得红透,要去拧她,“净胡说!”   春日夜原该是虫鸣不断的,然而翠微山的一小片密林里,除了时不时传来一声粗重的喘息,四下里寂然无声。   一块丈长的矮岩下,江辞、大虎二虎与云熙紧紧挨着。   二虎早已吓尿了裤子,大虎一张脸亦惨白无色,江辞左臂一大道撕裂的伤口还渗着血,云熙想着他到底是为了帮自己,撕下一大片衣摆为他包扎。   其实他们掏了鸟窝就打算回了,谁知下山的路上竟遇到了一头野猪,张着獠牙怒气腾腾地看着他四人,蹄子在地上一磨,飞奔着就朝他们撞来。   四个娃娃不要命一般地跑,奈何却跑不过猛兽。   后来还是云熙急敏,眼看天快黑了,大吼一声:“找石头砸它!”自己站到了一棵粗壮的榕树旁。   野猪攻击猎物时先撞先拱再撕咬。   江辞一看这举动,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把将他拽去一旁:“你去找石头,我来!”   那头野猪的注意力已被江辞吸引,蹄子在地上刨了刨,奔来时简直地动山摇。   野猪距自己三丈远,江辞一个闪身躲去了粗壮的榕树后。   “轰”的一声,榕树发出一声巨响,云熙带着大虎与二虎,趁着这野猪撞得晕头转向,举起石头就朝它头上砸去。   这一撞一砸野猪元气大伤,它原地晃了晃,虽跌爬在地,却没晕,对着江辞四人发出怒气腾腾的嘶鸣。   “跑——”江辞大喊一声,一时慌不择路,直到找了这片矮岩躲好,才发现他们早已迷了路,今夜都下不了山了。   江辞的伤是方才野猪撞榕树时被震到地上蹭开的口子。   云熙看血流不止,包扎时就用了点力。   江辞忍不住皱眉“啧”了一声。   大虎关心道:“老大,您是不是怕疼?您要是觉得疼就喊出来。”   江辞有点生气:“谁怕疼了?我能怕疼吗?没见识!”又道,“这是我跟我师父学的,他不高兴了就会‘啧’一声,高手都这样!”   大虎与二虎一听这竟是南镖头的习惯,眼都直了,咽了口唾沫,同时学舌:“啧!”   云熙沉默了一会儿,道:“江辞,方才多谢你。”   若非他挺身而出,受伤的就是自己了。   江辞看他一眼,月色穿林而洒,被滤去了好几层,岩石下更是一片黑黢黢,只能瞧见透亮的眸。   他“哎”了一声,不想说自己其实是出于内疚。   他们江家是有军籍的,大随武将,职责在战,在守,最讲究忠义坦荡,说人“没爹”,揭人伤疤,太次太没品了,不是他江小少爷干出的事儿,虽然那句话是他座下护法说的。   “木头这个名字不适合你。”江辞转移了话题,“还是晁先生会起名字,木云熙好听些。”   云熙笑了一下,垂着眸道:“可我很喜欢木头这个名,是我一个很亲很亲的人给我起的。”   江辞奇道:“你除了阿香姨还有亲人么?那你去找——”   话未说完,寂然无声的暗夜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嘶鸣,从喉管子出来的声音,渗着怒意——竟是方才那头野猪找来了。   二虎吓得战战兢兢:“老、老大,怎么办?”   江辞压低声音问:“云熙,你脑子好,你说。”   云熙想了想,他们方才跑了足有半刻,野猪一直没有追来,此刻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呢?   又听到低微的吸气声,像在闻着什么。   血味?   那找到他们,只是迟早的事了。   云熙一下握住了江辞的胳膊:“跑!”   四个孩子一下从岩石底下窜出,往密林更深处跑去,与之同时,野猪低吼一声,撒开蹄子就追上来。   然而,他们四人方才一番奔逃已耗光了力气,加之没吃夜饭,哪里能快得过猛兽,眼见着落在最后的二虎就要被野猪追上,大虎嘶喊一声:“二虎子——”   江辞一咬牙,回头两步就要拽二虎的胳膊。   逃命最忌讳左顾右盼,到最后一个都救不了,云熙一看那野猪一下就要撞上三人,也急了,拼了命叫,想吸引野猪的注意,照着方才引它撞树的法子再来一回,可惜野猪全然不理他,冲着血味而去。   正这时,暗夜中,忽闻一声刀鸣。   一星火色从天而降,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弧形。   “江辞,接住了!”一个沉朗的声音伴火而来。   江辞双眸一下瞪大:“是我师父!”   他喜不自胜,连带着四肢都涌上无穷力气,稳稳将落至眼前的火把接在手中,吓退朝他们奔来的野猪。   野猪原地徘徊两步,低吼两声,卯足力气再次撞来。   “闪开!”南亭喝道,提刀而上,挡在江辞身前,在野猪撞来的瞬间一个旋身避过,与之同时,右手的刀抛至左手,反身往下一劈,然后——“啧”了一声。   这山里长大的猪,皮真是又硬又厚,这么一劈,寻常的牛羊都该两半开花了,它竟只开了个口。   江辞、大虎、二虎眼都看直了,不约而同地跟着:“啧!”   火色只照在南亭一处,就像他身上带着光一般。   野猪受了伤,更是怒气腾腾,简直要不死不休。   南亭从前在西北斗过狼,在封岚山杀过熊,被关在东宫的时候,还斩过群蛇,知道这些畜生被激怒后的脾气,收刀的一瞬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纵身一个腾挪,避开野猪回头一撞,随即矮身而下,一手撑着地面,找准它侧腹的柔软处,另一手直接将长刀灌入它的身体中。   野猪嘶鸣一声,用足力气甩蹄子蹬他,然而南亭早已飘飘然退开数步,连它临终的血都没溅到一滴。   “太、太厉害了——”江辞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南亭都走到他面前了,才蹦出这么一句。   南亭看着他左胳膊渗出的血,眉心微蹙,从腰间掏出金创药,原打算叫大虎二虎帮江辞敷,谁知低眼一看,两人的裤子都湿了。   没出息。   他又四下一望,找到站在暗处,一直没出声的孩子,说道:“你过来。”   木云熙对眼前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他知道这就是江辞与大虎二虎日日里奉若神明的南镖头,却疑心自己是否还曾在哪里,见过他?   一个小小的,如星似月的身影自暗色里走出。   南亭也没细看,将金疮药递给他,然后打量着江辞的伤口,说:“把袖管子给他扯开,上了药再——”   话头一下哽在咽喉里,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地定住。   那张脸他记得,他看着他长大,像他皇兄,也像他皇嫂,像他找了多少年,寻遍天涯都无踪迹的家人。   心中有海潮吞天,双眸里日升月落。   朱南羡别过脸再去看。 第222章 二二二章   夜很静, 树冠亭亭如盖。   朱南羡举着火把在前面引路, 江辞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师父今日奇怪。   他平日虽寡言,但并不沉默,开心了就笑一下, 不悦了就斥两声, 哪像方才,一见云熙,整个人如失了魂一般, 好半晌才说一句:“走吧。”连声音都像卡在嗓子眼里几经摩挲才滚落出来。   又别脸去看云熙。   明眸里有夜色,夜色深处是朱南羡手里的火光,眼角泪痣荧荧漾漾,辨不清在想什么。   难不成这两人认识?江辞想。   不可能,云熙这样的小娃娃, 怎么会认识像师父这样的大人物, 可能是被方才师父惊人的武艺震慑住了吧。   得到山下,刚好撞见江家的几名护院,看见朱南羡已找到四个孩子,松了口气,说道:“晁先生的故旧安排人上山后,留下我们四个增援,正好二小姐过来说南护院您从镇口上了山, 可能知道少爷在哪儿, 那位姓苏的公子便让我们过来接应您了。”   朱南羡的心神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没仔细听几个护院说了什么,只“嗯”了一声。   一名护院又道:“南护院,您随咱们一起过去晁先生那里吧,孩子找到了,官差也来了,正好给个交代。”   朱南羡应了,刚抬了步子,想到他们说官差也来了,又一下顿住。   他如今的身份,在太多人面前抛头露面已是不妥,何况还有官差在?就算自己不怕,麟儿呢?他们叔侄二人都是苟且偷生之人,好不容易重逢,绝不能冒这个风险。   再忍忍,朱南羡对自己说。   麟儿与梳香就住在镇子上,江辞与他相熟,再忍几个时辰,等天亮人散了,立刻就去找他们。   “你们去吧,我回了。”朱南羡道。   此言一出,江辞却愣了:“师父,您不跟我们一起过去?”   云熙也忍不住迈前一步,不知怎么,他非常想和他说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南护院。”另一名护院道,“您真不过去吗?人可是您找着的,功劳可大着哩,说不定还能领赏钱!”   月色很淡,朱南羡没应声,垂着眸摇了摇头,转身便要走。   可他方走了两步,又顿住,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实在忍不住,于是回头,在云熙面前站定,半蹲下身,看入他的眼,然后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熙望着朱南羡,小小的手抓着袖口,掌心早就被汗液浸湿。   看他要走,莫名就觉得难过,心里一直盼着他能回头,他竟真地回头了。   “我叫,”他抿了抿干涩的唇,“我叫木头。”   朱南羡愣了一下。   江辞方才与木云熙共患难,直觉二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堪称生死之交,看朱南羡的神色,以为他觉得“木头”这个名字不好,忙解释:“师父,木头有字的,叫云熙,云边微光,兴盛和乐,是晁先生起的,因为他很聪明,是咱们学堂最聪明的一个。”   朱南羡的眸色很静:“我知道。”   麟儿怎么会不聪明呢?   他的阿爹是大皇兄,他的娘亲是沈婧,青樾从小便教他学问,不管听懂听不懂,一股脑儿只管说,每回青樾说完,他就望着他咯咯地笑。   他的爹娘与阿舅都这么好,他该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朱南羡看着云熙,见他亦目光盈盈地望着自己,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笑了一下道:“木头这个名字——其实很好”   笑意很淡,却像天上的月色落在眼底,化成水,一圈一圈荡开,实在太温柔。   云熙愣住了。   他记得三年多前,他在武昌府见到阿舅时,沈奚也是这么半蹲着身,轻抚了抚他的头,说:“麟儿,我是阿舅,你还记得吗?”   当时沈奚的语气,神情,与眼前这个人一模一样。   这样的温柔在他苦难的幼年时光中真是弥足珍贵。   云熙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知道眼前这个所谓的南镖头究竟是谁了。   沈奚曾告诉他:“麟儿,你在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阿舅一个亲人,你还有三姨,有姥姥与姥爷。你还有一个十三叔,他与阿舅一样找了你很多年,与阿舅一样看着你长大,争着抢着要抱你,他很疼你,很牵挂你,所以你要知道,你纵是活得难了些,但你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嫡皇孙的身份太特殊,想要平安地活下去,只有自小学会承担,所以无论是沈奚或是梳香从未想过要瞒着他。   永济元年的十二月,晋安帝宾天的消息传来,小小的朱麟坐在去往蜀中的马车上,望着帘外铺天盖地的冬雪,淌了三日三夜眼泪。   他还以为,那个与阿舅一样疼他的十三叔也不在了。   他不知道他为何会活过来,可是,若说这个世上,除了沈奚,会这样看他待他的人,还能有谁呢?   十三叔。   他是他的十三叔吗?   云熙愣然地看着朱南羡,一滴泪忽然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滚落,迅速划过小小的脸颊,坠在下颌,“啪”一声跌在地面,连他自己都措手不及。   朱南羡怔住。   笑容逐渐消失,垂在身旁的手越握越紧,青筋暴露。   真想此刻就把他揽进怀里,一辈子再也不分开。   可是,忍一忍,再忍一忍,朱南羡告诉自己。   铭心与刻骨都收敛进眸深处,他移开抚在云熙头上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十分轻松地站起身,十分轻松地说:“我回了,照顾好他。”   然后,转身就走。   谁也没看见,在朱南羡背身过去的一瞬间,那副轻松的神色一下便夜色洗得原形毕露,变成荒唐的难过,难过的喜悦。   云熙看着朱南羡的背影,像是魇住了,许久没回过神。   一名江家的护院道:“小娃娃吓着了吧!”又安慰,“不怕不怕,这不是从山里头平安出来了?”   还是江辞,问了一句:“云熙,你究竟怎么了?”   云熙没答,只说:“走吧,去晁先生那里。”   已近寅时,天未亮,晁清的宅院外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站了几十人,非但有镇上的猎户,江家的护院,连平川县的县令也带着衙差赶到了。   苏晋见官差到了,原本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姓姚的县令一来,一不帮着寻人,二不愿听事由,张口就要拿人,理由是翠微镇依着翠微山,再往外就是剑门山,来镇上只有一条官道,等闲不会有外人,几个孩子不见,八成就是镇里的人干的,左右镇民不算多,找出有疑的一个一个带回去审,他姚县令不怕这个麻烦。   苏晋十余年官涯,在松山县任典薄,后去京师衙门任知事,尔后一路从监察御史、佥都御史,升任至刑部侍郎、尚书,到最后官拜一品内阁辅臣,审案手腕不拘一格她理解,没见过这么混账的。   问:“怎么样的镇民算有疑的?”   姚县令掰着手指跟她一个一个数:“晁先生学堂学生的家里人,这算吧;今夜来帮忙的,有道是贼还捉贼,这也算吧;还有江家,江家的嫌疑最大,只有他们家有护院,最有能力一下掳走四个孩子。”   若不是当时有人赶来说南护院已将四个娃娃从山上救下来了,苏晋已要开口斥人了。   远远见着几个护院将娃娃们领回来,除了江辞受了伤,另三个只是脸色不好,兴许是被吓着了。苏晋的目光被其中一人吸引,一张脸长得精雕玉琢似的,应当就是云笙说的木云熙。   大虎二虎的阿爹揪着二虎的领口就要揍。   “慢着——”这时,姚县令突然打断道。自听说有人在山上找到了四个孩子,他便阴沉着一张脸在一旁不说话。   “江老爷,怎么说,给个交代不是?”   苏晋眉心微微一蹙。   江旧同拱手打着揖道:“姚大人,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大半夜的惊扰了您与二十几位官爷,草民改日上县衙府给您赔罪。”   “赔罪?”姚县令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大半夜兴师动众地将本官请来,就为看你镇上几个孩子淘气捣蛋,你以为赔个罪就完事了?你可知倘若在本官不在县衙坐镇的当口,平川县哪里出了事,哪里闹了贼寇,责任可通通要本官来担待,一旦死了人走了水出了乱子,是本官赔,还是你赔?你这可是滋扰官府办案的重罪!”   江旧同面色一白,忙不迭拜得更深:“这、这,可是姚大人,四个孩子失踪乃事实,草民并非有意滋扰官府。”又恳求,“不然就请姚大人拿个主意,看看这事该怎么办?”   姚县令想了想,片刻,慢条斯理道:“本官也不欲为难你等,这样,左右今夜滋事也就这几个娃娃,便请这四个娃娃,江老爷,那个虎什么,还有——”他双眼一眯,对着梳香露齿一笑,“阿香姑娘,一起随本官到衙门走一趟。来啊,拿人!”   “慢着!”苏晋再看不下去,喝道。   “你既为县官,就该为县民办事。民若遇难有求于你,帮他们解决,这是你的职责所在。诚然今夜让你白来一趟,是我等考虑欠妥。但四个孩子失踪是真,进了翠微山也是真,中途遇险更是真,若非江家护院武艺高强,及时救下他们,你如何确定这四个孩子不需要你相救?江老爷已跟你赔过罪,这就够了。你若还要妄自拿人,就是滥用职权,枉顾大随刑罚律例,论罪——当先革职,后鞭笞,再定刑!”   “你、你是什么人?”   姚县令听得苏晋的话,大怒,情急之下本欲骂回去,可一碰到她的目光,竟莫名一怵,再上下打量,眼前人如芝兰,风姿实在不凡。   跟在一旁的师爷小声地道:“大人,此人姓苏,听说是晁先生的故友。”又补充,“就是那个,晋安年间,给通政司的周大人写过信的晁先生,当时咱们锦州府的府尹大人还来拜会过。”   那时苏晋还在安南出使,晁清给周萍去信,其实是为了打听苏晋的近况。   那封信走的是通政司,被锦州府的府尹晓得了,得知晁清竟认识左通政大人,忙不迭赶来拜会。   姚县令愣了一下,想起了这事。   可是,那位给晁清撑腰的左通政大人,不是在永济开朝前突然死了么?   那这样看来,眼前这个气度颇不错,应该不过是一名肚子里有点墨水儿的,念了些书的秀才或是举子了?   姚县令冷笑着想:今日这些个人,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带走,眼前的这个姓苏的,管他秀才还是举人,识相的最好别惹他,惹急了他将他顶头上那位大人搬出来,报个名儿都能吓死一片人!   一念及此,他悬着的心放下来,愈发官派十足,吩咐:“拿人拿人。” 第223章 二二三章   衙差一拥而上, 顷刻就把江旧同与虎子爹搡去一旁,其中一人肩上还扛了一捆麻绳,作势竟要绑人。   晁清道:“他们无罪, 何以要捆绑起来?”   “无罪?”姚县令冷笑一声, “滋扰官府,无事生非,算不算罪名?”   他懒得与这些平头百姓计较,勉强退一步:“好吧, 阿香姑娘与这四个娃娃便不必绑了。”   天已大亮,苏晋看着这些无辜的镇民被捆起来, 简直忍无可忍。   她知道这姓姚的费尽心思要将人带走,一定是没安好心, 若不及时阻止,拖到后头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川蜀之地是没人管了吗?”苏晋的声音淡淡的, 却透着一股寒意, “七品县令也作威作福?”   她往前一步, 看入姚县令的眼:“还是姚县令已不把自己当县令了?王法自己定, 人想抓就抓, 占山为王这是要做土皇帝?”   姚有材被她寒意凛凛的目光看得心里头一瑟,一再安慰自己眼前这个姓苏的不过一名书生, 挺直了腰板:“怎么,看苏公子的意思, 还要去锦州府状告本官?”   比起拇指倒指了指自己, 十分神气:“不怕告诉你, 锦州府府尹大人正是本官的四舅,在平川县,就是本官说了算!”   “那御史呢?”苏晋十分平静地道,“大随十三道,都察院近百名御史在外巡按,川蜀之地,常驻监察御史三人,巡按一人至两人,你说锦州府府尹是你亲戚,莫非也与蜀中御史沾亲带故不成?”   姚有材万万没想到苏晋竟会把御史搬出来。   难道这书生还敢上京告他御状?   姚县令又冷笑出声:“苏公子这是想告到京里去?莫说江家老爷与这些镇民本就有罪在身,你就是上京,就是敲登闻鼓,就是找到都察院的御史,本官也未必怵了你。实不相瞒,京师本官比你熟,本官上头那位,只要跺一跺脚,莫说京师了,整个天下都要震一震,你可知是谁?”   “谁?!”苏晋厉声。   六部堂官还是内阁辅臣?掌五寺还是掌都司?   跺一跺脚连天下都要跟着震的人她全都认识,她倒想知道究竟是谁。   姚县令“哼”了一声:“说出来怕吓死你!”说着,招呼衙差们:“动作快点,休在这儿磨蹭。”   覃照林原不想惹事,在边儿上看了一夜,实在忍不住了——小小县令,也敢当着他家苏大人的面放肆?   不过十多名衙差,他老覃还能打不过了?   当即啐了一口,上前像拎鸡崽一般拎起一名衙差的领口,正要往一旁扔,哪知江旧同忽然唤了一声:“苏公子,覃壮士,算了吧!”   他的脸色灰败,神色十分焦急,像是很怕得罪姚县令似的。   “你们放心,老夫保证,等姚县令问完话,老夫……一定请姚县令将四个娃娃,虎子爹,还有阿香姑娘平安送回来。”   昨夜说报官时,苏晋已觉察出江旧同的异样,眼下看他的神情,竟像有什么把柄握在姚县令手中?   苏晋直觉此事不简单。   “照林。”她唤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没了苏晋阻止,其余的镇民虽焦急,哪敢妨碍县官办事,不过片刻,江旧同一行人连并着四个孩子就被带走了。   官差绕过桑田,渐望不见,四周几个镇民还有江家的护院与老管家一下围上来,说:“晁先生,您读书多,您这回可要想主意救救江老爷啊!”   其实他们方才都看出来了,晁先生身旁的这位苏公子,或许才是更有主意的那个。   可是,这毕竟是翠微镇的事,不好牵连外人。   苏晋也问:“云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县令带走江旧同,绝不是因为四个娃娃失踪,这只是他的借口,江旧同,或者翠微镇本身,大约早与这个姚县令有过节。   “还是老朽来说吧。”这时,一个须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叟慢慢排众而出。   他是翠微镇上年纪最大的,人唤一声吴叟。   “这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了。二十年前,有一位十分了不得的人物带着小孙女在翠微山的东竹林外隐居。”   苏晋一听这话,浑身一凛。   “后来也不知怎么,这人像是犯了事,被朝廷追杀。他死了后,翠微山就被朝廷封禁了。”   “咱们这翠微镇上,本是靠山吃山的山民,一朝被赶下了山,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过了好几年挖草根,吃树皮的日子吧,反正官府也不管。”   “直到后来,江老爷带着一家老小从江南回来了。江家一家都是大善人,在江南做了几年蚕丝生意,挣了些钱财,原只说回家乡看一看,谁知家乡竟成了这副样子,就没走,说要带着镇民一起过好日子。”   “江老爷说耕田不如种桑养蚕,去买了桑种和蚕宝宝,分给各家户,又一起开垦荒田。因为蜀中种桑养蚕的少,江老爷又去买了织布机,等春蚕吐丝了,便织成丝布,连着多余的桑叶,拿去平川县或锦州府卖,赚来的银钱就各家户分,江家人占三成,我们余下的分七成,但饶是七成,也足以让镇上的镇民过上好日子了。”   “这么平平顺顺的日子过了好些年,一直到永济二年,朝廷施行了一个什么新政,屯……屯什么来着?我们才遭了殃。”   “屯田制。”苏晋道。   这其实不算彻彻底底的新政,魏晋时有,景元年间也有。   所谓屯田,简单来说,就是鼓励百姓与兵将开垦未耕种的荒田,分为军屯,民屯,时而还有商屯。   军屯,即戍边将士在无战事,单纯防守时,分一部分人来进行农作,缓解户部压力。   而民屯,则需要朝廷组织流民,囚犯,或者平民去开垦荒田;亦或将人从人多地少的地方,转移去地广人稀的地方进行耕作。   这种分地组织,或大规模迁移,需要朝廷花费许多心力,其中涉及问题不计其数,譬如新民的安置,迁移会否造成原生产力下降,官民矛盾等等。   因此若无魄力,无恒心,反会造成重重弊端。   景元年间的屯田,因六部之间协作问题,地方监察不力,地方官府压榨,以及岭南等地连年的天灾,利弊两抵,算无功也无过。   但永济年间的屯田不一样。   这个新的屯田制度,其实是柳朝明与沈奚合力亲手制定,朱昱深大力推行的,非但将新民的安置细化,还最大程度避免了对原富庶之地,商民利益的伤害。颁布的三年来,可谓效果显著,不仅保证了边疆驻地军饷的供给,还为朝廷增收近一倍税粮,短短三年,就解决了国库空虚的问题。   苏晋与柳昀青樾共事多年,太清楚他们对待公务的态度,果决、有魄力、持之以恒,不做好不罢休,新的屯田制既是他二人拟定的,不大可能出大篓子的。   想到这里,满腹疑窦丛生。   “朝廷颁了新政后,好像是去年,姚县令突然拿着朝廷的公文来咱们这儿,非说这里的桑田是朝廷的,要咱们日后……把赚来的银钱,分给官府八成。”   苏晋一愣,看向晁清:“有这回事?”   可不等晁清答,她一下又明白过来了。   屯田制下,朝廷分给军民开垦的荒地是属于官府的,收获的粮食与官府五五分成,这其实无可厚非。   但翠微镇的情况特殊,他们耕种的桑田,原本一片无主的荒林,伐了木来种桑养蚕,但说到底,这片无主的田,究竟算谁的?算翠微镇镇民的,还是官府的?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一个人捡到了一只小鸡,辛辛苦苦把它养大,它长大后十分争气,一天下十个蛋,让他发了大财。这时候,朝廷忽然颁布了一道政策,命官府给贫户新民每人分一只鸡,鸡一天下两个蛋,民一个,朝廷一个,既造福民生,又为朝廷增收。   于是当地的官府就拿着这道政策找这个人来了,说你这只鸡既然是捡来的,就是属于朝廷的,应该依照政策,应该把鸡蛋分给朝廷一半,另外,因为你这只鸡是异品,下得蛋太多,所以我们官府要拿八个,你只能留两个。   说白了,这就是钻新政的空子。   苏晋问:“你们自种桑田来,可有短过朝廷的税?”   “没有,从来没有。”吴叟道。   “交了多少年?超过十五年了吗?”   吴叟掰着手指头数,半晌,一拍脑袋:“记不大清了,这事都是江老爷操心的,要问过他。”又道,“其实之前姚县令已来找过几回了,每回都气势汹汹,朝廷的事咱们都不太懂,也不知是不是当真违反了新政,苏公子,您不知道,年关刚过那会儿,姚县令就来过一趟,说过阵子,他与府尹大人要跟着钦差大人一齐进京拜见什么国公爷与首辅大人,让咱们紧着在三月前,将新政这三年短官府的银钱的还了,可咱们就算凑,哪凑得出三年的银子呢?”   三月前?可今日已是二月初十了。   难怪这姓姚的县令无论如何都要将江旧同带走,原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晁清看着苏晋,有些担忧:“苏榭,你想管此事?”   他没告诉她,其实去年中这事一闹出来,他就给京里写过信,谁知石沉大海。   苏晋知道自己不宜管太多,可这翠微镇上的镇民,到底是受阿翁与她的牵连才下了翠微山,几年苦日子熬过来,好不容易出了头,竟然遇到这样狼心狗肺的官府。   她是做过御史,做过刑部尚书的人,眼中容不下这样的砂子。   一旁的吴叟也劝:“苏公子,咱们是信得过您,才与您说一说,并没有请您帮忙的意思。再说您一个书生,能帮得上什么呢?若惹急了姚县令,牵连了您才是罪过。您是不知,姚县令顶头上那位,当真是京里的大官,听说就连咱们锦州府的府尹进京了,也只有万幸才能见上一面,惹不起的。”   覃照林问:“公子,咋说?”   苏晋看他一脸“是在这儿揍人还是上京里揍人去”的模样,沉吟一番,坐下来:“让我想个辙。”   朱南羡在梳香与云熙的宅院外等了一整日都没瞧见人,一直到日头偏西,才见江玥儿带着几个江家的下人找来。   “南公子,您怎么在这儿?”江玥儿问,又道,“南公子,出事了。”   朱南羡没答她头一句话,只问:“什么事?”   江玥儿将今早的事端一五一十道来,然后说:“晁先生与那位苏公子说会帮忙想法子,可这姚县令已不是头一回找阿爹麻烦了,玥儿实在有些担心。”   她抬起头,目色盈盈地看着朱南羡:“南公子,您能带玥儿去县衙见阿爹一面吗?” 第224章 二二四章   朱南羡听说麟儿与梳香被官府带走,心中不是不急的, 但再一想, 他们不过是因孩童失踪的缘故被带去问几句话,自己这便找去, 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也罢,再等一日。   于是回了江玥儿一句:“你找旁人陪你吧。”径自回江宅了。   身上沾了野猪与山泥的腥味, 打水洗净, 夜里枕着小木牌睡去。木牌上镂空刻了个雨字,是仿着苏晋那方玉佩雕的, 他手艺差劲,三年来刻废了许多个,只有这个勉强能看。   隔日醒来,又把行囊整理了一次。   苏晋在宁州服刑三年, 已准允探视了。朱南羡原打算这两日就动身前往宁州的, 意外与麟儿重逢, 不得不从长计议。   他其实一点都不缺银子,当年柳昀送他离宫,帮他把这些年十三王府与南昌府的私财提了出来, 来江家做护院, 一来是为了掩藏身份,二来想到日后要换一种活法, 总不能没有谋生的本事。   这一思量便从天明思量到天暮, 日头西沉, 斜阳在檐下淬上金, 朱南羡提了刀,欲再去梳香与麟儿的宅子外看看,还没走出正院,就见江玥儿与田叔亟亟迎上来道:“南公子,出事了。”   这回是真的出了事。   今日下午,姚县令忽然命人备了马车,带上江旧同一行人等,齐齐前往锦州去了,听说江旧同与虎子爹还受了伤。   “县衙里有个典薄与江家相熟,也是拖他才打听到,原来姚县令看阿香姑娘貌美,想把她带去锦州献给府尹大人,老爷与虎子爹拼命阻止,这才受了伤。姚县令怕早早把他们放回来,惹一身麻烦,所以对外说要把老爷他们送去锦州府审,其实是去献美人的。”   朱南羡听了这话,心中一沉。   都不提姚县令这是强抢民女,麟儿与梳香的身份,实不宜与官场中人接触太多。何况这几年推行新政,朝廷派钦差到各州府视察,听说近日已有高品级的大员进蜀中,他们当中一旦有人认出麟儿,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朱南羡握紧手中刀,问:“有马吗?”   “有、有。”田叔道,“就在院子外。”   朱南羡“嗯”了一声,回屋取了行囊,牵了马便要走。   田叔诧异道:“南护院您这是要去锦州?”又道,“不然您再等等,晁先生与苏公子也知道此事了,正帮忙想法子救人呢。”   朱南羡策马而立:“来不及了。”一扬缰绳,纵马奔出去,扔下一句,“我沿途会留记号。”   江玥儿与田叔听朱南羡这一句没头没尾的“来不及”,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赶去请苏晋与晁清帮忙。   苏晋听闻南护院已先一步追着姚县令去锦州了,倒是松了口气:“锦州府太大,姚县令此去既是为‘献美人’,那么一不会去衙门,二不会去府邸,去哪里我们都不知,若无人跟着,反倒难以寻找。”   吴叟担忧道:“可老朽看南护院的样子,倒更像去劫人的,苏公子,他这样不会打草惊蛇吗?”   苏晋沉吟一番。   的确会打草惊蛇,但阿香是弱女子,若不及时救下,耽搁个一时半刻,等生米煮成熟饭,便是想救,也来不及了。   听这些镇民所言,这名叫南亭的护院武艺十分高强,只要他能挑个好时机先将阿香救出来,接下来,她总能想到办法。   “吴叟,您已打听到近日进蜀中的两名钦差大人都是谁了么?”   “这……”吴叟迟疑道,“还在打听。”   朝廷钦差都是大人物,他们的名讳,哪里是他等平头百姓能随意问的。   田叔犹豫着道:“苏公子,您真要把这事捅到京里去?”   万若惹急了姚县令或府尹大人,那该如何是好?   苏晋心中自有一番计较,却不便与他们细说,只道:“田叔放心。”   她再一看天色,方才还霞光漫天,眼下已夜沉沉了,从翠微镇去锦州府,还要赶许久的路,当即请江家备好马车,与覃照林晁清,还有江家几个护院一起,寻着朱南羡沿途留下的记号,往锦州去了。   朱南羡纵马赶了一整日的路才追上姚县令,得到锦州城,已是第二日黄昏了。   时逢二月十二,恰是花朝节,整座城热闹极了,树梢桥头张灯结彩,阜南水两岸千花竞开,水上荡着舟,舟上人看两岸花,岸上人看河灯。   姚县令一行人穿过闹市,绕至一条僻静巷子,在一所宅院外停下。   两名小厮迎上来道:“姚大人,您这么快就到了?”又道,“府尹大人还没来。”   姚有材点点头,一抬手,衙差们会意,将江旧同,虎子爹,梳香,与四个娃娃从另一辆马车上拽了下来。   朱南羡倚着墙根仔细看去,撇开几名小厮与下人,姚有材一共带了二十来名衙差,江旧同与虎子爹受了伤,被押去角落里跪着,四个孩子就立在他们一旁,梳香被两名衙差带去等在院门口。   朱南羡又打量了一下这所宅子,应该是锦州府府尹的别院。   看这些人恭敬等候的模样,想必这位府尹大人一会儿就该到了。   他细想了想,这二十名衙差不过三脚猫的功夫,自己足以应付,如果要抢人,最好此刻动手,否则等到府尹来了,就大事不妙了。   余晖洒在矮墙,将巷口照得半明半晦,朱南羡一身墨色劲衣掩在暗色里,悄然蒙上面。   另一头,小小的云熙立在孩子中,目光不经意移向那片矮墙,沉默片刻,忽然像是十分害怕似的,大喊一声:“香姨——”   一众人原本没在意这几个娃娃,听他一叫,尽皆转眼去看他。   就是这个时机!   一道墨色身影快如疾电,蓦地从墙角掠出,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被云熙吸引,奔至梳香身旁,右手刀出鞘,左手扼住一名衙差的咽喉,用力将他往身后一搡,撞散一干正要冲上来的衙差。   随即拽了梳香的手腕,暗道一声:“走!”   梳香一愣,只觉这声音分外熟悉。   还没等她辨出此人是谁,朱南羡已带着她一个旋身来至云熙身旁,说了句:“跟好了!”一手抱起云熙,就要往外突出去。   他的马就等在巷外,这群衙差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兼之他来势汹汹,简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眼见着就要成功,谁知这时,江辞忽然兴奋地喊了句:“师父!是我师父!”   朱南羡脑仁儿一疼。   这蠢到家的倒霉孩子。   姚县令原被这么一个不知打哪儿下凡来的天兵天将惊得六神无主,经江辞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原来竟是翠微镇的人。   既是翠微镇的人,那就好办了。   朝着江旧同的方向一抬下颌,衙差们顷刻竟将刀架在了江旧同与江辞等人的脖子上。   所幸朱南羡早在他反应过来的一瞬也做出自己的应对。   他向云熙伸出手:“抓紧。”   云熙一点头,非但左手握紧了朱南羡,右手还握牢了梳香。   朱南羡迅速折身回去,在衙差冲去江辞等人身边的一刻,掠去姚县令身边,往后一带将云熙与梳香藏去身后,也将刀架在了姚有材脖子上。   各挟人质,形成对峙之势。   姚有材虽是个惜命的,但此刻却不吭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名劲衣人是来救人的,非但想救阿香与这小娃娃,也不愿伤了江旧同一行人,自己脖子上这一刀他砍不下去,因他不愿让江旧同虎子爹与另三个娃娃赔了性命。   反正他的四舅,锦州府府尹大人就要到了,只要拖下去,形势只会对他越来越有利。   朱南羡自是知道不能拖,但他心中想的与姚有材有些不一样。   他早已打算一刀宰了这个姓姚的,只是在算在宰了他之后,要怎么保下江旧同与另三个孩子。   朱南羡没看见,在他救下麟儿的当口,有两辆马车一路寻着他的踪迹,赶至他方才藏身的矮墙边。   暮色拂眼,那头刀光剑影缭乱,苏晋瞧不太清,问:“照林,怎么样?”   覃照林看了一会儿,道:“应该能成,就是——”   就是觉得那个蒙着脸,拿刀架在姚县令脖子上的身法有点儿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他顿了顿,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   苏晋点头,低声吩咐江家几名护院:“你们赶头一辆马车,救下江老爷,虎子爹与三个娃娃就走,照林为你们掩护。”又对田叔道,“等照林走了,我们去接南护院、云熙与阿香姑娘,赶车的时候不要停,接人的时候慢下一些便可,以免被追上。”   暮色来得快,一下洇开一大片,别院外挂着几盏灯笼,不足以照亮。   朱南羡心道事不宜迟,刚要下刀,不妨一辆马车忽然自矮墙后疾驰而来,车上跳下几个与他一样蒙着脸的,其中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径自朝守着江旧同的衙差冲去,抬手一拎就抡倒一个,与此同时,另几人也跟上来,在壮汉的掩护下,先将几个孩子抢上马车。   朱南羡看着这汉子,觉得眼熟,正待仔细去瞧,忽听街巷一个岔口,有人叫喊道:“什么人——”   竟是府尹大人到了。   遥遥一片火色行来,苏晋一看,竟有几十名官兵。   那头覃照林已与江家几个护院把江旧同等人抢上马车了,挥鞭之声一起,苏晋再不迟疑,当下道:“田叔!”   田叔应道:“好!”驾着马车从暮色里冲出来,唤了声:“南护院!”   朱南羡会意,也顾不上姚有材,一挥刀杀退一干衙差,顷刻带着云熙与梳香冲过去。   身后燃起烈烈火光与动天的喊杀声,更远处有千桃万梨琳琅,有花朝春夜,水岸两头对歌儿的悠长小调,但他只顾得上身边这个好不容易才寻来的家人。   马车没停,只是放慢速度。   他一边让梳香上马车,一边抱起麟儿往车上公子手里递。   时间紧迫,交错的一瞬,两人都在说话。   朱南羡道:“你们先走,我断后,一定要保护好——”   苏晋道:“我们会把车赶到阜南水案,那里热闹,他们不敢——”   可话没说话,两人都戛然止住。   明月一下探出云头,洒下清淡的晖,恰恰跌落在他的眼,也跌落在她的眼,可马车却没停,越走越快,往前疾奔。 第225章 二二五章   前方是暮色, 是长街, 是千花灼眼,水上浮灯的花朝夜。   后面是追兵, 是喊杀, 是刀光剑影和他。   马车疾行,苏晋茫然地坐着,脑中空空只余永济元年十二月的沉朽宫楼,骨里埋雪,心头坠火, 她想回头望, 又觉不够,只手攀住车辕,没头没尾交代一句:“走, 千万别停。”纵身就往下跳。   朱南羡一时间也忘了该与追兵们周旋,见马车远去,拼了命地追,追到一半,却见一个身影自车上跳下,摔在道旁打了两个滚,顾不上疼,兀自爬起来, 朝他奔来。   真的是他。   离朱南羡还有十步, 苏晋顿住脚。   饶是他蒙着面, 那身姿她不会忘, 那双眼她也不会忘,眸中有湖光山色,她的日月星光。   此时重逢,方知已一别经年。   可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相隔不是生死天堑,漫漫岁月亦能在刻骨相思中化作细水流长。   苏晋张了张口,想唤他,还没发出声音,眼眶一热,一滴泪就落下来。   她又想笑,原来这便叫作欲语泪先流。   “把这二人通通抓起来!”那头,胡县令与府尹都不依不饶。   朱南羡这才想起还有追兵,先苏晋一步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护去身后,手中刀提挽纵劈,杀退几个衙差,又回头看她,目色灼灼:“你先走,我帮你挡着。”   可苏晋听得这一句“先走”,整个人微微一颤,另一只手也扶上他的手臂,握牢,然后抿紧唇,摇了摇头。   朱南羡一愣,她这副样子,就像要任着性,赖定他似的。   却从她清透的目光中读了个透彻明白。   她到现在都觉得不真实,他“死而复生”,她害怕再一走,他就消失了,她要上哪里去找?   朱南羡一下笑了,点了点头,温声应了句:“好,那你跟着我。”   衙差们已围了上来,巷口的路被堵了,再要从那里逃是不成了。   敌众我寡,唯有一击制胜。   朱南羡四下望去,他是统过三军,坐镇过天下的人,不过几十个没章法的小喽啰,还难不倒他。   拦腰将苏晋贴身一抱,刀尖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衙差直指而去,得到眼前了,手腕一个翻转,刀锋朝上,刀背向下,狠狠在衙差肩上一打。   衙差吃疼,弓下身去,朱南羡足尖在地上一点,借势踩上衙差的背,他的平衡力极好,如法炮制或借肩头,或蹬背腰,一路凌空踩着往来路而去。   众衙差被他这一通阵仗闹得不明所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个蒙着脸的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在打他们府尹大人的主意。   “保护张大人!”   暮夜中,也不知谁喊了一声,然而太晚了,朱南羡的身形已然掠到了张正采身边,长刀架在他脖子边,朝马车抬了抬下颌,吩咐:“卸匹马给我。”   刀锋冰凉,尖头一点已刺入肌理,温热的血滑下来。   张正采连发怒都顾不上了,双腿哆嗦着吩咐:“还、还不快给大侠备马!”   马匹很快备好,朱南羡抱着苏晋跃上马,同时收了刀,腾出一只手揪住张正采的衣领,要把他往马下拖。   十余名离得近衙差一看,这还得了?当即挥刀上来拦。   朱南羡在马上俯身,将手里揪着的人往他们身上一扔,打退一干人。   又握住另一人的手腕往下一折,夺了他手里的刀,刀抛至左手,横刃一挥,另一干人也被打退。   花朝夜,人们都去了城中阜南水岸。   马已疾驰起来,这一处街巷寂静,只有几株探出墙头的红樱枝开得热闹。   朱南羡将夺来的刀递给苏晋,回头看了看,竟有五六匹快马追来。   张正采与姚有材想必是横行乡里惯了,受了这等窝囊气,双目都气出了血丝,恨不能将他追回来大卸八块。   就凭这群废物?   朱南羡对苏晋道:“刀给我。”   手里的缰绳一头系在刀上,另一头打个结,抛向探出墙头的花枝,任马往前奔驰,感觉到花枝崩到极限了,将手里的刀一松。   长刀借着花枝回扯的力道,飞快回弹。   追来几人没弄清状况,看着一柄刀凌空向他们斩来,还以为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得勒马躲避。   樱枝巨晃摇落一阵湘妃色的花雨,柔软的瓣借着风散落在苏晋的身侧眼前。   朱南羡见官差已被他远远甩下,却并不减缓速度,纵马穿过这场花雨,出了窄巷,来到水岸前,高喊一声:“船家!”   随即抱着苏晋下了马,在岸旁一跃,跳上一只窄身蓬船,扔了锭银子给艄公:“往热闹的地方划。”   这里是阜南水上游,再走一两里,就到城中赶花朝,放河灯的地方了。   而今锦州府内是有钦差的,今夜的事,无论是张府尹强抢民女,还是姚县令借着新政要分桑田的利,都是他们不占理,是以一旦到了城中繁华处,他们就不敢闹出动静了,想捉住他们,只能从长计议。   朱南羡站在船头,先将今晚种种因果想得分明,确定暂无危险了,才掀帘进船篷。   船篷内的矮几旁点着一盏烛灯。   苏晋就在这烛灯旁坐着,她仍有些怔怔的,听他掀帘进来,立刻抬眼来看他。   她与朱南羡不一样,三年了,朱南羡好歹知道她活着,只是误以为她在宁州,可她却以为他已不在了,只身伶仃亦如走过一条黄泉路。   就连此刻重见光明心也无法落到实处。   真怕是一场梦。   朱南羡轻声唤:“阿雨。”   苏晋的眼泪一下又落下来,慢慢淌满一张脸,可一直到朱南羡将她揽入怀里,熟悉的,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安定得让她知道这场梦惊不散,才敢啜泣出声。   她其实很少流眼泪,但眼下却怎么都忍不住。   就好像九岁那年躲在牛车里离开故居,独自在路边的树下哭了一日夜,一抬头,却看见阿翁好端端的站在眼前,说:“阿雨,阿翁还在,日后我们爷孙仍在一起。”   阿翁自始至终都没有来。   还好,这世上到底还有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她。   无论生,无论死。   船已划到闹市,两岸喧嚣声渐起,觉察出怀里的人已平息些了,朱南羡这才轻声开口道:“其实我……”   话还没说出来,苏晋轻轻摇了摇头。   她抬眼来看他:“这两日不说这个,好吗?”她一顿,又补充,“只这两日。”   其实他为何能活下来,苏晋大约能猜到,毕竟随宫里只有两个人有这个本事保住他。   可她还不想听,刚重逢,一旦与过往牵扯太多,恐一切又成镜花水月。   苏时雨坚韧清明了一辈子,这一刻真是难得的任性与软弱。   朱南羡看着她,熟悉的眼,熟悉的眸,盈盈闪动的睫如蝶振翅,清透的目光里映着他与火光。   心中涌上千般万般滋味,像是有谁将他沉淀了数年的思念从心底,从骨血一丝一缕地抽出来,再一笔一笔重新铭刻。   太多太深太沉,一辈子刻不完。   船外喧嚣更甚,已到最热闹的地方了。   艄公在外头问:“二位公子,要泊岸吗?”   朱南羡仍看着苏晋,那目光像要在他心里焚起一簇火。也不知怎么,他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没头没尾地问:“他们今夜能平安吗?”   苏晋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云熙一行人等。   不等她答,朱南羡又问:“只今夜,今夜,你是怎么安排的?”   目色灼灼,握着她的手掌越来越烫。   苏晋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垂眸轻声答:“人抢下来送去留杨街云来客栈,钦差就住隔街,云笙照林都在,张正采姚有材绝不敢惊动钦差,明日上值前,阿香姑娘与江老爷一行人不会有危险。”   朱南羡听她这么说,点头道:“好。”然后高声道:“船家,泊岸!”   两岸繁花迷眼,河里荡着灯,浮华未散,像星辰跌入水中还熄不灭浑身火,有姑娘唱对歌的小调儿,就有郎君来接,引来一阵阵起哄声。   这样的繁华都是这俗世间的繁华,是真切的,是凡尘的,是有心人的,偏偏不是他与她的。   朱南羡牵着苏晋的手,逆着人群往街尾走,入得一家不俗不雅的客栈,放一锭银子在柜台上:“要一间上房,一壶最好的酒。”   掌柜的出去看花灯了,客栈里只余一个小二,拾了酒,招呼着他二人上了二楼天字号,忙不迭也去外头瞧热闹。   房内没点烛,朱南羡将屋门掩上,于黑暗中哑声唤一句:“阿雨。”   听她轻轻“嗯”了一声应自己,拦腰一个横抱,将她放在榻上,俯身而下。 第226章 二二六章   暗夜中, 苏晋听到喧嚣声,却不知这喧嚣究竟是来自她身体深处, 还是客栈外热闹的花朝夜。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借着一点月色也能视物。   可苏晋抬眼, 只觉月光照进房内便熄, 满屋晦暗只能看见朱南羡的眼, 他眸里驰骋的烈火,他额角晶莹的汗。   其实不是不疼的。   但她惯能忍, 那一瞬也狠咬住牙关, 虽没叫喊出声,仍觉呼吸堵窒,脑中一刹空白。   直到他喊:“阿雨。”轻柔的吻落在她脸上, 才将她的神志唤回。   他问:“阿雨,你是不是很疼?你在……发抖。”   声音沙哑得可怕,显见得是极其压抑着自己。   她不想让他这么压抑着。   于是摸索着伸手扶上他的肩,轻声应了句:“我没事。”   朱南羡这才慢慢动起来。   饶是已极轻极缓, 对此刻的她来说, 每一下都无异于地动山摇。   到一半,朱南羡忽然觉得心酸。   她半生漂泊伶仃, 后来跟了自己, 原想把天下最好的都许给她,谁知事到如今, 竟草草找了间客栈成亲, 分明该是洞房花烛夜, 却无花无烛,连买来充当合卺酒的陈酿都忘了饮。   只好极尽温存,极尽缠绵,偏生又如烈火烹油,越烧越燥。   苏晋觉得奇怪,方才极疼时,她尚能忍着,眼下疼痛褪去,整个人慢慢被一种浮浮荡荡的感觉包裹,却再忍不住,从唇边溢出一声轻吟。   朱南羡听得这声轻吟,那团被他埋在胸膛腹口的火再压不住,一下燃遍他四肢百骸。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又回到先时逃命的路上。   身后有追兵,有喊杀声,朱南羡换着她坐在马上,飞快往前奔。   马身颠簸,周围都被他的气息包围,摇荡途中越行越快,却怎么都穿不过湘妃色的樱雨。   樱瓣飘飘荡荡,轻柔地触碰在她的睫,她的唇;骏马却疾,却烈,却狂放,载着她,一路刚柔并济也不知要去往何方。   终于摆脱了追兵,到了水边,朱南羡高喊一声“船家”,拦住她的腰却不是要往船上跃。   一阵飓风将樱瓣卷起,将他与她卷入半空,卷入云端,卷入星星点点浮着灯的河水中。   苏晋整个人都是迷离的,一时辨不清天上人间,再忍不住,唤了一声:“陛下……”   他既是先帝,自然依旧是陛下。   但他不愿做陛下。   朱南羡撑在苏晋上方汗如雨下,早已情难自禁,还要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说:“阿雨,唤我的名。”   苏晋整个人要化成水,听之任之,轻唤:“南羡……”   声线柔如春日雨,简直要将他这浑身烈火包裹,再炸开。   朱南羡坐镇过天下,统帅过三军,在沙场浴过血,也曾身陷夺储的明谋暗斗,攀上过这天下的九霄之巅,也一朝跌入过尘埃。   他自问无所惧,不畏死,然今时今日,只听她这一声唤,刚刚炸灭的火又蓬勃燃起,自暴自弃地只恨不能将此生都葬在这。   窗外的喧嚣不知何时淡了,明月越来越亮,月辉洒入户内,照亮一地凌乱的衣衫。   喘息声无休止,到后来,连月色都轻了,又一回渐停渐止,整个被衾都被汗液浸湿。   朱南羡俯下身去揽苏晋,怀里的人早已柔弱无骨,发丝沾了汗,贴在颊边,双眸闭着,轻轻在颤。   是他索求无度了。   “阿雨?”他唤她。   苏晋微微张开眼来看他,低低应了一声。   他拂开她的发,把她轻轻放在榻上,斟了杯茶水喂给她,然后披上衣衫,去门口唤:“掌柜的!”抛出一锭银子,“打沐浴的水来,再去找两身干净衣裳。”   掌柜的手里一沉,低眼看,这锭银子足有十两重,忙道一声:“客官稍等!”   小二机灵,找来的两身衣衫皆是比着他二人的身形。   不多时,沐浴的木桶便被抬了进来,小二混着热水与凉水调好水温,在一旁放了皂角粉与布巾才退了出去。   朱南羡掀开帐幔,见苏晋正披着一袭薄衫坐着,柔声道:“阿雨,我帮你擦洗?”   苏晋的颊上又浮上微霞,垂着眸,轻轻“嗯”了一声。   他褪去她披在肩上的衣衫,横抱起,放入水中,先拿皂角粉帮她将发洗净,待要为她洗身子,隔着木桶,觉得不便,犹疑了一下,将衣衫褪了,也跨进桶里。   多了一个人,水一下漫上半尺,沁着氤氲的雾气,苏晋抬眼来看他,不等他伸手来揽,已然倾身而上,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拿皂角粉清洗完他的青丝,然后重新取皂角粉打成沫,从脖颈,到耳后,到双肩与胸膛,一点一点擦拭。   擦到一半,觉出他的异样,伸手探入水中,又硬又烫。   她诧异地看他一眼,不由敛眸浅浅一笑,轻问:“怎么办?”   这一声“怎么办”带着一丝柔一丝俏一丝独属于苏时雨的伶俐聪慧,落在这水里,简直要将他的心掏空。   可是一夜没睡,折腾了三四回,此刻才洗净,就算为她的身子着想,他也该适可而止。   于是轻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上,注视着她:“我能忍。”   她回望入他的眼,目色清冽:“是吗?”   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攀住他的肩,欺身逼近,柔软贴上他的唇,舌尖在他的齿关轻轻一掠。   脑中轰然一声炸开。   什么“忍”,什么“适可而止”,都被抛去九霄云外。   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一下子溃不成军,朱南羡猛地伸手勾住苏晋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腰,恨不能将她揉进骨子里,俯脸再次吻下去。   ……   天边浮起一缕淡淡的朝晖。   屋子里到处都是水,木桶下,桌旁,柜阁边。   朱南羡背靠着榻沿,苏晋就倚在他怀里,刚穿上的衣衫又半褪。   他刚要提着她的腰让她跨坐上来,客栈大门外忽然传来急切的拍门声,有几人连着声儿吼道:“掌柜的,快开门!”   朱南羡动作一顿,苏晋亦觉出不对。   不多时,大门卸了闩,“吱呀”一声开了,掌柜的像是意外,喊了一声:“哟,几位官爷,怎么大清早的——”   “少废话,我问你,昨夜可有两个毛贼上你家客栈?”   毛贼?   掌柜的与小二细想了想,都摇头:“没有。”   一名衙差将手往桌上一拍:“阜南水上的艄公说那两人分明往你们客栈来了!”又威胁道,“这二人可是重犯,还险些劫了府尹大人,大人亲自交代一定要拿住,若不老实交代,唯你们是问!”   掌柜与小二听了这话,吓得六神无主。   仔细回想,昨夜是花朝夜,来住店的只有零星几个,都是孤身,要说两人一同前来的,只有两个样貌分外出众,出手极为阔绰的公子了。   想到此,小二忽然道:“掌柜的,会不会是天字号房的那二位——”   然而,等客栈掌柜把几名衙差引到天字号房,除了一屋子水渍,房内早已空空如也,唯有窗还开着。   衙差冲去窗前一看,街上亦无踪迹。   “还不快追!大人说了,掘地三尺,一定要捉住这两人!”   张正采的原话是,在这锦州之地,他府尹张大人说一不二,凭这两人通天本事,难不成他张正采还能得罪不起?一定要抓回来好生定罪。   苏晋与朱南羡一夜未睡,另一边厢,晁清与覃照林一行人等也整宿未眠。   昨夜他们按照苏晋的安排,将人救下送来留杨街云来客栈,后来官差虽寻到此,因不敢惊动隔街的钦差,只好作罢。   谁知半夜里,姚县令竟亲自找来了,独自把江旧同唤去一旁也不知说了什么,江旧同竟跟着走了。   等天一亮,江玥儿带着几名江家的下人也到了,听闻江旧同被莫名带走,一下有如天塌地陷,晁清问她可否知道缘由,她却什么都不愿说,只留着泪道要等南亭回来。   一群人聚在一起,除晁清,覃照林,江家的田叔,几名护院,镇上的吴叟,另便是昨夜被朱南羡就回来的梳香云熙一行人了。   眼下苏晋与朱南羡不在,一众人只等着晁清拿主意。   晁清细想了想,早上他已让虎子爹出去再打听打听锦州府两名钦差的名讳了。   苏晋曾是一品辅臣,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从京里来的钦差她多半认识,眼下着人先问明是谁,多半是不愿轻举妄动,倘遇上老对头就难以应付了。   晁清道:“田叔,如果南护院与苏榭辰时还没回来,您带上几名护院出去找找。”   田叔正应是,外头响起叩门之声。   苏晋轻唤:“云笙。”   众人听大喜,覃照林一个健步冲上去把门打开。   屋子是背阴的,正正一缕日光从门前洒下,洒在苏晋身上,风姿落落,也洒在她一旁的人身上,器宇轩昂,耀目得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覃照林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瞧错了。   下一刻,日光被云遮去,一英挺的脸露出来,剑眉星眸饱含有岁月洗不褪的飞扬,数载沉浮的微霜。   覃照林张了张嘴。   他上一回见朱南羡,是他扯下脖间珍藏的玉,连并着匕首与阿福一起交在他手中,说:“朕……今日就回京。”   那时候,他还是晋安皇帝。   喉间一梗,还没能说出一句话便扑通跪倒在地。   可跪下的却不止覃照林一人,梳香几乎是跌在地上,眼眶里噙着泪,整个人都打着颤。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半晌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   田叔道:“覃壮士,阿香姑娘,你们这是——”   不等他说完,苏晋淡淡地笑了一声:“照林,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快起来。”   覃照林还没反应过来,那头云熙已明白苏晋的意思,也与梳香一起跪下,对朱南羡道:“云熙该与香姨一起拜谢南护院的救命之恩。”   在里间休息的江玥儿听闻“南护院”三字,知道朱南羡回来了,将门一开,再忍不住泪,快步走上来,敛身屈膝,握住他的袖口道:“南公子,求求您,救救玥儿阿爹吧,玥儿知道,您神通广大,只要您能救下他,叫玥儿做什么,便是侍奉您一辈子,玥儿也甘愿。”   她哭得伤心,苏晋看着她,目光越来越淡。   淡淡落在她握住朱南羡袖口的纤纤手,淡淡目不斜视只看窗。   朱南羡头皮一麻。 第227章 二二七章   屋中一刹时有些静,静中透出点儿捉摸不定的寒凉。   江玥儿还在啜泣, 一旁的丫鬟觉出气氛不对, 弯身去扶她, 唤了声:“小姐。”   朱南羡默不作声的将袖口从江玥儿手里扯出来, 看了苏晋一眼,见她仍盯着窗, 握拳掩鼻咳嗽一声, 问田叔:“江老爷出事了?”   他是江家的护院, 这是正事, 他应该问。   田叔将江旧同被姚有材带走的事说了, 看了江玥儿一眼, 犹疑着道:“老爷为何会跟着姚大人走,只有小姐知道,但小姐要等南护院您回来了才肯相告。”   朱南羡听了这话,又看苏晋一眼。   她已没有盯着窗了,目光移向桌上的茶壶,大约在数纹路。   朱南羡再咳一声, 欲提壶斟茶, 梳香见状, 连忙将茶壶抢在手中,细细斟得一盏,双手奉上——哪有让陛下亲自倒茶的道理?   朱南羡接过茶盏, 没顾着自己喝, 转手递给苏晋。   苏晋已从垂手立变作负手立, 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半晌,伸出一只手,十分坦然地将茶盏接过。   朱南羡暗自松一口气,这才在桌旁坐了,对江玥儿道:“说罢。”   江玥儿拿着手帕拭泪:“这事要从好些年前说起了……”   江家是有军籍的门户,军籍这东西,讲究代代相传,上一代有人入了军籍,到了下一代,有子传子,没子,从旁支抱养一个也要传下去。(注)   江旧同这一代的军籍原是传给了他的胞兄,哪知胞兄还没娶妻生子,就战死在北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军籍,只能由江家的大公子,江玥儿的兄长江延继承。   “我大伯父死得惨,尸首都没找着,只捡回来两根骨头。兄长自小念书,走的是孔圣人之道,哪里会行军打仗?阿爹怕他与大伯父一样最后战死沙场,十余年前,好像是景元十八年,西北征召将士,阿爹就拿银子买通官府,称兄长患疾去世,躲过了征召。”   朱南羡愣了愣,景元十八年的征召?他也是那一年去的西北。   吴叟听了江玥儿的话,问:“所以,当时你们江家搬去江南,其实是因为怕躲避征召被查出来?”   江玥儿咬唇,轻轻点了点头:“是,兄长既‘去世’,日后就该掩人耳目,要换个身份,阿爹带我们一家老小搬去江南,一边做蚕丝生意,一边陪他在那里用功,直到他考取功名去京里谋了职,才搬回蜀中。   “这事原该这么过去,谁知前些年,姚县令忽然到平川县上任,他在朝廷有些门路,竟查到江家过去的事,扬言要把我们告到京里去,里里外外已找过许多回麻烦,昨日夜里,阿爹之所以肯跟着姚县令走,大约是他又拿着兄长的事威胁阿爹。”   她说到这里,抬目看向朱南羡,声音柔柔切切:“南公子,姚县令不日就要随钦差大人进京,玥儿只怕阿爹这回被带走就再也回不来了,玥儿求求您,想法子救救阿爹好不好?”   朱南羡却道:“你兄长既有军籍在身,应征服役是他的责任,他躲避征召,该受军法处置,江老爷为此买通官府,更于刑律不合,姚有材这个人虽混账,此事却是他占理,江老爷若为此被带去京里受审实属不冤,我没什么可帮的。”   他曾是西北军的统帅,逃役逃到他眼前,没当场问责已是给足情面。   江玥儿瞪大眼看向朱南羡,难以置信:“南公子的意思,竟要因这许多年前的旧事不顾阿爹死活么?”   一时眼泪如决堤,接连不断地滚落。   一旁田叔看了,于心不忍,道:“南护院,您好歹在江家住了两年,老爷与小姐待您不薄,就……就不能帮着一起想想法子么?”   这话是事实。   自从一年多前,朱南羡在数名黑衣人手中救下江辞,江家再不把他当成下人看,说是奉为上宾亦不为过。   但朱南羡丝毫不为所动。   他虽宽仁,治军却严苛,当年朱荀失甘州,说斩就斩了。   这时,苏晋问:“姚有材是哪年来平川县上任的?”   吴叟答:“好像是晋安二年,总之四五年前就来了,初初还好,也就最近两年,频繁来找江家麻烦。”   覃照林道:“可俺听你们刚才的意思,姚有材一早就知道江家大小子躲避征召的事,咋这两年才说要告你们哩?”   “说起来,这还多亏了晁先生。”田叔叹了一声,道。   晁清一愣:“我?”   “不知晁先生可还记得,晋安二年,您给京师通政司的周大人去过一封信?”   确有其事。   当时苏晋出使安南,他心中牵挂,于是给周萍去信,打听她的近况。   田叔对朱南羡与苏晋道:“这位通政司的周大人,二位或许没听说过,但晋安年间,名震天下的苏时雨苏大人,二位想必是知道的。”   苏晋与朱南羡默了一下,没说话。   “这位周大人,正是苏大人的故友。姚县令或许是看在晁先生与周大人认识,唯恐招惹上苏大人,因此晋安那两年都不敢来找翠微镇麻烦。   “后来到了永济年,苏大人被降罪,不在朝野坐主了,坐主的几位,柳大人,沈大人,舒大人,钱大人,还有另几位记不大清名讳的,左右姚县令与张府尹一齐攀附上了一名顶大的官儿,因此才说要状告江家。”   苏晋听到这里,已全然明白过来,开口道:“姚有材怎么对付江家,如何对付江家,与朝廷里谁当官,谁做主,并无关系。”   “他对付江家,只与一桩事有关系——新政。”   “晋安年间,朝廷未实行新政,姚有材看翠微镇富庶,虽眼馋,想分一杯羹,却因两个原因没有动手,一,翠微镇从不短税,他没理由;二,他怕得罪通政司周萍。”   “到了永济年,朝廷大力推行屯田制,姚有材钻新政空子,把翠微镇镇民自己开垦的桑田说成是官府的,在征税之后,再二八分成,以此牟利。”   “可翠微镇的桑田究竟是谁的,眼下没定论,若将事情闹大,朝廷将田判给民,姚有材张正采岂非竹篮打水?”   “于是姚有材便打了个如意算盘,他不需要整个翠微镇的镇民都与他分利,他只需要江家承认这桑田是官府的,让江家将种桑利润的大头分给他,如此便能成事。”   “因为翠微镇的田虽是镇民一起开垦的,但桑种却是江家的,织布纺纱与售卖更是江家一手包办,最后分利,江家也分得最多。”   “而姚有材之所以能拿捏住江家,是因为他手里握有江家躲避征召的把柄,只要拿着这把柄威胁江老爷,江家便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众人听苏晋说完,不由面面相觑。   田叔愣道:“苏公子,那照您这意思,咱们翠微镇就被姚大人张大人吃准了?”   吴叟也急道:“苏公子,您见识如此广博,能不能为咱们镇想想法子?桑田虽富,可卖桑卖布的银钱是一个镇子的人分,若叫官府拿去八成,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又道,“您若是介意江家躲避征召的事,老叟愿陪江家一起跟朝廷领罪。江老爷当真是个好人,当年晋安皇帝亲征西北,朝廷募捐,江老爷还卖了一辆桑车一颗祖上传下的南珠,捐了三十两银子呢。”   苏晋听了这话,没答,反是问朱南羡:“你怎么想?”   朱南羡道:“这是两码事。”   言下之意,募捐是功,逃役是过,但功过两不相抵。   苏晋“嗯”了一声,又说:“但江老爷还是要救。”   她直觉此事不简单,柳昀与沈青樾什么脾气,他们亲定的新政下,竟有人钻这样的空子,还一口一个扬言道京里有人。   翠微镇的事可能只是一个缩影,蜀中,乃至于天下各州,这样假借土地属权纠纷,官欺民的案子恐怕不少。   救下江旧同不为其他,只为不让一个证人落入姚有材张正采这样的恶官手里,至于其他的罪名,容后再说。   朱南羡明白苏晋的意思,言简意赅地应了声:“好。”   江玥儿在一旁听着,只觉一时清楚明白,一时又懵懂糊涂,得到最后,没成想南护院竟应了要救阿爹,眼泪夺眶而出,步去他跟前要去扶他的袖:“南公子,您的大恩大德,玥儿没齿难忘,您若救下阿爹,玥儿愿侍奉您左右一辈子,为妻为妾,哪怕为婢——”   “你误会了。”   不等她说完,朱南羡便退后一步,将袖收去身后:“我愿救江老爷,与你实在没什么关系。且再说,我已是有家室的人,平生唯此一人,身旁不可能,也决不会容得下其他人。” 第228章 二二八章   他这话说得直白, 女儿家的颜面被驳得荡然无存。   江玥儿的脸一霎时红一霎时白, 揪着手帕, 慢慢咬紧唇,眼泪淌得更厉害了。   众人一时茫然,南亭在翠微镇一直独来独往, 几曾有了家室?想问, 又不好开口,他疏冷寡言,与镇上任何人都谈不上相熟。   气氛有点儿僵,所幸没过多久,去打听钦差名讳的虎子爹回来了, 今日出大太阳, 外间炎炎的,虎子爹一身的汗, 坐下来牛饮三碗茶,才道:“衙门前的官差说今日府尹大人要陪着二位钦差爷去明光祠祭谷神,宝定胡同一大早就有兵把守了,等钦差大人的轿子出来, 更是将人拦在了十万八千里外。我拼命挤,也只在胡同转角瞧了眼轿子, 里头坐着的人姓甚名谁, 什么官职, 围着看的都是老百姓, 都不晓得。”   苏晋问:“什么样的轿子?”   虎子爹想了想:“打头一个宝盖顶的是府尹大人的轿子, 我认得,后两个蓝呢帷子的,都是八人抬的大轿。”   苏晋与朱南羡对视一眼。   八人抬的大轿,这是三品以上的朝官才可享的仪制。   从京里派来地方的钦差,若非遇上急需处理的大事,一般来说至多四品,这回竟派了两名位至堂官的,蜀中的水真是又浑又深。   谁知这还没完,虎子爹接着道:“不过有桩事有点奇怪。一个府尹大人,二位钦差爷,按说该有三顶轿子是吧,哪晓得三顶轿子走完了,后头又跟了一顶,墨呢帷子,宝盖,也是八人抬。”   苏晋愣住了。   多了一顶八人抬的墨轿?   钦差的轿子,除了青呢,便是蓝呢,用墨色,摆明了是为掩人耳目,可是,既为了掩人耳目,为何不乘与二位钦差爷同色帷子的轿子呢?   只有一个解释。   坐在墨轿里头的人身份一定既尊崇又特殊,尊崇是因为他的轿子也是八人抬,而特殊,则是由于哪怕要掩人耳目,两位钦差也不能与他乘同色的轿辇。   苏晋思及此,心中疑云丛丛。   看似平静的蜀中暗流汹涌,姚有材顶上那位大人是谁?二位高品钦差又是谁?坐在墨色轿子里的,究竟是何人?   朱南羡看苏晋一眼,知道她心中思虑,想了想,单刀直入:“江老爷人在哪里?”   万事不离其宗。   一切的起始是屯田新政,那么先将新政这茬弄明白,其他事端自会浮出水面。   谁知朱南羡此问出,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田叔犹疑着答:“老爷既是县令大人带走的,大概……送去了衙门吧。”   “不在衙门。”这时,江玥儿小声道,她看朱南羡一眼,方才的难堪又在心里滚过几遭,脸白得没血色,“姚大人在锦州府有所别院,早几年,姚大人刚上任时,阿爹曾去拜访过。”   她这话内有乾坤,明白人一听就懂了。   姚有材是官,江旧同是商,官手里握着商的命门,商去拜访官,能干什么勾当?   苏晋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同时也明白了江玥儿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朱南羡帮忙——江旧同本身就不干净,以正常渠道救人是行不通的,姚有材是县官,在州府有自己的别院,不能张扬,把守不会太严,朱南羡既能从数名黑衣人手中救下江辞,想必也能把江旧同从别院里抢出来。   “你知道姚有材的别院在哪?”朱南羡问。   江玥儿点头:“知道,我早年随阿爹去过。”脸上红云渐起,更是困窘,“看守是认财的,我有法子将南公子带进去。”   朱南羡道:“好,你带路。”   他起身,卸下腰间长刀放在桌上,作势要走,看苏晋也要跟来,温声道:“你留下等消息最好。”   苏晋敛眸,低声道:“我不放心。”   朱南羡愣了愣,他知道她所谓的不放心,其实是对整个江家,整个事端的担忧,正经得很,可阳光正好,洒在她身上,衬出她颊畔那一抹自昨夜起就未褪去的浅绯,令他无端就生了旖思。   有些事真是尝不得,一尝就食髓知味,浑身铁骨都化作柔肠百结。   他去牵她的手,等握在手里才觉察出满屋子异样的目光,忙地松开,握拳掩鼻,十分窘迫地咳了一声。   待要说话,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她双眸依旧敛着,唇角却抿出一抹十分清浅,似有若无的笑,大约在笑他这么轻易就忘乎所以。   看见她笑,他便也莫名忍不住要笑,嘴角动了动,好不容易才收住,看似分外正经,实则色令智昏地道:“哦,你既不放心,那就一并跟来罢。”   姚有材的别院去阜南水不远,正门开在一条胡同深处,青瓦黛门,的确不张扬,然等绕过影壁,穿过一进院子,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假山奇石。   别院的看守果真是认财的,江玥儿往他手里塞了一锭十两重的银子,称自己是来探望江旧同的,那看守便着小厮带路,将三人引往江旧同的看押处了。   一路又过几重门,每重门的看守,包括引路的小厮都要拿银子打点。   苏晋初看着觉得不解,后来渐渐明白过来,这些看守与小厮收了这许多银子未必能自己留着,到末了通通上交,全进他姚有材的锦囊袋——原来这一院富贵竟是这么来的。   穿过梨花院,小厮推开一间房门:“进去吧,说完话赶紧出来。”   里头江旧同听到动静,已然迎了出来,但他走不远,右脚被一根铁链锁着,只能到内间门口。   一看江玥儿,他的眼眶霎时红了:“玥儿,你怎么来了?”又看朱南羡与苏晋,猜到这些人是来救自己,狠狠一叹,自暴自弃道:“你们不该来。”   江玥儿泣声道:“阿爹您这是什么话?是不是姚县令又拿哥哥的命威胁您?咱们给银子还不成么?大不了让哥哥也不做官了,咱们一家子避去别的地方,有多远走多远,总好过留在这里受他们欺压。”   江旧同摇了摇头:“这回不一样。”他脸色灰败,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这世上的事,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快走,带着辞儿一起走,别管我了。”   江玥儿仍不解,伏在江旧同膝头泣不成声。   苏晋将他方才的话在心头过了一番,问:“江老爷,令公子是否已经出事了?”   江旧同瞪大眼,问:“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江旧同的命门便是江延逃役,逃役依军令该被处死,兼之江旧同曾为江延行贿官府,江家一家可谓被姚有材捏得死死的。   若姚有材只是求财,那么他一定不会动江延,江旧同便不至于心如死灰。   而今日,江旧同之所以让江玥儿带着江辞一起走,大概是江延那边已经出事,他想着能保全一个是一个。   苏晋道:“江老爷,你以为你跟着姚有材上京认罪,便能保全江家二位公子的性命么?江延已是死罪,但江家的军籍仍在,他逃脱的,他的弟弟就该承担,姚有材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不会放过江家。”   江旧同惶惶道:“可是、可是辞儿才十一岁,还那么小。”   他说着,又是一叹,“苏公子,这是江家的事,您……不必管了。”他一顿,看向江玥儿,切声嘱咐:“玥儿,你听爹的,明日,不,你今日就回翠微镇,连夜带着辞儿走,去哪里都好,别再回来了。只要你们走得及时,一定不会有事。”   苏晋听他言语里有蹊跷,眉心一蹙,心头一个念头顿起,冷声道:“不对,江老爷,你是不是允诺了姚有材什么?”   若非允诺了什么,他怎么会急着让江玥儿带着江辞离开?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不会有事?   “翠微镇的桑田,你把桑田许给姚有材了?!”   这下该让镇上的人怎么活?!   江旧同浑身一震,没想到不过一时半刻便让眼前的人看穿。   整个人如被当众扒了衣裳,藏的什么心思,存的什么念想,皮子里子被瞧得精光。   是,他不想管了,他原就不是什么大善人,当年就嫌翠微山穷,趁着逃役,搬去江南发了财。若不是江延考科举时险些被人瞧穿身份,他也不愿抛了大儿子,举家搬回蜀中。   那时的翠微镇真是穷啊,山被封禁,一点荒地种的粮食不够,只好挖草根,吃树皮。   他犯过事,心里的愧疚就像破了一个洞,非要做点善事才能弥补。于是带着镇民们伐荒林,开垦荒田,买桑种,教他们织布采桑。   十年过去,日子越来越好,他还以为昨日非可以今日补,哪里知遇上了姚有材。   他拿他行贿的事威胁他,拿江延的命威胁他,他里里外外不知拿了做少银子去填,却填不满他的贪欲。   苏公子说得对,姚有材就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非但要财,他还要权,如今他要跟着钦差进京,正好拿江家的事好好告一状,立下功劳,添一笔政绩,往前走就是平步青云,锦绣大道。   江旧同想,事到如今,江延锒铛入狱,翠微镇那一镇的人,他还管什么管?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全赖他江老爷心善,可心善的前提是人能好好活着,他已是泥菩萨过江,只能签下地契,转让桑田,认下欠官府的千百两银子。   而这千百两银子,就让镇民想法子去筹吧,他们……拿了他那么多,该帮着还。   苏晋一时气得想笑,与虎谋皮只有一个下场,自取灭亡。难道江旧同以为,他将桑田许给官府,就能救江家一家于水火?   他这么做,只是害了这一镇无辜的镇民而已。   但她一个字都不愿与江旧同多说,面色沉得能拧出水来,朱南羡看她一眼,知道她在为镇民担忧,然而眼下,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匕首带着么?”   苏晋点了一下头,从腰囊里取出九龙匕递给他。   匕刃锋利,朱南羡抬臂一斩,顷刻就将锁着江旧同的铁链斩断。   “南护院,你……”   朱南羡抬眸,看他一眼:“我不是为救你。”他道,“你活着出去,镇上的镇民才不至于背这笔莫名的债。”   言罢,也不等江旧同多言,拽了他的胳膊,带着他就要跳后窗逃。   正这时,屋外忽然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不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江家小姐来了?还带着两个人?”   是姚有材。   朱南羡心下一沉,屋内除开他一共三人,此间在二楼,他没办法赶在姚有材进屋前,将三人一并平安带走,可若只带走苏晋,岂非白来了?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正思虑,一抬眸,对上苏晋的目光。   她也正望向他,顷刻,朝正门外看了一眼。   朱南羡明白过来,也对,姚有材既送上门来,不如趁此时机,将该问的,想知道的,通通闹个清楚明白。   姚有材身后跟了十几个衙差,将门左右一推,负着手,官派十足地跨入门槛,高声唤道:“江老爷,江小姐——”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匕首。   苏晋从门后绕出,淡然一笑:“姚县令。” 第229章 二二九章   姚有材看到苏晋与朱南羡, 觉察出这二位不正是昨晚把他与张正采闹得鸡飞狗跳的两人,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你、你们想怎么样?”   姚有材瞧江旧同父女一眼, 心里琢磨着倘这个姓苏的要救江家老爷, 干脆就把人给她,反正江旧同已签了地契, 写了认罪供状, 将人放走,再大张旗鼓地捉回来, 闹出个惊天动静,正巧能让几位钦差爷见识一下平川县“执法清明”。   谁知苏晋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心思,一字一语直中要害:“江老爷我们要带走, 签下的地契,画押的供状, 也请姚县令一并交出来。另外还有几个问,有劳县令大人为我等解答。”   姚有材活剐苏晋的心都有了,偏生匕首就架在脖子上, 发作不得,按下地契与供状不表,问:“你想知道什么?”   “来锦州府的三位钦差,姓甚名谁, 所为何事, 何时返京?”   姚有材心中狐疑, 若只是老百姓读书人, 凭的关心起钦差老爷做什么?   他多看苏晋一眼:“钦差大人只有两位, 一个姓翟,都察院副都御史,一个姓舒,礼部左侍郎,内阁从一品次辅。”   来的竟是翟迪与舒闻岚。   苏晋心头微松一口气,启光在蜀中,事情便好办许多。   但她这一口气并不能切切实实地缓下来,那一顶墨呢轿子始终让她不安。   姚有材接着道:“是还多来了一人,但这位大人是谁,本官就不知道了,本官不过七品县令,与几位钦差爷说不上话。”   他这话藏一半露一半。   那人是谁他虽不知,但今日一早,他拿着翠微镇的屯田案子去跟翟迪明里请示暗里邀功,亲眼瞧见翟迪折回身,去询问那位大人的意思。   姚有材做梦都想升官,京里谁掌权谁执政,他心里头门儿清。   翟大人已是副都御史,能劳他请示的,朝廷上下统共不出十人。   姚有材对墨呢轿子里大人的身份已有揣测,但他不愿说。   他一面答,一面观察苏晋的反应。他倒要看看这个姓苏的,与一旁这个总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的究竟什么来头。   可惜苏晋的神色无波无澜,姚有材瞧了半晌,什么都没瞧出来。   朱南羡道:“接着说。”   接着说?   哦,方才这二位问的是几位钦差爷姓甚名谁,来蜀中所为何事,几时返京。   “先前说是为察屯田来的,但来了以后,屯田新政只翟大人一人在查,查完三月返京,舒大人好似过阵子要启程从蜀南往云贵,至于另一位大人,还是那句话,本官不知道。”   舒闻岚要去云贵?   苏晋心头疑云渐散,忽地咯噔一声。   永济这三四年来,大随并不算多么太平,朱昱深登极不到一年,北凉得知昔日劲敌去应天当皇帝了,重新整兵来犯。朱昱深二话不说,将朝政交给柳昀与沈奚,当即率兵返回北平,亲征御敌,幸而北凉两年前已被击溃过一回,这次重整的只是残兵败将,不出半年就被打退。   此后,东海倭寇再犯,戚无咎挂帅出征,朱昱深以为东海战事频频,户部出资,工部造船,以至诸多要务滞后,亲下皇命,令戚无咎在三年内还东海太平。   戚无咎不负众望,及至去年,已有海寇头子亲登天津码头,奉降书求和。   可惜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当年苏晋出使安南,曾与胡皇允定两境太平。谁知去年初,胡朝皇室内乱,宗亲胡邵擅权,诛幼帝登大宝,此后野心不止,追杀幼帝旧部不说,还反悔当年胡皇与苏晋允定的太平,频频进犯大随边境。   胡元捷死里逃生,赶往大随境内求助。朱昱深接到急遞,得知小小安南竟敢撕毁合约,勃然震怒,原想派兵南下镇压,然而自朱祁岳去世,岭南至西南一带一直无拿的出手的将领。朱昱深左思右想,决定再次御驾亲征,于去年夏出发,秋已至云贵一带。   因这回征战是在异邦境内,邸报上的记录并不详尽,至于平头老百姓,只知战况顺利。   罗松堂老胳膊老腿儿,行不了远路,舒闻岚是礼部侍郎,而今要从蜀南入云贵,难道是朱昱深已大获全胜,舒闻岚前去接驾?   苏晋想到此,眉头才微微一紧。   云贵离川蜀太近,朱昱深率大军返京,倘若接到风声,入川了怎么办?   昨日朱南羡已与她说了云熙的身份,一府之地,藏着两个皇室正统,实在太危险。   姚有材盯着苏晋,心叹此人当真沉得住气,到这时了,面上才有些微起伏波动。   他不是傻子,与苏晋打了三两回交道,眼下也算看出来了,这个姓苏的,绝非平头百姓,不说气度,单就这份从容,若不经一番风雨如何锻造得出来?   “苏公子,本官知道,你不是一般书生,有功名在身,是不是从前还做过官,管过事,在京里认识一些人?”   “还有南护院,凭你的武艺与本事,也该不是一般走镖的,是不是以往还从过军,当过统领什么的?”   姚有材说着,竟也不惧朱南羡搁在他脖颈边的匕首,淡然一笑:“本官其实知道你们为何要千方百计地打听那几位自京里来的钦差,你们想替江家,想替翠微镇伸冤出气,你们觉得从京里来的钦差应该是当年的老熟人,是以想请他们治本官的罪。”   “可不巧,”他轻描淡写地看苏晋与朱南羡各一眼,“这回来的钦差官太大了,你们不认得,如意算盘打偏了珠儿,没路可走了是不是?”   姚有材这么想其实无可厚非。   苏晋与朱南羡的确在听到舒闻岚的那一刹面露难色,只是,这难色是因为想到了朱昱深。   也是太巧了,京里官越大的他们越熟。   姚有材看他二人不置可否,越发以为自己猜想得很是,仿佛大肚能容:“这样,本官不予计较你们三番五次冒犯本官,给你们指一条明路,只要你们肯让翠微镇的——”   “少废话。”朱南羡打断道,事情的根由他与苏晋已清楚明白,再往深里打听,那就是朝野内部的事,姚有材必不会知道。如今翟迪在锦州,只要将翠微镇的案子交给他,他们便可安心。   以后天远地远,他只管带着阿雨与麟儿离开。   “把地契与供状交出来。”朱南羡直中姚有材的要害。   姚有材万没想到与这两人废了诸多口舌,他们竟还要走原来的老路子。   人可以让他们带走,但江旧同的供状书与地契是他升官的宝贝,绝不能交。   朱南羡深知跟这种人打交道,能动手绝不动口,见姚有材犹豫,二话不说,反手握住他的右臂,往后狠狠一撇,只听“喀嚓”一声响,竟生生脱臼了。   姚有材霎时惨叫一声,疼得俯下身去,这才知此人是当真敢对他动手,忙不迭吩咐:“拿,快拿他要的东西!”   不多时,院中的小厮便将江旧同的供状书与地契呈上,朱南羡看了,递给苏晋,苏晋收好,揣入袖囊里,淡淡道:“走吧。”   姚有材自此时,才想明白了一桩事。   难不成这二人竟也认得翟大人与舒大人其中一人?   他在剧痛之中,自脑子里唤出一丝清明,倘这姓苏的与姓南的当真找到人为翠微镇伸冤,他姚有材仕途岂不尽毁?   也罢,便是苏榭认识翟迪或舒闻岚,他也是不怕的。   左右他顶上那位,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事已至此,不得不交个底来镇场子了,姚有材想。   “慢着——”扶着胳膊满头大汗都走到别院门口,姚有材忽然出声,“你们只知问我讨地契,讨供状,但你们可知,这些事物,最后当上交到谁人手里?”   苏晋早知姚有材上头有人,原想问,但想必问了他也不愿说,不如交给翟迪去查,便没开这个口,没成想他这会儿成了急红眼的兔子,什么底都愿往外抖了。   “谁?”   姚有材神气活现,单手朝天拜了拜:“不知二位可听说过当朝国舅,一品国公,一品内阁辅臣,户部尚书沈奚沈大人?” 第230章 二三零章   苏晋与朱南羡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容冷静的面容上同时露出一霎时的茫然。   姚有材看他们的样子,以为沈国公的名号终于将他二人震慑住,冷笑一声,添枝加叶:“要说当朝权倾天下者, 只有两人当得起,首辅兼摄政,左都御史柳大人,国公兼辅臣, 户部尚书沈大人。苏公子与南护院想管翠微镇的事,除非将内阁首辅柳大人找来, 否则,你们就是能请当年一人之下的苏时雨苏大人出山, 也未必能对付得了我。”   朱南羡原想着姚有材作恶多端,倘一味耍浑使绊子,杀了无妨,哪知他甫一下搬出沈青樾, 竟歪打正着,让自己这只已扼住他喉咙的手松缓下来。   倒不是真相信姚有材种种恶行是受青樾指使, 而是此人轻易就抬出沈奚这尊大佛, 说明是个十成十的傻帽。   这案子已牵扯到了沈奚头上,水深得很,留这傻帽一条性命, 指不定日后还能为青樾洗冤。   苏晋也做如是想, 吩咐姚有材:“备马车。”   姚有材震诧之余有些心惊。   他本以为只要说出“沈奚”二字, 一切都万事大吉,哪里知眼前二人还是一意孤行,执意要将江家父女救走,简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他姚县令对着干到底了。   他又打量了苏晋与朱南羡两眼,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命还握在别人手里,马车到底是备来了,朱南羡先让江旧同与江玥儿上马车,等二人走出一刻,才依着昨夜的方法抢了一匹马,带着苏晋回了云来客栈。   天色|欲晚,晁清在客栈正堂等得焦急,忽听外头车轮辘辘,一辆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是江家父女回来了。朱南羡骑马快,与苏晋紧跟在马车后头。   客栈已由江家包下,江家的护院,翠微镇的镇民分住各屋,一众人听到动静,纷纷出得房,来到大堂。   晁清刚想问苏晋事态如何,抬眸一看,只见她眼底竟浮着十分罕见的沉翳之色,时雨一惯从容,这般样子,想必是遇到十分棘手的事。   他反倒不好问,默默为苏晋四人斟上茶水。   倒是梳香先一步上前,轻问一句:“南公子,您没受伤吧?”   朱南羡朝她看去,目光落到一旁的云熙身上,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摇头道:“我没事,你们放心”   酉时已过,众人已用过晚膳,梳香一心挂念朱南羡,又道:“南公子想必还未曾用膳,阿香这便去膳房为您备些吃食。”   她知道朱南羡这三年飘零在外,于衣食住行上早就不讲究,但一想到他曾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难免揪心,生怕这客栈的厨子怠慢了他,非要自己亲自备膳才安心。   然而此言出,惊觉不对,客栈里未曾用膳的又岂止朱南羡一人?   梳香又困窘道:“阿香也会为苏公子,江老爷与江小姐备些吃食。”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有劳你。”   他与梳香是主仆,虽一别经年,但劫后相逢,关系自比旁人亲厚些,他二人虽坦然,但这一出落在有心人眼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当年朱南羡来江家,怕自己的身份牵连他人,自称是孑然独身,无亲无故。   这事江玥儿知道,后来说给体己的丫鬟芹儿听,芹儿自也知道。   南护院惯来疏冷,平日连小姐与他说话都不曾多应几句,方才却与阿香轻声温语,哪像是刚认识的样子?   再思及南亭从不多管闲事,但这几日,他先是独闯翠微山救下江辞与云熙,尔后听闻江老爷与阿香一行人被姚县令带走,又只身追去,到最后,闯到张府尹别院,为了保护阿香与云熙离开,独自留下断后,以至于落了险境,足足花了一夜才逃脱回来。   芹儿自然不知道朱南羡那一夜究竟干什么去了,胡乱揣测一番,心底只留下一个笃然——是了,一定是这个木阿香,生得一副狐媚相,莫名带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谁知是不是亲生,而今又引诱了南护院,令他短短几日就对她以“家室”相称,平白堕了小姐的颜面。不行,她非得为小姐出这口恶气不可。   “阿香姑娘,我帮你。”   见梳香已折往膳房,芹儿追上去,脆声道了一句。   这一屋子的人心事重重,谁有闲心去在意一个小小婢子心中的算盘,便由得她去。   众人担忧奔波了一整日,十分疲累,晁清知道苏晋哪怕有思量,未必肯当着这么多人开口,于是提议先散去歇息,待明日一早在一起想应对之策。   云来客栈不大,客房统共就十间,朱南羡与苏晋对翠微镇有恩,最好的两间天字号自留给了他二人。   晁清将苏晋引到天字一号房,一时有点难开口,好半晌才说:“田叔念及我二人是故友,令我们住一间,但……”他顿了顿,早已瞧出苏晋与南亭是旧识,却不知南亭对苏晋的身份知晓多少,是以也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只道,“我夜里去与南护院覃壮士挤一挤。”   覃照林一听这话,立刻道:“这咋行?!”   他初识朱南羡是十三殿下,后来成为太子殿下,陛下,先帝,一重比一重高。   但覃照林是个粗人,对他而言,朱南羡的身份反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作为护卫,当初没能保护下的苏大人,是陛下拿命去换的。   他老覃一辈子都记这个恩。   天字号房统共就一张床榻,他已打算在地上凑合一晚了,生生多出一个不速之客,怠慢了晋安陛下怎么办?   他拿手在门槛上一挡,道:“俺不管,反正你肯定不能跟俺家公子睡一屋,但你也不能凑来跟俺与南公子睡。”   晁清有点诧异,多看了朱南羡一眼。   其实他早就发觉不对了,早上覃照林与阿香的那一跪,分明是见了南亭同时双膝着地的,今日一回来,无论是阿香还是覃护卫,都对南亭尊敬有加,及至苏晋,与他说话,言语中也有敬意。   苏晋当年已是一品辅臣,得她敬重的,该是什么人?   晁清想问,又觉不便问出口,一时僵住,还好这时,苏晋敛着眸,低声地道一句:“不必麻烦,照林,今夜我与你换屋住。”   然后垂首推开房门,像是生怕他们细究她言语里的意思似的,飞快又道:“先不说这个,云笙,照林,我有事与你们说。”   不提覃照林,晁清从来耳清目明,苏晋那句话一出口,他心里已有七八分明白。   他早年喜欢她,觉得她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但情之一字,最为玄妙,你觉得它会越酿越醇,但经年过去,偏偏变得淡而无味,再见苏晋当真如故友相逢,当初的悸动遍寻不着,他本以为过往一切已化风烟淡去,却在方才,在瞥见苏晋颊边烟霞的一刻,心头涌上千般万般不是滋味,像是有人拿着酒勺翻搅回忆,硬生生带出纯酿气息,闻着惹人伤怀,一尝却如白水,简直一片空茫茫。   是,早已谈不上喜欢,回忆里余了点滋味,所以心痛心伤都谈不上,茫茫二字最贴切。   晁清自嘲一笑,等回过神来,苏晋已将今日发生的事说完,他听得不认真,但多多少少仍是听进去了。   苏晋接着道:“我既拿到了地契与江老爷的供状,今夜便去宝定胡同的接待寺寻启光,把东西交给他。”   晁清一愣:“这么急?”又道,“你奔波了一日,不如好生歇息一夜,明日一早从长计议。”   苏晋摇头:“事不宜迟。”   有些事实不便与晁清提。   她眼下最担心的,其实是身在云贵的朱昱深,加之屯田新政的案子已牵扯上了青樾,这里头弯弯绕绕实在复杂,京里的官,川蜀的官,无论柳昀,青樾,舒闻岚,甚至包括朱昱深都在里头涉了一水儿,万若再搭上朱南羡与朱麟怎么办?   便只提屯田新政,姚有材虽是个傻帽,但姚有材上头的人,或者说,真正藏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却未必傻,反之,聪明得很,至少,她苏时雨到现在都没看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怕夜长梦多。   朱南羡瞧出苏晋的思虑,说道:“我陪你一同去,在接待寺外等你。”   他的身份,无论来的钦差是谁,只要不是青樾,最好不要让人见到他,尤其是墨呢轿子里,高深莫测的那位。   苏晋点了一下头,与朱南羡覃照林一起正欲走,忽听客栈楼下传来惊叫之声。   朱南羡闻声,脸色顷刻变了:“是麟儿与梳香——” 第231章 二三一章   朱南羡推开门, 循着声音的方向大步而去, 及至膳房, 只见盆口大的瓷碗碎裂在地, 里头汤汁尽洒,梳香伏在地上,衣衫湿一半,露在外的脖颈与手背通红一片,已开始起泡。   云熙就蹲在梳香身边, 怒目望向芹儿。   朱南羡一看这场景,略去因果不问,上前唤:“梳香。”听她几不可闻地应自己一声,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掺去了就近一间房,又吩咐云熙:“打盆凉水来。”   这时,苏晋与客栈内的人听到动静也赶来了。   苏晋见此情形, 立刻吩咐一名江家护院:“去请大夫。”看云熙小心翼翼地将梳香烫伤的手浸入凉水中,四下一望, 目光落在微微发抖的丫鬟芹儿身上, 冷声道:“不给个解释吗?”   这事说来也算半个意外。   芹儿自以为猜到梳香与朱南羡的关系, 跟去膳房质问,梳香一个弱女子, 这些年带着麟儿流落在外, 不是没遭过人侮蔑质疑, 若芹儿问的是旁人倒罢了, 这回偏生将脏水泼到了朱南羡身上,梳香情急之下,慌忙为他分辨。   芹儿却笃定她与南亭有苟且,不欲与她多言,一面端汤离开膳房,一面声称要将梳香的丑事说与众人听。   这时,恰好云熙来膳房寻梳香,听到芹儿的话,拽住她的手腕勒令她向梳香与朱南羡赔不是,拉扯之下,滚烫的汤汁泼洒而出,梳香唯恐云熙受伤,扑上前来以身相护,一盆汤汁一股脑儿全淋在了她身上,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听芹儿说完,江玥儿心知是自己的丫鬟闯了祸,怯生生唤了声:“南公子。”   谁知朱南羡不理,只吩咐覃照林去外头请医婆回来为梳香看颈上的伤。   芹儿本还有些愧疚,见朱南羡对梳香百般照顾,却对江玥儿冷言冷语,更是忿忿不平,竟不管不顾地道:“她一副狐媚子样,汤洒了是天意,引诱完晁先生又引诱南护院,就该让她吃些苦头!”   云熙顷刻道:“你血口喷人!”   芹儿却道:“难道不是吗?晁先生的学堂只收十人,你们姨侄二人一来镇上,他便破格允你入学,这是为何?如今又勾搭上南——”   她话未说完,伏身歇在榻上的梳香忽然撑着坐起,双目怒视芹儿:“你诬蔑我可以,但你不能、但你不能诬蔑晁先生与南公子。”   她是婢子之身,累及陛下相护已是罪过,而今还连累他名声受侮,只恨不能以死赎罪。   幸而这时,去请大夫的江家护院与覃照林回来了,朱南羡被闹到头疼,寒声道:“都滚出去。”将屋子为医婆与大夫腾出,带着云熙,冷着一张脸从江家父女面前路过,来到苏晋跟前,犹疑了一下,说:“我……”   苏晋点头:“我知道,今晚之行,照林保护我便可。”   梳香虽只是一任宫婢,但她照顾朱麟多年,于朱南羡而言,不啻于天大的恩情,如今她与云熙出了这样的事,他如何走得开?宝定胡同的钦差接待寺,只能由苏晋自己去了。   苏晋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江家父女,又道:“你留下也好,我对江家始终有些不放心。”   事不宜迟,她唯恐耽搁下去,寻翟迪便难了,于是唤来覃照林,二人一同离开客栈。   方出客栈的门,只听身后有人唤:“时雨。”竟是晁清追来。   得到近前,与覃照林一点头:“有劳覃壮士,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时雨说。”   夜暮中,他眉间似锁着深雾,等覃照林走远,才轻声问:“时雨,这名姓南的公子,与你不单单只是旧识吧?”   苏晋有些诧异,原以为晁清追来是有急事叮嘱,没成想竟是问这个。   她一时无措,不知该怎么答他,再一想,此生相交者众,至交却无几,除却青樾,能知无不言的只有云笙,于是低声道:“未曾好好办过成亲礼,也不知算不算作夫妻,但终生早已定了。”   晁清愣了愣,未想她竟肯坦白相告。   知道实情,原本悬着的心却没能落到实地,反倒浮晃得厉害,想起她那句“未曾好好办过成亲礼”,觉得心疼,既定终生,为何连一场成亲礼都不肯予她?   话到嘴边,又觉自己不该问,思来思去,只捻着紧要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苏晋道:“云笙,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他的身份,实不便与人相告。”又浅浅一笑,“但你放心,他从不曾慢待我。”   言尽于此,只要她觉得好,他还有何好问的,她提及那人连眉梢眼底都藏着笑,这就够了,之后再说什么都是不必。   晁清看着苏晋上了马车,向巷末驶去,遥遥拖曳出一杳月色,像有的事早已收尾,却在多年后添一笔余韵。   既是余韵,便没有得失可以计较,于是摇摇头,转身折返客栈。   晁清没看见,在他的身形没入客栈的一刻,巷末墙角处,绕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人又高又瘦,面容清癯,他似乎身子骨不好,饶是初春回暖的天,也罩着裘袄。   舒闻岚看了眼不远处的客栈,轻咳了两声,问:“看清了么?”   身后的人道:“回大人,看清了,方才离开的只有苏大人与覃护卫,下官已告知张府尹今夜严守接待寺。”   舒闻岚淡笑了笑,道:“再着人告诉姚有材,就说是时候了,让他引着翟迪来云来客栈拿人,到时你也跟着去,不必下狠手,只要逼得客栈里头的那一位当着一干人的面亮出身份便可。”   “是。”身后的人应道,“可是大人,那一位的身份太尊崇,只要亮出,他想护的人咱们一个都不能动,何况翟大人也快到客栈了,他是苏大人当年一手提拔上来的,对那一位可谓忠心不移。”   舒闻岚漫不经心道:“陛下这两日就入蜀地,那一位再金贵,一山也容不下二虎。我们要对付的又不是他,他想护谁,便任他护去好了。”   夜是暗的,蜀中一连晴了好些日子,直至今日,天边才慢慢蓄起云团,不时遮去了月,渐渐风起,竟有落雨之势。   苏晋下了马车,行至接待寺门口,递上名帖与一封信函,说:“有劳这位武卫,在下姓苏,特来拜访翟迪翟大人。”   她方才已被守在胡同口的衙差盘问过一次,得知苏晋是举子,曾在都察院历经司任过两年都事,这才放行。   但小小七品都事,要拜见副都御史大人,资格还差了些。   武卫看过名帖,上下打量着苏晋与覃照林,没出声。   这重身份是当年柳昀命人送她离京时给的,终归与都察院有些瓜葛,苏晋想了想,便利用这层瓜葛道:“武卫有所不知,在下昔日在都察院任职,曾于翟大人隶下当差,翟大人今次来川蜀前,曾给在下来信,相邀一见。”   武卫将信将疑:“翟大人堂堂三品御史,会给你写信?”   苏晋点头:“是,否则下官一介平民,如何会得知接待寺里的钦差是翟迪翟大人呢?”   武卫听了这话,方觉得是,再看苏晋一眼,越看越觉得不凡,连言语都不由恭敬起来:“公子请等,劳小人着人进去通禀一声。”说着,将名帖与信函递给身后的衙差,耳语嘱托几句,衙差一点头,急忙忙进寺里去了。   接待寺很大,除开正院,东西一共有四处院子,从京里来的三位大人各据一处,另一处,由锦州府的府尹张正采暂住。   衙差心知翟大人早随姚县令离开接待寺,却没告知苏晋,得了她的名帖,反倒往张正采的西院去。   不多时,衙差去而复返,对苏晋道:“苏公子,翟大人看了您的名帖,命小的赶紧请您进去。”   是春夜,一路穿花过径,苏晋与覃照林随衙差来自一处垂花拱门前,衙差又道:“公子稍等,小的再进去通禀一声。”   然而不等他走,苏晋却将他唤住,笑问:“这位差爷,翟大人当年一直说在下的字不好,特令在下勤加练习,方才他看过信,可提了在下的字有长进?”   衙差道:“提了提了,大人说苏公子的字比之以往大好了。”   等衙差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后,苏晋面上的笑就消失了,她自方才起就觉得不对,偌大的接待寺,三个京官住在其中,至晚时分却静若无人,不提舒闻岚与那位墨轿里头的,翟迪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蜀中的两名巡按合该来拜访陪同才对。   是以她拿信函试衙差。   翟迪认得她的字迹,看了信,得知她在蜀中,一定会对字迹缄口不言,如何会多夸一句“字好看”?   苏晋看了一眼这拱门匾额上的“西前院”三字,心知这院子里头的大人,一定不是翟启光,她顿了一下,心生一计,来不及与覃照林解释太多,简短道一声:“走。”慢慢往后退一步,折身没入漆黑的夜中。   风更盛,拂过面,刮出森寒冷意。   覃照林一路跟着苏晋离开,却看她并不是要离开接待寺,路过正院,穿过回廊,反是亟亟往另一端的东院赶。   他有些纳闷:“大人,俺们是不是叫人给戏耍了?翟大人今晚不在接待寺?那俺带您出去。”   苏晋看他一眼却道:“好不容易来了,走什么走?”   不等覃照林再问,解释道:“想要对付我们的,是方才在西院等着的那位,此人八成是锦州府的府尹张正采,分明是一计请君入瓮,他却不在我们进入接待寺后,立时将我们扣下,非要将我二人引入西院,这是为何?”   覃照林挠挠头:“为啥?”   苏晋指了指不远处的东院:“说明这里还住着人,张正采十分忌惮住在这里的那位,不敢惊扰他。” 第232章 二三二章   夜越深, 风声越大。   苏晋与覃照林一路赶至东院前门, 另取出一封信函递上:“有劳这位守卫, 在下姓苏, 曾任都察院历经司都事,今受大理寺张大人所托,特来拜访到蜀的钦差大人。”   守卫接过信,犹疑片刻,看她一眼。   “公子既受张大人所托,不知张大人请公子拜访的大人究竟是谁?只是钦差?”   苏晋有些意外, 言下之意, 就是住在东院的这位, 还该与钦差区分开来,不是来蜀中办理公务的?   她正欲试探问两句, 那守卫却将信函拆开,果见带有大理寺印章的薄贴,又道:“公子请等, 在下为您去通禀一声。”   他言罢,折返入院内,走时还不忘将院门掩上, 落了闩。   苏晋更是诧异,堂堂钦差接待寺,连个轮值的守卫也无?   还没等她细想, 覃照林便道:“大人, 俺觉得这个守卫有古怪。”   “怎么说?”   “他持矛的姿势不对劲, 太正儿八经了,大人您不晓得,每个卫所的规矩不一样,只有北大营出来的兵,尤其是亲军卫,才会这么持矛。”   亲军卫?   上十二亲军的职责是守卫随宫与帝王,遥遥蜀地,怎么会有亲军卫?   “你确定?”   覃照林道:“俺从前在五城兵马司,也归北大营管,习武之人的习惯,俺一看就知道。”   苏晋揉了揉眉心,蜀地出现亲军卫,难道是朱昱深已入川了?   不对,朱昱深从安南亲征归来,手握二十万岭南大军,即便要入川,身旁可保护他精锐多得是,没必要从京师调军。   可是,除了朱昱深,谁还有胆子将亲军卫调离随宫?这可是罪至枭首的重罪。   隐隐有个念头浮上心底,苏晋正想着,忽见一行火色行来。伴着喧嚣声,竟是锦州府的府尹张正采与几名官员和衙差。   苏晋疑惑,张正采方才不是还忌惮东院这位么?怎么眼下又壮起胆子了?   目光落到他身后的无限昏黑处,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立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原来是找到了撑腰的。   “苏公子,前日你与江家的南护院一起大闹本官别院,劫走本官要押送上京的要犯,如今是嫌命长,不想跑了,到这接待寺自投罗网来了吗?”张正采慢条斯理地问道。   他已是大衍之年,银鬓斑白,然心宽体胖,不很显老。   苏晋知道张正采是有备而来,她若硬要走,外头只怕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但,常言道打蛇七寸,不过区区一府尹,她还能对付不了?   “张大人这话苏某就听不明白了,昨日平川县的姚县令邀苏某去他别院一叙,所谓要押送上京的要犯,翠微镇的江老爷,不正在他的别院好好呆着么?”   张正采与姚有材虽是舅甥,但江旧同只有一人,换言之,功劳只有独一份,姚有材昨日瞒着张正采将江旧同带去别院,令他写供状签地契,摆明了是想抢功。   此言出,张正采的面色果然一变。   苏晋又道:“张大人,今夜只有您一人在接待寺等着苏某么?”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某还以为张大人与姚县令是孟不离焦,奇怪今夜怎么只见到了张大人,姚县令去哪里了?”   张正采一听这话,心中又是一沉,还没觉察出个所以然,苏晋已接着道:“苏某日前的确与人一起抢走了江老爷,但,彼时官府连一张下令擒拿重犯的通文都没有,苏某不知江老爷有罪在身,将人带走,天经地义,张大人您治不了苏某的罪,更闹不到京师去。姚县令就不一样了,张大人您在此与苏某周旋的当口,您可知您那位外甥在干什么?他若带着人去了云来客栈,当着都察院的翟大人的面查审翠微镇的证人,抢下这头一份的功劳,日后封赏下来,您可还能与他分得一杯羹?”   其实苏晋并不确定姚有材去了哪里,只是见张正采在此等着自己,猜到她来接待寺的决定早已被人参破。   既有人在接待寺等着她,必然也有人去云来客栈找麻烦了。   只是……   苏晋又看了一眼那个立在张正采一行人后头,藏身在一片暗色中的人,垂于身侧的手微微握紧。   朱南羡与朱麟都在客栈,翟迪她是一万个放心,却不知除了翟迪,去客栈的还有谁,又抱着怎样的目的?   三年未涉朝局,眼前迷雾丛丛,即便是当年位至一品辅臣的她,也未必能拨云既见日光。   苏晋心中虽辗转反复,面上却平静无波,待张正采问:“你昨日去姚有材别院,他都与你说了什么?”便知他已全然信了自己。   既信了,她正好将心中的困惑问出口。   “自是极要紧的事了。”苏晋放缓语速,“姚县令说张大人您,对你们上头那位大人一直阳奉阴违,那位大人权倾天下,张大人您这么做,仕途必不能长久,因此翠微镇的功劳,还不如由他姚有材来领。”   她说到这里,为防张正采不信,又添了句:“哦,对了,姚县令还提了,你们上头的那位,正是当朝国公,户部尚书,沈奚沈大人。”   “他放屁!”张正采一听这话,怒不可遏,“沈大人本官连面见都没见过,几曾阳奉阴违了?!沈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一封手书本官都供在案头,要说阳奉阴违,他姚有材才是——”   一通火还没撒完,生生噎在喉头。   张正采总算反应过来,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竟被这个苏姓书生一路牵着鼻子走,险些把老底儿都交代了。   然苏晋的目色已凉了下来:“你方才之言当真?你从未见过京师沈大人?所谓的听命于沈青樾,只因得了他一封手书?”   又问:“他的手书是何人给你们的?写了什么?”   她虽是这么问,也知张正采必不会再答。   但没关系,只要无人搅扰,她总能让他开口。   张正采当着几名府官县官的面被一书生诓骗,面子里子都丢没了,恨不能当即将苏晋大卸八块,满腔恶火燎灼喉头,连声音都嘶哑三分:“来人,即刻把这个姓苏的给本官拿下!”   “张大人。”苏晋的语气依然平静,“你不好奇苏某为何会对沈大人的手书感兴趣么?”   “因为,沈大人的手书,苏某刚好也有一份。”   她顿了顿,一笑:“不信?沈大人为避家讳,凡他的手书,遇‘信’字,‘佳’字,‘宥’字等,都会省去一笔。”   张正采虽知这个叫苏榭的八成又在拿捏自己,偏生她之所言恰中要害,那封京师沈大人的手书的确有些蹊跷。   一扬袖,阴沉着脸屏退了衙差:“你既知道沈大人的用字习惯,想必不是空手而来,肚子里多少装了点东西,这样,本官可以放了你,只要你——”   “不,留下她。”   正这时,那名站在众人背后,高高瘦瘦的人影终于步入火色与夜风之中。   面目清癯,颧骨很高,正是舒闻岚。   苏晋老早就猜到等在那里的人是他,也知他今夜既与张正采为伍,必要所图谋。   但,只要有他有所图谋,她便暂不会落入险境。   各自算计各自的,谁管得着谁?   “舒大人,此人不过一名无知小徒,您只管等着下官将事情因由问明白,命人将他擒住便好,怎好劳动您的大驾。”   方才被苏晋牵着鼻子兜了一大圈,张正采面上有些挂不住,唯恐舒大人看轻了自己。   “无知小徒?”舒闻岚淡淡道,“张府尹,你这话却是僭越了。”   张正采纳闷,据他所知,这名苏姓书生从前虽有功名在身,不过位至七品都事,自己好歹是四品府尹,何至于僭越?   “方才站在远处,还以为只是一名寻常书生,未曾想竟是苏大人。”舒闻岚看向苏晋,半晌,合袖一揖:“苏大人,三年不见,别来无恙。”   苏晋亦回了一揖:“舒大人。”   这样的对揖礼,只有同级之间亦或品级相差不大的臣子间才可对行。   张正采愣了愣,方至此时,总算咂摸出些不对劲了。   “舒大人,苏榭当年不是在都察院历经司任七品都事么?怎么,怎么……”   怎么会与舒大人是旧识?   怎么能与他行对揖礼?   怎么会知道沈大人的用字习惯?   “苏榭?”舒闻岚似乎有些意外。   他看了一眼张正采与他身后一群一头雾水的府官们,笑着道:“她不是苏榭,她正是当年以登闻鼓之案一力参倒三殿下,出使安南换得大随南境四年无干戈的刑部尚书,一品内阁辅臣,苏时雨苏大人。”   夜风已成呼啸之势,卷枝而过,簌簌叶声恍若兽鸣。   张正采闻言大怔,双腿颤了颤,径自跌退一步。   他一时竟不敢去看苏晋,半晌,只嗫嚅道:“可是、可是那位苏大人,眼下不是该在宁州服刑吗?”   “正是呢,”舒闻岚又笑了笑,“本官记得,当年苏大人离宫,是柳大人为您定罪,亲自目送您上的囚车,而今苏大人出现在蜀地,该是个什么说法呢?”   他话里有话,苏晋听得明白。   但她没答。   昔年之争,舒闻岚也涉足其中,彼此都是局中人,该知所谓功过,所谓罪名,都是流于表面的浪头浮花,风吹便散,雨落即碎,连是与非都要付与渔樵闲话,哪里还来什么说法?   “舒侍郎此番,是在问本官讨说法吗?”   东院拱门左右洞开,一个清寒的声音自门内传来。   柳朝明未着官服,夜风里,一身素色曳撒如月华,袖口描了三片叶,冷玉作眸,眸敛深深雾,是故人眉眼。   故人眉眼依旧。 第233章 二三三章【修】   苏晋不是没想过墨轿里的那位大人是柳昀。   需用异色与二位钦差区分开的臣工统共那么几位, 若非皇亲国戚,便只几名被封过爵的,再就是柳昀,摄政兼首辅。   她虽猜到, 很快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朱昱深亲征安南,柳昀与青樾共理朝政,这个当口, 他为何会出现在蜀中?   苏晋又看向柳朝明身后的两人, 顿了一顿,认出此二人乃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 以及当年她被流放,送她入江西的御史李茕。   雨忽然落下。   风刮了整晚,雨势却不大, 零星几点稀疏浇洒, 反像是云头无端起了善意,要安抚这一夜风不止。   直至落了雨, 柳朝明的目光才不经意落在苏晋身上, 略作停顿, 又移开, 声音很淡:“你怎会在此?”   苏晋有些无措, 不知当怎么面对他。   三年前一场刻骨之痛, 如今回想依旧心悸, 可三年过去, 痛未平, 恨却淡了,或许是她终于以一句“成王败寇”说服自己,若当初赢的是她,他的下场,未必会比现在的自己好。   但也没有恩可言,并不感念他最后待自己的慈悲,亦不想去计较是否是他救了朱南羡的性命。   那个旋涡中,谁欠谁,谁负谁,原本就说不清。   于是只好恩怨两相忘,反将回忆追溯得更远,到秦淮暮春的烟雨天,到他问她是否愿意入都察院,从此跟着他,做一名守心如一的御史。   轮回往复,只好做回最初的恭敬姿态,认真施以一揖,答:“因偶然得知蜀中平川县县令假借新政,欺民霸田,想上访,未想竟遇见大人。”   柳朝明淡淡“嗯”一声。   雨丝稍密了些,张正采尚未自苏榭便是苏时雨的事实中缓过神来,见苏晋对东院这位恭敬有加,一时震得肝胆俱裂。   这一位大人的身份,蜀中各州府官无人知晓,只知他来蜀地另有要事,等闲不见旁人。   如今看昔日名震天下的苏大人亦对他如此恭敬,那他该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   张正采腿脚发软,再思及苏晋方才“欺民霸田”之言,一下跌跪在地,嗫嚅两句“有罪”,被风雨声掩了去,根本听不见。   柳朝明目光不落旁处,问:“既上访,证据与状书有么?”   苏晋道:“有证据,但中途出了些意外,所谓证据已不足以作为力证,大人若需状书,草民可以立刻写,但此事有些复杂,大人看过状书,能余出空闲听草民将前后因果讲述一通是为最佳。”   所谓意外,即是江家老爷在已桑田地契上签字画押。   苏晋本想先与翟迪商议一番再写供状,谁知翟迪没见着,反倒遇到了柳昀,知他对待公务尤为严谨,万事不可废了规矩,只得答一句“立刻写供状”。   若照以往,他非得斥一句“既无状书,何来上访”,然后令她吃一碗闭门羹。   可是今日,也不知是情浅了,还是恨淡了,他默立片刻,又“嗯”一声,抛下一句:“进来写状子。”折身便回了东院。   东院也分前后两院,往左一条回廊走到尽头,便是甬道。   晚来雨落,簌叶声声,夜本就是暗的,风雨更添茫茫,恍惚还以为甬道两旁的高墙是宫墙。   东后院亦不大,庭中栽着一片竹,各屋的灯火都熄了,只有一处通明如昼,苏晋一看便知那是柳昀的书房。   韦姜李茕引着覃照林去隔屋暂歇,苏晋独随柳朝明入了书房。   站在门前又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步至书案前,拾起一方墨锭磨了墨,取一只细狼毫搁在笔山,极为寡淡地说一句:“在这写吧。”然后自拣了一份案宗去另一旁坐下。   苏晋铺开一张宣,思量片刻,落笔写下一份诉状。   手里有事,心思便不似方才纷扰,她做事专注,极擅文墨,不过片刻,便将一份状书工整写好。   柳朝明看了一遍,没作声,过了会儿,将状书放下,移步去柜阁前,取了一份信函递给她。   信函上浇火漆,说明极其机密,苏晋原不该看,但仔细一想,应当跟翠微镇桑田的案子有关,便省了矫情,接过细读。   谁知越看越心惊,信函上,官府假借新政空子,欺民霸田的何止翠微镇一处,上至山东山西,下至云贵广西,统共竟有四十七处。   苏晋愣了半刻,方才理好的心绪又成一团乱麻,这回乱在案子上。   “大人早知翠微镇的事了?”   柳朝明道:“知道而已,前后因果不如你状书上的清楚,掣肘太多,尚来不及一一细查。”   苏晋犹豫了一下,想问他所谓的“掣肘”是什么,想了一下,又觉不外乎是地方官绅,朝野内斗。   左右关乎朝局,她不该过问。   于是换了一个困惑:“据我所知,屯田新政初实行是永济二年春,距今不过刚好三年,大人是如何做到在短短三年内,查出四十七处欺民霸田鱼肉百姓的州县官的?”   柳朝明看她一眼,沉默片刻,也不隐瞒:“我动用了锦衣卫。”   苏晋听了这话,一时恍然,又一时诧然。   恍然是因为她方才还在奇怪为何亲军卫会出现在蜀地,柳昀这么快就给了她答案。   而诧然,则是因为动用锦衣卫的后果。   锦衣卫与柳昀一直有些说不清的瓜葛,但如今的朝堂已不是党争乱局。   朱昱深帝位渐稳,柳朝明是文臣,哪怕手握摄政大权,他也没有资格号令只该听命皇帝一人的亲军卫。   这是极重的罪名。   苏晋忍不住再道:“大人动用锦衣卫,可曾请示过陛下?”   谁知柳朝明听了这话,又一阵沉默,半晌,他淡淡道:“没有。”   可不等苏晋开口,他又道:“此间种种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不必问。”   短短一句,将话头堵死。   苏晋便再无可问。   她与柳朝明隔案而坐,等他给翠微镇桑田案的答复,等着等着有些焦急,却不敢催促,渐渐平静下来,心思飘飞到天外,想到三年前的事,五年前的事,七八年前的事,十多年前,刚入仕时,踌躇满志又满心迷茫的事。   想得满心满眼要溢出来,尔后渐渐有点明白,为官十载,最好莫过于当御史的两年。   御史之前太迷惘,御史之后,虽升了侍郎,做了尚书,及至一人之下百官之首,到底陷在了权争之中,没那么单纯。   心思到了这里,便有点想开口,问问柳昀如今的都察院怎么样了。   可话至嘴边,又觉得她与他各经一场天翻地覆的浩劫,恩与怨减去大半,心中还道是故人,面上却连故人都算不上,更不该提故人事。   柳朝明似乎终于考虑妥当,将状书收好,说道:“翠微镇的事我已知道,会令翟迪寻你细查,你……住哪里?”   “留杨街云来客栈。”苏晋道。   她本想说启光今夜大概已找到云来客栈了,可柳昀耳清目明,未必不知道。   他对启光的行踪只字不提,她何必提?   “但我这两日便会离开,”苏晋又道,“我毕竟已不是朝中人,看翠微镇的镇民可怜,想在走前帮一帮他们,不至于连生计都无以为继,因此今夜才来接待寺。”   柳朝明只应一个字:“好。”意示已经知道。   案上的烛盏烧久了,一星灯火如豆。   苏晋想着此间事了,站起身,是要离开的意思,柳朝明也随她站起,先一步至书房门前,为她开了门。   相识这么多年,同路过,争执过,分道扬镳过,水火不容你死我活过,却难得一回这么客气。   跟隔了重山远水似的。   外间还在落雨,比方才更密,隔屋的李茕听到开门声,也步出屋来。   他为苏晋与覃照林各备了伞,从旁引着,要将他们送出接待寺。   哪知三人连庭院都未走出,便见前方韦姜匆匆行来,手里握着一封密函,见得苏晋,说了句:“苏大人请等。”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柳朝明跟前,将密函呈上。   柳朝明拆开密函一看,从来无波无澜的眸里一团暗色忽然沉到了底。   他抬起眼,隔着茫茫夜雨,朝苏晋看来。   ……   更早一些时候,风刚起,雨还未落。   苏晋刚离开云来客栈不久,朱南羡等大夫为梳香看完诊,得知她无大碍,嘱了句好生歇息,自带了云熙回房。   他是打算等此间事了就带苏晋云熙离开蜀中的,去哪儿还未定,终归要看时局,若不能南行,就往北走,亦或东渡远洋。   正与云熙说这事,屋外忽地有人叩门。   江辞站在门口,低声唤了句:“师父。”   瞥眼望见云熙,更是犹豫,半晌才问:“阿香姨好些了么?”   他这两日一改往日胡天胡地的作风,变得闷声不吭,但十一岁的孩童,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朱南羡看他一眼,将屋门敞开:“进来。”   得入房内,江辞并不坐,双手垂在身侧握紧成拳,忽然躬身而下:“师父,云熙,我、我替阿爹与阿姐,还有我自己,跟你们赔个不是。”   他似乎羞愧难当,不敢抬头来看他们,只咬着唇道:“前日撺掇云熙上翠微山,今早劳烦师父与苏公子去救阿爹,还有今晚芹儿害阿香姨受伤,这些我都记着,日后——都由我江辞来还。”   朱南羡失笑:“你又不欠我的,少惹点祸已很好,谈什么还不还的?”   “谁说我不欠?”江辞执意道,“江家欠师父的,就是我江辞欠师父的。”   他抬眸,飞快看朱南羡一眼,涨红脸道:“师父您教过我的,说大随武将,职责在守,在护,在战,在生,当心怀坦荡,一辈子不负人,也不负家,不负国。江家是有军籍的,我日后想要承军籍入伍,如果连欠师父的都还不上,那我江辞,就不配拥有这个军籍!”   朱南羡有些意外。   他自幼入军营,承几位大将军悉心教导,大随武将的誓言,曾自心里暗许多次,也不知是哪一回闲来无事说给江辞听,没成想他竟记得这般牢。   再仔细看他,小小一张脸上写满倔强,浓眉下的目光却清澈坚定。   朱南羡从未真正将江辞当作徒弟,听他称自己师父,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由了他去,谁知此时此刻,竟莫名觉出几分为人师的滋味。   他沉默一下,正欲开口,忽闻外头一阵喧闹,与此同时,客栈楼下也传来喝令之声:“缉拿要犯,所有人都到大堂来!” 第234章 二三四章   朱南羡眉头微蹙,迅速步去窗前一看, 只见数名衙差举着火把将客栈团团围住, 更远处还列着几行官兵,看样子, 像是随钦差来的。   他是早已“宾天”之人,无论来的人是谁,认出自己终是不妥。   朱南羡如是想着, 从行囊里取出一身斗篷。   外间又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原来是官员等不及, 差衙役来唤门了。   如今的云来客栈被江家包下, 除了翠微镇的人, 便是客栈里的伙计。   得到大堂,人已差不多到齐了, 朱南羡放眼望去,指使衙差清点人数的是姚有材, 他身旁的两人, 一人是户部的卢主事, 一人是左军都督府张佥事。除此之外, 还有一个五官端正, 右眉有块小凹痕的官员立在略后方, 他模样年轻,气度却十分从容, 正是翟迪。   大堂的方桌被挪去一旁, 数张椅凳拼接在一起, 但副都御史大人不坐,其余人等便不敢落座。   少倾,人数清点完毕,姚有材听闻少了两个,高声问:“那个姓苏的跟他的护卫呢?”   “回大人,苏榭有要事,与覃护卫一起出去了,去向不知,说是晚些时候回来。”晁清答道。   姚有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环目一扫,目光落到朱南羡身上:“南护院大半夜的照着个斗篷,不嫌闷得慌?”然后吩咐,“来人,把他的斗篷摘了!”   朱南羡见翟迪出现在此,正担心苏晋今夜的接待寺之行,一时分神,陡然见两名衙差上前来摘自己的斗篷,未及反应,抬手就挡,电光火石间,一人的手臂便被他反撇去身后。   “反了你了——”姚有材见此情形,欲唤人将朱南羡擒住。   晁清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南护院今夜偶感急症,怕将病气过给旁人,是以才罩着斗篷。”   “果真?”   “是。大人若不信,可问客栈的伙计,今夜客栈还请过大夫。”   姚有材心知这姓南的护院无缘无故罩着斗篷必有蹊跷,若照以往,他非逼着他揭了不可,但眼下不一样,一旁立了位钦差,一名京官,一名都督府佥事,也罢,左右今晚也不是冲他来的,姑且放他一马,做个“讲理”的人。   于是摆摆手,令衙差们退下,然后看向江旧同,道:“江老爷,本官今日已将当年你买通官府,令江延逃役的事禀明给了——”转过身,朝翟迪施以一个深揖,“自京里来都察院副都御史翟大人,你可知罪?”   江旧同面色灰败,双膝跪在地上,其实自看到姚有材再次找来,他便料想到这一出了,再颤了颤,磕下头去:“禀大人,草民知罪,但是姚大人,钦差大人,草民当年行贿官府,实乃一人所为,江延彼时年少,并不知情,实非故意逃役。大人们要治罪也好,杀头也好,可否只惩处草民一人,饶过小儿的性命?”   “你家公子的逃役罪如何定刑,翟大人是御史,自会明辨正枉。”姚有材道,看江旧同轻易认了罪,一挥手,几名衙差会意,瞬时就将他擒下。   朱南羡心中狐疑。   姚有材真正的目的是侵占翠微镇的桑田,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江延逃役的事胁迫江旧同。   可现在,他竟来了一计釜底抽薪,将逃役的事直接禀明翟迪,摆明了不给江家活路,姓姚的是不想要桑田了?   不对,朱南羡想,这背后一定另有图谋。   朱南羡心知该暂时救下江旧同,至少不让他落入姚有材手中。   可他一旦出声,必引人起疑,若只翟迪一人在还好,偏巧户部的卢主事与都督府的张佥事均认得自己。   于是只好缄默不言,任衙差将江旧同拿了去。   姚有材又道:“本官今日来,另有一桩要事。你们翠微镇的镇民,从前多是山民,后来伐林成田,做了桑民,户籍却不清不楚。而今,恰是大随每十年一回的户籍清点——”   他说着退后一步,拱手朝上,跟身旁的卢主事恭敬拜了拜:“户部的卢大人清查蜀中户籍时,发现你等人中,有两人的户籍尤为不妥,原就不是蜀中人,后来落了户,户上却只写是昔武昌桃花汛的灾民。”   环目一扫:“木阿香与木云熙在何处?”   梳香受了伤,原在人群后头站着,听了这话,吃力走出来,虚弱应道:“回几位大人的话,民女与侄儿籍贯江南,后来一家人搬迁入湖广,连逢数年桃花汛,流离失散,后来落户蜀中,不知户籍上,哪里出了问题?”   梳香与云熙的户籍,是沈奚亲自落的,绝无可能出差错。如今卢主事来找茬,只有一种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难不成是得知了云熙身份?   朱南羡心头一紧。   “问题就出在你等曾是三年前武昌府的灾民。”卢主事答道,“当年湖广桃花汛,灾民□□,除却寇匪罪犯不提,其中,还有两名朝廷要缉拿的钦犯,正是一名女子与一个半大的孩子。”   卢主事看向梳香:“你就是木阿香?”尔后又问,“木云熙呢?”   云熙默了默,他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猜到今夜之事不简单,唯恐牵连了十三叔,刚要迈步上前,不成想衣角忽然被人一拽。   “是我——”下一刻,江辞迈前一步,越众而出。   翠微镇一众人皆是愕然,这可是欺瞒朝廷的重罪。   “阿辞——”江玥儿见此情形,呼喊出声,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姚有材喝住。   姚有材道:“钦差大人在此,岂容你等大呼小叫。”   他自然认得江辞,却乐见其成,反正桃代李僵,江家罪加一等,他先假作不知道,日后查出来,又是功绩一桩。   “卢大人,木阿香与木云熙都在此了,您看要如何处置?”姚有材转头问道。   卢主事想了想:“先关去牢里,等明日一早,即刻押送回京,交由刑部吧。”   朱南羡心中又是一沉。   眼见着江辞与梳香就要被衙差带走,此刻再不阻止已来不及。   “慢着!”   姚有材正欲引着卢主事与张佥事离开客栈,忽闻人群中,有人唤了他们一声。   朱南羡凉凉开口:“在下听闻,朝中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才有问案审案之权,敢问这位大人,什么时候户部也能拿人了?”   姚有材听朱南羡言语不敬,正欲开口斥责,却被卢主事抬手一拦。   他回头,目光落在朱南羡身上,上下打量,微顿了顿才开口:“本官带走木阿香与木云熙,只为问户籍问题,之后自暂会将人转交给刑部。且既是要犯,本官自不会空口无凭,手里有刑部的咨文,咨文机密,等闲不得示人。”   朱南羡又问翟迪:“翟大人可曾看过咨文?”   翟迪只觉这罩着墨色斗篷的人莫名熟识,沉默一下才开口:“看过。”   是今早舒闻岚给他看的,说是受刑部尚书钱月牵所托,确实无假。 第235章 二三五章   风声更盛, 眼见就要落雨。   都督府的张佥事见同行几位大人竟被一任平民拦住, 不悦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钦差办案,何时需向尔等解释了?”   说着,朝门外打了个手势。   一行官兵鱼贯而入, 在客栈前堂排开, 张佥事与翟迪比了个请姿,令他先一步离开客栈。   姚有材亦跟卢主事比了个“请”,转头吩咐:“把要犯都带走!”   衙差不知梳香身上有伤,寻了绳子捆押,推搡之间, 梳香疼得脚下一个踉跄, 还好江辞从旁一扶。谁知下一刻, 江辞也被衙差拽开,他人小,衙差力气却大, 一个失衡,狠狠摔倒在地。   江玥儿见此情形, 再忍不住, 扑跪在姚有材靴头前:“姚大人, 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爹, 放过——”   “大胆!”姚有材不等她说完, 打断道, “干扰官府办案,来人,把她给本官拖去一旁!”   “是!”   一名衙差应声上前,握住江玥儿手臂便要将她往一旁拽,岂知江玥儿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紧紧抱住姚有材的腿。   姚有材被她带得一个趔趄,破口大骂,衙差无奈,只得举起水火棍,朝江玥儿后腰打去。   棍身还未落下,便被一人握住。   朱南羡疾身上前,一把夺过水火棍。   他朱十三为人从来坦荡,不负人不欠人,几曾竟要连累孩童妇孺?   “你们真要反了不成?!”姚有材喝道,“来人,把此人,还有这客栈里的所有人,通通给本官拿下!”   “是!”   几十上百名官差齐齐应声,顷刻就朝客栈大堂涌来。   朱南羡手持水火棍左右一抡,将扑上来的衙差打退,放眼一望,只见张佥事已带着十余官兵护住了翟迪。   客栈内一片混乱。   火色与兵戈冷光交织,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冲乱之间,竟有官差将棍棒落在了慌乱无着的平民身上。   若再不阻止,只怕连麟儿都难逃此难。   朱南羡忍无可忍,疾步掠去客栈门口,左右把门一合,将就着手里的水火棍卡住闩槽,大喝一声:“翟启光!”伸手握住襟口,一把揭开了斗篷。   墨色斗篷委地,露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气度高阔如湖上月辉,云端曦光,更令人瞠目的是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宇间天子威仪不含而露。   翟迪闻声望来,待瞧清朱南羡的面容,整个人如被点了穴一般,下一刻,他浑身大震,膝头一软险些要跪下,却生生忍住,定下神来,移目看向客栈最混乱处:“都给本官住手!”   众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堂堂三品钦差下令,纷纷罢了手。   “陛下——”   正这时,卢主事大呼一声,跌跪在地,冲着朱南羡就俯身拜下。   朱南羡在心头冷笑,原来先头一出不过前序,实则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客栈里的官兵与翠微镇镇民面面相觑,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才卢大人喊了句什么?   ……陛下?   翟迪回过神来当即呵斥:“卢定则,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想要命了?!”   卢主事恍若未闻,他看着朱南羡,双肩瑟瑟颤动,像是激动至极,眼底泪水滑落,再轻唤一声:“陛下……”然后转头看向翟迪与张佥事,“翟大人,张大人,您二位认不出么?眼前的这位,不正是昔东宫十三殿下,晋安陛下,孝昭仁宗皇帝?”   孝昭与仁宗,是朱南羡“宾天”后的谥号与庙号。   张佥事脸色苍白,双唇几无血色。他是左军都督府的人,曾数回在都司见过晋安陛下,早在朱南羡掀开斗篷的一瞬间,他便认出他了,却不敢贸然相认。   如今已是永济朝,晋安帝……不是早在三年多前焚身于明华宫了么?   卢主事声泪俱下:“陛下,原来您……原来您还活着……”   翟迪简直要将牙咬碎,这个卢定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朱南羡的身份交代得一清二楚,究竟是何居心?!   他终于意识到今夜这一出是被人算计了。   什么拿人,什么钦犯,统统都是作戏,而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逼着朱南羡亮出身份救人。   可惜敌在暗,他们在明,简直防不胜防。   “来人。”翟迪寒声道,“卢主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把他的嘴堵上。”   一众衙差与官兵面面相觑,刚要动作,忽见朱南羡一抬手,淡淡道:“启光,罢了。”   此言一出,不啻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可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一句“陛下”,一句“晋安”,一句“仁宗”,这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不认,事情便遮得住么?只怕更会传得沸沸扬扬。   木已成舟,还不如随它去,先将该护的人护了。   翟迪也彻彻底底地反应过来了。   真是惊怒之下气昏了头,事已至此,找人堵卢定则的嘴还有何用处?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沉默许久,心中越来越悔。   当年苏晋落难,朱南羡自焚于明华宫,他因随沈奚去了武昌府,避开此劫,隔年回京,得知昔同党之人死的死,散的散,心中愧疚实不亚于沈奚。   今日再见晋安陛下,本该是大喜至极,谁料却因自己一时失察,竟令陛下身份曝露,再一次陷入险境。   翟迪想到此,一时之间羞愤难当,快步步去朱南羡跟前,撩开衣摆,伏身跪下,一开口,声音都哽咽:“臣——罪该万死——”   朱南羡知道翟迪心中有愧,可今日之事哪能苛责他?   谁能料到早已宾天三年多的仁宗皇帝还活着?就连朱晋安自己,在当年打落灯油的一刻,也从未抱有一丝生的侥幸,直至今日,也不知当初柳昀究竟为何相救。   他看着翟迪,静静道:“不怪你,起身吧。”   翟迪犹疑片刻,心知眼下不是请罪的时机,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于是应声而起,再朝朱南羡施以一个深揖,转头沉声吩咐:“把客栈的门守好了。”   客栈的门方才就被朱南羡合上了,里间变故乍起,一下静了下来,外间的官兵虽狐疑,却不敢硬闯。   而留在客栈里头的人见连自京里来的三品钦差大人都拜了朱南羡,虽惊疑不定,亦无有不跪的。   姚有材跪在卢主事身后,整个人更是抖得如筛糠,他早猜到这个南护院身份可疑,万没想到竟会是先帝陛下,如今看来,哪怕是沈奚沈大人在此,恐也保不住自己性命了。   很快,官兵便将客栈的门把守好。   卢主事依旧泪眼婆娑,翟迪看他一眼,对一名衙差道:“把你的刀给本官。”   握刀在手,径自步去卢定则跟前,翟迪的眼神与声线一并凉下来:“卢主事,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方至此时,卢定则才感受到一丝惧怕,可他听舒闻岚之令,只能依命办事,是以答:“下官……不解翟大人言中之意。陛下还活着,咱们君臣重逢,这不是大喜之事么?”   翟迪冷眼看着他,不欲再与他废话,双手一并握住刀柄,慢慢抬起,使劲浑身力气,挥斩而下。   鲜血喷洒迸溅,有一瞬,迷了翟启光的眼。   他想起他高中解元那年才十七,本是前途无量,谁知他好赌的兄长贪了父亲治病的银子,令老父身死,他气不过,失手弑兄,尔后改名翟迪,重新考取举人,却不敢再考进士,怕风头太盛引来怀疑,只得入都察院做一名巡城史。   锦绣前程一朝覆灭,心中不是不恨的。   本以为要一生蹉跎,未想苏大人竟找到自己。   她说:“你很好,我记住你了。”   她说:“本官看中你的坚韧,周密,见微知著,本官问你,从今往后,可愿跟着本官?”   她还说:“如今朝廷各方势力林立,日后必不可能一马平川,倘若铁锁横江,锦帆冲浪,你我或许会倒在洪流之下,但日后,若有我苏晋一杯羹,必不会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苏晋一寸立足之地,必不会少了你的一分。”   苏晋知道他的过往,依然愿意重用,于翟迪而言,这不仅仅是知遇之恩,更赐予深陷混沌的他一份希望。   他无以为报,只能守着一个“忠”,至今依然。   卢主事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翟迪满身是血,整个人如修罗一般。   他很平静,声音不大,恰恰落入客栈内每一个人的耳中:“都记住了,今夜在云来客栈,你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若叫本官知道你们中,有谁胆敢将今夜之事对旁人说道一个字,卢定则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本官连户部的六品主事都敢杀,不在乎手里多添几条性命。”   翟迪知道,杀一儆百只是下下策,今夜瞧见朱南羡的人太多,此事迟早瞒不住。但,哪怕能用卢定则的头颅为朱南羡拖些时候,令谣言慢些散出去,令晋安帝及时自蜀中脱身,平安活下来,他不在乎为此赌上自己的仕途与性命。   外间已开始落雨,翟迪斩了卢定则,提着刀,打算将姚有材一并宰了,未想朱南羡从旁一拦,说:“暂留此人,他与屯田的案子有关,还说上头的人是青樾,你带回去细审过后再作处置。”   翟迪听闻沈奚之名,一时意外,立即收了刀,应道:“是。”   又命衙差放了梳香三人,正欲请示朱南羡日后打算,忽听客栈外,有一人叩门道:“翟大人,蜀中余御史命人送来一封急函,请翟大人无论如何立刻就看。”   翟迪诧异,余御史是他亲信,今日才见过,不记得有何事如此紧急。   待官兵将急函送到他手上,拆开一看,脸色突然大变。   蜀中风雨不大,然则自锦州出,越往外,雨丝越急。   及至到了川蜀与湖广的交界处,重山峻岭之间,风雨已成奔雷之势头,声声嗡鸣不绝于耳。   这样的雨势,寻常人家早已闭户不出,然而在入蜀的山道上,却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行。   坐在车里的人像是有十万分焦急,冒着雨势掀开车帘,问:“快到了么?”   山影夜雨遮去他如画的眉眼,只有眼角一枚泪痣幽暗生光。   车夫道:“沈大人,什么事这么急,非要赶在这两日入川蜀,谷雨节快到了,雨势大着哩。”   沈奚看向山雨苍茫处,回了句:“救命的事。” 第236章 二三六章   苏晋看向柳朝明:“信上……写了什么?”   风雨如晦, 檐头挂着一盏灯,灼灼亮色照不进柳朝明如墨如井的深眸。   他没答话,径自步下台阶, 将密函递到她手上。   苏晋接过一看, 眉头顿时一蹙。   朱昱深已入蜀中了,明日一早便至锦州府。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跟着朱昱深远征安南的二十万大军已随圣驾在川南与云贵交界处扎营,与此同时,朱昱深又自敏州卫、渝州卫调十万大军,从湖广一带进驻蜀北。   换言之, 如今的蜀中,就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苏晋心下沉沉。   她已不是朝中人,朱昱深突然调三十万大军的原因她不知, 也不愿去猜。   她只清楚一点,如果朱昱深的目的是对付朱南羡或朱麟,一定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毕竟晋安帝与嫡皇孙是早已“故去”的人,他只会派人明察暗访。   而纵观如今的蜀中,上至内阁首辅,下至户部主事, 数名朝廷要员皆聚集在此, 朱昱深在这个当口调兵, 说明是朝野中有大事发生。   无论要发生何事,只要不是冲着朱南羡去的,都与她无关。   苏晋将密函交回给柳朝明,低声说了句:“多谢大人。”亟亟便要赶回云来客栈。   柳朝明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淡淡道:“你以为,你们如今还走得了么?”   清寒的声音被风雨声送入耳,莫名引来一阵心悸。   大约是想到了当年被软禁入柳府书房的光景。   “大人此言何意?”   柳朝明没答。   一旁的御史李茕拱手一揖,说道:“苏大人,您如今,该是在宁州服刑呢。”   苏晋虽对如今的朝局全无所闻,毕竟从前久涉其中,经李茕这么一提点,全然明白了过来。   朱昱深不是冲着朱南羡来的,可其他人呢?   朝中除了一个睥睨乾坤的君,还有许多心思叵测的臣。   该在宁州服刑的自己如今出现在蜀中,该“宾天”的孝昭仁宗皇帝至今好好活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柳昀罪至极刑的把柄,更莫说他还背着朱昱深,动用了只该听命于帝王一人的锦衣卫。   根本不需要朱昱深下令诛杀朱南羡,只要有人想对付柳昀,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逼着朱南羡亮出身份,将晋安帝还活着的消息宣扬出去,再让永济帝与他的十三弟在密不透风的蜀中好好见上一面,然后朱昱深自然能想到,三年前的随宫,除了柳昀,任何人都没这个能耐在明华宫的熊熊烈火中救出朱南羡。   朝堂中,究竟是谁想至柳昀于死地?   苏晋蓦地想起今晚早些时候,那个当着张正采,当着蜀中一干官员的面道出自己身份的舒闻岚。   彼时舒闻岚还说:“本官记得,当年苏大人离宫,是柳大人为您定罪,亲自目送您上的囚车,而今苏大人出现在蜀地,该是个什么说法呢?”   是了,未去宁州服刑的自己,也是他用来对付柳昀的把柄。   苏晋想到此,不由问:“大人因何竟与舒毓不睦?”   柳朝明看她一念之间便堪破全局,点出事情的要害,眸色微动,还未待答,却又听得她退一步道:“是时雨僭越。”   苏晋忆起先前她问起锦衣卫时,柳朝明的那句“此间种种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不必问”。   她是不该问。   夜雨潇潇,两人一时又没了言语,各自默立于廊下一处。   过了一会儿,苏晋道:“大人,时雨先告辞了。”   心中记挂着朱南羡与朱麟,今夜舒闻岚既在接待寺道出她便是苏时雨,那么在云来客栈那头,会否有人迫得朱南羡曝露身份?他是个分外重情的人,就怕有人拿梳香与麟儿做文章。   虽道了别,却没立时走,间或又想到柳昀处境艰难,不提他保下她救下朱南羡,单是动用锦衣卫,已是杀无赦的罪名,她当年与他斗得你死我活时,尚无法对他下狠手,而今时过境迁,恩怨两相忘,不盼别的,只盼他能平安吧。   于是顿住步子,多说了一句:“大人珍重。”   柳朝明看着苏晋,能提点的他已提点了,她聪慧如斯,往后种种,且她自己的造化,便回了句:“你也是。”   苏晋还未步出东院,早先守在东院门口的武卫急匆匆行来,像是有要事禀报。   他已知苏晋便是当年的苏大人,看到她,丝毫不避讳,径自道:“柳大人,苏大人,听说云来客栈那里出事了,还死了人,舒大人已带着人赶过去了。”   另一边厢,翟迪看完急函,脸色难看至极,步前两步,先将急函呈与朱南羡,说了句:“请陛下过目。”   急函的内容与方才柳昀收到的那封别无二致,朱昱深调大军入川,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蜀地被封锁,他们插翅难逃。   朱南羡自桌旁坐下,自己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雨和麟儿。   思及此,他便看向与翠微镇一众人等跪在一处的云熙,默了片刻,说了句:“你们都起来吧。”   谁知这些昔日与他相识的人一听他开口,竟将头埋得更低,有的还瑟瑟发起抖来。   朱南羡只得作罢,总不好单独唤出麟儿,平白惹人生疑。   那头,翟迪已命人把守好客栈,移走卢定则的尸体,转折回身,低声对朱南羡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南羡一点头,与他一起步去了一旁一间客房。   翟迪分外细心,亲自检查了门窗,又唤来两名亲随自外间把守,才开口道:“陛下,事不宜迟,臣有一个法子,可送您离开蜀中。”   朱南羡想了想,问:“你可是以彻查翠微镇桑田案为由,将这客栈里的翠微镇镇民全作证人,命官兵即刻押送他们上京候审?”   翟迪道:“陛下英明,臣正是此意,只是臣如今当众斩了卢定则,陛下已入蜀中,只怕这一两日就会问罪,事不宜迟,臣此刻就做安排,陛下您即刻便走。”   可朱南羡却摇头:“不妥。”   他如今无可托付,只有翟启光一人能全心信任,便道:“如今这客栈里的镇民都已认得我,我若随他们一起走,只怕半路就会露出马脚,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倒也罢了,只是……我令三人要托付于你,你借此计,先保他们平安。”   “另有三人?”   翟迪一愣,心中不免焦急,如今有谁的命,能比朱南羡的命更重要?   陛下若今日不走,之后只怕会九死一生。   他正要开口规劝,未曾想外间把守的亲随忽然叩门,低声道:“翟大人,客栈外,舒大人带着人找来了。” 第237章 二三七章   舒闻岚不是一个人来的, 身后还跟着张正采一行州府官。   得入客栈内, 问张佥事:“翟大人呢?”   张佥事有点无所措, 不知当不当言明先帝陛下在此,一山不容二虎,同理,一个江山也容不下两位帝王,皇权之下其心各异,谁晓得舒大人是哪头的。   所幸正这时, 身后的门“吱嘎”一声开了, 翟迪先一步出得客房, 目光落在舒闻岚一行人身上, 面色顿时一凉。舒闻岚与他虽同列正三品,却多领一个一品内阁辅臣的衔,客栈内的官兵一半是张佥事隶下, 不是亲信, 约莫是谁官大听谁的, 这么快就给舒闻岚开了门。   “舒大人夜半造访云来客栈, 不知所为何事?”翟迪问道。   舒闻岚道:“云来客栈窝藏钦犯,本官托翟大人与卢主事前来拿人, 二位大人久时不归,听说出了意外,是以过来看看。”   所谓钦犯, 正是指梳香与朱麟。   竟还要为着此事不依不饶。   原本留在客房内的朱南羡闻言, 步出屋来:“舒毓, 这一茬是过不去了是么?”   舒闻岚听得有人直呼自己的字,似是意外,闻声望来,瞧清朱南羡的面容,整个人都定住,下一刻,他快步走上前来,撩袍便是要跪:“陛下,您怎么……”   “免了。”朱南羡冷冷打断,“朕为何会在此,舒卿难道不比朕清楚?”   翟迪前脚收到朱昱深入川蜀的急函,舒闻岚后脚就到了,摆明了是知道他在此,特意过来堵人的。   朱南羡不欲与舒闻岚多费口舌,转而道:“启光。”   翟迪应了声“是”,吩咐:“张佥事,平川县县令姚有材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传本官之令,立刻派兵随本官押送此人与客栈内所有翠微镇的镇民上京听审。”   张佥事听了这话,心中生疑,方才不是说,这些镇民中,还有两名钦犯么?   可他虽有疑,却不敢质问,翟启光分明授意于晋安陛下。   正分派好人手要走,舒闻岚却道:“慢着。”   他身子不好,久未熬更守夜,面色有些苍白,咳了两声才又跪下:“晋安陛下,您也要随着翠微镇的镇民一块走?”   朱南羡冷眼看着他,没答话。   舒闻岚续道:“您既在蜀中,不妨多留半日,陛下清早到锦州,您二人手足情深,他若得知您还活着,定是喜出望外。”   这话不是说给朱南羡听的,而是说给张佥事听的。   谁能料到小小蜀中之地竟会同时出现两位陛下,等朱昱深入了锦州,得知朱南羡在此,未必希望他活着离开。   张佥事听了这话,果然面露犹疑之色,打了个手势令官兵停下动作。   刚待请罪,未料下一刻,朱南羡忽然伸手扼住了舒闻岚的喉咙。   “朕见不见朱昱深?与你有什么相干?”   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苏晋迟迟未归,他必不会先走,然而等朱昱深入锦州府,一切便为时已晚,为今之计,只能先送麟儿与梳香离开。   朱南羡看向张佥事:“照翟启光吩咐的去做。”   言下之意,若有片刻犹疑,舒闻岚就是下一个卢定则。 第238章 二三八章   舒闻岚喘不上气, 面颊涨得通红,可他并不慌乱, 挣扎着扶上朱南羡扼在自己喉头的手, 露出一个笑:“云来客栈里,已经死了一个户部主事,臣是钦差,陛下不会杀了臣。”   这话乍听起来毫无根由, 往细里一想, 卢定则是六品主事, 他死了, 翟迪尚可暂时遮掩过去, 但舒闻岚是钦差,是一品辅臣, 他若一并没了命, 事情定会立时闹大。   朱南羡的目的是送朱麟与梳香离开,倘若朱昱深一入锦州便派人追查舒闻岚的死因, 云来客栈的所有人一个都走不了。   舒闻岚正是算中这一点, 才敢只身前来面见晋安帝。   “何况, 就算陛下愿为小殿下考虑,要先送他走, 独自留下承担后果,陛下您别忘了, 与您一起留在蜀中的, 还有苏时雨苏大人呢。”   苏晋今夜也是见过舒闻岚的, 这个弑杀朝廷钦差的罪名若落到她头上,只怕一辈子不得安生。   舒闻岚的话语,字字恰中朱南羡的要害。   朱南羡的瞳孔一下收紧,手臂蓦地发力,卡着舒闻岚的喉头,往一旁狠狠一搡。   舒闻岚重心失衡,撞翻一张方桌,跌倒在地。   他背心生疼,喉间更是火辣不堪,一时竟站不起身,扶住地面剧烈地咳起来——方才那一瞬,朱南羡是当真对他起了杀心。   张佥事虽对舒闻岚的言语一知半解,但,单单“小殿下”三字,足以令他明白此间事态非同小可。   使了个眼色令客栈内的官兵彻底撤去一旁,拱手请命:“晋安陛下,依臣浅见,舒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左右这些镇民上京也是为桑田案作证,永济陛下天亮便至锦州府,您不如等上一两个时辰,当面与他说一说这桩案子?”   朱南羡不予理会,正要命翟迪尽管带着人离开,客栈外又传来叩门声。   “舒大人,翟大人,柳大人与……苏时雨苏大人,到了。”   外间风雨未歇,翟迪听得“苏时雨”三字,微恍了恍神,移目朝柳朝明身后看去,见竟真的是苏晋,一时连礼数都忘了,三步并作两步行至苏晋跟前撩袍拜下,唤了声:“大人。”又问,“大人,您怎会也在蜀中?下官还道是三年期满,自请来川蜀做钦差,待此间事了,去宁州探望您呢。”   苏晋笑了笑,温声道:“启光,久日不见,你近来可好?”   她没答翟迪的话,实是因为其中因果复杂,三言两语不足以道哉。   翟迪虽小苏晋两年,好歹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纪,被她这么四两拨千斤的一点拨,惊觉失仪,连忙抚袍起身,又对着朱南羡与柳朝明拜下:“陛下恕罪,柳大人恕罪,下官未想会与苏大人重逢,喜极忘形,御前无状,请陛下与大人责罚。”   朱南羡摇了摇头:“无妨。”   内阁首辅至此,衙差又多掌了几盏灯。   柳朝明行完见礼,看了一眼一旁扶桌而立,面色苍白的舒闻岚,对翟迪道:“翟启光,翠微镇的桑田案,本官已悉知,特令你即刻带官兵一百,押送锦州府府尹张正采,平川县县令姚有材,翠微镇镇民十四人,上京听审,另,”他顿了顿,朝朱南羡一揖,“臣接到状书,得知陛下也与此案有关,不知陛下可愿跟随翟启光上京,为此案作证?” 第239章 二三九章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让陛下随翟启光上京?可是, 凭翟启光对晋安帝的忠心, 只要出了川蜀, 哪怕了拼了自己的命,也会护朱南羡远走他乡。   首辅大人的话, 说得直白些,不正是此间后果由他柳昀一力承担, 让翟启光先行送晋安帝离开么?   不等朱南羡回答, 张佥事便道:“首辅大人,永济陛下天明便至锦州, 您看是不是——”   “不必多言。”柳朝明淡淡道。   他再看翟迪一眼,翟迪会意, 即刻命亲随聚齐官兵百名, 行至朱南羡与苏晋跟前:“陛下请,苏大人请。”   雨已萧疏,朱南羡看了一眼苏晋, 与她一起对柳朝明说了句:“保重。”登上马车。   倒也没深谢。   若没有昔日的是是非非,他们何尝会有今日?柳昀肯出手相帮,说到底,也是出于时局考虑, 算不上多大恩情。   一众官员看翟大人竟这么堂而皇之地送晋安帝离开,心中虽惶恐, 碍于这是首辅大人的决策, 均不敢置喙。   少倾, 一名小吏牵来马车,对柳朝明与舒闻岚道:“柳大人,舒大人,陛下卯时便至锦州府南门,二位大人再回接待寺怕是来不及,不如即刻前往南门接驾?”   舒闻岚笑了笑:“下官听柳大人的。”   柳朝明不置可否,先一步登上马车。   御史李茕已等在车厢内了,柳朝明看到他,没作声,等马车起行,才开口问:“事情办妥了吗?”   李茕道:“回大人,果不出大人所料,陛下入蜀前,已命随行亲卫清查在蜀的锦衣卫,只怕今日一见到大人就会问罪。”   柳朝明却道:“本官不是问这个。”   李茕愣了愣,似忆起什么,才又道:“下官已照大人的吩咐,派人传信给左军都督府梁都事,令他在锦州自剑门关一带的官道上设下禁障,拦住翟大人出川的马车。”   他说到这里,微一顿:“大人,下官不明白,大人既命翟大人护送晋安陛下走,为何又要着梁都事半途拦下他们呢?大人若不愿晋安帝离开蜀中,不相帮不就行了?”   柳朝明看他一眼:“朱南羡能否离开蜀中,与本官有什么相干?”   又提点:“你当今日舒闻岚是干什么来了?”   李茕仍一头雾水。   舒大人?舒大人不是为了阻挠晋安陛下离开川蜀来的吗?   他想让朱晋安还在世的消息宣扬出去,尽快传到朱昱深耳里,让永济陛下对柳昀起疑,然后重惩这位首辅大人。   也正是为了这个,早在前一日,舒闻岚还派亲信,将朱南羡与苏时雨皆在川蜀的消息告知了朱昱深的贴身侍卫阙无。   一念及此,脑中灵光一现。   是了,左军都督府的梁都事,曾与阙无有袍泽之谊。   “大人的意思,是要让陛下觉得,是阙统领私自下令,命梁都事拦下晋安帝与苏大人马车?”   越想越觉得是。   “阙统领这么多年一直跟在陛下左右,舒大人此番为陷害大人,不惜打了陛下身边人的主意,一定会触怒龙颜。”   柳朝明又看李茕一眼:“在你眼里,陛下就这么好骗?”   李茕一愣。   难道还是他想得太浅了?   柳朝明淡淡道:“阙无对陛下忠心,只怕接到舒闻岚信函当日,已将此信呈于御前。”   “本官与舒毓都知道朱南羡在蜀中,陛下如何不知?”   “知却不表,何故?”   “因陛下心中另有计较?”李茕接过话头。   “所以,陛下早知晋安帝活着,不想此事闹大,故此按下不表。”   “可,一旦梁都事拦下晋安帝的马车,舒大人一定会趁机奏请陛下,请陛下安置晋安帝,借此对付大人您。”   “但舒大人没想到的是,这么一来,反倒是他违逆了圣意。”   李茕说到这里,更往深里思虑一番。   “违逆圣意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陛下入川,原本是个秘密,就连大人您高居首辅一职,也是昨日深夜才接到密函。舒大人却能先所有人一日,将信函准确地送到陛下的贴身侍卫手上,说明他连陛下的行踪也了如指掌。”   “陛下日理万机,或许懒得计较他暗自窥探天子行踪一事。可是,如若舒大人再违逆圣意,想借陛下之手,趁机除掉大人您,难免会让人觉得舒大人太过神通,连天子都想摆布。”   凡事有度,过犹不及。   柳朝明淡淡道:“本官是动了锦衣卫,陛下要问罪,要责罚,无可厚非,本官大不了不摄政,也不当这个首辅,做回一名七品御史又何妨?”   但他舒毓的手不也一样伸得这么长?他以为他此番就可以得偿如愿?   既要算计,谁都别想有好下场。   外间雨不休,与晨霭连成一片。   李茕静坐片刻,若非柳昀点拨,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夜来客栈前,柳大人轻飘飘一句“派个人去寻梁都事,让他在剑门官道上拦一拦翟启光的马车”,居然存了这样深的心思。   “可是,大人当年好不容易才保下苏大人,如今她却要因此滞留于川蜀,岂非再次落入险境?”   此问一出,那头却一阵沉默。   良久,柳朝明才冷清清地道:“本官算得到的事,苏时雨未必算不到,她算得到,便有法子应对,便是一时被困住也没什么,这天底下,到底不只她这一个聪明人。”   从锦州府到剑门关,快则一日,慢则两三日,及至入了关内,若逢天气不好,还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翟迪因要赶路,至天明时分,又撤去一半官兵。   众人在驿站稍作歇脚,肚子里都憋着话,见看守没那么严,便说开了。   江旧同先一个问:“晁先生,您……早就知道这位苏公子,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苏时雨苏大人?”   方才上马车前,苏晋将晁清唤去一旁,亲自与他解释了一番。   晁清不好隐瞒,只得道:“是,我与她乃多年故交,而今重逢,亦是七八年未见了。 ”   “那……那一位呢?”   江旧同如今再不敢称南亭为护院。   他环视一周,将所有人心中的困惑问出口。   “您事先……也知道那一位的身份吗?”   晁清摇了摇头,如实答道:“不知,不瞒诸位,我虽猜到那一位与苏大人是旧识,且身份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也没联想到……后来得知,亦是震惊至极。”   他沉吟一番,又道:“翟大人既言明此间事由不可对外宣扬,我等只当是不知道此事,还望诸位日后与我一样,都莫再提了。”   这话出,却闻姚有材冷“哼”一声。   “晁先生这话说得轻巧,您与苏大人是旧识,他被革了职,落了难,还十万八千里地来蜀中探望您,可见是交情匪浅。您若出了什么事,自有苏大人帮您担待着,我们呢?我们遭了殃,任谁来管?”   其余人等不解:“姚县令,我等上京,不是为翠微镇桑田案作证的么,怎么会遭殃?”   分明是他姚有材要霸占镇民的桑田,怎么这会儿说起话来,倒像个好人似的了?   姚有材先是得罪了苏大人,尔后又得罪了晋安帝,眼下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他压低声音,不齿道:“要说你们怎么没脑子呢?这天底下,从来只有一个皇帝,那边的那位叫什么?先帝。说句不好听的,先帝就是——”   他拿手往天上指了指,没将那句大不敬的话说出来。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天下,哪能有两个皇帝?”   “京师是什么地方?那是咱们永济陛下的家,如今永济陛下不在京师,他之下,头一号人物是谁?你们听过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正是……方才客栈里的那位首辅大人吗?”   姚有材恨铁不成钢:“除了柳大人呢?”   吴叟道:“姚大人的意思,莫非说的是京师里的那位沈国公?”   “正是了。”姚有材道。   “沈大人除了是一品国公,户部尚书,内阁辅臣,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身份——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当今朝廷的国舅爷。你们说,就凭他与永济陛下这层关系,能容得下晋安陛下活着进京吗?万若晋安陛下要与跟永济陛下争皇位?那该怎么办?”   “翟大人也正是清楚这一点,只怕是一出了川蜀,就会护送晋安陛下与苏大人远走高飞。到那时,你我一群人,反倒成了罪至晋安帝失踪的要犯,等到了京师,国公爷问起罪来,我等保命都难。”   姚有材说着,看了一眼晁清:“晁先生,你书念得多,你说本官说的可对?”   晁清这些年与苏晋虽时有书信往来,但因苏晋甚少提起私事,并不知她与沈奚的私交如何。   而在外人看来,沈奚在晋安朝只是户部尚书,后来永济继位,他没如苏晋一般落难,反倒荣升国公,加之与沈筠是姐弟,更像是朱昱深的亲信大臣。   姚有材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晁清不好辩驳,只得沉默。   梳香与云熙虽知这里头缠绕纷杂,为不曝露身份,亦只能三缄其口。   于是一众人等居然都信了姚有材的话,纷纷问道:“那依姚大人之见,我等难不成就没活路可走了么?”   姚有材扫众人一眼,不开腔,再次拿起架子。   他这一路已想得十分妥当,他确实打算利用新政霸占翠微镇的桑田,可他也看出来了,眼前要状告他的二位,苏大人与晋安帝,身份虽金贵,却也是泥菩萨过江,只要他抱紧沈国公这株大树,任凭风吹雨打,总是伤不了他分毫。   姚有材清了清嗓子:“实不相瞒,本官,与京师的沈大人,私底下有些交情,只要诸位——”   没等他说完,那头翟迪与朱南羡苏晋请示完毕,派官兵过来唤人起行了。   官兵道:“苏大人特意将自己的马车腾出来,请妇孺与孩童乘车而行,诸位快些吧,莫让几位大人等。”   晁清闻言,移目望去,果见得苏晋从马车下来,没上翟迪的那一辆,反是与朱南羡同乘。   川蜀四面环山,至正午时分,春雨方歇,浮云下,一片翠色起伏绵延。   再往前走,已是山道隘口。   遥遥得见一行官兵阻道,翟迪眉心一蹙,还未至剑门关,怎会已有人守在官道上了?   但他并不慌乱,看了一眼一旁的小吏:“去打听一下谁在那里?”   自行勒转马头,来至苏晋与朱南羡的马车前,低声道:“苏大人,被您猜中了。”   苏晋将车帘一掀,举目望去,看到官兵,目色微沉:“果然是都督府的人。”   昨夜她去接待寺,柳朝明那句“你以为,你们如今还走得了么”话里有话,她不是没听出来。   柳昀行事,从来一步百算,今日这么堂而皇之地放走她与朱南羡,不可能没有后招。   早就料到有人会在路上堵他们,没想到这么快。   前去打听的小吏回来了:“禀苏大人,禀翟大人,前头拦路的是左军都督府的梁司,梁都事。”   都督府都事,位列六品。   苏晋转头问朱南羡:“他可曾见过陛下?”   朱南羡道:“这个人我知道,早年跟着阙无,尝在北疆领兵,七年前因战伤被分派来左军都督府做都事,应是没见过我。”   若非当年朱祁岳想将此人调去岭南,为这事还找过他和朱昱深,只怕朱南羡也不会记得此人。   苏晋略一思索,柳昀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利用梁都事截下他们一行人,以此来对付舒闻岚。   可柳昀与舒闻岚都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他们的人,被截下多少,脱身多少,被截下的是谁,脱身的又是谁,这就另当别论了。   苏晋点头:“这就好,依计划行事。”   翟迪打了个手势,自领着一行人往山道隘口处行去。   得到禁障处,梁都事先行上前行了个礼,瞧清来者正是翟启光,说道:“翟大人,下官昨夜接到密报,说您今日押送上京的一众人中藏有要犯,下官要仔细彻查,还请翟大人请所有人上前来一一核对户籍。” 第240章 二四零章   翟迪点了一下头, 朝身后示意。   一行官兵领着翠微镇的镇民上前, 查到梳香与云熙, 都督府的官差果然神色有异,回身与梁都事小声请示。   翟迪将这副情状尽收眼底。   方才他与苏晋商量对策, 苏晋说:“拦路的官员既是受柳昀指使, 那么他口中的钦犯必然不会是陛下,而是小殿下与梳香姑娘。”   一名弱女子与一名孩童为何是钦犯,对此,官府的咨文只有一个解释,宗亲之故。   “梁都事虽是受柳昀之意相阻, 他二人毕竟只是朝臣, 管不了天家的家事, ”   “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是与宗亲有瓜葛, 我们当中, 只要有一贵胄宗亲,一山更比一山高,就能暂将梁都事的疑虑压下去。”   鱼目混珠也好, 暗度陈仓也罢, 到了这个当口, 只要能顺利离开蜀中,不管什么法子, 总要一试。   禁障长达十数丈, 末端设在山弯处, 被查验完的翠微镇民被官差带至另一头等待。   须臾,起端处只余下云熙与梳香。   梁都事步上前:“翟大人,下官查明这二人系朝廷钦犯,需暂扣押在此,待请示过陛下与柳大人后,再听令行事。”   岂知翟迪听了这话,眉心一蹙,似是意外,又似是不满,问了句:“你没接到陛下口谕?”   梁都事一愣:“什么口谕?”   “罢了。”翟迪说道。   他下了马,步至身后的马车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说道:“殿下,梁都事尚未曾接到陛下口谕,不肯放行,您看是否要多等半日,待陛下的口谕到了再起行?”   梁都事听翟迪称马车内的人为“殿下”,心中一凛,正思索着陛下的兄弟几乎死伤殆尽,而今车厢里的该是哪一位殿下时,则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车帘,朱南羡在苏晋的掺扶下下了马车。   春寒料峭,他换了身月白长衫,外罩鸦青薄氅,一头乌发梳成髻,以一支玉笄簪着,腰间玉扣上嵌着的浅碧玛瑙与这满山翠色交相辉映。   这身装扮,敛去浑身兵戈气,反添三分文人儒雅。   “你就是梁司?”朱南羡放缓语速,淡淡开口。   梁都事看到这样的朱南羡,心中已有几分揣测,都说十殿下朱弈珩好美玉,身不佩玉则不外出,今日看来,还真是如此。   “回殿下,臣正是左军都督府都事梁司。”   朱南羡点了点头,目光自云熙与梳香身上一扫,语气依旧清淡:“你既见到本王,放行吧。”   梁都事的目光也随之落到梳香与云熙身上。   十殿下下令,他自不敢不从,可是,毕竟事涉钦犯,还是小心为上。   “殿下见谅,臣有一言,想斗胆问一问殿下。”   朱南羡已作势要上马车,听了这话,回过身来:“说。”   “敢问殿下,您如今不是长住京师吗?何以会忽然出现在蜀中?”   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翟迪率先道:“大胆梁都事,殿下的行踪,可是你能够置喙的?”   又朝朱南羡深揖而下,像是要代为赔礼。   朱南羡却道:“无妨。”   然后道,“本王去岁因处理归藩事宜,回桂林府了一趟,原打算即月就返,半途遇大雪封路,滞留至今春,尔后接到皇兄信函,知他于安南得胜,将至川蜀,是以绕道过来觐见,你可听得明白?”   梁都事连忙道:“听明白了。”   朱南羡又道:“至于这两名钦犯,正是本王昨夜见了皇兄后,皇兄命本王亲自押送上京的,他二人与我皇室遗脉相关,本王不便,亦不会与你解释太多,皇兄的口谕想必随后便到,届时,你自会知悉其中因果。”   梁都事听得“皇族遗脉”四字,心中又是一惊,莫说昔嫡皇孙下落不明,被贬为庶人的朱稽佑,被废的十四王朱觅萧均有子嗣散落在外,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他区区六品都事有资格打听的。   梁都事不敢再行追问,但他一惯谨慎,最后道:“殿下恕罪,因微臣与殿下实乃第一回见,此事又关乎钦差,关乎宗亲血脉,不知殿下可有何信物——”   “梁都事,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质疑十殿下的身份?!”   不等梁司说完,翟迪便怒斥道。   朱南羡抬手一拦,看了一眼苏晋,吩咐:“拿给他看。”   “是。”苏晋应了一声,随后取出九龙匕,呈于掌中,递到梁都事面前,“梁大人,您可认清了,这匕首可是当年太|祖皇帝赠与陛下与陛下诸位兄弟的。”   匕首上刻九条游蟒,寓意龙生九子。   朱悯达朱沢微一众皇子相继离世后,他们各自的九龙匕也随之葬入皇陵,而今还存世的,也就那么悉数几柄。   梁都事见到九龙匕,哪还有不信的道理。   再退一步说,他虽没见过朱弈珩,但他曾在北疆当统领,朱昱深他见过不止一回,眼前人如星似月,眉宇之间,与永济陛下真是越看越像。   当即将九龙匕跪地奉还:“十殿下恕罪,是微臣有眼不识泰山,请殿下责罚。”   朱南羡淡淡道:“无妨,你也是秉公行事。”   接过匕首,递给苏晋收好,从袖囊里取出一张布帕擦了擦手。   他不是朱弈珩,却是与朱弈珩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这位十哥说话的语气,情态,平日的习惯,若真有心要学,哪有学不像的。   梁都事看朱南羡以布帕拭手,忆起十王爷确实是出了名的好洁净,心中懊悔至极,怪只怪自己素日里太谨慎,竟平白得罪了这位最得圣上信任的殿下。   得了朱南羡首肯,他连忙从地上起身,亲自将“十殿下”送上马车,正要命身旁的官差放行,忽闻禁障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声。   片刻,一名小吏急匆匆自山弯处跑来,凑到梁都事耳畔低语几句。   梁都事大惊失色:“你没看错,真是那一位?”   小吏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这还能有假,当年沈大人在武昌府主持筑堤事宜,下官与大人您是一起见过他的,沈大人的人品样貌,真真过目不忘,下官绝不会认错。”   梁都事往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句:“真是怪了。”   陛下在蜀中,十殿下在蜀中,柳大人在蜀中倒也罢了,怎么连沈奚沈大人也赶来蜀中了?   “你们给沈大人放行了吗?”梁都事又悄声问。   “自然放了。”小吏答,“国公爷的马车,我等哪里敢拦?不过沈大人听说此要上京的是翠微镇的镇民,多问了两句。”   梁都事点了一下头,又朝身后看了一眼。   这头,官兵亦给那两名钦犯放了行,果真宗亲遗脉,还劳翟大人亲自将他们送上了“十殿下”后头那一辆马车。   前头沈奚的马车已朝山道这里驶来,这头朱南羡的马车也辘辘起行。   梁都事想要解释已来不及,若上前拦阻更是不敬,早听说沈大人与十殿下之间有龃龉,这厢要面对面地撞上,真不知能否相安无事。   苍翠山野间,只闻马蹄橐橐,绳缰清脆。   三辆马车交替行过,两边的车夫互不相识。   然而,正当这时,忽闻山弯处,有一人高呼:“沈大人,国公爷,下官有惊天的要事要禀报——”   竟是姚有材无意得知了那马车里坐着的,就是他上头那位鼎鼎有名的沈国公,一时竟不顾官差拦阻,疾奔着追了上来。   山道上一共三辆马车,在听到“沈大人”三字后,都急停了下来。   往上走的两辆没动静,往下走的那一辆停稳后,被一支折扇挑开了帘子。   沈奚的声音如昔日清泠,桃花眼下泪痣自带三分玩味,语气却字简意长:“惊天的要事?”   姚有材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奔得极快,撞上沈奚马车的车辕,径自跪下,上气不接下气还犹自指着朱南羡与苏晋的马车道:“沈大人,这里头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而是、而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 第241章 二四一章   整个山野似乎静了一瞬。   翠色连成片, 像无声起伏的涛,乍然响起一声鸟叫, 声音脆得要惊醒梦中人。   沈奚愣愣地看着对面的马车, 桐油顶,榆木身, 墨色帘, 寻常得随处可见。   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 是……十三?   他下了马车, 脑子里一片木然, 一时间连官架子都忘了拿,走上前想要掀帘子,伸出手, 惊觉手里还握着折扇,真是难得笨拙无措,仓促间又要换手, 谁知还没触到车帘, 那帘子一下从里头被掀开。   朱南羡与苏晋朝沈奚看来。   昔日离开随宫,近乎是斩绝过往,一起长大,推心置腹, 换来生死相交,离开的时候, 都不知此生会否有缘再见。   一别生死与经年。   他们的怔然与惊动不亚于沈青樾。   苏晋笑了笑, 轻声唤:“青樾。”   沈奚想回她一个笑, 唇角分明已扬起,从齿间溢出的却是一声似笑如诉的喟叹,明明很轻,却像是要将五脏六腑中所有的悲喜鸣音都溶在其中,吐露出来。   他这三年来,不,应当说,自从当年沈婧离世后,从未有一日如今天这般欢心过。   不是单纯的喜悦,就是觉得圆满。   圆满得像是多年前在东宫,他与朱南羡一边吵一边抢着抱刚出生的麟儿。   又像是在深宫里,他卧倒在一片雪地,拿着扇子遥点夜空,与苏时雨夸夸其谈。   而那之后兵戈杀戮,明谋暗斗,都该化作云烟。   再看向紧跟在朱南羡后面的一辆马车,那里头坐了谁,沈青樾聪明如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旁跪着的姚有材见到这幅场景,纳闷至极。   沈大人见到晋安帝,震惊有之,诧异有之,这些都在他姚县令的意料之中。   可沈大人毕竟是永济帝的内弟,是永济的亲信大臣,怎么对死而复生居心叵测先帝一点戒备之心也无呢?   他忍不住提点:“沈大人,这一位就是晋安陛下,这几年一直住在蜀中,下官可以作证。”   “还有他身旁这位,这一位乃苏时雨苏大人,下官打听过了,苏大人本该在宁州服刑,不知为何,竟也来了蜀中。”   那头梁都事见这边似出了状况,已带着几名官差小吏赶过来了,恰好将姚有材的话听入耳,顿时大惊失色。   再思及方才面见“十殿下”的情形,彼时苏晋虽话少,可气度出挑,着实不像一名跟在王爷身边的扈从。   都说当年朝廷中,沈大人与苏大人是难能可贵的至交,虽然后来苏时雨落难,沈青樾似无动于衷,沈苏二人的至交之情难免被人私下诟病,可今日看这二人立在一起,如竹与兰,明月与清风,简直堪称双壁。   真是不想信她是苏时雨都难。   再一想,倘若这位扈从真是苏大人,那么她身旁的“十殿下”,难不成真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   是了,晋安帝与永济陛下亦是兄弟,年纪与十殿下相仿,也……有九龙匕。   一念及此,梁都事怔忪跪下,想要赔罪,又不知当从何赔起。   姚有材见梁都事亦信了自己,道:“沈大人,翟大人虽打着押送犯人上京听审的名号,实则是为了护送晋安陛下与苏大人离开蜀中,不说晋安陛下为何会死而复生,单是苏大人,该服刑却未服刑,这就是欺君之罪,到时他二人若远走高飞,只苦了下官与翠微镇的镇民,平白落得个帮凶的名头,要遭牢狱之灾,请大人为我等做——。”   “胡说八道!”沈奚不等姚有材说完,径自打断。   他看了一眼朱南羡,将那身鸦青薄氅与腰间玉扣尽收眼底,心里亮堂得跟明镜似的。   “眼前的这二人,分明是十殿下与他的贴身扈从。”   姚有材瞪大眼,一时有点闹不清状况。   沈大人是宫里长大的人,他都说不是,难道真是自己弄错了?   他又将昨夜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   昨夜云来客栈内乱,先是户部的卢主事跪了晋安帝,后来又是副都御史翟大人拜了晋安帝,再后来舒大人至,柳大人至,都与晋安帝行了礼。   这么多位朝廷要员认下的朱晋安,怎么可能有错?   还是,沈大人不愿相信?   “大人若不信,”姚有材有些急了,“晋安陛下与苏大人的身份,下官是听今内阁首辅柳大人,内阁辅臣舒大人说的,绝不会有假,且不只下官一任听到,翠微镇的镇民当时也在场——”   “本官与苏时雨相交多年,更与先帝从小一起长大,能否认出他二人,还需旁人来帮着分辨?”   沈奚目露不满,更似不耐,高喝一声,“翟启光!”   早下了马车,站至一旁候着的翟迪走上前来:“大人。”   沈奚挑扇指了指姚有材,蹙紧眉头:“这个人怎么回事?”   翟迪亦看了一眼姚有材,打揖赔礼道:“昨日柳大人接到状书,指明此人,与其四舅,即锦州府府尹,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令下官押送上京。此人获罪后,这里——”翟迪拿手点了点右额,“就一直不大清醒,一忽儿说是当年先帝‘宾天’后,没守好孝,是以先帝要惩治他,一忽儿又说自己是冤枉的。今日将十殿下认成先帝还算好的,终归累及不到旁人,更严重的时候,还说他在京师有人,谁都动不了他,因罩着他的那位大人,正是沈大人您呢。”   沈奚一挑眉,似乎十分意外:“有这回事?”   姚有材简直目瞪口呆:“沈大人,您不记得了,正是今年开春,下官还托人给您递了请安帖子。”帖子里还藏了五百两银子的银票。   翟迪道:“沈大人,您看,又犯病了。”   沈奚负手看了姚有材一阵,摇了摇头:“多行不义必自毙。”   将折扇一收,冷目扫了眼梁都事,“还愣着做什么,等着给本官招祸是吗?找根绳子把他手脚捆起来,再把嘴堵严实了。”   梁都事跟看戏似的,直被眼前这出一波三折闹得满头雾水,慌忙间也来不及分辨是非,左右眼前他认识的,只有一个沈大人,官最大的,也只有这个沈大人。   不听沈大人的又能听谁的?   于是亲自上阵,不管姚有材喊什么,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捆去一旁。   沈奚这才有模有样地跟朱南羡施以一揖:“惊扰了十殿下。”   朱南羡摇了摇头:“无妨。”又问,“沈大人如何进川了?”   沈奚实则是为梳香与云熙来的,而今看到朱南羡与苏晋在此,知道他牵肠挂肚的朱麟必然在后面那辆马车中,是以只答:“有些私事。”   他没详说,自也不能当着人详说,那头梁都事处置完姚有材,已回来候命了。   沈奚道:“今日惊扰殿下,臣心中实在有愧,不若就由臣开道,送殿下二十里路。”   朱南羡也没推拒:“沈大人客气了,只要不耽误大人的要事就好。”   梁都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实在纳闷。   不是都说沈大人与十殿下有龃龉么?沈大人平日也不是个爱装样子的人,怎么今日与十殿下相见,礼数如此周到?   他心中有一团雾,雾中线索繁杂,刚要理出个头绪,忽闻山道一头,又传来马蹄橐橐之声。   一匹快马自禁障处停下,马上的人翻身而下,凑与一个官差耳边急说了什么。   官差听了,连忙上前禀报:“都事大人,陛下今早已至蜀中锦州府,来人传舒大人急令,自今日起,无论何人离开蜀中,请大人设禁障相阻。”   梁都事听了这话,又是一愣。   先头柳大人让他设禁障,还给个“捉拿钦犯”的名头,这回舒大人让他设禁障,连个名头都不给了。   这蜀中,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可这么一来,他那颗谨慎的心又提了起来,正想着要否拦下十殿下与沈大人的马车,左右十殿下不是说有陛下口谕么?不然就等口谕来了再放行。   谁知他这思虑还没道出口,一旁的苏晋早已看出他的心思,先发制人:“梁都事,陛下的口谕还没到么?”   梁都事答:“回十殿下,回沈大人,陛下的口谕尚还还没到,要不……”   要不殿下与大人再等等,等陛下口谕来了再走。   苏晋知道梁都事想说什么,可她哪会让他将这话说出口,当即笑了一下,说道:“这就十分新鲜了,都是从锦州府到剑门关,怎么舒大人的人,竟会比陛下的人先到?” 第242章 二四二章   她话里有话, 梁都事不是没听出来。   舒闻岚的人比陛下的口谕先到,只有一个原因,舒大人传的是私令, 不是皇命。   若照寻常,梁都事接到内阁辅臣的私令,自是要听命行事的, 可眼下十殿下与沈大人俱在,舒大人的私令又没个合理的由头,他拦人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竟落得个左右为难的境地。   沈奚扫梁司一眼, 亦看出他心中所困。   略一想苏晋的言中之意, 轻飘飘添了一句:“既是内阁舒大人有令,想必事非小可,还望梁都事即刻增补人手, 再设禁障,再与沿途各关卡打声招呼,本官有要事请见陛下,待会儿送完十殿下返程, 还望各关卡即刻放行。”   梁都事被这话一点拨, 心中即刻明朗不少。   是了,十殿下说到底是沈大人送走的, 等沈大人回去见了陛下, 自会给舒大人一个交代, 自己不过区区六品都事,需要操哪门子心?   当即将朱南羡与沈奚请上了马车,打了个手势,令前后官兵撤开禁障。   正午已过,沿途虽有驿站,可朱南羡与沈奚一行人却丝毫不作歇怠,反倒越走越快。   事态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糟糕。   舒闻岚行事并不冒失,这么堂而皇之地派人来令梁都事设禁障,恐怕是今早见了朱昱深,猜到了圣意,先一步派自己的人给沿途都事统领提个醒。   换言之,从梁司的角度看,舒闻岚提前派人赶来相阻,可以有两个解释:   其一,舒大人与十殿下不睦,是以私下派人阻止他离开川蜀。   其二,十殿下实则就是晋安帝,舒大人或猜到圣意,或出于私心,总是不能让这第二个陛下在永济皇帝眼皮子底下远走高飞。   方才苏晋一番言语,四两拨千斤,又兼沈奚以退为进,表面顺从舒闻岚的决定,引得梁都事只顾着考虑后果,忘了去计较舒闻岚派人前来的原因,因此只想到了其一,没想到其二。   可梁都事不是傻子,左军都督府也不是傻子,哪怕被沈苏二人一时障目,再过一个时辰,等他们见到朱昱深的亲兵,便会明白自己被朱南羡,沈青樾与苏时雨合起来给骗了。   一个时辰,远远撑不到他们一行人离开剑门山。   到那时,这苍山峻岭,重峦叠嶂,都会成为锁住他们的囚牢。   且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山沿间,只闻一声骏马嘶鸣,走在最前头的沈奚的马车急停了下来。   沈奚四下一望,见沿途已无官兵守道,步去朱南羡与苏晋的马车前,径自掀帘入内,还不忘回头交代一句:“继续走,越快越好。”   车厢内,三人一时都没出声。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话当年不合时宜,问一句好与不好?他们相知太深,只一眼便能看出来。   过了会儿,反是沈奚先开口,语气有些艰涩:“当年,我在武昌,猜到你二人大约是出了事,赶回京师前,先将梳香与麟儿送去了蜀中。至于为何会让他们去翠微镇,是因为时雨的故居在那里,我知道她日后定然会回故居一趟,若与麟儿与梳香重逢,彼此间有个照应。”   他没问朱南羡为何会活着。   不用想都知道,当年的随宫,除了朱昱深,还有谁能瞒下所有人,在明华宫的大火中救下晋安帝。   至于柳昀为何会救朱南羡。   沈奚虽猜不透,但也知道以柳昀的性情,若非必要,他是谁都懒得说。   苏晋问:“那你此番亲自入川的原因是什么?”   她自然知道沈奚是为朱麟与梳香来的,但她问的不是这个。   沈奚贵为户部尚书,一品国公,若是寻常状况,他只需差遣手底下的人来蜀中一趟即可,这回,究竟是因着什么,竟要亲自前来?   沈奚思虑了一下,问:“你们在川蜀,可是已见过柳昀了?”   朱南羡与苏晋对视一眼,均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们的困惑之一,柳昀是内阁首辅,摄政大臣,按说朱昱深不在京师,朝政合该由他主理才对,到底是要发生什么样的变动,才能让柳昀亦出现在蜀中——还并非以钦差之名。   沈奚又沉默一阵,才道:“这事有些复杂,先从最简单地说起。”他看向苏晋,“时雨,你可记得都察院下设几道?”   苏晋愣了愣,这问题再简单不过了,都察院以监察为目的,下设十二道,如湖广道,浙江道,山西道等,又在各道设监察御史,分巡全国。   可她再一想,沈奚此问的用意似乎没那么浅显。   “你的意思,朱昱深想增设第十三道?”   “是。”沈奚点头,“他要增设云贵道。”   朱南羡蹙眉:“但云贵与安南接壤,战乱不断,一直为军事重镇,由都督府直辖,若都察院增设十三道,费人力物力不说,若遇战事,岂非吃力不讨好?”   沈奚道:“这就要说到朱昱深亲征安南的目的了。”   他看苏晋与朱南羡各一眼:“安南小国,若遇寻常战祸,随便派一名将领前去平乱即可,你们可知,朱昱深为何要挂帅亲征?”   朱南羡反应过来:“他不是为平乱而去的,他是要……借机收复安南?”   沈奚再次点头:“是,去年安南虽内乱,但,他们其实并没有违逆当年与时雨拟定的合约,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派兵骚扰大随边境。朱昱深说他们违约,不过是随便寻个由头,出兵安南,想要将他们收入大随疆土。”   “而今,朱昱深既从云贵入蜀,想必安南那里战事已平,只这几日,他就要着柳昀拟咨文,设安南为交趾,划入云贵道,从此,成为我大随江山的一部分。”   苏晋听到这里,明白过来。   难怪柳昀会离开京师,来到川蜀,他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都察院下,增设第十三道,大随版图随之囊括进这么大一块地方,是需要他亲力亲为设置行政州府与监察都司不可。   可她仍有不解之处:“既设云贵道,朱昱深与柳昀去云南不是更方便,为何要来川蜀?”   朱南羡自小从军,倒是先她一步明白过来:“因为蜀地是西南的门户。”   他顿了顿,“若不出所料,设置第十三道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朱昱深要在蜀地设置西南总都司,自湖广入川的十万大军,与这回随朱昱深亲征安南的二十万大军,自即日起,都会进驻西南都司。”   他说到这里,又细想了想,朱昱深收复安南,建立第十三道,增补三十万大军建立西南总都司,都是为了保障南方一带不再受战乱之苦,魄力虽值得赞颂,未免有些铤而走险,毕竟他的每走一步都没有退路,就譬如调二十万大军亲征安南,一旦战事陷入胶着,北方趁机起了乱子,又该怎么办?   或者说,朱南羡想,在这些决定的背后,还包含着什么更重大的决策?   还不待他问,苏晋已然道:“朱昱深如此费尽心思保证大随南方疆土和平,可是朝野当中,要出什么大变动了?”   沈奚看着他二人,顷刻,再点了一下头:“是,听说是朱昱深与柳昀早些年就已商议好的,这事除内阁外,暂还无人知道。”   “他们决定,迁都。”   “自大随立朝,北方一直战乱不休,究其根由,是边疆战力不足,防守不力,导致北方游牧一族,西北赤力,前朝北凉,一直虎视眈眈。如若将都城迁往北方,由天子来守这个国门,将北疆一带的防线更往北一带推进,一来可护北方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二来若以北平与应天府为基点,开放漕运,可以促进生产,使淮北,乃至于太行山以北的百姓都不再受饥荒之灾。”   “但都城北迁,天子北上,离南方就更远,是以在此之前,首要任务,是保障南方,尤其是云贵既岭南一带,不再受战乱之苦。   “这就是收复安南,设立十三道,设立西南总都司,包括为何实行屯田新政背后的原因。” 第243章 二四三章   迁都。   自古烟雨金陵, 六朝古都, 三国建业, 西晋健康, 南唐江宁,到如今的应天府, 一直是神州华夏的执政中心。   迁都短短两字, 所要改换的又岂止是都城?   上至江山版图, 朝野风貌, 下至水利,漕运,运输与人口,都要随之更变。   古来也不是没有立北平为都城的先例,譬如辽与金, 又譬如凉时的大都(注),但这些都是游牧外族, 本就生于北疆酷寒之地。   而今大随地大物博, 汉人执政,却要将都城迁往北平,那日后的百世百代,千百年后, 万万华夏子孙, 是否也会受此影响?   车厢内久无人语。   这其中的利弊太过庞杂, 影响太过深远, 不是他们三人在这一时之间可以辨得清的。   良久, 苏晋只问:“已定了吗?”   沈奚道:“朱昱深与柳昀既在川蜀,说明收复安南,建立云贵第十三道已成功,大概只这两日,就会昭告天下,立安南为大随交趾,设立西南总都司,改北平为都城,着手建立北平随宫。”   “等新的随宫建好,朱昱深会改北平为顺天府,即刻待朝臣迁入。”   朱南羡问:“定北平为顺天府,那应天府呢?”   沈奚道:“应天府毕竟是昔景元帝打下来的,祖制不可废,因此会作留都,仍是京师应天。”   “为了区分,应天府的京师,日后加一‘南’字,是为南京,而顺天府都城,京师前加一‘北’字,从今往后,北平便作北京。”   “北京与南京两个都城并行执政,是柳昀提议的,迁都不可一蹴而就,哪怕等几年后,都城真正迁往北京,两边的朝政与官制也会各保留一套,有些政事仍由南京直辖。”   “直到天下真正稳定下来,才会循序渐进地将所有政务全全收纳入顺天府。”   苏晋沉吟道:“朝中各官职本就出缺,南北两京又要各自设衔,这样一来,朝廷岂非缺人得很?”   沈奚道:“永济二年开了科考,循例是三年一回,但朱昱深与柳昀许是早就有了迁都的主意,去年开了一次恩科,今年因出征安南,春闱是没了,秋闱还是有的,明年还要再开恩科,饶是这样,人才也要悉心挑选,敷衍是不能够的,挑选完还要分去试守,但也不急,北京的随宫还没建好,迁都还要等些年头。”   “不过——”沈奚说到这里,顿了顿,“迁都一事虽定下,朝野中,一直异声难平,尤以罗尚书,刘尚书几人为首,说这是败坏了祖制,要遭天谴,去年朱昱深出征前,龚国公还亲自进宫了一趟,若非文远侯亲自来劝,只怕要在奉天殿前长跪不起。”   历来革新,必定异声四起,遇到阻挠,也是情理之中的。   然而,苏晋听到“文远侯”三字,心中一凝,脑中一下像闪过什么极重要念头,似乎有一桩一直以来没想明白的事忽然之间清楚了。   正要仔细琢磨,马车忽然颠簸,带得她整个人往前倾。   等朱南羡将她扶回来坐好,方才那抹念头便烟消云散了。   苏晋有些懊悔,仍逼迫自己回想,可不管怎么追本溯源,思绪只停留在三年多前,齐帛远与她说,柳昀父亲赠给她的那枚玉玦,其实是为赠给柳昀的结发妻的。   她是为了这个才去还玉,才被囚禁入柳府的书房。   沈奚见苏晋神色有异,唤了声:“时雨?”   苏晋念及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只得将方才的念头作罢,摇头道:“无碍。”   沈奚于是道:“既已定下迁都,川蜀作为西南门户,其重要性不必赘言,朱昱深将皇位看得极重,他要在这里设立掌有数十万大军的总都司,怎么会允许一名留着大随嫡系血脉的皇孙住在此处?麟儿也不小了,天高皇帝远,夺了他永济的兵怎么办?我正是为了这个,才亲自前来蜀中,想要带麟儿离开。”   “只是我没料到……”沈奚顿了一下,看向朱南羡,“你竟然也在蜀中。”   重返随廷之后,也曾派人去查验过晋安帝的“尸骨”,派人去宁州打听过苏时雨的近况,沈奚虽猜到柳昀会保下苏晋,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救下朱南羡。   这些年的朝政并不比晋安朝时轻松,从一开始的科举,到后来的屯田制,状况频频意外不断,他实在是分|身无暇。   苏晋明白沈奚的意思。   如今的危局,已不单单是一位先帝与一名嫡皇孙需要离开川蜀这么简单了。   她与朱南羡卷入屯田案,被舒闻岚利用,已提前曝露了身份,哪怕沈青樾权势滔天,未必能在这天子大军进驻的川蜀之地保住他们。   朱南羡问:“若能顺利护麟儿离开川蜀,你日后想送他去哪里?”   沈奚道:“从东海出,去东瀛。”   竟是要送他离开大随。   “当年三姐替你守完陵,得知十七仍在青州,便托从前在军中的旧故,暗中带他离开,送他去了天津渡。”   “后来出了点状况,十七被朱昱深的亲信发现了,也不知为何,朱昱深竟也没着人拦,任十七顺利去了东瀛。”   朱南羡听了这话,没作声。   当年他自焚于明华宫的当夜,曾与朱昱深见过一面,以传位诏书,与他交换了两个约定,保阿雨与保十七。   如今看来,他这位四哥竟没有失约。   “十七大了,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而今在东瀛亦能一个人站稳脚跟,我把麟儿与梳香送去,好歹有他照顾。”   沈奚说着,声音沉下来:“远赴他乡的滋味不好,但这十数载下来,朝政几乎一两年一个剧变,如今又要迁都,麟儿留在大随境内太危险,等他再长大些,朝野稳固一些,若想回来,我便想办法将他接回来。”   朱南羡看着沈奚,想到这三年来,故人悉数散尽,独留他一人在深宫操持,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沈府,为了他们在东宫的那个家,其中辛苦与悲凉,言语何足道哉。   但也不必说谢,一起长大,谢字太生分。   沈婧与朱悯达不在了,昔年东宫的花好月圆也不在了,但好也罢,坏也罢,一家人到了今日,飘零散落,终归还能守望相助。   这就够了。   苏晋道:“你既已打算将小殿下送去东瀛,川蜀之外,必定有人接应,可如今的困难是,怎么离开剑门关?”   她又看了朱南羡与沈奚各一眼:“朱昱深的亲兵,不出三个时辰就会追上来,但我们要离开这里,至少还需大半日,甚至一日。”   朱南羡想了一想,麟儿如果没有遇到他,沈奚大可以平平顺顺地接到麟儿与梳香,之所以有追兵,全因为他提前曝露了身份。   既是他曝露了身份,那么这些追兵的目标,其实是他。   “我有一个法子,可为麟儿争取一日。”朱南羡道,“我们分开走,我跟着翟启光,继续往剑门关外走,阿雨,你带着麟儿与梳香,从岔道离开。”   “那些追兵既是为我而来,见到我之后,他们定会放松警惕,我自有办法拖他们一日,你们抓紧这一日,尽快离开。”   然而苏晋与沈奚听了这话,同时道:“不妥!”   沈奚道:“你的身份,若被朱昱深的人带回去,可还有活路?当年柳昀救了你一回,未必会再救你第二回,且他如今处境亦十分艰难,纵是与我联手,也没有这个能耐保下你。”   朱南羡道:“我并没有要舍了自己的想法,更不想仰仗任何人保命,只是现在的状况,分开走是最好最稳妥的办法,你们放心,我纵是被那些官兵带走,沿途未必没有可乘之机,只要争取够一日时间,无论如何,我一定活着去见你们。”   苏晋沉吟片刻,说道:“我有一个办法,虽有些冒险,但若成功,既可以将小殿下顺利送走,又能够救陛下。”   她抬目看向朱南羡与沈奚:“如陛下所说,我们分开走,但,不是分成两路,而是三路,由我来跟着启光,引开追兵。”   “不行!”朱南羡立即道,“你我生死与共,岂有让你为我涉险的道理?”   苏晋道:“陛下,青樾,你我三人这些年一起走过来,经历过多少生死大难,共度过多少险阻?每一回,若少了我们其中任何一人,谁都活不下来。”   “陛下,您可知那几年您不在,阿雨一个人,是如何走过来的?您可问过青樾,这些年,他一个人在深宫,是怎么过来的?”   “而今好不容易重逢,大家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受几年牢狱之苦,等上几年,又相逢了,便又能在一起了。”   她看着朱南羡:“陛下,你我除了是……夫妻,更是同生死,共患难的知己,生死大过天,一辈子阿雨都等的,还在乎这一时片刻吗?”   “您与小殿下是皇族嫡系,是以青樾保不了你,但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介臣,一介民,饶是落到朱昱深手上,我活着的希望也比您大。” 第244章 二四四章   沈奚对苏晋道:“你是想说, 我们分成三路, 你与翟启光一路,带着翠微镇的镇民, 负责引开追兵;麟儿与梳香走岔路,进入湖广, 由三姐的人送去天津;而最后一路,则是十三与我。”   苏晋道:“是, 陛下若与小殿下一起走,目标太大,难以出关,容易招来追兵, 此其一;其二,朱昱深或肯放了十七, 放了小殿下,皆是因为他二人无权无势, 但陛下您与他们不一样,您是先帝,曾掌兵权, 掌江山大权,这天下,还有许多愿追随您的人;其三, 我知陛下必不愿离开大随, 可您若与小殿下一起到天津, 小殿下远渡东瀛, 您日后何去何从呢?这期间,就不会再遇到危险?即便退一步,做最坏的打算,陛下与小殿下分开走,哪怕有一人遭遇不测,另一人好歹能活下来。”   “湖广有十万大军进驻川蜀,朱昱深的亲兵更有二十万之众,整个蜀中,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是以所有人都以为,陛下若想保平安,离开蜀中是为上策,因此所有人都会往外追,可恰是这个时候,最安全的地方,反是蜀地之内。”   “但,其他人也不是傻子,等他们下意识追出一段路,很快就会意识到,陛下您之所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实际是因为您回到了蜀地。”   “更有甚者,此事若换了朱昱深,柳昀,亦或舒闻岚中任何一人来调度,恐怕他连追兵都懒得派,反会直接命人封锁剑门关,打个瓮中捉鳖。”   “好在朱昱深与柳昀进川的目的是为设立十三道与西南总都司,舒闻岚要针对的是柳昀,而非陛下您,既然他们三人都无暇他顾,那我们能争取的,便是一个时间差。”   “所谓的时间差,即在两个时辰后,追兵赶来拦我出川的马车时,陛下您已在回蜀中的路上;在追兵发现陛下您不见了,打算出川去追时,您已到蜀中境内;在一日后,追兵意识到他们被我们骗了,打算封锁蜀地找人时,您已经离开了蜀中。”   朱南羡将苏晋的话细细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扮作青樾的车夫,称是送了朱弈珩,赶回去见朱昱深,现在便与他折回锦州府,沿途官兵见是沈国公的马车,必不敢拦,也不敢查。”   苏晋点头:“陛下您活着毕竟是个秘密,追兵即便赶来,打得也是追捕罪臣苏时雨的名号,等他们见了我,即便想搜马车,也没有足够的理由,何况还有启光在,我二人联手,随便寻个由头,便能拖足他们大半日,而在这大半日中,陛下您早已与青樾回到了锦州府。”   沈奚道:“我与十三回到锦州府后,先去四川行都司,行都司下,都指挥使田宥,曾于左谦麾下任职,对他忠心耿耿。待时雨拖足大半日,追兵发现十三不见,头一个反应,定是派人去追,可朱昱深的三十万大军是要用来建立西南总都司的,不得离川,所以另外派去的追兵,一定是从四川行都司的人,届时,我们可托田宥,令十三混迹在这新的一群追兵中,打着追回‘晋安帝’的名号,离开蜀地。”   苏晋道:“左谦这些年一直在西北领兵,田宥既是他的人,一定与西北有联系,恰好今年初,赤力又有异动,西北正在募兵,陛下出了川蜀,便可以在田宥相助下,以募兵的名义,赶赴西北,那里有左谦与茅作峰守着,疆外更有赤力虎视眈眈,朱昱深便是想动,也会掂量权衡,陛下您到了那里,便能平安了。”   沈奚道:“我也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所有人都能活下来不提,追兵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十三身上,麟儿与梳香也会更平安,等追兵意识到前后因果,赶回来封锁蜀地时,十三已在去往西北的路上了。”   可他这话说完,朱南羡却没作声。   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这也意味着他此时此刻,就要与阿雨分别。   好不容易重逢,连个像样的成亲礼都未曾予她,如今竟又要天各一方,下一回再相见更待何时?   他不是看不透时局,也并非拘泥于儿女情长,他只是不想负了她。   沈奚看着朱南羡,知他此生重情重义,肯为交心之人舍命,却不肯他人为自己涉险,于是道:“我虽保不了你与麟儿,但时雨,启光,还有田宥,我一定竭我所能保住他们,而今要迁都,朝廷急缺人才,翟启光与田宥都是有大能之人,朱昱深虽狠绝至极,但十分惜才,必不会动杀心。”   苏晋似想起什么,探手至脖间,扯出一根红绳,红绳另一头系着一枚玉,玉上镂空刻了个“雨”字。   这是当年朱南羡以命换命前,让覃照林带回给她的。   苏晋将这枚玉重新赠给朱南羡:“陛下,你我之间,又岂在朝朝暮暮?”   雨字膈手,曾在他掌中烙下深痕。   朱南羡将玉往手中牢牢一握,不再迟疑,当即掀了帘道:“停车。”   他们的马车一停,前头开道的,后头跟着的,全都跟着停了下来。   沈奚与翟迪、覃照林将事态说明,二人随即带着一众官兵与翠微镇民去山道的拐角处歇脚。   梳香早便知道沈奚来了,奈何赶车的是旁人,为不曝露身份,不敢掀帘相认,而今总算得见,拉着云熙疾步上前,泣声呼道:“少爷——”   沈奚将她扶起,温声道:“我听十三说你受伤了,这么奔波,莫要忘了用药。”   梳香连忙道:“伤得不重,多谢少爷挂念。”   沈奚又看向云熙:“麟儿,过来。”   云熙微一点头,松开梳香的手,来到沈奚身边。   他生于荣贵,长于苦难,自小求生求存,双肩便有重负,沈奚从未将他当作一个孩子看,当即将所有的计划全盘相告。   申时已过大半,山里天黑得早,云端镶上金,透过树隙洒下,像滤去一层锐色,漫山遍野的霞光。   云熙听完沈奚的话,半晌没作声,片刻,他退后一步,撩开袍摆,对着朱南羡,沈奚与苏晋三人跪下:“麟儿多谢十三叔,阿舅,与苏大人这一路来倾心相护之情,舍命相救之恩,麟儿此去东瀛,一定克己勤勉,寸晷风檐,等有朝一日,麟儿长大了,一定回来与你们团聚,竭尽己能,让你们此生安逸顺遂,不必再操持奔波。”   说完,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响头。   梳香看着这一幕,不知怎么,莫名想起多年前,朱麟有一回误食了枣花饼,中毒昏睡在宫前殿,好不容易醒来,她要把他抱去见沈婧,走在路上,忽然瞧见一枝梅开得极好,花色灼灼,即便在雪夜里也艳得惊人。   麟儿那时还小,还还说不出话,见到这枝头的梅,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让人去摘。   梳香记得,那枝梅是自己亲手为他摘下的。   麟儿得了梅花,开心极了,一直冲着她笑。   她本以为他会将这梅花留给自己,谁知到了宫前殿,才两岁的小皇孙跌跌撞撞地跑到沈婧跟前,认真地折下梅花,一瓣赠给沈婧,一瓣赠给朱悯达,一瓣赠给沈奚,一瓣赠给朱南羡,最后一瓣,赠给他的奶娘。   当时梳香就想,小殿下是这样好的孩子,她日后定要与太子妃一起,倾尽一生为他好,照顾他。   彼时的少爷与十三殿下接到小殿下的梅花瓣,说什么来着?   梳香有些记不大清了。   好像是什么木桃与琼瑶,又好像是什么相赠与相还。   倒是不负当年一诺。   离别在即,梳香看着已平安长大的云熙跪在朱南羡与沈奚身前,恍惚像回到许多年前的东宫,连满山霞色也温柔。 第245章 二四五章   蜀地虽四面环山, 锦州府一带却是平原沃野,自东门出, 越过田埂,便是四川行都司辖下的卫所。   卫所临着阜南河下游,因朱昱深率大军入川,河岸边, 单是军帐就绵延数里。   近午时分,锦州府布政使马录从朱昱深的帐子里出来, 撞见在外候命的都督府张佥事,四下望了两眼,见没人注意他们, 悄声道:“张大人, 您说陛下这是个什么意思?”   昨日一早, 朱昱深虽至锦州, 却未于暂作行宫的沁心园下榻,而是从东城门离开,与随行将士一起在都司外安营扎寨, 这倒也罢了, 今日天没亮,又召集川蜀一带府一级官员,亲下皇命, 将收复的安南设为交趾省, 建立云贵第十三道, 在川蜀一带设西南总都司。   更早一些时候, 左军都督府已亲自派人,将收复安南的喜讯以八百里加急传扬出去,单是锦州府,已有百姓涌上街道庆贺开了。   但布政使马录纳闷的不是这个,而是建立十三道与设立西南总都司。   这两样动作,无异于整改大随西南一带的军政版图,变动之大,简直吓死人。   张佥事道:“陛下圣心难测,岂容我等随意揣摩?”   “话是这么说没错。”马录见他打官腔,只好抛砖引玉,“但我听说,你们前一日在云来客栈,遇到——”往天上指了指,“那一位与苏时雨苏大人了?”   张佥事缄口不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马录贵为锦州府布政使大人,过了近两日才听说这事,已算慢的了。   马录将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苏大人昨日都快出关了,被追兵从剑门山半道上拦了回来,苏大人说那一位陛下在马车内歇息,不准人叨扰,直到今早回了锦州府,有个胆肥的不顾苏大人拦阻,硬是掀了车帘,马车里坐着的竟不是那一位陛下,而是苏大人的护卫,姓覃。行都司那边当时就急了,田指挥使亲自带兵出川追人,不过——”   他说到这里,一顿,“张大人,我总觉得这事不大对劲,再结合今早陛下说令三十万大军进驻西南总都司,我琢磨着,会不会设立西南总都司只是个幌子,这三十万大军,其实就是冲着晋安陛下去的?”   张佥事听马录一开始还说得头头是道,到末了一个急转,险些令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先帝还活着本就是不可宣扬的秘辛,派三十万大军去堵朱晋安,是唯恐天下人不晓得此事么?   他看马录一眼,也罢,这位布政使大人实打实是个废物点心,怪道他与锦州府尹张正采共事多年,连张正采利用新政霸田牟利也没瞧出来。   张佥事于是笑了笑:“马大人这话有些离谱了,设立一个总都司要耗费的军资物力不可估量,岂容儿戏?”   马录一愣,听出他言语里的鄙夷之意,解释道:“张大人说的是,这不,蜀中局势复杂,下官一时被冲昏头了不是?就说昨夜,连国舅老爷沈大人都——   他话未说完,那头,朱昱深的帐子又是一掀,柳朝明与舒闻岚先后从朱昱深的帐子退了出来。   候在外头的一群官员见了首辅大人与侍郎大人,忙不迭行礼,御史李茕先一步上前,得问过柳朝明,回头与马录和张佥事道:“佥事大人,您是都督府的人,暂留在此等候陛下皇命;马大人,如今府尹张大人被停了职,锦州府不可一日无人,柳大人请您即刻回锦州府主持事宜。”   二人当即应了是,躬下身去,等到李茕又步去其他大人跟前交代明细,才直起腰,马录叹了句:“我可惨了,要回府衙。”   张佥事纳罕:“怎么个惨法?”   马录道:“张佥事,您想想,眼下在府衙里等候传召的是谁?是苏大人。苏大人当年在朝廷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这一回去,保不定要与他打交道,可他如今是个罪臣,我若太礼遇,未免不合规矩,若不讲情面,又怕得罪了他。如果只是坐下来说说话还好,就怕遇着事。你说这张正采,怎么早不停职,晚不停职,偏巧在这时候停了职呢?”   张佥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遇到柳苏二位出了名秉公执法的大人,被停职还算轻的,等日后问起罪来,脑袋保不保得住还有的说呢。”   又笼着袖头往前指了指,“你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瞧见没,柳大人与舒大人的文随已开始打点了,怕是过不久也要回府衙,即便苏大人那里真出了事,有这二位大人在,哪轮得到你来管?你若实在担心,我给你支个招,但凡有状况,你直接去寻舒大人,请他拿主意。”   马录问:“怎么不找柳大人?”毕竟是摄政兼首辅,官衔全天下最高。   张佥事看他一眼,提点:“舒大人和气些。”   柳朝明从朱昱深的帐子里出来,先去见了自云贵抽调来的几名官员,而今要在云贵设道,布政虽已完毕,但因要同设总都司,各中协作还需调配。   直到这厢事毕,李茕才过来请道:“大人,马车已备好了。”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与李茕往营外走去。   一众官员见首辅大人行来,纷纷退避,李茕禀报道:“大人,苏大人已到锦州府了,一路上说晋安陛下在马车内歇息,拦着不让人掀车帘,直到今早,府衙的人才发现陛下不见,行都司的田宥田大人当时就急坏了,亲自带了人出剑门关去追。”   柳朝明闻言,眉心一蹙:“沈青樾呢?”   “沈大人倒是先苏大人一步,昨夜就到锦州府了,因陛下与您和舒大人在议事,说不便叨扰,去行都司府坐了坐,方才才过来。”   柳朝明步子一顿,眸子里浮浮沉沉,过了会儿,又抬步,淡淡道了句:“兵行险着,时机算得不错。”   李茕没听明白,只问:“大人,我们可也要着人去寻晋安陛下?”   “不必。”柳朝明道,“田宥已亲自将朱南羡送走了。”   李茕听到这里,心里才大约有了个揣测,将柳朝明请上马车,等行出数里远,才捡着更要紧地道:“大人,韦大人已听大人之令,将散在川蜀各地的锦衣卫招了回来,如今正在府衙候命。”   柳朝明“嗯”了一声。   李茕又道:“其实这事陛下也知道,至今拿锦衣卫的事也没问责大人,大约是明白大人的苦心。”   他只盼着朱昱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柳朝明没答话。   李茕再续道:“今日一早,下官来营地前,苏大人刚好到府衙,她当时也看到韦大人与锦衣卫了,原说有事想请下官与韦大人帮忙,后来像是为难,又作罢了。”   柳朝明听了这话,眸光微微一动。   苏时雨这个人,哪怕遇上天大的难事,若能自己解决,绝不假手旁人。   “她可说了何事?”   “没提。”李茕道,“不过下官知道苏大人的性情,劳她托付,绝无可能是小事,便留了个心眼,跟随行的人打听了打听。常年跟在苏大人身边的覃护卫说,其实也就路上出了点状况,翠微镇的镇民与那个姓姚的县令吵起来了,说是还动了手。”   柳朝明有些诧异:“只是这事?”   李茕点头:“是,听说当时闹得挺严重,下官原想问清楚点,但苏大人将覃护卫唤住,下官又赶着来营地,是以没再追问。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怕出什么事,因此才请大人拿主意,大人您凡事看得比下官通透,希望是下官小题大做了。”   柳朝明亦觉不安,可他对翠微镇不了解,难断无头公案。   沉吟一番,只问了句:“马车是去行都司?”   李茕道:“是。”   柳朝明掀开车帘:“改道,去锦州府衙门。” 第246章 二四六章   苏晋虽是罪臣,毕竟从前官拜尚书, 回到府衙后, 没被押去大牢, 反是请至后衙暂歇。   她心里有事, 一直没休息踏实, 朱南羡那里有沈奚筹谋,该能平安无尤,最令她担心的是翠微镇的镇民。   回锦州的路上, 也不知姚有材与这些镇民说了什么, 两边竟起了冲突, 后来翟迪问故,无论是翠微镇民还是姚有材,都含糊其辞。   苏晋心中不安。   朱昱深收复安南的消息自蜀中传了出去, 锦州城内,已有百姓涌上街道庆贺,待再过一日, 迁都的消息放出来,只怕整个天下都要不平静。   这么个要命的当口,若因屯田新政出什么岔子, 后果不堪设想。   衙门里的官差苏晋不信任,早上碰见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 原想托他派锦衣卫看顾翠微镇的镇民。   转念一想, 锦衣卫是亲军卫, 只听命于帝王, 柳昀私下动用亲军已是大罪一桩,而今大事频发,自己若在这个当口请锦衣卫相助,只怕会被有心人做文章。   苏晋沉吟半晌,唤来覃照林,问翟迪的去向。   覃照林道:“翟大人一早去了行都司,现在还没回来。”又道,“哦,锦州的布政使大人回来了,叫马录,大人您要见不?俺去请。”   苏晋看了眼天色,已是近晚时分,正疑惑着这马录怎么此前没见过,则听院外忽有人求见。   是翠微镇的吴叟。   “苏大人,您已歇好了?”吴叟得了武卫准允,进得院来,又道:“苏大人,草民与镇子上的人商量了一下,我们不想上京了,想回翠微镇去。”   覃照林道:“吴伯,你们不作证伸冤,回到镇子上,桑田就不是你们的了,你们日后靠啥过活?”   吴叟叹了一声:“这我们已想过了,翠微镇上下统共就这么百来口人,都说人挪死,树挪活,实在过不下去,大不了不在镇上呆了,举家迁去别处。”   苏晋将吴叟请到屋内,为他斟了盏茶,温声问:“吴伯,你们不上京,可是担心被苏某的身份所累?”   吴叟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若是因为这个,您大可以放心。”苏晋接着道,“苏某随你们一同上京,说到底也是为指证翠微镇的桑田案。至于苏某究竟是谁,是否有官职在身,日后又会受何处置,这些都与你们无关,你们绝不会受此牵连。”   “你们的案子,如今已由都察院接手。苏某曾在都察院任职,深知院中任何一人,上至左都御史,下至九品巡城,在对待涉及百姓的案件时,皆是以民为先,公允正直的。只要你们肯上京作证,都察院定能将桑田还予镇民。”   吴叟握着茶盏,沉默良久:“苏大人品性出众,您的话,草民无半点不信,但草民人微言轻,不知大人……不知大人可否为镇上的人写一份担保证词,就说——无论发生什么,咱们镇上的人罪不至死。”   苏晋听了这话,以为他是怕受晋安帝失踪牵连,是故才有此言,提笔写了数行,方觉不对。   什么叫罪不至死?   他们犯什么“罪”了?   苏晋将笔搁下:“吴伯,你们方才,出什么事了么?”   吴叟仍握着茶盏,半晌,吃了一口:“咱们平头百姓的,能出什么事。”   苏晋见他不愿说,越发担忧起来,翠微镇上,晁清与自己最为相熟,吴伯既然要请自己帮忙,为何不让云笙同来?   还是……他们瞒着晁清?   毕竟瞒着晁清,就能瞒着她苏时雨。   苏晋又想起昨日在剑门山,姚有材与翠微镇一众镇民的冲突,再不迟疑,当即就往隔壁院落而去,还没跨出门槛,就听外间一阵吵吵嚷嚷。   一名武卫迎上来:“苏大人,平川县的姚县令死了,外头正拿人,乱得很,您若无事,莫要出院子了。”   苏晋一愣:“姚有材死了?怎么死的?”   武卫道:“午过就死了,刚才才发现,是翠微镇的人干的,眼下全都逃了,脖子上一圈紫痕,舌头都吐出来了,应该是被勒死的。”   苏晋乍一听,觉得可笑,这是在官府重地,翠微镇民有十余之众,午过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时辰,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让人逃了?   然而,还没待她细想,外头又传来呼喝之声,像是谁在整兵。   苏晋眉头一蹙:“怎么回事?”   武卫道:“方才马大人得知此事,去问舒大人的意思,舒大人说,姚县令好歹是朝廷命官,就这么被人勒死在官衙,有损天子圣颜,令马大人即刻召集官差,封锁锦州府大小街道,立刻将在逃的十余翠微镇民通通缉拿归案。外头这声音,大约是马大人要带上官差出街拿人了吧。”   苏晋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所谓的马大人是谁。   当即斥道:“你们这个布政使,他没脑子是吗!”   永济帝收复安南,眼下的锦州城,到处都是奔走相庆的百姓。。   倘若马录这时候带兵封锁街道,抓捕翠微镇民,不肖一时半刻,此事便会传得沸沸扬扬。   到那时,翠微镇的镇民能否保住命还另说,关键是,这事是屯田制引起的,若因屯田制的矛盾,发生民杀官的惨案,那么柳昀给她看的那封密函上,四十七桩官欺民的案子再难以昭雪,更有甚者,这桩事若被有心人利用,无限扩大,只怕这三年来辛苦实行的新政都要就此停搁。   而事实上,姚有材究竟因何而死还另当别论,这种大案,最忌讳审都没审,外间已谣言四起。   苏晋想到此,唤了声:“照林!”当即往府外追去。   可她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那名武卫:“你方才说,那个叫马录的布政使,是听了舒闻岚舒大人的意思,才带官差上街拿人的?”   武卫应道:“是,当时卑职也在场,此事绝不会有假。”   苏晋眸色沉了下来,对覃照林道:“照林,你留下,守着吴叟,绝不能让他被舒闻岚的人带走。”   苏晋刚出府衙正门,险些与一名身着墨色袍服的人撞得满怀。   柳朝明刚下马车,见苏晋不管不顾撞上来,伸手将她一扶,问:“可是翠微镇的人出事了?”   苏晋退后一步,粗略打了个揖致歉,当下也顾不上礼数,应道:“是,姚有材死了,府衙里的武卫说是翠微镇的镇民做的,布政使马录听了舒闻岚的建议,带了官差上街拿人,我正赶着去拦。”   柳朝明听了这话,眉心微蹙。   片刻,他的目色沉下来,淡淡道:“不必了,你拦不住。”   然后对身后的人道,“李茕,你去寻韦姜,让他带锦衣卫随本官去拦。”   然而李茕一听这话,立即道:“大人不可!” 又道,“大人,您妄动了锦衣卫,陛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不予计较,可如今陛下已至锦州府,您若当着他的面动亲军,那事态就不一样了。您若带着锦衣卫去拦舒大人,这府衙上下的布政使,官差,都可作为证人指证您,到那时,陛下就是想放您一马都难。”   “大人您看不出来么?这是舒大人给您设下的陷阱。”   柳朝明却道:“不必多说,只管去寻韦姜便是,限他一刻之内整好亲军,本官在巷口等他。”   他抬步刚欲走,苏晋却抬手一拦:“大人,不如由时雨带着锦衣卫去吧,时雨本就有罪在身,不怕多添一条。”   柳朝明问:“你不想要命了?”   又道:“在蜀的锦衣卫不多,如今在府衙内的只有区区二十名,马录的官差有百余之众,除非见血,根本拦不住。”   换言之,只有他带着锦衣卫去,称了舒闻岚的心意,舒闻岚才会让马录把官差撤了。   苏晋抿唇蹙眉,心思急转。   柳朝明又抬步要走,她也随之退后一步,仍举手拦在他跟前:“大人再等等,容时雨再想想法子。”   柳朝明看向她:“你知道你此刻为何一筹莫展么?”   苏晋一愣。   可柳朝明却没予她答案,抬手将她拦在身前的手压下,轻声说了句:“我不会有事。” 第247章 二四七章   出府衙往南走要经过一条宽巷, 马录率着官差还没走出巷口, 就听身后传来橐橐马蹄之声。   他回头一望, 只见二十匹快马疾奔而来,马上的人身穿飞鱼服, 腰别绣春刀,为首一人正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   韦姜勒马行至众人之前, 沉着脸道了一句:“布政使留步。”   马录见是亲军卫, 以为是传圣上亲旨,正欲下马参拜,不想一旁的舒闻岚抬手一拦,笑道:“怪了,本官记得陛下这一整日都在营地,不曾命人传圣旨来府衙, 韦大人这是接了谁的密令, 私自拦阻官差办案?”   韦姜不答,只别过脸,看了身后的统领一眼。   统领得令, 与其余十八名锦衣卫一齐列成两行,在巷口排开。   须臾, 巷末又传来马蹄声,一辆方顶墨身的马车在众人前停稳, 柳朝明下了马车, 扫了舒闻岚一眼:“审案拿人是三法司的事, 舒侍郎是礼部侍郎做腻了, 想去刑部当差?”   马录方才拜韦姜没拜成,这会儿见首辅大人竟也至此,忙不迭带着身后几名官差下马参拜。   舒闻岚没跟着拜,只眼盯着马车,直到瞧见苏晋与李茕一齐从上头下来,才续道:“去刑部不敢当,舒某有自知之明,怎敢在柳大人苏大人两位当世数一数二的执法大臣面前班门弄斧?不过——”   他又是一笑,“而今陛下在蜀中,蜀地却发生民杀官的惨案,这是对陛下的大不敬,舒某身为钦差,只不过提点布政使一句尽快捉拿要犯归案,这是对陛下尽忠,算不得逾矩。倒是柳大人,什么时候,上十二亲军卫不听命陛下,而要听您摄政大人的号令了?”   他这话夹枪带棒,字里行间非但指明了柳昀私动锦衣卫的事实,还暗说他身为执法大臣,逾矩行事,触犯天颜,罪加一等。   柳朝明懒得与他费口舌,只道:“韦姜,将这里的官差全都请回衙门,在案情未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动。”   韦姜拱手领命:“是!”   李茕道:“马大人,你可听清楚了?平川县县令姚有材的死因尚未查清,你无证据在手,就要带着这许多人上街拿人,若惊扰了陛下,惊扰了百姓怎么办?再者说,姚有材事渉翠微镇的桑田案,他的死因,必与此案相关,桑田案早已由我都察院接手,日后怎么处置,我都察院自会秉公办理。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上街拿人,是不知道柳大人与翟大人俱在锦州府吗?还不快将你的官差撤了!”   马录是个没主意的主儿,担任布政使数年也是尸位素餐,听李茕这一番话最后竟带了威胁之意,恨不能跟当即跟柳朝明磕头赔罪,然后带着官差躲到山远水远的地方去。   可他的膝盖还没碰到地面,则听舒闻岚轻飘飘地道:“马大人,有朝廷命官在你的府衙里死了,你带人缉凶,非但天经地义,更是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倒是这些带人挡着你的,都察院再怎么只手遮天,能遮得过陛下去么?说到底,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就如同亲军卫只是陛下的亲军卫一般,倘若有人夺了陛下的亲军卫什么罪名本官不知,但若有人妄图夺陛下的天下,妄图登堂入室,那这就是谋反,当诛九族!”   他说着,笑了一声:“马大人,你就不怕受此牵连?”   舒闻岚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锦衣卫听命于柳大人,这是摆在眼前的,不争的事实,而妄动亲军卫罪同谋反,倘若他马录今日听了柳昀的话,撤了官差,而因此耽误了正事,指不定会被一同问罪。   马录心中也没杆秤,左一为难,右一为难,犹犹豫豫又想下令让官差出街拿人。   话未出口,只听身后柳朝明冷声道:“韦姜。”   “在!”   “敢出此巷者,格杀勿论。”   “是!”   二十名锦衣卫翻身下马,于巷口列成两排,齐齐往前一步,握住腰间绣春刀,“蹭”的一声,长刀出鞘。   马录被这阵仗吓得腿脚一软,终于实实在在地跌跪在地。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边只好这么对面僵持。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日头西沉,巷外再次传来打马之声。   这回是二人同来,前面打马疾行的是朱昱深的贴身侍卫阙无,后面勒着缰绳慢慢走的是沈奚。   阙无行至柳朝明跟前,拱手施礼道:“首辅大人,陛下听说了锦州府衙的案子,令首辅大人即刻去营地面圣?”又回头与舒闻岚道,“也请舒大人。”   此间冲突发生不过一时半刻,朱昱深这么快接到风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提前通风报信。   阙无又行至苏晋跟前:“苏大人,陛下还请了您一并过去。”   说完这话,他回头看了锦衣卫一眼,面色略沉,却没开腔,反是吩咐马录道:“把衙差都撤了。”   马录这回总算得了圣命,直觉是老天开眼,不住地磕头谢恩。   这个当口,几个随后跟来的亲兵已将马车牵来备好了。   沈奚对苏晋道:“你与我同乘。”   苏晋点了一下头,随沈奚上了马车,直到起行了才问:“陛下与小殿下可已平安了?”   沈奚道:“是田宥亲自带兵送十三走的,他给左谦去了信,左谦或茅作峰应当会离开西北来接应,只是,眼下朝局乱,加之又要迁都,各方相争不下,我的意思是,十三这几年还是留住在西北为好。至于麟儿,你更不必担心,三姐就等在剑门关外,想必此刻已接到他。”   朝局乱苏晋是知道的,单看柳昀与舒闻岚就可见一斑。   正要开口,沈奚又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都在宫里,朱昱深的人,为何时时事事都先人一步知道吗?”   苏晋道:“因为他利用舒闻岚,动用了祖制禁止干政的内臣。舒闻岚用这些内侍建立了一个网,但凡宫中与朝中有任何消息,都会第一个传到朱昱深耳中。”   她说到这里,似有所悟,“你是说,舒闻岚与柳昀的冲突,有这些内臣有干系?”   沈奚道:“具体因果我也不甚清楚,这两年派人查了查,只查得吴敞的父亲,曾与舒闻岚的父亲,前中书舍人舒桓是八拜之交。”   苏晋一愣:“你是说,吴公公的父亲?”   “是,太|祖皇帝起兵时,吴敞的父亲还任过一名不大不小军师,若活到今日,也算开国功勋,但,定都应天府前,不知他因何事得罪了朱景元,被朱景元下令处以宫刑,入宫做得一名内臣。做内臣后,他没几年便过世了,吴敞随后净身入宫,一直做到奉天殿管事牌子,听人说,私下里,吴敞还保留当年的旧称,唤舒闻岚一句少爷。”   苏晋道:“我知道舒闻岚与宦官一直有来往,当年任刑部尚书时,因对舒闻岚生疑,还着人私下去查了查,只记得十年前,宫前殿外的梅园死过一批宦官宫女,貌似就与他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可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就因出使安南耽搁了。”   沈奚道:“吴敞与其父曾也是野心勃勃之人,朱昱深夺位,这位吴公公自始至终没少出力。当年朱昱深十九岁远征北疆,舒闻岚便已开始在宦官中罗织密网,帮他收集宫中消息了。”   朱昱深布局十数年,之所以能步步缜密,与这些宦官的功劳是分不开的。   苏晋道:“可这与柳昀有何关系?”   “原是没关系的。”沈奚道,“但舒闻岚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想立宦官为臣。”   苏晋愕然道:“当年太|祖皇帝立朝,定下祖制‘内臣不得干政’,就是为防宦祸,古来因宦官亡国的例子还少了吗?秦时的赵高,汉时的十常侍,唐宪宗时期,更有俱文珍逼宫,王守澄弑帝。宦祸最易动摇国之根本,舒闻岚此番岂非胡闹?”   沈奚道:“但你莫要忘了,古来帝王皆多疑,最初朱景元立朝,设下亲军卫,其中锦衣卫只手遮天,设下能杀百官的诏狱,其本质又与只听命于帝王的宦官有何区别?如今锦衣卫没落了,朱昱深自需要扶持旁的,只听命于自己的耳目。就这一点而言,终身困于宫中的宦官其实是一个选择。   “退一步说,便是十三当年在位时,不也一样大力提拔了金吾卫的地位,令其行事驾临于其他亲军卫,甚至五军都督府之上?若当年十三顺利从西北回宫,如今的金吾卫,会否与当年太|祖皇帝在位时的锦衣卫一样?”   苏晋道:“所以舒闻岚不单单想立宦官为臣,他是想立一个可容纳这些宦官的机构,令他们做天子的耳目,为朱昱深所用?”   “是。”沈奚点头,“他建议立厂,设二十四宦官衙门。”(注)   “其实如今的朝廷已有宦官任职,其中之一,就是当年你昏睡在未央宫时,在未央宫管事的内侍马昭。”   “这个马昭,会认天相,会识星辨位,又深谙航海之术,造船之术,近一年来已是呆在工部的时候居多,听闻工部的人都服他。”   苏晋道:“朱昱深这个人,唯才是用,不拘于礼节,放一名宦官去工部,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又问,“此事你怎么看?”   “我?”沈奚笑了一声道,“皇权之内,敌强我弱,此消彼长,朱昱深心狠手辣,深沉内敛,目光长远,魄力十足,虽不想承认,确实是难得的为帝之才,他要立锦衣卫也为耳目也好,要立宦官为耳目也好,甚至要立一名有功勋在身的王侯将相为亲信耳目,终归大不过他去。”   “权力只要还握着帝王手里,帝王只要清明,不随意听信谗言,那宦之一字,就起不了祸事。”   “怕只怕以后。”   苏晋道:“是,怕只怕以后,永济朝虽无尤,但朱昱深以后呢,下一个皇帝是否也能如他一般有自主之见?改立宦官为臣,干涉政事,这是改了祖制,后世百代势必会受影响,柳昀……是否便是因此与舒闻岚相争不下?”   沈奚道:“朱昱深极信任柳昀,更莫说他还是摄政兼首辅大臣,立宦官为臣,立厂一事,舒闻岚只在内阁议会时提过一次,便被柳昀以‘祸国’二字一语止之。他早便瞧出舒闻岚的心思,是以态度也很明确,只要他柳昀在朝一日,舒闻岚便休想立宦官为臣。”   “舒闻岚心中不忿,朱昱深继位,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宦官都功不可没,凭什么锦衣卫便可重归亲军卫,可他辛苦建立了这么多些年的宦官网还如以往一样地位低贱?”   “舒闻岚正是因这种种因由,才拼了命想拿住柳昀的把柄,借此取而代之。”   “毕竟这朝堂中,只有他当上首辅了,才可压下异声,完成夙愿。”   苏晋原想说内阁不止舒闻岚一人,饶是他有大才,于朱昱深登基有大功,可柳昀之下,官拜一品辅臣的沈奚,官拜刑部尚书的钱月牵,甚至包括朱弈珩,哪个政绩不比他卓越?   可转而一想,朱弈珩是宗亲,不可能位至首辅,钱月牵是朱弈珩的人,说到底隔了一层,而沈奚,沈奚虽有大能,但他身兼数衔,辅臣与户部尚书倒罢了,还是一品国公与国舅,不是首辅,已能与柳朝明平起平坐,若任了首辅,当真是没人能制衡他了。   苏晋沉吟一番,问:“今日柳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了亲军卫,阙无,还有锦州府的官员与衙差都看见了,再不可能瞒得过朱昱深与满朝文武。他却与我说他不会有事,难道朱昱深竟不会治罪么?”   沈奚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不治罪?他的不会有事,是他暂时死不了。”   说着,面色沉下来:“朱昱深要怎么处置,我也不知,待会儿且等着看吧,首辅与摄政应该是当不了了,都察院……大约会下放去当个四品佥都,亦或七品监察御史吧。” 第248章 二四八章   得到营寨, 天已暗了。   阙无下马与众人行礼:“诸位大人稍后, 末将这就去通禀陛下。”   朱昱深的军帐临着阜南河,乍看上去,与寻常帐子别无二致,只是大了数倍,进了帐中才发现内有乾坤,上设蟠龙宝座与御案, 左面挂着一副三丈长的大随疆域图。   朱昱深未着天子袍服,一身戎装挺拔依旧, 负手立于疆域图前,似在思索着什么, 听到众人向他拜见, 应一句:“平身。”直到心中所虑有了结果, 才回过头, 目光自沈奚身上掠过,问:“你怎么来了?”   沈奚昨晚去了行都司,今早送走朱南羡后, 因担心苏晋的安危,先回了锦州府衙门,还未曾来觐见过朱昱深。   沈奚上前一拜:“回陛下,陛下在云贵设道, 立安南为交趾省, 那么西南一带的黄册与鱼鳞册都要随之清查更改, 臣怕下头的人办不好差, 耽误陛下的大事,是以亲自来一趟。陛下可放心,臣临走已将朝政安排妥当,左右还有十殿下与钱尚书操持,不会出岔子。”   朱昱深听他满口胡说八道,倒也没多计较,只淡淡道:“柳昀与舒毓都不在京师,你这一走,是想累死老十?”   沈奚又欲解释,朱昱深摆摆手:“罢了,罚奉一年,回京后,写封请罪折子交给朕。”   其实沈青樾为何会出现在川蜀,朱昱深怎么不知?   然天下正处破旧立新的关键时期,户部乃变革之根本,朱昱深不愿动,也不会动这位能干多智的户部尚书。   又看向众人:“朕听闻,户部的卢主事死了,你们中,谁来给朕一个解释?”   先一刻候在帐中的翟迪迈前一步道:“禀陛下,这名户部的卢主事,是……臣亲手杀的。当时卢主事欲带走翠微镇的镇民问罪,哪知客栈起了乱子,无辜百姓遭灾。事态紧急,臣亦是不得已才杀之。”他说着,撩袍跪拜而下,“请陛下降罪。”   翟迪杀卢定则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为帮朱南羡隐瞒身份。   朱昱深冷声道:“都察院小事立断,大事奏裁,如今朝廷命官的命,在你等御史眼中,已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可随意处决了吗?”   翟迪埋首:“陛下,此事是臣冒失激进,臣甘愿——”   “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朕比你清楚。”朱昱深打断道,“户部卢主事的案子,回京后,由刑部与大理寺接手,至于你,自即日起停职候审,待查清了再作处置。”   翟迪磕下头去:“臣谢陛下恩典。”   朱昱深的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柳昀,朕听说,你今日又擅动锦衣卫了?”   柳朝明只应:“回陛下,是。”   朱昱深笑了一声:“这个锦衣卫,还真是惯听你的号令,也不怕朕连并着都察院,一齐问个谋反之罪么?”   他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令人无从分辨他的心思。   然而朱昱深说完这话,未等柳朝明作答,反是负手步去疆域图前,仔细盯着北方一角。   过了会儿,他道:“北凉野心不死,朕班师回朝后,恐不久又要亲征,近几年你将朝政打理得很好,朕念你有功,不与你计较妄动锦衣卫的罪过,暂保你内阁首辅一职务。”   此言出,四下俱惊。   舒闻岚愕然道:“陛下,柳大人擅动锦衣卫为多人所见,陛下若不责罚,恐难以服……”   然他话未说完,却被朱昱深抬手制止。   朱昱深看着柳朝明,续道:“朕虽保你首辅之位,但,诚如舒毓所说,你擅动锦衣卫,纵容属下翟启光滥杀朝廷命官,说到底,这是因你身为左都御史,未尽监察之责,是以酿成大错。朕已决议,自即日去,撤去你左都御史一职,撤——你在都察院一切职务,从今往后,不再担任御史。”   柳朝明听了这话,从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掀起惊澜。   他有片刻失神,看向朱昱深,难以置信:“陛下?”   他十一岁跟老御史学律法,十七岁入都察院,多少年岁月过去,御史二字,早已刻入骨血之中。   他不是没想过妄动锦衣卫的后果,但事急从权,朱昱深便是降罪,大不了不做首辅也不摄政了,甚至不做左都御史了,哪怕回头做一个七品监察史,去地方巡按,还乐得返璞归真,可他万万没想到,朱昱深竟会撤去他在都察院的一切职务。   柳昀平生无执念,纵是有过,也被他自凿成灰,深埋心底。   唯有担当御史一职,从来不曾动摇。   李茕忍不住道:“陛下不让柳大人任御史是何意?柳大人在都察院十数载,从来克己奉公,是所有御史的楷模。”撩袍跪下身去,“陛下,微臣斗胆,甘以性命为柳大人作保,请陛下复大人御史一职。”   翟迪也道:“陛下,臣杀卢定则,乃臣一人的过错,与柳大人毫无关系,陛下若要撤职,不若撤了臣的职务。”   沈奚略顿了顿,说道:“陛下,如今赵衍已致仕,您就是撤了柳昀左都御史一职,都察院中,亦无人可堪此大任,依臣所见,不如仍留他在都察院,将他的罪名昭示百官,令他戴罪立功?”   朱昱深却不答。   他的目光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苏晋身上,淡淡道:“苏时雨,你也曾在都察院任御史,可说是柳昀一手提拔上来,此事你怎么看?也认为朕不该撤他的职吗?”   苏晋没想到朱昱深竟会拿此问来问自己,张了张口欲回答,才发现心头有千言万语,此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柳昀亲手将她引上了这条路,带她立志,教她身为御史之职责。   她曾以他为师,以他为兄,以他为知己,为同路人,为明灯皓月,可后来发现他不择手段,违背原则的一面后,便失望了,彼此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何为御史?   或者退一步说,何为拨乱反正,守心如一?   这个问题,苏晋直至今日都没彻底想明白,她也并不认为自己做得多么好,当年与柳昀斗得你死我活时,她也曾不择手段过,只不过到末了,成王败寇。   柳昀妄动亲军卫是事实,翟迪滥杀朝廷命官,柳昀身为左都御史,未尽监察之责,也是事实。   每一样每一条,都足以治柳昀死罪,可以说,朱昱深仍保柳昀首辅的位子,只撤去他在都察院的职务,已是偏袒太盛,格外开恩了。   即使苏晋知道,对柳朝明而言,他宁肯被革职,被治罪,甚至身陷囹圄九死一生,也不愿以这样的方式留在朝堂。   苏晋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罪臣以为,柳大人自任御史以来……”   “不必说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柳朝明打断。   军帐外是静夜,阜南河流水淙淙,柳昀眸子里敛含着一团雾,叫人辨不清其中悲喜,他合袖,似是平静地朝朱昱深揖下。   “臣柳昀,领罪谢恩。” 第249章 二四九章   帐子里半晌没有声音。   过了会儿, 朱昱深淡淡道:“这便领罪了?”   他言语中意味不明,然却不等人分辨, 转首看向舒闻岚:“舒毓。”   “臣在。”   “交趾省的胡元捷乃安南皇室,于朕收复安南有大功,如今这些旧王孙既归顺,便不可怠慢了,你回京后,择一名公主嫁过去。”   “陛下的意思, 是要和亲?”舒闻岚愕然。   朱昱深膝下无女, 与他同辈的朱氏姊妹们早已悉数出嫁, 如今的宫中,哪里还有公主?   舒闻岚心中困惑, 当下却没多问,深揖着应道:“臣领旨, 臣回京后,定会仔细择一名最合意的。”   朱昱深摆摆手:“行了,都散了。”   众人领命, 依序退出大帐, 侍卫阙无先一步掀开帐帘, 将人送去营寨外,拱手道:“诸位大人, 三十万大军进驻西南总都司的事宜已定, 陛下明日会亲巡三军, 待巡军过后, 就该班师回朝了,大人们在蜀地若还有要务,望在两日内解决。”   一行人应了,自柳朝明起,各自上了马车。   苏晋是罪臣,不能随沈奚去接待寺,一路上,反由舒闻岚的马车引着,回了锦州府衙门。   舒闻岚将苏晋送至府衙门口,说道:“今日柳大人,沈大人,翟大人都被问了罪,赶着回接待寺写领罪折子,不能耽搁,只能由舒某来送苏大人。好在舒某在礼部当值,相送相陪也合适。”   苏晋听他满口客套话,揖了揖,回了句:“有劳舒大人。”转身便往府衙里走。   “苏大人这么急赶着回衙里,是因为您将翠微镇那名姓吴的老伯藏在了院中,想通过他,尽早问明白姚有材的死因,为柳大人洗冤吗?”   苏晋本已行至中庭,听了这话,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舒闻岚的脸上还是那副惯常的笑容:“苏大人是不是认为,只要弄清姚有材是怎么死的,只要证明事出有因,柳大人今日动锦衣卫,便可用‘权益之计’四个字来解释。”   “苏大人是盼着陛下能回心转意,复柳大人的御史之职?”   “其实苏大人何必这么麻烦呢?难道大人没看出来,今日陛下治柳大人罪时,只要您为他美言几句,陛下说不定就会网开一面。可惜,苏大人您刚开口,就被柳大人一句‘领罪谢恩’给堵了回去。您说,柳大人究竟为何不让您把话说下去呢?”   苏晋不动声色:“舒大人有何高见?”   周遭的衙差早已撤得远远去了,夜寒风凉,舒闻岚拢了拢衣袍,一步一步向苏晋走近:“苏大人明达高智,何必来问舒某?大人远离朝堂三年余,早已不涉纷争,今日您若为柳大人开口求情,陛下因此赦免了柳大人,这个人情,究竟是柳大人欠您的,还是您欠陛下的?你我臣子之间,恩恩怨怨的,欠便欠了,可这帝王施舍的人情,又当怎么还呢?”   “舒大人的意思,是柳大人怕苏某因他再次卷入朝堂纷争,是以不让苏某把话说下去?”苏晋道。   她顿了顿,忽地将语锋一转,“你怎么就知道,我当时是要为柳昀求情?他私动锦衣卫是真,包庇翟启光亦是真,论罪,处以极刑都不为过,你怎么不猜,我当时正是要请陛下罚得更重呢?”   “舒大人,你太急躁了。”苏晋道,“你千方百计地想扳倒柳昀的首辅之位,屯田的案子,江家的案子,姚有材的死,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中作梗,你以为当真无人觉察吗?今日柳昀动用了锦衣卫,陛下竟不愿重惩他,是不是令你失望了?所以你来找到我,表面上说,柳昀是因为我才失去重返都察院的机会,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提醒,我苏时雨究竟是因为谁才成为罪臣,才被流放。你想让我与你联手?”   舒闻岚听苏晋说着,眼底渐渐浮起一层阴翳,过了会儿,又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笑出声来:“韩信与萧何之间尚有一死,关羽与曹孟德亦势不两立,柳大人与苏大人当初分道扬镳,对立成那个样子,原以为怎么着都该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到了今日,竟像是谁也不愿谁落难一般。朝堂中,都说沈苏二位大人是至交,依舒某看,柳苏二位大人的关系才是极富意趣,最值得玩味才对。”   他说着,笑了笑:“罢了,听苏大人的意思,想必定不愿与舒某联手了。”   折转身,一步一步,慢悠悠朝衙门外走去,至匾额下,又回过头,“听说苏大人曾以当御史为志?大人当年离开都察院时,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苏晋没答。   “可惜了,待明日天一亮,柳大人就不再是御史了,听说他此回来蜀中,为了屯田案,连绯袍都备好了。”舒闻岚摇了摇头,“好端端一身绯袍,废了。” 第250章 二五零章   翌日,苏晋很早就醒了, 她整夜没睡好, 坐在榻沿, 看朝霞为窗棂覆上一泓彤光,恍惚便想起梦里那抹萦绕不去的绯色。   好端端一身绯袍,废了。   苏晋记得,自己上一回穿绯袍,是景元二十四年的冬。   她领着翟迪、言脩与宋珏三名御史弹劾朱稽佑于奉天殿上。   朱色绯袍加身,意示天子赐权, 可无视品级,只求悬明镜于天下。   这一身每一名御史引以为傲的袍服, 苏晋知道,要将它彻底脱下有多难。   她昨夜已询过姚有材的死因了,眼下再仔细回想一遍,提笔伏案,写好一份供状,便要动身出门。   守在院外的武卫问:“苏大人, 您这是要去哪儿?”又道,“今日陛下巡完军,恐要召见,大人留在衙门等候传召是为最好。”   她是罪臣, 朱昱深明日就要摆驾回京, 怎么着也该给她一个处置了。   苏晋道:“我去接待寺, 不走远。”   接待寺这日人来人往, 大约是几位钦差明日要随陛下动身,有太多要务亟待处理,几名蜀地的官员瞧见苏晋,打揖行礼后退去一旁站班子,御史李茕迎上来道:“苏大人,您怎么来了?”   一边往她往寺里引,一边又道:“陛下一早传了行都司的指挥使田大人见驾,沈大人也赶过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田宥护朱南羡出川,朱昱深传召他,自是要问罪,沈奚赶过去是为保田宥,理所应当,但沈苏与柳昀不是一党的人,李茕是柳昀亲信,此事与他无关,本不该由他相告,平白透露个消息给苏晋,大约是盼着她也能帮帮自己这头。   除了想办法让柳朝明重回都察院,如今的苏时雨,还有什么能相帮的?   苏晋将李茕的意思听得明白,不置可否,只道:“我不是来寻青樾的,柳大人在寺里么?”   “在、在。”李茕忙道,带着她折去了东院。   接待寺虽嘈杂,得入东院,反倒安静下来,李茕穿过回廊,顿在书房不远处,躬身道:“苏大人,柳大人便在里头了。”   苏晋点了一下头,正要上前叩门,不想李茕又唤了声:“苏大人。”   他眼中有伤惘之色,追上几步,低声道:“昨日陛下撤了大人的御史之职,大人回接待寺后,将绯袍与都察院的案宗整理好交给下官,一整晚没睡,在书房里坐到天亮,下官知道苏大人与柳大人之间尝有恩怨,还望苏大人能看在昔日同朝为官的份上,哪怕劝慰大人一两句也好。”   苏晋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下,没应声,径自上前叩开了书房的门。   午后满室清光,柳朝明正自案前提笔写着什么,看到苏晋,淡淡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苏晋将门掩上,道:“姚有材的死因时雨已问清了,是翠微镇江家的老爷江旧同做的,他意外得知昔日逃兵役的大公子已惨死狱中,罪魁祸首正是姚有材,是以失手杀之,翠微镇的镇民恨姚有材入骨,为给江旧同做掩护,与他一并逃出衙门。   “但我怀疑,江旧同为何会‘意外’得知自家大公子的死因?十多名镇民,为何能离开府衙而不被人觉察?这背后,应该有人从中作梗,其目的正是为了以此为饵,出动官差兵马,引大人带锦衣卫相阻。”   她说着,取出供状呈于柳朝明案前:“这是时雨写的状书,上附翠微镇民吴伯的画押证词。”   柳朝明笔头微微一顿,却没抬眼,只道:“我已不再是御史了,等回京后,此案会由刑部接手,他们会派钦差来蜀中,到时你可将状书与证据一并交予。”   苏晋听得那句“不再是御史了”,心中微微一拧。   “时雨将状书与证词交给大人,不是请大人审案的,而是请大人转呈给陛下,以陛下之明达,定能看出其中端倪。”   她抿了抿唇,续道:“陛下面上说,可赦大人妄动亲军之罪,其实那是假的,妄动亲军,罪同谋反,当诛九族,陛下是因想保大人的命,想留大人在朝当政,是以才这么说。可大人若能证明您昨日动锦衣卫是被迫为之,可举实证于陛下与文武百官面前,那么陛下或许就会准允大人重返都察院,重担御史一职。”   “不必了。”柳朝明听苏晋说完,淡淡道,“你真以为陛下不知是谁作梗,不知这其中因果吗?”   “他知道。”苏晋道,“但他还是这么罚了,因他在等这一份证据。”   她看着柳朝明:“还是大人不愿将这证据呈给陛下?那由时雨亲自去呈可好?”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搁下笔:“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倒想问问大人想做什么?”苏晋道,“昨日陛下降罪大人,曾问时雨的意思,大人分明知道若时雨为大人求肯,陛下或不会撤去大人都察院的职务,大人不让我说下去,是不想时雨再卷入这朝堂纷争?”   柳朝明道:“你既已离开,朝堂是非与你无干,我如何,亦与你无干。”   他将笔架在笔山,起身收拾纸墨:“再者说,我是动了锦衣卫,翟启光杀卢定则,我未及时处置,是有包庇之过,陛下的处置并无过错。”   苏晋上前两步,拾起镇纸压住白笺一头:“那大人为何要动锦衣卫?”   “大人若觉陛下处罚得当,为何要备绯袍?”   “大人此刻,又在写什么?”   她只手压住镇纸,分寸不移,抬眸,望入柳朝明的眼:“亦或让时雨来猜,白笺作函,大人是在给老御史写请罪书。”   “苏时雨!”柳朝明声色一沉,“本官做事自有权衡,不需要你来多管闲事。”   “什么样的权衡值得大人放弃毕生之志?”   “大人当年拜入老御史门下,承他遗风,承柳氏家学,立志成为一名御史,至今已近二十年。数载行来不易,怎可说弃就弃?大人明知动锦衣卫是大罪,却还是要动,明知保时雨与做御史不可两全,却囿于诺还是要保。”   “我知道,今日时雨说这话或许有些得了便宜又卖乖,但你柳昀不是心狠手辣吗?为何不一路心狠到底,当初将时雨软禁入书房未见你有丝毫心软,今日怎么不愿双手蘸血了?大人别忘了,你我手上,从前的血污还没洗净呢。”   柳朝明听苏晋说着,原本默然的神色忽地一瞬荡尽,唇角一勾,一下失笑出声:“苏时雨,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你以为我不让你在陛下面前多言,就只是为了保你?你可知屯田制实行以来,朝政遇到多少险阻?宽民迁乡,虽是利民利政,可私底下,又伤害了多少商绅富户的利益,引起过多少动荡?安抚过后,又有多少官商勾结,欺民占田?”   “所以大人就要私动亲军?”苏晋道,“变革从无一蹴而就,欲速则不达,大人让锦衣卫去各地清查欺民占田的案子原是好事,可未请过圣命,私用亲军,就是焚林而猎,涸泽而渔,大人目光深远,当初派下锦衣卫,难道料不到今日的后果吗?而今大人被革御史职,四十七桩屯田案无人来审,这就是大人想要看到的?” 第251章 二五一章   “可笑, 难道这天下所有的案子都该由本官来审不可?”柳朝明道:“四十七桩屯田案既已立案, 朝堂之中,自该有人接手。你之所言不错, 变革不可一蹴而就, 但连年战事, 国库空虚, 屯田范围一扩再扩, 若不在新政施行之初根除隐患, 日后必定沉疴深重。”   “症结出在锦衣卫不是陛下所派, 而是大人派的!”苏晋道。   她看着柳朝明,语气渐沉渐缓:“其实我知道大人为何不向陛下请命就直接动了亲军,因为您是故意的。”   “当初大随立朝,锦衣卫虽是亲军,更像特使,非但有审案之权, 更设下诏狱, 凌驾百官之上,相祸累累白骨,一半死在镇抚司。”   “三年前, 朱昱深登极,最大的助力除了您与舒毓几名臣子,就是锦衣卫与宦官两个机构。”   “古来新帝登基, 必要立威, 朱昱深这个皇位本就来得莫名, 势必要用锦衣卫与宦官做他耳目,铲除朝野异声,正如当年晋安陛下登基后,将金吾卫的地位一提再提,甚至无视军制,暂辖都督府的道理一般,这是帝王的惯性。”   “但,您怕这样下去,锦衣卫与宦官在朝野的地位越来越重,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您利用屯田制,寻了个契机,让锦衣卫还听令于你的时候,派他们私查屯田案,立功的同时犯下不听天子号令的重罪。”   “而锦衣卫这一动,也引舒闻岚露出马脚,他太想让朱昱深重用宦官,自以为抓住了您的把柄,不断在屯田案中作梗,谁知反噬其身。”   “您一方面不愿舒闻岚得偿如愿,立宦官为臣,另一方面,亦不愿看到昔锦衣卫凌杀百官之景重现。”   “所以,锦衣卫与舒闻岚两败俱伤,这个结果,才是大人最想要的是吗?”   苏晋道:“如今锦衣卫与舒闻岚的把柄已明明白白地摆在文武百官眼前,朱昱深日后就是想用他们,也要碍于此事作罢。大人是不是早在事态伊始就算到今日了,是不是将自己的仕途与性命也赌在其中?”   “大人那日与时雨说您不会有事,其实不是不会有事,是您早已将后果看淡。”   “只是您没想到,到末了,朱昱深竟会保您的首辅之位,反是褫了您的御史袍。”   “您如今心中是不是百味杂陈?最对不起的,恐怕就是老御史了吧!”   柳朝明道:“本官是否对得起老御史与你有何干系?”   他目中卷起一团飓风,似将深雾吹散,原本隐藏于深底的揶揄,伤惘与不忿全都浮了上来:“当年老御史一心求正,一心求治,到头来换来的是什么?深陷诏狱,双腿坏死,郁郁而终,一生未得其志。而江山沉疴,在朱景元治下,可有过半点缓解?”   “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事,而今天下大局正处破旧立新的关键,要迁都,要改制,必有人乘虚而入,而今朝中已有宦官入六部当值,若拘泥于法则,是要等天下清明后,再埋下一枚隐患吗?宦之一字今世可治,因在位之主尚英明,岂知后世不会酿成大祸?”   “大人手段铁腕时雨佩服,但大人行事,一定要这么破釜沉舟吗?”苏晋道,“大人此次所为,全然未给自己留后路。”   柳朝明道:“我本就没有后路。早在景元朝,我已动了锦衣卫,朱昱深亦或旁的人要拿此事问我的罪,我亦无从辩驳,既如此,何不做绝做狠,我若不破釜沉舟,岂非给舒闻岚留了可乘之机?而今这样,我,舒闻岚,锦衣卫,虽是三败俱伤,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三败俱伤那是仅就内政而言!”苏晋道,“可朝野呢,天下呢?”   “大人不是问时雨今日为何会来么?”   “因为我觉得失望,觉得可惜。”   “抛开你我这些年的恩怨,昔日夺|储的内斗不提,从景元十八年时雨入仕直至今时今日,大人是我见过最好的御史!”   “我希望屯田的案子,四十七桩也好,九十四桩也好,是由大人治下的都察院来审的,这些百姓的冤屈,是由大人为他们申的。”   “这些案子本就牵连甚广,事渉新政与官绅,我不是不信旁的臣工,但满朝之内,除了大人,又有谁能排除万难,雷厉风行地办好?”   “我不希望大人轻易褪下这身绯袍,因为时雨当年褪下,心中满是缺憾,因为都察院已没了老御史,今时今日,大人若亦褪下,于这江山而言,岂非也是一伤?”   柳朝明看着苏晋,目色渐渐静下来,先时的风停歇了,伤惘与不忿消弭,化作不可名状的深默。   过了会儿,他移开目光:“苏时雨,我只是一人,一人之力,怎可改江山?”   “你说得对,我行事是失之偏颇,当年与你分道扬镳,这些年也曾自问过对错,自问过是否刚愎自用,是否矫枉过正,是否不辨朱紫。但一路走来,是非黑白早已分不清,可能我当初真地骗了你,甚至连自己也骗了,早年承老御史之志,一心想要做好御史,但看他坏死的双腿,临终的悔恨,心里其实不愿按照重蹈他原先刚直不阿,却无能为力的旧路。”   “可能于我而言,铁腕,柔仁,狠绝,伪善,手段罢了。”   “一生御史之路行尽,怕是从来没走过所谓正途,但我力竭至此,脱下绯袍是满心憾恨,纵是有负恩师,亦只能负了。”   苏晋道:“当年与大人分道扬镳,心中实是痛忿不甘,曾质问大人的一个‘正’字,这些年静下来时,也曾扪心自问过。”   “大人说自己没走过正途,可这所谓的正途是什么呢?后来我想,是否在乱世中,本就没有真正的正途。”   “彼时朝局数月一变,你我各为其主,今日错的,明日可能就成了对的,而明日对的,可能再过一日就成了十恶不赦。”   “朝局是旋涡,我卷入其中,自|拔不能。直到后来流放,时雨才学会了抽|身出来看往日事,其实对旁观者而言,对清苦平民而言,四殿下与十三殿下,七殿下与太子殿下,都是朱家人,他们中,谁做皇帝其实都一样。我们数年为生,为死,为斗,为谋,于这天下,亦不过一场云烟。”   “而为官者,为臣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反而在后来,在故太子身死,彻底卷入纷争后丢失了。”   “说丢失也不尽然,该做的亦会去做,只是云霾遮月,瞧不清了。”苏晋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大人一些事上的做法,时雨直至今日都不苟同,甚至是恨的,但你我分道,只‘初心’二字而言,大人做得比时雨好。” 第252章 二五二章   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 外间风起,云端流霞。   霞色透过窗, 将柳朝明的身影笼在一片明晖交织的光影里。   他安静半日, 问:“苏时雨, 当初仕子案后, 你曾立志入我都察院, 你的志, 是什么?”   苏晋张了张口, 觉得难以回答。   是明辨正枉,守心如一?   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济民,济世,济天下?   可这样的鸿鹄之志, 若无法始终坚守如一,说出来, 只能是一种可笑的亵渎。   “被云遮了的月, 你找到了吗?”柳朝明又问。   “尚在途中。”苏晋答, 顿了顿,反问:“大人当初谓我,暗夜行舟, 只向明月, 大人的月, 可是已寻到了?”   柳朝明道:“我亦尚在途中。”   他沉吟许久, 目光落到苏晋身上:“其实……”   然而话未说完,外间忽然传来叩门声,是李茕引着侍卫阙无到了。   阙无入得书房,向柳苏二人拱手行礼,说道:“柳大人,陛下收到军函,西北赤力异动频繁,决定提前拔营,今日连夜赶路,务必在天明前抵达剑门关,特命末将来接大人,不知大人可已将行装整好?”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   所谓整好的行装,除了该交还的御史袍与左都御史官印还能是什么?   柳朝明没答,一旁的李茕道:“已收好了,阙大人稍候,下官这就去取。”说着匆匆转下台阶。   阙无又看向苏晋:“苏大人,陛下今日本欲召见您,但因百事缠身,又要提前返程,实是无暇他顾。您昔日被处以流刑,而今仍是戴罪之身,陛下命您暂留住锦州府衙门,等陛下想好如何处置,自会派人前来传达圣命。”   苏晋作揖称是。   阙无又道:“今早沈大人与翟大人去过行都司后,便随同陛下一起至东郊巡军,而今已与陛下先一步去往剑门关,无法回来与苏大人作别。”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函与一节杨柳枝:“这是二位大人托末将转交给苏大人的。”   信函是翟迪亲笔所写,字迹苍劲干净。   而杨柳枝……大约是青樾随手从路旁折的吧。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千言万语道不尽,春常在,日后总能再相见。   苏晋将柳枝握牢在掌心:“多谢阙大人,也替苏某问青樾与启光一路安。”   片刻,李茕便带着两名小吏整好行装回来了,将手里卷宗交给阙无:“这是三年来,与屯田案有关的案宗汇总,包括翠微镇的桑田案,因不知回京后,陛下要将此案移交给刑部还是大理寺,柳大人已在卷末按照刑部大理寺不同的查审流程作了综述,后附证据与证人名录。”   阙无道:“辛苦柳大人。”看了守在院中的侍卫一眼,侍卫会意,上前来接走卷宗。   李茕默立片刻,又自身后另一名小吏手中仔仔细细地接过绯袍:“这是大人的御史袍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官印。”   阙无没唤侍卫,而是亲手接过,呈于手上。   烈烈绯色如新,只一望,便叫人失神。   阙无又道:“大人既已休整妥当,不如即刻随末将赶往东郊与陛下汇合?”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欲随阙无离开,苏晋的目光却不经意落到那一抹明媚的朱色上,忍不住就唤了声:“柳昀。”   暮光灿灿,她的目光从绯袍移向他,“方才,大人与时雨说的最后一句话,大人想说,其实什么?”   风是从天末吹来的。   他背光而立,她迎光而立。   柳朝明亦看向苏晋,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马车起行,阙无赶车赶得很快,直至夜里,已行出城外数里,然郊野人家亦有庆贺之声。收复安南,拓展疆域,云贵设道,江山数十年终于有了头一个实实在在的喜讯。   不知日后会否更多,会否更好。   柳朝明掀开车帘,今夜的月极明极亮。   亮得像方才离开时,与苏时雨溶成一身的黄昏艳色。   她站在斜阳暮里,霞光兜头浇下,一身素衣如灼,问他其实什么。   其实什么呢?   柳朝明想,最初想让她来都察院,实是因老御史之托,后来发现她是女子,才悔之不已,时局险难,纵是男子亦九死一生,况乎她还背了个谢相之后的身份。   仕子案后,她跪在自己身前,说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他不知怎么就信了她。   先头的种种权衡利弊思量得失全然作不得数,苏晋一直不知道,当年她那么轻易就做了御史,是因为奉天殿审仕子案的前一日,柳昀曾单独求见了朱景元,恳请他准允于仕子案立下功劳的苏知事入都察院。   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若不论及立场,她后来作为,从来不曾令他失望过。   那抹明艳绯色曾在他心中催生出一片莲叶田田的好风光。   可惜好风光该藏于风中,匿于月下,只有在黄昏为她的素衣染上灼光,明眸中生出烈火时,又恍惚得见。   而往事去了糟粕,碾磨成玉,最终静水流深。   还能其实什么呢?   其实,她也是他这么多年来,所见过的,最好的御史。   或许是朱昱深早已派人打了招呼,待苏晋回到锦州府衙,她住的院落已被单独劈了出来,修筑隔墙,增派巡卫,又添了随从,简直要作成钦差别院。   苏晋本欲与当差的说不必麻烦,一想到如今衙门内当家的布政使大人一心只会溜须拍马,权且作罢,唤来一名小吏问覃照林与晁清的去向,小吏答:“今早大人令覃护卫与晁先生一起去寻翠微镇的镇民,眼下还没回来哩。”又连忙问,“大人要派官兵去寻人吗?”   苏晋摇了摇头:“不必。”   用过膳,洗去风尘,躺倒在榻上,却是怎么也合不上眼。   苏晋不知今后何往,想去西北寻朱南羡,可他好不容易平安,自己这罪臣之身,只怕会给他招去祸事。   沈奚那日说,十三这几年还是留在西北为好,此言双关,她不是听不明白。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几年朝局尚动荡,她与朱南羡的身份太特殊,妄动是下策,该静候等待时机。   茫惘间不知何时睡去,隔日醒来收整妥当,左右无事可做,本想去衙门里再问问屯田的案子,走至院中,意外听到脚步声。   原以为是覃照林与晁清回来了,迎去院门口,竟是阙无。   苏晋愣道:“阙大人不是已随陛下离蜀返京了么?”   阙无道:“是,但陛下有要事交代,是以末将途中折返。”   他拱手一揖:“苏大人,陛下想告诉您,他已知晋安陛下如今正于去往西北的途中。”   苏晋眉心微微一蹙,辨不清这话背后深意,整个人都警觉起来。   岂知阙无将语锋一转,不再提朱南羡,反是道:“陛下问,在苏大人看来,满朝文武,除了柳大人,牵扯重大的屯田案,当由哪个衙司来审最为合适?”   苏晋想了想,说道:“屯田案涉及新政,更有诸多官员涉案,依苏某看,自仍是由都察院来审最为合适。但赵大人已致仕,都察院中,副都御史言脩与翟迪,佥都御史宋珏,以及新近的右佥都御史顾云简虽都是大能之人,前程可期,但他们惯听柳昀之令行事,院内一时无人坐主而案情重大,只怕审查过程会滞后难行,得不偿失。保险起见,还是依柳昀之意,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查最为妥当。”   阙无道:“陛下说,他心中有个衙门,不知苏大人可觉得合适?”   苏晋合袖一揖:“阙大人请说。”   阙无往院外看了一眼,合掌拍了拍手。   须臾,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入得院中。   他二人中,一人手里呈着前一日李茕交还的屯田案卷宗,一人手里呈着一身朱色绯袍与左都御史的官印。   两人走到苏晋面前,径自跪下。   阙无道:“陛下问,依苏大人之见,若迁任昔刑部尚书,内阁一品辅臣苏时雨为左都御史,她所掌领的都察院,可审得好此案?” 第253章 二五三章   苏晋一时怔住。   她终于明白了, 朱昱深为何说他知道朱南羡在西北。   朱南羡曾是这天下的君,他在西北,朱昱深这个当世皇帝便不能安心,所以他需要一个保障, 一个朱南羡无论如何都不会起兵夺位的保障。   这个保障, 只能他拿毕生性命去爱护的苏时雨。   只要将苏晋挟在朝堂, 身在西北的朱南羡便不敢妄动。   阙无道:“陛下说,西北虽是军事重地,于这江山不过方寸之土,倘鱼死网破,西北军负隅顽抗虽能拖些岁月, 终归对抗不了天下兵力,陛下不想对西北开战, 更不愿见生灵涂炭, 若苏大人能回到朝堂, 彼此相安,才是最好不过。这是陛下出于时局上的考虑。”   苏晋听着, 不发一语。   阙无却将语锋一转:“然时局上的考虑,并非陛下邀苏大人回京的最重要的原因。”   “陛下说, 他请苏大人回京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北平筑建都城,迁都在即, 朝堂人才紧缺, 治世能臣却天下无几, 都察院所掌的吏治乃重中之重,单靠柳大人一人,恐难以为继,而除了柳大人之外,放眼天下,可堪此大任的非苏大人莫属。”   他说着,深深揖下:“苏大人,陛下是个极为惜才的人,大人有所不知,今年一月,陛下自安南得胜归来,就已下令赦免了昔苏大人隶下,刑部郎中吴寂枝等人的流放之罪,待六月刑满,便要着人将他们护送回京。陛下说,他知道苏大人入仕至今,为民请命的愿景从未更变过,倘苏大人归朝,凡需用人,这些您昔日所熟识的官吏,可任凭调遣。”   苏晋原想问,当年安南行商案牵扯重大,这么多人的罪名一朝赦免,于朝野而言岂非儿戏?   可这个念头一闪过,她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朱昱深这个人,与柳昀在某种程度上是极相似的,狠厉,怀柔,宽仁,屠戮,手段罢了。且他身为这大浪淘沙最后登极的天家子,甚至更莫测,他可以在一事上背信弃义,狡诈卑鄙,在另一事上守诺如金,虚怀若谷。   安南行商案本就是苏晋与柳昀内斗的莫须有,朱昱深如今要用人了,杀几个当年断案的,以一句“冤假错案”揭过去还不容易么?   而他召她回去做左都御史,让她重返内阁,究竟是为了惜才,为了治国,为了牵制朱南羡,还是为了在柳昀与舒毓分庭抗礼,沈青樾坐山观虎斗的同时,加入一个她来制衡朝局,种种因由早已搅浑在一起说不清了。   这深如海的帝王心。   阙无见苏晋不语,看了一眼一旁跪着的两名侍卫。   侍卫会意,步入院中,将绯袍、都察院的官印,以及屯田案的卷宗全都送入苏晋的书房内。   阙无再次拱手:“苏大人,末将原该留在蜀中,等您审完此案,护送您重返京师,但末将是陛下的侍卫,京中军情紧急,不得不提早一步返京。陛下已派人传下圣令,苏大人彻查屯田案时,这蜀中上下,无论是府衙还是行都司的大小官员,均听您调遣,您若要回京,行都司自会派官兵沿途开道护送。”   言讫,带着两名侍卫,对苏晋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礼数周到且恭敬异常,不是对罪臣苏晋行的,而是对左都御史苏时雨行的。   阙无离开后,苏晋久立于院中。   天地风起,檐下一株花树簌簌作响。   花树上,一根左右分叉粗枝伸得极长,明明已背道而驰,像是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偏生却发出叶,开出花,迂回往复,纵横溯源,到末了,交织得如火如荼。   殊途同归。   苏晋折返回屋。   屋中,绯袍搁在高台之上,朱色映着晖,明明极艳,却深静异常。   当年她离开都察院,曾无数次想重换这一身御史袍,而今愿景已近在眼前,她却迟疑了。   绯袍如烈火灼然,她尊之重之,敬之畏之,若一夕穿上,岂可轻易褪下?   苏时雨幼时磨难重重,伶仃孤苦,此生幸得一人,将她视为掌中珍宝,眼底明珠,心上月光,他为她夺天下,舍天下,倾尽性命为她风雨无间的生命洒下万丈光。   她本不该是儿女情长的人。   可若说此生有什么能与她的志并重,便是与朱南羡相守一生的心愿了吧。   不知是不是这世间万物都讲究平衡中庸之道,情若太深,缘就浅了,拼了命要厮守终生,到头来,还是天各一方。   那日分别,她对他说,你我之间岂在朝朝暮暮。   其实亦是在劝自己。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暮暮与朝朝。   日光更盛,流转在绯袍与官印,苏晋伸手触及其上。   “时雨。”一旁忽地有人唤她。   如今这院子,不必通禀便能进来的只有两人,覃照林与晁清。   她方才想事情想得专注,竟不曾觉察他二人已回来了。   晁清的目光落在绯袍与官印上,犹疑了一下,道:“刚才我与照林碰上陛下的侍卫阙无大人,他未避讳我二人,已将陛下的圣意说了。”   苏晋“嗯”了一声,却没接着他的话头说。   过了会儿,她问:“云笙,照林,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覃照林道:“俺能有啥打算,大人去哪里,俺跟着大人,保护大人就是。”   晁清笑了笑:“我在蜀地已住惯了,等翠微镇的案子了结,或许回到翠微镇,或许换个地方,重新开个私塾教学授业。”   他顿了一下,终是问出口:“你……要回京了么?”   苏晋垂眸不言,良久,她轻声道:“我还没想好。”   绯袍缎面细如流水,摩挲在掌下,又自嘲一笑,“其实我亦没得选,只是心中牵挂一人,割舍不下。”   晁清听她如此坦诚,亦淡淡笑了。   “时雨,你还记得当初仕子案后,我与你分别前说的话么?”   苏晋轻声道:“记得,你愿我能凭我所能,拨云见日,爱我所爱,恨我所恨。”   晁清却摇了摇头:“不是这句。”   他透过窗,望向远方:“那日我让你跟我走,说愿照顾你一生,你凭栏望向宫楼,迟疑了片刻,说你要留下来。于是我问你,在这深宫之中,你是否已有了牵挂之人。”   “时雨,这些年,我不断地回想起你我分别当日的情景,我深知你是个果决的人,若想留下做御史,一刻都不会迟疑,所以我笃定你彼时的犹豫不决,只是因为一个情字。”   “可如今看来,是我太过武断,看低了你。”   “分别这些年,你我常常通信,你的每一封来信我都看过数遍,记得分明。”   “我记得最初两年,你与我说你在苏州办案,去湖广治水,你怜悯百姓疾苦,心忧国事,壮志凌云,景元二十四年,你一力参倒朱稽佑,破山西行宫案,请立功德碑,令千百工匠自苦难中脱身,食有所依,名震天下。”   “可是到了景元二十五年,你的来信上便不说这些政事了,甚至连自己如何都很少提及。”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朝局如旋涡,党派林立,你深陷其中,苦于求存,茫惘间失了方向,周遭除了生死盟友便是仇敌,阴谋纵生的皇权之下,大义反倒隐去了背后。”   “我那时悔,心想当初为何不执意将你带走,心急如焚之时,甚至想就此上京与你同患难。只是,我独一人势单力薄,上京又能做什么呢?说不定还会反受人挟制,成了制衡你的把柄。”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一直恼你为何要选择留在宫中。”   “直到今时今日,你我再重逢。”   “我看到那个已经沦为罪臣的苏尚书,在看到百姓受难,官府欺民的时候,责无旁贷地辛苦奔波,以此为首位不惜陷入危境,我就知道苏时雨还是那个苏时雨,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是以也终于明白了早在数年前,你望向宫楼,那一瞬决定留下的迟疑,除了因为你在深宫中有了牵挂之人,亦因为另有一个人,让你对身为御史这份职责生出无上敬畏。”   晁清说到这里,语气一缓,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激起涟漪:“时雨,既已无从择选,何不重拾当年这份敬畏的旧心情?”   何不重拾当年这份敬畏的旧心情?   置于绯袍上的手倏然一紧,缎面突起的皱褶如在心河上掀起万丈涛浪。   苏晋目色渐沉,转首,将那枚左都御史的官印拢于掌上,吩咐:“照林,为本官传锦州府布政使马录,行都司指挥使田宥,传证人翠微镇民吴伯,涉案人张正采等官员,本官要即刻彻查蜀中屯田案。” 第254章 二五四章   (四个月后)   不知是否因为太过忙碌, 永济五年的夏格外炎热。   五月末, 永济帝班师回朝, 将迁都的决策广天下而告之, 各部各寺黎明点灯中夜熬油, 月余时光, 连半日闲暇都余不出来, 好在转入七月,立秋后, 几霎风雨浇灭了暑气,送来几许凉意的同时, 迁都各方事宜均已定案,朝政终于有了起色。   但,满朝文武的心并没有因此放下,反而越悬越高。   这一日, 不过寅正时分, 正午门外,已站了数列等候灯火的大臣了。   大理寺的刘寺丞来迟了些, 扶着官帽匆匆赶至金水桥畔, 借月光寻了半晌,找到一个熟人, 凑过去问:“李郎中, 几位大人的轿子没过去吧?”   李郎中是刑部的人, 与刘寺丞极熟识, 私下相见, 也不讲究礼数,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才过来,今日可是我三法司的大日子,方才首辅大人,沈国公,还有几位尚书的轿子已过去了。”   这日是初一,除了四品以上的大员例行上朝,四品以下的亦该在奉天殿外持笏听议。   不过,李郎中所说的大日子并不单单指初一的大朝。   却说彼时朱昱深从蜀中回京,一行位高权重的伴驾大臣全都受了惩处,满朝文武风声鹤唳,却探不着究竟,只知陛下动怒,仿佛是因为一桩屯田案。   屯田案由都察院立案,柳朝明被革左都御史职后,本该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哪知此后一月,朱昱深对此案只字不提,竟还是任都察院焦头烂额地查着。   众臣摸不着北,只当是圣心难测,又或是朱昱深对新政不满,要等秋收后统一整改,然而,昨日早朝近末,朱昱深忽然问了句:“都察院,屯田案办得怎么样了?”   副都御史言脩难以启齿,回道:“禀陛下,还在查理中,但四十七桩案子案情不一,统筹复杂,臣等已去信各道,若要有眉目,最快,也要等到九月。”   言罢,与殿上御史一并揖下:“案子审理滞后,是臣等过失,请陛下责罚。”   “不怪你们。”朱昱深却道,“朕明日,指一个人领着你等查此案。”   此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满朝文武中,能领着都察院众御史查案的,只有左右都御史一职了。   而如今都察院群龙无首,朱昱深的言下之意,正是要指任新的左都御史。   刘寺丞懊恼道:“就是因为知道今日是我三法司的大日子,我连宿整理案宗,怕有什么遗漏,被新来的御史大人指摘,这才来迟了些。”又压低声音,“李郎中,你是刑部的,你说,陛下要提谁来做左都御史?”   李郎中道:“我哪知道?”想了想,又道,“但左都御史的职务,等闲岂是谁都能任的?单看看前头那位就知道了。”   前任左都御史柳朝明,政绩赫赫卓然,朝中无人能及,年不到二十四就位至百官之首,历经景元朝,晋安朝,永济朝,屹立不倒,至今仍是一品内阁首辅,主持朝政大局。   “要我猜,倘不是要召回赵衍赵大人,就是要调你们刑部的尚书,钱月牵钱大人去都察院了。”刘寺丞道。   又说自己的理由,“你看,钱大人本就是跟着柳大人一路过来的,三年刑部尚书做得无可指摘。且再说,刑部还有个方侍郎呢,当年苏大人还在刑部时,可是出了名的严苛,方侍郎在苏大人手下都能将事情办好,有本事有资历,若把钱大人迁去做左都御史,方侍郎升任尚书,众位神佛各归各位,岂不正好?”   李郎中道:“可我总觉得,让钱尚书做左都御史还差了些意思,尚不足以承柳大人的衣钵。至于召回赵大人就更不能了,如今顾云简顾大人被陛下调回京师做佥都御史,他是赵大人的女婿,夫人就是赵二小姐,不说同一屋檐下两名御史不合适,往长远了看,这不是阻了顾大人的升迁之路么?哎,你说,会不会是十殿下?”   刘寺丞看他一眼,觉得荒谬:“我还说是沈国公呢。”   二人议来议去,全然没了头绪。   其实这也无怪。   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虽平级,但因都察院掌吏治,有察核百官之权,加之圣上对御史的其中,柳昀一直高居百官之首的缘故,在众人眼中,从刑部尚书到左都御史,就是升迁,反之,则是贬谪。   是以三法司虽是三个并行的衙门,左都御史,却无形成为三法司之首。   而今既有新的左都御史上任,整个三法司,乃至整个朝堂,都将有一番动荡了。   这头说着话,掌灯的内侍便来了。   众臣依衙署,官品列好,由内侍提灯引着,一路往奉天门走去。   站在高处望去,这一袭由水蓝过渡到墨色的官袍,如同在深宫里荡开一涓溪流。   得到墀台下,众臣排开,对着上首的人打揖行礼。   墀台上立着的,分是十殿下朱弈珩,内阁首辅柳朝明,户部尚书沈奚,刑部尚书钱月牵,工部尚书刘定樑,兵部尚书陈谨升,礼部尚书曾友谅,礼部尚书罗松堂年事已高,今日告病未来,由礼部侍郎舒闻岚顶了缺。此外,还有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十二卫的指挥使,各部的侍郎,各寺的寺卿,各院的掌院。   卯正时分,奉天殿门左右一开,内侍吴敞高声唱道:“宣——百官觐见——”   朱弈珩先一步迈入殿中,尔后,以柳朝明与沈奚为首,百官分成两列,入得殿内。   四品以下的自殿门外排开,一直延升到墀台以下,奉天门前。   众臣撩袍,跪地,叩首,向高坐于龙椅上的九五之尊行完礼。   照以往,这时当由吴敞唱“众卿有事请奏”了。   但今日不一样,朱昱深免了列位臣工的礼,径自说道:“北平都城在建,今后数年,迁都为朝政之重,而迁都后,北京南京两个都城并行其政,其根本,当落到治吏,清政之上。都察院不可一日无首,朕,今已命新任左都御史,以蜀中桑田案为破口,着手审查天下屯田大案,如今她已初步审查结束,重返京师。”   此言出,众臣面面相觑。   初步审查结束?就是说,蜀中的屯田案已破了,而其余四十六桩屯田案已有了着手点?   可听陛下的意思,此人是从蜀地回京的,若除去路上的时间,从立案到审案到结案,竟只用了不到一月时间。   查案不易,满朝文武中,除了柳昀,还有谁有如此大能?   在众人自心里找出答案前,朱昱深已抬手:“宣。”   夏末初秋,天高云阔,紧合的奉天门缓缓开启,天地之风忽然流转,自门外灌入这君臣并列的深宫。   自风中走来的是一抹绯色。   绯袍灼灼,盛着一天一地的清光。   众臣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纷纷望去,待看清来人究竟是谁时,不由大为震动。   他们并肩而立,几乎听得见彼此心底的惊呼,却无一人真正出声,只因这抹绯色衬着苏晋沉静的眉眼,汇成一股极静极穆的气泽,令所有人都生出一份敬畏。   脚下是汉白玉阶,两旁是文武百官。   苏晋一步一步往前走,除了风,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这天地本该如此,江山数十年,什么都可尘埃落定,只有风不止,雨不止。   恍然中,似是有什么穿凿光阴而来。   那是她初做御史年余后,跌入朝堂纷争的旋涡前,烙在心底的言语。   ——“苏时雨,你身为女子,却深陷危局,为何?”   是啊,她是女子,所以她执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许更比天下男子单纯许多。   她不求平步青云加官进爵,也不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怀明月想以一苇渡江,何至于将自己置于险境?   抬步,登上墀台,迈入奉天殿。   奉天殿中深默如寂。   ——“时局危矣,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景元二十四年冬,落雪纷扬铺洒,一如她盛了满心的困惑。   ——“苏时雨,所谓坚守本心,从来不会是一条坦途,你所往之处横亘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乌云蔽日,但你胸怀坦荡,何须在意谁会搅弄风云,只要心中明月常在,总有揽月之日。”   苏晋到了御前,合袖,作揖。   但不必跪,因她是御史,因她穿绯袍,因她归来,是为民请命,还政清明。   “臣——左都御史苏晋,参见陛下。” 第255章 二五五章   奉天殿上, 左上首为柳朝明, 右上首为沈奚, 御座下首是朱弈珩与都督戚无咎,后列诸将军与指挥使, 在苏晋拜下的一刻,齐齐抬手,对这位身着绯袍的新任左都御史合袖揖下。   朱昱深淡淡道:“苏御史平身。”   苏晋应:“是。”然后呈上一封奏疏,站直了身道:“臣于今春二月, 奉陛下圣命,留蜀审查翠微镇桑田案,今已查明结束,具体案情已诉于奏本之中。”   “翠微镇的桑田案,是一起由锦州府尹张正采,与平川县令姚有材相互勾结,在屯田新政施行后,强行将镇民桑田据为己有的案子。”   “依大随法制,凡上税十五年以上,开垦的荒田均为官民共有, 民向官府交赋即可。在屯田制实行后, 开垦未满十五年的荒田, 其收成, 则由官府与民依年份分成。”   “翠微镇的桑田, 从景元十四年开垦, 距今已有十六年之久, 但,因张正采与姚有材私下销毁了景元十四年,十五年的田赋账册,是故他们以翠微镇民缴纳田赋不足十五年为由,要将镇中桑田改为屯田的分成法,以此牟利。”   朱昱深沉声道:“州府的税册被销毁,户部不是有鱼鳞册与黄册吗?”   鱼鳞册是大随登记土地的簿册,黄册除了登记户籍外,亦登记资产。   换言之,纵使地方上没得查,只要去户部找出鱼鳞册与黄册核一核,便可寻出端倪。   “沈卿,此事你怎么说?”   沈奚越众而出,倒也没多解释:“禀陛下,此事是臣失察。”   苏晋却道:“陛下,景元九年至十年,江南桃花汛,西南至岭南一带大旱,各地流民四起,此后五年中,朝廷为平息灾患,施行宽民迁乡等国策,百姓或因天灾流乱,或为官府所迁,有的人在一地落户不足年余,又迁往别处,户部登记鱼鳞册与黄册困难重重,是以景元十四年与十五年的两册多有遗漏,难以溯源。”   “景元十五年以后,户部虽着力查漏补缺,但实际录入情况,与真实情况仍有出入,因此地方上,若有人对景元十四年与十五年的税册动手脚,户部纵有两册亦难以察觉。”   “及至永济二年,屯田制实行后,沈大人亦意识到这一点,是以他重新整理了这些年的鱼鳞册,与地方税册做核对,这才找出些许端倪。”   “之后,沈大人假作放权,给张正采与姚有材等犯案人去亲笔信,想借机找出幕后主使。臣正是凭着沈大人的亲笔信,顺藤摸瓜查下去,才发现此一案的主谋,正是今户部左侍郎,杜桢!”   两册的遗漏缺失,地方官员欺占田地,这两者间乍一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联系。   但仔细一想,这些地方官,为何胆敢烧毁景元十四年与十五年的税册,尔后将田地据为己有呢?是因为他们知道户部查无可查。   是因为有一名户部当政掌权的人告诉他们,你们这个地方,鱼鳞册与黄册上都有遗漏,所以你们只要烧毁了自己这份私账,这些田地,就是你们的。   而这个人,正是左侍郎杜桢。   杜桢闻言,噗通一声跪下:“陛、陛下……”   他本以为此案无证可寻,已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哪知这么轻易就被查了出来。   杜桢原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一想到苏时雨罪臣之身,却在蜀中查案,一回来便摇身一变成为左都御史,说明陛下在此一案上,对她是信任至极。加之她在朝野势力本就盘根错节,与沈青樾的交情不提,三法司今后都要以她马首是瞻,倘若自己抵赖,她令三法司一齐彻查,那便是天网恢恢了。   杜桢原是朱沢微的人,与沈奚本就有龃龉,若不是户部实在缺人,沈奚入内阁后,又要打理国事,恐怕早就让他收拾包袱滚回老家了。   晋安朝时,杜桢就萌生过退意,后来到了永济朝,他以为沈奚会一败涂地了,哪知沈青樾非但好端端留在了宫中,还荣晋国公。   杜桢本欲致仕,奈何从前挥霍,银财渐空,府里还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于是便起了恶念,想利用屯田制狠狠捞一笔,然后挂印归去。   他从前跟着朱沢微时,手脚便不够干净,贪墨这种事,头一回战战兢兢,生怕遭雷劈,到了第二回,便成了我渡众生不如众生渡我一般厚颜无耻了。   苏晋见杜桢不作辩解,续道:“沈大人身为户部尚书,田粮户籍出错,虽有失察之过,但天下之广,岂有让一人查之的道理?左膀右臂出错,防不胜防。且蜀中桑田案,若非沈大人细心,在几无痕迹的两册上找出端倪,用计引张正采的官员上钩,轻易交代事由,臣只怕无法一月破获此案。”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顿,“再者,吏部曾于永济二年彻查各地官吏,平川县的县令姚有材为吏部侍郎任暄亲自任免,姚有材行事乖张,欺民已成习惯,吏部在外计时,就没发觉端倪?就没发现平川县曾有税粮被吞?”   朱昱深冷声道:“吏部,你们怎么说?”   任暄腿脚一软,与杜桢一样,亦扑通一声跪下。   曾友谅满头冷汗,此事他虽不知情,但与沈奚不一样,沈奚出岔子,是因时年太久,鱼鳞册与黄册本身就有问题,他出岔子,则纯粹因为怠惰了:“此事……是臣失察。”   苏晋道:“陛下,永济二年,朝中因各大案,撤去大批官员,各要职出缺,吏部疲于举才纳贤,一个地方县令的任免,哪怕有不妥当,再正常不过了。”   朱昱深道:“照你的意思,吏部尚书不必罚了?”   “要罚。”苏晋道,“但臣以为,上头任免,下头办事,若底下官员监守自盗,上虽有失察之过,就此案的本因与当时吏部的情况而言,无需担大责。”   她说到这里,略停了停,“陛下,至于吏部任免失察,吏部侍郎的包庇,甚至同谋之罪,最初……其实是由柳大人寻得端倪的。”   “柳大人曾给臣看过一封屯田案的密函,上附各涉案官员的任免记录,臣是在看了密函后,发现不对劲,才往下追查。”   朱昱深明白过来。   方才苏时雨说什么吏部“上头任免,下头办事”,“无需担大责”时,他便觉有疑,这个苏晋,怎么好端端为曾友谅开脱来了?   现在看来,她哪里是在为曾友谅开脱,她不过是在为柳昀说情罢了。   柳昀身为内阁首辅,屯田制是他一力颁下的。而今屯田新政出了大问题,追究到头,便该追究他了。   可他只一人,如何为下头所有人承担过失。   苏时雨的言下之意,屯田新政施行至今,成效显著,这就够了,至于种种症结,该办的办,该治的治。   无论是柳昀还是沈青樾,已做到极致,陛下就不必责罚了。   看不出,左都御史言辞凿凿下,倒还藏了点私心。   朱昱深淡淡道:“犯下此案的,为首便是杜桢与任暄二人了?内阁呢?”   苏晋微微一滞。   其实朱昱深的言中意,她岂会听不明白。   凭杜桢与任暄之能,行事如何能瞒过柳昀与沈青樾,沈柳二人之所以会一时失察,自是因为内阁之中,有人提前觉察了杜桢与任暄的贪念,从中作梗,推波助澜了一把。   而整个人,非后来在蜀中屯田案中屡屡出手的舒闻岚莫属。   朱昱深此问,正是在试探苏晋。   理解不难,难的是如何回答。 第256章 二五六章   苏晋余光掠过舒闻岚:“禀陛下, 只杜桢与任暄二人。”   这回轮到朱昱深微微一愣, 深似海的目光中似涌动着什么捉摸不透的情绪。   都说当年谢相在朝时,百算不失,如今的谢氏阿雨, 历经沉浮,竟成了昔日的谢相。   苏晋没有在此案的嫌犯上多作纠葛,继续道:“鱼鳞册与黄册上有遗漏,官府的税册已被销毁, 翠微镇的镇民还存有一本自己的账册,原可作为呈堂证供。但, 这本民账是由翠微镇江家的老爷江旧同私下收着的。因江家大公子逃役, 被姚有材拿住把柄,以此要挟江家, 江旧同不得已, 当着姚有材的面烧毁了民账,并签下地契, 导致此案寻证困难。”   “万幸的是,臣后来派人寻到翠微镇上一任县令。这名林县令为官时小心谨慎, 无论是征税募兵, 都将官府的摘录私下誊抄了一份, 眼下林县令与翠微镇的镇民已于正午门外等候, 愿为此案作证, 陛下可要宣他们入殿?”   朱昱深道:“不必。”   不必宣证人入殿, 不必看她从蜀地带来的证据。   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   短短二字,实则是这位心思深沉的陛下对新任左都御史的信任,至少在此一案上。   苏晋续道:“事后,江旧同得知,早在半年前,姚有材为求立功,作伪证,添枝加叶地状告江家大公子逃役,令其惨死狱中,怒极之下,江旧同失手,杀了姚有材。”   “虽说杀人偿命,然此案事出有因,法外有情,臣请——”苏晋略顿了顿,垂下眸,“改江旧同的枭首为流放。”   此言出,满殿诧异。   他们不是第一日认得苏时雨,知道她从来执法清明,怎么竟为一介平民求肯起来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当年朱南羡九死一生,流落蜀地,曾落脚江家两年,在不知其身份的情况下,江家对他尊之敬之,不曾有半点亏待。   朱南羡此生不负任何人,如今她与他天各一方,只盼着能为他做些什么。为江家求肯,亦算是代他还了这一恩。   朱昱深看着苏晋,目光深邃,似能将她的心思看穿。   可是看穿又如何?   她能回来,除了为志,不正也因为受制于她与朱南羡的情么。   朱昱深是要盼着他二人能情深似海矢志不渝才是。   “准了。”   苏晋再道:“姚有材死有余辜,他的死,是屯田大案中的一桩小案,而奉天殿为天子庙堂,臣本不该将此微末之事禀明于殿上。但管中窥豹,以小见大,从翠微镇的桑田案便可看出,各地屯田案,之所以艰涩难查,除了因为官欺民外,多半有案中案发生,譬如为官者拿住为民者的把柄,使其只能忍气吞声,是以臣请——”   苏晋说到这里,径自撩袍陛下,“陛下抽调亲军卫,分往各地,在审查余下四十六桩屯田案的过程中,先将涉案百姓保护起来。尔后,都察院在各地的巡按会将官民分开来审。”   朱昱深沉声道:“在京御史百余人,为何不分派御史,却要动朕的亲军?”   苏晋道:“在京御史虽有百余,但分去地方,却是杯水车薪。人力不足,难以防范,地方涉案官员便有机可乘。亲军卫象征着陛下,象征着皇命,各地审案,有亲军卫同往,涉事官员便不敢妄动,借此将官民分开,分而审之,就可阻止如翠微镇一般民杀官的惨案发生,抑制事态恶化,此其一。”   “其二,各地已有巡按御史,是以臣不欲派在京的百余御史去地方。臣要这些御史留在京中,自上往下,由户部左侍郎杜桢,吏部任暄起,清查户部与吏部,肃清吏治,如此中央,地方,百姓,三管齐下,才能根除症结,是为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整个朝堂静穆不言。   亲军只听命于帝王,苏晋的话说得再漂亮,也是要让亲军暂为都察院所用的意思,难免文过饰非。   朱昱深不置可否,只问:“你要用哪一卫亲军?”   苏晋沉吟了一下:“禀陛下,每一卫。”   此言出,奉天殿内还好,奉天殿外持笏听议的,有的吓得腿脚发软,险些就跪下。   苏晋接着道:“臣请,自虎贲卫、金吾卫、羽林卫、凤翔卫、锦衣卫、府军卫……忠孝卫十二卫中,各抽调五十人,去往地方。”   自古文臣武将,各有职守。   如果只遣一卫亲军去往地方,其职责与地位,易与当地御史混淆,并行审查大权,若起矛盾,反倒会使审案滞后,可若自每一卫抽调,各亲军间相互制衡,御史行事便能更加顺利。   苏晋这一提议,虽是兵行险着,不可谓不绝妙。   然而可行与否,全凭圣念。   若换作景元朝,景元帝怕是早已治苏晋死罪,若换作晋安朝,莫说抽调亲军,便是将三支亲军卫齐整地交给苏晋,只要面上理由得当,朱南羡也会准允。   早先两个帝王,心思大抵可以预料,但朱昱深太莫测,从来猜不透,以为他会责罚的,反倒褒奖,以为会博龙颜大悦的,反倒漠然置之。   朱昱深看着苏晋,一时不言。   其实他并非时时事事都在掌控之中,先前一直困惑柳昀既要动锦衣卫,为何不提前知会自己。   到如今才明白,柳昀此举,不过是在为今日这一出做铺陈。   若没有柳昀私动锦衣卫在先,今时今日,他不会同意苏时雨的提议。   难怪柳昀会将绯袍带去蜀中,恐怕他在那时,就打算亲自请天子调遣亲军了吧。   又难怪,苏时雨今日着了这身绯,恐怕她在看到柳昀的绯袍时,便参破了他的深意。   这才是他们穿绯袍的意义,他们想告诉他——天子之军,亦当护民守民。   大殿寂寂,过了会儿,朱昱深没应苏晋的提议,反是问:“朕听闻,你离开蜀地前,把布政使马录的职免了?”   苏晋愣了一下,合袖揖道:“是,倒不是免职,臣没这个权力,只是下了咨文,命他停职候审。”   “理由呢?”   “马录尸位素餐,桑田案事发后,毫无作为不说,只知逃避责难,一方布政使当担起一方布政治民的大任,如此瓦釜雷鸣,朝廷算是白养了。”   朱昱深笑了一声:“曾友谅。”   “臣在。”   “照办吧。”   曾友谅有点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朱昱深是让他照着苏晋的意思,将蜀中布政使彻底免职,忙不迭应是。   朱昱深言讫,似是顺便地提了一句:“都督府,亲军卫的事,亦照办吧。”   话音落,满朝文武都似愣了一瞬,待戚无咎领命后,才无声撩开袍摆,朝朱昱深拜下。   早朝毕,众臣退出奉天殿时,朱昱深唤了声:“柳昀,曾卿,你二人留步。”   柳朝明顿住步子:“陛下有何吩咐?”   朱昱深淡淡道:“苏时雨既已重返都察院任左都御史,依规矩,纳入内阁,复她一品辅臣之职。”   柳朝明与曾友谅听了,与驻足的苏晋一起合袖行礼。   朱昱深道:“罢了,柳昀,你留下,其余人等退下吧。”   苏晋与曾友谅一齐走出奉天殿,早已撤去殿外的群臣竟一半没走。   秋高气爽,天地都是清朗的光,宫楼浸在长风中,默然矗立。   而宫楼下,广袤的墀台上,都察院一行人等终于洗去这数月来的疲惫与焦虑,言脩与翟迪当先一步越众而出,带着一众御史,敬重万分地朝苏晋揖下。   “下官——左副都御史言脩——”“右副都御史翟迪——”“左佥都御史宋珏——”   “右佥都御史顾云简——”   “拜见左都御史大人!” 第257章 二五七章   等候在殿外的众臣工见此情形, 亦对着苏晋深揖拜下,尔后, 依序回了衙署。   曾友谅见人走得差不多了,说道:“方才陛下问起吏部,多谢时雨为曾某说话。”   苏晋乍听他唤自己的字,有些不习惯。   早年她入翰林, 仕途上头一遭血迹斑斑便是拜这位吏部尚书与他的侄子所赐, 十余年沉浮下来,她对他虽已说不上多么恨,决计谈不上原谅, 以往同在朝中, 私底下还是疏离的。   是以苏晋仍维持了这份疏离:“曾大人客气了, 吏部百事庞杂, 有疏漏在所难免, 苏某不过就事论事。”   其实曾友谅浸淫官场数十载,岂会不明白方才苏时雨在殿上, 是借着帮吏部开脱, 为柳昀与沈青樾说情。   但他随苏晋往流照阁的方向走了两步, 忍不住又道:“这些年……老夫也算是看着你一步一步走过来。当年你初入翰林, 觉得你书生意气太过,心里就存了些偏见。后来你入都察院,去了刑部, 也觉得你是时运大过本事。直到晋安帝当政那几年, 你勤政律己, 恪尽职守,才发现当初是老夫看低了你。早些年老夫……”   他本想说,当年苏晋被乱棍杖在街边,独自一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也是事后得知,后来查到此事是他侄子曾凭所为,公道之心终究没抵过舐犊之情,擅做主张,将她送离了京师。   可话到了嘴边,却难以启齿。   事到如今,此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对苏时雨而言,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的情已定,志已定,这一路风雨随行,不会因为一桩旧事里,一个人究竟是罪魁还是帮凶而改换心境。   可惜了,这样才德兼备的一个人,若没有早年那桩事,说不准还能与她做个君子之交。   曾友谅重重一叹,顿住步子,合袖俯身,额头直要抵上膝盖:“老夫……跟你赔个不是吧。”   他这一揖是揖在墀台的阶沿上,阶沿下,沈奚跟几名户部大员交代完事务,回头目睹这一幕,眨了眨眼,笑吟吟地道:“曾大人的年纪足以给时雨做爹了,行这么大礼,也不怕折了寿?”   他话说得难听,倒不是管不住嘴,他知道曾友谅在为哪桩事赔不是,故意的。   几位尚书都没走,见曾友谅被沈奚闹得困窘不已,上来打圆场,兵部的陈谨升道:“各部各寺官职出缺,唯有都察院人才济济,前几年,连陛下都说要从都察院抽调些人派去各衙门任要职,钱大人倒是去了刑部,可我们兵部,曾大人的吏部,一个都没捞着,照我看,曾大人这哪里是在行礼,他是在跟苏大人讨教都察院的举才纳贤之道呢。”   又笑着说,“苏大人,兵部左侍郎有个缺,陈某看翟迪年轻能干,沉稳且有魄力,一直想将他讨过来,跟陛下请示了几回,陛下都不允,而今你回来了,不如私下做个主,把翟迪予了兵部吧。”   钱月牵的月牙眼一弯:“你倒是想,启光是时雨一手提拔上来的,她舍了谁都不会舍了他。”   苏晋亦笑道:“是舍不得,陈大人还是另觅他人罢。”   说着,步下阶沿,对沈奚道:“你四月发去蜀地的信我没回,因已在上京的路上,昨日夜里才被信使追上。”   “怎么好端端与我解释起来了?”沈奚道,他语气轻缓,满脸的不正经,“看来是这送信的没当好差,你是都察院的,正好给治个罪。”   从蜀地回京的路上,沈奚一路走,一路觉得不对劲,后来猜到朱昱深大约会胁迫苏晋,令她回京,连夜派人赶回蜀中,带去一张银票。   银票背面写着一句话:“算命摊子的本钱,你找个地儿,先帮我支起来。”   彼时苏晋一看这话就笑了,想到许多年前,沈青樾卧倒在雪地里,说日后不做官了,就支个算命摊子:“支个算命摊子,上书十六个大字,能断生死,可批祸福,一字千金,胜造浮屠。”   他举起折扇,在夜空虚点数下。   枕雪而卧的沈公子,眼底有这人世间数不尽的写意风流。   但苏晋亦知道,他想给她的不单单是这一张银票,他想为她谋一条路,希望她不要如自己一般穷途困境,陷于深宫,他希望她到末了都可以选择,无论是回宫,还是去往别处,都可以全凭自己的心意。   而生而为人,最难得的,不正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凭自己的本心做出选择吗?   苏晋退回了银票,对沈青樾派来要护她走的人道:“你回去吧,就说我已在回京的路上,你没有寻到我。”   回京是出于自愿亦或出于胁迫,她已分不清了。   但她终归不忍沈青樾独在这宫中画地为牢,若她不回来,他到最后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苏时雨有一点与朱南羡很像,平生绝不负于任何人。   入秋后,天凉得很快,不过几日光景,炎炎暑气便彻底消褪。   这一日细雨纷扬,苏晋自都察院出来,途径一条甬道,路过的内侍见她一人独行,连伞都未撑,连忙举着伞过来:“苏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奴婢送您过去。”   苏晋看他一眼,却道:“不必了。”   秋初的江南雨,沾衣不湿,沐在其中,反添几分清明。   那内侍又应是,收了伞正要退去一旁,目光不经意落到甬道口,唤了声:“公主殿下。”连忙跪地行起礼来。   苏晋步子微顿,回身一看,只见甬道口的女子眉目极美,身姿翩然,一袭湘妃色的宫衣令她整个人如雨中绽开的海棠。   正是戚绫。   “贤礼,见过苏大人。”戚绫移步上前,到得苏晋面前,先福身一拜。   苏晋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贤礼”是当年朱南羡封戚绫为郡主时,为她赐的号。   又想起方才内侍对她的称呼,回了个揖道:“多年未见,反让公主殿下先行对臣见礼,是臣失仪了。”   说着,退去一旁,让出路来让戚绫先走。   戚绫却没动,看了身旁的婢女与内侍一眼。   待二人退下,才道:“苏大人,如雨等候在此,是来与您道别的。” 第258章 二五八章   苏晋听她说“道别”,怔了一下, 刚想问因由, 心头一个念头忽起, 瞬时明白了过来。   当年朱南羡念戚绫于自己有恩,封她为郡主时,曾许诺待她成亲, 要将她收作义妹, 册封为公主, 令她风光大嫁。   而今朱昱深收复安南,朝廷要派公主和亲, 戚绫虽是戚府庶出的小姐, 但戚太妃是她的姑母, 当今圣上正是她的表兄, 加之先帝有诺在先,被封为公主并不为过。   再者说,安南已臣服大随, 胡元捷是胡朝的旧王孙, 地位离天子朱家到底差了一截,若派一名正统公主和亲, 反倒抬举了他们,嫁一名外戚出生的宗族小姐过去, 地位对等不说, 戚绫聪颖明|慧, 朱昱深既想要南方太平, 放这样一名女子去安南,可谓是绝佳的眼线,真是一举三得。   苏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问:“几时动身?”   戚绫道:“过了处暑节,交趾迎亲的大使便来了。”又笑,“但也不是立时走,终归还有几日饯别的礼数。秋日起行,走到一半,冬天就到了。我听闻历来王孙行远路,都不挑在岁末的,怕遇上大雪,被堵在半途。但又听闻越往南,天气越暖和,到了安南,冬天也如春日一般,不知是不是真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是真的,臣当年出使安南,曾在那里住过年余,虽不如秦淮江南四时分明,冬日少了酷寒,夏日并不很炎热,可谓宜居之地。”   至于戚绫日后的夫婿胡元捷,苏晋也是认得的,昔日查安南行商案,还劳他出力不少。   胡元捷高大英俊,有智有谋,就面上而言,堪称良配。   但苏晋并没与戚绫提及他,有的人相交数十载,未必认得清真面目,何况生于宗族长于荣贵的胡元捷。   他本是胡氏旁支,一生没有登极的可能,但安南一番动荡,他引朱昱深出兵平乱,如今安南虽归顺大随,胡皇子嗣零落四散,一群旧王孙反倒以胡元捷马首是瞻,就连大随尊贵无比的和亲公主,都要做他的妻,岂知不是另一番意义上的“荣登大宝”?   这里头弯弯绕绕,谁说得清呢?   搅在皇权里的人,原就没有一个简单的,连从小磊落坦荡,厌恶权争的朱南羡,历经一番淬骨历练,也变得识人不语,心思神通了,可能天家的子嗣就是这样,倘若太单纯,反倒面目可憎。   细雨纷纷,沾在戚绫湘妃色的衣裙上。   她二十三岁,虽然许多女子到了这个年纪,已为人母了,但在苏晋看来,她孑立在雨中的样子,仍是娇美动人的。   可惜前途未仆。   外臣与公主说话终是不妥,她二人私下交情亦算不上深,一时语罢,苏晋又让开路,令戚绫先行。   戚绫仍不动。   她有些落寞地立在这雨里,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苏晋心下一沉。   想都不用想,她便知道戚绫口里的“他”是谁。   但朱南羡还活着是一个极其私隐的秘辛,愈多人知道,对他愈不利。   苏晋的神色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眉间却隐隐笼上疏离的烟雨,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了什么。   “苏大人莫要误会。”戚绫垂眸道,“昔晋安陛下‘宾天’,如雨伤心欲绝,几欲……追寻先帝同归,姑母看不下去,才将晋安陛下仍在世的消息告诉如雨。”   戚绫的姑母戚太妃,即朱昱深的生母。   “姑母说,明华宫那场大火前,陛下便已授意,一定要暗中保晋安陛下周全,火起之时,幸而柳大人及时赶到,救走了晋安陛下。”   此言出,苏晋不由一愣。   她一直以为柳昀救下朱南羡是私自为之,可听戚绫这话,竟像是奉朱昱深之命,其中另有隐情。   “太妃娘娘可曾告诉公主殿下,陛下为何授意保晋安陛下周全?”   戚绫微一摇头:“如雨问过,但姑母不肯详言,只说,陛下是囿于一诺。”   囿于一诺?   对朱昱深而言,朱南羡若活着,无异于天大的威胁,是什么样的诺竟令他顾全这位十三弟的性命,而除了柳昀,还有什么人能令朱昱深守诺如金呢?   苏晋心头隐隐浮起了一个揣测,却是模糊的,不可名状的,她一时分辨不清,只好不动声色,小心归置。   戚绫叹笑了一下,轻声道:“”如雨知道晋安陛下对苏大人用情至深,刻骨铭心,料想他若还活着,无论天涯海角,一定会去寻大人。”   她说到这里,觉得双唇发干,微抿了抿,才续道:“如雨虽知陛下仍在世,终究是道听途说,生不见人,一颗心总也悬着放不下,而今就要出嫁,怕是此生与陛下都不复再见了,只愿大人能如实告知如雨一句陛下安否,如此如雨远在天涯,后半生亦可安心了。”   秋雨不歇,沾湿戚绫的睫,晶莹如泪一般。   苏晋看着她,不知怎么也怅惘起来,或许是物伤其类吧,无端生出一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柔肠。   “他很好。”苏晋轻声道,“你安心。”   戚绫听了这话,睫稍微微一颤,歇在睫上的雨便跌落下来。   原来她真的知道他的下落。   原来他九死一生后,真的去寻了她。   原来当年他独自焚起烈火,烧尽宫宇与性命,真的是为了她。   戚绫想,其实早在数年前,朱南羡誓不立后,封自己为郡主时,她就心灰意冷了。   可直到今日,听到苏晋这一句“他很好”,她才算彻彻底底的死心。   一瞬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崩塌。   然而下一瞬,在塌陷得满是尘埃的心中又涌上一丁点的释然。   便是这一丁点的释然,挽回了她的清明,告诉她,她对眼前的这个叫苏时雨的女子,嫉妒过,感佩过,羡慕过,同悲过,但这一切,都是过去了。   而以后,便真的就是从此以后。   这么一想,似乎还是很好的。   戚绫往后看了一眼,守在甬道口的婢女遥遥跟上来,与她一起向苏晋行礼:“多谢苏大人,望大人日后万事顺遂。”   苏晋回了个礼:“也愿公主殿下今后平安如意。”尔后负手目送她离开。   今日内阁面圣,要在谨身殿议征派亲军查屯田案的事。   苏晋本来赶早,路上遇到戚绫,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得到谨身殿,反倒晚了些,所幸言脩与翟迪极为得力,赶在议事前,已将都察院的决议,欲分派的亲军人数与各部大人说了个大概。   查屯田案主要是都察院、户部与内阁的要务,至多再牵扯出个吏部与刑部,一众臣子看提议的是苏晋,沈柳二位大人,乃至陛下都没说一个“不”字,纷纷符合。   议事议得极顺利,到末了,朱昱深对兵部道:“陈谨升,你去与戚无咎打声招呼,令他指个人领着都察院去北大营十二亲军卫中择人罢。”   陈谨升应了,与一行内阁大员对朱昱深行了礼,退出了谨身殿。   苏晋跟着众人走了几步,想起早先戚绫与说,朱昱深之所以授意保下朱南羡,是囿于一诺。   一时间,那个混沌不清的念头又自心头浮了起来。   事关朱南羡的安危,她放不下。   非是要弄清弄明白了才可。   抬目往走在前头的身影望去,也不顾他们仍行在墀台上,尚有内侍引路,唤道:“柳昀,青樾,留步。”   然而这一声出,周遭一众大臣的步子全顿住了。   沈柳苏三位大人,揽了这朝堂上一多半大权,都是宫里顶了天的人物,奇怪平日里有见过沈苏二位大人私下说话的,有见过沈柳二位大人私下议事的,也有见过柳苏二位大人私下论道的,但这三人公然凑在一起,倒有些新鲜。   或许是三位大人的心思太明敏剔透,两两相撞还好,三个人立于一处,仿佛世间鬼祟都该原形毕露,天地万物都要无处遁形似的。   是人都有猎奇之心,奈何不敢驻足太久,略顿了顿,揖过后,退得远远的去了。   “有些旧日私事想打听。”苏晋这才道。 第259章 二五九章   “敢问二位在入翰林前, 入翰林后, 分受教于何人?”   “怎么问起这个了?”沈奚有些诧异, 但对于苏时雨,他是没什么好避讳的, “三岁跟着府里先生习字,五岁起跟着我爹学四书五经,之后经史子集各类杂书念了个遍, 十一岁入翰林院——”   撑起额稍想了想,“翰林学士虽众, 但那年头, 常授学的只有两人,文远侯与晏太傅。”   彼时齐帛远是翰林院掌院, 晏太傅是太子之师,由他二人授学理所应当。   柳朝明亦不解苏晋为何问这个,沉默了一下,道:“儿时受教于柳氏门下,十一岁拜老御史与文远侯为师, 十三岁入的翰林。”   大随立朝伊始,皇家与门阀之间尚不似今日这般泾渭分明。翰林院初设,与其说是天子书院,不如说成专供贵胄子弟进学的私塾。   初初一批子弟里, 虽囊括了七位皇子, 贵族公子却有十余之众。   沈奚与柳昀因为年纪小, 本不该随这初一批子弟入翰林进学的。奈何少年人的锋芒, 若不刻意压,真是藏也藏不住。   景元十二年,齐帛远将他二人领到文华殿,要录为翰林学生。   晏太傅看两位小公子一脸稚气尚未洗去,忍不住质疑齐帛远的眼光,说:“这样吧,老夫出一道策问,你二人半个时辰内能答出即可。”   半个时辰后,晏太傅单是看了两张策论上竹姿霜意的字就吓了一跳,回府将策论细读数遍,最后落下泪来,说了一句当年旧臣记忆尤深的话:“大随将来可期,江山盛世可期。”   苏晋听了柳昀与沈奚的回答,细想了想:“照这意思,几位年长的殿下,都是文远侯的学生?”   也无怪她有此困惑,自朱沢微后,再入学的皇子,都是受晏太傅教导了。   柳朝明看着苏晋,明白过来:“你是想打听陛下与文远侯的私交?”   苏晋愣了愣,未想自己的心思这么快就被他参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戚绫说,朱昱深之所以愿保朱南羡的命,是囿于一诺。   苏晋前前后后把朱昱深敬重的,能令他许下重诺的人剔除个遍——加之此人之前应当还搅在权争里,或多或少为朱昱深添了些许助力——唯余一个文远侯。   所以,是齐帛远让朱昱深承诺,无论如何,都要保全朱南羡的性命?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就不怕惹怒这位心深似海的陛下,祸及自己吗?   他与朱昱深究竟有怎样的私交,才令他许下重诺?   苏晋原可以直接去问沈奚,但她知道,沈奚虽是朱昱深的内弟,两人私下走得并不近,要想知道答案,只有跟柳昀打听。   直接打听又不妥。   这些问题面上看着无足轻重,动辄牵扯出一段又一段鲜血淋漓的过往,昔日恩与怨太深,有些话说起来如履薄冰,她不怕破冰见血,只怕意未尽言就歇,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就两厢困窘,日后再要启齿,怕就十分难了。   于是只好留住沈奚一起问,从旧事的一点一滴旁敲侧击。   也是稀奇,苏御史遇事向来果敢,凡有求于柳昀,必先拖泥带水地起个兴。   柳朝明正是熟知她这一点,才先沈奚一步堪破她的心思。   沈奚开诚布公:“陛下与十三一样,武艺受教于安定侯,罗将军,至于文,如你所说,确实受教于文远侯居多,但他与文远侯的私交,”他说到这里,看柳昀一眼,“我亦不大清楚。”   柳朝明道:“景元九年至十年,江南桃花汛,浙北天灾,陛下随罗将军与老御史巡视灾情,回京后,又随军赈灾,耽误进学年余,后来是文远侯一点一滴教他的,说是恩师不为过。”   “奇了。”沈奚一挑眉,“这事我怎么不知?”   柳朝明又是沉默,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是朱昱深肯吃苦,日日天不亮就离宫,先到文远侯府求教,尔后才折往北大营习武罢了。   而他之所以晓得,正是因为那一年孟良出巡,也将他托付给了文远侯。   柳朝明刚要开口,墀台下,兵部的陈谨升却来了。   “还道要去都察院寻苏大人,幸而半道上遇上吴公公,说三位大人还在这里说话。”   苏晋道:“陈大人有要事?”   “先前陛下不是让老夫去都督府寻戚都督,请他指个人带苏大人去北大营挑亲军么?”陈谨升笑道,“戚都督恰好进宫了,指了金吾卫的指挥使姚江姚大人。”   苏晋一愣,她原以为这事朱昱深虽准了,各亲军卫间要调和,终归还要等上三五日,哪知道竟如此顺利,且帮着择人的,还是她最信赖的金吾卫姚江。   这么一来,自明日起,都察院便可拟咨文,全面彻查余下四十六桩屯田案了。   屯田案关乎天下民生,只要办好,日后无论是军饷供给,乃至兴修水利,都能落到实处。   此乃苏晋心中头一号大事,是以她甫一听这消息,便喜道:“果真?”   陈谨升道:“当真,姚大人已在正午门外等着了,苏大人若方便,这便去北大营吧。”   这厢事还未罢,但已等不及了,左右关于文远侯与朱昱深,她已大概问出了所以然。   秋光倾落,苏晋欣然道:“好,我这便过去。”   刚要走,想到自己险些失仪,又回头与沈奚与柳朝明互作一揖。   三人一并下了墀台,尔后各往一个方向去,也不知是否是巧合,走出一截,又分别回头,似是不经意,朝谨身殿看了一眼。   守在谨身殿门口的侍卫阙无瞧得这一幕,退回殿中,对朱昱深道:“陛下,沈柳苏三位大人已各自离开了。”   朱昱深淡淡“嗯”一声。   阙无又迟疑:“但他们像是猜到了是陛下指使陈大人将他们支开的。”   朱昱深听了这话,没作声。   都不用猜,他就知道苏时雨要跟柳昀打听何事。   他不在意她是否知道内情,但不希望她太放肆,身为人臣,念旧是忠心,但念旧主,便是包藏祸心了,让陈谨升过去打断他们说话,没别的意思,提个醒。   至于该透露的,不该透露的,左右柳昀分寸有度,他不担心。   朱昱深手里捏着几封信函,这是自六月起,兵部亲自送到他手上的急报。   急报上称,西北军情紧急,自今年五月起,赤力连番突袭,战况十分胶着。   彼时阙无看了军报,曾问朱昱深:“可要召集兵部与都督府诸位大人,增派将军出征西北?”   朱昱深思虑许久,只回三个字:“等等看。”尔后一力将所有的急报压了下去,月余过去,西北的军情,连内阁都无人知晓。   直到今日一早,最新一封急函上说,六月末,西北军如有神助,似是算准了赤力的突袭时间与路线,先发制人,一击制胜。   这是谁的手笔,朱昱深心里再清楚不过。   “阙无,明日你启程去西北。”   阙无一愣,时已入秋,西北气候苦寒酷烈,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年。   “陛下,皇后娘娘小年夜会回京探望两位小殿下,末将若明日启程赶赴西北,年关节前恐怕回不来,无法带二位小殿下去沈府见皇后娘娘了。”   朱昱深默了片刻,道:“朕会另指人带瑄儿与瑾儿去沈府。”   阙无拱手称是,又问:“陛下可是有事要嘱咐晋安陛下。”   朱昱深的目光安静地落在手里的军报:“朕要你告诉十三,他能自明华宫大火中脱身的真正原因,看他怎么选。”   “若选得对。”朱昱深一叹,“日后,便全了他此生的心愿。”   阙无问:“若是不对呢?”   “你便将朕的‘世上英’带去,待诸事定,当反贼杀了罢。” 第260章 二六零章   西北苦寒, 刚入冬, 鸭子坡一带除了沙山便是皑皑白雪。   这日风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几个探路的将士顶着风回到坡口, 对守在那里的大汉道:“郝叔,西侧口的岔路已仔细查过了, 没见着赤力逃兵的身影。”   这名唤作“郝叔”的大汉长一副虬髯白眉,明明已近花甲之年,却高大精壮, 精神矍铄。   他点了点人数,见几波分出去探路的将士都回来了,道:“走,回去通报南总旗。”   南总旗名唤南亭,四月末到西北后,被征西大将军左谦钦点为他们这一旗的统领。   旗中原有几个老兵不服气, 找南亭比斗过,哪知道几个人一起上, 不出七招,便被南亭打得告饶。六月末,赤力蛮子突袭,也不知是赶巧还是怎么, 竟被南亭随口算准了时间, 自此以后, 他们这一旗再无人敢对南亭不服了。   一行人回到鸭子坡背山, 等在那里总旗大人身罩墨绒大氅,不知是否因为天太冷,英挺的眉目透出一丝风霜凛冽,明明已近而立之年,一双眼却不似他们这些人一般浑浊,黑是黑,白是白,往细了看,眸子亮得能映出山川日月,简直英俊得出奇。   郝叔真是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人物,走近了,连语气都不由恭敬三分:“总旗大人,探路的将士都回来了,没发现赤力逃兵的身影。”   朱南羡正在看鸭子坡的地图,听了郝叔的话,将地图卷好收起,自马上翻身而下,一个健步登上一旁的土坡顶,往远处望去。   今早明明有探子来报,说在鸭子坡看到赤力逃兵的身影,怎么这才半日,就不见了?再往深处走是冰川峡谷,按理说已经没路了。   前方山道分成几条岔路,两侧除了沙,就是雪,有一条路极狭极长,两边雪尤其厚。   朱南羡盯着这条路,忽然心神一动,吩咐:“将獒犬牵过来。”   两只獒犬皮毛厚实雪白,身形硕大,立起来足有人高。   朱南羡将它们引到那条狭路口,让它们凑近嗅了嗅一片带血的衣衫,俯身揉了揉它们的头,温声道:“去吧。”   白獒在前头边探边走,朱南羡领着兵,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走了小半刻,两只獒犬忽然徘徊起来,似是打不着方向,发出低低的吠鸣声。   郝叔问:“南总旗,它们是不是闻不到赤力蛮子的血味儿了?”   朱南羡往四下看去,这里地势凹陷,两侧的雪堆足有几人高,奇怪鸭子坡其余地方都是一半雪一半沙,这里的沙都被雪埋了。   “正相反。”朱南羡道,“这里血味最重。”   血味最重?   可四下一个赤力兵都瞧不见啊。   一众人虽不解,但听了他这句话,均屏息凝神。   “拿火矢来。”   西北冬日作战用的火矢,布里裹着的油都是特制的,遇雪不灭。   朱南羡拉弓如满月,寂静的山道上,只听“嗖”的一声破风之音,射出去的火矢如长虹贯日,“噗”一声扎入雪堆的同时,只见两侧山道的雪纷纷掀落,一个又一个藏于雪中的赤力逃兵自雪中站起,双目通红,做最后拼死一搏。   “杀——”   鸭子坡埋伏的赤力逃兵虽不少,但他们被连日追赶自此,已是强弩之末,不出半日,便被朱南羡所率领的追兵全部歼灭。   入冬后,大随与赤力的头一场战事大获全胜,到了夜里,军营里燃起篝火,宰了牛羊,开了几十坛烈酒,慰劳有功将士。   朱南羡一行人等围火而坐,有忍不住嘴馋的,已对着篝火上“滋滋”出油的羊腿流起口水来。   身旁有个人称“小山子”的将士,揩了一把口水,问:“南总旗,您说,咱们这场仗打赢了,赤力能消停个一两年么?”   朱南羡见烤的羊腿已熟了,取下腰间匕首,颇为熟稔地切成数份,唤了人来分,又自取了两块,一块递给小山子:“难说,眼下是冬天,再怎么交战都是试探,今天也不算赢,只能说是打退,今冬他们该是不敢扰事了,等开春,大约要整军重来。”   小山子听了这话,重重叹一声,连握在手里,方才还令他垂涎三尺的羊腿肉都似没了滋味。   郝叔看他这幅样子,取笑道:“怎么着,小山子想家里的媳妇儿了?”   此言出,一旁几个将士都跟着笑起来。   小山子才十九岁,成亲不到半年就来了西北,听了这话,耳根子红得要滴血,嚷嚷着辩解:“想媳妇儿咋了?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儿,谁还能不想么?不信你们问问南总旗,问问他想不想自家媳妇儿!”   一群人听他这么一说,目光不约而同朝朱南羡看来。   朱南羡还在分羊腿肉,手里动作一顿,他看小山子一眼,篝火在眸中绽开一朵星花,点了一下头:“想。”   另一名将士又取笑道:“你想你的媳妇儿,把南总旗扯进来干啥,我看你啊,小小年纪的——是想脱了裤子抱着媳妇儿睡觉!”   小山子一张脸霎时红得跟血烧似的:“你、你,南总旗您给评评理,他说这话,臊不臊得慌!”   那将士理所应当:“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有啥好臊的!”   朱南羡没忍住,跟着一群人一起哈哈大笑。   他们这里说着话,那头有一个参将模样的走过来,众人一看,竟是常跟在左将军身旁的李参将,忙要起身行礼,李参将抬手压了压,意示免礼了,然后对朱南羡道:“南亭,左将军叫你过去一趟。”   朱南羡将割羊肉的匕首往小山子手里一塞,拍了拍他的肩,起身随李参将往军帐而去。   得到帐内,原本有些无状的李参将步去左谦与茅作峰身后,与他二人一起毕恭毕敬地对朱南羡行了个礼——方才在将士面前,为不曝露晋安陛下的身份,他不敢对他做出恭谨姿态。   朱南羡脱下绒衣大氅搁去一旁,露出里头一身天青色曳撒:“怎么,有要事?”   军帐是连帐,一道帘子隔出里外两间。   左谦看了那帘子一眼:“京里来了人,说要求见陛下。”   话音落,帘子便被被人掀开,阙无走出来,对着朱南羡行了个礼:“晋安陛下。”   他腰间别了一把刀,背上似还另带了一把兵器,被黑布裹着,瞧不清究竟是什么。   朱南羡的目色沉下来,他没应声,步去一方案几前坐了,挪开面前的酒坛子,这才问:“朱昱深让你来的?”   这话出,左谦与茅作峰都戒备起来。   朱南羡看他二人一眼,道:“你们出去吧,我单独与他说。”   茅作峰一急:“可是——”   他们这些人,都是将领出身,早年卫所之间调动频繁,彼此的本事如何都一清二楚,阙无武艺极高,在军中几无对手。   左谦将茅作峰一拦,拱手道:“那末将与茅子就退在军帐外候着,陛下若有吩咐,唤一声即可。”   言下之意,阙无若敢对朱南羡动手,都是习武出生的,他们这么多人还治不了他一个么?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待左谦二人退出去,才道:“说吧。”   阙无道:“陛下遣末将前来西北,是让末将把一桩旧事的实情告知晋安陛下。”   “我为何在从明华宫的大火中脱身?”朱南羡看着案几上的酒盏,眼皮都没抬,“或者说,柳昀,亦或是他朱昱深,为何要留我性命?”   “是。”阙无点头,“晋安三年,陛下您原在西北,之所以独自返京,是因为您得知苏大人被软禁于柳府,性命难保。陛下您可知道,苏大人为何会被囚禁在柳大人府中?”   朱南羡沉默不言。   与苏晋的重逢太匆匆,她又似乎不愿提及当年事,他便也没问。   “苏大人之所以去柳府,是为还一枚玉玦。”阙无道。   “玉玦是柳大人的父亲,柳老先生赠给苏大人的。相赠时,只说柳谢两家是世交,权当长辈给晚辈的见礼。但实际上,玉玦是一对,另一枚在柳大人手上。也就是说,柳老先生给苏大人的玉玦,依规矩,其实是该赠给柳大人的结发妻的。” 第261章 二六一章   朱南羡扶着酒盏的指节动了动, 一瞬握紧,又一瞬松开。   “苏大人收下玉玦时,并不知情, 后来晓得柳老先生赠玉别有深意, 当即便去柳府归还, 这才被柳大人拿住绝佳时机, 将她囚在了柳府书房。”   朱南羡怔然——苏晋被迫就范,竟是因为这么一桩看似不起眼的小事。   他此前一直困惑, 当年他们与朱昱深已势同水火,阿雨为人谨慎, 冰雪聪明, 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掳去柳府?如今听阙无这么一说, 全然想得通了,阿雨虽伶俐,但在情义二字上,心思极纯极净, 她早已与他私许终生,怎可另收旁人的定情物?何况, 在她心深处, 始终对柳昀存了一份抹不去的信任与仰慕, 不信他真的会害自己。   “我听闻, 柳老先生与柳昀的关系并不算好, 父子之间, 若非老御史调和, 这些年恐怕几无往来,既如此,柳老先生怎么会知道柳昀对时雨的心思,还以玉相赠?时雨收下玉后,倘无人相告,又怎会得知玉玦原该是一对?”   这不像是柳昀的手笔,他不会拿自己的私事做文章。   阙无道:“晋安陛下问到要紧处了,这就要说到一个人,文远侯。”   “柳大人对苏大人的心意,是文远侯告诉柳老先生的。苏大人为何会得知玉玦是一对,亦是文远侯寻了个时机进宫,‘随口’与苏大人提的。还有一点,柳大人日无暇晷,为何会这么赶巧,在苏大人去柳府还玉时,恰好也回了府?因为文远侯说要去杭州,嫌路途聊赖,请柳大人回府为他取一卷孤本,柳大人回到柳府后,撞见苏大人,全然明白过来,这才一不做二不休。”   文远侯,齐帛远。   朱南羡心下凝然,是啊,他怎么把这号人物忘了。   这个满目慈悲,年近古稀的书生。   昔父皇开朝,身边三位谋士,谢煦,孟良,齐帛远,他们能在群雄逐鹿,英杰辈出的乱世中,百算千谋夺下江山,饶是看上去一身霜雪儒意,哪个会是简单的人物?   何况齐帛远是谢煦的至交,是阿雨的尊长,她对这样的人,从来不设防。   只是她忘了,齐帛远非但是她的尊长,也是柳昀与朱昱深的恩师。   历经谋天下,诛功臣,故旧尽散尽亡的老书生,早就心灰意冷,根本不在意龙椅上坐的是朱家哪位子嗣,也是拗不过这一辈子悲天悯人的脾气,不舍得看柳昀与朱昱深伏诛于夺位的厮杀中,这才又搅进了血淋漓的权争中。   “当年苏大人从安南回京,查到行商案的端倪,柳苏二位大人因此势同水火,但……两位大人的交情,宫里的人都是知道的。”   苏晋无法对柳朝明动手,而柳昀,又如何对苏时雨下得了狠手?   两人这么犹豫再三,便一直拖到了九月。   晋安三年的九月,朱南羡已快班师回朝了,再等下去,朱昱深与柳昀一党只会功败垂成。   朱昱深便是算到了这一点,才去恳请齐帛远出手相助。   其实齐帛远也没有立时应承,柳昀,苏时雨,朱南羡,朱昱深,对他而言都是故人之后,半辈子知己情被帝王心糟蹋得一文不值,满腹惊才绝艳的学识到末了权当闭门作赋的消遣,女儿齐钰病逝后,与这荒唐人间最后一点牵绊,便是这几个后生晚辈了吧。   虽然就跟注定了似的,早料到他们也会走到你死我活的一日。   直到朱昱深说:“若恩师肯助我,我日后非但不会杀苏时雨,还会在这朝堂上,为她留一席之地。”   齐帛远听了这话,眼里黯下去的光倏忽一亮。   但他很快又在心里笑话自己,活成一把老骨头了,竟还想万般求全,看淡红尘看淡生死学不会吗?   “阿雨是个女子,单这一点,便足以致她死无葬身之地,你握着这样的把柄,还在乎她一条命么?何况你是个惜才的人,若日后皇位是你的,留她在朝堂,比杀了她高明太多。老夫不需要你保阿雨,你若想请老夫出手,便另许老夫一诺。”   朱昱深一揖:“恩师请说。”   “老夫要你保住,晋安帝的性命,并承诺这一生直到你死,被迫也好,主动也罢,都不可对他下杀手,不能令他因你而丧命。”   朱昱深若想谋取皇位,头一个该杀的人就是朱南羡,齐帛远的要求乍听上去荒谬至极,但朱昱深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恩师若没有这副悲天悯人的脾气,早该死在朱景元诛功臣的屠刀下了,如何能平安活到今日?   “学生能知道恩师让学生许下此诺的原因吗?”   齐帛远目光落在窗外,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算准了老夫悲天悯人?”   但,若细究起来,悲天悯人与普度众生还是有分别的。   齐帛远是在皇权争斗的旋涡中淌过一遭的人,自问若今日帝位上的人是朱悯达亦或朱沢微,他大概不会顾惜他们性命,但朱南羡与他这些兄弟太不一样了。   当年朱景元执意将齐钰许给朱稽佑,齐帛远苦求无果,到最后,只好恳请故皇后相帮。   那日,还是少年的朱南羡就跟在故皇后身侧,看着这位双鬓斑白的叔父爱女心切以至于情急落泪,便与故皇后一同劝道:“侯爷莫急,我会与母后一同求肯父皇,请他莫将齐钰阿姊嫁给三哥。”   这事正发生在诛杀功臣的一年后。   满宫鲜血还未洗净,臣子王孙个个风声鹤唳,谁不知道景元帝赐婚朱稽佑与齐钰,不过是想用一个不那么出色的儿子,牵制住齐帛远这个功劳赫赫的老臣?   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后来便也只有故皇后带着十三皇子去求了情,虽然徒劳无果。   齐帛远那时就知道,朱景元这些儿子里,英杰虽众,但多是狠辣深沉之辈,而果敢清明,赤诚磊落,重情重义的,只有朱南羡这么一个,可惜这样的性子,生在帝王家,还是嫡出,日后真是要苦了他。   把思绪从往事里唤回,齐帛远道:“你要夺位,本就是一场豪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今日若非走到生死存亡的一步,不会来请老夫出手。而老夫,便只这么一个条件,保下朱晋安。”   韬光养晦,忍辱负重,薄情寡义,雄才伟略,朱景元真是好福气,生了朱昱深这么一个这么像他,又不这么不像他的儿子。   只盼他日后能虚怀若谷,能古今帝王所不能,胸中容得下江山,容得下万民,也容得下自家兄弟的一方立足之地吧。   至夜深,西北又起风沙,庆功的将士们酒酣兴盛,行起酒令来。   军帐中,朱南羡听完阙无的话,却扶着酒碗沉默不言。   阙无道:“晋安陛下,诚如末将所说,陛下对文远侯有诺在先,无论如何都会保您性命,他遣末将来西北,不过是心中存了一问罢了。”   他说着,一顿,“陛下想问您,可愿回京?”   朱南羡心中微微一动,回京?   “回京,然后带着苏大人离开这朝野是非,日后放舟江海,去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来。”   帐子里火色烈烈,照在光可鉴人的酒坛子上,折出雪亮的光。   朱南羡虽能饮,但并不嗜酒,他这个人,除了少年时张扬一些,眼高于顶一些,真是没什么毛病,而一路挫骨沥血走到今日,连初初那点儿飞扬跋扈的劲儿也要敛尽了。   他拾起酒坛子,给自己斟了一碗,仰头一口饮尽。   酒真烈啊,在喉咙里要点起烟霞。   空荡荡的酒碗映着双眸,半晌,朱南羡笑了一声:“我从前问过她,做御史,很好吗……”   那是景元二十四年,他从南昌回京,她巡按归来。   彼时她答,拨乱反正,守住内心清明,不必再浑噩度日。   她的每一句话,他都牢牢记在心上。   那时他就知道,她已找到了此生该走的路。   因此后来他落难,成为东宫太子,直到登极为帝,亦从来没想过要将她拘在后宫,拘在身边。   “我听说,她又回京了,穿了绯袍,做了左都御史,要彻查天下的屯田案……”   杯碗里余下的一星半点酒水浮浮荡荡,恍然映照出她清浅的笑。   她总是这样笑,不是很开怀,却真挚到了骨子里。   所以他回去又怎么样呢?   他的阿雨,从来不是一般女子。   她若就此褪下绯袍,跟他漂泊他乡,纵是能够相守,但心中存了未完成之志,必会留下一生的憾恨吧。   朱南羡有些惋惜,怎么也想不出两全之法。   可能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总也无法如柳昀朱昱深一般善断善谋,无法如青樾与阿雨一般多智多巧,他只能将眼前的事做好,当了藩王,便造福一方,做了将帅,便保住疆土,登极为帝,便守住国,守住民,而这辈子,只爱了这么一个人,攀上巅峰,跌落谷底,都好好爱她。   “我……不回去了。”朱南羡道。   老酒点起的烈火,一路燃到咽喉,燃到肺腑,燃到心上。   他拼了一辈子啊,都无法予她一场成亲礼,也只有让她如自己所愿,以最想要的方式,走以后的路。   至少让那一身绯袍,不会如朱色嫁衣一般,昙花一现。   他看了阙无身后,那一柄被黑布裹着的兵器一眼。   他也是当过帝王的人,其实朱昱深的心思,他又怎会堪不破?   但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你去告诉朱昱深,西北,我会守下来。便请他让阿雨安心留在朝堂中,好好做一名御史吧。” 第262章 二六二章   西北的烽火五月就燃起来了, 等战报传到京师,已是入冬时节,军报送得太慢,上至兵部都督府,下至各驿站驿丞,都该被问罪的, 何况当今圣上还是将帅出身,军纪法纪看得极重。朝野上下一时间风声鹤唳,众臣战战兢兢,等着血雨腥风的到来。哪知隔一日,早朝将毕,朱昱深提及西北的战况,只嘱咐了兵部户部筹备军资, 一概未提问罪的事。   众臣大惑不解, 道是圣心难测, 只有内阁的人知道,西北的军报夏末就递上御案了,被朱昱深生生压了小半年,直到十月,才放出消息。   十一月, 西北军在鸭子坡歼灭赤力逃兵,大获全胜, 捷报传来时, 赤力大军已后撤三十里, 这一年的战事总算告一段落。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入十二月,又有北方探子来报,说赤力三皇子达木尔在西北吃了败仗后,带上亲使,穿过苦寒的塔格草原,与东边的北凉国密谋,决定整合两国军队,待明年春暖,一起进犯大随。   这一消息传来,满朝上下顿时炸开了锅。   赤力与北凉一齐犯境,朝廷必须征派将帅,于西北与北平共同御敌,可自景元朝以来,朝廷缺将少帅的问题一直未得到解决,以至于晋安帝、永济帝继位后,都不得不屡屡亲征。   就眼下情况而言,饶是朱昱深愿赴北平御敌,可西北的将军该派谁去呢?难道就靠征西大将军左谦?不是朝廷对他不放心,只是他的交战经验,领兵才能,较之昔日坐镇西北的晋安皇帝远远不足。   兵部尚书陈谨升还没到不惑之年,满头青丝已愁白了千百,去问朱昱深的意思,这位九五之尊竟一点不急,说:“朕要等个消息,消息到了,再定派哪个将军去西北。”   陈谨升一时狐疑,不知朱昱深要等的消息是什么,原想找常跟在陛下身边的阙无打听打听,尔后才想起来,阙无离京了,去向不知,听说正月间回来。   正月,陈谨升想,那很快了。   赤力与北凉合盟这桩天大的要事被永济陛下轻拿轻放,朝野内外也顺势安心了不少,自永济朝开朝,一直繁碌的,奔忙的朝臣在年关来临时,竟然第一回能过一个好年。十二月末,小年的前一日,朱昱深还亲自提醒示下,自明日起,满朝文武就该停朝了。   小年当日清早,一场雪止。   内阁赶早议事,想把开年后的事务列个轻重缓急,刚论到一半,便有内侍来请:“柳大人,陛下传您去谨身殿一趟,说想就开春后,西北与北平派兵的事宜与您交代一声。”   要交代派兵的事,不传兵部,不传都督府,不传户部,偏传了个内阁首辅。   舒闻岚耳清目明,笑道:“行了,咱们这儿也不必议了,看样子,陛下八成又要亲征,循例将开春后的朝野大事与柳大人交代一声,留他在京师总理朝政。”   沈奚点头:“散了罢。”   内阁一行大臣相互行完礼,各自回府团圆。   沈奚唤住苏晋:“我府上的马车就等在正午门外,你是这会儿就随我回沈府还是——”   苏晋道:“都察院还有些事。”   自初秋起,都察院开始彻查天下屯田大案,这些月下来,各地御史发来的信函如雪片似的,沈奚也知道苏晋百事缠身,“嗯”了一声,嘱了句:“照如今的进度,明年入夏前便可审罢结案,你不必急。”   两人一起步出了言鼎堂,就见御史宋珏与李茕迎上来,行了个礼:“沈大人,苏大人。”又问,“柳大人呢?”   “去谨身殿面见陛下了。”苏晋道,料到他二人的来意,补了句,“他与我说了,待将内阁的要务处理罢,晚上会来都察院。”   屯田案进展得顺利,都察院中人人欣慰,加之苏晋回朝后,众御史一直忙碌,尚未来得及为她接风洗尘,便赶在这个小年,说要一齐吃顿团圆宴。由宋珏与顾云简张罗,非但邀来了左都御史苏晋,连已致仕的赵衍,已迁去刑部的钱月牵亦请来了,独余一个前任左都御史柳朝明,众人知他喜冷清,不爱热闹,上回言脩鼓足了胆去请,候了半晌,候来一句“再说罢”。   宋珏与李茕自苏晋这里得了准信儿,一时大喜过望:“多谢苏大人,那下官们先去安排了。”   苏晋与沈奚同行一段,快至正午门,对他道:“你先回,等正午一过,我与启光,会带上苏宛一齐去府上拜访。”   她与沈奚之间本不讲究这些礼数的,但永济三年,沈筠将十七送去东瀛后,带着沈拓夫妇一齐回故里住了两年,今年岁末,总算重返沈府。   而正是今日,宫中两位小皇子也会到沈府与沈筠一起过小年夜。   经年流离,一家人难得重聚,苏晋正是想到此,才打算赶在都察院团圆宴前,去沈府拜见二老,也算为他们添些天伦之乐。   屯田案一应卷宗已整理好了,只有归置出来的十余封信函还没来得及回复,幸而有翟迪留在衙署里与苏晋一齐作批注,不到巳时,便将公务办完。   翟迪将要紧的回函交给手下御史,差他送去通政司,随即换了便服,与苏晋一起回了苏府。   今年称得上是太平年,纵有波折,好在有惊无险,岁末年味浓厚,连街头巷尾都充斥着祥和气。   苏宛等在苏府门口,见了苏晋与翟迪,轻声唤了句:“三哥,翟大人。”   她这些年读了一肚子诗书,文静不少,也学会了理账,而今与七叔一起一人当半个家。   苏晋“嗯”了一声,问:“送去沈府的礼备好了吗?”   “已备好了。”苏宛答,“放在东屋耳房里,三哥要验一次么?”   苏晋往府里走,看了耳房一眼:“不必。”   苏宛点头:“好,那阿宛这便令人将贺礼抬去马车上。”说着,一手捧着账册,一手拾了支青笔,步去耳房门口,一件一件点数。   翟迪见状,对苏晋行了个礼:“大人,启光去帮忙。”   如今苏府不似以往冷清,苏晋到底是朝廷里首屈一指的大臣,府邸寥落,也是朝廷无光,她回京后,由礼部做主,除了原本在府里的七叔覃氏等人,又增添了七八小厮,十余护卫。   苏晋见翟迪一个堂堂三品大员竟亲力亲为地搬起贺礼来,眉头一蹙,心想府上又不是没人了,正要开口叫住他,谁知覃氏忽然唤了声:“大人。”移目朝翟迪看了一眼,笑了笑,说道,“大人,您新制的衣衫备好了,这便来更衣么?”   苏晋见她目光似有深意,点了点头。   得回了房中,覃氏一边为她更衣,一边道:“大人对自己的事不上心倒也罢了,您这样的身份,这辈子便是嫁人,也得里外瞒着,但小姐而今已二十二岁了,大人对她的事怎么也这般不上心?”   苏晋一向待覃照林与覃氏如兄嫂,听了她这话,才反应过来:“是我的不是,既这样,等过完年,我去问问启光的意思。”   她想了想:“启光孤苦,又没家人在世,一向视我为至亲兄长,就怕这事由我来问,他便是不愿也会应承,我得斟酌一下如何开口。”又笑道,“这种事,终归还是两情相悦最好。”   覃氏道:“小姐不是绝美,清婉却是称得上的,大人不在京师这些年,翟大人总来府上帮衬,总不能一点意思也无吧。再说了,大人您是这朝堂里顶大的官儿,便是翟大人不行,下头那么些当差的,总有合适的。依我看,官职,样貌,都不是顶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品好。小姐儿时吃尽苦头,上了京,直到大人今年回府前,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这些年当家,宁肯自己吃苦,也不肯亏待了我们这些下人。我就盼着她能嫁给好人家,一辈子享享清福。哎,之前不是还有个常跟着大人的,叫吴,吴什么来着,听说开了春就要回京。”   “吴寂枝?”苏晋讶异,“他早就成家了,虽然正房去世多年未曾续弦,但也到了不惑的岁数,把阿宛说与他不合适。”   覃氏道:“大人见多识广,眼光总不会错,只一点,虽要挑人品好的,倘若是像沈大人那般神仙似的人物,便是万万不敢高攀了,他太好,冲撞福气,福气浅的人嫁了会折寿。”   苏晋一下笑出声来:“青樾若听了这话,只怕要哭笑不得。”   覃氏道:“不过说也奇怪,大人身边,如沈大人柳大人人物怎么都不娶妻呢?”   苏晋接过她手里的玉带,往腰间系了,对于覃氏,她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们这一辈的臣子,没赶上好时候,生在这个动荡年间,从景元二十年开始,一直到永济开朝,朝局三五月就是一个剧变,每回剧变,死一批人,散一批人,谁也不知自己日后会怎样,尤其是陷在旋涡中的,若没家人无牵无挂还好,倘有了,自己落罪牵连家人不说,更有甚者,还会被人以家室妻子做质要挟,以身犯险,到末了,都不得善终。”   立场,志向,与血淋淋的权争裹在一起,至今都没平息,连心上都容不下太多柔软,何况身后?   今日反贼,明日忠臣,今日幕上宾,明日阶下囚。   当年朱南羡被囚禁在东宫,她之所以敢从佥都御史迁往刑部做侍郎,直面朱沢微一党的暗锋与兵戈,不正也因为她身后无牵无挂么?   反正一个不慎落入万劫深渊,死的也只是独一人。   苏晋笑道:“何况像柳昀青樾这样的,日无暇晷,又宁缺毋滥,大约亦只有随缘了。”   覃氏听得明白,叹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我活了这些年,明白一个道理,这日子啊,只有一个人时能过得圆满,两个人在一起才能过得舒坦,断断没有一个人时伤春悲秋长吁短叹,等两个人在一处了便能花好月圆天长地久的道理。人活着,终归是活给自己的心看的。”   苏晋点头:“便是这样。” 第263章 二六三章   一时穿戴齐整, 至前院, 管家七叔与苏宛、翟迪已等在府门外了。   苏宛名义上是苏晋的舍妹,但她早已过了出阁的年纪, 不能与兄长同乘一辆马车。   翟迪道:“待会儿从沈府出来,还要赶去都察院赴宴, 周折辗转, 回到家中已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今夜是小年夜, 都该团圆, 不如省去一个车夫,大人的马车由启光来驾吧。”   七叔道:“叫翟大人帮忙点算贺礼已是我们这些下人的不是了, 腊月雪天,怎好再劳烦——”   没等他说完,苏晋抬手一拦,她看了苏宛与翟迪一眼,想起覃氏方才叮嘱的话, 说了句:“随他。”步去头一辆马车前,掀帘入内, 又交代, “七叔, 劳烦您为我驱车。”   反将苏宛与翟迪留在了雪道旁。   苏宛一时无措, 翟迪愣了愣, 顷刻明白了苏晋的意思, 略显秀气的眼梢微微一动, 牵住马头, 对苏宛道:“那便请小姐上马车。”   苏宛脸上浮上一抹浅霞,无声行了个礼。   沈府比苏府还热闹些,到底是煊赫了几十年的高门深宅,虽败落一时,到了永济朝,出了一名国公爷不说,还出了一位皇后娘娘,尊崇之至,比起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小年,若非沈奚事先谢绝了访客,只怕门槛都要被踏破。   苏晋与翟迪一到,守在府门外的沈六伯便迎上来:“苏大人,翟大人。”一面吩咐下人将贺礼抬入府内,一面将人往府里请,“苏大人回京后忙得连上沈府吃碗茶的闲暇都没有,今日好不容易来一趟,听少爷说,大人竟不留下一起用晚膳?”   苏晋道:“是,都察院设宴,实在挪不出空闲,过几日年关到了,左右没有公务傍身,我定是还要过来的。”   一路穿廊过径,到了正堂,拜见过沈拓与沈氏,沈奚道:“沈筠一早去皇陵了,只先你一步回来,她事多得很,这会儿又要去后院换衣。”   沈筠去皇陵是为探望沈婧,穿的是缟衣,回到府上,将缟衣换下也在情理之中,但沈奚就是这样,不编排她一两句总不能称心。   苏晋笑了笑,接过沈六伯递来的茶,转头去问沈拓这两年来的近况。   沈拓玩笑道:“苏州跟应天府都临着秦淮,两地住着其实没分别,但活得是个心境,远离庙堂,不问政,不理事,不给你与小奚添麻烦,便是老夫最大的造化了。”   这边说着话,沈筠也自后院赶来了,她身姿窈窕,一身朱色袄衣若换作寻常女子穿,定显丰腴,但穿在她身上,反而聘婷多姿,如画的眉眼滟潋生光,又带着三分英姿,像开到极时的山丹花。   苏晋上前拜见,踌躇着不知该行什么礼,明面上,沈筠是大随皇后,是至高无上的君,可私底下,她早已断了与朱昱深的情根,这辈子只认朱南羡这一个皇帝。   沈筠看出苏晋的犹豫,另起了一个话头:“今日去皇陵探望阿姐,听以往东宫的旧人说,阿姐过世前,曾让十三请你去东宫一同过年?”   苏晋道:“是,晋安陛下与臣说,每年年关,东宫总会自己关起门来热闹一回。”   也从不邀旁人,若邀了,便是认定她是自家人。   沈婧自小便将朱南羡视为亲兄弟,关怀备至,当年愿请苏晋去东宫,一定是想认下这个弟媳了。   可惜没来得及。   沈筠点了一下头,唤人取来一支锦盒,盒子里搁着一枚玉镯,明润生光,乃是极品中的极品。   “这是当年我出嫁时,阿姐亲手赠与我的。”沈筠道,“而今我留着没什么用了,阿姐既与你有缘,便算我代她转赠于你。”   将锦盒递到苏晋手中,又续道:“你与小奚是至交,又是十三最信任的人,在我面前便更不必拘礼,日后便跟着十三,唤我一声三姐罢。”   沈筠言辞隐晦,但苏晋还是立刻明白了她话中深意,耳根子一烫,低声道:“是,多谢三姐。”   一道茶用完,下人们进得堂内,撤去放了两个时辰的糕饼点心,换上更新鲜的,沈府原也没有这么讲究,但沈筠回京前,沈奚代她与朱昱深请示过,小年夜这晚,请阙无带着朱瑄与朱瑾来府上——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了两位小皇子。   不多时,外间便有一名护卫来报:“沈大人,三小姐,二位小殿下的马车已行到街口了。”   沈奚点了一下头:“命人去迎,我们这就过去。”   随朱瑄朱瑾而来的百余的亲军在长街依次列阵,沈奚刚走到府门口,就看到朱瑄先一步下了马车,尔后又回身去扶朱瑾,带着小五岁的皇弟步去沈筠面前跪地行了个礼,唤了声:“母后。”然后又起身,对着沈奚,苏晋与翟迪揖下:“见过沈大人、苏大人、翟大人。”   这是宫中太傅教的礼数,见到学问远胜于己身者,都可已师礼尊之。   沈奚三人与他回礼,称呼道:“大殿下。”   朱瑄略显稚气的脸上这才绽出一枚真心实意的笑,扑倒沈筠怀里,轻声问:“母亲是几时回京的?儿臣还没入冬就日日盼望着来探望您了!”   朱瑄是与沈筠亲,他身后朱瑾却不尽然。   二皇子太小,出生那年,恰逢宫中最动荡的岁月,沈府遭灾,沈奚落难,沈筠不得不抛下刚出世的他赶回京师,好不容易长到三岁,懵懵懂懂被人接到宫中做了正统皇子,沈筠又已离他远去。   不到七岁的朱瑾看着沈筠,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若非父皇的寝宫里还收着母后的一副画像,他已快不记得他生母的模样了。   朱瑾有些认生,不由得退后两步,靴后跟碰到马车的车轱辘,折转身,小手扶上车辕,望着阔身宝顶,沉默停驻的马车,轻声问:“父皇,您不一并下来看看么?”   此言出,方才还有些喧闹的府门街道霎时寂静。   沈奚与苏晋对看一眼,一齐上前一步,对着马车拜下:“不知陛下驾到,臣等有失远迎。”   马车里的人似乎沉默一瞬,尔后才掀帘而出。   申时将至,日头不算早也不算太晚,朱昱深今日未着龙袍,一身墨色劲衣,两边的袖口扎入铁护腕中。   沈府一众人等看着沈奚与苏晋对着马车行礼,尚还难以相信是陛下亲临,这会儿见到朱昱深本人,都忙不迭跪下行稽首礼。   所有人,除了沈筠。   周遭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从朱昱深下马车,到朱瑾上前去握他的手,明明只是很短的一刻,却又凝滞得无限漫长,被佳节的喜气冲散的寒风卷土重来,冷意一点一滴,像要渗透进骨子里。   帝王驾到,阎闾巷陌也变作庙堂,连年味都没了。   沈奚心下沉然,当即自免了礼,笑嘻嘻地道:“是臣马虎了,险些忘了阙无尚在回京的路上,赶不及将两位小殿下送来沈府。陛下对他二人着紧得很,交给旁人定然不放心。”   又回头吩咐:“六伯,赶紧去正堂再收拾一番,备上好的酒水与肴馔。”然后侧身让开一条道,躬身道,“陛下府里请。”   沈六伯听了这话,对着朱昱深磕了一个头,带着下人打点去了。   长街上驻守的亲军统领见圣上要造访臣子府邸,当即号令一声,率着一干将士重新列阵。   朱昱深淡淡扫了沈府众人一眼。   洞若观火如他,太容易看出这些人倍感荣光的眼神背后藏着的害怕,畏惧,以及诚惶诚恐了。   诚如这个方才还热热闹闹,满是人间烟火气的府邸,在他出现的一瞬间,便被冻住了一般。   “不了,朕不进去了。”朱昱深道。   小朱瑾的脸上浮上明显的失望之色,轻声又唤:“父皇。”   朱昱深看他一眼,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道:“瑄儿,过来。”   朱瑄会意,几步过来,牵过朱瑾的手,温声道:“瑾儿,今晚皇兄、母后,与舅父一起陪着你好不好?”   朱瑾回头又看了朱昱深一眼,一双眼水汪汪的,但他是天家的二皇子,不该这么娇气的,颔着下巴认真点了点头,应道:“好。”   朱昱深见朱瑾乖觉,略笑了一下,但这枚笑十分淡,几乎是看不见的。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身,登上马车便欲回宫。   正这时,沈筠忽然道:“四哥留步。” 第264章 二□□章   沈筠虽贵为皇后, 但眼下在外间,她当着人称呼朱昱深为“四哥”, 实属不敬, 众人一时惶恐,纷纷拜下。   朱昱深的背影顿了顿,回过身来。   沈筠道:“阿爹, 您先代我陪一陪瑄儿与瑾儿,小奚,你带着所有人回府。”又对苏晋与翟迪道,“时雨,翟大人,你们既要赶回都察院,便不必在此多留了,仔细天晚了。”   苏晋看朱昱深一眼, 见他似是默许,便与翟迪一起应了声:“是。”   一时长街人散, 连日头也淡去了几分,云团慢慢蓄起来, 大约快要落雪。   沈筠步去朱昱深身边,道:“我陪四哥走一段。”   朱昱深目色一沉。   少年时,他每回出征,她便追来, 十里沙场, 天涯海角, 她总要跟在他的身边,后来成了亲,她做了母亲,便不能如以往一般任性了,他出征时,她去送他,他便会说:“随我走一段。”   北疆风沙,荒烟蔓草,她一身红衣是最好的景。   那时她还总抱怨:“每回相送,四哥便让三妹陪着走一段,没滋味极了。”   可她眸光如星,鲜活生动,明明也心甘情愿。   朱昱深看着沈筠,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侍卫都撤去街外了,两人就这么延着长街,慢慢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朱昱深问:“你此次回京,打算住多久?”   “说不准。”沈筠道,“可能过完年关走,也可能明日,或者后一日就走了。”   睫稍微微一凉,沈筠仰头看去,云团厚得无以为继,雪已开始落了。   “我不愿回京。”她看了一会儿雪,又道,“也不愿留在应天府,若不是为了父亲母亲,为了瑄儿与瑾儿,我今次也不会回来,方才能见他们一面,便足够了,四哥将瑄儿瑾儿照顾得很好,他们……也已经长大了。”   沈家的祖籍在苏州,但沈筠从小便在应天府长大,说是金陵人也不为过,可惜,自从朱昱深称帝,她便不再属于这里了。   朱昱深听得明白,没有作声。   “天家的孩子长大了,就要自己拼,自己争,四哥这一辈子能有今日,便是争出来的,所以该怎么教瑄儿瑾儿,四哥比我通透太多,我不担心的。”   沈筠说着,顿住步子,去看扑簌簌落在地上的雪:“我现在最心疼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奚。”   “旁人看他是达官显贵,高爵丰禄,一辈子得天独厚平步青云,明明不是出生皇家,可这一身尊荣,天底下几乎无人可及,但我了解他——”   虽说从小吵到大,但她最是了解他。   “他这个人,最不看重的,便是荣权,可他又不像十三那样,能够只专注于眼前事,亦不像柳昀与苏时雨那样,心怀高华远志,他啊,对许多事其实看得很淡,在乎的只有家人,交心的人。”   “小时候,他总与我说,等他长大些了,便要游历四方,去看日月山川,走到哪里便算哪里,累了倒头就睡,天为盖,地为席,石为榻,竹作伴,心上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无,倘若没银子了,就支个算命摊子给人卜卦,反正《周易》读了好几遍。”   “我彼时只当他说的是玩笑话,如今回头想想,也许那才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生得太聪明了,天生一副剔透心肠,所以明白富贵红尘如云烟,宦海沉浮几十年不过一场徒劳,不如有生之年尽兴,所以这一辈子,他若还想为自己慕什么,求什么,可能只有逍遥二字了吧。”   沈筠说到这里,叹笑一声:“可惜,也正是因为他太聪明。聪明到还是个没长大的少年,便算到日后宫中将有夺位之争,算到阿姐与故太子的姻缘必定会让沈府深陷夺位的旋涡中,也算到他这辈子虽然慕逍遥,但终其一生,可能都不得逍遥。”   沈奚自那时就开始谋划,该怎么在泥潭沼泽里保住沈府,保住东宫。   当年沈筠执意嫁给朱昱深时,沈奚才十六岁,当时他便告诫她:“阿姐嫁了太子殿下,你就不该嫁给任何一位朱家子嗣。”   但他这辈子最大的软肋便是家人,知道沈筠对朱昱深情根深种,只提了这么一句,便没再强求,任由她遂了自己的心。   “可他这么聪明,为何还是一输再输,一败涂地呢?”   朱昱深道:“青樾虽聪明到极致,但他心中没有执念,辅佐朱悯达时,他心里其实并不认可这个君主,辅佐朱南羡时,他虽认可他,信任他,但无论是青樾,苏时雨,还是十三,他们当时夺位,只是被时局逼到这一步,所以谋取皇位来求存罢了。”   而天家的子嗣,搅在权争中的人,倘若对皇位本身一点执念,一点信念都没有,又如何能赢到最后?   “何况青樾的聪明,在才干上,不在权谋上。”   有的人聪明,即可独善其身,又可兼济天下,却不能谋。   沈筠道:“我就是心疼,他这么洒脱的一个人,为了家人,为了沈府,要一辈子困守宫中。半生为人奔波,爱不敢爱,恨不能恨,表面荣光无限,骨子里满盘落索。其实四哥把时雨逼回来了,我还有些欣慰,起码日后有个他全心信任的人能陪着他。”   “四哥。”沈筠又轻声道,“臣女此生已无所求,只愿待日后天下安定,四哥能放了小奚。”   她称他为“四哥”,却并不自称“三妹”。   朱昱深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她唤他“四哥”,不是因为念旧情,只是因为不想认他这个皇帝,所以不称“陛下”,不愿得罪他而牵连沈府,所以不能直呼其名,思来想去,便也只余下了“四哥”这么一个称呼。   可怜当年最亲昵的,如今成了最疏离的。   朱昱深看着沈筠,想起她方才说想离开,说不愿回京时,语气干脆又利落。   一身红袄明明是绝美之姿,偏生被她穿出三分飒爽英气。   可她不正是这样的吗?爱一个人的时候,便执着去爱,看一旦绝了情断了念,剜心剔骨,再痛都会放下。   “你离开京师,日后要去哪?”   “我也不知。”沈筠自嘲一笑,“当年跟四哥去过很多地方,都没仔细看走仔细瞧,如今半生过去了,左右以后也没什么俗事傍身,便去天下各处看一看。”   从前跟他去过很多地方,但眼里只有他,没有这个人间。   现在不一样了,眼里只有这个人间,不会有他了。   朱昱深垂下眸,想问她,还会回来吗?   但他是个沉默的人,在情之一字上,更是被动,从前虽待她极好,但求嫁的是她,恩断义绝的也是她,他唯一主动的一回,就是骗了她。   沈筠似乎明白他想要问的,说:“若非必要,日后,我……便不再回来了。”   雪又细又密,落得洋洋洒洒,像柳絮,像出征那天,马蹄扬起的风沙,像多少年前看不尽的荒烟蔓草地,他回头望,她追出来,说:“四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娶我就好!”   沈筠道:“小时候,小奚说他要游历四方时,我其实羡慕极了,恨自己怎么不是男儿,便可随他一同行止随心。本以为等我与阿姐嫁了人,等故太子继位,他就自在了,逍遥了,没想到……”   没想到事与愿违,到最后,沈奚被困在宫中画地为牢,她却成了浮萍之身。   也罢,所幸便去看看这河山万里,看看他们这些人,争了一辈子,拼了一辈子,夺下的江山究竟是什么。   反正这是沈奚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看到的一点一滴好景风物,人世烟火,都写在信中,说给小奚听。   便算她这个做阿姐的,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对了,写回来的信,不能写明是给小奚的,每一封都该送到时雨手上。   省得他自作多情。   身后传来轻微的踏雪之声,沈筠与朱昱深转身望去,只见沈奚不知何时过来了,手肘上搭了两顶墨绒斗篷,眉眼浸在暮雪里,风华无双,原本有些凌冽的目色在他们回头的一瞬间变得柔和,挂出一个也不知是否违心的笑:“臣看雪落下了,为陛下与三姐送氅衣来。”   他是担心沈筠,朱昱深知道。   正如沈筠要离开京师,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怕她这样的身份,久居沈府牵连沈奚。   沈奚走到朱昱深跟前,又道:“陛下与三姐既有话说,不如去府里罢,天已暗了。”   沈筠道:“已说完了。”然后走到沈奚身侧,想与他一起对朱昱深行礼。   可陛下没说要离开,他们这就行礼,岂非不敬?   沈奚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将手里的斗篷递与朱昱深,温声道:“雪虽细,陛下仔细被寒气浸身。”   朱昱深接过,没披在身,唤了句:“阙予。”   一名侍卫出现在街口:“陛下可要回宫了?”   朱昱深没答话,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再看沈筠一眼,然后回过身,独自往街口走去。 第265章 二六五章   近晚时分, 天地间落雪如絮,朱昱深的马车至正午门,刚要换乘皇辇, 便见门楼道旁等着一人, 前来迎候的内侍道:“是苏大人。”撑开伞, 将朱昱深扶下马车, 又道, “苏大人已在雪中候了一会儿了,陛下要传他么?”   朱昱深移目看去, 微颔首。   少倾,苏晋过来拜见:“先时在沈府, 未与陛下道别便先行一步,是臣的不是,臣给陛下赔罪。”   她虽是得了沈筠许可才回宫, 但礼数不周是事实, 苏晋与沈奚都属于晋安旧臣, 眼下时局未稳, 只有自己规矩妥当,旁人才不好说三道四。   朱昱深看她一眼:“今日小年夜, 你怎么没回府?”   苏晋道:“回陛下,都察院张罗着要吃个团圆饭。”   朱昱深想起来,是了, 刚入腊月, 都察院的宋珏便来向他请示过小年夜的事宜。虽说朝臣等闲不能在宫中摆宴, 但谁也没不准吃点心加餐饭,众人凑在一起用个晚膳,只要免了酒,不铺张,模棱两可地卡在仪制边缘,宫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朱昱深点了一下头,回了句:“无妨。”刚要上辇轿,却见西门楼外立着一人,那人本要往六部的方向去,看到皇辇,走过来拜见。   暮雪纷纷,隔得远望不真切,走近了才发现来人身形颀长,罩着一身墨绒大氅,眉眼沉静得要在雪中凝成一幅画,正是柳朝明。   柳朝明看到苏晋也在,愣了一下,对着朱昱深揖身:“陛下。”   苏晋跟柳朝明行礼:“柳大人。”   柳朝明点头:“苏大人。”   朱昱深原想问柳昀怎么也在宫中,但看他前后无人,又要往六部的方向去,便晓得他与苏晋一样,也是去都察院吃团圆宴的。   苏晋于是请道:“都察院已备好点心肴馔,陛下若不嫌弃,肯赏光那就蓬荜生辉了。”   朱昱深没应声,登上皇辇才道:“你二人去吧,仔细雪,不必为朕站班子了。”   有内侍提着灯过来为柳苏两位大人引路,苏晋道:“你退下吧,风灯给本官。”   然后对柳朝明道:“屯田案有个决议迟迟未定,时雨拿不准主意,想跟大人请教。”   柳朝明看她一眼,撑开手里的伞:“说吧。”   雪夜太静了,他二人的低语传入朱昱深耳里,临近宫门,朱昱深下了皇辇,不知怎么,就朝正午的方向望了一眼。   隔得太远,隔了一天一地的雪,依稀只能瞧见柳昀与苏时雨的背影,并行着从暮影幢幢处,走向都察院的灯火通明。   从暗夜走向光,仿佛是同归处。   内侍吴敞带着数名内侍迎下墀台:“陛下,您回来了。”又道,“华盖殿里已设好筵席了,十殿下与众宗亲都等着您呢。”   朱昱深抬目望了一眼,隐约是能见到瞧见华盖殿中的灯火。   小年夜,团圆夜。   但所谓的团圆,是该与家人,与至亲与至交,而那些在华盖殿等着他的人,除了朱弈珩,他都不熟识。他的至亲几乎没尽,许多甚至命丧他的手,结发妻离他远去,生母戚太妃因他杀孽太重,移居报恩寺为他祈福,听说礼部为他的后宫添了几名选侍与美人,这些年南征北战,他都没见过,也懒得去见。   这么想想,十三也是好福气,当年即便夺了位,登了极,身旁的沈青樾苏时雨也始终视他为至亲。   不像他,登了帝,与这天下所有人便隔了君臣天堑了。   可能这世间的一切得失均有果报,付出什么,得到什么,若没得到,便是付出得不够,不纯粹。   “朕不过去了。”朱昱深道,“叫老十令宗室们散了吧,让他也回府。”   粉饰太平,强做欢颜有什么意义?   陪伴二字不该徒有其表,应该是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种相知。   便如沈筠与沈奚手足至亲,十三与他的阿雨天涯咫尺,亦或像方才所看到的,一路从暗夜走向灯火的柳昀与苏时雨,历经风雨,竟也能殊途同归。   否则孤家寡人便孤家寡人吧。   他原也不在乎这个。   吴敞提着灯,将朱昱深引往寝宫,回禀道:“今日二殿下随陛下去沈府前,曾独自一人去了陛下寝宫,翻了皇后娘娘的画看。”又赔着笑,“二殿下人小,但十分懂事,大约是怕认不出皇后娘娘,惹陛下与娘娘伤心。”   沈筠的画像朱昱深不允人随意碰,朱瑾看完之后八成没收拾好,吴敞怕殃及自己,因此才提了这话。   朱昱深便道:“知道了。”   吴敞看朱昱深一眼,欲言又止,也不知为何,自从皇后娘娘走后,这位寡言莫测,人人畏之的九五之尊便对二皇子十分偏宠。   吴敞道:“陛下,那奴婢命御膳房将晚膳送到陛下的寝宫?”   朱昱深点头:“也把朕留在谨身殿的折子拿过来。”   吴敞一愣,小年夜,陛下还要看折子么?   可这话还没问出口,又住了嘴,心中想,也是,陛下除了看折子,还能做什么呢。   这年过的,还不如不过呢,真盼着能早些开春。   吴敞道:“是,那奴婢这就命人去取。” 第266章 二六六章   永济六年的春仿佛一夜间就来了, 歇在檐头的雪还未化尽,未央宫外的老榆就抽了新枝。   按旧例,每逢年关,朝中应该是小年当日停朝,正月十五开朝, 但景元十八年后, 政务庞杂, 战事四起, 没有哪一年的年关是歇足了日的, 今年也一样,屯田大案结审在即, 开春前,西北更是战况频频。   正月初七这日, 朱昱深召集兵部与都督府来谨身殿议征派西北将领的事,原定的是未时面圣,但正午一过,众大员已在谨身殿外候着了——赤力与北凉合盟,朱昱深即将亲征北平, 派谁去西北, 乃是战事的重中之重。   不多时,苏晋也到了。   她回京后,内阁次辅由原本的两名改为三名, 苏晋与沈奚舒闻岚都领从一品次辅的衔, 加上首辅柳朝明, 并为四位辅政大人。   辅政大人辖朝中所有政务,譬如今日派将出征,虽不干苏晋的都察院什么事,但身为四位辅政之一,她有必要到场听议。   兵部尚书陈谨升迎上来道:“老夫还以为今日内阁要令沈大人或舒大人过来,苏大人审查屯田案已是分|身无暇,百忙中还腾出空闲来操心派去西北的将领,实可谓能者多劳。”   苏晋笑道:“朝中也不是只有屯田案这一桩案子,青樾与舒毓被事情绊住了,脱不开身。”四下看了看,又问,“陛下尚未传咱们么?”   “说一定要等到未时。”陈谨升道。   其实以往议事,也不是定了哪个时辰就一定是哪个时辰,能赶早最好,但今日有点例外。   “老夫刚才问了问吴公公,听他的意思,陛下倒不是想把时辰定的这么晚,阙无大人不是离宫了半年么?听说是领了要务去西北,今日回来。陛下要先等他复命,才决定派哪位将军出征呢。”   他这里说着话,奉天门外,则听一声马匹嘶鸣。   众人闻声望去,阙无策马至门楼,下了马,健步如飞地登上墀台,他一身风尘未洗,十分情急,见了谨身殿外候着的一众大员,略略跟苏晋行了礼,步入殿中去了。   “臣听闻赤力与北凉合盟,唯恐耽误军务,日夜兼程,原想赶在年关节回京,未想还是晚了几日,请陛下恕罪。”阙无拜道。   朱昱深正自御案前批折子,听了他的话,朱笔未提,回了句:“无妨。”又问,“有答复了么?”   派阙无去西北前,朱昱深曾让阙无告诉朱南羡,他能自明华宫大火中脱身的真正原因,看他怎么选。   彼时朱昱深道:“若他肯留在西北,你便将‘世上英’带回来,交还给朕,待日后天下大定,便全了他这辈子的心愿。”   “若他不肯,待朕出征后,你便留下‘世上英’,等西北战事平稳,寻个合适的时机,以反贼之名诛杀了。”   阙无卸下背上的兵器,将裹着的黑布揭开,露出一柄通体墨黑,上淬暗金云纹的剑。   “陛下,臣请——归还‘世上英’。”   朱昱深笔头微微一顿,抬起眼来看了阙无一眼,却并不很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这个十三弟的选择:“他可还说过什么?”   阙无道:“禀陛下,晋安陛下只说西北他会守下来,请陛下留苏大人在京中好好做御史。”   朱昱深“嗯”了一声,垂下眸,将手中的折子一丝不苟地批完,才道:“传众卿觐见。”   一时间,兵部与都督府的众大员鱼贯而入,朱昱深搁下笔,径自道:“派去西北的将领,朕思来想去,觉得朝中无人合适,倒是左谦,这几年在西北领兵,战功出色,又有茅作峰做参将,朕认为此二人足以御敌,众卿以为呢?”   陈谨升道:“回陛下,左将军确有领兵才干不假,但他从前是在宫中统金吾卫,直到晋安二年,才跟着先帝去西北作战。统帅才能与经验较之先帝差之甚远,而晋安年间,赤力与北凉同时来犯,是陛下与先帝一起出征才击溃敌军。如今战事再起,北平有陛下亲征驻守,臣不担心,臣只怕西北成了最薄弱的一环。依臣之见,不如令戚都督出征西北。”   朱昱深道:“戚无咎,你怎么说?”   “回陛下,朝廷若有所需,末将义不容辞,但末将擅水战,于内河、海域上交战,臣尚能游刃有余,但论及西北,末将从前只去过一回,呆了半年,许多方面恐怕不及左将军,更赶不上先帝陛下。”   戚无咎这话说的是事实,没有自谦,也毫无推脱之意。   朱昱深点头道:“是,且朝廷不可一日无将,戚都督去了西北,倘东海战事再起该如何?”又看向苏晋,“苏时雨,你以为呢?”   苏晋言简意赅:“回陛下,臣相信左将军。”   陈谨升虽仍觉不妥,见朱昱深圣意已决,苏晋与戚无咎均没有异议,便不好再说什么。   朱昱深于是道:“阙无,即刻传朕旨意,加授征西大将军左谦为荣禄大夫,即日起,擢为西北军大统帅,命北大营自各都司卫所抽调二十万将士,十万去西北,另十万,七日后,随朕亲征北平。去西北的第一批将士三万人,明日寅时即刻启程。”   “是!”   朱昱深又想了想:“金吾卫从前有个常跟在十三身边,极得十三与左谦信任的小统领,叫——”   “回陛下,叫阿山。”陈谨升道,“当年常跟在先帝陛下身边的统领有两个,一个是姚江,如今已接替了左将军金吾卫指挥使一衔,另一位便是阿山,如今是金吾卫的同知。”   朱昱深点头:“便也将他指去西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朱昱深该忌的时候忌,该狠的时候狠,但将一方疆土交在一个人手上,该信任的时候,也当信任。   十三既甘愿留在西北驻守边疆,自要派个他用的称手的人去。   皇命已下,头三万出征西北的将士集结在即,众臣议完事,自谨身殿退出,各自奔忙去了。   苏晋正欲回流照阁,身后有人唤了句:“苏大人留步。”   是阙无。   他阔步走下墀台,来到苏晋跟前俯身一揖,开门见山:“苏大人,末将此去西北,见到了晋安陛下。”   苏晋负手而立,面色平静。   其实自她知道阙无离京,便猜到他是去西北寻朱南羡了。   “晋安陛下在西北很好,此前鸭子坡大捷,其实多半是晋安陛下的功劳。”阙无说道。   苏晋点头:“我知道。”   “苏大人想必已猜到陛下为何会留晋安陛下性命了。”阙无又道   “臣还问过晋安陛下,可愿回京带苏大人离开,但晋安陛下说,他不回来了,做御史是您毕生之志,请您从今往后,安心留在朝堂,好好做一名御史。”   阙无说罢,对着苏晋再是一揖:“末将言尽于此。这些话并不是永济陛下让末将说给苏大人的听,是末将身为兵者,敬重晋安陛下的为人。”   宫禁里传来整军之声,是值卫所留守的亲军统领要回北大营集结整军了。   苏晋听完阙无的话,心中似无波澜。   有个瞬间,她甚至觉得一切好像本该如此。   人世有轮回,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开春,他要回南昌,她去城外短亭送他,他眼里心里满是不舍,也只是说:“我此次回南昌需整军待命,等闲不能擅离,你……记得常给我来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细读,每封都仔细回。”   他事事以她为先,从未有过强求,当年还是十三殿下,连想带她一起去南昌都不曾开口提过哪怕一回。   号角声伴着暮风再次传来,整个宫禁染上兵戈气。   苏晋环目望去,四下不知何时已暗了,周遭有奔忙的巡卫,见了她,遥遥一拜,不敢上前,苏晋召来近旁一名侍卫,问:“号角声响了第二回,是头一批出征的将士已集结好了么?”   那侍卫道:“回苏大人,今日特殊,因这一批出征的将士里有亲军,所以这第二回号角声,是提醒几位亲军大人去咸池门。”   亲军?苏晋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是了,方才朱昱深在谨身殿上,钦点了几名亲军出征,其中有个叫阿山的金吾卫,当年常跟在朱南羡身边,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思及此,一个念头忽然自心底升起。   苏晋一下折转身,快步朝值卫所走去。   暮风将月色氅衣吹得翻飞,露出里头一身尊贵的仙鹤补子,她的目色既是沉静的,又是匆忙的,周遭的官纷纷退至道旁拜下,苏晋却恍若未见,直到入得值卫所,才问阿山:“你可是即刻要随军去西北?”   阿山拜道:“是,末将这就要走了,正要去与苏大人道别,没想到大人竟亲自来了,是末将的不是。”   见苏晋似是有要事,屏退了左右,又问:“苏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苏晋道:“我有一物,想托你带去西北,但要回家中取,眼下怕是赶不及,你何时走?”   阿山道:“这就要去咸池门了,方才领了陛下的令,夤夜出城,苏大人若此刻回府,恐怕确实来不及。”他又想了想,“但行到城外长亭,要与北大营的将士集结,重新点算人数,应当会歇上一个时辰,苏大人若不嫌麻烦,末将便跟都司大人请命,寅时在长亭外的小溪口等苏大人。”   长亭外的小溪早已干涸了,所幸溪口处立了个高有丈余的石碑,成了天南海北的人进京必认的路识。   苏晋点头:“好,多谢。”   天全然暗了,初春寒气还未褪尽,至深夜,凝成浅浅的一团雾,直到寅时还散不去。   城郊的小溪口除了石碑便是荒草,前几日路过还是枯蔫萧条,一夜春风过,借着浅淡的月色也能瞧出勃勃生机。   马蹄声由远而至,苏晋赶到时,阿山已等在此了。   苏晋下了马,对着深墨色的夜空高声唤了句:“阿福——”   须臾,便有扑棱之声响起,一只白极了的鹦哥盘旋在上空,似是要回应她,发出一声清脆鸣音——竟是一路跟着苏晋的马飞过来的。   苏晋抬起手臂,阿福机灵极了,收了翅膀,便歇在她臂上,乌溜溜的眼珠子四下转了转,讨好般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的目色柔和下来,对阿山道:“它叫阿福,是当年晋安陛下赠与我的,他把它从冬日的树枝上救下来,说它遇冬不死,是一只福鸟。”   她取下挂在马鞍旁的鸟架子,又道:“阿福跟了我很多年,它很机灵,认得人,也认得这个鸟架,不畏寒也不畏热,只是贪吃贪睡贪玩,每回它睡醒了玩醒了,到你跟前来讨吃的,你喂它些麦粒,麻籽就好,喂些水。”   阿山接过鸟架子,道:“是,末将记得了。”   苏晋于是笑了笑,让阿福跳到自己的掌心,双掌并在一起,往空中一抛,阿福一下腾空飞起,先是欢快,后又觉出几分不对劲,盘旋着,似在留恋。   苏晋望着它:“阿福,去吧,从今往后,代我陪在他的身边。”   愿你的福气能常伴他的左右。   愿他此生无论在天涯海角都能平安顺遂。   然后告诉他,古有将士出征,家中发妻盼归,阿雨这一辈子,都会等着他回来。   寅时过半,天边露出一丝微光,浇洒在阿福的白羽上,在半空盘旋的鸟似是终于听明白了它主人的话,张开翅膀,追着骏马,朝天地风起之处飞去。 第267章 二六七章   一连几日,宫中号角连连, 北大营出征的将士分批在咸池门外集结, 迎着春晨的第一缕曙光, 向北方行进。   正月十一,塔格草原上的探子又传来急函,粗略估计, 赤力与北凉整合的大军逾一百二十万之众。这是大随开朝以来所遭遇的最大战役,收到急函的当日,朱昱深便下令自西南与湖广都司再抽调三十万大军。   正月十四入夜后,整个随宫灯火通明。   翌日晨,朱昱深就要亲征了, 饶是开朝日还没到,满朝文武业已回宫,与出征的将士一齐陆续集结在咸池门外, 要为这位身经百战的帝王送行。   吴敞刚退出谨身殿,便见柳朝明迎面步来   “柳大人,您来了。”   柳朝明问:“陛下已歇下了?”   吴敞叹了声:“哪能呢, 先头苏大人来回禀屯田案的结审事宜,陛下与他议完,也就倚着御案打了个盹,方才醒了, 说还余了几份折子没看完, 今夜不歇了, 杂家也是刚送了参汤进去。”又问, “柳大人这是要见陛下?杂家这就进去通禀。”   其实御案上大部分折子已送到流照阁柳朝明处,朱昱深手里这几份是兵部临时上的,与军情有关。   他看完,站在沙盘图前思虑北疆的兵马防卫,听得殿门一声响,没抬眼,只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柳朝明揖道:“陛下即将要出征,臣过来请示陛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朱昱深道:“已没什么了,政务交给你,朕终归是放心的。”   他已换好铠甲,只是未戴头盔,沙盘图旁的剑台上,静静搁着一柄“世上英”。   殿中灯火幢幢,柳朝明的目光落在“世上英”上,稍愣了愣。印象中,朱昱深第一回挂帅北平前,他去王府拜访,看到的便是如斯场景。   彼时柳昀才十六岁,站在充斥着冷铁之气的四王府,听朱昱深问:“柳昀,你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两人待他深情厚谊,一个是早早过世的母亲,一个是后来收养他的老御史。   他自腰间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递去:“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殿下若看得起,聊报当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温润,淡白色泽微微生光。   朱昱深却道:“本王不要你相报,本王只愿以此为信物,与你立下一个君子盟约。”   他接过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的目光下,那枚几乎与他性命一样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块。   朱昱深将碎裂的玉玦收起,从身后的剑台上取下一柄通体如墨,淬着鎏金暗纹的佩剑:“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与你立下盟约,日后登极,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当许你三诺。   ——北境战乱,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会自请挂帅征战,这第一诺,本王便许你北疆太平。   宫禁中又响起号角声,是寅时将至,出征的将士已在咸池门外集结好了。   朱昱深将目光从沙盘上收回,取下“世上英”:“走吧,随朕一起去咸池门。”   夜还是最深最暗时,两人一起步下墀台,穿过宫廊。   朱昱深道:“苏时雨此前来过来了,屯田大案已快审结,四十六桩案子,各地的涉事官员该处置的处置,等她上了折子,你看这办。”   柳朝明点头:“是。”   朱昱深又道:“涉案大员中,杜桢与任暄,一个贵为户部侍郎,一个贵为吏部侍郎,苏时雨的主张是拉出午门,当街问斩,将罪行昭告天下,但朝中老臣均为任暄求情,毕竟他袭了他父亲的长平侯爵位,伤了旧臣颜面就是伤了天家颜面,你怎么看?”   柳朝明道:“此事臣知道,几位尚书大人与致仕的老臣也到臣这里说过,但臣的看法,与苏时雨一样,杀无赦。”   天家的颜面若需一个爵位来保全,那便不叫天家了。   这是新政实行之初,手段只有凌厉,才能杜绝后患,他们要做给天下看。   朱昱深看柳朝明一眼:“行了,你既与苏时雨一个意思,便跟她一起力排众议,争得赢便争,朕不管了。”   略一顿,又道,“她倒是实在,还与朕说,屯田制施行三年,之所以会起这么多桩案子,其实还与舒毓有关。”   若非舒闻岚想拿柳朝明的把柄,在往来京师的信函中作梗,单凭杜桢与任暄二人,还瞒不下柳昀和沈青樾这么久。   因此舒闻岚虽未直接参与其中,但要问个罪,却也是足够了。   “朕问苏时雨可要参舒毓一本,她说她没找着证据,怕弄巧成拙成了‘莫须有’,只好作罢,还让朕责罚。”朱昱深说着,一笑,“你信么?”   苏晋在蜀中时,便已通过蛛丝马迹找到舒闻岚与此事的瓜葛,加上另外四十六桩屯田案,舒闻岚即便再谨慎,难免会露出马脚,凭苏时雨之能,怎么可能找不到证据?   她只是不愿意参舒闻岚罢了。   柳昀与舒闻岚之争,在于是否设立宦官衙门。   但经蜀中一番风波以后,这个衙门是否设立,早已取决于朱昱深,而非舒闻岚了。朱昱深是个惜才的人,连晋安旧党都能容,如何又容不下一个舒闻岚?   何况对于苏晋而言,如今内阁里的局势,除掉一个舒闻岚,她与沈奚、柳昀就能和睦共处了么?   她与沈奚自是义比金坚,但与柳昀却时敌时友,政局瞬息万变,留下一个舒闻岚,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才是最稳固的。   苏时雨有远志,无意争,但也要求存。   得过且过,该狠则狠。   柳朝明看着天边的微光,不知怎么,想起当年那个跪在他跟前,说:“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的苏晋。   带着三分稚气,三分不谙前路的茫惘。   而如今这个苏时雨,已独当一面足以自保,不必他再护一生了。   得道咸池门外,众臣已等候在此了,出征的十万将士在道旁旷野上集结成阵,旌旗遮天蔽日,兵势一望无际。   柳朝明道:“陛下这些年辛苦,此去一战更是前所未有的艰难,但时过于期,否则终泰,待陛下得胜归来,天下定能安泰。”   朱昱深道:“是,只是北疆与西北之敌都是游牧之邦,我退则敌犯,我守则敌扰,我攻则敌才退,想要真正保一方和平,江山安泰,只有将驻防北移,都城北迁。”   其实也快了,北京的都城已经在建了。   侍卫端了酒来,柳朝明与苏晋、沈奚、舒闻岚一起领着众臣与帝王将士们对饮。   酒罢,朱昱深登上骏马。   旷野上,再次响起号角之声,马蹄起行,扬起风沙漫漫。   柳朝明站在群臣之首,看着这漫天的烟尘,想起多少年前,他失了玉玦,得了“世上英”,回到家中,问孟良:“恩师,我今日想到了‘济’之一字的解法,也不知对否。”   “景元帝是开国之君,马背上打得天下,讲究快刀斩乱麻,乱世用重典,可前朝沉疴,乱世遗疮,当由谁来制?”   “世间风雨连天,乱离不堪,所谓济,是择我之君,是护我之民。”   “我想择一名破旧立新的君王,此人不可以善,否则不足以涤藩王之乱,平天下江山;此人不可以恶,否则何以济泽苍生万民;此人要能忍,否则在乱局之中,如何立稳脚跟,此人达也,唯才是用,以民为先。”   孟良问:“那你找到这样的人选了吗?”   柳昀摇头:“尚没有。”但他愿意花五年,十年,乃或二十年去寻。   孟良道:“柳昀,我们立于这乱局之中,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偶有月色朗照,美不胜收。但月色太远了,要如何握于手中?”   “乱世中,人人对月色趋之若鹜,譬如我,譬如帛远,但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改这世间分毫。后来我在想,会否在心向明月的同时,更该与这月色与光亮背道而驰,向黑暗深处走去,水至清则无鱼,所谓破旧立新,也许只有徒手撕破这样的暗,拨散这数十年不休不止的风雨,才能让日光倾洒人间。”   孟良说到这里,一笑:“便如你所说,择君也好,护民也罢,君为次,民为主,而所谓一个‘济’字,终脱不开以江山民生为本,可惜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也想不透彻了,说来说去,也不知究竟如何行往,日后,就由你去探寻罢。”   出征道远,风沙漫漫,朱昱深走到道口,忽又勒转马头。   日破云出,阳光无声息浇洒下来。   他御着马,慢慢行到柳朝明面前,卸下别在腰间的“世上英”,往前递去:“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当许你三诺。   ——一诺北疆太平,民生安泰。   ——二诺斯民小康,家给人足。(注)   ——三诺江山昌明,盛世承平,天下永济。   日光洒在通体墨黑的剑身上,流转出隐隐光芒。   “恩师便信我,恩师都遍寻不着的一个‘济’字,我如何寻得到?”   “我信。”孟良道,“当年便听人说,柳家有子,自字为昀。”   “好。”少年时柳昀点头道,“那柳昀便以这一生去求一个解。”   剑身上的光芒汇在一起,夺目得要与日争辉。   柳朝明淡淡笑了,伸出手,接过了世上英。   (第六卷 完) 第268章 终章   (七年后)   秦淮的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 永济十三年刚入春,悬在南京城上的云团子就没散过。若是早些年, 人们逢了这样的天气, 定要说一句春雨扰人, 但这几年日子渐好,看着连天接地的烟雨, 反倒要感叹“春雨贵如油,下得久才好哩”,境由心生可见一斑。   日子的确是大好了。   晋安三年, 湖广的堤坝重筑后, 扬子江的桃花汛就再没犯过, 永济九年入夏,户部尚书沈奚与工部官员亲临武昌府, 再次主持加固河堤事宜, 修缮后的堤坝,可保日后数十年无汛。   永济六年, 震惊天下的屯田大案结审后,左都御史苏晋联合兵部下达咨文, 令地方官员将士积极自查,隔一年, 各地军屯民屯所收的粮食几乎增了一倍,边疆军饷供给富足, 多余的充入国库,国库盈足。   至永济七年, 内阁首辅柳朝明领皇命,提出“斯民小康,家给人足”,令左都御史苏晋肃清吏治,清查官场风气;令户部尚书沈奚开放国库,安抚游民流民;令刑部尚书钱月牵重修法典,普及律法;令礼部尚书舒闻岚增办学府,广开教化。五年下来,官清民德,赋入盈羡,苏州府,杭州府一带甚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永济十年,戚无咎在东海再次大拜倭寇,一路御船登岸,追到东瀛土地,东瀛王吓破了胆,方入秋,便遣使节至大随,向随帝纳贡称臣。这一消息自东海传出,在整个海域都炸了开了锅,此后一年,东瀛,高丽,琉球,乃至云贵外的老挝等国,都纷纷遣使向大随纳贡称臣。   那已是永济十一年的盛况了。   但盛况还不只于此,永济十二年的第一场春雨后,建造了三年的巨船终于在天津渡起航,巨船长四十余丈,宽十丈余,吃水深超过两丈,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帆,帆一张,便如古书上的鲲,生出垂天之翼,蔽日遮天。船起行的那日犹如洪荒古兽入水,发出震天的鸣啸,要远渡重洋,向极西的地方带去大随之威。   听说有自东瀛高丽来的外商行至天津渡,见此巨船入水的圣景,无不跪下朝拜。   这个矗立于东方的古老国邦,历经前朝战乱,天下割据,新朝建立,皇权动荡后,终于在百年后重新崛起,迎来了天下承平,万国来朝的盛世,连路旁的小儿的歌谣里都会唱一句“贞观再治”。   然而,想要“贞观再治”,其过程必也是困难重重的。   永济五年,赤力与北凉合盟,整合大军一百二十万来犯。翌年,朱昱深亲征北疆,与大将军左谦一起分自凉州卫与邛州卫御敌。战事艰辛,互有胜负,不料永济八年,无垠谷一战后,西北军与北伐军汇合的过程中竟遭遇冰雹天,赤力北凉趁机猛攻,随军大败,死伤近二十万,大将军左谦更是身负重伤。所幸此后随军并不气馁,在一位领兵极为出色的南姓总旗带领下迅速反扑,一举夺回丢失的卫所,并往北追去,占领北凉三个城池,并入大随疆土。   北凉与赤力因此元气大伤,此后陆续又战两年,终于不支,于永济十年递来降书,向大随称臣。   北凉与赤力都是游牧一族,其中饱含游牧部落,王朝称臣,部落未必称臣,但朱昱深却不在乎这个,鸣金收兵后,命善战的木彦三卫驻守塔格草原,然后昭告天下——永济十三年开春,迁都。   天下大定,永济十二年最后一夜的年关宴上,众臣齐聚,在这个即将成为天子旧都的随宫里庆贺新春,可就在这个时候,朱昱深随意一句:“苏时雨,你可想到日后在何处落脚了么?”将满朝文武震得鸦雀无声。   这个闻名天下的能臣,内阁次辅、左都御史大人,竟在永济十三年开春前夕致仕了。   苏时雨仕途伊始虽不顺,但景元二十三年后,她自从入了都察院,可谓一路平步青云,在这一辈的重臣中,除了柳昀与沈青樾,头一位排的上号的便是苏大人。   苏晋致仕的消息一传出,朝中大员无不感叹,这些年朝局辛苦动荡,她一步一步熬过来,如今赶上了好日子,她也正值大好年光,却不做官了。   众臣原本以为永济陛下惜才,一定会将苏晋留在朝堂,谁知朱昱深没留不说,数日与苏大人走得近的沈柳等人也没一个出言挽留的。   苏大人何以致仕,遂成为一个饶富意趣的谜。   伴着永济十三年绵延不断的春雨,随宫里已停了朝,第一批迁去北京的大臣已将行装整理妥当。   临行当日的清早,沈奚与苏晋从一家酒馆里步出,一路朝城南走去,笑道:“还道你我忙于政务,疲于奔命,临到头了,连一场酒都吃不了,没想到南京城里还有开得这么早的酒馆。”   苏晋也笑道:“我听说这些酒馆原也早早打烊的,但赶着今年迁都,全天下都在别离,酒馆客栈便挂着灯笼,通宵达旦迎客了。”   二人说着,走下桥头,翟迪与苏宛已在桥下等着了,翟迪迎上来道:“沈大人,众官员已在正阳门外等着了,下官方才点过,都到齐了,您过去就起行罢。”   从南京迁去北京的官员分三批走,头一批由沈奚领行,带各衙门要员,先一步至北京将朝中事物安顿下来;第二批是帝王御辇,皇室宗亲,六部五寺随行;朱昱深走后,柳朝明会多留一月,将南京留都的各要务善后处置了,再带着最后一批官员离开。   因此沈奚起行是初春,而柳昀离开,便已是春暮了。   桥下垂柳,春风轻拂,苏晋顿住脚步,对沈奚道:“行了,我就送你到此罢,省得到了正阳门,见到一群大员,又要多出许多别礼。”   言罢,步至道旁,折了一枝柳递给他。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翟迪一看这柳枝,目色黯淡下来,苏宛更是哽咽出声:“三哥,您真的不随我们一起去北京么?阿宛舍不得您。”   “不了。”苏晋笑。   半生为志,谋得天下安定,对得起自己,对不起他。   余生,她只为了一个人。   “有什么舍不得的,天下别离都是给失心人,真正的有心人,想要再见,鸿雁书一封,天涯海角都能相见。”沈奚将柳枝在指间翻折一番,朝苏晋一笑,然后一扬手,将伤别离的柳枝往河水中抛去,满是不在乎道:“走了,过几年见。”   车马辚辚上路,朝北方行去,沈奚带着第一批迁往北京的朝臣一走,整个留都似乎寂寥了几分,生出些许苍旧之意了。   雨仍未停,从一月一直下到二月。   二月伊始,帝驾也该起行了。   这一日,十王朱弈珩与宫中的两位皇子伴着朱昱深从承天门步行而出,路过护城河,一路往朱雀街走去。   两旁有亲军开道,内侍们躬着身,为这一行天潢贵胄举着伞。   太子朱瑄慈悲,看身旁内侍全身已被雨水浸湿了,接过伞,说了句:“你退下吧。”然后对朱昱深道:“儿臣从前听母后说,舅父这一生慕逍遥,从前跟哪家小姑娘的扇子上题字,都写一句‘满天星斗人睡也’。苏大人来跟父皇致仕,儿臣还以为舅父要与他一起远离庙堂,没想到舅父连致仕两个字都没提,头一个去了北京。”   一旁的二皇子朱瑾道:“儿臣也觉得困惑,这几年受教于舅父,直觉他不喜这朝堂拘束,惯爱自在,可临到今日了,也不知他的自在,究竟是什么。”   “谁知道呢。”朱弈珩笑道:“但本王与沈青樾共事了这么多年,深知一点——沈青樾这个人,永远不能小瞧了他。”   当初他目下无尘,朱沢微将他贬去太仆寺养马,原以为他会不堪受辱,没想到他竟生生受了下来,暗中转马帮朱南羡夺取帝位。后来晋安帝驾崩,沈苏一党溃败四散,原以为他会与苏时雨一样伤心欲绝,一心求死,没想到他回宫后,只一夜时间便强忍下悲愤,嬉皮笑脸地留了下来。以为他这辈子慕逍遥,喜自在,去年冬,苏晋来与朱昱深致仕后,朱昱深对沈奚道:“朕不强留你,你也可以走。”谁知到末了,沈奚却摇头:“不了,天下之大,去到哪里不是一样?懒得动了,这辈子留在朝堂罢。”   朱瑄与朱瑾一起躬身:“十叔说的是。”   朱昱深道:“青樾这个人,朕原以为看得清,到了今日,也看不清了,可能对他而言,逍遥二字,也有不同解罢。”   一解身逍遥,二解心逍遥。   柳昀与苏时雨有远志,有才干,可沈青樾玩世不恭的聪明里,一辈子留在朝堂,是否也存了些为民生,为天下的抱负呢。   罢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看不透,所以不追究了。   众人行到朱雀街外,来到一方高五丈,宽两丈的石碑前顿住。   朱瑄叹道:“这就是景元二十四年末,苏大人参倒三叔朱稽佑,为天下仕子义士请立的功德碑?”又自嘲笑道,“可叹儿臣在南京住了数年,若非随父皇出征,便身居宫中,直至今日,还是第一回见。”   功德碑静立雨中,气势沉穆。   等候在此的工部郎中极为机警,上前道:“禀陛下,臣听闻陛下要与十王爷,太子殿下,二殿下一起过来看功德碑,便派工匠仔细丈量过了,将功德碑从地基里拔起,需耗费两日,陛下若欲将功德碑迁去北京,臣今日就命工匠开工。”   朱昱深道:“不必,就留它在南京。”   朱瑾道:“将这么大一块石碑带去北京,一路耗费人力甚大。父皇不如按照此法,也在北京立一个碑——”想了想,一笑,“但不是仕子义士的功德碑,是功臣碑。”   朱瑄一愣:“功臣碑?”   “是。”朱瑾点头,“众人都说,而今盛世承平,犹如‘贞观再治’,但这盛世,也离不开治世能臣。百姓说父皇类贞观大帝,何不如当年唐太宗在长安建凌烟阁,上刻二十四功臣之名?”   朱瑄接过话头:“昔唐朝太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上,一列赵国公长孙无忌,二列河间王李孝恭,三列莱国公杜如晦,四列郑国公魏征,五列梁国公房玄龄……而到了父皇这里的功臣录,则该是第一内阁首辅柳朝明,第二户部尚书沈奚,第三左都御史苏时雨了。”   “不对,皇兄偏心。”朱瑾道,“儿臣以为,论政绩,苏大人其实可以排在舅父前面。”又是一叹,“可惜苏大人不愿做官了。”   朱瑄亦遗憾点头:“是,昨日我与瑾儿去府上拜别,听苏大人说,都察院的事物,他已全数转交给了柳大人,明日便会离开南京城。”   苏晋致仕后,左都御史的职务又空了出来,众臣原以为朱昱深会自后辈御史中提拔,谁知朱昱深却道:“柳昀,你曾任御史逾十载,左都御史一职,朕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你便先担着罢。”   想来也是,这个职务太重要,满朝上下,除了柳朝明与苏晋,找不出第三人。   朱瑾问:“父皇,您会效唐时太重,建凌烟阁,筑功臣碑么?”   身后功德碑矗立雨中,朱昱深离开前,又看它一眼。   盛唐自贞观起,迎来百年盛况,天下承平,万国来朝,以至于后世人人提起盛世,都要提一句盛唐,提一句贞观。但玄武门血流成河,李世民杀李渊李元吉,诛杀李元吉五个儿子,也随着这个盛世被铭记在了青史与后人心中。   后世提起盛唐,说无可企及的繁华,无语伦比的尊荣,到末了,也会叹一句凋敝后的疮痍,皇权背后的肮脏,提起贞观帝唐太宗,说他英明治世,千古一帝,却也要替他夺位弑兄的残忍,屠戮亲人满门的恶毒。   可青史之所以为青史,其中因果,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效仿也罢,不效仿也罢,这个盛世,终究是自己的,是当下万民的。   而是非功过,且留待后人评说。   雨势渐渐歇了,朱昱深看着功德碑,不置可否:“再说吧。”   雨水当真已细了很多。   苏晋等在都察院中,看着自檐头滑下的雨,在心里辨着时辰。   守在一旁的御史为她换了第三回茶:“苏大人,柳大人今日恐怕是赶回不来了。”   御驾迁都在即,前两日,太仆寺卿的整理行装,在后院里挖出一箱金子,这事被都察院得知,太仆寺卿连夜潜逃,在白屏县的宅所被缉拿,太仆寺卿位居四品,兹事体大,柳朝明今日离京,正是为此案而去。   其实柳昀正式接替左都御史一职,应该是迁往北京后,如今还在南京,此事应该由苏晋料理。但苏晋明日就该走了,此事柳昀不管,苏晋便走不了。   而苏晋到底是晋安旧党,与朱南羡纠葛太深,她既已致仕,在南京多留一日都是不妥。   苏晋看着窗外的雨,想了想道:“我再等等吧。”   想亲自与他道个别。   一时暮色四起,雨已止,天边霞光万丈,为天地万物都镶上一蓬暗金。   行囊已收拾好,曾经苏府的下人一半散了,一半随翟迪去了北京,苏晋只留了覃照林与覃氏在身边。   雨歇了又落,深夜淅淅沥沥,交错着传来更鼓声。   苏晋终究没能等到柳朝明。   想想也是,从宫里去白屏县,少说也要三日往来,这才一日余,柳昀这样事事公务为先的性子,怎么可能半途折回。   她在都察院凑合歇了一夜,翌日晨,撑着伞往宫外走,行至承天门,意外听到一声马匹嘶鸣,苏晋抬目望去,竟是安然。   安然下了马,隔着雨朝苏晋一揖:“苏大人,柳大人去白屏县的路上,想到或来不及赶回为苏大人送行,特留书一封,让安然为苏大人送来。”   信纸洁白,上头只有短短四个字:见字如晤。   苏晋一看便笑了。   是了,见字如晤,何须别礼?   这些年她与他同在朝中,一心守志,日日见,时时见,争执过,合盟过,力排众议一起与满朝文武极力相争过,到了今日,这多出来的一面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呢?   诚如青樾所言,倘是有心人,天涯海角亦能共此时。   安然的目光落到苏晋的伞上,见伞柄上刻了一个“昀”字,愣了愣道:“苏大人竟在用了。”   苏晋道:“是,前些年就开始用了。”   伞原本就是用来遮雨的,再珍贵的伞都该如此。   苏晋撑伞回到苏府,天已放晴了,覃照林与覃氏已等在马车上,他们此行是要往西北,途中要在俞州城外的驿站停留月余。   自去年开春,朱昱深昭告天下要迁都后,苏晋便不再与朱南羡去信了。帝王心深似海,饶是朱昱深曾有诺齐帛远在先,苏晋不敢轻信他一定会留朱南羡的性命。   她不愿朱南羡因她而暴露自己的行踪,她只愿他能平安。   在渝州城外的驿站等上月余,是左谦来信告诉她的,战事已平,西北第一批将士归乡,曾经效力于朱南羡麾下的,都会先去俞州复命。   俞州城外的驿站在广袤无人的荒野上显得孤零零的,唯有驿站旁的老树,在这个万物生发的暮春开了一树花。   老树盘曲纠结,花色却妍丽,苏晋每一日便在树下从日出等到日暮,看着那些与她一起望归的妇孺小儿一个一个等来自己的亲人,她也替他们开心。   苏晋其实并不心急,反正后半生除他以外已无牵挂,天远地远,她终归会与他一起。   暮春最后一场雨过,盛夏到了。   苏晋回到驿站,收拾好行囊,打算隔日起行,这里等不到朱南羡,那就越山跨水,去到极热极寒的西北,反正早在许多年前,她就打算去西北看看他曾经领兵的地方了。   窗外月色宜人,入夏时节,伴着一阵阵扰人的虫鸣。   苏晋看月看得出神,不经意间,竟听到一阵排翅之声,像是有鸟扑棱着翅膀划过夜空。   下一刻,便有耳熟的叫声传来:“阿雨,阿雨——”   苏晋一听这声音便愣住了,她一下推开房门,循声追出驿站外。   旷野无垠,朦胧月下,一只身覆白羽的鸟在夜空盘旋。   苏晋看着它,唤道:“阿福——”然后伸出手臂。   阿福发出一声高亢的鸣音,收起翅膀,乖觉地歇在了她的臂上,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讨好一般学舌:“阿雨,阿雨——”   “它实在是没出息,跟了我这么多年,除了一句‘阿雨’,一句新词都没学会,可能连‘十三殿下’怎么念都快忘了。”   低沉的声音传来,苏晋抬目望去,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似踏着夜色步来,眉如剑,眸似星,饶是在夜里,一双眼也亮得能映出山川日月。   朱南羡来到苏晋身前:“我担心朱昱深设伏,离开西北后,绕道自青州走,等这一批归乡的将士归家了才来,让你等久了。”   苏晋摇头,轻声应:“无妨,你回来了就好。”   她的脸在月下清透生光,半生伶仃,岁月却待她慈悲,没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眼梢一颤,便如蛱蝶振翅一般牵人心魄。   朱南羡看了眼仍歇在苏晋肩上,要拿小脑袋去蹭她的阿福,目色一沉:“阿福,让开。”   阿福不理,只顾着唤:“阿雨,阿雨——”   朱南羡的一手握在刀柄上,微微一拔,刀锋出鞘的铮鸣声惊得阿福振翅飞起,下一刻,朱南羡伸手往前一揽,便将苏晋拥入自己怀里。   被剥夺了歇脚处的鸟儿又要跟着朱南羡往屋子里飞,谁知还没飞进去,眼前木门“吱嘎”一合,竟将它拦在了屋外。   阿福终于生气,歇在房檐,对着月色,用这些年边疆将士偷偷教它的新词儿骂:“臊得慌,臊得慌——”   方入夏的时节仍有些微寒凉,只是雨水一日少似一日,若一时雨落,便要伴着雷鸣,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尔后就是格外盛烈的阳光,照得万物蓬勃生发。   朱南羡与苏晋在驿站多留了一日,作别了这些年跟在苏晋身边的覃照林与覃氏,便要往南走。   车马辚辚,他们走得不快也不慢,左右不必赶时辰。   苏晋太乏,在马车内睡了一觉,才想起来自己连要去哪里都没个数,于是掀开车帘问:“我们是走到哪里便算哪里,还是有个去处。”   朱南羡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先去蜀中,我想去你祖父的墓前跟他求娶你,然后好好办一场成亲礼。”   苏晋听了这话,一时沉默。   过了会儿,她道:“便不办成亲礼了行吗?”   她似是欲言又止,顿了一下,忍不住又说,“且这么多年每回提‘成亲’,便要遭逢一场别离一次大难,可能我与这两个字犯冲吧。”   朱南羡一愣,片刻,大笑起来:“好,那便再不提这二字了,日后你我常伴到老,不在乎这些俗礼。”   他们驱着马车走在路上,也不知误入了江山哪座城,城中景竟与江南相似。   有流水似秦淮河,河上画舫,岸边垂杨,杨树下,有少年公子摆摊卖画。   苏晋看着那卖画公子,想起初到应天府那年,不慎撞翻了晁清的笔墨摊子,劳他一路追她追到了贡士所。   又过城中高门深宅,翘檐下悬着的铁马,有门庭荒径对巷而开,放眼一望,窄门高槛,一进一进深院重重。   暮雪寒天,随宫深深,她与沈奚就坐在这样宫槛上,沈公子往后一倒,枕雪而卧,举着折扇朝夜天一点,说要支个算命摊子,能断生死,可批祸福,挥洒之间,风流飒然得令人心惊。   城中还有一座桥,斑驳古旧,石栏槛上已长出层层青苔,想来这也是一个多雨的城。   苏晋看着这石桥,忽然怀念起秦淮的烟雨。   一句见字如晤,她终究没能等到柳朝明。   但她记得离开南京前,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永济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   她去大理寺结案,他先她一步在朱雀桥边落轿。雨丝洋洋洒洒,他隔着雨看来,她亦隔着雨望去。   世间烟雨苍茫,他们终于看清彼此眼底的烈火灼然。   烈火可燎原千里,可传承古今,可烧遍这个江山锦绣,烧出一段盛世繁华。   只是,远离庙堂的苏时雨后来想,雨遇光便歇,火逢水终灭。   江山多少年,百岁繁锦亦如白驹过隙。   青史恍若长河,每个人的过往一生跌入其中,与这沧浪水溶在一起,便遍寻不着了,若真要在心中留下些什么,便说说那一年吧。   那一年,秦淮还是烟雨茫茫,新政正在施行,西北与北疆的仗还在打。   春深暮里,沈奚忙里偷闲,自树下挖出一坛杏花酿,坐在石桌前自斟一杯。   雨水纷扬,苏晋匆忙自院里收回午后晒着书册,回到屋中倒一盏清水。   柳朝明站在屋檐下撑伞,抬目望向这漫天雨丝,顺手接过下人递来的一杯热茶。   朱南羡站在西北的风沙中,望着天野尽头,风起的故都,抬手举杯。   而诉不尽平生话,便饮在了这水酒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