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宫檐》 作者:阿琐 文案 她许诺,要为深爱的男人,看一眼大清江山未来的模样。 ============== 第001 玲珑如玉   二月的盛京,依旧笼罩在皑皑白雪中,晌午太阳化开的雪水,日落后,就会在屋檐下结成冰棱子。   入夜时分,唯恐坚硬的冰棱子坠落伤人,手脚利索的小太监便要爬上去折。   只见苏麻喇从后头疾步赶来,轻声道:“还不下来,小心摔了,吵着大汗歇觉。”   寝屋里,地龙烧得火热,长舒一口气后,皇太极将怀中人儿轻轻一啄,爱不释手道:“好玉儿。”   他翻过身,四仰八叉地躺下,温暖的热炕熨去身上每一寸疲惫,大玉儿起身用锦被裹身,取过一旁从明朝江南送来的丝帕。   皇太极被伺候得很舒服,轻声念:“玉儿的肌肤像脂玉一般。”   “大汗,早些睡吧,这些日子您累了。”   为丈夫盖上被子,见他阖目睡去,大玉儿才自行抱过几只靠枕叠在一起放在脚边,躺下后,将一双修长的腿搁在上头。   良久,皇太极眯了一个瞌睡,惬意地翻过身,却看见身边的人将双腿高高搁起。   他顿时清醒了几分:“你做什么?”   大玉儿尚未睡着,睁开眼,只见枕边人霍然起身,粗-暴地将自己的双腿从枕头上拽下,他剑眉深蹙,低沉地问:“想要孩子?”   大玉儿迅速爬起来,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科尔沁就惦记着,让你给我生个儿子,而你只知听他们的,将我的话全当耳旁风。”皇太极冷笑,利落地下了炕头,大喝一声,“来人!”   屋外的人闻声纷纷进来,见大汗展开双臂站在炕前,赶紧麻利地为他穿戴,不消片刻,皇太极便拂袖而去。   大玉儿的贴身婢女苏麻喇,一直没敢上前,直等大汗走了才跑来,担心地问:“格格,大汗怎么不高兴了?”   大玉儿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躺下,继续将双腿高高地搁在枕头上。   她对苏麻喇说:“你再给我拿几个枕头来,姑姑说,要垫高一些。”   苏麻喇跪在炕边,心疼不已:“格格,大汗不是对您说过,要您别……”   “苏麻喇,我累了。”   大玉儿合上双眼,不知是对苏麻喇说,还是对她自己说:“要听话。”   这一年,是后金天聪七年,亦是明朝崇祯六年。   大明逐渐走向衰败,政局紊乱,军队派系缠斗不休,处于弱势的明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为求自保纷纷归降大金。   皇太极善待一切归降的汉臣,亲自率诸贝勒出迎至浑河,孔有德与耿仲明不仅带了一万两千多精壮官兵,为表归降诚意,更送上明朝的红衣大炮。   因军务繁忙,皇太极常年在外奔波,这年春末离去后,再回盛京,已是隆冬十一月。   这一日,皇太极率诸大臣在郊外试放改良后的红衣大炮,地动山摇间,唯有新建的皇宫稳若泰山。   而此刻,早春受孕的大玉儿,正临盆分娩。   轰隆声中万物颤动,大福晋哲哲站在产房门外,见影壁墙后的索伦杆在空中摇晃,她暗暗握紧了指间的念珠,吩咐身旁宫女:“派几个人,好生扶着索伦杆。”   话音才落,又一声巨响传来,风浪卷起石粒子,打在脸上生生的疼,胆小的宫女们捂起耳朵蜷缩在墙角里。   哲哲看见了,责备道:“慌什么,是你家大汗在试红衣大炮,这是我大金的国威。”   当烟尘散去,大地平稳,有神鸦飞来停在索伦杆上,哲哲望见,不禁合十祝祷:“玉儿,这次你可一定要生下小阿哥。”   产房里,大玉儿正经历她的第三次分娩,接生婆说生到第三胎一定不会疼,可是为什么,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快死了。   “姑姑,姑姑……”   大玉儿痛苦地喊出声,腹下猛然一松,痛楚消散了。   婴儿的啼哭,从产房传来,大福晋的心都吊在了嗓子眼,有宫女急匆匆跑出来,哲哲焦急地问:“如何?”   可是看着宫女怯懦的神情,她心里就都明白了。   是日傍晚,待得皇太极带着满身硝烟回到宫中,哲哲早已等在清宁宫门前。   皇太极见到妻子,才想起出门时侧福晋正要生,他淡淡地问:“玉儿怎么样了?”   侧福晋大玉儿,是大福晋哲哲嫡亲的侄女,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布和贝勒家的小格格,原名叫布木布泰。   然而当年初初到来的小姑娘,玲珑如玉尚未长大,“大玉儿”这个好似汉人一般的名字,就从皇太极和哲哲的口中传开。   此刻,只见哲哲愧疚地说:“玉儿生了小格格,虽然母女平安,终究没能为大汗添一位小阿哥。”   皇太极心中一笑,面上则淡淡道:“女儿怎么不好,将来与各部联姻,一样是大金的功臣。我这就去换了衣裳,随你去看看玉儿和孩子。“   哲哲见丈夫这般说,心中定了几分,忙道:“多谢大汗体谅,玉儿到底是辛苦了。”   皇太极挽过她的手往门里去,可身边的人才挪了几步,忽地身子发软往下坠,皇太极眼明手快将妻子抱住,关切地问:“哲哲,你怎么了?” 第002 大福晋有孕   哲哲只觉得胸口烦闷浑身无力,弱声道:“大汗,我头晕得厉害,透不过气。”   皇太极立刻命人去寻大夫,亲自将妻子抱入殿中,安置在南炕,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这一边,产后睡得昏昏沉沉的大玉儿才刚醒转,奶娘抱来小格格给她看,虚弱的人伸手轻抚孩子的面颊。   奶娘告诉她:“侧福晋,小格格哭声嘹亮,可健康了。”   大玉儿温婉地一笑:“叫我抱抱。”   嫁来盛京时,她才十三岁,转眼过去八年,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炕头酣睡的阿图还不满两岁,四岁的雅图此刻不知在何处玩耍,大玉儿小心翼翼地从奶娘怀里接过孱弱的婴儿,只见门前帘子打起,苏麻喇搓着手匆匆跑进来。   她本该去为格格取药,却两手空空地归来,伏在炕边对大玉儿说:“格格,奴婢听说大福晋身子不适,就到清宁宫去看了一眼,还没进门就听见大汗的笑声,您猜怎么着?”   大玉儿立时担心:“姑姑怎么了?”   苏麻喇欢喜地笑道:“格格别担心,清宁宫的人说,大福晋是有身孕了,真是可喜可贺。”   大玉儿愕然:“姑姑……有身孕了?”   当年十三岁的姑娘,天真懵懂,被父兄送来盛京成为姑父的侧福晋,那时候皇太极还只是个贝勒,而大玉儿小小的,所谓的丈夫亦是姑父,也只把自己当个孩子看。   直到天聪二年,姑姑再次产下一位格格,含泪对她说:“玉儿,姑姑不中用,但你一定要为大汗、为科尔沁,生下儿子。”   那天夜里,她正式成为了姑父的女人。   偏偏,她和姑姑一样,只会生格格。   怀里的婴儿咿呀一声作势要哭,大玉儿立刻熟练地解开衣襟来喂奶,看着小娃娃吃得心满意足,她欣慰地说:“小乖乖,你才出生,就要做姐姐了。”   苏麻喇笑道:“格格,大福晋这回若是生下小阿哥,您就能……”   大玉儿伸出手指,抵住了苏麻喇的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恰好门外传来声音,是大福晋身边的阿黛。   苏麻喇将她引进门,阿黛放下一些东西,便和气地说:“侧福晋,您也知道了吧,大福晋有喜。大汗叮嘱福晋这些日子要静养,这会儿正和福晋说话,所以福晋不能来看您和小格格。福晋说了,请您安心调养身子,过几日她便来看您。”   大玉儿含笑:“替我恭喜姑姑,请姑姑好生保重,待我出了月子,便去伺候她。”   阿黛应下,叮嘱奶娘宫女们要尽心伺候侧福晋和小格格,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苏麻喇将阿黛送到门外后才折回来,见格格将喂饱的孩子递给奶娘,待奶娘抱着孩子去了另一边炕头,她才轻声劝主子:“既然大汗和福晋为您选了奶娘,您就别亲自喂了,回头大福晋该不高兴,说咱们不体面。”   大玉儿捂着胸口,垂下眼帘,沉吟许久后才道:“我明白,就让奶娘来喂养吧。”   那之后的日子,除去几位庶福晋登门贺喜,皇太极忙于政务,哲哲安胎不出门,便再没有人来过。   大玉儿出月子时,已是腊月,盛京在日复一日的鹅毛大雪下,又变成了白雪皑皑的世界。   苏麻喇为格格新缝了一件红斗篷,大红锦缎里攒着羔羊绒,披在身上既喜庆又暖和,雪白的风毛领子衬托一张精致的小脸,只是好些日子不出门,显得苍白无血色。   “就几步路,你还折腾这些。”大玉儿摸了摸身上的斗篷,脸上却是欢喜的,夸赞苏麻喇,“你的针线活,越来越好了。”   “格格回头再夸我,大福晋等着,咱们赶紧去吧。”苏麻喇催着格格出门,宫女们将棉帘打起,明亮的光芒闯入双眸,在屋子里躺了一整个月的人,不禁微微有些晕眩。   “格格,您小心脚下。”苏麻喇搀扶大玉儿,沿着宫人们在积雪中扫出的路走向宫苑正中的清宁宫。   这一边,皇太极披着铠甲从凤凰楼走来,铠甲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单手解开系带,正要将甲衣脱下递给身旁的随侍,但见被白雪覆盖的宫苑里,一抹鲜红的身影盈盈而立。   大玉儿听得声音回眸,见是大汗,忙后退几步要让出道路,可是这一退,却脚下一绊,实打实地跌进路旁的积雪。   “格格……”   苏麻喇刚要搀扶,感觉到一道身影压来,她立刻让到一边,果然是大汗走来,向窝在雪堆里的人伸出了手。 第003 你是我皇太极的女人   大玉儿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太极,上一回还是他领兵归来时,在十王亭那儿张望了一眼。   再后来她挺着肚子不能伺候,夜里没有她的事,而白天,永远也见不到这个大忙人。   皇太极轻轻一拽,就把大玉儿从雪窝里拉出来,她摇晃着才站稳,丈夫的大手便在她身上轻轻拍打。   一下下拍去她身上的残雪,忽而一巴掌打在屁股上,格外多了几分力道,大玉儿吃痛,不禁哼出了声,旋即脸就红了。   皇太极扬起嘴角嗔笑:“叫哲哲看见,又该责备你。“   大玉儿低着头,嗫嚅着:“是不小心的。”   皇太极道:“这身斗篷很好看,新做的吗,玉儿穿红色很美。”   她缓缓抬起双眸,皇太极伸手拨开她发鬓上的白雪,刚要开口,只见阿黛从清宁宫里出来,不合时宜地喊了声:“是大汗回来了,大汗您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皇太极立刻转身向清宁宫走去,笑着应道:“难得偷闲,回来陪你家福晋说说话,她在屋子里养胎,一定闷坏了。”   这边厢,大玉儿定在了原地,看着丈夫的身影隐入棉帘里,阿黛向她欠身行礼后,也跟了进去。   她低下头,摸了摸身上的红斗篷,苏麻喇则在一旁为难地问:“格格,咱们还去见大福晋吗?”   大玉儿摇头:“不去了,晚些再去,难得大汗回来陪姑姑。”   苏麻喇抿了抿唇,没敢再多嘴。   她们退回自己的殿阁,雅图正和阿图坐在炕上逗妹妹,娇弱的奶娃娃却不知姐姐们的疼爱,嚎啕大哭。   大玉儿上前将小格格抱在怀中,见她嘟哝着嘴是要吃奶,很自然地就解开衣襟,可她忘了,自己在月子里就断了奶,已经……   “怎么是你自己在喂?”   忽然传来皇太极的声音,他挑着帘子站在门前,雅图见了阿玛飞奔而来,阿图也跟着姐姐跑,皇太极一手抱一个,稳稳走来。   大玉儿衣襟半开,见丈夫出现,不禁害羞地捂起衣领,背过身去。   苏麻喇见这光景,早已示意奶娘上前,将两位小格格领走后,又从主子怀里把婴儿也抱走了。   一时间,屋子里没了人影,大玉儿不紧不慢地扣起衣襟,转身见皇太极闲适地坐在明窗下,正笑悠悠地看着她。   “大汗怎么来了。”大玉儿走上前两步,“大汗怎么不陪着姑姑?”   皇太极笑容顿失,愠怒道:“说过很多次,在我面前不要喊哲哲姑姑,这么多年了,你到底要多久才能改这个习惯?”   大玉儿不禁低下头,双手拽着坎肩的衣摆。   见她闷声不响,皇太极心中不悦,撂下手中的茶杯,起身便要走。   可没走几步,胳膊就被拽住,不是很大的力气,怯怯的,却也不肯松开。   他转过身,往大玉儿的手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雪白的肌肤立刻透出几分绯红,挨打的人浑身一颤,但她的手没松开,只是双眸莹莹地看着自己。   “下次再不改口,还要打。”皇太极说。   “……是。”大玉儿松开手藏进袖子里,面上不自觉地就浮起了倔强。   皇太极却心情转好,眸中带了几分笑意,将她的手从袖笼里拉出来,捂在掌心揉搓:“你还觉得委屈了?”   “这一个月,你在家也不来看我,现在见了面,也只会责备我。”大玉儿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开,反而被皇太极一拽,搂进了怀里。   “你生雅图我不在盛京,生阿图时我特地赶回来看你,你却说蓬头垢面地不想见我,叫我等你出月子再来。”皇太极似嗔非嗔,“现在我照你说的做,又反过来怪我?”   大玉儿呆了呆,问:“我说过这样的话?”   皇太极瞥她一眼:“要不要把苏麻喇叫来问?”   大玉儿赧然,心虚地摇了摇头,见丈夫展颜,她也笑了,拉着皇太极坐下,重新为他倒一杯茶。   “这一年盯着察哈尔,逼得林丹巴图尔顾此失彼,回到盛京,你又为我生了个小格格。”皇太极满面欣慰,“真是个好年。”   大玉儿笑道:“雅图和阿图都像你,我一直很不服,如今小格格终于像我,大汗要给女儿起什么名字?”   “容我想一想。”皇太极说罢,含笑瞥一眼道,“我以为你又要说对不起,没能给我生个小阿哥。”   大玉儿垂下眼帘,轻声嗫嚅:“这回我可没说,你也不要生气,更不要再丢下我就走。”   皇太极叹息,张开怀抱,大玉儿稍稍犹豫,还是坐在了他的腿上,将脸贴在丈夫的胸膛。   “玉儿,你是我皇太极的女人,不再是科尔沁的格格。”   “嗯。”   “应得倒快,可你总是记不住……”   屋子外,苏麻喇贴着门听动静,身边的小太监拽了拽她的衣袖,她回眸见正中清宁宫门前阿黛朝这边张望,忙干咳一声,端正地站好。   这边厢,阿黛张望了几眼,便回到大福晋跟前,哲哲正就着宫女的手喝安胎药,咽下苦涩的汤药后,便问:“怎么样?”   阿黛应道:“大汗进去有一阵子,苏麻喇几个都退了出来,格格们也都被带走了,只有大汗和侧福晋在屋子里。”   哲哲松了口气:“那就好,虽然我有了身孕,可不知是男是女,千万不能叫大汗冷落了玉儿。我这一次怕是最后的机会,可玉儿还小,她一定能为大汗生下小阿哥。”   阿黛为福晋递上手帕,笑道:“其实这么些年,奴婢瞧着,大汗还是很喜欢侧福晋的。侧福晋生阿图格格那年,大汗还特地赶回来看她,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侧福晋总惹大汗不高兴,两人好一时歹一时,叫您也跟着操心。”   哲哲心里什么都明白,示意阿黛不要再多说,吩咐她:“告诉前面的人,今天没什么大事,不要打扰大汗,大汗要好好歇一晚。再看紧几个庶福晋,别叫那些女人去招惹大汗。” 第004 多尔衮归来   夜色渐深,皇太极惬意地搂着美人入眠。   产后不久的大玉儿,身上软绵绵,如今二十出头的她,不再有十六七岁时的羞涩腼腆,床-笫之间多添几分情-趣,皇太极正当盛年,怎能不喜欢。   几番酣战后,威武的男人终究困倦,可怀里的人却对晚上听他讲的故事念念不忘,好奇地问:“大汗,林丹巴图尔的那块传国玉玺,多半是骗人的吧。”   皇太极微微睁开眼:“这话要藏在心里,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说?”   “你怎么总爱问为什么?”   大玉儿很坦率:“当然是因为不懂。”   皇太极笑了,翻身将美人压在身下,在她唇上亲了又亲,宠爱地说:“但是今晚不想提这些,我难得自在一晚。”   大玉儿赧然羞红了脸,轻轻推着丈夫的胸膛:“可我也不行了,大汗……今晚就饶了我吧。”   皇太极在她鼻头轻轻一点:“不行了还不老实睡觉?”   两人互相依偎,正要睡去,门外响起大汗近侍尼满的声音,他怯怯地喊着:“大汗,大汗您醒着吗?大汗,是十四贝勒回来了,急着要见您。”   “多尔衮?”皇太极蹙眉,自言自语道,“他怎么回来了?”   “侧福晋,侧福晋……”尼满又喊。   “醒着呢,这就来。”大玉儿应了,下炕来点了蜡烛,捧来皇太极的衣衫为他穿戴,说着,“大汗早去早回,记得添衣裳。”   皇太极神情凝重,猜测着可能发生的事,直到走到门前,才转身对大玉儿说:“早些睡,不要等我了。”   大玉儿眸光盈盈,皇太极无奈地一笑:“等吧,我会回来。”   帘子掀起,一阵寒风灌进来,大玉儿打了个哆嗦,靠在门上从缝隙里往外看。   内宫外的凤凰楼里已是灯火通明,大概不只是多尔衮,还有其他人也在。   苏麻喇掀开帘子进来,搀扶大玉儿回到炕上,一面告诉她,是十四贝勒突然回到盛京,像是有很要紧的事,看样子今晚大汗是不会再回来。   她碎碎念着:“不过啊,十四福晋该高兴了,贝勒爷上回回盛京是几时来着,奴婢都不记得了。”   转身见大玉儿将枕头高高叠起便要躺下,苏麻喇忙伏在炕边小声说:“格格,叫大汗看见,又该和您生气了。再说了,您才生完一个月,怎么可能又怀上嘛。”   “是啊,我忘记了……”大玉儿苦笑,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   “格格,大汗今晚高兴吗?”苏麻喇笑眯眯地问。   “高兴,你知道的。”大玉儿微微脸红,要拉苏麻喇一起进被窝。   苏麻喇连连摆手:“要是大汗回来,见奴婢和您躺在一块儿,再被大福晋知道,可要把奴婢打死了。”   大玉儿不勉强,棉被捂着脸,露出带着笑意的双眼:“他好久没对我说这么多话,你知道吗,隔了大半年,他还记得跟我赔不是。”   “为了二月里那天半夜把您丢下的事儿?”苏麻喇问。   “嗯。”大玉儿翻了个身,回想那一晚,心里依旧会疼,“他有他生气的道理,我心里明白,而他也知道,我有我的难处。”   苏麻喇为主子掖好被子,乐呵呵道:“叫奴婢说,格格您就好好听大汗的话,大汗是那样的疼您。”   “听话……”   大玉儿念着这两个字,闭上了眼睛。   那一晚,皇太极在凤凰楼通宵达旦,隔天清早,十王亭那儿就很热闹,似乎又要点兵出征。   大玉儿来清宁宫向姑姑请安,才知道,是多尔衮把察哈尔大军逼到了青海,如今林丹汗身患重病,已在弥留之际,多尔衮便赶回来报信,要与大汗商议之后的事。   哲哲喝安胎药时,外头宫女来传话,说是十四福晋到了。   不久,便见窈窕瘦弱的女子,穿着厚厚的棉衣,头上梳熨帖的髻子,一把银丝流苏轻盈灵动,她从帘外进门,规规矩矩到了哲哲的跟前,福身行礼。   “屋子里热,你别捂着出去着凉。”哲哲十分亲昵,“阿黛,为福晋把坎肩儿脱了。”   “我来吧。”大玉儿上前,笑悠悠问,“齐齐格,你见着多尔衮了吗?”   十四福晋摇了摇头,苦笑:“就是见不着,我才来宫里,等到天亮也没见他回家。”她看向大福晋,好生委屈地说,“姑姑,您若召见多尔衮,他一定来。瞧这情形,估摸着立马又要走了,好歹走之前,让我见一面。”   哲哲与大玉儿对视,彼此心中了然,便含笑答应,立时命阿黛去传话。   齐齐格是大玉儿的堂姐,同样来自科尔沁,她比大玉儿早一年嫁来盛京,与多尔衮同岁,比大玉儿长一岁。   可成亲堪堪两年,英明汗努尔哈赤就不幸去世,彼时多尔衮的亲额娘阿巴亥大妃,更是壮烈殉葬。   接连失去双亲的沉重打击,多尔衮立志要有一番作为,便从那一年起随军东征西讨,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与妻子聚少离多,至今连一个儿女都没有。   因多尔衮战功赫赫,齐齐格出入宫闱,在妯娌中本是很体面,然而膝下无子,看着别人家儿女成群,十四贝勒府永远都冷冷清清,齐齐格也只有在姑姑和大玉儿面前,会露出落寞的神情。   此刻眼角含泪,哽咽道:“他若是待我不好的,我倒也死心了,偏偏不是。”   哲哲叹息,示意大玉儿去瞧瞧,倘若多尔衮不肯来,她再想法子。   大玉儿退出来,因殿中温暖,一时不知冷,穿着单袄就往外走,迎面遇见皇太极和多尔衮从凤凰楼里走来,她赶紧上前,关心地问皇太极:“一夜没睡,早饭可用过了?”   皇太极却皱着眉头,随手解下身上的风衣,将大玉儿兜头裹住,一面递过嗔怪的目光,一面对身边的弟弟说:“去吧,见了齐齐格,说些好话,你的福晋可怜,连我这个大汗,都愧于见她。”   多尔衮忙抱拳道:“大汗言重了。”   大玉儿一脸的稀奇,笑道:“若是没记错,上回见你,阿图还在我肚子里,如今又有小格格出生,才算见你回来。多尔衮,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皇太极却抓起大玉儿的手说:“困了,去你屋子里歇会儿。”   两人当即拐去侧宫,留多尔衮一人站在风里,阿黛赶来道:“贝勒爷,您请啊。”   多尔衮颔首,目光缓缓收回,像是轻轻一叹,问阿黛:“侧福晋又生了小格格?”   阿黛笑道:“是啊,才刚满月。”   话音落,清宁宫门前出现衣着贵气但身形瘦弱的女子,只见齐齐格站在屋檐下,委屈地瞪着自己的丈夫,开口便问:“你怎么不回家?”   多尔衮满身尘土,疲倦至极,双手叉腰温和一笑,道:“我……不是来接你了?” 第005 仗是打不完的   齐齐格闻言,面上大喜,一路小跑着到了丈夫的跟前,眼眉弯弯,笑得那样灿烂。   多尔衮将她细细端详,轻声道:“又瘦了。”   说罢,便牵了妻子的手,转身往凤凰楼外走去。   大玉儿站在窗前望见这光景,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皇太极瞥见,淡淡地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多尔衮带着齐齐格走了,我和大福晋还以为他们夫妻今天又见不上面。”大玉儿捧着茶碗来,递给皇太极,问道,“大汗,这回多尔衮能在盛京留几天?”   皇太极学着汉人饮茶的礼仪,慢悠悠地喝下千里之遥送来的杭城龙井,口中品味着汉人的高雅意趣,不以为然地说:“三两天光景立时便要走,林丹巴图尔快不行了,后面的事要人盯着,不见得另派别的人,抢了多尔衮的功劳。”   他抬起头,见大玉儿喜滋滋的,不禁蹙眉:“你没心没肺地笑什么?”   大玉儿微微撅了嘴,迷惑地看着丈夫:“林丹汗要死了,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再有,瞧见齐齐格高兴,我也为她高兴……”   皇太极却没好气地看着他,不知心里烦躁的是什么,到底舍不得拿玉儿来出气,疲倦的人顺势躺下,大玉儿赶紧爬上炕拿枕头盖毯子。   男人厚厚的掌心握着她柔弱无骨的手,便这么睡过去了,看着自己的丈夫这样疲倦,大玉儿满是心疼,轻轻抚过皇太极脸上的旧疤痕,无声地念着:“你要保重身体。”   阿黛过来瞧过一回,见这光景,立刻跑回清宁宫告诉大福晋,说大汗枕着侧福晋的膝头就睡了。   哲哲很是欣慰,命人不得去打扰大汗休息,而后又吩咐阿黛:“给齐齐格送些坐胎药去,我知道,她盼得不容易。”   十四福晋不容易,岂止大福晋知道,八旗上下都知道。   贝勒府里养的皆是有眼色的下人,贝勒爷难得归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个个儿心里门清,这会子正院里外静悄悄的不见人影,谁也不敢来打扰。   然而齐齐格伺候丈夫洗漱罢,转身去唤酒水饭菜的功夫,她的男人就躺在床上呼声震天。   伸手为多尔衮盖上被子,纤纤玉指徘徊在衣襟处,忍不住伸-进去摸了摸丈夫滚烫的肌-肤,心里顿时一阵悸动,可她舍不得,舍不得再把疲倦的人折腾起来。   “多尔衮,仗是打不完的,如今你的心愿早已实现,八旗里头还有谁敢和你论功劳,咱们这个家,是不是也该……”   齐齐格话到嘴边,到底是咽下了,小心翼翼地钻进丈夫的臂弯,哪怕只能依偎片刻,她也满足。   多尔衮这一觉,睡得踏实酣沉,夕阳将落时方才醒转。   好些人等着见贝勒爷,齐齐格为他安排妥帖,男人们在书房议事,她那边备了酒水,这会儿更是亲自端茶来,预备招待客人。   走到书房门外,却听见有人对多尔衮说:“那几位福晋手里,皆有部族、牛羊和金银,贝勒爷您看,林丹汗死后,咱们是不是也该想法子,把这几个女人一并收回来。”   齐齐格微微皱眉,捧着茶水悄然退了下去。   之后的日子,多尔衮不是睡觉就是见客,转眼便是三天,十王亭前点兵,他又要走了。   大玉儿奉姑姑的旨意,为多尔衮送来簇新的铠甲和护膝,看见齐齐格瘦弱的身影站在猎猎寒风中,她走上前,握住了堂姐的手,温柔地说:“他们很快就能回来,别担心。”   齐齐格惨淡淡一笑,目光逗留在丈夫的身上不曾挪开,口中则道:“我早就习惯了。”   这边厢,多尔衮拜别大汗,翻身上马,举目便见大玉儿站在齐齐格的身旁,他举起手,稍稍犹豫后,大力挥舞起来,齐齐格立刻挥手回应,大玉儿也跟着在一旁招了招手。   多尔衮心中一团热,策马扬鞭,率先冲出了十王亭。 第006 姑姑是担心玉儿吧?   皇太极负手立于高处,看着多尔衮的马蹄溅起的雪粒子缓缓归于平静,他大手一挥,众将士气势滔天雄姿英发,再举目,便见大玉儿扶着齐齐格,往西边内宫而去。   十王亭前,将士们散去,众人来拥簇大汗返回凤凰楼,尼满将一只手炉递给皇太极,他顺势轻声问:“那件事,交代下去了吗?”   尼满顶着花白的头发,点头道:“大汗放心,照着老规矩。”   这边厢,齐齐格和大玉儿已经在大福晋宫里坐下,阿黛奉茶来,大玉儿要的奶茶,齐齐格则是一碗养气补血的枣茶。   哲哲笑道:“汉人女子都是这样养生,我吃了大半年,这不就……有了。”   齐齐格尴尬地一笑,浅浅尝了一口便撂下了,与姑姑和大玉儿说起这几天家中的光景,多尔衮忙,忙得他们夫妻几乎说不上话。   此时奶娘找来,说小格格哭闹不休,请侧福晋过去看看,大玉儿心里记挂女儿,便与二人告辞。   她一走,齐齐格望着门前微微晃动的棉帘,脸上若有所思,还是大福晋轻声唤她:“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齐齐格回眸,目光清冷地说:“姑姑,我听那些人对多尔衮说,林丹汗死后,要把他的福晋接来盛京安置,想要让大汗和几位贝勒,都收下一两个。”   哲哲抬起头,长眉轻蹙:“当真?”   齐齐格离座,虽是垂手而立,当家主母的气势却越发威严,冷冷地说:“姑姑,丑话说在前头,我是不答应的,到时候若闹得难堪,便是去大汗面前争,我也不怕。”   哲哲请她坐下,安抚道:“还没影儿的事,你别自己吓唬自己。”   齐齐格说:“到了眼门前,就来不及了,倘若之后您与大汗提起这件事,还请姑姑代为转达,我们十四贝勒府,不收那些女人。”   哲哲问:“你对多尔衮讲了吗?”   齐齐格摇头,目光坚定:“家里的事,我说了算。”   哲哲向阿黛递过眼色,阿黛便悄然退出门外,哲哲让齐齐格坐到自己身边来,抚摸着她的手背说:“别胡思乱想,既然家里的事你说了算,多尔衮就不会让你伤心,再说八旗之中那么多的兄弟,轮也轮不到十四弟,你放心。”   齐齐格颔首不语,哲哲安抚了她几句,轻声问:“这几天,你们可好?”   “姑姑是说被窝里那些事?”齐齐格神情凄婉,“他累得倒头就能睡着,我实在舍不得。”   得知小两口难得相聚却无肌-肤之亲,哲哲心中唏嘘,面上还是好言好语地劝慰,只是这些话早已说得谁都没了希望,彼此心里都明白。   不久,齐齐格要告辞,哲哲方正色道:“林丹汗福晋的事,暂且不要对旁人提起,别叫其他府里也不消停。”   齐齐格会意,却道:“姑姑是担心玉儿吧?”   哲哲低头饮茶,不言语。   侧宫屋檐下,大玉儿正抱着小闺女逗她高兴,见齐齐格从清宁宫出来,热情地招了招手,苏麻喇立刻上前请十四福晋过来说说话。   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齐齐格羡慕不已,想到方才大福晋的嘱托,不知为何,心中生出奇怪的念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林丹汗的大福晋正怀着身孕,恐怕要是个遗腹子,不知大汗会不会把那孩子也一并收了。”   大玉儿懵懵地看着堂姐:“你说什么?” 第007 你的心里话   齐齐格这才醒过神似的,不安地说:“瞧我,姑姑叮嘱叫我藏在心里,我就这么沉不住气。玉儿,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别问了可好?”   “可是……”大玉儿欲言又止,到底是点了头,“你放心,我不问了。”   齐齐格摸了摸小婴儿的襁褓,便带着婢女大大方方离去,大玉儿却呆呆地抱着女儿一动不动,直到苏麻喇命乳母来将孩子接走,她才动弹了一下。   苏麻喇问:“格格,您怎么了,十四福晋对您说了什么。”   “没什么。”大玉儿答应堂姐不说,她就不能再说。   然而这件事,很快就不是什么秘密,阿黛打听到一些风声,哲哲便当面问皇太极,皇太极知道哲哲是最顾全大局的人,毫不隐瞒地说:“的确商量着要收几个,眼下还没有定数,兴许她们刚烈,林丹巴图尔一死,个个跟着殉葬,都不好说。”   哲哲道:“若是真的来投奔大汗,大汗会收下她们是不是?”   皇太极不以为然:“和兄弟们分一分吧。”   哲哲凝望着他,皇太极被看得很不自在,嗔笑:“怎么,吃醋了?”   “你是最知道我的,为了你,我什么都能不在乎。”哲哲垂下眼眸,双手覆盖在尚不知会有怎样未来的肚子上,她苦笑,“只是玉儿,大汗,还请您多少在乎她一些。”   “玉儿怎么了?”皇太极问。   哲哲抿唇不语,两边僵持了片刻,皇太极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笑着将妻子搂在怀中说:“我和玉儿的事,你不要操心,为了我,对你已是那么多的委屈和不公平,哪怕她是你的侄女,也不许你来操心。哲哲,不论将来哪个女人成为我的后宫,也绝不会有任何人动摇你的地位。”   “我从不担心你会负我。”哲哲伏在丈夫的怀中,“可我和玉儿,想为你做的更多更多。”   皇太极轻轻拂过妻子的面颊,淡淡而笑,没再说什么。   时下已是年关,盛京百姓纷纷张灯结彩预备过年,从明朝掠来的各色名贵丝绸锦缎都被送进内宫,哲哲便带着玉儿和一些贝勒福晋、庶福晋们,量体裁衣制作新衫。   女人多的地方,难免叽叽喳喳,大玉儿最怕这样的场面,借口回去看看孩子们,便从拥挤喧闹的清宁宫里逃了出来。   外头清冷的空气,叫她精神一爽,心情甚好地走向自己的侧宫,但听得雅图奶声奶气地说着:“阿玛,雅图想要小马驹,额娘不让。”   她心中一颤,几步跑到窗前,果然见皇太极闲闲地歪在暖炕上,小格格躺在他臂弯里,雅图和阿图趴在他身上撒娇,他一抬头,见到了窗前的自己,满目的求助,显然是应付不了几个闺女。   苏麻喇在边上欢喜地说:“大汗怎么在咱们屋子里?”   大玉儿进门来,哄得女儿们离了父亲,见皇太极答应雅图给她选小马驹,不禁嗔道:“你就是宠她,她才多大,若是摔了,你可别怪我。”   皇太极笑道:“玉儿,你几岁开始骑马?”   大玉儿摇头:“那可不一样,科尔沁的草原那样厚实绵软,盛京城里到处都是石板路,摔一下可还了得。”   “玉儿,科尔沁好,还是盛京好?”皇太极却忽然严肃起来,道,“说实话,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可话音才落,不等大玉儿开口,尼满就捧着铠甲火急火燎地找来,说十王亭前已经集结完毕,就等大汗发令。   皇太极立时起身要走,大玉儿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为丈夫穿上铠甲,丈夫器宇轩昂地走到门前,方回眸与她道:“过年不回来了,照顾好自己。”   “是。”大玉儿仰望着自己的男人,“你也要保重。”   皇太极一笑,松开了手,龙行虎步而去。   等清宁宫里的人回过神,大汗已经带着军队离了皇城,女人们在乎各自的丈夫,纷纷告辞。   大玉儿这才有机会来姑姑面前回话,哲哲早已习惯丈夫的随时离开,听闻皇太极走之前在侧宫歇着,很是欣慰。   “正好这些日子,你把身体养一养。”哲哲屏退众人,对侄女道,“玉儿,来年再为大汗生个小阿哥。”   大玉儿猛地抬起头,看着姑姑,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手中的丝帕紧紧绞在一起,迟疑半晌,终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第008 我心甘情愿   哲哲见她这般模样,心中轻轻一叹,示意大玉儿坐下,语气凝重地说:“你不爱与人打交道,外头的事知道的少,那些贝勒福晋们怕是已经都传开了,你还被蒙在鼓里。”   大玉儿似乎明白,姑姑此刻要讲的,就是齐齐格那说了半茬的话,而她也知道,林丹巴图尔快死了。   “林丹汗的八位福晋,不仅个个儿年轻貌美,手中还握有部族牛羊和金银。林丹汗一死,她们的归宿,对于大汗统一大漠有很重要的影响,我们大金和察哈尔斗了那么多年,该有个了结了。”   哲哲的目光稳稳落在大玉儿身上,继续道:“大汗,或是要收一两个女人,你看这宫苑的侧宫,还空着好些,她们原本身份尊贵,大汗不能太委屈人家,到时候她们会和你平起平坐。不过你放心,有姑姑在,还有大汗和你的情分在,没有人会欺负你。”   大玉儿微微低垂眼眸,手中绞紧的帕子渐渐松了,仿佛放弃了抵抗,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抵抗什么,她能抵抗什么。   “玉儿?”哲哲又开口,“我们要为大汗生个儿子,姑姑若是不行,你一定要行。”   大玉儿抬起头,笑容凄婉:“姑姑这次一定会生下小阿哥。”   哲哲却道:“那也是我的事,你呢?”   大玉儿愕然,难道姑姑已经忘记了方才说的话,又或是本就随口编来哄人的?她和大汗还有情分啊,皇太极喜欢她,她也爱自己的男人,他们有三个女儿,他们还有……情分。   “……是。”   大玉儿站起来应答,她别无选择,要听话,她必须听话。   退出清宁宫,阿黛热情问候,可苏麻喇一个眼神就看出自家格格心里不痛快,体贴入微地跟随左右,直到日落西山,三位小格格都安置了,主仆二人才窝在暖炕上说悄悄话。   苏麻喇好奇眼下大汗和十四贝勒他们打仗打到哪儿了,大玉儿仰着脑袋掰着手指数,又是漠南,又是朝鲜,还有明朝……他们大金国像是在和整个天下过不去。   “那么多的仇家,这要是被他们反扑打回来,我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苏麻喇心直口快,可说完就明白犯了大忌,捂着嘴怯怯地看着格格。   大玉儿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责备道:“找死吗?”   苏麻喇撒娇求饶,见格格没有动气,便关心地问:“大福晋今日又对您说要生儿子的事儿了是吗?”   大玉儿颔首,但说:“不提了,说来说去都那样,提了心里不痛快。”   苏麻喇问:“大福晋总是这样,大汗知道吗,大福晋难道不怕大汗生气?”   大玉儿叹息:“不论他是否知道,我也不愿破坏姑姑和他的情分,何况姑姑又不是要害我,姑姑有姑姑的难处,大家都不容易。”   苏麻喇欲言又止,见格格抱膝仰望窗外的夜空,便知道她在思念大汗。   她们的侧宫与别处不同,明窗最顶端有一块透明的西洋玻璃,是大汗从明朝弄来,特地给格格安在最高处,夜里的时候,格格坐在这边炕头,就能看见星空。   “苏麻喇,我对他的情意,他真的知道吗?”大玉儿似在问身边的人,又仿佛自言自语,并不期待谁的答案。   “格格,奴婢说句实话,奴婢一直都……”苏麻喇满目心疼,说道,“格格,奴婢一直都看不明白大汗这个人。”   大玉儿惨惨一笑,将脸埋在膝头,看着苏麻喇:“看不透他是吗?”   苏麻喇点头:“格格看得明白吗?”   大玉儿含笑摇头:“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我只要知道自己的心意就足够了。苏麻喇,能来盛京,能嫁给皇太极,我很高兴,我心甘情愿。” 第009 你啊,是个傻子   苏麻喇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了格格,心疼地说:“这话您要对大汗说,要让大汗知道,不然大汗心里总觉得您向着科尔沁向着大福晋,不肯听他的话。”   大玉儿眼中含泪,哽咽道:“苏麻喇,可是太难了……”   那一夜过后,盛京连下数日大雪,城里城外的人,皆是寸步难行。   大玉儿每日照顾自己的三个孩子外,便是在清宁宫陪伴姑姑。   哲哲已在三十五岁龄,再度怀孕,体力精神皆不如从前,再有多年期盼儿子不得果,心中压力甚大,多亏玉儿在身边体贴,才能解些烦忧。   这日宫外传来消息,十五贝勒多铎的福晋有了身孕,正逢哲哲命人预备向前线送贺年之物,她欢喜地说:“把这个好消息也传过去,多铎一定高兴,一眨眼,连十五弟都要做阿玛了。”   大玉儿与阿黛去张罗贺年之物,阿黛避开旁人,悄声说:“侧福晋,这事儿大家都高兴,只怕有一个人笑不出来。”   “你说齐齐格?”大玉儿心中一沉。   阿黛叹道:“那也没法子,总不能凭空变一个孩子出来,福晋曾劝她过继一个,家里也好热闹些。可十四福晋那样的个性,怎么都不答应,当然,养的比不得生的,哎……”   她们将礼物包好,再回哲哲跟前,哲哲却吩咐大玉儿:“这些日子总闷在宫里,辛苦你了,不如去多铎府上走一趟,也算是我的心意。”   “是。”   大玉儿笑逐颜开,与身旁的苏麻喇对视一眼,主仆二人心有灵犀,不消半个时辰后,便潇潇洒洒地出了皇宫。   盛京城繁华热闹,纵然街上的积雪有半人高,也不妨碍百姓们往来生意,大玉儿心情甚好地看一路光景,到了多铎家门前,这里已经停了好些马车轿子。   众人拥簇侧福晋进门,几位妯娌客气地迎出来,她们大多来自草原,来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族,十五福晋亦如是,只是年纪小些,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岁光景,瞧着可人疼。   屋子里热热闹闹,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别家的几位小格格小阿哥在人群里穿梭,大玉儿笑着说:“该把雅图和阿图都带来,这几天下大雪,她们都闷坏了。”   说话功夫,抬眼见角落里坐着衣衫华贵的齐齐格,她身上的料子大玉儿认得,像是明朝宫廷里最珍贵的云锦,都说十四贝勒府里什么稀罕东西都有,当如是了。   一阵热闹过去,女眷们将散,众人请大玉儿先行,她才走两步,齐齐格便跟上来说:“我同你一道走,来时马车有些漏风,怪冷的,我坐你的车可好。”   当宫里的马车缓缓往十四贝勒府的方向去,聚在门前的女眷们立时七嘴八舌地说开:“这齐齐格实在厉害,自己生不出来,也不许别的女人生,可怜十四爷膝下无子,都被自己的弟弟赶上了。”   这话,仿佛能乘着风钻进马车里,大玉儿静静地看着齐齐格,她平静的脸上,好端端地就落下了眼泪,而后抬手一抹,苦笑着掩饰过去。   “你别难过,仗打完了,多尔衮就能回来,就会天天和你在一起。”大玉儿伸出手,擦去堂姐掌心的泪水,“你别哭。”   齐齐格吸了吸鼻子,平静下来道:“玉儿,上回是我对不起你,我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想着你也不痛快,我就舒坦了。”   大玉儿懵懵地看着她,笑问:“你说什么呢?”   齐齐格摸摸她的脑袋:“你啊,是个傻子。” 第010 我们不是工具   十四贝勒府,是盛京王公家宅中,最富丽堂皇的所在,只是太冷清,冷清得叫人走在长廊里,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开口说话。   府中下人皆是穿一色的衣衫,据说这是齐齐格定下的规矩,要这家里不论是人还是东西,都井井有条。   苏麻喇小心翼翼跟着格格和十四福晋,到了正院大屋里,婢女们手脚麻利地奉茶送点心,她插不上手,见格格递过眼神,便心安理得地站到门外去了。   婢女们退下后,偌大的屋子顿时清净下来,大玉儿无心喝茶,倒是有心看看这屋子里的陈设,南面墙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长剑和佩刀,肃杀的气息,与卧房本该有的温暖惬意很不相称。   “都是多尔衮心爱的刀剑。”见大玉儿瞅着南墙出神,齐齐格满面骄傲,带着她过来看,一一指着说,“都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每一把剑每一把刀,都是带血的。”   大玉儿钦佩不已:“大汗常常夸赞多尔衮,说他是最有出息的兄弟,是八旗里最威武的勇士,将来江山初定,多尔衮必定是头一份功劳。”   齐齐格瞥了眼大玉儿,不知她是真单纯,还是心里明白面上客套,但那些话,本不该是她们两个女人来说。   那是皇太极和多尔衮之间的深仇大恨,他们生,她们便生,他们死,她们便死。   “江山初定待何时?”齐齐格苦笑,“玉儿,大汗有没有对你说过,大金的江山,究竟要扩展到哪里去?”   大玉儿摇头:“他没提过,我也没问过。”   齐齐格问:“那你和大汗平日里,都说些什么?”   “他很累,我舍不得叫他费神,他愿意说的时候,我听着就是。”大玉儿坦率地告诉堂姐,“前些日子,倒是与我说了林丹汗的传国玉玺,再往前,你知道这一年他几乎不在盛京。”   齐齐格能理解大玉儿的体贴,她同样舍不得让多尔衮为自己费心,她对多尔衮的心,玉儿对大汗的情,本都是一样的。   重新坐回暖炕上,齐齐格将奶茶递给大玉儿,顺着方才的话道:“我听说,林丹汗的传国玉玺,就在他的大福晋手里,那个被称作囊囊福晋的女人。”   大玉儿所知不多,静静地听堂姐解释,齐齐格一贯是有主意的人,做当家主母,与大玉儿这般依附姑母的侧福晋,终究是不同的。   齐齐格傲然道:“我已经对姑姑说明了,我们十四贝勒府不收林丹汗的遗孀,这事儿回头若是闹得尴尬,玉儿,你也要帮我。”   大玉儿模棱两可地点头,而堂姐又道:“那位囊囊福晋既然是最尊贵的正室,手里又握着传国玉玺,将来必然是大汗收下她。玉儿,你心里要有个准备,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的女人,一定不简单。”   “也许人家……不想投奔我们呢。”大玉儿捧着奶茶,下意识地逃避这件事。   “玉儿,你别傻乎乎的,科尔沁虽是金国最忠诚可靠的盟友,但大汗他们必定也忌惮我们,想要平衡各方的势力。”齐齐格的眉目里,透着大玉儿没有的精明和冷静,她郑重其事地提醒堂妹,“宫苑里空着的侧宫,早晚要填满的,到那时候,你有把握那个可以填满大汗的心的女人是你吗?”   大玉儿颤颤地放下奶茶,低垂眼眸:“可我……和你不一样,我只要听话,就什么都好了。”   齐齐格蹙眉:“听话?”   大玉儿颔首,轻声道:“我要生个儿子。”   齐齐格冷笑,笑得那么凄凉,紧紧抓着大玉儿的手,眸中含恨:“我们是女人,不是他们用来生育的工具。” 第011 十四福晋之苦   “齐齐格,你别这样……”   大玉儿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紧紧抓着,柔弱的女子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下意识地挣扎,恳求着:“齐齐格,你抓疼我了。”   可齐齐格却是要她的回答,步步紧逼,手中的力气几乎要将人的手腕扼断,她不断地问:“玉儿,你明白我说的话吗,玉儿,不要再委屈自己,知道吗?”   “齐齐格!”大玉儿被逼得往后退,无论如何都想躲开面前的人,可她的堂姐却像疯了似的,绕过炕桌爬到她这一边,甚至将小桌子推到了地下。   苏麻喇在外头听见动静,立刻冲进来,见自家格格被十四福晋压-在身-下,她要冲上来救格格,却被十四福晋怒斥:“滚出去,这里没你的事,滚出去?”   便是这个当口,大玉儿用力推开了她,奋力爬下暖炕,将要跑向苏麻喇的一瞬,齐齐格拽住了她的衣摆。   “齐齐格,你别这样,我、我……”大玉儿浑身战栗,她被吓坏了。   “玉儿,我好苦,玉儿,多尔衮根本不碰我,他不碰我……”齐齐格痛哭起来,与先前判若两人,眼泪里是伤心是绝望,是无法排解的痛苦,她松开了大玉儿的衣摆,捂着脸蜷缩成一团,不断地抽泣。   “格格,咱们走吧。”苏麻喇也害怕,扶着主子轻声说,“咱们走吧。”   大玉儿颔首,主仆俩互相依偎着向门外走。   到了门前,却被齐齐格的近侍拦下,她磕头恳求:“侧福晋,求您陪陪我家福晋吧,福晋心里太苦太苦,她太苦了。”   大玉儿回眸,见堂姐蜷缩在暖炕上抽泣,虽然方才被她吓坏了,可终究是自家姐姐,不忍心她这样痛苦可怜,她松开了苏麻喇的手,吩咐道:“送些热水来,你放心,不会有事。”   苏麻喇提醒:“格格,回宫晚了,大福晋一定会问。”   大玉儿淡淡地说:“我贪玩多坐一会儿,也不稀奇。”   她走向齐齐格,将人从暖炕上搀扶起来,齐齐格伏在她怀中,哭得伤心欲绝,大玉儿轻轻安抚她的背脊,什么也没说,毕竟要说的话,堂姐早就听厌了。   整整一个时辰,哭泣的人才缓缓平静,早已哭得气若游丝毫无力气,齐齐格瘫在大玉儿的怀里,就着她的手,将温暖的奶茶喝了几口。   “我陪着你,若是天晚了,我今晚就不走了。”大玉儿温柔地笑着,“反正大汗不在家,多尔衮也不在家,姑姑不会骂我。”   齐齐格惨惨一笑:“姑姑若是骂你,便是我的过错,一会儿太阳落山前,你就走吧。再者,你能放得下三个孩子吗?”   大玉儿说:“你答应我不再哭,我就走。”   齐齐格眼中又凝聚泪水,哽咽道:“眼泪,怕是早就流尽了。”她喘了口气,继续道,“姑姑问我这次多尔衮回来,我们有没有好好亲-热一番,我借口说多尔衮太累了,我舍不得他辛苦。其实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最清楚,玉儿,大汗每次回来,会不会想你,会不会要你?”   大玉儿双颊泛红,赧然道:“要的……”   “可不是吗,是个男人,离家久了,都会想自家媳妇,可多尔衮他……他待我好,疼我怜我,可他为什么不碰我?”齐齐格凄凉地笑着,忽然双眸放光,激动地问,“玉儿,你说多尔衮会不会在外面另有了女人?” 第012 就能天天在一起   “你别胡思乱想,多尔衮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哪有闲心和别的女人纠缠……”大玉儿尽可能地劝慰眼前人,可她一向不擅长嘴上功夫,能说的翻来翻去,也就这几句。   齐齐格的情绪很不稳定,但也抵不过精疲力竭,这么闹一场,终究是撑不住,最后倒在大玉儿的怀里昏睡过去。   婢女们合力将福晋抬到炕上,大玉儿又守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回宫去。   马车上,大玉儿一言不发,还沉浸在齐齐格崩溃的情绪中。   谁能想象,这位盛京城里最体面骄傲的福晋,背过人去,是这样的辛酸。   妯娌之间,常常笑话齐齐格不过是表面风光,可她从不在人前露出任何破绽,永远那么骄傲高贵,却原来旁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格格,奴婢为您抿一抿头发吧,一会儿大福晋瞧见问您,您一慌说不上来,大福晋就该察觉了。”   苏麻喇上前来,跪在大玉儿身边,细心地为她将发髻拢好,一面忍不住叹息:“十四福晋这模样,奴婢真是几辈子也想象不出来,疯了似的。”   “今天多铎福晋有了身孕,人人都能生,偏她不行,她心里实在撑不住了。”大玉儿很心疼,眼圈儿也红了,“她分明什么道理都懂,还劝我不要委屈自己,不要把自己当生孩子的工具,可一转身,什么都忘了……”   “格格?”   “苏麻喇,其实听话挺好的。”大玉儿苦笑,“糊涂一些,傻一些,看见的当做没看见,知道的当做不知道,能自在很多是不是?齐齐格她,就是活得太明白了。”   苏麻喇却问:“可是格格,您到底,要听谁的话?”   一语戳中大玉儿的心事,她不自然地挤出笑容,避开了苏麻喇的目光。   这日回到宫中,哲哲因身体不自在,无暇在乎外头的事,没有细问大玉儿什么,她也乐得松口气。   如是直到年节里,才又见到了齐齐格,她依然体面高贵,端着妯娌中头一份骄傲,见了大玉儿也从容大方,那日的事只字不提,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时光飞逝,二月头上,二贝勒代善府里摆宴,大玉儿带着雅图和阿图代替哲哲前去,与女眷们在后院相聚。   众人正高兴时,宫里的人匆匆闯来,说是大汗带兵经过盛京,在城外停留一晚,宣召侧福晋去大营相见。   大玉儿的心突突直跳,妯娌们嬉笑着推她:“大汗想你了,还不快去。”   她傻傻地说:“我先回去回过大福晋。”   却被二嫂直接推出门,送上马车,笑盈盈地说:“雅图和阿图我看着,大福晋那儿我去回话,你赶紧走吧,别叫大汗久等。”   苏麻喇是唯一跟着的人,马车一路飞驰去往城外,见格格又激动又紧张,她揉搓着大玉儿的胳膊说:“您怕什么,是去见大汗,又不是见别的人。”   “是啊,我紧张什么……都那么多年了。”大玉儿自嘲,可对着苏麻喇,她无须隐瞒,小声道,“可是这么多年,聚少离多,凑起来的日子,大概还不足一年光景,其实每次见他,我都特别紧张,也特别高兴。你别笑我……”   “格格喜欢大汗,大汗也疼格格,将来不再打仗了,就能天天在一起了。”苏麻喇笑道,“一定有那一天的。”   说话的功夫,马车已到了大营外,尼满带着人将侧福晋引入大帐,可是大帐里却不见皇太极的身影。   大玉儿四下瞧了瞧,心里不安,转身要出去找,恰见棉帘掀起,皇太极巍巍然闯进来,她几乎撞上丈夫的胸膛。   “去哪儿?”皇太极笑问。   “没见到你……”大玉儿仰着脑袋,一张被寒风吹红的脸,越发透出娇美的红晕,她眸子里溢出甜甜的笑意,是见到丈夫的欣喜,“想去外头找你。” 第013 想你了   “从宫里来的?”皇太极拉着大玉儿的手,到了火炉旁,由着她为自己解下铠甲,听说是从代善府中来,蹙眉道,“往后类似的聚会,你不必前去。”   “是。”大玉儿毫不犹豫地答应,她本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皇太极则道:“前线将士们风餐露宿,你们在盛京喝酒作乐,叫我如何向他们交代?”   大玉儿温婉含笑:“你别生气,往后我会提醒大福晋,敦促女眷们谨慎些。”   皇太极笑道:“不生气,也不是怪你,不过是说说心里的话。”   他盘腿坐在榻上,指了指桌上的茶,大玉儿便立时为他送到嘴边,皇太极笑道:“在马背上颠簸时,想着家里有你这般体贴,什么辛苦也值得了。”   大玉儿笑盈盈:“只是你不答应带着我,不然去哪里我都跟着,好照顾你。”   皇太极将她搂过,闻着发丝间的清香,禁不住在粉嫩的面颊亲了几口,怀里的人那样娇柔可爱,他问:“玉儿,想我吗?”   大玉儿颔首:“想,我总是问大福晋你几时回来,大福晋都被我问烦了。大汗,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说。”   皇太极惬意地朝后躺下,怀里的人顺势就枕在他臂弯里,他慵懒地说:“要往鸭绿江走,怕是年末才回来,就想路过盛京停一停,来看看你。”   大玉儿娇然笑:“怎么能是专为了我,你说哄人的话,也不先编排好。”   皇太极嗔道:“就你聪明?”   大玉儿起身来,扯过棉被盖在皇太极身上,他的丈夫眼下发青,昨夜兴许就没睡,很叫人心疼。   其实嘴上说不信,她心里头还是愿意相信,丈夫是特特为了看她一眼而赶回盛京,但这话藏在心里就好,不能对人说。   “哲哲身子可好?”皇太极问。   大玉儿应道:“虽然总是懒懒的,大夫说不妨碍,福晋夏末时生,那会儿大汗能回来吗?”   皇太极摇头,闭着眼睛说:“不知在什么地方,我尽量回来,对哲哲说不知道便是了,你笨,也说不清楚。”   “我现在不笨了。”大玉儿咕哝,怯然抬眼看皇太极,见他微微睁开眼望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自然很快就被丈夫拉进怀里,暖暖的被窝,精-壮的胸膛,春风化雪,美人儿忘乎所以。   那一夜,大玉儿跟着皇太极在大营度过,隔天醒来,还想与丈夫多几刻温存,可外头将士已然集结,身边的人早已离去。   她趿着软鞋,裹着厚厚的风毛大氅,挑起棉帘一角向外张望。   冰冷的风灌进来,听得轰隆隆马蹄声渐行渐远,而皇太极在队伍的最前头,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走了。   “格格,小心吹风。”苏麻喇从外头来,将大玉儿推进门,欢喜地笑着,“大汗不让吵醒您,要您多睡会儿,您睡得可真香,外头那么吵都没醒。”   大玉儿闷闷不乐:“你为什么不叫我,我好送送他,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见到。”   苏麻喇笑道:“可是大汗心疼您,奴婢有什么法子。”   见格格撅着嘴,苏麻喇便在她耳畔低语,引得大玉儿满目惊讶,问:“是真的?”   苏麻喇傲然:“尼满告诉我的,那还能假,大汗就是想您了,特地绕回来的。”   大玉儿身上的气息顿时明朗:“我以为他哄我的。”   苏麻喇说:“不过还有一件事,大汗对您说了吗?格格,林丹汗死了。” 第014 吃的药比饭还多   听闻林丹汗暴毙,大玉儿的咽喉,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怔怔地看着苏麻喇,身上明朗的气息亦渐渐暗沉,但见有婢女送热水热茶来,她忙打起精神。   之后回宫的路上,大玉儿一言不发,苏麻喇便静静地守在一旁。   这些日子跟着格格听见各种各样的传言,她知道,大汗要纳林丹汗的遗孀。   而那些女人中的一个甚至更多,将会与格格在内宫里平起平坐,自从叶赫那拉侧福晋去世后,大福晋之下,就只有格格一人,至于那些庶福晋们,根本不值一提。   如是到了清宁宫,哲哲蹙眉听完大玉儿的禀告,轻声念:“林丹汗去世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大汗一定另有打算,那么你们也不要到外头去声张。”   主仆二人应诺,转身要走时,哲哲忽然问:“玉儿,大汗昨夜与你,可一切安好?”   大玉儿心中一颤,她知道姑姑要问什么,僵硬地点头:“大汗对我很好。”   哲哲掰着手指头计算日子,便吩咐:“好生回去歇息,兴许能有好消息,别跟着雅图阿图疯闹,自己的身体要多留心。”   “是”   无数次一模一样的对话,充斥着这些年每一夜翻云覆雨后的日子。   在皇太极的怀里,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可一离开丈夫的怀抱,她要面对的,便是最无情残酷的现实。   她要生个儿子,生个儿子……   这日午后,雅图和阿图被代善府上的人送回来,女眷们在清宁宫与大福晋说话,孩子们自己跑回来找额娘,进门便见额娘躺在炕上,双腿高高地搁在叠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垛枕头上。   雅图常常见这样的光景,只是小小的孩子还不懂这是为什么,每回都乐呵呵地跑来学着额娘的样子,如今还多了阿图这个小跟班,姐妹俩嬉嬉闹闹十分开心。   见小格格们学主子的模样,苏麻喇紧张地赶来,显然是怕大玉儿生气,可大玉儿好性情,纵然明白这背后的悲哀,也不愿将怨气发泄在孩子们的身上。   她示意苏麻喇不必管,笑道:“她们不懂,就当是玩儿吧,将来该懂的时候,我不会让她们受委屈。”   苏麻喇欲言又止,只等小格格们玩腻了跑开,她才伏在炕边对格格说:“哪回,您就反抗一次大福晋,又能怎么样呢?大福晋难道还杀了您,王爷他们难道从科尔沁赶来责备您?可那样一回之后,您就解脱了,最高兴的一定也是大汗。”   大玉儿缓缓闭上双眼,闭上眼,她就能看见科尔沁的草原,看见她的族人,看见成群结队的牛羊,看见姑姑一生的辛劳。   她把心沉下来,一如既往地说着:“苏麻喇,听话。”   但这一回,大玉儿的身体并没能叫哲哲如愿,两个月后仍旧毫无动静,而她产后不至的月信,也重新回来了。   哲哲叹息那会儿许是玉儿产后不久才不得果,便命蒙汉满的大夫一起为她调理身体,记忆里整个春天,侧宫里都充斥着草药的气味,大玉儿尚未好好闻一闻春暖花开的香气,花就谢了。   初夏时分,皇太极带兵归来,停留五日又要出发,彼时哲哲已在临盆前夕,肚子隆得很高很高,皇太极十分怜惜,一得闲就伴随左右。   哲哲有心让他多陪伴玉儿,可皇太极却淡淡地说:“她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大玉儿自己,在换夏装时,惊愕地发现她瘦得吓人,并非去年孕中的衣衫大,而是她素日穿的裙衫,都变得肥大。   苏麻喇心疼地说:“格格,这几个月,您吃药比吃饭还多,能不瘦吗?” 第015 反抗   坐胎药的事,大玉儿不想提起,兀自将扣子扣好,摸了摸熨帖的缎子,对着穿衣镜微微一笑。   因是要见皇太极,她穿了他最爱的红色,好在红色能让人看起来丰盈些,气色也好。   门前的帘子打起,阿黛站在那里,恭敬地说:“侧福晋,大福晋请您过去。”   苏麻喇问:“大汗还在吗?”   阿黛笑意深深:“正是在,才请侧福晋赶紧过去。”   从侧宫到清宁宫,大玉儿紧紧盯着姑姑屋前的门帘,仿佛透过门帘就能看见她心爱的男人,可刚走到屋檐下,门帘霍然掀起,是皇太极从里头走出来。   许久不见的人,卸下冬日厚重的衣衫,此刻一袭玄青长褂利落潇洒,腰间玉带很好地勾勒出他的身材,一直以来,他都是大玉儿倾慕的模样。   皇太极亦是上下打量面前的人,眉宇间带着几分生气,大玉儿起初还是欣喜地望着他,渐渐被威严的目光逼得低下了头,但不自觉地靠近丈夫,一步步挪到了他眼皮底下。   “宫里没饭吃?”皇太极问,“还是身体不好,扛着不说?他们每日都和你在一起,或许不察觉,我这会儿见你,和二月里,简直是两个人。”   大玉儿咕哝了一声,带着怯意的眼眸里,终究是藏不住的笑意,见到丈夫平安归来,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她心满意足,越发笑得灿烂起来。   “还笑?”皇太极嘴上责备着,可看到这样甜的笑,到底舍不得生气,笑道,“忽然想吃几口粘食,叫他们舂些年糕,我一会儿来你屋子里吃。”   大玉儿连连点头,见皇太极笑了,她好生高兴,只是丈夫太忙,匆匆说两句话,他就要去忙军务。   皇太极离去,阿黛便打起帘子,请侧福晋进门。   大玉儿光是看着她,就能想到姑姑会对自己说的话,心中一阵厌恶,不自觉地朝后退开一步,说:“大汗想吃粘食,我去给他准备,姑姑这儿若有要紧事,你再来找我。”   苏麻喇听见这话,惊喜万分,立时跟着格格一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侧宫,主仆俩站在门后,大玉儿捧着心口,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咽喉。   “格格!”苏麻喇神采飞扬,激动地说,“就要这样,格格,咱们慢慢来,一点一点的反抗大福晋,直到有一天大福晋再也不能强迫您束缚您。”   大玉儿面上的红晕缓缓散去,她平静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反而很悲哀不是吗?她不想再提了,拉着苏麻喇的手说:“给大汗做点心,他在外头一定吃不好。”   可是皇太极这一走,没有回来的时辰,大玉儿守着精心制作的各色点心,看着夕阳一寸寸黯然,也没见到丈夫的身影。   与此同时,漠南广袤的草原上,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如火龙般游走在黑夜中,多尔衮坐在他的战驹上,凝视前方靠近的队伍,忽而举起手,示意他的人停下。   “哥,窦土门福晋到了。”多铎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要不要我先过去看看?”   多尔衮目色冰冷,淡淡地说:“去告诉那个女人,将她的马车仆婢留在原地,一个人走过来。” 第016 八年了   “这是要给皇太极送去的女人,哥,你这样待她,不怕她去皇太极面前胡说八道,告我们的状?”   多铎的马儿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不是一直劝我,不要和小人过不去,那又何必得罪这么一个女人。我们待她好些,将来在皇太极面前,也能周转。”   多尔衮的手,紧紧握着缰绳,他含怒看着自己的弟弟,冷声道:“照我说的去做,叫她一个人走过来,既然从今往后是大汗的女人,就丢下过去的一切,干干净净地来。”   多铎诧异地看着兄长:“哥,你到底怎么了……罢了,我去,我去。”   于是一骑白马越过众人,看得出来前方队伍里的人,皆哆哆嗦嗦十分紧张,很快就有一位穿戴体面的贵妇人被搀扶下马车,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身后的仆人们,慢慢地走到了多尔衮的马下。   多尔衮翻身下马,并未表现出倨傲无礼,他恭恭敬敬地说:“福晋请上马,由我亲自送您去大营。”   柔弱的女人胆怯地问:“我的仆人,还有……”   多尔衮抢先应道:“您请放心,我大金善待一切归降之人,福晋的族人和仆婢都会得到妥善安排。”   “多……谢。”可怜的女人,若有抵抗之力,也不会投奔大金,唯有照着多尔衮说的做,颤颤巍巍地爬上高大的马鞍,而后便见多尔衮亲自牵着缰绳,调头前行。   多铎在后方带着人马,看守窦土门福晋带来的部众,远远望着纤柔的女人坐在哥哥的战驹上,他摇头:“到底是怎么了?左右是皇太极的女人,何必多管闲事。”   多尔衮牵着马,一步步走向大营,过了今晚,他就要把这个女人送回盛京。这本不是皇太极派给他的差事,他却说自己正好顺路,把人给送去。   他知道,这个女人会去成为皇太极的后宫,那么就会有一个人伤心难过,他不想看到她痛苦。   深夜时分,队伍终于回到大营,多尔衮早已安排人手来照顾并看管窦土门福晋,看着众人拥簇她往营帐去,背在身后的手,不知不觉捏成了拳头。   内宫的事,他无权干涉,可但凡能做到的,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声,多尔衮警觉地转过身,见是弟弟多铎,才松懈几分。   多铎早已习惯了兄长的警惕,对此不以为然,他说道:“方才走过一片墓地,叫我想起,过了夏天又是八月,阿玛额娘已离世八年。哥,皇太极今年要为阿玛建陵,这事儿不坏,可他若不在阿玛的陵寝中给额娘留个位置,我决不答应。”   多尔衮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年轻气盛,容易受人挑唆,多铎,往后任何事都要先与我商量,记住了吗?”   “那这件事?”多铎果然满身戾气。   “我自有道理,皇太极不敢。”多尔衮的眉宇间,凝聚着深深的仇恨,“他绝不敢对额娘不敬。”   将弟弟劝走后,多尔衮只身一人走向大帐,举目望见深邃的夜空中,悬着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   八年了,当年那轮圆月下,为自己擦去眼泪的姑娘,如今正深深爱着他的杀母仇人。   “玉儿……为什么?”多尔衮的心揪在一起,“为什么你要在那天出现在我的眼前?” 第017 皇太极不缺儿子   世上只有一轮明月,世上也只有一个大玉儿,多尔衮知道,他错过了。   但只要心上人过得好,他愿意为她高兴,可玉儿过得并不好,齐齐格很早就告诉他,科尔沁和大福晋逼着玉儿生儿子。   至于皇太极,他早就有儿子,长子豪格和第三子洛博会,比多尔衮还年长几岁,与他一样南征北战建功立业,除去夭折之子,皇太极膝下大小有三个儿子,虽不多,但也足够了。   皇太极不缺儿子,想他未必稀罕科尔沁的女人,或是玉儿为他生子,然而科尔沁和大福晋,却一直不肯放过玉儿。   想到心爱之人身不由己,多尔衮心中便是一阵绞痛,而这份痛,带着深深的愧疚和罪恶,他对玉儿的感情,即便世上无人知晓,也终究是对不起齐齐格,齐齐格何辜。   草原上清冷的月光,一样倾泻在盛京的宫苑中,大玉儿等了皇太极一整天,终究是累了,裹着羊毛毯子蜷缩在炕角,不知梦里能见到谁。   皇太极归来时,已然过了子时,见侧宫灯火通明,便知道大玉儿在等他,走进屋子里,便看见小小的一团窝在角落里。   他轻轻走近,正要抱起玉儿,外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动静并不大,小格格的屋子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可便是这隐隐约约的声响,也足够叫做母亲的人警觉,大玉儿忽地坐起来,慌张地看向窗外。   下一刻,才发现皇太极站在自己身边,她扬起笑容,高兴地问:“总算回来了?”   清宁宫里,即将临盆的哲哲一贯睡不好,小格格哭泣的动静自然也将她吵醒,她坐起来喘口气,便望见侧宫的方向有光亮。   睡在外间的阿黛听见福晋召唤,披着衣裳来端茶送水,见福晋问起侧福晋的事,遂命值夜的小宫女去打听。   传来的话说,大汗正在侧福晋屋子里吃宵夜,两人说说笑笑的。   哲哲很欣慰:“这就好,难为玉儿有心。”   阿黛为福晋拿来薄荷草的香袋,好让她闻着顺顺气,哲哲摩挲着香袋上的绣花,虽不精致,但也是大玉儿的心思,她轻轻念道:“玉儿今天不肯来见我,我心里竟有些高兴,我这样逼迫她束缚她,这么多年她都不会反抗,可不是什么好事。”   “福晋,侧福晋也是知道您待她的心,知道您和她背负着科尔沁。”阿黛劝慰道,“侧福晋冰雪聪明,她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明白。”   哲哲握紧香囊:“可那孩子不能总像从前那般逆来顺受,倘若我命薄走得早,倘若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将来她如何应对其他女人。往后再等大汗作古,留下玉儿一个人,豪格他们,也不会善待她。”   “福晋……”   “窦土门福晋就快到盛京,我从没见过那个女人,可她能在林丹汗枕边争得一席之地,必定不简单。”哲哲忧心忡忡,“希望玉儿能快快长大,我不怕她反抗我,只盼她不要让自己被旁人欺负。”   此时,侧宫的灯火熄灭,大汗入寝了,哲哲望着漆黑的窗外,疲倦的闭上双眼。   侧宫里,皇太极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他本是心事很重的人,可抵不过疲倦和年岁,大玉儿在他枕边这么多年,正因为聚少离多,每一次都能感觉到,丈夫身上沉淀的岁月。   大玉儿为皇太极掖好被子,心满意足地躺在他身边,轻声说:“等再也不打仗,我就能天天见到你了。” 第018 离大汗最近的宫殿   那一晚,大玉儿睡得不踏实,生怕一醒来皇太极又不告而别。   隔天清晨,皇太极才睁开眼,身边的人也立刻跟着醒来,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惹得皇太极笑话:“就这么怕我走?”   大玉儿点头:“来去匆匆,我好像每次都只是做了一场梦,很不真实,只有醒来时看见你摸到你,我才知道是真的。”   大金的军队南征北战,皇太极与自己的女人们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即便在盛京逗留,也是终日忙得昏天黑地。   可家毕竟是家,亲人终究是亲人,有家和亲人,在心里就是一份温暖和依靠。   皇太极在玉儿额头上亲了一口,宠溺地说:“待有一日拿下明朝,待有一日走进紫禁城,那是天下最巍峨庞大的皇宫,除却中宫,你可以在那里挑选你喜欢的宫殿,往后就是我和你的家。”   大玉儿眸光明亮,欣喜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听说明朝的紫禁城很大。”   皇太极颔首:“是我盛京皇宫的十倍之多。”   “十倍之多?”大玉儿呆呆地计算着,无法想象明朝皇宫的巍峨壮丽,皇太极见她发呆,甚是好笑,便命尼满去凤凰楼里拿来明朝皇城的图纸,将紫禁城的内宫一一指给她看。   “你想住在哪里?”皇太极问。   大玉儿摇头,傻傻地笑着不应答,被皇太极嫌弃,她也只说不知道。二人说说笑笑,起身洗漱穿戴,皇太极去清宁宫陪哲哲用早膳,大玉儿则留在自己的屋子里。   苏麻喇带人来收拾,从炕上捧起图纸走来问格格:“这就是明朝的皇宫,这么大呀。”   大玉儿笑:“将来咱们去了那里,你可别走迷路。”   苏麻喇不敢想,她到底是跟着格格出入宫闱的人,知道大明朝的贵重。纵然那个国家正在衰弱,那也是中原霸主,大金打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打下来,想要去做汉人的主,哪有这么容易。   “大汗说,将来除了中宫,随我挑选住在哪里。”大玉儿喜滋滋地,从苏麻喇手中拿过图纸又看了看,“你猜,我选哪里?”   苏麻喇见收拾被褥的婢女正忙碌,蹲下来轻声回格格的话:“奴婢猜啊,您一定选离大汗寝宫最近的宫殿。”   大玉儿顿时脸颊绯红,将图纸塞给她,别过脸去极力掩饰内心的兴奋:“快去还给尼满,叫他收好了。”   不多久,阿黛来请大玉儿一道去清宁宫用早膳,她到了姑姑面前,就不敢在自己屋子里那样对皇太极撒娇言笑,规规矩矩地在一旁伺候,安静地听丈夫和姑姑说话。   早膳将毕,皇太极正吩咐尼满今日要办的事,从宫外来了传话的人,跪在门前说:“十四贝勒飞鸽传书,窦土门福晋已入帐下,今日启程往盛京来,不日抵达。”   大玉儿低垂着眼眉,一颗心却跳得凌乱,林丹汗的遗孀到底是来了,那个窦土门福晋长得美吗,皇太极会对她好吗?   她不自觉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丈夫,皇太极正和哲哲说话,目光瞥见她,便道:“我马上要走了,她来我未必见得着,你们好生优待,先照顾着。”   哲哲大方地答应:“大汗放心,我不会亏待人家,我身子虽然不方便,宫里的事有玉儿打点,她如今很长进了。”   大玉儿起身来,皇太极拉着她的手道:“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第019 姑姑,您放心   两日后,皇太极再次离开盛京,距离大夫预测哲哲分娩不过七八天光景,可为了前线的军务,他不得不丢下妻儿。   大玉儿站在凤凰楼外目送他,看着丈夫的身影消失在滚滚烟尘中,想到昨夜她问皇太极能不能再留几天等姑姑产子,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格格,今天太阳毒,我们回去吧。”苏麻喇上前来,轻声道,“您站在这儿,他们都看着呢。”   大玉儿颔首,跟着苏麻喇回到内宫。   因见乳母抱着小格格在屋檐下转圈,她便想去抱一抱女儿,才伸出手,就听见清宁宫里传来惊呼,接着便是一通乱,大玉儿立时明白,姑姑怕是要生了。   这是哲哲的第三次分娩,她十六岁嫁给皇太极,转眼近二十年,纵然夫妻感情和睦,但二十年来因军务繁忙,与皇太极聚少离多,受孕的机会少之又少,而仅有的两次,都没能产下儿子。   如今,她三十五岁,在她自己看来,已是最后的机会。   熟悉而久违的阵痛,折磨着哲哲坚强的心,她紧紧抓着大玉儿的手道:“玉儿,我若有什么事,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姑姑对不起你。”   “姑姑……”大玉儿热泪盈眶,见到姑姑这样辛苦,心里什么怨都没了,拼命地摇头,“姑姑不会有事,姑姑一定会平安生下小阿哥。”   哲哲脸色苍白,难抵阵痛的摧残,手指上的力道,几乎穿透大玉儿的皮肉,在她被接生婆和宫女赶走前,哲哲最后说的还是对不起。   退到产房外,大玉儿伏在苏麻喇肩头大哭,她一直都明白,姑姑身不由己,姑姑远比她痛苦百倍千倍。   太阳西下,皇太极带着兵马早已远离盛京,沿途休息时,从盛京赶来的人马,终于追到了这里。   他们还没得到生男生女的消息,送到皇太极跟前的话,只说大福晋早产。   队伍走了一整天,一来一回便要再耽误一天的路,皇太极再三思量,命长子豪格带兵继续往前走,他赶回盛京看一眼,立刻就回。   皇太极连夜奔回盛京,到达时天已蒙蒙亮,内宫中一片寂静。   走到清宁宫门前,他生怕打扰哲哲休息,便不叫门前宫人惊动,轻轻掀开帘子,独自走了进去。   寝宫里,隔着从明朝掠来的四美屏风,大玉儿正在喂哲哲吃牛乳粥,哲哲吃了两口就推开,气息恹恹地说:“去睡吧,不必伺候我。”   大玉儿道:“姑姑,等你睡了,我就去睡。”   哲哲却是伤感地说:“我怎么睡得着,玉儿……姑姑的命,为何这么难,老天爷为什么不肯赐一个儿子给我。”   皇太极的脚步,停了下来,手中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玉儿,你要争气,你还那么年轻。玉儿,姑姑知道,逼着你强迫你一定要为大汗生下儿子,你心里的苦心里的怨,姑姑都知道。”哲哲的声音,是那样虚弱而悲戚,“可我们必须有儿子,玉儿,为了科尔沁,为了你父王兄弟,为了我们的族人。”   屋子里静了须臾,大玉儿没应,哲哲也没再开口,皇太极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抒发不得。   “姑姑放心。”终于,响起了大玉儿的声音,“我一定会生下儿子,下一回大汗再回来,我会好好让他喜欢我,姑姑……您保重身体。” 第020 到底图什么?   皇太极失望地闭上双眸,听见了哲哲的啜泣声,他睁开眼,大步绕过屏风。   “大汗?”哲哲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丈夫,不掩慌张地问着,“您怎么回来了?”   大玉儿更是呆若木鸡,脸上还挂着泪水,僵硬地退到了一边。   “得知你早产,我一定要来看你一眼。”皇太极坐到榻边,挽着哲哲的手,温和地说,“是不是我走了,你心里担忧才动了胎气,怎么早了这么多天?”   “大汗……”哲哲哽咽难语,已是被丈夫抱在怀中。   大玉儿虽然低垂着脑袋,但能感受到他们的气息,自己已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   她悄然退出,起先隐约能听见姑姑和大汗说什么,退到门外,什么也听不见,心也沉下了。   “大汗是几时进门的?”她问清宁宫门前值夜的人,那人紧张地估摸了一个时间,大玉儿凄婉地一笑,她就知道。   皇太极听见了,她和姑姑说的所有的话,皇太极一定听见了,而那正是他最厌恶的事。   朝着侧宫的光芒,大玉儿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屋子,她对齐齐格说的话,她没有忘记,她的人生,只要听话,就什么都好了。   何必多嘴,何必多想,何必多做……   “玉儿。”忽然,夜色中响起丈夫的声音,大玉儿回眸,便见皇太极一手挑着帘子,从前那巍巍然的身影,在夜色里竟仿佛单薄了几分。   “是。”她端正地站着,不自觉地挺起脊梁,夏夜的风吹起单薄的衣衫,她不愿形容凌乱地出现在丈夫眼前,下意识地轻轻将衣摆压在掌心下。   皇太极一步一步走来,月色映出他含怒的目光,大玉儿已不记得方才那声呼唤是带着怎样的情绪,此刻高高大大的人站在面前,他脸上的生气,和往日一样。   大玉儿到底是胆怯的,一直一直以来,她都敬畏自己的男人。   “方才那些话,是你的真心,还是为了安慰哲哲?”皇太极开口就问,没有多半句话,“玉儿,你就这么想给我生个儿子。”   大玉儿的咽喉,被心里的痛苦堵住了,她张开嘴,竟说不出一个字,双眸盈盈含泪,难道她只会哭吗,能不能再多一分出息?   皇太极一手捏住了大玉儿的肩膀:“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你不知道吗?”大玉儿艰难地说出一句,带着倔强的哭腔,“我的心思,难道你从来都不知道?”   皇太极浓眉紧蹙,月光下的眼泪我见犹怜,玉儿对自己的心思,连旁人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   “路上小心,千万千万保重身体。”大玉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大汗,答应我。”   皇太极微微颔首,将瘦弱的人搂在怀中,轻轻抚过她的背脊:“玉儿,那我的心思,你明不明白?”   怀里的人没有出声,皇太极则继续道:“玉儿,为什么做我的妻子做我的女人,你们要活得那么辛苦?玉儿,我南征北战,到底图什么?”   大玉儿的心,忽然变得温暖,不知是丈夫的胸膛将她捂暖,还是他的话给了自己力量,她扬起脑袋,带着泪光的笑容,叫人又爱又怜:“我心甘情愿,嫁给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第021 照你的心意活下去   这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皇太极明白大玉儿对自己的心意,可真真切切从她口中听说,还是万分动容。   男人脸上的凝重渐渐消失,语气温和地说:“我不要我的女人活得那么辛苦,不要你背负任何包袱,哲哲的心思只怕难以改变,可你,从今往后照着你的心意去活。玉儿,只有我所珍爱的人过得好,我在外承受的一切风风雨雨,才是值得了。”   大玉儿用力点头,好生委屈:“我以为你会生气,怕你又要丢开我,我又做了让你讨厌的事,可我……”   皇太极轻轻掐她的脸蛋:“你我都身不由己,我有我的脾气,你有你的倔强,而这也正是我所珍视的。”   “大汗。”   “玉儿,记着,你是我皇太极的女人。”   最后一缕月光散去,天要亮了,大玉儿跟着丈夫走出凤凰楼,再一次目送他的离开。   东方泛出浅浅的白光,她深吸一口气,挺起背脊,转身回宫。   且说前方队伍走得不快,两日后便与皇太极会和,连日连夜的奔波,对于年届四十的男人而言,终究有些吃力,可皇太极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疲倦,之后的几天就在銮舆中,很少见人。   大阿哥豪格,是唯一见到父亲的人,自然也就能看见阿玛的疲惫,二十多岁年轻气盛的他,心中已然有了算计。   这一日,皇太极弃舆骑马,雄风依然,豪格在一旁默默观望,待夜里扎营休憩,他的手下来帐中议事,提起大福晋哲哲又产下一女,豪格冷笑:“阿玛都是有孙子的人了,谁稀罕那个女人生什么儿子?科尔沁的女人,也注定生不出儿子,哲哲和布木布泰一口气生下六个女儿,她们还不死心?”   然而豪格心里是明白的,他虽是父亲的长子,可他没有一个体面的娘。   他的母亲因倨傲无礼,而被祖父努尔哈赤强行合离,如今虽还健在,豪格却不能将她接到身边赡养。   相反,哲哲和布木布泰,背后有科尔沁支撑,一个深得父亲敬重,一个年轻貌美,姑侄二人把持着后宫,即便现在生不出儿子,将来有一天生出来,她们在父亲枕边吹吹风,他豪格便是前途堪忧。   “大阿哥,林丹汗那个几个遗孀入宫后,无依无靠,倘若……”手下之人提醒豪格,“您在后宫,总要有一两个人,能说得上话才是。”   豪格眉头紧蹙,微微摇头:“多尔衮的亲娘,就曾因与代善伯父私交的传言而遭祖父厌弃,伯父也彻底失去了继承汗位的资格,我不能重蹈覆辙,一切要谨慎考虑。”   见大阿哥心中有主意,手下之人不敢再多嘴,而豪格喃喃自语:“后宫那几个女人生不出儿子就不必忌惮,最大的麻烦不是她们,是多尔衮。”   转眼,大福晋分娩已有半个月,哲哲内心坚韧,即便再次失望没能产下小阿哥,可为了心中的信念,她很快就打起精神来,半个月光景,已恢复了往日的气色容颜。   而这一天,林丹汗的遗孀之一,窦土门福晋要进宫了。   清早,大玉儿带人来查看侧宫的打扫,她站在门前发呆时,不知齐齐格已走到了身边,对她笑道:“心里别扭吧,汉人是不是把这叫做,为他人做嫁衣。”   大玉儿含笑:“汉人说的话,即便是不高兴的事,也这样好听。” 第022 玉儿眼里没坏人   齐齐格道:“大汗命八旗子弟念书,着人翻译汉学,我在家里闲着无事,偶尔也会去听听,汉人的学问真是了不得,就连他们的传说和戏文,也十分有趣。辽东最有名的戏班子,年里来盛京,我和其他几个妯娌去听过,那些个帝王将相的故事,真是催人泪下。”   大玉儿稀罕不已:“可惜没带上我。”   齐齐格笑道:“你出宫可不容易,何况那会儿大福晋身边要人伺候,你哪里走得开。”   说话的功夫,宫外来人,说窦土门福晋已经进城,另有十四贝勒派来的人,要向十四福晋传话。齐齐格赶紧迎到宫门外,去听一听多尔衮交代她的话。   一个时辰后,窦土门福晋已经过了凤凰楼。   清宁宫里,阿黛将纱屏支在炕前,哲哲已然梳妆整齐,只是她还在坐月子,暂时不打算见新人,但即便隔着纱帐,也要端得稳重威严。   齐齐格和大玉儿,一并几位皇太极的庶福晋都在列,不久便见宫人引来一位身形纤弱的贵妇人,窦土门福晋身上的穿戴倒是体面,但气息孱弱战战兢兢,瞧着有几分可怜。   向大福晋叩首行礼后,阿黛将在座每一位介绍与她知道,彼此见过礼,哲哲便说:“我身上不自在,怠慢你了,其他的事,玉福晋会为你安排。往后你就是大汗的人,这里便是你的家,若有人敢对你不尊重,只管来告诉我。也盼着你与其他姐妹妯娌和睦相处,大汗最见不得惹是生非的人,我也见不得。”   哲哲素日待人温和,然身为中宫福晋,自有一番威严气势。如何对待林丹汗的遗孀,她与皇太极早有商议,但心中,也有自己的算计。   大玉儿带着新侧福晋离去,为她安排起居,正该是哲哲服药的时辰,齐齐格便细心伺候,捧着手绢等在大福晋身边。   她轻声道:“多尔衮叫我转达他的意思,说是他擅自做主,不许窦土门福晋带旧仆和婢女入宫。大汗本没有这样的授意,但是他觉得,大汗是收留她们,不是让她们来当家做主兴风作雨,多尔衮是为您着想,头一回先把规矩做下,后面再有谁来,就更好对付了。”   哲哲颔首:“多尔衮向着我,你们夫妻都心细谨慎,偏偏……”   齐齐格笑道:“玉儿眼里没坏人,是她心眼儿好。这也正好,您这里不必费心亲近,只管叫玉儿去做好人。”   哲哲嗔笑:“她若像你这样周全,我还担心什么。”   这一边,大玉儿安顿好了新侧福晋,要来清宁宫回话,见有人送信来,她命苏麻喇接过,苏麻喇瞥了一眼,笑道:“格格,是科尔沁的家信。”   大玉儿不以为然:“姑姑生了,他们总要问候的。”   进门后将信呈给哲哲,兀自与齐齐格在一旁说话,忽然听得哲哲叹息,二人忙正经起来,齐齐格问:“姑姑,怎么了?”   哲哲蹙眉:“海兰珠的男人死了,她太过悲伤,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吴克善已经把她接回科尔沁疗养。” 第023 海兰珠姐姐   海兰珠是大玉儿的亲姐姐,比齐齐格还年长几岁,当年出嫁后,因不曾再回科尔沁,姐妹最后一回相见时,大玉儿才八九岁。   直到这些年,姐儿俩才渐渐有了书信往来,知道彼此的境况。   齐齐格唏嘘:“海兰珠姐姐,真是艰难。”   哲哲端着信纸,又细细看了一遍,眉宇间徘徊的几分犹豫和纠结,叫精明的齐齐格看在眼里。   可大玉儿什么都没察觉,悲伤地坐在一旁自言自语:“姐姐现在一定很伤心,她和姐夫那样相爱。”   哲哲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折起来,顺着大玉儿的话说:“事已至此,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才是。不如过了夏天,把你姐姐接来,让她在盛京散散心。”   大玉儿茫然地看着姑姑:“姐姐会来吗?”   哲哲顺手将信纸锁入柜子:“她乐意就来,不乐意,难道我们绑着她?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是问问罢了。”   大玉儿因心里难受,脑袋也转不过来,听姑姑这么说,懵懵地点了头,之后被姑姑撵去休息,她坐在自己的侧宫里,想着姐姐的悲伤,依旧好半天没缓过神。   齐齐格陪大福晋用了午膳,就要回自家去,走时经过窦土门福晋的侧宫,里头静悄悄,再看对面玉儿的侧宫,饭菜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出来。   “侧福晋怎么不用膳?”齐齐格上前问。   “福晋说没胃口。”婢女们尴尬地捧着餐盘,匆匆退下了。   齐齐格走到门前挑起帘子,见大玉儿呆呆地坐在窗下,小格格爬到她身边,她才有些回应,不过是多年不见的姐姐死了她从没见过的姐夫,她就这样承受不起?   “十四福晋。”苏麻喇从边上过来,笑盈盈道,“您怎么不进去?”   齐齐格摇头:“我该回家去了,惦记玉儿,过来看一眼,果然。”   苏麻喇亦是一脸无奈:“福晋,格格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好好照顾她,玉儿心眼好。”齐齐格说,一面走开,一面说后半句,“心眼太好,瞧着也怪累的。”   苏麻喇听得不真切,也不敢多问,目送十四福晋离去后,便进门去照顾自家主子。   日子一晃,大福晋出月子,小格格庆贺满月,哲哲并没有亏待自己的女儿,自然这也是她身为中宫福晋的威严和尊贵。   齐齐格在宫外行动活络,知道大玉儿想听汉人的戏文,便在这日特特找了戏班子进宫,可偏偏大玉儿心不在焉,没能好好欣赏齐齐格的用心,她心里惦记的,是远方姐姐的来信。   但科尔沁的回函,迟了足足一个月才到,且不是海兰珠的亲笔信,但吴克善表示,愿意将妹妹送来盛京疗养,请姑姑哲哲和大玉儿,好生照应。   大玉儿说不上来高兴或不高兴,只满心筹划起,如何陪伴姐姐,如何照顾她。   那日齐齐格也在一旁,她手里端着丈夫从明朝抢来的青瓷茶碗,轻轻撇开浮沫,抬头看一眼大福晋,低下头,意味深长地笑了。   八月初时,前方送来消息,大汗正往盛京归来,不日便是太祖的忌辰,为太祖努尔哈赤修建的陵墓,也已竣工。   宫里同样忙着这件事,哲哲亲自主持,不敢有半分怠慢,偏是这时候,科尔沁来人说,海兰珠已经动身。   哲哲不知为何烦恼,恹恹地说:“这会儿来凑什么热闹,早些就该来,现在哪有闲暇照顾她。”   大玉儿没做声,心里想着,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姐姐,而她另有一件高兴的事,皇太极要回来了。 第024 落水之人   这些年,每逢八月,若非战事吃紧,皇太极与一众兄弟,必然回到盛京,哪怕只匆匆停留两天,也不能错过太祖的忌辰。   如今,为太祖修建的陵墓正式竣工,努尔哈赤的灵柩将迁入皇陵,皇太极将长子豪格留在前线,自行带着一队精兵返回盛京。   一路上与诸位兄弟汇合,听他们讲述各自麾下的战况,走走停停,因日子尚有富裕,倒也不赶路。   这天,一行人已临近盛京,皇太极顺路带人去审视河道,众兄弟拥簇大汗来到河边,听旗下汉人讲述明朝是如何开拓河运,如何将江南江北的物资通过河流运往全国各地。   皇太极听得很认真,远处突然传来惊叫声,打扰了众人的兴致。   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四五人跳入河中,像是要去救什么人,瞧那些人的服色,当是来自草原,是蒙古人。   有士兵前去质问查探,这边的侍卫们则护着皇太极,唯恐有细作刺客,不敢轻敌。   很快,他们从河里捞出一个女人,奄奄一息不知是死是活,皇太极不以为然地转身要走,却有人跑来禀告:“大汗,他们是科尔沁吴克善台吉的人,落水的女人,是吴克善台吉的妹妹。”   “吴克善的妹妹?”皇太极很自然地想到的,是大玉儿。   盛京城里,得知今日大汗归来,早早就肃清道路,径直通向宫城。   哲哲天未亮就起身,穿戴整齐,等待她的丈夫。   福晋们都在清宁宫里,大玉儿穿着红彤彤的衣衫,时不时往窗下看一眼,而几位庶福晋皆是规规矩矩不敢乱动,新来不久的窦土门福晋一身浅褐袍子,亦是十分低调。   然而皇太极没有来后宫,他回到皇城,就去了十王亭议政,消息传来,哲哲早已习惯,随口吩咐众人:“散了吧,大汗忙着呢。”   女人们纷纷起身告辞,几个小格格闯进来问阿玛在哪里,大玉儿带她们到一边吃果子,却见阿黛急匆匆跑来,到了姑姑身边轻声耳语。   听闻海兰珠被抬着送进宫,哲哲很是不解,起身唤玉儿:“你姐姐到了,像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去看看。”   大玉儿诧异:“姐姐到了?不是说后天才到?”   但见姑姑眉宇含怒,面上没好气,大玉儿不敢再多嘴,跟着走出宫苑,在庶福晋们聚居的院落一隅,找到了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海兰珠。   素衣素服的女子,身形纤弱脸色苍白,细长的眼眉紧紧合在一起,即便昏迷不醒,也透着满面的辛酸痛苦。   “姐、姐……”大玉儿很陌生,一别十几年,姐姐已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哲哲的目光从海兰珠身上掠过,不怒而威地看着随行而来的族人,他们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在河边休息,不知怎么,格格就落到水里去。恰好遇见大汗经过,将格格救起来,护送进城,只是格格一直昏迷不醒……”   哲哲问:“你们怎么提前到了?”   大玉儿不在乎这些,只担心海兰珠的安危,急道:“姑姑,不能把姐姐留在这里,这里这么小,大夫来了都挪不开地方,把姐姐接到我屋里去可好?” 第025 我的妹妹,长这么大了   哲哲心里一咯噔,瞬间的犹豫后,颔首:“送去吧,不然你不放心,来来回回麻烦。”   不多久,昏迷不醒的海兰珠,就被抬着进了宫苑,送入大玉儿的侧宫。   她们离开时,几位庶福晋站在屋檐下张望,互相小声地说着:“你们瞧见吗,她闭着眼睛都那么美,那皮肤像白玉似的,科尔沁的女人,怎么都生得这样好看。”   侧宫里,来了几位大夫为海兰珠诊治,她有些发烧,昏睡不愿醒,大夫开的药,也是大玉儿和苏麻喇掰开她的嘴才给灌下去。   皇太极在十王亭久久不归,大玉儿一面担心姐姐,一面怕皇太极耽误餐饭,日落时亲自来凤凰楼张罗,看着饭菜送去丈夫那边,才能安心。   回来时,挑起帘子,但见白日里昏睡不醒的姐姐已经坐起来,怀里抱着小小的阿哲,浑身散发着慈爱宁静的气息。   “姐姐……”大玉儿很高兴,匆匆跑来,果然睁开眼的姐姐,脸上能见到从前的模样,孩提时的记忆,随着姐姐柔软的目光汹涌而来。   “布木布泰?”海兰珠怔然,叫着大玉儿的本名,一时热泪盈眶,“我的小妹妹,你长这么大了。”   姐妹相聚,诉不尽的相思和亲情,这些年她们有书信往来,大玉儿知道姐姐的孩子都不幸夭折,海兰珠也知道,妹妹的三个女儿都很可爱。   大玉儿的小格格阿哲,将满一岁,是个粉嘟嘟爱笑的乖乖,海兰珠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趴在她身边的小外甥女,想起自己的孩子,心中无比安慰,便抱在怀里不愿放下。   血脉相连,姐妹之间的陌生感很快就消失,大玉儿因为高兴,就没想起来问姐姐为什么会掉进水里,她不问,海兰珠自然也松口气。   但天黑时,哲哲从清宁宫过来,借口让大玉儿给皇太极送参汤,将她支开了。   “姑姑吉祥。”海兰珠向哲哲欠身,只是抬起头,面对她的,是一张愠怒而严肃的脸。   “你跳河自尽?”哲哲开门见山,多年不见的姑侄,再见却不带半分情面,“你想寻死?”   海兰珠苍白的脸上,带着决绝的冷漠:“姑姑知道?”   哲哲颔首:“吴克善在信里,都告诉我了。”   海兰珠凄凉而笑,不言语,避开了姑姑的目光。   屋里静谧无声,能听见清宁宫里传来小婴儿的啼哭,海兰珠下意识地看看身边的阿哲,为酣睡的外甥女擦去口水,那样温柔娴熟,那样安宁。   “望你好自为之。”哲哲无情地说,“实在想死,也别给我和玉儿添麻烦。”   “是……”   此刻,十王亭前,大玉儿为皇太极送来参汤,站在外头要等空碗送出来才肯走。   尼满不敢催大汗喝汤,为难地对她说:“侧福晋,您放心,大汗喝了汤,奴才一定来告诉您。”   大玉儿不满:“搁着一会儿就凉了,他喝口汤能费什么时辰?你去把空碗拿来,我拿了空碗就走。”   尼满无奈,硬着头皮回去,大玉儿百无聊赖地等着,将脚下的小石子踢了又踢,忽听得皇太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站没站相,往后怎么教雅图?”   大玉儿欢喜地跑到丈夫跟前,皇太极则亲手将空碗塞进她怀里,没好气地说:“麻烦。”   “你喝了就好。”大玉儿细细看着自己的男人,欣喜于他平安归来,得意地问,“你看看我,是不是胖些了?” 第026 姐姐,你真美   皇太极一脸嫌弃地打量,却逗得大玉儿咯咯直笑,她见到自己归来是这么高兴,高兴得这样纯粹。   “回去吧,还有很多事要忙,还想不想我睡了?”皇太极亲昵地点点大玉儿的额头,夸赞她,“这回养得好,没叫我白操心。”   “再养不好,我都不敢见你了。”一整个夏天的饭菜,她可不是白吃的,多想立刻就懒懒软软地窝在皇太极的臂弯里,可心下一转,想起了姐姐,玉儿忙道,“大汗,姐姐在我屋子里,今晚你若回来,我那儿……”   皇太极也想起白天的事,没有责怪的意思,说:“我也该去新来那位屋子里坐坐,原怕你吃醋生气,现在怪不得我了是不是?”   大玉儿垂眸嘀咕:“那也不好说……”   皇太极含笑,将她长了肉的脸颊轻轻一拧:“大方些,回头再和你细说,快回吧。”   说罢,在大玉儿额头上轻轻一吻,眼中是满满的宠溺,面前的人乐得如花儿绽放,捧着空了的参汤碗,高高兴兴地走了。   大玉儿仿佛满身阳光般回到侧宫,一进门就将屋子“照亮”,低沉的海兰珠也感受到了妹妹身上欢喜的气息,而她才刚被姑姑叮嘱:不要对玉儿说不该说的。   海兰珠看着妹妹神采飞扬的笑容,想起她曾在信中写的话,她知道妹妹爱皇太极,也知道皇太极很疼她,姐妹俩曾互相在信中说,她们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丈夫,还有孩子。   没出息的女人。   这是吴克善哥哥的原话。   海兰珠的心一沉,坐起来道:“布木布泰,我在你这里住着,大汗怎么办?”   大玉儿不甘心地一笑:“他要去对面侧宫里。”但很快又高兴起来,屈膝伏在炕沿,眼眉弯弯地对姐姐说,“我们今晚一起睡啊,姐姐,我好想你。”   海兰珠五岁那年,大玉儿出生了,五岁的娃娃将自己的小妹妹视若珍宝,一年一年形影不离的长大,在大玉儿的世界里,姐姐也是最疼她的人。   大玉儿曾抱怨姐姐出嫁后为何不再回科尔沁,现在懂了,路太远,现在更懂了,因为和丈夫深深相爱,哪儿还会想家呢。   可是,姐姐失去了她的丈夫。   那一晚,大玉儿什么也没问,只紧紧依偎着姐姐,说的是雅图和阿图的调皮捣蛋,不记得后来几时睡着,第二天醒来,便见妆台前坐着美丽的女人,正好奇地举着汉人的手拿镜。   见大玉儿醒了,海兰珠问:“不过是一面小小的镜子,这镜子背后的花样,这样精致考究?”   大玉儿抱着膝拥着被子,含笑看着姐姐,她有细长温柔的眼眉,小巧挺拔的鼻子,红唇未点,却绯若春樱娇嫩可人。她的肌肤这样白,晨曦下,仿佛透明了一般,还有那纤瘦却好看的身段。   大玉儿情不自禁:“姐姐,你真美。”   海兰珠一怔,摇了摇头,将镜子放下了。   大夫再来,为海兰珠把脉问诊,确定她已无大碍,而她自己也坚持已经没事了。至于为何会落水,大玉儿始终不问,叫她心中暖暖的很踏实。   但一清早,阿黛就来了,传大福晋的话,请大玉儿和海兰珠去清宁宫用早膳,大玉儿问:“大汗在哪里用?”   阿黛笑道:“大汗早出城了,天没亮就走了,过了晌午才回来,明天就是太祖的忌日,好些事等着忙呢。”   大玉儿下意识地朝对门看去,孱弱的窦土门福晋,刚好走出来,两人对上眼,那边倒是先匆匆地避开了。 第027 大汗带了美人回来   到清宁宫用早膳的,不仅是大玉儿和海兰珠,窦土门福晋也一并在列,言语之间听得出来,她昨夜承恩了。   大玉儿心里并不好受,可这么多年睡在皇太极枕边的女人何其多,庶福晋的人数每年都在增加,就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丈夫诸多妾室中的一个。   而她眼中的爱情,落到旁人嘴里,不过是“得宠”二字,大玉儿很不屑。   一餐饭吃得平平无奇,窦土门福晋是寡言少语的人,大玉儿一直没能与她热络起来,或许彼此心里,本就是抵触的。   从姑姑跟前退下后,大玉儿便带着姐姐和阿图雅图一起,将盛京皇宫转了一圈,十王亭那儿宽阔威严,她们站在墙根下远远张望,不敢靠近。   海兰珠说:“你姐夫曾来过盛京,见识过大政殿和十王亭,后来得知你嫁到盛京,他曾说要带我来看看你,也好让我见识见识盛京的模样。如今我来了,他却不在了。”   “姐姐……”大玉儿很心疼,看见姐姐眼角的泪花,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   雅图和阿图是乖巧的孩子,见姨母面露悲伤,都来温柔地哄她,海兰珠爱极了外甥女们,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盛京皇宫并不大,很快就走完所有地方,若出宫往城里去必然多些乐子,可大玉儿不好随意出门,便与姐姐说,待明日祭奠过去,几时齐齐格来了,再跟着她一道去。   这会儿功夫,多尔衮和多铎同母的胞兄,十二贝勒阿济格家的福晋,正带着两个孩子在十四贝勒府做客。   明日努尔哈赤迁陵祭奠,多尔衮和多铎却不知赶不赶得及回来,阿济格让妻子来叮嘱齐齐格,要她谨慎对待。   “这么大的事,大汗也不催一催,而那两个人也不着急赶路。”十二福晋道,“贝勒爷的意思是,大汗故意不把他们兄弟三个放在眼里,也就是不把大妃放在眼里。越是这样,我们越要郑重,齐齐格,明天你就跟着大福晋,给多尔衮占个位置,她还撵你不成。”   齐齐格淡淡的,并不在乎这些事,她不愿搀和到男人的恩怨里,旁人休想来命令她差遣她,她只听多尔衮一人的。   既然多尔衮不急着赶回来,他和多铎必然有他们的算计,她心里踏实着呢。   “你听说了吗,昨儿大汗回来,带了个美人,是玉福晋的姐姐。”十二福晋眼珠飞转,她虽比大玉儿年长,可论资排辈是弟妹身份,可不敢直呼其名。但心里头从来不服气,仗着自家男人和多尔衮是同胞兄弟,自以为在齐齐格面前,能念叨几句。   八旗兄弟叔伯众多,妯娌之间的心思和为人,齐齐格心里门清,打交道的是交心还是场面功夫,她也拿捏地极稳妥,从来不开罪人也不巴结人,此刻依旧淡淡一笑:“我知道了,嫂嫂回去告诉十二哥,请他放心。”   十二福晋却一脸看好戏的张扬:“齐齐格,你那堂姐来盛京,真的只是来疗养吗?”   齐齐格笑:“谁知道呢,我还没见上面,明日人多,嫂嫂不如亲自去问她?” 第028 照老规矩   十二福晋哪里敢,讪讪一笑,知道这个弟妹不好惹,之后坐不多片刻,就带着孩子走了。   齐齐格自然礼数周全,将客人送到门外,看着轿子一晃一晃而去,她叹了口气,转身进门。   可才跨过门槛,就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她认得出多尔衮的脚步声,可马蹄声就……齐齐格还是跑了出来,朝着声音来的方向张望,长长的路尽头,有熟悉的身影骑在马背上。   “多尔衮。”齐齐格喜出望外,立时奔向自己的丈夫。   没想到齐齐格会在门前等,多尔衮很意外,加紧几步跑来,翻身下马,而他的妻子,竟是当街撞进他怀里。   这附近皆是王公贵族的宅邸,路上倒也没什么人,可……   他无奈地一笑:“你这样子,不怕让人笑话。”   齐齐格摇头,在他胸前的铠甲上蹭了蹭:“谁爱笑,谁笑去。”   “我累了,走了两天两夜。”多尔衮渐渐将重心靠向妻子,是齐齐格支撑着他魁梧的身躯,“我想睡觉。”   齐齐格大骇,稳稳搀扶丈夫,轻声道:“我们回家,回家睡。”   这日过了晌午,皇太极从皇陵归来,便听说多尔衮到了,更见齐齐格等在宫门前,见了他便屈膝告罪,说多尔衮累得站不住,已经熟睡不醒,不能来向大汗行礼。   且说努尔哈赤去世后,皇太极虽被拥立继承汗位,但当时诸贝勒均享有很大权力,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人,皆年长于皇太极。   皇太极为长久计,在继承汗位后,坚持与三大贝勒并坐左右,同受臣属朝拜,共商国是。   然而时移世易,自两年前,皇太极独坐南面起,兄弟之间的君臣之别就不容再轻视。   齐齐格深谙其中道理,看着丈夫酣睡,左思右想,命府里两位庶福晋照顾多尔衮,她亲自来宫门前等待大汗。   皇太极自然不会挑错,反是叮嘱:“叫他好好休息,明日祭奠不必他费什么心思,到阿玛灵前上一炷香便是了。”   齐齐格周正地说:“大汗放心,一切的事,我都预备好了。”   皇太极颔首不语,径直往东路大政殿走,进门时随手脱下身上罩衣,尼满忙来接,主仆对上目光,尼满便谨慎地说:“大汗,奴才知道,照老规矩。”   皇太极目光冰冷,负手往殿内走去。   西路内宫,哲哲知道了这件事,心中正思量,阿黛却带着海兰珠来到跟前。   想到昨夜对侄女严词厉色,而海兰珠那样无辜,哲哲有些后悔,此刻温和了许多:“有什么事吗,玉儿怎么没陪着你?”   “她在哄阿哲睡。”海兰珠应道,她的目光落在清宁宫华丽的地毯上,那繁复贵气的纹路,看多了竟有些晕眩,她定下心,“姑姑,请您另外给我安排一个住处,我不能总在玉儿屋子里。”   哲哲示意阿黛带人退下,殿内一时只剩姑侄二人,她起身走到海兰珠跟前:“吴克善交代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海兰珠抿唇不语。   哲哲叹:“那就别再想了,留下陪陪玉儿,过了冬天,我就送你走。”   海兰珠大喜,暗沉的眼眸终于有了光芒:“姑姑,您说真的?” 第029 他像天神   哲哲背过身,手中的丝帕被紧紧拽在手心,但这一切,海兰珠看不见。   “玉儿很惦记你,也很心疼你。你能来,她很高兴,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能安慰到你这个姐姐,你只管受用便是。”   “是。”海兰珠凝视姑母的背影,不安地又问了一遍,“姑姑,您真的会送我回去?”   “答应你了。”哲哲道,“你也要答应我,吴克善交代你的事,我和你说的话,一句都不能告诉玉儿。”   “姑姑放心。”海兰珠立即答应。   “玉儿她……”哲哲轻轻一叹,“就再让她天真烂漫几年罢。”   海兰珠的心蓦然一沉,欲言又止,福了福身子,悄然退下了。   侧宫里,大玉儿才将小阿哲哄睡,粉嘟嘟的小娃娃,叫人怎么看怎么爱,海兰珠从外头走进来,瞧见大玉儿趴在炕头看闺女的模样,仿佛见到曾经的自己,她们姐妹一模一样,都深爱自己的孩子。   除去没能保住的遗腹子,海兰珠曾有一儿一女,可惜都在三四岁里夭折,这么多年,若非丈夫体贴呵护,接连的丧子之痛,叫她如何能扛过来。   但玉儿是有福气的,三个女儿,都这样健康可爱。   “阿哲最像你。”海兰珠走到妹妹身旁,轻声道,“雅图和阿图,是不是像大汗?”   大玉儿笑道:“说起来,姐姐还没见过大汗,可姐姐说中了,阿图和雅图都像她们的阿玛,半分不像我。”   海兰珠说:“你还在摇篮里时,大汗来科尔沁迎娶姑姑,那会儿我也不大,六岁光景,大汗的模样见是见过,可早就不记得了。”   大玉儿眼中透着骄傲和崇拜:“他很英俊很威武,像天神。”   海兰珠笑:“在我眼里,你的姐夫也是天神。”   这样的话,大玉儿听来却心疼无比,一下抱住了姐姐,海兰珠往后踉跄,姐妹俩跌坐在地上,她稍稍犹豫后,颤颤地将妹妹抱在怀里。   “傻玉儿,到底是你安慰我,还是我安慰你?”海兰珠眼角噙着泪,“你放心,姐姐没事。”   可是大玉儿哭了,她心疼自己的姐姐,为什么老天要夺走她所有的幸福,连最后的孩子,都不能留给她。   门前帘子打起,皇太极的身影晃进来,地毯上,美丽而陌生的女人,正怀抱着他的玉儿,叫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海兰珠抬眸,忽然见高大英气的男子出现在眼前,毫无疑问,能随意进入这里的男人,只有皇太极。   她不及再细看一眼这如今名震天下的金国大汗,就催着怀里的妹妹:“玉儿,大汗来了。”   大玉儿抬起一张哭花的脸,在她美丽的姐姐身旁,宛若还未长大的小姑娘,但是见了丈夫,忙抹去眼泪,迎上前来。   “哭了?”皇太极微微皱眉,在大玉儿面上摸一把,擦去残余的眼泪,口中言语听着嫌弃,可掩不住心疼,“怎么总爱哭,你哪儿来那么多眼泪?”   大玉儿一脸不服气:“我几时爱哭?”   皇太极朝海兰珠看了眼,大玉儿立时会意,请他在窗下坐,便带着姐姐过来介绍:“大汗,这是我的姐姐海兰珠,谢谢您救了姐姐。”   海兰珠恭恭敬敬地向皇太极行礼,而后低垂眼眸,优雅娴静。至于落水得救一事,她并不想被翻来覆去地提起,好在皇太极也只淡淡说了句:“没事就好。”   她很快就退了出去,与正宫门前朝这里张望的阿黛对上眼,阿黛尴尬地一笑,避开了她的目光。   海兰珠心如止水,仿佛完全忘记了,她本该对屋子里那个男人做的事。 第030 心里干干净净多好   此刻,苏麻喇从边上来,虽知海兰珠为何会在门外,待身后的宫女将茶水点心送进去后,她还是客气地问了声:“大格格,您怎么不进去坐?”   海兰珠道:“大汗怕是有话对玉儿说,我在边上不合适。对了,苏麻喇,有件事我要麻烦你。”   “您吩咐。”苏麻喇忙道,“大格格,您不要对奴婢客气。”   海兰珠温婉一笑:“为我安排一处住的地方,你看哪里合适哪里都成,我要过了冬天才离开盛京,不能一直住在玉儿的屋子里。”   苏麻喇明白大格格的好意,但自己说的也是实话:“格格,这几日您或许觉得不方便,但过些日子,大汗出了门,您还是回来和格格住吧。其实一年里头,大汗能在家的日子真不多,好不容易您来了,格格一定想天天和您在一起。”   海兰珠心下了然,的确,皇太极南征北战,威风传遍天下,那样的大忙人,怎么可能成天在家与妻妾卿卿我我,苏麻喇这么说才是对的。   “那好,等大汗离了盛京,我就住回来陪玉儿,这几日你替我另找一处地方,哪儿都成,我不挑。”   海兰珠极好的性情,在兄长和姑姑跟前受的委屈,只自己藏在心里。   苏麻喇亦不敢怠慢,便带着大格格往外走,好去找一处合适的屋子。   这一边,皇太极抱着小小的阿哲,正笑话:“越大越像你,只盼着性子别学你,不招人喜欢。”   大玉儿才不理会丈夫的欺负,将切好的秋梨送到他口中,问道:“今天这么忙,怎么过来坐了,我也没想你会来,什么都没预备。”   皇太极说:“一切都已妥当,只待明日吉时,我若忙,旁人也跟着忙,叫他们喘口气吧。”   大玉儿不经意地说:“我听讲多尔衮赶回来了,昨晚大福晋还念叨,怕他赶不及。”   皇太极剑眉轻轻一颤,不着痕迹,但心情已经不一样,他小心将女儿放下,推开了玉儿送到嘴边的秋梨懒怠吃,淡淡地说:“到底是赶上了。”   大玉儿则为堂姐高兴:“齐齐格一定欢喜,也就每年八月,她才有个盼头,多尔衮也不容易。”   可他的丈夫,突然就不高兴了:“玉儿,在我面前提起多尔衮的事,你心里就没半点想法?”   大玉儿怔然,皇太极的脸色不好看,像是生了气,她举着半块秋梨,局促不安地摇了摇头。   “罢了。”皇太极一叹,顺势躺下,苦笑道,“我何必问你这话,你若有想法,也不会随便提起他的名字,心里干干净净,是多难能可贵。”   其实,多尔衮的亲额娘,阿巴亥大妃殉葬背后的传言,大玉儿也曾听说过。   可她眼里见到的,是皇太极与多尔衮兄友弟恭,是丈夫如此提拔栽培他年轻的弟弟,是多尔衮忠心耿耿为大金奔走沙场,于是她以为,传言只是传言。   盘中切好的秋梨,渐渐发黄,变得令人毫无食欲,皇太极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大玉儿静坐一旁。   许久许久,梦里的小阿哲发出呓语,皇太极才微微睁开眼,含笑将女儿捧在怀里。   “大汗,往后,我知道了。”大玉儿说。   “没这么多麻烦。”皇太极道,“我说过,照你的心意过日子。”   “可是……”   皇太极抬起脸,他面上的神情却将大玉儿唬住,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温和的目光里透出肃杀的气息?   大玉儿按下心中忐忑,重新削了一只梨,切下洁白如玉的果肉递给丈夫:“总之,我知道了。” 第031 多尔衮,你看着办   甘甜多汁的秋梨被送进口中,皇太极缓缓咀嚼,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大玉儿。   她依旧眼眉弯弯地笑着,温柔地问:“好吃吗?甜吗?你们行军打仗,一路上可有果子吃?”   皇太极没有回答。   年复一年的征战,他并没有太多心思花在儿女情长上,可偶尔想起来,他总希望,十年后的玉儿,仍旧能笑得像现在这么甜。   哲哲一直期盼着大玉儿成长,皇太极并没有。   可就在刚才,他说错了话,后悔已经来不及,那一瞬,会给大玉儿带去什么改变,他无法想象。   皇太极忽然张开怀抱:“过来。”   大玉儿呆呆的:“怎么……了?”   “过来!”男人急躁地重复这两个字。   大玉儿不得不推开小桌,挪到了丈夫的身前,被他一把抱在怀中。   “大汗?”怀里的人,被吓着了。   “玉儿……”皇太极的双臂,紧紧箍着大玉儿的身体,感觉到她因吃痛而挣扎,才稍稍收了几分力道。   “我在呢。”大玉儿感受到了丈夫的气息,在他怀中轻轻扭动,把脸贴在他的心门口,“我在呢,只要你想见我,只要你叫我,我就一定会来你身边。”   皇太极问:“隔着千里,也来?”   大玉儿嗯了一声,心里有不能说出口的话,相隔千里算什么,便是阴阳两处,她也会生死追随。   小阿哲咿呀醒来,见这光景,似乎不甘心被阿玛额娘冷落,嘟着小嘴挥舞双手,哇哇大叫。   皇太极大乐,便将女儿和玉儿一左一右拥在身边,惬意地靠在软垫上,悠悠道:“待有一日再不征战,我也要惬意地过上几天,带着我的女人我的孩子。”   难得半日闲,皇太极在大玉儿屋里过得惬意不知时辰过,一转眼,天黑了。   宫外十四贝勒府,一如往日静谧无声,十二贝勒得知多尔衮归来,立时亲自登门,却叫齐齐格挡了回去。   她的男人累得够呛,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拖他去撑。   十二贝勒无奈,撂下一句话叫齐齐格代为传达,说是明日他们兄弟佩刀参加祭奠,父汗入陵,若无额娘之位,便要与皇太极兵刃相见。   齐齐格送客关上门的一瞬,就笑了。   十二哥是个窝囊人,窝囊的只会向自家弟弟显摆,她心里清楚得很。   多尔衮一觉睡到深夜,醒来时,颇有些发懵,但柔软的手,很快就摸上了他的额头,而后便是多年不变的责备:“真怕你烧起来,多少年没见你这样睡,多尔衮,你要心疼死我吗?”   他坐起来,含笑不语,一碗香喷喷的鸡汤就送到面前,温暖鲜美的汤灌下,身体顿时有了力量,多尔衮彻底醒了。   “一会儿试穿明日的朝服,虽然瞧着差不了多少,可明天是大日子,不好叫你穿不合适的衣裳丢人。”齐齐格自顾自地说着,仿佛不曾与丈夫久别,一面命婢女收下汤碗,就要她们在把朝服捧来。   多尔衮什么都顺着她,起身落地,展开双臂站直,由着妻子为他穿戴。   齐齐格熟稔地解开丈夫的衣襟,精壮的月匈前,赫然多了一道伤痕,她立刻怒目瞪着丈夫,多尔衮失笑:“没事。”   冰凉柔软的手,触碰上狰狞的伤疤,齐齐格眼中含泪,咬牙道:“反正你死了,我是不会独活的,多尔衮,你自己看着办。” 第032 也是大妃的忌日   “我不会死。”多尔衮说,他还有心愿未实现,他还有要保护的人,他怎么可以死。   齐齐格不愿多矫情,在丈夫胸上拍了一巴掌:“牢牢记着你说过的话。”   多尔衮含笑:“记着,记着。”   齐齐格眸中露出几分笑意,开始为她的男人宽衣解带,之后再将明日的朝服穿上。   她欣慰地看着自己的成果,纵然聚少离多,纵然夫妻感情全凭相思,她还是为丈夫做出了不差分毫的衣衫。   “我给的尺寸,绣娘们偏说怕紧了,要做得大些好容易改,不肯听我的。”骄傲的女主人,十分霸道,“我说不听我的就别干了,我自己男人的身量,我能不知道。”   多尔衮在镜子前转了转,夸赞:“舒服合身,每天背着十几二十斤的铠甲,穿这样的袍子,几乎感觉不到。”   齐齐格很高兴,既然合适,就催丈夫早些休息,不厌其烦地再为他一件件脱下,多尔衮一动不动,只管受用:“每次一回家,我连衣裳鞋子都不会脱了。”   齐齐格捧着衣裳,刚好转过身,背对着丈夫听见这句,她心中一热,竟脱口而出:“我也想有的人,能为我脱衣裳。”   须臾的静默,大大的手掌搭上了齐齐格的肩头,顺着纤长的脖子绕到前头,将衣襟上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   翌日天明,盛京城内庄严肃穆,今日是英明汗努尔哈赤的忌日,一转眼,英明汗已故世八年。   整座皇宫早早醒来,不敢怠慢这件大事,众福晋们到清宁宫时,哲哲早已穿戴整齐端坐上首。   齐齐格来得晚些,从妯娌之间走过,女人们上下打量她,而后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   就连哲哲也很新鲜,她可好些日子没见齐齐格这般神采飞扬,即便她平日里端得滴水不漏,可多尔衮在不在家,到底不一样。   科尔沁来的几位,都聚在海兰珠身边,说着亲昵的话,哲哲则要顾及更多的人,言笑之间从容周到地应对着。   不多久,前头传话来,大汗与众贝勒已经动身,请福晋们相随。   将出门,不知谁在说:“明天也是大妃的忌日。”   哲哲心中含怒,可今日的场合,不论如何也要为皇太极撑住,便按下心中不满,只当没听见。   齐齐格更是稳重,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学会了尴尬的时候,如何应对这些尴尬的事。   但她知道,每年到了这一天,多尔衮都很痛苦。   阿巴亥大妃的忌辰,与努尔哈赤仅差了一天,八年前父汗故世的第二日清晨,额娘就在大汗的灵堂上自缢殉葬。   那一年,多尔衮和齐齐格还不满十五岁,看着丈夫伤心痛苦,她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走到门前,齐齐格忽然停下脚步,叫后头的人险些撞上来,大玉儿将她拉到一旁,轻声问:“怎么了?”   齐齐格摇头敷衍,心里则惦记着,昨夜太得意太甜蜜,叫她忘记了转达十二贝勒的话,忘记告诉多尔衮,他哥哥要佩刀去参加祭奠。   虽然她看不起阿济格窝囊,可今天这样的场合下,不能不当一回事。 第033 额娘的亡魂   大玉儿分明见到齐齐格恍神,她却说没事,大家都在往前走,自己也不好停下来,可心里就是觉得怪怪的。   跟在一旁的海兰珠关心道:“你和齐齐格怎么了?”   大玉儿摇头,看向姑姑身边的人,不知是那端庄从容的背影有异样,还是她心里不对头,而昨天对皇太极说的那句“我知道了”,更不是随口来的。   那一刻,仿佛瞬间开了窍,大玉儿第一次体会到丈夫对多尔衮的忌惮,或许不仅仅是对多尔衮,而是皇太极孤坐汗位的彷徨不安。   她挺起背脊,带上姐姐,稳妥地跟上姑姑。   绵长庄严的队伍,离开皇宫,去向盛京东郊皇陵,女眷们在后头坐马车坐轿子,行止有序。   抵达皇陵后,众贝勒拥簇皇太极登上大殿,哲哲也率领众福晋紧随其后。   努尔哈赤的陵墓,前临浑河,后倚天柱山,万松耸翠,大殿凌云。   大殿前一百零八级台阶巍峨庄重,将要走完时,忽听得惊呼声,众人的目光循声而来,只见齐齐格跌倒在台阶上,所幸没有牵连旁人,所幸没有滚下去。   多尔衮见妻子摔倒,立时身行敏捷地跑下来,抱起齐齐格问:“摔哪儿了?”   齐齐格顺势伏在他肩头,轻声将阿济格的话说了。   多尔衮眉宇间掠过一丝凝重,可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场合,松开手让齐齐格站稳,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说:“小心点。”   那边厢,皇太极已经往大殿内走,多尔衮不敢耽搁,撂下妻子,追随而去。   哲哲看了眼齐齐格:“要不要紧,让人搀扶你退下休息。”   齐齐摇头,大方地笑:“叫您担心了,怪我不小心。”   一行人继续登上大殿,海兰珠见大玉儿站定不动,轻轻拉扯她:“玉儿,该走了。”   大玉儿晃过神,跟着姐姐拾级而上,她刚才看见齐齐格仿佛对多尔衮说了什么,多尔衮脸色骤变,不过很快夫妻俩就像没事儿人似的。   “玉儿?”   “是。”   海兰珠温柔地问:“你是惦记孩子们吗?”   大玉儿忙点头:“是啊,早晨阿哲哭得厉害。”   海兰珠笑道:“有苏麻喇在,乳娘们也这样尽心,回去就能见着了,别太担心了。”   她本是好心安抚妹妹,可话说多了,恰好被哲哲听见看见,哲哲怒视着她,目光里似在警告她别不懂规矩,海兰珠不敢辩解,立刻低下了头。   大玉儿见姐姐被姑姑误会,心里很愧疚,也不敢再胡思乱想,带着姐姐紧紧跟上前。   努尔哈赤的祭奠,隆重庄严,今日他的灵柩,将葬入皇陵地宫,同寝相伴的,还有皇太极的生母叶赫那拉孟古大妃,以及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乌拉那拉阿巴亥大妃。   行礼时,皇太极为首,代善阿敏等分列随后,多尔衮和兄长阿济格,并没有被叫到前头,虽然他们才是阿巴亥大妃的亲生子,可今日,也只能序齿而立,跟随在众叔伯兄长的身后。   阿济格有没有佩刀,多尔衮不知道,可他猜中了一件事,皇太极不敢对额娘不敬。   皇太极逼死了额娘才得到汗位,额娘的亡魂,会纠缠他一生。   男人们行礼后,哲哲率众福晋上前,贝勒们分立两侧,这边大玉儿与齐齐格走在一起,她们从面前走过时,旁人眼中是看着自家福晋的多尔衮的眼里,其实只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许久不见,大玉儿的气色好多了。 第034 祭奠之乱   似是感觉有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大玉儿朝这边看,谁知竟与多尔衮四目相对,她内心一颤,多尔衮更是诧异,迅速地避开。   行礼叩首,繁复的礼节,大玉儿一板一眼地跟着姑姑做,心里有些乱,刚才多尔衮的目光,又勾起她对皇太极的担心。   俯首时,见一块手帕从齐齐格的袖口滑落,大玉儿的记忆突然回到八年前,想起当年,她曾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哭泣的多尔衮。   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转眼八年,哭泣的少年,如今浴血沙场建功无数,当年懵懂无知的小福晋,也不再同情他的可怜,而是满腹担心,怕他会伤害自己的丈夫。   会吗,多尔衮会吗?   大玉儿并不愿相信,这八年里,多尔衮用性命为他的兄长换来一场又一场胜仗,他并不能保证自己每次都活着回来,这样拼,难道不是为了大金,不是为了他的哥哥?   “天杀的鞑子,炸死你们!”   忽然,从灵台后窜出一个内侍服色的男人,刺啦一声撕开他身上的袍子,但见腰身上绑满火药,他劈手拿下烛台,撤下一捆火药点燃引线,奋力朝人群扔过来。   大殿中顿时一片慌乱,火药迅速炸响,威力虽不大,可滚滚浓烟,足以吓得人肝胆俱碎。   女人们尖叫连连,大玉儿方才在发呆想心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被人推着撞着,只觉得天旋地转,忽然胳膊上传来力量,扶着她站稳,她睁开眼,是多尔衮。   多尔衮一手抓着大玉儿,一手抓着齐齐格,等她们站稳了,便将她们往后一推,怒色道:“快走,到外面去。”   齐齐格拉起大玉儿就往外跑,跌跌撞撞到了殿外,侍卫已经奔涌而来,皇太极和哲哲也被众人拥簇着全身而退。   “姐姐!”站定的大玉儿,猛然想起姐姐,在凌乱的人群中搜寻海兰珠的身影,可找了一遍又一遍,就连齐齐格也没能看见。   “难道还在里头?”齐齐格瞪大眼睛,“海兰珠姐姐没出来?”   殿内硝烟滚滚,多尔衮从烟雾中走来,径直去见皇太极:“那人劫持了一位福晋,要求见大汗。”   大玉儿闻言奔来,着急地说:“大汗,姐姐没出来,姐姐还在里头。”   多尔衮不认识海兰珠,可听见大玉儿这么说,想起今天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不是苏麻喇,而是位陌生的美人,此刻被劫持在大殿里的年轻福晋,仿佛就是她。   皇太极沉着冷静,淡漠地问:“他要见我?”   多尔衮道:“是。”   皇太极冷笑,又见大玉儿满面心焦,嗔怪她:“慌什么,只怪你没有照顾好她。”   大玉儿想再恳求丈夫,哲哲却已将她拽开,挡在身后,自己则从容镇定地对皇太极说:“大汗,我带女眷们离开,海兰珠的性命就拜托您了。”   皇太极颔首,举步走向大殿,众贝勒涌上来阻拦,七嘴八舌道:“大汗,殿内危险,让弓箭手射杀了那畜生罢。”   大玉儿听得心惊肉跳,却被姑姑狠狠瞪了眼:“你慌什么?” 第一卷035 要活下去   大玉儿知道,她的慌乱,会给皇太极丢脸,会让姑姑失望,可被困在大殿面临生死的是亲姐姐,不求别人像她一样着急,可要她当没事人般的离开,她做不到。   “我要等姐姐。”大玉儿轻声地顶了一句,迅速绕开哲哲,再次跑到皇太极身边,恳求他,“大汗,救姐姐。”   皇太极眉宇含怒,没有应她,目光再转向哲哲,妻子眼中满是愧疚,向他走了几步,该是要把大玉儿带走。   皇太极却笑了,对大玉儿说:“老实站在这里,别再给我添麻烦,等回去和你算账,自己的姐姐也看不好吗?”   言语虽是训斥,可大玉儿的心踏实了,目送丈夫穿过人群走向大殿,她知道皇太极一定会把姐姐带出来。   然而,她锁定在皇太极身上分寸不挪开的目光,在多尔衮的心里,就变成锥心的利箭。八年了,他每一次问自己,对这个求而不得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感情,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喜欢。   此刻,大殿之中,满身火药的男人,正挟持着海兰珠,将一把小刀抵在她的脖子间。   方才慌乱时,女人们四下逃窜,海兰珠和大玉儿一样,被无助地推搡着,但大玉儿有多尔衮护着,海兰珠无人顾及,等她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自己已经成了人质。   刀尖时不时刺在她的肌肤上,痛楚让她意识到,她正徘徊在生死间,可海兰珠并不惧怕死亡,只要往前一寸,她就能去天上和丈夫相聚。   大殿里弥散着火药的气味,华丽的地毯被炸成一片焦黑,有人受伤倒地,但已被迅速抬走,这里没有玉儿的身影,妹妹该是安全了,海兰珠心里这么想,顿时便了无牵挂。   她闭上双眼,将脖子向前,好让刀尖扎进她的咽喉。   可刀子突然离开,她被拖着往后退了几步,便是这时候,门前出现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   “皇太极,你这该死的鞑子,天杀的畜生!”   辱骂声在大殿回响,海兰珠的汉语并不利索,但大概能明白这人在骂什么。   当皇太极走近,她也看清了,来的人果然是大汗。   “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她,跪下,皇太极,你给我跪下……”   这几句,又变成了满语,海兰珠听得懂,不禁心里发笑,原来是个蠢货。   她看向皇太极,苍白的脸上,露出安宁的笑容,平和而冷漠的目光,超脱了此刻紧张的气氛。   海兰珠没有视死如归的壮烈,不过是想去追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想去那一边世界,和他们团聚。   刀尖再一次抵在她的咽喉,微微的刺痛,却让她心安,她用笑容向皇太极表达感激,再次闭上双眼,好让那刀扎进自己的脖子。   “乌尤黛。”   海兰珠猛地睁开眼,是皇太极在用蒙语喊她的名字,那一瞬的声音,竟让她以为……   “要活下去。”皇太极说,“死了并不会遇见你的男人和孩子,玉儿在等你,就在门外。” 第一卷036 杀了他   “你们在说什么?”挟持海兰珠的男人大吼,他果然不懂蒙语,变得异常烦躁,挥舞着手里的尖刀威胁皇太极,“跪下,不然我就杀了她,跪下!”   皇太极冷笑:“在我走过来之前,你不杀她,死的就是你。”   男人暴躁地大骂:“今日就是你这鞑子的死期……”   可皇太极神情淡淡,不疾不徐地逼近,身后侍卫担心不已,想要冲上来保护大汗,皇太极一抬手,示意他们全部退下。   “大汗!”   “退下。”   皇太极继续走来,海兰珠凝视着他的眼眸,无所畏惧的光芒里,透着血腥的杀气,叫人不寒而栗,叫人心惊胆战。   可就在刚才,他说的话,和丈夫弥留之际的叮嘱一字不差,她最爱的那个男人,要她活下去。   她海兰珠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给她这样重的惩罚?连她最后生的希望,都要毁在最亲的人手里,她可怜的孩子……   “大汗。”海兰珠忽然开口。   皇太极停下了脚步。   “倘若我死了,大汗能不能为我实现一个心愿。”海兰珠道。   皇太极颔首:“什么心愿?”   海兰珠泪如泉涌,恨之入骨:“杀了吴克善,杀了他……”   皇太极很诧异,但便是这一刻,他看到了破绽。   最佳的距离,最好的机会,皇太极箭步扑上来,海兰珠根本没来得及看清眼前发生的事,就被重重地推开滚到了一边。   “炸死你们……”男人大吼着,爬上灵台,举着蜡烛威胁。   皇太极向侍卫们勾了勾手指,而后走向海兰珠,将浑身剧痛惊魂未定的女人抱起来,任凭灵台上的人大喊大叫,头也不回地抱着海兰珠走出大殿。   “鞑子,杀我汉民,抢我土地,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   殿内的吼叫,戛然而止,血腥的气味随风而来,躺在皇太极怀里的海兰珠,微微睁开眼,而她的一只手,正紧紧揪着皇太极的衣襟。   “姐姐。”大玉儿奔来,喜极而泣,“姐姐你没事就好,姐姐,吓死我了……”   皇太极将海兰珠放下,自有旁人来搀扶她,他抖一抖身上的尘土,忽然殿外又有惊叫声,回眸看,是方才那男人,身上扎满了箭矢,被侍卫们拖出一路鲜血。   而他的手里,还抓着一捆火药,和已经熄灭断了一截的蜡烛。   “大汗,把这畜生吊在城门口示众,让那些汉人看看,造-反是什么下场!”有人大声嚷嚷着,“大汗,绝不能轻饶。”   皇太极抬起头,透过殿门望向父汗的灵位,鼻息间是火药和血腥的混杂,那是沙场上最熟悉的气味,用这样的气息来祭奠一生戎马的父汗,最合适,也足够了。   “葬了。”他道,“死了便死了,今日的事,出了皇陵,不许再提起。”   “大汗……”   “一个汉人,就足以扰乱父汗的祭奠,说出去,你们很有面子吗?”皇太极质问众人,目光如炬,“该查一查,是谁糊涂,把他放进来,又或是谁,想杀我!”   众人大骇,顿时跪了一地。   大玉儿搀扶姐姐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和皇太极对上眼,丈夫却对她笑,眼中的神情像是说:“答应你的,做到了。” 第一卷037 罚站   这场风波,因皇太极不许任何人再提起,祭奠之后众人离开皇陵,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哲哲已经带着女眷离开,皇太极便让大玉儿和海兰珠跟着他走,海兰珠只受了一些皮肉伤,但大玉儿看见她脖子里的血痕,还是后悔不已,一直对姐姐说:“我光顾着自己跑,把姐姐丢下了。”   海兰珠不怪玉儿,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反而安抚妹妹:“我们都没事啊,玉儿,别想了,我也没顾得上你不是吗?”   大玉儿说:“当时那么乱,我……”   若非被多尔衮拽到一边,大玉儿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她还没来得及感谢多尔衮。   虽然如今面对多尔衮,会心情复杂,总担心他和皇太极的关系崩裂,但救命之恩,不能不谢。   马车缓缓前行,海兰珠靠着妹妹闭上双眼,她很累很疲倦,今天发生这么多的事,唯一记在心头的,是皇太极对她说,要活下去。   这是丈夫留给海兰珠最后的话,她思念她的丈夫,倘若方才义无反顾地扑上刀尖,了却此生,就再也不会痛苦。   可皇太极说,死了并不会遇见丈夫和孩子。   “姐姐?”   “嗯?”海兰珠睁开眼。   “一会儿回宫,姑姑肯定会骂我,大概连带你一起。”大玉儿说,“你就装病吧,躺在屋子里别出来,姑姑气消了,就好了。”   海兰珠不解:“姑姑责备我也罢了,骂你做什么?”   大玉儿嘿嘿一笑:“刚才发现你不见了,我在外头大呼小叫地求大汗救你,仪态尽失,姑姑当场就瞪我了,她很生气。”   海兰珠爱怜地摸摸大玉儿的脑袋:“你看,说到底还是我不好。”   大玉儿笑:“不要紧,姑姑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么多年我隔三差五被她训,早就习惯,连姑姑会说什么,我都能猜出来。”   海兰珠问道:“姑姑总是训你?”   大玉儿点头,不以为然的神情里,其实是满满的无奈:“姑姑嫌我傻,嫌我太天真,还有……我生不出儿子。”   “玉儿。”海兰珠的心揪在一起,谁又是真正过得如意的呢。   “我不怪姑姑,姑姑骂我一句,在心里把她自己就先骂了一百句。”大玉儿笑道,“怪她,还不如心疼她,有什么事我还能躲在她背后呢,可姑姑该怎么办?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扛。”   “你们何必……”海兰珠只说了半句。   对于科尔沁,她已再无半分感情,姑姑和玉儿要背负什么,她阻拦不得,可她自己,只恨不能将吴克善千刀万剐。   一行人回到宫中,皇太极便在大政殿召见兄弟大臣,女眷们已各自散回家中,阿黛等在宫苑里,一见大玉儿和海兰珠,就迎上来,说大福晋等着见她们。   大玉儿便道:“姐姐受了伤要休息,我一会儿就来,你先去回话。”   姐妹俩退入侧宫,海兰珠拗不过妹妹,到底应了她,自己躲在侧宫里装病,让大玉儿一人去了清宁宫。   转眼,已过晌午,尼满带人将午膳送到大政殿,皇太极随口问:“福晋们用过了吗?”   尼满道是,又稍稍犹豫:“大汗,奴才……”   皇太极瞥他一眼:“什么话,吞吞吐吐?”   尼满尴尬地说:“玉福晋像是被大福晋罚站,玉福晋站在清宁宫屋檐下,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第038 被丈夫疼爱的女人   皇太极手中的筷子,将要放下的一瞬,重新提起,夹了一口菜送入嘴里慢条斯理地品尝。   尼满偷偷看了眼,垂首不敢多嘴。   “让她再站一会儿。”皇太极说,“半个时辰后叫我。”   “是。”   尼满应下,命人来侍奉大汗用膳,自己却悄然退出,回到了内宫。   如是,半个时辰后,尼满才重新回到大政殿。   听闻时间到了,皇太极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慢慢踱步走去清宁宫。   屋檐下,大玉儿正靠着墙根,不知她先头是什么模样,这会儿撅着屁股半坐在窗棂上,左脚右脚轮换着转动筋骨,一副不耐烦又无所谓的倔强。   皇太极摇头,想起很多年前被哲哲惩罚的小丫头,哭得那是多可怜,她脸皮子薄,宁愿跪在哲哲屋子里,也不肯在外头罚站。每次挨罚哭得伤心欲绝,叫哲哲说来,像是欠了她什么似的,反成了哲哲的错。   不知不觉,当年的小丫头,出落成温柔体贴的美人,皇太极不大记得大玉儿嫁来盛京时是什么光景,那时候父汗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想的只有汗位和大金。   窗下的人,远远见皇太极从凤凰楼里走来,立时站直了,绷得紧紧的。   皇太极一路走来,可看也不看她。   与此同时,海兰珠因为担心妹妹,悄悄趴在窗下张望,恰好见皇太极到来,正朝着玉儿走去。   “你怎么不看我?”大玉儿自己迎上前,挡住了皇太极的去路。   “看你?”皇太极的目光,居高临下,一面虎着脸,一面就忍不住笑了,“你现在,不装可怜了?”   “我几时装过可怜,从前是真可怜,没人疼没人爱的。”大玉儿说,“现在我不可怜,有你疼我。”   “竟然也有一天,能听你这样说话。”皇太极说,“三四年前,在我跟前还不大敢喘气是不是。”   大玉儿笑悠悠望着丈夫:“你宠得呗。”   皇太极在她额头上拍了一巴掌:“我宠的,你就敢和哲哲顶嘴甩脸,你长几个胆?”   话虽如此,实则,他很欣慰。玉儿身上的变化,一直让他惊喜,他能感受到玉儿的努力,她在试图反抗哲哲,试图反抗科尔沁,她很努力地,想要做自己的女人。   “我都站俩时辰了……”大玉儿可怜兮兮地抓着丈夫的衣摆。   “活该。”皇太极说着,却挽了大玉儿的手往门里走,“去求个情,你不害臊,我还嫌丢人,越大越不成样子了……”   两人并肩进了门,门下几个小宫女笑眯眯地窃窃私语,海兰珠怕自己被人瞧见,关了窗回到炕上,小阿哲笨拙地爬来,钻进她怀里。   她拍哄着孩子,眼中一遍遍重演方才的光景,被丈夫疼爱着的女人,曾经她也是。   不多久,有宫女捧着匣子来,将齐齐格送来的东西递给海兰珠,说是海兰珠今日受了惊吓,特地来安抚堂姐。   海兰珠命她放下,要等玉儿回来再归置,问起齐齐格几时会再进宫,小宫女压低声音说:“兰格格,明日是阿巴亥大妃的忌日,十四福晋这两天都不会来。”   说话的功夫,大玉儿挑了帘子进门,脸上喜滋滋的,哪里像才挨罚的人,挨着海兰珠坐下:“姐姐,放心吧,姑姑不生气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第039 还像个小孩子   见妹妹高兴,海兰珠自然安心,只是这事儿断不能就这么过去,让人闯皇陵,险些毁了太祖祭奠,又是扔火药又是威胁辱骂,大金国的面子往哪里搁。   “站了那么久,脚疼了吧,我给你揉揉。”海兰珠说。   “我皮实得很,反是姐姐。”大玉儿扑上来,查看海兰珠的脖子,见被刀尖划伤的地方,包着纱布不再往外冒血珠子,她松了口气,“姐姐要好好养,别留疤。”   海兰珠答应了,将小阿哲放下说:“玉儿,我该回自己屋子去,等大汗离开盛京,我再搬来和你一道住。”   “这……”大玉儿不愿口是心非,嘿嘿一笑向姐姐撒娇,要亲自送她回去。   清宁宫里,皇太极靠在软垫上假寐,唯恐吵着丈夫歇息,哲哲命乳母将婴儿抱走,她静静地守在一边。   皇太极一觉醒来,睁眼看见她,笑问:“什么时辰,别是天黑了。”   “这才不过一刻钟。”哲哲说,“你几时睡昏过头,我给你看着时辰,你再歇会儿。”   皇太极摇头:“还有好些事等着做,不是歇的时候,夜里还约了兄弟们吃酒。”   哲哲道:“是为了玉儿,才特地过来的?”   皇太极笑:“你还生气?”   哲哲从不掩饰她对大玉儿的期待:“都是三个丫头的额娘了,自己却还像个小孩子,说她不懂事,明明什么都明白,说她懂事吧,总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   皇太极笑而不语,闲适地看着发牢骚的妻子,哲哲见他这样不以为然,越发生气:“都是大汗宠的,将来她没出息不争气,可别后悔。”   皇太极含笑摇头:“不至于,她跟着你,错不了。”   哲哲叹息,从阿黛手中取来茶水,侍奉皇太极饮下,之后为他穿戴,便问:“今晚还去西边屋子?”   皇太极颔首:“总要客气些,你放心,我有分寸。”他随口问,“海兰珠怎么样了,伤得如何?”   哲哲长眉轻颤,刻意避开丈夫的目光,不以为然地说:“不必记挂她,明日我要她向你磕头谢恩。”   “罢了,没事便好。”皇太极自己整一整衣领,打起精神,阔步往外走去。   哲哲在门前相送,看着丈夫走过凤凰楼,只见阿黛悄然凑到一边说:“福晋,奴婢听见一句话,兰格格她……”   这会儿功夫,十四贝勒府里,齐齐格为多尔衮换了衣裳,丈夫就要入宫与大汗议事,并参加夜里兄弟们的酒宴。   她将一碗酸奶酪送来让多尔衮吃了,细细叮嘱:“别喝大了,仔细醉了说胡话,千万看好十二贝勒,那个人最禁不住哄。”   多尔衮嗔笑:“你怎么连十二哥家的事都管,是不是除了我怕你,人人都怕你。”   齐齐格瞪着他:“你怕我什么,你怕我什么?”   这样的日子,本是没有心情说笑,早几年的时候,多尔衮一直没能走出悲伤,齐齐格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每到这时候,即便夫妻难得相聚,家里也是死气沉沉。   但如今经历的多了,年纪渐长,早已学会控制喜怒哀乐,过了可以肆意流泪哭泣的年纪。   将出门,多尔衮想起一事,问齐齐格:“那位兰格格,怎么来的盛京?”   齐齐格告诉他缘故,问怎么了,多尔衮蹙眉道:“听见一句话,上午在皇陵大殿里对峙时,兰格格请求大汗为她杀了吴克善。”   齐齐格惊愕不已:“怎么可能,那可是她亲哥。” 第040 早生二十年   当时有众多侍卫跟随保护皇太极,海兰珠说那句话,是抱着必死的心,而她入盛京前失足落水的事,此刻想来,必定不是不小心那么简单。   “玉儿若知道,一定会难过。”齐齐格自顾自叹息,“但愿别是什么大-麻烦,她背负得够沉重了。”   多尔衮垂下眼眸,背过身往外走,齐齐格追上来将帽子递给他,嗔道:“你瞧你,没有我还成不成了?”   但多尔衮此刻,已没了玩笑的心,他揣测着海兰珠被送来的目的,倘若是科尔沁要再在皇太极身边栓一个女人,玉儿必定会伤心。   如果皇太极此生,绝不做伤害玉儿的事,那么他愿意……   多尔衮心头发紧,憋了口气翻身上马。   深仇大恨,怎能轻易一笔勾销,更何况,皇太极总叫她受伤。   这日入夜,十王亭前,八旗兄弟把酒言欢,女眷们没有列席,男人们更肆意尽欢,两位侧福晋与庶福晋们在哲哲屋子里用膳,皇太极则派人送来菜肴美酒。   众人起身谢恩,刚坐下,窦土门福晋就怯然道:“大福晋,我来盛京有些日子了,一直很惦记家里的人,前几天接到表妹的信,说她想来探望我,可我……福晋,我可以接表妹来盛京吗?”   哲哲淡然:“没有不让见家人的规矩,你接来便是,只是秋天转瞬即逝,别叫她被大雪堵在半道上。”   窦土门福晋欢喜不已,起身道:“多谢大福晋,我今晚就给她写信。”   哲哲笑而不语,继续看顾身边几个孩子,与众人说说笑笑,没当一回事。   待晚膳散去,阿黛去十王亭送醒酒汤归来,便听哲哲嘱咐:“盯着,看看是哪门子表妹,几岁从哪儿来,家门身世都要知道。”   阿黛忙应下:“您放心,过几日就为您打听清楚。”   哲哲又问:“我叫你传给海兰珠的话,你说了吗?”   阿黛连连点头:“兰格格说,一定不会对玉福晋提起。”   哲哲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可是大汗会怎么想,他今天半个字都没对我说,想必是多疑了,海兰珠啊海兰珠……”   “大福晋,不如还是将兰格格送走吧。”阿黛出主意,“至少送走了,大汗就不会多想。”   “已经来不及了。”哲哲道,“要紧的不是海兰珠会不会成为大汗的女人,而是我们科尔沁的心思。”   夜色渐深,十王亭前的热闹渐渐散了,大玉儿抱着小阿哲站在窗下许久,终于见到众人拥簇着皇太极从凤凰楼走来。   不知他有没有醉,不知他累不累,而对门灯火通明,窦土门福晋早已迎候在门前。   “格格,把孩子给我吧。”苏麻喇在边上轻声劝,“很晚了,您睡吧。”   “苏麻喇。”   “是。”   “你说大汗,会喜欢她吗?”大玉儿问。   “这怎么说呢,大汗也有大汗的无奈,既然收了人家,多少要做给外人看看。”苏麻喇道。   大玉儿抿着唇,忽见对门灯灭了,她怔怔地说:“多希望她们一个都不存在,连姑姑也……”   “格格。”苏麻喇强行将孩子抱走,低声道,“这话可不能说出来的。”   “我知道。”大玉儿背过身,看着空荡荡的卧榻,委屈地咕哝,“下辈子我一定要早生二十年,早些遇见他,还要做个平凡人家的女儿。” 第041 多尔衮,你怨我吗   苏麻喇将孩子放入摇篮,听见格格在自言自语,笑问:“若是早二十年遇见大汗,您是要做十四福晋那样的,还是咱们家大福晋这样的?”   大玉儿怔然,可不是吗,做女主人不容易,要承受的比现在更多,甚至于,若是生不出儿子,就会像姑姑一样,去逼迫别人。   “早也罢晚也罢,奴婢倒是觉得,这辈子能遇上,就是最好的了。”苏麻喇笑眯眯的,“不过您有这份心,大汗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大玉儿说:“我可不要动不动向他表白,显得我多轻浮似的。他若懂我心意,我不说他也能知道,若是不懂的,我说得再多人家也不在乎。”   说罢转身,看着对面黑洞洞的屋子,不知皇太极是睡了还是在享受云雨,她心里不是滋味。   这么一想,还是不要早二十年遇见他的好,她没有姑姑的胸襟和气度,她受不了皇太极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更可悲的是,自己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没有姑姑的度量,没有齐齐格的霸气,只有心比天高,命比……”   “格格,您又胡说。”   苏麻喇拦住了,不顾主仆之别,抵住了大玉儿的嘴巴,嗔笑道:“学了几句汉人的话,就乱说呀。”   没说的那一句,是命比纸薄,大玉儿头一回听见时,真是打心底佩服汉人。   他们的话,总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人世间的一切悲哀喜乐,简单的几个字,就戳到人心窝子里。   同一片夜色下,多尔衮带着满身酒气回到家中。   举头望见明月,想到八年前的此刻,母亲正被活活勒死,他浑身战栗,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月光在他的眸子里化成了虐杀的戾气。   齐齐格迎出来,见到这光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等丈夫冷静下来。   怒火渐渐平息,多尔衮终于缓过神,见妻子在等他,便上前挽过齐齐格:“这么晚了,不是叫你别等我。”   “喝多了吗,难受吗?”齐齐格却问,“有牛乳粥和醒酒汤,你要哪一个。”   多尔衮摇头:“都不用,没喝几杯。”   话虽如此,男人一进门,不及脱衣裳洗漱,倒头就睡,齐齐格来为他宽衣,他也懒懒地任凭妻子摆布。   齐齐格跪坐一旁,为他擦了一把脸,多尔衮睁开眼睛,冲她微微一笑。   “是不是明天就走?”齐齐格问。   “明天不走,等皇太极的安排。”多尔衮说,“但也就这几天。”   “我给你新缝了棉袄和毛氅,你走时带上,天转眼就冷了,你在外头要知道添衣。”齐齐格说,“别瞎好心把衣裳给手下的人穿,军需补给不差这几件袄子吧。”   “知道了,那都是你的心意,我怎么好随便给人。”多尔衮说着,将妻子的手握在掌心,“齐齐格,我都知道。”   向来坚强又骄傲的人,眼圈儿发热,吸了吸鼻子说:“也罢了,现在总见不着,你还能说说这些话哄我,将来再不打仗,见天儿黏糊在一起,你就该嫌我了。多尔衮,你去打你的仗,建你的功,我在家好着呢,不要惦记我。”   多尔衮很是动容,更无比愧疚,他不明白自己凭什么又为什么,能一面拥有着齐齐格的全部真心,还把心思放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他对不起齐齐格,但他对大玉儿的情意,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注定要深藏在心底一辈子。   齐齐格躺下,挨着多尔衮,心知丈夫今日无求-欢之欲,便想与他说道盛京发生的事,眼门前的一件,便是今日的热闹。   “海兰珠姐姐若也留在大汗身边,玉儿该多伤心,她对大汗的心意,恨不得能写在脸上。”齐齐格叹息,“玉儿真难,还要惦记生儿子。”   可话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多尔衮,我们到现在也没个孩子,你怨我吗?” 第042 兄妹反目   回答她的,是微微鼾声,齐齐格抬起头,多尔衮睡着了。   “还说没喝几杯,这不是醉了?”她摸了摸丈夫的脸颊,轻轻叹,而后把脸埋在他胸前,“多尔衮,我若求你在家歇两个月,就两个月,我们要个孩子,你会答应吗?”   多尔衮双目紧闭,可他并没有睡着,话题扯到大玉儿,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没想到齐齐格立刻又转回她自己身上,说她想要个孩子。   孩子?   多尔衮很茫然,他的人生里,似乎还没出现要做父亲的欲望,他只想着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只知道拼命地往前冲。   齐齐格窝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丈夫的气息,闭上了双眼。   如果他还醒着,如果他还有意识,听见这话,至少会想一想,但若真的睡踏实了,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孩子的事,急也急不来。   隔天一早,多尔衮醒来时,齐齐格已经不在屋子里,再见到她,妻子已预备好一切,今日是额娘的忌辰,每年都是夫妻俩一道去祭奠。   出门前,皇太极命人送来东西,要多尔衮代为祭奠。虽然年年都不落下,但皇太极从未亲自露面,叫阿济格和多铎说来,是他心中有鬼,是皇太极怂了。   就在昨夜,多尔衮送十二哥回府,阿济格一到家就大呼小叫,说皇太极竟然将他们的额娘一并安葬在父汗的身边。阿济格嚷嚷:“我要是他,就绝不认怂,那个畜生,额娘,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他们从皇陵归来后,径直入宫,多尔衮去见皇太极,齐齐格来了清宁宫,见海兰珠不在跟前,之后避开哲哲,才轻声问大玉儿:“姑姑生海兰珠姐姐的气了?”   大玉儿不以为然:“就那样呗,没事,大汗都不生气,姑姑不会生气。”   齐齐格打量大玉儿,猜想那件事她还不知道,反正自己是不会说的,谁说谁惹祸。   但女眷里,总有好事的人,昨天海兰珠那番话,听见的侍卫不止一二人,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很快就传开了,只有大玉儿知。   这日傍晚,太阳西下,皇太极的庶福晋颜扎氏领着她的儿子叶布舒来向哲哲请安,见大玉儿带着两个女儿在院子里玩耍,便过来搭讪。   颜扎氏虽说生了儿子,可出身低微,身份地位不可与大玉儿相比,纵然年长,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   大玉儿没架子,一贯是称呼姐姐,说起如今是谁在教叶布舒骑射,颜扎氏却轻声道:“我听说昨天在皇陵大殿里,您的姐姐兰格格求大汗杀一个人。”   “我姐姐?”大玉儿望着颜扎氏,“你打哪儿听来的?”   颜扎氏神秘兮兮地说:“知道的人不少呢,兰格格她求大汗杀了吴克善台吉,兄妹俩这是怎么了,深仇大恨的。”   大玉儿彻底呆了,姐姐?要杀哥哥?   这么大的事,皇太极怎么不来问,姑姑知道吗,姐姐她……   大玉儿转身往外走,要去找姐姐问清楚,阿图和雅图喊着额娘追上来,被她拦下了。   颜扎氏心里一紧,也追上来,尴尬地笑着:“若是大福晋问起来,您可千万比说是我说的。”   大玉儿此刻什么话都听不进,她只想去问姐姐,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第043 深夜相见   一路来到姐姐的屋子,闯进门,海兰珠正对着镜子查看伤口,见妹妹来了,笑道:“来接我用晚膳吗?我刚换了药,身上气味大得很。”   大玉儿神情沉重:“姐姐,他们说昨天在大殿里,你求大汗杀哥哥,是真的吗?”   海兰珠早有准备,哲哲也派阿黛叮嘱过,她淡淡一笑:“没有的事,是不是听岔了,我是求大汗不要管我,先杀了那个人。”   “他们听错了?”揪紧的心一下松了,跑到姐姐面前,“不是杀大哥?”   海兰珠嗔笑:“杀大哥做什么,我和大哥有什么仇?哪个人传的话,真是异想天开。”   “我就知道……”大玉儿信了,自我安慰似的说着,“我就想,大哥又没逼姐姐生儿子,姐姐做什么要恨她。”   海兰珠心里很苦,不能说出口,还要强撑着笑容,摸摸妹妹的脑袋:“听风就是雨的,怪不得姑姑嫌你长不大,傻丫头。”   大玉儿娇软起来,挨着姐姐坐下:“我是舍不得姐姐委屈。”   姐妹俩互相依偎,海兰珠轻轻拍着妹妹的手背:“玉儿,你一定要过得好,连带上姐姐的份,倘若老天夺走我的福气,是为了给你,我也无怨了。”   大玉儿摇头,不答应:“我们都要过得好,姐姐还这么年轻,我知道这么说,你心里一定不愿意,但人生那么长啊,一定会有人代替姐夫来照顾你。”   海兰珠垂下眼眸,苦涩地笑:“不会的,我的福气到头了。”   这日入夜后,十王亭前的灯火亮如白昼,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与大臣彻夜相谈。   不知皇太极几时才能散,大玉儿在自己的屋里,抱着女儿睡着了。   子夜过后,宫内一片静谧,海兰珠从梦里被叫醒,被人悄悄从屋子里带出去,一直送到了凤凰楼里。   隔着屏风,皇太极在里头更衣,少时,尼满带着人退下,皇太极从屏风后走出来。   “大汗……”海兰珠心跳得厉害,说话的声音也哑了。   大半夜的见一个女人,的确不合适,但皇太极没有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的时辰,反正他没有非分的念头,彼此心里都正。   “吓着你了?”他道,“没别的事,就想问你几句话,你照实回答我,倘若有为难的不想说的,不说也不要紧。”   “是。”海兰珠不自觉地捧着心口,烛火下温柔而忧愁的眼眉,那样楚楚可怜。   “为什么要我杀吴克善?”皇太极问,“你又为什么来盛京?”   美丽的女人,身上缠绕着绝望的气息,海兰珠抬起头看向他。   “他杀了我的孩子。”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恨得牙齿打颤,“为了送我来做你的女人,吴克善骗我喝下堕-胎的药,杀了我的孩子……”   皇太极一脸冷漠:“做我的女人?”   海兰珠点头:“要我讨你的喜欢,要我和玉儿一起抓住你的心,吴克善一时一刻都等不起。”   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毯上,泪如雨下:“我的孩子……”   皇太极问:“哲哲可知道?”   “知道。”海兰珠回答,但心中一紧,慌忙解释,“大汗,玉儿不知道,玉儿她什么都不知道。” 第044 可别说我不教你   皇太极示意海兰珠起身,美人如弱柳扶风,垂眸敛衽,悲伤又安宁的气息,叫人无端端生出几分怜惜。   而在皇太极看来,海兰珠也的确老实,说来的话与他派人打听到的,分毫不差。   “进出这里,难免叫人看见,哲哲若是问你,你如何作答?”皇太极问。   “这……”海兰珠迟疑,欠身道,“请大汗指点。”   不久后,凤凰楼灯火熄灭,有瘦弱的身影从楼中走出,静悄悄地回到她自己的屋子。   正如皇太极所言,海兰珠进出大汗寝宫,果然叫人撞见,第二天一清早,就传到了哲哲跟前。   哲哲捧着奶茶,一口不动,听见小女儿的哭声,才缓过神朝这边望,却见大玉儿打着帘子进来,如往日般来问候自己早安。   哲哲说:“孩子多了,你照顾好自己便是,不必日日到跟前来。”   大玉儿笑道:“和您虽是姑侄,可在大汗身边,就是妻妾,若只有我一个人也罢了,还有那么些人呢,规矩不能乱。”   不多久,海兰珠也来了,大玉儿便主动向姑姑解释皇陵大殿里的误会,请哲哲不要听信传言,信誓旦旦地为姐姐担保:“姑姑,您千万别错怪姐姐。”   海兰珠与哲哲目光相交,她们心里,什么都明白。   而哲哲,有她的骄傲。   那之后半天,海兰珠也没等到姑姑问她昨夜在凤凰楼做什么,皇太极昨夜就叮嘱她,哲哲若是不问,她不必主动解释,也许哲哲一辈子都不会问。   大汗,果然是了解他的妻子。   这日午后,齐齐格进宫,她总能从盛京城里找到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哄得孩子们高兴,清宁宫里正热闹时,阿黛从外头跑来,喘着气说:“福晋,大汗方才传话,说要前线停战,这个冬天留在盛京不走了。”   大玉儿一下子站起来,跑到阿黛面前惊喜地问:“当真?大汗要在家里过冬?”   阿黛连连点头,又对着齐齐格说:“十四福晋,十四贝勒也不走了,大汗还传旨,要把十五贝勒也召回来。”   齐齐格内心澎湃,恨不得立刻飞奔出去找多尔衮,可面上还是端着稳重,淡淡一笑:“知道了。”   哲哲嗔怪:“高兴就高兴呗,这里也没外人,难道我和玉儿还笑话你不成?”   “您说什么呢……”齐齐格脸颊绯红,可大玉儿又跑来搂着她嘿嘿笑,“白天把屋子烧得热热的,夜里炕头不能太烫,记得小腰儿下垫高些,可别说我不教你。”   齐齐格大窘,拍打大玉儿,坐到海兰珠身边:“姐姐你看,她就是这样,瞧着小白兔似的乖巧可爱,心里头藏着大灰狼,可会欺负人了。”   海兰珠嗔怪妹妹:“别逗齐齐格了,你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   大玉儿努努嘴,转去和孩子们玩耍,心里头却是热乎乎的,这个冬天,能每天窝在丈夫的怀里睡,再也不怕冷了。   然而,女眷们高兴的事,在大臣之中并不乐观,皇太极突然宣布休战,多尔衮就第一个不答应,他正等在十王亭前,等待大汗召见他。 第045 阿玛,等着看好戏吧   大政殿内,代善带着儿子岳托,听罢皇太极吩咐,父子俩一道退出殿外,迎面便见多尔衮站在阶下。   岳托轻哼一声:“这小子如今很有本事。”   代善责备:“谨言慎行,你虽年长,论资排辈,他还是你的叔叔。”   岳托很是不屑,跟着父亲走下来。   兄弟相见,多尔衮抱拳道:“二哥,大汗为何突然休战?”   代善和气地说:“多尔衮,别说哥哥不提醒你,你要明白,大汗是君,你是臣,哪怕明天你就能带兵入关拿下明朝,他今天要你退兵,你也不可不退。”   多尔衮浓眉紧蹙,脸色铁青,握紧拳头道:“我明白。”   “十四叔的个头,越发威猛了。”岳托说着,伸手来搭多尔衮的肩膀,可却径直往他脖子里探,多尔衮本能地将他震开,岳托也不服输,拳脚相交,竟是当场切磋开。   “住手!住手!”代善大怒,“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做什么?”   多尔衮二十郎当,岳托正当盛年,两人都曾在沙场浴血奋战,只许赢不许输,此刻打起来,彼此心中都有怒气,一时不可开交。   皇太极听得动静,走到殿门前,见岳托被多尔衮步步紧逼,虽不输,但也毫无胜算。   他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捏成拳头。   岳托三十出头,因是代善的长子,当年十分得宠,自幼跟着祖父努尔哈赤学习骑射拳脚,一身功夫与皇太极不相上下。   当年一起奔走沙场时,多尔衮还是泥里滚的小屁孩儿,可一转眼,他已经变得如此高大威猛。   皇太极很明白,岳托若打不过多尔衮,他更招架不得。   此时堂弟济尔哈朗从宫门外进来,见岳托和多尔衮打在一起,侍卫们不敢阻拦,他便冲上前将二人分开,怒斥道:“畜生,在这里显摆什么功夫,你们要打去校场,杀个你死我活也没人管。”   济尔哈朗是太祖努尔哈赤最钟爱的侄子,他的父亲舒尔哈齐为金国创下赫赫功勋,虽与岳托同龄,但身份地位崇高,岳托也不敢造次。   代善年纪大了,方才根本不敢插手,此刻才算松了口气,知道皇太极已经出来,上前拽着儿子到阶下,命他跪下,告罪道:“是岳托挑衅多尔衮在先,求大汗重罚。”   多尔衮也被济尔哈朗拖来,可他直挺挺地站着,被堂兄踹了一脚,也不过是晃了晃身子,不肯下跪。   皇太极淡淡一笑:“方才看得正热闹,济尔哈朗,你不该出手,叫他们分个高下才有意思。”   济尔哈朗抱拳道:“他们不成体统,还请大汗息怒。”   皇太极道:“叔侄切磋,罚什么,就该人人都像他们这般了得,我大金的军队才能所向披靡,岳托你起来。”   代善松了口气,再次告罪后,带着儿子离去。   背后听得多尔衮在问:“大汗,为何要休战收兵,再给我一个月,我能……”   走得远了,后面的话听不见,代善叹道:“再过十年,又会是什么光景?”   岳托冷笑:“阿玛,等着看好戏吧。”   清宁宫里,惊闻多尔衮与岳托打架,众人都很吃惊,齐齐格压着心里的乱,静静地等后面的消息,直到听说没事了,她才松口气。   不久后,齐齐格与旁人一道告辞离去,大玉儿本要相送,却被姑姑叫下,哲哲问她:“齐齐格的气度涵养,你看见了吗?” 第046 兰格格,昨夜你去了凤凰楼?   “是。”大玉儿垂手而立,这么多年,姑姑耳提面命的话语,她习惯了,也麻木了。   “阿黛说大汗在家过冬不走,你欢喜得满屋子转,可你看齐齐格。”哲哲神情严肃,不知是对大玉儿失望,还是对自己失望,带在身边八年,怎么就教不好她。   “我知道,齐齐格很稳重,就算刚才听见多尔衮打架,也不慌不忙。”大玉儿低着脑袋,“姑姑,我不如她。”   “齐齐格这还没做娘,若是做了母亲,有了儿女,必定更加了不得。”哲哲语重心长,“你们一样的年纪,可站在一起,你就像个孩子。”   阿黛和苏麻喇送客归来,见大福晋在训话,便又悄悄退出去,苏麻喇很心疼格格,阿黛劝她:“你跟在侧福晋身边,也该多提点提点才是。”   苏麻喇不敢顶嘴,只能用力地点头。   大玉儿挨训,一时什么好心情都没了,离开清宁宫就回自己的屋子,坐在窗下给女儿缝冬帽。   苏麻喇来哄她几回,她都闷闷地说:“悠着点吧,一会儿叫姑姑看见,以为我又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如是直到日落,大玉儿没再出门,雅图和阿图在海兰珠的屋子里玩耍,这会儿一左一右跟着姨母回来,在半道上遇见了皇太极。   两个小家伙跑向阿玛要抱抱,皇太极一手抱一个,将一双女儿稳稳托在怀里。   “我带她们回去。”皇太极看了眼海兰珠,问,“你还要见玉儿吗?”   海兰珠摇头,欠身道:“有劳大汗,我先退下了。”   皇太极便抱着两个女儿往侧宫走,进门时,却见大玉儿捧着针线靠在窗边睡得正香。   女儿们朝阿玛比嘘声,要阿玛小声点,皇太极蹲下来搂着她们轻声道:“那你们去大额娘屋子里和姐姐们玩,阿玛也要歇会儿。”   雅图很听话,带上妹妹就走,皇太极脱下外衣顺手递给苏麻喇,轻声问:“今天又挨训了?”   苏麻喇忙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汗。”   皇太极却是眼眉含笑,命她退下,上前将睡熟的人搂在怀里。   大玉儿朦胧醒来,痴痴地看着皇太极,似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心满意足地笑了。   皇太极亲吻她,粗糙的胡渣扎进娇嫩的肌-肤,大玉儿吃痛,恍然清醒,才明白,丈夫真的在身边。   “没用的东西,又被哲哲骂了?”皇太极说。   “你叫我照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子啊,结果三天两头挨骂,下回大福晋真急了,打我怎么办?”大玉儿鼓着腮帮子咕哝,“不如你去和大福晋说,叫她别再管我。”   叛逆的人儿,却叫皇太极爱不释手,心头一热,轻轻解开她领口的扣子,贪恋白嫩香-滑的ji肤。   大玉儿经不起折腾,起先还娇-声求饶,很快就迷失了自己。   突然而来的一场恩爱,扫去了被姑姑责备训斥的阴霾,软绵绵的人窝在丈夫怀里,扑通扑通的心渐渐归于平静,她抬眼看着皇太极:“冬天不走了是吗?”   皇太极颔首:“开春再走,四五个月在家,你别惹我生气。”   大玉儿欢喜不已,憨然笑:“你舍得生我的气呀?”   侧宫里甜甜蜜蜜,连晚膳一时也送不进来,厨房里人多手杂,难免传出去几句话。   海兰珠和几位庶福晋住一个院子,宫人来送晚饭时,就在屋檐下听见她们说:“大汗这是怎么了,吃饭的时辰搂着玉福晋欢好,这么着急。”   有人道:“往后四五个月都在家里,大汗能想起咱们吗?”   海兰珠身边的宫女领了饭菜,她们便要回去,可突然有人追上来问:“兰格格,听人说,昨晚你去了凤凰楼,真的假的?” 第047 皇太极要称帝   海兰珠怔怔地看着涌向自己的女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她们不是大玉儿,不需要自己的保护和疼爱,于是她就连撒谎的本事都没了。   “奴婢昨晚一直都和格格在一起,是不是有人胡说八道呀。”海兰珠身边的宫女宝清,却是机灵的人,上前笑眯眯地说,“这些日子宫里总有莫名其妙的话传来传去,大福晋正生气呢,您几位可千万别撞上去。”   “是……啊……”几个女人顿时偃旗息鼓,大福晋的威严不可小觑。   海兰珠松了口气,微微点头后,便带着人回屋子里去。   院子不大,外头悉悉索索还能听见她们的嘀咕,海兰珠弱弱地坐在桌边,宝清将饭菜摆下,又去关上窗,温和地说:“您别放在心上,她们几位爱搬弄是非,也不是一两天,大福晋都懒得管了。”   海兰珠点点头,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对宝清说:“菜很多,我吃不完,你也坐下一道吃。”   宝清笑道:“哪有主子奴才一桌儿吃饭的道理,您和玉福晋真是亲姐妹,玉福晋到这会儿还爱拉着苏麻喇一起吃饭。曾经被大福晋捉到一回,打了苏麻喇一顿,如今苏麻喇是死活不干了。”   海兰珠听得呆呆的:“姑姑她……这么狠?”   宝清笑道:“玉福晋外,宫里那么多庶福晋,从前还有几位侧福晋如今不在了,那么多的人,大福晋不狠些,还不叫人欺负到头上?兰格格,您曾经也是大福晋,难道您不管下面的人?”   海兰珠微微摇头:“我丈夫只有两个小妾,都是温柔体贴的人,和我像姐妹似的,家里的事也简单,哪能和姑姑比呢。”   宝清说:“也是,咱们这个家,是越来越大,我听他们说……咳咳……”她嘿嘿一笑,不敢说后面的话。   海兰珠没有追问的心,只管低头吃菜,心想着不知哪天又会有人来问她,这个冬天要如何才能平安度过,偏偏皇太极不走了。   然而宝清没说的后半截话,此刻在十四贝勒府里,正从十二贝勒嘴里吐出来,阿济格对多尔衮道:“他们都在说,皇太极是要称帝了。”   多尔衮饮酒不语,阿济格继续喋喋不休:“他为父汗建陵,就是第一步,废除四贝勒共坐,是第二步,接下来等林丹汗的大福晋把传国玉玺送来,他就必定要登基称帝了。”   多尔衮不以为然:“不过是改个称呼,君臣依然是君臣。”   阿济格愤然:“他凭什么做开国皇帝,他有资格吗?这是阿玛打下的江山,是众兄弟拿命换来的江山,他算什么东西?阿玛若还活着,那才有资格称帝,阿玛也一定会把皇位传给你。”   多尔衮看一眼兄长,淡然道:“这些话,不要对多铎讲,他性情激烈,你这么说是要闯祸的。”   阿济格恨道:“额娘是阿玛最爱的女人,阿玛当然要把汗位传给最爱的女人生的儿子,他皇太极算个屁,好意思把他娘葬在阿玛身边。”   齐齐格正好送酒来,听见这句话,波澜不惊地走到丈夫身边,将酒壶放下说:“姑姑赏的酒,我一直藏着等你回来喝呢,你尝尝。” 第048 有样学样   多尔衮含笑接过美酒,顺手给阿济格斟了一杯,阿济格把玩着酒盏:“十四弟,你家齐齐格可是越发厉害,那日把我堵在门外,我竟是拿她没法子,只能打道回府。”   齐齐格笑道:“十二哥这样告状,难道要多尔衮收拾我不成?”   阿济格说:“他不敢,打女人的男人没出息,多尔衮若敢欺负你,你来告诉十二哥。”   难得听十二贝勒说正经话,齐齐格对这位倒多了几分好感,男人说话她不宜在边上,说笑几句就要退下。   走到门外时,听见阿济格对多尔衮说:“听说昨夜那个海兰珠去了凤凰楼,皇太极果然还是嘴馋,汉人怎么说来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还真有意思,吴克善明摆着给他送美人来,他偏要偷偷摸摸地吃。”   齐齐格心里一叹,果然,海兰珠姐姐早晚是大汗的女人,可怜玉儿现在什么都没察觉,真到了那一天,她该多难过。大玉儿爱慕大汗的心思,天下还有不知道的人吗?   酒桌边,多尔衮听得这话,便是脑袋一轰,这件事会如何发展下去?皇太极是要把海兰珠藏一辈子,还是正大光明地收在身边,他知不知道不论怎么做,玉儿都会伤心?   他紧紧捏着酒杯,几乎将那明朝珍贵的钧瓷捏得粉碎。   阿济格则道:“话说回来,多尔衮,别怪哥哥多嘴,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事。你和齐齐格这么多年也没个孩子,万一将来有机会争大位,没有子嗣可不好办。”   多尔衮回过神,淡淡地说:“不急,我和齐齐格都还年轻,至于什么大位,哥你最好别总挂在嘴边,小心惹祸。”   阿济格冷笑:“我怕什么,倒是你啊,再年轻,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别不当一回事。”   那一夜,多尔衮喝得烂醉,许是没了出远门的压力,一时放纵了自己,大半夜醒来呕吐不止,把齐齐格折腾得精疲力竭。   隔天清醒了,多尔衮连连向妻子道歉,齐齐格霸道地说:“你在外头我管不着,这会儿在家了,再敢喝成这样,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扔到城门外去,冻死你罢了。”   多尔衮哭笑不得:“我这辈子,注定叫你管得死死的了。”   骂归骂,齐齐格还是为丈夫收拾妥当,送他入朝议政,多尔衮常年在外奔波,很少出现在朝堂里,今日他来,大政殿内的气氛都有所不同。   皇太极淡定地坐在上首,望着意气风发的弟弟,想象着十年二十年后的光景。   八年前,就该让多尔衮和他的额娘一道消失,而八年后的今天,皇太极损不起一员悍将。   多尔衮的成长令人惊讶,他的战争天赋,也完全继承了父汗血液,倘若不是弟弟,而是儿子,他该多骄傲。   皇太极定下心,道:“休养生息,不能把弦绷得太紧。”   阶下有人道:“大汗,只怕给了明朝喘息的机会。”   皇太极摆手:“明朝已是强弩之末,莫说几个月,便是给他们几年也不见得有用。不如用这几个月,我们将辽东各地的民生梳理一番,辽东是我大金的根本,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中原的汉人将来才会信服。”   大政殿里说着严肃的话题,内宫这一边,女眷们向大福晋请安后,纷纷散在阳光明媚处闲话,却见窦土门福晋带着宫女匆匆往门外去,着人打听,才知道她的表妹,竟是要到了。   “这才几天,来得这么快?”女人们嘀咕着,“该不是早就在附近等着的吧。”   “难道瞧见科尔沁送美人来,这一位也想法子有样学样?”   各种各样的话语,零碎地传到清宁宫,哲哲一贯面上不理会,心里头门清。   果然不多久,窦土门福晋就带着她的表妹来了,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明媚窈窕,那一双眼珠子,像是能说话。   她们离去时,大玉儿和海兰珠从侧宫过来,两处隔着庭院互相对望,窦土门福晋依然唯唯诺诺十分低调,可她的表妹,那眼神乱飘拼命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就快飞到天上去。   一样是寡居之人,海兰珠和窦土门福晋,都沉静内敛,可这位新来的表妹,仿佛活得了新生一般朝气蓬勃的。   她大喇喇地穿过庭院走来,扬着娇艳的脸庞道:“这位,就是玉福晋吗?” 第049 站住!   大玉儿没来由地不喜欢眼前这个人,见她没礼貌地闯来,便是往前站一步,将姐姐挡在身后。   窦土门福晋已匆匆赶到,扯开她的表妹,向大玉儿道:“玉福晋别见怪,这是我的表妹,她从来性子张扬,方才在大福晋跟前也很失礼,叫我好尴尬,之后我定会好好教她。”   一面说着,便向表妹扎鲁特氏表明大玉儿的身份,要她行礼。   大玉儿与海兰珠对视一眼,淡淡道:“不必了,既是客人,自然以礼相待,姐姐请好生照拂,有什么不周到的,只管与我说。”   言罢,便拉着海兰珠往姑姑屋里去,将这二人留在了宫苑里。   扎鲁特氏眼眉飞斜,问表姐:“那个女人就是海兰珠吧,科尔沁的大美人?”   窦土门福晋压着声音道:“你可消停些,这里不是你我撒野的地方,今时不同往日,住几日就回吧,别给我惹麻烦。”   扎鲁特氏不屑:“姐姐现在也是皇太极的侧福晋,有名有份,做什么对这玉福晋低眉顺眼?你不尊重自己,还指望别人来尊重你?”   这话说的嚣张,她一面将自己的鬓发捋在耳后,露出娇媚脸蛋,转身扭着柳条儿似的身段,便往她姐姐的侧宫走。   周遭多少宫女看在眼里,窦土门福晋涨红了脸,紧赶慢赶地跟去了。   清宁宫里,哲哲叮嘱大玉儿该如何应对扎鲁特氏,见她听得心不在焉,不禁叹了口气。   海兰珠瞧见了,忙道:“姑姑,我和玉儿记下了。”   哲哲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特别是你,她若来搭讪,你躲远些。”   大玉儿总觉得姐姐不讨姑姑喜欢,她闹不明白是为什么,又不敢当面指出来,只能暗暗在心里疼姐姐。   此时门前通禀,说尼满求见,必定是皇太极有什么吩咐,哲哲立刻召他进门。   尼满行礼后,冲着哲哲和大玉儿悠悠笑:“大汗吩咐奴才知会大福晋和侧福晋一声,过几日大汗要带众贝勒出城狩猎,赶着大雪天前逛一逛。想请大福晋和侧福晋也一同随驾,日子尚未拟定,想请大福晋拿个主意。”   大玉儿一听说要出门,欣喜之色立刻露在脸上,就差蹦蹦跳跳起来,被海兰珠轻轻一拽,才想起姑姑见不得她轻浮毛躁。   好在哲哲听见这话也喜欢,说道:“正想出去走走,你去告诉大汗,我这儿商量着,一会儿就派阿黛去回话。”   尼满说:“大汗吩咐,但求热闹些,还请宫里的福晋格格们,都随驾才好。”   “知道了。”哲哲应下,待尼满离开,轻轻看了眼大玉儿,见她还算稳重,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放心,那几日我不会管你,我知道你心里嫌我得很。”   大玉儿跑上来,缠着姑姑道:“您说什么呢,是我不好总惹您生气。”她眼眉弯弯,欢喜极了,恨不得立刻骑马奔出皇宫,轻轻晃着姑姑的胳膊说,“您跟大汗说去,都出门了,多玩儿几天再回来。”   哲哲轻轻点她的额头:“你啊……”   出巡狩猎的事,很快定下来,只是之后几天皇太极都忙得紧,像是要在出游前将一应事务都办妥,时常独自宿在凤凰楼里,大玉儿也没见上几回。   好在一切顺利,到了出发那天,齐齐格跑来和她们挤一辆马车,一家子人高高兴兴奔赴猎场。   雅图和阿图出生以来,还是头一回跟着阿玛出门,上了草原便像脱缰的小马,被哲哲责备跟大玉儿一模一样,可也没管束他们,由着孩子们尽情玩耍。   今日驻跸,狩猎明日才开始,皇太极命人给雅图送来小马驹,把小格格高兴坏了。   大玉儿担心女儿摔了,便跟着她去骑马,阿图还小,疯玩半天早早就犯困,海兰珠便说:“我抱她回去睡。”   她抱着小外甥女回营帐,回来时的光景已和离去那会儿不一样,密密匝匝的帐篷排列着,宫女侍卫来回穿梭,一时找不见方向。   摸索着大致的位置,海兰珠带着宝清和阿图回来,宝清挑起帘子,她抱着阿图进门,抬眼的一瞬间,惊得目瞪口呆。   卧榻之上,皇太极仰天而卧,身上爬了一个香-汗-淋漓的女人,如软蛇似的缠在男人精-壮的身-体上。   正是窦土门福晋的表妹,扎鲁特氏。   她忽地朝海兰珠看过来,媚眼里带着厌恶的戾气,像是有蛇信子要吐出来,十分可怕。   海兰珠吓得魂飞魄散,捂住了阿图的双眼,抱着孩子转身就要走。   “站住……”背后传来皇太极的声音。 第050 她怕皇太极   若是平日,海兰珠必定被皇太极唬住,可今日她抱着阿图,小小的娃儿岂能看见这香艳的场景,更不舍得外甥女听见什么吓人的话语。   她是做过娘的人,纵然柔弱,也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孩子,便是头也不回地闯了出去,慌张地与宝清对视,宝清最机灵不过,扶着她迅速走远。   那一边,尼满不过是带人走开了几步,就眼见兰格格抱着阿图格格从窦土门福晋的帐子里走出来,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立刻奔回帐前,刚要开口询问大汗,却听得里头靡靡之声。   “大汗,是我美,还是海兰珠美?”   “大汗,大汗……”   扎鲁特氏的声音,仿佛能化去男人的魂魄,她娇口今着想要与皇太极结-合,急促的喘-息里,惨杂着一阵阵放-浪的笑声。   尼满等在外头,听得这催心肝的动静,他跟随皇太极多年,早已见怪不怪,可扎鲁特氏这般,巴不得所有人都来听见的张扬,真是不知长了几层脸皮。   这样的女人若是收在大汗身边,将来宫苑里,可有的热闹了。   尼满叹了一声,命手下去预备热水,他倒也好奇,这样的人若留在大汗身边,能活多久。   草原上,大玉儿带着雅图骑马,多尔衮带人巡防归来,大老远见这里有人,起初没有认出是玉儿和雅图,便要命手下过来叮嘱几句,调转马头时,忽然听见大玉儿的声音,忙回眸看。   雅图骑着她的小马驹,一路往前跑,缰绳在半空飞舞,像是脱了谁的手。   大玉儿追在身后,喊着:“雅图,拉缰绳,抓紧缰绳……”   虽是小马驹,个头也不小了,良种好马,脚程极快,这架势雅图若是被甩下来,少不得伤筋动骨。   多尔衮没再多想,策马迎上去,谁知那小马驹见到大马,竟是更加兴奋急躁,双踢高高扬起,雅图尖叫一声,被掀翻下去。   多尔衮飞身扑上来,抱着侄女滚在地上,大玉儿吓得腿软,跌跌撞撞跑来,从多尔衮怀里抢过女儿,浑身战栗着,声音也颤抖:“雅图,摔疼了吗,叫额娘看看……”   可雅图却咯咯笑起来,没摔疼也没吓坏,扑腾着从额娘怀里爬出来,缠着多尔衮,奶声奶气地撒娇:“十四叔,我要骑大马马,十四叔骑大马马。”   大人俱是愣了愣,大玉儿刚要开口阻拦,多尔衮就抱着雅图,也不问问她,将侄女放在肩膀上,大声说:“十四叔带你骑大马。”   雅图欢喜极了,早把方才的恐惧抛在脑后,压根儿没意识到额娘吓得都站不起来,高高兴兴地跟着十四叔去骑大马,坐在多尔衮怀里,新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朝她额娘挥手:“额娘,好高好高。”   苏麻喇赶来,将格格搀扶起,多尔衮早带着雅图跑远了。   大玉儿喘着气,惊魂未定,气道:“一会儿回去,要狠狠揍她屁股,这小丫头越来越野。”   苏麻喇笑道:“还不是像您?”   大玉儿瞪她一眼:“胡说,我从小就听话。”   可“听话”两个字,却像魔咒似的,一提起来,就能叫她的心揪在一起。   大玉儿要将这糟糕的念头按下去再按下去,难得出来玩一趟,更何况她如今,正努力照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子。   “额娘……”   老远老远,传来雅图的声音,大玉儿举目远眺,多尔衮已调转马头,迎着夕阳奔来。他和雅图满身金光,像披了金子做的铠甲,炫目而耀眼。   大玉儿欢喜地朝女儿挥手:“额娘在这儿呢。”   叔侄俩到了跟前,雅图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多尔衮道:“天要黑了,雅图听话,跟你额娘回去。”   小姑娘贪玩,但很服十四叔,抱着十四叔亲了一口,多尔衮挠她痒痒,她咯咯直笑,大叫着要额娘救她。   大玉儿张开怀抱接女儿,嗔怪:“可别闹了,夜里尿床,额娘要打屁股了。”   远处营帐边上,齐齐格带着侍女正站在这里,她本是来找大玉儿,那么巧遇见丈夫巡防归来,而她看见的时候,雅图已经坐在丈夫的马背上。   她本来挺高兴的,想过来一道凑热闹,可再看见雅图亲多尔衮,看见多尔衮逗侄女玩作一团,看见雅图到了大玉儿怀里,对着多尔衮依依不舍地摆手。   看见多尔衮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孩子身上……   齐齐格的手,已紧紧握成了拳头,多尔衮喜欢孩子,不论是雅图还是别家的小侄儿,多尔衮都是喜欢的。   既然他喜欢孩子,这么多年了,他就一点不想,一点也不着急?   不,不是多尔衮不急,是她自己没本事,是她没用生不出,为了顾及她,多尔衮甚至连妾室连别的女人都不碰。   “福晋?”侍女提醒道,“咱们是……”   “回吧。”齐齐格僵硬地转过身,“我累了,回去歇着。”   夕阳落到了世界的那一头,草原上渐渐被黑夜笼罩,多尔衮坐在马背上看着大玉儿和雅图离去,一直到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   “贝勒爷。”手下的人上前来,“天黑了,请您回营休息。”   多尔衮摆手:“再巡查一遍,务必保护大汗周全。”   且说大玉儿回到营帐,姑姑派人送了饭菜过来,她问姐姐在哪里,不多久宝清来了,笑盈盈说:“兰格格已经用过晚膳,这会儿都睡下了,今天赶路累得慌,抱着格格哄着哄着自己就睡过去了,奴婢不舍得打扰。”   大玉儿说:“有姐姐真好,有她在,我不会再忙得团团转。”   但她还是叫住了宝清:“我这话,你别说给姐姐听。”   宝清心里明白,兰格格若是自己的男人孩子还在,哪里有闲工夫来为妹妹带孩子,玉福晋亦是无心才这么说。   不过……她走出营帐外,今天大汗和那个扎鲁特氏的事儿,早晚会传出去,刚才就听见兰格格念叨,说玉福晋要伤心了。   宝清摇了摇脑袋,这轮不到她操心,便急匆匆地跑了。   苏麻喇刚好瞧见这光景,进门对大玉儿嘀咕:“宝清瞧着有心事呢,怪怪的。”   大玉儿不以为然:“回头我问问姐姐,是不是宝清被人欺负了,不过宝清现在跟着姐姐,欺负她,岂不就是欺负姐姐。”   苏麻喇说:“几位庶福晋,不是省油的灯。”   大玉儿便问:“大汗今晚在哪里?”   苏麻喇笑:“奴婢早给您打听好了,大汗今晚在大福晋帐子里。”   “姑姑啊。”大玉儿哦了一声,不再提。   其实不论是谁,她都不乐意,可她不乐意,管什么用,都是命。   夜色渐深,多尔衮终于将巡防的任务交给旁人,回到他自己的营帐,帐子里的灯火早已熄灭,想着齐齐格睡了,他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可门前的帘子刚放下,眼前一片漆黑时,忽然有人抱住了自己的腰肢,多尔衮警惕地要还手挣脱,一瞬间,感觉到了是齐齐格。   “你没睡?”多尔衮嗔笑,“还是听见我的动静,又起来了。”   “我在等你。”齐齐格一面说,一面伸手来扯多尔衮的衣扣,不似平日细致周到地伺候他宽衣,几乎是要把衣衫扯破的气势,都能听见线脚崩开的声音。   “齐齐格?”多尔衮果然觉得奇怪。   “上-床!”齐齐格急促地说着,推搡丈夫,一面拉扯他的衣裤,一面也解开自己的衣襟。   帐子里黑洞洞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可多尔衮感觉到,妻子已经把她自己tuo得精-光,冰凉的肌肤贴上来,让人心颤。   “齐齐格……”多尔衮感觉到身下的异样,惊呼一声,将妻子推开,听见一声重响,齐齐格该是被他推在了地上。   他立刻翻身起来,要去搀扶妻子,可娇弱的人竟已经自行爬起来,再次扑向他。   “齐齐格,你怎么了?”多尔衮意识到妻子的不正常,再不由着她,女人的力气终究有限,他翻过身,终于遏制住了躁动的妻子。   “你怎么了?齐齐格?”   “我要生孩子,我要给你生孩子……”最后的理智崩溃瓦解,她像那日疯狂地面对大玉儿一样,哭着挣扎着,拼命地腾起身子,拼命地想要与丈夫结-合,“多尔衮,我要生孩子,我要孩子,我要我们的孩子……”   多尔衮从未见过妻子这副模样,平日里稳重大方,撑着十四贝勒府门前的齐齐格去哪儿了,谁都知道他多尔衮有贤妻,谁都知道王公贵族里,十四福晋是头一份的能干贤惠。   可眼前的女人,失心疯一般,几乎能在漆黑一片里,看见她可怕的目光。   “我要孩子,多尔衮,我要给你生孩子。”齐齐格反反复复地哀求,拼了命的挣扎,真怕她一口气过不来,真怕她就这么彻底的疯了。   啪的一声重响,帐子瞬间安宁,良久良久,轻微的啜泣声,才缓缓响起。   多尔衮打了齐齐格一巴掌,把疯狂的人打蒙了,清醒过来,脸上的剧痛和心里的苦,都化作泪水。   多尔衮将妻子抱在怀里,扯过棉被裹起她娇弱的身体,爱怜道:“对不起,我常年在外,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齐齐格,对不起……”   委屈至极的小妇人,哭得伤心,她从没向多尔衮说过:“她们都嘲笑我,她们说我是下不出蛋的母鸡,多尔衮,我心里好苦……”   多尔衮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仿佛哄孩子似的,亲吻她的额头面颊,温柔地说:“不哭了,谁再说这种话,谁再欺负你,我割了她的舌头。”   精疲力竭的人,窝在丈夫怀里,哭着诉说她的委屈,说了很多很多,说了很久很久,到后来,她自己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是几时睡过去的。   多尔衮守着她,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他还是第一次听齐齐格说这些话,虽然一早就知道,齐齐格独自留守盛京不容易,可没想到,竟有这么多的委屈。   原来,他用性命挣来的荣光,早已成了齐齐格无法承受的负担。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   多尔衮亲吻妻子的额头,心里想,这几个月留在家中,不论如何,他们也该添个孩子了。   一夜过去,隔日艳阳高照,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行围狩猎最适宜不过。   八旗子弟连年征战,许久不像今日这般轻松热闹,连多铎都奔赴回来,带着沙场的尘土,赶到了围场。   男人们在那头热闹,哲哲带着众福晋坐在这边观摩,女眷里也有人张罗着要去骑马捕猎,大玉儿最经不起怂恿,一心想要去玩耍,怯怯看向姑姑,见哲哲嗔笑颔首,便欢欢喜喜地跟着去。   海兰珠带着阿图和雅图,听雅图说昨天十四叔教她骑马的事,目光不经意地抬起,恰恰与窦土门福晋身旁的扎鲁特氏对上眼。   她今日穿着妖艳的桃红,在这已然泛黄的草原上十分醒目,衬托雪白娇媚的脸蛋,的确美艳无比。   可那双眼珠子,一转一转,想到昨天她不着寸缕地趴在皇太极身上,海兰珠便是心惊肉跳怕得不行。   “姑姑……我也想去。”海兰珠站起来,不安地说,“姑姑,我跟着玉儿一道去。”   边上有老福晋说:“科尔沁的姑娘,打小就会骑马,孩子,去吧去吧。”   哲哲含笑叮嘱海兰珠小心,而目光悠悠一晃,落在扎鲁特氏身上,她那眼含深意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哲哲看向阿黛,阿黛立时就会意了。   这一边,大玉儿等到姐姐来,就带着她一道去见皇太极,皇太极叮嘱她要小心,便往她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儿立时撒蹄飞奔。   海兰珠见妹妹走了,赶紧要跟上,可看见皇太极紧紧盯着自己,一时慌神,也扬起鞭子重重一抽,追着大玉儿疾驰而去。   皇太极嘴角轻扬,不屑地一笑,转身吆喝众兄弟,要他们今日比个短长,赢了的人重重有赏,输了的人,留下打扫围场。   男人们的吼声震天响,海兰珠追着大玉儿,可心里却还记着皇太极方才的目光,她很害怕,她怕皇太极,也怕那个女人……   “姐姐,快来!”前方是妹妹在呼唤,大玉儿高兴地骑在马背上,一手拉紧缰绳,一手用力地挥,“这里有兔子,你快来,兔子要跑了。” 第051 大玉儿之怒   海兰珠迅速赶来,跟着妹妹一道去追兔子,仿佛回到了幼年科尔沁,那时候小小的布木布泰骑马追不上姐姐,如今是海兰珠追不上疯跑的大玉儿。   当男人的大部队往另一个方向散去,大玉儿终于拎起一只肥硕的灰毛兔,冲姐姐嚷嚷:“姐姐,我抓到了,好大个头。”   海兰珠赶来,见那兔子异常肥硕,肚皮鼓鼓的,竟是只怀子的母兔,她立刻道:“放了吧,就要生小兔子了。”   “是吗?”大玉儿仔细看了看,果然不错,赶紧要给人家放地下去。   可又担心叫那些大老爷们儿给射杀了,便抱在怀里说:“姐姐,我们带回去,等这边散了,再放她走。不然好不容易在我们这里逃过一劫,回头不知死在谁的箭下,多可怜。”   海兰珠也觉得妥当,两人便先送兔子回来,小格格们见了大肥兔欢喜不已,去拔草摘叶子地要喂它。   大玉儿本想再追着皇太极去,可阿图犯困闹觉,缠上了额娘,大玉儿一时脱不开手,便抱着女儿回帐子里哄。   这边厢,几个孩子围着大兔子,你争我抢的,好好的竟是掐起来,小的哭大的嚷嚷,闹得不可开交。   各自的额娘来把孩子拉开,哲哲也不耐烦,命海兰珠:“放了吧,留在这里他们又要抢,小孩子懂什么。”   海兰珠回眸找妹妹,得知大玉儿去帐子里哄阿图了,她只能自己抱起兔子,带着宝清往后面走,那里没有男人狩猎,想着这大兔子能聪明些,躲开猎人的箭矢。   走得远了,便见前方有一片树林,在草原上见到树林可不容易,而秋风阵阵下,这片枫树林黄红错落绚烂多彩,美极了。   “昨天怎么没瞧见。”海兰珠自言自语,便对宝清说,“我们把兔子放到林子里,他们都在那一块儿捕猎,不会到这里来。”   宝清说:“瞧着近,走着远,奴婢去给您牵马来。”   海兰珠颔首:“你去吧,我抱着它慢慢走。”   如此,她独自抱着大兔子往树林走,宝清折回去找马。   可大玉儿和海兰珠一回来,她们的马就被别府的年轻福晋和格格们借走,今天能下场的都下场去了,带来的马还要巡防守卫用,不能全借出来。   宝清折腾半天也找不到马,再往树林的方向看,兰格格已经走了进去,她不敢再耽误,只好也跟着走来。   且说海兰珠走到树林深处,在一处落叶丰软的地方,将大肥兔放下,抚摸着它的皮毛说:“聪明些,躲着别再出来了,过两天这里的人都散了你再出来。”   兔子还在脚下没跑开,忽然一道黑影窜过来,海兰珠被猛地按在地上背靠着树干,一个蒙面人单手掐着她的脖子,吓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可却有慢悠悠的脚步声从那人身后传来,海兰珠的目光一瞥,竟是一身骑装的皇太极,而掐着自己脖子的人,穿着绿褐相见的衣裳,一看就是为了能隐匿在草原上。   “你怎么在这里?”皇太极眉头紧蹙,但一摆手,“放了她。”   “大汗?”蒙面人很谨慎。   “不要紧,她的嘴巴严得很。”皇太极冷然,转而吩咐那人,“照我说的去做,立刻离开,别再叫人发现。”   “是。”蒙面人十分顺从,身手更是了得,双足轻点,不过眨眼功夫,就在林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海兰珠惊魂未定,但她明白自己撞见了什么,大汗必定是有什么秘密的事,而她这样出现,换做别人,可能早就死在树下。   她扶着树干慢慢爬起来,目光不敢看向皇太极,转了一圈要回去,男人却再背后说:“怎么总是遇见你?”   盛京也不大,皇宫更小,这围场再大也有限,当然会遇见。   海兰珠心里这么想,可嘴上不敢说,连吭一声都不敢,只想要走开。   皇太极冷声道:“和你说话不回应,昨日叫你站住你也只管跑,我以为大玉儿是倔的,原来姐姐比她更倔。”   海兰珠却生气了,转身瞪着皇太极道:“昨天大汗没看见我抱着阿图吗,您要我站住做什么?阿图还这么小,大汗想让您的女儿看见什么,看见赤-身luo-体的女人在她阿玛身上爬吗?”   她气呼呼地说完这句,脸却刷得红了,气势也弱下来,声音越来越轻:“请大汗恕罪,也请大汗……顾着顾着点孩子们。”   皇太极道:“昨天的事,你告诉玉儿了?”   海兰珠摇头:“说不出口,也不想玉儿伤心。”她欠身,“大汗,我要走了,宝清会找来,别再让她也看见您。”   踩着丰厚的落叶,走不过几步,肩膀被用力地拽过去,海兰珠被甩在树干上,高大的男人压制着她的行动。   “大汗?”她的心提在嗓子眼。   “没记错的话,吴克善是把你送来做我的女人。”皇太极冷笑,“是不是?”   “大汗请自重。”海兰珠守着她对丈夫的贞-洁,守着她内心的骄傲,“大汗不要忘了,是您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您不来帮忙,我早就淹死在河里,要做你的女人,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死。”   皇太极含怒:“在你眼里,做我的女人很羞耻?”   海兰珠道:“我是我丈夫的女人,是我孩子的额娘,不是科尔沁随便拿来送人的东西。我男人死了孩子死了,我想嫁人便嫁人,我想守寡就守寡,可他们要把我送人,休想。”   皇太极被挑起了心里的怒意,不自觉地逼近美人,海兰珠很美,那细长柔婉的眼眉,他只在汉人的美人图上见过。   海兰珠直视着他:“大汗若想对我做什么,我立刻咬舌自尽……”   话语虽坚强勇敢,可抵不住骨子里的柔弱,她的眼泪已蒙住双眸,声音越往后,越带着哭腔。   海兰珠撑不了多久,她是如水一般的性情,丈夫眼中最温柔胆小的女人。   可水是世上最柔软也最有力的存在,可以渗入任何缝隙,也可以冲垮巨石污泥,皇太极心里很明白。   “好好活着吧。”他放开了对海兰珠的束缚,“玉儿还在等你回去,人活着,总要有些念想,你男人孩子都没了,可你还有妹妹。”   海兰珠抽噎了几声,见皇太极不再压制她,怯怯地挪动了几步,渐渐走得更远,最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刚跑出林子不久,就看见宝清来了,宝清一见她,便吃了一惊,好好的人怎么哭了。   海兰珠借口道:“担心兔子的安危,怕她不能平安生下兔崽,千万别跟我似的。”   宝清听来很是心疼,忙道:“格格您别多想,一会儿您没什么事,玉福晋听见又要哭了。”   海兰珠失笑:“那傻丫头。”   宝清为她擦去眼泪,整一整衣衫,主仆俩互相搀扶着往大营走,大玉儿刚摆平了阿图,兴冲冲跑出来要去玩,见姐姐来了,欢喜地招手:“你去哪儿了,那里怎么有一片树林?”   走到跟前,细细看姐姐,海兰珠怕她瞧出端倪,推着她说:“你快找人去要马,我和宝清面子不够大,要不到,我们的马被人骑走了。”   大玉儿哼哼着:“他们不知道你是我的姐姐吗,不看我也该看姑姑啊,真是胆大包天,太不把人放在眼里。”   海兰珠哭笑不得,不久后大玉儿便要来两匹马,哲哲虽然希望她能安静地坐会儿,可想这些年几乎就没出过门,也怪难为她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大玉儿满场乱窜。   大玉儿很快就找到了丈夫,海兰珠不敢靠近,皇太极却像没事人一般,自然地与她打招呼,问她有没有碰到猎物。   海兰珠内心窘迫,最后见到齐齐格,就追着她去了。   猎场上热闹了半天,大玉儿最后和皇太极共坐一骑回到营帐,那么多人看着,可谓是娇宠无限。   哲哲嘴上嗔怪大玉儿不成体统,心里却是很欣慰。   众兄弟里,多铎打猎最多,他还是风尘仆仆刚赶路回来的,皇太极重重奖赏了年轻的弟弟,而最后一名的就被派去烧火,今晚要架起篝火,烤肉喝酒,好好乐一番。   吃酒作乐,怎能少了歌舞,原是带了乐师随驾的,可一时上那里找舞娘。   众人本是没在意,不想酒过三巡时,舞乐响起,从篝火后闪出妖娆的身影,轻纱蒙面身姿绰约,那柔软的腰肢仿若无骨,一颤一抖,便勾走了男人的眼珠子。   大玉儿不以为然地往嘴里塞了口烤羊肉,含糊不清地说:“他们带舞娘来了?”   便听见边上几位庶福晋在说:“这不是那个扎鲁特氏吗?”   扎鲁特氏?窦土门福晋的妹妹?   大玉儿顿时皱眉,往对面席位上看去,孱弱的窦土门福晋身旁空着座位,而她自己已是羞得无地自容。   “她想做什么?”大玉儿心内警惕,又不好的预感。   只见扎鲁特氏一摇一晃,跳着魅-惑的舞姿,从发鬓上摘下一朵宫花衔在嘴角,向座中的男人们邀宠,却又在他们伸出手的一瞬立刻跳开,将他们丢弃。   她渐渐靠向上首,媚眼如丝地仰望皇太极,一级一级台阶走上来,很快就到了大汗的面前。   “大汗……”扎鲁特氏屈膝跪下,献上自己的宫花。   却是此刻,大玉儿冲了过来,一把抓过她的宫花扔在地上,揪过她的衣领,竟是当众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把她打落到台阶下。   舞乐戛然而止,场内一片肃静,只有篝火里的木柴,发出炸裂的声响,所有人都惊呆了。 第052 你姐姐没告诉你?   大玉儿出手的那一瞬,多尔衮刚好带人巡防归来,他不知道先头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大玉儿冲上去把一个妖媚的女人打翻在地上。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佩剑,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这与他不相干,他没有冲上去的立场,他的冲动,只会害了玉儿。   海兰珠已经追过来,拉着大玉儿跪下,方才她感受到了妹妹的怒气,可万万没想到,大玉儿竟然会冲上去动手。   皇太极也是怔了半天才回过神,不等他开口,哲哲已经上前,命人将大玉儿和扎鲁特氏通通带走。   乐声再次响起,纵然大家哈哈一笑,想把这件事带过去,可气氛终究是尴尬了。   大玉儿方才做了很鲁莽的事,她竟然当众让皇太极下不来台。   皇太极富有金国,八旗子弟皆是他的臣下,满洲雄狮南征北战,蒙古西藏朝鲜明朝,无不谈之色变。   然而堂堂金国大汗,情-趣之乐,竟要看侧福晋的脸色,说出去,只怕叫人笑掉大牙。   可方才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纵然此刻皇太极谈笑如常,哲哲从容大方,也不可能当没发生过,隔天这笑话,必定就能传遍盛京城。   海兰珠带着玉儿退回大帐,她心里想着,光是看扎鲁特氏献媚,妹妹就忍受不了,要是知道昨天发生的事,她该多伤心。   大玉儿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这会儿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她一贯容不得皇太极身边有其他女人,只有苏麻喇知道,她甚至连姑姑都不容。   海兰珠也不敢劝,又怕那个扎鲁特氏来找麻烦,一时不得离开,便抱着阿图哄她睡觉,一面守着妹妹。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乐声渐渐轻了,阿黛从门前出现,尴尬地冲海兰珠一笑。   再看大玉儿,她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的,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兰格格,福晋说,要您看好侧福晋,别叫那个人再来生事,今晚您就歇在这里吧。”阿黛将海兰珠请到门外,道,“这事儿还没完呢,您多费心了。”   海兰珠说:“请姑姑放心,我会照顾好玉儿。”她想了想,轻声问,“那个人伤得怎么样?”   阿黛很不屑,鄙视道:“能怎么样,装腔作势地喊疼,看着就讨厌。哎……福晋正后悔,不该答应窦土门福晋接她的表妹来。”   她们说了会儿话,阿黛便走了,苏麻喇取来热水点心,大玉儿依旧不理睬任何人,苏麻喇则轻轻拉着海兰珠到门外,压着声儿说:“大格格,您知道吗,我刚才听人说,那个扎鲁特氏昨天就上了大汗的床。”   海兰珠尴尬极了,支支吾吾道:“不仅知道,我、我还看见了……苏麻喇,玉儿她该气疯了是不是?”   苏麻喇张大嘴巴,看着海兰珠,愣了半天才说:“大格格,这事儿该怎么办?”   要说八旗子弟,人人三妻四妾,家里女人打破头的事儿,谁家都不能避免。可闹到台面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且还是皇太极的人,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遇见暴戾之君,大玉儿可能已经没命了。   男人把面子看得极重,而女人,随时可弃。   原本大玉儿央求哲哲,让皇太极多安排几天行围狩猎,也不知起先是定了多少日子,似乎因为她这一闹,皇太极扫兴,隔天一早,就宣布回宫。   大部队往盛京城里走,女眷们依序坐车,大玉儿一言不发,任凭姐姐带着她。齐齐格好奇过来瞧一眼,海兰珠冲她直摆手,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回到宫里,许是宫人刻意安排,海兰珠带着大玉儿,始终没见到窦土门福晋姐妹,不见也好,见了糟心,指不定还要起冲突。   哲哲被人拥簇着归来,海兰珠拉着大玉儿站到一旁,哲哲含怒看她们一眼,冷然道:“玉儿跪在院子里反省,几时想明白了,你自己站起来。”   大玉儿手里捏着拳头,牙关紧咬,倔强地不说话。   海兰珠想要求情,阿黛朝她摇头,扶着大福晋回清宁宫去了。   “玉儿……”海兰珠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去歇着吧。”她终于开口了,可说完就往前走,走到宫苑正当中,冲着清宁宫直挺挺地跪下去。   苏麻喇忙跟上前,主子罚跪,她做奴婢的,怎么好不陪着。   “额娘。”雅图从后面走进来,见母亲跪在院子里,显然吓着了。   昨晚的事好在当时她们不在跟前,但兴许已经从其他姐妹嘴里听说了什么,五岁的小娃娃能懂什么,海兰珠抱起外甥女,命宝清带着阿图,匆匆跑回侧宫。   宫苑里静悄悄的,庶福晋们不住在这里,正宫清宁宫外,东西两侧各两座侧宫,凤凰楼台上共有五宫,过去还有叶赫那拉氏的侧福晋,早年就殁了。   如今还有两处侧宫空着,而大玉儿一贯住的,是距离凤凰楼最近的那一处。   她此刻跪在正当中,谁都能从门前窗口看一眼,扎鲁特氏站在表姐侧宫的屋檐下,已经瞧了好半天热闹了。   窦土门福晋来拉扯她:“你可千万别再惹祸,我经不起啊。”   扎鲁特氏嗤笑:“姐姐你慌什么,我好好地献舞,她大玉儿说动手就动手,难道还是我的错?”   她甩开了表姐的手,赫赫扬扬地走出侧宫,一直到了大玉儿的身后。   苏麻喇见状,忙道:“大福晋命我家侧福晋反省,还请您不要来打扰。”   “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扎鲁特氏反手一巴掌打在苏麻喇脸上,大玉儿听见动静,见苏麻喇吃亏,顿时怒火中烧,起身揪着扎鲁特氏的衣襟,就要揍她。   “玉福晋还真是虎得厉害。”扎鲁特氏冷笑,她精明乖觉,双手下垂,一副被人欺负的架势,压根儿不打算还手。   清宁宫门前已经有人来张望,她斜斜看一眼,而后对大玉儿说:“玉福晋是不知道吗?我已经是大汗的女人了,那天我和大汗颠-鸾倒凤的时候,你的姐姐可是亲眼看见的,难道她没告诉你?又或是你已经知道了,才记恨我?”   “你说什么……”   “果然不知道?”扎鲁特氏见大玉儿松了手,自行幽幽抚平衣襟,捂着嘴一笑,“往后你我姐妹相称,共同服侍大汗,要和睦相处才是。”   哲哲已经从门里出来,见她们并没有打起来,而扎鲁特氏朝哲哲躬身行礼,什么话也没说,扭着身段往她表姐的侧宫去。   大玉儿僵在原地,眼神都像是死了,哲哲喊她她没听见,越发惹得哲哲动怒。   十王亭前,众贝勒散去,少不得三三两两议论昨晚的事,有谨言慎行的,有哈哈大笑的,皇太极这次,真是丢脸了。   但皇太极好似淡淡的,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吩咐了几件事后,命尼满去凤凰楼将朝鲜地图取来,又宣召多尔衮和多铎觐见。   兄弟俩听闻皇太极要把打朝鲜的事交付给他们,都十分严肃凝重。   多尔衮足智多谋,多铎血气方刚,皇太极深谋远虑,三人有商有量,不知不觉已是过了晌午时辰,直到哲哲派人送了饭菜来,他们才停下。   皇太极随口问尼满:“那边怎么样?”   尼满很是尴尬,当着二位年轻贝勒,似是不好开口。   皇太极不以为然:“自家兄弟,有什么不可说的?”   尼满一脸为难:“大汗,玉福晋在宫苑里罚跪,从回来到现在,有两三个时辰了,奴才问过阿黛大福晋要罚多久,阿黛说,是要玉福晋自己想通了就能起来,您看……”   皇太极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夹了菜慢条斯理地吃着。   多尔衮亦是埋头吃饭,他生怕自己一抬头,就叫兄长看出端倪。听闻玉儿罚跪了这么久,他真是心疼疯了。   多铎年轻,性子直爽,笑道:“从前见玉儿嫂嫂,温柔娴静的人物,怎么这两年变得这样厉害了,莫不是跟我十四嫂学的。”   皇太极竟是噗嗤一笑,差点把饭菜喷了。   多尔衮斥责多铎,多铎说:“我说的是实话。”   皇太极道:“她们长大了吧,多铎,你也看好你的媳妇。”   多铎笑道:“您弟妹是傻大妞一个,好哄着呢。”   皇太极嗔怪几句,要多铎懂得疼媳妇,可心里一叹,玉儿这两年变化很大,他心里本是很喜欢。可好像也太过放纵,终究年纪轻,遇事没考量不稳重,哲哲终日喋喋不休的话,不是没道理。   他心里猛地又一紧,自己和扎鲁特氏云雨的光景,叫海兰珠撞见,玉儿若是知道,这一茬该怎么收拾?   吃罢饭菜,朝鲜的事也商量的差不多,多尔衮心里惦记着大玉儿,可他不敢开口多嘴,倒是多铎心里没杂念,说话没顾忌,劝皇太极:“大汗还是去看一眼吧,玉儿嫂嫂多好的人,您别怪我多嘴,总不能为了那个小寡-妇,委屈了玉儿嫂嫂。”   多尔衮责备弟弟言行无状,皇太极却顺着台阶下,与他们一道走出大政殿,和弟弟们分开后,负手慢慢踱回宫苑。   走过凤凰楼,便见娇弱的人儿跪在院当中,那倔强的背影在风里摇摇晃晃,显然是支撑不住了,真真叫人有可气又好笑。   他走上前,一把将大玉儿拎起来,双手托在怀里。   大玉儿怔怔地,看着他发呆,忽然,眼泪就涌出来。 第053 你爱你的男人,错哪儿了?   “你还有脸哭?”皇太极说着,掂了掂怀里的人将她抱稳当,便要往侧宫走。   “放我下来。”可大玉儿带着哭腔,不停在他的臂弯里挣扎,“大汗,请放我下来,这样不成体统。”   皇太极心头一颤,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叫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大玉儿扭动着,已分不清是皇太极将她放下,还是她自己跳下来,一站到地上,便往后退开几步,低垂着眼眉:“大汗,我自己能走。”   皇太极一抬起手,大玉儿就往后退开,她跪久了双腿发软,踉踉跄跄站不稳,皇太极要搀扶她,全让她躲开了。   “你再退一步试试?”大男人怒了,压着声音呵斥,“你越来越长本事,谁给你的胆子?”   大玉儿抬起双眼,已然掩饰不住哭泣,也没打算遮掩,她倔强地抹掉泪水:“我没有胆子,也没有本事,更不会讨人喜欢,大汗不让我走,我不走就是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你!”   皇太极气得额头上青筋突起,走近几步压着声音说:“是你闯的祸,你还有道理了?”   他到底没舍得大声责骂,又或许是顾及他自己的体面。   “我不讨你喜欢,你自然什么都看不惯。”大玉儿指向对面的侧宫,想必那对姐妹正躲在窗下偷看,她含泪道,“大汗喜欢的女人,在那里呢,新福晋在等着给您献舞。”   “大玉儿,你皮痒了是不是?”皇太极气得发昏,一双星眸里透着寒光,终于大声怒斥,“给我滚回去,我晚些再来收拾你。”   苏麻喇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爬起来搀扶格格,侧宫里海兰珠也听得动静出来了,两人顾不得向皇太极行礼,一左一右把人给架开了。   哲哲也得知大汗到了,迎到清宁宫外,只见大玉儿被她姐姐和苏麻喇推进门,而皇太极则满身怒气地杵在那儿,像是无处发泄。   哲哲的心扑扑直跳,多久没这么慌张了,她走上前轻声道:“大汗,刚沏的茶,去喝一杯吧。”   皇太极看着妻子,心里的怒气总算找到宣泄的口子:“你费尽心思地教,就把她教成这样?”   哲哲了解自己的丈夫,深知他的喜恶,可她背负着科尔沁,她不能变成他喜欢的样子,而玉儿就……   “还不是你宠的,我早就说过,将来生气别怪我。”哲哲争辩了一句,语气又平和下来,“别生气了,多大的事儿,叫人看笑话。”   皇太极满腹怒气,拂袖往清宁宫闯去。   哲哲站在原地,挺起背脊,目光徐徐扫过周遭,落在窦土门福晋的侧宫门前。   躲在窗后偷看的人吓得立刻蹲下去,可扎鲁特氏不过是稍稍侧过身体躲开哲哲的目光,鄙夷地嗤笑她的表姐:“您怕什么,哲哲的眼珠子,还能穿墙不成?”   “你别说了!”窦土门福晋吓得不轻,拽着她表妹的衣袖,颤颤道,“哲哲不好惹,你千万别忍怒她。”   扎鲁特氏却蹲下,托起表姐的下巴,得意张扬地笑:“哲哲是不好惹,可是皇太极好惹,哲哲再大,大不过皇太极。人老珠黄,生不出儿子,她以为她有什么了不起?姐姐,我有信心,你别着急。”   说罢,又站起来,朝大玉儿的侧宫看去,冷笑道:“比起哲哲,水灵灵的布木布泰,和她那柔弱可怜的扫把星姐姐,才不好对付。科尔沁的女人,真是天上掉下的明珠,美得叫人恨得牙痒。”   这边厢,大玉儿木愣愣地坐在炕上,裙摆裤腿都被卷起来,露出白嫩嫩的双-腿。   膝盖上红得发紫,已经破了皮,海兰珠拿纱布沾着水,擦一下妹妹就哆嗦一下,必定是疼得钻心。   “玉儿,你忍忍,上了药好的快,膝盖骨伤了,将来老了要吃大苦头。”海兰珠心疼极了,小心翼翼地为妹妹擦拭伤口,一面又叮嘱苏麻喇,“你也瞧瞧你的膝盖,别耽误了。”   苏麻喇苦笑:“奴婢们平日里动不动就下跪行礼,裤腿里多少都藏点东西的,所以……大格格,奴婢没事。”   再看向主子,见她一双膝盖伤得这么惨,苏麻喇禁不住眼泪打转:“格格,你疼死了吧,倒是吭一声啊。”   大玉儿终于抬起眼眸,声音沙哑地问:“雅图和阿图呢,把她们带去玩,别叫她们看见。”   海兰珠说:“孩子们都送去齐齐格那儿了,你放心。”   知道孩子们有人照顾,似是放了心,大玉儿顿时泪如雨下,问姐姐:“你都知道?”   海兰珠不知如何回应,只听苏麻喇在边上说:“大格格,扎鲁特氏的事,格格都知道了。”   大玉儿却是一愣,从炕上跌下来,扑在苏麻喇面前:“你这话什么意思,连你也知道,就我不知道?”   苏麻喇吓得直结巴:“奴婢昨夜才听讲的,格格,奴婢也是昨夜才……”   大玉儿伤心欲绝:“难道昨晚她也在大汗的床上?”   “不是不是!”苏麻喇越慌越说不清楚,愈发语无伦次起来。   “玉儿你别这样,你冷静些。”海兰珠愧疚极了,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是对的。   大玉儿失魂落魄,抓着姐姐的手,委屈到了天边,抽噎着:“姐姐,你真的亲眼看见的吗?那个女人说,你看见了。”   海兰珠僵硬地点头:“我跑错帐子,一闯进去就、就……玉儿,对不起,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怕你难过。”   大玉儿摇头:“是我不好,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妾,我算什么,我有什么资格难过。”   海兰珠听得心碎,抱着妹妹说:“你没错,你没有错,你爱你的男人,你错哪儿了?”   阿黛赶来时,进门见她们抱着哭,吓得话也不敢说,朝苏麻喇招手,径直把她带走了。   海兰珠搀扶妹妹坐回炕上,捧着药膏和纱布说:“听姐姐的话,把伤先养好。”   大玉儿哭得喘不过气:“姐姐,他一定不要我了……”   海兰珠为妹妹擦药膏,哽咽道:“怎么会呢,回头认个错,大汗哄哄你,就什么都好了。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你姐夫也和我吵架啊,可他……才是不要我了,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姐姐,对不起。”见自己勾起姐姐的伤心事,大玉儿自责不已,擦干眼泪不再哭,咬牙忍着疼,让姐姐为她上药。   海兰珠忍俊不禁,挂着泪珠说:“这才乖了,你啊,姑姑说的一点儿没错,就是长不大。只怕一眨眼,雅图都要比你懂事了,你这额娘羞不羞的?”   清宁宫里,苏麻喇瑟瑟发抖地跪在大汗和大福晋跟前,咽了咽唾沫,等候他们发落。   哲哲将茶碗递给皇太极,瞥了眼苏麻喇,缓缓道:“扎鲁特氏的事,玉儿当真不知道?她在围场对扎鲁特氏动手,不是因为……”   她不得不看向皇太极,见丈夫无所谓,便也不顾忌:“不是因为大汗收了扎鲁特氏,玉儿才心生嫉妒?”   苏麻喇用力点头:“大福晋,奴婢对天发誓,昨晚侧福晋动手打人,和、和……您说的事儿一点没关系,若不是方才人家亲口说的,侧福晋什么都不知道。”   皇太极摩挲着手里的青瓷碗,目光淡淡的,仿佛根本不在意。   哲哲干咳一声,又问:“那海兰珠呢,怎么牵扯上她的?”   苏麻喇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但兰格格和大汗究竟怎么回事,她是不敢多嘴的。   皇太极慵懒地吭声:“她误闯进来,没什么事。”   哲哲却道:“兴许海兰珠早就告诉了玉儿,不然昨晚好好的,不过是献舞而已,玉儿至于吗?难道她疯了?”   皇太极没应声,自顾自喝茶,想他管得天下事,难道要被家里的事弄得焦头烂额?   偏偏,他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大玉儿那么倔,恨不得狠狠揍她一顿才能消气,可又心疼愧疚得,不舍她掉半滴眼泪,不舍得伤她半分。   苏麻喇退下了,哲哲能敞开说,一语戳进皇太极心窝里:“她打人不对,可大汗这一次,何必这么做?这下前前后后的事,说也说不清楚,只怕玉儿自己都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要打人。除非,是海兰珠早就说了。”   “海兰珠不会说。”皇太极脱口而出。   “大汗这么肯定?”哲哲眼里,有她的骄傲。   树林里的事,皇太极并不想对哲哲提起,而他相信海兰珠的话,她开不了口。   “罢了,闹脾气耍性子,我自己宠坏的,自己收拾她。”皇太极起身来,穿起靴子,一脸满不在乎,“过几天就好了,她还想闹上天?你也别管她,让她自己想想。”   哲哲起身为他穿靴子,问道:“扎鲁特氏呢,大汗预备如何安置?”   皇太极不咸不淡地应:“你看着办。”   他离了清宁宫,大步往凤凰楼走,恰见海兰珠从侧宫门里出来,将药箱交给了宫女,一转身,两人目光对个正着。   海兰珠周周正正地行礼,满身透着冷漠的,拒人千里的气息。 第054 同你讲话,你听不见?   皇太极停下脚步,张口想说什么,海兰珠却躲避瘟神似的,躬身退下,看也不看他一眼。   侧宫的门帘轻轻晃动,听不见里头的动静,想来大玉儿此刻正疼得哭鼻子,跪了那么久,膝盖都要烂了。   他长长一叹,朝凤凰楼走去。   这次的事,倘若玉儿不吃醋,学着哲哲那样大度从容,他必定不高兴;可她吃起醋来,这动静闹得也太大,她当自己是谁,她当她的男人是谁?   想着生气,但又觉得好笑,真真无奈。   这边,海兰珠进门后,悄悄走到榻边,闹了半天的人,已经睡着了。   妹妹像个小孩儿似的蜷缩在被子里,露出的脑袋鼓着腮帮子,小嘴儿一撅一撅,仿佛还在门里抽噎,又可爱又可怜。   “傻丫头。”海兰珠为妹妹掖好被子,轻轻嗔笑,“你若心里没有大汗,吃哪门子的醋,你胆子可真大,旁人见到他,气儿都不敢喘,你还大声嚷嚷。”   她拍拍大玉儿的屁股:“心里是知道的,他宠着你,就算生气也是一时的不能把你怎么样,不然呢,小命儿都没了。”   梦里的人儿,呓语喃喃,好生委屈似的,海兰珠轻轻拍哄,眼底尽是宠爱:“玉儿,你是有福气的,姐姐知道,那一个扎鲁特氏算什么。”   对面侧宫里,妖艳的女人打了个喷嚏,心想必定是大玉儿姐妹在说她的坏话,却不知此刻盛京城上下都在议论她。   十四贝勒府里,十五福晋抱着新出生不久的孩子来找她的丈夫,齐齐格带着雅图姐妹三个与她闲话。   阿哲看见比自己更小的娃娃,还以为是清宁宫里那个小妹妹,小手指着哇哇叫唤,阿图奶声奶气地说:“这是弟弟,不是妹妹,这是十五叔家的弟弟,不是大额娘的小妹妹。”   小家伙又听不懂,嘴里“么么么”地着急,不知要说什么。   十五福晋笑道:“阿哲这是要冒话了吧,给急得呀。要说阿图也才三岁,说话就这么利索,玉福晋的三个娃娃都是聪明得很。”   齐齐格道:“孩子多了热闹,学什么都快,你们也赶紧的,再给多铎添几个。”   十五福晋年纪小,连连摆手:“可不要了,这一个就累得我够呛,多铎那个人又什么都不管,要不让别人生吧,我不想生了。”   这话往下说,就不该齐齐格多嘴了,而十五福晋见三个孩子都在这里,就知道宫里还没消停,悄声问:“宫里怎么样了,玉福晋受罚了吗,怎么把三个孩子都送来了。”   齐齐格随口敷衍:“不是送来的,在围场跟我们玩得高兴,不肯回去了,缠着多尔衮还要骑马呢。”   可年轻的福晋却充满好奇,又或许是想打听些什么,好回去向府里其他女人显摆,她问齐齐格知不知道扎鲁特氏什么来历,说大家估摸着是要被大汗收作侧宫了。   齐齐格心里为大玉儿难过,只叹:“宫里的事,我们还是少议论,大汗那里是一重,姑姑跟前又是一重,于公于私,我们都该谨慎。”   “是,我听您的。”齐齐格既是堂姐,又是兄嫂,十五福晋不敢不听,不久后多铎和多尔衮说完要紧事,就来领他的媳妇孩子回家。   夫妻俩送到厅堂外,多铎请他们留步,望着弟弟一家子离去,多尔衮很是欣慰,齐齐格笑道:“多铎长大了,还做了阿玛,一定是额娘在天之灵保佑他们。”   多尔衮搂过妻子,刚想说几句感激的话语,阿图和雅图就飞奔而来,围着十四叔团团转。   他没法子,只能先哄着小祖宗们,齐齐格陪着一起玩,小丫头们叽叽喳喳的,十四贝勒府已许久没这么热闹。   玩了半天,齐齐格命婢女打水来,给孩子们洗脸擦汗,看着她们玲珑可爱的模样,又看多尔衮满头大汗地抱着正哭闹的阿哲束手无措,她心理想,倘若这几个孩子是他们自己的,该多好。   “婶婶。”雅图娇滴滴的唤她。   “怎么啦,饿了?”齐齐格摸摸孩子的肚皮,温柔地说,“婶婶叫他们蒸大饺子了,洗了手咱们就去吃。”   雅图却说:“婶婶,我想额娘,额娘在哭……”   阿图或许还懵懵懂懂,可五岁的小姐姐,很明白罚跪是什么意思,亲眼看见额娘跪在宫苑里,雅图心里怎能不惦记。   “乖乖的,额娘没事。”齐齐格捧着她的小脸蛋儿,“在十四叔家睡一晚,婶婶明儿一早就带你们回去,去钻额娘的被窝好不好?”   雅图笑了,齐齐格抱起她,招呼多尔衮:“你小心点,别弄疼阿哲了,挺大个人,抱个小孩儿抱不好。”   多尔衮一脸严肃,紧张得不行:“我跟你换,阿哲要从我怀里跳出去了,她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齐齐格笑得合不拢嘴:“笨死你算了,能指望你什么?”   皇宫里,一觉睡醒的大玉儿,懵懵地坐在窗下,隐约听得清宁宫传来婴儿的哭声,立刻勾起做母亲的心。   她不能真的昏了头,她还有孩子呢,于是猛地站起来,要去找她的女儿。   可膝盖传来剧烈的痛,根本站不住,大玉儿一下摔趴在地上,宫女们纷纷跑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搀扶到榻上。   苏麻喇赶来,将旁人都屏退,好生劝道:“格格,您别乱动,慢慢来。”   大玉儿问:“雅图呢,还没回来?”   苏麻喇点头:“今晚在十四贝勒家住,大福晋那儿应允了的。”   多尔衮……   大玉儿心一紧,只想着齐齐格可靠,把多尔衮给撇开了,皇太极若知道,是不是又该生气了,他不喜欢多尔衮,他提防着他的弟弟呢。   “格格?”苏麻喇见主子发呆,问道,“不成吗,您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奴婢就去贝勒府把格格们接回来。”   大玉儿摇头:“别折腾孩子们,我现在路都走不好,也不好带她们。”   她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问苏麻喇:“明天能好吗?”   苏麻喇笑道:“能啊,您不记得了,生雅图格格前,我们没照顾好您,一屋子人被大福晋罚跪来着,隔天不都个个儿活蹦乱跳的。”   大玉儿憋屈:“姑姑就只对我和你们狠,对旁人那么好说话,近一年里我总顶撞她逆着她,我知道,她忍我也忍烦了。”   苏麻喇嘿嘿笑道:“可是,旁人哪儿敢惹大福晋生气,这宫里头,也就您了。”   大玉儿被噎住,苏麻喇这样讲,她还真没话可说。   姑姑对别人不是好说话,那是正宫威严,人人都怕她敬她,嫁到盛京这么多年,从没见谁敢顶撞姑姑。   不服气地咕哝了几声,见姐姐不在屋子里,便问她去了哪里。   此刻,海兰珠带着宝清,从小厨房过来,她想着妹妹今天不高兴,做点她小前儿爱吃的点心,和宝清说着她们从前在科尔沁的故事,经过凤凰路下,正好遇见皇太极出来。   主仆俩本是说笑,一见大汗,立刻绷紧脸,皇太极瞥了一眼,本想走开,却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似曾相识的味道,像是过去在哪里吃过的东西,但记忆很模糊,一时想不起来。   “厨房做的?”皇太极问。   海兰珠低着头不应答,宝清不敢不吱声,忙道:“回大汗的话,是兰格格做的,兰格格怕侧福晋没胃口,做了福晋小时候爱吃的点心。”   “什么点心?”皇太极竟是走上前,信手掀开了食盒盖子。   入目,是两碗奶酪,一碟炸果子,但香气不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他拿起上层食盒,底下还码着一笼包子和馅饼,这才是香气的来源。   “你做的?”皇太极问。   海兰珠虽是点头,其实就那么微微一晃,压根儿看不出是回应,也完全不接皇太极的目光。   宝清可不敢,怯怯地说:“这是羊肉馅儿的包子,猪肉馅儿的馅饼,面是奴婢和的,馅儿都是兰格格调的,说、说是侧福晋爱吃的味道。”   皇太极不屑:“玉儿喜欢的味道?多少年前的事情,十来年没见面,你还能记得?”   海兰珠垂眸不语,安静得好像根本不在这里。   皇太极不大耐烦,这姐妹俩的脾气还真像,含怒道:“同你讲话,你听不见?”   海兰珠总算看了他一眼,她心里是怕的,可这人把她宝贝的妹妹欺负得那样伤心,她没来由的就想让皇太极知道,他们科尔沁的姑娘不是好欺负的。   但是她嘴笨,说不出干脆响亮的话,也没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性,那就索性不说话。   “拿下。”皇太极转身吩咐尼满,“正好饿了,拿到大政殿去,等我吃了再宣召他们进宫。”   尼满呆了呆,大汗已经负手离去,他看看海兰珠,又看看宝清,海兰珠似乎还没回过神。   宝清和尼满一脸的尴尬,尼满朝小丫头努努嘴,宝清没法子,硬着头皮把食盒递过来。   “还有吗,侧福晋吃的?”尼满轻声问。   “多的都送去清宁宫了。”宝清为难地说,“这会儿玉福晋怎么肯去大福晋跟前,我们也不敢去要啊。”   尼满啧啧道:“再做些吧,我先走了。”   头发花白的人,捧着食盒匆匆往大政殿去,海兰珠这才明白过来,着急地问宝清:“他怎么拿走了?玉儿怎么办。”   宝清苦笑:“可是大汗要吃,格格,谁敢拦着?要不咱们问阿黛去拿一点,早知道,不叫她拿走了。” 第055 自己选,怎么打   海兰珠在厨房忙半天,结果什么都没送到妹妹跟前,这会儿一屋子主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玉儿咕哝:“他抢我吃的做什么?”   “逗你玩儿的吧。”海兰珠对着妹妹才有话说,笑道,“大汗或是想你去大政殿陪着一道吃,你去吗?”   “不去,让那个女人去好了。”大玉儿恨道,“一想到他们在围场做那种事,我就恶心。”   话音才落,门前就有人进来,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你反省好了,结果越发放肆。”   应声进门的,是哲哲,她一来就听见大玉儿说这话,要是叫皇太极听去,可还了得。   海兰珠忙起身,小心搀扶妹妹,大玉儿摇摇晃晃,膝盖疼得厉害,站着很辛苦。   哲哲本是吃了海兰珠的手艺,想起了家乡,想起了科尔沁,可怜一双侄女各有各的无奈,便心软了。   想着来看看大玉儿的伤,好安抚她开导她,谁知进门是这光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生气,说话自然重,恨道:“你再无法无天,就让你跪到十王亭去,再不服,跪到盛京城门下去。”   大玉儿经不住这样的话,眼泪跑出来,几乎就要和姑姑顶嘴,被海兰珠拦下,她跪在哲哲面前道:“姑姑,您别生气,玉儿还小,她不懂事,您别跟着一道气坏身子。”   哲哲叹息:“都是三个孩子的额娘了,还小什么,如今想来,得亏没生小阿哥,不然额娘这么不懂事,教出来的儿子,该是什么样。”   大玉儿从前逆来顺受,一切听姑姑的听科尔沁的,皇太极不喜欢,她自己也痛苦,于是听了丈夫的话,开始逼着自己反抗姑姑。   起初还是害怕愧疚、内心忐忑,渐渐尝到甜头后,不觉得意忘形,而此刻正是伤心难过,又听姑姑说这样的话,勾起她这个被科尔沁送来当生育工具的自卑和悲哀。   心里的怨恨一股脑儿倒出来,平日里懂的道理和体贴通通抛在九霄云外。   “就该是姑姑生儿子才对,一定教得聪明绝顶八面玲珑,真可惜姑姑不能如愿,我也帮不上忙。”   她说这句话,心里硬得像石头。   哲哲怔住,所有人都愣了,这戳着大福晋心窝深处伤痛的话,玉福晋怎么能说出口,她再怎么生气再如何委屈,也不该说这话。   “玉儿!”连海兰珠都急了,“玉儿你在说什么,还不给姑姑跪下?”   大玉儿恍过神,坚硬的心软下来,她自己也傻了。   “是啊,这是我的命,我自己不好过,还连累你。”哲哲起身,沉重地深深吸了口气,径直往门外走。   一屋子人,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大福晋带人离去,阿黛纠结得眉头都要拧在一起,最后看了眼屋里的人,重重放下了帘子。   大政殿里,皇太极忙了半天,见了几拨人,夜色已深,便打算去清宁宫。命尼满先去传话,可不多久他跑回来说,大福晋已经歇下,请大汗自行休息。   皇太极问:“大福晋哪里不舒服?”   尼满还没来得及打听,只道:“没听说宣大夫,怕是这两天奔波,累了。”   皇太极想了想,起身往门前走,看见摆在门边的食盒,是海兰珠做的点心,他抢来了,却一口没动。   “你们分了吃吧,别糟蹋。”皇太极道,“去清宁宫,前头掌灯。”   那一晚,宫里特别安静,于是人人都听见大夫被宣召进宫的动静。   侧宫里,扎鲁特氏披着寝衣扒拉在窗口,看着大夫模样的人被引入清宁宫,冷笑道:“这就气病了?病死了才好,给我们挪挪位置。”   因多尔衮的正白旗旗下有从明朝归降的太医,宫里来人找,便有话传到他跟前。   而这会儿功夫,他和齐齐格才摆平了三个小祖宗,守着熟睡的雅图三姐妹,夫妻俩正说悄悄话。   多尔衮起身到门前听下人的传话,齐齐格捧着衣裳来给他披上,才知道宫里大福晋病了。   “怎么连姑姑都病了呢,宫里这一通折腾,那个扎鲁特氏真是可恶的很。”齐齐格碎碎念着,禁不住道,“大汗也是,那个女人妖媚得很,看两眼新鲜便罢了,还真喜欢上不成?有了玉儿那样绝世的美人,他还不够吗?”   多尔衮嗔道:“这话你就别说,祸从口出。”   齐齐格不服气:“你们男人啊,当然是帮着男人。”   多尔衮叹:“我帮他做什么?”   可不是吗,多尔衮帮谁,也不会帮皇太极。   齐齐格是心里沉得住气,才从不在脸上露出来,其实他们兄弟三个,连带三大家子女眷孩子,哪一天不是把脑袋夹在咯吱窝里活着的,要是一不当心松了手,脑袋就滚地下去了。   当年的四大贝勒里,莽古尔泰死了,阿敏因罪软禁,只留下最软面的代善充门庭,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怕只有大政殿里那一位才明白。   “皇太极是见不得科尔沁自以为是,必须压制,他若能有更好的法子,何苦把自己的后宫搅得翻天覆。”多尔衮冷笑,“我觉得他没出息,要用女人来权衡,可也知道他无奈。”   齐齐格问道:“是不是大汗也认定了,海兰珠姐姐是被吴克善送来给他的?”   多尔衮说:“八成就是了,这明摆着的事,还用说明吗?”   齐齐格摇头:“玉儿就不知道,玉儿一丁点儿都没往这上头想,她不傻也不笨,可她太简单了。”   多尔衮怔怔的,他该怎么回答妻子?   齐齐格自言自语:“把我们科尔沁的姑娘,左一个娶来右一个娶来,如今又嫌我们太得意了,说来说去,都是你们的道理。”   多尔衮笑道:“我可没嫌半句,皇太极的事,你别往我头上算。”   齐齐格说:“听讲贝勒里头,有谁把朝鲜的女人带回来了是吗?将来若能入关,往南边去,还有明朝江南那里的女人,个个儿都像仙女似的,皮-肉又软又嫩,男人一见就要爱得不行。”   “你又哪里听来的话,我正奇怪,连几个哥哥都说,你是盛京城里头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多尔衮哭笑不得,“你都和什么人往来?”   “你想起来管我了?”齐齐格轻哼,道贴上丈夫的胸膛,敲敲他的心门,霸道地说,“你要是敢往家里领什么朝鲜女人,江南女人,多尔衮,你只管试试看。”   要说家里,其实还有两位庶福晋,是阿巴亥大妃在世时,给儿子选来暖炕头的,这么些年在齐齐格的“淫威”下,被管得服服帖帖,就连多尔衮,都要把她们忘了。   他轻轻捏齐齐格的脸颊:“你知道兄弟们,都怎么说我?”   齐齐格不屑:“他们想怎么着?”   多尔衮说:“说我怕老婆。”   齐齐格噗嗤一笑,摇头道:“你一年回家几趟,我们成亲这么多年,在一起的日子攒起来够不够半年?多尔衮,你怕我什么?”   多尔衮笑道:“是啊,可为什么每次回来见你,好像从没离开过,好像每天都在一起。”   齐齐格眼中含情脉脉,霸道的气势渐渐软和:“因为我,时时刻刻都在念着你啊。”   多尔衮心头一热,想着要给他们添个孩子,一把抱起妻子捧在怀里,齐齐格软软娇-嗔:“雅图她们在呢,你别胡来……”   宫里头,几位大夫轮流为哲哲把脉,她没有大的病症,是急火攻心抑郁不散,这病吃药不过是将养,自然要把心头郁结散了才管用。   哲哲不肯说,只道困乏要睡,敷衍着皇太极,他不得不逼问阿黛,阿黛经不住大汗的威严,只能把玉福晋顶撞大福晋的事儿,给倒了出来。   哲哲叹息,背过身去,不想再提。   皇太极闷了半晌,道:“是我太放纵她了。”   哲哲摇头:“也不是坏事,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玉儿。”   皇太极凑近了些:“我的心思,你都明白,事事处处为我周全、隐忍、承担,哲哲……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哲哲含泪:“可我凭什么,逼着玉儿。”   一夜过去,隔天清早,十王亭前朝会如常,贝勒大臣们依序而来,三三两两说着盛京城里的新闻,而昨晚大福晋身体不适,也惊动了不少人,都猜测是不是被大汗新宠给气得。   多尔衮不喜欢搀和这些话题,敷衍几句就走开了,岳托正站在这里,不禁冷笑一声,可也有人惦记他,拍拍肩膀道:“多尔衮这么厉害,你真的打不过他?”   岳托大怒,正要发作,皇太极到了。   这日朝会,没什么要紧事,晌午前就散了。内宫里,哲哲闭门养病不见人,海兰珠一早带着宝清去十四贝勒府接孩子,大玉儿起来后换过药,就盘坐在窗下发呆。   忽然,帘子扬起,进来高大的身影,看见丈夫出现在眼前,大玉儿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再瞥见他手里握着一把三指宽的戒尺,浑身都僵住了。   皇太极走向她,把戒尺往地上一扔:“哲哲病了,是气出来的,得揍你一顿给她解气才行,你自己选,怎么打?”   大玉儿吓得脑袋一片空白,直直地瞪着皇太极,皇太极从不打女人,从没碰过她一手指头 第056 凤凰楼的常客   回想那日,皇太极说要在家几个月不走,不许大玉儿惹他生气,彼时不过是玩笑,她还得意洋洋,说皇太极舍不得。   天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如哲哲说的,大玉儿自己也想不起来,当时怎么就冲上去打人了。   皇太极将地上的戒尺踢了踢,普普通通的声响,此刻听来却很吓人,大玉儿明显的一哆嗦,好歹还知道怕。   大脑一片空白的人,渐渐缓过几分,怕归怕,她到底有良心,担心地问:“姑姑的身体怎么样了,病得厉害吗?”   “姑姑?”皇太极冷声反问。   大玉儿更委屈了,憋不住大声道:“难道我不叫她姑姑,她就不是我姑姑了吗,不过是一个称呼,你怎么总抓着不放?我也从没叫过你姑父啊。”   “你再嚷嚷,再大声点!”皇太极几步走上来,高高大大的人压迫在面前,大玉儿立时就蔫了,那手不知是要抓着皇太极的衣摆,还是要将他推开,带着哭腔说,“你别凶我,我怕……我不是小孩子,你好好和我说。”   皇太极在她额头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又气又好笑,他知道,玉儿最不喜欢人家把她当孩子。   当年嫁到身边,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个子也罢年纪也罢,不仅比豪格小,比皇太极那会儿的三个儿子都小。   而他忙着打仗,忙着争大位,要的是科尔沁的支持,不是科尔沁的女人,大玉儿在他眼里,真就是哲哲从家里带来养的小侄女。   突然有一天回到家,玉儿长高了长大了,亭亭玉立的小美人,笑悠悠地看着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多了这么一个体贴温柔的人。   皇太极喜欢玉儿,打心眼里的疼,是怎样的男女之爱,他不曾细思量,可远征在外时,会想她思念她。   所以明知道她受缚于科尔沁,一心一意要完成生儿子的使命,也没有厌弃远离,而是慢慢的把她一颗心,完全拉到自己这边来。   “你最烦哲哲说你是小孩子,可你却越活越回去。”皇太极冷着脸道,“这些年,他们都已经不敢在我面前挺起腰背,你倒好,让所有人看我的笑话。仗着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是不是,你就这么糟践我们的情分?”   大玉儿连连摇头,楚楚可怜地仰望着丈夫,说的也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不喜欢你身边有别的女人,就是不喜欢……”   “玉儿,我也有很多不喜欢做的事,不喜欢见的人。”皇太极说,“那么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时,就只做喜欢的事不好吗?打你骂你,我心里很好受?难道我喜欢见你哭?”   吃软不吃硬的人,皇太极这会儿若真下狠手揍她,大玉儿怕是寻死的心都能有,可丈夫这么一番话,叫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后悔不及。   这个男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用生命热血换来他的汗位,每一次远征都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归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有几个月天天相见的日子,她非要闹得天翻地覆吗。   “我去给姑……去给大福晋赔不是。”大玉儿说,“我这就去认错。”   皇太极搀扶她下了炕,膝盖受伤的人,晃晃悠悠站不稳,他卷起裤脚,看见细皮嫩肉上青紫一片,又心疼又生气。   “活该。”皇太极气道,“过了这一阵,我再慢慢和你算账,别以为就这么过去了,你不吃教训不长记性。”   “你才舍不得。”大玉儿嘟囔着,“就会吓唬人。”   大丈夫威严无比,只一道目光,就足够叫她老实,可她心里也有仰仗,她爱她的男人,她知道丈夫也爱她。   “我想跟你一起去……”大玉儿轻声道。   “只送你到门口,你心里明白的。”   皇太极张开双臂,将玉儿抱在怀里,嘴上说着不耐烦,可脚步还是往清宁宫走,到了门前,轻轻将她放下,为她理一理衣襟,冷言道,“要是再敢把哲哲气病,我就把你送回科尔沁。”   大玉儿很不服气地瞥他一眼,换来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将她推进门。   她一瘸一拐地往里走,果然见姑姑绑着头巾靠在榻上,这会儿时辰了,还没起来,姑姑若非病了,绝不会这样懒散。   “姑姑……”大玉儿心疼了,后悔了。   “你怎么来了?”哲哲看见她,担心地问,“膝盖伤得厉害吗,快过来坐下。”   门外头,皇太极听见大玉儿呜咽的动静,无奈地摇头,可眉宇间的怒气早散了,终是松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开。   却见侧宫门前,海兰珠抱着阿哲,正朝这边看,而她一见到自己,面上顿时紧张,可皇太极将要把目光收回的一瞬,又仿佛看见了美丽的笑容。   他再仔细看了眼,海兰珠正笑着向他欠身行礼,温柔的眼眸中里是赞许、肯定,还有感激,行礼后,她便抱着阿哲进门去。   皇太极不自觉地一笑,自己似乎并没有察觉,只管大步朝凤凰楼走去。   侧宫里,待阿哲睡饱了醒来,乖乖地吃着糊糊时,大玉儿才刚从清宁宫回来。海兰珠告诉妹妹,雅图和阿图跟着多尔衮骑马去了,下午齐齐格再把她们送回来。   “那俩小丫头,玩疯了。”大玉儿说。   “你呢?”海兰珠问,“没事了吗?”   大玉儿盘腿坐下,揉一揉膝盖,虽然点头了,可脸上的神情并不轻松。   “我看见大汗抱你去姑姑那儿。”海兰珠说,“大汗果然是大汗,胸襟广阔,怎么会和自己心爱的女人计较呢。”   大玉儿想起先头的事,满地找戒尺,海兰珠笑道:“早叫人拿走了,我进门时也吓了一跳,以为大汗打你了。可又觉得不应该,不然怎么还抱着你去清宁宫呢。”   “他就吓唬我,不过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大玉儿耷拉着脑袋,很不情愿地说,“姑姑说我自作自受,原本可以不留下那个扎鲁特氏,现在为了顾全大汗的颜面,不得不留下她。”   “是吗?”海兰珠轻叹,“想来也是,不然外头的人就该说大汗惧内,那可不是像齐齐格和十四贝勒似的,能当玩笑说的话,大汗可是一国之君啊。”   大玉儿不服气:“姐姐也帮他们。”   海兰珠笑道:“给你说道理呢,好,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她继续给阿哲喂糊糊吃,逗着小外甥女说,“别学你额娘的脾气,阿哲要乖乖的。”   大玉儿软绵绵地问:“姐姐,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海兰珠笑道:“错不是错,换做我也受不了,只能说不合适,倘若是齐齐格对着十四贝勒这么闹,大家嘻嘻哈哈一场就过去了。可你的丈夫是大汗啊,玉儿,这里头的轻重,是天差地别的。”   大玉儿说:“所以人人都敬重姑姑,姑姑就什么都能忍。”   海兰珠点头:“姑姑真是很了不起。”   大玉儿伏在姐姐肩上,又委屈又后悔:“结果我坑了自己,姐姐当时怎么不拉住我。”   海兰珠失笑:“十头牛都拉不住你吧,下回我一定拉住你。”   “可别再有下回了,我不喜欢他和别的女人好。”大玉儿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就是不喜欢,不论是谁,不论是真心喜爱还是逢场作戏,又是别的什么缘故,我都见不得。”   海兰珠继续温柔地给阿哲喂糊糊吃,没再说话。   然而,她来盛京前就听吴克善说,还有一位林丹汗的福晋尚未嫁来,将来也是要跟了皇太极的。不知妹妹是否已经知道,真到了那一天,玉儿又该伤心了。   阿哲吃饱了,便缠着亲额娘去,大玉儿似乎忘记了方才的难受,逗着女儿,母女俩笑作一团。   海兰珠将小碗交给宫女,自己要回屋子去换件衣裳,和宝清两人才走过凤凰楼,迎面遇见了在宫里散步的扎鲁特氏和她的表姐。   窦土门福晋倒是客气,笑一笑就要绕开走,可扎鲁特氏却故意挡在海兰珠身前,幽幽冷笑:“兰格格,咱们是一样的人,本该更亲近些才是。”   海兰珠不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她也不会。   便淡淡一笑,主动让开路,可扎鲁特氏却紧追不舍,处处挡着她,言语挑衅:“何必藏着掖着,兰格格来盛京的目的,难道和我不一样?听说你已经是凤凰楼的常客,兰姐姐,凤凰楼里什么样?” 第057 大汗吃得很香   海兰珠若与扎鲁特氏呛起来,那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大汗出面调停了姑姑和玉儿的矛盾,这再闹出什么,且不说大汗面上挂不住,姑姑和玉儿也要惹一身骚。   她性情虽弱,那也曾为丈夫持家十几年,为人处世的道理她什么都懂,只不过性情如此,不爱与人争辩。   扎鲁特氏见她不声不响,心中越发急躁,说的话也难听:“一样是寡-妇,心里想什么,彼此最明白。留在夫家,叫那些兄弟叔伯随意羞辱欺凌,不如跑出来,投身一个厉害的男人。我自己选了大汗,你呢,还是科尔沁给你选的吧?多好啊,比我还名正言顺呢,你可是有人撑腰的。”   海兰珠看她一眼,命苦的人很可怜,但命苦又刻薄的人,那就是活该可恨了。   “胡说什么呢?”窦土门福晋上前来,死命拉开她的表妹,对着海兰珠赔笑,“她一早起来就吃了酒,说胡话呢。”   “你拉我做什么……”扎鲁特氏不服表姐,两人拉拉扯扯闹个不休。   海兰珠见状,趁着空档,带了宝清就走。   主仆俩一口气跑回院子里,又撞见几位庶福晋在屋檐下晒太阳,她们上上下下的打量海兰珠,又互相摸摸脸蛋,像是在研究为什么海兰珠的皮肤能这样洁白细腻。   过五关斩六将似的回到自己的屋子,海兰珠坐在桌边,身上累心更累。   宝清说:“请大福晋做主,咱们在宫苑里住呗,玉福晋边上的屋子还空着呢。”   海兰珠忙道:“那怎么成,那是大汗的侧福晋住的地方。”   宝清笑道:“您别生气,奴婢只是这么一说。”   海兰珠也笑了:“我生什么气,要说累的是她们,成天的瞎算计,我不理会就是了。”   宝清找来衣裳,为海兰珠换下,收拾妥当后,听玉儿说午膳要和姑姑一道吃,便又赶回来,好在那扎鲁特氏已经走了,少了许多麻烦。   她走过凤凰楼,忽听得有人在背后喊:“兰格格,兰格格。”   海兰珠站定回望,是大汗身边的尼满。   尼满捧着食盒赶来,恭恭敬敬地说:“格格,这食盒还给您。”   宝清笑道:“大总管,您差个人送去厨房就是了,这也不是格格自己的东西。”   尼满愣了愣,嘿嘿一笑:“瞧我,老了糊涂了。”   海兰珠不以为然,温和地问:“大汗觉着好吃吗?”   这才是叫尼满为难的话,他该怎么说才好,见兰格格温婉亲善,心里头就不忍心叫她难过,便道:“大汗吃得很香,吃不完的,就赏给奴才们了,说不能糟蹋。”   海兰珠淡淡一笑:“那就好,姑姑也爱吃,玉儿也爱吃,往后我再多做些。”   她让宝清把食盒接下,便往妹妹的侧宫去。   尼满松了口气,转身回皇太极身边,他跟着皇太极见识过太多太多的事,此刻想想,总觉得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多了。   再三思量后,到了皇太极跟前,硬着头皮讲了,他对兰格格撒的谎。   皇太极听了,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一声“知道了”,就让他去召见岳托等人进宫议事。   宫门外,岳托骑马而来,遇见了比他早一步到的杜度。   杜度是努尔哈赤的长孙,他的父亲褚英,是努尔哈赤的第一个儿子,而褚英与岳托的父亲代善,则是同母同胞的兄弟。   于是他们这两个堂兄,自然要比旁人亲厚一些,更重要的是,当年褚英之死,与皇太极脱不了干系,他们都是一样对皇太极心存恨意。   二人并肩走入十王亭,杜度问起岳托打架输给多尔衮的事,岳托骂道:“那小娼-妇生的贱种,还想赢过我?我们根本没分输赢,就叫济尔哈朗给拉开了。”   杜度道:“我说呢,多尔衮毛还没长齐,怎么打得过你。”   岳托啐了一口:“想赢我?再吃他娘几年的奶吧。”   杜度冷笑:“可皇太极把那个娼-妇葬在了祖父身边,我们的奶奶却连个边都挨不着,奶奶可是祖父的原配,没有奶奶的娘家扶持,祖父从哪里发家。”   要说这兄弟俩,一口一个娼-妇地称呼多尔衮的生母阿巴亥大妃,原是当年阿巴亥大妃在努尔哈赤身边,曾一度被废。后来努尔哈赤思念阿巴亥,不计前嫌将她召回,仍是妻妾中最尊贵的大妃。   而阿巴亥大妃被废的缘故,便是有人告发她与代善私通苟且,连带着代善也彻底失去了父亲努尔哈赤对他的信任。   在岳托看来,除了怀疑皇太极是背后黑手外,便是阿巴亥大妃害了他的阿玛,不然现在阿玛是大汗,他岳托就是储君,就是金国未来的君王,因此他也憎恶多尔衮兄弟三人。   就快到大政殿,杜度说:“皇太极明摆着就是要拉拢那三兄弟,明着暗着的讨好栽培,那三哥孽种若是真的死心塌地地跟着皇太极,皇太极就更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岳托冷笑:“堂哥的话,我明白,怎么能叫他们好呢。”   杜度问:“你有打算?”   岳托摇头:“还没仔细算计好,但是那晚围场上的事,你可看见了?皇太极身边那个大玉儿,那么虎的娘们儿,想要挑唆她,瞧着不难。”   杜度蹙眉:“怎么说?”   岳托呵呵一笑:“当年皇太极怎么利用那娼-妇害我阿玛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刻,尼满已到殿外迎接,二人立刻收敛嘴脸,恭恭敬敬地进了大政殿,之后赶上午膳时辰,皇太极还和他们一道吃了饭。   内宫这边,哲哲和两个侄女一道用膳,说起阿图和雅图在十四贝勒府不肯回来,哲哲道:“他们到现在也没个孩子,但愿多尔衮在家这几个月,能叫齐齐格如愿。”   大玉儿听这话,心里便矛盾,一直以来,姑姑对多尔衮一家都十分照顾,许是看在齐齐格的面上,但毫无疑问,特别关心十四贝勒府。即便是为了齐齐格,也该忌惮多尔衮才是,连自己都明白皇太极的心思,姑姑会不明白?   因是姐姐在一旁,不必顾忌那么多,大玉儿便问哲哲:“您提起多尔衮时,不会顾忌大汗吗?”   哲哲却是一笑:“原来你心里有这个心思,我还小瞧你了,我们玉儿也是长进了。”   大玉儿红着脸,赧然道:“您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哲哲却自顾自地夹菜,递给海兰珠,又递给大玉儿:“我替大汗周全所有的事,其他的我不管,而我做的就是大汗做的,明白吗?”   大玉儿抿着唇,她像是明白的,可一时说不上来,便问海兰珠:“姐姐懂吗?”   海兰珠摇头:“我懂什么?”   哲哲看了她一眼,心想海兰珠若真的留下来,她将来会怎么存在于皇太极的身边,皇太极会喜欢她吗?   罢了。   哲哲沉下心,且不说皇太极和海兰珠会怎么样,玉儿一定会伤心欲绝,海兰珠留不得。   玉儿不喜欢皇太极身边有别的女人,这小东西心里头,其实连她这个姑姑都是不容的,而皇太极稀罕的,不就是玉儿这么强烈地爱着他。   “姑姑,下回我再犯错,您别罚我跪在外头可好,哪怕在屋子里打我一顿,也别把我往外头撵。”大玉儿小声地央求,“在外头,可没面子了,想死的心都有。”   哲哲瞥她一眼:“你记好了,下次再犯浑,我就把你丢到十王亭,你别以为我吓唬你。”   大玉儿撅着嘴,不知咕哝什么,海兰珠笑着哄她:“你别犯浑就是了,都多大了,难道要雅图来教她的额娘吗?”   大玉儿软乎乎地问:“姑姑,那你还喜欢我吗?”   哲哲一脸嫌弃,海兰珠笑道:“怪不得姑姑疼她,都这么大了,还会撒娇。”   哲哲叹息,拉过大玉儿的手,轻轻抚摸手背:“玉儿,姑姑有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可姑姑现在,只盼着你能过得好。我们的丈夫不是普通人,金国还在不断的强大,你的小性子,大汗很稀罕,可你的小性子,配不起一国之君。”   大玉儿听得很认真,也不再撒娇,正儿八经地说:“姑姑,我真的知道错了,那晚我是昏了头,我再也不犯浑。”   姑侄三人敞开心扉,吃饭胃口也好,饭后用茶时,宫外送来了科尔沁的家信。   彼时海兰珠抱着阿图回侧宫去,再来刚进门,就听见妹妹在问姑姑:“哥哥是要来把姐姐接回家吗?怎么这么着急,让姐姐明年开春再走不好吗?姑姑,您别叫哥哥把姐姐带回去,我想多陪陪姐姐。”   海兰珠僵在原地,她心里明白,吴克善来者不善,怕是等不及了,亲自来逼她成为皇太极的女人。   此刻,十四贝勒府里,庶福晋来到正院,但没见着齐齐格,只是被传话吩咐,让她们送两位小格格回宫。   二人都很老实,不敢多嘴,齐齐格要她们做什么,照着做就是了。   卧房里,齐齐格蜷缩在窗下,一脸的失落,她的贴身婢女捧着热水来,胆怯地问:“福晋,你洗吗?”   齐齐格的眼泪滴下来,就在刚才,她的月信又来了,前些日子和多尔衮甜甜蜜蜜,结果什么都没成,昨晚的温存,也白费了。 第058 海兰珠的恐惧   这日多尔衮回到家中,家里异常安静,不似昨日雅图她们在时那么热闹,就连齐齐格也不像平常那般到门前来迎接他。   “福晋还在宫里?”多尔衮问下人,只当是齐齐格送孩子们回宫,被大福晋留下了。   “回贝勒爷,福晋在卧房里休息,福晋今天没出门。”婢女们接过多尔衮脱下的外衣,递上水盆毛巾,又送来茶水点心。   多尔衮没顾着用茶,就往卧房走,只见卧房窗口黑洞洞,这个时辰了,还不点灯。   “齐齐格不舒服?”多尔衮问齐齐格的婢女,“找大夫没有?”   “不是的,贝勒爷……”   听婢女说罢缘故,多尔衮心里一沉,但他回来也没多久,两人恩爱的次数也有限,齐齐格太心急了。可是攒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她心里的苦谁能知道,不怪她。   多尔衮进门,默默将烛台一盏一盏点亮,齐齐格茫然地坐在榻上看着他,禁不住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傻瓜。”多尔衮蹲下来,伸手掐掐她的脸颊,泪水滑在他的指间,热热的叫人心疼。   “我真没用……”齐齐格抽噎,扑进丈夫怀里,“多尔衮,你哄哄我,要把我哄高兴了。”   多尔衮哭笑不得,抱起她坐下,将妻子搂在怀里,笑道:“倘若一下就有了,往后几个月我在家,咱们还怎么亲近?”   齐齐格急道:“那我宁愿你忍着,我先把孩子怀了再说。”   多尔衮在她唇上亲吻:“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别着急,比起孩子,我更疼你。”   丈夫如此体贴温柔,齐齐格心里是高兴的。   正如她常对姑姑和玉儿说,倘若多尔衮不稀罕她,不得相见也好没孩子也罢,她都死心了。偏偏不是,多尔衮待她是这样的好。   “那两位……我这几天不自在,不能陪着你,你到别院去睡吧。”齐齐格很勉强地说,“当然,不是我大度,我就想着,哪怕我不行,咱们家也要有孩子。多尔衮,你、你今晚就过去吧。”   别院里的二位庶福晋,是额娘早年为多尔衮选的,虽然多年来一则回家少,二则齐齐格霸道,他几乎记不起来她们的模样,但额娘选的人,在多尔衮心里多少还有分量。   “你去吧,真的,为了咱们家,为了你……不然我也对不起额娘啊。”齐齐格说着,推了推丈夫,“我这儿没准备饭菜,你过去吃吧。”   “你不会不开心?”   “不会,我又不是大玉儿。”   多尔衮心里一沉,好好的,提起玉儿,一提起玉儿,他的心就……   “我去了。”多尔衮说,“你好好歇息。”   真看见丈夫离开,往别的女人身边走,齐齐格的心纠在一起,加之小腹隐痛,浑身都不痛快,背过身窝在被子里,伤心极了。   可不知过了多久,门前有人进来,带着饭菜的香气。   听见碗碟摆在桌上的动静,齐齐格转身,只见婢女们散去,多尔衮站在桌边,笑道:“来吃饭,他们刚做好,还热的,我饿极了。”   齐齐格呆呆的,多尔衮走来拉她的手,说:“反正这几个月在家,我只陪你,虽然对不住她们也对不住额娘的心意,可我更舍不得对不住你。不许再撵我过去,你再撵我走,我就带上铺盖,去军营里睡。”   “威胁我?多尔衮你长胆子了是不是?”齐齐格那带着眼泪的霸道,叫人又爱又怜,可是,她高兴极了。   且说这天夜里,皇太极虽然去了窦土门福晋的侧宫,但大玉儿不再闹腾,海兰珠就回自己的屋子睡,可想着吴克善要来了,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虽然哲哲避开玉儿,对海兰珠许诺她绝不会帮着吴克善逼她,但吴克善太恶毒,他若真不能如愿,再强行接自己走,以后落在他手里的日子,是不是会更苦?   海兰珠很害怕,无法想象以后落在哥哥手中,会有如何悲惨的遭遇,他会不会把自己送给别的台吉亲王,会不会把自己当做玩物,让那些男人随意凌-辱?   扎鲁特氏今天拦着她,说的那些话虽然难听,可全是事实。她们这些死了男人的寡-妇,若没有成年的儿子保护,不论是留在夫家还是娘家,日子都不会好过,若被哪个叔伯收了也罢,就怕无处安身,沦为谁都能轻薄羞辱的玩物。   而海兰珠,莫说成年的儿子,她连一个孩子都没有。   “为什么,不带着我一道走……”惊恐彷徨的人,捂着嘴害怕得哭泣,哭得泪干声哑,昏昏沉沉睡过去。   隔天醒来,海兰珠眼睛红肿,宝清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   她每天要去向姑姑请安,今日亦不能免,本想着早些出门,见过姑姑后就躲在玉儿屋子里,能避开闲人,没想到出门太早了,迎面遇见从清宁宫用了早膳出来的皇太极。   美人,即便是哭得眼睛红肿,依然是美人。   见到楚楚可怜的人,孱弱地站在秋风里,皇太极不自觉地说了声:“天冷了,盛京的秋天很冷。”   海兰珠不知该如何应对,垂下了眼眸。   皇太极身后,是出来相送的阿黛,他便吩咐:“给你们格格添件衣裳。”   只是短暂的相遇,可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不得了的事,扎鲁特氏站在窗下,阴测测地看见了全部光景。   她身上只裹着纱衣,懒懒睡到此刻,还没起身。   昨夜皇太极虽然来了,可并没有发生什么,他能察觉皇太极是欲-望很强烈的男人,虽然不再年轻,可雄风正盛,以她的功夫,想要在夜里讨皇太极开心,轻而易举。   但皇太极又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在他眼里,女人似乎并不仅仅是玩物。   “你怎么还没穿衣裳,该去向大福晋请安了。”窦土门福晋来催表妹,见她这样站在窗口,着急地说,“别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扎鲁特氏呵呵一笑,不屑地说:“我现在还没名分呢,我是客人,你见过客人对主人卑躬屈膝的吗?”   说着话,清宁宫来了人,送来大福晋赏赐的早膳,请侧福晋今日不必过去请安,扎鲁特氏等宫女离开后,将桌上的点心挑了挑,啧啧道:“一顿早膳,就这样丰富精致,我一定要留在这里,绝不回去过苦日子。”   而此刻,清宁宫里,大玉儿正细细地盯着姐姐看,问她:“你又想姐夫了?”   海兰珠点头,轻轻推开妹妹:“你别看了,我没事。”   哲哲自顾自地用早膳,听女儿们叽叽喳喳地吵闹,不久大玉儿带着孩子们出去玩耍,她才将海兰珠留下。   “你刚来盛京,我就责备你威胁你,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我很后悔。”哲哲神情温和,满心觉得对不住大侄女,好生道,“你若信得过姑姑,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姑姑能帮你的,一定会帮你。”   海兰珠心里很苦,苦得都要麻木了,这些日子有妹妹陪在身边,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吵吵闹闹的,倒叫她散去几分苦涩。   可突然之间,吴克善要来了,她才明白,她的命终究还是苦的。   “姑姑,我不想做大汗的女人,我也不想跟吴克善回去。”海兰珠含泪道,“被他带回去,吴克善只会继续把我送给别的男人,他要是恨我坏了他的好事,可能还会虐待我……”   哲哲道:“不会的,他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哥哥。”   海兰珠跪下道:“可是姑姑,也是亲哥哥毒杀我肚子里的孩子啊,姑姑,救救我。”   哲哲心痛不已,将海兰珠搀扶起来:“姑姑知道了,我不会让吴克善欺负你,你放心。”   这一边,雅图跑向大玉儿,着急地说她看见姨妈在哭,大玉儿很担心,独自跑回姑姑的寝殿,果然见姐姐抹眼泪。   哲哲不愿大玉儿知道那些事,敷衍道:“你别大惊小怪,还不许你姐姐难过吗?”   海兰珠收敛泪容,勉强笑着:“我没事,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第059 她的眼眸像天池   大玉儿笑眯眯地说:“姐姐,我们出去逛几天可好?我带你去散散心,大金又不是只有盛京一处地方。”   海兰珠呆呆的,不置可否,看向姑姑,哲哲嗔道:“自己想出去逛,别拿你姐姐做借口。”   大玉儿挤在姑姑和姐姐中间坐,左看看右看看:“那就当疼我一回,姑姑做主去和大汗说,要带姐姐去逛逛,姐姐就为了我,勉为其难出去一趟。”   哲哲骂道:“你的脸皮啊,比城墙还厚,你自己同大汗去讲。”   海兰珠柔弱地说:“我倒是乐意随你出门,可是,玉儿啊,咱们都走了,要把宫里让给那个人吗?”   一提起扎鲁特氏,大玉儿心里就不好受了:“那就当是姐姐陪我去散心好了,在这里看见了讨厌,不如出去走走,眼不见为净。”   此刻炕上坐的一排,统统来自科尔沁,科尔沁在盛京乃至整个大金,都是举足轻重的地位,哲哲很明白皇太极为何要宠幸扎鲁特氏。   “你自己去说,大汗不答应,我再出面。”哲哲按下心思,吩咐玉儿,“去十王亭去瞧瞧,别毛躁,别耽误大汗的事。”   大玉儿站起来,两手揉搓姐姐的脸颊:“可不许再哭啦,我去去就来。”   安抚罢了海兰珠,她便径直往十王亭去,虽然与内宫仅一墙之隔,毕竟是军政重地,大玉儿再胡闹也不敢随意过去,除非有要紧事,除非像这会儿是姑姑命她去。   她带着苏麻喇一路走来,刚好遇上多尔衮从正白旗亭里出来,也要往大政殿走。   “十四贝勒吉祥。”苏麻喇向多尔衮行礼,大玉儿也是微微一笑,颔首致意。   “是要见大汗?”多尔衮问道。   “没什么要紧事,你先去吧,我等一会儿就好。”   大玉儿很客气,也不生分,原本心里有的芥蒂,姑姑一番话开导了她。她照着从前的模样和多尔衮说话便是了,不然自己一旦生分疏离,表现得太刻意,就全算在大汗头上。   就好像齐齐格,和她们从来是亲亲热热,见了大汗也是进退得宜,难道她心里不向着多尔衮,难道她不知道多尔衮和皇太极之间的恩怨。   大玉儿心里想,果然人人都聪明,就她,没把聪明的劲儿用在该用的地方。   “雅图和阿图,给你添麻烦了。”大玉儿说,“阿哲更不好伺候,难为你和齐齐格,替我照顾一夜。”   多尔衮见玉儿主动和她说话,心里暖暖的,也笑道:“不妨碍,家里难得热闹,齐齐格很喜欢她们。”   是啊,大玉儿去过十四贝勒府,那个家冷清得吓人。但愿老天保佑,让齐齐格这次能如愿,明年这会儿,贝勒府里就该真正热闹了。   行至大政殿前,尼满迎出来,说大汗正与别的大臣议事,请二位稍等。   他有心看了眼多尔衮和玉福晋,心里暗暗叹,差了二十年,当真是完全不同的。   虽然大汗样貌英俊,瞧着不显老,可二十年光阴,能改变太多太多。   他们在大政殿外等,不久几位大臣出来,分别见过大玉儿和多尔衮,二人皆是客客气气,紧跟着尼满就来,却是把他们俩一道请了进去。   大玉儿原本想对丈夫撒个娇,偏这会儿多尔衮杵在一边,她只能端着稳重好好地说,皇太极含笑看着她,却是不顾弟弟在场,嗔道:“你自己想出去,编那么多借口。”   大玉儿急了:“我怎么是编的?”   若是平日,她早腻歪上来,可今日多尔衮在边上,她不能这么放肆,但说的话也实在透着亲昵:“那你到底让不让我去?”想如今,还能有几个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对皇太极说话。   “多尔衮。”皇太极却突然叫了弟弟。   “是。”多尔衮醒过神,有些紧张地看着兄长。   “回去告诉齐齐格,往后进宫,把她为你持家的本事交给玉儿。”皇太极笑道,“有的人该学的不学,不该学的,越来越像模像样。”   大玉儿睁大眼睛:“我学了什么不该学的?”   多尔衮也忍不住笑了,可还是好好地收敛着心思,垂首道:“臣弟记下了,请大汗放心。”   大玉儿实在没忍住,跑到皇太极身边:“我又哪里不好了?”自己也知道不能这样,又稍稍压低声音,“你要当着别人的面笑话我?我好没面子。”   皇太极含笑看着她,就在去年春天,还是个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人,他生气地半夜把她独自丢下,她也不敢吭一声。   一转眼,她努力变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皇太极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本性,但能肯定的是,自己高兴,玉儿也过得很快活,不是很好吗?   “退下吧。”皇太极说,“过几日,我命人先去打点,然后再送你们去。”   大玉儿高兴了,福了福道;“多谢大汗,我替姐姐谢恩。”   皇太极嗔笑:“去吧。”   欢喜的人,带着满身阳光离去,从眼前掠过的侧脸,笑得那样明媚灿烂,大玉儿的眼睛清澈如天池,天知道多尔衮有什么本事,在匆匆一眼中看清那么多东西。   可他嫉妒极了,嫉妒皇太极拥有大玉儿全部的爱。   “多尔衮。”皇太极已然恢复了严肃的神情,方才的宠溺爱怜,似乎只对着大玉儿才有,他招呼多尔衮往沙盘走去,语气凝重地说,“你如何看待锦州?”   这一边,大玉儿高高兴兴地回来,大老远就看见扎鲁特氏站在凤凰楼下,她高高仰起脖子,仰望着凤凰楼顶上的飞檐,一扭头,和大玉儿打了个照面。   大玉儿沉住气,带着苏麻喇走上前。   “玉福晋吉祥。”扎鲁特氏难得地有礼貌,更是主动问,“玉福晋,您进过凤凰楼吗?”   大玉儿淡淡道:“自然进去过。”   扎鲁特氏啧啧不已:“表姐说她还没见识过,果然不是大汗心上的人,是没资格进这道门的。”   玉儿心里想,你明白最好,别真把自己当回事。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大福晋还等我回话。”她不愿再哆嗦了,带着苏麻喇从边上绕开。   可才走过扎鲁特氏身后,这个女人却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我若像兰格格似的,招大汗喜欢该多好,像兰格格那样,一到盛京,就成了凤凰楼的座上宾。”   大玉儿倏然止步,扎鲁特氏这番话,听得她心颤,什么意思,什么叫姐姐是凤凰楼的座上宾?   扎鲁特氏似乎料到了大玉儿的反应,扭着水蛇似的身段绕过来,笑道:“玉福晋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还请您指摘。”   大玉儿已然闷住了,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扎鲁特氏掩面道:“糟了,难道是我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玉福晋,您不知道吗?”   玉儿憋着口气,手里紧紧捏了拳头。   扎鲁特氏呵呵笑道:“大福晋真是把您保护得太好了,这宫里都传遍的事,您竟然不知道。玉福晋啊,您不知道兰格格她,早就去过凤凰楼好几回了?回回都是大半夜,黑灯瞎火的时候摸去的。”   “福晋,我们走。”苏麻喇见这情形,知道格格已经到了极限,总不能再和扎鲁特氏打起来,她搀扶着大玉儿,带着格格往侧宫走去。   清宁宫里,久不见大玉儿回来,哲哲担心她在大政殿闯祸,便命阿黛去瞧瞧,谁知大玉儿早就回来了,说是一回来就进了侧宫,没往这里来。   海兰珠主动说:“姑姑,我去看看玉儿。”   哲哲道:“莫不是大汗不答应,她又发脾气了?这两年,越活越回去,几时才能不叫我操心。”   海兰珠笑道:“您别担心,兴许没事儿呢,她小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   这般说着,海兰珠辞别姑姑,来侧宫找妹妹,进门就见大玉儿趴在被垛上,像是在和谁赌气。   海兰珠走来,拿过一床毯子给她盖上,拍拍屁股道:“怎么了,这样趴着睡过去的话,就该着凉了。”   听见姐姐的声音,大玉儿扭过脸,露出一双眼睛,她细细地看着姐姐。   世上怎么会有姐姐这么美的女人,自己若是男人,一定会爱上她。而自己呢,莫说姐姐,就是齐齐格,她们站在一起,姑姑也总说她像个孩子。   “姐姐,你去过凤凰楼?”大玉儿开门见山地问,“三更半夜的时候去的吗?”   海兰珠顿时慌张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回避,问着:“谁、谁告诉你的?” 第060 严父   盛京皇宫并不大,一件事要传,几个时辰足以人人皆知,可正如扎鲁特氏所言,哲哲将大玉儿保护得太周全,她不愿侄女知道的事情,大玉儿可以永远被蒙在鼓里。   这件事,外头的闲言碎语,始终没传到大玉儿跟前,突然被说破,被指名道姓地说亲姐姐半夜去会自己的丈夫,大玉儿傻了。   “对面那个女人说的。”大玉儿爬起来,委屈巴巴地看着姐姐。   海兰珠的心,扑扑直跳,她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她的话,你能信?我去凤凰楼做什么,当然没去过了。”   “真的?”大玉儿凑近些,看着姐姐美丽的容颜,“姐姐,是她要挑唆我们,是不是?”   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了,海兰珠并没有想好,到底该否认还是解释,结果话已经冲出口,现在再改,妹妹一定更糊涂更迷茫。   “那种人,不要理睬她。”海兰珠硬着头皮,努力圆谎,“玉儿,你信姐姐吗?”   “我当然信。”大玉儿窝在姐姐怀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玉儿?”   “姐姐,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哥哥送来吧。”大玉儿笑得凄凉,“估摸着那会儿,他恼怒阿玛早早把你嫁出来,姐姐才是我们科尔沁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就应该嫁给最伟大的英雄,嫁给皇太极。可惜姐姐已经嫁人,于是只能把我送来了。”   海兰珠不言语,可她能感受到妹妹身上的悲哀。   “哥哥对我说,要给皇太极生儿子,哥哥说我到盛京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给皇太极生儿子。皇太极做了大汗后,哥哥特地跑到盛京来,当着姑姑的面问我,夜里能不能伺候好大汗,要我千万别忘了自己的使命。”大玉儿呵呵笑着,“真可笑,姐姐,我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   “好在你爱上了大汗,大汗也喜欢你,不算太糟糕不是吗?”海兰珠唯一能用来安慰妹妹的,只有这一句。   “姐姐你知道吗,我每次和大汗恩爱后,都会把脚搁在被垛上,你看我睡觉的地方,这么多的被子和枕头,是姑姑说,这样子才容易有孩子。”大玉儿眼中含着泪,将被子扯过来,痛苦地说,“可是皇太极他很生气,每次见到我这么做,都会对我发脾气,生阿哲前,那么冷的晚上,他气得直接摔门走了。”   海兰珠愣住了,这些话,玉儿可没有在信里说过。   大玉儿道:“我好不容易才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对他撒娇对他发脾气,我本来以为那样会很假很尴尬,可竟然觉得心里好踏实,突然之间,我不再是个生孩子的工具,我真正成了他的女人。”   海兰珠点头:“玉儿,大汗很喜欢你。”   大玉儿紧紧盯着姐姐的容颜,她的心又在一瞬间硬的像石头:“姐姐,你答应我,绝不能做皇太极的女人。”   海兰珠呆住了,不做皇太极的女人,是她一直对姑姑重复的心愿,可为什么妹妹此刻要自己发誓保证,她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额娘、额娘……”   却是此刻,阿图哭着跑来找娘,语无伦次地说着姐姐打架,大玉儿再顾不得什么,立刻跑出去找雅图。   找到女儿的时候,雅图正被按在地上,比她大两岁的四阿哥叶布舒,骑在妹妹身上抓她的头发打她的脸,边上只有跟着叶布舒的奴才,竟然一个都不敢上前拉开。   大玉儿将雅图抢回怀中,含怒瞪着被她推在地上的叶布舒,恨不得把这小子掐死,可他到底是皇太极的儿子。   雅图哭得伤心欲绝,大玉儿怎么哄都停不下来,惊动了哲哲,甚至惊动了皇太极。   皇太极一向娇宠女儿们,听闻叶布舒竟然对妹妹动手,正遇见豪格从前线归来,劈手拿下他的马鞭,亲自去把儿子抽了一顿。   颜扎氏吓得魂飞魄散,皇太极离去后,看着儿子几乎被抽烂的屁股,她还不敢哭出声,捂着嘴瑟瑟发抖,其他几位庶福晋在门前张望,都是不敢多嘴。   侧宫里,雅图窝在额娘怀里呜咽,因为害怕而不敢睡,苏麻喇打听来说,四阿哥被大汗狠狠打了一顿,用马鞭子抽的。   大玉儿拍哄着女儿,冷冷道:“不必管,那个女人本就颠三倒四,能教出什么好儿子。”   苏麻喇说:“格格,咱们是不是该问问,为了什么打起来,别叫他们占了理。”   大玉儿不屑道:“占什么理,大汗若是要跟他们讲理,会去打叶布舒吗?男孩子又是哥哥,这才多大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是雅图不对,他也不能把妹妹打成这样,叶布舒这样歹毒,长大了还了得?”   海兰珠抱着阿哲坐在一边,轻轻擦去小娃娃的口水,再看看边上睡的正香的阿图,妹妹的话戳到她心里去,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叶布舒将来,也会变成吴克善那样的人吗,可以恶毒地杀了亲妹妹腹中的胎儿。   想来,皇太极果然是了不起的人,是非黑白,在他心里那么正。   海兰珠心里一颤,想到大玉儿要她保证,不要成为皇太极的女人,这话还说不说了?她还要不要主动去向妹妹提起?   可是,大玉儿好像忘了,之后一整天,哄着雅图形影不离,直到把女儿哄高兴了,她才松口气。   海兰珠再与妹妹说话,早晨那件事,她仿佛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而孩子们打架的事,既然皇太极出面,哲哲就没有管,只是另外把五阿哥硕塞叫到清宁宫,私下给这个亲娘早逝的孩子讲讲道理。   且说五阿哥出生不久,他的母亲侧福晋叶赫那拉氏就撒手人寰,人人都以为,大福晋会把五阿哥养到自己膝下,可她却只是命保姆嬷嬷们照拂孩子,自己偶尔过问关心,丝毫没有要抱养的意思。   于是外人都明白,科尔沁还在等他们的女人生儿子,大福晋生不出,玉福晋来生,玉福晋生不出,再送女人来。   此番大福晋和玉福晋又接连生下两个女儿,这不,海兰珠来了。   又是闹腾的一天,入夜时归于宁静。   海兰珠回到自己的屋子,途径颜扎氏的窗口,那里头还亮着灯,颜扎氏正笨拙地为儿子上药,叶布舒的嘴里塞着布团,不让他哭出声。   隐约能看见孩子身上的伤,皇太极打得也太狠,她轻轻一叹,可回过身,高大的男人竟然站在她背后,神情闲适地看着她。   “大汗……”   海兰珠屈膝行礼,不自觉地往后退,皇太极也不言语,径直进了颜扎氏的门。   里头传来女人的哭声,海兰珠循声望去,只见颜扎氏跪在塌下捂着脸哭。   但皇太极没理会她,先看了看儿子身上的伤,而后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今天的事,就算是雅图不对,叶布舒也不能这样打妹妹,雅图的脸都被他抓破了,你平日是怎么教的?记住,这样的话,我只对你说一遍,我希望我的儿子,能把他们的姐妹捧在手心里疼,将来长大成人,送姐妹出嫁,就要让夫家的人明白,她们是有兄弟撑腰的。如果连这件小事都做不好,连自己的姐妹都不能保护,将来怎么跟我打天下,不过是个窝里横的窝囊废,他若再敢对姐妹动手,我就废掉他的胳膊。”   颜扎氏吓得浑身颤抖,连连保证她会看好儿子,海兰珠在外头听得内心澎湃,倘若二十多年前,阿玛也曾这样教导吴克善,她腹中的孩子,就能平安来到人世。   越想,越悲哀,说到底,她的命太苦。   转身走开几步,便也听得靴子踩地的脚步声,皇太极出来了,海兰珠回眸,大汗也正好看向她。   月色朦胧,两处身影都不清晰,海兰珠端正地欠身行礼,再抬起头,皇太极已经走了。   她怔怔地站在屋檐下,直到宝清来催她,才恍然回过神。   宝清笑呵呵:“兰格格,咱们宫里热闹吧,大福晋从前说,成天见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听说明朝的皇宫有咱们十多倍的大,将来要是去了那里,难道鸡零狗碎的事,也要多十几倍不成。”   海兰珠没听进去,只淡淡地说:“是啊,玉儿也说,明朝的皇宫很大很大。”   宝清笑道:“将来大汗带兵入关,咱们去了明朝的皇宫,您也一定再来玩儿,奴婢还伺候您。”   海兰珠颔首:“我一定来。”   可是,她现在,该去哪儿?   几日后,皇太极为哲哲一行人,安排去赫图阿拉游玩,顺便代替他祭奠祖先,赫图阿拉是大金发源之地,努尔哈赤曾在那里建造宫殿,后迁都至盛京,那里只留几位祖辈看守。   齐齐格得知大福晋和玉儿她们要出游,若是从前,她必定跟着走。可如今多尔衮在家,她怎么舍得离开,于是只进宫来问候一声,要玉儿给她带些好吃的回来。   齐齐格也听说前几天,四阿哥和雅图打架的事儿,瞧见雅图脸颊上的抓痕正结痂,心疼不已,搂着雅图说:“叫十四叔教你学摔跤,我看看还有谁敢欺负你。”   雅图当了真,竟然对大玉儿说:“额娘,我不要去赫图阿拉,我要去十四叔家里,我要跟十四叔学摔跤。” 第061 救美   齐齐格没察觉孩子的认真劲儿,还玩笑着说:“成啊,雅图跟婶婶回家去。”   谁知雅图是当真的,到了出发的那天,她哭着闹着不肯跟大人们去赫图阿拉,皇太极来送行,她抱着阿玛的腿说,要跟十四叔去学摔跤。   哲哲嗔道:“都怪齐齐格吓许诺,小丫头当真了。”   皇太极宠溺女儿,见到她脸颊上的伤痕,更是心疼,问她:“学摔跤很苦,雅图怕不怕?”   小姑娘已有几分帝女贵气,仰着脑袋说:“不怕,我是阿玛的女儿。”   皇太极大喜,看向玉儿:“留下雅图,你舍得?”   大玉儿笑道:“阿玛宠着呢,额娘自然是靠边站的。”   她朝雅图招招手,把女儿叫到跟前,叮嘱了好些话,便让乳母嬷嬷们抱走,一会儿送去十四贝勒府。   皇太极要哲哲路上小心,亲手搀扶妻子上马车,目送一行人出了皇宫,才回十王亭。   宫苑里,扎鲁特氏从侧宫出来,站在空落落的院子中央,望着静谧无声的清宁宫和大玉儿的侧宫,幻想着将来如何在这里当家做主。   她的表姐急匆匆赶来,拉着她说:“你做什么,又不是都走光了,还有那么多眼睛盯着呢。”   扎鲁特氏冷笑:“是她们自己要走的,别怪我不客气。姐姐,等我在这里站稳脚跟,你跟着我一样有好日子过。姐姐,科尔沁的气数,该到头了。”   就在哲哲和大玉儿姐妹离开盛京的第二天,扎鲁特氏从她姐姐的屋子搬出来,住到了边上空着的侧宫,紧挨着大福晋的清宁宫,再差一道诏书,她就是皇太极名正言顺的侧福晋了。   且不说四座侧宫在位置上是否有地位尊卑的差别,但能住到这里的女人,在大金的地位已然明确。就算在贝勒大臣们的眼里,扎鲁特氏姐妹俩,也是受尽恩宠。   庶福晋们趁着哲哲和大玉儿不在家,纷纷来巴结新人,颜扎氏为了自己的儿子被鞭打,早就恨死了那姑侄俩,见扎鲁特氏新近得宠,便是走动得很殷勤。   这一切,皇太极不闻不问,旁人自然也不敢多嘴,只看着扎鲁特氏一天天得宠,在宫里对人颐指气使。   有意思的是,雅图到了十四贝勒府,跟着多尔衮和齐齐格玩耍两天,忽然醒过味儿来,额娘不在身边。   于是无心再学什么摔跤,哭哭啼啼地缠着齐齐格,要找她额娘去。   齐齐格哄了半天也不管用,抱着雅图冲到宫里来,多尔衮闻讯从正白旗亭赶到宫门前,只见妻子着急地抱着哭泣不止的小侄女。   “你跟大汗说去吧,我真是没法子了,她哭了两个时辰,这丫头跟大玉儿一样的倔啊。”齐齐格累得够呛,把雅图塞给多尔衮,“请大汗做主吧。”   多尔衮也是哭笑不得,抱着雅图走过十王亭,皇太极刚巧从大政殿出来,雅图挣扎着从十四叔怀里下来,跑向她阿玛。   皇太极听多尔衮说完缘故,抱着女儿拍拍她的屁股,宠溺地问:“是谁自己要留下的,都忘了?你不学摔跤了?”   雅图呜咽着,软绵绵地撒娇:“阿玛,我要额娘,要额娘……”   哲哲一行要十月初才回盛京,哄了今天,哄不了明天,小孩子懂什么,找不见亲娘了,自然要哭闹。   皇太极对多尔衮说:“你们家惹的麻烦,你来解决吧。”   多尔衮愣了愣:“大汗,这?”   皇太极道:“你带上齐齐格,把雅图送去赫图阿拉,路上小心。”   多尔衮咽了咽唾沫,这算什么事,他这里的军务朝务,都不管了?   皇太极却吩咐:“正好,祭奠的事,你去帮帮哲哲,别叫那里的人笑话。”   雅图听说要去赫图阿拉,立刻不哭了,皇太极逗她:“真是跟你额娘一样,下次再不听话,阿玛可要生气了。雅图啊,就算是女孩子,也要言出必行,不能失信,知道吗?”   小丫头哪里懂,嘿嘿笑着,抱着阿玛亲了亲,欢欢喜喜地嚷嚷着:“去找额娘,去找额娘。”   赫图阿拉王城里,哲哲带着两个侄女,早已安置下,这里是大金发源之地,大玉儿刚嫁到盛京那年,跟着来过一趟。   这一回再来,隔了十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不知事的小福晋。   而来到这里,海兰珠也不由得轻松下来,妹妹原就说是要带她来散心,安宁的赫图阿拉,果然是好地方。   姐妹俩跟着哲哲,见了几位老亲王贝勒和他们的福晋儿女,因多年疏远,这里不知盛京皇城的事,见哲哲带着两位年轻妇人,便都以为是皇太极的女人,纷纷对着大玉儿和海兰珠,称呼侧福晋。   海兰珠尴尬不已,哲哲不以为然地解释她的身份,众人还是愣一愣,似乎不大明白。   大玉儿也没往心里去,她根本没想过,姐姐和皇太极会有什么瓜葛,既然凤凰楼的事姐姐否认,她自然就信了的。   之后几日,哲哲忙着预备祭奠,大玉儿则带着姐姐在赫图阿拉城里闲逛。   她们原打算微服出行不扰民,然而姐妹俩的容颜太耀眼,走到哪里都引人瞩目,哲哲知道后,就不许她们再自行出去逛。   可大玉儿尝到了甜头,自由自在地逛街,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海兰珠拗不过妹妹,隔天瞒着哲哲,姐妹俩带着苏麻喇和宝清,又溜了出去。   遇上城里赶集,哪里都热闹,但人多了是非也就多,海兰珠和大玉儿,明珠般的美貌,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肌肤,除非把脸蒙得只露出眼珠子,不然走到哪里,都吸引着路人的目光。一些不安好心的男人,悄悄跟着他们一路,不知不觉地就凑上来了。   这一边,多尔衮带着齐齐格和雅图,一路简行来到赫图阿拉,把孩子送到大玉儿身边后,他们立刻就要回盛京。   齐齐格也是十年没来过这里,一路上瞧着各种新鲜,问多尔衮:“咱们那会儿来的时候,你都不爱搭理我,额娘还训你来着,你还记得吗?”   多尔衮笑道:“那时候小,自以为是,兄弟之间都觉得娶了媳妇被媳妇管束是很丢脸的事,大家都一个德性。”   说着话,进了集市,雅图刚好睡醒,见外头这么热闹,就嚷嚷着要下马车。   齐齐格也坐车累了,就和丈夫商量,把马车停在路边,两人带着雅图逛逛再进宫。   多尔衮多少年没在大街上走了,也是见什么都新鲜,拐过一条街,刚要带齐齐格和雅图找东西吃时,听得前头闹哄哄一片,更有女人的尖叫。   雅图坐在多尔衮肩上,看得远,着急地嚷嚷起来:“额娘,额娘……”   多尔衮和齐齐格面面相觑,立刻朝这头赶来。   人群里,只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将大玉儿拢在怀里,多尔衮顿时热血冲头,冲上前一拳打在那男人脸上,夺回了大玉儿。   那人吃痛恼火,展开拳脚要和多尔衮打斗,大玉儿惊见是多尔衮,忙道:“误会误会,多尔衮,他是好人。”   多尔衮闻言,立时收了拳风,而那人听见大玉儿喊多尔衮的名字,面上一愣。   细细看多尔衮的气质容貌,深信不疑,单膝跪下口中道:“小人鳌拜,参见十四贝勒,不知是十四贝勒,多有冒犯,请贝勒爷恕罪。”   多尔衮微微皱眉,见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身份,还有这一身了得的功夫,心知是八旗子弟,再见地上躺了四五个面目猥琐的人,想来这鳌拜不是伤害玉儿的人,而是救她的人。   “额娘……”雅图大声喊。   听见女儿的声音,大玉儿一愣,只见齐齐格抱着她的女儿,在边上哭笑不得,她赶紧跑来,笑道:“我就说啊,你们怎么来了,是送雅图吧。”   宝清和苏麻喇,搀扶着海兰珠也走过来,苏麻喇对着多尔衮唏嘘不已:“贝勒爷,吓死我们了,幸好您来了。”   多尔衮见这里聚拢越来越多的人,必须赶紧离开才是,便对那鳌拜说:“你善后,明日一早,到王城来见我。”   鳌拜抱拳:“小人明白。”   多尔衮护送众人回到王城,哲哲早就因为侄女们不见了而生气,听说还在城里闯祸,这下如何了得。   可怜苏麻喇和宝清挨了一顿板子,海兰珠和大玉儿,被罚站到屋檐底下。   见妹妹罚站还嬉皮笑脸的,海兰珠嗔她:“都怪你,我活了二十六年,头一回罚站。”   大玉儿早就皮实了,不怕也不羞,嘿嘿笑着:“我们是姐妹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姐姐最好了。”   海兰珠气道:“我可不再听你的了,再听你的,姑姑早晚被我们气死,总要有一个人听姑姑的话吧。”   大玉儿却收敛了笑容,靠在墙上休息,目光看着洒进宫苑里的阳光,看着那些毕恭毕敬的宫女们:“姐姐,我不想再听姑姑的话,也不想再听科尔沁的话,我要听我丈夫的,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姐姐,嫁给皇太极,做他的女人,我真的很快活。” 第062 凡事,有我在   海兰珠笑道:“姐姐也为你高兴,大汗那样疼你,你也那么爱他。”   大玉儿得意洋洋:“姐姐,我虽然不如你好看,可我也很好看对不对?”   海兰珠故意仔细地打量妹妹,大玉儿心虚,红着脸说:“我知道的,我不如姐姐好看。”   “比姐姐好看。”海兰珠眼里满满的宠溺,“我们玉儿可是科尔沁的明珠啊。”   “姐姐是大明珠,我是小明珠……”大玉儿傻乐着。   看着妹妹这样纯粹的欢喜,海兰珠的心也被感染,她在这世上,早就了无生趣。那日皇太极在皇陵大殿里对她说,玉儿还在门外等你,真真是简单的一句话,勾起了她求生的欲望。   “玉儿,那天你说……”   海兰珠愿主动提起那日没能回应的许诺,想叫妹妹安心,自己不会占去她的丈夫,可话没能说出口,雅图领着阿图跑来,两个小丫头挤在她们中间,要和母亲姨妈一道罚站。   大玉儿自己受着罚,还像模像样地教训女儿:“你看你多能折腾,害得十四叔和婶婶大老远送你来,阿玛生气了没有?这可是最后一次,下回再胡闹,额娘要打你屁股了。”   雅图仗着万千宠爱,哪里会惧怕母亲,乐呵呵地说姨妈和额娘是姐姐妹妹,她和阿图也是姐姐妹妹,叽叽喳喳个没停。   海兰珠没机会提起那些话,心里便默默想,她自己明白就好,不论如何都不能让玉儿因为她伤心。   这会儿,齐齐格从哲哲寝殿里出来,一本正经地代替姑姑训话:“你们吵什么呢,罚站还不消停。”   大玉儿怕哲哲也罢了,怎么会怕齐齐格:“你别得意,还不去给我和姐姐求情。”   哲哲应声而出,只是扫了一眼,大玉儿立刻就怂了。   齐齐格大笑,搀扶着哲哲,火上浇油道:“姑姑,玉儿真是太皮了,都多大了跟个小孩儿似的。今天要不是我和多尔衮经过啊,她预备怎么着?姑姑,一定要狠狠罚她,我去给您拿戒尺吧,不然回盛京仗着大汗宠她,更了不得了。”   大玉儿气得不行:“齐齐格,你这个家伙……姑姑,我们回宫的路上,齐齐格还说改天带她也去逛逛,说不告诉您的。”   齐齐格瞪着眼睛:“你想怎么着,恶人先告状?”她看向海兰珠说,“姐姐你看她,你没来前,她就这么欺负我。”   海兰珠弱弱的,只会笑,她真招架不住这姐妹俩,这会子大人拌嘴,小孩嚷嚷,原本安静的宫苑,热闹的不行。   多尔衮从门前经过,起初还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再仔细望一眼,姐姐妹妹们闹作一团,满院子的欢喜,连一旁张望的宫女们,都笑呵呵的。   没想到来赫图阿拉,会看见这样的光景,那里有他的妻子,有他心上的女人,只盼她们一辈子都能这么高高兴兴。   如此想来,大金就必须更强大昌盛,有安逸舒适的家,才有这样好的日子。那些被大金军队逼得惶惶不得终日的国家和部落,宫廷王室里的女眷们,一定也不好过。   多尔衮握紧了拳头,这么多年,他并不是在为皇太极打江山,这江山是阿玛的,兴许更是他的。   多年来出生入死,他是希望自己能强大,能让皇太极忌惮,哪怕终有一天君臣反目兄弟相杀,他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可这辈子,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多尔衮不知道。   这日,夜深人静时,海兰珠从苏麻喇和宝清的屋子回来,她们俩挨了顿板子,屁股肿的老高,实在可怜得很。好在都是实心眼儿跟着主子的,方才去给她们上药,还乐呵说,在赫图阿拉比在盛京自在多了。   苏麻喇说这里人少,挨打也不丢脸,要是搁在盛京,那些平日里嫉妒她们的宫女,就该看笑话了。   海兰珠站在屋檐下,看着静谧的宫苑,仰望清冷的明月,心里想,不如就求姑姑把自己留在这里,不允许吴克善跑到这里来,这好歹是爱新觉罗的地盘不是吗?   夜风徐徐,海兰珠一哆嗦,天越发冷了。   她掀起帘子进门,却想起了那天清晨在清宁宫门外,皇太极对她说,盛京的秋天很冷,要阿黛给她添衣裳。   海兰珠的心,痛得无以复加,曾几何时,她也像玉儿被皇太极娇宠一般,她的丈夫总追着她责备:“天冷要添衣裳,你要照顾好自己……”   走进屋子里,值夜的宫女悄声道:“兰格格,侧福晋和格格们都睡着了。”   海兰珠点头,悄声洗漱脱衣裳,轻手轻脚地爬到炕头,微弱的烛火下,只见大玉儿一左一右抱着阿图和雅图,母女三人都把被子踢了半截。   “真是的。”海兰珠嗔笑,轻轻为她们盖好,再去摇篮里看看阿哲。   忽然听见玉儿轻声喊她,再回来,大玉儿已经把阿图放到一边,空出地方要姐姐躺下,姐妹俩钻一条被窝,依偎在一起。   “等过了冬天,我再带姐姐去别处逛。”大玉儿说,“大金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也一直想出去走走,可惜大汗没有时间,姑姑又不能离开皇宫,有姐姐陪着我,大汗放心姑姑也放心。”   海兰珠问:“玉儿,是盛京好,还是科尔沁好?”   大玉儿愣了愣,这是皇太极也曾问过她的话,可惜那天她没能回答,但她的确在心里想过。   “盛京好。”大玉儿道,“这里有我的男人,我的孩子。”   海兰珠心里想,对她而言,也当然是盛京好,这里有爱护她的人,而科尔沁,只有噩梦。   一夜相安,隔天清早,女眷们还在用早膳,多尔衮就带着人来了。   跟随他来拜见哲哲的,正是昨天在市集上救了大玉儿一行的鳌拜,高大威猛的男人,站在眼前,像座山。   哲哲夸赞:“原来是费英东的侄儿,你伯父一生忠心耿耿,为大金鞠躬尽瘁,瓜尔佳氏满门忠烈。鳌拜,你不要留在赫图阿拉,跟多尔衮回盛京去,大汗会为你安排差事,你这样的体格和功夫,不去上战场建功立业,真真要辜负了你的伯父。”   鳌拜叩首谢恩,多尔衮则道:“四嫂,祭奠之后,我和齐齐格就要回盛京,不如先将鳌拜留在这里保护四嫂和孩子们,大汗要重用鳌拜,也不差这几天。”   他回眸问鳌拜:“你可愿意保护大福晋和侧福晋?”   鳌拜抱拳:“小人必当尽职,请贝勒爷放心。”   哲哲干咳一声道:“鳌拜,你去打点一番,我和侧福晋十四福晋还有兰格格小格格们,要去城里逛一逛,不要惊扰老百姓,我们微服出行。”   坐在一边的大玉儿听见这话,睁大眼睛,看看姑姑,又看看身边的齐齐格,齐齐格赶紧轻声说:“傻子,别得意,装老实点。”   大玉儿赶紧低下头,不多久鳌拜领命退下,多尔衮还在,哲哲便不再顾忌,责备道:“装得倒是像,心里头千万匹野马在奔腾了吧。还不去换衣裳,天气这么好,我们早些出去逛逛。”   “姑姑最好了。”大玉儿跑来,一把抱住哲哲,哲哲被吓了一跳,好在没等她发作,齐齐格和海兰珠就把大玉儿拖走了。   屋子里还洋溢着喜气,看见玉儿这么高兴,多尔衮不自觉地就露出笑容,而哲哲对他一向很亲近,毫不避讳地说:“带齐齐格回去后,要好好疼她。难得能在家这么久,多尔衮啊,添个孩子吧,你放心,你在外头打仗,我会帮着齐齐格照顾。”   多尔衮躬身道:“多谢四嫂。”   在赫图阿拉的日子,自在又安逸,祭奠之后,多尔衮和齐齐格就要走了,大玉儿怪舍不得的,被齐齐格嘲笑好像她们不回去了似的。   但齐齐格想了想,还是说:“玉儿,玩够了就早些回去吧,不然……”   大玉儿心里一咯噔,明白堂姐的意思,问道:“那个女人很得宠是吗?”   齐齐格摇头:“大汗是不是喜欢她,我倒是没怎么看出来,不过她现在自己单独住一处侧宫,虽然大汗还没下旨册封她,可宫里宫外的,都开始称呼侧福晋了。她很精明,宫里那些庶福晋,就快叫她都拉拢过去了。”   大玉儿很是不屑:“狐媚的东西,见了姑姑,还不原形毕露,我不信她能强过姑姑去,我也不信皇太极喜欢这样的女人。”   齐齐格劝道:“还是我之前对你讲的,科尔沁那边,可不能再得意张扬了,大汗也有大汗的难处。”   多尔衮夫妻俩离开后,大玉儿开始惦记盛京的事,想着扎鲁特氏要在原本属于她和姑姑的地盘作威作福,便有些坐立不安。   这一日,哲哲摆宴招待赫图阿拉的老福晋们,大玉儿在旁作陪,也是心不在焉,事后自然被哲哲叫在跟前,问她怎么了。   听罢大玉儿的担忧,哲哲不以为然:“在你看来,是扎鲁特氏太有本事,还是姑姑没本事?”   大玉儿不知如何回答,哲哲嗔道:“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凡事,有我在。” 第063 我和多尔衮,大概命中无子   哲哲又对一旁的海兰珠说:“你不要有什么想法,不要以为是为了让你散心而耽误宫里的事,我自然有我的主意。何必为了那样一个女人,搅得大家都不开心,她可不配。”   海兰珠记得妹妹曾说,不论有什么事,她都是躲在姑姑身后,在姑姑的羽翼保护下,而姑姑什么都要一人扛。   此刻想来当真如此,姑姑何止为大玉儿扛,她还为科尔沁、为大汗承担背负着许多事。   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伟大,像大汗,像姑姑。   日子一天天过去,盛京皇宫里,皇太极终于下旨,将扎鲁特氏册封为东宫侧福晋,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使了什么狐媚功夫叫皇太极这么喜欢她,但是她的美艳,有目共睹。   于是有人想起来,科尔沁送来的那个美人,去哪儿了。   十月初,赫图阿拉下雪了,苏麻喇和宝清已经在收拾回盛京的行装,大玉儿和海兰珠,则带着孩子们在宫苑里滚雪球,今日阳光甚好,哲哲捧着手炉站在宫檐下看。   阿黛将一盏参茶递给大福晋,看着外头欢声笑语,说道:“自从兰格格来了,侧福晋欢喜多了,兰格格自己脸上也不像刚来那会儿那么苦,她们姐妹真是亲。”   哲哲笑道:“玉儿刚出生时,我去参加洗三礼,就看见海兰珠站在摇篮边,看稀世珍宝似的看着她妹妹。那会儿也就雅图这么大吧,可乖巧懂事了,那么小的孩子,就会帮着照看妹妹。”   她缓缓喝下参茶,听阿黛在身旁低语:“福晋,兰格格该如何安置呢,把兰格格交给吴克善台吉,格格的日子就惨了。”   听这话,哲哲莫名觉得今日的参茶特别苦,不知是她的心苦,还是替海兰珠苦。   纵然自己是皇太极的大福晋,照科尔沁的规矩,吴克善这个亲哥要做主的事,她还真不好插手。   “大额娘,救我……”雅图飞奔向哲哲,说额娘把雪往她脖子里灌,冻得她直哆嗦。   大玉儿少不得挨顿骂,可一转眼,她竟然把雪球砸在哲哲的脑门上。   一众人都吓呆了,却见哲哲丢下手炉从一旁台阶上抓起积雪,指着大玉儿说:“你给我过来。”   孩子们大乐,一拥而上来玩耍,多少年了,没见姑姑放下架子和孩子们混作一团。   夜里,大玉儿抱着孩子们睡时,还从梦里笑出声,海兰珠饶有兴致地看着说梦话的妹妹,如果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该多好。可惜,明天就要回盛京了。   “玉儿,你要好好的。”海兰珠摸摸妹妹的脸颊,“姐姐若能,姐姐也一定会保护你。”   隔天,鳌拜打点好一切,恭请大福晋和侧福晋回盛京,回去的队伍竟是比来时更隆重些,鳌拜这个人做事,与他粗犷的样貌很不一样,细致又周到。   盛京接到消息,估摸着大福晋到达的时辰,皇太极安排了手边的事,便决定亲自去迎接。   内宫里,扎鲁特氏听闻大福晋要回来了,命宫女将屋子里的金银玉器都归拢起来,把屋子布置的朴素简单,自己也不再穿金戴银的妖艳,选了素色的袍子裹身,收起了雪白的狐毛围脖,十分低调地出现在人前。   窦土门福晋瞧着很惊讶,几乎要不认得妹妹,可扎鲁特氏幽幽一笑:“姐姐,一切这才刚开始呢,哲哲和大玉儿一定会想法设法把我排挤走,我倒要看看,是谁笑到最后。”   皇太极亲自到城外迎接,哲哲自然高兴,大玉儿跟在姑姑身后,喜滋滋地看着丈夫,皇太极说:“听讲你把赫图阿拉王城搅得天翻地覆?”   大玉儿气呼呼地瞪着丈夫,一回家他就欺负人。   皇太极对哲哲说:“该把她丢在赫图阿拉,带回来麻烦。”   队伍后头,海兰珠带着外甥女们上前来,孩子们见到父亲立刻缠上阿玛,叽叽喳喳的,叫皇太极不知抱哪个好。   海兰珠笑悠悠地看着,忽然和皇太极对上目光,她心里一颤,可面上没躲开,含笑欠身,道一声“大汗”。   两处相会后,队伍继续前行,临近盛京城郊,看到空旷的土地上,正扎起一座座蒙古包。   海兰珠看得心头一紧,大玉儿不知姐姐的心思,说道:“是不是科尔沁的人来了?”   前方马车上,皇太极正告诉哲哲,扎这么多的蒙古包,是为了迎接蒙古部落的亲王台吉,也包括他们科尔沁部族。皇太极要与各部族长亲王会晤,商谈明年开春后的局势,是很重要的事情。   哲哲心下了然,对丈夫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招待女眷们。”   皇太极说:“你们不必出宫来,有大宴会时再来,他们且要住一阵子,十天半月走不了。”   说着话,队伍回到皇宫,下马车时,皇太极说:“扎鲁特氏的事,你知道了吗?”   哲哲道:“你心里明白就够了,我这儿没什么要紧的,至于那个小醋坛子,我该教的都说尽了,她实在要和你闹,就把她扔到赫图阿拉去。”   皇太极笑了,回眸看那边正下马车的大玉儿,她一落地就笑眯眯地朝这边看,皇太极朝她伸出手,大玉儿一愣,旋即欢喜地跑上来。   大汗亲迎大福晋和玉福晋回宫,对于留在宫里的女人们,是很响的警钟。   过去一个月里她们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皇太极一概不闻不问,但此刻就是严正的警告,让她们知道各自的分量。   清宁宫里,宫女们摆下蒲团,扎鲁特氏正式拜见哲哲,她从客人变成尊贵的东宫侧福晋,哲哲就必须给她该有的体面。   她大大方方地说了些叮嘱的话,命阿黛将预备好的赏赐之物交给扎鲁特氏,笑问窦土门福晋:“你初来的那日,我与你讲的话,你可还记得?”   孱弱的女人愣住,脑袋一片空白,惊慌失措地看着大福晋。   哲哲含笑:“我说过,大汗不喜欢惹是生非的女人,大汗不喜欢的,我自然也不喜欢。”   扎鲁特氏那样乖觉,如何不明白,大福晋这是在对她说,上前福身道:“大福晋,您放心,我和表姐会好好侍奉您和大汗,我们这样的命,能有今日,全是托大汗和大福晋的福,若不知惜福,就罪该万死了。”   大玉儿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她身上还带着旅途的疲倦,方才见到皇太极的喜悦,此刻已消去一大半,她当真是从心里厌恶这个女人。   可扎鲁特氏突然作呕,捂着嘴扶着她身旁的宫女,哲哲眉心一颤,心里有了算计,这妖妇果然开口道:“大福晋,有件事还没向您禀告,我……好像有身孕了。”   大玉儿脑袋一轰,身子不自禁地晃了晃,只有哲哲心若磐石,淡淡地说:“没找大夫看一眼?阿黛,去请大夫,十四贝勒旗下有明朝来的太医,明朝皇宫里的养胎之道,也该教给侧福晋。”   消息传开,皇太极派了尼满来,几位大夫轮流把脉,确定扎鲁特氏有了身孕,女眷们唏嘘不已,纷纷向侧福晋道喜。   大玉儿从听见那句话起,就脑袋一片空白,之后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等她醒过味儿来,已经坐在自己侧宫的炕头上,看见乖巧的雅图将妹妹带走,说着:“额娘累了,我们不要吵额娘。”   她醒过神,抬起头,窗外斜对面的侧宫人来人往很热闹,那些庶福晋们上赶着去道喜,区区一个月光景,扎鲁特氏就笼络了人心。   这天夜里,皇太极在清宁宫歇息,他会和哲哲说什么,大玉儿不知道,没想到回宫的第一个晚上,大玉儿就失眠了,抱着被子翻来覆去,难道盛京皇宫的炕头,没有赫图阿拉的温暖吗?   第二天早晨,昏昏沉沉的人,在笑声里醒来,孩子们早已被乳娘抱走带去吃早饭,大玉儿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起身走到窗前,扎鲁特氏的屋子里,还是这么热闹,今日,该轮到宫外的贝勒福晋们来道喜了。   “你还没起呢,都什么时辰了。”闯进门来的,是齐齐格,她脱下大毛氅,站在火炉边搓手,“快起来吧,晌午姑姑那儿摆宴,大家都去呢。”   “我不想去。”大玉儿冷然道,“我连假惺惺的祝贺都不想给,反正她也不喜欢我。”   齐齐格叹道:“你若非要这样子,最终也是大汗面子上挂不住,何必呢。”   大玉儿心里是明白的,嘴上虽然强硬,可该做的事,她终究还是会做。   但忽然想起来,便盯着齐齐格看,齐齐格知道她什么意思,苦笑道:“没影儿呢,前几日我的月信又来了。我也想明白了,大概我和多尔衮命中无子,只要他一辈子心里都有我,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你想明白了?”大玉儿问,“别又是在人前逞强,上回你可把我吓得不轻。”   齐齐格说:“不然呢,逼死自己,还是榨干多尔衮?”   大玉儿一愣,随即大笑,捶打齐齐格说:“你这个人,大白天的……”   海兰珠进门来,见妹妹笑着,她心里踏实了,问道:“说什么呢,这样高兴。” 第064 海兰珠离宫   那样的玩笑,可不好对姐姐讲,做妹妹的心里有分寸,海兰珠也不会追问。   待大玉儿穿戴整齐,三人到清宁宫说说话,贝勒福晋们陆续到了,哲哲做东,为了祝贺扎鲁特氏有身孕,一起在宫里用了午膳。   大政殿这边,午膳前,多尔衮带着鳌拜来拜见大汗,说他在赫图阿拉救了出游在外的玉福晋和兰格格。   鳌拜叩首行大礼,皇太极道:“你伯父没了的时候,便想召你来盛京,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多尔衮,你安排一下。”   “是。”多尔衮应道。   “漠南各部不日抵达,这件事已经交给济尔哈朗,明面上,允许他们随意出入盛京城,毕竟各家福晋娘家的人都到了。”   皇太极神情淡淡地吩咐:“但我并不希望他们把盛京城当自己的家,你暗中派人看紧每一个人,记下他们所有的行踪,决不允许任何人在城内骚扰百姓。”   多尔衮道:“大汗,鳌拜是生面孔,不如就让他也参与这件事。”   皇太极瞥了眼鳌拜:“你看着办吧,有任何异动,向我禀告。”   夜里,多尔衮忙完所有的事,回到家中,齐齐格告诉她今天大福晋那儿的光景,说扎鲁特氏改头换貌变得异常朴素,不知之后的日子还要掀起多大的风浪,真真是人精中的人精。   多尔衮嘴上不说,心里想着大玉儿,她那样的性情,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愿扎鲁特氏能安分守己,她若敢欺负玉儿……   他心里苦笑,真出了那样的事,他要怎么做才能保护玉儿?   “今天玉儿问我,怎么身子没动静。”齐齐格捧着丈夫的衣裳,低头摩挲衣料上的绣花,神情委屈地说,“我说我想通了,所以这话,我也想对你说。”   多尔衮正经神情:“你说,我听着。”   齐齐格道:“怕不是我的身子不好,就是你的身子不好,我们年轻轻的总怀不上,或许我们命里就不该有孩子。但我想,总不能叫你绝后的,这几天你去别院,你听我的,倘若连那两位都不能有,那就……”   多尔衮笑:“找大夫给我瞧瞧?”   齐齐格涨红了脸:“你别生气,我是瞧过的,大夫说我挺好的,我再瞧也瞧不出什么了。”   多尔衮道:“知道了,不必去别院,明日就找大夫来看看我。”   齐齐格忙说:“那你多没面子,要是叫人传出去了,都该笑话你,不论如何,先和那两位试试呗。”   多尔衮不屑:“这有什么,老天爷给的身子骨,什么样的身体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们若真的命中无子,去路边捡一个抱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也是积德行善。”   这样没面子,甚至屈辱的事,多尔衮却说得这么坦然,齐齐格知道自己这辈子跟对了人,她嫁了世上最好的男人。   他们这辈子,注定还有许多坎坷,这会儿打仗,皇太极少不了多尔衮,待有一日江山大定,那时候就再容不得功高盖主,多尔衮能活着就不错了。   如此想来,孩子算什么呢,没有孩子,他们还少一份牵挂。   “那看也不必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齐齐格说,“多尔衮,我想通了,咱们好好的就是了。”   多尔衮搂过她,很是欣慰,便道:“过些日子漠南各部都到了,科尔沁也来,你去跟着大福晋一道接待家里的人,难得相聚,也请她们来家里坐坐。”   齐齐格欣然:“你放心,这盛京城里,除了姑姑,还有比我更周全的人吗?”   此刻,皇宫内的灯火已渐渐熄灭,一片寂静中,高大的身影敏捷地进入凤凰楼,微弱的烛火下,皇太极看着跪在面前的人,说道:“你暂且跟着多尔衮,他心思细腻,你怕是也留不长久,到时候顺其自然,不必太执着。但这些日子,能观察的事,都要细细记在心里。”   鳌拜道:“小人明白,请大汗放心。那日不知十四贝勒要到赫图阿拉,当时见侧福晋遇险,小人不得不出手相助,暴露了行踪,还请大汗恕罪。”   皇太极道:“不碍事,本就是叫你暗中保护她,知道她闲不住,必定出去逛。也好,给你个机会和多尔衮相遇,不然我还总要找个机会,让他赏识你。”   鳌拜说道:“今日小人见了多铎贝勒,十五贝勒看小人的眼神,十分忌惮。”   皇太极颔首:“他们兄弟三人,各有各的长处,就算是阿济格也不能小觑,你安心办差,其他的事不必考虑,到时候了,自然会吩咐你。”   鳌拜领命,悄无声息地离去,皇太极走向靠着宫苑的窗口,他也没想到,扎鲁特氏竟然怀孕了,生男生女他都不在乎,可哲哲必定会再次承受来自科尔沁的压力,玉儿心里也不好受。   他曾对大玉儿说,不要自己的女人活得辛苦,可分明所有的辛苦,都来自他。   昏暗的月色下,有瘦弱的身影抱着孩子匆匆走过,身旁的宫女打着灯笼,她们悄然进了侧宫。   看那身形,仿佛是海兰珠,皇太极奇怪自己竟然能分辨出。再想想,这几日见到的人,仿佛和先头刚来时不一样了。   他大抵是饿了,突然可惜起了那一盒点心,那天没能尝一尝,实在可惜。   之后的日子,皇太极依然忙碌,在家和不在家,几乎没什么差别。   后宫里,扎鲁特氏为了保住胎儿,在她的侧宫里不大出门走动,少了她兴风作浪,宫里自然消停,大玉儿也不会主动见她,巴不得这个女人消失。   天越来越冷,漠南各部的队伍陆续抵达盛京,吴克善也带着妻儿赶到。   在此之前,他曾与哲哲书信往来,信中不过是一些问候请安的话语,对于大玉儿和海兰珠,倒不曾提起什么。   大玉儿虽然想念家乡的亲人,但对亲哥哥也是淡淡的,她当然厌恶吴克善逼着她给皇太极生儿子,可她的人生终究已经有了着落,且死心塌地地爱着皇太极,对于吴克善只是讨厌,并不惧怕。   海兰珠就不同了,几乎提起亲哥哥的名字,她就会颤抖。   可她不愿让妹妹为自己悲哀难过,吴克善毒杀她的胎儿,逼她来盛京的事,始终还没有在玉儿面前点破。此番她私下与哲哲商量,姑侄俩都认为,若能不叫玉儿知道,就不必再提起。   这一日,吴克善携妻儿进宫,海兰珠站在哲哲身边,几乎不敢抬眼看他,早已是吓得浑身僵硬。   吴克善提出要他的妻子儿媳去见窦土门福晋和扎鲁特氏,哲哲便命大玉儿领路,大玉儿心中纵然千万个不情愿,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稳稳当当地答应下了。   她们一走,屋子里只留下吴克善,哲哲命阿黛将宫女们也带出去,海兰珠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也要跟着阿黛走。   哲哲将她留下,道:“该说的话,你们兄妹今日就说清楚吧。”   吴克善冷笑:“我听人说,妹妹要求大汗杀我?”   海兰珠吓得直哆嗦,僵硬地摇头:“没有,哥哥,我没有……”   吴克善缓和下神情,道:“我想也是,妹妹连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会有杀人的心。”   哲哲从中调和:“你不要听人胡说,现在就说说,如何安置海兰珠,她虽是我的侄女,可也总不能没名没分地住在宫里。”   吴克善问哲哲:“姑姑,大汗看不中海兰珠吗?海兰珠这样美貌,大汗不动心?”   哲哲冷然:“你以为大汗是什么人?吴克善,你越来越轻狂。”   吴克善想了想,叹气道:“也罢,既然这里留不住,我把海兰珠带回去吧,免得叫姑姑和玉儿为难。”   海兰珠看着哲哲,央求姑姑不要让哥哥把自己带走,可吴克善却道:“妹子,哥哥若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跟我回科尔沁,跟你嫂子一道作伴,在自己的家总好过寄人篱下,你也不能给姑姑和玉儿添麻烦,是不是?”   海兰珠没得选,世上能庇护她的人不在了,她的命,就只能听凭兄长的摆布。   这日日落前,宝清为海兰珠收拾好了东西,因清宁宫里有客人,哲哲没来相送。   大玉儿满心以为姐姐只是去城郊陪着嫂嫂们住几日,根本没想着会彻底分别,于是在清宁宫陪哲哲一道接待客人,也没有来送。   吴克善的福晋催促小姑子:“天要黑了,妹妹,我们走吧。”   海兰珠目光呆滞,从宝清手里接过细软,跟着嫂子一步一步地挪动。   她们走过凤凰楼,恰遇皇太极从楼里出来,吴克善的福晋立刻下跪行礼,海兰珠却怔怔地站在风里,神情茫然地看着皇太极。   “多派几个人相送,怕是要下雪了。”皇太极淡淡地,对吴克善福晋道,“你们在城外,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只管叫人来说,过几日我和福晋也要出城来,一家人好生聚聚。”   他看了眼海兰珠,什么都没说,便带着人往大政殿而去。   吴克善福晋起身来,拉着海兰珠说:“妹妹,走吧。” 第065 救我……   海兰珠绝望了,如行尸走肉般跟着嫂嫂离开皇宫,颠簸的马车上,能听得街上的热闹,闻见人间的烟火。   盛京城多好,活着多好,可如有万一,她已为自己安排好了去路。   夕阳西沉,华灯初上,多尔衮带着几道旗下汉臣范文程的奏折,赶进宫城,向皇太极说起被大金军队占领的地方,当地百姓的抵抗和处置法子。   皇太极一向以招抚为先,而多尔衮等前线的大将,则多以恐吓杀伐为主。   好人要让皇太极来做,多尔衮心里是明白的,为君者,当以仁德治天下。   “这些汉民说,他们不是明朝皇帝的奴才,也就谈不上是我大金的俘虏。”多尔衮笑道,“倒是一群民智开化的老百姓,派来和范文程谈判的人,头一回没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走狗。”   皇太极看罢范文程的折子,他在折子里提到,那里地处明朝边境,虽较南方距离都城北京要近些,但因冬季寒冷寸草不生,不如南方富饶。   明朝朝廷莫说看重这些地方,平日里连抚恤补给都不乐意,若非当地百姓勤劳,指望朝廷,早就饿死绝了。   “这可是边境啊。”皇太极唏嘘不以,“他们以为派下驻军防守,就能守住吗?驻军随时能撤,可百姓才是扎根的人,老百姓才是能真正守住城池的人。”   多尔衮道:“大汗,范文程的意思是,先将他们丢在一旁,让他们看看我大金的国威和安抚诚意,我们的大军继续前行,改天再回过头来,将他们降服。”   皇太极道:“他们明知归属由不得他们做主,即便无力抵抗,也要把话说明白。多尔衮你命范文程去查查,是谁在他们的村子里教书育人,看看当地的孩子们,念的都是什么书。”   多尔衮抱拳道:“臣遵旨。”   他转身要离去,皇太极忽然叫住他问:“齐齐格家里的人,到了吗?”   多尔衮应道:“到了,齐齐格正在城外与他们相聚,我这就要去接她回来。”   皇太极说:“哲哲那里也接待着客人,我过去不方便。”   多尔衮不大明白,只见皇太极起身,笑道:“正想出去走走,不必惊动什么人,我跟你去转一圈。”   “大汗,这……”   “不碍事,他们见了我们,也只会拉着我们喝酒,他们怎么会怕。”皇太极不屑地说。   遂唤来尼满,命他留守大政殿,有任何事即刻往城外营地通报,便是披了大毛氅,乘着夜色,与多尔衮策马奔向城外。   盛京城外,科尔沁部族所在的地方,海兰珠正独自在蒙古包中,她才换下了草原的衣裳,呆呆地坐在榻上。   “妹妹,你换好衣裳了吗?”帐子外,传来嫂嫂的动静。   “好、好了……”海兰珠惊恐万状地看着门帘,便见嫂嫂进来,冲她笑着,“妹妹,我们去喝酒,今晚很热闹。”   “我不想去。”海兰珠低垂着眼眸,手指紧紧地缠在一起。   “你哥哥要你去,说一家人难得相聚。”吴克善的福晋,上前来,半是哄劝半是强迫,拉着海兰珠的手,已是不容她拒绝。   海兰珠无力抵抗,几乎被嫂嫂拉着出了门,她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可她想好了,万不得已,还有一死。   营帐之间,人来人往,即便夜色渐浓,热情好客的蒙古人,正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十分热闹。   海兰珠被嫂嫂拽着手,不知要走向娜里,心中已是一片死寂,却在此刻,迎面过来几个男人。   她的嫂嫂只顾着往前走,又或许是陌生不认得,竟没细看一眼走过的人,可海兰珠认出来了,宫中无数次的相遇,皇太极的身影即便在夜色里,她也能认得。   两处擦肩而过,为皇太极引路的火把将海兰珠的眼眸照亮,她一面被嫂嫂拖着走,一面将目光留在皇太极的脸上。   皇太极眼中所见,不是那日皇陵大殿上绝望求死的人,这一刻她依然绝望,可凄美的眼眸里,是求生的光芒。   深宫里,大玉儿陪姑姑送走客人,在一旁笑道:“见不到想念,见到了又觉得麻烦,怎么能有这么多的人。姑姑,咱们还是想念想念,往后不要见的好。”   “没个正行。”哲哲嗔怪,而看着大玉儿,忽然见她身边空落落,不再有海兰珠的身影,还真有些不习惯。   更重要的是,她担心吴克善出尔反尔,担心只是为了从她身边把海兰珠带走才说尽好话。   哲哲有些后悔,她不该让吴克善把人带走,不论如何总有办法安置海兰珠,怎么都比回科尔沁强。   “姑姑?”大玉儿见哲哲出神,笑道,“她们进宫,大家都一板一眼怪累的,不如我们出去呗,我们去城外逛逛,一定比在宫里自在。”   哲哲淡淡地说:“早些睡吧,别成天只想着玩。”   大玉儿不敢再多嘴,送走姑姑后,回到自己的侧宫,还不肯入睡的雅图,一个劲地问她姨妈去哪儿了。   想起姐姐来,又见宝清重新回侧宫当差,这才明白,姐姐不是去宫外与家人相聚几日就回来的,姐姐这是要直接跟着他们回科尔沁了。   大玉儿的心顿时沉甸甸,抱着雅图哄她:“你乖乖的,额娘明天就带你去。”   盛京城外,歌舞依旧,坐在陌生的蒙古包里,海兰珠能听见笑声歌声。   曾经,这是她最喜爱的声音,小时候带着妹妹,跟随大人载歌载舞,高兴得夜里不肯睡,科尔沁是她的家乡,即便到这一刻,她仍旧相信那里的草原,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可是……   呼啦一声,门前的帘子被掀起,寒风猛烈地灌进来,带着浓浓的酒气。   海兰珠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哥哥在说话,但门帘落下,吴克善并没有出现,直挺挺站在她面前的,是札赉特部的苏赫巴台吉。   “你……要干什么……”柔弱的女人,双眸含泪,她感受到了威胁。   海兰珠很清楚在这蒙古包里即将发生的事,吴克善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他甚至等不及回科尔沁,既然自己无法成为皇太极的女人,他立刻就要把自己送给更多的男人,用她肉-体来换取更多的利益。   整个草原都知道,科尔沁的海兰珠格格,是上天赐下的明珠,她的美艳可以照亮黑夜,她的温柔可以让大地回春……   这些莫名其妙的传说,曾经给予她无上的荣耀,让她在众多倾慕者中,找到了自己的丈夫,可也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传说,让这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对她念念不忘,垂涎三尺。   “你不要过来……”   海兰珠已是求死的心,可高大强壮的男人猛地扑向她,孔武有力的臂膀,如铁链般锁住她的双手,粗糙的嘴巴疯狂地掠夺她的双-唇。   男人醉了八九分,只靠着欲-望行动,根本不知怜香惜玉,刺啦一声,撕开了海兰珠的衣衫,露出大片大片白玉般的肌-肤,顿时令他痴狂。   身体和尊严被践踏,海兰珠不想活了,可原来咬舌自尽只是传说吗,为什么剧痛反而会勾起她求生的欲望。   “放了我,求求你,求求你……”她拼命挣扎,拼命哀求,就在男人要扯开她最后一缕蔽体的衣衫时,一道黑影窜到眼前,在苏赫巴的后颈重重一击,男人发出一声闷响,轰然倒下。   海兰珠惊魂未定,捂着月匈口往后退缩,这个穿着侍卫服色的男人却漠然离去,而他在门前消失的一瞬,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皇太极神情淡漠地走近,随手解下自己的外衣,兜头盖在海兰珠的身上,她颤抖不停,神情恍惚,泪水弄花了她的容颜,脸上还带着被咬伤的伤痕。   “救……我……”海兰珠痛苦地吐出这几个字,向皇太极伸出了手。   她被男人稳稳地抱在怀中,皇太极深邃的眼眸中,压抑着隐忍不发的怒气,他什么话也没说,用衣衫盖住了海兰珠的脸,抱着她走出了蒙古包。   多尔衮在外面,看见这一幕,立刻迎上来,皇太极向他递过一个眼色,多尔衮立时会意。   在他和手下的掩护下,皇太极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至于蒙古包里那个畜生,他酒醒后,未必还记得今晚的事。   确信自己不会再被伤害,确信自己是在皇太极的怀里,海兰珠在半道上就昏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会被皇太极带去哪里,可跟着这个男人,她很踏实很安心。   皇太极不便将这样狼狈的海兰珠带回宫里,于是到了十四贝勒府,多尔衮安顿好他和海兰珠后,再折返到城外,去接已经等他半天的齐齐格。   齐齐格听说这件事,恨得咬牙切齿,跑回家中,闯到卧房里来时,皇太极正坐在床边,轻轻擦去海兰珠额头的虚汗,见到她来了,便说:“齐齐格,她发烧了,你照顾她几天。”   “是。”齐齐格一面答应着,一面跑到床边,皇太极让出位置,对跟进来的多尔衮说,“派人留意一下,别叫吴克善闹出什么事。”   多尔衮冷声道:“大汗放心,吴克善多狡猾。” 第066 眼中亮起的光芒   皇太极浓眉紧蹙,多尔衮的话,提醒了他,他回眸看着昏迷不醒的海兰珠,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他莫不是着了吴克善的道,莫不是这个女人,联合他的兄长一起演的苦肉计。   “大汗,我护送您回宫。”多尔衮说,“天色很晚了。”   齐齐格见他们要走,上前道:“大汗,我会照顾好海兰珠姐姐。只是您要不要告诉玉福晋呢,她若知道姐姐被人这样欺侮,一定会气得要杀人。”   皇太极冷笑:“你果然了解她,真是什么人都能看透她。”   这话意味不明,皇太极说完就走了,齐齐格没心思去细究,可是她很好奇一件事,大汗今晚,为什么会到城外来?   这件事,只等多尔衮送了兄长归来,才向齐齐格详说,他也不明白皇太极为什么突然要去城外逛逛,他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当时偶遇兰格格,她认出了大汗,但吴克善的女人没认出来。我们没有表露身份,也没有惊动什么人,连你也不知道大汗来过了对不对?”多尔衮问道。   “不知道,他们喝酒跳舞,热闹得很,海兰珠姐姐出现过一回,我只隔着人群和她招了招手,被我哥哥的孩子们缠着走不开。”齐齐格回忆着今晚的事,“说起来,后来不知几时,海兰珠姐姐就不在席上了,我真没想到。”   “吴克善好狠毒,那可是他的亲妹妹。”多尔衮亦是盛怒。   齐齐格自责不已:“倘若我当时和姐姐说几句话,她或许会向我求救,怪我……”   多尔衮道:“这怎么能怪你,那宫里玉……”他险些在齐齐格面前,直呼大玉儿的名字,幸好此刻妻子的心思全在海兰珠身上,他忙改口,“玉福晋岂不是要更自责,还有大福晋,她们比你更清楚吴克善的为人。”   齐齐格叹:“我们科尔沁的女人,究竟招谁惹谁了,一个一个被当做礼物似的送到你们大金来,过得好的过得不好的,死活也没有人管。海兰珠姐姐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结果老天那么早就收走一切恩赐,让她受尽折磨。”   此时,为海兰珠诊治的大夫出来了,告诉多尔衮和齐齐格病人的状况,而这么一折腾,转眼就过了子时,多尔衮的手下又跑来,说吴克善正疯狂地寻找海兰珠。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   隔天清早,尼满奉命到清宁宫向大福晋汇报此事,可惜他没跟着去,知道的事并不多,哲哲想要细问,便得不到答案。   虽然她能想到吴克善对海兰珠做了什么,问题在于,皇太极为什么会出现?哲哲想起了他们的凤凰楼夜会,那一夜皇太极和海兰珠,究竟做了什么?   尼满离开的时候,大玉儿领着雅图来了,向姑姑禀告,她要去城外找姐姐,说雅图不见了姨妈一夜没睡。   雅图还真是惦记姨妈,缠着哲哲说:“阿图想姨妈了。”   哲哲命阿黛将格格带开,严肃地对大玉儿说:“海兰珠出事了,她现在在十四贝勒府,你要去看她吗?”   大玉儿愣住:“姑姑,您说什么?”   大政殿里,从清宁宫传来的话,大福晋和玉福晋要去十四贝勒府,皇太极淡淡地看着手里的奏折,颔首道:“知道了。”   尼满想了想,轻声道:“大汗,大福晋问奴才,昨夜您为什么会去城外。”   皇太极眼睛也不抬:“你怎么说的?”   尼满道:“奴才……不知道啊。”   皇太极哼笑,是啊,尼满不知道,跟着自己的多尔衮也不明白,那么他自己呢?   昨日傍晚,在凤凰楼下的相遇,他在海兰珠的眼睛里看到了求救的目光,之后不论如何都在眼前挥不去。   而多尔衮送来范文程的奏折,那群汉民的话语,让他想起了枫树林里的对峙。   柔弱无助的女人,坚强地说她不是被人随意送来送去的东西,可她有那样的心,却搏不过这样的命。   皇太极想救她,没来由的,就想去城外看看。倘若昨晚这个念头稍稍淡泊几分,倘若多尔衮不说他要去接齐齐格……   这世上没有如果的事,事实他去了,去的刚刚好。   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海兰珠眼中的光芒,皇太极此刻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见,她看见自己,仿佛看见了希望。   可若这一切,是吴克善和海兰珠的苦肉计,他们有凭什么笃信自己会中计,而他又为什么会察觉不出来?   就在他出神的片刻,殿外的人传话来,说吴克善在宫门前求见。   皇太极抬起冰冷的眼眸:“不见。”   这一边,大玉儿跟着哲哲,一路飞奔赶到齐齐格家中,彼时海兰珠已经苏醒,靠在床头,吃着齐齐格喂她的牛乳粥,突然就见妹妹闯进来,扬尘带风地冲到面前。   “赶紧把门关上,别叫兰格格吹……呀,姑姑也来了?”齐齐格吩咐婢女关门的当口,见哲哲稳步走进来,她赶紧放下东西迎上前,请姑姑上座。   “姐姐……”大玉儿哭了,她捧着姐姐的脸,下巴上一圈牙印让人心寒,她顺着姐姐的脖子看下去,衣襟下也隐约可见伤痕。   大玉儿一把扯开姐姐的衣领,雪白的肌-肤上,满是被抓伤咬伤的印记,她恨得咬牙切齿,眼中蒸腾出杀气。   海兰珠面对妹妹的举动,一下勾起了她的恐惧和自卑,她害怕地捂着胸口往后退开,扯过被子想要把自己包裹起来。   “玉儿,你别吓着姐姐。”齐齐格赶来,推开大玉儿,抱着海兰珠道,“姐姐不怕,是玉儿啊,是我们,不是别人。”   海兰珠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她显然还没有从惊恐中走出来,目光迷离地看向大玉儿,哭着喊了声:“妹妹……”   大玉儿心如刀绞,疯了似的问齐齐格:“是谁,是谁把姐姐弄成这样?”   哲哲冷然开口:“你出去冷静一会儿再回来,玉儿,听见了吗?”   大玉儿眼眸猩红,恨不得杀天灭地,齐齐格见她这么僵着不是法子,便又推又拉的,把大玉儿送了出去。   “你在这里待会儿,冷静下来再进去,海兰珠姐姐吓得不轻,别再吓着她了。”齐齐格这般叮嘱后,命婢女塞了一只手炉给大玉儿,自己先回房。   屋子里,哲哲已经坐在侄女的身边,捧着她的手,她伸手想摸一摸海兰珠鬓边的碎发,孱弱的人也会吓得瑟瑟发抖。   “是姑姑不好,姑姑不该让他带你走。”哲哲温柔地安抚,“你放心,姑姑不会再让他碰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姑姑……”海兰珠泪如雨下,却又紧紧咬着红唇不敢哭出声,仿佛害怕自己总是哭哭啼啼会惹人嫌,害怕眼前的人也终有一天厌弃她不愿再保护她。   哲哲心痛不已,将海兰珠抱在怀里:“姑姑对不起,好孩子,不要再害怕。”   海兰珠从小声的呜咽,到伏在姑姑怀中放声大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痛苦和绝望,都化在泪水中,为什么偏偏是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齐齐格看得心酸,去绞了帕子来,递给堂姐和姑姑,好生道:“咱们先想法儿把事情解决了,要叫吴克善死了那份心,这次他撞上了大汗,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海兰珠看着齐齐格,她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皇太极为什么会出现在城外,他是懂了凤凰楼前,自己向他求救的目光吗?   哲哲看见齐齐格提到皇太极的一瞬,在海兰珠眼中亮起的光芒,她的心一沉,将目光投向门外,隔着一道墙,那里站着玉儿。   门外很冷,寒风一阵一阵,玉儿没有抱手炉,婢女塞给她两次,她都给掉在了地上。   大玉儿的神思完全不在这里,仿佛已经在脑中,将那个伤害姐姐的畜生杀了千百遍,将吴克善的脑袋狠狠踩入泥地里。   她浑身蒸腾着戾气,多尔衮走进内院看到这光景的一瞬,怔住了。   “你怎么了?”多尔衮还是走了过来,“多冷啊,为什么不进去,四嫂又罚你了?”   大玉儿缓过神,呆呆地看着多尔衮,心中忽然一个激灵,含怒问:“多尔衮,昨晚你也在?”   多尔衮道:“我在。”   大玉儿猛地抓紧了他的胳膊:“是谁伤害我姐姐,是哪个畜生?” 第067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是札赉特部的苏赫巴台吉。”多尔衮冷静地说,“吴克善把兰格格送到他的营帐,把她送给了苏赫巴。”   “我要杀了那个畜生!”   大玉儿转身就往门外冲,盛怒和心痛的刺激下,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格,分毫看不出平日里的甜美可爱,她甚至要去把吴克善的脑袋拧下来。   “玉儿!”   多尔衮失口喊出了大玉儿的名字,慌得他竟是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她冲出院门。   愤怒的人现在杀气冲头,根本没在意多尔衮叫她什么,一心一意要去找伤害姐姐的畜生算账,她风风火火地冲出去,忽然被人用力一拽,险些摔倒。   她跌在了多尔衮的怀里,多尔衮立刻松开手将她搀扶站稳,他神情紧绷:“冷静一些,让大汗和大福晋来处理这件事,那么多漠南部族在城外,岂容你闯去伤人?而你,拿得起长剑拉得开大弓吗?”   大玉儿急促地喘着气,瞪着多尔衮,可眼圈渐渐地红了,哽咽着道:“姐姐好可怜……”   多尔衮的心顿时就软了,可他不得不和心上人保持距离,他退开几步,冷静地说:“你若信我,这件事必定给你一个交代。但在那之前,要等待大汗的安排,大汗给他们的惩罚若不足以让你消恨,我再给你一个交代。”   “你?”大玉儿恍然清醒过来,她正在和多尔衮说话呢,她在和皇太极最忌惮的人说话,而多尔衮那么好心地,要为她去替姐姐报仇吗?   想到皇太极,大玉儿瞬间就冷静了,她晃了晃脑袋:“好,我等大汗的处置,我、我先回去了……”   她在长廊里转了一圈,才找准来时的方向,走回内院,齐齐格正好开门来找她,笑着问:“你冷静了吗?别还没冷静,先把身体冻坏了,快进来,海兰珠姐姐要见你呢。”   大玉儿嗯了一声,立时进门去,齐齐格见是多尔衮跟进来,迎上前问:“有什么事吗,怎么今天这个时辰回家?”   方才的情形,难免被下人看见,而多尔衮本就心虚,特别想向齐齐格解释,齐齐格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他却自己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个明白。   齐齐格嗔笑:“那个家伙啊,你给她一把刀,她真的去杀人了。还好你拦住,不然出了事,大汗和姑姑怪我们。”不过她也责备多尔衮,“你真多嘴,告诉她做什么?”   屋子里,海兰珠在姑姑和妹妹的安抚下,已渐渐放下恐惧,能冷静地好好说话。   她告诉姑姑和玉儿,身体虽然受了伤,但没有被苏赫巴占到便宜,是大汗及时赶到救下了她。   “宫里人多嘴杂,这件事还不知会怎么样,在那之前,你先住在这里。”哲哲做主道,“但也总不能永远住在十四贝勒府,往后的事,我会再想法子,给你安排一个安稳长久的住处。”   齐齐格站在一旁,这话她听得很明白,姑姑的意思,是不愿海兰珠姐姐成为大汗的后宫,只是大玉儿这个家伙,好像到现在还少根弦,她还在对姑姑说:“让姐姐住在宫里不好吗?”   齐齐格心里一叹,或许这就是大玉儿的福气,等她真有一天明白,且开始提防自己的亲姐姐,心里必定就苦了。   此时此刻,吴克善正像无头苍蝇,往返于城外和皇宫,他始终找不到海兰珠的踪影,这里毕竟是爱新觉罗的地盘,不是他想怎么样就事事都能做到。   但听他的女人说,昨天他们遇见的人,如今回想起来,竟有几分大汗的模样,于是他再奔回营地里去询问,才知道皇太极当真是去了。   札赉特部的苏赫巴台吉昨夜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后,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自己吃了海兰珠而沾沾自喜。   直到吴克善见了他,说海兰珠不见了,才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可他头昏脑涨,什么都记不起来。   吴克善返回皇宫求见皇太极被再次拒绝后,转而要求见姑姑,可哲哲已经得到皇太极的命令,她也拒不再见族人。   这一次无功而返,手下的人却打听到了消息,告诉他海兰珠格格似乎在十四贝勒府,吴克善皱眉道:“那多尔衮,是更惹不起的,他杀人不眨眼。”   科尔沁的人,不敢去十四贝勒府抢海兰珠,可他们答应了将海兰珠送给苏赫巴台吉,那是个好色的蠢货,倘若不能满足他,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   暮色降临,吴克善闷坐在蒙古包中,他的福晋为他送来奶酒和烤羊肉,吴克善愤怒地将酒菜打翻在地上,斥骂他的妻子:“蠢货,你为什么没认出皇太极?”   他的福晋瑟瑟发抖,颤巍巍地将满地狼藉捡起来,可心头忽然一亮,抬起头说:“大汗为什么要来救海兰珠,昨天在宫里,他看见我和海兰珠的时候,就很温和很关心。您说,大汗会不会喜欢海兰珠,若真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好事?”   吴克善听这话,心中顿时敞亮了几分,坐下来思量,皇太极的确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要救海兰珠?若仅仅是偶遇,他怎么知道海兰珠后来去了苏赫巴的营账,他怎么知道海兰珠将要遭受凌辱?   “昨晚的事,大汗不来,海兰珠就被送给了札赉特部,好帮我们换更多的牛羊。”吴克善的福晋,颤颤地说,“可是大汗却来了,大汗是不是把他喜欢的女人抢回去了呢?这件事,不论是什么结果,对我们而言,都是有利的。”   吴克善纠结的眉头展开,搂过自己的女人狠狠亲了一口,哈哈大笑:“我就说,我就知道,海兰珠那么美丽,皇太极怎么可能不动心。”   天黑了,昏睡了一天的海兰珠再次苏醒,姑姑和妹妹都回去了,她们毕竟是宫里的人,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大金越来越有一个强国的姿态,时时处处都有礼法可循,她们不能留在这里陪伴自己。   好在齐齐格很体贴,多尔衮很客气,这府里的下人也都温和可亲,但即便如此,终究是在别人的家里。   她离开夫家后,便在各处辗转流离,像漂泊在江河里的花瓣,仿佛沉入水底,才是最后的宿命。   此时,房门被打开,齐齐格带着婢女们进来,她们搬来硕大的木桶,将滚烫的热水一桶一桶灌进去,屋子里水汽氤氲,齐齐格打开匣子,在热水中撒入风干的花瓣。   她笑盈盈地对海兰珠说:“这花瓣,是多尔衮从明朝给我带来的,他总是拿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不过用这花瓣泡澡,身上可香可香了,皮肤也特别滑,玉儿说,要找人想法子,在盛京城也种出这样的花来。”   她来搀扶海兰珠:“姐姐,洗个澡吧,洗了澡就舒坦了。”   海兰珠点头,对齐齐格感激不尽,当酸痛的身体被热水包容,淡淡的香气舒缓着神经,海兰珠再闭上眼,终于看不见那可怕的画面,闻不到那恶心的酒气。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躲在额娘温暖的怀抱里,她仿佛……还想起了昨夜那将她从深渊里拯救出来的那双手。   海兰珠猛地睁开眼睛,为什么她会想起皇太极,她该想起自己的丈夫才对。   夜色渐深,多尔衮独自站在门前,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头。   他在这里等皇太极,皇太极和他约定了时辰,要避开旁人,来见海兰珠。   多尔衮今天才突然意识到,难道皇太极喜欢上了海兰珠?若是如此,玉儿怎么办,她一定会伤心欲绝。   皇太极为何总是要让玉儿受伤,难道他感受不到,从来都不在乎吗?   很快,皇太极出现了,约定的时辰,一时一刻都没有耽误,多尔衮带着他走进内院,齐齐格刚带着婢女们,将浴桶热水都收走。   皇太极没有让齐齐格传话,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才出浴的美人,正对着镜子梳头,她的肌肤被热水泡出好看的嫣红,一回眸,惊见皇太极站在眼前,吓得手中的梳子落在地上。   皇太极看着她,干净透亮的人,发丝上带着晶莹的水珠,颤颤的目光少了几分绝望,柔弱而可怜。   “大汗……”海兰珠低下了头。   皇太极却走近几步,开门见山地问:“昨晚的事,是你和吴克善商量好的?” 第068 孰轻孰重   海兰珠低着的脑袋,僵住了,她几乎没有力气抬起头看一眼皇太极,皇太极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昨晚的一切……是吴克善算计好的?   吴克善怎么能这么狠毒,他让人糟践亲妹妹的身体和尊严,还要把别人对她的关心怜惜,也狠狠踩在脚底吗?   “果然是。”见海兰珠不言语,那脑袋几乎要含入胸口,怕是一辈子都抬不起来,皇太极深信不疑,怒道,“你好好的人,偏要糟践自己。”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海兰珠心中最后的希望,被剥离抽走。   没错,她是吴克善的棋子,她枉费了皇太极的好心,她让昨晚的一切成为了笑话,让最后一个愿意向她伸出手的男人,落入圈套,颜面扫地。   她那无声求救的可怜目光,原来比妖艳女人的魅惑更令人恶心……   “好自为之。”皇太极冷冰冰撂下这四个字,拂袖而去。   房门被推开,冷风灌进来,一如昨夜的冷,海兰珠一哆嗦,醒过神,看着房门被寒风摔打,发出一阵阵巨响。   她起身,想要去关门,已经有麻利的婢女赶来,一面关着门,一面对她说:“兰格格,您早些歇着,才泡了澡,可不能在冷风里吹,别贪凉呐。”   海兰珠却觉得,她现在连一个婢女的关心问候,都不配拥有。   外头,多尔衮和齐齐格等候着皇太极,齐齐格冻得跺脚,多尔衮敞开风衣将她裹在怀里,可齐齐格还没捂暖呢,皇太极竟然就出来了。   夫妻俩愕然地对视一眼,迎上前,大汗却含怒不语,脚步生风地径直往门外走,多尔衮一路相随,齐齐格留下了。她看着远去的大汗,再回眸看海兰珠姐姐的屋子,聪明如她,此刻也是弄不明白了。   皇太极回到宫中,很远就见人影站在凤凰楼前,今夜很冷,单薄的身影在打哆嗦,而瞧见他来了,立刻向着自己跑来。   大玉儿等候丈夫许久,见着了也不问皇太极去哪里,这一整天她都没机会见丈夫,好不容易这会儿姑姑就寝,没人能管束她,于是顶着寒风和夜色,就跑出来了。   “你不怕冻死?”皇太极劈头盖脸地就骂,“你什么时候能懂事?”   可大玉儿今天根本不会在乎几句气话,她要丈夫给自己一个交代,她要替姐姐讨个公道,着急而浮躁地问:“你会怎么处置吴克善?”   一提起吴克善,皇太极就厌恶,没好气地反问:“怎么,你来为他求情?怕我杀了他?”   大玉儿愣了,才意识到丈夫是多么的讨厌她的兄长,竟是说:“连那个苏赫巴一道杀了,把他们通通碎尸万段。”   皇太极浓眉紧蹙,可心头的怒意,已是散了几分,这个家伙大晚上冻得半死,原来不是来替她哥哥求情。   皇太极相信,若是哲哲,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吴克善,哲哲有她要担当背负的责任,眼前的人,如今只有真性情。   “胡闹……”   他很欣慰,张开毛氅,将冻得哆嗦的人搂进怀里,大玉儿总算也察觉到,丈夫情绪不好,可她并不认为,自己那个混蛋哥哥值得皇太极生一天的气,生这么大的气,她还以为,丈夫有了别的什么麻烦。   那一夜,玉儿留宿在凤凰楼,然而皇太极在她身上的情-欲和平日里不太一样,虽然依旧是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可大玉儿觉得,心里仿佛缺了什么。   隔日清晨,皇太极早早起身穿戴,就要去十王亭上朝,大玉儿没有起身动手,裹着棉被坐在床角看。   凤凰楼里的卧房,和内宫不一样,不是大大的炕头,而是繁复华丽的木头床架,欢-爱-时力气大些,床架子会发出咯吱声响,昨夜便如是,叫大玉儿觉得害羞又刺激。   此刻,丈夫神情低沉,像是因为马上要去商讨国事而变得肃穆,可大玉儿是知道的,他过去从侧宫离开的每一个早晨,都会逗逗她哄哄她,心情极好。   今天有很重要的国家大事吗?大玉儿用被子裹住身体,她张口欲言,但还是放弃了,那被子蒙着嘴,不知为什么,兴许是不习惯在这凤凰楼里,她怎么也说不出平日里娇软的话语。   反是皇太极主动走来,拨开她额头上的秀发,在小脸上轻轻一揉,又亲了一口,男人低沉的面上多了几分喜欢,说:“今天更冷了,别傻乎乎的冻着自己。”   皇太极转身要走,大玉儿却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肢,皇太极嗔笑:“做什么?”   大玉儿软绵绵地说:“不知道,就是想抱着你。”   皇太极缓缓转过身,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戳:“倒想看看,等你成了老婆婆,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撒娇。”   大玉儿心情顿时好了,眼眉弯弯地笑,痴痴地仰望着自己的丈夫:“你等着看呗。”   皇太极亲了她一口,拍拍玉儿的手背叫她松开,用棉被把娇弱的人裹紧,叮嘱冷暖,到底是急匆匆离开了。   他一走,宫女们就来侍奉侧福晋起身,大玉儿被拥簇着回到宫苑时,扎鲁特氏正扶着婢女的手在宫檐下晒太阳,满眼鄙夷地打量大玉儿,仿佛大玉儿是趁她怀着身孕而勾-引皇太极。   玉儿却连一道目光都懒得给这个女人,这么多年,皇太极身边女人无数,他在外行军打仗,偶尔把持不住一夜欢-好,也不知带回来多少女人,可大玉儿还是头一回对一个人,从头到脚的恶心。   这一天,吴克善终于见到了皇太极,可皇太极只和他谈草原各部的事,对海兰珠一事只字不提,吴克善心中忐忑不安,也不能贸然询问。   他灰溜溜地离开皇宫,出城路上途径十四贝勒府,门前高大威猛的侍卫,就让他望而却步。   皇太极不好惹,多尔衮也不好惹,大金越来越强大,部族传到他手里,一定要继续延续过去的辉煌。   转眼,两天过去了,皇太极对于如何处置吴克善和苏赫巴始终没有明示,大玉儿等得心焦,偶尔出宫去看姐姐,姐姐只是弱弱含笑,很少说话,她生怕姐姐还没恢复,也不敢吵着她。   哲哲见她这样浮躁,心中叹息,这日把侄女叫到跟前,明着说:“那件事,大汗决定算了,牵扯到札赉特部,本是草原部族之间的恩怨瓜葛,大汗插手只怕有失偏颇,万一再引起其他部族的不满,实在因小失大。”   “就这么算了?”大玉儿的怒意,可没有减少半分,她还等着用苏赫巴的血,去安抚姐姐的伤。   哲哲冷然道:“你想怎么样?告诉全天下人,你的姐姐险些被人强-jian?”   大玉儿愣住。   哲哲再道:“我也想让他们受到惩罚付出代价,可也要为海兰珠考虑,现在这件事没有传开,知道的人不多。可一旦大汗有所举动,把他们怎么样了,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姐姐遭遇了什么。玉儿,你自己分辨,孰轻孰重?”   “是,姑姑说得对。”大玉儿不是赌气,姑姑的话,她真心信服,她也不愿姐姐被人指指点点,成为别人的笑话。   可是,她咽不下这口气。   哲哲见玉儿被劝住,放下一件心事,便道:“他们就快走了,大汗会带我们一起到城外,举行宴会,你准备一下吧。”   大玉儿却在出神,满腹的不甘心,没能听见哲哲的吩咐,被哲哲唤回神,少不得责备几句,她这会儿也没心思委屈。   晌午前,好容易央得哲哲答应,大玉儿带着雅图出宫去看望姐姐,到了十四贝勒府门前,她还没瞧见,女儿已经大声嚷嚷:“十四叔,十四叔……”   另一处方向,多尔衮骑马而来,听见侄女的呼喊,立时加快了脚程,策马奔到面前,欣喜的目光落在大玉儿身上:“你们来了。”   大玉儿说:“我来看望姐姐,多尔衮,谢谢你,这些日子帮着一起照顾姐姐。”   多尔衮翻身下马道:“兰格格也是齐齐格的堂姐,应该的。”   雅图缠上他,撒娇要骑马,多尔衮把侄女抱上马背,对大玉儿说:“你进去吧,我带雅图转一圈就回来。”   大玉儿含笑答应,叮嘱女儿:“不许淘气,听见了吗?”   可是,当多尔衮带着雅图玩耍归来,却见大玉儿一个人坐在长廊下,没有坐在向阳的地方,这天冷的紧,阴头里坐着,只怕要冻出病来。   多尔衮心疼地说:“你怎么坐在这里?” 第069 大汗喜欢上你了   大玉儿抬起头,看见女儿便温柔地笑了,把雅图搂在怀中给她擦去汗水,一面回答多尔衮:“齐齐格把我赶出来了,她说我太吵。”   多尔衮不理解,雅图则坐不住片刻,就跑去找姨妈和婶婶,大玉儿轻轻叹息,兀自将手帕叠起后展开,再叠起,反反复复。   多尔衮试探:“你们吵架了?”   大玉儿摇头:“怎么会呢,不过,也差不多了,姐姐说她要回科尔沁,我怎么说她都不听。”   多尔衮同样奇怪,他以为,海兰珠该被皇太极留下了。   “姐姐真是的,我问她为什么要回去,她说家在科尔沁,真可笑。”大玉儿笑得苦涩,“她回去,等着她的就是豺狼虎豹,是水深火热,什么家,我们早就没有家了。”   “你和大福晋商量,请大福晋想法子,或许能留下兰格格。”多尔衮说。   “可惜姑姑她……”大玉儿说着,一下住了口。   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谁说话,怎么总是不经意地就被多尔衮带过去,不可否认,与多尔衮很谈得来,可他们是叔嫂不是朋友,甚至,还是敌人。   “没事了,谢谢你,多尔衮。”   大玉儿做不到像姑姑那样亲厚地对待这个人,他们年纪相仿,姑姑或许还能有几分长嫂为母的姿态,她就没法子了。   多尔衮看着失落的人走回卧房,心中亦是沉甸甸的,当然不是为了海兰珠。   他渐渐意识到,大玉儿经常会刻意地避开他,与他保持距离。他明白,玉儿没有恶意,他们的身份本就不该太过亲近,可即便如此,他也会奢望,可以有一天毫无顾忌地,说彼此心底深处的话。   多尔衮笑了,笑自己傻,他是沙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在做什么。   屋子里,海兰珠温柔地看着雅图叽叽喳喳地,给她比划方才骑马看见的光景,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额娘说姨妈是病了才住在这里,她就摸摸海兰珠的肚子说:“姨妈不疼,不疼。”   见妹妹站在门前,海兰珠朝她招手,妹妹到了身边后,姐妹俩便依偎在一起,海兰珠说:“玉儿你别担心,姐姐会保护好自己,过一阵子我再来盛京陪你,先让我回去吧。”   可是,大玉儿怕姐姐有去无回,她哽咽:“盛京不好吗?”   盛京多好,可她不配呀。   海兰珠轻轻揉妹妹的脸颊:“别哭,你笑起来才好看,我们玉儿是天下最美的。”   齐齐格在边上听得心酸,可不愿大家哭哭啼啼,她打趣道:“姐姐,那我呢,我可不觉得自己比她差。”   大玉儿知道齐齐格的心意,故意道:“母老虎似的谁都怕你,也就多尔衮稀罕你吧。”   齐齐格挽起袖子要来收拾她,三个大人夹着雅图,立时闹作一团。   屋子里有了笑声,多尔衮离开前隐约听见了,这些女子,都是珍宝一般的存在,为什么各有各的辛苦,他们这些男人在外拼死征战,到底图什么,到底换回了什么?   傍晚,大玉儿回到宫里,一进门,便见炕上放着红蓝各一套的大毛风衣,是前些日子宫里女眷一起新做的。   她们姐妹选了鲜亮的颜色,而她大玉儿在宫里穿红,旁人都不敢再穿,那扎鲁特氏非要红色,被窦土门福晋拦下了。   此刻,她怔怔地站着,都不敢走近。想好了穿上新风衣,和姐姐带着孩子们去雪地里玩耍,可现在,姐姐要穿着这风衣,回科尔沁受折磨,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非要走。   大玉儿发呆的时候,没察觉身后有人进来,皇太极进门见她一动不动,轻轻拍了下屁股问:“怎么,又被哲哲骂了?”   “大汗。”一见丈夫,大玉儿就扑进他怀里,皇太极愣了愣,一手轻轻安抚她,“这委屈的,这宫里还有人敢给你受委屈?”   “姐姐要回科尔沁。”大玉儿说,“我怎么劝她都没用,怎么办,她是不是傻了,回去送死吗?”   皇太极的心一紧,没来由的,他在生气吗,不像,难道是心疼?怎么可能,海兰珠宁愿和他哥哥联手自甘堕落,她……   这么沉重的字眼,摆在海兰珠的身上,他竟有些不忍心。   “哲哲怎么说?”皇太极很自然地问。   “还没告诉姑姑,姑姑这两天也够心烦的。”大玉儿说着,忙捂了嘴,求饶道,“我今天在齐齐格家,念了一天的姑姑,就没改回来,你别又生气。”   皇太极睨她一眼,在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你知道就好。”   大玉儿越发粘上了他,软绵绵地缠在丈夫身上,委屈极了地说:“替我把姐姐留下好不好,我想把姐姐留下。吴克善和那个苏赫巴,你不罚他们,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皇太极冷脸道:“你打算怎么和我计较?”   可他经不住玉儿的撒娇,除去闺房之乐,玉儿也从不会无理取闹地纠缠。   皇太极明白,玉儿不是扎鲁特氏那般会魅惑功夫刻意讨男人喜欢的女人,她是爱着自己,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爱他。   这件事,最终被推到了哲哲跟前,哲哲虽然答应,自知多半不能成,海兰珠不会以退为进装可怜,她决心要回去,一定有她的缘故。   虽然皇太极只字不提,可哲哲隐约知道,事发后第二天的夜里,丈夫又去十四贝勒府见了海兰珠。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说过什么,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太极,对待一个女人如此纠结。   数日后,海兰珠在齐齐格家中养好了精神,而此番漠南各部到盛京与皇太极会晤要谈的国事也到了尾声,城外正在张罗一场大宴,热闹过后,他们就要赶在暴雪前回草原去。   大宴当日,齐齐格带着海兰珠来到城外,原本该先进宫,再跟着哲哲一道来,可海兰珠说她不想进宫,来回也麻烦,请齐齐格直接带她走。   于是到了城外蒙古包里,众人才相聚,海兰珠今日穿着齐齐格的礼服,已是挑了最素的一件袍子,嫩藕色锁着金银丝,十分低调的贵气。   吴克善的福晋,隔了好些日子才见到她,笑得很尴尬。海兰珠却是淡淡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本来在人前话就不多,安安静静的,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而今天,是大玉儿头一回见到苏赫巴,宴会上一直死盯着那个男人,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恨不得把火棒插入他的心脏。   宴席中,苏麻喇悄悄摸到大玉儿身边,轻声道:“格格,奴婢找到了。”   大玉儿眉头一挑,面上波澜不惊,端着稳重:“知道了。”   如是半个时辰后,大玉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宴席上,这里载歌载舞沸反盈天,谁也没察觉,就连皇太极,也因心中压着一件事,就算看见玉儿离开,也只当她去洗漱或休息,没有多想。   大玉儿跟着苏麻喇,一路来到了扎赉特部的营帐,找到了苏赫巴的蒙古包,可蒙古包前有侍卫把守,大玉儿敲敲苏麻喇的脑袋:“这怎么进去啊,光找到有什么用。”   苏麻喇委屈地说:“格格,我有什么法子?我又不会功夫,打也打不过他们的。”   此刻,背后有人走近,冷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大玉儿一回头,见是陌生面孔,心里有些害怕,但她好歹是皇太极的侧福晋,端着尊贵道:“我走错了地方,这里是哪里?”   那男人狐疑地打量大玉儿,见她衣衫贵气,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他们身负保护主子的责任,岂容什么人随随便便靠近大帐。   两边正僵持,多尔衮的手下,带人巡防到此,他们认得玉福晋,这里的侍卫也认得他们,顺利把大玉儿主仆带走了。   行至靠近宴会的地方,遇见了多尔衮,他惊讶自己的手下和玉儿在一起,而主仆两个还在窃窃私语商量着什么,一脸的不服气。   他命人将玉福晋送回宴席上,而后听手下说,是在苏赫巴的蒙古包边上遇见她们的。   多尔衮立时苦笑,不用问也知道,大玉儿是要去苏赫巴的蒙古包动手脚,要给那个畜生一个教训。   不如,就让他来替玉儿实现这个心愿,要让苏赫巴吃苦头很容易,根本不用他亲自出手。   宴会依旧热闹,蒙古人热情豪迈,皇太极今日也吃了不少酒,目光徐徐扫过众人,看见了坐在女眷中的海兰珠。   偏偏那么巧,吴克善的福晋正好去找她,不知与她说了什么,海兰珠静默地跟着她离开了。   皇太极心中一紧,捏着酒杯,又满口喝下,将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   这一边,海兰珠被嫂嫂带回蒙古包,吴克善的福晋好生道:“妹妹你别怕,今晚绝不会再出什么事,你相信我。但你哥哥要我把你带过来,反正你就安安生生在这里好了。”   海兰珠问:“我要在这里等谁?”   她嫂嫂尴尬地笑着:“不等谁,你就在这里歇会儿。”   海兰珠目光冰冷:“你们又想利用我吗?嫂嫂,你老实告诉我,那天你们是不是利用我,故意把大汗引来?”   吴克善的福晋呵呵笑:“妹妹,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吧,我们怎么能知道大汗是不是中意你?你哥哥可没那么厉害,不过还真是老天帮着咱们,没想到,大汗已经喜欢上你了。”   海兰珠呆住:“你……胡说什么?” 第070 他在队伍的最前方   “妹妹,难道你……”吴克善的福晋凑近了海兰珠,细细打量她美丽的眼睛,“你不知道啊?皇太极什么都没对你说?”   海兰珠茫然地看着嫂子,可她的嫂子却高兴坏了,拍着巴掌说:“这还了得,大汗那是爱在心里了。能放在心里的喜欢,才是真喜欢,扎鲁特氏那妖妇怎么能比呢,哎哟,我要去告诉你哥哥……”   眼见嫂子要去向哥哥说什么,海兰珠急了,拽着她道:“你要去说什么,你们又想来利用我?”   她嫂嫂有些恼了,没好气道:“什么叫利用你呢,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科尔沁好,我们把你献给皇太极,是要你享福一辈子,你怎么总觉得我们要害你?更何况,如今人家喜欢上你了,难道这是我们能逼的?”   “你别去,你不要去。”海兰珠想,不论如何她都不能再被利用来算计皇太极,她已经辜负了皇太极的好意,她不能再对不起他。   两人推搡着,海兰珠死活不让这个女人走,正闹得不可开交,大玉儿闯来了,她冲上前推开嫂子,怒骂:“你这个女人,又要欺负我姐姐吗?你信不信我让大汗杀了你?”   吴克善的福晋跌坐在地上,后头苏麻喇和宝清都跟了来,她呵斥道:“没长眼睛吗,把我扶起来。”   大玉儿却抢先一步,抓着嫂子的衣襟,恶狠狠地说:“你若再敢欺负我姐姐,就算你回了科尔沁,我也会来找你算账。别以为我是吓唬你,你不怕死的,只管试试。”   说着就把她嫂嫂的脑袋摁在地上,脸颊贴着地毯,这地毯用脚走还成,贴着脸那是扎得生疼,她嫂嫂哇哇乱叫,大玉儿却逼她发誓,决不再伤害海兰珠。   好在哲哲赶到了,她方才见海兰珠跟着侄媳离席,很快玉儿又追过去,就担心出什么事,这一来,正是赶上了。   阿黛带人把侧福晋拉开,吴克善的福晋吓得大哭,拉着哲哲的裙摆说:“姑姑,布木布泰要杀人,您给我做主啊……”   大玉儿恨得咬牙切齿,苏麻喇和宝清死死拉着,才没叫她再冲上来。   若是平日她这么冲动鲁莽,哲哲必会动怒惩罚她,可一想到这女人和吴克善迫害海兰珠,把好好的人往火坑里推,心里就恨得不行。   哪里舍得责备玉儿,反而一脚踢开了她的手,冷声道:“你们自己造孽,自己等报应去。”   哲哲带着大玉儿和海兰珠扬长而去,吴克善的福晋瘫坐在地上,她被闹得晕头转向,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等回过神来,赶紧爬起来,去给她丈夫报信。   这一边,姑侄三人安然回到宴席上,哲哲回到上首,皇太极淡淡地问:“怎么了?”   哲哲含笑:“没事,我怕玉儿贪玩到处跑,去把她带回来了。”   皇太极嗯了一声,端起酒杯,缓缓饮下一口。   抬起手遮挡,目光便看向了座下的人,海兰珠静静地在那里,仿佛超脱了这里的喧嚣,她很安宁很平静,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就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汗。”哲哲忽然出声。   皇太极放下酒杯,看向她。   哲哲温和地说:“玉儿要留下她姐姐的心愿,怕是不成了,我劝过海兰珠,她去意已决,我们就不要勉强她。”   皇太极淡漠地收回目光:“知道了。”   然而这几日,他听到消息,原来早在到达盛京之前,吴克善就答应了扎赉特部,要把海兰珠送给苏赫巴。   那天晚上的事,虽然令他起疑,他可以始终怀疑吴克善居心叵测,但他却狠不下心,怀疑海兰珠。   这个女人,到底是几时闯进他心里的,是凤凰楼那夜的对话,还是围场蒙古包里被她撞见的艳-事,又或是枫树林里……还有那食盒里的香气,他一直可惜着,没能好好尝一口。   多少年了,他竟然还会对一个女人动心,哲哲和玉儿的存在,不一样,海兰珠的出现,更不一样。   皇太极,你怎么了?   微醺的男人,再次举杯,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哲哲在一旁看着他,她心里,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宴会结束,大玉儿要带姐姐回宫,海兰珠不想跟她走,姐妹俩僵持着,齐齐格便出面,把堂姐带回十四贝勒府去。   但海兰珠在盛京,也就这两天,后天一大早,漠南各部就要一起离开。   哲哲今日虽没有责怪大玉儿和她嫂嫂动手,但回到宫中,还是严肃地叮嘱:“你姐姐有她自己的主意,她已经受了那么多苦,如果连你也要逼着她,她还有什么意思?你是为她好,可你知道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   大玉儿嘴上不服,心里明白,僵持了这么久,她的嘴皮子都说破了,姐姐仍旧执意要走,她已经没得挽留。   “姑姑,为什么姐姐的命,这么苦……”大玉儿忍着眼泪,“我好心疼她。”   “谁知道呢,玉儿,将来的事,谁知道呢。”哲哲凝视着善良的侄女,她的心很疼,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啊。   转眼,便是漠南各部离开盛京的日子,大玉儿得到哲哲的允许,来十四贝勒府相送,海兰珠依然那么温柔,抱着哭鼻子的妹妹说:“傻丫头,难道我们一辈子不见了吗,姐姐还会再来盛京,你也能回科尔沁啊。我还等着看雅图她们出嫁呢,我答应雅图,等她出嫁的时候,要为她梳头。”   齐齐格满心以为,海兰珠姐姐会成为大汗的女人,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走了,看着姐妹俩难分难舍,她安抚大玉儿:“你乖乖回去吧,我去送姐姐,送到老远老远我再回来,你安心了吗?”   “齐齐格,辛苦你了,你真好。”大玉儿道。   “知道我好了吧,往后少欺负我。”齐齐格笑着,命婢女们将细软拿出去,搀扶着海兰珠说,“姐姐,咱们走吧,别叫他们等急了。”   大玉儿不能送出城,她是皇太极的侧福晋,身份尊贵,今日有大臣贝勒奉命送各部离开盛京,她是不能露面的。哲哲是听她保证,一定不跟出去,才答应放她出来,大玉儿也不敢随意忤逆了姑姑。   姐妹分别,看着马车消失在眼前,大玉儿才折返皇宫,她失魂落魄,心里难受得不行,远远看见皇太极从十王亭走来,便是飞奔过去,一头装进他怀里。   皇太极嗔道:“像什么样子?”   大玉儿却哭起来:“姐姐走了,姐姐还是走了,我舍不得她。”   皇太极拥着她,轻抚她的背脊,脸上的神情却一寸寸暗下来,他叹息,拉起大玉儿的手说:“累了,想去你的屋子坐坐。”   大玉儿没有拒绝,跟着皇太极往侧宫走,可皇太极才坐下休息,阿哲不知怎么就哭闹不休。唯恐打扰丈夫歇息,大玉儿便抱着女儿出去,在宫檐底下转悠,皇太极则在屋子里怔怔地出神。   这一日,他在侧宫没离开,一些政务也搬到这里来处理,忙起来就不觉时日过,再抬头看窗外,已然日落黄昏。   冬天黑夜来得早,皇太极走出来透口气,清冷的风让他精神一振,眼睁睁看着日头落下,看着夜色一寸寸降临。   “大汗,在我这儿用晚膳吗?”大玉儿问。   可不等皇太极回答,尼满匆匆赶来,着急地说:“大汗,刚得到消息,扎赉特部的人马堵着科尔沁,两边已经发生过了冲突。听说十四福晋去送兰格格还没回来,十四贝勒很担心,带着人手追出去了。”   皇太极眉心紧蹙,问道:“多尔衮走了多久?”   尼满应道:“不久,奴才一听说就来向您禀告了。”   皇太极能想到,扎赉特部堵着科尔沁,是问吴克善讨海兰珠,一想到那天夜里海兰珠受到的摧残,想到自己对她的怀疑和羞辱,他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一击,闷得喘不过气。   大玉儿在一旁听说,刚要开口求皇太极想办法,可她的丈夫已然大步离去。   高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夜里,她愣了愣,心里像是赫然缺了一块什么,但这样的念头一瞬而过,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是她傻也罢,是她太单纯也好,这会儿大玉儿,只知道转身跑去清宁宫,要告诉姑姑,大汗去救姐姐了。   此刻,扎赉特部与科尔沁还在僵持,其他部族已经走远,也有一些人,留下来各自站队,随时准备动手。   他们若在这里打起来,会是天大的笑话,会让皇太极颜面扫地,可他们却是谁都不肯让一步。   苏赫巴要吴克善把海兰珠交出来,吴克善却反悔之前的约定。   其实他可以有更多妥善的办法来处置这件事,可他要算计皇太极,他要把那个动了心的男人逼到这里来。   马车里,齐齐格和海兰珠互相依偎,齐齐格胆大心细,并不惧怕外面的对峙,让她意外的是,柔弱的海兰珠姐姐也很淡定。   “姐姐,你冷吗?”齐齐格问。   海兰珠摇头,刚要开口,车外有人说:“格格,台吉请您下车。”   海兰珠闭上双眼,定了定神,睁开眼便对齐齐格道:“将来玉儿若是问你,你要告诉她,是我心甘情愿嫁给苏赫巴,事已至此,别再叫她也跟着伤心。”   齐齐格含泪点头,两人一道下了车,可是才站稳,远处就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月色下,只能看见一丛丛高大威猛的身影,看不清任何人的脸。   “多尔衮,多尔衮,我在这里。”但即使看不清,齐齐格还是认出了丈夫。   “大……汗……”   海兰珠怔怔地望着奔驰而来的人群,她也一眼就认出了皇太极,他在队伍的最前方,策马扬鞭,奔向自己。 第071 我从来没骗过你   这里有那么多的人,皇太极分毫不差地走向海兰珠,马儿在他的座下十分驯服,停下后便是一动不动。   他高高坐在马背上,看似神情淡漠,对这里的纷争和纠葛视若无睹,他眼中所有的温柔,都给了眼前的这个女人。   “我问你。”皇太极俯身,稍稍凑近了一些,“那晚没回答我的话,现在告诉我。”   海兰珠的心,随着马蹄一步步走来而渐渐平静,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只有皇太极,在人群中看见他的那一刻,她漂泊的心就有了安身的家,她再也不用害怕,再也不会彷徨。   “我没有和吴克善串通,我不想嫁给苏赫巴。”海兰珠回答他,“我从来没骗过你。”   皇太极朝她伸出手,没说话。   宽大厚实的手掌,虎口粗粝的茧是他的荣光,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她的天神。   海兰珠永远也无法想起,是什么勇气让她伸出手,但十指相触的那一瞬,她知道,这一辈子,没得退缩了。   柔弱的人,被皇太极轻轻一拽就带上了马背,她被严严实实地箍在怀里,皇太极用自己的毛氅来温暖她,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渐渐和身后的依靠融为一体。   她眼里再看不见别的人,连齐齐格的存在也忘了,她想回家,她知道她又有家了。   苏赫巴和吴克善,都骑马走向这里,皇太极却无视他们的存在,引着马儿朝向来时的路,见多尔衮上前,皇太极便淡淡地说:“这里交给你了。”   多尔衮的内心无比挣扎,充满了对大玉儿的背叛,他竟然亲自带着皇太极,来接另一个走进他心里的女人。   “大汗……”多尔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又带着砂砾混着血,硬生生地吞下,他紧紧抓着缰绳,“大汗慢行,我立刻跟上来。”   皇太极微微颔首,低头问怀里的人:“坐稳了吗?”   海兰珠稍稍挪动了一下,她再柔弱,终究是马背上长大的姑娘,怯然答应:“坐稳了。”   长鞭呼啸,马儿嘶鸣,火光中,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入夜色,侍卫们奔涌相随,扬起迷眼的尘土。   齐齐格跑到多尔衮马下,他伸手一抱,也将齐齐格拽入怀中,而后看向苏赫巴和吴克善,冷然道:“二位,打算在这里过夜?”   吴克善内心奔腾,欢喜得恨不得立刻燃起篝火载歌载舞,他的计划达成了,终于又送了一个女人去皇太极的身边,而这一次,更是送到了他的心里。   他面上故作镇定,冷冷地看向苏赫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吗?”   苏赫巴果然愣了,他再如何霸道,也不敢招惹皇太极,想到自己差点要了皇太极的女人,握着缰绳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齐齐格从丈夫的怀里探出脑袋,回望飞扬的尘土,皇太极的身影早已消失,可方才的一幕,她要如何才能忘记。   将来,会不会有一天,大玉儿跑来问她,那天夜里曾发生了什么?   盛京皇宫里,清宁宫的灯火一直不灭,在黑夜里十分惹眼,侧宫里的扎鲁特氏也因此不得安眠,她的宫女多方打听,只知道科尔沁的人被扎赉特部堵在半道上。   扎鲁特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心里已经有了算计,捧着还没变大的肚子,冷笑:“我就说吧,那女人是个妖精。”   转眼,已是过了子夜,迷迷糊糊刚要睡过去的人,听见了动静,扎鲁特氏喊宫女来搀扶她到窗前,便见三四个宫女,簇拥着海兰珠出现了。   “你看,回来了吧。”扎鲁特氏对身边的宫女道,“这海兰珠真是了不得,他把皇太极的心摸得透透的。”   “侧福晋,您保重身体要紧。”宫女劝道,“不说别的,就玉福晋那脾气,怎么可能容得她亲姐姐,奴婢可不信。侧福晋,您什么都不必管,她们窝里斗,就够喝一壶的了。”   “会吗?”扎鲁特氏皱眉,“那个大玉儿,可是把她姐姐捧在手心里的。”   这一边,海兰珠已经到了哲哲和大玉儿的跟前,她周周正正地向姑姑行礼,哲哲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大玉儿上前抱住了姐姐,忍不住就掉眼泪。   海兰珠道:“我身上冷,玉儿,你别着凉。”   大玉儿却说:“我来把你捂暖,姐姐,有我在,你别怕。”   海兰珠轻轻拍抚她,可目光越过妹妹的肩头,与姑姑对视,哲哲眼里的万千心思,她是看明白的,她垂下长长的睫毛,不敢再看姑姑一眼。   “早些安置吧。”哲哲说,“不必大惊小怪的,海兰珠你还是住之前的屋子,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姑姑,我想让姐姐住我的屋子。”大玉儿说,“我那里暖和。”   哲哲本想阻拦,可转念一想,倘若今天是最后一晚呢?   “随你们。”她故作厌烦地摆摆手,“我困了,当我和你们一样年轻,一天天只会叫我操心。”   大玉儿欢喜极了,拉着姐姐的手,往她的侧宫去,还能听见她问:“齐齐格回来了吗?”   哲哲的手,不自觉地捂起心口,阿黛担心地来问:“福晋,您怎么样?”   “阿黛……”哲哲抓着她的胳膊,“阿黛,我该怎么做?”   侧宫里,姐妹俩怕吵醒孩子,悄悄洗漱后,就钻被窝了。大玉儿紧紧贴着海兰珠的身体,安心地说:“你若回了科尔沁,我要日夜不安,兴许哪天就闯到科尔沁来接你,然后回到盛京,被姑姑狠狠教训。”   海兰珠笑了:“姑姑哪有那么不讲道理。”   大玉儿的脑袋在姐姐的胳膊上蹭了蹭:“有姐姐在,我就永远是小妹妹,永远永远都能撒娇。我和姑姑,终究还是有妻妾之别的,我心里知道。”   海兰珠的心重重一沉,虽然回来的路上,皇太极什么话都没对她说,但进宫前将她从马背上抱下,为她裹上大氅时,他说:“安心留下。”   只有四个字,可每一个字都珍贵,每一个字都沉重,她要用一生来回报和承担。   海兰珠侧过脸看向妹妹,她笑眯眯的心满意足的,怕是做梦也会笑出声。   “玉儿……”   “嗯?”   夜越深,黎明越近,十四贝勒府里,齐齐格洗漱折腾好躺下时,外头天都蒙蒙亮了。   多尔衮早就躺下了,她给丈夫加一床被子,摸到了多尔衮滚烫的身体,可惜他们都累了,可惜今晚心情复杂,谁还能惦记那些事。   “睡吧。”多尔衮伸手搂过齐齐格,“今天吓着你了吧?早知道,我不该让你去送兰格格。”   齐齐格说:“那我也有自己的亲哥亲嫂要送啊,还好他们不像吴克善。”   多尔衮叹息:“苏赫巴是敢怒不敢言,可那吴克善,你看他,嘴巴要咧到后脑勺了。”   “别想了,是福是祸,等着瞧呗。”齐齐格抚-摸丈夫的胸膛,让他顺顺气,“反正咱们早就想到了,不过是迟了一些发生,不过是发生得激烈了一些。谁能想到,会在柔弱娴静的海兰珠姐姐身上,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多尔衮翻过身,拥着齐齐格,沉甸甸地闭上眼睛。   齐齐格还在嘀咕:“会不会今晚就翻脸啊?你说大玉儿她……”   可是她听见了丈夫的鼾声,多尔衮睡着了。   齐齐格无奈地一笑:“好吧,和我们什么相干呢。”   她不知道,鼾声是假的,而这件事,更是在多尔衮的心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越缠越紧。   夜色散去,黎明到来,皇宫里的人已经开始准备早朝和内宫的早膳,皇太极从卧榻上坐起来,他一夜未眠,眼中不断地出现,人群中海兰珠的身影。   他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场梦里,不知哪一刻才是清醒的,他戎马一生,开疆扩土,怎么到了这个年纪,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疯狂的事。   “大汗……”尼满出现了,“大福晋传话来,请您到清宁宫用早膳,已经都预备好了,不会耽误早朝的时辰。”   皇太极看向窗外的天色,摇头:“迟了,先上朝。” 第072 要喊侧福晋   尼满得令,命宫人上前侍奉大汗穿戴,之后离了凤凰楼径直往大政殿去,半路遇见阿黛带着膳房的人,她和尼满对上眼,尼满摇了摇头,阿黛会意。   清宁宫里,哲哲独自坐在膳桌前,昨夜闹到那么晚,玉儿怕是起不来,平日里嫌她一早来吵闹,今天突然这么冷清,心里竟是失落的。   “福晋,您先用吧。”阿黛劝道,“玉福晋和兰格格,苏麻喇她们会伺候的。”   哲哲摇头:“等一等吧,我怕以后没机会再这么好好坐着吃顿饭。阿黛,你让厨房做些玉儿爱吃的来,她前些日子不是惦记着吃炸果子。”   阿黛知道主子的心思,将一碗热奶送到哲哲面前:“福晋,您先别这么悲观,玉福晋是最懂事体贴的,兴许以后更和睦了呢?反正大汗早晚都要纳侧福晋的,自家姐姐,怎么都比外人强。”   哲哲摇头:“傻姑娘,你还没嫁人,你不会明白。兴许会有你说的这样,可我现在把一切想得最糟糕,不论发生什么,我至少还能应对。她们都是我的侄女,我不能厚此薄彼,一开始我就不答应吴克善把海兰珠送来,就什么事都没了,而我从一开始,就想着要让她也来,好多一个人为大汗生下儿子。”   哲哲后悔不已:“那日我对吴克善的女人说,他们造的孽,他们自己去受着,现在想来,这孽莫不是我造的?”   阿黛急道:“福晋,您千万别这么想,奴婢是不懂,可奴婢知道,就算玉福晋现在一时痛苦,也不能痛苦一辈子吧。大汗又不是不要她了,大汗最疼玉福晋了,这宫里还有谁比得过玉福晋。”   阿哲苦笑,吩咐道:“去吧,让膳房给玉儿炸些果子,她爱吃。”   侧宫里,睡得酣甜的大玉儿,还在梦里留恋,就被小阿哲一屁股坐在脸上,给闷醒了。   她一睁眼,三个女儿就围攻上来,又是亲亲又是抱抱,闹得她连声喊救命。   海兰珠已经在妆台前梳头,宝清高高兴兴地捧着首饰匣,笑道:“侧福晋,奴婢和苏麻喇都叫您几回了,您睡得香呀,大福晋那儿都传了两回早膳了。苏麻喇说,只有小格格们能叫醒您。”   大玉儿和女儿闹作一团,炕上被子枕头满天飞,海兰珠不得不嗔道:“别闹了,一会儿打疼了,你舍得?”   她抱走了阿哲,叫奶娘带去喂,又把阿图抱下来给她梳头,雅图见了也缠上姨妈,要姨妈给她梳小辫儿。   苏麻喇这才有空端着热水来给主子洗漱,大玉儿懒洋洋地说:“有姐姐在真好,前几天你在齐齐格那儿,我每天都手忙脚乱的,这三个小祖宗,不知伺候哪个好。”   海兰珠嗔道:“有乳母嬷嬷们,你忙什么?”   大玉儿光着脚就跑来,抱着姐姐的腰,把下巴搁在海兰珠的肩膀:“反正就是忙,姐姐不在,我就什么都不顺。”   “你啊……”海兰珠低头见她光着脚,赶紧把她撵回炕上去,折腾半天总算都拾掇好了,一出门就闻见炸果子的香气,小丫头们也高兴,拉着大玉儿一路飞奔去清宁宫用早膳。   海兰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将到门前,扎鲁特氏扶着宫女的手,也是大摇大摆地走来。   按理说哲哲早就免去她每日请安的规矩,她都好些日子不到大福晋面前做规矩,今天突然出现,明摆着是来看热闹。   “兰格格吉祥。”扎鲁特氏身旁的宫女,屈膝向海兰珠行礼,主仆俩像是说好的,扎鲁特氏立刻就责备,“怎么称呼的?要喊侧福晋。”   海兰珠面色煞白,她知道扎鲁特氏是什么意思,可她根本不会应付这种人。   扎鲁特氏却又刻意走近些,轻声道:“姐姐,往后我可真的要叫您姐姐了,将来还请姐姐多扶持,别叫大汗冷落了我,给我留一口嚼谷。”   海兰珠吓得后退了几步,恰好大玉儿不见她进门,跑出来张望,见扎鲁特氏在这里欺负姐姐,立时冲过来拦在中间,怒目瞪着她:“你做什么?”   扎鲁特氏冷笑:“布木布泰,你我如今平起平坐,别对我吆五喝六的。我看在大福晋的面子上,不计前嫌让你几分,往后见了我,还请你规规矩矩些。”   大玉儿低头打量她的肚子:“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她可不愿见自己的额娘,在外头丢人现眼。”   “布木布泰!”扎鲁特氏瞪起眼睛,正要发作,瞥见来拉扯大玉儿的海兰珠,忽然就笑了。   而她正要出言讽刺,海兰珠硬是推着妹妹从她身边走过,像是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瞥见海兰珠的神情,心中不禁揣摩,看来有些事,大玉儿这个傻瓜,还不知道。   扎鲁特氏和自己的宫女对视一眼,主仆俩心领意会,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更有意思了。   清宁宫里,哲哲见玉儿气呼呼的来了,听说是扎鲁特氏作妖,不以为然地说:“为了她生气,她算什么?别理她,你放心,姑姑不会让她在宫里横着走。”   大玉儿则对姐姐说:“这种人,最欺软怕硬,姐姐你别怕她,凶她几句她就怂了。”   海兰珠勉强笑着,不经意地看了眼姑姑,哲哲眼里一片通透,通透得海兰珠心惊。   但哲哲很珍惜这一顿早饭,看着玉儿和孩子们欢喜地吃得满嘴油,平日里她一定会责备侄女没规矩不体面,今天却只温柔地说:“慢些吃,小心烫着。”   海兰珠一贯吃得少,此刻亦如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给外甥女们擦嘴夹点心,不论如何,这顿早饭,妹妹和孩子们,都吃得心满意足。   孩子们吃饱了,便惦记着玩耍,大玉儿一面洗手擦脸,一面对哲哲说:“姑姑,我想让雅图念书,您看大汗会答应吗?”   哲哲道:“怎么不答应,这会儿正好,孩子小学得快,让她把汉语也一并学了。”   大玉儿坐到海兰珠身边,笑道:“姐姐,你后来学汉字了吗,我这几年断断续续地学了点,齐齐格最厉害,她已经能看汉人的书了。”   海兰珠摇头:“我不识汉字,也没想要学。”   哲哲笑道:“我们一道学吧,将来总用得上。”   海兰珠有心事,于是就觉得姑姑说的每一句话,都别有用意,让她坐立不安。   “姐姐,昨晚你要对我说什么来着?”大玉儿忽然想起昨夜的事,好奇地问,“你叫了我一声,就立马睡着了呢,你要说什么?”   海兰珠一恍惚,摇头:“没什么,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大玉儿道:“那你给我说说,昨晚大汗怎么去救你的,和苏赫巴那个畜生打起来没有,他有没有把吴克善骂得狗血淋头?”   海兰珠的心突突直跳,而妹妹骄傲地说:“他定是见我哭了,知道我舍不得,怕我之后没事就缠他,索性干脆的把事情给了了,大汗他呀,做什么都霸气。”   “玉儿……”海兰珠却沉重地开口。   “玉儿,你去问问,大汗用过早膳没有。”哲哲打断了海兰珠的话,仿若无事地吩咐,“大汗昨晚累了,叮嘱他们今日不要进参汤不要呈荤腥,清俊的养一养,过后再补身体。”   大玉儿记下,她最乐意往十王亭跑,哪怕在那里看一看大臣们对皇太极毕恭毕敬的模样,心里也无比自豪,便爽利地到门外招呼上女儿,带着她们去十王亭。   哲哲走前几步,站在窗下看,近几日飘过几回雪花,宫苑里已积着薄薄一层雪,隆冬将至,她都记不起来旧年冬天,宫里是什么光景,这日子是从几时起,变得越来越快。   “海兰珠。”哲哲开口,“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姑姑……”海兰珠起身,十指不安地绞在一起。   “你决定留下了,是吗?”哲哲回眸,温和地看着她。   “大汗要我安心留下。”海兰珠低下头,眼中已蒙起了一层雾气,她怎么舍得伤害心爱的妹妹,可是……   “大汗。”哲哲一笑,再问,“那你呢,告诉我,你愿不愿意留下?” 第073 到头来,都忘了   清宁宫静谧无声,宫女们早跟着阿黛退下了,姑侄二人对视许久,窗外宫檐下扑棱棱飞过的雀儿,打破了寂静。   “姑姑,我愿意。”海兰珠开了口,心里像是有剪子在绞,连肉带筋一块一块落下来,疼得她发昏,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说,“姑姑,我想留下来,姑姑,我对不起玉儿……”   哲哲的心沉下去,事已至此,错的是谁,她已经无从分辨,推卸责任该是人的本能,这世上的人,哪一个生来就愿意担当一切。   人生便是如此,回忆起来,不知是哪一步跨得太急,不知是哪一步走得太慢,遇见的错过的,到头来,都忘了。   海兰珠错吗,哲哲不知道,可她至少,救赎了自己的罪孽。   “吴克善给我写信,说起我和玉儿都生不出儿子,要把你送来,哪怕你不能生儿子,也要一道将大汗的心捆在我们这里。”哲哲伸出手,将侄女搀扶起来,“是我昏了头,答应他的安排,直到你被逼得跳河自尽,被横着送进宫,我才明白自己错了。如今,你心甘情愿留下,你是爱上了那个男人,至少,你让姑姑心里的罪孽减轻了。”   海兰珠茫然地望着哲哲,哲哲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等你名正言顺成为皇太极的女人时,不会有任何人来指责你,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合情合理的事。可你一辈子都会和自己的良心过不去,你心里已经认定对不起玉儿了,不是吗?海兰珠啊,听姑姑的,不论将来大汗会如何待你,不论你和玉儿会变成什么样,答应姑姑,你要对得起自己。”   “姑姑?”海兰珠不明白。   “这样说很残忍。”哲哲道,“那怎么才是不残忍?成全玉儿,把你送走,让你以后的人生孤苦无依,或是叫吴克善送给那些野蛮的畜生,在他们的凌虐摧残下死去?”   海兰珠的眼泪,蒙住了双眼,她已经看不清姑姑的模样。   昨夜无眠,她想象着姑姑会对她说的话,从她来到盛京起,姑姑就不大喜欢她,姑姑偏爱玉儿,因为玉儿跟着她长大,多年互相扶持同甘共苦,这是人之常情。   她没想好该如何应对姑姑的怒气,可她也万万没想到,姑姑竟会放下玉儿来怜惜她。   “是我在逃避啊,是我在皇太极和玉儿之间,放弃了玉儿。”哲哲眼中含泪,哽咽道,“我可以逼你离开这里,可我怎么去改变他的心意?二十多年了,海兰珠啊,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   海兰珠哭得泣不成声:“姑姑,我错了,我该怎么面对玉儿……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哲哲忍下泪光,摇头:“她真的不知道吗?我说不清楚。”   这一边,雅图和阿图在十王亭间穿梭嬉闹,将巍然不动的侍卫们,当柱子一样绕来绕去,侍卫们早已习惯了小格格,见小格格玲珑可爱,还会偷偷地向她们一笑。   大玉儿嘴上叮嘱女儿不要胡闹,可往往都不会阻拦,女儿们的童年很短暂,将来不知会嫁去哪里,如果这辈子只有这几年是快活的,做额娘的要好好为她们守护。   此时,尼满从大政殿赶来,恭恭敬敬地回道:“玉福晋您放心,大汗用过早膳了,大汗说午膳也不过去用,夜里若有时间,到时候派奴才来传话。“   大玉儿将姑姑交代的事,逐一吩咐给尼满,而后招呼闺女们回来,要带她们走。   等乳母嬷嬷去捉小格格们的功夫,尼满笑呵呵地说:“一眨眼,格格们也长大了,奴才还记得,雅图格格生下来时,还那么小。”   可是很突然的,大玉儿问道:“尼满,大汗喜欢吃姐姐做的点心吗?”   尼满心里一颤,圆滑如他,竟是被噎住,不知该如何应对。   大玉儿依然笑着问:“大汗爱吃哪几样?那都是我爱吃的呢,他这个人,连口吃的都要抢我。”   尼满勉强应付:“那些点心大汗都尝了几口,喜欢哪几样倒是没提……想来,玉福晋您喜欢的,大汗也一定喜欢。”   雅图跑来,嬉笑着撞进额娘怀里,大玉儿搂着女儿,笑意浓浓地对尼满说:“我随口问的,你别放在心上。”   “是……”   “回头我也做几件点心,反正我喜欢的,大汗都喜欢。”大玉儿一笑,等阿图也跑来,便一左一右带着俩闺女,往内宫走去。   尼满醒过神时,竟已是一头的汗,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昨夜的事,之前的事,零零种种所有的事都加起来,玉福晋不聋也不瞎,她是大汗枕边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男人的心思。   大玉儿带着女儿们回到内宫,本该去清宁宫的她,听见了阿哲的哭声,便转身回自己的屋子。   这一边,扎鲁特氏正和她的表姐喝茶,她将手里玲珑剔透的明朝瓷器看了又看,问表姐:“明朝的皇帝,真的有三千佳丽吗?”   窦土门福晋道:“我也不清楚,据说那座紫禁城里所有的女人,除了长辈,都是皇帝的。”   扎鲁特氏啧啧道:“都说我们野蛮,比比人家汉人的皇帝,那可是每天换着女人玩儿啊。要是皇太极真有一天去了北京,那宫里的女人,也都是他的了?”   “谁知道呢。”她的表姐像是无欲无求,“我能安生地活下来,就心满意足了。”   扎鲁特氏的目光,幽幽投向对门侧宫,她道:“海兰珠的事,那个大玉儿好像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窦土门福晋道:“你别多管闲事,那是人家姐妹之间的事,皇太极就是讨再多的女人,也不是我们能管的。”   扎鲁特氏摇头,不屑于表姐的窝囊,她哼笑:“我想去捅破这层纸,想看到大玉儿不安生,想狠狠地把那一巴掌还给她。”   “你别发疯,她跟着皇太极那么多年,那情分是你能比的吗?”窦土门福晋还算清醒,“别到头来坑了自己,皇太极要我们死,就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   扎鲁特氏笑道:“姐姐,我又不傻,我做什么要自己出面?这宫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嘴巴和眼睛,难道人人都像大玉儿这么傻?我说过,姐姐,咱们只管等着看好戏。”   且说海兰珠大哭一场,双目红肿,后来叫玉儿见着了,大玉儿责备姐姐又思念去世的姐夫,要她散散心,问她想不想去盛京城里逛逛,又或是把齐齐格找来说故事。   海兰珠根本插不上嘴,根本没法儿开口解释,大半天就这么过去了。   用过午膳,是冬日最暖和的时辰,齐齐格到宫里来给多尔衮送补药,本是送了东西就要走的,却在宫门前遇见豪格的福晋哈达纳喇氏。   她见了齐齐格,就凑上来问:“婶婶,昨晚大汗去救兰格格,您也在跟前吧?”   齐齐格心里明镜儿似的,该是豪格打发他女人来一探究竟,豪格的亲娘被休弃,他在宫里无依无靠,总要有一个父亲的枕边人,能传个话递个消息。   “婶婶,兰格格是不是也要封侧福晋了,我下回见了兰格格,该称呼额娘了吧。”   哈达纳喇氏满眼的好奇,在齐齐格看来,她就不是个聪明人,豪格也不挑个机灵的小妾来打听,这巴不得到处宣扬,就不怕激怒皇太极?   齐齐格朝天上看看,笑道:“太阳这么好啊,我也想进宫去坐坐,咱们一道儿吧。”   哈达纳喇氏愣了愣,忙跟上齐齐格,见她神情冰冷,半天不吭声,便怯怯地问:“婶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她们差不多的年纪,豪格多年来也是建功立业,说不上谁比谁尊贵,可齐齐格终究是长辈,她不端架子是和气,端架子是规矩。   便是淡淡一笑,对豪格媳妇说:“咱们八旗里头,像是没这个规矩,几时轮到儿媳妇插手长辈的事?”   哈达纳喇氏忙道:“婶婶,您别这么说,我也是……”   话未完,已是走过凤凰楼,正见海兰珠打了帘子从清宁宫出来。   屋子里烧地龙,暖的像春天,她身上只穿的单衣,柔弱的身条儿站在寒风白雪里,衬着美丽的容颜,还有那温柔安宁的神情气质,就是个女人见了,也会怜惜。   哈达纳喇氏轻轻叹:“兰格格,可真是美啊。”   然而海兰珠见到齐齐格,心里就发紧,这事儿齐齐格一定明白了。   她垂下目光,忽地听见大玉儿喊齐齐格的声音,仅仅如此,也让她心惊肉跳。 第074 我去做点心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长此以往,她不过是从一处泥潭爬入另一滩沼泽,早一些晚一些,终是要溺死在里头。   海兰珠顿悟了姑姑的话,走到这一步,她已没得回头,如果所有人都要痛苦,她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兰格格,外头风大。”就在海兰珠出神时,哈达纳喇氏殷勤地走上来,笑道,“您穿着单衣呢,风一吹该着凉了。”   海兰珠这才想起,出门忘了添衣裳,又见她们来,知道是要向大福晋请安,便主动打起帘子:“大阿哥福晋,有刚煮好的奶茶,来喝一碗暖暖身子。”   哈达纳喇氏笑道:“怎么敢让您给打帘子,兰格格您里头走,我这儿给婶婶和玉福晋打着帘子。”   海兰珠也不好推辞,她如今还是客,哈达纳喇氏虽不在宫里住,也是皇太极的长媳,她不好反客为主……反客为主,多讽刺的四个字。   齐齐格和大玉儿也跟来,女眷们围炉喝奶茶,说些家常的话,哲哲身为嫡母,场面上的话总要应付,坐了小一个时辰,哈达纳喇氏便告辞了。   齐齐格说:“你先走吧,我一会儿等你十四叔下朝一道走。”   看着和自己一般年纪,甚至还大两岁的侄媳妇离去,齐齐格轻轻一叹:“她能交代清楚吗?”   大玉儿剥着手里的橘子,随口问:“她要交代什么?”   齐齐格心里一颤,她几时这样不稳重了,竟是心里的话说在嘴上,匆匆看了眼姑姑和堂姐,笑着敷衍:“还不是那些家长里短的事,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大玉儿哄着雅图将连筋的橘子吃下,见小丫头酸得眉头也皱起来,却又咯咯笑着说还要,她好笑地揉揉女儿的脑袋,嘴上则应着齐齐格的话,“外头的事,我都不知道的,要你来了,我才能听说一些。”   清宁宫里的气氛很尴尬,哲哲和海兰珠之间已经说破,齐齐格已经看破,这三个人彼此心照不宣,只有大玉儿被独独“孤立”在一旁。   无法分辨,是她们心虚才觉得大玉儿话中有话,还是大玉儿早已明白,真的话中有话,至少这三人都明白,这层纸不捅破,谁的心都不得踏实。   孩子们是坐不住的,闹着要出去玩,大玉儿被女儿拽走,雅图拉着齐齐格也一道去,她们出了门,在外头笑啊闹啊,越发显得屋子里死气沉沉。   海兰珠伸手要收拾杯盏果皮,哲哲道:“这些事宫女会做,不必你动手。”   “是。”   “往后慢慢改一些习惯,把汉字也学起来。”哲哲说,“跟在他身边,早晚是用得着的。”   海兰珠问:“姑姑,我几时能对玉儿说?”   哲哲道:“等我见过大汗,会给你一个答复。叫我说,与其让她从别人嘴里听见不堪的话语,不如我们自己好好对她说,事实总要面对,我们不能躲着,她也避不开。”   海兰珠点头:“我听姑姑的。”   哲哲拉过她的手道:“既然听我的,就不要委屈自己,不要觉得在玉儿面前抬不起头,如果你爱上那个男人,是这样辛苦而卑微,你辜负了他,也辜负了你自己。”   “可是玉儿……”   “她会明白过来的。”哲哲说,“事已至此,若还为她着想,你该知道,她宁愿哭着看你笑,也不愿看见你哭,若见你哭,她一辈子也不会再笑了。”   海兰珠的心剧痛:“姑姑,我也是一样的,我不想玉儿哭。”   哲哲苦笑:“可走到这一步,你还有得选吗?”   门外头,齐齐格将毽子踢得老高老高,窜到房顶上去,几个小丫头乐疯了,吆喝着宫人们架梯子去取。   她们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围着,齐齐格和大玉儿吃力地坐在石墩上,大冷天的拿手当扇子,齐齐格喘气说:“你就这么天天陪着玩?”   大玉儿笑:“还能玩几年,我不累,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话一出口,忙觉得对不起齐齐格,愧疚地说:“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   齐齐格嗔道:“我可没多想,多想的是你吧,急着赔不是,不就是已经在心里这么想我了?”   大玉儿纠结着眉头:“你的脑筋怎么总能转得这么快,和你说话,一不小心就差开十条街。”   齐齐格笑道:“那你跑着来追我啊。”   两人目光对视,彼此都是一怔,齐齐格担心大玉儿问她昨晚的事,可难道不奇怪吗?方才两个当事人都在,海兰珠不提,齐齐格也不提,好像昨晚的事,有多见不得人,又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想……”大玉儿开口,话还没说出来,雅图拿着毽子跑来,拉着齐齐格说,“婶婶,我们再来再来。”   齐齐格被孩子们拽走,目光却胶着在大玉儿的脸上,齐齐格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她想叫堂妹想开些,别闹得最后断了和大汗的情分,也损了姐妹亲情,可是……   大玉儿看着她被孩子们团团包围,而自己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她该怎么办,难道在以后的人生里,全都这样孤零零地存在于这座皇宫里?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来好好地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是日傍晚,皇太极依旧忙碌,不预备过来用晚膳,哲哲便带着玉儿和海兰珠一道吃。   孩子们嫌今晚的菜不好吃,闹着要吃海兰珠那日做的包子,问了膳房有现成的面团,海兰珠便带着几个小姑娘一道去。   孩子们撒欢往前跑,转眼就没影了,海兰珠这才刚走过凤凰楼,一抬头,皇太极正过了十王亭的门。   两处相望,海兰珠微微欠身后,要去追孩子们,可身后的人问她:“去哪里?”   海兰珠再次站定,低着头说:“孩子们想吃包子,我这就去做。”   皇太极缓缓走近,道:“这么晚了,来得及吗?”   海兰珠点头:“膳房里有现成的面团,我也不过是调个馅儿,人手多很快就能蒸上。”   皇太极说:“给我也留一笼,那日光顾着忙,没吃着。”   海兰珠惊讶地抬起头:“可是大总管说……”   皇太极微微一笑:“他胡说的。”   “是。”   尼满有没有胡说,海兰珠不知道,可她自己听糊涂了。   “往后你在身边,几时想吃了都能吃。”皇太极道,“不过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往后你是主子,不要去做那些粗重的事。”   海兰珠的心跳得猛烈,浑身发烫,脸颊脖子跟着一片红。   皇太极伸手扶着她的肩膀说:“记得有人曾说,做我的女人,时时刻刻都想着寻死。”   海兰珠抬起头,慌张地摇晃,眸光晶莹,已有泪花闪烁:“不是的……”   皇太极嗯了一声:“原来是你?”   他笑了,显然是故意的。   海兰珠窘迫地点头:“是,大汗,是我说的。”   皇太极稍稍俯身凑近些,仔细看着海兰珠楚楚动人的容颜:“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跑到我心里来的?”   海兰珠颤颤摇头:“没有……”   皇太极含笑,捧过她的下巴,在唇上轻轻一吻,面前的人,立刻僵成了石像,他却问:“想起来了吗?”   尼满跟在一旁,对此他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心里头隐隐担忧着什么,而不经意地抬起头,赫然见熟悉的身影站在凤凰楼门下,他失声道:“玉福晋……”   听见这一声,海兰珠惊慌失措,僵硬地转过身,妹妹果然站在那里。   大玉儿缓缓走下台阶,缓缓走到他们面前,仿若无事地说:“姐姐,我也来帮忙,你也教教我。”   “玉儿。”海兰珠的嗓子都哑了。   皇太极冷静地看着她们,与大玉儿四目相对,她的眼神空洞的吓人。   “姐姐,我们走。”大玉儿拉起了海兰珠的手,想要带着她往膳房去,可是皇太极将海兰珠的手换下来,于是便感觉到,大玉儿的手在他的掌心挣扎。   “玉儿,从明天起,海兰珠……”   “大汗要送我姐姐回科尔沁吗?”大玉儿转身,看着皇太极,“说好了,在盛京过冬,明年春天走,大汗,让我把姐姐留到明年春天可好?”   大玉儿的手,挣脱开了,她分不清是自己抽走,还是皇太极松开手,可到底是分开了,她好好地站着,很努力地扬起笑脸:“我去做点心了,你一下就能吃。”   皇太极看着她:“从明天起,海兰珠就是我的侧福晋,往后她留在盛京,永远都不走了。”   丈夫的话,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清楚,可是大玉儿的脑袋,却轰隆隆的像是故意不让自己听见,但结果只是自欺欺人,没用的。   “我去做点心。”大玉儿依旧这么说,她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膳房。   夜色笼罩,宫人们提着灯笼赶来引路,火光将海兰珠的脸照亮,皇太极看向她,淡淡地说:“对不起她是吗?”   海兰珠摇头,原来说破了,就踏实了,心会硬的像石头。   “后悔吗?”皇太极道。   “我想跟着你。”海兰珠仰望这个让她重生的男人,“大汗,让我跟着你。” 第075 别让人踩在她头上   皇太极将海兰珠的手捂在掌心暖着:“明日就搬到侧宫去住,那里暖和。”   海兰珠没有答应,只是朝玉儿离去的方向看。   皇太极说:“她发几天脾气就好了,我会和她说清楚,既然决定把你接回来,便是想明白了,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脾气,我知道。”   “我听大汗的。”海兰珠收回目光,“决定跟你回来,我也是想明白的。”   “这次没人强迫你了?”皇太极问。   “没有。”   海兰珠凝望着他,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心里把亡夫放下了,是求生的本能,还是因为这个男人的一切都与她的心契合,一寸一寸点燃她生命的希望?   她原来有这样的铁石心肠,爱上一个男人,不管他是不是妹妹最爱的人。   “去厨房看看,别叫她翻了天,你想对她说什么,只管说,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插手。”皇太极说,“但我对玉儿会有交代,明白吗?”   “明白。”海兰珠应道,“玉儿和大汗之间的事,我也不会管,玉儿永远是我的妹妹,而大汗……”   皇太极浅笑:“我怎么?”   海兰珠泪眼朦胧,嘴上的笑容不在凄凉:“从今往后,我是你的女人。”   这里的每一幕,都被仔细地传到了哲哲跟前,她怔了须臾后,对阿黛说:“早饭等一等她们,是对的,我知道,往后怕是没机会了。”   话音才落,尼满便到了门前,毕恭毕敬地说:“大福晋,大汗请您到凤凰楼相见。”   哲哲收敛心思,洗了手,掸去身上的饭菜香气,带着阿黛走来。   凤凰楼里静谧无声,穿过皇太极理政的大殿,穿过堆满文书奏折的屋子,一直走到寝殿,算起来,哲哲上一次来是几时,她竟然也不记得了。   “怎么,有了好事,连我的屋子都不想去了?”哲哲进门,顺手把宫女送来的参汤,递给了丈夫。   皇太极正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他微微睁开眼,慵懒地说:“孩子们在你那里,大冷天的,我们要说话,难道把她们赶出来?”   哲哲道:“做阿玛的心疼起孩子来,比我这个额娘细心多了。”   皇太极看着她,接过参茶来饮,特殊的香气叫人提起精神,他放下茶碗后,缓缓道:“你我从来心意相通,有些话不必说,你也早就明白,可我还是该给你一个交代。”   哲哲温和含笑:“听着呢。   皇太极说:“是喜欢海兰珠,才要留下她,与科尔沁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喜欢上了,回过神才发现,她是玉儿的姐姐,是你的侄女,是科尔沁的格格。”   哲哲问:“喜欢她什么?”   皇太极摇头:“说不上来,活了四十多岁,还是头一次,哲哲,我是不是活糊涂了?”   哲哲的心很酸,却淡淡一笑:“怎么会糊涂了,是越活越明白了吧,该糊涂的是玉儿,她往后但凡糊涂些,心里才会好受。”   皇太极道:“我答应海兰珠会给玉儿一个交代,可我心里并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她说。”   哲哲兀自在手炉中又添了一片炭,将它暖暖地塞进皇太极的怀里,夫妻俩目光对视,二十多年了,他们彼此眼中的模样,不曾改变过。   哲哲说阿黛没嫁人,不知道什么是情-爱,其实很悲哀,哲哲她也不知道。   “你身边的人,不论是谁,我都会好好照顾。”哲哲平静地说,“唯有一件事,望你答应我。”   皇太极颔首,将哲哲的手,一并捂在手炉上。   哲哲道:“为了玉儿,我当然可以逼走海兰珠,可我不能改变你的心意,所以我对她说,既然把心交了给你,就踏踏实实地留下,就不要辜负这段缘分。但这是我对她说的话,对你,只想说,你可以爱海兰珠,你可以从此不再在乎玉儿,但千万别委屈她欺负她,别让人踩在她的头上。”   “这话严重了,我怎么会不再在乎她。”皇太极道。   哲哲抽回了手,坐端正:“我就这么一说,将来的事谁知道呢,我也从没想过会有今天啊,所以把话说在前头,你且听听就是。”   “知道了。”皇太极又重新把哲哲的手拉回来,紧紧地捂在掌心,“哲哲,我对不住你。”   哲哲摇头:“我什么都明白,你也是,往后好好的,你放心去打仗,这个家我会替你守着。”   皇太极仰面躺下,一手搁在额头:“哲哲,我有些力不从心了,岁月不饶人。”   此刻膳房里,海兰珠带着宝清在这一头调馅,大玉儿带着雅图她们在那一头和面,孩子们玩心重,拿面粉当玩具,扬得到处都是,嚷嚷着:“下雪了,下雪了。”   大玉儿阻止了两回,她们听不进,最后拉下脸来呵斥,把雅图吓得怔住,哇的一声哭起来,跑到海兰珠这一头,要姨妈抱抱。   海兰珠一手的油,不好抱孩子,雅图抱着她的腿,呜咽个不停,再看玉儿走过来了,海兰珠忙道:“雅图乖,给额娘认错,不能浪费粮食啊。”   雅图怯怯地看了眼盛怒的母亲,她平日里也会犯错,知道额娘动怒发脾气会有多可怕,绕着海兰珠躲到她身后,不敢出来。   大玉儿走到海兰珠面前,姐妹俩目光相交,大玉儿的眼睛是空洞的,所以她也根本看不清姐姐的眼里有什么。   她蹲下来,把女儿从姐姐的身后拽出来,手里的面粉在雅图鼻头一点,温和地说:“额娘不打你,额娘是要你知道,咱们大金还有很多老百姓吃不饱,前线的将士们,风餐露宿,哪能顿顿都吃热饭。雅图啊,你可以淘气顽皮,但不能浪费粮食,以后也要这样教妹妹,答应额娘好不好?”   雅图挂着泪珠,呜咽着点头,软绵绵地扑在额娘肩头,说她错了。   大玉儿抱起女儿,转身往外走,或许本该对海兰珠说的话,她只交代给了苏麻喇:“我带雅图回去洗洗,不过来了,做好了送些过来。”   苏麻喇答应着,而主子一走,跟着小格格的乳母嬷嬷们都离开了,大福晋的两位格格也跟着走了,膳房里顿时少了很多人,苏麻喇尴尬地站在门边,茫然地看着海兰珠。   海兰珠定一定神,吩咐道:“苏麻喇,我们手脚快些,孩子们都饿了。”   “是……”   苏麻喇赶紧来帮忙捏包子,她和宝清对视了一眼,宝清同样的不知所措。   侧宫里,大玉儿给雅图洗干净后,拿了沙琪玛哄女儿吃,给她们讲道理,雅图尚可,阿图还小,根本听不进,说了半天,姐妹俩被其他的东西吸引,就忘了这一茬,欢喜地玩起来。   大玉儿独自盘腿坐在热炕的角落,看着孩子们嬉闹,小阿哲慢吞吞地爬向她,乖巧地卧在她怀里。   “不跟姐姐去玩儿呀?”大玉儿捏捏女儿的肉脸蛋,招呼雅图把小妹妹抱去,雅图却说,“阿哲现在老爱抢东西,又不会说话,说她也不听,不好玩儿。”   阿哲和雅图相差的年岁,也是大玉儿和海兰珠相差的年岁,她当年只会爬的时候,姐姐就像阿图这么大。   那会儿的事情,她是不记得了,但记得的所有的事里,就没有姐姐不依她的。   大玉儿抱着阿哲调转方向,拍拍屁股说:“去找姐姐,去闹她,都不带我们阿哲玩儿了。”   雅图撅着嘴跑来,拍拍小妹妹的脑袋,抱着她的脸蛋亲了一口:“阿哲你乖乖的,姐姐带你玩儿。”   说完笨拙地抱起妹妹,可她力气小,没走几步,就一道滚在炕上,乐得小阿哲呀呀叫唤。   大玉儿吸了吸鼻子,才发现自己哭了,有眼泪顺着面颊滑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眼泪是几时跑出来的,她不能吓着孩子们,转过头就给擦得干干净净。   门帘打起,肉香飘来,苏麻喇笑着说:“小格格们,吃包子喽……”   孩子们围上前,乳母嬷嬷们赶紧上前来伺候,怕她们噎着,阿图咬了一口,想起额娘,便拿着她的包子跑到大玉儿的面前,乖巧地说:“额娘也吃。”   香气冲入鼻息,直窜到脑门,大玉儿却是猛地一阵恶心,转身扶着炕沿干呕起来。   众人都慌了,七手八脚地上来伺候,苏麻喇担心地问:“格格,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大玉儿怔怔的,姐姐调的,明明是她曾经爱吃的味道,为什么现在,连闻也闻不得了? 第076 大汗喜欢   夜渐深,海兰珠洗漱后,蜷缩在炕头发呆,门外传来说话的动静,她抬起头,听不清说的什么。   不多时宝清回来了,不屑地嘀咕:“那几位啊,非要来看看您,送什么手炉被子的,说是怕您冷。”   “我不冷。”海兰珠说。   宝清愣了愣,笑道:“格格,说的就不是冷不冷这回事,她们啊,是知道您的身份要变了,要来巴结您。”   海兰珠哦了一声,这事她就不管了。   躺下后,宝清为她盖上被子,她下意识地朝身边看了眼。   就在昨晚,她身边还腻着撒娇的小妹妹,可从今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光景。   宝清要去将蜡烛吹灭,听见海兰珠问她:“宝清,你心里怎么想,我很坏是不是?”   “格格,您怎么这么说?”宝清走回床边。   “玉儿待我那么好,可我却……”   “其实打从您第一天来,不,打从知道您要来盛京起,咱们都在想,您要来给大汗当侧福晋了。”宝清实话实说,“但是您来了之后,也不见什么动静,大家渐渐就不当一回事。您想啊,既然连奴婢们都能想到的事,玉福晋心里一定也是明白的,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罢了。”   “她明白吗?”   海兰珠猜不透,夜里在膳房最后一次和玉儿对视,妹妹的眼神是空的。   “玉福晋是小孩子脾气。”宝清说,“这两年大汗和大福晋总念叨,说玉福晋像个孩子,您放心,过几天玉福晋就缓过来了,怎么说您都是亲姐姐,比那一位可强多了。”   海兰珠问:“从前呢?”   宝清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大汗一年也不回家几次,奴婢跟了玉福晋几年,还是今年这会儿,见大汗时间长了些。过去几年里头,奴婢刚来的时候,连大汗什么模样都记不住。就是去年年头上,大汗大半夜离开侧宫后,玉福晋就开始变得活泼了,越来越像个孩子似的,成天笑眯眯的,不过奴婢们都很喜欢。”   海兰珠想起了苏麻喇的话,果然是这样,皇太极很少在家,就连这一次,也是意外地要留下来。而她还曾和苏麻喇约定,本是要等皇太极离开后,搬去玉儿屋子里住。   短短几个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围场枫树林里的红叶都已经凋零了吧,草原的土地,能养活他们到明年再生根发芽吗?   “明天起,奴婢怕是就要改口了。”宝清笑道,“对了,格格,大汗不喜欢玉福晋称呼大福晋为姑姑,您别怪奴婢多嘴,不如您也改了吧。”   海兰珠说:“这我知道,玉儿同我讲过。”   宝清为她掖一掖被子:“格格,早些睡吧。”   且说皇太极连夜追回海兰珠的事,在盛京城里叫人议论了一整天,没想到那么快,这天早朝时,皇太极就宣布,将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海兰珠封为侧宫福晋,往后人人见了,都要以礼相待。   朝会散去时,众人议论着这件事,竟然还有人早就打了赌,赌皇太极会不会要海兰珠。   他们议论着新福晋,议论着科尔沁,还提到大福晋,提到大玉儿……   这些话叫多尔衮听来,都令他烦躁不已。   内宫里,接到大汗的旨意后,宫人们就开始打扫空着的另一间侧宫,海兰珠的东西很少,哲哲做主添了些,皇太极也命人送来了赏赐。   屋子里渐渐有了生气,金银玉器之下,颇有几分宠妃的架势。   哲哲带人来看了眼,再看看一旁娴静温柔的人,吩咐道:“还是撤了吧,这些俗物摆在这里,太碍眼。”   扎鲁特氏和她的表姐来了,带着恭贺的礼物,张扬的女人故作好奇地问:“怎么不见玉儿妹妹,她是不是叫小格格们缠住了,今天可是她亲姐姐的好日子,该来道贺才是。”   哲哲不愿与她费唇舌,因听见自己的小女儿哭泣,便立刻撂下这里回清宁宫。   海兰珠到门前相送,扎鲁特氏却将她轻轻拽回来,在耳边冷幽幽地说:“你可真厉害啊,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大汗迷住了。你比你那妹妹强多了,她那样虎头虎脑横冲直撞的女人,哪个男人会喜欢。”   海兰珠不善争辩,可她很利落地回答:“大汗喜欢。”   扎鲁特氏愣了愣,而后呵呵笑着,满目嗤笑地说:“喜欢,喜欢……”   之后一上午,大玉儿都没出她的屋子,将用午膳时,才带着雅图来见哲哲,说是雅图要去十四贝勒府,她想去送。   哲哲知道,现在这偌大的皇宫,没有玉儿能安生的角落,从昨夜起,她不哭不闹不言语,对一切视若无睹,反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想出去散散心,那便就去吧,哲哲叮嘱:“日落前回来,别让雅图骑太高的马,小心摔着。”   十四贝勒府里,齐齐格见到大玉儿带着女儿出现,聪明机灵如她,竟也是张着嘴半天,吐不出半句话。   她早就接到消息,说大汗正式封了海兰珠姐姐,至于昨晚凤凰楼下的事,也听说了一些。   万万没想到,最后一层纸,会是这样被捅破。   “多尔衮白天怕是不会回来,你要是放心,我让护院带雅图去骑马。”齐齐格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妥,便道,“不如我们去吧,我们带雅图去马场跑一跑。”   一个时辰后,盛京城外的马场,雅图拉着婶婶的手,呆呆地看着绕场飞奔的额娘,她抬起头问齐齐格:“婶婶,我以后也能像额娘这么厉害吗?”   “能啊,雅图长大了,就能。”齐齐格摸摸她的手,问孩子冷不冷,唤来婢女,要她们将小格格送去暖和一些的地方。   那一头,大玉儿跑得近了些,齐齐格便大声喊:“歇会儿吧,风越来越大了。”   大玉儿收紧缰绳,马儿缓缓放慢了脚步,踱步来到齐齐格面前,她问:“你不来跑两圈?”   齐齐格说:“我现在不爱骑马,嫌硌得慌。”   大玉儿从马背上跳下来,将马鞭丢给赶来的侍卫,踩着地上的枯草,随意地用袖口擦汗:“听说汉人女子都不会骑马,从小就坐轿子,可金贵了。”   齐齐格嗔道:“你在笑话我?”   大玉儿摇头:“女孩子,就该金贵的养着。”   她径直往前走,像是要去找自己的女儿,齐齐格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拉住她问:“玉儿,你没事吧?” 第077 那时候的模样   风越来越大,零星夹杂着雪粒子,雪在脸上慢慢融化,点点凉透进心里。   齐齐格松开了手:“玉儿,你还好吗?”   大玉儿的眼神是空的:“我好啊,怎么了?”   齐齐格摇头:“你哪里好了?海兰珠姐姐成了大汗的侧福晋,你不在宫里待着跑出来,除非有天大的事,不然呢,就是你不好了,谁都能明白,是你在那里呆不下才跑出来。”   大玉儿痴痴一笑:“你们怎么都那么聪明呢,这世上,是不是只有我傻?”   “玉儿……”   “齐齐格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只要听话就好了。”大玉儿的眼眸里,连最后一分光芒都消失了,“我真傻,我为什么不听话。”   寒风呼啸而来,两个瘦弱的女人仿佛要被风吹跑,马场的人赶来,谨慎地说:“玉福晋,十四福晋,眼看着要作雪,这么大的风,实在不好再骑马,何况还有小格格在,请二位主子早些回城里。”   齐齐格便对玉儿说:“我送你和雅图回宫。”   然而马车没能往皇宫跑,半道上就狂风四作,鹅毛似的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盛京也终于迎来了隆冬。这一场雪后,一直到明年开春,整座盛京城都会被包围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十四贝勒府依旧静悄悄的,齐齐格平日里没少做规矩,可她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刻薄,贝勒府里的下人们像是都对她心服口服。   二位庶福晋也是,这么冷等在家门前,见了齐齐格就说:“我们正担心,商量要不要派人去找您,这么大的雪,可别被困在半道上,您可算回来了。”   但她们一见大玉儿带着孩子再次跟来了,便识趣地想要退下去,齐齐格却要她们带上雅图,帮忙照顾一会儿。   雅图也乐意跟二位温柔的庶福晋走,与她们一左一右牵着手,蹦蹦跳跳地说外头多大的风多大的雪,说等风停了雪停了,她要堆一个全盛京最大的雪人。   齐齐格见大玉儿站定不动,看得出神,上前道:“放心吧,她们会照顾好雅图,既然来了,就安心歇会儿,你也不能总往我这里来。”   大玉儿却说:“这孩子真好养活,谁带她都成。”   齐齐格道:“我冷,赶紧进屋吧。”   跟着齐齐格往里走,大玉儿心里是明白的,这里虽是齐齐格的家,可她男人是多尔衮,皇太极心里提防多尔衮,一定见不得她老往这里跑。   可是现在,他眼里只有姐姐了吧,看不见她,也就不会管她到底在哪里。   风雪越来越大,呼啸声听得人心惊肉跳,婢女们送来滚烫的奶茶,齐齐格塞了一杯给大玉儿,而她进门后,就这么盘腿坐在窗下,看着透明的琉璃窗外,白雪将青砖红瓦一寸寸染白。   “奶茶凉了。”齐齐格叹气,“玉儿,你这么坐着,腿不麻?”   大玉儿呆滞地转身,忘了手里捧着奶茶,杯子一滑,全洒在了身上。   齐齐格哎了一声,命婢女们来帮忙收拾,大玉儿被团团围住,呆呆地任凭她们伺候。   奶茶渗进衣衫里的,黏腻还带着腥气,齐齐格见了便说:“拿我的衣裳换,黏在身上多难受。”   婢女们用热水为玉福晋擦身时,齐齐格在妆台上找香膏,那是从明朝宫廷来的香膏,不知多尔衮怎么总有法子弄这些东西。   顺手翻到了收着干花瓣的匣子,想起了那天让海兰珠泡澡,想起了那晚皇太极来,可他走的时候,分明是怒气冲冲,大汗和海兰珠姐姐,究竟说了什么?   一时无心再找什么香膏,现在那个人,哪有心思把自己弄得香喷喷。   大玉儿被伺候妥帖,婢女们终于散了,她抱膝蜷缩在炕头,黯淡的眼眸里,什么也没有。   她不哭不闹,就是这么呆着,今天一整天,齐齐格只有见她和雅图说话时,还是从前的模样。   “她们说雅图睡着了。”齐齐格坐到一边来,把手炉塞进她怀里,“等雅图睡醒了,你就回去吧,就算风雪不停,你也不能留在这里,你可是大汗的女人。”   大玉儿抬起头,恍然想起,皇太极欢喜的时候,总会说:“玉儿,你是我皇太极的女人。”   从前,她以为,那是皇太极在告诫她,忘了科尔沁,不要总想着科尔沁让她生儿子的事,她以为那是皇太极对她的珍惜和心疼,现在突然明白,不是这样。   她是皇太极的女人,后半句该是,皇太极并不是她的男人。   “齐齐格,我姐姐进城前,为什么会落到河里?”大玉儿终于开口说话了,可问的话,却叫齐齐格很为难。   齐齐格自认为什么都知道,但她能说吗,那可是皇太极屋子里的事,她说多了,皇太极回头恼了怎么办,别又给多尔衮也添麻烦。   “玉儿,有什么话,你回去问姑姑吧,姑姑什么都知道。”齐齐格到底还是偏向自己的丈夫,“再不济,你问海兰珠姐姐也成,你们终究是姐妹,难道往后一辈子就这样僵着,那日子该多难过?”   “我怎么问?”大玉儿苦笑,“直接去问她,是几时和我的男人好上的,还是问皇太极,是几时看上我的姐姐?”   齐齐格抿了抿唇,问道:“玉儿你给我说实话,你就从头到尾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吗?”   大玉儿低下了头,因不吃不喝而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我想过的,可我以为,那只是我胡思乱想。”   “我就说,难道你真的傻?”齐齐格叹息,伸手搓了搓大玉儿的胳膊,好生道,“既然心里早有准备,就看开些吧,还能怎么样呢?大汗身边那么多女人,你非和自己的亲姐姐过不去,只怕到头来没人心疼你,还都怪你矫情。”   大玉儿心如刀绞,痛得她几乎昏厥,直觉得咽喉里冲上一股血腥,她一咳嗽,竟是吐出一口鲜血。   齐齐格吓得魂飞魄散,忙喊人找大夫,大玉儿自己也被吓着了,之后折腾了小半天,大夫说没有大症候,但吐血不是小事,一定要好好的养。   “我送你回宫,玉儿,你这样子,我可真担待不起。”齐齐格伏在榻边,握着大玉儿的手,“好玉儿,你但凡想开些,想开些就好了不是吗?”   大玉儿呆呆的,害怕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齐齐格哭笑不得:“不会死,可你总这样想不开,就真的要闷出病,病不好了,才要死了。可是玉儿你别死,你死了,多尔衮打仗去,我就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大玉儿笑了,笑得那样凄凉,她慢慢地坐起来,齐齐格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抚摸她的背脊:“玉儿,你要好好的,你要有什么事,雅图怎么办,阿哲还那么小。”   一提起孩子,大玉儿的心便醒了几分,但或许也就剩这么一点清醒了,她抓了齐齐格的手说:“我刚才的情形,别说出去,我不想姑姑担心,我也不想人家说我矫情。”   齐齐格点头:“我不说,可你要好好的,再来这么两回,就真的糟了,我这辈子还头一回见人吐血。”   大玉儿说:“我皮实着呢,我都生了三个孩子,腰都不带疼的,姑姑现在坐久了就不成了。”   齐齐格嗔笑:“姑姑几岁,你几岁,不过是仗着年轻。”   大玉儿怔然,她垂下目光,轻声道:“我头一回见到他,十三岁,我哭着躲在姑姑的身后,根本不敢看他。”   “你说大汗?”   “齐齐格,你说在他眼里,我会不会永远都是那时候的模样,是个小孩子。”   此时,庶福晋从别院过来,在门前说:“福晋,雅图醒了。”   齐齐格命她们将孩子穿裹严实,转身来对大玉儿道:“回吧,别怪我狠心,我是真不敢留你。”   皇宫里,海兰珠站在屋檐下,天色灰蒙蒙,宫苑里的雪越积越厚,宝清抱着大毛氅来给她披上,边上侧宫里,苏麻喇带着阿图格格走出来。   不懂大人事的孩子瞧见姨妈,就跑来找海兰珠抱抱,娇滴滴地撅着嘴说:“额娘带姐姐玩,阿图不带。”   海兰珠看向苏麻喇,问:“玉儿还没回来?”   苏麻喇尴尬地点头:“是,还没回来。” 第078 她自己活该   海兰珠抱着阿图,焦虑地望向宫门外,这么大的风雪,妹妹千万别在路上出什么事。   她望着宫门的当口,皇太极从凤凰楼里走来,四目相对,他一笑,便径直走到了海兰珠的面前。   这边厢,苏麻喇还站在自家门口,多少年了,大汗即便是要去见大福晋,也会从他们门前经过,看一眼格格在做什么,看她在不在,哪怕只说几句话,也会停留。   自然了,也不是回回都这样,可就连苏麻喇都跟着难受的事,格格若亲眼见到这样的光景,她怎么受得了?   “苏麻喇。”   忽听得大汗的声音,苏麻喇赶紧抬起头。   “把阿图带回去。”皇太极道。   “是……”苏麻喇赶紧跑上前,从海兰珠怀里接过小格格,阿图撒娇着要阿玛抱抱,苏麻喇可不敢停留,一股脑地抱着阿图格格跑了回来。   一进门,小格格不干了,额娘不带她,阿玛不抱她,连姨妈都不和她玩耍,哭得伤心,一声声喊着“我要额娘”,苏麻喇和乳母嬷嬷们跪了一地哄她,阿图只是哭。   这一边,皇太极在海兰珠的屋子里转了一圈,问道:“还缺什么吗?”   海兰珠含笑:“足够了,一时也想不起来,往后若缺什么,再补上就是。”   皇太极摸了摸炕上的褥子,新棉花厚实又柔软,他坐了上去,海兰珠便弯腰要为他脱靴子。   皇太极没让她动手,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坐在皇太极的腿上,脸和脸贴得那么近,能感受到他滚烫的气息,海兰珠赧然绷紧了身体。   “我想,我还是着了吴克善的道。”皇太极说,“他不仅成功把你送到我身边,甚至逼得我亲自出马,轰轰烈烈地去将你带回来。”   海兰珠紧张起来,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皇太极道:“可惜明知是道,也要去走,回想起来,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   海兰珠的身体渐渐放松,她垂首道:“大汗若不来接我,这会儿我大概就只能在天上看着您,那晚我就想好了,吴克善把我交出,我就不活到第二天。”   皇太极轻轻抚过她的腰肢:“这么壮烈?”   海兰珠摇头:“可我当时却对齐齐格说,将来玉儿若是问,要告诉她,我是心甘情愿嫁给苏赫巴,这不是很矛盾吗?我都不想活了,还说那种话,可见,其实是不想死的。”   皇太极道:“不想死?”   “不想死。”海兰珠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等你来。”   皇太极的心一颤,问:“我若不来呢?”   海兰珠含泪笑道:“不知道,大汗不是来了吗?”   皇太极松了手,让海兰珠站到地下,美丽的人有些不安,仿佛以为她说错了话,可皇太极只是想好好地打量她,越看,眼角眉梢的笑容便越深,他欣然道:“跟定我了?”   海兰珠点头:“跟定了。”   皇太极说:“你上头有姑姑,下头有妹妹,我身边还有各种各样的女人,你打算怎么应付她们?”   海兰珠低下头:“姑姑永远是姑姑,妹妹永远都是妹妹,至于其他人,出了这道门的闲事,和我不相干。大汗来了,就是我们俩,你走了,我在家等你回来。”   皇太极笑:“那个一想到要嫁给我就想死的人呢?”   海兰珠望着他:“死了,死了好几回了。”   门外头,传来孩子的哭声,阿图竟是挣脱了苏麻喇和乳母独自跑出来,在大风大雪里喊额娘,皇太极蹙眉,起身到门外来,刚到屋檐下,大玉儿便领着雅图从宫门前走来。   “阿图……”雅图见妹妹哭,立刻跑来,抱着她的小妹妹问,“你怎么哭了,阿图乖乖的,姐姐回来了。”   大玉儿含笑看着孩子们,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了边上侧宫的门前,皇太极站在那儿,姐姐也跟了出来。   她视若无睹,平静地收回目光,走到门前将哭鼻子的阿图抱起来,径直就往门里去。   “进门吧,外头冷。”皇太极说着,搂过海兰珠转身回去了。   对面侧宫窗下,扎鲁特氏捧着手炉,一下下轻轻拍打着,因孩子的哭声招引她来瞧,没想到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过去大汗在家时,总在大玉儿屋子里?”扎鲁特氏问她的宫女,“五阿哥的额娘,那个叶赫美人呢,也不如大玉儿讨大汗喜欢?”   “那一位,柔弱得很,十天有九天是病着的,生个五阿哥更是九死一生,这不没多久就归西了吗?”宫女应道,“至于那些庶福晋,比脸蛋是比不过玉福晋的,再有大福晋把持着,大汗大多是在玉福晋屋子里。”   扎鲁特氏若有所思,她的宫女则道:“叫奴婢看,对大汗来说,只要有一处温暖的窝,在哪儿不一样?反正宫里的福晋们,哪一个不是好好伺候的。”   “说的对,谁又知道,该怎么抓他的心。”扎鲁特氏轻轻关上窗户的缝隙,低头摸了摸肚子,“他不喜欢的,就算生儿育女,也是拴不住的。他今日能喜欢海兰珠,来日也能喜欢别的女人,怕就怕……他把心留在了什么地方了。”   她的宫女说:“玉福晋今天这么不给亲姐姐面子,大汗心里一定生气,这么一通闹,不知几时才消停,玉福晋就是叫大福晋和大汗给宠坏了。”   扎鲁特氏懒懒地靠上软垫,让宫女拿些果脯来甜嘴,冷幽幽地笑着:“她自己活该,也不睁眼看看她的男人是谁,她怎么会奢望,在皇太极的身上讨回同等的情分呢。”   雪天的黑夜,来得特别急,好在大风在入夜后,就渐渐安宁,雅图和阿图趴在窗口,互相说明天要去堆雪人,大玉儿将怀里的阿哲哄睡后,就来抱她们入睡。   雅图嘿嘿笑着问额娘:“额娘我知道,阿玛来的时候,我就要跟嬷嬷睡,阿玛不来,我就能跟着额娘睡。”   阿图娇滴滴地说:“我喜欢跟额娘睡。”   雅图也说:“我也喜欢跟额娘睡。”   大玉儿亲亲姐姐,又亲亲妹妹:“好了,闭上眼睛,谁先睡着了,额娘明天给她梳好看的小辫儿。”   雅图说:“我要姨妈梳,姨妈会扎小花儿呢,那么好看。”   阿图什么都要跟姐姐学:“我也要姨妈。”   “快闭眼睛,不许再出声了。”大玉儿轻轻拍哄,给她们盖好被子,姐妹俩还是折腾了一会儿,最后抱在一起睡着了。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大玉儿疲惫地舒口气,一回头,见苏麻喇站在那里。   “你要吓死我呀?”大玉儿嗔道,“怎么不去睡?”   “格格,您的衣裳呢?”苏麻喇问,“换下来的衣裳,不是您自己的,今天出什么事了吗?”   大玉儿随口道:“雅图把奶茶洒了我一身,换了齐齐格的衣裳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累了,早些睡。”   苏麻喇却走来,跪在炕沿下:“格格,袖口上怎么有血迹?您伤哪儿了,叫我看看好吗?”   大玉儿敲敲她的脑袋:“傻子,我刚才换衣裳,你没瞧见吗,我身上哪里有伤?”   苏麻喇道:“那血迹从哪儿来的?”   大玉儿说:“大概原先就在袖口上吧,齐齐格随便拿了一件衣裳给我,下回你见了她,问她呗。”   “格格……”   “苏麻喇,别这么惨地叫我。”大玉儿搓一搓她的脸颊,嗔笑道,“难道我死了吗,你叫得这么惨。”   苏麻喇哭了:“可奴婢知道,您心里苦。”   大玉儿说:“苦什么呀,又不是头一回了,你傻不傻。”   苏麻喇抿着唇,却是越来越伤心,像是要替大玉儿把伤心哭出来,她真怕主子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早晚憋出病。   “快去睡吧。”大玉儿催促,“还让不让我睡了?”   “大格格怎么能这样呢,她怎么能抢自己妹妹的男人。”苏麻喇忍不住了。   大玉儿的心一沉,从炕上下来,跪坐在苏麻喇的面前,屋子里的光线,刚刚够看清彼此的脸,她霸道地擦去苏麻喇的眼泪,命令道:“不要这样说姐姐,你答应我,再也不说了。”   苏麻喇咬着唇,低头不吱声。   大玉儿重复:“苏麻喇,答应我。” 第079 我没答应你   苏麻喇抽噎着:“可是格格,往后的日子,要怎么办……”   大玉儿扶着她站起来:“我也不知道,不论如何,今晚要先睡觉。”她拍拍苏麻喇的脑袋,“明天你把衣裳洗干净,给齐齐格送去。顺道问她拿两袋蜜枣,跟她说,就是今天庶福晋给雅图吃的,雅图回来的路上一直惦记着。”   苏麻喇答应了,等大玉儿躺下,她才退出去,外头的风虽然停了,可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隆冬,冻得人嘴巴鼻子都要掉了。   她出来的时候,宝清刚好也从边上出来,两人对望一眼,宝清跑来,把怀里的手炉塞给苏麻喇。   两人并肩一路小跑,跑回她们住的地方,有了灯光,宝清才看见苏麻喇眼睛通红,不像是冻的,而是哭的,她便问:“玉福晋也哭了是吗?”   苏麻喇摇头:“她若哭了,我反而放心了,哎……不声不响的,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还要出门。”   宝清低着头说:“往后我跟了兰福晋,苏麻喇,你还和我好吗?”   “说什么傻话呢。”苏麻喇围着炉子直跺脚,这天一下子冷了,外头走一回,脚趾头都要冻掉,她将烤暖了的手,在面上搓了搓,说着,“宝清你要好好伺候大格格,别叫人欺负她,对门那对姐妹不是省油的灯,大格格性子那么弱,说话都不带大声的。”   宝清抿着唇,呆呆地看着苏麻喇,苏麻喇嘿嘿一笑:“格格派你去照顾的时候,就是知道你指望得上,宝清,别叫格格失望。”   “我知道,可是……”宝清咕哝道:“玉福晋和兰福晋,还能和好吗?”   苏麻喇双手烤着火,看着炭炉里猩红的火光,感觉到指尖的滚烫,怔怔地说:“她们又没吵架也没打架,怎么不能好?宝清,我们各自伺候好各自的主子,别的事不要管。”   夜渐深,十四贝勒府门前,数盏灯笼领路,将多尔衮送进门,他满身的寒气,身上大氅的风毛都冻僵了,齐齐格伸手解开他的衣裳时,嗔道:“你掉进冰窟窿了?”   多尔衮说:“这天一下子冷了,你明天出门别忘了添衣裳。”   齐齐格笑道:“我这几天可没地儿去,宫里也不能去,不知她们几时能消停,我不如在家守着,兴许大玉儿还会来,我在家,她还能有个去处。”   多尔衮的心一沉,问道:“她今天来了?”   齐齐格说:“你不知道?我们还去城外骑马来着,下雪前回来的,结果风雪太大,走不回去,她又跟我到家呆了半天。”   多尔衮哦了一声,洗手脱衣裳,屋子里暖得像春天,刚才在外面还冻得不敢张开嘴,这会儿已经热得不耐烦。   “我一直想啊,玉儿会怎么闹,结果,真是把我心疼坏了。”齐齐格端着热茶来,递给丈夫,唏嘘道,“她都吐血了。”   多尔衮一口茶呛住,连连咳嗽,惊愕地看着齐齐格:“吐血?”   齐齐格点头:“那是气得不行了吧,把我吓死了,好在没什么事,她自己也吓坏了。”   “宫里知道了吗?”多尔衮问。   “玉儿不叫我说,我寻思着,过几天告诉姑姑去,让大夫好好给她养一养。”齐齐格道,“姑姑现在一定也难受,如果海兰珠姐姐是被强送来的,如果她和玉儿没有半点姐妹情分,玉儿断不会这么伤心,你想啊,我若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和你好上了……”   齐齐格皱眉想了想,心里一阵翻腾,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光是想一想,我就要疯了。”   多尔衮心虚地背过身,道:“你别胡思乱想。”   齐齐格笑道:“那我也没有姐姐来和你好啊。”   不多久,卧房的烛火熄灭,夫妻俩并肩躺着,齐齐格说起那天遇见豪格福晋的事,她道:“最近他们都挺活络的,果然不出门在家,心思就多了。”   多尔衮嗯了一声:“拼了命的打胜仗,不就是图个前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阿玛的儿子和孙子,都有资格做大金的主。”   齐齐格道:“豪格年纪比你还大,熬到大汗归西,他也老大不小了,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大汗一定不会把位置传给他。可底下两个弟弟瞧着,不大成气候,将来会怎么样,真不好说。”   多尔衮道:“现在仗还没打完,我们是一条路走下去没得回头,大金必须入关,在那之前,他们急红眼,顶什么用。”   齐齐格轻声问:“多尔衮,到时候你会争吗?”   多尔衮闭着眼睛,没动静。   齐齐格上前亲了他一口:“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能为你做的,你也别客气。这辈子,哪怕为你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多尔衮睁眼,在她额头轻轻一拍:“好好的,说什么死。”   齐齐格却是严肃的:“我没开玩笑,皇太极那个人,那么狠心,早一些晚一些,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是啊,皇太极狠心,多尔衮至今都无法揣摩到,他的心很究竟能有多狠,而他的狠,总是表现得那么波澜不惊,悄无声息地,就把人的心撕碎了。   一夜过去,清早开门,盛京城上下一片白茫茫。   宫苑里,宫人们忙着扫雪,清宁宫里备下了早膳,往日里大汗若是在内宫用早膳,不论在哪一位福晋屋子里,都会到清宁宫来用,和大福晋说会儿话,而后再去上朝。   多年来,哲哲早已习惯了早起,也习惯了玉儿会在这时候掀开帘子说说笑笑地进来,可今天帘子掀起,她下意识地朝门前看去,却是海兰珠跟着皇太极走进来。   皇太极道:“这天是真的冷了,听说明朝最南边的地方,这会儿还穿单衣呢,将来,咱们到那里去过冬。”   哲哲笑道:“那里冬天也冷,我听几位汉人大夫说,要去最最南边的地方,那里没有四季,只有夏天。”   皇太极啧啧:“这天下,究竟有多大,有时候想一想,心里怪害怕的。”   哲哲笑:“您怕什么,怕您的倒是大有人在。”   海兰珠跟在一旁,插不上话,只静静地给皇太极递茶水,若是不留神,几乎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可是这么多年,除了在大玉儿屋里,除非哲哲开口相邀,其他屋里的女人不会跟来用早膳,皇太极也绝不会带他们来,今天这该怎么算呢,难道因为海兰珠是她的侄女?   “玉儿呢?”皇太极忽然开口,哲哲的心一颤,再看一旁的海兰珠,她只是顺着皇太极的目光,一道看向阿黛。   阿黛说着:“玉福晋像是还没起,奴婢……这就去问问。”   话音才落,一阵寒风闯进来,带着女娃娃的欢笑声,雅图领着妹妹跑来,腻在皇太极身边,雅图向海兰珠显摆着:“姨妈,我的小辫儿是额娘梳的。”   帘子还支着,穿着红衣裳的人慢慢走进来,鲜亮明媚的红色,叫人眼前一亮,哲哲率先开口:“正要去叫你呢,你倒是来了。”   大玉儿走上前,淡淡地说:“是阿哲闹了会儿,耽误了时辰。”   她转向皇太极,福了福道:“大汗。”   皇太极颔首:“坐下吧。”   此时尼满走近,提醒皇太极早朝的时辰快到了,哲哲便起身来,亲手为丈夫穿戴朝服。   往日里大玉儿会跟在边上帮忙,可今天她只是站着看,她的左手边,姐姐也在,姐姐的目光停留在皇太极的身上,那么安宁。   皇太极走了,哲哲一直送到门前,大玉儿没动,海兰珠也没动,厚厚的棉帘被支开,冷风一阵阵灌进来,大玉儿忽然说:“姐姐,那天我要你答应我,别做皇太极的女人,你还记得吗?”   冷风往脖子里钻,心口离得很近,海兰珠眼前晃过的,是姐妹相亲的一幕又一幕:“可我……没答应你。”   帘子落下,冷风不再扑面,大玉儿坐下来,端起面前的奶茶,一口一口喝下。   奶茶还是滚烫的,烫得嗓子生疼,烫得胃里像是着了火,于是越发显得,心是冰凉的。   又一阵冷风,哲哲回来了,看见玉儿大口大口地喝着奶茶,而海兰珠像根木头似的杵在一旁,哲哲眉头紧蹙,她该怎么办才好。   这日早朝后,皇太极一连单独见了十来个大臣,忙到大晌午,才喝了一口茶,尼满将大福晋预备的午膳送来,他抬头扫了眼,继续将目光回到桌上的文书里。   尼满却道:“大汗……大福晋说,侧福晋请旨,要去赫图阿拉。”   皇太极蹙眉:“侧福晋?”   尼满忙解释:“奴才该死,没说明白,大汗,是玉福晋,玉福晋要去赫图阿拉。”   皇太极目光冰冷:“赫图阿拉已经大雪封山,她怎么去,不怕半道上冻死?” 第080 我们都冷静一下   尼满头皮发紧,谨慎地说:“大福晋的意思是……请大汗您做主。”   皇太极烦躁地将面前的文书合起来,似不解气,又重重地拍了桌子,冲着尼满大声道:“是谁把她惯成这样子,是谁给她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   尼满憋着气,生怕连喘气都遭大汗厌烦,他在气头上,不,准确地说,这几天皇太极的气就没下来,留下了喜爱的人,明明是高兴的事不是吗,他怎么就在肚子里憋着一团气呢。   皇太极起身,外头冰天雪地,他穿着屋子里的常衣就踏上雪地,尼满奔走送来大氅,叫他烦躁地伸手推开了。   十王亭前,阿济格刚好从正白旗亭出来,大老远就看见皇太极怒气冲冲地往内宫去,他耸眉伸脖子地张望了片刻,将手插进袖笼里,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笑意深深地走了。   侧宫里,大玉儿正收拾行李,苏麻喇要将几件新作的棉袍风衣带走,大玉儿说:“新作的不如旧的贴身,在路上还是穿的自在一些的好。”   话音才落,棉帘被猛地掀起,皇太极闯进来,带着满身寒气和怒气,径直走到了大玉儿的面前。   炕头上铺满了衣裳,大玉儿的,孩子们的,七八双棉靴已经装进箱子里,边上还有两口箱子没装满,天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这些空箱子。   “你昏头了?”皇太极瞪着她,手指重重地戳在大玉儿的额头上,她不得不往后仰,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大玉儿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一下一下撞在咽喉,特别的疼。   早晨灌了一碗滚烫的奶茶,烫得嗓子眼这会儿还带着血腥,烫得怕是胃里破了个洞,可都这样了,还是没能把心捂暖。   “立刻把东西收起来。”皇太极呵斥苏麻喇,“你若只会跟着主子瞎闹,早晚离了她,另找好的来。”   苏麻喇瑟瑟发抖,捧着大玉儿的棉袄,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好在看见了尼满,大总管朝她使眼色,把她带走了。   皇太极烦躁地解开领口,坐了下来,说:“你心里不痛快,要去赫图阿拉躲着,是要躲着我,还是躲着你姐姐?”   大玉儿懵懵的,额头上被戳得很疼。   她想起来自己从前的模样,她那么听姑姑的话,听哥哥的话,在皇太极跟前谨小慎微,毕恭毕敬,又因聚少离多,每次相聚后都要花些时间来熟络。   可是皇太极疼她,总是耐心哄着她,一两天熟络了,她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她一直被皇太极宠爱着,十三四岁那会儿姑姑教规矩,她学不好挨罚,那时候还小,只知道怕不知道羞,每次哭得撕心裂肺,皇太极来求情,她就躲在皇太极身后。   就好像那天在膳房里,雅图躲在海兰珠的身后……   “问你话?”   皇太极突然大声,把大玉儿吓得一哆嗦,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可她不记得皇太极方才问了她什么。   这不是他第一次发脾气,过去的每一次恩爱之后,大玉儿但凡有想要孩子的举动,都会被他训斥,他从不掩饰那份怒气,也正因为如此,大玉儿才知道丈夫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那回在清宁宫,阿黛玩笑说:“玉福晋您和大汗好一阵歹一阵,像老百姓家里的小两口吵架似的,真有意思。”   大玉儿听了,嘴上嗔怪,心里却甜甜的。   “把东西都收了,别再闹了。”皇太极道,“只怕你还没走出皇宫,他们就开始议论,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叫他们服服帖帖,你倒好,尽逆着来。且不说他们如何看待我,你要旁人如何看待你,你知不知道上次在围场的事之后,他们都怎么说你?”   大玉儿耳朵嗡嗡的,恐怕她现在只能听见自己想听的话,可什么才是她想听的话?   皇太极的愧疚道歉?姐姐的哭泣忏悔?他们一道来对自己说对不起她?   真可笑,她有什么资格,她也不过半途来到这个男人身边的小妾。   皇太极见她闷声不响,更是气恼,起身来要走,又不解气地狠狠地戳了大玉儿一脑袋:“你自己想清楚,立刻给我消停。”   他走向门外,仿佛这侧宫已盛不下他的怒气,但才走几步,身后的人开口了。   皇太极转身,大玉儿眼神定定地看着他:“我想去赫图阿拉,今天就要走。”   “你自己用脚走,我就让你去。”皇太极额头的青筋突起,“有本事,就自己走过去。”   清宁宫里,哲哲一手捂着心口,紧张地站在窗下看,果然,皇太极怒气冲冲地出来了,直到身影消失的那一刻,也不减身上的怒气。   哲哲的手握成拳头,砸在窗棂上,阿黛忙上前道:“福晋,仔细手疼。”   她吃力地说:“阿黛,去问问怎么回事。”   可阿黛跑去侧宫,问回来的结果,把哲哲气得险些厥过去,她用心栽培了那么多年的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彻底挣脱了她的缰绳。   窗外,只见大玉儿一个人,一手拎一个包袱,大步往宫外走。   且说扎鲁特氏本是啃着鸡腿,在窗里偷看,这会儿忍不住走到门外头,伸长了脖子看,不可思议地念叨:“布木布泰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她要作死吗?”   但见哲哲从正宫出来,扎鲁特氏赶紧把鸡腿藏在身后,而哲哲这会儿哪顾得上她,命人道:“把她给我抓回来,把门锁上,不许她再走出一步。”   宫苑里一阵闹腾,大玉儿倒是没有反抗,只是怎么都不会体面,她被两个有力气的中年嬷嬷抱回来的,立刻就塞进屋子里。房门合上,大铜锁咔嚓咔擦地落下,便是锁犯人,也用不上这么多。   扎鲁特氏站在屋檐下,看得目瞪口呆,边上窦土门福晋也出来了,只有对角的海兰珠,没见动静。   哲哲的目光扫向她们,冷冷地说:“方才的情形,外头若知道一个字,我只管问你,不论是谁说出去的,通通打死。”   “是。”扎鲁特氏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待哲哲回去后,她继续啃手里的鸡腿,可鸡腿凉了,腻歪得紧,她一口啐在地上,“这就是你们科尔沁的美人呐,除了一张脸,屁都不是。”   外头一阵喧闹,海兰珠站在门里,只听得见动静,什么也没看见。   她听见姑姑说,谁敢说出去,就通通打死,到底出了什么事?   宫苑里终于安静了,宝清端着已经凉了的茶进来,她方才去给海兰珠拿饭后的茶水,谁知走到门前,就遇见玉福晋背着包袱往外走。   再后来大福晋出来,命两个嬷嬷把玉福晋抱走了,宝清吓得不知所措,这会儿茶凉了,才想起来迈腿。   “奴婢从没见过大福晋这么生气。”宝清捂着心口说,“跟了玉福晋那么多年,怎么玉福晋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海兰珠静静地坐回热炕上,她正在给雅图绣帽子,重新拾起针线,安宁地一针一线绣出小花,孩子都喜欢花,玉儿小时候也喜欢。   那之后半天,宫里静悄悄的,大玉儿被关起来后,并没有闹腾,似乎不用那么大的铜锁锁着门也不要紧,但大福晋不松口,谁也不敢多嘴多事。   夜色降临,海兰珠带着雅图她们吃晚饭,雅图小声地问她:“姨妈,我额娘被关起来了吗?”   宫里人多口杂,小孩子还是听见了,雅图满脸担忧,眼圈儿也红了:“姨妈,我想额娘了。”   海兰珠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哄她。   大玉儿被关起来后,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儿呆,就爬起来躺在炕上,裹着被子睡觉。   她一直睡,一直做梦,梦里很乱,各色各样的人跑出来,等他听见铜锁的声响,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熟悉的身影走向她。   分不清是梦里,还是醒着,但是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她委屈极了,她知道这一切,是自己作出来的,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到底图什么?   “想通了吗?”皇太极站定,屋子里黑洞洞的,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的身影。   “我想去赫图阿拉。”大玉儿哭着,“我想去那里。”   皇太极走上前,凭借昏暗的光线,把人从被窝里拽出来,她浑身滚烫,烫得人心疼,他的手轻轻抚过大玉儿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去吧,我派人送你去。”皇太极说,“去冷静一下,我们都冷静一下。” 第081 这是海兰珠?   大玉儿伏在皇太极的肩头抽噎,泪水将衣衫寸寸染湿,丈夫的怀抱还是这样温暖踏实,她的心再乱,她的心再冷,皇太极依旧是她爱而依赖的男人。   “等你冷静了,派人捎个话,我去接你。”皇太极说,“在那里好好照顾自己,你要带雅图,就带上吧,可路上远啊,这么冷的天。”   大玉儿吸了吸鼻子,身子慢慢往下蹭,将脸贴在丈夫的胸膛,她喜欢听见皇太极的心跳,仿佛就是这胸腔里的轰隆声,为他震慑天下。   皇太极怀抱着大玉儿,亲吻她的额头:“明天就派人送你去,带不带孩子去,你自己做主。哲哲跟前,我会说服她,不会再有人拦着你。”   大玉儿什么话也没说,安宁地听着他的心跳,皇太极轻轻一叹,便是由着她。   他们这样毫无动静许久,反叫门外的人担心,尼满和苏麻喇悄悄进来,冷风跟着灌进来,大玉儿身子一颤,睁开了眼。   她离开了皇太极的怀抱,平静地说:“我饿了,我还想洗澡。”   皇太极嗯了一声,又伸手指向大玉儿的脑袋,见她不自禁地哆嗦,却只是轻轻揉了揉额头,嗔责:“晌午弄疼了你?活该。”   大玉儿低下脑袋,轻声道:“我路上走慢一些,我想把阿哲也带走,她们离不开我,我不能丢下她们不管。”   皇太极说:“你今天自己拖着包袱往外走,不就是要丢下他们,现在说什么漂亮的话?”   大玉儿不做声,双手紧紧揪着坎肩的衣摆。   皇太极骂道:“是仗着我不会让你用脚走出去,仗着哲哲绝不会答应,你就显摆一下你的决心和志气给我看?”   大玉儿抬头仰望着他,满眼满眼的委屈,皇太极亦是长叹一口气,压下自己浮躁的情绪,他怎么又骂人了。   出了门,皇太极问苏麻喇:“雅图她们在清宁宫?”   苏麻喇忙道:“回大汗的话,在兰福晋屋子里。”   皇太极朝边上看了眼,抬脚想要走过去,可脚在半空就停下了,转而往后退了一步,吩咐道:“好好照顾玉儿。”   他撂下这句话,只身往凤凰楼而去。   苏麻喇舒了口气,尼满轻声道:“谨慎些,千万别再出什么事。”   苏麻喇欲哭无泪:“大总管,我真是要吓死了,这事儿几时算完?”   这一整天,眼睁睁看着格格被大福晋锁起来,苏麻喇魂儿都飞走了。   本以为格格要在屋子里疯了,谁知道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趴在窗上从缝隙里看,看见格格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心疼得苏麻喇直掉眼泪。   皇太极走后不久,苏麻喇就来海兰珠的屋子,想把格格们抱回去。   可除了雅图还醒着,阿图和阿哲都睡着了,睡着的孩子带出去怕着凉,虽只是几步的路,海兰珠还是很担心,说:“我带着她们,叫玉儿放心。”   苏麻喇不敢坚持,抱着雅图格格回来,转达了兰福晋的话,大玉儿没什么反应,只管哄着雅图。   皇太极站在凤凰楼的窗下,看着两处侧宫的灯火一次熄灭,缓缓饮尽了杯中的酒,转身见尼满还在,吩咐道:“早些去睡吧,你也上年纪了,往后夜里的事,叫你的徒弟来。”   尼满说:“多谢大汗,奴才自觉得还很精神,再伺候您几十年不在话下。”   几十年?皇太极心中苦笑,他已过了四十,这辈子还能有几个几十年。   这一夜,总算平静地度过,隔天依然是个晴天,十四贝勒府里一早都起了,预备着贝勒爷进宫上朝。   齐齐格打着哈欠,半闭着眼睛给多尔衮扣扣子,被他笑话:“去睡吧,我自己能穿。”   齐齐格说:“我不要,我给你扣的扣子,才不会叫风吹开。”   “你看你闭着眼睛,别给我扣错了……”多尔衮嘴上嗔怪,还是由着她了。   下人送来早膳,多尔衮匆匆往嘴里塞,齐齐格坐在一边将帽子上的穗儿整理齐当,见他的近身侍卫来了,便说:“时辰还早呢,叫你家爷再多吃一碗,一会儿忙起来,又不吃晌午饭了。”   那人却道:“福晋,小人是来禀告宫里的事,昨天内宫里出了大事,玉福晋要去赫图阿拉,大福晋不答应,就把玉福晋锁了起来,直到夜里大汗才去把玉福晋放出来。之后不知怎么的,大汗答应了,今天一早宫里就有人在备马车,要送玉福晋去赫图阿拉。”   齐齐格唏嘘不已:“这会儿赫图阿拉的雪,能有半人高了吧。”   多尔衮咽喉里噎着一块窝头,死命咽下去,拉扯地胸口生疼,他大口大口地灌下奶茶,看是吃得香,实则是心里头,又恨又怒。   齐齐格担心不已:“玉儿那家伙,她到底怎么想的,姑姑再三告诫她,凡事要为大汗考虑,她这么一走,旁人都知道是她不高兴。上回为了扎鲁特氏闹得那么难看,如今又这样,大汗纳妾讨个女人,还要看她的脸色不成。她是真的不懂,还是忘了呀。”   多尔衮吃完了,起身戴了帽子,要往宫里去,他什么也不想说,他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叫齐齐格疑心。   送走丈夫,齐齐格慢慢踱回院子里,见婢女们收拾饭桌,她心中一定,吩咐身边人:“去请庶福晋们过来。”   宫里头,大玉儿起得早,东西昨儿就收拾了一半,今天再归置归置,很快就齐当了。   苏麻喇来海兰珠的屋子接小格格们,海兰珠正在给阿图梳小辫子,温柔宠溺地哄着外甥女,抬眸见苏麻喇,便问:“马上就要走了吗?”   宝清已经告诉她,皇太极答应将玉福晋送去赫图阿拉,她问:“阿图她们都去吗?”   苏麻喇点头:“小格格们都去,要住一阵子,格格放心不下孩子们。”   “知道了。”海兰珠说,她给阿图戴上小花,苏麻喇抱了阿哲,她牵着阿图的手,一起往清宁宫来。   大玉儿正站在桌边,垂首听哲哲说话,见姐姐带着孩子们来了,目光也只停留在女儿的身上。   哲哲见她们亲姐妹形同陌路,很是无奈,便道:“早些出发吧,天气正好,路上千万小心,别逞能。若是不想去了,就半道回来,没人会笑话你。”   大玉儿答应下,退后几步,向姑姑行大礼辞别,而后带着三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孩子离去,海兰珠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妹妹将阿图的小手牵走,她轻声说:“早些回来。”   大玉儿仿若未闻,带着孩子们走了。   门帘掀起又落下,能听见阿图脆生生地问:“额娘,我们去哪里。”   哲哲拿起筷子,却是手一滑,落在了地上。   用膳的地方没铺地毯,不知哪里进贡来的象牙筷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婢女们赶紧上来捡,可哲哲却摆手:“都退下吧。”   海兰珠听见了,转身要走,哲哲道:“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是。”   “这两天,你没和玉儿说过话?”哲哲问。   “说过,昨天早晨在您这儿。”海兰珠应道。   “说什么了?”哲哲就知道,一定发生过什么。   “上回去赫图阿拉之前,不知是谁,把我半夜去凤凰楼的事,传到了玉儿面前。”海兰珠很平静,“当时玉儿问我有没有,我矢口否认了,因为扎鲁特氏让她伤了心,玉儿就要我答应,千万别做大汗的女人,可那会儿话还没说完,叫孩子们打断了。”   哲哲神情凝重:“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   海兰珠依旧平静地讲述:“再后来,玉儿似乎把这件事忘了,但是昨天,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她要我答应的事。”   哲哲胸口一片钝痛:“你怎么说的?”   海兰珠道:“我说我记得,但当初没有答应她。”   “你……”哲哲有些恍惚,这是海兰珠?   皇宫外,几十号人护送的队伍,缓缓走向城门,大玉儿和苏麻喇带着孩子坐一辆马车,后头几架马车,则是载着行李和乳母嬷嬷们,这一去的架势,仿佛要住上一年半载,甚至更久。   苏麻喇心里很难受,可是主子和孩子们说说笑笑,像是出游的心情一般,她心里默默地叹,忽然,马车停下了。   “侧福晋,是十四福晋来了。”车下有人回话。   大玉儿挑起帘子,便见齐齐格戴着风貌披着氅衣,一步步向她走来。   “你来送我?”大玉儿说,“还是姑姑派你来拦着我?”   齐齐格笑容灿烂,手一挥,身后的婢女们便捧着几包行李绕过来,齐齐格问:“搁哪儿?”   大玉儿愣住了,齐齐格却不由分说命车夫搬凳子让她上马车,利落地钻进来,摘下风帽,笑道:“我跟你一道去赫图阿拉。”   大玉儿嗔道:“别胡闹,若是送我,一会儿到城门口就下去,你真跟着我走,姑姑会气死的。”   “姑姑才不会气死呢,气死了谁给大汗看家呀。”齐齐格笑着,将阿图搂在怀里,亲了一口问,“婶婶跟你们一道去好不好?”   孩子们当然高兴,齐齐格挪到大玉儿身边挤着坐,大玉儿依旧不安地说:“你别胡闹了,会被人笑话。”   齐齐格说:“我是想啊,眼不见为净,我吩咐家里那两位了,这些日子要好好伺候多尔衮,我等着看看,她们能不能给多尔衮生个孩子。”   大玉儿愕然,见齐齐格眼眸里闪过湿漉漉的东西,她笑道:“总要试试看啊,到底是他不行,还是我不行。” 第082 是我不够好吗?   这几天,大玉儿觉得自己特别惨,因为说不出口,还统统都是惨在心里头。   可是齐齐格这句话,齐齐格眼中的泪花,让她突然觉得自己那天吐的血,真是矫情到天外去了。   “你和多尔衮商量了吗,他知道吗?”大玉儿问。   “家里的事,我说了算。”齐齐格傲然道,“你当我和你似的,什么事都做不了主啊?”   大玉儿别过脸:“你何苦戳我的心窝子。”   齐齐格说:“谁戳你心窝子,你就是被大汗和姑姑宠坏了,忘了轻重,忘了自己是谁,最可恶的是,忘了你男人是谁。”   马车晃动着,似乎是在哪儿被石头绊着,剧烈的一震,大人孩子都被颠起来,雅图和阿图咯咯大笑。   小孩子的世界,多简单,高兴了笑,难过了哭。   “我和多尔衮,早就在家议论过,不仅是我们吧,宫里宫外的人都在议论。”齐齐格拍哄着被吓到的小阿哲,一面说,“谁都知道,吴克善把海兰珠姐姐送来,就是要她留下。可我对多尔衮说,你肯定没这么想,你多简单呐,结果,我好想猜错了一回。”   大玉儿摇头:“其实现在你问我,那会儿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齐齐格问:“倘若在大汗要留下海兰珠姐姐之前,你就发现了苗头,你会把姐姐送走吗?”   大玉儿呆呆地看着齐齐格。   齐齐格说:“送走的话,海兰珠姐姐现在还能活着吗,那天大汗若是不来接,她现在会不会已经死了?”   大玉儿恍然想起一件事,问齐齐格:“颜扎氏曾对我说,皇陵祭奠的那天,姐姐被挟持在大殿时,她曾对大汗说,要他杀了吴克善。”   齐齐格点头:“是啊。”   大玉儿惊愕地问:“你也知道?”   齐齐格说:“很多人都知道啊,当然了,我不能在你面前多嘴,所以你不问我也没提起过,你别怪我。”   大玉儿连连摇头:“可我问姐姐,姐姐说是人听岔了,她只是让大汗别顾惜她,杀了那个人。”   齐齐格脑筋转得多快,当即问:“那你相信谁?”   大玉儿愣住了。   齐齐格叹道:“如果是真的,你想想,吴克善到底对姐姐做了什么,才让她这样弱的人,狠毒了想要亲哥哥去死?”   她们俩沉默了好一阵,马车里只有孩子们的笑声,和苏麻喇玩得很开心,没来在意母亲和婶婶在说什么。   “那晚他去接姐姐时,是什么样的?”大玉儿问。   “你想听吗?”齐齐格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就知道大玉儿总有一天,会来问那晚的光景。   大玉儿抿着唇,郑重地点头。   “大汗看海兰珠姐姐的目光,让我很心动。我甚至幻想有一天,多尔衮也这样看着我,可惜没人把我掳走啊……”齐齐格半开玩笑,但还是很正经地说,“那里好多人好多马车,大汗一下子就走到了姐姐的面前,他一下就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说开了,齐齐格心里也敞亮了,继续道:“外头的人,是不会在乎大汗留下姐姐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政治,反正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件奇怪的事,明朝的皇帝,还有三千个女人呢,这世道上,又咱们女人说话的份儿吗?大汗是这样的,其实多尔衮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我们运气好,是能叫他们放在心里疼的。”   齐齐格看向大玉儿:“可咱们心里也要明白啊,玉儿,就算你不愿承认,我也不能说哄你的话,就我和多尔衮来看,大汗是真心喜欢姐姐,才留下她。你不知道,姐姐差点被苏赫巴强-jian后的晚上,大汗又来了。他们在屋子里说什么,那晚我没听见,可大汗把姐姐接回宫的那天,我听见他要姐姐回答那晚没说的话。而姐姐则说,她没有和吴克善串通,她从没有骗过大汗。”   “从没有骗过?”大玉儿重复这句话。   “所以啊,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大汗和姐姐,一定发生过什么。”齐齐格笑叹,“他们一定有他们的故事。”   大玉儿将脑袋,重重地靠在车窗上,有冷风从缝隙吹进来,细细地刺在肌肤上。   “我若是你,我也想不通。”齐齐格说,“但大汗也好,多尔衮也好,大汗能和姑姑和你相亲相爱的,多尔衮能留着他额娘给他选的两个女人,在他们眼里,再多一个女人,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大玉儿的眼泪,一滴一滴填满眼眶,她痛苦地看着齐齐格,齐齐格说的每一个字,都扎在她心上。   齐齐格问:“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是我……不够好吗?”   大玉儿的眼泪决堤了,无法遏制地大哭,雅图和阿图见,纷纷爬到额娘怀里问她怎么了,额娘不停,她们也跟着哭,苏麻喇和齐齐格,真真束手无策。   皇宫里,皇太极正与几位文臣商议元旦朝贺乐制,硝烟铁蹄之下,国必要有文化,这一次难得在盛京逗留这么久,皇太极很重视。   这件事议罢,出得大政殿,见多尔衮从正白旗亭里出来,他将多尔衮叫到跟前说:“往朝鲜前线送粮草的线路图,你们都忘了?”   多尔衮忙道:“不敢忘,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制图,大汗,便是这皇宫里,只怕也是有细作的。我和多铎再三商议,打算待出发前再作安排。”   他们说话时,有人匆匆跑向正白旗亭,像是急着找多尔衮,瞧见大汉和十四贝勒在大政殿前说话,就定在那儿不敢再动。   多尔衮把他们叫过去,心知皇太极多疑,便大大方方地问:“什么事?”   那人好生尴尬,脑门快低到脚尖上,怯怯地说:“启禀大汗,十四贝勒,十、十四福晋她跟着玉福晋出城了,家里人说,带着行李细软,是要跟玉福晋一道去赫图阿拉。”   多尔衮愠怒:“当真?齐齐格走了?”   那人连连点头:“是,小人问明白了,家里来的人说,十四福晋跟着玉福晋去赫图阿拉了。”   “请大汗恕罪。”多尔衮向皇太极躬身告罪,“臣不知道这件事,早晨出门前,齐齐格也没提起,臣若知道,断不会让她去打扰玉福晋。”   皇太极干咳了一声,似乎在想怎么处置。   多尔衮则道:“臣立刻快马加鞭,去把齐齐格追回来。”   皇太极笑:“你舍不得齐齐格?”   多尔衮愣了愣,尴尬地说:“不是,只是怕她打扰……”   皇太极说:“你若舍得她出去一阵子,那就让她跟去吧,齐齐格稳重,有她在玉儿身边,我还放心些。”   多尔衮不语,低着头,等皇太极示下。   “就这样吧,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也不拦着你。”皇太极道,“你先去想想怎么办,不论怎么办,日落前和多铎来见我,运输粮草的事,我要听听你们具体的主意。”   “是。”多尔衮抱拳。   他心里一片乱,该怎么做才能显得自己没有非分之念,皇太极那么多疑,或许,他不要去接近玉儿,才能把什么都撇干净,所以,他就不该去拦齐齐格。   皇太极走回大政殿,回眸看向多尔衮离去的背影,目光徐徐落到一旁尼满的身上,老沉精明的人,立刻会意:“大汗,奴才明白,照老规矩。”   皇太极淡漠地背过身,又道:“去告诉大福晋,齐齐格跟去了。”   “是。”。   “尼满。”皇太极又将他唤下。   “是,大汗还有什么吩咐?”   皇太极负手问道:“哲哲有没有为难海兰珠?”   尼满愣住了,意识到自己不该不出声,忙道:“大福晋对兰福晋,一直和和气气的,而兰福晋闲时就只在自己屋子里,几乎不出门。”   “去吧……”皇太极说罢,坐回桌案前,仿若无事地打开一本奏折。   尼满走出大政殿,心里还惴惴不安,这么多年,大汗还是头一回问他这种话,新鲜得,叫他方才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内宫里,海兰珠独自坐在炕头,继续为雅图绣帽子,宝清不知从哪儿回来的,走近她说:“福晋,十四福晋跟着玉福晋一道走了。”   海兰珠看向她:“齐齐格?”   宝清说:“是啊,奴婢听阿黛讲,十四福晋等在半道上,跟着玉福晋一道走了。”   海兰珠放下针线,忧心地说:“她们打算住多久,齐齐格跟去了,玉儿会不会更不想回来了?” 第083 他是魔鬼   听主子这么说,宝清生气道:“其他屋子的人,都在看笑话,说您和玉福晋翻脸了。”   海兰珠不以为然:“是吗,她们是挺闲的。”   宝清不服气:“她们怎么知道,您这儿惦记着玉福晋,而玉福晋也惦记着您。苏麻喇要奴婢一定伺候好您,别叫人欺负您,一定是玉福晋叮嘱她这么说的。玉福晋若是不待您好了,苏麻喇也不敢这么说,她什么都听玉福晋的。”   海兰珠继续手中的针线:“一定是了。”   宝清问:“福晋,你们还能和好吗?”   海兰珠笑道:“我们没有不好啊。”   “可是……”   “宝清啊,难道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给她吗?”   “时间?”宝清眨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家主子,“可玉福晋若一辈子想不开呢?”   “本来……就要一辈子的。”海兰珠低头绣帽子,一针一线渐渐变成美丽娇嫩的小花,雅图和阿图见了一定喜欢,但愿能叫她们在冬天戴上。   只听宝清自顾自地嘀咕着:“玉福晋带着三个孩子,还没一个是坐得住的年纪,这要走多久才能走到赫图阿拉。”   海兰珠停下针线,抬头看向窗外,想起了在赫图阿拉,她们在屋檐下罚站,大玉儿对她说,这辈子能嫁给皇太极,她很快活,从今往后,她要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她要听皇太极的话……   然而赫图阿拉并不遥远,多尔衮那样体格健壮的年轻人,不停不歇,快马加鞭一天就能到,自然,若是要慢慢地走,那就无数了。   大玉儿和齐齐格,领着孩子们再次回到赫图阿拉王城,一进门,她就看见了自己和姐姐罚站的地方。   孩子们撒欢去雪地里玩耍,大玉儿怔怔地定住了。   “看什么呢,赶紧进屋吧,我快冻死了。”齐齐格毫不掩饰地抱怨着,“早知道这么冷,我一定不跟着你来了,等回去的时候,我一定要让多尔衮来接我。”   她带着苏麻喇和乳母嬷嬷们,把几个小祖宗都弄进屋子去,偌大的宫苑里,只有大玉儿一个人站着发呆,齐齐格站在窗下,拉着苏麻喇说:“你看,她要变成雪人了。”   苏麻喇心疼地说:“格格一定是想起大汗了。”   齐齐格笑道:“大汗同她来这里,多少年前的事了,她还能记得什么?她一定是想念海兰珠姐姐了。”   苏麻喇问:“福晋,大格格和我家格格,还能好吗?”   齐齐格摇头:“不好说,便是好了,心里能没有芥蒂,更何况……”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想说,齐齐格怎么能猜到皇太极想什么,但她能明白,皇太极若真的爱上了海兰珠姐姐,玉儿的位置,往后该摆在那里才好。   “苏麻喇,明朝的皇帝有三千个女人,不说爱不爱得过来,他记得过来吗?”齐齐格啧啧。   “那他们现在,也养不起三千个女人了吧。”苏麻喇一本正经地说。   齐齐格轻轻一叹:“是啊,他们现在养兵都很艰难。”   就在她们到达赫图阿拉的第二天,盛京皇宫就得到了消息,知道大人孩子都平平安安,哲哲终于松了口气。   大政殿里,皇太极与多尔衮谈罢了军务,提起女人孩子,问他是否知道齐齐格已经跟随大玉儿平安抵达赫图阿拉,他们计算着下一次离开盛京的日子,在那之前,不论如何也要把人接回来。   多尔衮心里翻腾,他并不愿玉儿身边的男人是皇太极,可没法子,她早一步嫁给了他,还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多尔衮这一生无法将任何爱意传递给玉儿,他一直想的,就是为她守护她所珍惜的一切。   “你在想什么?”皇太极见多尔衮出神,“担心齐齐格?”   “大汗,有一件事要禀告您。”多尔衮道。   “说吧。”   多尔衮神情凝重:“玉福晋带着雅图来臣家中的那天,臣夜里回府,从齐齐格口中得知,那天玉福晋吐血了。”   皇太极本是不以为然,不觉得能有什么大事惊到他,可这一瞬便是眉眼抽紧,他含怒瞪着多尔衮。   多尔衮道:“玉福晋不让齐齐格向宫里禀告,齐齐格原打算隔几天告诉大福晋,现在她跟着玉福晋去了赫图阿拉,臣以为,还是该向您禀告。”   “怎么不早说?”皇太极怒道,“她的身体怎么样,齐齐格有没有找大夫?”   多尔衮冷静地应答:“大夫说是急火攻心没有大碍,要静养。”   “静养?那她还跑去赫图阿拉。”皇太极一巴掌拍在桌上,“胡闹。”   多尔衮看着他这模样,心里头竟然可笑地有几分欣慰,至少皇太极还是在乎玉儿的,他若已经连听见这样的事,都能淡淡的,或是为了死撑面子而故作冷漠,多尔衮才要为玉儿不值。   皇太极把尼满叫到跟前,吩咐了他许多事,像是要派人往赫图阿拉去,为大玉儿调养身体。   多尔衮悄然退下,走到大政殿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疼得发烫的心,总算冷静了几分,但愿皇太极能珍惜玉儿,但愿不要再有人伤害她。   这一边,大玉儿和齐齐格,却是很逍遥,女眷们来向玉福晋请安,三个孩子跟着她们回家去玩耍。乳母嬷嬷们跟了一大群,大玉儿没有不放心的,自己还能偷得半日闲。   因天太冷了,齐齐格一直惦记着要烧热水泡澡,这里的宫人,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硕大的浴桶,齐齐格指挥他们将里里外外刷得干干净净,又命人烧了几大锅滚水,兑上冷水后,大白天的,拉着大玉儿一道泡澡。   连日马车的颠簸,和攒了一身的寒气,在雾气蒸腾的热水中消散,齐齐格惬意地舒展身体,和玉儿背靠着背。   “咱们宫里有这么大的浴桶吗?”齐齐格好奇地笑着,“姑姑屋子里有吗?”   “没见过,我屋子里的才只有这一半大。”大玉儿说,“咱们那里人多,挪不开地方。”   “将来入关了,你和姑姑住到紫禁城里,那地方可就大了。”齐齐格笑道,“大概能在宫里凿个温泉啥的。”   大玉儿笑:“你可真会享受。”   但齐齐格却没回应,静了好一会儿,齐齐格说:“玉儿,你看我家多尔衮好吗?”   大玉儿谨慎地说:“有些话,你是知道的,我们俩的立场……”   齐齐格叹息:“是啊,我就知道,你也是明白的。”   大玉儿笑问:“怎么了,好端端地想起这些话,这才几天,你就想多尔衮了?”   “什么几天啊,我出盛京城,就开始想他了。”齐齐格嗔道,“你以为我是你啊,大汗那么疼你,你说翻脸就翻脸。”   大玉儿生气地说:“你说这话,可就没意思了。”   如是,两人又静了,过了会儿,还会玉儿先问:“你想回家吗?”   齐齐格说:“我想的不是这个……和他聚少离多,其实分开的日子,我也早就习惯了,我是在想多尔衮这个人,有时候,我真的看不透他,大概还是因为相处的日子太短了。”   大玉儿没出声,便听齐齐格问:“玉儿,你有没有听说过,多尔衮在前线时是什么模样的?”   “威风凛凛,英勇善战?”大玉儿道,“这是必然的呀。”   “他杀人不眨眼啊。”齐齐格却语气沉重地说,“我已经在别处听到很多这样的话了,玉儿,多尔衮他在战场上很可怕,连我哥哥都告诉我,他们都叫多尔衮魔鬼。”   大玉儿听得背上发凉:“真的?不过你上次不是对我说,卧房里挂的那些剑啊刀啊,都是带血的,你不是还很骄傲?”   齐齐格说:“那我不是要面子吗?可我现在一想到,挂在那里的不是刀剑,而是一颗颗人头……可你知道,他对我多温柔吗?”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大玉儿壮着胆子说,“我就不怕。”   两人几乎同时转过身,齐齐格正满面纠葛,忽然看见大玉儿xiong前半浮在水面的大团子,她惊讶不已,竟是伸手一抓:“怎么这么大了?”   大玉儿一惊,打开她的手,捂着胸口躲进水里,又羞又急:“你这个人真是……”   齐齐格羡慕地问:“玉儿,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第084 哥哥十分愧疚,望你原谅   齐齐格神叨叨地说:“真软和,满手满手的,一下子心口就热了,我要是男人呐……”   大玉儿瞪着她道:“亏得姑姑老拿你和我比,要我学你这个学你那个,齐齐格你有本事去捏姑姑的,我就跟你姓。”   齐齐格说:“我们俩本来就一个姓。”   大玉儿呆了呆,被自己逗笑了。   在热水里不能泡太久,两个美人晕晕乎乎地出浴,齐齐格上赶着让大玉儿再让她mo一下,大玉儿死活捂着不给碰,除了喂孩子,这里就只有一个人才能碰,别的谁就算是女人也不行。   齐齐格也是逗她玩儿的,两人烘干头发,穿戴整齐,苏麻喇送来膳房刚做好的饭菜,她们都饿了,但齐齐格问苏麻喇:“这里有酒吗,要烈烈的那种。”   “你要喝酒?”大玉儿问。   “难得喝两口,这不是冷吗?”齐齐格豪迈地撕了一块牛肉嚼得很香,口齿不清地说,“这里的肉,不柴不干,味儿正得很,走时我要带上几块,回去叫厨子给多尔衮烤。”   她抬头看向窗外不知几时又飘起来的雪花,嘴里嚼着牛肉,担心地说:“他也就怕我,不知那两个人,能不能管好他的一日三餐。”   大玉儿说:“在家里你才担心,在外头打仗,哪有一口安生饭吃,既然不在眼前,就别想了。”   齐齐格笑道:“哟,你现在冷静了,能来劝我了?”   “我一直很冷静啊,打扎鲁特氏那样的,才是不冷静。”大玉儿说,“我很冷静,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所以出来了?”   “嗯。”大玉儿也大口地吃肉,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说:“齐齐格你真好,来陪我。”   此时苏麻喇已经送来了酒,齐齐格猛地灌下一杯,辣得眼睛鼻子都皱在一起,可紧跟着就又倒一杯,凑在鼻尖闻了闻:“粮食的香气,真好闻。”   “我不知道自己要住多久,你要是想多尔衮了,就早些回去。”大玉儿说,“不然我就真的罪过了,自己不安生,还拖累你。”   齐齐格经不住烈酒,两杯下去,已是满面通红,晕乎乎地说:“跟你说了八百回,我不是陪你来,我也是没地方去,正好跟着你。我想让她们给多尔衮生孩子啊,我在家待着,她们哪里敢呢,我……”   好好的人,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了,带着酒劲,更加肆无忌惮,苏麻喇听见哭声,还以为是自家格格,谁知竟是十四福晋在哭。   大玉儿爬到她身边,抱着她拍拍她,齐齐格伤心欲绝,哭着说:“玉儿,万一他们生出孩子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大玉儿搂着齐齐格,心想她们俩谁更难?老天若是不给齐齐格孩子,她挣扎一辈子都不管用,上回她还说她想开了,可怎么会想得开,终究是逼着自己要体面要从容,要撑起十四贝勒府的门庭。   可自己呢,只要笑着去面对他们,只要大大方方地道一声祝福,从前什么样往后还什么样,一家子人相亲相爱,就什么事都没了。   齐齐格一面哭,还一面灌了几杯烈酒,很快就醉得意识不清,倒在大玉儿怀里,抽抽噎噎地睡过去。   苏麻喇来伺候,见这光景,担心地说:“夜里会不会吐啊,十四福晋可真厉害。”   大玉儿在齐齐格脸颊上拧了一把,睡着的人呜咽着十分可爱,她嗔道:“姑姑一定想,有齐齐格在,他们都能放心了,可你看看,到底是谁照顾谁。”   苏麻喇笑道:“十四福晋也就在您面前自在些,不然见了谁都是端着的,怪累的。”   大玉儿心一软:“是啊,虽说半斤对八两,各有各的无奈,其实齐齐格比我难多了。”   夜色降临,赫图阿拉城白日里就安静,到了夜里,更仿佛无人之境。   醉酒的齐齐格呼呼大睡,大玉儿趴在窗口,贴着窗听外头寂寞的风声。   桌上的烛火在眼中跳跃,可她的眼睛是空的,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想看见。   此刻,盛京正在下雪,清宁宫的灯火熄灭后,扎鲁特氏和窦土门福晋的屋子,也相继灭了灯火,只有海兰珠的侧宫还亮着,宝清时不时从棉帘后探出脑袋张望,瞧着皇太极来没来。   这一等,足足等到了子时,屋子里暖和,叫人犯困,海兰珠等得已经瞌睡了,忽然一股寒气逼到面前,她睁开眼,皇太极正温和地看着她。   海兰珠双颊绯红,慌忙爬起来,宝清带人麻利地来脱去皇太极的外衣和靴子,海兰珠让她们热宵夜,皇太极却道:“不饿,累了,这就要睡。”   众人领命,送来热水之后,就纷纷退下。   海兰珠绞了一把热帕子给他擦脸,皇太极已是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她跪坐在边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男人突然睁开眼,把她吓了一跳。   皇太极捏过她柔软的手,这手在热水里泡过,滚烫滚烫,烫得雪白的肌肤都泛红。还记的那天晚上他闯去十四贝勒府,刚刚出浴的美人,她的脸颊她的脖子,她的手,但凡露在外头的肌-肤,都泛着好看的红晕。   当男人意识到一个女人的美,她就已经走到他的眼睛里,可当想再多看一眼这个女人,不是为了容颜时,她就走到了他的心里。   “等这么久,累了吧?”皇太极说,“往后就早些睡。”   海兰珠点头,微微笑道:“可你不要直接往被窝里钻,怪冷的。”   皇太极说:“你难道不想捂暖了我?”   海兰珠含笑:“那还是热炕头管用。”   皇太极拍拍身边的位置,要她躺下,海兰珠说:“我去把帕子放好。”   可才转身,大大的力气就把她撂倒,她被按在厚实的褥子上,在皇太极那深邃漆黑的眼眸里看见紧张的自己,指间一松,帕子落在了地上。   “今晚可不能再逃了。”皇太极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带着威严的气声,眼中溢出爱意:“今晚不会饶你的。”   海兰珠眼眸晶莹,泛着泪光:“可是……”   可是她没有资格说话,炽-热滚烫的wen很快就淹没了她,在这个强大的男人面前,她毫无抵抗之力,更不想抵抗。   之前因为太过害怕紧张,皇太极没有强迫她,但是今晚,她想做的皇太极的女人,再无他念。   转眼,大玉儿离开盛京城已有十天,这些日子皇太极夜夜都在海兰珠的侧宫,偶尔大半夜的,海兰珠还会被接去凤凰楼。   新福晋盛宠的势头,大汗就怕外人不知道似的,如今谁见了海兰珠,都是巴结奉承笑脸相待。   科尔沁消息灵通,海兰珠得宠他们固然高兴,但大玉儿跑去赫图阿拉,令他们很不满意。   吴克善期待的,是哲哲姑侄三人一起将皇太极的心拴在她们身边,确保她们自己在大金的地位,也就稳固了科尔沁在漠南的地位。   这一日,从科尔沁送来了家信和礼物,东西被分成三份,分别递给哲哲、海兰珠和大玉儿。只是大玉儿不在盛京,要再转道送去赫图阿拉,哲哲便说正好她要给大玉儿写信,要大玉儿早些回来。   于是哲哲的书信,和吴克善送来的东西一并被送到赫图阿拉,大玉儿懒懒的根本不乐意看,反正姑姑隔三差五送信来,除了叫她回家,就没别的话了。   “这些都是坐胎药吧,吴克善还真是不遮不掩,就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齐齐格盘腿坐在炕上,和苏麻喇一道拆开送来的东西,药材的气味她一闻就认得,又见里面的信,问玉儿,“你看不看呀?”   “不想看。”大玉儿顾着和雅图阿图翻花绳,头也不回地说,“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   齐齐格拆开信说:“我给你念念。”   果然哲哲的书信,就跟誊写了一遍似的,和之前的几乎没什么两样,她念完了撂下,又拆开一封,自然就是吴克善的。   先头不过是一些问候叮嘱的话,没什么稀奇,可翻到第二页纸,没头没脑地写着:害你堕-胎失去遗腹子,哥哥十分愧疚,望你原谅。而你服药堕-胎,很伤身体,要好生保养,盼你为皇太极生下小阿哥,如此姑姑和布木布泰,也都能松口气。你若得宠,不能抛弃布木布泰,要和布木布泰一起,讨皇太极的欢心。   屋子里寂静一片,齐齐格是用蒙语念的,几个孩子蒙语还没学利索,倒是听不大明白,可大玉儿听得懂,苏麻喇也听得懂。   静了半天,苏麻喇说:“难道,大格格的孩子,是吴克善台吉弄死的?”   大玉儿浑身紧绷,热血充盈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她声音干哑地问:“苏麻喇,你说什么?” 第085 我好狠的心   苏麻喇不敢再说第二遍,吓得直摇头。   齐齐格一脸凝重,将信纸反复看,恐怕是吴克善分别给大玉儿和海兰珠写了信,可却将两封信的一半装错了。   是无心,还是故意有所企图,懒得去追究他,而他信中说的事,齐齐格有法子打听。   “等我传话回盛京,叫多尔衮去问。”齐齐格说,“海兰珠姐姐来盛京之前,一定还发生过什么事。”   大玉儿手里的花绳已将她的手指勒出血印,阿图摸摸她的手,又亲了亲,心疼地说:“额娘,手疼。”   “额娘不疼。”大玉儿缓过神,将绳子解下,让女儿们去玩耍,可是孩子们似乎感受到了大人的不安,来赫图阿拉的路上,大玉儿的哭泣就吓过她们一回,阿图和雅图便黏着大玉儿,不肯离开。   “额娘又吓着你们了。”大玉儿后悔不已,“雅图不怕,阿图也不怕,额娘没事,咱们去打雪仗好不好?”   盛京皇宫里,科尔沁送来的东西,被丢在角落一直没动过,看着碍眼,今日宝清便要将它们收起来。   拆开包袱,见是一些补药,和一封信,便送到海兰珠面前问:“福晋,家里的信。”   海兰珠拿来,信手就扔进脚下的炭盆里,看着火舌将信纸渐渐吞噬,她吩咐道:“往后家里送来的东西,我一概不要,你看着好的就拿去分给别人,书信更不必递给我,直接烧了就好。”   “是,奴婢记下了。”宝清应道,“不过那些东西只怕是没人要的,都是些女人家的补药,奴婢认得,从前吴克善台吉也总是送来给玉福晋吃。”   “玉儿经常吃这些药?”海兰珠问。   “是啊,从前就不说了,那是家常便饭。就说今年春天,奴婢和苏麻喇不知给玉福晋熬了多少补药。”宝清压低了声音说,“玉福晋才生了小格格没多久,紧跟着大福晋就逼玉福晋喝坐胎药,盼着她立马再给大汗生孩子。”   海兰珠手里的针线,被紧紧拽着,心疼地看着宝清:“每天都喝吗?”   宝清说:“每天都喝,睁开眼就喝,后来玉福晋光喝药,喝得厌食吃不下饭,瘦得跟麻杆儿似的,大汗回来看见很生气,大福晋也慌了,就不再让喝。再后来大汗又回来了,您也来了,奴婢终于不用守着药罐子了。”   海兰珠手里太用力,竟将银针插进了手指,疼得她一激灵,银针拔出来,血珠子就突突地往外冒,宝清赶紧拿干净的帕子来给她止血,海兰珠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做针线活哪有不扎手的。”   手指很疼,连着心疼,疼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去赫图阿拉,想去看看她的妹妹,可是她还有资格吗,大玉儿还会想见到她吗?   “宝清……”海兰珠看着指尖的嫣红,热泪盈眶,“我好狠的心。”   “福晋?”宝清跪在地毯上,仰着脑袋,豆大的泪水正好砸在她脸上,她扶着海兰珠的膝头,担心地问,“福晋,您怎么哭了?”   同是这一日,十二贝勒阿济格,十五贝勒多铎,一并几位相好的叔伯兄弟们,都聚在多尔衮府中。   膳厅里,乌泱泱地摆了一大桌酒菜,膳厅外下人活杀一头羊,将新鲜的羊肉切好送来,男人们围坐着喝酒涮肉,好不痛快。   阿济格已是醉了七八分,一脚跨在凳子上,直接用酒坛倒酒,嘴里嚷嚷着:“多少年没到你家里来喝一口酒了,你看你攒了这么多好酒,今日给你搬空了,你再攒好了,等我们下次再来。”   多尔衮道:“你每次来,齐齐格都拿好酒好菜招待,这是怎么说的。”   可众人却哈哈大笑,阿济格说:“你家齐齐格在时,我那叫喝酒?漱口都不够的,你家那母老虎,谁见了都害怕,你去别家问问,哪家弟媳妇敢把大伯哥赶出去?”   他对众人喋喋不休:“我那天急着有事要来见多尔衮,你们猜齐齐格怎么说,说多尔衮睡了不见。好家伙,她瞪着我拦在跟前一动不动,我心里又火又急,可就是没敢把她怎么样。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憋屈得慌,这辈子竟是叫个娘们儿治住了。”   多尔衮知道兄长醉了,他怎么能容得旁人这样取笑自己的女人,可和个醉鬼争辩,能争出什么结果,阿济格必定是越发来劲,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可没想到,另有人直往他心窝里戳,嗤笑道:“齐齐格那是懂道理,处处维护多尔衮,要说虎娘们儿,宫里那个才是。你们看皇太极的大玉儿,就因为皇太极和她姐姐好上了,气得离家出走去了赫图阿拉,到这会儿还没回来。皇太极竟然还纵容她,就这么不管不问的,他的心可真够大。这样的女人要是搁我家里头,要敢给我丢脸,天天给她熟一顿皮子,包管服服帖帖,还离家出走,不打断她的腿。”   众人哄堂大笑,阿济格抱着酒坛说:“不兴打女人,打女人可使不得。”   便有人起哄:“把她们往床上一扔,还有不听话的女人?”   此时有丫鬟来上菜端酒,喝醉的男人们,拉着漂亮的就要香嘴,吓得她们魂飞魄散。   多尔衮出言制止,命丫鬟们退下不必再来,客气地告诫:“喝酒就喝酒,别闹出什么不愉快的。”   众人心里有数,多尔衮虽非年长,可军功居高,如今是朝堂里八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代善几个老家伙,渐渐就不中用了,皇太极是明白的,要打仗要开疆扩土,还得靠年轻人。   故而大家对多尔衮都有几分敬重,在他面前不以年纪辈分自尊,他这么说,自然就收敛几分。   阿济格将一块嚼不烂的肉啐在地上,用筷子剔牙,幽幽地说:“话说回来,我心里惦记这件事很久了,当年我们额娘是如何叫人陷害与代善私-通的,我这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如今想来,皇太极一定脱不了干系,他那么阴毒狠辣,为了争大位,什么招数都用尽了,他敢说那件事不是他干的?”   席中有年纪稍长的说:“大汗当年与其怀疑大妃和代善,不如怀疑皇太极算计他的小妾,当年告发大妃的那个小妾德因泽,到底是哪个送去大汗身边的?大妃复位后,德因泽立刻就死了,若不是大妃或大汗动的手,那就该是她背后真正的主子要了她的命。”   阿济格眯着眼睛说:“我依稀记得,那个叫德因泽小妾,很是貌美。”   多铎冷笑:“兴许就是和皇太极有一腿,皇太极什么做不出来?他今年一口气就讨了三个寡-妇。”   多尔衮握着酒杯不语。   他不喜欢额娘的事被拿出来说,在他们看来,额娘被诬陷和代善私通是仇恨是耻辱,要时时刻刻记住,不能忘了为额娘报仇。   可多尔衮只想为额娘的死而报仇,至于和代善的瓜葛,不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都不想再提。   阿济格忽然冷幽幽地说:“那个大玉儿,疯头疯脑的,这会儿人在赫图阿拉,你们想不想,去给皇太极送一顶绿帽子?”   男人们哄堂大笑,不怀好意地说着:“你们别说,那个布木布泰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头一回见到她时,我眼珠子都直了,科尔沁的草原养人呐……”   忽然一声重响,多尔衮手边的酒坛子落在了地上,众人一怔,随后大笑,指着多尔衮说:“你别激动,你就别想了,你家齐齐格还不把你剁了?”   聒噪淫-靡的笑声里,多尔衮怒火中烧,可他不能发作,死死地将怒气压下,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动大玉儿一手指头。   同一片夜色下,既然十四贝勒府能聚会喝酒,大政殿里必定是不忙的,皇太极难得能在饭点坐下来用膳,带着海兰珠一道,在清宁宫里和哲哲吃了饭。   他抱着最小的小女儿,想起来道:“阿哲是不是要满周岁了?”   哲哲忙说:“可不是吗,我写信让玉儿早些回家,不然阿哲的周岁生辰,都没人给张罗,这一天天的就在眼门前,可她还是不想回来。”   皇太极不言语,逗着怀里的小婴儿,哲哲看了眼海兰珠,她静静地在一旁照顾其他孩子,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根本不愿意帮腔。   哲哲心里一叹,继续道:“叫我看,非要你开口,他才能回来。”   皇太极说:“她乐意在那里自在,就让她多住一阵子,回来你总给她做规矩,她的性子受不住。”   这话,到底是敷衍还是体贴,哲哲现在是真听不出来,她只知道,皇太极这些日子但凡闲下来,海兰珠与他便是形影不离,这光景,玉儿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入夜后,皇太极回到海兰珠的侧宫休息,见她将热茶送到面前,皇太极不接茶,反而拉过她的手,捧着略红肿的指尖说:“伤了?刚才你夹菜的时候,就看见了。”   海兰珠想要抽回手,可皇太极却在她指尖轻轻一吻:“还疼吗?”   “不疼。”海兰珠害羞地笑了,把手收回来藏在背后,“大汗喝茶吧。” 第086 过去的一切全部抹去   皇太极却只是凝望着海兰珠,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很安宁很惬意,就这样看了许久许久。   “我这么端茶站着……怪累的。”海兰珠被看得不知如何是好,垂眸轻声道,“大汗在看什么?”   皇太极一笑:“竟忘了,你还站着。”   他接过那已经不再烫手的茶杯,随手搁在一边,便将美人拢入怀。   皇太极又拿起了她的手,白天被针扎那一下并不轻,这会儿指尖红肿,还能看见伤口。   “已经没事了的。”海兰珠说,“就是还有点疼。”   “以后要小心,针线活,让宫女们去做。”皇太极道,“你别伤了自己。”   “针线活最打发时辰。”海兰珠道,“一抬头天就黑了。”   “那脖子也酸?”   “嗯。”   皇太极不屑道:“又扎手,又脖子疼,做来有什么意思?”   海兰珠很简单地回答:“我喜欢做。”   皇太极看着她,大手捧过她的脸颊,轻轻一吻:“喜欢做就做吧,我让他们给你找最好的丝线。”   门外头,宝清守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什么动静,交代给值夜的宫女后,她就去歇着了。   果然才进院子,就有宫女来和她热络,特别是那几个和扎鲁特氏屋里走得近的,她们也乖觉,不自己来,拐弯抹角地找别人来。   “兰福晋到底是怎么伺候大汗的,能叫大汗这么喜欢?”她们问来问去,不过是这些话,有的说的隐晦,有的就不管不顾地问出来。   可不是宝清端架子不爱搭理人,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兰福晋是怎么伺候大汗的。除了夜里那档子事儿,平时两人在一起,就说些很平常的话,竟找不出一句特别的可以拿来敷衍这些人。   她们又问:“玉福晋离开这么久了,大汗是不是不准备接回来?这事儿兰福晋,也不提吗?”   宝清洗脸,水兑得刚刚好,她一捧一捧地往脸上扑,一面回忆大汗和福晋在一起的所有画面,可脑袋里空荡荡的,她是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玉福晋,宝清能明明白白记得清楚,除了她和兰福晋之间提过,大汗和福晋之间,真的连一个字都没提过。   “兰福晋也真厉害。”有宫女不等她回答,就自己揣测,唏嘘着,“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亲妹妹排挤掉了,大福晋心里该怎么想,兰福晋好歹说两句好话呢,只顾着自己。”   宝清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冷笑:“这话,你不如去对大汗说,在我跟前讲半天,管什么用?要说你也不是玉福晋屋子里的,在这儿替谁抱不平呢?在我跟前说我主子的不是,你们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的?”   “那也……”她们讪讪地不敢反驳,互相使眼色后,纷纷离了宝清的屋子。   耳根终于清静,宝清叹气,看见苏麻喇的床铺,不由得说:“玉福晋还好吗,苏麻喇,你也要好好照顾福晋,早些回来。”   夜渐深,十四贝勒府里的聚会散了,醉鬼们被各自的家人接走,阿济格走时拍拍弟弟的肩膀,醉醺醺地说:“难得齐齐格不在家,你屋子里那两个也是漂亮脸蛋的,你别冷落了她们,兴许两人都能给你生儿子,你都二十多了还没个孩子,额娘该担心死了。”   多尔衮没孩子,算得上是八旗里头的一个笑话,可说真心的,他自己一点没着急。   但现实归现实,他没孩子,将来要争什么的话,就是软肋。但反过来想,虽说连子嗣都没有没得争,可若是叫他争到了,那有子嗣的,又有什么意义?   但齐齐格临走前,可是交代过二位庶福晋,要她们尽心伺候贝勒爷,且该说的都说了,讲明是期盼她们能怀上一男半女,二位心里是明白的。   此刻多尔衮走回内院,路边就盈盈而立孱弱的女子,是母亲为他选的人之一,这几日,她们就是轮流着在身边伺候。   他怔了怔,心中一沉,伸手拉过她,带着一路回房。   而两天后,多尔衮就接到了齐齐格消息,要他打听海兰珠来盛京前发生的所有事,多尔衮知道一定是玉儿想了解,二话不说,就派人去查。   只是这一回,他切切实实的大意了,这边稍有动静,皇太极跟前就得到了消息。   尼满谨慎地向大汗禀告:“十四贝勒打听兰福晋过去的事,会不会是玉福晋托十四福晋,然后……”   皇太极头也没抬,将手中的路线图看了又看,用红笔在上头勾画了圈圈,而后才吩咐尼满:“去告诉吴克善,从今往后,科尔沁也好,海兰珠过去的夫家也罢,都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海兰珠的事,把海兰珠过去的十几年,全部抹去。”   “大汗?”尼满显然不明白,“您是说?”   皇太极看向他,似乎不满意:“你是真的老了糊涂了?听不明白?”   尼满是真的不明白,他跪下颤颤地说:“请大汗明示。”   “不就是明示吗?”皇太极冷然道,“让你派人警告他们,不许再提起海兰珠过去的任何事,她死了的男人死了的孩子,全都不许再提起。”   “可是……”   “吴克善会有法子。”皇太极冷笑,“他多能耐,而你只要告诉他,但凡我再听见任何关于海兰珠的事,我就把科尔沁的土地送给扎赉特部。”   “是,是。”尼满立刻答应,心里虽然还是糊涂,可该怎么做他已经明白了,只是不知,大汗这是图什么,冷眼瞧着,兰福晋那样的人,根本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内宫里,海兰珠和窦土门福晋姐妹俩,都在大福晋跟前。   今天是选料子做过年新衣裳的日子,扎鲁特氏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肚子里有种,嚷嚷着:“你们要算大一些,等过年的时候,我的肚子又要大两圈。”   哲哲不理会,海兰珠更不会在意,等她们姐妹俩选好了,哲哲就借口孕妇要多休息,打发扎鲁特氏走。   扎鲁特氏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佯装好心地问:“大福晋,玉福晋那儿新衣裳还做吗?”   自然不等哲哲回答,窦土门福晋就把表妹拉走了,出了门连声责备:“你作死吗?”   扎鲁特氏切了一声:“她们敢把我怎么样,我怀着皇太极的种呢。哎……真没意思,大玉儿不在,我连个拌嘴的都没有,那个海兰珠啊,闷葫芦一个,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屁。”   屋子里,哲哲夸赞海兰珠:“你是好性情,那种货色,不理她便是最好的,和她拌嘴,她还得意了。”   “是。”海兰珠应道。   “玉儿就不行,过去还是好好的,自然过去宫里也没有这样的女人。”哲哲叹道,“这两年她性子变了,三两句话就能被挑唆,急得脸红脖子粗。”   海兰珠不语,安静地将属于自己的料子叠起来,这些上好的锦缎丝绸,一部分拿去给针线上的宫女做衣裳,余下的便是她们自己收着。海兰珠一面整理,一面就想着,够不够给雅图姐妹三个,做一样的小袄穿。   “海兰珠。”哲哲忽然喊她。   “姑姑。”她茫然地抬起头。   饶是哲哲这般稳重内敛的人,也是坐不住了,皱眉问道:“这么久了,你就没想过,请大汗把玉儿接回来?”   海兰珠静静地看着姑姑,摇头:“我没提过。”   哲哲问:“你是不是连玉儿的名字,都没提过?”   海兰珠道:“大汗有大汗的主意,玉儿有玉儿的心思,这是大汗和玉儿之间的事,姑姑,我有什么资格说呢?”   哲哲不得不眯起眼睛,想要使劲地打量海兰珠,她能感受到海兰珠安宁娴静的气息下,与众不同的地方,可却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那就当是我命令你。”哲哲道,“这两天,你看着机会,想大汗提一提,请他派人去把玉儿接回来。”   海兰珠垂首道:“姑姑,我不想说。”   哲哲恼了:“你?她可是你妹妹,你一点都不担心她?”   海兰珠却道:“玉儿是妹妹,可她也是大汗的女人。”   哲哲糊涂了,看看身边的阿黛,阿黛也是一脸茫然,只见海兰珠捧起自己的东西,向哲哲福了福,带着宝清就走了。 第087 我的瓜子还没吃完   哲哲闷在座椅上呆了半天,才疲倦地问阿黛:“海兰珠到底想做什么?”   阿黛倒是愣了愣,回答:“福晋,兰福晋她什么都没做呀。”   是啊,海兰珠什么都没做,被皇太极带回来之后,她就安静地守着她的侧宫。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请安,除了皇太极把她带来,她甚至连门都不出。   外头盛传新福晋被大汗如何宠爱,可事实上,有时候大白天的,哲哲都会忘记边上侧宫里,还住着这么一个人。   “我这是怎么了。”哲哲自问,“我到底想要她做什么?”   阿黛则担心地说:“玉福晋的身体不知怎么样了,年轻轻的被气得吐血,大福晋,还是早些把玉福晋接回来,让大夫好好养着才是。”   哲哲叹道:“我这都送了多少信,你也知道,她近来是越发不听我的话。她学会反抗我,是好事,我不怕她将来遭人欺负,可她也太胡闹了。”   阿黛笑:“还不是大汗宠着。”   哲哲怔然:“宠着?”   阿黛说:“莫说咱们宫里头的侧福晋庶福晋们,您往八旗上下瞧瞧,哪家的福晋敢这样折腾,就算是十四福晋,那也是处处为十四贝勒着想,家里头再如何,外面看着一定体体面面。这事儿,大汗多没面子啊,可大汗把玉福晋怎么样了吗?”   哲哲道:“这是往好处想,我不能这么哄骗自己,我得把一切都留个后路才行。阿黛,去拿笔墨来,我给齐齐格写信,要齐齐格劝劝她。”   且说哲哲的书信还没送到赫图阿拉,多尔衮打听到的事,已经传来了。   齐齐格盘腿坐在炕上剥才炒好的瓜子仁,看着跪在地下的人问:“贝勒爷在家可好?”   那人应道:“贝勒爷一切安好,前几日请诸位爷在家里吃了一顿酒,热闹了半天。”   齐齐格轻笑:“他们是不是一边吃酒,一边议论我了?”   地上的人忙慌张地说:“不敢不敢,爷们说的都是军国大事,奴才听不懂。”   那些男人嘴巴里能吐出什么话,齐齐格不用问都知道,她不屑地瞥了一眼,见大玉儿带着雅图来了,就招呼孩子来吃她剥好的瓜子仁,一面吩咐:“玉福晋来了,你把话再说一遍。”   那人便是毕恭毕敬地讲述多尔衮打听来的消息,海兰珠的丈夫是得急病而去,好端端的人,病来如山倒,大夫开的药还没吃完,人就不行了。   丈夫死后,海兰珠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若是产下男婴,自然是要继承他阿玛的土地部族和牛羊,如此少不得叫几位叔伯兄弟虎视眈眈。   彼时吴克善便亲自去迎接妹妹,说是把她接回科尔沁安养,保护她们母子平安,海兰珠不求部族和牛羊,只想保护丈夫的血脉,就答应跟着兄长走了。   谁知回到科尔沁,才是噩梦的开始,吴克善将安胎药换成虎狼药,硬生生从海兰珠肚子里打下了一个男胎,而后再逼她调养身体,日夜派人看管,一直送到盛京来。   齐齐格一面捂着雅图的耳朵,一面恨道:“科尔沁的女人死绝了吗,要这样折腾海兰珠姐姐?”   那人怯怯地说:“贝勒爷的意思,估摸着还是看重兰福晋在蒙满的名声,谁不知道兰福晋的美丽呢。”   齐齐格叹息:“可不是吗,有故事的女人,才会让男人好奇,单单只是漂亮的女人,上哪儿找不到?”   大玉儿一脸沉默地坐在边上,其实听见这些话之前,她就已经相信了,真的听完这些,也不过是在滴血的心上再剐一刀。   传话的人退下了,雅图被苏麻喇带出去看人炒瓜子,屋子里只剩下齐齐格嗑瓜子的动静,好半天她渴了,说:“玉儿,给我倒碗茶。”   大玉儿恍然回过神,齐齐格才正经说:“心里很难过是不是,海兰珠姐姐那么苦,你猜姑姑知不知道?叫我说,姑姑是知道的,大汗也一定知道。”   “多尔衮能知道的事,他当然知道?”大玉儿给齐齐格倒茶,看着茶水溢出来了也无动于衷,“可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什么事都要瞒着我。”   “一定是怕你难过。”   “我还是小孩子吗?”大玉儿将茶壶重重撂在茶几上,茶水早已洒在了她的身上,她生气地说,“他们总是希望我体面地应对一切,可他们却从不把我当个能商量事的人,那我到底该怎么活着?”   齐齐格淡淡一笑,从汪满水的茶几上取了茶杯,痛快地解了渴,喘着气说:“玉儿,别家的女人,是不会这么问的。咱们这么想,这么问,这么做,就注定不会好过,绑在我们身上的绳索看不见,可你一旦挣扎,连皮带肉的扯开,能不痛吗?”   大玉儿眼中含泪,痛苦地抽噎:“齐齐格,我想回家了……”   齐齐格忙说:“再多两天,我让他们炒的瓜子还没吃完呢。”   大玉儿破涕而笑:“你就不能回家去吃,我让苏麻喇给你包好带上。”   齐齐格说:“我在家哪能吃瓜子,你见过我进宫的时候,和你们一道吃瓜子了吗?你知道我费多大劲才给自己挣的名声和体面吗,我还特地把多尔衮旗下的汉臣请来,让他们教我明朝宫廷的礼仪呢。”   大玉儿心疼地说:“你真不容易,我还以为你在家很闲。”   齐齐格白她一眼,嘎嘣咬着瓜子说:“所以多尔衮要是敢对不起我,我就……”   大玉儿擦掉眼泪,拍拍身上的茶水说:“下回你离家出走,我来陪你。”   齐齐格将瓜子皮扔在她身上:“你就不能盼我好?赶紧叫她们来收拾,褥子全湿了。”   待传话的人从赫图阿拉返回盛京,多尔衮听说妻子和玉儿在那里一切安好,松了口气之余,还是为将来的事担心,皇太极真是把什么心思都藏得深,他到底还要不要玉儿了。   他屏退了下人,独自走向正白旗亭,遇见岳托从大政殿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向他行礼:“十四叔。”   多尔衮颔首不语,走过他身边时,却听岳托道:“大汗明日去抚顺视察灾情,命我前头打点,我心想这事儿交给十四叔才是,十四福晋正在赫图阿拉,您去抚顺,顺道走一趟赫图阿拉把婶婶接回来,也把玉福晋接回来。十四叔您说,玉福晋这样子,外头的人,都在看大汗的笑话。”   多尔衮冷然:“外面的人不知死活,岳托,你总该知道分寸,大汗宫里的事,轮不到你我多嘴。”   岳托哈哈大笑,不知心里得意什么,没应答多尔衮,就张扬地离开了。   隔天清早,皇太极从海兰珠的侧宫出来,等不及用早膳,就要离去,哲哲与海兰珠送到凤凰楼下,哲哲道:“大汗,不如顺路去赫图阿拉,把玉儿接回来。”   皇太极看着她,淡淡一笑,什么话都没说,带着尼满走了。   哲哲有些尴尬,好在来送行的人不多,她看了看海兰珠问:“昨晚大汗对你说什么了吗?”   海兰珠摇头:“大汗只说了抚顺那里大雪成灾。”   哲哲微微皱眉:“那你有没有说,让大汗把玉儿接回来?”   海兰珠摇头:“我没有说。”   阿黛见气氛尴尬,忙上前说天冷请主子们回屋里去,哲哲拂袖而去,带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怒气,宝清在一旁搀扶着海兰珠,轻声道:“福晋,您下回就顺着大福晋的话说呗,您总是这样讲,大福晋越来越生气了。”   海兰珠问她:“撒谎吗?可昨晚我真的没说过那些话。”   宝清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扶着海兰珠踩过满地积雪,小声地问:“福晋,您想玉福晋回来吗?”   海兰珠连连点头:“想啊,要是大汗能把玉儿带回来就好了。”   宝清忙道:“您就这么对大福晋说,大福晋就高兴了。”   海兰珠想了想:“我明白了。”   盛京城门下,多尔衮看着皇太极的车马疾驰而去,此刻他的心思和哲哲一样,倘若皇太极能去接玉儿,玉儿一定会很高兴,可是他会吗?   不过是因为抚顺去往赫图阿拉顺路,他们才会奢望,说白了,他们可能都已经不再指望皇太极,那玉儿的心,必定是更冷的。   然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大玉儿带着孩子,齐齐格带着她没吃完的瓜子,叫赫图阿拉王城的人手忙脚乱的套马车装行李,玉福晋竟然说走就要走了。   只是大雪天的路不好走,带着孩子也不能跑得快,就在皇太极到达抚顺的功夫,玉儿他们才离开赫图阿拉没多远。   齐齐格一路的抱怨,一会儿说天冷,一会儿说马车颠簸硌屁股,和玉儿吵吵闹闹。   可是回去的心情和来时不一样了,足足半个多月,再想不明白的事情,也不会像当时当刻那么强烈的痛苦,更何况齐齐格知道,大玉儿心里对皇太极的情意有多深,她是多疼惜她的亲姐姐。   抚顺这边,皇太极视察灾情后,在当地留宿了一夜,岳托周祥地打点一切,隔天一早天没亮,就来等候皇太极的吩咐。   可皇太极身边的人却告诉他,比他更早一步来的时候,大汗就带着十几个人出去了。   岳托不安地问:“大汗,往哪个方向走的?”   那人应道:“像是往赫图阿拉去。” 第088 不是恨你姐姐吗?   且说大玉儿这次来赫图阿拉,皇太极派人相随,队伍的阵仗不小,但他们到达后,就返回了盛京,因此她突然带着孩子们回去,一路跟随的人不多,走走停停,十分缓慢。   今日又是等太阳晒到正中,队伍才继续出发,她生气地问齐齐格:“我怎么觉着,你不想回去?照这个样子走,这么一点路,要走到明年吗?”   齐齐格嘿嘿一笑,别过脸看着车外:“我怕回去太早了。”   大玉儿知道她心里苦,庶福晋们若也生不出孩子,她必定为多尔衮难过,可她们若是成的,那不就意味着这么多年,是她齐齐格耽误了多尔衮。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为多尔衮着想,借着自己出走的机会,把家里的位置让出来。   他们走了没一个时辰,阿哲就哭闹不休,只能把马车停下来,抱着小阿哲下车去哄。   齐齐格带着雅图和阿图坐着等,越等身上越冷,雅图忽然说:“婶婶,您闻见香味儿了吗,好香啊……”   齐齐格嗅了嗅,像是谁家在做好吃的,想到自己一回盛京,起居饮食都要端着,便很不甘心,笑眯眯地问孩子:“咱们去看看好吗?”   雅图说:“额娘叫坐着不让动。”   齐齐格笑道:“有婶婶在呢。”   这边大玉儿好不容易将哭闹的阿哲哄消停,回到马车前,齐齐格竟然带着孩子们走开了,几个侍卫都是战战兢兢,玉儿只能问:“去哪里了?”   他们踩着雪跟过来,齐齐格正带着雅图和阿图坐在农家的院子里,老妇人热情地刚烤好的番薯拿给她们吃,见大玉儿也来了,她欢喜地招手:“快来,可甜了,肚子里暖暖的。”   可却是这时候,皇太极带着人跑过,大玉儿的马车停在路边,车上的人都不在,只留下两个侍卫看守,皇太极跑得急,没仔细看,两队人马便是擦肩而过。   皇太极一口气跑了很远,停下喝水时,在路边雪地上,看见了眼熟的东西。   他命人捡起来,拿在手中查看,忽然想起了方才从眼前一晃而过的马车。   捏紧了手里的东西,皇太极调转马头就奔驰而去,唬得随行侍卫连忙跟上,他们本是猜想,大汗是去接玉福晋的,这难道半道上改主意了,又不去了?   这一边,大玉儿催着好不容易出发后,没多久阿哲又哭了。   小娃娃还不会说话,只会恩恩呀呀地表达不满,大玉儿起初担心女儿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后来才察觉到,她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雅图和阿图把自己的玩具都拿给妹妹,阿哲都推开不要,齐齐格说:“是不是有什么落在王城没带回来?”   乳母嬷嬷细细翻找,怯然道:“小格格总爱咬来磨牙的那块玉,像是没带来……”   大玉儿问:“哪块玉?”   乳母道:“就是那天从大汗腰上扯下来的那块。”   齐齐格看着大玉儿,大玉儿尴尬地一笑:“他给我的东西太多了,我哪里记得住这么些。”   阿图躲在姐姐身后,小声说:“额娘,刚才我把玉掉在马车外面了……”   不过是一块石头,不可能兴师动众地返回去找,齐齐格把自己的玉佩给阿哲玩耍,队伍继续上路。   可是没走多久,后面就追来急促的马蹄声,瞬间有十来个人骑着马将他们包围。   齐齐格很警惕:“难道遇上强盗了?”   她掀开帘子一看,便是皇太极坐在高头大马上,她失声道:“大汗?”   大玉儿正搂着她的孩子们,担心是不是会遇到袭击,听见齐齐格这声儿,顿时愣住。   马车外已经有人喊着:“侧福晋,是大汗来了。”   谁也没想到的事,竟然就发生了,大玉儿根本没指望皇太极会主动来接她,皇太极也没想过,大玉儿会自己回家。   这会儿齐齐格和苏麻喇带着众人站得远远地,阿图软乎乎地说:“婶婶,我想要阿玛抱抱。”   雅图似乎懂事了,拉着妹妹说:“阿玛和额娘说话呢。”   齐齐格一笑,哄着孩子们说:“一会儿阿玛就来抱你们。”   这一边,皇太极伸手将大玉儿的风衣拢一拢,故意问道:“是住的闷了,出来转一圈?你倒是自在。”   大玉儿摇头说:“我要回家了。”   皇太极嗔笑:“还知道要回家?可不是说好了,要回家了就派人捎信到盛京,我来接你,你自己瞎跑,就带这么几个人,抚顺那里大雪封路,你怎么过去?”   大玉儿垂着脑袋说:“你不是来接我了吗?”   皇太极在她额头上一点:“顶嘴?”   脑袋被戳得隐隐发痛,勾起她心里的委屈,再抬起头,已是泪眼汪汪:“你还要我吗?”   皇太极道:“几时不要你了?”   “那你为什么要姐姐?”大玉儿问了,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竟然就这么直接地问了。   皇太极没出声,伸手擦去她的眼泪。   “那天晚上你去接姐姐,不是因为我求你对不对?”说出来了,心也敞开了,她痛苦地问,“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你会喜欢姐姐,是因为我不够好吗?”   皇太极摇头:“玉儿,这所有的话,你都要听答案吗?很想听吗?”   大玉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是啊,她真的想听吗,难道心里没有答案,难道一定要他亲口承认?   她快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回去了,为了皇太极,为了姐姐,又或是为了姑姑?   “我想你了。”大玉儿哽咽,“比你去打仗还要想你。”   皇太极笑:“知道你想我了,所以来接你了。”   他将哭泣的人拥在怀中,用自己的风衣将大玉儿裹得严严实实,他的手在风衣里抚摸着大玉儿的背脊,温和地说:“是我不好,我让你伤心了。”   重新又听见皇太极的心跳声,大玉儿安宁地闭上了眼睛。   齐齐格说她顶没出息,要想离家出走,住半个月算什么,要想让大汗意识到她心疼她,这么眼巴巴地自己跑回去又算什么。   可大玉儿知道,齐齐格是故意激她来着,齐齐格就是看穿了,她的心根本离不开皇太极。   她的男人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还有个妖精似的正挺着肚子呢,怎么就在亲姐姐这儿过不去这道坎,可是大玉儿对齐齐格说:“我怕是这辈子,也过不去了。”   “跟我回家。”皇太极说,“再不许往外跑了,你想出去走走,等将来我闲了,带你去逛。”   “我不知道回去了,要怎么面对姐姐和姑姑。”大玉儿不再纠结什么称呼,姑姑就是姑姑,姐姐永远是姐姐,“我没法儿说说笑笑的,我不可能照你和姑姑想的那样大度,你很快就会生气,你会讨厌我。”   皇太极说:“我在来的路上,把你这些话,都替你想明白了,你还真说的一字不差。”   大玉儿仰起脑袋,她不信的。   皇太极的手,却在风衣里轻轻戳她的心口:“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玉儿,哲哲怎么说我不管,但我不会强求你和海兰珠像从前那样,我一早就说,要你照着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大玉儿眼神直直地说:“我会一辈子恨姐姐。”   皇太极笑:“那你还让多尔衮打听海兰珠的事?”   “你知道了?”   “不然呢,由着你去翻天?”   “吴克善那么狠毒,他简直畜生不如。”大玉儿立时就怒了,“一想到和他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我都替死去的额娘恶心。下次再见到他,我要狠狠扇他几巴掌,我再也不会让雅图喊他舅舅,他不配。”   皇太极淡淡含笑,看着火气冲天的人,问:“你不是恨你姐姐吗?”   大玉儿忙闭嘴,随便一句话,她就原形毕露。   皇太极温和地说:“玉儿,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伤心,你姐姐也对不起你,她也让你伤心。可事已至此,除了对不住你,我还能说什么?”   大玉儿委屈不已:“你就是知道,我不会让你把姐姐再送走的……可我一辈子,也不想原谅你们。”   皇太极却将大玉儿抱上马鞍,自己翻身上马,将她护在怀里,慢慢踱步到齐齐格和孩子们的身边:“你们坐车慢慢来,我们先走了。”   齐齐格忙道:“是,大汗放心,我会照顾好孩子们。”   皇太极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摸出捂暖的玉佩,递给抱着阿哲的乳母:“替她收好了,别再丢了。”   说罢,马蹄扬起积雪,他带着大玉儿奔驰而去。   “福晋,奴婢真担心,格格那么倔,回头又把大汗惹毛了。”苏麻喇忧心忡忡,“奴婢都没来得及劝几句。”   齐齐格笑道:“不会的,我也没想到大汗会来接她,可是这一接,你家格格什么深仇大恨都没了,那可是她最在乎的人啊。你家格格又不傻,她心里明白着呢。”   苏麻喇说:“就算现在没事,回去了怎么办?宫里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   齐齐格抱起阿图,不以为然:“她是想好了才回去的,你就别操心了。” 第089 玉儿,我很累   皇太极带着大玉儿,一口气跑到了抚顺,正如他所说,这里大雪封路极为难走,到处都是扫雪清道的人,大玉儿禁不住问:“大汗,盛京怎么样,有没有下这么大的雪?”   “盛京没事,赫图阿拉呢?”皇太极亦问。   “没事……”   皇太极下了马,伸手要抱她,大玉儿一脸的窘迫,极小声地说:“我屁股疼腰也疼,刚才没坐好,你跑得急,我不敢说。”   “活该。”皇太极没理她,直接给拽下来,见落地的人这么痛苦,还是把手伸进风衣里揉了揉,“哪里疼?”   大白天的在外头,玉儿不好意思,脸上红扑扑的,风吹的害羞的,可白里透红的模样,好看极了,最美的,还是那眼眸里的笑容。   皇太极心头一松,一手拉着她,把马留给随后跟来的侍卫,两人并肩踩着及膝的积雪往前走。   前方,是已经按捺不住的岳托,带着人追出来,他负责此次出巡的周全,怎么好把皇太极活生生给丢了,等了大半天实在忍不住,没想到刚出城,就遇见皇太极回来了。   他紧张地上前:“大汗,您回来了?您……只带了这几个人?”   皇太极淡淡一笑:“若是连在这里,我都不能安心出去走一走,我们还出去打什么江山?”   岳托闷声道:“是。”   他躬身等待皇太极从面前走过,在他的身后抬起头,果然是大玉儿跟在皇太极的身边。   皇太极竟然这么在乎这个疯头疯脑的女人,皇太极竟然能如此纵容自己的后宫。   多年来,只知道玉福晋长得美,只知道布木布泰一样生不出儿子,没想到她还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和气性。   而正如岳托所想的,大玉儿前前后后做的事,在任何贝勒大臣家中几乎都不可能,自然像齐齐格这般的当家主母也有,但终究还是以男人为天,绝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做任何让自家丈夫丢脸的事。   大玉儿,真是把什么都做了。   这边厢,玉儿刚开始还兴奋地跟着皇太极踩雪,忽地一个激灵停下来,皇太极问:“累了?走不动了?崴着脚了?”   她却道:“一会儿孩子们怎么进来,我想去等她们。”   皇太极说:“这里这么多人,总会有人把她们抱进来,你……”   玉儿脸上,是做母亲的担心,她虽然年轻,堪堪二十出头,虽然几乎没有人期待她生下的女儿,可是皇太极看在眼里,玉儿从没在乎过别人的嘲讽,将他们的三个姑娘视若珍宝,甚至连哲哲都不如她。   “知道了,我们去接她们,带着你出门就是麻烦。”   “我可没跟你出门,是你来接我来着。”   “你几时学会顶嘴的本事?如今我说一句,你就要顶一句,你再敢顶嘴,我把你埋进雪堆里。”   皇太极看似不耐烦,可还是带着大玉儿再次往城外走,岳托看得莫名其妙,又不敢多嘴问。   只知道这两个人气氛极好,走到半道上,皇太极还抱起大玉儿,要把她往雪堆里扔,那小美人害怕的求饶,是个男人都要丢了魂。   这一通打情骂俏的光景落在岳托眼中,在他心里种下个念头,阴鸷的男人嘴角扯过冰冷的笑容,继续带人一步步跟在后头。   之后顺利接到了齐齐格和孩子,皇太极要带她们在这里再留宿一夜,明早才返回盛京。   而安顿好了玉儿,皇太极便继续去忙他的正事,两人再见面,天已经黑了。   大玉儿蜷缩成一团靠在炕头睡着了,有婢女给她盖的毯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倒也睡得很香。   皇太极走近,她没醒,坐在边上看了片刻,她才稍稍有所察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彼此的目光对上了。   大玉儿其实还没清醒,可是看见她的男人,就主动上前往他怀里钻。   “老实了?”皇太极嗔笑,在她热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睡得好吗?”   大玉儿懒洋洋地看着他,傻傻笑,似乎还没清醒,继续挂在他的肩头,这么趴了好一会儿,才突然真正地醒过来,紧张地看着丈夫。   皇太极闲适地躺下:“渴了,拿茶来喝。”   大玉儿手忙脚乱地,不知去哪里找,下了炕要去找苏麻喇,却被皇太极责备:“你的聪明劲儿呢?一杯茶都找不到?”   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总算把温热的茶水送到皇太极嘴边,等他喝完了,才小声嘀咕:“头一回来的,我又不认识。”   “你做什么都有道理。”皇太极冷声道,眼神亦是严肃地瞪着她,大玉儿知道,他们的账还没算完呢,少不得要挨训,等回了宫,姑姑那儿还有一趟。   “过来坐下。”皇太极说,“玉儿,我们好好把话说清楚。”   大玉儿爬上来,说是跪坐着,不消片刻就窝进丈夫的怀里,这地方虽是陌生的,可她心里明白,也就在这里,她的男人能完全属于他。   “回来前我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皇太极问。   “记得。”   “我说了什么?”   “嗯……”玉儿支支吾吾,她该从哪一句开始算。   “撒谎!”可是屁股上已经被重重拍了一巴掌,皇太极瞪着她,她一委屈,泪眼汪汪。   “你说了那么多,我怎么记得住,而且我心里乱,我从那天晚上起到现在,就没踏实过。”大玉儿呜咽着,“你一定很生气,我也很生气啊,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有道理了?”皇太极粗鲁地擦去她的泪水,“你以为你哭,我就不跟你算账了?”   “道理我懂,就算想不通,我也是懂的。”大玉儿长长吐了口气,憋屈得心都要碎了,可她必须说,“哪怕再来十个扎鲁特氏,也比姐姐强,一个是我爱的男人,一个是我的亲姐姐,你们两个,好歹有一个人来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呀,你们就把我撂在一边,等我自己好,你们怎么知道我就能好,我要是好不起来死了呢?”   “你现在算好了?”皇太极忍俊不禁,其实他也知道,玉儿心里什么都明白。   “不好,我说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们。”反正豁出去了,说的话还能收回来不成,大玉儿毫无忌惮地说,“可我不舍得你们,我怕我不好了,你们也不好。”   “还真伟大啊。”皇太极笑看着她。   “有什么好笑的。”大玉儿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头,“你真的那么喜欢姐姐吗,因为姐姐比我好看?还是姐姐的脾气性子比我好?”   皇太极却说:“从没拿谁来和你比较,更不是因为海兰珠比你好而喜欢她,可是在她身边,我很安心,能松口气。”   大玉儿问:“难道我不能让你安心?你自己说,在外头打仗的时候,想到家里有我在等你,你就什么都不累了,都是哄我的?”   皇太极伸手摸摸玉儿的脸颊:“我跟你说了,可你不能再去对你姑姑讲。”   大玉儿别过脸:“啊呀,我哪里来的姑姑。”   皇太极把她的脸掰回来,眼中有威严,更是宠爱,他的宠爱从来没变过,大玉儿是知道的,她一直是被丈夫捧在手心。   皇太极沉静下来:“玉儿,这半个月你不在家,我一直和你姐姐在一起,她从来不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大玉儿问。   皇太极一笑:“什么为什么?”   大玉儿也被自己绕住了:“就是你说的那个‘为什么’。”   但话说出口,她好像明白了。   皇太极慵懒地闭上眼睛,一手把玉儿搂在怀里:“她什么都不会问,不会问我们的事该怎么办,也不会问你要在这里住多久。不会问我几时来接你,我来抚顺,她不问是不是能顺道把你带回去。我对她说,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管,她回答我,我和你之间的事,她也不会管。”   大玉儿呆呆地听着,皇太极道:“玉儿,我很累了,国家的事军队的事,打不完的仗,还要时时刻刻提防有人想造-反,每天都有人要我给他们一个交代,大事小事公事私事,你姑姑也总是问我,也总是在等我的答案。”   “我也是吗?”玉儿问,可一开口,她就笑了。   皇太极也笑了,揉揉她的脑袋:“看见了吗?”   “那……你也问我了呀。”她坐起来,不甘心地说,“大汗,姐姐这么好吗?”   皇太极说:“她很好,可你也很好,不论你问我什么,都不会心烦。玉儿,对你说这样的话,残忍得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是喜欢上你姐姐,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变年轻了,我很喜欢她,很喜欢。”   大玉儿眼中带泪,厌弃地推开他的手,又被皇太极把手捉回去,她哽咽着:“我做不到,我没有那样的胸襟,给我些时间,让我再好好想想。”   皇太极颔首:“哪怕想一辈子也不要紧,是我对不起你。” 第090 你还会来哄我吗?   大玉儿抽噎着,用力摇头:“有一天你要这样对我说,咱们是该到了怎样的地步了?你有那么多的女人,我只有你一个,这辈子怎么算,你都对不起我。可是不要说出口,不说出来,哪怕骗自己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我知道了。”皇太极笑容温和,“我也改,总是你一有什么事,我就急,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你,我也改。”   大玉儿委屈地说:“这个话我爱听,我不是小孩子,没瞎胡闹,我知道什么是轻重,我真的知道。”   “你知道吗?”皇太极嗔笑,搂紧他的小美人,看见笑容重新回到大玉儿脸上,他的心总算踏实了,可又忍不住轻哼,“你猜朝鲜人,还有崇祯,能不能知道,我在家没事就哄着自己的女人玩儿?”   大玉儿嘿嘿笑着:“我给他们写信,告诉他们。”   皇太极在她嘴上轻轻咬了一口,自然是不疼的,可是却勾得大玉儿扑上来,皇太极禁不住她的折腾,把这个不老实的家伙给就地正法了。   夜深人静时,大玉儿睁开眼,身旁的人已经睡熟,她本是枕着皇太极的胳膊,生怕他早晨起来发麻,悄悄地爬起来,要把沉重的胳膊掰回去。   可皇太极猛地就醒了,警惕地瞪着她,吓得大玉儿不知所措,但她也很快就缓过来,毕竟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   她的男人就算在盛京皇宫,也极少睡得踏实,何况这临时驻跸的地方。   “睡吧。”大玉儿轻轻抚摸皇太极的胸膛,男人将她的手捏在掌心,又闭上了眼。   轻微的鼾声响起,大玉儿松了口气,本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可生怕又吵醒他。   她坐着,呆呆地凝视了很久,她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成为他的女人时的光景,就是从那一晚,真正像个女人般地爱上了自己的丈夫。   在赫图阿拉,齐齐格问她,他们差了二十岁,玉儿能明白自己对大汗是爱而不是敬吗,她说一想起皇太极,心口就会疼,齐齐格忙道,那就是了。   但齐齐格又说:“你的人生里啊,只有大汗,你怪大汗爱上海兰珠姐姐,那你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爱上别的男人?”   “不会的。”此刻,大玉儿念着这三个字,躺下窝在皇太极身边,“一定不会的。”   皇太极意识朦胧,但知道玉儿在身边,翻身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含糊地说着:“睡了。”   在抚顺的这一夜,大玉儿很安心,也很开心,虽然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可回去要见的,也都是她爱的人。   姑姑自然不必说,即便是现在,她依然爱姐姐,只是她还没法子,越过这道坎。   一夜过去,隔天抚顺终于放晴,盛京的风雪也停了,明郎朗的天,叫人忍不住想出门走走。   哲哲也不愿总闷在屋子里,便带着自己的女儿,一清早到宫苑里逛逛。   她走时没什么动静,海兰珠在屋子里没听见,于是收拾齐整,便要来清宁宫请安,到了门前,才听宫女说,大福晋和小格格们在宫里散步。   宝清问道:“侧福晋,咱们找去吗?”   海兰珠想了想:“去吧,姑姑不是叫我别老闷着么,我也去走走,姑姑就该高兴了。”   她们下了台阶,往凤凰楼走去,扎鲁特氏却扶着她的婢女,晃晃悠悠地从边上横着走来。   海兰珠也不能故意加快脚步避开人,停下来颔首致意,算是打过招呼。   扎鲁特氏却走近她,刚要开口,手里的袖笼就落在地上,她哎呀一声道:“姐姐,我不好弯腰,你帮我一下呗。”   宝清忙要伸手去捡,扎鲁特氏呵斥:“贱婢,你的手多脏,别碰我的东西。”   “可是……”她要争辩,被海兰珠拦下了,她蹲下来,伸手去捡袖笼,却是那一瞬,扎鲁特氏踩着厚底的鞋子,重重地踩在了她的手指上。   海兰珠吃痛,慌忙抽出手,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扎鲁特氏扶着她的婢女,哎哟着:“风大,我站不稳,不小心踩到你了,真是该死。”忙呵斥自己的婢女去搀扶兰福晋,宝清不许她们碰,自己把主子拉了起来。   海兰珠十分狼狈,手指剧痛,却是此刻,哲哲已经带着孩子们回来,见她们站在院子里,心想就不能有好事,冷着脸走上前问:“怎么这么热闹?”   扎鲁特氏笑道:“正是呢,知道您散步去了,我刚想和海兰珠姐姐一道去陪伴您。”   哲哲淡淡地扫了眼海兰珠:“外头冷,站着不动就该着凉了,太阳挺好的,你们也自己去逛逛吧。不过今天大汗要回来,你们都各自早做准备。”   扎鲁特氏冷笑:“大汗自然是去海兰珠姐姐的屋子,我准备什么呀。”   海兰珠藏在袖笼里的手指剧痛,疼得她脑袋发懵,哲哲还以为她又闷声不响,也懒得理会,带着自己的孩子走了。   送走大福晋,扎鲁特氏呵呵一笑:“真对不起啊,还是姐姐好涵养,换做玉儿妹妹,一定要和我打起来了。你看我也不是故意的,怀着身孕的人,到底弱一些,姐姐从前也生养过,你知道的。”   海兰珠什么也没说,带着宝清回了屋子里,从袖笼里拿出手来,扎鲁特氏是下狠劲踩的,手指红肿不说,有一处指甲都断了。   宝清恨道:“她真是不怕死,既不怕大汗看见,要了她的命吗?”   且说回盛京的路上,皇太极依旧带着大玉儿骑马,又或是大玉儿自己骑马跟着他,两人一路追来跑去,不到日落就赶回了盛京。   多尔衮早已带人等在城门下,毕竟他的女人也在队伍里,可是看见皇太极拥着大玉儿骑马而来,身后只跟了十几个侍卫。   皇太极说:“齐齐格和孩子们在后面,你等着吧。”   “是……”多尔衮躬身抱拳,皇太极策马如风般呼啸而过,他回眸,大玉儿的风衣在皇太极的氅衣里露出一角,鲜艳的大红色,仿佛是他心头的血。   大部队很快也到了,齐齐格一回到这里,又变回了体面的十四福晋,她在赫图阿拉命人炒的瓜子,都留给了苏麻喇和乳母们。   因是要去宫里复命,夫妻俩没来得及好好说话,倒是避开人的时候,齐齐格说:“多尔衮,我昨儿在抚顺,瞧见岳托阴瑟瑟地看着玉儿和大汗,你说他会不会要做什么混账事?他怎么对皇太极,我是不管的,看你心里要有准备,他们也记恨咱们。”   多尔衮面色沉重,忽然想起了阿济格在酒宴上的醉话,说是要用大玉儿来给皇太极戴绿帽子,他沉沉地答应:“我明白了,你自己也小心。”   他们还没到皇宫时,皇太极已经带着大玉儿回来了,两人来时就商量好,大玉儿独自去见哲哲,皇太极要去大政殿。   可是此刻在凤凰楼下将要分开,大玉儿依依不舍。   她知道踏进这道门,在抚顺的温存甜蜜,就全结束了。   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即便他依然将自己捧在手心里,可他还是要腾出一只手,去温暖另一个大玉儿也爱着的女人。   “哲哲若是骂你,你就哭,你一哭她就心软了。”皇太极说。   大玉儿傻笑,问:“你也怕姑姑吗?”   皇太极没好气:“还不快去。”   大玉儿却深深地看着他:“往后我若再惹你生气,你还会来哄我吗?”   皇太极颔首:“等我消了气,一定来哄你,但是消气之前,你给我老实点。”   此时阿黛已经迎到了凤凰楼下,也正好叫皇太极和玉儿分开,阿黛上前搀扶着大玉儿,乐呵呵地说:“玉福晋您总算回来了,大福晋天天盼着,一下雪就坐立不安地担心您和小格格们。”她张望着,“小格格们呢,没回来吗?”   宝清在屋檐下,看见阿黛拥簇着玉福晋,忙跑回屋子里,欢喜地对海兰珠说:“玉福晋回来了,大汗真的把玉福晋接回来了。”   海兰珠欣喜不已,可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现在她一定有很多话要和姑姑说,我就不过去了,等一会儿再去。”   宝清则指了指她已经发紫的手指:“玉福晋看见的话……”   海兰珠不自禁地将手藏起来:“是啊,好不容易回来了,千万别又吵起来,怪我没用。”   这一边,大玉儿给哲哲磕了头,被众人搀扶着起身,推到了哲哲跟前,阿黛带着宫女退下了,屋子里就剩下姑侄俩。   哲哲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问道:“玉儿,还吐血吗?身体好吗?”   大玉儿心头一酸,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扑进哲哲怀里喊姑姑。   对于早年丧母,十三岁就来到盛京的她而言,姑姑更像是母亲的存在。   虽然她们的身份是共侍一夫的妻妾,可在大玉儿心里,从来都不敢不敬重姑姑,姑姑更是她的靠山,是全心全意保护她的人。   “多大了,还哭。”哲哲自己也含着泪,定了定心后问,“和大汗和好了吗?”   大玉儿点头:“我认错了。”   哲哲欣慰不已:“那就好,玉儿啊,姑姑不会怪你的,你别放在心上。既然大汗现在不过来,你就去看看你姐姐吧,海兰珠也很惦记你。” 第091 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杀   大玉儿摇头:“我不想去,姑姑,我先回去换衣裳,等孩子们也到了,我再过来。”   哲哲欲言又止,她想劝来着,可这些日子与海兰珠相处,她也是越来越摸不透海兰珠的心思,玉儿在外头半个多月,她心里必定也是把所有的事都想明白的,何必再打乱她的心思。   “知道了,去吧。”哲哲无奈,吩咐说,“你到外头对阿黛说,让她去问,大汗今晚在何处用膳。”   大玉儿答应下,出门来,吩咐过阿黛后,便独自走向自己的侧宫。   经过姐姐的屋子外,她很想抬头看一眼,可是忍住了,似乎感觉到有人出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玉福晋是不是……没看见咱们。”屋檐下,宝清扶着海兰珠。   “没事的,她累了,那么远的路。”海兰珠说,“她和姑姑没事就好。”   这一边,回到自己的屋子,她回的突然,宫人们没预备迎接,屋子里的地龙才刚刚烧起来,还是冷冰冰的。   坐在炕沿上,褥子一片冰凉,一阵阵往身体里钻,但只要坐得久了,自己就能把褥子捂热,所以,日子久了,再多的痛苦,她也会习惯的是吗?   宫女们送来热水热茶,侧宫里重新恢复了生气,不久后,齐齐格也带着孩子们回来了,一道在哲哲面前说了几句话。   见天色不早,哲哲便催齐齐格早些回去,她的心口一紧,和大玉儿对视,眸中是委屈和无助。   玉儿主动来送她,一直走到宫门前,好生说:“回去吧,多尔衮和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过些日子兴许就知道了。你别害怕,不论如何,多尔衮都不会亏待你,他那么在乎你。”   “玉儿,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你也要好好的,千万别闹了啊。”两人互相安抚打气,齐齐格定下心,不等多尔衮从大政殿过来,就先坐马车走了。   大玉儿回到宫苑,恰见雅图和阿图跑去姐姐的屋子,亲热地喊着姨妈,姐姐将她们一左一右地搂着,生怕风吹了冷,赶紧带进门,便没有看见她。   她站着看了会儿,却从对面探出扎鲁特氏的脑袋,大玉儿就是没来由地讨厌这个女人,见她一脸刁钻的笑容,同样回以不屑的鄙夷,冷冷一笑走开了。   “呸!”扎鲁特氏没想到,大玉儿会用这样的目光看她,气得摔下帘子直骂人,她的婢女倒是识时务,劝道,“侧福晋,先等今早的事儿过了再说,怎么那么不巧呢,只怕兰福晋的手指头,还没消肿呢。”   扎鲁特氏碎碎念,似乎有几分后怕:“我也没想到,怎么会这么不巧。”   夜里,皇太极在大政殿和几个兄弟用的晚膳,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据说是过了元旦,就立刻要出兵,自然还只是传说,不论多早晚出兵,哲哲和大玉儿都习以为常了。   大玉儿侧宫的灯火,很早就熄灭,赶了一天的路,大人孩子都累,自然苏麻喇知道格格是故意早早熄灯,这些事,看破就不必点破。   躺在温暖的热炕上,阿图已经软绵绵地撒娇犯困,雅图像模像样地哄了妹妹,便腻歪在母亲怀里,要和大玉儿说悄悄话。   大玉儿嗔笑:“你要和额娘说什么小秘密呀,我们雅图长大了,有秘密了?”   雅图却乖乖地问:“额娘,你和姨妈不要好了吗?”   大玉儿心里一颤,摸摸女儿的脸蛋,没出声。   雅图又问:“额娘,姨妈是不是也做了阿玛的福晋了,像叶布舒哥哥的额娘一样?”   孩子总会长大的,大玉儿心里早有准备,她问女儿:“雅图喜欢姨妈吗?”   “可喜欢了。”雅图说,“我和阿图都喜欢姨妈,还有婶婶。”   “那就好,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了,额娘再给你讲,现在雅图和姨妈好好的就行,姨妈也疼你是不是?”大玉儿亲亲女儿,“额娘说的,你能明白吗?”   雅图很乖:“我知道,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但是额娘,我喜欢姨妈。”   大玉儿连连点头,抱着香喷喷的小闺女,在她脸上亲亲肚皮上亲亲,逗得雅图咯咯直笑,母女俩又一起比着嘘声,千万不能把阿图和阿哲吵醒了。   而屋子里安静的一瞬,门外有灯火亮起,还有她最熟悉的脚步声。   只是那脚步声,没有越走越近,而是从门前经过,越走越远。   就在不久前,她趴在窗口看对面的动静,姐姐还在身边安慰她,可一转眼,姐姐就成了隔壁的主子。   还好不是在对门,还好看不见,看不见总能疼的轻一些。   大玉儿抱着女儿,轻轻拍哄,她是想好了才回来的,痛苦也好悲伤也罢,她都会努力承受,日子久了,一定就麻木了。   “额娘。”   “嗯?”   “姨妈的手指头肿着,都发紫了,可是姨妈说她不疼。”   大玉儿眉头紧蹙,问女儿:“姨妈伤得很厉害吗?”   雅图比划着:“有这么粗。”   这一边,海兰珠的侧宫灯火未灭,但她掌灯是正在剪裁布料,完全没意识到外头已经这么晚,她专心致志地在给外甥女们做新衣裳,那日在姑姑跟前挑到这块料子时,她就想好了。   皇太极一直走到桌边,海兰珠都没有察觉,刚要开口,就看见了她握着剪子的手,有一根指甲断了,发紫肿胀,十分严重。   “你的手怎么了。”皇太极一把捉住了海兰珠的手。   海兰珠吓得呆住,她没意识到有人进门,她那点胆子,哪里经得住。   皇太极焦虑地问:“怎么伤的这么严重,剪刀弄的?”   海兰珠摇头,指了指对面扎鲁特氏的屋子:“她用脚踩的?”   皇太极大怒:“那女人踩你的手?”   海兰珠把早晨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这手上的伤藏不住,与其勾得玉儿大怒去找扎鲁特氏算账,还不如老老实实告诉皇太极。   “你不会吵架拌嘴,就离得远些,还送上去给人家踩一脚?”皇太极捧着她的手,轻轻吹了吹,有些烦躁可又舍不得大声说话似的,不大耐烦地问,“疼不疼?”   海兰珠摇头:“早晨疼得厉害,这会儿都能拿剪刀了。”   皇太极瞥她一眼:“你是不是记着围场里的事,想我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可别想错了,围场的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海兰珠推着他坐下,自己去门口将身上的线头碎布拍一拍,再回来,要给皇太极倒茶,被阻拦说:“看见你的手,我就心烦,你别再动了。”   “是……”海兰珠把手藏在背后,笑盈盈地看着他说,“过几天消肿,就好了。”   “她若再伤害你,我就杀了她。”皇太极含怒。   “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杀。”海兰珠微微笑着,说出与她满身气息很不相符的话。   皇太极一怔,有些陌生地看着海兰珠,他以为海兰珠,是连蚂蚁都不敢踩死,可他又想起了皇陵大殿里,那个要他杀了吴克善的人。   “知道了。”皇太极一笑,把海兰珠的手拉回来,又看了看,嫌弃地说,“我再晚回来几天,你是不是要缺胳膊断腿了?”   此时此刻,十四贝勒府里,多尔衮在书房与人商议什么大事,齐齐格等了很久都不见他回来,于是命人去别院看看二位睡了没有,披着大毛风衣抱着手炉,亲自过来了。   她坐在暖炕上,两位庶福晋站在底下,她毫不顾忌地问床-上的事,两人战战兢兢地回答,说她们都尽心伺候贝勒爷了。   齐齐格嗯了一声,心里绞着痛,面上强撑着说:“明日让大夫开些坐胎药,快的话,这两个月就能有结果,但若是来了月信,就来告诉我。”   “是。”两位都很紧张,她们这些日子费尽心思地讨多尔衮喜欢,床-笫之间的事,她们自然是懂的,可爬上爬下的时候就明白,这个男人的心,根本不会分给她们一丁点。   说话的功夫,齐齐格的婢女跑来说:“福晋,贝勒爷书房里散了,您回去吗?”   齐齐格起身,走向门外,由着婢女为她披上风衣时,回眸看了眼低眉顺眼的两位庶福晋,她忽然明白了姑姑的心情,自己也是女人,女人何苦压迫女人。 第092 在乎的是体面   夫妻俩在卧房相见,多尔衮得知齐齐格去了别院,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齐齐格却故意问:“她们比我好吗?”   多尔衮嗔道:“胡说什么?”   齐齐格说:“往后我在家,你想她们的话,就过去,从前你是顾着我,往后只管顾着孩子。”   多尔衮摇头:“齐齐格,倘若她们也没动静,从今往后我们都不提孩子了可好?该有的一定会有,不该有的何必强求。”   齐齐格悲伤地问:“你怎么没来接我?大汗都来接大玉儿了,我真想你也来接我。”   多尔衮道:“事情本就尴尬,没有大汗的命令,我怎么好来赫图阿拉?”   “我当然知道,可我还是想你来。”齐齐格软下来,把丈夫推在炕头,趴在他身上,将他仔仔细细地看了遍,胖了还是瘦了,而后安安静静地依偎着,小声喃喃,“我每天都想你。”   多尔衮的内心是复杂的,他从前,总是避免和齐齐格谈起玉儿的事,可他今天十分好奇,想知道她们在赫图阿拉的光景,想知道如何在抚顺相遇,更想知道皇太极和玉儿是否和好。   但那天晚上,齐齐格只想着她的丈夫,安静了片刻后,便开始撒娇索取,多尔衮自然要尽力满足她,而齐齐格不提起大玉儿的事,他根本就不敢问。   隔天,盛京又迎来一场风雪,皇太极离开海兰珠的屋子时,命她再多睡会儿,风雪天不要出门,但这会儿哲哲早就起了,他便顺道过来用早膳。   皇太极主动问她:“玉儿跟你认错了?”   哲哲颔首:“见了她心就软,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吧。”   皇太极笑道:“她一路回来,就怕你训她,到了门前也不敢进来,自己是知道错的。”   “她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哲哲说着,欲言又止,可不问她实在不放心,便道,“她和海兰珠怎么办呢?昨天我让玉儿去见见海兰珠,她说她不见。”   “由着她吧。”皇太极说。   “这……”   “她们姐妹俩的事,她们自己会解决,哪怕一辈子都不好,也改变不了是姐妹的事实,便是怕好了,也抹不掉我对不起玉儿的事。”皇太极平静地说,“你我在乎的,未必是她们的感受,不过是外人几句闲言碎语,在乎的是体面。”   哲哲道:“可是大汗,也别把体面看得太轻。”   皇太极笑:“有你在,我不担心。”   话说到这份上,哲哲还能怎么样,她不再说话,兀自将风干的牛肉撕碎,好方便皇太极吃。   可皇太极早就过了大清早能吃下肉的年纪,只挑了一丝肉在嘴里尝尝,便说吃好了要去上朝。   丈夫离去,哲哲看着膳桌上剩下的东西,她心里很明白,皇太极的胃口一年不如一年,而哲哲自己呢,眼角的细纹也都撑不住了。   她吩咐道:“阿黛,你瞧着几时风雪停了,把玉儿和海兰珠都叫来,孩子们别跟着,我有话要说。”   如是直到晌午前,风才停了,阴沉的天稍稍亮了些,清宁宫的人来请,大玉儿便走出屋子,站在屋檐底下看天。   一转身,姐姐也走出来,四目相对,姐姐眼里看待自己的目光,和从前一模一样。   “外头很冷,别让孩子们出来。“大玉儿收回目光,吩咐了苏麻喇后,径直往清宁宫去。(这章比较短,下午的更新会补上,请见谅) 第093 你是你,我是我   “玉福晋好像不愿搭理您。”宝清在海兰珠耳边轻轻说,“难道她心里头还在恨您?”   海兰珠一笑:“没事的,过几天一定好了。”   宝清嘀咕:“那要几天呐?这明明都大半个月了。”   海兰珠不以为然,带着宝清来到清宁宫,彼时大玉儿是坐在哲哲身边的,见她来了,便也起身侍立。   婢女们退下,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哲哲面前,哲哲看了半晌,叹道:“你们俩,打算一辈子不说话了?”   海兰珠不语,大玉儿更是将目光稍稍瞥向另一侧。   哲哲气道:“玉儿,你纵然万般委屈,大汗也处处顺着你纵容你,你还要怎么样才能满意?”   大玉儿依旧别着脸,不理会,仿佛也不在乎。   哲哲又看海兰珠:“你是姐姐,让着她些,自己的妹妹,怎么不好哄?”   海兰珠道了声“是”,可她还没开口,大玉儿就道:“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谁也不必让着谁,也不必对谁卑躬屈膝,我不想出了什么事,他跑来责备是我欺负你。”   “玉儿,你怎么说话的,谁又是‘他’,你连大汗都不敬吗?”哲哲呵斥。   大玉儿通的一声跪下:“姑姑,我错了,请您责罚。”   “你,你……”哲哲一口气差点接不上。   “姑姑,您别生气。”海兰珠见哲哲气得都说不出话了,赶紧上来劝,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妹妹,海兰珠心里什么都明白,便道,“玉儿,你退下吧。”   大玉儿却是听话的,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到底是心疼姑姑,还是在听姐姐的话,她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外有宫人在扫雪,见玉福晋出来,都放下扫把行礼,她大步地走,故意往雪地里踩,沾湿了鞋袜,沾得袍子上都是雪。   “玉儿。”身后传来姐姐的声音,是海兰珠在喊她。   大玉儿不自觉地停下了,再要走时,海兰珠已经追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姐姐的手是凉的,那么暖的屋子里站了半天,手还这么冷,大玉儿转身看,在姐姐的发鬓边,看见了一朵红花。   她已经放下了对亡夫的悼念,是吗?   大玉儿是高兴的,她不愿姐姐一辈子活在悲伤里,可结果让姐姐重新活过来的人,竟然是她最爱的男人。   皇太极真是很了不起,可大玉儿并不希望他在这种事上有本事,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没用了。   “玉儿,对不起……”海兰珠眼中含泪,“姐姐,一辈子都对不起你。”   “何必说这样的话,你的眼泪会是他心头的血,我不希望我悲哀到了,要让他来质问我为什么欺负你。”大玉儿轻轻甩开了姐姐的手,“从今往后,你我都好好活着吧。”   “玉儿……”海兰珠心如刀绞,再次抓住了妹妹的手。   “你的身体好吗,吃了那种药,往后还能生孩子吗?”大玉儿却没头没脑地,问了这句话。   海兰珠惊愕地看着她,满眼的愧疚和不忍。   “姐姐是爱上了他,才会留下的对吗?”大玉儿依然狠心地抽回了手,“我知道,你不想抢我的男人,可偏偏,他是我最爱的人。”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海兰珠什么都说不出,她无法残忍地对妹妹说,我爱上了你的男人。   大玉儿的眼泪忍住了,可她的心仿佛在滴血。   “小孩子爱往泥塘里踩,可长大了就再也不会这么干,人都是这样,也许这辈子,就这两年,我会这么骄傲,把自己对他的情意看得比天还大。偏偏姐姐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可不论现实变成什么样,我也不会后悔,我会继续守下去,哪怕明天他就抛弃了我,我也不会后悔。”   大玉儿往后退了几步:“往后你是你,我是我。”   海兰珠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了,她努力地忍住了眼泪。   “姐姐,你也别后悔,我知道,他喜欢你。”   凄凉的笑容,出现在脸上,大玉儿以为自己笑得很洒脱,却不知早已写满了苦涩。   她走开了,丢下姐姐,从一群茫然的宫人面前走过,回到那属于她方寸宫阁里。   宝清跑来,将风衣给海兰珠披上,搀扶着她说:“福晋,咱们回去吧,好些人看着呢。”   海兰珠恍然醒来,见那一双双迷茫又好奇的眼睛,生怕他们胡乱地传说什么,再惹得皇太极误会玉儿,便赶紧跟着宝清离开。   这边厢,窦土门福晋本是要出来,因见这姐妹俩在当院说话,愣是没敢出现,这会儿她们都散了,才跑来表妹的屋子,见扎鲁特氏果然站在窗下,正一脸得意。   窦土门福晋问:“大汗没有为难你吗?”   扎鲁特氏这才露出几分后怕,却又冷笑:“海兰珠那柔弱样儿,皇太极不就是稀罕她楚楚可怜吗?那样的人,若是在男人面前挑唆告状说狠话,不就是毁了她自己的模样?她不会的,只怕就算皇太极问,她也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   窦土门福晋劝道:“就算是这样,你也别再胡闹,你自己想想,皇太极对你能有几分看重?你我不过是棋子罢了,你也就是运气好,一下子就怀上了。”   扎鲁特氏坐下来,摸着肚子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的霉运都结束了,要开始走好运,说不定就是我的儿子将来就继承汗位,到时候我就是太后,姐姐,有我在别怕没人照顾你。”   窦土门福晋却冷冷道:“明年大福晋就来了,这里只有五间房子,不知会是哪一个给她挪位置,皇太极必定不会委屈她。”   “大福晋?”扎鲁特氏皱眉想了想,问道,“你是说娜木钟?”   窦土门福晋颔首:“她就要来了,往后你见了她,还是规矩一些的好。”   扎鲁特氏冷笑:“我又不是林丹汗的妾,姐姐怕她,我可不怕。”她又好奇地问,“她若真的来,会把那遗腹子一道带来吗?”   此刻,大玉儿回到自己的屋子,苏麻喇已经为她将沾湿的鞋袜都换下,沾了雪的袍子也脱了,雅图拿自己的小被子给额娘捂着,窝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大玉儿给苏麻喇递眼色,问她孩子怎么了,苏麻喇凑上来轻声说:“小格格方才问奴婢,您和姨妈为什么不说话。”   大玉儿一愣,昨晚明明说的好好的,只怕雅图当时答应不管大人的事,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可她心里还是在担心额娘和姨妈。   “你怎么说?”大玉儿问。   “奴婢说是小格格自己没看见,你们好着呢。”苏麻喇应道。   这回答,不好也不坏,大玉儿命苏麻喇退下,抱起雅图亲了亲,小丫头也抱着额娘亲了亲,温柔地摸摸大玉儿的眼睛说:“额娘不哭。”   大玉儿笑道:“额娘没有哭。”   雅图微微撅着嘴:“额娘撒谎,阿玛说过不可以撒谎,撒谎要打屁股。”   大玉儿拍拍她的屁股:“小坏蛋,敢拿你阿玛来压我?”   她抱着女儿,想着雅图说的话,皇太极偶尔还是会教导女儿几句,也是因为阿玛出现的太少,他说的话,孩子们都会用心记着。   不要撒谎,是啊,她没有撒谎,她对姐姐和皇太极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这会儿姐姐在做什么,宝清会安抚她吗,她哭了吗,皇太极若是知道了,会赶来看她吗?   大玉儿不自觉地抱紧了女儿,她多希望雅图将来,可以有一个男人,一辈子只爱着她一个人。   很快,膳房里的人往内宫来,将各处的膳食趁热送到主子们的跟前,大玉儿这边养着三个小格格,自然什么都比旁人多些,但今天格外的多,她心里正奇怪,吃饭的人就来了。   皇太极一进门,雅图就跑向阿玛,拉着阿玛进来,要他坐在额娘的身边,五岁的小姑娘,真是懂事的叫人心疼,她竟然拉着阿图说:“我们去和大姐姐一道吃饭。”   皇太极立刻就答应:“去大额娘那儿,乖乖的,不要吵闹。”   乳母们赶紧上前将小格格们裹严实,抱着往清宁宫去了。   皇太极饿了,大抵是早上没吃好,又或是哲哲当时说的话让他没胃口,炙羊肉两筷子塞进嘴里,嚼没几下就咽了。   “吃慢点,小心顶着了。”大玉儿将用海参熬的米汤送到他面前,“你慢些吃。”   皇太极惬意地喝了汤,说道:“听说你又把哲哲气得闷着了?”   大玉儿立刻低下头:“我可不敢。”   皇太极轻哼:“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大玉儿道:“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她抬起头来,一脸骄傲,“你不是来吃饭,是来为姑姑责备我的吗?你又要打我一顿,去给姑姑解气吗?”   这些日子,大玉儿不再在姑姑和大福晋的称呼里纠结了,皇太极也不觉得别扭,但其实很多话,他很想对哲哲说,却无法开口去伤害那样为自己周全着想的好女人,玉儿能去对她姑姑讲明白,并不是件坏事。   “下不为例。”皇太极道,“我过来做做样子,下午不去见哲哲,陪个不是,听见了吗?”   “我不去。”   “再说一遍?” 第094 她们两个都这么聪明   纵然满心不情愿,皇太极的话,大玉儿总是听的。   不过,她并不会因为皇太极来她屋子里用膳就高兴,往后这样的日子长了,难道她总是为皇太极去见姐姐而不是她就悲伤,难道所有的快乐,只是指望男人能来看她一眼?   她把一切都想好了才决定回盛京,眼前所有的景象,早就在她脑袋里预演了无数遍。   此刻,皇太极酒足饭饱不免犯困,靠在软垫上,大玉儿拿茶水来给他漱口,他不耐烦地说:“如今这日子,怎么越过越精细了?”   大玉儿笑道:“听说明朝的皇帝,洗手后用的帕子,每块都只擦一下,吃了饭光是漱口洗手,跟着一串十几个人伺候。”   皇太极摇头:“这些稀奇古怪的事,都是谁告诉你的?”   “齐齐格呀。”大玉儿道,“正白旗旗下有很多汉人大臣,她闲着没事,就听他们讲故事,她听好了再给我讲。”   “你和齐齐格,真是很亲厚。”皇太极说。   “你放心,我是有分寸的。”大玉儿正经起来,“我知道,齐齐格是我堂姐,也是多尔衮的女人,我们在一起只说些嘻嘻哈哈的事,连我为什么决定回来,我也没告诉她。”   皇太极问:“原来不是因为想我才回来的?”   大玉儿点头又摇头,一句话就被丈夫带偏了,气哼哼在皇太极胳膊上拍打了一下:“既然你都不信的,我说来做什么?”   “捏捏胳膊。”皇太极却索性叫她揉一揉,惬意地闭上眼睛说,“我歇会儿,半个时辰后叫我。”   大玉儿却凑上来问:“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回来了?”   皇太极含笑看她:“你想说吗,我不稀罕?”   她这没心没肺的笑容,仿佛还是从前的模样,可皇太极心里知道,玉儿多少有几分强撑着,想让他高兴,想自己也高兴。   他拥有那么多女人,甚至偶尔把持不住一夜贪欢的也不少,他根本不是什么好男人,甚至不是好人。但眼前的人,清宁宫里的人,还有海兰珠,人这辈子,总会有几个人是要放在心尖上的。   碗里无法端平的水,就不要去端了,即便是自欺欺人,他也希望大玉儿和海兰珠,能各自都过得好。   幸运的是,她们两个都这么聪明。   他没有资格谈什么情深意重,可他却拥有心爱的女人全部的情意。   午歇后离开内宫,皇太极走向大政殿时,多尔衮刚好从外面归来,神情凝重地上前与他道:“大汗,朝鲜果然叛变,李倧又向崇祯俯首称臣,派人秘密送信到北京,表示愿与明朝共同抵抗大金,誓死追随崇祯。”   皇太极冷冷一笑:“活得不耐烦。”   多尔衮说:“我们停战这么久,他们的心思就活络了。”   皇太极大步走向大政殿,不以为然地说:“心思活络了,才能把他们的心思都看透,你们不要急躁。”   “他日再到汉阳,我要把李倧的脑袋砍下挂在城门上。”多尔衮眼中有火,杀气腾腾。   “你啊。”皇太极笑道,“怎么像多铎似的?”   多尔衮醒过神,忙躬身道:“大汗恕罪,臣失礼了。”   皇太极冷然道:“再到汉阳,不要杀李倧,将他的皇子抓来做人质。“   “是。”   “先拿下朝鲜。”皇太极道,“多尔衮,待你和多铎从朝鲜归来,我们就南下入关。”   多尔衮猛地抬起头,郑重地看着皇太极。   “你歇过这一阵,再一走不知几时能回来。”皇太极道,“朝鲜的事,明朝的事,自然有人盯着,现在你好好回去陪齐齐格。齐齐格为哲哲和玉儿做了那么多,我也不能明着赏赐她什么,只能先把你还给她。”   “可是大汗……”   “你别叫我总是被哲哲念叨。”皇太极嗔笑,仿佛很疼爱自己的弟弟,“回去吧,除夕之前,没什么大事,你不必进宫了。自然你也不能懈怠,朝鲜那里的事,你自己留心就好。”   皇太极转身进门,将多尔衮撂在外头,很快有其他大臣来见大汗,他才不得不离去。   这一边,多铎早已等候,他隔着老远见皇太极和他哥哥说话,心里就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听完多尔衮的话,冷笑道:“皇太极这是怎么了,自己得了个美人,觉得不好意思,开始惦记起兄弟屋子里的事吗?”   多尔衮沉默不语。   他不能不服从皇太极的命令,他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抵抗皇太极,或是将他从大政殿的宝座上撵下来,在那之前,他必须服从。   多铎则奇怪地问:“哥,你和嫂子那么好,你们为什么没孩子,你们没想过吗?”   多尔衮茫然地看着他,几个月后,庶福晋们若是依然不行,难道告诉所有人,是他多尔衮不能生养,又或是让齐齐格来背负这个压力?   “回吧。”多尔衮没有应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离开了。   腊月前,是皇太极的寿辰,往年他带兵出征,极少在宫里过寿,今年难得在家,哲哲自然要张罗一番。   皇太极本是觉得年岁渐长无所谓这些虚文,但不想哲哲失望,随口就答应了。   从前若有这样的事,大玉儿总是在一旁帮着哲哲打点,但从赫图阿拉回来后,她几乎不再管宫里的事,哲哲若有顾不上的,偶尔见海兰珠在跟前,就会让海兰珠来做。   这回商量给皇太极过寿,窦土门福晋姐妹俩都到了,大玉儿却带着女儿们出宫了,过去她还会到跟前来问一声,得到哲哲的允许后才出宫,现在连招呼都不打,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哲哲心里当然生气,但不愿叫外人看笑话,淡淡地说:“三个孩子不好带,她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扎鲁特氏讪讪地笑,刚要开口,被她表姐拦住了。   如此,皇太极过寿的事,海兰珠担下了大部分任务,她从前在家相夫教子,这些事对她来说并不难,只不过盛京皇宫大一些,人口多一些。   十四贝勒府里,大玉儿带着女儿来找齐齐格,很难得的在白天遇见多尔衮在府中,之后才听齐齐格说,是大汗叫他回家休息,让他生孩子。   大玉儿坏笑:“我瞧见多尔衮气色不大好,你是不是太折腾他了?”   齐齐格气呼呼地说:“我会吗,我心疼他还来不及,他就是坐不住而已,闷在家里不高兴。”   雅图和阿图跟着十四叔去后院靶场拉弓玩,大玉儿和齐齐格,哄着小阿哲在园子里晒太阳。   大玉儿直言不讳:“还真尴尬,早知道多尔衮在家,我就不来了。”   齐齐格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这么跑来真把我吓了一跳,以为你又要离家出走了。“   大玉儿摇头:“我再离家出走,他真的会把我腿打断的。”   齐齐格大笑:“你说的他,是姑姑还是大汗?”   “皇太极啊。”大玉儿恨恨地又十分亲昵地念着男人的名字,“他在抚顺就警告我了。”   齐齐格问:“你们还好吗?”   “你说我和姐姐?”   “是啊,你还真聪明,一听就明白。”齐齐格笑道。   “咱们俩多少年在一起了,能听不明白?”大玉儿不以为然。   “好吗?”   “不好,不过该说的,我也说了,这些日子偶尔也会见着面,不过谁也不说话。”大玉儿淡淡地说,“渐渐习惯了,我连心口都不疼了。”   齐齐格问:“你们这样僵着,大汗不着急?”   大玉儿摇头:“他不着急,他大概还觉得挺好的,那么巧,我和姐姐一道都中了他的心思。”   这话,齐齐格不大明白,要再细细地问,可干坐着实在有些冷,懒得再喊婢女们来,齐齐格就自己起身回屋子去拿大氅。   大玉儿知道她走了,之后又听见脚步声,以为是齐齐格回来,便道:“可我的日子,真的是闷极了,每天除了孩子,就再没有别的指望。我如今都不管宫里的事了,不想在姑姑跟前晃来晃去,她总有说不完的道理,我不顶嘴心里憋屈,我顶嘴她气得半死,多没意思。”   大玉儿叹气,苦笑着:“齐齐格,你有什么新鲜故事,赶紧给我讲讲,我快闷死了。”   但是身后的人,没动静,大玉儿一转身,是多尔衮站在那里,正目光凝重地看着她。   “是你啊?”大玉儿的脸顿时就红了,而她抱着阿哲站起来,阿哲被惊醒,小家伙不痛快了,立刻就咧嘴哭。   大玉儿抱着女儿满院子地转悠,乳母们听见动静,也赶来,等齐齐格拿了大氅回来,已是满院子的人。   她几乎没在意丈夫为什么在这里,径直走向大玉儿,哄着小娃娃说:“阿哲怎么哭了?来,婶婶抱抱。”   多尔衮往后退了几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大玉儿将孩子递给齐齐格,刚好看见多尔衮离开,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她要不要对齐齐格说刚才的事,但那些话也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吗,不过是个不得意的女人的怨气罢了,听见了就听见呗,大玉儿纠结了片刻后,决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20:00,还有一更) 第095 用银针扎进你的手指里   这件事,大玉儿没有对齐齐格提起,而她自己也很快就淡忘。   那天离开十四贝勒府时,齐齐格与她约定往后每隔两天进宫教她学汉字,当时还以为齐齐格是开玩笑的,谁知她真的来了。   大玉儿心想,如今每天闲着也是无所事事,有些事情做总是好的,就正儿八经地把丢了一半的汉字又学回来,一天天的打发日子。   皇太极寿辰这日,受邀入宫的贝勒大臣都送来贺礼,宴席之外,亲近的几位在清宁宫里说话,哲哲命人打开一大口箱子,对皇太极说:“大汗你看十四弟送的,是齐齐格不肯给他银子,他把自己书房里压箱底的东西都送来了吗?”   皇太极怀里抱着小女儿,随意地看了眼,皆是些书房文墨之物,见齐齐格就在边上,便问她:“你没有给多尔衮准备贺礼?”   齐齐格稳重周全地说:“我准备了一些贺礼,多尔衮说也要有他自己的心意,问我拿了好几百两银子去置办了。”   代善家的福晋笑道:“傻妹妹,这些东西哪里要几百两银子,你回去可得好好查查他。”   女眷们一阵哄笑,哲哲嗔怪:“大汗在这里呢,你们胡闹什么?”   皇太极起身道:“我不在你们更自在些,一会儿宴席上见吧。”   他说着话,看了眼在窗下温柔地给孩子们分糖吃的海兰珠,又看了眼正好奇地朝箱子里瞅什么的玉儿,淡淡一笑,便领着要跟他走的雅图,父女俩一道离开了清宁宫。   大汗一走,女眷们都松了口气,四五成群的作堆玩笑,阿黛带着人将贺礼收起来,大玉儿蹲在箱子边,招呼齐齐格说:“你看这两本书,是不是你给我提过的?”   齐齐格翻了翻,生气地说:“我问范文程要,范文程说记下了,这不是弄来了吗,怎么送来给大汗了。”   大玉儿贼兮兮地说:“大汗也不稀罕,我们拿下呗。”   齐齐格嗔怪:“叫姑姑骂你。”   大玉儿朝那边看,姑姑正忙着呢,她把两本书往怀里一塞,阿黛瞧见了,也只是笑。她是明白的,大福晋的东西,大汗的东西,哪一件是玉福晋要不得的,不过两本书罢了。   “这是什么?”大玉儿又从箱子里摸出一方盒子,打开看,圆溜溜的东西上有小针在走,她像是在凤凰楼里见过这东西。   “这是怀表,就是小的时辰钟,那些黄头发高鼻子的人用的东西。”齐齐格嗔笑,“你连这个都没见过?”   “我在凤凰楼里见到过。”大玉儿不服气地说,“我怎么能像你似的,见多识广。你也知道,前几日姑姑刚下了规矩,宫里的人不可以随便出入皇宫,要交代各自的主子知道才行,而姑姑自然就是我的主子,往后我连你家都不能来了。”   齐齐格笑:“所以我来陪你了呀。”   她们俩说说笑笑,海兰珠那儿分完了糖,孩子们就散了,她起身看见玉儿和齐齐格笑得那么开心,自己也笑了。   此刻,却有宫女匆匆找来,与她道:“侧福晋,酒宴上缺了几套器皿,下面的人等您拿主意,能不能换不一样的。”   海兰珠忙道:“我去瞧瞧。”   她带着人出门,遇上扎鲁特氏从侧宫出来,笑着说:“姐姐这就要走吗,我才想来一道热闹热闹呢。”   海兰珠手指上还有几分青紫没褪去,那件事她不计较,不代表她不在乎,皇太极告诫她离扎鲁特氏远一些,她心里也是记着的。   “我们走吧。”她带着宝清匆匆走开,没有理会扎鲁特氏,赶着去解决宴席上器皿缺损的事。   扎鲁特氏很是恼火,扶着她身边的宫女,鄙夷地说:“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这个女人实在厉害极了,不声不响地做了大汗的女人,又不声不响地把后宫的权力也握在手中。”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张扬?”忽然背后传来声音,扎鲁特氏转回身,便见大玉儿和齐齐格从门里出来,大玉儿冷冷地瞪着双眼,走近几步道,“外头风这么大,你站在这里说话,不怕吹歪嘴巴吗?”   齐齐格跟着过来,劝道:“走吧,理她做什么。”   “你是看不惯我,还是为你姐姐打抱不平?”扎鲁特氏上下打量大玉儿,眼神轻挑,“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姐妹情深?你该去装给大汗看,别叫大汗夹在你们姐妹中间左右为难。”   “玉儿,我们走。”齐齐格不想和扎鲁特氏发生冲突,何况这女人也不过就是嘴巴碎了些,方才并没有欺负海兰珠,玉儿就算心疼姐姐,这会儿也出师无名。   大玉儿心里是有分寸的,和扎鲁特氏多说一句话她都嫌恶心。   谁知扎鲁特氏却走了几步拦在她面前,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说:“您心里就一点都不憋屈?男人被抢了,连打理后宫的权力都被抢了,布木布泰,你就没看见吗,人人都在笑话你。”   玉儿冷笑:“你看见了吗,你眼神可真好,我还一直以为你是瞎的,像瞎了的疯狗,到处咬。”   扎鲁特氏挺着肚子怒斥:“布木布泰!”   大玉儿瞪着她:“你把我姐姐的手踩伤的事,我记着呢,等你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我会拿银针一根根扎进你手指里,还有几个月,你自己算算。”   扎鲁特氏没想到,大玉儿竟然能说出这么狠的话,身子往后踉跄,本是要扶着宫女的手,谁知主仆俩的手没握上,而她脚底打滑,竟是笨重地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   清宁宫里,哲哲正心情极好地听代善的福晋说她要给小儿子选媳妇,窗外忽然传来惊呼声,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跑出去看。   很快就有人来告诉她,说玉福晋把扎鲁特氏推在了地上。   哲哲的心悬起来,命人先照看扎鲁特氏,好在这女人也皮实得很,肚子里的孩子没伤着。   今天是皇太极的寿辰,哲哲不愿闹得鸡飞狗跳,不许众人议论,见到玉儿也没有责备她,事情一时就压下去了。   夜里寿宴时,扎鲁特氏没有列席,皇太极自然不会在意,不过下午的风波他已经听说了,此刻见大玉儿仿若无事地和其他女眷说笑,他也就不放在心上。   这一边,时不时有人来问海兰珠话,她能应付的事终究有限,少不得去叨扰哲哲。   哲哲见她如此用心,又安慰又无奈,倘若玉儿能一道在跟前,她们姐妹俩还有什么事不能应付。   海兰珠忙完了,好不容易坐回席上,见皇太极含笑看着她,她也微微一笑,赧然收回目光,而后自己才顾得上吃一口寿酒。   不久后,宝清给主子送来手炉,悄悄在耳边说了几句。   “真的?”海兰珠忙了半天,这会儿才听说扎鲁特氏没来的原因。   “她一定是找咱们麻烦不成,又和玉福晋过不去。”宝清愤愤地说,“那个女人啊,真是可恶极了,玉福晋的脾气哪能像您这么好呢。”   “她怀着孩子呢。”海兰珠说,“玉儿不会对她动手,之前在围场那是两码事,玉儿肯定不会对怀着身孕的女人动手。”   “这就难说了,她们都在说,是玉福晋推的。”宝清道。   “齐齐格怎么说?”海兰珠问。   宝清摇头,她还没打听到,但是坐席对面看去,大玉儿和齐齐格说说笑笑的,她嘀咕道:“叫别人讲来,十四福晋当然是袒护玉福晋了。”   海兰珠默默念着:“玉儿肯定不会动手。”   但这件事,并没有影响皇太极的寿宴,寿宴顺利而热闹,最满意的就是哲哲,事后当着皇太极的面,连声夸赞海兰珠。   那之后两天,皇太极都歇息在海兰珠的侧宫里,这日夜里刚要入睡,门外一阵喧闹。   海兰珠吓得心惊肉跳,皇太极自然是很镇定,不多久尼满就在门前告诉他们,是扎鲁特氏见红了。 第096 我没有动手   扎鲁特氏孕期尚短,此刻见红,实非好事,那日她跌倒在雪地后,大夫便要她卧床静养,当时并无异兆,不想隔了两天,终究是出事了。   宝清进门来点亮烛火,海兰珠下了炕,命她送茶水,她朝窗前张望了几眼,回眸看皇太极,他从容而淡漠,仿佛那个女人和腹中孩儿的生死,与他毫不相干。   滚烫的茶水送来,她端了一碗坐到炕沿上,轻轻吹了几口气,觉得刚刚好了,才递过来。   皇太极喝茶的当口,便看见她手指上还未褪去的淤青,那个女人是用了多大的力气踩,把好好的手踩成这样。   皇太极放下茶杯,拉过海兰珠的手,抚摸着指尖的伤痕:“还疼吗?”   海兰珠含笑:“早就不疼了,都那么久了。”   皇太极瞥她一眼:“别再让自己受伤,将来我带兵出征,叫我怎么放心你?”   海兰珠笑:“有姑姑在,还有玉儿在,没人会欺负我。”   皇太极不记得上一次在这屋子里提到玉儿是什么时候,他从来不提玉儿,海兰珠也不会问妹妹,外面的事她从来都不关心,在她身边,就只有他们彼此。   “啊,大汗……”   一声惨叫传来,是扎鲁特氏的声音。   海兰珠受惊一颤,但很快就被皇太极搂入怀中。   “大汗,东宫侧福晋的孩子保不住,大夫要为她引产。”尼满的声音在门前响起,淡定地说着,“大福晋已经过去。”   “知道了。”皇太极依然无动于衷,可低下头,就看见了海兰珠眼角的泪水。   “怎么了?”他轻轻捏过海兰珠的脸,想起她的曾经,眉间含怒问,“吴克善对你做过一样的事?”   那是海兰珠的噩梦,堕-胎引产的痛苦记忆犹新,扎鲁特氏此刻的每一声呼喊,都是她曾经对哥哥和大夫的哀求,她没能保住亡夫的血脉,没能守护自己的孩子。   “我说过,再也不许想你死去的丈夫。”皇太极道,“过往任何痛苦的事情,都不许再想起来。”   海兰珠怯怯地点头,眼泪滑落在皇太极的指间,他问:“是怕我才点头,还是心甘情愿地点头?”   海兰珠一脸茫然,却招来男人的心疼,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嗔道:“好了好了,不凶你了。别人说你千句万句,你都不在乎,我的一句话,就经不起?”   “嗯。”海兰珠这一下,倒是回答得很干脆,软绵绵地窝进丈夫的怀抱,在皇太极的怀里,她就踏实了。   “不要怕,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皇太极亲吻她的发丝,“从今往后,有我在。”   扎鲁特氏的惨叫,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声痛呼后,宫苑内归于寂静。   大玉儿在侧宫中,早已被这动静吵醒,她搂着雅图和阿图,用棉花堵着她们的耳朵,好在孩子们没有受到惊吓,小阿哲也睡得很踏实。   大抵,孩子们不懂人间疾苦,这样的声音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但大人就明白,那是对生命的摧残。   苏麻喇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大玉儿则怯怯地问:“是因为那天摔了一跤吗?”   “可是、是她自己摔的,不是您动手的,而且那天大夫也说没事,谁知道她这两天做过什么。”   “我若不和她争吵……”   话未完,一阵冷风扑面,两人抬头向门前看,皇太极裹着风衣出现在那里,苏麻喇赶紧上前伺候,只有大玉儿呆呆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今晚他在姐姐的屋子里,她是知道的。   “吵醒她们没有?”皇太极走到炕边,看了看熟睡的雅图和阿图,亲吻女儿娇嫩的脸颊,宠溺地说:“睡得真好,好丫头。”   “大汗,她的孩子没有了?”大玉儿问。   “没了。”皇太极道,“怪可惜的。”   他瞥了一眼身边的人,烛火昏暗,但也能看得清,她吓坏了。   “知道怕了?”皇太极问。   大玉儿低下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我没有动手,不是我推她的,我只是、只是和她吵了几句,她自己往后退,然后就……”   皇太极伸手拍拍她的额头:“多事!你搭理她做什么?你就不该跟她废话。”   大玉儿抬起头:“那你不收留她,还什么事都没了,根本不会有这麻烦。”   皇太极又气又好笑,轻轻拧她的嘴巴:“你就顶嘴的本事,一等一的好。”   自己男人的眼里,没有半点怒气,大玉儿看得清清楚楚,他就不是来找自己算账的,要不然一进门的气势,就能把她吓懵了。那他来做什么,大半夜的,特地从姐姐的屋子过来?   “睡了,折腾半宿。”皇太极踢了靴子便躺下,拉扯大玉儿身上的棉被,她赶紧又拉了一床被子,跟着一道躺下。   “你不怪我吗?”大玉儿颤颤地问,“我真的没有动手,我……”   “睡觉。”皇太极却将大玉儿从她的被窝里抓过来,搂在怀中,两人共拥一条被子,暖暖地依偎在一起。   “你特地过来,安慰我的?”大玉儿轻声问。   皇太极没出声,像是真的困倦了,拍了拍玉儿的屁股,依然踏实的闭着眼睛。   大玉儿绝不会问,是不是姐姐请他过来,这一点骄傲她还是有的,她知道,皇太极在乎她。   惊魂的一夜,哲哲只睡了小半宿,醒来精神倦怠,口渴要水喝,阿黛却轻声告诉她:“昨晚大汗连夜从兰福晋的屋子,去了玉福晋那儿呢。”   哲哲很惊讶:“当真?”   阿黛说:“刚才朝服什么的都送去玉福晋屋子里了,大汗吩咐说今日不过来用早膳,让您上午好好歇一歇,至于扎鲁特氏那边,有大夫们照顾就好,叫您别太费心。”   哲哲叹息:“他是真不在乎那个孩子啊,而我也没有闲心,来同情那个女人,不过是做些场面上的事。可这么一想,又觉得扎鲁特氏怪可怜的。”   阿黛说:“那一位嘴巴虽然坏,勾搭大汗的手段也不光彩,可在您眼皮子底下,至少没敢做什么坏事。福晋,您别怪奴婢多嘴,怕就怕这次的事情后,大汗不管,您也不管,宫里的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若因此生恨,天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哲哲冷然:“还轮不到她作妖。”   阿黛道:“可她一直说,是玉福晋推她的,传出去不好。”   哲哲蹙眉:“玉儿到底动手没有?”   可惜那天的事,因忙着准备宴席和招待客人,宫女们都忙得脚不沾地,谁有空来看两位侧福晋的拌嘴,等闹出动静,扎鲁特氏已经坐在雪地里了。   扎鲁特氏一口咬定是大玉儿动手,齐齐格作证说玉儿没动手,各说各的理。若换做旁人,必定要承担责任,那可是怀着大汗的骨肉。   可偏偏起冲突的是玉福晋,当天就没把她怎么样,昨晚皇太极还连夜去了她的侧宫,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别找大玉儿的麻烦。   这会儿苏麻喇回到自己的屋子换衣裳,打着哈欠,和小宫女商量早晨谁跟着主子,她好歇一会儿,宝清也一脸疲惫地回来,苦笑道:“那个女人叫了大半夜,给我魂都要叫出来了,小格格们吵醒没有?”   “睡得很好。”苏麻喇说,她目光一转,拉着宝清轻声问,“大汗昨晚怎么过来了,是大格格请大汗来的吗?”   宝清摇头:“没有呢,是大汗自己过来的,我刚好听见,大汗对福晋说:我去看看玉儿。”   苏麻喇觉得不可思议:“这样啊……大格格会不开心吗?”   宝清更是摇头:“怎么会呢,苏麻喇,福晋她是真的心疼妹妹的,可惜没人信,连你都不信。”   苏麻喇不好说,赶紧接着洗漱,正洗脸时,门外小宫女跑来,说大福晋传召所有人去听话,她们不敢怠慢,撂下手里的东西就跑来了。   大福晋做规矩,没有人敢不从,大玉儿和海兰珠也都在,侧福晋庶福晋,连带宫女们,从清宁宫里一路站到门外,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哲哲才把话说完。   众人松口气离开时,阿黛悄悄从外面回来,待福晋们从屋子里退去,轻声对哲哲道:“福晋,扎鲁特氏的孩子,不是摔没的,她是吃了堕-胎的药。” 第097 皇上   听得这话,哲哲心头一紧,朝窗前看了眼,女人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她才命阿黛:“让大夫来见我。”   “是。”   “等等。”   哲哲又把阿黛喊下,问道:“大汗知道了吗?”   阿黛摇头:“奴婢不清楚,是大夫私下告诉奴婢的,奴婢已经叮嘱他们,不要告诉扎鲁特氏。”   哲哲蹙眉沉思,心中有了主意:“去吧,把大夫找来见我,大汗跟前,我亲自去说。”   阿黛领命,似乎是不想主子生气,寻了高兴的话来说:“昨夜大汗连夜去见玉福晋,就是给外人看,要大家心里明白,别听扎鲁特氏乱嚷嚷,这事儿和玉福晋不相干。您看,大汗还是那么疼爱玉福晋。”   “知道了,你去吧。”哲哲却没有被哄高兴,毕竟这件事,可大可小。   这宫里也曾有侧福晋、庶福晋等,因身体不好而保不住孩子,或是生下来的孩子早夭,皇太极经历过很多次得失,他对扎鲁特氏不在乎也不奇怪。   可过去的每件事,都在哲哲的掌控中,没有人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这才刚开始,明年那一位再来……”   哲哲忧心忡忡,到如今,玉儿依旧没能生个儿子,海兰珠能不能生也未可知,自己是必然不会再有希望了。可他们科尔沁的女人,一定要为皇太极生下儿子,必须是拥有科尔沁血脉的阿哥,来继承大金。   她起身走到窗前,正瞧见雅图拉着阿图的手,蹦蹦跳跳地跑来海兰珠的侧宫门前,姨妈立刻就出来迎接,将阿图抱起来,一手拉着雅图,就进门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海兰珠对待大汗和玉儿的事,虽然依旧冷冰冰的,可她做事稳妥,性情安宁,对待孩子极富爱心和耐心,一言一行,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不是来,也难怪皇太极喜欢她。   至于玉儿那丫头,那天把话说得那么绝,可回过头却还是心疼她姐姐,和扎鲁特氏起争执,也是因为听见她在背后说海兰珠的坏话,这些齐齐格都告诉她了。   “这两个人呐……”哲哲叹息。   不多久,阿黛带着大夫来了,哲哲细细询问扎鲁特氏小产的事,大夫表示侧福晋恐怕是误食了虎狼之药,才损伤胎儿。   但他敢以脑袋担保,侧福晋摔倒那天,没有任何要小产的迹象,包括之前每日请脉,也是母子平安。   “那摔倒会不会当时看不出来,之后才显现?”哲哲问。   大夫应道:“侧福晋腹中的胎儿已成型,外力轻易伤不了,那日跌倒在雪地里,积雪厚实绵软,立时起身亦未受寒凉。倘若当日就见红小产,那可断定为外力所致,但时隔两日,这两天内,却不知侧福晋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哲哲看向阿黛,阿黛立时会意。   这一边,孩子们去了姐姐屋里,大玉儿哄了阿哲后,便无所事事,齐齐格留给她的书看了一半,太多的字不认识,只能撂下等她之后进宫再问,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苏麻喇说:“格格,你转得奴婢头都晕了。”   大玉儿却问她:“扎鲁特氏怎么样了?你去问问可好?”   苏麻喇摇头:“奴婢可不去,今早大福晋刚说,往后不许宫里的人嚼舌头,不许随意打听旁人的事。”   大玉儿叹息:“规矩越来越大,姑姑她也不觉得累。”   “奴婢觉得这是好事儿。”苏麻喇拉着大玉儿坐下,将切好的梨送到她手里,“格格,那个女人那么坏,您何必管她死活。”   “孩子是无辜的。”大玉儿说,“这下好了,她非得和我杠上了,往后日子不能消停。”   苏麻喇说:“别说咱们草原上的女人有了孩子还去放羊,这里也多的是女人挺着肚子下地干活,摔着碰着的多了去了,也没见人家把孩子弄掉。反正是她自己运气不好,也是她自己摔倒的,和您不相干,大汗都来给您撑腰了,您怕什么?”   大玉儿把一块梨塞进她嘴里:“你少说几句吧,小心叫姑姑听见又打你。”   苏麻喇还没把梨咽下去,就从对面传来碗碟摔碎的声音,吓得她差点噎着。   跑去门口看,便见扎鲁特氏屋子里的宫女都被撵出来,一排人跪在屋檐底下,这么冷的天,那台阶上都是薄冰。   大玉儿跟来瞧见,吩咐苏麻喇:“你去姐姐那儿,告诉姐姐,别叫雅图她们看见这光景。”   苏麻喇嘿嘿笑着:“格格,您自己去呗,正好和大格格唠唠嗑,打发打发辰光。”   大玉儿背过身:“你去不去,不去我找别人去。”   苏麻喇吐了吐舌头,搓着手跑来海兰珠门前,和宝清撞个满怀,两人躲进帘子里,见兰福晋正教外甥女们绣花。   “我知道了。”海兰珠说,“不会让她们看见,吓着可不好。”   宝清在边上嘀咕:“前阵子她们还很猖狂呢,抢我和苏麻喇的东西,现在瞎了吧,也不看看到底跟了什么主子。”   海兰珠嗔道:“大福晋的训话你忘了,我看你也该去屋檐底下清醒清醒。”   她一面说着,去拿来几块剩下的料子给苏麻喇,虽是剩下的,可都是极好的布料,让苏麻喇拿去绣个荷包鞋面什么的,送人也体面。   宝清不乐意了:“主子,奴婢问您讨,您都不给,敢情给苏麻喇留着呢?”   海兰珠笑道:“你都拿我现成的东西去的,你看得上这些?”   苏麻喇见这屋子里乐呵呵的,她跟着心情也好,可惜格格死活不肯来。明明那么在乎姐姐,若不是为了大格格,也不会和扎鲁特氏发生争执,如今惹一身麻烦。真不明白,格格是死要面子呢,还是真的无法原谅亲姐姐。   “姨妈……呜呜……”她们正说笑,阿图突然哭了,还以为孩子是被针扎了手,海兰珠立刻跑过来,可是小丫头捂着肚子哭个不停,“肚子疼,姨妈,肚子疼……”   海兰珠生养过孩子,不至于手忙脚乱,可是阿图的症状越来越糟糕,哭着哭着就吐了出来,不多久还拉肚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见妹妹这样被吓着了,没多久雅图也喊肚子疼。   孩子们被送回大玉儿身边,来了几个大夫查看,询问格格们吃了什么,判断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又或是吃太多积食。   折腾到傍晚时,雅图睡着了,阿图也不再呕吐拉肚子,只是缠着大玉儿,一刻也不能松手。   海兰珠起先还跟在一旁,后来见屋子里人太多,她就退了出去,但这一走,就不知能不能再来,唯有打发宝清来问。   此刻,宝清跪在炕下对大玉儿说:“小格格们来了后,就和兰福晋绣花玩儿,什么东西也没吃。”   “我知道,雅图自己也说了,在姨妈那儿没吃东西。”大玉儿说,“你别瞎紧张,难道我还会怪姐姐吗?小孩子吃多了,是常有的事。”   宝清走后不久,阿黛便来了,向大玉儿禀告道:“大夫查看过格格吃的东西,并没什么异样,怕是真的吃多了,大福晋请您安心,让小格格们饿两顿就好了。”   大玉儿吩咐她:“告诉姑姑,我没担心什么,她们从前也吃多了闹肚子过,别弄得人心惶惶。”   入夜后,皇太极过来看孩子,大玉儿抱了阿图半天,这会儿一双手臂完全抬不起来,连茶水都不能端,叫他看得很心疼。   于是一面给玉儿揉揉胳膊,一面看着躺在边上的孩子,笑道:“就这么跌跌撞撞地长大了,男孩子盼他们长大,好早些扔到战场上去磨砺,女娃娃只盼着不要长,好一辈子留在身边。”   大玉儿嗔道:“说得好听,一年能见几回,从前雅图见到你,吓得直哭不敢认阿玛的事儿,你忘了?”   皇太极笑道:“往后日子就长了。”   大玉儿随口问:“不去打仗了?”   皇太极颔首,让她转身,换另一条胳膊揉,说道:“之前对你提过,明年囊囊福晋要送传国玉玺来归降,我已决定,待她送来玉玺,便要称帝改国号。做了皇帝,就不能总御驾亲征,不过这话我只在你这里说,你放在心里就好,还没到时候。”   “大汗要做皇帝了?”   “是啊,到时候哲哲是皇后,你就是皇妃。”   大玉儿新鲜极了:“我们也要像汉人那样了?”   皇太极嗔道:“傻话,皇帝皇后也不是汉人才有,你可知天外有天?”   “我在多尔衮给你的贺礼里,看到了怀表。”大玉儿稀奇地说,“齐齐格说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她还教我怎么看呢。”   皇太极问:“你收着了?”   大玉儿一本正经地点头:“不可以吗?”   皇太极骂道:“哪天是不是连玉玺都要随便拿去玩,无法无天。”   他手里用劲,大玉儿吃痛哎哟了一声,把雅图给吵醒了。   有阿玛额娘宠爱的娃娃就是娇滴滴的,醒了要喝水要吃饭,还吵着要吃枣儿,缠在皇太极怀里撒娇。   大玉儿问乳母:“她要吃什么枣?”   却把乳母吓得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大玉儿和皇太极很莫名,这是怎么了?   乳母战战兢兢地说,今天被大福晋拿去查验的食物,其实小格格们都没吃多少,而是早晨姐妹俩抱着一大袋子蜜枣,她们一不留神,竟然全给吃了,所以也就没拿去验。   大玉儿不以为然地说:“就是齐齐格拿来的蜜枣是不是,那能有什么问题,我也吃过。”   可坐在一旁的皇太极,却顿时变了脸色,目光阴沉地看着乳母向大玉儿解释,说孩子们吃光了一整袋十四福晋送来的枣子,至少有二三十颗。   大玉儿伸手拍拍雅图的脑袋:“你的小肚子有多大,不怕撑死啊?”   皇太极冷冷地说:“宫外送来的东西没有数,往后仔细些。”   “我知道了,你别生气,小孩子吃东西没节制。”   大玉儿明白,莫说宫外来的东西,就是宫里现做的,万一有人下毒或是做些手脚,呕吐腹泻事小,要人命的话谁知会落在谁的头上。   如今皇太极的膳食,都是经过几道查验,大金越来越强大,他如今的汗位,将来的帝位,都会令人虎视眈眈,身边能信任的人屈指可数,这便是汉人说的,高处不胜寒。   皇太极有心事,不愿叫大玉儿看出来,便逗着雅图,雅图咯咯笑着把阿图也吵醒了,最后自然是让乳母们将孩子抱走,皇太极才得以消停入睡,玉儿不愿她的丈夫大半夜地离了自己的屋子,只能狠心把孩子抱走。   但两人依偎在一起,想到昨晚他特地赶来,她心里什么怨什么恨都没了,这个人,总有法子让她开心,她这辈子,就陷死在他的怀里。   “皇上……”玉儿轻声唤。   皇太极睁开眼,皱眉在她嘴上一点:“叫你放在心里别说出来?”   大玉儿笑问:“我是不是第一个这么叫的?” 第098 十四福晋来了?   大玉儿当然不是第一个称呼皇太极为皇上的人,可她这么软绵绵的一唤,勾得皇太极雄心勃发,翻身将他的美人搂在怀中狠狠宠爱。   帝王霸业带来的刺激,让大玉儿有些消受不起,之后竟是在梦里,还做着令人羞涩的事,恍然醒来时,脸红心跳,而窗外的天色,已经亮了。   身边空荡荡的,皇太极已经离开,昨夜是折腾得多厉害,能叫她睡得这么死沉,她捂着被子,直到苏麻喇出现,伏在炕沿下嘿嘿傻笑。   “你再笑!”大玉儿拍打苏麻喇的额头,心中一激灵,担心地问,“阿图怎么样了,雅图呢?”   终于想起女儿们了,可孩子们已经在姐姐的身边,海兰珠一早就过去看望她们,见了姨妈哪里肯松手,一路跟着回来了。   可那会儿,大玉儿还在呼呼大睡,昨天照顾孩子累得半死,夜里又被皇太极拆了浑身的骨头,大汗走时命苏麻喇不许叫醒,于是就这么睡到日上三竿。   大玉儿慵懒地起身,梳头穿戴,手里拿着春卷,站在窗前一边吃一边看宫里的光景。   苏麻喇在一旁说:“昨天那些宫女都跪出毛病,今天一个个都倒下,大福晋另外派人去伺候她,她就不敢吭声了。”   “嗯。”大玉儿吃完手里的东西,就吩咐苏麻喇,“你过去看着,那两个小丫头太折腾人了。”   苏麻喇笑道:“格格,您自己去呗,自家亲姐姐,一句话什么事儿都过去了。您二位现在这样,说不好吧也没什么事,可说好吧,见了面一句话都不说,不是叫大汗为难吗?”   大玉儿走到桌边,又拿了一只春卷来吃,满不在乎地说:“你不去,我找别人了。”   苏麻喇生气了,气哼哼地走了。   大玉儿放下半截春卷,将口中的食物慢慢咽下去,她已经感受不到食材的鲜美,她也很困惑,她们现在这样算什么呢,索性老死不相往来,可偏偏不能够。   她还恨姐姐吗,她不知道,也许从没有恨过,又或许是要恨一辈子。   且说孩子们饿了几顿清粥小菜后,很快就恢复了精神,可是那几天,扎鲁特氏在屋子里作威作福,换了几拨宫女去照顾她,都被折腾的够呛。   饶是哲哲好脾气,也动了气,命窦土门福晋自己去照顾她表妹,是好是歹都不管了。   三天后,皇太极终于去了一趟,扎鲁特氏哭得很凄惨,声声泣诉是大玉儿害死了她的孩子。   大汗离去,扎鲁特氏还在抽泣,窦土门福晋将药送给她,劝道:“你还是省省吧,大汗还能来敷衍你,已经算不错了。你不知道吗,你出事后的几天,他都在大玉儿的屋子里,连海兰珠都顾不上了,生怕别人说大玉儿一个不字。你刚才说那么多,他眉头动一下了吗?”   扎鲁特氏却冷冷一笑:“姐姐,我在做戏给他们看呢,有什么事,过些日子我再与你说,这些日子,你照顾好我就行了。”   她表姐听不懂,只是劝:“消停些吧,你再想怀上就难了,大汗把我们留下,不过是摆设。”   “摆设?”扎鲁特氏哼笑,抹去泪水,拿起压在枕头底下的镜子照了照,“摆设又怎么样,只要还在这宫里,就有希望。”   要说这件事,宫里因哲哲的威严,和皇太极的冷漠,似乎除了扎鲁特氏大呼小叫外,旁人都是淡淡的,更不要说敢对大玉儿指指点点。   可在宫外,事情就没这么简单,各种各样的传说,矛头直指大玉儿,从前传说中的小美人,如今成了贝勒大臣们口中的笑话。   多尔衮这些日子虽不进宫,在家也照样能听见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语,可他却不像之前那么浮躁心烦。   可笑的是,他之所以能从容淡定,是因为知道在这件事上,皇太极全力保护了大玉儿。   今天又是齐齐格入宫教大玉儿认字的日子,多尔衮赋闲在家,便亲自把她送到宫门外,与几位进出宫门的大臣打了照面,更是很远就看见豪格和岳托走在一起。   他们见到多尔衮,互相递了眼色,上前来道:“十四叔有礼。”   其实这两人年纪都比多尔衮大,可辈分摆着,不得不低头,多尔衮也算和气,闲谈几句便走了。   豪格轻声问岳托:“我阿玛为什么突然叫多尔衮歇在家里?”   岳托嗤笑:“让他在家生孩子。”   豪格嗔道:“胡说什么,我是正经问你。”   岳托摸着下巴啧啧道:“他生不生孩子,我不知道,不过大阿哥,别怪我不提醒你,你可要小心了。如今宫里头三个科尔沁的女人,海兰珠和大玉儿在大汗跟前平分秋色,就算她们一辈子生不出儿子,也绝不会拥立你。东宫侧福晋的孩子,到底怎么没的,皇太极不吭声不交代,也没人敢问,可叫我说,这三个女人一定脱不了干系。”   此时往来的大臣越来越多,他们不宜在这里商议,便是结伴匆匆离去   而齐齐格已经被一乘软轿接到宫里,过了凤凰楼,见大玉儿在等,她笑:“怎么这么好,派轿子来接我,多尔衮刚才看见,还说我没规矩。”   大玉儿笑道:“现在你可是我的老师,学生请老师坐轿子,应该的。”   齐齐格拍拍手里的小包袱说:“范文程又弄来新鲜的书,我给你念念。”   大玉儿先与她去向哲哲请安,一路好奇地说:“那个范文程,我见过吗?”   她们将要走到清宁宫门前,忽然听见边上侧宫里摔杯子的动静,扎鲁特氏尖声斥骂着,很快就有一个宫女浑身湿漉漉地跑了出来,见大玉儿在这里,跑来跪下哀求:“玉福晋,救救奴婢。”   那个女人又发脾气了,她现在静卧在床上,竟然还能有这么大的气性,这些日子被她折腾的宫女不少,连哲哲派去的人,她都不放在眼里。   “下去吧,她不会为难你,有我在。”玉儿说,再看一眼那里的光景,窦土门福晋探头探脑,见大玉儿看到了她,尴尬地走出来说,“没事呢,失手摔了杯子,没事……”   此刻,阿黛扶着哲哲,打了帘子出来,大玉儿和齐齐格赶紧走来,窦土门福晋也不得不跟过来,毕恭毕敬地行礼。   “齐齐格来了?”哲哲对侧宫里的闹剧,置若罔闻,和气地说,“我想着,让孩子们也把汉字学起来,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找一个合适的先生来,待我看过了,再去问大汗。”   齐齐格领命,笑道:“姑姑这是要出去?”   哲哲颔首:“去散散步,你们不必跟着,赶紧念书去,能让有些人安安定定地坐几个时辰,也是你的功劳了。   大玉儿垂首嘀咕:“我每天都很安分。”   “是吗?”哲哲摇头,带着阿黛走开了。   姑姑离去,齐齐格也松了口气,挽着大玉儿笑道:“姑姑还是很疼你啊,你和姑姑好了,和海兰珠姐姐呢,还是不说话吗?”   大玉儿不耐烦地说:“别人啰嗦也罢了,你也不懂我?”   窦土门福晋完全被忽视了,她跑回妹妹的屋子里,说:“大福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妹妹,你别闹了。”   扎鲁特氏却问表姐:“十四福晋来了是吗?”   “来了,怎么了?”   这一边,哲哲在宫内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十王亭。   路过的大臣和贝勒们见到她,纷纷停下行礼,哲哲含笑回礼,举目见尼满从大政殿走出来,便吩咐阿黛:“去传话,我在凤凰楼等着见大汗。” 第099 他要孩子做什么?   阿黛领命而去,哲哲的目光徐徐望过十王亭,她还记得自己初次来到这里时的光景。   阿玛牵着她的手说,你的丈夫一定会继承汗位,皇太极会成就大业,而你,一定要让科尔沁的孩子来继承大金。   她轻轻一叹,带着其他人离开,独自走进凤凰楼,缓缓穿过每一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   站在朝向宫苑的窗前,看见窦土门福晋从扎鲁特氏的屋子出来,看见她偷偷朝清宁宫张望,那隐藏在谨小慎微下的贪婪猥琐,叫人心生厌恶。   摸着良心说,扎鲁特氏的孩子死了,哲哲心里是快活的。   倘若不是要给皇太极一个交代,倘若不是为了防止将来同样的事发生在海兰珠或玉儿的身上,她根本不会查,那样的女人,本就不配为皇太极生下孩子。   也因此,她没有在叶赫那拉氏去世后抚养硕塞,那孩子不配。   “哲哲。”皇太极来了。   “这么快就来了?”哲哲道,“阿黛是怎么传话的,我要你闲了再来。”   皇太极说:“就要过年了,没什么大事,我也不想把他们逼得太紧,坐吧,什么事?”   哲哲道:“扎鲁特氏那孩子的事。”   皇太极不以为然:“怎么了?”   哲哲说:“她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把孩子掉了,大夫与我说过后,我就派人去查,有了结果,自然要来告诉你。”   皇太极淡漠地看着她,似乎是不在乎什么结果,又似乎心中已经有了结果,示意哲哲坐下说话,随手剥开一只橘子来吃。   “她在摔倒后静养的两天里,吃了许多齐齐格送去的点心。”哲哲道,“一样的点心,我的屋子里也有。”   皇太极淡漠地吃着橘子,将橘瓣上的白筋撕下,可似乎想起谁说过要连着一道吃,又单单塞进嘴里去,那带着清香的微苦,想来对身体是有好处的。   “那点心里……”哲哲刚要说。   “还有谁的屋子里有?”皇太极却抢先问,“海兰珠有吗,玉儿有吗?”   哲哲摇头道:“还没来得及分给他们,齐齐格只单独送了一份到扎鲁特氏的屋子里去,给了我的,是叫阿黛之后分给她们。那天收了很多礼物,都没来得及收拾。”   皇太极说:“都扔了吧,往后多尔衮府里送进来的东西,你看着办。”   哲哲问:“雅图和阿图为什么会呕吐腹泻,您是不是也明白?”   皇太极颔首:“听说吃了齐齐格送来的蜜枣,我心里就明白了。”   哲哲的心跳得很快很猛烈,其实她早就有所猜测,可没想到的事,皇太极当真这么狠这么绝。   “玉儿常去玩耍,孩子们也曾在十四贝勒府过夜,大汗,您……”哲哲心痛不已,“为什么不早叮嘱我,我好看着玉儿。”   “不碍事。”皇太极不以为然,“他们会看着办,不是日日夜夜都在给她下药,这两回都是不巧吧,往后齐齐格拿来的东西,你们小心一些就是了。”   哲哲敞开了问:“多尔衮这么多年都没孩子,是因为您不让生?”   皇太极目光冰冷:“他要孩子做什么,为大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足够了。”   哲哲道:“想来,我每次催促多尔衮,真是可笑。”   “可笑什么,你做的便是我做的。”皇太极悠悠看着妻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当你不知道,从前什么样,往后还是什么样。”   “我明白。”哲哲苦笑。   “扎鲁特氏也曾生养过,她不傻,你留心盯着,别叫她再闹出什么事来。”皇太极起身,这就是要走了,丢下一句话,“那个女人若是碍事,就丢了吧,你做主就好。”   哲哲起身,目送皇太极离去,许久后,她又走到窗前,看见雅图和阿图拉着海兰珠到了玉儿的门外,可只有苏麻喇迎出来,不知说了什么,海兰珠就带着两个孩子到别处去了。   “大福晋。”阿黛见主子许久不出去,便来问,“咱们走吗?”   哲哲将这屋子里的一切,再看了一眼,定下心道:“走吧。”   宫苑里,听见孩子们的笑声远去,大玉儿趴在窗口看了会儿,齐齐格拿书敲敲她的脑袋,嗔道:“你别分心,这一段还没背下来呢,一会儿错一个字打一下手心。”   她喊苏麻喇:“你们屋子里有戒尺吗?”   苏麻喇坏笑道:“上回大汗拿来教训格格的戒尺,奴婢还收着呢,您看成吗?”   “格格?大的还是小的?”齐齐格的眼睛往大玉儿身上瞟,见苏麻喇点头,她故意夸张地问,“大汗打过你呀,打哪儿,屁股还是手?”   大玉儿把这两个人都瞪了一遍,卷起书来打苏麻喇,苏麻喇笑着跑开了,她涨红了脸对齐齐格说:“他从来没碰过我一手指头,就、就上回我把姑姑气病了,拿来吓唬吓唬我。”   齐齐格哦了一声,一面低头翻书,一面还是忍不住笑,大玉儿又恼又委屈,问她:“你是不是在嘲笑我,被自己的男人当小孩子训。”   “那不也是情-趣?”齐齐格大喇喇地说出这个字眼儿,把大玉儿羞得不行,见她要闹,做老师的敲敲桌子说,“好了好了,背书,你不好好学,我可真不来教你了。”   可大玉儿很聪明,齐齐格教她什么都学得快,新学的书,当天就能背下来,汉字有规律,她便能举一反三,学一个字,自己就能认得一大片。   认的字多了,看的书也就多了,齐齐格不敢耽误大玉儿,不敢随便拿些花前月下的戏文给她看,那日不知怎么在一堆史书里夹了一本《牡丹亭》,这个人儿就看得魔怔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那几日,大玉儿总念叨这一句,问齐齐格这是什么意思,齐齐格说这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不一样的解释,她想了想后,就不再提了。   齐齐格知道,大玉儿一颗心全在皇太极的身上,往后这风花雪月的故事,是断不敢再拿给她看,回头字没认全,书没念完,先成了傻子。   “武则天,是女的吗?”这会儿,大玉儿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齐齐格,“女人也能做皇帝?”   齐齐格说:“我知道她是女的,可具体的事儿,下回等我问过范文程。”   大玉儿不耐烦道:“每次都要等啊,不如你直接把那个范文程找来,让我也听听。”   齐齐格嗔道:“瞎胡闹,如今宫里的规矩越来越大,一个男人怎么好往里头带。”   “那倒也是……”大玉儿嘀咕着,忽然一个激灵,想起来,“方才姑姑不是说,要你找个先生给孩子们教汉字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安排。”齐齐格摇头,见大玉儿好学又聪明,“你可别赶上我,不然我在你面前都没得显摆了,听见了没?”   大玉儿的目光却黯了几分:“不过这些日子,我觉得日子充实多了。”   齐齐格说:“海兰珠姐姐没来之前,大汗不在家的日子还要长呢,我也没见你闷啊?”   “那不一样的。”大玉儿翻动着手里的书页,“不一样……”   数日后,多尔衮在自家后院的靶场拉弓射箭,下人们带着温润儒雅的男子走来,他恭恭敬敬地俯首行礼:“范文程叩见十四贝勒。”   多尔衮射出一支箭,正中靶心,示意他起身,便又张弓搭箭,口中问道:“福晋选了你进宫去教格格们学汉字?”   “小人惶恐。”范文程道。   “宫里的福晋们,对外面的事很好奇,你多找一些有趣的事与她们讲。”多尔衮淡淡地嘱咐,“她们若问你什么,但凡能说的,就好好告诉她们。”   “小人明白。”   “你是我正白旗的人。”多尔衮竟是将箭矢指向范文程,“别忘了。”   范文程并不慌张,冷静地面对威胁:“小人是贝勒爷的人,小人明白。”   多尔衮转身射箭,再次正中靶心,他挥手道:“去吧,在宫里要谨言慎行,我想你不会糊涂。” 第100 你知道武则天吗?   多尔衮冷冷一笑,转身将箭射出,再一次正中靶心,他命范文程:“去吧,当好这件差事。”   “是。”   范文程抱拳行礼,恭恭敬敬地退下,却在半道上遇见了多铎,忙站到一边让道。   多铎走过了,又退回来:“听说,你要进宫去教格格们学汉字?”   范文程忙道:“是。”   多铎上下打量他:“你样貌不凡,气质儒雅,皇太极生性多疑,你在他的女人堆里转悠,可千万小心。别惹出什么祸端,烦我哥或是我,来给你收尸。”   范文程忙跪下道:“小人不敢,多谢贝勒爷提点。”   多铎大笑,扬扬场场而去。   范文程的心重重一沉,从雪地里爬起来,掸一掸袍子上积水,迅速离开了。   然而皇宫里,格格们学汉字的事,不仅哲哲和大玉儿上心,连皇太极都很重视,亲自来查看了新辟出的书房,怕屋子里不够暖,让姑娘们冻着。   见皇太极如此在意,哲哲心里十分安慰,玩笑说:“那日和孩子们一道用膳,硕塞说书房里太冷了,不过是一说,你就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这会儿姑娘们读书,你就不怕她们暖暖地睡过去。”   皇太极拿起书桌上的笔墨看了看,笑道:“是舍不得冻着她们,可也不许偷懒,不学好的都要挨手心,不得轻饶。”   说话的功夫,乳母们带着格格们都来了,哲哲的几个大女儿,已在八九岁,最小的就是雅图。   “阿玛抱抱。”果然雅图一见父亲,就跑来要抱,皇太极拍拍她的脑袋说,“这里是书房,念书识字的地方,不许撒娇淘气,不然阿玛要打你手心。”   雅图微微撅着嘴,跑去哲哲裙下,哲哲吩咐孩子们:“都坐下吧。”   不久,尼满便带着范文程来,他向皇太极和哲哲行大礼,皇太极问了几句话,便请范文程上座,而后命令女儿向先生行礼。   范文程吓得不知所措,匆忙离席:“大汗,格格们是金枝玉叶,臣万万受不起。”   “汉人尊师重道,我满人亦不比你们差,今日你既是她们的先生,就受得起。”皇太极道,“去坐下,别耽误上课的时辰。”   格格们向范文程行礼后,皇太极冷脸叮嘱了几句,见她们规规矩矩的,便不再耽误时辰,与哲哲一道离去了。   范文程舒了口气,举目见这书房里的布置,再有门前供他差遣的宫人,格格们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想到皇太极待他的态度,和多尔衮多铎的高傲,他轻轻一叹,定下心来,笑眯眯地询问各位格格,都学过些什么。   皇太极和哲哲离开时,便见大玉儿带着苏麻喇在路边等,玉儿兴冲冲地跑上来问:“她们开始念书了?”   哲哲叹气,只得对皇太极说:“她缠了我几天,求我答应,让她和孩子们一道念书。我说雅图见了额娘,还怎么肯老实坐着,就没答应。”   大玉儿眼眉弯弯地冲着皇太极笑,皇太极一脸的嫌弃,说:“去吧,就当是看着她们,若是和她们玩闹……”   “不会不会,我哪儿敢。”大玉儿福了福,谢过皇太极和哲哲,喊了苏麻喇就走了。   皇太极看着她跑远,含笑摇了摇头,哲哲见了便说:“齐齐格夸玉儿聪明,也是齐齐格说,她能教的有限,正经请个先生的好。”   皇太极的眼神却暗下来:“她与齐齐格,当真很亲厚。”   哲哲正色道:“齐齐格待她是真心的好,但齐齐格也精明,我们并不亏待她,玉儿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   皇太极颔首,便要与哲哲分开,走了几步后又退回来道:“派人在书房里看着,范文程每日教的什么,都要向你禀告,你察觉有不妥的,再来告诉我。”   “是。”哲哲答应。   内宫里,阿图正和海兰珠踢毽子,宝清力气大,一脚把毽子踢飞到哲哲跟前,吓得她赶紧跑来告罪。   哲哲弯腰捡起毽子,她多少年没玩过这东西了,随手扔进宝清怀里,温和地说:“格格们都念书去了,往后不要带着小格格往那边靠近,等她们下了书房,再一道玩耍。”   宝清领命,哲哲再看向海兰珠,她必是陪阿图玩半天了,白皙的脸上泛着好看的红晕,她的气色真是好多了,还记得刚来盛京的时候,憔悴的叫人心碎。   “玉儿就这么把孩子丢给你了?”哲哲问道。   “阿图缠我,玉儿本是自己带着的,就把阿图留下了。”海兰珠笑道,“我听宝清说,玉儿也要去念书。”   这不重要,哲哲想问的是:“你们还是不说话?”   海兰珠低下头:“是。”   哲哲问:“你有没有主动和她说话?”   宝清心疼自家主子,跑来说:“大福晋,福晋她好几次和玉福晋说话,可玉福晋都不理会,是真的。”   “宝清。”海兰珠阻拦下了她,对哲哲道,“姑姑,我和玉儿的事,我们自己会好好解决,请您不要担心。”   “你在大汗跟前,还是这么说?”哲哲问。   “我对您说过,大汗从不问的。”海兰珠如实道,“姑姑,上回您问我之后,直到现在大汗也没问过。大汗是放心的,请姑姑也放心”   因见窦土门福晋从扎鲁特氏的屋子里出来,哲哲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顺路去扎鲁特氏屋子里看了眼。   那个女人依旧哭哭啼啼十分可怜,几分真几分假,哲哲心里很清楚,可她闹不明白自家侄女们的心思。   这一边,大玉儿来到书房后,讲明皇太极允许她来念书,范文程虽然紧张,可也不敢不从,谁知格格们起哄说要向先生行礼,大玉儿听了,便也像模像样地拜见先生。   吓得范文程从坐席上一路下来,反跪在大玉儿面前道:“侧福晋,莫折煞小人。”   大玉儿落落大方:“那就开始上课,你教的好了,我请大汗好好赏赐你。”   范文程问:“不知侧福晋如今念什么书?”   大玉儿笑道:“齐齐格平日给我念戏文听,而她丢给我的一堆书,我有很多都看不懂,前几日提起你,是因为我问她,为什么女人可以做皇帝,范先生,你知道武则天吗?”   范文程一愣,恭敬地问:“侧福晋,您现下看的书是?”   大玉儿道:“新唐书。”   范文程惊讶不已,问:“您已经认得这么多汉字了?”   大玉儿笑道:“齐齐格教的好,齐齐格也是你教的吧?”   “是、是……”   外头传说的玉福晋,和范文程此刻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围场里动手打人的,大雪天离家出走的,宫里她若穿了红色,旁人一概不能撞的,不把贝勒大臣的福晋放在眼里的,那个被皇太极宠上天的女人,竟然是这样的?   她容颜美丽,纵然是见过无数汉家美人的范文程,也不得不赞叹,而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不轻挑也不高傲,方才更是要向自己行大礼。   最让他意外的是,这个玉福晋,竟然已经能看懂史书。   范文程定下心来,问大玉儿:“您可否写几个字给小人看。”   大玉儿却是目光闪烁,轻轻摇头:“太丑了,等我练好了,再写给你看,别叫我在孩子们面前丢脸。”   范文程忍俊不禁,但克制住了,恭敬地说:“待小人明日带些字帖来,福晋临帖描写,会大有助益。”   大玉儿想了想,笑道:“范先生,我临帖的事,你不要禀告给大汗。”   范文程愣了愣,大玉儿笑而不语,低头翻书。   虽然她满心想着要给皇太极一个惊喜,可也不能在外臣面前太轻浮,收敛心里的期待和欢喜,抬起头来大方地说:“范先生,你给孩子们上课去,一会儿来给我讲讲唐朝。”   第一天的授课,十分顺利,范文程数日失眠的紧张,被皇太极的礼遇和侧福晋的一笑给化解了,他本是知道除了孩子们,还要教授福晋们念书,但一整天也没见其他人再来,可见不是每个女子,都乐意念书的。   范文程退出皇宫后,径直回到十四贝勒府复命,齐齐格听说了,笑道:“玉福晋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过些日子你就该烦得受不了了。我不能常常进宫,但我来时就会过来瞧瞧,你别担心,玉福晋是极好的人。先教着吧,之后也不知会怎么样,过了年贝勒爷又要出兵,怕是你也少不得忙碌,这课是上一天少一天,过几天孩子们就倦了。”   “是,小人明白。”范文程应道。   “明日起,不必再来我这里回话,你自己谨慎。”多尔衮依然冰冷高傲,可他心里是高兴的,玉儿高兴,他自然高兴。 第101 我不干   转眼,腊月过半,这日多尔衮奉召入宫,齐齐格一早将他送出门,回过身,却见别院的婢女等在路边,她的心不免一紧。   果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两位庶福晋先后来了月信,她们终究没能在那半个月里怀上多尔衮的孩子,那么极有可能,是多尔衮不行。   丈夫行房时的雄风,齐齐格是很受用的,在她看来世上只怕再没有比多尔衮更威武的男人,既然如此,怎么会生不出孩子。   她不行,庶福晋们也不行,难道要找更多的女人来试一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但凡找大夫来为多尔衮看病,外头一定会传扬,这么些年,传说她齐齐格不能生养的闲话还少吗?   午后,齐齐格进宫,自从大玉儿跟着姑娘们去念书,宫里就静了很多,在哲哲面前说了几句话后,她便独自往书房来。   半道上,遇见了在宫里散步的窦土门福晋姐妹俩,扎鲁特氏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看,看得齐齐格心里发毛。   好不容易到了书房,却见大玉儿在教孩子们念书,齐齐格不禁问:“范文程没有来?”   大玉儿说:“上午还在,过了晌午就没见着,我已经派人去问了。”   齐齐格笑问:“你现在也能当先生了?”   大玉儿不好意思地说:“骗骗小孩子。”   孩子们写字,她们便到外头来晒太阳,正是午后阳光浓烈的时候,只是天太冷,阳光抵不住寒风,大玉儿便命宫人将火炉搬来。   身边的人都跑开了,齐齐格四下看了看,才轻声说:“别院里的也都不行,我心里空落落的,虽然自己的责任是没了,可我也不高兴啊。”   大玉儿可惜地问:“她们的月信都来了?”   齐齐格点头,拉着她的衣袖说:“好玉儿,这些话你千万别对大汗说,咱们俩的立场,我们心里都是明白的,可我除了你之外,真没什么人能说心里话了。”   大玉儿温柔地笑:“你别瞎想,其实大汗从不问我和你的事,他也知道我没什么相好的人,如今我和姐姐也不说话了,就只有你了。”   齐齐格嗔道:“那么亲的姐姐摆在身边,你不搭理,你不是活该吗?”   大玉儿垂下眼眸:“那你也把亲姐姐接来,让她嫁给多尔衮好了。”   这话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反正连大汗都不在乎她这样,旁人瞎操心什么。   话题又回到自家身上,齐齐格叹道:“我自己喝了无数的坐胎药,嘴巴苦心里也苦,可自己怎么折腾都是自己的事,你说我能去折腾多尔衮吗?让多尔衮吃药治病,传出去,外头的人要笑死了,跟他打仗的人,也要看不起他,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这样的事,大玉儿爱莫能助,一直以为,生儿育女是女人的枷锁,至少自己就是为了给皇太极生儿子才被嫁过来的,原来男人家,也有难以言说的苦。   “所以啊……”齐齐格抓着大玉儿的手说,“我想了个馊主意,可我还没和多尔衮商量,玉儿,我先和你商量可好?”   “什么事?你别紧张啊。”大玉儿从没见过这样慌张失措的齐齐格。   “我、我想让庶福晋假孕,到时候去抱个女婴回家养。”齐齐格涨红了脸,“这样子,外人就知道,是我生不出来,不是多尔衮无能,你说好吗?”   “齐齐格……”   大玉儿的心好痛,大抵让齐齐格为了多尔衮去死,她都是心甘情愿的,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傻的女人呢,可以为了自己的丈夫舍弃一切,齐齐格是,自己也是。   “抱个女娃娃,既不继承宗室,也不影响血统。”齐齐格怯怯地看着大玉儿,“玉儿,你支持我吗?”   “我不知道。”大玉儿说,“可我想,多尔衮应该会生气,他怎么舍得叫你背负这么重的包袱。”   “我是他的女人,我不为他承担,谁来承担?”齐齐格眼眶湿润,拉着大玉儿的手说,“好玉儿,千万千万别对大汗说,我求求你。”   “你若不信我,你也不会告诉我了。”大玉儿笑道,“你心里明白的,咱们俩谁跟谁呢。”   此时宫人们搬来了火炉,送来了茶点,他们不便再继续说这些话,但奇怪的是,等了许久也不见范文程出现,派去问话的人回来,说范大人家中出事了。   到了第二天,范文程也没有来,连皇太极都知道了,派人一打听,才知道范文程昨日对多铎不敬,甚至大打出手,被多铎和手下暴打一顿,负伤在家。   范文程是正白旗旗下的人,旗主可定夺旗下旗民的生死,多铎虽是镶白旗旗主,可多尔衮必定事事都向着他,他们真要把范文程怎么样,皇太极虽然可以干预,但犯不着做这样的事,损了多尔衮兄弟的颜面。   这日午后,忙完手头的事,皇太极要去城外跑马松松筋骨,走出大政殿,就见大玉儿在和尼满说话。   “怎么了?”他负手而立,含笑看着跑向自己的人,问道,“我要去骑马,你去吗?”   “去啊。”大玉儿很高兴,但立刻又说,“可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范文程怎么不来了,我听说他被多铎打了?”   皇太极摸了摸她的手,十指冰冷,便捂在掌心,带着一道往宫外走,随口说着:“你放心,回头再给你找别的人来,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很用功,哲哲都夸你了。”   “范文程讲学特别有意思,怪不得齐齐格学得这么好。”大玉儿说,“之前不是咱们也学过汉字吗,那个老先生啊,闷得不行,我才学不下去。”   皇太极见她气色明朗,没了之前的阴郁忧愁,心中也是高兴:“那么就等范文程养好了伤,再让他来给你上课。”   “他伤得厉害吗?”   “我们先去骑马,回来的时候,派人去问。”   “多铎为什么要打他?范文程那么温和的人。”   “你……”皇太极直摇头,“到马场之前,不许你再开口,你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   城郊马场,因大汗的到来,周边都戒严了,马场内倒是热闹得很。   比皇太极早到的一些贝勒贝子们,没料到皇太极会突然来,本是十分紧张,但见皇太极要他们跑起来,个个儿都使出浑身解数,在大汗面前表现一番。   也有随行而来的女眷,大玉儿很快就被她们包围,她自然想跟着皇太极了,可不得不应付这些妯娌。   人一多,话就多,大玉儿在宫里听不到的事,就全跑到眼前来了。   有人告诉她:“玉福晋,您听说了吗,十五贝勒抢了范文程的小妾,范文程上门去讨,结果被多铎打了一顿,遍体鳞伤。”   大玉儿愣住:“多铎抢范文程的小妾?”   她们叽叽喳喳地说:“听说是个漂亮的汉家小美人,皮肤白得像羊奶一样,跟着家人从明朝逃来的,半路上被范文程救下,这才嫁了没几个月。”   大玉儿算是明白,为什么齐齐格什么事都知道,自己是被一堵宫墙挡住,又被姑姑和皇太极保护,在那小小的宫苑里,自以为了不起,走出宫门,哪儿哪儿都是她没见识过的世界。   “那怎么办了?”大玉儿问。   “能怎么办,莫说要一个小妾,多铎就是要范文程给他当孙子也行啊。”女人们啧啧不已,“但是多铎这样可不行,大汗三令五申,要善待汉臣和汉民。”   大玉儿往马场上看,皇太极正带着一群八旗子弟策马奔驰,他那样高大威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她痴痴地一笑,忽地想起周围都是人,忙收回了目光。   又有人问她:“玉福晋,听说您跟着范文程学汉字,您会写我的名字吗?”   大玉儿敷衍着,应对着,和女人们说了好半天的话,才脱身回到皇太极身边,生气地说:“我算明白,你为什么带我来了,她们聒噪的,我的耳朵都要聋了。”   皇太极一笑,将她抱起来坐在怀里,说:“抓紧了,去跑两圈。”   玉儿这才高兴了,直到被冷风吹得脸都冻僵了,才跟着皇太极下马休息。   皇太极搀着她的手踏过积雪,深一脚浅一脚,一不留神就摔在雪地里,他笑着抓过雪洒在她脸上,气得大玉儿赖在雪地里不走了。   总算回到屋子里,暖暖地烤上火,换了干净的鞋袜就要预备回宫,大玉儿听见皇太极命人去查看范文程的伤势,她坐到一旁说:“她们告诉我,是因为多铎抢了范文程的女人,他才对多铎不敬的。”   “嗯。”   “你知道?”   “知道。”皇太极淡淡地,“这不是很寻常的事。”   大玉儿欲言又止,忍下了。   皇太极看着她,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便道:“你若有法子,你去解决,如何?”   大玉儿睁大眼睛,连连摆手:“回头我搞砸了,你又要骂我,这可是关系朝廷的大事,你不怕我给你丢脸,我还怕给你添麻烦呢,我不干。” 第102 纵有先来后到   见皇太极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大玉儿果然还是心痒的,试探着问:“那你教我吗,而且要保证我一定能做好,千万不能搞砸了。”   这件事关乎着多尔衮和多铎的体面,皇太极知道其中的轻重,可也正因为关乎他们的体面,他根本不想在乎。何况,玉儿惦记着上课,惦记着范文程给她讲故事。   皇太极说:“能不能搞砸,这是你的事,我怎么保证?大不了搞砸了,我给你在哲哲面前说几句好话。”   大玉儿鼓着腮帮子:“那我不干了。”   皇太极搂着她,笑而不语,大玉儿知道,她已经上了贼船了。   这日回宫后,便以玉福晋的名字,往范府催了三四趟,命范文程明日必须按时进宫为格格们授课。隔天上午更是又派人来找,范文程便在众目睽睽下,帮着头吊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进了宫。   范文程虽是一介书生,这么些年归降大金,跟着征战的队伍走南闯北,早已不是大多文人墨客那般弱不禁风,可他终究不是多铎和他手下的对手,能捡回一条命,还要谢多铎不杀之恩。   此刻到了书房,格格们并不在,只有玉福晋坐在桌前,范文程心下一叹,艰难地上前要行礼。   苏麻喇赶紧来搀扶了一把,笑道:“先生您可千万小心,别吓着我们侧福晋。”   说着与其他宫人,将范文程搀扶坐下,大玉儿合起书来道:“怕你的模样,吓着孩子们,索性给她们放两天假,不过她们早起都抄了两页的字,都很乖呢。”   范文程忙道:“格格们聪颖好学,耽误格格们的课业,是小人的罪过。”   大玉儿笑问:“范先生在明朝时,也自称‘小人’吗?”   范文程怔然,望着大玉儿,不知该如何应对。   大玉儿将手里的书合起来,苏麻喇适时地带着宫人退下,她便道:“跟着先生学了这么些日子,再听十四福晋从前对我讲的故事,我知道在明朝,你们这些文人是很清高骄傲的,而你到了大金,却成了奴才。”   范文程目光黯然,苦笑道:“侧福晋有所不知,明朝没落,纵然文人傲骨,也被些阉党权臣践踏的一文不值。小人是务实之人,但求妻儿老母家宅平安,当年归降大金,得英明汗善遇,家人老小得以安置,一晃十六年了,小人早已忘记自己的祖宗是谁,什么汉人满人,不都是人吗?”   “听十四福晋说,先生祖上便已在盛京落脚。”大玉儿温和地说,“如今家人依然留在盛京,你的祖宗都在这里,怎么会忘了祖宗是谁。”   范文程心里明白,玉福晋今日是有备而来,而他心中既咽不下这口气,也舍不得心爱的女人,倘若玉福晋能出面,必然就是皇太极在背后撑腰,有皇太极撑腰,他何惧多铎跋扈嚣张。   “回侧福晋的话,臣的祖辈,是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谪至此,那时候这里还叫沈阳,边境之地一入冬便寸草不生,祖祖辈辈都想着能重返京城,奈何……”他轻轻一叹,“都来不及了。”   大玉儿莞尔:“先生他日随我八旗大军入关,直奔北京,堂堂正正地站在太和殿上,也算是还了祖辈的夙愿。不论谁做皇帝,天下子民都一样是子民,只要君爱民,臣爱民,国家昌盛,老百姓图的,不过是安居乐业。这话,是范先生说的吧。”   范文程慌忙起身:“臣惶恐。”   大玉儿笑道:“坐下吧,范先生,你受委屈了。我有个法子,能把你的小妾从十五贝勒府带出来,只不过想要让多铎正大光明地还给你,或是给你赔不是,那是不能的。我先头就说了,来了大金,你不再是文人墨客,是奴才,没有奴才是能叫主子低头的。”   范文程的咽喉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干哑地说:“玉福晋,只要能救出贱内,任何委屈臣都愿意承受。”   大玉儿一笑:“且等一等,没能这么快,我也不能现在就为你闯到十五贝勒府去要人。唯一要你自己想明白的是,你们汉人讲究女子清白贞洁,她既然被多铎抢去,有些事就明摆着了,但愿你不要把人带回去了,你或家人,又对她诸多嫌弃羞辱让她受罪。若是如此,不如让她留在十五贝勒府,多铎或许还能怜香惜玉几分。”   范文程忙道:“臣心中已是打算,不论多久,只要有办法,一定要把她带回家,又怎么会嫌弃什么清白。玷污女子清白的,本是男人,为何要反嫌女子不洁,该受谴责鄙夷的,难道不是男人?”   大玉儿含笑道:“先生说话,果然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不过你就别打算谴责多铎了,这不是你该想的事。”   “是,臣失言了。”范文程抱拳道,“玉福晋大恩大德,臣没齿难忘。”   玉儿笑道:“待我将人带出来了,你再说什么大恩大德,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你。”   听范文程,将自称从“小人”改为“臣”,大玉儿知道他身上还留存着骨气,并不真正甘心为奴。为奴者,莫说女人,就是连自己的命都是主子的,可他只想做臣,不愿为奴。   “我们上课吧。”大玉儿说,而她却又是一叹,神情沉重地问,“范先生,我们蒙古人当初真的这样可恶吗?”   他们已经从唐朝,讲到了宋灭元兴,蒙古人马上夺天下,和如今的满人四方征战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元朝带给汉人的灾难和耻辱,罄竹难书,八旗军队若能入关夺下明朝,一统天下,汉人的苦难似乎又将来临。   范文程道:“玉福晋,可恶的不是蒙古人,是元朝政权。”   他们开始讲述那一段历史,而书房外的人,悄悄退下,返回了大政殿,皇太极听完描述,含笑摇头,自言自语道:“她倒是挺像样的。”   尼满将热茶端给大汗,亦是笑道:“玉福晋一向聪明。”   皇太极不语,端着茶杯思量,玉儿聪明他是知道的,可就怕太聪明,将世上的一切看得太通透,心里就会有负担和痛苦,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女人,过得辛苦。   是日夜里,皇太极宿在海兰珠的侧宫里,自己在炕头干坐半天了,海兰珠还在灯下忙针线活,他不耐烦地说:“夜里做针线,不怕瞎了眼睛?”   海兰珠抬眸看他:“大汗夜里批折子看文书呢?”   皇太极嗔道:“你也学着顶嘴了?”   海兰珠放下针线,走来笑道:“生气了吗?”   皇太极躺下,含笑看着她:“怎么会生气,如今你越发自在随意,我心里才踏实些。”   海兰珠为他脱掉靴子,盘腿坐下将他的脚捂在怀里揉一揉,那温柔体贴的笑容,看一眼,一整日的疲倦都散了。   “你白天怎么不做?”皇太极道,“我来了,也停不下来这一刻半刻的?”   “白天带着阿图和阿哲,今天雅图不去上课也在身边,那才是一刻都停不下来。”海兰珠笑道,“可是答应了给她们缝娃娃,都伸长脖子盼着呢。”   皇太极道:“玉儿就这么把孩子全丢给你了?”   海兰珠垂下眼眸:“玉儿肯让我和她们亲近,我知道是她心疼我。我喜欢孩子,亲妹妹的孩子,就和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阿图她们也缠着我,我求之不得呢。”   皇太极也知道,海兰珠喜欢孩子,更喜欢玉儿的孩子,她平日里安静内敛寡言少语,除了自己外,与旁人说不上几句话,胆子也小,可只有对着孩子的时候,爱笑爱说话。自然,她从前和玉儿在一起,也是能说说笑笑的。   “将来,我们也会有孩子。”皇太极说,“你好好养身体,慢慢来。有便是福气,没得有,还有玉儿的孩子,是不是。”   海兰珠脸红了,害羞带怯地看着皇太极,眼底的笑意是幸福而安宁的,她在这个男人的怀里,重新活了一次。   “过来。”皇太极说着,张开了怀抱。   海兰珠慢慢爬过来,轻轻躺入他的胸怀,皇太极的手掌,在她柔软的胳膊上徘徊,笑道:“你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我只是远远地看了眼,那个时候怎么会想到,会有今天。莫说你不愿从了吴克善,我也打心底地厌恶吴克善算计我。“   海兰珠轻声道:“可他还是算计了,是吗?”   皇太极摇头:“心甘情愿的事,就不是算计,他可没这个资格。”   海兰珠沉下目光:“我生或死,都与科尔沁再无瓜葛。”   皇太极怜惜地说:“看我,好端端地提起这些,叫你不高兴了,不提了。”   “嗯。”怀里的人也不愿为了那种人难受,起身来,去拿热帕子给皇太极擦脸,听见他问,“你不去学汉字?”   海兰珠捧着热帕子来,递给他:“我学不会,多看几眼就晕了。”   皇太极道:“不学也不要紧。”   海兰珠想了想,问:“玉儿是不是学得很好?”   皇太极颔首:“正儿八经学出些样子了,头疼的是,爱问的为什么越来越多,烦也烦死了。”   他是含笑说的,眼底更有几分骄傲,知道皇太极还是和从前一样疼爱妹妹,海兰珠心里就踏实了。   她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求皇太极要善待妹妹的话,她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样的胸怀。   海兰珠知道,她们姐妹俩的心思,是一样,纵有先来后到,纵然皇太极本是玉儿的,可如今,她也不愿把自己的男人让出去。 第103 还你一个清白   她和玉儿一样,每天都在矛盾中反复,亲姐妹彼此不再说话,不是她们之间隔着最后一层纸,而是玉儿对她爱情最后的捍卫。正如她那一天说:“从此我是我,你是你。”   渐渐的,海兰珠也为自己的爱情套上了这一层捍卫,但她没有主动的资格和权力,只要安安心心地守在皇太极身边,守到生老病死,又或者……直到她再一次被抛下。   她凝视着皇太极,她爱上了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他会有更广阔强大的江山,他也会有更多的女人,或许某一天,他再也无法在万人中一眼看到自己。   “怎么了?”皇太极将热帕子还给海兰珠,笑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一天没见到你了。”海兰珠道,“想仔细地看一看。”   皇太极说:“饿了,让他们送点吃的来。”   膳房里随时预备着大汗的宵夜,一声令下,热乎乎的连着炉子一道送过来,只是这样少不得动静大些,五宫之间就这么点地方,谁屋子里做什么,各处都能听见。   大玉儿窝在被窝里,抱着小小的阿图,听得门外宫人们努力轻放但仍旧会发出的声音。   曾几何时,她不在乎这些动静,可如今,会脑袋空空地听完所有动静,然后心里空空地睡过去。   每当这时候,她不恨也不怨,并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好像只是刻意地保持一份清醒,来明白自己要守护的人和情意。   齐齐格也好,姑姑也罢,总是问她为什么不能和海兰珠亲近,明明能让她带孩子,明明能在背后为她打抱不平,何必这样固执地坚持。   她要怎么对她们说,反反复复,她每一天都想好,明天要主动和姐姐和好,可夜里听见这样的动静,知道姐姐正在皇太极的怀里,她一整天积攒的勇气,就全部消失了。   是,是自己不好。   大玉儿闭上眼睛,正要睡觉,身边雅图爬到她怀里,她悄声问:“还没睡着?”   雅图问:“额娘,我明天是不是又要去书房?”   大玉儿放下阿图,翻身来抱着大女儿,笑道:“惦记这个睡不着?”   雅图软绵绵地撒娇:“额娘,我不喜欢去书房,我不喜欢写字。”   大玉儿问:“雅图喜欢做什么?”   雅图怯怯地说:“喜欢跟着姨妈玩,喜欢学绣花。”   大玉儿想了想,哄道:“那往后一天跟额娘去学写字,一天跟着姨妈玩,好不好?”   雅图欢喜地问:“额娘额娘,可以吗?阿玛会不会打我手心,阿玛说不用功就要打手心,可凶了。”   “当然可以。”大玉儿将她亲了亲,又问,“雅图这么喜欢姨妈?”   小娃娃点头,想了想又说:“但是我更喜欢额娘。”   大玉儿后悔这么问了,她决心再也不问雅图是不是喜欢姐姐,每一次问,孩子心里就会多想一层,她们只要开开心心地长大,投胎做了皇太极的女儿,就注定不能受委屈。   话虽如此,女儿将来终究要远嫁,大玉儿抱紧了雅图:“不喜欢学写字,也要学,雅图是阿玛的女儿,阿玛是谁?”   小娃娃笑,骄傲地说:“阿玛是大金的大汗。”   隔天,大玉儿趁皇太极在清宁宫用早膳的时候,抱着睡眼惺忪的雅图来了,禀告雅图不想学写字的事。   皇太极抱着女儿问她为什么,雅图吓得都要哭了,抱着阿玛的脖子撒娇,说她就是不喜欢写字。   阿黛去请来了海兰珠,听说外甥女要有一天跟着自己,她当然是乐意的,将雅图从皇太极怀里抱过来,姨妈稍稍一哄,雅图就不哭了。   皇太极嗔道:“就这么办吧,我一早猜想,姑娘们坚持不住,你们看吧。正好范文程也不能总留在宫里当先生,这学办到哪一天是哪一天。”   哲哲笑道:“雅图还小,其他的都大了,不许她们偷懒,我会看着。范文程无暇了,总还有别的人,不能荒废。”   用过早膳,皇太极便匆匆往大政殿去,海兰珠抱着雅图径直回自己的侧宫,大玉儿也毫不在意地走开了,只有哲哲叹息,也真是打心底地佩服皇太极和这姐妹俩,他们竟然能当什么事都没有,那么平常地共处。   哲哲气道:“罢了,只怕急死了我,他们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我何苦来的。”   对面侧宫里,扎鲁特氏正由着宫女伺候梳头,问外头什么动静,被她撵走了如今又回来伺候的婢女,上前悄声讲了怎么回事。   说到海兰珠抱着雅图格格回去了,扎鲁特氏笑道:“抢了自己妹妹的男人,还要抢孩子吗?”   宫女应道:“那两位除了不说话,其他都好着呢,兰福晋每天都帮着带孩子,像自己生的似的。您要说抢的,玉福晋似乎并不在乎。”   扎鲁特氏冷笑:“如今海兰珠是大汗的心头肉,她喜欢孩子就是大汗喜欢孩子,布木布泰又不傻,她总不能让大汗处处为难,就算满心厌恶海兰珠碰她的孩子,也要装装样子。”   宫女轻声道:“您要奴婢去打听的事,您打算几时动手?”   扎鲁特氏眼中蒸腾起杀气:“就这几天,我不愿让她们过个好年。”   这一边,大政殿前的朝会散了后,多铎就被多尔衮叫下,询问他关于范文程小妾的事。   原本多尔衮并不在意,弟弟虽然胡闹了些,可他在外拼死拼活地打仗,回来要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   可他听说玉儿几次派人去找范文程,又听齐齐格说玉儿很喜欢范文程讲课,才意识到多铎做错了什么,范文程若无心再教学,玉儿就少了很多乐趣。   “那个女人我可以不要,你们是偷也好抢也好,就是不能名正言顺地带走。”多铎气愤地问兄长,“难道你是在乎皇太极的面子吗,这跟皇太极有什么关系,范文程给他的女儿教教汉字罢了,还真学汉人似的,把他当孔子供起来?不过是个奴才,我要他的命又如何?”   “你把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多尔衮问。   “没怎么样,胆小得大点声就能把她吓死,怎么弄她都不出声,木头人似的,也就长了一身嫩-肉讨人喜欢,现在在家里当个使唤丫头。”多铎不以为然,那女子在他口中,不过是个玩物。   “这样的话,别在外头说,人家会当你轻浮,会损了镶白旗的面子。”多尔衮愠怒道,“多铎,你可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做事,要有分寸。”   多铎敬畏兄长,对多尔衮素来服帖,别过脸道:“你的话我听,可是哥,你不能拂我的面子,我绝不会把那个女人还给范文程。”   “知道了,在看看吧。”多尔衮冷然,再叮嘱多铎,“别再做这样的事,你觉着威风,旁人都当笑话。”   那之后几天,多尔衮得知范文程依旧每日进宫为格格们授课,玉儿更是一天不落地在书房出现,她现在将大把的时间花在听范文程讲述历史地理之上,齐齐格说玉儿很高兴,他自然也就安心。   本以为范文程也是妥协了,怎么会想到,玉儿正满心算计着,要替她的先生把爱妾讨回去。   还是那日在马场,皇太极提醒她,腊月末除夕前,是十五福晋的生辰。   大玉儿听了丈夫的指点,便请姑姑稍微提两句,女眷们很快就凑起来,要在那天到十五贝勒府为她庆贺。   十五福晋是软绵绵的人,年纪又小,姑姑和姐姐嫂嫂们这么说,她自然就应下了。   到了堂妹生辰这天,大玉儿带上孩子们去赴宴,海兰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自然没人勉强她,窦土门福晋姐妹俩和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们聊不到一会儿,压根儿就没人邀请她们。   孩子们撒欢往前跑,乳母嬷嬷们全跟去了,大玉儿带着苏麻喇刚走过凤凰楼,扎鲁特氏神出鬼没地从边上闪出来,幽幽冷笑:“兰福晋怎么不去呢,都是科尔沁来的,独独她一个人不去,别叫外人觉得,是你欺负亲姐姐,处处排挤她。”   大玉儿对她本有几分愧疚,可见她这副嘴脸,立时就把那些愧疚抛弃了,冷冷道:“你身体养好了?”   扎鲁特氏哼笑:“当然养好了,不仅养好了,我还要好好活着,给我的孩子报仇呢。”   玉儿冷声道:“你自己心里明白,我根本没对你动手,是你自己摔的。”   扎鲁特氏啧啧:“可不是吗,所以我来还你一个清白。” 第104 她该怎么办?   扎鲁特氏曾对她表姐说,她在做戏,让窦土门福晋等着看戏。   可她要做的戏码不是弄掉了自己的孩子来陷害大玉儿,而是把自己身边的人撵走,让她们去外头打听她要知道的事。   那些日子她闹得鸡飞狗跳,见了谁都说是大玉儿弄死她的孩子,不惜对着根本不会在乎她的皇太极声声泣诉,为的就是让他们相信,自己是真的这么想,好让他们放下戒心。   她可不是黄花大闺女,她在夫家还有没长大的女儿,经历过生养的女人,很明白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失去的,莫说大玉儿没推她,就是那天推了她,她也不会有事。   引产的剧痛过去后,她回忆静养的两天发生的一切,她几乎吃光了满满一盒点心,那是她从前不曾尝过的美味,是见多识广的齐齐格,让汉人厨子做的明朝点心。   被她“撵走”的婢女告诉她,清宁宫里扔了很多东西,虽然不知道东西打哪儿来的,可这个时候扔东西,必定有古怪。   扎鲁特氏可以确定两件事,齐齐格送来的食物一定有问题,再有,便是十四贝勒府多年没有子嗣,一定也有问题。   她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可她知道大玉儿这个人的心思,齐齐格与她十分亲厚,纵然皇太极和多尔衮的立场世人心里都明白,大玉儿也不会舍得她的堂姐受伤害。   此刻,她幽幽地对大玉儿说:“莫不是十四福晋想害我,那就是十四福晋也害了她自己,原来她这么多年生不出孩子,是因为她每天吃下去的东西,都不让她生。”   “你在说什么……”听完扎鲁特氏的话,再听到这最后一句,玉儿直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算我倒霉,碰上这种事,可既然知道是为什么,总该给你一个清白。”扎鲁特氏意味深深地笑着,“免得你心里对我愧疚。”   玉儿不傻,明白她是有所要挟:“你想怎么样?”   扎鲁特氏道:“你明白,我手头没证据,可事情就是这么巧,我吃了她家的东西,我的孩子没了,你也可以去清宁宫看看,现在还有没有十四福晋送来的东西,只怕这件事,大福晋已经有所察觉。”   她在大玉儿身边绕了一圈,继续说:“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我只想告诉你,我要去告诉十四福晋,让她小心些,别再乱给人送东西,她自己不成,别害了别人。”   无法想象,扎鲁特氏说的若是真话,齐齐格若知道自己被下了那么多年的药后,她会如何崩溃伤心。   当她再回想过去的每一天,吃下的每一口食物,便都是拿刀割她的肉,对她的凌迟。   大玉儿忽然想到,阿图和雅图吃了很多齐齐格家做的蜜枣后,呕吐腹泻,难道……   “你猜,是大汗给十四福晋下药,还是多尔衮给她女人下药?”扎鲁特氏笑得那样狰狞,将她原本姣好的容颜,变得像魔鬼一般可怖。   “你什么意思?”大玉儿握紧了拳头,“你信不信,我告诉大汗,你这样惹是生非,他不会容你?”   扎鲁特氏却是有恃无恐,啧啧道:“倘若是多尔衮给十四福晋下药,大汗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是受害的人呐。可是啊,怎么想这都不可能,多尔衮对他女人很疼爱,连我这个来了没多久的人都知道。那你说,还有谁有本事,能长年累月地给十四福晋下药,让她和府里的女人,都不能为多尔衮生孩子?整个八旗上下,都在笑话他吧,连大福晋,也常常催促提醒是吧。”   大玉儿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不远处的苏麻喇看见了很担心,可是主子不唤她,她不敢上前。   “是大汗?”扎鲁特氏的目光,紧紧逼着大玉儿的双眼。   “所以呢,你就该闭嘴,你不怕我告诉大汗?”玉儿的心碎了,她竟然愿意相信扎鲁特氏的话。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听说孩子们吃了齐齐格送来的蜜枣,皇太极就有些生气,如果一切都能合起来,齐齐格这么多年不生养,就因为……   “可你认为,大汗希望你知道这件事吗?”扎鲁特氏冷笑,“倘若真是大汗,他隐瞒了所有人那么多年的事,被你捅破了,你认为大汗会高兴吗?”   大玉儿瞪着她,心里已是揪紧。   扎鲁特氏道:“你应该明白,海兰珠来了之后,你在大汗心中的分量还剩下多少,你已经很小心地保护了不是吗?如果捅出这样的事,在你们之间又多了一层芥蒂,岂不是把大汗拱手让给你姐姐?”   大玉儿转身要走,不想再和扎鲁特氏废话,她伸手拦下道:“很简单,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把这件事保密,既不告诉十四福晋,也不会再对其他任何人提起。”   大玉儿斜视她:“你想怎么样?”   扎鲁特氏说:“我们互利,先把你姐姐从这里赶出去。”   “她和你无冤无仇。”   “可是皇太极喜欢她,就是和我有仇。”   “既然你知道,又凭什么赶走她?痴人做梦。”   “只要你点头,只要你配合,我就有本事把你姐姐逼走,哪怕大汗不让她走,她也一定会走。”扎鲁特氏冷笑,“我是豁出去了,大不了你去告诉大汗,让大汗来处置我。但在那之前,我一定会让你心爱的堂姐痛苦疯狂,会让皇太极和多尔衮的矛盾曝露在所有人面前,我就算死了,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你是个疯子。”大玉儿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布木布泰,我等你的回话……”   背后传来令人作呕的声音,大玉儿脑袋一片空白,前方是跑远了又来找她的孩子,催促着额娘赶紧出门。   大玉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宫,怎么来到十五贝勒府,甚至连今天是要想法子给范文程讨回小妾都忘了。   直到看着雅图和阿图扑向婶婶,齐齐格抱着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娘儿仨咯咯笑做一团,婢女们赶紧去搀扶,齐齐格抱起阿图说:“小丫头,劲儿这么大呀,把婶婶都推倒了。”   她那么喜欢孩子,她那么期待给多尔衮生孩子,可她却生生吃了那么多年的药,斩断自己和孩子的缘分,大玉儿甚至能想象,齐齐格这些年喝下的所谓的坐胎药,也是用来避子的。   “怎么来的这么晚。”齐齐格朝大玉儿招呼,“大家都久等了,多铎弄来的戏班子,还有猴崽子耍戏法呢,就等你了。”   大玉儿僵硬地跟着众人入席,院子里临时搭的戏台,红红绿绿的在雪地里十分惹眼,吹吹打打,孩子们乐坏了,阿图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说:“额娘,他们会翻跟头。”   齐齐格察觉到玉儿的异样,悄声问:“你今天怎么了,无精打采的,出门前又被姑姑训了?还是……大汗惹你生气了,因为海兰珠姐姐?”   大玉儿怔怔地看着她,她要怎么说:是因为你啊?   “我没事,昨晚阿哲闹腾,我没睡好。”总算想了句话来敷衍,“我想着,早些让乳母领去吧,不然我早晚被她们折腾死了。”   齐齐格嗔笑:“都送了几回了,你又接回来自己养,也就是大汗和姑姑纵着你。”   说话的功夫,婢女们来上茶,大玉儿心不在焉,婢女将茶水送到她手里时,她失手一滑,滚烫的茶水全翻在身上,索性冬日衣衫厚实,不曾烫了肌肤。   她抬头看见这姑娘眉间一颗胭脂痣,生得肤白貌美,不就是范文程的小妾,范文程说那姑娘极好认,天生在眉间有一颗红痣。   玉儿把心一横,伸手便是一巴掌,将那婢女打在地上。   众人都呆了,只见大玉儿毛躁地掸去身上的茶水,冲着十五福晋怒道:“你们府里的奴才,都是怎么伺候人的?”   十五福晋吓得不行,忙起身道:“玉姐姐恕罪,我、我这就派人教训她……”   边上有府里的侧福晋赶来,对十五福晋耳语,她又慌张地看跪在地上的丫头,为难地对大玉儿说:“玉姐姐,这个不是丫头,她、她是多铎新纳的小妾。”   大玉儿故意恨道:“我管她是什么人,只问你管不管,今日是我来,倘若是大福晋来,或是大汗来,她们也这样没规矩?”   在座的亲王贝勒福晋无数,更有年长的老福晋,可玉儿是大汗侧福晋,地位最尊贵,她要发作,旁人也不敢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互相递眼色,心想着玉福晋的脾气,可越发厉害了。   “玉姐姐,您看,怎么处置,我听您的。”   十五福晋胆小,多铎又避嫌不在家,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主。只是明白多铎对这个小妾没什么喜欢了,所以才丢在府里做杂役,其实连个小妾都不算。   “今天是你的生辰,别打打杀杀的。”大玉儿扶着苏麻喇要去换衣裳,瞥了眼道,“把她赶出去吧,外头冰天雪地,生死有命。”   “是是。”十五福晋立刻答应,一面吩咐人把这丫头撵出去,一面簇拥着大玉儿去换衣裳,待她们离去,留下的女人们立刻说开了,还有人拉着齐齐格说,“玉福晋今天吃枪药了?”   齐齐格也觉得奇怪,玉儿今天怎么了?   可是她忽然想到,多铎新纳的小妾,莫不是……她指了一位庶福晋让她道跟前,问道:“刚才那个小妾,是不是十四弟前些日子纳的?”   庶福晋四下看了看,怯声道:“就是那个范文程的女人,十四福晋,您知道吗?”   齐齐格心里一咯噔,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屋子里,十五福晋拿她的衣裳给玉儿替换,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单纯的小福晋还什么都没明白,就怕得罪了人。   大玉儿看着有些心疼,她也无心再留下了,今天这事儿到底算不算办成了,她也不知道,其实在看见那丫头之前,她已经把该做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我回宫了,你别忙了。”大玉儿起身道,“孩子留在这里,晚些时候,会有人来接。”   十五福晋不敢挽留,跟着送到门前,战战兢兢地看着大玉儿离去,回身见齐齐格来了,她害怕地跑来问:“姐姐,多铎会不会怪我?”   齐齐格安抚了几句,就命自己手下的人去留心,后来送到面前的消息,果然说那丫头被扔出十五贝勒府后,很快就叫人接走了,去了哪里虽没能跟上,但显然有备而来。   夜里齐齐格回到家中,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多尔衮,多尔衮浓眉紧蹙:“所以,玉福晋是来替范文程要回他的女人,范文程到底对玉福晋说了什么?”   齐齐格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可不论范文程说了什么,多铎这事儿就做得不对,偏偏是玉儿的先生的女人,你说玉儿的性子,能忍?”   多尔衮紧握拳头:“多铎那小子……”   齐齐格笑道:“我说呢,今天玉儿紧张得什么似的,魂都在外头飘呢。那模样若是装的,那也太真了,若不是装的,也怪好玩儿的。”   夜色渐深,大玉儿独自坐在侧宫里,她在十五贝勒府发脾气的事,被姑姑训斥了,说她不大度不稳重,可她今天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离开清宁宫时,看见扎鲁特氏站在宫檐底下冲她笑……那么狰狞。   “怎么不点灯?”门帘掀起,一阵冷风扑面,大玉儿抬起头,便见皇太极出现,笑着说,“听说今天你很厉害?”   大玉儿怔怔地看着他,她该怎么办? 第105 玉儿,你能做到吗?   皇太极一面脱下外衣,一面端详着大玉儿的神情,命苏麻喇点燃蜡烛后退下,他站在炭炉边暖身子,问道:“又闯祸了?”   大玉儿僵硬地摇头,眼中浮起薄薄一层泪光,皇太极走来,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皱眉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因为十五贝勒府里的事,被哲哲训斥,心里不痛快?我以为你会高兴,以为你会偷着乐。”   大玉儿一下抱住了他的身体,皇太极怔然。   对面侧宫里,扎鲁特氏坐在窗下,死死盯着这一边的火光,她身旁的宫女轻声道:“主子,玉福晋会不会向大汗告状,您也太冒险了。”   扎鲁特氏冷笑:“怎么会呢,她在皇太极眼里,像小兔子似的,她一旦卷入阴谋诡计里,皇太极可就不喜欢了。”   “可是……”宫女欲言又止,扎鲁特氏的脾气她知道,到底还是闭了嘴。   夜宵被送进大玉儿的侧宫,皇太极兀自坐在炕上,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大玉儿跪坐一旁,时不时给他夹一些小菜。   “今天的粥很鲜美。”皇太极胃口极好,还想要一碗。   “姑姑说,夜里不宜过饱,你喜欢,明日早晨叫他们再做些。”大玉儿说着,就让苏麻喇撤下碗碟,皇太极慵懒地由着他们伺候漱口洗脸等等,忽然抓住了玉儿的手,命宫女全都退下。   大玉儿站在地下,低着脑袋,手中稍稍用劲,想要挣脱开,皇太极问道:“现在能说了吗,有什么心事?”   “不知道。”大玉儿嗫嚅。   “是不知道有什么心事,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皇太极一下就猜到了。   大玉儿抿着唇,怯怯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她怎么逃得过他的眼睛呢。   “范文程的女人被接回去了,他秘密向我谢恩,说此生将誓死效忠。”皇太极冷笑,“誓死与否我不在乎,不过是顺水人情,多尔衮和多铎不要的,我要,只要是对大金有用的人才,我都要。而我从没想过哪一个大臣是真正可以誓死效忠,明日我不做大汗了,他们也就紧跟着换主子。”   “只有你能做大汗,别人都不配。”大玉儿说。   “小孩子气。”皇太极嗔笑,轻轻用力,就把人搂进怀里,一道惬意地靠在软垫上。   “我不是小孩子……”   “今天你和扎鲁特氏吵架了?”皇太极却突然提起那个女人。   “你怎么知道?”大玉儿噌地一下坐起来,满脸紧张,“你看见了吗?”   “这宫里到处都是我的眼睛,整个大金都有我的耳朵,虽然难免有漏的,可你们站在宫道上说话,是怕别人看不见?”皇太极冷笑,“她怎么你了,是为了她不高兴?”   “是为了齐齐格。”大玉儿到底没忍住,皇太极是她的天,是她此生的仰仗,如果不是呢,难道她要误会皇太极一辈子?但若是真的……   “齐齐格一直不能生养,是你给她下药了吗?”她紧张的心脏都忘记了跳动,说出这句话,脑袋里一片空白。   “扎鲁特氏告诉你的?”皇太极并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会发生些什么,自然,他不希望大玉儿知道这一切,可现在已经迟了。   含泪说出了扎鲁特氏的威胁,大玉儿什么都瞒不住,这么大的事从天而降砸在她身上,她承受不起。   她知道,就连那些贝勒府里的女人,都会斗来斗去,皇太极的女人们也并不消停。可她一直躲在姑姑的背后,一直在皇太极的呵护下,就算有腥风血雨,也沾不到她的身。   “不仅仅是齐齐格,还有他的庶福晋,甚至是府里的年轻丫头,都会在多尔衮回来后,吃下避子之药。”皇太极冷漠地说,“他不需要有孩子,他只需要把生命献给大金。”   大玉儿低着脑袋,想到齐齐格那天在书房对她说的话,齐齐格宁愿将一切揽在自己的身上,也不愿多尔衮被人嘲笑无能。   齐齐格怎么会想到,他们夫妻的一切,都被皇太极捏在掌心,他们的孩子,早就死在一碗一碗的汤药里。   皇太极闭上双眼,不以为然地说:“你打算就这么坐一晚上,就这点事,你花一天时间也想不清楚?”   “哪怕是女儿……也不行吗?”大玉儿憋出一句话。   “不行。”皇太极道,他睁开眼坐来,面上含怒,“想不通的话,站到门外去冷静一下。”   大玉儿使劲摇头,委屈地说:“外面冷,我不去。”   皇太极问:“那你要怎么样才好,我很残忍是吗?齐齐格很可怜,还是同情多尔衮?”   大玉儿蠕动了嘴唇,她没敢说,她觉得皇太极很残忍,可她眼睛里的目光,早就出卖了她的心思,被皇太极重重拍了一下额头。   皇太极躺下,说:“要不老实躺下,要不就到外面去吹风冷静一下,你自己选。”   大玉儿立刻贴着他的身体躺下,皇太极嫌弃地让开了一些,她紧跟着就贴上来,叫人又气又好笑。   可她紧张地说:“扎鲁特氏威胁我,如果告诉你,她就会告诉齐齐格,就会让所有人知道你这样对待多尔衮。”   皇太极道:“她若有本事做到那一步,也就不会这么蠢地来告诉你,也只有你,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大玉儿却傲然道:“我告诉你了,我没怕她,我没被她牵着鼻子走。”   皇太极根本没动怒,见她这模样,心里反而喜欢,含笑问:“你就这么想了一整天,犹豫要不要告诉我?”   大玉儿摇头:“我在多铎家里,就决定要告诉你,我只是可怜齐齐格,心里堵得慌。”   “玉儿,我残忍吗?”   “嗯。”   皇太极失笑:“不怕叫哲哲听见。”   大玉儿说:“不怕,这是为君之道,作为大汗,面对狡猾的大臣和凶悍的敌人,你必须残忍,既然是事实,又何必怕被人说。”   皇太极眼眸一亮,想了想问道:“这些话,是范文程教你的?”   “他没这么说,可我自己这么想的,他给我讲了很多很多帝王的故事。”玉儿一本正经地回答,她眼波婉转,似乎兴奋了起来,“千百年后,我也会跟着你一道被写进史书里对吗?也许我自己投胎转世,会自己回过头来看这一段历史,又或许我现在,正在看自己上辈子的故事,多有意思。”   皇太极怔然,他以为今晚,就只能纠结齐齐格的事,怎么话题突然就扯到千百年前千百年后,他欣喜地看着玉儿:“难道你以前没想过,要和我一道载入史书?”   大玉儿笑了:“我哪儿知道一朝一代的历史,会被这么详细地记载在书里,汉人真是了不起。”   而她眸光稍稍黯淡,又难过地说,“我也才知道,忽必烈建立的元朝对汉人做了那么多残忍的事,那才是真正的残忍,不像你,一直要八旗子弟善待汉民,礼遇汉臣。”   皇太极意外极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玉儿谈起这些话,他问:“念书好玩吗?”   大玉儿欢喜地点头:“太好玩了,你知道武则天吗?”   皇太极嗔笑:“怎么提起那个女人了,范文程也不忌讳,什么都告诉你。”   大玉儿说:“范先生说了,叫我别跟你提武则天,说你们男人都不喜欢她。”   皇太极瞥她一眼:“那你还说?”   大玉儿笑道:“可是你大度啊,范文程怎么能知道,他的君主是虚怀若谷的人。”   “虚怀若谷?”皇太极笑,“可我却容不得多尔衮的孩子。”   话题突然又转回来,大玉儿的笑容消失了,但她信守了对齐齐格的承诺,没有说出齐齐格要安排庶福晋假孕的事。   皇太极则道:“齐齐格十分精明,她待你好不假,可她借着待你好,为多尔衮刺探宫里的一切也是真的。从今往后,你和齐齐格依然能像从前一样亲厚,不必忌惮她提防她,该做的,我早已安排人做,但你心里要明白一件事。”   “是。”大玉儿的心颤颤的,可是她还没问什么事,就答应了。   “若有一天,齐齐格死去,那也是她的宿命。”皇太极道,“玉儿,不要怪我。”   “是……”   “念书果然是好事,只怕一个月前的话,你要跟我闹翻天了。”皇太极轻轻捏了把她的脸颊,“除夕大宴上,你替我做一件事,把一剂药给齐齐格服下。”   大玉儿僵住了,皇太极却轻描淡写地说:“从汉人的草药书里找出的绝育方子,一剂药下去,往后齐齐格,不必再时时刻刻被下药,你看好不好?”   “你要我,亲手给齐齐格喂下去?”   “我亲眼看到她吃,我才能完全安心。”皇太极道,“玉儿,能做到吗?” 第106 大汗,我害怕   “我……”大玉儿的脖子,像是被什么固定住,无法摇头也无法点头,怔了许久才问出一句,“倘若我不做,会有别人来做是吗?”   皇太极颔首:“会有别人来做,你不知道会在何时发生,或许很多年后,我们才会谈起这件事。”   “可以让我想一想吗?”   “明早我离开前,给我答复,除夕就在眼前,我好安排人手。”   皇太极扯过被子,将二人裹上,满不在乎地准备睡了,大玉儿在他怀里动了动,本以为她是想挣脱开,可却听见她的回答:“我愿意,我来做。”   皇太极睁开眼睛,侧宫内的烛火尚未熄灭,窗口望出去便是黑洞洞一片,宫闱本不大,可是漆黑之中,仿佛变得无边无际,令人生畏。   当初,曾后悔让玉儿意识到多尔衮和自己的立场,如今,却能狠下心让她去做这样的事。   皇太极突然明白了哲哲为什么总是期待玉儿成长,未来利益的冲突会越来越明显,想要争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后宫的女人,还有前朝的势力,八旗子弟各自为营,他不正是每一天都在防。   “玉儿。”   “嗯?”   “你知道我第一次上战场杀人后,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大玉儿抬起脑袋,眼角有浅浅的泪花,皇太极含笑说:“是褚英哥哥掰开我的嘴,硬往下塞,我一边吐,他一边塞,我的嘴角都被撕裂了。”   “真的?”大玉儿心疼地伸手抚摸皇太极的嘴唇,已经看不见任何伤痕。   “我混着自己的血,吃下了那些东西。”皇太极说,“我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恶心,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没出息。”   “你那么伟大,怎么会没出息,谁都有第一次,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大玉儿说着说着,忽然明白了皇太极的用意,“你放心,我、我会做好的,真的。”   “玉儿,我不想逼你,但这件事你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再假手他人。你和齐齐格最亲厚,你给她吃的东西,她绝对不会怀疑。”皇太极道,“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但你若不愿意,我不会生半点气。”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大玉儿眼中含泪,“你相信我。”   “我当然信你。”   “可我要是没做好,你会怪我吗?”   皇太极摇头:“你若没做好,还会有很多补救的办法,哪怕最后一刻,你放弃了,我也不会怪你。但你做了,就是心甘情愿,不能后悔,更不许怨恨你自己。那是齐齐格的命,也许她的命,是为了多尔衮受一生的坎坷折磨,又或许她的命,是有一天多尔衮将我的脑袋踩在脚底下,她取代哲哲成为大金最尊贵的女人。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而铺成路的,是白骨是人血。”   大玉儿轻轻哆嗦了一下,坦率地说:“大汗,我害怕。”   皇太极笑:“怕什么?”   她紧紧贴在皇太极的胸前,呜咽道:“就是害怕。”   这一夜,大玉儿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着的,夜里做了许许多多的噩梦,齐齐格在她眼前晃悠,扎鲁特氏在她耳边狞笑,她猛地醒来时,天还没亮,皇太极还在她身边。   于是就这么,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直到天明,一直到宫人们涌来伺候大汗起身,而大玉儿拥被坐在炕上,只露出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宫人们早就习惯这样的光景,对此见怪不怪,阿黛来请大汗用早膳,皇太极说:“昨夜吃得多,这会儿还没胃口,你们挑几样送到大政殿,我一会儿吃。”   他没有去清宁宫,走之前和炕上的人对视一眼,大玉儿会意地点了点头,皇太极便含笑离去。   玉儿又躺下,浑身疲倦,昨天的一切,好像一场噩梦。   太阳渐渐明媚时,苏麻喇来催促主子去书房,伏在炕沿下悄声说:“格格,对面扎鲁特氏的屋子,一下子没动静了,她屋子里的宫女啊,不知道去哪儿了,掌事的嬷嬷找了半天,也没见到人影。她们要去向扎鲁特氏回话,可门儿都不让进,扎鲁特氏好像被人看守起来了。”   “我知道。”大玉儿淡漠地应了声。   “格格您知道?”苏麻喇很好奇,想起昨天的口角,问,“是不是大汗为您出气了。”   大玉儿厌烦地说:“苏麻喇,不要再提起那个女人,她生也好死也罢,从今往后,就当宫里从没出现过这个人。”   “是、是……奴婢记下了。”苏麻喇极少见主子生气,即便是海兰珠格格的事,她也仅仅是伤心,今天一清早就发脾气,实在奇怪得很,大汗明明是笑着离开的。   不多久,雅图来了,乖乖地要跟着额娘去学写字,大玉儿见到孩子,才平静了几分,带着她说说笑笑,来到了书房。   范文程避开格格们,向玉福晋叩首谢恩,大玉儿叮嘱他:“多铎心中必然还有气,你不要太高调得意,一年半载地别让她再出门,在家里守着吧。”   “臣必当谨慎。”范文程应道。   “倘若多铎再寻你麻烦,你不要和他起冲突,更不要对他动手,这一次你也动了手,你就占不住理。”大玉儿无奈地说,“将来国家安定了,必然会制定新的律法和规矩,但眼下,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范文程抱拳道:“臣谨记侧福晋的提点。”   大玉儿苦笑,缓缓往回走:“我算什么提点,我认的字,还是你教的。”   范文程错开几步跟上,说道:“恐怕过了年,臣就不能再为娘娘授课,但是臣会举荐合适的人。”   “你举荐的人必然是好的,可你若回盛京了有闲暇了,就来讲讲吧。”大玉儿说,“时日虽短,可我受益匪浅,书房虽小,能看见的地方却比我这些年走过的还要远。我们科尔沁的草原,一望无际,我长大了才知道,草原有边界,草原外的世界更宽阔。”   此刻,大政殿的早朝散了,皇太极端着小碗,站在沙盘前,尼满带着多尔衮进来,多尔衮一进门,就下跪请罪。   “怎么了?”皇太极吃着碗里的食物,不以为然地问。   多尔衮诉说了多铎抢夺范文程小妾的事,而昨天十五福晋的生辰宴上,那女子又得罪了玉福晋,虽然他不能明说就是玉福晋设计把人弄走的,可旁人眼里都看见的事,他不能当没发生过。   “多铎年轻不懂事,臣一定严加管教。”多尔衮道,“请大汗恕罪。”   “多铎自己怎么不来?”皇太极问。   “他不敢,方才早朝散了后,就说回家跪着等您发落,再无颜来见您。”多尔衮道。   皇太极不屑地一笑,抬手道:“起来吧,回去叫多铎也起来,你们的膝盖金贵的很,你们的腿更是伤不得,一点点小事,何必大惊小怪。你告诉多铎,过几日哲哲就选几个美人给他送去,让他好好宠爱。”   “臣替多铎谢恩。”多尔衮低下头,心中很愤恨,皇太极这么做,等同是让所有人看多铎的笑话,又岂会真的好心给他送什么美人。   “就快除夕了,一年又将过去。”皇太极道,“过了年,再没有悠闲的日子,多尔衮,我大金铁骑通往北京的路,还很艰难,可我们必须闯过去。   “是。”   “你是大金最勇猛的将军。”皇太极道,“我期待你为大金,撞开紫禁城的大门。”   兄弟俩对视着,二十年的差距,皇太极对多尔衮有教养之恩,本该如父如子,可他们却彼此都在等待那一天,看是谁能先把匕首,插入对方的心脏。   “去吧。”皇太极道,“叫多铎起来,告诉他,我不怪他,也不必在乎外人的闲言碎语,都是小事。”   多尔衮领命,转身离开了大政殿,殿外寒风烈烈,宫人为他披上氅衣,氅衣下的身体紧绷着,每一块肌肉都坚硬如石头。   眼前忽然有孩子跑过,是玉儿的阿图,海兰珠就跟在她身后,追着说:“阿图听话,不要再跑了。”   “十四叔……”阿图看见了多尔衮,立刻飞奔而来。   一瞬间,多尔衮身上的戾气都消失了,阿图是玉儿的女儿,在他眼中,便是珍宝。 第107 姐姐,姐姐……   皇太极站在大政殿的窗户下,看见了海兰珠,看见了阿图,看着多尔衮将阿图抱起来,举得很高。   “他很喜欢孩子?”皇太极问。   “是。”尼满就在一旁,他应道,“十四贝勒对阿哥格格们都十分疼爱,玉福晋和十四福晋往来密切,雅图格格和阿图格格常去十四贝勒府,叔侄之间,自然更亲厚些。”   这些,皇太极都知道,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看见多尔衮抱着雅图转圈,他心里膈应得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盘旋在脑海里,说不清道不明。   这边厢,海兰珠哄阿图:“十四叔还要忙政务,阿图乖乖的,姨妈带你去别处玩儿。”   阿图咕哝了几声,从多尔衮身上下来,乖乖跑到海兰珠身边,   宫女嬷嬷们都跟来了,多尔衮见状,自然礼貌地道了声“兰福晋”,海兰珠和多尔衮并不相熟,点头致意后,赶紧带着阿图离开这里。   多尔衮站着看了片刻,阿图还回身和他招手,他看着孩子,不自觉地就笑了,据说阿哲长得最像女儿,再过两年,也会软乎乎地喊着他十四叔。   离开皇宫后,多尔衮径直来到十五贝勒府,多铎当然不会真的跪着等皇太极发落,他正在后院联系射箭,冰天雪地的气候里,光着半片膀子,见了哥哥来,不屑地说:“皇太极怎么说,是不是他给大玉儿撑腰,把范文程的女人弄走的?”   “不论是不是,他都不会提。”多尔衮道,“过几天,四嫂会给你送几个女人来,你好生收着吧。”   “送女人来,莫不是送细作来,好安插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多铎连发三箭,箭箭正中靶心,他怒道,“竟然为了一个奴才的女人,拂我的面子,皇太极好狠!”   多尔衮冷声道:“你若不给他捉到把柄,何来这些麻烦,我告诫你的话,你要记在心里。多铎,夹紧尾巴做人,现在不是你我得意轻狂的时候,等有一天你把他踩在脚下,有什么不能做?下一次,你再犯浑,我只能把你捆了,送给皇太极发落。”   多铎重重地啐了一口,扔掉手里的弓箭,扯起半片衣襟,甩下哥哥扬长而去,嚷嚷道:“好啊,给我送女人,让爷我好好享受。”   多尔衮知道弟弟心里有气,这事儿要不是和玉儿搀和上,他也必定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左右为难,也只能生生咽下去,便不再多说什么,直奔门外,策马而去。   到了家门口,怒气冲冲的人直奔内院,恰好撞见两位庶福晋从他和齐齐格的卧房出来,多尔衮皱眉问道:“这个时辰,你们过来做什么,福晋不舒服吗?”   二人战战兢兢地说;“福晋有话吩咐我们,所以就……”   多尔衮松了口气,撂下她们就进屋了。   齐齐格乍见他回来,惊讶地问:“今天没事了?”   多尔衮没好气:“我这些日子都闲着,你说我能有什么事?”   齐齐格笑道:“怎么这么大的气,为了多铎和范文程的事?”   多尔衮嗯了一声,脱掉外衣,站在炭炉边烤火,齐齐格端了一碗茶来,笑悠悠道:“好了好了,多铎年轻气盛,你就多包容一些,反正咱们做什么,皇太极都看不顺眼,早些晚些是要闹起来的,现在他是主子,自然他说了算。”   “你不怕?”多尔衮道,“齐齐格,跟着我,随时会死。当初你嫁来的时候,阿玛额娘还在,额娘一直说,你会成为大金最了不起的大妃。可如今,你只能受委屈。”   齐齐格让他喝茶,笑道:“我怕什么,有你在啊。不论是做大妃,还是做十四福晋,只要跟着你,哪儿都成。”   多尔衮浮躁的心,平静了几分,想起方才在门前遇见的两个人,便问:“这会儿找她们来,什么事?你平日里也不和她们闲话的。”   齐齐格目光闪烁,转身道:“有件事……我压在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对你说,可我怕说出口,咱们俩就闹翻了。”   “我怎么会和你闹翻。”   “你保证?”   多尔衮蹙眉:“到底是什么事?”   齐齐格站开了几步,像是怕丈夫生气,缓缓说出她想让庶福晋假孕,好让外人知道,是自己生养不出,而非多尔衮无能,若不然就是天大的耻辱,堂堂大男人因此被人耻笑,多尔衮还怎么去领兵打仗。   多尔衮没有动气,他知道齐齐格的心意,怎么舍得让她伤心,可他不能答应。   他道:“你傻不傻,哪怕别人知道我治病,难道就不怕别人知道假孕保养孩子的事?一样都是会透出去的,后者岂不是更严重?”   齐齐格恍然:“是啊……我,我怎么糊涂了。”   多尔衮嗔笑:“你是太心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有则有,没有就没有。”   齐齐格眼圈儿红了,垂首哽咽道:“前几日玉儿同我说,觉得我这两个月和从前不一样,我们想了想啊,肯定是因为你在家。我现在有你在身边,自然是什么都好的,可过了年你一走,我一定又会开始胡思乱想。”   多尔衮走来,郑重其事地说:“别胡思乱想,好好在家等我,齐齐格,我一定会让你做大金最尊贵的女人。”   齐齐格苦笑:“我等着呢。”   话虽如此,多尔衮心里却明白,有一天将皇太极踩在脚下,他就会成为玉儿的仇人,莫说有没有机会将玉儿留在身边,只怕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这辈子,怎么会陷在这样的情网里不得自拔,傻乎乎的求而不得那么多年,却越发得念念不忘。   “既然你不答应,那就算了。”齐齐格说,“我去同她们讲,她们虽然答应,可也吓坏了。”   多尔衮喊下齐齐格说:“你若不在意,我们可以从宗室里过继,或是去收养弃婴,也好给你解闷。”   齐齐格摇头,笑道:“我还没放弃呢,等咱们过了四十岁,再说收养的事。你歇着,我去厨房给你弄些吃的。”   她留下多尔衮,独自出了门,一直走到院门外,确信多尔衮看不见自己才停下来,重重地靠在墙上。   卸下强颜欢笑的脸,她不知道此刻多尔衮是不是也正在痛苦,一个男人,不得生养,多大的耻辱。   然而多尔衮很平静,他反而有一种解脱的快意,虽然这件事很奇怪,关乎自己的身体,他一定会找大夫问。可终于不用再和齐齐格一道背负生养孩子的压力,至少齐齐格一定松了口气,她没有责任,那就好了。   多尔衮的解脱,在齐齐格却是注定背负一生的痛苦,除夕夜宴上,男宾女眷分席而坐,多年来齐齐格一直是和大玉儿同席,往日里还有孩子纠缠,如今孩子都在海兰珠身边,她们俩倒是有机会说话了。   这些日子扎鲁特氏在宫里“消失”了,哲哲放出的话,是说东宫侧福晋染病,外人虽然觉得奇怪,可竟然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你也没见过她吗?”此刻,齐齐格见那妖艳的女子不在席中,不禁问玉儿,“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也许是有隐疾,所以连孩子都没了。”大玉儿很平常地说,“反正我本就不喜欢她,她不在才好呢。”   齐齐格自言自语:“莫不是得罪了大汗,她总是对海兰珠姐姐挑衅,大汗哪能回回都容她。”   大玉儿满不在乎:“管她做什么。”   齐齐格见她不爱提,自己也就不问了,免得她有意打听内宫之事的心思露出来,转而说起自己家的事,说多尔衮不答应。   大玉儿的心飞速地跳着,但是这几天,她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预演了无数遍这样的话题,直到此刻,她能在脸上,不露出半分痕迹。   齐齐格当真没有察觉玉儿的异样,委屈地说着:“这话我只跟你讲,其实我最奇怪的是,多尔衮自己不难受吗,换做别的男人,一定会痛苦死了吧,不能生啊。可他没事儿人似的,还反过来安慰我,安慰我做什么,该我安慰他呀。”   大玉儿嗔笑:“你小声点,你的男人可靠,不好吗?”   她一面说着,若无其事地给齐齐格斟酒,也给自己斟酒:“今晚的酒好喝,我们再喝一杯。”   齐齐格正在气头上,一口就饮尽,大玉儿便夹了一块糕点给她,齐齐格嘴里嚼着糕点,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背过人去喝得干干净净,把杯子摔在桌上道:“玉儿,我是真的生气。”   大玉儿温柔地看着她:“别生气,你和我说说,心里就痛快了是不是。”   她的目光,看向齐齐格面前的碟子,皇太极说,今晚齐齐格吃的每一口食物里,都搀了药,而药性需要靠酒来催发,齐齐格喝下的每一口酒,便都是在断送她和孩子的缘分。   “再喝一杯,醉了就睡在宫里。”大玉儿再斟酒,齐齐格捧着酒杯笑她,“是不是知道大汗今晚会去海兰珠姐姐的屋子,所以才拉着我?”   “胡说什么?大汗今晚要守岁的。”大玉儿道,“就是心疼你,齐齐格,我心疼你。”   齐齐格傲然将酒饮尽:“我才不要你心疼,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不过是迟了些。”   大玉儿笑道:“一定会有的。”   这五个字,宛如利箭钻入她的心,往年除夕,皇太极只要在家,宴席之上,她的目光就不会离开自己的男人,可是今晚,她几乎没看过皇太极一眼。   宴席散去,宾客离宫,苏麻喇搀扶着大玉儿回内宫,跨过门槛时,大玉儿的脚没抬起来,被门槛绊倒,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格格?”苏麻喇搀扶她,可大玉儿却坐着不肯动,她眼前晃过的,全是齐齐格的笑容,还有她喝下每一杯酒,吃下的每一口食物。   “格格……”   这边厢,海兰珠抱着熟睡的阿图刚要回去,听见远处苏麻喇的声音,隐约看见妹妹瘫坐在门槛上,她心里一晃,把阿图交给乳母,急忙赶来。   “玉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海兰珠担心不已。   “姐姐……”大玉儿看到姐姐出现,目光空洞了须臾,内心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姐姐,姐姐……”   “玉儿,你怎么了?”海兰珠上前抱住了妹妹,她伏在自己的肩头大哭,海兰珠茫然地看向苏麻喇问,“玉儿怎么了?”   苏麻喇也是一头雾水:“大格格,奴婢真的不知道,大概是喝醉了吧,格格今晚没少喝。” 第108 永远成不了他的唯一   “玉儿,是不是醉了?不哭了,不哭了……”海兰珠捧着妹妹的脸蛋,见她神情恍惚目光空洞,心想苏麻喇说的是对的,与她一道将妹妹搀扶起来,可大玉儿摇摇晃晃走不稳,便是让一旁大力气的嬷嬷将她背走。   回到侧宫,大玉儿坐在炕沿,垂着脑袋依然抽噎,手里抓了海兰珠的衣袖不松开,时不时喊一声“姐姐”。   海兰珠多久没听她叫自己姐姐了,可看玉儿这会儿的模样,又心疼又无措,不知如何哄她才好。   偏偏她宫里的婢女跑来,着急地说:“侧福晋,宝清姐姐找您回去,小格格和阿图格格都醒了,哭着要人呢。”   大玉儿听见女儿的名字,恍然从眼泪里醒过神,便下了地要去见孩子们,可她的确醉了,才落地就双腿发软,一下跌在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按回炕上,海兰珠哄道:“玉儿,我去看孩子们,你坐着别动,姐姐一会儿再来看你。你醉了,让苏麻喇给你拿醒酒茶来,一会儿怕是要吐的。”   大玉儿呆呆的,海兰珠没法子,叮嘱苏麻喇如何照顾妹妹后,就先回去看顾几个哭闹不止的孩子。   她抱着阿哲在窗下晃悠,刚满一岁多的娃娃,最是缠人的时候,这些日子白天几乎都在海兰珠身边,方才谁抱都拼命哭,姨妈一来就消停了。   炕头还有阿图,软绵绵地喊着姨妈,海兰珠虽然围着她们团团转,可她喜欢孩子,何况是亲妹妹的孩子。   宝清去隔壁看了眼,冻得直哆嗦跑回来,站在炭炉旁搓手跺脚地说:“玉福晋躺下了,好像不哭了,苏麻喇说喝了半碗醒酒汤,什么话也没说,让她躺下就躺下了。”   海兰珠忧心忡忡:“别半夜再吐了,该多难受,她怎么喝这么多。”   宝清说:“奴婢还是头一回知道,侧福晋醉了爱哭呀,可她到底有什么事要这样伤心。”   海兰珠眸光黯然,拍哄着阿哲轻声说:“还能为什么,我让她伤的心,一辈子都好不了。”   宝清自知失言,忙劝:“您别这么想,福晋若是为了您伤心,怎么会抱着您喊姐姐呢,那真是委屈坏了,只有您能安慰她,怎么会是为了您伤心?”   海兰珠淡淡一笑:“是吗?”   她抱着阿哲,直到小娃娃甜甜睡去,虽然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可现在她唯一能为妹妹做的事,就是替她照看孩子,而妹妹能给她最后维系姐妹情的,也是孩子。   玉儿是善良的,纵然自己让她心碎,她都舍不得让姐姐绝望。   看着炕头睡得香甜的孩子,海兰珠热泪盈眶,捧着阿图的小手亲了亲,哽咽道:“玉儿,对不起……”   鞭炮声中迎来了黎明,天聪九年的元旦,旧年大金制定了新的朝贺礼仪,今日一早,哲哲便穿戴整齐,要带着众福晋去拜见皇太极。   海兰珠和窦土门福晋都早早地来了,扎鲁特氏的屋子里毫无动静,而大玉儿这边,宫女们正手忙脚乱地给侧福晋梳妆打扮。   哲哲站在清宁宫门前,她知道昨晚的事,便问海兰珠:“玉儿怎么样了?”   海兰珠忙道:“是醉了,昨晚喝了醒酒汤睡下,已经没事了。”   大玉儿的确醉了,早晨被苏麻喇催醒要去朝贺皇太极,虽然年年都有这样的规矩,但今年很隆重,连朝服都新做的。   她的酒只醒了八九分,这会儿晕头转向地被宫女们拉扯着穿衣裳梳头。直到走出侧宫,迎面而来冰冷刺骨的空气,才激得她醒了最后一分酒。   “格格,大福晋在等了。”苏麻喇着急,就怕被哲哲骂,几乎是推着大玉儿往清宁宫这里来。   大玉儿的脚步,赶不上苏麻喇的催促,就要到姑姑跟前,脚下被积雪一滑,险些摔倒。   海兰珠疾步走下来搀扶她,担心地说:“玉儿,脚下留神。”   大玉儿站稳,看着姐姐,指尖触摸到姐姐冰凉的手掌,恍然想起昨夜的事,可也许对姐姐的冷漠,已经成了身体里的习惯,她竟然本能地把手抽开。   十指分离的一瞬,海兰珠的心剧痛,她努力地掩饰,仿若无事地回到哲哲身边,带着体面的微笑,看着妹妹向姑姑行礼。   “先去拜见大汗。”哲哲都看在眼里,她早就不再强求,淡淡地说,“我们不能迟了。”   说罢,阿黛便搀扶大福晋下台阶,忽然从扎鲁特氏的侧宫里传来器皿碎裂的巨响,众人俱是一颤,唯有哲哲不以为然,扶着阿黛的手继续往前走。   “大、大福晋……”总是被人忽视了存在的窦土门福晋碎步赶上来,怯怯然道,“大福晋,我妹妹她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我很想见见她。”   哲哲威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窦土门福晋立刻退缩了,声音颤颤地说:“是,是……”   “走吧。”哲哲与众人道,“别叫大汗久候。”   一行人跟随哲哲逶迤而至,大政殿外,朝臣贝勒们早已等候,另有宗室命妇依序而列,大玉儿一眼就看见了齐齐格。   齐齐格悄悄冲她招手,目光明媚,还是那么亲热。齐齐格酒量不好,昨夜也醉了,可她从不在人前失态,就连醉了,都能把自己绷得紧紧的。   她藏在端庄体面下的热情,甚至是孩子气,从来只有大玉儿能看见,她们的确因为各自的丈夫而站在对立的立场,可齐齐格对她……   “玉儿?”哲哲忽然提醒侄女,“别出神,前些日子学的礼仪,还记得吗?”   大玉儿恍然回过神:“记得,姑姑,我记得。”   元旦朝贺,庄重严肃,皇太极独立最高处,俯视所有人,他眼里有心爱的女人孩子,也有倚重的大臣将军,更有带血的仇恨。   大玉儿叩首起身,仰望着她的男人,昨夜他们不曾对视宫,而今天,他的眼中也只有江山社稷。   她爱的男人富有天下,他是她的唯一,可自己,永远成不了他的唯一。   繁复隆重的礼节,到后来,大玉儿已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回过神,已经和其他女眷一道站在了清宁宫里,姐姐就在她的身边,众人齐齐朝姑姑叩拜。   大政殿前的朝贺虽然多了许多新规矩,姑姑面前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祝贺叮嘱的话语之后,便是一片热闹。大玉儿不爱应酬这些贝勒福晋,所以外头才会传说她不把人放在眼里,今日亦如是,何况她,宿醉带来的痛苦,正头疼欲裂。   悄然退出了清宁宫,外头清冷的空气,缓解她几分头疼,沿着宫人从积雪里扫出的路往自己的屋子走,背后传来齐齐格的声音,便见她含笑跑向自己。   “昨晚我醉了,一回去就倒头大睡,早晨还是多尔衮把我拽起来的。”齐齐格挽着玉儿的胳膊,一并往侧宫走,她心情极好,果然是有好事,很小声地说,“我早晨起不来,多尔衮怎么叫我都不肯起来,我让他亲我,他亲了,我让她抱我,他也抱了,最后竟然急了吼我,可立马就赔不是,一早上闹腾的呀。”   皇太极说,要玉儿像从前一样对待齐齐格,大玉儿此刻的笑容,便是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嘴里嗔怪齐齐格不害臊,可是她的心,每抽一下就疼。   她怎么能伪装的这么好,她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哎……”齐齐格忽然又叹,“可是这样的日子没几天了,那天听他和几个兄弟商谈国事,我知道过了年他一走,可能一两年都不会回来。”   “总会回来的,打赢了就会回来。”大玉儿说。   此刻,皇太极带着尼满和宫人们,从凤凰楼走来,齐齐格见了,大方从容地行礼,大玉儿却僵着一动不动。   皇太极冲她微微一笑,眼中像是在褒扬她昨夜办的事,他似乎是满意的。   大玉儿呆呆地想,他知道昨晚自己哭了吗,他知道吗?   那么巧,海兰珠牵着雅图和阿图,从清宁宫出来,迎面遇上了皇太极。两个闺女飞奔而来,缠着阿玛拜年讨压岁钱,皇太极摸了摸衣襟,还真变出两块金子分给她们。   雅图欢喜地跑向大玉儿:“额娘你看,阿玛给我的金子。”   皇太极看了看大玉儿,又看了看门前的海兰珠,他走向清宁宫。 第109 若有一天,我永远不再来   海兰珠见皇太极向自己走来,福身行礼之外,主动将门前的路让开,皇太极说:“下午要起风了,别带她们出去,回头你也着凉。”   “知道了。”海兰珠一笑,可心里想到玉儿就在不远处,忙收敛笑容垂下眼帘。   皇太极看见,微微皱眉,没说什么,便进门去。   殿内传来女眷们向大汗行礼的动静,海兰珠知道皇太极是过来露个脸立时要走的,便匆匆走下台阶,阿图和雅图显摆完了她们得到的金子,已经追逐着往外跑。   齐齐格见气氛尴尬,便说:“如今有的人,真是够懒了,把孩子都丢给姐姐,姐姐你也太好性儿,由着她偷懒。”   海兰珠笑道:“孩子们缠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她看向妹妹,温柔地说,“玉儿,你昨晚醉的厉害,今天可不能再喝酒了。”   齐齐格推了推身边的人,可大玉儿醒过神,却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姐姐,您仔细路滑。”饶是齐齐格也尴尬,礼貌地一句后,和苏麻喇赶紧跟进门。   海兰珠追着孩子们去,宝清跟来,好委屈地说:“玉福晋也太奇怪了,怎么突然又不理睬您了,难道昨夜真的是醉,醒来就不记得了吗?”   “宝清啊,我和玉儿的事,连你也不要多嘴好不好,你说这些话,叫姑姑听见或是叫大汗听见,他们会以为是我说的。”海兰珠道,“自然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待我,可我不想给玉儿惹麻烦,宝清,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你都把话藏在肚子里,好不好?”   宝清说:“奴婢是心疼您,其实,奴婢也心疼玉福晋,玉福晋这样子,不累吗?”   此刻屋子里,齐齐格也问大玉儿:“你非要这样拧着,难道不累?”   累啊,累得心酸难耐,可她要坚持下去,除非有一天皇太极来逼她,不然谁也别想说服她。   可是昨晚,看到姐姐的一瞬,她崩溃了,有姐姐在,她就永远是小妹妹,可以撒娇可以躲在姐姐的身后,可以被保护。   她内心深处,是多想回到从前那样,姐妹俩睡一个被窝,说一整夜的话。   “罢了罢了,今日大年初一,高高兴兴的才好。”齐齐格笑道,“去年大汗和多尔衮都不在家,咱们多闷得慌。”   大玉儿笑道:“可惜在家也忙,那么多礼仪和规矩,我听范文程讲,咱们这都不算麻烦的,明朝皇帝宫廷里逢年过节的各种祭祀祈祷,就没有时间好好坐下来吃顿饭,净折腾皇帝玩儿。”   提起范文程,齐齐格很想问那日在十五贝勒府的事,可她们之间再如何亲密,也要保持距离,脑筋飞转,想把话题扯开,门外有妯娌在喊:“齐齐格,你在玉福晋这儿吗?”   她出门问什么事,妯娌们要去打雪仗,她嗔道:“没个正行呢,大福晋也依你们?”   “你别正经了,一年里今天不闹腾,还等几时?你来不来嘛?”外头的人嚷嚷着,“请玉福晋一道来。”   齐齐格看向大玉儿,大玉儿也不愿自己老闷着,权当是陪齐齐格,便命宫女取了风衣一道出门,可刚走出屋檐,众人说笑着,对面扎鲁特氏的侧宫里,再次发出巨响。   “吓死我了。”有年轻的小福晋捧着心口,而后问身边的嫂嫂,“不是说病着吗?”   “怕是摔了药碗吧。”有眼色的人,就知道不该多嘴,催着大家赶紧去玩。   大玉儿和齐齐格被簇拥着走,齐齐格好奇地朝那寂静的侧宫看了几眼,心知扎鲁特氏的事一定有古怪,可皇太极到底为了什么,能突然对这个女人下狠手?   之后几天,宫里亦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而皇太极每晚都在海兰珠的屋子里,大玉儿见他,若不是在宴席上,就是在清宁宫姑姑的跟前,他没有特别冷淡自己,可也绝没有格外的关心。   大玉儿很难过,仿佛皇太极完全不知道自己除夕夜里坐在门槛上大哭,仿佛除夕夜宴上,给齐齐格吃下绝育之药的人不是自己。   而齐齐格在初二时,就觉得身体不适,连着两天没进宫,许是药性的作用,可就连他们府里的大夫,都是皇太极的人。   转眼,已是年初五,大政殿前早已恢复了早朝,多尔衮出征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这日与众臣议事时,皇太极看见了站在很远处的范文程,之后便留下他,询问书房里的事。   范文程禀告大汗,说他在年前就为侧福晋和格格们安排好了接任的人,大福晋见过,已经应允,而今天就是恢复书房的头一天。   皇太极颔首,吩咐道:“玉福晋说你授课有意思,下一回再回盛京,你去给阿哥们讲讲课。”   范文程诚惶诚恐地应下,他如今尚在正白旗麾下,随时随地可能被多尔衮和多铎迫害,能不能有命回来未可知。   皇太极知道他的心思,他惜才,见不得多尔衮和多铎糟蹋有才学的汉人,但眼下还不能把他抬入正黄旗,明摆着抢两个弟弟的人,只会害死范文程。   他打发了范文程后,将一些各地送来拜年的折子挑出来,命尼满搬去收好,便径自往外走,尼满捧着风衣追来问:“大汗,您一个人去哪里?”   “去书房瞧瞧。”皇太极说,他顺手接过风衣,自行披上,踩着雪扬长而去。   尼满站在屋檐下想,这是去阿哥们的书房,还是格格们的书房?   女孩子们的书房里,只有大玉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新来的先生是范文程的学生,虽说是学生,也二十出头,刚刚好的年纪,不轻浮也不会太老沉。而他眼下正教的,不是汉学,而是天聪六年时制定下的新满文。   大玉儿拿着笔,听着先生的念诵,不紧不慢地默写着新学的满文,皇太极走进门她也没察觉,而座上的先生见到大汗,刚要行礼,被他伸手阻拦,示意他立刻退下。   大玉儿默写完了一整句,等待先生念下一句,久久不见动静,抬起头,上首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茫然地转头早,便见皇太极笑悠悠地站着看她。   “大汗?”玉儿放下笔,她有一瞬的恍惚,以为自己在课堂上睡着了,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皇太极盘膝坐下来,拿过大玉儿默写的纸来看,拿起她的笔圈圈画画道:“这几处,都是新改的,这都要三年了,你才想起来学?”   大玉儿却依旧呆呆地看着他,皇太极拿笔杆子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傻了?”   “这几天,你都不理我。”大玉儿说,“是不是除夕夜里,我没做好?”   皇太极朝四下看了眼,才道:“做得很好,你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叫我很惊讶。”   大玉儿问:“你看见了?”   皇太极嗔道:“我一直在看你,怕你不敢了,会向我求助,但你从头到尾没抬眼看我,我一直看着你离开宴席。”   “骗人。”大玉儿心里竟有些高兴了,她太好哄。   “你坐在门槛上大哭,我也知道。”皇太极说。   “是姐姐告诉你的?”   “当天晚上就知道了。”皇太极撂下纸笔,问道,“现在冷静了吗?”   大玉儿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一直盼着你来哄哄我,或是夸赞我,哪怕责备我,可你总也不来,我头两天很委屈,这几天已经没感觉了。”   皇太极说:“就是在等你自己冷静,这几天你高兴不高兴,做些什么,吃饭胃口好不好,我全知道。你若当真不好,我怎么会不管你?你自己想明白,比我说一百句话都管用。”   大玉儿摇头说:“你说一句话,比我想一百天都管用。”   皇太极嗔笑:“强词夺理。”   大玉儿却道:“你杀人后吃的第一口饭,也是褚英哥哥给你塞下去的不是吗?”   皇太极神情严肃地问:“玉儿,后悔吗?”   “不后悔。”大玉儿毫不犹豫地回答,“但我很难受,你不来管我,我跟谁去说?”   皇太极捧过她的手道:“我现在不是来了?可是玉儿,将来若有一天,我永远也不能再来了,你一定要自己坚强起来。”   大玉儿慌了:“你说什么呢?”   皇太极浅浅一笑:“咱们俩差了二十多年,玉儿,我会老。” 第110 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像你一样?   书房外,海兰珠带着雅图走来,听说只有额娘一个人在书房,雅图心疼母亲寂寞,就让姨妈领她来,没想到门前的人说,大汗正在里头。   “雅图,我们去厨房给额娘做点心可好?”海兰珠对孩子说,“额娘吃了你做的点心,一定很开心。”   雅图目光澄澈地望着她:“姨妈,真好。”   海兰珠愣了愣,笑道:“小嘴巴真甜,姨妈每天听你讲话,就不用吃饭了。”   他们离开书房,手牵着手往膳房走,海兰珠忍不住回眸看了眼,心里说不清道不明。   这些日子,皇太极夜里都在她屋子里,她当然是高兴的,皇太极的心情也极好,可是她心头放不下玉儿,始终不明白玉儿那晚为什么大哭,总觉得妹妹和皇太极之间有什么事。她没有别的念头,只希望皇太极别再让玉儿伤心,可……   “姨妈。”雅图忽然出声。   “怎么了?”海兰珠问。   雅图乖巧地说:“额娘总是不理您,额娘一定有心事,姨妈您不要生额娘的气,我和阿图都喜欢姨妈。”   海兰珠蹲下来,轻轻揉外甥女的脸颊:“雅图好乖啊,怎么会有你这么乖的孩子,你放心,姨妈怎么会生你额娘的气,你额娘也没有不理睬姨妈,她忙着念书呢,你看额娘她多用功。”   雅图却说:“额娘哄我,姨妈也哄我,阿图小不懂事,可是我是大孩子,我懂。你们就是不要好了,我知道。”   海兰珠心疼不已:“雅图啊,没有的事。”   雅图红着眼圈儿问:“真的吗?”   海兰珠点头,捂着外甥女的小手:“姨妈跟你保证,我和你额娘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雅图吸了吸鼻子,问道:“姨妈,为什么您也变成阿玛的福晋了?”   海兰珠愣住了,雅图哽咽道:“姨妈变成阿玛的福晋后,额娘就一直不开心。”   “雅图……”   “姨妈不要做阿玛的福晋,好不好?”   海兰珠无言以对,雅图伏在她肩头,轻轻呜咽:“我不要额娘不开心。”   她用力抱起孩子,雅图已经很沉了,可再沉,也不如压在她心头的沉。   小孩子的眼睛那么干净,她们的心那样透彻,纵然玉儿很努力地像从前一样爱护她们,可是额娘的悲喜,终究还是孩子们看的最清楚。   海兰珠抱着孩子往膳房去,一步一步走得很稳:“我们去做点心,雅图啊,你知不知道额娘她最喜欢吃什么……”   书房里,大玉儿看着皇太极写字,她的脸上还有泪痕,但已经不哭了,彼此都很沉静,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你来科尔沁娶姑姑的时候,见过我吗?”大玉儿问。   “那会儿你几岁来着?”   “一岁。”   皇太极大笑:“肯定没见过。”   大玉儿问:“那你见过姐姐吗?”   皇太极摇头:“你们只是哲哲众多侄女外甥女中的两个,那么多的人,我就算见过了也不记得了。”   大玉儿又问:“喜欢上姐姐,因为她长得好看是吗?”   皇太极道:“自然是因为好看,才会多看几眼,我也不过是个俗人。”   大玉儿欲言又止,忽然就不出声了。   皇太极笑道:“怎么不问了,不是说好,今天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你。”   大玉儿垂眸道:“你嘴上回答,心里嫌我烦,转过身肯定还要骂我?”   “嗯,你最聪明。”皇太极撂下笔,随意地拿了大玉儿的帕子擦手,大玉儿要抢回去,“你别给我弄脏了。”   皇太极却捏过她的下巴,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一会儿脸皴了。”   大玉儿扭捏两下,就老实了,两人贴得太近,她反而有些看不清丈夫的脸。   “我知道,我总是让你烦心。”大玉儿说,“可我只有闹了,你才会看见我,我不是故意的。”   皇太极松开手,看着被自己擦得更花的脸,忍俊不禁,大玉儿还不知道自己的妆全花了,还没蹭了些墨汁,只觉得皇太极不正经听她说话,生气地说:“你就不愿好好听我说话。”   皇太极却话锋急转,把手帕还给她:“扎鲁特氏死了。”   大玉儿的心一咯噔:“她死了?”   “本想将她一辈子软禁的,可她总是闹啊,元旦那天是不是也闹出动静了?”皇太极冷漠地说,“就命人结果了她,明天会有消息,说她病重不治。”   大玉儿僵硬地“哦”了一声,果然,当年那个被哥哥掰开嘴塞下食物的人,早就不见了。   “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像你一样。”大玉儿说,“不论再做什么狠心的事,都不会难过?”   皇太极颔首:“你若愿意,我不会拦着你长大,可你若不想承担,我也绝不怪你。”   玉儿心想,扎鲁特氏很可恶吗,她的确勾-引了皇太极,还让姐姐撞见那样的场面,可要了她留下她的,不也是皇太极吗?   她不过是嘴碎了些,甚至还没来得及害人,就……   是因为她知道了皇太极的秘密,可自己呢,姑姑呢,她们也都知道。   “你一定想,为什么扎鲁特氏要死,而你和哲哲,我却能完全放心。”皇太极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头,特别的疼,他严肃地说,“玉儿,在我心里,你究竟是什么分量,你一点也不清楚?”   大玉儿问:“我和姑姑,值得你毫无保留地信任。”   皇太极颔首。   她又问:“那姐姐呢?”   刚才说好了,玉儿今天问什么,皇太极都会告诉她,都不会动怒生气,所以即便是他不想回答的话,他也要回答。   皇太极道:“你姐姐也是,对海兰珠,我可以毫不保留地信任。”   大玉儿笑得凄凉:“可我嫁给你十年,姐姐才来了几个月。”   皇太极说:“几个月足够了,没有什么区别,这话很残忍,所以你不问,我永远不会说。”   大玉儿吸了吸鼻子,扬起下巴:“那我再也不问,下回我再问你,你就别回答我,把我撵出去。”   皇太极道:“我敢撵你,你还不在门外撒泼打滚?”   门外,响起了尼满的声音,他追到这里来,请大汗立刻回大政殿,有大臣急着觐见大汗,皇太极叹气:“不得闲啊。”   大玉儿赶紧爬起来,送他到门前。   她踮着脚,高高举着手,为心爱的男人戴上风帽,把他领口的系带扎紧,上下看了看,才安心地说:“好了,这样就不怕冷了,屋子里太暖,进进出出容易伤风。”   皇太极好笑地看着她,还有边上的人也都忍着笑,苏麻喇更是直接背过身去了,大玉儿好窘迫,却不知道怎么了,皇太极命苏麻喇:“快带你主子去洗脸。”   大玉儿直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才发现皇太极把她的妆容弄花了,还蹭了墨汁,她方才就顶着一张花猫脸,被门外的奴才全看见了。   她瞪着苏麻喇,苏麻喇一脸无辜:“格格,又不是奴婢给您弄的。”   大玉儿无理取闹地说:“都怪你。”   苏麻喇嘿嘿笑着,取来热水为她洗脸,她知道大汗今天一定把格格哄高兴了,不过刚才大格格带着雅图格格来的事,她到底该不该说。   大玉儿洗了脸,等宫女回侧宫去拿胭脂盒来,她看着镜子里一张素净脸颊的自己,对苏麻喇说:“明天起,你跟我一道念书。”   苏麻喇愣住:“奴婢吗?这怎么行。”   大玉儿瞪着她:“你念不念?”   苏麻喇跪下道:“格格,奴婢学不会啊。”   大玉儿拍拍她的脑袋:“学不会我就让姑姑打你,学会了,就没事了。”   苏麻喇欲哭无泪,等旁人送来胭脂,大玉儿重新上妆后,便又回到书房,将没默写完的文章写完。之后再苏麻喇推到先生跟前说:“她一个字都不认识,要从头开始教。”   大政殿里,皇太极眉头紧蹙地听大臣禀告完明朝边境最新的境况,崇祯帝垂死挣扎,竟然又增强了兵力,他在沙盘里重新插上标记,冷然问:“新造的大炮,几时能上前线?”   大臣俯首应道:“二月初,如期完工。”   皇太极想了想,命尼满:“宣豪格立刻来见我,还有多尔衮。” 第111 懂事又体贴   十四贝勒府中,多尔衮正站在卧房内,看旗下的汉人太医为齐齐格诊脉。   元旦之后,齐齐格常感觉小腹隐痛,宛若月信之时。在家歇了两天,昨天好些,今日又反复,叫她很受折磨。   “如何?”多尔衮担心地问,“福晋的身体怎么了?”   太医诊脉后,翻了翻医书,才回话道:“福晋体内积寒,郁结不散,小人开方舒缓,四五日必能好转。”   多尔衮似有不信,命手下道:“去街上找一找,哪家医馆开着,就把那大夫找来。”   齐齐格笑:“何必大惊小怪的,叫人看笑话。”   多尔衮坐到她身边:“自然是你的身体要紧,哪个敢笑。”   只是,还没等到街上的大夫来,宫里的人先到了,皇太极急招多尔衮,齐齐格命婢女们为贝勒爷穿戴,诸多的看不惯,恨不得自己下炕动手才好。   “我去去就回来,之后来的大夫说什么,你不要瞒着我。”多尔衮说罢,便带人匆匆奔去皇宫。   这边厢,齐齐格等得昏昏欲睡时,从街上随便找的大夫来了,那人战战兢兢吓得腿软,齐齐格安抚了几句,便命他为自己把脉。   然而诊断的结果一样,说福晋体内阴寒,需要温养。   齐齐格算算日子,她跟着大玉儿去赫图阿拉前到如今,再没有吃过坐胎药,难道她的身体一旦缺了坐胎药补养,就会阴寒?   那大夫听了这话,劝道:“是药三分毒,福晋本来没有病,却常年吃药,对身体反而有损伤,这几日的温养之后,能不吃药就别吃药。”   齐齐格听着觉得有理,她从前几乎把坐胎药当饭吃,知道多尔衮要回盛京前,更是恨不得把天下的好药都灌进肚子里。   她怎么那么傻呢,吃这么多的药,就算有了孩子,也要被药死了。说到底,她就没这个命。   齐齐格命人赏了那大夫银子,又派人到宫里回话,向哲哲和大玉儿说,她要在家养一阵子,这几日都不进宫了。   宫里得到消息,阿黛一面说着,将海兰珠送来的点心放下:“这是兰福晋带着雅图格格做的。”   过年大鱼大肉不断,早就腻住了胃口,哲哲摆手道:“你们吃吧。”   阿黛道:“听说方才兰福晋本是带着雅图格格去书房找玉福晋,碰巧大汗在里头,兰福晋就带着格格离开了。要说兰福晋,是真的很懂事,又体贴好性,玉福晋这样待她,她都没皱一下眉头。”   哲哲叹道:“是啊,越看越觉得海兰珠懂事,难怪大汗这样喜欢她。相反玉儿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念书识字又如何,她要开阔心胸。只因是亲姐姐,才会那么肆无忌惮,可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亲姐姐,她才想不通。”   阿黛轻声道:“要这么说,玉福晋怎么看待自己和您的关系呢?”   哲哲苦笑:“当然不一样,是我把她接来,是我让她嫁给大汗,是我逼着她生养儿子。至于海兰珠,若是早早和玉儿讲明她姐姐要来做什么,或许还能好些。”   话到这里,哲哲愁道:“这也好几个月了,玉儿没少在大汗身边伺候,怎么一直没动静,海兰珠身体不好,我也不指望了,可玉儿……”   她一面说,捂着心口道:“我真是的,稍不留神就忘了克制,又想逼着玉儿生孩子了。”   阿黛道:“您别难受,您只是和奴婢说说罢了,已经很久没对玉福晋说这些话,您很克制了。”   哲哲叹息:“今年宫里还要添人,谁知道将来什么光景。”   阿黛冷冷道:“那一位,正好给挪地方呢。”   哲哲蹙眉:“扎鲁特氏这个蠢妇,自作孽,可要来的娜木钟,也算曾与我平起平坐,昔日是尊贵的大福晋,如今成了侧室,要一个精明的女人安生,难呐。”   此刻,海兰珠和雅图一道做的点心,宫人一样送来了大政殿,可尼满迎出来说:“先送回兰福晋屋子里,大汗得空了再去,这会儿正忙。”   大政殿内,豪格和多尔衮,一起和皇太极再听了一遍明朝边境增加兵力之事,个个眉头紧皱。   当年,皇太极好不容易离间崇祯与袁崇焕,逼得生性多疑的崇祯杀了这员悍将。   可汉人生生不息,英雄辈出,本以为袁崇焕一死,大金军队必能势如破竹,然而一转眼五年,除了抢下几座边境小城,始终攻不破明朝的防线。   豪格热血沸腾,握拳道:“阿玛,让我带兵前去,杀他们片甲不留。”   皇太极瞪着他:“大话说来容易,我大金若是常胜,崇祯为何还存活于世?”   豪格见父亲当着多尔衮的面斥责自己,心中愤愤,可他不敢顶撞皇太极,只能咽下了这口气。   多尔衮心思缜密,善于排兵布阵,看着沙盘上密密匝匝的标记,他道:“大汗,您是否另有打算?”   皇太极道:“我把你们两个都找来,是要交给你们任务,打朝鲜还不急,冰天雪地的,我们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趁着两个月,你们各自训练旗下将士,我需要一套缜密有效的练兵方略,改建一支由骑兵、炮兵与步兵三者合一的军队。二月二十,我来你们旗下检阅。”   多尔衮和豪格,互相看了一眼,豪格自知排兵布阵的本事,远不如多尔衮,父亲此刻给自己机会,也是给了他体面了。   “在那之前,有什么想法,可来与我商议,朝中大臣,你们能随意差遣,自然不要委屈人家,你们是请教商量,不是命令。”皇太极肃然道,“听明白了,就去吧,不明白的,再细细问我。”   豪格转身要走,可见多尔衮留下了,且立刻就询问皇太极,大汗期待的是怎样的阵仗。事实上豪格也没听明白,如此他便也留下,在一旁仔细地听。   兄弟父子三人,一直商议到日落,离开大政殿,多尔衮想起齐齐格还在家中养病,便急着要走。   豪格见他步履匆匆,像是躲着自己似的,不屑地啐了一口:“急什么,我就不信,我训练不出比你更强的兵,难道我的队伍打胜仗是假的?”   殿内,皇太极缓缓起身,对尼满道:“有什么现成的东西能吃,饿极了。”   尼满忙说:“兰福晋做的点心,方才奴才没接,让送回兰福晋的屋子,您这会儿过去,就能吃到现成的。”   皇太极舒展筋骨,走到门前呼吸冰冷的空气,大步走入雪地里,也没说要去什么地方,尼满还要收拾殿内的东西,只能命手下跟上大汗。   等他收拾完了大政殿里的奏章文书,锁上殿门,再赶到内宫时,他的徒弟来告诉他,大汗在大福晋的屋子里。   “大汗吃什么?”   “是大福晋传的膳。”   尼满想了想,朝侧宫望了眼,兰福晋和玉福晋的屋子都亮着灯,此时阿黛从门里出来,见他便笑道:“您才来?”   尼满道:“大汗今晚在哪里休息。”   阿黛知道他的意思,轻声说:“福晋请大汗去玉福晋屋里,大汗说懒怠动了,今晚就在清宁宫歇着。那屋里的事,要您预备着,明天还要放消息出去,让丧葬上的人也做好准备,不必太隆重,但也要有个模样。”   “大正月里,办什么丧仪。”尼满说,“这事儿我会安排,左右大汗和大福晋都不在意,她娘家也没个说话的人。”   阿黛笑道:“多少体面些,不然怨气冲着咱们来了。”   侧宫里,宝清见尼满和阿黛在清宁宫屋檐下说话,转身见海兰珠正伏在炕头逗阿哲格格,她走来说:“您怎么把小格格留下了,小格格夜里爱醒爱哭闹,大汗来了,可就睡不好了。”   海兰珠没理会,将阿哲亲了又亲,宝清在一旁嘀咕:“雅图格格她们,今晚可是跟着乳母去的,玉福晋也不能这样啊,总是把孩子留给……”   “宝清,我饿了。”海兰珠打断了她的话,“把点心热一热去。” 第112 就当是陪陪我   夜色渐深,大玉儿在灯下临摹皇太极今日在书房写的新满文,他为自己将容易搞错的地方都写下来,让大玉儿照着练。   要说范文程给她送来的字帖,她还临摹得起劲,皇太极亲手写的怎能不珍惜。   而新来的先生也是个汉人,年纪轻轻却把满语蒙语都学得精通。说他起初看到满文时,觉得每个字都长得一样,大玉儿笑了,她头一回见到汉字,也觉得他们就是一个个方块,原来大家都一样。   门前帘子打起,苏麻喇被推进来,大玉儿瞥了她一眼:“你打算往后都不来见我了?”   今天从书房回来,苏麻喇就不和大玉儿说话,连用晚膳都不过来伺候,这会儿还是大玉儿派人去催了两次,才把她找来。   苏麻喇撅着嘴,一脸的委屈,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大玉儿放下笔道:“我才知道,姑姑为什么总说把我惯坏了,原来我也把你惯坏了。”   “可是,奴婢学不会。”苏麻喇急道,“您还说学不会就要打,您怎么能这样……”   “你给我过来。”大玉儿虎着脸。   苏麻喇不敢违逆,一步步磨蹭到了跟前,大玉儿卷了书往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凶道:“长能耐了你,敢不听我的话。”   “格格,奴婢怎么能跟您一起上书房,大福晋知道了一定说您不体面,说奴婢没规矩,外人知道了也会笑话的。”苏麻喇好生地说,“只怕那些先生,也不乐意教奴婢的。”   大玉儿道:“就大金如今的规矩,你虽是奴才,可比他们要金贵多了,他们凭什么不乐意教你?但咱们不论地位尊卑,要尊师重道,那么汉人也说,有教无类,所以你是婢女还是主子,不算事儿。”   “无?泪?”苏麻喇没听懂。   “我以前也不懂。”大玉儿笑悠悠,耐心哄道,“苏麻喇,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就算是齐齐格,不仅不能常常来,我和她之间还隔着大汗和多尔衮,姑姑是不会陪我玩儿的,大汗更是国务缠身,姐姐也……我一个人多闷啊。等雅图阿图长大还有好久,你就当是陪陪我,好不好?姑姑跟前和大汗跟前,我去说,大汗是最喜欢见到人爱念书的。”   见主子说得这样可怜,苏麻喇也不忍心了,而见大玉儿提到姐姐,她便道:“大格格今天来过书房,知道大汗在书房里,她带着雅图格格就走了。格格,奴婢知道不该说这样的话,可现在只要您把一些事放下了,就皆大欢喜了,那样不好吗?”   大玉儿平静地说:“苏麻喇,我怕我放下了,我就不再爱我的男人。我现在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来证明我还爱着他,我很怕很怕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乎了。”   苏麻喇听不懂,她从没爱过什么男人,可她知道,格格很爱大汗。   此时,有其他宫女进来像是要说什么,苏麻喇迎到门前去听,一面也朝外头张望了一眼,大玉儿被风吹着了,嚷嚷冷,问苏麻喇:“看什么呢?”   苏麻喇刚要缩回脑袋,却见清宁宫门前的帘子打起,大汗从里头出来,没裹风衣,就直接走向海兰珠的侧宫,那里门外头,宝清正被罚跪在门前,皇太极走到门前不知说了什么,就带着宝清一道进去了。   “我冷死了。”大玉儿道,“快把帘子放下,门关上。”   苏麻喇跑回来了,她满不在乎地问:“看什么呢?”   “对面……”苏麻喇不忍心说她看见的事。   “扎鲁特氏死了。”大玉儿道,“是不是瞧见他们把尸首搬出去了?”   “是、是。”   大玉儿冷漠地说:“怕什么,就当她从没来过。苏麻喇,再给我点一支蜡烛,不够亮堂。”   苏麻喇去点蜡烛,想着隔壁的光景,虽然不知道大格格这么温柔的人怎么会罚跪宝清,可那儿稍许有些动静,大汗就过去了,或许是本来就要过去的,又或许不是,算了……苏麻喇提醒自己,就这样,格格果然是放不下的,自己别再多嘴了。   这一晚,大玉儿并不知道,皇太极本打算歇在清宁宫,却因为听说宝清被罚跪,而去看看海兰珠怎么了,他没有再回清宁宫,哲哲也不在乎,唯一担心的,是玉儿知道的话,怕是又要翻天。   好在一夜太平,隔天一早,大玉儿欢欢喜喜地带着苏麻喇来,求正用早膳的皇太极恩准,让苏麻喇跟她一道念书。   皇太极最初以为大玉儿去书房,是闹着玩的,没想到越学越好,昨天看见她写的汉字,虽还不成气候,也算是工整了,玉儿天生聪明,也因此,她会知道自己的心思,而努力变成现在的模样。   “你又胡闹了。”哲哲自然要唱黑脸,给皇太极一个台阶下,皇太极果然是答应了。   大玉儿踢了踢苏麻喇:“还不快谢恩。”   阿黛在边上笑道:“还谢恩呢,玉福晋,您快把苏麻喇都急死了吧。”   皇太极笑了,哲哲自然松了口气,而她打量玉儿,像是不知昨夜的事。   不过回想起来,这些日子以来,玉儿并没有因为皇太极宿在海兰珠屋子里闹过情绪,她自然还有很多情绪没发泄化解,可她终究还是懂事的。   此时,尼满带着人来,说扎鲁特氏病故的事,皇太极淡淡地吩咐哲哲:“你看着办吧。”   自然他们夫妻早有默契,尼满也不过是在做戏,之后一切照着规矩,宫里的人听闻虽然惊讶,可扎鲁特氏“消失”这么久了,必然逃不出这个结果。   窦土门福晋被召见来,她连哭都不敢哭,直等从清宁宫退出去,才终于到表妹屋子里哭了几声,但有人看守者,隔着帘子,她依稀只看见人躺在那里,什么都瞧不真切。   回到侧宫里,窦土门福晋依然瑟瑟发抖,她身边的宫女,都是哲哲派来的人,虽然尽心伺候,可不会真心待她,由着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伤心。   东宫侧福晋的丧仪很简单,大正月里,也不兴办丧事的,齐齐格倒是特地进宫了一趟,被哲哲责备说:“你身体不好,来做什么,她算什么正经主子。”   齐齐格气色的确不好,不过是胭脂打得厚些,可眼神里的憔悴,是遮掩不下的,她问哲哲:“玉儿呢,又去书房了?”   哲哲笑道:“她现在很用功,也好,她能坐得住,我倒是省心了。”   这一半真话,一半玩笑话,齐齐格陪着说笑几句,有其他府里的女人来了,她便趁机退下,由宫人领路,往书房走。   拐进书房院门时,几个宫女躲在屋檐下烤火炉取暖,互相说着宫里的闲话,提起今早发丧出宫的扎鲁特氏,有一人道:“就十五贝勒生辰那天,她和玉福晋在路上说了很久的话,把玉福晋气得够呛,后来去十五贝勒府,不是还拿府里的婢女撒气吗?”   齐齐格听得新鲜,难道那天玉儿神情恍惚,不是为了替范文程把女人讨回去,而是另有原因?   可她一脚已经跨进来,那几个宫女瞧见了,赶紧散了上来行礼。   齐齐格也不好询问,只当没听见,脱了风衣雪帽,朝书房里走。   屋子里,大玉儿和苏麻喇并排坐着,小格格们正在练字,年轻的先生把着她们的手,一笔一划地教。这书房,还真是像模像样地办下来了。   大玉儿看见她在窗前,便起身走来:“我们到边上去说话,你怎么来了,这几天不是身体不好吗,昨儿才说不来的。”   “是不想来的,可扎鲁特氏没了,规矩总要有。”齐齐格被带到边上的屋子,两人挨在一起烤火,她说,“你看我的气色,也不大好吧。”   大玉儿仔细端详,胭脂下的黯淡,满眼的血丝,她心里痛如刀绞,可这份痛,随着一天天过去,她已经习惯。但痛楚并没有减弱,她依然不断谴责自己的狠心,可她承受痛的能力,比从前强大了。   “养几天就好了,我就说你太操劳。”她笑眯眯地说,“心里也愁,是不是?”   “不去想了,我现在高兴的是,多尔衮要过了二月才走,我嫁给她这么多年,阿玛额娘去世之后,还是头一回夫妻俩在一起呆这么久。”   “不去打朝鲜了?”大玉儿问。   “打的,要再等等,这会儿大汗像是要他去连兵,今天一早就出城了。”齐齐格说道,“可就算早出晚归,也比不在家强,你说呢?”   大玉儿想让齐齐格开心,便说:“等你养好了,我陪你去城外看看多尔衮是怎么练兵的,你一定想去吧。”   齐齐格嗔怪:“是你自己想看吧,赖我?”   大玉儿笑悠悠地搂着她:“那你去不去?” 第113 天命之子   大玉儿和齐齐格约定,让她先回家休养几日,正月十二那天,若是晴好,就一道出城去看多尔衮练兵。   还说就想看看他们本来的样子,不要提前告诉多尔衮,大玉儿也等要出门了,再去求皇太极答应。   齐齐格离开书房时,又看见了门前几个宫女,想到她们提起扎鲁特氏曾与玉儿发生争执,感慨这么久过去了,玉儿对她只字不提,她们姐妹之间,终究还是有距离的。   想想盛京这么大,她竟然除了自己的丈夫,没有一个能完全交心的人,反过来,玉儿也是一样的。她们这些女人,是不是只有到老了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敞开心扉来活。   齐齐格回家后,等到半夜才把多尔衮盼回来,本打算与他说扎鲁特氏的事,可那么晚了谁还能想的起来,一晃,便是四五天过去。   初十这天狂风大雪,齐齐格很担心多尔衮在城外的安危,想到后天就要和玉儿去看丈夫练兵,怕是这风雪不停,去不去就没数了。   宫里头,大玉儿实则并不期待这件事,当时也不过是随口说来哄齐齐格高兴,还是苏麻喇提醒她,若是一直下雪,后天就不能出门,她才想起来说:“我要去问问大汗。”   午后风雪稍停,大玉儿就带着苏麻喇到大政殿来,彼时没有大臣在跟前,尼满直接将她请进门,皇太极抬起眼,淡淡一笑:“过来,帮我磨墨。”   大玉儿挽起袖子,皇太极便看见她手腕上的淤青,皱眉问:“怎么弄的?”   “阿哲拿碗丢的。”大玉儿满不在乎地说,“雅图和阿图小时候也这样,突然就特别叛逆,过一阵就好了。”   皇太极完全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成长的,心中不免愧疚,伸手要揉一揉,可大玉儿已经开始磨墨,不以为然地说:“不疼了,好几天了。”   好几天了,皇太极自己明白,他这些日子,都在海兰珠身边。   他收回了手,低头继续看折子。   可不知为何,很是心不在焉,再抬起头看玉儿,她正好奇地瞅着奏折上的字,皇太极心头一松,笑问:“看得明白吗?”   大玉儿颔首:“上面说,八旗蒙古已经建成了。”   皇太极道:“是啊,这桩大事解决,接下来,要编制八旗汉军。”   大玉儿问:“往后汉人也能做主子吗?”   皇太极摇头:“不是要他们做主子,而是不让他们做奴隶,如今归降而来的汉民汉军,我虽善待,可他们还是受各旗主的奴役压迫,我也不能面面俱到什么都管。范文程这次被多铎抢了小妾,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玉儿正儿八经地听着,虽然并不能句句都明白,可她如今觉得,这些话都是很有意思的,不像从前她听不懂,皇太极也不会说。   皇太极说道:“我们攻城略池,就不断有汉民汉军归降,到最后,我要带着汉人去打汉人,去打他们原先的主子,要让这些人,能真正把心和信仰都留在我大金,就不能把他们当奴隶。”   “大汗虽然这么想,可底下的人不这么想。”大玉儿说,“想要改变他们的想法,就很难了,像多铎这事儿,女眷里头也有人帮他讲话,说他战功赫赫拼死拼活地打仗,要个女人怎么了。”   皇太极欣慰地说:“就是这个道理,如今四方征战,我对八旗只能倚重不能强命,想要推行一些新政,都十分艰难。而且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大汗始终是被推举,而非阿玛传位,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   大玉儿见苏麻喇送茶来,便放下墨条,亲手端到皇太极面前,笑道:“范先生说,做皇帝很辛苦,所以才要天命之子,才担当得起。辛苦就辛苦些,皇上,我给您端茶啊。”   皇太极嗔笑:“真是长进了,不会成天地和我闹,还会说这些漂亮的话,范文程真是教了你不少。”   大玉儿撅着嘴:“我一向都好。”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皇太极一面喝茶,问道,“外面还在刮风吧,你怎么就来了,也不怕着凉。”   大玉儿才想起自己来做什么,便问皇太极放不放她去城外看多尔衮练兵,煞有其事地说:“只许齐齐格来打听咱们吗,我也去给你打听一些事,好不好?”   皇太极心中叹,从逼着玉儿让齐齐格服下绝育之药起,这条路他们俩都没得回头了。   他道:“我带你一道去,我也去看看。”   大玉儿忙说:“那不成,齐齐格是想去看她的丈夫啊,你跟去了,齐齐格就不自在,下回你再去的时候,我陪你去,这回我先去给你打前站。”   皇太极睨她一眼:“刚才还好好的,又没个正经了。”   大玉儿眼眉弯弯地问:“让我去吗?”   皇太极答应了,要她继续磨墨,写完了两封信,大玉儿正抱怨手酸时,尼满从门前进来,略尴尬地说:“大福晋派人来禀告,兰福晋发烧了。”   “发烧了?”皇太极皱眉,“昨晚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尼满很尴尬,完全不敢去看大玉儿的眼睛,低着头说:“奴才也不清楚,不过大福晋来传话,必定是病得不轻。”   皇太极放下了手中的笔,刚要起身,忽然意识到玉儿在身旁。   大玉儿忧心地看着尼满,想听他说更多的话,想知道姐姐的病怎么样了。   但尼满不再开口,殿内安静了,她听见皇太极放下笔的声音,心里一咯噔,便佯装无事道:“我要回书房去了,先生还在等我。”   她放下袖口,喊苏麻喇送风衣来,朝皇太极福了福道:“大汗,我先走了。”   皇太极神情凝重,在她转身的一瞬说:“一起过去看看,你姐姐病了。”   大玉儿茫然地回头看他,皇太极走上前,为她兜上雪帽,捏着她的手说:“去看看,不然你也不放心。”   大玉儿没有挣扎,被皇太极一路牵着手穿过风雪来到内宫,已经有大夫在海兰珠的屋子里,哲哲也在。   “烧得滚烫,都说胡话了。”哲哲紧张地说,“大夫担心是不是要出疹子,大汗,你这几天还是别过来了。”   “不碍事。”皇太极说罢,就径直走到了炕边,只见海兰珠双目紧闭,脸颊通红,摸一摸额头,烫得唬人,心中顿时恼怒,见宝清在一旁,怒斥道,“你们怎么照顾人的?”   宝清吓得魂飞魄散,跪下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哲哲上前劝:“先把人照顾好,这些奴才的错,等海兰珠好了再追究不迟。”   大玉儿从姑姑身后探出脑袋,看见炕上的姐姐,姐姐已经烧得昏迷不醒,她心疼极了。   忽然被人扯了衣袖,竟是阿黛。   “玉福晋,借一步说话。”阿黛轻声说着,把大玉儿带了出去。   “怎么了?”大玉儿心里隐隐不安。   “玉福晋,这话奴婢本该对大福晋讲,可思来想去,还是对您说合适些。”阿黛附耳低语,一番话,听得大玉儿心惊肉跳。   这天直到夜里,皇太极都守在海兰珠身边,大玉儿几时离开的,怕是他也不知道。   传膳的时候,苏麻喇从隔壁打听来的消息,说大格格像是退烧了一些,醒来吃了一回药。可大玉儿仿佛没听见苏麻喇说什么,她目光呆呆地,一直看着正在给阿图喂饭的雅图。   海兰珠这一病,直到两天后才完全退烧清醒,正是正月十二这天,风停雪停的大晴天,大玉儿和齐齐格约好了,要去城外看多尔衮练兵。   齐齐格带了家里的马车,来宫门外接大玉儿,她在家养了五六天,气色已然恢复,可这回却轮到她看见大玉儿神情憔悴。她知道海兰珠病了,便问:“这两天,是你在照顾海兰珠姐姐?”   大玉儿木木地摇头:“是大汗。”   齐齐格苦笑:“你吃醋了?”   “没有的事,我这要吃醋,这辈子还过不过了。”大玉儿勉强扯起笑容,“你知道我的,我从一开始就没吃醋,就是想不通而已。”   “别想了,咱们出去逛一圈,回来时,给海兰珠姐姐买些好吃的。”齐齐格说,“我听你的话,没告诉多尔衮,但愿他别生气,要是多尔衮骂我,全算你的啊。”   大玉儿笑道:“多尔衮骂你?那太阳不得从西边出来。”   此刻大政殿前,豪格求见皇太极,可皇太极散了朝,就去看望海兰珠,豪格冲尼满呵呵一笑,转身走了。   到了宫门外,他的家奴牵马过来,轻声道:“爷,派的人已经去了,他们很快就能打探到多尔衮那边的情形。”   豪格冷然道:“好,回府等消息。” 第114 大不了一死   一路去往城外练兵场,齐齐格的话渐渐少了,大玉儿本因心事重重而不想说话,但一阵马车颠簸,将她唤回神,意识到自己这样反常不好,便主动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本以为会被齐齐格反驳是自己先不说话,谁知她竟怔怔地说:“玉儿,我有些害怕。”   大玉儿心慌,难道被齐齐格发现了什么?   齐齐格却道:“玉儿,你知道多尔衮在战场上的名声吗?你知道他行军打仗时的模样吗?说来真可笑,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练兵的样子,我真怕一会儿我会被他吓着,而他真的会生气。”   大玉儿心想,方才的话,原来不是玩笑话,齐齐格还真的怕,又或是她不希望自己去看见多尔衮的模样,害怕她转身就会告诉皇太极。   “我们悄悄看一眼就走,没事的。”大玉儿反过来安抚她,“多尔衮带兵不凶,兵怎么服她,你又不是他的兵,何况今天还有我在,至少在外头他是不会凶你的。要是回家了再骂你收拾你,你上回不是说,这也是情-趣吗?”   齐齐格哭笑不得:“你的嘴皮子,可越来越利索了,就不该让你念书,我就等着大汗后悔去。”   大玉儿摇头:“他不会在乎的。”   听这话,齐齐格晓得,如今海兰珠姐姐是被大汗捧在心尖儿上的人,玉儿在皇太极心里的位置偏左还是偏右,旁人说不清看不明,但大玉儿自己一定是知道的,又何必去戳人家的痛处。   彼此各怀心思,便都主动撇开不愉快的话题,说说笑笑地,很快就到了练兵场。   这里上万的将士气势滔天,马蹄踩得积雪飞扬,齐齐格和大玉儿,都穿着鲜艳的风衣,在雪地里十分显眼,多尔衮带兵向来是眼观六路,很快就发现了她们的存在。   而他,更是一眼就认出了大玉儿,心中诧异又惊喜。本想先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可另外动了心神,想让大玉儿看看自己的威武豪迈分毫不输皇太极,便假装没看见,继续练兵。   “怎么又有炮兵,又有骑兵,乱哄哄的。”   她们看着那边的动静,齐齐格的贴身婢女这般嘀咕,被二位主子看了眼,立刻噤声不语。   红衣大炮炸响,地动山摇,齐齐格和大玉儿都捂住了耳朵,便见大炮之后,骑兵开道横扫战场。   那些威武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如洪水般向他们奔来,吓得齐齐格和大玉儿互相抱在一起,但他们行止有序,眼下是练兵,身下马蹄绝不会多走半步,而多尔衮就在队伍的最前列,在齐齐格眼中,宛若天神临凡。   很快,骑兵后退,多尔衮独自策马而来,一时忘了尊卑,高高坐在马背上冷声道:“今日演练,炮口冲着山,倘若是真的,你们闯来站在这里,就被炸成肉泥了。”   齐齐格颤颤地看着丈夫,大玉儿则扬眉:“多尔衮,你真厉害,比在猎场打猎的时候还威武。”   多尔衮的心一阵悸动,但齐齐格已经跑到马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多尔衮,你别生气,我特别想来看看你,玉儿就陪我来了。”   他这才醒过神,忙翻身下马,向大玉儿行礼,大玉儿笑道:“一家人,不必多礼,你快去练兵,我和齐齐格看一会子就走。”   多尔衮和气地说:“他们也要休息,半个时辰后我便得闲,能请玉福晋和齐齐格一起去营地里转转,现在还请在这里等候,但天寒地冻,你们四处走一走,暖暖身体才好。”   齐齐格晃了晃他的胳膊:“你没生气?”   妻子如此亲热,多尔衮不能视而不见,只嗔道:“回家再说你,你怎么能把玉福晋带到这里来,大汗知道了必然动怒。”   齐齐格却是眼眉弯弯的,在丈夫跟前是个娇妻,推着他说:“你快去,我们就在这里,你早些回来。”   如此,多尔衮重新返回大部队,那里练的是拳操,齐齐格和大玉儿都不新鲜,便结伴在各处转转,但走着走着,就分开了。   大玉儿带着苏麻喇,想往山脚下看看,一面招呼齐齐格,一面往秃光的树丛里走,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动静,大玉儿眼睛一亮说:“会不会是野兔子,我们抓回去给雅图玩儿。”   苏麻喇笑道:“什么时候了,怎么会有兔子。”   大玉儿说:“兔子又不冬眠。”   她捧起裙摆,往山上爬了几步,忽然从眼前掠过一道影子,她真真切切地瞧着是人,心里突突直跳,朝苏麻喇使眼色,带着她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可是苏麻喇被石头绊倒,在雪地里摔个大马趴,大玉儿一面搀扶她,一面仰头向上看,和一个蒙面穿白衣裳的男人对上了目光。   大玉儿感到了威胁,大声喊:“齐齐格,有人,这里有奸细。”   那白衣人顿时大恼,扑下来想要捂住大玉儿的嘴,齐齐格那边听见动静,已是带人赶来,那人见情形不妙,拖着大玉儿躲入树丛中。   冬日枝叶凋零,树木藏不住人,白衣人穿着白色还能和雪色隐匿成一片,大玉儿身上的风衣实在太惹眼,那男人便凶暴地扯掉了大玉儿的风衣,里头银蓝色的袄子,才不那么显眼。   大玉儿知道自己现在有危险,不会再大喊大叫刺激白衣人,虽然风衣去掉后冷风冰渣子都往脖子里灌,可她因为害怕,血脉沸腾,一时也感觉不到。   “老实点!   那人怒斥,挟持住了大玉儿后,便往山下看动静,他现在还不能杀大玉儿,万一多尔衮带人来,他还能有所要挟,待能安全离开这里,再杀人不迟。   “你也是多尔衮的福晋?”白衣人却是不认得大玉儿。   “……是……”大玉儿应了,她不能说自己是皇太极的福晋,不然这人必定更加有恃无恐,反正大不了一死,但在死之前,绝不能给自己找死。   她很后悔,不该和齐齐格分开,她刚才不该慌了神嚷嚷,又或者,她今天根本不该来。   可如果死了会怎么样,大玉儿这一刻,竟格外的沉静,竟开始思考她的人生,到底哪一步走错了,到如今让自己变得那么痛苦。   阿黛告诉她,雅图往姨妈的靴子里灌冰雪,一回当是好玩,两回三回就……可雅图甚至做得正大光明,不是偷偷摸摸的,大抵连宫人们都只当小格格在玩耍,谁会去在意,她手里拿的棉靴棉鞋,是她姨妈的。   女儿想对姐姐做什么?   大玉儿心如刀绞,她这两天时刻不离地陪伴着雅图,女儿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可是大玉儿察觉到,每当苏麻喇来说姐姐的身体怎么样时,女儿就会露出凝重的神情,露出不该在她这个年纪拥有的神情。   自己不论如何,都无所谓,可是孩子不行。   大玉儿自以为将心事掩藏的极好,自以为夜里哄着女儿们睡着后,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呆出神。可原来躲不掉,孩子们那么干净的眼睛,看什么都通透。   这一边,多尔衮见齐齐格身边的人策马奔来,不仅皱起了眉头,那人跑到跟前,跳下马背跪在雪地里说:“贝勒爷,出事了,玉福晋被人挟持。”   多尔衮的心几乎要裂开,怒斥:“怎么回事?”   可他不等回答,便扬鞭策马,积雪如尘埃一般被高高扬起,他卷着风带着雪,奔到山脚下,齐齐格跑向他,着急地说:“多尔衮,玉儿被人拖到山上去了。”   多尔衮抬起头,在山坡树杈上,看见了大玉儿那件鲜红的风衣,这么冷的天,没有风衣保暖,莫说会不会被杀害,时间久了,她很可能会被冻死。   “我听见她喊人,赶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她说有奸细,我看见是个白衣人带她走的。”齐齐格虽然慌张,还能把话说清楚,她知道玉儿若有个三长两短,莫说皇太极和他们家过不去,自己这辈子良心也不会安生。   多尔衮扶着齐齐格的肩膀,让她冷静,很快他的亲兵跟来了,多尔衮脑筋飞转,盘算着如何才能让玉儿全身而退。 第115 玉儿   “十四爷,救救我家格格。”苏麻喇吓得浑身战栗,方才若非她摔个大马趴,格格早就带着她走远了,眼下人被掳走,看着那挂在树杈上的风衣在寒风中挣扎,苏麻喇恨不得以死换回大玉儿。   “齐齐格,你们全都离开,我不想再有什么人横生枝节。”多尔衮冷然对妻子说,“他若逃窜下来,再将你们劫持,岂不是白费功夫。”   “是,我听你的。”齐齐格立时答应,拉着苏麻喇的手说,“跟我走,回去等玉儿。”   “可是,十四福晋……”   多尔衮不再管她们,独自爬上山坡,从树杈上掀下大玉儿的风衣,四下张望了一番地形。   他本就熟悉这里的一切,此刻辨别脚印的方向,估算玉儿被掳去何处,而后退下,命亲兵将山脚包围,决不许放那畜生逃离。   “贝勒爷,您要独自上山?”亲兵十分紧张,“只怕山里有埋伏。”   多尔衮冷笑:“这光秃秃的山,能藏什么人,被他溜进来一只臭虫,已是得意了,若在我的眼皮底下藏数十百人,我还打什么仗带什么兵。你们留下,人多上山,怕刺激他伤了玉福晋。”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退下将山脚包围,多尔衮看了眼手上的红风衣,缠在手臂上后,便顺着脚步和草木被践踏破坏的痕迹,一路找来。   天寒地冻,山上风大,那白衣人也是不胜寒冷,拖着大玉儿到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嘴里碎碎念地骂着脏话。   他冻得浑身哆嗦,行动越来越笨拙,见大玉儿身上的棉袄十分厚实,眉头一皱,便伸手扯开她的衣扣。   “你要做什么?”大玉儿护着自己的胸口,下意识地以为要被侵犯,但在这冰天雪地里,显然谁也不会去想那种事。   “贱人,是你找死!”那人扇了她一巴掌,扯开她的手,死命地要扒开她的衣襟,见大玉儿挣扎,便拔刀想杀她,可转念一想,留下这个女人,多少能威胁多尔衮,现下他保命要紧。   可就在他犹豫的一瞬,大玉儿张嘴咬他的手,白衣人吃痛甩开,玉儿仰天倒下去,正好摔在坡上,一路翻滚了下去。   多尔衮听见惊呼声和重响,惊得魂飞魄散,疾步赶上来,但见一个白衣蒙面的男人手里握着短刀站在那里,山坡下扬起飞散的积雪,难道他把大玉儿扔下去了?   杀气腾腾的男人飞扑而来,多尔衮三两下就把这畜生撂在地上,白衣人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两眼一黑就过去了。   “玉儿……”多尔衮顺着大玉儿跌落的方向找,前几日狂风大雪,山坡下的积雪有半个人这么深,人一旦陷落埋进积雪中爬不出来,若再遇上一场雪,顷刻就会被掩埋。   大玉儿从坡上滚下来时,本能地伸手要抓,可干枯的草木无力支撑,还在她的手上拉出一道道血口子,多尔衮越走近,便看见白雪之间刺目的鲜红,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终于看见大玉儿倒在雪窝里,而她的衣襟已经被扯开,露出贴身的单衣。   “玉儿,玉儿?”多尔衮跳下来,积雪没过他的膝盖,他解下缠在手臂上的风衣,将大玉儿从雪中捧起,深一脚浅一脚,奋力爬到了坡上。   “玉儿你醒醒,不要睡,这里太冷。”多尔衮抱着她继续往坡上走,到了安全之地后,解下自己的风衣再将大玉儿裹严实,拍打她的脸颊,要将她催醒。   “玉儿,玉儿……”   大玉儿朦朦胧胧地恢复了几分意识,是谁在叫她玉儿,她叫布木布泰,是谁第一个叫她玉儿,是皇太极,是她爱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天。   皇太极曾问她,是盛京好,还是草原好,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她想告诉他……   “玉儿,醒醒!”多尔衮大声地喊着,用力掐大玉儿的人中,一阵激痛,怀里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大玉儿茫然地看着多尔衮的脸,多尔衮大喜:“你醒了,谢天谢地……”   多尔衮发出讯号,山下亲兵赶来,见这状况,纷纷要解下自己的风衣给他穿,他大声呵道:“先把这畜生捆了,将他弄醒,要留活口。除了我之外,不许让他见任何人,不许任何人审问他,包括大汗。”   众人领命,将白衣人捆了抬下山,多尔衮抱着大玉儿一路走下来,上马后又将她抱在怀里,亲兵牵着马匹,稳稳地回到了营地。   齐齐格和苏麻喇跑来,见人被救回来,都是松了口气,帮着将大玉儿抬入营房,解开风衣,才发现她的衣衫已经被扯坏。   起初都以为是掳走她的人要侵犯她,后来想想,该是在山上冷得受不了,要脱玉儿的衣裳来御寒。   大玉儿手上满是血口子,身上所幸有棉衣护体,再者积雪厚软,没有太多伤痕,但这会儿多尔衮才发现,她的下巴上,也划了一道血口。   苏麻喇心疼地直哭,要给大玉儿脱衣裳时,她还惊恐地捂住了胸口。   多尔衮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而齐齐格已经冷静了,对他说:“我们来照顾玉儿,你去想想,怎么向大汗禀告这件事。”   “我再让人送炭炉进来。”多尔衮目光冰冷,转身走开了。   “格格……”苏麻喇哭得伤心,齐齐格转身来,见大玉儿一脸呆滞和惊恐,也是心疼极了,捏着她的手说,“玉儿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皇宫里,海兰珠躺了两天,头一回下地,看着宝清为她穿鞋,她的心一紧,身体也没忍住颤抖。   皇太极就在一旁,问道:“没力气?没力气也下来走走,总是躺着身子才会发软。”   海兰珠淡淡含笑,把脚伸进棉靴里,鞋子里干爽软和,她的心也定了。   皇太极搀扶她,就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退烧的人,喝口水都喘得厉害,只走这么两圈,就觉得头晕发胀,楚楚可怜地看着皇太极:“大汗,我走不动了。”   她重新躺回床上,吃力地喘息着,皇太极为她盖上被子,担心不已:“大夫说你是着凉,到底怎么着凉的,难道是夜里我们……”   海兰珠明白他的意思,顿时脸烧得更红,皇太极笑了,哄她道:“好了,逗你玩儿的,不过你要小心,身体本就不好。”   他看向边上的宝清,训斥道:“糊涂的东西,若再叫你主子着凉,就滚去做杂役。”   宝清腿一软,求皇太极饶命,海兰珠也劝道:“我自己身体不好,怪她做什么,大汗,看在我的面子上。”   皇太极依然愤怒:“那晚就该让你在门外多跪一会儿,你就清醒了。”   话音才落,尼满匆匆进门,一脸紧张地说:“大汗,玉福晋在城外出事了。”   皇太极立时起身问:“什么事,她现在在哪里?”   尼满简明利落地说明缘故,他也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只能说个大概,听闻大玉儿被人劫持又滚下山坡,皇太极的眉头几乎要拧在一起。   “我去接玉儿,你好生养着。”皇太极对海兰珠道,“你别再急出什么病来。”   海兰珠连连点头,满目恳求:“玉儿一定吓坏了,大汗,您、您别再凶她。”   皇太极的心一沉,连海兰珠都这么说,自己是不是真的每次遇到玉儿有麻烦,都会责骂她?   城郊练兵场里,营房内烧着火炉,暖得齐齐格和苏麻喇都出汗,可大玉儿还是手脚冰凉,像被冻住了似的不言不语。   苏麻喇和她说了半天的话,她都毫无反应,急得她轻声问齐齐格:“福晋,我家格格会不会被吓傻了?”   齐齐格却道:“她一定懊恼极了,虽然错不在她,可闹出这样的事,惊动大汗,她一定在想,自己怎么总是惹麻烦,不怪姑姑念叨她坐不住。”   苏麻喇委屈地说:“格格从来不惹麻烦,都是麻烦惹她。”   齐齐格苦笑:“所以啊,你要好好疼她。”   她们守着大玉儿,很快就听见外头有动静,隐约听得有人拜见大汗,齐齐格和苏麻喇对视一眼,纷纷起身离开,果然见营房的门打开,皇太极扬尘带风地闯进来。   冰冷的空气闯进来,大玉儿不自觉地抬头看向门前,乍见是皇太极出现,她也不知怎么的,竟是一哆嗦。   皇太极看见她的颤抖,便知道她是怕自己骂她,虽然满腔怒气,还是被心疼压了下去,几步走到床边,凑近了便看见玉儿下巴上的血痕,他伸手摸了摸:“疼吗?”   大玉儿僵硬地点头,终于开口,却是含泪说:“我又闯祸了……对不起……”   皇太极眼睛一热,心仿佛被掏空了似的,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没闯祸,玉儿,不怕,我来了。”   多尔衮站在门前,他在山上喊了无数声玉儿,怀里的人都没有反应,皇太极的一声“玉儿”,呆滞的人脸上就恢复了生气。   是不是他永远也走不进大玉儿的心,是不是就算皇太极立刻死去,他也无法让大玉儿看他一眼。   “我们出去吧。”齐齐格上前来,一面拉着苏麻喇,“大汗召唤了,我们再进来。”   屋子里的人,陆陆续续退出去,皇太极检查了玉儿身上的伤痕,大玉儿抽噎着说:“我没害怕,我可厉害了。” 第116 我怕我撑不下去   营房外,多尔衮的亲兵正与他低声说话,那白衣蒙面人已经苏醒,而皇太极来了,只怕皇太极要亲自审问。   多尔衮冷冷地说:“他不提,我们也不必提起,你们先把人看守好。”   转身见齐齐格和苏麻喇在屋檐下搓手跺脚,他微微皱眉,但愿山上的动静,无人察觉。   他方才实在是失态,竟然那么大声地喊玉儿的名字,若是叫皇太极听见半句……所幸当时留下的都是亲兵,个个誓死效忠于他。   此时,皇太极在营房内唤人进去,齐齐格和苏麻喇进门后不久,齐齐格便探出脑袋说:“大汗要回宫,赶紧备马车。”   多尔衮吩咐下去,齐齐格走来说:“我进宫看一眼,玉儿没事了我就回家,你别担心我。”   “我派人跟着你,不然我不安心,这盛京,如今也不太平了。”多尔衮冷声道,但看着妻子,目光柔和了几分,“齐齐格,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千万保护好自己。”   齐齐格扬脸笑道:“全盛京的人都怕我,哪个不知道十四福晋厉害?”   多尔衮嗔怪:“别说嘴打嘴,还有,不许再私自跑来,你想看我练兵就跟我说,我带你来。”   夫妻俩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准备好,唯恐路上冷,还搬了炭炉上马车。   皇太极亲自抱着大玉儿出来,她被裹在风衣里,风帽盖着脸,谁也看不见,二人上了马车,皇太极便吩咐多尔衮:“夜里进宫。”   “是。”多尔衮抱拳,单膝跪地,“臣没能保护好玉福晋,请大汗降罪。”   皇太极冷然:“罢了,进宫再议。”   众人拥簇大汗返回城内,马车远去,练兵场上顿时安静了,寒风烈烈,从远处有乌云缓缓而来,怕是又要作雪。   多尔衮后怕不已,眼前挥不去大玉儿倒在积雪中的模样,还有她醒来时,茫然看着自己的目光。   他心里明白,大玉儿一定听见了他的呼唤,过几天她回过神,她不再害怕,等她冷静下来……她是不是就该彻底疏远自己了?   皇太极带着玉儿回城,坐马车穿过街巷,直奔皇宫,随着急促的马蹄声,这件事也迅速传入了大阿哥府。   豪格本在家中等待消息,想要知道多尔衮是如何将炮兵步兵骑兵组合一起训练,谁知手下竟传来消息,他派去的人被多尔衮发现,还发生了冲突被俘,更糟糕的是,那人竟然对大玉儿出手。   “那个女人跑去练兵场做什么?”豪格勃然大怒,把茶几拍得震天响,“这个娘们儿真是祸水,哪里都有她的事,真他娘的该死。”   亲信提醒他:“贝勒爷,现在不是说玉福晋的时候,您该想想,如何在大汗和多尔衮之间,摆平这件事。”   豪格目光阴鸷:“那个人嘴巴紧不紧?”   亲信忧虑:“难说,多尔衮手段狠辣,只怕没有他撬不开的嘴。”   豪格气得来回踱步,额头上青筋暴起,怒声问:“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贝勒爷,叫小人看,您不如……去向大汗坦白,让大汗为您在多尔衮面前撑一把。”他的亲信凑近了,轻声出主意,“又或是反过来,瞒着大汗,去向多尔衮讲明,欠他一个人情。”   “放屁!”豪格怒斥,“我宁愿叫阿玛打死,也不向多尔衮那贱人生的孽种低头。”   “贝勒爷,若是被动等大汗来找您,大不了被大汗饬责一顿,可若被动等多尔衮来找,您想想,到时候连大汗的面子也……”   “够了够了!”豪格暴躁不已,“退下,都给我滚。”   皇宫里,马车长驱直入,直到凤凰楼前才停下,皇太极要抱玉儿回侧宫,她却说:“我自己能走。”   “你逞什么强?”皇太极没忍住,虎起脸来,但一见玉儿下巴上的伤痕,又心软了,好生说,“你能走吗,脚没崴伤?”   大玉儿浅浅含笑:“脚没事,我自己走,我怕孩子们看见,别吓着她们。我真的没事,掉在雪窝里,软绵绵的。”   皇太极叹息,伸手搀扶了一把,一路护着她进门。   侧宫里,虚弱的海兰珠听见动静,撑着宝清的身体,站在窗下张望,见大玉儿裹着鲜红的风衣,自己从凤凰楼下走进来,她不禁朝窗前探出身子,想看得更仔细些。   宝清在边上提醒说:“福晋,小心吹着风。”   “玉儿能自己走。”海兰珠的心落下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一说话,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可生怕自己弄出动静,叫外头的人听见,赶紧捂住了嘴,退回床上去,命宝清道:“将门窗关好,你别出去。”   这一边,哲哲来了,见大玉儿脸上的伤,手上的伤,又是满眼的胆怯害怕,知道玉儿是怕自己责备她,连哲哲也反省,是不是对这个早已长大的人,管束得太紧了。   虽然口口声声说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可自己却从来没把她当个大人来看待,哲哲如今已是很克制了,尚且如此,难以想象从前,玉儿每天要听她念叨多少话。   哲哲退出来,见齐齐格等在门前,问她有没有事,便让她早些回去,齐齐格说:“我去看一眼海兰珠姐姐,她病了两天,我也没能来问候。”   哲哲朝边上的侧宫看了眼,那里门窗紧闭,她叹道:“齐齐格啊,有机会劝劝玉儿,她放下了,所有人都消停了。”   齐齐格本想说什么,可知道姑姑的立场,大家各有各的无奈,便只是答应了。   待哲哲回清宁宫,齐齐格便顺道来海兰珠的屋子,宝清将她迎进门,一眼就看见炕头的冰美人。   几日不见,海兰珠姐姐瘦了一大圈,脸上本就没几分肉,全病没了。   想来她也是心事重重,汤药能治好风寒,可心里的郁结,还是要人来解。   “玉儿没事吧?”海兰珠开口便问,“她怎么自己走回来了?”   “脚没摔伤,她怕吓着雅图她们。”齐齐格说,“姐姐,您别担心,玉儿胆子大,就是遇见熊瞎子,她都不会抖。”   海兰珠笑:“她都是装的,你别信,她心里一定怕死了,玉儿胆子不大,她不过是想保护身边的人,才会让自己看起来胆大。”   “还是姐姐了解她。”齐齐格笑着,为海兰珠掖被子,“您也要好好保养身体,说病就病得这么厉害,我在家里听了,都心疼呢。”   海兰珠笑道:“我是不当心的,过两天就好了。”   宝清为齐齐格送茶来,齐齐格打量她道:“要用心照顾你家福晋,她身子本就弱,过几日我拿些点心来赏给你,你爱吃甜的是不是?”   宝清笑道:“多谢十四福晋,可您打发个人悄悄给奴婢送来才好,大福晋关照了,不能给格格们吃甜的,怕坏了牙齿,所以啊这些点心糖果都要藏起来,叫她们看见可了不得了。”   齐齐格道:“说起孩子们,这几日姐姐病着,雅图她们也不能来了,一定很想姨妈呢。”   海兰珠目光一颤,笑道:“是啊,等我好了,就能带她们了。”   齐齐格坐不多久,便要告辞,海兰珠吩咐宝清送客,一时屋子里只留下她一个人。   海兰珠靠在软垫上,她面对的方向,穿过几堵墙,隔开条小路,就是玉儿的屋子,而玉儿若靠在炕头,应该就面对着自己。   过去的几天里,她数次忍着棉靴里的冰冷,生生把湿透的鞋子捂干,大抵就是那一次又一次的寒气往身体里钻,稍稍吹一阵风,就倒下了。   这件事,连宝清都不知道,谁会去管放在角落里的鞋子,而每一次冰冷的鞋,都是雅图为她穿上的。   那么可爱稚嫩的孩子,蹲在地上冲她笑,海兰珠第一次把脚伸进去时钻心的冰冷,惊得她浑身僵硬,看着孩子的笑脸,她不觉得雅图可怕,可怕的是她自己。   她竟然踩着那样的鞋子,仿若无事地继续陪伴孩子玩耍嬉闹。后来烧得昏昏沉沉时,依稀看见皇太极的脸,听见皇太极的声音,她想着自己若这样去了,也不算白活一场。   这一生,她被两个男人爱着,这一生,她也深爱了两个男人。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嫁给爱自己而自己也爱的人,偏偏老天把她推入绝境的同时,又给了她另一条生路。   可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浸泡在妹妹的眼泪里,皇太极在这里的每一夜,穿过这一堵堵墙,她的妹妹一定在落泪。   她踩进棉靴里的,不是雪水,是玉儿的眼泪。   “大汗,我怕我撑不下去了……”   海兰珠热泪盈眶,脑袋顿时又烧起来,屋子里的一切天旋地转,好容易退下的烧,怕是又反复了。   她慢慢躺下,给自己盖好被子,就这么睡去吧,哪怕就今晚一夜,她不能再出现在皇太极和玉儿的人生里。   宝清送客归来,见福晋躺下,以为海兰珠睡着了,上前略看了一眼,就没再催醒她。   外头天色渐暗,皇太极离了大玉儿的屋子,要往大政殿去,走时往海兰珠的屋子看了眼,吩咐尼满:“两处都留心,玉儿在雪地里受寒,夜里怕是要发烧,让大夫随时待命。”   吩咐罢了,他疲倦地叹了口气,大政殿里,还有多尔衮在等他,皇太极也很想知道,那个挟持玉儿的人,是什么来路。   冬日的夜,来得极快,前一刻还看着西边红澄澄的夕阳,转身天就黑了。   大玉儿还算皮实,这么折腾了一场,除了看得见的皮肉伤,在雪地里滚了一圈的她,竟然没着凉。   此刻,她看着深浓的红糖姜水,摆手道:“闻见这味道,我就要吐了,赶紧拿开。”   苏麻喇说:“您可别不听话,奴婢立刻去告诉大福晋,让阿黛她们来伺候您。”   主仆俩大眼瞪小眼,大玉儿岔开话问:“雅图她们呢?”   苏麻喇说:“她们说咱们出门不久,二贝勒家的福晋来了,跟着伯母去玩,咱们出了这档子事,大福晋就吩咐让住一晚再送回来。”   大玉儿松了口气:“给二嫂添麻烦了,你回头拿些人参燕窝送去。”   苏麻喇说:“是啊,大格格也病着,不然有大格格看着,也不必麻烦人家。”   大玉儿的心一紧,想起了阿黛对她说的话,在山上被挟持的时候,她心里想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孩子和姐姐,还有皇太极。   “格格,你要解手吗?”苏麻喇见大玉儿掀开被子起身,忙上前来搀扶,“我让她们把恭桶拿来。”   大玉儿却说:“我要去看姐姐。”   苏麻喇呆住,怯怯地问:“您说您要去看谁?”   大玉儿执意要去看姐姐,苏麻喇和其他宫女根本拦不住,她裹着风衣趿着软鞋就来了,宝清也是唬了一跳,傻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屋子里静悄悄的,大玉儿走到炕边,姐姐也没什么反应,她叫了几声,海兰珠依然没动静。   大玉儿爬到炕上,伸手一摸,姐姐的脸烫得像火球,她急声道:“苏麻喇,快找大夫来。” 第117 容不得别人说半句不是   大政殿里,皇太极正看着多尔衮在沙盘上预演他的练兵方略,尼满急匆匆跑来说:“大汗,玉福晋发现兰福晋高烧反复,人已经烧得迷糊了。”   皇太极的心顿时揪紧,转身就往门前走,可突然又在门槛前停下来,问尼满:“是玉儿发现的?玉儿去见海兰珠了?”   尼满称道:“正是玉福晋去了兰福晋的屋子,才发现兰福晋高烧得厉害,兰福晋屋子里的婢女竟是没有一个人察觉,若非玉福晋去了,怕是今夜、今夜……”   “现在如何?”皇太极问。   “大夫刚过去,还不知情形。”尼满说。   皇太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重新走回沙盘前,冷冷地对多尔衮说:“你继续。”   多尔衮也非铁石心肠:“大汗,不如先去看望兰福晋。”   皇太极摆手:“玉儿在,我放心,海兰珠有妹妹在身边,就一定不会有事。”   “可是……”   “当日在皇陵大殿中,她是赴死的心,自己就要伸脖子往刀刃上抹,我对她说,玉儿在门外等她,她立刻就清醒了。多尔衮啊,是我对不起他们姐妹俩。”   “大汗……”多尔衮紧张极了,皇太极竟然对他说这样的话,在他看来,他们的兄友弟恭,一直都是彼此的伪装和戏码。   连尼满都愣住了,可他了解大汗的心思,话已至此,大汗今晚绝不会回内宫。   “可是多尔衮,你爱齐齐格,你该知道爱上一个女人是什么感觉。”皇太极苦笑,看向这个正意气风发的弟弟。   偏偏多尔衮知道,他完全理解爱上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心情,他还是求而不得念念不忘,更加深刻。   “是……”多尔衮尴尬地应答着,“请大汗放心,兰福晋吉人天相。”   “别辜负了齐齐格。”皇太极一笑,“好了,你继续说吧,有些问题,等你说完了再提,你这两年追着林丹巴图尔,对明朝那边有些生疏了,有些地方不合适。”   “是!”多尔衮定下心,重新开始讲解他的想法。   这一边,大夫感到后,建议用烈酒为兰福晋擦身退热,从门外现成包了冰雪,搁在她的额头。   大玉儿跪坐在里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姐姐,看着布包里的雪水化开渗出,想到姐姐很可能穿过雅图给她弄湿的鞋子,她的心都要碎了。   宫女们忙了半天,一个个满头大汗,海兰珠的气色终于恢复了几分,呼吸也平缓了许多,身上也不再那么滚烫,可所有人都累坏了,瘫坐在地上直喘气。   宝清在一旁瑟瑟发抖,是她疏忽了,以为海兰珠躺下睡觉了,就没再仔细看一看,她也是累了,这几天日夜不歇地照顾主子,以为她真的好了。   皇太极已经再三告诫她,哲哲也警告过这屋子里的人不得偷懒,可她却差点送了福晋的命。   大玉儿看在眼里,喊过苏麻喇道:“带宝清去吃点东西。”   苏麻喇领命,要带宝清走,宝清哭着求大玉儿:“您让奴婢留下,奴婢要伺候福晋,是奴婢该死,奴婢什么都没发现。”   “姐姐不会怪你,你也别哭。”大玉儿冷静地说,“你的眼睛都发黑了,该是多辛苦,回去歇着,等姐姐好了,还要你伺候的,去吧。”   宝清抽泣不止,苏麻喇硬是把她带走了,大玉儿询问了屋子里的宫女,这几日是如何轮班的,为她们重新安排了轮班的时辰,又把自己那边的人调过来,如此有人煎药有人换冰包,有人看着地龙的火,有人随时候命,一切井然有序。   清宁宫里,似乎是听说皇太极不过来,哲哲明白丈夫的心思,便也只打发阿黛过来看一眼,这会儿阿黛又来了,见屋子里一切都安生,回来告诉哲哲:“玉福晋就陪在兰福晋身边,底下的人各做各的,一点没乱。”   哲哲欣慰不已,感慨道:“大汗果然是对玉儿放心的。”   同样的消息,传到大政殿,皇太极正和多尔衮说得热火朝天,尼满站在门前看,便心想不着急把话送进去,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大汗一定知道,兰福晋没事了。   夜深时分,多尔衮才从大政殿退下,他和皇太极说了半天,这才想起来,他本是来禀告那个白衣人的来历,但他一开始就说还没审出来,皇太极竟然没追问,也没动怒,只淡淡地一句:“知道了来告诉我。”   他猜想,皇太极心里是有数的,但多尔衮已经揣测过各种可能,甚至怀疑本就是皇太极派去的人。   可皇太极的亲信,怎么能不认得玉儿呢?即便真有人不认识玉儿,皇太极又何须去刺探自己是如何练兵,军营里本就有人,每天要向大汗汇报进展。   走出宫门前,多尔衮心里认定了,这件事与豪格脱不了干系,剩下的,就是等撬开那个人的嘴,又或是皇太极出面干预。   他离开时,朝内宫的方向望了眼,紧握缰绳,但愿玉儿平安无事。   这一边,皇太极回到凤凰楼,站在朝向内宫的窗前,听尼满告诉他后来发生的一切。听说玉儿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面对姐姐的急病不慌不忙沉着冷静,他很是安慰。   “大汗,大福晋这些年对玉福晋的教导,如今都显出来了。”尼满说道,“奴才多嘴说一句,还请大汗恕罪。这次的事,您就全交给玉福晋来处置吧,特别是兰福晋屋子里的宫女,出了这么大的疏漏,论理是必定要罚的,可您就别出面了。”   “知道了。”皇太极道,“你放心,我对海兰珠说过,她们姐妹之间的事,我不插手。”   尼满听了,便劝:“既然如此,大汗早些休息,您的身体是大金的国本。”   皇太极颔首,他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那日在书房对玉儿说,他们差了二十年,他会老。大玉儿哭得伤心,伏在他怀里说,他不会老,她不要他老。   他有坐拥天下的心,也要有坐拥天下的命,为了大金,为了他的女人。   侧宫里,大玉儿守在姐姐身边,时不时摸摸她的身体,姐姐的脖子里已经是正常的温暖,不再烫手得吓人,她总算松了口气。   而她自己,今天才经历的生死惊魂,身上还有伤,心里还有恐惧,看着姐姐,想着发生的种种,掉了一回眼泪,不知不觉地也睡着了。   苏麻喇半夜来看,见格格拉着大格格的手睡过去,心疼不已,扯过毛毯盖在大玉儿的身上,叮嘱值夜的人要仔细,便退下了。   后半夜,宫里十分安宁,大玉儿睡得酣沉,晨曦微露时,海兰珠先醒了。   睁开双眼,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抓着,那柔软而温暖的手指,她不用眼睛看,也知道是妹妹。   侧过脸,妹妹正呼呼大睡,红润的脸颊微微鼓起,不知道是不是梦里正和人生气。再仔细看,便看见她下巴上的伤痕,猜想一定是昨天被人劫持时受伤的,她心疼地抬起手,想摸一摸。   这才感觉到,玉儿的手掌里有奇怪的伤痕,她把大玉儿的手拿起来看,掌心里手指上,纵横交错的口子,看得人触目惊心。   海兰珠轻轻抚过伤痕,却还是弄疼了梦里的人,大玉儿倏地睁开眼,怔怔又茫然地看着姐姐,她似乎半梦半醒,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疼吗?怎么会伤成这样,劫持你的人用刀割你的手吗?”海兰珠声音沙哑,担心地问,“身上还有伤吗?”   大玉儿好委屈,她昨天吓得魂飞魄散,被人掐着脖子,被人在山坡上拖,还差点被扒衣服,她从山上滚下去,天旋地转,以为自己要死了。   “姐姐……”大玉儿呜咽起来,“我从山上滚下去了。”   海兰珠伸手抱住她,轻轻拍着妹妹的背脊:“玉儿不怕,不怕。”   门外听见动静,已经起身来候命的苏麻喇和宝清立刻进来,可见到这光景,苏麻喇二话不说拉着宝清出去了,宝清颤颤地问她:“玉福晋和兰福晋,能和好吗?”   苏麻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她问宝清,“那天你跪在门外头,是怎么了?”   宝清红着脸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我说玉福晋的不是,说她总是把孩子丢在这里,妨碍大汗来……福晋就生气了,头一回对我发脾气,要我跪到门外去。”   “你活该!”苏麻喇敲敲她的脑袋,“你是傻子呀,看不出来她们姐妹俩彼此的心,她们能不好,可不许别人说半句不是,没打死你是你命大,活该。”   宝清拉着她的胳膊说:“我再也不说了,你别嫌我。”   此刻屋子里喊人了,她们应声进去,端茶送药预备早膳,哲哲亲自过来看了眼,只说了几句叮嘱的话,之后便继续留下这姐妹俩。   而海兰珠还很虚弱,说不几了句话就喘大气,但是有妹妹陪在身边,她心里踏实,听大玉儿反反复复地说昨天被劫持的事,又被她吵的头疼,不知不觉就睡过去,只是梦里头,一直抓着妹妹的手。 第118 该对不起的人,是他   之后几日,皆是大玉儿带着苏麻喇亲自照顾姐姐,皇太极来看过几回,海兰珠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他叮嘱玉儿别太辛苦,再无别的话,而他不说,大玉儿心里反而踏实。   正逢元月十五上灯,往年皇太极不在,宫里不过是点几盏灯笼哄哄孩子,今年大汗在宫里,且新制定了诸多年节上的礼仪,哲哲年前就命人置办的隆重些,彼时好些事还是海兰珠给帮着操持的。   现下海兰珠卧病,宫里的事管不了,玉儿虽能干,哲哲也不愿打扰正要好的姐妹俩,便自己揽下所有的事。   十五这日晚上,凤凰楼外有炮仗声,宫檐下挂满了灯笼,华彩芒芒,十分热闹。   见海兰珠好奇地朝窗前张望,大玉儿便搀扶姐姐下地,互相依偎着走出房门来看。   各色形态的纸灯笼、大红灯笼、还有五光十色的琉璃灯,热热闹闹地沿着宫苑挂了一圈,幻作了梦境般的世界。   “真好看。”海兰珠说,“盛京的灯节,真热闹。”   “辽东这里有很多汉人,满汉习俗互相融合。”大玉儿笑道,“我现在也分不清,什么是满人的习俗,什么是汉人的习俗,大汗说这样也好,将来入关了,不会叫汉人笑话咱们没见识。”   海兰珠笑道:“各种满汉习俗人土风情,齐齐格最懂了吧。”   大玉儿连连点头:“齐齐格是百事通,那个家伙什么都知道。”   说着话,孩子们从清宁宫散出来,人各一手提着漂亮的灯笼,撒丫子往凤凰楼前跑,要去那里看放炮仗和烟火,乳母嬷嬷们纷纷跟上来,看护各自的小主子。   海兰珠和玉儿含笑看着孩子们,最后见雅图牵着阿图的手,姐妹俩也提着灯笼从清宁宫里出来。   阿图兴奋了,见前头哥哥姐姐们在跑,她丢下雅图自己也往前跑,可是雅图站在屋檐下,看着额娘和姨妈在一起,呆呆地愣住了。   海兰珠见到雅图,便是满心的愧疚,是她让雅图做下错的事,她不该穿那冰窟窿般的鞋子,她该在第一次把脚伸进去时,就严厉地教训雅图,可她没有。   雅图怔怔地看着她们,乳母来牵她的手,她便跟着走,只是又怯怯地朝这里看了几眼,直到阿图在前头大声喊姐姐,她才跑了过去。   海兰珠面上的欣喜和兴奋消失了,可没想到,玉儿竟在身边问她:“姐姐,你会原谅雅图吗?”   “玉儿?我……”海兰珠愕然,难道妹妹已经知道了。   她们回到屋子里,海兰珠靠在软垫上,面前摆了一张炕桌,大玉儿就盘腿坐在对面,将宝清送来的元宵吹了吹,送到姐姐嘴边。   海兰珠顺从地吃下一颗,香甜的芝麻馅在口中融化,大玉儿笑着说:“这太油腻,只能吃一颗,等身体好了,再叫她们给你做。”   她说着,把剩下的元宵都吃了,而后亲手削梨,将白白嫩嫩果肉,喂给姐姐吃。   待海兰珠吃下大半个梨,大玉儿才凝重地说:“是阿黛告诉我,她看见雅图拿着棉鞋蹲在地上,往鞋子里装雪。她亲眼看见一回,她手下的人也看见过,而阿黛那次就看见,你竟然就穿着那双鞋去清宁宫说话。后来你病了,她便猜想是不是雅图总对你恶作剧,才让你着凉。”   “那么姑姑也知道了?”海兰珠担心地问。   “姑姑不知道,阿黛说这事可大可小,她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告诉我合适,毕竟我才是雅图的亲娘,该是我管教的。”大玉儿垂下眼眸,“姐姐,是真的对吗,雅图欺负你了?”   “玉儿,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雅图。我不该让雅图做那样的事,我该狠狠责备她,不是雅图欺负我,是我害了雅图。”   可是,海兰珠觉得自己怎么解释都是无力的,难道要她告诉妹妹,因为她撑不下去了,甚至不想活了?可就算她想死,也绝不该把无辜的外甥女卷进来。   海兰珠一激动,脸上通红,大玉儿赶紧说:“可别再反复了,姐姐,你再烧一回,就真的要死了。哪怕为了雅图,也要好好的。”   “可是我没脸见你,玉儿……”海兰珠痛苦万分,“我以为我能撑住,可我撑不住了,我一想到你在伤心流泪,我就……”   大玉儿说:“事到如今,姐姐活着也好,死了也罢,继续留在这里,又或是回科尔沁,我都不会好。我还是会一辈子都想不通,因为不论你怎么样,皇太极爱你的事实,无法改变。我只是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我想不通,也放不下,至少因为我还在乎他,也在乎你。”   海兰珠凝视着妹妹,这一生的亏欠,她怎么才能还?   “但想不通是一回事,放在一边,重新来看待一切。”大玉儿吸了吸鼻子说,“雅图的行为,让我意识到自己太自私,我一直只想着我该怎么办,觉得你们都欠了我,忘记了自己的人生里,不仅仅只有皇太极。总不能什么都一团糟吧,总不能让我的孩子觉得她们的额娘很可怜,这一点,我已经想明白了。”   海兰珠凄然问:“玉儿,你不会原谅我,是吗?”   大玉儿泪中带笑:“姐姐,难道我说一句原谅你,你就能心安理得吗?你不会的,往后的日日夜夜,你还是会时不时就想到,我在伤心,我在难过。也许时间久了,十年二十年,大家都麻木了,可今时今日的一切,是永远存在的。我不想原谅你,我也不会原谅他,我总觉得,原谅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海兰珠哽咽难语:“玉儿,对不起……”   大玉儿却伸手擦她的眼泪:“姐姐不能哭,哭了又该头疼,你就想,哪怕把身体养好了,替我带带孩子,至少也为我分担些了不是吗?你别怪我,这些日子,我总把孩子丢给你,就是想啊,至少你得赔我点什么吧,那就替我带孩子呗。”   海兰珠笑出来,可她摇头道:“你是心疼我,怕我想自己的孩子。”   大玉儿说:“雅图的事,我去和孩子说,明日或是后天,我要带她来给你磕头赔罪。你让她好好地承认错误,该打打,该罚罚,别护着她。既然她已经能想到这些事了,我说的话她一定也能懂,姐姐别担心,雅图会好的。”   到头来,还是妹妹安慰自己,到头来,还是玉儿为自己周全一切。   海兰珠想起了皇陵大殿上,皇太极对她说的话,他说,玉儿在门外等你。   原本,妹妹是她生的希望,可她却……   “我那晚来看你,也是想说雅图的事,当时本是怒气冲冲,还要责问你为什么纵容雅图,要害我的女儿。”大玉儿道,“可是看见你烧得昏迷不醒,我什么怨气都没了,就不愿你病,不愿你有事,我有姐姐在,我就永远是妹妹,额娘不要我们了,姐姐不能不要我。”   海兰珠伸出手,大玉儿也伸过来,她轻轻抚摸那些结痂的疤痕,悲戚的目光渐渐沉静,海兰珠说:“玉儿,我会好好的。”   “咱们各自都好好的,那天我说,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并不是气话,此时此刻我依然这么想。”大玉儿很平静,她心里早就把什么都想好了,“姐姐,往后的日子,我若哪天突然又不想搭理你了,你就多多包涵,别多想,因为过些日子,我肯定又想你了。”   海兰珠哭笑不得:“我知道了,我不胡思乱想。”   大玉儿很委屈:“不然还能怎么样,反正我是妹妹,你就要让着我的。”   “玉儿,对不起……”   “该对不起的人,是他。”   外头又传来炮仗声,烟花一闪一闪,宫女们都聚在宫檐下看热闹。   大玉儿走到窗前张望,姐姐的屋子靠清宁宫近,离凤凰楼远,倘若在自己的屋子,一定能看得更真切。自然,若是走到凤凰楼外,去陪在皇太极身边,就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那都是曾经的光景了,往后就算能继续站在她身边,一切都不同了。   “玉儿,那天挟持你的人,抓到了吗?”海兰珠问。   “我都忘了,还有这一茬呢。”大玉儿恨道,“我要拿刀去往他身上扎窟窿才能解恨,竟然敢扒我衣服。” 第119 多尔衮叫了她的名字   凤凰楼外,皇太极带着多尔衮、豪格等人,从大政殿经过,遇见烟花燃放,便驻足看了几眼。孩子们见到阿玛,纷纷跑来显摆自己的灯笼,将他团团围住。   阿图小小的个头,挤不过哥哥姐姐,便跑到多尔衮膝下举着手,奶声奶气地说:“十四叔抱抱,阿图看不见。”   多尔衮欣然抱起小侄女,带她往前走了几步去看烟火。   皇太极不经意地抬头,便见豪格目光阴鸷地瞪着多尔衮,心中一叹这小子太没出息,一定是为了练兵场被抓的细作,心虚而忌惮。   这件事多尔衮一直在敷衍,他就是故意在磨豪格的心,论心机手腕,豪格差的太远。   可皇太极的目光,再看向多尔衮,见他与阿图亲昵地说着话,心里隐隐就觉得不适,这样的感觉已经不是头一回,但愿是他多想了。   “都早些散了吧,明日一早要出门,别耽误了。”皇太极吩咐众人,“年算是过完了,都收收心。”   众人领命,请皇太极先回凤凰楼,多尔衮见状,便哄阿图说不能再抱她,阿图便乖乖地下了地,跑去姐姐身边。   雅图正仰着脖子问皇太极:“阿玛明天要出门吗?”   皇太极颔首:“要和你的叔叔哥哥们,一道去视察粮草。”   雅图说:“阿玛,我也想去。”   “你去捣蛋?”皇太极揉揉女儿的脑袋,“阿玛不能带你去,好好在家,你额娘这些日子照顾姨妈很辛苦,你该为额娘照顾妹妹,为她分担。”   雅图抿了抿唇,不再纠缠,哦了一声就跑了。   皇太极返回凤凰楼,众人依序散去,多尔衮与不相干的人,向来话少,自顾自地离宫,而豪格站在宫门下瞪着他时,身后有宫人追来,轻声道:“大阿哥,大汗请您留步说话。”   豪格心中一紧,立刻转身赶回凤凰楼,进门便见父亲站在烛火下看奏折,轻轻瞥他一眼,道:“我等了你好几天了,你是不打算告诉我了?”   “阿玛,我……”豪格单膝跪地,渐渐又把另一条腿也放下,俯首磕头,“阿玛,儿臣有罪,儿臣的人,伤了玉福晋。”   皇太极将手中的奏折,重重地摔在他脑袋上:“混账东西!”   豪格连连磕头:“阿玛息怒,阿玛息怒……”   皇太极怒道:“错在伤了你的庶母吗,错在你的人被多尔衮拿下,错在你还敢瞒着我,我不来问你,你是打算死撑到底?”   豪格惊恐万状:“请阿玛指条明路,阿玛,阿玛,儿臣该怎么办?”   皇太极恨其不争:“我以为你这些年,长进多了,可是呢,你依然有勇无谋内心自卑。你对得起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将士吗?对得起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叔伯兄弟吗?”   “阿玛……”   “别叫我阿玛,你翅膀硬了,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让你做的事,你不用心去做,只会耍小心机,可偏偏连心机都耍不好,出了事不想到来问我怎么办,一味地瞒着,还我要上赶着来给你擦屁股?”皇太极用力踹了他一脚,恨得不行,“我倒是把你当儿子啊,在你眼里呢?”   豪格吓得魂飞魄散,又是磕头又是认错,求皇太极帮帮他,他可以输给多尔衮,可他丢不起这个脸。   这一边,多尔衮离宫后,直奔十五贝勒府,叮嘱弟弟明日随扈出巡的事,多铎已然准备妥当,他戏谑地问哥哥:“几时把那个细作带出来遛遛,下回我约豪格去骑马射箭,把那个畜生绑在箭靶上,让豪格自己来做个了断?”   “到时候了,我自然随你愿。”多尔衮冷漠地说,“我还在等皇太极和豪格的态度,以及此次练兵的最后结果。”   多铎冷笑:“皇太极花样还真多,三兵结合作战,他是怎么想到的?”   多尔衮冷然道:“他能做大汗,自有他的本事,我们的红衣大炮,还是从明朝掠来,改装重造,明朝虽然势弱,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不能轻敌。火炮上若不能强压,就要在战术上胜过他们,皇太极的考虑,远在你我之上。”   多铎不服气,哼笑:“可他现在能有体力去三天三夜连战不休吗?他把体力,都花在草原第一美人的身上了吧。”   “放肆!”多尔衮严肃地说,“你不要脑袋了?”   “我不过是对你说说。”多铎不屑,呵呵一笑,“你别说,四嫂给我送来的女人,还真是漂亮机灵得紧,比范文程家的木头人,好玩多了。”   女人的事,多尔衮不愿多谈,而他心里,仇恨之外,对皇太极当真十分佩服,他严肃地告诫弟弟:“多铎,不要拿年龄沾沾自喜,你也会有老的一天,而谁又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多铎哼了一声,终究不敢反驳哥哥,兄弟俩商定好明日在宫外碰面的时辰,便是散了。   多尔衮骑马回自己的家,是朝着皇宫的方向走,便见皇城里的灯火渐渐暗下,不知此刻玉儿在做什么,据说这两天,她一直在照顾海兰珠,姐妹俩似乎是和好了。   “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尔衮心中默默地想,更隐隐为那一日的事不安。   他不怕皇太极,可他害怕自己被心爱的人疏远,大玉儿还记不记得,自己呼唤她的名字?这一刻,他竟然希望,玉儿能把那天的一切都忘了。   可是这几天,大玉儿夸大其词反复地向姐姐显摆自己有多勇敢,吵得海兰珠头疼,她既然一回回地说,当天的情形,必定是记得清清楚楚,而她也绝不会告诉海兰珠,当时多尔衮叫了她的名字。   此刻夜深人静,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休息,孩子们早已经睡着了,她一一看过后,便靠在炕头望着窗外的夜色,今天终于和姐姐把话说开了。   这几日她们虽然亲昵,可一直避重就轻地不谈起存在的芥蒂,终于说出口,姐姐哭了,她也哭了。   如果要让她在皇太极的爱,和姐姐的生命之间选择,她必定会选择姐姐的命。   可若是要她在皇太极和姐姐之间做选择,她一定会选皇太极。   但偏偏没有后者,没有了皇太极的姐姐,会活不下去。   或许在此之前,有很多解决的法子,能最终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啊,眼下摆在面前的,就是姐姐的命,和丈夫的爱。   大玉儿轻轻一叹:“不然,还能怎么样。”   她又想起了那天被挟持时的光景,想起了被扒开衣襟时的恐惧,而这一切,姐姐都曾亲身经历,大政殿也好,城外蒙古包里也罢,她甚至被苏赫巴脱光了衣裳。   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情形下,一次次出现的皇太极,对姐姐而言,意味着什么?   姑姑没能保护姐姐,自己也没有保护她。   “话说回来,我还没来得及谢谢多尔衮。”大玉儿自言自语。   而她意识到,直呼多尔衮的名字,是因为她是嫂嫂,且彼此年纪相仿,还有齐齐格在中间,从前到如今都是这么叫的,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可是反过来,大玉儿记忆里,多尔衮从来都是喊她玉福晋,他哪怕叫自己布木布泰,大概也比玉儿强些。   那一声声呼唤,大玉儿此刻还记得清清楚楚,还有睁开眼时,看见的那张脸。   “多尔衮是个好人。”大玉儿说,“希望你永远不要和大汗对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好吗,你们不打起来,我和齐齐格也……”   大玉儿心里一咯噔,她这几天,已经把对齐齐格做下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怎么可以这么狠?   此刻,有个小东西慢慢从边上爬过来,慢吞吞地蹭进大玉儿的怀里,大玉儿拍拍她的屁股问:“装睡的?”   “唔。”雅图软绵绵地应了声,喊着额娘,把人心都要喊化了。   “雅图,是不是有话要对额娘说?”大玉儿定下心,教导女儿,她绝不会犹豫。   雅图在她怀里蹭了蹭,呜呜咽咽地撒娇,大玉儿冷然道:“明天额娘带你去给姨妈磕头赔不是,带上戒尺打你的手心,你哪只手往姨妈鞋子里灌雪,就打哪只手,知道了吗?”   “我不要……”雅图立时哭起来,抱着大玉儿的脖子撒娇。   “你坐好,额娘要跟你说话,你不要哭。”大玉儿道,“再哭,我抱你去门外哭,让所有人看着你哭。你好好跟额娘说,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老实说,额娘不骂你。”   小丫头委屈坏了,心里又害怕,这几天看着大人们围着姨妈转,她当然知道被雪水浸泡的鞋子,会让姨妈着凉,不论海兰珠是否有其他缘故而发烧,孩子就认定了,是她的错。   那天扎鲁特氏出殡,彻彻底底离开了皇宫,雅图跟着乳母站在屋檐下看时,心里就想,姨妈要是也永远离开,额娘就能好了。而乳母说扎鲁特氏是病死了,她就想,姨妈也病死了就好。   小孩子的善恶,不受道德的约束,人之初,究竟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谁也说不清楚。小小的阿哲,会用碗把亲娘的手砸出淤青,他们做的事,只凭自己喜欢或不喜欢。   若没有人引导,雅图或许会带着这份恶长大,罪孽会在她心里滋长成恶魔,毁了她的一生。又或许,她过几年就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雅图哭得很伤心,这些日子额娘细心照顾姨妈,和姨妈十分亲昵,她带着妹妹扒在门前看,都看在眼里。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她也心疼亲娘,不愿大玉儿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大玉儿无法向女儿解释什么是情爱,什么是纠缠,可她必须让雅图知道,她做错了,大错特错。   隔天,海兰珠晨起吃药时,妹妹就带着雅图来了,宝清和苏麻喇还不知道是怎么了,但见大玉儿手里拿着戒尺,明白不是什么好事,便将其他宫女都带走。   大玉儿命女儿向姐姐磕头认错,雅图一边哭一边说着她不该欺负姨妈,额娘要她伸手,她哭得更惨,可还是乖乖地把手伸出来。   才一戒尺打下去,海兰珠就受不了,跌跌撞撞地下炕来,把雅图护在怀里,恳求妹妹不要再打,这一切的错,本是她的罪过。   雅图抱着姨妈嚎啕大哭,吓得直哆嗦,海兰珠哄了好久,才把她哄乖了。   这一边,皇太极天未亮就已带人出门,此刻队伍停在路边休息,召见当地的几家农户来问话,再要准备出发时,宫里来人,汇报宫里的情形。   海兰珠病着,大玉儿伤着,皇太极哪一个都放不下,却莫名其妙听说,大玉儿当着海兰珠的面打了孩子。   “怎么回事?”皇太极问随行的尼满。   “这……”尼满也说不上来,只有硬着头皮道,“大汗,让二位福晋自己处置,奴才看您还是别过问的好。”   皇太极瞪着他:“你这懒,偷得巧啊。” 第120 你跟不上,我能等你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尼满心中虽有几分慌张,可深知玉福晋和兰福晋若能和睦,对大汗而言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这些话,绝不会惹怒他。   皇太极果然道:“不打扰她们的前提下,若能打听便去打听,自然朕自己也会问。不是说他们之间的事我不插手,就事事不管,什么都不闻不问了,那如何了得?”   这一边,多铎牵马来到多尔衮身边,轻声道:“还走不走了,他在和那奴才说什么废话?”   多尔衮低声呵斥:“你越来越放肆。”   多铎冷笑:“那是我心里,从没把他当一回事。”   多尔衮忍耐不发作,待回盛京后再教训弟弟不迟,举目再看皇太极,他心情甚好,面带微笑,像是放下了心头重担。   那日他在大政殿对自己说的话,此刻还徘徊在他的耳边,可回到家齐齐格却说:“皇太极一贯会拉拢人,你看他把那些傲骨铮铮的汉人收得服服帖帖,他一句话说给你听,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动容,觉得他把你当兄弟?”   齐齐格果然冷静。   “哥,走吧。”多铎已经上马,催促多尔衮。   “来了。”他醒过神,翻身上马,队伍继续前行,不多久有侍卫跑来,道是大汗请十四贝勒上前说话。   多尔衮快跑几步,到了皇太极身边,旁人都自觉地放慢脚步退开几个马身的距离,豪格紧紧抓着手里的缰绳和马鞭,满心紧张。   可是皇太极从头到尾没问多尔衮那细作如何处置,谈的都是此刻的所见所闻,谈的是日后粮草的运输,谈的是如何加强军队在雪地作战的法子。   他们说了很久,直到下一个目的地,豪格跟在后头一路紧张,亦是攒下一路的怨恨。   直到最后,皇太极都没提起那细作,反是多尔衮有些站不住。   这一路来,他早就感受到豪格对自己的怨气,那细作的事拖了这么多天,豪格的耐心怕是都磨完了。   多尔衮心里有算计,总不能真等皇太极来开口。   此刻,盛京皇宫里,大玉儿和阿黛正跪在哲哲面前,解释为什么雅图要挨打。   她并没有轻易饶恕女儿,海兰珠求玉儿别打之后,还是重重地在她手心打了五板子,雅图哭得撕心裂肺,大玉儿如何不心疼。   只因雅图哭得太厉害,哲哲忍不住出面问怎么了,大玉儿才和阿黛一道来解释。   哲哲轻叹:“你要好好哄一哄,好好引导孩子,既然海兰珠都不让打了,你何苦来的?”一面说,一面吩咐宫女,“吩咐膳房,做雅图格格爱吃的东西。”   大玉儿却道:“姑姑,我们说好了,这三天都没点心果子吃。”   哲哲摇头,嗔道:“是啊,如今你也会管教孩子了。”   一转眼,便是十年,十年前的她虽然不像雅图这么小,可来到盛京,在姑姑眼中当真还是个孩子,她也挨过打挨过骂,哭着哭着就长大了。   雅图出生的时候,大玉儿依然年轻,可从那一刻起,她就是这世上最爱自己的女儿的人。   “回去吧,既然你要给雅图做规矩,我就不插手了。”哲哲劝道,“可是后天大汗回来,若是要疼女儿,你也别插手,记下了?”   “是。”大玉儿答应,对阿黛一笑表示感激,便走了。   她走后,哲哲叹气,问阿黛:“你怎么瞒着我,这么要紧的事。”   阿黛笑道:“奴婢也是再三思量,决心只告诉玉福晋,这事儿可大可小,万一万一大汗知道了动怒,而兰福晋的病还没好,您要玉福晋怎么着才好?奴婢就是知道,玉福晋最在乎小格格们,也在乎兰福晋,她一定会想法子周全的。”   “你说的对,做的也对。”哲哲夸赞,“就算我和大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大玉儿离了清宁宫,便到一旁姐姐的屋子来,见海兰珠抱着雅图坐在炕头,阿图也在一旁,她在教孩子们翻花绳。   雅图已经不哭了,似乎瞬间就忘记了先头的悲伤,看见阿图将花绳缠在手上手指动弹不得,她咯咯直笑。   “额娘……”阿图见到她,立时向母亲求救,雅图一见大玉儿,就往海兰珠怀里缩,原来她还是记得的。   大玉儿瞥了眼女儿,抱过阿图,一点点解开她的花绳,把着女儿的手,很快就变出花样来。雅图见了好稀奇,心里不服气,转身嗲嗲对海兰珠说:“姨妈,我也要。”   见女儿和姨妈亲昵起来,大玉儿心里松了口气,但她知道小孩子必然也会有想不通的事,不然她怎么会去做那样的事,女儿是爱护自己,才会伤害姨妈,她不能让女儿作恶,也不能辜负孩子的爱。   这样一想,撇开皇太极,她还有太多太多忙不完的事,这些日子照顾姐姐,把书房里的课业也落下了,她不能偷懒,不能对任何事心存侥幸,她不能忘了,自己是为什么从赫图阿拉回到这里。   说来,丈夫似乎是忘了问,姑姑许是认定她自己是明白的,姐姐呢?那会儿她们根本说不上话,就连当时在身边的齐齐格,也忽略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为什么决心从赫图阿拉,回到盛京。   转眼就是两天,大玉儿重新回书房念书,但雅图还没回来,她一直跟着姨妈,像模像样地和宝清一起照顾姨妈,给她喂药给她端茶,把海兰珠哄得眉开眼笑。   大玉儿便安心回书房,赶着将落下的功课补上。   她越来越喜欢念书,书里的世界,才是真的无边无际,上可追溯千年,下可去到遥远的南方,大玉儿对年轻的先生说:“待四海安定时,先生出去走走,我请大汗给你盘缠给你备马,你去走一走,回来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彼时,苏麻喇就坐在一旁,她偷偷看了眼格格,不知为何,格格满目的憧憬中,透着让她心疼的寂寞和孤独。   苏麻喇不明白,明明大家都在格格身边,为什么格格还会孤单?   是日,是皇太极回盛京的日子,大队人马顺利归来,一众人到了宫门口,要恭送大汗回宫。   皇太极本是让他们都去歇着,傍晚再进宫议事,多尔衮这边,却见军中亲兵飞奔而来,向他禀告什么。   “大汗。”多尔衮拦下了皇太极,单膝跪地,当着众人的面道,“大汗恕罪,臣的属下看管不利,让那伤了玉福晋的细作企图逃跑,打斗中失手损了那人的性命。”   皇太极负手而立:“你的人,如今这么糊涂?”   多尔衮告罪:“是臣无能,请大汗降罪。”   旁边诸贝勒尚未散去,好奇又新鲜地看着这光景,豪格也在人群中,听得这话,心里的石头瞬间落下,好不欢喜。   皇太极道:“你先去看看,日落时进宫,再与我细说。”   他抬眼,看见沾沾自喜的长子,豪格那一脸如释重负,戳得他心火升腾,恨不得用马鞭把他狠狠抽一顿,好让他清醒清醒。   众人散去,皇太极眼中有火,气势腾腾地往内宫走。   途径书房,见叶布舒和硕塞不在念书却在屋檐下追逐打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两个孩子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吓得瑟瑟发抖。   再往前走,就是女孩子们的书房,皇太极顺道过去看了眼,里头安安静静,姑娘们正认真地写字,大玉儿的怀里,坐着雅图,母女俩共握一支笔,小心翼翼地描红。   站在窗外看了许久,皇太极的心也跟着静下来,大玉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眸,便与琉璃窗下的人对上了眼。   大玉儿留下女儿,悄悄出来,笑道:“已经回来了?才回来的吗,怎么还穿着外头的衣裳。”   皇太极却牵了她的手说:“玉儿,陪我去喝杯茶。”   他命人送来大玉儿的风衣,带着她便往凤凰楼走,大玉儿在身后相随,皇太极走得太快,她不得不走几步跑几步,最后用力拉了一下,说:“我跟不上你。”   皇太极一怔,浑身的气势松懈了,继续握着她的手慢慢前行,口中道:“玉儿啊,你跟不上,我能等你,我的儿子们跟不上,如何是好?” 第121 为了你,怎么都成   一路跟着到了凤凰楼,皇太极脱下风衣雪靴,慵懒地倒在榻上,一手轻轻敲打额头,很是头疼的模样。   大玉儿命宫女将衣衫鞋袜都收走,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而后将枕头给他垫上,轻声问:“要宣大夫来瞧瞧吗?”   皇太极摇头:“气得,歇会儿就好。”   大玉儿知道,他必定是为了阿哥们烦心,如今小的若犯错,顶多是不好好念书,能让他气成这样的,只有豪格了。   可豪格比大玉儿年纪还大些,她这个庶母,实在不合适插嘴。   “豪格这些年,建下不少功勋,他英勇善战,是块打仗的料。”皇太极似乎不在意,叹息道,“可因为他的母亲,他总觉得自己矮人一截,又因为多尔衮后来居上,比他聪明比他能干,他从心里觉得自己不如人。这次的事,我分别交给他和多尔衮,本是看重他可以做得好,谁知他心虚啊,竟然派细作去刺探多尔衮如何练兵,把你也卷进去了。”   大玉儿惊讶地问:“是大阿哥的人?”   皇太极怒道:“他是不是该死!”   大玉儿想了想,说道:“多尔衮会不会以此来要挟您,或是让豪格不好过?”   皇太极睁开眼,叹了口气,抚摸着玉儿的手说:“你越来越聪明了。”   “他怎么处置了?”大玉儿担心地问,“齐齐格这几天没进宫,外面的事我也不知道,多尔衮若是真的让你和豪格为难了,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和你什么相干,你差点连命都没了。”皇太极含怒,“所幸你安然无事,不然,我要把豪格剁了。”   大玉儿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可她宁愿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下最为难的,还是她的丈夫。   “我要是能为你做什么就好了。”她心有愧疚。   “不碍事,多尔衮今天已经给我一个台阶下,可明眼人都明白,他狠狠扇了豪格一巴掌,甚至是我。”皇太极恨道,“他好大的胆子。”   “可若多尔衮也忌惮你呢,也许他觉得在这么拖下去不是法子,他总不能真捅出来说豪格的不是,难道要你重罚豪格不成?”大玉儿说,“叫我看,多尔衮也没把这件事处理好,他或许想要争口气,可眼下他绝不敢往你脸上扇巴掌。”   “这是往好了想,往好了想,什么都能好,天下太平,仗也不用打了。”皇太极生气地说,“豪格必定是这么想,于是沾沾自喜,我看他方才高兴得就要跳起来。”   大玉儿笑笑不语,皇太极轻轻拍她的手背:“笑什么?”   她莞尔:“可若什么事都往糟糕的想,活着还有什么可盼可图的?大阿哥是不对,兵不厌诈,打仗论输赢,光明磊落管什么用?我觉得大阿哥派细作去刺探多尔衮,也没什么错,是他运气不好被我弄砸了,反过来说,你怎么知道多尔衮有没有派刺客去查探豪格的深浅?”   皇太极惊讶地看着身边的人,愣了一愣道:“兵不厌诈这个词,你新学的?”   大玉儿点头:“也不新了,范文程还在书房那会儿,我就学了。”她笑道,“我可不是为了撇开干系,才给大阿哥说好话,真就是这么想,但我心里觉得对不起他,坏了他的好事。”   “好事?”   “只要最后能做出你满意的练兵法子,怎么来的真的那么重要吗?”大玉儿说,“兴许多尔衮和豪格,各自的点子和注意融合在一起,才是最最好的。”   皇太极眼前一亮,欣喜不已,悬在心头的一个大问题解决了,禁不住坐起来,搂过大玉儿亲了一口。   大玉儿笑靥如花,揉了揉脸颊说:“做什么,大白天的。”   恰好尼满闯进来,见这光景,吓得立刻后退,被大玉儿叫下道:“什么事,你别走。”   尼满硬着头皮上前,躬身道:“大福晋派人来问候大汗。”   大玉儿便下了榻,笑盈盈地对皇太极说:“我去向姑姑回话,你歇会儿。”   皇太极颔首:“一会儿就去大政殿了,让他们送些点心来,告诉哲哲我没事,一切安好。”   大玉儿福身领命,转身时,皇太极又叫住了她:“怎么打了雅图,她那么乖巧。”   “不听话才打的。”大玉儿很平静,她早就料到,皇太极必定会问,“这件事,大汗去问姐姐吧,姐姐会向你解释,不仅雅图有错,姐姐也有错。”   “我知道了。”皇太极道,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玉儿,是我对不起你。”   大玉儿含笑:“我当然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可我在乎你,为了你,怎么都成。”   尼满悄悄退下,在门外叹了口气,他是看着玉福晋,从刚来那会儿的小丫头,变成现在的模样,便是这样好的女子,才真正配得上大汗。   此时玉儿出来了,见他便说:“大汗若不知疲倦,你劝了不听还骂你,你就往清宁宫去告状,还有我们呢。”   尼满笑道:“多谢玉福晋,有玉福晋撑腰,奴才不怕。”   大玉儿离了凤凰楼,走向清宁宫,皇太极站在窗口看着她,她端庄的背影,风衣上昔日活泼的鲜红,也变成了庄重大气。   他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欣慰,人都会成长,他不能拦着玉儿,可因为他,让玉儿的成长那么痛苦。   看见玉儿进了清宁宫的门,皇太极转身喊来尼满,更衣出门,往大政殿去。   皇宫外,沾沾自喜的豪格回到家中,与手下谋士们说了多尔衮的告罪,众人面面相觑,怯然提醒豪格这里头的文章,他瞪着他们,冷声问:“外头的人,都会这么想?”   一人道:“大阿哥,只要有人认定,是咱们的人去刺探多尔衮,那就必定会想,多尔衮放您一马。说白了这件事,怎么处置,到最后都是多尔衮放您一马,外人知道与否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能不能在多尔衮面前硬气。”   豪格大怒,将脸涨得发紫,怒骂道:“都是布木布泰那个臭娘们儿,都是她坏了老子的好事。”   手下的人又提醒:“大汗现下一定十分生气,您千万要谨慎,再者便是……”   豪格急躁:“便是什么?”   “大阿哥,还是之前说过的,咱们在后宫,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的人倒是想得深远,“如今都在说,大汗要称帝,且大汗已过不惑之年,体力精力大不如前,远途征战日夜不歇,怕是承受不起,大汗一定会选择退居后线,运筹帷幄。往后的日子,大汗恐怕都会留在盛京,后宫的女人吹什么风说什么话,咱们可就猜也猜不透了。”   “你这不是废话,若我的额娘还在后宫,用得着这么难吗?”豪格坐下,气道,“我阿妈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扎鲁特氏一命呜呼,窦土门福晋太懦弱,那些庶福晋都不成气候。”手下的人上前道,“大阿哥,还有一个人没来,到时候谁去接囊囊福晋,谁就占得先机。”   豪格眯着眼睛:“你的意思是,让我请旨,去接那个女人?”   这会儿功夫,多尔衮已经回到家中,走进内院,却见齐齐格在教训奴才,一男一女两个人跪在雪地里,瞧着像是有什么不正经的事。   齐齐格威严无比,那气势连多尔衮看了都不自觉挺起腰背,见齐齐格不理会他,便绕开道径直回房。   很快,外头传来哭声喊声和鞭打声,多尔衮皱眉头,有婢女来伺候更衣,他问:“什么事?”   姑娘年纪小,红着脸说:“贝勒爷,他们在后院做不要脸的事,被管家拿下了。”   外头喧闹了一阵,齐齐格总算进来了,气得脸色发青,多尔衮反给她送一杯茶,劝道:“多大的事,至于吗?”   齐齐格灌下一碗茶,把茶碗拍在茶几上,恨道:“我就见不得女孩子家不自爱,若是真鸳鸯,我赏他们银子给他们成亲,那丫头也不睁开眼看看,跟了个什么狼心狗肺的畜生。” 第122 那天见你策马奔来   原是府中婢女和家丁厮混,在后院柴房内翻云覆雨,叫人发现,被管家拿下。   齐齐格虽然生气,可想若是一对真鸳鸯,不如成全他们,谁知要打要罚,那家丁竟是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婢女身上,把齐齐格气得不行。   多尔衮好笑地看了她半天,齐齐格才想起来,问道:“一路顺利吗?”   “顺利,只是细作的事,我有些急了。”多尔衮道,“方才没忍住,就把这件事了结了,现在想来,皇太极未必受用,我或许该有更好的法子。”   齐齐格问:“要不要我进宫给你打听打听?”   多尔衮摇头:“不必了,我和他们的恩怨,还在乎这么一件小事吗?”   “可是豪格心胸狭窄,谁知道他又会折腾什么。”齐齐格不屑,“皇太极倒是个真英雄,怎么生不出像样的儿子来。”   多尔衮嗔道:“你不要轻狂,豪格也有豪格的本事,不过是他的身份地位,要考虑更多的事,反不如我来的洒脱。”   齐齐格道:“说来也是,豪格一定想着,等弟弟们长大了,他就老了,谁知道能不能熬到继承汗位的那一天,能不能像他的阿玛一样幸运。”   “皇太极是幸运吗?”多尔衮摇头,“运气必然有,可他的确了不起。”   齐齐格笑问:“若无恩怨,你甘愿对他俯首称臣吗?”   多尔衮道:“不愿,大金该是我的。”   此刻,管家在门前问,该如何处置那对人,齐齐格起身到门前吩咐:“男的打死,女的留下做杂役。”   多尔衮愕然,他知道齐齐格治家有道,八旗上下无不传说十四福晋的厉害,可他不知道,齐齐格的手腕能这么狠。   “齐齐格,就这么打死,怕是……”多尔衮反而觉得不妥。   “你放心,我有分寸。”齐齐格显然知道,什么才是该死的人,方才审问下,才知道不少婢女曾险些被他轻薄,仗着在府里有几分权力,自以为不敢有人告发他,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就不该活着。   府中出这样的事,简直是她齐齐格的耻辱,她绝不能容忍。   既是如此,多尔衮不再多嘴,家里的事,还是让妻子做主,何况他自己如今,还惹了麻烦在身。   齐齐格也不愿多尔衮跟着生气,便拣了高兴的事说:“你知道吗,玉儿和海兰珠姐姐和好了,这下宫里可太平了。”   多尔衮淡淡的:“是吗?”   是日夜里,皇太极在清宁宫用了晚膳,哲哲恰好身上不自在,本就不想留他,便暗示皇太极今晚去别处,自然她也不好说,是去看望海兰珠,还是大玉儿。   皇太极亦没有明言,与妻子说了些宫里宫外的事,没想到连哲哲也是事后才知道雅图为什么挨打,她和玉儿一样,说:“不如问海兰珠吧,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大惊小怪,玉儿处理得很好,也算是给她和海兰珠之间转圜的机会。”   皇太极含笑:“我明白。”   用过膳,叶布舒和硕塞来请安,白天被皇太极一顿臭骂,两个孩子光是见他就瑟瑟发抖。   皇太极也是无奈,可回想幼年时见到父汗,他也一样十分害怕。那时候父汗的管教更为严厉,他小时候没少挨马鞭抽,就算是最受宠爱的多尔衮,也曾被阿玛打得皮开肉绽。   退出清宁宫后,两位阿哥被乳母接走,叶布舒回到他母亲身边,颜扎氏上上下下地看,担心地问:“你阿玛打你了吗?”   叶布舒摇头:“夜里倒是挺和气的,大福晋也劝了几句,要我们用心念书。”   颜扎氏捧着心口,又戳了戳儿子的脑袋:“你但凡争气些呢,不论如何,你总该比硕塞强。”   叶布舒道:“那又有什么用,我就是比大哥强,只要将来兰福晋和玉福晋生了弟弟,阿玛眼里就看不见我们了。您总是叫我争气,额娘您自己怎么还住在这里,那里侧宫空了一间屋子,您倒是搬过去啊?”   颜扎氏气得哑口无言,又舍不得打儿子,正好有宫女来送炭炉,她没头没脑地把人家折腾了一顿。   这些琐事,宫人们都不屑传到主子跟前,眼看着大汗去了兰福晋的屋子,各处便知道今天一天结束了,收拾收拾,预备轮班值夜。   侧宫里,海兰珠靠在软垫上,手里拿着绣绷,见皇太极来了,立刻把绣绷藏进被子里。皇太极却给她掏出来,作势要扔进炭炉里,海兰珠拉着他的手央求:“大汗,饶我这回。”   皇太极瞪着她:“你病好了?”   海兰珠颔首:“好了。”   看着这样的人,哪里舍得生气,这些日子都是玉儿在照顾,皇太极只偶尔来说几句话,像是分开了许久似的,他伸手摸了摸海兰珠的额头,不大放心,又将自己的额头抵上去。   海兰珠倒是害羞,轻轻推开她,眸光如水,温柔地说:“我真的好了,你看我都不咳嗽……咳咳……”   她忙捂着嘴,纤纤玉指遮不住双眼,眸中皆是笑。   这笑,直把皇太极满身的浮躁都去掉,将她推开一些,径直靠在她身边。   这一场病,差点要了她的命,可却解脱了她心里最大的包袱,他知道,虽然在这屋子里,海兰珠从不提玉儿,虽然她说她不会管自己和玉儿之间的事,可她在乎妹妹,也只有她会说:玉儿怕了,别再凶她。   “这是绣的什么,鸭子?”皇太极粗鲁地晃动着绣绷。   “是鸳鸯。”海兰珠从他手里抢回绣绷,小心翼翼地藏在里头,一回身,迎面就是一吻,轻轻一啄后,便是要吻得更深,海兰珠推开他,着急地说,“大汗,我的病还没好。”   “到底好了没有?”皇太极嗔道。   “就算好了,也要等一等……”海兰珠垂眸赧然道,“我现在没力气。”   皇太极捏过她的手说:“你要快些有力气,别叫我等。”   海兰珠含羞点头:“知道了。”   见皇太极闭目养神,她呆呆地看了会儿,而后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玉儿还愿意理我,我很快活。”海兰珠道,“我以为我,撑不下去了……”   皇太极缓缓睁开眼:“是我对不起你们。”   海兰珠道:“大汗没有对不起我,是大汗和我都对不起玉儿。”   皇太极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别胡思乱想了,也别再死撑,你和玉儿是亲姐妹,哪怕撇开我,又如何?”   “可是撇不开。”海兰珠含泪道,“那天见你策马奔来,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欠下玉儿了,我对不起她,永远也还不清。”   皇太极搂过她:“别想了。”   海兰珠却道:“姑姑对我说,要我哪怕为自己好好活着,我就想,不论如何,我都要好。我怕我不好,外人会说是玉儿欺负我,我怕你责怪她,我怕你迁怒她,所以我不论如何都要好,可是好累,每天都很痛苦,终于撑不住了。”   “怎么可能。”皇太极道,“即便有了你,我对玉儿也不会改变。”   “是,是我太自以为是。”海兰珠道,“我不会再这么想,这么想,才是对不起玉儿。”   皇太极见她咳嗽了,责怪道:“你就不能动心神。”   “我不动心神。”海兰珠道,“再也不动了,往后该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她是我妹妹,我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妹妹费心神,她是那么在乎我。”   隔着几堵墙,就是大玉儿的屋子,她正搂着雅图和阿图给她们讲故事,阿图早就睡过去了,雅图还睁大眼睛,听得很认真。   故事讲完,该睡了,雅图却问额娘:“阿玛去姨妈屋子里了是吗?”   大玉儿淡淡地说:“阿玛也会来这边,阿玛也会去大额娘那边,还会去其他福晋的身边,雅图是知道的。”   雅图微微撅着嘴,心疼地捧着母亲的脸颊:“额娘会睡不着吗?”   大玉儿摇头:“额娘有你在身边,会睡得很香,可你不许夜里拳打脚踢的。”   雅图笑了,拉着大玉儿躺下,往母亲怀里钻:“额娘,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大玉儿拍哄着她,可她的心,还是空荡荡的。或许这样,也好,至少她,还在乎。 第123 苍鹰   正月的最后一天,皇太极带着大玉儿一道出城,来巡视多尔衮和豪格练兵。   他们分别在盛京城外的东西两头,往来也要一个时辰的距离,大玉儿跟着皇太极骑马,或急或徐,皆紧紧相随。   皇太极偶尔和身旁的人说话,想起玉儿来,一转身,她总是在身边。   “冷吗?”又要出发了,皇太极引马凑近了些,摸一摸大玉儿的手,果然十指冰凉,若是把手冻僵了握不住缰绳,行进中很是危险,他不免皱眉。   “我的手是暖的,只是不如你的暖。”大玉儿笑道,在皇太极眼前晃了晃,伸屈手指说,“你看,灵巧得很。”   皇太极嗔道:“别逞能,后头给你备着马车呢。”   前方豪格带人前来相迎,乍见大玉儿随扈,心中便是一怒。   如今他和这布木布泰算是杠上了,若非这娘们儿跑去练兵场撞见自己的人,怎么会有之后的麻烦。   大玉儿倒是以礼相待,虽然年轻,也有庶母之尊。   她对豪格本有几分愧疚,自责坏了人家的事,可那天在清宁宫里,姑姑冷然道:“老大不小的人了,一点规矩没有,他的人伤了你,哪怕不能明着来向您赔罪,请大汗代为转达也是一句话,他真以为能瞒天过海,谁也不知道?他做儿子的不尊重在先,还要我们倒贴去巴结他?”   大玉儿知道,姑姑不喜欢豪格,更提防豪格。   从前吴克善到盛京,他们姑侄俩说话,大玉儿在一旁听,那时候他们或许就觉得大玉儿还小听不懂,可即便不懂但也给记下了,记得最深刻的是,吴克善要姑姑看好自己,别让她和豪格走得近。   如今大玉儿才明白,别走得近是什么意思,毕竟那会儿豪格还是个少年,她亦懵懂天真,而多年前,阿巴亥大妃和代善的事,到如今还被人拿来当笑话。   此刻,见豪格对自己冷冷的,大玉儿便知是为了那件事记恨她,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客气,不必愧疚,她本就没做错什么。   练兵场上,马蹄声轰隆,炮火震天,皇太极说豪格是打仗的料,而大玉儿已经见过多尔衮那边的气势,两相比较,的确不分伯仲,至于战术之上的差别,她是不懂的。   皇太极带着她来看红衣大炮,让她伸手摸一摸,这冰冷冰冷的铁家伙,叫她肃然起敬。   可是大汗却说:“都是明朝的技术,汉人真是世上顶聪明的人,若非明朝积弱,我们大金是不会有机会和他们对战,但老天既然给了这个机会,我绝不会放手。”   大玉儿问:“若是和朱元璋打,你有信心赢吗?”   皇太极大笑,插着腰说:“自然有,朱元璋那会儿,还没有这些铁家伙,真刀真枪,拼得便是智谋战略。”   他欣慰地看着玉儿,“你连朱元璋都知道了?”   玉儿笑道:“咱们要去抢人家的地盘,怎么能连人家老祖宗是谁都不知道呢。”   可皇太极的脸色忽然暗下,神情凝重地说:“是啊,抢人家的地盘。”   大玉儿心里一紧,怕是自己得意忘形,说错了话。   不料皇太极却道:“光是在辽东这么些年,许多事要推行要镇压,都十分困难。汉人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坚韧强硬得很,难的不是领兵入关,入关之后,一切艰难才算开始。”   大玉儿郑重其事地听着,皇太极见她也紧张,轻松一笑:“早着呢,现在还是好好想,怎么打开明朝的边境才是,他们怎么会真的弱,死了一个袁崇焕,什么都没改变。”   他们俩在前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大汗一会儿笑,一会儿凝重,跟在后面的人,自然是十分好奇。   豪格目光冰冷地瞪着大玉儿,他甚至从心里觉得,阿玛带个女人来,是给他找晦气,被大玉儿摸过的红衣大炮,他都不想要了。   皇太极在这一头逗留了两个时辰,便带着大玉儿往多尔衮的军营去,走到一半时,恰遇送信回盛京的飞马快报,皇太极命人拦下,当路就看起了信函。   大玉儿本是四处张望,新鲜地看着城外的光景,忽听皇太极说:“是察哈尔来的信。”   “那位囊囊福晋要来了吗?”大玉儿想了想,很平静地问。   “她请旨赴京。”皇太极看着玉儿,“关于她的事,之前我对你提过。”   大玉儿心中虽然无奈,可国家大局之前,她什么都能面对,故意笑道:“怎么非要跟我解释呢,敢情只有我不懂事吗?”   皇太极瞥她一眼:“原来你有自知之明?”   这都是玩笑话,玉儿当然不会当真,也不会生气,说笑几句,便策马跟着他继续往多尔衮的军营去。   要说,皇太极如今大事小事都爱和她念叨,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心里快活还来不及。至于那个叫娜木钟的女人,到来之后宫里会有什么改变,她猜不到也不想猜,该来的,总会来,她和姑姑,还有姐姐,自然有她们的尊贵和骄傲。   没多久,多尔衮也前来相迎,自然他已经知道大玉儿随扈,但在皇太极跟前,绝不敢多瞟一眼。   轰轰烈烈的练兵之后,练兵场上弥散着火药的气味,比起过年时宫中鞭炮烟花的气息,这里的火药,果然带着肃杀气。   皇太极和多尔衮在那头说话,大玉儿站在这里,看着寒风中挺拔整齐的将士,想到战场上的厮杀拼搏,便是热血沸腾。   忽然天上传来一声长啸,一道黑影迅速扑来,有人出声喊:“不好……”   皇太极手中握拳,他看得很清楚,是一头苍鹰正扑向大玉儿。   身边的亲兵已是冲上前要保护玉福晋,却见大玉儿展开手臂,苍鹰没有攻击她,反而停在了她的臂膀上。   人群中发出呼声,皆是觉得不可思议,皇太极疾步上前,那苍鹰感受到威胁,展翅腾飞,瞬间冲入云霄。   大玉儿仰望着天空,看着苍鹰翱翔,低头便见皇太极紧张地看着自己,她莞尔一笑:“大汗,我小时候养过大雕啊,个头还要大呢,我不怕。”   皇太极心一松,可不是吗,他记得玉儿曾提过,她在科尔沁养过大雕。   一旁,多尔衮脸色铁青,所幸玉儿无事,方才见苍鹰扑向她,他几乎就要冲上去了,差一点点,就要勾起皇太极的疑心。   “明日和豪格一道来见我。”皇太极要走了,吩咐多尔衮道,“你们各有长短,不如互相磨合,各取长处,不论法子是谁的,最后练出来的兵终究是你们的。”   这一点,多尔衮要大度豁达得多,抱拳道:“臣遵旨。”   将要走时,皇太极忽然道:“方才半路接到飞马快报,察哈尔来信,娜木钟请求入京。”   “是。”多尔衮沉静地看着他。   “你看看手下有没有合适的人,好去接她。”皇太极说,“之后你要往朝鲜走,你留个合适的人,办完了这件差事,再让他去和你汇合。”   多尔衮很奇怪,接娜木钟大有人在,何必非得是他的手下。   再细细想,要主动去接娜木钟的人,应该不少。当初他接来了窦土门福晋,事后就有人说,多尔衮从中获利,可当时除了不让窦土门福晋把旧仆带入皇宫,不愿这些女人兴风作浪欺负玉儿外,他什么都没图。   或许这一次……   可皇太极什么都没再说,带着大玉儿便回宫了。   夜里,皇太极在大政殿与大臣议事,哲哲命人将晚膳送去后,就带着玉儿和海兰珠一道用膳,席间命阿黛将几盘菜送去给窦土门福晋,大玉儿便说:“姑姑,娜木钟要来了,大汗命多尔衮派人去接。”   哲哲放下筷子,看着二人道:“那个女人,城府极深,林丹汗的八大福晋中她是最年轻的,却能坐稳大福晋之位。往后你们要小心应付,有什么事都要和我商量,尽量别和她有什么往来。” 第124 传国玉玺   海兰珠和大玉儿起身称是,哲哲嗔道:“坐下坐下,自家人说话,哪里来这么些规矩。”   大玉儿便给姑姑和姐姐都盛了一碗汤,哲哲见姐妹俩互相笑着,欣慰不已:“我真以为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们和好,以为这辈子也不能一家人坐下吃顿饭。”   “姑姑,是我不好。”大玉儿主动承担,“大家都宠着我,而我死活拧巴着。”   哲哲心疼地说:“没有人怪你,你也没做错任何事,是命运弄人。”她顿了顿,又道,“海兰珠也是,从今往后你们都抛开这种念头,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大汗坐拥天下,四方征战,你我能为他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给他一个温暖舒心的家。”   海兰珠答应了,大玉儿正在给自己盛汤,也跟着应了一声,可她不是这么想的,她的确该给皇太极一个温暖舒心的家,可组成这个家的另一个人,难道不是皇太极本身?就算他是大金的大汗,就算他要成为帝王,丈夫永远都是丈夫,不是吗?   “玉儿,过两天派人将空着的侧宫打扫修缮一番,另选拨几个……”哲哲说着停下来,拿定主意道,“不必了,让娜木钟带自己的人。”   大玉儿问:“上一回,是多尔衮不让窦土门福晋带婢女入宫,并不是大汗的意思是吗?”   哲哲颔首道:“多尔衮有心了,我自然不愿娜木钟带着她的人入宫,可又一想,人与人是不同的,窦土门福晋只会觉得害怕,可娜木钟就会明白是我们在提防她,她会更得意。即便是我派去的人,她也可以拉拢成她自己的人,你看扎鲁特氏便是最好的例子。既然如此,就让她带自己的人吧,左右皇宫就这么大,哪有角落能让她藏匿心思。”   海兰珠坐在一旁,听得十分凝重,但她插不上话。   大玉儿便问姑姑:“要不要我同齐齐格说一声,让齐齐格传句话。”   哲哲想了想,道:“就这么办,你让齐齐格传句话,大汗那边我来解释,他未必愿意我们多嘴,可宫里的事,能不叨扰他,我自行解决就好。”   吃过饭,喝了茶,叶布舒和硕塞来请安,颜扎氏也跟着,大玉儿便和姐姐退下了。   清宁宫门前,颜扎氏瞅着姐妹俩亲亲和和,心中冷笑,又不敢叫人察觉,赶紧催着儿子进门向哲哲请安。   侧宫里,大玉儿脱下衣裳,露出胳膊,因知妹妹今天叫鹰扑了,海兰珠仔细看了看没有伤痕,才放心让她把衣衫穿上。   又拿来退疤的膏药,轻轻抹在大玉儿的下巴上,心疼地说:“可千万别留疤,你别偷懒,每日过来我给你涂药,搁在你那里,你转身就忘了。”   大玉儿笑道:“有苏麻喇给我记着呢。”   海兰珠说:“可苏麻喇管得住你吗?”   “大格格,您说的对。”苏麻喇立刻告状,“格格根本不听我的。”   大玉儿瞪着她:“你书背出来了吗?”   苏麻喇耷拉下脑袋,眼珠子一转,央求海兰珠:“大格格,您能疼奴婢一回吗?”   海兰珠笑问:“怎么了?”   宝清在边上帮腔说:“主子,苏麻喇如今可苦了,白天当差,夜里回到屋子里,还要点着蜡烛背书。我说你别这么用功你又不要去做大官,她说背不出来不行,玉福晋要打她的。”   苏麻喇可怜兮兮地说:“大格格,奴婢都挨了好几回了。”   海兰珠温柔地笑着:“书房里的事呀,我可不管,雅图还来求我呢,可那是玉儿说了算的,你好好背书,不就不挨打了?”   大玉儿拍拍苏麻喇的脑袋:“老实点。”又吩咐她,“派人去十四贝勒府传话,让齐齐格明日进宫来玩。”   不久后,膳房送来冰糖红果给主子们消食,大玉儿嚷嚷要吃凉的才爽快,让宝清搁到窗外冻着。   海兰珠慢条斯理地吃着温热的红果,又听玉儿吩咐明日打扫对面侧宫的事,便好奇地问妹妹:“那个传国玉玺,是什么宝贝?”   大玉儿想起来,皇太极告诉她的时候,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她在盛京十年,唯有这一年,会用一辈子来记住。   “是假的。”大玉儿神秘兮兮地对姐姐说,“肯定是假的。”   海兰珠一脸紧张:“怎么说?”   见姐姐当真的样子,大玉儿促狭地笑起来,海兰珠更加糊涂了,忽然明白是妹妹在逗她,生气地说:“拿我寻开心呢?”   大玉儿绕过炕桌依偎着姐姐:“姐姐和我一道去念书吧。”   海兰珠摇头:“我没你这么聪明,看几页就头疼了,你好好念,把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   大玉儿说:“将来我们入关了,什么太监啊宫女啊,宫里会有很多汉人,姐姐一个汉字都不认识,回头叫奴才欺负了。”   海兰珠眨着眼睛,一脸为难:“可我学不会啊。”   大玉儿说:“苏麻喇也说学不会,我打她几顿,她就会了。”   海兰珠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怎么着,你还想打我?”   大玉儿怕痒,两人闹作一团,不小心踢翻了炕桌,把一碗红果给摔了。门外颜扎氏刚好带着儿子从清宁宫退出来,听到摔碗的动静,唬了一跳,拉着儿子赶紧就走。   隔天,齐齐格进宫,给海兰珠带了几盒化痰止咳的梨糖,大玉儿心里有忌惮,不敢让姐姐吃齐齐格带来的东西,算计着之后如何把糖拿走。   皇太极虽说给齐齐格服了绝育之药,往后不会再对她下药,可十四贝勒府里还有庶福晋,他还防着多尔衮会碰其他女人,之前在多尔衮身边安插下的人,并没有撤走。   齐齐格听大玉儿说了,姑姑让她转达多尔衮的话,但心地问:“这样合适吗,当初多尔衮就是想,早早有了规矩,就算将来娜木钟来的时候不许她带婢女入宫,她也无话可说。”   大玉儿道:“姑姑说,我们的人在宫里行走方便,一旦被娜木钟拉拢,她们做些什么都容易,相反她自己带来的人,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   “也有道理,哎……”齐齐格道,“叫我说一切还是在大汗,届时拿了传国玉玺,把人丢在宫里就是了,难道还真让她成气候吗?”   大玉儿苦笑:“谁知道呢。”   海兰珠在一旁削梨,将果肉分给两个妹妹,又招呼孩子们来吃,她不参与这些话题,一则不懂,二则她的性情对此本就淡泊。   可是昨晚玉儿已经向她解释,大汗拿了玉玺,下一步是要做皇帝,所以不能把娜木钟丢在一边不管,不然就体现不出玉玺的尊贵。   她当真想不到,后宫多一个女人少一个女人,对朝廷能有这么复杂的牵绊,她光是听着就头疼了,难为玉儿事事都能想清楚,还不得不在齐齐格面前装傻。谁说她的妹妹是小孩子,玉儿能干着呢。   “姐姐的气色真是好多了。”齐齐格吃着梨,笑道,“还是玉儿贴心吧。”   海兰珠笑悠悠:“那自然了,不过贴心归贴心,她也太啰嗦了,我常常头疼。”   大玉儿好不服气,大口地吃着梨,口齿不清地说:“我还嫌你们念书少呢。”   齐齐格嘲笑道:“这就轻狂起来,你才念了几本书?”   话音才落,宝清说尼满大总管来了,三人立时敛衽坐端正后,才把人叫进来。   只见尼满捧了一大摞书来,轻轻放下,齐齐格翻了翻说:“这是什么?大汗让你送来的?”   “十四福晋吉祥。”尼满应道,便又对大玉儿说,“玉福晋,这是文馆大臣最近翻译好的辽金宋元四代史书,大汗说请您闲来看看,汉书里看不懂的地方,看满文就能明白了。”   大玉儿心头一热,知道皇太极惦记她,怎能不高兴,可不想表露出来,便翻着书册问:“你们知道萧太后吗?”   海兰珠摇头,齐齐格说:“你说辽国的萧绰?”   尼满见他们聊上了,便退了下去,抬头见对面侧宫正在打扫,又不禁一叹,今天又收到了囊囊福晋的文书,她恳求大汗亲自去迎接她。(下一章是19:00) 第125 吾皇万万岁   皇太极要称帝,这事不能他自己来提,虽然近年常有大臣以远人归服、国势日隆为由请大汗称帝,他都未以允许。   一旦称帝,大金将掀开全新的篇章,这前前后后所要权衡的事,岂是几句恭维的话就能解决的。   而他内心即便渴望成为帝王,也不能表露出来,只能由大臣们一次次地恭请,而后便是盛情难却,天命所归。   但在此之前,一切都要有个说辞,林丹汗手中的传国玉玺,便是一个契机。   皇太极并不知道,那玉玺为何会落在娜木钟手里,是偶尔的结果,还是那个女人有远见主动从林丹汗身边夺走,如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太极需要这块石头,来垫在脚下,助他踏上帝位。   娜木钟很聪明,在林丹汗暴毙后第二天,就来书归降,主动要求献上传国玉玺。   如此,皇太极就不能让人去硬抢,反而要派人加以保护,娜木钟便是保全了她自己的性命。   而她身怀林丹巴图尔的遗腹子,便以此作为条件,请皇太极允许她在察哈尔产下亡夫的孩子,并为亡夫守节一年。   刚好一年,皇太极有足够的时间来为自己称帝做准备,但这一年,娜木钟在察哈尔,必定也算计好了她的将来。   先后两道文书,娜木钟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就恳求皇太极去察哈尔迎接她,并要求在察哈尔为他们举行婚礼,说她想在族人的祝福下,成为皇太极的女人。   大政殿里,尼满归来,说十四福晋在兰福晋屋子里,玉福晋也在,他已将翻译好的新书送到了玉福晋手里。   皇太极便问多尔衮:“你要不要也拿一套,我知道齐齐格也念书。”   多尔衮道:“齐齐格念什么书,不过是闹着玩,不敢劳您费心。”   尼满退下,皇太极起身来,在殿内踱步,不多久,代善、济尔哈朗、豪格等陆续入殿。   皇太极将娜木钟的来书给他们看,诸人皆是面面相觑,虽然心里骂着难听的话语,可娜木钟即将成为皇太极的女人,这话他们只能藏在心里。   豪格心中记着手下谋士的谏言,主动道:“阿玛,儿臣愿为您前往察哈尔,迎接囊囊福晋到盛京,她即将成为儿臣的庶母,儿臣是您的长子,前去迎接,论理论情都不算亏待她。”   皇太极不言语,看向代善:“二哥以为呢?”   代善抱拳道:“大汗恕臣直言,这囊囊福晋未免太轻狂,大汗绝不能亲自前往察哈尔。”   济尔哈朗附和道:“大汗迎的是传国玉玺,并不是娜木钟,娜木钟似乎本末倒置,太把自己当一回事。我们让她在察哈尔为林丹巴图尔守节一年,没有去问她要传国玉玺,已是给足她颜面。”   多尔衮在一旁不言语,他心里明白,皇太极已经有了主意,何况昨日在练兵场,他已经把这件事交给自己。   豪格再次道:“阿玛,让儿臣……”   皇太极不等他说完,便道:“既然你愿意去,就和多尔衮一道去吧,一个是我的长子,一个是我的弟弟,给足她颜面了。”   多尔衮与豪格,俱是一愣,互相看了眼,豪格眼中藏不住的敌视,多尔衮则道:“大汗,臣已准备全力进攻朝鲜,无暇去迎接娜木钟。”   皇太极却说:“我得到消息,李倧正派人送求和文书来,先看看他怎么说,再决定留不留他性命。”   “可是大汗……”多尔衮不服。   皇太极道:“三兵结合的训练,尚无显著成果,怕是你们到二月二十,也交不出满意的答复。我们的炮火有限,那么就要发挥出最大的优势,现下明朝和朝鲜都还没喘过气,就是给他们十年二十年,能守住就不错了,不必担心他们的反扑。”   豪格见多尔衮不愿去,心中巴不得,忙道:“阿玛,十四叔既然一心扑向朝鲜,不如就让儿臣一人去,或是……让伯父与儿臣……”   皇太极朝他冷冷看过来,豪格心中一颤,渐渐闭了嘴。   代善和济尔哈朗,互相递过眼色,显然皇太极一定要多尔衮去,他们一时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但都明白,此刻不必他们出面。   多尔衮心中不服,见代善和济尔哈朗都避开他的目光,心中便明白,这件事皇太极已容不得他拒绝。   皇太极道:“待春暖花开,拟个吉日,豪格和多尔衮,替我去把娜木钟接来。”   殿内静了须臾,豪格领命,多尔衮亦领命。   不久后,四人散去,多尔衮心中有气,独自愤愤走远,豪格冷冷一笑,与二位伯父叔父道别后,也策马而去。   济尔哈朗请代善上马,代善道:“大汗称帝,便要封亲王,多尔衮必有一席,他年少力壮足智多谋,当年我们谁也没想到吧。”   “可这么多年,大汗对多尔衮的栽培提拔,并不像是要防备他。”济尔哈朗道,“大汗也是光明磊落,若无大汗栽培,多尔衮也没有今日。”   代善冷笑:“说来也是奇,我们要了阿巴亥的性命,却留下多尔衮。”   济尔哈朗道:“正因为多尔衮的拥簇,才能让大汗的汗位更有说服力,毕竟大汗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当年做过什么。”   “罢了罢了,再过十年又会怎么样,谁知道呢。”代善叹息,“我老了,皇太极也会老啊。”   内宫中,齐齐格早已离去,皇太极散了朝务后,便往大玉儿的屋子里来,问问她喜不喜欢尼满送来的史书。   玉儿知道他今夜不会走了,便让苏麻喇备了些皇太极喜欢的酒菜,两人盘腿对坐,随意翻一册史书,讲一段历史。   说到后主李煜将小周后献给宋太宗赵光义,皇太极嗔道:“你在哪里听的野史?”   大玉儿笑道:“齐齐格说的,下午给我和姐姐说的,她不服气我如今念书多了。”   “你们真是胡闹。”皇太极道,“野史杜撰不登大雅之堂,听来做什么?你不怕千百年后,后人也胡乱编造你我?”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传。”大玉儿十分好奇,托着腮帮子幻想,“最好能把我写的貌美如花,像天仙一样。”   皇太极道:“你自己去和史官说,让他们给你记在正史里。”   大玉儿撅着嘴:“你在嘲笑我是吗?要说啊,将来人家会怎么传说,皇太极收了林丹汗的遗孀。对了,姑姑让齐齐格给多尔衮传话,别限制娜木钟带人入宫。”   皇太极颔首:“正好,我今天决定,让豪格和多尔衮一道去察哈尔,让多尔衮自己斟酌吧。”   大玉儿奇怪,问:“不是说多尔衮要去朝鲜?”   皇太极喝了一杯酒,挑了口菜来吃,并没有回答玉儿的话。此时苏麻喇带人送来锅子,屋子里顿时香气四溢,大玉儿将羊肉涮好送到他面前,笑道:“也就你要吃,我才让人弄呢,不然屋子里都是味儿。”   皇太极笑道:“将来搬到紫禁城,地方就宽敞了,用膳起居不在一个屋子,随你怎么折腾。”   大玉儿说:“地方大了也不好,见你一回要走老远了。”   见苏麻喇退下,她才道:“大汗,你是不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和弟弟,特别是多尔衮,来为你献上传国玉玺。”   皇太极笑悠悠地看着她,欣然颔首。   大玉儿内心激动:“真的要做皇帝了吗?”   皇太极道:“明年吧,刚好改元。”   大玉儿很是欢喜,为皇太极斟满酒,自己也举杯,轻声说:“恭贺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太极大笑:“又是范文程教你的?”   与此同时,十四贝勒府中,齐齐格在膳厅等候许久,也不见多尔衮从书房过来,她便裹了风衣过来看。却见多尔衮站在屋檐下,这么冷的天,只穿一件褂子,任凭风吹。   “你疯了?”齐齐格生气地说,“冻出毛病来怎么办,你不是一向最在乎身体。”   多尔衮目光凝重,凄凉而悲壮:“齐齐格,为什么不是我?”   齐齐格愣住:“什么不是你?多尔衮,你怎么了,今天、今天出什么事了吗?”   多尔衮长叹一声:“没什么事,呵……” 第126 这里是你的家   齐齐格知道多尔衮不对劲,必定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不论如何先把人拽进屋子里,用炭炉把他的身体烤暖。   她从背后紧紧抱着多尔衮,她的男人不挣扎不抗拒,许久许久,齐齐格都捂出一身汗了,她才放心。   “我没事。”多尔衮也似醒过神,轻拍妻子的手,“你累不累?”   “我不累,我只心疼你。”齐齐格哽咽,“你做什么要折腾自己,你傻不傻,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咱们把天翻了,我的脑袋早就系在你的腰上了,我有什么可怕。”   “傻话。”多尔衮嗔道,“你这样聪明的人,说什么傻话。”   他转过身,含笑看着妻子:“我暖和了,没事了,别担心。”   齐齐格伸手捧着他的下巴,心疼地说:“不论如何,也别折腾自己,答应我。”   夫妻彼此凝视,齐齐格眼中渐渐浮起泪花,她踮起脚来要亲吻丈夫,多尔衮稍稍迟疑后,搂过她的腰肢,深深吻下去。   “齐齐格,对不起……”喘息间的一句道歉,有着许许多多的含义,可聪明如齐齐格,却永远没想过,他的男人心里,会装着另一个女人,她只是痴痴地笑,“你且记着,往后你病我也病,你若给自己弄得伤风,我就去风里吹。”   她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褪了一半,露出洁白的肩膀,多尔衮抱着她说:“那我们现在一道去吹风?”   见多尔衮抱着衣不蔽体的自己要往门前走,齐齐格尖叫,又是威吓又是求饶,彼此的情-欲都燃起,纵然冰天雪地也挡不住。   直到隔天早晨,齐齐格为多尔衮张罗穿戴和早膳时,才忽地想起大玉儿和姑姑的嘱托,告诉多尔衮回头去接娜木钟时,不必拦着她往宫里带婢女。   多尔衮应了,齐齐格又道:“皇太极这么安排,一则是里面,再则怕是让豪格与你互相监视,他既不希望你和娜木钟有什么联络,也不愿自己的儿子和庶母有私交。”   多尔衮心头一紧,忽然明白,哪怕是去看着豪格,别让他和娜木钟私下达成什么,对玉儿来说也将是一件好事,豪格一直苦于无人在内宫传递消息,怪不得昨日再三主动要求去接人,那个蠢货,总是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   “你去告诉四嫂,我知道。”多尔衮说,“我也会看住豪格,但我只能看一时,你让四嫂提防豪格。”   齐齐格笑道:“你对姑姑,倒是真喜欢。”   多尔衮有些心虚,忙道:“又不是四嫂逼死额娘。”   齐齐格不愿大清早的说悲伤的话题,催着丈夫吃几口早膳,便把他送出门了。   丈夫离去,她松了口气懒洋洋地回房,想到昨夜的翻云覆雨,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独自,罢了,指望不来,她何必强求。   转眼,二月过了一大半,就快是豪格和多尔衮两军演习的日子,多尔衮心里已经明白,皇太极最后不会分出胜负,他想要的是最佳的练兵方略,他说的也有道理,不论法子是谁的,练出来的兵是自己的。   可是豪格没有这样的心胸,更领悟不到父亲的意思,没日没夜地练兵,连自家侧福晋分娩也顾不上,这日他的福晋哈达纳喇氏进宫来报喜,府里侧福晋,又生下一个小阿哥。   哲哲面上自然是客气的,命阿黛拿来许多赏赐,诸多的恭喜。本想派谁去大阿哥府里看一眼,一想大玉儿和豪格的关系如今颇尴尬,海兰珠那样柔弱,窦土门福晋是不作数的,底下庶福晋未免不够尊重,便索性作罢了。   哈达纳喇氏走后,哲哲才对阿黛说:“虽说子生孙是好事,可你家大汗才四十岁,他未必想被叫做爷爷,巴不得能再年轻十岁,哪个想老去。”   阿黛轻声道:“前几日吴克善台吉送信来的事,您还没对玉福晋和兰福晋说呢。”   哲哲顿时愁上眉头,叹道:“他又来催生养的事,求我给海兰珠和玉儿服药,他真是不把自己的妹妹当人。可悲的是,我虽恼他冷血无情,但为了科尔沁,玉儿和海兰珠不得不牺牲,她们姐妹俩,必须为大汗生下儿子才行。”   阿黛则担心地说:“这些日子,大汗没少去二位福晋的屋子,即便是兰福晋那头多些,可是和玉福晋也是有说有笑的,好几回听见大汗在玉福晋屋子里大笑,既然这么好,怎么姐妹俩都没消息呢。”   哲哲道:“是啊,就怕是大汗自己有什么打算,又或是他近来身子不好,不论如何,都是不能开口问的事。”   她说着起身来,站在窗前,向大玉儿和海兰珠的屋子望去,笑道:“阿黛,将来我们入关,住到紫禁城里头,再也不能这样站在窗前就能看见她们,往后她们就自由了。可一想到,要在那么大的皇宫里为大汗操持后宫,我还敢怪紧张的,那时候,大汗身边一定会有更多美人。”   “那又如何,您是中宫大福晋,将来是中宫皇后。”阿黛上前搀扶道,“大汗绝不会动摇您的地位。”   此刻,只见海兰珠带着宝清出门了,哲哲看见,新奇道:“真是难得见她出门,不过她身体好了,再好不过。”   海兰珠是去了膳房,亲手做点心,昨夜答应了雅图,要给她送点心去,玉儿也是允许了,还说今天是苏麻喇考新满文的日子,若是通过了,也该给她点奖赏。   书房里,苏麻喇正战战兢兢地看着先生阅卷,又偷偷看了眼身旁的格格,大玉儿含笑打量她,偷偷往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威胁,苏麻喇撅着嘴,委屈极了。   好在,她通过了,这些日子在格格的哄骗打骂下,磕磕绊绊地,总算把新满文都记熟了,接下来就是深究语法等等,学着看书写文章。   “姑娘很有灵性。”先生夸赞道,“这么短的日子,能学得这么好,好在玉福晋慧眼识人,没叫姑娘辜负了天生的智慧。”   苏麻喇被夸得轻飘飘,笑得眼睛都眯成缝,只见宝清在门前笑盈盈的,捧着食盒,说是给先生的,而玉福晋和格格们的,已经在隔壁屋子备下了。   “先生小憩片刻,用些点心,这是兰福晋亲手做的,也是大汗爱吃的。”大玉儿落落大方地说罢,便带上苏麻喇和孩子们来见姐姐。   孩子们一拥而上,这些金贵的小格格们,并不缺一口吃的,可吃东西比念书有趣多了,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齐齐格听说苏麻喇通过了考学,也直夸她聪明,一面则招呼妹妹来用点心。   雅图举着手里的包子,来给额娘吃,可大玉儿光闻见味道,就受不了。其他的东西还好,就这包子,和那天晚上的一模一样,本是她小时候最爱的味道,可如今这股气味烙上了不愉快的记忆,让她一想起来,胃里就翻江倒海。   她永远也忘不了,皇太极和姐姐,在凤凰楼下的亲昵。也是这一刻,再次闻见这气息,勾起心头的哀怨,越发明白,自己根本就没能原谅丈夫和姐姐。   可是看着姐姐和孩子们说笑,一脸的安宁和幸福,大玉儿不愿她爱的人再伤心,便是硬着头皮撑着,避开了包子,随便吃了几口其他东西,直到熬过了休憩的时辰。   海兰珠不愿耽误玉儿和孩子们念书,时辰一到,就让宝清收拾东西离去,和雅图阿图约好了,今晚跟姨妈睡,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走向凤凰楼时,隔着老远就看见那边走来的身影,不等宝清说是大汗,海兰珠已经认出来了。   皇太极自然也看见了她,欣喜地走来说:“真难得见你出门,我以为你是被种在屋子里的。”   海兰珠弱弱地说:“还生根发芽不成?大汗只会欺负我。”   皇太极见她气色极好,一双眼睛那样澄澈通透,心里便是喜欢。   今日无风,阳光穿破冬日开始有几分暖意,他便挽了海兰珠的手说:“出来走走好,别总闷在屋子里,我也正想松松筋骨,我们一道去散步。”   海兰珠很欢喜,笑道:“我听说东边的梅花开得好,想去折几枝,但姑姑说没事不能去十王亭,我也不敢让宝清去。”   “我带你去。”皇太极含笑,又道,“哲哲虽谨慎,可你不必那么小心,这宫里哪里你都去的,这是你的家啊。”   海兰珠心头一暖,险些眼窝也热了,赶紧快走几步,跟在皇太极身边。 第127 当年种下的恶果   梅枝上攒着雪,一折便哗啦啦落下,皇太极故意折了海兰珠头顶上的,不想雪在风里结成块,一大块砸在海兰珠的额头上,白嫩的肌肤迅速泛出一片红,她被砸懵了。   “疼不疼?”皇太极后悔不迭,又生气,“你不会躲一躲?”   海兰珠呆呆地看着他,像是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又欣喜地看着皇太极手中折下的梅花枝,伸手想要。   “不疼?”皇太极又问,伸手揉了揉,“你这性子啊,被欺负了也不吭声,我欺负你也罢了,旁人欺负你不许不吭声,你是傻的?”   海兰珠捧着梅花,温柔地说:“有你在,没有人敢欺负我,跟了你,我就没再怕过。”   皇太极才有几分安慰,可还是嫌弃:“之前扎鲁特氏把你的手踩成那样子,你也不吭一声,我稍稍不在家,就把自己弄伤,叫我怎么放心你。”   海兰珠却指着高处的花枝,要皇太极给她折,皇太极负手道:“好好回话。”   “可是……”海兰珠垂眸,“不要有那样的女人来,不就好了。”   皇太极含笑:“你也知道囊囊福晋要进宫的事了?”   海兰珠轻轻点头,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弄花枝上绯红的花朵,睫毛轻轻晃动,遮掩着心中的不悦。   “吃醋了?”皇太极稍稍低下头,追逐她的目光。   “是。”海兰珠怯怯地应了声,细如蚊蝇几乎听不见,抬起眼眸,便见皇太极满脸的笑意,她弱声道,“就一点点。”   皇太极朗声笑:“再多点也无妨。”他伸手摘下高处的花枝,在海兰珠头上轻轻一点,白雪迷了她的眼睛,轻轻一揉,越发嫣红妩媚,怀中的梅花也被比下去。   她欢喜地接过花枝,皇太极则搂过她道:“那个女人,不过是政治棋子,我不会对她动情,也许将来她会得宠会显贵,那也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但你心里不痛快就与我说,别憋着。”   海兰珠爱惜地捧着她的梅花,跟着皇太极缓缓走回去,然而这些话她听来已经不新鲜了:“玉儿都给我讲过了,我都知道,所以才只有一点点吃醋。”   皇太极问:“玉儿讲过?”   海兰珠应道:“玉儿给我讲了很多事,她懂得好多好多。”   皇太极道:“这短短半年,玉儿成长得太快,快得叫我心疼。”   海兰珠明白他的意思,二人走到凤凰楼下,正是那日,他们被玉儿撞见情意的地方,当时的情景,妹妹当时的伤痛,此刻想来,她心中依然充满愧疚。   “不要对玉儿说这些话,别告诉她我心疼。”皇太极道,“让她自由地成长,让她去见更广阔的世界。”   海兰珠颔首:“我知道。”   皇太极很欣慰,低头又看了看海兰珠额头上的绯红,那一下砸的还真不轻,他宠溺地念叨:“傻子。”   海兰珠一脸委屈害羞,轻轻推开皇太极,抱着她的花枝走了。   十王亭前,岳托从镶红旗亭中走出来,身边跟着的大臣,一路小跑地尾随,轻声道:“大汗对那位兰福晋,真是宠爱极了,竟然带着女人到这里来风花雪月。”   “他年纪大了,开始恋家。”岳托呵呵道,“那么当年种下的恶果,也该到时候自食其果了。”   跟在他身后的人,似乎不大听得懂,可近日来,岳托与大阿哥走得很近,似乎在商议什么,他们提醒过几次,岳托充耳不闻,却不知这样下去,会不会惊动皇太极。   日落时,大玉儿带着雅图从书房归来,进门便见炕桌上摆着梅花,底下宫女说是兰福晋送来的,她走上前左右看看,赞道:“姐姐的手真巧。”   雅图换了衣裳,便去隔壁找妹妹和姨妈,大玉儿过来时,姐姐正带着孩子们一道剪枝插瓶,雅图招呼额娘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一朵梅花,簪在她的发鬓。   大玉儿问:“雅图啊,额娘好看,还是姨妈好看?”   雅图愣住了,海兰珠嗔道:“你又瞎胡闹,问孩子这样的话。”   大玉儿一本正经地说:“雅图,要说实话。”   小丫头拉着妹妹,两人有商有量,于是雅图说额娘好看,阿图说姨妈好看,海兰珠责备妹妹:“你看看,多为难她们?”   说话的功夫,宫女来禀告,说大汗今晚在窦土门福晋的屋子里用膳,二人应了,大玉儿走到窗前看了眼,轻声道:“她怪可怜的。”   海兰珠说:“我来了这么久,都没和她说过什么话。”   “我也是,常常都忘了还有她。”大玉儿见斜对面没什么动静,回来坐在姐姐身边道,“你说她从前和那个娜木钟对付吗,若是不好的,这回娜木钟来了,她们能太平吗?但若是好的,会不会就有了靠山,往后开始在宫里兴风作浪。”   海兰珠小心翼翼地剪裁花枝,不以为然地说:“姑姑在呢,谁能兴风作浪。”   大玉儿嫌弃地说:“那有的人,还被扎鲁特氏踩得手指甲都断了。”   海兰珠看着妹妹,玉儿总是会和皇太极说一样的话,她心里觉得又好玩,又有些羡慕,但玉儿是玉儿,她是她,本就是不一样的。   “没话说了吧。”大玉儿好得意,“姐姐往后要听我的话,别傻乎乎地被人欺负。”   “你也别太冲动莽撞。”海兰珠劝道,“叫人算计你,姐姐不会吵架也不会争辩,便是我有心想保护你,也力不从心。”   大玉儿不以为然地说:“我在这盛京城十年了,宫里老的小的我全都认得,自然是我来保护姐姐,要你保护我什么?”   只见门前帘子掀起,宝清探进脑袋问:“玉福晋、主子,大福晋问过不过去用晚膳。”   大玉儿懒懒地摆手:“不去不去,姑姑面前规矩那么大,我喝汤都不敢大口大口的,我做什么她都看不惯。”   话音才落,便见哲哲从门前闪出身影,大玉儿心头一紧,海兰珠捂着嘴忍笑,哲哲走近,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唬得大玉儿直往姐姐身后躲。   哲哲问:“说说,哪个看不惯你,我给你做主。”   海兰珠忍不住,笑出了声,哲哲亦是忍俊不禁,指着玉儿道:“你过来,躲在后头做什么?我倒是有些日子,没给你做规矩了。”   这一边,皇太极神情淡漠地往窦土门福晋的屋子去,忽地听见海兰珠的屋子里传来笑声,他驻足看了眼,见哲哲和玉儿手下的人都在门前侍立,便知道她们在一起。   他眉头舒展,心情甚好,转身见站在门口战战兢兢等候的人,也温和了几分道:“怪冷的,进屋吧。”   窦土门福晋应声,待皇太极进门落座后,她才上前来端茶送水。   皇太极叫她坐下,随意地用了些膳食,说道:“娜木钟要来了,往后你也有个伴,扎鲁特氏病故,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窦土门福晋点头,又摇头,慌张得不知该说什么。   皇太极放下筷子,让她抬头看着自己,目光冷峻地说:“有些话,早些叮嘱你,能给你时间好好想清楚。我希望这宫里一切太平,人人过好自己的日子,把你接来,自然会照顾好你的余生。大福晋也好,玉儿和海兰珠也好,都是心善好相处的人,你不辜负她们,她们自然也善待你。”   孱弱的女人,心都快跳出来了,起身跪在炕上道:“大汗……您、您的意思,妾身明白。”   皇太极道:“坐吧,不必这样生分,不过是说说家常话。”   可窦土门福晋才坐下,皇太极就道:“你若辜负了她们的善意,我自然也没那么好心了。”   她吓得脸色苍白,眼中含着泪,皇太极伸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笑道:“别害怕,有我在,没人会欺负你,只要你自己心里明白,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别错了道。”   转眼,便是二月二十日,皇太极带人出城查看多尔衮和豪格最终的三兵演习,时不时有轰隆声传来,但宫里的人已经不像头一回听见红衣大炮的轰隆声时那么害怕了。   大玉儿拉着姐姐站在宫苑里张望,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海兰珠说:“玉儿,冷,咱们回去吧。”   “他不带我去,我怎么求都不答应。”大玉儿生气地说,“我真想去看看,你说我上回看了半茬,留半茬在心里,多憋得慌。”   海兰珠紧张地说:“你可千万别自己跑出去,姑姑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大玉儿朝清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那我也没这么傻。”   海兰珠不放心,抓着妹妹的手说:“你跟我回去,我要看着你才行。”   她们还没走到门前,大阿哥福晋带着孩子来了,老远就招呼:“玉福晋,兰福晋……” 第128 她猜拳先出剪子   哈达纳喇氏虽非颠三倒四之人,可大玉儿不大乐意与她往来,海兰珠也不过是好性儿,人家来了说几句话,说过了,她也从不惦记。   但海兰珠有个弱处,便是喜欢小孩子,一见小阿哥奶声奶气地喊人,既十分欢喜。   想来真是神奇,皇太极都是有孙子的人了。   她们一并到了清宁宫,哈达纳喇氏来向哲哲禀告家中的近况,恭恭敬敬地说:“这孩子的好日子,豪格一回也没能碰上,这趟难得在家里,新添了小子,下个月孩子满月,便想在家里摆几桌酒,宴请叔伯兄弟们。这些年他常年不在家,家里家外托兄弟妯娌的照顾,一直没能好好谢谢,豪格和媳妇商量,让媳妇来问问额娘的意思。”   哲哲和气地说:“这是好事,你们照着意思办吧,只是大汗见不得铺张浪费,你们别太张扬。”   哈达纳喇氏欢喜地说:“额娘既然答应,那我就去张罗了,不过还请额娘和玉福晋、兰福晋给面子,到时候来喝杯喜酒。”   哲哲笑道:“我先不能应你,左右还有一个月的光景,谁知会不会有别的事,我若得闲,一定来。”   哈达纳喇氏起身谢恩,又说豪格会邀请大汗和叔伯,哲哲只是敷衍地听着,之后喝了两回茶,便说天色不大好,怕要下雪,打发她走了。   人一走,大玉儿便头一个说:“姑姑,我不想去。”   哲哲嗔道:“谁也没逼着你去,到时候再说。”   而这会儿,天边传来的轰隆声消失了,估摸着演习已经结束,可天上阴沉沉的,像是要作雪。   盛京城外,练兵场上一片肃杀,硝烟散去,皇太极眉头紧蹙,大手一挥,让将士们回营,而后把多尔衮和豪格都带到大帐里,指点他们各自的不足之处。   豪格虽然心中不服气,可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他的弱处,他无话可说,多尔衮亦非十全十美,有着不少漏洞。   多尔衮比豪格大度,能主动地和皇太极商量乃至反驳,兄弟俩说得很热烈。豪格插不进一句话,回过头又被皇太极责备没度量,他很是懊恼,便也挽起袖子,大胆地指出多尔衮的不足,和他对明朝军队的看法。   父子兄弟三人,说得忘了时辰,直到大风将帐子吹得呼呼作响,多尔衮到门前一看,外头已是大风大雪。   皇太极眉头紧蹙:“但愿过了二月不要再落雪,耽误了农耕,我们的兵吃什么。”   回到宫里时,已是深夜,皇太极不愿惊动妻儿,便是歇在凤凰楼里,闭目养神时,听得脚步声,睁开眼,是海兰珠裹着风衣来了。   皇太极心中一暖,稍稍坐起来,看着海兰珠解下风衣,他道:“今晚这么冷,等我做什么?”   海兰珠红着脸说:“猜拳输了。”   原来是哲哲和她们三人猜拳,输的人今晚等候大汗夜归,海兰珠等到大半夜,才听说皇太极回来了,知道他不会入内宫,便自己过来。   皇太极嫌弃地说:“输了的人才来照顾我?你们就这么不待见我?”   海兰珠软绵绵的,说什么她都温柔地笑着,有贴心的人在身边伺候,皇太极渐渐就犯困了。   只是他向来浅眠,行军打仗时,更是警醒地随时准备作战,再深的睡眠,一个时辰就必定会醒来,此刻便忽然从梦中惊醒,脑中迅速地告诉自己在什么地方。   海兰珠在一旁看着,很心疼。   皇太极则问:“你怎么没睡?”   海兰珠道:“底下的人说你回来没用膳,我怕你饿了,而且你时不时就醒了,一会儿怕吵醒我而忍着,可怎么好?”   皇太极皱眉,但腹中果然空空的,有了几分食欲。一面责备海兰珠不知休息,一面舒舒坦坦地吃下宵夜,而后便命令:“你若再不睡,就回去吧。”   海兰珠温柔地笑着,给他送茶水来漱口:“我是输了才来的,走了就算赖账了。”   皇太极瞪着她,她只是软绵绵的笑着,谁还能真生气,问道:“今天又在屋子里闷了一天?”   海兰珠摇头:“下午大阿哥福晋来了。”   皇太极嗯了一声:“说什么?”   海兰珠本不想拿那些琐事烦他,见他想听,便说了大阿哥府里要给新生的孩子摆满月酒,大福晋和玉儿都不想去。   “你呢?”   “说不上来,玉儿不去,我也不去。”海兰珠道,“大汗你去吗?”   皇太极摇头:“不去,从没打算庆祝自己有孙子。”   这一点,海兰珠是明白的,虽然有子孙是好事,可还真没到那个岁数,男人怎么会愿意自己变老。   可皇太极忽然笑了,说:“你们再猜拳决定吧,玉儿猜拳,头一下必定是出剪子,你想赢她,只管出锤子就是。”   海兰珠愣了愣,心里很自然地想,譬如今天,她巴不得输,那玉儿呢?姑姑呢?往后还是不要玩这种游戏来的好,公平热闹下,不免有些悲哀。   而她更感慨的是,皇太极竟然能记得玉儿猜拳会先出什么,想来玉儿那么深的爱,本就是有所回报,才让她一往情深。   自己若从没有出现该多好,可偏偏出现了,出现了她不愿意再离开,宁愿永远是输的那个人,想永远都陪在他身边。   “大汗。”海兰珠轻轻念,靠在他的肩头。   “困了?”皇太极的手却往她衣襟里钻,“我这会儿精神得很。”   那晚之后,天气忽然转暖,春天毫无预兆地就来了,宫里的树木竞相吐芽,从尚未化尽的积雪里冒出新绿,生机勃勃,叫人充满期待。   皇太极便带着大臣到处去巡查,走在大片大片的农田之间,农耕是军事之外,他最在乎的事,甚至不允许八旗子弟私自圈地,为了这事儿,曾重罚过许多人。   大玉儿跟着去了几趟,跟着皇太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水化开的泥地里,抓了从泥里爬出来的虫子,搁在皇太极的手心里,唬得皇太极脸色骤变。   可她转身就忘了这一茬,等皇太极把虫子塞在她手心里,摊开一看,便吓得一屁股坐在泥地里,连原本紧张得浑身哆嗦的农户们也跟着笑了。   哲哲每回见大玉儿狼狈地回来,都皱眉头,可皇太极总是一笑了之:“不碍事,她高兴着呢。”   而这些日子,豪格一改往日的倨傲浮躁,联合多尔衮共同练兵,三兵协同作战的训练效果显著,让皇太极很是欣慰。   又有哈达纳喇氏隔三差五,进宫来邀请哲哲到时候去大阿哥府赴宴,她与皇太极商议,皇太极便道:“那就给他们面子,你带着玉儿和海兰珠去,把其他几位也带上,我就不去了。”   大汗开口,哲哲自然要答应,事后再告诉玉儿,大玉儿不情愿地说:“我宁愿跟大汗去地里看牛耕地。”   彼时齐齐格也在一旁,帮着哲哲说:“不是给他们面子,是给大汗面子,这你都不乐意?”   大玉儿垂眸嘀咕:“不如去书房临帖,姑姑在,还不够面子?”   海兰珠轻声道:“我还从没去谁家做过客,就当是陪我呢。”   大玉儿看看姐姐,这才软下脸:“好吧,可说好了,咱们应个景,坐不多会儿就回来,我嫌她们吵。”   齐齐格和哲哲对视一眼,哲哲叹气,便问齐齐格:“多尔衮呢,我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正想看看他呢。”   “他去。”齐齐格说,“最近豪格对他挺客气的,自然在您面前说这话不合适,可多尔衮毕竟是做叔叔的,不能不给侄子面子。我已经答应大阿哥福晋了,我们夫妻俩都去。”   天气一天天变暖,今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早,而豪格家的孩子过了满月,他就要和多尔衮启程去察哈尔接娜木钟了。   这日百日宴上,大玉儿坐不多会儿,就听女眷们在议论,说那个娜木钟长得很美,年纪轻轻地却越过其他几个,成为林丹巴图尔的大福晋,只可惜好景不长,还留了个遗腹子。   她们拉着大玉儿说:“玉福晋您见过她吗,是阿霸垓部的,离科尔沁近吗?”   大玉儿不胜其烦,齐齐格怕她翻脸,便主动说:“我们去园子里逛逛,大阿哥府里的园子还挺宽敞的。”   “姐姐一道去。”大玉儿拉着海兰珠说,“我们都走了,她们就该来缠你了。” 第129 红风衣   海兰珠转身看向姑姑,哲哲颔首:“别往没人的地方走,这是人家的家里。齐齐格,玉儿玩疯了就没分寸,你看着些,走走就回来吧。”   三位美人一道离席,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看过来,哈达纳喇氏立刻过来殷勤地问候什么事。   她们都是长辈,齐齐格便是道:“我们就在门前散散,这里怪闷的,你别动,那么多客人要你招呼。”   大阿哥福晋恭敬地说:“门外的奴才,请随便差遣,若有伺候不周到的,立刻告诉媳妇才是。今天又起风了,外头怪冷的,千万穿暖和些才是。”   “知道了,你忙去吧。”齐齐格大方地笑着,便与玉儿和海兰珠往门外走。   三人皆是顾盼生辉一等一的美人,仿佛将科尔沁最美的风光带到了盛京,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们身上,直到看着她们离开宴席大厅。   女眷们看也罢了,男眷们也挪不开眼珠子,便是今日皇太极不在,他们才这样嚣张,但还有自家女人会管,在桌底下狠狠掐自己的男人,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哲哲佯装看不见这些,心里头则叹息,汉人常说红颜祸水,红颜薄命,仿佛美丽的女人身上,总有不好的事。   女子凭什么就要这样可怜,我命由己不由天,这样豪迈而豁达的人生,难道女子就不成?   然而走出去的三个人,并没在意旁人的目光,许是多年来早就习惯了周遭人对自己容颜的惊叹,且在她们看来,安身立命存于世的,并不是靠这张脸。   在门前时,府中婢女取来三位福晋的风衣,转交给她们各自贴身的宫女,府里的人不熟悉,拿错了衣裳,将齐齐格的风衣交给了苏麻喇,将大玉儿的风衣交给了齐齐格的人。   苏麻喇她们要换,大玉儿说:“别换了,我正羡慕齐齐格的风衣好看呢,叫我穿穿,若是好看我就带走了。”   她主动上前来,让苏麻喇给她披上,洋洋得意地看着齐齐格:“我穿着比你好看吧?”   齐齐格白她一眼:“谁稀罕。”便亲手为海兰珠披上风衣,拥簇着姐姐走了。   大玉儿兴冲冲地跟上来,问道:“大阿哥府里,和你家谁大些?”   齐齐格说:“差不了多少,都是有规矩的,不过我们家是四四方方,豪格家似乎是南北狭长,当初选地的时候,各自请了风水师,各家有各家的说法。”   大玉儿感慨不已:“你怎么连人家家里什么样都知道?这盛京上下,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齐齐格嗔笑:“来过一回自然就知道了,这是有多值得稀奇?是你不出门知道的太少。”   两个人一路拌嘴,海兰珠只是笑着,好奇地张望大阿哥府里的园林景致。   正如齐齐格所说,大阿哥府中占地是南北狭长,走到花园这边,离宴厅便远了,听不见乐声人声,终于安静下来。   海兰珠自幼长在科尔沁,嫁了人也依然在草原,只是离家远了些。她过去一直住的蒙古包,偶或要随牧群迁徙,每日里都是天高地阔。   初来盛京,见皇宫虽大,可看着高高的围墙将四周圈起来,仿佛连行动都变得拘束。   她在齐齐格家寄宿时,只在屋子里待着,几乎不出门,也没见过十四贝勒府到底是什么模样,此刻见大阿哥府里,那么小的地方做出各色山石花草,更是惊叹。   “满人的生活,这样讲究。”海兰珠说,“比我们精致多了。”   齐齐格笑道:“这可不是满人的习惯,造园子的都是盛京当地的汉人,范文程那一流。”   海兰珠认真地听着,齐齐格解释一番后说:“将来入关去了北京,姐姐就明白了。”   大玉儿说:“到时候我和大汗讲,把北京城里最大的宅子,赐给你和多尔衮住。”   齐齐格面上笑悠悠的,可心里却苦笑,最大的宅子不就是紫禁城,你们倒是愿意让?皇太极若是让,我们自然也住得。   见园中有池塘,大玉儿丢了石子下去,便有鱼儿浮上来探出脑袋,齐齐格问府中的下人可有鱼食,三人就在池塘边玩开了。   这一边,多尔衮来向哲哲请安,他还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哲哲说了些叮嘱的话,要多尔衮保重身体,又说她代为转达齐齐格,让多尔衮安心离去。   多尔衮却笑道:“家里有些事要交代,来时就说好,走的时候要和她说一声,我就这么走,齐齐格回头该生气了。”   哲哲笑道:“我们十四弟也长大成人,会疼媳妇了。”   多尔衮竟是有几分不好意思:“还请四嫂多多指教齐齐格。”   说罢这些,多尔衮与豪格道别,这些日子他们叔侄还算和睦,今日是豪格的好日子,他自然也端得大度。一路将十四叔送到宴厅外,听说三位福晋在池塘边喂鱼,就让婢女带着去。   多尔衮见带路的婢女穿得单薄很可怜,便让她去找地方取暖,他心想那边必定人多,没什么可避讳的,便独自往园子深处走来。   池塘边,却只站着一个人,捧着手里的鱼食,一点点地往水里洒。   多尔衮记得,今日看见大福晋带着玉儿和海兰珠出现,大玉儿便是穿着这身大红绣金丝的风衣,他的心突突直跳,这里竟是除了大玉儿一个人都没有。   他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心里正乱,池塘边的人转身,看见他便眉开眼笑:“你怎么过来了?”   齐齐格?多尔衮以为自己眼花了,再仔细看一眼,不正是自己的妻子,虽有些遗憾,可心里踏实了。   “你要走了吗?”齐齐格说着,转身要走来,可池塘边雪水化开,十分湿滑,她一个踉跄,仰天朝池塘里倒下,多尔衮眼疾手快冲上来,拦腰把妻子抱住了。   “嘿嘿……”齐齐格惊魂未定,怯怯地看着丈夫,“幸好你手快,不然我就掉下去了。”   多尔衮责备她不当心,本想问妻子为何穿着大玉儿的风衣,可又怕被齐齐格察觉自己为什么会记得玉儿穿什么,便是作罢了。   两人在平坦的地方站着,叮嘱她别离池塘那么近,多尔衮为齐齐格扶一扶簪花说:“我走了,你别吃太多酒,早些回去,我留了下人在外头候命,让他们送你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齐齐格笑着,左右看了看,竟是踮起脚,在多尔衮唇上吻了一下。   多尔衮嗔道:“胡闹,大白天的,还是在别人家里。”   齐齐格却明媚地笑,轻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待有一日你君临天下,哪儿不是咱们的家?”   “疯了?在这里说这种话,你一贯是最稳重的。”多尔衮真是生气了,往齐齐格额头戳了一下,“再胡闹,我不客气了。”   齐齐格也是被方才玉儿的话勾起了这份心思,见多尔衮要生气,自然不敢再多嘴,催着丈夫赶紧走。   多尔衮走后,齐齐格继续回到池塘边喂鱼,不多久大玉儿和海兰珠总算回来了,连带着苏麻喇宝清等等。   方才玉儿要解手,结果几个丫头都想去,海兰珠是被硬拉去的,身边的人就全走了。此刻她轻轻松松地回来,促狭地问齐齐格:“你真的不想?”   齐齐格摇头:“谁像你似的心大,在别人家我可不乐意。”   大玉儿却说了和她一样的话,仿佛是故意说给齐齐格听:“整个大金都是大汗的,哪儿不是我的家?”   齐齐格讪讪一笑:“是,玉福晋说得有理。”   她们自然不会真的呛起来,本就彼此都明白对方的立场,至于大玉儿突然这么说,是她方才醒过味,说要把北京最大的宅子赐给多尔衮,可最大的宅子不就是紫禁城?   她心里很不舒服,竟然说了这么糊涂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踏实,便是定要扳回一城。   海兰珠完全不知道她们之间有过一回火药味,之后两人又嬉闹做一团,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事的,只等哲哲派人来找她们回去,才再次回到了宴席上。   大阿哥次子满月的酒宴十分圆满,宾主尽欢,但豪格心里终究有不爽快的事,夜里宿在小妾的屋子里,狠狠云雨之后,依然叹气。   小妾讨好地问:“爷,是妾身没伺候好您吗?”   豪格摆手:“今日阿玛没有来,我正是为了向人显摆他有了孙子才摆宴,他就是不肯给我面子。”   小妾心想,大汗怕是还不愿老去,又怎么会欢喜抱孙子,可这话她不敢说,但眼珠子一转,悄声道:“爷,我今天看见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讲。”   此刻,夜已深,皇太极在大政殿处理罢了政务,本要离去,可手下的人赶来回话,讲述今日大阿哥府里摆宴的光景。   皇太极捧着茶碗站在沙盘边听,忽然茶碗中的茶水泼进了沙盘,他转身含怒:“当真?”   “是、是大汗……的确是玉福晋。”那人怯怯地应道,“之后大福晋和玉福晋、兰福晋离开时,奴才又仔细辨认,穿红衣的确是玉福晋。” 第130 一箭双雕   当年乌拉那拉阿巴亥,被努尔哈赤一废一立,再度回到盛京时,与皇太极打上照面。   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阿巴亥对他说:“凡人凡事都有报应,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皇太极,你说呢?”   那时候的阿巴亥大妃,必定还想着有一天,能拥立自己的儿子成为努尔哈赤的继承人,而努尔哈赤对年少的多尔衮表现出的喜爱,亦是兄弟大臣们有目共睹。   甚至有人说是因为不舍多尔衮遭受母子分离之苦,才把阿巴亥重新召回,但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   人算不如天算,老天若再多给努尔哈赤五年,也多给阿巴亥五年,待多尔衮长大成人,二十岁建功立业的他,一定就有资格和兄长们争。   哪怕多一天,让努尔哈赤当众说下最后的遗愿呢,可惜他赫然长辞,什么都没留下。   当时只有阿巴亥独自在努尔哈赤的身边,或许父汗有遗嘱,但谁也不会相信从阿巴亥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即便是真的。   “退下吧。”   皇太极将茶碗搁在沙盘边,茶水已经被沙土迅速吸收沉到底下去,表面只留下浅浅一层水迹。   正如他的心,过去做下的一切,都沉淀在最深处。   为了得到汗位,不断地排除异己,打压手足,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皇太极的双手沾满了人血。   他一手策划了阿巴亥和代善私通的阴谋,当阿巴亥再度归来,他又亲手为德因泽合上了双眼。   忘不了德因泽临终前对他说:“贝勒爷,我会在天上看着您,保佑您,您一定要成为大汗……”   皇太极闭上双眼,握紧了拳头。   此时,尼满从门前进来,问道:“大汗,您今晚在哪里休息?”   皇太极松开拳头,问:“她们都歇下了吗?”   “您今晚一直没发话,大福晋那儿也亮着灯呢。”尼满应道。   “孩子们呢?”   尼满笑道:“今天没带小格格们去赴宴,雅图格格生气了,既不要兰福晋也不要玉福晋,跟着乳娘走了。”   皇太极走到桌前,点了几本折子让尼满收起来后,便往门外走。   三月的夜晚虽然依旧寒冷,到底已是春天,只会冷得让人清醒,不至于连呼吸都苦难。   宫人追来请大汗披上风衣,被皇太极推开了。   行至凤凰楼下,只见一行人点着灯笼出来,夜色里便能看清是玉儿的身影,皇太极心头一紧。   大玉儿朝着女儿的住处走去,压根儿没往这边看,直到身旁的人提醒,像是大汗在这里,她才转身眯着眼看了会儿,欣然道:“大汗?”   大玉儿从宫人手里拿过灯笼,径直朝丈夫走来,皇太极立时收敛了面上的情绪。   “这么晚了,去哪里?”皇太极问,显然大玉儿不是要去凤凰楼或大政殿找他。   “去看看雅图,把她接回来。”大玉儿无奈地笑着,“今天没带她们去大阿哥府里赴宴,生好大的气,连姐姐哄她都不要。哭了半天,犟头倔脑地跟着乳母走了,你说她这性子,到底随了谁。”   “还不是你?”皇太极的心,渐渐软下来。   “那也是阿玛宠的,最你的闺女,她现在可得意了。”大玉儿气呼呼的,可又笑道,“我要去接雅图了,再晚她就该睡了,大汗也早些休息。”   既然要把女儿带在身边,大玉儿知道皇太极今晚不会在她屋子里留宿,可她舍不得女儿一个人生闷气。   正如齐齐格嘲笑她的,之前决心把孩子让乳母带着睡,再也不回侧宫,不知送了多少回,她回回大半夜去把孩子接回来。   自然了,那会儿皇太极不常在家中,她的心思可不都在女儿身上。   “一道去吧。”皇太极却从大玉儿手里拿过灯笼,“雅图长大了,你抱不动她,这么冷,你让她自己走过来吗?”   “有……”大玉儿欲言又止,她本想说,有嬷嬷能背,可皇太极愿意跟她一道去,她心里多快活,雅图一定也会高兴。   她没有拒绝,跟上皇太极,丈夫很自然地牵了她的手。   他们到了女儿的屋子,雅图已经睡熟了,小孩子哪里来那么大的气性,大玉儿在她的脸蛋上戳了两下,又捏捏小鼻子:“坏东西,就会折腾额娘。”   皇太极皱眉:“别把她弄醒了。”   大玉儿不服气地看着他,却在丈夫的眉宇间察觉到些许异样,便问:“怎么了,有不高兴的事吗?”   皇太极嗔道:“好好的陪你来,怎么就不高兴了?还抱不抱了?”   大玉儿摇头:“明天我早些过来便是了,外头冷,抱出去怕着凉。”   她起身吩咐乳母嬷嬷们,好生照顾格格,又去看了看阿图和阿哲,皇太极跟着她到处转,大玉儿忍不住又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皇太极没好气地拍了她的额头:“我看看自己的女儿不行?”   大玉儿狐疑地瞪着他,而后被拉着手,径直去了凤凰楼。   那一晚,皇太极特别的凶,索取之间强烈的占有欲,让大玉儿销-魂蚀骨,她很少会求饶,可实在受不了,都缩在皇太极的怀里哭了。   皇太极温柔地擦去她的泪水,嘲笑她没用,哄着她宠着她,受惊的人委屈地呜咽:“你把我弄疼了。”   “是我不好。”皇太极捧着玉儿的脸颊,仔细地看着她的面容,玉儿不会背叛他,绝不会。   隔天清晨,多尔衮正准备出门,站在门口挽袖子,齐齐格见帽子上的穗抽丝了,便折回去为丈夫整理。   却是此刻,多尔衮的亲信来了,神情紧张地在他耳边低语,那一字字钻入耳朵里,犹如五雷轰顶,面对千万敌人面不改色的男人,竟是脸色苍白。   齐齐格捧着帽子来,看见他这模样,便问:“你怎么了?”   多尔衮脑筋飞转,这件事必定会传到齐齐格耳朵里,他要如何应对,才不会勾起妻子的怀疑。   不论如何,他绝不能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对玉儿的暗恋,那样会害了玉儿,她根本是无辜的。   “他们说……外面传言,我和玉福晋有私交。”多尔衮僵硬地说出这句话。   “玉儿?”齐齐格的脸色也变了,聪明如她,竟一时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多尔衮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是昨天,我和玉福晋在豪格府中的后花园私会。”   齐齐格怔怔地看着他,一个激灵,脸上顿时恢复了气色:“那不是我吗?对啊,我穿着玉儿的风衣呢,是玉儿非要穿我的,是哪个混账东西眼瞎了,把我认成玉儿,还赖上你?”   多尔衮松了口气,附和道:“必定是看错了。”   齐齐格则又紧张起来:“传得厉害吗,皇太极会知道吗,他那个人疑心那么重?”   多尔衮道:“这么尴尬的事,我如何去说,可是等他来问,似乎也不合适,真是……”   齐齐格脑筋活络,忙道:“我去说,我和姑姑说,姑姑会告诉皇太极的,这事儿当然要说清楚了,当时还有海兰珠姐姐在呢,皇太极不能不信。”   多尔衮彻底放心了,扶着齐齐格的肩膀说:“当年额娘就是被诬陷与代善私通,同样的把戏,怕是又有人翻出来玩,而我还恰恰是额娘的儿子,更中他们的心意。齐齐格,之后不论有什么事,咱们俩商量,你千万别听外人的话。”   齐齐格眼眉弯弯地笑着:“那是自然的,我不信你信谁,你放心。安心去上朝,千万别露在脸上,就算有人捅到你面前来,你冷笑两下就是了。等我下午进宫去向姑姑解释,若是这会儿就赶去,显得咱们多怕他们似的。”   “好,有什么事,随时派人来找我,我不在十王亭,就在城外练兵场。”多尔衮道,“你自己也小心。”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自然不是皇太极的亲信传的,而是豪格。   豪格的小妾,也看见了这一幕,当时齐齐格背对着她,她没看见脸,只认得风衣,之后怕被人发现就跑了。   宴会结束时,她跟着福晋们一道送客,就看见玉福晋披着那鲜亮的风衣,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玉福晋爱穿红色,她穿红色,旁人就不会再穿。   豪格没来得及和他的谋士商议,便认定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玉儿途中离席,那是所有人都看见的,后来多尔衮走的时候,她们还没回来呢。   这种事不需要证据,捕风捉影就够喝一壶的,多尔衮屡屡让他颜面扫地,处处都要和他争短长,这一回,怎么也要扒掉他一层皮。   而传言一旦说开,多尔衮和大玉儿之间的细枝末节都被好事之人翻出来,练兵场遇袭的事,便是多尔衮单枪匹马救出大玉儿。当时在山上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知道,就能随便说。   日上正午时,大玉儿在书房里,看见门外的宫女在好奇地打量她,她觉得奇怪,避开孩子们来问,几个宫女支支吾吾,她稍稍冷下脸,她们就腿软了。   得知自己被传与多尔衮私交,大玉儿愣住了,她一年半载都见不到多尔衮一回,私的哪门子交?   可是,她记得清清楚楚……多尔衮那天在山上,拼了命地喊她的名字。   他将自己捧在怀里,脸上的神情,仿佛就是齐齐格传说中,皇太极去接姐姐的时候,让齐齐格万分憧憬的神情。   “格格?怎么会有这种事?”苏麻喇气疯了,“咱们从不惹麻烦,麻烦怎么总是惹上咱们。”   大玉儿傲然道:“因为我是皇太极心尖上的人,怎么不见他们去编排颜扎氏,怎么没窦土门福晋什么事?真可笑。”   苏麻喇恨道:“可别再惹上大格格,大格格那样的性子,会被吓死的。”   大玉儿道:“姐姐平日里连门都不出,再算上姐姐的话,他们真就是蠢到家了。”   若是之前,格格必定怒气冲冲地去找人理论,可她今天却格外冷静,转身回书房,继续坐下来看书,苏麻喇也被拽回去了,被吩咐:“不是什么大事,别慌。”   苏麻喇悄悄地看着格格,她身边的人,当真是不一样。   不像两年前她突然变得开朗活泼,突然开始顶撞反抗大福晋,这一回,是一点一滴地变化,不急不躁,一切都刚刚好,苏麻喇觉得自己,仿佛能看见一个人的成长。   然而大玉儿,还没能有苏麻喇想的那么好,她的心里终究有些乱的。   想起昨夜皇太极那样用力地折腾她,记起了姐姐留下之前,皇太极让她心里仿佛缺了一块的那场欢-爱。那是他的男人,他的丈夫,她再了解不过。   “他昨晚就知道了吗,他生气了,他相信了?”大玉儿心里反反复复地问,她得不到答案。   大政殿里,皇太极憋着口气,果然天一亮,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言,纷至沓来,他还没查到源头在哪里,或许当时在后花园里,不止一双眼睛。   记恨多尔衮的大有人在,记恨他的,更是数不胜数,这样一箭双雕的事,何乐而不为。   但愿别是豪格,皇太极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那么蠢。   午后,齐齐格来了,哲哲见了她,主动问:“是不是为了那件事?”   哲哲有她的思量,这事儿千万要稳住,所以她不能对齐齐格端着,主动一些,将姿态低调一些,大家一道来解决。   齐齐格轻轻松松地笑:“姑姑,您问过玉儿了吗?” 第131 他没有把她丢在一边   哲哲一时猜不透齐齐格的心思,不敢贸然开口,只道:“她在书房,还没回来过。”   齐齐格坐到她身边,笑说:“玉儿一定发懵呢,又或是她也笃定的很,姑姑,昨天那个人是我呀。”   哲哲更加糊涂了:“我知道,你们一起离席的,然后呢?”   齐齐格便解释了她和玉儿如何交换了风衣穿,之后玉儿去解手,把她一个人撂在池塘边,多尔衮找来了,他们夫妻俩说了会儿话。   齐齐格红着脸说:“姑姑,是我不尊重,在别人家的园子里,和多尔衮做了些亲昵的举动,真不该。”   哲哲暗暗松了口气,之后只要再问问海兰珠和玉儿便明白了,她还要赶紧去向皇太极解释,只怕他现在正恼怒。   “姑姑,您代我和多尔衮向大汗解释一下吧。”齐齐格和哲哲的心思一样,大家一道把问题解决了,现在不是谁比谁骄傲的时候,她怎么会愿意自己的丈夫被人说三道四。   “我会的,多亏你说得清楚。”哲哲叹道,“只怕海兰珠和玉儿,还都说不清楚。”   齐齐格故意道:“当年的事,可不能再来一遍了,姑姑您说是不是?咱们这里是说得清楚,可外头只怕是当咱们借口开脱,之后要紧的是,如何对付那一张张唯恐天下不乱的嘴巴。”   哲哲面上含笑,夸赞她周全,心中则想,齐齐格果然精明,难怪皇太极要连她一道算计。   齐齐格离去不久,哲哲亲自来了大政殿,皇太极淡漠地听完解释,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再没有多的话,哲哲了解丈夫的脾气,默默离开了。   皇太极之后继续见大臣,办政务,估算今年的农收和灾害,忙忙碌碌直到日落,原本渐渐平和的心境,因为亲信打探到消息的来源,出自大阿哥府,而顿时又糟透了。   他的傻儿子,他那个愚蠢的儿子,皇太极愤怒地摔了茶碗……   这动静传到外头,十王亭前伫立的侍卫都能听见,皇太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夜色渐深,大玉儿独自坐在炕头,傍晚姑姑把她叫去问了些话,她如实回答,姑姑很满意,让她放心,说齐齐格已经解释了,大汗也知道了。   但她明白,皇太极应该是昨夜就知道了,是谁告诉他的呢,而今天,又是谁传出来的?   他是没能阻拦消息的散播,还是没有阻拦?   他是会恼恨无法阻拦,还是故意牺牲自己?   这一整天,大玉儿想了很多很多,她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事,让她像发现丈夫和姐姐好上了之后那样失魂落魄,是她太天真了。   她今天的难受,不亚于那天,她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不是又要把她一个人丢在一边想清楚。   门外走过一群人,轻轻传来碗碟碰撞的声响,大玉儿的心一沉,她知道,皇太极今晚要去姐姐的屋子。   她叹了口气,翻身躺下,不去想,不去想心就不会疼。   海兰珠的屋子里,膳房送来食物,摆满了炕桌,阿图和雅图围着吃得香喷喷。   海兰珠给她们擦嘴,一面嗔怪:“这是最后一次了,下回吃饭的时辰再不好好吃,就没得吃了,记住了吗?”   两个丫头冲她嘿嘿笑,争先恐后地把大鸡腿送给姨妈也尝一口,此刻,宝清从门外进来,轻声说:“主子,大汗去了玉福晋的屋子。”   闻言,海兰珠顿时松了口气。   这一边,大玉儿被人拍了拍屁股,她一下就察觉是皇太极,翻身起来看见他,眼里便是藏不住的欢喜,可她是委屈的,不安的,内心忐忑的。   苏麻喇等人跟来,为大汗脱下外衣靴子,问了是否要晚膳,或是茶和点心,皇太极一切都不要,他累了一整天,身体累,心更累。   趴在炕上,慵懒地说:“给我捏捏背。”   大玉儿便爬上来,坐在他身上,皇太极闷声一吭,翻身把她推下来,骂道:“往那儿坐,你以为我这几十年在马背上颠簸的腰,还经得住你坐?”   “可你昨晚,那么凶,力气大得很。”大玉儿眸光晶莹,在他身下缩成一团,颤颤地问,“你昨晚就知道了是吗,是在惩罚我吗?”   皇太极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玉儿,我在惩罚我自己。”   “大汗……”听见他说这样的话,大玉儿心中什么难受都消散,只留下心疼。   她以为,这次又会被皇太极丢在一边,让她自己想清楚,让她去“成长”,可他竟然来解释,从好多好多年前开始讲,大玉儿头一次听皇太极亲口提起,那个叫德因泽的女人。   皇太极亲手杀了愿意为他去死的女人,原来阿巴亥大妃和代善毫无瓜葛,原来真正和努尔哈赤的女人有瓜葛的人,是他皇太极。   他把美丽的德因泽送到了努尔哈赤的身边,利用德因泽挑唆努尔哈赤对阿巴亥的喜爱,可最终的最终,还是失败了,努尔哈赤放不下阿巴亥,又把她找回来。   德因泽便不能再活着,她恳求皇太极杀了她,她宁愿死在自己深爱的男人手里,也不愿被努尔哈赤折磨,或是被阿巴亥报复,皇太极便狠心成全了她。   大玉儿怔怔地听完整个故事,在丈夫的眼角看到微弱的泪光,她知道,德因泽,一定也在他心里。   玉儿不会嫉妒一个已经离世的女人,可是她心疼皇太极。   这一路走来,他做下的每一件在旁人看来心狠手辣的事,真的不会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吗?   “玉儿,我现在多疑,不信任身边的人。”皇太极道,“因为我曾经,将忠于我的人,一个一个杀害。”   大玉儿摇头:“可是你信我,也信姑姑,还有姐姐啊……”   皇太极轻轻揉过她的脸:“我怎么知道我信你?”   大玉儿娇然:“不信也要信,不然你还给我说这么多的事?你不怕我明天就去告诉别人?”   “你敢?”   “那是……不敢的。”大玉儿往他怀里一钻,拍拍他的心门说,“都过去了,过去了。”   皇太极则叹:“但眼下的事呢?”   大玉儿心头一紧,忙起身跪坐,郑重其事地说:“不论你怎么想的,我也要把话对你说清楚,我和多尔衮,从来连话都说不上,我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捕风捉影这么闹。昨天是齐齐格穿了我的衣裳和多尔衮说话被误会,可若反一反,我穿着齐齐格的衣裳被多尔衮误认,那是不是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皇太极摇头:“我当然信你。”   大玉儿很严肃地说:“你必须信我,一丁点的怀疑都不能有,绝不能有。”   皇太极笑了:“你在命令我?”   大玉儿点头,大义凛然地看着他:“你要是怀疑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还以为她会发什么毒誓,下什么诅咒,到头来就这么一句不理你了,皇太极浮躁凌乱的心情,顿时舒坦了好些。   他的玉儿,已经可以站在他的背后,支撑他日益衰老的腰杆。   “听见了吗?”大玉儿反复地问。   “听见了,听见了……”皇太极嫌弃不已,霸道地搂过她,叮嘱道,“刚才说的话,明早就忘了吧。”   大玉儿舒舒坦坦地把身体趴在丈夫的身上,他没把自己丢在一旁让她自己去想,她已经心满意足,她要守着他一辈子,哪怕他老去。   这件事,在盛京风传了几天,皇太极始终不闻不问,多尔衮虽然知道齐齐格已经为他进宫解释,但心里终究不安。   豪格每天都很得意,却不知父亲心里恨不得将他毒打一顿,他手下的谋士得知后曾苦心劝谏,可豪格却说:“那天这么多的人,凭什么查到我的头上,好几天了,阿玛若是迁怒于我,早就发话了。我是他的儿子,有什么不可说的?”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父亲,也曾经是儿子。   至于大玉儿,有皇太极哄着,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转天就高兴起来,没事儿人似的往来于书房和内宫。哲哲看在眼里,十分欣慰,海兰珠一样为妹妹高兴。   这一日,皇太极拟定四月初一,派豪格和多尔衮前往察哈尔迎接娜木钟,传国玉玺即将到达盛京,八旗上下都明白,大金很快将发生巨变。   时隔多日,皇太极再次来海兰珠的屋子,海兰珠将亲手做的春衫,放在他的背脊上比划,见尺寸大小都刚刚好,欣喜地说:“等天气再暖和些,就能穿了。”   皇太极故意笑话:“你缝的线,牢不牢?”   海兰珠自然是骄傲的:“一定比针线房做的强。”   她爱惜地将衣裳收起来,说孩子们常在这里玩耍,别糟蹋了,背对着皇太极整理柜子时,身后的人突然问她:“那天,你一直和玉儿在一起?”   海兰珠心头一紧,转身来问:“大汗是说,在大阿哥府里那天?”   皇太极漠然颔首:“是那天。”   海兰珠镇定地应道:“我一直和玉儿在一起,连解手都在一起。”   皇太极哦了一声,不以为然地坐下喝茶。   “大汗。”   “什么?”皇太极抬眼看向她,却被海兰珠脸上的神情震慑到了。   海兰珠严肃地说:“大汗不要告诉玉儿,你问过我,玉儿会伤心。”   皇太极的目光虚晃过:“我知道,知道……我不是不信玉儿,你相信我。”   他朝海兰珠伸出了手,海兰珠将自己的手交付在他的掌心,他很用力地握紧,捏得海兰珠骨头生疼。   海兰珠爬到炕上,抱住了他的身体,她竟然感受到皇太极微微的颤动,她有些后悔了……   “你不爱出门,就别出门了。”皇太极苦笑,“不出门,少些祸端,我无法想象,他们若再牵扯上你。”   “我不出门,我就在家待着。”海兰珠答应他,“反正,我本就不喜欢出门。”   皇太极舒了口气,反过来,将海兰珠抱在怀里,他的身体依旧绷得紧紧的,不知几时才能松下来。   宝清伸脑袋进来,见这光景,赶紧退了出去,吩咐门前的宫女,都别去打扰。   底下的小宫女轻声问她:“宝清姐姐,那个囊囊福晋就要来了,听说长得很美,会比咱们主子还要美吗?主子可是草原第一的美人呐。”   宝清说:“那都是瞎传的话,要嫁闺女了,总得有些名头吧,就这么编排呗。咱们主子是美,玉福晋不美吗,十四福晋不美吗,大福晋呢?就连扎鲁特氏都美吧,这美人里头,到底要怎么比第一第二呢?你们可别再说了,主子最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她。”   小宫女连连点头,但忍不住嘀咕:“那个囊囊福晋,千万别像扎鲁特氏似的,欺负我家主子。” 第132 超越他的父汗   屋子里,皇太极已然冷静,安宁地由着海兰珠为他将松散的辫子拾掇整齐。   方才,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却被海兰珠点穿了他质疑的心,他当然相信玉儿,可质疑几乎成了他的本能,传言若是牵扯海兰珠,他很可能也会同样再去问玉儿。   所以他很累很痛苦,可控制不住自己,他不想连心爱的女人都要质疑。   玉儿如是,哲哲如是,海兰珠更如是。   “好了。”海兰珠满意地看着重新焕发精神的皇太极,问道,“大汗饿不饿,要不要我做些点心来?”   皇太极摇头:“让下人做吧,你做的点心好吃,我要省着吃,别吃厌了。”   海兰珠温柔地笑着:“大汗几时想吃我做的点心,就几时吩咐我。”   皇太极颔首,此刻,对面侧宫里的人散出来,像是收拾好了什么。   他起身走到窗下看了一眼,对海兰珠说:“不必和娜木钟打交道,她若来拉拢亲近你,你敷衍着就是,或是把她往哲哲面前带。”   海兰珠颔首:“我知道。”   皇太极说:“她应该不会像扎鲁特氏那么蠢,明着来伤你,可她若伤在看不见的地方,你要告诉我,别藏着遮着,别怕我嫌你没用不敢说。”   海兰珠微微撅着嘴:“你这样讲,心里就已经在想我没用了是吧。”   皇太极含笑上下打量她,捉过她的手亲吻指尖:“那到夜里再看看,有没有用。”   海兰珠满面娇羞,眸中秋波盈盈,扎鲁特氏踩断她指甲的痛苦早就不记得了,可是皇太极留在指尖的每一吻,她都刻在心里。   转眼,便是三月末,饶是盛京也温暖起来,万物复苏,大地葱绿,齐齐格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园新意,却是轻轻一叹。   下人们搬出两口箱子,她拦下叫打开,又细细地查看了一遍,才安心让他们搬出去。   多尔衮这一次回来,大半年,日子满足的叫齐齐格都忘了他曾经长年不在家,虽然老天始终不肯赐一个孩子给他们,可这大半年日日夜夜与丈夫耳鬓厮磨,也是快活的。   突然这就要出远门,大半个月后才回来,再回来,恐怕就要带兵出征,好不容易春天了,他们却将分离。   这些日子,家里奴才因为传说多尔衮和大玉儿的事,被齐齐格下狠手责罚,府里是消停了,下人们怕是连想都不敢再想,可门外的人的嘴,齐齐格就管不住了。连多铎家的媳妇带着孩子来串门,都小心轻声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假话说多了,也会变成真话,齐齐格这几日就在想,倘若那天不是自己和多尔衮说话,而是多尔衮找到了穿着自己的风衣的大玉儿,将玉儿误认做自己,那是不是……汉人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更重要的是,她会怎么想,她能信任多尔衮吗,她能信玉儿吗?   齐齐格又一叹,不愿再胡思乱想,带上婢女道:“跟我去书房,为你家贝勒爷收拾一些笔墨随身带着。”   可一路走来,她又想到多尔衮的话,多尔衮说:我若遇见的是玉福晋,也就只能站得远远的说两句寒暄的话,谁还像你似的亲亲抱抱?   齐齐格笑叹,自嘲她当时是怎么了,脑子冲昏头,在人家家里做这样的事。   四月初一,豪格和多尔衮在大政殿前领命,共同前往招抚察哈尔部众。   出发前几日,皇太极就已经对儿子耳提面命,让他明白此行的目的和重大意义,希望他不要冲昏头脑,在外与多尔衮发生冲突,话说到这份上,做父亲的已是万般无奈。   可豪格尚不自知,心中反而怨恨皇太极太过忌惮多尔衮,更是认为既然忌惮这个弟弟,何必将他扶持到今日的地位。要说多尔衮能有今天,全仰仗皇太极的栽培,豪格就是想不明白,阿玛为何要在自己的卧榻边养一头狼。   话虽如此,豪格终究也害怕父亲,手下谋士则再而三地与他分析此次谣传多尔衮与大玉儿私通的事,对他的诸多弊处,豪格渐渐地也感到不安,而阿玛之所以没追究他的责任,应该也是顾念父子情,存着他的体面。   皇太极看着豪格和多尔衮离去,目光徐徐扫过阶下众臣,他还没有听过群臣山呼万岁,而他曾经和他们一起,站在阶下仰望着他的父亲。   大金的江山是阿玛打下的,连带这盛京皇宫,都是阿玛建造的,他皇太极想要超越父汗,就必须带兵入关,拿下明朝。   他要站在紫禁城之巅,俯视朝臣的叩拜,他要做真正的天下之主。   远处一隅,大玉儿带着苏麻喇,躲在人后远远眺望,看着皇太极返回大政殿,朝臣们陆续进殿与他商议国事,主仆俩才转身回书房。   苏麻喇感慨:“大汗真是威武霸气,奴婢每次看见这场面,都会腿肚子打哆嗦。”   大玉儿傲然道:“你现在就腿肚子打哆嗦,将来到了北京,站在太和殿上,你还不得吓死?可不许给我丢人啊,更不能给大汗丢人。”   “格格,咱们几时能去北京?”   “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   也许要很久很久,甚至……   大玉儿心里明白,皇太极多次对她说,明朝不好打,但这样的话,他绝不会对外人说。   “一定会去的,快了,就快了。”她坚定信心,拉着苏麻喇回去念书。   要说让大玉儿和先生都欣喜的是,苏麻喇虽然一直说她学不会,可真的入门后,天赋的聪明渐渐显露出来,不过短短的日子,已经能帮着教格格们认字写字,让大玉儿气愤不服的是,苏麻喇的汉字竟然写的比她还好看。   于是霸道的主子,为了不让苏麻喇超过自己,现在反而要限制她学的字,齐齐格知道后,便是嘲笑大玉儿自己笨,还见不得旁人好。   转眼,多尔衮离京已有两天,齐齐格进宫来向哲哲请安,之后便辗转到书房,正见大玉儿在听雅图背书。   小丫头怯怯的,磕磕巴巴地背着书,额娘手里的戒尺,看得她心惊胆战。   一见婶婶来了,像是见到救星,大玉儿拿戒尺在她屁股上比划了一下:“你还背不背了?”   雅图一哆嗦,赶紧继续背,好容易背完了,大玉儿却说:“后日我再听你背,再这么磕磕巴巴,就要挨打了。”   雅图双手捂着屁股,朝齐齐格挪了挪,而后一头钻进婶婶怀里,委屈地呜咽。   “你自己多能耐了,管教起女儿来。”齐齐格嗔道,“赶紧把戒尺拿开,别吓着我们小心肝。”   大玉儿又训斥了雅图几句,才让宫女拿走戒尺,齐齐格一贯宠爱侄女,问雅图想吃什么好吃的,婶婶去宫外给她找,雅图嗲嗲地说,她想吃婶婶家的枣儿。   “别缠着婶婶了,回去写字。”大玉儿不免紧张,她怎么能让孩子再吃十四贝勒府的东西。   虽然心里对自己害了齐齐格的事实已经痛到麻木,可现实终究是现实,她也不知道,皇太极会不会继续给齐齐格和其他女人下药。   而雅图知道,书房里的额娘是不讲情面的,害怕挨罚,只能乖乖地回去写字。   女儿走开了,大玉儿才叹:“雅图不爱念书,跟着姐姐学刺绣,学得像模像样,我也知道,她的聪明不在书本上。”   齐齐格从宫女手里接过茶,笑道:“那何必逼她,你过去没念过书,不也长这么大,如今念起来了,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吗?”   大玉儿摇头:“不就是小时候什么都不懂,才傻吗?”   齐齐格端着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低头闻了闻茶香,似乎不大满意,吩咐宫女:“给我换奶茶来,要咸咸的那口。”   大玉儿嗔道:“如今宫里的茶,连你家里都比不上了?”   “胡说什么。”齐齐格道,“自然是宫里的最好,可我喝不惯汉人的茶,咱们终究是草原上长大的孩子。”   她想起一事来,问玉儿:“大汗到时候,会到盛京城外迎接传国玉玺,姑姑必然要去的,你去吗?”   大玉儿低头拨弄手中的茶碗,淡淡地说:“你是想问我,去不去见见娜木钟吧。” 第133 后宫的位份   齐齐格也不绕弯子,问:“那你去吗?”   大玉儿将茶碗放下,傲然抬起双眸:“做什么不去,那么重大的事,我当然要去。我是去看传国玉玺,而那个女人刚好在那里罢了,玉玺又不是她的,是她从林丹巴图尔身上扒来保命的,难道还把自己当功臣了吗?”   齐齐格笑道:“我知道,知道。”   宫女们送来她喜爱的奶茶,给大玉儿也送了一碗,看着齐齐格毫无防备地喝下奶茶,想到除夕夜宴上,她一样毫无防备地喝下了绝育之药,大玉儿的心一阵痛。   可是这样的痛楚,她已经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她问过皇太极为什么,皇太极只说,他早已如此。   “这次的事,外头还在议论。”齐齐格很不屑,又道,“说着说着,就往远了扯,大汗拿了玉玺之后,必定是要称帝,做了皇帝,后宫也要册封,姑姑往后就是皇后,而你就是皇妃呀。”   “他们说什么?”大玉儿漠然道,“难道说我想做皇后?”   “那可不至于,只是将来妃嫔之间有地位高低,后宫要有典制,这些事,都要一步步做起来。”齐齐格托着腮帮子说,“将来姑姑之下,算上娜木钟,如今内宫的四位里头,你觉得自己能排第几?”   大玉儿怔然,她还真没想过,这么多年,她是宫里姑姑之下最尊贵的人,虽然曾有的东宫大福晋这个称号始终没落在她的头上,可称呼之外,皇太极的后宫,一直都是科尔沁的天下。   “这些年,姑姑制定出许许多多的规矩。”大玉儿道,“我也渐渐习惯了,往后大不了再管得紧些,那也不是我一人的,大家都一样。”   “那位份呢?”齐齐格问。   “我怎么知道。”大玉儿心里果真没有数,但她说,“我不是善茬,就算娜木钟厉害,也欺负不得我。但愿姐姐能高人一等,她安安稳稳地在那儿,大汗便可放心,姑姑和我也放心。”   “你甘心?”齐齐格立刻便问。   “怎么会甘心?”大玉儿毫不犹豫地回答,“换做你,你甘心?可日子得过下去,他们都是我心坎上在乎的人,只是不计较罢,怎么会甘心?”   齐齐格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安慰大玉儿,只能道:“姐姐年长于你,就这么想吧。”   他们说闲话的功夫,大玉儿想起一件事来,她曾和皇太极念叨过,称帝之后,帝后妃嫔阿哥格格们,要有新规制的朝服礼服。   这些事自然是哲哲带着后宫来操持,将来会设六部,礼部的人也会协同商议,复杂的事大玉儿还不去想,可她很想看看,明朝帝后的穿戴。   她对齐齐格说:“你能弄些画片儿来吗,我想看看崇祯和他的皇后妃子们,穿什么样的衣裳。”   齐齐格答应了,只是心里有些凄凉。   汉人说,为他人作嫁衣,她这算什么,为他人做龙袍?   她当然明白大玉儿要这些画片儿做什么,如果当年老天再多给努尔哈赤一些时间,如果多尔衮来得及成长,将来做出来的龙袍凤袍,该是穿在多尔衮和她的身上。   说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遗憾可惜,反正是把脑袋系在多尔衮的腰上了,他们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离宫时,齐齐格遇见多铎,多铎对她向来十分尊敬,便说要亲自送嫂嫂回府,齐齐格笑道:“不过是几步路,别耽误你的正经事。”   多铎却冷笑:“时下没什么正经事,皇太极只要我们拿命去打仗,可这朝堂里说了算的事,就和我们不相干了。我哥不在,他怕是都想不起来我了。”   齐齐格道:“那怎么会呢,你如今可是大金军队响当当的名头。”   多铎护送嫂嫂回到十四贝勒府,将要分离时,忍不住问:“嫂嫂,那个布木布泰,当真和我哥不相干吧?”   齐齐格说:“你别听人瞎讲,没影儿的事,你自己想想,他们能有什么机会私交,这么多年只怕连话都没说上十句。”   多铎不耐烦地说:“布木布泰那个娘们儿,当真事多,我知道她是嫂嫂的堂妹,可您别动气,您也是凡事向着我哥的,叫我看,将来若再有什么事,不如就将她……”   “多铎,万万使不得。”齐齐格被唬住了,多尔衮不在家,多铎一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她如何向丈夫交代。   更何况,她怎么舍得玉儿受伤害,这偌大的盛京城,她只有这一个堂妹能说说贴心话,玉儿对她,也是掏心掏肺的好。   “嫂嫂,我哥就是瞻前顾后,若不然,也不至于被皇太极欺负。”   “多铎啊,你若还敬重我,千万听我的话,你哥哥有他的算计,你们还那么年轻,说句难听的话,耗也耗得过那一位。”齐齐格严肃地说,“别为了一时冲动,毁了你和你哥拿命换来的功业,再想想你的女人,你的孩子。”   “嫂嫂教训的是。”多铎到底是听话的,抱拳道,“我莽撞了,您别放在心上,别为我担心。”   齐齐格说:“你哥哥最在乎的就是你了,你若有什么事,他如何受得了,多铎啊,千万要慎重。”   几日后,齐齐格弄来了明朝皇帝皇后的画像,也不知是他们祖上哪一位,但服制当是差不多,进宫后和大玉儿一道研究,看式样看花纹,讨论着将来他们的朝服礼服该是什么样才好。   哲哲则命她们低调一些,别叫外人看见,如今大汗还什么都没表示,她们这些女人却先忙起来,多不成体统。   话虽如此,哲哲还是对这件事上了心,与皇太极商议后,选定了画师呈送的龙纹图样,叫来海兰珠说:“你把他们绣出来,看看什么式样,什么配色最好。”   大玉儿在一旁说:“这么多,姐姐该把眼睛锈瞎了。”   海兰珠笑道:“这不算什么,你自己不做,才觉得麻烦,你若怕我累了,那你一道来帮忙。”   哲哲忙说:“还是算了,她回头给你把龙绣成虫,多不吉利。”   大玉儿好不服气,一挥手把苏麻喇叫来,得意地说:“让苏麻喇帮着姐姐一道绣,她的功夫可好了,姑姑您是知道的。”   苏麻喇当然乐意了,可不得不一脸忧愁地问大玉儿:“格格,那还要念书吗?”   大玉儿笑眯眯地说:“正好,你往后一天跟着雅图和姐姐,一天跟着我,两边都不耽误。”   齐齐格在一旁叹:“苏麻喇呀,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跟了这么个蛮横不讲理的主子?”   屋子里都是笑声,远远传出来,窦土门福晋散步归来,便听见这动静。   她又是向往又是无奈,可看了眼身边的宫女,心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她们都会禀告给大福晋,便收敛了目光,往侧宫走去。   “大福晋”就要来了,她心中怯怯地想。   娜木钟会善待她吗,娜木钟能做她的依靠吗,可是皇太极已经对她把话说清楚了,要她老实安分。   窦土门福晋坐在炕上,看着宫女们为她换鞋子,为她端热水洗手,说实话,来了这么久,哲哲也好,布木布泰也好,没有一个人亏待她,屋子里的宫女也伺候得十分周到,她这辈子,若是无欲无求,必定能平安地度过一生,可是……   “她若不来该多好。”窦土门福晋捂着心口,光是想一想娜木钟的眼神,心里就打颤。   这一边,多尔衮和豪格,即将到达目的地,察哈尔部已是派人前来相迎,叔侄二人骑着高头大马,被簇拥着前行,豪格忽然道:“十四叔,你说阿玛会收养那个遗腹子吗?”   多尔衮道:“即便收养,也不过是给口饭吃,怎么能和你们兄弟比,爱新觉罗的血统,岂不是乱套了。”   豪格道:“我说也是,而这个女人,留着和林丹巴图尔的儿子,心里必定不能向着阿玛,留在后宫也是祸患。”   多尔衮轻轻看他一眼,他猜想豪格在算计什么,是想说这些话,好让自己放松警惕,方便他暗中联络娜木钟吗?   他不屑地一笑,面上道:“大汗屋子里的事,你我还是不要管的好,她将是你的庶母,你我还是尊重一些吧。”   豪格说:“听说娜木钟很美艳,阿玛真是有福气,天下的美人,都奔着他来,果然是美人配英雄。” 第134 侧福晋娜木钟   此番出行前,皇太极已分配了剩余几位林丹汗遗孀和家眷的去处,伯奇福晋苔丝娜被指给了豪格,此外林丹汗长子额哲的生母苏泰福晋叶赫那拉氏,则因与济尔哈朗的福晋是姐妹,济尔哈朗自然就把她收回府中。   几位显赫的贝勒,都得到了林丹汗的女眷,代善一把年纪了,皇太极竟然把林丹巴图尔的妹妹泰松公主赐给了她。   只有多尔衮没有被指婚,虽然大家嘻嘻哈哈说是齐齐格太厉害,连皇太极也不敢招惹十四福晋,可背后也有人议论,说是皇太极故意冷落他。   林丹汗的遗孀,多尔衮自然是不稀罕的,可豪格似乎因此有些得意,多尔衮见豪格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心中为他不值。   身为皇太极的长子,占尽天时地利,却偏偏没有大智慧。   多尔衮没有赶上褚英哥哥的时候,大哥在他三岁时就离开了人世,他对这位兄长没有半点印象,可童年时偶尔会听父汗提起,父汗的眼中每每都充满了无奈和愤怒。   豪格一样不曾与那位传说中的大伯父有过往来,可那毕竟是活生生的例子,努尔哈赤怒杀长子的悲剧至今被人念叨,豪格同样身为长子,他就没半点引以为戒的自觉?   “十四叔,我见了娜木钟,该如何称呼?”豪格哈哈笑着,“出发之前,阿玛倒是没有交代啊。”   多尔衮不以为然:“以礼相待便是了。”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但都明白不论如何不能起争执,不然给皇太极丢了脸,他们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与此同时,察哈尔部的蒙古包中,婢女们送来了鲜红的嫁衣,一身素服的娜木钟起身来,由她们侍奉着穿戴整齐。   “大福晋,您真美……可惜大汗……”婢女们一面夸赞,一面悲戚,她们的大福晋,就要穿着嫁衣去大金了。   娜木钟在铜镜中,看了看自己焕然一新的模样,冷冷地说:“很合适不用再改,脱下吧,到了盛京再穿。”   她重新换上素服,婢女们来禀告,说苏泰福晋求见。   不多久,一样身穿素服的女人走进来,苏泰福晋比娜木钟要年长十岁,她生下的长子额哲,如今继承了林丹巴图尔的汗位,但很快他们就要投降大金,儿子的汗位已经毫无意义。   “大福晋。”苏泰行礼,起身道,“皇太极派来的人,就快到了,是多尔衮和豪格,他的弟弟和长子。”   “我知道。”娜木钟神情冷漠,“你们都是收拾好了吗,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   苏泰道:“大福晋,我去了姐夫济尔哈朗的家中,有姐姐照顾,日子应该不会太苦,但是您入了皇太极的后宫,还请多多保重。”   她们昔日,共侍一夫,苏泰是娜木钟最大的敌人,可林丹巴图尔死了,所有的争夺嫉妒猜忌恩宠都烟消云散。   如今,她们是孤弱无助的寡妇,彼此若不扶持,只能任人宰割。   “巴特玛的堂妹,死在了盛京,不足半年就没命了。”苏泰福晋冷笑道,“科尔沁的女人,很厉害啊。”   娜木钟目光空洞,神情冰冷:“可她还好好的不是吗?”   她们所说的巴特玛,便是早已被皇太极接走的窦土门福晋,八大福晋中,最柔弱好欺的一个,当时便是娜木钟做主,先把她第一个送走了。   “这倒也是……”   “姐姐,往后我们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济尔哈朗地位尊贵,你做了她的福晋,也是能常常进宫的,我们还有相见的日子。”娜木钟说,“哪怕是为了你的额哲,请多保重,我们谁也不必依靠谁,谁也不要拖累谁。”   “是。”苏泰福晋道。   却是此刻,婢女们急匆匆跑来,说泰松公主要寻死,苏泰福晋叹道:“她真要死,早就死了,这么没日没夜地闹腾,实在烦人。也就在我们面前,还仗着自己是公主,去了盛京,谁还会给她面子。”   “大福晋,您看怎么办才好,别等豪格和多尔衮来了……”   苏泰福晋的话还没说完,娜木钟起身,从墙上取下了她的马鞭,傲然走出蒙古包,来到泰松的住处。   骄傲的公主正举着匕首要抹脖子,她的婢女们死活地拉着,而这样的戏码,从皇太极来函要把她指婚给五十多岁的代善起,每天都在上演。   凌厉的鞭打声,从蒙古包中传出来,婢女们吓得四下逃窜,然而马鞭呼啸,一下下抽在泰松的身上,她尖叫着:“娜木钟你疯了,娜木钟你这个疯子……”   足足十几鞭子,打得泰松蜷缩在角落里颤抖,一边哭一边控诉娜木钟的暴行,哭她死去的哥哥和父汗,十分可怜。   娜木钟将匕首踢到她面前,冰冷的目光,却比刀子还锋利。   她对小姑子说着恶魔般残酷的话:“想死的话,就给自己一个痛快,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去盛京。你再寻死觅活,等多尔衮和豪格到了,我把你吊起来扒光衣服,用马鞭活活抽死,给他们下酒取乐。”   泰松吓得脸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苏泰福晋直叹气,命婢女们将人架走。   她走上前,从娜木钟手里拿下马鞭,好生道:“大福晋,之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您保重身体。”   娜木钟看向她,却是冷漠地说:“姐姐,我们的缘分尽了,往后,好自为之。”   且说多尔衮和豪格到达察哈尔部后,虽然得到了察哈尔部的盛情款待,年轻的大汗额哲和苏泰福晋对他们毕恭毕敬,可始终没见到娜木钟露面。豪格迫不及待地将苔丝娜拉入帐中享乐,也无人敢言,逗留两日后,他们便启程了。   传国玉玺,始终在娜木钟的手里,她表示要亲手献给皇太极,多尔衮和豪格不能用强,只能答应她的要求,带上归顺的察哈尔部众返回盛京。   消息传回不久,便有大臣急着上奏皇太极,请他在得到传国玉玺后称帝,皇太极拒绝了。   然而内宫里,海兰珠已经为他绣好了第一件象征帝王的龙纹褂子。   这日夜里,侧宫中,待海兰珠掐掉最后一缕丝线,皇太极已经靠在软垫上睡着了,她轻轻走来,小声道:“大汗,褂子做好了,要试试看吗?”   皇太极慵懒地睁开眼,看见海兰珠小心翼翼地捧着明黄色的褂子,轻轻抖开展示给他看,从褂子后头探出脑袋,笑道:“是这样的吗?”   他伸手摸了摸,明黄色的锦缎冰凉软滑,上面的每一条龙,每一朵祥云,都是海兰珠亲手所绣,她的手指上,不知被扎了多少针眼。   “穿上吧。”   皇太极起身,解开衣裳站到地下,海兰珠庄重地为他披上褂子,踮着脚将领口的扣子系上,而后抚平衣襟,整里肩膀和下摆,再退开几步,满目崇敬地看着她的男人。   皇太极缓缓走到穿衣镜前,眼前的自己让他感到陌生又自豪,他终于,是要走到这一天了。   海兰珠不自觉地俯身向他行大礼,皇太极笑了,走来将她搀扶起,抚摸她扎满针眼的指尖,心疼地说:“等你为我做完一整套朝服,这手是不是要烂了。”   “不会,我会小心。”海兰珠欢喜地说,“只要你不嫌弃。”   皇太极道:“怎么会嫌弃,只是太辛苦,待到那一日后,你不要再做这么辛苦的事。但我知道你喜欢做这些事,那往后贴身的物件,你做什么我便穿什么,那么庞大的朝服袍子,可不许你再碰了。”   “我听大汗的。”海兰珠眼中充满了骄傲和崇敬,抚摸皇太极的肩头,感慨万千,“我的人生,真是神奇,也会有这样一天。”   皇太极道:“真不巧,我可是想到了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海兰珠软绵绵地问:“大汗连我都想到了吗?”   皇太极颔首,拥过她的腰肢:“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在过去让你受什么多苦。”   这必定是哄人的话,连海兰珠自己都明白,皇太极是说笑的。   可是她爱听啊,哪有女人会不爱听这样的甜言蜜语,哪有女人不愿被自己爱的男人,同样捧在手心里。   他们温存了片刻后,皇太极就让海兰珠把龙纹褂子收起来,现在还不是穿戴这些招摇的时候,等多尔衮和豪格把娜木钟带来,得到了传国玉玺,一切就该按照他的计划展开。   五日后,数日的春雨霏霏戛然而止,老天给了皇太极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明晃晃的阳光,将盛京城上下照得透亮。   一清早,皇太极便带着哲哲和大玉儿等,一并文武大臣,来到了城外,等待迎接传国玉玺。   多尔衮和豪格,簇拥着队伍来到城下,一驾被装点得喜庆鲜红的马车就在队伍的中间,马车缓缓到了前方,豪格和多尔衮前来向皇太极叩首,皇太极示意他们起身,豪格便道:“阿玛,囊囊福晋带着传国玉玺就在马车中。”   皇太极抬手,示意礼官上前,便见车帘掀起,身穿嫁衣的女人,手捧黄布包裹的传国玉玺,缓缓走下马车。   她抬起头,明媚的容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眼见那一身张扬而高贵的鲜红嫁衣,谁也没想到,娜木钟竟然如此隆重地把自己嫁到了这里。   大玉儿和海兰珠,身着礼服,跟在哲哲的身旁,庄重的礼服没有明艳的色彩,此时此刻,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属于娜木钟。   她缓缓走上前,神情庄重,面上不喜不悲,没有对皇太极的胆怯,也没有被迫改嫁的恐惧,捧着怀里的黄布包裹,那一枚“制诰之宝”的传国玉玺,便是她的护身符。   “大汗,这就是传国玉玺,妾身娜木钟,为您送来了。”   行至皇太极面前,娜木钟缓缓跪下,双手高举手中的传国玉玺。   皇太极上前接过,代善立时再接过手,打开包裹,将一枚硕大的玉印从锦盒中取出,举高展示给众人看。   群臣将士山呼,设香案祭告天地,而后策马至皇陵祭告努尔哈赤和先祖,礼毕之后,将要回宫,尼满上前对皇太极说:“大汗……那位囊囊福晋,还在城门下,等待您将她接入皇城。”   皇太极冷然:“什么意思?”   尼满道:“似乎是要您一会儿回城时,下马亲自带她入城。”   皇太极冷冷一笑,转身看向哲哲,哲哲神情淡漠,可丈夫仅仅一道目光,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欠身道:“臣妾明白了。”   大部队回城,皇太极策马闯过城门,对停在一旁通红鲜艳的马车视而不见,娜木钟端坐在马车中,听见了那急促而霸气的马蹄声。   不多久,便有人道:“侧福晋,大福晋来接您了。”   侧福晋?   多可笑,她娜木钟如今,竟然沦为了小妾。 第135 哲哲的威严   “侧福晋,请您下马车。”   一声声侧福晋,刺得娜木钟握紧了拳头,她闭上眼睛,沉住气,伸手推开帘子。   宫女们簇拥而上,将身穿喜服的女人搀扶下车,哲哲已经带着众女眷等在那里。   娜木钟走到哲哲的面前,屈膝叩拜,恭敬地说:“妾身娜木钟,参见大福晋。”   她礼数周全,不卑不亢,而哲哲向来待人宽厚,又怎会故意当众刁难她,命阿黛上前搀扶,和气地说:“往后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恭喜你了。只是,大汗国务繁忙,当下已赶回大政殿与大臣议政,若有委屈你的地方,想必你能明白体谅。”   “妾身不敢。”娜木钟道,可心里却已发笑,什么叫“若有委屈的地方”,分明已是故意委屈,皇太极只是给了传国玉玺的面子,对于她个人提出的请求,置若罔闻。   “其他人稍后会被各自送到她们的丈夫身边,往后也是有日子相见的,你就不必太记挂。”哲哲说罢,便要上马车,带着海兰珠和大玉儿一道走了。   而娜木钟面前,走来一驾普普通通的马车,宫人们对她说,请她上车。   她回眸看了眼自己精心准备的嫁车,再看看眼前的光景,骄傲的心被狠狠踩进泥里。   宫人们料到她会不甘心,恭恭敬敬地说:“侧福晋,盛京城内的马车都有规制,外来的马车需经过检查方可入城。但今日搜查您的马车,对您太不尊重,所以先将您的马车停在城外,稍后再送入城内。”   娜木钟什么也没说,扶着婢女的手踏上马车,扬长而去。   这一边,众人簇拥着大福晋的马车奔向内宫,海兰珠和大玉儿陪在身边,三人都不言语,直到马车戛然而止,剧烈的颠簸后,才纷纷互相询问是否受伤。   “启禀大福晋,是有个孩子突然冲出马路,侍卫们已经将她拿下。”车外的人禀告。   “别为难孩子。”大玉儿应道,“放他们走吧,我们继续赶路。”   哲哲见玉儿稳重,很是欣慰,既然大家都出声了,她便也道:“你们都看见了,娜木钟的姿色、气质和那股子傲劲。”   “是。”海兰珠和玉儿同声应道。   “她绝不会像窦土门福晋那样老实,但也不会像扎鲁特氏那样轻狂。她能向大汗提出这么多要求,也能顺从地向我下跪,这种能把什么都藏在心里,面上不温不火,底下欲望滔天的人,才最可恶也最可怕。”   哲哲不忌讳说这些,很冷静地吩咐侄女们:“你们要小心她,往后以礼相待便是。”   大玉儿也直言不讳:“姐姐,你可不能再被欺负。”   海兰珠一脸凝重,她知道妹妹不是逗着自己玩儿,可她也不明白,究竟怎么才算被欺负,扎鲁特氏那样明着来的,她尚且不知如何还手招架,这个娜木钟,是会来阴的吗?   而她也有她的担心,慎重地对妹妹说:“玉儿,别轻易叫人挑唆了去和她发生冲突,瞧着是你厉害,可实际也是被欺负了不是吗?”   “我知道,我现在都改了。”大玉儿答应,“姐姐不要担心。”   哲哲轻轻叹,将一双侄女的手都捧在掌心,安慰地说:“虽然这样的话,你们未必愿意听,我知道你们各自都有自己的骄傲,可姑姑真的很开心,有你们这样贴心的在身边,不然这宫里头的日子,真是……”   海兰珠温柔地说:“玉儿一直说,她总是躲在您的背后,心中若有委屈,姑姑已经先委屈了一百倍。”   “是吗?”哲哲故意不信,笑看着玉儿,问,“你会这么懂事?”   大玉儿微微撅了嘴,挪到哲哲身边依偎着她:“我也疼姑姑啊,真的,可疼可疼了。”   哲哲拍拍她的手,欣慰地说:“姑姑把你带来,就盼着你一切都好好的。”   大玉儿傲然道:“我好着呢。”   很快,马车到了皇宫,三人换轿子回到内宫,走进凤凰楼时,海兰珠朝后面张望,却不见娜木钟的身影。   “她的马车,不是也到了吗?”海兰珠问玉儿,“为什么不进来。”   大玉儿冷冷一笑:“宫里的规矩大啊。”   此时此刻,娜木钟被脱-光了嫁衣,正由两位年长的嬷嬷搜身。   她们粗粝的手抚过她柔软窈窕的身段,几乎检查了每一寸肌肤,娜木钟的心像是被绞碎了般叫她疼得发狂,羞耻得想要杀人,可她忍住了。   嬷嬷们很恭敬地对她说:“奴才冒犯,还请侧福晋体谅,这是宫里的规矩。”   娜木钟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们只管照规矩来。”   连她的发丝都被拨开检查,像是唯恐她会藏匿凶器,待她再次穿戴整齐,衣裳都凉了,要重新用体温来一层层捂暖。   一步步走在皇宫的宫道上,本打算好好看一眼这座宫殿,但此刻,她只想着,如何将这宫里的每个女人都踩在脚底下,如何将方才搜她身的奴才碎尸万段。   纵然如此,走到凤凰楼下时,娜木钟还是被震撼了,仰望着这座皇宫里最高的建筑,想象有一天,她站在最高处的光景。   “侧福晋,请,大福晋在等您行礼,之后庶福晋们、贝勒福晋们也要来向您行礼,不能耽误时辰。”宫人们恭敬地提醒她,为她在前头带路。   走过凤凰楼,进入台上五宫,正中清宁宫三个汉字,她是认得的,而东西两侧四间屋子,都还没有匾额。   宫女们罗列在宫苑内,一张张全是生面孔,而娜木钟想到了自己带婢女来可能会被拒绝,就只带了最贴身信任的一个。   娜木钟被请进门,哲哲高坐上首,哲哲的模样娜木钟已经记下,此刻才发现,跟在她身后两位年轻的女人,竟都是如此瑰丽的容颜。   想来也是,科尔沁的美人久负盛名,海兰珠的名头,早几年她就听说了,那么另一张生面孔,就是传说中的布木布泰?这个被吴克善送来给皇太极生儿子,却生来生去都是女儿的女人?   她真的有三个孩子吗,为什么完全看不出来,要知道这一年,娜木钟挨了多少饥饿,才在产下儿子后,将身段恢复到从前。   “妾身娜木钟,拜见大福晋,大福晋吉祥。”娜木钟再次叩拜,向哲哲行大礼。   曾几何时,是她高坐上首,是林丹巴图尔的女人们向她叩拜,她这一生,只拜过自己的母亲这一个女人。   “这位是侧福晋海兰珠,这位是布木布泰。”哲哲和气地介绍着,指向窦土门福晋,笑道,“这一位,你们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窦土门福晋根本不敢抬眼看娜木钟,稍稍欠身,也不敢太过恭敬,毕竟这盛京皇宫里的女主人只有一个,是博尔济吉特哲哲。   娜木钟与海兰珠和大玉儿一一见过,玉儿大大方方地说:“今日辛苦了,一会儿庶福晋们,贝勒贝子的福晋们,都要来向你行礼,请早些回侧宫休息,好接受她们的道贺。”   哲哲亦道:“大汗正忙碌,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你,委屈你等一等。”   “是,大福晋,妾身告退。”娜木钟礼仪周正,无可挑剔。   在哲哲看来,她的眼眉那样明媚,论姿色,比轻挑的扎鲁特氏多了一分稳重,比温柔安宁的海兰珠多了一份妖娆。可论气质,比起玉儿来,竟仿佛有什么共通之处难以言喻,哲哲自己也觉得奇怪。   “你们相熟,你来得早已经熟悉宫里的一切,你带娜木钟去吧。”哲哲吩咐窦土门福晋,心想她们两个早晚要联络到一起,不如自己大方些,一切拿捏好就是了。   窦土门福晋却很无奈,她已经打定主意听皇太极的话,绝不和娜木钟纠缠在一起,可很多事,是躲也躲不过的。   她怯怯地应下,看向娜木钟,心里便是咚咚打鼓,一开口便是敬语:“您请。”   哲哲心里冷笑,面上波澜不惊,淡淡地看着她们离去。   娜木钟的侧宫,就是原先扎鲁特氏住的地方,虽然修缮过了,可不知为何,透着几分阴测测叫人很不自在。想来是正月至今,不曾再烧过地龙,屋子里凉透了。   “皇宫挺大的,这屋子可不宽敞。”娜木钟对着窦土门福晋,就不再避讳,直言问,“你的屋子,也这么大?”   “是、是……就在隔壁。”窦土门福晋很害怕,竟是道,“大福晋,您稍等,她们很快就来向您……”   “呵呵!”娜木钟冷笑,“大福晋?你在叫谁大福晋?” 第136 新规矩   窦土门福晋吓得腿软,眼瞧着要跪下去,娜木钟将她一把搀扶住:“从此你我平起平坐,即便要分个高下,也是大汗说了算,再不用跪我了,但愿……你再不要跪我。”   前后两句话,显然意义不同,窦土门福晋知道,这女人绝不会甘于屈居人下,甚至不愿平起平坐。   皇太极为什么要收留她,皇太极是不知道她曾经在林丹巴图尔身边所做的一切吗?他那么在乎科尔沁的三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这个恶魔推向她们?   “侧福晋,吉时到了,女眷们要来向您请安。”门前的宫女朗声禀告,窗外宫苑里已是黑压压地站了不少人。   “丽莘。”娜木钟吩咐她的婢女,“将礼物拿来,我要赏赐给她们。”   名叫丽莘的婢女,和娜木钟一般年纪,是从幼年起就跟着主子的人,她走上前,一如曾经在察哈尔时不把这些大小福晋放在眼里,无礼地挤开了窦土门福晋。   “您要留在这里帮着介绍吗?”丽莘问。   “不、不了……我也不大认得。”孱弱的女人往后退了几步,仓皇逃出了侧宫的大门。   齐齐格见她这般光景,心里猜测几乎,面上和旁人一样说说笑笑,之后进门拜见新福晋,她亦是混在人群里,偶尔才看一眼座上的美人。   娜木钟果然很美,自带光芒般的容颜,她没有收敛自己的光芒,让人不得不在人群里看见她,却也不能责怪是她张扬。   皇太极会喜欢吗,皇太极拥有了玉儿和海兰珠这般如珠如玉的美人,还会对美色动心吗?可扎鲁特氏那样的来路都能爬上他的床,娜木钟出身高贵,来归意义非凡,凭什么不能。   齐齐格暗暗笑话自己,真是想多了。   众人道贺,领了赏赐退下,散去的散去,到清宁宫请安的请安,依然十分热闹。齐齐格趁机溜到了海兰珠的屋子里,大玉儿和她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给阿图和雅图剪指甲。   她凑过来说:“我什么都能,就是不敢给孩子剪指甲,那么小那么嫩的手指头,一剪子错下去,手指头可就剪掉了。”   大玉儿笑:“原来你也有不能的事?”   海兰珠温柔地说:“将来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慢慢地就会了。”   齐齐格心头一颤,大玉儿亦如是,但她没有刻意去扯开话题,不然显得她很在意,果然齐齐格自己也不乐意继续这样的话,何必反复将伤疤揭开,连皮带肉还带着血,多疼呐。   “你们瞧,出手很阔绰,看样子林丹汗活着的时候当真很宠爱她。”她拿出荷包,绣工虽粗糙,但荷包不小,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碎金子,倒出来金灿灿铺了半桌,都是成色极好的黄金。   海兰珠叹道:“这么多人,都给了?”   齐齐格说:“再多也是有限的,她自然是算计好的。”见雅图和阿图喜欢,她大方地一推,“拿去玩儿吧,不许往嘴巴里塞啊。”   孩子们到窗下去玩耍,齐齐格坐到了桌边,苏麻喇送来她最喜欢的奶茶,看见苏麻喇,齐齐格便说:“她身边的婢女,便是自己带来的,我今天还没能和多尔衮说上话,回头等我打听了,再来告诉你们。”   海兰珠笑道:“怪难为你的,总是替我们打听消息。”   齐齐格托着腮帮子说:“不然这日子也太闷了,我甚至不用为家计犯愁,府里的奴才偶尔敲打敲打能管半年,实在想不出什么事做了。”   “妹妹是富贵命,享福便是了。”海兰珠说着,命宝清将剪刀收起来,和玉儿一道洗了手,便也来吃茶。   外头传来笑声,也有人往这边探头探脑,都叫宝清和苏麻喇拦下婉言回绝。   “方才我等在门外,见窦土门福晋从娜木钟的屋子里出来,脸色极差满眼的惊恐。”齐齐格啧啧不已,“她性子这么弱,过去是不是也常常被欺负,如今又见到那个女人,见了鬼似的。”   大玉儿道:“她但凡好好的,在咱们这儿就不会被欺负,姑姑从来都不欺负人。”   海兰珠也听得懂大玉儿话里的意思,叹息窦土门福晋的身不由己,兜兜转转,又和娜木钟共侍一夫。   想想林丹汗的遗孀,像物件似的被分来分区,自己也曾是吴克善手中的筹码,她们这些女人,谁又比谁强一些。   齐齐格笑话玉儿:“这些日子,大汗必定在她的屋子里的,你可别乱吃醋,再不能打人了啊。”   大玉儿白她一眼,抓了一块风干的牛肉,往齐齐格嘴里塞。   晌午时,哲哲让阿黛传话,要大玉儿去十王亭看一眼,今天出门早,早膳用得很早,怕是皇太极忙起来,又不惦记吃饭。   这样的事,大玉儿做了十年,虽然因为长年征战,真正凑起来的日子不足三成,可在她心里,与皇太极在一起的年月,是一天都不能少算的。   尼满如往常一样,迎出门笑道:“玉福晋放心,大汗用过午膳了,吃得很好,小臂粗的饼子卷牛肉吃了两卷。”   大玉儿知道尼满不会骗她,很是满意:“要他慢些吃,别噎着,也别吃撑了。”   她转身走开几步,又退回来,再三犹豫后说:“这几句话,你不必告诉大汗,就是娜木钟的事。林丹巴图尔虽是得病暴毙,那也多半是被我们逼死的,娜木钟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你们多谨慎些,小心些,别叫她伤了大汗的身体。”   尼满连声道:“奴才明白,奴才会小心的。”   大玉儿又想了想,道:“前几日,我和大福晋商量了新的规矩,大福晋没同意,可我还是想去求一求,你这边等一等,等我的话。”   尼满不解,但是玉福晋让他等,他自然愿意等。   但是回到大政殿,几位大臣散了后,皇太极便问他:“玉儿来过了?”   尼满应道:“还是一样,玉福晋来问您是否用膳了。”   皇太极一笑:“在她们眼里,莫不是怕我冻死就是怕我饿死,成天的瞎操心。”   尼满见大汗满眼笑意,那是有人疼有人爱,才会有的福气,他怎么会真的嫌弃,欢喜还来不及。不过尼满想了想,还是把大玉儿方才的一番话禀告给了皇太极。   皇太极眯眼看着他:“什么新规矩?”   尼满也是摇头:“奴才没听谁提起过,想来只有大福晋知道。”   皇太极微微皱眉,打发他:“去问问。”   这一边,宾客都散了,今日宫里不摆宴,三日后才有宴会,且今日起得早,哲哲颇感疲惫,用了午膳想要歇一歇,玉儿却跑回来了。   此刻,大玉儿正跪在哲哲的卧榻下,严肃地说:“明朝的嘉靖皇帝就险些被宫女勒死,到如今他们宫里都是这样的规矩。是屈辱了一些,可娜木钟那样的人,谁知道她对大汗有没有仇恨,姑姑,我们不得不防。”   哲哲道:“那么从此往后,你和你姐姐,都要这样侍寝吗?你姐姐那样胆小,还不吓死她?”   原来大玉儿始终担心娜木钟对皇太极有恨,若是刚烈之人,万一要和皇太极同归于尽怎么办?   她在翻阅明史时,看到嘉靖皇帝险些被宫女勒死的事,虽然是朱厚熜暴虐在先,死不足惜,可事情还是值得警醒,娜木钟那般带着仇恨而来的女人,怎么能毫无防备地让她留在皇太极的身边。   哲哲轻叹:“一样从那里来的女人,你怎么不防窦土门福晋,我知道,你只是忌惮娜木钟。”   大玉儿毫不遮掩:“就是,我怕她伤了大汗。”   “这件事,要不要和大汗商量再做决定?”哲哲谨慎地说,“大汗未必乐意这个样子,把女人脱-光了包在被子里送到他身边,还有什么意思?更何况,你和海兰珠,都是他心尖上的人,他舍得吗?”   大玉儿很坚决:“那也好过,他被人伤了身体,我光是想一想,夜里就睡不着。”   哲哲便吩咐阿黛:“去把海兰珠叫来。”   “叫姐姐做什么?”   “海兰珠若是不怕,咱们就这么做,你姐姐若是害怕怎么办?”   傍晚时分,不等尼满打听,大福晋那儿就派人来传话了,他听得目瞪口呆,再三问了几遍,才敢进来回话。   皇太极听了直发笑:“玉儿想出来的?”   尼满尴尬不已:“像是。”   皇太极自言自语着:“不成啊,女人是用来心疼呵护的,怎么好这样折腾,她防备别人,也不该轻贱了自己。”   尼满垂首道:“大汗,大福晋已经答应了。”   皇太极想了想,放下手里的奏折说:“那就只对娜木钟一人如此。”   尼满怔然:“大汗,这是不是太、太欺负人了。”   皇太极不屑:“她若反抗,或是不从,把她丢回去就是了。”   “是、是……”   转眼天黑了,侧宫中,娜木钟散下满头乌发,坐在镜台前,由丽莘为她梳头,主仆俩说着悄悄话,忽然间,有人闯了进来。几个年长粗壮的嬷嬷站在那里,冷酷地说着宫里侍寝的规矩,不由分说地上前来,将娜木钟架起来。   丽莘大喊:“放肆,你们这些奴才,放开主子。”   娜木钟的心跳得厉害,可她还是稳住了,问道:“这是宫里的规矩?”   嬷嬷们应道:“是,侧福晋,失礼了。”   对面侧宫里,大玉儿抱着阿哲哄睡,透过窗户,看着对面的动静,海兰珠将阿图放在炕上,轻手轻脚走来,小声道:“玉儿,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屋子里烛光昏暗,只能依稀看清彼此的模样,大玉儿问:“姐姐是在同情她吗?”   海兰珠愣了愣:“那倒也不是……我就是……”   大玉儿说:“姐姐可知道,曾经有多少女人在她手下受尽折磨,甚至丢了性命吗?”   海兰珠心惊肉跳,小声道:“玉儿,别说了,我再也不提了。”   大玉儿叹息:“她若不来,也就不必受这些苦,自找的。”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海兰珠即便有心,也知道玉儿绝不会这样说她。   但道理一点不差,娜木钟的名声,并没有随着林丹汗的去世而消失,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大福晋手腕毒辣,她既然敢来盛京,就该有所觉悟和准备,今天这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   几位嬷嬷从对面出来,冷声吩咐门前的人要注意什么,大家都是懵懵懂懂的,毕竟这规矩,今晚还是头一次。   侧宫里,丽莘摆脱了看管跑进来,看见娜木钟被卷在被子里,脖子肩膀光溜溜的,像是什么都没穿,心疼地说:“福晋,您怎么了,她们对您做了什么?”   娜木钟的眼里,蒸腾着杀气,冷冷地笑着:“我没事,你出去吧,皇太极要来了。” 第137 我怕她走火入魔   夜色渐深,大玉儿抱着阿哲回到自己的侧宫没多久,皇太极就来了。   宫人们点着十几盏灯笼,一路簇拥着大汗走过凤凰楼,去向那空关了几个月的屋子里。   灯火从窗前透出来,那里头亮如白昼,甚至能看见晃动的人影,大玉儿也不知道,这人影究竟是她看见的,还是幻想的。   “格格,睡吧,您别多想了。”苏麻喇最了解主子,劝她,“好几天没睡好了,为了那样的女人,犯得着吗?”   大玉儿怔怔地说:“他明知道娜木钟不是好女人,为什么要留下来?”   苏麻喇笑道:“不是您对奴婢解释的吗,只有这样,才显得传国玉玺尊贵,而娜木钟再坏,她身份尊贵,她人虽然不好,可命不算太差。”   “是啊,我什么都明白。”大玉儿拍拍怀里的小阿哲,“你们姐妹几个,稀里糊涂些才好,看得太明白,心里就苦。额娘好歹,还有阿玛呢,谁知你们将来的额驸,能不能是好男人。”   苏麻喇将熟睡的小格格接过来,笑道:“大汗非得挑选天下最好的男人做女婿才行的,这您就别操心了。”   大玉儿心里却明白,女儿们,终究会变成大金的礼物嫁出去,姑姑的两个大女儿,小小年纪就已经被指派了婚事。不是大玉儿的孩子,她不能多嘴,而姑姑看起来没事,她难道会真的不心疼吗?   “苏麻喇,我刚才对姐姐说了很过分的话,我是无心的,但愿姐姐也别多想。”大玉儿说,“她若伤心,我就罪过了,我这张嘴巴真是欠。”   “您说什么了?”苏麻喇不懂,但她知道大格格的性情,不以为然地说,“您实在过意不去,明天去向大格格解释,奴婢还是那句话,亲姐妹有什么不能说的?而且就算您把天捅个窟窿,大格格也不会怪您,会默默地拿着针线去缝补,大格格看起来柔弱,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叫我说,我觉得大格格很坚强呢。”   大玉儿撅着嘴问:“姐姐比我好,是吗?”   苏麻喇笑道:“那怎么比,非要我说,自然还是格格好了。”   “就你会哄人。”大玉儿拍拍她的脑袋,帮着一道将熟睡的孩子放在炕头,用虎口比划孩子们的身长,说,“阿哲比她的姐姐们小时候都高些。”   苏麻喇问:“您还记得格格小时候的身长?”   大玉儿嗔她:“怎么不记得,我连你小时候的事都记得。”   苏麻喇嘿嘿笑着,回忆往昔,感慨道:“小时候你带着我往泥塘里滚,被大人们抓回去,我的阿玛要拿马鞭抽我,你冲过来拦着说,要打苏麻喇就先打我。”   大玉儿生气地说:“结果额娘真的把我打了一顿,我没救下你,自己也好几天下不了床。”   她躺下,想起母亲,心里隐隐发疼:“额娘从前总是念叨,将来谁能娶我呀,她一定没想到,我会被送到盛京来。”   “福晋若在天有灵,一定很放心,因为女儿嫁了喜欢的男人。”苏麻喇不愿格格提起丧母之痛,她知道格格对大汗的情意。   大玉儿很感激苏麻喇多年的陪伴,只有她会时时刻刻暖着自己的心,笑道:“你呢,你几时有了喜欢的人,要告诉我,我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苏麻喇淡定地说:“我不会有喜欢的男人,这辈子,我都跟着你,福晋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要照顾你一辈子,答应了的话,怎么能反悔。”   “不是反悔。”大玉儿说,“苏麻喇,我也要你过得幸福。”   “那今晚能不能和您睡一夜?”苏麻喇嘿嘿笑着。   “快上来,你总算想通,肯陪我睡了?”大玉儿拉着苏麻喇,和她挤在一起,温暖柔软的身体互相依偎时,她恍然想起了在这榻上和姐姐说悄悄话的光景。   “明天我就去给姐姐赔不是,我不该在她面前说那样的话。”大玉儿定下心道,“就算说者无心,伤人了,就是伤人了。”   然而海兰珠,当真没放在心上,她当然明白大玉儿是说娜木钟,不过她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洒脱。   入宫以来,皇太极不论是在妹妹那边,还是在其他庶福晋或是窦土门福晋的屋子里,她都心如止水不在意,可偏偏对这个娜木钟,有些放不下。   是被玉儿吓着了,担心娜木钟会伤害皇太极,还是因为第一次感觉到,被一个美丽的女人的威胁?   对面屋子的灯火终于熄灭了,海兰珠的屋子也跟着暗了几分,她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外,她不要难受。   只有这屋子里的皇太极,才是她一个人的,出了这道门,她的心疼难受便都是对丈夫的在乎,她终于明白玉儿为什么会说,不原谅,至少她还在乎。   谁也不知道,那一晚皇太极是如何对待娜木钟的,可之后几日,他都在娜木钟的侧宫逗留,表面上,新福晋十分风光,但这独特的侍寝方式,已经在宫里宫外传开了。   齐齐格到多铎府里,吃侧福晋的生日酒,不过是亲近的女眷小聚庆祝,她们叽叽喳喳全都在说宫里的事,说娜木钟每天晚上,都被脱-光了卷在被子里,等待皇太极的临幸。   有人夸张地说:“据说明朝皇帝的妃子就是这样的,还要从皇帝的脚底下爬上去。”   齐齐格听着,顿时一阵恶心,什么都吃不下了。   她一个人到园子里散步,想透透气,见多尔衮和多铎来了,心情才略好些,多铎见过嫂嫂,便往膳厅去,爱妾的生辰,他总要露个面。   多尔衮则问妻子:“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齐齐格笑道:“她们太吵了,我耳根子疼。说来说去,都是在说娜木钟的事,敢情他们夜里都在侧宫里盯着看呢,一个个说得那么真。”   多尔衮道:“说起来,我还是在回来的路上才听说,我们到达察哈尔部前,泰松公主因不愿嫁给代善而寻死觅活,竟被娜木钟亲手鞭打了一顿。还是在路上,我看他们找创伤药,才知道这件事。”   “娜木钟这么厉害?”齐齐格连连摇头,她十四福晋虽是盛京城里头一号厉害的女主人,可她也从没亲手鞭打过奴才,且若非十恶不赦之人,她也绝不会用私刑。   “她似乎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反正本就名声在外。”多尔衮不屑地说,“不知将来在宫里成了气候,会不会变本加厉。”   齐齐格唏嘘不已:“这折腾人的侍寝法子,是玉儿想出来的呢,你知道吗?”   多尔衮心头一惊,努力抑制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齐齐格担心:“那丫头书看得多了,眼界宽了,主意也多了,虽然是好事,可我还担心一件事。”   多尔衮假装不以为然,拉着她往膳厅走,随口问:“什么事?”   齐齐格说:“我怕她把对海兰珠姐姐的满腔无奈,全宣泄在娜木钟的身上,可千万别走火入魔了。你说娜木钟才来,还什么事儿都没干呢,她就这么对付人家。当初在围场打了扎鲁特氏一巴掌,真的是冲动不懂事吗?大概只有玉儿自己知道了。”   多尔衮不想和齐齐格谈论大玉儿,可每一句话都扎在他心里,他为何不在半路上,就把娜木钟弄死呢,何必把那样的女人,送到内宫去。   “我就说啊,玉儿看起来像兔子,心里头藏着虎狼呢。”齐齐格喋喋不休,对多尔衮说,“我往后,也要多留个心眼才好,她若能干,皇太极就必定会利用她。”   然而很多时候,是利用,还是倚重,旁人说了不算,当事人若心甘情愿,那做什么都不会有怨言,都不会退缩。   齐齐格叹息着:“皇太极可别辜负了玉儿的心意。”   此刻皇宫书房里,范文程来向大玉儿道别,他就要离开盛京去办差,过了夏天才会回来。   于是,临走前送了好多书来给大玉儿,还有他的小妾亲手缝制的几块手帕,以表达感激之情。   “粗鄙之物,还请玉福晋不要嫌弃。”范文程躬身道,“贱内十分感激福晋的救命之恩,她说当初若非您想法子把她带出去,她已经决定自尽了。”   大玉儿翻看着几块手帕,夸赞绣工精美,但笑道:“不必谢我,该谢大汗。而她也十分聪明,若是胆小的,即便收到了传话也不敢试一试,她却有胆量主动把茶水送到我面前来,才为自己争取了机会,可见人的命,终究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范文程明白,十五贝勒府里,有皇太极的人,是皇太极派人告知他的女人,在十五福晋生辰这日该做什么。他的女人也是胆大,正如玉福晋说的,换做胆小的,怕是连信都不敢信。   “你现在两头都不是,不如认准一处做主子,或许还有条明路能走。”   大玉儿的目光,已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书本中,那一段段遥远的历史,那一个个伟大的君王,和一场场激烈的战争,在她的身体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玉福晋的话,臣明白。”范文程说着,俯身叩首,“臣愿为大汗效忠,愿为玉福晋效忠。”   “大人起来,你是我的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在书房里,只有我叩拜你,出了这道门,才论君臣。”   大玉儿以礼相待,将苏麻喇唤来,命她去取一些碎金子来,对范文程说:“范大人路上小心,自行保重,你别忘了,来日要在太和殿上,完成你先祖的夙愿。”   范文程起身来,深深作揖:“臣不会忘。”   之后,范文程略略讲解了几本新送来的书分别是讲述什么,大玉儿听得很仔细,也充满了兴趣,一时将心中的烦恼都忘了。   这一边,皇太极从十王亭归来,想到海兰珠屋子里歇一歇。   宫人跟来告诉他书房里的光景,皇太极不以为然地挽着袖子说:“你们不要去打扰,待书房里散了,再让范文程到大政殿等我。”   海兰珠已经听见丈夫的动静,从门里迎出来,皇太极嗔道:“我叫你别出门,你还真的不出门了?憋坏了怎么办,外头春色正好,出来透透阳气才是。”   “我在等你啊。”海兰珠眼眉柔和,笑意暖暖,伸出手道,“快进来歇歇,累了吧。”   皇太极说:“不歇了,我带你去散步。”   海兰珠摇头说:“不着急,已经约了齐齐格,明日和玉儿一道去十四贝勒府逛逛。”   皇太极微微皱眉,终于进门,解开领口的扣子说:“去多尔衮家里?”   海兰珠明白,反问:“不合适是吗?其实齐齐格也有顾虑,但姑姑却同意了,姑姑说就该大大方方的才好,我和玉儿都挺意外的。”   皇太极嗯了一声,不言语。   海兰珠知道他内心的压力,上前来摸摸他的胸膛,温柔地说:“你又来了,放轻松些,放轻松些。”   “怎么放轻松?”皇太极拥着她,满眼宠溺,“你教教我?”   海兰珠赧然,推着他坐下,将备好的茶点送来,皇太极惬意地躺下说:“舒坦……”   “歇会儿吧。”海兰珠说着,轻轻拿过毯子,不经意地朝对面侧宫望了一眼,她立刻把心思收回来,她不怕,也不会让,娜木钟算什么。   果然,娜木钟那里,也紧紧盯着这一头的光景,丽莘刚跑回自家主子身边,不屑地说:“福晋,皇太极还真是去见那个海兰珠了。”   娜木钟却瞪着她:“大汗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丽莘忙跪下:“奴婢该死。” 第138 切忌敌在暗处我在明处   细长的手指上,染着鲜红的指甲,小指尖尖地划过丽莘的脸庞,仿佛多一分力道就会在她的脸上留下血口子。   娜木钟冷冷地说:“记住,现在你若犯什么错,我护不了你,只能舍弃你。丽莘啊,想要回到从前的日子,就老老实实跟着我。”   “可是他们太过分了,奴婢打听过,夜里侍寝的规矩,是从您这儿才开始的,就连隔壁那一位,都用不着这样。”丽莘愤怒不已,“他们明摆着就是欺负你。”   “我当然知道他们在欺负我,皇太极在欺负我,那群低贱的女人也是。”娜木钟摸了摸丽莘的脑袋,“我会好好忍耐,他们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等他们没招了,就该是和他们算账的时候了。”   “福晋?”   “丽莘,我们不会永远这么惨,不会。”   娜木钟的目光直直地透过窗户,一直穿到对面侧宫,仿佛能看见皇太极和海兰珠在做什么。   “我曾经拼命争取的,一夜之间全部化为泡影,连我的儿子都没能来得及出生,他连一天的大汗都不能做。”   娜木钟冷笑:“还会有比这更惨的吗,如今不过是重来一遍,我没有沦为兄弟叔伯的玩物,没有变成阶下囚和奴隶,我现在是皇太极的女人,而他是眼下天底下最强的男人,所以,我依然无比尊贵。”   娜木钟起身,走到穿衣镜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你知道吗,昨晚皇太极终于碰我了,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也不过是个俗人。可是,他比我想象的更强壮更英伟,丽莘,皇太极是真正的男人……”   丽莘抬起头,在主子的眼中看见了异样的光芒,她似乎在回忆昨夜的温存,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笑容。   书房里,范文程为大玉儿讲完了所有新送来的书都是关于什么,便是要退下了。   他看见大玉儿从书本中抽回神思后,立刻在美丽的脸上染上愁绪,心中隐隐担忧,走出去后又退回来,壮着胆子问:“福晋,臣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大玉儿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明白怎么了,淡淡一笑:“范大人,难道我露在脸上了?”   范文程躬身道:“是臣斗胆,并非玉福晋露在脸上。”   大玉儿叹息:“至少你看出来了不是吗?”她摆摆手,“没什么事,范大人下去吧,大汗还在等你呢。”   范文程皱了皱眉头,便道:“臣忠心事主,当言无不尽,若有冒犯,请玉福晋降罪,臣亦无憾。”   大玉儿无奈地看着他:“好吧,你想说什么?”   “求问玉福晋,近日宫外传言,内宫女眷侍寝大汗时,立了新规矩,效仿明朝内宫制度,可有此事?”   “有,才没两天罢了,这宫里的事,当真是藏不住。”   范文程却单刀直入地问:“是刻意针对新福晋?”   大玉儿看着他,眼中浮起几分威严:“范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范文程单膝跪地,抱拳道:“上乘兵法,讲究以静制动,切忌敌在暗处我在明处。”   大玉儿垂下眼帘,闲闲地翻阅面前的书,掩饰自己的内心:“怎么,范大人以为,我在和娜木钟窝里斗?”   “臣不敢。”范文程道,“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臣恳请福晋三思,玉玺入城那天,听闻娜木钟的婚车被拦在城下,听闻她入宫前遭到了搜身,如今又变出新的宫规,她很快就会明白,所有的事都在针对她。娜木钟绝非善主,她昔日在察哈尔部逼得林丹巴图尔将女人送走,可即便被送走的女人,也少有逃脱她的魔爪。”   大玉儿的心事被说中,好不尴尬,可范文程是为她好,她知道,她早已信任自己的先生。   “可他还是有八大福晋,窦土门福晋虽孱弱,手下掌管着众多部族,拥有金银牛羊。”大玉儿道,“娜木钟还是能与人共存的不是吗?”   范文程诚恳地说:“能真正助人成长的,往往是敌人和对手。”   大玉儿目光深深地看着范文程,终于道:“在你看来,我该怎么做?”   范文程道:“求问玉福晋,这些日子,新福晋表现如何?”   大玉儿不屑:“她很安分,即便是夜里发生那样的事,她也在忍耐。”   范文程躬身道:“那么,您就要比她更能忍,千万不要让她试出您的深浅,不要轻易就让人触碰您的底线。”   “可我要斗到什么时候?”大玉儿冷然,“到如今,我也走上这条路了吗,难道我要像武则天斗败王皇后和萧淑妃那样?范大人,这是后宫女子必然的归宿吗?”   范文程摇头:“不是,您只是在守护,您想要守护的人。”   玉儿的内心翻江倒海:“守护?”   那么,她的底线又在哪里?男人,还是孩子?   这日夜里,皇太极歇在大玉儿的屋子,她自然不用执行新规矩将自己裹起来,大汗的膳桌茶饮如往常被送到侧宫,孩子们缠着阿玛嬉闹一阵子,才被乳母接走。   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皇太极在别处,那叫过日子,而在娜木钟的侧宫,仅仅是为了上-床。   丽莘站在窗前,看得咬牙切齿,可一回身,娜木钟正好好地坐在镜台前,打理她浓密乌黑的长发,梳子轻缓梳过的每一缕青丝,都是她的骄傲。   “福晋……”丽莘憋不住。   “要忍耐。”娜木钟不以为然,“这才刚开始,丽莘,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夜色渐深,宫外十四贝勒府里,忙了一天的范文程,终于有时间来向多尔衮辞行,他跪在书房前,讲述今天都做了什么,多尔衮忽然问他:“去书房了?”   “是。”范文程道,“为玉福晋送了几本书,顺便也向玉福晋辞别。”   多尔衮顿时和气了许多:“起来回话。”   范文程一愣,虽然站起来了,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   多尔衮果然道:“格格们念书的事,大汗十分重视,你但凡有时间,时常去打理,要为格格们挑选最好的先生。”   “是。”范文程利落地答应,可抬头看了眼多尔衮,见他神情安宁,甚至带着淡淡的欣喜,是范文程从未见过的模样。 第139 宴会上的闹剧   离开夜色笼罩的十四贝勒府,范文程渐渐意识到一件事。   自从脱离正红旗进入正白旗,他一直不被多尔衮和多铎善待,他们虽然利用自己做了很多事,甚至一些大功劳上,他范文程功不可没,但从不会将好处分给他,也从没正眼看待他。   在他们眼里,他永远都只是奴隶,不是谋士,更不是大臣。   可这些日子,多尔衮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每次一提到格格们的书房,他就会立刻变得温和,语气眼神,以至于心情都会好起来。   范文程回顾自己说过的话,其实他很少提起格格们如何,他说的最多的是,玉福晋如何。   前些日子盛传多尔衮和玉福晋私下相会,皇太极虽然冷淡处理,可传言尚未完全消失,或许某一天又会卷土重来。   范文程相信玉福晋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突然就很好奇,多尔衮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如果……如果他没猜错,范文程离开前,再看了眼门前十四贝勒府的门庭,心中默默念:“你可别害了那么一个好女人。”   就在范文程离开京城去办差的那天,宫里举行了宴会,但只是几位显赫的贝勒和女眷列席,为了欢迎娜木钟,以及诸位散如各贝勒府的林丹汗遗孀。   代善带着泰松公主,济尔哈朗带着苏泰福晋,豪格带着苔丝娜,纷纷进宫来向大汗和大福晋请安。   苏泰福晋与苔丝娜,已是很久不见窦土门福晋,倒是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而泰松公主嫁入代善府中后,不仅没受欺负,还得到代善的照顾,时日虽短,之前那寻死觅活的心便是没了。   今日各家坐一席,男女宾同席,豪格身边带着嫡福晋哈达纳喇氏和苔丝娜,二人虽是年纪相仿,可哈达纳喇氏样貌平平,相比之下,英俊帅气的豪格,与苔丝娜更像是一对,叫哈达纳喇氏这个嫡福晋黯然失色。   其实豪格的女人不少,哈达纳喇氏早就习惯了丈夫左拥右抱,豪格好色,但自己却无姿色,也就因出生尊贵些,身为长子嫡福晋的地位尊贵些,丈夫时常差遣她入宫打听消息,夫妻俩才算说得上话。   这一边,大玉儿和海兰珠同席,三个孩子就够她们闹腾,哪里顾得上别人,海兰珠轻轻拉着玉儿指给她看,斜对面齐齐格正在给多尔衮斟酒。   “齐齐格一见了多尔衮,就是温柔体贴的娇妻,对着外人才是厉害的。”海兰珠笑道,“你瞧她,多高兴。”   然而大玉儿忘不了,疯狂的齐齐格压着她大哭大闹,失心疯般的发狂,虽然只有那一次,虽然齐齐格自己似乎都忘了,可大玉儿忘不了。   偏偏,她还给心里这么苦的人,再下了一剂猛药。   海兰珠叹息:“齐齐格若能有自己的孩子,该多好。”   大玉儿如今不喜欢提这些话,便往姐姐身上扯:“姐姐也早些,给大汗生个孩子才是。”   海兰珠脸红了,妹妹说这样大度的话,她心里是多欢喜,可她有自知之明,摇头道:“玉儿,我身体不好,不强求。”   大玉儿却笑:“姐姐若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就不帮我带了?”   海兰珠搂着阿图说:“我哪里舍得她们?”   话音才落,见阿黛匆匆跑来,在哲哲身边低语,哲哲微微蹙眉,转身与皇太极说了几句。   不多久,宫女们拥簇着一位四十来岁的贵妇人进门,大阿哥福晋立刻起身迎上去,道了声:“额娘。”   海兰珠不认得,问玉儿:“这是谁?”   大玉儿轻声道:“是大汗的姐姐,莽古济,也是大阿哥福晋的亲额娘。”   然而豪格并不待见这位岳母,说是岳母,也是姑母,从小就知道这位姑母看不起自己的阿玛,所以当初娶了她的女儿,若非皇太极的安抚,他也是不愿从的。   “我说姐姐今日怎么不来,原是来迟了。”哲哲以礼相待,立刻命宫人请莽古济格格入席。   莽古济呵呵一笑:“连席位都没给我准备,怕是根本没想起来叫我,我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   皇太极淡淡含笑,不言语,这种事有哲哲在,他什么都不用管。   哲哲笑道:“怎么没有安排您的坐席呢,今日各家分坐,您自然是和女儿女婿坐一道。豪格,还不快请你的岳母入席。”   豪格一脸不情愿,但哲哲发话,他不能不听,只能起身相邀。   坐在他身边的苔丝娜,似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见豪格起身,她也跟着站起来,只是心里紧张没站稳,踩着自己的裙摆,一个踉跄跌在豪格怀里,扶着他的手才慢慢站稳。   “放肆!”殿中突然响起呵斥声,只见莽古济冲上前,照着苔丝娜就是一巴掌,口中骂道,“哪里来的贱妇,在大汗面前勾肩搭背的不尊重,你也不看看这里都坐的是什么人,你一个小妾,有什么资格和主子平起平坐?”   殿中一片肃静,挨打的苔丝娜又跌坐在了椅子上,捂着脸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豪格气得打颤,拦在岳母身前道:“额娘,您这是做什么?”又冲自己的妻子骂道,“你是死人吗,还不把额娘拉开?”   莽古济见自己的女儿受责备,将她挡在身后,冷笑着讥讽豪格:“只可惜,我的女儿没有婆婆管教,要如何学得体面?”   豪格最痛恨别人戳他的痛处,他的额娘被祖父逼着父亲休弃,是他一辈子的痛苦和耻辱。因当年是祖父的命令,如今父汗就算有心抬举他,也不能违背祖父。所以莽古济,才说她的女儿没有婆婆教养。   眼见着两人要吵起来,哲哲起身走来,笑悠悠道:“豪格啊,快请你额娘坐下,大家热热闹闹吃口酒,今天是好日子。”   莽古济冷笑:“好日子,谁的好日子,我女儿的男人叫贱妇勾走了,谁又见到她的眼泪?敢情大福晋您是不会在意的,毕竟为了生养儿子,把自己的侄女一个个地接来。”   殿中的气氛,已是尴尬到了极点,代善不得不出面,呵斥妹妹:“还不退下?”   谁知莽古济连代善也不放在眼里,嗤笑道:“代善哥哥,您一把年纪了,娶了年轻的公主,可要悠着点,前些日子盛京城里不是还有人大半夜的马上风,死得那么难堪吗?”   代善怒道:“你何必咄咄逼人,既然你也知道这是在大汗的面前,还不快收敛些,你若再放肆,莫怪我不客气。”   莽古济却幽幽一笑:“代善哥哥,我行得正坐得端,我怕什么?倒是你们啊……”   她的话尚未说完,就传来茶杯碎裂的声响,都以为是皇太极动怒,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可是皇太极一脸淡漠,什么动静也没有,而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大玉儿和海兰珠的身上。   是阿图摔了茶杯,大玉儿虎着脸责备她,小丫头不干了,抱着海兰珠哇哇大哭起来。   皇太极脸上渐渐有了笑意,招手道:“阿图,到阿玛怀里来。”   海兰珠和玉儿对视一眼,便把孩子放了,阿图迈着小短腿跑到皇太极面前,委屈地说:“额娘骂……”   皇太极搂过女儿,从桌上拿了枣包撕开,细心地喂给女儿吃,阿图挂着泪珠,指着桌上的羊腿,奶声奶气地说:“阿玛,吃肉肉。”   这一边,父慈女孝天伦之乐,皇太极好像压根儿就没看见方才的闹剧,而大玉儿已经向尼满递眼色,立时有舞姬乐师入殿来献艺,莽古济被宫女们推搡着到了一旁。   哈达纳喇氏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按着母亲让她坐下,乐声起,舞姬们甩袖起舞,殿内再听不见吵闹声。但一曲未了,莽古济就愤然离席,豪格不为所动,只有大阿哥福晋追了出去。   大玉儿抬头看向皇太极,看见他的叹息,但很快就被淡漠威严的神情掩盖,是啊,他心里怎么会不气呢。 第140 很多事,都回不去了   “姐姐?”大玉儿转身问海兰珠,“我那天的样子,是不是也很难看,我让大汗和你们都难堪了是吗?”   海兰珠想了想,才明白妹妹是在问什么,笑道:“当时我被你吓着了,也没工夫去看别人怎么样,我只是想,扎鲁特氏别反扑来打你就好。不过她很聪明,没有还手,她若还手,大汗和在场的人,必定都是护着你的。”   “是啊……”大玉儿说,“只有我是糊涂的。”   乐声郎朗,殿中有舞姬起舞,个个儿水蛇腰芙蓉面,倘若此刻有谁走上前向皇太极献媚,她还会冲动地去打人吗?   大玉儿总觉得,很多事,都回不去了。   短短两三年,她的性情乃至人格,不断地发生变化,喜悦和幸福有,挫折和失落也纷至沓来,她最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一刻,她竟也迷茫了。   宴会后半程,哲哲主动让女眷们去娜木钟的侧宫坐坐,说是认认路,往后也好多往来。   泰松公主厌恶娜木钟,跟在代善身边不肯去,只有苏泰福晋、苔丝娜和窦土门福晋来了。   侧宫虽不狭小,但也不大,东西四处宫殿都是一样的规格,苏泰福晋和苔丝娜互相窃窃私语,娜木钟便问道:“你们的贝勒府,是不是很宽敞。”   二人尴尬地表示,虽然宅邸也有限,可在府中独门独院,倒也比宫里自在些。   娜木钟却傲然道:“将来搬到紫禁城,就不一样了。”   女人们互相看了眼,显然,娜木钟已经完全把自己当皇太极的女人,开始算计她的将来。   窦土门福晋走上前,看着苔丝娜的脸颊,心疼地说:“很疼吧,那个女人也太放肆了,往后你要小心些。”   苏泰福晋问:“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窦土门福晋摇头:“宗室里的女眷实在太多了,我认不得。”   娜木钟冷冷道:“她是大汗的姐姐,生母是努尔哈赤的大妃富察氏,曾与大汗同坐南面的四大贝勒之一莽古尔泰便是她同母的亲哥哥,前几年已经去世了。”   几人面面相觑,娜木钟与她们一同来到这里,比窦土门福晋还晚一年,她竟然已经把大金宗室里的人物都理清了。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这样撒野,怕是不想活了。”娜木钟看向苔丝娜,“既然大福晋发话,让你们常来走动,有时间就来坐坐吧,我给你讲讲这里的人之间的关系,你好歹跟了大阿哥,前途无量啊。”   苔丝娜的脸颊还隐隐作痛,她摇了摇头,低垂眼眉一言不发。   苏泰福晋最知娜木钟的心思,她道:“方才那个小格格的生母,就是科尔沁的布木布泰吧?”   娜木钟颔首:“她身边的就是海兰珠。很美吧?”   但苏泰福晋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道:“我在府里听人议论,在我们来之前,曾传说十四贝勒多尔衮,与布木布泰有私交,被人撞见在大阿哥的府里私会。”   娜木钟还真是头一回听说,这宫里竟是没有一点风声,可见哲哲压得多紧,她看向窦土门福晋:“有这件事?”   “不能提的,不能提。”胆怯的女人连连摆手,“大福晋之前,把一个爱嚼舌头的庶福晋,打得死去活来。”   苏泰福晋冷笑:“哲哲这么狠?”   窦土门福晋不敢提大福晋的名讳,越发往后缩了。   娜木钟目光冰冷,心里飞快地算计着,但她并不愿在这几个女人面前袒露心事,淡淡地说:“早些回席上去吧,想必大汗和大福晋,并不愿我们私交过密。”   待他们回到席上,宴会也将结束了,众人向皇太极谢恩后,待皇太极和哲哲离席,方才陆续散去。   豪格今日因岳母而受辱,气大得很,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像是要去找妻子和岳母算账,苔丝娜跟也跟不上,一路小跑着十分可怜。   多尔衮和多铎带着各自的妻子前来辞别济尔哈朗和代善,代善打哈哈笑道:“齐齐格,是不是你求大福晋向大汗说情,这次的好事才没轮到多尔衮?”   齐齐格稳重地说:“二哥说笑了,我怎么敢呢,想必是多尔衮自知不足,不敢和哥哥们比肩。”   多尔衮护着妻子,笑道:“二哥不要逗她了,外头人不知道瞎传,自家人还不明白吗,她脸皮薄着呢。”   代善笑道:“是是是,齐齐格啊,多尔衮若是欺负你,你来告诉二哥。”   他们各自离去,泰松公主跟着代善一道坐马车,而她记恨娜木钟,也知道娜木钟的厉害,便提醒代善:“贝勒爷,您要小心娜木钟,这个女人很厉害。”   代善闭着眼睛,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想起豪格气愤的模样,隐隐为将来感到不安。   各家的马车散入盛京城,皇宫也安静下来了,皇太极在玉儿的屋子里,坐在灯下看几本奏折,大玉儿从清宁宫回来,便默默捧了一盏蜡烛来,为他照得亮些。   皇太极说:“就好了,再看两眼。”   很快,他就放下了奏折,到门前吩咐了尼满几句,再折回来时,便问:“哲哲叫你去做什么?”   大玉儿笑道:“姑姑没想到今晚你会来我的屋子,特地把我叫去叮嘱,千万别再惹你生气,说你今天气不顺。”   皇太极嗔道:“哲哲是不放心你,还是不放心我,难道我会为了这点小事动气?”   大玉儿却坦率地说:“反正我是要气死了,阿图的茶碗就是我摔的。”   皇太极欣慰地看着她:“其实是为哲哲解围吧?”   大玉儿一笑:“我摔,总比你摔来得好。”   皇太极想起那夜他在大政殿,因为气愤豪格的糊涂而摔茶碗,后来这动静被传出去,添油加醋地,就说他是死要面子,其实快被多尔衮和大玉儿的私交传言气死了。   “做得很好。”皇太极说,“当时那场面,除了把莽古济拖出去,已经没法子解决了,你拿孩子出来搅局,真也好假也好,总算是应付过去。”   大玉儿跪坐在炕上,给站在地下的人解扣子脱衣裳,笑眯眯地说:“那我也算是,还你一个人情了。”   “怎么说?”皇太极嗔道,“你几时欠我的人情,我倒不记得。”   大玉儿赧然道:“就是在围场啊,我冲上去打了扎鲁特氏一巴掌,今天看见莽古济姐姐打人的样子,我才知道那模样有多难看,当时的我一定也丑陋极了。”   皇太极都快把这茬忘了,扎鲁特氏在他眼中连一粒砂砾都不算,他怎么会因为那件事,而念叨玉儿。   “我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了。”大玉儿笑道,“我再也不要让你为我烦心。”   皇太极拍拍她的屁-股:“你再敢那样做,我会狠狠教训你,让你一辈子都记得。”   大玉儿挣扎着推开他的手:“你才舍不得。”她眼波婉转,心里已是动了情,伏在皇太极的肩头说,“你这么包容我,宠着我,我做什么你从来都不会真的生气,你若不喜欢我,早在我头一回把脚搁在枕头上时,就不要我了。”   皇太极轻抚她的背脊:“你才想明白?”   大玉儿说:“才想明白,好在不算太晚。”   她主动亲-吻皇太极,皇太极故意不为所动,急得眼前的人脸颊绯红,他轻轻一推,就把人摔进了被垛里,娇美的人缩成一团,欲拒还迎,叫人爱不释手。   然而这一夜,大阿哥府里闹得翻天覆地,喝醉的豪格挥舞着马鞭冲到哈达纳喇氏的卧房,下人们死死拦着,才没让他毒打妻子。   哈达纳喇氏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就昏过去,豪格又回到苔丝娜的屋子,将她狠狠蹂-躏。   清晨,豪格从宿醉中清醒,头疼欲裂,推醒身边的女人,怒声问:“什么时辰了?”   醒来的苔丝娜怯怯地摇头:“不知道……”   豪格揉揉眼睛,见她眸中含泪楚楚可怜,脖子上肩膀上全是自己种下的印记,粗-暴地搂过她:“你要乖,爷会好好疼你。”   苔丝娜蜷缩成一团,点头答应。   豪格突然眼中一亮,问道:“你和娜木钟,关系如何?” 第141 肃杀   苔丝娜一脸茫然地看着豪格,声如蚊蝇:“我和娜木钟过去不怎么好,但也没吵过,其他几位都和她发生过冲突,我没有……”   “那就是还不错喽?”豪格将爱妾的脸蛋摸一把道,“过些日子,你进宫一趟,把我的话告诉她。”   “什……什么话?”苔丝娜似乎并不精明。   “到时候教你,你就知道了。”豪格心情大好,昨日被岳母惹出的怒气也消了大半,搂着美人儿香了一口,神采奕奕地去上朝了。   可是这天,却不太平。   大阿哥福晋哈达纳喇氏因被豪格吓得晕厥,这话传到莽古济府上,她心疼女儿,怒气冲冲地赶到大阿哥府。   见女儿气息恹恹十分可怜,听闻豪格差点用马鞭把女儿毒打一顿,顿时怒火冲天,带人冲到别院将苔丝娜绑了,不顾阻拦,拖回自己的府里。   消息传入宫中,豪格亦是大怒,这要是传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在盛京行走,立刻就要冲去莽古济家中夺回苔丝娜。   恰好皇太极走过,见儿子横冲直撞地往外冲,便命人将他拦下。   豪格不得不退回来,跪在父亲跟前,怒斥莽古济强行带走苔丝娜,还把火引到皇太极身上,说莽古济是不把大汗放在眼里。   皇太极原是无所谓莽古济这个悍妇,莽古尔泰死后,富察大妃膝下一脉气数已尽,他本不想赶尽杀绝,可莽古济屡屡犯上,如今皇太极正准备登基称帝,怎好凭她嚣张。   “你这么闯去,是要大开杀戒?”但皇太极也见不得儿子鲁莽,并不愿他重走褚英哥哥的老路,“她是你的岳母,也是你的姑母,你怎能对她不敬。”   豪格怒道:“阿玛,那个贱妇不配。”   皇太极骂道:“蠢货,你口出狂言,别人就先给你扣上帽子了,豪格啊豪格,你能不能不要遇事就急躁,你还是十几岁莽撞无知的少年吗?”   “阿玛……”豪格又气又怕,“求阿玛教我该怎么做,我若不将苔丝娜接回,往后还有什么颜面在这盛京城里,我的将士也会笑话我无能。”   皇太极道:“又不是行军打仗,横冲直撞地做什么?这里是讲道理的地方,打打杀杀管什么用?你堂堂正正地去问她要人,她不给,你再来回话,先礼后兵,旁人便挑不出你的错。”   “是,儿臣听阿玛的。”豪格磕头后转身要走。   “站住。”皇太极又道,“别再拿鞭子对着你的女人,若非十恶不赦,纵然不喜欢,也不能亏待虐打,再叫我知道你如此对待家中的妻妾,我先剁了你的手。”   豪格浑身一哆嗦,尴尬地答应:“儿臣记下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去吧。”皇太极一挥手,把豪格撵走了。   这事儿传到内宫,哲哲听闻,不禁叹息:“莽古济真是自寻死路,她这是何必呢。”   大玉儿是知道的,八旗上下,皇太极的那些兄弟姐妹,哪一个不是把脑袋揣在怀里过日子,纵然是多尔衮和齐齐格,也无法安心。   他们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皇太极心中的敌人,当年都曾为了大汗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如今愿意老老实实忠君报国的,皇太极不会为难,可但凡有不安分的,他也绝不姑息。   莽古济的性命,到头了。   果然,豪格去岳母府上索要苔丝娜,莽古济将他拦在门前,讽刺豪格家中无母亲教养儿媳,她这个岳母才出面帮他教人,豪格当对她感恩戴德,这般嚣张地闯来,简直畜生不如。   豪格本是要杀人的怒气,可碍于皇太极的威严,不敢发作,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他没有硬闯进门,反而带人离开了。   可是不到一个时辰,豪格再次出现,这一次,他带着大汗的旨意,要强行带走苔丝娜。   苔丝娜好歹是林丹汗的遗孀,她的来归代表着察哈尔部的诚意,莽古济这么做,便是企图破坏大金与漠南的关系,往后哪个部落还敢把女儿嫁到盛京。   莽古济再如何强势,也挡不住豪格手下威猛的士兵,他们闯入府中,四处搜寻,找出了遍体鳞伤的苔丝娜。   然而皇太极让豪格带人来找的,并不仅仅是苔丝娜,他们在莽古济惊恐的辱骂中,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些书信,这些东西,才真正是皇太极要的。   一场家庭闹剧,被放大成了国家大事,顺着从莽古济家中搜出的信函,皇太极又命人再到莽古尔泰府中搜查。   莽古尔泰之前虽被软禁,但并无滔天罪名,死去亦是因病暴毙,皇太极一直没动过他府中家眷。但这一次,整个宅邸被翻了天,不仅搜出一些结党谋逆的信函,更是找到了一块私刻的玉玺。   这件事,足足闹了四五天,富察大妃膝下一脉,便是这么毫无预兆的大祸临头,莽古济的亲弟弟十贝勒德格类在家中急病暴毙,还没等皇太极把手伸向他,就先死了。   皇太极在大政殿上,将这兄妹三人结党谋逆的证物,以及莽古济家奴的证词,一一给众大臣看,如此铁证之下,诸贝勒和大臣们都无话可说。   更何况这两年,莽古济在宫里宫外的嚣张,以及她对皇太极的屡屡不敬,众人都看在眼里,事到如今,皇太极要杀,他们也只能杀。   五月初初,天气真正暖和起来的时候,盛京城内却一片肃杀,莽古济连带七八个党羽,因谋逆之罪被当众斩首。   昔日金贵无比的格格,竟然死在自己兄弟的手中,可偏偏罪证确凿不可饶恕,加之她向来目中无人虐待家奴,连一个来为她送终收尸的人都没有。   哈达纳喇氏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豪格更不许她去哭灵送终,在母亲被斩首后的第二天,自缢在大阿哥府中。   短短半个月的光景,一桩桩悲剧发生,严峻冷酷的气氛下,巩固的是皇太极不可撼动的地位,虽然事出突然,可皇太极杀之有理,大臣们也只能心服口服。   事有利弊,皇太极也明白自己这么做,会触动一些人的神经,于是在五月中旬,立刻安排下新的战事,把豪格支出去打仗,派多尔衮走一趟朝鲜,仿佛一切如常。   这一日,多尔衮就要出发了,此去虽不是打仗,可也重任在身,齐齐格为他收拾了几天的行李,顺便和多尔衮一起,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悄悄焚毁了。   唇亡齿寒,莽古济与他们虽不亲厚,终究也曾是一家人,对于多尔衮和皇太极,本都是一样的。唏嘘之余,多尔衮不得不防,这世上,如今只有齐齐格和多铎,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路上小心。”齐齐格送到大门前,看着身披铠甲的丈夫,宛若天神天将,她又崇敬又担心,郑重地说,“早些回来,过些日子天热起来了,千万记得勤换衣裳,别生了痱子长了虱子,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多尔衮则叮嘱:“你也要保重,凡事别逞强,别叫我担心。”   二人依依惜别,好在这次出门有数,几个月时间虽长,终究还能盼着他回来。且此去不是打仗,少了许多危险,比起过去每一次的担惊受怕和思念,齐齐格这回心里好受多了。   皇宫里,皇太极正在海兰珠的屋子里闭目养神,尼满来禀告,说多尔衮出发了。   因不是领兵出征,自然没有那么隆重,皇太极应了声知道了,没再说什么。   宝清送来补药,海兰珠送到他嘴边,皇太极皱眉道:“喝了心里苦,罢了。”   海兰珠没有强求他,温柔地说:“回头让他们做些汉方药膳,又好吃又滋补,比吃药强些。”   皇太极叹息:“不碍事,我过几日气顺了,自然就好了。”   海兰珠没问他为什么生气,猜想还是为了莽古济,可皇太极却自言自语:“我该拿豪格怎么办,他如此暴虐的性格,如何担当大任。”   海兰珠不明白,皇太极继续道:“他的大福晋,不是自缢,是他杀的。他简直和褚英哥哥,一模一样,难道是我的错?” 第142 谁又能真正无欲无求   皇太极睁开眼,见海兰珠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才发现方才说的话不合适,海兰珠胆子小,那些血淋淋的事,会吓着她。   “这几天没胃口,夜里让他们做些软和的东西。”皇太极翻身坐起来,低头找自己的靴子,说着,“不能歇了,一贯地歇着,腿脚要软。”   海兰珠下了炕,为他穿鞋,皇太极却舍不得,喊了宝清来。   他摸了摸她的手:“天都热了,为什么你的手还总是凉的?”   海兰珠笑:“才洗过手呢,一会儿就热了。”   皇太极吩咐宝清:“要拿温水给你家主子洗手,一点都不仔细。”   宝清如今不会再被皇太极几句话吓着,知道那都是大汗疼人的话,不过是随口叮嘱罢了。   她笑着答应下,待皇太极起身,便退下了。   海兰珠为他理一理头发和衣襟,轻轻掸去黏在衣裳上的落发,又仔细又有耐心,看得皇太极发笑:“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不会吃饭不会穿衣,成天就瞎操心。”   海兰珠一脸暖暖的笑容,她永远都这样安宁,叫人看一眼,心里就踏实。   “我夜里再过来。”皇太极道,“下午太阳好,出去走动走动,别总闷在屋子里。”   他离了海兰珠的侧宫,还在路上,便吩咐尼满:“派人去大阿哥府里打点,他虐杀哈达纳喇氏的事,绝不可以被外人知道,所有人都要管住嘴巴,谁敢说出去,杀无赦。”   尼满领命而去,皇太极站在大政殿门前想了想,又吩咐宫人:“去书房,把玉儿找来。”   书房里,听闻皇太极要见自己,大玉儿不免觉得奇怪,特地把她叫去大政殿,必然是有要紧的事,难道齐齐格那儿出了问题?   来到大政殿时,皇太极正站在沙盘前摆弄那些标记,茶碗就搁在一边,他手一挥,不慎将茶碗碰在地上,摔得稀碎。   大玉儿倒是不惊不乍地说:“你看看,怪不得姑姑说,别把那些精贵的瓷器拿来给你用。”   皇太极嗔道:“我能费你们几个杯子,大金国的大汗,原是过得这样委屈?”   他们好好地说着玩笑话,外头听来可不是这样的动静,一时就传出话,说玉福晋一进大政殿,就把大汗气得摔碗。   可大政殿里的光景是,皇太极摆弄着沙盘上的标记,告诉玉儿,豪格正前往明朝山西边郡,领命捣毁宁武关,若一切顺利,将率军进入代州、忻州。   “那里是明朝要塞,便是打下来了,留在那里,明朝也会不断地回来抢,长年累月地打来打去,岂不是浪费兵力和粮草。”   大玉儿其实看不太懂沙盘里的行军布阵,但是她听先生讲过宁武关,而皇太极过去也曾在她耳边絮叨过一些战略,很自然地就生出这个想法。   皇太极惊喜而欣慰地看着她,便道:“打完就走,现下他们的农耕都该忙完了,豪格去毁了庄稼田地和房屋,立刻就走。”   大玉儿轻叹:“受苦的永远都是老百姓,大汗,将来我们入关,怕是要费很多心血,来让那些老百姓臣服。百姓虽然势弱,可遍布在每一个角落,东一枪西一炮的,今天这里闹了,明天那里反了,收拾起来可费劲。”   皇太极含笑看着她,看得大玉儿都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问:“我是不是说错了?”   “没错,说得真好,也许这在大臣嘴里是再普通不过的话,可是听你说出来,我不知怎么就特别的骄傲。”皇太极心情大好,不管玉儿听不听得懂,又和她念叨了半天。   大玉儿所知毕竟有限,后来便开始闹笑话,惹得皇太极大笑。   门外的人一时又不明白了,这不才摔了茶碗么?   “对了,大汗还没说找我来做什么。”大玉儿跟着皇太极回到说桌前,这才想起正经事来。   “哦……”皇太极也忘了,便道,“方才在你姐姐屋子里,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告诉了她哈达纳喇氏不是自缢,而是被豪格虐杀。”   大玉儿目瞪口呆:“真的?大阿哥他杀了自己的妻子?”   皇太极的怒气又冒出来,恨恨道:“我事先已经警告过他,不许他粗暴地对待妻妾,可他这个蠢货,竟然还想出这样瞒天过海的法子,他必定是觉得哈达纳喇氏让他丢脸,他不想再要这个女人,就算如此,也有很多法子可以解决,他何必亲自动手?”   大玉儿忙劝:“大汗息怒。”   皇太极摇头,吩咐她:“我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我甚至不会对豪格挑明,所以你去婉转地提醒海兰珠,别让她对外人提起。”   “姐姐不会说的,你放心。”大玉儿安抚他,“姐姐虽然柔弱,大是大非分得很清楚。”   皇太极颔首:“我自然知道,但谨慎一些不是坏事,你看几时合适,婉转地提醒她,别吓着她。”   大玉儿道:“也不能说是你授意的,对吗?”   “不然我还找你来?”皇太极见她眼珠子微微转动,就知道玉儿在动心思,板起脸说,“要什么条件?”   大玉儿一脸欣喜:“过几天带我去骑马,只带我一个人。”   皇太极没好气地说:“知道了,如今差你做点事,还要谈条件。”   大玉儿却高高兴兴地:“不许耍赖啊,我可惦记着的。”   “赶紧走,看见你就烦。”皇太极撵人了,可脸上是带着笑的,而大玉儿见殿中无人,跑到他身边,猛地抱了一下丈夫,而后一溜烟地跑了。   “稳重些。”皇太极看着玉儿欢喜的背影,嗔道,“别把什么都挂在脸上。”   大玉儿站定了,转身朝他福了福,憋着笑说:“大汗,臣妾告退。”   虽然她很稳重地离开了大政殿,眼眉里的欢喜之色,还是藏不住的,玉福晋走过,仿佛能带过一道光,她那样美丽而朝气蓬勃。   十王亭前的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她,而这些日子,常有人在比较,后宫五位福晋里,哪一位最美。   但大玉儿走后不久,皇太极就接到一些折子,莽古济羞辱虐待伯奇福晋苔丝娜的事已经传到了漠南,虽然莽古济已被斩首,可蒙古那一边似乎还愤愤不已。   察哈尔部才归顺,皇太极不愿再起什么异端,他的确需要表现出一些诚意,而娜木钟来自阿霸垓部,郡王额齐格诺颜如今尚健在,他又如何能允许自己的女儿,在大金的后宫受委屈。   “呵……”皇太极冷笑,将门前的尼满找来,吩咐他,“今晚去娜木钟的屋子休息。”   尼满道:“可是您吩咐了兰福晋,膳房里已经在准备了。”   皇太极道:“去告诉海兰珠,今晚不去了,别叫她等。”   入夜时分,海兰珠站在窗前,炕桌上的食物早已凉透,而几位年长的嬷嬷刚去了娜木钟的屋子,大抵是又将她脱-个精光卷在被子里,所以今晚,皇太极……   “主子,您别站在这儿了,一会儿叫对面的人看见。”宝清愤愤不平,“那个丽莘很轻狂,瞧着就讨厌,她要是看见您,一定会告诉她主子的。”   “我就看看。”海兰珠说,“看一眼就好了。”   宝清没敢再劝,只能去将屋子里的烛火吹灭了几盏。   就这么又僵持了半个多时辰,皇太极才缓缓而来,十几盏灯笼像火龙似的,将他送入侧宫,而不久后,竟然有人传膳,碗碗碟碟地送了进去。   海兰珠坐回炕头,看着炕桌上一口没动的食物,心里空落落的。   只因说好了今晚会过来,她有所期待,还亲自去膳房做了软和好消化的膳食,结果他突然跑去对面。   “主子,您也一口没吃呢,奴婢叫他们再送热的来?”宝清问。   “别闹出动静,大汗会担心的,这个时辰了谁还吃饭呢。”海兰珠拉着宝清说,“千万别,你打热水来,我洗洗睡了。”   宝清蹲下道:“您千万想开些,往后这样的日子还长呢,奴婢听苏麻喇说,那个娜木钟娘家很有势力,想必大汗也是不能太委屈她的。”   海兰珠怔怔地点头,并没有回答宝清,而是自言自语地说:“我都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人心啊,真是会变的,谁能真正一辈子无欲无求。”   宝清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您在乎大汗,这也是好事啊。”   海兰珠下意识地,朝隔壁妹妹的屋子看去,玉儿每次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是这样麻痹自己吗?她强加给妹妹的痛苦,到底也是报应在自己的身上了。 第143 苏麻喇惹祸   海兰珠一整夜未能安眠,时梦时醒,心事繁重,春夏交替之际,竟是染上风寒,好在症状不大,只是鼻塞头疼,便没让宝清惊动大夫。   皇太极大部分时间都很忙,白日里与后宫能相见的机会极少,就算是大玉儿每次被哲哲派来问候大汗的膳食,也不过是站在大政殿外和尼满说几句话。   此外内宫若非有大事,哲哲不允许女眷私自去十王亭,因此海兰珠得了风寒的事,皇太极下午才知道。   他放心不下,抽了空特特地赶来,看着柔弱的人一脸愧疚,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好好的又病了,你索性拿药当饭吃,还能防备着些。”   海兰珠软绵绵地笑着,央求他别生气,皇太极摸了摸她的脑袋,见没发烧,便说:“先好好睡上几天,等好些了,我带你出去转转,你就是总闷在屋子里,才闷出的病。”   宫苑里,娜木钟散步归来,见海兰珠的门前站着皇太极的人,丽莘在她边上轻声说:“这个女人真能装死,见大汗对您好些,她立马就病了。叫奴婢看,必定是昨夜站在窗口看着咱们,着凉了。”   娜木钟瞥她一眼:“在外面不要多嘴,什么都要忍,日子还长着呢。”   她见清宁宫门前,哲哲带着小格格出现,便上前行礼,哲哲与她客气了几句,带着孩子去了海兰珠的屋子。   娜木钟回到自己的侧宫,换软鞋来穿,丽莘一面给她脱鞋,一面说:“宫里头跑来跑去,都是女娃娃,她们当真是生不出儿子。”   提起儿子,娜木钟不禁思念起了养在宫外的阿布奈,她的儿子还那么小,苏泰福晋虽然答应她会多多去照顾,可是她知道,是谁也指望不上的。   丽莘揣摩着主子的心思,悲戚戚地说:“不知我们小王子,能不能好好喝奶。”   娜木钟心头一紧,握紧拳头道:“别再提了,丽莘,在这宫里,绝不可以提起阿布奈,我不愿任何人去算计他,只要他能活下来就好。”   “是……”   “等将来,我要让他的弟弟扶持他,把他失去的一切还给他,封他做察哈尔的王。”娜木钟眼中精光闪烁,“我一定会做到。”   她缓缓平复了心情后,又说:“虽然他们给了我很多屈辱,可皇太极还算善待我,他很威猛很迷人,倘若早十年遇见他,我一定会跟他走。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眼下除了阿霸垓部还能为我在背后撑一把,我一无所有。”   丽莘紧张地看着主子,娜木钟却早已算计好了一切:“我没来得及给林丹巴图尔生下儿子,我不能再错过皇太极,科尔沁的女人不中用,那是她们的命。”   数日后,齐齐格进宫来探望海兰珠,海兰珠早已大安,笑道:“劳烦你惦记着。”   齐齐格说:“这会儿才惦记,那真是假惺惺的了,可前几日我来了也没用,大汗一定陪着姐姐,我来了大汗可要给我白眼看了。”   海兰珠嗔道:“你呀,学得玉儿那样爱胡说。”   齐齐格说:“玉儿也是学我呢,不过人家现在不稀罕学我了,天天窝在书房里做学问,将来我们大金也开科举的话,她大概还要去考个官来做做。”   海兰珠想了想,问道:“齐齐格,科举是什么?”   齐齐格一愣,心里略觉得尴尬,便简单地给海兰珠解释了,明朝如何通过科举制度来选拔人才委任朝廷官员。   海兰珠听完,脑袋里已是一团乱,见齐齐格似乎看出自己的心事,她苦笑:“你也觉得我很笨,是不是?”   齐齐格连忙摇头:“人各有长处,姐姐的长处都在大汗眼睛里呢。”   海兰珠说:“可我时常会跟不上大汗说的话,渐渐的他也就不说了。”她顿了顿,不知该不该对齐齐格说这番话,可想来想去,她总不见得对玉儿去说。   “我知道,宫里的日子很闷。”然而齐齐格很体贴,已经猜中了海兰珠的心思,“其实玉儿从前也一样,姐姐对我说过的话,玉儿也曾对我说过。可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您就看大汗的那些大臣吧,不也是各司其职各有本事?话说回来,你叫我家多尔衮去文馆译书,那能成吗?”   海兰珠的心,霍然开朗些了,齐齐格捧着堂姐的手说:“姐姐要好好的,大汗稀罕您,玉儿心疼您,那些无奈的事儿,连玉儿都挺过来了,姐姐还有什么放不下?至于大汗纳新人,那也没法子,您的丈夫不再是过去那位部落台吉,大汗坐拥天下,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其实玉儿和您是一样的,大抵每一个做君主女人的你们,都有一样的命。”   “齐齐格,你真好……”   “姐姐,哪有人的命,是十全十美的?”齐齐格笑道,“其实不用为自己的欲望和贪念烦恼,谁还没点小心思呢?得便是得,失便是失,洒脱一些,豁达一些,别自己和自己较劲儿。”   海兰珠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齐齐格实在是明白人,又这样善良体贴,她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一定是你陪在玉儿身边,影响她,才让她变成现在这样好。”   齐齐格想起自己在家里,摁着大玉儿疯狂哭泣的事,如今想来依旧心惊胆战,可大玉儿为她守口如瓶,估摸着连皇太极都不曾提过。   “玉儿待我也好,我们可比旁人强多了,咱们在这盛京也是有娘家人的不是?”齐齐格灿烂地笑着,“姐姐啊,赶紧好起来,咱们一道去骑马,多尔衮不在家,我又闷了。”   说话的功夫,大玉儿从书房跑来了,她是知道齐齐格在这里,特地来找她。   两人扒着耳朵说了一些悄悄话,羞得齐齐格双颊绯红,伸手拍打玉儿的脑门:“你要死了,叫我去弄那种东西。”   大玉儿斜眼看她:“你家里就有吧,你一定有。”   海兰珠见她们这样,嗔道:“玉儿,你又欺负齐齐格。”   齐齐格向她告状:“姐姐,玉儿叫我找春……图……”   大玉儿死命捂着她的嘴,不让说,春-宫-图三个字被零碎的念出来,海兰珠不懂这三个汉字是什么意思,但也默默记下了。   夜里皇太极来陪伴她,她想起白天的事,便对丈夫道:“玉儿像是要什么书,正托齐齐格找,必定是不敢打扰你,不如大汗替她找一找,让她高兴高兴。”   皇太极不以为然:“她要什么?”   海兰珠使劲儿地回想,念叨:“什么春什么图的。”   皇太极自己在心里默默拼凑:春-宫-图。   他呛得一口茶险些喷出来,海兰珠赶紧给他顺气:“慢些喝,慢些喝。”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皇太极憋着笑问。   “是画儿吗?”海兰珠有些紧张,她就知道,自己是跟不上皇太极的。   皇太极却放下茶碗,把人轻轻往后推,解开她衣领的扣子:“我来慢慢教你那是什么。”   海兰珠哆嗦着,又欢喜又紧张,她突然一下明白,白天齐齐格为什么骂玉儿脸皮厚,自己怎么会这么傻,完全没想是这些事。   “大汗……”感觉到皇太极的手往她衣襟里探,她失声求饶,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自然,大玉儿完全不知道,自己给了姐姐一场曼妙的欢-爱,还眼巴巴地等着齐齐格给她找来。   齐齐格当然不能这样轻浮,之后好几次被玉儿催促,直到六月中旬,才给她弄来两块绣着春-色的手帕,大玉儿当宝贝似的藏好,若是叫孩子们翻出来,她一定会被姑姑和皇太极揪掉脑袋。   夏末之际,豪格带兵归来,他捣毁了宁武关及邻近州城的土地庄稼,害得明朝百姓流离失所,但打完就走,还去了一趟科尔沁,带回了皇太极为他新娶的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   排资论辈,这位新大阿哥福晋,也是大玉儿和海兰珠的堂姐妹,如今却成了“儿媳妇”,大玉儿毫不避讳地当着哲哲的面说:“这哪一年科尔沁不再生女儿,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要打光棍了吗?”   七月初时,皇太极得闲,便兑现了对玉儿的承诺,终于带着她一个人去郊外骑马。   其实大玉儿自己都给忘了,皇太极能一直为她惦记着,她自然高兴。   而一到马场,她自己就像脱缰的野马,皇太极见她骑得飞快,吓得不轻,骂了几句,她才老实些。   这会儿两人下了马,要一起去马房查看新养的马种,还没进门,玉儿挽起袖子准备叉草料喂马,只见宫里的人匆匆赶来,飞奔到他们面前。   大玉儿心里一叹,知道一定又有国事,要把皇太极缠回去。   可那人却是道:“玉福晋的婢女苏麻喇和娜木钟福晋的婢女起冲突,娜木钟福晋被推搡摔倒,晕过去了,大福晋请大汗和玉福晋,尽快回宫。”   大玉儿眉头紧蹙:“你说苏麻喇推娜木钟?”   那人怯怯地说:“奴、奴才也不清楚……”   皇太极并不在意,但见玉儿紧张,握了她的手:“别怕,不算什么大事,哲哲在,苏麻喇不会吃亏。” 第144 熟悉而痛苦的感觉   话虽如此,可大玉儿难安心,回宫路上,她已经想好了,苏麻喇若是受责,她要如何才能保护自己的人。   皇太极默默地看着一脸沉静的人儿,这一个冬春夏,在玉儿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很欣慰很骄傲。   可他不能让玉儿知道,他还很心疼,不然对她的努力和成长,便是一种亵渎。   “这么紧张?”皇太极笑道,“真有什么事,还有我在,娜木钟算什么?”   大玉儿问:“若真有什么事,大汗会为我保住苏麻喇吗?”   皇太极笑道:“苏麻喇之于你,早已不是奴才,甚至超过了姐妹情分,我怎会不知?莫说一个娜木钟,就是天大的事,我也能为你保下她。”   大玉儿伏进他的怀里说:“你知道的,这几个月我很乖,我没有和娜木钟发生过任何冲突,我虽然很讨厌她,更见不得你对她好,可我都忍耐住了,我不愿给你添麻烦。”   “知道,我都看着呢。”皇太极嗔笑,“往年不在家中,我在外头偶尔会想,你是不是又该闯祸惹得哲哲七窍生烟,如今才知道,你也能这样懂事识大体,不急不躁。”   大玉儿目光深深地凝望他,红唇微微蠕动,但没说出什么话,只管贴上他的胸膛。   皇宫里,娜木钟已经醒来,几位大夫轮流为他诊脉,但她是什么“病”,自己心里早已清楚。   只不过,这屋子里的人听说大夫的解释后,谁也没露出喜悦的神情,在这偌大的盛京,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恐怕除了丽莘,再没有盼她好的人。   不,她还有个儿子,养在宫外的阿布奈,一定在祝福额娘,和她腹中的小弟弟。   皇太极带着大玉儿归来,走进内宫,玉儿已经做好了准备,苏麻喇一定正在罚跪,可让她意外的是,只有丽莘跪在门前,只有她一个人。   大玉儿心头一紧,以为苏麻喇是被拖出去鞭打,要跑去询问,可皇太极紧紧抓着她的手,她看了眼丈夫,颔首会意,按捺下满心浮躁,跟随他进门。   “大汗,恭喜您。”哲哲纵然内心冷漠,还是要顾着体面,含笑道,“大夫诊脉,发现娜木钟有喜了。”   大玉儿闻言,心里一咯噔,前有扎鲁特氏,后有娜木钟,这些女人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好?   皇太极神情淡淡的,走上前温和地对躺在榻上的人说:“要小心身体。”   娜木钟美艳的眼眸里,含着怯弱和温柔,或许她在男人面前和平日里本就不一样,又或许是做戏伪装,但不论是怎么回事,在大玉儿眼中都无比恶心。   她当然知道,娜木钟或是其他庶福晋同样看不惯她的一言一行,既然如此,大家都不必客气。   但这会儿,可不是恶心人的时候,娜木钟就是生出个天来也和她不相干,她要找她的苏麻喇。   好在,大玉儿不经意地看向对面,姐姐带着苏麻喇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正朝这边张望,两人互相说了些什么,又退回去了。   大玉儿松了口气,幸好幸好,她刚才真的以为苏麻喇被拖出去鞭打。可话说回来,是姑姑干预了,还是娜木钟故作大度,怎么是她的人跪在门前?   “方才以为是大症候,我一时慌张了,才派人请大汗速速回来。”哲哲温柔大度,与皇太极道,“若知是喜脉,就不那么着急了,不该让您担心。”   皇太极道:“不碍事,是喜事,我也该回来。”   他又对娜木钟说:“好好养身体,凡事小心些。”   娜木钟欠身谢恩,抬头见大玉儿,心里虽是无限鄙夷和厌恶,可还是谦卑地说:“玉儿妹妹,是丽莘失手推开我,叫我摔倒,而她和苏麻喇起冲突,也是因为丽莘藏了小格格的珠子。我的人如此无礼,我实在没脸见你和大汗,也请大福晋狠狠责罚丽莘,以儆效尤。”   哲哲从不愿皇太极为了这些琐事烦心,此刻仿佛没听见娜木钟的话,径自对丈夫道:“大汗,还有大臣在十王亭候命等待觐见,您先去忙吧。今日炖了老参鸡汤,一会儿阿黛送来,您多少喝一碗。”   皇太极颔首,冲娜木钟一笑,便是潇洒地走了。   娜木钟愣了愣,看着哲哲和大玉儿送皇太极出门,之后只有哲哲一人返回,不冷不淡地叮嘱她:“身子是自己的,千万保重,有什么要的缺的,走几步路就到我屋子,只管来说。至于丽莘,她是你的人,伤的也是你,你看着办就是了。宫女之间的推搡争执,再寻常不过,往后你只管拿出主子的气势来斥责她们,何必自己动手去拉架呢?”   “是……”娜木钟的心,有怒火缓缓燃起,哲哲果然厉害,温和大度之下,是一把把利刃,要把人扎得不能动弹。   哲哲道:“好生养着,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恭送大福晋。”娜木钟欠身,而指间紧紧抓着被褥,夏日被单单薄,几乎要被她抓破十个洞来。   这一边,大玉儿已经来了姐姐的屋子,苏麻喇一见她,就往海兰珠身后缩,可大玉儿哪里舍得责备她,上前拉着问:“摔疼没有,她打你了吗,娜木钟打你了吗?”   苏麻喇委屈极了,眼泪汪汪,扑通一声跪下:“格格,奴婢给您惹祸了,我该死。”   大玉儿拽她起来,在她脸上揉了一把擦去泪水:“不许哭,哭什么,你再哭我可真的打你了。她们算什么东西,不论发生什么,就算是你的错,我也不会让她们碰你,我更不会怪你。”   海兰珠嗔笑:“你也不能只管纵容,该教教苏麻喇,如何避开祸端才是。今天的事,虽然是丽莘不好,可苏麻喇也忒浮躁,几颗珠子罢了,何必去争呢。”   原是雅图阿图在院子里玩珠子,珠子滚落,阿图眼睁睁看着是丽莘捡的,她们回身找苏麻喇去要,苏麻喇跑来质问丽莘,她竟矢口否认,两人便起了争执。   苏麻喇要搜丽莘的身,丽莘哪里肯,两人动手互相推搡,彼时,娜木钟听得动静出来,就亲自来拉架,结果被丽莘一挥手打在地上,竟然就那么昏过去。   但最终,在丽莘身上找到了孩子们的珠子,自然就是她在门前罚跪。   海兰珠道:“都不必去问,一定是主仆俩算计好的戏码,娜木钟既然有身孕,她自己必是头一个知道的人,怎么摔的她心里都有数。苏麻喇呀,往后离她们远些,今日挑拨了你去争,她们心里可得意了。”   大玉儿戳戳苏麻喇的脑袋:“听见了吗?”   海兰珠说:“碰巧我刚才不在,跟着姑姑去拜佛了,不然也不会让苏麻喇和她们吵起来。”   大玉儿坐到姐姐身边说:“姐姐若是在,也别和她们吵,你打不过她们的。”   海兰珠嗔笑:“我做什么要和她们打架?”   大玉儿脸色一变,生气地说:“可恨的是,那种女人有什么资格给大汗生孩子。”   海兰珠反过来劝妹妹:“别生气了,至少如今她有了身孕,人家再不能说大汗对漠南对察哈尔没有诚意,前些日子大阿哥闹出的事,也算过去了。”   此刻,阿黛来传哲哲的话,请兰福晋和玉福晋,还有苏麻喇一道过去,海兰珠劝玉儿:“若是姑姑要责罚苏麻喇,你别闹,听姐姐的话,姑姑也气大着呢。”   果然,被海兰珠猜中了,哲哲毕竟有她的立场,不能一味地偏袒苏麻喇,即便是丽莘藏珠子在先,苏麻喇也不该动手,将苏麻喇狠狠训斥了一顿后,罚到屋檐底下站着反省。   大玉儿松了口气,好在只是罚站,若是罚跪,可要苦了苏麻喇。   但哲哲立刻把矛头指向大玉儿:“是你的人,苏麻喇不好便是你不好,你心里该反省往后怎么做,而不是觉得我委屈了她。”   “是……”   “心里不服吧?”哲哲冷然,她也是满肚子的气,扎鲁特氏和娜木钟,怎么就那么好运,虽然扎鲁特氏没好命,这个娜木钟又会怎么样,她心里没底。   “不敢。”大玉儿此刻,断然不敢顶撞姑姑。   可哲哲不得不说:“有时间不服气,不如把身体调养好,大汗在家这么久,你都没有消息,海兰珠身体不好我不强求,你呢?”   大玉儿的心猛地揪紧,熟悉而痛苦的感觉又回来了,海兰珠在一旁听着,也是心疼不已。   “是。”可她答应了,“姑姑,我知道了。” 第145 大玉儿心满意足   离了清宁宫,玉儿便疾步走向自己的屋子,海兰珠想和她说几句话,还没张嘴,她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苏麻喇站在屋檐下不敢动,怯怯地问:“大格格,大福晋责备格格了吗?”   海兰珠摇头:“没什么事,你好好罚站,别再惹姑姑生气。”   她想了想,犹豫着要不要去开解玉儿,可她不像齐齐格那样能说会道,简单的事尚可,稍复杂一些的,只怕自己越说越绕,让玉儿更伤心。   更何况,她的存在,本就是玉儿的痛苦。   侧宫里,大玉儿闯回来,见炕上堆满了孩子们的玩具,乱糟糟的,突然就火冒三丈,伸手想要把那些玩具全部推在地上。   可她忽然想起了曾经的齐齐格,那个疯狂摁着她又哭又叫的可怜人,她不能变成那样,不能失去理智,她没这么苦,没这么苦。   长舒一口气,大玉儿疲倦地坐下,随手拿过一只布老虎把玩,细致的针脚,鲜艳的配色,柔软的布料和棉花,这么精致的东西,出自姐姐的手。   姐姐长得美,做出来的东西也一样的美。   听说姐姐已经为大汗绣好了登基称帝后要穿的龙纹褂子,苏麻喇虽然被她派去打下手,但据说大部分的事都是姐姐做,苏麻喇只是在一旁出出主意理一理布料丝线。   可不是嘛,自己若有本事,她也想亲手给丈夫做龙袍。   然而一想到,从明天开始,可能又要把坐胎药当饭吃,想到齐齐格这么多年喝下的每一口坐胎药都是在断绝子孙,大玉儿腹中翻江倒海,直觉得连苦胆汁都要吐出来,她死死捂住嘴巴,猩红的眼中充盈着泪水。   为什么姐姐就能因为身体不好而不被期待,为什么姐姐就能毫无负担地爱着他,她也想……可她不能什么都拿姐姐来比较,就因为姐姐好欺负吗?   苏麻喇罚站完了回来,便见格格蜷缩在炕上,炕头堆满了小格格们的玩具,忍不住斥责底下的宫女:“你们为什么不收拾,弄得这么乱,被大福晋瞧见如何了得。”   小宫女们害怕地说:“是主子不让动,奴婢们要收来着。”   苏麻喇走近,大玉儿并没有睡着,她伸出手,拉拉她的胳膊:“你今天没挨打真好,若是你吃亏了,我真不知道能不能克制好自己。”   “格格,奴婢错了。”苏麻喇跪下,哽咽道,“求您罚我,大福晋责备您了是吗,都是我不好?”   “不许哭。”大玉儿掐了苏麻喇的脸蛋,“没有的事,姑姑责备我做什么,只不过旧事重提,我一下就恶心了,缓缓就好,反正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苏麻喇皱起眉头,轻声问::“大福晋又逼着您……”   “嘘。”大玉儿伸出手指,抵着苏麻喇的嘴,“别说出来,我一听见那几个字,就想吐。”   数日后,娜木钟有喜的消息传遍盛京,也一路传去漠南,但有扎鲁特氏的悲剧在前,每一个来探望娜木钟的人,说的话都是意味深深。   娜木钟笑脸相待,端着自己的体面和尊贵,但她讨厌被拿来和那个蠢妇相比。   她来到盛京后听闻扎鲁特氏在宫里的行径,嗤笑那样的女人从前若在林丹汗身边,自己怎么会给她机会怀孕,哲哲真是太仁慈,所以,哲哲也给了她机会。   这个中宫大福晋,怎么连给其他女人下药避子的手腕都没有,白白把好机会拱手送人。   此刻,娜木钟摸着自己的肚皮,站在侧宫门前看着明晃晃的太阳,日落日出,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她若猜得不错,明年这个时候,皇太极必定已经称帝。   那么她腹中的孩子,就会是开国元年头一个出生的阿哥,会被所有人记住他的名字。   儿子出生后,她要开始与贝勒大臣们联络,为母子俩的将来铺路,她可没功夫去和大玉儿争风吃醋。   来了几个月,娜木钟已经察觉,对门那姐妹俩,把情意看得比什么都重,她们是真爱着皇太极,怎么会这么蠢?   “啧啧……”娜木钟咋舌,做帝王的女人,最要不得的,就是一颗真心,那不然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而这些日子,哲哲果然开始给大玉儿服药,皇太极在家就快一整年,大玉儿侍寝的日子不少,哲哲翻翻记事档,大玉儿若是争气,这会儿就该生了。   而这一年里,扎鲁特氏和娜木钟先后怀孕,显然皇太极本身是强壮的。   虽然哲哲早已醒悟,不能再逼迫侄女,可从前的扎鲁特氏若不足为惧,娜木钟呢?娜木钟这一次若生下小阿哥……   哲哲每每想起来,就会心头一紧,她不想做杀人害命的事,可若一切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就别怪她心狠手辣。   七月半一过,天气开始凉快,屋子里的窗不再像夏日里那般大敞开着透风,于是药味不好散去,日复一日,大玉儿的侧宫,又恢复了从前的气息。   这日皇太极一进门,便叫刺鼻的药味皱了眉头,他知道玉儿没病,他知道哲哲在给玉儿吃坐胎药,更让他难受的是,大玉儿正坐在炕头,艰难地吞着汤药。   “大汗吉祥。”宫女们见到皇太极,纷纷屈膝行礼,便留下大玉儿呆呆地捧着喝了一半的药碗,茫然地看着他。   皇太极心口发闷,因为这难为的药味,也因为区区几天的功夫,她明显地瘦了。   大玉儿捧着药碗,低下了头,她害怕眼泪掉下去糟蹋了姑姑的心血,她不敢哭。   现在,她不会再在欢爱后把脚高高地搁起来,但那已是她最大的反抗,可她不愿姑姑伤心,这一碗碗药,她终究不敢反抗。   皇太极走上前,从她手里夺下药碗,顺手洒在地上,又直接把药碗也给砸了。   大玉儿惊恐地站起来,不知所措,不自觉地往窗外看,生怕被人听见动静,生怕姑姑……   “这么大的味道,每天一碗一碗地送进来,这你们就不怕被人看见听见,就不怕人家在背后说你急于求子?”皇太极怒气冲冲,“现下不过是摔了一只碗,有什么可怕的?”   大玉儿急道:“我不怕别人怎么想,只怕姑姑难过,我也是为了姑姑才喝的,你别这样子,你要我怎么办呢?”   而这边摔碗的动静,门外的人都听见了,宝清听小宫女这么说,还没把话听完,就传给了海兰珠。   海兰珠不知道是皇太极来,担心是玉儿受不了被逼着吃药,就急匆匆想过来看一眼,可闯进门,便看见皇太极抱着玉儿,她慌张地退了出去。   “主子?”   “没事,没事……”海兰珠拉着宝清就走了。   大玉儿在皇太极怀里哭得很伤心,皇太极一直等她安静下来,才带着她去清宁宫见哲哲。哲哲没想到,丈夫会亲自来为玉儿说话,恳请她别再给玉儿灌坐胎药。   在哲哲答应后,皇太极命大玉儿退下,单独与哲哲说:“我明白你肩负着什么,我娶了你又要了玉儿和海兰珠,难道到最后会不把科尔沁放在最重的位置?你是怕我老了,才等不及了吗?”   哲哲大骇,跪下道:“大汗,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皇太极搀扶她:“哲哲,你我心意相通,我一眼神,你便能知道我要做什么,那我对你的心意,对玉儿和海兰珠,难道你不明白?”   哲哲含泪:“可是大汗,我和玉儿都没能为你……”   皇太极摇头:“别想这么多,哲哲,你太辛苦了。”   大玉儿在门外晃了晃,她其实很想知道皇太极和姑姑说些什么,不过今天她真是心满意足了,万万没想到,皇太极会亲自出面。   带着泪水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转身见姐姐紧张地站在门前,她便跑来说:“大汗替我出面了,姐姐,姑姑不会再逼我喝药了。”   海兰珠欣喜不已:“那就好,那就好。”   此刻,只见尼满急匆匆地跑来,尴尬地看了眼海兰珠和大玉儿,闯进了清宁宫,哲哲正擦眼泪,却是听尼满对皇太极说:“大汗,十四贝勒快到盛京了。”   皇太极不以为然:“我知道,怎么了?”   尼满道:“十四贝勒带了个孩子回来,据说是他和外面的女人生的。” 第146 孩子长得很像多尔衮   不论多尔衮原本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这世上盯着他的人,何止皇太极一人。那一双双眼睛,赫然发现多尔衮在外有个私生女,不等大部队带着朝鲜大王李倧请求皇太极称帝的请愿书归来,这消息就飞满了盛京城。   齐齐格平日里消息灵通,此刻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天,她已经呆呆地在卧房里坐了一上午,婢女们连晌午饭都不敢去问。   家里三个女人都不能生,不是多尔衮有问题吗,为什么他能在外面生,几时有的几时生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动了请把人压在身下?   要知道,多尔衮有时候根本没兴致行云雨,要知道,齐齐格曾抱着大玉儿哭,说多尔衮不碰她。   他们夫妻是恩爱的,她能在多尔衮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是啊,那是眼睛,可心里呢?   一个人胡思乱想,只会越想越痛苦,可她该去对谁说?   日落前,两位庶福晋被齐齐格叫到正院里,她严肃地质问她们,是不是真的和多尔衮发生过什么,甚至问了很露-骨羞-耻的话,问多尔衮是不是留在了她们的身-体里。   两位庶福晋被问得都哭了,可她们确确实实和多尔衮行过房,每一次都是酣畅淋漓,让她们销-魂蚀骨。   齐齐格哭了,她还是头一次在这两人面前落泪。   她们不知所措,努力安抚着齐齐格,说:“贝勒爷这一年都在家里,倘若真是外头女人生的,哪个晓得那孩子是不是贝勒爷的,贝勒爷也是太容易相信人了,这哑巴亏吃得不明不白,外头的人上赶着看贝勒爷的笑话呢。”   齐齐格说:“多尔衮当然不肯吃哑巴亏,若真是他的孩子他带回来,那就必定是了。”   庶福晋们又说:“兴许是捡来的呢,或是抱养的呢,外人唯恐天下不乱,胡编乱造,咱们还是要听贝勒爷亲口说。”   齐齐格稍稍打起精神,擦掉了眼泪,与二人道:“过些日子,我再找大夫来,我们三人都调理调理,我就不信咱们没这个命,将来到地底下,如何对得起额娘?”   “是。”她们答应了,之后退出了正院,离开了嫡福晋的视线,都松了口气。   彼此互相看了眼,心里都明白,齐齐格说的话没错,多尔衮那样的性情,抱回来的怕真就是亲生的孩子。   “是阿哥吧。”   “谁知道呢……”   这事儿,八旗上下都很好奇,有传言多尔衮带回来的是个小子,又有人说是个闺女,有说是路边捡的,还有人说朝鲜女人给多尔衮生的。   各种各样的传言,一时把娜木钟怀孕的风头都盖过去。   这日大夫来给娜木钟请脉,之后到清宁宫回话,娜木钟也来禀告哲哲她一切安好,哲哲说了几句客气话,就打发她回去休息。   娜木钟走时,听得宫人来传话,说是十四贝勒进城了。   退回侧宫,娜木钟站在窗口看了会儿,丽莘端着安胎药从门外回来,娜木钟命她把药倒进恭桶里。   她是生养过的人,很明白所谓的安胎药到底有没有用,生孩子又不是生病,好好的吃什么药。自然,她也防备着,怕人把毒手伸进她的肚子里。   “主子,多尔衮府里妻妾三个,十多年了连个屁都没生出来。”丽莘说话粗鲁,嗤笑着,“莫不是多尔衮怕人嘲笑他无能,特地从外面弄一个来,好把罪过推在妻妾身上?”   “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多尔衮是皇太极最忌惮的人,也就是我将来最忌惮的人。”娜木钟摸了摸尚未显形的肚子,“但若能拉拢他,我往后的路就好走了。”   丽莘问:“伯奇福晋来说了几回了,大阿哥向您示好呢?”   娜木钟冷笑:“那我也得端着,别叫他以为我多待见他,多巴不得似的。怎么也该是他来求我,再让他等等吧,何况这个豪格啊,我瞧着像个莽夫,不中用。”   这会儿功夫,多尔衮已经到皇宫外,卸甲卸刀剑,一切无碍后,便轻装进门。   皇太极刚好从凤凰楼走来,与他打个照面,多尔衮匆匆几步赶上前,屈膝行礼:“大汗,臣回来了,带回了李倧的请愿书,李倧叩请大汗称帝,并向您献上粮食和牛羊”   “再议吧,你辛苦了。”称帝一事,皇太极始终表现得淡淡的,又一笑,“怎么只你一个人,孩子呢?”   多尔衮面色一峻,没出声。   皇太极道:“盛京城里都传遍了,你啊,我看你回去怎么向齐齐格交代,你老实说,那孩子是你的吗?”   “回大汗,那孩子是臣的女儿。”多尔衮放下了另一个膝盖,跪伏道,“大汗,臣求大汗为小女赐格格之名。”   皇太极轻叹:“你的女儿,便是我的侄女,自然是大金尊贵的格格,要我赐封并不难,可你家里怎么交代?我知道齐齐格心胸开阔,可齐齐格一颗心也都系在你身上,我之前就叮嘱你,你都忘了。”   “臣该死。”多尔衮道。   “什么该死不该死的,回去吧,你这辈子亏欠齐齐格的,还不够多吗?”皇太极此刻像个慈爱又严厉的哥哥,其实他看着多尔衮长大,阿玛去世后亲手栽培他,十几年来如父如兄,若没有阿巴亥大妃那一层恩怨,他或许真的会疼爱多尔衮胜过豪格。   多尔衮尴尬地站起来,垂着双手,一时僵着,竟不知要往哪里走。   皇太极踢了他一脚:“还不滚回去,你倒是有本事,也有胆子,隔了这么久,就认定是自己的女儿?”   多尔衮僵硬地点头:“臣确定,那是臣的孩子。”   皇太极问:“凭什么?”   多尔衮的咽喉滚动了一下:“长得太像了了。”   皇太极大笑,冲他摇头:“滚。”   十四贝勒府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抱着红彤彤的襁褓坐在大厅门外,她怀里的孩子已有六个月,算着,就该是去年多尔衮回盛京前几个月怀上的。   齐齐格坐在大厅的上首,时不时听见孩子的咿呀声,还有那妇人央求婢女讨一碗热水给孩子喝。   很快,孩子就饿了,或是尿了,哭得撕心裂肺,婢女们也是手忙脚乱,有人进来请齐齐格示下:“那妇人想要一间屋子,好给孩子换尿布。”   齐齐格的心,像是被一块块剥碎,她已经料定,这孩子是多尔衮的,不然这会儿就算他先去觐见皇太极,也该派人捎个话,让她安心。   多尔衮若说这孩子是捡来的,就算是骗她的,她也会相信,她这辈子除了多尔衮,还能信谁呢?   可他不来说,也不派人来说,齐齐格就知道,多尔衮是打算亲自向她交代,这个孩子是从哪儿来的。   “福晋,那妇人说,孩子的母亲难产死了,她是孩子的姥姥。”婢女怯生生地向齐齐格禀告她们打听到的话。   齐齐格抬起眼:“难产死了?”   婢女应道:“是,这妇人怕养不活孩子,又怕是个闺女将来被人欺负,毕竟是未婚生的,村里村外都说闲话。这次听说贝勒爷又带兵路过他们村,就抱着孩子拦在半路上,贝勒爷不仅还认得她,更是接纳了。”   齐齐格叹息:“给她一间屋子,给她热水,厨房里有没有牛奶米汤,给她送去。”   话音才落,门外来人通报,说宫里的兰福晋到了。   齐齐格怔然,心想就算是姑姑派人来照应,也该是玉儿来,怎么是海兰珠姐姐。   她抖擞精神迎出来,见海兰珠穿着湖绿色的旗服,发鬓低低缀着玉簪,身段窈窕,容颜美丽,还有那温柔的笑容,仿佛她一出现,这难得浮躁的十四贝勒府,立时就变得安宁。   孩子的哭声传来,便牵动了海兰珠的心,她问道:“多大的孩子?”   齐齐格冷然:“说是半岁,是个姑娘。”她正经神情问,“姐姐怎么来了?玉儿没来吗?”   海兰珠笑道:“姑姑说玉儿来,一定要把你气死了,不让她来,让我来帮你照应一下。我带了宫里的乳母,原是奶着姑姑的小格格的,如今小格格也不吃了,你这儿先顶一阵,过几天再挑好的给你送来。”   齐齐格往门前看,问:“多尔衮呢,姐姐来时没见到他?”   海兰珠摇头:“说是出宫了,大概还有正经事吧,他们总是很忙碌。”   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海兰珠便吩咐身后的人:“帮着去照顾小格格。”   齐齐格心头一抽,红着眼睛说:“哪门子的小格格,我还没承认呢。”   海兰珠扶着齐齐格往门里走:“哪怕是捡来的呢,你也就养了,如今十四贝勒自己带回来,外头多少眼睛看着,你要给十四贝勒面子啊。”   齐齐格哭了:“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生呢?”   “别哭别哭。”海兰珠心疼极了,挽着齐齐格坐下,给她擦眼泪,“会有的,你才多大,怕是身子还没长好。”   齐齐格哭笑不得:“姐姐,你哄人的话也太把我当小孩子,我都二十多了,玉儿比我小一岁,都生了三个了。”   海兰珠尴尬地笑:“你看,我不会哄人,我就说该让玉儿来,可是姑姑不让,姑姑说她来,一定没好话说,把你气的。”   齐齐格撅着嘴:“大玉儿若敢笑我,我就去告诉姑姑,她让我给她找春-宫-图的事。”   海兰珠见她还有心思说玩笑话,就安心了。   那边厢,乳母去后,孩子有了吃的,立刻就安宁了。   海兰珠温柔地说:“我想看一眼呢,姑姑也等我回话,姑姑说,这事儿你和十四贝勒怎么说,我们管不了,可你要给十四贝勒面子,听他的安排。”   齐齐格无奈:“姐姐去看吧,我现在不想看,多尔衮回来给我说清楚之前,我不想看。”   海兰珠不敢勉强她,便独自带着宝清来,乳母正抱着小娃娃喂奶,粉嫩雪白的娃娃咕嘟咕嘟吃得可好,海兰珠说:“眼眉真像十四贝勒,只是皮肤白,像齐……”   她差点就说错话,这又不是齐齐格的孩子。   府里的婢女说:“兰福晋,听家里的老嬷嬷说,贝勒爷小时候也白,是这些年打仗晒黑了,才瞧不出来了。”   “是吧。”海兰珠笑道,“闺女像爹的多,你瞧这小鼻子。”   她很喜欢孩子,谁家的孩子看着都可爱,大抵是太思念自己逝去的骨肉,自然她现在最爱的,还是雅图姐妹三个,妹妹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她自己这辈子,是不再指望了。   交代了乳母一些话,海兰珠便要走了,齐齐格将她送到门前,只等宫里的马车离去,也没见多尔衮回来的身影。   齐齐格冷冰冰地吩咐下人:“看好她们,此外除了宫里,别的府里来人,一概挡下不见。”   皇宫里,海兰珠办完差事回来,遇上了皇太极,她笑盈盈地站着等皇太极走来,皇太极果然嗔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出门了。”   海兰珠微微噘嘴:“你老挖苦我,我往后真的不出门了。”她欢喜地告诉皇太极,自己去了十四贝勒府,皇太极其实是知道的,但也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知道她最喜欢孩子。   “很像多尔衮?”皇太极问。   “像极了,其实还挺像齐齐格的,怕是母女有缘吧。”海兰珠应道,“我瞧着齐齐格,也不是太生气,就看十四贝勒怎么交代了。” 第147 天下?   听说孩子果真长得像多尔衮,皇太极也觉得不可思议。   海兰珠又道:“小孩子每天都在变化,阿哲小时候像玉儿,如今越发往大汗这边长,苏麻喇说现在和雅图阿图小时候一模一样。”   皇太极笑道:“你这话叫玉儿听去,她要生气了,好不容易盼了个女儿长得像她,如今又不像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多尔衮,将来孩子长大了若谁也不像,他可如何是好。”   海兰珠道:“小孩子养几天就爱上了,哪怕捡来的呢,也养下去了,怎么会嫌弃。”   他们说笑了几句,皇太极要去前头崇政殿办事,海兰珠便回内宫向哲哲交代,哲哲听了也是满心好奇,念叨着想看一眼。   要说这八旗里头叔伯子侄,几乎每个月都有人家在添孩子,一年到尾早就不稀奇,只有要紧的几家,哲哲才会提醒皇太极一声。其余的,都是她为大汗预备好恩赏,皇太极根本不会在乎。   多尔衮膝下一直无子嗣,早就被人议论了八百回,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孩子,会来的这么特殊。   这日夜里,皇太极宿在大玉儿身边,为了多尔衮这个孩子,他特别来叮嘱玉儿不必担心,多尔衮若能察觉自己家中的一切被控制,也不会拖到今天这一步,吩咐玉儿待齐齐格如往常一样便好。   玉儿道:“大汗放心,我不会露出什么,其实如今我常常会忘记自己对齐齐格做过的事,即便偶尔想起来,我也没当初那么难受,人心真是可怕得很。”   皇太极道:“而我们,每天要面对千千万万颗人心。”   大玉儿起身给他捏捏腿,笑道:“不知道现在,齐齐格和多尔衮怎么样了,我听姐姐说,齐齐格也没那么难受。”   皇太极深知齐齐格精明,未必在海兰珠面前露出真情,但他一直觉得多尔衮很奇怪,说道:“他一个男人,这么多年没有子嗣,自己就真的不着急?是脑子里少了一根筋,还是他根本不在乎?男人要为了什么,才能不在乎这些事?”   大玉儿想了想,问:“天下?”   皇太极面色冷峻,紧紧盯着玉儿看,玉儿倒是不怕,继续说:“他或许想着,待有一日得到了天下,有的是女人为他生儿育女。”   皇太极冷声道:“休想。”   此时此刻,十四贝勒府里,下人们都还在等待多尔衮回家,隐约能听见几声婴儿的啼哭,这声音,只有逢年过节别府家眷来串门做客时,才会听见几声,真正出自这个家的,实在是稀罕极了。   可多尔衮不知是真忙得走不开,还是不敢回来面对齐齐格,一整天没进家门,这个时辰了也不见踪影。   齐齐格已经洗漱罢,靠在炕头,熄灭了卧房的灯火,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婴儿的啼哭,一声声揪着她的心,她多渴望有一天能有个孩子从她的肚子里钻出来,她一定会好好给孩子剪指甲,一定不会弄伤孩子的手指。   可老天,就是不给她机会,也不给……   齐齐格脑中猛地一个激灵,浑身发紧,如果这孩子,当真是多尔衮的,他能和外头的女人生,却不能和家里的生,难道她,难道庶福晋们,都被……   是谁?皇太极,还是多尔衮自己?   大晚上的,管家忽然下令,府中所有的家仆婢女,都到正院前集合,齐齐格穿戴整齐,搬来梨花木椅坐在屋檐下,灯火将院内院外照得通亮,连带着两位庶福晋在内,映出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   齐齐格翻看着府中下人的名册,核对比较他们的来历,犀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仿佛是要能看穿他们的五脏六腑。   多尔衮回到家中,见这阵仗,心中一唬,管家赶来告诉他,是福晋担心家里有细作。   “什么意思,家里少东西了?”多尔衮还没转过弯,只等忽然听见孩子的啼哭,他才明白过来,疾步赶到内院,喝令众人,“全部退下。”   齐齐格起身,想要辩驳,被多尔衮一把抓着胳膊,带进卧房去了。   家仆们散去的动静渐渐消失,齐齐格推开了多尔衮,愤然瞪着他,多尔衮则压着声音道:“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查,不怕被皇太极又或是别的什么人发现,他们明天就会知道,你我在提防了。”   “那你查过吗,你管过这个家吗,你有没有在乎过我在这个家里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齐齐格含泪质问多尔衮,“你老是告诉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不让我们三个人为你生孩子?”   多尔衮怒道:“你说是不是?你说呢?”   “你在冲谁大吼大叫?”齐齐格气疯了,“多尔衮,你早就嫌我了是不是,我知道,我知道……”   她转过身,翻箱倒柜,将衣衫什么的都摔在地上,多尔衮着急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收拾东西,回科尔沁,把这家给你腾出来。”齐齐格哭着说,“你爱娶哪个娶哪个,你去娶能给你生儿育女的女人回来。”   多尔衮上前抱起她,将妻子放在炕上,齐齐格挣扎着要下来,要去收拾东西,甚至不惜开口咬多尔衮的手,可她终究没舍得用力,仅仅牙齿碰到他的肌-肤,就松开了。   “我恨你,多尔衮,我恨你……”伤心欲绝的人嚎啕大哭,奋力地推开多尔衮,多尔衮害怕齐齐格又像上回那样失心疯般的发作,紧紧抱住她,不停地说,“是我错,齐齐格,是我的错。”   几个贴身的婢女在门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一个个吓得捂着心口,好不容易,终于不闹了,连哭声都听不见了,她们反而更担心。   屋子里,齐齐格瘫倒在炕上,她不要多尔衮的拥抱,一次次地被推开后,多尔衮也不再强求,转身去将地上的衣衫都捡起来,笨拙地叠好塞回衣柜里。   齐齐格目光呆滞,听见衣衫落地的声音,才稍稍看了眼丈夫。   她伤心难过的,到底是多尔衮在外面守不住,还是她不能生,一时分不清,又或许两者都有,所以,她的痛苦也是成倍的。   “是你的孩子?”齐齐格终于出声。   “是,我和孩子的母亲,有过几天……”事到如今,没什么可瞒的,多尔衮唯有如实告诉齐齐格。   就在去年,军队路过那个村落,驻扎在附近,他每天都会在河边遇见那个姑娘,几番耳鬓厮磨后,他要了姑娘的身子,本打算将人带回盛京,可突然接到皇太极的命令要奔赴别处。   他连夜离开了那个地方,后来日夜忙碌,等他想起来时,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找。   多尔衮根本没想到,会让那姑娘怀上身孕,而她更不幸在分娩时故世。   “人若还活着,你会把她带回来吗?”齐齐格问。   “我会先问过你。”多尔衮道,“其实孩子的事,我也想先和你商量后再做决定,但没想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盛京。”   “怕是你的队伍里,也有细作。”齐齐格冷笑,“更别说这个家了,这么多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太极的眼里吧。怕是这么多年,我吃下的每一口食物,都是在断子绝孙。”   多尔衮道:“不会的,我很小心,我怎么会让皇太极伤你?”   “那好,把别院里那两个送给你的手下。”齐齐格坐起来,瞪着丈夫,“她们若能和别的男人生出孩子来,我就原谅你,原谅你背叛我,也原谅你这么多年不顾这个家。”   多尔衮叹气:“何必?”   齐齐格问:“你舍不得她们,还是不在乎我?”   多尔衮说道:“做这样的事,你会心安理得吗?她们若誓死不从,一头碰死了,你这辈子还能安生吗?”   齐齐格目光冰冷:“当然能,当然……”   多尔衮上前来,紧紧捏着齐齐格的肩膀,轻轻晃动:“你清醒一些,你骂我恨我打我都行,齐齐格,别折腾自己,也别折腾不相干的人。这孩子是我的,我确信是我的,你若见不得她,我就送到外面去养,可你若愿意接纳她,她也就是你的孩子。”   “不是我的孩子。”齐齐格泪如泉涌,“玉儿说,生孩子很疼很疼,疼得她每次都想死去,多尔衮,我不疼,我一点都不疼啊……”   隔天一早,大玉儿给皇太极穿戴时,尼满就得到了消息,将昨夜十四贝勒府里的动静,一一告知大汗。   听说齐齐格连夜清点府中下人,皇太极冷声道:“你看,齐齐格多细心。”   大玉儿道:“只怕她心里也疑我,可我们将来还要装作没事儿人似的相亲相爱。”   皇太极不以为然:“遂你自己的心意就好,不必去想齐齐格什么心思,那样会累死,坦荡一些,狠心一些。”   “我知道。”大玉儿莞尔,“我现在可厉害了。”   皇太极笑道:“那是自然,可惜大金没有女官,将来若能,封你个女官做做如何?”   大玉儿不屑地说:“官就是官,还什么女官男官。”   这话听着新鲜,也奇怪,皇太极只当是玩笑话,之后一道去哲哲屋子里用了早膳,哲哲说她会多多帮着看顾十四贝勒府里的动静。   皇太极道:“你不必去劝齐齐格,她自然会为多尔衮周全。”   大玉儿坐在一旁,心里默默地想,皇太极大抵,也是这么想她自己的。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几个傻女人,愿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所爱的男人,怕就怕到头来一场空,而等待大玉儿的将来,会是什么呢? 第148 这孩子到底像谁?   皇太极见大玉儿出神,便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想起那句齐齐格会为多尔衮周全,默默记在心上。   离了清宁宫,带着大玉儿一直走到凤凰楼下,随口说:“今天又有新的先生来?”   大玉儿颔首:“来教画画。”   皇太极道:“别把自己的脸画花了。”   大玉儿不服气:“反正你总是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是真的。”皇太极笑道,“可你为我周全的一切,我都会放在心上,一直一直都记着。”   大玉儿心里一颤,这个人为什么总能看穿她的心思?   见她这模样,皇太极就知猜中了,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拍:“就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胡思乱想,你想什么我都知道,自己瞎猜,不如来问我。”   “真的都知道?”大玉儿这话,瞧着像欢喜,可她是真心地问。   “知道。”皇太极不假思索地回答。   明亮通透的眼眸里,只装着丈夫的面容,玉儿的确是欢喜的,可她也明白,皇太极并不能猜透她所有的心思。   但那点心思,在她为自己证明之前,她不要对任何人说。   “齐齐格那儿的事,若有什么我能做的,只管吩咐我。”大玉儿认真地说,“我什么都愿意做。”   皇太极含笑:“知道了,昨晚你都说多少遍,烦不烦?”   两人心情甚好地分开,大玉儿看着丈夫往十王亭去,直到皇太极的身影消失在小门里,她才转回内宫,可一抬头,就见娜木钟的婢女丽莘鬼鬼祟祟地钻进侧宫门里。   玉儿心头一怒,她早已想好,娜木钟若是敢对她和姐姐,乃至姑姑做些什么,她就一定要让娜木钟,落得扎鲁特氏一个下场。   她曾为各个朝代后宫女人之间的斗争倾轧而唏嘘,却忘了自己正恰恰身在其中。   扎鲁特氏和姐姐的出现,让大玉儿感受到了威胁,而她这个人,绝不会因为害怕就退缩躲藏,她会想要勇敢地冲上去,将威胁她的一切统统消灭。   或许是被哲哲和皇太极宠爱着长大,才让她生出了这自以为是的个性,可现在再要改,来不及了。   这日朝会之后,皇太极下旨册封多尔衮的女儿为多罗格格,为侄女赐名东莪,追封她的母亲为多尔衮的侧福晋,给予了多尔衮和那个孩子极大的体面。   旨意比多尔衮先到家,齐齐格带着众人接旨谢恩,东莪被她的姥姥抱在怀里跟在她身后,但直到今天,齐齐格还没看过那孩子一眼。   宫里又拨来两位新的乳母,齐齐格为她们安排了住处,东莪的外祖母带着她和几位乳母婢女,独自住在花园旁的小院里,除了嫡福晋始终没来抱一抱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妥帖又周到。   那之后的日子,多尔衮每日上朝下朝,回家后大多是在书房,夜里回正院休息,齐齐格也不赶他,可是夫妻俩,自那一夜后,没再说过话。   这贝勒府里的动静,皇太极事无巨细都知道,但他没再告诉玉儿,是怕玉儿下回见了齐齐格,不小心露出来。   数日后,为着皇太极的恩典,和大福晋的眷顾,齐齐格不得不进宫去谢恩,可她进了宫,一见到哲哲,眼圈儿就红了。   “傻丫头。”哲哲把齐齐格拉在身边,温柔地说,“就当是庶福晋生的呢,你想不通也只能折腾自己,早些放下吧,当自己的闺女来养,你不是常说小闺女最贴心吗?”   齐齐格委屈地哽咽:“偏偏我连那个女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姑姑,多尔衮什么样您是知道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动心又动情?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哲哲道:“见来做什么?那女子福薄不是你的过错,往后你好好为她抚养孩子,她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回报你。齐齐格啊,你是最通透的人,姑姑说的话你心里怕是早想明白了,是不是?”   “姑姑,玉儿那阵子闹别扭,我们都不理解她,总是劝她想开些。”齐齐格道,“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是没痛在自己的身上。”   哲哲叹道:“可玉儿挺过来了不是吗?齐齐格,明日把孩子抱来,让姑姑看一眼,海兰珠说长得像多尔衮,我不信。”   齐齐格勉强点了点头,但是说:“其实我自己还没见过。”   她辞别哲哲后,来书房,想找大玉儿说说心里话,可是隔着窗,看见大玉儿正聚精会神地听先生讲学。   那美丽精致的侧脸上,庄重的神情,自信的目光,和笔挺的背脊,叫齐齐格不自觉地提起了精神。   她和玉儿,谁更惨,比来比去便是笑话了。   她们锦衣玉食,在一个正日益强大的国家里做主子,不用为任何事犯愁,究竟有什么可不如意的。   齐齐格没打扰玉儿,径直离了宫。   一路回家,她一路地想,大玉儿身上透出的安宁,和海兰珠姐姐不一样,海兰珠姐姐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而玉儿呢,每一抹安宁的眼神里,都是想要争夺的倔强。   齐齐格不能输给她,绝不能。   这日夜里,多尔衮归来后,在外屋静悄悄地更衣洗漱,齐齐格从卧房走出来,收起了他脱下的衣裳,亲手来照顾他。   之后的一切和往常一样,只是夫妻俩依旧不说话,直到并肩躺下。   东莪住的小院,和正院隔着花园,白天听不见任何动静,夜阑人静时,似乎隐约能听得几声。   这些日子,多尔衮并没有去看过女儿,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才能让齐齐格消气并接纳那个孩子,他只能等。   许久许久,多尔衮尚未入眠,他感觉到齐齐格也没睡,翻个身,把妻子搂在怀里。   “孩子真的是你的?为什么你愿意相信那个女人?”齐齐格问。   “你见了就知道,她长得像我。”多尔衮道。   “带我去看看好吗?我还没见过孩子。”   “……”多尔衮迟疑了片刻,“好。”   小院门下的婢女,见嫡福晋和贝勒爷忽然来了,十分惊讶,慌忙将灯笼蜡烛点亮,送他们到屋子里。   东莪的外祖母起身,怯怯地说:“贝勒爷,福晋,小格格在摇篮里。”   多尔衮道:“抱来,给福晋……”   他话未说完,齐齐格便走近了摇篮,小娃娃正酣睡,婢女们送来蜡烛,齐齐格却命她们退下:“太亮了,别把孩子晃醒了。”   她轻轻抱起小婴儿,她在宫里抱过无数次玉儿的孩子,她知道要如何才能承托起这软绵绵的小家伙,酣睡的孩子丝毫没有被吵醒,稳稳当当地窝在齐齐格的臂弯里。   “东莪,东莪……”齐齐格轻声念着孩子的名字,含泪道,“你知道自己叫东莪了吗,我是额娘,东莪,我是你的额娘。”   见妻子落泪,又见她如此慈爱的抱着孩子,多尔衮不忍,紧紧握了拳头。   齐齐格抱着孩子看了很久很久,她的亲信的婢女走来,笑道:“福晋您看,小格格这眉骨这鼻子,和贝勒爷一模一样。”   齐齐格颔首:“是像,像极了。”   她的目光,落在孩子的外祖母身上,便是端起了贝勒福晋的气势,冷冷地说:“往后东莪有乳母婢女照顾,不必你在身边了。你是侧福晋的母亲,贝勒爷必然会照顾你,眼下你有两个选择,一则在盛京为你置办一处宅子,你独自居住,往后逢年过节能来看看外甥女。再则便是回你的老家,你自己选吧。”   隔天,齐齐格带着孩子进宫,不巧哲哲和海兰珠去佛堂礼佛,大玉儿从书房飞奔回来,和齐齐格一道坐在清宁宫的炕头看这个孩子。   “是像多尔衮,这鼻子简直一模一样。”大玉儿抱着孩子说,“皮肤雪白雪白的,比阿图还要白,将来必定是个小美人。”   齐齐格不大高兴,大玉儿笑道:“你是不是想,她的额娘一定也是美人?”   “是啊……”齐齐格说,“我到现在还恨多尔衮呢。”   大玉儿促狭地说:“难道你乐意输给一个丑女人?”   齐齐格恨道:“你怎么说话呢,就算她的亲娘是仙女,我也没输啊,她有什么资格和我比?”   哲哲和海兰珠从门外进来,便听见她们在拌嘴,海兰珠笑道:“还是姑姑明白,怪不得不让玉儿去你家里看你,她就会欺负你。”   大玉儿却笑呵呵地把襁褓递给哲哲:“姑姑你看,这孩子真是像多尔衮。”   哲哲欢喜地抱来,低头一看,却是心头一惊,目光迅速掠过大玉儿的脸庞,而后匆匆地收回了。   海兰珠在一旁说:“齐齐格你别不高兴,其实我觉得,这孩子挺像你的,你来仔细看看?”   哲哲忙道:“瞧着,还真有些像,齐齐格你来。” 第149 四妃的封号   东莪被大人们抱来抱去,很快就嚎啕大哭起来,齐齐格终究是生手,不知如何是好。   哲哲便道:“你去玉儿屋子里坐会儿,一会儿她吃饱了就在这里睡,睡醒了,你再带回去。”   大玉儿拉着齐齐格说:“走吧,你有好多话想跟我说吧。”   哲哲却吩咐:“海兰珠你也去,别叫玉儿欺负人。”   “是。”海兰珠温柔地笑着,挽着齐齐格说,“姐姐教你如何哄孩子,你这么聪明,家里还有乳母婢女,孩子一眨眼就长大了。”   大玉儿一路走一路得意洋洋地说:“你求我啊,我也教你。”   他们说笑着出了门,恰遇娜木钟散步归来,齐齐格上前行礼,娜木钟亦是以礼相待。她并不像扎鲁特氏那样轻狂张扬,虽然满身的傲气藏不住,可为人做事十分得体。   这么久了,除了上一回闹得晕过去才得知怀孕的动静,叫哲哲很瞧不起,之外便是挑不出什么错,一切只能静待变化。   而此刻,哲哲心里悬着一件事,乳母喂饱东莪后,她便把孩子抱在怀里,阿黛进出两回,都见主子抱着孩子,上前笑道:“您还真喜欢这个孩子呀。”   哲哲却说:“阿黛,你瞧这孩子像谁?”   阿黛笑:“像十四贝勒,像极了。”   哲哲又问:“我怎么觉得,像……”   阿黛茫然地看着哲哲,再仔细地看主子怀里的孩子。   小格格吃饱了还没肯睡,乌黑的眼珠子,正好奇地看着大人们,她不饿不难受的时候,就是个安静乖巧的娃娃,不哭也不闹,白白嫩嫩,叫人一看就喜欢。   “小格格真漂亮。”阿黛说,“她的亲娘一定也美极了,不然十四贝勒怎么会动情。”   “你觉着像谁?觉不觉得,曾经见过?”哲哲苦笑,“当然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长得像,可怎么我心里就觉得慌呢,我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   “主子,您怎么了?”阿黛担心地说,“您在想什么?”   “阿黛,她像不像玉儿小时候?”哲哲问出口,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像吗?”   阿黛唬了一跳,可她还没能立刻明白哲哲的意思,左看右看地端详这婴儿。   说实在的,她已经不记得玉福晋小时候的模样了,虽然她跟了哲哲几十年,在科尔沁的时候也曾抱过襁褓里的玉福晋,可是这么多年了,她怎么可能记得玉福晋婴儿时的模样。   “主子,奴婢实在看不出来,再说了,您真的还记得玉福晋小时候的模样吗?”阿黛委婉地说,“不能够吧。”   哲哲神情凝重,不言语,仿佛陷入了沉思。   阿黛见她如此严肃,不敢再问,抱着小格格放到一旁,轻轻拍哄。   拍着拍着,阿黛忽然心头一惊,起身来跪在哲哲面前,慌张地问:“您是在想,十四贝勒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女人动情,难道您是怕,因为那个女人像玉福晋?”   哲哲捂住了阿黛的嘴:“不能说。”   阿黛当然知道轻重,但今年才谣传十四贝勒和玉福晋有染,这孩子可是去年就怀上的,而玉福晋十年来一直就在宫里,一直就跟着她姑姑,哪有什么机会去和多尔衮私交,可是反过来,多尔衮若是对美丽的玉福晋一见钟情,不是没可能啊。   “阿黛,即便有一天我们真的发现了什么,也要把这些话带进棺材里,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哲哲冷声道,“就当是我胡思乱想,这么小的孩子,能看出什么,是不是?”   “是是是,奴婢明白。”阿黛连声道,“您别多想,哪怕十四贝勒真有什么,咱们玉福晋的心,可是连血带肉的都给了大汗的,大汗也是明白的。”   便是此刻,门外宫女禀告,说大汗要过来了。   哲哲道:“他一定也好奇,什么孩子,能那么像多尔衮。”   果然不多久,皇太极便进门了,问道:“听说小东莪在这里?”   哲哲已经收敛了情绪,笑道:“齐齐格在玉儿屋子里,要叫她们吗?”   “不必了,我看一眼就走。”皇太极说,“我只是好奇,到底有多像多尔衮,能让他这么肯定地接回来。”   哲哲从炕上将孩子抱起,送入皇太极怀中,但刻意隔着襁褓在孩子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小娃娃吃痛大哭,在皇太极的怀里扭动。   皇太极抱着看了又看,笑道:“不错不错,鼻子像,眉骨也像,不过海兰珠说孩子长得快,过些日子兴许就不像了。你看阿哲,如今就像我了是不是?”   哲哲见皇太极没察觉什么,心里也暗暗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她怎么会胡思乱想呢,她怎么就想到了那上头去?   “齐齐格怎么样?”皇太极把孩子交给阿黛,坐下喝茶,“她昨天来,你给她说道理了?”   哲哲道:“齐齐格你是知道的,她心里多明白,我只管疼她便是了。”   皇太极淡淡地说:“这孩子你也多偏疼些,大可以比其他府里的孩子娇宠尊贵,不碍事。”   哲哲明白他的用意,说:“我会照料好,何况这孩子长得也招人疼。”   皇太极道:“派人查了,她的亲娘是村里有名的美人,挑三拣四地一直不肯嫁,遇到了多尔衮,大抵原是以为能跟着走的,当时我突然命多尔衮调离,他走得急,无意中把他们的缘分给断了。”   “听说是难产去的。”哲哲道。   “的确是难产去的,村里人都知道,孩子生下第二天就走了。”皇太极说,“这孩子倒也命大,不仅自己活下来了,还找着爹,可见父女有缘分。”   哲哲问:“那外头现下,怎么说这件事?”   皇太极放下茶碗,冷冷地一笑:“自然是我们怎么想,他们怎么说,你看着编吧,散出去,叫他们热闹一阵也好。不用给多尔衮脸面,或说是他捡来的,故意给自己撑体面的都成。”   侧宫里,海兰珠在皇太极来之前,就被雅图她们缠走了,这会儿只有大玉儿和齐齐格在屋子里,大玉儿趴在窗口往清宁宫张望,齐齐格不耐烦地说:“你就这么想见大汗,一时一刻都要见到?那你去呗,不用陪着我。”   “我是在看娜木钟屋子里的动静,我不乐意她缠着大汗。”大玉儿随便找借口,嘿嘿一笑,“我不看了,反正他也不过来,你在这里呢。”   齐齐格却冷然道:“真亏得你还能一心一意待大汗,我这些天,被多尔衮寒透了心,什么情深意重,什么甜言蜜语,他们男人就是见不得腥的猫。我恨得咬牙切齿,我现在才明白,你当时该多痛苦,我要是也有个亲姐姐来抢了多尔衮的心,我就把他们都杀了,而后抹脖子自尽。”   大玉儿听得心惊肉跳,捂着她的嘴:“不许你这样说,姐姐听见会害怕会伤心的。”   齐齐格却挣扎开,眼中蒸腾着杀气,字字带恨:“那女人难产死了,是她的造化,她若有胆子抱着孩子登堂入室,我也有胆子把她剁碎了喂狗。”   “齐齐格,你别这样……”   “玉儿,你千万别原谅大汗,这辈子都别原谅他。”齐齐格眼中饱含泪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多尔衮。”   大玉儿说:“要不,我陪你去赫图阿拉散散心,咱们再离家出走一回?”   齐齐格一怔,破涕而笑,打了她一下:“你就没个正经的,我这几天那么难受,你也不来看我。”   大玉儿说:“你若真的恨多尔衮,也就不在乎了吧,你这么痛苦,不就是因为你爱他。”   齐齐格哽咽,抓着玉儿的手道:“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这么憋屈?多尔衮还对我说,往后这就是我的孩子,他怎么说得出口?”   此刻,哲哲送皇太极出来,二人站在清宁宫门前,老远就见海兰珠一个人回来了,但她朝着二人福了福,没有走上前,径直去了玉儿的屋子。   哲哲道:“海兰珠就是有分寸,难怪你这样喜欢她。”   皇太极淡淡一笑,想起一件事,吩咐哲哲:“称帝的事,就在明年,到时候要册封后宫,你自然是皇后,而这里四宫都会封妃,妃子要有封号,你看看用什么封号好,拟下几个来给我瞧瞧,我们再商量。”   哲哲问:“大汗,妃子之间,可有高低?”   皇太极颔首:“有,一切都要有规矩了。” 第150 与帝王之间的距离   哲哲目送皇太极离去后,退回清宁宫,看着炕头熟睡的东莪,心中仍是隐隐不安。心中便是有算计,这件事她要多留个心眼,万一将来出什么事,她才能尽可能地保全玉儿。   “冤孽……”哲哲叹息。   “您别多想了,不论如何,大汗都是知道玉福晋的心意的,不会迁怒玉福晋。”阿黛劝解主子道,“十四贝勒也没有那样的胆子,真到有一天他敢正大光明地对玉福晋如何,那怕是天也……”   “阿黛!”哲哲怒视她,“胡说什么?”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阿黛连连自行掌嘴。   哲哲拦下她,叹道:“罢了罢了,不过是我忧虑过甚,自寻烦恼罢。”   不久后,睡了一觉的东莪醒了,小丫头心情极好,在哲哲怀里咯咯地笑,这样招人喜爱的孩子,便是齐齐格也不能不动心,东莪冲她甜甜地一笑,她就没脾气了。   齐齐格离宫后,哲哲便对海兰珠和玉儿说,大汗要为将来封妃挑选封号,问她们自己可有喜欢的名号。   海兰珠不大懂,玉儿一时也想不出,哲哲道:“想来,效仿明朝后宫妥善些,不过贵德淑贤之类。”   “做什么非要效仿明朝,不如效仿晋唐。”大玉儿不大乐意,絮絮念叨,“朱元璋说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俾预政事。至于嫔嫱之属,不过备职事,侍巾栉。恩宠或过,则骄恣犯分,上下失序。历代宫闱,政由内出,鲜有不为祸。在他眼里,女人就是端茶送水的,他这个大英雄,也不过如此。”   海兰珠一脸茫然地看着玉儿,姑姑则叹息:“并不是没有道理,汉家历朝历代,哪一个宠妃是有好下场的?后宫前朝互相牵绊,事事都要谨慎。”   大玉儿不服气:“敢情皇帝还不能喜欢自己的女人了?不过是些个男人,为了推卸责任,把错都算在女子的头上。可若一国一朝,真叫一个女人搅乱了,那那些男人,岂不是更不中用?关女子什么事。”   哲哲摇头:“你念几天书,就轻狂了,自然不是一国一朝为了女子而乱,可祸源之始呢?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改变天下,凡事都有源头不是吗?”   大玉儿还想辩驳,但觉得姑姑今天气不大顺,她可不想如今再在娜木钟的眼前受什么惩罚,于是乖乖地闭嘴,不再说了。   二人从清宁宫退下,玉儿继续回书房去,海兰珠独自回到屋子里,呆呆地怔了许久。   宝清忍不住来问:“主子,您怎么了?”   海兰珠摇了摇头,微笑:“没什么。”   她不想对宝清说,不想对任何人说,她听不懂玉儿和姑姑在说什么。   她越来越感觉到,做皇太极的女人,并不是守在这间屋子里就成的,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和一个帝王之间的距离。   皇太极什么都会对她说,但很多事,特别是牵扯朝政国家,他往往开口说几句,就停下了,而后换个话题继续聊。   彼此虽有说不完的话,可海兰珠明白,皇太极很顾及她的感受,所以,皇太极也是知道她有太多不懂的事……   海兰珠内心很沉重,这件事一直压在心头,日复一日越来越重。   她以为自己是不会有心事的,以为自己这辈子会安安心心地躲在皇太极的怀里,可她终究还是害怕失去,何况她一早就想过,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会再次被抛弃。   且说多尔衮带回私生女一事,在盛京城内流传着许多说法,自然好些是哲哲派人散布出去,一直以来,皇太极都掌控着所谓的“民声”。   他们料定齐齐格不会轻易与多尔衮闹翻,当外面的传言越来越难听,齐齐格就会站出来为丈夫正名。果然,在八月努尔哈赤的祭日之后,夫妻俩抱着孩子,一同去祭奠了阿巴亥大妃,告慰他们的母亲,多尔衮也有孩子了。   每年努尔哈赤的祭日,宫里宫外都少不得忙碌,但庄重肃穆之下,追溯起来,皇太极头一次闯进海兰珠的心里,整整一年了。   一年前在皇陵大殿中的情景,如今回想起来,海兰珠依旧会心惊肉跳。   虽然感念与皇太极的相遇相知,可她性情柔弱天生胆小,白天想多了,夜里便为梦靥所扰,这天半夜里,忽然被噩梦惊醒,吓得一身冷汗。   特别是那天,皇太极勾回她求生欲望的,是他说:“玉儿在外面等你。”   海兰珠泪如雨下,她全辜负了。   皇太极翻身来,像是梦中有所感知,忽地睁开眼,便见身旁的人脸上,闪烁泪光,他伸手一摸,果然是眼泪,而海兰珠已经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皇太极掰过她的身体,“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慌乱地擦去泪水:“只是做噩梦了。”   皇太极大笑,搂过她轻轻拍哄:“连梦都害怕,我在你身边,你怕什么?”   海兰珠的身体,渐渐松弛,贴在他的胸膛前,轻声道:“我梦见一年前的事,梦见自己没能活下来,梦见我满身都是血……”   “你看,梦境是反的。”皇太极笑道,“你活下来了,还好好地在我身边。”   “嗯……”   “不过。”皇太极顿了顿,语气略严肃,“我听宝清说,你这些日子时常发呆出神,偶尔还叹气悲伤。”   “没有的事,别听宝清胡说。”海兰珠立刻否认。   “所以是连我都不能说的心事?”皇太极越发严肃,“就不怕我生气?”   “不要生气,千万不要。”海兰珠焦虑起来,“宝清胡说的,明日我要叫姑姑打她。”   皇太极推开了海兰珠,翻身起来,朗声道:“来人。”   门外值夜的人,紧张地进门来,便听大汗让他们点蜡烛送茶水,海兰珠蜷缩在角落里,不安地看着他们走来走去,她听玉儿说过,皇太极曾一怒之下半夜离去,难道他今晚也……   “喝茶吗?”可是皇太极自己喝了茶,直接将自己的茶碗递给海兰珠,“起来,喝点水。”   海兰珠不自觉地,把脸埋进被子里。   “你们都退下。”皇太极屏退了宫人,一手把海兰珠拽到身边,“好了,他们都走了。” 第151 不及她一脚趾头   海兰珠不知如何是好,姑且先把水给喝了,喝了水才恍然清醒,该是她照顾大汗,怎么让大汗来照顾她。   可皇太极已经坐在她身边,指了指窗外:“外头见我们这里灯火亮堂堂,你猜她们会怎么想,会想我们是在做什么?”   “可是……”   “你呢,不打算说,咱们俩就这么坐一夜。”皇太极笃然,“今晚不说,明晚我再来陪你坐。”   这是要把海兰珠急死,她慌忙爬到炕下去,亲自将蜡烛一支支吹灭,留下最后一抹光亮,再小心翼翼地爬回来。   但一下就被皇太极捉进怀里,箍在胸前,说:“我知道,你喜欢孩子,是不是看见娜木钟有了孩子,多尔衮也有了孩子,你心里难受,很想有我们的孩子?”   海兰珠很纠结,要说这事儿,她还真是在心里难受过的,只不过这几天困扰她的,并不是孩子,毕竟自己的身体有限,强求不得。   “是吗?”皇太极亲吻她,“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有则有,没有了也好好的。”   “不是……孩子。”海兰珠不愿再瞒着,不然她自己想不开,皇太极也跟着费心。   可皇太极依然好脾气:“是什么?”   海兰珠双颊发烫,真怕自己说出来,反而惹皇太极动怒,毕竟这对他来说,一定是很细琐的小事,相反生孩子才是大事。   “我、我总是听不懂玉儿和姑姑说的话,也听不懂齐齐格说的话。”海兰珠怯怯然道,“你也是,有时候和我说半茬,突然就不说了,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我听不懂说了也白说。将来时日久了,将来大汗做了皇帝,我们去北京,玉儿说那里还有更多更多的汉人,我、我怕会给你丢脸。”   皇太极越听越觉得好笑,反而叫海兰珠局促不安,轻声道:“你别生我的气,我知道这是小事。”   “也不算小事,我小的时候,也怕听不懂父汗的话,怕听不懂汉人的话,逼着自己学蒙语汉语甚至藏语,还有朝鲜人的话。”皇太极道,“你心里的不安,我能体谅。”   海兰珠稍稍松了口气,忙又道:“这自然不是姑姑和玉儿的不是,是我蠢。”   皇太极道:“之前叫你学,你不肯,不如现在去吧,我让他们另给你请先生。”   海兰珠忙坐起来,正经地说:“我虽然难过,可我没打算要学。起初若是和玉儿一道去了,不论这会儿怎么样,都不会有什么。可如今,玉儿学得那么好,她那么喜欢,我突然又横插进去,这怎么行呢?我已经抢了她最在乎的人,伤了她的心,我不能再……”   皇太极在她额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海兰珠懵懵地看着她,有些疼,但皇太极很快就伸手揉,把她搂进怀里说:“傻话,不提了,再也不要提。”   不提什么?   不提她听不懂,还是不再提她抢了玉儿在乎的人?   “小时候,褚英哥哥在我眼里,是无法超越的存在,我总是学他的样子,想要变得像他一样优秀而强大。”皇太极道,“可是我后来就发现,阿玛喜欢褚英,也喜欢我们,阿玛并没有期待他的每个儿子都一模一样。我不能去冲锋陷阵,我就在后方为阿玛料理好一切,同样会得到他的赞赏,也是打胜仗的大功劳。”   海兰珠静静地听着,而皇太极则温柔地安抚着她的背脊。   “也许两者不能拿来比较,可在我眼里,你是你,玉儿是玉儿。”皇太极温和地说,“你知不知道,宫里很多人,乃至那些贝勒贝子家中的女眷,都在学你?”   “学我?”   “学你的穿着打扮,学你说话的样子,学你走路的样子。”皇太极说着哈哈大笑,“一个个东施效颦。”   不等海兰珠皱眉头,皇太极就慢悠悠给她讲什么是东施效颦,海兰珠听得脸都红了:“那我也及不上那位美人啊。”   皇太极说:“怎么及不上,将来在宴会上,或是我们一道去了北京,你害怕露怯害怕叫人看出你没学问,那你就别说话。你知不知道,你光是站在那里坐在那里,举手投足,就美得让他们不敢睁眼睛。”   海兰珠心里热热的,软软地说:“只会哄人。”   “不哄你,哄哪个?”皇太极惬意地躺下,“人怎么能没点心思和情绪,你说我都是大汗了,整个大金都是我的,我还有什么能不如意的,可我照样每天被他们气得半死。”   “连我也让你费心了。”海兰珠很愧疚。   皇太极笑道:“算什么事,不过是在我心房上挠痒痒,而我若连自己的女人都哄不住,还想什么家国天下。”   皇太极越是这么说,海兰珠越是愧疚,她不要再纠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暖着这个男人的心,他那么辛苦那么操劳,自己不能再给他增加一星半点的负担。   海兰珠伏在他怀中:“幸好,我那天跳河没淹死。”   皇太极笑出声来,故意说:“过几日闲了,我带你去那里看看如何,就是你跳河的地方?”   海兰珠大窘:“大汗,不要……”   隔天上午散了朝,皇太极喝茶时,尝了一口便知是海兰珠烹煮的茶水,一时心情极好,又想到她昨夜说的话,则是严肃起来,命尼满将文官大臣宣召来。   众人到齐后,皇太极询问了近来八旗子弟念书学汉语之事,敦促他们编纂新的书籍,供更多满人学习汉语。又翻阅了几本新近编译好的书籍,见校译之人是索尼,抬头看,果然见索尼在人群中。   “你怎么去文馆了?”皇太极道。   索尼本是武将,曾在己巳之变中,从袁崇焕手里救回豪格,若非索尼英勇,皇太极必然痛失长子,失了臂膀。   当年一战虽未能攻下明朝,可也重创崇祯,更挑唆崇祯将袁崇焕凌迟,明军白白损失了一员悍将。   如今想来,皇太极依然热血奔涌,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短短六七年,他的体力迅速衰竭,只有自己知道了。   “大汗休战一年,臣在京中赋闲,于是随叔父希福在文官译书,臣自幼随父亲学习汉语,虽不才,尚能为几位大人打下手。”索尼抱拳应道,“叔父入夏后一直抱病,所以这两本书,是臣代为翻译,若有不足勘误之处,请大汗降罪。”   皇太极道:“待我之后细看,初看一眼,你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索尼忙谢恩:“臣惶恐。”   皇太极想了想,起身吩咐:“随我来。”   索尼不解,但不得不跟随大汗,他们从十王亭走来,绕过崇政殿,到了书房,本以为大汗是要带他去见几位年小的阿哥,为他们授课,没想到走过了那一片,来到了格格们的书房。   今日孩子们不念书,只有大玉儿一个人在书房里,她盘腿坐在矮几前,正像模像样地画着山水。   赫然见皇太极来了,忙把画纸藏起来,上回皇太极跑来,就说苏麻喇的字写的比她好看,把她气得半死。   “拿给我看看。”皇太极说,“你画什么?”   “没什么,就是涂两笔。”大玉儿死活不给看,见皇太极身后跟着陌生的大臣,忙道,“大汗,这位是谁?”   皇太极不逗她了,问索尼:“这是玉福晋,你见过吗?”   索尼屈膝行礼,应道:“臣在大宴上见过玉福晋玉容,自然玉福晋的美名,亦是闻名已久。”   大玉儿端庄地起身,请索尼免礼,规规矩矩地跟在皇太极身边。   皇太极倒是很轻松自在,对她说:“过几日,让索尼来给你上课,给你讲讲己巳之变,那是我大金军队,距离明朝京师最近的一次,虽然最后可惜了,可也积攒下宝贵的经验和财富。”   大玉儿欢喜不已:“大汗特地给我送先生来?”   皇太极说:“不想听吗?”   大玉儿喜形于色:“想听,想听。”   皇太极则对索尼说:“别觉得让你教福晋委屈,八旗里那些个自以为是的,尚不及她一脚趾头。你可知道范文程?玉福晋如今也算是范文程的得意弟子,就半个月,你拣要紧的给玉福晋讲讲,半个月后,另有差事交给你。” 第152 替你杀了大玉儿   己巳之变是皇太极继任大汗以来,对明朝发动的最大一次战役,曾一度兵临城下,逼得明朝京畿戒严防守。   但明朝终究是中原霸主,强攻不下,大金虽未败,也叫皇太极十分可惜。   自那之后,皇太极转而攻蒙古招西藏,这几年又和朝鲜较着劲,逐渐将明朝孤立。并铸造红衣大炮,养病练兵,重视农耕,数年过去,如今的大金,已然比在努尔哈赤手中更为强大。   几日后,索尼正式到书房,为大玉儿讲述那一段,当年她跟着姑姑在盛京,每日为皇太极祈福,只知有大战役,不知有多严峻,事后听闻豪格险些丧命,更是心惊胆战。   如今才有机会,真正“经历”那一场战役,索尼的每一句话,都叫大玉儿内心震撼。   “宁锦防线坚固,轻易难破,当时大汗以蒙古为向导,突破长城,威胁北京。”索尼说道,“可惜叫袁崇焕带兵增援,挫我大金锐气,当时若能一举攻破北京,如今臣就该在紫禁城里与福晋您将这一段战争。”   “总有那一天的。”大玉儿傲然道,“我相信一定会有一天,我坐在紫禁城的书房里,再听索尼大人为我讲学。“   索尼笑道:“臣之荣幸。”   他们说了很久很久,不知日落黄昏,内宫已是传膳的时辰,海兰珠带着孩子们来清宁宫,哲哲问:“玉儿呢?”   雅图说:“额娘还在书房里呢,苏麻喇说她不敢去打扰。”   哲哲嗔道:“她这是在听什么,听得这样专注?前些日子,我听几位贝勒福晋说,外头都在议论玉福晋上书房的事,认为女人家念书学政不成体统。我想着是不是也太过了些,本打算请示大汗,别叫玉儿当真,谁知道我还没来及说,大汗又把索尼调到书房去,真是不嫌事多。”   “姑姑,那位索尼是很了不起的大臣吗?”海兰珠问。   那晚她就和皇太极说好了,往后不懂的就开口问,汉人说不耻下问,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都是最亲近的人。   哲哲道:“几年前大汗与明朝大战时,豪格身陷重围,险些丧命,是索尼单枪匹马把他救出来,立了大功。他家祖上就跟着先汗了,只不过都是书生,他的叔叔如今也在文官译书,到他这里,倒是出了个文武全才。”   说罢,便是吩咐阿黛:“去找玉儿回来,她不吃饭,人家索尼的家眷还等他回去吃饭。”   阿黛领命,带着小宫女走了,遇见膳房给侧宫娜木钟送饭菜,上前问了几句,见丽莘出来了,吩咐道:“你要好好伺候侧福晋,别有闪失。”   丽莘从前在察哈尔,是下人中的头一份,如今却要被阿黛使唤,心中一直不服气,皮笑肉不笑地答应下,却在阿黛转身离开时,冲着她啐了一口。   膳食送到侧宫,娜木钟这几日孕吐厉害,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碗粥几筷子小菜,便都赏给丽莘了。   她吃力地靠在炕头,说道:“我怀阿布奈时,从没这样难受过,难不成是他们在我的饭菜里下药?”   丽莘道:“可是您吃的东西,奴婢都吃过,奴婢好好的。”   娜木钟没好气地说:“能一样吗,我可是怀着孩子的。”   丽莘不敢再多嘴,收拾收拾准备撤下膳桌,娜木钟又问她:“你方才在外头,和谁说话?”   “和阿黛,她像是要去找布木布泰。”丽莘应道,“那个女人念书念成傻子了,连饭都不吃,听说那些先生都是年轻男子,她怎么也不避讳呢。”   “废话,书房里那么多宫女,且就挨着崇政殿,能做什么?”娜木钟生气丽莘蠢笨,提醒她,“你在外头还是少开口,别给我丢脸。”   “是。”丽莘悻悻然,又想起一事道,“明日伯奇福晋要来请安,怕是又要给大阿哥传话,您看您总是不搭理,会不会反而惹怒了那个人,听说大阿哥脾气很不好。”   娜木钟吃力地闭上眼睛:“我自有分寸。”   但这一边,皇太极半路遇见了阿黛,得知她是去找玉儿,才知道那个家伙竟然到这个时辰还在书房。   他来时,见索尼正在一张大纸上,徒手画出了明朝疆域的轮廓,为玉儿解说当年大军进攻的路线。   见皇太极来了,二人行礼,他嗔道:“你跟她讲这些,她听得懂吗?”   大玉儿很坦率地说:“听不懂,可是很想听。”   皇太极摇头:“明日再听吧,宫门要落锁了,你别忘了宫里的规矩。”   玉儿这才发现,外头已经漆黑一片,入秋后日落得早,天一黑就分不清时辰,而她此刻也感觉到腹中空空的。   皇太极见宫女来送茶,亲手递给索尼道:“渴了吧。”   索尼惶恐不已,大玉儿接过,再转交给他:“先生喝了茶,就回去吧。”   “是……”索尼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水。   皇太极伸手挽了玉儿,两人撂下他便走了。   索尼长舒一口气,他口干舌燥,咕咚咕咚喝下一整碗茶。看着大汗和玉福晋离去的背影,想到玉福晋说,总有一天,要在紫禁城的书房里再听他讲课,心中不禁激起豪迈之情。   而大玉儿跟着皇太极往内宫走,喋喋不休地讲述她今天听说的一切,皇太极不胜其烦:“你给我说什么,我就是带兵的那一个,还要你来给我讲。”   大玉儿不服气:“那你也只带了自己的兵,索尼是怎么突破重围的,你看见了吗?”   皇太极反问:“你看见了?”   大玉儿一怔,她到底是说不过丈夫的,虽然气呼呼的,可心里欢喜:“我可高兴了,昨晚高兴得都没睡着,你不在家的那些年月里,我时常想你在外面是什么样的呢,现在听索尼讲,觉得填补了好些。”   皇太极道:“难得你喜欢,你喜欢便好。”   大玉儿轻轻晃着他的手:“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你知道我喜欢。”   她想和皇太极多一会儿独处的时间,虽然饿了,也不急着回清宁宫和姑姑姐姐一道用膳,两人从崇政殿出来,绕过东路再回凤凰楼下,皇太极虽然嫌她,可还是耐心地听她说话,他也正好松松筋骨,透透气。   宫人们掌着灯笼,不远不近地相随,二人的身影在慌忙里,隔着老远都能看见。   此刻,多尔衮和多铎正要离开,却看见了这一幕,多铎嗤笑:“皇太极倒是安逸,坐享齐人之福,把科尔沁一对美人左拥右抱。”   多尔衮见不得这样的光景,他嫉妒的疯了,可每每想到玉儿是开心的,他又能很安逸。   他带着弟弟要走,却听多铎说:“皇太极倒是真心稀罕这布木布泰,她都和你传出私交的流言,他也没嫌弃。”   “别再提这件事。”多尔衮愠怒。   “哥,倘若之后再有什么麻烦,我就替你杀了大玉儿,那个女人是红颜祸水。”多铎目光凶戾,用手比了一个杀人的动作。   “住口!”多尔衮顿时失态,压低声音呵斥弟弟,“我警告你,别胡来。”   多铎很纳闷,脱口而出:“哥,你该不会真的和布木布泰……”   多尔衮一把揪住了多铎的衣领:“你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多铎又气愤又惧怕,推开兄长道:“何必动气,我不过是一说!不说了,走了!”   看着弟弟怒气冲冲地离去,多尔衮才稍稍冷静几分,唯恐多铎胡思乱想,便又跟了过去,要好好叮嘱他。   他直接去了十五贝勒府,派人送话回家,道是今晚不回家里用膳。实则齐齐格这些日子也无暇照顾他,带孩子的新鲜劲还没过去,而东莪越大越可爱,这会儿学着爬,小屁股一撅一撅,奔着齐齐格就来,真是把她当亲娘了。   庶福晋们也很喜欢东莪,时常过来帮忙照顾,齐齐格从前不大爱和她们说话,如今往来多了,才发现原来家里的日子也没这么闷。   下人来传话说多尔衮今晚晚些到家不久,宫里就来了人。   这么晚的时辰,齐齐格怪紧张,谁知是大玉儿派人给她送了两册新译的书,还命传话之人照原样搬她的话,说:“从前总是你给我书,现在我给你了,不必给我磕头谢恩,免了。”   传话的人说完,就吓得跪下去,齐齐格又气又好笑:“把她轻狂的。”   宫里来的人走后,齐齐格便对庶福晋们说:“明日跟我一道进宫去逛逛,你们上回进宫,还是额娘在的时候了吧。”   二人战战兢兢地说是,自从被阿巴亥大妃选来服侍多尔衮后,没再回宫,本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再去看看,没想到嫡福晋突然就开恩了。   翌日晴朗,晌午前,齐齐格带着东莪和庶福晋们进宫来,十四福晋时常出入宫闱,宫人们都是毕恭毕敬,今日突然见她带着庶福晋来,都十分新鲜。   那么巧,苔丝娜今日奉豪格的命令,又来“探望”娜木钟,与齐齐格一行人打个照面,便上前来喊了声“婶婶”。   齐齐格早就习惯了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喊自己婶婶,和和气气地说:“往后有时间,也来我们府里坐坐才是,一家子人该多热络些。”   苔丝娜性情柔弱,只是一一答应。   齐齐格聊着聊着,提起娜木钟来,她随意地说:“听说侧福晋害喜厉害,我正想着,给她送些酸枣去,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苔丝娜说:“我也听说了,说是连饭都吃不下,不过那年她怀阿布奈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从头到尾都很精神。”   齐齐格默默记在心里,之后一道去清宁宫请了安,苔丝娜便告辞去探望娜木钟,齐齐格留在哲哲身边,对姑姑和海兰珠姐姐讲了苔丝娜提起的话。   海兰珠说:“我过去怀儿子和女儿时,症状就不一样,看样子,她这一胎该是个女儿。”   哲哲很谨慎:“我们放在心里就好,她现在一定盼着是个儿子,何必泼她冷水。”   齐齐格道:“她若真生个儿子,可要了不得,姑姑,您可小心。”   哲哲颔首不语,可她心里明白,皇太极明年称帝,娜木钟若是真的生个儿子,那就是改元后的头一个皇子,人人都会记着他。   齐齐格坐不久,就往书房来,要好好教训一下大玉儿昨晚的嚣张。   可是走出门,忽然听见侧宫里拍桌子的动静,她怕自己被人盯着,仿若无事地离开,果然娜木钟很警惕,此刻正后悔方才的失态。   苔丝娜吓得直哆嗦,怯怯地说:“是豪格的原话,不是我说的,您千万别生气。”   娜木钟冷笑:“你该知道豪格脾气不好,你回去,就不必对他说我的原话了。”   苔丝娜连声道:“是是是,我知道该怎么说。”   娜木钟稍稍平静,目光犀利地盯着苔丝娜:“一切等我生下这个孩子再议,叫他安心一些,别太张扬,他的阿玛并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盼他死。” 第153 北极星所在   一个“死”字,吓得苔丝娜脸色苍白,她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娜木钟的眼睛,时间久了,娜木钟便赶她回去,方才如遇大赦。   然而苔丝娜的一举一动,都在哲哲的眼皮子底下,阿黛很快就来向哲哲禀告,说伯奇福晋一路低着头离开皇宫,心事重重。   “说来,大阿哥也不避讳,老这么派她来拉拢娜木钟,敢情当咱们都是瞎的。”阿黛无奈地说,“大阿哥这样子,就不怕惹怒大汗吗?”   “如今豪格早已不是少年,手里握有兵权,他很明白他阿玛不会轻易将他怎么样。”哲哲神情凝重地说,“而他现在不过是和一个后宫热络一些,只要没有确实的证据,只要没有当面听见违逆的言语,我们能定他什么罪,连大汗也只能干看着。豪格决定走这一步,他就没所谓顾忌什么了,自然,他把父子情放一边,大汗也早就放下了。”   阿黛苦笑:“现在最盼娜木钟生下女儿的,就是大阿哥了吧。”   哲哲轻轻叹息:“他就是生条龙出来,我也无所谓,要紧的是,玉儿几时才能给大汗生个儿子。那傻丫头,仗着大汗宠她,不再叫她吃药,就不怕断了我科尔沁的后路。”   边上侧宫里,海兰珠和阿图阿哲一道带着小东莪,转眼功夫,阿哲已经会走路,虽然话不成句,偶尔也能清晰地吐字,十分可爱。   这会儿指着襁褓里吃手指头的小婴儿,欢喜地嘟囔着:妹妹、妹妹……   海兰珠教她怎么念,小丫头高兴地眼睛都眯起来。   多尔衮的两位庶福晋温顺地跟在一旁,许是说恭维的话:“小格格看起来,有几分神似兰福晋呢。”   海兰珠笑道:“大抵是我和玉儿有几分像,毕竟是亲姐妹。”她轻轻点了东莪的脸,笑道,“要我说,这孩子像齐齐格,真像是她自己的孩子。”   庶福晋们却怯怯地劝海兰珠:“兰福晋,我家嫡福晋她不爱听这样的话,府里的下人们,妾身们都不敢提的。”   “是吗?”海兰珠暗暗记下,她本是好意,看来齐齐格还是很介意这个孩子的来历。   “连长得像贝勒爷的话,都不能说。”她们很谨慎,胆小地央求,“兰福晋,您千万别说,是妾身们讲的。”   “我知道,回头我就忘了才好。”海兰珠温柔地答应,让宝清拿点心来,与她们说说其他家常话。   这一边,大玉儿和齐齐格见上了面,索尼来向十四福晋请安,齐齐格大方地说:“上回见,还是在大阿哥府中吧,索尼大人府中添丁了可是?”   索尼抱拳道:“多谢十四福晋记挂,臣的妾室,前日刚产下一女。”   大玉儿惊讶不已:“怎么没听你提起来,你也真是的,我把你缠在这里,你不能回家照顾妻儿了。”   索尼道:“臣不敢当,家中有乳母婢女,她们一切都好。”   大玉儿说:“对她们而言,自然是你这个丈夫和阿玛最重要,回吧,今日不必再给我上课,权当是我的命令,要你回去看看孩子。”   一面说着,让苏麻喇回内宫去取些礼物,赠给索尼,而索尼跟了大玉儿几日,已经知道她的性情,推辞一句后,就领命而去。   “我倒是耽误你做学问了。”齐齐格故意说,“现在要见玉福晋一面,难呐。”   大玉儿白她一眼:“我昨晚若不派人送书给你,你也不惦记来给我谢恩吧,赶紧的,磕头谢恩吧?”   齐齐格伸手拧她的脸:“叫你轻狂,没大没小,我好歹是你的姐姐。”   大玉儿大笑:“那我还是你的嫂子呢。”   她们嬉闹着,不多久苏麻喇就回来了,说给索尼送了些什么东西,而大玉儿对于金银一贯不在乎,打发苏麻喇去膳房拿些热乎的点心来。   齐齐格说:“索尼特地跑回家去看妾室和孩子,你叫他的夫人怎么想?”   大玉儿一愣:“什么意思?”   齐齐格嗔笑:“人家夫人该吃味了,夫人生儿育女也不见得索尼有这份心,要是看着索尼对小妾如此上心……”   大玉儿不以为然地说:“这人还怪难做的。”   齐齐格说:“是啊,换位想一想,的确难做人,妾室也很无奈不是吗。这么一想,大汗啊,多尔衮啊,都挺为难的,显得咱们多不体谅似的。”   大玉儿嘀咕了片刻,说:“还是男人的不是,不要左一个右一个地娶回家,不就天下太平。凭什么女人只能嫁一个男人,男人却能娶那么多女人。”   齐齐格笑道:“怎么着,你还想翻了天,去嫁几个男人不成?大汗不把你剁碎了,姑姑也得给你把腿打折了。”   大玉儿不屑:“我只想着,哪一天男人也只能娶一个女人,只要公平就好。”   齐齐格说:“那你就不在这儿了,只有姑姑了。”   二人对望着,大玉儿说不出话,她无法想象自己若不嫁给皇太极,还会嫁给什么男人,在她眼里,没有其他男人是能配得上她的。   “所以啊……”齐齐格苦笑,“注定如此,我们就别折腾自己,凡事想开些。”   大玉儿斜眼看她:“这话,你是在对自己说吧。”   齐齐格眼圈儿微红:“我没出息啊,东莪实在太可爱,我每天都反反复复,一面爱她爱的不行,一面又恨她的亲娘,玉儿,我快疯了。”   “傻子。”大玉儿坐到齐齐格身边,拍拍她,“你要疯了,就来找我说说,我开解你啊。别委屈自己,你是这世上第二好的女人,多尔衮不会辜负你。”   齐齐格哭笑不得:“怎么是第二好的?”   大玉儿狡黠地一笑:“第一好是我啊。”   齐齐格又气又好笑,可也就面对大玉儿,她才能说出这些话,软下来道:“你可别欺负我了,我还在委屈呢。”   然而玉儿抱着她,心里却钝痛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怎么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开玩笑,她怎么就能把自己对齐齐格做下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就当是补偿吧,大玉儿依偎着自己的堂姐,对自己说,就让她用以后的生命来疼爱齐齐格。   两人亲昵了一会儿,便说些课堂上的事,齐齐格眼看着大玉儿,从之前的什么都不懂全靠她传话,变成现在能将古今历史娓娓而谈。   她的眼界开阔了,心胸开朗了,整个儿的气质也变得不一样,那样的自信而明朗,在齐齐格看来,玉儿身上仿佛能有光芒。   “我也要让东莪念书。”齐齐格说,“女儿家,就要念书才行。”   之后,便一起回内宫,在海兰珠的屋子里看望东莪。   大玉儿见两位庶福晋难得进宫,让苏麻喇给她们拿了好些东西,日落前,把一家子人给送走了。   送走齐齐格,回来时经过凤凰楼,恰好一阵寒风吹过,盛京的冬天总是来得很急,虽然时下还是秋天,但保不准一夜之间就入冬。   “大汗屋子里的被褥,换过了吗?”大玉儿询问底下的宫人,但他们不负责里头的事,一时答不上来。大玉儿不耐烦,便要亲自上来查看。   皇太极有时忙到深夜,就不进内宫,这边屋子全靠宫人们伺候,大玉儿今天也是想起来了,要来为他打点,自然这些事,就不必请示姑姑。   进门一看,床上的东西果然有些单薄,便命苏麻喇给皇太极床上加了褥子和被子,又见书案上乱糟糟的,大玉儿便信手来收拾。   她不敢乱动皇太极的东西,不过是将一些书册码整齐,而书本挪开,底下露出一张纸,纸上写着“贵德淑贤”之类的美好字眼,细细一看,大玉儿便猜到,是前些日子提过的妃子封号。   她好奇地拨开其他东西,便看见皇太极的圈圈画画,丈夫的字迹她认得,而右侧则是写了一个“宸”字。   大玉儿心头一亮,武则天在成为皇后之前,曾要李治将她册封为宸妃。   “宸”乃北极星所在,可引帝王之意,虽是妃,但凌驾于贵妃之上,甚至位同皇后,虽然当年最终被大臣阻拦,还是却被人记下并流传了千百年。   “格格,您看什么呢?可不能乱动大汗的东西。”连苏麻喇都知道这规矩。   “没什么。”大玉儿应着,把东西放回原处,脸上却抑制不住欢喜的笑容。   那些日子,她天天缠着皇太极说武则天,大汗嘴上虽然嫌她烦,一定是记得,她很崇拜这个了不起的女人,要把这个封号给她是不是? 第154 给你和嫂嫂下药   待苏麻喇收拾完了大汗的被褥,大玉儿四下再看了遍,命宫人将捂茶的暖笼拿出来,要他们时刻为大汗准备不烫嘴又温暖的茶水,如此种种细琐的叮嘱之后,才带着苏麻喇离开。   她一路上笑眯眯的,浑身透着欢喜,苏麻喇小碎步跟在身后,忍不住问:“格格,您到底在高兴什么?”   大玉儿神神秘秘地看她一眼:“往后再告诉你,我大概能一直高兴到过年了。”   苏麻喇噘嘴:“格格就是小气,连奴婢都不说。”   大玉儿眼眉弯弯:“就是因为太珍贵,你先让我自己高兴一阵儿,回头我再给你说。”   对她而言,固然因为崇拜武则天,而喜欢这个“宸”字,但她更高兴的,是皇太极惦记着她所喜欢的。被人看穿心思并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可她喜欢被自己的男人看穿一切。   那日大汗就说,贵德淑贤之类的封号太没新意,可是姑姑不敢太张扬,认为体统体面的最好,大汗当时没说什么。   “哎呀。”大玉儿自言自语,倏然停下脚步。   “又怎么了?”苏麻喇一脸好奇,满心想知道格格在欢喜什么。   大玉儿嘿嘿一笑,依然神叨叨的不言语,继续往前走。   她是在可惜,刚才太高兴了,只看见一个“宸”字,没仔细看其他的,或许大汗也给姐姐挑了极好的封号,还有这宫名。   那日索尼说,后妃宫名不能乱起,要乾坤位正,循天罡地煞以镇宫闱,一切但求吉祥如意。   大玉儿一本正经地思量着,她的侧宫改成什么名才好,若是自己想的名儿,不知皇太极能不能答应。   “格格,你告诉我吧,不然我今晚睡不着。”苏麻喇不死心。   “那你就醒着呗……”大玉儿毫不动摇。   她们高高兴兴地回来,见姑姑见姐姐,所有人都察觉到玉儿身上的喜气洋洋,连海兰珠都问苏麻喇:“玉儿怎么了?”   苏麻喇也是有心的姑娘了,不能对兰福晋说,是去了凤凰楼后突然高兴起来,只能摇头说:“奴婢也不知道,格格神叨叨的,不给奴婢说。”   海兰珠笑道:“她高兴就好,看见她神气活现的,我也跟着乐呵。”   那晚皇太极虽然在海兰珠身边,可第二天一道在清宁宫用早膳时,大玉儿就笑眯眯地坐在一旁,连皇太极都感受到她的喜悦,且她老盯着自己看,不禁含笑骂道:“你魔怔了?”   哲哲在一旁说:“谁知道她怎么了,前几日瞧着越发稳重起来,怎么一夜之间又回到从前了。”   大玉儿不以为然,现在谁说她不好,她都不在乎。   早膳之后,皇太极上朝,玉儿则带着雅图去书房。   哲哲站在门前看她离去,念叨着到底为什么高兴,阿黛在一旁提醒:“会不会是玉福晋这个月的月信没来,心里想着是有了,又不敢说?”   哲哲心中一喜,忙把玉儿屋子里的婢女叫来,可结果还是失落了。   哲哲叹:“罢了,好久没见她这么欢喜,高兴就高兴吧,总是好事。”   这日早朝,又有大臣奏请大汗早日称帝,皇太极再次婉拒。朝会上商议的是建造兵工厂,以及今年的秋收,退朝后,大臣们纷纷离开,三五成群地议论着,皇太极为何还不称帝。   多尔衮和多铎被留下,似乎是说朝鲜的事,豪格没能跟在一旁,总觉得父亲更器重多尔衮,心中不平。   岳托从他身后跟来,笑道:“大阿哥,新福晋可还好?”   豪格冷笑:“年纪太小了,还不懂人事,一碰她就哇哇乱叫,没趣的很。”   岳托说:“那伯奇福晋可是人间极品吧,察哈尔的女人,很是会哄人,泰松公主把我阿玛哄的,前几日差点把腰闪了。”   两个人一阵大笑,便提及了宫里的娜木钟,岳托说:“这个女人来时那么张扬,没想到却是个老实本分的主,这么久了,没见她在宫里有什么动静,还不如之前的扎鲁特氏会来事。”   豪格想到昨日苔丝娜传回来的话,心里就恨得不行:“那女人精明得很,她一定明白,何必眼下与布木布泰那几个贱妇抢风头,要紧先怀着孩子,生下个小阿哥,她的将来就有指望了。”   “看来她若真的生了儿子,咱们就利用不上了。”岳托冷然道,“大阿哥,你也该端着些,别叫她小瞧了你。”   豪格不屑道:“偏偏这点脸皮,我是不在乎的,但凡能利用,先利用起来。她未必生儿子,若是生了个赔钱货,到时候就该来求我了,可我不会为难她,一切的一切,将来再算账不迟。那娘们儿是个精致的货,将来我享用之后,也给你尝尝。”   岳托哈哈大笑,与豪格一道从人群中大摇大摆地离去。   大政殿里,皇太极正与多尔衮兄弟俩商议如何对付朝鲜的事。   多尔衮这次走了一趟朝鲜,暗中视察,发现朝鲜大王李倧对大金并非心服口服,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很精,似乎是想保持中立,好在将来见风使舵。   而皇太极的目的,是要让明朝被完全孤立,让大金的军队可以毫无顾虑地远征,朝鲜心思活络,就始终是个隐患,必须将他们死死地踩在脚底下。   多铎热血:“大汗,让我带兵去扫平他们。”   皇太极摆手道:“没听你哥说吗,他们尚未恢复元气,穷的可怜,不如再给他们一年半载的时间来恢复。等他们的庄稼长好了,家畜养肥了,我们再去通通抢来,白白有人给我们送粮草,不是很好?到时候,你们再把李倧逼到走投无路,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角落里,别痴心妄想。”   多尔衮抱拳道:“大汗之前不让我带兵去打,我心中有所怨怼,但这次走一趟,才明白大汗的用意。我们打朝鲜不急,但打完朝鲜,就该正式对付明朝。”   皇太极道:“正是如此,我们最终的目标,还是明朝。”   多铎不大服气,故意讥讽:“看来十四哥这次去朝鲜,收获颇丰。”   皇太极嗔笑:“人家不是连女儿都有了。”   多尔衮大窘,瞪了眼弟弟,不久两人便退下了。   一路往宫外走,多铎念叨:“皇太极倒是深谋远虑,他在盛京的女人堆里窝着,也能预想到朝鲜现下的境况?”   多尔衮说:“他的眼线遍布天下,不然你以为他凭什么做大汗?”   多铎顿了顿,神情凝重地说:“哥,你和外头的女人能生,为何与嫂嫂她们不能生?会不会你的贝勒府里,全是皇太极的眼线,他们给你和嫂嫂下药?”   多尔衮倒也不敢轻视,可他已经排查过无数次,家中当真毫无异常,他叹气:“别再提了,你嫂子会不高兴。”   眼瞧着秋风越来越急,皇太极一年没带兵,浑身不自在,便想在大雪天前,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这日早膳时,与哲哲提起要带人去狩猎,话还没说完,边上有个人眼睛都亮了。   哲哲笑悠悠道:“谁都去,就不带你去,去年你闯的祸,外头到现在还在传说,你要再闯祸,我能被你活活气死。”   大玉儿一脸无辜地看着姑姑:“我怎么没听人说?都是谁在说?”   早膳之后,皇太极赶着去上朝,都走过凤凰楼了,大玉儿忽然从身后追过来,一脸甜蜜的笑容,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剪刀,踮着脚将皇太极帽穗上抽丝的穗子绞了。   这天下,也就自己的女人,拿着利器面对自己,皇太极会毫不紧张:“你眼睛倒仔细。”   大玉儿欢喜地说:“那可不,你的事我都放在心上呢。”   皇太极嗔笑:“回去吧,这几日天凉了,去书房坐着,记得添衣裳。”   大玉儿点头,乖巧地问:“你带我去打猎吗?”   皇太极含笑:“你保证不再打人,就带你去。”   大玉儿抿了抿唇:“那你也保证,别再……”她还是没敢说,转身吩咐尼满,“赶紧送大汗去上朝。” 第155 枫树林里的回忆   皇太极还能不知道玉儿的小心思,分开前轻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再来个什么扎鲁特氏,你就不要理我了是不是?”   一句话,要得大玉儿心花怒放,之后一整天都是飘乎乎的,苏麻喇忍不住对海兰珠说:“大格格,格格她是不是真的魔怔了,怎么整天地笑呢?”   海兰珠也是拿妹妹没法子,可玉儿高兴她也高兴,只盼着往后的日子每天都能这样,那便是安逸了。   此番出行狩猎,预定要在外头住五天,去年倘若没有大玉儿和扎鲁特氏的冲突,本也该住这么久。   出门前哲哲耳提面命地叮嘱大玉儿,千万不可以再犯浑,大玉儿反问姑姑:“那个人去不去?”   哲哲冷然:“留她下来我不放心,大夫说可以出门,就带她一道走吧。”   玉儿和海兰珠私下说这件事,海兰珠心软:“她瞧着怪可怜的,一下子瘦了好多,怎么怀着孩子反而越来越瘦了,可是姑姑执意要带她走,我若是她,真是哪儿都不想去的。”   “听说害喜得很厉害,都有几个月了还那么严重。”大玉儿说,“女人怀孕生子是辛苦,可姐姐不必可怜她,之后孩子落地,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她绝不是省油的灯。”   海兰珠答应:“我知道,我不去管她的事,大家不相干便是了。”   大玉儿走后,宝清带着宫女抬进来一口箱子,要整理主子出门的细软。   比起旧年海兰珠只是寄居此处,今年一切的排场都不一样,她如今是皇太极心尖上的宠妃,出门在外自然要体面。海兰珠见宝清准备了那么多东西,光是衣裳就带了七八套,她也只是笑笑,由着她去。   宝清一面收拾,一面高高兴兴地念叨着去年的热闹,笑道:“奴婢还记得那只大肥兔呢,那片枫树林不知还在不在,可草原上要养活树不容易。”   海兰珠的记忆顿时都跑到眼前,想起皇太极当时把她摁在树干上,心口便是一阵热,不自觉的脸都红了。   没想到曾经害怕彷徨的事,到如今都变成了珍贵的回忆,她也很想去看看那片林子是不是还在。   然而草原少雨地薄,上没有雨露滋润,下无法扎根,树木鲜少能存活繁盛,时隔一年,当初的那片枫树林,果然已经不见了。   大部队到达围场后,海兰珠站在帐篷外遥望,心中很是可惜。   彼时皇太极刚好走来,见海兰珠这般神情,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一年前的记忆回到眼前,想起了海兰珠曾误闯入枫树林。   他当时为什么要把海兰珠摁在树干上?是不服气自己被她撞见和扎鲁特氏云雨,才故意要欺负她吗?   皇太极一笑,但是当时海兰珠的回答他话,他记得很清楚,每个字都记得。所以,海兰珠留下来,成为了自己的女人,没有任何人强迫,是她心甘情愿,是自己值得她依靠。   海兰珠收回目光,转身见皇太极在这里,他冲着原先枫树林的方向努了努嘴,笑意深深,海兰珠顿时脸红,着急地钻进帐子里去了。   这日夜里,围场里燃起篝火,皇太极特地命科尔沁送来马奶酒,家乡的味道,把大玉儿和齐齐格都馋坏了,两个人悄摸摸你一杯我一杯的,很快就上了头。   哲哲发现阻拦,已是来不及,齐齐格尚好,玉儿已经在傻笑,被她命人塞回帐子里。   见玉儿酣醉,海兰珠无心留在宴席上,便来帐子里照顾妹妹,大玉儿美滋滋地窝在姐姐怀里,醉醺醺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渐渐地就睡着了。   “乖极了。”海兰珠对苏麻喇笑道,“像小时候似的。”   苏麻喇说:“格格最近特别高兴,好久没见她这样了,大格格,那会儿格格不搭理您的时候,我真是急死了,我以为你们再也不能好了。”   海兰珠说:“怎么会呢,就算等一辈子,我也会等下去,玉儿是我的妹妹啊。”   照顾好了妹妹,海兰珠不愿再回席上,正好阿图阿哲们都被送回来睡觉,她便帮着照顾几个孩子,把她们带回了自己的帐子。   夜色渐深,晚宴散了,围场里渐渐安静,海兰珠打算早些洗漱入睡。   她叫宝清,可门外没人应,却见皇太极挑起帘子,出现在帐子门前,朝她勾勾手指说:“出来。”   海兰珠愣了愣,回眸看向三个熟睡的孩子,皇太极又朝她招手,她只能跟出门。   宝清就在门外,笑眯眯地捧着风衣,给海兰珠裹上后说:“主子放心,奴婢会照顾好小格格们。”   海兰珠懵懵的,可皇太极拉着她的手,就这么往前走了。   夜里黑漆漆的,海兰珠根本不知道自己被皇太极带去什么地方,七八个人掌着灯笼带路,等她意识到,已经离开营地有一段距离,但这个方向,似乎是……   停下脚步的地方,支着没有顶的帐篷,皇太极带着海兰珠绕进来,里头竟然摆着营地大帐里才有的卧榻。   卧榻上铺着厚厚的兽皮,还有被子,一看就是用来躺的。海兰珠的心砰砰直跳,可皇太极竟然真的拉着她躺下了。   “大汗……”   “嘘。”皇太极比了个嘘声,拍击了两下巴掌,帐篷外的灯火立时熄灭,更有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才那些跟随而来的侍卫,此刻便不知正站在哪里。   周遭一片漆黑,海兰珠甚至看不清皇太极的脸,等她的眼睛渐渐适应这里,满天的繁星就出现在了眼前。   绚烂的星空,如梦如幻,星河璀璨,仿佛能将人的心点亮,身边依靠着深爱的人,纵然枫树林不在,也没有遗憾了。   “大汗,你看北极星。”静默许久,海兰珠指着北方最耀眼的明星,“小时候阿玛说,若是在草原上迷路了,夜里看着她就能找到方向。”   皇太极说:“原来你知道,还以为你不知道,看今夜没有月色,想带你来看星空。”   海兰珠软绵绵地说:“我只是不认识汉字,这些我当然都知道。”   皇太极搂着她:“这里的枫树林,没有枯萎,是被栽种到其他地方去了。”   听见这话,海兰珠心中顿时安慰不已:“真的吗?”   皇太极颔首:“你想去看,我们过几天就去。”   海兰珠满心欢喜:“他们还活着就好,我不惦记看。”   皇太极道:“树木或有枯萎的那一天,可你看这北极星,永远都会挂在天上,往后咱们每年,都来这里来看星星可好?”   “只要在你身边,枫树林也罢,星空也好,都无所谓。”海兰珠柔情似水,“只要在你身边,什么都好。”   皇太极嗔笑:“你是知道我无法兑现承诺,才给我台阶下?”   那是自然的,皇太极那么忙,怎么可能每年这个时候都有时间来看星星。   以前玉儿说过,大汗一年没几天在家,可她跟了皇太极,足足一整年,几乎都在一起,难道是她的运气,比玉儿好?   “啊……”海兰珠出神的一瞬,滚烫的手掌心,不知几时探-入了她的衣摆,不盈一握的腰-肢被轻轻抚-摸,她害怕地缩紧身体,“不要,大汗,不要,这里连屋顶都没有,我……”   皇太极怎容她求饶,翻身伏在她身上,亲口勿娇-嫩的双-唇,问:“不要什么?”   海兰珠像受惊的小兔,一颤一颤,语无伦次地说:“不要在这里。”   可皇太极却一下扯开了她裙下的亵-裤,海兰珠失声惊叫,一想到侍卫们就在不远处,吓得她又死死捂住嘴。   她没得逃了,深秋的草原,夜里极冷,她的肌-肤一旦离开丈夫的呵护,就冷得她打激灵,虽然有兽皮裹身,虽然有帐篷挡风,可她从心里溢出的羞耻,让她怕极了,又欢喜极了。   尽兴之后,她是被裹在兽皮里,由皇太极抱着回到营地,到了大帐中,酥软的人儿惹人怜爱,又勾起皇太极的爱意,直叫她如痴如醉。   那晚的事,几乎没什么人知道,皇太极也是临时起意,想安抚海兰珠的失落,隔天一早,八旗子弟磨拳霍霍准备出猎,谁也不会在意,昨晚是谁睡在皇太极榻边。   至于大玉儿,宿醉不醒,大部队都出发了,她才刚懵懵地从榻上坐起来,揉着发涨的脑袋,急着要水喝。   海兰珠来照顾妹妹,大玉儿问:“姐姐怎么不去打猎?”   “我等你一起去。”海兰珠说,“一会儿我们都走了,你肯定要生气了。”   待大玉儿穿上骑马装来到围场,男人们都跑了,只有女眷们在帐子下说话,她挥着马鞭走来,神气地对哲哲说:“姑姑,我去啦,姐姐说您答应的。”   “姑姑想要一条狐狸皮的围脖,你给我打来。”哲哲心情不坏,叮嘱道,“但要小心些,照顾你姐姐。”   大玉儿见齐齐格坐在一旁,鄙夷道:“你又不去,这么不爱骑马,你还是不是蒙古人了。”   齐齐格不理她,这么多女眷在,她可不想和玉儿拌嘴,抱着东莪说:“孩子离不开我,你去吧,给我们东莪抓只小兔子来。” 第156 十四……贝勒   哲哲叮嘱海兰珠:“别跟着玉儿乱跑,小心伤了。”   海兰珠含笑答应,大玉儿拉了姐姐的手,骄傲地说:“姑姑,我们可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哪里像有的人。”   她是冲齐齐格说的,但齐齐格哪能这么容易就被挑唆。   姐妹俩一走,东莪就哭了,哲哲伸手道:“来,伯母抱抱,东莪乖……”   女眷们纷纷围上来,夸赞东莪漂亮可爱,说齐齐格和这个孩子有缘分,七嘴八舌的很是热闹,那边厢海兰珠和大玉儿,已经骑马走远了。   察哈尔来的几位,都在娜木钟的身旁,她神情恹恹气色极差,眼下莫说是和科尔沁的女人们争什么,能撑住力气应付这些场面就很不容易,自然是保命保孩子更重要。   苏泰福晋见她这么辛苦,轻声问:“既然身体不好,何必跟出来,这里风餐露宿的。”   娜木钟淡淡地说:“是哲哲带我来,是怕我在家去她们屋子里翻东西吧。”   苏泰福晋苦笑:“那也不能够,难道还没个看门的人。”   娜木钟并不想多说自己在宫中的境况,岔开话题道:“你们怎么不去骑马打猎?”   众人互相看了眼,娜木钟才想起来,过去跟着林丹巴图尔,她们也从不喜欢打猎。而最后的几年,日复一日的打仗,哪里还有闲情逸致。   人真是无情的很,这么快,她就开始遗忘曾经的一切,兴许再过几年,能完全忘了自己曾经是林丹汗的女人。   可她不能忘了自己的尊贵和骄傲,她不要一辈子屈居人下,哪怕她不能够,也要让儿子做人上人。   看着哲哲身边的热闹,听着那些恭维的话,娜木钟暗暗握紧了拳头。   此时此刻,大部队散在围场中,八旗子弟们正各自追逐猎物。   这围场里的猎物,有些是自然在这里,还有更多的则是事先放进来,据说元朝时的蒙古人,甚至把汉人作为猎物,捕杀取乐,十分暴虐。   海兰珠听得心惊肉跳:“真的吗?”   大玉儿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头一次听说时,也吓了一跳,将来我们大金入关,要对汉人好些。”   海兰珠默默记下,也许未必有机会和皇太极谈论这些,可万一说起来了,她多少能懂。   她们很快就找到了皇太极,皇太极眸光促狭地打量海兰珠,似乎在问,昨晚那样尽兴,她今天怎么还有力气骑马,这无声的暧-昧,海兰珠果然是能感应到的,又害怕被玉儿察觉什么,害羞得将脸涨得通红。   大玉儿风风火火的,已经骑着马往前冲了,皇太极回过神来,朗声道:“玉儿你慢些。”   他命身边的人跟上去,这边带着海兰珠慢行,海兰珠温柔地说:“大汗,姑姑想要一条狐狸皮的围脖。”   皇太极指着身后随侍的马匹,上面已经挂了一头雪白的狐狸,他问海兰珠:“你想要什么?”   海兰珠眼眉柔和:“只想出来跑一跑,没什么想要的。”   皇太极便道:“亏你还有力气骑马?”   美人眼波婉转,柔弱地说:“大汗,大白天的……别欺负我。”   皇太极大笑,恨不能将海兰珠搂在怀中,便用马鞭在她的马屁股上轻轻一挥,说:“再去看看哪里还有狐狸,给你也做一条围脖。”   两人骑马同行,海兰珠虽不懂汉字没念过书,可她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马的功夫是一等一的,能好好地跟在皇太极的身后,同行同止,完全不需要皇太极担心。   下面的人得知皇太极要打狐狸,自然是把猎物朝着大汗赶去,没多久皇太极又射中一头狐狸,通体皮毛雪白无暇,拿来做围脖再合适不过。   隔着老远,大玉儿就看见了皇太极和姐姐成双成对,心里略略有些不适,可毕竟是她自己先跑开的,做人不能这么小气,不如像模像样地打回什么,也给自己争脸。   她策马追逐,满场飞奔,无意中截下了豪格的猎物,豪格策马赶来时,便看见大玉儿骑着马俯身从地上拾起本该是他的猎物。   豪格心中暗暗骂,这娘们儿的马上功夫还真不赖,到底是蒙古草原来的,原以为是养在深宫的娇美人,原来还这样有本事。   “去。”他朝自己的手下使眼色,恶毒地念着,“用吹针。”   他们仿若无事地经过大玉儿一行身边,平日里豪格与她就没什么往来,自然也不过是点头示意不会互相打招呼。   玉儿正和随侍清点她抓到了些什么,问哪里可以看见兔子,要抓活的回去给东莪玩,忽然座下的马儿扬蹄嘶鸣,亏得玉儿抓紧缰绳,没有被甩下来。   可是她的马不听使唤地撒腿飞奔,越跑越快,越跑越疯狂,大玉儿渐渐支撑不住了。   围场里到处都是飞奔追逐的人,就算皇太极看见了,也只当时大玉儿自己在追逐猎物,只是责备了一句:“又疯跑,她跑这么快,不怕摔下来。”   海兰珠目光紧紧地盯着妹妹,突然感觉不大正常,慌张地对皇太极说:“大汗,玉儿的马是不是失控了?”   皇太极心头一紧,仔细地再看一眼,立时策马赶来。   豪格手下冲大玉儿的马吹出的吹针,是豪格在战场上惯用的招数,吹针沾有毒液,能让马匹兴奋致死,骑兵对抗时十分管用,而是他行军作战的秘密,甚至连皇太极都不了解。   此刻一支银针扎在马屁股上,毒液渐渐浸透它的血液,跑得越快毒液侵袭的越快,虽然最终会精疲力竭倒下死去,可在那之前,不是人人都能撑住这一阵的狂奔。   如此剧烈的颠簸,大玉儿几次被震离马鞍,她意识到自己很危险,已经根本没有办法收缰绳。   危急关头,一道白影从远处赶来,今日八旗子弟,都穿着各自旗下的袍子,白影若非正白旗,便是镶白旗,而来的人,正是多尔衮。   他刚才就停下来,远远望着大玉儿,突然就看见她的马发狂,没有任何犹豫,就冲了过来。   可玉儿的马,跑得比他想象得还要快,眼看着大玉儿被震得飞起来,他的心也悬在了半空。   “跳下来,你自己跳下来。”多尔衮大声喊着,他们在战场上,偶尔也会遭遇这样的情况,有技巧地跳下来,要比被马甩飞来得受伤小,但这对大玉儿而言,显然太难了。   事实上,大玉儿根本没听见多尔衮在说什么,除了马蹄声和呼啸在耳边的风声,她什么都听不见,此刻唯一能保住性命的,就是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马鞍上。   多尔衮的鞭子抽得呼呼作响,身下的马儿飞速跟上了前面的马,他脱开缰绳,脱开马镫,竟是慢慢地站在了马鞍上。   这是用来表演才会用的骑术,多尔衮一辈子也没做过几次,但此刻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他猛地一下扑向玉儿,抱着她的身体纵身跃下。   疯狂的马儿飞奔而去,多尔衮抱着大玉儿在草地上翻滚了数丈远,他始终将大玉儿拥在怀里,玉儿直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静止时,她重重地压在了多尔衮的身上。   两个人都摔蒙了,直到后面的人追上来,大玉儿才艰难地爬起来,皇太极赶到,翻身下马,将玉儿抱起。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就疯了……”大玉儿害怕皇太极责备她,眼圈儿一红就哭了。   皇太极抱着她,轻轻安抚背脊拍哄,又摸了摸她的身体,问有没有那里摔伤,那一边,侍卫们已经将多尔衮搀扶起,多尔衮的脚踝扭伤了。   他粗重地喘息着,心乱如麻,皇太极会怎么想,也许不是皇太极胡思乱想,而是他多尔衮自己心虚。   但皇太极此刻,并没有责怪多尔衮的意思。他有自知之明,方才的情况下,他已经没有能力去救下玉儿,多亏多尔衮年轻力壮身手敏捷,这情形,换做普通的侍卫,只怕也做不到。   “回去仔细看看,有没有别处受伤,你的身体可是大金的军队的灵魂。”皇太极不吝言辞,对弟弟说,“千万别瞒着,有伤就要治。”   大玉儿这才回过神,这都第几次了,多尔衮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刻出现,上一次在山上被挟持,她就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此刻皇太极在身边岂不是更好,她朝多尔衮福身:“十四贝勒,多谢救命之恩。”   十四……贝勒?“   多尔衮的心头一震,虽然他知道,玉儿喊自己多尔衮,是跟着皇太极和哲哲喊的,以兄嫂的身份称呼丈夫的弟弟,可这么多年来,他很珍惜玉儿喊他的每一声多尔衮。   怎么突然,就变成十四贝勒了?   “回去吧。”皇太极吩咐众人,带着玉儿要走。   “大汗……我没事,不要提前回宫好不好?”大玉儿已经缓过神,担心地说,“要是又因为我,大家都要恨我了。”   皇太极将她打横抱起来,不顾多尔衮在这里,便是宠溺而亲昵地说:“回去再狠狠收拾你,净瞎胡闹。”   但转身,便是目光如刃,看着飞奔远去的马匹,冷声吩咐随侍:“跟上去,把那匹马找回来,就是死了也要拖回来。”   【注】:皇太极给海兰珠宸妃的封号,和北极星没有任何关系,看星星只是一场很偶然的小情调,如果那晚没有星星,那就是看月亮了。大玉儿更不是看中宸字寓意什么而高兴,是自以为高兴皇太极知她心意。北极星两次出现,仅仅是为了烘托一种命中注定的气氛,并没有任何实际角色在为此纠结,同学们看仔细一些,要浪漫一些哈。 第157 我今年几岁了?   皇太极带着大玉儿远去,多尔衮推开了侍卫的搀扶,一瘸一拐走到他的爱马身边,摸了摸他的脖子:“好伙计。”   “贝勒爷,还请您早些回大营,让大夫为您疗伤。”他的随侍跟上来,很担心他扭伤的脚踝。   “不碍事。”多尔衮翻身上马,“还要去给东莪抓兔子。”   他现在不能回去,他和皇太极都需要冷静,皇太极生性多疑,此时此刻一定在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   自然,归根结底,是多尔衮自己心虚,倘若她救下的不是大玉儿而是海兰珠,他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   他再次回望那两个人的背影,挥舞马鞭,奔驰而去。   这边厢,大玉儿窝在皇太极怀里,仔细地回答皇太极问她的话,刚才她正在和随侍清点猎物,几乎是静止的状态,身下的马突然发狂。   “我什么都没做。”大玉儿可怜兮兮地说,“我没疯跑。”   玉儿没事,是最好的结果,可皇太极很明白,若非多尔衮及时出现,很难想象现在会发生什么。   方才,皇太极策马奔向玉儿的同时,多尔衮也赶来了,可多尔衮没有丝毫犹豫,还是径直冲上去救人。   换言之,多尔衮若是看见自己的,那么就是连他都明白,皇太极现在已经没办法跑得那么快,更不可能将人扑救下来。   也许,不仅仅是多尔衮,所有人都明白,他们的大汗老了。   “你别生气。”大玉儿见皇太极一脸凝重,“是我错了,我明天再也不骑马,你别生我的气。”   “身上疼吗?”皇太极并没有恼怒。   “屁股疼,疼得要裂开了。”大玉儿直言,又把自己羞得脸红了。   “回去给你揉揉?”皇太极白她一眼,“活该。”   大玉儿见状,便是笑了:“你不生气了是吗?”   皇太极神情凝重地说:“玉儿,方才若不是多尔衮,我怕是救不下你,我已经跑不了那么快。”   大玉儿心里一咯噔,忽然意识到了丈夫内心的沉重。   皇太极道:“玉儿,别让自己受伤。”   “是……”   前方,海兰珠骑马赶来,停下后落地,跑到皇太极的马下,担心地问:“玉儿,你怎么样了?”   玉儿朝四周看了看,大部分人都分散在其他地方,而营地距离更远,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并没有太多人看见,她扭动了一下身体,要下马,皇太极松开了。   “大汗继续去打猎吧,我跟姐姐回去。”大玉儿说,“我没事,真的没事。”   皇太极微微蹙眉,见其他地方的人,还在各自追逐猎物,同样认为没必要扫众人的兴,便道:“你们小心些,回去再看看,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他留下自己的随侍,让他们护送二位福晋回营地,而后策马奔入猎场。   原本只是来松松筋骨,并没打算和其他八旗子弟争夺猎物,但这一刻,皇太极突然杀红了眼。   他箭无虚发,奔窜的猎物纷纷倒地,很快用完了随身的箭矢,侍卫们送上箭矢,便继续与兄弟子侄相逐,围场中尘土飞扬,热血沸腾。   大玉儿和海兰珠绕过哲哲她们休息的大帐,回到营中,海兰珠要检查她的身体,大玉儿捂着屁股不让看,海兰珠生气地说:“要不我去告诉姑姑,让姑姑来给你看看?”   “姐姐,轻点……”大玉儿嗷嗷叫着,海兰珠在她身上摸了又摸,确定没有骨头受损,可白嫩嫩的屁-股上已经青了一大片,看着又好笑又心疼,她轻轻拍了一巴掌,“你怎么就不消停呢。”   大玉儿吃痛,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姐姐,你说我总是能逢凶化吉,我是不是特别厉害。”   海兰珠坐在一旁为她整理脱下来的衣裳,笑道:“你是天降的贵人啊,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在蒙语中,是天将贵人的意思,而海兰珠则是美丽的瑰宝,姐妹俩都得到了长辈最美好的祝福。   大玉儿看着姐姐的侧脸,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女人,她若是个男人,一定也会动心。   皇太极曾对她坦言,就是因为海兰珠美丽才会多看几眼,看着看着就看到心里去了。   她收回目光,趴在枕头上,不甘心。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哲哲果然还是得到了消息,带着齐齐格一道赶来。她担心地询问玉儿有没有摔伤,亲眼看了才安心,既心疼又生气。   齐齐格爬到榻上说:“姑姑,我帮您教训她。”便是一巴掌拍在大玉儿的屁股上,疼得她哇哇乱叫,扑腾起来要打齐齐格。   “还闹?”哲哲嗔道,“那么多人在外头,你也不嫌丢脸。”   大玉儿立刻老实,把海兰珠逗笑了,齐齐格也笑,哲哲亦是忍俊不禁,手指戳着玉儿的脑袋,又爱又恨:“你几时消停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后面几天没得玩,也是活该。”   不久,哲哲便离去,齐齐格和海兰珠陪着玉儿,齐齐格这才知道是多尔衮救了大玉儿,似乎还崴伤了脚,她立刻坐不住,跑出去要找多尔衮。   看着齐齐格跑出去的身影,大玉儿拉拉海兰珠的衣袖,姐妹俩凑近了些,她轻声道:“姐姐,多尔衮救我好几次了,齐齐格会多想吗?”   海兰珠愣了愣,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会吗?那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知道……”大玉儿蠕动嘴唇,她有些话,一直没敢对任何人说,本也想好绝口不提,可真的谁也不说,好像就在心里团成了结,越缠越紧。   “姐姐,你知道吗?”大玉儿的心咚咚直跳,“多尔衮她喊我的名字。”   海兰珠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大玉儿道:“他怎么能喊我的名字呢,我是他的嫂子啊。”   海兰珠捂住了妹妹的嘴,走到门前看了看,回来轻声对玉儿说:“这话,别再对任何人讲,哪怕将来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别说。玉儿,你听姐姐的话,好不好?”   大玉儿连连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今天又出这种事,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希望是他救我,哪怕随便来个侍卫,也比他强。”   海兰珠安抚妹妹:“别胡思乱想,或许只是巧合,而我记得姑姑说过,我们怎么对待多尔衮,就是大汗怎么对待他,所以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客客气气就是了。”   这一边,哲哲回来,继续陪伴其他女眷,老远见多尔衮策马归来,齐齐格则奔去找他。多尔衮走路有些不便,像是摔伤了脚,而哲哲已经知道,是多尔衮救了大玉儿。   哲哲心中本就有隐忧,一而再地发生这样的巧合,她已经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   多尔衮若当真的对大玉儿有情,一旦被皇太极察觉,对于玉儿来说绝不是好事;可若皇太极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也隐忍不发,那么对于多尔衮来说,玉儿就是他的软肋。   英雄难过美人关,哲哲这辈子,见得太多了。   她默默按下不安的心情,任何事都有两面,不必过于担忧。   当所有人都归来,清点猎物,果然是皇太极打猎最多,他杀红了眼是其一,其二旁人见大汗下场来捕猎,自然不敢再争。   皇太极将猎物分赏给众人,也为哲哲得了雪白的狐狸皮毛,今晚又将是篝火晚宴,明日则是赛马。   他朗声道:“明日赛马得了头名的,麾下加三成军饷,能不能给你们的将士夺得赏赐,各凭本事吧。”   男人们吼声震天,皇太极总算露出笑容,哲哲来请他回去休息一下,好准备夜里的晚宴。   皇太极丢开马鞭,负手离开,路上问:“玉儿没事吧?”   “还好,一些皮肉伤,她可精神了。”哲哲说,“她福大命大,大概连老天爷都宠着她。”   皇太极嗔道:“我就知道她不会消停,这样也好,我们反而松口气了。”   哲哲笑道:“这话可别叫她听了,她回头还得意起来。”   夫妻俩说说笑笑,回到大帐,哲哲难得亲手来伺候丈夫脱衣洗漱,她为皇太极脱下马靴袜筒时,不禁心头一紧,皇太极的脚底,磨出了一个血泡。   “大汗……”   “挑了吧。”皇太极仰面躺着,不以为然,“我一年在家待着,今天这样算是不错了。哲哲啊,我今年几岁了?” 第158 玉儿,能不能为了我忍下?   四十三岁。   哲哲跪坐在地毯上,看着丈夫长了厚厚一层茧的脚底上磨出新的血泡,她把心沉下去:“大汗,我今年,三十七岁了。”   皇太极坐起来,微微一笑,把哲哲拉到身边,捧着她的手轻轻摩挲,仿佛有些不可思议:“你已经三十七岁?”   “老了,变丑了是不是?”哲哲温柔地笑着,“倘若我在你眼里,还有几分青春,那么大汗也要相信,在我眼里,您也依然是从前那样威武霸气,一点没变。”   “哄人的话,你也学会了?”皇太极一笑,搂过哲哲道,“岁月不饶人,我一生戎马,身上无数的伤,到了这个年纪,自然都显出来了。不过啊,今天跟着他们跑一跑,虽然有些累,我发现自己还能行,不过是这一年在家待久了,心里没底。”   “那是自然的,便是换了他们,在家待一年心里也没底。”哲哲说,“不然为什么三军不打仗,也要没日没夜的练兵呢,这个道理,您自己就懂不是吗?”   皇太极道:“我想着,等多尔衮和多铎把朝鲜打下来,就要再次对明朝发动战争,己巳之变是我心头一憾,五十岁之前,一定要拿下明朝。我要巍巍然站在紫禁城的太和殿上,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玉儿天天盼着去紫禁城。”哲哲笑道,“好像那里已经是她的家。”   皇太极听着心里喜欢,嗔笑:“她就爱捣蛋。”   但帐子里,忽然静下了,气氛凝重,皇太极没再说话,哲哲察言观色,一时也不敢开口。   许久,皇太极才道:“哲哲,替我看着多尔衮,别再让他接近玉儿。”   哲哲心头一紧,但不愿让皇太极知道她早有察觉,反问:“大汗的意思是?”   皇太极脸上,纠结着复杂的情绪:“我不乐意见他一次次地接近玉儿触碰玉儿,看见了就烦。”   他怒而起身,一脚踩下去,脚底的血泡生疼,心里的怒意越发被勾起,浮躁地扯掉了外套。   哲哲赶紧来帮他收拾,让他坐下,将银针在火上烤一烤,小心地挑破了血泡,皇太极的声音悬在她的头顶:“哲哲,替我看住他。”   虽然,皇太极这一句话,很明确地是指多尔衮,可哲哲却不敢肯定,也不敢问,究竟是“他”还是“她”。   她只是答应了,而后小心翼翼地说:“玉儿的心思,大汗是知道的,多尔衮到底怎么了我不清楚,可是大汗,别吓着玉儿,她懂什么呢。”   皇太极颔首:“自然不会吓着玉儿,怎么舍得。”   哲哲松了口气,她先头还在盘算,将来是否能有机会利用多尔衮,皇太极一下子就掐灭了她的念头。   罢了,这样的事,能避开就是最好的结果,她还胡思乱想什么呢。   夜色降临,围场里燃起篝火,今日晚宴的主菜都是大家打来的猎物,皇太极尚未入席,肉在架上烤的香气,就随风而来。   哲哲为他在鞋底垫上了厚软的鞋垫,皇太极走路不再有不适,且休息之后恢复了力气,心情也跟着好些。   见海兰珠扶着大玉儿走来,摔坏屁股的人,一脸兴奋地要去吃烤肉,他眉头一展,欣然问:“你想不想自己去烤?”   “大汗,这如何使得。”哲哲阻拦。   “让她去玩吧。”皇太极却宠溺地说,“这半年多,她够乖的了。”   大玉儿兴冲冲地问:“我烤的,你吃吗?”   哲哲一脸严肃:“你在和谁说话,这样没规矩。”   海兰珠在一旁笑盈盈地说:“我也去,好些年没亲手烤过肉,一会儿考好了,请大汗和姑姑品尝。”   她们兴冲冲地走开,皇太极带着哲哲入席,才坐定,尼满便送来酒壶杯盏。   他面上不动声色,背过所有人,只对皇太极道:“大汗,玉福晋那匹马力竭而亡,似乎是中了什么毒。”   皇太极浓眉一抽,仿若无事地举杯:“去查。”   虽然他心中已凝聚了肃杀之气,可今晚的夜宴很热闹,分享猎物的满足和喜悦下,皇太极说了不必拘泥规矩,男男女女们便是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异常热闹。   皇太极在上首,偶尔与几位贝勒大臣说说话,目光所及之处,并不见多尔衮,酒过三巡才见齐齐格来,端庄稳重地向皇太极告罪:“多尔衮的脚伤了,我让他好好休息,今晚不能来与大汗作陪。”   皇太极问:“要不要紧,大夫瞧了吗?”   齐齐格笑道:“没有大碍,只是不敢让他有损伤,所以谨慎些才好,明日大概就能赛马去了,请大汗放心。”   皇太极吩咐:“告诉他,赛马也不必了,安心养着。”   “是。”齐齐格正要走,大玉儿和海兰珠带着苏麻喇和宝清回来了。   苏麻喇她们捧着主子们亲自烤的肉,大玉儿端了一盘塞到齐齐格手里:“你们拿回去吃吧。”   齐齐格嗔道:“胡来,大汗还没动过呢。”   她转身,将烤肉呈送在皇太极面前,请大汗先品尝,而后规规矩矩地退下了。   “一会儿再送去吧。”海兰珠轻声对玉儿说,“我和你一道去。”   大玉儿心里踏实了,和姐姐一道上前,问皇太极:“大汗尝尝,看看哪一种好吃。”   哲哲笑问:“你们俩分开烤了?”   皇太极不以为然地拿起筷子,将一盘肉中,两种不同色面的烤肉都尝了尝,其实烤肉入口,他就分出什么是玉儿烤的,什么是海兰珠在的手艺,他指向玉儿烤的那一边:“这个好吃。”   大玉儿惊讶地问:“大汗,真的这个好吃?”   皇太极颔首:“我喜欢这边的。”   大玉儿得意洋洋地看着海兰珠,海兰珠一脸温柔地笑:“是啊,是啊,你赢了。”   哲哲道:“你们坐下吧,孩子们找不见你们都着急了。”又将阿黛唤来,“给十四贝勒送些烤肉去,他受伤了不宜饮酒,让他们炖一锅肉汤送去。”   海兰珠见姑姑这么说,便轻声对玉儿道:“咱们就别去了,有什么事,回宫再说。”   围场里的热闹,到半夜才散去,皇太极回到大帐,尼满就来禀告,说那件事有了下文。   皇太极想了想,披上外衣走出大帐,一路往大玉儿的帐篷来。   彼时苏麻喇在给大玉儿擦药,她正光着屁-股,皇太极赫然闯进来,吓得她赶紧卷进被子里,可皇太极这会儿没心思哄她,命苏麻喇为她穿戴整齐,不久后,尼满就带人来了。   根据皇太极派去跟着玉儿的随侍,回忆当时的情况,玉福晋的马发狂时,大阿哥的人马正好经过,但离得有些距离,且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人能证明,大阿哥或是他的手下,对玉福晋做过什么。   但此刻,在竭力而亡的马身上,找到数根银针,银针上残存毒液,扎在个头小些羊身上,立刻癫狂抽搐而死。   马身庞大,或许一时不得毙命,但狂奔时血液奔腾,毒效迅猛,若非多尔衮出手相救,大玉儿可能在马力竭之前就先被甩下来。   “谁要杀我?”那些人退下了,大玉儿也终于意识到,她的生命不仅仅是在马背上有危险。   “要杀你我的人,何其多?”皇太极冷然道,“我叮嘱你的话,并非玩笑。不仅是你,还有哲哲,还有海兰珠,还有我们的孩子。”   大玉儿背脊发冷,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但渐渐的,她沉静下来:“是,我明白了。”   皇太极道:“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会活得很累,你不用太逼着自己,但必须多长一个心眼。你若有不懂,做不来的,你就看齐齐格。”   “齐齐格?”大玉儿问。   “不知多尔衮是否珍惜,他有个这么了不起的女人。”皇太极道,“自然,不是说你不好,玉儿你想,你和齐齐格不一样,齐齐格在家中独当一面,多尔衮所有的事都要她来操心,她眼睛里看见的,她心里算计的,恐怕你不及她一分。所以,往后在这样的场合下,你该如何保护自己,齐齐格怎么做,你跟着她做就是了。”   “是,我记下了。”   “别太害怕。”皇太极抱过她,“突然跑来对你说这些,怕是吓着你了,可玉儿,我是不愿你受伤。”   “怪不得齐齐格说她现在不爱骑马,出来玩也不去打猎。”大玉儿念叨着,“她不会把自己放在危险的地方。”   “慢慢去领悟吧。”皇太极说,“纵然很残忍,可人生里会失去越来越多的乐趣,这是必然的结果。你看孩子们,你很努力地为她们守护童年的欢喜,不正是知道她们终有一天会失去这一切吗?”   “我知道……”大玉儿的心很沉重,也很温暖,“大汗,这次,会是谁呢?”   皇太极的心,紧紧地揪起来:“可能,是豪格。”   大玉儿茫然地抬起头:“大阿哥?为什么?”   皇太极道:“玉儿,我不能拿豪格怎么样,他对你只是随性的一次暴虐行径,但对于大金,他是不能损失的一员悍将。玉儿,能不能为了我,为了大金,忍下这一次的委屈?”   大玉儿怔怔的,闷了许久:“大汗,千万别让他伤害姐姐。” 第159 我们的儿子   他们说好了,不告诉海兰珠,就当是马儿疯了一回,若不然海兰珠该时时刻刻担心大玉儿要受伤害,若不然再见到豪格,她会害怕。   “你也会怕,你当然也害怕。”皇太极温和地说,“也许我本不该告诉你,可现下你才是唯一有资格放过豪格的人,我必须问你。况且你已经受到伤害,更该知道是谁在对付你。”   “是,我宁愿知道。”大玉儿用力点头,但眼中的恐惧已渐渐散去,“其实一年也难得见他一两回,往后我小心些就是。至于宫里,若是叫他把手伸进来,那就是我自己没本事了。”   皇太极道:“虽然尚在核实是不是豪格,可八九不离十,我也不愿袒护他,他的性情我最了解。他未必真想杀你,一时看你不顺眼,做出这样暴虐行径来取乐,这几年他打仗,越发得狠毒,做人也越来越不像样。”   “没把自己的儿子教好,也是大汗的不是吧?”大玉儿扬着脸,不愿皇太极心有愧疚,故意说,“大汗要怎么哄我?”   皇太极愣了愣,一时眼中有了笑意,往她腰上掐了一把:“那将来,你好好把我们的儿子教好?”   大玉儿的心突突直跳,他在说什么?   皇太极却猜中她的心思,正经道:“将来我们若有儿子,要好好的教。我怎么会不喜欢我们的儿子,我怎么会不期待我们有儿子?我从前只是看不惯你什么都为了科尔沁,一回回地瞎折腾自己。”   大玉儿眼圈儿泛红,就是这个人啊,会让她失落失意,会让她的心隐隐作痛。但也只有这个人,一句话,就能哄她开心,就能让她觉得,一切都是有指望的。   是她没出息吧,这辈子,偏要溺死在对他的情意里吗?   “那我们今晚生儿子吗?”大玉儿豁出去了问。   皇太极失笑,在她屁-股上揉了一把,疼得玉儿哇哇叫,男人促狭地问:“都这样了,怎么碰你?”   大玉儿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想要撩-拨他的欲-火,又不敢真的动手,不甘心地小声哼哼着,皇太极便抱起她问:“你忍得住吗?”   “不行不行……”大玉儿疼得直哆嗦,“今晚、今晚饶了我。”   要说大玉儿的伤,不是摔下时造成的,她完全被多尔衮护在怀中,连一根毫毛都没损伤,那是硬生生在马鞍上震出来。虽然皇太极很小心了,可她还是疼,只能耳鬓厮磨地亲昵一番,老老实实的。   夜渐深,多尔衮的帐子里,婢女们来为贝勒爷烫脚,齐齐格只让他烫没受伤的脚,崴伤的脚这两天要冷敷才行,多尔衮笑道:“这你也懂?”   齐齐格没好脸色:“我的男人没事就伤了这里那里,我不懂的话,要活活吓死自己吗?”   多尔衮一时不敢吭声,待婢女们退下,齐齐格脱了衣裳,坐在一旁梳头,多尔衮走来拿过梳子,齐齐格也没反抗,由着他小心翼翼地理顺青丝。   “你的头发真好。”多尔衮道,“我记得额娘也有一头乌黑丰厚的长发。”   齐齐格道:“你别不高兴,我说的是实话,其实我都快不记得额娘的模样了。真的,我当然还记得额娘疼我待我好,可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   多尔衮道:“我明白。”   齐齐格抬头看他,他脸上有几道伤痕,该是滚落时擦破的,看多了丈夫身上各种狰狞的疤痕,甚至连她都不在乎这一点点蹭破皮,可她担心啊,担心多尔衮今天英勇地救了大玉儿,回过头却让多疑的皇太极误会他的好心。   “为什么偏偏是你。”齐齐格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哪怕救了海兰珠,都比大玉儿强。”   多尔衮的心,紧张地绷起来,好在齐齐格的意思,只是在乎上次的传言,担心皇太极多疑,许是太了解大玉儿对皇太极的情意,根本想不到她会和多尔衮有什么事。   “更何况……我怎么舍得你受伤。”齐齐格很委屈,“你做这些事的时候,能不能想想我,你去救别人的时候,能不能想想我?”   “齐齐格,别生气了。”多尔衮抱着她道,“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脚踝都肿成馒头了,你还说没事?”齐齐格哽咽,“凭什么我就要天天提心吊胆,凭什么我就不能过一天舒心安逸的日子?”   多尔衮不知该说什么,手足无措地哄着她,所幸东莪醒了,咿咿呀呀地找人,齐齐格立时来到孩子身边,小丫头一见额娘就笑了。   多尔衮跟过来:“她认得你了。”   齐齐格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抱着东莪背过身去,多尔衮站在身后逗着女儿:“东莪啊,快些长大,替阿玛好好照顾额娘。”   齐齐格拍哄着孩子,心里却疼得更厉害,她宁愿多尔衮骗她这孩子是捡来的,她觉得那样,她一定会更爱东莪。   可多尔衮宁愿让她伤心,也要承认这孩子是他的,齐齐格才会不断地想,道那个女人,真的很美很美,很让他喜欢?   翌日,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明晃晃的秋日下,竟连一丝风都没有,这样的日子赛马再合适不过,皇太极亲自策马奔去目的地插上旗帜,而后归来审阅等待比赛的各家子弟。   目光掠过豪格,心头便是一阵复杂的心情,他该说豪格涵养深城府深,还是没脑子缺心眼?昨天出了那样的事,他今天嘻嘻哈哈,仿佛跟他毫无关系。   “最后一名的,罚俸一个月。”皇太极朗声道,“老规矩,留下打扫围场,去年是谁来着?”   众人嚷嚷起来,皇太极回到上首,士兵们擂鼓,轰隆隆中,皇太极敲响锣鼓,一声炸裂后,顿时群马奔腾。   漫天飞舞的沙尘迷眼睛,女眷们护着怀里的孩子,捂着他们的双眼,今日无风,这沙尘好半天才散去。   皇太极负手遥望,一转身,见多尔衮骑马带着侍卫在周围巡视,便命人把弟弟叫到跟前。   他回眸看了眼玉儿,大玉儿便慢慢走过来跟在他身旁,待多尔衮到了跟前,又一次向他道谢。   多尔衮始终低垂眼眸,没敢多看一眼,不久大玉儿便离了,皇太极单独问他:“脚还肿的厉害吗?你该歇着,巡防的事,交给他们便是了。”   “臣没事。”多尔衮应道,“今日都来抢头名,看热闹的也不少,臣担心巡防有疏漏。”   “你一贯谨慎。”皇太极道,“正白旗麾下,可有人出赛?”   “似乎有,臣没留意。”多尔衮道。   “若是你的人赢了,我再拿出体己来,一并犒赏你的将士。”皇太极道,“毕竟,他们为你争气了。”   远处烟尘滚滚,还能听得见马蹄声,多尔衮心中发笑,他若能上场,这里哪有他的对手,但他不后悔。   他们说话,大玉儿盯着看,齐齐格也盯着看,姐妹俩不经意地目光相交,很多话不必说,彼此眼睛里都有。   而齐齐格眼中的玉儿,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她心里莫名地多出几分不安,是怕大玉儿会帮着皇太极一道算计他们,也是遗憾自己和玉儿的姐妹情,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   此时,小阿哲从玉儿身边,跑到齐齐格膝下,指着襁褓里的婴儿,奶声奶气地学着:“妹妹,妹妹……”   孩子的童真,一时解了大人们的尴尬,方才大玉儿和齐齐格,竟然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回目光才好。   那边厢,多尔衮已经退下,继续带人到周围巡防,他的亲信侍卫半途中跟来,引马在他身边,轻声道:“贝勒爷,据说昨天玉福晋的马,被拖走验尸,大汗似乎怀疑有人对马下毒。”   “结果呢?”多尔衮问。   “还没能打听到,但是昨晚大汗是宿在玉福晋的帐子里,估摸着关于此事,和玉福晋已经有了默契,今日无人提起,恐怕是要不了了之。”   “能让他不了了之的人……”多尔衮何等聪明,“也就那几个人,而豪格这个蠢货,昨天曾经过,必定是他了。”   “看来,大阿哥已经开始要对后宫动手,要巩固自己皇长子的地位。”   “皇长子?”多尔衮冷笑,“自古以来,有几个皇长子是有好下场的。” 第160 为玉儿出口气   想到豪格对玉儿的用心险恶,多尔衮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他手中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要杀豪格何其容易,偏偏他不能。   一则军事所需,豪格再如何蠢,善于打仗的确不假;二则眼下皇太极恐怕已经弄清楚了昨天发生了什么,豪格若有所闪失,皇太极那般多疑之人,指不定就往多尔衮身上怀疑。   他承认,因为玉儿,让他做许多事投鼠忌器施展不得,可他不后悔,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东莪的亲娘因为几分神似大玉儿,才让他动了心,更动了情。   多尔衮对不起那个女人,就算没有皇太极的突然调令,他也根本不敢把她带回家。   看见孩子的那一刻,他内心是惶恐的,可当听说孩子的母亲已经难产离世,他竟然松了口气,更毫不犹豫地将东莪接回家中。   “贝勒爷。”亲信将多尔衮的神思打断,轻声道,“是不是要多加人手盯着豪格?豪格的动作越来越大,他做事欠考虑,指不定哪一天容不得大汗,连亲生父亲都敢杀。”   多尔衮道:“这些日子皇太极应该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们就别插手,不必要惹人怀疑。再有,待宫里那位囊囊福晋分娩,生男生女有了结果,我自然会吩咐你们该怎么做。”   他骑在马上,回望了一眼大帐底下,看见了大玉儿端坐一侧的身影。   也许终此一生,对玉儿的感情都不会有回报,可他不在乎,从发现自己对玉儿念念不忘起,就没想过要她的任何回应,只要她过的好。   皇太极身边,大玉儿仿若无事地与姐姐和姑姑说笑,与孩子们嬉闹,昨天她从马上摔下来的事,虽然渐渐有人知道,也只当是大玉儿自己不小心。   这两年玉福晋一贯风风火火的,众人都不会觉得奇怪,比起这些来,女眷们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个闹得离家出走的大玉儿,竟然和她的姐姐和好了。   此刻,等不及赛马的人回来,娜木钟坐不住了。她脸色煞白气息微弱,瞧着十分可怜,窦土门福晋匆匆来向哲哲禀告,哲哲亲自来关心,亲自将娜木钟送回营帐。   大夫来了两个,说侧福晋脉象并无异兆,仅仅是害喜,除了静养熬过去,没有别的法子。   哲哲看娜木钟的气色,实在是不好,眼窝都陷下去了,早已不是初来时美丽的容颜,她知道这是装不出来的,女人家怀胎生子终究是辛苦。   “好好歇着吧,怪我不好,非把你带出来,我想着你在家该多闷呢,出来散散也是好的。”哲哲自责道,“明后两天你都别出来了,在帐子里养着,我时时来看你。”   “多谢大福晋。”娜木钟面上顺从,心里已是恨毒了,待哲哲一离去,便是凶相毕露,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个女人不得好死。”   丽莘在一旁说;“主子,会不会是那些安胎药您没吃,倘或吃了会好些呢?”   “闭嘴!”丽莘大怒,“吃了那些药,我怕是连命都没了。”   娜木钟离开后不久,赛马的大部队回来了,女眷们伸长脖子看,都盼望自己的男人能夺得第一名。   多铎策马而来,先头皇太极亲手插在目的地的旗帜,此刻正在他的手里,他傲然向皇太极和众人展示,十五福晋欢喜地直拍巴掌,连齐齐格也很欣慰。   皇太极赏赐了镶白旗多加三成军饷,又赐给多铎一把匕首,叫多铎十分威风,被恭维的人团团围住,年少的侄儿们,争着要看看那把宝刀。   “是谁第二名?”皇太极问自己的人。   “是大阿哥。”侍卫应道。   皇太极微微皱眉,举目在人群中搜寻,却不见长子的身影。   之后是一些马术表演,大玉儿带着孩子们,吃着果子欣赏惊心动魄的表演,丫头们看见激烈的表演,欢喜得哇哇大叫,好不热闹。   见有人站在马鞍上,玉儿想起皇太极告诉她,昨天多尔衮是怎么来扑救的她,想到因为种种原因,几次死里逃生,都没能好好地感谢多尔衮,她到底过意不去。   大玉儿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多尔衮的身影,没能见着,于是坐到齐齐格身边:“你替我谢谢多尔衮,告诉他,我很感激。”   齐齐格嗔笑:“怎么啦,刚才不是谢过了?”   大玉儿说:“我觉着没啥诚意呢,那可是救命之恩。”   齐齐格笑道:“那你就好好回报我,你回报我,就是回报我家多尔衮了呗。”   “那你要我做什么?”大玉儿笑眯眯地,“什么都行,只要你高兴。”   齐齐格眼珠子一转,使坏道:“给我当闺女吧,东莪就有姐姐了。”   大玉儿斜眼看她:“成啊,我让大汗来喊你岳母要不要?”   皇太极听见笑声,看见玉儿正和齐齐格说笑,那样亲昵,就算是在他看来,这姐妹俩也不像是有任何嫌隙和芥蒂,旁人怕是根本想不到已经发生过那么多的事。   他缓缓收回目光,皇太极知道,如今玉儿所能承受和担当的,早已超乎他所期待的。   而此刻,三匹马并行,马上的人竟然叠起三层罗汉,稳稳地从众人眼前奔驰而过。   所有人都拍巴掌叫好,皇太极亦是命人打赏,心情正好时,见尼满急匆匆而来,他的眉头顿时拧在一起。   “怎么了?”皇太极有不好的预感。   “大汗,大阿哥杀了他的马。”尼满神情凝重,“营地后面到处都是血。”   皇太极失望地闭上了眼睛,霍然起身,女眷和贝勒大臣们,俱是一愣,互相拉扯着也站起来,只见大汗满身怒气,带着人离开了。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人们互相议论着,济尔哈朗和代善跟了过去,也只有他们有资格去询问大汗。   哲哲把阿黛派去了,又见玉儿紧张,把她叫到身边,玉儿倒是乖巧:“姑姑我知道,我不走开。”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是大阿哥不服输赢,怒杀了他的坐骑,好好的一匹高头大马,在八旗子弟眼中最为珍贵的宝物之一,就这么死在了他的手里。   多铎和十二贝勒阿济格坐在一起,互相看了眼,恨不能笑出声来,豪格真是昏了头。   从努尔哈赤起就有严格的军纪,就算大军弹尽粮绝到了最后,也绝不能杀马果腹,更不要说因为一点点脾气,就虐杀战马。豪格这是不怕死,自以为是大汗的儿子,皇太极就会放过他不成。   “大福晋,您看,要不要中断马术表演。”底下的人,前来询问。   “继续表演,这是大汗犒赏慰劳大家的。”哲哲从容地说,“让他们继续。”   她走上前,大方含笑:“都坐下吧,正看得起兴,你们难道是舍不得赏钱?”   众人哈哈一笑,纷纷回到原座,齐齐格见多尔衮回来了,心口一松,迎了过去,接他坐到多铎的身边。   多铎给哥哥端茶,笑道:“豪格作死呢。”   多尔衮冷然:“那也是他的事,你不要露在脸上。”   多铎笑道:“现在大家都一副嘴脸,皇太极就算看到我笑,也怕是敢怒不敢言,谁叫他自己生的窝囊废。”   多尔衮瞪着他,阿济格劝道:“我们兄弟,可别为了那种人生气,看笑话便是了。”   马场上表演继续,人们很快又激动起来,过了很久,皇太极才带着济尔哈朗和代善回来,与众人一起看了最后的大轴表演。   表演结束,济尔哈朗命众人留下,说起了豪格虐杀战马一事,豪格竟是被架来,当众挨了二十军棍,胳膊粗的棍子,实打实地抡在他的身上,豪格一声不吭。   皇太极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打完了,他带着哲哲离去。   济尔哈朗继续宣布,豪格被罚俸一年,降为贝子。   “豁……”多铎低声道,“皇太极这一次,够狠啊。”   多尔衮回眸看着皇太极离去的身影,他能不能认为,皇太极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了玉儿出口气? 第161 一个两个都怀上了   豪格挨了军棍后,还不得不到大帐谢恩,皇太极怒而扇了他一巴掌,把儿子踹翻在地,豪格痛哭流涕,连连磕头请求父亲饶恕。   玉儿一笔账,杀马一笔账,皇太极气得说不出话,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是他的臂膀,他还能怎么样。   “畜生!畜生!”皇太极大怒,揪着豪格的衣襟,“我该拿你怎么办?”   外头的人,不知皇太极父子此刻是什么光景,但方才那二十军棍,看得人心惊胆战,几个孩子没来得及被带走,看见大哥这样挨打,都吓坏了。   海兰珠的帐子里,她刚哄好了阿图,给小闺女洗脸擦香膏,阿图嗲嗲地说:“和姨妈一样香喷喷的。”   大玉儿在一旁笑问:“额娘给你擦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和额娘一样香喷喷的?”   阿图认真地回答:“因为姨妈的香。”   雅图拉着阿哲走来,仰着脑袋说:“额娘,我们想去婶婶那儿看小兔子。”   便是此刻,尼满来到了海兰珠的帐篷,见玉福晋也在这里,不免有些尴尬,低着头说:“兰福晋,大汗请您过去。”   大玉儿很自然地拉起孩子们的手:“额娘带你们去看兔子。”   海兰珠手里还端着香膏的盒子,没来得及阻拦,妹妹就带着孩子们离开了。   尼满松了口气:“兰福晋,您请吧。”   海兰珠问:“大汗可还好?”   尼满摇头,叹道:“实在气得厉害,额头上的筋都暴起来,奴才很担心啊。”   听得这话,海兰珠不再迟疑,脚步匆匆地赶到大帐,皇太极正靠在榻上,一手压着额头。   “头疼了吗?”海兰珠坐到他身边,将他的手挪开,微凉而柔软的手覆盖在头上,皇太极缓缓睁开了眼睛。   “头疼的厉害,给我揉揉。”皇太极道。   “让大夫来瞧瞧如何?”海兰珠抽开靠垫,盘腿坐在皇太极的身后,让他枕在自己的怀里,而后轻柔地拿捏着,温和地说,“喝一碗药,能松快些。”   皇太极摆手:“不必吃药我自己知道。”   他们没再说话,在海兰珠恰到好处的揉捏下,皇太极发胀的脑袋渐渐松弛,可眼前始终挥不去满地鲜血,和倒在血泊中抽搐的战马。   他知道,豪格没指望了,他知道终有一天,豪格会把杀马的刀冲向他,所以,他必须在那之前,先杀了自己的儿子。   海兰珠感受到怀里的人忽然又紧绷起来,她低下头,亲吻丈夫的额头,温柔地说:“别难过,大汗,别难为自己……”   皇太极摸索着,摸到了海兰珠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这一边,大玉儿带着孩子们,在齐齐格的帐篷后面看小兔子,这是多尔衮昨天给东莪抓来的,把雅图她们羡慕坏了。   奶娘抱着东莪和小姐姐们一起玩,东莪抓着兔子的耳尖,就要往嘴里塞,吓得雅图她们直嚷嚷,跑来告状,说妹妹咬小兔子。   可大玉儿正出神,没能听见孩子们的话,齐齐格笑着哄她们,转身来推了推玉儿:“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大玉儿醒过神,茫然地问。   “有心事啊?”齐齐格朝皇太极的大帐看过去,“海兰珠姐姐在大汗身边?”   “这世上,就数你最聪明,你就不能把聪明放在心里,何必说出来?”大玉儿不高兴,转身走到开阔的地方,席地而坐。   齐齐格叮嘱众人看顾好小格格们,便跟着大玉儿来,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随手揪一把草,在手中把玩。   这样静静地坐了许久,谁也没说话,孩子们的笑声传来,大玉儿的心渐渐平静了。   “我是不是特别傻呀?”玉儿问。   “不傻,我从前还不大理解你,现在全明白了。”齐齐格说,“玉儿,其实你比我强多了。”   大玉儿嘿嘿一笑,把脑袋靠在齐齐格的肩膀上:“下辈子,咱们做真正的亲姐妹吧。”   齐齐格坏笑:“然后嫁同一个男人?”   大玉儿伸手挠她痒痒,两人在草地上滚做一团,身后突然传来雅图的喊叫:“额娘,兔子跑了……”   孩子们大呼小叫,急得不行,两人赶紧回来哄小祖宗。阿哲哭了,东莪听见哭声,自己也跟着哭,小的哭,大的追着兔子到处乱窜,大玉儿真真没工夫来多愁善感。   那天晚上,篝火晚宴照旧,皇太极如常出现在众人眼前,自然豪格不在列,他不仅挨了军棍,还被降为贝子,这会儿已经收拾铺盖回盛京。   大阿哥的新福晋堪堪十几岁,十分惧怕丈夫,不愿跟随他回去,哲哲可怜侄女,便将她留下,只有几位侧福晋跟着走了。   当天夜里,豪格在家中喝得烂醉如泥,他身上有棍伤,越发暴虐,竟是将几个妾室聚在一起,用鞭子抽打她们,听着她们的哭喊声,以此作乐。   自然这些动静,很快就会传到皇太极耳朵里,皇太极对长子,再无任何指望。   可放眼膝下,叶布舒和硕塞,不聪明不勤奋,甚至不如豪格小的时候,接下来打朝鲜打明朝,他们都来不及长大,将来天下大定,现成的江山,他们又有什么资格继承。   这么多年,皇太极第一次为自己的子嗣感到担忧,那日他便对海兰珠说,之后的日子,他会宠幸几位庶福晋,希望在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可以再添一些子嗣,希望海兰珠不要误会,不要伤心。   伤心不至于,可海兰珠怎么会不难过,她多希望自己的身体是好的,多希望她也能为皇太极诞育子嗣,但老天已经给了她太多,她不能再奢求。   那日的晚宴上,大玉儿看见姐姐时不时地看向皇太极,眼角带着淡淡的伤感。   数日后,他们返回盛京,没过多久,皇太极就开始频繁地宠幸几位庶福晋。   看着那些平日里屈居在别处,几乎和皇太极说不上话的女人们在凤凰楼里进进出出,大玉儿忽然就明白,那日姐姐脸上的神情,从何而来。   转眼,北风呼啸,十一月末,是皇太极的生辰,去年热闹过了,今年他不愿再庆贺,反而要带着人,到各处去巡查,防止雪后灾害。   但恰好是他生辰这日,庶福晋纳喇氏被查出有了身孕,哲哲命人给皇太极传喜讯,为纳喇氏特别准备了屋子,好吃好喝地养着,哲哲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太极现在要什么。   最可惜的是,大玉儿始终没能让她如愿。   这日,哲哲去看望纳喇氏归来,正好见大玉儿穿着单袄从海兰珠的屋子里跑出来,她不禁怒道:“这么冷的天,你就不怕冻出病来,自己的身体,做什么不爱惜?”   大玉儿愣住,哲哲更生气:“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屋子去?”   海兰珠在侧宫里听得动静,宝清跑回来告诉她,玉福晋挨了骂,大福晋气不顺,叫她别出去。   “可是……”海兰珠在窗口张望,见姑姑回清宁宫后,便悄悄来了大玉儿的侧宫。   大玉儿正坐在炕头生闷气,嘴巴撅的老高,见到姐姐,更加委屈。   “别生气。”海兰珠笑眯眯的,“你看,我叫你听话,披了风衣再出门,你偏不听。”   大玉儿赖在姐姐身上,懒洋洋的,海兰珠说:“不是要赶着去书房吗,快换衣裳,别叫范先生等你,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了。”   范文程原定是夏日归来,谁知一拖到了冬天才到盛京,回来交代了差事后,就请旨进宫授课,皇太极自然就准了。   消息才刚传来,大玉儿急着要去书房,想着姐姐的屋子就在隔壁,跑回去几步路罢了,谁知就撞上哲哲,白白挨了几句骂。   海兰珠亲手给妹妹穿戴整齐,戴上严严实实的风帽,送她到凤凰楼下,温柔地说:“去吧,有好玩的事儿,回来给我讲讲。”   大玉儿这才高兴了几分:“姐姐等我回来。”   送走妹妹,海兰珠要回自己的屋子,那么巧,对面大腹便便的女人,搀扶着丽莘缓步走出来,海兰珠也不能当没看见,和气地颔首示意。   娜木钟缓缓走来,同样礼貌地说:“我正要去散步,姐姐一道去吗?”   海兰珠婉言谢绝:“你也小心些,路上滑。”   娜木钟谢过,两人分开,她缓缓走过凤凰楼,便见大玉儿的背影正走向远处。   丽莘在边上轻声道:“方才哲哲那么着急地责备布木布泰,是急坏了吧,一个两个的都怀上了,偏没她们什么事。” 第162 你想要,我们就生呗   娜木钟这些日子精神比秋天时好多了,腹中的胎儿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活络,换了几个大夫把脉,都说是儿子。   听丽莘这番话,娜木钟都忍不住讥讽:“吴克善一定很后悔,原本想送个美人来笼络大汗,谁知整个儿把人和心都占下,布木布泰如今隔些日子才能捡一回,若是我,心都冷了,还生什么生。”   丽莘说:“那个什么庶福晋,奴婢连脸都对不上,入冬以来,各种各样的女人在凤凰楼进进出出,看样子大汗是急着要儿子。”   娜木钟轻轻摸肚皮:“她们可不配,只有我能生,只可以我来生,只有我的儿子才能……”   话未说完,肚子里一阵翻腾,她满足地摸摸肚子:“好儿子,要像你的阿布奈哥哥一样,健康结实,你比哥哥幸运,额娘也会为你安排更好的未来。”   两日后,皇太极归来,与哲哲一道去探望了纳喇氏,哲哲早已调配宫人仔细照顾,一切都很稳妥。   离开纳喇氏的住处,皇太极询问这几日宫里如何,问起海兰珠和大玉儿,哲哲说玉儿每天都在书房,范文程回来了,她特别高兴。但那日被训斥不知保暖后,生她的气,已经好几天不到清宁宫请安。   “她气性倒是大。”皇太极似嗔非嗔,“你就该叫她在雪地里站两个时辰,她就老实了。”   哲哲说:“大汗舍得?回头倒成我的不是了。”   皇太极笑:“怎么会怪你不是。”   他左右看了看,便说:“你回去吧,我到书房去看看,顺便也看看叶布舒和硕塞。”   哲哲应下,亦是提醒皇太极,别吓着那两个儿子。   皇太极轻轻一叹:“他们不长进啊,也怪我,根本没时间教养。”   但去了书房,才知道,今日叶布舒和硕塞学骑马射箭不在宫里,皇太极反而松了口气,绕开几步,再来大玉儿的屋子,念书的小格格越来越少,只有苏麻喇一直陪在玉儿的身边。   范文程率先见到大汗,离座来行礼,皇太极道:“说什么有趣的事,我一道听听。”   “臣不敢。”范文程惶恐。   “大汗来坐下听。”大玉儿欣然从身后拿过一个蒲团放在身边,招呼皇太极坐下,欢喜地说,“先生在给我讲蚩尤。”   皇太极皱眉,问范文程:“你怎么总是给玉福晋讲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大玉儿笑:“那先生也不能像齐齐格似的,给我讲风花雪月才子佳人呐。”   皇太极嘴上嫌弃,还是坐下了,苏麻喇奉来茶水,他们听说书似的,不知不觉就坐了一个时辰。   直到尼满来请大汗,有大臣求见,皇太极才懒洋洋地起来,舒展筋骨要离开。   大玉儿送他到门前,皇太极由着她为自己裹上雪衣,这才悠悠道:“长本事了?和哲哲置气?”   “没有……”大玉儿撅着嘴,不服气嘀咕,“姑姑就会告状。”   抬眼见皇太极瞪着她,她辩解说:“可我每天都问姐姐,姑姑好不好?”越说越弱气,妥协道,“我一会儿去就是了,你瞪我做什么。”   “纳喇氏有孕,你不高兴,拿你姑姑出气?”皇太极道。   “哪有?”大玉儿着急地反驳,可她怎么能在皇太极面前藏住心事,一双着急的眼睛,就出卖了她,她低下脑袋,轻声嗫嚅,“我知道,我太小气。”   皇太极温和地说:“不高兴了就冲我来,有什么咱们就说什么,就算吵架,心里也舒坦是不是?我注定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对不起你,要让你伤心难过,可你承担的,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承担。”   大玉儿知道,皇太极不是为了姑姑跑来责备她,只是为了纳喇氏来安抚她。   皇太极道:“玉儿,如今我想要儿子,你也看见了,你一定是明白的,我更盼着我们有儿子,可我怕因为这样的目的缠着你,反而会伤了你的心。这话一直说不出口,眼瞧着旁人有了,我再不说,你心里会更难过。”   大玉儿心里很复杂,脸上努力装着没事,斜眼看着他:“你最会为自己做的事巧立名目,我现在可不如从前好哄了呢。”   皇太极轻轻一叹,故意转身要走:“好吧。”   大玉儿这才急,抓着他的胳膊,软声道:“明明是你想多了,你想要,我们就生呗。”   皇太极说:“我就怕你误会,以为我仅仅是为了孩子。”   大玉儿知他心意:“为了你,怎么都行,若为了科尔沁,让他们做梦去吧。”   皇太极露出笑容,拥过大玉儿。   避开丈夫的目光,大玉儿神情复杂,她是高兴的,因为皇太极期待他们的儿子,可她又是难过的,何必,何必要解释得这么清楚?他们不是夫妻吗,夫妻之间,这样的事,何必说的那么清楚。   皇太极走后,大玉儿无心再听后文,请范文程先离宫。   范文程离开书房时,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数月不见,他明显地感觉到,玉福晋眼中的光芒越发厚重,若说初见时还有几分天真烂漫,如今都看不见了。   的确,人都会成长,这并不是坏事,但玉福晋似乎长得太急,急得叫人心疼。   范文程一恍惚,赶紧收回目光,匆匆离去。   大玉儿在书房静坐了许久,虽然面前的书,一页一页地翻过,她不过是想做个样子,她知道在门外会有眼睛看着她,她的失意和悲伤,都会传到皇太极的耳朵里。   其实这些日子,眼看着那些女人在凤凰楼里进进出出,她就在想,皇太极一定会顾虑,这样的时候来她的屋子,与她的亲热,会变了味。   果然,她猜中了皇太极的心思,而皇太极也明白她。   他们能心意相通,这一点大玉儿从不怀疑,可她现在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什么事都要算上姐姐,她很想知道,皇太极是怎么向姐姐交代。   多可笑。   “苏麻喇,是我自己不好吧,庸人自扰。”大玉儿忽然出声,苏麻喇停下手里抄字的笔,抿了抿唇道,“主子,其实也没什么……”   大玉儿茫然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苏麻喇说:“不开心就不开心,不开心了,回过头又要为了自己不开心而自责,那活得多累啊?”   大玉儿一愣,苏麻喇笑眯眯地说:“如果连自己都不接受自己的情绪,还怎么指望别人?”   “好像挺有道理嘛。”大玉儿嗔笑,伸手揉揉苏麻喇的脑袋,“越来越聪明了啊,带你来念书,来对了吧。”   苏麻喇说:“那我宁愿跟着大格格绣花的……”   她说出口,立马捂住嘴,大玉儿可不饶她,往腰里掐,痒得苏麻喇连声求饶:“格格,我不敢了不敢了。”   大玉儿理顺了情绪,便离了书房,来向哲哲请安,哲哲怎么舍得怪她,就知道为了纳喇氏,为了娜木钟,她心里不痛快。   若说从前是自己逼着玉儿生儿子,难道她自己真的就不想吗,玉儿一定也希望,是她和皇太极的儿子,来继承这个江山。   海兰珠带着孩子们过来了,故意笑道:“真是稀客,我都好几天没在姑姑这儿见到你了,我们都说,你在忙学问呢?”   大玉儿不服气地贴着姐姐,要挠她痒痒,海兰珠立刻求饶,两人咬耳朵说着悄悄话。   见她们姐妹亲厚,哲哲好不欣慰,可偏偏这么好的时候,皇太极派人来传话,说是接到吴克善的来函,是要来向哲哲请安,大抵过了年再走。   海兰珠的神情顿时黯然,拥着孩子坐到一旁,不说话了。   哲哲也不好说什么,劝解几句,就让她们退下。   回到侧宫,海兰珠拉着妹妹的手说:“玉儿,我不想见吴克善,玉儿你记着,将来就是我死了,也不许他来祭奠我。”   大玉儿捂着姐姐的嘴,急道:“胡说什么呢,腊月里不说些吉祥的话。” 第163 我们一定会有儿子   “玉儿,我是认真的。”海兰珠眸光凝重,从这般娴静温柔的人眼中透出的恨意,叫人看着心颤,“玉儿,答应我,倘若姐姐将来死在你前头,你告诉大汗,别让吴克善进我的灵堂,别让他到我的坟前。”   大玉儿眼窝一热:“我不要姐姐死。”   海兰珠笑道:“人都会死的,但我现在要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的,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   “说也不要说……”大玉儿垂下眼眸,“反正,不要说。”   “不说了。”海兰珠鼻尖泛酸。   “我去同大汗讲,叫吴克善来磕了头就滚,往后没事儿别往盛京跑。”大玉儿转身就要走。   海兰珠拦下道:“罢了,大汗必然也有政务上的事要交代,我不见他就好。”   数日后,科尔沁的人到了,吴克善带着家眷进宫向哲哲请安,在凤凰楼下见到了大腹便便的娜木钟。   娜木钟还在察哈尔林丹汗身边时,曾见过吴克善,时移世易,多年前的他们一定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光景。   看见吴克善眼睛里溢出藏不住的愤怒,娜木钟心中很得意,她会好好守着自己的命和孩子,毕竟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吴克善怒气冲冲来到清宁宫,只有哲哲和阿黛在殿中,他一愣,冷声道:“姑姑,大玉儿和海兰珠呢?”   哲哲冷笑:“她们都是大汗的侧福晋,我想你还是放尊重些好,直呼名讳?科尔沁还没有和大金平起平坐吧。”   吴克善胸中一闷,憋着一口气行礼,阿黛请女眷们到另一边喝茶休息,只留姑侄俩在跟前说话。   “姑姑,您也不必挖苦我,我一切都是为了科尔沁,和您的心意是一样的。”吴克善道,“她们恨我不要紧,可不能不为了科尔沁着想,我听说除了娜木钟,又有一位庶福晋怀孕了?为什么大玉儿没有动静,为什么海兰珠那么受宠也不行?”   “海兰珠为什么不行,你问我?”哲哲气势逼人,“你最好收敛一些,想清楚海兰珠如今的地位,她不报复你,是她心善,是她还有一丝亲情,换做玉儿,你早就埋在地底下烂透了。”   吴克善眼珠子瞪得像铜铃,浮躁地晃动着身体。   哲哲冷然道:“更不要惹怒大汗,科尔沁不是只有你吴克善一人,你死了,对科尔沁而言,不会有任何影像。”   吴克善心中一慌,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闷了半晌,依然不甘心:“可是姑姑,这样下去,我们还有什么指望?”   哲哲道:“我自然有算计,你老老实实回去守着科尔沁,养更多的牛羊,建更多的军队,科尔沁若自身羸弱不堪一击,就算有十个儿子等着继承大金,也保不住你们,好自为之吧。”   这会儿功夫,大玉儿带着海兰珠,在七贝勒阿巴泰府中游玩,齐齐格抱着东莪姗姗来迟,七福晋道:“还是玉福晋面子大,平日里我们想请齐齐格来坐坐,请也请不动的。”   齐齐格将东莪递给海兰珠,坐下道:“嫂子这样说,我下回可更不敢来,您说说,哪回您请我来,我不来的?别家也罢了,我是不大乐意去的,可七嫂叫我,我走得比谁都快。不过是如今家里多了个小丫头,方才临出门了,闹得不可开交,叫我团团转。”   海兰珠逗着怀里的东莪,小丫头一双眼睛跟天上的星星似的,那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这么一丁点儿,就美得迷人。   “这孩子长得可真好。”齐齐格叹道,“你们说,她的亲娘,该多美啊。”   七福晋笑道:“齐齐格你别总这么说,听嫂嫂的,就当她是你生的,只怕这孩子将来若听说自己不是你生的,该伤心极了。你把她养大,在她眼里就是天,生母到底是谁到底怎么样,她不会在乎。”   齐齐格伸手戳了戳东莪的小脸:“小丫头,听见了吗?”   她们坐着吃茶说闲话,听大玉儿讲上古传说,谁也不提吴克善来不来。纵然不是人人都知道海兰珠曾被吴克善下药堕胎伤了身体,当初城外蒙古包里苏赫巴险些强-暴海兰珠的事,宗室里的人多少是听说些。   七福晋算是兄弟妯娌里头,讨喜的一位,明知道她们为什么今天来做客,不该问的话,都放在心里了。   妯娌之间聊得正高兴,家仆带着孩子来,是七贝勒的第四子岳乐,刚从学堂回来,特地来向婶婶们请安。   岳乐是七福晋三十多岁后才生下的儿子,七贝勒子嗣稀薄,她很是宝贝这个儿子,而在宗室子弟的学堂里,岳乐常常得到先生的嘉奖,皇太极因与阿巴泰关系亲密,自然也很疼爱这个侄儿。   “岳乐长这么高了。”大玉儿比划着,“十几岁了吧?”   “才十岁呢,个儿是高,都说像先汗。”七福晋看似谦虚,句句透着骄傲,“我就怕他光长个儿,不长脑子。”   齐齐格说:“您何必装呢,谁不知道岳乐念书好,大汗都夸来着。”她对孩子笑道,“婶婶今日出门着急忘了,你十四叔上回带回来的兵器里头,有几把小短刀,说是要留给你的,过些日子,婶婶再给你送来。”   七福晋听了很欢喜,命儿子:“还不快磕头谢谢婶婶和你十四叔?”   岳乐磕了头,起身来满眼憧憬地看着海兰珠怀里的东莪,海兰珠便招呼他:“来瞧瞧,这是小妹妹。”   海兰珠把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抱孩子,看着岳乐的模样和个头,倘若她的儿子还活着,也要十岁了。   老天像是和她开了一个大玩笑,她曾经和亡夫那样恩爱和睦,却没能留下一个孩子,那些孩子们,像是预见了父亲的早逝,早早地先去等他了。   大玉儿见姐姐眼底有哀伤,知道她在悼念自己的孩子,十分心疼,之后一道去园子里散步时,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把海兰珠冰凉的手指捂得暖暖的。   这天夜里,皇太极还是摆宴招待了科尔沁的来客,然只有男宾,女眷一概不列席,如此大玉儿和海兰珠不出席,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吴克善在盛京逗留了三天,见皇太极毫无挽留之意,悻悻然带着家眷回去了。走之前来向哲哲请辞,撂下话说,若是一年内大玉儿和海兰珠再无动静,他会继续送女人来盛京。   这些话,哲哲如实转达给了海兰珠和大玉儿,毕竟她的立场,也希望科尔沁能尽快有希望。   说是逼迫也好,说是恳求也罢,哲哲可以帮她们避开吴克善,可她们肩负的命运,避无可避。   大玉儿冷笑:“姑姑,科尔沁的女孩子,来得及生,来得及长吗?”   那一夜,皇太极在大玉儿屋子里歇息,将行云雨时,大玉儿心里一片冰凉,如何也撩-拨不起来。   皇太极见她可怜,舍不得用强,搂在怀里说:“好了好了,我们睡。”   大玉儿轻轻嗫嚅:“对不起。”   皇太极温和道:“反正过些日子你就好了,别叫我招架不住便是。”   大玉儿在他胸前蹭了蹭,信心满满地说:“大汗,我们一定会有儿子。”   “那是自然。”皇太极毫不怀疑。   “我那天在七七贝勒家,见到岳乐,那孩子知书达理,长得也俊。”大玉儿问道,“说起来,岳乐念书这样好,还比叶布舒和硕塞大些,为什么不让他进宫来上课,也能带带叶布舒和硕塞。”   皇太极摇头:“让岳乐进宫,其他家的孩子呢?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少侄儿和侄孙子吗?”   大玉儿笑了,皇太极叹气:“不能厚此薄彼,也不能让他们都进宫,只能这样了。”   “那么让叶布舒和硕塞去宫外念书呢?”大玉儿说,“把他们丢到兄弟里去,或许有了竞争,就长进了。”   皇太极摇头:“他们年纪小,我怕他们在外头乱说话,又怕他们学了什么我不知道,说来说去,也怪我不好,什么都要操心。其实我们兄弟当年,阿玛养我们就跟放羊式的,哪有功夫来教,等我们长大了,抓着哪个用哪个。”   大玉儿坏笑:“大汗,那你是山羊、绵羊还是羚羊?”   皇太极低头看着她,见她心情好了,心头一热,猛地将她压在身下,气声暧-昧地说:“是长了又石更又长的角的……”   “啊……”   大玉儿失声,传到门外头,几个新来的小宫女吓了一跳,苏麻喇干咳,一本正经地说:“没事,过些日子你们就习惯了。” 第164 准奏   说起来,宫里近来多了许多人手,新选进宫的宫女,大玉儿这里也得了几个。   年纪大的一些都退了出去,如今新进宫,学的规矩也十分繁琐。   前些日子,宝清和苏麻喇被叫去学规矩,宫女内侍之间,有了明确的等级分配,让苏麻喇和宝清不服气的是,娜木钟的丽莘竟然和她们平起平坐。   苏麻喇向大玉儿抱怨,大玉儿却说:“将来我们去了紫禁城,要管更多的人,那么大的宫殿,得多少人才伺候的过来?你好好学着些,将来管这些人,都是你的事。”   宫里的变化,明眼人都看得见,且朝堂之上,越往年关,越多的大臣请奏大汗,请皇太极称帝,可皇太极一再推脱。   除夕前一晚,多尔衮回到家中,齐齐格抱着东莪在门前等,小娃娃一见阿玛就高兴,伸出小胳膊要抱抱。   可多尔衮才抱过孩子,远处有人骑马来,齐齐格眼睛好,说:“是代善和济尔哈朗。”   多尔衮微微蹙眉,二人和他们的随从果然在面前下了马。   齐齐格恭恭敬敬地行礼后,从丈夫怀里抱过孩子,济尔哈朗给东莪塞了一块元宝,客气几句后,兄弟几人便一同往书房去。   婢女们奉了茶,齐齐格命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她心里琢磨着,这两人来,该是为了请皇太极称帝的事。   前些日子,皇太极恢复了豪格贝勒的爵位,听多尔衮说,是为了称帝之后,好封亲王,长子必然要有一席之地,而多尔衮兄弟三个,他也想尽量争取。   男人们在书房谈了一个多时辰,将走时,齐齐格迎来,挽留他们吃了饭再走,可代善和济尔哈朗还有其他地方要去,多尔衮不强留,齐齐格自然也只是客气客气。   门前人散去,多尔衮站了一会儿才回来,见齐齐格一人等着,问道:“东莪呢?”   “睡了。”齐齐格问,“什么事?皇太极要称帝吗?”   多尔衮说:“是啊,代善要我和他们一起,还有其他人,在元旦朝会上,跪请皇太极上尊号。真可笑……”   齐齐格叹道:“你也没法子,你若不乐意,你就是头一个反的,皇太极将来要杀你,都不必找借口。”   多尔衮紧握拳头:“我现在要反,也不是反不得,可我们一旦内乱,明朝一定会伙同朝鲜来夹击,不论如何,要先把他们踩在脚底下,待江山稳定后,我再来争取。”   齐齐格笑悠悠说着残酷沉重的话语:“可千万别等不及,叫他先杀了我们,多尔衮啊,我也想做皇后。”   多尔衮搂过她:“等一等,齐齐格,一定会有那一天。”   话所如此,他心里却重重地一颤,真的到了那天,玉儿怎么办?   围场回来后,齐齐格代替大玉儿向他道谢,就把多尔衮心里暖上了。他知道玉儿一定是有所顾忌,才无法亲自对他说,这样也好,他绝不想在自己还不能保护玉儿的时候,让她因为自己而受伤害。   虽然冷静下来,多尔衮常常觉得自己很可笑,他这辈子什么都闯过来了,唯独这一关,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原来江山和美人,当真可以并重,令人难以抉择。   天聪十年元旦的早晨,哲哲天未亮就起了,穿戴整齐,站在宫檐下仰望着凤凰楼。   四处侧宫都还没亮灯,但不久之后,海兰珠披着风衣出来,她还没梳头,面上带着几分睡意,很紧张地问:“姑姑,您怎么了?”   “穿这么少,你冷不冷?”哲哲摸了摸海兰珠的手,拉着侄女进门去,面上却欢喜地说,“姑姑是心里有些激动,睡不着。”   今日,当朝臣再次奏请皇太极称帝,皇太极就要答应了,对于大金是改变历史的一刻,皇太极只对哲哲说了,大玉儿和海兰珠并不知道就在今天。   方才海兰珠睡醒,听门前值夜的宫女说大福晋正站在宫檐下,她担心姑姑有什么事,赶不及就出来看一眼。   宝清带着宫女捧来主子的衣裳,哲哲一时兴起,亲自为海兰珠梳头,她端详着镜子里的侄女,笑道:“你额娘就是大美人,你和玉儿把她的美都继承了。”   海兰珠脸颊微红:“小时候,都说我像姑姑呢。”   哲哲笑道:“你的嘴巴也甜了,学得玉儿吗?”   海兰珠道:“因为心里甜,嘴巴就甜了,姑姑……对不起。”   哲哲淡淡一笑,捧着她的长发小心打理:“对不起什么?没能生儿子?”   “我一直觉得姑姑偏爱玉儿,我刚来的时候,您对我那么凶,我以为您嫌弃我。”海兰珠道,“可是大汗把我接回来后,姑姑是第一个接纳我,还劝我开解我,其实当时我都想好了,您会为了玉儿不待见我。现在想,我的心是多窄,明明被您疼爱着,却不知珍惜。”   哲哲笑道:“都是我的侄女,都是命不由己的孩子,姑姑怎么会不疼你。你受了太多的苦,我若不再好好疼你,将来怎么去见你的额娘。”   海兰珠转身来,满眼的幸福:“姑姑,我会好好的,不再让您操心。”   哲哲为她将青丝盘起,欣慰地说:“姑姑从没为你操心过,只担心你的身体,别怪姑姑多嘴,咱们不为了生孩子,也该好好保养。你素来孱弱,吃些温补的药增些底子,为了自己也为了大汗,可好?”   海兰珠温顺地点头:“我听姑姑的,明天就让大夫来给我看看,熬些补药吃,也好逼着大汗吃些。”   哲哲很高兴:“是啊,也逼着他吃些。”   吉时将至,大玉儿打扮齐整来清宁宫,规规矩矩地向哲哲叩拜新年,很快娜木钟也来了,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站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哲哲叮嘱几句后,便带着女眷们前往十王亭。   她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元日,扎鲁特氏还在侧宫里挣扎,一转眼,她从这人间消失,而很快又有人来替代她。   十王亭前朝贺的阵仗,让娜木钟第一次感受到大金的霸气。仰望皇太极走上高处,娜木钟内心不禁奔腾翻涌,她捧着自己的肚子,一定要让腹中的儿子,将来也站在那里。   大玉儿和海兰珠,跟随哲哲而立,她们都发现,在姑姑的眼角噙着泪,而大玉儿已经知道,姑姑天没亮就起了,海兰珠和她都认定,今天肯定有什么大事。   而眼下最大的事……   今日朝贺,不同以往,只见以代善为首,济尔哈朗、多尔衮、阿巴泰、阿济格、多铎、豪格、杜度、岳托、萨哈廉等等地位显赫的贝勒贝子相随,齐齐奏请皇太极上尊号,改元称帝。   大臣们见这阵仗,纷纷附和,十王亭前跪倒一片,呼声如雷,震动山河,叩请皇太极称帝。   哲哲带着女眷们,稳稳地站在一旁,她们不能干政,她们只能等待结果。   而此刻,大玉儿终于懂了姑姑为何眼中含泪,姑姑陪着大汗一路浴血而来。虽然大玉儿嫁给皇太极时,努尔哈赤尚在,但当时已几乎大局已定,皇太极对于将来已胸有成竹,最辛苦最艰难的日子,大玉儿并没有经历。   曾经的辛苦,曾经的难处,都在姑姑眼角的泪水里。   大玉儿一直自以为,姑姑不像她爱皇太极那般爱着她的丈夫,这一刻她才明白,姑姑的爱,已经超越了男女之情。   “准奏!”皇太极朗声答应,大金的历史,在这一刻改写。   哲哲屈膝跪下,海兰珠和大玉儿纷纷跟随,昔日大玉儿对皇太极玩闹的那句万万岁,响彻皇宫,震得大玉儿脑袋发嗡,那之后一整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都仿佛盘踞在耳边。   那之后,男人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女眷们退到内宫,几位嘴巴甜的贝勒福晋,上赶着称呼哲哲为皇后娘娘,到了今天,哲哲也不谦辞了。   人来人往的一整天,大玉儿疲于应付,今天是大日子,她再如何不喜欢应酬,也要为皇太极撑着体面。   直到夜里,大宴之后,宫里才终于安静。   大玉儿瘫倒在炕头,拉着苏麻喇说:“我的耳朵好疼,我嗓子也疼,今天把一年的话,都给说完了。”   苏麻喇兴奋地说:“格格,往后奴婢,是不是该改口像汉人那样,叫您娘娘了?皇上会封您做什么妃呢?贵妃吗?”   大玉儿想起了那个“宸”字,骄傲得意:“怕是比贵妃还好呢。”   苏麻喇眉开眼笑:“娘娘吉祥。”   大玉儿嗔道:“别轻狂,姑姑说了,要谨慎。”   她坐起来,要一口奶茶吃,忽觉小腹隐痛,之后屏退宫女查看,果然……她的月信在推迟了五天后,还是来了。   苏麻喇安抚她:“格格别着急。”   大玉儿叹道:“我可是一口气生了仨闺女,怎么现在突然就不成了呢,我都快把大汗榨干了。”   苏麻喇噗嗤笑出声,大姑娘听着脸都红了。   大玉儿拍她的脑袋:“再笑,当心我收回你的压岁钱。”   苏麻喇捂着怀里的钱袋:“格格不能收,我一年就盼这几天,而且钱袋还是大格格给我绣的。”   大玉儿白她一眼,慵懒地翻过身:“你们都喜欢姐姐……对了苏麻喇,说起来,姐姐她的月信,是不是都不准?”   “是啊。”苏麻喇捧着海兰珠赏赐给她的精美钱袋,数着里头的碎银子,“我听宝清说,两三个月才来一趟,去年夏天一直没来,大福晋不是差点以为怀上了。” 第165 阿玛,去紫禁城   苏麻喇将自己的钱点一遍,抬头问:“格格,您怎么问起这些来?”   大玉儿弱声道:“我听姐姐说,她答应姑姑了,明天开始吃补药补身体,当然不是为了生孩子,只是为了她身子太弱。”   “奴婢也听宝清说了。”苏麻喇道,“今天宝清就在安排人手负责熬药。”   “我吧……不是学姐姐啊。”大玉儿有些纠结,“我现在急着想要孩子,是和大汗一起想要孩子来着,我是不是该吃点什么?不然怎么老怀不上呢。”   苏麻喇这才明白了,嘿嘿笑道:“是拉不下面子吧,从前不肯喝,如今想喝药了,又不好意思喝。”   大玉儿翻身来瞪着苏麻喇:“你聪明,那你给我想法子。”   苏麻喇好生道:“格格,别吃,吃了心思更重。不吃要不着,我们还能怪不吃药,吃了药再不成,心里就真的苦了。奴婢觉着,大汗虽然想要您和他的孩子,可大汗一定更希望您活得洒脱自在些,再说了……”   大玉儿听得正起劲,容不得苏麻喇大喘气:“你说呀。”   苏麻喇怯然嘿嘿笑:“万一,又生个小格格,怎么算?”   大玉儿也笑了:“那也是我的宝贝疙瘩,生女儿怎么啦……”自然,她越说越弱气,“我知道,他如今是真的想要儿子,多几个儿子,至少有的挑,如今生养了,也还来得及教。苏麻喇啊,我还是那句话,倘若早生二十年遇见他,该多好。”   之后几日,为了登基称帝一事,皇太极忙得不见人影。   内宫里哲哲带着海兰珠和大玉儿,也同样忙于应付前来道贺的宗亲女眷,一并正式制定新的宫规。从今往后,女眷们入宫请安,也处处要讲究规矩,甚至连行礼的姿势,也要有人来一一纠正,从哲哲到宫女到各府各家的仆婢,都要遵守。   直到初六,皇太极才头一回踏入内宫,一进哲哲的屋子,听得宫女们说“皇上吉祥”,他不禁一笑,说哲哲:“你倒是教的快,大政殿那边,还没改口呢。”   哲哲欣然:“那怎么成,我如今也受着人家叫我娘娘呢。”   皇太极心中动容,哲哲陪他二十余载春秋,历经坎坷辛苦,他张开臂膀,要拥抱他的妻子,哲哲脸一红,轻声道:“大汗,宫女们看着呢。”   皇太极搂过她,嗔笑:“你怎么不改口?”   哲哲面含春风,满眼骄傲地仰望她的丈夫:“皇上恕罪,臣妾这就改。”   皇太极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过了元宵,动工建造天坛,五月登基大典时,你也在那天册封皇后,我要拉着你的手,一起走上天坛。”   哲哲内心澎湃:“是,皇上,我盼着呢。”   他们一道用了午膳,说了许多前朝后宫的事,饭后皇太极还有政务,而宫里也有女眷要来请安听规矩,稍事休息后便离了。   走出清宁宫,抬眼就见宫人往海兰珠的侧宫送药,他皱眉问哲哲:“海兰珠病了?”   哲哲解释只是补身体的药,不为任何目的,是担心海兰珠底子太弱,该趁着还年轻好好养一养。   皇太极松口气,信步走来,掀起帘子,便见海兰珠正吃药,她余光瞥见自己,一紧张,呛住了,咳得喘不过气。   皇太极忙走进来,在她背上顺气,海兰珠怯怯看他一眼,果然被嫌弃了。   “慢些吃。”   “知道了……”   海兰珠赧然起身,带着宝清周周正正地向皇帝行礼,皇太极含笑看着她,伸手搀扶起:“学得真不赖。”   “皇上。”海兰珠喊出口,心里一阵激动,气色姣好的脸上,笑容更美。   “看来这药管用,你气色好多了。”皇太极说,“可也别吃得太凶,熬药要仔细谨慎,知道了吗?”   海兰珠道:“姑姑派人看着呢,这帖药只吃二七十四天,刚好过完元宵就不吃,大夫说,是药三分毒,没必要当饭吃。”   皇太极想了想,问道:“这药,玉儿能吃吗?”   海兰珠道:“之前就问过,玉儿说她不吃,由着她吧,前些年必定是吃怕了。”   皇太极答应了,叮嘱了几句后,便要去忙政务,海兰珠将他送到门前,说:“皇上,吃药到底是苦的,您陪陪我成吗?”   “哲哲教你的?”皇太极一眼看穿。   海兰珠的脸顿时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局促不安地看着他,眼中秋波盈盈直叫人怜爱,皇太极到底妥协了:“好,我也吃,上年纪了,你们都嫌我。”   “多谢皇上。”海兰珠欢喜极了,为皇太极戴上雪帽,目送他离去。   可一转身,看见对面侧宫,仿佛有一双阴瑟瑟的眼睛正盯着这里,海兰珠心头一紧,但没有露出慌张,端起自己的尊贵,稳稳地回屋子里去。   这一边,何止一双眼睛,娜木钟和丽莘站在窗下,反白的眼珠子都要穿过墙去,丽莘轻声道:“主子,大汗他真是喜欢海兰珠啊,两个人每次一见面,大汗瞧着能年轻十几岁。”   娜木钟斜眼看她:“皇上,要改口,再不改,当心皇后娘娘拖你去打板子。”   丽莘捂住了嘴,娜木钟挺着硕大的肚子,慢慢走回炕前,眼中翻腾恨意和杀气:“别急,等我把小阿哥生下来,一个一个收拾她们。”   这一边,皇太极走过凤凰楼,就听见脆生生的童声,女儿们朝他蜂拥而来,一个个穿着红彤彤的棉袄,像画片里的金童玉女,将他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喊着:“皇阿玛,皇阿玛……”   这个称呼,倒是真的新鲜,连豪格都还没改口呢。   皇太极抬起头,见大玉儿手里牵着小阿哲,正慢慢地走过来,她一袭红衣,在冰天雪地里分外惹眼,在皇太极眼中,世上再没有人能将红色穿得这样美。   “终于见着皇上了。”大玉儿走近,孩子们已散去玩耍,只有小阿哲,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皇阿玛,被皇太极抱起来亲了两口,大玉儿则满脸喜气地说,“这些日子见不着,我还以为皇上自己去北京,不带我了。”   皇太极嗔道:“谁都能不带,敢不带你?”   阿哲软绵绵地说:“阿玛,去紫禁城。”   皇太极大喜,将女儿亲了又亲:“阿玛带阿哲一道去,还有你额娘。” 第166 他不该委屈玉儿   大玉儿知道皇太极忙碌,这会儿不是闲话的时候,便将阿哲抱回,请皇上去忙,自己带着女儿去追哥哥姐姐们。   母女俩的背影远去,一件事忽然上了心头,皇太极微微蹙眉,轻轻一叹后,转身去往大政殿。   年节里,各贝勒府家中少不得摆宴请客,一家家吃过来,年也就过完了,而今年酒席间最热闹的话题,不外呼皇太极称帝。   这日在代善府中,齐齐格不经意瞥见岳托和豪格闪到后院去,两人模样鬼鬼祟祟的,她心里记了一笔,依旧与众人说笑。   女眷们正在议论,内宫四位侧福晋,会封什么样的娘娘,照着明朝宫廷的制度,也该有个高下。可若全照着明朝来,怪没面子的,让人家说大金学他们。   齐齐格默默地听着,心想,大金就快成为历史了。   多尔衮告诉她,马上金国要改国号为“清”,尊先汗努尔哈赤为太祖,如此序下来,皇太极自然就是太宗,她安慰丈夫,反正皇太极比多尔衮年长,这就不要在乎了。   但多尔衮要争天下,那还是将来的事,眼下他要争的,是他们兄弟三个的地位。   皇帝的登基后,除了册封后宫,还要册封他的大臣兄弟们。多尔衮战功赫赫,亲王之位非他莫属,但他希望阿济格和多铎,都能在亲王中有一席之地。   然而论战功,阿济格略次,轮年纪,多铎是弟弟。   这几日,家中的气氛并不好,阿济格和多铎还曾一度在酒桌上大吵大闹,把两家的福晋都吓得半死,最后去了书房,还是吵。   想到这些,齐齐格轻轻一叹,多尔衮身上背负的太多了。   “十四婶婶,您说宫里头,哪一位福晋会得到最高位?”女眷们僵持不下,果然来拉齐齐格一道说。   她们叽叽喳喳,说海兰珠最得宠,又说娜木钟地位高贵,七嘴八舌,却是不见有人提起大玉儿。   齐齐格随口道:“玉福晋呢。”   众人静了静,有人说:“她比兰福晋小,兰福晋如今那么得宠,自然是姐姐为尊。可她跟了皇上那么多年,生了那么多小格格,委屈她似乎又不太合情理,可若这一次囊囊福晋生下小阿哥,那就真的不一样了吧。”   座中又有人问:“对了,你们听说了没,皇上正急着要儿子呢。”   齐齐格敷衍地笑:“是吗?”   且说皇太极急着要儿子,他似乎并不在乎外头怎么评价,宫里各位庶福晋,轮着出入凤凰楼,而纳喇氏也怀上了,很显然,他想为膝下添子。   这事儿不明说,谁也不好乱下定论,可一旦明说,有一件事就明摆着,大阿哥豪格,已经被皇上抛弃,失去了将来继承江山的资格。   从纳喇氏传出喜讯的那天起,一个多月来,豪格如坐针毡,在皇太极面前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差错,回了家,就折腾女人们发泄。   此刻,豪格和岳托退到后院,站在廊下烤火,岳托说了很多话,豪格听得心猿意马,浮躁不已:“我早看穿了,他让我当众挨军棍,那么多人看着,还有女人和孩子,还削我的爵位,他已经不把我当儿子。”   岳托道:“那件事皇上若不这么处理,往后别人犯错,就会拿你来说话,说皇上不公允,你是活该。”   豪格怒道:“呸!我在他眼里,还不如几个娘们儿,那么一丁点小事罢了。”   岳托冷笑道:“什么小事,杀马是大罪,而你别说,那几个娘们儿你还真不能动。皇上现在可还没老,你和他单刀单枪地对打你也不见得有胜算,连身体都没老,心怎么会老。你若动那几个女人,他就有魄力动你的脑袋,毕竟对皇上来说,你的杀戮之心,迟早会杀君弑父,你说呢?”   豪格的心沉甸甸:“那我要等到猴年马月?”   岳托冷笑:“多尔衮就比你聪明,闷声发大财,他拼了命的建立功勋,千万双眼睛看着,想不承认都难。转过身呢,为人低调隐忍,对皇上毕恭毕敬,挑不出半点错。不是我说啊,大阿哥,皇上如今要杀多尔衮,还真杀不得,可若要杀你,随便扫扫就是一堆罪状。”   豪格怒气冲天,将炭盆踢翻:“敢情我只能等?”   岳托冷笑:“或者你反?”   豪格浑身僵硬,他当真还没有反的魄力。   岳托拍拍他的肩膀:“忍一忍,把目标放长远些,和后宫几个娘们儿叫什么劲,她们自己怕是就杀不过来,娜木钟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何必亲自出手?你看不惯大玉儿,皇上就看不惯你,你还是靠边站,离得远些。”   豪格道:“我还是要拉拢娜木钟,哪怕她生下了儿子,我可以先向她效忠,表示愿意扶持她的儿子,毕竟我现在这么惨,她也是看得见的。”   岳托笑道:“这下聪明了,不论如何,娜木钟的确要好好利用,明着是我们被她算计,暗地里,是我们在利用她。”   他们说了很久的话,才回到席面上,宴席间人来人往,也就有心人能记着谁走谁来,而齐齐格恰是那有新人。   夜里回到家中,多尔衮今日没去代善府中,竟然比她还早些到家,走近卧房还没进门,就听见他在逗孩子的动静。   丈夫很喜欢这个女儿,就没半分怀疑她不是自己的孩子,其实齐齐格心里很痛苦,一个男人能喜欢一个孩子,就必定喜欢孩子的母亲,这是齐齐格无法容忍的。   可日子要过,多尔衮是她的命她的天,她必须忍耐,何况那个女人已经死透了。   “天天吃酒席,吃得我腰都粗了。”她进门,说笑着,“你倒好,偷懒不去,他们就灌我。”   多尔衮抱起东莪,小东莪一见额娘就咿咿呀呀地要抱抱,他笑道:“谁能灌你啊,怕你还来不及,你别诓我。”   齐齐格把手捂暖了,来抱东莪,女儿捧着她的脸蛋,亲了又亲,她的心就软了。   “东莪在家乖不乖?”齐齐格坐下,熟稔地摸摸女儿的尿布,笑道,“额娘明天带你进宫玩儿去,宫里香喷喷的,是不是?”   多尔衮问:“如今女眷进宫,有新规矩了是不是?”   齐齐格颔首:“领牌子什么的,我还没细问。但姑姑对我说了,叫我别放在心上,规矩再大也有例外的,不然哪来一个宠字。”   “呵……”多尔衮冷笑。   齐齐格不以为然,想起代善府中见到的,便说:“对了,今天豪格和岳托鬼鬼祟祟地躲起来说了很久的话,走时豪格一脸怒气,回来的时候像是释怀了,他们一定又在打鬼主意,你千万小心。”   多尔衮说:“豪格被皇太极吓得夹起尾巴做人,这几个月他一定消停。”   “但愿如此,他实在太蠢。”齐齐格不屑,但想到他们马上要封亲王,“今天女人们都在说,宫里的福晋们如何封妃,我想着你们要封王,会不会也有高低,豪格会不会在你之上。”   多尔衮听着,却没在意豪格会不会在他之上,他好奇,皇太极会把玉儿放在何处,论年份论恩情论功劳,他都不该亏待玉儿吧。   然而此时此刻,皇宫里,皇太极正站在凤凰楼里的书桌前,看着自己写下的几个封号,浓眉紧缩,心中取舍不下。   不多时,哲哲到了,夫妻这么多年,每次皇太极派人请她来凤凰楼,必定是有麻烦的事。哲哲很欣慰自己能在丈夫心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可她也宁愿一切相安无事。   “今天不是挺高兴的?”哲哲顺手端了一碗茶,递给皇太极,“怎么了?”   而她的目光,顺着看向桌上的纸,笑问:“这是妃子的封号吗?”   皇太极颔首:“之后还要和礼部商议,既然设立六部,就该让他们做事,不能无视。”   哲哲问:“那找我做什么?”   皇太极道:“你知道,我虽然有心给你们科尔沁高位,可如此必定无法平衡后宫前朝的牵绊,娜木钟她们来自察哈尔,娘家还有阿霸垓部……”   哲哲不等他说完,就道:“我明白了,海兰珠和玉儿之间,你要委屈一个?” 第167 娜木钟分娩   委屈哪一个,如何委屈,皇太极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他纠结的是,如何传达这件事。   是在册封当日揭晓,还是事先商量好安抚好,他甚至觉得,提早说了,就会提早日子委屈难过,没这个必要。   哲哲问:“皇上想让我来说?”   皇太极顿了顿:“也不是……”   哲哲道:“皇上会纠结,至少是在乎的,我就放心了。”   皇太极竟有些浮躁:“当然在乎,我不在乎你们,在乎哪一个?”   哲哲安抚他:“皇上别担心,好好和玉儿说,她现在很懂事,她一定会明白您必须为大局考虑的难处。”   “所以……我来说?”皇太极苦笑,“怎么我总是在让她忍,让她受委屈。从前胆小,见了我怕;后来爱胡闹我凶她,见了我怕;如今懂事能干了,见了我还怕,因为我但凡找她,就没有好事。”   “那也是玉儿该承担的,作为帝王的女人,怎么能没有担当?皇上,我相信玉儿心里只要认定皇上对她的情意,她什么都不怕。”哲哲含笑道,“皇上别再烦心,这不算什么,玉儿会想明白。”   皇太极长长一叹:“是啊,若你去说,她一定更不好受,她宁愿我来告诉她。”   但这件事,皇太极始终没能开口,一则太忙碌,再则和玉儿在一起时,每每见她眉飞色舞的欢喜着,实在不忍心叫她难过。   哲哲问过皇太极,为什么不是海兰珠,论资历论功劳,海兰珠虽然年长,就算居末位也不算太委屈。至少那些积年的庶福晋们,如颜扎氏就算生了儿子,也连个盼头都没有。   皇太极当时没有回答,可哲哲从他眼睛里能看明白,海兰珠和玉儿在他心里,终究不一样,更不该拿旁人来比。   哲哲没再提这件事,即便皇太极拖着,她也仿若无事,早些晚些,那一天总要来的。   不过,登基大典在五月,娜木钟的肚子等不到那之后,二月中旬时,胎儿已经入盆,肚子沉甸甸地坠下去,没过几天,她就要生了。   这日大玉儿在书房,听先生讲述明朝新君登基大殿上的礼仪规矩,苏麻喇手下的小宫女匆匆跑来,请苏麻喇出去。   她悄悄退开,到了门前,小宫女就说:“那位要生了呢,大福晋都过去了。”   苏麻喇将她们打发了,静静地回到大玉儿身边,继续听讲。   直到休息时,大玉儿才问她:“方才什么事?”   苏麻喇轻声道:“娜木钟要生了。”   大玉儿哦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想了想还是吩咐:“去问问,生了什么。”   侧宫里,娜木钟正努力对抗着分娩带来的剧痛,当初生阿布奈,疼得她几乎昏死过去,最可悲的是,那个孩子的出生,不会给任何人带去希望,甚至是麻烦。   而这一次,腹中的儿子,会给她光明荣耀的未来,大金的铁蹄毁了她的人生,她要重新在这里站起来。   “侧福晋,您用力,您再用力些。”接生婆大声嚷嚷着,“已经看见孩子的脑袋了。”   “儿子,儿子……”娜木钟尖叫着,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只觉得腹下一松,浑身瘫软下来。   婴儿的啼哭声,从侧宫传来,哲哲站在门前,身边是不得不来露面的窦土门福晋,里头的人匆匆跑来,向大福晋行礼。   宫人喘着气道:“启禀大福晋,侧福晋生下了一位小格格。”   哲哲神情漠然,淡淡地颔首:“知道了。”   她抬起眼,看见了窦土门福晋嘴角的笑意,孱弱的女人,露出了反抗般的喜悦,忽然发现哲哲正看着她,惊恐地收敛了笑意。   哲哲不以为然,依然淡淡地吩咐:“去向大汗报喜吧。”(20:00左右还有一更) 第168 关雎宫宸妃   皇太极从始至终,不曾期待过娜木钟的孩子,虽然生了儿子他也不会当回事,如今生了女儿,他反而愿意多疼疼。   大政殿里,传话的人正要退下,皇太极问:“玉福晋在哪里?”   那人应道:“玉福晋今天一直在书房。”更是机灵地补了一句,“今天小格格们不上学。”   皇太极摆摆手,兀自看完手中的奏折后,唤来尼满:“拿风衣来,我去书房坐坐。”   到如今,尼满再也不会纠结,皇上说要去书房是看阿哥们还是格格们,皇上只会去看玉福晋。   而每次在书房里的一两个时辰,都会让他心情大好,那是玉福晋喜欢的地方,如今也是皇上爱去的所在。   玉儿已经得到消息,娜木钟没能如愿,心里不禁对那才出生的小格格有了几分怜悯。毕竟就连姑姑对她自己的女儿,也不大上心,在这宫里出生的小格格固然尊贵,母爱就奢侈了。   “预备贺礼。”大玉儿吩咐苏麻喇,“我和姐姐的一样就好。”   话音才落,皇太极就出现了,她笑道:“皇上来的正好,先生在与我讲明朝皇帝登基大典,咱们一道听听吗?”   皇太极颔首,与她并肩坐下,当说到后妃的册文,大玉儿问皇太极:“皇上,我的写好了吗?”   “那是礼部的事。”皇太极含笑,一面示意先生退下,一面命苏麻喇,“去倒茶来。”   如此,书房里只剩下他们,大玉儿怕皇太极冷,取了手炉来塞进他怀里。   皇太极却抓过她的手覆盖在手炉上,轻轻摩挲着,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有事吗?”   “玉儿……”皇太极欲言又止。   大玉儿心里微微一颤,虽然不至于像皇太极说的,现在找她总没好事而害怕她,可她也知道,皇太极交付在她身上的期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重。   “你知道,登基后就要封四妃。”皇太极凝视着大玉儿,“科尔沁不能锋芒过盛,察哈尔来归的两位不能太过委屈。东宫、西宫、次东宫、次西宫,四宫之中,你……”   “最末位吗?”大玉儿主动问,“你一脸的为难,是纠结如何告诉我这安排的结果是吗?”   “玉儿啊。”皇太极道,“眼下是暂时的,待我入关后定都北京,我们住进紫禁城,我说过,让你头一个选自己喜欢的宫殿,今日委屈你的,来日加倍的补偿你。”   “你还记得,说要让我第一个选宫殿?”大玉儿满脸的欣喜,她就知道,皇太极一直是惦记她的。   “怎么会忘,答应你的事。”皇太极道,他在玉儿眼中看到笑意,那么真诚而简单。   大玉儿笑容灿烂:“末位就末位呗,若是我在末位,不会让你为难,那就值得了。”   皇太极心头一松:“玉儿,你不会伤心?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们有三个女儿,到头来我却让你在最末位。”   大玉儿摇头,笑悠悠道:“怎么会不难过呢,可能为你分担,才说明我重要,我心里也乐着呢。”   皇太极搂过她,满心的欢喜,他太小瞧玉儿,玉儿远比他想象的大度,豁达,有担当。   “那封号……”   大玉儿刚开口,只见尼满急匆匆地闯到门前,着急地说:“皇上,八百里加急,几位将军似乎也收到了消息,已进宫来求见皇上。”   听得这话,大玉儿一刻也不敢耽误,赶紧把皇太极送走,苏麻喇端着茶,还没来得及上桌,大玉儿叹:“我们自己喝吧。”   所幸,不是什么翻天的大事,但也让皇太极忙得好几天没进内宫。   娜木钟的小格格洗三礼,由哲哲一人主持,她并没有亏待娜木钟,连大玉儿和海兰珠都来了。   宫里宫外的女眷们,轮番向娜木钟道贺,她脸上的笑容,恨不得能用针线固定住,而每一次笑,心里就撕开一道口子。   老天为何要作弄她,为何让她生出不被期待毫无希望的儿子,又让她生出一个让所有人偷笑的女儿。   眼前晃过的一张张笑脸,她都能想象背过身去,她们是何种模样的嗤笑,恨的娜木钟咬牙切齿,辗转难眠。   每天夜里婴儿的啼哭,更是让她疯狂,于是未满月的小格格,很快就被乳母带走,从此不住在内宫里。   而登基大典之前,建天坛,定礼制,制册文,零零种种无数大事小事,对外还要防止明朝和朝鲜的异动,让皇太极忙得分身无暇。   连海兰珠都极少能见到皇帝,娜木钟更是只能偶尔趴在窗口望一眼,看着他在清宁宫或对门匆匆而过。她是最精明的,已经失算了一次,眼下关键时刻,绝不能给皇太极惹不痛快,任何事,等过了登基大典再说。   转眼四月末,盛京冰雪融尽,迎来初夏的温暖,登基大典之前,皇宫内各处都换了匾额,清宁宫的门匾重新打造,金灿灿的三个汉字和一行满文,璀璨而庄严。   这一日,东西四宫的门匾也送来了,大玉儿特意从书房赶回来看,工匠和宫人们,爬高将各处门匾挂上,红绸揭开,大玉儿在自己的门前,看见“永福宫”三个汉字。   永福,大玉儿心头一喜,知道这必定是皇太极对她的祝福,那边海兰珠正朝她招手:“玉儿,你来。”   海兰珠不认得汉字,宝清也不认得,她总不见得问来装匾的工匠,只能把妹妹叫来。   大玉儿兴冲冲跑来,抬头一看“关雎宫”,她心里蓦然一空,早知道,她就不念书了。   “玉儿,这怎么念?”海兰珠好奇地问。   “关雎宫。”大玉儿应答。   宝轻笑道:“怎么听起来怪怪的,玉福晋,这是怎么个意思呀?”   大玉儿看着姐姐说:“皇上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诗经里,说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海兰珠默默重复,纵然没念书,她也明白了,突然就觉得对不住妹妹,她何必非要让玉儿来念给她听。   “姐姐高兴吗?”大玉儿一脸的不服气,可也没觉得太难过,她的永福也是极好的呀。   “高兴啊……”海兰珠勉强应道,“玉儿,你的呢?”   四宫的红绸都揭开,关雎对麟趾,永福对衍庆,工整又美好,只是麟趾宫的笔画太多了,连娜木钟都看傻了眼。   哲哲从清宁宫出来,含笑看过四宫后,便道:“一会儿礼部的人,会来讲解册封典礼当日的规矩,你们四个一道听吧,那是大清头一次封妃,是你们一辈子的荣耀。”   四人则齐刷刷向哲哲道贺,毕竟,她是大清朝头一个皇后。   五月初一,皇太极正式登基称帝,盛京城笼罩在绵绵不绝的礼炮声中,待哲哲册封后,大玉儿和海兰珠诸人,便退回内宫,等待礼官送来册文宝印。   四人站在各自的门前,代善为礼官之首,入宫后,径直走向了海兰珠。   显然,尊卑次序都在这里头了,海兰珠是首位,连娜木钟都不觉得意外。   代善恭敬地请海兰珠接旨,待她跪下后,便朗声道:“奉天承运,宽温仁圣汗制曰,天地授命而来,既有汗主一代之治,则必有天赐福晋赞襄于侧。汗御极后,定诸福晋之名号,乃古圣汗所定之大典。今我正大位,当做古圣汗所定大典。我所遇福晋,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特赐尔册文,命为东宫关雎宫大福晋宸妃……”   大玉儿本屏息凝神,端着今日的庄重,猛然听见“宸妃”二字,她的身体一晃,亏得苏麻喇搀扶才站稳。   她怔怔地看向海兰珠,代善开始念汉文,她没有听错,当汉文里“宸妃”二字同样扎扎实实地闯进耳朵里,她的心门,轰然关上了。   “格格,您怎么了?不舒服吗?”苏麻喇急坏了。   “我没事,我没……”大玉儿紧紧抓着苏麻喇的手,指间的力道,疼得苏麻喇脸色发白,她拼命忍住了。   怎么会这样,原来那个“宸”字,根本就不是给她的?可不是吗,皇太极从没亲口说过,一直一直,都是她自作多情。 第169 把心里的苦都流尽   关雎宫宸妃、麟趾宫贵妃、衍庆宫淑妃,和永福宫庄妃。   大玉儿坐在侧宫上首,看着苏麻喇带领宫女内侍向她磕头行礼,那一声声庄妃娘娘,实在太陌生,她还是喜欢被称作玉福晋,因为玉儿这个名字,是皇太极起的。   不……她不能再这么想。   大玉儿微微一笑:“起身道,该去给其他几位娘娘道贺。”   她这里是次西宫,五宫最末位,从今往后见了皇后和另外三人,都要弯一弯腰。   虽然地位差别并没有那么悬殊,可皇后娘娘说了,要有规矩,要体面,她们是大清皇朝第一代后妃,她们做得好不好,影响着往后世世代代子孙。   去对门请了淑妃,窦土门福晋显然对自己的身份变化也很陌生,最让她不安的是,布木布泰居然在她之下。   再到麟趾宫,娜木钟果然非扎鲁特氏一流,她有她的尊贵和骄傲,但不会傻乎乎地用糟践别人来体现这一切。   她可以对淑妃颐指气使,可不能不把大玉儿放在眼里,娜木钟很明白,皇太极把大玉儿放在末位,仅仅是为了权衡后宫的势力,紧紧是为了客气。   至少在他皇太极的心里,自己和淑妃,怕是连个边儿都占不着。不过……   娜木钟站在关雎宫的门匾之下,等待那位“宸”妃娘娘的宣召,她侧过脸看了眼大玉儿,她脸上是淡淡的微笑,端庄又恭敬。她冲大玉儿一笑,玉儿颔首回礼,却不知能不能看明白,娜木钟在嗤笑她,对于皇太极而言,不过如此。   宝清来请诸位娘娘进门,海兰珠盛装端坐上首,看着三人与婢女们款款而来,整整齐齐地向她行礼,海兰珠稍稍不安,但也稳住了。   只是海兰珠很奇怪,她虽然没怎么念过书,平日里耳濡目染,这几个月时常有人讨论封妃封王的事,她知道在汉人的宫廷里,贵妃便是妃嫔之首。虽然她与娜木钟有东宫西宫之别,那么她的封号,也在贵妃之上吗?   她仿佛从前在哪里听过宸妃二字,但眼下怎么也记不起来。   之后依然是繁复的礼仪,拜见皇后,再接受外命妇拜贺,各种各样陌生或熟悉的脸在面前晃,到后来几乎没知觉了,不过是象征性地点点头,笑一笑。   多尔衮今日封了睿亲王,居六位亲王之三,礼亲王代善和郑亲王济尔哈朗在他之上,这与世人所想的,一模一样。   再往下,是豫亲王多铎和肃亲王豪格,五位亲王之中,豪格也在最末位。多尔衮兄弟三人,争到了两个亲王之位,十二贝勒阿济格被封英郡王,虽非亲王,但也仅次于豪格,在齐齐格看来,多尔衮应该是满意的。   只是她进宫来向后妃们道贺,并接受后妃们的赏赐与祝贺,她没想明白,玉儿怎么就排到最末位,玉儿崇拜的武则天昔日所没能得到的“宸妃”之位,皇太极竟然给了海兰珠。   若单单为了尊卑,那么把海兰珠捧在贵妃之位,随便给察哈尔二位淑德贤顺等等字眼便是了,反正自上而下,娜木钟绝不可能占首位。   偏偏给娜木钟贵妃,再给了海兰珠这么一个显眼又荣耀的封号,连宫名都是旷古未闻的关雎宫这般花心思,说白了,人家皇太极喜欢呗。   可是,皇太极难道不知道,玉儿同样喜欢?那阵子,玉儿听说了武则天后,足足叨了不下半个月才渐渐减少了热情,后来的确没怎么提过了,可是……   齐齐格向庄妃娘娘行礼,大玉儿暖暖地冲她笑着,齐齐格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她怎么瞧着玉儿的笑,那么心酸呢。   齐齐格今天本来挺高兴的,结果为了大玉儿不值,心里头特别沉重,夜里多尔衮归来,见她闷闷不乐,自然要问:“怎么了,谁给你气受?”   齐齐格轻叹:“我如今都是睿亲王王妃了,谁敢给我气受?”   多尔衮傲然道:“待你将来成为皇后,再不会有人欺你,我才能真正放心。”   齐齐格别过脸说:“那也不会啊,你给我气受,我敢说什么?”   “胡闹。”多尔衮说,“我是天下头一个不敢给你气受的。”   齐齐格笑得甜美,请多尔衮上座,要给亲王行礼,被多尔衮阻拦了,嗔她胡闹,可齐齐格不乐意,非要这么做,他只能答应了。   礼毕后赶紧把齐齐格搀起来,心疼地说;“再不许了,你傻不傻,你我是夫妻。”   齐齐格却笑:“我今天高兴啊,皇太极总算还是识相的,倘若像对待玉儿那样对待你们兄弟,我才要气不过呢。”   多尔衮心里一沉,接着就听齐齐格念叨什么关雎宫什么宸妃,她叹气:“我们大汗,啊不,皇上啊,就怕天下人不知道他喜欢海兰珠,可怜海兰珠姐姐那样善良低调的人物,外头的人不知会怎么想象她的不可一世。”   齐齐格将满头珠钗卸下,心里越想越难受:“玉儿的命说坏不坏,可说好吧……难道就这么憋着一口气过一辈子?倘若是别人也罢了,估摸着玉儿还能有争夺的心,一脚一脚把人踩下去,偏偏是亲姐姐,她那么在乎海兰珠姐姐。”   多尔衮默默地脱下衣衫,婢女们进来侍奉,他便定定地站着不动。   今天只在皇太极登基时看见过大玉儿,那时候的她,满眼的骄傲,满身的光芒,她一定在为皇太极自豪,为她的丈夫高兴,那么现在呢?她怎么这么傻。   夜色深深,沸反盈天了一整日的皇宫安静了,五月在南方已是初夏时节,但盛京的夜晚还有些凉。   宫女们侍奉了娘娘洗漱后,纷纷退下,苏麻喇忧心忡忡地问:“格格,您身体真的没事吗?”   大玉儿微微一笑:“没事啊,你看我好好的,这一整天若有事,早扛不住了。”   苏麻喇左右端详,心里头疼得不行,忍不住说:“格格,您想要宸妃那个封号是不是?”   大玉儿用手指抵住了苏麻喇的嘴,这是她经常对苏麻喇说的话:“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格格……”   “苏麻喇,听话就好。”大玉儿微笑着,摸摸苏麻喇的脑袋,“听话就好。”   她好好地躺下,好好地闭上眼睛睡,可原来即便闭着眼睛,眼泪也会从眼睛里涌出来。她翻过身去,没有抽噎,也不颤抖,就让眼泪流啊流的,把心里的苦都流尽吧。   皇太极喜欢姐姐,喜欢到了不惜让天下人都知道,而她大玉儿,也不过是天下人中的一个。   大玉儿知道皇太极待她的一切好,可她期待的,并不仅仅是待她好。她可以在皇太极身上要到一切,唯独要不到爱情,是她太傻了,她为什么要在天下之主的帝王身上,期待同等的感情呢。   也好,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挣扎,再也不用和姐姐比,她没资格,也用不着了。   玉儿在眼泪中,努力地扬起嘴角,用被子捂紧心口,她好疼,她太疼了……   登基大典之后,还有许多的宴会,许多的规矩和礼仪,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直到三天后,一切才消停。   一清早,大玉儿就带着苏麻喇去了书房,静静地坐在窗口,听着崇政殿前隐约传来的声音。   登基大典后,皇太极开始在崇政殿升朝,而书房就在崇政殿后方,偶尔能听见一些的动静,自然,皇太极的声音是听不见的。   前头散了朝,越发安静下来,不多久,苏麻喇带着人来:“格格,范大人到了。”   大玉儿转身展颜:“恭喜范大人升内秘书院大学士,二等甲喇章京。”   范文程叩首道:“皇上隆恩,臣范文程拜见庄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大玉儿的心里一咯噔,庄妃就庄妃吧,她含笑道:“范先生,我们上课吧。” 第170 他喜欢自己的女人,有什么错   范文程善察言观色,这么多年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从正红旗到正白旗,如今被皇太极大大方方地正式启用,成为朝廷官员授二等甲喇章京,皇太极对他有知遇之恩,而范文程自己也是拼尽了全力。   他阅人无数,连多尔衮之辈的心思都能猜透,如何看不透庄妃娘娘眼中的悲喜。   是自己亲口给她讲了武则天曾要求李治封她为宸妃,讲到当初众臣非议“宸”字僭越帝王之尊,立阻唐高宗册立武氏为宸妃时,玉福晋曾笑道:“若是大汗必不会在乎,只有那些宵小,才处处提防女子。”   到如今,皇太极真的封了宸妃,却不是玉福晋,而是兰福晋,对于玉福晋而言,其中的失落,但凡知道书房里这一段故事的,一定都能明白。   那皇太极知不知道呢,范文程猜不透,可同为男人,想要把一切好的都给最心爱的女人,他能理解。   范文程不敢对皇帝的女人有非分之想,可他倾慕眼前这个了不起的女子,愿意在将来永远效忠于她。   可将来的事难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清朝下一代帝王,若非出自科尔沁,怕是连皇后都不能有好下场。   “先生。”大玉儿翻开书本,目光淡淡地说,“皇后娘娘认为武则天乃女中异类,不符纲常,怕教坏小格格们,教坏宫中女眷。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从今往后,在这书房里,在内宫里,再也不要提起武氏,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臣遵旨。”范文程领命,将心稳稳沉下,道,“娘娘,臣今日给您讲讲苗族。”   大玉儿欣然:“苗族?他们的先祖是蚩尤吧。”   范文程惊讶地问:“娘娘知道蚩尤?”   大玉儿笑道:“索尼告诉我,范大人,您认识索尼吗?”   此刻内宫里,苏泰福晋和苔丝娜结伴来道贺贵妃娘娘,苏泰福晋问:“怎么不见小格格?”   娜木钟瞥她一眼:“你要看吗,去她住的地方看吧。”   苔丝娜轻声道:“娘娘,听说皇上很疼爱女儿,您这样不待见自己的女儿,怕是皇上也不能待见您吧。”   娜木钟冷笑:“我带不带孩子,结果都一样,既然如此,我何必累着自己。”   苔丝娜轻声道:“是啊,皇上的心,都在宸妃娘娘那儿吧,我们府里的女人们都在说,皇上恨不得把海兰珠封为皇后。”   苏泰福晋亦是道:“娘娘千万忍一忍,男人哪有长情的,过些年海兰珠人老色衰,自然就没她什么事了。”   “我不过比她年轻两岁,管什么用?”娜木钟摸了摸自己的腰腹,这一趟怀孕虽然没能生个儿子,倒也没害她太过发胖,且养一养,还能恢复几分丰韵,嘴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还是希望能以色侍人,勾得皇太极青睐。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闲话,二位要离开时,娜木钟往苔丝娜手里塞了一团什么东西,握紧她的拳头,趁苏泰福晋不留意,轻声道:“回去给大阿哥。”   苔丝娜赶紧藏进衣襟里,之后一路捂着离了皇宫。   凤凰楼下五宫,宛若一个大大的院子,正中清宁宫,东西两侧四宫终日面对面,这么点地方,想做些什么都难,娜木钟实在施展不开。   她送客后,就站在屋檐下,看着关雎宫三个字,若有所思。   现在还来得及,谁叫科尔沁的女人生不出孩子,娜木钟幽幽一笑:“都是命啊。”   巧的是,就在这日下午,庶福晋们所住宫殿里的宫人来向皇后娘娘禀告,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已有两个月不见月信,这几日频频犯恶心。哲哲立刻派大夫查看,果然也是有喜了。   如此,纳喇福晋已大腹便便,入秋便要分娩,伊尔根觉罗氏到了明年也能产下一子,而登基大典前,就新选了三位年轻的庶福晋,皇太极也时常临幸她们。   两年后,宫里会有很多孩子,皇帝求子的心,想要培养出有优秀继承人的心,越来越明显。   永福宫里,苏麻喇准备好了贺礼,宝清已经在门外等她,两人一道来代替主子祝贺伊尔根觉罗氏,那一位受宠若惊,抓了好些糖块果子塞给她们。   宝清和苏麻喇早就不稀罕这些零嘴,随手赏给了身边的小宫女,慢悠悠地走回内宫,宝清问:“今日不去书房吗?”   苏麻喇说:“我一天隔一天才去啊,你忘了?”   宝清问:“苏麻喇,那你知道咱们宸妃娘娘,为什么是宸妃娘娘吗?”   苏麻喇心里一咯噔,敷衍道:“那不是大汗喜欢给娘娘这个封号吗?我怎么知道。”   宝清很不服气地说:“她们都在议论,讲娜木钟的贵妃娘娘,比我家宸妃娘娘尊贵,汉人最尊贵的,都是贵妃。明明我家娘娘才是东宫大福晋。”   苏麻喇呵呵一笑:“自然大汗说了算,他们算什么,你看大汗正眼瞧那位嘛。”   宝清嘀咕道:“不过话说回来,庄妃娘娘怎么也该是西宫啊,竟然是最末等,皇上也太委屈娘娘了。”   苏麻喇越听心里越难受,往后一指:“末等的都在那里呢,你别瞎说,皇上给娘娘的屋子赐名永福,娘娘可高兴了。”   “那是啊,我觉得永福比关雎好听多了,福气满满的。”宝清说。   苏麻喇叹气,两人各自回屋子里,她进门不久,就有小宫女跑来,捧着大玉儿的枕头递给苏麻喇:“姐姐您看啊,这上面是水渍吗?”   苏麻喇捧着看,浅浅的白花,说是水渍,不如说是泪渍,小宫女怯怯道:“姐姐,我每天都给娘娘换枕头,真的,我没偷懒,可是每天都有……”   “你跟别人说了吗?”苏麻喇问。   “不敢说。”小宫女怯怯道,“姐姐,我真的没偷懒。”   “没事没事。”苏麻喇摸摸她的脑袋,“别对任何人说,记下了吗?往后这件事我来做,娘娘床上的东西,每天我来收拾。”   “是。”小宫女抱着枕头离开了。   是日夜里,万籁俱寂,苏麻喇悄悄换下了值夜的宫女,轻手轻脚地爬到主子身边。大玉儿倒是已经睡着了,可是脸上的泪水还没干,苏麻喇伸手轻轻一摸,凉得她心碎。   “格格……”苏麻喇忍住眼泪,这些日子,宫里一切都好好的。   格格依然会在皇上和皇后跟前说笑,带着孩子们嬉闹,和大格格也是亲亲热热,十四福晋来过两回,对着十四福晋都好好的什么都没露出来。可原来,她每天晚上都会哭,偏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连苏麻喇都没发现。   隔天一早,大玉儿如常起身,坐在妆台前梳头穿戴,门外有皇太极匆匆离开的动静,昨夜他在关雎宫,今早依然在清宁宫用早膳,阿黛来请过,大玉儿说起不来,推托了。   若是从前,哪怕只是一道吃早饭的片刻功夫,她也愿意陪在皇太极身边,可现在她不敢见他,虽然登基大典后,皇太极来过一回,可是回想起来,大玉儿脑中一片空白,都不记得那天晚上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她的心太疼了,疼得吃不下饭硬往嘴里塞,梗在咽喉里,撕扯的一片血腥。不过她忍住了,这么多天,谁也没察觉。   苏麻喇送来新的绣鞋,俯身为大玉儿穿上,大玉儿细细看一眼,托起她的下巴:“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苏麻喇一抬头,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根本说不出话。   大玉儿忙命身边的人退下,拉着她问:“谁欺负你了?是不是丽莘欺负你?”   苏麻喇摇头,反而伸手捧着大玉儿的脸,她明明每晚都哭,为什么早晨起来就看不见,老天已经连让格格露出柔弱可怜的模样都不允许了吗?   “格格,你别再哭了,苏麻喇会一直陪着您的。”苏麻喇泣不成声,“你要哭,我就陪着你哭。”   大玉儿淡淡一笑,抱过苏麻喇,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傻子,我没哭啊,眼泪自己跑出来,等她流干了,就再也不会流出来了。”   苏麻喇说:“格格,您心里苦,去对大汗说啊。”   大玉儿笑道:“要改口叫皇上。”她顿了顿,很冷静地说,“我不会再说了,也不会再要了,苏麻喇,他喜欢姐姐,就算姐姐什么都不用做,他也喜欢姐姐。他喜欢姐姐的心,和我喜欢他是一样的,姐姐曾对我说,你喜欢自己的男人有什么错,所以他喜欢自己的女人,又有什么错?但那个女人不是我,我做的再多,做的再好,我就是变成和姐姐一模一样的女人,我也不是他喜欢的那一个。苏麻喇,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 第171 我的人都是好的   大玉儿说她想通了,苏麻喇不这么想,格格不过是比从前成熟稳重,当初她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到赫图阿拉,如今不用跑这么远,她也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在苏麻喇看来,也许是皇上太忙了,也许是皇后娘娘觉得天下太平十分满意,又或者大格格心思简单凡事不会多想多虑,日复一日,谁也没发现格格有什么异常,可只有她知道,格格每天咽下饭都很艰难。   盛京真正入夏时,大玉儿去年的夏衣穿在身上,哪儿哪儿都要掐几寸才合适,宫女们忙不过来,偷懒照着去年的尺寸做的新衣裳,送来一件都不能穿。   苏麻喇知道格格不愿大惊小怪,就自己偷偷地给她改,大玉儿每天都能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人前,皇上偶尔来永福宫休息,她也会陪着说说笑笑。   这日齐齐格进宫,送些新得的瓜果给哲哲尝鲜,她带着小东莪,东莪已经能稳稳地走,并咿咿呀呀地学着大人说话。   小孩子长大,真真就是眨眼的事,大玉儿搂着东莪说:“雅图都八岁了,可我还记得她这么小的时候呢。”   女孩子们来向齐齐格请安,齐齐格让宫女把新鲜的瓜果分给格格们,她们一道把东莪领走,聚在外头阴凉底下玩耍。   孩子多了,难免嬉闹推搡,阿哲从台阶上摔下去,哭得很伤心,大玉儿便出来抱女儿,抱着她在内院里转悠。   齐齐格到窗下看了眼,见东莪好好的就放心了,可再看大玉儿抱着阿哲,不知是阿哲长大了,还是大玉儿瘦得太明显,她转身道:“姑姑,玉儿是不是瘦了。”   哲哲道:“是吗?天天看着,没留神,没听说哪儿不舒服。”   齐齐格心下一转,忙道:“该是阿哲长大了,原本小小的抱在怀里,如今大个儿了,瞧着就显得玉儿瘦了。”   哲哲不以为然:“是啊,孩子们一转眼都长大,你看小东莪,都会走路了,多尔衮喜欢得很吧?”   齐齐格叹道:“可惜我们家里的,一个都不成,姑姑啊……您说,我是不是该给多尔衮多纳几个妾?”   “这事儿你自己拿主意。”哲哲说道,“你要姑姑帮忙,一句话就成,可你若不乐意,姑姑是不会强迫你的。”   齐齐格失意地说:“我不甘心呢。”   哲哲将阿黛切好的果子递给她:“那就再等等,你年轻着呢,咱们宗室里不是也有这样的嘛,先头怎么也不成,后来一个接一个的生。”   齐齐格托着腮帮子:“容我再想想。”   外头传来孩子的笑声,齐齐格问:“怎么不见海兰珠姐姐?”   哲哲道:“她在歇中觉,一会儿叫她来坐坐。”   关雎宫里,孩子们的笑声将假寐的海兰珠吵醒,宝清来问:“要不要奴婢请格格们到别处去玩耍。”   海兰珠笑道:“哪有这么金贵,我不过是懒罢了。”   她起身来,趿着软鞋走到窗前,看着明晃晃的日头下,孩子们互相嬉戏,宫里的孩子越来越多,皇太极还收养了几个宗亲里的小格格,她们叽叽喳喳的笑声,在海兰珠听来,就是天籁之音。   “十四福晋在清宁宫呢。”宝清道,“您过去坐坐吗,奴婢这就给您穿衣裳。”   海兰珠见她心猿意马很是着急的模样,便问:“有事急着去做?”   宝清嘿嘿笑:“今天是发月例的日子,苏麻喇她们都去了。”   海兰珠道:“去吧去吧,我脑袋还有些发沉,醒醒再过去,等你回来刚好。”   内务府这边,宫女们都聚集在一起,等待发月例,阿黛的那一份,早早就有人给她送去了,如今皇后之下,自然就是关雎宫最尊贵。   “宝清姐姐,您何必亲自来,天怪热的。”内务府的人十分客气,将包好的月例送到宝清手里,边上的小宫女嚷嚷,“现在宝清姐姐的拿好了,总能分我们的了吧。”   苏麻喇对她笑道:“你不来,他们压着不发呢。”   宝清不自觉地挺起腰背,她如今也是这皇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那些人巴结过了宝清,便立刻请苏麻喇领她的月例,丽莘在一旁早就等得不耐烦,冷声道:“怎么着?既然照着娘娘们的尊卑来,宝清之后,难道不该是我吗?”   宝清和苏麻喇,都在这宫里十几年了,丽莘来了才多久,娜木钟又能有几分体面?大家心里都明白,虽然五宫之中,玉福晋得了最末位,可这后宫终究还是科尔沁的天下,他们连娜木钟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会待见丽莘。   “你等等,马上就到你了。”内务府的人好不耐烦,转脸又客气地把月例递给苏麻喇。   “该是我的,凭什么叫我等?”丽莘冲上前,一把推开苏麻喇,夺下那些银子,啐了口道,“宫里的规矩,大家都学过了吧,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是不把贵妃娘娘放在眼里,要不要跟我到皇后娘娘面前评评理?”   苏麻喇从地上爬起来,手腕上有血,是她的玉镯子摔碎了,磕破了皮肉。   心中虽怒,可不想和丽莘闹,闹了就是给格格添麻烦,谁知丽莘竟刻薄地说:“活该,也不认认清楚自己的主子几斤几两,往后见了我,就老老实实地把头低下。”   这一句话,激怒了苏麻喇,她本就心疼格格受委屈,如今丽莘都敢放在嘴上讲,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上前就是两巴掌,声音响的把人都唬住了。   但下一刻,两个人就扭打起来,丽莘可不是能忍气吞声的,内务府里闹得人仰马翻,亏得几个年长的嬷嬷来呵斥,将两人都拉开按住才消停。   这事儿传到内宫,娜木钟一听就火冒三丈,气的不是苏麻喇敢对丽莘动手,而是丽莘那蠢婢又惹是生非。心下一转,便是主动去清宁宫告罪,说她治下不严,请皇后娘娘重罚。   齐齐格在一旁看着,这娜木钟,真是乖觉极了,她若来阴的,防不胜防。   原本苏麻喇和丽莘,都是宫里体面的婢女,哲哲可以从轻发落,让她们各自反省就是。可如今后宫新立,各处的新规矩都在实施推行,今日饶了她们,往后再要管束下面的,就怕难以服众。   哲哲狠下心道:“阿黛,你去处置。”   午后日头最烈的时候,纵然在盛京,也有几分炎热,苏麻喇和丽莘,一人举着一盆水,跪在内院正当中。   内宫所有的宫女都在一旁陪着看,足足跪满两个时辰才能起来,倘若水盆里的水晃出来,那就重新计算。   大玉儿不愿让女儿们看见这光景,将她们都送回住处,齐齐格陪着她来回,再走回内宫,见宫女们齐刷刷地站在一旁,她的苏麻喇双数颤抖地举着水盆,她的手腕上有血迹,大玉儿还不知道是怎么弄伤的。   齐齐格见大玉儿捏紧了拳头,轻声道:“你忍一忍吧,姑姑做规矩,也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只怪苏麻喇不小心。”   可话音才落,大玉儿就走上前,一巴掌打开了苏麻喇头顶的水盆,这架势,把丽莘也吓了一跳,她手一抖,竟是将整盆水泼在了大玉儿的身上。   众人都唬了一跳,大玉儿冷冷地指向一旁的嬷嬷:“看见了吗?”   “是、是……”   “以下犯上,该怎么处置?”大玉儿道。   “庄妃娘娘,是您先吓着奴婢了……”丽莘惊恐地喊着。   娜木钟听见动静,从麟趾宫中走出来,立刻有宫女上前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我吓着你了,你就能用水泼我?”大玉儿问,“这宫里头,还有奴才和主子争辩的道理?”   丽莘不敢反驳,她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目光瞥见娜木钟出来了,抓着救命的稻草:“娘娘,娘娘……求您为奴婢做主。”   娜木钟压着心头的火,慢慢踱来,大玉儿倒是恭恭敬敬地朝她福一福,和气地说:“惊扰贵妃娘娘了。”   “哪里的话,我的奴才不懂事。”娜木钟皮笑肉不笑,可扶着婢女的手,早把人抓得疼得龇牙咧嘴。   “拖出去打!”大玉儿转过身,冷然对一旁的嬷嬷说,“贵妃娘娘仁慈,不会管教手下的人,今日我替她教。把丽莘拖出,抽二十鞭子。”   娜木钟眼中有火,气得牙关紧咬,眼看着几个嬷嬷慌慌张张地把丽莘拖走,丽莘拼了命地喊她,但很快就被人堵了嘴,像拖麻袋似的一路拖出去。   大玉儿拉起苏麻喇,转身冲娜木钟一笑,轻声道:“娘娘最好能好好地教您的奴才,别让她们糊涂,我的人都是好的,欺负她们的我一个都容不下,再有下次,我会让那贱婢脑袋搬家。自然了,我只是冲奴才去,不敢对您不敬。”   娜木钟呵呵一笑:“是啊……你的人都是好的,怕就怕再好,也好不过关雎宫,我真替妹妹不值。”   这话是刺耳的,可大玉儿不屑从娜木钟的嘴巴里说出来,她不会被激怒。   娜木钟又极力挽尊:“我担心,妹妹这样公然违背皇后娘娘的旨意,不怕娘娘怪罪?要不要我去替你解释解释?”   大玉儿觉得可笑,丢给她冷冰冰的目光,转身带着苏麻喇走了。   齐齐格在一旁看着,向娜木钟和气地福了福,也跟着玉儿往永福宫去。   清宁宫里,哲哲站在窗下看见了一切,此刻海兰珠已经往永福宫去,而阿黛在她身旁轻声道:“娘娘您看,奴婢就说吧,庄妃娘娘心里像是憋着口气呢。”   哲哲皱眉:“可皇上告诉我,玉儿是心甘情愿在最末位,现在又反悔了?”   阿黛去倒来凉茶,想给主子消消火,哲哲吩咐她:“这件事就这样吧,不必再追究苏麻喇,也好,让其他人都明白,玉儿虽是最末位,可容不得谁欺负她。”   “这事儿皇上会怎么看呢?”阿黛道,“皇上会不会觉得庄妃娘娘不懂事?”   “那就太委屈她了,难道皇上要偏袒麟趾宫不成?苏麻喇跟着玉儿,也伺候皇上多年,这点情分和面子还没有?”哲哲不以为然,“皇上不会在乎的,一点点小事,没得大惊小怪。”   却是此刻,永福宫的宫女急匆匆跑来,着急地说:“皇后娘娘,宸妃娘娘跌倒了。”   哲哲顿时心头有火:“大惊小怪做什么,她们又怎么了?”   然而并非大惊小怪,是海兰珠到了永福宫后,见苏麻喇手上有伤,就让宝清一道帮着处理伤口。她知道玉儿这边药箱搁在哪里,就亲自去取,谁知扶着柜子,突然一阵晕眩,不自觉地就坐在了地上。   大玉儿赶来搀扶姐姐时,见姐姐脸色煞白,像是中暑了一般,海兰珠怕惊动帝后,连声说她没事,玉儿可不敢含糊。   哲哲听说不是吵架争辩的推搡,才算松了口气,宣太医来瞧,也只当是海兰珠孱弱中暑。谁知太医把脉后,脸色一变,奏请皇后娘娘,想再请几位太医来会诊。   消息传到崇政殿,听闻海兰珠病倒,皇太极丢下手里的事,顶着日头匆匆赶来。 第172 只属于我们的孩子   皇太极赶到内宫时,几位太医已经从关雎宫退出来,他心里发紧,本想直接问他们怎么回事,但此刻更想见到海兰珠,便是一头闯了进去。   而海兰珠身边,哲哲正一脸的不可思议,大玉儿笑中带泪,摸摸姐姐的手又摸摸姐姐的胳膊,欢喜得语无伦次。   “皇上来了,你们自己说吧。”哲哲见皇太极扬尘带风地闯进来,便拉了拉玉儿的手,“我们先走吧。”   大玉儿跟着姑姑,见到皇太极,她笑意灿烂,满眼欣喜,叫皇太极看得有些奇怪:“玉儿,你姐姐怎么了?”   可玉儿却神神秘秘,哲哲也不理会丈夫,两人立时就走了。   靠在炕头的人,像是还没能回过神,脸上红一片白一片,红的是激动,白的是气色,她看起来当真不大好。   皇太极疾步走到海兰珠的身边,焦虑地问:“怎么了,风寒,还是怎么?不是在吃补药了吗,身体还这么差?”   “只在正月里吃了补药。”海兰珠傻乎乎地回答,她的心还在飘。   可曾经这个男人,将她漂泊的灵魂带回家,给她安身立命的避风港,给了她重生的机会,转眼就快两年了,她的心早就安稳地忘记了这世间还有疾苦艰辛。   皇太极捏着她冰凉的手,饶是入夏了,她的手总还是凉的,一时就有些恼火浮躁,凶巴巴地瞪着海兰珠:“没用的东西。”   海兰珠委屈地看着他,一下抬头一下又低头,欲言又止,高兴得飘乎乎,竟不知如何开口。   皇太极兀自摸摸她的身体,自以为是地检查她那里不舒服,忽然听得身边人怯怯颤颤地说:“皇上,太医说我有身孕了。”   “嗯。”皇太极很自然地应了声,但下一刻,心就猛地一抽。多少年了,这样的惊喜,恐怕只有冲破明朝防线能比拟,他不自觉地抓紧了海兰珠的胳膊,“你说什么?”   海兰珠受不住皇太极的力道,轻轻挣扎,皇太极忙松开手指,将她的胳膊捧在手心亲了亲,而后,大大的手掌,就暖暖地覆盖在了海兰珠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海兰珠的手捂在皇太极的手上,此刻手心里,是她的男人她的孩子。   她含泪道:“真的,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了,只是我自己月信不准,说不清楚,太医说差不了多少……”   说着说着,便是哽咽难语,上天如此怜她,不,皇太极如此爱她,连她最大的遗憾,都为她弥补了。   “真的?真的?”皇太极欣喜若狂,起身来,在屋子里团团转。   他早就不记得当年乌拉那拉氏为她生下豪格时的心情,也许当时太年轻,根本没有初为人父的意识。后来的孩子出生,就变成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再后来,为哲哲高兴过,为玉儿高兴过,可夹杂着对科尔沁的复杂情绪,彼此心中都担负着责任。   他所期待的,毫无包袱,不论旁人如何看待,在他心里弥足珍贵的孩子,终于还是出现了。   “什么时候能生?你的身体可承受得了?大夫说你好不好?”一连串的发问,皇太极不安地浮躁起来,大声嚷嚷,命太医来回话。   海兰珠拉住他的手,温柔安宁地仰望着他,皇太极顿时安静,一挥手,命进来的人退出去,转而将心爱的人抱在怀中。   彼此的心,仿佛能融合在一起:“我太高兴了,海兰珠,这是我们的孩子,只属于我们。”   “皇上……”海兰珠哽咽,“我此生,足矣。”   永福宫里,大玉儿为苏麻喇包扎手腕上的伤口后,再掀起她的裙摆,卷起裤管,看看膝盖上的伤痕,聪明的家伙果然还是绑着护膝,她松了口气。   “每天见了这个要跪,那个要跪,这可是我们的法宝……”苏麻喇得意洋洋地说,但立刻跪下,伸出手,“格格,您罚我吧,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大玉儿在她手心拍了一巴掌,自己痒痒的,苏麻喇必然也是痒痒的,她怯怯地抬起头,小声说:“奴婢去拿戒尺来。”   “从今往后,只有你不乖乖念书,我才会打你。”大玉儿霸道地说,“至于这些大事小事,但凡你与人发生争执,就都是他们的错,绝不是你的错。我今天已经把话撂下了,往后谁和你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我被欺负受委屈无所谓,别想踩我的人。起来。”   苏麻喇赶紧站起来,此时门外有人匆匆而过,去向关雎宫,她便问:“大格格真的有身孕了?”   大玉儿欢喜地说:“好几个太医看了呢,错不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问过你,姐姐的月信不大准。几个月才来一回,她和宝清都没留神,但说起来,今年天气暖和后,一直就懒懒的,那必定是了。”   苏麻喇心里不大好受,可也不敢说出口,只道:“十四福晋说,大汗必定要来,所以她先退下了,过几日再进宫看望大格格。”   大玉儿重重拍了一下苏麻喇的屁股:“要叫皇上,你怎么改不过来,再叫我听见,十下手心板子。”   苏麻喇赶紧把手藏到背后,可满眼的心疼溢出来,实在忍不住:“格格,您不难过吗?”   “难过?”大玉儿反问苏麻喇,这才恍然醒过味,是啊,她怎么不难过,她怎么会不难过,她当然难过啊。   “格格……”   “可我是真的高兴,苏麻喇,我为姐姐高兴,姐姐那么喜欢孩子。”大玉儿的心瞬间恢复了痛觉,疼得她喘不过气,“我也……真的好难过。”   那之后大半天,皇太极在海兰珠身边寸步不离,若非紧急政务,他才不得不离去,走得时候还是再三叮嘱,甚至让尼满给哲哲传话,但想想还是不妥,把尼满叫住了。   走过凤凰楼时,途径永福宫,此刻已然华灯初上,屋子里亮堂堂的,可以看见孩子嬉闹的身影,皇太极想起中午他进门时,玉儿满脸的笑意和欢喜,她必定是衷心祝福她的姐姐。   可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有些疼,说不上来的意味,难道不该欣慰高兴吗?自然,他是欣慰的,高兴的。   “皇上,兵部的人都到了。”宫人前来催促,皇太极不再多想,阔步往崇政殿去。   宝清见皇上走了,立刻来永福宫传话,大玉儿便独自过来看姐姐,海兰珠正在收拾几块她攒下的漂亮的料子,大玉儿吃味地说:“姐姐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家雅图阿图,就穿不到姨妈做的衣裳了吧。”   海兰珠笑盈盈:“怎么会,她们是我的心头肉,永远都是。”   大玉儿端详着姐姐,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海兰珠碰过玉儿的手,暖暖地捂在掌心,抚摸她细腻的肌肤,不知不觉地,眼泪落下来,并非单单的喜极而泣,心里太多太多的事,都融在泪水里。   玉儿是懂的,她知道,姐姐若还有的选,也许她不会再走这条路,可来都来了不是吗,还能怎么办呢?   皇太极喜欢姐姐,他心底的那份感情,就算姐姐从未出现,恐怕也不会给了自己。   大玉儿轻轻将脸贴在姐姐的小腹上,笑着:“小乖乖,我是姨妈啊,你要乖,别在你额娘肚子里折腾她,乖乖的知道吗?”   海兰珠抽噎难语,大玉儿只是笑,不得不抱过姐姐拍哄她:“你再哭,孩子要以为姨妈欺负额娘了,你不想他喜欢我吗?”   “不是不是……”海兰珠努力地忍下来,在泪中带笑,“玉儿,我是太高兴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大玉儿仿若无事地擦去姐姐的泪水,刚好,她自己的眼泪,都快流光了,要省一点攒着,就不在姐姐面前哭了。   关雎宫宸妃有孕的消息,瞬间传遍盛京,算算日子,入宫快两年了,作为皇太极的心尖宠,两年没有身孕,差不多便是没指望了。   虽然外人并不知道吴克善对妹妹的恶行,可也都知道宸妃来到前,曾失去遗腹子,这两年里说的最多的,便是她伤了身子,再无法受孕。   然而,天佑贵人,海兰珠注定显赫的人生,老天怎么会忘了她呢。   这日清早,睿亲王府中,多尔衮如往常一般,急着要去上朝,齐齐格告诉他,今天她要和其他几位福晋一起进宫去道喜,多尔衮冷笑:“这下热闹了,豪格那边,还有其他几位,该恨死宸妃了。” 第173 终于能出去走走   齐齐格道:“你说的话,皇太极一定想到了,可我觉着是两年没动静,他不再指望,才放开手毫无顾忌地宠爱海兰珠姐姐,想用一切的荣耀尊贵来弥补她这份遗憾。谁知老天爷给他喜上加喜,才做了皇帝没几天,最心爱的女人就要给她添皇子了。”   她为多尔衮整一整衣领,轻声道:“会不会将来你登基后,老天开恩了,我也立马给你添皇子?”   多尔衮笑道:“所以咱们好好盼着,踏踏实实活着。”又道,“宸妃与你亲厚,但愿老天爷让她生个女儿,母女俩都能长命百岁。”   “是啊……”齐齐格叹,“海兰珠姐姐一旦生下小皇子,那几乎就是嫡皇子,如今建立帝制,将来若以嫡庶轮尊卑,指不定哪天豪格见了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弟弟,还要跪下磕头。”   多尔衮冷然:“那是他命不好。”   家仆们簇拥着多尔衮去上朝,齐齐格看了看天色,今日约了七福晋十二福晋十五福晋一道进宫道贺,她也要早些做准备才是。   但皇宫里,并非人人都能进来亲自向宸妃娘娘道贺,皇太极不愿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打扰海兰珠休息,哲哲自然会为他们周全。   但齐齐格七福晋这般体面尊贵的,与旁人不同,宗室里女眷的关系,也代表着皇帝对大臣兄弟们的态度。   晌午前,齐齐格等人进宫来,热热闹闹地在关雎宫相聚,小孩子们在内院里嬉戏玩耍,宫里头角角落落都透着喜庆。   娜木钟独自一人站在窗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对门,小宫女来询问晌午膳食她可有指名要的,娜木钟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丽莘还在养伤,二十鞭子差点要了她的命,皮开肉绽,没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但对门那几位,似乎已经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可大玉儿那天说的话,娜木钟还记得很清楚,她骨子里满满的傲气,即便从今往后,她的姐姐才是这宫里所谓的宠妃,她也不会轻易低头认输,就凭和皇太极十几年的情分,也足够她撑一辈子。   反观自己,一无所有。   方才宫女来询问膳食,只因膳房里的人,知道贵妃娘娘十分挑剔。   可娜木钟不是挑剔,她害怕自己被人在饭菜中下药,害怕哲哲或是皇太极不会再给她怀孕的机会,她只能挑那些无法下药的清淡食物来吃,稍稍有异味,她就打死都不碰。   这日子过得多辛苦,每一天都在煎熬,可娜木钟不后悔,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期待的,是北京紫禁城太和殿上的荣耀。   她唤过门前的宫女,吩咐:“准备一些瓜果点心,我去看望几位庶福晋。”   关雎宫里,齐齐格从窗口看见娜木钟出门了,身后的宫女捧着许多瓜果食盒,她笑道:“贵妃娘娘她,这是要往哪里去?”   哲哲也看了眼:“随她吧,也没道理把人关在屋子里的。”   提起这件事,便是看向宝清和苏麻喇,严肃地说:“你们两个,都要老实些,我知道你们不会惹是生非,可遇事也要学会忍耐。再有下一次,我绝不会看在你们主子的份上饶过你们,丽莘这次挨二十鞭子,你们将来就挨四十鞭子。”   宝清害怕地说:“皇后娘娘息怒,奴婢不敢。”   苏麻喇倔强地低着脑袋,被大玉儿轻轻踢了一脚,才勉强答应。   七福晋笑道:“最难得身边有个贴心的人,苏麻喇和宝清都是好姑娘,皇后娘娘,您该赏她们才是。您看宸妃娘娘的身体养好了,还给皇上怀小阿哥了,不是宝清的功劳吗?”   哲哲道:“是该赏,关雎宫里上下都要赏,只不过呢……你们离了宫,最好不要一口一个小阿哥的说,海兰珠月份尚浅,凡事低调些,但求平安吧。”   众人齐声称是,哲哲便道:“孕妇要休息,去我屋子里坐坐,前些日皇上送来中原的新茶,香得很,都来尝尝。”   海兰珠欠身相送,屋子里顿时安静了,她松了口气,大玉儿笑道:“再过几日就好了,这些场面上的事嘛,姐姐别怕,有我和姑姑呢。”   齐齐格在一边没走,她们姐妹三人向来同进同出,哲哲自然不见怪,齐齐格则说:“姐姐想吃什么宫里见不着的,或是念着科尔沁的什么,跟我说,我去给你弄来。虽然你一句话,皇上和姑姑立刻都能给你办到,可何必叫宫里的人,觉得你麻烦难伺候呢,是不是?”   大玉儿不屑:“这是什么话,姐姐想吃什么,还要看奴才脸色,如今做奴才的都能挑主子了吗?皇上做了皇上,反而不如从前?”   齐齐格白她一眼:“你呀,看着好人儿,骨子里傲得厉害。你虽是主子,可你只一个人,他们多少人?且他们生存不易,个个儿都是人精,你以为人人都像苏麻喇和宝清?”   海兰珠柔柔地笑着:“玉儿,齐齐格说的没错,何况我也不想总是惊动皇上和姑姑。”   话虽如此,大玉儿心里却担心齐齐格拿来的东西不好,自然不是齐齐格不好,是皇太极不好,玉儿怕她好心办坏事。   好在海兰珠说:“我没什么想吃的,如今就犯懒,我也不是头一回怀孕,哪有这么娇贵。”   此刻,雅图从门外跑来,小丫头长高个儿了,眼眉越发像她的皇阿玛,亭亭玉立,可还是那娇软的性子,伏在齐齐格怀里问:“婶婶,怎么不带东莪来,我想东莪了。”   齐齐格说:“东莪昨晚闹腾不肯睡,这会儿在睡大觉呢,没法儿带来,要不你今天跟婶婶回去看看?好久没来婶婶家里玩儿了吧,咱们后院的马,生小马驹了,你十四叔说了,要给雅图留着?”   “真的吗,真的吗?”雅图欢喜不已,转身就来缠着大玉儿,“额娘额娘,我想去十四叔家里。”   自从知道整个十四贝勒府都在皇太极的监控下,大玉儿就不怎么允许孩子们去玩,也不是说不能,可单独放孩子们去,她实在不放心,上一回蜜枣的事,她心有余悸。   偏是这时候,十王亭那边派人来传话,多尔衮知道齐齐格在这里,就直接让人来告诉她,今天他要出城去军营,夜里不回家,要齐齐格不必等他。   “知道了,告诉王爷,别贪凉,城外夜里凉。”齐齐格吩咐下,转身见雅图还在缠着大玉儿,便笑道,“正好多尔衮不在家,你一道去呗,顺便给姐姐挑些东西带回来。”   大玉儿一直想出门散散心,可她没有地方能去,她倒是巴不得再去赫图阿拉住上一年半载,可现在的她,已经没了两年前的气性。   “你去和姑姑说,现在好像我们都不大能离宫了。”大玉儿道,“宫里规矩大的很。”   齐齐格笑道:“可姑姑也说了,总有不必守规矩的,才显得得宠尊贵啊。”   果然,齐齐格带着雅图,去清宁宫请旨,哲哲叮嘱了几句就答应了,海兰珠则对玉儿说:“不必拿什么回来,我也不吃,孩子们喜欢的就好。”   大玉儿应下,走出关雎宫的门,抬头看天,舒心地一笑,终于能出去走走。   不多久,其他几位福晋,和齐齐格大玉儿一道离宫,雅图姐妹三个都跟着,一路热热闹闹。   转眼,小阿哲已经能跟着姐姐们疯跑,大玉儿看着三个丫头渐渐长大的身影,却似乎回忆不起来,这几年发生过什么。不知从几时,她的脑袋里总是一片空白,仿佛要将过去的记忆全都驱逐似的。   “我瞧着,你很想出去走走是吧。”齐齐格在大玉儿身边轻声道,“我是不是很体贴?”   大玉儿苦笑:“真的体贴,就别说出来。”   且说夏日里,日头长,难得皇太极忙完所有的事,天还亮着,自然要进宫来看看海兰珠,走过凤凰楼时,却遇见娜木钟带着宫女来。   两处相遇,娜木钟恭恭敬敬地行礼,皇太极道:“散步吗?”   娜木钟含笑:“臣妾去看了纳喇氏和伊尔根觉罗氏,他们也怀着孩子,怕宫里的人只顾着宸妃姐姐,怠慢了他们,倒是宸妃姐姐的不是了,宸妃姐姐何辜。臣妾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就帮着皇后娘娘照顾照顾其他几人。”   皇太极淡淡道:“你费心了。”便又问,“想不想见见你的儿子,我怎么没见你接他进宫过,我说过,你可以见他。”   娜木钟忙道:“多谢皇上,可是臣妾不想见他,他平安无事,臣妾就满足了。他毕竟是林丹巴图尔的儿子,但臣妾如今,是皇上的女人。”   皇太极道:“随你吧,若是想念了,大大方方地接来。”   说着话,进了内宫,皇太极毫不客气地往关雎宫走,娜木钟在他身后福身相送,低下头时,唇边掠过一抹阴冷的讥笑。 第174 玉儿,我喜欢你   睿亲王府中,雅图姐妹带着东莪,四个丫头满园子乱窜,玩得疯了头。   时下天气正热,汗湿了衣衫,又滚一身的土,这样子回去若是叫哲哲看见,少不得责备,连雅图都知道皇额娘不好惹,央求齐齐格给她洗澡换衣裳。   阿哲能替换的勉强有,阿图和雅图都大了,穿不得东莪的衣裳,于是孩子们便洗了澡滚在炕上玩耍,等婢女们去将衣衫洗干净烤干。   可洗了澡吃了点心,玩的累了静下来难免犯困,四姐妹窝在一起,不知不觉竟是都睡着了。   “这还回不回去了。”大玉儿叹气,“阿图和阿哲睡觉是不能吵醒的,要是弄醒她们,一会儿能哭得翻天覆地。”   “那就让她们睡,晚几个时辰又能怎么样。”齐齐格笑道,“正好我们俩说说话。”   大玉儿无奈,自然,其实她并不想回去。虽然睿亲王府也不过这么点大,谈不上什么散心,可不在宫里待着,心口都松快些了。   “一个个都长大了,再一眨眼,我的雅图要出嫁,光是想一想,我就受不了。”大玉儿低头亲吻女儿,为她们盖上小毯子,每一个孩子看过来,看到小东莪,笑道,“眼眉长开后,越发像多尔衮,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真是没得怀疑了。”   齐齐格冷笑:“亏得像多尔衮,若是长出让我陌生的模样,我就知道她娘长什么样,往后一辈子我心里都会膈应。”   “你嘴巴硬罢了,谁不知道你疼东莪?”大玉儿笑道,“东莪的心,可只会在你身上,别辜负了孩子。”   齐齐格拉着她:“不提这些了,去我屋里坐坐,给姐姐拿些东西回去,我这里还有明朝的蜀绣,姐姐一定喜欢。”   “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有?”   “他们进贡给多尔衮的,什么人都来巴结,我早就习惯了。”   两人一路闲话,往正院去,路上恰好遇见管家带着下人,捧着许多瓶瓶罐罐往仓房走,必定又是什么人来送礼,这在睿亲王府见怪不怪。   她们走过后,下人们继续前行,忽然听得瓦罐碎裂声,一阵风过,便是飘来迷人的酒香,大玉儿和齐齐格都闻见了,情不自禁地顺着香气走过来。   管家正在骂人,那摔了酒坛子的婢女吓得瑟瑟发抖,齐齐格问:“这酒香得很,哪里来的?”   “回主子的话,是明朝贵州的白酒,有几位归降大清的汉人商人,从明朝带来,辗转送到王府。”管家应道,“据说这酒名贵的很,砸了这么一坛酒,实在可惜,奴才会好好责罚这小婢子。”   “好香啊。”大玉儿对齐齐格说,“比咱们喝宫的都香。”   “想尝尝吗?”齐齐格猜到玉儿馋了,便吩咐,“一坛酒罢了,不必追究她,让她把这里收拾干净就好,再拿一坛酒送到我屋子里去。”   她拉着大玉儿离去,一路吩咐婢女准备些小菜来,待酒坛送来,婢女们将酒装进酒壶,再摆上杯盏和菜肴,齐齐格就命她们退下。   看着清澈通透的白酒斟满杯,大玉儿猛地想起那年除夕,她一杯一杯地给齐齐格喝下断子绝孙的毒药,她的心咚咚直跳,她无法确定,皇太极到底还有没有对睿亲王府动手脚,会不会她今日喝下这些酒,会和齐齐格一样,这辈子再也生不出孩子?   “光是闻一闻就要醉了。”齐齐格说,“可别贪杯啊,咱们就尝尝,一会儿你醉了回宫,姑姑下回见了我连我也要骂。”   她说着,小小地呷了一口,这白酒入口温润绵软柔和,可仅仅点滴,就在身体中发热燃烧,勾起人的七情六欲,齐齐格顿时就精神起来,兴奋地说:“玉儿,你快尝尝啊,太好喝了。”   大玉儿一手握着酒杯,手指越握越紧,心也越缠越紧。   姐姐意外有了孩子,她真心为她高兴,可她也痛苦得无以复加。   姐姐身体不好,早就不被期待,于是皇太极一度很期盼他们能再有孩子。大玉儿也放下包袱,努力想要为心爱的人生个儿子来继承他的江山,可现在,大概连最后的期待都没有了。   等姐姐生下小阿哥,皇太极一定会欣喜若狂,会用心教导培养,毕竟那是他最爱的女人的儿子呀。   那么有一天,自己若再生下儿子,还有什么意义?兴许将来兄弟相争,给皇太极徒增烦恼,甚至还成了她的罪过。   “玉儿,你不喝?”齐齐格一杯下去,双颊绯红,十分妩媚,笑眯眯地说着,“别怕,一杯醉不了,姑姑不会发现的,既然都出门了就别拘束自己。反正今天多尔衮不回来,哪怕醉了又怎么样?”   大玉儿的手,紧紧握着酒杯,喝吧,一切就此结束,连孩子都不要再期待。守着三个女儿长大,送她们出嫁,才是她接下来的人生里唯一可以去做的事。   “我尝尝。”大玉儿一杯猛地灌下肚,酒不辣,可力道强劲,她浑身发烫,也不自觉地兴奋起来,主动又斟酒,也给齐齐格斟满,两人轻轻碰杯,又是一杯灌下去。   “我说啊……”齐齐格已经有几分醉了,这白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大口塞进一块牛肉,抛开一切,粗鲁地咀嚼着,“东莪那孩子,千万别长成别的模样,她一辈子长得像多尔衮就好,那我还能骗骗自己……”   齐齐格喋喋不休地说着,一杯一杯酒灌下去,渐渐就哭了,她拉着大玉儿的手说:“其实我特别讨厌多尔衮抱东莪,我特别讨厌他疼爱东莪,我一看见他们父女俩亲昵,我就恶心,玉儿,我怎么才能好,我每天都说服自己,可我每天都在反复。我很爱东莪,我好爱她,可她为什么不是我生的……”   大玉儿本以为,该是自己对齐齐格倒苦水,但那些事,碍着皇太极,她是不能随便说的,果然最后,变成了齐齐格的诉苦,而她一杯杯酒灌下去,很快就醉了。   “齐齐格?”   外头的天色,渐渐黑了,婢女们来回过一次话,说小格格们睡得正香一个都没醒,齐齐格烦躁地打发她们,叫她们别再来打扰,自然那时候,齐齐格已经有几分醉。   “齐齐格,你醒醒?”大玉儿拍着齐齐格的脸颊,此刻她倒在玉儿怀里,已经睡着了。   大玉儿端起酒壶,给自己又斟一杯酒,猛地喝下去,身体暖洋洋,冰冷的心像是也被捂暖了。而这酒,实在太好喝,她傻傻地笑起来,又斟酒。   睿亲王府门外,多尔衮突然归来,今日原以为要忙到深夜,便打算在军营里住下,可事情很顺利,看着天色尚早,便赶回家来,打算和齐齐格一道用晚膳。   “庄妃娘娘在?”多尔衮心里一颤,更是听管家说,福晋和庄妃娘娘在喝酒。   “喝的是贵州白酒,那酒烈得很”管家说,“王爷,奴才没进内院看,可是听婢女们说,怕是已经醉了,而福晋不许下人靠近,也不知道里头现在什么光景。”   多尔衮知道齐齐格的酒量,怕是已经睡过去,那大玉儿呢,而他现在合适不合适进门,可大玉儿若是失态了,也不能让别人看见……   他胡思乱想着,却已经走进了内院,下人没跟来,只有他独自一人走到门前。   “齐齐格,你还记不记得,我为什么会来盛京?你是被阿巴亥大妃选来的儿媳妇,她那么疼爱你,想要培养你做大妃对不对?可你知道我呢,我是被送来生孩子的呀,我只是科尔沁和皇太极,用来生孩子的工具,我就跟你说嘛,我要听话啊,我要听话才行……你看啊……”   多尔衮站在门前,看见大玉儿抱着齐齐格哭,她浑身抽搐着,哭得很伤心,屋子里满满的酒气溢出来,这两个人,一定都醉了。   “我现在……连做生孩子的工具都不行了……”大玉儿大哭,“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多尔衮不自觉地走近,齐齐格醉得不省人事,大玉儿抱着她的脑袋,明明自己在哭,却不停地揉搓齐齐格的脸颊,她忽然看见多尔衮,目光怔怔的,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十几年前,善良美丽的小福晋,递给多尔衮手帕,为他擦去泪水,十几年后,她在自己的面前哭泣。   “玉儿。”多尔衮似乎被酒香迷醉了,他竟然伸出手,捧着大玉儿的脸颊,“不要哭,玉儿,还有我在。”   大玉儿懵懵地看着他,没反抗自己的脸颊被捧着,嘿嘿一笑:“多尔衮?你回来了?”   再次听见大玉儿喊自己的名字,不是十四贝勒也不是睿亲王,多尔衮内心翻涌,一瞬间失去了理智,他竟然顺势碰过大玉儿的脸,在她的唇上亲吻了一口。   大玉儿在双唇被侵略的一瞬,猛地清醒了几分,惊恐地往后退开,在炕上艰难地挪动身体。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多尔衮:“你干什么……多尔衮,你要干什么?”   多尔衮像是豁出去,像是抛开了一切包袱,单膝跨上炕沿,想要追着眼前的人:“玉儿,我喜欢你,玉儿,你不知道吗?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是唯一安慰我的人?十几年了,我的心里一直……”   “不要说,不要说!”大玉儿拼命摇头,已经退到了炕头的最深处,后背贴着墙,“多尔衮,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齐齐格,你知道齐齐格会多痛苦吗?你知道我多痛苦吗?”   “玉儿?”   “我的心,我的心疼得都不想活下去了,为什么不是我?多尔衮,为什么皇太极爱的女人不是我?”大玉儿显然半醉半醒,果然很快又回过神,胡乱地抹去泪水,冲着多尔衮笑,“你走吧,你快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放心。多尔衮,不要伤害齐齐格,我求你,永远不要伤害她,齐齐格爱你,就像我爱皇太极一样……”   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为什么不是我,是我不好吗?”   多尔衮心如刀绞,伸手想要抱过大玉儿,可她一直摇头,扯过靠垫挡在自己的身前:“你快走,齐齐格要醒了,她会醒过来……”   “好,我走,我马上就走。”多尔衮含泪道,“可是玉儿你答应我,千万不要活不下去,要好好活着,别伤害自己。”   大玉儿懵懂地点头,脑袋里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唯有明白,不能让多尔衮碰她。   多尔衮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卧房,又在窗外站了片刻,才狠下心,转身冲出家门,重新回军营去。   卧房里,酣醉的大玉儿,哭着哭着,渐渐失去意识,身子一歪,和齐齐格睡在了一起。   夜色渐深,关雎宫中,皇太极正与海兰珠说笑,听得有人从清宁宫进进出出的动静,他便让宝清去问。   宝清很快就回来说:“皇上,庄妃娘娘在睿亲王府里没回来,皇后娘娘派人去问,回话的人说,娘娘喝得不省人事,来问是要带回来,还是等娘娘醒了再说。”   皇太极眉头紧蹙:“玉儿还没回来?” 第175 我再也不能为你生孩子了   哲哲因见皇太极过问,便亲自来解释,特别强调今日多尔衮不在家,雅图闹着要去玩,才带去的。   皇帝曾叮嘱过,不要让多尔衮再靠近大玉儿,眼下大玉儿却在人家里喝得不省人事,哲哲心中很是忐忑。   “皇上,把玉儿接回来了吧。”海兰珠道。   “朕去接?”   就在刚才,皇太极和海兰珠商量好,往后要以朕自称。海兰珠听玉儿提过,汉家的帝王,自称孤或寡人,还有朕,她觉得孤寡太苦,还是朕来的好听,玉儿也这么说。   但此刻,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海兰珠的意思,只是把玉儿接回来,皇太极以为是让他去接,自然他去接,玉儿会更高兴,她便笑道:“是啊,皇上去接吧。”   皇太极摇头:“朕去接,成何体统,弄得大惊小怪,让人人都知道皇妃在亲王府中喝的酩酊大醉?玉儿又要被人非议,何苦来的,你们悄悄的去把她接回来,别弄出太大的动静。”   哲哲与海兰珠看了眼,希望海兰珠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好好安抚皇上,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请皇上不要气恼。好在,海兰珠懂了,回以请姑姑放心的眼神。   如此,宫里派人到睿亲王府,在府中几位嬷嬷的陪同下进了内院,苏麻喇带着三个小格格早就在等了,连她都没能见一眼内院里的光景。   据说卧房里,两个美人儿醉卧在炕头,庄妃娘娘被嬷嬷们抱起来时,什么反应都没有,睿亲王福晋亦如是,两个人睡得死沉死沉。   大玉儿被一路送回永福宫,皇太极和海兰珠站在关雎宫的屋檐下,看着大玉儿被抱进门,海兰珠便是要来看望妹妹,可皇太极拦下了:“一会儿她耍酒疯推搡你,如何使得?朕去看便是了。”   这一边,宫女们帮着娘娘洗漱更衣,折腾半天,大玉儿终于有几分清醒,迷迷瞪瞪的看着眼前人影晃动,有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破开,一步步走向她。   她很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皇太极的面容。   曾经啊,她日日夜夜盼着皇太极回家,从他踏进盛京城的大门,大玉儿可以欢喜地笑到他离开盛京的那天,而后继续期盼,期盼下一次的相见。   仅仅相见,就能让她无比喜悦,她爱他,她爱自己的丈夫,愿为他做一切,愿生死相随。   她花了多少心血,让自己变成他所喜欢的样子,她一直以为,从那以后,皇太极对她的爱情,便是她所期待的。   可是,姐姐来了……   皇太极稍稍靠近些,浓烈的酒气就冲入鼻息,这不是盥洗更衣能去掉的气息,在大玉儿的身体里,不知灌下了多少烈酒。   他一手托起大玉儿的后背,大玉儿很艰难地睁着眼睛,皇太极问:“醒了吗?”   大玉儿却并没有理会,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皇太极脸上的轮廓,她确信眼前的人就是她的丈夫。   “醒了吗?”   “皇上,我再也不能给你生孩子了,哈……皇上,我在多尔衮家喝了好多好多酒,是报应对吧,这是报应。”   她醉着,说的话,却是清醒的。   皇太极立时就明白大玉儿是什么意思,他早就告诫过她,多尔衮家的东西不能随便吃,而那年除夕,他让大玉儿看着齐齐格吃下搀有绝育药物的食物,并送下一杯杯烈酒催化。   所以呢,她今天跑去多尔衮家里大吃大喝,是故意要断她自己的后路?就因为海兰珠怀孕了,她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了?   那日从永福宫门前走开,皇太极莫名地有几分心疼,此刻仔细地想想,他承认,这些日子,他几乎没关心过大玉儿。   一则公务繁忙,二则但凡有时间就只想见海兰珠,玉儿是吃醋了吧。   可倘若她还是像刚开始那样折腾那样闹,他或许还会多看一眼,多问一句,但她一直很安静很乖顺,才让皇太极很放心地“无视”她……   是啊,不闹腾的还是玉儿吗,是她长大了沉稳了,还是太痛苦以至于要深藏心底?   可皇太极不明白,玉儿那天亲口答应愿意在四妃最末,说能为自己排忧解难她很骄傲,她是真诚的,皇太极毫不怀疑。   那现在又为什么这样悲伤,仿佛自己亏欠了她一生。   大玉儿没有几分精神支撑自己清醒,很快就熟睡过去,烈酒让她几乎连梦都不做,一觉酣睡到天明。   再次清醒时,除了头疼欲裂,脑中更是一片空白,昨晚的记忆杂乱地纠结成一团,她记得多尔衮,又仿佛见过皇太极。   睿亲王府中,齐齐格醒来时,卧房里空无一人,酒桌杯盏还没撤去,下人似乎是不敢乱动,她喊了一声,婢女们和庶福晋都进来了,她们早就候着。   “玉儿呢?”好在,齐齐格还记得大玉儿和孩子们。   “昨晚宫里派人来,直接把庄妃娘娘接走了,您和庄妃娘娘睡得不省人事,奴婢也不敢擅自动弹您。”婢女们应着。   “福晋,让妾为您洗漱吧,那样能舒服些。”庶福晋们,命婢女将酒桌撤了,再打热水来,或去拿干净的衣裳。   齐齐格懵懵的,昨晚的记忆,只停留在和大玉儿碰杯饮酒的光景,后来她好像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说的什么自己完全记不起来,整个儿就断片了。   “王爷呢?”齐齐格终于想起丈夫来。   “王爷昨晚回来过,大抵是发现庄妃娘娘醉倒在这里,为了避嫌,立刻就走了。”庶福晋应道,“王爷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啊,玉儿在,他怎么好留下,不然说也说不清楚。”齐齐格重重喘口气,心里一激灵,轻声问,“他生气了吗?”   庶福晋笑道:“王爷怎么会和您生气呢?”   齐齐格傲然一笑,奈何头疼得厉害,这会儿可不是得意骄傲的时候,自责道:“我还是要立刻进宫一趟才行,姑姑非要扒了我和玉儿一层皮不可。”   但齐齐格洗漱预备进宫的功夫,大玉儿已经跪在清宁宫了。   哲哲气得什么话都不想对她说,这大汗称帝、后宫封妃才多久,就闹出这样的笑话,好在昨晚睿亲王府没有别人,好在他们悄悄的把人带回来。   但这事儿,早晚要传出去,哲哲即便能管束宫人的嘴巴,也管不住睿亲王府的人,更何况大街上还有人呢。昨天大玉儿就像是被泡在酒坛子里,满身酒臭,隔着很远都能闻见,她一个女人家,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更何况玉儿在宗亲里的口碑一贯不怎么好,前前后后出格的事全在她头上,一会儿打人了,一会儿离家出走了,又一会儿从马上摔下来,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哲哲光是想一想,肺都要气炸了,若非阿黛拦着,恨不得用戒尺把她结结实实抽一顿。   若是平日罚跪,大玉儿心里不定怎么羞耻抗拒,但今天她的酒还没醒透,头疼得要裂开似的,把膝盖上的疼都给掩盖了。她只是不停地晃动身体,脑袋里一片恍惚,但晃得太厉害,既会遭来哲哲的责骂,说是再不老实,就跪到门外头去。   崇政殿里,皇太极散了朝,留下几位大臣要再议事,尼满来送茶时,他顺口问了句:“玉儿醒了吗?”   尼满尴尬地笑道:“皇上,庄妃娘娘已经在清宁宫罚跪了,皇后娘娘动了大怒,宸妃娘娘去说情,也被打发回去了。”   皇太极轻叹:“让她清醒清醒吧。”他喝了茶,把茶杯还给尼满时,又问,“昨晚多尔衮不在家?”   尼满眉头微微一颤,垂首道:“皇上……睿亲王回去过一次,但据说听闻庄妃娘娘在家中,立马调头就走了。”   皇太极面色一沉:“是在家门口就走的,还是进去了,又再出来?”   尼满将自己所知的,都告诉了皇帝,虽然多尔衮的确进门,但那么短的时间,怕是什么也做不了,更何况睿亲王福晋也在,嬷嬷们把庄妃娘娘抱回来时,姐妹俩正睡在一起。   皇太极挥手示意他退下,把几个大臣喊到面前,继续他的国家大事。   就在大玉儿渐渐扛不住膝盖的剧痛时,齐齐格进宫了,一进门见这光景,和哲哲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老老实实就跪在大玉儿的身边。   哲哲轻哼一声,齐齐格吓得一哆嗦,把头低下了。   皇后每日礼佛的时辰,不能耽误,撂下姐妹俩,往佛堂去了。   门前的小宫女,机灵地跑进来:“娘娘,皇后娘娘去佛堂啦,您坐会儿吧,十四福晋,您也歇歇吧,奴婢在外面守着。”   大玉儿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痛苦地揉搓膝盖,脸上抽成一团。   “玉儿,我们喝一坛酒。”齐齐格悄声道,“我早晨起来看,酒坛都空了。”   “都怪你!”大玉儿恨道,“骗我喝酒,喝出事情来了吧,我可都跪了一个时辰了,你也给我跪满才行。”   齐齐格说:“一会儿姑姑回来了,我们好好认错,你刚才没嘴巴硬顶撞姑姑吧?”   “我一进门,就让我跪下。”大玉儿撅着嘴,“要不是阿黛拦着,姑姑都要抽我了。疼死我了,膝盖要碎了……”   齐齐格眼珠子轻轻转,小心翼翼地问:“玉儿,昨晚我都对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第176 玉儿也喜欢“宸妃”   大玉儿茫然地摇头:“我现在脑袋里一团乱,不过我倒是记得你说了很多话,一直在念叨东莪。”   齐齐格试探:“还有吗?”   大玉儿只要用力回想,头就疼得发狂,她捂着脑袋说:“哦……我怎么觉得,我见过多尔衮,我见过他吗?还是你念叨的太多,我以为我见到他了?”   齐齐格忙道:“多尔衮是回来过,听说我们喝醉,就走了,也许你是看见他了。”   大玉儿大惊失色,双手捂着脸:“惨了惨了……”   “玉儿。”   “姑姑会杀了我。”大玉儿把脸埋在膝盖里,知道这次真是闯祸了,莫说多尔衮,就是被别的人撞见酒后失态,也是要触怒姑姑底线的。   但其实,她还想说,皇太极也会生很大的气,皇太极都不喜欢她和多尔衮有什么瓜葛不是吗,不过现在想想,他大概已经不会在乎了,估摸着知道了,也只是一笑了之。   这么一想,心就疼厉害,她晃了晃脑袋,不想了,不想了。   很快,哲哲礼佛归来,小宫女忙来通风报信,两个人赶紧老老实实跪好,哲哲进门就问:“刚才坐了吗?”   两人彼此看了看,唯有点头承认,求哲哲饶恕。   哲哲在她们额头上重重地点,连齐齐格都不饶,怒道:“这两年多尔衮回来,你反而越发不如从前谨慎,净跟着玉儿瞎胡闹,是多尔衮把你宠坏了,还是我把你宠坏了?”   “姑姑,我错了……”齐齐格抓着哲哲的手,“我再也不敢了,您饶过我这一回,昨晚也是玉儿哄我喝酒,让我陪陪她,我也没法子。”   大玉儿瞪大眼睛,拽着齐齐格:“你这个家伙,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她立刻向哲哲争辩,“姑姑,不是我,是齐齐格啊,是她硬拉着我喝酒,真的不是我。”   哲哲在她们额头上一人拍了一巴掌,疼得她们抱着脑袋龇牙咧嘴,她怒道:“我在跟你们开玩笑吗?你们还有心情在我跟前一搭一唱的?你们如今是大清最尊贵的女人,你们不自重不自爱,还指望别人来尊重你们?给我跪好了!”   哲哲命阿黛看着她们,跪满一个时辰后,才可以离开。而这之后,大玉儿将被禁足在永福宫,齐齐格被禁足在睿亲王府,十天之内没有哲哲的允许,哪个都不许出门,玉儿连书房都不准去。   “我去向大汗解释,你看好她们。”哲哲撂下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往崇政殿去了。   姑姑走后,大玉儿就斜眼睨着齐齐格,齐齐格冲她嘿嘿笑,大玉儿气得伸手拧她屁股,她疼得跌坐在地上。   阿黛不得不来劝:“娘娘,福晋,您二位可别闹了,皇后娘娘她昨晚气得一夜没睡呢,先过了这关可好?”   见庄妃娘娘老实答应,但一脸委屈,阿黛欲言又止,轻轻一叹,站到一旁去。   崇政殿的大臣还没散去,哲哲等在侧殿里,命宫人预备了凉茶凉瓜,果然皇太极来时就喊渴,舒坦地喝了茶,哲哲又将削好的瓜递给他。   “她们还在罚跪?”皇太极道,“你屋子里地砖硬,别把膝盖跪坏了,饶了这回吧。”   哲哲道:“她们才不傻呢,会偷懒的,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   皇太极颔首:“朕明白了。”   哲哲将瓜递给皇太极,看着他慢慢吃,自己便慢慢道:“我知道,我说这些话不合适,皇上……玉儿瘦了很多,您发现了吗?”   皇太极咬了一半的瓜,含在嘴里,看着哲哲。   哲哲道:“是齐齐格那天说的,她不说我还真没发现,刚才她和齐齐格跪在一起,我从背后看,原本姐妹俩差不多的身量,玉儿如今……”   她越说,心越疼,眼中含泪道:“皇上,这两个月,登基大典前后,咱们好像没怎么在乎她,是不是?”   皇太极慢慢咽下,放下未吃完的那些,拿了帕子擦手。   哲哲说:“你国事繁忙,分身无暇,我们该体谅才是,但……”   皇太极道:“你想说,我但凡有时间,就只在海兰珠身边,好像也没那么忙是不是?”   哲哲苦笑,便开诚布公地问:“皇上,关雎宫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宸妃这个封号又是怎么来的?”   皇太极轻叹:“朕原以为,海兰珠不会再有身孕,盛宠之下,不会影响宗室基业,可即便撇开这些事,我也想给她更多的荣耀和尊贵,让世人仰望她。自然,不论如何都不能越过你,我知道你不会多想。”   哲哲说:“可是大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说法,是不是太轻浮了,大汗既然如此珍视海兰珠,为何让她在世上落下这样的名声?”   皇太极浅浅一笑:“汉代《毛诗序》言,‘《关雎》乃后妃之德,风之始,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诗经》是汉人儒家经典,岂是轻浮放荡之流?不过是千百年后,后人《诗经》只读关雎,《关雎》只识窈窕淑女,却不深思关雎一诗中的情意,真挚而不张扬,情深而不逾礼,有礼有节,有规有矩,这不正是后妃之德,当为天下表率。”   哲哲含笑听完,心中什么都明白了,一个“宸”字的珍重,也全在这里头,皇太极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初几番波折,他策马接回来的女人,是心中挚爱。   “皇上。”可哲哲还是说了,人心终究是偏的,更何况皇太极的心早就偏到天边去了,她又何必顾忌。   哲哲道:“我猜想,玉儿也喜欢这个‘宸’吧,我若是没记错,有一阵子她天天念叨武则天,逮着谁就给谁讲,后来我责备她,不要去影响其他人,她才渐渐收敛。我打听到,玉儿在书房里对范文程说,是我的旨意,从今往后再也不要提起武则天。”   皇太极心中一颤,皱眉问:“几时的事?”   哲哲道:“就在册封大典之后,皇上或许可以去问范文程,但我从没下过这个旨意,只是很早很早以前,提醒过玉儿自己喜欢就好,别到处去说,仅此而已。”   “所以……”   “皇上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   皇太极颔首:“压根就没想起来过,我只是想,宸乃帝王之意,我……”   哲哲笑:“宸妃便是帝王之妻。”   “哲哲,我不是那个意思。”皇太极忙解释,“你不要误会我。”   哲哲摇头:“皇上不要多虑,你我心意相通,我还有不理解皇上的吗,这么多年,皇上若误会我,才是亏待我。”   “是,哲哲你不要生气。”   “我不会生气,可是皇上,玉儿到底怎么误会了,是不是误会了,我们要弄清楚吗?”哲哲眼中含泪,“现在想来,登基大典以来,她这么乖顺,好像突然不存在了似的,连我都把她忘了,何况皇上呢。”   皇太极紧紧握着拳头:“哲哲,你知道昨晚朕去看她,她对朕说什么吗?也许她今天已经想不起来,但朕想那是她的真心话。”   哲哲一脸茫然和紧张,皇太极道:“她说她再也不能为我生孩子了,不是说的气话,是她为自己以后的人生选的路,她在多尔衮家里大吃大喝,是对我死了心吧。”   “皇上?”   “哲哲啊,我怎么会伤她到这个地步,朕做了什么?”皇太极纠结地看着妻子,“就因为海兰珠?”   清宁宫中,大玉儿跪不动了,阿黛识趣地背过身去,站在窗口向外张望,她便一屁股坐在地上,齐齐格依偎着她,轻声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算了吧……”大玉儿咕哝,她当然不会怪齐齐格。   “我昨晚,一来我自己想发泄发泄,再来我也想你不要再憋着,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喝在酒里,酒气消了,不痛苦也消了。”齐齐格轻声道,“玉儿啊,你入夏以来没吃饭吗,脸都凹下去了,你心里是有多少难过的事?”   大玉儿心虚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嘿嘿笑:“哪有……今天胭脂没打好,早上急了呗。”   齐齐格抱着她,温柔地说:“还有我呢,咱们命都不坏,可也不大好似的,那这辈子,就相依为命吧。”   大玉儿被戳中心事,再也忍不住,顿时热泪奔涌,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点头答应了。   崇政殿里,又有大臣领了牌子来觐见,皇太极不能再歇着,他起身走到侧殿门前,又回过身对哲哲说:“关雎也好,宸妃也罢,方才我们说的话,不要再对玉儿说。”   哲哲起身:“你放心,我有分寸,何必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皇太极神情郑重:“哲哲,我不会亏待玉儿,我会好好待她,你也放心。可我……不想为了海兰珠,而对谁心存愧疚,海兰珠是无辜的。”   “是啊。”哲哲含笑,“她们姐妹俩都是无辜的,为难皇上了。”   皇太极叹气:“等一等吧,玉儿之前不也自己想通了吗,她会想明白的,她很聪明。”   他转身要走,哲哲在她背后说:“玉儿能想明白,不是因为她聪明,是因为她在乎你。”   皇太极沉默须臾,无声地离开了。   哲哲重重地坐下去,一手捧着心口,她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对皇太极提起玉儿,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第177 他不会来的   大臣们进入崇政殿,见皇后娘娘从侧殿出来,纷纷行礼,哲哲从容大方,命他们以国事为重,带着宫女离开了。   走过凤凰楼,便见海兰珠和宝清,在清宁宫门外探头探脑,她一定在心疼她的妹妹,虽然哲哲认为皇太极没有资格说那句话,但她有资格说,海兰珠也是无辜的。   海兰珠见到她,立刻走来,恳求:“姑姑,饶过玉儿吧,都跪了好久了。”   哲哲道:“你要保重身体,好好养肚子里的孩子,别让我再添烦恼。”   海兰珠忙答应:“姑姑,我会的,我绝不给您添麻烦,但是玉儿……”   “知道了,你回去吧。这几天玉儿要禁足思过,连你的屋子都不能去,你也不准去探望她,不给她点教训,她自己没分寸,我也无法管束旁人。”哲哲冷然,吩咐宝清,“快把你主子送回去,凡事小心。”   宝清大气儿都不敢喘,轻轻拽了拽海兰珠,搀扶她往关雎宫走,进了门才轻声道:“您看,奴婢说的对吧。娘娘,现在您肚子里的孩子,是这宫里头一等重要的,您千万千万别有什么事,您好好的,才能给庄妃娘娘撑腰是不是?”   “我撑的什么腰,玉儿的尊贵,岂是旁人能小看的。”海兰珠忧心忡忡,“这都跪一上午,该多疼啊,她的酒也还没醒。。”   清宁宫里,大玉儿和齐齐格得到阿黛的提醒,已经跪周正,哲哲进门来,直接撵她们:“走吧,回去好好反省,这十天里若还敢胡来,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是你们自己不尊重在先。”   二人叩首称是,互相搀扶着起来,见哲哲背对着她们,显然是没什么话要说了,便也不敢再多留,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十天后,我来谢恩时,再来看你。”齐齐格说,“玉儿啊,别和皇上拧着来。”   大玉儿很平静:“不会,反正我也不在乎了。你好好的啊,多尔衮也该生气了吧。”   齐齐格傲然到:“他敢。”   两人分别时,齐齐格又仔细看了玉儿,她心里惴惴不安,担心昨晚说错什么话,万一把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罢了,玉儿不会骗她,她的眼睛不会撒谎。   事实上,齐齐格自己并没有说大逆不道的话,她只是一个劲地抱怨多尔衮,宣泄内心的不满,相反此刻,本该是多尔衮和大玉儿紧张,她昨晚有没有听见那些话,可大玉儿还没能想起这一茬。   多尔衮当时走出正院就后悔了,万一齐齐格没睡死呢,万一她听见了呢,一整夜未眠,今日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理军中事务。   这日过了晌午,皇太极到十王亭议事,见多尔衮在正白旗亭前与人吩咐什么,便把他叫到跟前。   多尔衮主动告罪:“昨晚齐齐格与庄妃娘娘,在臣的府中宿醉,是臣没有管束好妻子,请皇上责罚。”   “没多大的事。”皇太极不咸不淡地,却当面问他,“昨晚你也看见她们了?”   多尔衮正色道:“臣不知娘娘与齐齐格已酣醉,至卧房门前,见二人倒在炕头,立刻就退出去,未敢直视娘娘玉容。”   “没什么,一家人。”皇太极淡淡一笑,“不过回去告诉齐齐格,可再不许了,没得把哲哲气得半死,她一向最稳重,这是闹的哪一出。哲哲今日将她罚跪,也是应该的,好像还禁足了,你别什么想法,哲哲是疼她的。”   “是,臣不敢。”多尔衮心中擂鼓,他想了一晚上,该如何对皇太极交代。他回过家的事,必定瞒不住,至少到卧房门前这一段,他说的都是实话,也只能说到这里。   至于玉儿……   多尔衮后悔已经来不及,且行且看,皇太极若敢因此伤害玉儿,大不了就反了。   永福宫中,宿醉未醒的人,一回来就倒头大睡,大玉儿倒是有很多心事要想,可扛不住烈酒作祟,再次醒来已是傍晚,口干舌燥地要讨水喝。   一大碗凉茶灌下去,彻底清醒了,脑袋瓜也没那么疼了,大玉儿懒懒地靠在炕头,看着窗外暮色霭霭,苏麻喇从门外进来,她才一个激灵,问:“姑姑没把你怎么样吧。”   “娘娘询问奴婢昨晚的事,奴婢一直和庶福晋在一起看顾小格格,不知道您和十四福晋怎么了。”苏麻喇应道,“娘娘听说后,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也没责罚奴婢。”   “不然害了你,我才真要后悔。”大玉儿笑着,招呼苏麻喇过来,给她顺顺气,“吓死了吧?没事了没事了,姑姑刀子嘴豆腐心,几时真的罚过我。”   “阿黛说,要禁足十天,除了小格格们,谁也不能来。”苏麻喇道,“那皇上能来吗?”   大玉儿兀自把玩苏麻喇腰上的玉佩:“他不会来的。”   苏麻喇说:“可是皇上昨晚来了呢。”   大玉儿怔然:“他来了?”   苏麻喇点头:“皇上陪了您一会儿,等您睡着了才走的。奴婢进门的时候,好像听见您在说话,可没听真切,当时也没有别人在跟前,您说了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齐齐格一直在骂多尔衮,说她对东莪的爱太沉重,再后来一片空白……”   大玉儿歪着脑袋,使劲地想,她昨晚到底有没有见过多尔衮,可真真假假、迷迷糊糊,她实在想不起来。   夕阳西下,天渐渐黑了,膳房送来晚膳,永福宫都是些清粥小菜,自然不是膳房委屈庄妃娘娘,也不是哲哲的责罚,她才喝醉一回,要清淡一些养养。   而送到关雎宫的膳食,满满当当摆了两张炕桌,可着宸妃娘娘自己挑,这是皇上的吩咐,怕她孕中不思饮食,让膳房把能做的孕妇能吃的,统统做出来,让海兰珠自己挑。   海兰珠一向吃得少,如今怀着孩子,没什么不适,也没特别大胃口,但绕不过皇太极的担心,她只能顺着他。   好在到底怀着孩子,能比平日里多吃几口,偶尔皇太极会来陪她,两人说说笑笑,吃得就更多了。   这会儿宝清在给海兰珠挑鱼刺,欢喜地说:“娘娘,您的膳食,每日四餐都由太医把关,每一道菜每一口饭,都检查过才敢往您嘴里送,奴婢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没见谁是这样的待遇,就算是皇后娘娘和庄妃娘娘……”   她抬起头,见主子情绪低落,便住了口,小心地问:“您不舒服吗?”   海兰珠摇头,慢慢地将碗里的饭菜送入口中,她为了孩子也是要好好的吃才行,可她现在很明白,腹中若是个小阿哥,将来她的孩子会面临怎样的人生。   科尔沁已经迫不及待地给姑姑送信,要求姑姑加派人手照顾海兰珠,怕有人会对她下手,海兰珠纵然低调又谦和,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在风口浪尖。   皇太极除了没把皇后之位给她,什么都给了,他未必心甘情愿让科尔沁的血脉来继承江山,可他一定愿意让他们的孩子来继承。   海兰珠低头摸了摸肚子,她的人生大起大落,又大落大起,她从没想过,会走到今天。   “您是在担心庄妃娘娘吗?”宝清说问。   海兰珠摇头,不是她不担心,是她不想对宝清说,宝清对自己忠心耿耿,可有时候有些话,对玉儿太残忍,她不想听。   她担心玉儿,担心了整整一天,她大概能猜到玉儿为什么会在睿亲王府喝得酩酊大醉,玉儿心里一定很难受,这一切,本该属于她。   饭吃到一半时,皇太极来了,洗了手就坐下,宝清问要不要再传御膳,皇太极摆手:“这就很好,你们退下吧。”   “菜都凉了吧?”海兰珠说,“还是重新传膳。”   皇太极嗔笑:“大热天的,谁要吃热的,这些刚好,反正你也吃不完,别浪费了。”   海兰珠便给皇太极盛汤夹菜,劝他慢些吃,她很想问问玉儿怎么样了,可张不开口。   皇太极饿了,埋头吃饭也没说话,酒足饭饱后才靠在软垫上,海兰珠下地为他斟茶,不自觉地朝窗外看,皇太极便问:“担心玉儿?”   海兰珠点头,垂眸道:“宿醉又挨罚,一定委屈极了,可是姑姑不让我去看玉儿,要罚她继续闭门思过。”   皇太极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一下又一下,待从海兰珠手里接过茶水,便道:“我陪你坐会儿,晚些时候,过去看看她。”   海兰珠不再说什么,她很想让皇太极立刻就去,想让皇太极去安抚妹妹,可是她觉得,皇太极现在的气息,仿佛有些抵触,她不敢多嘴,不敢好心反而给妹妹惹事。   直到入夜,海兰珠说她困了,皇太极才哦了一声,放下手边看的奏折,让海兰珠替他收起来,吩咐她早些休息,独自往永福宫走去。   永福宫灯火早就熄灭了,大玉儿还是困的厉害,吃了饭就要睡觉,这会儿已经入眠了。   皇太极坐到她身边,苏麻喇点亮了灯火,渐渐明亮的光芒,将大玉儿唤醒,她迷蒙地看着皇太极,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醒了吗?”皇太极说着和昨晚一样的话,微微一笑,托着玉儿的下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你又捣蛋了?”   双唇被触碰,本该温暖的一吻,却猛地钻入大玉儿的心。   她彻底醒来,连带着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想起来,昨晚,就在昨晚,多尔衮亲吻了她,多尔衮对她说:“玉儿,我喜欢你?”   大玉儿惊恐万状。   皇太极看见了大玉儿眼中的惊恐,微微含怒:“怎么,不想见到我?” 第178 一切,都不一样了   大玉儿摇头,她怎么会不想见到皇太极,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多尔衮昨夜亲吻了她,对她说喜欢,这是什么,是调戏?是轻薄?是对皇太极和大玉儿极大的不尊重?   换做旁人,该千刀万剐该死无葬身之地,可多尔衮屡屡救她于生死危险,多尔衮为大清建下万世功勋,多尔衮是齐齐格最爱的丈夫。   此时此刻,该是大玉儿向皇太极哭诉自己被“欺负”,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皇太极明着暗着说过不要接近多尔衮,练兵场被俘时,多尔衮那一声声“玉儿”,也让大玉儿有所警觉。   可为什么,兜兜转转,还是避无可避,她竟然被皇太极以外的男人亲吻。   皇太极见玉儿惊恐不安的模样,一时的恼怒渐渐变成心疼,好生轻抚她的面颊,想要安抚她,可手才触碰到大玉儿,她就微微颤抖。   皇太极顿时又恼:“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怕成这样做什么?是心里怨恨我,这些日子不关心你吗?”   大玉儿的心,猛地一沉,一切,都不一样了。   两年前,她在围场对扎鲁特氏大打出手,回宫对哲哲顶嘴,把姑姑气得病了。皇太极拿着戒尺来,要狠狠地教训她,她撒娇,他责备,说着说着,两人都好了。   两年后,他说:“你又捣蛋了?”   大玉儿忽然觉得,皇太极还是两年前的皇太极,是她变了,她不再是两年的大玉儿,是她不想再要这份宠溺。   她再也不想撒娇,也不知该如何撒娇,更不想再躲在他的身后。   “出神想什么?问你话呢。”皇太极很浮躁,仿佛不知道该把大玉儿怎么着才好。   可大玉儿知道,再往前数两年,那会儿姐姐还没来,那会儿阿哲还没出生,皇太极恼怒了,是会半夜丢下她走的。   他会半夜丢下姐姐走吗,一定不会的,因为那是海兰珠,不是布木布泰。   “好了好了。”皇太极到底还是软下来,躺在大玉儿的身边,一手搂着她,“不说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该不该在外头喝醉酒,该不该在睿亲王府喝酒。”   他重重一叹,闭上了眼睛,大玉儿被搂着,不得不贴在他的胸膛上,又听见了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声。   这是她曾经最爱的声音,至今依然,只是,她爱不起,也不能再爱了。   屋子里静谧无声,苏麻喇忍不住往里看,两个人相拥相依地躺着,虽然瞧着很安宁很踏实,可苏麻喇怎么觉得不对,哪里不对呢?   许久许久,皇太极睁开眼,点头看怀中的人,大玉儿长而浓密的睫毛,盖着她的双眸,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仍旧醒着心里害怕,睫毛微颤,眼珠子也在轻轻翻滚,她很不安。   皇太极亲吻她的额头,侧过身来,半梦半醒的人,很自觉地就靠上来,皇太极拍哄她:“玉儿,是我对不起你。”   大玉儿没有听见,她睡着了,或许听见,她也不在乎了。她从头到尾要的,就不是皇太极的一声对不起,从来不是。   此时此刻,睿亲王府中,齐齐格下午睡过去,这会儿才刚醒来,睁眼就见多尔衮坐在一旁,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霸道惯了,在家里说一不二惯了,忽然这么一下,竟是心虚了,抿着唇,怔怔地看着丈夫。   可事实上,多尔衮才是心虚的那一个,但他决定好好地来面对妻子,不论齐齐格如何憎恨他,如何斥骂他,他都要好好承受,要用一辈子来补偿她。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已经在宫里罚跪过了。”齐齐格说,“你都不来救我,你倒是去向姑姑求情啊,我的膝盖都要碎了。”   多尔衮一愣,目光紧紧地盯着齐齐格的眼睛,这一刻他坚信,齐齐格没有听见他昨晚荒唐而冲动的话语。   男人的心瞬间松弛下来,他掀起齐齐格的裙子,将裤管卷起,膝盖上一片红肿,大半天了还没消去,是怪可怜的。   齐齐格拉着他的衣袖,微微撅着嘴,一脸的委屈可怜:“我给你闯祸了,把玉儿弄在家里喝酒,还喝醉,皇太极那儿,不好交代是不是?”   “他没对我动气,这点事真不至于,他还要扮演好哥哥,他怎么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多尔衮不屑,可还是冷着脸说,“但你也太不应该了,胡闹。”   齐齐格爬起来,往他怀里钻,软绵绵地望着他:“不许骂我,你不来救我,我都不跟你计较了。”   “你和庄妃娘娘一道罚跪,我怎么来救你?”多尔衮努力掩饰心虚,嗔道,“皇后疼你,可皇后的规矩也大如天,不是我吓唬你,你再有下回,挨板子都没人来救你。”   齐齐格不屑地翻一眼:“谁敢,哪里除了你能碰,谁还敢碰。”   多尔衮眉头微蹙,感觉到妻子言语间的暧昧,她更是秋波婉转地望着自己,眼角眉梢都是脉脉深情,柔软的手似有非无地撩-拨着他的腰身,多尔衮心口一翻滚,就把齐齐格摔在炕上,压在身下。   “你、你要做什么?”齐齐格欲拒还迎,脸上已是一片娇羞。   “罚你,狠狠地罚你。”多尔衮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那一晚,睿亲王府一片春-色,齐齐格心满意足,但永福宫里,大玉儿竟然一句话都没对皇太极说。   早晨醒来,侍奉大汗穿戴,她手脚麻利地将繁复的朝服披在皇太极的身上,一粒一粒扣子在指间被扣紧,龙袍在手中一寸寸熨帖。   若是从前,面前的人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满屋子都是朝气,可今天,皇太极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人陌生,陌生的让他心疼。   “老实在屋子里待着,哲哲让你禁足了是不是?”皇太极道,“别再惹她生气,过两天我去求情,就算不解禁足,好歹让你去书房。”   大玉儿微微一笑:“多谢皇上。”   这谢,谢的好生分,皇太极很无奈,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好好休息,宿醉没一两天,缓不过来。”   此时阿黛到了门前,问皇太极是否去清宁宫用早膳,皇太极颔首:“这就来。”   大玉儿将他送到门前,福身相送,皇太极跨出门后,又看了她一眼,门帘落下,将两人隔开了。   他大步走向清宁宫,心里有一股气抒发不得,可也实在找不出理由和借口。   大玉儿这边,兀自回到炕前,看着宫女们收拾床上的东西,苏麻喇带人捧着热水来,要预备为大玉儿穿戴。   被褥间,落出一块玉佩,是皇太极腰上的,大玉儿走上前,捧在掌心,又紧紧地握住。   “格格,来梳头吧。”   “苏麻喇……”   “是。”苏麻喇走上前。   “去清宁宫,把玉佩还给皇上。”大玉儿松手了,颤颤地将玉佩交给苏麻喇,她要不起,她知道自己,再也要不起他的任何东西。   “格格……”苏麻喇觉得不妥当,何必这么生分,大不了下次皇上再来时还给他,哪怕真的生分了,又何必特特地去告诉皇上。   大玉儿似乎也意识到了,改口说:“你收着吧,下回……我也不知道下回是什么时候,但你记得,下回还给皇上。”   她转身,坐到妆台前,轻轻打理自己的长发,吩咐边上的宫女:“不出门,就随便收拾一下,发髻沉甸甸的,揪得我头皮疼。”   苏麻喇捧着玉佩,心里碎成一片,旁人怎么样她不知道,可她明白,格格已经彻底放弃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清宁宫里,皇太极漠然吃完了早膳,起身要走时,对哲哲道:“往后她喜欢什么,就让她去做,不必太过约束,她高兴就好。” 第179 该是要生个女儿   哲哲答应了,皇太极便赶去上朝,匆匆茫茫的身影消失在了内宫中,哲哲站在宫檐下凝望许久,而后吩咐阿黛:“让玉儿去书房吧,书房之外,其他地方十日内都不准去。”   “是。”阿黛应道,她稍稍犹豫后,轻声道,“主子,昨夜皇上和庄妃娘娘几乎没说话,今早奴婢过去时,他们和往日也不同。娘娘几乎没看奴婢一眼,若是从前,会高高兴兴地和奴婢打招呼,然后急急忙忙穿戴好,跟着一道过来用……”   哲哲示意阿黛不要再说:“从今往后,他们之间的事,我再不管了,就这样吧。”   永福宫里,听说姑姑松口让自己去书房,大玉儿原本松松挽髻穿着常衣,立时便让苏麻喇为她盘头穿戴,低调安静地走过凤凰楼,去她最喜欢的地方。   那之后的十天,每天都是这个光景,海兰珠为了能看妹妹一眼,为了能和玉儿说话,就只能在半路上等她,陪着玉儿走到书房,又或是日落前,去等她归来。   这事儿皇太极和哲哲自然都知道,可哲哲始终不松口,皇太极也不愿多事,她们姐妹俩好好的,便是最好的了。   大玉儿不恨皇太极,更不恨海兰珠,她只是想明白了,她想要的得不到,而存在的也不属于她。   她折磨自己,身边的人也不好过,慢慢放下,慢慢去习惯,最初一定会痛,疼到麻木了,就好了。   十天很快就过去,盛京不温不火的酷夏也接近尾声,待入了秋各地的庄稼就要收,今年是大清崇德元年,必然要有一个大丰收,来庆贺新君。   可是朝鲜的李倧,却来函哭穷,说他们今夏屡遭天灾,多处地方几乎颗粒无收,请求大清皇帝今年减少他们的进贡,给朝鲜百姓一口饭吃。   这事儿虽然晦气,可皇太极既然将朝鲜视作属国,朝鲜的子民也是他的子民,他不能太过咄咄逼人。朝鲜今年多灾他也有所耳闻,李倧并未说谎,便是降下恩旨,免除朝鲜今年的进贡,更命人为朝鲜送去粮食安抚边境百姓。   转眼已是八月,今年派去捣毁明朝边境城镇庄稼牲畜的人马也顺利归来,大清军队休养生息将近两年,但皇太极并没有停止对明朝进攻的步伐。   他要逼得明朝百姓往后退,将那些边境城池都空出来,将来他可攻,也可少些杀戮。   自然,今年没有豪格或是多尔衮什么事,他们依旧在钻研三兵联合作战的战术训练,八月初时,皇太极到练兵场检阅,多尔衮终于交出令他满意的答卷,而豪格差强人意。   八月十一,努尔哈赤的忌日。皇太极今年称帝,首次以帝王之尊祭奠先皇,自然要隆而重之,是日一清早,大部队便离开皇宫,赫赫扬扬往城郊皇陵而去。   海兰珠身孕已显,小腹隆起,孩子已经会在她的肚子里动弹,每日都很活泼,今天这个大日子,皇太极在询问她的身体是否安好后,欣然将她一并带来皇陵。   他们的情意,在海兰珠看来,便是始于皇陵,每一年的这一天,都会让海兰珠感慨万千。   她有着身孕,自然是前呼后拥,大玉儿搀扶着姐姐,小心翼翼地登上台阶。   努尔哈赤的皇陵,又经过两年的修缮打理,殿宇巍峨、草木葱郁,处处皆是天家气象。站在高处远眺,如此美景盛况下,哪里想得到,这是一座陵园。   大殿中,昔日被火药炸损的痕迹早已修缮完整,皇太极率八旗子弟祭奠完毕后,哲哲便率后宫妃嫔和外命妇前来拜祭。   海兰珠抬头便见当初她被人劫持时的地方,昔年记忆汹涌而来,再回眸看一眼身边的玉儿,不禁紧紧抓住了妹妹的手。   “不舒服吗?”大玉儿感受到姐姐的力量,担心地问,“是不是烟熏的不舒服?”   海兰珠摇头,微微一笑:“我没事。”   祭奠之后,皇太极允许宗亲们在皇陵各处走一走,瞻仰先帝陵寝,自然不得大声喧哗不得嬉闹追逐,半个时辰后,要悉数离去。   他本要带女眷同行,带着哲哲和海兰珠她们一起看看这里的修陵工程,可宫里匆匆来人,说庶福晋纳喇氏要分娩了。   “真是会挑日子,必定是个聪明的孩子。”哲哲欣然对皇太极道,“皇上,臣妾先回去吧,纳喇氏头一回生孩子,没人在可不成。”   皇太极颔首,见娜木钟在一旁,他并没有兴趣带着娜木钟一起逛,便道:“这些日子,都是贵妃在照顾她们吧,你跟着皇后一道回去,好好照顾纳喇氏。”   娜木钟心里冷笑,可唯有从命,悻悻然跟着哲哲走了。   离开时,迎面见到豪格,豪格躬身抱拳:“皇额娘,贵妃娘娘,您二位要走了?”   哲哲简单地解释,不宜停留,带着娜木钟匆匆离去。   娜木钟与豪格擦肩而过时,互相看了一眼,这些日子他们经苔丝娜的手秘密往来书信,早已联络在一起。   只可惜娜木钟在宫中始终不得意,皇太极连孩子都给她生了,仿佛不再需要做戏给谁看,麟趾宫里,从匾额挂上至今几个月,皇太极就没从那匾额下走过过。   豪格失意,娜木钟也失意,倒是叫他们遇见了最好的时刻,来互相扶持。   恭送皇后与贵妃,豪格信步往皇陵深处走,很快就遇见了岳托,两人结伴同行。   这一边,皇太极带着海兰珠和玉儿,在四处看了看,要往山上走时,遇见了多尔衮和齐齐格,两人上前行礼,皇太极道:“怎么没带东莪来?”   齐齐格温婉端庄:“东莪胆子小,见着人多就爱哭,实在怕她御前失礼,皇上若是想念小侄女了,我明日就带她进宫来。”   皇太极笑道:“明日送来吧,在宫里养两天,朕稀罕得很。”   他们要往山上走,海兰珠便道:“皇上和睿亲王上山吧,臣妾走不动了,让齐齐格和玉儿陪着我便好,就在这里等您和睿亲王下山。”   皇太极吩咐:“站在这里不动,该吹着风了,你们到前面去,那里人多。”   三人称是,目送皇太极与多尔衮上山,海兰珠在玉儿和齐齐格的簇拥下,回到前头去,宫人们赶紧将宸妃娘娘接到休息的地方,侍奉热茶点心。   坐定后,齐齐格才问:“姑姑呢?”   大玉儿解释:“纳喇氏要生了,姑姑和娜木钟回去照顾,今日淑妃不舒服本就没有来。”   齐齐格笑:“也就淑妃那样的,留在宫里姑姑能放心,换做娜木钟喊不舒服,姑姑怕是抬也要抬着她来。”   大玉儿不以为然:“这几个月,她倒是挺消停的,除了和察哈尔的几位偶尔见见,要不就是去照拂几位庶福晋,与她们很热络。”   齐齐格吹着茶汤里的沫子,冷冷地说:“她多会算计啊,指不定要从庶福晋里抱一个小阿哥养,那些庶福晋本身是没指望的,你们高攀不上,也就只能巴结她了。”   此时,海兰珠想要解手,宝清和苏麻喇拥簇着娘娘离去,齐齐格跟到门前看了眼,转身对大玉儿道:“姐姐走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的,都是皇上的意思吧?”   大玉儿道:“小心总是好的,姐姐身子弱。”   “你呢?”齐齐格走回来,凑近些轻声道,“这些日子皇上待你怎么样,你月例来过了吗?”   大玉儿嗔道:“清净地方,你胡说什么呢,葬在下头的可也是你的公婆。”   齐齐格说:“那他们才该保佑自己的儿孙,还忌讳这些?”   大玉儿垂眸道:“皇上隔三差五地会来永福宫,我也好好地伺候了,但这事儿强求不来,如今姐姐有身孕,若是生了小阿哥,我的担子就彻底卸下了,多好啊。”   齐齐格抿了抿唇:“玉儿,你不一样了。”   大玉儿笑悠悠:“是不是越来越好看了?”   她心里是明白的,在睿亲王府吃了那么多东西,喝了那么多酒,兴许现在就是和齐齐格一样,再也无法生育了。   而那件事,皇太极并没有追究,甚至没有责备她为什么要在睿亲王府大吃大喝,或许是因为他没再往王府的食物里下药,又或许,因为姐姐有了,自己能不能已经不重要。   大玉儿选择了后者,因为她希望自己,能彻底放弃。   不多久,海兰珠回来了,正好肚子里的孩子一阵动弹,齐齐格摸着海兰珠的肚子问:“姐姐估摸,这一胎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海兰珠说:“该是女孩儿,我从前生女儿时,也是这样好好的,不吐不难受,但是生儿子的时候,大着肚子还在害喜,可折腾人了。”   齐齐格羡慕不已:“我几时才能吐一吐。”   海兰珠温柔善良地说:“一定会有机会的,你才多大。”   山上,皇太极和多尔衮屏退了随侍,只兄弟二人走入山里,到视野开阔处,便是神清气爽、豁然开朗,皇太极道:“来日我们一起去登泰山如何。”   多尔衮应道:“臣必定随同。”   话音才落,前方传来笑声,皇太极不禁蹙眉,带着多尔衮走上前。   绕过一块巨石,便见豪格和多尔衮带着下人,正哈哈大笑,岳托说:“大阿哥你放心,科尔沁的女人,生不出儿子。”   皇太极闻言,顿时恼怒,偏这个时候,豪格更出言讥讽:“将来要把阿巴亥那个贱妇挖出来,她有什么资格葬在这里。”   多尔衮面色阴沉,皇太极在此,何须他来发作,他相信皇太极,不会耳聋听不见。   “你们在笑什么?”皇太极果然走上前,多尔衮缓缓跟在身后。   “皇上。”   “皇阿玛……”   豪格和岳托大惊失色,皇太极冷然道:“只看见我吗?”   “十、十四叔。”二人不情不愿地行礼。   “你们在笑什么?”皇太极再问。   便是杀了豪格和岳托,也不敢当着皇太极的面说科尔沁的女人生不出儿子,也不敢当着多尔衮的面说阿巴亥大妃是贱妇,他们闷了半天,实在找不出借口,更是怕一张嘴,两个人说的不一样,不打自招。   “朕方才说了,是让你们来瞻仰先帝陵寝,不许大声喧哗,不许说笑,你们在笑什么?”皇太极大怒,一巴掌打在豪格的脸上,“逆子!逆子!”   山下,海兰珠和大玉儿,正听齐齐格说盛京城里的新鲜事,忽然见人在外慌慌张张,苏麻喇去打听,回来满脸莫名地说:“皇上刚下旨,将肃亲王和成亲王降为贝勒,罚回家中闭门思过,这是怎么了?” 第180 那一晚的事,你我都忘了吧   豪格和岳托被贬的消息,很快传出来,直接从亲王贬为贝勒,连郡王都跳过,虽然估摸着过些日子又会因什么功劳而恢复亲王之尊,可眼下绝不是乐观看待的时候。   代善吓得脸色苍白,在山下等候皇帝,皇太极见到他,只冷冷地说了句:“你养的好儿子。”   多铎见哥哥在皇太极身边,便等皇帝离开后,上前来问他怎么回事,多尔衮只冷声道:“谨言慎行,别下一个就轮到了你。”   “是……”多铎心中虽不服气,可见皇太极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他又算什么,只能讪讪闭嘴。   皇太极径直来到海兰珠姐妹三人休息的地方,见海兰珠一脸的紧张,这才收敛几分怒意,上前搀扶她:“回去吧,一会儿该起风了。”   “皇上,您没事吧?”海兰珠看着怒气渐渐从丈夫的脸上消失,“入秋了,别动肝火,伤身体。”   皇太极无奈地一笑:“是,不然你也生气是不是?好了,回去了。”   他搀扶着海兰珠走出殿阁,大玉儿和齐齐格跟在身后,齐齐格见皇太极毫无顾忌地眷顾海兰珠,匆匆看了眼玉儿,又见她心如止水般的平静,心中不免一疼。   她举目在人群中找到多尔衮,便与皇帝辞过,跟着丈夫去了。   圣驾回宫,皇太极将海兰珠和玉儿送上马车,叮嘱了几句后,便独自往御辇走去,大玉儿给姐姐披上风衣,安抚她:“姐姐别怕,朝廷上每日都有官员或升官或罢免,真的不新鲜。”   “可那是皇上的长子啊……”   “也是我们科尔沁的敌人。”大玉儿捧着姐姐的手,冷然道,“姐姐,不是我吓唬你,皇上百年后,豪格若得势,我们姑侄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皇上这样在乎我们,我们怎么好随便被人欺负,对不对。”   海兰珠用力点头:“玉儿,我听你的。”   大玉儿安抚她:“姐姐别怕,你只管自己好好的,其他的事,有皇上在有姑姑在,还有我呢。”   “玉儿,我真没用……”海兰珠愧疚地看着大玉儿,“我什么本事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   “姐姐料理宫闱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不然我怎么能甩开手去书房?只不过如今你没精力,我也舍不得你辛苦。”大玉儿骄傲地说,“姐姐可能干了,但眼下姐姐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和皇上,你看他刚才火气冲天地跑来,一见你就软和了,多好。”   这话由妹妹说出来,海兰珠心里更难受,怪她不好,何必提起这些,便扬起笑脸说:“等我生完孩子,我继续帮姑姑料理宫里的事,你安安心心上书房。”   大玉儿笑道:“那是,我都想好了,将来要求皇上封我一个官做做。”   海兰珠笑:“等我们入关了,开了科举,你就去考一个功名。”   “姐姐知道科举。”   “齐齐格给我说的……”   她们说说笑笑,豪格和岳托的遭遇,对姐妹俩毫无影响,但皇太极心中的怒火散不去,他很明白自己儿子的为人,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眼前,更是几十年后,乃至他百年后。   队伍里,齐齐格坐在马车上,招呼多尔衮靠近些,多尔衮索性下马,跳上了马车。   “怎么了?”   “我要问你怎么了。”齐齐格说,“你不是和皇太极在一起,豪格和岳托犯什么错了?”   多尔衮道:“他们说,科尔沁的女人生不出儿子。”   齐齐格冷笑:“放屁,王公贝勒里头,科尔沁的福晋生下的儿子,都是捡来的不成?”   多尔衮嗔道:“你也说粗话呢?”   齐齐格恨:“那种畜生,能有好话给他们?”   多尔衮呵呵一笑:“他们还说额娘是贱妇。”   齐齐格瞪大眼珠子,恨得不行,但转念一想,叹道:“我想呢,果然不单单是为了海兰珠姐姐,若不然皇太极也太蠢了,这不是给海兰珠姐姐惹祸,敢情还有你挡在前头。”   “豪格一次又一次触怒皇太极,若非仗着功勋和还有几分打仗的本事,怕是早就步褚英哥哥的后尘,他这是一点一点把自己往死里作。”多尔衮摇头道,“现在怕就怕,他将来破罐子破摔,但凡有一点机会,会做出不可挽回的大事。”   “比如呢?”齐齐格问。   “难道皇太极永远不离开盛京?”多尔衮道,“我若估算不错,年末怕是对朝鲜有一仗要打。朝鲜那一边,我和多铎最熟,也准备两年多了,若要打,皇太极必然派我或是多铎,甚至他会御驾亲征,毕竟这才称帝,要扬名要立威,到时候他若昏了头,将豪格留在盛京……”   齐齐格道:“那你别担心,皇太极要给儿子恢复亲王的机会,就要让他立功,就算当个伙夫马夫,也要把他带出去。更何况皇太极傻么,他怎么会把豪格单独留在盛京,那不是把海兰珠姐姐肚子里的孩子往火坑里推?”   “呵……”多尔衮冷笑,可他心里想的是,如今皇太极眼里,就只有海兰珠了是吗?   且说圣驾一回宫,就得到好消息,庶福晋纳喇氏平安产下一子,皇太极膝下又多了一个儿子。   他亲自来看望纳喇氏和新生的婴儿,为孩子取名高塞,这毕竟是时隔八年后,他再一次添了儿子,心中自然喜悦,命哲哲好生操办洗三礼,恰逢八月十五,宫里要热闹一番。   众人散去后,只有娜木钟和丽莘留下了,丽莘到门前去看守,屋子里,纳喇氏怯怯地问:“贵妃娘娘,您会收养那个孩子吗?”   娜木钟好声好气地说:“眼下还不是时候,皇上正高兴呢,我去要孩子,或是你非要给我,都不合适。你有这份心,我就安慰极了,是不是我收养都不要紧,我也会多多帮你照顾高塞。”   纳喇氏叹道:“眼瞧着宸妃娘娘明年春天分娩,到时候若是个皇子,我的高塞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也不图什么,只想他能有个好前程,终究是做娘的心。那几位是断然看不上我的儿子的,也只有贵妃娘娘您心善,贵妃娘娘,高塞就拜托您了。”   娜木钟心满意足,脸上笑得那样和气,心里头早已得意洋洋,抚摸着纳喇氏的手:“别操心了,先把身体养好,至少眼下几个月,皇上眼里有你呢。”   皇太极的确很高兴,甚至刻意表现出他的喜悦,四十多岁又添皇子,且还有海兰珠和伊尔根觉罗氏待产,眼瞧着子嗣兴旺起来,对于男人而言,是多值得骄傲的事。   八月十五,宫里热热闹闹地摆了宴席,庆贺小阿哥洗三,哲哲自然为皇太极料理得体面又周到,只是豪格和岳托才被贬没几日,且在家中闭门思过,来赴宴的王公贝勒们,少不得心有戚戚焉。   宴席过半,孩子们就坐不住了,生怕孩子们在殿中乱窜,撞了海兰珠或是伊尔根觉罗氏,大玉儿和齐齐格便带着女儿们离席,到外头吹吹风,消消食。   两人说说笑笑,信步走到了十王亭,恰好多尔衮方才有要务回正白旗亭吩咐,他走出来,迎面就遇见了妻子和女儿,还有大玉儿。   “阿玛……”东莪跑来,抱着他的腿。   “不许调皮,要乖。”多尔衮很宠溺女儿,这宠溺之中夹杂着什么情绪,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抬起头,看见大玉儿,她脸颊红润,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瞧着气色不坏。   十王亭前开阔,孩子们散开疯跑,东莪也追过去,不小心就摔个大马趴,齐齐格又气又心疼,追上前骂道:“叫你别跑,你再不听话,额娘要打屁股了。”   她在那边抱着孩子,给她揉揉,给她拍拍灰,大玉儿含笑看着,忽然听多尔衮道:“那晚的事,对不起……但齐齐格似乎不知道。”   大玉儿侧过脸看他,过去这么久,那夜的惊恐早已消失,她微微一笑:“那我恳求你的事,希望你也要做到,多尔衮,别陷我于不义,我不能伤害齐齐格,你更不能。”   多尔衮怔怔地看着大玉儿,他以为自己会被讨厌,他以为大玉儿会躲开自己远远的,可是……   大玉儿的目光,继续落在齐齐格和东莪的身上,淡淡地说:“那一晚的事,你我都忘了吧,多尔衮,你是大英雄,注定有大作为,百姓都在仰望他们的大将军。多尔衮,不要被儿女情长牵绊,把你的心和目光放在天下,好好珍惜已经拥有的,好好珍惜齐齐格和东莪。”   她说完,朝齐齐格和东莪走去,小东莪立刻扑向她,撒娇说额娘要打屁股,要大玉儿护着她,大玉儿抱起小东莪,疼爱地说:“今晚不走了,跟着伯母睡好不好,和阿哲姐姐一道洗澡好不好?”   一阵秋风过,盛京的秋天来得那么急,多尔衮怔怔地站在正白旗亭前,看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大玉儿说,让他把目光放在天下,可天下是谁的,是皇太极的,所以,她是要自己效忠皇太极?   又或者……   多尔衮笑着摇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另一重意思,这么多年了,大玉儿的心里,只有皇太极。   孩子们被一个个捉回来,大玉儿和齐齐格带着他们继续返回宴席上,自然多尔衮早就走了。   回到殿中,大玉儿不经意地抬头,和皇太极对上了眼,她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避开了。   皇太极坐在上首,心像是被什么猛地一撞,他的玉儿,为什么越来越陌生。 第181 皇太极一度以为自己疯了   那天夜里,皇太极宿在衍庆宫,也不知折腾什么,大半夜的有人进进出出,动静不小。   大玉儿洗漱时曾朝对面看了眼,之后便没再在意过,隔天一早,她照旧没去清宁宫用早膳,起了后算着时辰,就往书房去。   清宁宫里头,皇太极默默地往嘴里塞吃的,却是一碗白米粥喝了老半天,不见动一动小菜,海兰珠缓缓来了,他才抬头看一眼,与她和哲哲说几句话,之后匆匆上朝去。   如今朝会在崇政殿,他每日都会经过崇政殿后的书房,走过大玉儿的窗下,见她正盘坐在小茶几前,一面喝着奶茶,一面将撕碎的奶勃勃送入口中,时不时看一眼卷在一旁的书册。   大玉儿那样平静安宁,让皇太极觉得很陌生,又莫名其妙地恼火,可她这样好,自己连责备挑错都没资格。   尼满日日跟在皇帝身边,什么都明白,走开几步后,便主动道:“皇上,庄妃娘娘如今每天都是这样的,上书房之外就是陪小格格,再或是与皇后娘娘宸妃娘娘说话。”   “然后呢?”   “然后就回永福宫待着。”尼满道,“娘娘现在能一个人安静地待上一整天。”   皇太极摇头,连尼满都说是“娘娘现在能”,所以这不是他的大玉儿该有的模样,可这样的情形,已经很久了。   那日哲哲来崇政殿问他,皇太极也把话说清楚了,他说大玉儿会想通的,结果转眼入了秋,她这到底算想清楚没有?   而皇太极以为,她忍不了几天,甚至装不了几天乖,结果这一天天下来,竟是没个头了。   皇帝这股子浮躁,大臣们感受到了,后宫妃嫔也感受到了,就连大玉儿都察觉了,只是她完全没想到,是因为自己。她已经把自己,从皇太极的眼睛里和心里搬出来了,她知道哪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   关雎宫里,海兰珠看着皇帝这样子,忍了两天,直言:“皇上是为了玉儿?”   皇太极顿时浮躁起来,目光深深地看着海兰珠,毫不掩饰内心的情绪:“她要做什么,你妹妹要做什么?”   海兰珠忙问:“玉儿怎么了?”   她努力地想,这几日,玉儿那么乖,没闯祸没惹事,但转念又一想,可不是吗,妹妹早已不是她刚来盛京时见到的模样,那个满身阳光,走到哪儿都耀阳灿烂的美人儿。   “皇上,您希望玉儿什么样?”海兰珠静下心来问。   “朕不知道。”皇太极即答。   “可倘若玉儿是开心的呢?”海兰珠说。   “开心?”皇太极不信,“她现在这个样子,会是开心的?朕早就对她说过,要照着她自己的心意活着,她现在这样好像换了一个人,这是照着自己的心意?”   海兰珠捧着皇太极的手,安抚他:“不然呢?就算玉儿是照着您的要求,或是为了姑姑,甚至为了我而活着,那也是她自己的心意。皇上,我和您把她伤得那么深,为什么总还对她诸多要求呢?皇上若是没法儿给玉儿她想要的,就别再强求她,默默地守护她不好吗?您看,就连姑姑都放开手,姑姑不再逼着玉儿了。”   皇太极抽出手,爱怜地捧着海兰珠的面颊:“可我不愿你愧疚,我不愿你为了任何人愧疚……”   海兰珠知道,她都知道,眼中含泪道:“那岂不是,更对不起玉儿,凭什么又是为了我?皇上,倘若是为了您自己的心,就好好去对玉儿说,但若是顾忌我,我不要,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会疼。”   皇太极抱过她,轻轻抚过海兰珠的背脊:“好,我听你的,我不再为了你去要求她,除非我自己想。她安安静静的也好,我少了操心的事,你也少了担忧。可你答应我,不要对任何人愧疚,纵然你我今生今世不曾相遇,我最爱的女人,也只会是你。不是你抢走了玉儿的,从来都不是。”   “我知道……”海兰珠答应着,“皇上,老天连孩子都赐给我们了,我还会怀疑吗?纵然我无法像你说的,不对玉儿心存愧疚,可我也从没后悔过,从没有……”   皇太极浮躁不安的情绪,渐渐消散了,他爱海兰珠,愿以生命相许的贵重。   虽然,那样的话在心里,绝不能宣之于口,绝不能对任何人说,活了四十年,他从没想过,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与他拼搏一生的江山并重,直到,海兰珠出现。   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样的心事,哪怕是海兰珠本身,之于帝王而言,这必定会给海兰珠带去无穷无尽的负担甚至苦难。   历朝历代,那些江山美人的传说,曾经叫皇太极不屑,他固然将哲哲和玉儿放在心头,可海兰珠是不一样的,他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人,不是求而不得的急切,也不需要用失去来刺激珍惜,她只是这么安安静静地在自己身旁,就足够他用所有的一切来相爱。   皇太极一度以为自己疯了,他甚至能在半夜心满意足地看着熟睡的海兰珠直到天明,他是真的疯了。   “你别哭,你一哭,我就更慌。”皇太极擦去海兰珠眼角的泪水,“我听你的,我不会强迫玉儿改变什么,只要她觉得高兴,怎么都成。”   海兰珠松了口气,轻轻抚摸皇帝的面颊:“皇上,孩子正在我肚子里动弹,她一定很想见到阿玛。”   皇太极轻轻凑在她的肚子上,听见里头的动静,心情终于晴朗,含笑道:“可别急着出来,老老实实在你额娘肚子里长大,将来阿玛教你骑马射箭,跟着阿玛打江山。”   海兰珠欲言又止,她觉着腹中是个女孩儿,不过皇帝似乎很期待儿子,这话还是留着将来再说吧。   九月里,庶福晋赛音诺颜氏也传出有喜,从纳喇氏到伊尔根觉罗氏,到海兰珠,再到这位进宫还没一年的年轻福晋,接二连三的喜讯,真真连宗亲里的人都厌倦了。   这一年,光是往宫里送的贺礼,就不少花费,银子还是其次,这宫里头的风向,他们越来越弄不清,唯一明白的是,皇太极想儿子想疯了。   这日,大玉儿带着雅图和阿图从书房归来,遇见娜木钟与大腹便便的伊尔根觉罗氏和年轻貌美的赛音诺颜氏散步。   大玉儿命雅图和阿图行礼,阿图乖乖地喊了声贵妃娘娘,雅图却别着脸,不把娜木钟放在眼里。   本该是越大的孩子越懂事才对,可雅图就是因为长大了,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阿玛发生了什么,她的娘发生了什么。旁人也罢了,娜木钟之流,她这个骄傲的被阿玛宠大的小公主,是断然不放在眼里的。   “雅图?”大玉儿轻声提醒,“额娘教过你,该有礼貌的。”   雅图倔强地看了眼母亲,撇下一行人,径直朝前走去。   可赛音诺颜氏,堪堪十七岁,自以为皇帝宠爱她,如今更是有了身孕,渐渐有几分目中无人。   见雅图如此倨傲,心里一使坏,在雅图从身边经过时伸出脚,硬生生把风风火火往前冲的小姑娘绊倒了。   雅图趴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苏麻喇和乳母赶紧上前,将小格格抱起来,终究还只是八岁的孩子,委屈坏了。   娜木钟并不知道是身后的小福晋使坏,还故作和气地问:“要小心走路啊,雅图啊,摔疼了没有?”   却见大玉儿走上前,径直到了赛音诺颜氏的面前,盛气凌人满脸怒意,伸手便是两巴掌,把年轻的小福晋打蒙了。   “来人。”大玉儿冷声道。   娜木钟愣了愣,端起几分贵妃的架子:“妹妹这是要做什么?”   大玉儿冷冷瞥她一眼:“教训她,贵妃娘娘要一起吗?” 第182 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主   娜木钟幽幽冷笑:“妹妹,别怪我没提醒你,人家怀着孩子呢,皇上和皇后才吩咐要好好照顾,你这是打算把她怎么着?”   大玉儿漠然道:“她出手伤害皇嗣,宫里的的规矩怎么来,就把她怎么办。”   娜木钟掩面而笑:“皇嗣?雅图莫不是个男孩子?”   大玉儿轻蔑地看着她:“是啊,当年阿霸垓郡王若也由着旁人随便把你怎么样,就不会有我们今日说话的机会。”   言下之意,娜木钟轻贱小格格不是皇嗣,只有阿哥才是皇嗣,也就是轻贱她自己。在大玉儿眼中,最可恶,便是女子对女子的轻贱。   “娘娘,娘娘救我……”赛音诺颜氏见嬷嬷们拿着家伙事来,吓的不轻,躲到娜木钟的背后为自己辩驳,“贵妃娘娘,臣妾什么都没做,臣妾什么都没做。”   内宫里,阿黛得到消息,立刻来请哲哲,哲哲听说大玉儿要对怀着身孕的赛音诺颜氏动刑,顿时急得站起来。   可转念一想,娜木钟也在那里,这会儿并不是玉儿和一个小福晋的较量,而是她与娜木钟的较量。哲哲若是赶去,一则显得玉儿没面子,再则若是处理的不好,反叫不知情的人以为她们姑侄联手欺负人。   “我倒想看看,赛音诺颜氏若当真因此失了孩子,皇上会怎么权衡轻重。”哲哲也是狠下心,反正她从来不期待任何女人为皇太极生下儿子,又坐回原处,道,“他若无情,还有海兰珠在呢,海兰珠不会允许皇上动玉儿一根汗毛。不过你先派人看住海兰珠,别让海兰珠这会儿就出面,她出面皇上自然事事向着她,回头人家再把账算在她头上,何苦来的。”   “奴婢明白了,奴婢再派人悄悄看着去。”阿黛领会了主子的意思,立刻派个不起眼又机灵的小宫女去盯着,她则亲自去安抚宸妃娘娘。   这一边,嬷嬷们搬来了刑杖刑凳,询问大玉儿要怎么做,大玉儿要她们打赛音诺颜氏的脚底心,小福晋吓得惊声尖叫:“你们谁敢碰我,我怀着皇嗣呢,你们放开我……”   她到底年轻,又拼死不肯受刑,见娜木钟不帮她,便拼了命地挣扎,挣脱后便是朝前疯跑地要逃走。   那么巧,皇太极带着多尔衮多铎和济尔哈朗等,从十王亭往崇政殿走,迎面就遇见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向他跑来。   “皇上,救救臣妾,庄妃娘娘要打死臣妾……”赛音诺颜氏跪在皇太极膝下大哭,忽而一个激灵,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皇上,臣妾的肚子好疼,臣妾好疼……”   追来的宫女嬷嬷们,都跪了一地,皇太极命人将她搀扶起,他往这边走,说恼怒倒不至于,可多尔衮济尔哈朗他们都在,不免觉得有些丢脸。   但走近了,果然见大玉儿在这里,还有娜木钟,他心下一沉,难道是受了娜木钟的挑唆?难道玉儿不知道赛音诺颜氏怀着孩子,她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皇阿玛。”忽然,雅图从乳母怀里跑向他,赫然见雅图脸上蹭破了皮,做爹的心疼坏了,立时将女儿抱起来,恼怒地问,“怎么摔成这样了?”   雅图也是乖,只伏在阿玛肩头呜咽,不说为什么,大人的事,让大人去说。   娜木钟见这架势,她若偏帮赛音诺颜氏,皇太极必然也恼她,便上前到:“都怪臣妾,让赛音诺颜妹妹惊扰了皇上,这事儿是她的不是。大抵是太年轻玩心重,想和雅图闹着玩,伸脚绊倒了她,庄妃妹妹不免动气,臣妾正劝着呢。”   皇太极怎会不知娜木钟乖觉,根本没在意她说的什么,直勾勾地看着大玉儿道:“她绊倒了雅图?”   大玉儿颔首:“臣妾亲眼所见,赛音诺颜氏故意绊倒雅图。”转而又向多尔衮等人欠身致意,三人也纷纷回礼。   娜木钟倒是忽略了这几个人,忙也装模作样与他们见礼。   赛音诺颜氏被搀扶着跟上来,依然捂着肚子喊疼,但皇太极冷冰冰地问她:“你故意绊倒雅图?”   她哭得凄惨,连连摇头:“臣妾没有,臣妾真的没有。”   皇太极看向大玉儿,她一脸的冷漠,仿佛根本不想多说一句。   后面兄弟三人,互相看一眼,悄悄退开几步,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今日又何必看皇太极的笑话。   可是多尔衮放不下,他很担心皇太极,会为了一个有身孕的小福晋而责备玉儿。   “皇阿玛,疼……”雅图娇滴滴地抱着皇太极的脖子。   “往后走路要小心,知道了吗?”皇太极拍拍她,命乳母来将女儿抱走,而后沉沉地说,“她怀着身孕,先欠着这顿责罚吧,罚她回去闭门思过,。”   大玉儿福身称是,皇太极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多尔衮一众迅速离开。   众人皆舒了口气,赛音诺颜氏被搀扶着要住处送,她恶狠狠地对大玉儿说:“布木布泰,你会有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年纪轻轻的小福晋,这么深重的戾气,大玉儿也觉得自己欺负一个怀孕的女人,有些没道理。   但她凭什么对一个八岁的孩子出手?若是雅图摔出好歹,她敢不敢拿肚子里的孩子来抵?可见本性就是恶毒之人,如今是这样,将来更不知要如何了得。   大玉儿能被皇太极逼着对齐齐格下手,她怎么会对这些不相干的女人心软,要知道,她曾经是连姑姑都容不得,她容不得皇太极身边任何女人。   “站住。”大玉儿冷声道。   “你还想怎么样?”赛音诺颜氏恶毒地诅咒,“你是自己生不出儿子,怕我生儿子吧?你要弄死我的孩子吗?”   看看,这话越说越离谱,这小福晋进宫前,就先学坏了吧。   “掌嘴。”大玉儿看向一旁的嬷嬷,“掌嘴二十,现在就打。”   “苏麻喇!”   她又唤自己的人,苏麻喇立刻会意,带着乳母将雅图和阿图抱走。   噼噼啪啪的巴掌声,尖叫和哭泣声里,打完了二十巴掌,娜木钟看得目瞪口呆。   皇太极刚才都说了别和孕妇计较,大玉儿是真的傲,她就压根儿不担心皇太极会把她怎么样。   赛音诺颜氏嘴角带血,双颊红肿,再也无力咒骂,瘫坐在地上大哭,大玉儿俯身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记住教训了吗?老实一些,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积福,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主,你再敢动我的孩子,动我的人,或是嘴巴不干不净,等你的孩子生下来,我就会让她成为没娘的孩子。好好珍惜这十个月,想想你自己,到底还想不想活下去。”   所有人肃静,都憋着气不敢喘,伊尔根觉罗氏在一旁躲得远远的,吓得腿肚子打颤,娜木钟看着大玉儿离去,不禁咽了咽唾沫。   大玉儿径直回永福宫,都没打算去向哲哲交代,而哲哲自然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主子,您看庄妃娘娘是不是太过了?”阿黛道,“这样一来,外头名声不好,宫里人缘也不好,左右都不是。”   哲哲冷声道:“如今她和皇上都变成这样了,你觉得她还会期待别人什么?每一次生下女儿,我都会失望甚至忽略,只有玉儿不会,每一个女儿都是她的心头肉,那贱妇不知深浅,直接往她心上戳,不是找死吗?”   “但皇上还是偏帮庄妃娘娘呢。”阿黛想说些能让皇后高兴的话,“二话不说,就认定赛音诺颜氏的不是。”   哲哲摇头:“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他也太无情,可也正说明皇上还有情,相比之下,如今不是皇上弃了玉儿,我怎么瞧着,像是有几分玉儿弃了皇上。可我不想再管了,随他们去吧。”   崇政殿里,皇太极带着济尔哈朗多尔衮三人,一道听了从朝鲜回来的密报,李倧入秋时哭诉今夏灾难连连颗粒无收,恳求皇太极减免进贡,可转眼这会儿,将整车整车的粮食送往明朝,连带着自己赏给朝鲜边境百姓的粮食都一并转赠。   多铎血气方刚,冲皇太极道:“皇上您看,养了一群白眼狼。”   多尔衮示意弟弟冷静,可他也气不过,抱拳道:“皇上,也该到时候了,再不打,天就冷了,大雪封山,不利于战。”   皇太极道:“你想想,李倧一定是这么想,天冷了,打不起仗了。那么到时候,我们来个措手不及如何?”   三人面面相觑,济尔哈朗问道:“大汗的意思是,入冬后作战?”   皇太极冷然道:“就当是拿他们来练手,我们将来与明朝大战,你们能测算出最佳的时机吗?兴许就是在炎炎酷夏里埋伏,也可能在寒风暴雪中行径,我们的兵,要随时随地能打,要没有软肋,无所畏惧。”   三人抱拳称是,皇太极一掌拍在地图上朝鲜所在的位置,紧紧握成拳:“就在今冬,杀李倧一个措手不及,朕要御驾亲征!” 第183 御驾亲征   皇太极要御驾亲征,暂时只有多尔衮几人知道,为了作战顺利,他们也绝不会把这事儿透露出去,这日离开皇宫,便是要赶去秘密部署军队出发的路径。   出宫时,济尔哈朗先行,多尔衮兄弟俩在后,多铎道:“皇太极会带着豪格吧,回头随便给按个功勋,又给他把亲王恢复了。”   多尔衮巴不得豪格被带走,便道:“独自留他做什么?监国吗?他配吗?”   多铎冷笑:“也是,回头他把自己的老子都反了,难道咱们还要帮着皇太极回来打儿子不成。”   是日夜里,皇太极到关雎宫陪伴海兰珠,问起白天的事,海兰珠已经去永福宫看过妹妹,说去的时候,雅图正撅着屁股挨打,倒也没打重,只是拍了几巴掌。   “说是雅图不愿对贵妃行礼。”海兰珠道,“玉儿教训她了,雅图已经知错。”   皇太极颔首:“玉儿一直很用心教导女儿,朕从不担心。但她也太过了,把赛音诺颜氏打成那样,万一肚子里的孩子有闪失,叫朕该拿她怎么办?”   海兰珠问:“皇上会怎么办?”   皇太极愣住,想了想说:“自然……是不了了之。”   海兰珠笑道:“既然如此,玉儿何必示弱,何必让自己的女儿白白受委屈?”   皇太极瞥她一眼:“你就宠着吧。”   海兰珠笑而不语,将新缝好的鞋垫,垫在皇太极的靴子里:“天冷了,皇上要添衣裳。”   皇太极道:“你若还有精神,给我纳几双厚鞋垫。”   海兰珠看着他,觉得有些奇怪,皇太极果然道:“年末,朕要出征朝鲜,那里冷。”   她的心猛地悬起,苏麻喇和宝清曾说的,皇帝一年到头都不在家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我知道了。”海兰珠说,“再敦促他们做几双新的靴子,新鞋怕不合脚,这些日子就先轮着穿起来,到时候再带出去穿,就合适了。”   她不害怕分离,可她担心皇太极的安危,打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过去曾也听说皇太极征战四方,听说大金的军队所向披靡地开疆扩土,可那会儿也就是记挂一下在盛京的妹妹和姑姑是否安好,她从没想过,那个传说中的天神般的人,会成为她心头最深的牵挂。   “别怕,朕只是去立威的,不会冲在前头,也不会有危险。”皇太极道,“朕很快就回来,你是春天生,春天朕一定就回来了。”   海兰珠笑:“我不怕,有姑姑在,还有玉儿呢。”   “她啊……”皇太极轻轻一叹,“先别告诉玉儿,朕要秘密作战,杀李倧措手不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海兰珠欲言又止,她不敢问皇太极不想告诉玉儿,是不信任还是没必要,哪一种,对玉儿都太残忍。   不过晚膳后,皇太极特地去看了雅图,苏麻喇得知消息,欢喜地跑来告诉大玉儿,大玉儿只是哦了一声,问:“雅图没在皇上面前胡闹吧。”   苏麻喇本以为,格格会一并去看看,这样至少能有机会和皇上说说话,指不定皇上今晚就过来了,结果格格淡漠的好像没她什么事儿。   不过,苏麻喇唯一安心的是,格格夜里不再哭了,她不会再偷偷掉眼泪。   皇太极从女儿的住处回来,永福宫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门前的宫女垂首侍立,死气沉沉。   他心中愤愤,却又觉得这气来得莫名其妙,便是负手而去,回到了海兰珠的身边。   永福宫里,大玉儿安静地躺在炕上,被子盖了半身,手里挑着雅图落在这里的绳子,翻出新奇的花样。   她听见了皇太极的脚步声,曾经会让她牵挂的动静,如今在心里已经勾不起半分涟漪,她默默将绳子收好,翻身睡去。   数日后,齐齐格进宫,碰巧苔丝娜也来向皇后和四妃请安,她并非大阿哥家的嫡福晋,却代替嫡福晋来做这些事,而苔丝娜与娜木钟什么关系?明摆着的事,齐齐格心里冷笑,那豪格怎么一直就挑不出合适的人来替他办事呢。   齐齐格辗转在书房找到玉儿,两人对坐饮茶,外头秋风萧索,落叶纷纷,总是刷刷地响个不停。   提起这些日子宫里宫外的事,齐齐格直言:“外头都在说你厉害,你何必呢,那些小福晋虽然没指望,可好歹也在皇上枕边躺着,往后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大玉儿冷冷一笑:“你家两位庶福晋,哪一个不是服服帖帖?”   齐齐格嗤笑:“赖上我了?那好,娜木钟呢,她和那些小福晋能一样吗?人家现在,人缘好着呢,特别……是和大阿哥府。”   大玉儿淡淡地看着齐齐格,睿亲王府里一草一木都在皇太极的心里,皇太极难道会不防着自己的儿子。   要说那天在皇陵动怒将豪格贬为贝勒,仅仅是因为一句科尔沁的女人生不出孩子,或是阿巴亥大妃是贱妇,那皇上也太沉不住气。   想必皇太极早就看不惯豪格与岳托一个鼻孔出气,要把这堂兄弟拆开,那么豪格若是与娜木钟的勾结,显然也不会逃过皇太极的眼睛。   “我有分寸,你别担心我。”大玉儿淡淡地说,“我和娜木钟的梁子,从她进宫第一天起就结下了,她既然愿意忍气吞声地熬着,那就熬着呗。你看看淑妃如今,皇上为她选了宗室的孤女来抚养,人家每天乐呵呵地在自己屋子里过小日子,不好吗?”   “还不兴人家有心气有追求?”齐齐格故意道,“你是皇上的庄妃,人家也是正经的贵妃啊。”   “那也要看配不配,有没有这个命。”大玉儿将甜腻的点心切开,只和齐齐格一人尝一小口,冷冷地说,“娜木钟不服命,那就等死吧。”   齐齐格心中一颤,轻声道:“玉儿,你怎么了?”   大玉儿看向她:“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我就是……”齐齐格伸出手,本以为会摸到冰凉的手指,可大玉儿的手是暖的,扎扎实实地暖着,她道,“玉儿啊,你要好好的。”   齐齐格带着满腹心事离宫,回到家中,刚好遇见正白旗麾下几位副将来拜见多尔衮,齐齐格虽然很少在军营里行走,但能认得多尔衮手下每一个人。   “鄂硕将军,好久不见了。”齐齐格站在台阶上,对向她行礼的男人道,“上回见你,是两年前了吧,你的妻儿可好?”   “多谢福晋记挂,妻儿皆安好,托王爷和福晋的福。”鄂硕恭敬地说,“只是此刻,王爷急招末将,还请福晋恕罪。”   齐齐格长眉一挑,让开道:“赶紧进去,赶紧的,别耽误了你们。”   门前的人鱼贯而入,齐齐格看着他们的马匹被牵走,心里沉沉地一叹。   多尔衮说的话实现了,怕是真的要打仗,她的心不禁有些乱,姑姑说的不错,过了两年安逸日子,她反而不如从前。   一个时辰后,书房里的议事会才散,众人三三两两的离开,多尔衮独独留下了鄂硕。   鄂硕今日没有领到任何差事,心里正纳闷多尔衮为何急招他,多尔衮此刻才道:“你东奔西走了两年,辛苦了,且在盛京养一养。”   “多谢王爷,可末将不辛苦。”鄂硕道,“不论是什么差事,还请王爷吩咐。”   多尔衮示意他别着急,到门前看了看,而后道:“年末要打朝鲜,你听到动静了吗?”   鄂硕不敢隐瞒:“略有耳闻。”   多尔衮说:“届时你留下看守盛京,宫里若是有什么事,你要为皇上守住宫闱。”   鄂硕心里一颤,总觉得多尔衮这话里有话,但多尔衮是他的旗主,他是多尔衮的奴才,多尔衮要他进,他绝不能退。   “但……”多尔衮眉心一沉,“我若是没记错,你与佟图赖师出同门,是不是?”   鄂硕道:“王爷没记错,佟图赖是我的师弟,我与他情同手足,佟图赖如今领汉军正蓝旗都统。”   多尔衮道:“记下,宫中若有异象,你推佟图赖前去护驾,让他领汉军旗去保护宫中的娘娘阿哥们,我正白旗的人,不要出面。”   “末将领命。”鄂硕应道,“王爷,此去朝鲜,寒冬腊月,还请王爷保重。”   多尔衮冷冷一笑:“该保重的人,可不是我啊。”   北风阵阵发紧,年关转眼而至,十一月末时,海兰珠的肚子已高高隆起,就在皇太极寿辰当日,她被玉儿搀扶着,被宫女们簇拥着,来到十王亭,目送皇帝御驾亲征。   今日女眷并没有被应许出席,大玉儿见姐姐记挂不下,这毕竟是她来到盛京后头一回遭遇皇太极去打仗,于是便说自己想看看,问海兰珠去不去,海兰珠立刻点头。   风雪里,她们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而远处高头大马上,皇太极威严如神、目光如鹰,叫人肃然起敬,海兰珠也不自觉地挺起了背脊。   齐齐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嘻嘻地和她们挤做一堆。   那一边,战鼓擂响,皇太极策马而去,众将士大臣山呼万岁,震天撼地。   多尔衮策马紧随,目光瞥见这里的人,生生落在了大玉儿的脸上,虽然仅仅一瞬,可他觉得,大玉儿好像和他对上了目光。   齐齐格朝丈夫挥手:“多尔衮,早些回来啦。”   多尔衮已经飞驰而去。   “姐姐,回去吧,怪冷的。”大玉儿搀扶着海兰珠,海兰珠木木地点头,紧紧抓着妹妹的手,大玉儿温柔地笑着,“真没事,皇上很快就回来,姐姐可别一着急把孩子急出来啊。”   海兰珠哭笑不得:“你别吓我了。”   她们三人回到内宫,恰见淑妃带着她的养女从麟趾宫退出来,这个养女是皇太极收养的宗亲遗孤,在哲哲的建议下,送给了淑妃抚养,如今看看三岁,正是可爱的时候。   淑妃带着孩子,让她向几位长辈行礼,海兰珠惊讶地问:“小脸儿怎么红了,是巴掌印吗?”   “不、不是……”淑妃把孩子往身后藏,可是被吓蒙的孩子,此刻才突然哇哇大哭,像是回过神了。   大玉儿朝麟趾宫看了看,笑道:“到我屋里坐会儿,给孩子拿糖吃。”   她们把母女俩接到永福宫,海兰珠温柔地哄着小格格,她最擅长哄孩子,小闺女伏在她的肚皮上,奶声奶气地问:“娘娘,这里头也是小妹妹吗?”   海兰珠说:“是啊,很快就能出来和你玩儿,好不好?”   齐齐格和大玉儿陪淑妃说话,才知道是孩子们在一起玩耍,不小心把滚烫的热水扑在了娜木钟的女儿身上,也没烫着什么,可娜木钟听见了,命淑妃带着孩子去麟趾宫,当面扇了小孩子两巴掌。   齐齐格恨道:“大汗这会儿还没出盛京城呢,她就狂了。”   大玉儿转身见孩子正和姐姐安宁地说着话,便劝淑妃:“别和她计较,往后她再纠缠你,你就来找我,或是去找皇后娘娘。如今她不是你的主子,你还替皇上收养遗孤,代表的是皇上,别让孩子受委屈。”   淑妃感恩戴德,来了这么久,皇后姑侄三人待她真是极好,她只求平安度过余生,根本不想和娜木钟合污同流。   待齐齐格去逗小孩子,淑妃轻轻拉着大玉儿的手说:“你要小心些,她和苔丝娜联络得很密切,大阿哥府里,像是叮嘱她做些什么。方才我在麟趾宫,她打孩子的时候,从袖口里落出一团纸,她立刻踩在脚下,急躁地把我们撵走了。”   大玉儿微微皱眉,豪格不是跟去朝鲜了吗? 第184 暗中保护内宫   麟趾宫中,娜木钟在炕前来回踱步,手心里攥着方才被她踩在脚底下的纸团,窦土门福晋必然是看不见纸团里写的什么,可她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娘娘,窦土门福晋去了对面。”丽莘赶来禀告,“被布木布泰和海兰珠带过去了。”   娜木钟站到窗前,目光阴鸷地瞪着斜对面,冷声道:“她倒是会拣高枝攀。”   丽莘背地里是不愿叫什么淑妃庄妃宸妃的,不屑地说:“皇上给她养个孤女,她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敢和布木布泰她们套近乎,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科尔沁的女人怎么会把别人放在眼里。”   娜木钟道:“科尔沁最可恶,不仅仅是宫里这三个,那个齐齐格,还有各家贝勒府里,多少都是她们的族姐妹,她们抱成一团,而我们呢,零零散散溃不成军。”   “好在苔丝娜福晋……”   娜木钟示意丽莘闭嘴:“别说出来,先等两天,皇太极这才刚出盛京。”   可不久后,哲哲就将四妃与庶福晋们一并叫到清宁宫,告诫她们这些日子要谨言慎行,皇上不在盛京,妃嫔更要恪守后宫的本分,诸如此类的话,说了许多。   女人们虽然个个儿垂首恭听,但能有几个是放在心里的,再有伊尔根觉罗氏与海兰珠大腹便便,哲哲更是诸多叮嘱。   庶福晋们散去后,四妃尚未离开,宸妃早已被搀扶坐在一旁,但听哲哲冷声道:“贵妃,听说你打了孩子?”   娜木钟万万没想到,哲哲竟然会与她算这笔账。   她是记恨窦土门福晋得到皇太极的优待,要知道她生下小格格后,皇太极连麟趾宫的门都没进过。若不是她终日在外头闲逛,偶尔能遇上一两回和皇太极说上话,怕是皇太极连她这个人都想不起来。   可是淑妃那个贱人,不仅得到皇太极宠幸,还托她抚养遗孤,简直要越过自己的头上去。   今日皇太极打仗离去,宫里没了约束,她一时没能憋住,而在她眼里,窦土门福晋本就是可以随意打骂的,却忽略了那孩子是遗孤,是皇太极收养的忠烈之后,她……   “臣妾有罪,请皇后娘娘责罚。”娜木钟跪了下去,谁还能比她更能屈能伸。   “也没这么严重。”哲哲示意阿黛将人搀扶起来,温和地说,“教孩子急了动手,是常有的事,我不过是一问罢了。虽说那孩子有些来历,委屈不得,可孩子还是要教,不能没规矩。淑妃,今天贵妃帮你教孩子,你谢过了吗?”   淑妃一愣,倒也是聪明人,忙上前来向娜木钟福身:“多谢贵妃娘娘教导。”   娜木钟心里恨的咬牙切齿,这是皇后明摆着向她宣布,往后休想再对衍庆宫颐指气使。   清宁宫里散了后,大玉儿将海兰珠送回关雎宫,齐齐格在这里和孩子们等好久了,大玉儿问她:“我要去书房了,你去吗?”   齐齐格拍拍手里的瓜子皮说:“我偷偷跑出来看一眼多尔衮的,东莪这会儿见不着我,要哭倒嗓子了,我得立刻回去。”   海兰珠笑道:“皇上不在宫里,多尔衮也不在,你时常来坐坐,把东莪抱来。”   齐齐格答应下,去清宁宫向哲哲告辞后,正好与大玉儿同行,在书房前分开。   这会儿功夫,叶布舒和硕塞已经在念书,大玉儿经过他们的书房,却是看见了索尼,索尼见到庄妃,立时出门来行礼,大玉儿笑道:“这么冷的天,索大人到里头说话。”   书房里,叶布舒和硕塞向庄妃娘娘行礼,大玉儿关心了几句,命内侍添炭盆,又命宫女送来茶水。   硕塞胆怯地说皇阿玛吩咐在书房里不可饱食,怕犯困嗜睡,大玉儿笑道:“冬天的时候,肚子就是火炉,不吃东西不添柴,冻得哆哆嗦嗦,还念什么书。听我的,你们歇会儿,我也正好和索大人说说话。”   两个孩子松口气,结伴去喝茶吃点心,索尼跟着大玉儿来到她的书房,这里早就将地龙烧得暖暖的,随时预备庄妃娘娘的来到。   大玉儿询问索尼为何没有随驾去朝鲜,简单说了些朝廷上的事,自然细致要紧的就不该是大玉儿过问,而此刻,苏麻喇已经折返了一趟永福宫,送来红绸包裹的礼物。   “听说索大人弄璋之喜,一直没机会恭喜你。”大玉儿命苏麻喇将礼物送上,“索大人也是我的老师,学生给老师道喜。”   索尼俯身道:“臣不敢。”   苏麻喇笑:“索大人您收下吧,奴婢捧着怪累的。”   索尼不敢再推辞,双手碰过,大玉儿笑问:“大人有几个儿子了?”   “才出生的是第三子,叔父希福为他赐名索额图。”索尼恭敬地应道。   “赫舍里一族书香门第,如今因你而文武双全,是满洲名门望族。”大玉儿悠悠笑道,“将来我的小格格,若是能与索大人之子结亲,再好不过了。”   索尼屈膝道:“臣惶恐,公主金枝玉叶,岂是臣的犬子劣童能相配的。”   大玉儿也知道,女儿将来是要嫁到部落,做郡王台吉的妻子,可她私心想,若是能把孩子留在盛京,嫁给名门望族的子孙,离得近些好照应,该多好。   可这事儿,莫说对皇太极提起,就是对姑姑她也不敢说,姑姑毫不留情地把女儿们嫁出去了,在她眼里,雅图和阿图她们也都是一样的。   “索大人起来吧,我只是开个玩笑。”大玉儿笑道,“你今日在给阿哥们讲什么,也给我听听。”   索尼说:“那几本书,娘娘早就读完了,阿哥们远不及您。”   大玉儿知道他过誉,目光不经意瞧见苏麻喇在一旁收拾笔墨,将不要的纸在手中揉成一团,便想起了淑妃提醒她的话。   过去那些年打仗,皇太极不在家时,她对人从没有过什么防备之心,可眼下却是满心不安,时移世易,变的又何止是皇太极与她的情分。   “索大人是正黄旗旗下?”大玉儿问。   “是,臣是正黄旗人。”索尼应道,他想了想,轻声道,“娘娘,皇上不在京中的日子,臣被皇上调来为阿哥们讲学,实则是带领御前侍卫暗中保护内宫,保护娘娘和阿哥哥哥们的周全,请娘娘放心。” 第185 封宫   索尼还要去给叶布舒和硕塞讲课,大玉儿不能多留,他再三谢过庄妃娘娘赐下的礼物后,便是退下了。   苏麻喇这才上前说:“奴婢准备的礼物,是之前十四福晋送来的明朝胭脂水粉,又去关雎宫问大格格要了几块锦缎,大格格听说您要给索尼大人送礼,还翻出了皇上给大格格的苏州檀香扇。”   大玉儿嗔道:“你怎么去拿姐姐的东西。”   苏麻喇嘿嘿笑:“咱们屋子里的东西都皇上给您的书啊墨啊,不好送人呐,哪里像大格格那儿,都细致精巧地收着,什么拿出来都好看。”   “不过我的苏麻喇实在聪明。”大玉儿欢喜地说,“我只是吩咐你去准备礼物,你却知道我想要什么。”   “这生孩子的事儿啊,能有几个是顾到产妇的,都是给孩子金啊银啊,或是男人之间的往来。虽然盼着孩子健康长大,也是做娘的心愿,可若能有个人多关心关心产妇,那就送到心窝上去了。”苏麻喇笑道,“索大人府上并不缺金银,所以咱们不能光让索大人觉着您好,要让夫人也觉得您好。”   这些人情世故,是大玉儿和苏麻喇,跟着哲哲的一言一行所学,哲哲也从来不吝啬教导大玉儿。虽然有过争吵有过反抗,回过头来想,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把姑姑那点本事都学过来了。   可是再仔细想想,姑姑为她花费多少心血,只怕自己现在还不及姑姑所期待的半分,若是这就自以为是起来,实在要不得。   是日午后,大玉儿的先生来了。   得知娘娘已经自行温习半日,十分敬佩,又说起他今天在盛京城里看三军离京,感慨这两年里,不见皇上对外发兵,城里几乎没有一兵一卒,心中还曾惴惴不安。   今日仰望雄狮踏雪而去,才知皇上是多么了不起,大清国的实力,皇上的心思,岂是他这样的人能窥探到一二。   这话,仿佛点醒了大玉儿。   她自以为了解她的丈夫,可事实上她所了解的,不过是来永福宫疼爱她的那个男人。   离了永福宫,在大政殿在崇政殿,在练兵场在沙场,在这天下,皇太极到底是什么样的,她真的知道吗?   而书房里的一切,她的先生们,这些笔墨纸砚,这些史书典籍,全是皇太极的安排。   除了皇后之位,皇太极的确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姐姐;可除了爱情,他也把一切自己想要的,都给了她。   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待娜木钟和怀孕的庶福晋,不就是因为知道,她有皇太极在背后撑腰,而不仅仅是姑姑的庇护。   也许是记挂远行打仗的人,是期盼他平安归来,大玉儿因爱而失落的那颗心,渐渐平静,她很明白,她只是不再期待曾经向往的爱情,但皇太极依然是她的天,她也永远是皇太极的女人。   “先生,给我讲讲朝鲜的历史如何?”大玉儿合上书本,“您知道些什么,都给我说说。”   这日下了书房,大玉儿来关雎宫向姐姐致谢,海兰珠正在炕上串珠子,她跑去一打岔,海兰珠就忘了自己串了多少颗,又要从头数起。   大玉儿伸手要拿珠子玩,她拍了妹妹的手背:“你还没洗手呢,这可是姑姑赏给我的。”   “我才不稀罕……”   “主子明日起,要跟着皇后娘娘去佛堂礼佛,为皇上祈福。”宝清给大玉儿送来热水洗手,笑问,“娘娘,您去吗?”   大玉儿摇头:“佛祖多灵啊,我许个心愿他老人家就能听见,用不着去打坐磕头,那么费事,怕是佛祖还嫌你们烦呢。”   一回身,见姐姐生气地瞪着她,忙到门前朝天跪下赔罪,把苏麻喇和宝清都逗乐了,海兰珠生气地说:“快把她丢出去,就爱捣蛋。”   可大玉儿已经跑回来上了炕,眼巴巴地看着姐姐串珠子,海兰珠小心翼翼地说:“你别再打扰我了,我回头又数错。”   两人静静地窜好一百零八颗佛珠,大玉儿给姐姐戴上,海兰珠捂在心口,心中默默念,只愿上苍保佑,皇太极战无不胜,平安归来。   大玉儿看着姐姐一脸虔诚,靠在她肩头说:“姐姐的心愿,佛祖一定会听见,别担心。”   海兰珠笑道:“玉儿的心愿,佛祖也会听见,只愿你事事如意。”   大玉儿直言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差那么一点点,给下辈子留一口福气,也挺好的。”   此时,门前小宫女来问,二位娘娘去不去清宁宫用晚膳。   大玉儿坐起来道:“你告诉皇后娘娘,晚上请四阿哥和五阿哥来清宁宫吃锅子,他们想吃,格格们也去,我和姐姐就不过去了,让他们玩得自在些。”   海兰珠也道:“叶布舒和硕塞,一直惧怕皇上,每次来内宫玩耍,都拘谨得很,你倒是有心了。”   “只可惜颜扎氏为人颠三倒四,望她别害了叶布舒。”大玉儿淡淡一笑,当初头一个告诉自己姐姐半夜去了凤凰楼的,不就是那个女人吗。   不久,关雎宫和永福宫的晚膳一并被送来,看着宫人们为姐姐一道道验菜,海兰珠尴尬地说:“难得你过来吃晚饭,还叫你这么干等着。”   “他们都是为了姐姐好,我不着急。”大玉儿不以为然,想到淑妃提醒她的话,便道,“姐姐怀着孩子,不能受惊吓也不能操心,所以之后但凡有什么事,你和宝清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等着,外头的一切,有我和姑姑。”   海兰珠果然紧张:“会有什么事吗?”   大玉儿安抚她:“我只是这么一说,防范于未然。要知道他们都是努尔哈赤的子孙,凭什么就咱们皇上能做皇帝?”   “是啊……”海兰珠叹道,“莫说皇上如今不在盛京,我们要防备,皇上就是在家,他自己也是天天过着这样的日子,天天地要防着有人想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安生。”   大玉儿默默不语,开始吃饭,皇太极尚且还有一个皇后之位,是不能给姐姐的,可姐姐把她的所有,都给了皇太极。   转眼,圣驾离京已有两天,想他们日夜兼程,一定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但皇太极这里出发时,大清的先头部队早就已经逼在朝鲜境外,朝鲜大王李倧万万没想到,皇太极会在这冰天雪地时发兵进攻,此刻再急急忙忙集结军队应战,或往明朝求援,已经来不及。   战争一触即发,千里之隔听不见炮火声,也看不见杀戮,但盛京城在两日的阴雪之后,正酝酿一场阴谋。   这日一早,齐齐格还在酣睡,东莪就醒了,在她身上爬来爬去,缠着额娘起来陪她玩耍。   齐齐格不理她,她就抱着额娘的脸蛋子亲,亲的一脸的口水沫子,齐齐格嫌弃地抹着脸,把小丫头摁在炕上挠痒痒。   母女俩正闹作一团,她的婢女火急火燎地跑来,紧张地说:“福晋,宫里闹疫病,已经封宫了。”   齐齐格怔了一怔:“宫里闹疫病?什么病?”   “不清楚呢,说是一下子死了七八个宫女。”她的婢女紧张地说,“福晋,您要不要找大夫来瞧瞧,您前几日才进过宫。”   “皇后怎么样,庄妃和宸妃呢?”齐齐格紧张地问,可皇宫已经封锁,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现在宫门落了锁,里头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她问任何人,都不知道宫里的光景。   家里的人都劝着,庶福晋们都拦着,叫齐齐格别靠近皇宫,这事儿宁可信其有,任何时候,都是保命要紧。   以凤凰楼为界,五宫外重兵把守,大玉儿和叶布舒硕塞,则被困在了书房。   传到她面前的话,是说皇后的旨意,所有人留在原地不要走动,待清理了患病的人之后,才能放行。   可是大玉儿眼中所见,一张张全是生面孔,她和苏麻喇没有反抗,只是把叶布舒和硕塞接到了身边,自然连带索尼和她的先生及宫女们,也都被困在这里。   “索大人,他们是你的人吗?”大玉儿轻声问。   “不是。”索尼一脸凝重,“娘娘别担心,臣会保护您的周全。”   大玉儿道:“我担心的是皇后和宸妃,还有我的女儿们。” 第186 我跟着皇上,什么都经历过   时间渐渐推移,叶布舒和硕塞开始感到害怕,大玉儿一直陪着他们,平日里他们极少有机会和庄妃娘娘相处,此刻才发现,庄妃娘娘说起话来,比宫里很多长辈都有意思多了。   不久后,午膳被送来,玉儿和阿哥们的膳食依然如旧,膳房似乎没有乱,门前的官兵除了所谓的奉皇后旨意不许他们离开,对他们也是客客气气,一切都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午后,苏麻喇哄着两位阿哥睡觉,睡着了就不会害怕,屋子里的地龙暖暖地烧着,不知是谁在看着火,一切待遇都与平常无异。   可大玉儿站在窗前,望着凤凰楼的屋顶,心里的疑惑解不开,她命苏麻喇,去把索尼从边上的屋子找来。   索尼的行动,果然被侍卫们死死盯着,但他没有离开书房范围,且是庄妃召见,那些侍卫也不能强行阻拦。   原本是君臣有别,男女有别,索尼才和大玉儿的先生在另一间屋子待着,此刻索尼过来,也是俯身低头,不敢直视庄妃。   “索大人,你是在盛京出生的吗?”大玉儿却问。   “回娘娘,臣在天命五年才到盛京落脚,十六年来,长年在外,在盛京的日子极少。”索尼应道。   “看来,我还比你在盛京的日子久一些。”大玉儿苦笑,“我来了之后,就没再离开过,最远只去了一趟赫图阿拉。”   “是,可娘娘的意思是?”索尼问。   “索大人,你听说过咱们盛京闹瘟疫吗?”大玉儿冷然。   索尼心中一喜,娘娘果然聪慧,他道:“盛京一年之中,大半年都在冰天雪地里,苦寒之地,相比温暖的南方,少些瘟疫之灾。”   “范文程曾告诉我,不仅仅是南北之别,还有穷富之别。穷苦之地,人畜难以果腹,连老鼠都吃不饱,它们身上的病疫,就会带给人,而后在人之间传播。盛京乃大清国都,百姓富庶,贵族生活极其讲究,这病疫从宫里发出来,不是很可笑吗?若是天花之灾也罢了,到现在也没听他们说,到底是什么病,死的也不过是宫女。”   “娘娘的意思,臣明白。”索尼道,“可现在若是正面与他们对抗,我们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而他们大可以借此机会杀戮,得不偿失。”   “可是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大玉儿道,“宸妃娘娘身怀六甲,被困在宫里担惊受怕,会影响她的身体。两三天是极限了,而你怎么保证,我们等下去,他们不会杀人?”   索尼道:“娘娘,臣与手下曾有约定,若宫中有变,一日之内得到不到臣的命令,他们就会动手,但在那之前,若是轻易出手,会暴露皇上在宫中和盛京城内,安排下的兵力,这是不到危急关头,不能让人发现的。”   大玉儿道:“一天太久了,一天之内,什么都能发生,我现在真害怕,皇后和宸妃,还有我的女儿们,已经身首异处。”   她紧紧握着拳头,对索尼道:“明日一早,若得不到进一步的消息,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看看这些侍卫,敢不敢动我。”   此刻,睿亲王府中,鄂硕带人来保护齐齐格,齐齐格才知道,京中并没有任何疫病出现,只有宫里危言耸听。   皇太极不在盛京,除了几位当班的大臣,大部分官员都不在宫里,被关的最多的,还是后宫女眷和宫女。   “王爷离京前,就担心盛京会有变故,嘱托末将在紧要时刻,保护福晋和格格。”鄂硕对齐齐格说,“还请福晋在家中等候,暂时不要外出。”   齐齐格问:“在你看来,这次的事,是真是假,若是假,是谁在背后捣鬼?”   鄂硕抱拳道:“臣不敢妄加猜测,但方才来王府的路上,听说礼亲王正在找他的儿子。”   “岳托?”   “是。”   “皇上这次征朝鲜,没有带他去,那他的亲王之位,算是彻底废了。”齐齐格冷然,“岳托自己一定明白,皇太极已经容不得他,他的路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死之前,再搏一搏。”   鄂硕不语,而他在来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皇宫里,哲哲淡定地坐在清宁宫里,海兰珠在她身后躺着,除了按时送来的饭菜,她们现在被切断了凤凰楼之外的一切消息,就剩下内宫这些大人和孩子。   哲哲并没有下令封宫,更没有命任何人留在原地不许动,相反是她们被突如其来的官兵围拢,她们这些女人和孩子,如何拼得过刀枪。   “姑姑,玉儿会有事吗?”海兰珠不安地问。   “不会有事,她福大命大。”哲哲安抚她道,“而你千万不要有事,玉儿现在一定也在记挂你。这宫里若是能随随便便被人拿下,皇上和我们早就没命了,皇上虽然离京,可他一定派了人保护我们,你不要怕。”   海兰珠问道:“他们既然夺宫了,为什么不杀我们?”   哲哲冷笑:“哪有疫病一天之内全死光的,我们总要慢慢地死才行,而他们动手早,我们反抗就早,他们得不偿失。”   “姑姑……”海兰珠紧紧握着哲哲的手,郑重地说,“我行动不便,若有机会能逃,您带着孩子们先走,别管我。”   “傻丫头,说的这么壮烈。”哲哲笑道,“没事的,我跟着皇上什么都经历过,当年整个贝勒府被人包围,我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都活过来了。”   海兰珠听得心惊肉跳,见到哲哲眼中的坚毅,咬牙道:“姑姑,我也不怕。”   天色渐暗,宫里的情形没有任何改变,看起来就像是真的一场防止疫病扩散的封宫,哲哲和海兰珠的膳食,衍庆宫和麟趾宫的膳食,都被好好地送来,没有人亏待她们。   但是哲哲没有让海兰珠和孩子们吃这些送来的饭菜,将清宁宫里存的干粮点心,分给了她们。   麟趾宫里,娜木钟靠在窗户上,浑身紧绷,她手里攥着豪格在离开盛京前,让苔丝娜递给她的药粉,可是她下午去过一趟清宁宫,连门都没进去。   此刻书房里,庄妃娘娘和阿哥们的膳食,也按时被送来,送饭菜的人,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让大玉儿起了疑心,恰好索尼和先生过来领他们的食物,那人与索尼打个照面,索尼一愣:“佟图赖。”   那人比了个嘘声,示意索尼闭嘴,大玉儿走上前来问:“索大人,他是谁?”   要说索尼是跟着父亲叔父随努尔哈赤来到盛京,这佟图赖从祖上就是在辽东扎根,他也不信好端端的会在盛京皇宫里爆发疫病,而他之前就受鄂硕所托,多关心一下宫里的事,今天一封宫,鄂硕就给他送消息了。   “我进来看一眼。”佟图赖对索尼道,“夜里我带人进来,把这些人收拾了,我知道你在宫里,怕你的人和我动手,想进来找你,先看看情形。”   玉儿狐疑地看着佟图赖:“你怎么进来的?”   佟图赖轻声道:“躲在膳房的泔水车里进来的。”   “送了饭菜就走!”外面的侍卫高声道。   “娘娘,索兄,我先走了。”佟图赖轻声道,“半夜若听见打斗,把门关紧,别出来。”   大玉儿问:“可知,是谁封宫?”   佟图赖轻声道:“恐怕是岳托,但眼下不好说。”   大玉儿的指关节轻轻发出响声,她松开拳头,冷静地对佟图赖说:“夜里若能将他们拿下,你继续派人封宫,最好看起来,和白天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过,悄悄的来。”   佟图赖愣了愣,可外面的人催他赶紧走,他唯有提着食盒,匆匆离开。   索尼望着佟图赖远去,兀自呢喃:“他怎么会插手这些事。”   大玉儿却对他说:“索大人,那位若能控制宫内局面,你就去把礼亲王带来见我。”   “是、是……”索尼还没想明白佟图赖为何会搀和进来,可这庄妃娘娘,已经把后面的事想好了?   大玉儿安静地看着叶布舒和硕塞吃饭,告诉叶布舒明天就能见到他额娘。   索尼拿了食物,悄然退下,他顺口问大玉儿的先生:“娘娘最近学的什么?”   先生道:“在讲朝鲜的历史,刚说到暴君燕山君。”(20:00还有更新) 第187 把血迹擦干净   夜色渐深,宁静的宫闱中,看不出半点肃杀之气,但一场阴谋正在被化解。   书房里,地龙依旧暖暖地烧着,起居无忧,叶布舒和硕塞已经睡着了,大玉儿给了他们极好的照顾。   “格格,您吃点东西吗?”苏麻喇道,“这是书房里的点心,不是外面送来的。”   大玉儿信手拿了一块,慢吞吞地吃着,看着雪花在宫檐下的灯火中飞舞,苏麻喇轻声问她:“格格,您不怕?”   “当然怕,只是觉得太奇怪。”大玉儿说,“你不觉得索尼太淡定了吗?而他前几天就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他是留下来保护我们的。”   “格格的意思是?”苏麻喇,“皇上预料到了这一切?”   “应该是。”大玉儿道,“索尼看到佟图赖时,那么惊讶,而佟图赖却说,他担心索尼的人和他动手,他们之间显然没有默契。”   苏麻喇一头雾水:“格格,奴婢听不懂了。”   大玉儿吃着点心说:“我也不懂。”   苏麻喇问:“但咱们不会有事,对不对?”   大玉儿又拿了一块点心,点头答应:“不会有事,姑姑和姐姐,雅图她们都不会有事。”   苏麻喇松了口气,问道:“格格,您知道那个佟图赖吗,可靠吗?”   大玉儿拍拍手里的点心屑,问苏麻喇讨茶水喝,回忆道:“若是没记错,先帝元妃佟佳氏,也就是礼亲王的亲额娘,就是那佟图赖的堂姑母。他们佟佳氏是辽东望族,是助先帝发家起兵的功臣,代善和佟图赖,扯近一点,姑且还算是表兄弟呢。佟图赖曾经在岳托手下效力,后来去领汉军正蓝旗,那时候皇上编完了八旗蒙古,要开始编八旗汉军,就把他调去了。他的名字我是听过,人还是头一回见着。”   苏麻喇说:“格格,您怎么什么都知道,我明明天天跟着你。”   大玉儿笑道:“你不是有一阵子,跟着姐姐绣龙袍吗?你老实说,就算现在,你也不是天天来,就爱偷懒。”   苏麻喇嘿嘿笑,又问:“不过那些大人们,为什么会愿意对你说这些事,女人不是不能干预朝政?皇后娘娘也说过好几回了。”   大玉儿不以为然:“我又没干预,他们一个个活生生的,还不许我知道吗?”   此刻,外头有动静传来,大玉儿和苏麻喇的心都紧了。   苏麻喇去把门反锁上,和大玉儿一起搬了一张书桌顶着,虽然大玉儿心中笃定她不会有危险,可也不能太轻敌。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北风呼啸,忽然听得拍门声,是索尼的声音:“庄妃娘娘,已经没事了。”   房门打开,寒风猛地灌进来,只见佟图赖已经身穿铠甲,不再是之前见的模样,他身上跨着刀,向庄妃行礼:“请娘娘放心,内宫一切都在臣的掌控下。”   大玉儿问:“杀人了吗?”   佟图赖应道:“死了几个。”   大玉儿走出书房,冷冷地撂下一句:“把血迹擦干净,别留在宫道上,吓着小格格们。”   苏麻喇捧着风衣追出来,将大玉儿裹上,两人从书房赶回内宫。   内宫里,只有衍庆宫和清宁宫的灯火还亮着,大玉儿看着黑漆漆的麟趾宫,对娜木钟充满了鄙夷。   “格格?”   “你去告诉淑妃娘娘,没事了。”   大玉儿说罢,径直往清宁宫走,她一敲门,里头的人就惊慌地问:“谁?”   “是我。”大玉儿朗声道,“姑姑,没事了,开门吧。”   麟趾宫中,趴在窗边昏昏欲睡的丽莘,猛地被惊醒,抬头一看,果然是布木布泰一个人走进了清宁宫,她赶紧跑到炕边告诉娜木钟,娜木钟慌地立刻起身,将一些藏在私处的书信和豪格给她的药粉,统统放在炭盆里烧毁。   清宁宫里,孩子们在炕头睡的正香,大玉儿将自己的女儿一个个看过来,她的心终于踏实了。   哲哲和海兰珠都惊讶地看着她,不久苏麻喇也来了,说淑妃娘娘那儿一切安好,宝清拉着她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大玉儿转身对姑姑说:“宫里的戒严尚未解除,明天白天,我要见代善,姑姑,您要不要一起去见他?”   “见代善?”哲哲皱眉,略思量后问,“这件事和岳托有关?”   大玉儿道:“有没有关系,我打算让礼亲王去查,就要过年了,没得叫百姓人心惶惶,宫里太平无事才好。之后皇上回来,自有定夺,生杀大事就不该是我们决定的了。”   她走上前,摸摸海兰珠的肚子:“姐姐吓着了吗?”   海兰珠摇头:“不怕,有你在,姐姐什么都不怕。”   哲哲朝窗外看了眼,方才玉儿带着满身风雪走进来,她一恍惚,仿佛回到十一年前。昔日那小小的丫头在外面滚一身的雪,躲在门口探头探脑,怕被自己责罚。   那些光阴再也回不去了,哲哲不可惜,她的玉儿已经长大,可以来保护她。   “你去见代善吧,我就不去了。”哲哲道,“也该让代善好好掂量掂量,皇上如今的后宫,是什么分量。”   “是。”大玉儿领命,搀扶着海兰珠说,“这里都快挤不下了,姐姐,我们回去睡,我陪你睡。”   海兰珠柔软纤长的眼眉,带着暖暖的笑意:“你夜里可别踢我的肚子啊。”   大玉儿不服气:“我睡相哪有这么差……”   她们结伴离去,关雎宫的灯火很快就亮起来,这都已经过子夜了,再等一等,天就该亮了。   阿黛命宫女打热水,她似乎还惊魂未定,问道:“主子,您还睡吗?”   哲哲道:“睡啊,没什么可怕的了,当然要好好地睡。”   隔天凌晨,海兰珠还在睡梦中时,大玉儿就离开了,她回到书房,在天色大亮时,等来了代善。   代善不是从皇宫正门来的,而是被佟图赖从膳房侧门带进来,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惊吓,礼亲王的眼睛下一片青黑。   “娘娘?”礼亲王惊愕地看着大玉儿,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妹时,她还是个孩子。   “这么早,二哥用过早膳了吗?”大玉儿含笑客气地问。   “娘娘……”礼亲王心中惴惴不安,忽地把心一横,跪下道,“娘娘,臣该死,臣、臣还没找到岳托。” 第188 你要抢功劳吗?   礼亲王这一生,遭遇诸多的不公与坎坷,生母早逝长兄叛逆,兄弟阋墙遭人算计,他赫赫功勋忠孝两全,却最终为先帝所弃。   可他一道道关闯过来,扛过所有的苦难,在大玉儿看来,这世上没有谁,比代善更能屈能伸,更何况代善年长她近三十岁,大玉儿怎么也不会对他不敬。   苏麻喇早已上前搀扶,请礼亲王坐下,带着旁人退了出去。   代善这辈子,因为大大小小的事,面对过无数的人,屈膝弯腰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他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年轻的女人低头。   “可惜我帮不上忙,没法儿帮代善哥哥您找儿子,岳托去哪儿了?”大玉儿和气地说,“二哥找到了,请派人告诉我一声,别叫我和皇后娘娘惦记着。”   代善垂首不语,微微握了双拳。   大玉儿含笑道:“宫里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不过后面就要请二哥帮忙善后,再帮着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待皇上凯旋回盛京,劳烦您向皇上禀告。”   “是……”   “我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是什么结果,二哥说什么,皇上便会信什么。”大玉儿道,“我和皇后娘娘,什么都不知道,全仰仗二哥了。”   代善明白,大玉儿和哲哲放他一马,倘若真的是岳托做下这些事,儿子的生死大权,就握在他自己手里,她们不会干预皇太极的决定。   可她们也已经给他指了一条明路,那就是老老实实地向皇太极交代,想要保全自己的话,只能舍弃岳托。   “娘娘们,都平安无事吧?”代善无力地问。   “一切平安。”大玉儿温和地笑着,“不过孩子们胆小,最好是今天能让那些侍卫,全部撤走。”   “可……”代善眉头紧蹙,分明那些人,都是佟图赖的人,大玉儿让他把人撤走,言下之意,其实是要赶紧抓到岳托吧。   大玉儿目光深深地看着代善:“二哥,可有为难?”   代善内心颤动,僵硬地摇了摇头:“不,不为难,请娘娘与皇后娘娘……稍候。”   这一日,直到晌午前,佟图赖才带着代善的吩咐来告诉大玉儿,岳托已经“回家”了,大玉儿淡淡地问:“还会出来吗?”   佟图赖呵呵一笑:“娘娘放心,岳托找死,可礼亲王不会自掘坟墓。”   大玉儿走出书房,看了看把守的侍卫们,回眸吩咐佟图赖:“该吃晌午饭了,大家都回去吧。”   “是!”佟图赖抱拳。   “索大人一夜未眠,也请早些回去歇息,皇后娘娘吩咐,叶布舒和硕塞受了惊吓,让他们休息两天再恢复书房。”大玉儿道。   “臣遵旨。”索尼这般说着,躬身相送,眼看着大玉儿离开书房,他舒了口气,又见大步流星往前走的佟图赖,一把将他拽下。   “怎么了?”佟图赖是大大咧咧的武将,豪气干云。   “兄弟,对我说句实话,是谁找你来的?”索尼道。   佟图赖微微皱眉,狐疑地看着索尼:“索兄这是什么意思?”   索尼拍拍他的肩膀:“图赖,你不说可以,那我们商量一件事,彼此都讨个安生。”   佟图赖不解:“你只管说,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索尼道:“皇上回来后,问起今日的事,你就说是我事先联络你,宫里若有什么异动,就进宫护驾。”   佟图赖笑道:“索尼啊,你这是想抢功劳吗?”   索尼一脸凝重:“我想抢你的功劳?我是要保你的命!图赖啊,你自己好好想想。”   清宁宫里,哲哲听完大玉儿讲述一切,提起代善,也是叹息,而她同样好奇:“怎么会和汉军旗扯上关系,佟图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大玉儿却是对姑姑说:“那些大人之间,必然有牵扯,他们自然会有交代给皇上,我和姑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要去追究,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知道的越少越好。”   哲哲心想,是这个道理,她们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偏要查明白,只怕辜负人家忠君护驾的好心。   她再看玉儿,美丽的脸上,已然稚气全消,短短三四年光景,她身上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哲哲又是骄傲,又是心疼。   “去歇会儿吧,有姑姑在。”哲哲说。   而午后不久,齐齐格就进了宫,她在宫外虽然没受到任何威胁,心里却记挂着哲哲和大玉儿。   若是将来有一天,多尔衮和皇太极打起来,她必定会站在丈夫身后,哪怕看着多尔衮杀了姑姑和玉儿,她也不会阻拦。   但这会儿多尔衮没动手,别人想要伤害姑姑和大玉儿,她就不能答应了。偏偏除了不答应,她什么也做不了,不过是干着急。   鄂硕护送她到宫门外,恰好遇见了佟图赖,佟图赖拉着他将索尼的一番话讲了,鄂硕心头猛地一惊,压着声音严肃地说:“照索尼的话去做,你有没有对谁提起过我?”   佟图赖摇头:“没有啊,索尼也没问我,只叫我自己好好想想,可凭什么让他抢了功劳?”   鄂硕道:“那就好,皇上回来后,你先照索尼吩咐的说,等我问过睿亲王,再给你一个交代,功劳不功劳的,难道比命还重要?”   又过了一天,千里之外,圣驾已经靠近朝鲜,先锋部队马上就要开战。   此刻,皇太极在大营里,与众人商议作战计划,多尔衮他们才散去,就得到了宫里的密报。   索尼八百里加急,告知皇帝宫中发生的一切,岳托果然反了,眼下被礼亲王拿下,软禁在礼亲王府中。又道是,京中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皇宫里除了死了几个宫女,娘娘们阿哥格格们,一切安好。   而最后的最后,索尼加了一句,说他为了不暴露自己,临时委任了汉军正蓝旗的佟图赖进宫护驾,详细之事,待皇上回京后禀明。   “佟图赖?”皇太极微微蹙眉,随手将密报烧毁,“佟图赖从哪里冒出来的?真的是索尼找他?” 第189 娘娘,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场闹剧,皇太极早有预料,他知道岳托与豪格勾结,他知道娜木钟和豪格暗中为盟,此番与其说岳托要反,不如说是豪格。   皇陵遭贬后,岳托自知大限已至,最后拼死一搏,想来未必没有出路。   可他们到底没胆子没魄力,这样好的机会,只敢偷偷摸摸用一场疫病来伪装,这事若是落在皇太极手上,他必定屠宫,一不做二不休。   眼下要打仗,他不想把豪格怎么样,皇太极死心了,也看透了,往后不再将豪格当儿子看待,用到他一兵一卒竭尽,让他为大清而亡便是了。   皇太极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靴子,靴子里是海兰珠一针一线为他纳的鞋底,厚实舒坦,能日行千里不觉疲惫,他不禁一笑,他也要一寸一寸地打下大清江山,培养他们的儿子来继承万代基业。   腊月十日大清铁骑渡鸭绿江,三日后抵安州,攻势凶猛。李倧自知不敌,寄希望于明朝支援,然而明朝未向其派出一兵一卒。   盛京城的百姓热热闹闹过年时,朝鲜境内硝烟四起,生灵涂炭。   正月初七,清军战胜朝鲜全罗、忠清两道援军,迫使朝鲜大王李倧抛弃妻子逃到南汉山城,皇太极虏获朝鲜王妃、王子,并令多尔衮追击朝鲜国王家属,限其“戢其军兵,无得杀戮”。   正月三十日,李倧被迫率领群臣出南汉山城,徒步前往汉江东岸的三田浦清营拜见皇太极,伏地请罪,磕头投降。   皇太极降旨赦之,双方筑坛盟誓,朝鲜抛弃明朝年号,缴纳明朝所赐诰命敕印,奉清朝正朔,定时贡献,并送质子二人。   大清军队班师回朝,途中阿济格率兵顺势攻陷皮岛,拔除了明朝在辽东沿海的最后一颗钉子。   盛京城里,捷报频传,哲哲每日都神采奕奕,站在宫檐底下等待飞马快报。   皇太极的家书也时不时会送来,一场战役里,能有空闲写家书,实在罕见,也足以见朝鲜兵败如溃,大清军队势如破竹。   二月初,伊尔根觉罗氏率先分娩,产下健康的小阿哥,宫中大喜,哲哲虽然心里不在乎,也要维持皇室体面,洗三礼宴请宗亲女眷,好生庆贺了一番。   宴席上,女眷们七嘴八舌地诉说这次皇帝是如何打朝鲜,都说将来战胜明军指日可待,大清很快就能入关。   齐齐格不见大玉儿和海兰珠,拐到关雎宫也不见踪影,心下一转,跑来书房,果然只有这里是清静之地。   海兰珠正靠在软垫上,大玉儿给她念诗听,齐齐格趴在门前说:“姑姑生气了,你们都不在。”   “是个姑姑让我们来这里避一避。”海兰珠温柔地笑着,“你如今也爱欺负人。”   她笑盈盈走来,轻轻摸了摸海兰珠的肚子:“姐姐,快生了吧,我记得你和伊尔根觉罗氏差不多月份。”   海兰珠的肚子,即将足月,如今高高隆起,更因她本身没多发福,愈发显得肚皮硕大,见到的都说,是要生个儿子。   “纳喇氏和伊尔根觉罗氏都是生了小阿哥,这么轮也该是轮到我生个女儿。”海兰珠心满意足地说,“若是个小闺女,该多好。”   齐齐格直言:“姐姐心里,儿子和闺女必定是一样喜欢的,只是姐姐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怕生个儿子,母子俩一道被推上风口浪尖,将来是非不断麻烦不少,怕孩子受苦吧?”   一语点穿,海兰珠的情绪顿时低落了,手腕上缠着佛珠,轻轻拨动,默默祝祷,为皇太极,也为孩子。   大玉儿朝齐齐格挤眉弄眼,刚要开口,有宫女急匆匆找来,说东莪格格不见了额娘,正嚎啕大哭,皇后娘娘请睿亲王福晋赶紧回席上去。   “这小祖宗,一刻都离不开我。”齐齐格嗔怪着,见大玉儿瞪着她,知道是为了刚才的话生气,她嘿嘿一笑,不管不顾地走了。   海兰珠好性儿,不忘说:“不如把东莪抱来,我哄她她就不哭了。”   齐齐格离去,大玉儿去给姐姐端一碗茶,看着她慢悠悠地喝下去,笑道:“齐齐格的嘴巴,过几天我给她缝上,看她还老实不老实。”   海兰珠嗔笑:“没什么,齐齐格说的是实话,我心里是明白的。”   大玉儿低头听了听姐姐肚子里的动静,说:“若真是个小阿哥,科尔沁如愿了,姑姑如愿了,而皇上才不会管他们是否如愿,但你为他生的儿子,一定和旁人是不同的,他会格外珍惜格外宠爱。如今皇上也不常去打仗了,虽说打完朝鲜要打明朝,可这一仗我们也损失不小,哪有余力立刻攻打明朝,且要养个两三年,这两三年里,他一定会好好陪着你们的孩子长大,为他将来的成长打下基础,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汉子,成为大清的帝王。”   海兰珠看着自己的妹妹,心中澎湃起伏,她心里是满满的对不起,可她知道,再说无用,便是颔首答应:“玉儿,我会好好养大他。”   大玉儿温柔地笑:“姐姐,你的男人是天下之主,这是你和孩子必须承担的,皇上也会和你一起面对,姐姐别怕。”   海兰珠颔首:“我不怕,我做什么都不成,可是做额娘,我很有信心。”   伊尔根觉罗氏的小阿哥的洗三宴后,宫里恢复了宁静,而过去了那么久,偶尔才有人会提起去年腊月里那场惊心动魄。   但当时的事情,来的快去的也快,仅有少数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娜木钟在麟趾宫里夹着尾巴做人,一直密切关注着中宫和大玉儿的动静。   洗三宴上,代善的福晋们也都来了,苏泰福晋私下见了娜木钟,告诉她听泰松公主说,已经两个月没见到岳托,岳托的额娘终日以泪洗面,病得厉害,未能出席小阿哥的洗三宴。   娜木钟心中恐惧,可又憋着一口气,她终日深居后宫,谁能证明她与外人勾结,手里的证据都毁得干干净净,决心万一有什么事,她要死扛到底。   其实那件事之后,大玉儿对娜木钟就起了杀心,她和姑姑商议,要让娜木钟从宫里消失。哲哲再三考虑后,阻拦了玉儿的想法,娜木钟背后毕竟还有察哈尔和阿霸垓的势力,轻易杀她,怕因小失大。   更让哲哲震惊的是,大玉儿竟然随口就对她说出杀伐之事,那日看着大玉儿满目杀气,她想起了齐齐格曾经的玩笑话,她说玉儿看起来像小白兔,心中藏着虎狼。   再有五日,皇太极就能抵达盛京,宫里宫外都在准备接驾并庆贺三军大捷,大玉儿每日帮着姑姑料理好宫闱之事,便会到书房清净片刻,索尼偶尔会到这边来,给庄妃娘娘讲讲此次的战役。   这一日,大玉儿的先生抱病告假,她亲自教雅图和阿图念书。两个女儿最怕就是教书时的额娘,纵然阿图娇软,也因为不好好念书被额娘打过手心,俩丫头战战兢兢地跟着学,索尼忽然来了,大玉儿被请走,她们都松了口气。   苏麻喇偷偷拿点心来给小格格们吃,雅图说:“这个好吃,苏麻喇你包上几块,给姨妈送去。”   “格格,奴婢带你们一起去给姨妈送点心吧。”苏麻喇贼兮兮地笑着,“坐着多闷呐。”   阿图连连摆手,软乎乎地说:“额娘会骂的,额娘要打手心的。”   苏麻喇把阿图的小手亲了亲,笑道:“在姨妈那里,谁也不怕。”   于是俩姑娘,跟着苏麻喇走了,大玉儿和索尼站在廊下说话,看见这光景,也没阻拦,便与索尼道:“屋子里暖和,大人进屋说话吧。”   没想到,隔了两个多月,索尼来找大玉儿,竟是问她还记不记得岳托夺宫那日的光景,大玉儿一直觉得索尼对她有所隐瞒,但她知道索尼的为难,从没打算逼问他。此刻见索尼主动来提,心里就盘算,索尼恐怕有什么,是不希望皇太极知道的。   索尼躬身道:“那一日……臣与佟图赖相见时所说的话,娘娘也在一旁,娘娘是听见的。”   大玉儿垂首拨弄茶碗盖:“怎么了?”   索尼跪下道:“娘娘,您能不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那我现在能知道缘故吗?”大玉儿问。   “娘娘……您知道是谁派佟图赖来的吗?”索尼神情凝重,“是鄂硕,而您知道鄂硕是谁的人吗?”   大玉儿眉心微微一颤:“正白旗鄂硕将军?” 第190 母子平安   鄂硕是正白旗的人,正白旗是谁的,多尔衮的。   大玉儿的目光渐渐锐利,紧盯着索尼:“索大人,我可以相信你吗?”   索尼道:“臣……并不知其中纠葛,但佟图赖是一员虎将,倘若卷入皇上与睿亲王的纷争而丧命或遭贬谪,是大清的损失。”   玉儿冷然道:“索大人这话听着怪新鲜的,索大人难道不想忠于皇上?”   索尼沉着稳重,应道:“娘娘,臣忠于皇上,更忠于大清,臣期待大清入主中原,臣期待皇上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大玉儿轻轻一叹,她一直好奇,佟图赖这个汉军正蓝旗的人,为何会搀和到这件事里,如今算是明白了。   亏得多尔衮一直盯着宫里的动静,不论他是为了对付皇太极,还是为了……自己,至少结果是好的。   大玉儿将心沉下,从容地说:“如索大人所愿,我和皇后娘娘一开始就决定,什么都不知道。”   索尼一怔,忙道:“多谢娘娘。”   大玉儿严肃地说:“但事情最后会如何发展,我和娘娘无法预料,想必索大人也无法预料,你是想保住佟图赖,皇上未必不惜才,可我更希望索大人,也能保住自己。”   索尼感恩:“多谢娘娘提点。”   大玉儿却道:“索大人是我的老师,我怎敢说提点二字,女眷不得干预朝政,我心中更是明了。索大人是得皇上允许,才屡屡向我讲解朝廷大事,那么您进出这书房,也是无数双眼睛看着的。希望索大人明白,这天下,无皇上不能知之事,只有皇上不想知之事。”   索尼听着,他第一天被皇帝找来,给一个女人讲战役时,心中是觉得有些可笑的。想来彼时的玉福晋,也不过是当说书当戏文来听,却没想到,那些炮火和杀戮,在她心中构起大丘壑。   “娘娘放心,臣会保重自己,只求娘娘在皇上面前什么都不知道,臣便没有后顾之忧。”索尼抱拳道,“娘娘,臣告退。”   大玉儿颔首,看着他走出书房,想象着皇太极回来后会是什么光景。   估算着日子,姐姐就快临盆,到时候有了孩子,又打了胜仗,皇太极看待这一切的心情,应该不会那么尖锐。   索尼与佟图赖、鄂硕等,年纪相仿,意气相投,虽在不同旗下,彼此称兄道弟,看来感情不错。他们愿意互相扶持效忠大清,是皇帝和大清国的福气,可真正的亲兄弟,却彼此都在惦记着对方的脑袋。   皇权之下,莫说亲兄弟,就是亲儿子也靠不住。这次豪格仗着自己在千里之外,可以撇得干干净净,难得岳托愿意为他赴死,而这次她们这些女人,侥幸逃过一劫,下一次呢?   玄武门之变在大玉儿眼中,任何时候想起来,都能让她心惊胆战。她钦佩李世民英勇果敢,这才是想要夺政之人该有的魄力,豪格这般不入流,她不屑一提。   那若有机会,多尔衮他会不会反,他会不会像李世民那样,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书房外,苏麻喇从关雎宫归来,隔着窗户见格格在沉思,她猜想索大人一定是对格格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她轻轻叹,时移世易,从前的快乐,越来越少,爬上格格眉梢的担忧越来越重。   不知道什么时候,格格才能又重新开心起来,回想皇上登基册封之前,她那一股子高兴劲儿,苏麻喇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而又为什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格格把心关起来了,连她都只能扒在门上,悄悄地偷望一眼。   大玉儿抬头,见苏麻喇在外面,便让她进来,问苏麻喇那天是否听见什么,而后叮嘱她,不论往后谁问她,她只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苏麻喇提醒:“四阿哥和五阿哥呢?虽然他们当时也听不见,就怕在皇上跟前胡说八道。”   大玉儿道:“不碍事,我们只要什么都不知道就行,至于皇上能打听到什么,能知道些什么,那是他的事。”   苏麻喇想了想,轻声道:“格格,您何不对皇上明说呢,把什么都告诉皇上,让皇上去定夺,是是非非的,和您本不相干。”   大玉儿摇头:“苏麻喇,在这件事上,他是皇帝,不是我的丈夫。他明知道岳托和豪格有行动,却不事先提醒姑姑,甚至把姐姐都一并算进去,他不怕姐姐有闪失吗?是啊,他有自信我们绝不会受伤害,那是他身为君王的魄力,既然他把自己当做帝王,而不是我们的丈夫,我也该看清楚这件事里的轻重。我说错一句话,会影响很多人的前途乃至性命,你知道吗?”   苏麻喇不大明白,可格格说什么,她照着做就是。   大玉儿起身道:“这几天,别总是让雅图她们缠着姐姐,姐姐就快生了,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和我的孩子担当不起。”   这话很无情,但是苏麻喇知道,格格一直很谨慎。皇上宠爱大格格,而忽略她,这里头的情爱恩怨,格格忍下了。但若有一天,皇上为了大格格而迁怒她,她必定就什么都不会再忍。   真到了那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苏麻喇不敢想象。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汗就快到盛京,这日半夜,许是白天和姑姑念叨了一整天的皇上,海兰珠梦里全是丈夫的身影。   茫茫草原上,皇太极策马而来,她一激动喊了声:“皇上……”只觉得身下一热,她猛地醒来,凭借经验知道,她破水了。   “宝清,宝清……”   永福宫里,大玉儿搂着阿哲睡得正香,值夜的小宫女来催醒她,说宸妃娘娘破水了,大玉儿立时翻身起来,命乳母来看顾孩子,匆匆穿上衣衫,跑来姐姐的身边。   内宫中灯火亮起,清宁宫的人全都醒了,连淑妃都穿着衣裳跑来,念着平日里海兰珠善待她,想要能帮帮忙。   哲哲从清宁宫出来时,站在宫檐下仰望月色,判断此刻的时辰,命人将尼满从凤凰楼叫来,吩咐他:“立刻派人迎出城外,尽可能地给皇上送消息。”   巧的是,皇太极这晚心绪不宁,似乎是知道海兰珠临盆在即,日日夜夜想要赶回盛京陪伴他,昨晚大部队虽然在扎营休息,可他却带着几十个亲兵,直奔盛京。   离开大营时,遇见了值夜巡防的多尔衮,竟然随手就把大军丢给多尔衮,让他把人都带回来。   彼时多尔衮目送皇太极远行,他的亲兵轻声道:“皇上怕是惦记不下那位宸妃娘娘,王爷,这宸妃娘娘若是生下小阿哥,必定就是太子了。”   多尔衮冷冷地说:“那是皇太极的家事,若想要有一天和他讨论家事,我们的兵要强马要壮,其他的你们无需在乎。”   如此,皇太极在半道上,就遇见了奔来送消息的事,他的焦虑果然是有道理的,海兰珠真的要生了。   关雎宫中,海兰珠脸色苍白满头的虚汗,越来越频繁的阵痛,折磨着她瘦弱的身体,痛苦中,往事一页一页被翻出来,她曾经也很幸福,曾经也儿女绕膝,当孩子一个个离去,当丈夫离她而去了,她的生命和灵魂,就一直漂泊在这冰冷的世界里。   亲哥哥“挖”走了她腹中的孩子,带走了她最后的希望,漆黑痛苦的人生里,皇太极像天神和阳光,出现在她的眼前。   皇陵大殿里,皇太极对她说,死了是见不到亡夫和孩子的,海兰珠在那一刻,她真正放下了过去的一切。   她惦记着亡夫,悼念着孩子,人生没有任何改变,死去的他们,没有给予她任何庇佑,相反,成了人人欺负她的理由,将她一次次往火坑里推。   她若不想死去,若是想好好活着,只有靠自己。   她爱上了皇太极,那么幸运,这个男人也将他捧在心尖。海兰珠睁开眼睛,紧紧抓着玉儿的手,只有妹妹,是她一生的愧疚。   “姐姐,疼就喊出来,虽然会浪费力气,可总憋着也不成。”大玉儿心疼地笑着,“反正我每次都喊,我才不管接生婆急得跳脚呢。”   海兰珠疼得没力气笑,吃力地说:“你别逗我了,我笑不动了……”   外头的天色,渐渐亮了,海兰珠的阵痛越来越频繁,接生婆等待她开指,再过半个时辰是极限,宸妃娘娘若再不能完全开指,她们就要用强,总不能让孩子憋死在肚子里。   哲哲听闻生产并不顺利,焦虑万分:“她不是初产,怎么会生不下来?”   太医们也只能说是因为宸妃体弱,一个个都是慌了神,如今谁不知道宸妃娘娘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这母子若有闪失,他们都别想活了。   此刻,海兰珠疼得几乎昏厥,忽然心中一颤,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她睁开眼,直直地盯着门前的方向,果然,门帘被猛地掀起,她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了那里。   皇太极疾步奔向炕边,眼中只有海兰珠,见她气若游丝,脸上苍白如纸,心疼得疯了。   “兰儿,我回来了。”皇太极亲吻她的额头,紧紧捏着她的手,“不要怕,我回来了。”   “皇上……”海兰珠虚弱地笑着,却轻轻推开他,“皇上快出去吧,很快、很快,啊……”   剧烈的疼痛,逼得海兰珠失声尖叫,吓得皇太极一哆嗦,可哲哲已经赶紧来,拉着他说:“皇上,您快出来,别吓着海兰珠。”   大玉儿捧着热水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她从未在皇太极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神情,她想起了齐齐格曾描述的,在皇太极眼中看到,齐齐格这辈子渴望能从多尔衮眼里看到的目光。   是这样的吗,齐齐格当初看见的目光,是这样的吗?   “啊……”海兰珠痛呼,将玉儿惊醒,她放下热水来,抓着姐姐的手,海兰珠痛苦地看着她,嘴唇蠕动,却不知说的什么。   “头出来了,娘娘,您再用些力……”   关雎宫门前,皇太极像一座雕塑似的定在那里,海兰珠的痛呼声激得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终于,嘹亮的啼哭声,将僵硬沉重的石像激活,皇太极的心猛地一颤,笑容和喜悦爬上他沧桑的面孔,仿佛活了过来。   “哲哲,生了?你听见了吗?”皇太极的脸,涨得通红,那一份喜悦,仿佛开天辟地头一遭当爹。   “是啊,生了,生了……”   皇太极猛地拽过一个宫女,命道:“快进去问,宸妃娘娘怎么样。”   但苏麻喇已经出来了,跪在地下向皇太极磕头:“恭喜皇上,宸妃娘娘生了小阿哥,母子平安啊。” 第191 就差直接给八阿哥封个太子   皇太极如风般闯入关雎宫,接生婆和宫女们立时跪了一片,大玉儿还在帮着给孩子清理身体包裹襁褓,便见皇帝径直走去到姐姐身边,将昏睡的人轻轻唤醒。   她默默地转过身,继续料理才出生的婴儿。   科尔沁等了二十几年,终于等到他们的女儿为皇太极生下儿子,姐姐果然是有福气的人,大玉儿和姑姑一口气生下六个女儿,别说外人笑话她们,其实连她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自然,玉儿爱她的孩子,每一个都爱。   这会儿,吴克善一定很后悔,他若不给姐姐下虎狼之药,害她伤了身体堕胎,兴许六阿哥七阿哥都会是姐姐生的,接下来他一定盼着,海兰珠能为他们生下九阿哥十阿哥。   身后传来谢恩的声音,大玉儿抱着襁褓走来,是接生婆们在回答皇上的话,皇太极高兴地要赏赐他们,她笑盈盈走上来问:“皇上,抱抱小阿哥吗?”   “玉儿,辛苦你了。”皇太极欣喜不已,两只手却不知道该怎么摆放,可不是吗,他有那么多的孩子,却没真正抱过几回新出生的婴儿。   “还是给姐姐吧。”大玉儿笑道。   皇太极将海兰珠搀扶起来,海兰珠双手颤颤地抱过自己的孩子,但孩子一入怀就稳当了。   她轻轻揭开襁褓,露出小小的皱巴巴的脸蛋,这是她的儿子,她又有孩子了,见小家伙双眸紧闭,嘴巴一撅一撅,海兰珠的泪水便是落下来,哽咽着问皇太极:“皇上,我可以喂他吗?”   皇太极知道宫里的规矩,阿哥格格都是乳母喂的,只是为了不耽误妃嫔养好身体伺候他,可他现在哪里舍得要海兰珠来伺候,但凡她高兴,自然做什么都成。   “喂吧,喂吧……”皇太极应道。   大玉儿绞了一块热帕子递给姐姐,将她的乳-房擦拭后,看着姐姐娴熟地送入急不可耐的小家伙口中,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将宫女们都带走了。   哲哲还等在门外,大玉儿向她道喜:“姑姑不进去看一眼吗?”   “哪里还有我插的进去的地方。”哲哲苦笑,用手里的帕子,为大玉儿擦一擦额头的汗,这么冷的天,该是多紧张多忙碌,才能捂出一身汗,“快回去洗洗,别着凉了,玉儿,你辛苦了。”   大玉儿这才发现自己连小衣都湿透了,外头这冷风一吹,直打哆嗦,她可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赶紧带着苏麻喇回来,主仆俩一道擦洗换衣裳。   苏麻喇见大玉儿安安静静,不喜不悲,只想着让格格能高兴些,笑道:“很快格格也会有自己的小阿哥。”   大玉儿看她一眼,笑了。   怎么会呢,再也不会有了,她在齐齐格的家中吃了那么多的东西,喝了那么多的酒。   更重要的是,她和皇太极之间的云雨,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八岁那会儿,她不会“动”了,她明显地感受到,皇太极在她身上的欲-望和索取,变得越来越寡淡。   “格格,奴婢都没仔细看小阿哥的模样,您觉得长得像谁?”苏麻喇问。   “皱巴巴的,还没长开呢,看不出来。”大玉儿回过神,笑道,“过了洗三礼,就能看出来了。”   苏麻喇感慨:“皇上的心情该多好啊,怕是做梦都要笑了,打了胜仗,又添了儿子,还是大格格给他生的。”   是啊,皆大欢喜,所有人都心满意足,接下来就是好好的过日子,好好过日子。   炕上的阿哲醒了,奶声奶气地喊着额娘,大玉儿坐到女儿身边,把香香软软的宝贝搂在怀里,扯过棉被裹着她,在热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睡醒了?”   “唔唔……”小家伙窝在额娘怀里,咕哝了几声,又安安心心地睡去。   大玉儿用虎口比划着女儿的身长,果然阿哲又长高了,仿佛昨天她还是襁褓里的小娃娃,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姐姐的孩子,一定也会健康长大,他是科尔沁的希望,也是皇上的希望,让最喜欢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来继承自己的江山,皇太极这一生,真是圆满了。   大玉儿不自觉地笑了,轻轻拍哄着怀里的阿哲,一颗心愈发沉静,至少皇太极现在,一定是高兴的,姐姐高兴,姑姑也高兴,所有的人都高兴,多好啊。   关雎宫宸妃产下八皇子的事,很快就传遍盛京,天亮后缓缓前行的大军,也在晌午过后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快报,但对于这一道喜讯,个人心中的情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豪格是最气不过也最担心的,他离开时雄心壮志,盼着岳托能耗死宫里那几个婆娘,万万没想到,岳托还没动手,就被制服了。   这一次打朝鲜,豪格杀得英勇,可宣泄在头颅和鲜血中的,全是他的不安和憎恨,如今终于回来了,该算的账怕是也逃不过,而岳托那家伙,会把他抖出来吗?   皇太极没有忘了他的将士们,亲自到盛京城外迎接三军归来,论功行赏之外,更与将士们分享他喜得麟儿的喜悦,在八阿哥的洗三礼上,宣布大赦天下。   去年称帝登基,都没有大赦天下,这是皇太极继承汗位并称帝的十几年来,头一回大赦天下,八旗上下宗亲内外都明白,就差直接给八阿哥封个太子了。   汉人皇帝都有太子,立储君、稳国纲,皇室有香火延续,才能兴旺发达,皇太极立储也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的事。   科尔沁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到盛京,皇太极和哲哲虽然礼遇了他们,但吴克善和他的女人们始终没有被允许进入内宫,没能亲眼看看新出生的孩子,没能看一眼他们科尔沁未来的希望。   大玉儿,倒是在凤凰楼外遇见了兄长,吴克善心情极好,大玉儿却冷冷地对他说:“哥哥最好把你的心思藏起来,把你的笑容收几分,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做人。”   吴克善面色大变,不等他反驳,大玉儿便呵斥:“你在乐呵什么?皇上乐,自然是高兴他和姐姐有了孩子,而你呢?眼巴巴地盼着孩子将来继承皇位吧,你在盼皇上死吗?”   “布木布泰,你这话……”   “我是皇上的庄妃,你在叫谁的名字?”大玉儿怒目相对,“吴克善,好自为之。”   吴克善心中愤愤,不惜挖苦讥讽:“莫不是你自己没本事,心里不自在了,那我来出气?”   大玉儿冷冷一笑,走上前几步,目光幽幽地警告她的兄长:“我若听到科尔沁的百姓说你的不好,我就让他们换主子,吴克善你最好想清楚,我和姑姑还有姐姐所维护,是草原是族人是子民,乃至是牛羊,绝不是你!”   她说完,撂下目瞪口呆的吴克善,往书房而去。   “王爷,您、您……”苏麻喇不知如何是好,也要跟着走。   “苏麻喇!”吴克善却叫下她,声音僵硬地问,“玉儿她,怎么了,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苏麻喇摇头不敢应答,跟着大玉儿跑了。   他们兄妹俩这模样,自然会被人看见,整个皇宫里到处都是皇太极的眼线,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他们兄妹不和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太极对尼满说,“海兰珠就最厌恶吴克善,我不过是看在哲哲的面上,才不插手科尔沁的事务,吴克善若不老实,杀了他又如何。”   “是。”尼满应道,而后又尴尬地说,“皇上,礼亲王再次求见。”   皇太极冷笑:“不见,让他回去。”   尼满为难:“可是,这都第五天了,礼亲王……”   皇太极沉吟半晌,问尼满:“代善见过哲哲吗?”   尼满应道:“礼亲王没见过皇后娘娘,但是礼亲王他似乎见过庄妃娘娘,具体的事,只怕皇上要问索尼大人才能知道。”   忙碌了好几天,皇太极这会儿才把索尼想起来:“让索尼来见我。” 第192 都是我的命   索尼一直在等皇太极的召见,而他与鄂硕、佟图赖三人,也早已经把话挑明,如今鄂硕去劝多尔衮,索尼来说服皇帝,他会一口咬定,是他私下联络了佟图赖。   此时此刻,索尼跪在皇帝桌下,将岳托意图夺宫一事,详细地向皇帝阐述。   当初大玉儿一直奇怪,戒备森严的内宫竟然能被岳托轻而易举的派兵拿下,其实就是索尼受皇太极事先指点,将他们放进来的。   当时岳托若直接开杀戮,索尼的手下必然会反击,既然早就等着他们,又怎么会给他们机会。   但岳托果然没有那个魄力,妄想用疫病来掩盖,慢慢耗死宫里的女人孩子。   索尼本是要再等一等,等岳托亲自露面抓个现行,谁知佟图赖突然闯来,又被庄妃察觉,只能顺水推舟地速战速决地解决了那场“疫病”。   一切都如皇太极所料,且皇太极现在并不想与任何皇室宗亲撕破脸皮,包括代善。   眼下没有比军国大事更重要的,就连岳托带来要杀哲哲她们的那些兵,在他看来也是可以用来去打明朝的,每一个兵每一匹马如今都是大清最珍贵的宝物。   皇太极命索尼起来,目光冰冷地逼在他脸上:“你怎么想到,突然找佟图赖。”   索尼早有腹稿,不慌不忙地说:“臣与佟图赖年少相交,这两年他奉命领正蓝旗汉军后,一直很用心操练他的兵,一心一意要为皇上冲锋陷阵。可此番去打朝鲜,皇上却不带他的人,那日佟图赖来臣家中吃酒,说他的兵气势不振,他不敢怨怼皇上,又无法向手下交代,左右为难。臣也是糊涂,吃醉了八分,当时便说,皇上是特地委任他们留下看守盛京,只有真正信任的人,才能得到这件差事。如此,才有了后来佟图赖闯宫护驾,迅速解除了内宫的危机。”   “呵……”皇帝轻哼,目光死死地盯着索尼,“希福是个老实人,朕记得你父亲也是不声不响寡言少语,到你这里,最利索的就是嘴皮子。”   “臣惶恐,臣吃醉酒,险些坏了皇上的大事。”索尼道,“求皇上责罚。”   “罚俸一年。”皇太极道,“滚!”   索尼暗暗松了口气,领命退下,可皇帝又叫下他,问道:“庄妃为什么会搀和进来,是礼亲王要见她,还是她要见礼亲王?”   索尼如实秉告:“是庄妃娘娘要见礼亲王,娘娘得知佟图赖潜入宫中救援,问佟图赖认为是什么人谋反,佟图赖推算是岳托,娘娘便当即下令,让佟图赖在解除危机后,将礼亲王带入宫中。臣方才已向您禀告,当时虽然解除了危机,但宫中仍旧戒严,仿佛依旧在防止疫病般,没有造成宫人们第二次恐慌,这都是娘娘的主意。”   皇太极低头翻阅着桌上积累的奏折,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见索尼的话,索尼见皇帝许久许久都没有反应,就退下了。   离开皇宫时,见礼亲王府的人,将憔悴不堪的代善接回家中。岳托还被他囚禁在家里,皇帝不闻不问也不降罪,真是要折磨死那对父子,可索尼并不同情他们,庄妃娘娘也曾对他说,她不会同情代善。   皇太极处理完堆积在手上的政务后,就往内宫来,径直走入关雎宫,看望海兰珠母子。   八阿哥刚吃饱,海兰珠正在给他拍奶嗝,他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直到儿子在海兰珠怀里安静地睡熟。   皇太极目不转睛地看着:“几天功夫,就长大了一些,只盼着他快快长大,朕要带他去骑马打猎,朕要亲自教他念书写字。”   海兰珠笑道:“明年这个时候,就能扶着我的手走了,皇上别着急。”   皇太极说:“你要教他先喊阿玛,不然朕要吃醋了。”   海兰珠微微撅了嘴:“那我也要吃醋啊。”   皇太极眯着眼笑:“好好,那就先叫额娘。”   “皇上,要抱抱他吗?”海兰珠笑道,“皇上一直还没抱过孩子。”   “朕怕弄伤他,你看他才这么一点点。”皇太极的手哆嗦。   “没事的,皇上试试看。”海兰珠说着,将襁褓轻轻放入皇太极的怀里,把着他的手调整姿势,也小心地在一旁托着。   “这么轻?”皇太极紧张地说,“朕好像抱了一团棉花,他的身体在哪里?”   “皇上从来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海兰珠问。   “从前没时间没机会,就算有,我也不敢碰。”皇太极笑道,“都要到满月了,长大了,我才敢碰。”   “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可怕的。”海兰珠说,“您可是他的天,是他们的保护神啊,在阿玛的怀里,才是最最安稳的。”   皇太极连连点头:“你看他,睡得这么老实,可见在朕的怀里舒坦。”   海兰珠深情款款地看着他:“皇上,你喜欢八阿哥吗?”   皇太极嗔道:“怎么会不喜欢,是朕的命根子,朕还没想好要给他起什么名字,你且等等,朕一定要给儿子起个响当当的名字。”   海兰珠心中一片柔软,笑问:“那我和孩子比呢?”   “你啊……”皇太极眼中满满的笑意,在海兰珠唇上一吻,“不分彼此,都是朕的命。”   海兰珠道:“那天我就觉得,你要来了,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你,一下子什么疼什么苦都消散了。”   皇太极笑道:“朕一夜难眠,总是惦记你,索性就不睡了,带着亲兵直接入京,半路上就遇见哲哲派来传话的人,朕快马加鞭地跑来,总算赶上了。”   海兰珠心疼地摸摸丈夫的胳膊:“皇上,再也不要为了我这样奔波,答应我。生孩子一点都不可怕,为了你生孩子,我勇敢得很。”   皇太极说:“其实啊,朕嫉妒,嫉妒你和那个人十几年的夫妻,生养那么多孩子。”他看着海兰珠,情意深深地说,“咱们要长长久久的,过两年,再给朕生一个儿子,好让他们兄弟将来长大了,互相扶持。”   海兰珠点头答应,眼中含泪:“我会好好保养身体,老天给我的福气,皇上给我的福气,我要珍惜。”   恰是此刻,大玉儿从厨房来,不知皇帝在屋子里,掀起门帘就闯进来,笑着说:“姐姐,齐齐格送来的醪糟……”   入目,却见皇帝与姐姐相吻,他们显然唬了一跳,海兰珠忙躺了下去。 第193 皇太极怎么也看不惯   皇太极转身,与大玉儿四目相对,他看见的,是一双平静而安宁的眼睛。   苏麻喇跟着大玉儿一道进来,将煮好的甜汤放下,她并没有撞见皇上和大格格接吻,但光是发现皇上在这里,她就很尴尬紧张了。   “这是齐齐格送来的醪糟,说是明朝江南那边的妇人产后都吃醪糟补身体,是用江米做的。”大玉儿看了眼皇太极,知道他有所顾虑,“我已经请太医查验过,太医说很适合姐姐吃。”   皇太极命苏麻喇去找来乳母,将八阿哥交给乳母,这边大玉儿则将甜汤端给姐姐,一口一口喂海兰珠饮下。   “歇着吧,朕之后再来看你。”皇太极道,看了眼大玉儿,“有什么事让下人去做,你也别太辛苦。”   “是。”大玉儿答应,微微一笑,“不知道皇上在这里,已经把皇上那一份送去了崇政殿,皇上若是过去,也喝了吧。”   “知道了。”皇太极答应下,而他分明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不知该说什么,到底还是走了。   海兰珠安静地喝着甜汤,很顺从地任由妹妹服侍,但大玉儿离开前,对她笑:“姐姐,你这几天缓过来,我就安心了,明天起,我就不过来了。范文程也跟着大部队回盛京,不知几时又要被差遣出去,所以我打算让他给我讲几天的课,等范文程离京后,我再回来照顾你。”   海兰珠心里明镜似的,再撞见这么一次,莫说玉儿心里难受,皇帝也该有想法了,她不愿妹妹难做,更不愿皇帝对玉儿有误解。   “你好好去听课,听到有趣的事,来给我讲讲。”海兰珠温柔的笑着,感激地说,“玉儿,天天照顾我,实在辛苦你了。”   退出关雎宫,大玉儿听见苏麻喇松了口气,她笑:“傻子,没事的,皇宫就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下回小心些便是了。”   苏麻喇责备门前的小宫女:“皇上在里头,你们怎么不说,下回要说,知道了吗?宝清怎么教你们的?”   大玉儿不去理会这些琐事,之后去书房把雅图和阿图接回来,等到晚膳时,一并到清宁宫和姑姑一起用。   哲哲已经听说下午的事,见大玉儿平平淡淡,她也不愿多嘴,更何况她早就想好了,再也不插手皇帝和大玉儿之间的事。   她们用膳时,阿黛来禀告,说尼满派人去衍庆宫了,皇上今晚要歇在淑妃那里。   哲哲悄悄看了眼大玉儿,她仿若无事地给阿哲喂饭,和孩子们说说笑笑,丝毫没被影响。哲哲越发感觉到玉儿的超脱,她是真的放下了,偏偏如今放不下的,是她,兴许还有皇帝。   夜色渐深,齐齐格在家门口等到了多尔衮归来,东莪一见阿玛就跑,多尔衮紧张地收了缰绳,生怕马蹄踢伤那么小的孩子。   齐齐格见东莪在马蹄下乱窜,也是吓得不轻,追来把小东西捉回去,照着屁股就打:“不听话,额娘说过多少回了,不许走到马身下去?”   东莪呜咽,朝多尔衮伸手喊阿玛抱抱,却被齐齐格拎起来就往家里走,回到卧房里,又狠狠打了几下屁股。   这下子小东西不干了,哭得震耳欲聋,多尔衮在门外徘徊,时不时探头看一眼,直到东莪老实了不再哭,他才走进来。   夫妻俩说好的,齐齐格管教孩子时,多尔衮不许插手,不然东莪落在他手里,就只能等着被宠坏了。   小丫头在多尔衮怀里抽噎着,那叫一个委屈,多尔衮亲亲她抱抱她,随手拿起炕上的手帕,叠了一只小老鼠逗女儿。   齐齐格收拾着丈夫的衣衫,笑问:“你会叠这个?”   多尔衮说:“小时候,额娘常陪我玩,多铎也会。”   提起额娘,齐齐格心里便是一酸,说:“额娘若还在,她该多宠爱东莪,我哪儿还敢拍她屁股,她一哭,额娘要先扒我一层皮了。”   多尔衮大笑:“那也不是,额娘管教孩子很严格,我小时候没少挨打,她自己打不动,还叫阿玛打我。”   “东莪,过来。”齐齐格命婢女送来热水,抱着女儿来洗脸,给她抹香喷喷的香膏,爱美的小丫头,立刻眼眉弯弯地笑起来。   她让东莪自己玩会,好让多尔衮安生吃口饭,之后下人们送来饭菜,夫妻俩对坐,齐齐格给他挑鱼刺,拆棒骨肉,一面吃饭一面说白天的事。   说到代善再次碰壁,被皇太极拒见,齐齐格冷笑:“皇太极的言下之意,这个儿子你自己处置了吧,想见我,提他的脑袋来见。”   多尔衮冷笑:“现在最想岳托死的人,是豪格。”   齐齐格颔首道:“可不是嘛,岳托但凡说错一句话,豪格就完了。皇太极不见岳托,也是给他儿子机会,不见也就说不上话,哪怕岳托要把豪格拖下水,也只能在家对灯说了。”   “那几天,盛京和宫里都没乱?”多尔衮问妻子。   “我后来进宫,一切安好,除了姑姑和玉儿她们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大部分的宫人都以为是一场疫病,后来宫里消毒打扫也折腾了好几天,真像那么一回事似的。”齐齐格将拆下的肉送到丈夫口中,说,“后来年也没怎么过,借口要防病,不让女眷宗亲进宫请安,只有城里百姓自己热闹,宫里冷冷清清的,姑姑她们倒是自在得很。”   多尔衮默默听着,将饭菜都吃完了,起身舒展筋骨,问下人什么时辰,命他们把鄂硕找来。   齐齐格笑问:“你特地安排了鄂硕来保护我们?”   多尔衮颔首道:“我不放心啊。”   齐齐格心满意足,目色暧昧地看着丈夫:“早些散了,我等你回来再睡。”   多尔衮答应,逗了逗女儿,便往书房去,半个时辰后,鄂硕赶来了。   “索尼可靠吗?”多尔衮一改在妻女面前的温和,目光冰冷,“索尼会不会这样交代了你们,转身就把什么都对皇太极说?”   鄂硕抱拳道:“索尼说了,不论我们信不信他,我们本身不会去对皇上说实话,所以多此一举的人是他,他若是要禀告皇帝,完全没必要来和我们商量这些,而他来了说了,他就会做到,要末将和佟图赖相信他。”   “你觉得索尼是什么态度?”多尔衮示意鄂硕靠近些烤烤火,“他是不是想两边都讨好,为将来做打算?”   “末将和佟图赖,都这么认为。”鄂硕应道,“索尼应该是想到未来可能发生什么,在给他自己铺后路。”   多尔衮冷冷一笑,又问:“那佟图赖呢?可靠吗?他会不会在我和皇上之间,举棋不定?”   鄂硕应道:“佟图赖忠厚老实,心里藏不住事,若他对王爷异心,末将第一个铲除他。”   “他可是你的兄弟啊?”   “王爷是末将的主子。”   多尔衮大笑:“很好,你正经跟着我,将来绝不会亏待你。鄂硕,说白了,大家都是为了大清,到底谁是皇帝,并不重要。我现在只想把八旗大军带入北京城,完成先帝的遗愿。”   他们之后,又商量了一些军务大事,鄂硕离开睿亲王府时,街上已经没多少人家亮着灯,远望皇宫里的灯火,也是渐渐熄灭了。   内宫里,大玉儿拥着阿哲给她讲故事,她讲得太投入,竟不知道女儿已经睡着了,忽然听见门外脚步声,知道是皇太极回来休息,她转身看见阿哲已经呼呼大睡。   她知道皇太极今晚是去衍庆宫,衍庆宫的灯火还一直亮着,可是突然,房门被打开,棉帘掀起,一股寒风灌进来,皇太极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皇上?”大玉儿很平静地看着他。   皇太极带着满身寒气走来,后面的宫人跟进来点蜡烛,他看见了炕头的阿哲,低头看了眼,挥手让奶娘来:“把小格格抱走吧。”   奶娘不敢违抗,用被子把阿哲裹得严严实实,赶紧退下了。   大玉儿从容地问:“皇上怎么到我屋里来了?要用宵夜吗?”   皇太极皱眉看着她,从几时开始,她这淡定从容的模样,就一直是他心头的恼火,怎么也看不惯。(20:00还有更新) 第194 玉儿,你要这样报复我?   “你跪下!”皇太极冰冷地说。   大玉儿一怔,猜不透皇帝什么用意,但很快就联想到那一场“疫病”,她跪下了。   苏麻喇进门送茶水,见格格跪在地上,吓得一晃,将手里的茶壶都摔了,皇太极怒斥她:“滚出去!”   “皇上……”苏麻喇想要维护自己的主子,可是尼满及时把她拽出去,轻声道,“苏麻喇,没你说话的份。”   “可是大总管?”苏麻喇怎么能不担心。   尼满怕她多事,命手下将苏麻喇送走,他自己则来到对面衍庆宫,和气地对等候已久的淑妃说,“娘娘歇着吧,皇上今晚不过来了。”   淑妃对此可有可无,也从不敢干涉过问皇帝的事,温顺地答应,高高兴兴地让婢女去把孩子抱回来。   蜡烛一寸寸燃尽,大玉儿跪了有一盏茶功夫,皇太极的目光始终没从她身上挪开,她也好好地看着皇帝,眼中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可她察觉到,皇太极已经越来越没耐心。   “后宫不得干预朝政,朕叮嘱过你。”皇太极终于开口,“朕让范文程,让索尼给你讲学,是因为你喜欢,是见着你高兴,不是让你学了去指点江山。所以呢,你是得意忘形,忘了分寸吗?”   “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大玉儿叩首。   殿内一片肃静,大玉儿的脑袋抵在地毯上,等待着皇帝的宽恕,她听见皇太极起身,感觉到他走近自己。   忽然,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大玉儿还没回过神,就被重重地摔在了炕上,她的下巴被捏住了,眼前是一张怒火中烧的脸。   “索尼和佟图赖,到底怎么回事?”皇太极怒声道,“老实告诉朕。”   “臣妾已经向皇上交代过。”大玉儿冷静地看着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没问过索尼?”   “皇上刚才不是就说,不许臣妾干预朝政,不问是我的分寸。”大玉儿直直地看着他,根本没有一丝惧怕。   皇太极却怒了:“那你又为什么见代善,你在代替谁见他,代替朕吗?那你的分寸呢?”   大玉儿的心开始打颤,她怎么会不怕,她当然害怕,可她再也不想让皇太极看见自己的心,她怕一个把持不住,前功尽弃。   他知不知道,即便到这一刻,她还深爱着他。   “我揣摩皇上的心思,猜想皇上不会希望这件事闹大,也是给礼亲王一个面子,让他自己来解决岳托。”大玉儿所回答的,便是她当时所想的,她本以为,皇太极会赞许她,可是……   皇太极深邃的眼眸里,纠缠着无数的情绪:“好啊,既然你能猜到朕的心思,那这些日子以来,朕对你的心思,你看见了吗,猜到了吗,大玉儿,你把朕当什么?”   “皇上此刻动怒,到底是为了臣妾干预朝政,还是为了其他的事?”大玉儿死撑着嘴硬,“若是其他的事,臣妾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请皇上指点。”   皇太极把她往炕上一推:“你宁愿信任索尼,宁愿信任朕的大臣,也不信我?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我早就叮嘱过你,我们任何事都能商量,你是不是全忘了?”   大玉儿沉静地看着他:“臣妾没有什么事,不曾对皇上讲。”   皇太极的手指,就指在大玉儿的嘴上:“臣妾?你是打算从今天下午起,就和朕君臣相别?”   大玉儿垂下目光,不开口不作答。   皇太极的手又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因为海兰珠,全都是因为海兰珠?”   大玉儿绝望地看着他:“皇上……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皇太极一直不愿承认,他忘记了大玉儿喜欢武则天,他不愿承认大玉儿的悲伤可能是因为“宸妃”的封号给了海兰珠而不是她,他把自己对玉儿所有的忽略和无视,都归结在她对海兰珠的嫉妒和不容上。   这样,他的内心会平静一些,他的愧疚会少一些。   可这一切,只是他的想当然,所有的所有,只要一看见大玉儿平静安宁的眼神,就会通通跑出来,就会不断地质问,他是不是亏欠了大玉儿。   到如今,她竟然可以相信大臣,竟然可以和索尼有默契,竟然能让自己的文臣武将为她的魅力人格所折服,可她却对自己,把什么都隔开,什么都关起来,不信任,更没有半分的亲近。   “你要什么,朕没能给你?”皇太极把大玉儿压在炕上,抬腿跨上来,压住了她的身体。   “你知道佟图赖背后的关系吗?”   “不知道……”   大玉儿的内心颤抖着,她想告诉皇太极,可是一想到那天夜里多尔衮的吻,她就觉得自己对不起丈夫,她要把那个秘密带进棺材里。   “朕查到了,是鄂硕联络到佟图赖,佟图赖会进宫护驾,根本不是索尼的事。”皇太极目光锐利地刺入大玉儿的眼睛,“你老实告诉朕,那天晚上,你到底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多尔衮吗?”皇太极额头上的青筋突起,气疯了,逼问身下的人,“是为了多尔衮?”   大玉儿奋力推开皇太极,大声地反驳他:“我说了我不知道,究竟是你不信我,还是我不信你?什么多尔衮,我为什么要为了多尔衮?皇太极,你可以不要我,你可以讨厌我,你可以杀了我,可你不能这样怀疑我,你不可以……”   皇太极紧紧盯着她的双眼,满目的狐疑:“你在慌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从来就不会撒谎?”   那一晚的吻,是大玉儿心中最大的软肋,她被其他男人亲吻了,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   在最需要的人保护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而皇太极最喜欢的做事,就是把她丢在一边,让她自己想清楚。   因为她是布木布泰,她不是海兰珠。   迷离破碎的目光,含泪看着她深爱的人:“因为我知道,你再也不会护着我,我现在,只想要保护好自己。我没有干预朝政,我也没有和什么男人有私通,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要不起你了。”   “你在说什么?”   “因为我恨你,我恨海兰珠,我恨你们所有人。”   皇太极问:“除了海兰珠,朕亏待你了吗?”   大玉儿摇头:“没有……”   “好,那你说,你要什么是朕还没能给你的?”皇太极问,“朕今晚通通给你,从明天开始,收回你这冷冰冰的目光,老老实实做回你的大玉儿,哪怕你天天和朕哭闹吵架,哪怕你把这皇宫的屋顶翻了,别再用那轻蔑无视的态度对待我!”   大玉儿冷静地看着他:“那不是我想要的……”   皇太极大怒,自以为话到这份上了,玉儿的心结能解了:“那你要什么,孩子吗?儿子吗?”   刺啦一声,皇太极撕开了大玉儿的寝衣,雪白的肌-肤露出来,他粗暴地扯掉了大玉儿的小衣,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揉-搓雪-团上的红豆。   大玉儿很疼,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可皇太极激烈的吻压住了她的脑袋,腾出一只手,撕-开了她的裤裙。   “皇上,不要,不要……”在玉儿的挣扎里,她已经被tuo得精-光,皇太极霸-道地打开她的身体,因怒和yu望而坚挺凶狠地闯了进去。   “皇上……不要……”大玉儿很疼,哀求着,哭着,紧紧抓着皇太极的肩膀,身上的人忽然温和下来,喘着粗气,俯视着她。   “玉儿,是你不要我了吗?”皇太极问她。   大玉儿哭着摇头,哽咽难语。   他们的身-体正结合在一起,曾经让她疯狂让她痴迷的宠爱,这一刻,叫她害怕得颤抖。   “那晚你说,再也不能为我生孩子。”皇太极眼眸猩红,“玉儿,我到底把你伤成了什么样,你要这样报复我?”   大玉儿惊恐万状地看着皇太极,她记得苏麻喇说过,酒醉的她曾对皇太极说过什么,但苏麻喇没听清楚。   难道,她真的说了她不能再为皇太极生孩子,那多尔衮呢,多尔衮的那一吻,她说了吗?   “啊!”身上的人,猛-烈地冲刺,情-欲被唤起,身-体和心都有了反应,大玉儿顿时失去了理智,口中只是呢喃着,“我没有……没有……” 第195 我想去赫图阿拉   大玉儿一夜未眠,身上残存着激-情和痛楚,身边的男人鼾声如雷。   她想,至少在这里,他还能安眠,至少在他心里,自己还是可以让他放心安眠的女人。   玉儿眼睁睁看着黑暗消退,黎明渐渐到来,身边的人稍有动静,她就闭上了双眼。很快,门外有人请起,很快,有人捧着龙袍发冠来,很快,皇太极就起了。   “玉儿?”他轻轻喊自己的名字。   大玉儿不应答,“睡”得很熟,皇太极抚摸了她的脸颊,似有一叹,但他没再继续试图唤醒自己,翻身起来了。   不久后,他听见皇帝对来问候的阿黛说:“早膳送去崇政殿。”   不知过了多久,大玉儿感觉到,人都散了。   大玉儿慢慢睁开眼睛,慢慢用棉被将自己用力的裹紧,若不是为了透气,她连脑袋都不想露出来。   门前的帘子掀起,苏麻喇终于有机会来了,她悄声走到大玉儿的床边,一眼竟没能在凌乱的被子里找到格格,她不得不爬上炕,轻轻掰过大玉儿的身体,担心地问:“格格?”   大玉儿的心猛地乱跳,惊恐地看向触碰自己的人,一见是苏麻喇,紧绷的身体才顿时松弛。   屋里地龙烧得火热,苏麻喇怕主子捂在被子里热出病,轻轻拆开被窝,才发现格格衣不蔽体,她虽然用双手捂着,也能看见脖子上和胸前的吻-痕,而残挂在她身上的寝衣,显然是被撕碎的。   “格格……”苏麻喇心疼极了,她伸手将大玉儿抱起来,那捂在被窝里还冰冷得让人心颤的身体,一到她怀里,就拼命地颤抖。   苏麻喇紧紧地抱着她护着她,许久许久,大玉儿终于哭了。   直到日上三竿,大玉儿才离了卧榻,目光呆滞地坐在妆台前,阿黛来问候过两次,大玉儿两次都没起,这会儿,哲哲亲自来了。   大玉儿木愣愣地看着姑姑,看见苏麻喇她们行礼了,才恍然醒过神,身体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迟钝地屈膝行礼。   阿黛早已上前,将庄妃娘娘搀扶起,可是一碰到她的胳膊,就感觉到她的恐惧和害怕。两个多月前,整座皇宫被人包围,生死一线,她半夜闯入清宁宫,淡定地告诉所有人没事了,那样勇敢了不起的庄妃娘娘,这会儿是怎么了?“   “娘娘,您哪里不舒服吗?”阿黛不自禁地摸了摸大玉儿的额头,并不烫手,她回眸看了眼哲哲,微微摇头。   “今天在屋子里歇着吧,我说你这些日子就是累了吧。”哲哲很温柔,没有提昨晚的事,笑道,“今天就别去书房了,海……孩子们我会照顾,你歇一天才好,身子要紧。”   她知道,海兰珠的名字,此刻不宜提起。   哲哲说罢,带着阿黛离去,走出永福宫,阿黛就轻声说:“庄妃娘娘一直在发抖,心疼死人了。”   哲哲失望地闭上双眼:“皇上昨晚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阿黛怯怯地说:“门、门前的人说,娘娘一直求饶,一直哀求,他们像是发生过争吵,后来就……”   “皇上啊……”哲哲握紧拳头,“你还记不得记得你答应过我,绝不伤害她。”   崇政殿里,皇太极冷静地处理完国事后,再次拒绝了代善的求见。   他仿若无事地与多尔衮等人商议朝鲜一站善后之事,听他们讲述如何安排朝鲜质子的起居生活,以及开春农耕。忙忙碌碌,直到晌午过后,哲哲派人催了两次,他才坐下吃了口饭。   尼满默默地在一旁伺候膳食,随时预备着皇帝发问,但皇太极什么都没问,退出去时,尼满叹了口气,吩咐自己的小徒弟,继续看着内宫的动静。   关雎宫里,海兰珠怀抱着八阿哥,最后给孩子喂一次奶,她就决定不再喂了,皇太极本是允许她喂到任何时候,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海兰珠不愿自己太出格。   而昨天玉儿才说,她要去书房了,所以今天妹妹没过来,海兰珠开始并不觉得奇怪,此刻喂饱了孩子,抬头要找乳母时,见她们站在一旁窃窃私语,她笑道:“说什么有趣的事呢?”   乳母急忙赶来,帮着料理小阿哥伺候产妇,海兰珠只是随口说:“有什么好玩的事,也给我说说,关雎宫里的规矩没这么大。”   她们面面相觑,轻声道:“娘娘,奴婢们实在不敢多嘴,回头您可千万别说,是奴婢们说的……”   海兰珠一脸茫然:“这是怎么了?”   对门麟趾宫中,奶娘正带着娜木钟的女儿来请安,转眼这孩子都一岁了,能扶着手稍稍走几步,娜木钟却嫌恶冷漠地看着她,连伸手抱一抱都不乐意。   “带回去吧,你们好好养着。”娜木钟挥手,示意丽莘给些赏钱,就没再看女儿一眼。   丽莘对小格格倒还有几分爱心,一直送到门前,看着奶奶和孩子离去,便见斜对面的永福宫,大门紧闭,门前连个值守的宫女都没有。   她轻蔑地一笑,转身跑回来,在娜木钟身边耳语,娜木钟走到门前看了眼,丽莘还在边上说:“被皇上弄得下不来炕了吗?”   娜木钟倒宁愿,下不来炕的人是自己,可皇太极到如今都没进过麟趾宫的门,她若永远没机会生儿子,就算帮助豪格得到天下又如何,豪格会善待她?可笑。   “身在福中不知福。”娜木钟冷声道,“布木布泰这种女人,不会有好下场。”   然而永福宫大门紧闭,紧紧因为大玉儿一夜未眠,得到哲哲的允许后,卸妆换衣裳,又躺下睡了。   睡觉不需要什么人伺候,苏麻喇就把宫女们都打发走,只有她一个人陪在屋子里。   大玉儿总是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睡醒后,心里的恐惧也散了,毕竟那是她的丈夫,毕竟皇太极只是云雨间着急了些激-烈了些,并没有对她动粗,也没有伤害她。   “想吃什么吗?”傍晚,苏麻喇看着醒来的格格,见她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稍稍安心,温柔地问着,“要喝奶茶吗?”   话音才落,屋门被打开,皇太极径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宫女们,端着饭菜茶水,她们静悄悄地摆下一切,头也不敢抬,一个个都退下了。   “苏麻喇下去。”皇太极吩咐。   “皇……”苏麻喇想开口,被大玉儿轻轻一推,“你去吧,我没事。”   “一天没吃饭了?”皇太极道,“饿了吗?”   大玉儿点头,自己坐到了炕桌前,打开汤盅,缓缓喝下去。   暖暖的汤灌进胃里,身子渐渐热起来,脸颊越发红润,她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吃的很认真,仿佛是真的饿了,偶尔才抬眼看皇太极,然后继续吃。   “弄疼你了?”皇太极坐到她身边,轻轻一碰大玉儿,她就一缩而后轻轻颤抖,他道,“玉儿,朕昨晚太不理智,朕……”   大玉儿艰难地眼下咽喉里的食物,又继续往嘴里送,自顾自地吃东西,没有应答。   “索尼和佟图赖的事,朕不会再问你,朕既然都不追究索尼,何必为难你。”皇太极道,“你说什么,朕便信什么,可是你看见了吗,不是朕多疑,事实是无人可信。”   大玉儿继续吃东西,吃到胃里再也塞不下,她才停下来。   “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说话了?”皇太极今天不急躁了,像是昨天把所有的怒意都发泄了,就连他自己回想一下,都无法正面当时的自己,可他却把所有的情绪,都宣泄给了大玉儿。   “玉儿,还疼吗?”皇太极问,轻轻拢过她的身体,轻轻抚摸,“哪里疼,朕弄伤你了吗?”   “我想去赫图阿拉。”她终于出声了。   “不可以。”皇太极立刻回答。   “是。”大玉儿没再问第二遍,冲皇太极微微一笑,“皇上,您用晚膳吗?” 第196 彻底输给了自己的女人   “去赫图阿拉做什么?”皇太极耐着性子,坐到了大玉儿的对面,与昨天判若两人,“躲着我,躲着海兰珠?”   大玉儿点头:“不然你见到我,又会发脾气,而我不开心,姐姐就会难过。”   皇太极道:“你离开,她会更难过,你以为她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大玉儿平静地看着皇太极:“说到底,皇上是不愿姐姐难过。”   皇太极坦荡荡:“我见不得她难过,见不得她伤心。”   大玉儿含笑垂下目光,她何必。   皇太极却又道:“对你也一样,见不得你难过,也见不得你伤心,我对你的好,难道都是假的吗?我多希望你还是从前那样,玉儿,你有多久没冲我笑了,你的若无其事,你的心如止水,都是在向我控诉吗?”   “没有控诉什么。”大玉儿说,“我只是照你说的,照着自己的心意活着。”   “你的心意是什么,你不要朕了?”皇太极问,“去赫图阿拉,这辈子再也不相见?”   “至少现在,我背过你不会再掉眼泪。”大玉儿是微笑的,“你希望我像从前那样,我可以做到,但那是假的,那样子背过你,我就只剩下眼泪。现在你虽然看不惯我,但人前人后,我都是一样的,我不累,我很平和很轻松。”   皇太极浓眉紧蹙,深深地看着大玉儿。   大玉儿含笑:“不为别的,就因为在我心里,谁也无法取代你。”   皇太极的心软下来:“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大玉儿说:“是我要得太多了,你给姐姐的,本就不属于我,倘若你给了别人,我兴许会做出疯狂的事,杀了那个女人,或是用尽办法撵走那个女人,你知道我有多骄傲,也是你宠坏的。但偏偏你给了姐姐,给了同样是我最爱的人,皇上,那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皇太极道:“所以,你打算这样一辈子痛苦纠结下去?”   大玉儿依然微笑:“不疼的那天,我就不爱你了,可我想一辈子都能像从前那样爱着你,哪怕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就算还剩下一丝一缕,我也会好好珍惜。这就是我的心意,我没有心如止水,相反每一天都恨你,也恨姐姐,大概从眼睛里透出这股恨意,所以你看不惯我。”   皇太极碰过玉儿的手:“不是看不惯,是心疼。”   大玉儿说:“可是皇上爱姐姐对吗,很爱很爱。”   皇太极轻轻一叹:“我一早就对你说过,一定要我来说吗,可如今想想,或许从一开始就好好和你说,你不会拧成这样。玉儿,你姐姐那样的女人,除了美丽,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和你相比,她远不如你,可她就刚刚好,嵌在我的心里,把缺的那一块,完完整整的填满。我舍不得再碰掉一点,她在那里,我的心可以更好地跳下去,她能让我感觉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玉儿,不是你不好,从来都不是。”   “皇上,我可以问一件事吗?”大玉儿道。   “你问吧,我说过,我们之间什么都能说。”皇太极很温和。   “吴克善还没来之前,姐姐曾经半夜去过凤凰楼是吗?”大玉儿翻出那么久以前的事儿,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你们半夜做什么了?”   皇太极笑:“没跟你说过吗,海兰珠也没说过?”   大玉儿垂下眼眸:“我也不知道,记忆有些模糊了,就是这会儿突然想问问。”   皇太极道:“只是把她叫去,问她是不是被吴克善送来的礼物,她很明白地告诉我是,但她不愿意被当做礼物,她宁愿死,也不愿被当做礼物送来送去。”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皇太极好奇地看着她。   “不想告诉你。”大玉儿微微一笑,从皇太极的掌心,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皇上,要好好爱姐姐,我也会好好的,我不是在和你闹,更不是无视你轻蔑你,只是希望自己和你们都能好好的,还有姑姑。皇上,我真的不知道那样会让你恼火,你能不能让一步,不要恼火,不要逼着我改。”   “我让你。”皇太极道,但又冷下脸色道,“但你不可以伤害自己,你去年在多尔衮家里喝这么多酒,吃那么多东西,是要和我诀别吗?”   “对不起……”   “那些酒那些食物,什么事都没有。”皇太极道,“别胡思乱想,但再也不许有下一次,还有,离开多尔衮远远的。”   “我没……”   “我自然信你,可你知道自己有多惹人喜爱吗,连我的大臣都愿为你臣服,我现在都不想再让范文程他们见你了。”皇太极眼中带着霸道的,不容旁人染指的占有欲,“当然,那是你喜欢做的事,我会尽力满足你。但他们只能远观,任何人敢对你有非分之想,杀无赦。”   大玉儿不屑地看着皇太极:“可我这么好了,你也不喜欢,你只喜欢姐姐。”   皇太极却露出淡淡笑容,至少这一刻,曾经的玉儿,回来了几分。   “昨晚弄疼你了吗?”皇太极问。   “还好……”大玉儿垂下眼眸,“但再也别那样,我很害怕。”   皇太极幽幽道:“朕再问你,索尼和佟图赖,到底怎么回事?”   大玉儿坦荡荡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皇太极一笑,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重重地一戳:“胆大包天。”   玉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皇太极道:“那就好好利用,是你自己用人格魅力换来的忠诚,那是你的财富,朕夺不走。”   他很欣赏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有帝王的骄傲:“朕的玉儿,很了不起。”   大玉儿可没有心思沾沾自喜:“昨天你不是这么说的,你差点就要对我动手是不是?”   皇太极白她一眼:“昨天气疯了,在确确实实知道索尼骗朕之后,想到你也在骗朕,新账旧账一股脑全涌出来,而你又这么倔,这么冷漠,怎么问你都撬不开嘴巴,你要把我逼疯吗?”   “皇上,我没有干涉朝政,更从没有这心。”大玉儿真诚地说,“我只是想保护自己,那天是,现在是,也许将来也会是。不是因为你不护着我了,仅仅是我也要保护好自己。”   皇太极颔首:“你自己拿捏好分寸,不要让大臣跑来朕的面前指责你诟病你,而在那之前,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最想要的,朕给不了你了,可除此之外,什么都行。”   大玉儿知道,情爱与政治,有着各自的贵重和庄严,她绝不会混为一谈。   昨晚皇太极的确吓着她了,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大玉儿,她心里所能承载的,比从前更多更重。   她知道说什么样的话,可以让皇太极听着顺耳,她知道说什么样的话,可以让皇太极平静下来,她爱了十几年的男人,进了这道门的皇太极,她比谁都了解。   既然不能去赫图阿拉,既然无法离开,避无可避,她还是选择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过得好些,姐姐也好,姑姑也好,皇太极也好。   此时此刻,爱情在她心里,勾不起任何涟漪,她已经深深地藏起来,把最美好的那一段封存在心底。   不论如何,曾经拥有。   而刚才,她对皇太极所说的那一声声爱,只不过因为她明白,皇太极会喜欢听。   她的丈夫不是普通人,他的骄傲浸透在每一滴血液里,她必须服从。   皇太极的逆鳞,显然被捋顺了。   可他不知道,这一回合,他彻底输给了自己的女人。   浑身散发着松了口气的轻快,皇太极本想再和大玉儿说些什么,偏偏一道八百里加急将他催走,这一下,轮到大玉儿松口气。   苏麻喇直等皇帝进了凤凰楼,才敢跑进门,生怕又看见格格衣不蔽体满身狼狈,好在一切安好,大玉儿正在吃东西。   “没事吧?”苏麻喇小心翼翼地问。   “昨天突然那样我是招架不住的,他整个儿就疯了似的。”大玉儿说,“其实他那样发脾气,自己也累挺,再有下次,我就有经验了,不能让他那样动怒,伤身啊。”   “格格?”苏麻喇怎么觉得,这话听着那么奇怪。   大玉儿淡淡一笑,拍拍苏麻喇的手:“我真没事,你就想啊,他能带给我的伤害,已经不可能再深了不是吗,你看我像当初那样吐血了吗?至于早晨那会儿呆滞,我这不是因为一晚上没睡嘛,还浑身疼。”   “是……”苏麻喇很早就发现,自己渐渐跟不上格格的心思和想法,她好像已经高了一层,不,两层,甚至更多。   皇上带给她的每一次伤害,都让她变得更坚强,更淡泊,淡泊似乎不大合适,到底怎么才合适?   “格格,有件事,一直一直想问你。”苏麻喇道。   “你憋了那么久?”大玉儿苦笑。   “去年,不,前年了,都是前年的事儿了。”苏麻喇提起了那次在凤凰楼为皇帝整理被褥,之后大玉儿就突然变得心情愉悦神采飞扬,可苏麻喇到现在也没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大玉儿神秘兮兮地点了点苏麻喇的鼻头:“是秘密,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说,你也别惦记了。”   “骗人……”苏麻喇咕哝,但不再纠结,眼眉弯弯地说,“格格,奴婢会长命百岁地活着,要死在您后面,绝不丢下您。”   大玉儿嗔笑:“好好的,生啊死的,姑姑听见该打你了。”   这一边,关雎宫里,宝清从门外跑来,一脸奇怪地对海兰珠道:“主子,皇上没事啊,庄妃娘娘也没事。”   “没事吗?”   “皇上刚才去凤凰楼了,心情挺好的。”宝清说,“后来苏麻喇进去了,屋子里还有笑声呢,奴婢本想进去问候一声,又觉得不合适,就回来了。”   “真的没事吗?”海兰珠忧心忡忡,“那白天怎么……”   宝清笑道:“大概是昨夜激烈了一些,庄妃娘娘没承受得住,今天养身体才没出门。”   大姑娘红着脸,羞赧万分:“皇上打仗回来,打了大胜仗,满心的欢喜,娘娘她那样瘦弱的身子,嘿嘿,您说……是吧?”   海兰珠将信将疑,奈何她在坐月子,别说出门,卧榻都不让下,外头的事一概不知,若是皇帝不说姑姑不说,玉儿也不说,她只能听宫女们的话。   可宫女们的话,又靠谱的,也有不靠谱的,连宝清都是。   “罢了。”海兰珠一叹,躺下闭上了眼睛。   这天夜里,皇太极没有再回内宫,更连夜召见大臣,他得到急报,漠北喀尔喀三部扎萨克图汗、土谢图汗和车臣汗发生冲突,战乱一触即发。   皇太极不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在彻底收服漠南之后,他一直等待机会,将皇权辐射至漠北,如何利用这次的纷乱,事关重大。   之后几日,皇帝忙忙碌碌,内宫里几乎不见他的踪影,大玉儿则恢复每日去书房,白日里他若是抽空去见海兰珠,自然就碰不上。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了,盛京的冰雪渐渐融化。   这天在书房里,大玉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经苏麻喇劝说,决定回宫休息。   半路上,她们遇见皇太极,皇帝一脸疲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第197 庄妃有身孕了?   “书房散了?”皇太极停下脚步等玉儿走来,仔细看一眼,便问,“怎么气色不好,身子不适?”   大玉儿摇头,关心道:“皇上也该休息,眼睛里都是血丝,昨儿尼满还被姑姑训斥来着,说没伺候好您。”   皇太极转身问:“皇后责备你了?”   尼满赔笑:“皇后娘娘那也是在乎皇上,皇上太勤政,奴才也不能拦着啊。”   皇太极展臂松松筋骨:“是该松快松快,想去骑马。”他看向玉儿,问,“你去不去?”   苏麻喇忙道:“皇上,娘娘她……”   大玉儿却拦下了,欣然答应:“去啊,皇上好久没带我去骑马了。”   “这就走,让他们把东西送来。”皇太极拉起大玉儿的手,转身就往外走,尼满催着苏麻喇赶紧去准备行装,苏麻喇一脸的为难,轻声说,“大总管,主子她今天不舒服,我们刚要回去休息呢。”   尼满皱眉:“可是,娘娘她自己答应了。”   苏麻喇叹道:“是啊,没法子了,您稍等,我这就去拿主子的骑马装。”   皇太极带着大玉儿,坐马车去往城外马场,一路经过市集,因道路戒严,看不到城里的热闹,她趴在窗上轻轻叹,皇太极闭目养神道:“想出去逛逛?”   大玉儿却说:“是姐姐想去逛。”   皇太极睁开眼,玉儿说:“姐姐坐月子闷得慌,齐齐格答应她,出月子后请她去王府里逛逛。但是姐姐说,很想逛一逛盛京城,要不带侍卫的那种,走在老百姓当中。”   皇太极又继续闭目养神,大玉儿问他:“姐姐对你说过吗?”   “没有。”皇太极摇头,“她很少向我要什么。”   “那就给她一个惊喜,等姐姐出了月子,带她出去逛逛,不要带着侍卫,别让道路戒严。”大玉儿说,“就你们两人,像普通人那样,去赶个集。”   皇太极睁开眼:“你呢?”   大玉儿满不在乎:“你从前不在家的时候,我偶尔会溜出去的,盛京城我不稀奇。”   皇太极道:“那你想去哪里。”   大玉儿笑:“北京城,将来入关后,天下大定,你得空了,只带我一个人去逛北京城好吗?”   皇太极眉头舒展,张开怀抱,让大玉儿过来,两人依偎在一起,大玉儿重复道:“你千万别忘了。”   马车缓缓去向马场,皇帝心情极好,大玉儿心情也不坏。   她现在学得聪明,知道如何能让皇太极高兴,虽然要花费些心思,可结果是好的,大家都轻松不是吗。   她也并没有什么损失,更不需要虚情假意,反正最在乎的,这辈子注定得不到了。   跑马场上已经冒出浅浅嫩绿,大地正努力地复苏,马蹄的踩踏会让绿草更茁壮坚韧地生长,假以时日,便又将恢复芒芒葱绿,这是大自然的骄傲。   大玉儿今天不大舒服,没能疯跑起来,之后坐在皇帝怀里,倒是畅快地跑了几圈,心口那阵莫名的烦闷也散了。事后对苏麻喇说,她一定是在宫里憋得太久,出来散散就痛快。   而皇太极带着庄妃骑马,在盛京城里早已不新鲜,如今科尔沁三位,中宫皇后把持大权,宸妃产下皇子,年轻貌美的庄妃哄着皇帝高兴,整个后宫是她们的天下。   宗亲大臣们,表面上阿谀奉承,心中实则十分忌惮。   礼亲王代善,因儿子岳托在皇太极面前抬不起头,虽然皇太极已经见他且宽恕他,更是把岳托交付给他来看管,可代善终日惶惶不安,上了年纪的人,便是病倒了。   同是这一日,皇太极和大玉儿在城外骑马的时候,济尔哈朗来礼亲王府看望堂兄,随口提起皇帝此刻在干什么,代善问:“是和庄妃一起?”   “是啊,和庄妃娘娘在一起。”济尔哈朗道,“皇帝虽然盛宠宸妃,对庄妃还是很念旧情的,庄妃又古灵精怪,当然知道如何讨皇帝喜欢。”   “古灵精怪?”代善冷笑,“老弟啊,你太小瞧人了。”   济尔哈朗道:“怎么了,难道她天天去书房,还真学出什么本事了?不过是知道皇帝喜欢看人读书,闹着玩哄皇帝高兴的吧。”   代善道:“有机会你去打听打听,再来和我说这些话。”   济尔哈朗却说:“我打听内宫妃嫔的事,你不怕皇太极要我的脑袋?”   代善苦笑:“是啊……我老糊涂。”   济尔哈朗将四下看了看,问:“二哥说句实话吧,岳托到底怎么了,我们打朝鲜时,宫里闹的疫病,又是怎么回事?”   代善眯着眼睛,他的胡子已渐渐花白,他道:“给我留一点面子吧,大家心知肚明不好吗,何必捅破。”   “要我说,不是二哥你的面子留不留,而是皇太极他太沉得住气。”济尔哈朗说,“跟了他越久,越摸不透他的心思,过几天,八阿哥满月喜宴,大家都在说,皇帝会不会宣布立太子。”   代善皱眉:“不会,皇太极不会这么急躁,虽然他为了八阿哥大赦天下,就是要告诉天下人,他要捧这个儿子,但真的把那么小的东西推上东宫储君,豪格的心他就彻底失去了。对他而言,豪格还是可用的将帅,他不会轻易放弃。”   “就是那么小的东西,能不能长大还不知道。”济尔哈朗说,“皇太极何必给一个孩子这么大的福气,不怕把他压死了。”   代善摆摆手:“帝王气盛,帝王对我等要有戒备之心,可也要有万万人之上的霸气。他就要让你们知道,他不怕你们生异心,不怕你们起歹念,所有的歪门邪道都只能被他踩在脚底下。不然呢?一个皇帝,做的畏畏缩缩,还打什么仗,争什么天下。”   济尔哈朗觉得有道理,想到将来的事,苦笑:“等我们真的打到北京,朝堂上就会有很多很多的汉人,那些汉人都是念过书,满肚子花花肠子,就怕我们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皇太极如今就重用汉官,好些人不服气呢。”   说这话时,宫里来人传话,是皇后派人问候礼亲王的身体,提起数日后八阿哥的满月宴,询问礼亲王是否列席。   代善与济尔哈朗对视,他叹道:“去吧,去吧,我也该露面了,不然皇太极觉得,我不给他面子。”   济尔哈朗问:“岳托呢?”   头发花白的人,面色一峻:“不提了,再也别提起他……”   这日傍晚,大玉儿才跟着皇太极回到宫中,皇太极径直去了关雎宫,大玉儿回永福宫洗漱更衣,和苏麻喇说说笑笑,雅图和阿图跑来了,气呼呼地说额娘跟着阿玛去骑马,不带她们。   阿哲慢吞吞地从后面跟进来,跟着姐姐们一道“生气”,大玉儿弯腰将小女儿抱起来,哄着道:“连阿哲都生气啦,额娘不好,额娘不好……”   可话还没说完,她头上一阵晕眩,手一松,险些将女儿摔在地上,等阿哲落地后,她才扶着炕沿坐下,晃了晃脑袋,依然眼花胸闷。   三个女儿围上来,雅图担心极了,立时吩咐宫女:“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太医。”   关雎宫里,皇太极正与海兰珠说笑,将从马场带回来的几盆花放在她屋里,宝清来问晚膳怎么用,就听见边上永福宫里乱糟糟的。   “是孩子们闹腾么?”皇太极问。   “宝清快去看看。”海兰珠担心妹妹。   得知永福宫宣太医,皇太极过来了,哲哲也跟来,问皇帝:“在马场摔了吗?”   皇太极摇头:“没摔,不过她今天出门前气色就不好,问她说没事,怪我没仔细。”   大玉儿不大耐烦地看着太医把脉,她不喜欢为了一点小毛病大惊小怪,心里正烦躁,却听太医问她:“娘娘上一次月信,是几时?”   “月信?”大玉儿心头一紧,难道她……   哲哲几步走上前问:“太医,你的意思是,庄妃有身孕了?”   太医忙道:“脉象尚浅,但怕是错不了了,所以微臣询问娘娘的日子。”   大玉儿的心咚咚直跳,掰着手指数一数,她惊愕地看向姑姑,看向皇太极。 第198 盼着她生个小阿哥   当值的几位太医,被悉数召入内宫,大玉儿不敢再不耐烦地看着他们把脉,皇太极就在一旁,姑姑也在,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结果。   她时不时和皇太极对上眼,两人在目光里交换着意思,在商量如何向哲哲交代。   很快,几位太医都表示,虽然脉象尚浅,但喜脉是错不了,皇上和皇后若是不放心,请庄妃娘娘静卧数日,再过几天,脉象必然就准了。   哲哲不敢太张扬,吩咐相关的宫人在一切确定之前不许传出去,又听太医诸多叮嘱,一转身,却见皇帝和大玉儿在悄悄说话。   哲哲顿时恼火生气:“皇上是在和玉儿编排,怎么向我交代吗?”   皇太极笑道:“你说什么呢,朕在恭喜玉儿。”   大玉儿眨眨眼睛:“姑姑,是皇上带我去骑马,我说了我不舒服不想去。”   皇太极狠狠地瞪向她,但本就没生气,再想到她腹中可能正怀着自己的孩子,心里便是软的暖的。   虽然那一夜他太疯狂,折腾地玉儿直哭,但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这般体力,他心里隐隐有几分骄傲。   更何况,这个家伙曾说,再也不要给自己生孩子,那是多绝望才说的话,但如今,老天爷又赐给了他们,连老天都不许她绝望。   “要好好养着,这几日不许出门了,永福宫的门都不许出。”哲哲语重心长,“一想到你今天还在马上奔跑,我的心都要跳出来。”   大玉儿嘿嘿笑着,满心喜悦,又见皇太极,想到他可能是从关雎宫过来,便道:“皇上是从姐姐那儿来的吗,快去告诉姐姐,姐姐一定也会高兴,过几天我能去看她,姐姐也能来看我了。”   皇太极道:“那你歇着,你姐姐正担心,朕先过去了。”   大玉儿笑道:“皇上别告诉姐姐,我们骑马跑得急,就说是逛了逛,别吓她。”   皇太极满心喜悦和欣慰,又叮嘱了她几句,才离开了。   哲哲在一旁冷眼相看,目送皇太极离去后,转过身的一瞬,在大玉儿脸上看见卸下的笑容。   哲哲恍惚觉得,方才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幻景象,偏偏唯一真实的,还是大玉儿脸上的喜悦,她当然要为自己怀孕而高兴,可对皇帝就……   “玉儿?”   “是。”大玉儿含笑看向姑姑。   “你和皇上……”哲哲试探着。   “姑姑别骂我了,我和皇上今天玩得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出门。”大玉儿的笑,那么乖巧温顺,却仿佛是见招拆招,一寸寸都凉透哲哲的心。   是因为自己看见方才一瞬变脸才多的心,还是皇太极根本不能像自己这样察觉到异样,又或者,皇太极是明知道的,但选择了相安无事?   “好好保重。”她只挤出这一句话,她要在祝贺玉儿之前,先去拿捏皇帝的心,千万别是最后一种,哲哲不希望从今往后皇太极眼中的玉儿,只是一张笑脸的面具。   然而这一回,是哲哲多虑了,这既然是皇太极所期待的景象,他怎么会多疑大玉儿的用心,能让他踏踏实实毫无顾虑地爱着海兰珠,玉儿在他眼里,就是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关雎宫里,皇太极还是告诉了海兰珠,他们今天骑马奔跑,吓得还在月子里的人连声责备他:“皇上都看出她气色不好了,怎么不打发她回去休息,还往外头带呢?”   皇太极笑:“你别着急,朕才被哲哲数落,又要挨你的骂吗?”   海兰珠生气地说:“我怎么敢骂皇上,要骂,也是过几天去骂玉儿。”   皇太极心情极好,简直意气风发,依偎着她搂着她,心满意足地说:“盼着玉儿也生个小阿哥,可以和哥哥一起长大,互相扶持。”(14:00更新,这章比较短,下午有三更) 第199 多尔衮那么爱我   海兰珠亦是满心欢喜,温柔地说:“皇上要多多关心玉儿,明年正月,宫里就更热闹了。”   皇太极计算日子,问海兰珠:“是咱们八阿哥先过周岁生日,还是玉儿先生孩子?”   海兰珠说:“玉儿先生,虽说怀胎十月,实际不足十个月,算着日子,最晚也该是明年正月里生。”   皇太极若有所思,眼神微微晃动,不知在算计什么。   “皇上……”海兰珠欲言又止,其实她已经猜到了皇帝的心思,皇太极是不是在计算,几时立八阿哥为太子?   皇太极见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明白自己,捂着海兰珠的手道:“玉儿若是再生个女儿,朕也必定喜欢,可若生个儿子,朕欢喜之余,不得不考虑她心中的得失。”   海兰珠的目光,渐渐凝重。   皇太极道:“你知道的,玉儿一直被科尔沁被哲哲期盼着为朕生个儿子,她辛苦了这么多年,明年若真的生下儿子,可朕却希望立八阿哥做太子,不论因为是长幼,还是因为你,她心里必定不好受。朕自然会好好安慰她,所以在想,是明年元旦即宣布立太子,还是等玉儿生了,等八阿哥满周岁时再立太子,不论如何,朕的心愿不会改变。”   海兰珠心里是暖的,被自己的丈夫如此珍爱,哪个女人会不幸福,可现实容不得她飘飘然。   她从卧榻上起来,端正地跪坐在皇太极面前,皇太极则着急拿过衣裳给她披着,嗔道:“小心着凉。”   “皇上,您正当盛年,何须考虑立太子,更何况还有大阿哥不是吗,难道大阿哥不想做太子吗?”海兰珠郑重地说,“我不懂国家大事,不敢和皇上辩驳,可是做母亲,我什么都懂。皇上,我要保护我的儿子,保护八阿哥,我不想他还这么小,就被推上风口浪尖。”   皇太极直言:“可是朕也要有朕的骄傲,做皇帝的,连这点魄力都没有,会让人看不起。”   海兰珠愣了愣,勇敢地俯身叩首:“皇上,我求您,再等一等,等八阿哥十岁时,等他长到十岁,再立他为太子可好?”   “朕……”皇太极轻叹,“依你了,但是说好了,十年后,立八阿哥为太子,你不能再阻拦。”   海兰珠松了口气,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十年后,我会高高兴兴地看着八阿哥成为太子,这十年里,我也会好好教导他,让他成为像阿玛一样伟大而了不起的英雄。”   皇太极欣然将海兰珠搂在身边:“不论十年还是二十年,朕都会严格教导他,将来若是打了骂了,你不许心疼。慈母多败儿,你不是在养儿子,你是在养大清未来的皇帝。”   海兰珠连连点头:“皇上,我懂,我知道。”   皇太极心情大好,命乳母将八阿哥抱来,即将满月的孩子,比刚出生时长大了很多,继承了父亲的英俊,母亲的美丽,八阿哥模样儿极好,都说是天生的富贵。   他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念叨着:“阿玛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海兰珠嗔笑:“就是啊,阿玛惦记着给人家立太子,却连个名字都没有。”   皇太极哈哈大笑:“真是犯愁,他们呈上来的名字,朕没有一个看得惯的,看着哪个都配不上我们的儿子。”   皇帝的笑声,传出关雎宫,哲哲刚好从永福宫回来,路过门前听见这笑声,回眸看了眼永福宫的灯火,不禁一叹。   阿黛最知道她的心思,回到清宁宫后,便轻声道:“那晚一闹腾,皇上和庄妃娘娘不仅没有反目生分,反而和好了,有说有笑的,今天还一起出门。现在又传喜讯,主子,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是啊,我有什么可放心不下。”哲哲握紧拳头道,“玉儿是聪明的,我何须担心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反而是我,越发不如从前。”   “娘娘?”   “没事了。”哲哲吩咐道,“阿黛,派人好好照顾玉儿,不要有任何闪失,西宫那个娜木钟给我看好了,她若敢对玉儿做什么,就让她消失。”   “是。”阿黛道,“您放心,原本就是一直盯着的,除非她豁出去不想活了,不然休想在这宫里兴风作浪。”   数日后,八阿哥满月,宫里摆宴庆贺,这两年,有那么多孩子出生,还是头一个摆宴庆贺满月的。估摸着再过两个月,还得庆贺一次百日,到明年的周岁生辰,更不敢形象会是什么场面。   皇帝毫不掩饰他对八阿哥的喜爱,自然也是对宸妃的喜爱。如今连明朝朝鲜,以及漠北漠南各部,都知道大清后宫的宸妃娘娘,朝鲜才被打趴下,马不停蹄地就给宸妃娘娘和八阿哥送来贺礼。   海兰珠出月子后,第一次随帝后参加宴席,不论是在男臣还是女眷眼中,宸妃哪里看得出,是个即将三十岁,且才生了孩子不久的模样。   她依然那么美,仅仅是坐在席中,便光彩照人明媚耀眼,海兰珠是真美人,无人不服。   今日的宴席,大玉儿没有出席,可从很久之前开始,昔日玉福晋的光芒,就被她姐姐遮盖了,并没有人发现庄妃娘娘不在席中。只有齐齐格会惦记,还有她不知道,她身边的丈夫也在担心大玉儿。   “听说是病了,在屋子里养身体。”齐齐格对多尔衮轻声念叨,“我想打听来着,可这些日子宫里的人,嘴巴都紧得很,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怎么了?”   多尔衮闷头喝酒:“宫里的事,还是少管的好。”   齐齐格悄声道:“我是给你打听啊,不过这次的事,是挺奇怪的,皇上前些天带玉儿骑马你知道吗?可是再往前啊,我听说他们闹得很厉害,皇太极把玉儿都打伤了。”   多尔衮的手,紧紧捏着杯子,再多一分力气,这瓷杯就能化为粉末,他问:“皇上打庄妃?”   “是这么传说来着,但也没人看见她受伤。”齐齐格啧啧道,“这会儿又这么神秘,我能不惦记吗?”   “他们越是要藏的事,你就越要小心,别惹怒皇帝和皇后。”多尔衮道,“哲哲面慈心未必善。”   “我知道,不然怎么管这么大一个家。”齐齐格道,“放心吧,我在这宫里进出十几年,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宴席过半,齐齐格便来向皇后请旨,想去看望大玉儿,哲哲道:“去吧,她正好闷着,不过别让她下地,让她好好躺着。”   齐齐格便索性问:“姑姑,玉儿怎么了?”   哲哲含笑,正要开口,却见皇帝怀抱着八阿哥,与众人道:“今日还有一件喜事,要与众爱卿分享。”   众人忙离座齐声道:“恭贺皇上。”   皇太极笑道:“庄妃有了身孕,正在永福宫安胎,故而今日未能列席,明年正月时,朕将又添一子,我大清皇室子孙兴旺,也是你们的福气。”   众人纷纷拜倒,恭贺皇帝,多尔衮随众行礼,心里一颤一颤,他现在就想知道,皇太极到底有没有对玉儿动过手,看这情形实在不像,可又为什么会让齐齐格听到那种传言?   齐齐格看向哲哲,哲哲颔首,她悄悄从席上退出去,一出门,脸上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   到永福宫,大玉儿笑着迎接她,却只看见一张失落到深渊的脸,她小心地问:“齐齐格,你知道了?我有喜了。”   齐齐格眼神一晃,眼泪就落下来,连海兰珠那样被下过虎狼药的都能再生,为什么就是她不能生。   “齐齐格,别难过。”大玉儿抱着她,轻抚她的背脊,这是她和皇太极一手造的孽,可她还要仿若无事地来安抚受伤害的人,帝王皇权之下,真真只有白骨和鲜血,皇太极狠,也许她大玉儿更狠。   “玉儿……我这么用心地养东莪,老天还是不原谅我吗?”齐齐格抽噎,“为什么只有我不行,多尔衮那么爱我,我却一次次辜负他,我到底造了什么孽?” 第200 心里的恨,哪有这么容易消除   “多尔衮那么爱我……”   听齐齐格这么说,大玉儿的心一沉,是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有这样的本事,让爱自己的女人同时也认为,自己是最爱她的?   也许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可陷在情爱里的女人,就会这么傻。   齐齐格会有一天发现多尔衮的心不在她身上,至少分了一点给别人吗,而这个人,恰恰就是她布木布泰。   老天真是爱开玩笑,曾经她的伤有多深,她就会伤齐齐格有多深,就算知道自己一颗心全在皇太极身上,齐齐格也会恨。   像是一种本能的护短,就连恨也要从最爱的人身上分走一些,女人真傻。   “我又失态了。”齐齐格终于冷静下来,变回她体面稳重的睿亲王福晋,对大玉儿惨惨地一笑,“我这辈子所有的丑态,都在你面前了,你对我呢?玉儿,我能让你这样毫无顾忌地发泄吗?”   大玉儿说:“可是,我本来就比你美啊。”   齐齐格哭笑不得,轻轻拧她的脸,而后摸了摸平坦的肚子:“真的有了?”   大玉儿颔首:“前几日还不大确定,今早太医又来瞧过,已经确定了。姑姑说我去骑过马,所以不让我下床,要我躺着。”   “你听姑姑的,身体要紧。”齐齐格接过苏麻喇送来的热帕子,擦过眼泪后,重新扑了些粉,心下一转,说道,“方才皇上抱着八阿哥说话,那架势,吓我一跳。”   “怎么了?”大玉儿不以为然。   “我以为皇上要立太子了呢。”齐齐格故意道,而后仔细看玉儿的神情,揣摩她的心思,或者说,其实她是想替多尔衮打探皇帝的心思。   可大玉儿只是“哦”了声,一脸淡漠地看着她。   齐齐格见她这态度,担心这话说不下去,便索性直言:“你这回若是生了儿子,但皇上将来立八阿哥做太子,你会不会难过?”   大玉儿不以为然:“且不说长幼有序,姐姐的地位也比我高,我若是皇帝,我也一定会立自己最喜欢的女人的孩子,这不是人之常情吗?自然了,我若是想为儿子争,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儿,和皇上和姐姐都不相干。”   齐齐格皱眉:“玉儿,你从前在宫里穿红色,就没人再敢和你穿一样的颜色,你都忘了吗?”   大玉儿爽朗地笑:“我也老大不小了,雅图也都快九岁,该是她们穿红戴绿的时候,难道我还像个十八岁大姑娘似的张扬吗?我早就不穿红色了。”   这话,可以当玩笑听,也可以想更深的意思,玉儿是想说,她没有半点要争的心吗?   “齐齐格啊。”大玉儿满身豁达平和的气息,“我现在好着呢。”   “你好好的,就好……”   这些话,齐齐格终究没能和玉儿说下去,她们之间的立场,不容许。   齐齐格坐不多一会儿,便要回席上去,苏麻喇送客后,回来对大玉儿苦笑:“福晋她也怪不容易的,事事都为了睿亲王,恨不得能从您嘴里打听些什么。”   大玉儿一笑,吃力地挪动身体,总这么躺着,她的腰快断了,盼着过些日子姑姑能让她下地出去走走,怀个孩子罢了,骑马都没事,还能有什么事。   至于齐齐格所纠结的立太子,大玉儿相信,将来八阿哥若不能让皇太极满意,他可以立也可以废,他不会拿大清江山来开玩笑。   可眼下,皇太极若没有立八阿哥的心,那么他也白喜欢姐姐一场,还要什么关雎宫,要什么宸妃呢。   大玉儿的心胸并不宽广,可也绝不狭隘,待大清入主中原,她只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去亲眼见见书里所说的名山大河,去那不会下雪的地方度过冬天。   “您想什么呢,一个人喜滋滋的?”苏麻喇笑问。   “我在想啊,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看。”大玉儿一面说,摸摸自己的肚皮,“不知道会生出个什么来,苏麻喇,我想要个儿子。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还为他的三个姐姐,要一个能在将来为她们撑腰的弟弟。”   苏麻喇笑道:“一定会是个小阿哥,您都生三个女儿了。”   “你快别提了,我也真本事,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玉儿哭笑不得,“我真想要个儿子呀。”   喜宴散去,王公大臣带着女眷纷纷离宫,隐约能听见,都在说皇上如何喜爱八阿哥,都说皇太极早晚要立八阿哥为太子,于是目光纷纷投向气哼哼闯出去的大阿哥豪格。   这次去打朝鲜,回来论功行赏,大阿哥又恢复了肃亲王的尊贵,可他总是起起落落,皇帝对他与其他大臣几乎没什么两样,根本看不出长子的优待,也毫无父子亲情。   至少谁也没见过皇帝宠爱过他的长子,人们知道豪格的时候,他已经能跟着先帝努尔哈赤去打仗了。豪格能有今天,与其说是皇太极给他的,不如说是他自己凭本事挣来的。   但是眼下,皇太极却很可能将一切,都给了他那才出生一个月的弟弟。   豪格在宫外,遇见了代善,刚要开口,代善就避开他的目光,匆匆上马车走了。其他人也少有愿意来亲近的,岳托如今生死未卜,不知是被皇帝软禁,还是被代善看管,谁都明白,跟着大阿哥混,没有好结果。   “畜生……”豪格心中咒骂,“都是群畜生。”   皇宫里,海兰珠带着宴席上的精致面点来看望玉儿,大玉儿抱了会儿八阿哥,小娃娃刚睡醒,看着她就笑,很是讨人喜欢。   “今天见那么多人,哭了吗?”大玉儿问姐姐。   “挺好的,吃了就睡,没怎么哭。也就宗亲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抱了抱,姑姑不让别人碰。”海兰珠命乳母将八阿哥抱走,给玉儿洗手,让她起来吃点东西。   “姐姐,你去给姑姑说,让我下地吧。”大玉儿一面吃,一面央求,“我真没事儿,那天骑马都没事,这孩子很结实的。”   海兰珠颔首答应:“明儿我去说,你再忍一忍。”   大玉儿笑道:“反正我多半又是生女儿的,姑姑她不用这么在意。”   海兰珠道:“科尔沁已经来信了,吴克善说给你算了一卦,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儿。”   大玉儿连连摆手:“你以为吴克善从前没给我算过?他每回都算啊,每回都说我是儿子。”   “这样啊……”海兰珠摇头,“他真是费尽心思,恨不得来替咱们生。”   此时,阿黛从清宁宫来,提醒二位道:“吴克善王爷也新添了女儿,皇后娘娘说,请二位娘娘准备一份贺礼,与娘娘的一道送回科尔沁。”   “我没礼物要送,永福宫里没有钱。”大玉儿说。   “玉儿。”海兰珠拦下,对阿黛道,“我们知道了,阿黛啊,这话就别对姑姑说了。”   阿黛笑道:“奴婢明白,不过奴婢正打算,庄妃娘娘要是真没钱,奴婢给您出了,偷偷从皇后娘娘的体己里拿。”   她们说笑一回,打发了阿黛,海兰珠就让宝清去准备,让苏麻喇也跟着去拿一份,大玉儿却叹:“可怜的小侄女,将来也是被送来盛京的命,或许命好一点,直接送去北京。”   海兰珠直言:“我已经跟皇上说了,八阿哥将来不娶科尔沁的姑娘。”   大玉儿颔首道:“姐姐的心思我懂,你其实是想说,绝不娶吴克善的女儿吧。”   海兰珠苦涩地一笑:“玉儿,我实在……”   大玉儿拍拍姐姐的手:“这很正常,心里的恨,哪有这么容易就消除的。”   海兰珠看着妹妹的眼睛,心里微微一颤,是啊,心里的恨,哪有这么容易就消除……   转眼,已是五月,大玉儿的肚子稍稍有了几分,但衣衫宽大,还看不大出来。   这日她从书房归来,遇见了大腹便便的赛音诺颜氏,那小福晋如今一见大玉儿就害怕,躲在路旁不敢动。   大玉儿便也无视她,从她身前过,可还没走过几步,身后突然传来惨叫声。 第201 小狗子   五月温暖的时节,小福晋赛音诺颜氏早产,为皇太极生了个小格格。   因是早产,且是初产,险些去掉一条命,产后四五天,赛音诺颜氏才恢复过来。而等待她的,不过是冷冷清清的产后休养,过去那些日子里,宫中一阵又一阵的热闹,并没有在她和孩子的身上出现。   纳喇氏的六阿哥,因是皇太极时隔多年的儿子,当时热闹了一番,娜木钟即便只是产女,也好歹仗着自身的体面,伊尔根觉罗氏的孩子会挑日子来,至于关雎宫宸妃,那就更别提了。   宫里那么多的奶娃娃接二连三出生,轮到小福晋这里,真是谁也不待见了。   那阵子皇帝急着要儿子,后来又遇上海兰珠有身孕,才有了庶福晋们的机会,如今儿子有了,海兰珠也给生了,这下什么都不缺,这些女人们,再一次被抛弃在了一旁。   那天,大玉儿看着宫人七手八脚地将赛音诺颜氏送走时,心内忽然感慨,她总是高高抬着头往上看,偶尔低下头看一眼,才知道自己站得有多高。   人固然应该一辈子往上,可累得时候低下头看看,脚下的身下的,不正是多年的努力和心血,老天未必就辜负了谁。   这几日,她让苏麻喇暗中派人多照顾照顾那对母女,大人也罢了,不论如何自己会争,可怜小格格,若是不被待见,连乳母都不会好好照顾,这宫里的冷暖,大玉儿是知道的。   然而她的好心,并没有得到赛音诺颜氏的感激,一则不知道,再则,心里头本就记恨她,连带着自己在皇太极跟前失宠,也都算在布木布泰的身上。   这日娜木钟来探望产后的人,放下一些滋补之物,其他几位庶福晋都起身让座,不久后娜木钟借口将她们打发,屋子里一时只剩下她和失意的小美人。   “娘娘……”赛音诺颜氏悲伤地说,“我没能生个小阿哥……”   “生了又如何,你们只看我是四妃之一,可我与你们究竟有什么差别?”娜木钟惨淡淡地说,“我和你们一样,没有出头之日。”   赛音诺颜氏连连摇头:“娘娘自然是尊贵的,您可是贵妃啊。”   娜木钟苦笑:“什么贵妃,宸妃才是真的尊贵,有她在,我们就别指望了。”她顿了顿,问道,“说起来,你好好的怎么早产了,庄妃对你做什么了吗?”   “她没对我做什么,可我怕她,一害怕就……”小福晋怯怯不已,“娘娘,我看见她就害怕,我怕她又要打我。”   娜木钟眼珠子幽幽一转,温柔地说:“好妹妹,你还那么年轻,宸妃再美,年纪摆在那儿,你且好好养着身体,总有一天,皇上会再看见你。”   “娘娘,我还有希望吗?”   “姐姐会给你指一条明路。”娜木钟胸有成竹地说,“慢慢等着,活下去比什么都强,别糟践了你这张漂亮的脸蛋。”   此时,丽莘从门前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娜木钟便立刻离了这里,赶回麟趾宫。屋子里,摆着好几包从阿霸垓送来的东西,丽莘命其他宫女都退下去。   “主子,皇后他们会派人打开看吗?”丽莘担心地说,“奴婢觉得皇后一定是在监视咱们的,王爷送来的东西,他们一定都打开过。”   “他们当然会查。”娜木钟目光犀利,上前拆开包袱,里头是家乡送来的各色点心,还有兄嫂为她准备的首饰和衣裳,娜木钟将所有的首饰,都倒炕上,一件一件地拆开,终于在一只大镯子上发现了异样,立刻命丽莘:“拿纸来。”   娜木钟奋力掰断镯子,镯子中间竟然是空心的,从镯子里倒出了白色的粉末,她小心翼翼地收入纸包,再将那镯子仔细擦干净。   “主子,这是什么?”   “别问。”娜木钟冷声道,“你也别碰,想活命的话,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是、是……”   “不是不信你,是怕你沉不住气,你不知道,就少些顾虑,若是不信你,也不会让你看见了是不是?”娜木钟冷冷地笑道,“丽莘啊,好好跟着我,会有你的好日子,布木布泰打你的二十鞭子,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一提起那二十鞭子,丽莘顿时恨意丛生,咬牙切齿地说:“奴婢,奴婢要亲手打回来。”   盛京的夏天很短暂,还没觉着太阳毒辣了几天,秋风就匆匆地来了,每年八月最大的事,就是祭奠努尔哈赤,皇太极但凡不出征打仗,就绝不会怠慢这件事。   祭奠之礼,是对先帝的敬重,也是对现世的约束,以及他自身天命所归的肯定。   只是这一年又一年,眼看着皇陵日具规模,皇太极再来这里,难免会生出几分悲凉心境,假以时日,他也将长眠于此,人这辈子,总是要结束的。   可他才四十几岁,最不甘心的年纪,不甘心。   今年大玉儿没来,原本是要同行的,偏她自己不争气,早晨临出门,突然害喜呕吐,吃下去的东西吐得搜肠刮肚,如此哲哲如何能放心,皇帝也不答应,她只能在宫里待着。   去年此刻,海兰珠还大腹便便,今年已是身形轻松地怀抱着麟儿。   皇太极特地把八阿哥带来一同祭祀,更亲手抱着他,给努尔哈赤上了香。   此刻,他抱着八阿哥,带着海兰珠爬上,一步一台阶地走到高处,眼前豁然开朗的山河,让海兰珠愣住了,皇太极抱着怀里的儿子,逗着他:“儿子你看,这就是阿玛的江山,再过几年,阿玛带着你和额娘去爬泰山,在那里能看见更大的天地。你要好好地长大,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把阿玛的江山接过去。”   “皇上,他听不懂。”海兰珠笑悠悠,眉宇间洋溢着幸福,走上来,将孩子的襁褓拢一拢,怕他吹了风。   皇太极说:“他怎么会听不懂,他在你肚子里时,我就说了无数遍了。”   海兰珠嗔道:“那我也说了无数遍了,如今都带着八阿哥来祭祀,皇阿玛,您倒是给人家把名儿给起了呀。”   皇太极说:“朕不是每天都在想吗,就没有一个突然中意,非他不可的名字。”   海兰珠笑道:“你猜猜玉儿怎么叫的?”   “玉儿给起名字了?”   “不是名字,是乳名。”   “叫什么?”   “八牛。”   皇太极瞪着海兰珠:“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不骂她,等朕回去骂她。”   海兰珠笑道:“玉儿说这样好养活,将来她要是生了儿子,就叫九虎。八阿哥行八,属牛,玉儿回头若生的儿子就行九,属虎。”   “她念了这么多书,只想了这个出来?”皇太极很不喜欢,命令道,“再不许提了,这是朕的儿子,大清最尊贵的皇子,你当是乡村野夫的小崽子?”   海兰珠说:“那也比没有名字好,有了名字,才真正来了这个人世不是吗?那些穷人家都给孩子起贱名,好养活,我也希望八阿哥好养活。”   “不许!”皇太极道,“等朕回去收拾她,就算是她的儿子,也不许叫什么九虎,她越发胡闹,哲哲知道吗?”   回宫后,皇太极与大臣议事,并没有进内宫,海兰珠抱着八阿哥来永福宫,说起八牛的事儿,笑得大玉儿捂着肚子,差点又要将午饭给吐了。   海兰珠嘀咕着:“他也不给起个名字,我真不想要什么张扬的富贵,还不如贱名来的好,压得住福气。”   大玉儿一本正经地说:“姐姐,我真是这么想的,盼着八阿哥健健康康,反正就是个乳名,又不伤大雅,这要是明年是狗年,我就叫我儿子小狗子。”   苏麻喇在边上说:“大格格,格格她认定自己要生儿子,奴婢真怕明年万一又生个小格格。”   大玉儿说:“要是我又生了个女儿,你们就骗骗我,过几天再告诉我真相,不然我怕我撑不住,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   “胡说八道。”海兰珠责备,“不许说胡话,我也要生气了。”   大玉儿问姐姐:“皇上真的不喜欢八牛吗?”   海兰珠笑得肚子疼:“皇上说,你要把他气死了。”(今天是4更的,大家别漏了前面的哈) 第202 皇权之下的情意   皇太极当真为了“八牛”一事,夜里来永福宫把大玉儿“训”了一顿,哲哲也不喜欢,责备她胡闹,堂堂皇子岂能起这样的俗名。   可大玉儿和苏麻喇私下说好了,她要是生下儿子,就叫小虎子。   苏麻喇说:“那小虎子听着,怪霸气的。”   大玉儿不屑地说:“小牛可是全天下老百姓的宝贝,八阿哥不正好就是吗?”   大抵这皇宫上下,只有苏麻喇是唯一相信,自家主子疼爱八阿哥,和疼爱三个女儿没有区别。   可就连与她同院住的宫女都会背过去议论,说庄妃娘娘假惺惺,面上捧着姐姐的儿子,心里头较着劲,来年若是也生下小阿哥,将来可就热闹了。   将来热闹什么,争皇位呗,可他们怎么没事儿都盼着皇上死呢,皇上但凡好好的,谁去想将来谁做皇帝?   苏麻喇对大玉儿说:“这么想想,咱们皇上是辛苦,就没人盼他好,生个儿子挺高兴的事,人家却都在算计他死了之后怎么办。”   听这样的话,大玉儿忽然就心软了,她虽然从不会念着皇太极身后的事,但现世的怨念还真不少,渐渐的连“虚情假意”都信手捏来,于是决定稍稍对他好些,但是关上的心门,依然不愿再打开。   大玉儿“不闹”,海兰珠一切安好,新生的小阿哥们嗷嗷待哺,还有最心爱的八阿哥茁壮长大。   皇太极偶尔站在凤凰楼上看着内宫光景,心里便是欢喜,才知道汉人说的“家和万事兴”有多贵重。   然而后宫女人的安好,凭一个“情”字一颗心足矣,他不在乎的女人,大可不必放在眼里,他所在乎的人,自然也把他放在心上。   朝政便大不相同,他不能有任何不在乎的官员,一兵一卒一草一木都要放在眼睛里,统治一个日益强大的国家,皇太极渐渐感觉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如何保持住八旗军队的气势,不在入关前被岁月消磨掉军队的实力,他费尽心血。   这一年秋天,皇太极设立了都察院,给他们稽察一切官员的大权,处理蒙古事务曾设蒙古衙门,那些散在八旗中的有识之士文功武将,都在朝中找到一席之地,唯一难以服众的是,他对汉人的重用。   汉臣之中,如今最为皇太极器重的,便是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而皇太极知道大玉儿最喜欢听范文程讲学,时不时会命他去书房请安,给庄妃娘娘讲述外面的新鲜事。   大玉儿自然知道,这都是皇太极对她的好。   这一日,又在书房见到范文程,但他告诉自己,皇上正在筹备明年对明朝的攻略,他很快要离京办差,恐怕再见大玉儿,要等来年。那时候,庄妃娘娘应该已经顺利分娩,他请大玉儿允许他,提前恭贺娘娘喜获麟儿。   生子生女一事,大玉儿不以为然,而是道:“一年一年,攻打明朝的脚步越来越紧,我也盼着我的孩子,将来能在北京的皇宫里长大。范大人,你在外奔波,千万要保重性命,咱们可是约好的。”   范文程躬身道:“与娘娘的约定,臣不敢忘,不论如何也要留着性命,去看看太和殿上的光景。”   “大清江山啊……”大玉儿感慨,“一定要亲眼看看。”   说着这些话,大玉儿想到近日来盛京城里议论纷纷的事,便问:“皇上启用了很多汉臣是吗?我听十四福晋说,你们挺麻烦。”   范文程奉命编制八旗汉军,自然最清楚这里头的事,言笑道:“可话说回来,臣前几日与汉军正蓝旗都统佟图赖吃酒,听他说一番话,他虽是个武将粗人,可却讲出了天下的大道理。”   大玉儿兴致盎然:“佟大人说什么?”   范文程便解释,佟图赖一族本是祖居辽东的女真人,出生佟佳,以地域为姓,后因明朝统治,改佟姓,充汉人。如今大清得天下,他倒是想改回祖姓,可人人都把他当汉人,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满人还是汉人。   大玉儿笑道:“可见满人汉人,并没什么要紧的,但凡忠君之事,能为皇上所用,能为天下所忧,民族之间,何来的高低贵贱。我们所要拥护传承的,仅仅是各族之间的文化信仰,之于政治经济和皇权,不该分彼此才是。”   范文程欣喜而崇敬地看着大玉儿,但轻声道:“娘娘,皇权自然要分彼此,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权威。”   大玉儿颔首:“我知道。”她想了想,对范文程说,“如今你还在正白旗麾下,皇上虽重用你,但不便为你抬旗,唯恐伤了兄弟和气。你且等一等,来日入关后,皇上会将你抬入镶黄旗,到时候,你就不必再忌惮多尔衮和多铎。”   范文程抱拳谢恩,却淡然地说:“事到如今,臣对那两位,敬而不畏,跟随皇上得以谋天下事,臣的心胸开阔了许多。”   大玉儿欣然:“这是好事,只是你依然要摆正自己的身份,在他们眼中,奴才就是奴才。”   “臣明白。”范文程知道,庄妃娘娘并非有意贬低他,而是想给他一道保命符。   他只能在心里把自己当做皇太极的臣工,而面上,永远只能是奴才,不论是对多尔衮多铎,还是对皇太极,正如他方才对大玉儿说的,皇权是至高无上的。   这样的提醒,本就时时刻刻在大玉儿的心里,而她区区一个女子,可以在皇权之下,做这么多的事,冷静下来想一想,皇太极待她,何曾不是真心真意。只不过他将最炙热而珍贵的爱恋,都给了姐姐,而那恰恰是大玉儿曾经最想要的。   范文程告辞后,大玉儿教雅图念了一段书,日落前,母女俩手牵着手往回走,大老远就看见皇太极带人走过,雅图飞奔而去,喊着:“皇阿玛。”   皇太极命大臣先离开,驻足等候女儿奔来,昔日圆滚滚的小闺女,如今抽条长高亭亭玉立,感慨孩子们渐渐长大,而他也在老去。   抬眸见大玉儿缓缓走来,微微隆起的肚子里,正孕育着小生命,他又觉得心中充满希望,顿时年轻了十几岁,不由自主地迎上来,问道:“天冷了,你在外头走,要多加衣裳才是。”   雅图晃着皇太极的手问:“皇阿玛,今年我们不去打猎了吗?” 第203 听话的好儿子   皇太极问:“雅图想去打猎了?”   小女儿甜甜地笑着:“每天都想,一到秋天就盼着,阿玛,我现在骑马骑得可好了,比叶布舒还强。”   “叶布舒若是输给你,真该挨鞭子了。”皇太极微微有怒色。   “那也不至于啊,凭什么女孩子就非要比男孩子弱,额娘说了,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叶布舒的汉字就学得比我好,额娘总夸他。”雅图傲然道,“但是骑马,我一定比他强。”   “看看你教的女儿。”皇太极看向大玉儿,“一个个都像你了。”   大玉儿笑着:“还是像皇上多一些,我哪儿敢这么傲的?”   “阿玛,阿玛,去不去打猎,阿玛……”雅图痴缠着,撒娇着,大眼睛忽闪忽闪楚楚可怜,叫人怎么忍心拒绝。   “去,大后天,我们一早去,在外头住两天。你们这群小野马,在宫里关不住了。”皇太极拍拍女儿的屁股,宠溺地说,“去告诉哥哥妹妹们,大后天去打猎,叫他们这几天别吃坏肚子,回头没得跟出门。”   雅图欢喜极了,蹦蹦跳跳地去找妹妹们,乳母嬷嬷跟了一大群,生怕小格格摔了,皇太极亦嗔道:“你总是不管她们这样跑跑跳跳,叫哲哲看见,连你一道责备。”   大玉儿望着女儿远去,说:“还能有几年,长大了,她们再也不会这样了,又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离经叛道的事。”   皇太极摸了摸她的手,是暖的,便安心地说:“找太医来问问,看你能不能出门,一起去吧。”   大玉儿反问:“难不成皇上不打算带我去?”   皇太极搀扶她回永福宫,两人说笑着到了门前,大玉儿却道:“上回和皇上说的事儿,皇上还记得吗?”   “什么事?”皇太极搜肠刮肚地想,他别又把什么忘了。   “秋天过去后,农忙结束,外出务工的人也回家了,老百姓闲下来,就会赶集,一年里盛京最热闹的时候。”大玉儿道,“皇上别忘了,带姐姐去逛逛,就你们两个人。”   皇太极浓眉轻轻一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大玉儿,她却鄙夷地打量皇帝:“又忘了吧?皇上能记住什么事儿?”   皇太极失笑:“你不去吗,一起去。”   大玉儿撑着腰,笃悠悠转身:“我要去赶北京城的大集,不过范文程说,人家那不叫集,叫庙会什么的……”   她念念叨叨地,独自回了永福宫,皇太极心头松快,转身来关雎宫,海兰珠正在给孩子换尿布,这些活儿她都不愿宫女乳母来做,但凡闲着,都是亲手照顾儿子。   见皇太极来了,笑道:“皇阿玛怎么跑来了,我们小阿哥正尿裤子呢,光着屁股多害羞。”   小家伙咿呀着看向父亲,一脸喜色,皇太极一凑近,挺巧的小鸡儿就给了阿玛一份大礼,呲溜得皇太极满脸都是,叫海兰珠又惊又好笑,招呼宝清赶紧打热水来给皇上洗漱。   皇太极也是哭笑不得,伸手轻轻拍儿子的屁股:“臭东西。”   海兰珠给儿子裹好了,将乐呵的小家伙抱起来,帮着儿子说:“我们八阿哥生气呢,阿玛不给起名字。”   皇太极洗着脸说:“礼部也在催了,朕打算明年周岁时,给咱们儿子办个起名字的典礼,你看这不还有日子吗?让朕再想想。”   海兰珠微微皱眉,觉得这样太张扬,可是皇帝喜欢怎么办呢,若非自己拦着,怕是满月就要给立太子。罢了,总该顺着他的心意一些,她便按下自己的心思:“那可说好了,要是到了周岁还想不出好的名儿,咱们就叫八牛,大名也叫这个。”   皇太极嗔道:“怎么又提八牛,你也跟着玉儿捣蛋?”   海兰珠哄着儿子:“我觉得好听,盼着儿子像牛那样结实强壮。”   皇太极收拾好了,要来抱抱儿子,八阿哥嫌弃地打量了一下阿玛,扭头拒绝。   皇太极追着他到另一边,小家伙就把头转向这一边,啊啊地叫着拒绝父亲的拥抱,把海兰珠乐坏了。   等皇帝强行把儿子抱过去,八阿哥哭了几声,很快就对阿玛下巴上的胡子感兴趣,揪得皇太极生疼,他也只能忍着。   “阿玛给你举高些,将来长得又高又大!”皇太极双手托着儿子,站在窗下举得老高,八阿哥起初有些惊恐,上下两回,就来劲儿了,皇太极一放下,他就嗷嗷地教,非要给举起来才乐呵。   海兰珠在一旁,折叠孩子的尿布,看着看着便呆住了,心里头满满的幸福溢出来,她这一生,竟然还能再过上这样的日子,而她的丈夫,还是个帝王。   “皇上,别让小阿哥太疯了,夜里睡觉不踏实,爱做梦。”乳母怯怯地来劝阻。   “是吗,你们抱去吧。”皇太极道,“朕也累了,他又长胖了是不是?”   “又长胖了,八阿哥可结实了。”乳母小心翼翼地将小阿哥抱走,到了屏风的另一边,皇太极跟过去看了眼,才回到海兰珠身边说,“这屋子不大宽敞,将来去了北京的皇宫,儿子跟着你还能有自己的屋子,等他长大了,在宫里也能有自己殿阁。”   “我听玉儿说了。”海兰珠将东西收拾好,洗了手给皇太极端茶,“玉儿说往后在宫里散步,是要迷路的。”   皇太极想到大玉儿说的话,本想开口问海兰珠,想不想去盛京城里赶集,可又想着,该给她一个惊喜。于是按下不提,之后找了尼满,让他去城里打听几时是大集。   三日后,皇帝带着女眷孩子,和八旗子弟去行围狩猎,难得大玉儿有身孕不能骑马,就光在一旁看着别人热闹,又或是在姐姐跟着皇帝去骑马的时候,帮忙照顾八阿哥。   齐齐格自然从不骑马,和大玉儿作伴,倒还能给她解解闷。   在围场住了两天,大部队要打道回府时,各处都忙着收拾东西,皇帝和大臣们在议事,一时没到女眷这边来。   海兰珠抱着儿子站在帐篷外,望着昔年枫树林的方向,内务府的人来帮宸妃娘娘搬东西,难免巴结讨好,海兰珠顺口问:“你们知不知道,那一片枫树林,移栽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几人却道:“那里的枫树林,前年就死了,那年赶在皇上来打猎前都清理了,不然有碍观瞻,怕扫了皇上的兴致。”   前年?海兰珠抱着儿子,心里不禁一沉,她记得皇太极对她说,树是挪走了。   偏那几个奴才,并不知皇帝风花雪月哄女人的心,实话实说:“宸妃娘娘,这儿地薄,树不能活,也不知是谁兴起种的,只勉强熬过大半年。”   此刻,宝清招呼他们搬东西,海兰珠抱着儿子,缓缓往大玉儿这边走。   “姐姐不高兴吗?不舒服?”大玉儿见海兰珠气色不好,关心地问,“是不是夜里着凉了,这里冷得很。”   海兰珠摇头:“没有的事儿,我好着呢。”   此时哲哲过来,吩咐道:“准备回宫了,你们的东西都带上了吗。玉儿,你的马车走得慢一些,老实跟在后头。”   这边厢,是姑姑啰啰嗦嗦地叮嘱,而营地里乱糟糟的,大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上车,娜木钟终于找到机会,和豪格避开耳目匆匆见了一面。   豪格一脸的铁青,放低姿态道:“贵妃娘娘,您若助我,来日荣华富贵,必定让您享受不尽。”   “人活一口气啊,大阿哥。”娜木钟眼眉犀利,小心翼翼地盯着周遭的环境,生怕被人发现,冷声道,“大阿哥,你要做的,就是建功立业,至少能和多尔衮旗鼓相当,若不然将来即便你有机会继承帝位,多尔衮也能把你打下来,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白忙一场?”   “是。”豪格怒目圆睁,捏紧拳头。   “内宫的事,我自然有主意。”娜木钟道,“大阿哥摆正自己的位置,去谋功勋,也别让你的父亲,抓到你的把柄。大阿哥听我一劝,你阿玛是情深意重的男人,疼爱自己的女人,而你总在家中虐待妻妾,那日我见苔丝娜满身的伤痕,实在触目惊心,难道你以为,皇帝在宫里就不知道你家里的事?”   “娘娘?”   “大阿哥,你要收敛一些。”娜木钟给他指点迷津,“先学着做个听话的好儿子。” 第204 仿佛一场美梦   什么是听话的好儿子,豪格心里是气不过的,他几时不听话?   但娜木钟指点他,如今他除了打仗练兵之外,不需要再做多的事,相反是别再做一些不好的事。   例如打女人,例如对人倨傲无力,例如对待汉臣粗暴凌虐,凡此种种皆是皇太极不喜之事,豪格不再做,皇帝必定就喜欢了。   豪格将信将疑,活了快三十岁,重新被人教怎么做儿子,满心的不服气,可他现在除了手里的兵,便是一无所有。   这么久了,他连岳托的鬼影子都没瞧见,他的父亲十分的狠,总是能不着痕迹地,就能把人逼到绝境。   豪格听了娜木钟的建议,回去后一点一点地改,他的嫡福晋进宫向哲哲请安,也悄悄地说:“大阿哥最近温和了好些,不再打骂我们了,姑姑,我的日子好过多了。”   自然皇太极也有眼睛看着,这个秋天,长子的变化极大,他不再每天都怒气冲冲一副不可一世的张扬,对待汉臣也能以礼相待,更重要的是,那动不动就打女人的坏脾气,像是改了。   皇太极偶尔在宫里见到苔丝娜进宫,虽然明知道她是来给娜木钟传递消息,可见那女人神采飞扬,不再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模样可怜,对豪格多少有了几分欣慰。   终究是自己的儿子,他愿意学好,做父亲的难道还不答应吗?   对此,大玉儿不以为然,皇帝在书房里和她谈起豪格,大玉儿只冷冷地说:“人家做你的儿子,自然是好的,可他眼里除了皇上,也就没有别人了。那是皇上的儿子,又不是我和姑姑姐姐的儿子,我们做什么要对他有好感。”   皇太极白她一眼:“不大度。”   大玉儿不屑:“反而是皇上,明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后宫勾结,挖空心思地要算计自己,还乐呵呵地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为什么要这样放纵他们?若是我,全部杀了才干净。”   皇太极笃然吃着茶点:“朝廷可不是公堂衙门,要杀人偿命,这里更不是江湖,图什么快意恩仇。皇权斗争,绝非生或死这么简单,玉儿,我当然知道豪格不安好心,可有他的存在,就能制衡其他人,只有各方势力互相缠斗,争夺利益,并且不得不因此讨好我、臣服我,我才能更好地控制所有人。”   大玉儿一脸崇敬地看着丈夫,皇太极嗔笑:“能听懂吗?”   “一点点……”大玉儿坦率地说,“可是听了心口热热的,从心里佩服你。”   皇太极笑道:“别动太多心思,你怀着孩子辛苦。”   恰好腹中的胎儿滚动,皇太极将手覆盖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到小生命的力量,笑道:“是个儿子吧。”   大玉儿自信满满:“一定是儿子。”   皇太极心中一定,正色道:“玉儿……若是将来,朕立八阿哥为太子。”   大玉儿豁达从容地笑:“我给皇上和太子哥哥,生个小将军。”   “玉儿,朕是说认真的话,朕知道这样对你和孩子不公平,可天下只有一个,朕也在乎你的感受,我们推心置腹地说说心里话可好?”皇太极语重心长,“朕不愿你又误会,觉得朕故意亏待你。”   “我哪有这么小气……连你这个人,都是姐姐的了,我还图什么虚的实的。”大玉儿微微笑,“我倒是推心置腹地和你说话,皇上能不能完全信我呢?”   “朕当然信你。”   “那你就要信我,我只盼着你和姐姐,还有我自己都好好的。”大玉儿温和地说,“我现在很好,很安逸,你不要总是来挑我的不是,显得我小气,辜负我的心意。”   “怎么会挑你的不是?”皇太极宠爱地说,“朕待你的心意,从没变过。”   “是啊,我也知道……”大玉儿心头一酸,她当然知道。   不过!她按捺下心酸,她何必心酸,她打起精神,温柔地笑:“将来我的儿子,就算不做太子,皇上也要用心栽培他,你总不能放羊似的,盼着我给你养个小将军出来。”   “知道知道。”皇太极说,“你看,不是朕不信你,明明是你不信朕。”   书房门外,苏麻喇悄悄看了眼,转身见尼满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尼满问道:“姑娘不嫁人吗,庄妃娘娘不放你?”   苏麻喇连连摆手:“不嫁不嫁,我要一辈子陪着主子的,大总管,您可别给我瞎张罗。”   尼满笑:“那就好好陪着娘娘,跟着娘娘,后福无穷。”   苏麻喇叹道:“如今皇上和娘娘好好的,我心里才踏实呢,这么多年了,他们总是好一阵歹一阵,我这心啊。”   尼满悠悠道:“那也是真性情了,或许,这就是皇上和娘娘的缘分。”   苏麻喇好奇地问:“那宸妃娘娘呢?”   “多嘴!”尼满责备道,“这就是你的不懂事了。”   入冬前,八阿哥病了一场,出生以来头一回发烧,让海兰珠心惊胆战。   她从前的孩子,悉数夭折,其实从儿子出生起,她就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生怕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孩子们才活不长久,自责是做娘的没能给他们健康强壮的身体。   好在八阿哥很争气,烧了两天就退了,每天睁大眼睛咿咿呀呀地要“说话”,神气活现。   可海兰珠熬了两个晚上,自己的身体撑不住,八阿哥退烧后,她病倒了。   而那两天,皇太极恰好不在盛京,赶回京城后,直奔关雎宫,海兰珠正昏睡。   “要紧吗?”皇太极眉头紧蹙,“八阿哥呢?”   宝清应道:“娘娘是风寒,累出来的,太医说没有大碍。八阿哥也好了,在清宁宫,皇后娘娘亲自照顾着。”   海兰珠睡得很沉,皇太极守了片刻她也不醒,便先往清宁宫来看看儿子。   八阿哥正学着爬,屁股撅的老高,划拉半天不挪动,记得直嚷嚷,哲哲轻轻推他一把,他心满意足了,冲着哲哲笑。   “他这么精神?”皇太极松了口气,“还以为病得厉害。”   “太医说没事了,您放心。”哲哲道,“怪我没看好海兰珠,让她累着了,不过皇上也该体谅,海兰珠怎么会放心让别人来照顾孩子。”   皇太极沉声道:“她过去的孩子都没了,她心里的负担很重,朕一直没点破,也不想提。毕竟说出来也不管事,只要八阿哥健康长大,比什么都强。”   “是啊,皇上别跟着一道忧心忡忡,您可是海兰珠的依靠。”哲哲将正努力学爬行的八阿哥抱起来,放进皇太极的怀里,小家伙打量着阿玛的脸蛋,似乎认得了,笑眯眯地,小巴掌拍着皇太极的脸颊,皇太极吃痛嗔道,“这小东西,手劲大得很。”   他有政务要忙,不能总陪着女人孩子,坐不过片刻,又听说海兰珠还没醒,便往崇政殿去了。   天黑时,海兰珠醒了,大玉儿带人送来膳食,陪姐姐一道吃饭,海兰珠阻拦道:“你怀着孩子呢,别叫我传给你了,回去吧,我会好好吃的。”   大玉儿满不在乎地说:“姐姐最怕寂寞,就别嘴硬了。”   海兰珠拗不过,唯有留下妹妹,她们吃过饭,听阿黛来禀告八阿哥的状况,她才松了口气。   “不说孩子生病,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大玉儿看着海兰珠,关心地问,“姐姐,从围场回来后,你一直不大高兴是不是,又或者有什么心事?在围场发生不愉快了吗,是谁欺负你,还是谁在你面前说了不好听的话?”   海兰珠摇头:“哪有的事,我这不是病着吗,气色不好。”   枫树林里的纠葛,和旧年星空下的缠绵,对玉儿都是残忍的事,她不能说。   海兰珠是可惜那一片枯萎死去的树林,皇太极给她编制了美丽的谎言,她很感激,但也莫名觉得,自己仿佛也在一场梦里,就怕哪一天,美梦突然醒了。   这患得患失的心,无法排解,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对皇太极开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一份多愁善感,太矫情。   “姐姐,有什么话,就对皇上说。”大玉儿笑道,“那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男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海兰珠颔首:“我听你的。”(20:00还有更新) 第205 若不曾见过那片树林   盛京第一场雪,恰逢城中大集,海兰珠的身体已康复,心情也跟着好了些,于是枫树林的事,她始终没对皇太极提。   可今天,尼满却突然跑来,说皇上请宸妃娘娘抱着小阿哥去崇政殿。   “去那里做什么,姑姑说过,妃嫔不能随意去崇政殿。”海兰珠很谨慎,“八阿哥爱吵闹,那里都是大臣在,成何体统。”   尼满笑悠悠:“这是皇上的命令,还请娘娘抱着小阿哥,随奴才走一趟。”   海兰珠便说她要换衣裳,去崇政殿那样严肃的地方,不能太随意,尼满打量了她一番,便说:“娘娘这样就极好,左右都是要裹雪氅的,您就先跟奴才走吧。”   “皇上真是的,昨晚也不见说有什么事。”海兰珠不得不将八阿哥包裹得严严实实,小心地跟着尼满出门。   今日虽是初雪,但未起风,不算太冷,宝清要跟着,却被尼满拦下了,只带着海兰珠一人离去。   永福宫里,大玉儿坐在窗下晒太阳,看见这光景,一手托着腮帮子,笑悠悠的,苏麻喇在边上问:“大格格这是要去哪儿。”   “和皇上去逛市集,今日是盛京城最大的集。”大玉儿对苏麻喇说,“咱们从前溜出去过的,你还记得吗?”   苏麻喇想起曾经,那会儿皇上哪有着家的时候,一整年一整年的都见不着人,宫里日子多寂寞,她们偶尔忍不住了,还是会做些出格的事。   苏麻喇也想起,格格曾经说,等将来皇上在家了,就能天天和他在一起,如今却……   “你去找宝清玩儿吧。”大玉儿道,“她今天也不用干活了。”   苏麻喇问:“那您干什么?也不去书房。”   大玉儿撑着腰站起来,懒懒地说:“想睡觉,今天特别困。”   苏麻喇立刻去给她铺被褥,大玉儿捧着肚皮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睡吧,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睡醒了,他们就回来了。   且说海兰珠抱着八阿哥来到崇政殿,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出门的马车。   皇帝穿着常衣披上雪氅,从她怀里接过儿子,笑悠悠道:“今日盛京大集,朕从来没逛过盛京的集会,你和儿子陪我去逛逛。”   海兰珠呆呆地看着皇太极,左右瞧了瞧:“就我们?姑姑呢,玉儿呢?”   皇太极道:“她们都不去,原打算就我们俩,可是啊……”   他看了看怀里的小东西,八阿哥对崇政殿十分新鲜,虽然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俩眼珠子,可也忽闪忽闪地用力到处看。   皇太极欢喜不已:“我知道你放不下孩子,不如一道带出去逛逛,也让儿子看看盛京城里的模样。”   海兰珠不敢相信,皇帝竟然要带她微服出行,容不得她拒绝,便是上了马车一路进了城,没有侍卫没有戒严,像新婚的小两口似的,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走在热闹的人群中。   街上摊主招揽生意,时不时来打招呼,大爷太太的喊着,又或是叫少奶奶的,什么都有。   老人家见了孩子喜欢,给个果子塞块糖,八阿哥抓了这个丢那个,又都不能吃,急得在皇太极怀里乱蹬。   很快孩子就尿了拉了,哭得震天响,这叫皇太极措手不及,好在海兰珠镇定,两人找了家酒楼,要了个雅间把炭盆烧得热热的,躲在里头给孩子换尿布。   八阿哥哭得厉害,怎么哄也不好,才出门那会儿的高兴劲早就没了。   “他是饿了。”海兰珠说,“这没头没脑地跑出来,皇上,孩子吃什么?”   皇太极愣住,轻声问:“你能喂他吗?”   海兰珠嗔:“早就不能了,皇上真是瞎胡闹,快去问问店家,有没有牛奶米汤什么的,炖个鸡蛋羹也成,别放盐巴。”   皇太极手忙脚乱,团团转,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把急躁的八阿哥放倒,老老实实地在他怀里睡过去。   “真麻烦啊。”皇太极疲惫地看着怀里的孩子,“早知道,就不带他出来了。”   “皇上是头一遭这么带孩子吗?”海兰珠问。   “别说带出门了,从前在贝勒府,后来在宫里,朕也从没带过孩子。”皇太极说着,忽然想,他们是微服出访,要改口才行,海兰珠便是柔柔地,喊了他一声爷。   店家送来大人吃的饭菜,两人轮流抱孩子轮流吃,海兰珠把所有的菜都先尝了一口,才放心给皇帝吃。   皇太极看在眼里,说:“你别怕,很多人都在周围,只是你看不见,送来的吃的用的,他们都查过。”   海兰珠想了想,便说:“爷,我今天很开心,但只此一回,再别有下次了。”   皇太极说:“下次不带儿子,就咱们俩,要有意思多。”   海兰珠摇头:“我已经很满足了,你要为我这样挪一天的时间,该耽误多少朝廷大事。”   皇太极伸出手,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握着海兰珠,温和地说:“朝廷大事,有大臣有将军,可你,只有朕,为你挪一天时间算什么。”   海兰珠心口热热的,点了点头:“是、是,爷说什么都有道理。”   “我知道,你想出门逛逛,你也有很多想做的事,可都为了我忍着,为了哲哲为了玉儿忍着。”皇太极说,“别忍着,哪怕我做不到的,你对我说说,心里也痛快不是?”   海兰珠放下筷子道:“围场里那片枫树林,是死了对吧,不是被挪走了?”   皇太极蹙眉:“哪个奴才胡说八道?”   海兰珠笑:“那就是真的?”   皇太极安抚她:“朕骗了你,那时候只图你高兴,没别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我高兴。”海兰珠伸手摸了摸熟睡的儿子,叹道,“可我最近心思沉重,总觉得不安,总觉得我这样的人,何德何能,有这样大的福气。怕来得快,去得也快,这话说出来,你必定不高兴,可我却缠在心头。”   皇太极问她:“还记不记得,朕对你说过,死了之后见不到已故的亲人,叫你忘了你的亡夫和孩子?”   海兰珠点头应道:“当然记得,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皇太极搂过她,眉宇间,是从岁月里沉淀的从容:“阿玛当年若非叫明朝的红衣大炮炸伤,兴许这会儿,他才是大清的开国皇帝,而我了不起是个亲王,他的宏图大志,败在了一块弹片上。”   海兰珠叹:“是啊,谁能想到呢。”   皇太极安然道:“人都要死的,谁都怕死,可若总惦记着那一天来活,这辈子还能好吗?我的兄弟们叔伯们,渐渐离去,每见一个人死去,我的内心就多一分平静,前两年的急躁恐惧和不安,少了很多。现在就想着,活一天,好一天,把大清治理好,把我的女人爱护好,把孩子们抚养长大。”   海兰珠愧疚地说:“我们高高兴兴地出来玩一次,我却勾你说这些悲伤的话。”   皇太极摇头:“不悲伤,朕的心里,时常这样思考,身为帝王必须居安思危,朕每天都在反复这些念头,每天都在琢磨生和死。”   海兰珠从他怀里抱过儿子,柔情似水地望着丈夫:“若不曾遇见那片树林,也不会伤感他们的枯萎消亡,可纵然伤感,曾经见过的红叶,在红叶下见到的你,一切一切,都值了。”   皇太极颔首,轻轻捏过她的下巴,在唇上一吻:“朕亦如是。”   *****   【大琐的新浪微博】:@阿琐努力节食中(是王字旁的琐,纯文字没任何符号)   12月23日(周六),中午12:24开始,带着《宫檐》角色名,在我微博上那条圣诞节活动的微博(就是有一张抱枕图片,和钥匙包图片的那条微博)下留言,注意要带上任意角色名。   届时,从12:24分开时,按照先后顺序,前5名、10名、85名,共计100名读者,会得到相应的礼物。   是想大家开心地玩一下,所以如果没占到楼的读者,请不要不开心哈,以后还会有活动哒,就酱。 第206 是玉儿的心胸宽阔   这一吻,叫海兰珠心中又暖又害羞,轻轻推开皇太极:“爷赶紧吃饭吧,饭菜都凉了,最不正经的人,这是在外面呢。”   皇太极却追着在她耳边低语,海兰珠听得的脸滚滚烫,一时要恼了,皇帝才“老实”。   两人简简单单地填饱肚子,抱着襁褓里熟睡的八阿哥继续在集市上转悠,直到日落前,才回到宫里。   哲哲今日是直到皇帝带着海兰珠离宫,才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坐立不安地担心了一整天,这会儿在关雎宫,抱着八阿哥左看右看,责备海兰珠:“这么冷的天带出去,八阿哥还这么小,你的心可真大。”   “姑姑……”海兰珠认错,可一脸幸福的笑容,叫人看着就不忍责备。   “再不许了,等八阿哥长大,哪儿去不得?”哲哲语重心长地说,但想了想,又问,“手忙脚乱的了吧,带这么小的孩子出门多麻烦?”   海兰珠连连点头:“皇上都急了,不过刚开始乱,后来就好对付了,八阿哥玩得也很开心,上午哭闹过一回后,下午醒了就一直在笑,看见什么都喜欢。”   哲哲无奈地摇头,抱着八阿哥哄了又哄,直到孩子踏实地睡去,她才放心离开。   出门时,见膳房将膳食送到永福宫,她驻足看了会儿,阿黛轻声说:“您都不知道的事儿,庄妃娘娘却是知道的,叫奴婢看,不是宸妃娘娘心大,是皇上心大。”   “未必是皇上心大。”哲哲浅笑,“是玉儿的心胸宽阔,我很欣慰。”   她们说着话,苏麻喇从门里出来,见皇后在这里,赶紧上前行礼。   哲哲问她怎么不在玉儿身边伺候,苏麻喇笑道:“娘娘打发奴婢来问问宸妃娘娘,怎么不给她带些好吃的回来,她可是眼巴巴地等了一天了。”   哲哲颔首:“去吧。”   不多久,海兰珠亲自来了永福宫,大玉儿正坐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吃饭,气呼呼地看着她姐姐,海兰珠温柔地说:“外头的东西怕不干净,不敢往宫里带,你怀着孩子,实在不敢给你乱吃。”   大玉儿眼眉弯弯地问:“姐姐开心吗?”   海兰珠脸红道:“很开心,我听你的话,把一些想说的也都说了,原本心口总像是堵着什么,现在可算松快了,很自在。”   她们闲话许久,说的是集会上的热闹,海兰珠不会向妹妹显摆皇帝与自己的亲热,大玉儿也绝不会多问,一直聊到八阿哥醒了哭闹,姐妹俩才分开。   此刻夜已深,皇太极处理了堆积一天的事,从大政殿走来时,见十王亭前冷冷清清,尼满告诉他道:“皇上,今天睿亲王豫亲王他们,都在英郡王府上吃酒呢。”   皇太极微微挑眉,看了眼尼满,尼满立刻会意:“奴才已经派人盯着了。”   此刻,阿济格的府里,酒宴正热闹,今天是他小儿子的满月,便借故请兄弟几个来吃酒,但皇太极一贯不喜欢王公子弟铺张浪费,所以也只有多尔衮和多铎和麾下几个得力之人,带着家眷来。   女眷们在后院相聚,男人们在酒桌上喝酒,酒过三巡,都是微醉,阿济格听得下人的传话,呵呵一笑:“我的人说,今天瞧见皇太极带着那个海兰珠,抱着孩子在街上转悠呢,你们说稀奇不稀奇?”(14:00有更新) 第207 后宫欺凌   众人皆知,皇太极宠爱海兰珠已不是一天两天,可没想到竟然还能单单为了女人抛下国家大事外出游玩,纷纷讥讽:“他的雄心壮志呢?”   有人说:“他如今就窝在女人堆里吧。”   年初打朝鲜,阿济格一人带兵攻下皮岛,功勋斐然,为此洋洋得意了很久,此刻也不免讥笑皇太极:“他在女人窝里久了,腿都软了,打朝鲜时,他不过是去露了个面,就在大帐里呆着,我就不信之后打明朝,他能冲锋陷阵。”   多尔衮默默地饮酒,不言语,他所想的,不是皇太极也不是什么朝鲜明朝,他担心的是玉儿,看着皇太极和海兰珠这样亲热,她能不能受得了。   多铎冷幽幽地说:“你们最近见豪格了吗,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这是为了讨好皇太极,逼着自己吧。”   “皇太极喜欢汉人那套虚的,他亲近的大臣,都是温文儒雅的那些。”席中人道,“豪格一向横冲直撞,皇太极怎么会喜欢,不过是嘴上不说罢了。算算豪格也快三十岁了,难道是长了年纪,悟出来了?”   众人哄堂大笑,互相算计着,要参一本豪格,逗他玩玩。   多尔衮那天心不在焉,没在意他们说什么,谁知三天后,有大臣弹劾肃亲王豪格,说他的人马私下圈地,驱逐百姓,甚至还闹出人命。   皇太极大怒,派人彻查,果然有其实,但犯错的是豪格的手下,豪格顶多是监管不力,没有遭到很严重的惩罚,可颜面扫地是必然的。   眼瞅着就要过年,本该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豪格忍耐了那么久,到头来父亲给他的只有责难,心里气得几乎要炸了,经家中谋士反复规劝,不得不再硬着头皮进宫,恳求皇太极的宽恕。   这日雪霁天晴,他带着妻儿入宫请安,才走进内院,便见父亲抱着八阿哥在关雎宫屋檐下,抱着小崽子是满脸欢喜,扭头一见他来,顿时眉头紧蹙。   豪格心里一沉,带着妻儿上前行礼,他的儿子并没有讨得祖父的欢心,皇太极只是淡淡地说:“去给你皇额娘请安吧。”   他带着八阿哥回关雎宫,海兰珠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也回去了。   豪格的拳头握得咯咯直响,之后到清宁宫,等了半天才见皇帝姗姗来迟。   女眷们都退下了,哲哲也把地方挪出来,给他们父子谈心,她和大阿哥福晋带着孩子来关雎宫,便见苔丝娜去了对门麟趾宫。   大阿哥福晋轻声说:“姑姑,大阿哥他最喜欢的是苔丝娜,您让我仔细的事儿,我也想打听来着,可是大阿哥防我防得厉害,我没法子。”   哲哲安抚她:“你自己保重就好,他毕竟是的丈夫,姑姑这儿不过是叮嘱你小心而已,不求你打探什么。”   麟趾宫里,苔丝娜向贵妃讲述豪格这次莫名其妙被人弹劾的事,其实私下圈地这种勾当,八旗上下人人都在做,只不过是大阿哥被人捅出来。   苔丝娜说:“皇上已经告诫大阿哥,不许他参别人报仇,可见皇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是大阿哥运气不好。”   娜木钟对这些毫不在乎,豪格的死活并不会影响她的前程,而是对门那两位的死活,才决定着她的命运。   “马上过年了,宫里忙,家里也忙,之后除了宫里的宴席,你就不要来见我了。”娜木钟长长的指甲,拨弄着手炉上的雕花,傲然道,“我不召见你,千万别来找我。”   “可是……”苔丝娜担心,“不来见您,我如何向您和大阿哥传递消息?大阿哥该担心,您是不是又不乐意与他合作了。”   娜木钟冷幽幽地笑:“你就转告大阿哥,我是为了他好,让他耐心地等一等,不必看别人,只看他的父亲吧,皇上熬到三十几岁才做的大汗,他如今还年轻呢,着急什么?”   苔丝娜不置可否,但也劝不住,之后等皇帝与大阿哥谈完了心,皇帝似乎说服了儿子什么,之后一路回家,没再见豪格发脾气。   回到肃亲王府后,苔丝娜小心翼翼地转达了娜木钟的话,豪格只哦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走开了。   清宁宫里,哲哲归来,皇太极正闭目养神,她给丈夫端一碗参茶,温和地问:“和儿子讲清楚了?”   皇太极颔首:“明年征漠北,看他的本事了,让他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可这些话,只能哄一时啊……”   哲哲道:“皇上会像先帝对待褚英哥哥那样,来对待豪格吗?”   皇太极痛苦地敲了敲头:“到头来,还是要走这一步,做长子的,都是这个命吗?”   哲哲劝:“皇上息怒。”   皇太极呵呵一笑,打起精神道:“朕不犯愁,朕早就不把他当儿子,只要他好好打仗,打完了仗。”皇帝手中握拳,冷冷道,“朕不能把江山托付给一个莽夫。”   哲哲想说些高兴的事,便道:“玉儿的肚子越来越大,可她还总每天要去书房,这么挺着肚子走来走去,我实在心里慌得很,皇上发句话,别叫她去了。”   皇太极笑道:“她喜欢,就让她去吧,太医不是也说,多走动走动好生养?你多派几个人守着,给她扫干净路上的雪就是了。”   哲哲摇头:“皇上就知道宠着。”   皇太极却道:“她还乐意让朕宠着,朕巴不得呢,之前让她那么伤心,到现在我还心有余悸,可玉儿心胸宽阔,哲哲啊,这么多年,你没白白教导她。”   哲哲欣然:“那也是皇上厚爱,您答应过我,决不让她被欺负。”   那之后几日,大玉儿但凡出门,去书房或是从书房回来,也没多远的路,可每天前呼后拥一大堆的宫人,她走到哪儿,哪儿就开路铲雪,就差扛着她走了。   大玉儿本是不乐意的,可拗不过姑姑的关心,想着也是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好,就由着他们了。   小年前一天,大玉儿请了几位先生进宫,要将过年的赏赐分赏给他们,早晨起来清点礼物,才发现少了一份,苏麻喇赶紧去准备,再出门时,就晚了。   往书房走时,迎面遇见小福晋赛音诺颜氏,她抱着她的女儿,要去清宁宫向哲哲请安。   大玉儿还没开口,身边的宫人便一拥而上,一面将路上的雪扫开,一面将赛音诺颜氏驱赶到一旁,她身边的宫女忍不住说:“我们抱着小格格呢。”   那几个宫人也是轻狂:“庄妃娘娘肚子里,怀着小阿哥呢。”   大玉儿没听见说什么,只知是有争辩,奈何先生们已经到了,她不能让人久等,扶着苏麻喇匆匆而过,被众人拥簇着往书房去。   前后跟了十几个宫女,捧着礼物的,端着手炉的,紧赶慢赶一窝蜂地从路边走过。   赛音诺颜氏本就被逼到路旁积雪里,这么多人再涌过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脚下一滑,手一松,自己摔在雪窝里,怀里的孩子也滚出去。襁褓松开,孩子滚落在薄冰上,哇哇大哭。   大玉儿听见动静,可转身视线被宫女们挡住,心想小孩子哭是常有的事,便没在意,径直往书房去了。   这一边,小福晋狼狈地从雪地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抱起她的孩子,婴儿冻得脸色苍白,从雪地里捡起来的襁褓,也是冰透了。   “快回去,快回去……”赛音诺颜氏急得不行,抱着孩子急匆匆地跑,可奈何地上滑,竟是抱着孩子又摔了一跤,急得她哭了出来。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哲哲的面前,她传问玉儿怎么回事,大玉儿完全不知道,只记得今天的确遇见过那母女俩,哲哲没法子,便责罚了随行的几个宫女内侍,也算给小福晋一个交代。   庶福晋们聚居的地方,小格格的啼哭声吵得人很不耐烦,叶布舒的额娘颜扎氏过来看一眼,见年轻的女人抱着孩子一起哭,坐下劝道:“妹妹啊,别哭,咱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第208 那药我吃着极好   “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小福晋抱着自己的女儿,瑟瑟发抖,“我没招她没惹她,她不待见我也就算了,可孩子是皇上的呀,我的孩子多可怜,这么冷的天,摔在雪地里。”   颜扎氏从她怀里抱过小格格,熟稔地哄了哄,啧啧道:“这小模样儿,真招人喜欢,可皇上都没来正眼瞧过吧?”   赛音诺颜氏委屈地点头:“皇上再也没来见过我。”   颜扎氏叹气:“都一样,都一样,妹妹啊你听我劝,将来千万要谨慎。那会儿你还没进宫呢,叶布舒和雅图打架,都是五六岁的孩子懂什么,小孩子在一起玩哪有不干仗的,可皇上竟然拿着马鞭,把叶布舒狠狠抽了一顿,我的心哟……那么小的孩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就因为他打了雅图,打了布木布泰的女儿。”   小福晋颤颤地看着颜扎氏,颜扎氏道:“所以啊,将来你要管好自己的女儿,万一和永福宫那几个倒霉孩子发生争执,皇帝指不定,也会拿鞭子来抽你的女儿。”   “凭什么……”赛音诺颜氏被吓着了,从颜扎氏怀里夺回自己的女儿,哭得越发伤心。   此刻,院子里的宫女来请颜扎氏,说贵妃娘娘家乡阿霸垓送来的东西,娘娘拿来分赏给大家,请各位庶福晋回去领。   颜扎氏叹道,“还是贵妃娘娘有心了,把我们当姐妹看待,科尔沁那三个,鼻孔都是朝天喘气的。”   不久,丽莘分派了东西回到麟趾宫,向娜木钟复命,娜木钟问她:“都仔细送出去了?”   丽莘应道:“每一位的东西,都送到了手里,都要奴婢代她们向娘娘谢恩呢。奴婢去见了赛音诺颜福晋,可怜的人哭得厉害,又正伤风,病病殃殃的。抱着那小格格,小孩子也在怀里哭,真是惨。永福宫那一位,也太欺负人了,奴婢还以为她是善主呢,没想到这么爱欺负人。”   “呵……”娜木钟冷笑,“大玉儿这辈子,没经历过坎坷,从小到大被众星捧月,科尔沁的人宠着,皇上宠,脾气大的很,她哪里知道底下人的心思和苦楚。”   丽莘道:“说来,布木布泰是有福气,虽说生了三个女儿吧,可每一个都好好的,还招皇上宠爱。想比之下,海兰珠才是惨,过去的孩子一个没能活下来。”   娜木钟目光冷幽幽,但心里的话没有对丽莘说,有些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周全,她可不希望将来,自己被卷入什么麻烦。   且说小年一过,宫里送往迎来更热闹,亲王府贝勒府的福晋们络绎不绝地来,内宫里每天都热热闹闹,很快就没人在意这件事。   可是那些受罚的宫人,却记恨赛音诺颜氏,私底下做些手脚,大冬天的,小福晋的屋子里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地龙没人烧,暖炉没有炭,冻得她和孩子瑟瑟发抖。   她的婢女去讨,还被人嘲笑欺负,哭着回来说:“他们说,永福宫里要用炭用柴都忙不过来,没咱们的份儿。”   “庄妃她……要逼死我吗?”小福晋目光直直的,她很自然地联想到,是大玉儿故意欺压她,哪里会明白,其实是得罪了底下的宫人。生了冻疮的手握成拳头,口中不断地念叨:“她要逼死我吗?”   她的宫女擦掉眼泪,取了药,劝道:“您先吃药吧,吃了药身体才能好。”   转眼,便是除夕,夜宴之前,娜木钟在她的寝宫梳妆打扮,趁宫女们不注意,从上了锁的柜子里取出了她藏了很久的药粉纸包。   那些白色的粉末,是她让父亲给她从阿霸垓送来的,如今,终于能派用场了。   今日大宴,庶福晋们也都会列席,赛音诺颜氏抱着自己的女儿,来向皇后和各位娘娘请安。   哲哲见她如此瘦弱憔悴,不禁皱眉,可不便在这样的场合上问,之后又因无数的应酬,一时又将她忘了。   去年年尾,皇帝带兵打朝鲜,宫里的除夕过得简单,而今年,不仅打胜仗,海兰珠还给他生了小阿哥,又有大玉儿腹中的孩子等待出世。   国家昌盛,后宫繁荣,皇帝龙心大悦,不免贪杯,皇太极头一回,在除夕夜里喝醉。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皇帝送回内宫,很自然地就去了关雎宫,大玉儿挺着肚子慢悠悠地走回来,看着姐姐慌张地跟进门,她对身边的苏麻喇说:“皇上今晚是真的高兴了,多少年了,没见他这么欢喜过。”   苏麻喇笑道:“再过几天,皇上更高兴了,您就要生了。”   大玉儿低头看看肚子,轻轻一拍:“小虎子,你要争气啊,额娘想要儿子,姐姐们想要弟弟,你若是个闺女,现在赶紧变一变。”   苏麻喇笑话:“就算真的是闺女,您也爱不过来,怎么会嫌弃。”   “那当然了,都是我的肉。”大玉儿撅着嘴,笨拙地走回永福宫,“可我想要个儿子,将来威武霸气的给雅图阿图撑腰,她们去了婆家,有什么人若敢欺负她们,弟弟带着人马就杀过去。”   苏麻喇笑道:“您就不能盼着格格们将来的婆家好,非要打打杀杀的。”   怀孕的人难免傻乎乎,大玉儿连连笑道:“你说的也是,天下太平岂不是更好,我怎么这么傻。”   半夜时分,皇太极终于醒了,见美人在侧,一时心里便滚烫得厉害,拥过海兰珠就要亲嘴,海兰珠嫌弃地说:“皇上悠着点,元旦早晨的朝贺,您也要带着一脸醉意去吗?”   皇太极此刻被醉意缠着身体,被情意缠着心,香软的美人儿就在怀里,他怎么能不动情,伸手就解开海兰珠的衣衫,厚实粗糙的手掌往如脂如玉的肌-肤上磨-蹭,言语暧昧:“兰儿,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可好,给八阿哥再添一个弟弟?”   “皇上……”海兰珠的心砰砰直跳,怎经得住皇帝的撩-拨,今晚她也饮了酒,身体热乎乎的,皇太极雄风赫赫下,她立时就投降了。   度过翻云覆雨的除夕夜,迎来崇德三年的元旦,一清早海兰珠睁开眼,发现皇帝早就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要凑上来亲吻。   隔着屏风,那一边摇篮里的八阿哥醒了,勾得海兰珠立刻从床上起来,才发现自己衣不蔽体,躲回被窝里羞得浑身的肌-肤都发烫。皇太极大乐,轻轻将她的被子剥开,爱不释手。   新年的第一天,便如此愉悦,在他眼里,海兰珠和八阿哥,就是他的福星。皇帝心情甚好地穿戴整齐往十王亭去,要接受群臣和八旗将士的朝贺。   海兰珠亦不敢怠慢,按品大妆后,抱着八阿哥,跟随哲哲,带着大腹便便的玉儿,和娜木钟等后宫妃嫔,同往大政殿朝贺皇帝。   新年的规矩,每年都一样,如今不同的是,站在后宫女眷之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和渐渐长大的孩子,一下子多了很多,连大臣们都在听见婴儿的动静时,禁不住往这边看一眼,皇太极这两年,真是国事家事事事顺心。   朝贺的队伍散去时,赛音诺颜氏走向娜木钟,苍白憔悴的人,脸上比昨夜多了几分气色,感激地说:“贵妃娘娘,那药我吃着极好,夜里睡踏实了,真是感谢您。”   娜木钟比了个嘘声,朝边上看了看:“宫里是不能私自用药的,你别说出去,倒是我的不是了,你屋子里的柴火木炭,我也会派人照应着。先这样吧,别惊动旁人,不然叫那谁知道了,又该来折腾你,或是与我过不去。”   “是、是……”小福晋不敢给娜木钟添麻烦,不然连最后依靠的人都没了,昨晚好不容易睡了个踏实温暖的觉,如今就指望娜木钟的施舍活下去。   宫里热热闹闹地过年,数日后,哲哲忽然想起赛音诺颜氏,想起除夕夜宴上见她憔悴可怜,便命阿黛去问一问,阿黛手下的宫女回禀说:“那位一切安好,没什么奇怪的。”   哲哲听闻,估摸着除夕宴之前照顾孩子没睡好,便也没放在心上,随口嘱咐:“别怠慢了,到底养着小格格呢。”   可皇后这儿一句话,往下传,底下的人未必都能照着做,娜木钟虽说会帮忙,可也只是每次给所有庶福晋送好处时,才分一点给那母女俩,似乎是为了避嫌,并没有特别地给人送过什么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布舒和硕塞恢复了书房,雅图和阿图也要念书,大玉儿则彻底被哲哲禁止出门,就怕她把孩子生在半道上,于是终日百无聊赖地在永福宫里躺着。   这一日傍晚,雅图牵着妹妹的手从书房归来,遇见几位庶福晋从清宁宫请安离开,雅图很礼貌地带着妹妹站在一旁,向颜扎氏等人打了招呼。   一行人从她们身边走过,忽然有人摔倒,雅图回眸看,见宫女从雪窝里,将瘦弱的人搀扶起,阿图在边上说:“她是小妹妹的额娘。”   这一边,赛音诺颜氏瑟瑟发抖,双唇惨白,眼神空洞洞地看着围着她的人,焦虑地说:“我没事,我没事……” 第209 只看老天爷给不给命   “姐姐,我们走吧,我冷。”阿图拉一拉雅图的手,雅图便搂着妹妹往永福宫去,没再理会这里的动静。   而赛音诺颜氏则推开众人,急匆匆跑回自己的住处,翻箱倒柜地找出她的“药”。   纸片包里只剩下星点白色的粉末,她迫不及地地舔食,一张纸被舔的湿透了,也没能缓解她身上的颤抖。   “贵妃娘娘、娘娘……”小福晋痛苦地念着,期盼着娜木钟再次向她伸出援手。   且说那日除夕宴,赛音诺颜氏抱着孩子向各位娘娘行礼,见娜木钟时,娜木钟说她气色不好,随手给了她一包药粉,说是吃了这药,夜里能安睡,让她每次挑一指甲用水服下去。   没想到那药粉果然神奇,除夕夜当晚,她就在长期的失眠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于是之后每一天,都需要靠这些药粉来维持安眠,渐渐的连白天都想,一转眼,整包药粉见了底。   这几日,为了省着吃,她已经很克制,但克制的结果,就是魂不守舍,身上四肢百骸像是被蚂蚁噬咬,痛不欲生。   虚弱人在炕上蜷缩成一团:“贵妃娘娘,救我,救我……”   等过了元宵,年便是要过完了,可宫里的热闹并没有消退,一则庄妃娘娘随时将要临盆,再则下个月,是八阿哥周岁生辰。   皇太极已经决定要为八阿哥举办周岁庆典,八阿哥的大名,也会在那一天宣布,皇帝膝下十几个儿女,头一遭有这样的待遇。   正月十四这日,吃过晌午饭,海兰珠抱着八阿哥来永福宫,大玉儿搂着小外甥,乐呵呵地喊他八牛,算计着皇帝若来不及想出好名字,八阿哥就真的要叫八牛了。   可八阿哥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仿佛认得自己叫什么,冲着小姨笑得眼睛眯成缝。   “八哥哥快催催你的弟弟,他这是在小姨肚子里舍不得出来了。”大玉儿把八阿哥放在自己的肚皮上,着急地说,“弟弟真是小懒蛋,哥哥快催他。”   八阿哥很乖地趴在玉儿的肚皮上,嘴里咿咿呀呀,像是隔着肚皮在和弟弟说话,海兰珠则一脸紧张地在一旁,生怕小家伙没轻没重,伤了妹妹的身体。   可八阿哥只是温柔地摸一摸,玉儿叫他亲亲,他愣了半晌,像模像样地亲了一口,把海兰珠和玉儿都逗乐了。   海兰珠抱过儿子,欢喜地亲了又亲:“你几时学会亲人的呀,怎么这么聪明?”   “八阿哥真是聪明极了,不是我说啊……”大玉儿骄傲的,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低调地说,“那些庶福晋生的小阿哥,都不如咱们八阿哥好,也难怪皇上喜欢。”   海兰珠嗔道:“你就是喜欢自家孩子罢了。”   大玉儿毫不掩饰:“那些孩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们做什么,不过是平日里客气罢了?”   海兰珠笑道:“那也是皇上的孩子啊。”   大玉儿不屑,从边上拿了布老虎来逗八阿哥,含笑念着:“牛哥哥带着虎弟弟,将来都做大清的巴图鲁,哥哥领着弟弟跑……”   “对了,明日元宵宴,你去吗?”海兰珠问。   “姑姑不让去,怕我生在宴会上。”大玉儿苦笑,“姐姐,有什么好吃的,给我拿些回来。”   海兰珠轻轻摸了摸妹妹的肚皮,温柔地说:“小乖乖,你好好地出来,别折腾你额娘,知道了吗?”   转天便是正月十五,年节里最后一日的热闹,宴会上,八阿哥被众星捧月,一直在皇太极和哲哲的怀里,只有几位身份尊贵的亲王福晋,才能抱一抱。   席中的人见这样的光景,私下里免不了纷纷议论,说着便是下个月八阿哥周岁时,皇帝直接给人家立成太子,也不稀奇。   这些话,零零碎碎地钻入耳朵,豪格一杯一杯地喝酒,在一旁闷闷不乐,娜木钟这边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想这个莽夫,真是沉不住气。   宴席过半,庶福晋们来向上位的娘娘们贺喜祝酒,赛音诺颜氏一见到娜木钟,就眼神发直地问:“娘娘,那些药粉,您还有吗?我、我不吃,就浑身难受……”   娜木钟伸手轻轻捋过她鬓边的散发,十分亲昵,温柔地轻声道:“我没有,可是宸妃娘娘有啊,就在八阿哥的襁褓里,等下散了宴席,你自己去拿。”   小福晋怔怔地看着她:“真的?”   娜木钟说:“你记得,要把八阿哥抢过来,摔在地上,从他的襁褓里摸,就在他的襁褓里……你想吃吗,想吃吗,想吃吗?吃了,庄妃就不会欺负你了,吃了,皇上就会喜欢你。”   赛音诺颜氏回到自己的坐席后,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日子里,服食药粉后的愉悦轻松,满脑子都是庄妃派人扇她耳光的耻辱和痛苦,都是住处冷如冰窖的辛酸,还有她的女儿,日夜啼哭,无休无止地啼哭……   上首八阿哥不知怎么,突然不乐意了,嚎啕大哭起来,逗得皇帝和哲哲大笑,抱着又拍又哄,欢喜地爱不释手。   骄傲的小皇子坐在皇阿玛的怀里,傲然看着底下的人,一会儿不屑地别过脸去,安安生生地伏在皇太极的胸前。   众人都来巴结,说小阿哥和皇上亲,皇太极乐得听这些话,不断地派下赏赐,元宵宴热热闹闹,宾主尽欢,直到宴席散去。   皇太极本要送哲哲和海兰珠回宫,忽然一道紧急军报将他从宴席拉去了崇政殿,多尔衮豪格等,也跟着去了。   哲哲要送一送几位上了年纪的老福晋,便是海兰珠自己抱着儿子,带着宫女们回内宫。   离开时,赛音诺颜氏和娜木钟对上了眼,娜木钟冲她努了努嘴,柔媚的双眼仿佛有魔咒,叫她浑身一激灵,而娜木钟自己则带着丽莘走开了。   神情呆滞的小福晋,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一直跟到了内宫门外,她忽然走上前,道了声:“宸妃娘娘。”   “怎么了?”海兰珠一贯好性情,停下来问,“有事吗?”   “臣妾给八阿哥编了一个长命结,可以送给八阿哥吗?”小福晋的心突突直跳,眼神在孩子的襁褓上瞟,在八阿哥的襁褓里,就有能让她安生的药……   “可以啊,多谢你。”海兰珠对身旁的宝清吩咐,“你接一下。”   可话音才落,只见瘦弱的女人猛地冲上来,从海兰珠怀里抢过了孩子,转身就奋力往下摔,而后要扑上去撕扯襁褓。   海兰珠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抢已经来不及,孩子被重重地摔在台阶上,宫女们都吓得腿软,宝清冲上来拽开赛音诺颜氏,八阿哥却顺着台阶滚下去。   海兰珠跌跌撞撞地追过来,将孩子从冰冷的雪地里抱起,浑身颤抖,大声喊着:“太医,找太医,找太医……”   永福宫里,大玉儿正闷得慌,拿女儿们的花绳翻着玩,花绳不小心绞在指甲上,疼得她皱眉。   可门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很多人大声嚷嚷着,都冲着关雎宫去。   “出什么事了?”玉儿的心悬起来,催着苏麻喇,“你快去看看。”   崇政殿里,皇太极惊闻八阿哥被摔,脑中一片空白,撂下多尔衮他们,立刻冲回内宫。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盘算这件事会引发的后果,而豪格的眼中,已是精光闪闪,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心里暗暗诅咒:“活该,摔死了才好,摔死了才干净……”   八阿哥摔得不轻,因是摔在台阶上,从襁褓里掉出去滚落,磕伤了后脑,海兰珠把儿子抱起来时,已经满手的血。   孩子一直没醒,太医扎针打脚底心,都毫无反应,只是尚有气息,悬着半条命。但之后能不能活,该如何治疗,太医们束手无策,似乎只有看老天爷给不给命。   海兰珠跪在炕边,握着儿子的手,浑身冰冷僵硬,皇太极怎么喊她,都没有反应。   大玉儿挺着肚子来到关雎宫,站在门前看见跪在地上的姐姐,她扶着苏麻喇的手,缓缓转过身,到了门前,激冷的空气叫她猛地一醒,她抓过门前的宫女问:“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贱人在哪里?” 第210 是谁的错?   小宫女被吓得语无伦次,只知哭泣,大玉儿又急又恼,苏麻喇连声劝她要小心身体,正僵持不下,哲哲从门前走来,命苏麻喇立刻将侄女送回永福宫。   “姑姑?”大玉儿的情绪难以平复。   “回去待着,你若再有什么事,只会给皇上和我添乱,你要和你姐姐比惨吗?”哲哲冷声呵斥,转过身吩咐阿黛,“告诫所有相关之人,不得将这件事传扬出去,但凡漏出一个字……”   她顿一顿,想到皇帝是从崇政殿来,多尔衮豪格几人都在那里,便再次命令苏麻喇将大玉儿送回寝宫,自己则带着人,径直离了内宫。   而她走过凤凰楼,踩着高高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想到八阿哥从这里滚落,心里就凉了半截。便是大人这么摔一下,也不能好,那么小的孩子……   “主子。”阿黛发现皇后打颤,忙搀扶住她。   “我没事,谁都能乱,我不能乱。”哲哲平复心情,昂首往崇政殿来。   这里多尔衮几个谁也没走,皇帝没任何吩咐,也没派人传话,他们若擅自离开,是为不敬,这种时候,最好别惹怒皇帝。   没想到,他们却等来了皇后,纷纷向哲哲行礼,而哲哲开门见山地问:“方才皇上急着离开,你们可知道缘故?”   多尔衮对哲哲一向算是敬重,便坦率地说:“听讲八阿哥被摔了。”   “没有的事。”哲哲的微笑里,是不怒自威的气势,坚定的目光将众人一一扫过,这里都是皇太极的兄弟,还有儿子,她道,“我想你们能明白轻重,你们也是皇室一人,维护皇室的体面,也是你们的责任。”   众人不禁互相看一眼,多尔衮抱拳道:“臣明白,请皇后娘娘放心。”   边上几个,也是不情不愿地,抱拳称是,豪格亦是勉强:“儿臣明白。”   “那我就当你们是真的明白,若有不明白的,现在就仔仔细细地问我,回头出了事,别说我没讲清楚。”哲哲傲然道,“离了崇政殿,把你们的嘴巴都闭上。”   “是!”   “时辰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着吧,正月里,要高高兴兴。”哲哲说完,便带着阿黛离去,门外的风那么冷,也不如她的心冷。   她知道八阿哥不能好了,都是她的错,她没能管好这个后宫,她沉浸在八阿哥的喜欢里,沉浸在期待玉儿也生下儿子的兴奋中,完全忽略了那些不被在乎的庶福晋们。   崇政殿内气氛严肃,几个男人互相看了眼,多尔衮虽不年长,但地位崇高,便是道:“都明白了吧,皇后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上不希望我们把话传出去,大家各自谨慎,掂量此刻的轻重,别轻易开玩笑。”   离开时,豪格与众人见过礼,便匆匆跑了,多铎望着他骑马而去,对身边的多尔衮道:“他这会儿一定欣喜若狂,只苦于不能表达出来,八阿哥但凡有什么事,他就多了一分希望。所有人都惦记着,皇帝是不是下个月就要把小儿子立为太子,这下好了,皇后那么紧张地来警告我们,明摆着那孩子不能好了。”   “何必说这样的话,那还是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多尔衮冷然道,“多铎,不要把一个无辜的孩子,卷进我们的斗争里,孩子便是要走了,也让他安安生生地走。”   “哎,可怜呐,可怜生在帝王家。”多铎叹气,呵呵一笑,也翻身上马,奔入夜色里。   多尔衮回眸望一眼宫宇,此时此刻,玉儿怎么样了?齐齐格说玉儿是就这几天光景要生的,她一定也疼爱宸妃的儿子,这一下重创的悲伤痛苦,她能不能扛下来?   关雎宫中,皇帝几次大怒逼着太医医治八阿哥,可太医们就算豁出性命,也无从下手,八阿哥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就在晚宴上,还揪着皇太极的胡须嬉闹的孩子,就这么……   “兰儿?”皇太极轻轻晃动海兰珠的身体,可她像是一尊雕刻在炕边的石像,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几乎连身体都像石头一样冰冷,她紧紧抓着儿子的手,渴望将自己的生命注入儿子的身体,让自己代替儿子去死,可是儿子的小手越来越凉……这样的感觉,她太熟悉,过去每一个孩子,都这样从她的身边离去,曾经的噩梦,又一次降临。   “兰儿,你起来。”皇太极试图抱海兰珠,她终于有了反应,挣扎着推开皇太极的手,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此时哲哲回来了,见他们僵持着,便令阿黛上前把海兰珠搀扶到炕上,而后亲手将小小的孩子抱起来,送入她怀里。   海兰珠颤抖着,怀抱着不省人事的儿子,她觉得自己再没有资格抱他,世上有哪个母亲,会被人从怀里抢走自己的孩子,她太无能,她不配做八阿哥的额娘。   “好好守着她,八阿哥最爱的就是额娘。”哲哲伸手抚摸海兰珠的脸颊,眼中含泪,“孩子若是能活下来,是因为他舍不得你,可若要走了,他也只想在你的怀里走。”   “姑姑……”海兰珠双手渐渐有了力气,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贴在心口,贴着他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脸颊,泪如雨下:“儿子,你还没有叫我一生额娘,儿子你不要丢下额娘……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哲哲命阿黛带人守着海兰珠和孩子,请皇帝借一步说话。   她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如何处置和调查赛音诺颜氏,与外人不相干,外人不需要知道八阿哥是如何受伤,甚至如何去世。宫里的恩怨,只要消灭在宫里就好,若事情的背后与前朝有牵扯,那更不能张扬。   皇太极眼神空洞,仿佛根本没听见哲哲在说什么,哲哲努力让自己冷静,平静地对皇帝道:“皇上,海兰珠需要您,朝廷需要您,今晚的紧急军报讲的是什么?皇上,别辜负了八阿哥。”   “哲哲……”皇太极仿佛醒过神,“是朕的错吗,是谁的错,是谁?”   哲哲扶着他的肩膀:“是作恶之人的错,不是皇上,不是海兰珠,更不是其他人,也不是我。”   皇太极怔怔地凝望她,摇头:“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错……而朕,错的最多。”   哲哲默然不语,八阿哥之于皇帝内心的贵重,生也好,死也罢,无人能及。   皇太极膝下夭折的孩子不在少数,出生没长大的,没出生胎死腹中的,他过去,当真连一丝丝悲伤都不曾有。八阿哥才他第一次真正有了做父亲的感情,而老天却生生连皮带肉地,剥去他这份父爱。   “皇上,八阿哥需要额娘,海兰珠需要您。”哲哲冷静地说,“至少这几天,请您打起精神,守护海兰珠和孩子。”   “哲哲……”皇太极的眼泪,哲哲二十多年来,不曾见过几回,但此刻,堂堂帝王含泪问她,“八阿哥若没了,怎么办?”   怎么办,哲哲怎么知道怎么办,她唯有说:“那海兰珠就只有皇上了。”   夜色渐深,崇德三年的正月,注定再没有笑声。   宫内寂静得骇人,虽然有很多人在内院等候值守,可宫人们太医们,几乎连气都不敢喘,都紧绷着弦,等待奇迹降临,又或是等待悲剧的发生。   大玉儿靠在炕头,手中缠着女儿的花绳,花绳将她的手指一圈一圈勒紧,发紫发胀,苏麻喇劝了几声,不得不自己爬上来,为格格解开绳子的束缚。   “苏麻喇……”就在手指血脉通常的那一瞬,发麻的刺痛往心里钻,大玉儿僵硬地开口,“是不是我害了八阿哥?”   “没有的事儿,八阿哥还好好的,您别胡思乱想。”   “那个贱人,是不是原本想冲着我来的?”   “格格?”   “是我的错对吗,是我得罪了她,她恨的人其实是我……”   忽然,门外一阵躁动,大玉儿的心重重一沉,背脊发冷,双手颤抖,推着苏麻喇道:“去看看,去看看……” 第211 三天后,您要把自己还给大清   八阿哥每况愈下,不过是靠着小小的生命力,维持他与爹娘亲人最后的缘分。   海兰珠寸步不离地守在孩子身边,日日夜夜,不知不觉四五天过去,太医们想尽各种办法,可八阿哥已在弥留之际,回天无力。   哲哲审问赛音诺颜氏,可那小福晋已经痴呆疯傻,她的宫女亦胆小如鼠,什么也讲不清楚。赛音诺颜氏的住处被翻了个底朝天,没察觉什么异样的东西,只发现屋子里缺粮少炭,冷如冰窖。   追查这些日子赛音诺颜氏和谁走的近,庶福晋们都说没瞧见特别的人,哲哲自然首先会怀疑娜木钟,可娜木钟这一次,却做得滴水不漏。   她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不再与大阿哥府里往来,而对赛音诺颜氏的所有“传递”,都是大大方方地在所有人中分一点给她,那日除夕宴上随手给的药粉,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无人察觉。   哲哲纵然深信娜木钟脱不了干系,但什么证据都拿不出,连一点捕风捉影的线索都没有。   相反,赛音诺颜氏被玉儿吓坏了的说法比比皆是,所有人都认为,是因为与永福宫结怨,是因为大玉儿把小福晋逼疯,才酿成了八阿哥的惨剧。   这样的说法,让哲哲心惊胆战,她无法想象,皇太极会不会因此迁怒玉儿,或是海兰珠若难以承受丧子之痛而失去理智,又甚至,是玉儿不能原谅她自己。   而这几天,皇太极如旧上朝,大臣们虽然看得出皇帝情绪凝重,但朝廷之事,半点没耽搁。   漠北土谢图汗和车臣汗再次发生冲突,皇太极则早就有打算要带兵去调节镇压,顺势收服那几个部落,现下无疑是最好的机会,就看是派谁去打。   漠北一事,讨论了数日,而宫外的人也渐渐得知,八阿哥在元宵那夜突染急病,这一天天的不见好,很是凶险,但宫内禁止探视,就连齐齐格也没能进内宫的门。   皇太极每日散了朝事,便来陪伴海兰珠,她数日衣不解带,形容已经十分狼狈憔悴,可她眼里只有儿子,她害怕儿子醒来找不到额娘,一步也不愿离开。   宫内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重,大玉儿被哲哲禁止离开永福宫,怕她情绪激动伤了身体,毕竟她腹中的孩子,如今又成了未来的希望。   八阿哥的生命,足足拖了十来天,原本胖乎乎的小身体,已经瘦得让人心碎。太医都觉得这样拖下去,只是给小人儿带去生的痛苦,可海兰珠说,哪怕儿子这样躺一辈子,她也会服侍他一辈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让八阿哥心疼额娘,不愿额娘为自己辛苦一生,正月二十八的清晨,小阿哥在母亲的怀里,安宁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海兰珠感觉到怀里的孩子越来越冷,感觉到最后一缕生气消失殆尽,她解开衣裳,把孩子贴在胸前,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在一旁疲倦地瞌睡过去的皇太极忽然醒来,怔怔地看着紧紧相依的母子俩,他伸出手,果然,儿子的鼻息消失了。   “兰儿……”皇太极心痛如绞,“儿子……走了。”   海兰珠摇了摇头,努力抱紧儿子,孩子身上的冰冷,钻进她的身体,钻进她的血液:“没有走,他在我怀里,儿子在我怀里。”   永福宫中,大玉儿从哭声中醒来,从关雎宫传来的宫女们的悲恸,让她意识到八阿哥走了。   她笨拙地从炕上下来,挺着硕大的肚子走到门前,值守的小宫女吓得不轻,连声请她回去。   此刻苏麻喇已赶来当值,见这情形,拿来雪氅将格格裹得严严实实,劝她:“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别过去,格格您听话,咱们别过去。”   关雎宫里,忽然传来姐姐的呼喊,一声声催人心肝,她在哀求皇帝不要带走她的儿子,屋子里发出挣扎推搡的动静,很快,尼满抱着白布包裹的孩子从关雎宫里跑出来,后面跌跌撞撞冲出来姐姐的身影,她摔倒在地上,抓着尼满的脚踝,哀求他把孩子留下。   “娘娘,娘娘您松手吧……”尼满满脸的泪。   皇太极跟出来,将海兰珠的手掰开,尼满抱着孩子,带人迅速离去,皇帝抱起海兰珠,可瘦得几乎要枯萎的女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   大玉儿在姐姐的眼中,看见了怨恨和痛苦,她可能已经不认得皇太极是谁,不认得皇帝是谁,不认得任何一个人,她现在只知道,自己失去了儿子。   海兰珠仿佛只剩下一口气,哀求着:“把儿子、儿子还给我……”   瘦弱的人轰然倒下,宫人们惊慌失措,皇太极抱起海兰珠转回宫内,一直等候在内宫外的太医们被宣召进来。   哲哲没来得及穿戴,披着风衣就从清宁宫出来,见大玉儿站在这里,与身边阿黛说了几句,便转去关雎宫,阿黛径直走来,好生道:“庄妃娘娘,您回去歇着吧,皇后吩咐,不许您参加任何事。”   大玉儿目光滞滞的,没有争辩,也没有恳求,僵硬地转过身,走了回去。   阿黛顺便将守候的接生婆和太医们找来,代替皇后叮嘱他们:“庄妃娘娘随时可能要生,你们轮班留守在这里,娘娘和孩子若有闪失,就都别想活了。”   关雎宫中,皇太极含泪抱着昏厥不醒的海兰珠,就快是上朝的时辰,哲哲已经命宫人前去发讣告,皇上将为八阿哥辍朝三日。   “为八阿哥以亲王之礼下葬,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孩子努力了十几天,走的时候就让他安安生生地走吧。”哲哲冷酷地说着,“正月三十,在皇陵下葬,让八阿哥去先帝身边,皇爷爷会好好照顾他。”   皇太极茫然地看着哲哲,哲哲冷静地说:“皇上,这三天您只管陪着海兰珠,您只管悲伤,三天后,您要把自己还给大清,还给天下。这三天,臣妾会为您守着一切,三天后,换我来守海兰珠。”   “哲哲……”皇太极朝哲哲伸出手,哲哲紧紧抓着丈夫,忍着眼泪道,“皇上别怪我无情,你若倒下,谁来护着海兰珠往后的一辈子,谁来守护这江山?是我没有管好后宫,我没脸见你和海兰珠,但不论如何,你要挺过去,海兰珠没有了儿子,就只有你了。”   永福宫里,大玉儿靠在炕头,耳边隐约还能听见宫女的哭声,宫人们来布置丧仪所需的一切,很快就连永福宫门前,也挂上了白灯笼。   苏麻喇细心照顾着主子的一切,时不时到关雎宫打探大格格的动静,那一边依然昏睡不醒,而这一边,格格已经呆滞了一整天。   不论苏麻喇问她什么,格格都只会反问:“是不是我害死了八阿哥?”   入夜后,海兰珠苏醒,十几天衣不解带的陪伴照顾,让她耗尽了所有的体力,理智上无法接受儿子已经离世的事实,但身体已经承认了,并在这一刻倒下。   失去过那么多的孩子,并没有让她做母亲的心麻木,只是海兰珠明白,当时当刻的痛苦,多年后是会淡去的。   但这一次不同,过去是病魔无情,这一次,却是她无能,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让人从自己的怀里抢走孩子。   她痛不欲生,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人世。   皇太极从崇政殿匆匆赶来,十几天了,海兰珠才第一次“看见”他,一声“皇上”之后,哭得几乎气绝,恳求皇太极再带她去看一眼孩子。   “我带你去,但你答应我,不能再碰儿子的身体,眼泪会让他的身体腐坏。”皇太极捧着海兰珠的脸颊说,“不要让他再受伤害。”   海兰珠几乎没有力气下地走,皇太极抱着她,一路来到停放儿子梓宫的殿阁,她跪在梓宫旁,久久不愿离去,一声声哭着:“额娘对不起你……”   然而她的身体,没有太多力气支撑她的悲伤,宸妃又一次晕厥过去,被抬着送回关雎宫。   宫外睿亲王府里,齐齐格抱着熟睡的东莪,轻轻抚摸她娇弱的小身体,想到此刻海兰珠姐姐的悲伤,泪水不停地落下来。   多尔衮从外面赶回家,见她如此悲伤,抱过妻子道:“不要胡思乱想,那是八阿哥的命,让孩子安安生生地走吧。”   齐齐格哭道:“海兰珠姐姐怎么办,她要怎么活下去。” 第212 庄妃娘娘必死无疑   多尔衮从齐齐格怀里抱过东莪,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关雎宫,只有他,一颗心系在大玉儿的身上,可惜他看不见摸不着,什么都不能做。   玉儿腹中的孩子尚未出生,妇人产子是一只脚踩进鬼门关,东莪的额娘当初就没能活下来。现在齐齐格有多悲伤,玉儿一定比她悲伤百倍,这样的情形下生孩子,还能好吗?   不!多尔衮用力地摇头,他不能胡思乱想,玉儿一定会好,玉儿和孩子一定会平安,绝不会出事。   “我去准备丧服。”齐齐格收拾心情,吸了吸鼻子道,“这些年,宗室里夭折的孩子不少,我也跟着参加了不少身后事,但还是头一回,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多尔衮啊,我再也不怨你了,东莪的额娘不容易,东莪是老天赐给我的,我要好好把她养大。”   说着说着,齐齐格又哭了,多尔衮放下孩子,抱过妻子:“东莪一定会好好长大,齐齐格,别胡思乱想,我们好好的。”   正月三十,八阿哥出殡,在他坚持活着的那十几天里,哲哲已经为孩子的身后事做好安排,她料想到皇帝会以帝王之下的最高规格厚葬儿子,见一切如此周到,皇太极很感激妻子。   这半个月,除了逼着自己料理朝政外,其余时间皇太极的脑袋里都是空的。活了四十几岁,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家事,可以比天下事更重。   送葬的队伍延绵不绝,文武大臣及外命妇们,皆身穿丧服送八阿哥前往皇陵,谁能想到,元宵宴上,骄傲地坐在皇太极怀中俯视群臣的孩子,那么活泼可爱的小皇子,突然就这么没了。   虽然对于八阿哥的死因,宫外议论纷纷,但如此弱小的生命,实在不忍心再将是非压在他的身上。   自然,也有不少巴不得八阿哥死去的人,但如娜木钟这样的人能装,眼泪说来就来,豪格就不行。   他不得不接受谋士的建议,在袖口淋上葱汁,必要的时候擦一擦眼睛,又红又能勾眼泪。   多尔衮经过豪格身边时,闻到浓烈的葱汁气息,心中对他充满了鄙夷。   八阿哥的葬礼,隆重而庄严,海兰珠身穿素服,跟随帝后祭拜,她一直很安宁,撑住了皇妃的尊贵和体面。   儿子的梓宫暂时停在皇陵大殿中,择吉日入葬,皇太极答应海兰珠,允许她时不时到皇陵来看一看儿子。   海兰珠没有哭闹,在儿子的棺木里放下她亲手缝制的小衣和布偶,安静地看着儿子的棺木被合上,这一别,便是生死相隔,这一别,今生今世的缘分尽了。   王公大臣们礼毕后,便纷纷退出大殿,空荡荡的殿阁里,凄凉地烛火微微摇曳,海兰珠跪在灵前,缓缓烧着纸钱,每一张纸钱上,都沾着她的泪水。   皇太极从门前缓缓走来,负手看着儿子的灵台,八阿哥的牌位上没有名字,只写着他是皇八子。   他记得海兰珠曾说,有了名字才算到人世一回,她记得海兰珠说,玉儿给孩子起了贱名,要压得住福气盼着他健康长大。   可他不答应,他也想不出好的名字,是他,生生耽误了儿子在阳间的寿命。   泪水滑过浸染沧桑的脸,皇太极道:“兰儿,你会原谅朕吗?”   海兰珠目光空洞,咽喉像是被什么堵住,怨恨可以让她排解悲伤,可她该恨谁?   恨皇太极不给儿子起名字,恨皇太极不管不顾后宫的女人让她们因怨生恨?还是恨玉儿与人结怨,恨玉儿把赛音诺颜氏逼疯?又或是恨姑姑没管好后宫的女人,还是恨宝清没来得及阻止……   她不能,她甚至没资格恨赛音诺颜氏的凶恶,是她自己没有保护好儿子,儿子是从她怀里被抢走的。   她只能恨自己,只能恨自己。   “兰儿?”皇太极跪下来,扶着孱弱的身体,哽咽道,“儿子还会来找我们的,他一定会来找我们,我们还会有孩子,兰儿,我们一定……”   “皇上,你说死了之后,见不到已故的亲人。”海兰珠哭着问,“你是骗我的对吗,儿子会等我们的是吗,我将来去地底下,还能见到他对不对?”   “他不会等我们,他会来找我们,他希望你好好活着。”皇太极紧紧地抱着海兰珠,肝胆俱碎。   除夕夜温存时,那柔软曼妙的身体,早已枯瘦如干柴一般,儿子带走了她的一切,抱在怀里的,仅仅是没有灵魂的躯体。   “兰儿,你不能丢下我。”皇太极颤抖着,“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我们还会有孩子,儿子一定会来找我们。”   “他连名字都没有……我到地底下怎么去找他……”海兰珠失声痛哭,“他马上就会走路了,他马上就会开口喊娘了,他还没有叫过我一声娘,皇上,我的孩子……”   哲哲从殿门外走来,正准备告辞回宫,她知道皇帝和海兰珠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可她必须回宫主持一切。   见两人抱头痛哭,也是心酸难耐,忍下悲伤后道:“皇上,您早些接海兰珠回宫,我先回去了,宫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料理。”   皇太极抬起头,刚要开口,只见尼满急匆匆地跑来,慌张地说:“皇上,娘娘,宫里刚来的消息,庄妃娘娘要生了,接生婆说怀疑娘娘是什么横位,弄不好就一尸两命。”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纵然哲哲也撑不住,她自然知道横位有多凶险,比孩子的脚冲下都要危险,子-宫一旦撕裂大出血,玉儿的命就保不住了。   “皇上,我要立刻回宫。”哲哲浑身颤抖,走路都踉跄,不等皇太极回答,便扶着阿黛往门外走。   “姑姑……”海兰珠从地上爬起来,空洞的眼神里恢复了一缕光芒,“姑姑,我也跟你走。”   皇宫里,大玉儿正承受着阵痛的折磨,她每一次分娩都痛不欲生,这一次更因为内心的痛苦,而使得身体无法承受剧痛。   接生婆们摸着她的肚子,都推测腹中的孩子可能突然横过来,倘若到时候是胳膊先出来,横着把孩子生下来,庄妃娘娘必死无疑。(20:00还有更新) 第213 福临   因随时可能分娩,大玉儿没有被允许参加八阿哥的葬礼,早晨她只是穿着素服站在宫檐下,看着姐姐被人拥簇离去。   大部队前往皇陵,滔天的哭声很快就静下来,宫里空了,玉儿的心也空了。   没多久,她就感到腹中不适,阔别许久的感觉再次降临,她知道自己要生了。   可阵痛的折磨,也没能抵消她对姐姐和八阿哥的愧疚,倘若不是她和赛音诺颜氏结怨,就不会把好好的人逼疯,就不会有八阿哥的悲剧。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可爱乖巧,元宵节的前一天,还趴在她的肚子上亲亲……   当年生雅图时,因为害怕而落泪,生阿图时,因为太疼而落泪,生阿哲时,因为思念皇太极而落泪。   如今,又一个小生命即将到来,可她却害死了自己的外甥,害死了她的小八牛,所有的泪水,都给了那可怜的孩子。   “格格,您怎么样了?”苏麻喇见主子双眼无光,连痛楚都无法唤醒她悲伤自责的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哀求道,“格格,您醒一醒,格格,八阿哥不是您害死的,不是您啊。”   “苏麻喇。”大玉儿痛苦地捏着苏麻喇的手,“他还那么小……”   然而又一阵剧痛袭来,大玉儿险些背过气,接生婆们叽叽喳喳地不知说着什么,她听见有人喊:“开了开了,宫口开了……”   又有人问:“是脑袋还是脚,别真是胳膊先出来……”   皇城门下,快马疾驰,积雪被扬起,漫天飞舞。侍卫们上前阻拦,却惊见是皇帝,慌忙让开。   皇太极带着海兰珠,策马奔至凤凰楼下,海兰珠踩着儿子曾滚落的台阶,飞奔进入内宫。   “宸妃娘娘?”   “宸妃娘娘回来了。”   卧榻上,正与痛苦纠缠的大玉儿,忽然听得这动静,睁开眼,是姐姐的身影从门前出现,她一身素服,凄凉而悲怆,但此刻姐姐的眼里,没有了哀痛和怨恨,只有她。   “玉儿,你怎么样了?”海兰珠赶到榻边,抓着妹妹的手,“玉儿,姐姐回来了,玉儿不怕。”   “姐姐……”大玉儿的内心崩溃,失声痛哭,“是我害死了八阿哥,我害死了你的孩子,姐姐……”   “不是的,玉儿,不是你不是你。”海兰珠泪如雨下,“你给他起名字了不是吗,玉儿,你给他起了名字,将来姐姐去了地底下还能找到他,若不然,我去哪里找我的儿子……”   “姐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大玉儿在哭泣和剧痛的折磨下,几乎喘不过气,这样下去,她的体力会耗尽,到最后若无力产下孩子,母体和胎儿都会受损。   “是脚,是脚出来了!”接生婆大喊,抬起头对着大玉儿说,“庄妃娘娘,您配合奴婢一起用力,孩子的脚先出来了,虽然险,可奴婢有经验,怎么都比胳膊先出来强。”   海兰珠伸手擦掉玉儿的眼泪,轻轻拍打她的脸颊,严肃地说:“玉儿,你不能有事,难道你要把姐姐孤零零地丢下吗?你更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八阿哥多喜欢他的弟弟啊,让弟弟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姐姐,我好疼……”大玉儿感觉到盆骨仿佛要被撑裂,感觉她的身体要被撕碎,豆大的汗水如雨而下。   永福宫外,哲哲紧赶慢赶地追来,拦着皇太极不让他进门,苏麻喇在里头帮不上忙,便出来回复帝后的话。   她跪在地上说:“这半个月,娘娘每天都自责是她害死了八阿哥,无法自拔。皇后娘娘,奴婢真怕格格想不开,要跟着八阿哥去。”   皇太极额头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喝令苏麻喇:“去告诉玉儿,不许她胡思乱想,去告诉太医和接生婆,不论如何要保住玉儿,孩子若生不下来,就不要了,决不许伤害玉儿的身体。”   门里的小宫女跑出来,惊见帝后都在,便是吓得腿软,语无伦次地禀告:“接生婆说,是脚先出来了。”   哲哲松了口气,扶着皇太极才站稳,她不敢想象,若是孩子的胳膊先出来,难道才失去了八阿哥,连玉儿和孩子都要保不住吗?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降下这么重的惩罚。   “接生婆说她有经验,让娘娘大胆地生。”小宫女哆哆嗦嗦,拉了拉苏麻喇说,“姐姐,您快进去吧,宸妃娘娘找您呢。”   “苏麻喇,快进去。”哲哲镇定下来,“告诉玉儿,我和皇上就在门外,不许她有任何事,决不许!”   屋子里,大玉儿的力气正一分分耗尽,疼痛和哭泣带走她太多的精力,每一次想要放弃时,姐姐都在一旁温柔而严肃地让她再试一试。   她想着,哪怕再生个儿子赔给姐姐,哪怕是自己死了,把孩子留给姐姐也好……   “娘娘,再用力一次,娘娘!”   接生婆的喊叫,永远那么刺耳,大玉儿唯有豁出性命,用尽最后的力气。   一阵撕裂的剧痛后,眼前一黑,世界清净了。   婴儿的啼哭,传出永福宫,皇太极顿时握紧哲哲的手,只听得里头一阵忙乱,不多久,苏麻喇跑出来,满脸的泪:“皇上,娘娘生了,生了小阿哥……”   皇太极焦虑地问:“玉儿呢?”   苏麻喇应道:“格格昏过去了,大夫说没事。”   寝宫里,乳母们忙着给婴儿擦洗包裹,卧榻上,海兰珠正用冰凉的毛巾擦拭玉儿的脸,轻轻地呼唤她,轻轻地拍打她的脸颊,昏厥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姐姐。   “没事了,玉儿,没事了。”海兰珠抱起妹妹的脑袋,搂在怀中,抚过她的青丝和脸颊,“你没丢下姐姐,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寝宫里架起屏风,皇太极和哲哲走进来,乳母将襁褓送入皇后的怀抱,皇太极看着襁褓里粉红的婴儿,说:“让朕抱一抱。”   他捧着绵若无骨的孩子,想起了八阿哥出生时的模样,一年前的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可是一年后……   “皇上,给九阿哥起个名儿吧。”哲哲含泪道,“儿子有个名字,好叫住他啊。”   皇太极恍然醒过神,捧着怀里的孩子,毫不犹豫地说:“叫福临,为了玉儿,为了我们,这孩子是带着福气而来。哲哲,叫福临可好?”   哲哲思索着皇帝话语中的含义,明白“福临”是哪两个汉字,顿时觉得这个名字,仿佛带来所有人的希望,泪中带笑:“好,就叫福临,福临。”   *****   【明天就是23日啦,大家看下205章下面的活动说明哈。】 第214 兰儿,你恨我?   九阿哥福临的降生,让这悲凉晦暗的正月,最后拥有了一缕阳光。   消息传出,宗亲贵族文武大臣,皆是唏嘘不已,他们才嘲笑皇太极将八阿哥捧得太高,如今登高跌重也是活该,讥讽科尔沁盼了二十几年的愿望一朝落空。   谁知一转身,庄妃就为皇帝和科尔沁重新带来希望。   也许很多人都忘了庄妃的本名,只记得她在盛京被皇帝叫做玉儿,忘了布木布泰寓意着天降贵人,大玉儿是带着福气临世,她的儿子,亦如是。   只不过,福临出生时,脚先落地,虽在接生婆娴熟的手法下,没造成产妇难产撕裂或是大出血。可这一番折腾,再加上之前长达半个月内心的悲痛自责,大玉儿产后很虚弱,昏睡了两天都没能缓过来。   九阿哥很精神,哭声嘹亮,吃奶也很使劲儿,可他的额娘连抱一抱他的力气都没有,大玉儿即便总是抓着海兰珠的手,手指间的虚弱无力,也着实叫人心疼。   海兰珠每天都来照顾妹妹,只是哲哲不许她太辛苦,命令海兰珠必须休息,让太医为她开安神的药,强制她安眠。   有时候,皇太极忙完朝务来内宫,永福宫里玉儿昏睡着,关雎宫里海兰珠也没醒,他每每站在宫檐下发呆,无法想象若有一日,失去她们……   赛音诺颜氏疯癫了,哲哲没有杀她,命人软禁看管起来,奈何盛京皇宫并不大,想要个疯子不影响帝后和妃嫔的生活不容易,于是索性将她投入大牢,待日后处置。   皇太极说,要等海兰珠开口来处决那贱人,哲哲则劝他没必要再对海兰珠提起。   倘若有一日,海兰珠求皇帝为八阿哥报仇,到时候再处置赛音诺颜氏不迟,在那之前,就不要再把海兰珠的伤口撕得更大更深。皇太极答应了。   九阿哥洗三礼,不如八阿哥那会儿热闹,一则八阿哥夭折的悲伤忍盘踞在所有人心里,再则,就连皇帝都反省,是不是他给了八阿哥太多的福气,才让八阿哥短短不足一岁,就耗尽了一辈子的福气。   于是,福临虽得到了响当当的名字,但皇帝没有再给这个儿子任何优待,和其他庶福晋所生的小阿哥一样,一切从简。洗三礼时,皇太极只是露了个面,很快就返回崇政殿,去和大臣商讨漠北一事。   但福临洗三礼之后,就是八阿哥的头七,皇太极放下一切朝务,一清早,就带着海兰珠来到皇陵。   大殿中,儿子的灵台由人细心照料,香烛不断,一切安好。   海兰珠的气色渐渐恢复了一些,只是,除了照顾妹妹时,会和玉儿说几句话,这么多天了,她很少和皇太极讲话,她甚至没怎么抱过福临。   “兰儿,你心里恨我,是不是?”在儿子的灵台下,皇太极跪坐在蒲团上,轻轻扶着海兰珠的身体,痛苦地问,“你在恨我,是不是?”   海兰珠眼中,空洞而晦暗,为了守护妹妹而激起的光芒,在福临平安降生后,就消失了,她想看待陌生人似的,看着皇太极。(12:00更新) 第215 能不能把海兰珠交给你   “皇上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地好起来,我可以的。”海兰珠捧起皇太极的手,轻轻抚过手背上旧年的疤痕,“我不恨皇上,我怎么会恨你,你不要胡思乱想,再等一等,我一定会好起来。”   其实海兰珠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从一次次丧子之痛里走出来,也不得她又是如何忘却当年丧夫之痛。   皇太极给了她全新的人生,治愈她身上所有的伤,甚至连一寸疤痕都没留下,因为他不允许。   她怎么会恨皇太极,怎么会恨这世上最爱她的男人,她只是思念儿子,只是忘不掉八阿哥,只是心痛她的儿子死的那么惨,只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孩子。   “我们还会有儿子,八阿哥一定会来找我们。”皇太极说,“这几天,你不喜欢抱福临,是不是怕我把福临给你?我不会这么做,你最在乎的就是玉儿,我怎么能为了你,去伤害她?”   海兰珠眼中,亮起微弱的光芒,这几天她一直害怕担心的事,就当她是自以为是吧,她怕皇帝为了治愈自己的悲伤,而要把福临抱给她,她害怕皇太极又为了自己去伤害玉儿。   “皇上……”海兰珠落泪,“对不起,对不起……”   在她的心里,八阿哥的死始终是自己的错,她甚至对不起皇太极,因为她没能为皇帝保护好儿子,她从没想过,是谁对不起她。   皇太极心如刀绞:“你这样说,要我如何自处,我无地自容,是我对不起你。”   海兰珠摇头,没再说什么,虚弱地伏在皇帝怀中,片刻后,重新打起精神,为儿子焚烧纸钱,火光辉映在她的眼眸中,也无法燃起生的希望。   昔日,就是在这大殿里,皇太极在她的脸上看到这赴死的决绝,当初他把海兰珠拉回来了,可现在,他无能为力。   “我要去打仗了。”皇太极道。   海兰珠抬眸看着他,眼中是担忧,皇太极道:“去漠北,三日后出发。朕要让天下人知道,八阿哥的夭折不会摧垮我,让八旗子弟看一看他们的皇帝,雄风依然。很快我们就要和明朝决一死战,朕要用征服漠北,来振作三军气势。”   “皇上保重。”海兰珠道。   “你也要保重,在你最需要朕的时候,朕不得不离去。”皇太极满身帝王气息,“可是朕答应哲哲,要把自己还给大清。”   海兰珠欠身:“皇上一路保重,家里的事不要记挂,我会照顾好玉儿,照顾好福临。”   “那你自己呢?”皇太极捧起海兰珠的脸颊,含泪道,“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多吃几口饭,多睡一会儿觉,哪怕只是为了我。”   海兰珠努力扬起几分笑意,可却让她看起来越发凄凉悲怆:“皇上,我会的。”   这一声“我会的”,在皇太极心中并没有太多分量,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他不能将江山天下置于不顾,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征服漠北,他希望他的海兰珠能好好地等他回来。   此次出征,豪格领兵同行,正白旗和镶白旗,却没捞到任何差事,多铎正与多尔衮抱怨时,两人被皇帝召见入京,一则要他们在这些日子里守护京畿,再则,皇太极以拟定八月,对明朝展开一场强烈攻略,此战不求打开明朝的关口,但求耗尽明朝的气数。   “你们好好准备,八月一战,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要你们将明朝拖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皇太极目光犀利,已无法在他身上看见一丝悲伤,他肃穆郑重地对二人道,“与明朝这一站后,下一次,我们就要入关了。”   多尔衮和多铎大声领命,将要退下时,皇太极道:“多尔衮,让齐齐格常进宫来陪陪玉儿和海兰珠,把东莪也带来,她们都喜欢东莪。”   “是。”多尔衮想了想,还是道了声,“四哥,节哀顺变。”   皇太极长长一叹,走上前拍了拍多尔衮的肩膀:“你们是大清的栋梁,虽然年轻,可也要多保重,朕失去幼子,只是悲伤,可朕若失去你们,大清的根基也会动摇。”   兄弟俩退出崇政殿,离开皇宫,多铎忍不住了,满脸的嗤笑讥讽:“皇太极的嘴巴,是最会哄人的,他以为说这几句话,我们就能对他死心塌地?我怎么觉得,他说我们会动摇大清的根基,实在威胁,是让我们老实些,不然为了大清的根基,他随时可以除掉我们?”   多尔衮冷漠地看着弟弟:“江山为谁打?你但凡问问自己,就成了,何必在乎皇太极说什么。眼下他刚失去儿子,后宫尚不太平,宸妃能不能撑下去,谁也不知道,他能放下一切去打漠北,是为了他自己吗?是为了大清。”   “呵……”多铎冷笑,”他为了他的龙椅。”   “龙椅暂时是他的,可大清一直都是你我的。”多尔衮道,“难道你以为,我放弃了吗?”   多铎这才露出几分笑容:“哥,我这辈子拿命去拼,只为了你,这大清的皇帝,将来只有你能做。皇太极的儿子,若是老实,看在叫你我一声叔叔的份上,我能饶过他们,给他们性命。可要做皇帝,休想,我绝不会向皇太极的儿子下跪磕头,那些小崽子若想做我的主子,先问问我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多尔衮四下看了眼,低声呵斥弟弟:“休得放肆,快走吧。”   深宫里,大玉儿睡醒一觉,正皱眉吃很苦的汤药,以助排出体内恶露,她一直很虚弱,脸色苍白,双唇皴裂,养了这么多天了,也没能恢复起来。   皇太极每次来永福宫,大玉儿都在昏睡,终于今天他进门时,两人碰上了面。   “好好养着,别逞能,别仗着自己年轻。”皇太极爱怜地抚过大玉儿的面颊,心疼不已,“玉儿,你受苦了,福临那孩子,怎么这样折腾你?”   大玉儿孱弱地笑着:“是我自己不好,让他跟着我不安,才在肚子里转错了方向。又或许是个小糊涂蛋,分不清东南西北。”   皇太极嗔道:“好好,你还能和我开玩笑,我就放心了。”   可大玉儿的目光,却暗下来,她知道,只怕姐姐再也不会和皇帝开玩笑。   “玉儿,朕要走了。”皇太极道,“朕要去打漠北,大概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你要保重。”   大玉儿这几日养在屋子里,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虽然三军集结,隔日就要出发,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   “姐姐怎么办?”她紧张地抓着皇太极的手,“皇上,姐姐她需要你,你不能走,不能去漠北。”   皇太极爱怜地看着玉儿,他的玉儿,有多宽广的胸怀,但这不是他皇太极有福,是她们姐妹情深。这样的手足之情,让他这个将兄弟儿子视为棋子,可杀可弃的人,自愧不如。   “她会坚强起来。”皇太极道,“玉儿,朕能不能把海兰珠交给你。”   大玉儿却哭了,用力地摇头:“我不行,皇上,是我害死了……”   皇太极抵住了她的双唇,蹙眉命令道:“再不许你提这句话,不是你害死了八阿哥,听见了吗?你再胡说八道,朕就狠狠责罚你,听见了没有?”   大玉儿咬着唇,满心的愧疚,她何止对不起姐姐和八阿哥,她也对不起皇帝。   “玉儿,朕必须把自己还给大清。”皇太极在大玉儿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朕就把这后宫,都交给你了,好快些把身体养好,替朕守着这个家,替朕守着你姐姐。”   大玉儿答应了,一点头,眼泪便落下来,皇太极温柔地擦去她的泪水,可自己却双眼通红:“玉儿,对不起,我亏欠你的,这一生都还不清。” 第216 玉儿的名声很不好   大玉儿知道,皇太极明白他要把姐姐交给自己,对她是多残忍的事。可她也知道,因为丈夫在这世上能信得过的人,寥寥无几。   此生她注定得不到丈夫对姐姐的爱恋,可他们,永远是大玉儿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而在皇太极和姐姐眼中,她亦如是。   “不要再哭了。”皇太极温和地说,“等朕回来,你要养胖一些,不然朕就不喜欢福临了,他把你折腾得这么惨。”   “我会好好的。”大玉儿哽咽。   “还有,朕不会再像对待他哥哥那样,对待福临。”皇太极沉重地说,“过去的一年,朕太得意,太轻狂,现在才明白,没有什么比孩子健康平安更重要。朕盼着福临健康长大,那些虚荣的尊贵和骄傲,先放一放。”   大玉儿连连点头,皇太极语重心长地说:“千万别误会朕,别以为朕不在乎福临。”   过去的一年,皇太极仿佛经历了人生巅峰的喜悦,身边有相爱之人陪伴,膝下有稚儿嗷嗷待哺,国事家事事事顺心,他忘乎所以、他得意忘形。   他以为美人可以和江山并重,却忘了江山能承受风霜雨雪金戈铁马,可美人的肩膀是柔弱的,美人的腰撑不起千斤重。   走出关雎宫,寒风飒飒,盛京冬日最后的肆虐,挺过这一阵,便能有春暖花开,可皇太极并不知道,他心爱的人能不能熬过隆冬。   哲哲从清宁宫的门出来,阿黛手里捧着重重的护甲,哲哲向皇太极福了福,走上前,阿黛将护甲递给尼满。   “皇上,这是我为您准备的护甲,请千万穿戴好再上战场。”哲哲温和地说,“您放心地去漠北,家里的一切有我在,我会守护好她们每一个人,等你回来。”   皇太极颔首,将一旁宫女捧着的他的雪衣,披在哲哲的肩膀上:“哲哲,你我都保重。”   哲哲昂首:“皇上,愿您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隔天一早,十王亭前三军集结,皇太极御驾亲征,带兵奔赴漠北平乱,豪格策马相随,意气风发。   多尔衮站在人群中目送他们离去,下意识地转向昔日每一次出征前都会看的方向,但今天,那个角落里不见伊人倩影,他知道,大玉儿的身体还没恢复。   十王亭前的人群散去,多铎在多尔衮耳边轻声道:“皇太极的心太大了,他不怕去了漠北再也回不来,不怕我们……”   多尔衮目光如刃:“多铎,你想要大政殿上的宝座吗,我给你,但那明朝的疆土,你从今往后再也踏不进去了。”   多铎讪讪地收回目光:“我当然知道,只是……这辈子无论如何,想坐一坐那张椅子。”   多尔衮何曾不想,多尔衮不仅要坐那张龙椅,他还要为额娘报仇,把当年绞杀额娘的人,全部剁成肉泥。   可偏偏,他这辈子被一个情字牵绊,这次皇太极去漠北,他的大军全在京畿,对他而言,是千古难得的好机会。   阻碍他的,不是忌惮日后对抗明朝时的兵力不足,阻碍他的,是病榻上的玉儿。   他现在唯一期盼的,是玉儿的身体和心都能恢复,他期待看见她的笑容。   “哥,你笑什么?”多铎见兄长出神后,突然露出苦涩的笑容,他不悦道,“你在笑话我?”   多尔衮摇头:“我在笑我自己。”   “你怎么了?”   “多铎,哥对不起你……”   多铎永远也想不到,他这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兄长,竟然会被一个女人牵绊,为了那个看不见碰不到,永远隔着高高的宫墙的女人,他可以放弃一切。   多铎若是知道,怕不是去杀了布木布泰,就是要和兄长反目,在他眼里,女人不过是玩物罢了。   数日后,齐齐格带着东莪进宫,进宫前,她再三叮嘱女儿,不可以问小弟弟去哪儿了,可结果东莪在看见福临时,奇怪地说:“额娘,弟弟小……”   她的意思是,弟弟为什么变小了?东莪把福临当做了八阿哥。   海兰珠温柔地说:“东莪,这是小小弟弟,他叫福临,你会念吗,福临。”   齐齐格朝苏麻喇使眼色,苏麻喇便上前把东莪带走,去找雅图她们玩耍。   大玉儿靠在床头,看着姐姐怀抱福临,前些日子她说,要把福临给姐姐,被海兰珠责备了一顿,她说自己没那么可怜,不许妹妹再提这些话。   玉儿的目光,与齐齐格相交,齐齐格冲她一笑:“睡吧,我知道你该睡了。”   边上宝清来说:“主子,您也该回去吃药了。”   乳母来将九阿哥抱走,齐齐格搀扶海兰珠问:“姐姐吃的什么药?”   “安神的,不碍事。”海兰珠起身,稳稳地站在地下,对齐齐格说,“别担心我,我没事,经历了那么多次,我的心早就硬了。”   齐齐格心酸难耐,可不敢表露出来,将海兰珠送回关雎宫后,转到清宁宫,才在哲哲面前掉了几滴眼泪。   阿黛送来热帕子,笑道:“福晋,您可千万别哭了,皇后娘娘她们这两天好不容易不哭了,您又来召眼泪。”   哲哲道:“这些日子皇帝不在宫里,你时常来坐坐,海兰珠自己身体不好,还放不下玉儿,我也拦不住。若有你在,海兰珠多少能歇一歇,养养身体。”   “我会的,多尔衮也这样叮嘱,让我进宫来给您搭把手。”齐齐格说着,目光瞥见窗外麟趾宫那里,娜木钟像是要带着婢女出去散步,她心中厌恶,便问哲哲,“姑姑,您就没怀疑过那一位。”   哲哲叹气:“怀疑了,也查了,可除非强行给她定罪,而后严刑拷打,不然什么也做不了。若是平日,我未必不豁出去,可偏偏眼下皇上去打漠北,漠南各部不能得罪。娜木钟再不济,背后是阿霸垓部,她的父亲,也盼着他的外孙能成为大清的储君,女儿若是在盛京遭遇不测,他就有借口向皇上发难了。”   “区区一个部落,让多尔衮去灭了他们。”齐齐格怒道。   “灭一个部落容易,寒了整片漠南的心,如何是好?”哲哲还是很冷静的,又说,“万一这件事,当真与娜木钟不相干呢?其实最让我无奈的是,人人都知道,玉儿与赛音诺颜氏结怨,宫里的人我还能管住他们的嘴巴,可宗室里……”   “是啊。”外头的事,齐齐格最清楚,“外面都传遍了,说是玉儿……间接害死了八阿哥。姑姑您说怪不怪,玉儿这是招谁惹谁了,她在宗室里的名声一直就那么不好,如今更糟了。”   哲哲亦有些后悔:“过去总觉得她年纪小,有些事没在意,不知不觉地就积攒下来,是我疏忽了。从前总说,是皇上宠的皇上宠的,那也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等我想要较真了,她的名声已经在外头了。”   齐齐格苦笑道:“偏偏玉儿她自己一点都不在乎,怕是改不了了。”   哲哲心中想,玉儿自己改不了,但她必须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福临若平安长大,若继承大清,将来后宫里,就会有很多儿媳妇,那些妃嫔娘娘们,会重来一遍她们经历过的人生,到那个时候,玉儿千万不能再糊涂。   齐齐格又见宫女们端着药碗从关雎宫离开,轻声念道:“海兰珠姐姐看起来很坚强,可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难受,这会儿东莪若是出什么事,我不敢想象,而东莪还不是我生的。”   哲哲望向关雎宫的方向,她不知道海兰珠会怎么样,能守护一天,是一天,她希望海兰珠能挺过去。   那日齐齐格离宫时,太阳已经落山,海兰珠下午服了药,昏睡了过去,只是这些日子,她入睡必然要抱着枕头,仿佛是怀抱着她的八阿哥。   而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皇帝离开盛京后,她每天都做恶梦,梦见赛音诺颜氏来抢她的孩子,当日的情景,一遍一遍在梦里重演。   每一次醒来,她都紧紧抓着怀里的孩子,而后一翻身,身边空荡荡,她抓着皇太极平日躺的褥子,含泪念着:“皇上……”   日复一日,光阴如梭。三月初,福临满月,但宫中没有摆宴,连家眷小聚都没有,哲哲给赐了长命锁等宝贝,就算这么过了。   而大玉儿出了月子,头一件事,就是要去皇陵给八阿哥上香,到三月中旬时,恰好七七四十九天。   这一天,哲哲便带着大玉儿和海兰珠,还有小小的福临,同往皇陵来。 第217 山河之恋   八阿哥的葬礼在出殡日的隆重之后,皇帝就免了王公大臣的吊唁,头七时也只有皇太极和海兰珠前来,因为海兰珠说不愿那么多人打扰儿子安眠,想让他清清静静的。   皇太极离开盛京后,每隔七天,海兰珠依然会来皇陵祭奠儿子,多尔衮曾在路上遇见宫里的车马,还护送了海兰珠一程。   其实海兰珠这样做,不合规矩,夭折的八阿哥也不该受到如此厚重的待遇,但皇帝只愿事事顺着宸妃,宗亲大臣们也不敢多言。   但今日,海兰珠没有穿戴素服,选了鹅黄色的宫袍,那是八阿哥最喜欢的一件衣裳,每次见额娘穿,他都会眉开眼笑,抚摸着衣襟上的花枝刺绣,咿咿呀呀不停。   鲜亮的颜色,让海兰珠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只是旧年合身的袍子,如今空落落地挂在身上,终究难掩凄凉。   出门前,宝清为主子抹上了胭脂,儿子去世四十九天后,海兰珠头一回染了红唇。   乍见到这样的海兰珠,哲哲心内一震,她知道侄女很努力。   倘若皇帝没有去打仗该多好,倘若这些日子皇帝能日夜陪在她身边该多好,她希望老天给了海兰珠千疮百孔的心,能留给她健康结实的身体,只要好好活着,任何痛苦都会过去的。   齐齐格和多尔衮早已等在宫外,在多尔衮的护送下,女眷们来到皇陵。   大殿中,八阿哥的灵堂依旧一尘不染,庄重肃穆。只是在牌位前,多了一块小小的名牌,那是皇太极在儿子头七那天,用佩刀一笔一划刻出来,上面用汉字刻着八牛,是玉儿给孩子起的名字。   他们焚香祭拜,齐齐格抱着福临站在一旁,看着姑姑和姐妹凄凉悲伤的背影,很是心酸。   她偶尔会想,当初自己若不是被阿巴亥大妃选中,而是被父兄送给皇太极,又或者皇太极夺位失败,多尔衮成为了大汗,阿巴亥大妃还在世,她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很显然,她生不出孩子,不论是成为皇太极的女人,还是多尔衮的大妃,这都是最糟的结果,阿巴亥大妃若还活着,婆婆再如何喜欢她,也不会容忍。   那就意味着,也会有更多的姐妹到来与她共侍一夫,这仿佛,是她们科尔沁女人的命。   其实父兄何尝不担心她和多尔衮的子嗣,也曾要求再送女孩儿来为多尔衮生儿育女,被齐齐格骂了回去。正如玉儿曾说,她是多尔衮的妻,她有的选,可玉儿只能服从。   “今天没有风,我们带福临去爬山吧。”海兰珠对姑姑和玉儿说,“想让福临也去看看,他哥哥曾经见过的景色。”   “齐齐格,去把多尔衮叫。”哲哲道,“福临虽小,可我们抱着他爬山可不成,给别人我是不放心的,只有多尔衮可靠了。”   “不用麻烦多尔衮,我自己就行。”大玉儿阻拦了,“姑姑,我力气大,我行的。”   她走上前,从齐齐格怀里抱过孩子,齐齐格说:“那我让多尔衮在山下等着,咱们抱不动了,再把他叫上来。”   大玉儿答应了,但她绝不会让多尔衮来抱福临,不是多尔衮没资格,是她不能害了多尔衮。若是让多尔衮来抱福临,只怕会让他胡思乱想的,她不愿害了大清的英雄。   好在上山的路,并不难走,海兰珠带着姑姑和玉儿来到昔日皇太极带她来过的地方,皇太极当时说的话,她每一个字都记得,可如今,她与孩子阴阳两隔。   眼前的巍巍山河,令人豁然开朗,大玉儿抱着福临,告诉他,这是皇阿玛的江山,告诉他将来要守护这片土地,这里是哥哥长眠的地方。   “姑姑,玉儿……”海兰珠沉静地说,“我曾经的孩子,都没能活下来,最大的养到三四岁,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每一天都想追着孩子去,但我还是活下来了,甚至没那么难受了。而眼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振作起来,眼下,我依然每天都在思念八阿哥。姑姑,玉儿,你们不要催我,也不要怪我,我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给我些时间,好吗?”   哲哲的心也碎了,上前抱过海兰珠,含泪道:“是姑姑对不起你,姑姑怎么还会怪你,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但是要答应姑姑,千万千万保重身体。”   海兰珠伏在姑姑的肩头,看见了远山的景色,山林间忽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是有大部队走来。   她冰冷的心,蓦然有了几分暖意,她仿佛在那一丛丛人影中,看见了她的希望。   “怎么有这么多人?”边上的宫女们,也看到了远山下的动静,有胆小的问会不会是强盗山贼。   哲哲抬手避光远眺,她一时也看不清是什么人,估算着那些人走到这里,怎么也要绕上半个时辰,就算是强盗叛军,她们现在也来得及回盛京城。   “回去吧。”哲哲说,“还是谨慎些好。”   齐齐格笑道:“姑姑别担心,有多尔衮在呢。”   哲哲深深看她一眼,多尔衮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对外御敌,也可以将她们杀得干干净净。   她们下山来,不了多尔衮向哲哲禀告:“刚得到飞马快报,皇上班师回朝,大军正往盛京城赶来。”   阿黛忙道:“主子,那么方才我们看见的,就是我们八旗的将士,还有皇上?”   多尔衮估算了方位,亦是道:“错不了,应该就是皇上一行人。”   哲哲欣喜之余,不免又担心:“不是说五天后才能到吗,怎么这么快,难道是日夜赶路,皇上他……”   后面的话,她不想当着多尔衮的面说,转身要让海兰珠和玉儿上马车回宫,心中忽然一亮,又问多尔衮:“你知道皇上从哪个方向回来了吗?”   多尔衮抱拳:“知道,也已经派人去告知皇上,您与娘娘们在此祭奠八阿哥。”   哲哲走到海兰珠身旁,牵过她的手,再回来多尔衮面前:“替我把宸妃娘娘,送去给皇上。”   多尔衮一愣,海兰珠也愣住了,哲哲温柔地说:“去吧,你今天这样美,让皇上好好看一眼,皇上日夜赶回来,就是为了你呀。”   海兰珠目光颤颤,看向姑姑,看向玉儿,妹妹冲她暖暖一笑:“姐姐去吧,姐姐,你还有力气骑马吗?”   “当然有力气,我们……可是科尔沁的姑娘。”海兰珠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转身对多尔衮说,“睿亲王,劳烦你送我去见皇上。”   齐齐格上前来命令丈夫:“多尔衮,你要保护好姐姐,别让她摔着。”   侍卫牵马来,多尔衮本想搀扶一把,可海兰珠踩上马镫就跃上了马背,多尔衮将马鞭递给她,自己也另上了马,向哲哲道别后,便带上侍卫扬鞭而去。   “我们也回去吧。”哲哲安心地说,“皇上就快回宫了。”   且说皇太极平定了土谢图汗和车臣汗的动乱,收服漠北,大捷而归,计算着今日正是八阿哥离世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便日夜兼程,想要能赶回来祭奠儿子。   豪格随行,敢怒不敢言,父亲都不说累,他怎么敢道辛苦。   将要靠近盛京时,皇太极命豪格带队慢行,他则带了数千名两黄旗亲兵,改道直奔皇陵。   但唯恐让海兰珠空等一场,所以没有派人提前告知,想着哪怕和海兰珠错过了,也要给儿子点一炷香。   此刻,前方探路的士兵奔回来,禀告皇帝:“睿亲王带人来接驾。”   皇太极蹙眉,多尔衮这是打的什么算盘,几时说过要他来接驾,他难道不该陪着哲哲他们在皇陵?而这个时辰,祭奠应该结束,哲哲她们应该已经回宫。   “皇上,有人来了。”身旁的亲兵提醒皇太极,他重重叹了口气,立时端起帝王气势,等待多尔衮的出现,他不愿被年轻的弟弟,看出他满身的疲劳。   可是从前方出现的,不是多尔衮威武的身影,一抹清亮优美的鹅黄色,坐在马上缓缓而来,看见自己后,她收紧缰绳,稳稳地从马背上下来。   瘦弱的人,一步步走向他,皇太极沉重的心,仿佛一瞬间拥有了无穷的力量,他策马穿过挡在前方的士兵,快要走近时,猛地跳下马背。   海兰珠站定了,含笑望着他的丈夫,微凉的春风,扬起身下裙摆,拂开鬓边散发,可吹不散她唇边的笑容。   皇太极奔向她,海兰珠也上前走了几步,温暖踏实的胸怀瞬间将她包容,让她的身体和心有了安放之处。   他身上的铠甲,有血腥味有硝烟气,可也掩不住,她熟悉的气息。   “你怎么来了?”皇太极难掩欣喜,抬起海兰珠的下巴,便是吻上了鲜红的唇。   炙热的吻,温暖冰凉的心,海兰珠把自己,完完全全交付给这个男人,她要为他活下去,为最爱她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皇太极抱起海兰珠,将她举得很高很高,海兰珠俯视着丈夫的笑容,捧着他的脸颊:“皇上,你回来了?” 第218 反正,我就是好欺负呗   “朕回来了。”皇太极凝望着他心爱的女人,在漠北的日日夜夜,他无不牵挂着海兰珠的安危,他甚至不敢派人询问盛京宫中的情况。   他总是说服自己,哲哲没有任何消息送给他,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害怕海兰珠一蹶不振,他害怕海兰珠要跟随八阿哥而去,他甚至想要带着海兰珠一起去漠北,就怕回到盛京时,心爱的人弃他而去。   “皇上,放我下来……”海兰珠赧然,轻声道,“那么多将士看着呢。”   皇太极放下她,但看了又看,确认无疑是他的海兰珠,再将她抱上自己的马,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来的,一个人来的?”   “是姑姑命睿亲王送我来,睿亲王就在那里。”海兰珠指向这一边,多尔衮独自坐在马上,就在不远处。   他策马而来,到皇帝跟前下马,单膝跪地:“臣恭迎皇上,贺喜皇上大捷。”   “起来,多尔衮,多谢你!”皇太极拍了拍弟弟的臂膀,上马将海兰珠护在怀里,“走吧,多尔衮。我们回宫。”   “是。”多尔衮待皇帝走后,也上马离去,吹了口哨,海兰珠方才那匹马,就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皇帝自然没有径直回宫,先去皇陵祭奠了八阿哥,而后赶在正午前返回皇宫。   多尔衮一路护驾,回城里时皇帝换了马车与宸妃同行,他经过马车,从扬起的帘子间看见车厢里的光景。皇帝和海兰珠只是互相依偎,可那一份彼此安好便是心安的气息,他竟然懂。   皇太极如此挚爱宸妃,经历种种后,无疑也将他的软肋摆在世人的面前,宸妃就是他的软肋,是可以戳碎他心骨脊梁的存在,但他没有顾虑没有遮掩,他就是要让全天下人知道,他爱这个女人。   多尔衮很羡慕,他羡慕极了。   皇宫里,大玉儿抱着福临在永福宫窗下晒太阳,时不时往凤凰楼下看一眼,盼着皇帝和姐姐归来。   福临睡着了,她将孩子放入摇篮,命乳母看管,便隐约听得外面传来铠甲的动静,边上的宫女们还什么都没察觉,大玉儿就听见了。   她走到窗下,果然见皇太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那里,身边跟着柔弱的姐姐,姐姐那一抹鹅黄色格外鲜明。   大玉儿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隐在窗棂后。   皇太极带着海兰珠,径直去了清宁宫,大玉儿退回炕边摇篮旁,吩咐乳母们都下去,她自己守着福临。   出生不满两个月的孩子,已是被乳母们喂得圆滚滚,福临的皮肤很白,甚至比他的姐姐们小时候还白,大家都说,九阿哥像极了庄妃娘娘。   大玉儿轻轻扶着摇篮,看着熟睡的儿子,其实她直到这些日子,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生了个儿子,更意识到,从此承载在她和福临肩上的责任。   “福临,额娘很怕自己将来会对你要求太高,让你觉得很辛苦。可你知道吗,你给多少人带来希望?”大玉儿轻声对熟睡的婴儿说,“额娘不敢对你说,不会强求你如何如何,相反,从现在起,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你的身上。可是额娘相信,你既然选择来到这个人世,你在来之前,一定和哥哥商量好了对不对?福临啊,你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长大后,为皇阿玛撑起这篇江山。”   不久后,皇太极来了,姐姐并没有跟着他出现,大概已经回关雎宫。而皇帝换了常服,虽然身上清清爽爽,可脸上的疲惫,一眼就能看出来。   “让朕抱抱?”皇太极站在摇篮边,欣慰地看着熟睡的婴儿。   “才睡着呢,皇上别弄醒他。”大玉儿温柔地说,“小家伙脾气可大了。”   “都是随了你,阿哲阿图她们小时候,脾气也大是不是?”皇太极含笑看着玉儿,细细打量她的容颜,“不错,皮肉都养起来了,朕离开盛京前见你时,实在叫人揪心。”   “皇上不要为我担心。”大玉儿道,“皇上自己也要保重,别在我这儿待着了,去陪姐姐,和姐姐一道歇歇。”   “玉儿……”   “皇上去吧,去陪姐姐。”大玉儿垂下眼眸,“我是……真心的。”   在那一次被皇帝用强的临幸并怀上福临后,大玉儿对待皇帝就不那么真心了,大部分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让大家都相安无事。   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皇太极怎么可能丝毫不察觉,但他应该也明白自己的心意,不过是彼此都求个太平。   但是怀孕后的日子,有八阿哥招人喜欢的日子,她的心情一直在变化,直到八阿哥去世的那一瞬,大玉儿对自己的丈夫,就只剩下愧疚。   皇太极没有给她自己所期待的爱恋,可是皇太极对她所有的好,都是真心的,她却只是敷衍地回应他的心意,那样无情。   “朕知道。”皇太极笃然一笑,在大玉儿脸上捏了一把,“玉儿啊,你很聪明,是不是?”   大玉儿笑:“皇上可比我聪明百倍千倍,不过,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至少省力气。”   皇太极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扣:“这话,别在哲哲面前说,听见了吗?”   大玉儿咬着唇,眼圈儿渐渐泛红,眼泪就要落下的一瞬,被皇太极抱住了,大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在她额头上温柔地吻:“玉儿,要好好的,你可以在我面前笑,我想看见你的笑。我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和你姐姐,从八阿哥的悲伤里走出来,可我愿意看见你的笑容。玉儿,不要让福临在眼泪中长大,我希望福临能像你,有宽阔的胸怀,有活泼的个性,有聪明的脑袋,还有最善良的心。”   大玉儿死死地忍住,不让自己哭,皇太极哭笑不得,在她脸上揉了揉:“有我在,玉儿,有我在,天塌不了。”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别理会外面的流言蜚语。”皇太极道,“他们不会盼着我们好,可只有我们才知道,彼此心中的贵重。当年在皇陵大殿中,朕用你把要寻死的海兰珠拉回来,多年后,还是因为你,才让你姐姐活过来。知道你难产的那一刻,她几乎要死去的心,活过来了,连朕都不及你。”   大玉儿怔怔地看着皇帝,皇太极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朕今生最大的错,是为了自己的爱而伤害了你们的姐妹情,但是……朕没有后悔,没有……”   “反正,我就是好欺负呗。”大玉儿泪中带笑,宛若从前那样望着皇帝,她关上的心门,并没有打开,因为她不再要那份爱,只是眼前的人,她很在乎,愿意用生命来在乎。“反正你就是喜欢姐姐,说什么都不管用。”   她推着皇帝往门前去,一直把他推出门外,催他去陪伴姐姐,含笑关上了门。   皇太极伸手想推门,但悬在半空的手又放下了,他如释重负地一笑,转身走向关雎宫,那里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在等待他的安抚和守护。   他知道自己很不公平,总是把玉儿丢在一边,让她自行疗伤自行成长,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海兰珠。   人的心是偏的,哲哲说的对,他为了海兰珠,早已把心偏到天边去了。   转天,豪格带着大部队归来,皇帝在十王亭前论功行赏,经过一夜的休息,他脸上疲态尽消,依然是霸气威严的帝王。   豪格这次立功不小,十分得意,在十王亭前张扬了一番后回到府中,屁股还没坐热,他的谋士就匆匆跑来告知,入夏后皇帝可能要对明朝发起攻击,已经委任两白旗为主力军,恐怕到时候,豪格只能捞个副将当当。   豪格将茶几拍得震天响,但忽然心下一转,莫不又是个好机会,老天收走了八阿哥那小崽子,他再给老天爷多送一个福临又如何! 第219 最最贴心的玉儿   且说大清军队,每到秋收春耕时节,便如豺狼虎豹般大肆掠夺明朝边境城镇,杀害明朝百姓。年年如是,可那些汉民却年年杀不光、年年吓不走,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   皇太极在先后收服朝鲜,平定漠北后,估量大清军队的士气和实力,认为对明朝一战,势在必行。   但眼下想要直接打开关口,并非易事,可也必须有一战,扎扎实实耗尽明朝气数,给他们无法复原的一击。   实则,如今明朝内忧外患,对外是大清军队的步步紧逼,随时可能打开关口直取崇祯的脑袋;而对内,闯王高迎祥战死后,农民起义军并未消亡,李自成重新率领军队,振作气势,继续和明朝朝廷对抗。   这对大清军队,本是极有利的事,可皇太极也不得不考虑,大清军队入关后,会直面这一波农民军。   但他们单单要打进明朝,就几乎要扑上全力,到时候李自成若保存实力,等待大清军队耗尽明朝军力后,给疲倦的清军迎头痛击,他们岂不是白白为他人开辟江山。   最可怕的是,这些农民起义军,打着“均田免赋”的口号,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拥戴追随,他们最有力的基础,未必是将帅火炮,而是那杀不尽吓不死的汉民百姓。   可皇太极为了夺取明朝政权,虽然善待归降的汉臣汉民,可也虐杀无数无辜又不肯投降的汉人,大清铁蹄踏过的每一座城镇,无不血流成河,寸草不生。   这一日,皇太极与众臣商议许久后,心中抑郁不抒,便是走出崇政殿,到后院来散步。阿哥们的书房就在后院,他站在窗下看叶布舒和硕塞念书,忽然就没好气地把两个儿子交出来,命令他们:“去给我跑,一个个长得这么弱不禁风的蠢样子,你们要拿什么来守护大清江山?”   可怜两个儿子,没头没脑地被父亲责罚,绕着十王亭跑了一圈又一圈,颜扎氏听闻儿子罚跑,吓得不轻,便硬着头皮来恳求哲哲,说叶布舒冬天咳嗽才好,这么跑下去,旧疾复发,白白吃了一个冬天的药。   哲哲面上自然会说,皇帝管教儿子,几时轮到后妃插手,可叶布舒冬天咳嗽的事,哲哲也是知道的,好不容易好转了,真要再折腾出什么病来,养了这么大的儿子,哪怕将来当个随军的伙夫,也比就这么没了要强。   她打发了颜扎氏后,想着是不是该让海兰珠去劝劝,可走到永福宫门前,海兰珠正在给福临换尿布,脸上有着温柔的笑,亲昵地逗着咿呀不停的小家伙。   大玉儿却从对门衍庆宫过来,哲哲蹙眉问:“你去淑妃屋子里做什么?”   “淑妃早晨把脚崴了,我给她送了药酒去。”大玉儿道,“姑姑找我有事吗?”   哲哲看了眼衍庆宫,想着玉儿和那些庶福晋的恩怨,玉儿虽然被宠坏了,从面子到骨子里都傲得厉害,可她真不是狠毒心恶之人,更不会主动欺负人。那日齐齐格说玉儿名声不好,不久是那些不如她的又不得不被她所欺的人,只能靠这种法子来报复她。   “姑姑?”大玉儿问,“您有事儿吗?”   “皇上在十王亭,罚叶布舒和硕塞跑圈。”哲哲道,“这会儿也不知停没停,孩子是该锻炼锻炼,可叶布舒冬日里咳嗽拖了好几个月才见好,经不起这么折腾。”   大玉儿莞尔:“姑姑要我去劝劝吗?”她朝屋子里努了努嘴,“那不是姐姐一句话的事?”   哲哲道:“你去吧,去问问皇上为什么不高兴,有些事海兰珠和皇上说不上,没得叫你姐姐费心,皇上也更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地陪着福临。”   大玉儿嘿嘿一笑,缠着哲哲问:“姑姑,那我有什么奖励?”   哲哲知道,玉儿是故意逗她高兴。   这些日子,不论是在自己面前,还是皇帝面前,又或是对着海兰珠,她又会像从前那样撒娇胡闹,看似不经意地说些小孩子气的话。   图的,不过是大家心里乐一乐松一松,几分真几分假,哲哲不忍心去探究,她的玉儿,真真是最贴心的。   “快去,还讨价还价!”哲哲故意虎着脸,撵着玉儿赶紧走。   “苏麻喇。”大玉儿叫上苏麻喇,大摇大摆地走了。   海兰珠在屋里听得动静,抱着福临到了窗口,哲哲没进来,隔着窗口道:“我让玉儿去办事了,你替她看着福临吧。”   “是,姑姑。”海兰珠答应着,稳稳地怀抱福临。   自从皇太极回来后,她的噩梦少多了,又因皇太极对她明说,绝不会强行将福临送给她,她不再担心自己对福临的爱,会勾起皇太极的冲动而伤害妹妹,于是能大大方方地亲近这个孩子。   福临和八阿哥很像,乳母宫女们都说,宸妃和庄妃娘娘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她们的眼眉就有那么几分神似。只因气质年纪,还有身形的不同,才瞧着不一样,仔细辨一辨,姐妹就是姐妹。   所以八阿哥和九阿哥长得像,没什么稀奇的,必定是要比其他孩子更像亲兄弟。   虽然每每看到福临,海兰珠就会想到八阿哥,过去一年孩子在他怀里慢慢长大的每一瞬,她都刻骨铭心。如今又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在她怀中嗷嗷待哺,可她不论如何也没法儿说服自己就把福临当八阿哥。   好在海兰珠的心里,很努力地要让自己好好活下去,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不珍惜眼前所拥有的,只会在失去的痛苦上,反复叠加。   而最让皇太极欣慰的,是玉儿竟然主动要把福临送给她姐姐,要知道他自己根本没动过这心思,姐妹情深感天动地,只可惜老天爷,不愿给她们同等的福气。   皇太极只能偏心,只能把那个可以靠自己直面风雨的人儿,放在一边。   此刻,大玉儿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明朗的笑容挂在脸上,狡黠聪明的眼珠子里,藏着许多心思,她说:“皇上,消消气吧,姑姑要我来劝你,皇上能给我面子吗?”   那一边,硕塞摔倒了,趴在地上直哭,叶布舒趁机也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脸涨得通红。   大玉儿一挥手,苏麻喇带着宫女们迎过去,将两个阿哥搀扶起来。   她则伸手轻轻拉过皇太极的衣袖,拽着皇帝往大政殿的方向去,嘴里念叨着:“皇上,范文程昨天来书房,给我讲了闯王高迎祥,你知道吗?”   皇太极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恼道:“范文程那个蠢货,怎么什么都对你说?”   大玉儿道:“这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说不得吗?”   “那你还问我知道吗?”皇太极没好气道,“这样攀谈的话语,一些些技巧都没有。”   大玉儿回眸,阳光般的笑容:“和你说话,要技巧吗?回头你又要在我额头上重重地敲打,说我聪明,那你到底希望我聪明,还是希望我笨?”   皇太极沉着脸:“你要不要去替他们把没跑完的继续跑完?”   大玉儿毫不惧怕,拉着他的衣袖一脸期待:“皇上,给我讲讲那个闯王,他有没有本事成为第二个朱元璋?”   不远处,多尔衮带人从外面归来,站在正白旗亭前,看见大玉儿拉着皇太极进了大政殿的门,皇帝自从登基称帝后,只有大事才会来大政殿,平日里处理朝政军务都在崇政殿。   所以,多尔衮如今能在宫里看到玉儿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至少从前,玉儿时不时就会跑来问问皇帝,膳食可用进了。   看着玉儿的倩影,他不自觉地一笑,可心脏又猛地抽紧,就在这个位置,那天夜里大玉儿可是对他把话说清楚的,让他把眼光放得远一些,让他把心放在江山天下。   多尔衮收敛了情绪,转入正白旗亭,去办他的军务大事。   内宫里,哲哲回到清宁宫不久,娜木钟就来了,神情悲戚地说,她的儿子阿布奈在宫外病了,她很想去看一眼孩子,而病着的孩子不宜送入宫内,若是哲哲能允许,她希望可以出去一趟。   “去吧。”哲哲很大度,“皇上早就说过,你可以探视你的儿子,往后等他身体好了,也可以接进宫来。”   “多谢皇后娘娘。”   “两个时辰便回宫吧,你毕竟是皇妃,不宜在外逗留太久。”哲哲吩咐罢了,便让娜木钟赶紧出门,别耽误回宫的时辰。   而人一走,哲哲便看向阿黛,阿黛躬身道:“您放心,奴婢这就去安排。” 第220 就算是朕,也舍不得   转眼间,娜木钟来嫁盛京已整整三年,可她的儿子阿布奈,今年四岁多才第一次见到亲娘。   在他被软禁的宅院里,四岁的孩子怯怯地躲在嬷嬷的身后,不敢认他的母亲。   嬷嬷们对贵妃倒是恭恭敬敬,和气地说:“娘娘,小阿哥一直很惦记您,只是从没见过您,有些认生。”   “阿布奈,我是额娘啊。”娜木钟蹲下来,朝儿子张开怀抱,“来,到额娘怀里来。”   小男孩儿抓着嬷嬷的裙摆,害怕地摇了摇头,伸手要嬷嬷们抱他,靠在嬷嬷的肩头,背对着母亲。   “呵……”襁褓中舍弃他,三年不相见,又何必强求,娜木钟心里什么都明白,缓缓站起来,让丽莘放下赏赐之物,便是问,“阿布奈的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退烧了,精神不坏,前几日烧得厉害,不敢瞒着,便向您禀告了。”嬷嬷垂首应道,“奴婢负责照顾小阿哥,却让小阿哥染病,请贵妃娘娘责罚。”   “罢了,你们是奉皇命替我照顾阿布奈,我怎敢僭越皇上。”娜木钟知道这些奴仆,都是皇帝派来的,她们会把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交代给皇太极,皇太极如今还在盛年,没到了老糊涂的时候,任何事她都不能心存侥幸。   这一次利用赛音诺颜氏除掉了八阿哥,她费尽心机做得滴水不漏,可因作恶,心中终究隐隐不安,那小疯子还活在大牢里,兴许哪一天,就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很想让豪格想办法去大牢里除掉赛音诺颜氏,可又怕打草惊蛇,或许皇太极留着活口,就是守株待兔,所以眼下是不成的。但听说皇帝很快要打明朝,倘若他御驾亲征,那好几个月里,就有机会了。   不能急,她足足等了三年,才做了这么一件小事,哪怕再等三年,只要她能想办法生下儿子,一切还有希望。   “你们好好照顾阿布奈,有什么事,派人进宫告诉我。”娜木钟对这些嬷嬷十分客气,可惜孩子始终缠着她们,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皇后只给了娜木钟两个时辰,她当然要更早回宫才是有分寸,于是将儿子的住处四下看了看,便带着丽莘回宫了。   回宫的马车上,丽莘轻声道:“会不会是皇上故意让这些嬷嬷们教坏小阿哥,让他不和您亲近。”   娜木钟冷笑:“就算他们费尽心思,也抵不过长大以后有了自己的心机,阿布奈将来会明白自己的立场和处境,他不和我亲,如何在大清国立足,没有我他就什么都不是。他现在还小,不懂事,自然嬷嬷们怎么教他怎么表现,再等几年,他就知道要娘了。”   丽莘轻声道:“您看小阿哥,长得那样好看,像极了您,倘若您能为皇上生下小皇子,一定比科尔沁那几个强。”   可这话,却戳中了娜木钟的痛处,她狠狠地瞪了丽莘一眼:“闭嘴!”   再过两年,她也要三十岁了,女人的身体和心,到了最成熟美丽的时候,经历过人事,知道翻云覆雨的美妙,更何况皇太极,实在太让人痴迷。   娜木钟有时候会想,当初父王若没押错宝,不是把她嫁给林丹巴图尔,而是嫁给皇太极,哪怕做个小妾也好,她一定有办法除掉哲哲,一定有办法斗败科尔沁,让阿霸垓部取代科尔沁,成为皇太极的臂膀。   只可惜,她的父亲一时糊涂,把她嫁给了察哈尔,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改嫁而来,终究低人一头。   “等一等吧……”娜木钟闭上眼睛,揪紧胸前的衣襟,她的胸口发热,浑身发热,她太想念皇太极的身-体,他是天下最迷人的男人。   然而此刻,皇太极在大政殿中,看玉儿收拾沙盘上的标记,他们方才讲了许久李自成的事,玉儿所知的一切,都是范文程告诉他的,但她的想法,却没有受到范文程的影响。   玉儿竟然对他说,不如派细作潜入明朝,加入起义军,去煽动李自成和朝廷作对,并暗中供给粮草金银,壮大他们的实力,好从内部将明朝耗尽。   那样的中原霸主,从外头攻有多难,努尔哈赤到皇太极,二三十年都没能打下来,如今一步步逼近,一场场胜仗,八旗军队日益强大是其一,但大玉儿认为,最大的原因,在于明朝自身的积弱。   她对皇太极说:“这些话,只怕大臣和将军们,都不会对您说,谁愿意承认自己不强大呢?可我始终觉得,我们的强大,和他们的日益衰老,对于战果而言,至少是对半分的。只不过如今要挑明了,正面去面对,在他们的背后,我们又多了一个敌人。”   皇太极彼时皱眉凝望她,玉儿说:“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朋友吗?我们暗中帮一把李自成,让他尝些甜头,野心膨胀。但真正能让他膨胀的物资金银全捏在我们手中,一旦将来切断了供给,他就要被架空了。”   皇太极没做声,玉儿也感到自己僭越了,默默地跑去收拾沙盘里乱七八糟的标记,时不时抬头偷偷看一眼皇帝,此刻两人对上眼,她怯怯地一笑:“我再也不说了,你别生气。”   “过来。”皇太极却道。   大玉儿三步一退地靠近,见皇太极眉头皱得更紧了,赶紧走快几步,眼中狡黠的光芒,闪烁着她的小心思,轻声说:“我再也不说了,我保证。”   皇太极却道:“你老实告诉我,这些是范文程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大玉儿道:“范文程不是说,要谨慎对待吗,他担心我们大军挺入明朝后,遭李自成埋伏,被李自成坐收渔翁之利。他认为,要等明朝先把李自成消灭了,我们再和明朝交手。”   “他连这些话,都对你说了?”皇太极眼中,带着几分酸意,大玉儿看得出来,笑着往后退了一步,被皇帝捉住了手,“你再动?”   大玉儿微微撅了嘴,他知道皇帝对他的占有欲,且时不时也会让她怦然心动,可冷静下来后还是明白,那是不一样的,也不是她所想要的,她一旦陷进去,又会反反复复的痛苦,现在这样刚刚好,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下次不问了,我也不说了。”大玉儿低下头,“反正你别生气,要生气,也下回再生气,还有不能告诉姑姑,姑姑三令五申不许我染指朝政。”   “可你说的很好,和朕想的对上了七八分,朕就见不惯他们那么保守,等明朝和李自成打完,要等到什么时候,三年五年,还是十年?”皇太极意气风发地说,“难道要把朕如今最强大的军队,熬成老弱病残吗?”   大玉儿眼眸晶亮,兴奋起来:“真的,皇上也这么想?”   皇太极欣然:“不过给李自成送钱送物资的事,朕倒是听着很新鲜,我会和大臣们商议后,再做决定。”   大玉儿谨慎地说:“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皇太极瞪着她:“我还没这点轻重?”可他很高兴,满目欣赏地看着玉儿,“老实说,朕最初让你去书房念书,只是逗你玩儿的,想你闲着无所事事,给你找点事情做。没想到,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女诸葛,就算不能解决经世治国的大事,能陪朕念叨念叨,朕也高兴极了。”   “我也很高兴。”大玉儿笑着,“将来,我可以影响福临吗,可以把我所知道的告诉福临吗?”   皇太极颔首:“当然可以,但愿福临能像你一样聪明好学,能一点即通。玉儿啊,朕将来会对福临很严,今日让叶布舒他们跑圈的事,也会发生在福临的身上。朕或许还会打他,拿马鞭抽他,你不要心疼,不要护短,儿子要经历捶打,才能面对将来的风雨和磨难,朕很担心哲哲和海兰珠,会宠坏福临。”   “我知道,不过皇上说错了,姐姐不会宠坏福临。”大玉儿道,“姐姐跟我说,一定要硬气心肠来培养福临,姐姐说,慈母多败儿。”   皇太极心中柔软,握着玉儿的手说:“别再提把福临送给你姐姐的事,就算是朕,也舍不得。”   大玉儿内心一颤,她相信这句话,是真心的,她毫不怀疑。 第221 她要把那些人千刀万剐   皇太极要立刻召见大臣,便让玉儿自己先回去,她从十王亭退回来时,刚好遇上娜木钟从宫外归来。   大玉儿带着苏麻喇,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请贵妃娘娘先行,娜木钟倒是客气了几句,才走在她前头。   经过凤凰楼走入内宫的台阶很高,而八阿哥就是从这里滚下去损了小小的生命,往后年年岁岁,姐姐出入内宫都会从这里走,便是时时刻刻提醒她儿子的惨状。   步入内宫,看着娜木钟往麟趾宫去,大玉儿不自觉地抓紧了苏麻喇的手。   “格格?”苏麻喇轻声问,“您怎么了?”   “我不知道……可我总觉得,赛音诺颜氏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疯,我总觉得……”大玉儿心里悬着恨,她对苏麻喇说,“但愿皇上早些打进明朝,我们早些搬去北京,离了这里,姐姐会好受很多。”   “是啊,大格格她很努力,可我们都不是她,大格格心里到底有多苦,我们怕是连一分都体会不到。”苏麻喇善良地说,“早些离了这里,至少不会触景生情。”   大玉儿心中暗暗想,赛音诺颜氏未必不是装疯来躲过一死,又或者是谁在背后许诺她将来如何如何。眼下只求姐姐一切安好,她可以忍耐,但若有一天,让她知道真正的原因,她要把那些人千刀万剐。   娜木钟回到宫中,便听说皇帝将叶布舒和硕塞罚跑的事,便命丽莘给颜扎氏送了些银子,让她打发太医们,好生照顾叶布舒,以及对待其他诸位庶福晋,一如既往的好。   她有她的算计,怕是八阿哥之后,自己突然一改过去的亲和,有故意避嫌的嫌疑,尽可能地让自己和从前一样,不论皇太极,或是哲哲大玉儿是否在心中怀疑她,娜木钟自己要稳住。   正如她所想,皇太极怎么会停止怀疑,八阿哥是他的命,海兰珠是他的命,他怎么会允许这件事就这样解决,只是为了安抚海兰珠的情绪,不宜在内宫大肆调查,但对于宫外的一切动静,他都看在眼里。   那一天,豪格为了入秋后征战明朝,他不是主将而大怒的事,皇太极不仅知道,就连豪格动了歹念要对九阿哥动手,他也知道。   皇帝的心是冷的,他查过八阿哥的死与豪格是否相干,算是豪格自己捡回一条命,皇太极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若不然,他会亲手杀了这个逆子。   如今豪格对福临有了杀心,皇太极不能当他只是一时意气说胡话,他要时时刻刻提防这个暴虐的逆子,倘若福临再夭折,不仅仅是玉儿和海兰珠受不了,皇太极怕是也无法再承受这样的打击。   他不年轻了,他甚至怕自己等不到年幼的阿哥们长大成人,他甚至不敢再轻易领兵出征,担心自己和阿玛一样,一世豪迈败给一块弹片。   对于生命的敬畏,让皇太极更珍惜眼前的一切,这江山,是无论如何不能给豪格的,是否给福临,虽然还要看福临将来是否有出息,但眼下,八成是定了。   三日后的一清早,肃亲王府里,豪格正睡眼惺忪地在卧房里由着婢女们伺候穿戴,手下的人突然匆匆跑来,紧张地说:“王爷,礼亲王府传来的消息,岳托贝勒死了。”(14:00更新) 第222 皇太极的警告   待豪格奔赴礼亲王府,已有得到消息的人前来吊唁,代善地位尊贵,在诸兄弟中居长,他的长子没了,自然不敢怠慢。   皇帝派人传话,免去代善今日的朝会,允许他安心为儿子办身后事,又在当日的朝会上,追封岳托为克勤郡王。   这追封看似荣耀,可仅仅是将他身前的爵位还回来,是荣是辱,死了的人永远不会知道。   豪格一整天,都是神情恍惚,夜里在岳托灵前遇见杜度,杜度轻声与他道:“大阿哥,您要悠着点,我阿玛当年是怎么死的,您要放在心上。”   杜度是褚英的长子,而褚英是努尔哈赤的长子,祖父能怒杀长子,父亲不见得没有这份狠心,更何况在豪格看来,他的阿玛比祖父更狠,岳托的死,未必不是父亲对他的警告。   豪格干哑的咽喉,发出声音:“多谢你了。”   杜度叹息:“大阿哥,汉人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您千万不要挑衅大汗的底线,千万千万。”   豪格回到家中,一夜未眠,他今日“见”到了岳托,一年多不见,昔日神气威武的男人,变得沧桑枯瘦,他一定是被代善囚禁,不,是被皇帝囚禁。   他很担心有一天,自己会步豪格的后尘,想要活下去,要不就是对父亲顺从,要不就是……可他没有魄力,他不敢杀皇太极,他只能低头。   数日后,岳托的葬礼过去,苏泰福晋与苔丝娜结伴进宫探望淑妃和贵妃,淑妃如今壮着胆子不再与娜木钟往来,不过是领着小格格和她们打了个招呼,就离去了。   二人在麟趾宫坐下,苏泰福晋笑道:“淑妃娘娘如今养了个女儿,气色都比从前好了,皇上和皇后,如此厚待她。”   娜木钟很不屑,但没有露在脸上,她对苏泰福晋,还是有些提防的。   不久后,哲哲从佛堂归来,二人去相迎行礼,苏泰福晋陪着哲哲回了清宁宫,留下苔丝娜,她便轻声对娜木钟道:“前日晚上,王爷他抱着我哭了半宿,哭得我心都慌了。”   娜木钟蹙眉:“哭什么?他喝醉了吗?”   “没有喝酒,清醒的。”苔丝娜惴惴不安,“我又不敢问是什么事,劝他也不听,我想着,是不是为了克勤郡王的死。”   娜木钟心中冷笑,暗暗骂,豪格原来是个怂包孬种,长得五大三粗性情暴虐能唬人,结果骨子里这样软面窝囊。   好在八阿哥的事,她独自一手办得干净,没叫豪格拖后腿,不然事情没办成,可能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此刻,苔丝娜轻声问:“娘娘,八阿哥的死,是不是您……”   “放屁!”娜木钟大怒,指着苔丝娜的鼻子道,“少胡说八道,不然我告状到皇帝跟前,要了你的命。连皇上都不疑我,你敢胡说?”   慌得胆小的人立刻跪下,连声说她再也不敢提,丽莘从门外进来,见这光景,娜木钟则打发她:“送客!”   清宁宫里,苏泰福晋见苔丝娜不顾自己在这里而单独离去,且神情慌张,她与哲哲尴尬地一笑。   哲哲的女儿被嫁给了苏泰福晋与林丹汗的长子额哲,如今额哲被封为察哈尔亲王,带着公主回到了故乡,苏泰福晋与皇后成了亲家,自然心里也多偏向这一边。   只是苦于皇后对她仅仅是客气,她拉拢不得,但苏泰福晋心里明白轻重,找着机会,总是向哲哲表白。此刻便笑道:“苔丝娜与那一位,总是鬼鬼祟祟,每次相聚,她们必定避开人说话,也不知在念叨什么。”   哲哲淡淡一笑:“她们年轻,或许有什么闺房私话,是不愿对人讲的,随他们吧。”   “是……”苏泰福晋知道这话是说不下去,便东拉西扯说些别的,喝了几回茶后就告辞了。   阿黛送客归来,见哲哲出神,上前询问怎么了,皇后便命她:“盯住娜木钟,我会找机会和皇上商议,是不是先杀了她。”   但皇太极若要杀娜木钟,又何须什么证据借口,他自然有他为大局着想的考量,哲哲向他提起后,皇太极安抚妻子:“她早晚有死的那一天,眼下先留着吧。”   娜木钟虽然捡回一条命,可她也渐渐感到自己的束缚越来越紧,如今在内宫中的待遇,仅仅是照着分例来,而她一贯对庶福晋和外命妇出手阔绰,麟趾宫里捉襟见肘,于是那些靠着金银维持的关系,很快就撑不下去。   转眼,入夏,这一日,丽莘去领果子,眼睁睁看着关雎宫和永福宫都是一大筐的搬走,就连衍庆宫拿到的都是光鲜亮丽的水果,轮到她,干巴巴的几个果子装在大碗里,简直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她们回到内宫,淑妃正陪着女儿在院子里玩耍,小格格见有果子吃,兴高采烈地围着转,淑妃瞥见丽莘身边的小宫女手里捧的水果那样寒酸,与丽莘对上眼,丽莘白了一眼正要走开,淑妃却将她们叫下了。   淑妃让自己的女儿,把属于她们的水果,分了几个放进丽莘身边小宫女捧的碗里,然后什么也没说,带着孩子回去了。   丽莘一转身,就见娜木钟站在屋檐下看着她们,她心里害怕,便命身边的宫女上前去,可结果回到麟趾宫,她还是挨了娜木钟两巴掌,而那捧着碗的宫女,被塞了满嘴的水果,嘴唇都撕裂了。   内宫就这么大,麟趾宫里有什么动静,很容易就传出来,永福宫里,海兰珠正抱着福临哄他睡,听见了麟趾宫传来的声音,怕吵着福临,便往后退了退。   “姐姐,你也来吃。”大玉儿让姐姐来吃西瓜。   “太凉了,我不爱吃。”海兰珠说。   “主子您不爱吃,对面那位连分都分不着。”宝清说,“方才奴婢瞧见了,贵妃娘娘屋子里,只拿到几个酸梨,内务府的人,也真够可以的。”   “那是人家的事,你们不要多嘴。”海兰珠叮嘱宝清,“我们便是得的多了,也不要太得意张扬,你也要告诫手下的人。”   “姐姐,福临睡着了,放下他吧。”大玉儿说着,拉着姐姐到摇篮边,海兰珠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下,可才躺下,福临就躁动不安起来。   “都是姐姐宠坏了,他现在没人抱,不肯睡。”大玉儿道。   “能宠坏几年,我乐意抱。”海兰珠笑道,“不累着你总成吧。”   此时,尼满从崇政殿赶来,笑悠悠地对大玉儿说:“庄妃娘娘,您要求的事儿,皇上应许了。”   海兰珠问妹妹:“怎么了?”   大玉儿笑道:“马上就七月了,汉人七月十五过中元节,也称鬼节,我求皇上答应,让我们到那天,去祭奠八阿哥。”   海兰珠心头一暖,儿子七七四十九天后,海兰珠就找不到什么借口去看他,也不想给皇太极添麻烦,果然妹妹知道她的心意,欣慰又不好意思地问:“玉儿,真的有这个节吗,不是你编来哄我的?” 第223 鄂硕的孩子   大玉儿本是想缓解姐姐对八阿哥的思念,才借汉人的中元节,让海兰珠有机会去祭奠儿子,不料皇帝不仅应允,还以此为契机,在文武百官和百姓中,推广汉人的传统节日。   满人过汉人的节,自然遭到很多不屑鄙夷,乃至抵抗,认为皇帝这不是要去做汉人的主子,而是去做汉人的奴才,八旗贵族中表现最为激烈。   然而皇太极对于固守满洲文化也有很强硬的手段,如不许国民易汉服,所有归降投奔大清的汉族都要剃发易服等等。   但考虑到将来入主中原,要与传承数千年的汉学碰撞,他更希望满汉文化能相融相辅,最终形成属于大清的文化代代相传。   “这条路显然要走很久很久,汉人瞧不起我们,我们的人也看不上他们。”去往皇陵的路上,大玉儿对海兰珠说,“硝烟炮火之后,就是思想文化的碰撞和冲突,别看只是写在纸上的字,念在口中的诗,一样是可以杀人诛心,一样是可以血流成河的。”   “那天下几时才能太平?”海兰珠忧心地问,“皇上要操劳一辈子吗?”   “这是必然的。”大玉儿淡淡一笑,“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几千年的历史,就是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推进改写,乱世出英雄,咱们恰恰嫁了大英雄。”   海兰珠很佩服妹妹,问道:“我也没见你怎么用功背书,你这些话,都是在书房里背的?”   大玉儿得意洋洋地说:“那是我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平常人可没有这样的本事,这要是早些年发现自己有这个本事,我现在都能给人当先生了。”   “你就爱轻狂。”海兰珠嗔笑,而她心中一直有个念头,一直想问问妹妹,但此刻张了嘴,还是把话咽下了,罢了,她也有她的骄傲不是吗。   皇太极今日走不开,没能陪同海兰珠和玉儿来皇陵,本也是私下的祭奠,海兰珠不愿张扬,大玉儿想让姐姐高兴,回宫的路上,便命宫人不要戒严,直接从市集穿过去。   海兰珠看着从窗边掠过的热闹,回想起去年皇太极带着她和儿子微服出行,想起她在酒楼雅间里,对皇太极说,若不曾遇见那片枫树林,就不会为他们的枯萎死去而伤心,但曾经见过的红叶之美,并在树下遇见皇太极,一切都值得了。   想来,八阿哥的生命虽然短暂,可他受尽父母宠爱,享有一切荣华富贵,或许长大后,难免诸多坎坷辛苦,不能顺遂。   如今虽然去了,但他来人世一遭,是真真为了享福,这样想,似乎又多了几分安慰。   海兰珠正努力转圜自己的心思,马车猛地停下,亏得玉儿抱住她,才没摔出去。   宝清和苏麻喇没当心,都差点从门前摔到马车外头,爬起来就大声地责备:“怎么回事?”   随行的侍卫都很紧张,好在不是遇到危险,而是马路前方有人聚拢在一起,侍卫们上前查看,跑回来说,是个大肚子的女人跌倒在地上。   海兰珠心善,更爱护孩子,见不得这样的事,便是和玉儿一道下马车来看,围观的百姓见那么多侍卫涌过来,就知道是来了体面的人物,纷纷退让开。   地上坐着三十来岁的妇人,痛苦地皱着眉头,看她的肚子,不像是足月的,海兰珠上前询问,她身旁有个小婢女,吓得战战兢兢说:“我家夫人肚子疼,还出血了,可是才六个月,怎么能生呢。”   大玉儿和海兰珠互相看了眼,便命宝清和苏麻喇,将人送到马车上,询问那婢女家在何处,两人竟然要亲自把人送回家去。   一问才知道,竟然是正白旗鄂硕家的夫人,大玉儿认得这个鄂硕,当初来救驾的佟图赖,不正是受鄂硕所托,他是多尔衮的人。   鄂硕夫人被送回家中,有侍卫顺路带来几个大夫,大玉儿又命人从宫里请太医。   孕妇虽然见红,所幸没有破水,还不算太险,大夫要求鄂硕夫人日后静养,再不能走动,不论如何熬过七个月,就算早产也尚有一线生机。   鄂硕得知消息,从城外赶回来,惊见宸妃娘娘和庄妃娘娘在他的家中,吓得不知所措,连连磕头谢恩,海兰珠笑道:“日后夫人分娩,记得往宫里送个喜讯,我和庄妃娘娘与这孩子也算有缘分,我们一定要送些贺礼的。”   “臣不敢,臣不敢……”鄂硕吓得不轻,微微抬头看了眼,他虽也曾有机会见到二位真容,但离得远又是大场合,不论如何也不敢仔细看。   今日得以细细地看,宸妃的容颜,果真是倾国倾城,而庄妃娘娘年轻貌美,满身的贵气骄傲。她们分明站在自己的眼前,却仿佛是立在云端之上,叫他禁不住昂首仰望。   佟图赖上回进宫救驾后,曾向他形容,庄妃如何从容淡定,如何貌美无双,鄂硕当初笑话他大惊小怪,如今也算明白,皇帝对科尔沁几位的宠爱,不是没道理的。   “鄂硕将军,军务虽忙,也请好好照顾夫人,女人家生孩子很辛苦。”海兰珠说罢,便带着玉儿离去,速速赶回皇宫。   皇宫里,皇太极和哲哲都知道了这件事,哲哲少不得责备海兰珠和玉儿太多事,这样的事万一弄巧成拙,岂不是造成君臣误会,命她们往后出宫必须戒严,不许再多管闲事。   大玉儿说是姐姐要这么做,哲哲哪里肯信,责备她不仅撺掇海兰珠,还要撒谎,气得大玉儿要跺脚,明明这回,真的是姐姐的意思。   海兰珠见妹妹这样生气十分可爱,禁不住笑了。   而大玉儿一见姐姐的笑容,心里便软了,欢喜地说:“等那个孩子平安生下来,咱们给人家送个长命锁吧。”   海兰珠轻声道:“咱们偷偷的,别告诉姑姑。”   大玉儿一直以为,自己和姐姐,再也回不到从前能睡一个被窝,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的时候,即便后来和好,彼此心里都明白,终究是隔着芥蒂解不开。   但八阿哥夭折后,大玉儿满心只盼着能让姐姐好好活下去,想把世上一切的好都给她,哪怕是皇太极。她才知道姐妹情深在自己心里有多贵重,但这个代价,实在太沉重。   夜里,皇太极在关雎宫用晚膳,听海兰珠说白天的遭遇,说这次是她的主意,要送鄂硕夫人回家,结果姑姑怎么都不信,把玉儿狠狠责备了一顿。   “她平日里就爱胡闹,白的说成黑的,什么都往你身上推。”皇太极嗔笑着,“如今真有事儿了,你说哲哲能不能信她,活该?”   海兰珠笑道:“皇上可别叫玉儿听见,她真的要气哭了。”   看见海兰珠的笑容,皇太极欣慰不已:“朕怎么哄你安慰你,都不管用,可玉儿总有法子,让你高兴,她的心啊,那样玲珑剔透。”   海兰珠温柔地说:“皇上怎么不管用,只有你陪着我,我才不会做恶梦,你在漠北那一个月,我天天做恶梦,醒来就想见你,见不到你就很害怕。”   “朕会一直陪着你。”皇太极心疼地握着海兰珠的手,亲吻她纤细的手指,“朕一辈子都会陪着你。”   海兰珠满心安慰:“我知道,一丁点儿都不怀疑。”   皇太极想了想,忽然兴起道:“朕今天没能陪你去看儿子,不如我们现在去河边点灯。”   “点灯?”   “玉儿没告诉你吗,汉人过中元节,会在河里点莲花灯,莲花灯随波而去,会把思念带给故人。”皇太极说着,便起身,拉着海兰珠往门外走。   如此,大晚上的,皇太极带着海兰珠来到城郊河边,一时半刻来不及准备莲花灯,两人叠了纸船放上蜡烛,轻轻漂入河中。   一盏又一盏灯,很快将河面照亮,海兰珠看了看四周的光景,问皇太极:“皇上,这里是哪儿?”   皇太极笑:“你从前跳河寻死的地方。”   海兰珠顿时脸红,摇头不肯相信,可皇太极抱过她,亲吻她,深情地说:“为了朕,再重活一次可好,长长久久地,陪在朕的身边。”   海兰珠眼中辉映的火光,仿佛能将生命点亮,她点头,含笑应答:“我会好好的,长长久久地在你身边。” 第224 她不该利用多尔衮   皇帝与宸妃深夜才回到皇宫,大玉儿早就守着福临睡熟了,但麟趾宫里辗转难眠的女人,却阴测测地趴在窗棂上,看着他们手牵着手的模样,妒火中烧。   娜木钟今晚喝了几口酒,身子发热,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最近特别地渴望男人的身-体,甚至曾拉着丽莘耳鬓厮磨,把丽莘吓得半死,她也十分扫兴。   此刻见对面窗下人影晃动,很快灯火熄灭,想象着皇太极和海兰珠的翻云覆雨,娜木钟的手在自己的身上胡乱地摸,接着就滚到炕上,双月退夹着被子扭曲挣扎。   但很快,火-热的身体冷静下来,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八月,努尔哈赤的祭日,皇陵大殿中,八阿哥的灵堂撤下了,迁到了皇太极特地为儿子建造的新殿阁里,在祭拜了先帝之后,皇帝便是带着海兰珠独自去看望儿子。   这一边即将散去的宗亲大臣们,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议论着皇帝对宸妃的宠爱,嗤笑他:“他们不如赶紧再生一个来的正经,老这么祭奠那短命小子,管什么用。”   也有人道:“要我说,皇帝的喜好还真稀奇,成天守着个唉声叹气的女人,有什么意思?”   多尔衮从他们的身边走过,一脸冰冷。但他知道,宸妃并不是外人想象的模样,齐齐格告诉他海兰珠姐姐每天都很努力地振作精神,耐心细心地为大玉儿照顾福临。上回鄂硕还向他禀告,他的妻子带着婢女在城里闲逛时动了胎气,幸亏得到路过的宸妃相助。   “睿亲王,留步。”   此时,有大臣喊住了多尔衮,上前来询问出征明朝的事,多尔衮便不再去想皇太极的事,与他们说了几句,但是一转身,见大玉儿带着她的女儿们,怀里抱着福临,从里面缓缓走来。   大臣们纷纷让开道路,亭亭玉立的雅图奔来,娇惯地说:“十四叔,我一会儿坐你的马回城可好,我不想坐马车,福临总是哭,吵得我耳根子都疼了。”   雅图将满十岁,再不是昔日的小粉团子,多尔衮比划着雅图的个头,大玉儿落落大方地走上,笑道:“她长个儿了,再不能骑小马驹了,十四叔几时给我们雅图选一匹高头大马。”   多尔衮见大玉儿主动和他说话,一时欣喜地不知如何应答,雅图则当了真,摇晃着他的胳膊撒娇:“十四叔,我要一匹白马,雪白雪白的那样。”   “好,十四叔选好了,派人给养在马场。”多尔衮答应了,再抬头看大玉儿,她将福临交给了苏麻喇,让雅图带着妹妹们去上马车,而她则不着急走,看着孩子们远去后,温柔地对自己说,“你要出征了吧。”   多尔衮应道:“是,先帝祭奠一过,皇上择日就发兵,就在这几天了。”   大玉儿道:“请多保重,早日凯旋归来。”   她转身,见齐齐格扶着哲哲从里头走来,便招了招手,待她们到了跟前,哲哲也叮嘱:“再见你,怕是要过个一年半载,多多保重,别叫齐齐格惦记着。”   齐齐格道:“多尔衮,去命人将马车引来,姑姑要上车回宫了。”   看着多尔衮转身离去,看着齐齐格搀扶姑姑,看着女儿们在前头蹦蹦跳跳地和马儿嬉闹,大玉儿转身往皇太极和姐姐去的地方望了眼,她把心一沉。   她知道这样做不对,她不该利用多尔衮,可她知道自己的笑容,对多尔衮是多大的魔力,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可以用来牵绊这个大英雄的存在,而多尔衮,是英雄,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大玉儿的心重重地跳着,努力按捺下不安的情绪,扬起温柔明朗的笑容,跟随姑姑和齐齐格而去。   十日后,皇太极封睿亲王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率领多铎、阿济格、豪格等大将南征明朝,此次南征兵分两路,一路从墙子岭、董家口入关,大清铁蹄将踏过山西、济南,另一路人马则前往攻打天津、迁安等地,往返扫荡将长达数千里地域。   多尔衮向来带兵神勇,是天生的战将,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在明朝百姓眼中,大清军队如洪水猛兽,逼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辛苦一年的庄稼被烧得干干净净。   那一年秋冬,明朝北京城里的百姓,人心惶惶,日夜不安,总觉得满洲人打来北京,是迟早的事,连腊月里北京城上下都难见一抹鲜红喜庆。   崇祯憋着一口气,一派大臣主战,要与清军抗争到底,另一派大臣主和,只求满洲鞑子别再残害他大明百姓。   崇德四年二月,皇太极御驾亲征,带兵抵达义州城,振奋三军气势,多尔衮马前领命,与明朝军队大战三天三夜,逼得崇祯帝来书求和。   皇太极于三月返回盛京,留下多尔衮等善后战事,君臣再见时,已是七月。   此番战役,多尔衮领兵共计攻陷城池三十六座,招降六座,克敌一十七阵,俘获人畜二十六万有余。   多尔衮与众将士,在十王亭前领赏受封,礼毕后,皇太极拍着他的肩膀说:“齐齐格在内宫,去见见吧,哲哲也很惦记你。”   “是。”多尔衮领命,将受赏的宝刀铠甲交给随侍,便只身往内宫来。   走过凤凰楼,一抬头,便见小小的孩子从清宁宫的门里跑出来,圆滚滚的小家伙,雪一般的肌肤,若非穿着男娃的衣裳,漂亮得简直像个女孩子。   福临一岁半了,会走路了,乳母稍有不慎,他就到处跑,自然这会儿,呼啦啦跟出来一大群的人,而福临已经跑到了多尔衮的膝下。   “睿王爷吉祥……”众人屈膝行礼,福临的乳母跑来抱着他,温柔地说,“九阿哥,这是您的十四皇叔。”   小娃娃还不会说话,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威武的人,在他的眼睛里,只有皇阿玛是这样威武高大的,乍然见到多尔衮,又新鲜又好奇,还有一些害怕。   “多尔衮,你回来了。”齐齐格也跟出来,奔到丈夫身边,将他细细地打量,心疼地说,“又晒黑了,往后天黑了,我真怕看不见你。”   一旁的嬷嬷们都笑了,齐齐格将福临抱过来,搂着他说:“福临啊,这是十四皇叔,是东莪姐姐的阿玛。”   “我去向皇后请安。”多尔衮冷静地说着,可目光却无法从福临的脸上挪开。   他不得不正视眼前的问题,这是玉儿的儿子,而他很可能会成为大清未来的皇帝。   倘若宸妃的八阿哥还活着,多尔衮会毫不犹豫地与幼小的侄儿争夺,偏偏八阿哥走了,一切落在了这个孩子身上,他将来,要和玉儿的儿子争吗?   走进清宁宫,哲哲起身相迎,多尔衮请她上座,恭恭敬敬的行李。   哲哲爱怜地说:“眼看着你从少年长大成人,为大清开疆扩土,四嫂心里真是高兴,多尔衮啊,回家去好好歇一歇,你实在辛苦了。”   大玉儿从苏麻喇手中接过茶杯,亲手送到多尔衮面前,温柔含笑:“我们的大将军,喝杯茶再走吧。”   多尔衮的心砰砰直跳,皇太极在十王亭前对他的所有褒扬,都不及玉儿这一杯茶,他一定是昏了头了,他用命换来的胜仗,难道仅仅为了图玉儿这杯茶。   “多谢庄妃娘娘。”好在多尔衮还有理智,抱拳谢恩后,才从大玉儿手里接过茶碗,茶碗那么小,他的手那么大,再如何仔细,也会触碰到大玉儿的肌-肤,那一瞬的柔软,激得他心慌意乱,匆匆举起茶碗,牛饮而尽。   “姑姑,我们回去了,过几日再来请安。”齐齐格笑道,“回头皇上为多尔衮摆宴庆功,您可要叫内务府舍得摆上好酒啊,千万别委屈了我家大将军。”   大玉儿主动相送,一路将夫妻二人送到凤凰楼下,她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远去,而她不知道,方才他们走出来时,哲哲也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背影。   此刻阿黛见主子久久站在窗前,便来询问是否有吩咐,哲哲却道:“我说不清楚,可心里不踏实,就怕她做过了头了,我怎么从前丝毫没察觉,她几时有的念头?”   阿黛听不明白,哲哲摆手道:“罢了,就当是我胡思乱想。” 第225 心底的伤疤   八月又逢努尔哈赤忌日,皇太极率宗亲贵族文武百官祭拜于皇陵,第一次命多尔衮站在他身后,让多尔衮越过所有人,连代善和济尔哈朗都在他之下。   这等荣耀,是多尔衮用血肉和生命换回来,众臣心中都有掂量,但不服气的,自然也不在少数。   可多尔衮堂堂正正、坦坦荡荡,丝毫不畏惧站在这个位置,更何况他想要的,本就是皇太极脚下所占的地方。   如往年一样,祭拜之后,众臣散去,皇帝便独自带着宸妃去看望八阿哥。   一年年如此,且不说旁人闲言碎语,就连哲哲都担忧地玉儿说:“皇上体恤海兰珠的心情我理解,可总是这样,就不怕海兰珠一直走不出来吗?”   大玉儿对姑姑说:“姐姐失去的又何止这一个孩子,而皇上不是陪着姐姐思念八阿哥,他自己也挂念不下,姐姐不哭不闹,平日里什么都不用您和我操心,一年就这么几天让她思念自己的儿子,姑姑您就随了皇上和姐姐吧。”   倘若八阿哥还活着,两岁半的孩子,该是多可爱多激灵,生龙活虎,怕是今日这样的大祭,要派好几个嬷嬷看着,不然满地地跑,抓也抓不住。   此时此刻,一岁半的福临,就被乳母嬷嬷五六个人看管着,而哲哲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也时常拿八阿哥的事来敲打这些人,盼着她们尽全力照顾好孩子。   相反,大玉儿倒是没那么在乎,兴许是仗着有海兰珠相助,又或许是她天生性情如此,对福临的安危没那么紧张,而对福临的教育却很严格。   福临才一岁多,就知道惧怕生母,有什么事,头一个就要找他皇额娘。   而哲哲自身的年纪越发上去,又经历失去了八阿哥,对待福临总是多谢疼爱和宠溺,皇太极曾私下对大玉儿笑话,说皇后对福临,比对她自己的三个女儿还上心。   且说皇太极带着海兰珠,祭奠了八阿哥后,并肩而来,哲哲与大玉儿尚未离去,要等来圣驾一同回宫。   福临老远就看见海兰珠,他最喜欢哲哲和海兰珠,便迈着小短腿,一路蹒跚朝这边跑来。   “福临啊。”海兰珠蹲下来,张开怀抱,等待小家伙扑向她,福临乐了,跑得更起劲,终究还那么小,腿力不济,自己没跟上自己的脚步,啪的一下摔个大马趴。   “福临!”海兰珠大惊,便要跑去搀扶,可却被皇太极拽住了。   皇太极朗声道:“福临,自己起来。”   海兰珠很着急:“皇上,他才一岁多。”   皇太极瞪了她一眼,海兰珠不敢再多嘴,而那一边哲哲和乳母们也纷纷赶来,被皇帝伸手拦下:“别动他,让他起来。”   饶是做父亲的盼着儿子坚强长大,一岁半的孩子终究太小,福临趴在地上哭得可怜,等待大人的搀扶拍哄。   可他很快就发现,谁也不靠近他,虽然试图大声哭泣来提醒长辈们,但见无人理会,便笨拙地自己爬起来坐在地上,楚楚可怜地朝姨母伸出手,海兰珠忍不住了,上前来把福临抱在怀里。   大玉儿这会儿才慢吞吞地从后面赶上来,不以为然地问:“他怎么了?”   哲哲气道:“往后出门在外,你的眼睛不许离开福临……罢了罢了,不指望你了,我自己来看着。”   她走上前,和海兰珠一道拍哄孩子,苏麻喇扯一扯大玉儿的衣袖说:“九阿哥还那么小啊,走路都没利索呢,您和皇上对九阿哥也太严厉了。”   大玉儿道:“可是他在宫里,满屋子乱窜,已经走得很好了不是吗,姑姑就是大惊小怪。”   这一点上,皇太极和大玉儿是一致的,海兰珠和哲哲是一边的,彼此都看不惯对方。   此刻,雅图听见弟弟的哭声,从后面跑来,见他没事儿自然松了口气,接着就跑去皇太极身边。   她只甜甜地一笑,皇阿玛就知道她的小心思,拍拍脑袋说:“贪玩又淘气,全随了你额娘。”   雅图像父亲,瘦瘦高高的身条儿,十岁的姑娘已经比宫里很多小宫女来得高挑,见她软绵绵地依偎着父亲撒娇,大玉儿内心蓦然一震,匆匆将目光收回。   这边雅图正缠着皇太极:“皇阿玛,我们打了大胜仗呢,我们去打猎庆祝,在围场给将军们摆庆功宴可好,我去射一头鹿,给他们烤来下酒。”   “惦记你的大白马吧。”皇太极嗔道,“不过你说的对,在宫里摆宴,干坐着又拘谨又无趣,还有各种各样的规矩,不如出去逛一逛,咱们打了打胜仗,是该乐呵乐呵。”   大玉儿像模像样地劝了句:“雅图,不要缠着皇阿玛。”   闺女却朝她撅了噘嘴,洋洋得意地挂在她阿玛的臂弯上。   哲哲嗔道:“皇上对闺女,就是千恩万宠,那么小的儿子摔倒了,都不带搀扶一下。”   皇太极竟然抱起雅图,大大方方地走开了。   “玉儿,我们也走吧。”海兰珠抱着福临走来,福临试图向母亲索求宠爱,可是额娘却不看他一眼,他撅着嘴咕哝着,回身伏在海兰珠的肩头。   回宫的路上,大玉儿一直闷闷不乐,她没有跟着姑姑和姐姐坐马车,独自坐一架车,只有苏麻喇陪在她身边。   快到家时,苏麻喇忍不住道:“格格,您一会儿若还是这样,皇上和娘娘就该问了。”   大玉儿恍然醒过神,问道:“我怎么了?”   苏麻喇笑道:“您一直都不高兴呢。”   “我……”大玉儿揉了揉脸,努力扬起笑容,“这样呢?”   苏麻喇左右看了看:“好些了。”   大玉儿无奈地一叹,舒展双臂松松筋骨,掀开帘子说:“我没事,大概是累了。”她轻轻瞥一眼苏麻喇,“你怎么这么乖,也不问我怎么了。”   苏麻喇眼眉弯弯地笑着:“您心里必定什么都明白,奴婢何必多嘴。”   大玉儿最喜欢她的苏麻喇,伸手在她脸上揉一把,促狭地说:“改天去打猎,你看看有没有看得上眼的王公子弟,管他是亲王贝勒还是大将军,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就让皇上为你赐婚,风风光光地把你嫁过去。苏麻喇,你也不小了,我不能再耽误你。”   苏麻喇板下脸:“格格要送我出嫁,我就去出家,大不了还有意思,多余的话,我可就不说了。”   她别过脸去,撅着嘴,大玉儿猴上来,嘿嘿笑着:“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吗?可是……”   “啊!”苏麻喇一声惊叫,吓得车下的人忙来询问庄妃娘娘怎么了。   大玉儿朗声道:“没事,继续走吧。”   车厢里,苏麻喇捂着胸口,脸蛋儿涨得通红,气呼呼地瞪着一脸坏笑的大玉儿:“我可真的生气啦!”   她们虽是主仆,早已是姐妹的情分,苏麻喇当然敢这样对大玉儿说话,可其实从小到大,她都被“欺负”惯了,哪天她的格格不再使坏,她反而要担心,也会心疼。   “我再也不闹你了,你别生气。”大玉儿搂着苏麻喇,“可怜你,这样美的大姑娘,要跟着我耽误一辈子。”   苏麻喇哼哼了几声,轻声道:“人和人是不同的,反正我这辈子,只要格格。”   “苏麻喇……”方才还在胡闹的人,忽然软下来,声音都哽咽了,可苏麻喇知道,格格绝不是为了自己的话而感动,她听得出来,这一声哽咽里,透着深深的伤感,她知道大玉儿一路闷闷不乐地回来,一定是心底的伤疤又不小心被揭开了。   可是苏麻喇想好了,这辈子,格格不说,她也绝不会问为什么。   七日后,皇帝携后妃皇子公主,与宗亲大臣出城狩猎,赫赫扬扬的队伍走了好半天才散,在围场安营扎寨,是数年来最壮观的一次。 第226 皇太极的希望   一直以来,雅图自诩骑马胜过哥哥叶布舒,今日几个孩子骑马跑出去,皇帝见了,便让他们比一比。   雅图果然一马当先,将兄弟姐妹们甩在身后,就连七岁的阿图都要比与十岁的硕塞跑得快。   骄傲的小公主,骑着高头大马洋洋得意地来到主帐下,挥舞着手里的马鞭向父亲邀赏:“皇阿玛,您赏我什么?”   皇太极一向宠溺女儿,心里自然是骄傲的,可他毕竟是皇帝,可他毕竟还要指望儿子们将来去冲锋打仗,总不见得把雅图培养成女将军。   叶布舒和硕塞技不如人,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好,正不知如何回应,一旁传来惊呼,众人将目光转去,是几个乳母婢女在出声。   只见小小的九阿哥手里,拽着长长的大刀,大刀太重拖在地上,他一手握着刀柄,一手就要往刀刃上摸。   自然在一旁的大玉儿拦住了,把着儿子的手,将长刀插回侍卫的刀鞘中,便命那侍卫退下。   福临乐呵极了,在额娘怀里乱蹬,指着远去的侍卫,强烈地表示他要再玩一次。   “等你长大了再玩儿。”大玉儿哄着日子,抱着他一转身,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的目光胡乱地晃动,落在海兰珠身上,询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皇太极的心情却好了,朝大玉儿走了一步,本想去将儿子抱来,本想显摆一下他的幼子,可一想到八阿哥,他很自然地掩饰了自己的欲望,转身对雅图说:“你要什么,阿玛都赏你。”   雅图利落潇洒地从马背上跳下来,跪下道:“皇阿玛,我想要一座从明朝夺来的城池,以我的名字来命名。”   皇太极朗声大笑,转身找到多尔衮,问他:“她的十四叔,你舍不舍得?”   多尔衮起身抱拳道:“雅图是大清的公主,公主拥有封地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汉家公主就多以封地之名为封号,我们大清的公主自然更尊贵,该是以公主的尊号为封地之名。”   “谢皇阿玛隆恩,皇阿玛万岁万万岁。”雅图不等皇帝开口,便是叩首谢恩,满身遮不住的傲气和光芒,她可是布木布泰的女儿,她是九阿哥的长姐。   “去找你十四叔,让他给你指一座城池,从今往后当地的税赋农收皆归你,当地的百姓便是你的子民。”皇太极道,“而你,要保护好你的子民,让他们衣食无忧安居乐业,不然,朕会收回你的封地。”   雅图欢呼雀跃,再叩首谢恩,便径直奔向多尔衮,她的大白马很忠诚地追随在主人身后,慢慢踱步跟了过去。   大玉儿抱着福临回到帐下,见哲哲一脸凝重,她轻声道:“姑姑,不是我教的,我也从没听雅图说过这样的话,您可千万别怪我。”   哲哲瞥她一眼:“不是你的教的,可你是她的额娘,她就是受你的影响,不知反省,只知推卸责任。且问你,方才是谁抱着福临去抽侍卫的佩刀,他才多大,弄伤了自己怎么办?”   海兰珠已经从妹妹怀里将福临抱过,温柔地对姑姑说:“我来看着福临,您放心吧。”   其实哲哲并不放心海兰珠来照顾,可她不忍心,既然海兰珠能坚强起来,她愿意相信侄女会用性命来保护福临,现在福临是科尔沁的希望,这不是再来一个科尔沁的女人生下儿子能取代的。   “阿黛,你和宸妃娘娘一起,照顾福临。”哲哲冷然吩咐,又把苏麻喇叫来,“你跟着阿黛和宝清一起,别的事不必管了,这几天守着福临。”   大玉儿不以为然地一笑,正经做好,抬头见皇太极望着这里,两人对上眼,皇帝眸中是满满的赞许,方才那一下胡闹,他是极欢喜的。   大玉儿展颜,脸上明朗的笑容仿佛让她心情愉悦,但在与皇帝错开目光,彼此看向别处时,她的心骤然一沉。   她二十六岁了,当年姐姐初遇皇帝的年纪,兴许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只可惜,她迟了一步,终究没能来得及。   这日夜里,围场篝火冲天,载歌载舞的热闹散去后,人人回到自己的营帐,皇太极自然是去陪着宸妃的,这么多年宸妃的盛宠不衰,怕是将能载入青史。   玉儿不会和姐姐争,皇太极并没有丢开她,福临出生后,这一年半里,皇太极隔三差五依然会在她的身边,对姑姑亦如是。就连衍庆宫的淑妃,偶尔也会侍奉君王,再有那些聚居的庶福晋等,皇帝对后宫的雨露之恩,似乎比从前更慎重。   至于皇帝对自己,是雨露之恩,还是真心相待,大玉儿不想去计较,她终究要比旁人得到更多更多的优待。   就算夜里不得不陪着姐姐,皇太极白天还是常常会去书房休息,和她说说天下事,他们俩在一起时,彼此都高兴,她就满足了。皇太极也不容易,不是吗?   哲哲带着福临,叫大玉儿好轻松,可睡到半夜,帐子里外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多久,小姑娘们跑来,三个丫头往她被窝里钻,被子都盖不住她们了。   “小捣蛋……”大玉儿对女儿们没法子,只能编几个故事来哄着她们睡去,阿图和阿哲睡着了,雅图还兴奋着,她得到了一座城池。   “雅图啊。”大玉儿温和地问,“你为什么,要问皇阿玛要一座城?”   “只有男人才能封王得到封地,我不服气。”雅图傲然道,“我比叶布舒他们就强,我就可以要,皇阿玛也舍得给。”   “那你将来,会好好爱护自己的子民吗?”大玉儿翻身来,看着女儿,戳戳她的小肚子,“你要去和你的子民,一道种地放羊,为他们创造财富吗?”   “我当然愿意。”雅图不是开玩笑的,昏暗的烛光里,她的眼眸却宛若夜明珠般闪耀,她是大清最骄傲的公主。   “不过,额娘想求你一件事。”大玉儿沉静地说。   “额娘……”雅图有些担心,忙起身来跪坐着,乖乖地问,“额娘,我是不是错了。”   “没错,额娘可为你骄傲了。”大玉儿也起身,搂过女儿,抚-摸着她娇弱的身体。   “那……您要求我什么,额娘您吩咐就是了,我一定听话。”   “额娘必须要求你,因为那是委屈你,那是约束你,那是不得不强加给你。”大玉儿郑重地说,“雅图,你答应额娘,往后再也不要比叶布舒强,连硕塞都不行,好不好?”   帐子里一片沉寂,听得见阿哲和阿图安稳的小呼噜,雅图是聪明的姑娘,跟着额娘念了那么多年书,心智渐开,大人们的事,她慢慢的也懂了。   “我知道,我今天看到皇阿玛并没有真正地为我高兴。”雅图说,“额娘,皇阿玛是为我高兴的,可同时,他很生气叶布舒不如我,叶布舒作为皇子,让他在八旗将士面前丢脸了。”   “是啊,你能想明白,额娘很欣慰。”   “皇阿玛是皇帝,是君王,他要很体面,时时刻刻都体面。”雅图说,“但是我今天,并没有让皇阿玛真正的体面。”   “我的雅图受委屈了,我的乖女儿。”大玉儿亲吻她的心肝宝贝,“雅图啊,人生很长很长,一时的忍耐不代表什么,而你的骄傲,也未必要张扬出来。其实皇阿玛也委屈,他无法真正地为自己的女儿骄傲,但在他心里,你是最最了不起的孩子。”   “额娘,我不委屈,我都有一座城啦。”雅图扬起脸,安抚着母亲的心,“额娘,从今往后,我就让着叶布舒,我不会叫人看出来我在让他,您说好不好?”   大玉儿带着女儿躺下,和她依偎在一起,将要睡去时,雅图却在她耳边轻声道:“额娘,我可以让,但是,福临不能让。”   “额娘知道。”大玉儿拍拍女儿,“睡吧,乖乖地睡。”   她闭着双眼,想到皇帝今日迈出的那一步,可最后不得不妥协的“无视”,皇太极在乎他们的儿子,在他心里,福临已经是继承人无疑,她必须好好守护儿子,守护皇太极的希望。 第227 贵妃娘娘,您这么美   圣驾到达围场的第三日,皇太极带着八旗子弟整整打了一天的猎,拖回来的无数猎物,直接去毛扒皮上架火烤,整个围场飘散着肉香。   孩子们围着火堆转悠,等待刚切下来的烤肉,一个个都像小老虎似的吃不够。   福临坐在海兰珠的怀里,捧着一只羊棒骨嘬了半天,劲儿小啃不动,却不肯撒手,一定要和大人一样的他才高兴。   皇太极心情极好,豪饮了几大杯,正高兴时,有人来报,道是阿霸垓郡王额齐格诺颜正往这里来,已派人快马来请安,脚程快些,明日夜里就能到达围场。   皇太极微微挑眉,招手示意娜木钟上前,娜木钟正心猿意马地看着篝火旁的歌舞,丽莘推了推她,才知道皇帝找她。   被冷落多年的女人,心里一阵狂跳,迅速来到皇帝跟前,可皇帝却告诉她,是她的父王要来了。   “明日夜里,为额齐格诺颜设宴,你看看你的父亲爱吃什么,让他们去准备。”皇太极和气地说,“再有他们的蒙古包,也着人备下吧,你去打点,没得来了客人,还要人家自己带着铺盖。”   娜木钟领旨谢恩,心中却一片失落,她刚才真的以为,皇太极突然想起她了。   可转念一想,明日父王到来,为了与阿霸垓部的友好,他是不是至少会做个样子给自己的父王看,会不会明日夜里,她就能有机会再次得到皇太极的临幸?   她太渴望这个男人的身-体,当年带着恨意和豪情壮志嫁到盛京,即便她被裹在被子里耻辱地等待帝王的临幸,可仅仅一夜,皇太极就征服了她。   娜木钟满心火热地坐回席中,宴席散去后退回营帐,拿着通透的镜子左右反复地看着自己的容颜,她依然很美,她并不比海兰珠差,更何况,海兰珠都三十岁了。   隔天,白日里皇帝带着大臣们去视察附近的草场畜牧,娜木钟带着人准备晚宴和家人所需的蒙古包,所有的东西都是从盛京城里连夜送来的,大清天家待客,绝不能失了体面。   娜木钟来嫁数年,崇德元年的登基大典之后,阿霸垓郡王没再来过,一年一年地过去,眼看着贵妃在宫里熬不出头,部落的人也坐不住了。   此刻,娜木钟在蒙古包里检查被褥细软,草原的秋夜极冷,她可不愿怠慢了双亲,不知几时,身后的婢女都退下了,她正喊着“丽莘,让他们拿水壶来……”   忽然有个人,从身后抱住了他,娜木钟能感觉到男人很高大,他的手掌也粗糙厚实,而箍住她的腰后,立刻就往胸前丰软处揉捏。   娜木钟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挣扎了几下,耳边是暧昧的声音:“贵妃娘娘,您这么美,皇太极怎么就看不上呢?”   “你是……”娜木钟渐渐冷静,奇妙的心情从小腹爬入心里,她可以吗,她可以吗……   远离营地的草场上,皇太极坐在高头大马上,见大玉儿缓缓跟上来,他问:“累了吗?”   大玉儿摇头,皇太极道:“那怎么走得这么慢?”   “我在看那里。”大玉儿指向远处,天际盘旋着几头苍鹰,隐约传来呼啸,“皇上,我想去哪里的崖壁下看看,有没有小鹰,想给福临带回去养着。”(20:00更新) 第228 铁石心肠   皇太极举目远眺,爽快地答应下,带着大玉儿和众臣与侍卫奔到崖壁之下,才发现盘旋在天上的不是鹰而是雕,且走近了,便隐约能听见小雕的叫声,能在这里遇见,实在稀奇。   侍卫们放箭驱赶大雕,这崖壁不高却十分陡峭,他们决定绕到后方缓坡上山后,从上往下,看一看鸟窝的具体位置。   侍卫们登顶后,大玉儿下马来,朗声喊着:“你们要小心,千万小心,抓不着不要紧。”   但侍卫们平素练兵时,攀上爬下是家常便饭,且这崖壁不算高,并不惧怕,但万万没想到,被驱赶的大雕发现有人要抢他们的孩子,呼啸着飞回来,试图攻击崖壁上的人。   底下的士兵嗖嗖放箭驱逐大雕,激怒了这庞然大物,呼啸着俯冲而下,直奔大玉儿的头顶。   大玉儿抱头蜷缩起来,千钧一发,两支利箭破风而来,穿透大雕的翅膀,将它击落。   皇太极翻身下马,奔到了大玉儿的身边:“往后退,骑到马上,它们见你形单影只且弱小,自然就先攻击你了,骑在马上,还能有几分威慑力。”   “他们抓到了!”大玉儿并没有惧怕,一面被皇太极抱回马上,一面指着崖壁上的人,“皇上,他们抓到了。”   当侍卫们小心翼翼将雏雕放入大玉儿的手中,天上另一只大雕盘旋惨叫,地上被利箭穿透翅膀的大雕也在痛苦地挣扎,大玉儿忽然心生不忍。   皇太极见她眼光闪烁,便问:“要不要换回去?这大雕也不损性命,可以为它疗伤。”   大玉儿和皇帝对视,帝王盛气盘踞在他的眼中,她心头的不忍渐渐散去,她可以的,将自己的心变得如磐石般坚硬,她做得到。   “射杀它们!”大玉儿冷声吩咐一旁的士兵,“将它们杀死。”   士兵们愣住,许是没想到庄妃娘娘能如此冷血无情,但换个角度想,也是让它们解脱了。   如雨的利箭射向天空,大雕陨落,轰然声响后扬起尘土,悲壮而凄凉。   大玉儿下马查看,小心翼翼地捧着怀里的一对雏雕,皇太极走到她身边,吩咐手下:“将它们埋葬在一起。”   大玉儿眼角隐隐有泪花,可皇太极冲她微微摇头,不可以哭,不可以心软,帝王家的杀伐决断从来都是冷血无情,不允许有眼泪。   侍卫们善后死去的大雕,从它们身上拔下利箭,多尔衮主动上前帮忙,默默地捡走了属于他的箭矢。   方才一片混乱,也许谁也没察觉,同时将冲向大玉儿的大雕射下的人,是他和皇太极。   没有人察觉,便是最好的,但多尔衮已在心中做了准备,不论当时是谁受到攻击,他都会出手,是不是大玉儿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他要先把自己的心摆正。   而此刻,最震撼他的,是大玉儿毫不犹豫地命令射杀大雕,她竟然可以为了夺取雏鸟而大开杀戒。   当时愣住的,何止是受命的士兵,他和他身边的大臣们,都愣住了。   看着皇太极带着大玉儿远去,多尔衮翻身上马跟来,他一直认定自己,能紧随皇太极的步伐,并在某一天将他超越,可他在这一刻,竟然觉得有一天,他会跟不上玉儿,跟不上他心心念念的女人。   为什么喜欢玉儿,为什么十几年都把她放在心尖,他不知道,他无法用具体的言辞来解释一切,他一定是疯了,疯得很彻底。   就在皇帝带着大玉儿返回营地的时候,为阿霸垓郡王准备的蒙古包里,娜木钟吃力地从一堆衣衫中爬出来。   她衣不蔽体青丝凌乱,雪白的肌-肤上泛着汗水的光泽,蒙古包前,高大的男人束紧腰带,再次走上来,在她丰软的ru-房上摸了一把,几句挑逗戏谑后扬长而去。   娜木钟瘫软在榻上,隐约听得马蹄声远去,心中猛地一惊,慌张地起来,匆匆忙忙穿戴,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拾掇整齐。   果然没多久,婢女们捧着各色各样的东西来了,她坐在一旁,故作镇定地指挥她们,掩饰着身上异样的感觉。   她几乎干涸的心,得到了最激-烈的滋润,那年轻强-壮的男人,在她柔软的身-体上策马驰骋,娜木钟快活极了,背叛的罪恶感带来的刺激,让她的心迅速膨胀。   她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夜幕降临时,阿霸垓的人马到了,额齐格诺颜带来牛羊美酒献给皇太极,随他同行的,还有娜木钟的母亲和兄弟,皇太极设宴款待,邀请额齐格诺颜和他的儿子们明日一同狩猎,允许娜木钟与族人相聚。   但皇帝并没有在今夜临幸娜木钟,他不需要特地做给额齐格诺颜看,一直以来,对阿霸垓仅仅是客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以礼相待,皇太极又怎么会真正惧怕或是在乎他们。   晚宴散去,营地归于宁静后,海兰珠被皇太极接到了大帐里,她为皇太极准备被褥时,有侍卫来传话,皇太极站在帐子前听了几句,发出了冰冷的哼笑声。   海兰珠跪坐在榻上,担心地看着他,但皇帝一转身,便是满目柔情。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海兰珠说,“方才听着,像是不大高兴。”   皇太极道:“自然不高兴,我的女人和别的男人苟且,我会高兴吗?”   海兰珠吓得心颤不已:“皇上,您说什么?”   皇太极搂过她:“没什么,让他们作死吧,朕乐意看戏,待有一日打完仗,一笔一笔账慢慢来算。”   “可是,这样的事如何……”   “说是我的女人,不过也就是个物件。”皇太极道,“东西和人,怎么能一样?人,我要珍惜一辈子,捧在手心里,而东西,随时可弃。”   海兰珠窝在皇太极的怀里,她可以放心,今天白天玉儿一直和皇帝在一起,而夜里玉儿一直坐在她身边,皇帝说的那个东西也好女人也罢,一定不会是玉儿。   但海兰珠知道,多尔衮很可能对妹妹有情,玉儿曾为此烦恼,说多尔衮喊她的名字。   虽然从那之后,没再听玉儿提起,见到多尔衮或是齐齐格她也从不尴尬,可皇帝这么冷不丁地提起来,海兰珠很自然地就想到了玉儿。   她怯怯地看了眼身边的男人,皇太极的占有欲很强,不仅仅因为他是帝王,他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讲述方才所提到的事,可见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真的一文不值。   但随扈来行猎的后宫,不仅有内宫的五位,还有大大小小的庶福晋们,海兰珠一时也想不出,会是谁。   隔天皇帝出门去,海兰珠和大玉儿在一起照顾福临,趁四下没有闲人时,她轻声讲了昨晚的事。   大玉儿的心突突直跳,其实昨天,她看见大雕翅膀上的箭矢,带着正白旗的标记,很可能就是多尔衮射出的。   皇太极看见了吗,他会怀疑什么吗,自然昨晚说的肯定不是她和多尔衮,但若有一天,皇太极发现了什么,她和多尔衮,会是什么下场?   “玉儿,你怎么了?”海兰珠谨慎地说,走到帐子前看了看,回来后贴在妹妹耳边道,“多尔衮没再喊过你的名字吧。”   大玉儿故作镇定:“没有啊……”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多尔衮曾亲吻了她,她不能说,对姐姐都不能说。   海兰珠道:“还是谨慎些的好,那天姑姑对我说,伴君如伴虎,姑姑提醒我,哪怕皇上再如何宠爱我,我也要懂得分寸,玉儿,姑姑对你说过吗?”   大玉儿颔首:“不过姑姑对姐姐,真真是白嘱咐,姐姐,皇上之于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帝王吧,他是你的男人,你是他的女人,仅此而已。”   海兰珠微微一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没有资格对妹妹残忍。   可玉儿心里是坦荡的,想到昨天,皇太极不许她为惨死的大雕落泪,他手把手地,教自己如何变得铁石心肠。   就算二十六岁了,她在皇太极的眼中,依然不是“女人”,这辈子,注定了。 第229 难道你对布木布泰……   这边海兰珠和大玉儿尚且小心翼翼地商量,可派人盯着娜木钟一举一动的哲哲,昨天那桩艳事她知道的比皇太极还早。   若非阿霸垓部的人到了,她兴许当天就要收拾娜木钟,可收拾娜木钟容易,收拾另一个人,就没那么简单。   哲哲估摸着皇帝也该知道了,既然他不急着处置,必有他的算计,待阿霸垓部的人离去,回宫再与皇太极商议也不迟。   然而这件事,娜木钟是被情-欲和利益一时冲昏了头,就算冷静下来回过头想想,反正对彼此都是杀头的死罪,自己应当不会轻易被出卖。对方为了保命,既然敢做,来时必也隐蔽,她甚至完全没想过,昨天的事会曝露,并已经暴露。   可偏偏来寻她泄-欲的男人,根本没考虑过娜木钟的生死,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是想挑衅一下皇太极的底线。   自然,连多尔衮都知道了。   他一夜未眠,今日出猎,将多铎引至无人处,一鞭子把他打在地上,气得青筋凸起,怒骂:“你疯了,你为什么去动皇太极的女人,这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无遮无挡的草原上,你以为能瞒得过谁?你在作死吗,你要找死吗?”   多铎坐在地上,竟索性仰天躺下,冷冷笑道:“哥,娜木钟可是个尤物,皇太极终日守着那个克夫克子的倒霉女人到底有什么意思,真他妈瞎了眼。”   多尔衮一鞭子抽过来,多铎机灵地躲开,瞪着兄长道:“你若要打死我,去给皇太极赔罪,有本事你只管来,但别怪我也手下无情。多尔衮,我忍了很久了,我敬你是我哥,可我从没打算跟着你一起敬重皇太极,他不配,你也别逼我。”   “我不逼你,我也不打你!”多尔衮怒道,手中的鞭子指向营地所在,“你去,你现在就去杀了皇太极,你若有本事全身而退,从今往后我喊你一声哥哥,对你马首是瞻,你去啊!”   多铎的身体轻轻晃动,他不傻,他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更不可能伤到皇太极一根毫毛,他杀过去,想杀他的人,都能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你疯了吗,多铎?你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那样的贱货,你要她做什么?”多尔衮上前揪起弟弟的衣襟,恨铁不成钢,“你的一切,都是拿命换来的,不要和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多铎,我们不是在忍气吞声,我们不是在受委屈,这是帝王之路必有的磨砺。你以为皇太极那么好心栽培我们吗?他同时也在磨砺他自己,敌人越强,他才会越强,恰恰是我们的强大,支撑了他。”   多铎推开兄长的手,满身不服气地扯着自己的衣襟,脸上涨得通红。   “皇太极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来刺激你我的。”多尔衮道,“因为他不屑,因为他是帝王,而你我呢,纵然屈居臣下,难道骨子里就没半点骄傲吗?”   多铎别过脸道:“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我做什么都错。就这么着吧,哪天我碍着你的大好前途,你一刀杀了我,也算我这辈子对得起你,我早些去陪伴额娘,告诉她,她的多尔衮要做皇帝了。”   多尔衮叹息,冷声道:“就算到最后一刻,就算最后你我只能活一人,我也绝不会让你死,更别说我手刃你。多铎,我若得不到江山也罢,我若连自己的弟弟都无法保护,我这一辈子图什么?”   多铎的目光缓和下来,满身的暴躁张狂也收敛了几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恨道:“现在做也做了,你说怎么办吧。”   多尔衮被问住了,他也还没想好,后面的事该怎么办。   多铎却道:“我怎么会饥-渴到了要去碰那种货色,一则好玩,再则,我是想利用娜木钟,杀了福临。”   多尔衮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弟弟。   多铎却算计着:“叫我说,八阿哥的死一定有蹊跷,宫里头算来算去能出手的,只有这个娜木钟。皇太极为什么不查她,我不管,又或许不是她,但我现在就想利用她杀了福临,再嫁祸给豪格。”   多尔衮怔怔地僵住了,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皇太极若有命再活二三十年,二十年后,福临和那些小子们成了气候,便是如今我们和皇太极的差别。”多铎起身来,正色对他的兄长道,“皇太极眼下忌惮我们,最大的矛盾便是他老了,而我们越来越强大。哥,现在我们不动手除掉那些小畜生,二十年后,我们就该害怕他们越来越强大。人这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   多尔衮转过身去,怕被弟弟看出他脸上的异样,他凯旋归来那日,走进内宫,看着福临向他跑来的情景,在之后时常盘踞在眼前挥不去。   他甚至痴痴地想,倘若那是他的儿子,是他和玉儿的儿子,该多美好该多幸福,他一定会把福临培养成比自己更强大的英雄,成为大清最了不起的帝王,可是……   “哥,你拿个主意吧。”多铎道,“娜木钟那女人,皇太极冷落她这么多年,把她渴坏了,给点甜头尝尝,很不得爬在我的脚下舔-我的脚指头,而福临没了对她也有好处,用她来杀福临,一定能成功。”   多尔衮摇头:“不要动福临。”   多铎皱眉:“我说了这么多……”   多尔衮转身,拍着弟弟的肩膀道:“八阿哥死去,皇太极就憋着一口气,福临若再有什么事,他必定要杀红了眼。可我们绝不会坐等他来杀,到时候若引起内乱,外头的敌人就会趁虚而入,这么多年,多少人想要挑拨八旗上下的矛盾,我们之所以能所向披靡,是因为八旗团结一心,一致对外。多铎,我说过,一切等入关后再说,只有先把江山拿到手,我们才有资格抢皇位。你相信哥哥,我从没有放弃,也从没把皇太极放在眼里,我放在眼里的,只有我的兄弟,我的女人。”   多铎一脸浮躁地看着兄长,可这些话,字字句句他都没得反驳,他哥比他沉得住气,他但凡有些不顺心的事,就立刻会炸起来。   “雅图那小妮子,算个什么东西,敢开口就要一座城池。”多铎瞪着猩红的眼睛,怒道,“皇太极问你舍不舍得,他怎么不去问问我们死去的将士舍不舍得,我们用血肉性命换回来的城池,就被他当玩物赏给自己的女儿。哥!皇太极难道不是再嗤笑羞辱我们吗?”   “小孩子不懂事,信口胡来,但你要皇太极怎么做,我若是皇帝,我也给,做皇帝的,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吗?”多尔衮已是词穷,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多铎要杀福临的心扭转过来。   可多铎却冲口而出:“哥,你怎么觉得,你特别袒护那几个孩子……巧的是,他们都是布木布泰的孩子……”   “你胡说什么?”多尔衮失态了。   “哥?!”多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双手抓起多尔衮的衣襟,“难道你,难道你对布木布泰……”   此刻,招待阿霸垓郡王的蒙古包里,男人们都去打猎了,只有娜木钟和她的母亲嫂嫂说着话。她的嫂子,将一包又一包的东西拿给她,分门别类地告诉她,都是派什么用处的。   “你可仔细藏好了,别叫人发现。”她的嫂嫂谨慎地说,“若是叫皇太极发现,你就没命了。”   娜木钟冷笑:“我怀上孩子后,他就再也没来过我的屋子,麟趾宫的匾额挂上后,他就没从底下走过过,皇太极又怎么会发现这些东西。”   郡王福晋自然可怜自己的女儿,心疼地问:“孩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第230 娶他喜欢的女人   母亲问怎么办,怎么办?娜木钟想要个儿子,可皇太极从不碰她,这样拖下去,再过几年人老色衰,就什么希望都没了。   她的母亲和嫂子劝她,可以从庶福晋们所生的儿子中抱养一个,娜木钟冲她们冷冷一笑,她懒得解释。   “这些东西,都是照你吩咐准备的,还有什么要的,你只管告诉我们。”娜木钟的嫂子,倒是很殷勤,大抵也是盼着娜木钟在盛京熬出头,可保阿霸垓部长久的太平,那么对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有好处。   “费心了。”娜木钟将东西一件一件收进自己的衣襟里,叮嘱她们,“不要对旁人说,连我的婢女丽莘也不要说。”   “我们不会说,可上次你要的那个东西……”她的嫂嫂担心地问,“是你自己吃吗,那东西会上瘾,会把人逼疯,你可千万别吃。”   “已经烧掉了。”娜木钟敷衍了一句,八阿哥的事,就算昨天翻云覆雨时,多铎问她,她也没松口。   而一想到多铎,娜木钟心口就热热的,多铎年轻而有力,叫她欲仙欲-死,她渴望再次与那健壮的男人相遇。是皇太极先不要她,她凭什么不能去找别的男人,走到这一步,早就什么都豁出去了。   可娜木钟一个激灵,脸上忽然露出喜色,母亲和嫂子都很好奇,她却意味深深地一笑:“额娘放心,儿子,我一定会有。”   她扬长而去,护着衣襟里匿藏的东西,回到自己的营帐后,仍旧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   这些要紧的东西,她不能放在帐篷里,万一被婢女不小心翻到,万一被皇太极或哲哲的人搜到,那就是死路一条。   而她一面将各种纸片包藏在身上,一面触-摸到自己的身-体,昨天的一幕幕重新出现在眼前。她已经想到了得到儿子的方法,为什么非要是皇太极的种,皇太极他配吗?   她所想达到的目的,光靠儿子可不成,她还要有扶持支撑她的势力,倘若,倘若她能生下多铎的儿子,多铎为了自己的前程,一定愿意帮她。   豪格那个孬种,实在不值得依靠,就该像多铎这样血气方刚的男人才行。之前她苦于无法接近多尔衮一派,如今多铎主动找来,她的人生,终于又有了希望。   外头传来孩子的啼哭声,娜木钟走到门前,将门帘掀起一条缝,看见永福宫和关雎宫的人在那里晃动,哭声必定是福临的。   娜木钟心中暗恨,那小子竟然安然无恙地长到了一岁半。   自从八阿哥夭折后,哲哲在九阿哥的周围垒起了铜墙铁壁,娜木钟从来就没靠近过福临十步路的距离。   自然她不会亲手去杀害这个孩子,可若想故技重施,利用赛音诺颜氏那般,就很难再做到。   此刻,福临跑进了她的视线,但一瞬间,就有乳母嬷嬷们围上来护着,后面是海兰珠不紧不慢地相随,而后从嬷嬷们中间,抱起了小小的福临。   海兰珠抱着福临,转身喊妹妹:“你在看什么呢?”   大玉儿跟来:“我看看皇上怎么还没回来。”   海兰珠笑:“这么担心,不如自己跟着去,不用陪着我。”   大玉儿却道:“皇上倒是想和姐姐去跑一跑,可你不乐意去。”   海兰珠不以为然:“身体不如从前那样轻便,骑马颠簸有些受不了了,何况福临也离不开我,自然是福临更重要。”   福临似乎能听懂大人说什么,抱着海兰珠的脸蛋子亲了一口,大玉儿把脸伸过来,让儿子也亲亲她,福临却怯怯地,一脸困惑地看着母亲。   “平时那么凶,他一哭你就骂他,现在想要亲亲了?”海兰珠嗔怪,哄着福临道,“福临啊,额娘她知道错了,赏给她吧。”   “谁稀罕。”大玉儿拍拍儿子的屁股,“反正啊,现在你亲姨妈亲皇额娘,将来也只会亲你自己的媳妇,是不是臭小子?”   福临当然听不懂,大抵是觉得母亲的话听来很有趣,傻乎乎地笑起来,把海兰珠和大玉儿逗乐了。   海兰珠憧憬不已:“不知谁家的女儿,能成为我们福临的福晋,算着年纪,这会儿也该出生了,又或是再晚几年。”   大玉儿却脸色一沉,匆匆避开了姐姐的目光,可海兰珠看见了,柔婉的眼眉间,蒸腾起怒意,问道:“吴克善是不是要把他的女儿孟古青许配给福临?”   孟古青比福临大一岁,吴克善本算计着,是要把女儿许配给八阿哥,可没想到八阿哥不幸夭。而八哥夭折后,福临一出生,吴克善就立刻来函,要哲哲将来成全他的女儿和福临。   哲哲并没有告诉大玉儿,还是阿黛悄悄提了几句,让她留个心眼。姑姑有姑姑的立场,大玉儿不怪她,可她也不想要哥哥的女儿做自己的儿媳妇。   大玉儿闷闷地应:“我也不知道,我试探过姑姑,姑姑不高兴,说轮不到我做主。”   “可福临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不能做主?”海兰珠恨透了吴克善,纵然孩子是无辜的,可她将来因为无法面对吴克善的孩子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忍不住第一次在妹妹面前展示她的骄傲,冷声道,“我去求皇上,玉儿,我求他不要选吴克善的女儿。”   姐姐去求,皇太极一定会答应,皇太极不允许的事,姑姑就不会强求。大玉儿暗暗想,她这样,算不算利用了姐姐?   她道:“姐姐,就替我求求皇上吧,也不单单是忌讳吴克善,是我本就不想再要科尔沁的姑娘来。更何况我们的孩子都是近亲,范文程告诉我,汉人如今渐渐发现近亲结亲生出来的孩子不好,已经不大推崇亲上加亲了。”   是日夜里,海兰珠就迫不及待地提起这件事,看见她眼眸中的恨意,皇太极很是心疼,搂过她温和地说:“都依你,不论是你的意思,还是玉儿的心愿,你们不想再娶科尔沁的姑娘,那就不娶。”   海兰珠一门心思要实现这个愿望,不免有些着急,如今皇太极一下子就答应她,冷静下来,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   她赶紧挪开几步,跪坐在榻上,叩首道:“皇上,我太感情用事,请您恕罪。”   皇太极嗔:“还不起来,要惹我生气吗,多大的事情,你这样紧张,那吴克善值得你这样费神?他配吗?你便是想他死,朕也能立刻叫他死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只要不为福临娶吴克善的女儿就好。”海兰珠急忙起身,回到皇太极怀里,“科尔沁的姑娘,都跑来盛京了,也该缓一缓了。”   皇太极朗声笑:“你只盯着科尔沁看,自然满眼都是科尔沁的姑娘,可就算是朕,还有淑妃和贵妃不是吗?宗亲贵族里,更是不计其数从漠南漠北到来的女子,你非要说,蒙古的姑娘都跑来盛京,那倒是在理。”   海兰珠道:“皇上有没有想过,将来为福临娶满洲大族的女儿?”   皇太极颔首:“正有此意,将来我们入关后,自然是满人在朝堂做大官,如今的名门望族,到那时候会更繁盛。届时朕要做的,是稳固朝纲,迅速培养一批紧紧聚拢在朕身边的股肱之臣,联姻又将是最有效的法子。”   海兰珠松了口气:“那就好……”   皇太极在她脸上揉了一把,轻声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让福临娶他喜欢的女人?”   海兰珠怔怔地看着皇帝,皇太极在她红嫩的唇上一啄:“就好像,朕遇见了你。”   大帐中柔情蜜意,敌过了草原秋夜的寒冷。   然而此刻,多尔衮却是独自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他的卧榻上,此番出来打猎,因东莪病着,齐齐格没有相随,也不知怎么了,他带兵打仗十几年,风餐露宿,几乎每晚都是独自一人睡去。偏偏今天晚上,觉得格外的孤寂凄凉。   睡不着,索性翻身起来到帐子外走一走,秋意冰凉,夜色如洗,他隐约看见那一头的营地里,有女人的身影,带着两个人悄然走过。 第231 深夜私会   多尔衮稍稍走前几步,立刻就认出了那是谁的身影,可这大半夜的,只带着两个宫女,她要去哪里?   他不由自主地跟上来,而他一走近,对面的人也察觉了。   大玉儿并没有偷偷摸摸地出来,自然没打算掩人耳目,也不怕遇见谁,可忽然看到多尔衮的身影,她还是犹豫的。   虽然她算计着,要利用多尔衮对自己的几分喜欢来牵绊他,可她怎么知道多尔衮所谓的喜欢和情意究竟有多深,用力过猛怕会折损,又怕皇太极误会。   “格格?”跟在身后的苏麻喇也瞧见了,轻声提醒,“是睿亲王。”   “我知道……”大玉儿的心急促地跳动,脑筋飞速转,最后把心一定,无视他的存在,继续往她要去的方向走。   彼此离得很远,看不清或是看不见都是有的,毕竟也没对上目光,多尔衮没有感到自己被“无视”,反而更担心大玉儿的安危。眼看着她们要离开营地范围且无侍卫相随,便把心一横走上来阻拦道:“庄妃娘娘,您半夜要去哪里?”   大玉儿从容地应道:“我心里有件事记挂不下,去去就回,不用担心。”   多尔衮蹙眉:“夜色深重,出了营地便是一片漆黑,只怕您连方向都辨别不清楚,又有豺狼猛兽出没,您这样走出去,怕是……”   “不如派你的侍卫跟随我?”大玉儿看着他微笑,“便是三更半夜的,我不便惊动任何人,刚好遇见你了,多尔衮,麻烦你的人跟我走一趟可好,三四个足够了。”   一听见玉儿喊自己的名字,多尔衮心里就飘飘然。他多想亲自陪玉儿走一趟,可那样怕是怎么也解释不清,他不能害了自己,更不能害了玉儿,便是将几名亲信侍卫召唤来,命他们随驾保护庄妃。   大玉儿骑马走的,马儿的嘶鸣划破夜空,将大帐中的皇太极惊醒,他睁开眼,细细辨认动静,而后起身唤人,问道:“外面什么人?”   门前值守的人并不知,但很快就有人来禀告,是睿亲王的侍卫,护送庄妃娘娘出去了。   皇太极怒道:“这么晚了,她去哪里?”   海兰珠被惊醒,拥着被子坐起来,听见侍卫们回答:“娘娘还带了两个宫女,苏麻喇也在身边,睿亲王派了六名侍卫相随。”   皇太极道:“派人把她……”他本想说,派人把玉儿截回来,可这么晚,若是闹出太大的动静,谁的脸上都不好看,特别是还牵扯到多尔衮。   “等着,有消息立刻来报告。”皇太极打发了他们,海兰珠起身为他倒了一碗茶,他浮躁地喝了水,才稍稍顺了些气。   皇太极愠怒:“你这个妹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总是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叫朕不能省心。”   海兰珠温柔地安抚:“皇上若真舍得打,她也不会上房揭瓦了,皇上自己宠的呗。这会儿睿亲王的人跟着了,绝不会有事,您放心。”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她希望在皇太极看来,不论是多尔衮的人相随,还是别的人相随都一样,至少在她,不忌惮不避讳,坦坦荡荡。只有这样,皇帝才能少一分胡思乱想,他可以提防多尔衮,千万别误会玉儿。   果然,皇太极见海兰珠不以为然,心里也踏实了几分,他一直怀疑多尔衮的心思,可他绝不该疑玉儿的心,可见是自己小气,是自己沉不住气。   “回去让哲哲收拾她,这次朕无论如何也不帮她了。”皇太极生气地说,“越来越胡闹。”   海兰珠松了口气,偷偷看了眼皇太极,心里暗暗地为妹妹着急,那傻丫头这是图什么,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又和多尔衮有了瓜葛。   可大玉儿真心没想过,会遇见什么多尔衮,她只是心里过意不去,想去祭拜那一对大雕。   眼下雏雕虽然被养护得很好,可福临很害怕,不敢靠近,看着他一个劲儿地往乳母身后躲,大玉儿后悔自己的心血来潮。   于是大半夜地跑出来,想去草场崖壁之下祭拜那对大雕,而她当然知道半夜跑出去很危险,可她还没来得及调遣侍卫相随,就先遇见多尔衮了。   各种巧凑在一起,闹了这么一出,她大半夜地平安归来,就遭到皇帝的禁令不许她在离开大帐,虽然知道免不了要被姑姑教训,可向死去的大雕忏悔,并保证一定会将它们的孩子养大,她心里踏实了。   多尔衮的营账里,听得侍卫向他讲述,庄妃娘娘是去悼念那对大雕,多尔衮真真哭笑不得,但又被玉儿温暖了心。   他就知道,玉儿不会那么冷酷无情,那天应该只是为了在大臣武将的面前,给皇太极挣体面。   他的亲信提醒:“只怕已经惊动了皇上,王爷,您要有个打算,如何应付皇上的质问。”   多尔衮摆手,不以为然:“巧合遇上罢了,我们有什么解释不清楚的,不必担心。”   的确,今晚的事只是巧合,巧合得脸多尔衮都不心虚面对皇帝,但好事之人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坦坦荡荡地一次偶遇,到了别人嘴里,变成了睿亲王半夜与庄妃娘娘私会。   明明多铎和娜木钟都厮混到床上去了,结果闹出流言蜚语的是多尔衮和大玉儿,皇太极这下是真的生气了,将大玉儿骂得狗血淋头。   海兰珠站在帐子外,听得心里一颤一颤,好久妹妹从大帐里出来,她担心地问:“没事吧?”   大玉儿舒了口气,小声嘀咕:“他至于么,从前明明说,我把皇宫的屋顶掀了他也不会生气。”   “玉儿!”海兰珠很担心,毕竟多尔衮心思不正。   “真没事,我料到他会生气,才半夜里自己跑出去的,我没胡闹。”大玉儿捧着心口说,“姐姐,我良心过不去,福临一点都不喜欢小雕儿,我却为了夺下这对孩子,杀了大雕,我后悔极了,心口堵得慌。”   “你好好对皇上说了吗?”海兰珠忧心忡忡,“别叫皇上误会你。”   大玉儿还是有几分骄傲的:“他不会误会我,他就是怕我出事呗,我知道。”   一转身,皇太极就站在营帐门前,含怒瞪着她,连海兰珠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大玉儿倒是硬气地直视他的目光。   皇太极道:“既然福临不喜欢,将那对雏雕养大后,就放回草原,给它们自由吧。”   大玉儿一脸欣喜,见她嬉皮笑脸,皇太极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几分暖意,他已经很久没再见到玉儿纯粹的笑脸,曾经每每回到盛京,等待她的,都是这样欣喜的神情,事到如今,他很珍惜。   “皇上,我带玉儿回去闭门思过,今天就不出门了。”海兰珠拽了拽妹妹的手,姐妹俩匆匆跑开。   她们走后不久,哲哲便到了,她一脸凝重,营地里传言玉儿和多尔衮私会的事,叫她揪心不已。   可皇帝脸上却有淡淡的微笑,反而安抚她:“没什么大不了,你要教训她,也等回宫吧,在这给她几分面子。至于昨晚的事,他们的确见过面,赖也赖不掉,就这样吧。”   哲哲呆了一瞬,仿佛有些不认得眼前的人,皇帝什么意思,皇帝他……难道没有察觉,玉儿在利用多尔衮?而昨夜的事,真的只是巧合?还是玉儿又对多尔衮出手了?   皇太极见妻子神情纠结,不禁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哲哲把心一横,她不能等有一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再着急如何解决,她必须对玉儿把话说清楚。   “玉儿这么胡闹,不能不罚。”哲哲冷着脸说。   两日后,阿霸垓部离开围场,皇太极也带着众人返回盛京,这一趟玩得很尽兴,只是惹出几件麻烦,而这麻烦里的真真假假,皇帝心里都有数。   这一天,皇太极到练兵场阅兵,哲哲便命大玉儿跟她去佛堂,特地把人从书房找回来。   玉儿一进门,姑姑就让她跪下,她心里不服气,站着问:“姑姑,为了围场那件事吗?我和皇上都说清楚了,皇上原谅我了。”   “你跪下!”哲哲冷声呵斥。 第232 她是他的女人   “在姑姑眼里,我到如今还是爱胡闹的人吗?”大玉儿失望地看着姑姑,“为什么我做什么事,在您眼里都是不对的?”   她夜里大大方方地出去,没打算掩人耳目,但选择在晚上,也的确是希望能少遇见一些人,不愿那天命人射杀大雕的冷酷无情,成了笑话。   碰巧遇上多尔衮,即便她有心利用这个男人,当时的情形下,她已经想无视多尔衮走开,可多尔衮主动上前搭话,大玉儿自认为她的应对是最完美的。   “皇上怎么对你说的?”   “姑姑自己去问皇上便是了,只怕我说的话,您未必相信。”   “布木布泰!”哲哲动怒,“给我跪下,在佛祖面前,老老实实回答我。”   大玉儿却直视着姑姑,死活不肯弯下膝盖,那么小一件事,值得姑姑反反复复地教训她吗?   哲哲走上前,凝视着她的女儿,眼中不是威严,也不是愤怒,而是心疼和无奈,她痛心疾首地问:“玉儿,你老实回答姑姑,你在利用多尔衮是不是?你老老实实地对我说,你是不是知道,多尔衮喜欢你?”   大玉儿满身倔强不服的气势,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被姑姑拽住了胳膊,哲哲再问她:“告诉我,是不是?”   “没、没有……”纵然否认,她的眼神她的慌张,她结巴的话语,都出卖了她。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皇上来问你?”哲哲的话,直接戳在心骨,“倘若此刻,是皇上来问你,你也这么慌,你也这么紧张,你也把要说但不敢说的话,全部写在脸上?”   “姑姑,我!”大玉儿彻底慌了。   “你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叱咤风云了?已经练得铁石心肠了?你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了吗?”哲哲紧紧抓着玉儿的胳膊,“你有多大的能耐一个人来扛?”   大玉儿的膝盖有些发软,再差一口气,就是要跪下。   她不能。   “我可以。”大玉儿冷静下来,推开了哲哲的手,“姑姑,就算遍体鳞伤,就算送了性命,这辈子往后的路,我也要自己来走。我在您身后躲了十几年,我会用一生来回报您的恩情,可是姑姑,您可以放手了。”   “玉儿?”   “皇上不肯放我,姑姑,您放开我好不好?”大玉儿微笑着,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她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姑姑,您的玉儿长大了,该换我来保护您。”   哲哲听不懂:“可是,什么叫皇上不肯放你?”   大玉儿淡然含笑:“姑姑会想明白的。”   可这恰恰是哲哲最担心的事:“你和皇上到底怎么了?”   大玉儿笑:“我们好着呢,从今往后这辈子,我的弱只有皇上可以看见,连姑姑都不行。姑姑,我不会再胡闹,不会再闯祸,你要相信我。”   哲哲怔怔的看着侄女,但迷茫的目光渐渐透彻了,她将心定下来:“好,姑姑答应你,相信你,但多尔衮的事,你能不能老实对我说?姑姑早就察觉不对劲,你以为皇上会看不见,他只是还没看见罢了,等他看见了,你打算怎么面对他?”   大玉儿终究不敢提宿醉那夜的一吻,只说了多尔衮的表白,说多尔衮自称暗恋自己十几年,哲哲听得心惊胆战,回忆多尔衮对玉儿的一次次救助,不可思议地摇头:“他藏得这么深?”   “其实连年征战,我们一年都见不上机会,说不过十句话。”大玉儿道,“莫说姑姑不信,我也不信,但这两年,见面的机会多了,我渐渐就感觉到他是来真的。”   哲哲说:“东莪初初被抱来时,我就觉得那孩子像你,当时也说服自己是胡思乱想,后来东莪越长越像多尔衮,我也就放心了。可如今想来,能让多尔衮动心动情甚至生下孩子的女人,必定是因为酷似你,不然这么多年,齐齐格不生养,多尔衮都无心纳妾,他对其他女人根本就不感兴趣。”   “姑姑,千万不要让齐齐格知道。”大玉儿说,“您把话咽进肚子里,就算是对阿黛也不能提起。至于我是否利用多尔衮,我想得很明白,若是爱得深,也会恨得深,如果被他发现我在利用他,难保他手中的剑不会指向我,我是有分寸的。而皇上会不会有一天知道,那是我和皇上之间的事,姑姑,您交给我自己来处理。”   哲哲沉思许久,颔首:“姑姑答应你。”她轻轻抚摸玉儿的臂膀,语重心长地说,“你是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比姑姑还强。可在姑姑眼里,你永远是我的小侄女,姑姑愿意一辈子保护你。”   大玉儿的心很痛,她不想做一辈子的小侄女,她不要做一辈子玲珑如玉的小姑娘,他说过:“你是我皇太极的女人”,她是他的女人。   “姑姑,别生我的气了。”大玉儿转圜心思,扬起笑脸,“您放心,我和皇上好着呢。”   哲哲松了口气,便是又冷冷地说:“娜木钟和多铎在围场行苟且之事,皇上隐忍不发,要待日后算账,娜木钟绝不是省油的灯,八阿哥的死必定和她有关联,可皇上竟然还不想杀她。你和海兰珠都要谨慎,好好看着福临,千万不能再让福临有什么事。”   大玉儿惊讶不已,竟然是多铎和娜木钟,她急匆匆地跑到关雎宫,海兰珠正把着福临的手,教他拉开小弓。   且说,福临虽不喜欢额娘为他抓回来的小雕儿,可他对刀枪弓箭一直都很来劲,皇太极很欣慰,命工匠为不满两岁的九阿哥打造他可以拿得动的弓箭,福临玩了几天都不厌。   “姐姐,你猜猜那两个人是谁?”大玉儿进门就问。   姐妹心意相通,海兰珠当然知道妹妹问的什么,她朝对门指了指:“有她吗?”   大玉儿点头,在她耳边低语,海兰珠顿时厌恶极了:“他们怎么能这样,豫亲王实在太过分。”   “难道娜木钟不过分?”大玉儿笑问。   “兴许她在我眼里,本就是这样的人吧。”海兰珠一贯温柔心善,难得能在眼中露出冰冷的目光,“玉儿,其实我一直不敢说,我总觉得八阿哥的死,不仅仅是赛音诺颜氏疯了那么简单。”   “你怎么不求皇上去查?”   “皇上会不查吗?”海兰珠苦笑,“他一定比我更恨,更想知道真相,可他是皇帝。在我们眼里不过是一条女人的命,可在他眼里未必,他虽然总是说的轻描淡写,但是江山有多沉重,朝堂有多艰难,我们的想象,怕是不及千万分之一。玉儿,我早就想明白了。”   谁说姐姐不认字,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弱女子,而且姐姐从来也不弱,她有强大的内心,她活得洒脱,她从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她只守护自己所爱的人。   此刻,宝清从膳房回来,说是给东莪格格做的点心都准备好了,问主子要不要再看一眼。   海兰珠说:“送去吧,告诉齐齐格,需要什么只管问宫里要。”   大玉儿这才想起来,东莪病着,齐齐格离不开身,她们都好几天没见面了,海兰珠则轻声对她说:“围场里的事儿,齐齐格该知道了吧,她会不会和多尔衮闹?”   “不好说。”大玉儿心里没底,这事儿主要看多尔衮怎么应付,毕竟齐齐格是知道的,她的心只属于皇太极。   睿亲王府中,大病初愈的东莪,渐渐有了精神,只是还十分的黏人,一刻都不能离开齐齐格。齐齐格日夜守着,虽然累,可是看着闺女好起来,她心满意足。   但这两天,有不好听的话传到耳朵里,她不明白,多尔衮怎么又和玉儿有了瓜葛,偏偏多尔衮为了准备今日皇帝去练兵场检阅的事,两天没回家了。 第233 别拿自己当筹码   秋风萧索,盛京城外的练兵场上,皇太极怒目扫视所有人,冷声道:“你们就打算这样去打明朝,你们一个个,都是要去送死吗?”   众将士跪地请罪,皇太极对今日的练兵很不满意,若说是他鸡蛋里挑骨头也罢了,将士们还能不服气。   可事实是,他们屡屡出错,更因为前面的错误影响后面的气势,演练结束,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所有人都明白,皇帝今日必然大怒。   多铎麾下连连出状况,皇帝怒而将他降为贝勒,他手中的兵暂时归多尔衮所有,即日起重大的军事他无权决断,也不得过问日常朝务,并罚闭门思过一个月。   其他人的惩罚虽也不轻,只是相比多铎的尊贵,皇帝这次显然是下了重手。   唯一让人不得不服的是,皇太极从多铎手里收回的兵,并没有分配给别人或是自己留下,而是交给了多尔衮。   两白旗本就是一家,对于将士们而言,如此没有太大的变动,不会影响气势。而多尔衮和多铎向来荣辱与共,这样给了多铎最后一分体面,也堵住了多尔衮的嘴。   皇帝回城,练兵场上的将士纷纷散去,多铎僵硬地待在原地,恨得咬牙切齿。   多尔衮上前拽过他,轻声威胁:“你是不是觉得,他为了娜木钟公报私仇?多铎你太幼稚了,皇太极根本不会为那样的女人动一动眼皮。今天操练的结果,你自己都看到了,他没有迁怒你的兵,你就该烧高香了。”   多铎瞪着兄长,满身的怨气,多尔衮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头:“你的亲王是怎么来的?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是因为你的功勋。多铎,皇太极要杀你很容易,可他不会和江山天下过不去,你是他的天兵天将之一。但你要自己作死,那就更容易了,你以为这世上,真的没有人能取代你吗?”   “那这世上,也该有人能取代皇太极。”多铎怒视着自己的兄长,“哥,今日我把话撂下了,将来皇太极死了之后,若不是你做皇帝,那就我自己来做。”   多铎甩开多尔衮的手,愤然离去,练兵场上沙尘滚滚,多尔衮握紧手中的剑,他该拿这个弟弟怎么办。   城外的消息,先于皇帝一步传到宫内,都知道皇上今儿气大了,圣驾一入宫门,上上下下的人都屏息凝神,生怕惹怒皇帝,脑袋不保。   皇太极走过凤凰楼进入内宫,闻见了从永福宫门前的花盆里飘来的金桂香气,他站下脚,想起回宫的路上,听说今天哲哲把玉儿叫去了佛堂。   皇太极微微皱眉,举步径直走来。   屋子里,大玉儿跪坐在炕上,正在给福临剪指甲,一抬头见皇太极来了,她谨慎地打量了一番,小心地问:“今天心情不好是吗?”   皇太极嗯了一声,大玉儿收起手里的剪子,默默到一旁洗手,她本以为皇帝肯定是去姐姐身边,压根儿没想他会过来。   “今天又被哲哲骂了?”皇太极靠在软垫上,看着身旁熟睡的福临,不以为然地问,“为了围场里的事?”   “您真是什么都知道。”大玉儿说,送来茶水,“已经没事儿了,我好好认了错,没惹她生气。”   皇太极睨她一眼:“难道你还想像从前那样,把她气病?”   大玉儿便道:“你气不顺,才特地来找我的茬,要借口骂我一顿来撒气吗?”她低下头,“还是舍不得这样子跑去姐姐面前,怕吓着她,怕她担心……反正我怎么都成……”   她嘀咕了白天,抬眼看皇帝,皇太极的目光冷静而沉稳,并没有传说那样勃然大怒。   可大玉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果然她一动,立刻就被皇太极拉过去跌在他怀里,皇太极顺势将她压在身下,玉儿的心肝砰砰直跳,轻声说:“皇上,福临在……”   “他睡着了不是吗?”皇太极说着,把手伸进了玉儿的裙袍往亵-裤里mo。   霸道而炙热的爱-抚下,大玉儿绷紧的身体,不自觉地松弛下来,眸光盈盈地看着他的男人,彻底放弃了抵抗。   门外,苏麻喇要送茶点来,一进门见这光景,吓得赶紧退出去。   曾几何时她见怪不怪的场面,如今竟然能把她吓一跳,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皇上怎么会大白天的跑来和格格行云雨之欢,并不是说皇帝如今都不来了,是这会儿,天还亮着呢……   “都下去吧。”苏麻喇驱赶门前的小宫女,“没你们的事了。”   福临睡得很沉,刚好侧过身背对着外面,皇太极用枕头挡住他,赤-条条的缠-绵后,他畅快地舒了口气躺下,大玉儿亦是香-汗淋漓。   这会儿屋子里还没烧炕,出过汗,冷静下来便能感觉到寒冷,她翻身起来,用棉被将皇太极裹住,自己也被他牢牢地抱进了怀里。   皇太极拥着美人,轻轻揉着她软绵绵的屁-股,但渐渐的用了力道,带着几分威胁,低沉的声音问:“玉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大玉儿的心乱跳,早晨姑姑还在佛堂里问她,若有一天皇帝问起多尔衮的事,她打算怎么回答。   难道这么快?这么快他就……   “疼!疼!”屁-股被捏痛了,大玉儿失声惊叫,忙地又捂住嘴,生怕吵醒福临。   她慌张地看着皇帝,姑姑说的没错,她太自以为是,在皇太极的面前,她那点小心思,不值一提。   皇太极满眼的冷光,指间的惩罚已经停下来,他舍不得让玉儿感到疼痛,冷冷地说:“不要自作聪明,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但别拿自己当筹码,你是我的。”   “是……”大玉儿觉得,姑姑担心的事,皇太极似乎早就知道,也早就看穿了。   “只说这一遍。”皇太极道,“再让我发现你有这样的心思……”   大玉儿惊恐地看着他,可是皇太极却想起从前玉儿生气发脾气赌咒,说了半天,只来了一句“再也不理你了”,想到那时候的光景,他笑了。   “你笑什么?”大玉儿一头雾水。   “你是我的小诸葛。”皇太极在她唇上一吻,“你见过诸葛亮出卖色相吗?”   “说什么呢?”大玉儿生气了。   “我说什么?”皇帝威严地反问。   她哑口无言。   皇太极道:“朕不论如何,都不会利用你,所以你也别算计你自己。朕不怕多尔衮强大,他越强大,朕也会越强大,但他永远也跑不出朕的掌心。大不了,他能比朕多活二十年。可朕活着一天,他就休想出头,而朕死了之后,也绝不会给他机会。”   大玉儿满目崇敬地看着自己的男人,皇太极轻轻拨开她被香汗黏在额头的青丝:“玉儿,答应我,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不能牺牲自己来守护孩子或是江山,用你的智慧、你的魅力去征服大臣和将军,而绝不是色相,更不要糟践情意,明白吗?”   大玉儿答应,伏在他胸前说:“可你不要死,不要提这个字。”   门外头,苏麻喇独自守着,见清宁宫门前,阿黛都出来看了两回,她故意把目光避开了。   她可不愿去向皇后禀告什么,这么多年,对于格格而言最神圣美好的事,回回到了皇后跟前就变成了生孩子的任务,一点意思都没有,格格不高兴的事,她也不乐意。   阿黛见苏麻喇这态度,心里觉得好笑,她在这些主子中间周旋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摸透了,于是回来对皇后说:“瞧着没事呢,皇上大概是突然想庄妃娘娘了。”   那一天,安然无事,皇帝在永福宫睡到了天黑,在清宁宫用了晚膳后,便如常去处理政务。   数日后,多尔衮奉旨领兵离开盛京,到山中秘密练兵,睿亲王府里,莫说丈夫回家来解释传闻,齐齐格连人没见上,忙着为多尔衮收拾好行装,副将来说一声王爷离京了,她丈夫就这么走了。   如此一别,便是匆匆数月,齐齐格再见到丈夫,已是崇德四年的除夕,除夕这一天,多尔衮才堪堪从城外赶回盛京。   皇帝在大宴上赏赐多尔衮美酒,齐齐格领着东莪坐在席中,看着丈夫举杯饮酒,觉得陌生又遥远,她忽然满腔的愤怒,丢下女儿独自离开。 第234 对半分的结果   多尔衮领赏后,便见东莪蹦蹦跳跳地跑向自己,他将女儿抱起,问她额娘在哪里,可是顺着女儿指的方向看,却不见人影。   回到席中,一旁多铎的福晋轻声与他道:“十四哥,姐姐她出去了。”   多尔衮则问:“多铎今日不来吗,闭门思过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弟妹尴尬地一笑:“他、他不大舒服。”   多尔衮心里叹,面上不敢表现出来,便是抱着女儿等待齐齐格,压根儿没想到,妻子是负气而去,而他若再不想法子把人找回来,齐齐格怕是要不顾礼节擅自离宫。   但多尔衮脑袋里少的一根弦,皇帝却是看见的,哲哲姑侄三人,亦是都看在眼里。   海兰珠向皇帝递了眼色,皇太极略略迟疑,还是颔首答应了,不多时,她便悄然退下。   得宫人指路,海兰珠在十王亭前遇到了正犹豫要不要离宫的齐齐格,而齐齐格料定会有人来找她追她,万万没想到,会是海兰珠,便主动迎上来:“姐姐怎么出来了?”   海兰珠温柔地说:“宴席上太闷,我出来透透气,你在就更好,能陪我走几步。”   话虽如此,宝清却捧着雪氅来将睿亲王福晋裹上,小宫女又塞了手炉给她,一切都有备而来。   但齐齐格是真的冷,身子冷,心也冷。   她越来越不明白,嫁给多尔衮,这辈子究竟图什么,他不得不远行的长年别离,齐齐格已经认命,可他渐渐连大事小事都不再向自己有交代,怕是心里已经没有自己。   “该是玉儿来,她机灵又会说话。”海兰珠也不遮掩,坦率地说,“可我怕她正经话没说几句,就爱欺负你,所以我来了。但你知道,我嘴笨,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齐齐格,总之你别走,跟姐姐回席上去。”   “若是我不从呢。”齐齐格冷笑,“该来找我的人,怕是此刻还没察觉到我为什么走了。”   海兰珠笑:“不就是这样,你气得半死,他也未必有自觉,还不如当面扇一巴掌来的解气,至少他脸上会疼,至少还能多想一想为什么。齐齐格,你是最聪明的人,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齐齐格却倏然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地上无数人踩过的脚印:“秋天行围时,他和玉儿的纠葛,他连一句话都没给我交代,他是理直气壮没有这件事呢,还是心虚不敢面对我,他什么都不说,我只能胡思乱想了。”   “齐齐格……”   “姐姐放心,我不会疑玉儿,她的心她的命都是皇上的。”齐齐格冷笑,“可我自己的男人,我却越来越看不懂他,而东莪就是最好的证明不是吗,他不是不会对女人动心动情,只看遇见的是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一个。”   海兰珠就知道,这事儿还得兜回来,玉儿说过,多尔衮去山里秘密练兵后,齐齐格就进宫正儿八经地问过她,甚至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眼珠子看。   玉儿这一关是过去了,也过得容易,可多尔衮会怎么样,她们都猜不到。   “本来小小的一件事,在我心里盘踞不散,变成了那么大一件事,日日夜夜撑得我心口疼。”齐齐格苦笑,“我也反省了,是不是自己思虑太重,可到头来,我竟找不出一个理由和借口来说服自己。”   海兰珠温柔含笑:“你若泯然于众,就不是齐齐格了,你若像其他女人一样只会乖乖地等丈夫回来,又怎么能给自己挣下这样好的名声?”   齐齐格抬起头,看着海兰珠:“虽是姐姐来,可这些话,还是玉儿教给您的?”   海兰珠怔然,但仔细一想,她第一次听见玉儿说的时候,是不明白“泯然于众”是什么意思,她眼眉弯弯地笑道:“你看看你,多聪明的人,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所以啊,多尔衮到底有没有在心里藏别的女人,你自己去问他,什么答案都有了。”   “万一……有呢?”齐齐格心好苦,她并不想去面对那个事实,她甚至宁愿再来几个东莪,但“东莪”的娘必须已经死去。   “对半分的结果,若是我,宁愿去争取想要的那一半。”海兰珠说,“有的纠缠,至少彼此都还活着,看得见摸得着,爱便是爱,恨便是很,再不济大打出手见血见骨,至少……还活着。”   海兰珠想到了死去的亡夫,想到了离她而去的孩子们,心中猛地一阵绞痛,说不上来的晕眩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她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亏得齐齐格眼疾手快地搀扶住,齐齐格担心地问:“姐姐,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脚底滑而已。”海兰珠扶着齐齐格站稳,撑着笑容,“别大惊小怪的,正过年呢,难得皇上这几天也高兴。”   齐齐格心里再怎么生气,还是有轻重,万一海兰珠为了来劝她冻出什么病,皇太极可就要翻脸了,便主动说:“姐姐,我冷了,我们回去吧。”   海兰珠定了定神,眼前不再晕眩,急促凌乱的心跳也渐渐平稳,便是应道:“回去吧,我说的再多,也抵不过多尔衮一句,你们夫妻俩的事,回到家里关起门来怎么解决都成。这会儿,再给他几分面子,也给皇上几分面子。你的一切,都是为了多尔衮,姐姐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皇上。”   齐齐格含笑答应,搀扶着海兰珠回到席中,多尔衮笑脸相迎,以为妻子只是和宸妃去散步,那么多人看着,齐齐格唯有从容大方地应对,可心里憋着的一口气,始终散不去。   海兰珠一坐回来,福临就扑到她怀里撒娇,给姨妈看他新得的玩具,可海兰珠觉得身子特别地沉,便哄道:“福临,把这个拿去给皇额娘看看。”   福临很听话,转身跑去找哲哲,海兰珠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她最近总觉得身体沉重,说不上来的滋味,大夫隔三差五地请平安脉,也没见说身体哪儿不好。   自己估摸着,大抵是又到正月,纵然两年过去了,八阿哥的死,依旧能让她在半夜激出一身冷汗,能让她哭得肝肠寸断。   现在的她,几乎离不开皇太极,皇太极不在身边的夜晚,便是噩梦连连,可皇帝不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能那么自私,她也不愿皇太极日日夜夜为她揪心。   除夕夜宴散去,皇帝要与王公贝勒守岁,海兰珠回到关雎宫,便靠在榻上不愿再动弹,宝清笑问:“您是不是喝醉了?”   海兰珠吃力地一笑:“是啊,今晚的酒醉人。”   崇政殿里,皇太极听多尔衮讲述着几个月他练兵的成果,表示赞许,之后便命他早些回家中去。   多尔衮愣了愣,他不是还要陪皇帝守岁来着,可皇太极说:“回去吧,家里的事解决好了,再来回话,朕另有任务要交代给你。”   多尔衮不敢违抗,唯有从命。而他走时,恰好遇见苏麻喇从内宫来,心里不由自主地惦记起了玉儿。恰恰是想起大玉儿,才猛地记起秋天围场里的传言,他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竟然把齐齐格忘得干干净净,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说。   崇政殿里,尼满悄然入殿,轻声道:“皇上,苏麻喇来了。”   皇太极问:“玉儿有事?”   尼满摇头道:“苏麻喇是代替庄妃娘娘来传话,命奴才提醒皇上,宸妃娘娘今晚似乎有些不舒服。娘娘那儿必定不愿惊动您,庄妃娘娘就索性不去问了,但请皇上别疏忽。”   “可她不是还……”皇太极回忆晚宴上的情形,一时也不大记得,只记得海兰珠主动去劝齐齐格,她必然自己精神是极好的,怎么玉儿又那么说?思来想去,担忧不已,便是撂下这里的人,匆匆往内宫来。   海兰珠已经昏昏欲睡,忽然感觉熟悉的气息靠近,睁开眼,便见皇太极焦虑的神情,她笑:“皇上?”   皇太极轻轻捧着她的脸:“不舒服是吗,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第234 你疯了   海兰珠忙坐起来:“哪有不舒服,只是贪杯多喝了几口酒,皇上别大惊小怪,是宝清吗?她去打扰您了?”   皇太极摇头:“是玉儿,玉儿不会大惊小怪。”   海兰珠唯有笑,连连保证:“我真的没事,皇上快回去守岁,就快子时了,守岁后要早些休息,明日的朝贺祭天又是一整日的忙碌。”   皇太极终究放心不下,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看着海兰珠安然睡去,才回崇政殿与诸王大臣同守岁。   做了皇帝后,各种各样的规矩越来越繁重,昔日被玉儿不屑的明朝皇廷那一套,几乎也都搬来了大清。礼部和内阁根据上下千年的历史,结合满人的习惯,制定出了各种各样的礼节,大玉儿还曾参与商议过,撇开庄重与威严,真真就是折腾人。   此刻前头也终于散了,皇太极能捞着睡几个时辰,等天一亮,除了十王亭前朝贺能见上一面,大玉儿往后几天怕都是见不到皇帝。   “忙啊。”大玉儿见凤凰楼的灯火熄灭,便吩咐苏麻喇,“早些去睡吧,后面几天不必早早过来伺候,如今那些小宫女也长大能干了,你一年到头没几天休息的日子。”   苏麻喇笑道:“奴婢不干重活累活,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倒几杯茶,不累。”   大玉儿问:“宝清呢,她怎么与你说的,她那儿能不能照顾好姐姐?”   苏麻喇收敛了笑容:“宝清自然是尽心尽力,只是每到年关,大格格最难熬。一面是大家欢欢喜喜地过年,一面是临近八阿哥出事夭折的日子,整个正月里她要强颜欢笑,心里该多苦。”   “姐姐这辈子所经历的,岂是几句话就能安抚。”大玉儿忧心忡忡,回身看了眼熟睡的福临,为他盖好被子,“虽说皇上时常陪伴,也不过是从繁忙的朝务中拨出一星半点的时间,姐姐还要为此愧疚为此有负担,什么都憋在心里不愿叫皇上为她担忧。”   “这也没法子……大格格已经很坚强了。”苏麻喇道。   大玉儿叹:“最要不得的就是这份坚强,想要她真正好起来,除非皇上抛下国家大事,与姐姐离开盛京,去过平静安宁的日子,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肆意洒脱。”   她们都知道,这是痴心妄想,皇太极放不下海兰珠,更放不下家国天下。   关雎宫里,皇太极离开后,海兰珠浅眠了片刻,眼前便是出现小小的孩子在奔跑,一个,两个,他们跑得很快,自己怎么也追不上。   猛地惊醒,便是一头虚汗,到今年,八阿哥若还在,应该三岁了,昔日最大的孩子,必定已成家,只可惜一个都没……   海兰珠舒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至少梦里的孩子,不再是孤零零的哭泣,他们兄弟姐妹仿佛已经在一起,互相必能有个照应。   忽然心口一阵绞痛,海兰珠不得不侧过身,将背脊抵在硬实的靠垫上,那样会舒坦一些。   她闭上眼睛,努力睡去。噩梦虽然总是折磨她,可她并不惧怕噩梦,至少在梦里,还能看见孩子。   夜深深,过了子时,盛京城里的喧嚣热闹渐渐散了,只待天明吉时,才会重新热闹起来。   每年除夕的鞭炮声,都会吓着娇滴滴的东莪,非要齐齐格捂着她的耳朵抱着哄才肯睡。这小丫头越来越娇惯,脾气也大得很,十足亲王格格的派头,齐齐格知道,都是她自己宠的。   但今晚,她赖在女儿的屋子里,并不是东莪纠缠不休,而是她不知道去见多尔衮该说些什么,多尔衮本是要来的,被她命婢女拦下,说别再把孩子逗兴奋,让东莪先睡。   可东莪早就睡熟了,她却拥着女儿不愿离去。   “福晋。”门外的丫鬟,来了三回了,轻声道,“王爷问您,几时回正院里去。”   齐齐格嘴唇微微蠕动,想要张口说什么,但还是把话咽下了,没有回应。   那丫鬟又轻轻唤了两声,退下后似乎和门外的人说:“福晋睡着了。”   多尔衮在卧房等候许久,脑中反反复复盘算着,该如何向齐齐格交代,可是左右等不见妻子归来,此刻下人却来说,母女俩都睡着了。   “罢了……”多尔衮无奈,“你们都退下吧。”   这一整夜,隔着两处,多尔衮无眠,齐齐格也没睡,但谁也没耽误隔天一早的朝贺,她赶回正院来,为丈夫张罗一切,朝服冬靴都是早早就预备下的,细致而周全。   齐齐格自行穿戴整齐后出门来,见多尔衮抱着东莪举得很高很高,没来由的一肚子的火气,可张嘴要发作,又什么都不想说,将乳母们唤来:“格格不去了,你们在家看着她。”   东莪听说不带她进宫,顿时闹腾起来,缠着多尔衮和齐齐格不依不饶,多尔衮见齐齐格板着脸始终不松口,他也不好说什么,一清早在女儿的哭声里,夫妻俩离了家。   路上都是各府各家往宫里去朝贺的轿子马车,齐齐格立时又变回她端庄体面的睿亲王福晋,繁琐冗长的朝贺礼之后,辗转到关雎宫探望海兰珠,海兰珠轻声叮嘱她:“我真的没事,别大惊小怪,正月里该高高兴兴的。”   齐齐格却眼角泛着泪光:“姐姐一心一意为皇上,至少皇上还有所回应,把您揣在心尖上。可我这一年又一年的,心也越来越冷,昨晚我愣是不想见他。”   彼时大玉儿刚好掀帘子进来,听见“越来越冷”这几个字,齐齐格回眸与她对上眼,两人心里立刻就都明白了。   为了不叫海兰珠烦恼添愁,大玉儿带着齐齐格去书房避开进宫贺岁的宗亲女眷,可这里紧挨着崇政殿,时不时能听见礼官唱报某某国某某部落的贺岁献礼,齐齐格和大玉儿都呆呆地听着出神,彼此不知想的什么。   直到苏麻喇送来茶点,大玉儿才开口道:“真怀念从前和你打打闹闹的日子,滚在一起挠痒痒掐脸蛋,衣裳散了簪子落了,被姑姑揪着耳朵骂,结果总是我罚站,回回姑姑都怪我不好。”   齐齐格看她一眼:“我现在可没这样的精力,再两年,都三十了。”   彼此互相看着,都是花儿一般的容貌,养尊处优的生活,没在她们娇嫩的肌肤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可眼睛不会骗人,在一起十几年,她们比任何人都了解多方,她们是最亲密的姐妹,也是最危险的对手。   “你还在纠结围场里的传言吗?”大玉儿开门见山地说,“你自己的男人,你没有信心?”   齐齐格摇头:“不是,莫说他根本不可能喜欢你,就算真的喜欢你,喜欢别的女人,我也不会难受了。我现在心寒失望的,是他对我的敷衍和逃避,又或是,彻彻底底的无视。”   “哪有这么严重,多尔衮在乎你,人人都知道。”大玉儿道。   “我反而明白了,你对皇上的失望。”齐齐格冷笑,“所给的不是想要的,看着一切安好,实则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   “你啊……”   “我想明白了。”齐齐格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开导和劝说,这世上没有比她更明白的人,“你教海兰珠姐姐‘泯然于众’这个词,却是说到我心坎上,我就是太特立独行,逼得多尔衮无奈,也把自己逼死了。我该做个贤妻良母,该逆来顺受,该像其他府里的王妃福晋,做好一个女人该有的本分。”   大玉儿皱眉:“你何苦?好好和多尔衮谈谈,他哄一哄你就没事了。你就是把什么都看得太透,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齐齐格缓缓喝茶:“所以啊,玉儿,其实我这辈子,没真正开心过对吗,我受够了。”   “你要做什么?”玉儿隐隐感到不安。   “过了正月,为他纳妾,让府里热闹起来。”齐齐格说,“我很想看那些年轻的小福晋,为了多尔衮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甚至撕破脸皮大打出手。而我呢,只要动动嘴皮子,多尔衮就是我一个人的。”   “你疯了。”大玉儿掰过齐齐格的身子,“你别折腾自己。” 第235 咱们把日子过得充实些   为多尔衮纳妾的事,齐齐格会不会来真的,大玉儿心里没底,事后与海兰珠说起这件事,海兰珠正抱着福临哄睡。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对玉儿说:“那日我求皇上不要让福临娶科尔沁的姑娘,皇上反问我,咱们有没有想过,让福临娶自己喜欢的女人。”   大玉儿听着新鲜:“他真这么说来着?”   海兰珠颔首:“将来咱们好好替福临留心,为她物色最好的女孩儿,我也想了,管她是科尔沁还是哪儿来的,只要福临喜欢就好。”   大玉儿一脸使坏地笑着,打量姐姐:“皇上难道不喜欢我吗,可皇上不还是喜欢上姐姐了,这又该怎么算?”   海兰珠顿时脸红,但她知道,妹妹没有任何责怪怨恨的意思,如今她们能拿来当玩笑说,彼此是都放下了。   而在大玉儿眼中,姐姐总是会对她憧憬未来如何如何,虽然姐姐的身体和精神都比不得前几年,但她想要活下去的心,自己能感受到,至少能叫她放心。   “姐姐,咱们是不是日子都过得太好了,齐齐格曾对我说,她连家计都不必操心,活着没指望。”大玉儿道,“像那些老百姓,每天睁眼闭眼地算着今年的粮食够不够吃,咱们这些毛病,都是闲出来的。”   海兰珠温柔地笑道:“那你就去为皇上分忧解难,而我呢,好好照顾福临。咱们都为自己找些事情来做,把日子过得充实起来。”   听姐姐这样说,叫大玉儿为了齐齐格而阴郁的心,顿时明朗了几分,伸手戳了戳福临的小脸蛋:“好好享受姨妈的怀抱,过了三岁可就不许再抱着睡。皇阿玛说了,明年过了正月就上书房,要开始做规矩。”   “三岁?”海兰珠惊讶不已,“才三岁就上书房,他能学什么?”   大玉儿道:“什么都不盼他学,每日规规矩矩坐上两个时辰,只管收心。”   海兰珠很心疼,不自觉地将福临又抱稳些:“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分不清了,商量着商量着,就这么定了。”大玉儿说,“皇上不能给福临荣宠,可不能耽误了管教,他说从前长年累月在外面带兵,没时间管教大的几个,如今总算有时间了,不仅仅是福临,六阿哥七阿哥都一样,都要管。”   “但是……”海兰珠说,“不论如何才三岁,你答应我,你这急性子,福临若不肯听话哭闹,千万千万别打他,这么小的孩子,打坏了怎么办?何况他总是怕你,那怎么成呢,你可是亲娘。”   “三岁以前的事,记不住吧?”大玉儿说,“他不会恨我的。”   海兰珠嗔道:“那你还教什么呢,反正都会忘记了。”   大玉儿无奈地笑:“是是是,绝不打他,我保证。”   怀里的福临,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小嘴咕哝了几声,窝在姨妈怀里,睡得很香甜。   然而,眼瞅着就要正月十五,海兰珠这几天已经不怎么出门,她不愿从凤凰楼前的台阶上走下去,即便过去两年,当时的情景依然宛如昨日,每走一步台阶,她的心都会滴血。   据说赛音诺颜氏在大牢里,已经越来越疯,连人都不认得了,只不过还剩一口气活着,这是娜木钟最想看到的结果,而冷艳看着今年又有庶福晋为皇太极怀上孩子,她盼着自己的儿子,也盼得望眼欲穿。   更重要的是,她渴望男人的滋润,腊月里,她曾偷偷给丽莘服下催-情之药,终于逼得丽莘就范,陪她耳鬓厮磨了一场。虽然娜木钟很尽兴,可吓得丽莘隔天就病倒,正月里都没能来伺候她。   今日正月十四,她到庶福晋们的屋子里送了些东西,归来时走过凤凰楼,恰好遇见多尔衮和多铎从十王亭走来,她热切的目光落在多铎的身上,但下一刻,就被多尔衮瞪回来。   多尔衮看着远处妖艳的女人,低声对多铎道:“你若再敢碰她,我先废了你。”   *****   大家元旦小长假快乐,大琐会在微信平台给大家更新番外,会有《德妃》的新番外。微信搜索“阿琐”(请注意是王字旁的琐),关注即可,或微信号:asuo_1013. 第236 齐齐格的报复   多铎府中美妾无数,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女人没碰过。   那日在围场,篝火晚宴上见娜木钟殷勤热切看待皇太极,皇帝却对她视若无睹,于是起了戏谑玩弄之心,加上当时被雅图白白要去一座城池的愤怒,他就是想故意恶心恶心皇太极。   可没把皇太极恶心着,却把娜木钟给勾起来。此刻隔着老远,他都能感受到贵妃那炙热的目光,他对哥哥讥讽道:“这女人还真他妈的贱,将来把她抓了去充军妓,让兄弟们也玩玩儿皇帝的女人。”   他更故意看着多尔衮说:“还有布木布泰,还有海兰珠,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多尔衮知道,弟弟是想激怒他,才扯上玉儿姐妹。眼下他不至于为了弟弟几句话沉不住气,但将来多铎若敢伤害玉儿,他可以为了女人斩断手足之情,甚至,杀了他。   多铎见自己未能将兄长激怒,也不敢再胡言乱语,两人便绕去崇政殿,没有和娜木钟打照面。   “娘娘,咱们走吧。”一旁的宫女提醒,“那边二位王爷没过来呢,不必见礼。”   “走吧……”娜木钟的心空落落的。   多铎被贬时,她很担心,担心自己受牵连,也担心多铎,结果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多铎仅仅是因为延误练兵而受罚。   但几个月过去,再见面,她果然还是想念这青壮男人的身体,可这是在皇宫啊,她在胡思乱想什么,真当皇帝皇后瞎了吗?   她带着人回到麟趾宫,然一举一动都在哲哲的眼中,不久,阿黛便来向皇后禀告娜木钟又去拉拢庶福晋们,且还在回来的路上,还冲着多铎久久凝望。   “贱人。”哲哲怒道,“皇上留她做什么。”   “奴婢打听过了,丽莘没什么大病,像是被吓着的。”阿黛道,“奴婢的手下去亲眼看过,那丫头每天就抱着被子坐在炕上,眼神痴痴呆呆的。听人说是……”   哲哲见她支支吾吾,恼道:“我还有什么见不得,你说来便是。”   阿黛便将娜木钟不甘寂寞,可能是拉着丽莘耳鬓厮磨的事告诉皇后,可哲哲是明事理的人,这辈子还有什么没见识过,只愤愤地说:“她若真是拉着自己的宫女纠缠也罢了,皇上不碰她,她忍不住,莫说宫里头,就是那些王公大臣,家里女人多了,难免有这种事。可她怎么能和多铎……”   哲哲越想越生气,叮嘱阿黛:“别管她和宫女做什么,只管看好了,别再让她和外面的男人做不要脸的事。”   阿黛却道:“您看,皇上并没有生气,甚至不在乎。”   哲哲道:“可我要为皇上守着体面,外人该如何嗤笑皇上。”   阿黛说:“皇上未必在乎这体面,对他来说,十五贝勒又多了一个把柄在他手里。皇上一路走来成为大清的帝王,什么样的事没忍耐过,叫奴婢看,咱们只要管住娜木钟在宫里别作孽,她出了宫门想作死,那就让她去找死呗。”   哲哲蹙眉思量许久,才道:“那就这样吧,不论如何把宫里看紧了,明日就是元宵,我这心啊……”   此时门前的宫女来回话,说太医到了,要为娘娘们请平安脉。   “去看看海兰珠,她这几日必定不大好。”哲哲忧心忡忡,“命太医仔仔细细地看。”   关雎宫里,海兰珠靠在榻上,看着两位太医轮流为她把脉,她这些日子夜里偶尔会被心口疼折磨,特别是皇太极不能陪伴她的日子,但白日里总是好好的,每回都是梦见孩子,才会发作。   果然太医并没有看出什么大症候,但宸妃娘娘身体虚弱是事实,他们殷切地叮嘱:“娘娘,您要心情开朗,多出去走动走动,多晒晒太阳,气色自然就好了。”   “太医,我没什么病吧?”海兰珠问,“有什么事,你们不要瞒着我,我自己知道了,才能养好是不是?”   二位太医面面相觑,对海兰珠直言不讳:“娘娘若说有病,那就真真是心病,这病,医药难除,只看娘娘自己了。”   心病,海兰珠是明白的,淡淡地应:“我知道了。”   类似的话,到了皇后跟前,也到了皇太极的跟前。皇太极怎么能不知,心病还须心药医。   而想要让海兰珠好起来,最好是让她离开这里,去安宁的地方,不要再触景伤情,又或是再有个一男半女……   一切想来容易,可要做到,眼下几乎不可能,他唯有加快挺进明朝的步伐,将来从盛京搬去北京,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皇太极暗暗鞭策自己,就算是为了心爱的海兰珠,大清的军队,必须尽快入关。   且说今日将多铎和多尔衮宣召入宫,数月后再次启用多铎,却是要将他“贬”去义州城。   多铎当时就变了脸色,但敢怒不敢言,被皇太极数落了几句,对他们兄弟晓以利害,多铎才知道此番任务有多重大,而他被贬,是刚好掩人耳目。   此刻睿亲王府中,兄弟俩和几位手下的大将在书房里商议了半天,多铎过了元宵,就要动身去义州城,那里将成为大清军队作战时最重要的粮草和军火储备之地,皇帝把粮草和军火推到那么前面去,显然是要放手一搏,和明朝决一死战了。   日落时,书房里的人才散,多铎最后离开,和多尔衮走出来时,恰见管家带着三位年轻女子进门,身后还跟着三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瞧着像是她们的母亲。   她们一见多尔衮,有害羞的,有好奇的,年轻女子的活力蓬勃而来,叫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管家命人将她们带进去,他自行前来见过多尔衮和多铎。   多铎机灵,但也仅是随口玩笑,问管家:“怎么,嫂嫂在给我哥选美吗,这么几个漂亮姑娘,难不成是要做我的小嫂嫂了?”   多尔衮眉头紧蹙,没想到管家低眉垂首地应:“是、是……她们是福晋为王爷新选的小妾,今日就进门了。”   “霍……”多铎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兄长,“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嫂子竟然给你纳妾?”   多尔衮如今贵为亲王,若要纳侧福晋,必须皇帝点头且册封方可,但养在府里玩乐的侍妾美姬,不需要那么麻烦,多铎府里就美人如云,他甚至不得不购置外宅,或是将美妾送人。   可一直以来,多尔衮只有齐齐格,还有额娘为他选的两位庶福晋。   他霍然转身,往正院走去,多铎呵呵一笑,问管家:“我嫂子这是怎么了,突然开窍?不过也好,得亏我哥还年轻,过两年这些小妾,就该为他生下儿子了。”   正院里,三个姑娘恭恭敬敬地向嫡福晋行礼,从今往后,她们既是王爷的妾,也是嫡福晋的奴才,王爷和福晋都是她们的主子,她们并没有资格与齐齐格平起平坐。   三个姑娘,都是十六七岁年纪,饶是齐齐格保养得当且尚不足三十岁,可女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这差了的十年,她是追不回来了。   她们的母亲再向齐齐格行礼,正要开口,多尔衮闯进来了。   “都滚出去!”多尔衮大怒。   管家追来,匆匆把人带下去,可齐齐格却道:“把她们安置在西边,那里的花儿开的好,到了春天就兴旺了。”   多尔衮怒视着妻子:“你疯了,你做什么?”   齐齐格淡淡一笑:“你又不是不能人道,也不是不会对美人动心,不然东莪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齐齐格……”多尔衮豁出去,道,“难道你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相信我和庄妃有染?”   齐齐格哼笑:“玉儿就差把命给皇太极了,她会看得上你?”   多尔衮一直都知道玉儿心里只有皇太极,这样的话并不会激怒他,他也绝不会向齐齐格承认自己对玉儿的倾慕和爱恋。   眼前的事实是,齐齐格放弃了,她对自己心灰意冷,她这分明是在报复自己。   “是我错了。”他软下来,拉着齐齐格的手道,“我什么都没向你交代,总是一阵风来一阵风去,把什么都推给你一个人扛。是我错,齐齐格,原谅我,饶了我。”   “让你这个堂堂大男人,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对我卑躬屈膝地说这些话,我真是该死啊。”齐齐格冷笑,“多尔衮,我何德何能?”   妻子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让多尔衮措手不及。 第237 玉儿,姐姐能求你一件事吗?   “多尔衮,你喜欢大玉儿?”齐齐格问。   “怎么可能?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几乎见不上面也说不上话的女人?”多尔衮大怒,他觉得此刻必须表现得激烈一些,“我只喜欢你一个人,齐齐格,不要听外人的挑唆,我和庄妃的流言当年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最清楚,这些年时不时就被人拿出来念叨,他们什么目的?不就是想挑唆我和皇太极,挑唆我们夫妻?”   是啊,多尔衮说的这些,齐齐格都知道,她根本不信多尔衮和大玉儿会有什么,但一定有那么一个女人在多尔衮的心坎上,一定有……   “你并不喜欢我,你只是待我好。”齐齐格凄凉地笑,“是额娘把我选来做你的妻子,而我长得不赖,性情也能与你合得来,于是我们俩,便是刚刚好。这在别的府上,嫡福晋们若能有我这样的命,怕是做梦也能笑出来,可偏偏我不行。”   “你现在心情不好,情绪浮躁,想什么都是悲观,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多尔衮一定要稳住,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倘若有一天齐齐格真的发现他对大玉儿的情意,她很可能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他厉声道:“把那些女人打发走,不要以为我事事都会纵容你,听见没有?”   多尔衮很大声,他这辈子都没这样大声地对齐齐格说过话,他希望自己能震慑住妻子,遏制她的胡思乱想。   齐齐格的确被唬住了,怔怔地看着丈夫。   “来人!”   多尔衮冲到门前,命管家立刻把人都送走,从今往后也不许再有这样的事,也要他告诫底下的婢女丫鬟,都死了这条心,若是觉得在睿亲王府没前途的,趁早滚蛋。   齐齐格的耳朵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心也是空的。   其实她很多年前就崩溃过不是吗,压着玉儿又哭又喊,像疯子一样,也曾经疯狂地扒开多尔衮的衣裳,要和他生孩子。   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狂躁而疯狂的齐齐格存在,只是她用体面和端庄,死死地禁锢她。但她也不知道,下一次那个疯狂的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跑出来,会不会有一天跑出来了,就再也关不住。   “你为我付出太多了。”多尔衮走回来,单膝跪下,双手抓着齐齐格的手,“可我能回报你的,不及你待我的一分。你的所有委屈我都理解,齐齐格,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折腾自己,答应我。”   齐齐格含泪看着他:“我想做一个贤妻良母,我想和其他女人一样把这一切都看淡,像玉儿一样,不再挣扎不再强求,就不会痛苦。你忙得无法回家给我一个交代,我是体谅你的,可我也有转不过弯的时候,特别是东莪,我每天看见她,就会想到,曾经有一个女人可以让你动心动情,但也许并不是东莪的娘,而是因为东莪的娘像那个女人。可我却永远都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我连自己输给了什么人都不知道……”   “你别胡思乱想,我和东莪的娘,只是一时糊涂的逢场作戏。”   “你怕不怕东莪将来长大了,越来越像她的亲娘,而我可以从她的模样里,去猜测那个在你心上的女人?”   “东莪若是长得像你呢?”多尔衮道,“你会不会后悔今天说的话?”   齐齐格怔然,她一时无法分辨多尔衮这句话背后的情绪,可哪怕只是一时编来骗她的,她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想被欺骗?   “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在我心里的女人只有你。”多尔衮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抽出腰际的佩刀,“你要不要,挖开我的心看一眼?”   齐齐格浑身一软,从座椅上瘫倒在多尔衮的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多尔衮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沉重,怀里的人委屈地哭着:“是我不好,多尔衮,是我又撑不住了……”   多尔衮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可他不知道下一次能不能安然无事,也许真的有一天,他要在大玉儿和齐齐格之间做选择,他不希望,绝不希望到那一天时,是齐齐格举着刀刺向大玉儿。   他抱起妻子,擦掉她的泪水,撑起大丈夫的威严,怒色道:“你越来越无法无天,谁给你的胆子?”   齐齐格泪眼迷蒙,抽噎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月十五的元宵宴,齐齐格因眼睛哭得红肿无法见人,没有入宫赴宴。而宴会上不见宸妃的身影,皇帝也是心不在焉,虽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可席中每一个人都各怀心事,酒过三巡时,大玉儿就退下了。   走过凤凰楼前的台阶,回想两年前,那天她若一道赴宴,必然也会和姐姐一道退回内宫,赛音诺颜氏会不会就不敢出手,又或者,她是把自己从台阶上推下去?   世上哪有什么如果,有的只是残酷而无奈的现实,她走到关雎宫前,呆呆地望着门上的匾额,宝清悄悄从里面出来,轻声道:“娘娘,主子她才睡下。”   “哭累了?”   “是、是……啊”宝清眼圈儿一红,低头绞着手指,“哭得可伤心了,今年比去年更伤心,奴婢本来还以为,会一年好过一年。”   “一会儿姐姐醒了,来叫我。”大玉儿温和地吩咐,“宝清你不要害怕,也别胡思乱想,不论姐姐怎么样,谁也不会怪你。”   宝清含泪摇头:“奴婢不想,奴婢什么都不想,奴婢只要一辈子跟着主子。”   大玉儿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宝清:“傻丫头,别哭。”   却是此刻,屋里传来动静,海兰珠从梦中哭醒不小心将身边的枕头推在地上,玉儿进门来,见姐姐伏在炕沿伸手要去捡枕头,赶紧上前搀扶住,果然姐姐一抬起头,便是满脸的泪水。   海兰珠慌忙地擦掉泪水,却被玉儿抱在怀里,妹妹轻抚她的背脊:“哪怕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姐姐也尽情地哭吧,没有人会怪你,谁都不会怪你的。”   “为什么这一次,我就是走不出来?”海兰珠哭道,“明明我该麻木了……”   姐姐这句话,外面的人,也都这么说。   虽然皇太极命科尔沁和海兰珠的夫家,抹去了她二十六岁前所有的人生,但宸妃是寡妇来嫁的事,至少当世活着的人都是知道的。   也许千百年后再也没人知道宸妃曾经发生过什么,可眼下每个人都觉得,她都失去那么多孩子了,早该麻木了,不过是她的命,命中无子。   但病死的孩子,和从自己怀里被夺走摔死的孩子,这样的伤能一样吗,病死的孩子,她能怪天,摔死的孩子,她只能怪自己。   大玉儿耐心地安抚着姐姐,她什么安慰的话都不用说,她知道姐姐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还要坚强。   海兰珠在妹妹的怀中渐渐冷静,是刚才的噩梦,又让她回到了两年前的今天,平静下来,还是能恢复几分精神,终究也是过去两年了。   “今天齐齐格没来呢。”大玉儿绞了帕子给海兰珠擦脸,端来参茶让她顺顺气,一面玩笑着,“等过几天她来了,我们一起笑话她呗,她不是很硬气地要给多尔衮纳妾吗?估摸着被多尔衮狠狠收拾了一顿,没脸来见人了。”   平静下来的海兰珠,可以和妹妹玩笑,但她也同情齐齐格,温柔地说:“她没有孩子的心结,一辈子梗在那儿,时不时地就崩溃了,怪不得她。”   “我想好了,倘若有一天,她真的发现多尔衮对我有意而要和我翻脸断了情分。”大玉儿无情地说,“那我也不会挽留,原本我们的立场,就是站在生和死之上,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罢了。”   海兰珠问:“皇上会杀了多尔衮是吗?”   大玉儿朝门外看了眼,她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对姐姐提这些残酷的事,轻声道:“会有那一天的,到时候齐齐格必然也没得活,兴许连东莪也……”   海兰珠并不惊慌:“毕竟,不是他们死,就是皇上和你我,还有姑姑。”   大玉儿道:“所以现在,能对她好些,咱们就对她好些。”   海兰珠靠在垫子上,沉默许久,忽然道:“玉儿,姐姐能求你一件事吗?” 第238 大玉儿和皇太极的争吵   大玉儿猜想,姐姐该是希望将来即便万不得已,也要善待齐齐格或是东莪。   让她意外的是,海兰珠说:“将来若有机会,能弄明白赛音诺颜氏为何要攻击我和八阿哥,不要放过他们。玉儿,不要让他们干脆痛苦地死去,我要他们活着,受一辈子的罪。我不要他们的忏悔,也不要赔罪,我只想他们,生不如死。”   “我记下了。”因在谈论齐齐格,姐姐突然这么说,大玉儿才觉得意外,可姐姐会这样说,她并不意外,她们是亲姐妹,她们本是一样的,大玉儿不会轻易放下心里的恨,姐姐也是。   “但现在不能给皇上添麻烦。”海兰珠说,“皇上要打仗,要治理国家,就算杀子仇人就在眼前,他若为了顾全大局而无动于衷,我也不会怨他。可是将来,国家安定后,我们进了北京后,玉儿……我要给八阿哥一个交代,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这一边,尼满从内宫归来,将他看到的情景禀告给皇帝,皇太极问:“玉儿不来了?”   “庄妃娘娘正陪着宸妃娘娘用宵夜。”尼满道,“说是不再过来。”   皇太极心头一松:“把她们爱吃的,都送些去。”   他又转身对哲哲说:“不如把福临也抱过去吧。”   哲哲劝道:“福临并不能代替八阿哥,这样的日子,不如让海兰珠自己冷静。”   皇太极喝了一杯酒,沉下心,从哲哲怀里抱过福临。   到月底,这孩子就将满两周岁,福临已经会说话,每每奶声奶气地喊皇阿玛,总能叫人听得心软。   八阿哥若是还活着,三岁的孩子能满地跑,哥哥带着弟弟……   皇太极心痛如绞,不顾是在宴席上,便露出痛苦的神情,福临看在眼里,伸出手在阿玛的脸上摸了摸,而后很乖地伏在他胸口。   “皇上。”哲哲提醒,“今天是元宵。”   皇太极缓过神来,放福临去玩耍,举杯与众臣同乐。   元宵过后,在八阿哥忌日时,皇太极单独带着海兰珠去了皇陵,而再过两天就是九阿哥的生辰,自从八阿哥没了后,宫里的孩子过生辰都不再庆贺摆宴。   雅图她们都懂事了,原就日日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也不会多计较那一天。   不过生辰毕竟是生辰,齐齐格元宵时没露面,福临生辰这日,便带着东莪进宫,给福临送了文房四宝做贺礼。   “这是从明朝各地收集的,最好的墨最好的笔最好的砚台,都是最好的。”齐齐格傲然道,“去年夏天就吩咐下去,找了大半年才集齐,也就咱们福临能叫我这样费心了。”   大玉儿一一翻看,吩咐苏麻喇收好,别叫孩子们摔了,感谢道:“将来福临长大了,也叫他孝敬你。”   齐齐格笑道:“长大有了媳妇,还有咱们这些老婆子什么事,别说孝敬我了,能不能孝敬你都没数呢。”   “瞧你这话说的,今天我儿子的生辰,你故意来膈应我?”大玉儿白了她一眼,扬脸故意道,“府里的小妾们可还听话?她们都是什么模样的,我真想看一眼。”   齐齐格脸红起来,垂眸嗫嚅着:“都叫多尔衮赶走了,我这是怎么了,又疯了一场。玉儿,我真怕我这是病,将来有一天真疯了,就再也好不回来。倘若我有一日,不再认得你了,如何是好。”   大玉儿笑:“那么趁现在还认得,咱们好好处呗。”   彼此四目相对,这话里的意思很深,她们都是聪明人,一笑,心里的话都在里头了。   可今天,齐齐格并不是来膈应玉儿的人,偏偏另有人挑着这个日子,上赶着来让她恶心。   当年雅图出生时,科尔沁就和大金订了娃娃亲,虽然没有正式的文书婚约,可皇太极和哲哲,的确是亲口答应吴克善,待雅图长大后,要将她指婚给吴克善的第三子弼尔塔哈尔。   如今那孩子长到十六岁,该是娶妻成家的时候,过了年雅图虚龄十二岁,在科尔沁看来,公主可以嫁过去了。   皇太极把大玉儿叫到崇政殿,将科尔沁的来函给她看,大玉儿冷漠地看完,冷漠地将信函撕得粉碎,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要走。   “朕忘了,忘得一干二净。”皇太极在她背后道,“但是哲哲说,当年我们的确答应了吴克善,所以朕不能言而无信。弼尔塔哈尔那孩子你是见过的,模样品性都不坏,吴克善已经决定将来要把王位传给他,雅图去了科尔沁,不会受委屈。”   大玉儿霍然转身:“皇上既然已经决定了,找我来做什么呢?皇上,雅图还不足十二岁,她还是个孩子,你就要把她嫁出去?你舍得?”   皇太极道:“不是现在就嫁,是准备着,是……”   大玉儿的目光,冷冰冰地盯着皇帝:“是不是要让姐姐来求你,别答应这件事,是不是只有姐姐才能让你改主意。”   皇太极愠怒:“牵扯她做什么,你不要无理取闹。你有什么话,就好好地说,朕现在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皇上想要的答复,是我乖乖地谢恩领旨,这就回去为雅图准备嫁妆,吹吹打打立马送去科尔沁。”大玉儿分寸不让,“你疼女儿,我是知道的,可你嫁女儿的时候,也从来不会皱眉头。可惜的是,姑姑能和你一条心狠心把女儿都嫁出去,可我做不到。”   皇太极道:“若是雅图愿意呢?”   大玉儿恨极了:“她那么懂事,你去问,她能不答应吗?她是大清的公主,要远嫁,要和亲,我心里有数,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可是皇上,雅图还不满十二岁,你知道我当年嫁来盛京的时候,心里有多害怕吗?”   尼满从门前探出脑袋,他听得吵闹声,感觉到不安,只见皇帝走向庄妃,他赶紧把目光收回,见一旁站着的苏麻喇,已是满脸的凝重。   “苏麻喇,这也没法子啊。”尼满叹道,“皇上也一定舍不得。”   殿阁里,大玉儿拒绝了皇帝的靠近,往后退开几步,推开了皇太极的手,这件事在她是没得商量,就算最后无法改变,也只是她满心委屈的服从,是她无力抗争。   “你冷静两天,朕再和你商议。”皇太极沉声道,“等我们商量好了,再问雅图的意思,雅图若明明白白告诉朕她不愿意,朕绝不强求。”   大玉儿现在心烦意乱,失去了理智,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冷静的,很自然地就会拿身边最亲近的人来宣泄,她心里想的是,可怜雅图不是姐姐的女儿,但她不能说出来,说出来,所有人的心都会被伤透。   “回去吧。”皇太极吩咐。   “臣妾跪安。”大玉儿福了福,她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照着哲哲制定的宫规礼仪来和皇帝说话。   皇太极是明白的,他张口,想要命令大玉儿不许去牵扯海兰珠,也绝不许让海兰珠来求情。但和玉儿一样,他也把这话咽下去了,都是他在乎的人,伤了谁他都不愿意。   大玉儿失魂落魄地回到永福宫,齐齐格这会儿在关雎宫,知道她回来了,不久宝清来请她过去坐,却只看见发呆发怔的庄妃娘娘。   “苏麻喇,娘娘怎么了?”宝清问。   “没事,你就说累了吧。”苏麻喇也是满心沉重,她猜想,这事儿是没得转圜了,皇上若不答应,压根儿就不会找格格商量。   不多久,齐齐格和海兰珠就来了,海兰珠担心的问:“皇上骂你了吗,你去崇政殿做什么?”   齐齐格心里也是惴惴不安,想着该不是自己来给福临送贺礼,把皇帝惹怒了,难道为了八阿哥,真的不再给任何孩子过生辰吗?   大玉儿看着她们,吃力地一叹:“没什么事,我只是累了。” 第240 守不住   见玉儿执意不说,二人只得从永福宫退出来,反是齐齐格安抚海兰珠:“她能有什么事儿,姐姐别太担心,过几日必定就好了。”   但离了皇宫,齐齐格便命人去打探,只听说吴克善往盛京送了信函,信函里讲的什么,一时不得知,不过能和吴克善牵扯上,必定没有好事。   “莫不是吴克善又要送年轻姑娘来,又或是要和福临定亲?”夜里在家用膳时,齐齐格与多尔衮商议,“你能打听么?”   “雅图……”多尔衮道,“我依稀记得,是不是雅图许过婚约。”   大玉儿的事,多尔衮悉数都记得,但唯恐齐齐格疑他,便解释:“那年去科尔沁时,听吴克善提起过,他很骄傲自己的儿子弼尔塔哈尔。”   “那八成是了,雅图身量高,瞧着像大姑娘。”齐齐格啧啧不已,“其实才不足十二岁呢,若真是赶着嫁出去,皇太极也太舍得了,科尔沁晚两年来娶能怎么样,他晚两年答应又如何,非要逼着玉儿不痛快。”   多尔衮默默地吃饭菜,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刻意,可他也恨皇太极,玉儿每一次用性命为他生下的孩子,就这么成了朝廷的礼物送出去。   这天晚上,大玉儿搂着雅图睡的,大闺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撒娇道:“是额娘拉我来的,不能说我长不大。”   “怎么,不愿和额娘睡吗?”   “当然不是啦,我最喜欢和额娘窝在一起。”   “额娘多盼着你永远长不大,永远在额娘的怀里。”大玉儿捧起女儿的手亲了亲。   “那……也不成。”漂亮的姑娘眼眉弯弯地笑着,娇滴滴地往母亲怀里钻,触碰到大玉儿丰软的胸脯,便是嘿嘿一笑。   大玉儿伸手往女儿胸前一抹,惊得雅图蜷缩起来,着急地说额娘欺负人,而那微微的隆起,触碰在掌心,大玉儿知道,孩子长大了。   在这个生儿育女是头等大事的世界里,比起心智的成长,生养孩子才是一个人长大后必须做的事,吴克善的儿子十六岁了,可年轻早逝的人比比皆是,哪怕长到十六岁也不能完全放心,所以他必须给自己留孙子,若是能带上爱新觉罗的血脉,就更稳妥。   大玉儿想起了昔日齐齐格疯狂地压着她,声嘶力竭地告诫她,要为自己活着,要活得有尊严,她们是女人,不是男人用来生育的工具。   可到头来,她还是守不住自己的女儿。   “额娘?额娘您怎么了……”雅图感觉到母亲的颤抖,抬起头,在她的脸颊上看到了泪光,闺女担心极了,“额娘,您怎么哭了?”   关雎宫里,海兰珠靠在榻上,宝清告诉她,玉儿今晚带了雅图一起睡。若是平日也罢,偏偏是今天,虽然谁也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可她差不多猜着了,怕不是吴克善,来要雅图?   夜渐深,皇太极归来,见她还没睡,不免责备了几句,而后由着宫女们为他更衣,海兰珠拥被坐在榻上,凝望着烛火里的皇帝,内心不断地翻腾,她要不要问,她该不该问。   “有什么事?”皇太极却已察觉海兰珠的神情,他心里猜想,玉儿该是来求过她姐姐,但皇太极也早打定主意,铁了心的。(14:00更新,不见不散) 第241 帝妃冷战   烛火一盏一盏被吹灭,宫女们陆续退下,皇太极走到海兰珠身边,才伸出手,海兰珠便道:“皇上,今天……”   “玉儿对你说了?她让你来求我?”不等海兰珠把话说完,皇帝便是愠怒,“你把自己当什么,什么事都让你来开口,而你也真的认为,朕什么都能依你?”   海兰珠看着皇太极,缭乱的心却是定下了。   一如她当初告诫皇帝绝不要怀疑玉儿,绝不能去问玉儿那日在豪格府中是不是一直和她在一起,此刻的她,眼神和心都是坚定的。   “她就是急躁,朕今日找她商量,又没说立刻要把雅图嫁走,她什么话也不听朕说,朕难道要坑害自己的女儿吗?”皇太极浮躁地坐在炕沿上,满腹怒气,“弼尔塔哈尔那孩子不坏,样貌堂堂,精通满蒙汉语,朕很器重这孩子,等他将来接管了科尔沁,要比吴克善强,朕怎么会把自己的女儿,随随便便嫁个男人。她就是急,不听人把话说完,还什么都要排挤你,说什么雅图若是你的女儿如何如何,又要来求你开口让我改主意。”   “可是玉儿,什么都没说。”海兰珠道。   皇太极怔然,不可思议地回眸:“她没说?”   “既没说发生了什么,也没说要我来求你。”海兰珠道,“皇上这会儿,倒是一股脑地说出来。”   皇太极眉头紧蹙,没想到沉不住气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海兰珠道:“皇上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定下了这件事,没得改了?”   皇太极闷声不语,海兰珠起身离了卧榻,跪在了地上,恳求道:“皇上,不要把雅图嫁到科尔沁,不要让她嫁给吴克善的儿子,皇上……”   “不准。”   “倘若雅图当真是我的女儿呢?”   “如今……连你也要逼朕吗?”皇太极握拳,已是十分恼怒。   “我知道,我求你,你就会想着我是为了玉儿,要恼她排挤我嫉妒我甚至利用我。所以一直以来很多事,我很小心很谨慎,生怕给玉儿带去麻烦。”   海兰珠冷静地说:“但其他的事,我可以不在乎,玉儿也从不会在乎。但这件事,不用玉儿来求我,也不用雅图来求我,更不用皇上来对我说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我舍不得雅图,恳求皇上收回成命。”   她深深叩首,将额头抵在地上,久久地不起来。   “起来。”   “求皇上答应。”   “海兰珠,你给我起来。”皇太极大怒,起身拽起她的胳膊,将她重重地摔在炕上。   孱弱的人,经不起任何折腾,海兰珠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时缓不过来,叫皇太极吓得半死,赶紧将她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捧着。   “伤了吗,哪里疼,你告诉……”   海兰珠闭上双眼,什么话都不说,皇太极哄了半天也不管用,只能将她轻轻放下。   海兰珠裹上被子背过身,没再理会身后的人,皇太极无奈,只能挨着睡了一夜,隔天一早他去上朝,榻上的人也不理会他。   自那一日后,宫里的气氛就沉甸甸的,皇太极便是来了关雎宫,除了请安行礼和几句敷衍的对话,海兰珠几乎是不理睬皇帝。   莫说哲哲和大玉儿察觉,连淑妃和娜木钟,和内宫里进出的宫女都察觉了。   日子越久,皇太极心火越大,起先还到关雎宫来看看,可海兰珠一直不给他好脸色,也不搭理人,皇帝气不过,渐渐开始将又被冷落了的庶福晋们带进凤凰楼,或是去衍庆宫,甚至破天荒的去了麟趾宫。   皇帝到来的那晚,娜木钟简直受宠若惊,虽然皇太极对待她急躁又粗暴,可对这个干渴了多年的女人而言,仿佛春回大地。   可皇帝宠幸庶福晋们也罢了,竟然去会娜木钟,大玉儿终于沉不住气,跑来关雎宫问姐姐,到底怎么了。   虽然她早有猜测,可能是姐姐为了雅图主动向皇帝开口,结果不欢而散。但她抱着侥幸的心,期待姐姐的坚持能让皇太极改变心意,一面是对姐姐利用的愧疚,一面是对皇太极的心灰意冷,最终,皇太极果然没让她“失望”。   关雎宫里,海兰珠的气色倒是比前阵子好,仿佛是和皇太极赌一口气,怎么也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她安宁地在明窗下为雅图绣手帕,自从她来了盛京后,女娃娃们私用的东西,都是姨妈一针一线缝的。   那一针一线里,都是她的心血,妹妹的四个孩子,在她眼里就是自己的骨肉,哪一个都舍不得。   “可他却只会想,我在为了你。”面对妹妹的担忧,海兰珠道,“玉儿,这些年,为了我们能好好相处,为了后宫的安宁,也为了他心里的结,我几乎不会在他面前提起你,我怕我一说,他就觉得我是为了你,怕他以为我受委屈。“   “呵……”   “不论你是笑我,还是笑皇帝,都是我们活该。”海兰珠冷漠地说,“但事实上,很多事你根本不计较,你有你的骄傲,我也有。所以我们相安无事,还是像从前那样亲昵,和他没什么关系,但结果他却总觉得,他功劳很大。”   大玉儿低下头,将姐姐的丝线收起来。   “姑姑说的对,伴君如伴虎。”海兰珠道,“我知道他有他的难处,治理家国天下很难,可我就不信,一个雅图嫁到哪里,能影响整个大清。这件事,哪怕没有结果,我也会坚持下去,就算我们留不住雅图,兴许往后能为阿图和阿哲争一争。”   “姐姐?”   “玉儿,咱们不论如何,都要坚持住。皇上没有害女儿的心,这一点毋庸置疑。”海兰珠道,“我们占着理就好,不要彼此都伤了心。”   大玉儿恨道:“他明知道我们讨厌娜木钟……”   海兰珠豁达地说:“站在娜木钟的立场,她也是无辜的,我们何必对讨厌的人耿耿于怀,让讨厌的人来影响我们的生活。这么多年她住在我的对面,可我从没把她放在眼里。”   话音才落,门前有人匆匆跑来,是凤凰楼里尼满的徒弟,他不顾礼节地闯进清宁宫,大玉儿和海兰珠都看见了,少时哲哲便跑出来,清宁宫的宫女奔向这里,慌张地说:“宸妃娘娘,庄妃娘娘,不好了,皇上在马场从马上摔下来了。”   海兰珠和玉儿同时站起来,皆是一脸的紧张,急匆匆跟出来,牵扯到生死,便是什么恩怨都能忘了。   哲哲和海兰珠坐马车,大玉儿则骑了马,飞驰到城外,一路冲进马场。   *****   今天没有更新了,我考虑很久,还是决定把更新搁一下,今天多陪陪家人。   当然,明年(天)会多更新的,2017年感谢大家的支持。大琐作揖,祝福我的读者,幸福安康。 第242 江山天下是爱新觉罗的   庄妃娘娘时常陪伴皇帝到马场跑马,这里的人大多认得她,大玉儿策马而来,侍卫们也不阻拦,还纷纷上前为她牵马。   “皇上如何?”   “回娘娘的话,皇上是摔伤了腿。”   “只是腿?”   “大夫暂时是这么说。”   大玉儿松了口气,走到门前,恰见一位大夫出来,细细询问了几句,此时马场外,皇后和宸妃的马车也到了。   她看着姑姑和姐姐从马车上下来,收回了要进门的脚步,一直等海兰珠走到面前,说:“屋子小,我们都涌进去,皇上该烦闷了。姑姑,让姐姐进去吧,我们再问问大夫的话,只怕皇上在跟前,他们还不敢好好地说。”   哲哲心领意会,吩咐海兰珠:“好好照顾大汗。”   海兰珠没能想那么多,心急如焚地盼着看到皇太极,便是闯进门来。   皇太极正闭目养神,霍然睁眼看见心爱的人,脸上立时有了笑容。   可海兰珠吓坏了,上上下下地检查皇帝的身体,猛地被他抱入怀中,她挣扎了一下,皇太极却说:“是朕不好,是朕让你伤心,兰儿,原谅我可好?”   海兰珠的身子软下来,心也软下来,但她知道,只怕雅图的事依旧没的商量,不然闹了这么久,他若肯商量,早就没事了。   “皇上,让我看看你的伤。”海兰珠说。   “若不是朕伤了,你要一辈子都不理我吗?”皇太极却问。   海兰珠摇头:“皇上,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您先把身体养好。”   皇太极紧紧抓着她的手:“朕的伤不要紧,是他们大惊小怪,朕一辈子在马上,怎么会让马伤了我。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从马上摔……”   海兰珠却打断了他的话,严肃地看着皇帝:“皇上,姑姑和玉儿都在门外,有什么话,要不要把她们都请进来说?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皇太极也该想到,海兰珠这样柔弱,怎么可能一个人跑来。   他腿上很疼,心里更疼。除了哲哲,海兰珠和玉儿真是叫他无可奈何,这些日子一个两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心里难道不委屈?雅图难道不是他的女儿吗?   “皇上,我、我不是故意凶你。”海兰珠抓着皇太极的手,温柔下来,“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我的魂都吓散了,我……”   “我不会有事。”皇太极拥过她,“这辈子我要了你,就绝不会再丢下你,哪怕比你多活一天。”   “皇上说什么呢?”   “是朕的心里话,对你对玉儿,对哲哲,皆如是。”   屋子外头,哲哲和大玉儿听完了大夫的话,都松了口气,哲哲朝门里看了眼,问玉儿:“不进去吗,方才你那么着急。”   “皇上没事就好了。”大玉儿淡淡地说,“反正谁进去都一样。”   哲哲劝道:“在皇上眼里,你一样很贵重,玉儿,有的时候你并不需要让给谁。”   大玉儿不以为意地笑着:“姑姑,我没有让任何人,包括姐姐,只是我自己不想要了。”   “为了雅图的事,你要和皇上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我不知道,但我也有我想坚持和守护的。”大玉儿说,“江山天下是爱新觉罗的,不是我的。”   “玉儿……”   “可是姑姑,我若连自己的女儿都守不住,还谈什么江山天下?”大玉儿淡漠地说,“姑姑和姐姐都可以让步,我不能。”   此时,海兰珠从门里出来:“姑姑,玉儿,皇上想见你们。”(下午还有三更,大家新年快乐) 第243 她妥协了   “我不进去了,我去马车上等你们。”大玉儿转身离去,哲哲伸手阻拦都没来得及,在这里拉拉扯扯生怕叫人看见失了体面,哲哲还是放弃了。   “姑姑,我去陪着玉儿。”海兰珠道,说着也要往马车走去。   “你……”哲哲欲言又止。   屋子里,皇太极坐起来,海兰珠方才已经为他穿戴好了,这就要准备回宫。   “还能站起来,不过是崴伤了,没伤筋动骨,没事。”皇太极道,“他们太大惊小怪了。”   哲哲不言语,上前给皇帝当拐杖,皇太极扶着她一瘸一瘸地走到门口,冷不丁地说:“雅图的事,朕已经决定了,明年将她嫁去科尔沁。”   “是,我会准备。”哲哲道,“皇上几时把具体的日子定了,好让吴克善送聘礼来。”   皇太极道:“玉儿那里……”   哲哲平静地望着他:“皇上要自己说,还是我来说?”   “她都不愿听朕的解释,不能心平气和地谈,她认定了,朕要坑害自己的女儿。”皇太极沉重地说,“就连海兰珠,也不肯听朕的。”   “皇上,倘若雅图是海兰珠的女儿呢?”哲哲问道,“倘若海兰珠不愿自己的女儿嫁去科尔沁。”   皇太极眉头紧蹙:“为什么,你们都要问这样的问题,难道在朕的心里吗,你们不重要吗?”   哲哲道:“可玉儿能争取的,所有的问题就在这上头,在她看来,自己无法为雅图争取到将来,只因为她不是海兰珠,而是布木布泰。”   “胡说!”   “那皇上要她如何找借口,说服自己来接受?”   皇太极怔然,哲哲道:“她已经妥协了不是吗?”   “她……”皇帝恍然大悟,可不是吗,玉儿早就给她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她是妥协了的,她甚至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哲哲道:“皇上不论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您,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您不能不让玉儿疼,她也没碍着谁。”   皇太极不言语,冷着脸出门来,被搀扶着上了马车,哲哲与他同坐照顾,海兰珠和玉儿则跟在后头,大玉儿知道皇帝性命无忧后,始终没来露面。   马车走出马场时,在附近练兵的多尔衮带人赶来,也是听闻皇帝摔马前来伺候,皇太极隔着帘子吩咐他:“朕没事,都退下吧。”   多尔衮侍立路旁,待圣驾离去,大玉儿和海兰珠的马车从面前经过,风吹起帘子,露出玉儿的脸,她神情冰冷,目光黯淡,仿佛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   “玉儿……”多尔衮心头一念,内宫的事,他略有耳闻,大玉儿为了雅图远嫁的事,和皇帝冷战中,连带着宸妃都向皇太极抗议。这些日子都是其他女人在皇帝身边伺候,听多铎说,甚至那个娜木钟也没落下。   玉儿一定很痛苦,多尔衮策马回军营的路上,满腹的怒气。这么多年,皇太极几时真正待她好,不断地伤害她,不断地叠加她的痛苦,辜负她一片真心。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要把玉儿抢到自己身边的念头,多尔衮想让她跟着自己,一辈子被呵护疼爱,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他要把明朝的江山打下来,他要用整个大清朝,做他的聘礼。内心的欲望熊熊燃烧,多尔衮奔回军营,一门心思扑在他的军务上。   皇宫里,皇帝的脚伤数日后就恢复了,这几日他都养在关雎宫,和海兰珠的矛盾算是缓解了,可雅图远嫁的事,始终是一个结,大玉儿甚至不让雅图单独见皇帝,皇帝每每召见女儿,她都陪同在一旁。   这么多年,发生过那么多些不愉快,有皇太极的让步,有大玉儿的让步,磕磕绊绊地总算也是过来了,但这一次,哲哲冷眼看着,心知怕是再也不能好了。   这一日,哲哲正看着吴克善送来的礼单,询问哲哲的意思,看着是否够体面够隆重,阿黛手下的小宫女来禀告,她欢喜地来说:“主子,大格格和额驸来盛京探望皇上和您了。”   “也好,借故让宫里办一次宴席,热闹热闹吧。”哲哲走到窗前,看着死气沉沉的内宫,叹息道,“这日子过得,实在太闷了。”   数日后,大公主与额驸察哈尔亲王额哲来到盛京向帝后请安,皇太极与哲哲设宴款待女儿和女婿,妹妹们许久不见大皇姐,都围着姐姐不肯放,宫里总算又有笑声,恢复了几分生气。   宴席上,苏泰福晋满身喜气,哲哲也难得为了顾全体面,表现得与她十分亲热,她们的孙儿两岁了,和福临差不多大,只是胆子小,一直要缠着他的母亲。   这会儿孩子闹着犯困了,大公主便抱着儿子离席,走出门不多久,听见雅图在背后喊她:“姐姐,等等我。”   “来帮我哄你的小外甥吗?”大公主笑道,“回去吧,他闹腾得厉害。”   雅图笑着说:“我时常哄福临呢,我可能干了。”   姐妹俩一道离去,跟着雅图出来的苏麻喇在身后看了会儿,才回到席上,对一脸淡漠坐在席中的玉儿道:“格格跟着大公主去了,您放心。”   大玉儿默默地斟酒,海兰珠在她身旁劝:“今天喝了不少了,玉儿,少喝两杯吧。”   “我高兴啊。”玉儿笑道,“我是高兴才喝的,姐姐,这酒味儿不错,你也尝尝。”   海兰珠拦下:“别喝了,醉了该多难受。”   大玉儿便扫兴地撒开手,转身扶着苏麻喇起身:“怪闷的,我们去透透气。”   苏麻喇不置可否,搀扶着格格进退两难,朝上首看了眼皇后,哲哲却是对她点头了,苏麻喇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带着大玉儿离开了宴席。   这一边,丽莘从宫女手里接过菜肴,放在娜木钟的面前,轻声道:“庄妃离开了。”   可娜木钟却充耳不闻,丽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落在了额哲亲王的身上,她又看了看娜木钟,只听娜木钟轻声问她:“像不像?怎么会这么像?简直……是汗王再世。” 第244 阿玛,我跟额娘说好了   数年不见,额哲蓄起了胡子,变得更健壮魁梧,黝黑的肤色,深浓如剑的长眉,神态举止都像极了他的父亲林丹巴图尔。   至少,曾在娜木钟的心里,她以为自己会跟着那个男人一辈子,她也曾有过荣耀和骄傲,可如今却在盛京的皇宫里憋屈地活着。   娜木钟低头喝酒,猛地灌下一大杯,指间的力气,几乎将酒杯捏碎。。   这边厢,大玉儿扶着苏麻喇的手,微醺的人,仗着几分醉意,漫无目的地在宫内闲逛,初春微凉的风,吹得发热的身体很惬意,她慵懒地对苏麻喇笑:“这天就要暖和起来,一年又一年,日子过得那么快,那么快……”   “格格,咱们回永福宫吧,在外头闲逛,着凉了可不好。”苏麻喇心中隐隐不安。   “我没有醉,只是不愿醒。”大玉儿痴痴一笑,松开苏麻喇的手往前走,走过一道宫门,脚下没抬起来,绊在门槛上,整个儿冲前摔下去。   可从宫门外有人转进来,正好将她搀扶住,大玉儿抬头一看,心中猛地一紧,想要往后退,面前的人却紧紧抓着她:“庄妃娘娘,您这是在向我投怀送抱?”   大玉儿奋力地挣扎,多铎一松手,她朝后跌倒在地上,苏麻喇跟上来搀扶格格,怒斥:“十五贝勒,您做什么?”   多铎去了义州城几个月,今日突然回京,见宫里有喜宴,且家里女人孩子都已在宫里,便也进宫来凑热闹。   没想到和大玉儿撞个满怀,他上前几步,出言戏谑:“问我做什么?你家主子最爱勾-引男人不是吗,把人家的魂魄都勾走了,我也想试试看,是不是也会沉湎在她的美色里无法自拔。”   这里有动静,自然吸引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多铎见状便不再胡言乱语,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命宫人们赶紧搀扶庄妃娘娘。   他扬长而去,留下一脸发懵的玉儿,苏麻喇轻声说:“格格,您清醒一些,您听见十五贝勒说什么了吗?”   大玉儿当然听见了,怎么回事,多铎为什么会知道,是多尔衮说的吗,多尔衮他……   多铎径直入殿见过皇太极,大大方方地说他来时遇见庄妃摔倒,为避嫌而不能搀扶,担心庄妃娘娘摔着没有。   哲哲立刻命人去查看,回话的人说,庄妃娘娘已经回永福宫,没摔伤只是醉了。   多尔衮坐在席中,心中恼怒,他知道多铎一定没安好心,指不定还是他推搡了玉儿,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齐齐格道:“我去看看玉儿,为了雅图的事,她这日子是不能好了,哎……”   齐齐格离席,径自来了永福宫,大玉儿正靠在软垫上,数日不见,她憔悴了许多,齐齐格知道她为了什么犯愁,偏偏这件事,谁也爱莫能助。   “要不要我陪你去赫图阿拉散散心,或是去别处,只不过别处没有那样周全的宫殿给你住。”齐齐格温柔地问,“想去哪儿?正好天暖了,去那儿都成。”   大玉儿摇头,神情淡漠:“去哪儿都一样,躲不掉的。”   齐齐格叹道:“雅图的事儿既然已经定下,我也不多说了,我就问问,你是不是打算和皇上这么一直僵下去?玉儿,你为福临考虑过吗?”   玉儿却目光锐利地瞪着齐齐格,她很清醒:“眼下该考虑的,难道不是雅图一辈子的幸福?”   “我……”齐齐格被噎着了,一时无话可说。   “福晋。”苏麻喇上前来,将齐齐格搀扶到一边,“这些日子,提不得雅图格格的事儿,一碰就翻脸,奴婢都被骂过好几回,皇后娘娘也被主子呛回去,连皇上都……”   正说着,雅图从门外闯进来,她得知额娘摔倒,着急来看一眼母亲,没顾上齐齐格在这里,就跑到了玉儿的身边。   “婶婶在那儿呢。”大玉儿要女儿行礼,齐齐格走上前道,“你几时这么讲究了,雅图这不是担心你吗?”   “额娘,疼吗,摔哪儿了?”雅图担心极了,忍不住责备道,“您今晚喝多了吧,真是的,额娘的酒量不好,总是不听话。”   齐齐格笑:“闺女大了,就是咱们被管着了,东莪现在也跟个小大人似的,一会儿要我别喝凉的茶,一会儿要我加衣裳。”   大玉儿摸了摸女儿的脸颊:“去玩儿吧,你从哪儿来的?额娘没事,你去玩,去陪大姐姐,姐姐她难得回来一趟。”   “婶婶,我有些话,想单独和额娘说。”雅图却转身对齐齐格道,“婶婶能回避一下吗?”   玉儿道:“雅图,不得无礼,你撵婶婶做什么。”   齐齐格大度地说:“我是该走了,东莪一会儿不见我,又该闹了。”   她和苏麻喇互相递了眼色,两人便一道退下去,苏麻喇请齐齐格慢走,她独自守在门前。   屋子里大玉儿凝重地问雅图:“你要对额娘说什么,说去科尔沁的事吗?”   雅图点头,垂下眼眸道:“额娘,我若是愿意去科尔沁,您会开心一些吗?”   “别说傻话,你是为了额娘。”大玉儿强硬地说,“就算无法改变你阿玛的决定,额娘也不许你妥协。你现在说了软话,将来会影响阿哲和阿图,额娘守不住你,也想要能守住妹妹们。”   齐齐格回到宴席上时,恰见皇帝中途离席,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宴会时间长,过去也时常有这样的情形,只是她没想到,皇帝这会儿离开,是独自往内宫去。   内宫里静谧无声,其他宫里的宫女大多跟着主子去前头热闹,只有永福宫的灯火亮着,苏麻喇的心思都在门里的动静,直到皇帝到了跟前才察觉。   她慌忙要行礼,被皇太极拦下,他亲手掀起帘子,却听见玉儿的哭声,再挑起几分,便见她正抱着雅图,哭得伤心欲绝。   “怎么了?”皇太极皱眉问苏麻喇。   “奴婢不知道,格格她说要单独和娘娘说几句话,奴婢就退出来了。”苏麻喇红着眼睛,其实她听见了。   她听见雅图格格对母亲说,她不愿看见阿玛和额娘翻脸反目,不愿额娘过得痛苦,不愿额娘为了她,伤了夫妻情分。   皇太极在门前驻足片刻,大玉儿的哭声渐渐停了,他正犹豫要不要进门,门帘嫌弃,雅图一脸泪容地出现,说着:“苏麻喇,打热水来。”   迎面见阿玛在这里,亭亭玉立地姑娘泪中带笑:“皇阿玛,您也来看望额娘吗,额娘又喝醉了,一点都不听话。”   皇太极凝视着女儿,伸手温和地抹去她的眼泪,雅图仰望父亲,强忍着哽咽道:“阿玛,等我去了科尔沁,您千万要看好额娘,别让额娘多喝酒。”   “阿玛知道。”   “阿玛。”雅图含泪道,“您别总顾着姨妈,多疼一疼我额娘好吗?”   皇太极心头一紧,女儿滚烫的眼泪,滑落在他的手指上,雅图抓着他的手说:“阿玛,我跟额娘说好了,我心甘情愿去科尔沁,额娘不会再难过,真的,您别怪她了好吗?”   这日宴席散去,多尔衮带着齐齐格离宫,遇见多铎和他的妻儿在前头,他和旁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越发叫多尔衮憋的一肚子的火。   他估摸着玉儿摔倒和多铎一定有关系,心里恨不过,便对齐齐格道:“我有些话和多铎说,你先上马车去。”   “什么要紧的事,不如回府里说,这里人多眼杂。”齐齐格很谨慎,“皇太极这些日子气都不顺,你们要小心。”   多尔衮猛地冷静下来,他若去找多铎算账,闹出什么动静,岂不是给玉儿添乱,她现在一定很痛苦,自己怎么好再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永福宫里,洗了脸的大玉儿,气色好多了,皇太极最终没有进门,她也不想见到他。女儿是跟着父亲离开的,大玉儿再怎么恨皇太极,也没想过要挑唆父女感情,自然不会阻拦。   此刻海兰珠回来,见屋子里摆了两口大箱子,她忙问:“玉儿,你要出门?”   大玉儿摇头:“雅图要跟她姐姐去察哈尔玩一阵子,我答应了。” 第245 和皇帝的情意,已是到头了   “原来是雅图。”海兰珠显然松了口气,便上前来帮忙。   “姐姐回去歇着吧,皇上一会儿也该回来了。”大玉儿神情冷漠地说,“我这里收拾几件东西,很快就好。”   海兰珠抬起的手,默默放下,本想说些什么,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口,见玉儿兀自忙碌着,她便悄悄转身离去。   刚到门前,玉儿忽地喊住她道:“姐姐,雅图的事,我不会再挣扎,你也不必再求皇上,我死心了。”   海兰珠霍然转身:“你怎么舍得?”   大玉儿含笑:“雅图自己做的决定,我唯有尊重她。姐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也不必和皇上再置气,没得所有人成天拉着脸,弄得宫里死气沉沉。我也不愿我的孩子们,看着我,像看着怨妇。”   宝清从门外探了脑袋进来,轻声道:“主子,前头说皇上快过来了。”   大玉儿转身继续收拾东西:“姐姐去吧,我没事了。”   海兰珠一步三回头地离了永福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怔怔地坐在炕沿上,不多久,皇太极果然回来了。   他看起来心情不坏,甚至比宴席上的强颜欢笑还好些,看来雅图的事,是真的解决了。   见海兰珠怔怔地看着自己,皇太极笑道:“怎么了?”   海兰珠说:“皇上,这辈子很长,还会发生很多很多的事,对吗?”   皇太极沉下脸:“你又想提雅图的事?”   海兰珠摇头,抬手解开皇太极的褂子,平静地说:“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皇太极叹气:“说吧。”   海兰珠道:“将来再有什么事,一定心平气和地和玉儿商量,哪怕她急躁翻脸,皇上耐心一些,把轻重利弊都告诉她,好好和她说。”   皇太极想说,他分明就好好找玉儿商量了,可她一个字都不肯听,到头来全成了他的不是,可一想到海兰珠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忍心她难受,便答应:“朕知道了,往后有任何事,都好好和她商量。这一次的事,是急了些,阿图和阿哲,将来不论如何都多留几年,好不好?”   “多谢皇上。”   海兰珠嘴上言谢,心里却有个念头,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命中无子。   不是她活该,是老天不忍心再对玉儿多一分残忍,若是让玉儿眼睁睁看着孩子们被区别对待,她们的姐妹情就真的到头了。   而如今,只怕玉儿和皇帝的情意,已是到头了。   两日后,大玉儿一早带着苏麻喇来到十王亭,主仆二人等候不久,便见齐齐格带着人来了。   齐齐格身后跟着高大魁梧的男人,越发显得齐齐格娇小,到了跟前,那人便是叩首参见庄妃娘娘。   “突然把你叫来,难为你了吧,我有件事要托付你。”大玉儿道。   “请娘娘吩咐,臣在所不辞。”单膝跪在跟前的,便是当年在赫图阿拉救了大玉儿的鳌拜。   他来到盛京后,一直奉皇太极的密令在多尔衮身边监视,但多尔衮对他有所防备,一直不曾被重用信任,可今日睿亲王福晋突然召见他,说是宫里的庄妃娘娘有所托。   大玉儿一直在考虑,选什么人送雅图去察哈尔并在之后将她接回来,忽然想起了赫图阿拉那个大高个儿,便托齐齐格将他寻来,命他护送雅图。   “公主爱淘气,去时有大公主看着尚好,回来时你要多留心,别在路上逗留。”大玉儿吩咐道,“入秋前,把公主送回来。”   鳌拜抱拳:“臣领旨。”   齐齐格站在一旁,目光一瞥,便见皇太极负手而来,她忙道:“皇上吉祥。”   大玉儿目光一沉,再扬起长睫,转身来迎向皇帝,皇太极走到跟前,问:“鳌拜?玉儿,你召见鳌拜做什么?”   “我想让他送雅图去察哈尔,鳌拜大人已经答应了。”大玉儿淡淡地说,“皇上,可以吗?”   事后才问可以吗,皇太极该怎么回答,他无奈地一笑:“就这样吧,鳌拜,正好,你去了察哈尔,再替朕做一件事。”   他说着,命鳌拜随他去大政殿。   见皇帝走远,齐齐格才轻声问:“玉儿,这件事你没和皇上商量过?”   大玉儿冷然:“商量不商量,结果都是一样的,不必多此一举。”   苏麻喇冲齐齐格摆手,齐齐格唯有作罢不再问。   此刻,清宁宫里,娜木钟正在哲哲跟前,说她想出宫探望儿子,哲哲随口道:“正好,额哲从察哈尔带来的东西,你拿一些给你的儿子。不过他来的时候还那么小,对于家乡没有任何记忆吧。”   “是……”娜木钟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退出清宁宫,她的心已经飞到宫外去,眼见大玉儿和齐齐格进来,也没放在心上,回到麟趾宫带上收拾好东西,就往宫外去。   齐齐格倒是觉得娜木钟奇怪,站在窗下对大玉儿说:“她这么高兴,是要去哪儿?玉儿,皇上这些日子,又临幸她了是吗?还用被子卷起来吗?”   她问的话,没有得到回应,齐齐格转身,见大玉儿蹲在箱子边,对着收拾好的雅图的衣衫发呆。   “玉儿……”齐齐格很心疼,走来道,“要不,你跟着雅图一道去趟察哈尔?去散散心。”   大玉儿摇头,扶着她的手站起来,笑道:”我没事,雅图一直盼着出去玩,她高兴了就好了。”   宫外,娜木钟驱车赶来儿子软禁的地方,等候许久,她等待的人终于来了,只见高大的额哲从马上下来,向她抱拳道:“大福晋吉祥。”   “我还是什么大福晋,快别这么称呼了。”娜木钟一颗心热得发烫,温和地说,“阿布奈很想见见大哥呢,额哲,你跟我来……”   数日后,雅图跟着大公主去察哈尔的那天,玉儿将女儿送到宫门前,阿图和阿哲缠着也要去玩,被雅图无情地拒绝,命令她们乖乖地陪在额娘身边。   送女儿去姐姐家玩耍,而不是远嫁,大玉儿内心很平静,叮嘱她路上小心后,便让队伍早些出发。   大部队离去,她带着小女儿们要回宫,却见送行的人群里苏泰福晋脸色苍白,一个踉跄没站稳,亏得扶着宫女才没倒下。   “怎么了?”大玉儿好心问,“是不是舍不得儿子?”   苏泰福晋慌张地摇头:“没有的事,娘娘,妾身是有些风寒,这就回去了。” 第246 必须是儿子   苏泰福晋行色匆匆,带着她的婢女迅速消失在皇宫里,大玉儿便也没多在意。   她只因大公主如今是苏泰福晋的儿媳,才以礼相待,不然察哈尔来的这些女人里,除了淑妃,她几乎都不搭理。   也许是出游而非出嫁,雅图离开后的几天,大玉儿几乎没有特别地想她,又或许是因为阿图阿哲还有福临在身边,与大女儿分别的辛苦,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   但她知道,等雅图嫁去科尔沁,心境一定会不同,只是贴心的女儿说,要不试一试,看看她远离母亲,能不能过得好。   大玉儿不是抱着试一试的心送雅图去察哈尔,只是想让她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嫁为人妇前,再多几分自由。   至于她和皇太极的关系,陷入了十几年来,最糟糕的境地。   夏日里,庶福晋克伊克勒氏为皇太极产下十皇子,这几年新出生的阿哥公主那么多,再兼八阿哥的夭折,十阿哥的到来并没有给宫里带来多少欢乐,皇太极自己都没怎么在乎。   但他没料到,自己和海兰珠赌气的那些日子里,对娜木钟的几次雨露之恩,竟然再次让她怀上了身孕,就在十阿哥出生的这天,为娜木钟请平安脉的太医,发现贵妃娘娘有了喜脉。   消息传到崇政殿时,皇太极很尴尬地看着尼满,只有尼满知道,他曾听皇帝说过,去麟趾宫本只是想气一气对面的宸妃和庄妃,谁知坐着坐着就不由自主,是怪娜木钟太撩人,还是他定力不够?   哲哲一时气不过,在见到皇帝便是冲口而出:“皇上忘了去年在围场她做了些什么吗,您真是下得去手。”   连哲哲都无法释怀的事,皇太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海兰珠,至于玉儿,两人在内宫里迎面遇见,她竟然周周正正地福身说:“恭喜皇上。”   这一声恭喜,气得皇太极怒目圆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阿霸垓部急匆匆地就送来贺信贺礼,更为皇帝献上战马千匹,浩浩荡荡地来到盛京,十分壮观。   阿霸垓部似乎憋着这份厚礼多年,此刻贵妃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尚不可知,可他们对皇太极的诚意,都在这千匹良驹中。   皇太极正在为攻打明朝尽可能地准备兵器战马,八旗军队虽然所向披靡,可相比明朝,在人数和军火上并无太大优势,就连红衣大炮都是从明朝得来改进,除了气势和战术,他们每一场仗都是抱着必死的心来打。   但便是这么一场一场打下来,纵然明朝久攻不破,大清的脚步还是渐渐逼近,如今已是到了紧要关头,在皇太极眼里,所有的事,都可以为攻打明朝而让步。   这日,皇太极出宫检阅阿霸垓部送来的千匹马,骑兵们一个个兴奋地领走他们的新马,铁匠铺的马蹄铁都来不及烧铸,整个盛京因为阿霸垓部的这份厚礼,忙得热火朝天。   “洪承畴、祖大寿、吴三桂……”皇太极坐在战马上,对多尔衮、豪格诸人道,“这几个人,能劝降便劝降,朕希望能将他们悉数都留活口。”   “就是祖大寿的炮火,让皇阿玛命丧九泉。”多尔衮怒道,“皇上,祖大寿留不得。”   皇太极道:“将来自然要拿他的脑袋祭奠阿玛,只是如今诛心为上,战死的将军,会激起明朝朝廷和百姓的战斗之心抵抗之心,会让他们更团结。可投降的将军,会让他们绝望,会让他们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朕要的并不是良将,而是整个明朝的颓废。”   “是。”多尔衮抱拳。   皇太极道:“如今明朝内忧外患,李自成就要快逼到崇祯的龙椅前,他的日子不好过啊。豪格,入秋后,你派先锋部队去抢烧明朝百姓的粮草。”   “臣遵旨!”豪格朗声领命。   皇太极又道:“且看崇祯如何对应,而我们随时准备大战,朕希望,这是我大清最后一次对明朝发起进攻,朕要用崇祯的脑袋祭天。”   三军将士呼声震天、豪气干云,整个练兵场都为之颤动。   皇太极骑马站在高处,看着乌泱泱的天兵天将,紧握手中的缰绳,只见一道寒光掠过,他挥剑指天:“我大清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此时此刻,大玉儿正带着福临在内宫玩耍,福临手里挥舞着皇太极命工匠为他打造的小刀。   小刀未开刃,伤不了孩子,福临眼下还没跟师傅学功夫,只是皇太极偶尔教他的两招,自己胡乱地比划着。   嬷嬷宫女们围着,使劲儿拍巴掌给九阿哥叫好,叫福临很得意,越发玩儿得起劲。   大玉儿在一旁淡淡地看着,忽然没来由的心中颤动,不自觉地望向天空,望向练兵场所在的地方,她知道皇太极今天去验收阿霸垓部送来的一千匹战马。   再看向麟趾宫,娜木钟真是乖觉极了,自从发现怀孕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死守在屋子里,为了保护她的孩子,保护她的希望。   大玉儿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何必让扎鲁特氏消失在宫里,大可以留下那个女人,和娜木钟对着干,狗咬狗才热闹。   她又苦笑,摇了摇头,指不定没能咬起来,反而联手对付她们。   这次传出贵妃喜脉的消息,姑姑气得差点病了,姐姐也不高兴,唯有大玉儿心如止水,她在自己早就关上的心门前又加了两道锁,彻彻底底地放下了一切。   八阿哥夭折带来的缓和,那天在崇政殿里和吴克善来的信函一起被撕得粉碎,大玉儿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一不小心又陷进去,到如今不过是揭开旧伤疤,忍痛等着再次愈合。   “额娘……”福临跑来,抱着大玉儿的裙摆,仰着脑袋,叽里呱啦不知说了一通什么话,自己乐傻了。   她蹲下来,为儿子擦汗:“福临好样的,累了吧?”   此刻,却见丽莘从麟趾宫里出来,一脸尴尬地走到永福宫阶下,垂首道:“庄妃娘娘,奴、奴婢替贵妃娘娘向您传话。”   “说吧。”大玉儿起身,将儿子护在身边。   “娘娘、娘娘她要休息……”丽莘紧张地说,“九阿哥在这里玩耍,太吵了,娘娘她要您把九阿哥带到别处去玩耍。”   苏麻喇和一旁的嬷嬷们,都是气得不行,可大玉儿却淡淡地说:“知道了,告诉贵妃娘娘,请她好好休息。”   丽莘舒了口气,一溜烟儿地跑了,苏麻喇气坏了:“格格,您就这么……”   大玉儿却不让她把话说完,微微一笑:“你别忘了,我可是四妃最末,哪天贵妃不高兴了,对我动家法宫规,我也只能受着。”   “她敢!”   “有什么不敢的……”大玉儿抱起福临,冷漠地转身走开了。   麟趾宫里,娜木钟正痛苦地躺在榻上,害喜让她茶饭不思呕吐不止,一听见福临的笑声和嬷嬷宫女的聒噪,就恨得浑身哆嗦。   而最让她害怕的就是这害喜的症状,上一回就因为这样,生了个没用的女儿。   外头终于清静,她才缓过一口气,伸手摸着自己的肚皮,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   皇太极的,还是,额哲的?   那日她带着催-情药去了阿布奈的住所,拉着亡夫的长子,躲在阿布奈的床上欢愉了一场,这并不需要太久的时间,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功夫,更何况,还有儿子“在场”。   当时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想要发泄,没想到竟然真的怀上了,可计算那阵子的事,她自己也分不清,肚子里的种,到底是皇太极的,还是额哲的。   但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是儿子。 第247 不然,他连姐姐都骗   在阿霸垓部送来千匹战马后,科尔沁等漠南部落,也先后向大清进献战马粮草,皇太极无疑成了最大的获益者,而这恰恰就是后宫存在的意义。   再者,娜木钟多年不得宠,却善待庶福晋们,与宗亲贵族家的女眷也十分客气,比起大玉儿这个骄傲到天上去的庄妃,她在宫外的口碑是极好的。   并没有人知道她和多铎的艳事,也没有人知晓她和额哲的一场欢愉,相反很多人都知道,娜木钟被科尔沁姑侄三人欺负。不仅让她耻辱地侍寝皇帝,克扣她在宫里的用度,贵妃除了那封号外,毫无尊贵可言。   兴许是其他部族来嫁的女人,早已看不惯科尔沁的女人在宫里宫外作威作福,借着这次的机会,一时盛京城里的风向一边倒。连齐齐格都被人大肆编排,说她善妒凶狠,欺压府里的妾室,连已故的阿巴亥大妃也不放在眼里。   各种各样的流言,传进宫里,这日海兰珠和大玉儿被哲哲叫到清宁宫,叮嘱她们:“不要自乱阵脚,她们闲言碎语一阵就过去了,你们先乱了,才叫人捉了把柄。”   大玉儿和海兰珠,都是一脸冷漠,哲哲问海兰珠:“皇上这几日在你这边,你们还好吗,皇上说些什么吗?”   “和往日一样,说些玩笑话,皇上累,每晚很早便睡了。”海兰珠应道,“但说是早,每日回内宫都将近子时,有时候太晚了就不愿我等,就不过来,您也是知道的。”   “娜木钟的事……”哲哲想问,还是咽下了。   她记得皇太极曾经说过,海兰珠最让他贴心的是,她从来什么都不问。   哲哲打量着孱弱的侄女,她近来气色不坏,本是能让人安心的,可就怕她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回头憋出病来。   “你们各自管束好自己和宫人。”哲哲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娜木钟能不能生下儿子尚不可知,就算是儿子又如何,这些事你们不必操心,我自然会解决。”   大玉儿和海兰珠都只管答应,不多废话,退出清宁宫时,大玉儿听见姐姐的一声叹息,才忍不住道:“姐姐若是不痛快,就对他说出来,你也不说,他真以为没什么大不了。”   海兰珠老实:“其实皇上头一天就和我赔不是了,说他当时没能把持住,也不知道是不是娜木钟对他做了什么手脚,他事后派人搜过娜木钟的寝殿,什么也没查出来。”   “人家若有不干净的东西,当然是随身带着,一则随时能用,再则也不怕你们搜,真要往身上搜了,也是撕破脸皮没指望了。”大玉儿说着,朝麟趾宫的门前看了眼,对海兰珠道,“姐姐别理会那边任何事,自己保重。”   她径自离开,却被海兰珠挽住了衣袖:“玉儿,皇上对你说过什么吗,他解释了吗?”   大玉儿淡淡一笑:“当然了,和姐姐说的一样。”   这话,压根儿就对不上,海兰珠不傻。   皇帝若真是对玉儿解释过,她又怎么会让自己不要憋着,说白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和皇帝之间就差老死不相往来了……   回到关雎宫,宝清轻声道:“主子,您刚才怎么这么问,庄妃娘娘该多难过,皇上都好几个月没去庄妃娘娘的屋子了,两个人现在连话都不说。我听苏麻喇讲,为了不尴尬,庄妃娘娘就不见皇上,不见就不用说话。”   海兰珠怔怔地看着她,宝清叹气道:“皇上现在连书房都不去了,从前总会到书房坐坐喝杯茶,只有娘娘她自己,还坚持每天去书房,不过现在连先生都不来了。”   “先生不来了?范文程他们都不来了?”海兰珠霍然从炕上站起来,再也忍不住,匆匆跑来永福宫。   大玉儿正在看刚刚从察哈尔送来的信,抬头见姐姐来得这么急,笑道:“雅图才来信,我还没看完呢,姐姐怎么就知道了,比起我来姐姐才更想她是吧。”   海兰珠却没顾得上雅图,忧心忡忡地问妹妹,为什么那些先生都不来给她上课,是不是皇帝不让他们来。   大玉儿笑:“没有的事,皇上不会这么小气,是眼下国务繁忙,我们怕是立马要去打明朝,他们一个个本都是有职务在身,也就闲的时候能来给我说说,现在忙了不是吗?”   “真的吗?”海兰珠问。   “当然是真的,何况我现在已经能自学了。”大玉儿道,“从前不识字,认了字也不懂字里的含义,现在都懂了,再深奥的书也能自己看,不过是比先生们讲要费些功夫。”   海兰珠惆怅地看着妹妹,大玉儿可没心思陪姐姐烦恼,匆匆展开女儿送来的信,原本笑悠悠的脸上,慢慢爬上了愁绪。   “雅图怎么了?”海兰珠见妹妹变了脸色,这才想起来问。   “我们去见姑姑。”大玉儿说着,带着姐姐往清宁宫走。   雅图来信说,她要提早回盛京,因为大姐夫病了。额哲回到察哈尔后,一直精神抑郁,前几日突然病倒,病情加重,大公主就让雅图先回盛京,之后有什么事,会往盛京送信。   哲哲命人给苏泰福晋送消息,据说苏泰福晋听到后,就哭着跪到在地上,情绪十分激动。   永福宫里,大玉儿问苏麻喇:“你记不记得雅图去察哈尔那天,苏泰福晋就有些古怪,好端端的神情恍惚,脸色也差。”   “格格,苏泰福晋莫不是知道些什么?”苏麻喇道,“我去打听打听。”   数日后,苏麻喇四处打听,把一些被人忽略的事翻了出来。   那时候大玉儿忙着和皇太极为了雅图的事翻脸,现在才知道,娜木钟曾出宫一趟,去见她的儿子,而她还邀请了额哲,去看望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看守额哲的嬷嬷们表示,他们和孩子在里头私下会面,贵妃把他们都打发了,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后来是贵妃先出来,说阿布奈要他的哥哥陪他玩耍,而她不能坏了宫里的规矩要先离开。   “她看起来有什么奇怪吗?”大玉儿问。   “嬷嬷们想不起来了,但她们当时向皇上和皇后都汇报过,说额哲也去了那里。”苏麻喇道,“皇上和皇后娘娘,当时也都没心思追究吧。”   玉儿猜想,苏泰福晋那么紧张,或许就在那一天她的儿子和娜木钟发生过什么,想来娜木钟连多铎都敢要,不反抗不挣扎地翻云覆雨,怕是见到亡夫的长子,触景生情了。   苏麻喇悄声问:“难道她肚子里的种不是皇……”   “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大玉儿打断了苏麻喇,“他自己都不在乎,我们不必大惊小怪,他不会真的不在乎,他不以为然只不过因为娜木钟和她肚子里的种,可以用来换战马,至于大清江山,娜木钟就别做春秋大梦了。”   “格格,皇上还是向着咱们九阿哥的,对不对?”苏麻喇道,“您怎么没对大格格说,先生们虽然不来了,可皇上隔三差五给您送新的书,皇上其实……”   大玉儿笑得很洒脱:“随他们去吧,书我要,人和情意,我都不要了。”   苏麻喇抿着嘴,决心不再提,至少这些日子,她家格格一直好好的,不像当年似的半夜里会哭会睡不着,她吃得好睡得好,每天都神采奕奕。   “那麟趾宫的事?”   “他心里一定有主意,我们不必插手,管好自己。”大玉儿起身来,走到窗前,朝着麟趾宫看去,“不过,该算的账早晚要算清楚,我答应过姐姐。”   苏麻喇不解:“您答应过什么?”   大玉儿道:“不要让害死八阿哥的人痛快干脆的死去。”   苏麻喇大骇,跑上来轻声道:“难道害死八阿哥的人……”她颤颤地问,“皇上查过吗,知道吗?”   大玉儿眼眸冰冷:“但愿他没查过,但愿他不知道,不然,他连姐姐都骗……呵……” 第248 最是无情帝王家   夏末之际,雅图从察哈尔归来,大玉儿在宫门前等候,看着又长高了的小姑娘欢喜地跑向自己,被女儿撞个满怀。   她嗔怪:“这么大的力气,你啊,是不是天天在草原上滚,怎么晒得这么黑。”   雅图晒黑了,连哲哲和海兰珠都要不认得了,但出去逛了一圈的女儿,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她神采飞扬地说着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只有说道大姐夫额哲生病的事,才谨慎认真起来。   “我走的时候,姐夫稍稍好了些,眼下不知怎么样了。”雅图说,“姐姐一直在照顾姐夫,都累瘦了,她说没法儿再照顾我,让我早些回来。”   哲哲默默地听着,略思量后,问玉儿:“是那个鳌拜跟着去的吗?”   “是,我听齐齐格说他赋闲,没有被多尔衮重用,所以就命他走这一趟差事,保护雅图。”大玉儿应道,“眼下皇上似乎顺势把他从多尔衮身边调回来,他本就是镶黄旗的人。”   哲哲吩咐雅图:“你姐夫病了的事,旁人若是问你,你便说不知道,不必理会。”   雅图应下,便跟随母亲回去,她还有很多兴奋地事要告诉额娘,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弼尔塔哈尔特地去了察哈尔见她。   大玉儿很紧张地问:“他见你做什么,吴克善也去了吗?”   “舅舅没有来,只有弼尔塔哈尔来了。”雅图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从容地站在母亲面前,“额娘别紧张,他只是来看看我,我们在一起玩了两天,大姐姐也在,很多人都在,而我也把话对她说清楚了。”   “说了什么?”大玉儿问。   “我说我还小,不能做他的妻子,虽然娶了我,可要等我十六岁后,才能真正成为夫妻。他若是不答应,我就不嫁了,而答应了就不能再反悔。”雅图傲然道,“额娘,弼尔塔哈尔答应我了,他还说,会带我去很多地方走一走,说我在盛京长大,看到的世界太小了。”   女儿也许还不懂什么是情爱,可是她很勇敢,大玉儿满心安慰,至于弼尔塔哈尔那孩子,这些日子他也多方打听,不论如何,必定要比吴克善来得强。   “额娘,等我去了科尔沁,我每年都给皇阿玛送战马。”雅图骄傲地说,“阿霸垓部算什么东西。”   大玉儿揉揉她的脑袋:“大人的事,轮不到你瞎操心。”   雅图一下抱住了母亲,软绵绵地撒娇:“反正在额娘眼里,我永远都是孩子,额娘,我今晚想跟您睡……”   数日后,在哲哲的恩准下,苏泰福晋得以返回察哈尔探望她的儿子。她如今虽是济尔哈朗的嫡福晋,但半路夫妻感情并不深厚,只因苏泰福晋的儿子如今成了皇太极的女婿,济尔哈朗跟着沾光,很多事自然就让步了。   可没想到,苏泰福晋这一去,是和儿子诀别,入冬后不久,察哈尔传来消息,亲王额哲久病不治,英年早逝了。   海兰珠和大玉儿,都很心疼远在察哈尔的公主,但皇帝和哲哲却表现得很淡漠,皇太极很快就宣布林丹巴图尔的嫡子阿布奈为察哈尔亲王,将年幼的他,送回察哈尔承袭王位。   那一日大雪纷飞,娜木钟挺着肚子来十王亭送她的儿子,七岁的娃娃,什么都不懂,胆怯地跟在嬷嬷身后。   皇太极授予他察哈尔亲王的尊荣,命人将他送回漠北,阿布奈受封后,跟着乳母来拜别生母。   娜木钟扶着自己的肚子,看着阿布奈行礼,她心中暗暗念:“儿子,你去吧,等你的弟弟成为大清的皇帝,额娘会把亏欠你的,通通还给你。”   大部队离去,十王亭前纵横交错着凌乱的脚印,皇太极瞥了眼大腹便便的娜木钟,冷漠地转身离开了。   内宫里,娜木钟来向哲哲谢恩,哲哲叹道:“苏泰福晋在察哈尔病倒了,等她病愈后才能回盛京,到时候,你去安抚安抚她吧,你们毕竟也算姐妹一场。”   “是……”娜木钟答应下,可转过身,眼底就露出凌厉的目光,巴不得那老女人也死在察哈尔。不知那件事,额哲有没有对她的亲娘讲,若是讲了,一并将她吓死了也好。   在娜木钟看来,额哲必定是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自己把自己吓死了。真可惜,连娜木钟都搞不清楚,这个种到底是谁的。   但她这个儿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若不是大玉儿和海兰珠和皇太极翻脸,她哪来的机会。   她离去后,海兰珠便问姑姑,是不是把大公主接回来,可哲哲竟然冷漠地说:“她是察哈尔的王妃,她当然要留在那里,将来阿布奈长大后,可以按照蒙古人的传统,娶兄长的遗孀,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   可是大玉儿来到盛京后,就一直受汉人文化的影响,在汉人的风俗中,这样的事会被世人不齿。虽然彼此都在两个极端,都违背人的天性和自由,可强迫年轻的姑娘等待年幼的小叔子长大再嫁,大玉儿实在恶心透了。   姐妹俩离开清宁宫,姑姑在女儿的事上一向冷漠,她们都是知道的,海兰珠叹息:“皇上为什么不立自己的外孙为新的察哈尔亲王?”   “为了向察哈尔表示友好,为了让他们乖乖的听话,别在这两年不消停。”大玉儿冷然道,“他为达目的,什么都能做出来的,这里头的事,姐姐就别纠结了。”   海兰珠咬着唇,沉吟半晌后道:“玉儿,你别这么想皇上,你总是这么想,心里会怨恨,我……”   可她嘴笨,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好好表达自己想说的话,每次一开口,都怕弄巧成拙,还没说,就先紧张。   她们站在宫檐下,刚好皇太极披着满身雪来,大玉儿周正地向皇帝行礼后,就转身朝永福宫去,甚至没多看一眼她的丈夫。   皇太极径直走入关雎宫,如往常一般要休息片刻,海兰珠站在桌前侍弄茶水,手里的茶碗忽然摔在地上,在地毯上发出闷响。茶碗没碎,可茶汤撒了一地,将地毯染出狰狞的水迹。   海兰珠下意识地蹲下来收拾,皇太极道:“你别动,让她们来做。”   他走上来,拉过海兰珠的手,十指冰凉,怪不得没能拿住茶碗。   “往后不要站在屋檐下说话,小心冻出病来。”皇太极捂着她的手说,“你身子弱,自己要保重。”   海兰珠凝视着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可她知道,皇太极很累,他很辛苦,他甚至不期待任何人的理解,把什么都扛在身上。   待宫女们收拾了满地狼藉,皇太极躺下闭目养神时,听见了有人出门的动静,隐约传来雅图的声音:“额娘,我不冷……”   是大玉儿带着雅图出宫了,去盛京城外的马场,看她的大白马。雅图在察哈尔的时候,最惦记她的白马,但玉儿怕她在外头疯跑没人管,走的时候没准她带着自己的马。   雅图的马一直养在城外,是多尔衮派人为她照看,这件事皇太极没怎么过问,叔叔疼侄女,再寻常不过,可他也没想到,自己和玉儿的关系,会有一天变得这么遭。   于是如今看着大玉儿自说自话地带着女儿出宫,甚至可能会遇见多尔衮,他心里的怒气就没来由地蒸腾起来。   正如皇太极所料,大玉儿在马场遇见了多尔衮,可她出门前就派人给齐齐格传话,半路上遇见齐齐格,在她一路的念叨抱怨下,一同来到这里,并在不久后,遇见了赶来的多尔衮。   齐齐格经不起风雪,抱怨道:“你们这些大疯子小疯子,这么大的雪,骑哪门子的马,东莪,我们去屋子里躲着。”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拽着东莪躲去避开风雪,可大玉儿翻身上了雅图的白马,拥着女儿道:“额娘带你骑,你慢吞吞的,看得人肠子痒痒。”   多尔衮忍不住叮嘱:“下雪危险,你们别跑得太快了。” 第249 你不是不必要的女人   “十四叔,有你在呢,我不怕。”雅图高兴极了,催着母亲,“额娘,快挥鞭子,挥鞭子!”   犀利的鞭声划破风雪,白马嘶鸣扬蹄,宛若与纷纷扬扬的大雪融为一体,大玉儿带着女儿飞驰而去,多尔衮的心悬在胸膛,便是也翻身上马,随时准备出手营救。   但大玉儿骑术甚好,又带着女儿,岂能将雅图置于危险之中,白马飞驰几圈后便稳稳地跑回来,只是雅图调皮,不等马儿停下,竟然从马背上纵身一跃,跳进一旁松软的雪窝里。   大玉儿急收缰绳,看着在雪窝咯咯直笑的闺女,她的笑容却凝固了,连带着突然涌出的泪水,也冰冻在寒风里。   多尔衮都看在眼里,紧跟着便见大玉儿也跳下马背,和她的女儿在雪地里滚做一团,笑着闹着,可为什么,雪花从眼前纷飞而过,多尔衮在玉儿脸上看见的,是悲伤,和眼泪?   一晃,六年了。   六年前的围场上,从马背上摔落的小雅图在多尔衮怀里的笑声,和此刻一模一样,她从小就是个顽皮而勇敢的姑娘,让人不得不喜爱。   可也是六年前,她的额娘开始了所有的噩梦,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围绕着她,再也散不去。从她当众将扎鲁特氏打翻在地上起,她曾经的笑声和笑容,就消失了。   已经那么久了,多尔衮出神,身体不自觉地走向那母女俩,想要伸手把大玉儿从雪窝里拽出来。   “十四叔!”雅图大喊一声,一只雪球猛地飞向他,他在战场上是那样机敏,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流弹飞箭,却没能躲过雅图的“攻击”,啪的一声,雪球正中他的脸颊。   小姑娘的笑声穿破风雪,透着纯真的欢喜和兴奋,多尔衮心底最原始的感情被激发了,顺手团了一窝白雪,就朝雅图扔过来。   娇滴滴的姑娘尖叫着,哪里是多尔衮的对手,推着她额娘说,去找婶婶搬救兵。   齐齐格带着东莪好好地在屋子里避寒烤火,门突然被撞开,一阵寒风扑进来,齐齐格还没看清楚,便是一团雪迎面砸在脑袋上。   东莪本就不想跟额娘回来,这下可乐疯了,只见大玉儿捡起一旁的雪氅丢给齐齐格,又顺手将东莪裹严实,抱着她说:“东莪快去救姐姐,姐姐被你阿玛欺负呢。”   齐齐格一通晕头转向,被拽出来和他们一起打雪仗,可结果是大玉儿带着东莪和雅图,对付她和多尔衮。   夫妻俩不敢下死手砸孩子们,俩丫头和大玉儿却没轻没重地往他们身上扔,齐齐格一直尖叫着躲在多尔衮的身后,扬言威胁大玉儿。   直闹得东莪的乳母们来劝,怕冻坏了小格格,这才纷纷罢手,多尔衮捉了东莪往屋子里送,女儿还往他脖子里灌雪,他冻得龇牙咧嘴,把丫头逗得咯咯直笑。   大玉儿和齐齐格互相搀扶着,拎着雅图往回走,嬷嬷们将格格们抱去收拾,齐齐格和大玉儿在一间屋子,多尔衮自然是离开避嫌的。   两人都累瘫了,多久没这么玩儿,在风雪里又喊又叫,这会儿才觉着嗓子毛拉拉的疼,被冰雪冻过的身体浑身发烫,齐齐格一个劲儿地责备大玉儿胡闹,却不忘给她灌姜汤,裹被子,她絮絮叨叨着,忽然听见了微弱的啜泣声。   “下去吧。”齐齐格将婢女屏退,爬到热炕上来,解开玉儿裹着脑袋的棉被,露出一张已经挂了泪水的脸蛋。   “玉儿?”齐齐格心疼极了,“你怎么了,摔哪儿了吗?”   大玉儿一头倒在她的肩膀上,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瘦弱的身躯在棉被中抽搐颤抖,她哭了很久很久……   自然,回宫的路上就好了,被风雪吹过的脸,看不出哭没哭过,她如常和闺女们念诗唱歌讲故事,一路先把齐齐格和东莪放回家,母女俩接着回宫去。   她们回来的晚了,进宫门的时候,天都黑了。在马场换衣裳取暖的功夫,也早就有人把那番热闹景象传到宫里,皇太极知道,哲哲也知道,海兰珠同样听说了。   母女俩一进门,便见海兰珠站在宫檐下等候,雅图朝姨妈跑来,海兰珠笑道:“饿了吧,热饭热菜准备着了,先吃饭。”   大玉儿站定,朝清宁宫看了眼,海兰珠温柔地说:“没事,我都和姑姑说好了,先吃饭吧。”   “还是姐姐好。”大玉儿回来时就想,少不得要被姑姑责备,现下能太太平平吃顿饭,姑姑也只遣了阿黛来问候,并叮嘱早些休息,就没再有别的话,倒是自在极了。   夜里,玩累了的东莪呼呼大睡,苏麻喇来将蜡烛吹灭,检查地龙是不是够暖和,大玉儿歪在炕头,懒洋洋地看着她说:“宫里没念叨我们?”   苏麻喇道:“怎么没念叨呢,奴婢还被皇后娘娘叫去问,为什么不一道跟着呢。”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苏麻喇问。   大玉儿慵懒地翻个身,确认雅图在一旁打呼噜,浑身暖烘烘的气息,这才说:“我以为这宫里,已经没人在我,已经都看不见我了。”   苏麻喇看着她,没张嘴,反正不论格格决定选择过怎样的人生,她都会陪到底,笑一辈子也好,哭一辈子也罢,她不离不弃。   然而几天后,马场里的欢乐,被添油加醋变了十八般花样传出来,不知那些人是冲着多尔衮,还是冲着庄妃,说得很难听,哪怕齐齐格和东莪也在,连齐齐格都被说是给丈夫打掩护,好方便他和庄妃翻云覆雨。   过去还只是说些私会啊私交之类的暧-昧言辞,如今大喇喇地直接“上-床”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这日雪霁天晴,大玉儿带着苏麻喇往书房去,遇上了从十王亭过来的多尔衮几人,多尔衮显然不愿给玉儿添麻烦,故意避开几步,抱拳行礼后就要离去。   “睿亲王,请留步。”可大玉儿却主动喊下了他。   多尔衮微微皱眉,把心一定,转身来走到大玉儿的面前。   其他人都自觉地退开了几步,自然难免有好事者,偷偷打眼看。   “齐齐格和东莪没事吧,有没有着凉发烧?”大玉儿和气地问候着,“东莪那日玩疯了,夜里闹腾吗?”   多尔衮道:“她们一切安好,只是东莪尝到了甜头,日日闹着要出门玩耍,齐齐格不答应,母女俩在家里纠缠。”   大玉儿欣然:“那就进宫来,小姐姐们都在盼着她呢。”   “是。”多尔衮应道。   “此外,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说明。”大玉儿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直没机会向你说,就是大公主省亲宴那天,我和多铎偶遇,你知道吗?”   多尔衮蹙眉,沉声道:“臣知道。”   大玉儿淡淡地说:“我不小心撞上他,他却故意将我推到,还动手轻薄,出言羞辱,说我最会勾-引男人。我不知道他是信口胡说,还是意有所指,你是不是把那些事,告诉他了?”   多尔衮大骇,目光如冰,惊恐而心疼地看着大玉儿,半天只憋出一个字:“我什么都没说,但是他似乎察觉到了。”   大玉儿莞尔:“我就说嘛,你不会的。”她松了口气似的,继续说道,“多尔衮,我不是要挑唆你们兄弟的感情,我只是希望将来若是可以,烦你管束一下多铎。多的话,就不明说了,想必你都是明白的,你们兄弟都是大清最了不起的将军,本该受万世景仰,而不要为了不必要的女人沾上污名。”   多尔衮垂眸道:“你不是不必要的女人,也绝不是什么污名。”   玉儿不以为然:“我在说多铎。”   多尔衮抬起眼,看见了明朗而洒脱的笑容,大玉儿道:“让齐齐格抱东莪进宫吧,姑姑很想东莪呢。”   “是……”多尔衮抱拳,往后退开几步,玉儿便从容大方地带上苏麻喇,往她的书房去。   可是那天下午,大玉儿突然得到尼满的传话,说皇上要将崇政殿后面的屋子挪为他用,如今格格们已经都不念书了,这两间书房要暂时停下。   大玉儿默默地收起面前的书,坦然地问尼满:“这些书,我可以带走吗?”   尼满低头弯腰,根本不敢直视她:“能,当然能。” 第250 不过,她不后悔   大玉儿举目将书房里的一切,缓缓再看一眼,之后便命苏麻喇和宫女们将书本笔墨都收拾起来好带走。   她独自一人走出屋子,回她可以待着的地方,在进入内宫的凤凰楼下,遇见了大腹便便的娜木钟,为了将来好生养,她到底还是出来走动了。   如今娜木钟的大儿子去察哈尔做了王,她在内宫的地位就更稳固,察哈尔可以为大清养马放羊,做不用朝廷费心就能养出良驹肥羊的天然牧场,而皇太极要做的,仅仅是把这个女人好好养在宫里。   后宫存在的意义,一则为皇帝开枝散叶,再则是为朝廷有所贡献和牵绊,最要不得的,就是真情实意,大玉儿参透的太晚了,又或者一辈子也参不透。   不过,她不后悔,也没得后悔。   宛若当年赛音诺颜氏避让大玉儿,大玉儿也不得不从台阶上退下来,将路让给娜木钟,   娜木钟不会像扎鲁特氏那么蠢,和大玉儿明着敌对,可偏偏身边有个蠢货,丽莘搀扶娜木钟上台阶时,故意往大玉儿这边靠,像是不经意地用手肘顶了她一下,而后大声夸张地说:“庄妃娘娘,您退开些吧,万一撞着贵妃娘娘怎么办?”   夏天那会儿,丽莘和自己说话还大气不敢喘,几个月一过,自家主子腰板硬了,她也跟着硬了,再有大概便是如今宫里上下都知道,永福宫失宠了。   娜木钟倒是有些尴尬,呵斥丽莘:“休得无礼。”可语调一转,话里有话,“庄妃娘娘也是你等奴才能大声说话的吗?”   大玉儿淡漠地一笑,让得远一些,欠身恭送娜木钟进宫。   此时苏麻喇收拾好了书房赶来了,远远就看见这光景,一脸愤怒地上前搀扶主子:“格格,她们没把您怎么样吧。”   “能把我怎么样?”大玉儿嗤笑,挽着苏麻喇的手说,“回去吧,我刚才书看了一半,心里痒痒呢,回去接着看。”   几天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停了庄妃的书房,这事儿从刚开始像是闹着玩,到后来各色各样的文武大臣进宫为庄妃娘娘讲学,到如今说停就停下来,不论帝妃之间是为了什么缘故,可在外人口中,就变成了坐实多尔衮和庄妃偷情的证据。   至于九阿哥福临,打从一出生起,就没人把他认作是永福宫的孩子。   倘若八阿哥还在,他可能仅仅是庄妃的儿子,但八阿哥没了,女眷们又说每回进宫都见宸妃带着孩子,九阿哥仿佛已经默认是关雎宫或是清宁宫的儿子,同时也注定了将来的东宫之位。   只是如今,难听的话经过各种演变,甚至有人怀疑起了九阿哥的血统。   哲哲查出了几个将内宫之事往外说的宫人,当众杖毙,唬得宫人们再不敢胡言乱语,事后皇太极在清宁宫用早膳时,却对她说:“不必理会这种流言,朕和玉儿都不在乎。”   哲哲什么话也没说,她倒是很好奇,皇帝用什么样的心情说着“朕和玉儿”这几个字。   除夕前,齐齐格进宫送贺礼,走过永福宫窗下,大玉儿正跪坐在炕上写大字,炕上铺满了一张张大福字,抬头看见外面有人影,便问:“是谁?”   齐齐格从门里走进来:“我呀,看着身形认不出来?”   大玉儿说:“你有什么特别的,我要一下子就认出你?”   齐齐格扬眉:“多尔衮就能一下子认出我。”   大玉儿却问她:“我写的福字,你要不要?”   齐齐格促狭地转身,对苏麻喇道:“我要你写的,你比家主子强。”   “滚滚滚。”大玉儿抬手赶人,“姐姐和姑姑都在清宁宫呢,福临也在。”   “东莪已经过去了。”齐齐格说,“我来陪陪你,谁叫你怪可怜的。”   大玉儿将笔尖蘸满墨水,稳稳地落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利落而有力,浑圆大气的福字落在纸上,连齐齐格都赞:“这个好,我要了。”   大玉儿却笑道:“你又说我可怜,怎么了,外头有更新鲜的话了吗?”   齐齐格不屑:“还能说什么,是不是再过些日子要说,我每回进宫,是为了伺候皇帝?”   大玉儿白她一眼:“没羞没臊,姑姑可恼着呢,上回杖毙了两个奴才你知道吗?”   齐齐格则轻声道:“正月里,皇上就要发兵打明朝,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大玉儿漠然道。   说来,她都不记得上回和皇帝说话是几时,如今也没有大臣进宫来给她讲课,范文程和索尼前阵子倒是给她送了腊月的贺礼,信函中也仅仅是问候庄妃娘娘吉祥,不敢提紧要的事。   “雅图的婚礼怕不能大操大办,到时候一辆马车送走完事儿了。”齐齐格叹道,“多尔衮讲,这一仗是要往死里打,不打得明朝趴下,他们是不会回来的。”   大玉儿问:“李自成现在怎么样了?”   反叫齐齐格愣住:“你也知道李自成?”   那日齐齐格回到家中,向丈夫提起白日里和玉儿的对话,说玉儿要她提醒多尔衮,别忘了那个李自成。   之后会有两种局面,有可能李自成趁机推翻朝廷,也有可能为了名族大义共同抗清,大清军队别一股脑儿地打进去,要大胜仗,也要保存实力。   这些事,多尔衮必然是已经想到了,可他很惊讶,玉儿竟然能对军事也有所见解,齐齐格叹道:“这都是皇太极教给玉儿的吗?难怪他要收回来了,再这么下去,大清真的要出个武则天不成。”   多尔衮看似不经意地问:“书房还停着?”   齐齐格哎了一声:“玉儿曾经那么爱皇太极,终究还是淡了。”   “宸妃呢?”多尔衮问。   “海兰珠姐姐一切安好,你知道,姐姐她是最会顺应环境改变心境的人。”齐齐格说,“她好像完全接受了这种状态,和往日一样,不喜不悲大大方方,叫人看着很舒坦。想来皇太极,就是喜欢她这样吧,相比之下,大玉儿就像个刺猬,瞧着可爱,却满身的刺。”   “宸妃,也是为了皇太极,就像你为了我什么都能委曲求全。”多尔衮道,“面上看着一切安好,心里未必真的好。”   齐齐格眯眼打量丈夫:“怎么突然夸我,你做亏心事了?”   “胡闹……”多尔衮嗔道,“明年将是关键的一年,齐齐格,你在家要保重,等我凯旋归来。”   齐齐格庄重地答应:“大将军,我等你回来了,也请大将军保重。”   转眼便是崇德六年的正月,今年皇帝无心再悼念他的八阿哥,在元旦朝贺上,誓师攻打明朝,即日发兵南下,多尔衮豪格都为先锋部队,当日便离京。   内宫里,哲哲召见所有后宫女眷和外命妇,为了大清这一战,宫内和宗亲贵族之中,禁止一切声乐嬉戏,节约用度,一切都为了前线将士。不论是内宫还是宅邸,不得有女眷明争暗斗搬弄是非,任何给皇帝和朝廷添乱的人,她都将严惩不贷。   女眷们散去,大玉儿和海兰珠最后离开清宁宫,正商议着一会儿去谁的屋子里,尼满从崇政殿赶来,大玉儿见这光景,很自然地让开了些,皇太极莫不是找姑姑,便是找姐姐,她转身就走开了。   尼满却追上来:“庄妃娘娘……”   大玉儿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些日子,尼满但凡找庄妃,就没什么好事,停了书房那一回,尼满真是心都在打颤,今天总算,能有一件好事了。   “皇上请您带着九阿哥去书房。”尼满道,“皇上已经在书房里等候。”   大玉儿垂眸:“是去阿哥们的书房,还是……”   尼满道:“是去阿哥们的书房。”   大玉儿释然一笑:“这就来。”   崇政殿后,阿哥们的书房里,六阿哥、七阿哥都是乳母领来了,福临跟着大玉儿来,一进门就他就跑向皇太极。   可是阿玛今天没有伸手抱他,大玉儿也赶上了几步,将儿子拉在身旁,冷着脸说:“福临,额娘才刚对你说什么?”   小娃娃抿着嘴,看看边上一动不敢动的两个小哥哥,也老老实实地站下了。   皇太极看向玉儿,四目相望,彼此都有些陌生,他道:“他们从今天起念书,福临从今晚起,不能再随你住在永福宫。”   “是。”大玉儿淡漠地答应了,眼中没有一丝涟漪。(19:00更新) 第251 零落成泥   皇太极转身走进书房,乳母们向庄妃请示后,便将六阿哥七阿哥陆续送进去,福临走了几步,见额娘不跟着来,跑回来拉着大玉儿的手,奶声奶气地说:“额娘,走。”   “福临,额娘不能跟你进去,这里面是书房,是念书学本事和规矩的地方。”大玉儿蹲下来,给儿子整一整衣襟,温柔地说,“额娘刚才跟你说好了不是吗?”   福临撅着嘴,抓着玉儿的衣袖不肯松手,大玉儿轻轻将他的手掰开,含笑道:“福临乖乖的,下了书房,额娘就能陪你玩。”   “额娘,我乖。”福临答应了,趴在大玉儿肩上,将母亲抱了抱。   大玉儿也拍拍他的背脊,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便把他转向书房的门,轻轻推了一把,看着他跨过门槛,迈着双腿跟进去。   书房里传来见礼的动静,大玉儿便直起身,转身离开了。   皇太极负手立在书房一侧,看着儿子们向先生行礼,忽然听得门外传来惊呼声,他转身出来看,只见大玉儿摔倒在门前。   他疾步走上前,可不等他赶到玉儿身边,玉儿自己扶着门边宫女的手站起来,抖一抖雪氅上沾的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太极又跟了几步出来,福临的嬷嬷宫女都留下了,大玉儿只能独自离去。   她走得很快,带着几分决绝的冷酷,孤零零的身影,仿佛无惧严寒,无惧这世间所有痛苦。   然而寒风扬起她的雪氅,露出瘦弱的身影,在这冰天雪地里,叫人忍不住想要保护她。   皇太极伸出手,但他再也抓不到眼前的人。   曾经能在他怀里撒娇哭闹的人,就这么生生的分离了,可他知道玉儿在想什么,她完全照着自己的吩咐,照着她自己的心意活着。   他们选择了平行的路,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正因为是平行的,强行相交只会让彼此都痛苦。   玉儿的这一生,他辜负了。   回到永福宫,大玉儿命宫人将福临的东西都收好,皇帝已经另外给阿哥们安排了殿阁居住,往后福临将和六阿哥七阿哥住在一起,不会再有任何特殊的待遇。   哲哲听得动静赶来,皱眉问玉儿:“怎么回事,之前只说到了三岁念书,没说要搬出去住,这是闹的哪一出。”   大玉儿默默地收着福临的小衣裳,什么话也没说,海兰珠同样跟了过来,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门前。   哲哲转身问她:“你可知道缘故?”   海兰珠茫然地摇头:“姑姑,我不知道,皇上没提过。”   哲哲难得沉不住气,转身要去找皇帝问清楚,大玉儿赶来拦着她:“姑姑。”   拦是拦住了,可她什么都没说,哲哲心疼地看着她,僵持了许久,终是软下来:“罢了,我会派人照顾好福临,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有姑姑在,我不怕。”大玉儿微微一笑,转身继续带着苏麻喇收拾东西,原本因为孩子们而连自己的东西都无处放的柜子里,已经空了一大半。   雅图今年就要远嫁,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她,很快,她就会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她还有苏麻喇,还有姑姑。   大玉儿关上了柜子的门,转身见哲哲和海兰珠还在,笑问:“要留在我这儿喝杯茶吗?”   “走吧。”哲哲深吸一口气,昂首离开了清宁宫,海兰珠在门前驻足回眸,和妹妹目光交汇,可玉儿的眼眸是空的,仿佛对任何事都不会再有悲喜。   正月末,八阿哥的忌日,皇太极挤出时间来陪伴海兰珠去皇陵祭奠儿子,在皇陵时得到了前线大捷的战报,皇帝的脸上也在长久的沉闷后露出几分笑容。   他们并肩上山,爬到山顶时,海兰珠尚好,皇太极却是一阵晕眩,不得不坐在山石上休息。   海兰珠紧张地守着他,皇帝不以为然,淡淡一笑:“岁月不饶人,朕不愁,人都会老的。趁着还年轻,把想做的事努力去实现,才不枉一生。”   “是。”海兰珠笑道,“跟着你,我也不枉此生,来到盛京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很扎实,都可以在将来老去时,细细回味。”   皇太极轻抚她的面颊,奋力站起来,拉着海兰珠的手往前走:“朕还有的是劲。”   海兰珠展颜,紧紧跟随,这一生不论能走得多远,她都会勇敢地走下去。   初春时节,娜木钟顺利分娩,如愿以偿生下了小皇子。   但皇帝紧盯着前线战事,哲哲不屑这个来路不明的小畜生,且早在正月时,就下旨禁止一切声乐余兴之事,因此进宫来贺喜十一阿哥诞生的人寥寥无几。   甚至于,娜木钟分娩后,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儿子,乳母嬷嬷们就将小皇子抱走抚养,她这才知道,从今年开始宫里有了新规矩,皇子公主一律不得跟随生母抚养,怪不得正月里,九阿哥就从永福宫搬走了。   这样一视同仁的规矩,娜木钟也不敢有异议,可她多留了一个心眼,还未出月子时,就强行出门,趁皇太极在清宁宫用早膳,海兰珠也在一旁的时候,说是将十一阿哥托付给皇后,请皇后多多照顾。   如此,十一阿哥若有闪失,便是皇后失责,哲哲心里清楚得很,冷幽幽地含笑看着她:“贵妃放心,十一阿哥也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会好好照顾。”   皇太极冷漠相待,娜木钟离开后,他对哲哲说:“不必费心,让宫人照顾就是了。”   哲哲傲然:“后宫的事,皇上也不必费心,臣妾会替您看管好。”   皇太极颔首不语,匆匆用了早膳,离开内宫时,迎面遇上了从阿哥所归来的大玉儿,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阶下,等皇帝先行。   曾经她欢笑着追出来,拿着剪子为自己剪掉帽穗上的抽丝,自己的任何事细枝末节都在她眼睛里,她的眼睛里除了孩子就是自己。   但如今,她连多看一眼自己,都不愿意。   “这么早,去哪里了?”皇太极问。   “福临闹肚子,昨夜不安生,我早晨去看了眼。”大玉儿垂眸道,“今天已经向书房告假,让他歇一天,正要去向姑姑禀告。”   “嗯。”皇帝道,“必定是吃多了,这个年纪最贪嘴,告诫乳母们不能一味由着他。”   “是。”大玉儿答应,余光瞥见皇帝的龙袍晃过,知道他走开了,便也抬头要走。   可皇帝的背影,却在她眼前猛烈地一晃,大玉儿下意识地上前搀扶住了皇太极,他们的手久违的交叠在一起,和海兰珠不同,玉儿的手永远都是暖和而柔软的,皇太极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只是,她连一声问候都没有,在皇太极站稳后,就立刻退开,低眉垂首坚定地冷漠着。   皇太极苦笑,调整了呼吸后,负手往崇政殿而去,彼此渐行渐远,他没有回头,大玉儿亦如是。   这日下午,海兰珠和大玉儿一道来看望福临,生病的孩子十分黏人,见了海兰珠便是再也不肯撒手,软乎乎地说他不想上书房,说先生太严肃,说他前天被皇阿玛打了手心。   海兰珠如今隔几天才能见一次福临,自然是疼得不行,他要什么都应着他,唯有不去书房这件事,姨妈也爱莫能助。   日落前,姐妹俩不得不离去,福临在门里哭得伤心,海兰珠忍不住,急匆匆地跑开了。   大玉儿跟出来追着姐姐,她有一瞬动了心神,想问问姐姐皇帝是否身体不适,可她忍下了,既然抽身而出,再不能陷进去,反反复复,对每一个人都是折磨。   时光飞逝,四月下旬,大清与明朝两军战于乳峰山,战况胶着,数日后传来消息,清人兵马死伤甚多,清军失利,几至溃败。   尼满的手下飞奔进内宫,海兰珠在宫檐下侍弄花草,只听得说:“皇上险些晕厥,宸妃娘娘,请去崇政殿。”   海兰珠丢了手里的东西,便是疾步而去,娇嫩的花朵被她踩在脚下,碾得稀碎如泥。 第252 皇上,您御驾亲征去吧   清军溃败,皇太极因急怒晕眩以致跌倒,海兰珠赶到时,他已然清醒,立刻便要宣召大臣,拒绝了海兰珠的照顾和随之而来的太医。   文臣武将在崇政殿内外进进出出,海兰珠在门下守了两个时辰皇帝也不见她,最终被哲哲接了回去。   此番战役大清军队本是雄心壮志,谁知明朝亦是釜底抽薪拼死一搏,年轻骁勇的洪承畴吴三桂等,带领明朝将士,给了清军沉重一击。   自那一日后,前线战事吃紧,朝堂气氛压抑,皇太极终日愁眉不展,茶饭不思。   内宫之中,哲哲管束女眷,免去晨昏定省,除伺候茶饭的宫女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得擅自离开自己的住所。   海兰珠每日带着宝清为皇太极送饭送药,走过宫道,无不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她来盛京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光景。   皇太极几乎就住在了崇政殿里,偶尔才回凤凰楼睡一觉,大部分时间在崇政殿的偏殿歪着打个瞌睡,又或是去后院书房里,站在小阿哥们的窗外,看着他们不解其意地大声跟着先生背书。   所幸再无败绩传来,但也没有能令人欣喜的捷报,大清军队和明朝纠缠不休,长此下去,就看谁先耗尽气数。   皇太极心里酝酿着一个念头,但他深知自己的身体,只怕支撑不下心里的愿望,他一时没有向任何大臣提起,也没有对哲哲讲,可是海兰珠日夜在他身边,早已看出来了。   这一日皇帝精神好了些,散步到崇政殿后院来看小阿哥们念书,他从前无暇管教叶布舒和硕塞,回过神他们已经是不怎么听话的大孩子,如今看着六阿哥七阿哥还有福临从这么小一点一滴开始学,才知道孩子们也有孩子们的不易。   “他们比朕能干,比朕辛苦,自然也比朕有福气。朕小的时候,哪有人来盯这些事,连完善的后宫制度也没有,阿玛四处留情,甚至长大了才知道,在哪儿哪儿还有个兄弟。”皇太极苦笑道,“他撒出去的种,收回来都是兵是将。”   海兰珠嗔笑:“您说什么呢?”   皇太极也笑了。   福临在里头,看见了阿玛和姨妈,阿玛朝他皱眉头,要他认真听先生讲课,福临已经挨过一次打,惧怕父亲手里的板子,乖乖地转过脑袋去。   但是这日下了学,他刚走出书房的门,姨妈就在门下等他,福临撒欢扑入姨妈的怀抱,海兰珠抱起沉甸甸的小家伙,带他往崇政殿来。   福临却是很乖,奶声奶气地说:“额娘说,这里不能来。”   海兰珠道:“乖孩子,没事儿,这会儿是皇阿玛要见你。”   福临来到崇政殿,便见到高大的皇阿玛,光着半片肩膀,张弓搭箭,嗖嗖几声响,远处箭靶的正中心,便扎满了箭矢。   “皇阿玛,皇阿玛……”小儿子毫不吝啬他的夸赞,拍着巴掌给阿玛叫好,飞奔到皇太极膝下,“阿玛,福临试试,福临也要……”   他急切地朝父亲伸着手,小脚儿跺得着急,皇太极便抱起他,手把手地张弓搭箭射中靶心,福临高兴坏了,跑到海兰珠膝下来,得意洋洋地要姨妈表扬他。   宝清送来切好的瓜果,海兰珠便带着福临在一旁吃果子,皇太极又连射十箭,箭箭都在靶心,靶子都快被戳烂了。   她拿着帕子走上来,擦去皇帝肩头的汗水,为他扯起一半衣襟,温柔一笑:“皇上,您御驾亲征去吧。”   皇太极眉心一震,郑重而严肃地凝视海兰珠:“你说什么?”   海兰珠毫不胆怯,莞尔道:“我说,您御驾亲征去吧。”   皇太极抓着海兰珠的胳膊,指间的力道让她感觉到疼痛,可她忍住了,继续缓缓扣起皇帝衣襟上的扣子,为他将衣衫整理妥帖,口中道:“我会好好照顾你,把身体养好,太医点头了,皇上就出马吧。亲自去看一眼,赢要赢得痛快,就算……”   她摇头,眼眸清亮,满满地溢出骄傲:“皇上必定战无不胜。”   皇太极嗔笑:“虽是吉利话,可眼下朕心里明白得很,若当真战无不胜,也不会打了几十年都没打下来。”   海兰珠道:“既然都打了几十年,也不必着急一两年,眼下那李自成,在洛阳杀福王朱常洵,将他与鹿肉同烹食用,如此暴虐残忍之人,他日称帝,恐怕难得民心。而恰恰是这样的人,绝不会和朝廷联手对抗咱们,只会落井下石。皇上这边只管打,等咱们打赢了,明朝内部也耗空了,汉人说什么来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渔翁必定是我大清,绝不是李自成。”   皇太极目不转睛地看着海兰珠:“这些话,谁教你的?”   海兰珠笑:“我这些日子天天在崇政殿,便是听你的梦话,也听懂了呀。”   皇太极皱眉,眼中露出几分威严,海兰珠的目光稍稍有闪躲,可软绵绵的一笑,便是融化了帝王的心,她说:“皇上怎么了,难道要罚我僭越朝政吗?”   “朕也在想,要硬挺入明朝,我们的队伍后劲不足,此番败仗耗损极大,更重要的是士气。”皇太极叹道,“我们在外面都打不赢,进了里头,除了明朝军队和李自成外,只怕走到哪里都会遭到百姓的抵抗。那些汉人呐,生生不息,铮铮铁血,比他们的朝廷和军队还要强。”   他走来,将吃果子的福临揉了揉脑袋:“你怎么还不长大,阿玛要你去打仗呢。”   福临一脸骄傲地说:“皇阿玛,我很快就长大了,我又换新衣裳了。”   他的意思,是他长高了,可皇太极已经等不及。那些年仗着自己年轻,总是不屑哲哲和玉儿挖空心思地想要为他生儿子,现在才知道,福临若早十年出生该多好。   “送他去内宫玩半天吧。”皇太极对海兰珠说,“告诉哲哲,宫里不必这么死气沉沉的,看得人憋闷,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你也放心,朕会好好保养身体,如今比起打胜仗,朕更想要一副结实的身体。”   海兰珠礼仪周正,福身答应:“臣妾遵旨。”   皇太极含笑嗔怪:“胡闹。”   不久后,皇太极召见大臣,海兰珠带着福临回内宫,将六阿哥七阿哥和几个小公主都带了去,寂静的内宫顿时充满孩子的笑声,看着孩子们窜来窜去,哲哲只觉得满眼生机勃勃,她叹了口气,对阿黛说:“谁也比不得咱们福临好。”   阿黛笑道:“您瞧您说的,六阿哥的样貌可不赖呢。”   哲哲朝四下看了眼:“海兰珠呢,又回崇政殿了吗?”   阿黛应道:“宸妃娘娘在永福宫里,要奴婢去请吗?”   哲哲想了想:“不必了,让她们说说话吧。”   崇政殿里,皇太极第一次向大臣们提起他要御驾亲征的事,虽然一半反对一半赞成,可这件事基本是定下了。大臣们散去后,皇太极独自坐在桌案前,尼满送来汤药,说是宸妃娘娘叮嘱一定要按时辰喝下去。   皇太极一口气灌下,皱眉回味着苦涩,便是问尼满:“后宫这些日子,可安好?”   尼满知道皇帝想问什么,笑道:“一切安好,只是静的很,偶尔宸妃娘娘去永福宫坐坐,才会有几句笑声。”   皇太极抬眼看他,尼满嘿嘿一笑低下脑袋,皇太极笑叹:“可不是吗?”   他当然知道,海兰珠怎么可能因为在崇政殿待久了,就知道什么福王朱常洵,更不可能听自己的梦话,就能随随便便讲出这些话。她一字一句说的那么谨慎,跟背书似的,必定是有人教了。   皇帝病了这么久,除了海兰珠日夜照顾,玉儿一次面都没露过,他卧病在床上时,连淑妃都来搭把手帮忙,可那个狠心的家伙,怎么都不来看一眼。 第253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   “皇上,您当真要御驾亲征?”尼满则问道,“恕奴才多嘴,您的身体且要养一养才是。”   皇太极拍了拍胸脯:“再养一阵就好了,朕还结实着呢,不必多虑。”   尼满说:“这阵子实在辛苦宸妃娘娘,娘娘听说有些药材不够细,药效不得发挥,便亲自到药房里去研磨,和太医们再三商议。如今您喝的参茶里的参片都是娘娘亲自切的,多亏宸妃娘娘悉心照顾,您才好得这么快。”   皇太极道:“所以朕更加要去御驾亲征,亲自把明朝的江山打回来,朕要带她离开这个伤心地,离开这里,她就再也不会想念八阿哥。”   “是。”尼满应道。   “尼满,你还能骑马吗?”皇太极问道。   尼满忙道:“皇上,奴才也有的是力气,只是您如今不让奴才值夜罢了,而因为不再值夜,身体越发比从前好了。”   皇太极便说:“这次跟着朕一道上战场吧,朕要你在一旁照顾,不能辜负了兰儿对我的照顾。有你跟着,皇后她们也能放心。”   尼满激动不已:“奴才遵旨!”   内宫里,玩累了的福临,窝在大玉儿怀里睡着了,玉儿嗔道:“还是跟小时候似的,就爱睡在胳膊弯里,都是姐姐惯的,听说几位乳母胳膊都落下伤,就是抱他抱出来的。”   海兰珠不以为然:“他能有多重,这会儿还小呢,不过是你和皇上把他当大孩子。阿图阿哲这么大的时候,哪个不是被捧在手心里含在嘴巴里,福临不委屈,你们还委屈?她们没力气抱,我来抱好了,我不累。”   大玉儿瞥了姐姐一眼:“是谁对我说,慈母多败儿。”   海兰珠笑:“你是母,我只是姨母。”   苏麻喇在一旁笑:“如今格格说不过大格格了,真稀奇。”   大玉儿没好气:“你得意什么,快去帮着把小阿哥小格格们送回去,姑姑该头疼死了。”   哲哲一向不怎么待见其他庶妃生的阿哥公主,不过是维持着几分体面,今天一大窝孩子来玩耍,只会让她觉得麻烦,赶紧都领回去才行。   苏麻喇走后,海兰珠便对妹妹说:“御驾亲征的事,我对皇上说了,皇上很高兴呢,像是要决定了。虽然我心里不踏实,巴不得他不要去,可是这么久,头一回又见到他的精气神了。”   大玉儿道:“姐姐放心,皇上不会去冲锋陷阵的,他只是振作士气,稳定军心,也就路上辛苦一些。”   “真的吗?”海兰珠掩不住的担忧。   “自然是真的,但也不排除最糟糕的情况,万一全军溃败,皇上被俘。”大玉儿眼见姐姐脸色骤变,忙道,“看我该死,对你说这些话,姐姐别胡思乱想。咱们不打到北京已经是咱们客气了,明军现在只能守不能攻,绝不会有那种事。”   海兰珠见玉儿扇自己的嘴巴说乌鸦嘴,忙拦下道:“童言无忌,你还是小孩子呢。”   大玉儿一愣,海兰珠也尴尬地笑:“别生气,在姐姐眼里,你永远都是妹妹。”   “下回再说我是小孩子,我可翻脸啦。”大玉儿故意生气,换了边手来抱福临,小家伙不安地咕哝了几声,一手抓着额娘的衣襟,又睡踏实了。   虽然嘴巴上说着不能宠,可如今和儿子聚少离多,相见时真真只想把他捧在手心里,大玉儿低着头,看不够似的看着儿子。   “玉儿,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对皇上说。”海兰珠道,“皇上病的那会儿,你也不来帮我,莫说皇上盼着你来,我也盼着你来。”   “姐姐盼我我信,他不会盼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大玉儿平静地说,“姐姐啊,你答应我的,绝不会告诉皇上是我在教你那些事。”   海兰珠嗔道:“你觉得皇上能相信,我会懂这些?你也太看得起我,太看不起皇上了。”   大玉儿不以为然:“那也是他的事,姐姐只管不承认,你可是答应我的。”   “是是是。”海兰珠无奈,在妹妹额头上轻轻一点,“我就拿你没法子。”   只见跑去清宁宫的苏麻喇又回来,一脸幸灾乐祸:“贵妃娘娘在皇后跟前哭求,让她去见见十一阿哥。”   这阵子,不仅是庶福晋们被要求在自己的住所不得擅自出门,内宫尊贵的几位也一样不能走过凤凰楼。   淑妃带着自己的女儿,衣食无忧过得很好,还奉旨到崇政殿给海兰珠帮过忙,可麟趾宫那一位,见不到儿子见不到皇帝,终日挠心挠肺。   今天见这么多孩子进内宫来玩耍,分明她的女儿也在其中,可她眼里没有女儿,她只想见自己的儿子。   “你生下女儿,一眼都没去看过,可见你是不喜欢孩子的,既然如此就不要勉强。”哲哲很和气地拒绝娜木钟的请求,“十一阿哥被照顾得很好,你放心就是了。”   娜木钟再三恳求,皇后就是不点头,命宫女将她送出去,她就差站在宫门前破口大骂,可她知道眼下的形式,她若闹腾,哲哲就能名正言顺地清理门户了。   淑妃本陪着女儿在院子里,一见她满身戾气地被人从清宁宫撵出来,立刻抱着女儿回衍庆宫,娜木钟孤零零地站在宫苑里,看向四周,想象着那一双双眼睛,正隐在窗棂后嘲笑她。   娜木钟握紧双手,头也不回地闯回麟趾宫,她要忍,她连儿子都盼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惹,一切都会有转机。   永福宫里,海兰珠和大玉儿果然站在窗下,海兰珠叹道:“她也怪可怜的,看不见孩子。”   大玉儿皱眉,她忙道:“我不是可怜她,我只是说,做娘的看不见孩子可怜,不是娜木钟可怜。”   见姐姐急于辩解,怕自己生气,大玉儿不禁笑了,但对于娜木钟,可没有半句好话:“其实她一点都不可怜,每天都活在自己的梦境里,美梦做得好好的,人家乐呵着呢。”   海兰珠轻声问:“玉儿,八阿哥的死,会和她有关系吗?”   大玉儿颔首:“皇上既然对你说,在麟趾宫里不知不觉地就和她上了床,可见她有些手腕,动了手脚。赛音诺颜氏再怎么被欺负,也不至于就疯了,兴许是被什么人喂了药。只可惜我们都没证据,只可惜她这条命,还能给皇上换马换粮草兵器,挺值钱的。”   海兰珠垂下目光,大玉儿安抚她:“别想那个女人如何,就看着皇上吧,若真有什么事不得不憋着,他心里一定是最痛苦的那一个,因为他还要残忍地辜负你。”   “我知道。”海兰珠打起精神来,“不论如何,八阿哥人死不能复生,要紧的还是活着的人,都好好活着,玉儿你放心,姐姐没事。”   大玉儿一直很放心,姐姐心里再如何苦,她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要寻死,她比任何人都盼着,能长长久久地陪在皇太极的身边。   玉儿道:“姐姐也要保重身体,这些日子你这么累,都瘦了。”   海兰珠莞尔:“怪谁?你也不来帮我。”   这自然是玩笑话,大玉儿去不去,并不影响皇帝的养病,海兰珠该辛苦还是辛苦,不过是心里多一分慰藉,她不会把照顾皇帝的事,假手他人,在皇太极身上,她和玉儿彼此,谁都没让步过。现在不是玉儿让着她,只是玉儿不要了。   之后的日子,海兰珠依然贴身照顾皇太极的起居,皇太极有她在身边,事事都踏实。偶尔再从海兰珠嘴里听说几句对朝务和战况的见解分析,就知道玉儿还惦记着他,心里更宽慰。   六月末,皇太极决定御驾亲征,将亲率两黄旗精锐奔赴前线。   这日便要点兵出征,海兰珠一清早就起了,将皇帝的盔甲战袍战靴都准备好,蹲在地上把皇帝的佩刀擦得锃亮。   皇太极一觉醒来,就看见海兰珠蹲在门前,晨曦刚好从门前投射进来,几乎将她娇柔的身体照得通透。   她捧着威武的佩刀,举向天空,耀眼的光芒辉映着她的笑容,像是十分满意,她小心翼翼地将佩刀放回刀鞘,回眸,就和皇帝对上了眼。   海兰珠笑容温柔,道:“皇上,该出征了。” 第254 我多吃几服药,必然就好了   皇太极翻身而起,海兰珠捧来战袍,屈膝双手奉上,柔美的眼中满是骄傲自豪,他是她的天,他是大清的神。   “起来,永远也不要跪我。”皇太极搀扶起海兰珠,接过她手中的战袍,在心爱的人唇上深深一吻,“兰儿,等我回来,带你去北京。”   “是。”海兰珠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皇上,我等你回来。”   十王亭前,将士们陆续进宫集结,等待皇帝发号施令,雅图跟着大玉儿却在此刻来到这里,她提醒母亲:“额娘,咱们来的太早了,皇阿玛还没来呢。”   “雅图,你看那里穿铠甲的人是谁?”大玉儿道。   “是索尼。”雅图说,“好久没见他了。”   “雅图,去把这封信交给他,悄悄的最好别让人看见。”大玉儿对女儿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雅图是聪慧剔透的姑娘,立刻接过信,飞奔到索尼跟前。   索尼乍见公主,慌忙行礼,雅图却道:“该是我向先生行礼才对,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索尼大人,好久不见您了。”   “臣怎敢觍颜自称是公主的师傅。”索尼躬身抱拳,可忽然,公主塞了一封信到他的怀里,“索大人,这是我的谢师信,您路上慢慢看吧。”   索尼怔然,再抬起头,见庄妃娘娘立在远处,他朝大玉儿欠身,便立时将信收好。   半个时辰后,众人拥簇帝王而来,海兰珠跟在人群中,远远就看见了玉儿,她又看了看皇帝,她知道,玉儿能来送皇帝出征,他一定高兴极了。   皇太极走到母女俩面前,雅图不顾行礼,仰着脸傲然对父亲说:“皇阿玛,您记得把崇祯的人头给我送到科尔沁,我要当球踢。”   皇太极心中一紧,他几乎忘了,七月里,雅图就要出嫁科尔沁。   虽然对明朝宣战,但并没有修改婚期,或是说谁都把这件事忘了,而这下他去出征,连女儿的婚礼都不能参加。   “雅图,还不向皇阿玛行礼?”大玉儿在一旁道。   雅图撅了嘴不服气,忙向父亲行大礼,祝他旗开得胜早日凯旋,大玉儿含笑看着女儿,皇帝却看着她,道:“朕会早日归来。”   大玉儿抬起眼眸,凝视着她的丈夫,笑道:“与其把那血淋淋的头颅送到科尔沁,不如到时候直接接雅图和女婿去北京。太和殿前的广场那么大,踢球才有意思,皇上说呢?”   “那就这么定了,把女儿和女婿都接去。”玉儿的话,让他心里好舒坦,便挽起女儿的手道,“雅图,阿玛到时候派人来接你和弼尔塔哈尔,咱们去北京的皇宫里玩。”   “多谢皇阿玛。”雅图欢喜极了,大玉儿将她拉到身边,命她要庄重,那边厢哲哲也带着孩子们过来了,皇帝与她说了几句话,便龙行虎步地走向十王亭。   十王亭前,将士们气势滔天,皇帝挥剑指天,策马而去。   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天响,扬起的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大玉儿瞩目凝视,直到烟尘散去,直到十王亭前空无一人,愿上苍保佑,愿他毫发无损地归来。   一旁的海兰珠,手里牵着小小的福临,安然看着皇帝远去,她已经把自己的心按在了皇帝的身上,愿跟着他一起奔赴沙场。   而这几个月,他们日夜相处,同起同卧同吃同喝,若非堆积如山的奏折,若非三更半夜也会闯来的紧急军报,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是在帝王的身边。   海兰珠看向一旁的玉儿,妹妹比她早了十年嫁给这个男人,可那十年里,他们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光甚至凑不出一年。   可自己来到后,皇太极很少再出远门,这七年里,再加上他的专房之宠,她陪伴皇太极的时光,早就超过了玉儿。   老天对她,太厚爱,老天对玉儿,太残忍。   不,是她对自己的妹妹,太残忍。   大玉儿转身来,看着姐姐,莞尔一笑:“你牵着福临做什么,他该上书房去了,又想帮着他偷懒吗?”   福临听见了,撅着嘴气哼哼地看着母亲,抱住了姨妈的裙摆,把脸埋在海兰珠的裙子里。   “福临啊,我们去书房了。”海兰珠蹲下来,想要抱起福临,可一蹲下,她就感觉到晕眩,心口和后背熟悉的痛楚再次出现,她没有抱福临,温柔地说,“福临乖乖地念书,等咱们福临有出息了,额娘就没得训你了。”   “我听姨妈的。”福临好乖,冲大玉儿说,“额娘我去书房啦,你也要乖一些。”   小家伙转身,大摇大摆地跑开,跟着他的嬷嬷们也一窝蜂地跟走了,海兰珠缓缓起身,对妹妹说:“玉儿,我累了,尼满跟皇上出征,崇政殿里的事儿要有人照应,我想去歇一歇,你去看着可好?”   “我知道了。”大玉儿见姐姐脸色不好,几乎是一瞬间就变得苍白,担心地问,“姐姐没事吧?”   “天天伺候皇上,能不累吗。”海兰珠不以为然,“我去歇着就好了,之前你不愿见皇上,这会儿皇上不在家,叫你去收拾些东西总成了吧?”   “是是是……”大玉儿搀扶着姐姐,“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亲眼看着姐姐躺下后,大玉儿才带着雅图来到崇政殿,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看到沙盘里插满了各种标记,连卧榻上都散落几本兵书和奏折。   “皇阿玛真辛苦。”雅图跪在榻上,将散落的书本摞起来,心疼地说,“等我去了科尔沁,要好好带着他们放牧养马,给阿玛养最健壮的战马,让阿玛坐得稳稳的舒坦的,驮着他走遍天下。”   大玉儿欣慰地看着女儿,她既心疼父亲,又心疼自己,还有身为帝国公主的骄傲和担当,老天赐给她这样好的女儿,在雅图的面前,自己这个额娘反而显得渺小狭隘。   可做母亲的心,不该拿来和江山天下做比较,这大抵只有姐姐能理解她了。   六日后,皇太极带兵疾行,赶到松山,多尔衮早已等候,一见面便是告罪。   皇太极豁达豪气,不论胜败,只求八旗将士上下团结一心,大大鼓舞了清军的士气。   他冷静下来,与诸将重新部署清军作战路线,预备自乌忻河南边至入海口,横截大路,于绵亘驻营,高桥设伏,围追堵截。   皇帝的到来,令三军气势大振,多尔衮被洪承畴挫败的心,也安定下来。   这一日,他才出营帐,准备点兵去偷袭明军的粮草,索尼不知从哪里出现,恭敬地请安后,突然交给他一封信,匆匆道:“庄妃娘娘托付臣转交此信。”   多尔衮的心猛地一抽,迅速将信捏在掌心,匆匆离开了。   盛京皇宫里,大玉儿每日料理了宫闱事务,和整理崇政殿收到的各地奏折后,便会来关雎宫陪伴姐姐。   海兰珠自从皇帝出征,本就虚弱的身体突然倒下,起初两日只是贪睡,没日没夜地睡,众人本以为她恶补了睡眠,能养足几分力气,谁知气色越来越差,这几日连进膳的胃口都没了。   “这是齐齐格命府里的厨子做的松仁粥,姐姐尝一尝吗?”大玉儿道,“东莪病着,她不好来看望你,命人做了吃的送来,说你要什么只管开口,她派人去给姐姐找。”   海兰珠懒懒地说:“不碍事,我就是累了,躺几天就好,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   大玉儿道:“你就是累出的病,我该帮帮你才是。”   海兰珠笑道:“你来帮我,我也一样要忙,我又不干活,不过是守着皇上罢了。是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你去让太医多给我开几服药,我吃了必定就好了。”   “姐姐就是好,不像有的人,一点病痛就要死要活期期艾艾。”大玉儿给姐姐喂了粥,“我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姐姐不怕。”   清宁宫里,哲哲收到了皇帝的来函,皇太极告诉妻儿他一切都好。   送信的人就跪在哲哲面前,哲哲收起信函,冷色道:“宫里的事,我怎么吩咐你,你就怎么向皇上禀告,眼下战事为重,任何事都不能打搅皇上,不然贻误军机,你担当不起,人头难保。” 第255 一忍再忍   “末将遵旨!”那人立刻领命,不敢忤逆皇后。他从前线来,战场上是什么光景,他比皇后更清楚,眼下任何事都不能阻拦皇帝打胜仗,他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宫里一切安好,请皇上保重勿念。”哲哲起身道,“就这么说,皇上若问你什么,你便道来去匆匆不曾瞧见。”   “是,娘娘。”   “等等……”哲哲又将人喊下,“皇上有没有特别叮嘱你,要留心什么?”   “回娘娘的话,皇上没有特别的叮嘱,末将领了信函便赶回京城。”那人瞧着老实忠厚的模样,不像会说谎话。   哲哲再三思量:“去吧,照我说的做。”   来者匆匆而去,眨眼功夫就消失在内宫中,这么短的时间,想必也察觉不到什么,但皇帝若另安排眼线在宫里,哲哲也没法子了。   她带着皇帝的信函,来到关雎宫,大玉儿将信念给姐姐听,把纸翻来覆去说:“这是有多忙,再多两行字也不行?”   海兰珠笑问:“多来做什么?”   大玉儿眼珠子悠悠转:“多两行字,特地问问姐姐如何。”   海兰珠看向哲哲:“姑姑,您看她。”   “皇上一切安好,你也赶紧好起来。”哲哲却道,“怪我没轻重,一直想着你在皇上身边伺候,他必然最舒坦最安心,却是活生生把你累病了。”   海兰珠连忙摆手:“姑姑别这样说,玉儿更不要这么想,这几个月我能日夜守在皇上身边,终于能实实在在为他做些什么。当然,最好这辈子都别再有侍疾的事,只盼着皇上康健,但是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很快活。可这样说,心里又觉着,更对不起姑姑和玉儿。”   “好了,咱们就别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的。”哲哲将一双侄女的手交叠在一起,“各自把日子过好,开开心心的才是。”   不多久,雅图便带着宫女送汤药来,从宫女的手上拿过,便是小心翼翼送到海兰珠的嘴边,亲手喂姨妈喝下去。   “姨妈就是好,喝药这么乖。”雅图心疼地夸赞,“不像额娘,病了痛了喝一口药,像要打仗似的手忙脚乱。”   海兰珠爱怜地看着雅图,心中一个激灵,问哲哲:“姑姑……雅图是不是快出嫁了?”   哲哲道:“皇上没来得及修改婚期,本是没打算御驾亲征的,眼下病了一场,又率兵而去,雅图的婚期就这么定下了。说不好听的,科尔沁还怕你们变卦,他们无所谓隆重与否,只盼着雅图快些过去。”   雅图就在一旁听着,哲哲不想瞒着她,本就是这孩子要去过一辈子,她该知道所有的事。   “雅图……”海兰珠心疼地挽着孩子的手,“不能风风光光出嫁,你会不会伤心?”   雅图将三位长辈看了看,傲然道:“皇阿玛可是用炸响红衣大炮来给我送嫁呢,热闹得很。至于那些金啊银的,我从小就不稀罕,皇额娘,您就给我长个脸,就说雍穆公主省下婚礼的花销支援前线将士,可好?”   哲哲连连点头:“好,好。”   “这丫头。”大玉儿嘴上嗔怪,心里疼得疯了。   她何德何能有这样好的女儿,她把女儿骄傲地养大,从不需要她为任何事委曲求全,可偏偏在她一辈子的幸福上,逼得雅图一忍再忍。   “不过有一件事。”雅图娇滴滴地说,“姨妈,您还记得吗?”   海兰珠温柔地点头:“姨妈记得,雅图出嫁的时候,姨妈来给你梳头。”   雅图欢喜极了,依偎在她身旁:“姨妈可要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弼尔塔哈尔看得目瞪口呆。”(13:00更新) 第256 姨妈,原谅我   为出嫁的雅图梳头,是海兰珠一直记在心里,也满心期待的事,只没料到孩子的嫁期会在这战乱之时。   但想,这正是大清继往开来的时刻,雅图贵为帝国公主,她同样肩负着使命。   海兰珠只愿将所有的美好的祝愿,都给她最爱的孩子,便是努力服药休养,等待雅图出嫁。   前线炮火连天,仿佛真如雅图所说,是皇阿玛在为她送嫁。   多尔衮得到线报,获悉明朝粮草运输的路线,带兵潜入欲毁了洪承畴的供给。   这本是有去无回的冒险,怎么也不该多尔衮这位首将前往,可他在洪承畴手里吃了败仗,不论如何要扳回一城,这送死的差事必须他自己冲在前头。   皇太极并不知道这件事,知道的时候多尔衮已经走了,但也明白多尔衮就是知道自己不会放他去送死,才欺瞒不报。   皇帝虽怒,可深知多尔衮不会白白送死,数日的等待后,这天终于得到消息,说睿亲王的人马出现了。   他立刻策马而来,站在高处,果然见多尔衮带着几十个人,满身烟尘地赶回来。   多尔衮昂首看见皇太极,便加了几鞭奔来,纵身而下跪在地上道:“皇上,洪承畴的口粮全化作了灰烬。”   “你和你的人,可都安然无恙?”皇太极问。   “都回来了。”多尔衮眼中精光闪闪。   皇太极下马,亲手将他搀扶起,眉宇间的怒意不散,可眼中已是满满的赞许:“欠下三十军棍,待班师回朝,在十王亭前结结实实地打你。”   多尔衮笑:“臣领罚。”   皇太极看向赶来的士兵们,朗声道:“快回吧,热水热饭给你们备好了,洪承畴的兵没饭吃,我的将士不能饿肚子。”   听闻洪承畴的粮草被毁,军中气势大振,皇太极亲自上山狩猎,打回一头野猪两头鹿,上火炙烤供将士们分食。   而这一天,又从盛京送来供给,是即将出嫁的雍穆公主省下婚礼的花销,犒赏前线的将士,以茶代酒,君臣一同遥祝盛京的婚礼。   夜深人静,多尔衮休息在营帐中,摸着心门口的那封信,安然睡去。   七月末,雅图出嫁的日子,海兰珠的身体虽不见起色,可精神不坏,盼着这一天,不论如何也要强打精神高高兴兴地将心爱的孩子嫁出去。   她早早就起来,坐在炕头,到了吉时,宫女们果然将待嫁的新娘送来了。   亭亭玉立的姑娘,披着乌黑浓密的长发,如冰凉的丝绸滑过指间。   海兰珠还记得她到盛京后头一回给外甥女梳头,那软绵绵的小头发,热乎乎的小脑袋,香喷喷的小身子,温暖了她丧子丧夫后的心。   大玉儿进门来,道:“姐姐若是没精神,梳几下就好,让宫女们来拾掇吧。”   海兰珠道:“我好着呢,今早的奶饽饽都多吃了一个。”   雅图则挥手撵她的额娘:“额娘先到外头等我,等下我漂漂亮亮地出来,多惊喜呀。”   大玉儿摇头:“你呀,就一点没舍不得额娘,这会儿就不想见到我了?”   雅图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说:“科尔沁能有多远呀,又不是在天边,额娘想我了就派人捎个信,我自己就能骑马跑回来。指不定哪天我和您女婿吵架了,我也跑回娘家来了呢。”   “这丫头……”玉儿不知该喜该悲,和海兰珠对视一眼,便是把女儿交给姐姐。   海兰珠熟稔而温柔地将雅图的头发绾起,稳稳地固定住发髻,好让她经历奔波后,依旧纹丝不乱,仔仔细细地将碎发抿齐,才拿起首饰珠钗为孩子戴上。   “您累吗?”雅图问。   “不累,心里高兴着呢,从咱们头一回说好起,姨妈就盼着这一天。”海兰珠道,“只是这样那样的事,到如今真正出嫁的日子,却处处都委屈你。”   “我才不委屈呢,额娘舍不得我,您也舍不得我。”雅图道,“其实皇阿玛也舍不得我,只是他没法子,比起大姐姐二姐姐们,我可有福气多了。”   “是吗?”   “姨妈……”雅图轻声说,“咱们俩悄悄地说,皇额娘她太无情,我在察哈尔的时候,听大姐姐哭了一场。姐姐说自己从没有感受到皇额娘对她的爱,她如今自己做了额娘,不仅没法儿理解皇额娘,反而更怨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儿子,皇额娘根本不在乎她。”   海兰珠停下了手里的梳子:“雅图啊,这些话,咱们藏在心里可好。”   雅图说:“我知道,我谁也不会再说的,您放心,我连额娘也不说。”   海兰珠嗔笑:“那你为什么告诉姨妈?”   “因为……”雅图顿了顿,“我想让您知道,我不委屈也不难过。虽然不得不被皇阿玛嫁出去,可是有您和额娘都舍不得我,从小宠着我,让我那么荣耀和骄傲,我从来都不委屈。那会儿看着您和额娘一起对皇阿玛翻脸,我真是担心极了,我愿意为了皇阿玛和大清去和亲,可您和额娘一定就觉得,我是委曲求全。我也不想解释了,因为额娘爱我的心,可不是江山天下能换的,姨妈,您说是不是?”   “好孩子。”海兰珠动容,“我们雅图真是好孩子。”   “还因为,您身体不好,我怕您太想我了。”雅图转身来,眼圈儿通红,含着泪问,“姨妈,是不是我小时候把雪塞在您的鞋子了,害您着凉大病一场,才把身体搞垮了?”   “没有的事,雅图啊,没有的事。”海兰珠连连摇头,“你看,姨妈还给你生了弟弟呢,姨妈的身体不好不是因为你,绝不是。”   “是因为太想念弟弟吗?”雅图哽咽,“您还有福临,福临最喜欢您了,将来福临去了福晋,生了小孙儿,也要您给带着呢。”   海兰珠颔首:“姨妈知道,我会好好的。”   不得耽误吉时,海兰珠因为没太多力气,这头已经梳得很慢了,她便让雅图坐好,继续为她佩戴发簪宫花。   此刻拿起翠玉簪子,海兰珠的手哆嗦,生怕不能为孩子戴好,便歇下缓一口气,可想到方才孩子说的话,海兰珠轻声问:“雅图,你恨我吗?”   身前的孩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恨您。”   海兰珠笑:“是为了哄姨妈高兴吗?”   “不是为了哄您,是真不恨您。”雅图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继续挺起背脊,等待海兰珠为她簪花。   海兰珠将翠玉簪稳稳地插入尾髻,一切都妥帖了,就等红盖头,雅图转身来,眼波婉转,赧然问:“姨妈,我好看吗?”   “好看,我们雅图是最美的公主。”海兰珠道。   雅图心满意足:“有您给我梳头,我的婚礼就圆满了,不需要繁琐隆重的仪式,劳民伤财的。”   “雅图……”   美丽的小新娘,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姨母,整整七年,多了一个人来爱她,掏心窝子地宠爱她,可她却在年幼无知时,企图伤害这个爱她的人。   “姨妈,对不起,当年的道歉,是被额娘逼的,我也不懂事,说的一点儿都不诚心。”雅图说,“您原谅我好吗?”   海兰珠道:“傻孩子,再也不提了,咱们不提了。”   雅图却说:“我不喜欢叶布舒的额娘,那个女人颠三倒四,可皇阿玛却和她生下了叶布舒。我没见过硕塞的额娘,但她们都说那位叶赫那拉福晋生得很美。还有大皇兄,他的年纪比额娘都大呢,所以啊,皇阿玛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您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皇阿玛对您的情意也好,对额娘的情意也罢,不是我能管的。而我也只知道,我没法儿让那些女人离开,却能把您撵走,只敢欺负您。”   海兰珠呆呆地看着孩子,雅图哭道:“您原谅我,好吗?”   “我的孩子。”海兰珠抱过雅图,“对不起,雅图,对不起……” 第257 皇上回来,姐姐一定就能好的   关雎宫外,礼官提醒庄妃娘娘吉时到了,大玉儿到门前来看一眼,却见姐姐和雅图相拥而泣,便回身与礼官道:“什么吉时不吉时的,既然一切礼节规矩都免了,还拘泥这些做什么?”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退下。   凤凰楼下,齐齐格领着东莪来了,母女俩穿着鲜艳的吉服,爬上台阶时,东莪四下张望,问母亲:“额娘,雅图姐姐要做新娘子了吗?”   齐齐格应道:“是啊,姐姐今日出嫁。”   东莪说:“那为什么没有人打鼓,没有人跳舞唱歌,客人呢?”   她跟着齐齐格,去过宗亲府里参加喜宴,见识过什么是热闹,宫里这样冷清就要办喜事,孩子自然是觉得奇怪的。   齐齐格蹲下来对她说:“东莪乖乖的,只要照着额娘说的恭喜雅图姐姐就好,其他的话,不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多说,东莪最懂事了是不是?”   她领着女儿进门,见大玉儿和宫女们都在院子里等着,玉儿见了她便笑道:“怎么才来?”   “东莪闹腾呗。”齐齐格说着,一面细细打量玉儿,故意笑,“没哭啊,我还怕来了,见你眼睛肿的核桃似的。”   “是喜事,哭什么。”大玉儿傲然道,“我要笑着把女儿嫁出去。”   “雅图在里面梳头?”齐齐格问。   “别进去了,一会儿就出来。”大玉儿说着,抱起想要去见姐姐的东莪,捏捏她的小脸儿,笑道,“东莪怎么这么重了,真是个胖丫头。”   东莪撅着嘴,软乎乎地咕哝:“伯母,我不是胖丫头。”   屋子里,海兰珠为雅图擦去泪水,洗了脸,重新扑上胭脂水粉,却说着:“我们雅图的肌肤这么白,眼眉这样美,要胭脂水粉做什么。”   雅图笑眯眯地说:“做新娘子要喜庆精神啊,我要让科尔沁的人一见到我,就亮的睁不开眼,从今往后好好听我的话,可别把我当小孩子。”   “他们一定会听你的话。”海兰珠为她拾掇好,再细细看了眼,依依不舍地说,“好了,孩子,出门吧。”   雅图收敛了笑容,起身来,向最疼爱她的姨母深深叩首,海兰珠忍着不舍和眼泪,俯身伸出手:“快起来,地上凉,别弄脏了你的喜服。”   “姨妈,我走了,您千万保重。下次再见,怕是要去北京城了。”雅图笑道,“从科尔沁去北京,远是远了些,可我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海兰珠颔首:“姨妈等你,雅图,快去吧,别耽误了吉时。”   美丽的小新娘,利落地起身来,冲姨母甜甜一笑,爽快潇洒地转身,她一出门,外头便是笑声贺喜声,寂静的宫闱顿时热闹起来。   海兰珠吃力地躺下,她打扮好了雅图,但没有来得及拾掇自己,脸上还有未抹去的泪痕,今天可不能哭,海兰珠抬手揉一揉,闭上眼,长长舒了口气。   她这一生,还有什么不如意的,老天将世上所有的好,都给了她。   且说在外人眼中,宫里几位公主,雅图格格算是头一份得宠的。   一则因为她的母亲是骄傲的庄妃,再则自从宸妃来到盛京,就一直将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皇帝盛宠宸妃,爱屋及乌,怎么算,雍穆公主的婚礼,都该隆而重之,十分热闹盛大。   可结果,公主今日出嫁,仅仅一驾婚车和随行的侍卫宫女,以及科尔沁来迎亲的队伍外,连礼乐鞭炮都没有。   海兰珠因病不得相送,哲哲和大玉儿,还有齐齐格等宗亲里体面的命妇,一路送到宫门前,雅图自己敏捷地跳上马车,潇洒地朝长辈们挥了挥手,就命马车出发,往科尔沁去。   科尔沁的人上前拜别皇后与庄妃,便追随婚车而去,队伍前后也有百余人,虽然冷清总还算体面。   玉儿一直含笑相送,宛若当日送女儿去察哈尔玩耍,她没有像姐姐那样和雅图抱头哭泣,她不希望女儿为她担心,笑着送她出嫁,是最起码的祝福,虽然这一天来得太早太仓促,虽然到这一刻,也无法认同这门婚事。   送亲的队伍远去,连扬起的尘土都重新落定,皇后请几位来贺喜的宗亲贵妇进宫坐坐,喜酒是不摆了,喝杯茶总还是应该的。   众人随哲哲离去,才走开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的惊呼声,纷纷回眸看,只见大玉儿跌坐在地上,齐齐格护着她也一并跌倒,而她怀里护着的人,颤抖得叫人心酸。   贵夫人们都是做了娘的女人,太明白庄妃此刻的心情,有人不禁拿帕子轻轻擦拭眼角,哲哲叹道:“我们走吧,茶水要凉了。”   宫门下,如雕塑般手持长矛站岗的侍卫,禁不住庄妃娘娘的哭声,都偷偷侧目来看,那么美的女人,哭得那样可怜,可刚才公主出嫁时,她还笑得那么甜。   玉儿哭得几乎气绝,是被人抬着扶着送回永福宫,直到下午才平静,缓过几分精神。   再见齐齐格,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冲她白眼睛说:“你把我的衣裳都哭湿了,那么一大滩眼泪,你是水做的吗?”   大玉儿无力地笑:“我赔你便是了。”   “谁稀罕,我们睿亲王府什么好东西没有?”齐齐格不屑,但还是软下脸,心疼地摸摸玉儿的手,“雅图那么聪明勇敢,弼尔塔哈尔也是个不错的孩子,放心吧玉儿,科尔沁不远,咱们派人盯着呢,谁敢欺负我们的孩子,让多尔衮带着红衣大炮去收拾他们。”   大玉儿懒洋洋地说:“等着东莪出嫁时,我把这些话还给你。”   齐齐格嗔道:“你的嘴巴厉害了,我就放心了。”   窗外,是宝清端着汤药回来,要送去给海兰珠服用,齐齐格便离了玉儿,跟过去帮着照顾。大玉儿穿戴好衣裳,也跟过来瞧了眼,姐姐的气色,比早晨差了很多。   海兰珠吃了药便睡了,她总是睡不够似的,可睡也养不起什么精神,那么多药吃下去,也没有任何起色。   “换个大夫瞧瞧吧,我去和姑姑说,我带几个外头的郎中来。”离了关雎宫,齐齐格对玉儿道,“宫里的大夫,怕是不中用。”   大玉儿则垂眸沉思,朝清宁宫望了眼,拉着齐齐格到自己的屋子里,轻声道:“姑姑一直瞒着前线这里的情形,我也不确定皇上有没有留下眼线,只怕是真的顾不过来,他可能还不知道姐姐病得这样厉害。”   “所以……”齐齐格试探着。   “万一有什么事,姑姑管着我拦着我,我是没法子的。”大玉儿郑重地看着齐齐格,忽然跪下了。   “你做什么呀?”齐齐格赶紧拉扯她起来。   “齐齐格,万一姐姐有什么事,你能不能给多尔衮送信,让多尔衮告诉皇上?”大玉儿恳求道,“不是我诅咒自己的姐姐,可我瞧着,不……只要皇上回来,姐姐就能好了。”   其实连齐齐格都觉着,海兰珠姐姐可能大限将至,她隔几天才进宫一趟,可每一趟看见海兰珠,都会被吓一跳。   她的身体迅速的枯萎,美丽的生命正在一分分地剥离,可似乎所有人的人都憋着一口气,都不敢把这残忍的话说出来。   玉儿含泪道:“皇上回来,姐姐一定就能好的,一定能。”   齐齐格道:“我知道了,只是眼下正在大战的关键时刻,若不然皇上也不会顾不上姐姐。玉儿,你心里要有个准备,咱们心里都要有个准备。”   她搀扶玉儿起身,安抚道:“先别那么悲观,也许过几天姐姐就好了,至少姐姐很努力地要活着,她比任何人都坚强。” 第258 这些话,我决定带走了   雅图出嫁后不久,齐齐格请了宫外的大夫进宫为海兰珠诊治,然而不论是盛京城的名医,还是科尔沁来的蒙古大夫,都没能给出确切有效的诊疗方案。   若说宸妃娘娘的病是累出来的,绝不至于如此,纷纷怀疑宸妃娘娘像是有什么隐疾,长年累月的在她身体里。   直到这一天,海兰珠才说,她过去每次噩梦醒来,都会心口疼背疼,整夜难眠,但白天就好了,几乎没有任何异常,她也就不想大惊小怪地提起,不想引得皇帝或姑姑和玉儿慌张。   而之前几个月照顾皇帝,这症状并没再犯过,即便皇帝出征那日,突然感觉到疼痛,不过那之后也没再发作,她没有疼痛气短的折磨,只是贪睡无力,一天比一天衰弱。   医药有限,不然世上也不会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海兰珠很平静地对玉儿说:“我没事,多吃几服药,必定就好了。”   那么多的大夫轮着来为姐姐看病,她不急不躁,安静平和地配合,该吃的药吃,该吃的饭也努力咽下去,实则若换做玉儿自己,可能已经吓得半死,或是烦躁的绝望了。   皇太极曾对大玉儿说,海兰珠除了美丽温柔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论智慧聪明,尚不及玉儿的一半。   大玉儿现在才明白,不是皇帝谦虚,也不是皇帝眼瞎,而是姐姐的所有的好,在他看来都是那么自然而平常,恰到好处地贴着他的心,以至于连他都不会感觉到,而需要特别地去向什么人表白或炫耀。   当然,他也把自己对海兰珠在旁人眼中隆重盛大的爱,看得平平无常。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八月过半,努尔哈赤的祭奠时,哲哲独自去皇陵主持。   说来,她极少到关雎宫探望海兰珠,并不是不把侄女放在心上,一是见不得海兰珠可怜怕自己心软,二则宫里宫外还有很多的事要人打理。   她已经把玉儿撤下了,让她专心照顾海兰珠,自然所有的事,都落在哲哲的身上。   而这日天气极好,日头不毒,风也不凉,齐齐格进宫来,便和玉儿一道搀扶海兰珠在宫檐下晒晒太阳,久卧病榻的人,就该多见见阳光。   海兰珠一出门便笑了,躺在美人榻上,看着蔚蓝蔚蓝的天空说:“我一直觉得,盛京的天不如科尔沁的蓝,不过其实我现在,都不记得科尔沁的天是什么样的了。”   大玉儿和齐齐格抬头仰望,离开草原就快二十年,她们也不记得了。   齐齐格说:“科尔沁的天如今一定比从前美,因为我们的雅图去了。”   海兰珠欣然道:“是啊,那里的花儿也会为了雅图好好开放,我真想她啊,玉儿,等下我们给雅图写封信可好?”   大玉儿笑道:“那丫头不是来信说,别总给她写信,写了她得回,她懒得提笔。她原本就不爱念书,这下遂了她的心,在科尔沁可没有人敢逼她读书写字。”   她们说笑着,内宫门前忽然一阵闹腾,只见几个年长的嬷嬷,将娜木钟从宫门推进来,一个个冷着脸说:“贵妃娘娘,还请您自重。”   娜木钟厉声道:“什么自重,我想看看自己的儿子不行吗?”   嬷嬷们撂下她就走,根本不予理会,她一转身,看见了在屋檐下晒太阳的海兰珠三人,她定定地看着这三个女人,看见了海兰珠的憔悴衰弱,心生一计,疾步走上来。   大玉儿和齐齐格,同时挡在了海兰珠的身前,规矩地朝娜木钟福了福:“贵妃娘娘吉祥。”   娜木钟却竟然跪下,对着海兰珠嚷嚷:“宸妃姐姐,您是最心善的,您点个头,让我去见见我的儿子吧,我求求您了,他从我肚子里爬出来后,我就一眼都没看过啊,那孩子是不是还活着我都不知道,宸妃姐姐……”   “您平日怎么不来求,今日皇后娘娘不在宫里,您就想钻空子吗?”大玉儿冷然道,“那是宫里的规矩,是皇后娘娘的旨意,还请贵妃娘娘自重。”   娜木钟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恶毒地盯着大玉儿:“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说话,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尊卑?还不给我跪下?”   “既然玉儿没资格,那我来说。”海兰珠冷冷地开口,“贵妃,请回麟趾宫去,皇后娘娘不仅不允许你探视十一阿哥,更不允许你走出凤凰楼。你擅自走出去闯到阿哥所的事,我们就替你瞒下,不要再闹得不愉快,忍怒皇后娘娘,大家都不安生。”   娜木钟怒目圆睁,猛地推开大玉儿扑向海兰珠,所幸齐齐格和玉儿都没让她得逞,将她往后一推,边上的苏麻喇和宝清也迅速带着宫女上前,把她团团围住。   丽莘吓得半死,拽着娜木钟就往回走,娜木钟却绝望而丧心病狂地喊着:“海兰珠,你会有报应的,你抢自己妹妹的男人,你以为自己有多干净?现在报应来了吧,你的儿子短命,你也短命,你会不得好死,你就等死吧……”   齐齐格面无表情地和宫女搀扶海兰珠回关雎宫,大玉儿站在屋檐下,看着丽莘把娜木钟拉回去,紧紧关上了宫门。   大玉儿对苏麻喇道:“去找人来,用针线把她的嘴缝上。”   “格格?”苏麻喇唬住了。   “那就打烂了!”大玉儿咬牙切齿,呵斥苏麻喇,“还不快去,你还想听她诅咒姐姐吗?”   苏麻喇也豁出去了,转身到外头找来几个高大结实的宫女闯进关雎宫。   “布木布泰,你这个贱人,啊……”   娜木钟的尖叫声传出来,皮肉被鞭打的声音也传出来,吓得各处值守的宫女都瑟瑟发抖。   但没多久,就安静了,估摸着打得太重,娜木钟昏过去了。   关雎宫里,海兰珠淡定地看着齐齐格为她盖上毯子,将汤药吹了吹,一口一口喂给她喝下。   外头霍然安静,齐齐格便一笑;“玉儿那丫头,下手也忒重了,欺负人家在这里举目无亲啊。”   海兰珠道:“若是他害我八阿哥,我希望她以后活着的每一天,都这样饱受折磨,千万别痛快地死去。”   喝完药,海兰珠疲倦地闭上了眼睛,齐齐格守了半刻,担心地喊了一声:“姐姐?”   海兰珠睁开眼,笑道:“傻丫头,我还活着呢。”   “您别这么说……”齐齐格没了方才的凌厉之气,眼圈儿顿时红了,握着海兰珠的手说,“姐姐可要硬挺地活下去,气死那些嘲笑您挖苦您的人。”   “齐齐格啊,何必活在别人的眼睛里,我从来都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海兰珠恬淡地笑着,“我的心,可狠了,可硬了。”   齐齐格抿着唇,半晌憋出一句:“姐姐,万一、万一……您会不甘心吗?”   海兰珠微微含笑,她也明白,大限怕是到了。   人都有一死,早一些晚一些,她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遗腹子被堕胎时,被逼着嫁到盛京跳进河里时,在皇陵的炸药下,在苏赫巴的凌辱下……   可是皇太极,抹去了她二十六年的人生,连带着曾经的痛苦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齐齐格,那些觉得我可怜又可悲的人,也许不曾勇敢地爱过,至于曾经给予我伤害的人,他们实在没有资格与爱我的你们相提并论。我没念过书,不懂经世治国的大道理,可也许我比很多人都活得明白。这一生,我了无遗憾。”   “姐姐……”   海兰珠喘了口气,含笑道:“我知道,其实你想问我,对玉儿如何交代,但这些话,我决定带走了。”   关雎宫门前,赶回来的苏麻喇,和大玉儿一同听见了这番话,大玉儿问她:“苏麻喇,其实我和姐姐的性情,是一模一样的对不对?”   苏麻喇豁然释怀,灿烂而笑:“你们可是亲姐妹。” 第259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自皇太极奔赴松山,稳定军心,与多尔衮、豪格等众将士潜心研究战略,派兵分驻王宝山、壮镇台、寨儿山、长岭山等,就地挖壕,紧紧包围在松山一带,断绝松山要路。   因多尔衮亲自带兵拼死夺取烧毁了明军粮草,致明军食不果腹,无力为继,议回宁远寻粮。   他们本该分成两路突围南逃,结果各路将帅争先恐后,黑夜中兵马散乱,自相践踏冲撞,溃不成军。   总兵吴三桂、王朴等逃入杏山,马科、李辅明等奔入塔山,奈何洪承畴未能突围成功,困守松山城,誓死与清军对峙。   清军从败势中扳回一城,困住了此番明军主力猛将洪承畴,而明朝境内,李自成正带兵第三次围困开封,搅得崇祯帝内外夹击,焦头烂额。   想那闯王果然是落井下石的宵小,不懂何为民族大义,竟然在朝廷对外危难之际,发动内战,而这对皇太极和大清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机遇。   且说吴三桂等人趁黑夜突围后,松山周边一片狼藉,皇太极命人前往扫荡,不仅捡拾回无数刀剑弓矢,更将受伤残留,不得前行的士兵带回大营。   皇太极下旨不能以俘虏对待,也不得逼迫投降,只为他们疗伤供给食物,待其中一批人伤愈后,便将他们放回明军阵地。   谁知洪承畴竟命士兵从城上将他们射杀,视为走狗叛徒,一些士兵再次负伤逃回清军阵地,眼看着兄弟们死在自家人的弓箭下,他们心灰意冷,决心投降大清。   这件事上,皇太极也不过是收了百十来个明朝士兵,且伤残居多,不足以成军,可此举大大动摇了明朝军心,洪承畴麾下已分战降两派,加之松山城很快将弹尽粮绝,攻城决战,只在朝夕。   秋风萧瑟,九月匆匆而来。   北寒之地,入冬极早,没有粮食果腹的明朝军队,即便能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开春,也将耗尽气数。   皇太极眼下考虑的,便是主动攻城,还是将洪承畴及其部下活活耗死。   然前者有冒进吃败仗的风险,后者则恐损了自家士气错过天时地利,一时犹豫不决。   这日他与多尔衮策马到阵前,远望松山城,问多尔衮:“打不打?”   多尔衮抱拳:“打!”   可一旁的济尔哈朗忙道:“皇上,洪承畴狡诈多谋,只怕他真正唱一出空城计,但空城不空。”   皇太极一笑,跳下马来,众人也跟着纷纷下马。   他仿佛自言自语:“朕曾在书房里,与庄妃一同听范文程讲空城计。彼时庄妃嗤之以鼻,说司马懿那个老奸巨猾,麾下十几万大军,就算提防城中埋伏,不敢冒进,他们只管围着不动,困也把诸葛亮困死了,何必掉头就走?她说这段传说,只怕是有失偏颇。”   多尔衮听得发怔,心中羡慕玉儿竟然能和皇太极谈论这些事,但皇太极心中则正惋惜,那段安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雅图早嫁一事,他真正伤了玉儿的心。   济尔哈朗则附和道:“庄妃娘娘明见。”   皇太极摆摆手:“明见的并非在此,而是她说,诸葛亮足智多谋,司马懿又岂是泛泛之辈。曹魏对蜀汉,司马懿对诸葛亮,诸葛亮死,蜀汉将亡,不打仗了,他司马懿也就无用武之地。他不急着杀诸葛亮,是给自己留时间铺后路,你们想想最后结果怎么样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想象,区区一个后宫妇人,竟然能有这般见解,不信的人,都觉得那是范文程的话语,叫庄妃学了去,在皇帝面前讨巧邀宠。   多尔衮则道:“司马懿对诸葛亮,或是有此一说,那洪承畴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皇太极笑:“他自然不配,可朕也不想他死,他能让你们吃败仗,这样的将才若为我大清所用,我八旗军队必定如虎添翼。但那样的人,气节极高,轻易难劝降,朕已经想好了,怕是只能为他收尸。不过你们且记着,洪承畴就算死了,也不能让他死,朕一定要他‘降’。”   是攻是围,一时没有结果,众人从阵前归来,各自回营休息。   多尔衮刚到营帐,便接到齐齐格的家信,他半生戎马,齐齐格甚少主动来信,若来信,必有急事,多尔衮立时看了信,不禁眉头紧蹙。   “福晋如何说?”多尔衮问送信之人。   “福晋不等您的回复,福晋只说,请您自行斟酌。”信使应道。   多尔衮将信攒在手心,把人打发了。他在帐中闷坐许久,一时无法决断。   皇太极若为海兰珠奔回盛京,军中士气必然动摇,将士们舍命作战,皇帝却只想着他的女人,如何服众?   即便多尔衮有心让皇太极赶回去,也不能不以大局为重,可偏偏……若是齐齐格求他,这件事他宁可装作不知道,但眼下,是玉儿求齐齐格来求他,是玉儿……   盛京皇宫里,海兰珠的身体虽无起色,可她安宁平静,有想要活下去的信念,体内元气缓缓地养着,没有被迅速抽走。   虽然生命明眼可见地每一天都在消失,但也每一天,都能在她的脸上看见笑容。   淑妃过去得海兰珠姐妹善待,心中感恩,如今没有别的事能帮忙,便是每日带着她的小格格,在皇宫摘一束花草,说是想让海兰珠也看看秋日光景。   今日淑妃又将鲜花送来,大玉儿接过,进门来换花瓶,桂花香熏得满室香甜,海兰珠从梦中醒来,笑道:“闻着香气,馋了,想吃蘸了桂花蜜的粘豆包。”   “那敢情好,这就让苏麻喇去做。”大玉儿欣然,到门前吩咐苏麻喇去做点心,转身,便见姐姐凝望着瓶中的桂花枝。   桂花娇小,不能簪发,大玉儿便走上前,折下一整支花枝,笑着走到炕边,轻轻为姐姐簪在发髻上。   海兰珠虽然久病,每日晨起,依然会让宝清为她梳头,即便不戴翠玉,也是整整齐齐,衣衫洁净。   “做好了送去给福临吃些,也别叫他多吃,怕顶住了。”海兰珠道。   “你就怕我饿着福临,难道我是继母后娘吗?”大玉儿嗔怪,“皇上可是说了,书房里不许吃点心,他们还缺一口吃的吗?”   海兰珠不依:“福临长身体呢。”   大玉儿只能答应,说等福临下了学,带他来关雎宫吃,让姐姐亲眼看着吃,免得回头说她虐待孩子。   海兰珠则问:“福临上书房大半年了,学了什么吗?他还那么小,笔杆子也拿不利索。”   玉儿道:“眼下不图学什么,学规矩学收心,背的诗词也都是不懂意思的,学个模样罢了。”   “哦……”海兰珠欲言又止,休息片刻,喝了汤药后,还是忍不住问,“玉儿,上回你教我在皇上面前说的话,明朝那个福王,是个什么人?也是皇子吗?”   大玉儿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对这号人物来了兴致,便随口应道:“那福王朱常洵,是明神宗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儿子,如今的崇祯皇帝是他的侄儿。”   海兰珠认真地听着,玉儿见她真的有兴致,便坐在姐姐身旁,继续道:“说来,这位福王的生母皇贵妃郑氏,可是万历帝后宫的风云人物,赫赫有名的宠妃,朱翊钧活着的时候要封她做皇后没成,死了遗诏封她做皇后也没成。崇祯的老爹是朱翊钧的长子,但其实是宫女所生,被王皇后抚养,王皇后一生无子,而明朝立储君讲究立长立嫡,郑皇贵妃的儿子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嫡子,左右都差一口气。”   海兰珠听得出神,汉家几千年的朝代兴替,文臣武将、后宫佳丽、王公子孙,玉儿如今都能随口就说来,那么多那么多,她全记在脑子里。   想来,玉儿这样的女人,才真正有资格站在皇太极的身旁,与他一同指点江山。   大玉儿感慨:“那位王皇后名声极好,传说品德高尚性情温和,又聪慧过人。不过我想,郑氏那样的风头,也没能盖过她,且最终还是她抚养的长子继承了皇位,她一定也是有过人之处的。而那位郑氏,未必就如传说中的妖艳刁钻,不过是左右朝权的男人们不容她,崇祯和他老爹都要给自己的皇位正名,才编排人家吧。”   海兰珠细细算着,问:“我若没记错,我们俩都出生在万历年间,现在是崇祯,那怎么万历皇帝,又是崇祯的祖父?”   玉儿啧啧:“崇祯的老爹,那个宫女生的皇长子,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死啦。”   海兰珠傲然道:“只怕活着,也要被咱们皇上吓死了。”   大玉儿安抚姐姐:“前线传捷报呢,皇上马上就回来了。”   海兰珠虚弱地一笑:“我不着急,皇上还要去北京呢。”   可这话,却叫玉儿心中一沉,生怕姐姐看出自己的情绪,便背过身离开,去侍弄桂花。   她希望皇太极别急着去北京,一则明朝内部混乱,李自成正杀红了眼,大清军队硬闯进去,眼下绝不是最好的时候。再则,她希望皇太极回来,回来陪伴姐姐,让她的身体赶紧好起来。”   “玉儿?”海兰珠轻轻喊她。   “嗯?”大玉儿背对着姐姐,没有回头。   “我,我想……”海兰珠犹犹豫豫。   大玉儿怕姐姐太费心神,便回过来问:“想吃什么吗?”   海兰珠抿了抿唇:“玉儿,关雎宫的关雎,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玉儿怔然。   海兰珠垂下眼帘,轻声道:“你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有在河之什么的……”   她局促而不安,她本不想问的,怕被人笑话自己无知不认字,那些外命妇来恭维贺喜的时候,她只是笑着应对,心里头实则一无所知。   她甚至不想问玉儿,甚至不想让玉儿笑话她,因为这是皇太极给她的荣耀。   可是……   “玉儿,因为我当初跳河吗?”海兰珠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在河里吗?”   大玉儿忍不住笑了。   海兰珠抓着她的衣袖,虚弱地央求:“玉儿,别笑我。”   “我念给你听。”玉儿盘腿坐在姐姐的对面,摆开架势,清了清嗓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海兰珠痴痴地听着,虽然一大半听不懂,可眼中也有神往,仿佛能感受到诗句中的意境。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大玉儿念完了,含笑看着姐姐,“好听吗?”   “真好听。”海兰珠柔和的眼眉里,透着幸福,又赧然一笑,“可惜,我听不大懂。”   大玉儿娓娓道来:“史记里说,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皆是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而毛诗序里也说,关雎之义,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风之始,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乃后妃之德。”   海兰珠叹气,嗔道:“我可越听越糊涂了,你就爱欺负人。”   大玉儿莞尔:“就说啊,关雎是后妃品德的庄重,夫妻伦常之道。”   夫妻?   海兰珠怔怔地看着妹妹。   玉儿不以为然地说:“姐姐的封号,正好是宸,而宸,是帝王之妻。”   海兰珠不禁猛地挺起了身子:“可是姑姑才是……”   大玉儿忙按住她:“你可别激动啊。”   果然,海兰珠一下子觉得脱力,虚弱地看着妹妹,摇头道:“不是的,玉儿,皇上他……”   大玉儿早就不在意了,笑悠悠道:“我也觉得不是,皇上不过是找了个比贵妃更尊贵些的字号,皇上不会无视姑姑,咱们别乱猜,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海兰珠安宁了几分,而妹妹又笑:“至于关雎呀,我觉着也没那么复杂,什么夫妇人伦的,我觉着,皇上就是想告诉天下人,他有多喜欢姐姐。”   海兰珠垂下眼眸,她后悔了,她不该问。   “关关和鸣的雎鸠,相伴在河中小洲。美丽贤淑的女子,真叫君子倾慕……”大玉儿径自念起来,看似和方才念的诗句很像,但现在的每句话,海兰珠都能听懂了。   “……梦中醒来难忘怀,醒来梦中都在思念,思不断,难入眠……”   大玉儿含笑看向姐姐,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那么美,那样幸福,带着娇羞,而眼角微微闪烁的泪花,是她的骄傲。   皇太极爱她,爱的隆重而盛大,姐姐也爱皇帝,用生命之重。   “玉儿,能教我念吗?”海兰珠的目光从“远方”收回,看向妹妹,“我也跟福临似的,就学个模样。”   关雎宫门外,苏麻喇来问粘豆包用黄米做还是江米做,却听得屋子里传来一声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她轻轻掀起帘子,便见格格念一句,大格格也念一句,只是念着念着,大格格就睡着了。   大玉儿见姐姐昏睡,上前摸了摸鼻息,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姐姐时常忽然就睡着,每一次都把她吓出一身汗。   回眸见苏麻喇在门前,便将她叫进来:“你做好了点心,派人给东莪送去,顺便给齐齐格带句话,你知道的。”   苏麻喇机灵的答应下,立刻照着玉儿的吩咐去办。   六日后,齐齐格第二道急信送到军营,多尔衮看完信,手心的汗几乎将信纸湿透,他的腿上仿佛灌了铅,一步步沉重地来到大帐前。   豪格刚好从帐子里出来,呵呵一笑:“十四叔,您这脸色不对啊。”   多尔衮不言语,待侍卫通传后,便入帐见皇帝。   皇太极问:“何事?”   多尔衮径直将齐齐格的家书送到他面前,齐齐格知道多尔衮会拿给皇帝看,信中并没有不妥的言辞,只是传达玉儿的意思,而之所以要通过多尔衮来传达,因为皇后禁止任何人将宸妃病重的消息传出盛京。   “皇上……您真的不知道宸妃娘娘病了吗?”多尔衮握着拳头,“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皇太极冷然:“她不过是累了,养一养就好了。”   多尔衮用力摇头:“您看见信里的话了吗,四哥,宸妃娘娘快不行了。”   “闭嘴!”皇太极将桌案拍得震天响。   “四哥,难道您每天都在忍耐?”多尔衮眼睛猩红,“四哥,还是您信不过我?”   皇太极背过身,可他颤抖的背影还是出卖了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宫里的事,可他相信海兰珠不会丢下他,海兰珠会像上次那样,美丽鲜活地迎接他,她不会,她不会的……   “四哥!”多尔衮跪下,脑中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请您立刻启程回盛京,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是去探望宸妃娘娘,四嫂封锁了消息,这里知道的人本就少,您就当是下令命我们围困松山城,您暂时先回京。而后半路上微服离开队伍,直奔皇城,倘若、倘若宸妃……   “闭嘴,多尔衮,闭嘴!”皇太极冲到他面前,兄弟俩如鹰的眼眸对视着,可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没有仇恨,不关乎恩怨,多尔衮看见的,只是一个可能随时逝去挚爱的男人的悲痛。   “四哥,我会把洪承畴带回来,让他恭喜宸妃娘娘的病体康复。”多尔衮起身,皇太极的目光也跟着他起来,多尔衮郑重地说,“皇上,请您立刻回盛京。”   皇太极的咽喉,翻滚着一口热血:“多尔衮……”   秋风一阵阵急,关雎宫里,破天荒的在九月就烧地龙,因为海兰珠怕冷,但屋子里的空气极好,每一天都清透干净,没有刺鼻难闻的药味,也不会带着久病之人的晦气。   海兰珠很安宁地接受妹妹和苏麻喇宝清她们的伺候照顾,她比任何人都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只可惜,天不留人,那日的粘豆包,她只吃了一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后来下了几天的秋雨,海兰珠觉得冷,玉儿就立刻命人把地龙烧起来。   今天早晨起来,海兰珠很精神,外头阳光明媚,大玉儿见她神往,便命人把窗户全打开,可惜从关雎宫对望,就是麟趾宫,大家心里头都怪怪的,很快就又关上了。   海兰珠说她闲着没事,想给皇帝编一副扇穗,虽然宝清觉得这样费神不好,可大玉儿还是依着姐姐,让人把丝线送来。   “这穗子,齐齐格编的最好,改天叫她来教教我。”海兰珠说。   “要不现在就去找她?”   “别了,昨儿才来过,怪累的。”海兰珠笑,一面看着妹妹,“你也是,都瘦了,去歇着吧,我一会儿吃了药,也睡了。”   “姐姐今天精神格外好呢,本想和你多说会儿话,又舍不得你费神。”大玉儿笑道,“待明天精神更好了,我带你去外头晒太阳,去崇政殿后的书房,看福临念书。”   海兰珠欢喜不已:“说定了啊,你去歇着吧,我一会儿就睡了。”   大玉儿答应了,走之前,将花瓶里淑妃一早送来的木槿花簪在姐姐的鬓边,海兰珠摸了摸问妹妹:“好看吗?”   “好看啊……”大玉儿故作不服气,“姐姐连病了,都比我好看。”   海兰珠摇头,撵她去歇会儿,便接着编手里的扇穗,她终究虚弱,不等编完一条,就昏昏沉沉睡去。   梦里,回到了七年前,她站在滔滔河水边,就要纵身一跃。   那时候,皇太极是虎狼猛兽,是让她绝望的存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命那么苦,她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这样不待见她。   “兰儿。”   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是那恐惧凄凉的夜,可她再也不害怕。   策马奔腾的人群里,她一眼就看见了皇太极,而皇太极的马蹄,也毫不犹豫地停在她面前。   他伸手抱起自己,将她从万丈深渊拉出来,让她重生。   “兰儿……”   海兰珠惊醒,目光朝向门外,仿佛穿透门帘,越过凤凰楼,一路到了盛京城外,她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听见有人在喊的名字。   “皇上。”   海兰珠微微一笑,眼角有泪水划过。   大玉儿回到永福宫打了个瞌睡,醒来便要去照顾姐姐,捧着茶杯站在窗口喝茶提神,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晃过。   她怔了怔,难道是自己眼花了,撂下茶杯,立刻跑了出来。   关雎宫的病榻上,海兰珠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手心里终于编好的扇穗渐渐握不住,视线模糊的那一刻,她等的人终于回来了,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   “兰儿?兰儿?”   皇太极满身尘土,抱起虚弱的人,海兰珠一入怀,他的心便碎成了飞灰,他抱着的,是海兰珠?她怎么瘦得只剩下……   “皇上,你回来了?”海兰珠微微蠕动双唇,努力地睁开眼睛,呼吸渐渐急促,顽强地支撑着生命。   “我让太医来看你,兰儿,我……”   “皇上。”海兰珠却抬起手,轻轻抵住了皇帝的双唇,示意他别着急,顺势将手心里的扇穗交给了他,“皇上,是我编的,好看吗?”   “好。”皇太极浑身战栗,“等你病好了,再给我……”   “想听我念诗吗?”海兰珠温柔地笑着,手捧男人胡渣凌乱的下巴,眼中满满都是她深爱的男人的面容,她带着几分显摆说,“我现在,会念诗了。”   “兰儿?”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木槿花,轻轻坠落,安安静静地落在地上。   门前,大玉儿放下了门帘,转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兰儿!”   皇太极的吼声传来,玉儿腿一软,重重地跌在台阶上。   “别丢下我,兰儿,你不能丢下我,我回来了,兰儿,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哲哲从清宁宫赶来,顾不得玉儿,就要进门。   “站住!”大玉儿撕心裂肺地吼,“谁都别进去,一个都不许进去!” 第260 我哪儿也不去   哲哲停下脚步,僵硬地回眸看向玉儿,她扶着苏麻喇的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姑姑,别进去,谁都别进去。”   “好、好……”   大玉儿一步一颤地走向永福宫,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她,忽然关雎宫里又传来皇太极的嘶吼,那一声声“兰儿”,肝肠寸断。   哲哲忽然明白过来玉儿的用意,忙叫过阿黛,命她封锁内宫,清点此刻见到过皇帝的人,告诫衍庆宫谨慎言行,并软禁麟趾宫。   她明白了,皇帝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两日后,宫中传出消息,宸妃仙逝。   逢圣驾班师回京,索尼等先行到京,惊闻噩耗,速迎圣驾,皇帝策马疾行至宫闱,宸妃已然香消玉殒,未能见皇帝最后一面。   这是哲哲命人传出的话,传到松山下亦是这番言辞。   如此,皇帝没有为了美人抛下将士,相反他为了稳定军心,不顾宸妃病重,将返京的日子一拖再拖,最终天人永隔,三军哀恸。   皇太极称帝后,皇室宫闱喜丧制度都早已定制完善,海兰珠去世,自然有她身为宸妃该有的规格。但哲哲思量后,代替皇帝下旨,决定以皇后丧仪规格略作删减,为海兰珠举行葬礼。   时下寒天未至,去世的人若不得到妥善处理,尸首会腐烂变形,可是皇太极在关雎宫里,已经坐了两天一夜,米水未进、寸步不离地守着再也不会醒来的海兰珠。   哲哲来劝过一次,当初八阿哥夭折,她对皇帝说,请他把自己还给大清,可今时今日,这样的话她不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劝皇帝保重,可皇太极毫无反应。   内务府速速备下丧服,分送到宫内各处并宗亲府上。宸妃葬礼,亲王以下,牛录章京以上;固伦公主、和硕福晋以下,梅勒章京命妇以上,皆要入宫举哀。   苏麻喇从外面捧来主子的丧服,她自己已是哭得睁不开眼,说着话都打抽,对玉儿说:“格格,您把衣裳换了,大格格该出殡了。”   这两天,大玉儿把自己关在永福宫里,不见人不说话,也没有眼泪。   宗亲大臣和命妇都在前头举哀,由皇后主持一切,纵然宸妃梓宫里是空的,也不妨碍这些礼节。但出殡的日子不能耽搁,出殡的棺椁不能是空的,朝廷和宫里,都不能乱了秩序。   “格格……”苏麻喇哭道,“奴婢伺候您换衣裳。”   大玉儿缓缓抬起头,看了眼苏麻喇手中雪白的衣衫,摇了摇头:“苏麻喇,我不穿,我不想穿。”   永福宫的门帘掀起,一身素服的哲哲神情冰冷地走进来,她不用为海兰珠戴孝,但也一身素色以示庄重。   她永远都处惊不变,永远都纹丝不乱,永远撑着这皇宫的一切体面。   大玉儿茫然地看着姑姑,觉得姑姑好陌生,又觉得姑姑从来也没变过,她当年初到盛京,姑姑就是用这样严肃的神情看着她。   “把衣服换上,去关雎宫劝一劝皇上。”哲哲冷声道,“事到如今,只有你能劝说皇上了,别的不说,玉儿,你想看着你姐姐的身子腐烂发臭吗?”   “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大玉儿避开了姑姑的目光。   谁料哲哲箭步而上,劈手就是一个耳光,脆生生地打在玉儿的脸上,苍白的面颊顿时红出指印。   “娘娘……”苏麻喇惊呼,手里的丧服也落在了地上。   哲哲怒斥:“慌什么,捡起来,立刻给你主子换上。”   *****   明天起,到1月14日,每天一更。   大琐明早的航班出发,要出差一个礼拜不在国内,这些日子为了专心写好海兰珠最后的日子,我没有逼着自己赶稿子存稿(其实也没有时间),沉心写到现在,以至于无法存出稿子。到那边后,我会晚上在酒店里写,但每天开会参观应酬什么的,我肯定很累,所以只能保证一更,希望大家谅解。   大琐15日回国后,立刻恢复三更,感谢支持。 第261 你毁了我所有的幸福   苏麻喇浑身一哆嗦,赶紧将衣裳捡起来,跪在炕下高举过头:“格格,请您换衣裳。”   “我不穿。”大玉儿沉静地看着苏麻喇。   哲哲怒道:“给我立刻换上衣服,去皇……”   “苏麻喇,穿上它,我就再也没有姐姐。”大玉儿哀求的目光,越过雪白的素服,求着她的苏麻喇,“我就再也没有姐姐……”   苏麻喇手一软,将素服抱在怀里,哭得伤心欲绝:“大格格不在了,她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黛从门外进来,拉着着急又无可奈何的哲哲道:“人都来了,主子,事不宜迟,赶紧直接把宸妃娘娘请走才是。”   哲哲无奈地闭上眼,将心狠狠地硬下来,走到大玉儿跟前,看见她脸颊上还残存的巴掌印,心疼咬紧牙关,含泪道:“别让他看见你姐姐不美丽的样子,别让海兰珠在他眼里失去光芒,玉儿,好不好?”   大玉儿恍然清醒,泪如雨下:“好……”   走出永福宫,外头明晃晃的阳光,刺目得令人晕眩,大玉儿这几日亦是没吃一口饭,需宫女们搀扶着,才能走到关雎宫门前。   “他们跟你进去,待你下令,就立刻将海兰珠请出来。”哲哲在玉儿身边道,“然后你留下,安抚皇上。明日一早,海兰珠出殡,将她的棺椁送到皇陵,那里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一切,至于下葬的日子,且等皇上清醒冷静了再定不迟。”   其实姑姑说的话,大玉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记得方才那句,别让皇太极看见姐姐不美丽的样子,别让她在皇太极眼中失去光芒。   她带人进门,皇帝并没有坐在炕上,不知是几时下来的,据说昨天一整夜他都抱着姐姐。   但此刻,姐姐被安然平放在炕头,好好地盖着被子,安详宛若睡去,而皇太极从地上捡起了已有几分枯萎的木槿花,为她簪在发鬓。   他回眸看见大玉儿,两人目光相交,彼此都茫然而空洞,但是玉儿沉静地开口,吩咐身后的人:“将宸妃娘娘请入棺椁。”   “皇上恕罪!”那几人走上前,硬着头皮来到炕边,不顾皇帝就在一旁,向宸妃跪拜叩首后,便要将她入殓。   “你们……”皇帝出声,那几人顿时僵住。   “你们别弄疼她,轻一点。”皇太极说。   他们松了口气,连连称是,恭恭敬敬地将海兰珠请入棺椁,便匆匆忙忙地抬出去了。   “等等!”就在棺椁要出门的一瞬,皇太极喊道,“再让朕,看一眼。”   那几人慌张地看向庄妃娘娘,大玉儿默默颔首,退到了一边。   皇太极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门前,俯身为海兰珠整一整衣衫,安放好她的双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最后一吻……   他们将海兰珠请出门,帘子放下的一瞬,内宫中响起滔天哭声,一声声“宸妃娘娘”,仿佛将死寂的宫闱唤醒,大玉儿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   皇太极慢慢走回炕边,坐在了海兰珠曾经躺着的地方,俯身将脸贴在被褥上,泪水滑落,湿透了被褥。   听见丈夫的哭声,大玉儿抬起头,皇太极还穿着那日归来时的衣衫,满身的尘土落了一些,可依然沧桑,甚至狼狈。   大玉儿起身,到一旁的水盆里绞了一块帕子走来,双手递给他。   皇太极茫然地看着她:“为什么会这样,朕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是朕的病,把她拖垮了?”   大玉儿摇头:“太医说有隐疾,可能是心脏坏了,又或是其他什么,他们只知道不好,可无法对症下药,她每况愈下……”   “那群庸医。”皇太极绝望地闭上眼,双手紧紧抓起被褥,手背上青筋凸起。   “她每天都在等你回来。”大玉儿握着冰凉的帕子,可她的心比这浸过凉水的帕子还要冷,“皇上,你为什么不回来?”   皇太极睁开眼。   玉儿问他:“即便姑姑不让传消息,皇上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救救她?”   皇太极坐起来,眼神空洞地看着玉儿。   “你好狠的心,你毁了我所有的幸福,把姐姐也带走……”大玉儿的身子直挺挺地晃动着,“皇太极,你把姐姐还给我……”   皇太极眼睁睁地看着大玉儿在他面前倒下,不省人事,她手里还紧紧抓着要给自己擦脸的帕子,他恍然清醒,扑到地上来抱起玉儿,大声喊着:“来人!来人!”   一个才走了,一个又倒下,哲哲焦头烂额。   她本以为会是皇帝支撑不住,可皇帝撑下来,玉儿却病倒了。   她高烧得昏迷不醒,连海兰珠出殡时都没能起得来,好在只是出殡,棺椁暂时停在皇陵不下葬,待她能起来,还能去看一眼。   可哲哲担心玉儿一病不起,担心她跟着她姐姐就这么去了,下死命要太医们一定治好庄妃,上苍垂怜,两日后,玉儿的身体不再像火炉那么烫手,睡着的气息也平稳了。   这日从皇陵归来,见齐齐格穿着素服进宫来,美人儿的眼睛也是哭得红肿不堪,哲哲叹道:“你来照顾玉儿固然好,可千万别再招她的眼泪,要她振作才是。”   “是,姑姑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玉儿。”齐齐格说,“请姑姑也保重,您这几日实在辛苦了。”   哲哲轻轻一叹,没说什么话,径直回清宁宫,她要准备一些东西送去皇陵,皇帝在那儿暂时不打算回来。   永福宫里,大玉儿靠在炕头,从苏麻喇手里吃着药,齐齐格进门来,洗手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地喂她。   “这几日皇上在皇陵不回来,我每日进宫来照顾你。”齐齐格说,“你赶紧好起来,走得动路了,好去看看姐姐。”   大玉儿伸手抚摸齐齐格的脸颊,她眼眉红肿,嘴角都起了火泡,却反过来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好险,我听说你倒下了,快急死了,玉儿,你若再有什么事,我怕我也……”   她说着,鼻尖一酸,眼泪就冒出来,拼命摇头说:“我可不能再哭了,再哭要瞎了。”   此时门外有人匆匆进宫,门帘掀起,便见是雅图,她扑到玉儿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好孩子,不哭了……”大玉儿安抚她,心中忽然一个激灵,问女儿,“你们都来了?”   雅图点头:“都来了。”   她推开女儿,笨拙而无力地下了炕,双脚一落地就发软,但她扶着齐齐格的手站稳了,宫女们慌忙来给穿鞋子,雅图和苏麻喇也来搀扶,着急地问:“您要去哪儿?”   大玉儿不顾仪容不整,跌跌撞撞地来到清宁宫,吴克善和他的福晋孩子们见了,慌忙来向大玉儿行礼,玉儿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兄长:“吴克善,你在这里磕了头,就立刻回科尔沁,不许你靠近皇陵半步,也不许你走进关雎宫。”   吴克善抬起头,站了起来,怒视着妹妹:“什么意思?你撵我走?科尔沁的脸面往哪里搁?”   大玉儿扬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跪下,谁许你站起来,谁许你和我平视说话?”   吴克善吃了巴掌愣住,哲哲也呆了,所有人都被吓着了。   “不许你打我阿玛!”但见个四岁模样的小女娃从后头跑上来,竟是冲着大玉儿拳打脚踢,“不许你打我阿玛,你是坏人。”   “孟古青,快回来!”身后的福晋吓得半死,上前拽过女儿,连连向大玉儿赔罪,“孩子太小不懂事,求娘娘恕罪。”   “带上你的女人孩子,滚!”大玉儿瞪着吴克善,“给我滚!”   她很虚弱,这么一折腾,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哲哲生怕她再有个好歹,只能下令让吴克善先行离开。   可是科尔沁的人若是这样被撵回去,必定颜面大损,最后只有想了个委婉的说法,说吴克善哀痛病倒,只留下儿子和雅图,其他人一并送他回去养病了。   “是姐姐的话。”两日后,大玉儿的病情稳定,再次清醒时,对坐在她面前的哲哲解释道,“昔日姐姐就嘱咐过我,倘若她走在我前头,倘若吴克善还活着,别让他进灵堂,不许他祭拜,姐姐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让他来。”哲哲安抚玉儿,“可是你也要答应姑姑,把身体养起来,这几天福临一直在找你,可你病着,我不好让他见你。玉儿,为了孩子们,你也要好起来。”   “雅图呢?”大玉儿问。   “在皇陵伺候皇上。”哲哲叹道,“关键的时候,还是女孩儿靠得住,有雅图在她阿玛身边,我放心多了。”   大玉儿闭上眼睛,不言语。   哲哲又道:“玉儿,把身体养好,早些去把皇上接回来,朝臣们都等不及了,可别回头又给你姐姐落下什么骂名,说皇上为了她耽误朝政,海兰珠何辜。”   大玉儿睁开眼,皱眉道:“这才几天,他们就等不及了?”   哲哲苦笑:“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个女人罢了,可他们也没有恶意,只是希望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好不容易强大起来,别一朝散了。” 第262 请庄妃娘娘避嫌   “大清若是靠这些,只会把过错归结在一个弱女子身上的大臣来扶持朝政,那亡国也是……”   “玉儿!”   哲哲怒然呵斥,打断了玉儿的胡说:“你舍不得你姐姐,可你不能疯不能痴,更不能胡言乱语,听见了没有?”   大玉儿虚弱地从榻上爬下来,跪在地上,深深叩首:“姑姑息怒。”   哲哲恼道:“你何必挖苦我,快起来。”   “姑姑……您不难受吗?”大玉儿却伏在地上,闷声问道,“就快二十年了,姑姑对皇上,对我们,到底是什么感情?”   “我只有责任,对皇上的责任,对你们和孩子的责任,还有对科尔沁。”哲哲冷然应道,“皇上到科尔沁来娶我,牵着我手的那一刻,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情就都没有了。”   “所以姑姑也要把我变成这样?”   “你以为呢?”   当然不是的,大玉儿直起身子,跪坐在地上,仰望着这个了不起的女人。   姑姑让她去劝皇帝放开姐姐,让她去皇陵接他回家,这些明明都是姑姑可以自己做的事,却全都推给了她。   不为他故,姑姑只是希望大玉儿和皇太极的感情能有所转圜,八阿哥夭折后,他们的关系就好起来了不是吗?   “姑姑,我会好好伺候皇上,照顾他安抚他,可我怕是做不到您想要的那样。”大玉儿很冷静,“难道姐姐走了,我就可以把那些我自以为属于我,却其实从没有得到过的感情抢过来吗?不可能的,她们从来就没属于过我。”   “玉儿?”   “姑姑,我是皇太极的女人,是大清的皇妃,是科尔沁的格格,我也知道自己的责任,而我还有孩子。”玉儿含泪,可神情坚定,“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姐姐久病故世带来的打击,或许还没有八阿哥骤然夭折来得大。我会好起来,不会一蹶不振,姑姑放心。”   “姑姑盼着你能康健,能长命百岁。”哲哲伸手搀扶玉儿,“你这么说,姑姑就安心了,快躺下,你身子还没好。”   回到榻上,哲哲为玉儿盖上棉被,问道:“那日你见了皇上,说的什么?你突然晕倒,倒是把皇上吓醒了,他大声地喊太医让他们救救你。”   大玉儿垂眸不语。   哲哲继续道:“皇上一直都很在乎你,你生福临的时候难产,皇上三令五申要求……”   “姑姑,别再说了。”大玉儿却无情地打断了哲哲的话语,她的心,硬得像石头,“那日,我对他说,他毁了我所有的幸福。”   哲哲霍然起身,惊愕地瞪着玉儿,摇头:“玉儿,你不能这么对皇上说,你不能。”   可是她说了,一字不差对皇太极说的清清楚楚。   盛京城外,皇陵大殿中,宸妃的灵台上香火不断。   除了首日有文武大臣宗亲贵族来举哀,这几日他们只被允许到大殿台阶下,在阶下遥拜悼念,谁也不能进入宸妃的灵堂,殿内只有皇帝和他身下的蒲团。   唯一能进来与他说几句话的,是雅图,她代替尼满和宫女,伺候父亲汤药茶水和餐饭。   但直到数日后,皇太极才赫然发现是女儿在身边,怪不得他毫不烦躁,没有半分排斥送入口中的东西。   “皇阿玛。”此刻,雅图拿着披风进来,为她的父亲披上御寒,说道,“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和张存仁几位大人在大殿阶下求见您。“   “他们来催朕回宫吗?”皇太极问。   “是。”雅图跪坐在父亲的身边,堪堪十三岁的姑娘,像极了她母亲的气质,淡定地说,“皇阿玛,儿臣替您将他们打发了可好?”   皇太极看向女儿,将雅图的手捧在掌心:“好孩子,雅图啊,回科尔沁去吧,你如今是科尔沁的世子妃,科尔沁也需要你。”   “弼尔塔哈尔哥哥说,要我在盛京多留些日子,眼下额娘的身体不好,您也……”雅图未完地说,“皇阿玛,科尔沁一切安好,您别担心。”   她抬头,见香炉里的香束即将燃尽,便起身去请香,叩拜后,便到后头为姨母擦拭棺椁,但求一尘不染。   “雅图,你额娘的身体,怎么样了?”皇太极问道。   “额娘已经退烧,清醒了。”雅图走过掀起灵幔走出来,“阿玛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皇太极摇头:“没什么。”   见父亲要起身,雅图上前来搀扶,皇太极身体虚弱,女儿如拐杖般支撑着他,这叫他无比心酸,他老了,彻彻底底的老了。   “您要去哪儿?”雅图问。   “阿玛想去山上看看。”皇太极沉下心,振作精神,一步步走出大殿,但离开前,又回眸看了眼。   灵堂上白绫飘飘,香烟袅袅,恍惚见到海兰珠从灵幔后走出来,他浑身一紧,但一阵风过,烟雾散去,什么都没有了。   雅图这几日,时常见到父亲这样的神情,有所期待之后瞬间坠入绝望,可她什么也做不了,皇额娘交代过她,不要对父皇说太多劝慰的话,为他打点好一切的事就足够了。   “走吧。”他挽着女儿的手,走出大殿,走到山脚下,举目见那蜿蜒向天延展的台阶。   不知几时,这山变得这样高,这台阶变得这样陡,皇太极踏上一级,就感到膝盖的负重。   只见雅图跑到一旁树下,个头儿高挑的她,跳起来折下一枝树杈,往地上戳了戳,拿出自己的帕子将顶端包好,奔到皇太极面前,双手递给他。   皇太极沉声道:“雅图,阿玛老了是吗?”   雅图说:“儿臣长大,都嫁人了,您当然要老,这是自然法则。生与死,亦是如此,姨妈常说,要好好活着,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亲人也不会在天上重聚。”   皇太极怔怔地看着女儿,这是他曾经对海兰珠说的话,为了不让她寻死,他随口对她说,死了是不会见到故人的。   他没来得及告诉海兰珠,他们将来一定会再相遇,他没来得及对海兰珠说,让她在黄泉路上等一等。   泪水充盈眼眶,皇太极长叹一声,拄着女儿为他做的拐杖,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虽然慢,到底也是登顶了。   眺望巍巍山河,昔日期待将这片国土传给八阿哥,没能实现,昔日盼着将海兰珠带离这伤心地,也破碎了。   他手中的拐杖,深深扎入泥土,心中念的是,若注定要分离,为何要相遇……   “皇阿玛。”雅图扶着父亲,问道,“若没有大清江山在肩上,您是不是要随着姨妈去了?”   皇太极说:“真真是你额娘的女儿,也就你们母女,敢对我说这样的话,敢想这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阿玛,是吗?”   “是吗?是吧……”   “可江山在您肩上呢,福临还那么小。”雅图说,“皇阿玛,您晚几年再去找姨妈可好?”   皇太极皱眉看向女儿,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叫你皇额娘听见这话,屁股可要遭殃了,不许再提,听见了吗?”   “皇额娘又不在这里,就算她要打我,还有您护着呢。”雅图傲然道,“皇阿玛,这是咱们的悄悄话,您告诉我,我谁也不说。而您说出来,心里就敞亮,不论如何这世上还有闺女知道您的心事,能体谅你理解您。”   皇太极说:“阿玛不能这么做,阿玛若是能这么做,就不会明知你姨妈病着,也迟迟不回盛京。阿玛不能让你姨妈,变成世人口中的红颜祸水。国家大事若有偏颇,他们不能责骂皇帝,他们就只能羞辱皇帝最爱的女人。”   “这话,您对额娘说了吗?”雅图却问。   皇太极看着雅图,没有言语,说来又有什么意义,海兰珠已经故去,倘若玉儿憎恨自己,能缓解几分痛苦,那就恨着吧。她那样玲珑剔透的心,怎会不知帝王之道,她什么都懂。   可是这么想着,皇太极不禁苦笑,他永远这样不公平地对待玉儿,永远想当然地让她自己去想明白一切。   这日后,下了两天的秋雨,萧萧瑟瑟的雨水中,北风一吹,天气骤寒,眼瞅着就要入冬。   大玉儿披着风衣,走过凤凰楼,走过崇政殿后院的书房,从窗口望见福临昂着脑袋大声地背书。   听乳母们说,九阿哥很乖,那日望着阖宫惨白,他问出了什么事,听说是姨妈没了,他含着泪抿着唇,终究是没哭。   “这孩子,是长大了吗,他为什么没哭?”大玉儿扶着苏麻喇的手,往崇政殿走,“还是吓懵了,憋在心里没抒发出来?”   苏麻喇道:“奴婢记得,大格格对九阿哥说过,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只能在额娘阿玛面前哭,只能在姨妈和姐姐们面前哭,九阿哥是见不到您吧,见了您兴许就能哭出来了。”   “苏麻喇,你说福临他懂什么是生死吗?”   “像是懂了。”   走近崇政殿,皇帝的桌案几乎被奏折和军报淹没,大玉儿带着苏麻喇,将奏折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挑出紧要的事,命人立刻送去皇陵。   听闻索尼还在京中,便命人将他请来,又问宫中侍卫如今是谁在掌管,见到了高大威猛的鳌拜。   都察院的人得知庄妃娘娘在崇政殿见文臣武将,匆匆赶来提醒大玉儿,后宫不得干政,大玉儿淡漠地回应他们:“只是收拾些书本笔墨,问候几位大人的家眷。”   他们立在门前,躬身道:“话虽如此,崇政殿乃皇上处理朝政所在,后宫不得擅入,还请庄妃娘娘避嫌。”   皇帝出征那会儿,玉儿和苏麻喇来打理崇政殿,也没见谁来多事儿,这会子是在害怕什么,要故意来问难她?   “避什么嫌?”皇太极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众人不自觉地避开,几位大臣见皇帝归来,激动不已,“皇上,您回宫了!”   皇太极径直走到大玉儿的面前,冷声问:“他们为难你了?”   大玉儿摇头:“大人们不过是向臣妾说些问候的话,皇上听岔了。”   皇太极看向他们:“都就别愣着了,通知文武百官,明日回复早朝。”   “吾皇万万岁……”他们叩拜后,纷纷退下,离了崇政殿后,几位大人互相窃窃私语,“我们这样对待庄妃,她会不会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   只见索尼从人群后走上来,冷冷地说:“我叫你们别多事,你们非要去劝谏,庄妃娘娘岂会擅自干预朝政?不过是整理些家务事罢了。”   “索尼大人,您看庄妃娘娘她……”   “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娘娘心胸宽阔,是有大智慧的女子。”索尼道,“赶紧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做。”   崇政殿中,皇太极看着堆积如山的朝务,叹了口气,回身看向玉儿:“帮着朕一道梳理吧。”   大玉儿却问:“皇上的身体,恢复了吗?” 第263 玉儿,朕叫你闭嘴!   “朕没事了,朕不能让你姐姐落人口实,说是朕为了她放弃朝政,不能让她成为红颜祸水。”皇太极冷静地说,“朕也向女儿保证,会保重身体。”   “姐姐最后的日子里,每日容颜整洁、衣衫干净,她总是很耐心地喝药吃饭,做好的饭菜点心,即便只能咽下一口,她也会美滋滋地吃下去。”大玉儿的心,一片片碎裂,疼得她几乎站不住,“她想吃什么做什么,都会对我说,唯有一件事她始终不开口,就是想你回来。”   “别说了,玉儿……”   “我偏要说。”大玉儿冲到了皇太极的面前,“这就是你对她的爱,这就是你宁愿让她伤害我,让她一辈子背负对我的愧疚,也要成全的爱吗?”   “玉儿,朕叫你闭嘴!”皇太极眼眸猩红,怒视着眼前的人,她越来越强大,她再也不是那玲珑如玉的小福晋,她……   “皇上,我没有姐姐了,我再也没有姐姐……”大玉儿攒了数日的眼泪,再次决堤,“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   哲哲得知皇帝回宫,从内宫赶来,一踏进崇政殿的门,就听见玉儿的哭问,心想这丫头一定又在逼迫皇帝,忙闯进来。   只见皇太极双手抓着玉儿的肩膀,鹰眸泛着寒光:“我不允许这世上留下她的污名,我不允许任何人说她的不是,我为什么不回来?玉儿,你知道前线死了多少将士吗,你看见那里的泥土被鲜血浸透吗?玉儿,你知道我大清的铁蹄走了多远,玉儿,你知道吗?”   大玉儿伤心欲绝:“可我想要姐姐,我要姐姐……“   “皇上,玉儿的身体还没恢复。”哲哲上前来解围,从皇太极手中拉走了侄女,紧张地说,“您别和她计较,皇上,我会好好和她说。”   皇太极的目光,却越过哲哲,平静地说:“她不会带着愧疚离开这个人世,玉儿,这样,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哲哲听不懂,但她身后的人,似乎懂了,大玉儿冲皇帝点头,福身行礼后,一步一晃地走出去。   “皇上,您先忙着,我让阿黛过来伺候您。”哲哲道,“请皇上千万保重身体,宫里的事,皇陵那边的事,我都会打点好。”   帝后说话的功夫,大玉儿已经走出崇政殿,恰逢后院里书房散了,福临跟着一大群乳母过来,老远就看见额娘。   他松开乳母的手飞奔而来,小小的人儿,昂着脑袋看他的母亲,他憋了好多天不能哭,这会儿哇的一声哭出来,问母亲:“额娘,我要找姨妈,姨妈为什么不要福临了?”   “福临好乖,福临好乖……”大玉儿抱着儿子,护着他小小的身体,她的儿子好听话,姨妈说不能在外人面前哭,他真的都记下了。   哲哲跟着出来,见母子俩抱头痛哭,她命乳母将九阿哥抱走,无情地对玉儿道:“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你姐姐到死都是体体面面,你在这里哭给谁看,那些大臣只会在背后笑你,把你的下巴抬起来,把你的腰直起来。”   大玉儿茫然地看着哲哲,姑姑毫不留情面地说:“要不滚回永福宫去哭你的姐姐,不然在外面就收好你的眼泪,这宫里不缺一个哭海兰珠的人。”   “姑姑息怒。”大玉儿垂下眼眸。   “不必假惺惺地说这些话。”哲哲冷然道,“海兰珠多想能活下来,你最清楚不过。而你呢,你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有资格活着吗?海兰珠为什么到死都不开口求我们请皇上回来,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皇帝的宸妃,因为她要和她的男人一起扛大清江山。玉儿,你呢,你糊涂了吗?”   福临木愣愣地看着皇额娘训斥母亲,他想走上前来保护额娘,可乳母死死地抱着他。   哲哲说完了,心累得很,不想再浪费精神,上前拉起孩子的手:“福临,跟皇额娘走。”   宫人们随着皇后离去,崇政殿门前只剩下永福宫主仆。   苏麻喇轻轻扯了玉儿的衣袖:“格格,咱们回吗?”   大玉儿摇头,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跟我来。”   她们转身又进了崇政殿,皇太极从堆得高高的奏折后抬起头,大玉儿福了福,便带着苏麻喇,将她们已经收好的各类奏折,一一拿给皇帝。   大部分她都看过了,简单扼要地说明,以供皇太极迅速阅览。   苏麻喇跟着大玉儿念了那么多年的书,满蒙汉皆通,又是玉儿最默契的助手,皇太极自然是信得过的。   这里的光景,很快就被传到内宫,哲哲怀抱着哭累了睡去的福临,释然一叹:“但愿是真的骂醒她了,难道她这辈子,就打算每天哭她的姐姐度过吗?”   阿黛屈膝劝道:“奴婢说句您不爱听的,主子,您的话虽然都在理,也的确将庄妃娘娘骂醒了,可人心都是肉做的,宸妃娘娘殁了,您心里难道不疼吗?您不过是忍着罢了,而在这上头,庄妃娘娘比您疼千倍万倍,只怕不亚于皇上,您要她如何忍得住?”   “你不必替她说话,她若是忍不住,那就等着被人踩在头顶上。”哲哲冷酷无情地说,“阿黛,皇上上年纪了,我何尝不是?玉儿若太过感情用事,将来的大风大浪她如何去面对,你以为是她逃避就可以平安度过余生的吗?我们走到这一步,除非人上人,不然,保不住自己护不了孩子,死尚且一瞬之间,就怕将来生不如死。这条路,没得回头,更不允许停下来。”   “主子,您别动气。”阿黛劝道。   “我没有动气,阿黛。”哲哲道,“为了大清和科尔沁,我无情了一生,难道到头来却要否定这一生吗?我似乎懂了皇上刚才对玉儿说的话,她不后悔不愧疚……阿黛,我亦如是。”   崇政殿里,大玉儿从尼满手中接过参茶,送到皇帝面前,皇太极顺从地喝了,起身道:“都歇会儿吧,今天也做不完,累猛了,往后几天反而耽误事。”   “皇上饿吗?”大玉儿问。   “没什么胃口,随便弄碗粥,灌下去便是了。”皇太极说着,往榻上一靠,舒展腰背,叹了一声,将手抵在额头。   可歇了没多久,就有紧急军报从前线奔来,皇太极立刻又忙碌起来,渐渐有文武大臣赶来,大玉儿带着苏麻喇退到了偏殿。   苏麻喇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心地说:“还没好全呢,格格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呢。”   大玉儿叹:“他们尚且连我都撵,何况你呢?”   说话的功夫,尼满来传话:“皇上请娘娘先回去歇着,等这儿停当了再请您来。这会子外头人来人往,虽说在偏殿里不妨碍,可您也不自在,怪拘束的。皇上说,眼下请娘娘保重身子要紧。”   大玉儿颔首答应,走到门前,才想起来问:“姐姐病重的事,皇上早就知道的是吗?”   尼满有些尴尬,但如今人都不在了,又何必瞒着呢,他垂首道:“皇上知道,可是娘娘,前线战事吃紧,如今虽然把洪承畴困住了,可那会儿当真艰难,所幸皇上去的及时。待得之后士气大振,皇上一时半刻也实在回不来,娘娘,皇上若能回来,皇上难道……”   这些话,不用解释,大玉儿心里也是明白的,她怎么会真的怨恨皇太极“无情”,她只是心疼姐姐,她只是幻想着,皇太极若早些回来,姐姐兴许不会死。   可人已经不在,说再多的话,解释再多的无可奈何,都没用了。   “后来,睿亲王收到福晋转送的您的消息,亲自去求皇上。”尼满继续说,“睿亲王向皇上保证,一定会活捉洪承畴,来庆贺宸妃娘娘玉体康复,可惜……”   尼满抹了抹眼泪:“娘娘节哀,娘娘,皇上也不容易啊。”   日落时,崇政殿静下来,皇太极独自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春夏的几个月,海兰珠日日夜夜都在这里陪伴他,每一个角落,都留下她的身影。   “皇上……”   皇太极一恍惚,仿佛听见海兰珠的声音,但是回眸,只看见大玉儿站在门前。   “皇上,粥熬好了,您若没胃口也灌下去吧。”大玉儿将食物放到桌上,皇太极才走过来,她却跪下,请罪道,“这些日子,对着您大呼小叫,实在该死。”   皇太极叹气:“赶紧起来,既然想明白了,何必再说这些话,难道还想气一气朕吗?”   “是。”大玉儿起身,将粥和小菜摆下,把筷子递给皇帝。   “自然,朕不是说你不好,若不是你,这么多事堆积着,朕猴年马月才能理清头绪。”皇太极坐下吃饭,口中感觉不到任何滋味,只能硬着头皮灌下去,好让身体不至于垮了。   “皇上。”   “什么?”   “为了避嫌,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皇上,这些堆积的奏折处理之后,我不再过来崇政殿伺候。”大玉儿平静地看着他,“请您保重。”   皇太极的咽喉滚动了一下,只道:“玉儿,别让人进你姐姐的屋子。”   大玉儿道:“不会有人进去,关雎宫里还是从前的模样,姐姐的东西一件都没动。”   “费心了……”   大玉儿不言语,转身去整理奏折,皇太极放下了碗筷,静静地看着她。   许久,玉儿才意识到皇帝看着自己,四目相对,她道:“皇上,饭菜凉了。”   皇太极说:“玉儿,朕一直亏待你。”   大玉儿转身,兀自将批阅好的奏折叠起来,什么都没说。 第264 元妃   同是这一日夜里,睿亲王府中,齐齐格披着风衣从卧房出来,信使匆匆进入内院,向福晋行礼。   “王爷有什么事?”齐齐格很紧张,他们夫妻极少在多尔衮外出打仗时通信,因此但凡有书信,多尔衮紧张,齐齐格也紧张。   好在没什么事,多尔衮只是向她报个平安,说他很快就要攻打松山城,归期指日可待。   不过,多尔衮最要紧说的是,宸妃之死,对皇太极打击极大,他离开松山时已经神情恍惚,虽然相隔千里看不见皇帝现在的模样,他估摸着皇太极是不能好。   信里说:“皇太极已是年衰体弱,事有万一,关键时刻,自保为重。”   齐齐格将信纸在烛火上引燃,看着他们烧成灰烬,张牙舞爪的火焰气势尽消,她的心也平静了。   皇太极老了弱了,海兰珠的死对他更是致命一击,齐齐格只在宸妃出殡那天见过皇帝,昔日高大威猛的男人,的确消瘦了许多。而多尔衮的意思很明白,要防着皇太极追随宸妃而去。   会吗?这个鹰扬天下的一代帝王,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即将到手的大好江山吗?   齐齐格回到床上,轻轻拍哄小小的东莪。   她的心里很沉重,时移世易,玉儿如今有了福临,真到了那一天,福临怎么办,多尔衮会不会杀了福临?   皇宫里,大半夜的,尼满提着灯笼,和皇帝单独二人,从崇政殿过来,宛若曾经忙完了朝务回到内宫,径直走去了关雎宫。   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气,和海兰珠在时一模一样。海兰珠的遗体被请走后,这里重新又开始烧地龙,在这深秋萧索的时节里,本该暖的叫人安心。   只有宝清在,数日不见,瘦得可怜的丫头,守着灵台前的香炉,好不让香火灭了。见皇帝进门,便是呆呆地僵着,而后伏地叩首,渐渐颤抖哭泣,怎么也起不来。   尼满上前道:“好姑娘,别哭了,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   他搀扶起宝清,将她带出门外,皇太极走到榻边,看见了落在枕头上的扇穗,果然这屋子里什么都没动过,依然保存着之前的模样。   “兰儿……”皇太极疾步上前,将扇穗捧在手心,丝线之间仿佛还缠绕着海兰珠的气息,他将扇穗贴在唇边,伏在炕头。   尼满回来,见皇帝这般,不禁叹息,他跟了皇帝一辈子,没见他掉过几次眼泪,这几日皇帝自己也对大臣们说:“太祖崩时,未尝有此。”   “皇上,奴才就在门外。”尼满轻声道,“有什么事,您吩咐奴才。”   皇太极未做声,尼满见屋子里温暖如春,也不担心皇帝着凉,便悄悄退了出去。   他放下帘子关上门,才站定,就见苏麻喇提着小巧玲珑的琉璃灯从后面过来,和气地说:“您歇着去吧,奴婢在这儿守着。”   “这?”   “我年轻,没事儿,您歇着去,白日里皇上可离不开您。”   苏麻喇将琉璃灯送到尼满手中,好说歹说地将上了年纪的人送走,她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前,为皇帝值夜。   皇太极躺在昔日与海兰珠同卧的榻上,纵然身体暖和,可手边空空如也,心里冷若寒冬。   他将被褥一寸一寸抚摸过,寻找着海兰珠的气息,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涌出。   “你好狠的心,丢下朕……”   门外的苏麻喇听不见这些话,可隔着门都能感受到从里头传来的悲伤气息,她回头看了眼永福宫的光景,蜷缩起身体,不知道这日子,几时才能好起来。   然而此刻,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正从对面麟趾宫的窗棂上看过来,娜木钟穿着单薄的寝衣,光着脚站在窗前。   坐在脚踏上打瞌睡的丽莘醒来,猛地见窗前有人,被唬了一跳,待看清是自家主子,赶紧拿了娜木钟的软鞋来,替她穿上:“您小心着凉啊,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娜木钟冷笑:“你当我是海兰珠那样的,一点头疼脑热就能要了性命?”   丽莘小心翼翼地劝道:“现在可千万不能说这样的话,娘娘,会惹怒皇帝的。”   娜木钟瞥她一眼:“从前总是我叮嘱你,现在你也学得乖觉。是啊,这样的话说不得,连老天都帮我,我可不能自己给糟践了。”   苏麻喇守了一夜,隔天清晨皇帝该上早朝的时辰,尼满就带着人来了。皇太极在里头更衣换朝服,听见尼满在门外和苏麻喇说话,便把他们都叫了进去。   “昨夜是你守着?”皇太极问道。   “回皇上的话,是奴婢。”苏麻喇道,“是不是奴婢没听见您的吩咐,没能伺候好您?”   皇太极摇头:“朕睡得很好。”   昨夜不知几时睡过去的,虽然入眠前眼泪都流干了,却是回到盛京以来,最安稳的一夜,此刻自觉精神也好了些。   “你在外头守着,玉儿怎么办?”皇太极道,“她的身体也还没好,你要多惦记着自己的主子,这会儿先去歇着吧,别一个个都累垮了。”   “是。”苏麻喇没多说什么,麻利地帮着打下手,待皇帝穿戴整齐去崇政殿听政,宝清也回来了。   姐妹俩在门前说了话,互相安慰,宝清便继续守着关雎宫。   自然,眼下没有人敢随随便便闯进宸妃的寝宫,除了哲哲和玉儿白天会来上香,人人都规规矩矩,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皇帝过不去。   皇太极如从前一样处理朝务,与文臣武将商议军国大事,看起来似乎从宸妃去世的悲伤中清醒过来,但只有贴身跟着的人才知道,皇帝的悲伤分毫未减。   每去皇陵祭奠宸妃,他都会独自一人在大殿里坐上一整天,十月里,皇帝下旨,追谥宸妃博尔济吉特氏海兰珠,为敏惠恭和元妃。   元妃一称背后隐含的意义,引得朝臣百姓议论纷纷。   皇太极的后宫长久以来都为科尔沁所把持,海兰珠就算是被追封皇后,科尔沁也不会有异议,而麟趾宫衍庆宫都不成气候,说白了这是皇帝自己的家事,连中宫皇后都没皱眉头,谁会没事找事地在这件事上,和皇帝过不去。   不可否认,皇太极又一次将心爱的女人摆在了帝王之妻的位置上,文武大臣不敢明着指摘,但背地里还是拿来当茶余饭后的闲话议论。   说海兰珠抢走了妹妹的恩宠,抢走了姑姑的尊贵,抢走了所有后宫女人的丈夫,那么多的荣耀,这么重的福气都压在身上,活该她命短福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难听话,并没有逃过皇太极的耳朵。   在宸妃丧期不顾朝廷禁令,于家中享宴的辅国公扎哈纳遭夺爵抄家。背后议论宸妃是非的郡王阿达礼遭禁锢,宫内奔跑嬉闹的宫女遭鞭笞,对宸妃不敬的,皇帝一个都没放过。   吴克善派人多次来函,请哲哲和大玉儿多劝慰皇帝,不要为了海兰珠大动干戈,他不希望科尔沁站在朝廷大臣的对立面,不希望因为海兰珠的死,得罪太多的人。   但哲哲私下就把这些信函都烧了,没让皇帝知道,也没对大玉儿提起,她默默在自己心里给了个时间,过了今岁除夕,海兰珠就真正该翻篇了。   转眼,十月到了下旬,盛京城憋着一场初雪没落下,皇帝拟在海兰珠去世三十五天时为她举行大祭,他已经提前去了皇陵,连一些朝务奏折都搬了过去。   玉儿没有跟着皇帝去,派了苏麻喇和宝清随驾伺候,她在宫里,帮着姑姑一道打点准备姐姐的祭奠,而这天,在察哈尔病重不起的苏泰福晋,总算是回来了。   大公主陪同婆婆一道回来,孀居的小妇人本就郁郁寡欢,也曾得海兰珠疼爱,便是在关雎宫灵前哭得伤心欲绝,被哲哲派人劝了出来。   苏泰福晋一脸憔悴的跟在身后,可是一抬头,看见麟趾宫,她竟是像疯了似的,一头闯了过去。   众人还没回过神,里头已经传来吵闹声,急匆匆跟过来,只见苏泰福晋压着娜木钟在地上,娜木钟死命挣扎,胜在年轻体壮,苏泰福晋病弱渐渐无力支撑,宫女们忙上前拉架,到底是拉开了。   “贱妇!”站起来的娜木钟,冲过来就赏了苏泰福晋一耳刮子。   苏泰福晋不甘示弱,抬腿一脚踢在她的膝盖上,娜木钟疼得顿时滚在地上,苏泰福晋再要扑上来撕扯,被哲哲呵斥住了。   “娘娘,娘娘……”苏泰福晋伤心欲绝,瘫倒在地上哭诉,“是这个贱人害死了额哲,娘娘,娜木钟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孩子。”   大公主在一旁,听见婆婆哭她的丈夫,顿时也悲从中来,而她更奇怪不已,拉着苏泰福晋问:“额娘,您说什么,谁害了额哲,谁害了额哲?”   惊闻这话,娜木钟连膝盖上的剧痛都顾不得,挣扎着要爬起来。   她千算万算,没想到苏泰福晋还会活着回来,更没想到她会有胆子把这种事当众说出口,而额哲当初竟然真的对他亲娘讲了,没种的男人,根本不配做林丹巴图尔的儿子。   大玉儿从门外进来,见这架势,知道自己和苏麻喇的推断没错,便立刻命人将苏泰福晋和大公主带走,对哲哲道:“姑姑,这里交给我吧。” 第265 不要靠近她   哲哲本是连麟趾宫的门都不愿进的,自然不想管娜木钟的死活,见玉儿要管,便只提了句:“眼下一切以海兰珠的祭奠为重,以皇上的龙体为重,不必闹得太难看。”   大玉儿心中有数,待姑姑离去,看着丽莘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娜木钟坐到炕上,娜木钟则端着最后一分傲气,怒视大玉儿:“出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大玉儿却走到她面前,冷声道:“我若是你,会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好歹还能喘口气,好歹还能有口饭吃。”   娜木钟瞪大眼睛:“胡说什么?”   大玉儿目光冰冷,伸手想将她脑袋上的珠钗扶正,被娜木钟甩手打开:“别碰我。”   “好好活着吧。”大玉儿收回了手,她也不想碰这个女人,觉得恶心,转身道,“贵妃娘娘,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娜木钟听得背脊发凉,和丽莘面面相觑,看着大玉儿消失在门前,她咒怨着:“我自然有的是好日子,我自然会过得比你好……”   丽莘惊魂未定,拉着娜木钟的手轻声问:“主子,苏泰福晋怎么了,她为什么这么说?”   娜木钟伸手摸一把她的下巴:“怕什么?丽莘,你仔细想想,你在我身边这么久,知道什么吗?”   丽莘惊恐地摇头:“奴、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娜木钟冷笑:“这不就结了,主子我待你不薄啊,自然你记着,你不知道那就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千万千万别管好嘴巴,别瞎了我为你操的心。闭嘴,知道吗,不论在哪里,一问三不知。仔细,祸从口出。”   “是,奴婢记住了,是……”丽莘答应下,去翻箱倒柜地找创伤药,可是心里却渐渐浮起一个念头,她若想要活下去,在这麟趾宫里,怕是不成。   此时此刻,松山下,多尔衮正与多铎发生冲突,而让人意外的是,冲突的根源是多铎与豪格在作战计划上的分歧,可多尔衮出面后,竟然完全站在豪格那一边。   “好,你们说了算!回头有什么事,可别后悔!”多铎大怒,气冲冲地离去,多尔衮紧握拳头,亦是十分生气。   “十四叔,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豪格得了多尔衮的帮助,却并不感激,反而挖苦道,“您突然来这么一出,我怪不适应的,心里很不踏实。”   多尔衮冷然:“只管踏踏实实的,别忘了皇上的话,要的是八旗上下一心,取下松山城,攻入北京。”   豪格嗤笑一声:“我也希望像十五叔说的那样,能速战速决早日回盛京报捷,不然被别人赶了早,如何是好?”   看似说一半藏一半的话,但豪格分明是在挑衅了,多尔衮岂会听不懂,他神情漠然,没有理会,握着佩刀走开了。   “呸!”豪格冲着他们啐了一口,心里实则满满的不安,从盛京传回来的消息,对他很不利。   据说父亲为了海兰珠神情恍惚,豪格很怕皇帝有个万一,可他却远在天边,科尔沁那几个女人会迅速掌控一切。   现在唯一能安心的,是多尔衮和多铎都在这里,至少他们的机会是平等的。   他也想好了,哲哲和布木布泰若真敢立福临,他就顺势反了,一不做二不休。   这一边,多尔衮找到多铎,避开了豪格,多铎立刻对兄长大发雷霆,质问他为何帮着豪格说话,多尔衮冷静地与他分析战况,劝弟弟不要冲动。   在事实面前,多铎渐渐平静,向哥哥道歉赔罪后,说:“我的人传话来,说皇太极整天神神叨叨,在皇陵一住就是七八天,甚至一个人住在关雎宫过夜,他也不嫌瘆得慌。”   “是啊……”多尔衮轻轻一叹。   “哥,叫我看,皇太极怕是好不了了。”多铎道,“你说他这辈子,几时这样颓靡过,可见是老了,心气耗尽,力气也耗尽,现在老天连他心里最后一点慰藉也收走。我承认皇太极是个英雄,可抵不过英雄迟暮,大限将至。”   “小声点。”多尔衮呵斥弟弟,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叫豪格听见,搬弄是非,你还有活路吗?”   “皇太极不会杀我。”多铎嗤笑,“他现在还能打得动仗吗,他杀了我,谁去给他冲开北京城的大门?”   多尔衮沉稳:“少说大话。”   多铎却在兴头上:“哥,咱们真的要有所准备,不说眼前,就说将来好了,皇太极总有要死的那天,我们是该考虑准备,到时候该如何夺取皇位。他这些年拼命撒种,生下那么些小崽子,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将来,等我提着他们的小脑袋,去祭奠他。”   多尔衮的心突突直跳,直直地瞪着兄弟,多铎道:“我知道,嫂子和宫里那几个关系亲密,怕是不忍,可我们是男人,不能有妇人之仁。不知道八阿哥的事,究竟是谁在背后策划,逼得那小福晋动手杀孩子,可我想给他拍巴掌竖大拇哥,做大事的人,就要狠得下心。”   “行了……”   “哥,你不会真的喜欢布木布泰吧?”   多尔衮很冷静:“我警告过你,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他径直走出大帐,可弟弟却在背后说:“十年二十年后,她就老了。哥,什么样的女人你要不到?就算你非要布木布泰,等得了皇位,不仅连布木布泰是你的,连福临都是你的。”   多尔衮停下脚步,缓缓走回来,对多铎道:“将来我若得皇位,继承我的人,只能是你或你的儿子,我这辈子恐怕不会再有儿子,我也不想再强求。但不论如何,爱新觉罗的江山是我们兄弟的,记着,别打布木布泰的主意,也别去碰福临,若不然,我们兄弟兵刃相见。”   多铎浓眉扭曲:“就为了那个女人,你要把刀剑指向我?”   多尔衮冷然:“没错!你记住,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靠近她,最后一次警告你。”   夕阳西下,内宫中一片肃静,淑妃带着女儿散步归来,将采摘的菊花放在关雎宫的台阶下,她合十祝祷,轻轻一叹。   清宁宫中,哲哲站在窗棂前看着这一幕,轻声道:“倘若来的都是淑妃这样的性情,就太平了。”   她回眸,看着站在身后的玉儿,肃然问:“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大玉儿道:“我以为您也有所察觉,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逃过您和皇上的眼睛。既然皇上和姑姑都不追究这件事,我不该贸然出头。”   哲哲摇头:“姑姑不如从前了,但是不要紧,你越来越能干,越来越聪明。我本就觉得娜木钟肚子里的种来历不明,现在坐实了是额哲的孽种,阿霸垓部也该死心了。”   “姑姑的意思是?”大玉儿道,“您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若是从前,这件事捅出去,皇上也就是丢个面子的事,娜木钟是必定被解决了。但眼下,不该拿这些肮脏的事再让皇上心烦,娜木钟不会成气候,姑姑您放心,我以为是不是暂时别捅出去的好。”   哲哲道:“你这样在乎皇上,我很欣慰,的确不能让皇上为了这种事心烦,但可以给阿霸垓部一个警告,不必我们出面,让察哈尔的人去和他们纠缠。”   “是。”大玉儿应道。   “不过……”哲哲道,“她和额哲仅仅是偷情了一次,万一那小畜生当真是皇上的种?”   大玉儿漠然:“就算是皇上的儿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哲哲将心定下,只有受过伤,才会结痂才会磨出厚厚一层茧,才会刀枪不入,她的玉儿到底是长大了。   隔天,是海兰珠的大祭,一切有规有矩,庄严肃穆,但隔了几日再见皇帝,他明显又消瘦了。   祭奠之后,大玉儿独自来大殿见他,对静坐蒲团上的人说:“皇上,回宫去吧,在这里不好养身体,大臣们城里城外的跑不说,他们来来往往,姐姐也不得安生。”   “是啊,他们总来,吵着你姐姐了。”皇太极从蒲团上站起来,可一个踉跄,幸得玉儿上前来搀扶。   “皇上?”   “朕没事,只是腿麻了。”皇太极苦笑,“吓着你了。”   大玉儿摇头:“不是怕,是不愿皇上有事。”   她说着,松开了手,往后退半步,她知道,这是现在她和皇太极该有的距离。   皇太极稍稍伸出手,还是放下了,待腿脚恢复灵活,便道:“回吧。”   玉儿道:“今日大祭之后,皇上暂时别再来皇陵了可好?”   皇太极微微眯眼:“怕那些大臣说闲话,朕可没有耽误正经事,他们没可说的。”   玉儿摇头:“请您把身子养起来,皇上身体好了,才能时常来看看姐姐。”   皇太极叹道:“朕答应过雅图,你放心。”   “还有。”玉儿垂眸道,“您不在宫里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皇太极神情淡漠,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玉儿将娜木钟的事,简单地说明,苏泰福晋向皇后承认,娜木钟曾强行和额哲行苟且之事,所以怀疑十一阿哥未必是皇帝的儿子,这件事虽然暂时不捅出去,可还是要向皇帝禀告。   皇太极道:“那时候朕的确想气你和海兰珠,但朕并不想碰她,可结果……”   大玉儿无奈地看着皇帝,她已经不想再问,明知道那个女人不好,为什么还要留在宫里。她深信不疑,娜木钟必定就是害死八阿哥的幕后元凶,她甚至不想再去找什么证据。   姐姐已经不在了,曾经的任何事,都没意义了。   “皇上,我们回吧。”大玉儿这么说,不等皇帝抬脚,自己先走了。   一口气走到大殿外,清冷的风扑面而来,大玉儿凌乱的心也跟着冷静了,手中轻轻握拳,又转身返回大殿中。   皇太极淡定地负手看着她,问:“怎么又回来了?”   大玉儿摇头,低着脑袋不说话。   “还是和从前一样,朕就放心了。”皇太极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玉儿,给你姐姐上柱香,我们下次再来看她,该是来年正月。”   玉儿端正仪容,到海兰珠灵前为姐姐上香,深深叩首后,忍下眼角的泪水起身来。   皇太极微微点头,转身朝门前走去,跨出大殿的门槛时,回身朝她伸出手。   大玉儿稍稍迟疑,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跟着跨出了门槛,皇太极说:“你的手,永远都像小火炉似的,是暖的。”   他们走出大殿,一阵寒风卷过,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上飘落,大玉儿高高抬起头,雪花融化在她的眼睛里,化成泪水,从眼角落入红尘…… 第266 崇政殿的宫女   是年岁末,因宸妃仙逝,皇帝下旨禁一切节庆,固然前线战火连天,大清胜券在握,盛京城的腊月,依然是冷冷清清。   之前因私下享宴嬉戏等被禁锢罢黜的官员宗亲不少,当下再无人敢挑衅天家威严,连城中百姓都不敢张灯结彩,偷偷在门上请一对新门神,便算是过了年。   腊月小年那日,齐齐格带着东莪进宫,小姑娘学得乖巧,不再跑跑跳跳,半路上遇见皇太极和众臣从十王亭过来,当着雪地里就跪下磕头,给皇伯父请安。   皇太极俯身,将小丫头抱起来,疼爱地说:“东莪怎么瘦了,瞧这小脸儿尖尖的,你额娘不给你好吃的?”   齐齐格不敢言笑,只大方从容地说:“皇上可莫错怪妾身,只因人人都喊她胖丫头,这么小点点,就不肯吃饭了,说要像玉儿伯母似的苗条好看。”   皇太极嗔道:“才多大,不吃饭怎么长身体,皇伯伯就爱东莪胖乎乎的,东莪去永福宫找你玉儿伯母,让她炸果子扯大鸡腿给你吃。”   东莪可乖了,娇滴滴地说:“东莪吃一只,皇伯伯吃一只。”   皇太极放下孩子:“好孩子,去吧。”   但小姑娘没撒腿就跑,乖乖地站在齐齐格身边,齐齐格福身道:“不敢耽误皇上的大事,请皇上先行。”   皇太极道:“你规矩好,教的女儿也好,不像朕的格格们,一个个都是小野马。齐齐格啊,辛苦你了,多尔衮明年开春必定能回来。”   “但愿多尔衮能为皇上多打下几座城池。”齐齐格大方地说罢,带着东莪退开几步,躬身请皇太极先行。   进了内宫,刚好见大玉儿带人在关雎宫打扫出来,关雎宫里海兰珠的灵台已经撤了,但还放着牌位供着香,这规矩自然是宸妃这儿独一份。将来大清入关,皇帝不再住盛京城,这关雎宫自命名后,海兰珠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齐齐格带着东莪上了香,阿哲便带着她去衍庆宫找淑妃,齐齐格往对门麟趾宫看了眼,轻声问:“还软禁着?那日大祭时,我倒是瞧见她来着。”   “有大事都让她参加,没大事就关在屋子里。”大玉儿应道,“她皮厚着呢,就这样了,还坚挺着,皇上早就不在意,不过是留个活口,问阿霸垓部要马要羊。”   “那件事呢?”齐齐格问,“捅到阿霸垓部去了吗?”   大玉儿摇头:“皇上不让说,你知道,姑姑和皇上的立场不大一样。”   两人在永福宫坐下,齐齐格见玉儿脸颊红润,安心道:“我方才来时遇见皇上,见皇上气色好多了,此刻再见你的气色,更安心了。”   大玉儿淡淡一笑,皇帝能不能好,齐齐格是否真的高兴,这话就不必计较了,但她盼着自己好,那是真真儿的。   “皇上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大玉儿手里侍弄着茶水,她的茶道越发精湛,每一缕香气里,都是她的宁静沉稳,口中缓缓道,“皇上跟前,没有过不去的。”   真要过不去,那也没法子,齐齐格心里是明白的,嘴上则说:“我还怕你过不来呢,好在你挺过来了。”   大玉儿将茶递给齐齐格:“这才三个月,我心里就没那么疼了,可以冷静地面对姐姐离去的现实,这世上最狠的,果然还是人心。想想那会儿,觉得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忘了所有人忘了孩子,一个劲儿地和皇上过不去,姑姑骂我,狠狠地骂我,才把我骂醒几分。”   齐齐格道:“有姑姑在,就乱不了,几时咱们,也能有这样的修为就好了。”   大玉儿冷笑:“罢了吧,难道你不愿天下太平?”   “在理,瞧我说的。”齐齐格喝了茶,将四下看了看,轻声道,“有件事,一直在我心里,上回你托我让多尔衮给皇上传口信的事儿,皇上后来还提起来过吗?”   大玉儿摇头:“没有,怎么了?”   齐齐格道:“没有就好,那之前不是,你和多尔衮总是,我怕皇上多心……”   “难道皇上是傻的?”大玉儿再将茶果递给她,淡定地说,“越是如此,越证明我和你们的清白,那些话,本就是没事找事的人胡编乱造,而多尔衮每次去打仗,一年半载的不在家里,他们就消停了。”   “说是捕风捉影……”齐齐格一面说,一面忙摆手解释,“我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是说,你看娜木钟和额哲那档子事儿,也不过就是出门一趟罢了,不就成了?岂不是叫那些人说中,真要有情或是苟且,再多的阻碍也不是事儿。”   “怎么,我盼着我和你家多尔衮好?”大玉儿问。   “胡说什么呢?”齐齐格急道,“我这是在和你说正经话,咱们俩说话,还要弯弯绕吗?”   大玉儿道:“那不就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倘若多尔衮将来有了别的什么心上人,你要抓-奸还是清理门户,跟我说一声,我替你去办得干干净净。”   齐齐格白她一眼:“你别咒我,真有那一天,我早说过了,杀了他们,我也抹脖子死了干净。”   苏麻喇从一旁送来手炉,道:“大腊月里,您说什么呢,一定是格格招你说这些话。”   “还是苏麻喇好。”齐齐格夸赞,将茶果塞给苏麻喇吃,“听说你前阵子,还帮着皇上整理奏折?”   苏麻喇谨慎地说:“没有的事儿,您听谁胡说呢。”   齐齐格嗔道:“你们主仆,在我面前还装呢。”   这日日落,齐齐格早已离宫,大玉儿换下宫袍,穿着苏麻喇的衣衫,端着茶来到崇政殿。   外人瞧着,不过是个宫女来侍奉皇帝茶水,但关上门来,便是大玉儿帮着皇帝,将每日堆积如山的奏折分门别类地处理好。   皇帝从前要花几个时辰做的事,如今省下一大半时间,多出来的时间,他偶尔和大玉儿说说国家大事,偶尔会一个人去关雎宫坐着发呆。   大玉儿不会打扰他,哲哲也不会阻拦,三个多月来,宫里一切安宁。   此刻,皇帝将一封密信拿给玉儿看,说:“李自成还守着开封不放,势要攻下来。眼下明朝内外夹击,气数耗尽,迟早也守不住。”   大玉儿冷然一笑:“皇上,恕我多嘴说一句,咱们还是别急着进去,您想,李自成这么死咬着不放,受罪的是谁,还不是老百姓。一旦失了民心,还谈什么天下,至于咱们,本就是外来的侵略,这和自家人打自家人,是两码事儿。”   “侵略?”皇太极眸光深邃地看着玉儿。   “是。”大玉儿道,“满汉终究是异族异邦,皇上今日以炮火铁骑强融,但愿千百年后,两族百姓能骨肉相融,再不分彼此,大清江山才能千年永固。”   皇太极颔首:“入关后,朕会好好安抚汉民百姓,让他们明白,国还是国,家还是家,不过是换了个人做皇帝。”   风雪匆匆,转眼已是崇德七年二月,被困松山城的明将夏承德,秘密派人潜入清军大营请降,送来他的儿子做人质,愿做内应为清军打开城门。   多尔衮与众将商议,皆认为机不可失,不等上禀皇帝,便命豪格派左右翼兵马趁夜色爬梯入城,多尔衮带兵伺机,天一亮,清军即刻攻城,松山城当日即被攻破。   总兵邱民仰、王廷臣等被杀,主将洪承畴遭生俘,松山城陷落,明军军心溃散,至三月初八,祖大寿率部献城归降,清军占领锦州。   皇太极八百里加急,命多尔衮将洪承畴祖大寿等带回盛京,命豪格用红衣大炮轰毁杏山城垣,明军为保城中百姓性命,不战而降。   豪格又与济尔哈朗一起攻克塔山,自此,松山、锦州、杏山三城尽没,松锦之战告捷。   大清距离挺入中原还差最后一步,却在这最后一步上,皇太极宣布停战,不再向前。   想当年己巳之变,清军几乎打到北京城城下,如今眼看着胜利在望,皇帝却戛然止步,八旗上下皆不能服,豪格杀红了眼,被济尔哈朗拽回盛京,他跪在十王亭前问父亲:“皇上,为何不打了?”   皇太极悠悠站在大政殿上首,这个鹰扬天下的大英雄的身上,渐渐多出几分超脱之意,他淡漠地说:“你休息一晚,吃饱喝足睡踏实,明日崇政殿上,听其他人给你说说,明朝内部眼下是什么状况。”   豪格扬言:“臣明白,是李自成,一个土匪而已,待儿臣去斩杀了他,为皇阿玛五十大寿献礼。”   皇太极摇头:“回去吧,好好歇一歇。”   翌日崇政殿上论功行赏,豪格此战功勋赫赫,一改从前急躁莽撞,既能有高明的策略,又能很好地听从多尔衮的指挥,皇太极将此前从儿子身上革去的荣耀悉数归还,并赐金铸马鞍一副、蟒缎百匹。   皇帝也为多铎正名,说当日贬谪他去义州城,实则是为了躲过明军耳目,修建义州城,屯粮贮军火,在松锦之战中起关键作用。当庭恢复他亲王之位,赏还所罚俸禄,并另赐黄金千两。   朝散时,多铎昂首阔步地走出崇政殿,皇太极立在殿中多看了一眼。   大玉儿依然穿着宫女的衣衫从侧门进来,她端着汤药,见皇帝瞩目不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多铎和多尔衮几人刚走出去,只是一眼,她便明白了皇帝在看什么。   她多想对皇帝说,二十年前的皇太极,比他们更威武更霸气,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将军,而再过二十年,他们必然也会老去,且绝不会比现在的皇帝强。   但这些话,若是说出来,又仿佛是将皇帝当小孩儿来哄,没意思。   “皇上,喝药吧。”大玉儿道,“温了不烫嘴,一口气灌下去才好。”   皇太极不耐烦地说:“朕是着了你的道。”   大玉儿曾不断地向皇帝描述过,当初姐姐是如何耐心努力地服药,皇帝若不从,岂不是辜负姐姐昔日的心意。   皇太极只能一碗一碗的药灌下去,自然这么大半年的折腾下来,身体的确好多了。   伺候皇帝漱口后,大玉儿便为他整理桌案上的奏折,皇太极站在门前,看着鸟儿飞入庭院觅食,但无功而返。   他想起了旧年春日,海兰珠在这里日夜照顾生病的自己,闲时会在庭院里喂鸟,大抵就是那时候记下的,如今这些鸟儿又来觅食。   可是,海兰珠不在了。   大玉儿光是看一眼皇帝的背影,就知道他在思念姐姐,每每这个时候,她会悄然退下,今日亦如是,捧起茶碗正要走开,忽然听皇太极道:“方才他们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大玉儿停下脚步,很默契地应道:“皇上说的是,洪承畴绝食誓死不降吗?” 第267 劝诱洪承畴   皇太极转身来,面上已收敛了对海兰珠的相思,神情肃然道:“前日范文程去劝降,被他骂出来,若非洪承畴已然体弱,几乎拳脚相加。朕又命祖大寿前去,亦是不果,他已经三天未进食。”   玉儿问:“皇上,他喝水了吗?”   皇太极摇头:“便是滴水不进,今早来报,说已然气息微弱。”   “皇上很想要他这个人才吗?”玉儿问。   “倒也不至于,可他是这么多年来,袁崇焕之后仅有的几个能战胜我大清军队的将领,以眼下的形式,降服他意义重大。”皇太极神情凝重,“编谎话说他已经投降,这很容易,可若被崇祯知道真相,朕岂不是丢尽颜面?而丢脸事小,若叫将士们知道朕弄虚作假,必定会对朕失望,动摇军心事大。”   玉儿将手中的茶杯搁下,继续为皇帝整理奏折,沉思许久后道:“他会不会,是在等您亲自去?而眼下崇祯已经以为他死了,赐下九祭大礼殡葬,想来就是为了激化明朝百姓对我大清的仇视,并以此振作三军士气。”   皇太极问:“早就停了你的书房,不再让你见索尼范文程几人,你从哪里知道这些?”   大玉儿道:“每日来这里伺候您茶水汤药,耳濡目染的,皇上知道,我如今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皇太极似嗔非嗔:“去年你姐姐在这里与朕同起同卧一个春夏,可她什么都没记下。”   大玉儿忙跪下:“皇上恕罪,臣妾并非有意僭越朝政。”   “赶紧起来。”皇太极说,“为了避嫌,你宁愿委屈扮成宫女,朕难道还要为了你的聪明责怪你?”   玉儿却郑重其事:“皇上,我是真心的,我只有恪守本分,才能更长久地为您做事儿照顾您,您说呢?”   皇太极故意板着脸:“是了,谁也没你聪明是吗?可你聪明,有没有法子,劝降洪承畴?”   “这……”大玉儿道,“皇上,我想见范文程,问问他,洪承畴是怎样的人,他见多识广,对明朝文臣武将无所不知,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光听了个名声。”   皇太极摇头:“朕怕你受他的影响,到头来这件事变成范文程在左右,不成。”   大玉儿莞尔:“皇上,可一直以来,反是臣妾影响范文程多些。您仔细想想,解决了多铎霸占范文程的小妾那件事后,这么多年,范文程的变化多大。”   皇太极拿她没法子,便是恩准了,将范文程召入崇政殿,命他在偏殿等候,之后没多久,便有“宫女”去奉茶。   范文程乃谦和之人,便是对待御前宫女也礼貌周全,他客气地接过茶水,一抬头,猛见是庄妃娘娘,唬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慌道:“娘、娘娘您……”   玉儿问:“学生换身衣裳,先生就不认得了?”   范文程慌忙行礼:“臣叩见庄妃娘娘。”   大玉儿知道自己不坐,范文程也不会坐,便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还请先生与我说说,那洪承畴是何许人。”   范文程认出庄妃的一瞬心里已经猜了一半,果然不错,便躬身道:“洪承畴的事,臣正想着何时若有机会,能向您禀告。”   此刻,多尔衮在自己王府后院中练习射箭,满头大汗回到内院,只见东莪伏在炕桌上,拆着一只荷包,将荷包里乌漆漆的东西掏出来。   他大惊,冲上前劈手夺下,因着急而没轻重,用力过猛,东莪的脑袋往下一冲,嘴巴磕在炕桌上,抬起头来,一嘴的血,小丫头懵了懵之后,便是哭得撕心裂肺。   多尔衮见女儿满嘴鲜血,吓得魂飞魄散,抱起她就去找齐齐格。   齐齐格正在别院探望得病的庶福晋,隔着院门就听见哭声,可怎么也没想到,东莪会伤得这么厉害,连病中的庶福晋,也唬得连连咳嗽。   东莪磕掉了一颗门牙,伤了嘴唇,因为疼和害怕,不停的哭,齐齐格抱着哄了大半天,直到娃儿睡着了,王府才得以清静。   多尔衮因有公务,一时不得不出门,再回来时,站在东莪的屋子外头,探头探脑不敢进门。   齐齐格却不在屋里,悄然从背后拍了多尔衮一巴掌,多尔衮多年防备敌人的本能,转身就扼住了妻子的胳膊,齐齐格怒道:“多尔衮,是我!”   多尔衮大窘,齐齐格一面整理衣襟,一面瞪着他:“多尔衮你疯了?这是在家里,能有什么事?”   “齐齐格,不要生气,我……”   见丈夫满脸愧疚和不安,齐齐格又心软了:“好了好了,怪我不好,你一早说过不要从你背后突然出现,我和你闹着玩呢。至于丫头,放心吧,没什么事,东莪正要换牙,以后还会长出新的来,唇上的伤也不严重,她是吓坏了。”   “那就好,那就好。”   齐齐格嘀咕:“可你们到底怎么弄的,伤成这样,我问了她几遍,她也说不清楚。”   多尔衮闻言,心下一转:“你别生气,我们闹着玩,东莪抢我的荷包,劲儿不小,而我突然一松手,她没能停住……”   “什么稀罕东西,要和女儿抢成这样,就算是闹着玩也要悠着点,你一巴掌能拍死人,你不知道吗?”齐齐格虽然喋喋不休,但没多想事情背后的缘故,反过来安抚多尔衮别担心,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之后有手下来禀告,说皇帝似乎为了洪承畴不肯投降归顺而大动肝火,范文程糟责备。   齐齐格道:“真难得,范文程这些年在皇帝跟前可是很风光,你和多铎如今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了是吧。”   多尔衮不语,心里默默盘算,今日有人与他说,洪承畴好色……   是日夜里,范文程站在自家门前,他的小妾找来说:“如今夜里还有几分凉意,老爷别站在风里。”   “夫人呢?”范文程问道。   “夫人和孩子们背书呢,方才唤我过去,说是见您晚膳用的极少,很担心。”小妾温柔地说,“老爷,您是不是又在朝堂上遇到麻烦了?”   范文程细细打量自己的爱妾,她眉心的胭脂痣,当初让庄妃娘娘得以在十五贝勒府中,一眼就认出她。   当年受多铎凌辱欺压,范文程内心绝望,觉得这辈子怕是完了,谁知道峰回路转,仕途也好,家事也好,从那以后顺风顺水,庄妃娘娘真真是他的贵人。   可眼下,贵人却……   “你愿不愿为我做件事?”范文程问。   “您瞧您说的,老爷只管吩咐。”   “你知道洪承畴吗?如今皇上要将他劝降,奈何他誓死不从,但洪承畴天性好色,明朝家中妻妾成群,只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您的意思是……”美人儿不免紧张,自己就先说了,怯怯地问,“老爷,您要让我去诱-惑洪承畴吗?”   范文程叹息:“我如何舍得,可是……”   这一夜,皇太极如往日一样,独自往关雎宫走,恰好见永福宫熄灯,苏麻喇从屋子里出来,乍见皇帝,便是要行礼。   皇太极拦下了,可站在原地欲言又止,苏麻喇垂首静静等待,直到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皇帝去了关雎宫。   苏麻喇咬着唇,心里忐忑不安,明天一早,格格她真的要亲自去劝说洪承畴吗?   这事儿若是叫人知道是格格出马,即便用她的智慧招抚洪承畴,旁人也只会说是因为美色,格格她何必为自己背负流言蜚语,她可是大清的皇妃。   隔日天一亮,一驾马车从盛京城驶出,去往城郊的明朝降军军营。   城内长街上,多尔衮正要进宫上朝,与马车擦肩而过。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路过的马车,那被风吹起的窗口一角,露出车中人的侧脸,怎么似乎……   且说皇帝没有将洪承畴关入大牢,也没有将他软禁在城内,而是让他和他手下战败被俘的将士们在一起。   到今日,洪承畴已经第四天不进米水,若不吃饭但喝水,尚能多活几日,可不喝水超过三天,很快就会死亡。   大玉儿一下马车,就有知道内情的武官来接应,将大玉儿带到洪承畴被软禁的屋子窗下。   屋内,只见一个身形精瘦干练,眉鼻硬朗的男人,正盘腿坐在炕头。他闭着眼睛,不知是在打坐调整气息,还是已经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看那苍白的脸色,皴裂的嘴唇,还有眼睛下发青干枯的眼袋,的确不乐观。   “把他摁住,掰开嘴,往下灌水。”大玉儿冷然道,“他功夫再好,现在也没力气抵抗力。”   接应的武官担忧地说:“娘娘……臣怕他咬舌自尽,或是一时想不开一头碰死。”   大玉儿摇头:“你们只是关着他,没有绑手绑脚,他真要是求死,早一头撞死了,哪怕被绑手绑脚,也还有咬舌自尽呢。放心吧,他绝不会死,先给他灌水,温热的白水便好。”   崇政殿里,皇太极站在上首听大臣们议论朝务,可他的一颗心,几乎已经飞去盛京城外,此时此刻,玉儿是不是已经接到洪承畴了,是不是已经和他谈上了,洪承畴会不会盯着她看不放,会不会真的把她当……   皇太极不能再忍,不顾底下大臣正在说话,猛地冲出了皇宫。   “皇上!”尼满愣住了,满朝文武静了须臾后,互相窃窃私语,最后在代善的主持下,方才纷纷散了。   皇太极离开崇政殿,就一路命人备马,一踏上马磴子便挥舞鞭子,飞驰而去。(明天22:00更新) 第268 朕反悔了   且说洪承畴遭大玉儿派人强行灌水,三四日米水不进的他,根本无力招架。   而那一口口不得不咽下的温水,不仅延续了他的性命,也让他感受到起死回生的畅快以及生命的贵重。   洪承畴事后并没有辱骂挣扎,只是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仿佛喝下去的水,将他快枯萎的身体一寸寸撑开,他均匀而平稳地呼吸着,握紧拳头的双手,也渐渐舒展开。   站在窗外的大玉儿,将目光从洪承畴松弛了的手指上收回,吩咐身旁的人:“暂时不要再靠近他,你们看好他。”   “是。”   “让他独自冷静一些时候。”大玉儿说着,向四周看了眼,问,“伙房在哪里?”   “娘娘您这是?”这里的武官睁大眼睛,战战兢兢地问,“您要给洪承畴做饭吗?”   “不做什么,就去看一眼,看看有什么可让他吃的。”大玉儿淡然应道,“大人带路吧。”   这一边,皇太极快马飞驰离了皇宫,不久后大臣们也散了。   多尔衮站在宫门下眉头紧蹙,想起早晨进宫时在路上遇见的马车,马车里端坐的女子的侧影,像极了玉儿,不,必定就是玉儿无误,难道……   “哥,你听说了吗?”此时,多铎从他身后跑来,冷笑道,“范文程被皇太极逼的,把自己的小妾送去给洪承畴,说是要为他暖床做饭,夜里伺候……”   多尔衮脸色铁青,什么话也没说,霍然转身冲到自己的马车前,夺过车夫手里的缰绳,解下套绳跨马而上,瞬间消失在了多铎的眼前。   盛京城外,战败明军的军营里,伙食不赖,大玉儿四下看了看,命伙夫熬了一锅菜粥,盛在锅里,再备了碗筷咸菜,便亲自从厨房端了出来。   “娘娘,您真的要?”这里的武官紧张不已,“让下官去送吧,娘娘,洪承畴怎么配让您为他送吃的。”   大玉儿淡漠地说:“不然,我来做什么?我是来让他续命,让他活下去。”   “可是……”   武官话还未说完,只听得急促的马蹄声闯入军营,大玉儿捧着食物,看着她的丈夫策马而来,马蹄稳稳地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的心怦然一动,但立时就克制住,只见皇太极一跃而下,蹙眉看着她手中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冲上来便是一挥手,从玉儿的手中打落。   锅碗碎裂,菜粥洒了一地,玉儿的裙摆上也溅上了汤水,皇太极便拽着她,往后躲开几步。   “皇上?”   “朕反悔了。”皇太极的手,紧紧抓着玉儿的手腕,“不许你去见他。”   “可是……”   “朕说了不允许。”皇太极恼怒地看着满地狼藉,“你做的,你给洪承畴做了吃的?”   大玉儿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高兴吗,不高兴吗?她竟然不知道,可看着皇太极为了她策马而来,这样的感觉太奇怪了,这是姐姐才能有的待遇不是吗。   “去,再弄些吃的来。”皇太极霸道地吩咐着,“找一间干净的屋子,让娘娘休息。”   玉儿道:“皇上,他已经喝过水了,此刻性命无忧。”   皇太极一脸惊愕:“你送去的?”(还有一更23:00) 第269 皇上,我三十岁了   “是这里的人按着他,死灌下去的,我还没在洪承畴的面前露过面。”大玉儿凝望着皇太极,来了之后一直神情冰冷且淡漠的她,突然笑了,“皇上这么紧张做什么?难道皇上真的以为,我要用美色来劝诱他?”   皇太极毫不避讳地说:“所以朕反悔了,原本你这主意就馊的很,必定是范文程对你胡说八道,朕要降他的职,他如今得意轻狂,正经事办不成,只会走歪门邪路。”   “范文程真是要委屈死了。”大玉儿笑道,“他就差把脑袋割下来,求我别这么做,皇上,真不是他的主意。但事实上,就连你也先答应了一回,这个法子并不坏不是吗?”   “不必再说了。”皇太极松开了手,负手立在大玉儿的面前,目光沉沉地凝视她,“行了,你的目的达到了,朕来了,朕亲自去面对她。”   “皇上,这不是我的目的。”大玉儿即答,“我真心想为你分忧,也真心希望皇上能纡尊降贵来劝降洪承畴,可我绝不会用自己来逼迫你,我没有。”   “是朕错怪你。”皇太极道。   “只怕皇上这么想过了,就很难再消除这个念头,不过……”大玉儿垂下眼眸,“罢了。”   “你看看,又来了,为什么永远不愿好好听朕说话?”皇太极愠怒,“在你眼里,朕的这句错怪你,是在敷衍你吗?”   两人一时静下来,大玉儿缓缓收回目光,欠身道:“皇上,我去边上的屋子休息,洪承畴的事儿,就交给您了。”   她转身走开,可皇太极却突然抓着她的手腕:“朕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朕对你的心意,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大玉儿没有转身,却淡淡微笑:“皇上对我的好,我全都藏在心里,闲着无事就会翻出来回味,怎么会一文不值。”   “可你?”   “皇上,到底要我怎么样才好?”大玉儿说,“看着你飞奔而来,因为你舍不得我去牺牲而感激涕零,又或是为自己被珍视而欢天喜地,甚至抱着你哭一场,难道这样皇上就满足了吗?”   她平静地转过身,含笑看着自己的丈夫:“皇上,我三十岁了。”   皇太极怔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皇上,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大玉儿说,“彼此都不要再有什么期待,也不要有负担,更不是愧疚,过去的都过去了不是吗?如今只要能在身边照顾你,为你分忧,皇上,我心满意足。”   皇太极的咽喉滚动了一下,面上沉重的神情渐渐淡去,终是点头:“朕知道了,去吧,朕处理完了这里的事,就带你回宫。”   大玉儿福身,见皇帝径直往洪承畴所在的地方去,目送了片刻后,也转身离开,去别处的屋子里等待皇太极接她回宫。   军营外,多尔衮奔驰而来,他大大方方地闯入,询问皇帝在什么地方,从一排营房前走过,不经意地回眸,在一间屋子的窗口,看见了大玉儿。   玉儿刚好也听见动静往外看,恰恰与多尔衮对上了目光,她从容大方地欠身致意,多尔衮的心却是突突直跳。   这么多年了,虽然玉儿已经变得如今的成熟美丽,再不是从前那水灵灵的姑娘,可他就是喜欢,哪怕只是看一眼,也会心怀舒坦。   他这辈子,一定是被玉儿,又或是老天爷下了咒。   “睿亲王,您请这边。”前来迎接的人,请多尔衮先行,可嘴里却说,“那位是范文程大人的小妾,送来要让照顾洪将军。”   多尔衮皱眉,想来也是,其实真正见过内宫女眷的朝廷官员并不多,或许人人都听书过永福宫庄妃的名号,可哪有什么机会能仔细看一眼,这里的人不认得玉儿并不稀奇。   所以这些日子,那个传闻也许真也许假,说是崇政殿里有个宫女很得宠,皇帝的茶饭汤药都是她在伺候,但多尔衮早就相信,那个宫女必定就是玉儿。   他羡慕吗?又或是嫉妒吗?多尔衮自己也说不清,这么多年了,他所期待的就是玉儿能过得幸福,看见她的笑容,便能心满意足。   偏偏皇太极,总是负她。此刻赶来,他就想好了要豁出去,倘若皇太极真的要牺牲玉儿的美色和智慧,去劝服洪承畴,他绝不会再忍。   此刻,伙房重新送来吃的,皇太极回身见多尔衮出现,心里一咯噔,不自觉地朝玉儿所在的方向看了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揣测着她眼下的神情。   “皇上。”多尔衮大大方方地走来,带着三十出头的盛气,面对正在衰老的皇帝,“您不该屈尊来见洪承畴,他不配。”   “为了大清江山。”皇太极道,“朕是为了我爱新觉罗的万世基业,既然你来了,正好,给足他洪承畴面子。”   多尔衮问:“皇上,臣能做什么?”   “把饭菜端上,随我来。”皇太极道,“他若不肯投降,也让他吃顿饱饭再死。”   营房这边,大玉儿站在屋檐下,看见皇帝带着多尔衮一道进门去了,她猜想今日洪承畴一定会低头,因为那个男人根本不想死,可她猜不到,皇帝会如何看待多尔衮此刻的出现。   “罢了……”大玉儿苦笑,回去坐下,继续静静地等待。   此刻,睿亲王府中,哲哲听闻东莪伤了,特别派太医来给孩子瞧瞧,齐齐格客气地接待了宫里来的太医。因阿黛与太医同行,她在外头就代表着皇后的尊贵,齐齐格少不得便陪着送到门外。   阿黛再三请她留步,齐齐格笑道:“王爷也该回来了,我一样等他,你们走你们的。”   但直到宫里的马车离去,也不见多尔衮的身影,齐齐格问门前的人:“该散朝了,王爷没打发人来说今日要去哪里吗?”   可话未完,便见婢女急匆匆跑来,着急地说:“福晋,您快回去看看,小格格闹腾呢,哭得厉害,怎么都劝不住。”   齐齐格不悦:“她这又是怎么了,哪里来这么大的脾气。”   赶回内院,便听见东莪的嚷嚷,齐齐格虎着脸进门,小丫头刚好将手里的荷包丢在地上,一并其他各色花样的,七八个都落在炕下,东莪大声哭着:“不是,不是这个。” 第270 皇帝和她都知道答案   齐齐格对东莪虽然娇宠,不会毫无原则地宠溺纵容,这会儿即便孩子受了伤正可怜,她也不能由着东莪乱发脾气。便是命令婢女们将荷包都捡走,关上门,把嚎啕大哭的东莪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小丫头这下知道怕了,一时把什么荷包都忘了,跑到门前拍着门喊额娘,齐齐格并未走远,不过喊了几声,她就心软,立时开了门把小丫头抱在怀里。   “额娘,额娘……”在东莪眼里,齐齐格便是她的天,哭泣的娃娃缠在母亲身上,再也不肯松开。   齐齐格吃力地抱起已经长大的小丫头,耐心地哄她,给她讲道理。孩子毕竟是孩子,什么事都转身就忘了,这会儿乐呵呵地吃着甜瓜,还要喂给母亲吃。   轻轻擦拭女儿嘴角的汁水,齐齐格仔细端详东莪的眼眉,几乎与多尔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眉,让她又安心,又不甘。   事到如今,她依然会想,东莪若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是不是会更爱这个孩子,亲生骨肉,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不久,管家来回话,说王爷跟着皇帝去了军营,像是一道去劝降洪承畴。   “知道了。”齐齐格吩咐道,“你瞧着办,传句话给王爷,说格格要他的那只荷包,他若是一时回不来,你们先把荷包带回来,哄了格格高兴要紧。”   “是。”管家领命退下。   齐齐格逗了逗女儿:“东莪要听话,明天进宫去见伯母们,可不许再胡闹了。”   东莪软乎乎地说:“额娘,我听话。额娘,我不要那只荷包了,脏兮兮的。”   “脏兮兮的?”   “阿玛在荷包里放了好多脏东西,像墨一样黑,可脏可脏了。”   齐齐格一脸莫名,但只怕终其一生也想不到,那荷包里会是什么东西。   此刻,盛京城外的军营里,洪承畴伏在皇太极的脚下,多尔衮亲手将他搀扶起,洪承畴郑重其事地说:“睿亲王乃旷世难得的将才,能和睿亲王一战,虽败,洪某此生足矣。”   皇太极道:“如今你愿为大清效力,我八旗军队如虎添翼,眼下明朝内部堪忧,朕不急于挺入。正好趁这些日子,你好生休养,并将归降的所有士兵火炮等逐一清点分派,自先帝起,大清一向善待归降的明朝汉民,只要凭本事,什么高官爵位,朕都给得起。”   他吩咐多尔衮:“宣军医,为洪将军疗伤。”   大玉儿在营房里,见有人带着军医从窗口走过,她再到屋檐下,便看见了皇太极和多尔衮从洪承畴的屋子出来。   她大大方方地等在这里,可皇太极却在看见她的一瞬停下了脚步,而后再走过来时,便仿若无事地对多尔衮说:“朕和庄妃先回去了,这里的事交给你处置。”   多尔衮则躬身道:“臣参见庄妃娘娘。”对皇太极则说,“没想到娘娘也在这里。”   皇太极一脸淡漠,吩咐玉儿:“走吧。”   他们到军营门前时,范文程来了,他身后的马车里,端坐着他的小妾,但不敢露面。   皇太极面无表情,不知为何分明劝降了洪承畴,却心情不怎么好,大玉儿和气地向范文程递了眼色,便随驾离开。   范文程松了口气,可一转身,见多尔衮在那里,他心里一颤,顿时明白了皇帝身上那股子气,是从哪儿来的。   马车远去,车轮滚滚不绝于耳,车厢里的人却静谧无声。眼看着马车就要进入皇宫,皇太极始终一言不发,大玉儿安静地陪坐在一旁,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气氛。   “朕没想到,多尔衮去了。”皇太极说,“他为什么会跟去,仅仅为了阻拦朕,不要朕纡尊降贵地去劝服洪承畴吗?”   大玉儿反问:“皇上在问我?”   皇太极凝视着她,刚要开口,忽然想起海兰珠曾经的叮嘱,海兰珠不允许他怀疑玉儿,要他答应不论何时,都不能怀疑玉儿。   可是……   他为什么这么不自信,因为现在玉儿不再稀罕自己的心意吗,因为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爱穿红衣裳的小福晋,因为他老了吗?   皇太极伸手托起大玉儿的脸颊:“玉儿,朕有时候会觉得你很陌生。”   大玉儿坦然道:“当年皇上背过身,远远地从我心里走出去,久了,自然就陌生了。”   皇帝下意识地,捏紧了她的下巴,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和浮躁。   “皇上,我不喜欢您这样对我。”大玉儿冷静地说,“您松开手好吗?”   “为什么,不能顺着我,你就一点也不想朕高兴吗?”皇太极道,“可是朕盼着你高兴,盼着你快活,盼着你……”   大玉儿自己推开了皇帝的手,平和地说:“皇上,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好吗?”   “您治理国家,我陪伴左右,照顾您伺候您。”大玉儿道,“皇上,方才我已经对您讲清楚了,您还要再听一遍吗?”   皇太极冷眸看着她:“既然如此,你不必再来崇政殿伺候,端茶送水的人有的是,你还是去照顾福临吧。”   大玉儿摇头:“假手他人,我不放心,皇上要不杀了我,要不就别想撵我走,我若离了崇政殿,还有谁能照顾好你?所以这样的话,往后还是别再说了。”   “布木布泰!”   “我喜欢皇上叫我玉儿。”大玉儿从丈夫的脸上收回目光,安宁地看向窗外,“那是你给我起的名字。”   马车径直进入皇宫,停在崇政殿前,尼满在下头恭候,可皇帝和庄妃娘娘一个都不下来,他不得不探头进来看,尴尬地问:“皇上……娘娘……”   大玉儿便主动起身,朝皇帝伸出了手:“一直以来,我敢说敢做,全是因为你的纵容,而我也好好地享受着这份纵容,皇上,难道不是吗?”   皇太极闭上眼睛,深深一叹后才睁开眼,把手递给了玉儿。   两人稳稳地站到地上,只见哲哲匆匆从后宫赶来,焦虑地看向皇帝,又看向玉儿,大玉儿明白姑姑的担忧,从容地说:“您放心,洪承畴压根儿就没见到我。”   皇太极兀自走回殿中,哲哲不便跟上,唯有叮嘱玉儿:“好好照顾皇上,不该说的话别说,别惹他生气,皇上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玉儿深知,方才那些话若是叫姑姑听去,必定了不得,可她无心伤害皇帝,更无心折磨自己,她就是不要了。   且说皇帝离开军营后,范文程就见到了洪承畴,范文程早年就投靠大清,和洪承畴并没有交往,但到底都是汉人。   本该比旁人更好说话些,而如今,洪承畴投降了,不会再辱骂范文程是汉奸走狗,两人得以心平气和地说话。   而洪承畴才知道,今日的事,对外不能说是皇帝劝降了他,皇帝只是来旁观并接受洪承畴的投降,真正说服洪承畴投降的,只能是范文程的小妾。   “这如何……”洪承畴觉得自己,简直受到了奇耻大辱,他死撑着等来了皇太极,想给自己挣最后一口气,结果还是要他背负耻辱。   范文程却道:“可你知道吗……倘若不是皇帝突然赶来拦下,之后给你送来食物的人,不是我的妾,而是宫里的庄妃娘娘。”   “庄妃?”洪承畴蹙眉,“什么庄妃?”   与此同时,多尔衮也回到了城里,半路上就遇见家中派来的人,说东莪讨要他那只荷包,闹得不可开交。   可多尔衮不论如何也不能把荷包给东莪,于是派亲信秘密去想法子弄来一只长得差不多的,随便扒拉了一些土塞进荷包里。   这只荷包被送回去,东莪没分出差别,还向齐齐格显摆证明自己没记错:“额娘看,阿玛弄得好脏。”   齐齐格嫌弃极了,到了夜里见着多尔衮问为什么,多尔衮说,那是松山城的泥土,他只是想留个念想。   “那就好好收着,别到处乱放,女儿可不管你是哪里来的泥土。”齐齐格嘀咕了一句,没有深想。   这件事,算是有个了交代,隔天齐齐格带东莪进宫谢恩,哲哲见东莪摔成这样,免不了将多尔衮埋怨了一顿。   齐齐格笑道:“这话您回头当着他的面说,他这个阿玛,做的当真便宜。”   不久后,听得宫女们说,玉儿从前头过来了。   “去吧,在我这儿怪拘束的。”哲哲道,“去和玉儿说说话,我带着东莪。”   齐齐格行礼退出去,走过关雎宫,不免心中一沉,挥去悲伤径直来找大玉儿,她大喇喇地闯进来,唬得正在换衣裳的玉儿责备:“门前的人怎么回事,就这么放你进来了?”   “你这是?”齐齐格却自顾自地打量玉儿,走近些问,“怎么穿宫女的衣裳,我没猜错吧,这些日子一直皇上身边的人就是你。”   大玉儿方才的慌张,不是怕被撞见拆穿,仅仅因为是在换衣裳不方便见客,此刻亦是淡漠地坐到妆台前:“你出去别说,我只是为了皇上的身体,可到了别人嘴里就不一样了。”   齐齐格嗔道:“你当我是谁?我能胡说吗?”   她来为玉儿梳头簪发,说到东莪的事,提起那只荷包,可大玉儿心里却冒出了奇怪的念头,她怎么觉得那荷包里藏的,不该是什么松山城的泥土,难道是……   昨天,皇太极问她多尔衮为什么会来,其实皇帝和她都知道答案对不对,他们都知道。   “玉儿?”   “嗯?”玉儿立刻收回神思。   齐齐格则问:“皇上现在和你,又像从前那样了吗?” 第271 他要做大清的皇帝   从前?从前是什么样子的?她就快不记得了。   “我宁愿姐姐还活着,我宁愿他还全心全意地爱着姐姐。”大玉儿看着镜子里的齐齐格说,“他现在对我是什么样呢,和从前一样?那不就意味着,终究是永远也不曾给过我那份感情?不是他不好,是我不好,只因他愿意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我就仗着他对我好,死活不肯要。”   “玉儿?”   “他若是担心自己对我不够好,将来无法给姐姐交代,无法让姐姐安心,那我岂不是更可怜?”大玉儿苦笑,“我从没想过姐姐不在了,我能取代她,可我也不希望自己在她去世后,因为她才被可怜。”   “你啊,太偏执了。”齐齐格劝道,“皇上一两天还能忍,久了呢?何必把自己往死路里推,说到底你这么倔强偏执,还不是因为皇上的好?”   大玉儿转身看着她:“那现在这样,不好吗,一直这样下去,不是也挺好?”   齐齐格放下梳子,叹道:“得了,我何必多嘴呢。”   大玉儿笑悠悠:“你好生守着多尔衮吧,多少人羡慕你,羡慕不来呢。”   齐齐格却说:“许是没了十几二十岁那会儿的劲头,我如今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在乎了,再加上心里的负担,和他的忙碌,这日子就这么过呗,还能怎么着。玉儿啊,我的棱角全被磨平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十四福晋。”   “你曾对我说,咱们不是男人的东西,不要靠着男人活,更不是用来生儿育女的工具。”大玉儿握着齐齐格的手,“要为自己好好活着,齐齐格,咱们爱就爱、恨就恨,这辈子亏了谁,也别亏了自己。”   齐齐格点头:“我听你的,我们潇洒自在地活着,管他们呢。”   此时苏麻喇从门外进来,说皇上方才下旨,因洪承畴投降,要摆宴款待几位明朝来的将军,更要犒赏自家的将士,好好热闹一番。   “这么说来,为了海兰珠姐姐仙逝禁娱之事,就此解除了?”齐齐格嘀咕道,“可不是吗,皇上总不能用整个江山来悼念心爱的女人。”   大玉儿默默不语,她知道,皇太极是乐意的,何止是江山,皇太极怕是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悼念姐姐。   他们之间爱得有多深,旁人眼里不过一句“宠妃”,可玉儿知道,她和姑姑若不看着皇帝,皇帝怕是……   大玉儿不自觉地抓紧了梳子,不要胡思乱想,不要。   五日后,十王亭前摆宴,洪承畴祖大寿等,受到了皇太极的盛情款待,但列席的只有几位亲王,中宫皇后带着庄妃和贵妃淑妃前来赐酒,独独不见洪承畴。   哲哲给出的说辞是,皇上因悼念已故的宸妃,不忍见热闹的场面,不愿扫了众将士的兴致,命礼亲王、睿亲王等代为招待。   代善和多尔衮自然领命,祖大寿和洪承畴也不敢露出不悦,都投降了臣服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更何况范文程,早就将这大清朝堂的利益弊害都告诉了他们。   而此刻,洪承畴抬眼看见皇后身边的年轻美人,看对面范文程的眼色,便是庄妃娘娘无误。   据说庄妃已有三十岁,可除了端庄稳重的气质,哪儿也看不出年龄的痕迹,她那么美,那么耀眼,满洲鞑子的妃嫔,竟然能有如此贵气。   洪承畴的心突突直跳,惶恐的避开了目光。   他已经知道,命人强行摁着他灌水续命的是庄妃,虽然这事皇帝绝不会允许他再提起,可他明白自己的救命恩人,其实是这个女人。   洪承畴知道明朝没希望了,即便回到明朝,他也可能只是重走一边袁崇焕的老路,他不想被无能的朝廷凌迟,他也不想死在盛京。他只是在等皇太极亲自来劝降,可没想到连一个来逼迫他的人都没有,他不能服软不能低头,可他却又想活下去。   是庄妃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让他不至于脱水而亡,是庄妃让他能活着,等到皇太极出现。   “好酒好菜备着,只怕各位不给皇上面子畅饮。”哲哲大方高贵地说,“宫门前马车都备下了,不醉不归。”   众臣起身向皇后谢恩,向身在内宫的皇帝谢恩,大玉儿和淑妃都安安静静地跟在皇后身边,唯独娜木钟的眼睛胡乱地瞟。   她瘦了很多,越发显得眼眉尖锐刻薄,她终于在人群里,找到了豪格的身影。   事到如今,她要么拼死一搏,要不就活活地老死在这皇宫里。   “皇后娘娘说的是。”娜木钟突然站出来,从一旁宫女的手中接过酒壶酒杯,大大方方地走到男人们的面前,“来,本宫敬酒,将军们可不能不喝。”   “贵妃娘娘,不敢当不敢当。”   “多谢娘娘……”   哲哲眉头紧蹙,娜木钟这样轻浮,她本该当面呵斥,可眼下这情形,只能将计就计,遏制心中的怒气,含笑道:“贵妃为将军们赐酒,你们更不能不喝了。”   娜木钟端着酒壶,在席间转了半圈才回到原处,自然少不得被哲哲瞪一眼,哲哲命代善和济尔哈朗、多尔衮等好生招待,便带着女眷离开。   她们回到内宫,哲哲尚未发作,娜木钟自行先告罪,说她方才一高兴忘了分寸,想着也是为了皇上的体面,怕那些五大三粗脑筋简单的人转不过弯,若当是皇上怠慢他们可不好,才想着要好好招待一番。   “求娘娘恕罪。”娜木钟诚恳而卑微,反而显得哲哲咄咄逼人心胸狭隘。   “回去歇着吧。”哲哲冷然道,转身向阿黛递了眼色,她后悔为了体面带着娜木钟,就再也不该让她出麟趾宫的门。   但此刻,豪格坐在席中,默默地藏起了手心里的一团纸,方才娜木钟来敬酒,走到他面前,迅速地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团纸,豪格当然明白这个女人是什么用意,如今他也正愁联络不上娜木钟,全因宫里头哲哲将她看管得很紧。   豪格越来越意识到父亲的衰老,他不能再傻等着,他要做大清的皇帝。 第272 唯一的回报   这日的宴席散去时,天色尚早,多尔衮接到密报,要立刻禀告皇太极,他独自从十王亭走来,恰遇大玉儿带着苏麻喇到崇政殿给皇帝送汤药。   玉儿从容大方,与他并行走了几步,反是多尔衮有些紧张,总是警觉地保持着距离,又观察四周的动静。   “不必紧张,心思正的人,看见了也不会多想,心术不正的人,看不见也会瞎编。”大玉儿笑道,“要紧的是,我们心里都明白。”   “娘娘说的是。”   “多尔衮,恭喜你为大清立下不世功勋。”大玉儿由衷地恭贺道,“你是真正顶天立地的英雄。”   多尔衮摇头:“只可惜,终究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   彼此一阵沉默,将到崇政殿门前,玉儿才问:“那日你来军营,是为了阻拦我?”   多尔衮坦率地说:“进宫时和你的马车擦肩而过,也许你没看见我,可我确确实实看见了你。后来皇上在朝堂上突然离开,又听闻范文程将小妾赠与洪承畴,我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我连话都没和洪承畴说上,今日才是头一回相见。”大玉儿道,“你不要误会,至于洪承畴,能为我大清所用固然好,若不然,犯不着求着他供着他。”   多尔衮颔首:“这是自然,你也曾在信里说,攻城为上,洪承畴未必要留。”   “那封信……”大玉儿看向多尔衮,“你还收着?”   “收着,不过你放心,不会有任何人看见。”多尔衮垂下目光,这是在宫里,不论如何,他都不能直视玉儿,“你是不是听齐齐格和东莪说了?没错,就在那只荷包里,我烧成了灰烬。”   “其实不必如此。”大玉儿感慨道,“今生今世,我们注定是两条道上的人,我曾经受过的痛苦,我不愿齐齐格再承受,我不愿把你的人生变得一团糟,而我也不希望你会影响我的生活。”   “我绝不会影响你。”多尔衮说,“我会永远退开百步远,在远处守护你。”   “罢了……”大玉儿轻轻一叹,径直往崇政殿走去。   “我的一切忍耐,都是为了你,不论是牵扯皇太极还是齐齐格。”多尔衮却勇敢地说出口,“只是这两年,眼看着你的辛苦和悲伤,我越来越不想忍耐,我想……”   “多尔衮,你是大英雄。”大玉儿转过身,温柔含笑,“汉人的文化博大精深,随便说句什么都动听悦耳,可我最不喜欢的一句话,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   “我不会利用你,是我对你唯一能做的回报。”大玉儿平静地说,“这辈子,我只能道一声谢谢,说一声珍重。”   边上,苏麻喇端着汤药,这些话,她几乎都听见了,跟了格格那么多年,纵然有些事格格没对她提起过,苏麻喇自己揣摩,也能明白个七八分。她不记得自己从几时开始怀疑睿亲王对格格有情,她只知道,这辈子格格的心,不会再安在第二个男人的身上。   “苏麻喇,走吧。”大玉儿说着,头也不回地踏入崇政殿。   多尔衮握拳站在门下,只待尼满来接应通禀,才将他请了进去。   但崇政殿内,并没有看见玉儿的身影,多尔衮不敢问不敢提,不是惧怕早已衰老的皇太极,是他太在乎玉儿,不愿贸然给她的人生带去一星半点的辛苦。   他会继续忍下去,他会好好收藏那一句珍重。   而此刻,侍奉皇帝吃了药,大玉儿就转来崇政殿后院的书房,六阿哥七阿哥还有福临都在这里念书,叶布舒和硕塞如今更多的是在校场上学冲锋杀敌的本事。   福临一见母亲,就从桌案前爬起来,跑到大玉儿的膝下,她不禁皱眉:“快回去,你还在上课呢,额娘要生气了。”   “额娘……”福临却委屈巴巴的,抓着母亲的裙摆不松手。   恰好一个课时到了,先生请庄妃娘娘带九阿哥到一旁歇息,玉儿便问避开外人,问福临怎么回事,既责备他不听话,也耐心地引导,想听一听他的想法。   福临撅着嘴吧,窝在玉儿的怀里,大玉儿轻轻抚摸他的脑袋:“你是男孩子,有什么话,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这样扭扭捏捏,女娃娃都不会像你这样。”   “额娘,哥哥们都不和我玩儿。”福临抵着小脑袋,小手指缠在一起,可怜地咕哝,“六哥和七哥都不和福临玩,也不和福临一起背书,他们要好,不带福临。”   “不和你玩儿?”大玉儿抬头看向苏麻喇,苏麻喇略知一二,屈膝道,“娘娘恕罪,这事儿奴婢们都在斟酌,要不要向您禀告。”   “姑姑那儿呢?”大玉儿问。   “阿黛早就提过了。”苏麻喇解释,“可皇后娘娘的意思似乎是,九阿哥该不屑和他们玩耍,他们也不配。”   “这怎么说的,虽然我也不喜欢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可若把福临养得目中无人,如何了得。”大玉儿叹道,“偏我又不能去责备姑姑的不是。”   苏麻喇说:“格格,不如您从宗亲子弟里挑一两个来给九阿哥做伴读,这样皇后娘娘放心,九阿哥也不会寂寞。”   大玉儿搂着儿子,低头问他:“福临想和哥哥们一起玩是不是?”   福临仰着小脑袋,反问母亲:“额娘,为什么哥哥们不和福临玩?”   大玉儿笑道:“不为什么,就像你爱和哥哥们玩耍一样,小哥哥们也爱和大哥哥们玩耍,对不对?福临不着急,额娘去给福临找一个爱和弟弟们玩耍的哥哥,好不好?”   福临傲然道:“额娘,福临要大哥哥,大个子的哥哥。”   大玉儿当然知道,六阿哥七阿哥为什么不和福临要好,他们的生母乳母一定教导了什么话,福临的存在,几乎等同中宫嫡子,他身上有无限的荣耀,也有隐藏的危险。   “额娘知道了,你乖乖把这篇书背下来,额娘就给你找大哥哥来,每天和你一道念书,陪你一道玩耍。”大玉儿安抚了儿子,拍拍他的屁股,“赶紧回去,不听话可不成,额娘会罚你。”   福临却嘿嘿一笑,踮起小脚尖,抱着额娘的脸蛋子亲了一口,才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苏麻喇见了,笑得眼眉弯弯:“咱们九阿哥的性情,真是好极了。”   玉儿颔首:“最难得是好性情,愿他善良宽厚,心怀博大。” 第273 偏偏都跌进情网里   这年夏日,七贝勒阿巴泰之子岳乐被选中进宫,陪伴九阿哥福临念书。   然十六岁的岳乐早已是高大英俊的少年,只是陪读未免太委屈人,皇太极便亲自交代,岳乐除了陪伴敦促福临念书外,也身兼先生一职,负责为九阿哥开蒙。   岳乐性情平和,小小年纪已十分稳重,比起他的父亲多一分聪慧机敏,又不会像其他宗亲子弟那般轻浮毛躁,大玉儿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选岳乐陪伴福临,她十分满意。   福临很喜欢岳乐堂兄,骄傲得意了好些日子。但渐渐发现,他若不听话不好好念书,堂兄就会代替他受罚挨板子,他便开始学着把自己的顽皮任性收起来,害怕好不容易来了个疼爱他的大哥哥,又会像其他哥哥那样,不和他玩耍。   有了兄长的指引陪伴,福临的成长令玉儿欣喜,但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心中也十分不舍,她当然明白福临将来要面对怎样的人生,还有他这辈子的姻缘情感。   这日科尔沁来的家信,雅图说弼尔塔哈尔带她出去游玩了大半个月,这会儿才刚回到科尔沁。   知道女儿过得好,大玉儿满心安慰,她也怕雅图报喜不报忧,私下派人盯着科尔沁,此刻看着家信,知道女儿说的不假。   但是雅图也说,弼尔塔哈尔为了她和吴克善大吵一架,只因吴克善要把雅图的表妹也是小姑子嫁到盛京来许配给福临,弼尔塔哈尔知道雅图不乐意,为了她在吴克善面前反驳这件事,险些遭吴克善用马鞭毒打。   苏麻喇道:“奴婢听说,那孟古青格格小小年纪就骄纵得厉害,也不知吴克善王爷是怎么想的,不论是皇后娘娘,还是您和大格格,哪一个站出来不是体体面面,让科尔沁占尽风光。王爷他把自己的女儿养成这样不讨喜的性情,将来如何……“   大玉儿示意苏麻喇别再提,如今跟着皇太极,接触越来越多的朝政,看到承担一个国家的艰难,她渐渐能理解皇太极要把亲生女儿一个个当礼物嫁出去的无奈。公主们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本就是与责任并存的,大玉儿做母亲的私心并没有错,可敌不过江山社稷。   “福临会不会娶孟古青,眼下议论还太早,至于那孩子什么性情,我们也管不着。”大玉儿道,“福临很快就会长大,我只想在他有限的孩提时光里,多给他一些高兴的事儿。看皇上的意思,再两年,我们就要入关了,这事儿真到了眼门前,我反而不安紧张起来。”   “格格怕什么,有皇上在呢。”   “是啊,有皇上在。”大玉儿小心翼翼将女儿的家信叠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多尔衮那日说的话,他竟然真的把自己给他的信烧成灰烬藏在荷包里,而那封信上,没有任何暧昧的言语,甚至没有嘱托,她只不过是给多尔衮出了几个主意,问候了几声平安。   “格格,您想什么呢?”苏麻喇提醒大玉儿,“这信纸,是要叠得多小?”   大玉儿忙停下手,信纸被死死地叠起来,就快撑破了,她又将信纸舒展开,可眼眸一沉,却是道:“苏麻喇,我对他说,我不会利用他,可我知道,我还是利用了。”   苏麻喇一下就明白格格在说什么,劝慰道:“也许那不叫利用呢,是您信任他。”   大玉儿茫然地看着苏麻喇,到底是她信任多尔衮,还是多尔衮信任她?   她为什么要冒险让索尼送那封信,多此一举地去显摆自己的智慧,其实她就是想在多尔衮面前“出现”,好让多尔衮想起她念着她,好让多尔衮为了她,尽全力保护皇太极。   她就是这么想的,她也这么做了,她利用了那个默默地恋着自己十几年的男人。   她对皇太极的痴念有多深,就能明白多尔衮对自己的痴恋有重,他们是一样的得不到,一样的失落,一样的愿意不计回报地付出一切。   “都是叱咤风云的大英雄,都是改天换日的大人物。”大玉儿捧着女儿的家信苦笑,“怎么一个个的,偏偏都跌进情网里,越挣扎缠得越紧。”   日子一天天过去,对明朝一战的大捷之后,皇太极调整兵马,前线不放松对明朝的虎视眈眈,但轮换着将士兵们收回来,让他们休养生息。   据说崇祯在接到消息,得知洪承畴非战死而是投降后,气得当场昏厥,醒来后要诛杀洪家老小。   但在袁崇焕血淋淋的惨剧下,洪承畴祖大寿这些提着脑袋来搏命的人,对朝廷和皇帝都留了一手,他们自己的命可以舍,家人的命不能舍,如今皇太极早已命人派车马,将他们匿藏起来的家人接到了盛京。   入秋后,哲哲带着玉儿和齐齐格等体面尊贵的命妇,接待了几位来归汉将的家眷,宴席散去后,齐齐格却对哲哲和玉儿说:“我听多尔衮说,他要去赫图阿拉练兵,明年才回来,这事儿姑姑听皇上提过吗,玉儿呢?”   两人皆是摇头,玉儿却想起了崇政殿前她和多尔衮的一番话,过了一个夏天,他突然要离开盛京,这是没能想明白呢,还是想通了?“   “他去前线打仗也罢了,怎么越发往后跑了。”齐齐格叹道,“我问他,既然是去练兵,不是打仗,能不能带上我和东莪,他说不行。”   “兵家的事儿,多尔衮有他的为难和谨慎,齐齐格啊,这么多年了,如今你反而不能担当了?”哲哲笑着劝道,“你等我问过皇上,让皇上命多尔衮仔细给你一个交代。”   “那倒也不必,我就是心里不乐意,和姑姑念叨念叨。”齐齐格轻轻叹,“那日我就对玉儿说了,这么多年,年纪渐长,我的棱角啊早就被磨光了。”   大玉儿低头轻轻拨弄茶碗盖,她天天在皇太极身边伺候,没听过这件事,究竟是皇帝临时起意,还是多尔衮突然有了要离开的念头?   便是此刻,阿黛从门外进来,向哲哲禀告道:“皇上说过些日子,是先帝祭日,他要先行去皇陵,在那里住上几天。”   哲哲摇头:“何必这些说辞,对我们,何必这样解释。”   齐齐格轻声问:“皇上是要去陪海兰珠姐姐吗?”   大玉儿则对哲哲说:“姑姑,皇上已经很克制了,难得这样的机会,咱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哲哲叹:“可天下人,是不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们只会说……”她见齐齐格在,到底住口了,吩咐阿黛,“你让宝清和苏麻喇同去,伺候皇上。” 第274 只要你开心,我怎么都好   是日夜深,皇太极已经在皇陵住下,阿黛赶回来向皇后禀告时,哲哲正抱着熟睡的福临,她吩咐乳母:“把九阿哥抱去永福宫,让庄妃娘娘看一晚。”   乳母知道是因为皇帝不在家,皇后格外开的恩,但她们却说:“您若是想让九阿哥撒撒娇,不如留在清宁宫,一会儿人去了永福宫,庄妃娘娘还是会把九阿哥连夜送走的。”   哲哲不再说什么,将福临放下拍了拍,小家伙睡得很香。   “怎么样了?”哲哲这才想起来问阿黛,“皇上那儿一切可好?”   阿黛颔首:“和之前一样,不要人在跟前,独自陪着宸妃娘娘说说话。”   哲哲无奈地摇头:“皇上这是眼瞧着江山稳定,他越来越无所顾忌,他就不怕自己这样子,辜负了海兰珠活着时的努力,不怕自己给海兰珠背负上红颜祸水的恶名,就不怕……”   “娘娘,这事儿,至少庄妃娘娘是理解的。”阿黛说,“倘若连庄妃娘娘都不能理解皇上,那皇上兴许才是真的错了。”   “是啊……”哲哲叹息,笑得凄冷,“我没有情,我无法理解皇帝,玉儿有情,玉儿能懂他。”   时近中秋,夜色微凉,皇太极独自站在大殿前出神,苏麻喇为他送来风衣,皇太极伸手挡下,道:“朕不冷,这风凉凉的,怪惬意。”   “是。”苏麻喇没有坚持,捧着风衣便要退下,可皇帝突然叫住了她。   “皇上有什么吩咐?”苏麻喇问。   “你来了这里,谁照顾玉儿?”皇太极问的很平常。   “回皇上的话,宫里好些小宫女,早已能独当一面,奴婢不在她们也能照顾好娘娘。”苏麻喇落落大方地应着,“请皇上放心。”   皇太极看了她一眼,却道:“你一辈子跟在玉儿身边,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苏麻喇心中微微一紧,谨慎地回答:“是,奴婢什么都知道。”   皇太极负手而立,神情平和、气息安宁,可问出来的话,却叫苏麻喇心惊胆战,他问的是:“多尔衮对玉儿的感情,是从几时开始的?”   苏麻喇努力地让自己镇定,反问皇帝:“皇上,奴婢不明白您说的什么?”   皇太极却道:“苏麻喇,你是聪明的姑娘,能说的便说,不能说便不要说。但今日不论你我说了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你。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吗?”   苏麻喇摇头,直直地看着皇帝:“皇上可以杀了奴婢,皇上可以降罪奴婢,奴婢怎么都成,可皇上不能委屈了娘娘,您千万不能委屈她。”   “你怎么不明白呢,罢了……”皇太极疲倦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后,转身往大殿走去。   “皇上。”苏麻喇跪在他身后,哀求道,“您知道大格格多想活下去吗,您知道大格格她……”   皇太极伸手示意苏麻喇别再说,他凄凉地应道:“苏麻喇,可人,早就不在了。而正如你说的,玉儿她,可以独当一面了。”   “皇上……”   “苏麻喇,这些话,藏在肚子里吧,朕不会再问任何人,也不会再提起。”皇太极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朕不想伤害玉儿,所以你别告诉她今天的事,朕一丁点都不想伤害她。”   “皇上?”   “苏麻喇,朕累了。”皇太极缓缓走向海兰珠的灵堂,日渐瘦弱的身形,撑不起宽大厚重的龙袍,秋衫尚薄,风一吹,飘飘扬扬。   在苏麻喇眼里,皇帝离去的背影,有几分要走出红尘的超脱,那一步一步,是要追着心中所爱之人而去吗?   苏麻喇瘫坐在地上,宝清从别处过来,见这光景,担心地问:“没事儿吧,怎么了,你惹怒皇上了吗?”   “没有。”苏麻喇僵硬地摇头,“皇上他累了,叫我们别打扰。”   皇宫里,隔天有太医来为妃嫔请平安脉,大玉儿不喜欢这些琐碎的事,只是偶尔才应付,见今日来的是她所信任的太医,才略略说起皇上如今的身体,该如何调养才好。   可太医却怯怯地告诉她,太医院里的人私下议论,觉着皇上近来有几分症状,与已故的宸妃娘娘过去一样。   宸妃娘娘因八阿哥暴毙惨死而心气郁结,最终罹病不治,似乎皇上如今也因为宸妃娘娘的仙逝而郁结不散,只怕久而成病,那心病,即便穷尽天下医药,也是治不好的。   “这话,你们对皇上说过吗?”玉儿问。   “如何敢提,娘娘,您是知道的。”太医战战兢兢地说,“臣等也是悬着一颗心,提着脑袋,在伺候皇上的医药。”   “皇后娘娘呢,对她提过吗?”玉儿再问。   太医依然摇头:“庄妃娘娘,臣斗胆告诉您,并非要吓唬您。娘娘对微臣恩重如山,臣只希望您心里有个准备,毕竟朝廷上的事……”   大玉儿示意他住口,冷然道:“出了这道门,就什么事都没了,你都忘了才好,跪安吧。”   太医离去不久,福临便来向母亲请安,他得意昨夜是在皇额娘身边睡的,可是见母亲面色不豫,又乖巧地说:“其实福临最想和额娘睡。”   大玉儿摸摸他的脑袋:“额娘不喜欢福临学得油嘴滑舌爱哄人,男孩子要堂堂正正,知道了吗?”   福临嘟着小嘴:“可我说的是真心话。”   大玉儿抱起儿子,亲了两口,在他小肚子上戳了戳:“罢了罢了,反正再过个十几年,你就只要媳妇,不要额娘了。”   福临天真无邪,奶声奶气地说:“福临额娘也要,媳妇也要。”   一旁的宫女乳母都被逗乐了,夸赞九阿哥懂事聪明又孝顺,大玉儿从不会为了几句话就沾沾自喜,反问儿子过几天去皇陵祭奠先帝,他可将礼仪规矩都记下。   福临像模像样地学了一遍给母亲看,大玉儿十分满意,吩咐跟随福临的乳母道:“天凉了,你们给九阿哥添衣裳,也要记得给岳乐添衣裳,人家也是七福晋的心头肉。”   在玉儿看来,岳乐十六七岁还没成人,可当年多尔衮,十五岁就去打仗,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做了额娘。   多尔衮用他的性命和鲜血,换回一世功勋和荣耀,就连太医都明白,皇帝但凡有个好歹,朝廷必定会乱。   大玉儿曾经最厌恶那些人算计皇帝的身后事,曾经会因为皇太极说他们差了二十多年,早晚会走在前头而哭成泪人。   事到如今,内心却无比的平和,仿佛人生一步步走到这里,已经能坦然地面对他人的归宿,也接受自己的前途。   大玉儿不知道自己的前程会是怎样的光景,也不愿去幻想猜测,她只知道眼门前的日子,她要好好陪伴在那个人的身边。   他原本就是自己的丈夫,他们之间的关系,与任何人都无关,哪怕是姐姐。   在哲哲的应允下,大玉儿也提前几天来到皇陵。   皇太极站在山上眺望远处时,听见脚步声,看着大玉儿一步步爬上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伸手拉了大玉儿一把,那温暖绵软的手握在掌心,永远都叫人那么踏实。   “你怎么来了?”皇太极道,“要催朕回去?”   “我来看着你啊。”玉儿道,“怕是苏麻喇和宝清都管不住皇上,你一翻脸,她们魂魄都要吓散了。”   “你不怕?”   “不怕,天底下,只有我不怕你。”   皇太极嗔道:“还是喜欢从前的小人儿,见了朕规规矩矩战战兢兢,软绵绵地搂在怀里,又听话又贴心。”   大玉儿将披风为皇帝披上,温柔含笑:“我现在虽然满身的刺,可只是唬人的,不扎人,不信你摸摸?”   皇太极瞥她一眼:“别耍嘴皮子了,安安静静地陪朕待会儿。”   大玉儿却道:“站一会儿便下去吧,我把奏折都带来了,皇上不能不管朝廷的事。”   “你就不肯叫朕歇一歇?”   “我都替你看好了,皇上照着批一笔就成。”   皇太极目光深深地看着大玉儿,轻轻拨开她叫风吹散的鬓发,再将目光递向远方:“你越来越能干,朕是不是都能把这江山也交给你。”   大玉儿内心很安宁,含笑看着他:“不论如何,再多陪我些日子,多教我一些。”   皇太极惊愕地转身看着她,玉儿却伸手捧着他长了胡渣的脸颊,微微的刺痛钻入掌心,那么真实,那么鲜活,她是笑着说的:“任何事,都及不上让你开心,只要你开心,我怎么都好。”   皇太极含泪看着她:“玉儿,我想海兰珠……”   “我知道。”大玉儿笑着说,“我都知道。” 第275 留给你和福临   崇德七年八月,努尔哈赤的祭奠之后,皇太极派阿巴泰、阿济格等大将,率领两翼大军分别从界岭口及黄岩口长驱南下,至山东兖州。   大清军队共计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败敌三十九处,获黄金二千二百五十两、白金二百二十万五千二百七十两,俘明朝百姓三十六万九千口及牛马牲口。   而那几个月里,多尔衮却远在赫图阿拉练兵,这一场得来容易的大胜仗,与他毫无关系。   赫图阿拉初雪这一日,多铎带着阿巴泰等人的捷报从盛京城赶来,闯入军营,见哥哥正赤-裸半身和士兵们抡木桩锻炼体格,多铎站在边上看了半天,多尔衮才发现他来到。   “来抡几下吗?”多尔衮问。   多铎走上前,天生神力地扛起木桩,扔出数丈远,转身瞪着哥哥道:“皇太极叫我来,带你回盛京。”   “回去做什么?”   “阿巴泰和阿济格哥哥打了胜仗,皇帝要摆宴庆功。”多铎道,“还有西藏达赖五世罗卜藏嘉木错,派遣伊拉古克三胡土克图和厄鲁特蒙古戴青绰尔济来向我大清示好,过几天还要搞什么大法事,为了皇阿玛什么的,反正皇太极说了,你不能不在。”   “知道了。”多尔衮穿上衣裳,回头吆喝士兵们再练两轮才能休息,自己带着多铎往营房里走。   多铎不耐烦地跟在后面,生气地说:“你怎么回事,这次打山东,豪格在家装病,死活不肯离开盛京城,你就不想想为什么?只有你躲得远远的,你是放弃了吗,哥,你是放弃了吗?”   “我只是来练兵。”多尔衮回到营房,用毛巾擦拭身子,将肌肤擦的发红发烫,才正经将衣裳穿好,说道,“赫图阿拉离盛京能有多远?这里是我大清发源之地,我在这里,和在盛京没什么两样。”   “可皇太极若是突然死了,豪格夺了大位,好,好……”多铎道,“退一万步,你心爱的布木布泰啊,她要是以为你不在盛京,而落在豪格的手里,被她凌辱虐杀,你甘心吗,你甘心?”   多尔衮星眸如刃,直直地逼视多铎:“不要胡说八道,皇太极还硬朗着。”   多铎摇头:“我说的,恐怕不及豪格暴虐的十分之一,豪格那畜生是什么德性,还要我来告诉你吗?至于皇太极,他现在变得有气无力,多久没听见他大声说话了?哥,皇太极气数尽了,他真的到头了。”   多可笑,听弟弟说皇太极气数尽了,到头了,多尔衮想的不是恩怨得偿,想的不是他可以夺取帝位,想的不是他终于能为额娘正名。而是玉儿该多伤心,是担心她会不会一蹶不振,皇太极会不会把玉儿“带走”。   “多尔衮,我给你说明白了。”多铎冷声道,“皇太极一死,若不是你做皇帝,我就立刻反了,不论是豪格还是福临,又或是别的什么小畜生,我一个都容不下。”   多尔衮命他小声点:“你急躁什么,不怕皇太极在这里有眼线?”   多铎呵笑:“他现在整天神神佛佛,已经不是过去的皇太极了。”   数日后,多尔衮和多铎回到盛京,正赶上皇帝为先帝做大法事,他远远地站在阶下,看着皇帝,虽然依旧有高高的个头,可清瘦了太多,要知道,曾经在多尔衮的眼里,他的四哥也是如天神一般的伟岸强大。   “多尔衮。”皇太极看见他,就要他上去。   多尔衮领命,徐徐走到阶上,恰与从一旁领着福临而来的大玉儿打了照面。   “十四叔。”福临欢喜地跑来,先鞠躬行礼,而后嚷嚷,“十四叔,姐姐给我从科尔沁送来了小马驹,十四叔你想看看吗?十四叔,你到哪里去了,我好些日子没……”   “福临。”皇太极出声,把儿子叫到身边,“要安静些,不能没规矩,不然你额娘回去又该责罚你。”   福临怯怯然转身看了眼母亲,大玉儿果然板着脸,福临赶紧回过身,抓着父亲的手,轻声说:“阿玛,我乖,我不吵了。”   皇太极摸摸他的脑袋,带着福临和多尔衮往前走去,大玉儿自觉地退开,却见一道身影追过去,豪格将自己的小儿子往前一推:“阿玛,这孩子非要跟着您。”   皇太极看了他一眼,便让孙子上前,一手牵了福临,一手牵着孙儿,带着豪格和多尔衮,一同入殿。   大玉儿回眸,便见阶下官员窃窃私语,似乎本该明朗的局势,顿时又糊涂了。   她的目光徐徐扫过所有人的脸,每一张面孔的神情里,都在算计着皇帝的身后事,他们都在盼着皇太极死去。   为了大清和满族奉献一生的人,到头来,只落得这样凄凉的晚景,九五之尊的帝王宝座下,实则空荡荡,一无所有。   这日的法事后,皇太极返回皇宫,与哲哲玉儿等一起用了晚膳,席间有说有笑,看着仿佛回到从前的光景,但入夜后,他依然独自宿在关雎宫。   大玉儿来为他送药,看着他一口口喝下去,转身取茶水时,听见皇太极悠悠然道:“今天为先帝做法事时,朕在想,我百年之后,不要总弄这些劳民伤财的事。朕一次次地为先帝祭奠建陵,不过是想要为自己的皇位正名,当年的汗位来的不择手段,也就注定了要用一辈子来不安。”   “什么叫不择手段?”大玉儿淡然,“只有成王败寇,只有输赢,我这个庄妃娘娘,做的可心安理得了。”   皇太极嗔笑:“哄人的话,也比过去精进了,谁也辩不过你这张嘴。”   大玉儿不屑地说:“那我也懒得哄旁人。”   “这些日子,你日夜在朕的身边,事事都顺着朕,不再和朕过不去。”皇太极却突然道,“玉儿,你是不是和他们一样,都觉得朕的大限将至?”   大玉儿无法想象,有一天皇太极离自己而去后,她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可姐姐的香消玉殒,真真带走了这个男人所有的骄傲和气魄,让他变得淡泊安宁,让他能如此从容地谈论生死。   “没有的事,只是觉得,人生到达了一定的境界。”大玉儿笑道,“今日听着梵文,觉得身子轻飘飘,这辈子经历太多的事,已经把红尘纷杂全都看淡了。”   皇太极躺下去,慵懒地说:“是啊,朕这些日子越发看透,左右这大清江山是打下来了,将来谁来继承真的重要吗?至少朕这一辈子,对得起天地祖宗,对得起将士百姓。”   “可不是吗,将来的事,想他做什么。”   “但朕还是希望,把朕所能留下的一切,都给你和福临。”   殿内一时静谧,只听得见门外秋风吹动门帘的声响,许久许久,大玉儿才道:“即便将来我会站在高处,俯瞰大清江山,我也仅仅是为了替你多看一眼。不为我自己,也不为福临,更不会为了任何人。”   皇太极看向玉儿:“可是朕,如此负你。”   大玉儿含笑摇头,为皇太极盖上被子:“不是你负我,是我不计后果勇敢地爱了一场,不过是我没有姐姐那么好的运气,遇见对的人,爱上对的人。可纵然如此,我也不后悔,我这辈子没碍着任何人,比你和姐姐还要坦荡,谁也别想对我指指点点。”   皇太极捏着大玉儿的手,微微颤动,可玉儿却推开他,笑道:“皇上也别太自以为是,不是你负了我,是我不要你了。”   他张开怀抱,大玉儿愣了一愣,还是俯身下去,透过他的胸膛,能听见平缓而有力的心跳,那是她曾经最爱听的声音,她喜欢他强大而康健地活着。   可岁月不会停止,生命一直在流逝,早一些晚一些,都会有那一天。   大玉儿唯一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变得如此淡泊洒脱。   她的眼泪呢,去哪儿了。 第276 我不想做皇帝了   这一年的冬天,安宁清净,皇太极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病症,与其说他日渐衰老,不如说是一份超脱岁月和红尘的淡泊。   他再也不会在朝堂上大声呵斥官员,再也不会为了紧急军报而大动肝火,做什么是都稳稳扎扎,慢条斯理,硬是叫一班毛躁的武将不得不耐下性子跟从皇帝。   皇太极闲时会去跑马,带着大玉儿和福临,雅图给弟弟送来的小马驹已经渐渐长大,福临总是骑着他的小马,笨拙又努力地跟上皇阿玛的步伐。   大玉儿常常会在马场上看见一大一小的身影,皇太极对待福临和其他儿子完全不同。   明明连玉儿都知道他对福临有所期待,可却仿佛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给予他所有的父爱,他会在福临撒娇时把他抱在怀里共坐一骑,也会在福临被额娘责备时,将他挡在身后,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   就连岳乐都对玉儿说:“伯母,我阿玛从没像伯父这样待福临这样待我,我真羡慕福临。”   转眼,已是崇德八年的正月,自从姐姐去世后,皇帝没再在正月里祭奠过八阿哥,相反今年特地提了福临的生辰,要在正月三十为九阿哥庆贺。   福临出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像模像样地庆贺生辰,他已经足足五岁,虚龄六岁,是个大娃娃,虽然个头不见高,可在几个小兄弟姐妹里头,最有皇子气派。   这自然离不开哲哲的教导,哲哲总是不断地提醒福临记住他自身的尊贵,而大玉儿则一直希望儿子懂得谦和礼让。   好在福临聪明,小小的年纪就知道如何融合长辈们不同的教导,至于皇阿玛,总是胡闹似的对他说:“不想听的,你就把耳朵蒙起来,谁也不能强迫你听。”   福临生辰这日,齐齐格带着东莪来庆贺,多尔衮到夜里才进宫列席,但是他一来,就被皇太极叫去,说了许久的话,多尔衮得闲再回来时,宴席都快散了。   齐齐格默默审视宫内的一切,直到回到家中,避开所有的下人,才对多尔衮道:“外头的人都在说,皇上已经在给自己安排身后事,我今天冷眼看着,瘦是瘦了不少,可神形犹在,硬朗着呢。”   “他们都是闭着眼睛胡说,互相挑唆,仗着皇帝如今脾气好了,不爱和他们计较。”多尔衮脱下衣裳,叮嘱妻子,“你不要去搀和,那些女人嘴里,说不出好话。”   “这是自然的,不过,多尔衮……”齐齐格的心猛然急促地跳动起来,脸上的潮红,掩不住她的兴奋,“真到了那时候,大清就是你的天下了。”   多尔衮看着她,沉静地说:“齐齐格,我答应过你,要让你做皇后。”   齐齐格笑道:“要紧的可不是我这个皇后,是你一生劳苦功高该有的回报,额娘和阿玛都在天上盼着呢。”   多尔衮却转身自行取了茶杯,牛饮一通后,抹干净嘴:“齐齐格,我眼下,不想做皇帝了。”   齐齐格浑身一紧:“你说什么?” 第277 到时候,你亲自去求他   科尔沁那么多的姑娘嫁来盛京,只有她齐齐格嫁给了多尔衮,且是嫡福晋。当年阿巴亥大妃摸着她的手背,仔细地打量她,欣慰地说:“我家的儿媳妇,将来一定会是比额娘更了不起的大妃,齐齐格啊,额娘会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你。”   那些话,字字句句,齐齐格至今记得清楚,她知道自己被所有人仰望着羡慕着,她嫁给了最光芒闪耀的多尔衮,她要做大金未来的大妃。   然而柔弱的女人抵不过弓弦的索命,十五岁的少年敌不过成年兄长的拳头,多尔衮没能成为大金的大汗,婆婆还没来得及教导她本事,齐齐格就被推到人前,独当一面支撑起十四贝勒府的门庭。   多尔衮奋斗了十几年,齐齐格就等待了十几年,到头来丈夫却对她说,他不想做皇帝了。   “因为我没能给你生儿子吗?”齐齐格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一点,“因为我们没有儿子,所以你不能做皇帝的?”   多尔衮霍然抬起头:“不是,这个话题打住,绝不是因为儿子。”   齐齐格目光冰冷地问他:“那是为了什么,你为什么放弃了,多铎知道吗,阿济格答应吗?多尔衮,你用命换来的这一生,到这一步你放弃了?你以为我很想做皇后吗,不是,我只是想做你的皇后,我想看见你站在万人之上,想看着你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耀和光芒,多尔衮,你才该是大清的皇帝,皇阿玛当年若能多一口气,他一定会把汗位传给你。”   “当年没有如果,而眼门前呢?”多尔衮很平静地说,“豪格对帝位虎视眈眈,势在必得,倘若皇太极真有什么好歹,我做了皇帝,豪格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来和我争。届时盛京或是北京,将陷入硝烟刀枪之中,我们若还没入关,那到手的江山必定要失了,我们若已经入关,那还未稳定的民心又散了。不论如何,都是最糟糕的结果。”   齐齐格冷色道:“那就趁现在,要了豪格的命,让他彻底消失。”   多尔衮叹道:“皇太极难道感受不到豪格的威胁吗,可豪格善战,松锦之战凭我一人之力绝拿不下来,豪格功不可没,更何况眼下我们还没入关。他和我一样,用命拼了一辈子,站在他的立场,他要争皇位,无可厚非。”   齐齐格生气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停下后道:“你说这么多的道理,我一句没能听进去,只觉得你突然变得婆婆妈妈,你的英雄气概,你的深仇大恨哪儿去了?这皇帝你当不当,我无法左右,不过多尔衮我告诉你,不止我失望,你的兄弟和手下将士都会失望至极。”   多尔衮平静地说:“我会好好和他们交代。”   “交代什么?”齐齐格的声音突然高了不少,“我来问你,皇太极死了,你不做皇帝,豪格也不做皇帝,那谁来做?福临是不是?福临的额娘是谁,多尔衮,你是怕自己和玉儿的牵扯还不够深吗?你不怕世人嘲笑你为了女人放弃皇位吗?多尔衮你回答我,你和布木布泰到底有没有瓜葛?”   多尔衮冷酷地凝视着妻子:“没有,我和庄妃毫无瓜葛。”   齐齐格倒是一颤,目光怯然地避开了。   多尔衮再道:“你可以不理解我,可以恨我,但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胡说八道。我这辈子唯一负你的,是在外面生了东莪,除此之外,你是我唯一的女人和妻子。”   齐齐格垂眸,撑着倔强:“说的好像东莪不存在似的。”   多尔衮说:“即便不做皇帝,我也会把大权握在手,我只是不坐那张龙椅罢了。不论是福临做皇帝,还是其他小阿哥,都不过是个小傀儡。缓过这一阵后,江山稳定后,我会把小皇帝驱逐下龙椅,皇帝只能我来做。虽然我们没有儿子,可多铎有,多铎和我是亲兄弟,你和弟妹也是同族的姐妹,他们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齐齐格,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让你做皇后。”   齐齐格怔然:“所以,只是缓兵之计,只是暂时推个小皇帝,你将来还是要做的?”   多尔衮颔首道:“我一开口就说了,眼下,我说眼下不想做皇帝,你看你,急躁得跟什么似的,不肯听我把话说完。”   齐齐格往他胸口捶了一拳头:“你说话说半截,是你要吓死我啊,我等了你十几年,天天把脑袋揣在腰上过日子,我就图你一句不想做皇帝了吗?”   多尔衮抱过妻子,可是目光背过她的一瞬就变了,他到底为什么不想做皇帝了,还用问吗?   “对了,皇太极今天把你叫去,说了那么多的话,说什么?”齐齐格问。   “问我赫图阿拉如何,问我如何看待前线眼下的局势。”多尔衮一一应道。   齐齐格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皇太极跟你摊牌了,求你别在他死后作乱。”   多尔衮苦笑:“怎么可能,你也太天真。”   夫妻俩松开了怀抱,齐齐格捧着丈夫的脸颊道:“我方才太冲动了,其实我还能图什么,但求你平安,多尔衮,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但你也要给我一个交代,不能一声不吭地把我丢在一边。”   “是,我答应你。”   “叫我说。”齐齐格眼珠子一转,“既然将来你还要做皇帝的,到时候不过是立一个小傀儡,那不如别找福临的麻烦,让他跟着玉儿和姑姑去过安生的日子吧。”   多尔衮脑筋飞转:“但于公于私,福临都是最有说服力的,至少他们不会认为我只是让孩子做一时的小皇帝,况且不立福临,科尔沁也不会答应。你放心,这些事,我都会处理好,我要的是强大的大清江山,一时不坐那张龙椅不要紧。”   “你说什么都有道理,我当然只能听你的。”齐齐格平静下来,显然好商量多了,“可是多尔衮,对多铎和阿济格,你也要想清楚了再说,他们大概会比我更急。”   然而对于兄弟,多尔衮并不打算有交代,到时候的局面,他们自然会分析。他现在把心里的话告诉齐齐格,是怕将来万一有什么事,齐齐格误会他是为了玉儿,且显然,这会成为将来所有人议论的话题。   可笑的是,他真的是为了玉儿,甚至仅仅是为了她。   今日福临生辰,他想要的礼物,是跟皇阿玛同睡一晚,这叫大人们哭笑不得,但皇太极还是答应了。   他不能带着福临睡在关雎宫,父子俩在凤凰楼的卧房里,互相挨着。   半夜里,听见脚步声,是大玉儿托着烛台悄悄走来,到了床边,轻声对皇帝说:“皇上,我把福临抱走吧。”   皇太极果然没睡着,比了个嘘声道:“没什么事,你去睡,我们好着呢。”   大玉儿欲言又止,见福临安生地窝在父亲怀里,她还是顺从了。   离开凤凰楼,她缓缓走进内宫,却见阿黛从清宁宫门帘里走出来,朝她福了福,大玉儿便自然地走上前,进门见了姑姑。   哲哲已经换了衣裳睡下了,但似乎睡不着,精神不济脸色也不好,见了玉儿问她皇帝和福临怎么样,听过后,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玉儿,你来坐下。”   阿黛带走了所有的宫女,独自守在门前,玉儿给姑姑端来茶水,哲哲捧着茶碗没有喝,目光定定地说:“玉儿,皇上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又或是你对皇上说了什么?”   大玉儿摇头:“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日常琐事,再一些朝廷的事。”   清宁宫正对着凤凰楼,在哲哲眼里,此刻那里正睡着两代帝王,她清冷的目光透着坚定,道:“你我心里都明白,皇上是去意已决,对这人世几乎没什么可留恋了。玉儿,我已经决定,若真到了那一天,我要拉拢多尔衮为我们扶持福临。到时候,你亲自去求他。”   大玉儿难以置信地看着姑姑:“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哲哲威严地看着她:“你没听明白吗,要我再说一遍?” 第278 朕就把福临交给你了   “如此说来,若有那一天,姑姑依然不会悲伤?就连皇上,也不能让您掉一滴眼泪?”大玉儿渐渐平静,她何必为了姑姑一贯的作风来一惊一乍。   果然,哲哲神情冰冷:“我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掉眼泪,过了那一关,等福临长大,我可以用一辈子来思念他。不仅我,玉儿,你也必须这么做,大汗若……”   哲哲顿了顿,到底说不出那残忍的字眼,但继续坚定地说:“我也不许你哭,不许你伤心难过,玉儿,你要和姑姑一起握住皇权,保护福临保护科尔沁。”   大玉儿起身,含笑看着哲哲:“姑姑,皇上会硬挺地活下去,多尔衮也不会放弃他唾手可得的江山,多尔衮和福临一样都是努尔哈赤的子孙,蒙古是大清如今围剿明朝,将来对外御敌的天然通路和屏障,换谁做皇帝都不会和科尔沁过不去,更何况,齐齐格的娘家也在科尔沁。姑姑,您过虑了。”   哲哲没有被激怒,冷静地说:“我们的性命,福临的性命怎么办?不论谁做了皇帝,只要不是福临,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你纵然不惧怕,福临何辜?”   “若不是福临做皇帝,那就必定是多尔衮做皇帝。”玉儿道,“您是担心豪格或是其他人对我们下手吧,他们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您放心。”   “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愿拉拢多尔衮?”哲哲道,“要知道,玉儿你的一句话,在多尔衮的面前,胜过千军万马。”   大玉儿却道:“多尔衮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本身不愿意去拉拢他。姑姑,多尔衮有多喜欢我,您能想象吗?将心比心,这辈子我无法回报,就别去伤害他。”   “你!”哲哲愠怒,“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谈情啊爱的。”   “姑姑,难道您要我去拉拢多尔衮,不是凭情和爱?”大玉儿微微含笑,“您心里再清楚不过。”   走出清宁宫,正月冰冷的风,叫人忍不住浑身一紧,苏麻喇跟上来用雪氅将她裹暖,主仆俩的双手交叠在一切,大玉儿仰望着凤凰楼,轻声道:“苏麻喇,能守一刻是一刻,我明知道他不爱我。”   “没有的事儿。”苏麻喇安抚道,“日子还长着呢,皇上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大玉儿摇头:“差着二十多年,我们这辈子从一开始就注定,只能是我陪他走到底。齐齐格曾说,我的世界太小,我见过的男人太少,可当多尔衮十几年如一日的真心摆在我面前,我毫不动摇,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情什么是真意,不仅仅是我对他,还有他和姐姐。”   苏麻喇知道格格早已将一切都放下了,才会笑问:“若有来生呢?”   大玉儿气息安宁,收回目光,挽着苏麻喇的手回永福宫:“我愿早生二十年,比任何人都早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一生纵然不能得偿所愿,我也无怨无悔,苏麻喇,我是皇太极的女人。”   正月一过,天气渐暖,盛京城里每日都有兵马进进出出,有练兵的,有奔赴前线的,大清始终没有松懈对明朝的盯防,眼下就看着李自成如何作妖,待明朝朝廷和李自成两败俱伤,便是入关的最佳时机。   皇太极穷尽一生,盼了一辈子的大事业,却在这时候,变得淡漠从容,他把前线所有的事都交给了多尔衮和豪格等,每日与一班文臣,钻研商议大清要用来传世的国学和文化。   堆积在崇政殿里的奏折,总会有得力的宫女为他整理,可那位宫女几乎不会在外臣面前露脸,纵然外头各种各样的揣测,也无法破坏崇政殿内的安宁。   春夏交替,时光飞逝,福临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地长个儿,过年时还比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都矮一截,一眨眼,个子就窜出来。   只是长大了,性情也不安分,总觉得自己是个大人,自以为有多了不起。   这日阿哥们一到去校场学骑马射箭,叶布舒和硕塞也都在,但岳乐因七福晋染病要在母亲身旁伺候而告假一日,似乎是见福临身边没有了高大的岳乐陪伴,兄弟几个暗戳戳地想欺负他,但福临怎么会随便容得旁人欺负自己,不知闹的什么矛盾,和几个孩子大打出手。   叶布舒拉架的时候,趁机把福临一推,摔得福临蹭破鼻子流一脸的血,跟随的嬷嬷和宫人们大惊失色,一路把消息传到宫里,说叶布舒欺负九阿哥。   颜扎氏听闻儿子闯祸,跑到清宁宫,不问缘故就磕头赔罪,左右都是叶布舒的不是,求皇后责罚。   她这样放低姿态,无非是为了皇后和庄妃不要事后算账,对叶布舒做出不利的事,他们这些庶福晋所生的庶子们,本就活得不容易。   哲哲乐得大度,反而劝慰颜扎氏不要为了孩子操心,说叶布舒大了,该成家,拉着她一起,要为叶布舒和硕塞,一同挑选福晋。   满脸血的福临被送回来时,刚好遇到皇太极,他低头看着儿子,福临不哭不闹,一脸倔强,只是小声地哀求父亲:“皇阿玛,别叫皇额娘和额娘看见我这样。”   皇太极嗔道:“没用的小东西,打不过还打?”   福临傲然:“皇阿玛,等我长大了,就打得过了。”   皇太极带着他去擦拭疗伤,一面命尼满去找来多尔衮,多尔衮见福临伤成这样,亦是大骇,皇帝却云淡风轻地说:“你愿不愿收这个徒弟,好好教他本事?”   福临聪明又机灵,听皇阿玛这话,立刻跳下来跑到多尔衮跟前,给十四叔磕头拜师,挥舞着小拳头说:“十四叔,我要做大清最强壮的巴图鲁。”   多尔衮眉头紧蹙,不知如何是好,弯腰抱起孩子,心疼地说:“福临,你伤得很厉害,这几日要安分些养,不然留下疤痕,将来就不好看了。”   福临的小脑袋却用力晃动:“十四叔,我是男孩子,岳乐哥哥说,伤疤就是功勋,像皇阿玛一样,像您一样。”   皇太极笑道:“多尔衮,朕就把福临交给你了。”   多尔衮浑身一紧,一颗心沉重地跳动,鹰眸紧紧盯着皇帝,可是这个改天换日的大英雄,却满身淡漠气息,眼眉从容安宁:“哲哲太过宠溺,是该给福临紧紧皮子,伤筋动骨才能摔打出男儿气魄,别叫他在后宫被养成了娘炮。”   “是!”多尔衮答应了,稳稳地抱着福临。   皇太极转过身去,像是要从桌上拿什么,多尔衮忽然在背后喊他:“四哥,我们很快就能入关了,李自成已经调集兵马,准备攻打北京,我大清伺机而动,坐享渔翁之利。”   “是吗?”皇太极回眸看他,仿佛那么大的事,与他毫无关系。   “我答应过您,会为您撞开北京城的大门。”多尔衮道,“四哥,等我来迎接您入京。”   皇太极含笑:“记着,别伤了明朝百姓,别毁了北京城和皇宫的建筑,不要烧杀抢掠,不要凌虐羞辱明朝官员,降者善待,不降者,给些盘缠,让他们远离京师即可。”   “臣谨记。”多尔衮肃然道。   “终于还是到这一天了。”皇太极微微含笑,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兀自念着,“盛京去北京,好像太远了。”   “十四叔,你几时叫我摔跤?”福临在多尔衮的怀里,小家伙记仇,“等我有力气了,我要把他们都摔在地上。”   多尔衮抱着福临退下,回眸望了眼崇政殿的殿门,皇太极缓缓从殿门后走过,那消瘦但挺拔的身形下,早已不是他心中曾经仰望的四哥。   “福临不怕,十四叔会保护你,福临不怕。”多尔衮摸了摸福临的脑袋,心中的信念更坚定了。 第279 是科尔沁好,还是盛京好   崇德八年八月,盛京上下为准备一年一度努尔哈赤的祭奠而忙碌,今岁因大清入关在即,皇帝更叮嘱要隆而重之。朝野上下估摸着,恐怕在祭奠之后,大清就要再次发兵,正式冲开北京城的大门。   初五那一日,多尔衮领命前往赫图阿拉祭告先祖,待他归来再祭奠父亲努尔哈赤后,皇太极便将命他带兵杀入北京。   多尔衮离开皇宫前,遇见福临从校场归来,小家伙一整个夏天晒黑不少,瞧着不再是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像个男孩子了。   “十四叔,下次带上我一道去赫图阿拉,我从来都没去过那里。”福临站在马下,仰望着多尔衮,“还有岳乐哥哥一起去。”   多尔衮温和地说:“十四叔记下了,等福临再长高一个脑袋,十四叔就带你去外面闯荡,不过你要答应十四叔,在宫里要听你额娘的话,听皇额娘的话,做个孝顺的孩子。”   “我知道。”福临大声答应,“等我长大了,我还要保护额娘和皇额娘,还有姐姐。”   多尔衮俯身摸了摸福临的脑袋,命嬷嬷们将九阿哥看护好,便策马扬鞭离开了皇城。   他一路奔到盛京城外,鄂硕带人前来相送,多尔衮叮嘱道:“我不在的日子,如有万一,而你们无力对抗,去找代善找索尼,务必保全内宫女眷和九阿哥的周全。”   鄂硕谨慎地询问:“王爷,豫亲王也在京中,何不……”   多尔衮摇头:“不要找他们,鄂硕,你听我的安排,其他的事一切不用管,保全内宫女眷和九阿哥的性命,是你唯一的责任。”   “末将听命。”鄂硕抱拳应道。   但鄂硕觉得睿亲王似乎多虑了,他在多尔衮离开后,上朝见过皇帝,皇太极除了消瘦,并无其他异样。朝堂上所提任何事,事无巨细,皇帝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既没有糊涂也没有懈怠,只不过比从前温和,但温和归温和,震慑朝野的威严分毫不减。   皇帝既然无病无灾,能有什么意外,鄂硕在紧张了数日后,渐渐放松了警惕。   八月初九这一日,和往日没什么两样,皇太极在崇政殿过问了先帝祭奠的各项事务,略作指摘后,便回内宫休息。   走过凤凰楼时,一阵秋风卷过,扬起沙尘落叶,皇太极迷了眼,可很快就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搀扶他,他睁开眼,便看见了玉儿淡定从容的面容。   “你倒是及时,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朕吗?”皇太极嗔笑,一面伸手摘下了落在大玉儿发鬓上的秋叶。   “这是自然的,皇上休想逃过我的眼睛。”大玉儿笑着,见皇太极站稳了,便松开了手,“要去关雎宫吗?”   “去坐会儿,朕有些饿了,你去膳房瞧瞧,有没有合朕脾胃的东西吃。”皇太极径直往前走,“朕自己倒是一时想不出来要吃什么。”   大玉儿应下,命苏麻喇跟着皇帝,自己带着其他宫女往膳房去。   关雎宫里依然整洁清净,皇太极在海兰珠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轻轻擦拭名牌后,便靠在美人榻上休息。   不知歇了多会儿,苏麻喇为他盖毯子时,皇太极并没有醒,可是闻见熟悉的香气,他睁开了眼。   送到面前的食盒里,摆着几件蒙古点心,是当年海兰珠亲手为大玉儿做的,说那是大玉儿爱吃的东西。   彼时皇太极觉得那香气似曾相识,可如今已经记不得,他到底是为了怄玉儿生气拦下那些吃的,还是为了让海兰珠对自己留有印象。   原来时间,真的会冲淡记忆,或许前一刻还觉得某件事恍如昨日,下一刻,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曾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仇恨和伤痛,会淡化在时间里,曾以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渐渐连面容声音都不记得了。   “朕不想忘了你姐姐。”皇太极没头没脑地说,“就快两年了,这宫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把她忘了吧。”   大玉儿却只当做没听见,将点心夹在小碟子里递给皇帝,转身去倒茶水,笑道:“福临这几日天天问,十四叔从赫图阿拉回来了没有,说他也要去赫图阿拉瞧瞧。是皇上答应的吗?皇上以后可别胡乱答应他什么,叫我和姑姑为难。”   皇太极慢条斯理地吃着点心,不以为然地说:“福临不是去过赫图阿拉吗,朕记得,是你带他去的。”   大玉儿心里一咯噔,端着茶水走来,故作生气地说:“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阿哲还抱在襁褓里,哪里来的福临?那回你把我接回来后,我可再也没去过赫图阿拉,福临当然也没去过。”   皇太极恍然记起来,笑道:“朕记岔了。”   他慢慢地吃完了点心,感到腹中温暖惬意,慵懒地舒展身体,大玉儿问他:“是不是没有姐姐做的好吃?”   皇太极却说:“朕已经不记得你姐姐做的点心是什么味道,怕是再过两年,就要把什么都忘了。”   玉儿道:“可不是吗,我总是怨你忘了对我说过的话,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想想真是无理取,也就你会包容我。”   “现在知道朕包容你了?”皇太极嗔笑,在大玉儿额头上轻轻一点,“坏东西,早几年懂事,该多好?”   大玉儿白他一眼:“我一直都懂事,只是你不知道我懂事,皇上,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个孩子是不是?”   皇太极不屑:“你就爱念叨这句话,多少年了。”   大玉儿收着碗筷,再提起这些话,内心是如此的平静,她连苏麻喇都没提过的话,本以为是要带进棺材里的,可现在特别想告诉他。   “当年离家出走去赫图阿拉,即便你不来接我,我也自己回来了,那会儿我就说过,皇上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自己回来了。”大玉儿手脚麻利地伺候皇帝漱口后,便摆了张凳子坐在他身边,皇帝旧年开始抽烟了,许是为了解愁,大玉儿没有阻拦,总是细心地为他装烟丝,此刻将烟丝一点点塞入烟斗里,她缓缓道,“这么多年过去,皇上早就不在意了吧。”   皇太极却摇头:“相反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大玉儿反问:“什么事?”   皇太极说:“朕曾经问过你,是科尔沁好,还是盛京好,你一直没来得及回答。”   大玉儿呆呆地看着皇帝,皇太极在她额头上一拍:“你先说,当年为什么要从赫图阿拉回来?”   “我想要证明自己,也能像姐姐一样,是个成熟美丽温柔多情的女人,而不是孩子。”大玉儿低头细心地装烟丝,平静地说,“我们初见时,我十二三岁,那么小一点点,我喊你姑父,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孩子。即便后来我长大了,即便我们有了夫妻之实有了孩子,初见时的模样,永远也不会改变。相反,你第一次看见姐姐,她就那么美,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皇太极轻轻一笑:“傻话……”   大玉儿将烟枪递给他,笑道:“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傻,不过是痴了些。皇上,若有来世……”   皇太极接过烟杆子,眼神微微晃动,飘飘忽忽地落在玉儿的脸上,他道:“玉儿啊。”   可大玉儿伸手抵住了他的双唇:“别说了,你不说出来,我还能有个念想。”   皇太极含笑答应,在大玉儿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这烟丝是新送来的,尝尝味儿怎么样?”大玉儿吹亮了火折子为他点烟。   轻柔洁白的烟雾缓缓升起,皇太极惬意地抽了几口,笑道,“不错,淡是淡了些,闻着舒坦。”   大玉儿把脑袋靠在丈夫的胸膛上,安宁地听那有力的心跳,皇太极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鬓,粗粝的指腹蹭过她的肌肤,微微酥麻发痒,叫她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玉儿,是科尔沁好,还是盛京好?”皇太极问。   可是玉儿困了,莫名的一阵困意袭来,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   眼前掠过姐姐的身影,掠过皇太极的身影,还有姑姑,齐齐格、多尔衮、福临……   “啪”的一声响,将梦里的人惊醒,大玉儿霍然睁开眼睛,她还靠在丈夫的胸膛上,可是耳边那最爱听得声音,消失了。   她用力地将耳朵贴紧皇太极的胸膛,已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玉儿抬起头,坐正身体,只见榻上的人安宁地闭着双眼,抽了一半的烟枪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燃烧着,将烟丝一寸一缕地化为灰烬。   “皇上睡吧,你累了。”大玉儿为皇太极盖好毯子,捡起地上的烟枪捧在手中,她缓缓走向门前,最后再回眸望了眼,但是榻上的人,永远也不会睁眼看她了。   清宁宫里,正准备传晚膳,哲哲见玉儿捧着皇帝的烟枪走来,便道:“你该劝着皇上些,抽烟对身体不好。”   大玉儿则平静地看着她说:“姑姑,皇上走了。”   哲哲怔然,下一刻整个心猛地揪起,重重地跌在身后的椅子上,玉儿将烟枪放下,冷静地说:“姑姑,皇上走了,照我们原先计划的准备吧。” 第280 玉儿,你不哭吗?   哲哲呆呆地呢喃:“不会的,玉儿,你是不是在吓唬姑姑,玉儿……”   大玉儿没料到姑姑会是这样的反应,上前搀扶她:“姑姑,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一眼?皇上已经没有气息,心也不跳了。”   哲哲满眼的泪水,茫然地晃着脑袋:“玉儿,你别吓我,不会的,皇上不会丢下我们。”   所有的一切,颠倒了。   当日哲哲严词厉色地警告玉儿,不可以在皇帝故世后慌乱悲伤,她说她没有时间流泪难过,可当事情到眼门前,真到了这一天,大玉儿冷静沉稳,慌乱哭泣的人,却是哲哲。   “姑姑,您冷静一会儿。”大玉儿果断不再和哲哲纠缠,到门前唤来阿黛,虽然阿黛也惊慌得不行,可心里多少也是有准备的,苏麻喇害怕得腿肚子直打哆嗦,但玉儿吩咐她,“保护好福临,不要舍你的性命来保护他,我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回来。”   “格格?”   “苏麻喇,我在家等你们回来,不怕。”大玉儿给了苏麻喇一个拥抱,便让她跟着阿黛走。   阿哥所里,福临正站在屋檐下大声地背书,阿黛和苏麻喇来说,要带他去清宁宫用膳,小家伙乐呵呵地跟着走,问能不能把其他兄弟姐妹都带上,苏麻喇哄他说:“今天就九阿哥一个人,皇后娘娘奖赏您背书用功。”   但福临很快就发现,自己没往清宁宫走,他开口想问为什么,苏麻喇对他比了个嘘声。   小小的孩子沉重地看着他所信任的苏麻喇,没有出声,一路跟着往前走,等他再回头,已经坐在离开皇宫的马车上了。   关雎宫里,哲哲哭成泪人,伏在皇太极身边起不来,阿黛送走了苏麻喇和福临再回来,玉儿便吩咐他:“把皇上抬去清宁宫,就说是在清宁宫走的。”   “是。”   阿黛上前把皇后搀扶开,众人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皇帝送去清宁宫,哲哲瘫软在阿黛的怀里,看着冷静而毫不慌乱的玉儿,也努力地让自己平静。   从关雎宫到清宁宫,纵然只是几步路,也少不得弄出动静。   麟趾宫里,娜木钟听见声音就立刻趴到窗棂上张望,看见皇太极连着美人榻一起被抬进清宁宫,当下就觉得不妙。   都成这样了,只有两种可能,一则病重,二则已经死了,可皇太极精神那么好,怎么可能死了,她脑筋飞转,要如何才能通知到宫外的豪格。   清宁宫里,皇帝被安置到卧榻上,他面容安详宛若熟睡,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只是一切都太突然,就算是早就在心里做下万全准备的哲哲,也无法接受。   她跪坐在脚踏上,一手握着皇帝冰凉的手掌,大玉儿来搀扶她,哲哲木愣愣地看着侄女,伸手抚过她的脸颊:“玉儿,你不哭吗?”   大玉儿平静地看着姑姑:“我们没有时间。”   “皇上啊……皇上……”忽然,窗外传来尖锐的呼喊声,是娜木钟,她冲破了麟趾宫门前的软禁,正在宫苑里大呼小叫,几个年富力壮的嬷嬷上前拉扯她,她死命地挣扎死命地喊叫,“皇上,让臣妾看看您,皇上……”   “姑姑,我们没有时间,外面的人很快会得到消息,而眼下是最糟糕的状况,多尔衮不在盛京。”大玉儿沉着地对哲哲道,“不论如何,要撑过这几天。”   哲哲这才恍然回过神,问玉儿:“福临呢,福临现在在哪里?”   大玉儿道:“我已经让苏麻喇带他走了,她带福临去找范文程,范文程会安置好他们。”   哲哲这才想起来,她们早就商量过对策,而眼下恰恰是当时预估的最糟糕的情况,多尔衮不在盛京。   比起多尔衮,豪格才是最可怕的存在,他一定会不择手段,第一时间让福临从这个人世消失。   “娘娘,奴婢已经把贵妃塞回去了。”几个结实的嬷嬷,喘着粗气来禀告。   “你们立刻离开。”大玉儿却说,“把麟趾宫的门从外面锁了,然后带上细软离宫,在外头躲一阵子。”   “庄妃娘娘,这是?”她们面面相觑。   “恐怕接下来一阵子,少不得小人得势。”大玉儿道,“你们现在关押看守过娜木钟,她必定会打击报复你们,到时候我和娘娘若不能救你们,如何是好?现在立刻离宫,再晚一些,怕是走不了了。”   几位嬷嬷面面相觑,阿黛上前来撵,从柜子里抓了些散碎银子和金子塞给她们,要她们立刻离开。   麟趾宫的门被反锁,娜木钟在里头摔摔打打闹得震天响,衍庆宫里淑妃不得不来问发生了什么,大玉儿冷酷地告诉她,皇帝已经驾崩。   淑妃孱弱,当时就吓得瘫坐在地上,大玉儿则告诫她:“之后不论发生什么,你在衍庆宫里好好呆着别出来,倘若我和皇后娘娘能闯过这一关,将来自然还有你安乐平静的日子,但若我们不能,叫娜木钟得势,自求多福吧。”   “大不了还有一死。”淑妃此刻却多了一份坚强勇敢,“我不怕,你们不用管我。”   大玉儿命人将淑妃送回衍庆宫,前脚人才走,豪格就带人闯进了凤凰楼。   娜木钟的哭闹喊叫,给了外头的人信号,自然不仅仅是豪格,代善、济尔哈朗、多铎等等,都在宫里安排着眼线。   夜色降临,内宫里却叫火把照得通亮,娜木钟被放了出来,她第一时间冲去阿哥所找她的儿子,等她抱着十一阿哥回来时,特地跑去告诉豪格:“福临不在阿哥所。”   豪格阴鸷地看着大玉儿:“庄妃娘娘,我们要进去看望皇阿玛,还请您把路让开。”   大玉儿淡漠地说:“皇后娘娘和太医正在宫内为皇上医治,奉娘娘的懿旨,各位在此稍候,有什么事里头会吩咐出来,在那之前,还望各位不要擅闯。”   济尔哈朗上前,还算客气:“庄妃娘娘,皇上是不是不行了?”   大玉儿道:“太医会来向你们解释。”   豪格怒斥道:“皇阿玛每日神采奕奕,前天还去马场骑马,怎么会突然有事?莫不是你们几个毒妇,对皇阿玛下手。”   “肃亲王,还请谨慎言辞,你就不怕皇上等下走出来,治你不敬之罪?”大玉儿一脸平静,虽然她心里明白,皇太极再也不会走出来,再也不会保护她。   多铎在一旁看戏,他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赫图阿拉把多尔衮找回来,但心里估摸着皇太极可能已经死了。   盘算之后的事该怎么办,刚才听见娜木钟对豪格说福临不在了,多铎摸着下巴上的胡渣,其实豪格好对付,大不了兵刃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福临才是不好对付的。   因为他哥很可能为了布木布泰而放弃皇位,扶持福临,这辈子的苦,岂不是都白吃了。   多铎一转身,竟是离开了宫苑,代善和济尔哈朗都是愣了愣,而多铎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他要去做的事,是找出福临,先杀了那小畜生,断了他哥的念想。   就在多铎走出皇宫大门,内宫里终于有了动静,哭声从清宁宫里传来,几位太医战战兢兢地跑出来,伏在地上禀告所有人,皇上猝死驾崩。   宫苑里跪了一地的人,豪格率先闯了进去,皇阿玛果然已经撒手人寰,他哭得以头抢地。   “济尔哈朗。”宫门外,代善没急着进来,他对身边的人说,“接下来,两虎相争,你我可不要站错了队,也不要轻易卷入其中。”   “多铎去哪里了?”济尔哈朗轻声道。   “看样子,去找九阿哥了。”代善摸了把花白的胡须,“这几天是最关键的时刻,我们要稳住。”   他们正说着话,但见大玉儿走向他们,两人互相看了眼,代善道:“庄妃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皇上走得突然,朝政不能乱,还请二位王爷为大行皇帝稳住朝纲,内宫里的事,有我和皇后娘娘在。”大玉儿平静地说,“更要紧的是前线,绝不能给明朝喘息的机会。” 第281 小人得势   代善虽然上了年纪,可脑筋尚活络,将眼前的事在心中过了两遍,他便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庄妃并没有来拉拢他,但这个节骨眼儿上去扶持朝纲、稳定军心,不论将来谁做了皇帝,都错不了。   “是,还请娘娘节哀。”代善抱拳,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济尔哈朗显然有所犹豫,他跟上代善,轻声道,“就这么把内宫交给豪格?”   代善道:“现在你轰他走,他也不会走,何必撕破脸皮?我们还是去办皇上的身后事要紧,再者前线千万不能松懈,更何况……”   两人目光对视,心里都明白,赫图阿拉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多尔衮随时会回来。   内宫里哭声不断,娜木钟抱着她的十一阿哥在里头哭皇帝,豪格倒也是动了真情,哭得伤心欲绝,可防不住娜木钟在耳边冷幽幽说:“大阿哥,九阿哥下落不明,您不去找?”   豪格抹一把眼泪鼻涕,问她什么意思,娜木钟说:“多铎走了,你猜他去做什么?”   “做什么?”豪格的脑筋,显然转不过来。   “要么就是去杀了九阿哥,之后好干干脆脆地和你争大位。”娜木钟冷声道,“又或是找到九阿哥保护他,将来万一他和多尔衮争不过你,好拿九阿哥当幌子。”   豪格从地上站起来,眼眸猩红:“所以……”   娜木钟道:“万一是后者呢,可不能给人家留任何机会,我若是你,我一定派人去找出福临,亲手杀了以绝后患。”   豪格将目光投向哲哲,又往门外看,显然是冲着哲哲和大玉儿:“不如把这两个也……”   娜木钟却道:“使不得,杀福临是为了少一个人争大位,何况现在福临不见了,到时候死在外头谁能说的清楚?可她们活生生的在这里,是先帝的遗孀,也是你的嫡母庶母,新君虐杀先帝遗孀,名声不好。”   豪格脑中一片混乱,他虽然早就提防着父亲会衰老故世,可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至少有个病有个灾的拖上一两个月,大家心里都有个数,谁知就这么好端端地突然走了。   娜木钟知道豪格鲁莽蠢钝,但眼下她只有这一个靠山,能让自己站出来说话,总好过被哲哲大玉儿关起来。皇太极聪明一世,竟然什么都没安排就撒手人寰,莫不是老天爷也助她。   “大阿哥你不该在这里磨叽,该去主持朝纲稳定军心。”娜木钟阴测测地说,“就该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一个帝王该有的魄力。”   豪格睁开眼,觉得娜木钟这话有道理,娜木钟又道:“代善和济尔哈朗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你是先帝的长子,战功赫赫,先帝不立你,立哪一个?事不宜迟,最好赶在多尔衮回京之前,就把大位的事定下。”   “偏偏他多尔衮不在盛京,连老天都不帮他。”豪格突然来了精神,大步朝门外走去,可娜木钟追上来对他说,“你也不能完全不管内宫啊,留下你的亲兵,供我差遣。”   豪格微微皱眉,却在此刻,鳌拜带着皇帝亲兵赶来,他见到大玉儿,便径直朝庄妃娘娘走去,娜木钟眉头一挑,深知这样不妙,便怂恿豪格:“把鳌拜赶出去,留下你的人,不然到手的机会,可就要溜走了。”   豪格正是六神无主,只想着争大位,娜木钟给他出主意,他听什么都觉得有道理,便上前大喝一声:“鳌拜,你带兵来做什么,要造反吗?”   鳌拜刚要反驳,却见庄妃递向他的目光,大玉儿轻声道:“鳌大人,退下吧,你放心,我和皇后不会有事。”   “娘娘?”鳌拜对皇太极忠心耿耿,自然全心全意要护着庄妃母子。   “放心。”玉儿沉着地说,“你去看好宫闱关防,不要让底下的人趁乱盗窃,或是让百姓误闯宫闱,不论如何前朝后宫都不能乱。”   鳌拜无奈,朝清宁宫中已故的皇帝三叩首后,带着正黄旗亲兵退了下去。   没多久豪格的人就来了,豪格立在高处说:“大行皇帝崩殂,全国举哀,眼下皇后悲伤过度不能理事,内宫以贵妃为尊,后宫之事一切以贵妃所言为令,违者以乱国之罪处置,杀无赦。”   娜木钟直觉得吐气扬眉,待豪格离去后,将站在宫苑里的每一张脸扫过,走到大玉儿身边,冷声问:“那几个看守我的嬷嬷呢,去哪儿了?”   “年纪大了,打发回家。”大玉儿应道。   “白天还在呢?”   “做完最后的差事,自然就走了。”   “布木布泰,你没想到会有今天吧,皇帝宠了你一辈子,临了把你往虎穴狼窝里推。”娜木钟的声音里,透着狂妄得意,忽然挥手一巴掌,实打实地扇在玉儿的脸上,唬得边上的宫女纷纷围上来,可娜木钟呵斥道,“方才肃亲王的话,你们都没听见吗,不想要脑袋了吗?”   一边脸颊火辣辣的疼,大玉儿用舌头顶了顶,不急不躁地朝娜木钟福了福:“夜深了,娘娘去歇着吧,我也要歇着了。”   “睡?怎么睡?用棉被把你结结实实地卷起来,扔在这院子里可好?”娜木钟伸手抬起大玉儿的下巴,阴冷地讥讽,“让那些士兵轮着来临幸你,宠爱你。”   清宁宫里,听闻娜木钟虐待玉儿,哲哲急匆匆出门来,可门前被豪格的士兵把守,整个后宫已经落在豪格的手中,哲哲眼睁睁看着玉儿被卷在棉被里扔在地上,娜木钟朝她身上踢了一脚后,才向哲哲走来。   “这才刚开始呢,皇后娘娘,昔日你们怎么对我的,我会一点点还给你们。”娜木钟冷声道,“怪就怪人算不如天算,富贵荣耀一生,到头来,护着你们的人什么都不管就走了。说来,海兰珠真是个祸水啊,坑了你们姑侄俩一辈子。”   哲哲看向地上的玉儿,她被结结实实地卷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但她却冲自己摇了摇头。   所有的话都在那一道坚定的目光里,哲哲把心定下,捏紧了拳头,什么话也不说地转身走开了。   这一晚的盛京城,注定不平静,百姓们在梦中被马蹄声吵醒,只听着街上不断地有人往来,像是要找出什么人。   范文程的家里,被多铎翻了个底朝天,女人孩子穿着寝衣就被拉出来,多铎举着火把,将每个孩子的脸掰扯过来看了又看,吓得他们哇哇大哭。   “别跟我装糊涂,布木布泰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多铎揪起范文程的衣领,“立刻告诉我,福临在哪里,信不信你不说,我杀光你的孩子?”   范文程淡定地看着多铎:“王爷不要太小看了庄妃娘娘,既然所有人都知道臣是娘娘所信任的人,她怎么会把九阿哥托付给臣,白白让九阿哥送死?”   话音才落,豪格的人马追来了,很显然他们也在寻找福临,多铎和他们发生了冲突,但他们有命在身,不论如何,要缠着多铎,一并找到九阿哥的下落。   多铎没法子,只能留下大部队,单枪匹马的闯到睿亲王府,齐齐格已经得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但没想到先把小叔子等来了。   “嫂子,布木布泰有没有把福临藏在你这里?”多铎急躁地寻找着,几乎要闯进齐齐格的卧房,齐齐格拦在门前道,“你疯了吗,你找到福临要做什么,要杀了他?”   多铎怒道:“嫂子,我们拼了一辈子图什么,可是我哥他现在变了,他为了个女人,为了布木布泰,要把到手的皇位让给福临。多尔衮他对的起你吗,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为他拼命的将士吗?我不答应,我绝不答应,嫂子你告诉我,福临在不在这里?”   这番话,多尔衮早在离开盛京前,就告诉了齐齐格,他说其他人一定会认定,自己是为了大玉儿才改主意不做皇帝。   可他有他的计划,他要先让福临做皇帝,然后再让福临禅位给自己,做得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多铎现在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完全被多尔衮“猜中”,齐齐格丝毫不意外。   “你搜吧,你不信我的话,就搜吧。”齐齐格让开了路,“既然你哥已经有了打算,他就会猜到你要做什么,他怎么会让庄妃把福临藏在睿亲王府?”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多铎狂躁不已,将一旁的花盆踢翻,“多尔衮,多尔衮!我恨你!”   整座盛京城乱了一晚上,但凡曾与庄妃有往来的官员家中,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那些曾为大玉儿上课的先生甚至被鞭打拷问,可是直到天亮,也没能找出福临的下落。   内宫里,被裹着棉被扔在宫苑里一晚上的大玉儿,被兜头一盆凉水浇醒,她睁开眼,看见了惊慌失措的丽莘。   但丽莘很快就被推开,换了一张娜木钟刻薄恶毒的嘴脸,笑幽幽问她:“布木布泰,睡得可好?” 第282 这条路,我会好好走下去   大玉儿觉得娜木钟很可怜,从她来到盛京的那一刻起就没再过过什么好日子,或许原本她该比现在更聪明一些,偏偏日日夜夜被关在那狭小的宫殿里憋坏了,落得到头来,还不如那扎鲁特氏。   眼下是什么情形,她就这么嚣张,真的以为豪格有本事在多尔衮回到盛京前就得到帝位?玉儿本以为要费尽心机与她和豪格周旋,没想到,一个两个,都是蠢货。   “娜木钟你做什么?”背后传来哲哲的呵斥,她被阻拦在清宁宫门里,唯有在言辞上震慑门外的人,“皇上不在了,我还在,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娜木钟转身,朝皇后福了福:“娘娘,皇上好端端地突然走了,臣妾和前朝的大臣们都觉得蹊跷。庄妃日夜伺候皇上,莫不是给皇上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臣妾正要好好审问她。”   “你有什么权力?”   “昨夜肃亲王说了,如今后宫一切,以我为尊。”   “那豪格又有什么权力?”哲哲怒道,“豪格不过一个亲王,这宫里的事,几时轮到她做主?”   娜木钟却悠悠走来,蹭的一下抽出侍卫的佩刀,寒森森的刀刃折射着清冷的晨光:“皇后娘娘,您说,该是谁做主。”   哲哲冷然:“娜木钟,我本以为,你会是很聪明的人。”   娜木钟冷笑:“我知道你们在算计什么,难道我不会算?既然怎么算自己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么就算是死,在死之前,我也要出口恶气。”   她转身叫嚣着:“丽莘,拿鞭子来,好好审问一下这个贱人,到底给皇上吃了什么。”   丽莘在一旁吓得腿软,跪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娘娘,使不得,使不得……”   娜木钟怒其不争,冲到面前来一把揪起衣襟:“没用的东西,你忘了吗,我答应过你要让你亲手把昔日挨的鞭子抽回去,现在让你打啊,你倒是打啊。”   此时,奉命去阿哥所找人的亲兵回到这里,向娜木钟禀告,并没有见到几位格格,他们带来的,反而是娜木钟自己的女儿。   大玉儿松了口气,彻彻底底的放心了。   她急着让苏麻喇带走福临,却忘了她还有两个女儿,想来该是鳌拜昨夜退下的时候把孩子们带走了,她对不起阿图和阿哲,她愧对自己的孩子。   裹在身上的棉被,突然被扯开,大玉儿被顺势滚在地上,边上围了不少宫人,娜木钟命令她们对庄妃动刑,可没有一个人敢动,她又命豪格的手下动手,他们反而规劝贵妃冷静些。   恼羞成怒的女人,亲手拿过鞭子,下死手抽打在玉儿的身上,淑妃在衍庆宫里看见这动静,急惶惶地跑来,拦着娜木钟说:“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吗。”   前朝大臣聚集,商议皇帝的身后事,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是却从后宫传来消息,说贵妃正在审问虐打庄妃,礼亲王代善顿时恼道:“是谁给她的权利?”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豪格,豪格立时吃瘪道:“我只是让她掌管后宫的事,我没让她打人。”   只见多铎顶着满脸胡渣和发青的眼睛走进来,他似乎找了一晚上都没找到福临,心里的气正不顺,听闻贵妃虐打庄妃,竟是道:“那个女人日夜伺候皇帝,天知道给皇上吃了什么催命的东西,是该好好审问她,打死都不为过。”   众人愕然,多铎朗声道:“后宫的事管他做什么,皇上走得急,没有留下任何遗嘱,明朝正等着看我们笑话呢。现在该是推选新君,稳定朝纲的时候,我哥正在赶回盛京的路上,毫无疑问,论功勋论资历,论尊卑出身,他才是有资格继承先帝大位的人。”   “放屁!”豪格恼羞成怒,“我阿玛膝下那么多的儿子,自古以来不论是天家帝位,还是平民百姓,只有子承父业的规矩,多铎,你是瞎了还是傻了?除非我们死绝了,不然轮也轮不到你们。”   原本大家都憋着一口气,不敢捅破这层纸,多铎和豪格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出来,朝堂上一时吵得不可开交。   却见皇帝身边的总管尼满,两鬓斑白的人,闯到朝堂里,跪下代善跟前道:“礼亲王,皇后娘娘被肃亲王的人软禁,不能主持后宫的事,庄妃娘娘被打得遍体鳞伤,贵妃这是要她的命啊。”   代善急得不行,呵斥豪格:“去把你的人带出来,警告娜木钟别再惹是生非。”   豪格不予理会,偏偏本该站在对立面的多铎,巴不得布木布泰死了才好,顺水推舟怂恿豪格继续犯浑,说什么:“新君之事且不论,大阿哥是皇上的长子,皇上如今走了,他为皇上看着家,也是理所应当的。二哥,后宫女人之间的事,我们这些做叔伯的,还是少插手的好。”   代善如何肯听,立时带着人往后宫去,不能让娜木钟真的作践死了布木布泰,回头惹急了科尔沁,他们一旦投向明朝,大清几十年的辛苦都白费了。   大臣之间议论这件事,说一直以为是贵妃遭庄妃欺压,没想到如今贵妃压着庄妃打。   范文程在他们之中,冷冷地说:“贵妃若真的受皇后和庄妃虐待,还能活到今天?你们不要道听途说,见风就是雨,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看见了吗?一个察哈尔来的寡妇,如此嚣张。”   代善赶到内宫时,只见大玉儿和淑妃抱在一起,娜木钟疯了似的用鞭子抽打她们,两人的衣衫被抽烂了,露出皮开肉绽的伤痕,代善上前抓住娜木钟的手时,只见她双眼猩红,已是魔怔了。   “把贵妃看管起来,宣太医,立刻宣太医。庄妃娘娘,您没事吧。”代善伸手来搀扶大玉儿,她和淑妃互相依偎着从地上爬起来,玉儿嘴角还挂着鲜血,对代善说,“不过是女人间的恩怨,亲王不必放在心上,她的地位高过我,她要杀要打,我只能承受。不过,是我日夜照顾皇上,皇上突然离世,我该给各位大臣一个交代,大臣们可都在?”   “都在崇政殿,可是娘娘您这样……”代善双手虚托着,想要搀扶,有碍于男女君臣之别,不敢触碰大玉儿的身体。   “事不宜迟,一切以国事为重。”大玉儿朝身旁的宫女伸出手,她们哭着上前来,方才不敢站出来保护娘娘,她们都很愧疚。   可玉儿不以为然,她就怕有人来保护自己,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   此刻一瘸一拐地走出内宫,走过凤凰楼,踏过昔日八阿哥滚落的台阶,这盛京城年份不长,可上上下下都沾了血。   崇政殿里的人,赫然见遍体鳞伤的庄妃到来,都怔住了。   “参见庄妃娘娘……”众臣行礼,大玉儿扶着宫女的手,示意他们起来,而她一抬手,就露出满是鞭痕的胳膊,鲜血淋漓。   “这些日子,都是我在照顾皇上,皇上一直都是好好的,可昨夜突然离世,太医诊断说是中风而猝,这一切太医院会给大人们一个详细的交代。”大玉儿气息孱弱,目光温和,没想要凌驾于任何一个人,“我来,则是给各位大臣一个交代,皇上正当盛年,从未想过身后之事,关于储君关于继承人,半句话都不曾交代。王爷们,将军们,都是大清的股肱之臣,关乎国运的大事,不该是我们这些女人来插手,还请各位有个商量之后,禀告皇后,早日为大清立下新君,安抚先帝在天之灵。”   众人面面相觑,大玉儿说完,扶着宫女便是要走,她和和气气地对礼亲王说:“皇兄,立新君的事,请您多费心了。”   代善木愣愣地看着大玉儿,这是怎么个意思?   庄妃那么迅速地藏起了她的九阿哥,到头来却并没有为九阿哥争,也没有仗着自己是最后见到皇帝的人编纂遗言,相反把一切都推到朝堂上来,她这是图什么……   大玉儿缓缓离开崇政殿,回眸最后看了眼崇政殿上的宝座,仿佛那个人还在那里坐着。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玉儿淡淡一笑,忍着满身剧痛,毅然收回目光,“这条路,我会好好走下去。” 第283 我杀了你替阿玛报仇   在代善的干预下,内宫里豪格手下的亲兵退了出去,娜木钟仅仅嚣张了一夜,此刻她在麟趾宫里将门窗拍得震天响,可除了身边小小的十一阿哥因害怕恐惧而嚎啕大哭外,谁也没再理会她。   大玉儿遍体鳞伤,淑妃身上也不好,玉儿命宫女们多去衍庆宫看看,不多久,阿图和阿哲都回来了。   她安排好了所有的事,唯独落下这一双女儿,大玉儿看着孩子安然无恙地回到怀里,只有满心愧疚,搂着她们许久都不愿松开。   “额娘,阿玛死了是吗?”懂事的阿图,勇敢而坚强地看着母亲,“额娘不怕,阿图保护你。”   “额娘不怕,额娘还要保护你们。”大玉儿抱着女儿,将她们亲了又亲。   可是阿哲掀起了她的衣袖,看见了狰狞的鞭痕,顿时大哭起来:“额娘挨打了,是谁打你……”   “不要哭,不要哭。”阿图揉揉妹妹的脑袋,擦掉她的眼泪,骄傲的小公主,像极了她的姐姐,“等大姐回来,一定会给额娘报仇,是谁打的额娘,我们都去打回来。”   “你们厉害了啊。”大玉儿拍拍她们的脑袋瓜,抬头,便见姑姑站在门前。   “皇额娘……”两个孩子向哲哲跑去,阿哲哭着说,“皇额娘,额娘挨打了。”   哲哲命阿黛将小格格们带走,她走到榻边,掀起玉儿的衣袖,看见纵横交错的鞭痕,或高高地肿起,或皮开肉绽,立时双眸含泪,捧着玉儿的胳膊不住地颤抖。   “姑姑可别把眼泪掉在我的伤口里,怪疼的。”大玉儿还有心思开玩笑,她收回了自己的胳膊,长长地舒了口气,“事情比我们想象的好办多了,豪格果真有勇无谋,看样子这么多年,他也没能好好为自己谋划个出路,一遇上事情就急躁慌乱,姑姑不必担心,豪格绝不是我们的对手。”   “娜木钟简直疯了。”哲哲恨得咬牙切齿。   “她一则疯了,二则也把话对您挑明了。”玉儿冷静地说,“她是算到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好下场,才这么疯狂了一把,她不是说了吗,就算是死,也要在死之前出一口恶气。只是豪格太蠢,根本没想到,娜木钟只考虑了自己,完全没在乎他的立场。”   “那个女人皮实得很,在宫里憋屈这么多年,半分没磨掉她的棱角。”哲哲道,“皇上留她,我不想留,过了这一阵,让她去地底下陪林丹汗吧。”   玉儿却道:“姑姑,让我留着她,我答应过姐姐。”   “海兰珠?”   “姐姐说过,要让害死八阿哥的人,生不如死地活着。”   哲哲略迟疑后,道:“那你也要小心,别落人口实。”   玉儿颔首答应,她被折磨了一夜,疲倦极了,可满身的剧痛,又刺激着她保持清醒,而眼下,姑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福临。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多铎和豪格若是找到福临,早就显摆了。”玉儿吃力地闭上眼,仿佛丝毫不担心,“姑姑,我想歇会儿。”   很快,天色大亮,日上三竿,明晃晃的阳光将盛京城照的通透,经历昨夜的慌乱,百姓们今早都不敢出门张望,但到这个时辰,都已经知道皇帝驾崩。   面对如此突然的变故,少不得人心惶惶,大清固然强大,可树敌不少,一旦国家陷入危难,那么多的国家部落若是联手来犯,后果不堪设想。   老百姓们不懂经世治国的大道理,他们图的,不过是太平安逸的日子。   在这样的情形下,任何挑起矛盾制造慌乱的人,都会被记恨,都会失去民心。   玉儿早就与哲哲有过商量,倘若皇帝突然撒手人寰,留下她们无法掌控的局面,那就唯有示弱,将所有的矛盾都推给前朝的人,到时候豪格必然吃相难看,多尔衮一派也绝不会相让。   这种时候,并不需要让大臣和百姓,看见两个能叱咤风云的女人,她们可以将所有的谋略和智慧都藏在人后,这是个容不得女人凌驾于男人之上的世道,她们姑侄不在乎那些表面的风光。   太阳过了正午,便继续偏斜,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刚好落在福临的脸上,蜷缩在墙角的孩子抬起头,看着明亮的光芒,他拉了拉身边的人:“苏麻喇,我们能回家了吗?我想额娘。”   苏麻喇温柔地说:“九阿哥乖乖的,再等一等就好。”   房门突然被打开,苏麻喇浑身一紧,将福临藏在身后,但走进来的,是温柔的妇人和玲珑可爱的女娃娃,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来,冲着福临说:“给你吃糖。”   那妇人则放下篮子,恭敬地对苏麻喇说:“您来吃点东西吧。”   苏麻喇站起来,福临却还坐在地上,看着比她矮半个脑袋的小姑娘蹲在面前,小心翼翼地剥开纸片,露出几颗晶莹剔透的糖块,奶声奶气地说:“我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吃糖,额娘说吃糖坏牙,不让我吃。不过今天例外,额娘说,要我和你分着吃。”   福临抱着膝头,把脸埋起来,不理会。   “给你,你先挑,有大的有小的,你要是不爱吃糖,把大的留给我可好?”小姑娘将手伸过来,捧着她心爱的糖块,软绵绵地说着,“我给你先挑,你吃吧。”   “我不要!”福临埋着脸没抬眼看,伸手一挥,打在小姑娘的胳膊上,听见糖块滚落的动静,他才抬起头。   “我的糖……”小丫头呆了,豆大的泪珠从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来,她楚楚可怜地看了看福临,转身跑去她母亲身边,抱着母亲的裙摆,像是在抹眼泪。   福临继续把脸埋起来,他听见那妇人在对苏麻喇说:“恐怕要明天了,老爷说眼下宫里还乱着,礼亲王才把肃亲王的人从内宫赶走,庄妃娘娘像是吃了大苦头……”   福临下意识地把耳朵捂起来,皇阿玛说过,不想听的时候,就把耳朵捂起来。   一夜过去,玉儿因太过疲倦,睡得深沉,连梦都没做,她起身梳洗,便听从前头传来的消息,说是大臣们请皇后前去,共同商议大行皇帝的身后事。   哲哲自然是要带着玉儿的,可豪格一见她,就把脏水往她身上泼,本是好好的商量着皇太极的身后事,话题一转,变成了逼问大玉儿到底如何照顾皇帝。   皇太极突然崩殂,虽然太医院给出了详细的解释,说是死于中风,可豪格为了剥夺福临的继承资格,自然要把谋逆弑君的罪过往庄妃身上揽。   他在朝堂上步步紧逼,穷凶极恶,可大玉儿不卑不亢如棉花似的吸收他所有的暴力,豪格见自己的言语挑衅和威胁丝毫不起作用,向来急性子的人,到此刻已是火冒三丈头脑发昏。   “贱妇,我杀了你替阿玛报仇。”豪格拔出腰间的佩刀,寒森森地架在大玉儿的脖子上。   众人惊呼,忽然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从豪格眼门前掠过,差一寸就能贯穿他的头颅,豪格一慌,手里的佩刀落在地上,他窘迫不已,但等不及去拾起佩刀,便朝门外张望,心里猛地一沉。   多尔衮背着弓箭挎着长刀,龙行虎步地从崇政殿门外走来,满身的尘土,似乎是跑得热了,脱了半片衣裳,露出那结实的肌肉,和肩膀、胸前、胳膊上,无处不在的伤痕。   “睿亲王!”   朝堂里,一大半的人顿时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涌向门前。   可数十人的阻挡,也没能拦住多尔衮的目光,穿过人群,他看见柔弱苍白的玉儿,满满的心疼溢出胸膛。   多尔衮在进宫的路上就听说了,娜木钟仗着豪格的权势,鞭打了玉儿,福临下落不明,哲哲被软禁,整个皇宫就快要落在豪格的手中。   “皇上梓宫停在何处?”多尔衮进殿后,神情冰冷地说,“我要去给皇上磕头上香。”   大玉儿款款起身:“睿亲王,请随我来。” 第284 你是唯一能保护我的人   经幡灵幔铺天盖地,厚重庄严的棺椁中,那个鹰扬天下一世英豪的男人静谧安详地躺着,大清军队只差最后一步攻入北京,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他竟无心看一眼就撒手人寰。   多尔衮卸下弓箭长刀,为皇太极上香磕头,直挺挺地跪在灵台之前,这一刻,他当真不知道,是皇太极输了,还是他输了。   尼满前来搀扶多尔衮,他推手婉拒,自己站起来,回眸看殿中的人,玉儿一身素服立在边上,那样孱弱憔悴,叫人心生不忍,剩下的便是代善豪格济尔哈朗几人,一个个都在肚子里打着鬼主意。   “多铎呢?”多尔衮问。   “他大概在找福临。”豪格冷笑,眸中充满戏谑,“找了几天了,没找着。但眼下可不是找福临的时候,十四叔,我皇阿玛死得蹊跷,布木布泰罪无可恕。”   代善不等多尔衮开口,便出言呵斥:“大阿哥,你该冷静些了,太医院的解释你没有听明白吗,难道要再将先帝开棺验尸不成?”   “我……”豪格一时无话可说。   “四嫂呢?”多尔衮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问。   “皇后悲伤过度,在后宫休息。”大玉儿应道,“王爷要去见她吗?”   “二哥,你们到崇政殿等我,有什么事,我片刻后就过来同你们一道商议,我先去向皇后请安。”多尔衮一面说,一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大玉儿很自然地,跟着一道往内宫走。   代善正叹气,却听见豪格在他背后冷幽幽地说:“这对狗男女,忙着去幽会呢。”   “大阿哥,这里是你阿玛的灵堂,你不怕他在天之灵震怒?”代善呵斥道,“你为何不看看这几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这一边,多尔衮熟门熟路地往内宫走,他步子迈的大,步伐又快,大玉儿和一般的宫女根本赶不上,可玉儿没有着急,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多尔衮上台阶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身后的玉儿。   他从台阶上退下来,等待玉儿走来,玉儿走到跟前,温和地说:“王爷走得快,王爷先去吧,你还要和礼亲王他们商议朝廷大事。”   此刻没什么人在了,多尔衮也不顾忌,问:“福临在哪里?”   大玉儿摇头:“我也不知道,范文程把他藏起来了。”   多尔衮皱眉问道:“这两天是豪格把持了后宫,我的人呢,鄂硕没带人进宫?”   大玉儿依旧是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皇上一走,豪格就杀进来,连鳌拜都被他喝退。”   “听说你挨打了,娜木钟鞭打了你?”说着话,两人走上了台阶,到了避风无人的地方,多尔衮急切地朝玉儿伸出手,想要看看她身上的伤痕。   “多尔衮。”大玉儿则敏捷地躲开了,朝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宫女跟过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坚定地看着他。   多尔衮收敛心思,继续往清宁宫去。   哲哲并没有病倒,只是对外的一个说辞,她和玉儿都认定,倘若一开始二人就铁腕强压,以太后太妃的身份来掌控一切,必定会激起那些男人的不适,他们个个手握兵权,在兵权面前,区区一个太后太妃顶什么用。   不论如何,盛京不能乱,大清不能乱,这是哲哲和玉儿所要坚守的信念。   她们同样如此对多尔衮说,哲哲语重心长:“待消息传到明朝,传到朝鲜,崇祯李倧他们该幸灾乐祸了。偏不能,偏要在他们笑的时候,用火炮堵住他们的嘴。多尔衮,不论如何要为你四哥出这口气,不论如何,要把大清军队带进北京。”   多尔衮抱拳:“四嫂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嗤笑先帝。”   话音才落,阿黛急匆匆跑来,欢喜地说:“娘娘,鄂硕将军带着九阿哥回来了,已经进宫门了。”   哲哲立时来了精神,福临是她和科尔沁所有的希望,便顾不得多尔衮和玉儿,立刻就迎了出去。   清宁宫里,一时只剩下多尔衮和大玉儿,玉儿见多尔衮嘴唇皴裂,不知多久没喝过水,便去倒了一碗茶递给他。   可是多尔衮却没有接茶碗,而是握住了玉儿的手。   茶碗高举,衣袖顺着胳膊滑下来,露出狰狞的鞭痕,多尔衮顿时瞪大了眼睛,抓过她的胳膊,看过这一条,又看那一条,仿佛恨不得还要检查玉儿身上的伤痕。   可大玉儿却轻声问:“多尔衮,我这样算不算在引-诱你,算不算是在向你装可怜?”   “玉儿?”   “我最怕的事,就是皇上死后,我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福临的利益,而向你投怀送抱,向你示弱卖惨,利用你对我的情意和同情。”玉儿稳稳地捧着茶碗,低垂眼眸,平静地说,“多尔衮,我不能这样对你。”   “不,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多尔衮想要再抓着玉儿的胳膊,可不论如何都下不去手,皇太极尸骨未寒,倘若他们是曾经两情相悦的情人也罢了,偏偏是自己的单相思,而玉儿将所有的情意都给了那个人。   “我知道你待我好,机缘巧合也罢,是你的用心也好,这么多年来,你守护我的还少吗?”大玉儿平静地说,“我一直没想好,到底该如何面对你,我甚至觉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利用你。”   多尔衮用力地摇头:“不要这么想,玉儿,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大玉儿抬眸:“我对范文程说,只有等你回来了,才能把福临送回来,因为我知道,你不会伤害福临。这两天,多铎和豪格都在找福临,他们想要杀了那个孩子,多铎甚至怂恿豪格放纵娜木钟虐杀我,多尔衮,你也很难啊,你的兄弟你的手下,容不得我和福临的存在。”   “多铎……”多尔衮咬牙切齿,他知道多铎是为了帮他这个哥哥争夺帝位才这么做,可自己明明警告过他,别伤害玉儿母子。   “多尔衮,只要大清江山不乱,只要不是豪格做皇帝,只要多铎能放过福临。”大玉儿神情坚定地说,“该是你的,就去争,整个大清都亏欠你。”   “玉儿?”多尔衮内心动容,他完全没想到,玉儿竟然会这么对他说。   “不论你是否做皇帝,不论将来是怎样的情形。”大玉儿目光坚毅,“多尔衮,对不起,这辈子我不能从你。要一个没有心的女人的躯壳,是对你最大的羞辱,我从没做什么对你好的事,更不能对不起你。”   多尔衮连连摇头,他不在乎什么心,他不在乎什么躯壳,他……   “多尔衮,答应我。”大玉儿的眼睛里,是一张痛苦不甘的脸,“多尔衮,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   多尔衮摇头,背过身,在清宁宫里踱来踱去,大手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他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皇太极已经死了,你难道不允许自己重新活一次?你看你的姐姐,海兰珠她不就在皇太极的怀里获得了重生?他们那么相爱,皇太极甚至为了她……”   大玉儿道:“于是又回到了最初,我说过,我不愿我流过的眼泪去了齐齐格的眼睛里,你只看见海兰珠和皇太极的美好,你可知道我日日夜夜的痛苦?直到这一刻,我仍旧恨他们,他们将所有的幸福都建立在我的痛苦上,还不许我喊疼。可我为什么恨,因为我爱着我的丈夫,即便他不爱我,即便他死去了。多尔衮,求而不得是最好的,我还能有恃无恐地期待你的守护。可有一天,我真的到了你的身边,当你得到我这个没有心的躯壳时,你就发现一切都那么可笑而无意义。那时候起,我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每一天都会生活在恐惧里。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你的每一份心情,我都能体会,而我比你多走一步,所以我知道,强融除了痛苦,别无其他。”   多尔衮怔怔地坐在凳子上:“玉儿,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如果齐齐格不在了呢,如果……”   大玉儿看着他:“那还不是一样,你终究还是要把我们的感情,建立在悲剧之上。”   多尔衮抬起头,将心爱的女人整个儿包容在眼珠子里:“玉儿,那你对我呢?”   大玉儿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眼下唯一能保护我的人。”   “额娘,额娘……”门外传来福临的声音,大玉儿收敛面上的情绪,转身朝门前走去。 第285 福临,怕不怕?   “玉儿。”多尔衮出声叫住了她。   “福临来了。”大玉儿提醒他。   多尔衮却道:“不要有任何愧疚之心,哪怕你利用我,也坦坦荡荡地利用,为你做任何事,我心甘情愿。至少,我们的心意是一样的,为了大清江山,为了爱新觉罗的帝业。那么,就足够了。”   他刚说完,福临就闯了进来,大玉儿来不及回答多尔衮,就被儿子撞了个满怀,福临刚想哭,猛地见多尔衮在这里,他立时把眼泪收住了。   “格格。”苏麻喇跟进来,激动得热泪盈眶,伏地向大玉儿行礼,大玉儿上前搀扶她,欣慰地说,“我就知道,你会保护好福临。”   “睿亲王!”苏麻喇见到多尔衮,忙又行礼,“多谢睿亲王保护九阿哥。”   多尔衮微微皱眉,但听苏麻喇说,他们这两天躲在鄂硕夫人的娘家私宅里,心里便明白,鄂硕为什么没有按照他的指示,进宫来保护女眷和九阿哥,眼下母子平安,这些事稍后再问不迟。   哲哲跟进来,看了眼玉儿,又看了眼多尔衮,她本是不情愿说这些话的。可玉儿说她们必须以退为进,于公于私,为了江山不乱,为了稳定军心,多尔衮会做出最好的选择,而不是靠她们的威逼利诱。   哲哲道:“多尔衮,大臣们还在崇政殿等候,你去吧,不论如何,朝廷不能乱,大清不能乱。”   多尔衮抱拳称是,走向玉儿,但却蹲下来,面对福临。   “福临,皇阿玛死了,你知道吗?”他问。   “我知道,苏麻喇告诉我了。”稚嫩的孩子,眼中难掩惊恐,福临已经很努力。   多尔衮问:“福临,怕不怕?”   福临用力地摇头:“十四叔,我不怕,我要保护额娘。”   “好孩子。”多尔衮摸了摸福临的脑袋,却一把将侄儿抱起来,他转身看了眼哲哲,又看了眼玉儿,平静地说,“只要大清江山依然姓爱新觉罗。”   哲哲的心悬在嗓子眼,她无法完全信任多尔衮,但事已至此,她和玉儿别无选择。   “十四叔,您要带我去哪儿?”福临不安地伏在多尔衮的肩头。   “去坐你皇阿玛的位置,福临,你愿不愿意代替你的阿玛,守护这片江山?”多尔衮一面说着,并没有等待孩子的回答,扛着福临就往崇政殿走去。   哲哲上前来,紧张地抓着玉儿的手:“没事吧,玉儿,我们能相信多尔衮吗?”   大玉儿道:“只要江山不落在豪格手中,大清就错不了,谁做皇帝都一样。我唯一能相信的是,多尔衮绝不会伤害福临,姑姑,这就足够了,我们不能那么自私,不能逼迫多尔衮更多的事。”   哲哲勉强定下心,多尔衮已经走得不见人影,而福临也没有哭闹,她命阿黛和苏麻喇跟去瞧瞧,挽着玉儿的手往回走,轻声问道:“方才只有你们单独两个人,你们把话说开了吗?”   大玉儿淡漠地回答:“姑姑,我和多尔衮之间的事,您就不必过问了。”   崇政殿里,众人正急躁地等待多尔衮归来,多铎也从宫外赶来,可他刚踏进殿门,就看见多尔衮抱着福临出现。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福临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些叔叔伯伯和兄长们,小手抓紧了多尔衮的的衣襟。 第286 新君   “我说什么来着?”豪格指着多尔衮和他肩头的福临,对代善等人大声嚷嚷,“那对狗男女,早就串通好了,就等我阿玛升天,好夺取大位。”   多铎一脸愤慨地瞪着多尔衮,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转身对众人道:“不是要推举新君吗?论功勋论出身论资历,我推举我多铎自己!”   众人皆是一愣,旋即有人忍不住笑了,多铎恼羞成怒,一把冲上前就要动手,代善和济尔哈朗将他阻拦下,亦是怒道:“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就凭你这点涵养,你也配?”   话音落,崇政殿外被正黄旗镶黄旗亲兵包围,鳌拜和索尼挎刀进入大殿,众人呵斥他们:“你们做什么?”   鳌拜威猛如山,比普通人个头都要高大,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震慑之力,而索尼温文儒雅足智多谋,又好说话,抱拳道:“礼亲王、郑亲王、睿亲王、肃亲王……”   且说皇太极驾崩,两黄旗尚无归属,正常情况下,将由新君统领两黄旗,那么鳌拜和索尼的立场,自然也就代表着新君。   “我等效忠于先帝,如今先帝崩殂,自当竭尽全力扶持新君。”索尼不急不缓地说,“但古来子承父业,所以两黄旗一致拥立先帝之子为新君。”   “放你娘的狗屁!”多铎骂道,“我和我哥难道不是努尔哈赤的儿子,努尔哈赤难道不是先帝?你们算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们说话的份儿?给我滚出去,再敢乱说话,别怪爷我不客气!”   鳌拜声如洪钟,大声道:“违逆先帝者,对先帝不敬者,杀无赦!”   他蹭蹭亮出腰间挎刀,寒光四起,多铎顿时就恼了,上前叫阵,被身边的人死死阻拦,正闹得不可开交,多尔衮大喝一声:“够了!都给我闭嘴!”   殿内瞬间静下来,他把福临放在大桌案上,站在他身前道:“你们是来商量事,还是来打架,是不是谁赢了谁做皇帝?”   “好啊!”豪格大声道,“我不信这里有谁能赢我!”   这样的蠢话说出来,大臣们的心已是凉了半截,试想一下,能把江山交给这么一个莽夫吗?   多尔衮神情冷峻,仗着年轻,日夜赶路也不露出半分疲倦,此刻腰背挺拔如松,站在上首气势威严,他让开一步,露出了身后的福临,肃然道:“先帝之子,子以母贵,论嫡庶尊卑,我举荐九阿哥为新君。”   殿中一片哗然,可不等豪格等人发作,多尔衮便是大手一挥震住了所有人:“幼主冲龄践祚,无力扶持朝政,我们推选出辅政大臣,为新君辅佐朝政。辅政大臣权力互相牵制,避免一人独断,待新君长成,立刻还政与君。”   殿中一时寂静,渐渐有小声音发出,再后来便是互相大声议论,又吵闹纷纷。   豪格是不论如何都不答应,他执意要立自己为新君,奈何除了他自己麾下,八旗之中赞同之人寥寥无几,难以成势。   崇政殿内闹得厉害,福临无助地被扔在大桌案上,额娘不在,皇额娘也不在,苏麻喇和乳母都不在,他一路从城里回到皇宫,现在想撒尿,可这里全是凶神恶煞的大人,他不敢出声。   多尔衮不经意回眸,见福临绞着双腿,眉头紧蹙,心里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抱起孩子,带他来到后院,站在墙边就让他撒尿。   福临不肯:“这里是外头,十四叔,这样不合规矩,被额娘知道会打我屁股。”   多尔衮拍拍他的脑袋:“整个大清都是你的,在哪儿不成,赶紧的,要不十四叔给你脱裤子?”   福临四下看了看,掌不住憋得难受,畅快地解了手,完事儿小脸都红了,十分可爱。   多尔衮抱起福临,整了整他的衣襟,温和地说:“福临不怕,十四叔会保护你,福临做皇帝,十四叔做你的大臣和将军,我们一起把你皇阿玛留下的江山,变得更强大。”   福临抿着唇,姨妈说过,男孩子不能在外人面前哭,在他的眼里多尔衮就算是外人,不过他也知道,叔叔本该是家人。   “那些人不过是嗓门大,没什么用。”多尔衮笑道,“他们算什么东西,就算给他们十个脑袋,他们也不敢在皇宫里撒尿。”   福临噗嗤一下笑了,孩子气地说:“十四叔,不要告诉额娘好吗?”   多尔衮点头:“不说,这是咱们俩的秘密。”   福临伏在他的肩头,抱着多尔衮的脖子:“十四叔,福临不怕,福临要勇敢。”   多尔衮舒了口气:“有十四叔在,天塌不了。”   内宫里,哲哲和玉儿在一起,紧张地等待前头的消息,时不时传来奇奇怪怪的话。   一会儿说豪格要做皇帝,一会儿说多铎要立自己为新君,这会儿又传来说,若论皇子嫡庶尊卑,贵妃娜木钟的十一阿哥博穆博果尔才是诸皇子中最尊贵。   哲哲嗤之以鼻:“连是不是先帝的种都不知道,还尊贵,不如立叶布舒吧。”   玉儿苦笑:“那还不把颜扎氏吓死了,好好的,也是一条人命。”   哲哲和阿黛互相看了眼,玉儿这话说的忒狠,言下之意若是立叶布舒几个,她是要下杀手的,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可玉儿已经把帝位给福临揣在怀里了。   此刻,尼满急匆匆从前头来,喘着气说:“皇后娘娘,庄妃娘娘,礼亲王和肃亲王,请二位到前头去。”   哲哲浑身紧绷,她知道,前头是有主意了。   方才说豪格不得已,要立十一阿哥博穆博果尔,遭到郑亲王济尔哈朗极力反对。   苏泰福晋早就告诉丈夫,娜木钟强上了她的儿子额哲,十一阿哥很可能不是皇太极的种,可能是额哲的儿子。   这般乱了血脉纲常的事,济尔哈朗如何能答应,虽然话不能说破,还是拉着代善竭力反对。而论亲疏远近,这个察哈尔来的女人,怎么也敌不过科尔沁,自然是不成的。   此刻哲哲和大玉儿到了,一身素服的女人,比平日更多几分庄严肃穆,不论新君立谁,她们都是太后太妃,大臣亲王不得不敬,二人方坐下,便是跪了一地的人行礼。   “都起来吧,皇兄,找我和庄妃来,有什么事要商量?”哲哲端庄得体,压着内心的激动,“拥立新君一事,可有了眉目?”   玉儿随着姑姑坐在一旁,看见了站在多尔衮身边的福临,母子目光相接,福临竟是冲她甜甜的一笑,没有恐惧也没有害怕,这叫玉儿欣慰极了。   多尔衮的大手,抓着福临的小手,福临时不时又和多尔衮对上眼,两人像是能用目光交流,叔侄二人,宛若父子般……   不,不能如父子,叔侄就是叔侄,这样对多尔衮不公平。   大玉儿收回心思,便听代善解释了一大堆话,最后是八旗投票表决,九阿哥福临以多票居首位,压过了他的兄长叔伯。   “启禀太后、太妃娘娘,臣等,拥立九阿哥福临为新君,将全心全意辅佐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代善一声高呼,多尔衮抱着福临走上来,将他放在了皇太极昔日的位置,哲哲和玉儿皆起身,看着乌泱泱的大臣跪下叩首,福临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骄傲地向哲哲和玉儿看来。   玉儿朝底下努了努嘴,福临立时会意,稚嫩的声音用力大声地说:“众爱卿平身。”   哲哲热泪盈眶,转身来道:“皇上冲龄践祚,无力打理朝政,当效仿先古选辅政大臣。我意下礼亲王、郑亲王、睿亲王必有一席,其他的,还请三位斟酌。”   “是,臣领旨……”   崇政殿上的事儿散了,太后和大臣们还有话要说,大玉儿带着福临退回内宫,一瞬之间,她的儿子,如今已经是皇帝。   玉儿的心里,想着许许多多的如果,她怀着福临的时候,满心期盼的是弟弟将来给哥哥做大将军,扶持八阿哥成为大清一代明君。   可这所有的愿望,都是建立在皇太极故世之上,如今想来,也是凄凉。   这世上若有如果……大玉儿晃了晃脑袋,没有,从来都没有。   “额娘。”福临拉着母亲的手,迈着小步伐跟随她。   “怎么了?”   “额娘,十四叔是家人吗?”福临昂着脑袋问。   “是啊,当然是家人。”大玉儿应道。   皇城外,拥立新君的消息迅速散入盛京城上下,齐齐格在王府里听管家说完,面色沉沉若有所思,恰见东莪跑来,便把女儿叫到跟前,叮嘱她:“福临是皇上了,东莪啊,往后见了福临,要以礼相待,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知道吗?”   东莪眨了眨眼睛,虽然不能完全懂,还是答应:“我听额娘的。” 第287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   齐齐格见女儿乖巧,十分放心,哄她接着去玩儿,转身对管家说:“这个节骨眼儿上,到底该为先帝致哀,还是为新君贺喜?”   管家道:“等王爷回来,自然与您有商量,奴才瞧着,待新年号开年时,恭贺新君该是错不了,左右皇帝都是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是啊,传到福临了。”齐齐格不知自己心口有什么压着,喘不过气儿,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她唯有叹,“必定是海兰珠姐姐在天上保佑着呢,她那么喜欢福临。”   管家则谨慎地说:“虽然这事儿是定下了,可肃亲王不答应,咱们豫亲王怕是也要和王爷置气,您知道的,豫亲王一心想要助他的哥哥……”   齐齐格示意他别说下去:“我都知道,咱们冷眼看着就好,王爷自有王爷的打算。朝廷上的事,他说什么我们便是什么,家里的事,自然还是我说了算。”   不多久,管家退下了,刚好内务府送来了皇帝出殡所要穿戴的丧服,齐齐格招呼东莪来,东莪一脸凝重地绷着,齐齐格问她:“是皇伯伯没了,你知道吗?”   东莪点头:“额娘,到那天,我能哭吗?”   齐齐格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当然要哭,要哭得很伤心很大声,记下了吗?”   她说着,不自觉地往皇宫的方向看了眼,听宫里传出来的闲话,自皇帝驾崩以来,庄妃娘娘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夜色渐深,皇宫里每隔一阵会有哭声,是算着时辰给皇帝哭灵,而那一声声里头真情假意,谁也顾不得。   大玉儿不喜欢听见这样的动静,亲王们围在皇帝梓宫前为他守夜,她一个女人家混在其中不合适,所以连守夜这事儿,都交给他们了。   如此一来,她几乎没什么可以做的,在内宫里转了一圈,看望了养伤的淑妃,安抚了伤心难过的女儿,福临在清宁宫睡得踏实,她便独自站在宫苑里,抬头看星空。   这天和地,还有她的心,都是空的。   一盏白灯笼从凤凰楼下飘进来,齐齐格站在阶下说:“你发什么呆呢?”   大玉儿转身,问:“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来了?”   齐齐格说:“多尔衮守夜,夜凉了,我给他送衣裳来,想着进来看看你,我才能安心。”   大玉儿朝她伸出手:“你来,站在这里看,你看那头的星星。”   齐齐格走来几步,和玉儿肩并着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说道:“隐约能看见北斗星啊,咱们小时候学的,在草原上迷路了,朝着北斗星指的方向找回家的路。”   微凉的夜风轻抚美人面,齐齐格说罢看玉儿,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星辰,满眼晶莹明亮的星辉,就这样过了许久许久,又一阵风过,将她鬓边的白花吹落。   齐齐格转身要去捡,玉儿才开口说:“我没有丈夫了,齐齐格,我的男人死了。”   “玉儿……”   仿佛是星河落入她的眼睛,安安静静地顺着面颊流淌,带着凄凉的银光,齐齐格伸出手,却不敢触摸她,怕泪水太凉,把她的心也给冻住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大玉儿从泪容中扬起笑容,笑得那么凄凉悲怆,“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吧。”   这些话,齐齐格听不懂,可她知道玉儿痛苦,原本堵在心口的东西,忽然就消失了。   世人编排她诋毁她,恶心她抹黑她,可那又怎么样呢,谁也无法阻拦她,爱自己的男人。   “冷了,回屋里去吧。”齐齐格扶着大玉儿的胳膊,将她送回永福宫,交给早就等在门口的苏麻喇。她终究不是宫里的人,不得过夜,叮嘱了苏麻喇几句后,便速速离去。   纵然豪格不服,纵然多铎威胁要和多尔衮翻脸,福临继承帝位的事,已迅速昭告天下。   就连明朝崇祯都得到消息,只是他们没料到,皇太极一死,清国朝廷竟然不乱,迅速立下新君,逼着明朝关口大门的军队,更是纹丝不动。   数日后,以代善为首的辅政大臣议定,明年新君改元“顺治”,福临将择吉日于大政殿举行即位大典。先帝葬礼则定于九月,皇太极将安葬于盛京外昭陵。   此事送到后宫,哲哲十分满意,但玉儿却在边上说:“到明年开春,把姐姐一并迁入昭陵附葬吧。”   哲哲蹙眉思量,叹息道:“先帝追谥你姐姐为元妃,是不是该让她与皇上同寝?”   大玉儿摇头:“这样一来,民间朝堂必将非议无数,没得让他们闲来嚼舌头,给姐姐选一处清净之地,随皇上附葬即可。说来说去,这不过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事,走了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就依你吧。”哲哲轻叹,命阿黛传话出去,这件事便是定下了。   这日午后,皇帝的龙袍送来了,必定是谁也没想过,会做这么小尺寸的龙袍,但针线房的人熬瞎了眼,也要赶着吉日前,不能耽误皇上的登基大典。   大玉儿和苏麻喇一道,为福临穿戴整齐,小皇帝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看着就跟扮戏似的,反正玉儿是无法从这么小的孩子身上看出什么帝王之气。   “额娘,做了皇帝以后,是不是再也没有人敢骂我打我了?”孩子气的话,才该是这个年纪说的。   “谁打你骂你了,除了额娘还有谁?”大玉儿在儿子额头轻轻一戳,“拐弯抹角地警告你亲娘吗?”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玉儿一听就知道是谁,果然从门帘外闯进来风尘仆仆的雅图。   孩子在半路就换了一身缟素,眼圈儿熬得通红,一见到玉儿,就扑进她怀里。   “额娘,额娘……”雅图嚎啕大哭,哭得伤心欲绝,大玉儿抱着柔弱的女儿,一颗心被反反复复的碾压。   “姐姐,别哭,你看我。”福临拉了拉雅图的衣袖,“姐姐,我现在是皇帝了,以后姐夫若是欺负你,科尔沁的人若是欺负你,你写信告诉我,我让十四叔派兵去收拾他们。”   雅图抬起泪容,迷迷瞪瞪地看着弟弟,却用力摇头:“我不要,额娘,我不要……” 第288 他的童年,结束了   福临登基继位,成为大清新一代帝王,玉儿被尊为圣母皇太后,从此与姑姑哲哲平起平坐。   某种意义上,她也成为了皇太极的妻,可妻还是妾,对她而言都不重要了。   是年九月,皇太极下葬,隆重盛大的礼仪,拖垮了所有人的身体,在先帝葬礼之后,哲哲和玉儿先后病倒,雅图推迟了返回科尔沁的日子,日夜伺候在嫡母和亲娘的身边。   玉儿毕竟还年轻,比哲哲强些,等她大安时,哲哲还病恹恹气息孱弱,叫人担忧不已。   齐齐格时常带着东莪进宫来伺候,说起前朝的事,如今每日由代善、济尔哈朗和多尔衮共同议政,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皇太极与四大贝勒同坐南面的光景,大清的历史,便是在这磕磕绊绊中不断地往前冲。   自海兰珠去世,前后两三年的光景,整个盛京城像是憋着一口气,这口气过去了,大清是将变得更强大,还是一蹶不振自此衰败,谁也不知道。   但玉儿和多尔衮的心是一样的,他们彼此都不在乎到底是谁做皇帝,要的,是这个国家屹立于大地之巅。   齐齐格听多尔衮说,当日玉儿对他讲,让他去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说整个大清都亏欠他,这叫齐齐格唏嘘不已。   多尔衮道:“太后心意如此,可我也有我的考量,现下我做了皇帝,两黄旗不答应,豪格不答应,只怕代善和济尔哈朗也会为了自己的私立,将刀剑冲向我。为了江山稳固,军心不乱,万全之策就是立福临,假以时日,待我大清定都北京时,我会想法子让福临禅位,真正夺回该属于我的一切。”   齐齐格面上是听着,可心里不得不盘算,多尔衮曾说,玉儿为了给福临要一对雏雕而残忍地射杀大雕。   这么多年的相处,齐齐格也知道,玉儿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主,布木布泰极其的骄傲,从不把皇太极的女人放在眼里,庶福晋们在她眼里等同就是奴才,她从出生起,就高高在上。   如此心高气傲的人,在皇太极驾崩后,突然卑微到尘埃下,任由豪格和娜木钟欺侮凌虐,更与姑姑一起将立新君这么大的事,完完全全推到前朝。   齐齐格不信玉儿是放弃,不信她是要成全多尔衮,她怎么都不信。   可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已至此,君是君、臣是臣,日子该过还得过。   十月初,哲哲的身体有了起色,精神也渐渐好了,眼瞅着盛京将要初雪,她日夜催促雅图返回科尔沁。   雅图知道自己是嫁出去的人,不该在娘家留太久,她是最懂事的孩子,姨母和阿玛接二连三地离去,朝廷、后宫一大堆的事等待两宫太后处置,她不能分担,就不该再给她们添麻烦。   寒风萧索的这一日,玉儿送雅图离宫,弼尔塔哈尔站在一旁,高大英俊的男子,让人看着安心,玉儿知道女婿待雅图极好,这就比什么都强。   “不要欺负人。”大玉儿含笑对雅图说,“自己的日子,要好好地过,弼尔塔哈尔宠着你,是因为他爱你,要好好珍惜。”   雅图双颊绯红,若是从前,必定撒娇,可眼下,她也实在高兴不起来。和丈夫一道向母亲行礼后,坐上马车,匆匆而去。   大玉儿扶着苏麻喇的手,缓缓往回走,经过崇政殿,见堆积如山的折子被送进去,她下意识地,想要跟进去为皇太极打理。   可脚下才挪了一步,心里就清醒了,她的男人不在了,再也不用她来做这些事。   转身要走时,范文程与几位大臣从崇政殿出来,见到太后,齐齐上前行礼。   “你们退下吧,我有几句话要对范大人说。”玉儿如此命令,不相干的人,便是离开了。   她对范文程道:“咱们去大政殿瞧瞧,皇上说龙椅太硬了,硌得他屁股疼。”   范文程躬身相随,可口中却道:“太后娘娘,恕臣直言,龙椅自然要硬一些,要硌得屁股疼,这样坐在上头的人,才能知道这江山有多不容易,帝王之位,怎会是安逸的?”   玉儿颔首:“范大人说的是,这话就由你去告诉皇上,让他好好记着屁股上的疼。”   范文程领命,两人走过十王亭,站在正中央,这主道上有被马蹄踩出的坑,从这盛京皇宫建成起,太祖太宗无数次地从这里发兵,大玉儿也无数次地站在角落里,目送她的丈夫。   “太后娘娘,将来的事,您想过了吗?”范文程忽然道。   “将来的事?”大玉儿看他一眼,背过身去,傲然道,“范大人,想的很远呐。”   “臣……此生只效忠先帝、太后与皇上,再无他人。”范文程话中有话,只是说不得。   “那就安生地效忠我和福临。”大玉儿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是。”   “你只记着,我分寸不会让,哪怕以命相搏。”   范文程浑身一紧,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太后绝非常人。她是拥有大智慧,心怀丘壑的女人,皇太极能毫无顾忌地撒手人寰,必是他笃定,有布木布泰在,这天下乱不了。   “臣必当肝脑涂地。”范文程坚定地说。   “眼下两件事最重要,一则大清入关,李自成就快到北京城下了,他攻入北京的那一天,就是我大清举兵入关的那一日。”   玉儿身居后宫,对天下事却无所不知,她威严地命令范文程:“再则,就是对皇上的教养,之前为了避嫌,只是将他与其他皇子同等对待的教导,如今可不成了。范文程,三日之内选拔好足以教导皇上的帝师,先请几位辅政大臣过目,我自然会和他们商议。其他的事我可以不管,教养皇上,还是我的责任最大,他们也不能干涉我。”   “臣领旨。”   “教导福临,要严苛一些,那孩子多少让母后皇太后宠坏了。”大玉儿狠下心肠道,“既要把他当皇帝敬重,同时也不必把他当皇帝害怕,该打该罚不必手软,一切有我在。他的童年,结束了。”   不久后,范文程退下,大玉儿和苏麻喇散步回内宫,遇见乳母领着十一阿哥到清宁宫请安,怯弱的孩子似乎还分不清宫里哪位是哪位,但是见了谁,都跪下磕头,瞧着怪可怜的。   “好好待他,孩子是无辜的。”大玉儿吩咐道,“都是皇上的兄弟,要体面些。”   乳母嬷嬷们谨慎地答应下,便带着十一阿哥匆忙走了。   “娜木钟怎么样了?”大玉儿一面回永福宫,一面问苏麻喇。   “还是那样,她可坚挺着呢,不过……”苏麻喇轻声道,“听说丽莘托底下的小宫女传话,她想见您一面。”   大玉儿冷笑:“见我做什么,告发她的主子吗?”   苏麻喇问:“您见吗?”   大玉儿摇头:“见了恶心,过些日子,让她永远地闭嘴,但娜木钟留着,我要看她生不如死地活下去。”   苏麻喇不敢再多嘴,伺候格格歇下,便退下了,不多久手下的宫女找她,说是皇上在书房里,要她去见一面。   “先别告诉太后娘娘。”苏麻喇叮嘱道,“娘娘对皇上越来越严格,皇上见了娘娘就怕。”   她安排下手里的事,便独自来到书房,福临在屋檐下等了好久,见到她便笑了。   “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奴婢?”苏麻喇蹲下来,满脸慈爱地说,“是不是肚子饿了?”   “苏麻喇,你把这个拿去。”福临却交给苏麻喇一纸包糖果,背着小手说,“这是岳乐皇兄给我的,说是东洋来的糖,我是男孩子,我不吃糖。”   “您赏给奴婢吃呀?”苏麻喇乐坏了。   “不、不……要不你分一半?”福临倒是尴尬,忙道,“我是想让你去送给那个小丫头,就是你带着我躲起来的那家人,我把她的糖打翻在地上,这是我赔她的。额娘说了,男人家要敢作敢当。” 第289章 太后之威   苏麻喇小心翼翼地捧着糖块,向福临保证:“皇上放心,奴婢一定把这糖果给那小姑娘送去。”   “那好。”福临故意做出少年老成的模样,也不知是跟谁学的,神情语气倒是像先帝三分。他背着小手往书房走,猛地想起什么来,一回身,这下露出的全是孩子气的胆怯。   苏麻喇却已经猜到,笑悠悠举着糖果:“皇上别担心,有奴婢在呢。”   福临这才欢喜了,转身蹦蹦跳跳进了书房。   这事儿,不论大小,苏麻喇终究还是要禀告给格格知道,大玉儿看了看那糖果,不以为然地说:“你想法儿处理了吧,别送出去了,牵牵绊绊,万一横生枝节,惹麻烦不好。”   “格格……”   大玉儿抬头看苏麻喇,见到她眼底的无奈和担忧,心下一软,垂眸道:“知道了,你看着办,送去吧。”   苏麻喇松了口气,先小心将糖果收起来,再来给大玉儿倒茶,她轻声道:“是皇上的心意,且皇上知错能改,不欺负女孩子,这不都正是您所期待的吗?”   “我是怕那边有什么想法,你知道的,现如今他们就在算计皇上将来大婚的事,科尔沁巴不得将孟古青直接送进清宁宫。”大玉儿揉了揉酸痛的额角,叹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如今才知道,我要死要活地为了雅图的事和皇上闹,他当时是多无奈多为难。我知道你觉得我待福临太严格,可苏麻喇,我骂他打他纠正他,怎么都好过让大臣在背后指责他嗤笑他,他现在是皇帝,不是九阿哥了。”   苏麻喇低下头道:“那皇上也不是心甘情愿……”   大玉儿冷酷地打断她的话:“这是他的命,就像雅图一样,生来富贵,可责任也同时在肩上,他的姐姐能顾全大局,为了朝廷为了爹娘带着笑容嫁去远方,他如今成了九五之尊,万万人之上,他有什么可委屈的?”   殿内一时清静,苏麻喇不再言语,将玉儿面前的茶,又换了一盏,可大玉儿却局促不安地,打开茶碗盖又盖上,不知是要喝还是不喝,之后索性在窗下来回踱步,浮躁极了。   “这话,你听过就是了,咱们俩之间说说。”大玉儿长长吐了口气。   “其实您说的这些话,都是雅图格格的委屈,都是皇上的委屈。”苏麻喇红着眼睛道,“您比任何人都心疼自己的孩子,倘若可以不这样,您一定不会让他们走现在的路。可世上没有如果,偏偏什么事儿,都落在您和孩子们身上。”   大玉儿大口喘息着,压着心中的疼,好半晌才缓过来,对苏麻喇道:“有姑姑和你宠着,我瞧着多尔衮也不大狠心的样子,他不会受太多委屈。就让我来唱黑脸,让我来管束福临。我是亲娘,他是我身上的肉,这辈子分不开的。”   “格格,皇上很懂事,您偶尔也要听听孩子的想法,听听孩子怎么说。”苏麻喇道,“您总不让皇上说的话,皇上将来就什么都不说了,就算是亲生骨肉,也……”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有你在吗?”大玉儿走上来,拉着苏麻喇的手,“我给四个孩子做了十几年的额娘,可还是头一回做皇太后,苏麻喇,你多帮帮我。”   这日傍晚,估摸着福临要下学,大玉儿带着苏麻喇来等儿子,福临一见母亲就高兴,本想像从前那样飞奔向额娘,可才跑了两步,就想起自己如今是皇帝,不是九阿哥了。   但大玉儿听了苏麻喇的劝,主动蹲下来张开怀抱,冲儿子笑悠悠的。   福临面上一喜,乐呵呵地扑进额娘怀里,骄傲地说:“额娘,今天我把所有的书都背出来了,先生都夸我了。”   玉儿抱起儿子,赞道:“皇上这么棒,皇上啊,额娘有件事要求你,只有皇上能为额娘办到。”   福临扬起小脸:“额娘只管说,朕可是皇上了。”   十月初时,昔日皇太极为女儿们开的书房,又重新办起来,尚未出嫁的格格们再次回到书房,在圣母皇太后的监督下,每日要念两三个时辰的书。   但这表面上看来,是后宫女眷无所事事下用来打发日子的闲事,可渐渐的,就有人意识到圣母皇太后的用意。   大玉儿自己也在书房念书,打着为格格们挑选先生的名义,正大光明地接见了许多文武大臣,明面上看着两宫太后不干预朝政,可事实上,有什么事,休想瞒过圣母皇太后。   这书房,本就是先帝创办,前朝大臣非要对着来,不占理也没底气,且新君即位以来,两宫太后不曾对朝政提过一个字,权臣们就是想捉把柄也捉不到。   如此,玉儿大大方方地见了许多她想见的人,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各国形式,清楚大清眼下的实力。   而多尔衮从不避讳与玉儿谈起朝政,昔日他曾羡慕皇太极何以和玉儿谈古论今,没想到他也会有这么一天,纵然彼此的身份依然隔着千山万水,他也满足了。   这一日,在范文程的引荐下,明朝降将洪承畴,第一次见到了圣母皇太后,大玉儿以礼相待,半句不提昔日劝降之事,与他侃侃而谈,问明朝边境时下的军事实力。   “吴三桂是一员悍将,但手下兵力不足,眼下只是大清没有攻过去,他看着像是还能守,真到了两军对峙的时候,不足为惧。”洪承畴坦率地说,“不过,另有隐忧……”   玉儿蹙眉道:“洪将军是说,李自成?”   洪承畴惊愕地抬起眼,看了看边上的范文程,范文程却一副是他少见多怪的不屑,示意他继续认真地听太后说。   大玉儿神情凝重:“我听睿亲王的意思,是要等李自成攻入北京后,我们正式发兵入侵,那个时候,明朝恐怕已亡,而李自成也耗得差不多了。但眼下听洪将军的意思,是不是担心吴三桂到时候没了朝廷支持,无力孤军作战,就会想重新给自己找个主子,若是投靠了李自成,对大清而言是个麻烦。”   洪承畴抱拳道:“臣深知明廷无情,离家作战时,将妻儿老小都遣送藏匿,才能有今日,可以安心在这里与太后谈论兵家之事。”   “那吴三桂?”   “是,吴三桂在京城的妻儿老小,全都被崇祯软禁。”洪承畴道,“是以先帝和睿亲王围困松山时,吴三桂不论如何都要突围,宁愿带走一支残兵,也绝不能降,他妻儿老小的命都在崇祯手中。”   大玉儿道:“若待李自成攻陷北京,吴三桂的妻儿老小,就又落在李自成的手里。”   洪承畴颔首:“吴三桂很可能被逼无奈,投靠李自成。”   大玉儿起身站在窗前,隐约能听见福临的书房里传来的诵读声,这孩子如今一个人念书闷得慌,多亏还有岳乐,愿意陪伴在一旁。不过岳乐很快就会成年,而福临尚小,她要想法子,再给儿子挑选新的伴读。   “娘娘?”范文程出声,“您如何看待。”   大玉儿莞尔:“我如何看待不要紧,我一个女流之辈懂什么,不过是听你们念叨几句而已。今日没什么事了,二位请回吧。”   范文程和洪承畴互相看了眼,毕恭毕敬地离开。   远离书房后,洪承畴才轻声问范文程:“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范文程道:“不必深想。”   他再看一眼洪承畴,那眼中定定的神情,自从第一次对他提起庄妃娘娘后,他就心驰神往,如今得见玉容,果然……   “走吧!”范文程在洪承畴背上重重一拍,“老哥哥,你可别找死啊。”   这日午后,多尔衮到崇政殿来,向皇帝禀告近日的国事,虽然福临还不能理政,但形式上,任何事都要向他禀告。   可怜福临小小年纪,每日念书骑射十分辛苦,枯燥的国事听不过半个时辰,就昏昏欲睡。   多尔衮心疼小侄儿,没有训斥他,可偏偏叫后来的玉儿看见,一声呵斥,吓得福临颤抖,被额娘罚站到屋檐底下吹风清醒。   多尔衮道:“他还小呢。”   大玉儿却冷冷地说:“过些年,大臣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第290章 多尔衮,求你守护福临   “玉儿,你太紧张了?”多尔衮道,“福临比他同龄的孩子更聪明更懂事,但不论如何,他还是个孩子,他……”   话未说完,便见大玉儿神情郑重地望着自己,多尔衮才突然意识到,他喊了她名字,而这里是崇政殿,是整个大清最严肃庄重的地方。   “我、我会谨慎些。”他到底不甘心。   “只是一个称呼,我从前见了你也都直接叫你的名字。”大玉儿却道,“问题是,我不在意,可旁人在意,齐齐格也会在意,倘若你从前就这样喊我,倒也没什么事了。”   “玉儿?”   “没有外人的时候,你若愿意这样喊我,我不会不高兴。”大玉儿落落大方地说,“但就像我喊你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称呼,请不要误会也不要多想。”   多尔衮沉下目光:“我知道你的意思。”   大玉儿说:“从前我是皇太极的女人,你只能站得远远地看着我,纵然难受,你也知道什么是不可能。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你站在这大清的最高处,你想要得到我轻而易举,可我还是离你远远的。我能想象,我们的关系很快会恶化,你会在得不到我,和怀疑我对你的利用中反复挣扎,到最后,便都成了恨。”   “怎么可能,玉儿,我怎么会恨你?”多尔衮急切地表白他的心意,“我对你说过,哪怕你利用我,我也心甘情愿。”   大玉儿平静地说:“倘若我永远不知道你的心意,我或许能心安理得,如今正因为知道,而我的无法回报,成了我心中最大的忧患。所以,把话挑明了也好。”   多尔衮摇头:“你不要这么想,不要在心里存忧患,我绝不会恨你怀疑你。”   大玉儿真诚地说:“我诚心期待你和我一起,为了大清江山辅佐福临,但多尔衮,你是千古难得的英雄,你本该是帝王之命。若有一日你想要拿回这一切,我不会意外更不会恨你。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你对我的感情,牵扯到江山社稷中,不要把将来的敌对,变成爱恨情仇,这样对你对我,对皇位江山,都是亵渎。”   多尔衮目光凝重:“我不会,玉儿,你相信我。”   大玉儿望着他:“我当然信你,不然我不会把自己和福临交给你。只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现在都还清醒冷静的时候,把该说的都说了,真到了那一天,至少心里都是明白的。”   “若说我心甘情愿放弃皇位,那是假话,我为之奋斗了一生,每次都豁出性命去拼一场胜仗。”多尔衮拍了拍胸脯说,“你说的对,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但我向你起誓,以我额娘在天之灵起誓,我若要拿回皇位,我会堂堂正正地来问你和福临要,我绝不会为难你们母子,绝不会让你们受半点苦。”   “福临若不成才不争气,我不能眼看着大清折损在他的手里,我心里早就想明白的。”大玉儿道,“但是多尔衮,求你守护福临。”   多尔衮向她伸出手,终究不敢触碰,缓缓将手放下道:“福临是我的侄儿,你放心。”   他转身走出殿门,福临还在屋檐底下罚站,见了皇叔委屈巴巴的,多尔衮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说:“活该。”   “十四叔,我错了。”福临低下头。   “福临啊,你现在是皇上,不能轻易说我错了这样的话,如果不想自欺欺人,那就不要做错事,不做错事,就不用认错了是不是?”多尔衮蹲下来,拍拍侄儿的屁股,轻声道,“宫里这么闷,我们去骑马?”   福临听说有的玩儿,立刻来了精神:“把皇兄们也叫上可好?”   多尔衮答应了,抱起福临大步往外走,他伏在叔父的肩头,见额娘站在殿门前,欢喜地冲母亲挥了挥手,转身抱着多尔衮的脖子,叔侄俩就这么走了。   玉儿一手扶着殿门,一手默默在衣袖中握紧了拳头,这番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一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对多尔衮挑明。毫无疑问,她无时无刻不在利用这个男人,可她同样是真心的,不愿伤害他。   但这世上,哪能有两全其美的事,她对待多尔衮的态度,落在多铎嘴里,便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多铎就是这么对齐齐格说的,多铎无力改变兄长的决定,便从齐齐格下手挑唆。   各种难听的话传到耳朵里,齐齐格曾一度动摇,可她十几年来和玉儿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多尔衮相伴还长,她哪怕不信多尔衮,她也该信玉儿。   而多尔衮若真的对玉儿有情,从而被玉儿利用,那也是他活该。   齐齐格挑明了对大玉儿说:“外头这风言风语,怕是要一直传到北京城去了,我已经没了二十几岁时的傲气,现在就算为了东莪,也是要存一份体面的。我知道你们清清白白,可掌不住我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攒下的怨气,回头我若是来冲你发脾气,还请太后多担待些。”   彼时玉儿坦荡荡地白她一眼:“你倒是还知道,我是太后了?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传话的,巴不得你翻脸,我跳脚,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就得逞了。你信不信,倘若多尔衮是拥立十一阿哥,他们还能给你编出七八桩娜木钟和多尔衮的艳事来,那我觉得,多铎定是头一个信的,他自己就试过呗。”   齐齐格啧啧不已:“这个女人,也实在了不得,撇开恩怨立场,我还挺佩服她的,活得恣意洒脱。”   大玉儿摇头:“倘若她不曾来嫁归降,现在仍旧是林丹汗的遗孀,她就是把全天下的男人拢到裙子底下,我都不会嫌她,和你一样,指不定还佩服她。可她既然嫁给皇太极了,做人做事就要有底线,这世道不论将来如何开化,都是要讲规矩的。这会儿,你还是把佩服两个字咽回去。”   她们姐妹俩,有什么话都摆在明面上说,而多尔衮也坦荡荡地直面妻子的疑问,将自己关于江山关于皇位的所有计划,都对齐齐格讲清楚,齐齐格见多尔衮不逃避不遮掩,反而踏实些。   转眼,已是腊月,因大行皇帝之殇,宫内不得热闹,回望这两三年,宫里就没什么喜庆高兴的事儿,一直都是悲戚戚,纵然前线大捷,也提不起什么精神。   腊月的皇宫,冷冷清清,大玉儿从书房归来,见淑太妃带着她的女儿在路边堆雪人,乖巧的孩子来向太后请安,大玉儿道:“一眨眼这么大了,再过两年,该嫁人了。”   淑太妃温婉地说:“还请太后,给这孩子找个好额驸。”   之后命宫女们陪着孩子,自己则跟着大玉儿走了几步,玉儿便问:“有事吗?”   “太后娘娘……”淑太妃怯然道,“我的宫女说,有阵子没见到丽莘了。”   大玉儿看了眼苏麻喇,苏麻喇扶着淑太妃道:“把她送回老家去了,留在麟趾宫也是叫那人欺负折磨,怪可怜的。”   “是吗?”淑太妃松了口气。   “到这时候了,你还惦记她们的好坏?”大玉儿问。   “毕竟……”淑太妃不敢正视玉儿,“请太后恕罪。”   大玉儿淡然:“你心软心善,这不是过错,不然先帝也不会托你抚养宗亲遗孤。”   淑太妃垂首称是,没再跟着太后往前走,她们走远了,玉儿才问苏麻喇:“为何编谎话骗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丽莘已经死了。”   苏麻喇笑道:“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没必要多一个人心里膈应。您一贯是狠在骨子里,不张扬在脸上的。”   “我还不张扬,过去多少人在外头议论我呢。”大玉儿眼眉冰冷:“你告诉看守娜木钟的人,要‘好好’待她,体面一些,她的儿子阿布奈,还在察哈尔当亲王呢。”   她们回到内宫,正要去清宁宫看望哲哲,转身见阿黛带着小宫女从凤凰楼下走来,见圣母皇太后在这里,阿黛忙快走了几步,玉儿道:“地上滑,小心些才是,你怎么出去了?”   阿黛叹道:“科尔沁又送信来了。” 第291章 大家一报还一报   吴克善的来信,无非是求两宫太后将皇帝与科尔沁的婚约订下,除了他的女儿孟古青,谁也不能做福临的皇后。   说是顺治元年正月来盛京朝贺皇帝时,希望这件事能给他一个答复。   哲哲将信看了两遍,吴克善的言辞很不客气,实在叫人气恼。   哲哲知道,自从皇太极去世,玉儿在很多事的看法上和从前不一样,她现在正体会着一个帝王的无奈和责任,就连阿哲和阿图的婚事,她也松口了。   “这件事,我想和几位辅政大臣商议。”大玉儿很冷静,不再像从前那么偏执,“他们会给出更客观冷静的建议,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至于福临,他还那么小,就是给他选,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选,不论是不是娶孟古青,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将来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是啊,就算真的娶了孟古青,那孩子若是不好的,还有我们在呢,她也不能怎么样。”哲哲道,“既然你不那么反感,我就放心了,你去和多尔衮他们商议,看看他们怎么说。”   “是。”大玉儿应下,仔细看姑姑的脸色,担忧地说,“您要保重身体,这几个月的光景,瘦了一大圈,身子要养起来才好。”   “姑姑上年纪了,哪能像你似的好的那么快。”哲哲温柔含笑,伸手摸了摸玉儿的面颊,“可是一眨眼,你也过了三十了,我的玉儿啊……”   崇德年的最后一天,大玉儿独自带着福临,撇开皇帝太后的仪仗,私下离宫去皇陵祭拜皇太极。   玉儿站在丈夫的灵台前,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将痛苦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过了今晚,明日就是顺治年,皇太极的历史彻底结束了。   “额娘,我会像皇阿玛一样了不起吗?”福临站在母亲的身边,瞻仰父亲的灵位,昂首问大玉儿,“额娘,我觉得好难,每天学的功课很难,国家大事我更是听不懂,我是不是特别的笨?我好想皇阿玛,额娘,我想我阿玛。”   福临哭了,他很少哭,因为姨妈说过不能在外人面前哭,此刻大殿里只有母子二人和苏麻喇,他才毫无顾忌地哭了。   “额娘,我不喜欢做皇帝。”福临说了很老实地话,怯怯地看着母亲,“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做皇帝,额娘,我会用功。”   大玉儿屈膝和儿子平视,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是额娘对你太严格,吓着你了,福临是不是觉得额娘不喜欢你了?”   “嗯。”福临伏在母亲肩头,呜咽着,“我不喜欢额娘骂我。”   “可是福临啊,额娘骂你,你可以跟额娘撒娇可以哭,若有一天,天下人骂你,大臣骂你,你要怎么办?”玉儿安抚着她弱小的儿子,温柔地说,“福临不要怕,有额娘在,有十四叔在。”   从殿外传来兵器和铠甲碰撞的声音,苏麻喇到门前看了眼:“格格,是睿亲王到了。”   “我猜想他会来接的,我们私下出门,他必定不放心。”大玉儿起身,低头见福临匆忙地擦眼泪,她道,“十四叔不是外人,福临可以对十四叔撒娇。十四叔是跟着你皇阿玛长大,才变得这样威猛勇敢,如今福临跟着十四叔,将来一定也会更了不起。”   福临说:“额娘,我喜欢十四叔,但是我更喜欢我阿玛。”   大玉儿苦笑:“那是自然的,哪有人会比自己的阿玛更好。”   说着话,多尔衮已经走到了门前,苏麻喇向他行礼,多尔衮将身上的兵器卸下来交给苏麻喇,才阔步走进殿内。   大玉儿带着福临让开,多尔衮向皇太极上香叩首,而后才带着几分怒意,对玉儿道:“你们怎么私下离宫,这多危险?”   “鳌拜跟着呢,没事。”大玉儿道,“人人都在为了明日的朝贺祭天忙碌,我只是想带福临来看一眼他阿玛,就不折腾什么出行仪仗了。”   多尔衮低头看孩子,蹲下来问:“福临哭过了?”   福临跑来,熟门熟路地挂在多尔衮的身上,多尔衮一反手,就把小人儿背在了身后。   “福临,没规矩,快下来。”大玉儿嗔道。   “天色快暗了,我送你们回宫。”多尔衮和气地说着,拍拍福临的屁股,“抱紧了,别掉下来了。”   叔侄俩说笑着往外走去,大玉儿最后给皇太极上了柱香,轻声道:“到二月里,我就让福临把姐姐的陵墓迁来陪伴你,为了不叫人非议,暂时不能让姐姐和你同穴,就将就一下吧。”   苏麻喇将香束请入香炉,从一旁娶了的风衣为大玉儿披上,主仆俩缓缓走出殿门,玉儿又回眸,对空荡荡的殿阁说:“多尔衮很喜欢福临,福临也喜欢他,你都听见了。我不愿挑唆他们叔侄的关系,至于我和多尔衮,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算什么,你若有看不惯的,也就只能看着了,大家一报还一报。”   苏麻喇嗔道:“格格,您说什么呢?”   大玉儿苦笑,摇了摇头:“是啊,我说什么呢。”   “额娘,快来……”远处,福临大声喊着,坐在多尔衮的背上朝她招手。   “没规矩,这里怎么能大声嚷嚷。”大玉儿责备道,便是急匆匆赶来,带着儿子上马车,赶回皇宫。   次日,顺治元年正月初一,福临在十王亭大政殿前,受众臣朝贺。   福临赐礼亲王代善面圣免跪,济尔哈朗则以身体违和,无力辅政,请皇帝谕各部,凡事先启奏睿亲王,他退而居次。   多尔衮推辞了一番后,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眼下礼亲王年迈,郑亲王退让,朝政之事,几乎是他多尔衮一人之言,但明面上,仍旧是几位辅政大臣互相牵制,旁人说不得闲话,也不敢说。   而范文程等大臣上奏请愿,恳请皇帝出兵伐明夺取天下,以祭告先帝英灵。福临封多尔衮为大将军,亲赐大将军敕印,令他择日统军南下,攻打明朝。   朝贺礼毕,女眷们退回内宫,哲哲和大玉儿再受女眷叩拜,忙忙碌碌,直到午后才消停下,齐齐格歪在永福宫的暖炕上,午膳吃了两口酒,这会儿就晕乎乎的。   大玉儿从外头归来,嗔道:“你也真是放肆了,在我这里歪着就睡?”   齐齐格说的也不知是不是醉话:“如今我自己的男人在这里,我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大玉儿只当没听见,吩咐宫女为福晋取醒酒汤来,她上前摸了摸齐齐格的脑袋:“这么歪着,该着凉了。”   齐齐格醉眼迷蒙,眯成细长的一条缝,将她自己的眸光深深藏起来,抓着玉儿的衣袖,这么“看”了好一阵子,宫女们来了又去,醒酒汤在暖和的屋子里散发出酸涩的气息。   “玉儿,你要答应我。”齐齐格说。   “答应你什么?”   “多尔衮是我的男人,玉儿,你要永远记着,多尔衮只能是我一个人的。”齐齐格半醉半醒,说完这句话,竟是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睡吧。”大玉儿不知她是否真的醉了,好脾气地给她盖上毯子,口中温和地说,“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顺治元年二月,皇帝下旨,将先帝元妃博尔济吉特氏迁入皇陵附葬,虽非同穴,但此举的意义,朝野皆知。   皇帝的意思,自然是太后的意思,事到如今,两宫太后如此宽仁地成全一对有情人,一时在盛京传为美谈。   姐姐迁陵下葬的那一日,大玉儿没有去观礼,她在崇政殿,与多尔衮等人一同听取前线送来的战报,李自成已经打到北京城下,不日就要攻城。   多尔衮神情严峻地说:“崇祯的日子,到头了,我还没亲眼见过他呢,真是可惜了。”   大玉儿见在座的,都是她可信任的人,便开口直言:“吴三桂的事,你们有主意了吗,他卡在边境,是个隐患。” 第292章 姐姐当年的狠心   如何对付吴三桂,一时并没有好的主意,大玉儿心中有个算计,但不愿贸贸然说出口,一则在大臣面前太过张扬,再则,她更不想让多尔衮觉得自己什么事都要干涉。   偏偏多尔衮一心一意愿和玉儿共理朝政,这日崇政殿散了不及,他单独追到内宫来,站在凤凰楼下,避开旁人对大玉儿道:“其实,我收到了吴三桂的密信,暂时除了你我,还没有旁人知道。”   玉儿长眉轻蹙:“他与你谈条件?”   多尔衮低沉地说:“倒也不是谈条件,说什么,他假装投降李自成,待李自成松懈防备时,我带兵攻过去。类似的话说了一些,说是既然要归降大清,要给大清送一份厚礼才行。”   玉儿细细琢磨这些话语,谨慎地问:“你不信他。”   多尔衮见自己的心思能被玉儿猜中,展颜道:“不信,洪承畴对我说,他觉得吴三桂虽是个将才,但为人不够光明磊落。”   “吴三桂与你同龄,在将帅中实属年轻一辈,洪承畴是大前辈,眼里落不下年轻有为的后辈也是有的。”玉儿却冷静客观地说,“洪承畴片面之言,我们不可全信。”   多尔衮颔首:“不错,在军队里能挣到这份上,哪一个会是省油的灯。”   玉儿道:“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们还是可以斟酌。此外,有一件事,我很在意,你能不能派人去查一查。”   多尔衮欣然:“只管说。”   玉儿提起上回洪承畴说的话:“他当时说,‘吴三桂在京中的妻儿’。我很好奇他这样的说法,或许是我多想了,是不是除了在京中的妻儿,吴三桂在别处还有家室。而眼下他既然向你投来归降之意,那是把京中的妻儿都抛下了吗?”   多尔衮明白玉儿的用意,应道:“我今日就派人去查。”   正经的事情说完,自然要道别,大玉儿见多尔衮穿得单薄,不自觉地说了句:“早春尚寒,你要保重身体。”   虽然说完就觉得有几分尴尬,玉儿还是努力掩饰了,顺势道:“和科尔沁联姻的事,既然你们都认为这样对福临和大清有利,我和姑姑也就答应了。只是吴克善这个人太张狂,不必这么早告诉他,等我大清入关后,再与科尔沁订婚不迟。”   多尔衮道:“我明白了,你放心,吴克善我会应付他。”   不知为何,两人的话,总像说不完似的,玉儿不知该在哪里结束才好。   也许是国事繁重没有尽头,又或许是多尔衮看她的目光太焦灼,即便玉儿不愿多想,一天天地相处下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和多尔衮之间变得越来越自然。   “福临昨天挨罚,没得用晚膳。”大玉儿含笑道,“十四叔今天哄哄他吧,他近来爱吃肉,切的肘子能吃下一大盘。”   多尔衮嗔道:“好人都让我做,你自己成天凶他罚他,我都替福临委屈了。”   大玉儿含笑:“那十四叔就多疼疼侄儿,福临才不怕我,人家背靠着十四叔,有恃无恐。”   两人的对话,最终在玉儿说要陪姑姑礼佛而结束分开,多尔衮没有依依不舍,如今他每天都能见到玉儿,每天都能说很多话,心中的杂念反而平复了许多,这样,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日午前,福临兴奋地跟着多尔衮出了宫,宫门外齐齐格带着东莪早就等候,福临见了东莪姐姐很是欢喜,东莪却说:“怎么不带阿哲姐姐和阿图姐姐来?”   福临委屈巴巴地说:“姐姐们来了,额娘就该知道了,十四叔是偷偷带我出来的。”   东莪对着她阿玛威胁:“阿玛,我可要去告诉皇伯母的,您看着办呗。”   齐齐格责备女儿:“敢威胁你阿玛,屁股痒了是不是?”   东莪朝额娘吐吐舌头,就爬到多尔衮身上要阿玛背着,可多尔衮本就人高马大十分显眼,再背个东莪,更是走到哪儿都找人瞩目。   齐齐格说这集市是没得逛了,带福临去吃顿好吃的,早早回宫才是,不然没走出一条街,整个盛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他们的小皇帝出来微服私访了。   在酒楼里,福临一面大口吃肉,一面“控诉”母亲如何罚他不许用晚膳。   齐齐格劝福临慢些吃,心疼地说:“额娘也是为了福临好,福临饿着肚子,你额娘怎么吃得下,额娘必定也陪你一道饿肚子的。”   多尔衮在一旁看着,见齐齐格如此温柔体贴,心中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敬重,也许唯一能让他直面妻子的,便是纵然心中万般心思,他和大玉儿之间仍旧是清清白白。   而多尔衮也比从前更聪明更稳重,知道该如何面对齐齐格如何安抚她,但反过来说,仿佛是齐齐格变得更可怜。   多尔衮不自觉地给妻子夹菜,说:“你也吃。”   东莪把自己的碗伸过来撒娇:“阿玛,我也要。”   福临忙一本正经地说:“姐姐,你别捣蛋。”   多尔衮大笑,齐齐格也笑了,可她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东莪不是她生的,福临更不是她和多尔衮的儿子,这样美好的天伦之乐里,本是和她没半点关系。   罢了……到了这个年纪,她不得不向命运妥协。   将福临安全送回皇宫,多尔衮再送妻子女儿回府,东莪在马车上就睡着了,他抱着女儿送回卧房,躺下的东莪却勾着阿玛的脖子不肯撒手,多尔衮哄了一会儿,小丫头才睡踏实。   “这些日子光顾着忙,没仔细看女儿,她都这么大了。”多尔衮说,“刚来的时候,这么小一团。”   齐齐格为女儿盖被子,对多尔衮说:“阿哲和阿图的婚事,玉儿都松口了。我想着,我们东莪也是要远嫁的,可多尔衮啊,能不能通融,我们只有东莪这一个孩子,让她嫁在身边可好。”   多尔衮竟是立刻就答应:“你舍得,我也舍不得,她不过是亲王的女儿,和阿哲她们不一样。”   齐齐格欣慰不已,起身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多尔衮,故意道:“最近你怎么总是顺着我的心思,叫我心里怎么舒坦怎么来,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多尔衮比从前从容踏实多了,拥过妻子在她唇上香了一口:“你找出一两件来,我随你处置。”   齐齐格眼圈儿泛红道:“其实我一直不踏实,皇太极死后到如今,为了你不做皇帝,为了你在宫里进出,为了你每天和玉儿见面说话,你可知道我听了多少流言蜚语?你看不见的时候,我在家不知发了多少回脾气。多尔衮,我心里是苦的,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多尔衮真诚地看着妻子,“可我和太后,是清白的。”   齐齐格含泪:“真的,不骗我?”   多尔衮神情坚定:“不骗你。”   皇宫里,大玉儿和哲哲收到了福临出宫一趟捎回来的点心,哲哲十分欢喜,叫上阿黛和苏麻喇一道来尝尝。   玉儿倒是在一旁淡淡的,其实今天多尔衮问能不能带福临出宫逛逛,她当时就说,带上齐齐格一起才好。   之后退回永福宫,苏麻喇见格格一个人发呆许久,贴心地来问:“您有什么心事吗?”   大玉儿道:“多尔衮曾对我说,姐姐她那么爱她的亡夫,最终也投入了先帝的怀抱,他问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一次机会,一切重来。”   苏麻喇问:“所以呢,您想什么?”   大玉儿摇头:“我和多尔衮之间,越来越自然,刚开始我还总时时刻刻提醒他,我们要保持距离恪守分寸,但渐渐地,彼此都不那么刻意了。”   “您……”   “苏麻喇,我可以吗,我对皇太极之外的男人,明知道人家心里有我,我还毫不避讳地去接近,我这样,是不是背叛先帝了?”玉儿痛苦地说,“我有时候会分不清,到底是在利用他,还是在自私地享受,我没能从皇太极身上得到的爱意?我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理解姐姐当年的狠心了,人心,真是太可怕了。” 第293章 有我在   苏麻喇善解人意,劝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睿亲王忠心耿耿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以及对您的用心,那么好的一个人在面前,难道不去喜欢,而要讨厌吗?您未必是对睿亲王动了儿女之情,不过是感激感恩,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护着您和皇上,换做谁都会动心的。”   “你说的话,我心里怎么会没想过,可我还是迷茫。”大玉儿嗔笑,“就属你聪明?”   “奴婢自然是聪明的。”苏麻喇笑道,“但奴婢觉得,哪怕是儿女之情,又如何?大格格能对皇上动情,您为什么不能对睿亲王动情?这不是公不公平,非要报复一下先帝的事儿,因为都是凡胎肉体躲不过人心。问题则在于,您若真动了情,您会不会跨出那一步,您会不会伤害福晋。”   大玉儿怔怔地看着苏麻喇,忽然释怀地笑了:“对啊,我何必压抑自己的情感,恩也好,情也罢,我的感情是我一个人的事,要紧的是,我会不会跨出那一步。”   “只是感情中的人,做事儿可不受理智控制。且不说大格格和先帝那会儿怎么样,就说您自己,您爱先帝爱得那么痴,争也好闹也好,回想起来,您自己也觉得很多事儿不可思议吧。”苏麻喇笑悠悠道,“格格,咱们做个约定可好?”   玉儿问:“什么约定?”   苏麻喇却是跪下了,严肃郑重地对格格说:“您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不要让自己活得太憋屈,您还记得先帝的话吗,要您照着自己的心意活下去。但伤害十四福晋的事儿,奴婢不愿您去做,十四福晋纵然有私心,十几年来待您当真是掏心掏肺。格格,若有一日,您真动了心,控制不住自己要做些什么,奴婢一定会劝阻您,哪怕断了我们一辈子的主仆情分,我也不能让您变成自己曾经憎恨的模样。”   “我眼下没有动情,只是有些迷茫,你别担心。”大玉儿拉着苏麻喇起来,“但我们说好了,真有一天我昏了头,你一定要拦着我,我不能对不起齐齐格,绝不能。”   “那这事儿,就放下吧,别搁在心里头,没什么大不了的。”苏麻喇暖心地笑着,“现如今您都是太后了,圣母皇太后也不再管束您,天下没有人能凌驾在您之上,咱们还不过的恣意洒脱些?”   大玉儿长长舒了口气,展臂松松筋骨,站起身挺直背脊:“是啊,现在这样自由,我得做点什么才好,大把的权利搁在手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用。”   她站在窗前,看见了往麟趾宫送饭的宫人,那宫人出门时,像是往兜里塞了什么。大玉儿朝苏麻喇递过眼色,苏麻喇会意,待那人走出内宫,立刻带人跟了上去。   没想到豪格仍旧不死心,竟然主动联络宫里的人,帮他和娜木钟传递消息。   虽然娜木钟再不济,亲生儿子在察哈尔做王,背后还有阿霸垓娘家撑腰,若不然皇太极也不会没事把她养在宫里。可豪格也太天真,他是太高估娜木钟呢,还是看不起两宫太后。   这日傍晚,福临来内宫,向两宫太后禀告姨母的陵寝顺利迁入皇陵的事,刚走到清宁宫门前,猛地听见麟趾宫里的躁动,有女人痛苦的咒骂声零星传出几个字,接着就是很痛苦的呕吐声。   大玉儿刚好从永福宫走过来,走到儿子背后,问他:“皇上听见什么了?”   福临怯然看着母亲:“额娘,里面像是有人在打架。”   大玉儿问:“皇上会可怜她吗?”   福临连忙摇头:“她是坏人,我知道。”   虽然大玉儿从没对儿子提起过娜木钟做过什么,可福临身边一大群嬷嬷和乳母跟着,宫里的是是非非,他多少是明白的。   “贵太妃做错了事,要挨罚禁足,这是上一辈大人的事,皇上不必放在心上。”大玉儿平和地对儿子说,“但贵太妃的十一阿哥,是皇上的弟弟,皇上要有做哥哥的样子,好好教导疼爱弟弟,好吗?”   福临答应:“额娘,我知道,您放心。”   他拉着母亲的手,要去见皇额娘,大玉儿见几个年壮的嬷嬷从里头出来,恭恭敬敬地向自己行礼,她没有理会带着儿子走了,苏麻喇则过来问话。   嬷嬷们说:“那信纸,已经给她喂下去了,太后娘娘不追究奴婢们的过失,奴婢们感激不尽。”   “别再有下回,也别让她吃坏肚子,一天喂一次差不多了。”苏麻喇冷酷地说,“吃不了就慢慢吃,别伤了她。”   隔天早朝散后,礼亲王代善进宫向太后请安,哲哲与他客气地说了会儿话,便要去礼佛,留下大玉儿,向代善提起豪格私下联络娜木钟的事。   “那个不成器的大阿哥。”代善叹道,“他怎么那么傻。”   “听说大阿哥最近特别忙。”大玉儿笑悠悠,“在盛京城里,挨家挨户地拜访叔伯们。”   代善面色一紧,忙离座站起来,六十多岁的人,经历了那么多的风云起伏,岁月带走了他所有的强壮威武,世人早就想不起来,曾经的二贝勒,也是英雄般的人物。   “皇兄请坐,皇上都赐您面圣不跪,您何必与我客气。”大玉儿命苏麻喇上茶,亲手端到代善的面前,“先帝身前也最敬重您这个哥哥,和我提起来,总是代善哥哥这样称呼您,您和褚英哥哥在先帝心中,如父如兄。”   “臣不敢当。”代善抱拳谦卑道,“臣不敢当。”   “大阿哥心里不畅快,手中的权利也渐渐被削弱,他不踏实他浮躁,都是人之常情。”大玉儿温和地对代善说,“您在叔伯中居长,您说的话最有分量,他不来找您,找谁好呢。”   “是……”代善一脸的沉重和为难。   “还请皇兄,为我和皇上安抚大阿哥。”大玉儿笑道,“皇上很敬重他的大哥,但多年来兄弟俩聚少离多,连话都没说过几句,难免有些生分。所以皇上纵然有心,也做不到,这一切,只能拜托皇兄了,不论大阿哥对您说什么,望您能安抚他稳住他劝解他。”   代善还是站了起来,抱拳道:“太后娘娘放心,臣虽然老了,可不糊涂。为了豪格,老臣已经赔上了一个儿子,他还能觍着脸来找我,也实在叫人服气。臣如今老了,做不了大事,但为您看住一个人,还是能做到的,请太后娘娘放心。”   大玉儿请他坐下:“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大清家大业大鱼龙混杂,皇上继位,少不得要做些清理门户的事。将来若有什么事,皇兄莫要生出唇亡齿寒的感慨,您是皇上最敬重的伯父,怎么算,也算不到礼亲王府上。”   代善肃然道:“娘娘今日与老臣推心置腹,老臣也说几句逆耳忠言,只怕将来未必是皇上要清理门户,而是……多尔衮。”   大玉儿轻轻拂开茶碗盖,静默不语。   代善则继续说:“臣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可多尔衮正当盛年,大清的江山若说是他打下来的,也不为过。娘娘,您凡事,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大玉儿抬眸含笑:“多谢皇兄,您的话,我记下了。但出了这道门,您也忘了吧,好好安享晚年,皇上一定会孝敬伯父。”   代善躬身道:“臣不敢当……”   是年三月,明朝传来消息,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帝在皇宫后的煤山自缢,多尔衮连夜集结八旗将士,率军奔离盛京。   出兵前,大玉儿带着半梦半醒的福临来到十王亭,多尔衮身披铠甲,气势威严地朝他走来,将睡眼惺忪的福临抱在怀中,目光坚定地看着玉儿:“我走后,不论发生什么,别惊慌,一定会有人保护你和福临,有我在。” 第294章 大清入关   “保重。”纵有千言万语要说,此刻也只有这两个字,大玉儿将福临抱回来,后退几步。   多尔衮明白她的心意,依礼向皇帝和太后告辞,即率领兵马奔离盛京,挥师南下,对明朝发起最后的攻击。   且说李自成攻破北京,占领紫禁城不久,京中农民军开始拷掠明官,四处抄家。城中气氛恐怖,人心惶惶,传说:“凡拷夹百官,大抵家资万金者,过逼二三万,数稍不满,夹打炮烙,备极惨毒,不死不休。”   而明朝军队自洪承畴、祖大寿归降清朝后,边关仅剩下吴三桂一人能战,现下崇祯自缢,明朝崩塌,吴三桂及其手下军队已无归属。   他在京中的妻儿落入李自成手中,李自成下诏招抚吴三桂,吴三桂面上是答应了。但其为人精明,自知李自成绝不会善待他,暗中给多尔衮发密函,愿以黄河南北分治为条件,领清兵入关。   多尔衮早与玉儿和诸位大臣有商议,绝不能答应南北分治,清军此去必要夺下明朝全境,灭杀明室后人,不给明朝任何转圜余地。   李自成得知清军南下,立刻统帅十万大军北上迎敌。   吴三桂夹在中间,进退两难之时,得知李自成手下刘宗敏将他藏匿于京外的爱妾陈圆圆掳劫至军营凌虐羞辱,冲冠一怒誓于与李自成相抗,奈何他兵力不足,面对李自成十万大军难以为战。   而后方多尔衮按兵不动,在投降条件上决不让步,吴三桂最终为求麾下数万将士和自己的性命,放弃联清击李之策,转而彻底投降清朝,多尔衮接到降书,旋即发动大军,攻入山海关。   两军交战,李自成节节败退,于四月二十六日携三万残军逃回京城,三日后在北京称帝,怒杀吴三桂家大小三十四口,次日逃往西安。并在临行前,火烧北京城,紫禁城中太和殿等皆毁于大火之中。   是年五月,玉儿带着福临在皇陵为皇太极和姐姐祭扫时,收到了多尔衮的捷报。   多尔衮已率大军抵达北京,在火后余生的紫禁城武英殿中为她写下这封信函。   大玉儿将信函交给福临,命他念诵给皇太极听,一字一句,铁血铮铮,她含泪道:“皇上,我们终于赢了。”   “额娘。”福临抓着母亲的手问,“我们是不是要去北京了?大姐说,去北京的时候,一定要叫上她。”   大玉儿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福临,你是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个皇帝,从此你的臣民又多了数万万,福临你要记着,是十四叔为你杀出这条血路,你要像敬重皇阿玛那样敬重他。”   福临点头:“我听额娘的。”   大玉儿给多尔衮的信函中,以皇帝的名义,下旨以帝礼为崇祯发丧,命旧明内阁、部院诸臣以原官同满洲官一体办事,按制葬崇祯皇后周氏、妃袁氏,明熹宗皇后张氏、神宗妃刘氏。   福临在盛京祭天,祭告太祖太宗大清夺关定天下,连续三日的庆贺,将盛京氤氲了数年的沉闷气息一扫而空。   大玉儿身着华服,站在内宫宫苑望向苍天,她仿佛已记不起来,上一回看见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湛蓝是几时。   同日,身在北京的多尔衮,忙完政务后,走出武英殿,跟随紫禁城旧侍,徒步走遍了整座皇宫。   紫禁城之大之宏伟,超乎他的想象,当日带兵入城,站在午门前,纵然是大火之后的断壁残垣,也让他为之震撼。   皇城中最为宏伟的太和殿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但骨骼仍在,多尔衮这一生都没见过如此宏伟的建筑。   他知道,大清铁蹄强打下来的,是怎样一座富饶巍峨的江山。   多尔衮凝神仰望时,身后传来铠甲的声响,多年相伴,这熟悉的动静早已刻入心骨,不必回身,也知道是弟弟多铎。   多铎站在他背后,冷声道:“哥,这么好的江山,你要拱手让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畜生?”   多尔衮不言语。   多铎道:“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哥,你别逼我!”   多尔衮平静地转过身,一手搭在多铎的肩膀上:“你来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建成如此宏伟的皇宫?多铎,崇祯的那张龙椅,在大火中煅烧,那么烫,我不敢坐,你敢吗?”   “屁话!”多铎挥开了哥哥的手,气得脸色通红,恨不能捶胸顿足,“多尔衮,你混蛋,你这个混蛋!”   数日后,盛京城里,数名官员从北京赶回,范文程便是其一。他在崇政殿见过皇帝,象征性地禀告了北京城中的事务,具体的话,自然是要对两宫皇太后来说。   清宁宫里,阿黛为范大人搬了一张圆凳,范文程稍稍挨着边,神情凝重地讲述这两个月来明清两朝翻天覆地的变化。   说到吴三桂被逼伐李投靠大清,玉儿问:“那个陈圆圆,现在在哪里?”   “被刘宗敏挟持走了。”范文程道,“吴三桂已经向睿亲王请愿,要追击李军残寇,自然是要去找他的爱妾。”   大玉儿道:“眼下穷寇莫追,安定民心为重。”   范文程抱拳道:“睿亲王亦是此意。”   大玉儿眼波轻转,问范文程:“有没有办法,把那个女人救回来?吴三桂给了我大清一份大礼,我们也要还礼才是,陈氏若还活着,就尽力救回她。你告诉睿亲王,是我的意思。”   朝政之事,哲哲虽懂,但玉儿比她更精明,她早已全权交付给玉儿,此刻便道:“我该是礼佛的时辰了,你们慢慢说吧。”   玉儿和范文程起身相送,哲哲离去后,范文程便一脸紧张地对大玉儿道:“娘娘,往后的日子,您要千万小心,您和皇上千万不要私下离宫,必须命鳌拜日夜守候,时时刻刻能让人看见您和皇上。”   大玉儿淡淡道:“范大人是怕多尔衮暗杀我们母子,他在北京称帝?”   范文程严肃地说:“娘娘,不得不防,且不说睿亲王,豫亲王至今不服,或者说,两白旗旗下所有人至今……”   大玉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泰然道:“先帝崩殂那一刻起,我便是把自己和福临的性命都交给老天爷了,这么说听着像是没出息,但到死前的那一刻,我绝不会退让。你放心,除非多尔衮或是别的什么人明着来杀我,想暗中下手,算了吧。”   范文程见太后早有准备,心中松了口气,浑身紧绷的气息也散了好些。   大玉儿反而宽慰他:“听说太和殿被烧了,咱们说好的,要你站在太和殿上,了却范氏先祖夙愿,这下恐怕要再等一些年,待大清定都北京后,必然会动工修缮,先生再等一等。”   范文程抱拳道:“娘娘的心意,臣明白。”   大玉儿开门见山地说:“去了汉家之地,明着暗着指责你的人会比现在多百倍千倍,但我会和皇上一起兑现我们的约定,清室绝不重蹈元蒙覆辙,纵然要有些强压政策驯服百姓,满汉一家仍旧是治国宗旨,我们的路很长很艰难。”   范文程道:“臣早已抛弃民族之别,只愿天下昌盛。”   大玉儿颔首:“先生忠心,我深信不疑,实则连我也无法预估将来之事,眼下走一步是一步。”   话音才落,门外宫女匆匆跑来,慌张地说:“太后娘娘,膳房走水了。”   大玉儿淡定从容,对范文程说:“先生随我来,一同去陪伴皇上。”   范文程紧张不已:“娘娘,小心有诈,您这样走出去……”   大玉儿却阔步走出清宁宫,走在正中的路上,这是她和皇太极的家,若在这个家里都不得安生,还要什么天下。   书房里得到膳房走水的消息,众人拥簇着小皇帝出来,福临老远就看见母亲,向她奔跑来,大玉儿站定了道:“皇上,慢慢走。” 第295章 多尔衮,不得不防   膳房的火势很快得到控制,那里是皇宫最多明火的地方,在玉儿看来不过是日常疏忽引起的小慌乱,但哲哲不这么认为,范文程和鳌拜也十分重视,将整个皇宫搜查了一遍,方可安心。   这日皇帝与太后们的晚膳,是在小厨房里另做的,大玉儿见所有人都神经紧张人心惶惶,便亲手下厨,给姑姑和孩子们做了些蒙古点心,一时气氛才好些。   隔天齐齐格就带着东莪进宫来问候,请哲哲和玉儿不必和她客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进宫来伺候。   八旗本有旧历,贵族宗亲的女眷要轮着进宫伺候皇后,但哲哲嫌人多复杂,早些时候就免了这些规矩。   如今皇帝要迁都北京,紫禁城之大,只怕将来日子冷清,哲哲便与玉儿和齐齐格商议,到了北京的日子该怎么过。   玉儿说:“紫禁城被李自成烧得差不多,听范文程讲,本该是太后所居的慈宁宫也毁得厉害,处处都要修缮,不急着让她们来逛。”   哲哲叹道:“那个李自成啊,何必放火烧城,房屋毁了还能修起来,民心毁了,可没得挽回了。”   齐齐格不愿气氛沉重,笑道:“早些时候说好的,要给我们睿亲王府最体面的宅子,太后娘娘们可不能食言啊。”   哲哲嗔道:“皇上在书房呢,你同皇上去讲。”   这些自然都是玩笑话,齐齐格可不敢单独去见皇帝,她今日进宫便察觉,宫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是盯着人的眼睛,她在这不大不小的皇宫里进出十几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光景。   而令她不安的是,这日带着东莪回家,不出门还好,出门一趟再回到家中,便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感觉到不安,她站在庭院中四下张望,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她,叫她背后发冷。   然而不仅仅是睿亲王府,这一日多铎气势汹汹地闯进武英殿,冲着兄长怒道:“你知不知道我们的王府都被大玉儿派人监视了?那个女人好狠的心,她不信任我也罢了,连你都算计在里头,哥,她根本就不相信你。”   “你以为盛京那边的事,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多尔衮倒是很淡定,“想要防备我们在这里称帝的,何止皇帝和太后?只怕他们根本就没有防备,替别人做下的事背了锅。”   多铎急躁不已:“你就帮着大玉儿说话吧,等有一天她把匕首捅进你的心脏里,你就知道谁才是为了你好。”   “李自成在这北京城里呆了多久?”多尔衮淡定地问弟弟,“多铎,你想呆多久?”   多铎背过身去:“少来你的大道理,你只会来这一套。”   多尔衮则道:“不是要对你讲大道理,是事实。我们在这里称帝,盛京必乱,在明朝百姓眼里,我们会和李自成一样成为笑柄,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想做皇帝吗?”   多铎霍然转身:“哥,你说什么?”   “你太浮躁了,有些话我一直没对你说,但你嫂子早就知道。”多尔衮将他安抚齐齐格的那番话,如数告诉了多铎,“待朝廷安稳天下大定,满汉冲突也得以解决的时候,我自然会考虑,让福临把位置让出来,现下他不过是用来稳定军心民心的棋子,你以为呢?”   多铎大喜,眼中精光闪闪:“哥,你说的当真?”   “当真,你嫂子早就知道我的计划,否则你的挑唆,会对她不起作用?”多尔衮叹道,“我或许是年少时一时迷了心,但你眼里难道看不清吗?布木布泰对我没有半分感情,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再胡思乱想,更不要胡说。我们好不容易打到这里,接下该来安心和我一起治理天下,李自成的残军还要追杀,明朝余孽也不能放过,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多铎则一步走上来,抓着多尔衮的手腕:“哥,你答应我,将来一定让福临把位置给你让出来。”   多尔衮道:“我还要让你的儿子来继承皇位,我们兄弟俩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那是将来的事,我不管。”多铎兴奋地说,“反正你不做皇帝,谁都不能做皇帝,眼门前的事你答应我了,就一定要有那一天。”   “可你也不能今天过了,明天就来叫我兑现。”多尔衮半真半假地说,“科尔沁和福临的婚约,会在福临十四岁时履行,原本就商定在那时候还政于皇帝,那么我们兄弟就约定,那时候,让福临把皇位让出来。”   多铎嘀咕着福临还那么小,等他十四岁要到几时,算了半天,不满地问:“顺治八年?还要等那么久?”   多尔衮淡淡一笑:“日子一晃就过去了,没有比小孩子长大更快的事,而剩下的七年里,足够我们将大清安定下来。”   多铎蒙了半晌,问道:“你几时把他们母子接来?”   多尔衮说:“皇宫里这样子,如何住人,况且我们还要继续追击李自成的残军,眼下不着急。我和太后已经有商量,一则马上要进入酷暑,女人孩子上路不便,再则待八月里盛京举行为阿玛和皇太极的祭奠后,秋高气爽的时节,大清正式定都北京。”   迁都的日子,盛京城里大小官员和宗亲贵族也都得到了消息,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清点家财房屋土地,北京城里明室宗亲都被赶出了他们的家宅,除了投降大清为多尔衮谋事的汉官外,其他不肯屈服的,也都被赶出了北京。   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宅子空出来,也有被李自成烧毁的,光是分配房屋土地这件事,就足够忙活几个月的,整个大清朝廷和宗室,要从盛京迁入北京,绝非小事。   这一日,盛京皇宫崇政殿上,年轻的皇帝下旨,查出膳房走水一事,与被削职软禁的大阿哥豪格有关联,以谋逆之罪,罢黜所有爵位官职,贬为庶民。   哲哲得知消息,赶到书房来,语重心长地说:“豪格终究是皇上的长子,不要做得太过了,这件事和他并没有关系。”   “姑姑的意思我明白。”大玉儿道,“所以并没有杀他,且这不是我和皇上的意思,是多尔衮的意思,姑姑以为呢?”   “多尔衮他,想一人独大吗?”哲哲眉头紧蹙,“玉儿,我们不得不防。” 第296章 你不在那里,我去北京做什么   大玉儿请哲哲坐下,不急不缓地说:“事有两面,姑姑且想,多尔衮若不一人独大,若不能在朝堂上只手遮天,他如何保护福临?”   哲哲眼眸一亮,的确是这个道理。   玉儿道:“多尔衮为福临挡下所有人,而福临只要面对多尔衮一人。未来的日子里,福临长大成人前,只要没有重大过错,多尔衮想要替换他,就名不正言不顺,他这一步不好走,毕竟谁也不能指责一个少年幼主没有功绩。再等福临亲政,那时候的事,就该福临自己去面对,姑姑,我们不可能守他一辈子,但大清必须要有一位英明的皇帝。”   哲哲松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是惜豪格的命,是在乎福临的名声,豪格终究是他的大哥,外人说起来,皇帝冷血无情。”   玉儿颔首:“不过先帝曾对我说,做皇帝其实也很简单,因为不论怎么做,都不会令所有人满意,索性放下这个包袱,就自在多了。福临被指责冷血,总好过有一天豪格真的谋逆弑君,姑姑这么想,心里就能好受些。”   哲哲的心情果然好了许多,不再把豪格的事放在心上,说起福临这些日子的起居和念书,欣慰地说:“他又长个儿,衣裳都来不及准备,好像每天都在长大似的,过去瞧着不如兄弟们个头大,还担心来着。”   玉儿道:“雅图阿图个子都高,弟弟不会差。”   哲哲憧憬起将来的事,叹道:“孟古青的模样不赖,都说像你姐姐小时候,但愿将来出落成大美人,福临能喜欢她。”   玉儿不屑:“漂亮便是漂亮,何必非要牵扯上姐姐往脸上贴金,姐姐这样的美人多少年才能出一个?更何况,美人在骨不在皮,眼眉身段的几分好看,能撑多少年?姑姑,实话对您说,我对孟古青没有任何期待,这样不论那孩子怎么来,我都不会失望。倘若她能成为像姑姑您这样了不起,把一生都奉献给科尔沁和大清的皇后,我会把她疼到骨子里。但若不成,只要不惹是生非不作恶,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孩子们自己过得好就是了。”   哲哲唏嘘不已:“时光匆匆,咱们俩都在谈论下一代的事,你刚来盛京时的模样,还在我眼前没忘呢,一眨眼……”   大玉儿知道,姑姑又在思念先帝,姑姑常说她是没有感情的,可到底几十年的福气,到底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皇太极与姑姑或许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可彼此在心里,都是极其贵重的。   “姑姑别难过,就想着,他们团聚了,摆脱了世间疾苦,逍遥自在去了。”大玉儿温柔含笑,安抚哲哲,“他也累了,辛苦了一辈子,满身的病痛伤痕,他不过是撑着忍着。”   哲哲一时感怀,泪如雨下,哽咽道:“太早了,玉儿,还是太早了……”   盛京的夏日,总是不温不火,一转眼便是入了秋。   八月,皇陵大祭,以定国迁都祭告太祖太宗,多尔衮等为固守北京地方余孽,没有归来。   但祭奠隆重庄严,福临早半个月就在清宁宫里反复预演,大玉儿时不时站在清宁宫的窗下看他,当初看着传龙袍的儿子如扮戏似的,到这会儿再看,小模样当真有了几分帝王的气度。   祭奠礼节繁复,大玉儿不喜欢这样的大场面,根本不能好好地和皇太极还有姐姐说话,于是在大祭之后隔了两天,鳌拜亲自护送,将太后独自送到了皇陵。   玉儿和苏麻喇,带来了皇太极和海兰珠身前爱吃的糕点茶果,简简单单点一炷香,供在灵台下。   苏麻喇拿出帕子递给格格,玉儿便起身,为丈夫擦拭牌位香案,一面和他说说话。   “后天我们就走了,宫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到了北京后,福临会再次举行登基大典。”大玉儿自言自语着,抚过牌位上的名字,缓缓道,“往后,就不能常常来看你和姐姐。姑姑说,叫我带上你身前的东西好做个念想,可我想了好久,都不知道带什么好。”   苏麻喇悄悄退了出去,合上殿门。   玉儿擦拭完牌位香案,跪坐在蒲团上,仰望着丈夫的名字,内心平静得让她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竟然已经一年了,时光快得,让人来不及悲伤。   “福临太小,我不得不跟着他,将来会怎么样,我一点儿都想象不出来。”大玉儿苦笑着,“我也不敢奢求你保佑他,毕竟你答应我的事,没几件是应了的。你是不是忘了,说好的,带我去北京,说好的,让我第一个选寝宫,说好的,要去江南要去看更多的山河……”   她突然停下来,摇了摇头:“我又在说傻话了,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皇太极,我真的要走了。”   迁都在即,整个盛京城在忙着搬家,皇帝宗亲和大臣一走,整座盛京城便是要空了一大半。   玉儿担心如此不利于盛京的安定,命福临下旨,吸纳辽东百姓迁入盛京城,不能叫大清故都落得凄凉冷清。   在盛京的最后一天,宫里各处都已收拾齐当,该装车的装车,该留下的留下。哲哲说不能给大清皇室丢脸,把什么东西都往北京带,要体面要稳重,可庶福晋们攒了一辈子的金银不容易,偷摸摸地都带着,大玉儿命阿黛和苏麻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计较。   永福宫里的东西该带走的都已经装车,玉儿除了书房里的书,东西较为简单,要紧的都是几个孩子的东西,连带阿图的嫁妆。   多尔衮说雅图嫁得委屈,所以阿图的婚事到了北京再办,要风风光光地把侄女嫁出去,大玉儿接受了他的好意。   此刻苏麻喇带着宝清来,宝清恭恭敬敬地向大玉儿行大礼,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玉儿亲手搀扶她,笑道:“北京离这儿也没多远,想我和你苏麻喇姐姐了,就让人送话,我派人来接你去北京逛逛。”   宝清哭着问:“您还会回来吗,太后娘娘,您将来记得回来,回来看看您的姐姐。”   大玉儿答应她:“当然要回来,皇上要来祭祖,我自然也会来。宝清啊,照顾好自己,好好看守宫阁,关雎宫的匾额自从挂上去后,就只属于姐姐一人,好好替我姐姐看着家。”   苏麻喇从边上柜子里,捧出一大包东西,递给宝清说:“这是太后娘娘留给你的,里头什么都有,缺什么少什么,派人送话来北京,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你。”   宝清又叩首谢恩,苏麻喇带着东西送她出门。   大玉儿轻轻一叹,起身将自己住了半辈子的地方再看一眼,看见了苏麻喇没来得及关上的柜门,不经意地多望一眼,空荡荡的柜子里,横着一把戒尺。   她的心突突直跳,走近几步,又走近了几步,僵硬的身体渐渐开始颤抖,她伸出手,想去拿起戒尺,可指尖差着一寸的距离,生生地停下了。   “为什么,丢下我,你要我怎么办……”   忍了一整年的眼泪,赫然决堤,大玉儿跪倒在柜门下,哭得蜷缩起了身体。   “我不要,我不要去北京,你不在那里,我去北京做什么……为什么丢下我……”   苏麻喇返回永福宫时,乍见这光景,整个儿呆住了,等她疾步跑上来,格格早已哭成了泪人,拉着她的手说:“苏麻喇,我不去,我不要去北京,他凭什么丢下我?”   “格格?格格……”迟了整整一年的哭泣,却让苏麻喇安心,她抱着瑟瑟发抖地玉儿,“您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大玉儿伤心欲绝:“苏麻喇,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他爱的女人不是我……”   宫苑里,哲哲带着福临归来,却听见从永福宫里传出的哭声,哲哲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在福临要跑去的时候,拦住了他。   “皇额娘,我额娘在哭。”福临着急坏了。   “让她哭吧,福临,你额娘太累了。”哲哲含泪道,“她太委屈了。” 第297章 圣驾入京   那把戒尺被锁在了永福宫的柜子里,连带大玉儿的眼泪,永远留在了盛京。   清顺治元年八月,皇帝侍奉两宫皇太后,正式南迁国都。   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前往北京,车轮马蹄踏过的,是大清八旗将士用血肉开辟的道路,皇太极曾走过但没有走得更远的路,大玉儿带着他们的儿子,走了出来。   车驾到达通州后,多尔衮率诸王、贝勒、贝子、文武群臣于行宫朝见皇帝。   齐齐格带着多铎和阿济格的家眷同行,东莪则一直跟着太后坐马车,此刻跟在玉儿的身边,自然更早地见到了多尔衮。   阔别数月,东莪想念阿玛,不顾殿上文武百官俱在,她便跑向父亲,往多尔衮的身上挂。   “没规矩。”多尔衮冷着脸,“皇上在这里,容不得你嬉闹放肆。”   “福临才不会责备我呢。”东莪毫无顾忌地直呼皇帝名讳,张扬骄傲地问坐在上首的堂弟,“福临,你说是不是?”   福临倒是稳重,没有言语,苏麻喇上前将东莪格格带开,多尔衮这才收敛心思,继续向皇帝和太后禀告京中事宜。   圣驾稍事休息后,再次启程,福临独自坐銮舆自正阳门进入北京城,北京城内黄土铺地净水泼街,长街深巷无不戒严,老百姓们虽被允许迎接皇帝,但也只是离得很远很远望一眼,大清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大玉儿与姑姑一同坐车架随行于皇帝之后,看着威武高大的城门楼从头顶掠过,看着宽敞的街道,精致的房舍,玉儿极力掩饰自己对于北京城繁华的震撼。   当马车停止,礼官前来相迎,道是已经到了午门前,恭请圣母皇太后和母后皇太后下舆换轿。   走下马车的一瞬,抬眼望见午门,这高高的城楼虽然尚未来得及恢复大火前的巍峨,玉儿也是怔住了。   她不知道皇太极身前有没有秘密来过北京,有没有亲眼见过紫禁城的恢弘,但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是站在丈夫的身边。   哲哲在一旁感慨:“这么高的城楼……这一块地方,就快赶上十王亭前的宽阔,这……才只是个门面。”   “姑姑,汉人真的很了不起,而我们,也打下了一个了不起的江山。”大玉儿仰望着午门城楼,“姑姑,我们一定要守住这片江山。”   哲哲定下心神,傲然挺起胸膛:“玉儿,我们走吧。”   福临待两宫太后上轿后,便也上轿,自午门正门进入皇宫。   这午门正门,除帝王出行才可走过外,在明朝时,仅皇后大婚一日进宫时,及科举殿试一日三甲出宫时才能走过。福临自正门过后,玉儿和哲哲的轿子,方从侧门进入。   过了午门,过内金水桥,过太和门,再到眼前,便是被焚毁的太和殿。   玉儿坐在轿子里,看着满眼的断壁残垣,想象着昔日的辉煌,但愿她的福临,能在这片土地上,建造更巍峨宏大的宫殿。   旧明时,太后太妃皆居慈宁宫,但李自成放火烧城时,连内宫也没有放过。   大玉儿以福临的旨意,请多尔衮先修缮前朝太和殿中路各宫和乾清宫,因此慈宁宫尚未动工,玉儿和哲哲,便分居西路永寿宫和启祥宫。   十数日的奔波劳累,终于来到了“新家”,玉儿被一路眼中所见的景象震撼,这会儿脑袋里盘踞着无数念头,倒是把自己给蒙住了。   她暂居永寿宫,姑姑的启祥宫虽然就在边上,可隔着宫门,隔着宫墙,再也不是过去凤凰楼下五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光景。   玉儿独自站在永寿宫的院子里,看着跟随而来的宫人进进出出的忙碌,呆了好一阵后,她喊过苏麻喇问:“这宫里原先的宫人们呢?”   “奴婢已经打听了,李自成放火烧城时,逃走了不少,宫里的金银珠宝也被抢劫一空,睿亲王来后,将整座紫禁城搜遍,留下的所有前明宫人现在都在一处看守。王爷说,内宫之事,待您和母后皇太后到京后,有您二位来主持和处置。”   苏麻喇解释罢,朝永寿宫里忙碌的景象看了眼,谨慎地说:“格格,要掌管这么大一座皇宫,咱们不能着急,要慢慢来。”   玉儿颔首:“明朝宫里是用太监的,我和姑姑在盛京就商量好了,內监制度可以仿照明朝延续,这么大的皇宫,各种各样的活儿,光是宫女嬷嬷这些女人,如何做的过来。”   苏麻喇笑道:“您别急,咱们慢慢来。要说这事儿,大总管不肯来北京那会儿就说,来了要变太监了。”   大玉儿嗔道:“正经的,不许玩笑。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往后这宫里的事,可都在你手里了,苏麻喇,你可不只是我的宫女。”   苏麻喇自信满满,安慰主子:“您就放心吧,这么多年的本事,奴婢可不是白学的。”   话音才落,福临来了,他走到哪里,都是跟着一大帮子的人,这会儿都停在永寿宫门外,他一个人走进来。   “给额娘请安。”福临行礼,满身帝王傲气,可到底还是孩子,这么多天的奔波,把他累坏了,眼睛都泛红。   “福临啊,这几天,在额娘这里歇着。”大玉儿蹲下来,抚摸儿子的脑袋,温柔地说,“但登基大典之后,额娘就不能留你了。往后你要一个人住在乾清宫,不过福临别怕,你看乾清宫离额娘这儿很近是不是?”   福临欣喜不已,抱着玉儿问:“额娘,今晚我能跟您睡吗?”   大玉儿点头:“还有姐姐们,咱们都一道睡,额娘头一天来,没有你们陪着,额娘怕睡不着,要福临哄着才好。”   小皇帝高兴极了,冲着苏麻喇笑,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苏麻喇便笑:“皇上,快进去瞧瞧,看看您额娘的屋子,您满意不满意。格格们都在启祥宫呢,过会儿您也过去。”   福临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子,苏麻喇忍不住夸赞:“格格,您今天表现可真好。”   “没大没小,跟我说话呢?”玉儿嗔道。   “皇上最喜欢的事儿,就是额娘疼他宠他,您看把皇上乐得。”苏麻喇说,“奴婢心里都跟着甜起来。”   “初来乍到的,虽说是家,可哪有家的感觉。”大玉儿将四周望了眼,轻叹,“得让我的孩子觉得这里是家了,咱们才能长久地住下去。”   “额娘,您来看。”福临在屋子里喊她。   “别嚷嚷,皇上,要稳重些。”大玉儿这般说着,带着苏麻喇进门,一面又想起什么来,吩咐她,“派人到各家王府去照应,齐齐格那儿去问,有没有什么缺的,叫她别客气。”   这边厢,齐齐格带着两位庶福晋,也到了他们的新家,只是等不及好好看一眼这北京城里的睿亲王府如何豪华气派,东莪一进门,就先挨了顿板子。   多尔衮从宫里归来,走进内院就听见女儿的哭声,院子里东莪孤零零地站在正中央,小手捂着屁股,哭得梨花带雨,便知道齐齐格对女儿做了规矩。   “阿玛……”见到父亲,东莪立时哭着跑来。   多尔衮负手而立,没有抱她,虎着脸问:“为什么挨打,自己知道吗?”   东莪哭哭啼啼,缠着父亲撒娇,多尔衮到底心软,伸手抱她。   可女儿却哇哇大叫,小屁股摸不得,一碰就疼得她龇牙咧嘴,多尔衮知道齐齐格下手重了。   女儿渐渐长大,多尔衮不好再随便脱她的衣裤,喊来乳母抱去上药,转过身,齐齐格已经站在门下,板着脸满身怒气。   多尔衮走上前道:“今天是好日子,别生气了。”   齐齐格上下打量他:“你不生气才好,我就怕你一回家,先冲我发脾气,说我没教好女儿。”   多尔衮嗔道:“怎么可能怪你,她是在太后身边,被惯坏了。”   齐齐格叹:“就算太后惯的也使不得,东莪不把福临放在眼里,人家就会觉得是你我不把皇帝太后放在眼里,光是嘴上说,她果然是记不住的,打一顿她才能长记性。”   “你别紧张。”多尔衮搂过齐齐格道,“皇太极死了,不是早些时候了,现在整个大清,我说了算。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把脑袋放回脖子上,咱们过安生日子。”   齐齐格苦笑:“真的?我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了?”   多尔衮道:“踏踏实实地过,日子长着呢。” 第298章 叔父摄政王   往后的日子能否过得安生,齐齐格心里实则比谁都明白,是以才严格要求东莪对福临遵守君臣之道,她不能让自己和孩子在任何方面拖了多尔衮的后腿。   她曾经是盛京城里人人敬佩的十四福晋,将来能不能做皇后她没准,但北京城睿亲王府的门庭,她也会好好地为多尔衮撑起来。   不多久,东莪上了药后被抱回来,被齐齐格的震怒吓的老老实实,伏在额娘怀里又乖又软和。也叫齐齐格不忍心再责备她,带着女儿跟随多尔衮一道,将整座睿亲王府逛了一圈。   这本是前明亲王所住的宅邸,如今成了他们的家,气派豪华之余,心里总有些膈应。   多尔衮说将来有时间,从大门起一点一点改装修缮,做出齐齐格喜欢的模样,但精明聪慧的妻子却道:“又要花精力,又落人口实,我才不稀罕呢,住哪儿不是住,要紧的你在这个家里。眼下最该修缮的是皇宫,皇上住的地方还散着焦味儿,没道理我们先享受起来。”   多尔衮欣慰地说:“这个家有你在,我什么都不必担心。不过,齐齐格,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憋着,放开些过日子,这大清如今……”   齐齐格捂着他的嘴:“小心叫女儿听见,她还不懂事,学了到外头去说,就是祸了。”   她抚摸丈夫的胸膛,眼波婉转,温柔妩媚地说:“你是我的男人啊,你心里想什么,我当然都知道,不用说出来。”   多尔衮心口一热,咽喉缓缓滚动。   分离数月,他惦念玉儿,自然也放不下齐齐格,不论如何,一个是心头求而不得的人,身边的,却是相伴二十年,把自己放在心窝上的女人。   初到北京的这夜,对齐齐格而言是小别胜新婚的缠绵,是销魂蚀骨让她不得不在丈夫身下求饶的旖旎,齐齐格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座繁华富饶的北京城。   但同一片夜色下,大玉儿守着熟睡的儿女,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就能找到家的感觉,可是她要如何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找到自己的归属?   玉儿一夜无眠,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暗到明,听着鸟鸣婉转,将所有人的唤醒,一天又开始了。   福临虽小,终究是皇帝,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事要他去做,如今做了汉家的主,更是不得懈怠,在大清朝廷、军队、民生一切安定之前,他身下的龙椅,注定是要硌着屁股的。   到北京的第二天,皇帝便奉安太祖武皇帝、孝慈高皇后、太宗文皇帝神主于太庙。仿照盛京清宁宫之制,定坤宁宫祭萨满礼,定朝会乐章,定赐宴群臣朝贺大典。   内宫之中,哲哲和玉儿忙着清点安排宫女內监,制定未成年皇子格格们的起居制度,以及贵太妃、淑太妃和庶福晋们的住处,加紧修缮后宫宫规,用哲哲的话来说,一个家就该有个家的样子。   整个九月,前朝和后宫都忙得脚不沾地,玉儿根本无暇悲伤感怀。当终于松口气,宫里一切都有了规矩模样,抬头看日子,已经到了十月。   这一日,福临率众臣赴南郊祭告天地,遣官祭告太庙、社稷。在太和门,举行入关后的登基典礼,大赦天下。   皇帝奉两宫皇太后懿旨,以睿亲王多尔衮居功最高,命礼部建碑纪绩,加封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此外,济尔哈朗、多铎等人皆受封,皇帝更出人意料地,复封了兄长豪格为和硕肃亲王。   然而豪格这辈子起起落落,八旗上下已见怪不怪,如今整个北京城,乃至整个大清议论的,是多尔衮这叔父摄政王的封号。   摄政王的称号不稀奇,非要加“叔父”二字,也不知皇帝到底想对天下,对多尔衮表白什么。   然而这个封号,实则是多尔衮自己想的,皇帝登基大典前,哲哲和玉儿找他商量,要给多尔衮特殊的功勋和册封,数日后,多尔衮就送了这个名号进来。   起初哲哲觉得太招人非议,仿佛故意要撇清多尔衮和皇帝的关系,乃至是他和玉儿的关系。   如此一来,知道的人必然多想,不知道的人一定好奇,将来闭着眼睛一通胡编乱造,各种流言蜚语就这么来了。   哲哲不同意,但玉儿问她,打算如何驳回多尔衮,她又想不出来。   “既然多尔衮要把自己堂堂正正地摆在叔父的位置,何不成全他。”彼时玉儿劝姑姑道,“现如今只要不是迫害百姓有违先帝治国之道的事,只要不是伤害福临的事,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依的便依了。不然话说的好听,请多尔衮与辅政大臣扶持皇上,回过头来,却事事都要我们插一手说一嘴,他们心里反而更憋屈。”   哲哲无奈,只能答应,这才有了登基大典上,叔父摄政王的册封。   大玉儿安抚姑姑:“宫里宫外的事,天下人怎么说,我们永远管不了,要紧的是多尔衮到底对皇上和我们是什么态度。您看东莪如今进宫规规矩矩,不再直呼福临的名字,听说齐齐格下了狠手给女儿教规矩,为了在通州行宫当着大臣们的面喊福临的事,东莪的屁股都被打肿了。从多尔衮道齐齐格,算上东莪,只要那一家子人心里有分寸,姑姑就不必多虑。”   见玉儿有信心应对前朝是非,哲哲决心将一切都交付给她,不再过问干涉,沉下心来,带着阿黛和苏麻喇,好好将后宫打点起来。   如今紫禁城里虽然还空荡荡的,可皇帝一年年长大,必须有完善的内宫制度,才能有一天迎接福临的后妃,到那时候,必然就热闹了。   十一月,恰是京城初雪的日子,阿图出嫁了。   阿图的额驸同样来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家族,比起当年将年幼的雅图嫁出去时的千万分不舍,再嫁次女,玉儿的心境已全然不同。   多尔衮为侄女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北京城里足足热闹了四五天,蒙古贵族也以此机会到北京朝贺新君,雅图自然跟着丈夫和吴克善一道来了紫禁城。   这日夜里,趁着前朝官员都散了,苏麻喇掌灯,大玉儿带着雅图,从内宫一直走到太和殿前。   这里的断壁残垣被清空的差不多了,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基台,母女俩登上基台,俯视太和殿前的广场,雅图笑道:“我那会儿对皇阿玛说,要在这里拿崇祯的头颅当球踢,虽然也没过去几年,可现在想起来,真是孩子气,小的时候说了无数傻话。”   大玉儿知道,女儿已经和她的额驸同房了,他们是情到深处的自然结合,这叫玉儿无比的欣慰,不论如何,雅图得到了她所期待的爱情。   “可你们的傻话,对额娘而言都是最珍贵的回忆。”大玉儿欣然道,“额娘一直很用心地,为你们守护童年。”   雅图道:“福临就可怜了,不说别的,每天那么多的事,把他累得,那天在我怀里竟然就睡着了。”   大玉儿带着女儿缓缓走下台阶,从另一边绕回乾清门,进了东六宫,这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偶尔有听得动静的宫人从宫门里出来张望,还怪吓人的。   “额娘,您怕吗,守着这么大的又这么冷清的皇宫。”雅图浑身不自在,“两百多年来,这宫里一定也发生了很多故事。”   “再多的故事,那也都结束了,而往后的故事该由我们来讲。”玉儿淡定地说,“自己的家,怕什么。”   母女俩走到永和宫前,宫里看门的小太监恭迎出来,宫里的内侍已经统一剃发换了满族宫服,雅图很轻声地问母亲:“额娘,他们是阉人吗?”   大玉儿嗔笑:“汉家历朝历代都有,不必奇怪。”   他们进门看,内廷各座宫殿的建筑格局都差不多,但多少留下了过去旧主子的生活痕迹。   如玉儿住的永寿宫里,有一排屋檐下的地砖上一溜深深浅浅的坑,旧明遗留下的宫人告诉苏麻喇,是过去被罚跪挨打的宫女太监,留下的印记。   “将来福临要有多少妃嫔,才能把这紫禁城填满。”雅图感慨着。   “只怕将来,还住不下。”大玉儿傲然道,“我大清必然是要更兴旺的。” 第299章 至少,还有我疼您   母女俩看过永和宫内的格局,又将东六宫其余几宫外貌略看了一眼,返回西六宫时,从乾清宫门前过,遇见宫人将宵夜送入。   苏麻喇去问了一声,果然皇上正在努力准备明日的功课,尚未入眠。雅图心疼弟弟,进门去照顾,玉儿便独自返回永寿宫。   进门时,见启祥宫灯火未灭,她便来问候姑姑,哲哲得知她和雅图去逛了内宫前朝,嗔道:“夜里那么黑,看不清楚,何不白天大大方方地去。”   大玉儿笑道:“眼下正收紧规矩约束所有人,咱们自己就不能太放肆,白天太招摇了。”   见玉儿如此收敛自己的言行举止,哲哲又心疼又无奈,只催她早些休息,没再多说什么。   乾清宫里,雅图帮着弟弟将功课温习背诵,见他这个年纪念的书已经如此深奥难懂,佩服地夸赞福临:“我们皇上将来,一定会比皇阿玛更了不起。”   福临很得意,与姐姐一道进宵夜,问起科尔沁的事,问起阿图姐姐的额驸,不多久内侍就来提醒皇上到了入寝的时辰,请长公主退出去。   “这些太监公公和老嬷嬷,每日管着我,我还必须听他们,我不听他们就跪着又哭又笑,说什么对不起先帝。”福临对雅图抱怨,“皇阿玛从前做皇帝,可不是这样的,皇阿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雅图摸摸弟弟的脑袋:“皇上,你还是孩子呢,等你长大了,自然也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他们不是管着你,是照顾你。”   “姐姐,我不喜欢做皇帝。”福临垂眸嘀咕。   “福临啊,这话不能对额娘说。”雅图蹲下来,叮嘱弟弟,“福临很辛苦,姐姐知道,可是你没得选,咱们生在帝王家,咱们是皇阿玛的儿女,这是咱们的命。”   福临晃了晃脑袋:“可我已经对额娘说过了,说过两回。”   “福临?”   “但我会努力做好皇帝。”福临无奈地看着长姐,露出不该是这个年纪才有的笑容,“姐姐,你要时常从科尔沁来看我,好吗?”   “皇上,再过几年,你就知道做皇帝有多好玩儿了。”雅图安抚着年幼的弟弟,“将来姐姐想打猎了,只要给你捎个信,皇上立马就能带着人骑马到草原来,想玩儿多久玩儿多久。”   “嗯。”福临答应着,和姐姐一道走出乾清宫书房的门,他忽然停下脚步,拉着雅图的手问,“姐姐,将来我也会有很多妃嫔吗,十四叔说,我的皇后是孟古青,但是我可以选自己的妃子。”   雅图嗔笑:“皇上才多大呢,就想这些事儿?”   福临问:“姐姐,我也会让她们,像额娘那样哭吗?”   雅图愣住,问:“福临……你说什么?”   夜深渐深,大玉儿才躺下,院子里就传来雅图回宫的动静,女儿在宫里只是暂住,说好和阿哲窝一间寝殿,但这会儿的脚步声,却是冲着玉儿这边来了。   雅图进门,宫女们就一溜地跟进来,盆盆罐罐地伺候长公主洗漱,细节之繁琐周到,是从前盛京皇宫里不曾见过的。   雅图不愿自己叫这些宫女看成乡巴佬,端着尊贵体面,直到她们离去,才跑到额娘身边说:“您现在每天都这么过?”   大玉儿笑道:“刚开始不习惯,现在也就这样了,有人伺候着还不好吗?”   雅图啧啧不已:“汉人真是太会享受,这么长久下去,岂不是连吃饭都要人喂到嘴巴里。怪不得方才我和福临吃宵夜,那几个太监围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说又不敢说,必定是我们那样做不合规矩了。”   “他们眼下小心的很,不敢怠慢,生怕我们怪罪,经历明朝崩塌李自成烧宫,到了咱们这儿总算安定些,谁不想求个太平。”大玉儿道,“如今事事都在磨合,过些年岁,各自的习惯规矩自然就互融了。”   雅图躺下来,往额娘怀里钻,笑道:“我这么大的长公主缠着太后睡,他们也看不惯吧。”   女儿的身体,苗条柔软,已长成女人家该有的模样,但只有做娘的才能闻见的,昔日那香香甜甜的气息,还留存几分,玉儿便知道,雅图被他的丈夫好生疼爱着。   “额娘,往哪儿摸呢……”雅图小腰儿一扭,羞得脸红,“额娘不正经。”   大玉儿轻声问:“弼尔塔哈尔疼你吗?”   雅图把脸埋在母亲臂弯里,唔了一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额娘不许问,额娘不许问。”   大玉儿很欣慰,在女儿额头轻轻一吻:“你阿玛一定很得意,当年为了你不嫁科尔沁,我差点和她把天都闹翻了。”   “姨妈也舍不得。”雅图忽然道,“姨妈也和阿玛闹来着,可没想到,还有姨妈在阿玛面前办不成的事儿。”   大玉儿心里一沉,雅图却继续说:“我听福临讲,额娘离开盛京前,大哭了一场。额娘在阿玛离世后,还是头一回哭吧?”   “额娘半辈子,从做姑娘到母亲,都在盛京。”大玉儿极力掩饰着,可在女儿面前,谎话还是没有底气,她叹了一声,“你放心,额娘不会再哭了。”   雅图伸出手,捧着母亲的脸颊道:“至少,还有我疼您,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大玉儿怔怔地看着女儿,当年她往姐姐棉鞋里塞冰雪,想要姐姐得病离世的心,只是不懂事的恶意吗?   在姐姐赫然闯入她的生活,在皇太极无情转身离去,谁都无法帮她,或不愿帮她的情形下,只有女儿“站了出来”。   “额娘有你,心满意足。”大玉儿抱紧雅图,“额娘真的放下了。”   母女相依相偎一夜,玉儿睡得很踏实,隔天雅图带着阿哲去睿亲王府做客,齐齐格说孩子难得回来一趟,一定要去王府里看看,看看十四叔和婶婶的新家。   雅图和阿哲到来时,恰好遇见多尔衮麾下的将士来辞行,她们站在十四叔和婶婶身后,听得齐齐格说:“鄂硕将军,你安心去南方,家眷在京城我会派人照顾,待你在那里落脚安稳后,就给你妻儿送都来。” 第300章 玉儿的隐忧   鄂硕抱拳谢恩,多尔衮与部下还有话要说,便让妻子带着侄女们先进门。   齐齐格和雅图几人往内远走,随口聊起鄂硕,说当年鄂硕夫人怀着孩子时,在路上遇见玉儿和海兰珠,他们家人至今对太后和已故的宸妃感恩戴德。   雅图说她记得这件事,似乎海兰珠后来还给出生的孩子送了长命锁。   “先帝故世后,你额娘把福临送出宫。本是命范文程保护,但范文程自知藏在他家中是危险之地,想要害福临的人,必定头一个去找他,于是将福临藏在了鄂硕妻子的娘家私宅里。”齐齐格说起一年多前的事,叹道,“当时你十四叔在赫图阿拉,我在家里也是心惊胆战,谁想到这么快,连家都搬了,咱们都来北京了。”   雅图笑道:“福临吉人天相,再有十四叔护着,错不了。”   雅图和阿哲在睿亲王府玩了半日,本要带着东莪一道回宫,东莪如今学乖了,知道不能乱了规矩,没跟着走。   姐妹来回宫前,先到阿图的公主府看了眼,再过些日子行了归宁之礼,雅图和阿图都要返回科尔沁了。   入夜前回到紫禁城,永寿宫里这个时辰,却有客人在,福临来请安也没见着母后,跑来雅图身边说:“苏麻喇让我去皇额娘那儿,姐姐们也去吧。”   “什么客人?”   “不认得,像是一个女人。”   永寿宫正殿里,大玉儿坐在上首,看着美丽温婉的女子向她深深叩拜,瞧着和玉儿一般年纪,倒也不年轻了。   “吴将军去追击李自成残军,怕是一年半载回不来,京中老小又叫李自成杀尽,将军府里若是缺什么,你在宫外,见睿亲王福晋方便,她能代表我为你做主。”大玉儿和气地说,“听闻你身体不好,明日会有太医到府上为你把脉,保重身体。”   浅浅坐在圆凳上的女子,恰是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清军将她从刘宗敏的手上救回来后,并没有送去给吴三桂,而是把她接回京城,虽说是皇家施恩照顾,但明摆着就是软禁用来威胁吴三桂的人质。   吴三桂与洪承畴、祖大寿等不同,他如今虽然也完全归降了清朝,可他手中有一支完全独立且对他忠心耿耿的军队。多尔衮对他极其提防,但又看重吴三桂善战,和熟悉明朝境内的作战环境,他要用汉人的军队,去打汉人。   大玉儿和多尔衮商议后,在宫内接见了陈圆圆,她这事才到京城,就进宫来拜见圣母皇太后。   “夫人,请用茶。”苏麻喇将茶碗递给陈氏,美人起身接过,但捧着茶碗并没有喝。   玉儿在她柔弱的身躯上,看到几分气节,想她在刘宗敏麾下遭凌辱虐待,还能咬牙活下来,内心必然是无比强大的。   “倘若……”玉儿和气地说,“将来无法在将军府过下去,你也可以去找睿亲王福晋,我和福晋会为你安排妥善的去处。”   陈圆圆凄惨地一笑,垂眸不言语。   玉儿见她如此,也不愿勉强,接见她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好让那些汉臣知道清廷善待所有归降之人的诚意,这些日子玉儿见过的汉官夫人也不少,陈圆圆不过是其中之一。   “夫人,时辰不早,太后也要安歇,奴婢送您出宫,宫外已经准备好了轿子,会送您回将军府。”苏麻喇上前道。   陈圆圆放下茶碗,向玉儿行大礼,但是将起身时,终于开口问:“太后娘娘,奴家心中有个疑惑,恳请太后娘娘指点。”   大玉儿温和应道:“你且说。”   陈圆圆昂首看向玉儿,她眉目如画,妩媚多姿,是可叫男子多看一眼便动情的美,可美人眼底凄凉,带着看透世事的绝望。   “吴三桂献关投降,是因为我吗?”陈圆圆仰望着玉儿,“太后,是因为我吗?”   大玉儿道:“时下,你是汉人眼中的红颜祸水,但千百年后,自然会有人为你正名,你别无选择。”   陈圆圆垂首不语,可玉儿却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她道:“又或者,你并不在乎那些恶名流言,你在乎的只是那个人的心意?”   “太后……”陈圆圆浑身一颤,柔媚的眼中凝聚起晶莹的泪水。   大玉儿和气地说:“所以我方才才道,将来若是过不下去,可以去找睿亲王福晋。”   不久后,苏麻喇将陈氏送走,一直看着她出了宫门,才返回永寿宫。   大玉儿已经在换衣裳,准备到启祥宫去和姑姑雅图她们一道用晚膳,苏麻喇说:“皇上已经回乾清宫了,不在启祥宫用膳。”   “福临是好孩子,各种不近人情的规矩,他都能好好地接受。”玉儿叹道,“但愿他快快长大,早些为自己做主,就能自由些了。”   “格格,那陈圆圆一路出宫,都在流泪,瞧着怪可怜的。”苏麻喇问,“她真的在李自成的军营里被……”   “是啊,多尔衮告诉我,她在那里被轮-奸虐打,十分凄惨。你今天看到的样子,已经是获救后休养了两个月了。”大玉儿叹道,“但其实,她也只是被掳去的女人中的一个,农民军到后来,野心膨胀暴戾凶残,走到哪里都以各种名目巧立罪名,将一些年轻女子充为军妓。”   苏麻喇恨得咬牙切齿:“咱们可千万不能做这样的事,您一定要请睿亲王看好八旗将士。”   大玉儿忧心忡忡:“就怕撒出去的兵管不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他们胡作非为最好的借口。”   苏麻喇道:“听说是豫亲王去收服江南,豫亲王的性子那么暴戾,而且……他好色。”   大玉儿无奈:“我再试一试吧,明日去见多尔衮。”   隔天午后,福临从乾清宫出来,要去练习骑射,远远见母亲和苏麻喇带着几个宫女,往前朝走,他站定了看了会儿,身旁的宫人便询问皇上何事。   “没什么。”福临转身就走,可没走几步又回过头,但母亲已经离开了。   这一边,大玉儿和苏麻喇,带着茶点大大方方地来到武英殿,多尔衮日常在这里理政,要见他必要来此处,而宫里宫外都说,武英殿是摄政王的金銮殿。   打从盛京起,多少年流言蜚语听下来,如今这些话,根本动摇不了玉儿的心,对于朝廷和多尔衮,她心里有杆秤。   “你怎么来了。”多尔衮乍见玉儿,欣喜不已,且殿中没有外人,他几步走上前,满面喜色,“有什么事,叫我进去说话就是了。”   大玉儿笑道:“这几日宫里女眷多,等雅图她们都回去了,往后有事,我再请你进宫说话。”   “有要紧的事吗?”多尔衮问。   “王爷,是太后得了好茶,想请您尝一尝。”苏麻喇放下手里的东西,故意道,“没热水可不成,井水也不成,王爷稍等,奴婢去御膳房寻泉水来。”   她说罢,便是退了出去,可寻泉水去的是手下的小宫女,苏麻喇并没有离开,而是守在武英殿门外,好让大玉儿安心和多尔衮说话。   多尔衮察觉出苗头,正经神情道:“果然有要紧的事?”   大玉儿开门见山地说:“我听闻,多铎马上要南下,你派他去江南?”   多尔衮道:“多铎自己想去,你知道,他总被人说是沾我的光,所以他想建功,我自然不拦着。打江南虽难,终究比我们打明朝容易,派谁去都是一样的,他也合适。”   玉儿见多尔衮完全没懂自己的意思,也不藏着掖着,明着说出她的隐忧:“多铎性格暴戾,史可法那样铮铮铁骨的人,一旦落在多铎手中,他会如何对待?”   多尔衮这才明白过来,蹙眉道:“原来你是想我撤回多铎,你怕多铎对江南汉民的镇压太过残暴?”   玉儿正色道:“我无心干涉朝政,此刻来,是私下和你商议,我有什么话都对你说,你有想法自然也可对我说。我们此刻说的话,不影响朝廷的决定,但你若不想谈,我回去就是了。”   多尔衮急了,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玉儿,你坐下,我们慢慢说。” 第301章 请太后娘娘恕罪   武英殿气派宽敞,在皇城中亦是独门独院有红墙围着的宫苑,盛京皇帝处理政务的崇政殿尚不过如此,但如今,这里仅仅是多尔衮用来办理日常政务的地方。   紫禁城里什么都大,偌大的殿阁,只有多尔衮和玉儿两个人,她挑了一张椅子坐下,多尔衮要挨着她时,玉儿却说:“你去书桌后头坐着,咱们俩要冷静地商谈一些事,等下苏麻喇送来热茶,再坐近些说话吧。”   多尔衮笑:“你真是……罢了,难道你还怕我一时急了对你动手?”   玉儿好性情,玩笑道:“我怕我一时急了,对你动手。”   殿阁宽阔,多尔衮坐在书桌后头,彼此就离得老远,好在还能看得清脸上的神情,他道:“玉儿你说吧,为什么不看好多铎?”   重提派多铎南下之事,玉儿说自己的看法,她很谨慎地避免引起误会,不叫多尔衮认为她小看多铎的能力,或仅仅是个人对多铎有偏见。   多尔衮亦是平静地说:“扬州等地,历来得漕运、盐运之利,富庶繁荣。旧明国库空虚,京官除了几个势力头头,大多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我们来了,高官厚禄一诱惑,个个都投降,但你往江南去,那鱼米之乡,看不起我们这点金子银子,对他们用客气的办法,不管用。”   玉儿蹙眉问:“所以不论多铎是否会以铁拳镇压江南百姓,你们也早就定下这个方向,换谁去都一样?”   多尔衮说:“那倒也不是,自然还是要去南边看一眼,才能做决定。而你担忧的事,都有道理,都是为了朝廷将来的长治久安着想。但是玉儿。我们打了十几年的仗,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强大的军事,永远是国家之本,乱时威震天下,安时固守国邦,这一点上,先帝亦如此看重,我们也绝不能动摇。”   殿外,苏麻喇独自守候,远远听见宫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睿亲王福晋在问:“王爷在里头吗?”   她心底一颤,但听得里头的谈话,脑中飞速算计,便在齐齐格出现的一瞬,躲到了边上去。   齐齐格行色匆匆,一路径直闯进了武英殿,听得丈夫正说:“剃头一事,这北京城里多少官员不等我们下旨,就自己剃了来献媚示好,难道这就是他们的骨气?”   而多尔衮赫然见齐齐格出现,也是呆住了,齐齐格则怯怯地问:“你在同谁说话?”   大玉儿淡定地坐在一旁道:“我啊。”   齐齐格转身见玉儿在这里,不禁唬了一跳,一瞬的呆滞后,忙屈膝行礼:“臣妾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不知太后娘娘在这里,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多尔衮暗暗松了口气,起身绕过了书桌,玉儿已经命齐齐格起身,笑问:“倒是你,怎么来了?”   齐齐格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递给多尔衮,解释道:“王爷派人到家里送信,说早晨走得急,忘了带随身印,这东西要紧,我不敢假手他人转送,便是自己来送。本想着把印章送到了,就顺道进宫向您和母后皇太后请安。”   多尔衮和她对视一眼,齐齐格郑重地又屈膝禀告:“请太后娘娘不要误会,臣妾并不是随意闯入武英殿,此处是国家大事机要之地,臣妾一个女眷绝不敢擅入。”   玉儿笑道:“赶紧起来,你这一本正经的,叫我如何接话才好?既然来了,就坐下,等我和多尔衮把话说完,咱们一道去里头逛逛。昨夜雪大攒下不少,白雪红墙,可好看了。” 第302章 只要头脑一热,就能做吗?   “是,您和王爷谈,妾身……”齐齐格往后退了几步,抬眼见苏麻喇端着茶盘进来,苏麻喇见了她十分欢喜,可齐齐格却上前比了个嘘声,两人捧着茶靠边去了。   玉儿仿若无事地对多尔衮道:“说到剃发令,既然京城里已经暂时停止,之后军队往江南去,也不要贸然推行才是。自然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到底如何推行剃发易服,你想的一定比我周到。”   多尔衮见玉儿全然不在意齐齐格的出现,便也把自己稳住,幸好方才的谈话十分严肃,没将那一声“玉儿”挂在嘴边,玉儿自己是早就不在意他怎么称呼,可齐齐格……   他回眸看了眼正和苏麻喇侍弄茶水的妻子,转而朗声道:“当初吴三桂要求以黄河为界南北而治,我们不答应,为的就是一统天下满汉相融。这片土地从今往后,是我们的国和家,而非藩属之国,这与朝鲜藏蒙可不一样,剃发易服是迟早的事,这件事,朝廷绝不能让步。”   玉儿颔首:“我知道你和大臣们必定事事都再三考量,我昨夜见了陈圆圆,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不踏实,很想问一问,而非要干涉你们的决定。我们此刻的谈话,不必对其他大臣提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多尔衮恭恭敬敬地抱拳,“自然您的意思,我也会慎重考虑。”   玉儿颔首答应,多尔衮便又大大方方地问起:“那陈圆圆是不是对您胡说了什么,惹您烦忧?”   “不论见不见她,我心中都愧疚,当初是我提议让你们向李自成泄露吴三桂的爱妾在哪里,怂恿他们去抓人要挟,好在之后多一个机会迫使吴三桂向李自成反目。”玉儿轻轻叹,“当时只是想多一个机会,也的确只觉得,不过就是个女人罢了,昨夜见到她,我才明白自己,毁了别人的人生。”   “两军交战,这样的事再寻常不过。”多尔衮安抚她,“您且想,我们死了多少将士。”   玉儿欲言又止,她想说,他们是侵略者,可她又想,大清若不强大,大金若不强大,也许现在是明朝吞并了他们,逼他们跪着蓄发学汉字。   历朝历代,兴亡更替,从来皆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她不该有妇人之仁。   “你说的是,我太过心软。”玉儿把心放下,起身道,“好了,没什么事,你继续忙吧,叨扰你这么久。”   苏麻喇端茶过来,笑道:“茶才好呢,这就要走了?都怪奴婢笨手笨脚的,王爷,您自己个儿慢慢喝吧。”   大玉儿嗔怪她:“我还在想呢,你是去哪座山里找泉水,要明年才回来吗?”   齐齐格闻言,不禁朝多尔衮和玉儿看了眼,心想刚才她闯进来前,一直都是他们单独两个人?   她方才在武英殿宫苑外问了声多尔衮是否在,就急着给他把印章送来,都没来得及听门前的宫人多说一句,她若站定了仔细把话听完,她……   齐齐格不知道,若事先就晓得玉儿在这里,她还会不会毫无顾忌地闯进来。倘若她躲在门外听壁脚,他们没见到自己,是不是说话就不会这么规矩客气,而是暧昧亲昵的?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不会不会,这两个人,坐得那么远,就算没有人在,也保持着彼此的距离。就算不信多尔衮,也该信玉儿,她可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皇太极,怎么会允许多尔衮冒犯她。   “齐齐格,我们走了。”大玉儿喊她,“这茶我宫里还有,我们回去喝,我是拿来贿赂多尔衮,好套他的话听。”   齐齐格上前笑道:“您想听什么,只管命令王爷就是了,说贿赂,可要折煞他了。”   多尔衮则道:“你出门了,东莪在家一定不安生,进宫向四嫂请了安,就早些回去吧。”   他一路送到武英殿门外,看着二人并肩离去,大大地松了口气,苏麻喇收拾东西跟上去,与多尔衮目光相接,她意味深深地一笑,多尔衮能明白几分。   这一边,玉儿带着齐齐格,绕过太和殿前,从东路回内宫,走了好大一个圈子,闲聊散步,欣赏雪景,还爬上角楼,俯瞰东西六宫白雪红墙的美景,两人转了大半天才回到永寿宫。   “紫禁城真是大,走得我都累了。”齐齐格进了内宫,便不是方才在武英殿里的模样,毫不顾忌地盘腿坐在暖榻上,敲打自己的小腿说,“这花盆底子,踩得我累得慌。”   往年若出远门,绝不会穿这劳什子,而进宫闲坐,盛京皇宫就那么大,且出门车马代步几乎不用走路,哪里知道辛苦。   可现在不一样,进宫一趟就要走很远的路,齐齐格嘿嘿笑着问玉儿:“能不能给我个特例,叫我坐轿子进宫?”   “美得你。”玉儿瞥她一眼,“几位老福晋都自己走进来呢,等过几年,再让皇上下恩旨吧,福临不会忘了你的。”   宫女们送热水来伺候太后和睿王福晋洗手,端盆的捧帕子的,光是洗个手就劳师动众,齐齐格倒是见怪不怪,她们退下后,对玉儿说:“过去我给你讲汉人宫里的规矩,没骗你吧。”   玉儿笑道:“虽然习惯了,可还是觉得太繁琐奢侈,瞎折腾人。不过姑姑很喜欢,姑姑说,天家就该有天家的体面。”   两人正说笑,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苏麻喇在门前听罢,回来禀告:“主子,后头传来的消息,说贵太妃已经几天不吃不喝,要见十一阿哥。”   齐齐格嗤笑:“她真是能折腾。”   大玉儿问齐齐格:“还走得动吗?”   齐齐格一愣,反问:“要去见她?”   大玉儿命宫女来伺候穿鞋穿风衣,吩咐苏麻喇:“去阿哥所,把博穆博果尔带来。”   不多久,她们绕过启祥宫,往西六宫后面走,娜木钟就被软禁在咸福宫中,入京以来,大玉儿也好久没见她了。   皇太后驾到,咸福宫里的宫人跪了一地,博穆博果尔牵着大玉儿的手,怯然问:“皇额娘,我们来这里玩吗?”   博穆博果尔才四岁,统共没见过他亲娘几回,皇太极故世后被娜木钟接走过一晚上,可除了把他吓个半死,并没有让他记住自己的母亲。   “来看望你额娘。”大玉儿道,“博果尔在这里等一等,一会儿皇额娘和十四婶婶就带你进去。”   齐齐格跟在边上一言不发,之后进了寝殿的门,便见床上躺着数日不吃不喝气息孱弱的女人,娜木钟惊见大玉儿来了,在床沿上撑起身子,恶毒地诅咒:“布木布泰,你不得好死……”   “给她吃东西。”大玉儿一挥手,冷然道,“好好喂她。”   几个身材壮硕的嬷嬷便拿着碗碟上前来,娜木钟惊恐万状地尖叫:“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博果尔就在门外。”大玉儿道,“你叫他,看你的儿子,能不能来救你。”   “布木布泰,你太恶毒了,你……儿子,博果尔……”   娜木钟的声音,很快就被强塞进来的食物堵住,她被掰开嘴巴,用勺子卡着牙齿,将米粥汤水拼命地往下灌,这些嬷嬷可不会心慈手软,不论她是不是呛着,不论她的嘴角是不是被撕裂流血。   齐齐格淡漠地看着,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折磨虐待,内心没有半分动摇,并不是她心狠冷血。   他们只是离开了盛京,只是再也不用从凤凰楼下走过,但那高高的台阶上,八阿哥流过的血,海兰珠姐姐流过的泪,永远也洗刷不掉。   娜木钟在来盛京前,丧心病狂地诅咒福临诅咒玉儿,当面亲口承认,是她害死了八阿哥,咒怨海兰珠活该,嘲讽皇太极短命,各种各样难听的话,当时齐齐格也一并听着。   而玉儿说,她答应了姐姐,不会让凶手痛快地死去,要让她活着生不如死。此时此刻,齐齐格自然是不奇怪,大玉儿要对娜木钟做什么。   食物灌了半肚子,也洒了一身,娜木钟虚弱地倒在床边,痛苦地咳嗽着,呕吐着,狼狈不堪。   玉儿冷漠地说:“收拾干净,别把这里弄脏了,这宫殿往后还要住皇上们的妃嫔,她不过是暂时在这里待一阵子。”   “是。”宫人们纷纷答应下。   “别饿着她,饿死了拿你们是问。”大玉儿吩咐罢,便带着齐齐格离开了。   门外,十一阿哥站在院子里等了半天,见到大玉儿,跑来问:“皇额娘,博果尔冷,我想回去。”   齐齐格抬眼看一旁跟着的乳母,那女人怯怯地颤抖着说:“太后娘娘,都、都听见了,听见贵太妃喊、喊十一阿哥。”   大玉儿冷漠:“那就好,送他回去吧。”   “是。”她们如遇大赦,抱着孩子就跑了。   齐齐格这才道:“孩子总是无辜的,往后还是别把十一阿哥带来了。”   大玉儿道:“我们的小八牛,也是无辜的,那孩子是死是活,我不会管,我心里舒坦就好。”   齐齐格见苏麻喇冲她摆手,便也不再提。   之后跟着玉儿,辗转去见了淑太妃,见了聚居在一起的庶太妃们,她们都过得体面精致,皇太后半分没亏待这些女人,除了不能随意在宫里闲逛外,一切都比盛京宫里的日子更惬意。   大玉儿对颜扎氏说:“叶布舒自立门户后,你若愿意,可随他出宫去住,这是母后皇太后的恩典。”   颜扎氏却是跪下道:“太后娘娘,臣妾和姐妹们一辈子,在这里还能说说贴心的话,臣妾愿意留在宫里。”   “那也好,只是见孩子媳妇不方便。”大玉儿道,“但你若想念他们,就派人宣召,母后皇太后和我都是恩准的。”   大玉儿对其他几位有儿女的庶太妃们,亦是如此说,她态度温和,比起在盛京时更亲切了些,众人谢恩恭送太后,齐齐格才跟着一道走了。   “若是我,宁愿跟着儿子出去过,在宫里纵然体面富贵,还是自由来得更贵重。”齐齐格叹道,“那个颠三倒四的颜扎氏,竟然不肯出去,我还以为她巴不得你和姑姑放她走呢。”   玉儿却道:“到底你是在外头自由惯的人,她们比你更清楚宫闱里的事,她不肯出宫,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在宫里一日,将来不管出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来求我或是姑姑,又或是皇上,出了宫,就怕连皇城门都进不来。”   齐齐格听得是道理:“做娘的,都不容易,她们也怪可怜的,皇上当初一下子要了那么多皇子,可都没来得及等他们长大。”   大玉儿忽然道:“齐齐格,男人真的可以毫无感情地和女人做-爱吗,反过来说,她们对皇上有感情吗,她们不也顺从了,还生了儿女?男欢女爱的事,只要头脑一热,就能做吗?”   齐齐格抿着唇,不知如何回答,但她知道一件事,玉儿才三十出头,且容颜气质看起来比年岁更年轻,可是,她守寡了。   再想一想自己,入京以来,她和多尔衮如胶似漆,几乎夜夜贪欢,她从前也不是这样贪婪,仿佛是到了这个年纪,夜里的事,凶得厉害。 第303章 太后被孤立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纠结这些事。”齐齐格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戳到你的痛处。”   大玉儿摇头:“我不是在为了他和姐姐难过,我答应雅图,我放下了。我只是觉得女人家可怜,我从前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如今才觉得她们可怜,而我也不过只是比她们稍微体面了一些。昨夜见到陈圆圆,我能感受到,她深爱着吴三桂,我却害她被人糟蹋虐待,可能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   齐齐格和苏麻喇互相看了眼,苏麻喇也是无奈,她们跟着玉儿继续往前走,到永寿宫门前,齐齐格才想明白说:“你不能把私人感情和朝廷大事混为一谈,我不懂朝廷的事,但我也知道,那里没有人情可言。你把两件事混在一起,自然就痛苦,你忘了武则天吗,你最敬佩的那个人,她多狠呐,连自己的儿子都杀。”   大玉儿苦笑:“真是很久没提起她了。”   齐齐格道:“那就重新想起来,想一想她的魄力,眼下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扶持福临。”   玉儿拉过她的手:“陪我去说说话吧,把东莪接来,免得你不安心。”   武英殿里,多尔衮见过几个大臣,安排了一些事后,心理仍惦记着方才的一幕,不知道玉儿和齐齐格会如何说这件事,不知道今夜回到家中,该如何面对齐齐格,他该不以为然,还是好好解释?   门外的内侍进来,屈膝禀告道:“圣母皇太后已经将东莪格格接入宫,睿王福晋派人传话来,说今日要晚些回府,王爷若是自行先回家中,派人往宫里捎个话。”   “知道了。”多尔衮应着,站在屋檐下,看着白雪辉映下刺目耀眼的日光,心里又浮起玉儿方才关于多铎的那些话。   纵然对玉儿一往情深,也乐意与她商讨国事,可多铎是他的手足兄弟,骨血相连,多铎亦是为了大清豁出性命拼搏的。   多尔衮不希望有一天,要他在弟弟和玉儿之间做出选择,他不可能将多铎从朝廷上赶出去,但他可以让玉儿远离朝政。他只要好好辅佐福临,好好守护他们母子,并不需要他们来为国家大事操心。   他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心里渐渐有了主意,转身走进殿门。   数日后,阿图归宁礼毕,赶着大雪封道前,科尔沁的人都要回去了。吴克善带着家眷虽然在京中逗留了许久,但大玉儿几乎没见过他,兄妹间的恩恩怨怨,旁人也不好多嘴,至少连雅图都是不在乎的。   两个女儿都要走了,比起当年的依依不舍,如今更多的是对她们未来人生的祝福,这紫禁城虽大,终究是个牢笼,她们去了草原,天宽地阔。   在盛京时,她可以亲自将女儿送到宫门外,可在这里,她只能站在永寿宫的门前看着女儿们远去。   苏麻喇代替她前去相送,一直把格格们送出神武门,依依惜别后,返回内宫,见大玉儿坐在明窗下出神,她宽慰道:“格格们都长大了,她们好着呢。”   玉儿颔首:“我缓一缓就好了,再大也是我的孩子,怎么舍得。”   苏麻喇将桌上的东西收好,忽然想起一件事,对玉儿道:“格格,听说鳌拜大人被睿王爷调走了,去了步军统领衙门。”   “升迁了,还是降职了?”玉儿蹙眉道,“我怎么没听人提起过,往后鳌拜不再管内宫关防了吗?”   “像是就前几天的事儿,怕是事出突然,鳌大人都没来得及向您告辞。”苏麻喇道,“奴婢刚才在神武门下问了一句,才知道是真的调走了。”   “福临怎么不对我说。”玉儿含怒道,“他们怎么随随便便就把我的人调走了。”   “这事儿皇上怎么能做主,怕是还不知道呢。”苏麻喇道。   玉儿更是生气:“他就不该不知道。”   是日傍晚,皇帝到内宫向太后请安,却遭额娘一顿责备,质问他为何不知道宫内的事,福临呆若木鸡地看着母亲,哲哲在一旁劝:“他才多大,每天那么多的事,他怎么……”   玉儿却严肃地叮嘱儿子:“现在你可以不懂那些事,但你必须知道所有的事,不懂的,就问你的十四叔,问你的大臣,问了自然就明白了。你是索性仗着自己不懂,连问也不问,什么都不关心了是吗?”   福临咬着唇,心虚地低下头,额娘果然是了解他的。小孩子都是聪明的,这皇帝做了一阵子后,他渐渐也摸出些门道了,能偷懒的事,就故意不闻不问,反正那些大臣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自己也乐得轻松。   “可是……我有好好念书……”福临极力为自己辩驳。   “去门外站一个时辰,好好清醒清醒。”大玉儿毫不留情,呵命儿子,“去!”   福临眼中含着泪,向哲哲求情,可哲哲才站起来,玉儿就挡在了她的身前,目光冰冷地看着福临:“皇上不去,我去,皇上不愿反省,我来替您反省。”   “额娘,我错了。”福临连忙抹了把眼泪,转身走出门,孤零零地站在屋檐底下。   阿黛跟出去,将启祥宫里的宫人都屏退,捧了风衣给小皇帝裹上,又命人将炭炉搬来给孩子取暖。   哲哲在殿中担心地说:“天这么冷,玉儿,你是不是太狠了,这件事错在皇上吗,他能有什么法子?”   玉儿道:“北京的冬天,比起盛京来,实在暖和极了,这日子安逸,他也开始犯糊涂了。姑姑,福临学会偷懒,您是没察觉到,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会不心疼。”   皇帝在启祥宫罚站的事,自然是会传到多尔衮的耳朵里,彼时他难得回家早,和齐齐格东莪一道用晚膳,东莪小声嘀咕:“原来福临做了皇上,还要罚站?”   “东莪?”齐齐格冷声道,“你也想去罚站吗?”   东莪忙捂着嘴,离座往多尔衮怀里躲,小声道:“额娘,我错了,我不该喊皇上的名字。”   多尔衮指了指桌上的菜,吩咐女儿:“把这两碗菜,送去给姨娘们。”   东莪怕母亲发脾气,立刻捧起菜碗就往外跑,多尔衮嗔道:“慢些,菜扣了不要紧,你别摔了。”   “你就宠着吧。”齐齐格埋怨,“这个毛病不改,我不会饶过她的。”   “在家里别那么紧张。”多尔衮说,“你和太后一个脾气,教孩子都这么狠这么急。”   齐齐格抬眼看他,为丈夫夹了菜:“我和玉儿十几二十年的姐妹,自然是意气相投才合得来,为人做事的风格,当然就差不多了。”   多尔衮暗暗责骂自己,没事提起玉儿做什么,不过也好,顺便把那天的事解释了、   他道:“太后偶尔就会到武英殿来,就是那日你见到的光景,她很关心朝政。说实在的,我虽然没意见,可大臣们有意见,但她仅仅是询问,从不插手干预,他们也没辙。关键是,我被夹在中间,有时候很为难呐。”   “还是要派多铎去江南?”齐齐格记得那日的话题。   “自然,过了年就走。”多尔衮毫不犹豫,“朝政的事,我还是希望太后能离得远些,虽然现在整个大清是我说了算,可我和皇太极当年到底还是不一样,她是皇太极的宠妃,对付大臣们,一句不过是仗着皇上宠爱就完了。我呢?”   齐齐格嗤笑:“外头的人不也说,你们……”   见多尔衮虎着脸,齐齐格脸色一变,眼眉弯弯讨饶道:“你瞪我做什么,是外头的人说的,又不是我的。要不,我去替你向玉儿提,让她离朝政远一些?”   多尔衮摇头:“罢了,再迟两年,现下福临年幼,她做什么都是为了儿子,大臣们也不好多嘴。再过两年,福临大一些,我自己和太后商议。”   齐齐格给丈夫斟酒,凑过来贴在他身边,温柔地说:“那日亲眼所见,我深信不疑,你们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我为自己那点小心思愧疚。过去若有叫你烦恼的脾气,你多多包涵,我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多尔衮爽快地喝了酒,在妻子唇上轻轻一啄:“这才好,少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对身子也好。”   齐齐格媚眼如丝,误以为丈夫言语暧昧,往他心口上一拍:“少来。”   她举起筷子挑菜,但突然又一叹:“姑姑上年纪了,也罢了,玉儿比我还小一岁,往后的日子,她……哎……”   多尔衮咽喉一咕咚,猛地又喝了一口酒,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第304章 额娘和十四叔好上了   为了赶紧按下这要命的胡思乱想,多尔衮连喝两杯酒,一时面红耳赤。   齐齐格命侍女收走了酒壶酒杯,劝丈夫保重身体,往后要克制酒水:“太医说了,你的身体要戒急戒躁,悠着点养,可不许再猛灌。”   “嗯。”多尔衮埋头往嘴里送饭菜,把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吃了半天,一抬头,却见妻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心虚地问,“你看什么,赶紧吃啊,饭菜都凉了。”   “就爱看你狼吞虎咽的模样,和从前一点没变。”齐齐格顺手给丈夫夹了菜,“我就这么看着,看一百年也不会厌。”   “傻子。”多尔衮嗔道,“对了,太医们给你看过身体了吗?”   “我没病没灾的,见太医做什么?”齐齐格不以为然。   “汉人太医医术了得,只当养生也好,别只会盯着我,你自己的身体也要保重。”多尔衮如是说,之后继续吃完了碗里的食物,酒足饭饱后,便要去书房歇歇。   “去吧,一会儿我给你送参茶来。”齐齐格说,“对了,鳌拜的事,要不要我去向玉儿解释一声,你有什么说法吗?”   多尔衮一怔,立时愁绪上了眉头,晃了晃脑袋:“先搁着吧,等我再问清楚,太后为了什么动怒,若不是为了鳌拜调职,岂不是我们大惊小怪?再者……太后必然不希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何必挑明了。”   深宫里,挨罚后的福临,闷闷不乐地回到乾清宫,等待他的依然是大大小小的规矩,和枯燥无趣的书本,福临便是装难受,早早地被送进了被窝里。   之后睡得迷迷糊糊,像是母亲来过,像是皇额娘来过,耳朵边总有悉悉索索的声响,睡得很不踏实。   睁开眼时,才刚半夜,日日天不亮就起的孩子,平日里想睡捞不着睡,这会儿睡饱了醒来才半夜,倒是欢喜得想再睡,偏偏肚子饿了。   他坐起来,想要叫人,还没开口,就听得男人和女人的声音,那男人说:“好妹妹,便是从了我,等我做了乾清宫的大总管,有你的好日子。”   女人骂:“短命的东西,你连家伙事儿都没了,怎么伺候我?”   那男人呵呵笑:“但凡你乐意,花样多了去,一准儿让你亲亲哥哥亲亲肉儿的喊不停。”   这样的话语,显然和诗书教条背道而驰,福临听了似懂非懂,觉得难受,便想要大声呵斥他们。   可那女的忽然说:“你是没见过盛京的光景,先帝爷那可叫一个威风,说一声要儿子,那几年宫里的皇阿哥跟母猪下崽似的,一个接一个,听说先帝爷那家伙事儿,有这么大。”   “咱们太后得宠吗,我听说有个宸妃?”   “宸妃那是得宠,可熬不过短命呐,还是太后皮实,一口气生四个,你看身条儿都没变,还那么年轻漂亮,真是享福的命。”那女人哼哼着,声音渐渐变调了,飘乎乎酥麻起来,她骂道,“死东西,你的手往哪儿摸?”   好一阵翻腾的动静后,女人有些吃力地呻-吟:“你说太后现在,是不是也这样叫人伺候,哎哟亲爹,你轻点儿……”   男人粗重地喘息:“太后?人家有睿亲王在,你看她隔三差五地和睿亲王见面,睿亲王这么高大威猛,能比先帝差?”   福临躺下了,他没有出言呵斥那两个值夜的太监宫女,宫女的声音他认得,在盛京就跟了他好几年的人,男的则是这紫禁城里遗留下的太监,今天轮到他们给自己值夜。   但其实,类似的话,他已经听了不少,而他也亲眼看见,额娘总是往前头去找十四叔。   他们都说,额娘和十四叔好了。   七八岁的孩子,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他在乾清宫里孤零零的,岳乐堂哥现在也很少能来陪伴他,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一晚,福临不记得自己怎么迷迷糊糊睡过去的,隔天一早惯例天未亮就被叫醒。   可小皇帝睁开眼,见一对宫女太监在自己跟前,伸手就要来伺候,他也不管是不是昨夜那两个,顿时就觉得恶心,发了好大的脾气,将乾清宫上下都吓得不轻。   玉儿每日都比儿子起得早,就怕乾清宫有什么事,她好过去照应,虽然每天都是白白等一场,可做娘的不会觉得累,她宁愿太平无事。   但今天不能如愿,永寿宫里的早膳还没摆好,乾清宫的人就来禀告,说皇上大发雷霆,死活不肯起床。   大玉儿忙带着苏麻喇赶来,恰好遇见没等见皇帝“上朝”的多尔衮,玉儿道:“我去便好,你到大殿等着吧,别叫大臣们胡乱猜测。皇上还小,闹个肚子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   “是。”多尔衮抱拳答应,可与玉儿匆匆相交的目光,分明彼此心里都有事,他猜想是鳌拜被调职一事,让玉儿恨他了。   寝殿中,福临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许任何人触碰他,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不知如何是好。   玉儿匆匆进门,见这架势,先把自己稳住了,苏麻喇刚才提醒了她一路,千万别急着训斥,一定好好和皇上说。   “都退下吧。”苏麻喇命令众人,一路跟着他们出来,冷脸训斥道,“在乾清宫当差,手脚不勤快还不算罪过,要紧的是嘴巴严。进了门眼睛里要有事,要把皇上伺候周到,可出了门就是瞎了聋了哑了,没见过也没听过,谁问你们,都把嘴巴咬紧别吭声……”   寝殿门被关上,苏麻喇的声音也被挡住了,大玉儿走到床边,轻轻扯了扯福临的被子,温柔地问:“皇上,和谁捉迷藏呢。”   福临露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珠子直溜溜地看着母亲,但很快又缩回去了,蒙在被子里不说话。   大玉儿叹了一声:“你若是想和额娘玩耍,咱们就好好地玩,若是发脾气,那额娘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为了昨天罚站不服气吗?你告诉额娘,怎么了。”   被窝里的孩子,稍稍动弹了几下,福临又探出脑袋,一脸淡漠地看着母亲:“额娘,昨天晚上,给我值夜的太监宫女在做下作的事情,他们一边做,一边还说皇阿玛和您的事,还说您现在,和十四叔好上了。”   大玉儿的心像是被人伸入胸膛狠狠抓了一把,指甲都扎进心脏里,她闷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福临却继续问:“额娘,他们是胡说的,对不对?”   玉儿压着几乎碎裂的心,问儿子:“你听得懂这些事?”   福临点头:“懂一些,我知道男人和女人做那种事,才能生孩子。”   眼前的儿子,分明还那么稚嫩幼小,可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不是孩子该有的目光。   是玉儿自己胡思乱想,还是她被吓得乱了阵脚,为什么,为什么他看着福临的目光,像是在故意报复她?   “福临,额娘去见你十四叔,是问他朝政的事,问他你的事,额娘和十四叔没有做那种事。”大玉儿清清楚楚地对儿子说,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冰冷的目光里,压抑下失望和痛苦,她不愿被儿子看出来,她神情凝重,“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额娘都告诉你。”   福临怔了怔,孩子的天性又回到他身体里,小家伙软下来,瘪着嘴含着泪,哭道:“额娘,我错了,可是,可是……额娘,我害怕,我不要一个人住在这里。”   “福临不怕,额娘在。”大玉儿抱过儿子,抚摸他孱弱的背脊,她可以用臂弯来安抚儿子,可谁来安抚她。   那一天,小皇帝最终还是被穿戴整齐送去了前朝,但其实大臣们拜过皇帝,也就没福临什么事儿,可朝会散了后,多尔衮还没回武英殿,就听说乾清宫里在清理门户。   他浓眉紧蹙,问侍从:“出了什么事?”(20:00更新,大琐白天有事儿哈) 第305章 多尔衮他,是个好人   侍从应道:“回王爷的话,现下传的说法是,太后为了皇上身体不适,查乾清宫宫人失职。”   多尔衮眉头不展:“皇上真有不适?太医如何说?”   侍从一脸尴尬:“王爷您知道,皇上只是……”   福临只是用了小孩子最惯用的伎俩,装肚子疼。   他说疼自然人人都要信,可昨夜太医就看过,福临并没有什么异常症状,不呕吐不腹泻,也没有疼得他脸色苍白盗汗颤抖,除了几声叫唤,一切正常。   自然这样的话,昨天晚上多尔衮就听过了。   “所以福临没事,她还是要清理门户?”多尔衮兀自嘀咕了几句,缓缓走向武英殿。   很快,乾清宫里的动静,惊动了八旗亲贵,代善、济尔哈朗等,纷纷进宫问候。   玉儿亲自出面应对,说那些宫人不仅对皇帝照顾不周,更自恃是御前之人,在宫中仗势欺人。她和母后皇太后很早就有这个念头,眼下也不过是把照顾皇帝的人梳理一遍,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话虽如此,可外头都听说,有一对宫女太监,被当众鞭杖,打得半死不活。其中那宫女更是从盛京开始就照顾小皇帝,跟了四五年的人,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   此外乾清宫里,除了将皇帝奶大的乳母外,照顾皇帝的内侍宫女,全部被重新安排,规定了新的轮班制度,层层监督,又将责任细分到每一个人身上,皇太后颇费了一番心思。   这一日,多尔衮直到忙完所有事,也没见玉儿到武英殿来见他,左思右想,便亲自进内宫觐见太后。   启祥宫里,哲哲安抚多尔衮道:“你不是说,内宫里的事,我和玉儿做主便好,我们想着不过是调动几个太监宫女,不必惊动麻烦你。却也忘了知会你一声,倒是我们的疏忽了。”   “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怎是您的疏忽。”多尔衮恭敬地说,“至于外头若有流言蜚语,臣也会尽力遏制,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哲哲和气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几千年来的皇帝,哪一个不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凡想,皇帝还是皇帝,那些只会躲在背后动嘴皮子的,一辈子也混不出什么名堂,如此一来,自然就不在乎了。”   “您说的是。”多尔衮应道。   “我这儿没什么事,你跪安吧。”哲哲不留人,她很清楚,多尔衮进内宫,不是来看她的。   多尔衮见哲哲没有别的嘱咐,该是明白自己进宫的用意,既然她不阻拦也不暗示什么,自己大大方方地去见玉儿就是了。   但离了启祥宫,多尔衮并没有在永寿宫见到玉儿,宫门前的人说,太后和苏麻喇去散步,没说要去哪里,东西六宫那么大,一时不好找。   多尔衮虽能自由出入皇宫,可内宫里如今都是皇太极的遗孀,他并不能毫无顾忌地行走在宫闱之间,盯着大玉儿的人无数,盯着他多尔衮的人,只怕是更多。   “王爷?”跟随多尔衮的人,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奴才去找……”   正纠结时,只见苏麻喇一人回来了,多尔衮忙上前问:“太后在何处?”   苏麻喇浅浅一笑:“主子在角楼登高远眺,那里风大,奴婢回来取风衣。”   多尔衮疑惑:“她一个人?那为什么是你回来?”   苏麻喇不以为然地说:“收着风衣的柜子刚好上了锁,您知道,钥匙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交给别人。角楼那边,还有人跟着伺候,请王爷不用担心。”   多尔衮转身便要走,可苏麻喇喊住他:“王爷,你等一等奴婢,奴婢取了风衣就来。”   不久后,苏麻喇带路,领着多尔衮往玉儿此刻所在的皇城东北角上的角楼去,路上对多尔衮说:“主子很喜欢那里,说站得高看得远,紫禁城里白雪红墙,美极了。”   多尔衮闷声不语,可苏麻喇却很主动,她这么回来一趟,仿佛并不单单是为了取风衣,她道:“王爷,您是不是要问乾清宫的事?”   “是。”多尔衮也不掖着。   “奴婢或许能回答您一些话,而有些话,只怕主子她自己说不出口。”苏麻喇抱着风衣,停下脚步站定,不卑不亢地望着高大威猛的男人,“王爷,您愿意听奴婢说吗?”   多尔衮向来对苏麻喇高看一眼,从未真正将她当什么奴才,此刻渐渐察觉苏麻喇是有备而来,便是颔首:“你说吧。”   “被鞭打的那两个人,胆子大出天,敢在皇上的寝殿里做苟且之事。”苏麻喇神情凝重,亦是自责,“没察觉皇上身边有这样的贱人,是奴婢的失职。”   多尔衮大怒,果然就觉得奇怪,怎么偏偏打一男一女,他怒道:“那畜生连根都没了,还能碰女人?”   苏麻喇苦笑:“他们自然有他们的法子。”   “福临他?”   “皇上吓着了。”   多尔衮杀气腾腾:“只是打一顿?该将他们碎尸万段。”   睿王疼皇帝的心,苏麻喇很感恩,可事情还没说到点上,她难过地说:“可恶的不是他们不要脸,是他们说瞎话,说先帝的闲话,说您和太后的闲话,一字一句都叫皇上听去了。”   “我……和玉儿?”多尔衮愕然,猛地又一个激灵,着急地问,“所以福临?福临他误会我和玉儿?”   这一声声玉儿,是误会吗?苏麻喇心中叹息,格格最痛苦的,也许不是皇上道听途说这些事后,在心中怀疑母亲,她最痛苦,恰恰就是多尔衮,真的爱着她。   于是乎,她连否认的底气都没有。   “主子已经向皇上解释,可皇上能理解多少,她实在没把握。”苏麻喇直视多尔衮,她是代替格格在对睿亲王说话,“主子说,近几个月,您和她还是不要相见为好,让皇上缓过这一阵,之后的事之后再商量。眼下没有任何事,比稳定朝纲,将大清的江山真真正正地定下来更重要的事,请王爷守护大清。”   多尔衮不甘心:“难道往后一辈子,都不再相见?”   苏麻喇跪下:“求王爷体谅娘娘的苦楚,王爷,那是她亲生的儿子啊。”   多尔衮心痛如绞:“可我们什么事都没有,苏麻喇你是知道的。”   苏麻喇含泪道:“正是什么事都没有,才难过不是吗?若真有什么事,就像先帝和大格格一样,也就不在乎了呀。”   “你起来,苏麻喇。”多尔衮努力冷静下来,调整了气息后道,“你告诉玉儿,我知道了,我听她的,你叫她别难过,福临是被吓着了,时间久了长大了,他自然会判断眼前的是非。再有……你告诉玉儿,调走鳌拜,不是我要架空她孤立她,九门关乎着京城之治,是朝廷的命门,这样重要的职位,非鳌拜这般忠心耿耿的人不得授,你告诉玉儿,别误会我。”   苏麻喇垂首道:“虽然奴婢不懂王爷说的什么,但奴婢会一字不差地转达,请王爷放心。”   多尔衮难过地说:“苏麻喇,你懂的,所以你更要好好守着玉儿,别叫她伤心。”   苏麻喇仰望他:“王爷,格格的心,早就千疮百孔了。”   多尔衮目光颤颤地看着她:“苏麻喇,我答应你,我绝不会伤害她。”   苏麻喇叩首道:“奴婢多谢王爷。”   “何必言谢,言谢才是生分了……”多尔衮念了一声,僵硬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朝向来时的路走,他不去见玉儿了,谁都欺负她,他不能,他绝不能。   多尔衮走远后,苏麻喇才从地上爬起来,北京固然不如盛京苦寒,这时节地钻上的冷,也让苏麻喇禁不住颤抖,她迅速返回角楼上,将风衣兜头裹在大玉儿的身上。   这里风大,将玉儿的脸吹得通红,口中呵出苍白的气息,她问:“他走了?”   苏麻喇点头:“王爷说,他不能让您伤心。”   大玉儿凄凉含笑:“多尔衮他,当真是个好人。” 第306章 只能选其一   苏麻喇又将多尔衮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玉儿听,大玉儿的身体渐渐被风衣捂暖,可她的心,却越来越冷静。   悲伤凄凉的神情,很快从她的眼眉间消失,她对苏麻喇说:“对待福临,皇太后和母亲不能共存;对待多尔衮,皇太后和女人亦如是。太后、母亲还有女人,这三重身份,我只能选其一,苏麻喇,你说是不是?”   苏麻喇心疼格格:“分开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只选一个?”   大玉儿摇头:“分开的结果,就是眼下的结果,我和福临的关系让我痛苦,我和多尔衮的纠葛让我茫然,对待亲贵大臣,我也少几分底气。长此以往,不用那些男人们来驱逐我,我自己就会被朝政国事所淘汰。”   “可是……皇上还那么小。”苏麻喇不忍。   “但他总会长大,倒不如从小就这样,时间久了他反而习惯。”大玉儿道,“姑姑会疼他,你会疼他,足够了。”   “格格?”   “你别难受,其实福临也痛苦,他既渴望我的保护,又期待我的宠爱,但这不现实。”玉儿冷静地说,“我对福临最大的保护,是将他培养成英明果敢的帝王,像先帝那样了不起,这才是对他一辈子的保护。而不是冷了捂在怀里,饿了捧在碗里,这些事,他的乳娘能做,你们都能做。”   “是,奴婢明白了。”   “总有一天,我能卸下这些担子,等福临成为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帝王。”大玉儿憧憬着,挽起苏麻喇的手,“到那一天,我就能真真正正地过逍遥自在的日子,现下,一切以朝政国事为重,我要守住这片江山,我要让他的儿孙来继承,绝不拱手让人。”   苏麻喇泪光莹莹:“格格,值得吗?”   大玉儿怔了半晌,通红的眼鼻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泪染的,她清了清嗓子才得以说出话:“他说,要我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那一日,圣母皇太后大刀阔斧地改革了乾清宫里的宫规制度,大臣们都以为布木布泰接下来要干涉插手很多事,可谁知皇太后从此在宫内深居简出,越发得低调。   早些时候还能见她到武英殿去找多尔衮,这一下子,十天半个月没见人影,唯有辅政大臣们进宫禀告国事,才能见到太后的身影。   多尔衮更是连进宫禀告国事都免了,皆是济尔哈朗等代劳,但他对朝廷和整个国家的权力越收越紧。   腊月时,范文程病了一场,玉儿得知后,派太医前去探望,小年前范文程病愈,进宫向太后谢恩,大玉儿和他,已是阔别许久的再相见。   “先生可大安了?积年劳累,不可小觑,要好生休养。”大玉儿叮嘱,“皇上还年幼,可损不得你这样的能臣。”   范文程却垂首道:“太后娘娘,臣的身体大不如前,接下来或许时不时会病一场,朝廷的事,皇上的事,怕是都力不从心了。”   苏麻喇将茶递给他,细细看了眼范大人,而后带了所有宫女,退出去。   范文程对大玉儿笑:“苏麻喇姑姑,当真仔细,她那一眼,叫臣原形毕露,太后恕罪,臣的身体没有毛病。”   大玉儿叹:“可你不得不病,你不病,就有人要你的命,是不是?”   范文程神情凝重,起身道:“太后英明。”(下午会多更新哈) 第307章 鄂硕家的孩子   玉儿淡然,命范文程坐下,从容地说:“先生着急了吗?”   范文程摇头,又点头,未开口已是满身焦虑,可他也是明白人,说道:“睿亲王对治理国家,还是有一套本事,臣不得否认他的功绩。只是这样下去,于太后和皇上实在不利,睿王的权力不断扩张,一旦超过他可掌控的界限,将来可不是他想摆脱,就能顺利甩手。再往后朝廷若有什么变故,未必是睿王之过,但祸根必是从他而起。”   “你不打算拼死劝诫?”玉儿问。   “娘娘……”范文程没有掩藏他的懦弱,坦率地说,“臣死不足惜,可眼下臣只会白白送死,说什么睿王爷都是听不得的。”   “我劝他不要派多铎南下,他有他的看法,说的也是道理。”大玉儿道,“倘若这大清真正是他的,他照他的意愿来治理国家,大清也会好好地发展下去。矛盾在于,大清不是他的,我怕将来交到皇上手里的国家千疮百孔,偏偏眼下福临那么小,而我仅仅往前朝多走一步,就是满城的风言风语。”   范文程垂首:“所以臣为保命,决心远离权力忠心,韬光养晦。”   玉儿浅笑:“不怕自己将来回不来?”   范文程摇头:“臣……有所仪仗。”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挑明,彼此也都能明白。   范文程曾是多尔衮的人,比起外人闭着眼睛的胡编乱造,他对多尔衮和玉儿之间的事,必定是真正有所察觉的,多尔衮不会杀范文程,那是他为玉儿守的最后底线。   “先生保重,回家好生安养。”玉儿道,“闲来做做学问,遇见好书,记得给皇上和我送来,其他的事,你无力左右,就退得远一些。”   是年除夕,乾清宫大宴上,多尔衮才阔别许久地见到了玉儿。   见她气色不坏,笑容温和,多尔衮心中安定不少。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玉儿说,他最想问的是,他们何时才能不再顾忌福临的疑惑,何时才能正常的相处。   宴席上,小阿哥小格格们,一并王公亲贵府上的孩子,成群结队地离席去玩耍,福临孤零零地坐在上首,满眼的向往。   如今皇宫更大了,孩子们可玩的地方也大,那些汉人的宫女内侍会玩的把戏也多,但再大再多的乐子,也和福临不相干。他是皇帝,他必须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享受”宴会。   小孩子难免有脾气,这个不吃那个不要的,坐在龙椅上赌气。不经意地,瞥见一位贵妇人,带着玲珑可爱的小姑娘缓缓走来,那小丫头她认得,不就是在盛京时,苏麻喇带着他藏起来的时候,那家的孩子?   贵妇人到御前向两宫太后行礼,可爱的小姑娘像模像样地跟着额娘磕头,哲哲命人将那孩子带上前,抱在腿上说:“这小丫头俊的,哪年生的,多大了?”   一问,才知道就是当年海兰珠和玉儿在路上救下的胎儿,大玉儿瞧见她胸前挂的长命锁,鄂硕夫人道:“就是先帝元妃所赐的长命锁。”   那会儿本是姐妹俩说好一起送的,但玉儿后来就没再放心上,姐姐果然是喜欢孩子怜惜小生命,她自己默默地就赐下了。   “叫什么名字?”哲哲问。   不等回答,阿哲急匆匆跑进来,拉着嫡母和额娘说:“要放焰火了,额娘快来,快来……”   宫门外的内侍,也带人来禀告,说一切就绪,请太后娘娘和皇上去欣赏烟花。   鄂硕夫人带着女儿退开几步,诸位贵妇人和亲贵侍奉太后和皇帝走出大殿,她便带着孩子,尾随其他女眷同行。   轰隆声里,漫天花火飞舞,五彩斑斓,将夜空照亮。   满人虽然也懂礼花火药的技术,可整个大清为了打仗而节俭用度,奢侈浪费的余兴在福临出生后,便很少看见,即便有,也及不上此刻所见的规模。   福临看呆了,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大玉儿见其他孩子,都是蹦蹦跳跳欢呼雀跃,心知儿子是以帝王自律,也越来越失去童真,虽心疼,可这才是他必须走的路。   她将手搭在福临的肩头,含笑道:“皇上,大清越来越强盛,这天上的礼花也会越来越美,皇上想看吗?”   福临抿着唇,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过头继续看烟火。不多时,他又主动拉住了大玉儿的手,虽然儿子什么都没说,可玉儿能感受到从小手心里传来心意,儿子是爱她的,他只是太辛苦,太委屈,除了对自己能毫无顾忌地宣泄,再没有别人了。   大玉儿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温柔地说:“福临,一会儿宴席散了,皇额娘她给你准备了小烟花,你去启祥宫和姐姐们玩耍。”   福临望着母亲:“额娘来吗?”   大玉儿嗔笑:“来,额娘也来。”   福临立时美滋滋地,一手抓着母亲,一手挽起哲哲,逗得哲哲欢喜,笑道:“咱们福临的手,像小火炉似的。”   似曾相识的话,戳得玉儿心里一颤,但她努力压下那份痛楚,言笑如常。   宴会散去后,亲贵们按着顺序离宫,苏麻喇在这里照应着,务必保证进宫的每一个人都离开,将乾清宫上下查了一遍又一遍。   此刻,正交代值夜宫女今晚守岁的规矩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来说,出宫的路上,鄂硕夫人跌倒,意识有些模糊,起不来也走不动了。   苏麻喇带人来查看,鄂硕夫人被送到了就近的殿阁里,太医把脉后询问了一些事,告诉苏麻喇,鄂硕夫人可能是怀孕了。但身下有些见红,暂时不宜挪动,倘若送出宫去,不知会不会伤了胎儿。   然而外臣女眷,岂能留宿宫中,这要太后和皇帝点头,苏麻喇想了想,看见守在母亲身旁的小姑娘,便温柔地说:“好孩子,跟姑姑来,姑姑带你去放烟火可好?你额娘要睡觉了,不能看着你。”   漂亮的小姑娘,怯弱地摇头,抓着额娘的手,眼泪汪汪不肯离去。   苏麻喇不得勉强,便留下宫女照看,返回内宫里,请太后和皇上示下。   哲哲听闻后,笑道:“这鄂硕夫人一回两回地生孩子,都和咱们有缘,不过是留宿一夜,不必大惊小怪,指不定将来生个小将军,像他的阿玛鄂硕一样,能为大清保家卫国呢。就留下吧,派人好好照顾着,保胎要紧,鄂硕还在追杀李自成,咱们为他保护妻儿,也是应当应分的。”   苏麻喇得令,就要去安排,才刚走出宫门,却见皇上跟着她出来了,苏麻喇蹲下来笑道:“皇上啊,您来给奴婢送压岁钱吗?”   福临愣了愣,往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把挂在腰头的玉佩塞给苏麻喇,苏麻喇大乐,赶紧给他系回去,笑道:“皇上疼奴婢,奴婢心领啦。”   看着苏麻喇给自己系玉佩,福临便问她:“你方才对皇额娘说的,是那家的人吗?”   苏麻喇笑道:“是啊,鄂硕夫人就是那时候收留保护奴婢和皇上的人。”   福临说:“那个小姑娘,长高了呢。”   苏麻喇道:“皇上也长高了,不许人家长吗?”   福临说:“你去乾清宫拿些点心给她吃,叫她别怕,这是朕的皇宫,在朕的家里。”   苏麻喇领命:“奴婢记下了。”   福临欢喜地说:“我今晚可高兴了,额娘陪我放烟火,就算明天一清早要去祭天地社稷,我也不烦了。”   “皇上真乖。”苏麻喇为小皇帝整一整衣襟,温柔地说,“皇上要体谅额娘,过了年皇上又大一岁,您的额娘,比谁都骄傲。”   福临点头,见苏麻喇要走,他又上前拉住苏麻喇说:“我有些话,不敢对额娘说,苏麻喇,你替我告诉额娘行吗?”   苏麻喇奇道:“您想说什么?”   福临道:“额娘和十四叔的事儿,是我错了。苏麻喇,我让额娘伤心,也让十四叔伤心了,他们现在都不说话不见面了,是为了我对吗?像从前一样可以吗,苏麻喇,还行吗?” 第308章 齐齐格的绝望   福临的话,苏麻喇一字不差地告诉了大玉儿,这是辞旧迎新之际,玉儿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的决定是对的。”她对苏麻喇说,“所有的事,福临渐渐会有他自己的判断,他被误导和轻信他人时,我不能着急,我要耐心等他缓过来。”   苏麻喇连连称是,又憧憬着:“真盼着皇上亲政的那一天,必定会像天神一样,站在最高处。”   大玉儿却不敢轻狂得意,只道:“愿他善良宽仁,能心胸宽阔地看待天下。”   一夜相安,天明即是顺治二年的元旦,皇帝入关以来第一次接受元旦朝贺,朝廷官员从乾清门一直排到保和殿下,只可惜太和殿修建尚未竣工,不然乌泱泱的大臣站在太和殿广场上,必定更加气派。   朝贺之后,便是祭告天地社稷,赴太庙祭告先祖。   整整大半天,福临就在多尔衮和其他人的带领拥簇下,上香叩拜,再上香叩拜,午后被送回皇宫,累得他在进宫的轿子里就睡着了。   在盛京时,因海兰珠和皇太极接连故世,宫内的节庆好几年都是简简单单地度过,没有热闹喜庆可言,但到了北京,一切都不同了。   接连数日,启祥宫里人来人往,贵族女眷们纷纷进宫陪伴太后过节,阿黛带着小宫女们,连茶都来不及煮。   但玉儿还是过去的脾气,不喜欢人多热闹,现下和姑姑分开独门独院地住着,就更清静了。   贵夫人们也都知道圣母皇太后的性子,不敢擅自来叨扰,由宫女们送来新年礼,就算是拜了年。   初三那日,玉儿在宫内得到消息,福临下旨派多铎带兵南下收服史可法,剿灭南明余孽,她忧心忡忡地对苏麻喇说:“但愿多铎能收敛他的暴虐,可我瞧着悬,就怕这一刀切下去,血淋淋的,往后几世几代都弥补不回来。”   不久后,齐齐格进宫了,她是唯一能随意出入永寿宫的人,不过今日来,是要接鄂硕夫人出宫。   一转眼,鄂硕的妻子在宫里已经躺了三天,鄂硕是正白旗旗下的人,他的女眷出了事,齐齐格这个旗主福晋,自然要管的。   “既然没事了,就接出去吧。”大玉儿已经把这事儿忘了,笑道,“我都没去看过她,你别怪我无情,为了当年她照顾福临和苏麻喇,我是很感激的。可就怕走得近了,当年的事被翻出来,反而害了她和鄂硕,你说是不是?”   齐齐格道:“就是这个道理,其实他们自己也明白,鄂硕家的通情达理,是个聪明懂事的女人,就交给我吧。”   如此,齐齐格和玉儿闲话半日后,离宫时顺道将鄂硕夫人和孩子带了出去。   齐齐格很喜欢鄂硕家的女娃,可惜自己没有儿子来讨做媳妇,至于叔伯家的几个侄儿,齐齐格还没有看得顺眼的,自然不能坑了人家的心肝宝贝。   比起玉儿,齐齐格与鄂硕夫人相熟得多,是能坐下来说说玩笑话的关系,齐齐格将她送到家里后,说到鄂硕南征北战,还能回家心疼妻子,鄂硕夫人脸红不已,赧然道:“只是巧合罢了,福晋别笑话我了。”   齐齐格心内感慨,人家巧合就能生儿育女,可她挣扎了半辈子,也是徒劳。   这日回到家中,想起多尔衮说,汉人的太医好,他们正白旗旗下原先也有投降大清的汉人太医,但后来几年转去做军医,加上齐齐格也放弃了生孩子的事,很多年没上心了。   整个春节里,齐齐格心事重重,直到元宵前,她下定决心,宣召了太医到王府来,为她诊脉养生。   “我多年无子,二十几岁那会儿也吃了不少的药,没有任何作用。”齐齐格毫不避讳地对几位太医道,“听说你们是旧明时专擅妇科千金的太医,替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没指望了。”   来的几位太医,有年轻有为的后生,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前辈,他们轮流为齐齐格把脉,询问过去服用的药物,以及齐齐格的月信和许多女人家的事,乃至于和睿亲王的房-事。   齐齐格既然请他们来,就不打算藏着掖着,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之外,当年为了求子,听取大夫的建议,曾有几年详细地记录过自己的月事和多尔衮的房事,那几本册子压在箱底,也让她带来了北京。   见几位太医翻阅册子,互相商议了许久,齐齐格的心不自觉地悬起来,但她不是怕,她是期待,或许自己还能有希望。   然而太医带给她的诊断,却只有绝望。   元宵宴这夜,齐齐格盛装入宫,比往日里都要明媚耀眼,已在而立之年的贵妇人,竟是压过了席上许多水灵灵的年轻小福晋们。   所有人的眼睛,都忍不住朝睿亲王福晋看过来,过去只知道十四福晋精明厉害,仿佛突然之间,才发现多尔衮原来有个这么漂亮的妻子。   休息时,玉儿见到了齐齐格,玩笑道:“你今天怎么了,像个新娘子似的,女眷里头,就属你最好看了。”   齐齐格淡淡一笑:“随便捯饬,让人看笑话了。”   大玉儿这才发现齐齐格有些恍惚,她的眼神是飘的,两人休息好了要回席上时,齐齐格过门槛没抬起脚,一下绊倒,重重地跌坐在门槛上。   “醉了?”大玉儿搀扶她,“还是哪儿不舒服?”   可却眼睁睁地,看着豆大的泪珠子,像断了线似的从她的眼眶里落出来。   “怎么了,齐齐格?”玉儿越发不安,与苏麻喇合力将人搀扶回屋子里,她伸手在齐齐格眼前晃了晃手,可呆滞的人的眼神是死的。   “苏麻喇,去找多尔衮来。”大玉儿下令。   “不要,我暂时不想见到他。”齐齐格终于开口了,一手抓着玉儿的腕子,指间用的力道,几乎要把玉儿的骨头捏碎。   她忍着疼,耐心地说:“好,不找他,回我宫里去说话,好不好?”   宴席上,宫人来传话,说圣母皇太后凤体违和,睿王福晋去伺候了,不再回来享宴。   福临起身要去照看母亲,哲哲却察觉异样,喊下福临道:“你婶婶在,不会有事的,皇上,你不能丢下宾客。”   “是……”福临很担心,命宫人们,“再去看看,回来告诉朕,额娘怎么样了。”   可大玉儿什么事都没有,只有齐齐格伏在她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太医告诉睿王福晋,她很可能在年轻时被人下了虎狼之药,伤了身体断了子嗣,如今再养,希望渺茫。是药三分毒,过量的汤药服下去,未必能迎来孩子,反而会被副作用将身体在伤得更重。   “是皇太极吗?”齐齐格毫不避讳地问玉儿,仇恨从眼中溢出来,“是不是皇太极?”   大玉儿一脸平静,她甚至不用刻意压抑心虚愧疚,当年皇太极手把手地,把她的心变成了磐石。   她道:“不要胡思乱想,若真是先帝对你做过什么,多尔衮会查不出来吗?咱们挑明了说,先帝防着你们,你们难道不防着他,当年我们心里都是明白的不是吗?”   齐齐格瑟瑟发抖,抓着玉儿的衣襟说:“你可晓得我最怕什么吗?玉儿……”   她哭得接不上气,十分可怜:“玉儿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多尔衮从前不碰我?”   大玉儿记得,虽然过去很多年了,可那天的齐齐格像个疯子,当时说的每句话,玉儿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早些年,多尔衮南征北战很少回家,但即便回家,也几乎不碰齐齐格,如今想来,那时候,正是多尔衮最恋大玉儿的时候,也难怪……   “玉儿,我怕,我怕是多尔衮对我下的药,我怕是他。”齐齐格一时气急,急促地喘息,脸色惨白浑身战栗,所幸福临硬是要太医院的人来看望额娘,太医刚好赶来,及时让转不过气的人平静了下来。   “她什么时候能醒?”大玉儿问太医。   “这是普通的迷药,睡不过一两个时辰,或是泼冷水也能激醒。”太医应道,“但这样的情形,太伤心肝,不能时常发作,福晋必须清心寡欲地安养。”   此刻苏麻喇也打听到了,齐齐格原来前几日见过太医,为了她不孕的事,寻求治疗,但结果是令她绝望的,太医连药都不给开。   大玉儿守在床榻边,轻轻擦去昏睡的人额头上的虚汗。   “格格?”苏麻喇很是担心。   “不必担心,她只是闲的发慌去揭自己的旧伤疤,疼过这一阵,长出新肉就好了。”大玉儿一脸冷漠地说,“我也要以此为戒,没事儿别和伤口过不去,除了疼,还能带来什么?”   她叹了口气,吩咐苏麻喇:“找多尔衮来,齐齐格最在乎的,还是他。” 第309章 他彻彻底底地输了   永寿宫的人来请睿亲王,然而大宴之上,这情形,多尔衮单独离席必定遭人怀疑。   且他已经得到手下的传话,并非圣母皇太后凤体违和,是齐齐格出了点事。虽然这么说对不起齐齐格,可他当真没方才那么着急,毕竟有玉儿在,齐齐格不会有事。   如此直到元宵宴散去,宫里该走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多尔衮才进宫来,这会儿妻子已经醒了。   “早些回去吧,好在年也过完了,这几天别叫她出门,在家静养才好。”大玉儿寻常地说这些话,回眸看齐齐格,她依然目光空洞,连多尔衮都没装在眼睛里。   玉儿知道,不论齐齐格最终认定是谁给他下的药,伤痛都不在这结果上,而是不得生育的事实,从前只是这么想而已,如今真的被判了“死刑”,连最后一点希望都没了。   多尔衮向玉儿抱拳,上前要搀扶齐齐格,可齐齐格躲开了,自行走了出去。   “臣告退。”多尔衮再道,与玉儿目光相接,道了声,“多谢。”   玉儿知道,他谢自己周全了睿王府的体面,若叫外人知道睿王福晋方才的模样,多尔衮的面子往哪儿搁。   大玉儿目送他们离去,永寿宫的人一路送到门外,许久后来回话,说夫妻俩一直到出宫坐马车,都是方才那模样,福晋什么话都没说。   同时乾清宫也来了人,是福临的乳母,说皇上怎么也不放心,非要派她再来瞧瞧额娘怎么样了。   玉儿坦率地说:“告诉福临,是她婶婶身体不适。”   乳母将这些话,转述给小皇帝听,福临穿着寝衣坐在床上,一脸奇怪地看着乳娘:“为什么额娘要撒谎,既然是婶婶不舒服,就说是婶婶不舒服。宴席上,那些大臣都在窃窃私语,必定又在说额娘的坏话。”   乳母温柔地说:“是担心睿王府在外头,叫人指指点点吧。”   福临不悦:“那额娘不怕叫人指指点点吗,额娘总是护着十四叔和婶婶,我知道,是为了让十四叔忠心辅佐我。”   乳母抿着唇,生怕自己说错话误导了小皇帝,回头惹怒皇太后,可这事儿本来很简单,只是福临不喜欢罢了。   “皇上,您若真的想不通,奴婢可要去禀告太后的,太后会好好向您解释。”乳母不愿担当这责任。   福临很疼他的乳娘,知道自己为难她了,便是乖乖躺下,乳母来为他盖被子,温柔地说:“皇上,等您长大了,您也会做一些看起来不合理,但其实很有道理的事。将来您一定会理解太后的做法,您相信奴婢。”   福临点头:“我自然信,我也不是怪额娘,我就是……”   他翻了个身小声地嘀咕:“明明我才是皇帝。”   夜色渐深,京城里的年味儿过了元宵,便要渐渐淡了,新的一年又开始,农耕商贸都要辛苦经营起来,国家大事,自然也越来越多。   好在终于不打仗了,追击那些李自成残军,或是镇压并没有什么实力抵抗清廷的南明余孽,都不用多尔衮亲自出马,何况他现在也不能轻易离开北京,他是摄政王,位同皇帝。   正如他对齐齐格说的,从此可以过安逸的日子,不必再提心吊胆,他们终于站在了大清的最高处。   但现实似乎并不如意,看着一言不发,目光冰冷空洞的妻子,多尔衮毫无头绪。他心虚自己很少关心家里的事,便头头转地找下人问话,才略知道,齐齐格请过太医了。   他时时刻刻盯着朝廷的事,内宫的事,却把家里疏忽了,这会儿跑回卧房,看着齐齐格坐在床头,好端端的,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脸上滑落,多尔衮坐在床沿握着妻子的手道:“太医说什么?你病了,什么病……”   “多尔衮,对我说句实话。”   “你问。”   “你给我下药了吗,让我不能生孩子?”   多尔衮脑袋一轰:“齐齐格,你疯了吗?”   丈夫的反应,算是给了齐齐格心里些许温暖,她朝多尔衮伸出手,多尔衮顺势将她抱在怀里,可没想到接下来,是妻子哭得肝肠寸断,险些厥过去。   等太医再赶来,用药让福晋安静后,多尔衮负手站在屋檐下,吹着冰冷的风,听太医告诉他,几位内科千金的太医会诊,认为福晋年轻时被下了猛药,导致终身不孕。   当年多尔衮查过,特别是有了东莪后,他也查过,女儿长得和他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谁都相信是他的骨血,他既然能和别的女人生,为什么不能和家里的女人生。   是皇太极吗?皇太极!   多尔衮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那动静听得前来询问王爷是否安寝的下人都吓得不敢靠近。   虽然为大清打下的每一寸江山,多尔衮都是为了阿玛、自己还有兄弟,可他从没对皇太极有任何威胁,甚至没做过任何悖逆他的事,终皇太极一生,他们兄弟都不曾正面发生过任何冲突。   可皇太极,却防备到了他的子子孙孙,所幸东莪是闺女,东莪若是个儿子,多尔衮大概连孩子的骨头渣都看不见。   但此刻,戳着多尔衮心骨的,最可恶的事,不是他没儿子继承香火,是皇太极让他断子绝孙,可他竟然一点头绪都查不出来,连个奉命下药的凶手都没抓到。   “他到底怎么做到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多尔衮咬牙切齿,皇太极好狠的心,好毒的手腕,他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到如今,他还要为皇太极的儿子守着江山,把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让,就连想和玉儿说句话,都要忍着憋着,都要看个小孩子的脸色。   “真可笑……”多尔衮的声音颤抖着,他内心的尊严和骄傲轰然崩塌。   隔天一早,玉儿在启祥宫里,和姑姑一道听内务府禀告今岁宫内用度的计划,内务府的人才走,哲哲正和玉儿商量,乾清宫那里是不是多增派一些人,阿黛从门外进来,神情慎重地说:“方才前头传过来的消息,摄政王决定将豫亲王的五阿哥过继到膝下,要正儿八经地办个过继的仪式。”   哲哲不奇怪:“过继的事,也说了好多年了,他早该这么做了,是齐齐格终于松口了吧。”   大玉儿默默喝了茶,盖上茶碗盖,淡漠地说:“齐齐格最近知道,自己被下了药,她一辈子也不能生。”   哲哲怔然,示意阿黛将其他宫女带下去,紧张地问玉儿:“齐齐格看过太医了?”   偏偏玉儿在乎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说:“姑姑,咱们这里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睛里,您多吃一口饭,喜欢吃哪一道菜,他们都知道。可我们对外头的事,远不如当年在盛京时,现在往往要等出了事,咱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哲哲沉默不语。   玉儿一脸凝重,真心要与哲哲商议:“姑姑,您说,我们还能有法子吗?”   此刻睿亲王府里,多铎的福晋带着孩子来,正坐在厅堂里。   她一早得到十四哥的传话,以为多铎南下出了什么事,但没想到,是要过继她的儿子。   虽然这件事,多铎早就提过,要她随时准备把儿子送到十四哥家里,可做娘的人,如何舍得自己的骨肉。   “你不乐意吧。”齐齐格宛若病愈后的虚弱,脸色苍白,“你若实在不乐意,就告诉我,我不让王爷勉强你。”   豫王福晋从来性子弱,红着眼圈儿哽咽:“我不乐意,可我不能不答应,嫂嫂,我若不答应,多铎回来会打我。”   “他不敢。”齐齐格忙道,“多铎若是对你动手,你来告诉我们。”   “不成的……”豫王福晋哭道,“嫂嫂,我知道了,您就把多尔博留下吧,反正也不是隔着千山万水,我将来总能来看看的。”   齐齐格并不想过继谁的儿子,但今早多尔衮说,他要个儿子继承香火,夫妻二十年,多尔衮头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当时齐齐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随时来,儿子终究还是你的。”齐齐格道,“不必叫他改口,往后还叫你额娘。” 第310章 多尔衮,你要做皇帝吗?   豫王福晋已是泪流满面,孩子都送走了,叫不叫额娘还有什么差别,指不定多铎回来听见孩子不改口,还要再怪她不周全。   “嫂嫂,您把孩子留下,我走了。”柔弱的女人把心一横,起身捂着脸,急匆匆跑出厅堂。   跟着东莪姐姐在外头玩耍的孩子,见母亲突然跑出来,奶声奶气地喊着,“额娘,额娘……”   多尔博才三岁,小小的人追着母亲跑不了几步就摔个大马趴,趴在冰凉的地上嚎啕大哭,可母亲也不回头。   东莪急匆匆赶上前,将小堂弟抱起来,回眸看额娘,见她无力地依靠再门上,又十分担心母亲。   齐齐格的身体顺势滑落,坐在了厅堂的门槛上,东莪跑来,满脸焦虑:“额娘,您不舒服,病了吗?”   “孩子……”齐齐格冰冷的手,抚摸女儿柔嫩的肌肤,她忽然说,“东莪,你想不想去祭拜你的生母?”   东莪愣住,眼泪迅速充盈她的眼眶,小姑娘哭着问:“额娘,他们说我是私生女,是真的?”   她十岁了,跟着爹娘从盛京到北京,终日在皇亲国戚间往来,大人孩子无数张嘴巴,该懂的不该懂的事儿,几乎都听过。   所以,她是阿玛的私生女,她也曾听人提过。   但多尔衮和齐齐格的地位,容不得别家的孩子有胆量随便欺负东莪,倒是没有人会拿这事儿来取笑讽刺她,可她长这么大,真是听过好几回人家说,自己是私生女。   “你果然是听人说过了?”齐齐格道,“你怎么不来问额娘,或者,你问过你阿玛了?”   东莪抽抽搭搭地哭:“我没问过任何人……”   齐齐格给女儿擦眼泪:“为什么不问,憋在心里多难受?”   东莪哭道:“我是额娘的女儿,我只要做额娘的女儿。”   然而齐齐格一点都不感动,她对东莪付出的一切,值得女儿这样来回报她,东莪可以把她当亲娘,可她永远也无法欺骗自己,相反,永远提醒她,是她不能生。   格格哭,小阿哥也哭,吓得府里的婢女们不知如何是好,又见福晋瘫坐在门槛上,担心她着凉,纷纷来搀扶。   可才把人扶起来,齐齐格忽然两眼一黑,昏过去了,家里人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往宫里传消息。   过去盛京王府里一举一动都在皇太极的眼中,但如今若不是多尔衮和齐齐格主动说,哲哲和玉儿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齐齐格昏厥的事,还是其他宫人在武英殿听见一嘴,传到内宫时,多尔衮已经回府了。   玉儿立时换了衣裳,微服简行出了皇城,她不能大大方方地去,昨夜才说是她身体不好,她不能让外人看见她。   多尔衮守在齐齐格床边,听闻皇太后到了,立时出门来,便见玉儿披着黑色的风衣,兜头蒙面,轻轻摘下雪帽,露出神情凝重的脸。   多尔衮让出道,请她进门,不相干的下人都退了出去,只有苏麻喇和齐齐格的贴身婢女守在门外,病榻上,齐齐格还昏迷不醒。   “太医怎么说?”玉儿问。   “急怒攻心,忧伤过度。”多尔衮道,“话虽如此,实则是伤了心肝,再不能急躁愤怒,要长期服药静养。”   玉儿叹:“她这样的性子,如何静养,她是不愿叫外人看她笑话的。”   她眼里看着齐齐格,不知身后多尔衮,此刻是什么神情,但屋子里静了好一阵子,她渐渐也觉得不自在,正要开口时,多尔衮出声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玉儿转过身,看见了一张痛苦纠结的脸。   “我想不出还有谁,有本事给齐齐格下药,而我能察觉不到。”多尔衮道,“除了皇太极。”   玉儿很冷静:“自然,齐齐格昨晚也这么对我说。”   多尔衮继续问:“你知道吗,玉儿,你知道皇太极是怎么做到的吗?”   大玉儿见多尔衮豁出去,不管齐齐格是不是会听见,在这里就喊她的名字,能想象眼下他的心有多乱。   多尔衮说:“你和齐齐格是最亲近的,玉儿,你对我说实话,你知不知道皇太极是怎么对齐齐格下药,还有我府里的庶福晋也不能生,你是不是都知道?”   大玉儿平静地摇头:“我不知道,若真是皇太极做的,他头一个就不会让我知道,我和齐齐格的感情有多深,他再清楚不过。”   多尔衮痛苦万状,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一拳头打在梁柱上,手背上顿时鲜血直流,玉儿阻拦道:“你要把骨头都打碎吗?”   多尔衮却用带血的手,一把抓住了玉儿的胳膊,猩红的眼睛透着杀气和恨意:“玉儿,你告诉我,那些年里,我哪里对不起他,我做的哪一件事对不起他?我从没有威胁过他,从没有悖逆过他。那么多人逼我劝我怂恿我,甚至威胁我,我都没有踏出那一步,我用自己的性命,替他和他的儿子撞开了北京城的门,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玉儿,我得到了什么?”   “若不是他做的呢?”玉儿冷静地说,“你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不如放开一些,别想是皇太极。”   “可能吗?”多尔衮冷笑,“你认为可能吗?”   “所以呢,你要怎么做?”玉儿反问他。   她没问出口的那句“要做皇帝吗?”,可多尔衮却“听见”了。   多尔衮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直到这一刻,他还如当年一样爱恋着她,玉儿是他爱的女人,他刻骨铭心地爱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说,我们的关系会迅速恶化。”多尔衮痛苦不已。   “我指的可不是这件事,我和你们一样,今天才刚知道。”大玉儿坚定地说,“皇太极已经死了,我若知道什么,有什么不可说的?”   多尔衮摇头:“我也不是说这件事,我只是突然明白,突然明白了……”   他松开手,转过身,一步步沉重地往门外走。   玉儿道:“我想接齐齐格进宫静养一阵子,对外就说,齐齐格来宫里侍疾照顾我。”   多尔衮回眸看她,大玉儿道:“你们俩需要分开冷静一下,现在把你们都关在这家里,只会越来越糟。”   “把东莪也带上,齐齐格今天告诉了东莪,她是私生女的事。东莪哭坏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安抚她。”多尔衮虚弱无力,但他依然信任玉儿。   玉儿连连摇头,回眸见昏厥不醒的人:“你何苦来的?”   齐齐格再次苏醒时,已经躺在永寿宫的卧榻上,且不是偏殿,还是玉儿的寝殿,她怔怔地看着端着药走来的人,虚弱的人还撑着她的理智:“你要接我来照顾,也不该把我放在这里,挪去偏殿也好。”   玉儿把她按下去,要她老老实实吃药,伺候一通把药灌了,才说:“就住这儿,外头只知道是我病了,你不在我屋子里伺候怎么行?”   齐齐格嗤笑:“有什么可藏着掖着,难道我是神仙不会病吗?”   玉儿不以为然,去挑几块甜嘴的蜜饯给她:“老实待着,几时好了再逞你的强,太医点头前,给我老老实实地养着,其他的事少操心,轮不到你管。”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齐齐格问。   “不知道,你问过了,多尔衮也问过了。”玉儿大大方方地回答。   齐齐格不解:“多尔衮?”   大玉儿说是她亲自去接齐齐格进宫的,所以在王府见到了多尔衮,多尔衮对她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东莪在姑姑那儿,丫头哭坏了,都发烧了。”大玉儿说,“你何苦呢,何苦去伤孩子的心。”   且说睿亲王府过继豫亲王第五子的事,是真真定下了,亲贵之间传说纷纷,都揣测多尔衮的用意。闹不明白他为什么宁愿收养,也不多纳几个妾自己来生,多尔衮明明还那么年轻。   各种各样的说法闹了好一阵子,这一天,一辆马车停在了步军统领衙门外,鳌拜出来时,便有人上前道:“大人,我们主子,相见您。”   鳌拜皱眉看过去,马车上帘子掀起一角,露出豪格的脸。 第311章 福临擅自下旨   鳌拜心头一紧,但豪格为何出现,不言而喻,轿子缓缓离去,鳌拜四下看了看,跟着豪格的人走,之后在一家街市酒楼里,见到了这个落魄的肃亲王。   “臣拜见肃亲王。”他恭敬地屈膝行礼,豪格转身扶了一把,“鳌大人请起,如今落得我这般境地,还值得谁来跪拜?”   鳌拜很清楚豪格找他做什么,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他没必要得罪一个落魄的皇子,自然,也不用再把他当主子。   “鳌大人,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事,比起大内关防,是不是更辛苦些?”豪格说着毫无意义的开场白,接着就想要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揽。   他给鳌拜倒酒,鳌拜说之后还有差事,喝茶即可,豪格便自斟自饮,说了好长一番话,最要紧的那一句是:“多尔衮急了,他没有儿子,他急了。”   见鳌拜不言语,豪格开门见山地说:“多尔衮必定是要做皇帝的,他怎么可能白白把到手的江山给福临那么小的孩子?立福临,只怕是一时的缓兵之计,先把福临这个傀儡放在龙椅上稳住所有人,他偷偷地把所有的事都做好准备,待时机成熟了,随便动动手指头,福临的小命就保不住。到时候,当初说必须里阿玛的皇子,如今福临连毛都没长齐哪里来的皇子,若说福临的兄弟可以立,那阿玛的兄弟为什么不能立,左右都是他占理,到时候,这皇帝就做的名正言顺。”   “王爷……”鳌拜谨慎地说,“您千万小心,隔墙有耳。”   豪格苦笑:“我眼前,要么生要么死,他们不叫我死,就别怪我活得折腾,可我不是瞎折腾,我是怕阿玛的江山,落到贼人手里。鳌大人,你对阿玛忠心耿耿,正黄旗的人也多敬重你,你也不愿我皇阿玛的江山,叫多尔衮夺取是不是?”   鳌拜心中无奈,但不能扯破脸皮,万一豪格豁出去大闹,把他牵扯进去如何是好。   而他现在的处境,其实也不见得比豪格强多少,昔日皇太极重用的人,如今都被多尔衮打压。前些日子见了索尼,索尼告诫他,要明哲保身,等待时机。   爱宝揣摩索尼的心思,索尼是铁了心拥立小皇帝,横竖都是一死,认定了主子,就绝不动摇。   这些日子,他日思夜想,到底该彻底投靠多尔衮,还是继续终于太后母子,心里一直没主意,可今日被肃亲王这一搅和,他突然就想明白了。   此刻,豪格正试探他:“鳌大人,我若得势,你是否愿意真臂高呼助我一力?”   鳌拜不正面回答,只抱拳道:“静候王爷佳音。”   豪格眼中精光闪闪,痛饮一杯酒,将酒杯拍在桌上摔得粉碎:“多尔衮这个杂种,狗娘养的……”   两日后,齐齐格的身体有所起色,哲哲便带着东莪来,要她们母女俩好好谈谈。   东莪被母亲宠爱十年,怎么会在乎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而齐齐格真心付出十年,除了没有分娩的阵痛,她也早就是个真真正正的母亲。   一大一小抱头痛哭,玉儿进来劝:“东莪乖啊,太医说了,你额娘不能太激动,东莪别招惹额娘哭。”   等娘儿俩都平静下来,玉儿搂着东莪说:“伯母这辈子,成天叫外面的人嚼舌头,他们没别的本事,就是见不得我们过得好。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东莪都别把那些东西放在眼里,你是大清最高贵的郡主,皇伯伯曾经也那样宠爱你是不是?”   只见阿哲在门前探出脑袋:“东莪,跟姐姐来,雅图姐姐给福临送马来了,我们去看看。”   玉儿给东莪擦干眼泪,由着阿哲将她带出去玩耍,齐齐格喘了口气说:“多亏你和姑姑了,有娘家人在,就是好。”   “你把身体养起来,日日陪着我,才是真的好。”大玉儿从宫女手中接过汤药,喂齐齐格喝下去,眼圈儿微红道,“你不能也丢下我的,知道吗?”   “知道,我皮实着呢,死不掉。”可齐齐格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曾经那样要强的人,委屈的可怜。   玉儿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背脊:“你啊,一辈子就在这件事里兜不出来。”   齐齐格恨道:“难道不是皇太极太狠毒?”   玉儿的心疼得让她喘不过气,可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所以他死了。”   这一边,阿图带着东莪来看马,福临也在,见东莪红着眼睛,心疼地问:“姐姐怎么又哭了?”   可东莪却恭恭敬敬地向福临行礼,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姐姐弟弟地亲近嬉闹。   福临也知道轻重,便道:“雅图姐姐送来的马,姐姐们若有喜欢的,自己挑了送去上驷院让他们给养着。”   正说着,边上的宫人道:“皇上,肃亲王来了。”   众人转身看过去,便见高大的豪格朝他们走来,福临略有些害怕,大哥身形魁梧,和十四叔一样像座山似的,而他自己还这么瘦弱,而之前废豪格为庶人,虽非他的意愿,但旨意终究是皇帝下的。   “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豪格自然不敢造次,再怎么不把福临放在眼里,现在他自认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不能不低头。   “大哥请起。”福临稳住了,看了眼身边的阿哲姐姐,阿哲朝弟弟递来信任的目光,给他鼓劲。   他的姐姐们,都继承了额娘的骄傲,福临也不肯服输,直直地挺起脊背:“大哥来的正好,雅图姐姐送来的马,朕赐你一匹马,你自己挑吧。”   豪格额头的青筋突突跳,这小畜生,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他强忍下愤怒,躬身道:“臣来,是为了山东土寇作乱的事,想向皇上请命,前去平乱。”   福临怔然,道:“今日早朝不是商定了,派佟图赖前去平寇?”   豪格说:“臣以为,佟图赖非皇室中人,土寇作乱,显然是不把我大清放在眼里,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要让他们知道,我爱新觉罗的子弟,是何等威武霸气。臣以为,比起佟图赖,臣更能胜任这件差事。”   “可是……”福临看了眼姐姐,他虽是皇帝,可他是不能做决定的,所有的事必须由辅政大臣商议后,由摄政王决定。   “事不宜迟,皇上此刻下旨,臣立刻领兵出征剿灭土匪。”豪格势在必得,竟是跪下道,“皇上,济宁的百姓,正饱受土匪之祸。皇上,您是皇上,一言九鼎,难道……您怕摄政王?”   福临很不服气,果然是年纪小沉不住气,立时道:“朕准了,大哥立刻带兵去,将土匪杀尽。”   豪格眉头一挑,抱拳道:“臣领命。”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多尔衮耳朵里,而这个时候,豪格带着他麾下的兵马,已经奔出了皇城。   佟图赖来到武英殿,询问摄政王之后的事该如何处置,如今他已经被调入镶白旗,是多尔衮麾下的人。   多尔衮细思量后,便道:“你已集结兵马,就不要散了,南下去追豫亲王,随他对付史可法。”   佟图赖抱拳领命,转身时,多尔衮喊住他道:“尽量劝着豫亲王,对江南官民,不要太多杀戮,以和为贵。”   不久后,多尔衮手下的人来传话,说豪格逼迫皇帝下令时,阿哲格格和东莪格格都在一边。   多尔衮冷然吩咐:“把东莪接来武英殿,就说我想她了。”   他想详细地知道当时的情形,来判断福临对他的态度,皇太极如此亏待他,他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而此刻,福临为了自己擅自下旨的事,忐忑不安,在永寿宫外徘徊了好久,再回身时,见额娘站在宫门下,含笑看着他问:“皇上在这儿散步呢?”   “额娘。”福临慌张地跑上来,大玉儿却摸摸他的脑袋说,“皇上别慌,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来,慢慢告诉我。”   一边是东莪向阿玛讲述豪格如何逼迫福临,一边是福临向母亲解释,他当时被大哥一挑唆,就乱了分寸。   大玉儿安抚儿子不要怕,国家大事他早晚都会要自己做决定,但绝不是眼下,所以,他要去向多尔衮认错。   “额娘,我是皇上。”福临不肯,小皇帝已经有了天子的自觉和尊严。   “但你也是侄儿,福临,你不愿意,额娘不会逼你,但你若愿意,额娘反而会觉得福临真的长大了。”大玉儿耐心地劝导儿子,循循善诱,“额娘说过,你要像敬重皇阿玛一样敬重十四叔。福临,你相信额娘,你去认错,不会损了你做皇帝的威严,只会让你坐的龙椅,不再那么硌得屁股疼。” 第312章 十四叔,我害怕   福临很认真地思考着母亲的话,玉儿好脾气地说:“自然,皇上若是不愿意去认错,那额娘也支持你,这是皇上的决定,皇上是不能错的。”   “十四叔说,做皇帝不想认错,不想自欺欺人,就不要做错的事情。”福临抵着脑袋,“可是额娘,这件事,我觉得我做错了。”   大玉儿很欣慰,耐心地听着:“福临觉得哪儿不合适?”   福临道:“大哥去打土匪,那是一定能打赢的,可大哥不该去打土匪,他该在北京城里呆着,呆一辈子。”   “然后呢?”   “现在朕放他出去,给了他机会上下活络,将来对朕便是威胁,对十四叔也是威胁,会搅得朝廷不宁,是隐患。”福临严肃地说,“额娘,我愿意去向十四叔认错,我要依靠十四叔来对付大哥。等我将来长大,我不怕大哥了,我也就不会再做错了。”   大玉儿怔怔地看着儿子,虽然打从出生起,这小家伙就承载了无数人的期望,甚至在姑姑和姐姐眼里,连他打个喷嚏都比别的孩子响,福临的任何事都值得夸,可玉儿一直很冷静地看待儿子的存在,只盼着他善良豁达。   可渐渐的,她也开始骄傲自满,她也开始发现,她的儿子,就该是做皇帝的。   “福临真了不起,额娘为你骄傲。皇上去吧,要是叫十四叔训了,可不许撒娇,你是男孩子。”大玉儿笑道,拍拍儿子的屁股,“额娘给你做好吃的,一会儿送去乾清宫。”   福临并不难过,离开前还说:“要额娘抱一抱。”   大玉儿嗔道:“才夸你两句。”   可她还是抱着儿子,摸了摸儿子的背脊,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虽然她对苏麻喇说,只能在皇太后和母亲之间选一个身份,可苏麻喇劝她,谁说皇太后就要天天板着脸,铁面无私冷血无情。   玉儿想想也是,她只是选择放弃一个母亲对孩子毫无条件的爱,不宠不纵容,凡事以国家朝廷为重严格要求福临,但她永远都是福临的额娘,她爱自己的孩子。   福临高高兴兴地走了,一路来到武英殿,东莪已经禀告完刚才的事,在殿外屋檐下看小太监修理花圃,抬头见福临来了,刚要上前行礼,却见堂弟径直走入门内。   多尔衮见福临来,并没有从桌前站起来,故意假装没看见,继续低头看折子。   福临倒没有介意,大声地说:“十四叔,我错了。”   多尔衮一怔,顿时觉得反是自己小气,忙起身道:“福临你来了?”   福临很真诚地对他说:“十四叔,我被大哥吓着,一时忘了规矩擅自下旨,十四叔,您别生我的气。”   多尔衮呆呆地看着孩子,福临在向他认错?他自己要来的,还是玉儿逼他的?   可是看孩子的眼神,那么真诚那么干净透彻,他在反省自己的过错,他在向自己寻求庇护,错不了。   “福临……”多尔衮单膝跪地,和孩子平视,“福临,你是皇上,你不能……”   “十四叔,您说过,不想认错不想骗自己,就不要做错事。”福临道,“可是今天我做错了,十四叔,您惩罚我吧。”   那话是他说的,的确是多尔衮教给福临的,可见不是玉儿逼他来,是这孩子自己要来认错,他、他当真把自己……   多尔衮的心很乱,才坚定决心,不要再善待皇太极的儿子。豪格既然不知死活,就别怪他冷血无情,就算是福临,小皇帝将来若是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就不客气了。   可是孩子一句话,他就心软了,一直以来,他爱护玉儿的孩子们,和爱护东莪是一样的,没错,他要冷静,福临不仅仅是皇太极的儿子,他还是玉儿的孩子,他是玉儿的孩子。   福临微微含泪,委屈地说:“十四叔,我害怕大哥,他那么高,我怕他打我,我腿肚子都打哆嗦了。”   多尔衮在侄儿脸上揉了一把:“不许哭鼻子,不然十四叔真的要生气了,福临来。”   他把孩子抱起来,放在大桌案上,扯了袖口给他擦眼泪,严肃地说:“把眼泪收住,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哭?”   福临却主动伏在多尔衮的肩头:“十四叔,我几时才能长高,我怎么那么矮。”   多尔衮揉着他的脑袋,宠爱地说:“就快了,就算福临将来长不高,还有十四叔在,你一辈子站在十四叔的肩头,十四叔扛着你。”   东莪扒在门上看了半天,福临看见了她,东莪甜甜地一笑,多尔衮听见动静转身瞧见,东莪跑来撅着嘴说:“阿玛最偏心了,我做错事被额娘打板子,您都不来救我,也不来哄我。”   多尔衮嗔道:“你是活该,还犟嘴,不打你打谁?”   福临笑了,多尔衮放下他,好生道:“福临啊,东莪姐姐被十四叔惯坏了,将来嫁了人必定也爱折腾。等我老了没力气了,到那时候,福临代替我保护东莪姐姐,别让任何人欺负她可好?”   “我记下了,十四叔。”福临用力点头,但也大声地说,“十四叔不会老,十四叔永远是大清的英雄。”   这一字一字听着,多尔衮的心是热的,不论是福临自己说的,还是玉儿教他的,至少他们眼里,还有他的存在。   皇太极是狠,就算是死了,也钳制着他,要将他对大清的影响,世世代代地传下去。   可那又怎么样,他死了,他甚至无福看一眼这巍峨宏伟的紫禁城。   “你大哥的事,我会处置。”多尔衮道,“皇上别再害怕,往后他不敢再来逼你,过些日子,十四叔教你摔跤,有了一身好本事,就谁也不怕了。”   东莪在边上黏糊糊地说:“阿玛,雅图姐姐送来的马,我们本来正想去跑马场逛逛呢,被肃亲王大哥一搅和,都泡汤了。”   多尔衮在她额头上一戳:“你额娘病着,不好好伺候额娘,就想着玩。”   福临也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姐姐该去照顾婶婶呢,不要总想着玩。”   东莪急得跺脚,扭身生气走了,多尔衮笑了,福临也笑了,仰着脑袋说:“十四叔您忙吧,我去找姐姐。”   两个孩子跑出来,在外头,东莪倒是规矩了,等了皇帝来才跟着他一道走,姐弟俩说说笑笑,方才的事似乎就都过去了。   多尔衮站在屋檐下,一直看着他们走出去,他心里的怨气,已经少了一大半,他也不知道,是被福临净化了,还是被玉儿驱散了。   如此,豪格的事,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风波,也没有恶化摄政王和小皇帝的关系。   多尔衮以福临的旨意,命豪格势必剿灭山东济宁的土匪,对他来说,土匪总是要打的,谁去打都一样,而对付豪格更是轻而易举,他根本不用慌张。   相反,这件事的确考验了他和福临的关系,至少他在侄儿的眼里,看见了真诚和依赖。   转眼,正月就要过去了,正月末,是八阿哥的忌日,也是福临的生辰,如今便是万寿节。自然不可能再去悼念一个夭折的小皇子,宫里都忙着,为皇帝庆贺生辰。   这一日,福临主动跑来武英殿,彼时大臣们还在和多尔衮商议国事,福临竟然安静地等在门外,等大臣们发现时,都吓得不轻。   索尼就在其中,他冷静地观察了几眼小皇帝,跟着旁人一道匆匆退下了。   多尔衮好奇地问:“皇上怎么来了?往后来了,一定要叫人通报,您可是皇上。”   福临却露出孩子的天真,兴冲冲地说:“十四叔,我要过生辰了。”   多尔衮笑:“怎么了,想要我给你准备什么?”   福临道:“我听乳母说,当年额娘生我,险些难产。”   多尔衮道:“是有这么回事,你问问你婶婶,她知道的更多。”   福临已经不需要去求证,他道:“我生辰的日子,便是额娘受苦的日子,十四叔,今年的生辰贺礼,我想给额娘准备。”   多尔衮笑道:“好啊,你想准备什么?”   福临道:“额娘最喜欢念书,十四叔,能为额娘恢复她的小书房吗?” 第312章 玉儿的书房   多尔衮答应了,他几乎什么都没多想,就答应了为玉儿重新恢复小书房的事。   但这日回到家中,向已经离宫回家养病的齐齐格提起这件事,病榻上的人,瘦了好些,手里缝着东莪的小衣,将银针在发间蹭了蹭,摇头道:“你猜,这是福临自己的意思,还是玉儿教他的?”   多尔衮没反应过来,齐齐格呵笑:“往后小书房里,各色各样的先生进出,天底下的事,太后就全知道了。”   “你是说……”多尔衮愣住,回想白天时福临满眼的期待,那孩子是真心诚意地要给母亲准备礼物,来感恩母亲的生养之恩,难道都是骗他的?   “当然,也许是我多想了,可我以为你现在,会想到这些事。”齐齐格道,“没想到你的心这么软,小孩子随便说几句好话,就把你哄住了。”   “这件事,我再想想。”   “你已经答应了再反悔,福临该怎么想?”齐齐格叹道,“只能下不为例,这一次,先履行你答应的话吧。”   多尔衮坐下来,陷入了深深的反思,他那几日分明是被皇太极气得要杀天灭地,恨不得立刻把福临从龙椅上撵下来,他甚至对玉儿说了重话,彼此就差撕破脸皮。   可一转身,孩子几句软话,几个真诚的眼神,就把他满身的刺抚平了。   “我不是为了有一天要做皇后,才逼着你该对福临如何如何。”齐齐格冷静而客观地说,“是不想你,对福临付出什么感情,将来硬不起心肠,又或是忽略了福临在长大,哪一天突然被小老虎咬住了咽喉。老虎虽小,也有利爪利齿,也是能杀人的。”   “你说的对。”多尔衮迷茫了。   “这些话,我说一回,因为你心里也是明白的,说得多了,反而招你嫌我。”齐齐格郑重其事地对丈夫说,“皇太极一手栽培了你,你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手中,他知道你有多大能耐,即便连你的子子孙孙都算计,可终究也没有杀你。自然了,兴许最后是没来得及杀,那是他命短福薄。”   齐齐格冷然道:“可福临不同。多尔衮,在福临眼里,你是依靠的天神,也是可怕的恶魔,他永远不知道你有多强大,他时时刻刻都在惧怕你,若想要摆脱这份惧怕唯一的法子,就是杀了你。多尔衮你信我,皇太极不杀你,可福临一定会杀你。”   “齐齐格……”   “你叫我把心放回肚子里,把脑袋放回脖子上。”齐齐格说,“能放几年?我不怕重新又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就怕你这一辈子,叫全天下辜负了。”   多尔衮起身来,坐到妻子身边,将齐齐格紧紧搂在怀中。   “这世上,只有你,只有多铎,是全心全意为我……”多尔衮彷徨地说。   “那也是傻话,你的将士你手下的兄弟呢?”齐齐格温柔下来,伸手捧着多尔衮的脸颊,“多留一个心眼儿,咱们斗不过皇太极,难道还斗不过福临吗?任何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咱们同生共死。”   他不怕斗不过福临,多尔衮心里明白,他怕自己斗不过玉儿。   “别说什么生死,先把身体养起来。”多尔衮道,“日日看着你吃药,看着你消瘦,我烦躁得很。是过去对你太纵容了,管不住你,叫你没事折腾坏自己的身体。”   齐齐格瞪着他:“有你这么哄人的吗?”   多尔衮却在妻子的头亲了又亲,捧着她的脸颊:“齐齐格,千万千万不能丢下我,千万不能。”   齐齐格抿了抿唇,却道:“纳侧福晋吧,一则有人给咱们生儿子,再则可以拉拢那些权贵大臣,他们多想把女儿往咱们府里嫁,是不是?”   多尔衮道:“你皮痒了是吗?”   齐齐格怒道:“你大嗓门吓唬谁呢?”   多尔衮却说:“你再提纳侧福晋的事,我一定收拾你。”   齐齐格见多尔衮真的黑脸,还是怕的,可心里又暖又矛盾,只能软软地伏在丈夫怀里,苦笑:“我们就是冤孽啊,冤孽……”   月末时,万寿节的早上,前头散了朝,大玉儿穿戴整齐,到启祥宫来和姑姑一道等候儿子问安时。   可等来的却是乾清宫的小太监,说是皇上请圣母皇太后挪步到别处去相见,有要紧的事。   哲哲担心不已:“你去瞧瞧,别有什么事,你别急,好好和福临说,我一会儿再来。”   实则连哲哲都是知道今日这件事的,看着玉儿去,便笑悠悠地对阿黛说:“玉儿真是有福,生了个孝顺儿子。”   大玉儿一脸凝重地朝福临等她的地方走去,对于为自己重新准备了书房这件事,这次齐齐格是真的多疑了,玉儿她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   当多尔衮看见玉儿板着脸,眉头紧锁,像是要解决什么天大的麻烦似的赶来,再回想福临那兴奋那期待,至少他也愿意相信,这件事上,他并没有被母子俩算计。   “出什么事了?”来到乾清宫东边一座空着的宫苑里,大玉儿紧张地问站在屋檐下的多尔衮,“福临又闹脾气了吗,他来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不管他?多尔衮我说过很多次了,你对他严苛一些,要让他敬畏你,你是摄政王,也是叔叔……”   多尔衮心头一松,笑道:“你和齐齐格真是一模一样,教孩子又狠又急。”   玉儿闻言大窘,瞥了眼多尔衮,便急匆匆进门来,但一进门,就察觉到不一样,这屋子里,显然是经过精心布置,不是闲置空关着的殿阁该有的模样。   眼中所见,那一排一排的书架贴着墙根,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从古到今的书本,明窗下硕大的一张书案,上面摆满了文房四宝。   “这是……”   “额娘。”   “皇伯母。”   福临和阿哲,还有东莪,三个孩子从门后跳出来,上前来围着她。   男孩子说话总是没女娃机灵,福临很快被姐姐们的声音淹没,阿哲和东莪叽叽喳喳地一通解释,说是福临在万寿节,给母亲准备的礼物,感谢额娘当年千辛万苦地被他生下来。   玉儿呆呆地看着孩子们,见到多尔衮跟进来,她询问多尔衮什么意思,多尔衮笑道:“福临要我帮他,我自然答应。往后这里是你的小书房,西边慈宁宫在修建不够清静,东边虽然你过来麻烦些,但安安静静的,念书写字最合适不过。你想见谁来讲学,自行宣召他们就好,就像过去在盛京的时候一样,这是先帝给你的礼遇,皇上和我该把他延续下来。”   福临和阿哲给额娘磕头,谢母亲养育之恩,东莪也跟着磕头,大玉儿忙把三个孩子都拉起来,统统搂在怀里。   齐齐格从门外进来,看见这光景,夫妻俩对视,彼此都明白,这件事姑且算了。倘若福临一直是这样软和的心,将来叔侄之间,也不必血淋淋的,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你们都知道?”玉儿见到夫妻俩,嗔道,“就瞒着我?”   齐齐格笑道:“姑姑也知道呢,就你是个傻子。你看看那些书,这几天我们伙同苏麻喇把你的藏书搬过来,你是一点儿没发现吗?”   “额娘不乖。”东莪叫嚷起来,像捉了母亲的把柄,“额娘怎么能叫伯母傻子,额娘没规矩。”   大玉儿搂过东莪说:“该怎么罚你额娘,东莪为了学规矩,可是挨过好几回打了吧。”   “就是。”东莪撅着嘴巴,可她怎么舍得叫额娘挨罚,像模像样地说,“算了,下回可不许了啊。”   齐齐格来捉她,东莪嬉笑着跑开,阿哲也跟着去,大玉儿则拉着齐齐格要到处看一眼,不巧门外有人送军报来,多尔衮便出去应对。   福临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着额娘和姐姐高兴,转身再看多尔衮,还稚嫩的双眼中,露出自信而冷酷的目光,他不屑地一笑,转身去找姐姐们了。   苏麻喇刚好在一边,看得真真切切,她脸上还有笑容,心已经抽成一团,但见多尔衮回来了,忙按下这份不安的心。 第314章 只要江山不乱   进了二月,春寒虽冷,也比昔日盛京要强得多,宫里旧明时的宫人听苏麻喇说起盛京的冷,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说:“这会儿南边的地方,树上都已经抽芽了。”   大玉儿则知道,多铎的兵马应该已经到南方了。   这一日在书房,玉儿亲自拿着掸子打扫书架上的灰尘,这绝不该是她做的事,叫哲哲看见,必然又说她不体面。   但如今哲哲已经不会再管束玉儿,而宫里的日子太漫长,纵然诗书有无限乐趣,可大玉儿又不是书呆子,且曾经最大的乐趣,是皇太极时不时回去看她。   如今这样做些小事,既能打发辰光,又能随手翻一本书看得兴致盎然,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她觉得很惬意。   此刻,苏麻喇端着热水进来,笑道:“格格,来洗洗手吧,皇上一会儿该过来请安了。”   玉儿放下掸子,到门前拍一拍身上的灰尘,看见宫檐上露出金灿灿的琉璃瓦,叹道:“北京的冬天,比盛京短多了,这会儿功夫屋顶上的雪就融化了?”   “几个汉人宫女说,只是今年格外暖,往年也不是这会儿就化的。”苏麻喇应道,“说是咱们来了,冬天也不冷了。”   “倒是几个小人精,那么会说话。”玉儿嗔道,走来洗了手,接过苏麻喇捧的香膏抹在指尖,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前几日心事重重的,我一直想问你怎么了,又怕多事。今日见你,倒是瞧着轻松些了。”   苏麻喇尴尬地一笑,低头收拾水盆手巾,唤来小宫女端走,听门前的人说皇上已经散了课过来了,她的目光越发沉重。   苏麻喇一直在想,她该提前告诉主子那日出现在皇上眼中的异样光芒,还是等皇上自己向格格解释,很显然,皇上在万寿节上为母亲准备的礼物不那么简单。   大玉儿见她若有所思,并没有再追问,她信任苏麻喇。   不多久,福临来请安,向母亲禀告近日念了什么书,玉儿含笑听罢,指点一二,便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   福临则问母亲:“额娘,您对这里满意吗?”   大玉儿欣慰不已:“喜欢极了。”   福临四下转了转,走回母亲的面前道:“待慈宁宫修缮妥当,就把这书房原样搬去慈宁宫,往后您不必往来那么多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也能安心地留在书房里。不过十四叔说,等乾清宫全部修缮完毕后,要立刻动工修太和殿,太和殿太耗费人力物力,届时慈宁宫的大修要暂停了。”   “不碍事,皇上理政,大清的门面更重要,额娘在哪儿都一样住。”玉儿不以为然,“眼下你还没有后妃,整个后宫空着也是空着。”   福临道:“说起来,额娘,能不能把贵太妃从咸福宫迁出去,随便在长巷里给她找个院子住。”   玉儿不禁看了眼苏麻喇,好生问儿子:“怎么了?”   福临背着手说:“往后我的妃嫔要住在宫里,咸福宫里叫她住过,怪晦气的,岂不是委屈了您的儿媳妇。”   有那么一瞬,玉儿觉得儿子很陌生。   笑容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她也正经回答儿子:“贵太妃的儿子阿布奈,是察哈尔的王,她的娘家阿霸垓部每年还向你赠送牛羊马匹。额娘虽然软禁了她,甚至虐待她,可明面上的体面不能少,眼下你阿玛的遗孀散居在内宫,她的身份地位,不该把她撇在角落里。”   “是。”福临应道。   “若说晦气,乾清宫里还是崇祯曾经住过的地方。”大玉儿道,“皇上不嫌弃吗?”   苏麻喇见话题尴尬起来,笑着打圆场:“皇上这不是急着疼媳妇嘛,难道您不希望皇上将来会疼姑娘?”   玉儿忙调整自己的心态,耐心地问儿子:“福临心里到底有什么膈应,你对额娘说说好吗?”   福临望着母亲,抿着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做些,皇帝能做的事……”   孩子的目光稍稍软下来,轻声道:“额娘,虽然那天我向十四叔认错,平息了麻烦,可对您说实话,那天我下旨命豪格去打土匪的时候,可痛快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是皇帝。”   “不是豪格逼你的吗?”玉儿问。   “是他逼我,但说出那句话的感觉,如今想想都觉得痛快。”福临脸上是兴奋的,充满期待地对母亲说,“额娘,我现在想做皇帝了,我要快些长大,早日亲政。”   大玉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儿子却道:“我想法子,问十四叔为您要来这间书房,那天十四叔说了,您可以宣召任何人来为您讲学。额娘,从今往后,您又可以知道宫外的事,任何事都行。”   “这书房……”玉儿愣住。   “我会好好听十四叔的话,好好让他辅佐我。”福临骄傲地看着母亲,“我已经明白,该如何和十四叔相处,我绝不会让十四叔抢走我的龙椅,不会让任何人抢走阿玛和我们的江山。”   大玉儿浑身紧绷,回想万寿节那日她的欢喜欣慰,她觉得当时的自己,简直像个傻子。   福临却自信满满地说:“额娘,您安心在书房做您想做的事,福临会护着您。”   过了请安的时辰,福临要去练习骑马,向母亲跪安后,小皇帝底昂首挺胸地走了。   大玉儿呆呆地站在原地,儿子的每一句话都还在耳边萦绕,可她好像根本不明白福临说了什么。   “格格,奴婢不该瞒着您……”苏麻喇愧疚不已,跪下道,“万寿节那天,奴婢就在皇上脸上看见奇怪的神情。”   听苏麻喇再提起那日的事,大玉儿的心变得更沉,沉甸甸地像是要往下坠,扯得胸口生疼。   “他长大了,长得太快了。”大玉儿坐下,苦笑,“反而是咱们,没跟上他的脚步,苏麻喇,其实我该高兴不是吗?”   苏麻喇最知格格的心思,摇头道:“原本是该高兴的事,但皇上好像……”   大玉儿握紧拳头:“就算他不是故意的,就算他没有那么看待我和多尔衮,可他不自觉地还是利用了多尔衮对我的情意,这孩子已经把这个念头,融到心里血里,变成了本能的事。可我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对多尔衮的疏远不相见,能矫正福临的心思。”   苏麻喇一脸凝重:“格格,您打算怎么办?”   玉儿却似在自言自语:“所以福临叫你传话,说他错了,说他不该委屈我,也是因为他知道,这样一说,事情就过去了。”   “格格,要不要找母后皇太后商议?”   “来不及了,他朝着那条路一路狂奔,可摆在我眼前的,却是纵横错乱的岔道,别说追上他,根本不知该往哪条路追。”   大玉儿定下心,勇敢地硬起心肠,道:“那就让他成为他想成为的帝王,只要江山不乱,只要他对得起列祖列宗的热血,福临当然可以有他的个性和喜恶,哪怕他恨我。”   苏麻喇紧紧咬着唇,握着拳头道:“格格,您决定了吗?”   玉儿颔首:“由着他吧,他是皇上。至于我和多尔衮的事,就连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   书房里气氛凝重,玉儿之后单独又闷了好一阵,但细想想,儿子当真是聪明的,她有了书房,往后与外臣联络就方便多了,自然眼下要先收敛一些,别太急了引起多尔衮和其他大臣的不适,日子还长着呢。   日落前,苏麻喇说科尔沁来信了,大玉儿没好气:“吴克善又要做什么,你拿去给姑姑吧,我懒得看。”   苏麻喇却高兴地说:“是雅图格格的家书。”   大玉儿这才伸手索要,命苏麻喇点灯,匆匆看完,眼中有泪,面上有笑,苏麻喇猜到几分,问:“是不是雅图格格有了?”   大玉儿将信纸捧在心口:“苏麻喇,我竟然要做外祖母了。” 第315章 别再拆我女儿的信   然而雅图有孕的消息,并没有让大玉儿高兴太久,一则担心女儿孕中及分娩之事,叫她忧心忡忡,再则,她一直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本该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四月,多铎兵至扬州,令南明拥簇者史可法投降,在春色上蒙了一层血腥的恐惧。   史可法拒降被杀,多铎命清兵对城内百姓进行了十天大屠杀,繁华富饶的扬州城,在清军的铁蹄刀剑下,城中积尸如山、血流成河。   扬州百姓除少数破城前逃出,和在清军入城后隐蔽较深幸免于难者以外,几乎全部惨遭屠杀。   但这件事,大玉儿深居紫禁城,半个字都未曾知晓。   北京城中的官员,都早已投降大清。他们纵然哀痛同胞罹难,可不敢将自己与史可法这般忠烈刚毅之人相提并论,说出来,就是打他们的脸,戳他们投降叛国的脊梁骨,于是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缄默。   然而在几位心系大清国运,愿将一身都奉献给朝廷的官员眼中,这可不是打不打脸戳不戳脊梁骨的事,这将关乎几代帝王的江南之治,多铎已经闯下了大祸。   这一日,索尼下朝回到府中,在门前迎接他的妻子告诉他,家里来了客人,但客人不是从前门来的,而是从后门进的。   索尼轻轻一叹,进了家门来到书房,便见到了等候许久的范文程。   “那件事,我同你讲了好几遍,消息送不得。”索尼叹道,“早些时候倒也罢了,偏出了这件事后,多尔衮对内宫提防得更加厉害。他几乎封锁了皇太后所有的消息来源,你不知道吗,就连科尔沁来的家书,也是多尔衮先看一眼。”   “这件事若无人出面斥责制止,多尔衮若无动于衷,除了扬州,整个江南会变成一片血海。”范文程就快急死了,“一定要有人去骂醒多尔衮。”   “你去吗?”索尼神情凝重,看着范文程问,“还是我去?连我们都死了,你觉得这朝廷还有希望?”   范文程道:“可这样下去,朝廷也没有希望了。”   索尼伸手按住范文程的肩膀:“别犯傻,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多尔衮要杀你我,轻而易举,他甚至可以知道你今天来见过我,不论你是从前门进来,还是从后门走。既然你退回家中养病,就老老实实地养病,范兄,你更不要白白牺牲了皇太后,你以为她是铜头铁臂刀枪不入吗?”   范文程的心咚咚直跳,索尼道:“你不怕死我不管,可你别拖累皇太后,她和皇帝,是最后的希望。”   然而他们眼中的希望,如今的一切都被掌控在多尔衮的手中。多尔衮曾对苏麻喇说,他绝不会伤害玉儿,但他也根本没意识到,他将朝政一手在握,封闭玉儿的世界,想要让她远离朝政,早已是对她深深的伤害。   但玉儿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那么多事,早就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内心煎熬,她也能言笑如常,丝毫不露在脸上。   多尔衮的独断专权,对于玉儿的伤害尚未显露出来,可多铎对江南暴行带来的灾难,早一些晚一些,还是渗透进了紫禁城。   这一日,福临在内宫请安,要去练习摔跤的路上,遭两个太监埋伏袭击。   菜刀已经逼到他眼前,所幸大内侍卫及时赶到,一场混乱的厮杀后,那两个太监被砍得血肉模糊,福临被乳母拥在怀里,看着这血腥恐怖的一幕,他的裤子全湿了。   哲哲震怒,要彻查禁宫清理门户,被吓到尿裤子的福临则躲在被窝里,谁也不肯见。   玉儿来劝说两回,福临死活不肯露脸,她知道儿子并不是被吓破了胆才躲起来,他只是在倔强自己尿裤子丢脸,怒火中烧的人,一时没忍住,从殿外打扫的宫人手里抢了掸子,将福临一顿狠揍。   哲哲冲到乾清宫,夺下玉儿手中的掸子,搂着哭得伤心欲绝的福临,责备玉儿:“你要打死他吗,你拿他撒什么气?他差点就和你阴阳两隔,你不反省自己没照顾好儿子,还打他?”   福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掸子抽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这才是真的被吓着了,满身肿起的棱子,又疼又羞耻,抱着哲哲大哭,说他要回盛京。   多尔衮得知皇帝挨打,也赶入内宫,玉儿站在乾清宫的屋檐下,问他:“我不能打自己的儿子吗?”   多尔衮也是为难:“可这次的事,怎么也不是福临的错,你就是太急了,和齐齐格一样。”   大玉儿摇头:“他若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我怎么舍得责备他,可他是在闹脾气,他觉得自己吓得尿裤子很丢脸,他甚至不关心自己到底为什么被刺杀。道理我都说了,他不肯听,是啊,这个年纪总有不肯听的时候,就只能打了。”   多尔衮叹道:“既然明白,就该好好引导他,你打他,岂不是更伤了母子情分?”   大玉儿挨着廊下栏杆坐下,她很疲倦,掌心震得发麻,她问多尔衮:“查出来了吗,那两个太监为什么要杀福临?”   “还、还没有……”多尔衮抱拳,“请太后恕罪。”   大玉儿瞥他一眼:“查出来了,麻烦来告诉我一声,往后我能知道,我该如何保护我的儿子。”   多尔衮垂首不语,大玉儿又道:“往后这样的事,还常常会发生吧,小皇帝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要如何守护国家?摄政王,大清就靠你了,不论如何,你千万不能有事。”   “玉儿,我一定会查清楚。”多尔衮企图安抚眼前的人。   “多尔衮,为什么雅图送来的信,都被事先拆过?”可大玉儿却毫无预兆地,提起了这件事。   “这……”   “孤儿寡妇,还能做什么?我知道,你提防我,可我除了打自己的儿子,还有什么大的本事?”玉儿站起来,含笑看着多尔衮,“至少,让我和自己的孩子说说心里话,雅图是女孩子,女人家有些事,只能对额娘说,不能叫外人看见。多尔衮,不要再拆女儿给我的信,除此之外,一切随你。”   “玉儿,不是我看的,是他们,你知道我……”   可大玉儿什么都没听,径直离开了乾清宫。 第316章 皇太极没有对不起你   刺杀福临的人,籍贯扬州。虽然辗转数月后才得知家破人亡,哪怕以卵击石,也要报仇雪恨,他们无力对抗多尔衮,只能把刀刺向福临。   皇太极曾对玉儿说,汉人生生不息,他们曾年年在明朝边境烧杀抢掠,可转年再来,那里的百姓又建起了家园。   这两个太监,不过是迫于生活,残了身体到宫里讨一口饭吃,骨子里流淌的,还是汉人不屈不挠的血液。   多尔衮站在乾清宫外,听福临的哭声越来越轻,直到没了动静,哲哲才满头大汗地出来,见他还在这里,怒色道:“内宫关防如此疏漏,摄政王,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请太后恕罪。”多尔衮躬身道。   哲哲走过他身边,冷然道:“若是你想要我们孤儿寡母的命,就给个痛快,不要这么拖泥带水的折磨人。”   多尔衮大骇,跪下道:“四嫂,您不该这么说,您不能这么想。”   哲哲含泪看着多尔衮:“但愿是我错怪了你,是我委屈了你。多尔衮,你年少时,你哥哥是怎么教你的?皇太极把他所有的本事都交给你,给你最高的兵权,让你和年长的哥哥们平起平坐。”   “是……”   “齐齐格被下药的事,你有证据证明是他做的吗,至少我和玉儿什么都不知道,倘若不是他呢?”到了这个地步,真真假假,连哲哲也分不清了,她只想保住玉儿保住福临,这些煽情的话开口便来,“若不是他做的,那你哥哥,一辈子都没有对不起你。至于大妃的死,你自己想想,若不是皇太极一力保着你,你很可能早就死了。”   多尔衮直视着哲哲,可他的心也乱了。   “四嫂,今日之事,和我毫无关系,我从未要伤害你们或是福临,一直以来,我也像先帝当年栽培我一样对待福临,我……”   “可我和玉儿,现在是瞎子是聋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因为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想不出任何原因。”哲哲冰冷地看着多尔衮,“除了想到是你要撵走我们,我们还能有别的念头吗?”   多尔衮站了起来:“你们想知道外面的事?”   哲哲道:“仅此而已,可就因为玉儿说了一句,多铎不合适南下,你就把我们封闭起来,连科尔沁的家书都要翻开看一眼。”   多尔衮闷声不响,大玉儿对朝政的见解和分析,总是让多尔衮左右为难,才知道当年皇太极愿意和玉儿商讨国事,甚至采纳她的建议,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   他也曾经向往,可当摆在眼前的现实,差距太大,才知道他做不到。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皇太极。   至于科尔沁的家书,科尔沁是福临背后最大的支持,他们决不会允许自己动摇福临的帝位,所以要防着蒙古对皇帝的挑唆,连一封家书都不能放过。   “多尔衮,我等你的回话。”哲哲说罢,便带着宫女们离去。   多尔衮站在原地许久,有宫人来禀告,说皇上已经睡着了,问今日的课业还要不要继续,多尔衮这才回过神:“罢了,让皇上好好休息。”   他要走时,问了句:“太后打得厉害吗?”   “厉害。”宫人应道,“再多几下,怕是要皮开肉绽。”   多尔衮觉得他们夸张,便自己进门看,掀开纱被,福临只穿着小衣,屁股和腿因为疼都光在外头,一条条红肿的棱子纵横交错,多尔衮目瞪口呆。   那日天黑前,福临发烧了,许是被吓的,又或是天气炎热挨了打内火重,好在烧得不厉害,人还清醒。且醒了也不闹,疼了就眼泪含在眼眶里,喝药吃饭都乖得很,叫人看着心疼。   天黑后,大玉儿在永寿宫屋檐下站了半天,才见苏麻喇回来,她着急地迎上来问:“怎么样了。”   “奴婢哄着喝了药,也擦了药,睡过去了。”苏麻喇道。   “他那么大了,你哄他做什么?”玉儿口是心非,其实冷静下来后,悔得肠子都青了,真想亲自去看一眼儿子,可哲哲动了气,不许她再靠近乾清宫。   “不然您叫奴婢去做什么?”苏麻喇反问她,埋怨道,“下手也忒狠了,那东西抽在身上,跟鞭子似的,您也太没轻重。”   “我当时头脑一热,满肚子的火,我也……”玉儿心疼坏了,“伤得厉害吗,烧得厉害吗?”   苏麻喇挽着她进门,说福临身上的伤没白天看着那么吓人了,就屁股上挨了多的地方有些青肿,别处挣扎时挨的都已经退下去。但发烧也是真的,浑身烫呼呼的,精神都是软绵绵的,十分可怜。   “明天求了母后皇太后松口,您亲自去照顾一天呗。”苏麻喇好生道,“皇上还是要额娘啊。”   “他一定恨死我了。”大玉儿道,“我怎么就是沉不住气,姑姑说得对,我拿他撒气做什么。”   可苏麻喇轻声道:“奴婢在乾清宫听见的,这一闹啊,连母后皇太后都沉不住气,白天咱们走后,太后就向摄政王摊牌,问他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外面的事,摄政王被说住了。”   “姑姑说了这样的话?”   “是啊,太后她搬出先帝来,问摄政王,先帝是不是对不起他。说睿王福晋的事,摄政王并没有证据,倘若不是先帝所为,摄政王还能不能说出一件先帝对不起他的事。”苏麻喇道,“自然了,阿巴亥大妃的事儿不算,太后甚至说,当初若非先帝保护,摄政王可能十几岁那会儿就被人杀了。”   玉儿长叹一声,坐在榻上:“他多能耐,丢下一切走了。他活着的时候,就总爱把我丢在一边,让我自己想清楚,他死了,更是把什么恩怨纠葛都丢给我。我上辈子,上上辈子,怕是欠了他几生几世。”   “您说这些没用的。”苏麻喇实在,笑着为玉儿脱了鞋,“走一步算一步,不然还能怎么着。”   正说着话,门外有人寻苏麻喇,不多久,苏麻喇带进来一个和她们年纪差不多的宫女,那宫女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今夜是豁出性命,求到永寿宫门下来。   原是为了今日皇上被刺杀的事,宫里上上下下彻查,少不得又牵扯出一些冤枉官司,明日天一亮,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早晚是要查到他们头上的,今晚便是死了,也要死个明白。   “那个豫亲王,带着军队,在扬州城里杀了十天十夜,我们几个都是从扬州来的,在宫里一直互相照应。”她哭得喘不过气,“家里别处的亲戚给捎了信,说整个扬州城,没留下活口,我们的爹娘兄弟,全都被杀了。”   暑天炎热,可玉儿浑身发冷,冷得她瑟瑟发抖。她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多铎那个暴虐的畜生,他毁了皇太极苦心经营的一切。   “太后娘娘,他们刺杀皇上,是他们的错,可别的人没有错,求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地上的人,哭得可怜,他们在这皇宫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劫难,没想到自己活下来,到最后竟是远在家乡的家人都死光了。   “苏麻喇,扶她起来。”玉儿开口。   “太后娘娘……”   “你先回去,别对人提起你告诉我了这件事,不然你也会死。”玉儿心痛如绞,手里紧紧捏着拳头,“明日我会尽量让这件事平息过去,不再牵扯其他人,但为了皇上的周全,你们可能还是会被送出去,若是离了宫,好好谋生好好活下去。”   苏麻喇命人将那宫女送走,无奈地回到玉儿面前,可她还没开口,就被吩咐:“你出宫去一趟摄政王府,告诉多尔衮,趁着天黑,进宫来清理门户吧。”   “格格?”苏麻喇愣住。   “他们不能活着。”大玉儿冷酷无情地说,“方才那个宫女,连带所有从扬州来的人,都不能活着。”   “格格?”苏麻喇跪下哀求,“放过他们吧,他们不会再……”   大玉儿摇头:“不可以,苏麻喇,我也想放过他们,但不行。” 第317章 该杀我的时候不要留情   在大玉儿的坚持下,苏麻喇不得不连夜离宫去找多尔衮,大半夜地将齐齐格也惊动,眼看着丈夫深夜进宫去,她是不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皇宫里,大玉儿在乾清宫福临的寝殿外头坐着,代替值夜的宫女,一守就是一个晚上。   多尔衮处理完了那些宫人,再来乾清宫,黑漆漆的屋子里,两个人无语对望。   许久许久,多尔衮才说:“扬州的事,我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去阻拦,可来回路上花费的时间,我也无能为力。”   “你不派多铎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玉儿毫不留情地说,“现在既然已经发生了,还请摄政王考虑一下之后该怎么办。”   “玉儿……”   “福临会听见。”大玉儿起身,“我们到外头去说。”   多尔衮的咽喉滚动了一下,跟随大玉儿走出门,殿外月朗星稀,但不点灯火,也只能模糊地看个轮廓,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只能靠着语气来揣摩一切。   玉儿倒是很平静:“我想知道,接下来朝廷要如何安抚江南百姓?”   多尔衮说:“南明余孽尚未剿清,在那之前,暂不考虑安抚之策,李自成有了下落,多铎现在去追击李自成,他已经从江南撤出,扬州十日的事,不会再发生。”   “你猜多铎虐杀扬州百姓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在其他地方,在大清的角角落落,还有无数的扬州人江南人,就连紫禁城里也有?”玉儿冷然道,“多铎一定不会想,而我相信,你也没有想。”   “玉儿!”多尔衮愠怒,他现在万人之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道,“我没有杀那些宫女太监,我打算把他们送到别处去安置,你是不是以为我进宫,真的大开杀戒?”   “因为你突然发现,杀是杀不完的。”玉儿道,“可你现在发现,还来得及吗?而你把他们送去别处,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在扬州发生了什么?多尔衮,别怪我出言不逊,你该狠的时候不狠,不该狠的时候又不清醒。你是最了不起的将军,可你显然不知道,该如何治理一个国家。”   多尔衮怒道:“玉儿,你不该这么说我?”   大玉儿却故意挑衅他:“也对,皇太极教会了你所有打仗的本事,但他没教你,怎么做个皇帝。”   多尔衮猛地揪住了玉儿的肩膀,贴得近了,彼此能看清一点神情,他并没有在玉儿的眼睛里看到轻蔑和嘲风,只看见了无奈。   “要对我动手?”   “不!”   可多尔衮没松开手,他触碰到玉儿的身体,这闷热的夏夜,衣衫单薄,他几乎能感受到玉儿的肌肤,他渴望的感情,他渴望的女人,他……   “想要我吗?”大玉儿突然道。   多尔衮彷徨松开手,连连后退几步:“你不要误会。”   大玉儿苦笑:“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也许有一天,我突然放下一切来感受你我之间的情意。但在那之前,至少眼下,你若碰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多尔衮大怒:“不要说这样的话,玉儿,我不许你这么说。”   大玉儿道:“我想过,用我的身体,能不能换来一切,能不能安抚你被皇太极乃至大清辜负伤害的心,可我没有把握,我也没有勇气。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多尔衮,兴许你拥有我的那一天,就会彻底对我失去兴趣。”   “我们不是在说江南吗,说扬州。”多尔衮焦躁地说,“不要提这些事,我不想听。”   玉儿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在盛京说的话,我让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我并没有求你让福临做皇帝。”   “我记得……”   “我不该干涉朝政,我让你为难了,可我是为了大清,为了国家,不是为了福临。”玉儿走上前几步,伸手抓着多尔衮的衣襟,“你要做皇帝,你就堂堂正正地对我说,我带着福临回盛京回科尔沁,永远不再踏足北京。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关系会迅速恶化,你看见了吗?”   她还是那个,可以为了得到雏雕而射杀大雕的玉儿;她还是那个,可以毫不留情地处决皇太极后宫的庄妃,她一直都这么骄傲且强势,一直都是。   多尔衮的双手,捧起了玉儿的脸颊,柔软的肌肤,从指腹缓缓划过,他一直在奢望,再一次吻上那鲜红的唇。   “不要把感情和朝政混在一起。”玉儿凝望着他,没有逃避,也没有挣扎,“该杀我的时候不要留情,该杀福临的时候,你先杀了我,好让我去等我的儿子。”   多尔衮摇头:“我不会杀你,更不会杀福临。”   大玉儿含泪道:“那就洒脱一些,我们都放下包袱,一切为了大清。”   摄政王府中,一只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靠在窗下瞌睡的齐齐格醒来,仍旧不见丈夫归来,一时心头有火,将丫鬟下人都折腾起来,给她捉蚊子。   但蚊子还没抓出来,多尔衮回来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猩红的眼睛,齐齐格靠近了些,刻意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除了汗酸味,没有半点脂粉气。   多尔衮还没有察觉,只浮躁地说:“打水来洗澡,热。”   家仆们迅速准备,很快多尔衮就四仰八叉地泡在浴桶中,齐齐格捧着香胰子进来,问他:“要不要给你搓背。”   “一夜没睡吧?”多尔衮问。   “担心你啊。”齐齐格说道,“一句话都不说就进宫,叫我怎么能安心?”   多尔衮闭着眼睛说了宫里的事,吐了口气:“现在,把那些人都打发了。”   齐齐格道:“扬州的事,你叮嘱我不能告诉玉儿,我可半个字都没露出来过。”   多尔衮睁开眼:“我自然信你的。”   齐齐格给他揉捏肩膀:“可我也说过,瞒不住的,你看结果怎么样?再有玉儿的性子,她是绝对不会让你架空她的。这大清江山,不论最终归你还是归福临,眼下都是皇太极留给她的,皇太极就算死了,依然是她的天。”   “皇太极……”多尔衮苦涩地念出这个名字。   “你冷静一些,再好好想想,该如何与他们母子相处,如何与姑姑相处。”齐齐格掬了一瓢水,兜头浇在多尔衮的脑袋上,“洗干净了,就去睡会儿,身体要紧。”   清凉的水,冲散脑中的热血,多尔衮渐渐沉静下来。   他不能输,皇太极的确只教了他如何冲锋陷阵,可也并没有谁教过皇太极该如何做一个皇帝,皇太极能做到,他也必定能做到,他不能输。   皇宫里,天色大亮时,福临醒了,看见额娘在眼前,他愣了一愣,他没穿裤子,他害臊,他又不自觉地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大玉儿便先退出去,命太监宫女进去伺候,但没多久,福临自己跑出来了。   “额娘,我屁股疼……”福临眼中含着泪,抱着大玉儿的腿,仰着小脑袋,“额娘不要生气。”   “是额娘不好,一时气急了,对你动手。”大玉儿摸摸儿子的脑袋,“福临可是皇上啊。”   福临的烧还没完全退,性子软绵绵的,身上又有伤,没了前些日子那股子不可一世的张扬,缠着母亲不肯松手。   而大玉儿已经决定不再强行纠正儿子的个性,但在事情的对错上,她必须对儿子说明。   福临被刺客吓得尿裤子,并不丢脸,将来若再有这样的事,他还只会躲在被窝里发脾气,那才是真的丢脸。   不久后,哲哲到了,她还在生气玉儿对福临动手的事,玉儿也不愿低眉顺眼地解释,姑姑不给她好脸色,她索性就走了。   过了三十岁,一夜未眠,可再不能像从前那么精神抖擞,她一回永寿宫,就歪在榻上,沉甸甸地闭着眼睛。   “额娘……”是小女儿的声音。   “做什么?”玉儿睁开眼。   阿哲手里拿着团扇,温柔笑着:“额娘乖乖地睡,我给您扇扇子驱蚊子。”   大玉儿伸出手,将女儿的小脸蛋摸了摸:“放心,额娘好着呢。” 第318章 他若知我如此狠   阿哲爬上床榻,轻摇团扇为母亲驱热,大玉儿握着女儿的一只手,软绵绵,白嫩嫩,不禁叫她感慨时光的飞逝。   分明还记得,才出生的小女儿,柔弱无骨的小手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抓着自己的一根手指,便是她的一切,而那时候,姐姐还没来……   转眼,她最小的女儿,也出落得亭亭玉立。   “额娘快睡,乖乖的。”阿哲甜甜地说,却被母亲搂入怀,一并也躺下了。   “我家阿哲香喷喷,身上凉凉的。”玉儿亲了女儿一口,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悠悠道,“阿哲最像额娘。”   小公主骄傲地说:“所以我比姐姐们都生得好看。”   大玉儿嗯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弱:“额娘睡了……”   苏麻喇来时,刚好见阿哲轻轻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给母亲放下帐子,见了苏麻喇,小声说:“额娘累了,叫她睡吧。”   “是。”苏麻喇应着,带着公主出门,回眸看了眼格格,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玉儿睡得很沉,她已经经不起一夜不眠的疲惫,更何况不眠时的内心,反反复复地挣扎,几乎耗尽她的体力。   昨晚坐在福临屋外,等待多尔衮到来的那些时辰里,她预想了各种不同的话语,可最后见到多尔衮的那一瞬,设想好的言辞全都忘了,凭心说出那些话,连自己都唬住了。   玉儿到底还是利用了那个男人,利用了他对自己毫无条件的爱恋,她终于明白爱和不爱的差别,至少眼下多尔衮在她眼里,是依靠是踏脚石,亦是天敌。   唯独,她不爱他。   饱饱一觉睡到大正午,玉儿猛地睁开眼睛,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年头,是她绝不能让这样的关系迅速恶化,哪怕撑到福临长大,能独当一面。   门前宫女听得动静,去禀告苏麻喇,苏麻喇赶来见格格醒了,气色不坏,含笑问道:“还睡吗?”   大玉儿坐起来,扶着酸胀的额角说:“再睡就不成体统,我要去看看福临,再去给姑姑赔不是,给我预备洗漱吧。”   苏麻喇应着,可才转身,格格却没头没脑地说:“他若知道我这样狠这样无情,会不会笑我,会不会夸我?”   “他?”苏麻喇一时不解,哪个他?   但因阿哲来了,主仆俩没有继续说下去,玉儿仿若无事地由着女儿伺候她洗漱,之后一道去探望福临,再到哲哲面前解释昨天的一切。   哲哲别无他求,只愿玉儿和福临都平安,玉儿则道:“福临一会儿像个大人,一会儿又像个孩子,终究还是未定性。我也不着急了,他像个大人时,我便当他是大人对待,他像个孩子时,我也永远是他的额娘。待入秋,我们来北京就要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人人事事都在磨合,也该磨合得差不多了。”   “你心里明白,我就踏实了。”哲哲道,“我护着福临时,你也别怨我,总要给孩子一处能放松撒娇的地方,即便将来,自然也有他的后妃来疼他安抚他。”   大玉儿笑道:“孟古青那孩子,算了吧。”   哲哲却严肃地说:“你若真不喜欢孟古青,这门婚事算了又如何,别连你都不喜欢她,将来还要强迫福临待她好。”   大玉儿摇头:“可福临必须娶她,正如当年雅图必须要嫁。”   说话的功夫,阿黛说摄政王到了,没想到多尔衮进宫,是来详细讲述扬州的,说他就是怕多铎再造孽,让他去追李自成了。   “该说的,我都对您二位说了。”多尔衮坦然道,“之前事事都瞒着你们,是我的不是,还望太后恕罪。”   “这是什么话。”哲哲大度道,“往后就这样,有什么事能和我们商量的,哪怕说来散散心也好。你日夜忙碌,撑着朝廷和军队,是我和玉儿无法为你分忧,还总给你添麻烦。”   玉儿送多尔衮离开启祥宫,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她大大方方地说:“我到武英殿来,难免叫其他大臣看见,我们解释不清楚,他们又爱胡思乱想。往后我若想见你,能不能请你到书房来?”   多尔衮愣住,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敢说,自己有些受宠若惊。   玉儿则大大方方:“不瞒你说,我每天都想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并不仅仅是为了扶持福临,单纯就是好奇,宫里的日子太闷了,每天都过得一模一样,明明身处大清的最高处,却无法好好俯瞰这片江山,无法知晓她的壮丽巍峨,我心里憋屈得慌。昨日之前,若有对你言辞不客气的,多多包涵。”   多尔衮摇头:“说什么呢,明明是我委屈了你。”   大玉儿笑:“往后得了闲,到书房来看看我,比起那些大臣十句有九句是糊弄人,至少我还能好好和你商量商量,但你放心,我绝不会干涉你,我会尊重你所有的决定。”   多尔衮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梦境,玉儿笑得那么温和亲切,化解他心中所有的憋闷烦躁,他恨不得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   “我也不好,总提防你,怕你也猜忌我。你看,虽然你和福临送了我那么好的书房,我至今没有宣召任何人来给我讲学,就是怕你多想。”大玉儿道,“入秋天凉,我便要请先生了,到时候你可不能不答应,你若不放心,派人来旁听就是了。”   “说笑呢?”多尔衮嗔道,“我怎么会不放心。”   大玉儿莞尔:“你看,咱们把话都说出来,心里多敞亮。”她又道,“北京的夏天热,可也不能贪凉,你满身的伤,要保重身体。”   多尔衮心里飘乎乎的,应道:“你也是,别逞强。”   这几乎是皇太极死后,多尔衮和玉儿说的最贴心的一次谈话,多尔衮走出内宫时,觉得脚下踩的地砖都是软绵绵的。好在回到武英殿,立刻就有棘手麻烦的事让他清醒,但一闲下来,他又会想起玉儿的笑容。   但隔了四五天后,多尔衮才头一次来到书房,虽然从头到尾有苏麻喇在一边,他们心平气和地谈论国家大事,让多尔衮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他的确还不够懂得,该如何做皇帝,如何治理国家,虽然玉儿也不见得多了不起,但她传达出来的,恰恰是皇太极昔日的沉稳睿智。   福临突然闯来过一次,眼见叔父和母亲,隔着桌案神情严肃地谈论国事,他悄悄地退下了。   苏麻喇适时地跟出来,故意说:“皇上,奴婢不能送您了,太后跟前还要伺候茶水呢。”   福临则正儿八经地吩咐:“可不许偷懒,要寸步不离地在额娘身边,你回吧。”   一整个夏天,多尔衮来了书房三四回,说多不多,说少也真没客气。   但和从前不同的是,过去大玉儿去武英殿,就有大臣含沙射影说太后企图干预朝政,特别是仍旧拥簇并期待多尔衮称帝的人,根本容不得大玉儿对朝政指手画脚。   如今,是多尔衮到内宫来见太后,就算要谈论朝政,在旁人眼里也是多尔衮主动,他们不能再随便指摘太后的不是。自然,内宫里的事看不见,一些暧昧下流的传言,便成了他们最好的宣泄。   可这些话,玉儿早就麻木了,就连齐齐格都听厌了,她曾半真半假地对玉儿抱怨:“他们就不能来点新鲜的,说来说去,永远是那么几句。”   入秋时,范文程是第一个来为太后讲学的,可偏偏在范文程进宫前一天,从江南嘉定传来噩耗,吴淞总兵李成栋为迫使嘉定百姓剃发易服,三次屠城,嘉定之惨,不亚于扬州十日。   “扬州城河里的血,还没流尽呢……”大玉儿痛心疾首,对范文程道,“先生,再有一次,我们大清该退回关外去了吧。”   范文程神情凝重:“太后,这笔账哪怕眼下不得清算,将来也……”   玉儿冷酷地点头道:“我明白。” 第319章 倘若我愿意呢?   当年皇太极在世时,就曾对玉儿说,入关后,大清必定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民间反清势力。   这与两国交战不同,他们散落民间,神出鬼没,绝不会正面对付朝廷,不足以威胁国家根本,却又让朝廷永远不得安生。   所以他期待入关后的局面,是大清用尽诚意招抚汉民,而绝非杀戮。   大清入关后,北京城里剃发易服的政策推行十分顺利,如今去了江南却屡遭抵抗,带兵的将领面子往哪儿搁。   “豫亲王离开江南后,留下了他的部下,这李成栋则是在大清入关后投降的汉人,是豫亲王的手下。”范文程沉重地说,“豫亲王必定是怕被人抢了功劳,自己虽不得不去追李自成,可还是把镇压江南的事攥在自己手里。”   “多铎是一员虎将,先帝教了多尔衮什么,多尔衮就教了多铎什么,是大清的栋梁。”玉儿客观平静地说,“只是他性情暴虐,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如何收的住野心,多尔衮若不加以约束,早晚他也会头疼。”   范文程道:“并非臣与豫亲王曾有过节,才如此针对他,还望娘娘不要误会臣的用意。”   大玉儿苦笑:“你只管说,我若疑你,何必见你。”   范文程便大大方方地说:“豫亲王的儿子如今过继到摄政王府中,豫亲王为了兄长为了儿子,也是容不得皇上的。虽然眼下摄政王态度坚决,不许豫亲王有非分之想,但皇上年幼,极容易下手,皇上一旦崩了,多尔衮不想做皇帝也要做皇帝,豫亲王若是急了,必生歹念。娘娘,您与皇上深居后宫,千万自保周全。”   “真到了那一步,生死有命。”玉儿倒是淡定得很,对范文程笑道,“日日提心吊胆地活着,活一辈子也是苦,不如恣意潇洒些,福临已经很辛苦,别再吓着他。”   “是。”   “如今你抱病在家,反而要事事小心,今年要动工修建太和殿了。”玉儿含笑道,“我和先生的约定,从不曾忘。”   范文程怔怔然,随后离席俯首,向皇太后行大礼:“求太后保重。”   这五个字,玉儿知道,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意义,生和死,还有,她布木布泰的名声。   大玉儿冷笑:“先生是担心天下人污蔑唾弃我,还是担心我自己把持不住,委身下嫁?”   范文程的脑袋,死死地贴在地砖上:“臣不敢。”   大玉儿起身来,背对着他:“先生想说什么,只管说吧。”   范文程含泪道:“只怕太后娘娘身在内宫身不由己,只怕您为了保全皇上和江山,到最后不得不……”   大玉儿却问:“倘若我愿意呢?”   范文程猛地抬起头。   大玉儿再重复:“倘若我愿意?”   范文程眼眸通红地看着这个美丽而勇敢的女人,再叩首道:“臣誓死追随太后和皇上。”   大玉儿走来将他搀扶起,对范文程笑道:“我与先生是君臣,是师徒,也是朋友,若不然也不会把话说到这份上。先生只管记着,我这辈子,不会再委屈自己,往后你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必担心。天下人要说,尽管去说,他们有本事,就来和我换一换位置。”   范文程离开时,遇见齐齐格进宫,身后宫女捧着食盒,她亲手做了点心来给太后品尝。   看着向自己行礼的男人,齐齐格笑道:“许久不见,你气色不坏,改天是不是能上朝了,王爷十分惦记你。”   范文程谦卑了几句,没有和齐齐格多打交道,便是离开了。   玉儿亦是大大方方:“你来的正好,我刚好饿了。”   齐齐格入宫陪伴太后,如今走的路虽然远了,气氛感情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只是家里有了多尔博后,不论如何看在豫王府的面上,她也不能不费心教导,于是不能像从前那样,想来就来。   “男孩子不好教,我急了真想打他,可又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多尔衮的崽子。”齐齐格抱怨道,“敢情像后妈似的,缩手缩脚。”   “那就索性像后妈似的,狠毒一些?”玉儿说,“把他们下个半死,回头把孩子再要回去。”   齐齐格大笑,险些将点心呛着:“就是要来见你才好,只有你能哄我高兴。”   可话音才落,面前的点心还没吃完,多尔衮就急匆匆来了书房,倒也不介意齐齐格在身边,急匆匆地问玉儿:“范文程是不是告诉了你,李成栋在嘉定屠杀?”   齐齐格在一旁笑:“您这语气态度,赶紧坐下慢慢说,是和太后说话吗?”   多尔衮冷静下来,大玉儿让齐齐格给她的男人倒茶,她坐在桌后道:“在范文程来之前,我就知道了,托你的安排周到,如今外头的事,我和姑姑不比你们知道的晚。”   多尔衮这几日都在京郊,每日天黑了才回家,齐齐格也好些日子没正经和他说话,此刻趁端茶的空档,给自家男人递个眼色,叫他别急。   多尔衮喝了茶,说:“太后必定又要怪我,没约束多铎,但江南相隔千里,我的命令朝廷的命令,也要来得及送达才是。也正因为离得远,江南的人才有恃无恐,以为我们永远打不过去。”   大玉儿淡定地说:“李成栋是汉人,这桩事,是汉人杀汉人,他们必然憎恶朝廷,可也一定挑起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南明余孽,李自成残军,民间反清势力,他们的目标虽然都是我们,但也各自为营,为利益所缚,我们该加以利用这其中的矛盾。”   多尔衮沉声道:“敢问太后,这是范文程说的?”   大玉儿一笑:“当年先帝也总爱问这句话,在你们眼里,我终究不过是个学舌传话的?”   多尔衮忙起身:“臣不敢。”   玉儿道:“齐齐格,你告诉他,怕是多尔衮只信你。”   齐齐格把自己的男人按下去,嗔道:“你这些日子太忙,嘉定的事早几日就传来了,我就怕太后误会,进宫多嘴说了两句。你可别急着先怪我多事,我只是想告诉你,方才那番话,我和太后早就商量过了。”   多尔衮微窘,垂下了眼眸。   玉儿道:“我和齐齐格有个主意,就怕你觉得我们多事。你若觉得合适,快马加鞭地送去告诉多铎,可又怕多铎不肯听。”   多尔衮看了看妻子,又看向玉儿,道:“请太后示下。”   玉儿肃然道:“李自成已是苟延残喘,多铎找到他,要杀他易如反掌。你告诉多铎,不论他用什么法子,不论是谁杀了李自成,传出来,要说李自成是叫他所藏匿的当地百姓所杀,因他昔日路过当地曾暴虐对待百姓,如今遭百姓复仇。要把李自成的死,推给汉民自身,变成他们自己的矛盾。”   多尔衮道:“太后所言极是,待臣与其他人商议后,立刻给多铎送信。”   “那个李成栋呢?”齐齐格玩笑戏谑着,“怎么都姓李呢,不知道的,还当是兄弟。”   多尔衮倒是有主意,且听了方才玉儿那番话,脑筋里有了算计:“先让他活着,他活着,汉民才有人可以恨,将来时机成熟,再杀他为汉民泄愤。”   他们又谈了许多事,不知不觉时辰过去,哲哲派人来催他们用膳,阿黛站在门前笑悠悠说:“奴婢真不好意思打搅您几位,这叫一个热闹呀。”   三人同往启祥宫来,路上遇见几位小阿哥格格,缠着齐齐格往前走,而多尔衮就要离开,在岔口上,向玉儿告辞。   大玉儿趁齐齐格不在跟前,开门见山地说:“范文程有自知之明,他只求保命,朝政之事不敢插嘴。我宣召他,不过是讲解一些诗史籍,望你不要为难他。”   多尔衮好脾气道:“这是自然,你放心,其实我也不能轻易动先帝的人,难道我真的不如你吗?”   大玉儿莞尔,玩笑道:“这还和我杠上了?”   说罢这句话,大玉儿去追齐齐格和孩子们,她能感受到背后灼热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笑容,对多尔衮有多大的魔力。 第320章 多尔衮野心勃勃   是年,搅得明廷焦头烂额,让清廷也十分烦恼的李自成终于死了,但传出来的说法,却非死在清军手中。   道是那日残军到达湖北通城九宫山,李自成带亲兵入村求宿时,被当地百姓杀死,且将尸首秘密埋葬。   残军悲怒交加,扫荡九宫山,烧杀抢掠,对当地百姓予以报复打击,多铎率兵镇压李自成残军,将百姓救于水火之中。   十月,多铎班师回朝,福临亲自到城郊迎接叔父,论功行赏。这件事,在玉儿和多尔衮的共同努力下,可谓皆大欢喜。   但解决了李自成,不过是挖去朝廷麻烦的冰山一角,明末颓败给整片中原带来的消极战乱,绝非一朝一夕能抚平。   李自成死了,还有张献忠固守川蜀抵抗清廷,也是朝廷大患。   此外江南一带,时不时冒出某个朱姓后人自立为王,时不时又找到哪一位太子哪一位皇子,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不太平。   加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载入史册的顺治二年,鲜血淋漓。   多尔衮与朝廷官员们商议,要将江南的屠戮从历史上抹去,大玉儿没有表态,只是在福临向她禀告时,告诫儿子:“大臣们可以忘,你绝不能忘,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   经过两年的磨合,玉儿在福临和多尔衮之间,为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不论是母子关系,还是她和多尔衮之间的情意、暧昧,甚至是利用,都恰到好处,安逸平和。   这年深秋,雅图在科尔沁分娩。   早两个月时,大玉儿就派苏麻喇回科尔沁照顾待产的女儿,毕竟除了苏麻喇她谁也不能放心,所幸上天眷顾,让雅图平安生了个大胖小子。   苏麻喇赶在除夕前回到北京,只可惜产妇和婴儿太孱弱,经不起旅途奔波不能来,大玉儿望着科尔沁的方向向天祝祷,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孩子们的一切。   除夕一过,顺治三年,豪格因打山东土匪有功,被封靖远大将军,福临命他率兵攻打四川张献忠,自然这一次,是多尔衮的意思。   此后,朝廷增定俸给之制,多尔衮一人的年俸就高达两千两白银,虽引朝野哗然,但无人敢言。   大玉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深知多尔衮并不在乎那些金银,睿王府经年累积的财富,几世几代都吃完,可身在高位,总要有一些东西来代表他的地位,那么金银是最直观的体现。   此外,便是王爵封号,以及出行仪仗。   巧的是,顺治三年五月,多尔衮感染风寒,卧病在床,不得入朝理政。   而福临的玉玺宝印接收于皇宫之中,每次调兵遣将都要奏请钤印,十分不便。多尔衮便奏请福临,要暂时将皇帝玺印都搬到自己的府中,以便应付朝廷之事。   虽然只是暂时,可也足以惊动朝野,代善垂垂老矣不再干涉朝政,济尔哈朗不得不急匆匆入宫,恳请两宫太后干预此事。   他直言不讳:“太后娘娘,多尔衮眼下是把皇上的玉玺带走,下一步,就要把皇上的龙椅搬走了,多尔衮野心勃勃,不可不防。”   大玉儿起身,淡然道:“郑亲王,这件事,不如你随我一同去问皇上的意思。”   济尔哈朗却是激动不已,含泪道:“太后娘娘,皇上惧怕多尔衮,朝野皆知啊。”   玉儿淡淡一笑:“怕吗?堂兄随我来。”(其实多尔衮也没几年寿命了,后面会和玉儿有一段比较激烈的冲突,这几天朝政的事比较枯燥,大家耐心一点哈) 第321章 玉儿受辱   济尔哈朗没想到的是,福临给他的答复干脆利落,小皇帝不仅同意多尔衮暂时将玉玺收在睿亲王府,更是道:“十四叔一生戎马,满身的伤,朕正想着,往后十四叔见了朕,免了他跪拜之礼,又恐十四叔误会是朕嫌他。皇叔,若是您,您会高兴还是会生气?”   济尔哈朗听得目瞪口呆,他看向大玉儿,玉儿淡淡一笑:“亲王的心意,我和皇上都心领了,摄政王一切都是为了大清,礼教规矩这些俗事能免则免。”   那之后,退出乾清宫,济尔哈朗闷头走了几步路,忍不住在门外等待大玉儿,避开福临,他又道:“太后,这些话,莫不是您教给皇上的?”   玉儿摇头:“是皇上的原话,所以我才让你来听一听,不然我告诉你不就好了?”   济尔哈朗如今一心一意要扶持福临,只有福临将来帝位稳固,才能有他们的出路。   若有一日真叫多尔衮夺了这天下,代善就说,他会在同一天自尽于家中,绝不受多尔衮的羞辱。可代善一把年纪,也活得够本了,济尔哈朗不甘心。   大玉儿知道他们的立场,但并没有轻浮地便认为。这些人是可以依靠和利用的。   眼下,她唯一能依靠利用的只有多尔衮,福临还小,好人坏人形形色色,他们母子无力一一分辨,那么她就需要多尔衮,来对付他之外的所有人。   济尔哈朗不得不提醒玉儿:“只怕野心放大了,再也收不回来,不论多尔衮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越来越独断专行,越来越放肆不把皇上放在眼里。渐渐地,当这一切都成了习惯,再要改,可就触动他的逆鳞。”   玉儿从容道:“福临才是真龙天子,多尔衮何来的逆鳞?”   济尔哈朗呆了一呆,闷声片刻后,才抱拳道:“臣必当竭尽所能,扶持皇上。”   玉儿见他说到这份上,就差挑明了说多尔衮是乱臣贼子,便是轻轻一叹:“福临向来敬重各位皇叔伯父,我希望亲王能教给皇上勇敢和智谋,教给皇上您昔日征战沙场的豪迈,这是皇上所期待的,更是我所要托付你们的。”   “娘娘?”济尔哈朗眉头紧蹙,在他看来,小皇帝皇位都要保不住了,还学什么冲锋陷阵的谋略。   “我希望皇上能成为,像他阿玛一样顶天立地的君主。”玉儿威严无比,但语气又十分平和,“他站该在高处俯视群臣,叱咤天下,而非唯唯诺诺终日惶惶不安,担心自己人头不保,这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姿态。郑亲王,把你脚下踩过的人血白骨告诉福临,至于其他的事,就让他自己去面对。”   济尔哈朗抿着唇,忽地冷笑:“只怕臣今日来之后,有的人就要容不下,没有机会向皇上数一数臣脚下踩过的头骨。如今这大清,只有多尔衮一个人是功臣。”   大玉儿且笑:“连豪格都好好地活着,您怕什么?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希望。”   果然,不等皇帝的玉玺送到摄政王府中,多尔衮就先得知济尔哈朗进宫见皇太后的事,他若是仅仅面圣见福临也罢了,特地去见两宫皇太后,要做什么是明摆着了。   多尔衮正在病中,他这一病不清,烧了两天两夜,唬得齐齐格寸步不敢离开丈夫。   在她的世界里,多尔衮像天神一般的存在,他甚至没怎么生过病,多尔衮烧得迷糊那两天,齐齐格真有一种天要塌了的恐惧。   好在,多尔衮结实,好在老天没打算结束他英雄的一生,这几日烧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这么病一场,也不再是十几二十岁那般年轻,到底是要躺上几天。   此刻,多尔衮正在看手下送来的急报,齐齐格端着药进来,责备道:“哪里来那么多急报,他们就是爱唬人。你这天天急报,我也没见天下出什么事。麻烦王爷您,先把身体养起来,您这么病着,就不怕累着我?”   “知道了。”多尔衮无奈,收起手中的文书,老老实实把药喝了,苦的龇牙咧嘴,漱口后才喘了口气,对妻子道,“你这几日辛苦,别一个人顶着,叫她们来伺候我就是了。”   “这家里除了我,还有谁降得住你?”齐齐格埋怨,“我也想偷懒,可没这个福气。”   多尔衮嗔怪:“说不过你,你别急,我这就要好了不是吗?”   齐齐格轻叹道:“也就我送到你嘴巴里的药,你是敢毫不犹豫地喝下去的。”   多尔衮不以为然:“若这样恐惧提心吊胆,我早就饿死了,不用等生病。”   话音才落,家仆匆匆而来,说皇上的玉玺被送来了,要不要设香案迎接供奉,齐齐格不屑:“不过是一块石头,送进来就是了,还供奉,真不怕人笑话。”   可到底是玉玺,象征着帝王威严,宫里是正儿八经地送来的,王府里也不敢怠慢。   可齐齐格和多尔衮一样,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之后她随手把玩了一番,就给多尔衮放在炕边的柜子里,好方便他随时取用。   “咱们无所谓,可外头必定传疯了,说你要……”齐齐格苦笑,“我若是你,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乾清宫的龙椅也一并收了。”   多尔衮嗔道:“他们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你也跟着瞎闹?我不过是为了方便下达旨意,过阵子我好利索了,自然就送回去。”   “我看你还是别送了。”齐齐格说,“留在身边,以防万一。”   多尔衮倒是看得开:“一块石头罢了,要紧的时候,皇帝随时可以废了这块玉玺,我们真想要翻脸,有无数种可能,这点小事……”   “玉儿不会放在眼里?”齐齐格接了话。   夫妻俩对视着,其实齐齐格早就放弃了怀疑多尔衮和大玉儿这两个人有什么,因为那样,他们还没出事,她会把自己折磨致死。   转眼福临当皇帝三年了,这三年的时光,经历那么多事,足够齐齐格来揣摩玉儿的心思和多尔衮的心思。布木布泰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把江山交给多尔衮,而自己的丈夫到底想不想做皇帝,她则越来越看不清。   其实不做皇帝也好,多尔衮若愿做辅佐君王的周公,让他名留青史,不是也很好吗?但这,仅仅是美好的愿望,多尔衮不做皇帝,当福临长大后,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不论什么境遇,不论你在哪里,我都跟着你。”齐齐格上前为多尔衮抽掉背后的靠枕,霸气地说,“现在呢,给我老老实实睡觉,你早些好起来,我少受罪。多尔衮,你再敢病一场试试?我的魂魄都被你吓散了。”   半个月后,多尔衮顺利康复,如约将玉玺送回乾清宫,两宫太后和小皇帝对此都不以为然,只关心多尔衮的身体,要他千万保重。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至少一团和气,谁心里都舒坦,而这一日,福临笑悠悠对他说:“入了秋,我们去行围可好,十四叔必定是这两年总在京城呆着,身上倦怠了,才会生病。用我额娘的话来说,是懒出来的。”   多尔衮哭笑不得,虎着脸说:“福临嫌十四叔偷懒了?”   福临笑:“那可不是,我怕别人说十四叔的闲话,我也怕十四叔的身体不好。”   孩子说的这么真诚,多尔衮的心是暖的。   他这一生经历太多人世凉薄,到如今,更是全天下的人都在等着看他大起或大落。倘若福临真的能真诚待他,就是要把命掏给侄子,他都心甘情愿,更何况,福临是玉儿的骨肉。   “那就去打猎,正好你十五叔要回来了,我们很久没热闹一番,顺道看看我们的猎场养得怎么样了。”多尔衮笑道,“皇上,下旨吧。”   福临看起来是真的高兴:“把雅图和阿图姐姐都接来,我想看看小外甥。”   多尔衮笑道:“是了是了,皇叔都忘了,我们福临已经是舅舅了。”   如此,这年入秋,皇帝入关以来,第一次行围,侍奉两宫太后到达猎场,八旗子弟便是磨拳霍霍,要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福临还小,哲哲命多尔衮寸步不离地陪着皇帝,她自己则越来越不喜欢这喧嚣热闹,只和几位宗亲女眷,在帐子里说话。   雅图和阿图并没有来,玉儿心中虽然惦记女儿和外孙,但只要她们平安,便怎么都好。于是带着阿哲在场上转了一圈,阿哲和东莪跟着男孩子们去玩耍,玉儿便下了马,准备回营帐休息。   “上一次打猎,是几时来着?”玉儿问这样的话,心里便酸痛,毕竟上一次打猎时,皇太极还在。   “已经三年了。”玉儿对苏麻喇说,“他竟然走了三年,这日子快得也太吓人了,我是不是马不停蹄地就要老了,你看我连外祖母都做了。”   这一整天,玉儿对着苏麻喇喋喋不休,苏麻喇什么都听着,但眼见日落天色要暗了,大部队已经回来,可阿哲格格还没见踪影,大玉儿不得不和她一起出来看看。   然而她们骑马走出不多久,就迎面遇上了带着几个随从拖着礼物归来的多铎,不禁后悔没有多带人手出来。   “皇太后吉祥。”多铎坐在马背上,戏谑地看了眼单独和苏麻喇在一起的大玉儿。   “豫亲王,您看见阿哲格格了吗?”苏麻喇下马行礼,问道,“她和东莪格格在一起。”   多铎摇头:“才从西边回来,那里没有人。”   大玉儿对苏麻喇说:“既然那边没人,我们去别处找。”   她调转马头,要往另一个方向去,可身下的马儿忽然惨叫,不知受了什么伤,腿一软跌倒在地上,大玉儿被顺势摔下来,好在是从小骑马的人,没有让自己受太严重的伤。   苏麻喇才跑到主子身边,就见豫亲王骑马而来,大玉儿才站稳想要避让开,多铎猛地伸手捞了一把,把她拖上了马鞍。   “豫亲王……”   “我带你去找女儿,我们去那边看看。”多铎大笑一声,策马扬鞭,扭头往他来的路上去。   “格格,格格……”苏麻喇大惊。   大玉儿是趴在马鞍上,极其危险和羞辱的姿势,多铎压着她的背脊,她根本都弹不动。马蹄飞驰,震得她喘不上气,更喊叫不出声。   苏麻喇见多铎的手下拦着自己,不让她骑马去追,她唯一的法子就是去搬救兵,可这里能镇得住多铎的人,只有多尔衮,多尔衮就在皇上身边,不能拿这件事直接去吓唬皇上。   苏麻喇是冷静地,她冲到齐齐格的营帐,跪下道:“福晋,求您救救太后。” 第322章 你是个野种   一阵昏天黑地的颠簸,多铎的手渐渐不老实,羞耻感已经超越生死的恐惧,大玉儿死命地挣扎,搅得多铎无法驾驭坐骑,便是收紧缰绳停了下来。   玉儿被重重地摔下马,但身下草地丰软,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摔在了干草堆上。   “舒服吧,我刚才路过这里,想着若有个小娘儿们来,那多爽快。”多铎翻身下马,手里挥着马鞭,在空气里抽出呼呼的声响。   “多铎,你疯了?我是皇太后!”玉儿怒目相对,想要震慑这个畜生。   他们跑远了,远处的人和营帐,小的跟芝麻粒儿似的,就算这草原上的风再大,也无法将她的呼救和斥骂声传过去。   她后悔没有多带人出门,她后悔不听范文程的话事事小心一些,她太低估了多铎的无耻,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还是皇太后,这些男人都不会为难她。   “你和我哥在宫里,是不是很快活?我在外面都听说你们的传闻,你们那书房,就是温柔乡吧?”   多铎将马鞭扔在地上,解开了腰带,外套松散开,他单膝跪在干草堆上,抓了玉儿的一只脚,戏谑道:“我们兄弟从小什么都一起分享,女人自然也是了。布木布泰,你是妖精转世吗,怎么每次我回来见你,你都越来越年轻,你明明比我大一岁不是吗?”   玉儿踢开了他的手:“你现在滚还来得及,快滚!”   “皇太极!”多铎却仰天大喊,“你杀了我额娘,抢我哥的汗位,害得我们兄弟苦了半辈子,真可惜老天也容不得你,让你命短福薄,你现在就睁大眼睛看看,我好好来疼爱你的女人。”   玉儿趁他发狂时,想要攻击多铎以助自己逃脱,奈何她才要动手,就被多铎防备,他顺手用自己的腰带将玉儿的双手绑起来,挣扎之间,大玉儿已经想好,若是被侵犯,她绝不活下去。   “臭婊子!”多铎撕开了玉儿的衣襟,衣扣崩裂,所幸已是深秋,穿得厚实,一时还脱不净,多铎更是生出了虐辱之心,要逗着大玉儿玩,要让她一点点地走向绝望。   玉儿的心,果真一寸寸冷下来,已是抱着必死之心,但她一直没有放弃求生,多铎脱掉她的鞋袜,撕开她的裤腿时,她终于看见远处有两个人策马而来。   苏麻喇和齐齐格的身形,看个轮廓她就能认出来,即便不是多尔衮,她也有救了。   “多铎。”大玉儿出声。   “还不服吗?”多铎的手揉捏着大玉儿的小腿,柔嫩的肌肤,叫他爱不释手,已是勾起了欲-火,不愿再松手。   “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你靠近些。”玉儿道,”有个秘密,我要告诉你。“   “秘密?”多铎皱眉,挺起身子靠近了些,“你要说什么?”   却是噗的一声,大玉儿吐了口唾沫在他的脸上,鄙夷地嗤笑:“秘密就是,你是个野种,你不是努尔哈赤的儿子,你是代善的野种。”   多铎勃然大怒,这是他一辈子的痛处。   他是阿巴亥大妃最小的儿子,也是在母亲和代善的传闻里,最受害的一个。   阿济格就曾暗示,为什么只差了两岁,可皇阿玛疼爱多尔衮,却无视他多铎,因为就连努尔哈赤,似乎都认为多铎不是儿子,而是孙子。   “贱货,我打死你!”多铎大怒,跳起来捡起丢在一旁的马鞭,劈头盖脸地朝玉儿身上抽来。   大玉儿这辈子,用鞭子打过很多人,却从没有人敢碰她一手指头,这鞭子抽在身上,皮肉瞬间就要裂开的剧痛,让她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残忍。   多铎跟疯了似的,疯狂地虐打她,鞭声盖住了马蹄声,齐齐格一直冲到面前,他才发现嫂子来了。   齐齐格老远就看见多铎在抽打玉儿,吓得魂飞魄散,跳下马扑上来奋力推开多铎:“畜生,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苏麻喇迅速解开大玉儿的手,脱下自己的衣裳盖在格格的身上,挡在她身前,双眼杀气腾腾地瞪着多铎,恨不得要与他同归于尽。   看见嫂子,多铎才冷静了几分,不论如何,他也不会对齐齐格动手。   “滚,立刻滚,你还想不想活?你这畜生,你想死别拖累你哥。”齐齐格大声呵斥,用自己的马鞭指着多铎,“给我滚!”   “嫂子,你甘心吗,多尔衮喜欢这个贱人你知道吗,多尔衮为了她才放弃的江山。”多铎咆哮着,“嫂子,我不甘心,我拼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为小畜生打江山!”   “这话你说了三年,可是这三年,我天天在他们的身边,多铎,我是瞎子我是聋子吗?”齐齐格大声道,“你想做皇帝,你自己去做,别整天逼着你哥,缠着你哥,你有本事,你就自己去做。给我滚,多铎,你若还当我是嫂子,就给我滚,不然你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嫂子!”多铎羞愤交加。   “滚!”齐齐格挥舞马鞭,抽向多铎。   看着多铎愤怒地骑马而去,玉儿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浑身的剧痛让她特别清醒,她身上的衣裳被撕裂的,被抽裂的,已是支零破碎,裸露着她的肌肤和伤痕。   “玉儿,玉儿……”齐齐格抱着她大哭。   “苏麻喇,我不能这样回去,若是叫福临看见,会吓着他。”大玉儿道,“你先回去取我的风衣来,别慌张,千万别慌。”   苏麻喇抹掉眼泪,骑马跑回营地,她知道有十四福晋在,多铎那个畜生不会再胡来,眼下要紧的是不能吓着皇上,有什么账,总有时间来清算。   草原上的风呼呼地吹,天色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冷,齐齐格抱着玉儿怕她冷,可又怕抱紧了,会箍着她的伤口。   “玉儿,对不起。”齐齐格哭着,“我一定会让多尔衮教训多铎,哪怕杀了他。”   她们面朝的方向,正好是盛京距离北京的所在,那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盛京皇陵里,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是他丢下我,才让我受这么多苦。”玉儿目光直直地说,“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多尔衮的错,是皇太极,是皇太极丢下我……”   齐齐格捧着玉儿的脸颊,她连眼泪都没有落下,听见这句话,齐齐格的心都碎了。   就算外面的人如何传说玉儿和多尔衮的流言蜚语,她也不信玉儿会委身于多尔衮。   玉儿爱皇太极,就算皇太极死了,她也只会爱着记忆里的那个男人。   她们偷偷摸摸地回到营地,刚好前脚钻入营帐,后脚多尔衮带着福临回来了,苏麻喇说太后骑马累了,又有些着凉,今晚没精神参加篝火晚宴,福临虽有些失望,还是请额娘好好休息。   虽然多尔衮很快就知道,大玉儿在寻找阿哲和东莪的时候,和多铎的人发生了冲突,可多铎手下的人不会多嘴,多尔衮手下的人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多尔衮也想不到,多铎会企图强-暴大玉儿,甚至虐打了她。   然而营地里,那么多的八旗子弟和宗亲女眷,总有人会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各种各样奇怪的传说,在篝火晚宴上流窜,甚至有人说,皇太后撞见她的婢女苏麻喇,和侍卫行苟且之事。   齐齐格听着扭曲奇葩的传闻,越来越相信,多尔衮和大玉儿的流言蜚语,和这些话一样,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蛋放的屁。   哲哲参加了篝火晚宴,自然也听说了传言,命阿黛看好皇上身边的人,不要叫他被吓着,自己趁机退席休息时,突然来了大玉儿的营帐。   “到底出了什么事?傍晚发生了什么,你和多铎冲突了?”哲哲赶来时,玉儿果真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像是重病了般,可苏麻喇瞧着没事,除了那红肿的双眼。   草原上风大,大家的眼睛都被风吹得泛红,可苏麻喇这会儿的模样,显然是大哭过了一场。   玉儿缓缓坐起来,被子从身上滑落,寝衣的领口下露出半截肩膀,便是横着一条鞭痕,一直延伸到脖子下。   “玉儿?”哲哲大惊,抓着玉儿的胳膊,她便是疼得发抖倒抽一口气,哲哲掀起玉儿的衣袖,果然胳膊上也满是鞭痕。   “是多铎?”哲哲气血冲头,大声地问,“多铎对你动手?”   她不等玉儿回答,转身就往外要去找多铎算账,玉儿为了要拦着她,扑上来时重重地从榻上摔在地上,但总算拉住了姑姑的裙摆。   大玉儿忍痛哀求:“姑姑,您交给我自己处置,姑姑,我不会放过他的……”   哲哲慌忙抱起玉儿,和苏麻喇一起将她放回榻上,她含泪再次查看了玉儿的伤痕,听苏麻喇解释发生了什么,浑身瑟瑟发抖。   “我的孩子。”哲哲哭着将玉儿搂在怀里,“姑姑没用,是姑姑没用。” 第323章 大汗如果还在   篝火晚宴过半时,多尔衮终于知道,太后营帐里,是有人受了伤,仿佛连齐齐格都牵扯在其中,他避开旁人,问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关太后皇帝,还有他的兄弟,齐齐格不必多想丈夫的用意,但她冷笑:“是王爷的眼线不管事,还是你的眼线惧怕多铎,不能忠于你?”   多尔衮眉头紧蹙:“什么意思?”   齐齐格道:“玉儿给我们面子,你就先受着吧,你们不要脸,玉儿还要脸。明天回宫后,你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齐齐格,到底怎么了?难道多铎他……”   “呵,我们科尔沁的女人,背井离乡,又是孤儿寡母,不欺负她,欺负谁,你说是不是?”   多尔衮能感受到齐齐格的怒气,他猜想多铎做了不得了的事,怒而起身要去找多铎询问,被齐齐格一把拽住,眸光如刀地瞪着他:“你想让玉儿去死吗?她没有被打死,难道要被人的唾沫淹死?”   “打死?”多尔衮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多铎打了太后?他对太后动手?”   “喝酒吧,别吓着福临,这是玉儿的命令。”齐齐格端起酒杯,压抑怒火,“玉儿已经够委屈了,求你们兄弟放过她。”   隔天圣驾回城,太后营帐里传出的说法,是她着凉感染风寒,行围本就定在今日回城,倒也不至于扫兴,但昨晚篝火晚宴上传了一整夜,人人都好奇,圣母皇太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玉儿回宫后,没有让太医查看身上的伤,苏麻喇为她上药时,也都避开其他宫女。   她不希望福临知道自己被多铎虐打,不愿在儿子的心里留下阴影,就连阿哲,也被玉儿借口她要准备出嫁,忙着让她学规矩学当家做主的本事。   多铎冷静下来,深知自己闯了祸,多尔衮绝不会放过他,于是行围回城的当天,他就带着人离开了京城,而直到回了王府,多尔衮才从齐齐格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   他眼眸猩红地看着齐齐格,齐齐格含恨看着他:“我想做你的皇后,我也以为自己可以狠下心在将来站在你身后,看着你们杀玉儿和福临,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行。多尔衮,若有你做皇帝的那一天,善待他们母子可好?”   “齐齐格你别激动。”多尔衮自己乱成一团,还要安抚妻子,还要隐藏自己对玉儿的担忧,脑袋都要炸了。   “这辈子,我和玉儿相伴的日子,远比和你在一起更久。”齐齐格眸中含泪,“若不是玉儿,我挺不过这么多年,多尔衮,别再让任何人伤害她,包括你。”   “你不要胡思乱想。”多尔衮抓着齐齐格的胳膊,“有我在,齐齐格,有我在。”   齐齐格被丈夫抱在怀里,却仍旧无法安心,她痛苦地说:“她浑身都是伤,衣裳都烂了,多铎疯了似的鞭打她,是我亲眼看见的。多尔衮,玉儿好可怜,她的命好苦……”   妻子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碾过多尔衮的心脏,他已经疼到麻木,疼到连疯狂愤怒都忘了,多铎那个疯子,那个畜生……他要杀了他,杀了他!   深宫里,苏麻喇命太医将风寒的汤药换成止疼的汤药,太医都是明白人,会闭紧嘴巴,就算是福临来探望母亲,玉儿裹得严严实实遮盖伤痕,看着也是和风寒保暖一个模样。   且风寒易传染,玉儿劝说儿子自己保重,福临懂事,不愿再叫母亲担心,答应在额娘康复之前,不再来永寿宫。   这件事,不论如何,对福临是瞒下了。   三日后,玉儿身上的伤痕渐渐愈合,虽然看着已经触目惊心,但她已经没头两天那么疼得说不出话,精神渐渐恢复,气色也好起来,苏麻喇守在她身边,总算松了口气。   只是每次上药,苏麻喇都会哭,今天玉儿实在忍不住,拍拍她的脑袋说:“这顿鞭子,是我自己讨来的,你别难过了。”   苏麻喇愣住,玉儿靠在垫子上,回忆那日的惊恐,眼底的光芒是那样淡漠:“我看见你和齐齐格来了,我知道多铎应该来不及对我做什么,不过是被他扯烂了衣裳,摸了腿……这样,我岂不是白白受苦。”   苏麻喇一脸茫然地看着格格,可她竟然渐渐开始明白大玉儿的用意。   玉儿目光冰冷,充满了对多铎的不屑,多铎的暴行根本没吓到她,甚至被他看见裸露的肌肤,被他摸了身体,也没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我故意挑衅他,激怒他,让他对我动手。”大玉儿道,“只有让齐齐格亲眼看见多铎的暴虐,多尔衮才会相信。”   “格格?”   “过几天,你安排一下,我要在书房见多尔衮,最好是夜里。”大玉儿伸手捏了把苏麻喇的脸颊,毫不在意地说,“我不疼,一点都不疼,你别再哭了。”   “您是故意?故意的?”苏麻喇呆滞地看着格格,她怒了,不顾主仆尊卑,责备道,“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和身体开玩笑,格格,你疯了吗?”   大玉儿忙哄她:“你别急啊,我难道希望多铎虐待我吗,可事情赶上了,我不能让自己白白吃亏。苏麻喇,我保证,我绝不会再这样做,你别生气。”   苏麻喇怎么会生气,她是心疼啊,格格这辈子被宠着捧着,有大汗和大福晋护着,谁敢动她一手指头。   “大汗如果还在,谁敢欺负您……”苏麻喇悲从中来,捂着脸大哭。   大汗?   好陌生的称呼,可玉儿似乎更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做了皇帝后的皇太极,就再也不属于她,连心里都没有她。   “苏麻喇,你怎么哭了?”阿哲从门外进来,跑到母亲和苏麻喇身边,“额娘,你们怎么了?”   “苏麻喇说你要嫁出去了,舍不得。”大玉儿搂过女儿,“阿哲啊,你会恨额娘吗,这么早把你嫁出去。”   “不会,难道额娘不心疼吗?科尔沁有姐姐们在,我们又能团聚了。”阿哲伏在母亲怀里,可是,她却在额娘的领口下,看见了伤痕。   “额娘……”阿哲不自觉地唤了一声,但抿住了双唇,她知道,不该她问。   “别担心,额娘身子好多了。”大玉儿没察觉到孩子的异样,“过几天,额娘就能为你收拾嫁妆。” 第324章 摄政王放心,我一切安好   懂事的姑娘最终没有开口询问母亲为何受伤,阿哲随额娘住在永寿宫,同一屋檐下,比福临见额娘要多得多。她早就发现永寿宫里有膏药的味儿,起初不知是哪位宫女嬷嬷身上用的,如今明白了,是额娘。   马上,阿哲也要出嫁了,虽然年纪尚小,但去了科尔沁,姐姐们会照应她,额娘如今明着下旨,新娘足岁成年才能经历儿女之事,她不怕被欺负。   可是……阿哲怕额娘一个人在这里,怕额娘会被欺负。   小格格退下后,站在自己的屋子里,望着母亲的寝殿,许久许久地发呆,直到被身边的人询问出了什么事,生怕惊动额娘,才作罢。   而这件事,因大玉儿死死瞒着所有人,虽然外头有各种各样的传言,到底没对朝政产生什么影响,一时半会儿也没人追究多铎的不是。他假公济私地躲在外头,明着是办差,实则就是在避风头。   又过了两天,多尔衮才得以进宫向哲哲交代,他跪在皇太后跟前,神情凝重,替多铎认罪,恳求哲哲的原谅。   哲哲也是撂下重话,冷冷地说:“那日在乾清宫,该说的我都对你说了,我信你是光明磊落的人,可多铎实在让我心寒,你叫我如何再信你?又如何信他?”   “母后皇太后,她的伤势?”多尔衮担心了好几天。   “不敢劳驾你费心。”哲哲明知多尔衮的心思,故意道,“只要玉儿她还死不了,你们便满意了不是吗?”   多尔衮不敢言,唯有叩首再请哲哲原谅。   这件事,他不占理,不论是对玉儿还是哲哲,他都抬不起头。   旧年江南屠杀后福临遭遇刺客,他们矛盾激化,但彼此都努力化解矛盾,一年来一切安好,多尔衮心满意足。突然之间,被多铎闹出这么大的事,甚至直接伤害玉儿的身体和性命,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哲哲痛心疾首:“这一年来,前朝后宫相处和谐,我以为真的能高枕无忧,对你感激不尽。结果呢,才想着大家一道去乐一乐,就出事了。   “四嫂,是我的不是,是我没管好多铎。”   “多铎还是孩子吗,要你来管吗?多尔衮,你别怪四嫂不信任你,我们孤儿寡母,能有什么法子?”哲哲沉重地说,“看来往后这门是不能出了,出了门就是祸事就是是非,我们就躲在宫里过一辈子吧。”   多尔衮缓缓起身:“四嫂,我一定会处置多铎。”   哲哲却道:“还是算了,回头激怒他,越发不可收拾。这件事,你和你弟弟私下说清楚,不要说出去,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现在只想维护玉儿的名声和体面,还有我们孤儿寡母往后的安生。”   “是……”   “再有,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福临知道。”哲哲长叹,“皇上年幼,经不起,福临是那么地信任你。”   之后彼此又交代了几句话,多尔衮便跪安,他转身离开时,哲哲看了眼边上的阿黛,阿黛递回请主子放心的眼神,跟着送多尔衮出门。   多尔衮走出启祥宫,抬头便见大玉儿从永寿宫门下出来,她没有察觉到这里的人,扶着苏麻喇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她书房所在的方向走去。   “太后娘娘。”阿黛出声,引起玉儿的注意。   玉儿转过身,淡淡地看向这里,在多尔衮眼中,这苍白无血色的脸,心疼得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可是玉儿看见他的一瞬,却是笑了,那样亲和温柔:“多尔衮,你来了?有要紧的事,禀告姑姑吗?”   多尔衮的心重重一沉,向前迈了几步,可不得不停下,眉头紧蹙,眼眸泛红,小心翼翼地问一声:“好些了吗?还疼吗?”   大玉儿从容大方:“我没什么事,不必担心,朝堂上相安无事,我就安心了。”   “玉……”   “对了,我正要去看福临练习摔跤,你去不去?”玉儿主动邀请,“听说你派鳌拜教皇帝摔跤,我正觉得新鲜,想去看一眼。”   多尔衮以为她要去书房,没想到是要去看皇帝,更邀请他同行,心里犹豫了片刻,只听苏麻喇热情笑问:“王爷,您去吗,再晚一些,皇上就该回乾清宫念书了。”   “去,一起去,请太后先行。”多尔衮躬身道。   他们一前一后,保持着君臣的距离,来到摔跤场。   深秋寒凉的时节,鳌拜正光着膀子教福临摔跤,福临见到母亲,一时兴奋,可鳌拜严肃地说:“皇上,不要分心,分心是御敌大忌。”   话音落,福临就被摔个大马趴,疼得他龇牙咧嘴。   多尔衮上前道:“福临起来,十四叔教过你招数,还记得吗?”   男人们在那儿摔摔打打,福临摔疼了没哭,反而越挫越勇,苏麻喇看得心惊肉跳的,大玉儿却像后娘似的,一点不心疼。   多尔衮时不时会看向她,大玉儿则仿若无事地冲他微笑,眼见得多尔衮脸上的神情,反而越来越沉重。   这一盘,多尔衮亲自上场教福临,鳌拜穿了衣裳,退到一旁,向皇太后行礼。   侍卫们欢呼着,给皇上加油鼓劲,摔跤场上异常热闹,大玉儿却不知不觉靠近了鳌拜,轻声道:“鳌大人,我同你说话,你继续往前看。”   鳌拜愣了一愣,目不斜视,稍稍张开嘴巴:“是,太后娘娘请吩咐。”   玉儿看着场上的人,眸中露出冰冷的目光,漠然道:“过些日子,你就离开京城吧……”   鳌拜内心震动,但不敢露在脸上。   不久后,武英殿的人就来找摄政王,多尔衮不得不放下这里的事去处理政务,福临像模像样,对多尔衮说:“等下散课,朕换了衣裳,就来武英殿听十四叔说政事。”   多尔衮嗔笑:“皇上在乾清宫等我就好,该是我来向皇上禀告。”   福临一笑,跑到母亲身边来,骄傲地问玉儿:“额娘,我厉害多了是吧,我现在可有劲儿了。”   大玉儿用帕子给儿子擦汗:“赶紧去换衣裳,别吹风着凉。”   福临却道:“额娘才该小心,您的身体才好,可不能大意。”便是气势十足地命令苏麻喇,“快送额娘回宫,你要好好照顾太后。”   多尔衮缓缓走近些,亦是抱拳道:“请太后保重身体。”   大玉儿报以微笑:“摄政王放心,我一切安好。”   多尔衮紧紧握着拳头,明明眼前的人,这样苍白消瘦。 第325章 朕就将你千刀万剐   “王爷,军报紧急,还请王爷移驾武英殿。”传话的人,实在等不及,不得不出言催促。   “臣告退。”多尔衮在人前礼仪端正,告辞后立刻返回武英殿。   福临则又大摇大摆地走向摔跤场,朗声道:“鳌拜,我们再来。”   大玉儿与鳌拜对视,鳌拜郑重地抱拳相送,眼眸中的光芒,似乎是答应了太后的请求,玉儿颔首致意,带着苏麻喇与宫人离去。   “主子,咱们接下来去哪儿?”走在宫闱间,路过冷冷清清空置的宫阁,苏麻喇问。   “去书房吧,我要给雅图写封信。”大玉儿道。   “格格,那件事?”苏麻喇谨慎地询问大玉儿。   “不必太着急,看着机会办吧,太急反而显得刻意,不能把多尔衮当傻子。”玉儿淡漠地说,“日子还长着,一步一步来。”   苏麻喇轻声道:“格格,王爷看待您的目光,实在是……也就在皇上面前,才会收敛一些。”   玉儿什么都没说,径直朝书房去,接下来的大事,是将阿哲送到科尔沁。她要为女儿们安排好一切,哪怕为了她们能在科尔沁过得安逸幸福,她也必须维护自己和福临的尊贵,好让她们能一辈子背靠大清。   然而,这日将多尔衮催走的军报,是影响朝廷根基的大事,多尔衮在武英殿连着召见各部官员,及诸位将军,连午膳都未进一口,一直商议到日落前。   且说崇祯帝在煤山自缢后,明朝宗室立即在江南建立了南明政权,立朱由崧为弘光帝,但次年多铎便率军攻下南京扬州等地,将弘光帝诛杀。   不想弘光帝一死,身处闽南的郑芝龙、黄道周等人,又立刻扶持朱元璋九世孙朱聿键于福州称帝,改元为隆武。   如此,自然不为清廷所容,多尔衮立刻派兵前往劝降镇压。   清军南下福建时,手握重兵的郑芝龙,命令仙霞关守将,将军队撤回福州,使得清军攻入闽北时几乎没有遭受抵抗。   但很快,郑芝龙的儿子,年轻有为的郑成功开始领军,多次进出闽、赣与清军作战,郑成功骁勇善战,熟悉闽南地形气候,令清军屡屡受挫。   加之闽南一带,除清军及南明部队外,到处都有土豪、山贼拥据城寨,骚扰抢掠当地百姓,宛如军阀,局面十分混乱。南下清军一时无措,不得不请求朝廷增援。   四川有张献忠,闽南有郑成功,还有散布在各地或大或小的抗清势力和土匪山贼,外有漠西漠北虎视眈眈,朝鲜东瀛亦不得不防,站在高处放眼全国,多尔衮才真正明白,何为帝王,何为将相。   玉儿曾刺激他,说他没有从皇太极身上学到如何做一个皇帝,虽然之后冰释前嫌,可那句话,的确在多尔衮的心上留下痕迹。   他不恨玉儿小看自己,只恨自己不如人,虽然信誓旦旦对齐齐格说,如今整个大清他说了算,可整整三年,他终于明白说了算的担子有多沉重。   曾经他与弟弟是一样的处境和地位,眼前看见的亦是相同的世界,但如今,多铎已经无法理解他,这世上能理解他的人,越来越少。   怪不得都说帝王孤寡,多尔衮现在,都明白了。   然而可悲的是,他还不是真正的帝王。   太阳西落,黑夜即将来临,多尔衮离开武英殿时,随口问了一声:“圣母皇太后今天宣召过太医吗?太医院怎么无人来回话?”   一问,才知道皇太后此刻还在书房没有回永寿宫,多尔衮微微蹙眉,想了又想,转身道:“带路,我要向太后禀告朝政。”   宫人们是绝不会多嘴的,摄政王和圣母皇太后之间到底有什么事,并没有人亲眼看见过,可哪怕就算亲眼看见,他们也只能是瞎子聋子,若不然这辈子就别想活着走出紫禁城。   书房里,大玉儿正要准备回去,苏麻喇突然来告诉她,说多尔衮在往这边来,主仆俩彼此一个眼神,便是会意。   苏麻喇立时退了出去,大玉儿在窗下的榻上躺下,手里卷一册书,身上盖半条毯子,又将一只胳膊的袖管掀起,随即阖目假寐。   多尔衮进了院子,见苏麻喇端着茶盘出来,便问:“太后还在书房?”   苏麻喇笑道:“懒懒的不想走了,方才随意吃了些东西,说要歇一歇再走,正看书呢。王爷您要见太后,就进去吧。”   多尔衮倒是有礼:“你替我通禀一声。”   苏麻喇莞尔:“奴婢因催太后回去,才刚恼了几句,说见了奴婢心烦,奴婢可不去碰钉子。太后在看书,自在着呢,您自己进去就是了。”   她说完,不顾多尔衮阻拦,端着茶盘继续走了。   自然这并不奇怪,扬州屠杀之后,多尔衮隔三差五就会到书房来见玉儿,向她讲述天下大事,所以宫外才有难听的传言。但这里的人和武英殿的人都已经习惯,苏麻喇懒得通禀,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多尔衮便定下心,朝屋子里走来。   可进了门,静谧无声,也闻不见任何气息。   玉儿现在不喜欢用香,所以多尔衮才能不带着她的气息回到齐齐格身边,多尔衮是在察觉齐齐格会偷偷闻他衣衫上的味道后,才突然发现皇太后身上没有香气。   他不知是玉儿如今不再喜欢用香,还是她为了不让自己不好向齐齐格开交,才有心规避。但玉儿从没提过这件事,他也实在找不出机会来问,渐渐的也就不放在心上。   “玉……”多尔衮出声,却见她靠在窗下睡着了。   他不自觉地走近一步,立刻就看见了玉儿裸露在外的胳膊,白皙的肌肤上,交错着三条鞭痕,其中一条裂开了口子,才结了痂不久。   多尔衮惊呆了,真正看见玉儿的伤痕,他脑中一片空白。   齐齐格没有骗人,是真的,多铎那畜生,真的鞭打了玉儿。   多尔衮伸出手,想要触碰玉儿,想要呵护她的伤,可腿上仿佛绑了千斤重,竟是一步也迈不开。   他转身离开了,玉儿说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在她愿意在她点头之前,倘若自己侵犯她,她会立刻死去。   多尔衮不敢冒险,任何可能伤害玉儿的事,他都不敢冒险。   假寐的人,听得脚步声,来了,又去了,玉儿曾一度感受到多尔衮的气息在靠近自己,但突然停下,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睁开眼,屋子里空荡荡,只有烛火轻轻摇曳,她怔怔地出神,不自觉地抓紧了卷在手里的书。   殿门外,苏麻喇折返,见多尔衮站在屋檐下,心下一转,上前笑问:“难道王爷也被太后娘娘赶出来了?”   多尔衮浅笑:“我进门见太后睡着了,不宜惊扰。”   苏麻喇仿若无事地问:“王爷若有紧急政务,奴婢这就去请太后起来。”   多尔衮却说:“不妨事,我也才进了膳,在这里站一站消食也好。”   苏麻喇揣测,多尔衮一定是看见格格胳膊上的伤痕,心里正乱,她多说话反而扰得多尔衮不能好好思考,便欠身行礼后,站在一旁等候。   正如苏麻喇所料,多尔衮眼前挥不去大玉儿胳膊上的伤痕,回想齐齐格对他描述的当时的情景,他的怒火已经冲出头顶,杀气腾腾。若非多铎不在京城,若非他还在宫里,不然他一定会冲动地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屋子里,大玉儿听见了门外的动静,苏麻喇像是故意说给她听,好让她决定之后的事,可大玉儿今天的心思,却动摇得厉害。   多尔衮的转身离去,让她感受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这么多年了,他的爱而不得,丝毫没动摇他对自己的情意。他可以克制情欲克制冲动,一切的一切,就为了不伤害自己。   “为什么这么傻……”大玉儿闭上双眼,“这么傻。”   夜色渐深,风越来越冷,多尔衮冷静下来后,见苏麻喇站着吹风心中不忍,便打算先离去,可苏麻喇却主动说她冷,自己跑开加衣裳。   多尔衮反不知该走该留,正犹豫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一回身,睡眼惺忪的人站在门边,呆呆地看着她。   “玉儿?你醒了。”多尔衮竟有几分惊喜。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大玉儿的一脸平静下,是怦怦乱跳的心。   她从几时开始,可以这样平静地撒谎,正如她能冷酷无情对齐齐格说,她不知道是谁下的药。   看着多尔衮走近自己,玉儿眼眶一热,她将来,一定会下地狱。   多尔衮则毫不掩饰地问:“你身上的伤,厉害吗,胳膊上这么厉害,是不是其他的地方也有,玉儿,疼吗,还疼吗?”   她摇头,含笑道:“没事,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   多尔衮却怒道:“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那个畜生,我、我……”   玉儿道:“他是你弟弟,于公于私,都别做出冲动的事。多铎为什么恨我,你心里很明白,我若是他,我也会恨。别误会我说假惺惺的话,来哄着你,我的用意旁人不懂,你一定懂。”   多尔衮咬牙切齿:“我知道,你为了大清。”   玉儿道:“那不就好了?”   多尔衮冲动地走上来,不由分说抓起玉儿的胳膊,掀开袖管,两只胳膊上都是伤痕累累。   再仔细地看,她的脖子上,从领口处也有一条鞭痕延伸出来,可以想象,那一鞭子若抽在脸上,怕是要毁了这张脸。   “对不起,玉儿,对不起……”多尔衮的手,颤抖着,轻轻抚过玉儿的面颊,但没有触碰肌肤,只是虚的托在手中,他不敢碰,他也没资格碰。   大玉儿坦然地望着他,摇头道:“看了又如何,我身上还有无数的鞭痕,你要看吗?你敢吗?”   多尔衮松开了手,垂下眼眸:“别这么说。”   “多铎离开京城,必定是惧怕你,必定也是不愿和你起正面冲突,你就豁达一些大度一些,饶过他。”玉儿道,“我心里,自然是想把他千刀万剐,我不会饶恕他,可你必须饶他。他是你的亲弟弟,是大清的将军,眼下天下还没太平,你不能为了我失去多铎。”   “那个畜生……”   “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你放心。”玉儿道,“有你在,我不怕,那天是意外,谁也不想的。”   多尔衮没忍住,终究还是伸出了手,捧起了大玉儿的脸颊,粗粝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蹭过她的肌肤,生怕多一分力气就会弄伤她似的。   “我没事。”玉儿平静地看着他,“把你的手放下,我不想给你希望,又让你绝望,我们的日子还很长,多尔衮,再给我一些时间可好?”   多尔衮连连点头,立时收回了手,平复心情道:“闽南那边出了事,我想给你说说。”   而此刻,书房外,瘦小的身影,沿着宫墙迅速离去,身后跟着比他高一个头,穿着太监服色的人,太监急匆匆跟上前,担心地问:“皇上,您怎么走了,不是说要来看看太后?咱们好不容易偷偷跑出来,您不是要给太后娘娘一个惊喜?”   “不看了。”福临说,忽地站住,含怒命令身后的人道:“吴良辅,今夜朕来书房的事,你若敢对任何人说,朕就将你千刀万剐。” 第326章 他答应我的事,从来都做不到   吴良辅吓得腿软,跪下道:“奴才不敢说,奴才绝不说。”   福临踹了他一脚:“别嚷嚷,赶紧走,叫人发现就不好了。”   可不等福临回到乾清宫,宫里的人就发现皇上不见了,顿时整个皇宫的人都出来找皇帝,自然也惊动了大玉儿和多尔衮。   但玉儿赶到乾清宫时,福临已经回来,那名叫吴良辅的太监则被按在院子里打板子,叫得鬼哭狼嚎,底下的人见皇太后皱眉,立马将他的嘴堵上。   福临一脸紧张地看着母亲,知道今晚少不得又挨顿骂,可他心里也有不高兴的事,他该对谁去说?   他看见多尔衮抚摸额娘的脸颊,他看得真真切切,额娘骗了他。   “去哪儿了?”大玉儿一阵担惊受怕后,见儿子安然无恙,自然就冷静了,“为和不大大方方地带着人出去?”   “我听见蛐蛐儿的声音,想去找来着……”福临低下头,那板子抡在肉体上,一声声闷响叫他心颤,再打下去,吴良辅就该死了。   玉儿抬手示意动刑的人停下,对福临道:“皇上若不在乎奴才的性命,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有他们领罚抵命,宫里的规矩该是怎么样便是怎么样,不是额娘要为难他们。福临,但若你不愿有人为了你白白死去,那做任何事,哪怕是喜欢的事,都要三思后行。”   “是。”福临答得很敷衍,他现在心里正乱,可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问额娘,为什么和多尔衮深夜在书房相会,还让多尔衮摸她的脸。   “饶过他吧,既然是皇上信任的人,也别撵走了,只是若再犯,打死不饶。”玉儿命人将吴良辅松绑,叮嘱宫里的人要看好皇上,今晚的事不追究,但下不为例。   皇太后没有迁怒旁人,叫大家都松了口气,便伺候皇上早些安寝,玉儿也该回永寿宫。   福临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他有太多的话想对额娘说,他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可额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了乾清宫,玉儿命苏麻喇派人给多尔衮带句话,告诉他皇帝没事,并另约了时辰再议闽南之乱。   多尔衮得知福临无事,便也离宫回家,齐齐格已经在家里等他好久,说是多尔博病了,不肯吃药不肯吃饭,闹得厉害,她想把孩子送回豫亲王府让豫王福晋照看几天。   多尔衮不耐烦道:“往后再病了,也三天两头地送回去?就让他在这里呆着,小孩子闹脾气罢了,你要像对东莪一样对他,他不听话你就管,或打或骂,男孩子不能纵容。”   “东莪是我亲手养大的,她眼里就没别的人,多尔博能一样吗?莫说到现在不肯叫我一声额娘,就算我不骂他不打他,见了我也跟耗子见了猫,我图什么?”齐齐格生气地瞪着自己男人,“是你非要过继,领来了又不管,我凭什么替你养着,还要被你数落不是?”   多尔衮才觉得自己的话过分,忙道:“刚被福临弄得心烦,回来又听你说多尔博,想着如今的孩子一个个都了不得,我们小的时候,哪敢违逆长辈,不然早被阿玛用马鞭抽死了。”   齐齐格也收敛了脾气,知道丈夫日理万机不容易,她软下来问:“福临怎么了?”   多尔衮脱下外衣,责备道:“大晚上的要捉蛐蛐,带着太监私下跑出去,吓得乾清宫的人鸡飞狗跳,他这一年年的,就不见长进。”   “你急什么,他不长进,将来不配做皇帝,不是刚刚好?”齐齐格伺候丈夫更衣,劝道,“你还真打算把福临培养成一代明君?那也要福临自己有出息。”   多尔衮叹息:“话虽如此,将来的事谁知道,福临有出息,总好过没出息。”   齐齐格明白自己不必多嘴,可精明如她,立时就提醒丈夫:“福临到底是去捉蛐蛐,还是做了别的什么,我看你不能不查一查,把那个太监抓起来好好审问。”   多尔衮眉头一紧:“有必要吗?”   齐齐格道:“当然了,万一他不是去捉蛐蛐呢?不论福临有没有出息,你都要把他握在掌心里,他再能耐也不能出了你的五指山,就像当年皇太极对付你。”   多尔衮沉声答应:“你说的对,等我派人去审。”   不愧是相伴二十年的姐妹,齐齐格所想的,玉儿也想到了。   那晚当着福临的面,皇太后饶过了吴良辅,但事后立刻就命苏麻喇想法子去撬开吴良辅的嘴巴,问一问到底跟着皇帝去了哪里。   没想到那没根的家伙,竟是对小皇帝忠心耿耿,前后被皇太后和摄政王两拨人严刑拷问,半条命都没了,也死活不说是跟着皇帝去了书房,一口咬定是捉蛐蛐。   因是福临信任的人,且玉儿当晚开恩饶过了,若再打死或撵走,福临必定不高兴,和哲哲商议后,决定让吴良辅养好伤,继续回乾清宫当差。   哲哲劝玉儿:“福临被我们管束,心里多少是想反抗的,当年你也想反抗我不是吗?如今福临有了他愿意信任的奴才,就让他留在身边吧,左右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的,出不了大错。”   玉儿没有反驳姑姑的意思,可姑姑说的话却不占理,分明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是会有看不到的地方,她真不希望有一天,她还要费心和儿子周旋。   苏麻喇则从别处打听到,原来摄政王也私下拷问了吴良辅,她没有当着哲哲的面说,离开启祥宫后,才对玉儿提起。   “这样也好,省得我和他互相怀疑。”玉儿不以为然,“我宁愿他能好好为自己谋划一切,那样我也能心安理得。”   因诸事忙碌,两日后,大玉儿才在书房等到了多尔衮。   他来时心情不坏,还带了从宫外买来的点心,说是京城里的老铺子,朱棣进北京前就开着的店家,传了三百年的手艺。   大玉儿又不是小孩子,能馋一口吃的,尝过后夸了几句,便正儿八经地说:“闽南那边的事,我想到一个人,就怕你们不放心用,可我觉得,他比吴三桂可靠多了。”   “谁?”多尔衮亦严肃起来,“你说来我听听。”   “洪承畴。”玉儿道,“他与郑芝龙是同乡,回头你细问问,指不定还有过交往。就算攀不上什么关系,洪承畴在那里出生,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比我们这些北方来的强百倍。”   多尔衮皱眉道:“就怕给了洪承畴兵权南下,他倒戈抗清,我们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大玉儿道:“洪承畴是个精明的人,当年能将妻儿老小藏匿后,再为崇祯带兵出征,他的头脑比吴三桂还清醒。如今四川和闽南虽是我们的心头大患,可他们成不了势,早一些晚一些要被我们剿灭。洪承畴倒戈毫无益处,一则没有胜算,再则他这么一个贰臣,就算去了南明朝廷,也无立足之地,谁还能信任他?相反,我们信任他倚重他,让他把心留在北京城里。”   多尔衮看着玉儿,钦佩地说:“虽然你不是头一个举荐洪承畴的,可他们没有一个能说的我动心,但此刻听你说,我认定就是他了。”   玉儿笑道:“人家怕你,说话拿捏分寸,点到即止,点不到也不敢点。可我不怕,想说什么说什么,不过是把话说清楚了而已。”   “不是人人都能这么说,玉儿,你很了不起。”   “别顾着夸我,若是你也认可,赶紧把这件事安排下去才是。”玉儿道,“那么多地方,一年一年的耗下去,老百姓受苦,朝廷也开销不起。”   多尔衮却兀自苦笑:“还记得当年,我揣测皇太极是要让你去劝降洪承畴,立刻飞奔到军营来,好在皇太极没有糊涂,若不然我真的会出面阻止,哪怕杀了洪承畴。”   玉儿至今记得,当时看着丈夫出现,她的怦然心动。   但她立刻就压抑了这份心情,还对皇太极说了一番伤人的话,如今回想起来,若知道他很快就会丢下自己,最后的两年里,她该对他再好一些。   “玉儿?”多尔衮喊她。   玉儿回过神,见多尔衮笑问:“你想不想去北京城里转转,齐齐格和东莪都转腻了,比我还熟门熟路,你让她们也带你去看看。来了这么久,你还没见过北京城什么样吧?”   “现在还不能去,我要给福临做榜样,福临一定也很想去,憋着呢。”大玉儿笑道,“等闽南四川都平定了,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就真的该庆祝庆祝才是。”   多尔衮欣然答应,因没别的事,他不便在书房多逗留,叮嘱玉儿天气越发冷了,要保重身体,不久后便离去了。   苏麻喇送了摄政王,回来带着宫女收拾茶具,待她们退下,她给格格塞了手炉暖身,笑道:“方才听见王爷说,要去北京城里逛逛?”   “不想去。”大玉儿却目光冷冷的,像是自言自语:“他答应我的事,从来都做不到。”   苏麻喇没听懂,可又好像听懂了。 第327章 别让人再欺负额娘   在玉儿的举荐下,洪承畴不负所托,除郑成功外,顺利诱降郑芝龙和他其余几个儿子,将他们掳至京城软禁,并带兵杀入福建,灭隆武帝朱聿键。   然而在朱聿键死之前,广州一代就迫不及待地推了个新皇帝,又冒出个永历帝朱由榔。   朱元璋当年生了二十六个儿子,怕是就预见了今日的局面,只可惜明朝江河日下,再多的子孙也挽回不来。   深宫里,玉儿与苏麻喇谈论起,叹道:“子嗣是皇家的根基,做帝王的女人,都有这条路要走。我挣扎过来了,往后要看着我的儿媳妇孙媳妇们重新走这条路,明知道她们痛苦,还要强按着她们的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这没法子,身在帝王家,富贵显赫一世,总是要有代价的。”苏麻喇道,“孩子们将来自然有他们的路要走,咱们在一旁守着就是了。”   大玉儿道:“雅图说孟古青的模样没得挑,越长越好看,可我宁愿来个丑姑娘,只要性情好。”   苏麻喇则说:“皇上大婚亲政,后宫便要选妃,八旗上下您可有看中的孩子?”   大玉儿昂着脑袋想半天:“倒是在宴席上见过几个漂亮小姑娘,但模样都记不住,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罢了,福临不能自己选皇后,妃子就让他挑喜欢的吧,等他大婚之后,慢慢把这后宫填满,让大清皇室也真正兴旺起来。”   是年岁末,大玉儿将自己最后一个女儿嫁了出去,多尔衮同样为小侄女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好慰藉玉儿不舍的心。   热闹的婚礼后,阿哲离开京城的前一晚,得到玉儿的允许,从她在京城的公主府回来,和母亲再腻歪一夜。   但入夜后,玉儿却不见女儿的踪影,底下的宫人说,公主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暖阁里,阿哲看着福临写完最后一张帖子,便拉着他洗手,姐弟俩一道用宵夜,福临正在长身体,胃口出奇的好,阿哲就看着弟弟,让他把自己那份也吃了。   福临见姐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放下点心笑道:“姐姐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们每个人出嫁前,都要叮嘱我,一模一样的话,我都能背出来了。”   阿哲拿帕子给弟弟擦嘴,而后垂眸小心翼翼地将帕子叠起来,面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低落,她道:“福临,秋天狩猎时,额娘突然病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福临问:“不是风寒吗?”   阿哲摇头:“我在额娘的身上,看见伤痕,像是被人用鞭子抽的。”   福临愕然,怔怔地望着姐姐:“额娘她……”   “我没敢问,但错不了,额娘就是受伤了,不是风寒。”阿哲严肃地看着福临,“事情过去了,额娘自然有她不愿说出来的道理,我来告诉你,也不是要你去问额娘为什么。你还那么小,什么也做不了主,我们多事只会给额娘添麻烦。但是福临,你很快就会长大,你要答应姐姐,别让人再欺负额娘。”   福临闷了半晌,拳头捏紧又松开,内心像是在挣扎。   “福临?”   “姐姐,我看见……”   “什么?”   “没什么。”福临终是摇了摇头,大口大口地塞下点心,腮帮子鼓鼓囊囊,故作轻松地说,“姐姐安心去科尔沁,额娘就交给我了。”(下午会多更新) 第328章 皇权   玉儿站在永寿宫外,等着阿哲归来,等了许久,远处终于有灯笼往这边靠近,很快娇小的身影就向自己跑来。   “别跑,小心绊着。”大玉儿担心地叮嘱着,直到娇滴滴的孩子撞入她怀里。   她捂着女儿的手嗔怪:“去了科尔沁,那里风大,马儿多,草原上还会有狼,额娘不管你了,可不许疯跑胡来。”   “我是见了额娘才急着跑,离了额娘我一定乖,我还要替您去管着姐姐们,我可比姐姐们乖。”阿哲嘴巴甜,哄得母亲高兴,玉儿知道她的孩子,在哪儿都会招人喜欢。   母女俩进了屋子,苏麻喇带着宫女来侍奉洗漱,免去了往日里的细琐,迅速命众人退下,就是想给格格更多的时间和女儿在一起。   这么快,所有的女儿都嫁出去,先帝曾经也答应过,要如何如何地风光嫁女儿,结果三个女儿,都是主子一个人送她们出嫁。   苏麻喇关上门,往永寿宫院子里看了眼,这独门独院的宫殿住着的确气派又宽敞,哪里像过去在凤凰楼下,大声点说话都怕对面趴在窗户上偷听。   她走到屋檐下,命小太监摘下灯笼吹灭,说道:“慈宁宫的院子还要宽敞,往后这屋檐下,要挂多少灯笼才行。”   能留在永寿宫当差的,都是本分勤快的人,不会说好听的话哄苏麻喇,捧着灯笼的小公公便是老实地说:“前明那会儿怕费蜡烛油,夜里都不让点灯,一到天黑宫里道儿都看不见,他们说连贼都不肯进来。就算是太后妃嫔们的宫殿里,也管得紧,不给点灯,所以奴才也不知道,慈宁宫里要点多少灯笼。”   苏麻喇嗔笑:“你们别小看这几支蜡烛,整个紫禁城下来,要开销多少银子你可知道?咱们也不能乱用,要为皇上开源节流,这才能长久。”   话虽如此,苏麻喇还是关心值夜的人,衣裳够不够暖和,要不要烧炭盆。   来了这两年,苏麻喇用她自己的法子,在宫里收服了一批又一批忠心的宫人,如今她只要在永寿宫里,就能知道整座紫禁城里发生的事,连哲哲都夸她。   只可惜,再想把手往外头伸就难了。   摄政王虽说不再将太后与朝政隔离,可他里里外外还是看得很紧,但玉儿叫苏麻喇不必着急,日子且长慢慢来,他们已经比刚来时强很多。   翌日一早,阿哲就要走了,赶在冰天雪地前上路,玉儿和哲哲也放心些。   但阿哲性子软,不像雅图出嫁时那么潇洒,给嫡母亲娘磕头时,就哭得停不下来。   多尔衮在宫门外送侄女时,看见孩子眼眸红肿,一步一回头,心疼地说:“十四叔过些日子就把你接回来,给你的额驸在京城派个差事,可好?”   阿哲泪汪汪地摇头:“十四叔,我没事。”   马车浩浩荡荡地离去,多尔衮抱起哭得伤心的东莪,齐齐格说:“我可不管了,哭成这样带进去,不是招惹玉儿的眼泪吗,叫下人送回去吧,我去永寿宫坐坐。”   但齐齐格到永寿宫时,玉儿已经离开去了书房,她再辗转来到书房,大玉儿正站在桌案前写大福字,见了齐齐格,便笑:“你要吗?我写的福字。”   “不稀罕。”齐齐格在一旁榻上坐下,抱着手炉暖手,不以为然地打量她。   “等你稀罕了,可别问我讨。”大玉儿说着,写完一张,又掀过一张红纸,摸了摸上面的烫金,叹道,“真奢侈,把金子搀在纸里。”   “我听多尔衮说,你要节俭开支,叫他驳回了。”齐齐格道,“你心里不高兴了是吧。”   “这么好的日子过着,怎么会不高兴,只是有些担忧。”玉儿道,“眼下宫里人少,将来人多了,个个儿都这么奢侈的话,要花多少银子才够?”   “我知道了,回头和他商量,重新给宫里订规矩。”齐齐格说,“你别误会他就好,他也是想你和姑姑日子过得舒坦些。”   大玉儿看着齐齐格,她已经分不清,齐齐格对待她和多尔衮之间的事是什么态度,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是骗他们,还是自欺欺人。所以她也不再揣测,真有一天翻脸了,那就痛痛快快地翻脸,憋了一辈子,彼此都委屈。   但眼下,她们姐妹能亲一天,便是一天,这辈子除了苏麻喇,陪伴她最久的,就是齐齐格。   “咱们俩的命,男人也好,孩子也好,地位也好,若是揉在一起搓一搓再对半分,就十全十美了。”大玉儿低头继续写字,“有时候,我真希望皇太极和多尔衮一样,只是个贝勒亲王,咱们俩各自管着自己的小家,闲来看戏喝茶,管教孩子。”   齐齐格托着腮帮子,幻想那样的情形,却毫不客气地说:“那我一准儿不和你好了,我要和宫里的福晋好。再者,先帝若只是个贝勒爷,那贝勒府也是姑姑说了算,轮不到你啊。”   玉儿不屑:“都说揉一揉了,不就把姑姑揉掉了吗?没有姑姑,只有我。”   齐齐格啧啧:“你是了不得了,还敢把姑姑揉掉。”   玉儿抬眼看她,却说:“你要和宫里的福晋好,不和我好。所以从前和我好,就因为我是皇太极的女人?”   齐齐格毫不掩饰地说:“不然呢?”   大玉儿把毛笔轻轻一甩,墨汁飞出来,洒了齐齐格一身,齐齐格傻眼,缓过神来立刻嚷嚷:“我新作的袍子,你这个家伙。”   外头苏麻喇听见动静,急忙跑进来,却见皇太后和睿王福晋互相嬉闹着,彼此都画了个大花脸,她哭笑不得,赶紧退下了,命宫女们准备热水随时伺候。   而屋子里嬉闹一阵后,两人依偎在一起喘息,齐齐格说:“真是上年纪了,我这才几岁,这些日子总觉得气短没精神,岁月不饶人啊。”   “你为多尔衮操心一辈子,二十年过了旁人的四十年,能不累吗?”大玉儿轻轻抚摸齐齐格的发鬓,“姐姐,咱们俩,都过过好日子吧。”   “好久好久没听你喊我姐姐了。”齐齐格笑道,“玉儿,你说咱们俩,谁能活得长些?”   “不知道的,活着就好好活着,咱们这辈子挣来这么富贵的命,可不能白瞎了。”大玉儿轻轻擦去齐齐格脸上的墨汁,话虽如此,可她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岁末除夕,冬去春来,顺治四年的春天,郑亲王济尔哈朗因罪削爵,几位辅政大臣的权力地位一再被削弱,这和当年皇太极罢几大贝勒同坐南面时几乎一模一样。   但皇太极是大汗,多尔衮不是皇帝,他一个辅政大臣将自己拔高到了和皇太极昔日一样的地位,奈何文武大臣中对此不满的,敢怒不敢言,多尔衮早已权势滔天,无人能及。   四月时,《大清律》制成,律法严谨八旗子弟擅自圈地,虽然这件事,从当年入关起就陆陆续续被提起,可足足拖了三年,才终于明令禁止。   这一法令,影响了所有人的利益,自然在八旗中掀起轩然大波,连多尔衮都不得不疲于应付,或劝说或告诫,或下狠手重罚,闹了好一阵子。   宫里,玉儿耐心地向福临讲解满洲八旗制度的由来,福临听得很认真。   皇帝比在盛京的时候聪明多了,这些繁琐枯燥的事,也能耐下心来好好地听,偶尔还能和玉儿谈论几句,只是玉儿告诫过他,不能对大臣们提起,他和母亲在后宫谈论朝政的事。   玉儿对福临说:“如今咱们大清坐拥天下,汉人远比满人要多,原先的八旗制度已经不适用治理新的国家,虽然不能一刀切下去,但这一刀慢慢地拉,早晚要把肉切断才行。大清要建立新的中央集权,削弱八旗对朝政和军事的影响,这条路很长,但额娘很希望福临你能替将来的时代子孙,把这条路走完。”   福临紧张地看着母亲:“额娘会和我一起吗?”   大玉儿含笑:“额娘只能在边上跟着你,皇帝走的路,只有皇帝才能走。”(19:00更新) 第329章 多尔衮受辱   福临想了想,神情严肃地问:“额娘,所以我走过的路,十四叔也不能走?”   大玉儿颔首肯定:“十四叔不能走。福临,额娘要你像敬重皇阿玛一样敬重十四叔,那是亲情和恩情,但大清的皇帝,只能是你。”   福临抿着唇,那一夜在书房看见的情形,他至今没忘记,多尔衮捧着额娘的脸颊,他看得真真切切。多尔衮想到对额娘做什么,他怎么可以摸嫂子的脸?   可福临谁也没说,就连吴良辅也不知道他那天到底看见了什么,他不想说出去,不想让额娘和多尔衮之间的事,成了真的。   “福临,你在想什么?”玉儿见儿子出神,关心地问,“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前几天下雨,我听武英殿的太监说,十四叔犯了腿疼。”福临垂眸道,“额娘,您看是不是也免了十四叔对我下跪行礼,十四叔虽然年轻,可他为大清受了太多的伤,我心疼他。”   玉儿微微蹙眉:“福临,你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福临的目光稍稍犹豫后,还是坦白:“是索尼教我的,索尼说了和额娘一模一样的话,他要我敬重十四叔。”   玉儿已经很久没见到索尼了,虽然连洪承畴出征前,都能进宫向太后辞行,可多尔衮还是暗中将她和索尼隔开。   好在,索尼还能见到皇帝。   “福临信任索尼吗?”玉儿问。   “索尼曾是额娘的先生,也是我的师傅,我自然信任他。”福临有些骄傲地看着母亲,“那些大臣们,我已经把每一个人都记住了,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什么,知道他们擅长做什么,额娘,我也在挑选我将来可以信任的大臣。”   大玉儿欣慰不已,夸赞儿子:“福临做的很好,汉人有句俗话,天高皇帝远,就说那些远离帝都的地方可不受皇权掌控。话虽如此,皇帝可以有自己管不到的地方,但绝不能有不知道的地方,将来你一个人站在太和殿上,要看见的不仅仅是广场上的文武百官,而是更远更广阔的江山。”   福临眼中有光芒,傲然道:“索尼说,我将来要记住边关守军将士的名字,做皇帝,一定要知道是谁拿着长枪大刀,是谁在为大清镇守边关。”   他话音才落,苏麻喇带着东莪进门来,东莪规规矩矩地给太后和皇帝行礼,玉儿宠爱地说:“你额娘不在,东莪不要绷着,尽兴玩儿吧,你想吃什么给苏麻喇说,让她做去。”   东莪说:“额娘这几天要给多尔博做规矩,多尔博天天哭,额娘说没工夫管我,叫我进宫来跟着伯母过两天。”   大玉儿吩咐苏麻喇:“就让东莪住阿哲的屋子吧,再派人给齐齐格传话,别太费精神了,自己气得半死,孩子还不懂事。”   东莪小声嘀咕:“皇伯母,多尔博实在很不听话,还打人,伺候他的丫鬟都被他咬过踢过。”   待东莪跟着福临走了,苏麻喇便说:“果然是随了亲爹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十四福晋最辛苦,还不落好。”   玉儿不以为然:“我们心里明白就好,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来解决。”   但大玉儿完全没想到,今日的事,会给索尼带去麻烦。   她和福临说的话,刚好叫东莪进门时听见几句,东莪也是无心,她在宫里住了几天回家后,和爹娘一道吃饭时,多尔衮随口问东莪在宫里乖不乖。   东莪无意中说了那天她在永寿宫听见的话,夸赞福临了不起,可多尔衮听见索尼的名字,立时就变了脸色。   齐齐格自然知道这里头的轻重,忙叮嘱女儿:“这话到此打住,不许再提起,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听见了皇伯母和福临说的话。”   “额娘……我又犯错了吗?”东莪紧张地看着母亲。   多尔衮收敛了神情,温和地对女儿说:“没有的事,额娘只是在提醒你。”   齐齐格见丈夫这么说,她也温和下来:“回头额娘慢慢给你说,咱们先吃饭。”   吃过饭,女儿回自己的屋子去,齐齐格站在门前看她走远,才回身对喝茶的多尔衮道:“索尼是在教福临怎么做皇帝,就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说挑唆你和福临的话,之前他不就上折子弹劾了好几个人吗,他倒是一身傲骨,也不怕你?刚到北京的时候,我还以为索尼会很老实呢,不声不响的。”   “仗着曾经是先帝器重的人,仗着皇太后和他的师徒情,呵,你知道的,赫舍里氏是满洲望族,到他这一代,在正黄旗下说句话,越发有分量了。”多尔衮将茶碗拍在桌上,冷声道,“范文程就不敢这么嚣张,他毕竟是汉人,比索尼老实些。”   “你打算怎么做?”齐齐格提醒丈夫,“叫我看,不能急。大玉儿精明得很,你若眼下就动了索尼,她可别怀疑我们送东莪进宫是去做细作。”   一年年过去,多尔衮和玉儿的关系,越来越暧昧,越来越说不清楚,他现在有时候,能大大方方地握着玉儿的手,她不会退缩也不会反抗,只是温和地微笑,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不清道不明。   他承认,人的欲望是收不住的,摸了脸摸了手,他就想要的更多。   但冷静下来,多尔衮很明白自己和玉儿的立场,越靠近玉儿,越能感受到她的强大,福临的皇位,她绝不会拱手相让。   他冷然道:“疑心东莪是细作,不如疑心你,这么多年了,两宫太后心里清楚得很。往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齐齐格,还没到翻脸的时候,是时候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还有四年。”齐齐格道,“福临大婚亲政之前,若不下手,之后就难了。”   多尔衮颔首:“四年,足够了……”   这件事,多尔衮不提,玉儿也不知道,索尼依旧在极少数见到皇帝的时候,向他讲述何为帝王。   可他是最精明的人,八月时,索尼奉命代替皇帝去盛京祭奠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大玉儿碰巧在乾清宫外见到了他。   索尼当时就对皇太后说,此去盛京,怕是难在回来,请太后多多保重。果然,就在索尼到达盛京后不久,多尔衮下旨,命索尼留在盛京守灵。   “至少命保住了,多尔衮没有赶尽杀绝。”玉儿对苏麻喇说,“我们也该准备着了。”   苏麻喇问:“这件事,您会问摄政王吗?”   大玉儿摇头:“他不说,我也不问,多尔衮的心思很好猜,无非是做不做皇帝,可他永远猜不到我的心思。”   年末时,四川传来捷报,豪格大败张献忠,将于顺治五年正月班师回朝。   群臣听政时,福临突然说,他要嘉奖大皇兄,阿济格当堂嗤笑了一声,引得大臣们哗然,完全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   多尔衮脸色铁青,瞪了兄长一眼,再看福临,小小的孩子却淡漠地看着众人,重复他方才说的话,多尔衮不得不道:“臣领旨,待与诸大臣商议该如何犒赏后,再向皇上禀告。”   福临则站起来,对多尔衮说:“十四叔,朕听太医讲,如今但凡下雨,你腿疼的病便屡屡发作,必定是旧年南征北战留下的伤痛,不能不重视。朕已与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商议,即日起,免去你见朕跪拜行礼,往后十四叔见了朕,不必行礼下跪,保重身体要紧。”   可这番话,并没有让多尔衮感动,福临的用心或许是好的,可他不该在这时候说出来,他是要告诉全天下人,他多尔衮如今已经不中用了吗?   偏偏有其他大臣,平日里对多尔衮的独断专权敢怒不敢言,此刻见多尔衮明着受捧实则受辱,心中窃喜,忙下跪山呼万岁,说皇恩浩荡。   多尔衮不得不行礼,可福临走上前虚扶一把道:“十四叔,不是才说了,往后不要跪朕。”   叔侄俩四目相对,多尔衮看着福临的眼睛,脑中一恍惚,仿佛当年和皇太极对视……不,福临算什么,他乳臭未干,可能有帝王之资。   群臣散去,福临回到乾清宫,扬眉吐气心情极好,吴良辅跟在他身后问:“皇上今日高兴得很。”   福临傲然说:“自然高兴,你没看见摄政王的脸色,他把索尼给朕弄走了,朕难道不能怄他一怄?”   吴良辅恭维道:“皇上英明。”   福临不屑:“你就嘴巴甜,少哄人,踏踏实实给朕当差,别忘了太后娘娘们可是盯着你的,少张嘴说话。”   “是是是……”吴良辅忙道,“奴才不敢,奴才要伺候皇上一辈子。”   福临盘腿坐在炕上,拿了干果来吃:“你等着,等朕亲政后,让你也跟着到朝堂上看看那里是什么光景。” 第330章 我送你去科尔沁   吴良辅上回险些叫皇太后和摄政王的人打死,又活了一回的人,比谁都惜命,见小皇帝这么说,忙跪在地上道:“使不得使不得,奴才只想本本分分地伺候皇上,那地方岂是奴才去得的。”   福临如今最不喜欢别人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呵斥道:“朕说你去得就去得,你怕什么?”   “皇上说的是,皇上说的是……”吴良辅磕头如捣蒜,“奴才谢主隆恩。”   福临不耐烦:“起来吧,等我亲政还早呢,你先夹起尾巴老实些,别叫额娘或多尔衮又把你怎么了。”   吴良辅麻利地爬起来,挽起袖子给皇帝砸核桃吃,福临吃了几颗核桃,便不得再偷懒休息,走出殿门时,回身吩咐:“你去问问,科尔沁的人怎么还没到,额娘惦记着呢。”   转眼,阿哲已经出嫁一年,雅图的孩子也会跑会跳了,今年除夕说好了接三位姐姐回北京过年,眼瞅着年关将至,还不见她们的踪影。   吴良辅说:“雅图长公主带着孩子,路上必然走得慢,奴才这就去问问。”   福临嗯了一声,一面走一面嘀咕:“额娘一定盼得望眼欲穿,她们也不着急赶路。”   内宫书房里,大玉儿每年到腊月,便会写福字,待练得差不多了,就写在烫金的红纸上,赐给宗亲贵族,宫女太监们更是稀罕得很。   她和福临一样,都在计算着雅图她们回京的日子,她思念女儿,和从没见过的外孙。   苏麻喇在后院查看烧火,叮嘱看火的宫人不要走神,别续不上冻着书房里的太后,待绕到前头来,正拍着身上的灰尘,便见小太监急匆匆从门外跑来。   这刚传来的消息,叫苏麻喇心惊肉跳,腿肚子都打哆嗦,跑进门来,一脸紧张地对大玉儿说:“格格……”   “什么事?”玉儿抬起头,停下笔。   苏麻喇慌张地说:“阿哲格格她在路上病了,说是病得急,科尔沁的队伍原路返回,暂时来不了京城。”   大玉儿的心立时堵在嗓子眼,可她稳住了,紧紧握着手中的笔:“不会有事的,别慌,别慌……”   多尔衮几乎同时得到消息,立刻进宫来见玉儿,闯到书房时,大玉儿正呆呆地坐在窗下发呆,他便道:“要不要去一趟科尔沁?去看看阿哲?”   大玉儿抬眸看着他:“小毛小病,没事的,弄得大惊小怪,大臣们又该非议,好不容易才太平了一阵子。”   多尔衮很明白,若是小毛小病,何不直接来京城,但他也希望阿哲是小毛小病,盼着她们三姐妹,能健健康康地回来看玉儿。   “我已经派太医立刻动身去科尔沁,带上最好的药材,玉儿你放心。”多尔衮安慰道,“阿哲不会有事的。”   玉儿僵硬地点点头,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多尔衮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心疼地问:“你冷吗,玉儿,你的手这么冷。“   大玉儿的心一颤,想要抽回手,可多尔衮抓了边上的手炉塞在她怀里,千叮万嘱,要玉儿自己保重。   多尔衮政务缠身,不可能一直陪着玉儿,将她交给苏麻喇后,才心神不定地离去。   苏麻喇进门见格格抱着手炉,便问:“您冷吗,我让他们把屋子烧得再热一些。”   大玉儿却怔怔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而后抓住了苏麻喇的手。   苏麻喇并没有什么冷或暖的反应,只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在皇太极眼中,她的手永远是热的,玉儿还是头一次听见人说,她的手是凉的。   但并不是,她的手明明是暖的。   这年的除夕,注定无法展颜度过,科尔沁一直有消息传来,阿哲的身体每况愈下,从京城去了一批又一批太医,也没能让孩子有什么起色。   整个正月里,玉儿就不曾笑过,连带着前朝济尔哈朗再次被罢免,豪格被揭发有篡位之心遭软禁等所有的事,她都不在乎。   转眼已是顺治五年的二月,这日福临来向两宫太后请安,抱怨多尔衮违背他的意思,不仅没有犒赏豪格平川之功,更是将豪格降罪软禁。   他说了半天,见母亲心不在焉,不禁垂首嘀咕:“额娘是不是又觉得,是我不懂事?”   大玉儿缓过神,看了眼哲哲,又看了眼苏麻喇,她根本没听见儿子说了什么,她一心一意在等科尔沁的消息。   哲哲打圆场道:“福临,额娘她在担心阿哲姐姐,前朝的事,福临自己处理吧。”   福临忙道:“是,我也担心姐姐。”   大玉儿什么也没说,不是责怪福临,而是她的所有心思,都在远方的女儿身上。   待福临跪安后,她也要走了,哲哲送她到门前,劝道:“别太担心,孩子吉人天相,等天气暖和,自然就好了。”   “姑姑……”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这日午后,多尔衮又到书房来见玉儿,问她要不要去科尔沁看一眼孩子,大玉儿茫然地看着他,她不是不愿去,她是不敢去。   “玉儿,我送你去可好?”多尔衮道,“不论如何,去看一眼,阿哲她一定也很想额娘。”   大玉儿瑟瑟发抖,泪眼朦胧地看着多尔衮;“万一孩子见了我,她了无牵挂了……多尔衮,我要、我要怎么……”   “玉儿?玉儿?”多尔衮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昏过去,他大声呼喊玉儿的名字,将她抱在怀里,一面大声喊苏麻喇宣太医。   “玉儿你醒醒,玉儿……”多尔衮将人放在榻上后,轻轻拍打她的脸颊,掐她的人中,揉搓她的手,终于见昏厥的人缓过一口气,他的心仿佛也跟着重新跳动起来。   “多尔衮,我的孩子……”   “我带你去科尔沁,玉儿,我们今天就动身。”   “可是?”   “交给我来安排,今天就出发,你振作起来,我们马上就走。”   福临在乾清宫得到额娘昏厥的消息,早一步赶在太医到达前就跑来了,虽然他进门的脚步声那么响,可屋子里的人,一个惦记着远方的孩子,一个担心着眼前的人,谁也没留意他闯进来。   “额娘!”福临喊着进门,可撞入眼帘的,是多尔衮坐在榻边,一手捧着额娘的手,一手轻轻抚过额娘的面颊。   几乎和那年夜里看见的一样的光景,到如今仍然存在,福临内心震动,大声道,“额娘,我来了。”   多尔衮侧目看向福临,小皇帝眼中盘踞着怒意,朝前走了几步,福临几乎是瞪着他。   “皇上,你来了。”可多尔衮并没有松开手,他怎么可能惧怕福临,甚至在这一刻,觉得福临很不懂事,母亲的安危和姐姐的生死,在他眼里都不重要吗?   玉儿还算有一分清醒,想要从多尔衮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但她感觉到多尔衮用力挽留住,不过她还是把手抽回来了。   很快,太医赶来了,急着上前为皇太后诊治,多尔衮自然要退开。   可福临却走上前,用还没长大的身体挡在他前面,背对着多尔衮说:“十四叔,您回武英殿去吧,还有很多政务要您来忙,额娘这里,我会伺候。”   多尔衮的手,在背后握成了拳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玉儿看在眼里,无奈地闭上了双眼,从太医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没事,你们退下。”   看着太医们退下,福临对母亲道:“额娘回永寿宫休息吧,这里不宜养身体,永寿宫里人多,他们能更好地伺候您。”   “福临你跪安吧。”大玉儿淡淡地说,“额娘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了。”   苏麻喇知道眼前母子间的尴尬是为了什么,仿若无事地上前说:“皇上,奴婢会照顾好太后,您回去吧,不然宫里的人大惊小怪的。”   福临却冷冷地看着苏麻喇道:“你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额娘,苏麻喇,你去哪儿了?”   苏麻喇不敢辩驳,垂首不语,大玉儿也一声不吭,福临见母亲脸色苍白,那样虚弱,渐渐收敛脾气,问候了母亲几句,请额娘保重,便也退下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大玉儿吃力地撑起身子,才坐好等苏麻喇给她穿鞋,就有武英殿的奴才跑来说:“太后娘娘,摄政王说一切准备齐当,请您立刻收拾东西出发。”   玉儿愣了愣,把心一横:“苏麻喇,我去一趟科尔沁,你去给我拿两件衣裳,你留下。” 第331章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苏麻喇立刻明白,格格是要秘密出行,留她在宫里做个样子,眼下正好她病倒了,对外就说是在养病不见人,瞒得过去。   只是……摄政王要亲自送格格去吗,摄政王这样扎眼的人,走到哪里都藏不住,他要用什么借口去?   但大玉儿还没走出书房,武英殿就来消息,年前多铎前往镇压叛离喀尔喀的蒙古苏尼特部腾机思、腾机特等人,多尔衮十分重视这件事,要亲自前往喀尔喀一趟。   玉儿对苏麻喇说,大清入关之后,蒙古就开始蠢蠢欲动不太平,所以她才接二连三将阿图阿哲嫁过去。   此番腾机思叛逃失败,给策动此事的喀尔喀贵族沉重打击,他们必定以为同卫拉特建立联盟之后,就可以一致抵抗清朝的征服,将已归附清朝的漠南蒙古贵族拉到自己一边。   但没有想到,第一次与大清的对抗,就以失败告终,多尔衮之前就代表福临下旨严厉斥责喀尔喀诸汗王,但突然决定亲自前往喀尔喀,接受他们的谢罪,想必是为了玉儿。   摄政王府里,齐齐格得知多尔衮要去喀尔喀,自然就命下人为王爷打点行装。   传话是说摄政王明日启程,可多尔衮自己突然跑回来,关了卧房的门告诉她,他要秘密送太后去科尔沁,大部队明天出发,而他今天就要送皇太后去。   齐齐格愣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丈夫,多尔衮却坦荡荡地对她说:“阿哲快不行了,倘若真的救不回来,让孩子走之前,看一眼她额娘。”   “我知道了。”一句话便触动了齐齐格的心,阿哲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除了不能养在身边外,感情上不比东莪差,在孩子的生死面前,她不愿去多想多尔衮和大玉儿之间的事,放眼八旗上下,能帮大玉儿做到这一步的,只有多尔衮。   “虽然可以堂堂正正地去,但你知道,阿哲不过是个嫁出去的女儿,在宗亲大臣的眼里不值一提。太后若是劳师动众回蒙古看望女儿,他们背地里指责太后的不是,她不会在意,可她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人挖苦诅咒,齐齐格,你明白吗?”   多尔衮很努力地解释,他知道这件事就算引起齐齐格的怀疑也是活该,但蒙古传来的消息,阿哲快不行了,他心疼孩子,更心疼玉儿。   “你别说这么多了,赶路要紧。衣裳都包好了,你拿着走吧,可路上千万小心,你知道的,多少人想要你的人头,别害了自己也害了玉儿。”齐齐格豁达,从一旁将衣衫包裹塞给丈夫,“我会时不时进宫去看看,好叫外人看着,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多尔衮给了妻子一个深深的拥抱,捧着她的脸颊,亲吻她,齐齐格反而嗔怪:“磨蹭什么呢,赶紧走,玉儿的心早就飞到孩子身边去了。”   “我走了。”多尔衮抓起自己的衣裳包裹,出门丢给随身的侍卫,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看着丈夫匆匆而去的背影,齐齐格叹了口气,扶着门疲惫地转过身,摆在她面前两条路,就看她自己怎么选。   但她早就想好了,她不选。   在多尔衮的秘密安排下,明面上太后被接回永寿宫养病,实则玉儿早就离开了紫禁城。   宫里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哲哲便是永寿宫里的下人,和玉儿最信任的太医,但哲哲也是等苏麻喇转告后才知晓,哲哲便说,由她去向福临解释。   乾清宫里,福临怔怔地看着嫡母,问她:“额娘为何不大大方方地去,朕也可以去,您也可以去,大清的公主病了,难道还不许人探望吗?”   哲哲道:“若是大大方方地去,准备车马仪仗,就要两三天,你姐姐的病,未必等得起两三天。”   福临背过身道:“那就轻车简行,总好过这样偷偷摸摸。”   哲哲蹙眉,但耐着性子道:“轻车简行,会损了皇家颜面,叫人看来,大清天家威仪不过如此。福临,行事不可想当然,你怎么能说你额娘是偷偷摸摸?”   “是,儿臣错了。”福临转过身,低着脑袋,“儿臣会保守秘密,等额娘归来。”   “福临,你为什么对你额娘有敌意?”哲哲索性点破孩子的心事,“你从头到尾没担心过你姐姐的生死,也不担心你额娘出门是否会有危险,你却对我说,他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福临,你在想什么,能告诉皇额娘吗?”   福临咬着唇,摇了摇头,什么话都不肯说。   哲哲蹲下来,如今孩子个头长高了,蹲下来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她在福临的眼中看见了彷徨和恐惧,孩子强硬的态度下,其实藏着一颗害怕的心。   “福临不怕。”哲哲不愿再多说什么,待玉儿归来,让他们母子好好谈一谈,她抱着福临,轻轻抚摸孩子的背脊,“额娘很快就会回来,姐姐不会有事的,福临不怕。”   “皇额娘……”   “嗯?”   “我好没用,我做皇帝,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们做。额娘要我保护姐姐,可姐姐病了,我都不能去看她。皇额娘,做皇帝到底有什么意思?”   “为了天下更多的人可以安居乐业家人团聚,你现在看不见,等有一天你看见天下人因为你而活得好,你就能明白做皇帝的意义。”哲哲捧着福临的脸,温柔耐心地说,“福临想哭,就哭吧。”   福临眼中含着泪:“我不要哭,我不能只会哭,我不要哭……”   此时此刻,大玉儿已经策马奔腾在去往科尔沁的路上,到达科尔沁后,她留下,多尔衮继续去喀尔喀。   他为玉儿准备了马车,可玉儿说马车跑得慢,颠得更厉害,她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只想去看她的孩子。   前后有二十几个人的一支队伍,倘若当真半路遇袭,多尔衮并不能保证可以护着玉儿全身而退,但玉儿在上马前就对他说,哪怕死在路上,她也不会后悔。   她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盛京的时光,又变回了那骄傲勇敢的庄妃娘娘,玉儿还没老,紫禁城困住她的自由,从未困住她的心。她更没有允许自己的身体变得笨重慵懒,策马疾行的辛苦,多尔衮不在话下,她一样也受得起。   两地相距千里,座下的马匹,无法一口气从北京跑到科尔沁,沿途换了无数次马,每次换马的时候,才会休息一两个时辰,连多尔衮的侍卫都不得不私下问他,太后撑不撑得住。   离开京城的第四天,所有人都疲惫至极,在多尔衮的强行要求下,玉儿终于答应留宿一夜,在一户农家落脚,多尔衮让农家为玉儿准备足够的热水,让她洗漱。   此行只有大玉儿一个女人,出生起就事事被人伺候的她,还是头一回自己来料理所有的事,农家的老妇人看见玉儿白嫩纤细的手上,磨了一层血泡,心疼地找来银针,为她将血泡一一挑开放出脓血。   因为疼,因为担心阿哲,大玉儿落泪了。   “您这是要去哪儿?您是贵族家的夫人吧?”老夫人笑盈盈道,“瞧着年纪也不小了,手还这么嫩,必定是一辈子没干过活儿。”   “我要去看我的女儿,她病了。”大玉儿抬手擦眼泪,“让您看笑话了。”   “不笑话。”老妇人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伤口,“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有力气赶路了。”   大玉儿颔首谢过,又笑道:“人人见了我,都夸我年轻,您一眼就看出来,我年纪不小了?”   老妇人眯眼看着玉儿,慈祥地说:“眼睛啊,孩子,眼睛不会骗人的。”   “玉儿?”门外传来多尔衮的声音,“他们打了野鸡来烤,你吃一点可好?”   老妇人颤巍巍起身去开门,从多尔衮手里接过烤好的野鸡,多尔衮顺手又塞了两大块银子给她,可老妇人笑道:“军爷,我们这小地方,银子用不了,您自己留着吧。”   大玉儿起身出来,对多尔衮说:“日后再来报答大娘吧,不急于眼下,你们也早些休息,明天天一亮就赶路。” 第332章 你睁眼看看额娘   多尔衮眼中,玉儿满脸的疲倦憔悴,他多希望玉儿能留在这里休息几天,他们用四天走了常人几乎八九天的路,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没见到阿哲,玉儿先倒下了。   大玉儿猜透他的心思,微微含笑:“我没事,你放心。”   老妇人看得出来,这一对不是夫妻,也看得出来,他们的地位显然是女的更高一些,想必是从京城来的达官贵人家的夫人。   还有,这军爷看待夫人的眼神……   “我去村头打两碗米酒来。”老太太放下吃的,拢一拢脑袋上的头巾,“你们稍等。”   多尔衮道:“我们赶路,不喝酒,您不必费心。”   老妇人笑道:“米酒不醉人,就暖暖身子。”   她蹒跚而去,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来回且要有些时候,大玉儿转身回到屋子里,坐在炭盆边取暖,对多尔衮道:“将来派人到这里照应照应,再有问老太太可有儿孙,若是有出息的人,给他们谋个差事也好。”   多尔衮道:“我自然会安排,你放心。”   他走近几步,看见了玉儿手上缠着纱布。   前天就发现,玉儿的手掌磨出了血泡。纵然这么多年她没有荒废自己的身体,可日夜赶路的辛苦,除了多尔衮这些一辈子行军打仗,早在手上磨出厚厚一层茧子的人,常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玉儿一生养尊处优,从没受过苦。   “我没事。”大玉儿晃了晃手,指着一旁的烤野鸡,“拿来给我吃,正好饿了。”   多尔衮把手擦了擦,徒手撕了一只鸡腿递给她,玉儿笑道:“你也吃,我吃不完。”   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肉,吃不出什么味道,只知道努力吃下去,她才有力气回科尔沁,还有两三天的路,她要撑下去。   “别噎着,慢点吃。”多尔衮捧起一碗水递给她,“喝点水。”   玉儿伸手接过,手和手触碰在一起,多尔衮却下意识地放下了茶碗,将她伤痕累累的手捧在掌心。   “你别这样,我没事。”玉儿放下食物,将自己的手抽回,垂眸道,“这次的事,齐齐格会怎么想,再如何解释,也不管用了吧。”   “我说的,她都信了。”多尔衮道。   “你当她是傻子?”玉儿苦笑,“她那么聪明,她不是信你,她只是选择信你。”   “那也没办法。”多尔衮说,“我对不起她。”   “为什么要对不起她,为什么偏偏是我?”大玉儿眼中浮起泪光,“可若不是你,皇太极一死,谁又能保护我。你看你当时只不过在赫图阿拉没来得及赶回来,豪格就差点杀了我,多尔衮,倘若这辈子,你不曾喜欢上我,是不是会和豪格一样,杀了我?”   多尔衮点头:“会,你和福临可能都活不了,因为我要做皇帝。”   大玉儿长长一叹:“皇太极就那么走了,他是不是知道,因为有你在,我不会受委屈?”   多尔衮倒是很冷静:“他的身体不好,他到尽头了,你非要认为他是丢下你去找海兰珠,只会一辈子痛苦。倘若没有海兰珠出现过,皇太极走了,你也就不会这么想。”   玉儿摇头:“我们都在说痴话,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倘若。不提了……”   她重新拿起食物,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一时噎着了,多尔衮立刻将茶水送到她嘴边,一手抚摸她的背脊,为她顺气。   大玉儿缓过来,已是眼眉通红,迷茫地看着多尔衮,他们靠的那么近,多尔衮只要低头,就能触碰到玉儿的脸,吻上她双唇。   在这里,不受任何拘束,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做他想做的事。可他对玉儿的情意,虽然炙热时会压抑不住情欲,但这么多年,他爱的是这个女人,不是她的身体,他一直渴望能得到的玉儿,也绝不是她的身体。   “多尔衮,我在利用你啊,你知道吗?”大玉儿泪眼朦胧,她累了,倦了,她快要撑不住了,“你何苦来的?就不怕这辈子,也得不到一点回报吗?”   多尔衮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要回报。”   炭盆烧的火热,阻挡了屋外的寒冷,他们彼此的呼吸渐渐变得不安稳,玉儿的眼泪和无助,刺激着多尔衮每一滴血液,他到底是松开了手。   “我并没有完全被你利用,我们互相都把刀刃抵在了彼此的咽喉。”多尔衮说,“就看是谁,能先狠心刺下那一刀。玉儿,我这辈子若不能做皇帝,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你。但这个原因,我不会后悔,不会不甘。”   “齐齐格怎么办?”玉儿道,“她现在可能正在家里哭,她所有的痛苦,我都能体会。”   “她会有自己的选择,而我,不是皇太极。”多尔衮起身,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玉儿,谢谢你没有推开我。”   “可我是在利用你,多尔衮,你清醒一点。”玉儿的情绪很激动。   “我自己会判断,我也不是傻子,我很清醒。”多尔衮轻松地一笑,把鸡肉又塞进她手里,“多吃点,明天我们继续赶路。”   “你就是傻子,是疯子……”玉儿痛苦极了。   多尔衮猛地抱住了她,紧紧将她箍在怀里:“有我在,别怕。”   大玉儿的情绪彻底崩溃,她担心病重的女儿,也惦记被伤害的齐齐格,她无依无靠,别无选择,唯有多尔衮,可她却不断地利用他伤害他。   “我的孩子,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孩子做错了什么?”她第一次,在丈夫以外的男人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屋外,打来米酒的老妇人,隔着门就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她轻轻一叹,将米酒放在院子里,又转身走了。   三天后,大玉儿终于赶到了科尔沁。   蒙古以游牧为生,家乡对于她而言,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并不会像盛京北京这般,有固定的街道房屋。但蒙古包带来的记忆,深刻在她的骨血里,一踏上这片土地,所有的一切都熟悉了。   此时此刻,连多尔衮要去喀尔喀的消息,都还没传到科尔沁,但大玉儿已经到了,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她和多尔衮的出现,慌忙去禀告各位亲王台吉。   玉儿被领路到了阿哲所住的蒙古包,早就在这里照顾妹妹的雅图和阿图得到消息从蒙古包里跑出来,一声“额娘”后,便在她怀里哭成泪人。   病榻上,虚弱的小公主睁开眼睛,看见母亲时,阿哲呆住了。   母亲满身尘土,发髻被风吹得凌乱,她白嫩的肌肤都皴裂,手上缠着纱布,鲜血从纱布里透出来,干涸成黑褐的血迹。   阿哲知道,科尔沁离北京有多远,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额娘。   大玉儿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抱在怀里:“额娘来了,阿哲,额娘来了。”   年末去往京城的路上,一场风寒几乎要了阿哲的命,虽然缓过来了,但身体没有半点起色,她已经躺了两个多月,连坐起来喝口药,都要喘上半天。   “额娘……那么远……”孩子吃力地张嘴说话,眼泪不断地落下,“那么远……”   “不远,额娘骑马就来了。”抱在怀里的孩子,瘦的只剩下骨头,玉儿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知道我的阿哲想我了,我就来了。”   “我好想您……”虚弱的孩子,一字一字地说,她颤巍巍地抬起手,伸向玉儿的衣襟,像是要看一看,她出嫁前在母亲身上看见的鞭痕是不是还在。   可是抬起的手,还没触碰到母亲的衣领,就重重地落下来。   大玉儿的心,猛地一颤,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阿哲带着笑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你睁眼看看额娘,额娘来了啊。”大玉儿用力揉搓着女儿的脸颊,“你睁眼看看我……”   蒙古包外,多尔衮正与阿哲的额驸和公婆说话,忽然听见玉儿的哭喊,他立刻闯进来。   只见玉儿抱着怀里的女儿,疯了似的呵斥所有人,不许他们靠近,不许任何人抢走她的孩子。   “额娘,额娘……”   “阿哲……”   哭声此起彼伏,多尔衮的腿有些发软,倘若再早一天,又或是万一晚一步……他突然有些后悔,他或许不该让玉儿来,不该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怀里。   “往京城送消息。”多尔衮僵硬地走出来,命令道,“向皇太后,和皇上报丧。” 第333章 摄政王有令,杀无赦   女儿的身体在怀中一寸寸变凉,年少的孩子舍她而去,大玉儿一直抱着阿哲,不允许旁人的触碰,直到被强行分开,直到雅图跪着求她,才松开了双手。   她哭干了泪水,耗尽了力气,走出蒙古包的那一刻,重重跌倒在地上。   多尔衮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在怀中,可玉儿睁开眼,却求他:“多尔衮,让我自己走,我自己能走……”   “小心一些。”多尔衮不安地将玉儿放下,看着她一步一晃走去为她安排好的住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蒙古包前。   “十四叔。”雅图在身后问他,“只有您和额娘来了吗,你们怎么来的?”   多尔衮转身来,颔首道:“雅图,十四叔马上要回队伍去,我要去喀尔喀,你额娘留在这里,待我从喀尔喀归来时,接她一并回北京。”   雅图却依旧问:“十四叔,额娘怎么来的,这么远的路,你们骑马来的?”   多尔衮扶着孩子的臂膀:“雅图,我把你额娘交给你了,雅图,千万守着她。”   “十四叔……”雅图哭着跪在了地上,“是我没用,我没照顾好妹妹,我没脸见额娘。”   多尔衮抱着孩子起来,擦去她的泪水:“好好照顾你额娘,雅图,答应十四叔。”   远处,吴克善带人匆匆赶来,对于阿哲的死他不以为然,他震惊于妹妹竟然骑马回到这里,对多尔衮的行径十分恼怒。   倘若玉儿在路上有个好歹,留下福临一个人在北京,必然守不住皇位,岂不是要毁了他们几十年的心血。   蒙古包里,婢女前来禀告,说吴克善亲王到了,大玉儿目光呆滞地坐着,在听见兄长的名字那一刻,才略有了反应。   玉儿道:“我不想见他,告诉他,不要出现在我在的地方,别让我看见他。”   婢女愣住,直到皇太后又重复了一遍,她才颤巍巍地跑出去禀告。   可吴克善根本不在乎妹妹要不要见到她,甚至眼下不急着办阿哲的身后事,他要立即将大玉儿送回京城。   雅图厉声对她的舅舅说:“接下来的事,不用您来操心,请阿玛立刻离开这里,若敢打扰我额娘,别怪我不客气。”   弼尔塔哈尔自然站在妻子这一边,劝雅图不要激动,让他来应付父亲,并与阿哲的额驸一道商议妹妹的身后事。   多尔衮见雅图可以镇住这里的一切,便放心了,他不得不离开,他必须给此次出行一个完美的交代。   他翻身上马,对雅图说:“十四叔过几天,就来接她回北京,不要让她自己回去,路上太远太危险。”   然而隔天,玉儿就病倒了。   纵然她不愿让逝去的女儿担心,也扛不过数日奔波的辛苦,倘若阿哲还在,或许还能撑一撑,如今眼睁睁看着女儿离开人世,此刻的她,只愿随着女儿一道去,连在北京的福临都忘了。   雅图和阿图轮流伺候在母亲的身边,昏昏沉沉的玉儿在梦中醒来时,看见疲倦至极趴在身旁的阿图,突然意识到自己,她正在折腾自己的孩子。这才激起了生的欲望,她不能再让雅图和阿图因为她而累倒。   看着母亲一天天好起来,姐妹俩才安心,按照母亲的旨意,阿哲的身后事将照大清制度和习俗来举办,她想要将女儿的灵柩送回盛京。   送回盛京这件事,一时没有商量出结果,显然蒙古这边,并不希望皇太后将公主带走。   而就在阿哲身后事僵持不下的这会儿,她故去的消息,才刚刚送到京城。   福临站在乾清宫门前,呆呆地看着来传话的宫人。   宫人提醒他,该去向皇太后报丧,他这才来到永寿宫,但他来,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明知道额娘不在这里。   苏麻喇虚弱地瘫坐在台阶上,捂着脸哭得伤心欲绝。   可福临却问她:“苏麻喇,额娘有没有说过她几时回来?”   苏麻喇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小皇帝。   福临眼眉沉重:“多铎逼我杀大皇兄,他要我明天就下旨,苏麻喇,我该怎么办?”   摄政王府中,多铎带着新鲜的瓜果来探望齐齐格,问候齐齐格是否有什么事要他去打理。   齐齐格谢过小叔子的关心,玩笑道:“怎么不把你的福晋带来,好叫她见见多尔博。”   “多尔博从今往后是您和我哥的孩子,不用她多事。”多铎无情地说,“多尔博若是不听话不服管教,嫂嫂只管打骂,不必顾忌我们。”   “我会照顾好他,你放心。”齐齐格敷衍着,但对于这个养不熟的孩子,她早就失去耐心了。   “嫂子……”多铎的神情,突然变得阴森森起来,他问,“我听说大玉儿并没有在宫里养病,听说我哥是打着去喀尔喀的幌子,带着大玉儿去见她的短命女儿。嫂子,这件事您知道吗?”   齐齐格怒道:“多铎,小心你的言辞,你这样说一个逝去的孩子,你于心何忍?”   多铎咽了咽唾沫,不想计较这种小事,他依然不放弃挑唆:“嫂嫂这些日子进宫,见到大玉儿吗,倘若她真的跟着多尔衮走了,您现在就是抓住证据最好的时刻。”   “多铎,你到底想说什么?”齐齐格大怒,“我要抓什么证据?”   “我是在帮你啊,嫂子。”多铎生气不已,大声嚷嚷,“您这么要强的人,就甘心被大玉儿利用你的男人吗?她一个贱货,用自己的美色和身体勾引你的男人,让他宁愿放弃天下,为她神魂颠倒。嫂子,曾经的十四福晋哪儿去了,您要强的心哪儿去了?”   齐齐格冷然:“这么多年了,你反反复复说这些话,多铎,且不说你哥哥做不做皇帝,你就这么希望我和你哥哥反目,你就这么上赶着来挑唆我们夫妻的情意?”   多铎恼道:“怎么是我在挑唆你们,嫂子,我是在帮你留住你的男人呐。”   齐齐格冷眼相对:“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别人来帮我留住男人?”   多铎毫不客气地说:“可现在,大玉儿和多尔衮,可能就在科尔沁的草原上卿卿我我,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甚至在算计着如何除掉你。”   “够了!”齐齐格大声呵斥,怒目瞪着多铎,“不要让我说出难听的话,多铎你记着,再让我听见你对我说这些话,我会让你哥废了你杀了你,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   “齐齐格,你这个蠢女人!”多铎勃然大怒,将一旁的茶几拍得震天响,他彻底被激怒了,“你们等着,你们等着。”   眼看着多铎含怒离去,齐齐格忙将下人叫来,要他们往宫里传话提醒皇太后和皇帝小心多铎。   可下人领命刚转身要走,齐齐格又喊住了他们:“不要去了。”   “福晋?”   “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管好你的嘴巴,不许对任何人提起。”齐齐格道,“这几天不要出门,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   她说完,冰冷地转过身,虽然背影里的彷徨掩饰不住,可多铎错了。她不是蠢女人,她还是昔日名扬八旗的十四福晋,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了丈夫的前程而努力。   “去吧,多铎。”齐齐格僵硬地站住,身子轻轻一晃,“有本事,你就去吧……”   当天下午,多铎就集结镶白旗将士,但那么多人在京中聚拢,不可能不被人察觉,唯一看不见听不见的,反而是在宫里的小皇帝和皇太后。   福临还在乾清宫里忐忑不安时,多铎已经集结军队,准备逼宫,他身披铠甲,闯到宫门下,守宫的侍卫见状,便是警戒起来,要求豫亲王卸甲除刀。   “这紫禁城是老子我用刀枪打下来的,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敢叫我卸甲?”多铎拔出刀剑就要砍人,被他的手下死死按住。在这里见了血,往后各种各样的传闻,对多铎没有好处。   他只能作罢,命人挡开这些侍卫,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此刻已有小太监传话进来,吴良辅连滚带爬地跑来说豫亲王恐怕要逼宫,福临吓得浑身僵硬,吴良辅见皇帝没了反应,便抱起他就离开了乾清宫。   紫禁城那么大,想要找一个藏身的地方不难,李自成当年离开北京时,屠杀紫禁城里的宫人,吴良辅就是躲起来才逃过一劫。   “你要带我去哪里?”福临被吴良辅扛着,突然缓过神,拳打脚踢,“放下我,放下我。”   吴良辅说:“皇上,保命要紧,皇上,保命要紧。”   果然,多铎在乾清宫没找到皇帝,便直奔内宫而来,太监宫女根本挡不住他的暴戾,永寿宫里,苏麻喇被抓,他径直逼到了哲哲的面前。   “你要做什么?”哲哲怒道,“多铎,你可知自己犯了死罪?”   多铎冷冷一笑:“皇太后,我听说圣母皇太后失踪了,特地进宫来帮忙寻找,怎么现在,连皇上也失踪了?”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被架着的苏麻喇道:“这个奴才一定知道她的主子在哪里,太后您别着急,我来撬开她的嘴。”   多铎走上来,捏住了苏麻喇的下巴,凶戾地问:“你的主子去哪儿了?”   话音才落,启祥宫外传来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刹那间,正白旗的将士带着刀剑闯进了宫门,佟图赖挎刀从门外进来,朗声道:“豫亲王,末将来接您出宫。”   多铎松开了苏麻喇,上前骂道:“你来做什么?”   佟图赖毫不惧怕,抱拳道:“启禀王爷,末将奉命保护太后皇上的安危,摄政王离开京城前有令,任何人胆敢擅闯宫闱,杀无赦!” 第334章 为什么,我总要躲起来?   “佟图赖,你在对谁说话?”多铎恼羞成怒,“难道你敢对本王动手?”   佟图赖躬身抱拳:“末将不敢,但末将受命于摄政王,任何胆敢闯宫威胁太后和皇上之人,杀无赦。豫亲王若此刻就随末将离开皇宫,自然什么事都没了。”   “放屁!”多铎恨的咬牙切齿,他就知道,多尔衮怎么会毫无防备地就离京且把他留下,可多尔衮防的是什么,他在断自己做皇帝的路吗?就为了那个女人,为了布木布泰?   “佟将军,豫亲王是误信圣母皇太后失踪的谣言,进宫来寻找太后,并没有威胁逼迫我。”哲哲站出来道,“你们立刻退下吧,圣母皇太后在养病,不宜惊扰。”   多铎几步走到哲哲面前,彼此之间早已没有了叔嫂的尊敬,他恶狠狠地说:“永寿宫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一路走过来,也不见福临小畜生,你这是想袒护我,还是给自己一条生路?他们到底去哪里了,布木布泰是不是随多尔衮去了科尔沁?”   哲哲毫不动摇,冷然道:“我无所谓你怎么样,大不了动手,就不知道佟图赖手里的刀,会不会真的对你杀无赦。多铎,你不怕死,你以为我怕吗?”   多铎几乎就要拔刀,随他而来的人上前死死拦住,将他拉到一旁,说了好久的话,硬是摁住了这头狂躁的野狼,把多铎带走了。   佟图赖向哲哲行礼:“惊扰太后,末将该死,没能及时赶到阻拦豫亲王进宫,是末将之责,还请太后降罪。”   “佟将军,你几次为内宫解围,我都记在心上,我也会让皇上记在心上。”哲哲松了口气,自然,她更感激多尔衮的用心,对他道,“你告诉摄政王,今天的事,我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豫亲王那儿如何处置,他自己看着办。”   “是。”佟图赖领命,便是匆匆退下,顿时解了宫中肃杀恐怖的气氛,哲哲扶着阿黛的手,险些站不稳,可容不得她喘口气,眼下必须知道福临去哪儿了,一时竟是连她也不知福临的下落,惶恐不安。   “去找。”哲哲亲自走出启祥宫,沿着内廷东西六宫一路找过去,不断地喊着福临的名字。   吴良辅察觉到危机解除,是母后皇太后亲自来找皇帝,这才带着福临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哲哲见到福临,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但福临一脸紧绷不言不语,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吴良辅,你做的很好,待圣母皇太后病愈,自然重重赏赐你。”哲哲道,吩咐阿黛,“将他升为首领太监,往后专擅御前之事。”   “奴才谢圣母皇太后恩典……”吴良辅得以升职嘉奖,自然喜上眉梢,伏地叩谢皇恩。   “多铎来了吗?”福临终于开口。   “他退出去了。”哲哲蹲下来安抚孩子道,“福临不怕,没事了,他再也不会来吓唬你。”   “额娘呢?”福临目光直直地看着嫡母,“额娘什么时候回来?”   哲哲不知如何回答,抬眼看了看苏麻喇,苏麻喇跪下道:“皇上,太后病了,额娘她在科尔沁病倒了,等她好了一定回来。”   “为什么每次我要躲起来,额娘都不在?”福临神情呆滞地问苏麻喇,也问哲哲,“为什么,我总要躲起来,为什么我只能躲起来?” 第335章 多尔衮是喜欢姑妈吗?   从一开始,福临就不喜欢做皇帝,到如今,他也没感受到做皇帝有任何的意义,不论发生什么,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听话。   “皇额娘,我回去念书了。”福临转身独自离去,一边走一边说,“明天朕会下旨囚禁豪格,既然他们觉得这样才对,那就这样吧。”   福临的那番话,叫哲哲无言以对,此刻看着他孤零零地离去,更是心疼万分,唯有吩咐吴良辅:“跟着皇上去,伺候好他。”   “是。”吴良辅领命,忙追着皇帝而去。   阿黛和苏麻喇上前来搀扶皇太后,哲哲虚弱不已,轻声念叨着:“玉儿若能像我……”   这话,苏麻喇是明白的。   母后皇太后从来都不喜欢女儿,连先帝都知道,只有格格才真正像个母亲,爱她的每一个孩子。   在哲哲眼里,福临自然与别的孩子都不一样,只有福临值得她用生命来守护,可在大玉儿的眼中,她愿意为自己的每一个孩子舍去性命。   那日苏麻喇看着格格毅然决然离宫奔赴科尔沁,她感受到格格还是从前的格格,是身边的环境在变,是身边的人在变,她从没有变过。   可是皇上不懂,不论是他还小,还是性格使然,他都还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所有事。一个孩子在害怕的时候想要母亲,是最自然的事,但偏偏,他的母亲不能在他身边。   将哲哲送回启祥宫后,苏麻喇来乾清宫看望皇上,只见福临一个人坐在冬暖阁里,静静地抹眼泪。   苏麻喇叫过吴良辅,交代他一些话,吴良辅毕恭毕敬地听着,保证会一字不差地转告给皇上。   这日夜里,到了安寝的时候,吴良辅来照顾小皇帝入寝,嘿嘿一笑说:“皇上,奴才家里有兄弟五个,奴才是唯一一个被送来做太监的。”   福临抬头看他,吴良辅笑道:“奴才是最中间的那个,我爹总叫我小畜生,连奴才的名字都记不住。”   “你的名字挺好。”福临道,“听着像是该做官的。”   吴良辅跪下给福临脱靴子,说道:“皇上折煞奴才了,不过那的确是奴才的娘给起的,盼着将来奴才能有出息。”   福临盘起腿来,不信道:“那她还送你来做太监,把你的根都断了。”   吴良辅说:“奴才上京的那天,我娘追着驴车跑了三里地,一个裹了脚的女人,到最后实在跑不动了,看着奴才被驴车拉走,她跪在那里哭,哭得很大声……奴才到现在也会在梦里听见。”   福临干咳了一声:“不是她送你来的吗?还哭什么?”   吴良辅低头道:“世上怎么会有亲娘舍得送自己的儿子去做太监,是我爹为了钱,想着家里五个儿子,少一个也不在乎。为了这件事,我娘上吊抹脖子怎么都闹了,还把我藏起来,但都没用。”   “你怪可怜的。”福临说,“别难过,往后跟着朕,有你的好日子,你攒了银子,也能给你娘捎去。”   吴良辅却道:“皇上,奴才想说的是,圣母皇太后赶去科尔沁,是为了看望公主,不是为了丢下您呐。”   福临怔然,忙道:“放肆,你胡说什么呢?”   吴良辅说:“苏麻喇姑姑都告诉奴才了,太后是去了科尔沁,不在宫里。可皇上您想想,倘若太后不去这一趟,等得到公主去世的消息,公主的身子都凉透了,太后娘娘该多伤心,您舍得吗?”   福临握紧拳头,目光直直地说:“可是我害怕……”   吴良辅叩首道:“皇上别怕,奴才就是拼了性命,也一定会保护皇上周全。但奴才只有皇上一个主子,可皇太后她有四个儿女,每一个都是她心头的肉,您要太后怎么办才好?”   福临抹了把眼泪,不耐烦地放下帐子,裹在被窝里说:“滚。”   吴良辅没敢动,不多久,帐子里就传来孩子的哭声:“吴良辅,我的姐姐死了,我想我额娘……”   这晚的事,吴良辅隔天一早就全部告诉了苏麻喇,苏麻喇赏了他一把碎银子,冷然道:“你是个聪明人,只要对皇上忠心耿耿,皇太后自然不会亏待你。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千万别聪明过了头,别把皇上当小孩子,更别把太后和我当傻子。”   吴良辅连连称是,领了赏之后,退出了永寿宫,他走后不久,前朝就传来消息,肃亲王豪格以谋逆罪再次遭贬谪囚禁,这些年平川扫匪的功劳,也没能换回他后半辈子的太平。   至于多铎昨天带兵闯宫的事,皇帝和太后不追究,朝臣们也不敢言。   眼下大清就是多尔衮兄弟的天下,别的不说,早就明令禁止八旗子弟私下圈地,可阿济格和多铎依然我行我素。其他人若是擅自圈地,毫不犹豫地论罪处置,他们几个就是杀人放火,也无人敢管。   但总算,这一天接到消息,多尔衮很快要动身从喀尔喀返回京城,福临知道,那意味着额娘也该回来了。   科尔沁这边,阿哲的身后事已经办下了,最终是玉儿妥协,没有将女儿送回盛京,葬在了朝向北京的地方,算是最后的慰藉。   玉儿每天都哭,像是在科尔沁不用伪装坚强,像是在草原上能放开一切包袱,从阿哲去世起,除了病倒昏睡的那几天,她终日沉浸在眼泪和悲伤中,就算抱着玲珑可爱的小外孙,她也无法抑制眼泪。   转眼已是二月末,草原上的春意渐渐苏醒,喀尔喀传来消息,多尔衮将于明日到达科尔沁,小住一日后返回北京,大玉儿便知道,她该回去了。   雅图劝说母亲:“福临一定很想额娘,额娘回去吧,我和阿图在这里很好,您的女婿都会疼人,我们能照顾好自己。可福临还小,他离不开额娘。”   大玉儿轻轻抚摸女儿的面颊,再将她的手捂在怀里:“我的雅图,真的长大了,你长大,额娘也该老了。”   “额娘一点都不老,您才三十多呢,谁叫您把我生的早。”雅图努力地微笑,想要宽慰母亲,“阿哲活着的时候,就对我们说,离得远了,不能照顾额娘,但只要我们好好的,就是对您最大的孝敬。可惜那丫头说话不算话,但我和阿图答应了妹妹的事,一定会好好做到。额娘,您放心回北京,别惦记我们。”   大玉儿的眼泪又落下来,曾经那么坚强的她,变得如此软弱,是雅图长大了,是雅图能保护她了。   “额娘不许再哭了,您的眼睛都要瞎了。”雅图捧着母亲的面颊,“额娘,您也别叫我担心可好?”   隔天,多尔衮尚未到达喀尔喀,大玉儿便带着婢女,带着阿哲喜欢吃的东西,骑马来到孩子的坟前,向女儿做最后的道别。   她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再回草原,但为了雅图和阿图,她宁愿一辈子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她宁愿永远都不回科尔沁。   跪坐在女儿的坟前,见香束将要燃尽,她亲手再续上,可是草原上风大,怎么都点不燃,玉儿急得哭了。   但一双粗糙的大手忽然出现在眼前,为她拢起来挡住风,温和地说:“你再试试。”   香点燃了,大玉儿抬起泪眼,是多尔衮。   “玉儿,我回来了。”多尔衮说,“雅图说你在这里,我就来接你回去。”   他说着,起身给阿哲的坟包上添一块石头,含泪道:“十四叔会保护额娘,阿哲不要担心,有十四叔在,没有人会欺负她,你安心地去,把额娘交给十四叔。”   玉儿泪水涟涟,身体随着风而晃动,她比到达科尔沁时更瘦了,美丽的容颜迅速老去,令人心碎。   多尔衮跪在她身旁,将她搂在怀中,为她抵抗寒风,支撑她摇曳的身体。   他道:“玉儿,阿哲活着的时候,受尽宠爱,你给了她最美好的十五年,她到人世来一趟,没白来。”   “我的女儿……多尔衮,为什么死的不是我……”玉儿无法接受任何宽慰的话,她只知道,她的孩子没了。   多尔衮紧紧抱着她:“哭吧,你哭吧,回到北京,你又会把你的眼泪藏起来,玉儿,你哭吧。”   远处,吴克善带着女儿孟古青来到这里,看到这一幕,怔住了。   虽然妹妹不待见他,可他希望女儿能得到妹妹的喜欢,希望女儿能顺利成为福临的皇后,便带着孟古青来向姑母辞别。没想到,却和女儿一起,看见多尔衮怀抱着布木布泰。   “阿玛,那个多尔衮是喜欢姑妈吗?”孟古青骄傲的眼眸里,透着几分嘲笑的意味,仰头看着父亲问,“男人只会拥抱自己喜欢的女人不是吗?”   吴克善拉着女儿转身就走,严肃地说:“不许多嘴,孟古青,你什么都没看见,记住了吗?”   孟古青却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撇撇嘴,不以为然。   隔天,多尔衮的队伍回北京,他为玉儿准备了舒适的车架,一则回程不赶时间,再则玉儿的身体,至少眼下觉不能再骑马。   雅图和阿图骑马相送,走得远了,玉儿舍不得她们辛苦,和孩子们依依惜别,正式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途中,多尔衮接到佟图赖的消息,没想到多铎果然发疯闯宫,差点酿成大祸。   为了避免回京后的冲突,多尔衮在休息时,将这件事告诉了玉儿,玉儿这才醒过神,京城里还有福临,她还有儿子等待她保护,还有江山等待她去守。   责任重新爬上心头,虽然不能驱散悲伤,可玉儿还是打起了精神。   距离北京越近,多尔衮越感觉到她的振作,他明白,回到京城,他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能毫无顾忌地抱着她呵护她。   但去科尔沁的路上,在农家落脚的那一夜,大玉儿在他的怀里哭着睡过去,他抱着玉儿度过的一整晚,会是他一辈子珍藏的回忆。   三月初,摄政王的队伍终于回到北京,数日后,在宫中养病的皇太后,也痊愈了。   虽然隔开了几日,可朝野上下还是传言纷纷,更何况有多铎闯宫一事,甚至有人私下派人往蒙古去打探,这一个月的光景,皇太后是不是私下跟随多尔衮去了科尔沁。   但不论外头如何谣传,如何玷污圣母皇太后的名声,大玉儿从来都是不在乎的,她回宫后第一天,姑姑就对她说了福临的那番话,姑姑很担心:“福临若有这样的心结,长大后会影响他的性情,玉儿啊,我们不能不当一回事。”   痛失爱女的悲伤,还盘踞在心头,雅图和阿图都那么懂事,玉儿怎么会不期待儿子也能暖他的心   偏偏一回来,就没头没脑地被姑姑追着说,她该如何如何地对待福临,大玉儿不耐烦,当面反问姑姑:“难道,我愿意做皇太后吗?他不愿意做皇帝,难道我就愿意做皇太后?”   自然,这都是气话,哲哲不会和玉儿计较,反责怪自己险些破坏母子的情分,毕竟福临在见到额娘平安回来后,并没有说半句抱怨的话。   玉儿也冷静下来,在苏麻喇的劝说下,休息了几天后,决定和福临好好谈一谈。   可这天,和儿子越好在书房相见,玉儿还没出门,门前的小太监就跑来禀告:“太后娘娘,皇上和十一阿哥打了架,皇上下令要杀了十一阿哥。” 第336章 慈宁宫里烂盈门   皇太极的十一阿哥,娜木钟的儿子博穆博果尔,今年七八岁,因摊上这么一个娘,他这个皇子当的,还不如那几个庶福晋生的阿哥。   宫里人都不待见他,除了给口饱饭吃,没有谁用心抚养,但不知不觉的,他也长这么大了,到了可以和福临打架的年纪。   “格格,您别着急,小孩子嘛,在一起总是打打闹闹。”苏麻喇一路跟着主子,担心地劝道,“要不,让奴婢去瞧瞧,能有什么事儿呢,何必惊动你。”   玉儿停下脚步,无奈地说:“怕我吓着福临,又要伤了他的心?”   苏麻喇尴尬地低下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这一路从科尔沁归来,除了赶路和睡觉,其余的时间,她都和多尔衮在一起,或说,是多尔衮都和她在一起。   他们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多尔衮想分散她的悲伤,玉儿也因渐渐振作起来,能听得进去能聊得起来。   说到教孩子,反是多尔衮劝她,对福临要有耐心,遇事先冷静地听福临解释,而后再评判对错。不要总劈头盖脸地就责骂他,时间久了,福临可就什么都不会说,往后她想听也听不见。   苏麻喇听完玉儿说,叹道:“摄政王对您和皇上是真的有心了,可他偏偏摊上那么两个兄弟,英亲王和豫亲王做了什么,人家不会说是他们不是,人家只会说,是摄政王的不是。”   玉儿却狠心地说:“这是他的命,他若舍得杀了兄弟,自然没人再说他不是。”   赶到乾清宫,太医才到不久,在为皇帝检查身体,他身上蹭破了点皮,并没什么要紧。   博穆博果尔已经被带回去,据说脑袋上被打了好几个大包,哭得撕心裂肺,但福临仍然闹着要下旨杀了这个弟弟。   不论是打架还是地位尊卑,福临都吃不了亏,他这样子显然有些小家子气,但玉儿想好了,要先听听儿子怎么说,可福临除了坚持要杀了博果尔,怎么都不肯说是为什么。   玉儿和福临僵持的时候,苏麻喇在门外问了吴良辅,吴良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说:“姑姑,奴才是真的不知道。”   “混账东西,才夸你几句就这么不中用了?”苏麻喇怒然,“你不时时刻刻跟在皇上身边,上哪儿躲着受用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吴良辅连连磕头,“奴才记得十一哥刚来时,哥儿俩还挺好的,您是知道的,皇上对十一阿哥一直也没这么讨厌,可今天哥儿俩在暖阁里说了没一会儿话,皇上突然就恼了,把弟弟给打了。”   “十一阿哥对皇上说的什么?”苏麻喇问。   “奴才没听真切,只记得在念书背诗?”吴良辅伸着脖子使劲儿地想,憋出一句:“上受伤和金子,和金子什么来着……”   苏麻喇听得很不耐烦,刚要开口责备,心中猛地一抽,什么“受伤”,什么“金子”,她问:“上寿觞为合卺樽?”   吴良辅愣了愣,并没有听懂,但听着熟悉,一下记起来,忙道:“对对,就是这句。”   “那下一句呢?”苏麻喇的眼神,已是要杀人。   “没、没听清楚……”吴良辅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奴才没听见,奴才该死,求姑姑饶命。”   下一句是,慈宁宫里烂盈门。   苏麻喇转身冲进殿中,福临正在哭,捂着脸不说话,只是哭。   “格格?”苏麻喇急匆匆赶来,生怕主子误解皇帝。   “我没说他,你放心,可他一直哭。”大玉儿轻轻叹息,“这孩子的脾气啊,我真是拿他……”   “格格,您来一下。”苏麻喇拉着玉儿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带了出去。   大玉儿跟到门外,见吴良辅还跪在台阶下,苏麻喇喝令他滚开,吓得腿软的人,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怎么了?”玉儿问她,“吴良辅说什么?”   苏麻喇痛苦地跪下道:“主子,您千万别错怪皇上。”   想必,博果尔对福临念的是:“上寿殇为合卺尊,慈宁宫里烂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   这是从江南那边,传过来的一首打油诗,也不知道原诗究竟是怎么念的,到了京城后,就成这样了。   大玉儿还是头一次听见,可苏麻喇早就听过,她觉得没必要拿这种东西恶心主子,一直也没提起,自然永寿宫里的人,即便听见什么吗,个个儿也都是嘴巴紧的。   “编的真好。”大玉儿苦笑,“慈宁宫的门是烂着,还没来得及修呢。”   当年一场大火,把紫禁城毁得厉害,前朝太和殿保和殿等,才堪堪修缮完毕,慈宁宫的修缮工程一直拖着,打算今年末才要重新开始修缮。但那些远离北京的,不知李自成当年造的什么孽的汉人,想当然地认为,皇太后就该住在慈宁宫里。   “您别放在心上,几句破诗。”苏麻喇这样劝着玉儿,可她自己已经气得不行。   “我没事,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皇太极还在那会儿,我吃的亏还少吗?”大玉儿不以为然,淡漠地说,“我年轻时太骄傲,皇太极对我太纵容,叫我没能给自己挣个好名声,到如今着急什么,那时候人人都劝我,我听了吗?”   “可是皇上。”苏麻喇站起来,扶着玉儿的胳膊,“只怕十一阿哥还根本不懂自己念了什么,有人故意教给他,好让他伤害到皇上。”   “这样的打油诗,福临若是听不懂,我反而要着急了。”大玉儿到这会儿了,还有心思玩笑,拍拍苏麻喇的肩膀,“你担心福临也罢了,千万别为了几句话烦心,我是真的不在乎,我会好好和福临说。”   暖阁里,福临不哭了,抹干净眼泪,呆呆地坐着,再见母亲进门来,身子一哆嗦,站了起来。   “坐下吧。”大玉儿道,“咱们不是约好了,今天要好好谈谈心。”   福临低着头:“是,儿臣记着。”   大玉儿坐到他身边,搂着儿子道:“福临,额娘亲眼看着你姐姐闭上眼睛,看着她被埋入黄土。额娘对不起你,那一刻,额娘把你忘了,把雅图阿图都忘了,忘了所有人忘了自己是谁,我只想跟着你姐姐一道去,我怕她在下面一个人太孤单。”   福临一下就哭了,因年纪差得最少,和他最亲的就是阿哲,他怎么会不难过不痛苦,只是看不见少了一些悲伤,而他一个人在这里,还要面对那么多的事。   “多铎的事,额娘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大玉儿郑重地对儿子说,“我们做个约定,明年此刻,额娘会让他永远闭上嘴,让他永远也不能来欺负我们母子,福临,好不好?”   福临眼中燃起恨意,用力点头,可他越勇敢,反而会叫玉儿越心疼,人心真真是矛盾的,玉儿自己就没做好一个娘,就没当好一国太后,她凭什么总是要求儿子。   “那多尔衮呢?”福临毫不犹豫地问,“额娘,我们若能杀了多铎,是不是把十四叔也一并杀了?”   玉儿并不震惊,她很冷静地问儿子:“十四叔没有欺负过你,十四叔为你守着天下,他教会了你那么多的事,你也一定要杀他吗?”   福临点头:“要杀他。”   玉儿问:“就因为外人都说,额娘和他好上了?”   福临低下了头,握紧拳头不说话。   玉儿轻轻抬起儿子的下巴,真诚地问:“福临,若是额娘心甘情愿呢?额娘是蒙古人,你是蒙古人和满人的儿子,两族之间都有兄死弟娶的风俗,又或是改嫁他人,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你最喜欢的姨妈,就曾有丈夫和儿女,她改嫁来盛京,得到你阿玛所有的爱。福临,你告诉我,额娘为什么不可以?”   福临呆呆地看着母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玉儿道:“福临,你有什么资格约束额娘,你若说得清楚,额娘一定愿意听。倘若,额娘真的和你十四叔在一起,往后能过得好能被照顾,也不成吗?”   “可我……”   “但我不会和多尔衮在一起,我不会再爱上你阿玛之外的任何男人,额娘的心跟着他一起葬在了盛京。”玉儿冷静坚定地说,“可是福临,你没有资格约束额娘,你没有资格难过羞耻,这是我的人生,不是的你的人生。” 第337章 她骂我是野种   这番话后,母子相视无语,玉儿耐心地等待福临想明白她所说的话,她知道儿子不会听不懂,只看他能不能过去这道坎。   她一直期待福临拥有豁达的心胸,宽仁的性情,但显然现在的福临,有些小气,有些自私,这绝不利于他成长为一位了不起的君王。   玉儿已经放手,让儿子拥有自己的个性,可不代表着,他有资格来约束母亲的人生。   福临渐渐低下头,手上的拳头松了,他道:“额娘,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玉儿没有答应,而是先问:“你告诉我,什么事。”   福临抬起湿漉漉的双眼,委屈又充满着期待:“下次再有什么事,别再让我藏起来,我想和额娘一起去面对。我是皇帝,我不要藏起来,我藏起来更害怕。”   玉儿心口一松,她以为儿子会再次要求,要她保证不和多尔衮在一起,她错了。   愧疚和心疼一起涌上心头,她也想做一个溺爱孩子,永远将他们护在身下的母亲,可为了朝廷,为了福临,她不能。   玉儿的神情变得温和:“额娘答应你,将来再有什么事,咱们一起面对,不再让人把你藏起来。”   福临依偎着母亲,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肢,渐渐地坐到了母亲怀里,不经意地碰到了母亲的手掌,他抓过来看,曾经白嫩柔软的手,布满了愈合结巴的伤口:“额娘?”   “去科尔沁时,日夜赶路,时时刻刻抓着缰绳和马鞭。”玉儿淡淡一笑,“自然是这样的,福临你看看你的手,再看看十四叔的手,那便是他对大清江山所有的功勋。”   “是。”   “多铎的事,额娘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玉儿捧着儿子的面颊说,“至于多尔衮,若有一日他侵犯皇权,福临就必须杀他。你可以为了朝廷国家和你的皇位,杀这个千古功臣,但你不能为了私心杀他。”   福临咬着唇,皱着眉,许是在内心挣扎了许久,才答应:“额娘,我记下了。”   玉儿再道:“不要再为了我和多尔衮的事烦恼,那是额娘自己的事,明白了吗?天下人为什么会谣传那些话,因为他们除了一张嘴,什么都做不了,打你去可以杀了他们。这个时候,就不该忘了你是皇帝,别惧怕几句流言蜚语,拿出帝王的魄力来。”   福临顿时霸气起来:“所以我要杀博果尔,额娘,他到处念这首诗,他羞辱您。”   玉儿道:“博果尔只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福临,在杀多尔衮之前,不要动你的兄弟。豪格是被多尔衮逼死的,和你不相干,但若要杀一个七八岁的弟弟,人人都知道是你在闹别扭。皇阿玛愿望大清入关后,能以仁德治天下,你也要做一个仁德之君。”   福临软绵绵地伏在母亲怀里,这里才是他最安心的地方,其实今天的谈话,他也不过只懂了一半,只接受了一半,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也有无法接受的事。   但不论如何,额娘回来了,他又能依偎在额娘的身边。   大玉儿低头抚摸儿子的脑袋,回北京的路上,和多尔衮聊起这个孩子,说到福临像谁,比如在姑姑的眼里福临自然是像皇太极,可玉儿却觉得,儿子其实和她很像。   她过去最讨厌皇太极把她丢在一边,让她自己来想明白所有的事,福临也害怕被人丢下。   只不过他还是孩子,大部分的事想不通,于是只能反反复复地折腾发脾气。   “你可以去训诫博果尔,让他不要再念这首诗,让他老实,但不至于杀他。”玉儿引导儿子道,“福临将来还要让无数的大臣听从,现在对付一个弟弟,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福临仰起脑袋,大玉儿让他站起来,为他整一整衣衫:“去吧,去告诫博果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小皇帝顿时高兴了,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去,忽地想起来忘记向母亲请辞,再跑回来行礼后,才匆匆而去。   玉儿轻叹,孩子,到底还是个孩子。   但只剩下三年了,三年后福临与孟古青大婚,他就要亲政,这三年,够不够他长成一个大人?   苏麻喇从门外进来,似乎是见到皇帝高高兴兴地离开,她也松了口气,问道:“您说完了?”   玉儿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该说的都说了,现在他去收拾博果尔了。”   十一阿哥的事,苏麻喇是不在乎的,她只在乎太后和皇帝母子间的关系,而主子却告诉她,她要杀多铎。   玉儿道:“回来的路上,多尔衮已经明确表态,他不会杀多铎。虽然生气的时候,他会起杀心,但冷静下来,多铎做的所有冒犯我或是触怒他的事,全都是为了他,你要他如何忍心下杀手?”   “您打算怎么做?”苏麻喇问。   “不能明着论罪处死,那就暗着让他死去。”玉儿眼眸冰冷,“我和福临约定了一年为期,我有大把的时间来想。”   苏麻喇则担忧道:“可眼下,索尼大人远在盛京,范大人抱病不理朝政,鳌拜去外头练兵,就连洪承畴将军也在南边,咱们在京城里,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人。”   玉儿摇头:“还有济尔哈朗在,他要保命,就必须除掉多尔衮兄弟。还有岳乐,那孩子,早就能独当一面了。能用的人,大把大把,索尼范文程他们,不过是太显眼了。”   她起身,扶着苏麻喇的手道:“走吧,我要去给阿哲上柱香,告诉她额娘平安回家了。”   此时此刻,摄政王府里,齐齐格从昏睡中醒来,东莪捧着药在一旁,劝道:“额娘,该吃药了。”   “没什么病,吃药做什么?”齐齐格摇了摇头,懒懒地推开女儿的手,“不吃药,倒是饿了,拿些吃的来。”   “阿玛回来了,您睡着没醒,阿玛去书房了,这会儿十五叔在。”东莪说道,“您若要见阿玛,我这就去找。”   “不碍事,他忙完了,自然会过来。”齐齐格的手在被子底下,却仅仅抓起了褥子,就在多铎逼宫后的一天,她病倒了,太医说是气虚阴损之类的听不懂的话,可齐齐格自己明白,她是被自己吓出的病。   齐齐格不甘心,她竟然就这点出息,她并没有怂恿多铎去杀福临,她只不过是没提前告诉姑姑和福临罢了。   就这样,她竟然把自己吓着了。   “呵……”齐齐格瞧不起自己,她有什么资格病倒,有什么资格装可怜。   “皇伯母派人送来的补药,但不敢乱给您吃,等明日太医来了瞧过后,再看看。”东莪已经能照顾母亲,料理简单的家务,学得齐齐格一样,谨慎而细致。   但眼下齐齐格可没有心情来夸赞女儿,享受她的孝敬,天知道多尔衮那里,是不是憋着一口气,天知道他们夫妻,什么时候就天崩地裂。齐齐格每天都在等,但多尔衮回京几天了,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书房里,多尔衮闷头写完一封信,装在信封里,递给多铎道:“把这封信带上,后天就出发吧。”   多铎没有接过手,冷冰冰地看着兄长:“要我去打仗,我二话不说,可我想问你讨个明白,你是不是在驱逐我。说句明白话,若不愿我再出现在京城,我就再也不回来。可您千万记得,将来登基做皇帝的时候,赏我一杯酒喝。”   这话明着在讽刺多尔衮,多尔衮并不气恼,背过身道:“去把,把汉中的反清势力扫荡后,再去西北接着打,他们是春风吹又生,可他们只要敢出头,我们就敢打,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我们的刀枪火炮硬。”   这不是多铎要听的话,他眼眸猩红地说:“哥,你记恨我伤了你的心上人是吗?可你知道,大玉儿对我说什么吗?她咒骂我是野种,说我是代善的种,哥,在你心里,我这个弟弟,真的及不上一个女人吗?”   多尔衮恼道:“她在宫里呆着,她有什么机会骂你,不要无中生有。”   多铎大怒:“就是围场那次,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鞭打她,因为她羞辱我,因为她羞辱额娘啊!多尔衮!” 第338章 花叶零落   “是你几次三番地羞辱她伤害她,还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她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你就受不了,可你却要她一个女人承受重千倍百倍的伤害。”多尔衮冷静地质问兄弟,“多铎,你扪心自问,这是一个男人该说的话吗?之前的事,我不和你计较,是不想伤了兄弟情分,更不想乱了朝政,可你呢?咄咄逼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好!好!你有道理,你有道理。”多铎在屋子里来回地转,这么多年了,他们兄弟反反复复为了这件事争执不下,他也累了,倦了。   多铎停下来,指着多尔衮道:“还记得你的承诺吗,现在已经是顺治五年,到顺治八年的除夕,是你我的最后期限,到时候就算你要拿红衣大炮对着我,我也要打入紫禁城,杀了福临。多尔衮别忘了你的承诺,到时候,你不让那小畜生混蛋,顺治八年的除夕,就是他的死期。”   愤怒的人撂下话,转身而去,将房门摔得震天响,旋即书房内便陷入寂静。   意外的,多尔衮很平静,多铎如此暴躁嚣张,他不着急也不气恼,兄弟之间逼到这份上,也是到头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坐下,慢慢回想,这么多年来,他最快活最无忧无虑的时光,竟然是和玉儿往返科尔沁的路上。特别是在去的路上,他们齐心一致,他们之间再没有家国天下恩怨情仇的隔阂。   那几天,虽然苦,可他们的心在一起,毫无嫌隙地贴在一起。   多尔衮捧着心口,回想起那几天,他渐渐平静,脸上不自觉地有了笑容。   但门外传来脚步声,多尔衮立时收敛神情,只见女儿出现,站在门边说:“我见十五叔走了,想着阿玛忙停顿了,就来看看您。”   多尔衮张开怀抱,东莪小碎步跑来,窝在父亲怀里。   “额娘不肯吃药,阿玛您去劝劝吧。”东莪很担心母亲的身体,“不过饭倒是吃了,您放心。”   多尔衮轻轻一叹:“东莪真懂事,有你在额娘身边,阿玛很放心。”   “放心?阿玛,您这话可别对额娘说。”姑娘家长大,更聪明了,一本正经皱着眉头,“额娘在乎的,就是您能天天陪着她,你都放心了,那还了得。”   多尔衮揉搓闺女的脑袋:“知道了知道了,没良心的小东西,把你养大,就是来管束阿玛的吗?”   东莪却捧着父亲的脸亲了一口,撒娇道:“自然还要疼您啦,阿玛,我还是不是您的心肝宝贝了?”   “是,当然是。”多尔衮抱过女儿,柔软的小身子,这样温暖,感谢东莪让他明白为人父母是怎样的心情,能让他更好地体会玉儿对孩子的不舍。   “走吧,去看看你额娘,反了她,不肯吃药。”多尔衮拉着女儿的手,霸气地往正院卧房来,可是他们一进门,齐齐格就听见了动静,背过身去假装睡着了。   不久,就听见女儿的嘀咕:“才刚醒着呢,怎么又睡着了。”   然后是丈夫的话:“让额娘睡吧,她累了。”   就这样,齐齐格一直回避与多尔衮正面交谈,反正多尔衮也忙,一天到晚能凑出来给她的时间极少,齐齐格就这么一直“病”着,转眼便是大半个月过去。   玉儿在宫里常常派人来问候,送来的药材补品堆成山,到这天,东莪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便进宫来向伯母们谢恩。   “额娘总是懒,也不搭理人。”东莪苦恼地说,“阿玛又忙,他们夜里说不说话我不知道,可白天就没碰上过面。”   哲哲听着,和玉儿对视一眼,玉儿会意,安抚东莪道:“别着急,伯母会让人去找最好的大夫给你额娘看病,过些日子,伯母亲自来看看她。你回去告诉额娘,叫她什么也别想,安心养病。”   东莪谢恩,家里的事也不敢说太多,不久后便因要回家照顾母亲,告辞离开了。   哲哲蹙眉道:“齐齐格这必定是心里有事了,看来多铎逼宫的事,的确和她有关系。”   玉儿不在京城的一个月里,宫里发生了很多事,其中姑姑提到,多铎逼宫前,曾在摄政王府与齐齐格发生冲突。   但哲哲也是听人传说,并非手下亲信得到的最准确的消息,信或不信,全看她们如何选择。   不论如何,大玉儿不信齐齐格能怂恿多铎逼宫杀福临,既然传言都说是冲突,那必然该是劝着多铎才是,很有可能,齐齐格是在知道多铎要做什么的前提下,选择了缄默。   但这样一来,完完全全是齐齐格该有的作风,玉儿一点不奇怪。   就连多尔衮都说了,他们早就互相把刀架在了彼此的脖子上,就看谁先狠心刺下去。   而那一天,齐齐格窝在她怀里,问她们俩谁能活得长,大玉儿不知道齐齐格究竟怎么想的,可她早就想好了。   多尔衮若死,齐齐格必须死。   “玉儿?”哲哲见大玉儿出神,问她,“想什么呢?”   玉儿回过神,摇头:“没什么,姑姑,您接着说。”   哲哲轻咳一声:“我倒一直很想问问你,往返科尔沁的路上,你和多尔衮,有没有……”   大玉儿从容淡漠地回答:“姑姑,我一早说过,我和多尔衮的事,您不必费心。”   哲哲瞪她一眼:“由着你吧。”   她起身来,像是要去拿什么东西,但才走了几步,忽然身子往下一沉,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玉儿没来得及搀扶,一道跪在了地上,她抱着姑姑的身体问:“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哲哲扶着脑袋,苦笑:“没事,起猛了头晕。”   “宣太医,让太医来瞧瞧。”玉儿担心不已,转身就喊人,阿黛进门见这光景,吓得不轻,一起将哲哲搀扶到床上躺下,可哲哲却阻拦了阿黛去宣太医。   “弄得人心惶惶做什么,太医不是每天都来吗?”哲哲道,“明日仔细问几句就是了,外头若知道我病了,他们且偷着乐呢。”   “何必在乎他们,姑姑的身体要紧。”玉儿道,“您别逞强。”   哲哲笑道:“玉儿,姑姑上年纪了,有病有疼痛再寻常不过,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明白。”   可大玉儿却怔怔地看着她,露出仿佛二十多年前的目光,那样彷徨无助,渴望着姑母的庇护:“姑姑,难道您也要丢下我?”   哲哲看着她,心软下来:“又说傻话,我好着呢,玉儿别胡思乱想,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别以为现在我管不了你。”   可是玉儿哭了,失去阿哲后,她变得异常脆弱,至少在亲情之上,无法再承受生离死别。   哲哲搂过侄女,无奈地摸着她的脑袋,对阿黛说:“看看你家太后,在外头多了不起,那威风凛凛的。一转身,还是从前一样,长不大啊……”   在玉儿的坚持下,还是宣太医来瞧,一直以来哲哲肝气就不畅,又兼曾高龄怀孕,孕后诸事烦心不能好好地休养,多少病根都在年轻时积累下,先帝去世时她也重病一场,到如今,都显出来了。   生老病死,是天命,纵然玉儿不愿面对,她也抗不过命。   数日后,在太医和玉儿的照顾下,哲哲的气色好些了,时下春暖花开,她不愿在屋子里闷着,这一日精神好,便带着玉儿和几个孩子到园子里逛逛。   淑太妃和庶福晋们都跟来伺候,玉儿见姑姑有兴致,自己就退下了。   “您别担心了,母后皇太后这几日见好了,太医也说了是老毛病。”苏麻喇宽慰玉儿,“您自己也要保重。”   玉儿伸手摘下一朵花,凑在鼻尖闻了闻,听见那边传来的笑声,颜扎氏还是那么咋咋呼呼,但热闹也好,怎么都比冷清来得强。   “我要尽早做打算,不论是为了姑姑,还是为了福临。”大玉儿手中稍稍用劲,便将柔弱的花朵捏得粉碎,指间一松,花瓣洒落一地,她带着苏麻喇往另一处走去。   齐齐格刚好带着东莪跟随领路的宫人来到这里,她病“好了”,要来谢恩,也要来问候姑姑,进园子的一瞬,恰巧见玉儿走开。   可等她走近,那一地破碎零落的花瓣闯入眼中,好像滴落的鲜血,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   “是睿王福晋来了?”淑太妃看见了她,热情地打招呼。   “我来了。”齐齐格扬起笑容,带着东莪走上前。 第339章 曾经的你   见齐齐格“病愈”进宫,玉儿自然热情相待,齐齐格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她们之间还是和从前一样,甚至于就算是自己怂恿多铎逼宫杀福临,玉儿也不会恨她,何况她只是知情不报。   她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两个人,齐齐格在玉儿面前不需要伪装,真真假假早就自然地糅合在一起,比起面对多尔衮,更让她轻松释然。   见过哲哲,与淑太妃等人寒暄后,姐妹俩便并肩沿着花径散步,齐齐格道:“我病着那几天,豪格家的来府里探望,求了我一些事。”   玉儿静静地听着,齐齐格继续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柔柔弱弱的丫头,那会儿怕豪格打她,甚至躲在宫里不愿回家。”   “是啊,豪格有阵子十分暴虐,虐打府里的女眷取乐。”大玉儿叹,“后来算是收敛了一些,可怜他的妻妾。”   齐齐格道:“可如今人家也有出息了,这回豪格再次被囚禁后,她立刻处置了家里几个得宠的美妾,苔丝娜都莫名其妙没了。那日到王府来,对我说,将来豪格的爵位,要由她的儿子来承袭。”   “你怎么说?”玉儿问。   “不过小事一桩,自然是答应了。”齐齐格道,“但你别多心,她来求我,一则进宫不易,毕竟豪格被贬了,再则你也不在家。”   玉儿嗔道:“是你多心了。”   彼此间静默了须臾,玉儿转身看向科尔沁的方向,仰望湛蓝的天空,悲伤地说:“齐齐格,我到科尔沁的那天,阿哲在我怀里闭了眼,你说她是不是一直在等我,我若不去,那孩子现在会不会还活着。”   “玉儿……”   “你说皇太极会找到他的女儿吗,你说姐姐她会等着阿哲吗?”大玉儿的眼泪,毫无顾忌地落下来,“齐齐格,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一件顺心的事,为什么什么倒霉的事都落在我身上?”   齐齐格伸手想搀扶玉儿,想安抚她,可迟迟不敢触碰,咬着唇半晌,才说:“你是一个帝国最尊贵的人,什么样的人才能挣到这份上?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代价。”   “那也至少,把孩子给我留下……”玉儿痛苦地颤抖着,“把孩子给我留下不成吗?”   齐齐格忍不住,上前抱着她,她本该是第一个就来安慰玉儿的人,可玉儿从科尔沁回来这么久,她们才头一次见面。   “是我造的孽。”玉儿伏在齐齐格的肩头,她“杀”了齐齐格的孩子,可能是一个,也可能是好几个,老天来找她清算了吗?   “你说什么呢?”齐齐格没有深想,温柔地安抚玉儿,“阿哲活着的时候,没受过苦,在你的怀里出生,在你的怀里离世,下一辈子,她一定会过得更好。”   “齐齐格,我的人生到底要变成什么样才能消停?”玉儿呢喃着,“老天爷,不会轻易放过我,是不是?”   齐齐格苦笑:“就连我也想不明白,你怎么就到了今天,曾经的你,只会天天盼着皇太极回家。” 第340章 多尔衮,我要做皇后   玉儿毫无顾忌地向齐齐格吐露她心中的苦和怨恨,却只字不提多尔衮送她往返科尔沁这件事。   显然多尔衮已经把他对玉儿的情意摆到了台面上,可她仿佛没有任何愧疚,更不提什么“对不起”。   那日夜里入寝时,苏麻喇正为她放下纱帐,玉儿才忽然道:“我现在,是不是变成了姐姐从前的模样?”   苏麻喇即答:“当然不是,您并没有接受睿亲王的情意,您不是不愿向十四福晋愧疚,您只是不承认这件事的存在,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   玉儿看着她,苏麻喇生气地说:“大格格和大汗,才是真的完全不顾您。这不一样,这怎么能一样?”   “你别生气啊。”大玉儿苦笑,“我不过是这么一说,我今天难过的是,我竟然连逝去的孩子,连自己的骨肉都要利用。我借着阿哲,对齐齐格哭了一场,好让她明白,整件事从头到尾对我而言只为了孩子。不论是多尔衮送我去,还是别的什么人送我去都一样,虽然她未必信,可我必须这么做。”   “您别多想了,倘若您理解了大格格,那也该明白,当初最该给您一个交代的人是大汗。”苏麻喇一脸严肃,“那么现在该给十四福晋交代的人,是摄政王,和您什么相干。”   “苏麻喇,都十几年了,提起来,我还是如昨日之事那般疼,会疼得满心怨恨,想杀天灭地。”玉儿笑得凄凉,“我骄傲了一辈子,什么狠心的事没做过?唯独伤我最深的两个人,我连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人呐,都有软肋……”   苏麻喇不以为然:“可那两个人都死了,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往后您心里怨恨了,就把他们拎出来骂两句,他们还能怎么着?奴婢早就对您说过,咱们要先接受自己的情绪,是不是?”   “苏麻喇,你是老天派来,弥补我所有缺损的是吗?”玉儿眼含泪光,“我和自己的丈夫、姐妹、亲人,甚至是孩子之间,无不交缠着利益和矛盾,唯独你,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苏麻喇跪在床边:“哪怕世上的人都丢下您,奴婢也会守着您一辈子。”   她话音才落,门口有小宫女喊姑姑,苏麻喇为玉儿放下帐子,去听了传话后,一脸严肃地回来道:“主子,豪格在牢里没了。”   玉儿叹了口气:“你传话给多尔衮,让他善待豪格的子嗣,别的人我不管,别为难我的堂妹。”   豪格暴毙的消息,和永寿宫的传话前后到了摄政王府,多尔衮吩咐了一些事,便从书房回到正院。   卧房里的灯火亮着,他有些意外,回京以来的日子,每晚回到屋子里,齐齐格都睡了。   “你的身体好了?”多尔衮进门便说,“好了也该悠着点,等我做什么?”   “今日从宫里拿了些吃的回来,想叫你尝尝。”大玉儿道,“用宵夜吗?”   多尔衮说:“不吃了,难为你费心。只是如今上了年纪,也不似从前那样日日夜夜在外奔波,稍不留神腰腹就长了肉,如何使得,夜里不饿,就不吃了。”   齐齐格没有勉强,命婢女们撤下,来伺候多尔衮更衣洗漱,多尔衮随意地说:“你歇着去,我好了就来躺下陪你说说话。”   “我就想做这些事,除了这些事,我还能做什么?”齐齐格捧着丈夫的衣裳,眸光涣散地说,“反正你该交代的事,该说的话,我是指望不来的。”   多尔衮心里早就打好了腹稿,从容应对:“我送太后去科尔沁的事?”   齐齐格浑身一颤,紧张地瞪着他:“难道不应该对我说什么?你们出去了那么多天,难道什么都没发生过?多尔衮,多铎屡次三番向我挑唆,你真的当我完全不在意吗?这么多年了,究竟是当年一件红斗篷惹的是非,还是你们真的……”   多尔衮很冷静,缓缓道:“我们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时间,跑完了去科尔沁的路,每一天都在马背上颠簸,休息的时候,根本顾不得说话,连我的侍卫都半途撤下几个,那么强壮的男人都累得实在撑不住?齐齐格你告诉我,这样的情形下,我和太后能发生什么?”   “我……”   “到了科尔沁,阿哲就没了,我当时没做停留,甚至没参加孩子的身后事,直接去了喀尔喀。再回北京时,大部队几百个人前呼后拥,她坐在马车上,要避人耳目不让人看见,你说,我们能发生什么?”   多尔衮认真地看着妻子:“你非要说情意,你和她这么多年姐妹,我和皇太极这么多年恩怨,她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我们看着长大,我对待她,和多铎对待你是一样的。东莪将来若有什么事,我若不在,多铎一定也会排除万难送你去孩子的身边。齐齐格,不是我强词夺理,是我和皇太后,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齐齐格眼眉通红,她摇头:“可我不信,多尔衮,我早就说过,东莪的额娘必定是像什么女人才让你动了情动了心,可恨的是那孩子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找不到证据。”   多尔衮问她:“若是像你呢?你非要这么想,你自己痛苦,我爱莫能助。二十几年的夫妻,大风大浪地过来,我们还有什么坎过不去?”   “你变了。”齐齐格惨惨地笑着,“你以前没这么能说,你现在对我说这些话,脸上连一丝丝的情绪都没变。”   “我从没放弃做皇帝。”多尔衮严肃地看着她,“我每一天都在学着如何成为一位帝王,齐齐格,这条路上能陪我走到底的人,只有你。”   齐齐格伸手抓着丈夫的衣襟,手背上青筋突起,但渐渐的,身上的戾气散了,含泪道:“多尔衮,我要做皇后,别让我等太久。”   多尔衮颔首:“不会等太久,就快了。”   他将齐齐格打横抱起来,缓步走向床榻,面上是温和的笑容:“你这性子,做了皇后,往后更了不得了,皇后娘娘,我能纳妃吗?”   “你敢……”   夜色深深,摄政王府里似乎化解了一场夫妻间的危机,但京城里,随着豪格的暴毙,多尔衮的权势再一次扩张膨胀。   所有人都明白,朝堂皇族剩下的人里头,且不说权势的对抗,就算正面交锋,再也找不出一个能和多尔衮对打的人,上一代都老了,下一代还未成气候。   皇宫里,大玉儿对豪格暴毙一事,除了命多尔衮关照她的堂妹外,其余的事一概不闻不问。这对多尔衮而言,不用被夹在中间,只要用心应付朝堂上的人,是很轻松的一件事,玉儿对他的信任和依赖,让他心满意足。   六月时,太庙建成,福临侍奉两宫太后,率皇族大臣前往祭祀祖先,大祭之礼,皇族皆列席,连一直抱病在家的代善,也难得出现在人前。   他本是皇族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哲哲和玉儿自然要亲自来问候,时下酷暑炎炎,休息的殿阁里摆满了贮冰,宛若春末般惬意。   代善坐在躺椅上,向哲哲和玉儿抱拳道:“老臣多谢太后眷顾,真真是一把老骨头,站不得跪不得。不能向太后娘娘叩谢,还望娘娘恕罪。”   哲哲和玉儿对视一眼,阿黛便搀扶哲哲到旁去坐,代善愣了愣,之间大玉儿对他微微一笑:“礼亲王府迟迟不立世子,我和母后皇太后一直很惦记这件事,难得今日有机会见皇兄,想听听皇兄是怎么想的,若有什么难处,我和母后皇太后自然要为您周全。”   代善神情凝重地望着这个女人,布木布泰不再像在盛京时那般明媚美丽,她的脸上竟然也有了岁月的痕迹,想来这么多年,一次次经历生离死别与皇朝更替,她的心是不是早就锻炼成了铁石。 第341章 您看这笔买卖可还成   活到这份上,半截身子入土,代善没有时间再说绕弯子的话,他开门见山地回应玉儿:“太后,臣所剩时间不多,这一生碌碌无为,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但膝下子孙尚有几分出息,臣只求能为他们谋一世平安。”   玉儿道:“那就要看皇兄,能为您的侄儿做些什么,只有皇上皇位稳固,我今日对您的承诺才会有将来,您说是不是?”   “太后……”代善朝四下看了眼,衰老的眼眸里,依然有昔日的精明,“还请太后吩咐。”   大玉儿淡淡一笑:“用多铎的命,换皇兄子孙世代平安,您看这笔买卖可还成?”   代善神情峻然,迟疑半晌后道:“臣明白了。”   玉儿颔首:“那就有劳皇兄。”   然而这一年的秋天,代善因病故去,死在了他的王府中,多铎还在西北平贼,还好好地活着。   朝廷为代善立碑,念他身前功勋,拨给礼亲王府一万万两白银的赙仪,只要不挥霍浪费,足够他的子孙过几辈子,可算是兑现了在太庙祭祀时,玉儿对代善的承诺。   福临亦辍朝三日,为皇伯父举行丧礼,这日出殡归来,便到书房向母亲复命请安。   玉儿要儿子早些去休息,还玩笑地说:“难得偷闲,去做些想做的事吧,骑马射箭都成,小心别伤了自己就好。”   福临对伯父的去世,几乎没有半分伤感,不过是做些场面上的功夫,倒是辍朝三日,叫他轻松不少。见额娘这样说,更加高兴,说要让岳乐进宫,欢欢喜喜地走了。   苏麻喇却忍不住轻声问格格:“多铎还活着呢?”   大玉儿笑而不语,低头继续给雅图写信。   是年岁末,多铎从西北班师回朝,福临亲自到城门下迎接,加封辅政叔德豫亲王,风光无限。   皇家大宴之外,摄政王府中,也为多铎摆了接风宴。   多铎对多尔衮情意深重,自然不会对之前的矛盾耿耿于怀,兄弟把酒言欢,讲述西北战事,忽略了在一旁喝闷酒的阿济格。   两个弟弟先后成为大清最尊贵的人,都得到了叔王衔,阿济格却和其他皇室宗亲没什么两样,连兵权也远不及多铎和多尔衮。   “这些年,我南征北战,也没闲着。”阿济格捧着酒壶,已是醉了七八分,“怎么有苦差事,总能想起我,有好事,就把我撇在一边?”   多尔衮和多铎停止了交谈,看向兄长。   “弟弟,恭喜你啊,也当上了叔王。”阿济格笑着,忽而又把酒杯拍在桌上,对多尔衮道:“你几时做皇帝?多尔衮啊,等你做了皇帝,可千万别再把哥哥我忘了。”   “你醉了。”多尔衮神情严肃,“你一醉就爱说胡话,别再喝了。”   阿济格却怒道:“我没醉,我清醒的很,我知道,你们兄弟俩从来都亲,你们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我不是,我……”   多尔衮向一旁的家仆使眼色,他们上前来搀扶阿济格,阿济格醉的厉害,挣扎着,伸手拽多铎:“咱们俩不是说好了,要杀了福临吗,多铎,你忘了吗……”   下人七手八脚地把阿济格抬了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的喊叫,多铎闷闷地喝了一杯酒,对多尔衮道:“过些日子,也给大哥谋个叔王衔吧。”   多尔衮冷然:“为了他私下圈地的事,我已经为他诸多周全,是他自己不争气。”   多铎见兄长神情严肃,知道再说又该吵起来,他才封了叔王,不该得寸进尺,距离他们约定的期限还有些日子,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差最后几年。   接风宴颇有几分不欢而散的意味,多铎离开王府,觉得胸口憋闷,见下人引马而来,他道:“去一趟英亲王府上,你们先回吧。”(21:00还有更新) 第342章 玉儿要杀多铎   王府门前的下人,听闻豫亲王要去阿济格府上,待多铎走后不久,便将话传进来。   多尔衮今日贪杯,略有几分醉意,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齐齐格送来醒酒汤,提醒他道:“多铎去见阿济格了。”   “知道了。”多尔衮有些头疼,敲打着脑壳说,“这酒量越发不如从前,往后可不能喝酒了。”   齐齐格看着他将醒酒汤饮下,说道:“你叮嘱过多铎了吗,要他小心一些,玉儿要杀他。”   多尔衮摇头:“若是挑明了,他岂不是要直接杀进皇宫去。”   齐齐格垂眸道:“我若是你,就由着多铎去闯一番天地,从前你说要稳固朝纲后,让福临让给你,现在……”   她的话还没说完,多尔衮竟然打呼了,天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不想听自己说的话。   齐齐格很浮躁,她不仅没了二十几岁那会儿的心气骄傲,别人年纪越长越稳重,她却越来越沉不住气。   “你不怕我去告诉多铎吗?”齐齐格问“睡着”的人,伸手捧着他胡渣扎手的下巴,“你是认定我不会?多尔衮……”   多尔衮闭着双眼,继续“睡”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逃避,可这一招是他从齐齐格身上学来的。该说的话,他已经说尽了,和齐齐格之间,能撑一天是一天。   多尔衮并没有放弃做皇帝,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逼他,他想要为在乎的人周全一切,可谁都不理解他。   就连玉儿,多尔衮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和代善交易,让代善想办法杀多铎。他别无选择,只能为了保全多铎,毒杀了代善。   他和玉儿的较量,没有一丝动静,看不见半分杀气,可一旦动手,就见血见肉。   除夕元旦,每一年的庆贺都一样,但福临渐渐长大,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因坐不住而十分痛苦,他渐渐明白了这些繁文缛节的意义,这叫哲哲和玉儿都很欣慰。   正月过后不久,多尔衮要带兵到居庸关视察关防,福临欲随叔父同往,多尔衮也欣然答应。   奈何临出门前,福临风寒病倒,虽然很快就康复,但在哲哲的阻拦下,没能成行。   出发前,多尔衮来书房向玉儿辞行,惹得玉儿嗔笑:“不就在京城边上吗,又不是出远门。”   多尔衮道:“之前的事,叫我心有余悸,可我总不能一辈子不离开京城,总有一些事,是要我亲自去处置。玉儿你放心,我依然留了佟图赖在京城保护你和福临,任何人胆敢擅自闯宫,哪怕是多铎,杀无赦。”   “罢了,我不想听这样的话,弄得人心惶惶,你也别对福临说。”大玉儿道,“是福是祸,该来的总会来,你放心去吧。”   “春寒料峭,多保重,我七八天就必定回来了。”多尔衮微微一笑,将玉儿的手捂了捂,“多穿些衣服,天还很冷呢。”   玉儿含笑不语,目送他离开,看着多尔衮的背影,渐渐收敛了面上的笑容:“我答应儿子的事,一定要做到,多尔衮,对不住了。”   二月中旬,多尔衮在居庸关练兵时,京中传来急报,道是豫亲王多铎在烟花之地染病,满身恶疮高烧不退,病势凶险,已在弥留之际。 第343章 玉儿,是不是你?   整件事,直到多铎染病被圈禁在家中,苏麻喇才意识到,格格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利用礼亲王去对付多铎。   她虚晃了一枪,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代善的身上,也不知代善是否能明白,他在死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苏麻喇想明白了,多尔衮自然也想明白了。   当年他没能保护齐齐格,让妻子受虎狼之药所害终身不得孕,时至今日他连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查不住来,哲哲和大玉儿还强迫他,说他没资格没道理怀疑皇太极。   多可笑,一转身,他权倾天下,整个大清都握在手中时,他连自己弟弟的命都没保住。   多尔衮赶到北京城门下的那一刻,多铎咽气了,连亲哥哥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连半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   而这时候,太医们的诊断才出来,原以为多铎是在烟花之地染的脏病,眼下才发现,竟是天花,因此阖府上下都要隔离,多铎的遗体和身前所用之物,全部都要火化。   两白旗的将士拦在豫亲王府门前,求多尔衮保重身体不要进门,齐齐格闻讯赶来,拖着多尔衮要他回家。   “除王爷近身伺候的几个,和府里得宠的两个小妾,其余人暂且没事。”摄政王府里,多尔衮的亲信跪在地下,小心翼翼地说着,“最初都以为是脏病,治错了方向,耽误了最好的时辰,再有天花这病,年纪越大走得越快,听大夫们说,只有小孩子能熬得过去,还有……”   齐齐格起身阻拦道:“行了,退下吧。”   靠在美人榻上虚脱无力地多尔衮却睁开眼,问:“多铎临走前,可留下什么话?”   亲信伏在地上,哭得瑟瑟发抖:“王爷、王爷说……告诉我哥,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齐齐格咬着唇,一时泪如雨下,走到一旁去抹眼泪。   多尔衮的手抵着额头,眼泪渐渐浸润他的衣袖,二十年前他逼着弟弟上战场,逼着他杀人,逼着他变得勇敢坚强,逼着兄弟俩都足以保护自己足以对抗八旗中所有的人。   到头来,弟弟从没忘记他们的使命和心愿,为了他一次次地做出冲动的事,可不论怎么生气愤怒,始终没有撕破脸皮,接风宴上还对他说:“哥,你总在京城呆着亏得很,这汉人的江山实在美,南边的女人,个个儿都像仙女似的。”   “哥,等你将来做了皇帝,我给你守着北京城,你带上我嫂子我侄女出去转转……”   “哥。”   “哥……”   齐齐格撵走了丈夫的手下,跪在美人榻边上,扶着多尔衮的胳膊,他渐渐颤抖,渐渐哭出声。   “多尔衮,你要保重。”齐齐格含泪道,“多铎最大的心愿,你要替他实现,你千万保重。”   二十多年前,他没能守护额娘,额娘被活生生绞杀,后来他没能守护妻妾,要得齐齐格和庶福晋们一辈子不能做母亲。   二十多年后,多铎死得不明不白,他又没能保住弟弟的性命。   “齐齐格……”多尔衮的声音,透着绝望和疲倦,“我这辈子,到底图什么?”   “你图什么,我便跟着你图什么。”齐齐格哭道,“可你非要问我你图什么,我说不出来,多尔衮,我说不出来。”   “她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皇宫里,因豫亲王病故,福临辍朝五日,比礼亲王去世时多出的两天,自然是将多铎的地位拔高过了代善,而前前后后宫里戒严已有十几天,防的自然是一场可能发生的疫病。   整个京城,大街小巷都能闻见浓烈的药味,所有人都担心豫亲王府的病,在京中引发灾难。   且不说汉人百姓对这群侵略者本就没感情,巴不得他们死透了,就说八旗子弟皇族宗亲们,眼下也把多铎当成了瘟神,恼他留恋烟花之地,害死了自己。   英勇威猛,铁蹄踏遍天下,撞开北京城大门,对大清有不世功勋的多铎,堪堪三十五岁,却落得凄凉悲惨离开人世。   纵然朝廷和福临,对豫亲王之死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也难以磨灭多尔衮的怒火和悲伤。   三日后,他下令烧毁多铎身前最后所去的青-楼花街,屠杀了数十个无辜的烟花女子,甚至没有打着任何名头说法来做这件事,人们知道时,烟花女子的惨叫哀嚎已经“传遍”了整座京城。   天花并没有在京城传开,可摄政王报复性的屠杀,一直没有停止,整个京城陷入死亡的恐惧,那些曾经不过是在口舌之间埋怨他们兄弟不是的人,或指责多铎私自圈地的人,接二连三地死了不少,更有甚者,一家老小遭灭口。   从烟花女子,到朝廷官员,到无辜的百姓,死了近百人,多尔衮几乎要用整个京城,来给他的弟弟陪葬。   皇宫里,哲哲旧疾复发,卧病已有半月,大玉儿寸步不离地照顾,可再也没能像去年那样,看着姑姑一天天好起来,眼看着姑姑衰弱消瘦,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淡,送走了姐姐,送走了丈夫,又送走了女儿的人,已经明白,姑姑大限将至。   眼泪不足以挽留姑姑,玉儿不再哭,每日嘻嘻哈哈地出现在启祥宫里,想哄得哲哲高兴。   自然宫外的事,玉儿但凡能知道,事无巨细都告诉姑姑,她不想姑姑满腹担忧地离开她,在一天,就要做一天明白人。   如今听闻多尔衮在京中屠杀,哲哲长叹:“玉儿,终有一天,他会把刀对向你和福临,你们之间的情意,又能维持多久,玉儿,你要早做准备。”   大玉儿含笑答应:“姑姑放心,我记着呢。”   到了这一步,哲哲那要强的心没减半分,握着侄女的手道:“玉儿,成王败寇,你和福临即便让出江山,余下的生命也绝不会好过,哪怕死,也要让福临死在龙椅上。”   “您这话说的。”玉儿安抚姑母,“姑姑,你的玉儿可厉害了,真的,我可厉害了。”   哲哲嗔笑:“是啊,嘴皮子最厉害。”   玉儿伏在姑姑怀中,哲哲轻抚她的背脊:“我的玉儿,姑姑对不起你,姑姑怕是守不了你多久了。”   这一日,皇帝复朝,福临来向嫡母和额娘请安告知,哲哲精神尚好,叮嘱皇上要谨慎小心,这些日子凡事都顺着多尔衮,别招惹他。   至于玉儿,哲哲怕她辛苦,也不要她总在自己的身边,福临去上朝后,她就撵玉儿去歇着。   玉儿伺候好姑姑,才带着苏麻喇来书房,眼下京中没有爆发天花,皇城里的戒严也解除了,可苏麻喇还是很谨慎,要带着宫女熏蒸书房后,才让格格进门。   大玉儿独自坐在殿门外的围栏上仰望蓝天,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低头,是多尔衮。   还记得他去居庸关前来道别,那时欢喜又温和,捂着她的手,说春寒料峭,要她多穿衣上,而此刻,他带着杀气走来,唬得一众宫女太监,都不敢靠前。   苏麻喇从殿内出来,见了多尔衮,也是一哆嗦,大玉儿朝她使眼色,苏麻喇无奈,向摄政王行礼后,带着宫人退下了。   “屋子里气味大,这会儿进不去。”大玉儿平平淡淡地说,“就在这里说话吧。”   多尔衮看着她,许久许久的凝望,三月初初,站定了不动,吹在身上的风渐渐就冷了,但身上的冷,能让人清醒,大玉儿很平静,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中,她早就对苏麻喇说过,多尔衮的心思很好猜,可多尔衮永远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你杀了多铎?”不知过了多久,多尔衮一开口,就问了这句话。   “不是天花吗?”玉儿道。   “玉儿,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多铎?”多尔衮一步冲上来,双手重重地抓着玉儿的肩膀。   “是天花。”玉儿冷静地说,“多尔衮,大夫没向你解释吗?”   男人的双手,瑟瑟发抖,手指上的力道,几乎要掐入玉儿的肌骨,她很疼,但她忍住了。   “我想要一句实话,玉儿,我不怪你,我可以不怪你,对我说句实话,玉儿,我求求你,对我说实话。”多尔衮疯了,他斗不过皇太极,他斗不过玉儿,他这辈子,打赢了无数场仗,可到头来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玉儿!”多尔衮咆哮着,“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大玉儿摇头:“不是我,多尔衮,不是我。” 第344章 除了他,谁也不能碰她   多尔衮很痛苦:“我会相信你,玉儿,你可知道,我会信你的话。”   大玉儿淡定地看着他:“那你就信我,我没有杀多铎。”   这样的答案,只会让多尔衮更痛苦,他会在信与不信之间挣扎,若是信,到底又是谁向多铎下手,若不信,他该拿玉儿怎么办。   “这是意外,倘若他不去那种地方,就不会染病。”玉儿冷静地说,“但若你非要怪罪在谁的身上,才能释怀的话,你可以怪我。多尔衮,你杀了很多人了,已经够了。”   多尔衮转过身,一拳砸在梁柱上,鲜血顺着他的手淌下来,可他已经麻木,肢体的疼痛再如何剧烈,也压不过心痛。   “为什么不承认呢,玉儿。”多尔衮背对着他道,“一定是你。”   “你觉得好受,那就这么想。”玉儿冷漠地说,“我能为你做的事有限,若能减轻你的痛苦,那就是我,你想怎么办?”   诛心为上,多尔衮的心,在被大玉儿凌迟,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血淋淋的,多尔衮满身的狂躁和暴戾在蒸腾。   他一只手就能捏死眼前的女人,他曾是沙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王,只不过为了心爱的人,将身上的刺层层覆盖。   可他满心准备的温暖柔软的怀抱,从没有等到他所期待的人,相反,她还不断寻找他身上的刺,让他们露出来,让他们隔得远远的。   多尔衮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院子里蒸腾着杀气,大玉儿平静地看着他,她并非有恃无恐,她只是豁出性命,来为儿子争取一切。   多尔衮失去手足的痛苦,玉儿每一分都能体会,但她不后悔,她不杀多铎,多铎就会杀福临,哪怕用全天下人的性命来交换,她也绝不会舍出自己的儿子,何况区区一个暴虐凶残的多铎。   “额娘……”忽然传来福临的声音,他闯到门前,看见院子里的人,看见了十四叔手上的血,他跑了进来,站在了母亲的面前。   玉儿这才有些紧张,她害怕福临说话没轻重,怕他激怒了多尔衮。   “十四叔,您受伤了。”福临说,“您在流血。”   “没什么事。”多尔衮将手上的手放在背后,神情严肃地问,“皇上,您不是该在乾清宫念书吗?”   “是,我正在念书。”福临倒是很“乖”,应道,“宗人府送来为十五叔拟定的谥号,知道您在这里,我便想来与您和额娘一道商议,看哪一个谥号才配得起十五叔。”   大玉儿安下心来,便道:“福临,十四叔受伤,先让太医来为十四叔包扎伤口。”   福临和母亲对视一眼,母子连心,他便朗声道:“吴良辅,你在哪里?”   他跑去吩咐吴良辅,玉儿则对多尔衮说:“进屋去坐,你一直在流血,不能大意。”   不久福临又跑回来,从母亲手里要了她的帕子,亲手捂在多尔衮的手上,难过地说:“十四叔,我十五叔已经没了,您千万不能再有什么事,您答应我可好?”   多尔衮看看福临,又看看玉儿,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谁能告诉他?   待太医赶到,为多尔衮包扎的功夫,叔侄俩为多铎拟定了谥号,福临又命吴良辅拿来他亲笔为多铎写的悼文和碑文,悼文要告示天下,碑文则要刻在石碑上,要让爱新觉罗的子弟,世世代代敬仰多铎。   多尔衮和福临,是一道离开书房的,走去乾清宫的路上,福临还牵着叔父的手,分别时千叮万嘱,要他小心伤口。   这一切,被跟随在后面的小太监看在眼里,回到书房禀告了苏麻喇,玉儿听苏麻喇说完,唏嘘不已:“福临,真的长大了。”   苏麻喇则欣慰:“格格,奴婢早就说过,咱们皇上错不了的。”   玉儿道:“去告诉姑姑吧,姑姑一定会很高兴。”   但苏麻喇不敢大意,提醒道:“摄政王今日这架势,格格,您往后要小心了。”   大玉儿扶着她的手,缓缓走向启祥宫,神情漠然道:“后面的事,我也都安排好了,但能不能顺利,全凭运气。大不了我陪着福临一起死,姑姑说了,不许退让。”   这一日,多尔衮回到家中,他手上的伤无处可藏,齐齐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为他换药。   入夜后两人躺在床上,听见外头有野猫窜入王府,下人们慌慌张张去捉拿的动静,齐齐格坐起来张望了片刻,再看多尔衮,他目光定定的,纹丝不动。   “你倒是安心,不怕是有刺客?”齐齐格问。   “打得过我再说。”多尔衮应道,“别怕,睡吧。”   “那你怎么受伤了,和谁打了?”齐齐格到底是问了,“不过你不想说,也不必勉强,我宁愿不知道,也不愿你骗我。”   “齐齐格,你说多铎,到底是怎么死的?”多尔衮依然无法从弟弟故世的悲伤里走出来。   “你把那片花街都烧了,杀了那么多人。”齐齐格冷然道,“你想要的线索,那蛛丝马迹,还能留在这世上吗?多尔衮,你根本就没打算去查是谁杀了多铎,是不是?”   屋子里寂静无声,院子里捉野猫的动静也小了,齐齐格没再问,盖了被子躺下。   她知道,多尔衮是怕查出来,对杀人凶手不利,因为除了他,谁也不能碰那个人。   齐齐格侧过脸,看了眼多尔衮:“别忘了,你对多铎的承诺,你对我的承诺。”   多尔衮长长一叹:“不会忘,也该……到头了。”   深宫里,看着苏麻喇不厌其烦地打扫殿阁,玉儿依偎在床架上说:“你弄得这里都是药味儿,我连做梦都在喝药,就不能让我在梦里轻松些。”   “那可是天花啊,主子。”苏麻喇紧张地看着她,“反正这事儿,得听我的。”   “随你吧,你可别去烦姑姑。”玉儿道,“姑姑的精神才好些,闻不得这味儿。”   苏麻喇道:“母后皇太后可比您谨慎,还是太后叮嘱奴婢,千万要把宫里弄干净。”   她忙停顿了,打发其他人退下,凑到床边来,给大玉儿揉揉腿,问道:“主子,您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没什么难的,多铎好女色,每次回京城,都会去那地方找女人。”大玉儿淡漠地说,“我特意在太庙建成祭祀那日找代善,就是为了把多尔衮的注意力都放在礼亲王府,代善其实挺聪明的,他后来动静不小,像是故意招惹多尔衮的,多尔衮不杀他,杀谁?”   苏麻喇问:“您说礼亲王,到底明白不明白?”   玉儿摇头道:“已经不重要了,代善在该死的时候死去,就是对大清最大的功德,我答应他的事,也会好好兑现承诺。话说回来,想要让多铎的身上沾染天花并不难,他翻云覆雨的时候,衣裳总要脱,他的侍卫也不会时时刻刻站在床边看他做事。”   “那您是……”   “你还记不记得,那些刺杀福临的扬州来的太监?”玉儿问苏麻喇,“我就让岳乐去找这样的人,找恨不得把多铎碎尸万段的人,而我要他们做的,仅仅是潜伏在青-楼等待时机,将死于天花之人用过的东西,放在多铎的身上。自然,岳乐很聪明,办事稳妥仔细,至少在他的手上,没有殃及无辜的人。但之后多尔衮虐杀妓-女和无辜的百姓官员,若要我来背负罪孽,我也不后悔。”   “岳……乐贝勒?”苏麻喇呆呆地看着主子,她以为格格的事,她全都知道,可这几年细想想,除了皇家大宴或祭祀等大场面,苏麻喇连岳乐的面都没见过。   玉儿猜出苏麻喇的心思,拍拍她的脑袋说:“能让你知道的事,多尔衮就一定也会有法子知道,我就一直在想法子,怎么做才能把你瞒过,把你瞒过了,就一定能瞒过多尔衮。”   苏麻喇撅着嘴:“那您说说,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了?”   大玉儿笑道:“我随便编两句,你信不信?苏麻喇,不仅仅是多尔衮,从今往后,我不能让任何人随便揣摩我的心思,包括你。可你放心,我没有要瞒你的事,只有你没必要知道的事,可好?” 第345章 不是多尔衮死,就是福临与我亡   苏麻喇怎会计较格格拿她来练手的事,格格能练得这样的本事,连她这个终日陪在身边的人都瞒过,她佩服还来不及。   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苏麻喇说:“主子,摄政王对您情意深重,虽然不论您把他伤成什么样,奴婢都能不在乎,可您自己心里过得去吗?”   玉儿道:“当然过不去,但我已经把话,都对他说明白,这条路也是他自己选的。苏麻喇,我会难过,但我绝不后悔。”   苏麻喇问:“倘若摄政王一辈子拥戴皇上,岂不是太辜负他?”   玉儿摇头道:“可他已经收不住,多铎的死,会让他身边的人将他逼得更紧,他早就没有退路。更何况,苏麻喇你想,福临会长大,将来他会给多尔衮一辈子的时间来扶持他吗?福临今天的表现,就说明了一切,我想多尔衮也是明白的,他若不杀福临,早晚也死在福临手里。”   “是……”   “我都安排好了,别担心。”玉儿道,“福临大婚为限,不是多尔衮死,就是福临与我亡。”   这样斩钉截铁的话,苏麻喇不再动摇:“奴婢明白了。”   且说,多铎的葬礼十分隆重,虽然因天花而死必须被火化,多尔衮还是为弟弟准备了阔气隆重的棺椁,前后耗费无数金银,引朝野侧目。   三月匆匆而过,豫亲王的葬礼才消停,宫中便传出消息,母后皇太后病重垂危,皇帝急召科尔沁亲王吴克善入京。   然而面对姑姑生命的消逝,玉儿比最初时来得平静。   她杀了多铎,让姑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若注定无法挽留姑姑,她宁愿让姑姑走得更安心,而不是让她带着自己的眼泪离开。   这一日,吴克善终于赶到京城,因信中写明,时间紧促,命他轻车简行上路,不要带家眷,故只有他独自一人进了城,一路被带到太后的启祥宫。   哲哲知道玉儿不待见兄长,便不勉强他们兄妹相见,吴克善来时,就由着玉儿回永寿宫去。   吴克善跪在病榻前,沉重地说:“姑姑,您要保重,您是科尔沁的支柱。”   哲哲身体虚弱,可气势依然威严,她冷然道;“不必说口是心非的话,我叫你来,不为别的事,你有什么心愿,都告诉我。我还在时,能为你向玉儿讨个承诺,吴克善你最好明白自己的立场和处境,我走之后,不要企图挑衅玉儿的权威,她给你的你收着,她不给你的,你连想都别想。”   吴克善紧绷着脸:“侄儿听命。”   哲哲叹息:“说吧,你有什么心愿。”   此刻永寿宫里,齐齐格到了,说是知道吴克善来,进宫问候,但启祥宫那儿说暂时不见人,她就转来玉儿的屋子。   玉儿正在让苏麻喇收拾东西,说是要让吴克善带回科尔奇给雅图姐妹们。   齐齐格道:“阿图是不是也该和额驸圆房了?雅图的孩子,几岁了?”   “他们过得好就好,那里的事我不管。”玉儿道,“自然,若有人敢欺负她们,我决不轻饶。”   “你现在,可越来越狠了。”齐齐格玩笑般地说,伸手为玉儿扶一扶发鬓上的簪子,眼波轻轻一转,道,“玉儿,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杀的多铎?” 第346章 反被她扼住了要害   玉儿从容应对:“怎么,外头又编排我了,他们怎么说?”   齐齐格心里一咯噔,一句话,就把事儿推回到她头上,反是她要编一套话,来给自己圆场。   “他们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挑唆呗,巴不得八旗上下都和你还有姑姑翻脸。”齐齐格敷衍地一笑,唯有到此为止。   “若有好玩的话,你也给我说说,别小看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有时候也挺管用。”玉儿不以为然地说着,上前指点苏麻喇该收哪些东西,要紧将那些江南贡上来的胭脂水粉给女儿们捎带去,一面拿了盒香膏递给齐齐格道,“我从科尔沁回来时,脸上不能看,一下子就有了奔四十的模样,随便挑了这盒东西用,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你瞧瞧,又养回来不少,你要不要拿些去?我这儿有好些,苏麻喇见管用,问内务府又要了不少。”   齐齐格不屑:“我还有什么好东西是没见过的?摄政王府里,还有更好的,你这香的也忒俗。”   这句自满,虽然还是和从前类似的话,可听话的人,说话的人,心里想的都不一样了。   玉儿淡淡一笑:“也是,我对你显摆什么。话说回来,该老还是要老,奔四十的人若还年轻得跟二十来岁一样,场面上说话也镇不住。”   她一转身说:“去科尔沁的路上,我们在一家农户借宿,那家老太太就一眼看出我的年纪,那会儿我还没像回来时那么狼狈,人家说,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身后的人,果然声音的都不一样了,齐齐格问她:“你们不是日夜赶路,风餐露宿吗?”   苏麻喇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格格,玉儿一笑示意她别担心,转过身则道:“是日夜赶路,但那一晚所有人的体力都到了极限,多尔衮强行带着我到沿途的村子里休息。”   齐齐格的眼神都变了,压抑着内心的波动,努力不让它们露在脸上,可玉儿才说,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我和老太太睡了一宿。”玉儿忽然道,“这会儿还记得那米酒的滋味,又甜又暖和。”   苏麻喇在边上道:“到夏日里,把米酒缸放在井水里,拿出来冰凉冰凉的,也好喝。”   玉儿道:“你这么一说,我馋了,今年夏天别忘了给我做。”   正说着,启祥宫来人请圣母皇太后过去,玉儿不敢耽误,带着苏麻喇便走,她们自然不介意齐齐格留在这里,没多嘱咐什么就离开了。   齐齐格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徐徐扫过屋子里的陈设,这永寿宫里的摆设,普普通通,莫说她摄政王府,这京城里稍有些体面的人家,也必定比这里富贵。   但这就是一位寡居太后该有的尊贵,不是她朴素,是她庄重。   然而齐齐格永远也忘不了,这份朴素庄重的曾经,整座盛京皇宫里,只有她大玉儿一人能穿鲜红的衣裳。   启祥宫这一边,哲哲在一阵精神后,又陷入疲倦,但见了玉儿便是笑悠悠的握着她的手,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吴克善老老实实地在一旁,虽然眉头紧蹙,可也没了从前的嚣张气势,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清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帝国霸主,他吴克善也不敢轻易造次。   “玉儿,我答应了吴克善,不论如何福临都会娶科尔沁的姑娘为皇后,倘若孟古青将来福薄不得长寿,福临再立皇后,也要从科尔沁的姑娘里选。”哲哲郑重其事地说,“玉儿,今日你当着我的面,答应你哥哥,也好叫他安心。”   玉儿本是有很多话要说,不牵扯她与海兰珠姐妹俩,对吴克善的恩怨,而仅仅是为了福临将来的幸福考虑,可面对生命正在逐渐消失的姑姑,她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唯有点头答应:“姑姑,我知道了,将来我也会这样叮嘱福临,他的皇后,只能从科尔沁选。”   哲哲看向一旁的吴克善,冷冷道:“你可满意了?”   吴克善躬身抱拳:“多谢太后隆恩,臣必当守护科尔沁,振兴博尔济吉特家族。”   玉儿神情冰冷:“王爷还有其他的事吗?”   吴克善自然见好就收,今日当着哲哲的面立下的约定,他也不怕大玉儿将来反悔,便是告辞退下。   看着吴克善离去,哲哲合上眼睛沉沉叹了口气,休息许久后,才又恢复几分精神,对玉儿道:“他虽无情,可一心一意是为了科尔沁,姑姑说句不合适的话,我们或许还该向他学学。你虽是太后,但辅佐君王,将来福临亲政,你的威望也能为他阻挡风雨,到时候遇事,切不可感情用事太过心软。”   “姑姑,我明白。”玉儿应道,“姑姑放心,到如今,对他也没什么可恨的,吴克善想要守护科尔沁,也是诸多不易,就算从前不理解,现在应该明白了。”   “孟古青那孩子,打小就知道自己要做皇后,想来是骄傲的,可玉儿你想想你自己,曾今多骄傲?”哲哲笑道,“或许你将来看见孟古青,就是看见曾经的你,一个女孩儿独自来到京城,你多包容一些,多担待一些,慢慢引导儿媳妇,知道吗?”   玉儿笑道:“有姑姑在呢,我一点儿不担心。”   哲哲却平静地说:“傻玉儿,姑姑快不行了,姑姑自己知道,这没什么可悲伤的,姑姑这一生经历了所有的荣华富贵,知足了。”   玉儿垂下眼眸,不等泪水凝聚,哲哲便道:“玉儿,姑姑想看你笑着送我走。”   她伸出手,捧着玉儿的面颊:“这世上,再没有比我玉儿的笑容更美的了。”   玉儿顺势捧着姑姑的手,将冰凉干枯的手捂在掌心,压抑痛彻心骨的悲伤,含笑道:“那是自然的,便是这会儿,也找不出几个比我漂亮的年轻姑娘来。”   哲哲见她如此,欣慰不已:“我的玉儿最好看了。”   且说吴克善退出皇宫时,遇上了从永寿宫退下的齐齐格。   到如今吴克善也不像年轻那会儿那么张扬嚣张,明知齐齐格将利益全系在多尔衮的身上,而多尔衮是福临皇权最大的威胁,吴克善也不会轻易在将敌视放在脸上,他们是堂兄妹,本该和和气气。   齐齐格自然更识大体,说些不痛不痒互相恭维的话,不久就散了。   而摄政王府不远,东华门出来就是,紧挨着紫禁城,坐轿子屁股还没焐热就到了,齐齐格下轿进门,家里东莪才听到传话说额娘回家了,她带着丫鬟迎出来,却打老远就瞧见母亲一屁股坐在了大门进来的台阶上。   东莪赶紧跑上前,吩咐下人将大门关上,而后蹲在母亲面前,忧心忡忡地望着她:“额娘,您怎么了?”   齐齐格看着东莪,企图在她的脸上找到一分玉儿的影子,可这个孩子哪儿哪儿都长得像多尔衮,齐齐格根本看不出来。   “我没事。”她道,“你回屋去吧。”   “额娘……”   “我让你回去。”齐齐格带着几分薄怒,“这些日子,别在我眼前晃,我看着心烦。”   东莪呆了,想要搀扶母亲的手被无情地推开,看着母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向正院,而将她弃在一旁,边上丫鬟嬷嬷们都看在眼里,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出声。   东莪又羞又臊,不知额娘为何突然又厌弃她,但是她长大了明白事了,她知道额娘又在为了她的生母不高兴。   生母一事被捅破后,再听几句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她明白,额娘一直在自己身上寻找那个人影子,就是那个能让阿玛动心动情,以至于会在行军途中与她的生母上了床,额娘不甘心输给了一个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女人。   “我回房了,额娘若有什么事,你们立刻来找我。”东莪脸上涨得通红,吩咐了下人这句话后,亦匆匆离去。   齐齐格一路恍惚地回到卧房,坐在榻上许久没能缓过神,她本想将玉儿一军,却反被她扼住了要害,到如今,大玉儿还能有什么软肋,无非是福临的性命。   可是她齐齐格呢,还吊死在多尔衮这棵树上,哪怕落下一片树叶,也能割破她的肌肤和心脏。   “布木布泰……”齐齐格紧紧抓着身下的坐垫,恨得浑身颤抖,“你好狠的心。” 第347章 姑姑,您爱皇太极吗?   夜色渐深,哲哲陷入昏迷,今日接见吴克善时的精神,仿佛回光返照般,自那之后,连醒来喝药的力气也没有了。   玉儿伺候在姑姑身边,即便姑姑昏睡她也不离开,吩咐苏麻喇给吴克善传话,叫他留在京城暂时不要离开:“他年纪也大了,那么远的路来回奔波吃不住,让吴克善留下吧。”   苏麻喇亲自来传话,吴克善对她十分客气,只是说的话,叫苏麻喇很无奈,他们家王爷,真是无时无刻不在为科尔沁的未来考虑。   吴克善请她往后要多多照拂孟古青,说将来皇上后宫妃嫔众多,别让孟古青被欺负。   苏麻喇敷衍了一番,回宫后,并没有对玉儿提起,眼下什么都没母后皇太后的病情重要,这种事说来毫无意义。   第二天,福临停了所有课业,到启祥宫为嫡母侍奉汤药,原本不打算让雅图他们来京,又重新下旨召回雅图等几位出嫁的公主。而哲哲却到这一刻,都没想要见一见远嫁的女儿,真真是她这一生不曾变的性情。   四月十七的清晨,哲哲从昏睡中醒来,看见伏在床边瞌睡的玉儿,心疼地伸出手抚摸她的发鬓,玉儿警醒地睁开眼,盯着乌黑的眼圈问:“姑姑,您怎么样?”   哲哲却要她凑近些,伸手抚摸她干涩粗糙的脸颊,这些日子玉儿没日没夜地伺候她守着她,把从科尔沁回来后好不容易养好的肌肤又给毁了。   她曾经那么爱美,刚到京城时,那些汉人官员看她的眼神都是惊讶而不敢相信的,如此年轻美丽的女人,竟然已成了寡妇,竟然已是一朝太后,可这才几年,她的玉儿迅速老去。   门前传来利落的脚步声,是福临进门来,这孩子为了伺候嫡母,每日起得比平日都在,赶在上朝前,要来看一看哲哲。   哲哲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摸了摸福临的手,便要他去上朝,苏麻喇送来皇帝的冠冕,玉儿亲手给他戴上,福临的个头越来越高,已经超过玉儿了。   “皇上去吧……”哲哲轻声说,看着福临行礼,一直目送他离开。   “再过些日子,我要垫脚才能给他戴冠。”玉儿回到姑姑身边,“福临还是随了先帝,将来必定人高马大的。”   哲哲很欣慰,笑悠悠地看着玉儿,玉儿则问她:“姑姑,今天想吃什么吗。”   “想看你睡会儿,看着你睡着了,我才安心。”哲哲心疼地说,“看你憔悴得,眼圈儿乌黑乌黑。”   玉儿知道姑姑没什么力气说话,才这么几句,就让她的气息乱了,忙道:“我就躺在姑姑身边可好?”   哲哲显然犹豫了,她久病缠身将死之人,怎么好让侄女躺在自己的身边,可不等她拒绝,玉儿脱下外衣,径直爬了上来,靠在了她的身边。   哲哲无力阻拦,只有笑了,努力侧过身来,看着玉儿。   “我睡啦……”玉儿一笑,闭上了眼睛,可闭上眼,反而无法再伪装,她以为闭着眼睛,可以不让眼泪流下来,但眼角淌下的泪水,早就出卖了她。   哲哲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泪水,温柔地说:“睡吧,玉儿,姑姑在呢。”   大玉儿不敢睁眼,怕让姑姑失望,这辈子她做了太多让姑姑生气和失望的事,到如今想要事事顺她的心,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在姑姑身前,她才会忘了自己已经是快要四十岁的人,姑姑一旦离去……   “姑姑。”玉儿闭着眼睛,带着几分哭腔问,“姑姑,您爱皇太极吗?”   “爱……”哲哲回答,“姑姑当然爱他。”   寝殿中一片寂静,大玉儿紧紧咬着自己的双唇,眼泪决堤般涌出来,抑制不住地抽噎。   “玉儿,你恨我吗?”   曾经那一碗碗催子药,每次云雨后必须高高搁起的双腿,还有要她隐忍的每一件事,恍然回忆起来,大玉儿几乎不记得自己还过过那样的人生。   姐姐的到来,让她过去的日子变成一片空白,所有的生活点滴,都随着她对皇太极一厢情愿的爱而消失了。   她始终不相信,姑姑对皇太极没有感情,怎么可能。   玉儿终于睁开眼,看着姑姑,哲哲没有哭,她温柔而虚弱,再次笑问:“玉儿,你恨我吗?”   大玉儿点头,她恨的。   哲哲捧着她的脸颊,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玉儿,就算你恨姑姑,你恨皇太极,这条路也要走下去。每一个人来到人世,都有他背负的使命。你出生即富贵,一生衣食无忧,那你就要为那些为你种粮食织布的人,撑起一片天。”   “姑姑,为什么非要是我……”玉儿哭得伤心。   “玉儿,你别无选择。”哲哲笑着说,“玉儿,要勇敢地走下……去……”   哲哲闭上了眼睛,干枯的手落在玉儿的面前,玉儿怔了半晌,眼中的光芒悉数消失。   她抓起姑姑的手,感受到她渐渐变凉,把姑姑的手捂在自己的脸颊上,她闭上眼睛:“姑姑,我睡了,您放心……”   顺治六年四月十七日,母后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病逝,享年五十一岁。   大清举行了入关以来最隆重的葬礼,整座京城陷入一片苍白,宗亲贵族、文武百官及福晋夫人,皆入宫举哀,缟素摘冠,以示哀悼。   玉儿命福临下旨,将嫡母的葬礼,按照先帝去世时的规格,初祭、大祭、绎祭、月祭、百日祭等一概不得免,并定次年二月,扶母后皇太后梓棺回盛京昭陵,与先帝合葬长眠。   哲哲去世后十天,雅图等出嫁的公主才刚刚赶回京城,玉儿已经能平静地看着她们在太后灵前痛哭。   站在空旷庄严的大殿上,她瘦弱的身形下透出的威严,仿佛一个失去了丈夫、姐姐、孩子和最疼爱她的姑姑的人,在这世上,已然无所畏惧。   “让她们待一会儿吧。”玉儿对苏麻喇说,“其他人回各自的公主府,雅图和阿图留下,送她们回永寿宫。”   “是。”苏麻喇应道,但不得不问,“格格,您这会儿去哪里?”   “我约了多尔衮,去看看慈宁宫的修缮。”玉儿道,“刚好到时辰了。”   果然,多尔衮早早已等在慈宁宫里,玉儿带着宫人过来,命他们等在门外,独自一人走进来。   她满身缟素,衬得气色也苍白,出现在多尔衮面前的,再也不是昔日明媚爱笑的小福晋,可她只要微微一笑,多尔衮的心就会飘起来,他爱的从不是布木布泰的容颜,他知道。   “明年此刻,你就能搬进来住。”多尔衮道,“就怕有什么闪失,稍有损伤的地方,我全让他们拆除重建,暖阁明窗下填了暖炕,往后冬日靠着窗看书,身下也不怕冷。”   两人一间间屋子看过来,慈宁宫有独立的膳房和茶水房,茶水房十分宽敞,放置着好几口大水缸,玉儿知道是用来存山泉水的,她和福临吃下去的每一口水,乃至洗浴所用,都是派人从山里运回来的山泉。   “我想过了,别让淑太妃她们住进来,岂不是又成了盛京那儿的模样。”多尔衮仿佛是带着玉儿看自己的家,一副他说了算的架势,“最东边再建一座宫群,供将来太妃太嫔们居住,你自己在这儿清清静静,住的宽敞些。”   “这么大的地方,一个人住,多冷清。”玉儿道,“再把书房搬进来,我往后连门都不用出,又被关起来了是吗?”   “当然不是了,整个紫禁城,整个北京,乃至整个大清,你都可以去走走。”多尔衮道,“如今江南渐渐太平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和福临下江南。”   玉儿一笑:“我不敢去,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守在这里。”   多尔衮尴尬地说:“在这里不会寂寞,福临大婚后,有了皇子皇孙,还有那些儿媳妇们,天天来给你请安陪你,只怕你还嫌吵。”   大玉儿直直地看着多尔衮,像是在读他的心,多尔衮说这些话,是真心的吗?一时兴起,又或是敷衍她,让她放松警惕?   “多尔衮,你真的不做皇帝吗?”她开门见山地问出来,唬得多尔衮往后退了一步。 第348章 姐妹反目   “我听说齐齐格已经好些日子不理会东莪。”玉儿的面上平静如水,缓缓道,“东莪岂不是很可怜?怕是错在我,在齐齐格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原来她不知道,我们曾在农家借宿一宿?”   多尔衮眉头紧蹙:“你提了?”   玉儿颔首:“我以为她知道的。”   多尔衮无奈地摇头:“她那一天疯了似的,质疑我们往返科尔沁的途中发生过什么,我为了不让她胡思乱想,没有提起这件事。可那天晚上,我们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过,说或是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可那天夜里,大概是皇太极死后至今,我最轻松的一晚上。”大玉儿说,“因为在你怀里,我睡得很踏实。”   多尔衮怔然。   大玉儿笑问:“多尔衮,我们真的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多尔衮的心突突直跳,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他不能一头扎在情爱中,因为他的痴恋,已经牺牲了多铎……   “这世上,能护着我的人,都走了。”大玉儿道,“从前崇拜武则天,现在才明白,难怪千百年来,只出了她这一个女皇帝。该有多硬的心肠,才能忍心杀自己的姐妹骨肉,才能在失去丈夫孩子和爱她的人之后,还能笑看风云。”   “玉儿,你不该和她比。”多尔衮道。   “自然不能比,我根本不配和她比。”玉儿走上前几步,好让多尔衮更仔细地看她,“多尔衮,从今往后,你会护着我吗?”   “还用问吗?”   “可你不做皇……”   “别再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多尔衮严肃地打断了玉儿的话,“我知道,你在挑衅我逼迫我,想要让我动怒,想要让我和你翻脸,想要让你心安理得地和我对立。可你只会徒劳,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恨你,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连多铎死了我都没有和你翻脸?你怎么不想想,你在我心里有多重?”   玉儿冷漠地说:“因为和我没关系,你为什么要和我翻脸?”   多尔衮苦笑,一脸的无奈,他根本拿玉儿没办法。   不知皇太极当年是如何降服这个人的,很可能连皇太极也根本就没赢过她,若是如此,多尔衮也释怀了。   玉儿道:“其实说了这么多,只有一句话是最重要的。”   多尔衮凝重地看着她:“你说。”   “你最好能看好齐齐格。”玉儿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变冷变硬,她不知道当年,姐姐是如何面对她的存在,但如今,于公于私,她都无比残忍,“我和她姐妹二十多年,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两个人,齐齐格的性子,脾气,我全都知道。多尔衮,你要看好她,别让她也莫名其妙地走了。”   “玉儿?”多尔衮愕然,眼珠子瞪得极大。   “我说在前头,你一定觉得我狠。”玉儿淡淡一笑,洒脱地令多尔衮感到迷茫,“可一旦出了事,你就知道,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你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狠。多尔衮,别怪我没提醒你。”   多尔衮冷静下来,平复心情:“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派人防着齐齐格。”   玉儿道:“你说你不是皇太极,但要如此期待的人不该是我,而是齐齐格。这句话,你该对齐齐格说。我现在终于明白我姐姐当初的心情,从今往后,你和齐齐格之间的事,我不会再管。”   多尔衮越听越糊涂:“玉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儿却温柔地看着他:“从现在起,我要心安理得地接受你对我所有的好,多尔衮,我们能走一天是一天,可好?”   多尔衮呆住了,难以置信他所听见的话,他僵硬地吞咽唾沫,目不转睛地看着玉儿,可不论吞下多少唾沫,依然干哑地说不出话:“玉儿,你说的……是真的?”   皇宫里,齐齐格带着东莪进宫,来看望赶回家的雅图和阿图,母女俩已经大半个月没说话,东莪垂着脑袋,一路乖顺地跟着额娘。   忽然,身前的人猛地停下来,她一头撞在了母亲的背上,吓得不知所措。   可等东莪抬头往前看,越过母亲的肩膀,看见了一起走来的阿玛和伯母。   这一边,多尔衮送玉儿回永寿宫,顺便看望雅图和阿图,没想到和进宫的齐齐格正面相遇。   虽然他们保持着距离,并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可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来之前又做了什么,显然触动着齐齐格的神经。   苏麻喇从永寿宫出来,看见两边停下的人,心中一沉。   果然,格格说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是一句空话。   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大部分连苏麻喇都猜不到,只有等事情到了眼门前,才会意识到,格格不知从哪一刻起,就已经在算计了。   此刻,玉儿落落大方地上前:“东莪,快进去吧,去看看你的小外甥。”   东莪僵硬地应了一声,怯然从额娘身边走过,她能感受到母亲身上的气息,她现在很害怕。   “公主一直在念叨妹妹呢。”苏麻喇温柔地带上东莪,仿若无事地离开了。   齐齐格走上前几步,打量多尔衮,又打量玉儿,毫不客气地问:“你们从哪儿来的?这么巧……一起?”   玉儿道:“去看了慈宁宫的修缮,就快修完了,等姑姑大丧过去,再继续……”   “啪”的一声重响,齐齐格的巴掌从玉儿的面颊飞驰而过。   苍白的肌肤上迅速肿起五指印,纤长的小指指甲从下巴划过,瞬间便是一道血痕。   周遭的宫女都惊呆了,随行的小太监立刻冲上前来要护驾,大玉儿抬手阻拦。   她在口中舔了舔挨打的那一面脸颊,很疼。   可这一巴掌,她当年,没能挥向自己的亲姐姐,她当年,忍得很苦。   “齐齐格?”多尔衮大惊,跑上来拉开她,妻子眼眸猩红地瞪着他,满身杀天灭地的戾气,她的胸前剧烈地起伏,仿佛每一下呼吸都带着血腥,多尔衮知道她会有狂躁的旧疾,担心她在这里“发疯”,当机立断手刀劈下,将齐齐格打晕了。   玉儿平静地说:“多尔衮,带她回去吧,这几天就让东莪住在宫里,别吓着她。”   她转身离去,不再管多尔衮和齐齐格,正如她在慈宁宫所说。   只不过,和姐姐当年不一样,她不是真心的。   雅图很快就发现额娘受伤,为了不大惊小怪惹人非议,私下里才来问候,她捧着玉儿的脸颊,愤怒地问:“是谁,额娘,是谁伤您?”   “这世上没有人敢伤我,你别怕。”玉儿微微含笑,“额娘有你在,谁也不怕。”   雅图一脸严肃:“您不说实话,我下回再也不来了,就算我想您想得在科尔沁哭死过去,我也不回来。”   玉儿撅了嘴,反过来向女儿撒娇:“你就要这么惩罚额娘,你不怕额娘想你想得哭死过去?”   雅图道:“说不说?您不说,我可去打苏麻喇了。”   “你这丫头,只会欺负苏麻喇。”玉儿在女儿的脸上捏了一把,“你在科尔沁若也这么霸道,额娘就安心了。”   “您倒是说啊?”雅图不耐烦。   “是齐齐格,是你十四婶婶。”玉儿应了。   雅图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立刻将话题转开,乐呵呵地说:“您的外孙说他喜欢京城,这才来还没把屁股坐热,就说不走了,额娘,我能把孩子留下,丢给您照顾吗?”   “胡说八道,孩子怎么能离开母亲?”玉儿嗔怪,但她顿了顿,握着女儿的手问,“雅图,你……”   雅图一笑,凑过来在额娘的伤痕上亲了一口,霸道地说:“额娘,就算全天下的人怨您恨您,就算谁都不理解您,还有我,知道了吗?”   “额娘记下了。”玉儿眸中含泪,“有你这个小霸王在,额娘什么都不怕。” 第349章 我是个疯子吗?   齐齐格再睁开眼,已经身在家中卧房。   屋子里静谧无声,门外院子里也像是没有人,她浑身疲软无力,稍稍回想昏迷前发生过什么,脑壳便是剧痛欲裂,挣扎起的半截身体,又重重地摔回在榻上。   “来人,来人……”   声音传出去不久,房门开了,齐齐格一听那脚步落地的声响,就知道是谁来了,高大威猛的身形缓缓走到身边,挡住了窗前投进来的日光,黑沉沉的身影压在她身上。   “醒了吗?难受不难受?”多尔衮俯身,神情温和地问,“哪里疼,有没有觉得恶心想吐?”   齐齐格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多尔衮伸手抱起她,让她靠着垫子,转身绞了一把帕子来给她擦脸,又端着茶水等在一旁,齐齐格垂眸道:“这些事,让下人来做。”   “不打紧,我正闲着,一年到头也伺候不了你几回。”多尔衮道,“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现在什么时辰了?”齐齐格又看向窗外明媚的日光,这不像傍晚的夕阳。   “你睡了一天一夜了。”多尔衮道,又问,“要不要解手?”   这么一说,齐齐格才感觉到小腹发胀,命多尔衮出去,待婢女进来伺候她,一切妥当后,齐齐格脚步无力地挪动到窗前,一手揉着受到击打的脖子,一手推开窗户,刺眼的眼光闯入眼眸,她不得不眯起眼。   眼前晃过昨日的记忆,那清脆的一声响,那红肿的五指印,还有她满腔的怨恨。   她到底是忍不住了,受不了了。   他们明明什么事都没发生,只不过一同去参观慈宁宫,只不过走在同一条路上,只不过……   齐齐格的拳头,砸在窗台上,手指上的剧痛,叫她猛然激醒。   她从没有亲眼见到过多尔衮和大玉儿之间有任何的亲昵,结果她输给了流言蜚语,输给了自己的臆想,输给了缠绕一生挥不去的自卑。   多尔衮又出现在他身后,为她披上一件薄薄的衣裳,齐齐格一颤,她方才竟然没意识到丈夫的靠近。   “齐齐格,好些了吗?”多尔衮心平气和地问。   丈夫的仿若无事,他的“大度”,都令齐齐格的内心更受折磨,但身子一软,还是将重心全放在了丈夫的身上,靠在他的怀里。   “你怎么对她说的?”齐齐格道。   “你有突然狂躁的旧疾,太后是知道的。”多尔衮道,“太后不会怪你。”   齐齐格转身,看着丈夫:“我是个疯子?”   多尔衮肃然道:“不是,不许胡说八道,难道你没有压力吗?难道外面那么多的流言蜚语,你真的能当不存在吗?谁都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你也是。”   齐齐格泪水涟涟,她放弃了,她不要做当初那个可怜巴巴一心一意只敢讨个说法,也求而不得的大玉儿,她要自己给自己一个明白,一个公道。   “过几天,我进宫去赔罪。”齐齐格泪中带笑,对丈夫道,“多尔衮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玉儿她知道我有这毛病,她不会怪我。”   多尔衮松了口气,直到这一刻,他仍旧不愿向妻子袒露自己对玉儿的情意。   这么多年了,他昨天才刚得到玉儿的点头,说她从今往后,会坦然接受自己的所有好,但事实上,他们仍旧没在一起。   “东莪在宫里住两天,正好,你再进宫时,把她接回来。”多尔衮抱起齐齐格,将她放回床上,体贴地说,“这几天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陪你。”   齐齐格看着他,心如死灰。 第350章 我等你回来   是日傍晚,玉儿就收到多尔衮的消息,说齐齐格苏醒且恢复正常,过几日将亲自进宫负荆请罪,玉儿命人传话,只要齐齐格好生安养,请罪一事不要再提起。   既然玉儿如此“大度”,齐齐格便也没上赶着来见她,如此直到哲哲月祭时,才远远地互相看了眼。   那日的一巴掌,永寿宫的宫女太监固然不会到外头胡说八道,可还有跟着齐齐格的人,还有为她们母女领路的人,少不得还是传了出去。   外人又见摄政王福晋这些日子深居王府不见人,也不入宫,便纷纷揣测,这对姐妹是为了多尔衮撕破了脸皮。   这样的闲话,很快也传到福临的耳朵里,他急急跑来问候额娘怎么回事,盯着母亲的脸颊看了又看。   但这会儿,玉儿脸上的红肿和疤痕早就退了,尚未离京的雅图便在一旁笑话他:“皇上前些日子,就没看出来额娘下巴上有伤痕?”   福临生气地问:“姐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婶婶对额娘动手了?”   雅图比了个嘘声道:“您的大外甥才睡着呢,皇上到这边来说话。”   福临依然生气:“姐姐为何不告诉我?”   雅图嗔笑:“皇上自己没看出来,还怪我吗?”   福临不服气,低下脑袋咕哝:“是姐姐不好,不告诉我,我一天也见不上额娘两回,那么多规矩,也不能亲近,我……”   雅图温柔地说:“皇上,把头抬起来,您可是皇上啊。”   福临这才挺起腰杆,雅图见他跑得一头汗,十分心疼,用帕子细细地为弟弟擦汗,笑道:“皇上,长辈们之间的恩怨,让他们自己解决就好,有时候很多事,咱们紧张得半死,他们那儿早就一笑泯恩仇了。”   “皇姐说的是。”福临肯听。   雅图又道:“皇上日理万机,哪儿来那么多的精力?往后但凡不关乎国家大事的,皇上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自在。长辈们,自然有长辈们为人处世的道理,您说呢?”   姐姐的这番话,福临是受用的,简简单单一个字眼的差别,让听话的人心里就完全不一样。雅图若是口口声声说“大人大人”,福临又会觉得自己被当做小孩子看待,一声长辈,就舒坦多了。   玉儿在一旁看着,不是她重男轻女,而是世道不容,倘若雅图是个男孩儿,这会儿她必定早就能安安心心地度过寡居的后半生,什么朝堂什么恩怨,雅图都会为她阻挡。   自然,她盼着福临长到这个年纪时,也能像他的姐姐这样稳重而聪慧,遇事不要急躁。   “额娘,这事儿我就不管了。”福临道。   “额娘没及时告诉你,也是额娘的不是。”玉儿好脾气地说,“叫你担心了。”   不多久,福临便要回去继续念书,苏麻喇刚好从针线房拿来新的料子,进门看着雅图飞针走线,刚想说公主小时候就爱跟着宸妃娘娘学刺绣,那么上蹿下跳的小霸王却能静下来摆弄针线,那会儿人人都觉得稀奇,可一想到大玉儿的心情,就把这话咽下了。   “奴婢方才遇见皇上,神气活现的,瞧着怪高兴。”苏麻喇笑道,“有什么喜事儿吗?”   大玉儿道:“为了我被齐齐格打了一巴掌的,亏得雅图会说话,把福临哄过去了,换了我,怕是又要和福临吵起来。”   “额娘真是,到如今脾气还急。”雅图抬眼看母亲,“小时候皇阿玛就总念叨您,说您爱着急,福临爱着急的性子,都是随了您的。”   “是,你最好了。”玉儿瞥了女儿一眼,撵她道,“赶紧回科尔沁去吧,赖在这里不走了?”   雅图道:“过了皇额娘的百日祭,我再回去,您女婿说了,别着急走。”   玉儿见女儿提起丈夫,眼中便是笑意和幸福。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被女婿捧在手心里,弼尔塔哈尔将雅图视若珍宝地爱护,玉儿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想一想至少女儿过得好,她也就什么都能释怀了。   然而眼下,大清江山依然不消停,五月末时,大同总兵姜瓖起义反清,义军迅速占领晋西北、晋南等地,直接威胁朝廷。   多尔衮派阿济格前去平反,战况不容乐观,六月下旬,多尔衮进宫来,告诉玉儿他要去大同支援阿济格。   “要保重,天气炎热,不要太过急躁,身体要紧。”玉儿的叮嘱很简单,也是最贴心的,她命苏麻喇迅速到太医院取来防暑驱热的人丹藿香等药物,分成便于携带的小包,让多尔衮随身带着。   “不是我说,咱们都是奔四十岁的人了,不能不服。但凡悠着点,日子才能长久。”玉儿温柔地劝说多尔衮,“要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时,我和福临到城门下来接你。”   这些日子,齐齐格和玉儿不再相见,虽然看起来像是翻了脸,可也算相安无事。   宫里,玉儿与多尔衮相处和谐,温柔又体贴,他们每日总有一两个时辰相见,说些贴心的无关朝政的话语。   而家里,齐齐格不吵也不闹,夫妻之间虽不如从前亲昵,但该做的事该关心的,齐齐格也没有把多尔衮撂下。   有些话虽然耻于启口,可多尔衮很享受现在的安宁,他不会辜负齐齐格,同时也希望能得到玉儿的心。   “你安心在宫里,我留下的人足够保护你和福临,如今……”提到多铎,多尔衮心中依然会痛,可都已经过去了,他也深知多铎对玉儿的威胁,不提了。   “我等你回来。”玉儿幽幽一笑,伸手用帕子擦去多尔衮额头上的汗水,“千万保重。”   这一别,直至深秋,雅图已经返回科尔沁,前线不断有消息传来,自然京城里的事也会送到多尔衮身边。他知道齐齐格始终没有进宫,虽然遗憾一对姐妹就此生分,但免去了她们之间的矛盾,也不算是坏事。   京城里,玉儿每日关心朝政之外,就是为姑姑诵经祈福。   皇太后年轻时就不爱与宗亲女眷往来,到如今哲哲也不在了,女眷们越发不敢擅自进宫来叨扰太后,这一个夏天,玉儿的日子过得平静且安宁。   九月初,多尔衮班师回朝,在他抵达京城前,大同城遭清军屠杀的事,先传了过来。   继扬州嘉定之后,大同亦惨遭灭城,从前多尔衮还能怪多铎暴虐,他阻拦不及,可这一次,是他亲自带兵。   苏麻喇私下问玉儿:“格格会和摄政王理论吗,只怕又要伤了和气。”   玉儿道:“自然要理论,不得虐杀汉民不得屠城是我一直的主张,若不与他争吵,反而像故意讨好的客气,不把他当自己人,正是当自己人,才要说的明白。”   便是主仆俩商量的功夫,门外气冲冲地脚步声就闯进来,福临满身怒气,俨然有了帝王的脾气,站在玉儿面前道:“额娘,阿济格太过分了,他人还没回来,就上折子问朕讨赏,他也要叔王称衔,您说他配吗?”   玉儿向苏麻喇看了眼,苏麻喇带着小宫女们下去了,她将福临揽到身边:“你看你,已经秋天了,还满头的汗水。”   福临生气地说:“额娘,这件事您看怎么办才好,您说十四叔他知道吗?”   玉儿道:“多尔衮若知道,就该是多尔衮来提,阿济格自己越过他向你上折子,那必定是商量不果,又或是多尔衮根本不知道。”   福临眼珠子轻轻一转:“他们兄弟谈不拢?”   玉儿道:“多铎和多尔衮,一直压着阿济格,从盛京到京城都是如此。但论阿济格的功勋,也是该载入青史的大清功臣,不容小觑,更不该亏待他。”   “这我知道,可是……”福临起身来,严肃地说,“他若与十四叔平起平坐了,那十四叔怎么办?难道,他要做皇帝不成?”   “福临,你自己回去想个法子,额娘也想个法子,明日这个时候,咱们再商量。”玉儿温和地说,“额娘很想看看福临自己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第351章 皇父摄政王   福临听从了母亲的话,回到乾清宫想了一整晚,夜里无眠时,听见殿外宫女太监在小声说话,他便走到窗下来听。   那小太监在向宫女显摆他听过的书,说的正是封神榜的故事,福临脑中一个激灵,不自觉地走了出来。   两人乍见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吴良辅听得动静赶来,呵斥那两个奴才惊扰皇上休息,要拖出去乱棍打死,反被福临责备:“朕说什么了吗?”   吴良辅忙道:“是……皇上,您看,怎么处置。”   福临却是欣然:“他们为朕解决了大-麻烦,吴良辅,各赏他们二十两银子,明日朕的御膳多下来的,也都赏给他们。”   少年皇帝满面喜色,背手而去,吴良辅呆了片刻,踢了地上的小太监一脚:“还不谢恩?蠢东西,算你们走运,下回再敢惊扰皇上休息,仔细你们的皮。”   说罢,他跟进来伺候福临,福临嗔道:“你如今做了首领太监,倒是颐指气使的,你可谨慎些,额娘不喜欢下人刁钻刻薄,你看永寿宫里,便是一团和气。”   吴良辅跪在地下道:“皇上有所不知,太后慈悲心肠,可太后是主子,主子哪懂低贱的奴才们心里想什么,可奴才懂。奴才不敢仗着皇上宠爱,就自以为是,奴才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能伺候好皇上。”   福临瞥他一眼:“额娘还不喜欢下人油嘴滑舌,吴良辅,别显摆你的机灵。”   吴良辅连连称是,小心翼翼伺候皇帝歇下,再退出来时,不禁松了口气。仅仅几年的变化,皇帝迅速成长,再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他从今往后,要更小心谨慎地对待,不只是皇帝,还有皇太后。   九月中旬,多尔衮的队伍临近北京城,派人先行前来问候福晋,齐齐格站在屋檐下,听他们禀告王爷的身体是否安好,只见管家匆匆而来,她蹙眉问:“何事?”   管家神情纠结地说:“福晋,皇上刚下旨,要册封王爷为皇父摄政王,外头都在议论这件事。”   “什么皇父……”齐齐格怔然,问地上的人:“王爷可提过这件事?”   那人禀告道:“小人只听说,英亲王为了得到叔王衔与王爷发生过争执,至于王爷封皇、皇父摄政王的事,小人不曾听说。”   皇父是什么意思?福临要认多尔衮做爹?那么大玉儿呢,她这个皇太后,要嫁给丈夫的弟弟吗?   “备轿!”齐齐格勃然大怒。   启祥宫哲哲的佛堂里,大玉儿带着苏麻喇打坐诵经,这佛堂虽是哲哲的,待之后玉儿迁入慈宁宫,这佛堂一样要请过去。   东西六宫是福临未来后妃要居住的地方,在皇帝大婚前,都要安排妥善。   佛堂静谧肃穆,玉儿默默祝祷,她年轻时最不喜欢这求神拜佛的事,如今才明白,不是求神拜佛,而是求内心的安宁。经文自有其的玄妙高深之处,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她也渐渐参透了。   一片寂静中,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突然闯进来,齐齐格的声音久违地响起,只是她气冲冲地喊着“布木布泰”,不体面不稳重,失了她十四福晋多年的尊贵。   她霍然闯进佛堂,瘦弱的身影定在门口,蒙了片刻后道:“大玉儿,你什么意思,你要嫁给多尔衮吗?”   玉儿睁开眼:“外面的谣言,果然传到这一步,说我要嫁了?”   齐齐格冲到她身后:“福临要册封多尔衮为皇父摄政王,那孩子他不嫌膈应吗?” 第352章 当做是福临成全我们   玉儿缓缓从蒲团上站起来,佛堂内除了齐齐格,便只有苏麻喇,即便是佛堂外,也只寥寥几人。   启祥宫里原先伺候姑姑的宫人都已打发到别处或送回家乡,明年二月姑姑的梓宫回盛京时,阿黛也会跟着过去,她要为姑姑守灵。   在这里,就算大吵大闹,外头也听不见,听见的,也不会说出去。   但玉儿很淡定,反问面前浮躁而尖锐的人:“膈应?福临要膈应什么?”   齐齐格失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冲到佛祖座下,指天发誓:“佛祖在上,今日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若有半句谎话,便要她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苏麻喇很担心,可玉儿拦住了她,便见齐齐格转身回来,怒视着玉儿:“我们姐妹二十几年,互相扶持,甘苦与共,到如今一把年纪了,玉儿,你背叛我?今日我只求你一句实话,你和多尔衮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玉儿道:“你的病养了这么久,都不能好吗?”   齐齐格脸色铁青,横眉竖目:“我哪里来的病,何必挖苦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你的心思我还猜不透吗?告诉我,布木布泰,你老实告诉我!”   大玉儿靠近几步,主动凑在齐齐格的眼门前,把她的脸完完整整地搁在齐齐格的眼珠子里,肃然道:“既然你了解我,猜得透我的心思,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要来问我?你仔细想想你说的话,是不是自相矛盾?齐齐格,眼下不论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早就有个答案,但凡合不上你的答案,便是我骗你欺你,不如你先明说,你想要什么答案,就是闭着眼睛瞎编,我也可以满足你。”   齐齐格怔然,目光直直地闷了半晌,急得上火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玉儿,当年你失意痛苦时,我陪着你去赫图阿拉,陪着你醉酒撒欢,看着你笑看着你哭,陪你度过最难的那段日子。我何曾想过,有一天你会亲手把刀子插在我的心窝上,还不叫我死,要看着我慢慢地把血和泪都流尽。玉儿,你好狠的心。”   “我是若狠心人,也不会有今天。”大玉儿叹息,转身看向庄严肃穆的佛祖,“我就是心太软,到头来折磨自己一辈子。”   “我只要你一句话,可你不肯说。”齐齐格道,“为什么,玉儿,为什么不说实话?”   “你想听什么?”   “皇父是什么意思,玉儿……”齐齐格痛苦地问,“你要嫁给多尔衮了吗,福临同意了吗?”   玉儿叹:“皇父只是比叔王听起来更尊贵,周武王称姜子牙为尚父,齐桓公尊管仲为仲父,连阿斗都敬诸葛亮一声相父,福临如今要将他的十四叔尊为皇父,不过是因为多尔衮功勋卓著,难道你以为,福临要认多尔衮做爹?”   齐齐格的身体禁不住晃动,苏麻喇上前来搀扶她,但还是被她推开了。   玉儿道:“这件事,还要从阿济格说起,他居功自傲,向福临讨叔王衔,要与多尔衮平起平坐。当初多铎逼福临杀豪格,福临犹豫,换来多铎带兵逼宫,那孩子生怕也激怒阿济格重蹈覆辙,想了一整晚才想出这个法子。在福临眼里,多尔衮的地位,不仅无人可以超越,也不能轻易平起平坐,这都是福临的意思。”   “都是……福临的意思?”齐齐格动摇了。   “信不信由你,左右你自己认定的事,谁说你都不信。”玉儿道,“该说的我都说了,睿王福晋,跪安吧。”   齐齐格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自己绊着自己,差点摔倒时玉儿及时伸出手,拽住了她的胳膊,但齐齐格站稳后,直直地盯着她的手看了须臾,就推开了。   “齐齐格,身体要紧。”玉儿不忍。   “佛祖面前,你若骗我,会不得好死。”齐齐格声音干哑地说,“玉儿……我能信你吗,事到如今,我还能信你们吗?”   玉儿从容淡定地说:“那就好好活着,看我是怎么死的,你就有答案了不是吗?”   “呵……多可笑……”齐齐格凄凉地惨笑,转身晃晃悠悠地走出去,扶着门框艰难地跨过门槛,瘦弱单薄的身体,渐渐消失在了眼前。   苏麻喇跟出来看了眼,命手下的小宫女跟上,她再回过身,格格已经坐回了蒲团上。   苏麻喇回到玉儿身后,担心又心疼:“格格,睿王福晋她怎么能那样诅咒您……”   玉儿仰望着慈祥的佛祖:“苏麻喇,你以为我当年没有诅咒姐姐和皇太极吗?当年雅图想要姐姐死的时候,我最震惊的就是自己的毒念,竟然体现在了孩子的身上。齐齐格如今所有的反应和痛苦,我全都一模一样地经历过,唯一不同的事,我没有对不起她,我和齐齐格的恩怨,不是情,是为了大清和福临。”   “格格……”   “可是姐姐和皇太极,从头到尾都对不起我。”玉儿的眼睛是干涸的,怎么也挤不出一滴眼泪,反而干涩地生疼刺痛,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当年我没能做的事,我希望齐齐格能做到,我一辈子憋着这口气,但愿齐齐格能求个痛快明白。”   佛堂又恢复了静谧肃穆,许久许久,苏麻喇轻声道:“格格,您对摄政王,就半分情意也没有吗?”   玉儿睁开眼,缓缓转动指间的佛珠,神情淡然:“没有,除了感激。”   京城外,得到消息,得知自己被封为皇父摄政王的多尔衮,是呆的。   他愣了半天后,才在阿济格的嘲讽中醒过神,他狠狠地瞪着兄长,叫阿济格顿时蔫了,而后便策马扬鞭,独自率先奔回京城。   多尔衮没有顾得上问福临,便径直闯进内宫要见玉儿,彼时玉儿已经离了佛堂,在书房里给雅图写信。   他步履匆匆,带着尘土和疲倦,但一进门,看见微微含笑写着书信的玉儿,一颗浮躁的心顿时就平静了。   “回来了?瞧着还没换衣裳吧?”玉儿温和地看着他,但下一句就说,“你倒是有胆子来见我?大同屠城的事,摄政王打算如何向哀家交代?”   虽是责备的话语,可语气神态,与从前全然不同,多尔衮有些飘飘然,但还是稳住了心神,应道:“大同屠城之事,稍后向你解释,玉儿,眼下我想知道,皇父摄政王这个封号是为什么?玉儿,福临他……”   “是福临想的。”玉儿从一旁端来茶水,递给满身尘土的人解渴,“喝水吧,把你渴坏了。”   多尔衮牛饮一大杯茶水,一抹嘴巴,鲜红的唇色正是她火热的内心,他有些激动又有些彷徨不安:“是福临?玉儿,这是什么意思,皇父?福临他没搞错吗?还是他在……”   “挖苦你讥讽你?”玉儿不可思议地摇头,“多尔衮,你也把福临看得太小气,这么多年,那孩子虽然有想不明白的事,可他如何对你,你自己不知道吗?”   “是,我当然知道,可我不敢相信,皇……父?”多尔衮的声音都响了几分,一颗心咚咚直跳,激动地看着玉儿问,“是不是福临他默认我们、我们……玉儿,福临他……”   “也许是吧,我一直对福临说,要像敬重他的皇阿玛一样来敬重你。”见多尔衮语无伦次,玉儿微微一笑,满目安心,“福临若能有这样的胸怀,我很欣慰,不论如何,那孩子也都是好意。他还没有魄力驳斥阿济格的索取,唯有抬高你的地位,来彰显你对大清的功劳,多尔衮你若乐意,就收下他的好意,若是觉得不合适,咱们再找福临商量。”   “你们都商量好了?”多尔衮再次确认,“福临对你说了?”   玉儿颔首:“福临问我好不好,我一时没反应,他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我们皇上难得做回主,我不想扫他的兴,就应了。你若实在不喜欢,那就……”   多尔衮满眼的欢喜,爱不够似的看着玉儿:“我喜欢,我当然喜欢,玉儿,我能不能也当做,是福临成全了我们?”   玉儿微微一笑:“你说的我,脸都红了。” 第353章 一声皇父,两重寓意   面对玉儿的笑容,多尔衮像怀春的少年,完全忽略了家中可能还有一位正在为这个封号痛苦的妻子。   福临对他的肯定,抵消了他长久以来的怨气,至少让他这一生的付出,有所回报。   “玉儿,这个封号我可以要吗,玉儿……”他激动地抱住了玉儿。   大玉儿窝在他的胸怀里,用自己身体去捂暖冰凉的铠甲,自然铠甲上的寒凉,也沁入了她的身体,她的一切一切,都是冷的。   苏麻喇在门前看见这一幕,转过身靠在墙上,眼中蓄着泪水,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皇太极,憎恨海兰珠,可她的憎恨,又能改变什么呢?   乾清宫里,福临等候许久,才见到了叔父的身影、   那高大威猛的身躯从门前进来时,透着明朗如春的气息,少年天子渐渐收起脸上的鄙夷和不屑,露出笑容,起身迎到门前。   那日夜里他睡不着,听见太监宫女说悄悄话,他想起周武王称姜子牙为尚父,还有齐桓公刘禅等等,都将敬重的辅国之臣称为“父”,仅仅是为表彰他们的功勋,难道他们的母亲也都要嫁给大臣,而他们也要认大臣为父吗?   但不可否认,这个字的另一层意思,绝对能让多尔衮兴奋欢喜。   福临已经毫不怀疑地相信,多尔衮隐忍至今扶持他,而不是自立为帝,是因为多尔衮对额娘的情意的牵绊,福临相信额娘的心留在了盛京,可多尔衮对额娘从何而起,就不是他能去追溯探究的。   至少眼门前,一个男人愿意为了女人放弃江山皇位,这必是深到骨子里的情。   称一声“皇父”,两重寓意,多尔衮爱往哪一边倒,就往哪一边去。   福临现在越来越明白,自己该做的,是和母亲一起守住江山和他的龙椅,他所承受的痛苦和委屈,额娘亦千倍百倍地为他承担。   “恭喜十四叔凯旋归来。”福临朗声道,“十四叔怎么独自回来了,我与额娘还要去城门外迎接您。”   多尔衮欣慰地看着又长个儿的少年,含笑道:“我不过是去扫平几个小毛贼,不敢居功,怎好让你和太后来接我,该是我快些进宫来,告诉皇上,大同那里发生的一切。”   福临道:“十四叔,我听说大同也遭屠城?”   多尔衮脸色一峻,沉声道:“是,正如皇上所言。”   福临却不以为然地一笑:“十四叔可要想好该如何向额娘交代,额娘为了扬州嘉定之事,耿耿于怀,必定不赞同您对大同的镇压。不过在我看来,必要的威慑绝不能少,大同不比扬州嘉定离京师遥远,就在天子脚下,若不加以震慑,将来岂不是周边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要来试探朝廷的深浅,十四叔,您说是不是?”   多尔衮惊喜地看着少年皇子,问道:“福临,你当真这么想?”   福临道:“可惜额娘不会这么想,额娘到底是女子,心软。”   多尔衮笑道:“太后自然有太后的考量,并非女子心软这样简单,福临,待我回府更衣洗漱后,再进宫来,向你和太后一起来解释这件事。”   福临忙道:“也好,十四叔一路辛苦,婶婶必定也盼着您早些回去,不如夜里您带着婶婶和东莪姐姐一道进宫,我和额娘为您接风,晚膳时再一起说说大同的事。”   多尔衮正在兴头上,自然满口答应,可等他走出东华门,要转向摄政王府时,才在心里猛地一咯噔,齐齐格她……会如何看到“皇父”二字?   摄政王府里,一片寂静,齐齐格从宫里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东莪在院子里徘徊了两次,都没敢出声。   一旁的丫鬟说:“格格,从前福晋进宫回来,都春风满面心情极好,如今到底和太后怎么了,怎么每次去了回来都不好,是不是太后欺负咱们福晋了?”   东莪冷声道:“不要胡言乱语,且不说额娘怎么样,宫里的事太后的事,该你们来多嘴吗?”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父亲的脚步声,东莪顿时有了主心骨,奔跑出院门,多尔衮站定了等女儿到面前,还玩笑说:“又不好好走路,叫你额娘见了又该罚你。”   可女儿眼珠子湿漉漉的,看着父亲道:“阿玛,额娘今早进了趟宫,回来就不好了,不见人也不说话,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阿玛……”   多尔衮眉头紧蹙,玉儿已经告诉他,齐齐格去过宫里,玉儿也将关于皇父封号的说法告诉了他,说难听的,就是要统一口径。   “没事,你玩儿去吧。”多尔衮故作轻松,“对了,去换衣裳等着,太后和皇上为阿玛接风,要你和额娘一道去的。”   “可是……”东莪欲言又止,见父亲向她比了个嘘声,就知道不该她多嘴,乖乖地让在一边,让父亲先走。   “格格。”她的婢女上前来,“奴婢伺候您换衣裳。”   “可我不想去,那里是额娘的伤心地。”东莪目光直直地说,“我现在很讨厌皇伯母,根本不想看见她。”   卧房中,齐齐格蜷缩在床角,看着房门打开,看着多尔衮出现,看着他四下寻找自己在哪里,看着他走到跟前。   “齐齐……”   “恭喜王爷。”齐齐格抢先道,“恭喜王爷晋封皇父摄政王,王爷见过皇上了吗,皇上是不是如今要改口喊您一声皇阿玛?”   “只是尊称,和父亲不沾边。”多尔衮冷静地说,“齐齐格,你念过书,通晓古今,你知道……”   “所以王爷见过太后了?什么姜子牙,齐桓公……”可齐齐格却挖苦着,从阴暗的角落里慢慢露出面容,仰头看着她的丈夫,冰冷晦暗的眼眸,空洞得令人心颤,“王爷,你见过你的新福晋了?”   “齐齐格,我们好好地说。”多尔衮蹲下来,“我在大同几个月,这才回来,我几乎和你同时知道这件事。皇父摄政王一事,我还没有答应福临,更别说太后,齐齐格,你若不喜欢,我一定让福临收回成命。”   “你还没见过大玉儿?”齐齐格眸光犀利地问。   “没有,我只见了福临。”多尔衮应道。   齐齐格露出了笑容,可笑得如此狰狞而痛苦,她伸手揪起多尔衮的衣襟:“你身上的檀香从何而来,多尔衮,我早晨才去了启祥宫佛堂,这是姑姑身前最爱用的香,你别跟我说,你进北京城时,到城隍庙去给我求了香。多尔衮,何必骗我,何必把我当小孩儿耍?”   多尔衮的心突突直跳,但他还是稳住了,冷声道:“母后皇太后百日祭我未能出席,见到福临后,与他一同去祭拜了四嫂,四嫂的梓宫灵台前,兴许也点着这样的香,你非要我一个大男人来辨别香气的区别,也太为难我。不如现在就去,去四嫂灵前闻一闻,是不是这个味道。”   这一下,反是齐齐格被唬住了,多尔衮一把拽起她,冷声道:“现在就去,你也好求个明白。”   齐齐格僵硬地看着丈夫,顿时泪如泉涌,柔弱的身体瑟瑟发抖,一头倒在多尔衮的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你这是怎么了,齐齐格……”多尔衮抱着她,抚摸她的背脊,“不要胡思乱想,齐齐格,你会把自己折磨死的。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不如今晚就进宫去住,从此和太后形影不离,你再看看我和太后到底有没有什么事。”   “我不要,多尔衮,我不要!”齐齐格痛苦地抓着他的衣襟,“多尔衮,你不能骗我,你不能辜负我。” 第354章 你们若负我   夜里的接风宴,多尔衮带着妻女一同进宫,可纵然齐齐格打扮得体体面面,脂粉也掩不住她的憔悴和失意。   如今的睿王福晋,再也不是当年盛京城里走到哪儿都满身光华的十四福晋,她和玉儿坐在圆桌的同一侧,比着肩,心却隔开了千万里。   多尔衮和福临谈论大同屠城之事,福临已经可以像个大人似的与他交谈,玉儿没有插太多的话,只是偶尔给东莪夹个菜。   一桌人,各怀心事,纵然满盘佳肴,也味同嚼蜡。   用过晚膳,多尔衮和福临要去暖阁里说话,玉儿对齐齐格说,“他们谈起政务便没有时辰,我派人送你和东莪回去。”   齐齐格躬身道:“该是臣妾送太后回宫,请太后先行。”   玉儿和苏麻喇对看了一眼,苏麻喇便笑道:“正好散步消消食儿,主子您和福晋走着说话,奴婢去吩咐轿子,一会儿送福晋和格格出宫。”   齐齐格道:“东莪,你跟苏麻喇去玩儿吧。”   东莪抿了抿唇,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苏麻喇早就上前,热情地带着她走开了。   从乾清宫去永寿宫,没有多远的路,可玉儿和齐齐格一出门,就走错了方向。   随行的宫女太监,俱是呆了,但他们也算机灵,没敢声张,隔着听不见话的距离跟在后头。   深秋时节,夜里散步虽有几分凉意,但已然添了衣衫,不冷,反而很惬意,晚膳热乎乎的还在肚子里,不免有几分燥意,夜风轻轻一吹,便是舒坦了。   皇宫里,隐隐还能闻见桂花香,玉儿道:“我记得姐姐临了那会儿,想吃桂花蜜浇的黄米团子,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那时候,盼着到北京来,盼着来看看紫禁城,到如今,也快把这里住厌倦,又想回盛京去。”   “我听说明年福临送姑姑回盛京,你不去。”齐齐格道,“既然想回盛京,那就回去吧,比起这里的是是非非,盛京好比从前的赫图阿拉,一定清静安逸极了。”   “盛京太冷,在北京住惯了,我怕是再也扛不住盛京的冷,更莫说赫图阿拉。”玉儿道,“转眼就四十岁了,就算心里想,身体也不答应。”   “你是怕回去后,看见物是人非,盛京皇宫乃至赫图阿拉皇城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是你痛苦的回忆。”齐齐格脚下的花盆底子,硁硁作响,但倏然停下,“可你好歹,还能在这里,我去哪儿?这世上还有哪里,不曾留下过你们的印记,我该往哪里躲?”   “为什么要躲?”玉儿问,“你要躲谁?”   “布木布泰,我能对你动手,我也能杀你。”齐齐格目光如刃,想要扎进大玉儿的心门,“你想做第二个海兰珠是吗,可我不会是第二个你,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玉儿淡漠地看着她:“好好待自己,齐齐格,至少别让自己不好过。”   齐齐格眼中含泪,紧握拳头道:“有本事,就别让我捉到把柄,别让我看见。当初你是在凤凰楼下,看见皇太极和海兰珠亲昵,你说如今,我会在哪里看见你和多尔衮?但当初,你除了和自己过不去,什么本事都没有,可我不会,玉儿,你们若敢负我,我也敢和你们同归于尽。” 第355章 太后下嫁   面对不惜同归于尽的要挟,玉儿依旧毫不动摇,而齐齐格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她不会成为第二个自己。   齐齐格霍然转身,走了几步冲开呆住的宫女太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玉儿从容地看着她瘦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边,东莪跟着苏麻喇吩咐太监宫女准备软轿,却见额娘风风火火地出现,独自朝着宫门的方向走。东莪立时跟上前,一路小跑着相随:“额娘,您去哪儿,轿子备好了,您坐轿子吧。”   “闭嘴!”齐齐格停下脚步,险些叫东莪撞上她,吓得孩子连连往后踉跄,而她横眉竖目地说,“记住了,从今天起,喊我福晋也好王妃也好,不许再喊我额娘,你不是我生的,你没资格喊我娘。若是记不住,我就只能把你撵出王府。”   “额娘……”东莪呆住,还是不自觉地喊了娘,可换来的,却是齐齐格响亮的一巴掌。   柔弱的孩子没防住,直接摔到在地上,母亲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凶狠地说:“再让我听见,就给我滚!”   齐齐格拂袖而去,留下呆滞的东莪,眼看着母亲越走越远,她哭着喊着要额娘,一时惊动了宫里的人。   多尔衮得到消息赶来,东莪正嚎啕大哭,见到阿玛更是伤心欲绝,伏在他怀里说额娘不要她了。   多尔衮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齐齐格这是怎么了,只能先派人向福临告辞,抱着东莪离去。   回到家中,他亲自出面相劝,齐齐格的态度仍不变,她瞪着多尔衮,恶狠狠地说:“我替你养了十几年的野种,没有对不起你们父女,可她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孩子。多尔衮,你要么杀了我,要不就把我撵出这王府,不然休想来管我的事。你和大玉儿那点不要脸的事,一天不给我个交代,我们就一天天耗下去,我不会善罢甘休。”   多尔衮冷酷地看着她:“你愿意这样过,我就陪你过,但你别再对孩子动手打骂,你还是我的福晋,还是我的王妃,就算东莪是妾生的,她也必须喊你额娘。你没有对不起东莪,可东莪也没对不起你,你拿个孩子来折腾,不如来折腾我。”   他转身,从挂满刀剑的墙上取下一把短刀,拔刀出鞘,将刀口冲向自己,把刀柄往齐齐格手里塞,拍着自己的心口道:“你往这里捅,把我的心挖出来,挖出来看看。”   齐齐格却立刻把刀摔在了地上,猩红的眼睛里,是恨透了的绝望,她毫不畏惧丈夫的威严,凑上前来,自下而上的目光,却带着威胁和鄙夷。   “我杀你做什么,只有你活着,才能眼睁睁看着你心爱的人受折磨。”齐齐格将短刀一脚踢开,撞在桌脚上发出声响,她咬牙切齿道,“别让我捉到把柄,不然我会把刀捅进她的胸膛。多尔衮,这就是你的出息,捡别人不要的丢下的,人家满心算计着你,你还把她当宝。”   多尔衮被激怒,高高扬起了巴掌,可终究没落下来,他握紧拳头收了回去,愤然转身。   齐齐格冲着他的背影叫嚣:“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多尔衮……”   整个王府从那一晚后,陷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压抑,齐齐格本就治下严格,这一下更是令人喘不过气。   东莪曾在庶福晋的陪伴下,到母亲房中侍奉茶饭,结果被连汤带饭的赶了出来,碗碟碎了一地,她和两位庶福晋更是被罚跪在正院门外,直到多尔衮回到家中,才将她们解救下来。   在多尔衮的授意下,庶福晋们不敢再接近齐齐格,同时要帮多尔衮看着东莪,不叫孩子再受委屈。   多尔衮内心烦躁,数日没有进内宫,而这件事,多多少少在京城贵族间传开,越发坐实了他和皇太后有苟且之事。更有甚者说,太后早就下嫁给了摄政王,毕竟不是人人都知道什么尚父仲父,他们只知道,什么是爹。   时至今日,多尔衮的皇父摄政王封号,早已家喻户晓,阿济格的叔王衔却迟迟不下来,他不惜当面刻薄弟弟,嘲讽他后院失火,多尔衮怒而向福临上奏,判阿济格骄妄之罪,禁其干涉朝政,将他在朝堂架空。   多尔衮对亲哥哥这一下狠手,倒是暂时压住了朝堂上的风言风语和蠢蠢欲动的野心。   京中第一场雪时,东莪病倒了。   可怜的孩子烧得稀里糊涂,半梦半醒还哭着喊额娘,多尔衮夜里回到家中,抱着女儿掰开她的嘴往下灌药,怀抱着弱小的女儿,心疼得肝胆俱碎。   可他去求齐齐格照顾东莪,被齐齐格无情地驳回。   齐齐格说,要么老实交代他们是从何时开始的,要不就证明他与大玉儿没有瓜葛,第一,送大玉儿回盛京,永不许她踏入京城,其二,立刻把福临从皇位撵下,趁着岁末除夕,改元称帝。   若是都做不到,除非到她生命的尽头,她绝不会善罢甘休,更是威胁多尔衮,小心看好大玉儿的小命。   面对妻子的威胁,多尔衮进退两难焦头烂额,天下再乱都不曾将他逼到这份上,可家里一乱,他就没辙了。   过去行军打仗被敌军围困,生死一线,他都不曾有半分畏惧胆怯,可现在,他既不愿失去齐齐格,也不舍得伤害玉儿半分,这辈子,难道注定要困死在一个情字上。   这样的时候,玉儿和福临,反而成了他最大的慰藉。   朝政上,福临事事都顺着多尔衮的心意,退了朝,他也能在孩子身上感受到崇敬和诚意。天气越来越冷,福临特地到武英殿来查看殿中的炭火是否烧得够暖和,还主动对他说,有些朝政之事,他被额娘稳住了,请求十四叔替他去向额娘解释。   多尔衮便明白,福临已经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会儿偏听偏信,对于自己和他额娘的事,孩子有了自己的判断,他愿意母亲得到呵护,他愿意母亲的后半生能过得幸福。   这一日,多尔衮久违地来到内宫,走进书房院门,刚好看见玉儿蹲在屋檐下,手里提着毛笔,小心翼翼地在雪人脑袋上,画上眼睛鼻子。   她听见动静,转身来,见是自己,便温柔地一笑:“你来了,今天怪冷的吧。”   多尔衮的心暖融融的,怎么会冷。 第356章 傻子,你看什么呢?   玉儿缓缓起身,却将雪人挡在身后,像是故意不叫多尔衮看,反而勾起多尔衮的兴致,走上前一个虚晃就把玉儿绕开了。   “我堆得太丑,你可不许笑。”玉儿红着脸说,“好多年没堆雪人,只记得堆雪人好玩儿,结果才滚了一个球就冻手,后来就对付着瞎凑合。”   多尔衮说:“好看,一点儿不丑。玉儿,我们在边上再堆一个可好?”   他的用意,显而易见,玉儿既然走了这一步,就不会膈应任何事。   但一双雪人杵在这里,也实在太扎眼,福临若是见了,未必能受得了,母子关系好不容易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不能叫他再生怀疑。   玉儿放下毛笔,不声不响地走到一旁,取了花坛上洁净的积雪拢成球,多尔衮忙跟上来说:“仔细冻手,我来。”   “你别忙,折一根树枝在这雪人的大肚子上挖个的窟窿去。”玉儿捧着白雪,眼眉弯弯,“别太大,比你的拳头大一些就好,别给我弄塌了。”   多尔衮呆了呆,不知玉儿什么用意,但见她开心,自然要陪着她一起高兴,麻利地折来树枝,在雪人的肚子上挖了个拳头大的窟窿。   再转身,只见玉儿的手里捧着小巧玲珑的雪人,她重新拿起笔,小心翼翼地画上眼睛鼻子,转身朝多尔衮一笑,便把那小雪人放进了大雪人的肚子里。   多尔衮愣住,眼看着玉儿冻得通红的手,捧起积雪将大雪人的肚子重新封起来,他赶紧上前代替玉儿,三两下就把窟窿重新补上了。   “这是……”多尔衮问他。   “是我啊。”玉儿道,“不然,我哪有这么胖?”   多尔衮失笑,心里甜的像是泡了蜜,目不转睛地看着心爱的女人:“那我有这么胖吗?”   玉儿莞尔,再看雪人,却道:“等天暖了,雪就该融化。这样子,就算旁人看不见,就算融化了,也是在一起的。”   多尔衮搓热自己的手,把玉儿的手捂在怀里:“别把手冻坏了,生了冻疮可不是闹着玩的,进屋吧。”   冻过的手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很快就发烫发痒,一辈子养尊处优的人,如何承受的住,多尔衮看着玉儿毛躁地晃来晃去,还冲苏麻喇发脾气,又好气又好笑,嗔道:“往后别再胡闹了,身子要紧,这雪也就看着好玩儿。”   “你真啰嗦。”玉儿不耐烦道,“我今天挺高兴的,别招惹我。”   苏麻喇匆匆拿来冻疮膏,要给主子抹上防备些,却被她嫌乎油腻,还是多尔衮说让他来,玉儿才从了。   粗粝厚实的大手掌,小心翼翼地做着细致的活儿,待玉儿的每根手指都被抹上了冻疮膏,多尔衮才安心:“别再玩雪,真的生了冻疮,可比现在还难受。”   玉儿却笑悠悠地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被多尔衮嗔怪:“笑什么?”   “原来你也会啰啰嗦嗦,真烦人。”玉儿收回了自己的手,大大方方地喊苏麻喇上些茶果,问多尔衮道,“这个时辰,该饿了吧,你起得早,午膳还没到时候,每天可有人给你准备小食?”   “他们不敢饿着我,不必担心。”   “那就好,我如今也没什么事可操心的了,你嫌我问的傻。”   “怎么会呢?玉儿……我……”   多尔衮痴痴地看着她,他本是来找玉儿商议齐齐格的事,但玉儿却如她所说,绝不管他和齐齐格之间的事,他们好些日子没见面,今日相见,她也没问半个字。   她还说,从此会心安理得坦坦荡荡地接受自己对她所有的好,正如眼前的一切,她的笑容她的欢喜,都温暖着他的心。   多尔衮恍惚过,反省过,认认真真地思考过,可得来不易的一切,让他无法怀疑玉儿的用心。   说到底,大玉儿能有什么用心和算计,无非是守住福临的皇位,那么只要他一辈子守护福临,他们之间就不存在矛盾。   多尔衮没有放弃做皇帝,可并不意味着,他必须做皇帝。   最终他没有提起齐齐格,没有将家中的矛盾摆在女儿面前,彼此度过了一段惬意的时光,很快前朝就有事,又把多尔衮牵绊走了。   直到午后,前头传来消息,多尔衮带着福临,和高塞、博果尔等,与皇帝年纪相仿的阿哥一道去城外踏雪骑马。   玉儿命人传话叮嘱他们小心,也派人跟着一起去,防备兄弟几个打架,没多久就听见回话,说大部队已经离了紫禁城。   “怪冷的,把大门关上。”玉儿吩咐罢,转身回去,在大门合上的声响后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一把裁纸用的小刀。   她蹲在雪人前,将雪人肚子上又挖了个大窟窿,小雪人的轮廓已经不怎么清晰,零星的墨迹能辨别出她曾经存在,她掏出比先前更多的雪,然后再找来新的白雪塞回去。   苏麻喇就默默地站在一旁,看格格忙得满头是汗,然后将小雪人踩进雪地里,觅无踪迹。   “赶紧回去,出了好些汗。”玉儿自己念叨着,“吹了风该着凉。”   她急匆匆地跑回去,苏麻喇却没迈开步子,目光怔怔地看着那大雪人,其实她刚开始以为,格格堆的是先帝,可摄政王来了,摄政王想和格格凑一双。苏麻喇有些迷茫,她根本分不清,格格是不远自己在先帝的心里,还是不愿和摄政王有任何瓜葛。   她回过身,玉儿捧着手炉站在门里也看着她,不以为然地笑:“傻子,你看什么呢?”   苏麻喇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眼泪。她什么时候才能不为格格心疼,而格格这辈子,还能过上舒心自在的好日子吗?   城外马场,多尔衮正带着福临奔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天气虽冷,可不能荒废了马上功夫,这是八旗子弟从小接受的严酷教育。   多尔衮对待福临,没有太过严厉也并不温存宠溺,也许做不到当初皇太极对他的教导和栽培,毕竟他和福临的身份也与当年兄弟间不同,但多尔衮自认,是问心无愧的。   叔侄俩在场上飞驰,博穆博果尔等人在一旁等着,先帝留下的年幼皇子中,高塞、常舒是庶福晋生的六阿哥、七阿哥,福临之下还有十阿哥,博穆博果尔是皇太极最小的儿子。   十一阿哥的生母是贵太妃,他的出身本是比福临还要高,但如今贵太妃的境遇,让他这个本该受尽宠爱的老儿子,从小就受尽欺负。   摇摇晃晃,如今也长大了,阿霸垓部的血统,让他的体格赶得上几个哥哥,他的生母是美艳的女子,自然也传给他一张英俊的脸,比起几位庶福晋所生的兄长,更有天家皇子的气度。   这自然叫几个同样不得意的哥哥所不容,小的时候还有乳母嬷嬷们护着拦着,如今长大了,兄弟之间互相欺负的事,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每天都在发生。   这会儿多尔衮带着福临回来时,马场边便围了不少的人,最年长的六阿哥高塞被按在地上,博穆博果尔手里拿着尖锐的枯枝抵在他的咽喉上,旁人想冲上去阻拦,却被他威胁不许靠近,不然就捅破六阿哥的咽喉。   多尔衮一个箭步冲上来,拎起博果尔的后领,将他重重地摔出去,躺在地上的六哥大哭起来,身边更蒸腾起热气,众人再一看,那么大的孩子,竟然吓得尿裤子。   可是被多尔衮摔出去的博果尔,却再次爬起来,挥舞着手里的枯枝又冲向六阿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福临一脸冷漠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待多尔衮再次把张牙舞爪的博果尔拎起来时,他道:“十四叔,不如先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才叫十一弟如此疯狂。”   多尔衮是不在乎的,顺手将人丢在雪地里,怒道:“皇上在问你话,听见没有?” 第357章 现在,就等我下令   这日在马场发生的事,福临在傍晚回宫后,便来向母亲解释。为了博穆博果尔,他责罚了六阿哥七阿哥他们,每人回宫挨了十板子不算,还被罚禁足,腊月前都不许出门。   福临道:“虽然贵太妃令人不齿,可他们对贵太妃不敬,就是对皇阿玛不敬,今日纵容他们,来日就该对额娘您不敬,不能容忍。”   玉儿问:“十四叔如何说。”   福临应道:“十四叔像是不在乎,他觉得这是我们小孩子之间的事儿。”   苏麻喇在边上笑:“奴婢知道,在皇上看来,一定不是小孩子的事儿。”   少年天子满面傲气,自信满满地对母亲说:“额娘,那么多的兄弟,各怀心思,朕可不愿疲于应付他们,所以朕要利用博果尔来对付他们,额娘,您看这样成吗?”   玉儿含笑:“皇上打算怎么做?”   福临很严肃:“我想利用博果尔对付其他几个兄弟,但又不愿为了拉拢他,就善待贵太妃。贵太妃是绝不能放出来,更不能让博果尔受她的唆使,博果尔只能做我的忠犬,只能听命于我。”   玉儿道:“不论多忠心的猎犬,一旦被诱发野性发狂,也是会反咬主人的,福临你要谨慎。”   “儿臣知道。”福临认真地说,“额娘,我该做些什么才好,今日我帮博果尔,做得对吗?”   儿子的成长令人欣慰,他想做的事,玉儿自然要竭尽全力相助,但她必须考虑今日多尔衮的态度,他未必不当一回事,他一定会估量福临的成长,皇帝的能力一旦超过他所能掌控的范围,他就该忌惮了。   “福临,去问十四叔。”玉儿对福临道,“别让他觉得你长本事了,额娘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福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毛躁,他愿意忍耐,也懂得藏拙装愚的意义,更重要的是,额娘如今也能耐心听完他说的话,他欣然答应:“儿臣明白。”   苏麻喇将吴良辅叫进来,叮嘱他要用心照顾皇帝,今冬十分寒冷,切不可大意。   福临将回乾清宫,可走到门前又折回来,神情温和地问:“额娘,东莪姐姐可好些了?”   玉儿心中一叹,东莪与福临从小一起长大,虽是堂兄妹,可感情不比亲姐弟差,如今东莪遭齐齐格所弃,病中也得不到母亲的关怀,实在是很可怜。   “额娘会派人关心,福临,在十四叔面前,别问他家里的事。”玉儿道,“那是他的家事。”   福临听从母亲的话,在得到母亲允许,以他的名义给堂姐赏赐东西后,便带着吴良辅离开了。   苏麻喇站在门前目送皇上,回来欣慰地说:“咱们皇上真是有情有义,很疼姐姐们呢,将来对待后妃,必定也是……”   可这话,不合适她来说,见主子没什么反应,苏麻喇便立时住了口。   她转身开箱子,要给主子拿一身新的棉袄,却听格格在背后说:“我曾想过,该如何引导福临对待他的女人,但很快就觉得自己太自私,我不能把儿子变成我想要的样子,更不能如此不公平地对待那些即将嫁来的孩子们。我曾对福临说,他没资格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那么我自然也不该干涉他。”   “格格说的是,皇上若知道您的心意,一定也很高兴。”   “苏麻喇,将来我们就冷眼看着吧,说来不怕你笑话,宫里这些还没长大成人的孩子,虽是皇太极的种,可和我有什么相干。而我现在啊,大概是真的老了,很期待福临的孩子,想在这宫里看见年轻人,想抱抱才出生的婴儿,肉呼呼的小娃娃,团在怀里该多欢喜。”玉儿憧憬道,“想想,年轻那会儿,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思,我也终究不过是个俗人,免不了这些的。”   苏麻喇心里可不这么想,倘若皇上还在,倘若从没有过大格格的存在,倘若格格还能向她的丈夫撒娇,还能被宠爱,她怎么会觉得自己老,怎么会去想孙子们的事呢。   “就快了,明年一过,皇上就要大婚,同时还要纳妃。”苏麻喇说,前阵子不还说,明年下旬时,待咱们搬去慈宁宫,就要为皇上选秀,充盈后宫。”   玉儿不禁皱眉:“这么说起来,就没完了,还要先选为福临的那些事做引导的人是吧?姑姑若在该多好,她一定会安排,我从来也没仔细想过。”   苏麻喇道:“交给奴婢吧,奴婢会选两个可靠的孩子,去给皇上暖床。”   玉儿长长一叹:“到头来我们的命,还是要做这些强按人低头,女人为难女人的事,二十年媳妇熬成婆,一代代的没完没了。”   苏麻喇笑道:“下辈子,咱们都托生男人,好好对媳妇。”   说笑归说笑,还是正经地商议了该派谁去引导福临男女之事。玉儿并不想让多尔衮做这件事,挑来选去,果然还是福临最喜欢的岳乐比较合适,正打算拍苏麻喇去给七福晋传话,让她进宫一趟,宫外送来了范文程的东西。   范文程给大玉儿送来一箱最新从江南江北搜罗来的书籍,正儿八经的史籍有,消遣娱乐的话本子也有,但玉儿最先检查的,还是箱子上的封条,虽然封条是完整的,可玉儿一眼就看出,多尔衮的人动过手脚。   自从玉儿向多尔衮反抗,恼他擅自拆看自己与孩子和大臣们的书信往来,多尔衮就不再动她的书信。   但玉儿很快就发现,箱子信函还是被动过,只是动过后,信封直接换新的,箱子匣子重贴封条,就连信封和封条上的字迹,都有人模仿的惟妙惟肖。多尔衮,到底还是提防她的。   “这封条是重新贴的。”大玉儿冷笑,“他这样也好,大家心里都落得踏实。”   范文程会在封条上做暗号,只有大玉儿和他彼此知道,就连苏麻喇也无从辨别,如今日这封条上,字迹模仿得几乎以假乱真,连玉儿都能被骗过,可少了那最紧要的暗号,就是假的。   玉儿将书本全部拿出来铺在地上,慢慢地调整他们的排列为止,放下最后两册书时,根据书名连成的句子,她的心一沉,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顿时满身的肃杀气息。   “格格?”   “苏麻喇,鳌拜托范文程发来的讯号,我要他做的事,他已经准备好了。”   “鳌大人?”苏麻喇茫然,“鳌大人不是离京好几年了吗?”   玉儿却自顾自地说:“现在,就等我下令了。”   苏麻喇什么都听不懂,玉儿却疲倦地转回身:“再让我考虑两天,两天后,做决定吧。”   是日入夜,多尔衮退出东华门,坐轿子回王府,进门就问下人格格的身体可好些,到东莪身边看望女儿后,便只身来找齐齐格。   他们夫妻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而多尔衮今日来,是说与皇帝商议,要为宫里的阿哥们挑选未来的福晋,适婚之龄的格格们,也该出嫁,他们的东莪便也在其中。   “你曾经说过,要把东莪留在身边,如今自然就是要让她嫁在京城。”多尔衮对坐在妆台前梳头的齐齐格道,“我知道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东莪也到时候了,这件事,你便做主吧。”   “我不会管的,你若不怕耽误,就丢给我。”齐齐格说,“若想正经把你的女儿嫁出去,另找人去办这件事。”   “齐齐格,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齐齐格放下梳子,转身道,“杀了我?休了我?悉听尊便。又或者,杀了宫里那一个,你答应过我,要让我做皇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要做小人吗?”   多尔衮如今,一听齐齐格说话,就浮躁焦虑,越是如此,他越在乎玉儿,越是把心往她的身上偏。   可齐齐格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依然寸步不让,弄得家不成家。   *   【题外话】大家常说《中宫》里的珉儿是最霸气的,但我自己认为,玉儿绝对是我笔下所有女性角色里,最狠的那一个,那么,明天见了。 第358章 她决定了   多尔衮转身离开,他不想对齐齐格说重话,也不愿再听她咄咄逼人,更明白逃避不是长久之计,齐齐格早晚会被她自己逼疯。   可眼下,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能两全其美的法子,他舍不下玉儿,也放不下妻子。   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齐齐格僵硬地转过身,她的梳妆台比起在盛京王府的更大更阔气,硕大透亮的镜子,能让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连同眼角的细纹,连同那逝去的青春。   “多尔衮,你喜欢她什么,你爱她什么?”   努力回忆过去的二十多年,她几乎想不起来多尔衮和大玉儿有什么交集,难道是当年那件红披风惹出的流言蜚语,假戏成了真?   悲愤交加的人,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齐齐格怒而将桌上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全推在地上,此起彼伏的碎裂声中,她随手拿起花瓶砸向镜子。   巨响声后,镜子四分五裂,露出狰狞的裂痕,她照在镜子中的容颜,破成了凄厉可怕的碎片。   多尔衮走到院门外,就听见这动静,本是习惯了齐齐格发脾气,可猛地一想,担心她用碎片来割腕寻短见,忙转身又跑了回来。   齐齐格却如石像般,站在满地狼藉中,多尔衮冲进来,直接将她抱了出去。   听见动静的婢女也赶来了,紧张地看着屋子里的光景,多尔衮冷冷地说:“赶紧收拾好,别大惊小怪。”   他抱着齐齐格,转身到边上的屋子里,将她放在暖和的炕头上,检查她的手和身体,担心地问:“伤者没有?”   盛怒下大动肝火,脑袋像要裂开似的疼,齐齐格目光涣散地看着丈夫:“你怕我死,怕我受伤?怕我寻短见?多尔衮,你还在乎我?”   多尔衮捧着她的脸颊:“就算你要和我闹一辈子,我也不会丢开你,齐齐格,你也不许丢下我,不可以。”   眼泪顺着丈夫的手掌滑落,她不甘心,她不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齐齐格抓着多尔衮的衣襟问:“你们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多尔衮,我想求个明白,我只想求个明白,求你告诉我……”   “为何不信我?”多尔衮坚持着,“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真的没有。”   齐齐格绝望地闭上眼睛,手指渐渐松开,多尔衮将她放下,她便蜷缩成一团背过身去,多尔衮守候了片刻,扯过一条被子为她盖上,齐齐格忽然道:“软禁我,或是看好她,你自己选。”   多尔衮怔然。   齐齐格道:“我绝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我要活着看你们不得好死。”   多尔衮内心大震,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难道他真的要囚禁齐齐格,这辈子将她和玉儿完全隔开?   他回到书房,有眼色的下人早早为他在书房准备好了床铺,都知道王爷和福晋这阵子不能好,刚才那么一闹腾,今晚必定是要分开睡了。   可多尔衮呆呆地坐在桌案前,毫无睡意,他必须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现在唯一能商量的人,就是玉儿。   隔天下午,大玉儿在宫里散步时,遇见了来找她的多尔衮,男人的脸上写满了疲倦,一看就是整夜未眠。   她静静地听多尔衮说完齐齐格昨夜的疯狂,多尔衮直言:“你要小心一些,齐齐格她很可能,会对你起杀念。”   玉儿笑容温和:“不会的,一来我会保护好自己,再者,我和她二十几年的姐妹,感情比你还深,她说的是气话。不要为我担心,照顾好齐齐格,别委屈她。”   可多尔衮很痛苦:“玉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怎么突然就开始怀疑?她若不信,再多的人挑唆她也不会信,可她一旦信了,我们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   玉儿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用力,她昨夜也睡得不好,鳌拜的讯号来得那么快,她本以为,至少还要再多等两年。   这一刻,她突然想通了,多两年又如何,所有的人,除了痛苦,什么也得不到。   “玉儿,我们还有希望吗?”多尔衮却仍在幻想能两全其美,能同时拥有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齐齐格会不会想通,还有机会吗?”   大玉儿却捧起他的手掌,淡定从容地说:“我若能为你做什么,只管告诉我,但你不开口明说,我实在也不想干涉你们的事。我只想静静地被你守护,只想安心地享受你对我的好。我知道我对不起齐齐格,可已经跨出了这一步,多尔衮,我不能再辜负你。”   多尔衮愣了愣,忙把玉儿冰凉的手捂在掌心,她的目光这样温柔安宁,不急不躁,仿佛已经能平静地接受任何事,是因为自己在她的身边吗?   “是我太自私了。”玉儿道,“多尔衮,对不起。”   男人用力的摇头,顺势将玉儿抱在怀里,这是在紫禁城的宫道上,宫女太监随时有可能走过,福临随时有可能出现,可他已经渐渐把这些顾忌都放下了。   一阵风过,雪花纷扬而落,两人松开了怀抱,仰望天空,冰凉的雪花在脸上融化,透过肌肤顺着血液,沁入玉儿的心。   她,决定了。   腊月时,多尔衮离京去查看为多铎修建的陵墓,要三四天才回来。走之前,他来向玉儿道别,叮嘱她小心,若能不见齐齐格最好不要相见,玉儿什么都答应,要他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多尔衮离去时,苏麻喇独自从别处归来,她站在宫门前目送摄政王,之后轻轻一叹,将心定下,进门来向玉儿禀告:“奴婢都准备好了,格格您什么时候要。”   “她应该会来见我。”玉儿道,“等一等吧,倘若腊月里等不见她,正月里我再主动见她,我并不着急,既然决定了,那就慢慢等最好的时刻。”   但不出玉儿所料,果然是在一起二十多年的姐妹,在多尔衮离京后的第二天,齐齐格就进宫了。   消息一路传到书房,玉儿手里的毛笔颤了颤,落下大团墨汁,浸透了红纸。   ”请她到慈宁宫去。”玉儿道,“我带她逛一逛慈宁宫。” 第359章 让他死得体面些   “格格……”苏麻喇忽然跪了下来,禁不住哭道,“您再想想好不好,格格,您再……”   “苏麻喇,去准备吧。”大玉儿放下笔,漠然绕过书桌,吩咐道,“我在慈宁宫等你,照我说的去做。”   “格格……”   大玉儿撂下苦苦哀求的苏麻喇,径直走了出去。   门外还飘着细雪,宫女们小心地为太后打伞,走过乾清宫时,福临刚好从门里出来,远远地看见额娘往慈宁宫去。   他正打算跟过去向母亲问安,吴良辅阻拦道:“皇上,奴才听说,是睿王福晋到了。”   福临微微皱眉,叮嘱吴良辅:“派人去看着些,婶婶近来魔怔的很。”   吴良辅领命,可面上答应皇帝了,转身并没有派人去盯着慈宁宫。   他不敢插手太后的事,他也相信太后不会有事,吴良辅没经历过大明朝鼎盛辉煌的时期,但崇祯帝的周皇后也是颇有手腕的女人,可他认定了这些女人在当今太后的跟前不值一提。好不容易爬到今日的地位,待皇上翅膀变硬之前,他千万不能得罪皇太后。   慈宁宫里,齐齐格比玉儿早些到,看着皇太后被前呼后拥地送来,想象倘若多尔衮早早就做了皇帝,她这个皇后会是什么模样。   可脑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出,毕竟她从未真正站上高位。   “下雪呢,怎么不打伞。”玉儿走近些,责怪一旁的宫人,“为何不替福晋打伞?”   “别怪他们,我天天在屋子里闷着,就想出来透透气。”齐齐格道,“你大惊小怪的,我往后更不想来了。”   “进去吧,我带你四处转转。”玉儿道,“慈宁宫很宽敞,比永寿宫大多了,足够收留皇太极的那些女人们,可多尔衮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就好,省得看见他们心烦。”   齐齐格的心,被重重一撞,彷徨地看着玉儿的背影,她是故意的吗?   “怎么不走了?”玉儿回眸看她,“冻僵了吗?”   齐齐格上前几步:“再宽敞,也是四四方方,哪里像科尔沁,我们的草原一望无际,每天睁开眼,心里便敞亮。”   玉儿道:“说起来,阿哲走的时候,我回科尔沁,踏入草原的那一刻,立马就变回了蒙古人。我们蒙古人在草原上永远不会迷路,而做娘的,也永远都会找到孩子在哪里。我带着多尔衮一路飞驰就到了阿哲身边,多尔衮和他的侍卫,都很佩服我。”   齐齐格的手,紧紧拽着袖口,她不知道大玉儿想怎么样,为何张口闭口都要提起多尔衮,她是在炫耀,还是故意表白她的清白?   “这间屋子,将来就做书房,多尔衮说往后刮风下雨,就不必我跑来跑去那么辛苦。不过我倒是觉得,每天这么走一走也挺好的。”大玉儿推开书房的门,里面的架子还是空荡荡的,这里比东边的书房还要宽敞些。   她转身想对齐齐格说什么,可眼前的人突然冲到面前,几乎要和她面贴着面,但靠的太近反而看不清彼此的脸,只听见齐齐格恨透了的声音:“为什么每句话都要提起多尔衮,你想干什么,挖苦我嘲笑我,是不是?”   玉儿后退几步,很淡定地说:“我以为你来,就是找我说多尔衮,难道不是吗?”   齐齐格怔住,袖口被拽得更紧。   “苏麻喇在准备酒菜,我们喝一杯可好?这雪天,喝酒赏雪,最惬意不过。”玉儿道,“今天,你想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但你首先要相信我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齐齐格完全被动了,在玉儿转身的一瞬,她问:“当初若有机会,你会把海兰珠姐姐送走吗?”   玉儿背对着她,回答:“会,其实皇太极把她接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就暗示姐姐要把她送回科尔沁,但也是那一晚我就明白,姐姐不会走了。”   “所以呢,你能看穿,而我就是疯了?”齐齐格恨道,“明明都是一样的痛苦,只许你痛,到了我这儿,就是个疯子,就是无理取闹吗?”   玉儿转身来,平静地说:“太冷了,进屋坐着说,你想知道的很多,而我想说的话也有很多,站着多累?”   她伸手拉起齐齐格的胳膊,齐齐格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拽着袖口缩回手:“我自己会走。”   慈宁宫内尚无人居住,但寝殿内的家具寝具都已经准备下,自然是要预备着太后随时搬过来,宫人们早就将一切都布置妥善。   明窗下改建了宽阔的炕头,铺着厚实的褥子,底下通着外头的火,坐在上头不消片刻,便要热得脱夹袄。   玉儿慵懒地伏在窗台上,身下是温暖的,而窗缝里有丝丝凉风灌进来,很是惬意。   她一扭头,齐齐格正目光定定地坐在一旁,手里依旧紧紧拽着她的袖口,像是在那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很快,苏麻喇带着宫女送来酒菜,摆下的都是齐齐格和玉儿爱吃的东西,一炕桌的杯盏碗碟,铺得满满当当。   “怎么吃得完。”齐齐格提起几分精神,“浪费了。”   “这还是少的,改天带你去看看福临吃饭,那么长一张桌子全部摆满。”玉儿拿起筷子,给齐齐格夹菜,“可孩子还对我说,他吃不饱。”   “做皇帝规矩大,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福临只能受着。”齐齐格道。   “将来多尔衮若做了皇帝,他一定会让人改,他受不了拘束。”玉儿笑悠悠地看着齐齐格,“做了皇后,你会让多尔衮纳妃吗,你们没有自己的儿子,朝臣们一定会上奏请求皇上纳妃诞育子嗣,到时候你会点头吗?”   “当然会,我会为他挑选最美丽的女人,生下最健康的儿子。”齐齐格慢慢地吃菜,“但那些女人生一个杀一个,哪怕是生的女儿,也必须死,我不会把任何女人留在他身边。”   玉儿笑道:“那谁还敢进宫?你傻不傻,我若是你,先等生下四五个儿子,后继有人时,再一道下手,又省事儿又不必担心吓得人不敢来给多尔衮生儿子。”   齐齐格冷笑:“到底是在后宫那么多年的人,比我想的周到。”   玉儿看着她问:“齐齐格,你想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能生儿子?”   齐齐格的神情,顿时僵在脸上,她最怕最怕的答案,是多尔衮。   玉儿此刻若是说出多尔衮的名字,她要相信吗,难道不是玉儿为了挑唆他们夫妻,为了占有多尔衮,而故意来刺激她?   她脑筋飞转,想出无数种可能,但她怎么也没想过,会是眼前这个人。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腊月,扎鲁特氏突然重病,后来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大玉儿继续给齐齐格夹菜,慢条斯理地说当年的事。   说到皇太极在十四贝勒府安插了无数眼线,连为齐齐格看病开药的大夫,都是大汗的人。说到皇太极为了断绝多尔衮的子嗣,下药令齐齐格和庶福晋们避-孕。   她神情冷漠地说:“那些年你喝的坐胎药,每一滴都是避-孕药,皇太极对我连哄带威吓,强迫我接受这个事实。为了防止避-孕药有闪失,他命太医对你下了一剂狠药,便是你到北京后,汉人太医们告诉你的,你年轻时服了虎狼之药,毁了一辈子。”   齐齐格呆滞地看着玉儿,嘴唇僵硬地蠕动:“是你吗?”   玉儿一笑:“是我,那个时候,能让你毫无防备地喝下断子之药的人,只有我。皇太极逼我哄我,而我那时候还满心想着和姐姐争男人,我妥协了,为了让他满意,为了不让他对我失望,我牺牲了你。”   齐齐格端起酒杯,缓缓饮尽,抬手拿酒壶,不知是手抖拿不住,还是故意的,失手摔了酒壶,洒了满桌都是,连玉儿的衣裳都湿了。   苏麻喇带人进来,见这光景,便立刻来为主子擦拭身上的酒水,玉儿下了炕,到火盆边烤一烤,后来索性脱了衣裳,将外衣穿上。   “我和齐齐格说话呢,她们取来了衣裳就先候着,别来打扰我们。”玉儿如是吩咐,待苏麻喇回来,便又回到了炕上。   齐齐格已经重新为她斟好了酒水,自己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食物:“真的说出来,倒也没什么了,皇太极把我们从头发丝儿防到脚趾甲,我早就想到是你们让我不能生。其实只要不是多尔衮,是谁我都不在乎,哪怕现在你说是你,我也没那么恨,咱们去了盛京后,就注定这辈子是要对立的,就看谁先下手。”   “你和多尔衮说了一样的话,你们到底是夫妻。”玉儿道。   “但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了。”齐齐格说,“玉儿啊,既然你们决定在一起了,替我好好待他。”   “可我只是在利用他,我对他说得清清楚楚,我是在利用他。”玉儿看着齐齐格的眼睛,“孩子的事,我对不起你,几生几世都还不清的债,我一定会有报应。但我没有背叛你,这辈子,就算拿我孩子的性命来换,我也绝不会背叛你,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糊涂,齐齐格,你糊涂吗?我对皇太极有多痴多傻,你不知道吗?我甚至可以让你断子绝孙,就为了让他满意。”   齐齐格眼中蓄着泪水:“所以我才不甘心啊,他到底什么时候,把心放在你这儿了?东莪十几岁了,至少十几年了吧,或者更久?玉儿,我这辈子,到底算什么?”   “我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发现多尔衮对我有心思,因为这不是我想面对的事情,我恨不得忘得干干净净。”玉儿道,“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告诫过多尔衮,不要让我成为罪人,不要伤害你。我被皇太极和海兰珠伤得那么深,我怎么会让你经历一样的痛苦?齐齐格,你该恨的人,是多尔衮,不是我。”   齐齐格轻轻将散发夹在耳后,分明喝了酒,可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玉儿看见齐齐格那不再被拽在掌心的袖口上,有星点白色粉末,她低头看了看面前的酒水,定下心继续道:“说这么多,我就是想为自己开脱,我对多尔衮完全是利用,连福临都知道。而在这紫禁城里,你看不见的地方,我故意勾引他,哄他高兴。他摸过我的手,抱过我的身体,更再很多很多年前,我们在一起酣醉的那夜,他还亲吻了我。“   齐齐格愣住。   大玉儿说:“可我不喜欢多尔衮,甚至恨他,恨他让你痛苦,恨他用他所谓的情意让我痛苦。齐齐格,你的男人,也就你自己稀罕,真的,你恨谁也恨不到我的头上来。”   玉儿说完,端起面前的酒杯就往嘴边送,可身前的人突然扑上来,劈手打掉了她的酒杯。   酒杯在地上摔得细碎,玉儿的手被震地发麻,放下手,便看见在对面用力喘气的齐齐格。   “你做什么?”   “没什么,我……”齐齐格刚开口,就感到咽喉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很快大口大口的血喷涌而出。   满脸鲜血的人抬起头,忽然笑了出来,伸手指向玉儿。   玉儿的眼泪夺眶而出,起身绕到齐齐格这一边,将她抱在怀里,鲜血不断地从齐齐格的口中流出,染红了整片衣襟。   “玉、玉儿……”齐齐格艰难地说着话,“我……”   “为什么不杀我?”玉儿哭道,“你不杀我,我没有勇气去死,齐齐格,我们一起去作伴多好?”   齐齐格却笑着,满是鲜血的手,摸向玉儿的脸颊:“你、你……让他死、死得,体面一些……”   鲜红的手指,顺着玉儿的面颊和脖子滑落,带出一路狰狞的血迹,骄傲了一生的十四福晋,在血泊中闭上了双眼。   玉儿捧着她的身体,将脸贴着脸:“齐齐格,你若不想再见他,就等着我,晚些时候,我就下来陪你。” 第360章 多尔衮,你动手吧   福临得到消息,带着吴良辅匆匆赶来时,慈宁宫里已经收拾干净,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睿王福晋安宁地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   “额娘,婶婶她?”福临脸色苍白,紧张地上前搀扶母亲,“您有没有事,额娘,您怎么样?”   “我没事。”玉儿眼眸红肿,气息微弱,大哭后连嗓音都哑了,对儿子道,“福临你回去吧,这里的事,让额娘自己来处置。”   “十四叔他……”福临神情紧绷,“额娘,十四叔会不会……”   玉儿摇头:“别怕,什么事都不会有,相信额娘。”   “儿臣信,可是。”福临忽然抱住母亲,“您千万别委屈自己,额娘,答应我。”   他离开慈宁宫时,遇见东莪被接入宫,姑娘走得急,在慈宁宫门槛上绊倒,福临上前搀扶,她已是满面泪容,看着问皇帝:“福临,我额娘呢?”   东莪没有看见母亲临走前可怕的模样,只看见额娘睡着了似的,她哭得伤心欲绝,想要把额娘叫醒,可一切都来不及,孩子伤心过度,一口气没缓过来,昏了过去。   一天一夜后,多尔衮才赶回京城,他满身的风霜,脸色铁青,不惜策马直闯宫闱,跌跌撞撞地来到慈宁宫外,可还没进门,便是腿一软跪下了。   众人上前搀扶,好不容易才把人送进来,已然苏醒的东莪伏在榻边,见父亲归来,一声痛呼后,却连扑进父亲怀里的力气都没有。   “阿玛,阿玛……您把额娘叫醒,帮我把额娘叫醒。”   “齐齐格?齐齐格……”   多尔衮走到榻边,重重地跪下,榻上的人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和他闹,再也不会把家里弄得翻天覆地,也再也不会有人,来为他撑着摄政王府的门面。   男人的声音,仿佛冲破九霄,震得慈宁宫颤动。   福临问讯赶来时,刚好在门前听得十四叔一声怒吼,唬得他一哆嗦,看了看一旁的吴良辅,吴良辅立时会意,簇拥着皇帝离去了。   眼下齐齐格故去的消息,对外还是封锁的,玉儿要等多尔衮回来做决定,给世人什么样的说法,可多尔衮只是绝望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东莪险些又哭得厥过去,被宫女嬷嬷们抬走了,屋子里顿时静下来,能听见多尔衮粗重的喘息。   玉儿手里挽着一串佛珠,珠子在指间轻轻转动,心里默念的每一句经文,都在为齐齐格的下辈子祈福。   她希望齐齐格下辈子,能真正得到一个男人全部的爱,又或是潇洒自在地度过一生,再也不用依靠任何男人。   “你杀了她?”多尔衮果然问,他猛地从上来,扼住了玉儿的咽喉,虽然没有用力,也足够威慑,而他眼里的确蒸腾着杀气。   “是自尽。”大玉儿否认了,虽然齐齐格筷子上的毒药,是她亲手抹上去,再由苏麻喇亲手放在齐齐格的面前,但她绝不会向多尔衮承认,是她杀的人。   “你好狠,玉儿,你好狠。”   “不是我狠,是你狠。”玉儿平静地直视多尔衮的眼眸,没有丝毫胆怯和心虚,“她在最后一刻,打掉了我手里的酒杯,若不然,此刻你看到的,会是我和她躺在一起。”   多尔衮怔然,目光变得呆滞空洞,扼着玉儿咽喉的手,渐渐松开了。   “我知道,我怎么解释你都未必信。”玉儿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畏惧,“你若愿意杀我,我心甘情愿赴死,绝不会怪你半分。我没有勇气赴死,可我愿意去陪她。”   她闭上眼睛:“多尔衮,你动手吧。” 第361章 是先帝把您变成这个样子吗?   这是大玉儿给多尔衮最后的机会,她一早就说过“该杀我的时候不要留情,该杀福临的时候,你先杀了我,好让我去等我的儿子。”   可是多尔衮忘了,在他的心里,从没有想过要杀玉儿,而更痛苦的是,每一次他都要在怀疑和信任之间挣扎。   比起怀疑玉儿有杀齐齐格的心,齐齐格曾无数次对他说,要杀玉儿,要同归于尽,要活着看他们不得好死。   说得多了,他就麻木了,虽然还记得要叮嘱玉儿小心提防,可心里并没想过,齐齐格真的会豁出去,更没想到,她会自尽。   “她说了些什么?”多尔衮问,“临走前,她说了些什么?”   玉儿睁开眼,信口改了齐齐格的遗言:“她说,让她死得体面些。”   多尔衮眼神空洞:“这是什么意思?”   玉儿道:“别让人知道,她是自尽的,我想,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殿中静了好一会儿,外头又隐约传来东莪的哭声,多尔衮朝着哭声的方向望了一眼,身子晃动了几下,说:“玉儿,我能相信你吗?”   “你每次都问我一样的话。”大玉儿道,“我和你之间,就剩下这些了?可见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到头来,不过是互相折磨。”   多尔衮,走回齐齐格的身边,捧起她已然冰凉的手,想要贴在脸上,但是被玉儿拦住了。   “她的身体开始僵硬,你别弄伤她,再过一天,会软下来。”玉儿担心地说,“多尔衮,别弄疼她。”   多尔衮彷徨局促地松开了手,为齐齐格整理好衣衫,看着妻子安详的再也不会醒来的睡容,一时情绪崩溃,伏在炕沿上放声大哭。   “过了明天,再送回去吧,虽然出了东华门就是王府,可我怕路上有磕磕绊绊,我不想她的身体受伤害。”玉儿道,“你若想留在这里,就留下,我陪着你。”   多尔衮抬起头,才恍然意识到,这里是慈宁宫。   这是玉儿将来日日夜夜要住的地方,不论如何,她也不该在这里动手,但齐齐格一定愿意死在这里,这样从今往后能“盯”着他们,如她所愿。   “事已至此,让齐齐格安心地走吧。”玉儿含泪道,“你若要和我清算恩怨,若依旧不相信我,我就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多尔衮,齐齐格想走得体面,我们先好好为她操办身后事。”   “玉儿……”多尔衮痛苦地喊着她的名字。   “我在呢,我在这里。”大玉儿主动抱住了多尔衮,哭道,“对不起,是我没看好她,多尔衮,我对不起你……”   几乎完美的一场戏,大玉儿抚平了多尔衮的焦躁和怀疑,至少眼下,但他还沉浸在丧妻的痛苦中,无力清算恩怨。多尔衮暂时不愿离开慈宁宫,为了避嫌,也为了保重身体,守了一天一夜的玉儿,便退回了永寿宫。   福临终于有机会来看望母亲,他忧心忡忡地问:“额娘,多尔衮会不会发疯杀了您?”   玉儿摇头:“绝不会,福临,有额娘在。”   儿子的身体,是温暖的,抱在怀里,多少有了几分踏实,而且他长大了,长高了,已经比玉儿还高了。   福临轻轻抚摸母亲的背脊:“额娘也不怕,有我在,您别担心。”   又过了一天一夜,身体软下来的齐齐格,终于被送回了王府,她已然故去的消息依旧对外封锁,只道是摄政王福晋病重,宫里也像模像样地派来了许多太医。   冬日严寒,不必担心身体受损,齐齐格在家停了三天后,才对外宣布了死讯,福临立刻下旨,为婶母举行隆重的葬礼。在宫中停梓宫设灵殿,命两旗牛录章京以上官员及妻室皆服缟素,入宫举哀,命六旗牛录章京官员以上皆去缨,完全超越了一位亲王福晋该有的身后哀荣。   王府之中,这几日都在收拾福晋身前之物,在卧房里找出奇怪的粉末,经查果然是致命的剧毒。   再审问府中下人,果真是齐齐格命他们寻来,多尔衮终于相信,不是玉儿要杀齐齐格,而是齐齐格要拉着玉儿同归于尽。但最终,齐齐格舍不得杀玉儿,舍不得杀这一生最好的姐妹。   事实上,齐齐格只在玉儿的酒杯中下了毒,她并没有想自杀,可玉儿却一早在她的筷子上,抹了剧毒,于是她吃下去的每一口菜,都是毒。   遗物中,还搜出了一盒整齐精美的首饰,每件首饰上,都刻着“东莪”二字。   齐齐格贴身的婢女说,那是福晋派人为格格打造的嫁妆,等着格格出嫁时,给女儿做陪嫁。   多尔衮在盒子里,看见了母亲传给齐齐格的玉镯,看来齐齐格没打算把这镯子传给将来的“儿媳妇”,而是要传给东莪。   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对东莪所有的怨气,其实都是冲着多尔衮来的,她从来没讨厌过这个孩子,在她眼里,女儿就是她身上掉下的肉。   婢女伏在地上哭着说:“格格生病那几天,福晋每天半夜里会过去看一眼,王爷,福晋心里好苦,她的心好苦……”   东莪躲在父亲的怀里,小姑娘早已哭干了眼泪,怀中紧紧捧着母亲留给她的首饰,她这几日问多尔衮最多的话就是:“阿玛,额娘怎么死的?”   多尔衮不敢残忍地告诉她,母亲是自尽而亡,他唯有含糊其辞地说,是病故。   可东莪已经长大了,她怎么会相信。   宫里,朝廷官员依序进宫举哀,范文程难得再见到了皇太后,睿王福晋的故去,比他预想地早了一些,但玉儿说:“眼下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刚好彻底怀疑上了多尔衮和我的关系,现在动手,多尔衮能少些疑心,对她而言,也少些痛苦。”   范文程道:“娘娘,您千万保重,摄政王他……”   玉儿淡漠地说:“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你传我的话给鳌拜,要他谨慎行事,不可操之过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失败。”   “臣领旨。”范文程躬身道。   “范先生……”玉儿看向他,“你好歹也曾是正白旗的人,受过福晋的恩惠,你文采卓著,为福晋写一篇悼文,彰显她身前所有的荣耀和光华。”   范文程领命而去,答应明日就呈上悼文,玉儿则继续为齐齐格抄写经文,好烧了给她送去,为她超度亡灵。   苏麻喇带着宫女,奉茶送水,查看炭盆,可进进出出的,几乎不和玉儿说话,直到玉儿喊住她,问:“你打算一辈子都不理我了?”   苏麻喇一张嘴,便忍不住流泪:“可是格格,您心里该多苦,十四福晋,福晋她……”   善良的人,捂着脸蹲在地上大哭,二十多年的感情,苏麻喇虽是婢女,齐齐格待她也如姐妹般,更何况她还在乎大玉儿的感受,她知道,眼下没有人比格格更痛苦。   “苏麻喇,齐齐格是笑着走的。”玉儿放下笔,沉静地看着哭成一团的人,“她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她知道,我是为了成全她。”   苏麻喇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主子。   “我和多尔衮之间,必有一死,可多尔衮已经输了,他这样优柔寡断为情所困的男人,绝不能撑起大清的江山,所以他必须死。”玉儿走过来,搀扶起苏麻喇,“你想一想,多尔衮若死在齐齐格前头,齐齐格会落得什么下场?且不说要她承受看着丈夫死去的痛苦,多尔衮必定会被追究身前所有的罪过,阿济格多铎和他旗下人所犯下的所有罪孽,都会清算在他的头上,齐齐格骄傲了一辈子,你要让她沦为阶下囚,被扒下体面的衣裳,披头散发地轰出王府吗?”   “可是……”   “苏麻喇,相信我,现在离开,是对齐齐格最好的归宿。”大玉儿道。   苏麻喇哭道:“活着总有希望,格格,为什么不让福晋活着?”   玉儿淡淡一笑,仿佛已超脱人世的情,冷酷无情地说:“因为我还要用她来击垮多尔衮的心,苏麻喇,说到底,是我太狠。”   苏麻喇含泪看着她:“是先帝,把您变成这样的吗?”   玉儿凄凉地一笑,摇头:“我也分不清了,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魔鬼,也许连皇太极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天。苏麻喇,别灰心,这一段早晚会过去,我一定能过上安逸的日子,你看福临长大了,不是吗?” 第362章 俨然帝王   顺治六年,皇室接连病故三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圣母皇太后失去了姑母这个依靠,而摄政王则失去至亲至爱的妻子和视如臂膀的弟弟。   这样的凄凉之下,却依然有人拿太后和摄政王说事儿,甚至造谣捏造他们是为了能毫无阻碍地在一起,而除掉了身边所有牵绊的人。   假话说的多了,也成了真话,远离京城的百姓,大多都相信,皇太后早就嫁给了摄政王,有人说他们早年就有旧情,也有人说是太后为了守住小皇帝不得不委曲求全。   玉儿从不理会流言蜚语,多尔衮眼下则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直到齐齐格的身后事办妥,才稍稍动了点心思来压这阵风,转眼,已是岁末。   原来紫禁城里的除夕,也可以如此安宁,永寿宫里没有贴窗花挂灯笼,闻不见炮竹烟火的气息,宫女太监们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明日一早,皇帝朝贺之后,皇太后就要迁入慈宁宫。   “将来不知是哪一位娘娘住在这里,是您先住过的地儿,一定稀罕极了。”苏麻喇说,“只是,慈宁宫尚未修缮妥当,您何必着急过去呢。”   玉儿不言语,稍稍走前几步,伸出手,星星点点的冰凉落在掌心,雪势比白天小多了,傍晚福临来请安时,还落的满身积雪,玉儿收回手道:“但愿明日天亮,别再下雪,开了春下雪不好,但愿明年能是个丰年。”   “您在想这个呢?”   “这几年为了收买人心,高官厚禄的养着那些汉臣,又各处镇压各处救济,大把大把的银子如流水似的花出去。”玉儿轻叹,“苏麻喇,开国靠武力,守国要靠银子,这么大的国家没有钱可不行,开年后你合计合计,宫里的花销能省则省。”   苏麻喇道:“奴婢留心着的,您放心,不过啊,大福晋若在,一定又要说您不体面。”   玉儿苦笑道:“姑姑不在了,就算姑姑在,这事儿也要办下去,多尔衮那里,我来说。”   苏麻喇眉头微蹙,轻声说:“摄政王已经好些日子没来见您了。”   玉儿却不以为然:“他若一辈子不来见我,我乐得轻松。”   见苏麻喇神情纠结,她又道:“我对齐齐格狠心,可我对多尔衮并不狠心。苏麻喇,你要我怎么接受他的感情,你要我如何爱他?纵然他对我掏心掏肺,对我千万般的好,可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齐齐格的痛苦上,我做不到。你不要担心我会心存愧疚,又或是什么后悔,眼下的一切是多尔衮自己选的,不是我。”   “福晋知道,您没有背叛她,才笑着走的,就算这一世男人负了她,至少她还有您。”苏麻喇道,“奴婢总觉得,福晋她本是与这世道格格不入的人。”   “齐齐格若是帝王的女人,必定会名垂青史。”玉儿扶着苏麻喇的手往回走,笑言道,“兴许史上又会再多一个女皇帝,在我看来,她比多尔衮更适合做皇帝。”   “是……”苏麻喇应道。   “也不是。”玉儿摇了摇头,“她终究没舍得杀我。”   夜色渐深,挂满了白绫白灯笼的摄政王府里,丝毫没有除夕的气息,下人们依然缟素,王爷没发话,谁也不敢脱了。   齐齐格的灵堂里,多尔衮独自盘坐在蒲团上,一直低着头的他,仿佛感应到香束将要燃尽,抬起头,果然是了。   他起身,擦拭香案,续上香火,又擦了擦齐齐格的灵牌。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他含怒转过头,是家人拦不住阿济格的步子,他们一路纠缠到了这里。   这些日子,多尔衮是不让任何人打扰的,他每天陪在齐齐格的身边,向她忏悔向她赔罪,说一些自以为能安慰,但其实毫无作用的话,他很后悔,悔不当初。   “退下吧。”多尔衮吩咐下人。   “不必上茶,本王和你家王爷说几句话就走。”阿济格说着,朝齐齐格的灵位躬身行礼,上手点了一支香,不论如何,死者为大。   多尔衮漠然地看着他:“深夜来,何事?”   阿济格道:“想来问问你,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   多尔衮蹙眉:“你什么意思?”   阿济格冷然说:“一个接一个死了,可该死的那一个还在宫里好好的,多铎都告诉我了,你和大玉儿是有真情的,并非外头的人谣传。多铎和我商议好的,你不肯动手,我们就自己动手。”   “多铎不在了,你当然能随便说。”多尔衮冷声道,“还请哥哥谨言慎行。”   阿济格冷笑:“我还怕什么,我连死都不怕,我这不是来问你吗?下一个就该轮到我,多尔衮,兄弟一场,给我个痛快的,告诉我什么时候,我好逍遥起来。”   “说完了就走吧,别激怒我。”多尔衮不客气地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不得你来找茬。”   阿济格却一个箭步冲上来,眼眸血红地盯着弟弟:“杀你弟弟,杀你女人的那个人,就在宫里,可明天,你还要去跪她的儿子,去给她磕头,多尔衮,你到底图什么?”   “松开你的手,你知道你打不过,别逼我还手。”多尔衮冷酷地说,“我不用你来教,先管好自己,管好你的儿子孙子,别让他们在外面张扬跋扈横行霸道,不是没人管他们,只是还没到清算的时候。”   “看来在你眼里,我和别的人没什么两样,连多铎的死你都能不了了之,我和你还没那么亲,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阿济格呵笑,“我何必好心来劝你来提醒你,随你的便。不过多尔衮,你放心,等你也死在她手里的时候,我会替你报仇的。”   多尔衮瞪着阿济格,在他转身的一瞬,又把揪回来:“别碰她,我警告你。”   阿济格好笑地看着弟弟:“多尔衮,我越发觉得,我和多铎是一个爹生的,而你不是。你是代善的种吧,像极了他,没有皇帝命。”   翌日元旦,太和殿的朝贺上,多尔衮还是出席了,但他不是来朝贺福临的,而是来和福临一道接受文武百官的叩拜。   明黄色的朝服上,虽然龙爪有所删减,有别于帝王龙袍的规制,但远远看去,俨然帝王气势,比起身旁身材瘦削的福临,更像一个皇帝。   福临到底年少,虽然长高了个子,但身形瘦弱,不论他如何挺起腰背,也比不过久经风霜的皇叔有气势,他以为自己学会了忍耐,但今日,终究没忍住。   朝贺之后,皇帝就要去祭告天地社稷,遣人向太后禀告后,便离了紫禁城,而这一边,宫人们忙着将东西搬进慈宁宫,那些不在太后跟前伺候的宫人,远远地偷看一眼,私下里都纷纷说:“好好的,哪有大年初一搬家的。”   可玉儿还是搬过来了,淑太妃带着几个小公主来向太后行礼,坐着说了会话,也不敢打扰太后清静,早早就离了。   这会儿玉儿才有时间问苏麻喇:“福临发脾气了?”   苏麻喇满脸纠结:“今日摄政王和皇上站在一处,皇上被比下去了。”   玉儿嗔笑:“其实福临看不见自己的,不管底下的人,是否觉得福临被比下去,福临也看不见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他若觉得自己被多尔衮的气势盖过,那就是他心里先输了。你回头去劝几句,你的话,比起我的他更爱听些。”   说着话,门外的宫女来禀告,书房里已经收拾齐当,炕头也烧得暖暖的,太后可随时移驾。   是日午后,多尔衮随福临祭告天地社稷归来,便径直来到了慈宁宫,苏麻喇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太后在书房看书,他没有通报就走进来,明窗下的暖炕上,玉儿盖着半身毯子,窝在软绵绵的靠垫里,借着窗外的光亮,正安安逸逸地看出。   “大年初一,你就这么懒?”多尔衮说。   “不是有你在吗?”玉儿放下手里的书,微微一笑,“我没什么可操心的,我不喜欢应酬,你也知道。” 第363章 京城偶遇   多尔衮坐上了暖炕,苏麻喇来奉茶,他便故意问:“慈宁宫还没修好,你们怎么急着搬来了?”   苏麻喇看了眼大玉儿,垂眸道:“奴婢劝过,可不管用,那一个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   多尔衮悠悠喝了茶,扫去几分寒意,便道:“我们说会儿话。”   苏麻喇明白,端着茶碗退下去,多尔衮便自顾自脱了靴子,盘腿坐上来,玉儿依然靠在窗下,两人离得有些距离。   “今日还顺利吗?”玉儿问,“你的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事,我还没老。”多尔衮道,“不论如何,我也比皇太极强。”   大玉儿合起书本:“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玉儿,到如今,皇太极还在你心里吗?”   “如今和你在一起,我想他做什么?想他如何伤害我,如何对不起我?”玉儿轻轻一叹,“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当年流言四起时,他就很生气,不惜对我动粗,明明是他不要我了,却还不允许别人心里有我,那会儿他不能对你怎么样,就只能折腾我。”   多尔衮愣了半晌:“他对你动粗?”   玉儿道:“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不止一两次,说来你未必信,福临也是在我和他发生争吵后,被他强上了才有的。若没有那一次,也就不会有福临,八阿哥再没了,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的。”   没想到,玉儿会说出这样露骨的话,多尔衮只知皇太极对玉儿不错,给她办书房,叫她经世济国的本事,让她变得如此强大,万万没想到背过人去,竟然……   “七年了,其实很多事都模糊了。”玉儿淡淡一笑,“这七年,我送走孩子,送走姑姑,如今又送走齐齐格,心里的悲伤层层叠加,轮到皇太极,也真不占几分。若非要说,我更恨他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不要恨,也不要再想他。”多尔衮往前凑近了些,“你和福临,还有我在。”   “福临今天发脾气了……是吧?”玉儿主动道,“你心里怎么想?”   “为了齐齐格的事,外头风言风语,我不过是想震慑他们,并没想要抢走福临的风头,但我的确忽略了福临的感受。”多尔衮道,“你呢?你怎么想?”   玉儿莞尔:“你若要做皇帝,早就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做了,岂会在乎站的位置?但福临的心胸终究还不够宽阔,你放心,我会开导他,他心里是敬重你的。”   然而,多尔衮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捕捉她的心意。   可玉儿早就学会了如何从眼睛里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此刻她表现出的,恰恰是“坦诚”是“真心实意”,她没有主动迎向男人,依然窝在角落里,悠悠然问他:“看我做什么?”   “昨晚阿济格找我。”   “英亲王?”   “他问我,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他,问我几时是他的大限。”多尔衮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玉儿,多铎是你杀的吗,齐齐格她……”   “是,你满意了吗?”玉儿冷下脸来,“然后,打算怎么做?”   “玉儿,你?”可多尔衮更茫然了。   大玉儿冷声道:“我不想为此和你纠缠一辈子,若是如此的下场,那又何必在一起。难道余下的人生里,你就为情所困,恨我又不敢杀我,到头来一场空?多尔衮,我不想害你,不如彼此了断,往后了无牵挂。”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清尚未稳固,开了春各地的土壤能不能发芽长出庄稼尚不可知,今年能有多少收成,今年会不会又冒出什么叛军起义军,咱们都不知道。”   玉儿坐直了身体,满脸严肃地说:“你我在一起,彼此心里都有个依靠和慰藉,但我们更多的责任和默契,还是该在家国天下。多尔衮,我不想把你变成一个,只会纠结情爱的窝囊废。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你是大清的栋梁,长此下去,我只会害了你。”   多尔衮的脑筋,有些转不过来,他可以在沙场上敏锐地判断敌人的动向,算计到敌人的阴谋,可他永远也跟不上玉儿的心思。   “多尔衮,你还记得我当年在十王亭对你说的话吗?”玉儿眸光含泪,“你该有更广阔的天地,你是英雄。”   多尔衮的眼珠子里本就布满了血丝,此刻更因内心触动而变得通红,他黝黑的脸也泛出红光,每一寸都是内心的激动。   “玉儿……”他上前,抱住了娇弱的人。   大玉儿从容地伏进他怀里,不会让人察觉到一丝丝的反感,所以连苏麻喇都会迷茫,连苏麻喇都以为,她爱上了多尔衮。   此时此刻,多尔衮纵然动情,也不会在刚刚失去了齐齐格后就对大玉儿做出超乎理智的事,两人只是依偎着温存,而他切切实实地从玉儿身上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依赖和期待。   浮躁的情绪被抚平,玉儿命苏麻喇准备点心,虽说是过年,大小礼节约束着,又有齐齐格过世不久,只怕多尔衮还没能好好吃口饭,两人对坐说说闲话,喝茶吃几口点心,倒也惬意。   可令人不愉快的事,还是发生了,因苏麻喇往乾清宫送点心去,皇帝不见了的事,终于瞒不住了,好在福临不是无缘无故地失踪,他是带着吴良辅,微服私访去逛北京城了。   得到消息,玉儿无奈地一叹,责备多尔衮:“我还以为你的人,会看好他。”   多尔衮嗔道:“我监禁福临做什么,你承认了吧,你是怎么想我的?”   玉儿一笑:“回来再和我吵,赶紧去把皇帝找回来,你要急死我呀。”   京城里,本该是正月初一热热闹闹的大集,但因摄政王福晋故世,朝廷严禁城内百姓燃放爆竹或敲打乐器,大集虽未取消,总不如往年热闹。   但对于福临而言,已经是大开眼界,他长这么大,只在奴才们的嘴巴里,听说过京城集会,这还是头一次亲身经历。   “朕在盛京的时候,倒是跟着多尔衮逛过街,但盛京比不得北京这么大这么繁华。”福临负手走在路上,对身旁的吴良辅说,“你呢,进了宫之后,也没什么机会逛街了吧。”   吴良辅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四周看,虽然出门时带了些侍卫,让他们隐匿在人群中随行保护,可他还是不敢放松警惕,这万一皇帝有个闪失,他当场自尽兴许还能保个全尸。   “吴良辅,朕问你话呢!”福临不高兴,踹了他一脚,“你哆哆嗦嗦的干什么,这是逛街,又不是去刑场。”   “奴、奴才……”   他话还没说完,前面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众人循声看过去,便是主仆模样的两个少女,丫鬟服色的姑娘,挡在小姐的身后,拦着胳膊说:“你凶什么凶,又没说不给银子,我们的钱袋丢了嘛,谁允许你动我们小姐的首饰了?两碗馄饨不过几个铜板,你知不知道小姐的首饰,够你吃一辈子了?”   “大过年的赖账,你还有理了?”那卖馄饨的好生凶恼,撸起袖子说,“我大年初一就做赔本买卖,这一年还开张不开张了?赶紧的,要不给钱要不就摘首饰,我管你值多少钱,你就不能赖我的馄饨钱。”   娇美的小姑娘,穿着体面的裙衫,满身富贵又大方的金银首饰,看着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在京城里,多半也就是官家千金,这卖馄饨的摊主,倒也是胆大。   吴良辅就啧啧:“也不怕得罪了什么大人,直接叫他滚出京城。”   福临说:“不给钱自然不对,可不过几个铜板的事,何必闹得那么大。去,把钱付了。”   吴良辅愣了愣,见皇帝瞪眼睛,赶紧走过来,放下一块碎银子说:“得了得了,大过年的别找晦气,这银子你拿下,不必找了,放人家姑娘走吧。人家姑娘家家,你还动手动脚的,天子脚下有没有王法了?”   “多谢这位大爷,您是哪一家的,回头我们就把银子给您送去,我们本是带钱出门的,也不知道撞见哪个该死的给摸了……”   那机灵的小丫鬟叽叽喳喳个不停,吴良辅可没工夫管他们,赶紧回到福临身边要紧,皇帝可千万不能有事的。   福临见那瞧着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向他福了福身子道谢,也颔首回礼,转身要和吴良辅去别处逛逛,前方大队人马策马冲向这里。   吴良辅低呼一声:“皇上,是摄政王来了。”   福临满肚子恼火,但已经无处可躲。(20:00更新) 第364章 佟家有女初长成   涌来的侍卫将福临和吴良辅围在中间,百姓们又想看热闹,又不敢得罪军爷,只能往后退。   多尔衮在前方就下了马,走到福临面前和气地说:“逛了多久了,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十四叔陪你去。”   福临不咸不淡地应道:“只怕把人都吓跑了,朕已经逛够了,劳烦十四叔送朕回去。”   多尔衮颔首:“也好,你额娘很担心你,往后出门前说一声,好让人跟着你保护你。”   但福临没听完这些话,就径直从多尔衮面前走开了,多尔衮知道是今早的事让这孩子心里有了芥蒂,静下来想一想,的确是他做的不合适。   “福临。”多尔衮追上几步,好生道,“十四叔带你去个好地方。”   福临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多尔衮耐心地说:“今早的事,是十四叔不对,僭越了君臣之别,这些日子为了你婶婶的事,十四叔心里不痛快,大臣之间闲言碎语很多,一时冲动了。看在你婶婶的面上,别怪十四叔。”   福临的心一软,抿了抿唇,点头道:“十四叔多虑了,朕……只是想来外头看看。”   多尔衮道:“都出来了,就别急着回去,十四叔陪着你,你额娘不会担心。福临,走吧。”   高头大马当街而过,侍卫们飞奔相随,呼啦啦一大群人走过,逛集的百姓愣了愣之后,便热闹开了。   方才那俩姑娘,也被人流冲到一边,正好奇的张望,忽然有人伸手来揪耳朵。   小姐丫鬟都被拽住了,身后大高个儿的年轻人生气地说:“胆子可真大,全家都出来找你,回去额娘非扒了你的皮。”   镶白旗固山额真佟图赖的府上,佟夫人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站在屋檐下,看着长子拎着他的妹妹回来,七岁的小儿子佟国维在边上幸灾乐祸,拍着巴掌喊:“大姐要挨打了,大姐要挨打了。”   佟国纲走上前,向母亲道:“没走远,就在街面上,叫她回来就回来了,没敢顶嘴。大过年的,额娘就饶了她,过年不打孩子。”   娇美的小姑娘躲在哥哥身后,把脸埋在哥哥的褂子里,惧怕母亲手里的东西,还没挨打,眼圈儿就红了。   佟图赖难得歇假在家中,朝贺归来后,天还没黑就喝得醉醺醺,从边上摇摇晃晃地走来:“怎么这么热闹?”   丈夫长年在外辛苦,即便留在京城也没有安生歇息的时候,难得在家几日,佟夫人自然是不会计较他大白天喝酒,只埋怨了一句:“闺女跑了你都不知道,等真找不着了,我看你急不急。”   “曦儿,过来。”佟图赖七八分醉,压根儿没在意妻子说什么,搂过宝贝女儿,抱起她哈哈笑着,“我闺女这么大了,阿玛要抱不动了。”   佟元曦娇滴滴地伏在阿玛肩头,偷偷看了眼母亲,又把脸埋起来,小声说:“阿玛,别叫额娘罚我。”   “不罚不罚,今日是我曦儿的生辰。”佟图赖十分宠溺女儿,走到妻子身边嘿嘿笑着,“夫人,当年生曦儿我不在家,实在辛苦你了。”   佟夫人将鸡毛掸子交给婢女,叹息道:“老爷,闺女我也疼,可您别忘了,曦儿将来是要进宫选秀的。不论是被皇上留下,还是与其他王公子弟婚配,她不能不学规矩,这样疯疯癫癫地贪玩儿,谁家看得上,以后有她哭的时候。”   喝醉的男人,捧着闺女的小脸蛋说:“咱们闺女这模样,将来一定……”   佟图赖心里一个激灵,酒顿时醒了七八分,到底没胡说八道地冲口而出,只笑哈哈地说:“嫁不出去更好,我留在身边养一辈子。”   一家人正乐呵,只见下人匆匆而来,宫里派来宣旨的太监,佟夫人忙命人设香案迎接,那公公倒也客气,请佟大人不必忙,说是还要到别家府上去,不敢耽误。   原是皇太后下旨,将于元宵节在慈宁宫摆宴,佟图赖一家子都在列席名单上,且特别恩准佟图赖将妻女都带进宫。   佟图赖过去曾带长子入宫赴宴,小儿子和闺女都不曾进过宫。这日夜里与夫人一合计,太后既然特别派人叮嘱,应该就是要看看各家的孩子。虽然他们不敢攀高枝儿,想着将来自家闺女能叫天家相中,但是太后的意思不敢违背。   两日后,佟图赖还特地去询问摄政王怎么看待,多尔衮满不在乎地说:“太后的确想看看各家的孩子,只管带上你的女儿,这还不是正式的选秀,别那么紧张。”   宫里头,这事儿早就热闹开,岳乐的母亲七福晋进宫向太后请安,笑着说:“臣妾和您的侄媳妇这些日子可忙了,谁家都惦记着来给拜年送礼。往年也不见这么热闹,臣妾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呢,这才知道,您下了恩旨,让那些大臣们带着妻女进宫。”   “我就是想看看孩子们的品相,过去一年宫里悲戚戚的,我心里一直不痛快,可皇上才多大,日子长着呢,宫里还是要兴旺些才好。”玉儿说,“也没别的想法,就想看看女孩子们,漂漂亮亮的招人喜欢。”   七福晋笑道:“臣妾可天天伸长脖子盼着呢,太后啊,将来您得了长孙,一定要叫臣妾抱一抱。”   玉儿道:“还早着呢,怪我不好,一时兴起,搅得外头大惊小怪。”   七福晋忙说:“孩子们长大,就一眨眼的功夫,您看臣妾,都好几个孙子了。”   玉儿便道:“皇上大婚时要选四位福晋伺候皇后,你的儿媳妇可不许偷懒,没有比她更妥帖的。”   日子一晃,便是元宵前夜,只因福临每天都在长个子,宫里又新作了吉服送来。   他见吴良辅笑眯眯地伺候自己试穿,便没好气地责备:“你乐呵什么劲,敢情那天额娘没罚你,你就轻狂了?”   吴良辅忙笑道:“奴才是乐啊,明日来赴宴的千金小姐里头,将来兴许就有宫里的娘娘主子,奴才为皇上高兴呢。”   福临不屑:“谁稀罕,最后还不得听多尔衮的,把他的亲信手下的女儿嫁给朕,做他的眼线,盯着朕看着朕。”   吴良辅眼珠子一转悠,便道:“如此说来,将来从科尔沁来的孟古青格格,才能一心一意向着您,科尔沁和摄政王向来不对付。”   福临闷声不响,穿戴好了吉服,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冷冷地说:“吴良辅,你到外头去吹吹冷风清醒清醒。”   吴良辅一慌,忙跪下:“奴才该死,奴才不该说这些话。”   福临瞥他一眼:“别怨朕,正如额娘曾经对朕说的,她若不骂我责备我,就该轮到天底下的人来指责朕。如今朕不管束你,将来就该是额娘和苏麻喇来收拾你。滚出去!”   吴良辅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在门外站了大半宿,果然是冻出了病,第二天元宵节也不能在皇帝身边伺候,玉儿听苏麻喇说,是被福临责罚的,略感欣慰道:“明朝时阉党为患,福临能警醒,是好事,由着他吧。”   元宵宴开席前,受太后邀请的文武大臣,纷纷带着妻女进宫,内侍宫女前来领路,佟夫人和丈夫儿子暂且分开,独自带着女儿,先到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佟元曦一路跟着额娘走,花盆底子踩不稳,摇摇晃晃的,被佟夫人责备了好几次,说她平日里不肯学,如今着急了。   可元曦难受的,并不是脚下的鞋子辛苦,而是叽里咕噜叫的肚子。   早晨她的奶娘从家乡收到了包袱,拿来了她爱吃的酸奶酪,没等奶娘留神,她坐着吃掉大半盘子。若是过去也没什么,可到了北京后,这些东西就吃得少了,一下子吃这么多,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肠子里打架,绞得她生疼。 第365章 为我选个好儿媳   “额娘……”小姑娘疼得实在受不住,眼泪汪汪地看着母亲,停下脚步央求,“额娘,我肚子疼。”   佟夫人呆了呆,立时眼眉挑得老高:“你哪儿疼?”   边上有机灵的宫女听见,忙殷勤地问:“小姐可是想解手了?”   佟元曦连连点头:“您能带我去吗?”   佟夫人急道:“这怎么成,太后娘娘还等着我们,怎么好让太后等你,你这孩子,给我咬牙忍着。”   “不碍事,佟夫人,您只管先去见太后,奴婢一会儿就把小姐送来,太后娘娘是最和气不过,也最疼爱女孩子的。”那宫女好生地说,“您想啊,总比在御前失仪来得好。”   “您说的是。”佟夫人无奈,见女儿脸色苍白,也不敢大意,随手摸了两块碎银子塞给宫女,请她多多照顾,自己则不敢耽误时辰不敢让太后等,对女儿千叮万嘱后,急匆匆地走了。   元曦被带着到了近处的地方解决她的肚子疼,宫里哪儿都是干干净净的,她倒也自在,在里头一阵捣鼓,肚子总算松快了。   可到底也是大姑娘,跑宫里来做这事儿,一时羞得不敢出来见人。   偏偏门外的宫女突然被催去做别的事,比她品级高的宫女很急,连撵带喊的把人带走,她只能冲着里头喊了声:“佟小姐,您在这里等一等奴婢,奴婢很快就来接您。”   “啊?”元曦没听清楚,等她追出来,门外已经没人了。   她在原地转了三圈,那儿也找不见一个能带她走的人,再远处倒是有人。她扒在门上犹豫了片刻,生怕母亲等急了生怕惹太后生气,便沿着墙根走来,遇见值守的小太监,怯怯地问:“小公公,请问慈宁宫往哪边走。”   小太监刚要回答,见远处一行人过来,忙伏地行礼,元曦愣了愣,转身看,便见十几个人拥簇瘦高个子的少年,看着脸,不就是大年初一在集市上帮她付馄饨钱的公子吗?   “真的是皇上……”元曦呆呆地念,那日回家告诉哥哥自己遇见了什么事,她没见过皇帝,可是她认得多尔衮。   哥哥佟国纲就分析,必定是皇上微服私访被摄政王带走了,哥哥疼她,叫她别告诉爹娘,且不说爹爹,额娘必定大惊小怪地吓得半死。   元曦贴着墙跟站,福临缓缓走过来,因这里的宫人早就跪下行礼,而等元曦反应过来就慢了好几拍,福临很自然地就看见了她。   见这姑娘不是穿着宫女服色,不禁又多看了一眼,随口问了句:“你不是宫里的人?”   元曦倒也大方,应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是镶白旗佟图赖的女儿。”   福临心中冷冷一笑,镶白旗的人便是多尔衮的人,佟图赖是多尔衮的得力臂膀,虽然多次救驾保护额娘和他,可但凡是多尔衮的人,他就不喜欢。   昨晚才对吴良辅说,将来就算选秀纳妃,多尔衮也必定会干涉,将他觉得合适的女人送进宫来做他的眼线。这么快,眼门前就立刻来了一个。   于是什么也没说,没再多看一眼,皇帝就这么走开了。   “姑娘,皇上走远了,我带你去慈宁宫。”不知过了多久,边上的小太监来喊她,元曦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可膝盖上冷冷的,一低头,果然是裙子湿了一大片,带路的小太监,已经走远了,她不得不跟上去。   慈宁宫里,佟夫人坐立不安,其他几位贵夫人都带着乖巧的女儿在边上,唯独她们家的小丫头还没来。   此时有宫女进门来,在苏麻喇耳边低语了几句,苏麻喇朝佟夫人这边看了眼,便悄然退下。   迎到门前,见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门外不肯进来,正央求边上的宫女,让她烤一烤火。   元曦状况百出,虽然急得脸蛋通红,可还算镇定,说话求人都大大方方,抬头见苏麻喇这般体面的人,也不知她的身份,只管让到一旁,见边上的宫女太监都不跪只是低着头,她便也跟着低头,一看便是有教养的孩子。   “您就是佟大人家的小姐吧。”苏麻喇走来,温柔地问,“佟小姐,是您吗?”   “回、回娘娘的话,是奴才,家父是佟图赖。”元曦怯怯地看着和颜悦色的苏麻喇,但还是好好地回答了。   苏麻喇忙笑道:“小姐,奴婢是太后跟前的宫女,不是娘娘。来,奴婢带您去烤烤火,可别着凉了,这是在哪儿打湿了衣裳?”   柔软又温暖的手握上来,元曦顿时安心了,跟着苏麻喇走了几步到了一处偏殿,很快有其他宫女来伺候她。   宫女们手脚麻利,很快就把元曦的裙子烤干,苏麻喇还拿了皇太后的香膏,在她的小手腕上抹了一些,元曦欣喜地说:“可香可香了。”   但吉时已到,就要开席,文武大臣纷纷被带来,苏麻喇只能命其他宫女领佟元曦去找她的母亲,她要先回去侍奉太后。   元曦终于见到母亲时,额娘已经和阿玛哥哥在一起了,佟夫人见了她,先是松了口气,接着便生气不已,恼怒地低声呵斥:“给我老实些,再出状况,仔细你的皮。”   宴席上宾客众多,漂亮可爱的世家千金也不少,玉儿为表公允,没有再特别接见过谁家的孩子。   待宴席散去,退出紫禁城,回府的马车上,佟图赖劝妻子:“那宫里也不见得是好地方,我不愿女儿进宫,将来选不上更好,我也不稀罕太后喜欢。你别板着脸生气了,多大点事儿。”   佟夫人怒道:“谁惦记她能不能叫太后皇上选中,我是怕今天失礼,回头给你添麻烦,摄政王可不好惹,连累你有什么事的话,我要悔死了,曦儿也要悔死了,这是小事儿吗?偏你只管宠着惯着,看,如今怎么样?”   佟图赖不以为然地抓着脑门:“孩子也没犯大错,至于吗?太后今天见了那么多孩子,少见一个她不会知道。”   但此刻。慈宁宫里,玉儿正念叨着:“怎么没见佟图赖家的孩子?开始说等等就来的,后来也没等见来,那孩子没事吧?”   苏麻喇便将自己遇见的事说了,笑道:“来了,没赶上时辰,不过奴婢瞧着,真是个大方又乖巧的姑娘,模样儿也讨人喜欢,漂亮着呢。”   玉儿道:“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漂亮,就是瞧着小啊,我真不愿见这个年纪的孩子进宫,我当年吓得半死,见了她们,就觉得她们也可怜。左右还有些年呢,再等等,等她们长大了再说。”   苏麻喇为格格脱下外衣,捧在怀里说:“那也该是皇上来选。”   玉儿拢过自己依然乌黑的长发,憧憬道:“七福晋说的不错,也就一眨眼的事儿,将来后妃之间还不知道什么光景,我这婆婆能不能做好也不可知,这会儿还是先自在两年才是。”   苏麻喇收拾了东西,来为主子掖被,劝她早些休息,顺便又问:“二月您真的不回盛京吗?”   玉儿颔首:“让福临自己回去吧,我就不去了。”   苏麻喇道:“不是说好的,要回去看看大格格,看看先帝爷吗?”   玉儿凄凉地一笑:“苏麻喇,我和福临同时离开这里,就把北京城让出去了,我怕我们母子有去无回。”   苏麻喇浑身一惊,呆住了。   “是真的,苏麻喇,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玉儿道,“不是我不想见姐姐和先帝,我现在去见了他们,说什么?江山还没完完全全属于福临,离安逸还早着呢。”   “奴婢知道了。”苏麻喇不再纠结,“您放心,奴婢会一路伺候好皇上,代替您为先帝和大格格上香。”   玉儿悠悠笑道:“你告诉姐姐,让她在天上给我选个好儿媳妇,给大清生个好皇帝。” 第366章 玉儿装病   见格格面上有笑容,苏麻喇知道,她是发自内心地期待皇上能早日长大成人,并因此而欢喜。   “格格,睡吧。”苏麻喇为她放下帐子,“您的心愿,一定会实现。”   玉儿抚摸着苏麻喇的手,闭上眼睛轻声道:“告诉姐姐,我想她。”   夜色渐深,佟府上下的灯火也渐渐熄灭,偌大的宅子里,家丁护院掌着灯笼四下巡查地方火烛。   且说佟佳氏,在辽东时乃富贾大族,当年投奔努尔哈赤靠的是金银,如今佟图赖走南闯,也建立不少功勋。而他结缘于摄政王多尔衮,还要追溯到当年鄂硕奉命留在盛京保护庄妃,为避嫌而托他进宫解围那时候。   佟图赖早先时候在正红旗正蓝旗之间辗转,如今又入了镶白旗,虽然外头的人闲言碎语不少,但多尔衮信任他,皇太后也信任他,可谓前途无量。   这次太后请文武大臣带着女孩儿们进宫享宴,大家都明白,是要给皇帝挑选妃子。   七福晋说家里的门槛都被踏破,便是知道七福晋是少数几个得太后喜欢的宗亲女眷,巴望着她和岳乐的福晋,能在太后和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可玉儿只是想看看孩子们的品相,看看各府的家教,选妃还早,眼下还不是时候,那些上赶着攀皇亲的,不免都空忙一场。   此刻,佟国纲带着家丁护院巡查到内院闺阁外,老妈子丫鬟们迎出来,佟国纲命下人继续去巡查,他独自进门来看看妹妹。   虽说闹肚子这事儿不能怪元曦,可一问白天吃了什么,奶娘不敢隐瞒,才知道丫头嘴馋吃了那么多酸奶酪,不闹肚子才怪。   佟夫人怪她没有分寸,明知今日有大事,也不懂得克己,都是大姑娘了,一点没涵养。   结果在宫里晚宴没吃饱,回家也没的吃,更是在祖宗祠堂跪了两个时辰,才叫奶娘接回来。   可佟国纲进门,却见妹妹坐在炕边大口大口吃着粘米团子,塞得一嘴巴鼓鼓囊囊,惊恐地看着他,像是害怕被抓着偷吃。   “慢些吃,别噎着,你这丫头。”佟国纲哭笑不得,走到妹妹面前说,“还以为你一定委屈得躲起来哭,这就吃上了?”   元曦咽下口中的食物,可怜兮兮地望着哥哥:“不要告诉额娘,哥,我饿极了。”   “哥明日带你上街吃烧鸡。”佟国纲宠爱地说,“额娘明天要去烧香还原,在庙里住两晚才回来呢。”   元曦两眼放光,赶紧拉着哥哥坐下,兴奋地问:“哥,我能去你衙门里看看吗?”   佟国纲也夹了一只团子来吃,摇头说:“那里不是闹着玩的,你想看哥挨阿玛的打?等哥将来也给朝廷立功,自己挣来一官半职,不再倚靠阿玛时,你想去哪儿去哪儿。”   元曦殷勤地给哥哥端茶,很听兄长的话,只等把乳母支开,才悄声对哥哥说:“我今天又遇见那位公子了,哥哥说的不错,他就是皇上。”   佟国纲不免紧张起来:“你和额娘分开时遇见的?”   元曦点头:“不过皇上没认出我,想来那天也就远远地看了眼,不认得也不奇怪。”   佟国纲问道:“皇上对你说什么了没有?”   元曦把当时的情形都说了,她就压根儿连头都没抬起来,更别说向皇帝提起在京城相遇的事。   “宫里规矩大,你做的很好。”佟国纲道,“还好没出事,没事就好。”   元曦还有心思嬉笑:“啊呀,忘了把银子还给皇上。”   佟国纲想了又想,谨慎地提醒妹妹:“今日那么多高官世家的千金入宫,曦儿,你想过是为什么吗?”   元曦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长大了,额娘才松口带她去宫里玩,现在看来不是这回事:“为什么?”   佟国纲道:“外头都传说,是太后在为皇上挑选未来的妃子。”   元曦怔然,想想自己今天的表现,嘿嘿一笑:“哥,那我一定选不上,何况太后娘娘都没见着我。不过额娘说过,我将来一定要进宫选秀,万一我被选中了,进了宫就不能再常常见阿玛额娘了是吗,哥,我还没见过我未来的嫂嫂呢。”   “你未来的嫂嫂,也要经过选秀,由皇上和太后指派,才会嫁到我们家来。”佟国纲揉揉妹妹的脑袋,“别担心,你这么淘气这么馋,皇上和太后看不上。至于将来不论你去了谁家,有阿玛和哥哥在,给你撑腰,不怕婆家的人欺负你。”   小姑娘红了脸蛋,爬起来伏在哥哥的背上让他背着,撒娇道:“我不管,我要见了我的嫂嫂,等国维娶了媳妇,我才嫁人。”   好不容易把妹妹哄下,离了内院,佟国纲便往父亲这边来,佟图赖就要睡了,披着氅衣出来,站在屋檐下不耐烦地问:“什么要紧事?”   佟国纲很谨慎地向父亲禀告了妹妹遇见皇上的事,佟图赖问:“那又如何?”   “阿玛,儿子一直很担心。”佟国纲道,“阿玛可曾想过,有一天多尔衮若败了,您该何去何从?如今嫉妒您的人,到时候都会踩一脚,但凡和多尔衮有关联的,只怕都没能有好下场。”   佟图赖神情凝重,欣慰于儿子长大了能思考这么深的事,但他一直是凭本事挣到今日的显贵,如今虽是多尔衮旗下的人,可他并不依赖多尔衮,也从不巴结讨好他。   “皇上厌恶多尔衮,必定也连带着会厌恶多尔衮的人。”佟国纲道,“今日之事虽然不能说明什么,可阿玛不能不留心。眼下摄政王虽然权势滔天,可英亲王的死,摄政王不仅仅是失去了臂膀,那几乎是斩断了半截身子,阿玛,将来的事,当真不好说。”   佟图赖将氅衣拢紧,吩咐儿子:“踏踏实实当差,做好你的本分,对得起天地良心,你在哪儿都能抬起头说话。江山若要改,可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回去吧儿子。”   元宵一过,年里的热闹便是结束了,二月里皇帝就要送嫡母的棺椁回盛京与先帝合葬,京城上下都在忙这件事,日子转眼就过去了。   二月初,圣驾离京,这还是福临跟着母亲入关后,头一次单独出远门。   虽说是回老家盛京,但路远迢迢,额娘和多尔衮都不相随,他心里既兴奋,又没底。出门前一晚通宵未眠,第二天玉儿看在眼里,也没点破,只叮嘱儿子一路小心。   相比之下,苏麻喇更担心格格,她和皇上都走了,慈宁宫里少了几双眼睛,怕就怕摄政王一事把持不住,对格格做出超乎理智的事情。   在苏麻喇看来,格格若对多尔衮动了情,那么两情相悦的结合也罢了,可她实在捉摸不透主子对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心思,就怕主子为了皇上,连自己的身体都愿意牺牲。   可玉儿不傻,她怎会不防备这些事,福临走后的当天夜里,她就悄悄地穿着寝衣站在窗口吹风,冻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便是鼻息沉重浑身滚烫,多尔衮担心她的身体都还来不及,绝没有心思去想非分之事。   不过这一病,也叫玉儿后悔,万一真的一病不起,该如何是好,再不敢冒这样的险,将来总有别的法子,能守住自己的身体。   可多尔衮这个男人,实在痴得很,玉儿卧病的那几天,他一忙完朝政就来探望自己,端茶送药,就差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一副害怕玉儿也丢下他的彷徨。   这一日午后,玉儿一觉醒来,便见多尔衮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她在多尔衮的头发里,看见了两根白发,心里莫名地一颤,没来由的,心疼他。   “多尔衮。”玉儿出声。 第367章 倘若当年八哥不死   多尔衮闻声即刻醒来,捧起玉儿的手,担心地问:“可好些了?头还疼吗?”   玉儿点头:“好些了,就是渴。”   多尔衮立时去倒茶水,手忙脚乱的,把门外的宫女也惊动了。   看着他欣喜又笨拙的模样,玉儿知道,多尔衮待她是真的好,若没有福临,没有皇权的对立,没有生和死的威胁,没有齐齐格……   她摇了摇头,这世上的缘分,到底该怎么算。   当初姐姐若年少就嫁皇太极,可能不过是变成一个普通的后宫女人,当初若是齐齐格嫁给皇太极,玉儿嫁给多尔衮,一切又会不一样。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所有的恩怨情仇之后,就剩下他们俩了。   而发生过的事,即便当事的人也不在了,都永远不能被抹去,人活着,不能只为了私欲。   喝了水,玉儿的精神更好些了,多尔衮松了口气道:“苏克萨哈送来消息,福临已经顺利抵达盛京,两日后四嫂会与先帝合葬。”   “说来,你为何不去?”玉儿道,“这么大的事情,我以为你会亲自陪福临去。”   多尔衮垂眸犹豫,片刻后道:“你别怪我,我是存心想把福临支开,和你单独待一段时间,哪怕几天也好。平日里,福临在苏麻喇在,我们终究不得亲近。”   “齐齐格百日尚未过。”玉儿道,“多尔衮,别叫人戳你我的脊梁骨,齐齐格也会心寒。”   多尔衮摇头:“倘若是齐齐格故去后,我与你才互相看对眼,那我才是薄情寡义。可我对你的感情二十多年了,玉儿,齐齐格活着我就对不起她,何必在她走后再假惺惺?我负了她,不能再负了你,正如你说的,你也不愿负了我。”   倘若没有那一切的一切,世上大部分的女人都会沉溺在这样的爱恋里,偏偏大玉儿不能,也许她今世投生时,老天爷就没给她安排情爱。   “那就听我的话,回去休息,哪怕去对面炕头上睡一觉也好。”大玉儿道,“我们都要好好的。”   “好,你别操心。”多尔衮说着为玉儿盖好被子,“我回家去歇着,明日一定精神满满地来见你,你也赶紧好起来,趁着福临不在家,我想带你出去走走。”   玉儿含笑:“知道了,明日再说,如今东莪一个人在家带着多尔博,她会害怕,你早些回去才好。”   多尔衮应了,离开慈宁宫后,先到武英殿处理一些政务。   不久御膳房的人送来一些食物,说是太后下旨,请摄政王带回去给东莪格格,多尔衮很高兴,便兴冲冲回来,想让东莪开心。   东莪自从母亲去世,终日郁郁寡欢,虽然学着母亲的模样,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叫多尔衮没有后顾之忧,可她没有了笑容,再也不是过去那娇滴滴爱笑爱玩的姑娘,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很心疼。   “这是皇伯母命御膳房的人给你做的。”多尔衮道,“都是你爱吃的东西,皇伯母知道你瘦了,很心疼你。”   看着下人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铺开,东莪冷冰冰地对婢女们说:“你们拿去吃吧,我不想吃。”   多尔衮不禁蹙眉,耐心哄着女儿道:“身体不舒服吗,东莪,告诉阿玛,那里不舒服?”   “心里。”东莪看着父亲,看着他每日增添的皱纹,和已经没有悲伤的双眼,难过地问,“阿玛,您已经忘记额娘了是吗?”   多尔衮板起脸来问:“是哪个下人胡说八道?”   东莪的神情,像极了她的母亲,她摇头道:“不是哪一个,是全天下的人都在胡说八道,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阿玛和皇伯母好上了。”   多尔衮脸色大变,怒道:“东莪,不许胡说。”   东莪毫不畏惧:“阿玛,我不聋也不瞎,您既然做得出来,为什么怕我问?阿玛,额娘死之前那么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自己,难道不是因为您和布木布泰好……”   一记刺耳的重响,多尔衮的手掌从女儿娇嫩的脸蛋上挥过,瘦弱的孩子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   “阿玛……”东莪的脸迅速肿起来,她长这么大,父亲连大声责备都不曾有过,可今天,竟然动手打她。   “太后的名讳,不是你该叫出口的。”多尔衮压抑震怒和心疼,遏制脑袋里乱如麻的慌乱,“东莪,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道听途说,好好照顾自己,别让你额娘不得安心。”   东莪顶着红肿的脸颊走近几步,似乎不惧怕父亲再赏她一巴掌,冷笑着,眼中带着不该在她这个年纪出现的恨与讥讽:“阿玛,您最没有资格说这话,额娘就是被您逼死的,您和宫里那一位,都是杀人凶手。”   “够了!”多尔衮根本无力招架女儿的咄咄逼人,她简直学得和齐齐格一模一样,更何况他心虚,他或许能从容应对全天下人,唯独躲不过女儿眼里的痛苦。   “阿玛,别忘了您对额娘的承诺,让她成为皇后。”东莪泪如雨下,哭着质问父亲,“阿玛,您都忘了吗,忘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东莪,额娘告诉你的?”多尔衮神情严肃,“你记着,这话不能到外面说,不能对任何人说,东莪,答应我!”   孩子哭得凄惨,弱小的拳头一下下捶在父亲的身上,哀求着他:“您不能忘了额娘,阿玛,额娘好可怜,阿玛,我要额娘,我要额娘……”   这一折腾,直到日落时,家里才消停。   冷静下来的东莪,坦白她是无意中听到父母的谈话,想来多尔衮和齐齐格过去有时候,会在哄睡了女儿后谈论这些事,被东莪听见几句也不稀奇。   虽然耐着性子开导,多尔衮明白短时间内难以改变东莪的怨恨,才体会到当初玉儿被福临逼迫时有多痛苦。   隔天再见玉儿,提起这件事,虽然不会说什么齐齐格要做皇后的话,但东莪怀疑且怨恨,避无可避。   “我决定暂时将孩子软禁在家里,我怕她出来会闯祸。”多尔衮道,“等她再长大一些,会明白的。”   “福临就明白了,不过多尔衮,孩子不该干涉大人的事,但既然为人父母,我们也不能不考虑孩子的感受。”玉儿温和地劝他,“你别急,东莪是聪明的孩子,她会懂的。”   多尔衮与她互相依偎,沉沉地一叹:“玉儿,为什么,我们这么难。”   玉儿道:“不难,只要大清安定,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就算外头说穿天去,慈宁宫里也是安宁的。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你说呢?”   多尔衮总算露出几分笑容:“不论多么浮躁,只要见了你,我的心就定了。玉儿,赶紧好起来,外人越见不得我们好,我们越要好好的。”   如此,又一日过去,便到了哲哲梓宫入皇陵与皇太极合葬的日子。   多年后再回皇陵,福临已经不用再仰望阿玛的灵台香案,他长高了,长大了,高挑的个子立于高阶之上,守灵多年的尼满,在台阶下哭得老泪纵横。   母亲特别嘱咐,要探望尼满和宝清,合葬之礼后,便在盛京皇宫的崇政殿里接见了他们。   尼满向皇帝行大礼,哭着说皇上像极了先帝年轻的时候,英姿风发,器宇轩昂,伏在地上久久不愿起来。   福临倒是很平静,对身旁的吴良辅说:“趁在这里的日子,多向尼满学学,尼满可是皇阿玛最得力信任的人。”   之后再随宝清往内宫来,站在凤凰楼下,他自言自语:“这楼,怎么瞧着不如以前那么巍峨高耸了?”   宝清笑道:“皇上,紫禁城那么大,而您也长高了呀。”   福临一笑,便是要拾级而上,但是他忽然又停下了,目光盯着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台阶。   他知道,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八哥,就是摔死在这台阶上,倘若当年八哥不死,也许他……少年天子,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昂首走进内宫。 第368章 愿皇上子孙满堂   苏麻喇默默看在眼里,没有问也没有提,而福临在盛京除了祭奠先祖、下葬嫡母外,便是接见老亲王福晋或大臣,再者将盛京城里外上下都走了一遍,指点一些农耕水利。   做的都是多尔衮交代他该做的事,又或是太后提过的事,没有游山玩水,也没有偷懒,所到之处,人人都如敬重先帝般敬重他、夸赞他,仿佛来了这里,福临头一回真正有了做皇帝的感觉。   这一日从城外归来,福临便高兴地对苏麻喇说:“盛京可真好。”   苏麻喇微微一笑:“盛京太小了,皇上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福临没有反感,还欢喜地应道:“这是自然,大清幅员辽阔,待朕将来,要再开疆扩土,以祭告阿玛在天之灵。”   苏麻喇趁机便道:“皇上,有件事儿也是关乎大清江山的,奴婢想问问,又怕惹您恼了。”   福临嗔怪:“你说的话,便是和额娘一样的,朕不过是不能叫你一声娘罢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苏麻喇心中一暖,可也不敢轻狂,忙跪下道:“皇上可不能折煞奴婢。”   福临搀扶她起来:“不讲究这些,你赶紧说,什么事?”   苏麻喇温柔轻声地问:“皇上,那事儿,岳乐贝勒对您说了吗?”   福临愣了一愣,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晕,避开了苏麻喇的目光,干咳了一声:“说了的,你、你告诉额娘,朕已经知道了。”   苏麻喇也是很不好意思,其实她这次随驾来,一则代替太后送母后皇太后并祭奠先祖,再则最要紧的任务,就是把挑选好暖床的宫女,送到福临身边。   “虽说皇上喜欢任何人都可以,但……”苏麻喇这辈子什么活、什么事都能做得面面俱到,偏这事儿,都快四十岁了,还是头一遭办。   她笑道:“但皇上还年轻,凡事要悠着点,那两个姑娘比您大几岁,开窍也早,更重要的是温柔体贴还懂事。都是奴婢选的,和太后不相干,选她们只图她们好,绝不是为了约束皇上。”   “你的话,朕自然信的。”福临也严肃起来,开门见山地问,“多尔衮知道吗?”   苏麻喇摇头:“这事儿从头到尾,没和摄政王商量过。太后说了,这是皇上自己的事儿,皇后人选不能由您自己做主,已经够委屈您了,这么小的事儿若还要受制于人,那怎么成。”   福临垂眸嘀咕了声:“听你这么说,反是朕很不懂事。”   苏麻喇哄道:“怎么会,还不是因为皇上太懂事了?”   福临一笑,分明红着脸,又故作威严地问:“你把人送来,现在马上就要做那些事吗?”   苏麻喇也脸红,忙摆手道:“这事儿随皇上的心愿,您若看不顺眼,奴婢还能给换了,请皇上随时吩咐奴婢。”   福临背过身子去,略思量后,应道:“那就送来吧,朕明白的,你放心。”   见福临答应下,苏麻喇松了口气,站在身后,光看背影,虽然瘦弱一些,可皇上的确已经像个大人了。   他随了先帝的个头,身形高挑,只是少些风霜打磨,从小日子过得优渥安逸,才没能练出那样强壮健硕的体格,但假以时日,必定也能威风凛凛、威震四方。   “奴婢,先恭喜皇上。”苏麻喇周正地行礼,“愿皇上将来子孙满堂,大清香火兴旺昌盛。” 第367章 开窍   盛京之行十分顺利,福临当年跟随母亲从盛京到北京时,因为害怕紧张,没能好好看过沿途风光。   此番,去时不敢对嫡母不敬,一路严肃庄重,但归来的途中,福临第一次看清了父辈们从苦寒的北方,走出了一条怎样路。   而这一回,福临对于多尔衮为他的付出,也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那日,因福临之故,队伍没能赶到下一站行宫,于是皇帝下旨沿途安营扎寨过一晚。   入夜时,被苏麻喇送到他身边伺候的宫女巴尔娅告诉皇上,帐子外天上的星星可美可美。   福临一时兴奋,带着巴尔娅出来看星星,没想到惊动了四下的侍卫,一时涌出来护驾,福临竟不知,在他的身边有这么多人保护他。   再想,对于大部队出行,需要做的所有准备,福临一无所知,可他一路上过的日子,热茶热饭一口不少。   快到北京前,福临带着吴良辅,从队伍的头一直走到尾,在随行队伍中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而这一切,都是多尔衮为他准备的。   福临召见了随行的苏克萨哈,他是正白旗下多尔衮的人,负责此番出行的所有事。   可苏克萨哈并没有在少年皇帝的面前表白多尔衮的功劳,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皇帝的奴才,一切的一切是为了向皇帝效忠。   “你说这样的话,叫摄政王知道,可了不得。”福临冷然道,“朕可什么都没吩咐你,都是摄政王的心血。”   没想到跟了一路的人,竟伏地说:“奴才迫于无奈,受多尔衮压制,实则多尔衮暴虐专权,无法无天,他的许多行径,奴才皆不齿。奴才只等皇上亲政的那一日,期待能真正为大清为皇上效力。”   福临随手摘了玉扳指丢给他:“此番出行,朕甚是满意,这个玉扳指赏你了,将来有什么事,你拿着这玉扳指,朕自然就记起你。摄政王是你的主子,是大清的功臣,朕眼里可容不得背叛主子的奴才。”   苏克萨哈捧着小小的扳指,激动地再叩首:“谢主隆恩,奴才一定为皇上为摄政王鞠躬尽瘁。”   彼时苏麻喇就在一旁,苏克萨哈退下,她前去相送,再回来时,福临便问她:“这一路的事,到了京城你都会对额娘说吧。”   苏麻喇从容应道:“该说的奴婢自然要说,不该说的,奴婢到北京就记不住了。”   福临不信:“你是哄朕的。”   苏麻喇笑道:“皇上,太后教过您,做皇帝要学会信任,让所有的人都觉得皇上信任他们。多疑的心则好好藏在胸膛里,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多看一眼。方才您对苏克萨哈就表现得极好,怎么到了奴婢,又说这样的话?”   福临心里听着舒坦,嗔道:“朕对你便是对额娘一样的,还遮遮掩掩做什么?”   说话的功夫,巴尔娅给皇帝端茶来,乖巧温顺的姑娘,放下茶就退出去了。   福临朝门前看了看,问苏麻喇:“朕若是不要她们,她们将来可有归宿?”   苏麻喇道:“她们都是包衣旗的姑娘,被选入宫做宫女,年满之后就能离宫。皇上若不要她们,她们也就是普通的宫女,到了时候离宫便是。但若得皇上临幸,哪怕只一晚上,这辈子就不能离宫了。”   福临干咳了一声:“两个里头,朕更喜欢刚才的巴尔娅,留一个便好。”   苏麻喇笑:“奴婢知道了。”   这件事,一回京城,苏麻喇就给安排妥当,不被皇上喜欢的那个姑娘,她妥善地安排了别的去处,得皇上喜欢的巴尔娅,自然就留在了乾清宫。   玉儿听着苏麻喇,讲了好几天这一路上的见闻,说到那两个宫女的事,做母亲的笑得眯起眼睛:“真是的,怎么这么快,毛还没长齐的小东西,就要有女人了?”   “您这话可真粗俗。”苏麻喇嗔道,“那也没法子啊,一代一代都是这样,还不是盼着子孙兴旺,皇上能不反感抵触,奴婢已经烧高香了,还是我们皇上最懂事。”   “你只会夸他好。”玉儿道,“别叫他轻狂了。”   苏麻喇则关心格格:“您在京城没事吧,怎么听说病了?”   玉儿便把自己的用心说了一遍,但她觉得自己太小看多尔衮的人品,有些多此一举,更因在病中牵挂福临和苏麻喇,往后更加要好好保重身体,她还不能死。   而提起多尔衮为了东莪烦恼,根本无心做那种事,苏麻喇叹道:“王爷和福晋在家时,必定会谈论很多宫里的事,东莪格格从小耳濡目染,到了这个年纪,不懂的也该懂了。这下子没了福晋的引导,又和亲爹不和睦,不知将来会生出怎样的性情。”   “你留心着吧。”玉儿道,“到时候,自然有他们的去处,大不了还有……”   苏麻喇握着格格的手,摇头道:“格格,能不杀就不要杀,奴婢不要您这辈子背负太多杀孽。”   玉儿漠然道:“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有什么区别?他们的白骨,都是要垫在大清江山下的,他们都将是功臣。”   可见苏麻喇眉头不展,玉儿唯有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不论如何,都会保住东莪,哪怕是为了齐齐格。”   此刻,多尔衮带着几道奏折走入乾清宫,刚好见皇帝在案前写字,瞧着和东莪一般年纪的姑娘,在边上为他磨墨,福临笑着和她说话,看起来很亲密。   “皇上。”多尔衮躬身。   “十四叔来了?”福临见多尔衮来,立刻严肃神情,吩咐身边的人,“退下吧。”   巴尔娅规规矩矩地退下,走过摄政王身边,多尔衮突然说:“你留下。”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把姑娘吓得腿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   “起来吧。”多尔衮满不在乎,之后打量眼前的女孩子,问道,“几岁了?”   “回摄政王的话,奴婢十五岁。”   “倒也不小了。”多尔衮一挥手,“走吧。”   巴尔娅吓得不轻,一路哆嗦着离开了大殿,福临的手在背后握成了拳头,可面上还笑着说:“十四叔,可是有要紧的政务?”   多尔衮道:“五月蒙古各部来朝,皇上可想见他们?漠南漠北几大部落都要来,让他们到北京可不成,皇上意下如何?”   门外头,柔弱的姑娘退出来,不禁靠在门上捂着心口喘息,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摄政王,简直像一座山,那么高大威猛,说话的声音,就跟擂鼓似的。   “巴尔娅姑娘?”边上传来幽幽的声音,是吴良辅冲着她笑。   “吴公公。”巴尔娅垂首站立,捏着衣角,“奴婢这就去干活。”   吴良辅笑道:“你还做什么活,苏麻喇姑姑送你来,就没交代给你活儿干,只怕再过几年,奴才见了您,要叫一声娘娘了。”   姑娘脸颊通红,憋着道:“奴婢不敢……”   吴良辅笑呵呵:“有什么不敢,皇上可是中意了你,才把你留下的,将来的事大家都知道。”   巴尔娅脑袋低的快埋进胸口里,轻声道:“奴婢什么都不懂,还请吴公公多多指点。”   吴良辅是人精,自然明白,巴尔娅是苏麻喇的人,他在这里说的话,很快就会传到慈宁宫,他不能自寻死路,于是依旧只是客气:“不敢说什么指点,只盼着大家一起好好伺候皇上,你说是不是?”   巴尔娅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皇帝身边,一路相处,她以为皇上是和气温和的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苏麻喇姑姑交代的事,而苏麻喇姑姑说了,是不可以勾-引皇上的。   但是这天夜里,皇帝就要她了。   隔天一清早,消息传到慈宁宫,虽然把人送过去本就是让福临开窍的,但玉儿和苏麻喇都没想到会这么早。自然要怀疑是不是巴尔娅勾-引皇帝,趁着前头早朝,便把惊魂未定的姑娘叫来问话。 第368章 福临长大了   巴尔娅是苏麻喇亲自挑选培养的宫女,不至于惊慌失措,到了慈宁宫,便好好地把昨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太后。   玉儿有些话难以开口,唯有苏麻喇替她问:“巴尔娅,皇上对你用强了吗?”   姑娘脸颊通红,垂首应道:“回姑姑的话,皇上很温和,只是皇上有些生气,皇上告诫奴才,往后见了摄政王别再害怕,更不要轻易下跪。”   玉儿和苏麻喇面面相觑,再细问,才知道昨天多尔衮吓着巴尔娅了,而福临也为了这件事生气,突然就显摆起了他的帝王威风。   福临在这个年纪,又是头一回,只怕不能成事,苏麻喇又问了一些话,但皇上的表现比她们想象的要好些。   玉儿命苏麻喇给了巴尔娅一些赏赐,再叮嘱乾清宫的人要对巴尔娅另眼看待,便让她回去了。   人一走,苏麻喇便笑悠悠地说:“看来您选了岳乐贝勒,真是没错。”   大玉儿嗔道:“那孩子小时候看着老实,原来也是个花花肠子,屋里左一个右一个,才多大,他额娘抱孙子就抱不过来了,可别教坏了福临。”   她说着起身来,扶着苏麻喇的手说:“去给姑姑上柱香,告诉她福临长大了。”   是年五月,蒙古各部来朝,皇帝侍奉太后同往京外围场,与各部亲王台吉行围狩猎。   玉儿忙于接见女眷,听家乡来的人说说家乡的事,阿图因孕中不得前来,雅图也留在科尔沁照顾妹妹,倒是把玉儿的大外孙子送来了,自然是带在身边爱不释手。   到第三天,拗不过孙儿要骑马,大玉儿带着孩子去挑选马匹,忽然大批侍卫涌来,将这一片围得水泄不通,玉儿护着怀里的孩子,紧张地看着那些人,便见人群后走出年轻的男子,大大方方地走上来,抱拳道:“太后娘娘,奴才佟国纲奉旨前来保护您与各位福晋。”   玉儿认得这是佟图赖的长子,稍稍安心了几分,将孙儿交给苏麻喇,走上前道:“什么事,这么大的动静?你阿玛呢?”   佟国纲一脸严肃:“回太后的话,摄政王和皇上遭遇埋伏,阿玛带兵前去增援,命奴才在此保护太后。”   玉儿的心提到嗓子眼,带着孩子在佟国纲的保护下回到营帐,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后,福临才出现在眼前。   “皇上,您怎么样?”苏麻喇见皇帝满身尘土,衣衫上还带着血,忙上前仔细查看他是否受伤。   “十四叔受伤了。”福临显然被吓着了,“他被箭射中了胳膊,流了很多血……”   “福临?”   “额娘,十四叔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福临的身体颤抖着,忽然跪在了母亲的面前,“额娘,十四叔差点死了。”   “福临,起来。”玉儿肃然道,“站起来。”   福临仰望着母亲,僵持了片刻后,才晃晃悠悠站起来。   “臣为君死,是死得其所,轻易就心软的皇帝,无法守护他的子民和江山。”玉儿道,“你还记不记得姨妈教你的话,你小的时候,可是记得很牢,也做得很好。”   福临悲伤地说:“儿臣记得,姨妈说,男孩子不能在外人面前哭。”   玉儿道:“既然你还记的,就好好想想,福临,你在这里冷静之后,再去见你十四叔。”   苏麻喇被留下照顾皇帝,玉儿带着人来到多尔衮的营帐,侍卫们进出捧着的水盆里满是鲜血,好在她再见到多尔衮时,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人也很精神。   “还不躺下,流了那么多的血。”玉儿上前道,“你别逞强。”   宫人侍卫和太医,纷纷退下,多尔衮便冲着她笑:“别担心,我没事,福临怎么样?他跟着我在地上滚了一圈,一定也摔着了。”   玉儿紧盯着多尔衮的伤,轻声道:“你和福临,我一个都损不起,多尔衮,别再吓我了。”   多尔衮不屑:“这点小伤算什么,你是没见过,我过去打仗的时候,这么长的箭,直接穿透我的肩膀,我扎着箭继续冲锋,都没停下来,还有……”   玉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含泪摇头:“别说了,我不在乎你过去多英勇,我只要你现在平安无事。”   多尔衮的咽喉滚动了一下,心里被玉儿填得满满的,他用没受伤的手搂过玉儿的肩膀:“别怕,我不会死,老天给了我无数条命,就为了这辈子能守护你和福临。等我查出来,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朕把他剁成肉酱给你和福临压惊。”   玉儿冷着脸说:“你先把伤养好,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其他的事自然有人去做,听见了吗?”   多尔衮一脸笑着,看见玉儿为她紧张,直把疼痛都忘了:“你别生气,我听你的就是了。”   营帐外头,侍卫们四处戒严,博穆博果尔则满世界地找皇帝,得知皇上在太后的帐子里,这才作罢。   他也是满身的尘土,方才跟随皇帝遭遇刺客后,他就冲上去追,可惜追上后没打几个回合,那两个人就自尽了,只拖回来两具尸体。   “十一阿哥。”忽然有人从身后叫他,博果尔转身看,是英亲王阿济格。   “皇叔。”博果尔行礼。   阿济格满脸惊讶,连声道:“果然是博果尔?博果尔,你好身手啊,你才多大,这功夫跟谁学的?方才见你冲上去,我还想是谁家的孩子,竟然是你。博果尔,不是皇叔说,你的功夫可比皇上强多了。”   博穆博果尔垂首道:“侄儿不敢当,皇叔过誉了。”   阿济格啧啧不已:“早些年还听人说,是个毛躁的混账小子,这么几年,变得这样稳重还了不得。正好,下个月是你堂哥的儿子满月,博果尔,到皇叔府里来吃酒。”   “多谢皇叔,到时候侄儿一定前来相贺。”博果尔抱拳,又道,“侄儿还有事要交代,先走一步失陪了。”   阿济格负手看着少年离去,眼角流出阴谋的气息,眉头一挑,哼着小曲儿转身走开了。   在玉儿的授意下,行围并没有提前结束,福临第二天就继续和蒙古来的亲王台吉们去跑马,直到两日后,才起驾回宫。   而这两天,玉儿在多尔衮的身边寸步不离,围场里多少双眼睛看着,这样一来,太后前脚才回慈宁宫,后头风言风语就在京城里炸开。   道是皇太后已经无视旁人的目光,和摄政王在一起,就差办喜事成亲下嫁。   摄政王府里,东莪听见两个丫鬟在花园里说这些话,随手拿起地上的花剪就要绞她们的嘴,家里闹得翻天覆地,最后自然是那两个婢女被撵走了。   多尔衮对此很无奈,提着受伤的胳膊来看望女儿,生怕东莪得了和她额娘一样的狂躁之症,可东莪却哭泣说,她对不起额娘,没能管好家里的下人。   面对女儿无止境的悲伤和咄咄逼人,多尔衮束手无策,到如今只有皇宫里,才能让他安心,可他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住在宫里,他也舍不得丢下女儿不管。   劝说了东莪不要胡思乱想后,多尔衮疲倦地往书房走,半路上见管家带着两个女人走来,她们穿着普通的衣衫,像是家里新来的仆人,可是他刚要把目光收回,走在前面的人抬起了头,竟是玉儿,她身后的,自然是苏麻喇了。   “玉儿?”多尔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来看看你,可有好好吃药休息。”玉儿笑道,“你看,被我抓到了吧,你不在屋子里躺着,瞎晃悠什么?”   “玉儿……你怎么来了,你来了?”可对多尔衮而言,她就是自己的灵丹妙药,一见她,什么伤痛都没了。   皇宫里,福临面对查不出刺客来源的事,迁怒博果尔下手太重。更说他不知死活,才多大就敢逞能冲上去抓刺客,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大堆话。博果尔闷声不响,直等皇帝说完了,才默默地退下。   巴尔娅来为皇上奉茶,好生道:“皇上别动气,十一贝勒也是为了……”   可福临却瞪她:“要你多嘴?”   巴尔娅忙闭了嘴,正要退开,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没忍住当着皇帝的面就干呕起来。   “你做什么?”福临蹙眉,“不舒服吗,还不快去歇着。”   巴尔娅涨红了脸,怯怯地看着皇帝:“皇上,奴才、奴才可能是……怀孕了。”   福临愣住,旋即眼睛瞪得溜圆:“你说什么?” 第371章 可怜也可恨   在大玉儿眼中,福临自己还是个孩子,可这个孩子,如今却要成为父亲了。   她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慈宁宫,便见儿子呆呆地坐在一边。   福临还在回忆巴尔娅干呕的模样,仿佛那一瞬,他的年少时光真正的结束了,而无关乎年龄。   “虽是喜事,但在额娘看来,并不值得皇上轻狂或沾沾自喜。”玉儿肃然道,“相反,从此以后,皇上要更严格要求自己,谨言慎行,时时刻刻明白自己的身份。”   “额娘,我还没做好一个皇上,突然又要做阿玛,我、我怕不行……”福临果然并不兴奋,他甚至发懵,对于本该雄心壮志的未来,顿时又多了一分彷徨。   玉儿冷静地问:“岳乐应该告诉你,对女子做了什么后,会让他们有身孕,巴尔娅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你自己明白吗?”   福临点头:“我知道,额娘,巴尔娅为何怀孕,儿臣知道。”   玉儿道:“没有人是天生就会做父亲,更莫说天生会做皇帝,你阿玛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摸索学习,在许多人眼中了不起的他,从没有自满得意过。自然,你阿玛得到大汗之位,成为大清帝王时,已经不再年少,必定要比你稳重。可是福临,你虽有你的难处,换个角度想,或许这也是你得天独厚的优势。”   “优势?”福临茫然。   “如今经历的每一件事,即便是彷徨恐惧,也会成为你将来的财富。”玉儿走上前,握着儿子细嫩的未经历风霜的手,“只有不断地流血结痂,再破损再结痂,才会长出厚厚的茧,才能护住血肉不受伤害。福临,别怕,慢慢地来,你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帝王,也会成为像你父亲一样被孩子们敬爱的阿玛。”   福临眼中含泪,怔怔地看着母亲,没有出声。   玉儿却温柔含笑:“只要额娘还活着,你永远是额娘的儿子,做儿子和做父亲不矛盾。你看你的姐姐们,一回到额娘怀里,就还是从前娇滴滴的女儿,不是吗?”   这才是福临想听的话,至少眼下,他虽然一直渴望成为真正的帝王,可依靠母亲躲在她的羽翼下,已经成为了身体和心里的习惯,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戒掉这种依赖。   “等孩子落地,还有七八个月的光景。”玉儿嗔笑,“这七八个月里,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做阿玛,你可以不会可以不懂,但额娘希望你能负起责任。福临,要好好待巴尔娅,好好待未来每一个为你诞育子嗣的女子,记住了吗?”   不久后,福临离去,宫女们搀扶着巴尔娅来到慈宁宫,太医们已经诊断,巴尔娅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苏麻喇也因此自责,她总觉得皇上还小,压根儿没想到能成事,这个惊喜实在太意外。   玉儿命宫人往后以“福晋”称呼巴尔娅,暂时没有给予后宫的位份,毕竟皇后还没嫁来,很多事,玉儿都期待皇后入主中宫后,由未来的女主人来决定。   两日后,多尔衮进宫贺喜皇帝,因眼睁睁看着多尔衮舍命救驾,福临对十四叔的感情有了很大的变化。   纵然额娘提醒他不该随便心软,可这么多年多尔衮到底是怎么待自己的,福临很清楚。对于将来的事,福临有了自己的想法,不过眼下一切尚早,他存在心里就好。   多尔衮见过皇帝后,到慈宁宫见玉儿,玉儿亲手为他换了药,又命人将巴尔娅接来见了摄政王,多尔衮哈哈大笑,故意吓唬巴尔娅:“为什么教坏皇上,你好大的胆子。”   年轻的小福晋吓得不轻,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一个劲儿地往苏麻喇身后躲。   玉儿在一旁摇头,瞪了多尔衮一眼,对巴尔娅说:“回去歇着吧。”   苏麻喇笑着带人下去,生怕巴尔娅到福临面前说错话,安抚她道:“没见王爷在笑吗,王爷在逗你玩儿呢,别害怕,王爷早就把赏赐送到你屋子里去了。”   殿内,玉儿在窗前看了眼,见她们安然离去,才转身责备多尔衮:“你做什么,吓着她吓着孩子怎么办?”   多尔衮却大笑:“别生气,我就是觉得好玩儿,他们还那么小。”   玉儿道:“你娶齐齐格的时候,也和福临差不多大,怎么不笑自己?你府里两位庶福晋,不就是大妃给你挑来暖床的?若非要说,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玩,反而很悲哀,至少当年我嫁到盛京来的时候,吓得几乎要尿裤子。”   多尔衮回忆着过去,不可思议地说:“竟然过去那么久了,久得我都要忘了。”又对玉儿说,“你别生气,我再不吓唬孩子。”   玉儿坐回他身边,彼此亲昵得俨然夫妻一般,只是至今他们都没有做过非分之事。   眼瞅着就要四十岁,玉儿知道自己的容颜会老去,而她从没有以色来诱-惑多尔衮,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相处,她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   多尔衮正经起来,说的话也有道理,他问玉儿:“科尔沁眼巴巴地盼着将孟古青送来做皇后,你这边却让皇帝把孩子都生起来了,他们该不高兴了。将来你的侄女进宫成为皇后,必定也觉得你对不起她,这如何是好?”   玉儿却道:“帝王家自然有帝王家的规矩,她既然来做大清的媳妇,就该遵守大清的一切。虽说是女人为难女人,可在这样的世道里,只有互相为难,才能互相扶持着活下去,她现在可以不懂,但将来若也不懂,就是她的错了。”   多尔衮挽着她的手,安抚道:“别急,玉儿,还有我在呢。”   事实上,玉儿并不期待多尔衮做什么,关于这件事,玉儿和苏麻喇早就有商量。   苏麻喇也担心吴克善来问责,可玉儿却道:“大清从努尔哈赤到如今,后宫的格局有了很大的变化,将来的孩子便有明显的嫡庶之分,未来立太子储君,自然优先考虑嫡子。巴尔娅若生皇子,皇长子是庶出,对于皇后而言并不是坏事,你看这一代一代皇长子们所承受的压力,从褚英到豪格,都可怜也可恨。” 第372章 叔侄和睦   苏麻喇笑道:“也非人人都这样,不论如何,往后的大阿哥可是您的大孙子,您能不疼吗?不论是嫡出还是庶出,都是您的骨肉。”   玉儿无奈:“说的就是这个,从前我只要管着自己的孩子就好,可往后这宫里,全都是我的孩子。将来子生孙、孙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心哪一个都不是。”   话音才落,门前的宫女来禀告,十一阿哥到了,玉儿吩咐人带进来,她便正襟危坐地等待。   很快,就见器宇轩昂的少年阔步而来,平心而论,博穆博果尔的样貌气质都不输福临,即便他年纪最小,站在兄弟之中,却能将他的几个哥哥都比下去。   可就连娜木钟自己都不明白这孩子究竟是谁的种,大玉儿也看不出,博果尔有什么地方长得像皇太极。   见博果尔行礼后,玉儿便开门见山地说:“巴尔娅福晋有身孕了,来年皇上也要大婚并选秀,你年纪小,本该将你留在宫里好生抚养,但后宫一旦有了女眷,叔嫂有别,你在宫里只会越来越拘束。”   “儿臣明白,儿臣听皇额娘的安排。”博果尔朗声答应,干脆又爽快。   玉儿并不喜欢博果尔喊她额娘,但如今所有的阿哥格格都要这样喊她,喊得多了倒也不在乎了。至于博果尔到底是谁的儿子,她更不在乎,反正是谁的都不是她的,她何必纠结。   “皇上大婚亲政之前,还不能封你为王,自然也不能赐豪华宽敞的宅邸,毕竟你上头还有那么多哥哥。”玉儿道,“先委屈一阵子,这一次行围救驾是功劳,我和皇上都记下了,将来攒下更多的功劳,你自己用功劳为自己换个大宅子,换亲王郡王衔,皇上一定都会给你。眼下,我只能给你妥善的照顾,给不了你荣华富贵。”   “多谢皇额娘,儿臣必定对皇上忠心不二,儿臣会努力学本事,为大清建功立业。”博穆博果尔叩首谢恩,之后又听了几句嘱咐,便退下了。   离开慈宁宫,去往乾东五所,入宫以来,他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一直都住在那里。   如今,福临的女人怀孕了,将来生了阿哥公主也要往那里送,他们这些叔伯姑姑们,就该滚了。   一路上,宫人们毕恭毕敬地向十一阿哥行礼,可博果尔每每走过,都仿佛能感觉到那些人在背后议论自己。   他们议论的无非是两件事,博果尔是不是皇太极的种,还有他那个被软禁虐待的亲额娘。   博果尔几乎想不起来生母是什么模样,他也无法对母亲正在受苦感到悲伤,只是这一切,都是他的耻辱,他一辈子只能卑躬屈膝活得像条狗。   大半个月后,除了未出嫁的格格,博果尔等尚未完婚的阿哥都陆续搬出去,皇帝在京城里为他们置办了宅子,虽说不如其他叔伯的府邸阔气,但至少也自由了。   从此不必出入都向皇帝报备,这一日,几个兄弟便都聚在英亲王府,庆祝阿济格的孙子满月。   博果尔与几个兄长并不和睦,便是一个人坐在边上。   而他年纪尚小,只是个头看起来大些,面对叔伯堂兄弟们的劝酒,立场很是坚定,坚决不喝酒,渐渐的众人就忽略了他,把他丢在了一边。   阿济格冷眼看着,不久后命下人把博果尔带到了后院,避开外面热闹的人群,对博果尔道:“论出生地位,你是诸皇子中最高贵,可如今落到这个境地,大侄子,你甘心吗?”   博果尔垂眸不语,阿济格拍拍他的肩膀:“博果尔,皇叔给你指条明路,你看看如今的摄政王,你看看多尔衮,还有我。要知道,我们的额娘可是被你皇阿玛和代善伯父亲手绞杀的,但如今,我们还是闯出了一番名堂,整个大清都在你十四叔手里,是不是?”   “皇叔的话,侄儿明白,可皇叔这样说,对先帝对皇上是大不敬。”博果尔一本正经地看着阿济格,“皇叔,侄儿离了这府上,就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别介啊。”阿济格却呵呵笑,“博果尔,咱们做一笔买卖,你去对付福临,我来对付多尔衮,宫里那小福晋能生出个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但就算是皇子又如何,一巴掌就捏死了。博果尔,只要皇上一死,皇位必定是你的,到时候皇叔拥簇你辅佐你,我们一起把天下握在手里。你想一想,你的额娘是尊贵的贵太妃,背后还有阿霸垓部撑腰,而你在察哈尔的亲哥哥也会助你一臂之力,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你为什么不珍惜?”   博果尔神情怔怔地看着叔父,阿济格说的都没错,自己的出身很尊贵,比起那些庶福晋生的哥哥们,他要强百倍千倍。   外祖父舅舅们有兵马勇士,亲哥哥也在察哈尔做王,他为什么要活得像一条狗,为什么要随随便便被福临踩在脚底下。   “博果尔,你回去好好想想。”阿济格道,“皇叔可不会坑你,话说到这份上,你但凡去皇上或多尔衮面前言语几句,我就没命了不是吗?可皇上信得过你,皇上觉得你委屈。”   “王爷,王爷……”忽然前头传来喊声,阿济格怒道,“混账东西,什么事?”   下人大声道:“王爷,皇上驾到,皇上来了。”   阿济格眉头一挑,带着博果尔立刻往前院来。   福临果然驾临,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福临转达了皇太后的祝福和赏赐,便说叔伯们只管尽欢,他接着要去摄政王府探望多尔衮,转身见博果尔也在,玩笑似的说:“你还是小孩子,可不许喝酒,别胡闹。”   博果尔俯首称是,福临没再坐一坐,直接就离开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阿济格命人将皇太后的赏赐供起来,目光瞥见博果尔,见他气息低沉,必定是方才皇帝那句话,叫他不高兴了。   阿济格走上前,呵呵一笑:“回去想想,想好了,来告诉皇叔。”   且说多尔衮没有去参加侄孙子的满月,派人送了些金银就当是祝福,宗亲里孩子那么多,认也认不过来,谁还会稀罕,更何况他和阿济格本来也不如多铎那么亲密。   此刻,他正在后院练习射箭,奈何胳膊上的伤好的慢,连张弓都十分困难,到底是要四十岁的人了,体力大不如前,想当年在战场上箭穿过肩膀,他躺两天就又生龙活虎,如今都不行了。   心里正气恼,一回身,惊见福临站在跟前,多尔衮愣住了。   边上的管家忙道:“王爷,是皇上不许奴才通报,皇上要亲自来见您。”   福临双手背在身后,悠悠走上前,得意洋洋地笑道:“额娘说必须突然袭击,才能看见皇叔在家做什么,若是在习武练剑,立刻派人禀告她知道。”   多尔衮回过神,忙央求:“福临,不许对太后胡说,来来来,我们到书房说话。”   福临笑道:“十四叔,那您是不是欠我一个人情。”   多尔衮朗声大笑:“欠着欠着,只要你别去太后跟前告状,怎么都好说。”   福临却伸手搀扶他,叮嘱道:“话虽如此,十四叔,您还是要保重,等伤好了再练不迟,您是为了救我才受伤,再有什么事,要侄儿如何安心。”   多尔衮是最经不起哄的,玉儿和府里待他好,他就能把什么都忘了,想当初福临还是会挡在他额娘面前,不愿让自己靠近,可他到底长大了,他能理解一些从前不明白的事。   “皇叔结实着呢。”多尔衮欣慰地说,“有福临这样关心,皇叔很快就会好起来。”   他们并肩往前走,半路上遇见了东莪,她目光怔怔地看着这叔侄俩,多尔衮竟恍惚觉得自己,看见了齐齐格。 第373章 慈宁宫的夜   “东莪姐姐,这些日子为何不进宫,上次行围你也不来,额娘她们都很想你。”福临和气地说,“过几日,姐姐进宫住两天,额娘搬去慈宁宫后,你还没见过吧。”   东莪福了福身子,向皇帝行礼:“阿玛受伤,我要在家中照顾他,便是少出门了。多谢皇上和太后娘娘惦记,还请皇上替我问候太后娘娘。”   昔日的皇伯母,成了太后娘娘,福临知道,姐弟之间的情分是越来越淡了。   他本该体谅东莪的心情,他也曾憎恶多尔衮和母亲的暧-昧不清,可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福临渐渐明白,他的心情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山稳固,是额娘能开心。   东莪往路边站,请父亲和皇帝先走,多尔衮带着福临离去,他能感受到,背后冰冷怨恨的目光,女儿恨他,可能也恨福临和玉儿。   多尔衮带着福临参观了他的王府,福临还在齐齐格的灵堂上了香,叔侄俩谈论了朝政,也谈论了家事,说到阿济格府里的宴会,说到福临如何对待兄弟几个,更提到了科尔沁待嫁的皇后。   多尔衮说:“十四叔派去的人回来都说,孟古青长得很美,在科尔沁被誉为宸妃娘娘之后,最美的姑娘。福临啊,不论如何,娶得美人,总该是高兴的。”   福临叹道:“可大姐来信说,孟古青特别骄傲,在科尔沁横行霸道,吴克善为什么要把她的女儿教成这样?”   多尔衮却不以为然,笑说:“福临,其实你额娘年轻时也很骄傲,甚至横行霸道。你出生晚不知道从前的事,过去在盛京的皇宫里,你额娘虽不是大福晋,年纪也比很多人都小,可人人见了她都要低头,什么好东西都是他先选,她喜欢的衣裳颜色,莫说宫里的庶福晋侧福晋们不敢穿,就是亲王贝勒府里的福晋也都不敢穿。”   福临呆呆地看着叔父:“我略有耳闻,可也没想到是真的。”   多尔衮笑道:“科尔沁的格格都骄傲,这是因为科尔沁有资格骄傲,你看你婶母,也一样骄傲是不是?”   看着叔父往前走,福临却觉得,并不是额娘太骄傲,而是皇阿玛太纵容。   事到如今,福临已经分不清额娘对多尔衮是真是假,但额娘说过,她的心早就和皇阿玛一起留在了盛京。   但福临能感受到,十四叔对待额娘,对待他,是真心实意的好。   可是,额娘却把着他的手,一起握着刀,对着这个男人的心门口,为了朝政,为了大清,为了他的皇位。   “十四叔。”福临跟上前,多尔衮含笑转身,他喜欢听福临这样喊他。   “这次我帮您瞒着,下回可不成了,您赶紧把身体养好,十四叔,我想和您一道去江南走走。”福临欣然道,“带上额娘一起。”   多尔衮有些恍惚,伸手扶着福临的肩膀:“好,带上你额娘一起,去江南走一走,看看大清的江山。”   此时此刻,慈宁宫书房内,范文程久违地进宫来向太后讲学,但书房里一片寂静,听不见书声,也无人说话。   玉儿站在窗前,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宫女们围着院子里的大水缸修整荷花叶,而范文程垂首站在桌前,这样的光景,已经大半个时辰了。   玉儿一直担心,围场遇刺是不是鳌拜动的手,若是那样他们就是败了。   如今知道不是,虽然松了口气,可鳌拜却托范文程来消息,认为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他想最后请示皇太后的意思。   事实上,玉儿当初和鳌拜的约定很简单,鳌拜一旦得到睿王福晋过世的消息,就可以随时准备动手,不用再向玉儿请示,但鳌拜显然更谨慎一些。   “范先生,跪安吧。”到最后,玉儿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臣告退。”但范文程却不再问,行礼后,默默退下了。   杀或不杀,玉儿没有说,有的,只是与鳌拜最初的约定,而她也早在那时候,就决定要杀齐齐格。   苏麻喇送走范文程,进门来看格格,玉儿吩咐她:“我要几块素色的真丝料子。”   苏麻喇应了,顺口问:“您要做什么用?”   玉儿道:“给多尔衮做两件褂子,天热了,穿着凉快。”   苏麻喇犹豫了片刻,说:“格格,不如算了,您对王爷越好,王爷陷得越深,将来就越痛苦。您这样残忍,真的能安心吗?”   玉儿清冷地笑:“我不会让他痛苦,也是我唯一能回报他的。”   数日后,多尔衮进宫,便见玉儿坐在窗下缝衣裳,他笑道:“难得见你做针线活,而不是看书,这是给福临做衣裳?”   “福临只穿苏麻喇做的,谁做的他都嫌扎得慌。”玉儿将手里的褂子抖了抖,“你看?”   见衣裳的尺寸大小,多尔衮愣了愣,问:“我的?”   玉儿笑道:“要试试看吗?不过这是贴身穿的,你拿回家里去试,在这里脱衣裳可了不得。”   多尔衮欣喜不已,伸手来摸了又摸,他这辈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从没敢想,有一天玉儿会给他做衣裳。   “夜里睡觉穿,北京的夏天虽然热,你也别贪凉,咱们年纪都不小了。”玉儿笑悠悠道,“还有一件等着缝呢,你别舍不得穿,这不麻烦,你若喜欢,我年年夏天给你做。”   多尔衮像的了稀世珍宝般捧着衣裳,清凉柔软的丝绸,仿佛是玉儿的肌肤,而这每一寸料子每一脚针线,都带着她的气息。   “我会好好穿,你别太辛苦,一件就够了。”多尔衮爱惜不已,挽过玉儿的手,在她的手背上亲吻,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别扎疼了你的手,我有一件就够了。”   玉儿莞尔:“知道了。”   可那之后没过几天,多尔衮夜里回到家中,便惊见卧房的床榻上,散落着衣裳的碎片,玉儿为他做的褂子,被绞得支离破碎。   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干的,而院子里的婢女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跪在门前瑟瑟发抖说:“王爷,格格她,是格格……格格不让奴婢收拾,说就这么放着,也、也……”   “滚!”多尔衮坐在床边,怒然道,“滚出去。”   可他听到了,让自己更心惊肉跳的话,那婢女颤抖着说:“格格也送了一些到宫里去。”   多尔衮直觉得五雷轰顶,猛地站起来,冲到婢女面前,拎起她问:“你说什么?”   婢女吓得语无伦次,哭着说:“格格抓了一些碎片,放在食盒里命人送进宫里。”   多尔衮问:“什么时候的事?”   是这日晌午后的事,玉儿用过午膳,和淑太妃说了会儿闲话,正打算午歇时,东莪派人送点心来。   彼时淑太妃也在,打开食盒,却是一大把被绞碎的料子,淑太妃当场就吓得脸色惨白,担心地对玉儿说:“东莪那孩子,心里的坎儿过不去呐。”   淑太妃恐怕还只当是东莪绞碎了齐齐格身前的衣裳,送来恐吓皇太后,可玉儿一眼就认出,是她给多尔衮做褂子的料子。   她不必担心淑太妃会到处去胡说,可她不知道多尔衮会怎么样,若盛怒之下责打东莪,那父女之情真是到头了。   此刻夜色深深,慈宁宫的灯还亮着,玉儿正在灯下,缝制着一件新衣裳,那些碎片经过苏麻喇的巧手,变成了一只香袋,正摆在玉儿的身旁。   静谧的宫闱里,脚步声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玉儿抬起头,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衣领,一颗心正不安地跳动着。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屋里的光芒,将他痛苦的神情照得清清楚楚,但那纠缠的浓眉很快就散开了。   “玉儿,别做了,夜里看不见。”多尔衮道,“我已经心满意足。”   玉儿含笑:“你知道我在缝衣裳?又在我的慈宁宫里安插了眼线,你说你这个人……”   可是身前的人,猛地扑过来,搂住了她的腰肢,搂住了她的脑袋,唇与唇交缠在一起,猛烈的炙热的,她被吸-吮得几乎透不过气。 第374章 我不后悔   “玉儿、玉儿……”   难得喘息的机会,耳边便萦绕着粗重着急的呼唤,多尔衮疯了似的压下来,等他猛然清醒时,玉儿已经躺平,胸前的丰软,撑起夏日单薄的衣衫,勾勒出诱人缠绵的风光。   玉儿很美,如盛放的花朵,然而开到荼蘼花事了,她就快老了。   姐姐去世后,她的身体安静地度过了十年,甚至更久,她早已不记得与皇太极最后一次缠绵是几时。   此刻眼前的人,浑身散发着欲-望的冲动,热火焚-身般的挣扎,肌肤尚未相亲,已能感受到灼人的滚烫。   玉儿决定为多尔衮做贴身的衣衫,就是想让他在漫漫长夜时想起自己,针脚衣料之间都是她的气息与温存,在这如狼似虎的年纪,如何受得了。   但事情比玉儿想象得,发展得更快,东莪剪碎衣衫,也剪碎了他父亲的心,击碎了多尔衮的克制,白天收到碎片的那一刻,玉儿就想到了此刻的一切。   多尔衮的手难以自制地抚-摸着柔软的身体,滚烫的气息附着在玉儿的身上,衣衫被解开,雪白雪白的ji肤露出来,温柔诱-人的体-香冲入鼻息,令人疯狂。   “多尔衮……”   听见玉儿的声音,多尔衮的手,瞬间停下来,满身的热-火也消退了几分,喘息着,俯视着心爱的女人。   “不要后悔?”可玉儿却抓着他的衣襟说,“答应我,别后悔。”   多尔衮深深地吻下来,玉儿柔软的唇令他痴迷,而身-下的人主动解开他的衣衫,更让他疯狂。   这一生,两度失去皇位,失去母亲,失去妻子和兄弟,二十年南征北战建立功勋,好不容易站在万万人之上,却被说独断专权野心勃勃。   世人只见他的荣光与尊贵,忘了他为这个国家流过的血,他是最有资格站在高位的人,却要看尽天下人的脸色。   夏日的夜,旖旎烂漫,仿佛风和空气里,都带着情-欲,令人贪恋,令人疯狂,令人忘乎所以。   他不会后悔。   一夜过去,毒辣的太阳,大清早就霸道地驱散黑暗。   慈宁宫里静谧无声,苏麻喇独自捧着水盆进门,看了眼拥着纱被靠在窗下的格格。   纱被之下,她衣不蔽体,大片的肩膀和赤luo的胳膊露在外头,苏麻喇放下水盆,怔怔地看了半晌,才问:“格格,您要沐浴吗?”   玉儿摇了摇头,纤长雪白的月退从纱被下露出来,大月退根处,散着点点绯红。   苏麻喇的心咚咚直跳,忽然腿一软,跪下了。   玉儿起身,拖着纱被蔽体,缓缓走到了苏麻喇的身前,轻轻掰开她捂着脸的手,问:“你看不起我?”   苏麻喇用力地摇头:“我心疼你。”   玉儿问:“心疼我什么?”   苏麻喇热泪盈眶,痛苦地哽咽着,难以言喻。   “苏麻喇。”大玉儿捧着她的脸颊,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苏麻喇,你会可怜姐姐吗?”   苏麻喇茫然地抬起头。   玉儿道:“这世上早已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这一生唯一能强迫我的人,已经丢下我八年了。苏麻喇,别心疼我,那样我才会更可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后悔。” 第375章 荷包里的纸笺   是日早朝散去,福临急躁地往内宫走,反复地问吴良辅:“昨晚多尔衮在慈宁宫过夜?你们夜里为何不叫醒我?他真的在慈宁宫过了夜?”   他一口气闯到慈宁宫外,恰好遇见巴尔娅向太后请安归来,夏日衣衫单薄,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就明显了。   “皇上吉祥。”巴尔娅向福临行礼,温柔一笑,“皇上,您要去向太后问安吗?”   “额娘在做什么?”福临没好气地问。   “太后娘娘在诵经。”巴尔娅道,“您进了门直接往佛堂去吧。”   福临怒气冲冲,正要进门,又瞥见巴尔娅的肚子,便问:“朕听说,你这几日干呕的厉害?”   巴尔娅垂眸应道:“多谢皇上,奴才不碍事,已经好多了。”   福临说:“怪不得瞧着瘦了,肚子是显出来了,可身板越发薄了,你要好好保养,闲时也可到乾清宫来,朕和你说说话。”   巴尔娅脸颊绯红,满眼的欢喜:“多谢皇上。”   福临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想了想,问:“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巴尔娅应道:“奴才去散散步,太医说一直到生之前,要多走动走动。”   福临转身来伸出手:“走,朕陪你去散散步。   小福晋受宠若惊,怯怯地将手递给皇帝,便由福临搀扶着往御花园的方向去,福临问她几时生,想吃什么,像小两口似的,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门前这光景,很快就传到了佛堂,大玉儿睁开眼,笑问苏麻喇:“是这样吗?”   苏麻喇道:“问了两个都这么说,假不了,但……”她堆在玉儿身边,也不忌讳在佛祖跟前说这样的话,“格格,皇上像是知道了昨夜的事,知道摄政王是今晨才匆忙离开皇宫。”   “所以呢?”玉儿闭上眼睛,继续转动佛珠,悠悠道,“他本是要来质问我,但又忍住了?”   “奴婢猜想,大多是这样。”苏麻喇说,“不知皇上之后,还会不会来问这件事。”   “再来,也不会像方才那样怒气冲冲,至少能好好说话。”玉儿不以为然地说,“如此看来,福临对巴尔娅至少是喜欢的,那么他能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   玉儿想了想,又道:“苏麻喇,将来孟古青进宫后,你多护着些巴尔娅,一则不叫她被欺负,再则,那孩子现在是好的,却不知将来还能不能也好。被欺负的压抑或是贪欲,都会让一个人改变,我们可以不管,但不能不知道,不能因为孟古青骄傲,就以为她不会被欺负。”   苏麻喇明白,为了巴尔娅的事,吴克善王爷已经三番两次地来信质问,太后都不予理会,最近一次总算回函了,却是问吴克善还要不要把女儿嫁来,想嫁来就闭嘴,不想嫁的,趁早明说。   为了这事儿,多尔衮还和玉儿吵了一架,认为玉儿太草率,自然没多久多尔衮就来道歉,两人很快就和好了。   那时候苏麻喇就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和从前不一样了,直到发生了昨夜的事。   苏麻喇唯一能肯定的是,格格不是被强迫的,她二月里为了防备多尔衮而故意生病的心,已经消失了。   大玉儿礼佛后,便回寝殿,趁着日头好,继续为多尔衮做衣衫,之后再命人送到武英殿,让他自己带回去。   然而这件事,福临虽然没有来慈宁宫闹,可心里还是堵得慌,特别是吴良辅告诉他,连宫外也传开了,人人都在议论,说是不少人看见,摄政王出入慈宁宫。   福临很烦恼,觉得自己进退两难,既不能坦然地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又不愿去伤害额娘。   有些事,他愿意为了遂额娘的心意,做出让步和牺牲,可他依然从心里不愿母亲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更重要的是,倘若额娘是为了自己的皇位,而牺牲她的身体,福临就更痛苦了。   因心情不好,福临不免有些脾气,对待老臣叔伯们不敢露出来,面对几个同龄的兄弟,就没那么多顾忌。   如博穆博果尔就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骂,他本是来向皇帝禀告马场修缮的事,结果被福临说不务正业,不静心念书,成天只想着玩耍。他不敢还嘴,攒了一肚子的火气离宫。   回到家里,家仆早早守在门口,见了他便说:“主子,英亲王来了。”   博果尔心里一颤,这个人怎么甩也甩不掉,他为何偏偏盯上了自己,要命的是,他原本还不以为然,这一刻,竟然还真有些动心了。   可他是冷静的,自知年纪还小,除了被当枪使,做不了别的。阿济格必定会过河拆桥,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若一定要在朝廷里找一个人依靠,他只会选强大的多尔衮。   见了面,阿济格果然又是来策动博果尔,对昨夜多尔衮进宫夜不归宿的事夸大其词地讽刺,但博果尔一味地装傻,阿济格说了半天,这孩子就是不搭理他。   “你莫不是个傻子?”阿济格恨道,“你的额娘,可是很精明的女人,差一点这天下就是你的。”   博果尔只是傻笑装糊涂,气得阿济格拂袖而去,但很快又转回身,恶狠狠地说:“小子,你若敢去胡说八道,仔细你的小命。”   博果尔这才说了句正经话:“皇叔,我只求活着,您知道的。皇叔将来若得了天下,赏侄儿一口饭吃。”   事实上,阿济格屡屡找博果尔的事,多尔衮早就察觉,哥哥对他有了杀心,多尔衮也是明白的。   可多铎死了,同母同胞的兄弟就剩下阿济格,且不说别的,阿济格一死,家里的女人孩子,如何处置。   多尔衮早就和玉儿商量过,一则要玉儿提防小心阿济格,再则就是表明态度,他不希望阿济格死。   今日忙忙碌碌一整天,慈宁宫送来玉儿新做好的衣衫,多尔衮也没有时间看一眼,此刻坐在回家的轿子上,才轻轻展开衣衫,包袱里还有一只香袋,是用被绞碎的料子缝起来的,仿佛他破碎了又被玉儿粘合的心。   摄政王府就挨着紫禁城,轿子晃悠不过片刻就停了,外头的下人说着:“王爷,到家了。”   多尔衮的心却是揪起来,这王府,还是他的家吗?   下了轿子,多尔衮揣着怀的东西问:“格格呢?”   “回王爷的话。”下人战战兢兢地说,“格格今天一整天都在福晋的灵堂里,不吃不喝的……”   “庶福晋们呢?”多尔衮心凉了半截,再问,“她们去照顾了吗?”   “去是去了,可……”   多尔衮并没有把话听完,一走进这王府大门,他心里就沉重压抑,女儿的幽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他是个罪人。   回到卧房,多尔衮要亲自将玉儿给他做的衣衫锁起来收好,不经意捏了一下荷包,察觉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里竟然卷着一张纸笺。   展开纸笺,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仿佛一瞬间点亮了他晦暗的心。   昨夜缠绵时,玉儿对他说,不要后悔,多尔衮当时意乱情迷,并没有能好好体会他的意思,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热泪从男人的眼中滑落,多尔衮惊慌地发现自己竟然哭了,他靠着柜子慢慢地坐在地上,手心里捧着纸笺贴在胸口,脸上分明是笑着,可眼泪却不断地流下来。   三日后,多尔衮才再一次见到玉儿,彼时玉儿正带着巴尔娅在宫里散步,而他要往乾清宫去见福临,两人隔着老远便看见了彼此,多尔衮在玉儿脸上,看见了笑容。   “巴尔娅,你怕摄政王吗?”多尔衮离开后,玉儿问身边的孩子,“现在还怕吗?”   “回太后的话,奴才怕,只是……”   “皇上不让你怕?”   巴尔娅怯然点头:“所以奴才不能说。”   玉儿悠悠笑道:“皇上的姐姐们,可是都很喜欢她们的皇叔,她们可喜欢了。”   巴尔娅听不懂太后的话,只能小心翼翼地跟着,之后说些家常话,没再提起多尔衮。   福临这一边,到底也是忍住了,如往常一样对待十四叔。毕竟朝廷每天都有无数的事要烦恼,少年皇帝尚未亲政,可随着多尔衮让他接触越来越多的国事,福临也越来越感觉到身上担子的沉重,根本无暇胡思乱想。   可在福临眼里,多尔衮面对天下事从容不迫,像是很轻松,而当年年纪太小,福临几乎记不起来皇阿玛是怎么样的皇帝,可额娘说皇阿玛比多尔衮强百倍。   十四叔尚且让福临觉得追不上,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超越父亲。 第376章 您信得过孟古青?   盛夏悠悠而过,一整个夏天,多尔衮是慈宁宫的常客,玉儿也常常往来武英殿。   那一场肌肤相亲之后,打破了玉儿端着的最后一分隔阂,本要担心多尔衮疑她的用心,不敢太过殷勤主动,如今便是大大方方,不再多虑。   入了秋,风渐凉,来年皇帝大婚和婚后选秀的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八旗入关后,散入全国各地,大多是举家迁徙,因此八旗秀女们的花名册,便要从各地收集而来,再由户部整理呈送于皇帝。   这一制度,实则从皇太极时就已定下,但那时候并没有具体落实,一则国多战事,再则内宫有宸妃宠冠后宫,到如今福临,才真正开始实行这一制度。   这一日,众臣与皇帝商议,后妃等级与位份如何订制。   太宗在位时,除凤凰台上五宫,皇后与四妃外,其余皆称庶福晋,如今也没有正经的名分,而眼下宫里的巴尔娅福晋已大腹便便,但福晋一称也仅仅是尊称,不代表实际的地位。   在选秀之前,这是很重要的事,福临想要效仿汉制设立女官,被群臣驳回。   他闷闷不乐地来到慈宁宫,玉儿听完儿子的话,笑道:“明日你就去告诉他们,内宫之事,乃皇上的家事,自然要等皇后入主中宫,由皇后来主持打理,不用他们费心。”   福临道:“可是额娘,您信得过孟古青?“   玉儿笑道:“不过是个说辞,堵他们的嘴,将来借孟古青的名义,推行你自己的制度不就成了?皇上,为人做事要圆滑一些,不会可以慢慢学,只是别误会额娘教你撒谎骗人的本事,额娘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以为天下非黑即白。”   福临心里舒坦了些,腼腆地一笑说:“额娘,儿臣那天摸到巴尔娅肚子里的孩子在动,真神奇,太医们说,会是个儿子。”   福临若是老大,必然不会对这些事稀奇,偏偏他是自己最小的儿子,出生后再没有什么机会接近有孕之人,对于生命的诞生,自然充满了好奇。   玉儿听姑姑说过,皇太极当年头几个孩子出生时,他忙着跟随努尔哈赤征战,根本无暇照顾家眷,对于孩子的出生,也一贯是淡淡的,以至于和豪格的感情也不过是比君臣多一分血缘。   直到后来闲时多了,才有心思来多看一眼孩子,雅图阿图姐妹几个,赶上了疼爱她们的额娘,也赶上了被阿玛宠爱的好时候。   如今福临能在乎巴尔娅和她腹中的孩子,且对新生命充满期待,玉儿很欣慰,时至今日,她依旧期待福临能成为豁达宽仁的帝王,看着儿子渐渐戒了急躁的性子,她对上苍,对多尔衮都充满了感激。   “阿图姐姐十一月生,十四叔说,他会亲自去探望送礼。”福临笑道,“等正月里,巴尔娅也要生了。”   玉儿笑叹:“你们都长大,额娘真是该老了。”   话音落,门前传话摄政王到了,多尔衮明知福临在这里,还要来,想必是什么要紧的事,果然见他满脸怒色地走进来,福临不自觉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第377章 平静安宁的秋天   多尔衮前来,所谈是阿济格之事,他要彻底软禁自己的兄长,特地来告知皇太后和皇帝,大玉儿和福临自然没有异议,但是看多尔衮为了兄弟反目而痛苦,可见若非阿济格欺人太甚,他是不会走这一步的。   方才多尔衮入殿,福临不自觉地站起来,这个细小的动作,叫玉儿明白十四叔在儿子心里的地位,福临脸上那一瞬流露出的绝不是心机,他依然惧怕多尔衮,也的确敬重他的皇叔。   福临不许巴尔娅害怕多尔衮,其实惧怕的,是他自己的内心被巴尔娅露出来。   “额娘,阿济格一定也会伤害您,这些日子您千万小心,虽然阿济格被十四叔软禁,可他的党羽未必能一并扫清。”福临很严肃地对母亲说,“儿臣也会小心。”   玉儿却笑道:“福临,你若是阿济格,你会来攻击我们?”   福临怔然,一时想不明白,唯有向母亲求解。   玉儿道:“阿济格深知他的弟弟对太后和皇帝是什么情意,更有多铎这个前车之鉴,阿济格若要谋反,必定不会先找我们下手,而是直接和多尔衮对着来,又或是另找人做帮手,同时对付多尔衮和我们。若留多尔衮,他必死无疑,可留我们,他还有无限生机,他一定会集中火力,对付他的弟弟。”   福临听得很认真,玉儿再问他:“正如你说,阿济格即便遭囚禁,他的党羽散布在外,随时可能对多尔衮造成威胁。福临,额娘问你,多尔衮若出事,你在宫里,该做什么?”   玉儿并没有告诉过儿子她的计划,福临也从不知母亲和鳌拜有什么约定,但一想到阿济格和多尔衮发生冲突,十四叔若有闪失,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十四叔……”福临迟疑了须臾,但看着母亲信任的目光,他渐渐挺起了腰杆,应道,“额娘,儿臣会立刻将被十四叔驱逐的鳌拜和索尼调回京城,他们是两黄旗最有分量的人。儿臣会让郑亲王和岳乐带兵守卫皇城,还有、还有……”   “还有正白旗的人。”玉儿道。   “可是?”福临对多尔衮的人,本能地感到抵触。   “额娘以为,正白旗中对多尔衮忠心耿耿的人,皇上该加以利用。他们绝不愿被小人得势的阿济格掌控,皇上及时将他们拉拢到自己身边,他们会为了多尔衮,将刀枪指向阿济格。”玉儿道,“两黄旗的股肱之臣都在远处,远水难救近火,但正白旗的人呼之即来。”   福临计上心头,想到:“佟图赖父子,还有苏克萨哈,还有鄂硕等等。”   玉儿欣慰地说:“皇上仔细合计合计,回去想一想,朝廷若真有变故,你能用手中这枚玉玺为自己为大清做些什么。”   “儿臣明白了。”福临心里踏实,也玩笑说,“不过额娘放心,阿济格什么本事,他绝伤不了十四叔。”   玉儿含笑不语,看着儿子意气风发的背影,她明白,福临不可预知的未来,对她来说也是一样。鳌拜几时动手,在哪里动手,能不能一举成功皆不可知,甚至于很可能鳌拜已经被其他势力或是多尔衮本身拉拢策反。   所以在一切发生之前,他必须稳住多尔衮,让他对自己和福临放下所有戒备,至于其他,正如福临所说,玉儿同样也相信,没有谁能动得了多尔衮。   这日午后,玉儿带着清火凝神的汤药来武英殿看多尔衮,两人坐在武英殿的屋檐下,看黄叶乘着秋风缓缓飘落,多尔衮道:“又是一年,近来越发觉得时日过得快,我家里的奴才说,日子过得好才会过得快,如此想来,是因为你吧。”   玉儿含笑望着他:“我倒宁愿时日过得慢些,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   多尔衮道:“齐齐格若在天有灵,她会恨,还是会祝福我们?”   玉儿连连摇头,嗔道:“男人为何就是这样,总想着两全其美?难道你还盼着齐齐格祝福我们,说你天真好,还是傻好?”   多尔衮憨憨地笑着,满眼透着幸福,挽起玉儿的手指向天:“皇太极,这是我最爱的女人,我不会让她再受任何委屈。”   玉儿问:“当年若是别的什么人遇见你,递给你擦眼泪的帕子安慰你,你是不是就要爱上那个女人?”   多尔衮摇头:“我一定也会因为其他的缘故,把你装在心里,我信这是命中注定。”   玉儿的手,被他暖暖的捧在掌心,很奇怪的一件事,在皇太后甚至姑姑的眼里,她的手永远都是火热的,可是在多尔衮身边,他永远心疼自己冰凉的手。玉儿并不冷,可多尔衮总担心她会冷。   她是被爱着的,玉儿深信不疑,可老天一定在最初的时候,搞错了什么。   “别为了阿济格动气,想想我和福临,秋燥肝火大,保重身体要紧。”玉儿温柔地说,“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多尔衮心满意足地捧着玉儿的手在唇边亲吻,担心玉儿冷,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冬天很快就来了,你也要保重。”   宫里的人,对于皇太后和摄政王之间的事,渐渐就见怪不怪。   整个夏秋,他们很自然地在宫里散步,和自然地饮茶下棋,又或是严肃地谈论国事,也会争吵也会冲突,但没几天摄政王必定来赔不是。   当外头风言风语满天飞,宫内却一切平静安宁时,宫里的人不知不觉地就把心偏向了这一边,谁不想过太平日子,而他们又碍着了谁?   转眼已是十一月,京城的初雪迟迟不来,但科尔沁传来喜讯,阿图生了。   有惊无险,孩子比太医估算地早了十来天,好在落地的孩子十分康健,玉儿盼来了她的大孙女。   中旬时,多尔衮满身喜气地来慈宁宫,告诉玉儿他过两天要出发去看望阿图。   刚好玉儿和苏麻喇一起合力为多尔衮做了防风的护膝,她蹲在地上为多尔衮系,多尔衮很是心疼,拉着她起来说:“我自己就行。”   “多大点事儿?”玉儿笑悠悠看着他,“非要说,我心里可不高兴了,就许你去看阿图,我也想抱抱我的大孙女。”   多尔衮说:“天冷了,路上不好走,来年开春,我带你回科尔沁。” 第378章 太后,去散心了   玉儿的心,有一瞬凌乱,不知为何,忽然不愿眼前的人离去,不愿他出远门。   她按下剧烈跳动的心,拉着多尔衮坐下说:“今日可起风了,穿得那么少。”便是吩咐苏麻喇,“我早晨喝的姜茶再送一碗来。”   多尔衮担心地问:“你怎么喝姜茶,着凉了?”   玉儿摇头:“太医说早起略饮一杯,一整日身子都是暖的,我入夏以来都喝,年初时风寒不是招你烦了吗?我可不敢再生病了。”   多尔衮心疼地说:“我怎么能烦你,但你乐意好好照顾自己,比什么都强。”   苏麻喇送来姜茶,玉儿自己先喝了一口,再送到多尔衮的嘴边说:“不辣也不烫,刚刚好,暖暖地喝下去吧。”   多尔衮笑着:“苏麻喇自然是细心的。”   他将姜茶一饮而尽,肚子里顿时暖洋洋的,可是抬起头,便见玉儿眼圈绯红,不禁担心:“怎么了?”   玉儿摇头:“说了你一定会笑我,我不说。”   多尔衮缠着她:“那你就让我笑一笑?”   玉儿垂眸道:“我不想你去科尔沁,万一遇上大风大雪,路上不好走。阿图好好的没事儿,来年开春再去看她也不迟。”   多尔衮轻轻抚摸她的手背:“我只是顺道去看阿图,漠南还有很重要的事要我去处理,拖过了年不合适,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遇见大风大雪,我就慢些走或停着不走。”   “说好了?”玉儿眼眸晶莹,像是蓄着泪水般。   “我答应你了,要不你派人看着我?”多尔衮温和地说,“我一定听你的话。”   玉儿轻轻伏在他的肩头,眼前一恍惚,仿佛回到十几年前的盛京皇宫,她热情大方地喊着:“多尔衮,你又长高了?”   直到有一天,皇太极突然问她,为什么总是提起多尔衮,难道就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她才突然明白,兄友弟恭是假象,多尔衮不是皇太极的弟弟,不是齐齐格的丈夫,是他们的敌人。   可偏偏,这个敌人爱上了她,在自己所爱的男人离去后,无条件地包容她守护她。   为什么上天,要这样作弄人?   玉儿深知,多尔衮于这世上纵然有万般不是,他对自己,只有永不后悔的爱。   “我这辈子……”玉儿轻声道。   “什么?”多尔衮怀抱着她,“你今日,有些多愁善感呢,可是起风的缘故?”   “苏麻喇总是问我,几时才能过上好日子。”玉儿镇定下来,眼中的光芒也变得清晰澄澈,“我想,我早就过上了,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多尔衮大笑,搂过玉儿,看着她:“别胡思乱想,我会好好为福临守住江山,玉儿,我要让你一辈子都过好日子。”   两日后,多尔衮出发前往塞外,带着玉儿给阿图的礼物和祝福,顺道替她看一眼孩子。   玉儿亲自来武英殿相送,福临在,大臣们也在,虽然人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她,可玉儿不在乎,与多尔衮互相叮嘱后,目送带人离去,   然而一转身,玉儿在人群中看见了范文程的身影,范文程眼含深意地向太后躬身,玉儿的心顿时悬在嗓子眼。   苏麻喇就在她身边,主子的手忽然很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抓得她生疼。   “格格?”苏麻喇轻声问。   “回吧,我没事。”玉儿转身,沿着长长的宫道返回慈宁宫。   她始终没有向范文程下达命令,但范文程一定知道,自己给出了什么答案。   跨进慈宁宫的大门,玉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幸得苏麻喇搀扶,便听见格格在耳边说:“苏麻喇,我一定会下地狱。”   数日后,福临从前朝归来,见巴尔娅挺着肚子站在乾清宫暖阁外望着天,嗔道:“犯什么傻?”   巴尔娅怯然含笑,说:“奴才盼着下雪呢,这两天奴才到慈宁宫请安,总看见太后望着天,苏麻喇嬷嬷说,太后在盼着下雪。”   “是吗?”福临捂着巴尔娅的手,也抬头望向天空,今日阳光晴朗湛蓝无云,他笑道,“这天也不冷,不会下雪,真要下雪,必定先冻得你手指头疼。”   巴尔娅笑了,福临看着她日渐浮肿的脸颊,有些心疼,又故意逗她:“真是越来越丑了。”   “太后娘娘也这么说。”巴尔娅赧然道,“宫里的嬷嬷有的说是要生儿子,有的说是要生女儿,奴才也糊涂了。”   福临道:“阿哥公主都一样,你自己要保重,朕逗你玩儿的,一点也不丑。”   见皇帝如此心疼自己,巴尔娅满心的甜,但又一想,便提醒福临:“奴才盼着下雪,是想太后高兴,总觉得太后娘娘这几日心事重重,皇上得闲了,去看看太后吧。”   福临嗯了声:“这几日正忙,年关了都这样,一会儿闲了就去。”   此时吴良辅进殿来,见过皇帝,见过巴尔娅福晋,禀告道:“范文程大人领旨进宫,到慈宁宫去为太后讲学了。”   “正好,他能给额娘散散心。”福临道,“你去传话,叫范文程等一等朕,朕看完这些奏折,就过去。”   虽然福临看的奏折,都是多尔衮已经批阅完的,或是有些即便看了也不能批阅回复的,一切要等多尔衮回来后才能做主。   如今福临不会再觉得这些事烦闷琐碎,哪怕不能做主,他也牢记额娘的话,他必须知道天下在发生什么。   “巴尔娅,去给范先生送茶,说是朕的意思。”福临吩咐道。   大腹便便的小福晋,被拥簇着来到慈宁宫,范文程起身恭迎,接过了皇帝赐的茶水,苏麻喇带着巴尔娅到偏殿去休息,大玉儿则静静地坐在桌案前,对进进出出的人毫不在意。   书房里又静下来,范文程便道:“鳌拜所训的杀手,将在摄政王回京途中,在喀喇城对摄政王动手。”   玉儿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直到范文程面前的茶变得冰凉,她才问:“从这里到喀喇城,最快需要多久?”   范文程怔了怔,应道:“快马加鞭不停歇,一天一夜能到。”   玉儿道:“你去沿途安排换马的地方,派二十人随时待命,届时随我去喀喇城。”   “太后?”   “倘若他当场毙命,我自然就不必去,但若悬着一口气,我要去送送他。”玉儿道,“又或是终身残疾,从此卧榻不起,我也要照顾他一辈子。”   范文程跪在地上,恳求道:“太后娘娘,太危险了,多尔衮一旦出事,京城必然乱,您在这个时候离开,皇上如何是好?”   大玉儿含泪看着范文程:“他是大清的功臣,范先生,可是整个大清都对不起他。京城要乱,我在也无济于事,能为福临抵挡叛乱的,只有多尔衮。而眼下多铎死了,阿济格被囚禁,连豪格都变成了白骨,范先生,还不够吗?若不然,我们也不会在此刻动手,不是吗?”   范文程牙关紧咬,举棋不定地看着玉儿。   玉儿冷静下来,握拳道:“若失手,立刻杀鳌拜,我们再另选人手。“   范文程怔然:“太后,您终究还是要杀摄政王,可您比任何人都有机会接近他,为什么……”   玉儿端起冰凉的茶水,苦涩地灌下去:“我舍不得。”   北京的初雪迟迟不来,玉儿每天都会站在屋檐下望着天,这一日,天气格外寒冷,青灰色的天沉甸甸的,苏麻喇送来暖茶,一面说:“怕是要作雪了。”   玉儿伸手接过茶,主仆俩也不知怎么的,一个没送到手里,一个没拿稳,一声清脆后,茶碗四分五裂。   嫣红的姜茶洒在地上,宛若刺目的血迹。   “苏麻喇……”玉儿怔怔地看着满地狼藉,看着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来收拾,她抬起头,对苏麻喇说,“替我收拾东西。”   顺治七年十一月末,摄政王多尔衮于喀喇城遇袭坠马,身负重伤。   消息传入京城,朝野哗然,福临紧张地冲到慈宁宫,可是只有苏麻喇在等他。   “额娘去哪儿了?”福临问。   “太后,去散心了。”苏麻喇冰冷地回答他。 第379章 大清,交给你了   大玉儿觉得自己很可怕,在日夜兼程抵达喀喇城后,她多停留了半天,才进入行宫。   她若来得太早,时间上不合理,多尔衮万一怀疑她为什么能这么早得到消息怎么办。   所以,到了这一刻,她仍旧在算计。   但事实上,多尔衮在与杀手激烈对抗后不幸坠马,头部受重创,昏迷不醒两天两夜,但大夫担心致命的伤是肋骨折断刺伤了内脏。   随行的大夫并不认得皇太后的模样,但见是多尔衮的心腹带来的女人,便以为是家中的妾室,如实秉告道:“听天由命了,王爷就悬着最后一口气。”   玉儿僵硬地问:“他还会醒过来吗?”   大夫摇头,叹了一声后,退下了。   “太后娘娘,杀手在对抗中被全部击毙,王爷是当场昏迷,什么话都还没交代。”多尔衮的亲信,头上顶着血红的纱布,也是身受重伤,吃力地说,“但是王爷曾经交代过,若有万一时,回到京中,一切听从您的命令。”   玉儿冷静地说:“立刻调派人手回京,这里的事暂时不得向外泄露,再以调查刺客为由,不许八旗擅自行动。”   “是。”   玉儿又吩咐:“取王爷干净的衣裳来。”   多尔衮身上的衣裳是脏的,沾满了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僵硬地附着在肌肤上。   “太后娘娘,大夫说王爷身上多处出血,唯恐再损伤内脏,所以不宜挪动。”   “听我的,去取干净的衣裳来,打热水来。”   多尔衮的手下迟疑许久,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们也知道,王爷怕是大限到了。   玉儿亲手为多尔衮换了干净的衣衫,为他洗脸抿头发,榻上的人身子还是热的,他还活着。   但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很可能就这样静静地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玉儿收拾多尔衮的东西,看见了用绞碎的料子缝制的荷包,她小心地打开,却发现荷包里的纸笺,已经变成了灰烬。   当年玉儿托索尼带给他的荷包里,只是一封建议战略和问候的书信,但他视若珍宝地藏在身边,以至于被东莪发现时,为了夺回荷包不小心对女儿下了重手。   如今那纸笺上的五个字,怕是他更要用生命来守护。   走到这里每一步,玉儿都在算计如何将多尔衮从皇权中驱逐,但那五个字,一笔一划,是她用真心写的。   这个男人,为了守护她,连真爱的信物都可以烧成灰烬来带在身边,他知道自己随时面临危险,必定是担心有一天身不由己时,这些东西会给心爱的人带去灾难。   其实到这一步,多尔衮何尝不是满心算计,可他终究算不过自己的痴情,他这一辈子什么坎都过了,唯独过不了情关。   玉儿很后悔当年给多尔衮递了拭泪的帕子,若不然,他这辈子必定能少些痛苦,此时此刻,或许早就成为了大清的帝王。   京城里,多尔衮的部下还没来得及带着太后的命令赶回京城,这城里果然是乱了,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盼着多尔衮死在喀喇城。   福临找遍慈宁宫也不见母亲的身影,他逼问苏麻喇,可苏麻喇只说,太后去散心了。   他怔怔地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不吃不喝也不搭理人,外头大臣们都等着见皇帝,可福临闭门不见。   巴尔娅挺着肚子,着急地往来于乾清宫和慈宁宫,苏麻喇劝她不要多虑,命人看守好福晋,而自己则留在慈宁宫寸步不离,并以太后抱恙为由,不见大臣。   隔了一天,玉儿的命令终于传回京城,佟图赖父子立刻领兵进宫守卫皇帝。   大批兵马闯入宫闱,吓得胆小的太监宫女以为天塌了,惊慌乱窜,这样的恐慌传到乾清宫,吴良辅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可还没开口,就被福临呵斥:“你又要叫朕躲起来吗?”   吴良辅腿软跪在地上,哭着说:“皇上,保命要紧啊。”   但是随即而来的佟国纲父子,却跪在殿门前道:“皇上,末将奉太后之命,前来保护皇上。”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范文程,他终于有机会见到皇帝,不等行礼叩首,就道:“请皇上立刻下旨,将索尼大人从盛京调回,再将鳌拜召回京城。”   福临恍然看着范文程,他感觉到范文程是有备而来,一个箭步冲上来质问:“你知道额娘在哪里?”   范文程镇定地看着皇帝:“皇上,太后她相信您。”   可是……   额娘答应过他,将来不论遇到什么变故,他们母子都要一起面对,可又一次,额娘又一次丢下了他。   京中之乱,仅仅是多尔衮重创濒死的消息叫人乱了心,在多尔衮离京之前就囚禁了阿济格控制了他手下的兵力,剩余的各方势力虽不安分,但不足以和皇权对抗,而眼下正白旗的人全都站在皇帝那一边,加上两黄旗的护卫,想要动摇国本是做不到的。   且所有人都在等最后的消息,万一多尔衮虚晃一枪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城,此刻但凡有所轻举妄动之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京城在一阵慌乱后,很快又安静下来,满城弥散着紧张肃杀的气息。   喀喇城中,玉儿衣不解带地守着多尔衮,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身上更多的地方出血,大夫已经完全放弃了。   玉儿答应过齐齐格,要让多尔衮体面的死去,那时候齐齐格就知道,她一定会杀多尔衮,既然答应了,她不能反悔。   她很冷静地命令多尔衮的手下去准备身后事,虽然那些亲如手足的兄弟痛不欲生,可不得不照着办,王爷已经没希望了。   喀喇城里最上等的木材被寻来,数名工匠日夜将其打磨成棺木,玉儿守在多尔衮的身边时,仿佛都能听见敲打的声响。   这一声声响,仿佛催命的钟鼓,将多尔衮的气息一寸一缕地抽走。   疲倦的人,伏在多尔衮的身边睡着了,只是双手捧着他的手掌,即便在梦里,也想感受到他的动静。   清晨时,清冷的光芒洒落,昏迷数日的人,醒了。   多尔衮睁开眼,就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衰败的身体顿时充满生机,他的手动了动,虽然还没看见,但他确信那是玉儿的手。   梦里的人迅速醒来,憔悴疲倦的脸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滚烫的泪水,就从多尔衮的眼角滑落。   他知道,他再也不能保护他心爱的女人。   “你终于醒了?”玉儿一开口,声音便干哑发涩,咽喉被结结实实地堵着,很艰难地问着,“你饿不饿,多尔衮,想吃什么吗?”   多尔衮抬起手,蠕动嘴唇:“玉儿、玉儿……你来了?”   “我在。”玉儿凑近了一些,让他捧着自己的脸颊,“我一直都在。”   “我的荷、荷包……”   “在这里。”玉儿从怀里摸出荷包,放在他的另一只手上。   多尔衮笑了,将荷包贴在心口,看着玉儿问:“真的……吗?”   玉儿泪如泉涌,明白他问的是纸笺上的五个字,用力地点头:“我答应了你,绝不反悔。”   多尔衮粗粝的指腹,缓缓摸过玉儿的脸颊:“好、好扶持福……临,福临是好……孩子……玉儿,大清、大清……交给你……”   “我不要大清,我要你。”玉儿痛苦地哀求,“不是说好了,来年开春,带我回科尔沁?”   “可我不行了。”多尔衮满目愧疚,“玉儿,对不……”   玉儿堵住了他的嘴:“不要说,我最讨厌那三个字,我不要听你说。”   多尔衮笑了,吃力地答应:“我不说,不说。”   玉儿爬到榻上,奋力将多尔衮抱在怀中,手与手交叠在一起,她的荷包被放进了男人的心口,紧紧贴着肌肤。   多尔衮很安逸,脸上带着笑容,一直轻声地喊着“玉儿”,再后来,睡着了,再后来,身子凉了。   多尔衮的手下发现王爷薨了时,皇太后已经抱着他一道昏了过去,悲痛欲绝的他们不得不将两人分开,可是手指紧紧缠在一起,废了好半天的劲才分开。   玉儿经太医施救苏醒时,多尔衮已经收殓入棺,他干净安宁地躺在还没来得及雕刻花纹的硕大棺椁中,依然是威武庞大的体格,没有变的瘦弱,没有变的渺小。   她静静地为多尔衮以白帕蒙面,而后吩咐他的手下:“明日此刻,我便能回到京城,你们到时候再往京城发消息,王爷的忌日就定在十二月初九,而不是今日。”   棺椁边哭声一片,多尔衮的兄弟们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玉儿挺起胸膛,威严地问他们:“王爷留下的江山,你们守不守?” 第380章 他没有英雄迟暮,我亦未见白头   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听得皇太后这句话,众人的心立时被激起。   都是跟随多尔衮多年的人,出生入死,被多尔衮视如手足,自然也早就明白王爷对皇太后的情意,外人或许要猜忌怀疑太后,他们不会。   皇太后说江山是王爷留下的,说到了每个人的心坎里。   玉儿暗暗握了拳头,定下心神,她知道接下去要走什么样的路,这些人必有一天会咒骂她,甚至想要杀她。   她默默地数了数这里的人,每一个人就是一大口人家,恨和怨会无止境地传下去,直到有一天,被时间冲淡记忆。   离开喀喇城前的玉儿,稳住了,她把眼泪都留给了多尔衮,在多尔衮生命消逝的那一刻,她哭得伤心欲绝以至于晕倒。   可玉儿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哭多尔衮的可怜,还是哭从此在这世上,再没有人来爱她。   她是活该的,她亲手杀了最爱自己的男人。   又是日夜兼程,一夜归还北京。走进慈宁宫,这里修缮后处处都留下多尔衮的心意和印记。   玉儿怔怔地站在院中央,扶着已被收走残荷败叶的大水缸,水缸里映出她的面容,她老了,未满四十岁的她,彻底老了。   苏麻喇匆匆赶来,见主子安然无恙,先是松了口气,但很快她就意识到,王爷薨了。   “苏麻喇,我累极了,谁来我也不见。”大玉儿扶着苏麻喇的手,一步一颤地往寝殿走,“先叫我睡一觉,后面还有很多的事,都到了这一步,可不能把命交给老天爷。”   乾清宫中,大腹便便的巴尔娅急促地走来,告诉福临她听说皇太后回来了,太后不在家自然是秘密,虽然外人早已猜得七七八八。   “你怎么知道?”福临听闻,立刻要去见母亲。   “奴才去给苏麻喇姑姑送果子,看见慈宁宫里忙忙碌碌地在烧水,必定是太后沐浴用了。”巴尔娅说,“皇上,太后娘娘一定回来了。”   福临急匆匆往门外走,走到门前又退回来,勒令巴尔娅:“你别挺着肚子到处晃悠,接下来不许再出门,好好在屋子里养着,朕会来看你。”   小福晋愣了愣,但皇帝说完转身就走了。   然而福临没能见到母亲,可总算隔着窗户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玉儿说:“福临,额娘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那之后便又是苏麻喇来应对,福临一个劲地问多尔衮怎么样了,苏麻喇一问三不知。   大玉儿睡了一天一夜,在多尔衮死讯传到京城时苏醒了,   “格格。”苏麻喇伏在榻边,眼眸通红地说,“皇上已经率文武大臣服缟素,去东直门外迎摄政王的棺椁。”   “那傻孩子,棺椁且要走上两三天,哪能快马加鞭地就来。”玉儿吃力地起身,拢过披散的长发。   苏麻喇去倒茶,转身便见主子捧着长发发呆,她凑近些,便在如黛的青丝间,看见了几丝白发。   苏麻喇心疼地镇定下来,笑道:“奴婢早就有白发了呢,您这都算少的。”   玉儿却似自言自语:“好在他没有英雄迟暮,我亦未见白头。”   苏麻喇像是明白,又不敢断言,早在那年皇太极称帝大封后宫时,格格的心门就彻底关上了。   之后又经历种种生离死别,到如今,她已分不清在格格口中的他是哪一个,她也不知道,若再堆一个雪人,格格还会不会把自己从人家的心窝里挖出来。   “派人去摄政王府看看,看看东莪怎么样了。”玉儿喝了茶,平静地吩咐苏麻喇,“皇上归来后,立刻让他来见我。” 第381章 太后之谋   早在计划杀多尔衮时,玉儿就最先考虑到,多尔衮一旦死,八旗上下的“妖魔鬼怪”就都要冒出头。原本福临只要面对多尔衮一人,多尔衮来应付全天下,现在,全天下都摆在了他们母子的面前。   可这是帝王亲政必经之路,他们必须闯过去。   而先于所有人来见皇太后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他是皇太极和多尔衮的堂兄弟,昔日辅政大臣曾有他一席之地。   奈何多尔衮兄弟独断专权,济尔哈朗为求自保,之后不再过问朝政,如今多尔衮去世,论功勋地位,八旗中无出其右,玉儿自然要第一个见他。   济尔哈朗神情郁郁,对太后道:“昔日他年少气盛,在兄弟叔侄中桀骜不驯,先帝宠爱他,遇事往往一笑了之,堂兄弟几个里头,他还算肯听我的话,对我也十分恭敬。后来的事,虽然演变到今天这个地步,臣心中十分怨恨他,可人真死了,心中却是空落落的。多尔衮那样的英雄战神,该死在战场上,才死得其所。”   玉儿一身素淡衣裳,她是皇太后更是兄嫂,不该为多尔衮服孝,但素淡衣裳是庄重,无可厚非。而济尔哈朗一身缟素,也不知是谁给安排的,可见这天下所有的人,早已很自然地把多尔衮的地位放在他们所有人之上。   “逝者已矣,但大清不能乱,还望皇叔能辅佐福临,共渡难关。”玉儿正襟危坐,虔诚地问,“请皇叔来是想问问,眼下可有什么对策,能稳固朝纲?”   济尔哈朗亦是聪明之人,深知慈宁宫是有手腕的人,便是谦恭地说:“事出突然,臣脑中一片混乱,还望太后指点。”   玉儿道:“我一个女人家,实在不敢指点江山,但昔日跟随先帝,偶听一些朝堂之事,我揣摩着先帝的意思,猜想若是先帝遇见眼下的形势,他会怎么做。”   济尔哈朗忙道:“还请太后明示。”   “京城之外,江南川渝两广云贵,无一不乱,大清不能再乱。”玉儿道,“这些年正白旗镶白旗,权势滔天,莫说皇叔的镶蓝旗,就是皇上的两黄旗也要退让几分。如今多尔衮倒下,两白旗群龙无首,各旗不免觉得是时候了,该出手抢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两白旗又如何肯相让,这一旦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京城一乱,外头跟着乱,全国都乱起来,咱们就该回老家了。”   济尔哈朗沉吟不语,静静地听皇太后说。   玉儿道:“我想,先帝若在,遇见这样的局面,他必定先求稳。”   济尔哈朗揣摩出皇太后的意思:“您是说,还是先让两白旗说了算,以此震慑其他各旗势力?”   “皇叔也如此认为?”玉儿没有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商量的口吻说,“皇叔若能相助于皇上,镶蓝旗先稳住不动,其他人看着您的威望,自然也不敢动。眼下暂时还是以多尔衮身前的威望来压制京城的骚动,让各旗先死了这条心。慢慢等皇上将两黄旗被分散的权利收回来,渐渐削弱两白旗的气焰,然后再……”   济尔哈朗见太后欲言又止,心里也想象着外头人说皇太后和摄政王的暧昧是真是假,毕竟这番话到最后,就该是清算多尔衮兄弟的旧账,可皇太后说不出口了。   多尔衮于大清有不世功勋,可福临继位这七年来,他的确也做下了许多对皇权和小皇帝大不敬的事。   且不说他几乎以帝王自居,将福临变作傀儡,他的一些屠杀政令,也对大清平天下有着极坏的影响,南边的汉民,无不想要多尔衮的人头。   皇帝亲政后,若要安抚南方汉民的心,就必须祭出多尔衮的人头。   济尔哈朗明白,玉儿更明白。   她镇定下来,人一死,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活着的人看,不必在乎。   “皇上与我商议,想要给摄政王无上荣耀。”玉儿擅自替福临做主,说道,“追封多尔衮为皇帝。”   济尔哈朗呆住,僵硬了许久许久,才颤巍巍地问:“太后,您说真的?”   “自然不会长久,之后如何推翻这一封号,就有劳皇叔。”大玉儿欠身道,“皇叔若能答应,于乱世辅佐皇上,对大清功在千秋。”   “臣不敢当。”济尔哈朗抱拳,神情犹豫,再三问,“太后,这、这真的是皇上的愿望?”   玉儿颔首:“待皇上迎多尔衮棺椁归来,皇叔可亲自询问皇上。”   济尔哈朗不再迟疑,起身道:“既然太后和皇上都有了安排,臣必定竭尽全力相助,您说的对,不论如何京城不能乱,这一乱,可轮不到哪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做皇帝,汉人就要先把咱们赶回老家去了。”   玉儿起身,欲向济尔哈朗行大礼,被济尔哈朗拦住道:“太后,您辛苦了,臣惭愧。”   三日后,福临接回了多尔衮的棺椁,得母亲授意,没有送去摄政王府,而是直接送入皇宫停放,这显然有违祖制,但更让福临惊讶的是,母亲已经决定,要追封多尔衮为皇帝。   慈宁宫里,一片肃静,大腹便便的巴尔娅本被皇太后叫来问候她的身体,但皇帝直挺挺地闯进来,带着满身肃杀,吓得她定在原地,气儿都不敢喘。   苏麻喇小心翼翼搀扶她离开,殿中只剩下母子俩,福临一件一件脱下了身上的素服,扔在地上,满目含怒地看着母亲:“额娘,为什么?”   这一声为什么里,包含太多的话,玉儿知道她又一次违背了承诺,在关键时候,在混乱的时刻,丢下福临一个人去面对。   可她离开,不仅仅是为了多尔衮去喀喇城,还是为了福临。   她要让多尔衮那些亲信,那些能在正白旗里说了算的人亲眼看看自己对多尔衮的情意,她要收服那些人的心,她依然要用两白旗来对抗八旗上下,来稳定局势。   “既然额娘高兴,那就遂额娘的愿。”福临的气势到底弱下来,转身背过母亲道,“可我不服,皇阿玛在天有灵,也一定不答应,多尔衮不能做皇帝,他不能。”   玉儿努力让自己冷静,起身走来,将被皇帝丢在地上的素服捡起,掰过儿子的身体,一件一件重新为他穿上。   “福临,你能不能数的清,多尔衮这一生,为大清打了多少仗?”玉儿温和地说,“我相信,大清往后百年千年,都不会再出一个比多尔衮更了不起的人,他才是大清,最有资格做帝王的人,只可惜,他不适合做皇帝,福临你明白吗?”   “额娘,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福临委屈地看着母亲,内心的恐慌尚未平复,“额娘,您到哪里去散心了?”   玉儿没有回答,平静地说:“我去为你争取时间,争取最后的人心。福临,你听额娘说,若是多尔衮一死,你就帮着旁人和他算账,会寒了天下人的心,从此没有人敢对你忠心。而那些本就野心勃勃,蠢蠢欲动的人,就更抓着机会要造反。额娘要你封多尔衮为皇帝,不是为了表彰他的功勋,是为了稳住朝堂稳住京城,让那些大臣们知道,我们皇上是有主意的人,纵然年少,也配得上一国之君。”   福临怔怔地看着母亲:“他们会吗,额娘,难道他们不是该嗤笑朕,嗤笑您?”   玉儿为他系好扣子,抚平衣襟,从容应道:“他们笑他们的,皇上身上会少一块肉吗?当他们只能嗤笑的时候,也就说明,他们没本事再做别的事。有能耐的人,才不屑几句言语上的得意轻狂,早就干脆利索地把一切握在手中,那样的人才最可怕。”   福临浮躁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是,那就听额娘的。”   玉儿扶着儿子的肩膀:“世事无常,谁能想到,等不及大婚,你就要亲政了。福临啊,现在这天下,真正属于你了,你敢不敢要?”   福临的背脊,不自觉地听起来,用力地点头:“额娘,我敢。” 第382章 我究竟是什么命   在玉儿的耐心解释下,母子间的气氛稍有缓和,吴良辅便匆匆而来,说东莪格格进宫大闹,要将摄政王的棺椁接回王府。   “不要让她见到皇上,我不希望她对皇上出言不逊。”玉儿命令吴良辅,“伺候皇上回乾清宫休息,这几日在外头辛苦了。”   “额娘,东莪姐姐她……”福临还念着姐弟情分。   “交给我就好,福临,回去歇着。”玉儿冷静地说,“还有很多很多事等着你,这一关,你一定要闯过去。”   “是,额娘回来了,就好。”福临轻声念叨了这句,便带着吴良辅离去。   看着儿子的背影走远,见苏麻喇从门外进来,玉儿问:“巴尔娅怎么样?”   苏麻喇应道:“回她的住处了,接生婆和乳母都已经选好待命,不会有差池。”   玉儿这辈子生了四个孩子,每一次都疼得要了她的命,福临更是双脚落地几乎难产。她并不能像常人说的那样,会忘记了曾经的痛,她要记着这份痛,来心疼她的女儿和媳妇。   “好好照顾她,别叫人伤了她。”玉儿说着,定了定心神,“随我来吧,去见东莪。”   多尔衮的棺椁停放在大殿之中,瘦弱可怜的东莪跪靠在一旁,短短一年,丧母丧父,娇嫩的花朵从此枝叶凋零,再无人为她遮风挡雨。很快,她还会成为罪人之女,究竟是东莪的命不好,还是多尔衮和齐齐格的命不好?   看着东莪的身影,玉儿想到了此时此刻若齐齐格跪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她不后悔杀了齐齐格,她不要让骄傲的齐齐格承受这样的屈辱和痛苦。   可她终究不忍心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许东莪当初没有被送还给多尔衮,安安静静地在小村庄里长大,一辈子都会过的很平静。   玉儿摇了摇头,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做什么。   鞋底踩在金砖上,发出硁硁声响,东莪转过身,看见了大玉儿,孱弱的眼中便是透出杀意,扶着父亲的棺椁慢慢爬起来,像随时会发出攻击的小兽。   曾几何时,那圆滚滚肉呼呼的小东莪,到哪儿都招人喜欢,总会欢喜地扑向她,娇滴滴地喊着伯母。   可现在,若给她一把刀子,她一定会刺进自己的心脏。   玉儿缓缓走向前,威严而平静地说:“这几日,你都可以留在宫里为你的阿玛守夜,但不能把你阿玛带回王府,他很快会被追封为皇帝,他必须停在这里。”   东莪怔然:“皇帝?”   玉儿道:“没听明白吗,我再说一遍?”   “可我……”东莪脚步虚软,一步一踉跄,走到玉儿的跟前,“皇伯母,我只要我的阿玛额娘还活着,我不要他们做什么皇帝,您说这些话,要我如何回应您,跪下给您磕头,说皇恩浩荡吗?”   玉儿绕开东莪,走到灵台前,苏麻喇跟上来请了一束香,玉儿拜过后,看着苏麻喇将香束请入香炉,她淡淡地说:“我答应你额娘,要让你阿玛死得体面些,我会给他最高的哀荣。但不必你来磕头谢恩,你只要安安静静回王府去,就是你全部的孝心。”   “额娘为什么要对您说这些话,额娘为什么是对您说?”东莪猛地扑上来,扯过玉儿的肩膀。   苏麻喇担心她伤害主子,赶紧上前将她拉开,挡在了太后的身前,肃然道:“格格,请您冷静些。”   “是你杀了她,是你!”东莪再想要扑过来,却被她自己绊倒,重重地跌在地上,一手撑着身子,一手仍指向玉儿,痛苦凄厉地质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我额娘。”   玉儿轻轻推开苏麻喇,走到东莪的身前,东莪立刻抓住了她裙摆,玉儿却主动蹲下来,由着她掰扯自己的身子。   可她威严冰冷的目光,渐渐将东莪的尖锐压下,东莪哭着问她:“皇伯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皇伯母,我要我阿玛,我要额娘……”   玉儿捧着她的脸颊:“哭吧孩子,眼泪总会有流尽的那一天,可他们不会再回来,你长大了,往后的人生,要自己来承担。”   “我恨你……”东莪悲伤过度,加之几天米水不进,方才情绪剧烈起伏,身体彻底虚脱了,一下倒在玉儿的怀里不省人事。   “来人。”苏麻喇忙到殿门外下令,“宣太医,来人把格格抬出去。”   宫人们一阵手忙脚乱后,东莪被带走了。   玉儿拿出自己的丝帕,走到多尔衮的棺椁前,为他轻轻擦拭烟尘,宽阔庞大的棺木是新换上的,上头雕龙刻凤,比起在喀喇城赶制出来的要体面隆重得多。   也不知道这棺材,最初是为谁准备的,宗人府的人,倒是给现找出来了。玉儿绕过一圈,问苏麻喇:“你说,他们是不是也为我准备好了棺材。”   苏麻喇摇头,不言语。   玉儿将手帕叠好,交给苏麻喇命她焚烧给多尔衮,她跪坐在蒲团上,仰望着多尔衮的牌位。   姐姐、皇太极、姑姑、齐齐格,到如今多尔衮,还有她的阿图,她最爱的人,最爱她的人,都变成了冷冰冰的木牌,把巍峨壮丽也动荡不安的大清,留给她和福临。   福临还少,还有她这个娘,到如今,她还有什么?   玉儿忽然笑出来,带着凄惨泪水的笑容,看得苏麻喇心如刀绞。   “苏麻喇,你说我究竟是什么命……”   两日后,福临下旨追尊摄政王多尔衮为“义皇帝”,庙号成宗,丧礼依帝礼。   此举引朝野哗然,八旗上下反对之声无数,但皇帝心意已决,之后更逐日累加谥号,至出殡前,已是“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义皇帝”,可谓无上哀荣。   多尔衮身前培植的势力,依然把持着朝堂,但苏克萨哈、詹岱等已经把心投向皇帝。   他们审时度势,明白眼下能保全他们的只有皇帝和皇太后,他们依靠拥簇皇帝来保存实力,不然迟早会被压抑许久的其他各旗打压瓦解。   因义皇帝葬礼依帝制,属国邻邦以及蒙古西藏皆派人入京,各地文臣武官也纷纷归来,强壮盛年的多尔衮会猝然死去是谁也想不到的结果,所有人都觉得,他最终会成为皇帝,会把持大清数十年。   如今,他真的成了皇帝,却只是死后哀荣。   鄂硕是多尔衮一手提拔的武将,惊闻噩耗,独自奔入京城,佟图赖在城外迎接他,师出同门的兄弟,分别多年,彼此拍着肩膀,垂泪无语。   他们回城时,路遇一队人马飞驰而过,为首的人高马大,十分惹眼。   “是鳌拜?”鄂硕道,“他也回京城了?”   “是皇上下旨召回的。”佟图赖轻叹一声,“哥哥,两黄旗的人都回来了,我们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鄂硕道:“你多次救驾有功,皇上不会不念旧,何况眼下除了英亲王被软禁,还没有人敢动两白旗的人。”   佟图赖叹道:“早一些晚一些吧,你我自求多福。”   皇宫里,巴尔娅带着宫女,将刚煮好的参汤送到慈宁宫书房里,玉儿手里正看着选秀的花名册,抬头道:“你怎么又来了,这肚子可是随时要生的,且小心些。”   “苏麻喇姑姑说,要奴才多走动走动,这才好生养,宫里接生婆乳娘都备着,哪怕生在路上也不要紧。”巴尔娅怯然笑着,“太后娘娘,您别担心。”   “你这孩子,什么都听她的,她在逗你呢。”玉儿无奈,命宫女们送她回去,见巴尔娅走到门前,忽然又将她喊住。   “是,太后娘娘,您有什么吩咐?”巴尔娅恭恭敬敬地问。   “后天,科尔沁的王爷要到了。”玉儿道,“这一次,未来的皇后也会来,你留在自己的屋子里,别出门,别撞见他们。”   巴尔娅神情一紧张,玉儿起身来,走到门前,肃然道:“吓着你了?”   “奴才、奴才没有……”   “别害怕,有我在,有皇上在呢,皇上不是怪疼你的吗?”玉儿淡淡一笑,摸了摸小福晋的肚子,“回去吧,好好歇着,保重身体要紧。”   不久后,苏麻喇归来,玉儿问她怎么又差遣巴尔娅,她并不希望和巴尔娅太过亲近,是怕自己的恩宠会害了那孩子,苏麻喇自责不谨慎。   “也不是怪你,你是好心,巴尔娅那孩子是讨人喜欢,可惜出身低微,又可惜咱们皇上还太年少。”玉儿轻轻叹,合上了选秀的花名册,对苏麻喇说,“有件事要交代你去做,要仔细些,别让人察觉。”   “您吩咐。”苏麻喇走近了一些。   “把瓜尔佳氏的孩子,从第一轮就筛出去,让她们回去自行婚配。”   “您是说……”   “别让鳌拜家的姑娘进宫。” 第383章 让他看看整个大清   科尔沁的队伍,快马加鞭,比预定的时日更早到了京城,吴克善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多尔衮一死,悬在他心头的忧患也彻底解除了。   自然,他依旧不受亲妹妹的待见,也有自知之明,入京前对女儿孟古青再三交代,要她谨慎小心,不可轻狂乱说话。   兴许太后此次要孟古青一并入京,就是要看看她的品貌,若是不入眼,之后再为皇帝另娶他人,也不是不可能,这全凭皇太后一句话。   吴克善知道女儿有一件事不能忍,那便是福临已经有了女人,且即将为他生下皇子公主,为了这件事。   孟古青在家不知闹了多少回,要他写信给太后,让太后打发了那个女人,吴克善都是一面敷衍女儿,一面又不敢对大玉儿说半个字。   说来,这么多年过去,吴克善的大福晋早就换了人,孟古青的额娘也走得早,但新福晋很害怕孟古青,这都是雅图在信中对玉儿说的。   阿图产后不久,没有随行,只有雅图和他的额驸,随吴克善一同入京奔丧。   而雅图平日里,并不插手吴克善的家事,也不会和孟古青发生冲突,姑嫂二人还算相安无事。玉儿早就告诫过雅图,不要到了科尔沁去做大王,在她的丈夫继承亲王之位前,出手干预只会招人话柄,她冷眼旁观就好,自然孟古青也从不敢招惹雅图。   女儿在信里提过,孟古青那孩子,欺软怕硬,精明又乖觉。   所有的对于未来儿媳妇的描述,都不是玉儿所喜欢的,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聪明人总比傻子来得好。   傻子可做不了大清的皇后,只要孟古青将来能为大清为皇帝尽心尽力,她没有不疼的道理。   她心里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这一次借着多尔衮去世再见到侄女,孟古青果然是亭亭玉立,美得耀眼。   那白皙的肌肤根本不像是草原上的姑娘,站在一群女眷中,一眼就只能看见她。但若要说能与姐姐海兰珠相媲美,玉儿是不屑的,她的姐姐,是举世无双的美人。   孟古青随众给皇太后行礼,又单独向姑母行了大礼,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合上这美丽的容颜,倒也瞧着叫人喜欢。   玉儿没得一见面就挑人的不是,命苏麻喇下了赏赐后,便只道:“宫内俱缟素,人人悲伤难过,不宜为你们接风洗尘,也无可玩的去处,下回再入京,再叫你的嫂嫂带你各处转一转。”   “多谢姑姑。”孟古青应着,并没有多说什么,在上位者面前少说话多说“是”,是初次见面该有的规矩。在玉儿看来,至少该教的,吴克善也都教了。   等他们一家子退出慈宁宫,雅图才坐到母亲身边,玉儿怪她:“我的孙子呢,怎么不带来。”   雅图软绵绵一笑,依偎着额娘:“就想和您腻歪着,带了您的宝贝孙子来,您眼里还能有我吗?”   玉儿欣慰地看着女儿,忽然眼眶一热,雅图在一瞬的惊慌和心疼后,便将母亲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宛若曾经自己被额娘呵护着,温柔地说:“额娘,我回来了,您的大闺女回来了。”   “孩子,额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和女婿去办,但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能让别人察觉。”玉儿抬起泪容,无助地看着雅图,“答应额娘,一定漂漂亮亮地办下来,可好?”   “你先说什么事儿,办不成的我可不逞强,回头坏了您的事儿。”雅图倒是实在,对母亲说,“我在这北京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可做不了什么厉害的事,额娘您别期望太高。”   玉儿附耳低语,将自己想要做的事,细细地告诉了女儿,果然引来雅图的惊愕,她连连摆手:“额娘,不成,这怎么成?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万一有个闪失,我是没什么的,可人家该怎么说您……”   玉儿用手指抵住了女儿的红唇,镇定严肃地看着她:“雅图,一定要帮额娘做到。”   雅图咬着唇,眼含热泪,最终是妥协了,拉着额娘的手哭道:“要是搞砸了,您千万不能怪我。”   数日后,皇帝为摄政王发丧,葬礼之隆重,几乎与当年皇太极驾崩时不相上下。然而,除仪仗人数上略有删减之外,再有一不同之处,是为了安慰东莪的丧父之痛,发丧之前,将摄政王的棺椁送回王府停灵一夜。   盛大的丧礼之后,朝野上下,像是猛地缓过一口气,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有些发懵,时下临近除夕,繁华的京城却是静的吓人。   这日一早,停朝数日的福临回复早朝,福临离开暖阁时,吴良辅告诉他,皇太后去公主府探望长公主了。   福临嘀咕道:“额娘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不如迟一些,等朕一道去。吴良辅你预备着,等下散了朝,朕也去皇姐家里瞧瞧。”   但之后,朝堂上,就有苏克萨哈等人上奏请皇上来年亲政,为了议论这件事,朝会迟迟不散,福临满心期待自己能亲政,一时也把这件事忘了。   然而天将大明时,玉儿早就由女婿女儿护送来到了西苑南台,一叶小舟泛于湖上,玉儿将骨灰撒入了南海之中。   “剩下的,你一路回科尔沁,将他们撒入山川河流。”玉儿静静地看着南海上波光粼粼,对身边的雅图说,“我们去不了南方,河流会带着他去,让他身后,能去看看整个大清。”   “额娘为什么要做这样冒险的事?”雅图此刻想起来,依旧心惊胆战,她竟然和自己的丈夫,在摄政王府偷尸。然后在城郊义庄,在那些无家可归无名无姓的人火葬的地方,偷偷地将十四叔的尸身火葬了。   “我不想他死的不安宁。”玉儿道,“可以预见,很快他就会被剥夺帝王封号,很快就会被从现在的埋葬之地挖出来,我答应过你婶婶,要让他死得体面些。”   “您不怕挖坟开棺的时候,被人发现十四叔不在里面吗?”雅图道,“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两白旗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可。”   玉儿淡淡地说:“我自然会让福临给他的十四叔最后一些体面,挖出来就直接少了,福临能做到的。”   一阵寒风吹过,湖面上的波涛渐渐汹涌,仿佛多尔衮在回应玉儿的安排和用心,她洒下手中最后一缕骨灰,仰望看他们扬起在风里,便吩咐道:“冷了,回去吧。”   风里,听见雅图很轻声地问母亲:“额娘,您对十四叔动情了吗?”   可是风声很大,玉儿觉得自己没听见,既然没听见,她也不用回答。   之后回宫,玉儿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很久,前朝传来消息,大臣们请求皇上亲政,苏麻喇欢喜地说:“皇上一定高兴极了。”   玉儿淡漠一笑:“他的苦日子,这才开始呢,他今日高兴,就让他高兴,不必他的扫兴。”   苏麻喇立时严肃起来,紧张地看着主子。   玉儿满身疲惫,不知为何,多尔衮的死,会叫她毫无忌惮地哭泣,虽然在人前不会流露出来,可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时,她都会流泪。   而当年皇太极丢下她时,整整一年,她都想不起来要哭。   她很累。   门前的宫女,轻声唤苏麻喇,苏麻喇去了又回来,向格格道:“索尼大人,和鳌拜大人,一同求见。”   玉儿缓过神,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起身道:“去换件衣裳再见人吧,丧礼过去了,不必这么素净了。”   【注】:西苑南台就是后来的瀛台。 第384章 未来的皇后   多尔衮不在了,玉儿从此要带着福临正式开始与一班大臣斗智斗勇,而她早就在心中盘算了无数遍,要如何笼络人心,如何消除一切对皇权存在威胁的势力。   眼下阿济格已经由软禁转为囚禁,刺杀多尔衮的事,全推在了他的头上,要让两白旗窝里斗,别让他们把矛头冲向皇帝。   但朝堂上的事,瞬息万变,之后的路真正走起来,唯有奔着遥远的目标,走不一算一步,一刻都不得松懈。   曾经好奇而憧憬的世界,如今变成了每天睁开眼就要面对的一切,才知其中的辛苦,才知帝王之路有多不容易。   甚至于才明白,皇太极当年是如何拨冗费心思,来面对她曾经的一次又一次“挑衅”,而他是多么地爱着姐姐。   鳌拜和索尼来见皇太后,俱是叩首行大礼,历经沉浮,到如今他们的仕途前程,都是太后所赐。   玉儿很和气,命苏麻喇赐座赐茶,提起福临来年亲政,玉儿知道这二人的来意,他们必定是希望自己能垂帘听政,再辅佐皇帝几年。   “这些话,二位大人离了慈宁宫就忘了吧。”   当索尼说出口,恳请太后垂帘听政以稳固朝纲,玉儿浅浅一笑,拒绝了。   “皇上是大清入关后第一位帝王,汉民百姓虽恨我大清铁蹄毁其家园,但我相信大部分人若有的选,他们依然期望安定平静的生活,那么朝廷和皇上就要尽快把这样的日子还给老百姓。可若朝廷,先是摄政王把持朝政,接着又是太后垂帘听政,在他们看来,皇上永远长不大,百姓没有主子,会不安。”   索尼起身道:“太后所言甚是,臣等愚昧。”   “索大人和鳌大人,怎会是愚昧之辈,我明白,你们是担心皇上亲政不成又冒出什么辅政大臣来,不如由我垂帘听政,免去这一麻烦。”玉儿和气地笑着,请他们继续坐下,说道,“八旗之中有资历能和多尔衮比肩的,就剩下郑亲王,但郑亲王年过半百,积年辛苦伤病,他早就向我请辞,自言不能担当此重任,自然也没别的人合适。”   索尼与鳌拜互相看了眼,不等他们说话,玉儿先笑道:“我若没记错,索大人也要五十了吧。”   “多谢太后厚爱,还记着臣的生辰年岁。”索尼躬身谢恩,但紧跟着就挺直了背脊,“太后娘娘,臣觉得自己,还不老。”   “是啊,盛京的风水养人,索大人去了皇陵那么些年,越发后生了。”玉儿落落大方,又对鳌拜说,“倒是鳌大人,在外头经历风霜,辛苦了。”   鳌拜与皇太后对上目光,心中不禁一颤。   玉儿安然道:“鳌大人,你受委屈了,过去的事,都忘了吧。从今往后,与索大人范大人等,共同扶持皇上,我们好不容易得了这样好的江山,一定要让他变得更强更富饶。皇上一人之力,不足以,全靠你们。”   玉儿起身来,与二人道:“我在这里,先谢过二位。”   索尼与鳌拜大骇,纷纷劝阻,说他们受不起太后大礼。   一番客气之后,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不敢再多叨扰太后,二人便一同告辞。   走出慈宁宫,鳌拜若有所思,他明白,刺杀多尔衮这件事,从此烟消云散,他若不忘,皇太后也会让他忘,等皇太后出手,他也到头了。   “鳌拜啊。”索尼在一旁道,“你看,范文程说的不错,我们俩是白来了。”   鳌拜回过神,应道:“是白来了,但心里也踏实,太后是光明磊落的女子。索大人,我一介莽夫不懂朝政,但皇上和太后既然委以重任,我责无旁贷,往后还请索大人多多指点。”   慈宁宫里,玉儿看着小宫女们将茶具杯盏收走,起身慢慢踱到屋檐下,灰青色的天,依然低沉,可北京城的这场雪,就是不来。   但不论如何,饭还要吃,除夕仍旧要过,元旦朝贺也不能免,皇帝要亲政,事事都要图个吉利。   除夕这一日,皇帝早晨下旨追封多尔衮的元妃博尔济吉特氏为敬孝忠恭义皇后,而“敬孝忠恭”四个字,是去年齐齐格去世后,多尔衮自己为发妻选的谥号,他也是破天荒头一个,追封自己发妻为元妃的亲王。   如今福临再将婶母追尊为皇后,齐齐格终于成了皇后,多尔衮也终于成了皇帝,可他们曾经一定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早晨的旨意颁布后,夜里慈宁宫就摆了家宴,济尔哈朗、岳乐等几位亲王贝勒及家眷受邀,蒙古科尔沁的亲王台吉们也一同列席。   家宴很简单,没有歌舞升平,也没有爆竹烟花,不过是太后对众人道一声辛苦,一道吃顿家常饭。   但是家宴上,太后也说了,天亮了就是顺治八年,一切都该有新的开始,言下之意,多尔衮那一页,要彻底翻篇了。   孟古青随父亲入宫享宴,虽说只是简单一餐,可规矩也大如天,一有人说话就要停下筷子,面前的菜夹不了几口就被撤下,宫女太监不断地在身边穿梭,叫她这样在草原上自在惯了的姑娘很是拘束。   席中借口要解手,由小宫女领着离开了,可夜里黑灯瞎火,随行的宫女一个疏忽,就把人给跟丢了。   孟古青倒也不是故意要独自跑开,人生地不熟,紫禁城又大,她不敢乱跑,于是就冲着光亮的方向走,想着总能走回宴席上。   路上遇见一行宫人端着食盒炭炉匆匆而过,天色暗瞧不真切,他们只当是宫女,吆喝着:“赶紧闪开,别挡着道儿。”   孟古青是什么脾气,顿时就气上了头,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叫我闪开?”   那宫人也是急,不等问清楚就嚷嚷:“我们给巴尔娅福晋送吃的呢,耽误了福晋肚子里的小阿哥,你担当得起吗?”   边上的人说:“别废话,给福晋送吃的要紧,饭菜要凉了。”   他们一阵风似的过去了,孟古青怔怔地站在原地,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将手里的丝帕死死地缠在手指上。   这些年,她对未来的丈夫福临,并没有什么清晰明确的印象,直到这一次,才真正凑得近仔仔细细地看了眼她的未婚夫。   比起草原上的少年们,福临简直可以说是细皮嫩肉,他的肌肤是那么的白,孟古青第一眼是愣住的。   福临个头高,虽然瘦长,龙袍穿在身上,帝王就是帝王,与生俱来的贵气,耀眼夺目。   这次相会,孟古青才真正意识到,她很快就要嫁给皇帝,她也要穿上这明晃晃的龙袍,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恶的是,福临竟然先有了女人。   她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多年,她知道父亲不被姑姑待见,也知道自己不招姑姑喜欢,于是乎很自然地认为,太后和皇帝这么做,就是为了恶心她。   “有本事,就别娶我,既想靠着科尔沁,又不待见我。”孟古青含恨念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恼恨的时候,又有一波人从身边走过,似乎还是去给那怀孕的什么福晋送东西。   孟古青不自觉地跟了过来,绕过慈宁宫,进了一座小院子,门里灯火通明,时不时有笑声传出来。   门前没有值守的人,她大喇喇地闯进来,只见个大腹便便的女人站在桌边,手里捧着红彤彤的小衣衫,对身旁的人说:“这么小的衣裳,能穿吗?”   边上的宫女笑道:“这还嫌大呢,小阿哥生出来您就知道了。”   忽然有人注意到了孟古青,屋子里顿时静下来,小宫女上前询问孟古青是谁,不等孟古青回答,巴尔娅福晋心中便是一紧,似乎已经明白眼前的人的来历。   她心里一阵翻腾,犹豫着要不要向未来的皇后行礼,直觉得身下一热,慌张地说:“嬷嬷,我怎么流水了……” 第385章 大皇孙   除夕夜里,巴尔娅福晋要生了,消息传回宴上,玉儿淡定地命苏麻喇前去照应。   但见福临有些不安,虽然觉得皇上未免不够大气,可他在这个年纪就能心疼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不容易,玉儿很欣慰。   之后见酒过三巡,菜也都上齐了,便大大方方地说:“今日不能多留各位,咱们宫里要添喜了。”   众人听闻巴尔娅福晋即将分娩,纷纷恭喜皇帝和太后,到这会儿吴克善才突然发现,女儿不见了。   这是福临的第一个孩子,虽然巴尔娅出身低微,可象征着皇权和皇室香火的传承,对于福临尚未大婚就亲政,是极好的助力,玉儿当然要表现得重视。   母子二人一同来到巴尔娅的住处,才进院门,就看见孟古青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福临狐疑地瞪了眼他的未婚妻,急匆匆地进门去看巴尔娅,苏麻喇则从门里进来,温柔地对一旁的孟古青说:“格格,天这么冷,您怎么还在这里。”   孟古青轻声道:“我怕我走了,事情说不清楚。”   苏麻喇愣了愣,便见小姑娘走向她的姑母,行礼后道:“姑姑,那个女人突然就要生了,和我不相干。”   玉儿眉头紧蹙,但见苏麻喇朝她摆摆手,便按捺下情绪,温和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孟古青说她离席解手,和领路的宫女走散了,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才进门,那个女人就说她流水了,然后一群宫女嬷嬷就慌慌张张地说什么要生了,小姑娘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倒是说得很明白。   看得出来,侄女是个聪明的孩子,可她骨子里的骄傲似乎有些过了,失去了一个皇后该有的尊贵稳重。   自然,孩子还小,玉儿本就没太大的期望,唯有盼着将来能慢慢培养磨合,让她成为可以和福临一起并肩面对天下的皇后。   “额娘。”福临站在门前,喊着,“额娘您快来看看,巴尔娅她怎么了?”   玉儿吩咐苏麻喇将孟古青送走,便跟随福临一道进门,苏麻喇手下的宫女来请格格离去,却听孟古青不屑地说着:“大惊小怪,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吗?”   因巴尔娅一时半会儿还生不出,不久后,玉儿命福临回乾清宫等候,自己也返回了慈宁宫。   宫人们每隔一刻钟就去询问情况,来来往往好不忙碌,死气沉沉的皇宫伴随着新生命的降临,也渐渐有了生气。   雅图替母亲送走了所有的宾客后,回慈宁宫来陪伴额娘,玉儿搂着女儿心疼地说:“偏偏你和阿图生孩子时,额娘不能在身边。”   “我那会儿有苏麻喇千里迢迢来陪着,阿图身边则有我,额娘,您身不由己啊,我们怎么会怪您。”雅图贴心地说,“您还别说,您若是在身边,我和阿图必然就娇气了,就因为您不在身边,我们才更勇敢。”   玉儿欣慰地说:“可事实上,额娘并不期待你们勇敢,额娘只愿你们一生平安顺遂。”   此时苏麻喇来禀告,已经过了子时,但巴尔娅福晋还差一口气,孩子还没落地。玉儿问产妇怎么样了,听闻一切尚平安,便带着雅图到佛堂上香。   半个时辰后,传来消息,巴尔娅平安分娩,产下小阿哥。虽然距离太医测算的日子早了半个月,但一切都好,是个足月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正月初一落地,真会挑日子的孩子,是知道他阿玛要亲政,特地来恭喜的吗?”玉儿喜于言表,好久没笑得那么舒心。   雅图便兴冲冲地去看小侄儿,口中念叨着:“福临自己还是孩子呢,这就做阿玛了?”   苏麻喇搀扶主子从蒲团上起身,听见雅图那句话,便轻声对玉儿道:“方才宫女送孟古青格格出宫,听见她嗤笑皇上,说皇上大惊小怪,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吗。”   “福临是没见过女人生孩子。”玉儿冷然,“怎么,她见过了,全天下的人就都要见过?”   “您别动气,可见奴婢不该多嘴。”苏麻喇自责。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前途坎坷,孟古青是块璞玉,将来是被雕刻得稀碎成了渣,还是磨砺出万丈光华,她自有她的命数,但我也要公平地对待她。”   玉儿冷静地说:“我先入为主地不喜欢她苛求她,她做什么我都会看不顺眼,这样的偏见要不得,不然或许本该是好好的孩子,会被我逼得走岔了路。”   “您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苏麻喇感慨道,“奴婢时常想,倘若母后皇太后还在,您和太后她一刚一柔,是再好不过的,可惜……”   “你总说我年轻时也骄傲,可我的骄傲,是后来皇太极给的。我刚到盛京的时候,吓得跟什么似的,姑姑一个眼神一声咳嗽我都会发抖。”玉儿叹道,“可你看孟古青,跟我说话,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孩子比我强。”   主仆二人缓缓来到巴尔娅的住处,这里匆忙焦躁的气氛已经散了,人人见了太后都说恭喜,雅图小心翼翼将襁褓抱来,兴奋地说:“额娘,快看看您的大孙子。”   玉儿接过襁褓,多少年没再抱过这绵软的婴儿,一入怀还真有些陌生,好在到底是四个孩子的娘,很快就趁手了。   苏麻喇在边上热泪盈眶:“格格,小阿哥和皇上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玉儿怔然,看着肤色灰红皱巴巴的婴儿,她竟然完全记不起福临出生时是什么模样。   她还能清晰地记得雅图出生时的模样,记得三个女儿小时候的身长胖瘦点点滴滴,可是福临……   皇帝匆匆而来,玉儿抬起头,看着还没换下宴席上的吉服的皇帝,高挑的少年,明黄的龙袍在烛火映照下透着金光,她有些恍惚,这……是她的儿子?   “皇上,恭喜皇上。”雅图施施然上前,向弟弟行礼道贺。   福临忙虚扶了一把,嗔道:“姐姐就爱欺负我。”   可雅图是真心道贺,含泪看着弟弟说:“福临啊,你也做阿玛了呢。”   “皇上,快来看看你的儿子。”玉儿收敛心神,召唤皇帝,“这是咱们的大阿哥。”   福临不会抱孩子,也不敢抱,激动又紧张在母亲怀里看了几眼后,便问身边的人:“巴尔娅怎么样了。”   玉儿心中一暖,但皇帝三日之内还不得探望产妇,她便道:“让姐姐替你去看看,别担心。”   福临看着母亲,渐渐红了眼眶,后退了一步向玉儿跪下,哽咽道:“儿臣恭喜额娘,额娘……儿臣做阿玛了。”   众人跟着齐刷刷跪下,恭贺太后喜得皇孙。   玉儿感慨万千,忍着泪水道:“皇上快起来,地上凉得很,这里交给我和你姐姐便是。回去歇着,明日一早朝贺祭天,不可耽误。”   皇宫外,吴克善这边,很快也得到了消息,皇帝果然得了大阿哥,听闻母子平安,他松了口气。   在一旁尚未去睡的孟古青,冷声问:“阿玛这松了口气的样子,是为什么?难道您以为,是我逼得那个女人早产了?”   “你才多大,说话怎么这样刻薄?”吴克善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女儿教成了这个模样。   孟古青很是不屑:“大阿哥又怎么样,不过是个低贱的婢子生的贱种。”   “孟古青!休得胡言!”吴克善惊呆了。   “您别大呼小叫的。”孟古青根本不服管,傲然道,“您也别担心,将来继承皇位的太子,一定会是您的外孙,大清的皇帝,必定是要正宫皇后生的儿子才行。我可不会像那位似的,怎么生都生不出儿子。” 第386章 少年天子   见女儿口出狂言刻薄哲哲,吴克善恨不能捂上她的嘴,怒道:“你可知你的姑姑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是谁?这样的话,从此以后一个字都不要再提起,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倘若你将来在宫里也这样口无遮拦,莫说你的皇后之位,就是连你的小命都会保不住。”   孟古青却冷冷一笑:“那她也要先活过我再说,阿玛,我不傻,何必在她活着的时候招惹她?”   “你……”吴克善气得说不出话。   他想不通女儿为何会被教成这样,却不知是自己的言行从小影响着她,吴克善自认为尊敬哲哲,实则在福临出生后这些年,哲哲当年生不出儿子的事,还时常被族人拿来念叨。   他们对孟古青的性情没有太多的干预,却很仔细照顾她的身体,孟古青从很小就明白,她要有好的身体,不能像姑祖母似的,生不出儿子。   骄傲的格格,从不爱与人分享任何东西,甚至于她要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因为阿玛曾告诉她,是姑祖母生不出儿子,才会有两位姑姑先后去往盛京,将来她若生不出儿子,也会再有姐妹到北京成为福临的妃嫔。   在这样的“忧患”意识中强行骄傲地长大,在一直将两位姑姑视作生儿子的工具的意识中长大,到如今,其中一位成为了她的婆婆,但她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位被送来生儿子的替代品。   可惜吴克善反省不到自身的错误,孟古青更不会认为自己有错,隔天入宫道贺时,吴克善一面恭喜妹妹,一面便说:“太后,您的侄女从小娇生惯养,我事务繁忙无暇管教,叫她变得骄傲自负,有些不知轻重,可请您相信,这孩子的心如同您和宸妃一样,都是金子一般美玉一般,她是个好孩子,还请太后将来多多包涵,多多教导。宫里的规矩多,我想着,不如把孟古青留下,让她跟着您学规矩。”   玉儿才得了孙子,心情极好,且巴尔娅自己也说,未来的皇后并没有对她做什么,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之所以昨夜突然分娩,一则本就足月到日子随时都可能生,再则便是她看见孟古青太紧张,吓着自己了。   “过几日就回去吧,大婚的日子原就定在八月,不宜做改动。而宫里接连经历大丧,也要有准备办喜事的时辰,难道你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风光体面地嫁入皇宫?”玉儿淡漠地说,“也没有将未嫁的新娘留在婆家学规矩的道理,你自己带回去自己教吧。”   “可是……”   “将来她来了,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教导她,对于科尔沁,姑姑传承下来的责任,我早已负担在身上。”玉儿神情严肃地看着兄长,“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亏待你的女儿,也不会故意欺负她,将来若有什么事,先仔细想想你的女儿。我不是姑姑那样的好性情,能由着你一次次来找我算账,记住了吗?”   吴克善被妹妹说的哑口无言,握紧拳头道:“难道我是在为了孟古青争吗,我是为了科尔沁。”   门外头,福临刚好进门,他祭天归来来向母亲问安,门外的人没拦着,由着皇上径直走进来,却听见舅父这句话,叫他心里很不自在。   吴克善也是不知所措,一面恭喜皇帝,一面把话题岔开,不多久便告辞离开了。   舅父一走,福临就问母亲:“吴克善又来逼迫您了吗?”   玉儿淡然含笑:“没有的事,他如今可没有从前的底气了,他不敢。只是天生粗糙了些,说话爱大嗓门。”   福临想了想,郑重地对母亲说:“孟古青很漂亮,比巴尔娅美,虽然儿臣对她谈不上喜欢也没什么讨厌的,但将来我会好好对待皇后。额娘您放心,我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还有您的责任,更何况我身上流着一半蒙古人的血。”   玉儿觉得福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皇上,只要心系天下,一切为国为民,你做任何决定,额娘都会支持你。”   福临应道:“儿臣记下了。”   玉儿想了想又说:“福临,先把心思放在朝廷上,后宫的事皇后的事不必着急,一切有额娘在,我不能到太和殿干预你的朝政,但额娘能为你看好家。”   顺治八年正月,少年天子正式亲政,并定下了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大婚的日子,京城上下一改为义皇帝多尔衮举哀的沉痛,人人都在期待一场盛大的婚礼。   而义皇帝这个名号,随着悲伤和混乱的消失,仿佛也渐渐维持不了多久。   就在正月万寿节后,苏克萨哈这个昔日曾得多尔衮器重的手下,头一个先背叛了主子,向皇帝呈上了他过去暗暗记下的多尔衮的累累罪状。   福临曾经给了苏克萨哈一枚玉扳指,让他将来带着玉扳指去找皇帝,玉扳指果然随同苏克萨哈的奏折一并送到了大内。   福临看完奏折,又看了眼边上的扳指,将奏折合上,塞入了堆积如山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章中,这件事,暂时就不了了之。   二月里,陆续又有其他人上奏,历数多尔衮身前种种不是,要求皇帝剥夺多尔衮帝王之尊,甚至渐渐在京城内形成一股风,连还活着的阿济格,都成了靶子,无数人盼着他早些被处死。   可这件事,福临一直压着,他忙于调兵遣将,入川镇压张献忠的残军余孽,忙着整顿清理朝廷官员,任命洪承畴兼管都察院左都御史事,唯有弹劾义皇帝多尔衮一事,迟迟不在朝堂上提起。   这一日,范文程带着新搜罗来的书籍进宫向皇太后请安,玉儿骄傲地向范文程展示自己的书房,说道:“之前你每次来,说不过几句话就要退下,都没能好好看一眼吧?”   范文程称是,而太后便道:“然而这书房里的一切,都是多尔衮准备的,范大人,你今日来见我,是要谈多尔衮的事吗?”   “太后英明。”范文程躬身道,“太后,朝中越来越多的大臣,上奏弹劾义皇帝,但皇上压着不提,臣斗胆揣摩圣意,不知……皇上是否是顾忌您的感受。” 第387章 义皇帝功在千秋   “这么快。”玉儿苦笑,一面将范文程新送来的书,放在书架上,似乎觉得位置不妥帖,看了看又换到别处去。   范文程没敢跟着,很快就听得噼噼啪啪的声响,像是很多书从架子上掉下来。   门外的宫人听得动静就冲进来,只见皇太后捧着几本书露出脑袋:“没什么事,退下吧。”   范文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当宫女太监们都退下去,他便道:“启禀太后,臣以为凡事物极必反,义皇帝过世后皇上仍旧倚重两白旗,本意是要稳定朝纲,但时日久了,其他人必定不服。再者,若待两白旗又一次站稳脚跟,皇上再要削弱他们也难。”   “这些话,你对皇上说就是了,难道不是你劝索尼和鳌拜,不要来请我垂帘听政?”玉儿耐心地收拾她的书,“那么你也该明白,我是不会干预朝政的。”   范文程道:“可皇上是至孝之人,太后……”   玉儿的手停下来,可笑的是,当范文程认为,福临是因为在乎她的感受,才不愿动多尔衮,可玉儿却觉得,福临就是在等她去开口,好将一切的责任推在她的身上。   就像牛钮出生的那天,玉儿抱着自己的大孙子,第一次恍惚眼前的少年天子,竟然就是她的儿子。   “范大人见过大阿哥了吗?”玉儿笑道,“一转眼,咱们牛钮都满月了。”   范文程道:“臣这般微贱之人,怎敢见皇长孙。”   “这叫什么话?”玉儿放下手里的书,“随我来,到阿哥所去见见大阿哥,将来我还指望你给我们大阿哥启蒙,教他诗词学问。”   范文程见皇太后始终回避多尔衮的事,也不敢追得太急,只能顺从地跟着来到阿哥所。   阿哥所位于外朝东侧,与内宫隔着重重宫墙。   将来妃嫔所生的阿哥格格都会被送到这里抚养,自然位高者有位高者的优待,可眼下大阿哥的生母巴尔娅福晋,连一个正经的后宫名分都没有,自然是没有资格抚养皇子,大阿哥出生后就被抱走了。   范文程跟着太后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来到阿哥所时,刚好遇见出月子不久的巴尔娅福晋在阿哥所的大门外晃悠,她突然见到皇太后,立刻就被吓着了,带着身旁的小宫女跪在墙根下,身子缩成一团。   “起来吧,跟我来。”玉儿和颜悦色地说,“去看看孩子。”   巴尔娅大喜,叩首谢恩后,与范文程见了礼,便跟着一道进门,她已经整整一个多月没见过儿子,事实上儿子出生后就被抱走,她连儿子的模样都没能记住。   初为人母的小妇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骨肉,眼含热泪地和儿子说着话,大玉儿让范文程看了眼大阿哥的模样后,就和他一道在阿哥所里转了一圈,玉儿叹道:“还记得为了小格格们的书房,你我第一次相见时的光景,一转眼,要考虑孙儿们将来的学业了。”   “太后娘娘必定儿孙满堂。”范文程道。   “儿孙满堂……”玉儿悠悠一念,“可他只留下一个女儿。”   范文程微微蹙眉,低下了头,佯装听不见。   玉儿则问:“范文程,对你而言,你心中对多尔衮是恨多一些,还是敬多一些?”   “敬。”范文程毫不犹豫地回答,“义皇帝功在千秋,当受万世景仰。” 第388章 我原以为,多尔衮是毁在我手里   “侵略者,受万世景仰?”玉儿转身,看着范文程。   “太后?”范文程一时无言以对。   “可汉人还没把多尔衮怎么样,满人就先容不得他了。”玉儿闭上眼睛,努力平复内心的痛苦,睁开眼冷静地说,“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过些日子,我会找机会和福临长谈。”   “是。”范文程把腰弯得很低。   “我原以为,多尔衮是毁在我手里。”玉儿仿佛自言自语,“现在才觉得,至少因为我,给了他这辈子些许慰藉。”   范文程稍稍抬起头,见皇太后只身一人往前走,便知道这些话绝不是对他而说。   但太后信任他,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些话,而范文程内心,亦是长久以来地仰慕着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他完全明白,多尔衮为何会控制不住地爱上自己的嫂子。   “太后。”范文程跟上前,说道,“两代人之后,屠杀带来的仇恨渐渐淡去时,未来的皇上,可以再为摄政王正名。”   “他不稀罕。”玉儿冷冷地撂下这四个字,径直离开了。   望着太后瘦弱孤独却不得不坚挺的背影,范文程不禁叹了口气,只愿上天,能善待这个女子。   此刻,大阿哥的屋子里,宫女来告诉巴尔娅福晋,皇太后已经回去了。   小福晋抿着唇,依依不舍地将孩子交给乳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阿哥所,但才走回内宫,就有慈宁宫的宫女在等候她,说皇太后要见她。   巴尔娅到底是苏麻喇调教的孩子,心里一下就明白,皇太后要和她说阿哥所的事,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硬着头皮来了。   玉儿没有严词厉色,也没有让巴尔娅罚跪挨打,但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不可以再做方才那样的事。   玉儿没有在范文程面前责备巴尔娅,是顾着皇家的体面,也顾着巴尔娅的体面,但从今往后没有她的允许,不能再靠近阿哥所半步。   巴尔娅哭了,跪在太后的面前说她想孩子。   苏麻喇将她搀扶起来,安置在一旁的凳子上,玉儿问道:“你被送去皇上身边之前,苏麻喇已经把话都对你说清楚了,还记得吗?”   巴尔娅抽噎着回答:“姑姑说,奴才这辈子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太后和姑姑会是奴才的靠山。但奴才不会有尊贵的地位,将来生儿育女也不能养在身边,在后宫会处处低人一头,不论多委屈,都不能忘了本分。”   玉儿冷漠地说:“既然记得很清楚,就别再犯同样的错误,这是我头一回告诫你,也是最后一次,跪安吧。”   苏麻喇送走巴尔娅,回到内殿,便听格格嘀咕:“这才一个,我就要不耐烦,将来该多热闹?我还以为能少操心,真是白日做梦,偏偏做的还都是女人为难女人的事。”   她又吩咐苏麻喇:“你去告诉福临,不能心软,他如今对巴尔娅心软,将来再对待其他后妃就站不住脚。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抱走娜木钟的儿子,我也把福临送去阿哥所的道理。皇帝固然能一句话就摆平所有的事,可他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自己的女人身边,他一时威风了,只会给无辜的人带去更多的灾难。”   苏麻喇把字字句句都记下,但转达给皇帝时,还是用了最婉转的言辞,福临也受用,如今越来越忙的朝务,更让他能理解母亲的用意,这件事上,他是不会心软的。   苏麻喇又道:“这些琐碎的小事,奴婢传句话就得了,但有一件大事,太后等着和您好好商量,皇上几时得闲了,到慈宁宫坐坐。”   “朕每日晨昏定省,额娘怎么不提?”福临问。   “您来去匆匆啊,多少大事儿等着您拿主意呢。”苏麻喇道,“皇上,太后随时等着您去喝杯茶。”   福临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叩击,应道:“朕明白了。”   然而,母子俩并没有长谈,福临派人给额娘送去了江南贡来的明前茶,却始终无暇陪母亲好好品一品。   就在玉儿收到明前茶的后一天,清晨的朝会上,皇帝第一次提起了大臣弹劾多尔衮之事,当庭罢免了几位多尔衮手下的权臣,并将这件事,交付给郑亲王济尔哈朗,命他彻查到底。   短短十天,各旗上告多尔衮的种种不公,苏克萨哈、詹岱、穆齐伦等正白旗将臣又倒戈告发多尔衮身前大逆之罪,经济尔哈朗梳理后,共罗列出多尔衮十四条罪状。   那一天,坐在朝堂上听济尔哈朗诵读多尔衮的罪状,每念一条,福临都会想起过去十四年里和皇叔的记忆。   虽然皇太极临终前那两年,父慈子孝,日子安宁又快活,给福临心里带来很多安慰,但那些记忆到如今,很多都是经过他自己后来的编织想象。   真正清晰的,在他人生里更多的记忆,悲欢喜乐,生死威胁,他的每一次成长,都是多尔衮。   慈宁宫佛堂里,玉儿阖目诵经,圆润的佛珠一颗一颗从指间滑过,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玉儿睁开了眼。   “格格。”是苏麻喇从乾清宫回来,跪在她身后道,“朝廷有决定了,皇上下旨,追夺摄政王封典,削其尊号及妻母一切追封,撤庙享,毁墓掘尸。”   玉儿仰望着佛龛,对苏麻喇说:“传我的话,多尔衮的棺椁挖出后,就地焚烧,不许任何人开棺,功过相抵,给他留最后一份体面。”   “是。”苏麻喇答应下。   “将东莪和多尔博交给多尔博的长兄照顾。”玉儿道,“仍旧给东莪多罗郡主的俸禄,不要为难她。”   苏麻喇道:“东莪格格前几日就想见您,如今在家绝食等待您的接见,奴婢想去看一眼,您看成吗?”   玉儿摇头:“不要去看,是生是死,让她自己选择。她要活着,我会好好养着她,她不想活了,就让她去和爹娘团聚吧。”   “是。”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退下。”   苏麻喇领命,悄然退出佛堂。将门关上后,她定定地站着出了会儿神,没想到很快就从里头传来哭泣声,苏麻喇不禁朝四下看了眼,将不相干的宫女太监都驱逐了。   多尔衮在死后当上了皇帝,仅仅两个月后,就一夜之间落魄为罪臣逆贼,并株连无数人,他的棺木在熊熊烈火中焚烧时,全国各地无数汉民燃放爆竹庆贺。   十日后,消息传到科尔沁,弼尔塔哈尔带着雅图策马来到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雅图在风中撒下了最后一把十四叔的骨灰。   “雅图,我们回去吧。”风越来越大,弼尔塔哈尔上前来劝说跪坐许久的妻子,雅图却靠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我额娘,好苦……”   【注】:有传说多尔衮被挖坟鞭尸,挖坟是肯定,因为他被剥夺一切尊号后,自然就不能葬在原先的地方。但是鞭尸这种说法,多是后人在文学作品中的夸张编纂,我没有看到任何正规的历史文献上,提到过这件事,而多数都存在于小说影视作品的情节中。 第389章 盛唐辉煌,岂是如今能比   额娘说,要她留着十四叔最后一缕骨灰,倘若他能逃过一劫不被挖坟掘墓,过几年再给送回去,让他看遍大清江山之后,能有一处归宿。   弼尔塔哈尔抱起雅图,放在自己的马上,抱着妻子同坐一匹马,吹个口哨便将雅图的马儿引来相随。   雅图看着坐骑忠诚地跟在一旁,对丈夫道:“小时候第一匹马,是十四叔送我的,回忆起来,我才明白十四叔为何特别疼爱我们姐妹。额娘曾缕遭危险,都是十四叔救她,如今才懂,那是因为我额娘时时刻刻都在他的眼睛里。”   弼尔塔哈尔说:“我听长辈们讲,当年祖父曾是有意将额娘嫁给多尔衮,因为他年轻又得宠,大汗若能长寿,汗位很可能会传给他,祖父要多做几手准备。但后来,是阿巴亥大妃自己在众多科尔沁的姑娘中选了婶母而非额娘,可能是觉得额娘是皇额娘的亲侄女,实在不得不选科尔沁的姑娘,也要选一个与皇额娘离得稍远些的,也许当年……”   雅图明白丈夫的意思,但她摇了摇头:“在你们看来,是额娘与多尔衮有缘无分,可不就是这样,才会让十四叔守了她一辈子吗?十四叔对额娘的情意,难道不是辜负了婶婶吗?额娘若能选,她一定会希望姨妈从未到过盛京,这就足够了。”   弼尔塔哈尔驮着雅图一路往回走,沉默许久道:“额娘身上缺的,老天必定都给了你和阿图妹妹,还有皇上。雅图,这一生,我不会负你。”   雅图渐渐平静下来,深知如今自己过得好,就是对额娘最大的安慰,她长舒一口气,嗔道:“你会花言巧语,就开始危险了呢。”   弼尔塔哈尔朗声大笑,抱紧了妻子,策马而去。   京城里,随着一阵检举揭发多尔衮身前恶行的动荡后,他多年培植的势力逐渐瓦解,虽然仍旧有人为了邀宠讨好皇帝,或是讨好济尔哈朗而不断地上奏指责多尔衮的种种不是,但皇帝的应对渐渐淡去,甚至当面对郑亲王说:“朕大婚在即,不宜再提多尔衮之事。”   如此,这阵风渐渐停了,而在之后的日子里,福临将一些被多尔衮遣散的昔日皇阿玛信任的大臣逐一召回任用,并分配诸王、贝勒、贝子分管六部、理藩院、都察院。   又遣官祭孔子,开大清科举之制,在母亲的建议下,除许八旗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子弟参加科举外,亦允许普通汉人参加科举。   转眼,京城已是春暖花开,这一日朝堂上定下了皇后大婚礼仪及皇后出行仪仗,福临最终确认后,派遣官员送去科尔沁告知吴克善亲王,他则亲自往内宫来禀告母亲。   慈宁宫外,遇见了正看着小宫女太监洒扫台阶的巴尔娅,福临停下脚步,端详她道:“瞧着瘦些了,想儿子吗?”   巴尔娅怯然点头,又摇头,福身道:“太后已经礼佛毕,在书房呢,皇上想喝什么茶,奴才去准备。”   福临挽着她的手说:“朕知道你懂事,但额娘也不是不通人情的,反正朕也是要去看看大阿哥的,下回叫上你一道去。”   小福晋抿着唇,一脸感激地看着皇帝,福临笑悠悠说:“先别告诉额娘。”   皇帝说完,留下她进门去,跟在巴尔娅身边的宫女悄声说:“福晋,皇上真是很心疼您呢。”   巴尔娅脸红道:“可不敢多嘴说这些。”   可她的宫女又说:“将来您可要仔细些,上回谁知道那一位冲过来,是想对您做什么呢。那会儿还不算是皇后呢,将来真的成了皇后,如何了得。”   一语说的巴尔娅害怕起来,晃了晃脑袋说:“我跟着太后和苏麻喇姑姑就是了,不管那些。”   慈宁宫书房里,长长的画卷展开在桌案上,玉儿正俯身仔仔细细地欣赏,听得脚步声传来,知道是福临到了,抬起头说:“可别动我桌上的东西。”   福临道:“什么精贵的东西,连儿子都不许碰?”   桌上展开的,是范文程送进宫的敦煌舞谱,是唐及五代保存至今的残卷,玉儿也只是一饱眼福,看完了人家要收回去,范文程说,一个国家要有能拿得出手的宝物,以此来传承文化,并打开他国的大门。   “额娘若喜欢,叫舞娘们学来,跳给您看便是了。”福临道,“比看这些画卷强多了。”   玉儿瞥他一眼:“这可是上千年前的智慧,盛唐辉煌,岂是如今能比的?福临啊,你任重道远,千年后,你能给后人留下什么吗?”   福临躬身道:“额娘教训的是。”   玉儿知道儿子来是有事交代,便将苏麻喇找来,让她小心收好画卷,交还给范文程去保存。自己则带着儿子到屋檐下赏花晒太阳,喝着巴尔娅沏的茶,心平气和地听福临讲述八月大婚的安排。   福临认真地说:“儿臣觉得太奢华。大清征战数十载,一朝开国,儿臣被推上皇位,浑浑噩噩至今,没做过什么于国于家的大事,却享用天下财富。世人必定会唾弃咒怨,额娘您说我不过是娶个妻子,这劳民伤财的,何必呢。”   玉儿喝了茶,随手撒出去一些点心,引来鸟雀争相竞食,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她看了片刻,悠然道:“你皇额娘从前总念叨我,不体面。”   福临说:“但皇额娘在内宫推行开源节流,也是十分节俭的。”   玉儿笑道:“可该花钱的事,她从不犹豫。福临,咱们有时候不得不做些劳民伤财的事,来体现一国之威,若真耗费不起自然也不敢折腾,但凡还撑得住的,就不能免。退一步说,科尔沁也不乐意,将他们的女儿草草嫁来,叫他们把面子往哪儿搁?”   福临垂首道:“额娘,我才知道,原来国家是会没钱花的。”   玉儿问:“咱们没钱了?”   福临忙摇头:“不是,国库尚充盈,只是偶尔算一笔账,又会忧虑重重,对未来充满恐慌,不得安生。”   玉儿静静地看着儿子,福临郑重地说:“亲政的快活,转瞬即逝,额娘……我现在才知道,也许十四叔活着的时候,才是我做皇帝最快活的时候。”   “龙椅,越来越硌着你的屁股了?”玉儿问。   “是。”福临直言,“坐得腰酸背疼。”   玉儿却笑道:“那至少证明,咱们皇上有好好地做着皇上,而不是浑浑噩噩的昏君,居安思危,是长久之道,更何况大清尚未安。福临啊,你做的很好。”   少年皇帝怔怔地看着母亲,渐渐露出笑容:“真的?额娘,您不怪我没用?”   玉儿温柔地给儿子整一整衣襟:“怪你做什么,谁生来就是会做皇帝的,慢慢来。”   福临眼中的光芒变得更明朗,少年天子的意气风发,起身向母亲作揖,道:“额娘,儿臣必当竭尽全力。”   然而,白天母子相谈甚欢的喜悦还未淡去,夜里福临和巴尔娅在乾清宫寝殿里说着悄悄话时,寝殿的门被敲响,传来吴良辅着急的声音。   “什么事?”福临被搅了兴致,自然没好气。   “皇上,大阿哥发烧了,烧得直抽抽。”吴良辅声音打颤,“太后娘娘已经赶去阿哥所。”   巴尔娅顿时从榻上滚下来,手忙脚乱地穿戴衣裳,福临命吴良辅进来伺候他,之后带着已经泪流满面的人赶到阿哥所。   见母亲和苏麻喇站在院子里,他上前问:“额娘,牛钮怎么样了?”   玉儿一脸凝重,摇头道:“你们心里要有准备。”   巴尔娅不由得失声哭起来,福临知道母亲见不得她这模样,忙叫吴良辅把人带走,但玉儿说:“让她进去吧,这会儿没这么多规矩,福临,你也去看看吧。” 第390章 一定要让皇上喜欢你   宫里尚未迎来皇帝大婚的喜悦,大阿哥的夭折又给皇室蒙上了一层阴影。   巴尔娅福晋大受打击,一病不起,玉儿则再苏麻喇的建议下,跟着装了一回病。   母亲和爱妾都病了,福临很自然地坚强了起来,一头照顾母亲,一头安抚巴尔娅,答应她将来若再有孩子,一定允许她自己养在身边。   这日福临来向玉儿请安,见儿子说话有精神,言辞也冷静,待皇帝离去后,玉儿问苏麻喇:“你怎么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苏麻喇笑道:“是雅图格格叮嘱奴婢,格格说您不在身边,她们姐妹什么事儿都要自己扛,不强也强了。皇上在您身边,遇事儿您多少罩着些,大事也罢了,你必须为皇上稳住。可若是小事,该让皇上试着独立去应付,而您想置身事外唯一的法子,就是装病,虽然有些不厚道。”   这样做是不厚道,但管用,玉儿舒了口气。   她跟着巴尔娅一道“病”了后,福临立刻就从呆呆的情绪里清醒过来,像一个儿子一个丈夫该有的模样,也好好地自己处理了大阿哥的身后事。   玉儿想了想,吩咐苏麻喇说:“过几日让七福晋进宫,我想和她讨一讨做婆婆的经验。”   苏麻喇应了,从柜子里取了薄一些的春衫,笑道:“这日子转眼就暖和,等过了夏天,咱们宫里真正要热闹起来了。”   玉儿看向窗外春色,问:“这些日子,朝廷可有什么大事?”   苏麻喇抱着衣衫想了想,说:“都是一些官员的调任分配,奴婢倒是听说,佟图赖将军又被调回正蓝旗依然授固山额真,皇上没有为难他也没有提拔他,先安置在那儿了。”   “也好,皇上如今虽然将正白旗接管,可已然是非多,好歹要过一阵才消停,佟图赖对我们母子多次救驾有功,虽是多尔衮的手下,可不能为难他。”玉儿叹,“福临做事越来越稳妥。”   苏麻喇走近一些,问:“您还记不记得那时候帮着藏了皇上和奴婢的,鄂硕将军家的夫人?”   玉儿颔首:“自然记得,我还想着等时局稳定了,要再赏赐他们一家。”   苏麻喇难过地说:“主子,奴婢也是这几日才听说,鄂硕夫人已经不在了,留下一双儿女,如今的鄂硕夫人,还是两年前摄政王保媒,娶了褚英大贝勒的玄孙女。”   “鄂硕夫人已经不在了?”玉儿心头一阵悲,“当年不敢太过亲近,恐惹人怀疑给他们一家添麻烦,却是错过了,真是世事无常。”   “鄂硕将军被皇上封了前锋统领,仍在正白旗,听说这几天就要离开京城回南边去了。”苏麻喇说道,“他们一家子都在南边。”   玉儿略思量后,吩咐:“既然夫人都不在了,我们在佛前为她燃一炷香便罢,如今人家有了新夫人,我们去表白元夫人的好,新夫人如何立足,没得给人家家里再添麻烦。”   苏麻喇一一答应,为主子换了春衫,没多久,内务府刚好送来皇后礼服的绣纹图案,请太后过目并挑选。   玉儿看着金灿灿的龙凤刺绣,想起多尔衮的十四条罪里,有一条就是私制私藏龙袍。   她越想越觉得可笑,多尔衮那样的心胸气度,要做皇帝必然就堂堂正正地做了,他想要对付福临如同捏死蚂蚁一般简单,怎么会抱着几件衣裳来意淫寻求满足。   “苏麻喇,你看着办吧,我挑花眼。”玉儿不愿打理这些事,丢开手,独自往书房去了。   科尔沁这一边,随着婚期临近,吴克善知道婚约不会改变,松了口气的同时,不敢松懈对女儿的教导。   他恳请妹妹派一些宫里的嬷嬷来教孟古青规矩,皇太后倒也是答应了,派了两个人过来。   但孟古青从小骄纵自由,怎能服几位嬷嬷的管教,刚开始几天闹得鸡飞狗跳,女儿说那些低贱的婢女没资格管教她,吴克善不得不又求雅图出面。   雅图正不知如何推脱,却是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如此弼尔塔哈尔不论如何都不乐意让妻子受累,把事儿推得干干净净。   而紫禁城里得知雅图又有身孕,立刻送来大量的赏赐,单单是来伺候公主待产的嬷嬷宫女,就遣了十二个人。   那日队伍抵达科尔沁,来向吴克善行礼时,孟古青还以为宫里又给自己送东西和人来,没想到全部都是她嫂子的,和她没半点关系。   她对吴克善年轻的新福晋说:“皇太后的心那么偏,活该孙子短命,必是随了她,没把心长正,那么小,自然就扛不住了。”   吴克善的新福晋很年轻,听得这样刻薄的话,一声都不敢吭,心里就盼着赶紧把这个丫头嫁出去,她才能有消停的日子过。   弼尔塔哈尔将皇额娘和皇帝的赏赐带回雅图的蒙古包,派来的十二位嬷嬷和宫女,也多是雅图眼熟的人,她见过后命人为她们安排住处,自己翻看着额娘送来的一些东西,听丈夫说:“全是给你的,孟古青兴冲冲地跑来,一件都没捞着,她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   雅图轻轻转着拨浪鼓,额娘连这小玩意都给她送来,可见准备的时候该有多用心,但是对孟古青,一切照着规矩来,私下里没有半点以示亲近的优待。   “我劝过你,让额娘取消了这门婚约,科尔沁的姑娘又不是只有孟古青一个,我自己这个妹妹,我是看不惯的。”弼尔塔哈尔毫不避讳地说,“你为何不劝额娘呢?”   雅图道:“额娘必定是深思熟虑后,才最终做下决定,而我不在京城,不知道那里的情形,怎么好随便谏言?退一步来说,孟古青这么厉害,至少不会被人欺负不是吗?总有好处和坏处,既然是额娘和福临做的决定,我们就别多嘴了。”   数日后,玉儿收到了女儿的回函,告知自己她一切安好,请额娘不要记挂,八月里为了避免长途跋涉的辛苦,不能来参加福临的婚礼,还望弟弟体谅。   与此同时,因多尔衮身后荣辱而带来的朝堂变故和官员调配,也渐渐接近尾声。   该留的留,该走的走,正白旗前锋统领鄂硕,交代完了手中的所有差事,今日便要离京返回江南。   一大清早,佟图赖府中,佟夫人带人为鄂硕准备了满满当当的行李,女儿元曦也跟在一旁帮忙。   此刻佟图赖和鄂硕出来,鄂硕见这光景,连连向佟夫人道谢,佟夫人说:“您到了家千万记得捎信回来,我家老爷惦记着。”   “叨扰了这么多日子,实在惭愧极了。”鄂硕道,又温和地对一旁亭亭玉立的姑娘说,“元曦啊,来日让你阿玛额娘带着你们兄妹到江南来玩,叔父一定好好招待您。”   佟夫人笑道:“可没有玩儿的日子里,八月皇上大婚后,就要选秀,我家这毛丫头正好在应选的年纪,还不知将来会怎么样,心里悬着呢。”   元曦娇然问鄂硕:“叔父家的小姐姐,也要来京城选秀吗?”   鄂硕应道:“是啊,你们不说,我都把这件事忘了,之后也不知有没有时间送她来京城。”   佟图赖说道:“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你若无暇来京城,我就派人去接,她和我家曦儿一起,还能有个伴。”   鄂硕连连道谢,之后赶着上路,佟图赖与长子送他出城,元曦则随母亲在门前目送。   待人马都走远,佟夫人回身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的身量又长高了些,身上该丰盈的地方也渐渐显露出来,女儿的模样,当真没得挑。   “额娘,您看着我做什么?”元曦满脑子想着,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   “元曦啊……额娘早些时候,并不希望你会被皇上选中,但如今……”佟夫人欲言又止,指甲掐入手掌心,她眉头紧蹙,忍着疼道,“你阿玛曾是多尔衮最得力的手下,如今多尔衮跨台,连他的女儿和养子都没落得好下场,我们全家几乎是跟着死了一场。现下我们又回到正蓝旗,必定不受待见,阿玛和哥哥前途堪忧。”   元曦澄澈无邪的双眼里,渐渐浮起忧愁:“额娘,您想叮嘱我什么?”   佟夫人道:“元曦,你若有幸被选中留在宫里,你一定要让皇上喜欢你,只有这样,阿玛和哥哥还有国维才能有前程。”   元曦垂眸道:“可是额娘,万一选不上呢……” 第391章 谁先动了心   佟夫人叹息:“选不上自然也有选不上的出路,不过这话,只咱们娘儿俩说,知道了吗?”   元曦微微撅着嘴问:“不能叫阿玛和哥哥知道?”   佟夫人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你并不是缺心眼儿的孩子,别跟我装糊涂。”又道,“曦儿,不是额娘不疼你,才要拿你来换家里的出路,倘若你真的被皇上选中了,难道额娘盼着你在宫里备受冷落遭人欺负不成?”   这日傍晚,佟国纲从衙门归来,路上见有人卖玩意儿,顺手给妹妹带了两件,本想逗她高兴,可到家转了两圈才在闺房里找到妹妹,小姑娘一个人歪在炕头望着天,天上只剩下最后一抹夕阳,没什么看头。   “大少爷,小姐已经这么发呆大半天了,夫人那儿也回话了,夫人说由着她。”门前的婢女小声说,“真是稀奇了。”   “去看看前头传膳了没有,阿玛也快到家了。”佟国纲打发了丫鬟,进门来点亮几支蜡烛,坐到炕沿上问,“我家大小姐,有心事了?”   元曦这才发现是哥哥来了,眼眉弯弯地一笑,见哥哥手里拿着玩物,便伸手要拿,兄妹俩逗儿会儿,佟国纲才撒手给她。   “额娘训你了,又做错事了?”做哥哥的,十分疼爱小妹,佟国纲好脾气地说,“有不高兴的事,对哥哥讲,额娘渐渐年纪大了,脾气不大好,我们做儿女的要多担待些。”   元曦很自然地就依偎在兄长怀中,手里摆弄着小玩意,听哥哥絮叨了几句后才说:“我没和额娘吵架,是心里没底。”   “选秀的事儿?”   “嗯。”   “你这么傻乎乎的,选不上。”   “可我……”   妹妹坐起来,满目期待地看着自己,窗外夕阳消散,黑夜来临,可妹妹眼中却渐渐绽放光芒。   这样的话,她像是在心里藏了很久,问道:“哥,皇上很英俊对不对?皇上他现在是不是又长高了?你今天看见他了吗?”   佟国纲怔了怔,苦笑:“我每日上朝站的地方,离皇上很远,没什么事被宣召到跟前的话,几乎是看不清的。不过看个轮廓,皇上的个头的确更高了些,也壮实了些。”   元曦憧憬地望着哥哥,却道:“明儿早朝的时候,哥哥再替我看一眼。”   “曦儿?”佟国纲冷静地说,“你在想什么,难道你认定自己会被选中,别傻了丫头,哪有那么容易,阿玛的处境你没看见吗?宫里头就算为了避嫌,都不会选我们家的姑娘,别胡思乱想。”   元曦却笑盈盈,带着几分天真地说:“那也未必啊,万一因为我长得漂亮呢。”   虽然当初的事过去了很久,不论是街上的偶遇,还是在宫里被忽略,可佟国纲这会儿才突然发现,难道那时候,少年皇帝就已经闯入了妹妹的心里,甚至一眼万年?   翌日早朝,佟国纲站在群臣之后,仰望上首的皇帝,回忆着妹妹昨晚的笑容。   他虽还未开窍,尚不懂儿女情长,可多少也明白,谁先动了心,谁必定就是将来要承受痛苦的那一个。 第392章 帝后大婚   顺治八年八月,金秋下的紫禁城,迎来了大清入关后第一场大婚。   少年皇帝爱新觉罗福临,迎娶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并立其为皇后。   赫赫扬扬的迎亲队伍,蜿蜒在北京城中,皇后的凤辇,自午门正门下抬入紫禁城,沿中路入太和殿。   这是皇后此生唯一一次可以走在这条路上,也将是未来后妃之中唯一一人,有此殊荣。   繁复冗长的礼仪,折腾了福临整整一天,待到吉时,要与皇后行合卺之礼,福临站在坤宁宫外徘徊了几圈,迟迟不进门。   前来侍婚的岳乐家的福晋,端着子孙饽饽在一旁,悄悄上前道:“皇上,吉时到了,别叫皇后娘娘久等。”   “皇嫂,朕心里有些乱。”福临握着拳头道,“忙了这么久,真到了这一天,朕仔细回想,竟然连皇后的模样都不能清楚地记起来,只记得她长得挺好看。”   岳乐福晋笑道:“都是这样,王爷娶奴才的时候,可是连面儿都没见过呢。皇上恕奴才无礼,您别太担心,第一夜未必非要结合,一切全凭皇上的心意,这是王爷他交代奴才对您说的。”   福临与岳乐一家十分亲近,岳乐年长他许多,就连福临的男女之事启蒙亦是岳乐所教,岳乐的福晋温柔大方,在皇太后跟前都吃得开,这话自然就说得。   听皇嫂这样讲,福临定了几分心,昂首阔步地进门来。   伴随着一声声吉祥如意的祝福,红盖头掀起,福临看见了他的新娘。   孟古青很美,眉如画,唇如樱,肌肤像冬日的白雪,眼眸媚而不妖,她与巴尔娅一样的年纪,都比福临年长一岁,可巴尔娅如今瞧着依旧像怯生生的小姑娘,但那样稚嫩胆怯的气息,在孟古青的脸上看不见。   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抬起,新娘望着她的新郎,傲然一笑:“皇上看魔怔了,我长得很奇怪吗?”   “朕只是觉得陌生而已,明明曾经见过你几回,却想不起来你的样子。”福临说着,转身坐在了皇后身边,之后紧跟着又是一整套繁琐的礼仪,叫福临好不耐烦。   孟古青倒是耐着性子,因为她知道,只有帝后大婚才有这样的待遇,熬过这枯燥的一天,她从此就是大清最尊贵的女人。   待侍婚的福晋、礼官、嬷嬷、宫女、太监一批一批人退下,坤宁宫终于亲近了。   “皇上,咱们睡吧,你累吗,我可累坏了。”孟古青说着,伸手解开了他们被系在一起的礼服下摆,起身舒展筋骨,将发冠摘下撂在桌上,撑着腰扭动脖子,自言自语着,“我的天,这发冠比我在科尔沁试戴的时候还要沉了,我的脖子都要断了。”   福临看着孟古青,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瞧瞧,将摆在角落的西洋钟端详了半天,扭头问他:“皇上,这就是西洋人的时辰钟?”   “嗯,你没见过?”福临问。   “那……当然见过啦。”孟古青撑着面子说,“科尔沁什么都有。”   福临笑了,孟古青觉得自己被轻视,跑到福临面前来问:“皇上不信吗?”   “那你刚才还问朕做什么?”福临说,“见过就见过,没见过就没见过,天底下朕没有见过的东西多了去了。”   “科尔沁也有,只不过好东西太多,我看得都忘了。”孟古青这几句话,倒是显出几分孩子气,但也是此刻,她又一次能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丈夫。   “皇上,你会骑马吗?”孟古青问。   福临皱眉,这才是对帝王的轻视和不敬,大清马上得天下,身为帝王,怎么能不会骑马?他不悦地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的皮肤这么白,一定很少出门,既然不出门,又怎么会骑马?”孟古青道,“我们科尔沁的男人,都有黝黑的肌肤,在阳光下会发亮,特别的精神。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粗壮的腰肢和厚实的胸膛,皇上,你太瘦了。”   福临的咽喉滚动了一下,冷冷地说:“过几日,朕带你去骑马,让你看看朕会不会骑马。时辰不早了,睡吧,明日一早,还要祭告天地,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朗声喊了内侍进来,由着他们为自己宽衣,跟进来的宫女们,也小心翼翼地为皇后脱下了衣裳,但福临没有等她,自己就先躺下了。   不久后,穿着寝衣的孟古青孤零零地站在床边,看着已经闭上眼睛的皇帝,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裳,知道今晚不会做男女之事,心里虽然不服气,还是躺下了。   一整日的喧嚣过去,静谧的夜,莫名地叫人心里空落落,西洋种滴答滴答的声响,一声声钻入孟古青的心,让睡不着的她无比烦躁,而身边的皇帝已经微微打鼾,完全不在乎她。   不知是什么时辰,寝殿里突然传来皇后的声音,她急躁地喊着:“来人,来人……”   慈宁宫中,玉儿应付了一天的皇亲贵族,说得嗓子冒烟,才知道过去姑姑有多辛苦,她从不愿帮姑姑分担一些,如今全要自己来扛。   脑筋转得太多,以至于兴奋得睡不着,索性点灯起来看半册书,肚子饿了,正等苏麻喇的宵夜。   但苏麻喇的宵夜没等来,门前的宫女先战战兢兢地来禀告,说坤宁宫那儿出了点状况。   “说是皇后娘娘嫌西洋钟太吵,大半夜地要人把西洋钟搬出去。皇上不答应,两人起了争执,皇后娘娘哭了。”宫女一面说也一面觉得不可思议,大婚之夜,这都叫什么事儿。   玉儿呆呆地看着宫女,见苏麻喇来了,她莫名地问:“这是闹什么,今晚是什么日子,一个不懂事也罢了,两个都不懂事?”   “您别急,奴婢这就过去看看。”苏麻喇安抚主子,“都还小呢,慢慢来。”   玉儿叹息:“慢慢来,慢慢来,这三个字,还能说几年?”   苏麻喇命宫女们伺候好太后,自己点着灯笼赶来坤宁宫,吴良辅如遇大赦,迎上来说:“姑姑,您看着怎么好啊?里头二位主子,僵了大半个时辰了。” 第393章 至少有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   苏麻喇命吴良辅不要大惊小怪,径自走到寝殿门外,轻声询问:“皇上,是奴婢,您醒着吗?”   福临应了,苏麻喇这才进门来,只见皇后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而皇帝则挪到了窗下的炕头上,那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   “额娘也知道了?”福临起身走来,没好气地问苏麻喇,“是额娘派你来的?”   “太后已经睡了,太后不知道,奴婢想着还是不要惊动太后的好。”苏麻喇好生道,“皇上,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安睡吧。”   “她霸着床,不让朕睡。”福临指向一旁说,“不如朕回乾清宫去,大家都清净。”   “使不得,叫人知道了,多笑话。”苏麻喇向福临使了眼色,便来到卧榻边,跪在脚踏上,抬头看孟古青。新娘子哭得眼圈儿泛红,她看了眼苏麻喇,就倔强地避开了目光。   “娘娘,早些睡吧。”苏麻喇道。   “那钟声吵得我睡不着。”孟古青很强硬,“把这东西搬走,我就睡。”   “夜里伴着钟声睡,盼着您和皇上相伴终生,您看多好?”苏麻喇笑道,“这是太后和皇上的心意,太后和皇上盼啊盼的,总算把您盼来了,这才头一天就叫您受委屈,太后知道了,该心疼了。倘若太后责备皇上,娘娘您不心疼吗?”   “你可真会说。”孟古青冷笑,可她不傻,苏麻喇既然给台阶下,她也不能太过强硬。皇帝毕竟还是皇帝,他真的撂开手走人,吃亏的还是自己。   孟古青看向福临:“皇上,那明天把钟搬走成吗,这里是我的寝殿,我想照我喜欢的样子来布置。”   福临眉头紧蹙,但见苏麻喇冲他使眼色,心里虽然怄,可不愿真的闹出笑话,让朝臣亲贵们嗤笑,于是忍耐下了,答应道:“明日不成,三天后,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随你怎么处置。”   “那说好了,三天后就搬走。”孟古青满足了,翻身躺下,不再看福临,也不再看苏麻喇。   “皇上,睡吧,明儿一早还起呢。”苏麻喇劝说福临,脱下了他身上披的衣裳,待福临躺下,为他们放下帐子,吹灭蜡烛,才退出寝殿。   吴良辅上前来巴结:“姑姑,还是您有法子。”   苏麻喇冷然道:“这件事若叫外头的人知道,你的脑袋也就别想要了。”   吴良辅大骇:“您放心,奴才绝不让外人知道。”他小心翼翼地送走苏麻喇,站在坤宁宫外重重吐了口气,虽然早就想好了会不太平,也没想到,大婚当晚就能闹起来,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慈宁宫里,玉儿已经毫无用宵夜的兴致,终于将苏麻喇等回来,见了便问:“把钟搬走了?”   苏麻喇摇头:“没有,那样皇上多没面子,奴才劝说了几句,他们自己商量,等三天后照着皇后娘娘喜欢的样子,重新布置坤宁宫。”   玉儿恼道:“孟古青知不知道自己和福临不仅仅是夫妻,还是君臣?吴克善什么都没教她的女儿吗?”   这脾气冲着苏麻喇发,也无济于事,事已至此,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好在大是大非上,孟古青还能端着尊重,之后几日的宴席祭祀等等,都没出差错,而三日后,她真的在坤宁宫里照着自己喜欢的样子布置所有的家具,那口西洋钟被她丢出了坤宁门。   而整整三个晚上,帝后仍无夫妻之实,第四天夜里福临就回乾清宫了,熬到第五天,吴克善忍不住进宫来,询问皇太后,这是怎么回事。   玉儿淡漠地看着兄长:“你怎么教的,她如今便是什么样子,你来问我,我问哪个去?”   吴克善道:“如今皇后是您的儿媳,太后您也有责任教导她。”   “罚跪,鞭打?”玉儿毫不客气地说,“我下得了狠心,你舍得吗?”   吴克善语塞,闷了半晌说:“还望太后多包涵,多指教,孟古青本性并不坏,就是、就是……”   玉儿长长一叹:“这孩子除了漂亮,还有什么优点?当年若非在姑姑临终前答应了你,我也真想反悔。这会儿叫你一声哥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是真不知道这二位主子将来,会是什么光景,您自求多福吧?”   “可是?”吴克善着急地说,“您本就不喜欢孟古青,自然看她做什么都不顺眼。”   “你的福晋敢不敢在新婚之夜,霸着床不让你睡?敢不敢在新婚之夜,嘲笑你瘦弱无能?”玉儿厉色看着兄长,“你自己去坤宁宫,问问你的女儿,都对皇上做了什么。不是我偏心自己的孩子,福临可比你的女儿大气多了,照他从前的性子,大婚当晚就该翻脸走人,可皇上忍住了。这一切,你都不知道吧?”   吴克善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握着拳头道:“可这日子,他们还得过下去,太后,我们做长辈的,总该想想办法。”   却是此刻,门外有人通报,是皇帝到了,吴克善忙站在一旁等候,福临阔步走进来,大方地说:“舅舅来了?”   “臣叩见皇上。”吴克善屈膝行礼,福临已经命吴良辅将他搀扶住,说道,“舅舅年纪也大了,往后私下里见了朕不必行礼,一家人没这么多规矩。”   “多谢皇上。”吴克善暗暗松了口气。   “你们几时回科尔沁?”福临问道,“过些日子,朕要去行围,舅舅不如留下一起去,到时候再走。”   吴克善不置可否,而他眼下最希望的,是帝后能和睦。   玉儿道:“既然皇上相邀,你就留下,迟些再回科尔沁。眼下我和皇上有些话要说,跪安吧。”   吴克善欲言又止,但是见妹妹气势逼人,容不得他在皇帝跟前多嘴,便只能悻悻然退下,在宫女的领路下,独自往坤宁宫去。   福临目送他走远,不自禁地叹了一声,而后回到母亲身边,跪下道:“额娘,儿臣让您担心了,求您别生气。”   “我没生气,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我只觉得咱们皇上是个真正的男人了。”玉儿拉着儿子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福临你对额娘说实话,能忍吗,孟古青那样的个性,额娘知道你这几天一直在忍耐。”   “倒也不至于。”福临却大度地说,“细想想,我还挺羡慕她的。”   玉儿愣住,问儿子:“羡慕她?”   福临笑道:“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嫌我脸白,我也觉得自己脸白不好看,我也想变得结实强壮,那样站在朝堂上,才够霸气威风,她并没有说错。”   玉儿哭笑不得:“你真这么想?”   福临颔首:“虽然是没规矩,也不讨人喜欢,可还没讨厌得受不了。额娘,至少有那么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不也挺好的?我知道,我不行,额娘您更不行,对不对?”   玉儿愣住,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胸,似乎还不及福临半分,或许全天下的婆婆,就没几个能看得惯儿媳妇的,她也免不了。   福临又道:“儿臣会好好和她相处,时日久了,彼此熟悉了,自然就好了。她夜里听见钟声睡不着,我们事先也没问过她怕不怕吵,本是可以避免的事。”   “福临啊……”玉儿呆呆地看着皇帝,“我的儿子,额娘是不是,能过好日子了?”   福临嗔笑:“您说什么呢?”   坤宁宫里,吴克善进门来,就见皇后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孤零零地望着天,突然见到父亲,眼圈儿一红,跑了过来。   “臣叩见皇后娘娘。”但吴克善,不得不向女儿行礼。   “阿玛,您怎么才来。”孟古青说,“我等您好几天了。”   “娘娘?“   “阿玛,我不喜欢皇帝,他太小气。”孟古青委屈地说,“这样小气的人,是怎么做皇帝的?”   吴克善大惊,拉着女儿往里头去:“祖宗,求您别再说了。” 第394章 保不定她哪天就拿刀子捅你   孟古青对于福临嘲笑她没见过西洋钟的事,耿耿于怀,然而福临当时根本就没有嘲笑她,甚至还说他也有许多没见识过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   可骄傲的皇后就觉得,从此以后皇帝都会看不起她,认定了她这个从草原来的姑娘是个乡巴佬。   吴克善听完女儿的解释,满心无奈,再想一想皇太后说的话,问她是否嘲风过皇帝脸白瘦弱,孟古青倒也不否认。   她背过身去,昂着脑袋道:“我说的都是事实,就没见哪个男人,像他这样脸白的。”   “京城里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你这不是上赶着显摆自己没见识?”吴克善急道,“皇上是什么出身,什么经历,他上哪儿去把脸晒得却黑,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不懂?你在科尔沁时,不是说的很了不起吗,来了京城后要如何如何,可眼下呢?过些日子等我们走了,孩子,你可就连说这些话的人都没了。”   孟古青转身来:“阿玛,您要走了?”   吴克善叹道:“难道我丢下科尔沁不管,专在这里陪你?皇上邀请我们去行围,待秋狩之后,便是要走了。”   “阿玛,别走……”   “孩子,你千万不能忘了,你的男人是皇帝,他是大清的皇帝。”   数日后,为了庆贺皇帝大婚,在京外围场举行秋狩,太后亦随驾前往,浩浩荡荡的队伍到了城外,且要住上几日再回宫。   如今皇帝出行的排场,可比当年皇太极更厉害上几倍,玉儿身边跟了几十号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   莫说如今她做了太后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骑着马儿满场跑,就算搁在从前,身边若是这么多的人,她也动弹不得。   皇后这一边,孟古青的营帐安置妥当后,便要去问候太后,带着婢女们才出来,就见福临朝这里走来,到了跟前和气地问:“要去哪里?”   “去向皇额娘问安。”孟古青答道,“你不去吗?”   孟古青与福临对话,很少用敬语,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敬语,也许在她看来夫妻之间是不该讲究这些事的,事实上福临也没计较过。   “出来玩,没有这么多规矩,额娘那里多的是女眷伺候她,你去了她们反而拘谨了。”福临道,“朕是来接你去挑一匹马,我们一起去转一圈。”   孟古青像是没听懂,福临笑问:“要我说蒙古话吗?”   他一面说着,让孟古青跟上,转身走开了。   “娘娘?”孟古青身旁的婢女塔纳,轻轻推了她一下,“皇上在邀请您呢,娘娘,快去吧。”   孟古青抿着唇,愣是犹豫了片刻,但见福临又停下来等她,两人互相看了半天,她才慢吞吞地跟上来。   “我不去向皇额娘请安,真的不要紧吗?”孟古青问,“回头,你们又该说我不懂规矩。”   “没有人说你不懂规矩,你听谁说的?”福临道,“这些日子,你不是都做的挺好?”   孟古青心里有些高兴,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一些,又问:“那为什么,你去乾清宫睡觉了?”   “你睡觉怕人吵,我怕我吵着你。”福临道,“这些日子,你睡得好吗?”   “不好?”孟古青说,“特别冷。”   “让他们给你加被子。”福临说,“你想要什么,就吩咐下人去做,你是皇后。”   孟古青却道:“那我想要住在蒙古包里行吗?”   福临停下脚步,好笑地看着她:“你故意这么问?朕若是说行,你真的要在坤宁宫里扎个蒙古包吗?”   孟古青看着他,没说话,福临则干脆地否定:“不行。”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孟古青跟上道:“我和你开玩笑的。”   “朕知道你是开玩笑。”福临看她一眼,说,“这样不是挺好,有什么就好好说,西洋钟的事,朕不知道你夜里睡不好,若是事先问过你,也就没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孟古青停下脚步,看着皇帝的背影渐渐走远,虽然她嫌福临脸白,可福临长得好看,是她见过最英俊漂亮的男子,去年末来为多尔衮奔丧的时候,她就被福临的模样吸引了。   “又怎么了?”福临在前头蹙眉问,“你又不高兴了。”   孟古青立时骄傲起来:“我哪有不高兴,是你走的太快了。”   福临想了想,走回来拉起孟古青的手,转身继续往前走,却不知身后的人,已是脸红心跳。   皇后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皇帝拉着自己的手,他们也算同床共枕过几个晚上了,可到这一刻,孟古青才感觉到他们真的成为了夫妻。   到了选马的地方,孟古青一眼就看中了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但福临认出那匹马是有主人的,问道:“东莪格格也来了?”   “我不能要这匹马吗?”孟古青问福临,“可我就喜欢这匹马,皇上,我想要。”   “你要问它的主人,愿不愿意给你。”福临负手道,“不然你坐上去了,它也会把你摔下来。”   “怎么可能,我十岁的时候就会驯马。”孟古青说着,傲然走上前要去拿侍卫手里的马鞭。   福临拦下道:“朕说了,它有它的主人。”   孟古青不服气,两人僵持不下时,只见瘦弱苍白的东莪款款而来,向皇帝和皇后行礼。   福临许久未见堂姐,见她如此羸弱消瘦,十分不忍:“皇姐,朕前几日大婚你也没来列席,没想到今日却来了。朕见到你的马,心里正高兴。”   东莪微微含笑:“奴才病着,不敢在皇上大喜的日子进宫给您添晦气,但大夫说要多出来走动走动,难得今日这么热闹,所以就跟来了。”   福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东莪姐姐自称奴才,心里不免难受,深吸一口气后,向东莪介绍:“这是皇后,你们过去可能也见过。”   向孟古青则道:“这是皇叔的女儿东莪格格,和朕一起长大的皇姐,你也称呼皇姐便是。”   皇后心下一转,毫不客气地指着那匹高头大马问:“这是你的?”   东莪望向那匹马,想到它还是小马驹时,阿玛带着她在马场喂草料,她骑在小马上,屁颠屁颠地跟在阿玛身后。   昔日光景历历在目,可一转眼,额娘走了,阿玛也走了,阿玛甚至还被挖坟掘墓,死无葬身之地。   “皇姐!”福临眼看着东莪好端端地摔倒下去,一个箭步冲上来,搀扶着她,着急地问,“姐姐,你怎么了?朕叫太医来看看你。”   东莪泪光楚楚,颤巍巍地站稳后,对孟古青道:“这是奴才的马,但娘娘若喜欢,就请娘娘收留它,也算是奴才给娘娘的大婚之礼。”   “你……自己留着吧。”孟古青见东莪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心里也觉得晦气,本来也没考虑是谁的马,换一个人,她或许就要了,她对福临说,“皇上,既然是皇姐的马,我不要了。”   福临颔首,命宫女们前来搀扶格格,叮嘱东莪要好好休息,一直看着她被簇拥着走远,才叹了口气转身来看孟古青。   “你没有强求是对的,那是皇叔留给皇姐的念想。”福临说,“除此之外,不论是谁的马,只要你喜欢,朕就做主给你了。”   孟古青哦了一声,转身挑了半天,又跑到福临身边说:“她是多尔衮的女儿,对吗?”   “怎么了?”福临问,心里已有些毛躁。   “她该很恨你才对。”孟古青说,“皇上,往后你要小心一些,保不定她哪天就拿刀子捅你,给她的阿玛报仇,我若是她,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   福临莫名地很恼火,大声地责备:“你胡说八道什么?”   孟古青冷不丁被吼了一声,吓得蒙住了。 第395章 小两口的事儿   不仅皇后吓着了,边上的人也都被吓着,他们只看见皇后笑眯眯地跑去和皇帝说话,本该是小夫妻你侬我侬的美好,谁知皇帝突然吼了一声,换个胆小的人怕是当场就要跪下,皇后算是顶住了。   吴良辅在一旁听得几句,慌忙赶上前打圆场:“皇后娘娘,您要哪一匹马,奴才给您牵来。”   孟古青随手一指,吴良辅立刻麻利地去把马牵来,趴下给孟古青做了脚踏。   她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冲着皇帝说:“福临,你要是追不上我,你就是孬种。”   言罢,矫健的身影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马蹄声渐渐远去,这里却一片煞静,除了马匹发出的动静,人是连气儿都不敢喘。   福临怔怔地看着前方,刚才那句话,他听见了,这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孟古青竟然敢指着皇帝骂孬种。   去追吧,显得他在意,不追吧,难道他就真的成了孬种?   “皇上?”吴良辅也是吓得不轻,苏麻喇教过他,遇事没主意时,就说一句,“皇上,您千万冷静。”   福临沉沉地吸了口气,孟古青骂他孬种他没面子,但刚才自己突然吼她,她那么骄傲的人,当然拉不下脸,倘若自己没吼她,她也不至于发脾气。   他是男人,不该和女人多计较,更何况他自己对额娘说,至少孟古青是自由自在地活着。   “牵马。”福临冷静地说,“你们在后面跟着,别追过来。”   众人应诺,手忙脚乱地给皇帝准备,不多久福临便也追了出去。   这一边,博穆博果尔安排好了关防,本是要来向皇帝复命,却见郑亲王府的世子济度远远地站着。   博果尔既然路过,不能当做没看见,虽然他和这些亲王子弟以及同父异母的兄长们关系都不融洽,还是上前道了声:“堂兄吉祥。”   济度倒是好脾气的人,得知博果尔要去见皇帝,劝道:“不急这会儿功夫,我也有事要禀告,方才的情形,没敢走过去。咱们走吧,难得出来玩两天,大事小事能不报的就别报了。”   博果尔好奇:“方才什么情形?”   济度笑叹:“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上还能没点家务事吗,走吧,我带你喝酒去。”   自然,消息很快就传入太后的营帐,那些来请安的福晋们才刚被打发走,玉儿正揉着脑袋喊疼,这烧心的事儿又传到跟前,如今竟是连“孬种”都骂上了,她怎么忍得下。   七福晋说,做婆婆就是这样,自己当儿媳妇那会儿不能理解的所有的事,等做了婆婆就全懂了,仿佛把心换了一颗似的,有时候自己都控制不住脾气。可人家七福晋,还得了孝顺温柔的好儿媳妇,尚且难免一些小矛盾,玉儿这一边,可是请了一位祖宗来做皇后。   “您先别生气,听着皇上像是忍住了,小两口的事儿,教他们自己去解决。”苏麻喇说,“不是奴婢偏袒皇上,皇上对待女人的事儿上,还是有几分气度的。”   玉儿长长叹息:“两个家伙,成天地闹,跟过家家似的。”   苏麻喇笑道:“主子,奴婢虽然不懂,可奴婢怎么觉着,咱们皇上还挺喜欢皇后的。”   玉儿皱眉:“都这样了,还能喜欢?”   苏麻喇托着腮帮子说:“娘娘她漂亮,您看和那些年轻的小福晋们站在一起,一个个都被比下去了,皇上想看不见自己的皇后都不行。再者,皇上从小学着忍,事事忍处处忍,皇后这样洒脱不羁的个性,正贴合了皇上的憧憬,您说呢?”   玉儿苦笑:“话是如此,可这是新鲜,不是情爱,能长久吗?福临是皇帝,他更需要一个能站在他身后为他撑一把,给他温暖的窝的女人。”   苏麻喇无话可说,毕竟主子才是曾经陪伴了先帝一生的女人,玉儿则道:“罢了,你说得对,只要他们还没打起来,没头破血流,我就别着急。小两口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苏麻喇笑道:“话说回来,您过去和先帝爷闹的时候……”   玉儿大窘,骂道:“闭嘴,反了你。”   且说孟古青一口气跑出去,隔了很久,才隐约看见身后有人来追,人生地不熟地她有些害怕,又怕皇帝真的赶不上,成了孬种。   这种话冲口而出,几乎不做任何考虑,但至少这一刻,她已经后悔了。   福临很俊美,对她也并不坏,她停下马,抬起手,方才被丈夫握着的温柔还留存在指尖,年轻的皇后,在那一瞬怦然心动,此刻也不由得心跳加快。   她转身看见队伍渐渐靠近,便翻身下马,刚好到了水边,虽然深秋草木渐黄,还是能看见夏日的兴旺。   她捡了一些石子,胡乱地往水里扔,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   再后来,突然就安静了,孟古青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心里有些发慌,猛地一转身,福临竟然已经站在她身后,吓得她往后一踉跄,险些掉入河中,但是被福临拦腰抱住。   福临促狭地说:“朕这要是一撒手,你就掉下去,成落汤鸡了。”   孟古青鼓着腮帮子,明媚的眼睛里溢出委屈和傲气,果然就说:“皇上撒手呗,我不要你救我,皇上再不撒手,别怪我把你一道拖下去。”   “你这脾气啊。”福临说,“等我们湿漉漉的回去,能有好果子吃吗,你怎么就不会讨皇额娘喜欢。”   他说着,用力一抱,把孟古青带回了岸上,孟古青没站稳,摔在了草地上,枯草虽黄,也算厚实柔软,没把娇弱的小皇后摔疼,只是扬起了尘土,迷了她的眼睛。   福临见她痛苦地闭着眼睛,便上前掰过她的脸,撑开眼皮吹了几口气。   温热的气息吹在脸上,每吹一下,孟古青的心就像被什么重重地撞一下,让她浑身发烫。   她虽然曾在科尔沁乃至临近的部落横行霸道,和男孩子摔跤赛马那也是家常便饭,可是,头一回有男孩子对她做如此亲密又温柔的事,而且,这个男孩子已经是她的丈夫。   “眨眨眼,还疼吗?”福临道,“别瞎揉,把眼珠子揉破了。”   孟古青流了好些眼泪,仓促地擦去,她天生丽质,根本不需要粉黛来修饰,眼泪擦去薄薄的一层粉,反而更透出晶莹娇嫩的肌肤,福临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孟古青晃晃悠悠站起来,自己拍着身上的尘土,是不是斜眼瞪皇帝,满身气呼呼的,实在因为容颜美丽,瞧着竟有几分可爱。   福临忽然问:“孟古青,你讨厌朕?”   孟古青心一紧,晃了晃脑袋,算是否认了。   福临捡起地上的石子扔出去,看着河面上泛开的涟漪,笑道:“还以为你讨厌朕,不然为什么总是和朕拧巴着,不过,倘若你不愿意做大清的皇后,朕可以把你送回去。”   “皇上说笑话呢,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们成亲了。”孟古青不屑地说,“你故意恶心我吗?”   福临却真诚地说:“你是那么自由自在的人,可从今往后紫禁城就是你的牢笼,除了今日这般出来打猎,或是将来朕可能有的南巡北巡你随扈同行,不然很可能一年到头,都出不了一趟紫禁城。很快,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朕的脸这么白,为什么我没有强壮的体魄,等你明白的时候,你也会变成另一个孟古青。”   孟古青怔怔地听着,问:“变成什么样?”   福临想了想,苦笑:“朕也不知道。”   孟古青则问:“福临,那你讨厌我吗?我知道,你的姐姐不喜欢我,你们这里的人,连带你的额娘,都不喜欢我。”(第三章20点更新) 第396章 你放心,朕不告诉别人   福临温和地说:“我们都被卷入了长辈的恩怨,额娘和舅舅的关系不好,朕帮着自己的母亲,你帮着你的父亲,都是人之常情。偏偏我们要成为夫妻,而从小,直到我们大婚那天之前的一切,你我都没得选择,但也许从今往后的人生,多少还能选。”   孟古青得到了意外的答案,福临的话,让她听着舒服,身上的气息软和下来,便也说道:“我第一次去盛京,就看见姑姑扇了我阿玛一巴掌,那时候我还很小,心里很害怕。后来的这么多年,我时常听人说,阿玛到了盛京到了北京,都不被姑姑待见。”   福临没出声,也是默认了。   事实就是如此,额娘甚至不允许舅舅为姨妈上香,不允许他靠近灵堂陵寝,兄妹之间仿佛有生杀大仇一般。   孟古青说的激动了:“皇上,你告诉我,我的阿玛做错了什么,他为了科尔沁呕心沥血,我们每年为大清送来那么多的战马,我们为你们守着蒙古,凭什么这样待他?姑姑给她自己的女儿送那么多东西,对我不闻不问,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娶我?”   “朕才说,这是长辈们的恩怨,不该把我们牵扯进去,也许将来你会明白这些事是为什么,但眼下你要问朕,朕也说不上来。”福临道,“可有一件事,你若不愿被紫禁城束缚,不愿做朕的皇后,朕可以把你送回去。”   孟古青这会儿明白,福临不是挖苦她,不是恶心她,他们都身不由己,福临也不容易。   “所以你才不和我圆房吗?”孟古青直率地问。   福临一时语塞,微微红了脸,避开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孟古青却故意凑过来,仔细盯着皇帝的脸,轻哼一声:“你都和别的女人生过儿子了,你脸红什么呢?”   福临恼道:“还有你这说话的态度语气,教你的嬷嬷,没有告诉你什么是三纲五常?朕可以不计较,朕也愿夫妻之间互敬互爱,随和一些。但别人会计较,他们会说三道四,传出去额娘脸上挂不住,你也不会受人尊敬。”   孟古青见皇帝动气,心里又不服起来,但自己无话可反驳,只能鼓着腮帮子,不理会皇帝。   福临见她这脾气,无奈地说:“走吧,该回去了,不然大队人马找来,又不知要被传什么话。”   “谁敢说你的不是,你砍掉他的脑袋就是了。”孟古青傲然道,“你一个皇帝,为什么要做的唯唯诺诺?”   三番五次地被指着鼻子说无能,福临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磨,瞪着孟古青便要发脾气,忽然一道黑影窜出来扑向孟古青,吓得她花容失色,大呼小叫地跑来躲在福临的身后。   但福临已经看清了,是一只灰毛野兔子,不仅见了人不怕,蹲在地上蠢蠢欲动,还想扑过来似的。   侍卫们听见皇后惊叫,已纷纷赶来,那兔子见势头不对,才撅着屁股跳开。   福临抬手示意侍卫们不要靠近,稍稍转头,见孟古青脸涨得通红,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的模样,叫人忍俊不禁。   福临努力忍着笑,轻咳一声道:“你放心,朕不告诉别人。”   孟古青撅着嘴,低头看见自己两手正紧紧抓着福临的胳膊,却是心里一酸,问道:“等我阿玛走了,你还会待我好吗?”   福临颔首:“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听来听去都是传言,慢慢来,我都娶了你,为何要欺负你?”   孟古青点了点头:“我再也不说你脸白了。”   福临哭笑不得,可孟古青认真地说:“其实我喜欢你脸白,特别好看。”   “嗯。”福临心里笑着,面上故作镇定,主动拉起孟古青的手,“回去吧,明天打猎,朕可不想输给任何人。”   “我帮你。”孟古青一路跟着福临,“我可厉害了。”   营地里,等候许久的苏麻喇,终于远远看见侍卫拥簇着皇帝归来,但十一贝勒、岳乐郡王等等都迎了上去,她自然不便再上前。   可是亲眼看见皇上将皇后从马背上抱下来,两人好好地说了几句话,皇后才被人带走,苏麻喇的心顿时回到肚子里,赶着回来告诉格格。   玉儿也不可思议:“真的?”   “格格,咱们皇上哄姑娘的本事,都是跟谁学的?”苏麻喇笑得眼眉弯弯,“连皇后这样的小刺猬,都能把毛捋顺了?”   玉儿连连摇头,嗔道:“保不齐是岳乐,这哥儿俩在一起,还能说些正经事吗?过几天把岳乐找来,我要问问他才行。”   苏麻喇笑道:“您就别管了,家和万事兴呐。”   玉儿不禁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没有比福临争气更好的事,苏麻喇啊,我的好日子,是要来了。”   是日夜里,营地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庆贺帝后大婚,炙烤的牛羊香气飘满整个围场,抛开汉人的皇家礼仪,照着蒙古人满人最原始的习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热闹。   孟古青中途退席,再回来时,宫人们给她呈上了香喷喷的烤兔肉,皇后愣了愣,抬头再看福临,皇帝果然抓着一只兔腿,朝自己比划了一下。   美丽的小皇后心里热乎乎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但又死撑着面子,傲然把头扭回去了。   小两口眉来眼去的模样,以及今日的争执矛盾到最后的和解,叫吴克善喜不自禁,大碗大碗地酒灌下去,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来向玉儿敬酒时,高大的男人竟是哭了,这么多年的恩怨无奈,叫玉儿也不胜唏嘘。   围场的热闹,沸反盈天,相比之下,紫禁城静得出奇,已经从东西六宫搬出去的庶太妃们,今日也受邀随皇太后去了围场,这一片宫殿里,只留下了被囚禁的娜木钟。   多年的囚禁和折磨,娜木钟瘦如枯槁,可她还是坚挺地活着,自然,皇太后也不允许她死。   “今晚怎么这么安静?”娜木钟站在墙根下,听着外面的动静,问身边看守她的宫女,“皇帝不是大婚了吗,怎么安静得像死了人,又是谁死了?”   “您积点口德吧。”宫女不耐烦地说,“大家都出宫去玩儿,当然安静了。”   “那,我的博果尔也去了?”   “回去吧,您不睡,我还要睡呢。”宫女压根儿不愿回答,上首拽她,“赶紧回去。” 第397章 十月末,朕就要选秀   娜木钟却突然疯了似的,反手一巴掌打在那宫女脸上,这下可把人惹毛了,她瘦成一把干柴似的,哪有什么力气和宫女们对抗,不论她如何哀嚎喊叫,还是连拖带拽地被塞了回去。   这里的宫女,早几年就得到皇太后的密令,只要不让娜木钟死了,她们是可以虐待这个女人的,至于如何虐待,太后说只要体面些,一切都成。   所以娜木钟身上伤痕累累,却还有一张完整的脸,只是转眼顺治八年也到了深秋,而她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宫女和皇太后之外的人了。   “阿布奈,我的儿子……博果尔……博果尔……我的儿子……”凄厉的喊叫,从紫禁城的一角传出来,虽然很快就安静了,听见的人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但京城外的围场,随着帝后关系的融洽和睦,这一场秋狩人人皆满意而归。   福临带着孟古青横扫整片猎场,孟古青看见了福临的真本事,福临也觉得孟古青可爱,两人在一起就说说笑笑,玉儿和苏麻喇看在眼里,都喜在心头。   但这样的日子很短暂,很快他们就回到了紫禁城,在帝后圆房的第二天,玉儿赐给了孟古青丰厚的礼物,温柔地告诉她,在宫里的日子,大部分时间很枯燥,狩猎一年也碰不上几回,更别说出远门。   她要孟古青有心理准备,慢慢来适应宫里的生活,自然只要在规矩体制之下,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婆媳之间的关系,也比刚开始融洽得多,孟古青明媚又开朗,就是开朗过了头,偶尔叫人招架不住。   玉儿想着,只要小夫妻和睦,就比什么都强,孩子们都还年少,慢慢引导便是。   她本就想好,不能对孟古青有偏见,但结果不如儿子做得好,这一件事上,福临的表现扫去了她过去对儿子那些点点滴滴的小失望。   这一日,吴克善要带着家眷返回科尔沁,一家子人来向太后与帝后告辞,孟古青特地在乾清宫外等候福临,两人结伴而来。   路上闻见宫墙内有桂花开得香甜,福临见孟古青好奇,便带着她绕进来,命宫人折一些给她,等小太监去搬梯子凳子的功夫,外头嘻嘻哈哈传来一阵女声,是科尔沁的贵妇人们,孟古青那些大大小小的嫂嫂和婶婶们。   福临刚要开口,却听见一个女人说:“来了这么久,你们见过那个生大阿哥的福晋了吗?”   另一人说:“没有啊,必定是躲得远远的,若是遇见孟古青,还有活路吗?”   方才那女人便说:“那可不是,她在科尔沁就天天咒人家死,还说皇上的大阿哥活该短命,如今同一屋檐下住着,我看她早晚要想法子把人弄死的。”   又有人提醒:“你们可小点儿声,这里是皇宫啊……”   她们一阵儿地过去了,留下这边宫墙下一张张尴尬的脸,福临说不出话来,手里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孟古青脸色煞白,那一字一句都听着熟悉,每一句话都是她曾经说过的,她不否认,可是……   “走吧,你阿玛要走了。”福临先开了口,转身往门前去。   “你信了是吗?”孟古青追上来,“福临,你信她们说的话。”   福临转身问:“你说过吗?”   孟古青抿着唇,她虽然还在犹豫是否要承认,可答案已经在眼睛里,福临再问了一遍:“朕就问你,你说过这些话吗?”   “说了又怎么样?”孟古青大声道,“大阿哥是短命,难道我说错了吗?”   福临原本就心疼巴尔娅早产,虽然太医都说那也不算是早产,可若母子平安也罢了,但牛钮夭折,所有人都很悲伤,很自然就会将责任罪过推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样虽然不好,但事实上当时孟古青的确吓着了巴尔娅,就算福临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可福临原本打算忘了的,谁知突然又被提起来,他为自己早夭的儿子难过,为巴尔娅心疼,但眼前却有个浮躁又嘴硬,甚至心肠歹毒的人……   “难道皇上从来没想过,让多尔衮死,让阿济格死,让那些欺负你压制你的大臣们去死?福临,你敢说你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念头吗?”孟古青激动地说,“我就不可以吗?我的丈夫在娶我之前,有了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你凭什么要我大度地接受这一切?”   福临摇了摇头,觉得她不可理喻,转身便要走。   孟古青却冲上来,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福临恼怒地瞪着她:“放肆!你做什么?”   “我、我……”孟古青心慌意乱,眼泪不听使唤地涌出来,“福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气疯了才会说那样的话,我再也不会说了,好不好?”   他们已有夫妻之实,耳鬓厮磨,比过去更了解彼此,孟古青美得让福临挪不开眼睛,自由自在洒脱不羁的性格,也是福临所憧憬的人生。   比起人人都敬而远之,对皇后的不喜欢和种种误解,福临却渐渐发现她的可爱。   可巴尔娅到底是他的第一个女人,牛钮到底是曾给皇室带来希望和喜悦的孩子,那么多的悲伤,都成了孟古青口中的恶毒诅咒,叫福临如何是好。   “你让朕冷静一下,孟古青,你也好好想一想。”福临推开了孟古青的手,他必须让妻子明白,他是帝王。   “福临……”   “十月末,朕就要选秀,你也知道。”皇帝无奈地说,“往后会有更多的妃嫔,更多的女人住进紫禁城,并为朕生儿育女,你打算怎么面对她们?”   孟古青的眼珠子,聚齐了戾气与强烈的占有欲。   福临道:“朕知道,对你而言是痛苦,可我们没得选。你冷静下来,去慈宁宫问一问额娘,当年已故的皇额娘是如何为先帝管理后宫的,你就都明白了。”   准备折桂花的小太监们,都僵在一旁,谁也不敢动,皇帝拂袖而去,朝着慈宁宫相反的方向走,隔了许久,皇后才离开,吓得他们都瘫倒在地上,互相说着:“这往后的日子,还能消停吗?”   果然,眼下就不消停了,孟古青冲到慈宁宫,直接就动手撕扯那些嘴碎的女人,她的嫂嫂们婶婶们,她的继母,无一幸免。   慈宁宫里鸡飞狗跳,玉儿看得目瞪口呆。   回想昔日围场,她对扎鲁特氏动手,可以想象当时皇太极和姑姑是何等的震惊尴尬,天知道皇太极对她是有多包容,可以不以为然,可以反过来哄她。   至少眼下,她看见这样的光景,恨不得立刻把孟古青塞回娘胎里,让她老子带回去。   “太后,您息怒,求您千万息怒,这事儿本是那几个嚼舌根的女人的错。”吴克善吓得魂飞魄散,本以为能揣着一颗安心回科尔沁,这一看,又是没指望了。   好在,玉儿想到了当年皇太极和姑姑是如何包容她,她希望自己的大度也能安抚孟古青的心,便只是淡淡地说:“你们父女好好谈谈,等孩子冷静了,再让她来见我。”   而这边一闹,福临自然要赶来,本就为了孟古青的咒怨而恼火,又见她闹到额娘跟前,更是怒不可遏。更是自责,怪自己没处理好这事儿,害得额娘担忧。   恰好此刻,范文程奉召在约定的时辰,进宫来向皇太后讲学,路上就听见这事儿,自然,到了太后跟前是不敢表露的。   “范先生,你为太后讲些有趣的事。”福临吩咐他,“对了,前些日子刑部的改革,你给太后讲讲。”   范文程应诺,但见皇帝浮躁不安地转了两圈,才向他的母亲跪安告辞,玉儿长叹一声,对范文程说:“让你看笑话了,这天下事尚未平,宫里却越来越不消停。该是怪我没用,当年先帝的后宫那样太平无事,都是母后皇太后的功劳。”   范文程笑道:“这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太后娘娘不用太着急,帝王家气相庄严,自然连吵架也是不一样的。”   玉儿生气地说:“范先生这是在逗我?嘲笑我?”   范文程忙赔笑道:“臣不敢,太后,皇上刚才提到刑部改革一事,臣正要向您举荐一个人才。”   玉儿这才露出几分喜色:“你说,还是国事更重要。” 第398章 若是喜欢皇上   玉儿听范文程细说,原是年初时,皇帝在南苑与众臣辩学,欣赏一名名叫图海的明史纂修官,之后调内秘书院学士,大半年后,辗转去了刑部。   入刑部以来,他不声不响地与同僚修订律例,上呈皇帝,求将明代酷法删去,除死囚长伽、匣床,避免狱卒对死囚的凌虐,还毁掉明代镇抚司所用的酷刑刑具,以免后人效法。   皇上经过斟酌后,一一准奏,推行下去,在民间获得了极好的名声。   玉儿思量许久,慎重地说:“皇上心性仁慈,这些举措的确能合了他的心意,于百姓而言,若有冤假错案,或过失苦情杀人,能免去牢狱酷刑,也是好事。但物极必反,任何事都有两面,对真正的囚犯仁慈,受害之人的公道何在?你要提醒皇上把握尺度,刑罚之所以存在,并不是为了真正去施行,而是威慑天下。与其在刑法上花费太多心思,不如叮嘱各地各级衙门,不要有冤假错案,不要让百姓受欺负,不要有恶霸土匪横行,天下太平,才是长久之道。”   范文程道:“太后果然冷静,但眼下皇上正高兴,臣思量着,再过几日禀告为宜。”   玉儿道:“这事儿你自己看着办,眼下你家皇帝可不高兴,朝廷顺遂,后院总不太平。”   “臣等本不该插手皇上的家务事。”范文程道,“臣相信,皇上自己一定能应付。臣家中儿子儿媳吵架打架,也是常有的事,臣与贱内从来由着他们,少说几句,就少几分矛盾和误会。”   玉儿颔首,觉得有道理,又说:“得闲叫你的夫人媳妇们进宫来坐坐,她们跟着你委屈了大半辈子,也该过过好日子了。”   范文程却很清醒,谦恭道:“臣自然会善待她们,但于国于朝廷,她们并无建树功劳,实在不敢受皇恩。臣此生能在皇上和太后身边,为朝廷鞠躬尽瘁,就是太后和皇上对臣最大的恩典。”   玉儿嗔笑:“你长长久久地活着吧,什么鞠躬尽瘁。”到后来很轻声地自言自语,“我送走的人,还少吗?”   此刻坤宁宫里,吴克善守着哭泣的皇后团团转,手足无措,那几个背后念叨孟古青的儿媳弟媳们都跪在角落瑟瑟发抖。   事实上孟古青的嚣张跋扈,说的那些恶毒的话,吴克善都是知道的,但怎么也不该在这皇城里提起来,她们的确不应该。   可孟古青竟然在慈宁宫对自己兄嫂婶母们大打出手,堂堂皇后,闻所未闻。   “若不是她们,这会儿我和皇上折了桂花,在慈宁宫高高兴兴的呢。”孟古青恨得咬牙切齿,凶戾地嘶吼着,“都怪她们,她们就是见不得我好,我要把她们吊起来用鞭子抽,让太阳活活晒死她们。”   “你省省吧,哎……”吴克善一挥手,让那些女人们退下,吓得花容失色的贵妇人们,跌跌撞撞地逃了。   “给我回来!”孟古青哪里肯依,追上去又要动手,吓得她们惊叫连连,吴克善脑袋一轰,抓着女儿回来,劈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孟古青摔倒在地上,脸上巴掌印通红,震惊愤恨地瞪着父亲。   “住手,舅舅,她是大清的皇后,岂容你动手。”却是此刻,福临到了,他进坤宁门就被那些仓皇而逃的贵妇人惊了,谁知再进门,竟看见吴克善扇了他女儿一巴掌。   福临走来,一手就把摔在地上的孟古青拽起来,挡在身后,瞪着舅父道:“从今往后,孟古青的事,就不劳舅舅费心。科尔沁诸事繁忙,舅舅只管把你的女儿留在这里,朕会好好照顾皇后。”   吴克善心中大喜,脸上却不敢表露,自责没能教导好女儿,啰啰嗦嗦说了一堆话后,便告辞了。   “舅舅他们要回科尔沁了。”福临转身对发呆的孟古青说,“不去送送吗?”   孟古青茫然地看着福临,福临在她挨打的半边脸上揉了一把:“快去送送吧,这一走,不知哪一年才相见,舅舅年纪也大了,这么远的路来来回回不容易。”   “可是……”孟古青抿着唇,眼中泪光楚楚,心里各种各样的难受交缠在一起,说不出话来。   福临道:“还不快去,朕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轻轻推着孟古青往门外走,吩咐道:“塔纳,伺候娘娘去送你家王爷。”   在门外吓得魂飞魄散的塔纳,暗暗舒了口气,搀扶皇后走开,孟古青却三步一回首地看着福临,确定福临不会离开,才跟着自己的婢女走了。   坤宁宫里顿时安静下来,福临叹气摇了摇头,吴良辅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您看,真是只有您能震住娘娘,娘娘她心里很在乎您呢。”   福临蹙眉:“就你聪明?”   但吴良辅的确聪明,皇帝去暖阁歇着后,他就命小太监去折桂花,而后亲手捧着等在路边,待孟古青回来,他笑盈盈地将桂花枝奉上。   香甜的气息,叫人的心都静了,吴良辅说:“娘娘,皇上在暖阁歇着,等您说话呢,皇上可是推了几件政务,特地来看您的。”   孟古青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捧着桂花枝进宫去了。   艳艳秋阳下,固山额真佟图赖的府中,亦是丹桂飘香,佟元曦正站在树下敲打,婢女们忙着在地上捡花瓣,预备酿花蜜做花酒,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佟夫人从府外归来,见这情形,立刻就冷下了脸。   元曦抱着手里的竹竿,抿着唇低着脑袋,婢女们能溜的都溜走了,佟夫人上前道:“跟我进来。”   大厅里,佟夫人高坐上首,看着女儿恭恭敬敬地行礼,方才打花枝的竹竿,成了她手里的教鞭,元曦行礼叩首的动作稍有差池,就打在腿上胳膊上。   反反复复,将大礼练了无数遍,小女儿到底忍不住,跪在地上哭了。   佟夫人起身道:“你现在哭,好过将来哭。曦儿,你若在宫里不讨人喜欢,无依无靠,额娘在家里,也会把眼睛哭瞎。”   她扶着婢女的手离去,留下小女儿孤零零地跪在大厅里,不多久佟国纲归来,见这光景,把妹妹抱了起来。   元曦伏在哥哥肩头嚎啕大哭,不知从几时起,他这爱笑爱淘气的妹妹,三天两头地掉眼泪,叫他心疼疯了。   弟弟佟国维跑来,幸灾乐祸地说:“大哥,额娘教姐姐规矩,是姐姐自己笨不好好学,就爱哭鼻子。”   佟国纲正心里没好气,见弟弟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知道他姐姐是在为了谁辛苦,一时火大了,抄起落在一旁的竹竿,把弟弟揍了一顿。   佟国维鬼哭狼嚎地,被元曦拦住了,她抹掉眼泪对哥哥说:“我不哭了,哥,额娘没打我,我只是累了才哭的。”   弟弟哭着跑了,要去找母亲告状,佟国纲温柔地擦去妹妹的泪水,沉着声道:“曦儿,若是喜欢皇上,你就好好去选秀。别是为了阿玛和哥哥,我们好着呢,大不了回辽东去。”   兄长冷不丁地说什么“喜欢皇上”,把元曦羞着了,脸蛋儿红扑扑地望着哥哥,娇软地说:“哥哥说什么呢……”   佟国纲弯腰给妹妹拍拍裙上的尘土,把她拾掇整齐,眯着眼睛夸赞道:“都说新皇后好看,我瞧着,必定不如我妹妹。”   元曦好奇地问:“哥哥见过新皇后了吗?”   佟国纲说:“在围场远远地看了一眼,是挺漂亮的。”   “哦……”元曦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裙子,“都说是科尔沁最美最美的格格呢。”   “那又如何,今天听说又在宫里闹得鸡飞狗跳。”佟国纲消息灵通,摇头道,“自从她嫁来,还没见消停过呢。” 第399章 传我的话,让她来给我磕头   元曦想象不出,什么叫鸡飞狗跳,她幼时虽淘气,额娘也是管得紧,贵族官家的规矩都不小,就算是男孩子们,也轻易不敢上房揭瓦。   难以想象,皇后一个年轻姑娘,能把宫里闹得不安宁,元曦那年进宫赴宴,见到的天家气象,可是叫人连气儿都不敢喘的。   不过这话总是一阵一阵的传,元曦说:“前几日我还听阿玛对额娘说,皇上和娘娘肩并肩地去打猎,横扫整片围场,无人能及。”   佟国纲嗯了一声:“那也是的,皇上和皇后看起来,没有外人说的那么糟糕,不过皇后脾气大也是真的。”   见元曦若有所思,佟国纲问:“怕将来被欺负?”   元曦摇头:“我还未必能选上呢,想那些做什么。”   佟国纲却道:“元曦,将来真进了宫,即便皇上不喜欢你,你也可以让太后喜欢你,咱们不去算计人,也不去坑害人,就图自己一个安逸安生,你说是不是?”   元曦被逗乐了:“额娘也是,哥哥也是,怎么就认定我能选上?”她脸上还挂着几滴泪水,笑着跑开了,但回过头又冲哥哥做鬼脸,还是从前活泼可爱的模样。   此时下人找来,对佟国纲道:“大少爷,夫人请您去说话。”   他以为母亲是为了弟弟告状,不大耐烦地跑来,谁知国维在屋檐下罚跪,见了他还求哥哥帮他讨饶。   佟国纲见了母亲,刚要解释方才的事,佟夫人却说:“我今日去了一趟贝勒府,见到了东莪格格,你阿玛一直惦记着格格要我去探望,可我寻思着不合适,他就天天和我唠叨,天天找我的麻烦。”   “额娘思虑的是,东莪格格身份尴尬,如今寄人篱下,想要照应探望都不易。阿玛念王爷旧情,可是……”佟国纲心里觉得不对劲,忙问母亲,“额娘找我商量是?”   佟夫人紧张地说:“你阿玛想让你娶东莪格格。”   佟国纲愣住。   佟夫人急坏了:“这怎么成呢,你阿玛那个糊涂蛋,上赶着惹祸上身。国纲你听额娘的,他若是来找你商量,你绝不能答应。东莪格格娶进门,必定是祸害,绝不能答应。”   “但这事儿,儿子做不了主,阿玛若是向皇上请求指婚。”佟国纲怔怔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就是你这糊涂的爹,现在上头正愁怎么打发东莪格格呢,若是你阿玛去求,皇帝一准答应。”佟夫人急道,“你阿玛要报摄政王的恩德,不能拿你们来做人情,总之这件事,决不许你点头。”   母子俩算是商定了,之后元曦因担心哥哥为了自己被母亲责备,跑来哥哥的屋子问他有没有事。   佟国纲对妹妹提起这些话,元曦亦叹道:“小的时候,每次去摄政王府,格格都会给我们拿好吃的,拿稀罕的东西给我玩儿,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格格了。”   “曦儿,将来你进了宫,别对人提起你从小和格格玩耍的事。”佟国纲叮嘱道,“这是上头的主子们,都不能弄清楚的事。”   元曦又笑了:“哥,我要是选不上,你们都该失望了吧。”   佟国纲揉揉妹妹的脑袋:“你若选不上,哥哥把鞭炮从外街东头一直放到西头,好好庆祝一番。”   元曦撅着嘴,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玩笑着敷衍过去了。   暮色降临,慈宁宫门外,塔纳捧着花瓶,花瓶里是香甜怡人经过修剪的桂花枝,皇后穿着红彤彤的裙衫,在门外晃悠来晃悠去。   好久终于见到皇帝的身影,孟古青眉开眼笑,踩着花盆底跑来,却又埋怨道:“你可真是的,我都等了半个时辰,苏麻喇都来问我好几回,怎么不进去。”   “朕临出门又叫事耽误了。”福临笑意欣然,“往后等出了门,再派人知会你。”   孟古青则带着几分怯意问:“皇额娘会原谅我吗?”   福临故意道:“看你有几分诚意了,大不了,到屋檐底下跪几个时辰,做错了事,总要受罚的。”   孟古青一脸紧张,光听着膝盖就发疼,福临却牵了她的手,大大方方地往慈宁宫来。   暖阁里,玉儿正襟危坐,看着孟古青跪伏在地上向她行大礼认错,宫女们急匆匆地抱来蒲团,都没来得及给皇后垫上。   玉儿道:“往后没有蒲团,不要下跪磕头,你是大清最尊贵的人,知道了吗?”   孟古青也是乖觉,讨饶道:“额娘,我再也不敢胡闹,求您原谅我。今日的事,实在是我不该,求额娘责罚。”   福临在一旁说:“额娘,叫她去屋檐底下跪两个时辰,自然就清醒了。”   玉儿嗔道:“你这是在挖苦你的额娘?”   说着便让孟古青起来,招呼孩子坐在身边,小两口一道来认错,不论如何,他们之间是把话说明白了,那么玉儿没必要再絮叨指摘,更不可能惩罚皇后。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从今往后,身为中宫该负担的责任,该为皇上分忧的,都要好好去做。”玉儿捧着孟古青的手道,“若是受了委屈,皇上若是欺负你,还有额娘在。这宫里总有说理的地方,遇事别着急,你一急,别人就该看不起你了。”   “儿臣记下了。”孟古青答应着,抬眼偷偷看了福临,福临冲她皱眉,让她好好听着母亲的教诲,她才忙把目光收回来。   这些细小的动作,玉儿都看在眼里,正如苏麻喇说的,看得出来,福临挺喜欢皇后。虽然她自己是闹不明白,这样的孟古青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可儿子喜欢,她只能跟着喜欢。   帝后请安后,在慈宁宫用了晚膳才离去,孟古青一出慈宁宫,就“原形毕露”,非要拉着福临的手一起走,福临也不嫌她,两人说说笑笑地离开,这样的光景,自然是谁见了都乐呵。   但邻着慈宁宫不远处的小宫院里,宫女们却窃窃私语谈论着帝后的事,巴尔娅叫了两回人都不应,她从卧房里出来,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几个宫女忙围上来,不服气地说:“福晋,您是没看见,那个皇后娘娘也太没规矩了,竟然和皇上手拉着手走在宫道上,还蹦蹦跳跳的,一点也不尊重。”   巴尔娅垂下眼眸,轻声道:“你们别胡说,小心苏麻喇姑姑生气,怎么好在背后议论皇上和皇后呢。”   她要宫女打热水,然后转身就回房,可是晃晃悠悠的,要扶着门才能站稳。   “皇上是不是,再也不会来见福晋了?”她的宫女们互相说着,巴尔娅听见一句半句,心里更是痛苦。   这日夜里,福临宿在坤宁宫,隔天去上朝时,孟古青也醒了,只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看着又可怜又好笑,福临走时揉揉她的脑袋说:“赶紧清醒了,去给额娘请安。”   孟古青咕哝:“往后天天都要这样吗?”   福临嗯了一声,朝吴良辅使了眼色,就先走了。   吴良辅不得不硬着头皮,对皇后说:“娘娘,待皇上选秀后,往后每日六宫的妃嫔也都要来向您请安,然后再去慈宁宫请安,每日晨昏定省,不可……。”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走吧。”孟古青没好气,扶着塔纳的手回寝殿,慵懒地趴在床上说:“折腾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何必学汉人瞎讲究,我就是看不惯,到底是我们做汉人的主子,还是汉人做我们的主子?”   塔纳却道:“说起来,刚进宫苏麻喇姑姑就关照过,说宫里那位巴尔娅福晋身体不好,这些日子不过来请安,等她身体好了,再来向您行礼。”   孟古青抬起眼皮子:“我怎么不知道?”   塔纳道:“这些日子忙,奴婢觉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没向您禀告。”   孟古青翻了个身,冷声道:“传我的话,让她来给我磕头。” 第400章 娘娘问,选秀要选几个   塔纳忙劝道:“苏麻喇姑姑特地来关照过,那就等同是太后的意思,主子您还是等一等,那位福晋也不能一辈子病着,早晚是要来见您的。”   孟古青突然就有了精神,坐起来气呼呼地瞪着塔纳:“我就看不惯皇上什么都要忍耐,一个皇帝做的憋屈的样子,凭什么我也跟着窝囊?我一个堂堂正宫主子,还见不得一个卑下的侍妾?”   “话不是这么说,娘娘,可您看这么大半个月了,宫里都没有那一位的声儿,她最初也就是给皇上暖床的,命好才得了皇子。”塔纳好生哄道,“您一来,宫里一切都上了正轨,还有那位什么事儿呢?您说是不是?”   “你只会拣好听的敷衍我。”孟古青不服气。   “主子,昨儿才出了那些事,您好歹忍一忍。”塔纳极力劝说,就怕自己拦不住,“那位福晋若是一辈子不来见您,那也就一辈子不敢再见皇上,不然站不住脚,连太后都没法儿给您交代,理都在咱们这儿呢,您说是不是?”   孟古青摇头:“大阿哥若还活着,她不会是现在这样,虽说是她的命,可万一成了我的命怎么办?我和皇上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马上就有人要进宫,连劝他去和别的女人好,也是我的责任。塔纳,我不乐意,我不想把福临分给别人,我喜欢他。”   塔纳笑道:“皇上也喜欢您呀,您看不出来吗?”   孟古青苦笑:“我看得出来,他喜欢我,可我也知道,他喜欢我什么?汉人有句话,叫泯然于众,等我有一天变成那样,他也就不会喜欢我。那天他就对我说,将来,我会变成另一个孟古青。”   塔纳不懂什么叫泯然于众,但格格学满语,也学汉语,虽然这北京城里关于她的传言很多,但为了能成为大清的皇后,王爷没少在格格的身上花费心思。   唯一没有管束的,就是她的性情,用格格的亲额娘的话来说,她天生带着反骨降临到人世,是官也管不住的。   孟古青叹了一声,光着脚就在地砖上走,塔纳赶紧给她穿鞋,孟古青却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蓝天:“北京的天,可真小。”   不论如何,这事儿好歹是劝住了,待皇后梳妆打扮整齐,紧赶慢赶地来慈宁宫请安,皇太后早就在佛堂礼佛,是苏麻喇迎出来笑道:“怪奴婢没早些来向您请安。太后说了,天凉了,早晨多睡一会儿才是正经的,往后您一早来慈宁宫请安的规矩,就免了。”   孟古青心中大喜,然眼珠子一转悠,却问她:“那么将来妃嫔们来向我请安的事儿,我也能给她们免了吗?”   苏麻喇道:“自然是娘娘您说了算。”   她又问:“选秀的时候,要选多少人才行?”   苏麻喇明白皇后的意思,她可不敢胡说,说多了皇后一定急,说少了回头不好交代,唯有推脱:“娘娘,奴婢和您一样,是头一遭经历呢?奴婢也什么都不懂。”   孟古青呵呵一笑:“可不是嘛,都是头一回。”   但离了慈宁宫,年轻的皇后还是耿耿于怀,对塔纳说:“偏偏皇上的头一回,便宜了那个贱婢。”   塔纳轻声道:“奴婢听旁人说,这规矩早就有了,是怕大婚之夜新郎不懂弄伤了新娘,所以在娶正妻之前,都有暖床的侍妾教着学。”   “新娘不懂,怎么不见新娘找个暖床的奴才?”孟古青不服气,冷哼道,“将来我的儿子长大娶妻,我就不要给他做这样的规矩,不信少个暖床的,还能睡冻着?”   慈宁宫的佛堂里,苏麻喇悄然进门,为太后续了香,见格格闭目养神,她说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在这儿打盹呢。”   玉儿睁开眼嗔道:“我可没有姑姑那样虔诚,不过是想清静清静,在这佛堂里,总没有人敢来打扰了,佛祖不会怪我。”   “格格,您上回交代的事儿,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苏麻喇道,“鳌拜大人的侄女儿,到时候会在第一轮就被筛出去,您下个恩旨,送些赏赐,或是指婚或是另行婚配,都成。”   玉儿颔首:“做的小心一些,别叫鳌拜怀疑。”   苏麻喇称是,想起方才皇后的话,笑说:“娘娘问,选秀要选几个,奴婢敷衍了。”   玉儿蹙眉:“她问的这么直白?”   苏麻喇安抚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格格,奴婢说句不当讲的,您年轻那会儿,几时把先帝的后宫放在眼里了?您连母后皇太后都容不下吧。皇后娘娘如今不愿待见将来的后宫,也不奇怪。”   玉儿心头一颤,呆呆地看着苏麻喇,她几乎都要忘了,苦笑道:“我昨天也才突然想起,皇太极曾经那么包容我。这一件件的事儿,不想起来,我都忘了,忘了自己也曾经年轻过,苏麻喇,我今年多大了?”   苏麻喇心疼地说:“忘了也好,连带着不愉快的事儿,都忘了吧。”   玉儿问:“你说孟古青,是不是像我?”   苏麻喇想了想,点头道:“倘若母后皇太后在,倘若十四福晋在,倘若大格格也在,她们兴许就会说,这孩子像您。不过奴婢觉得,像又不像,像了几分皮相,骨子里完全不同。”   “慢慢看吧,我说过,孟古青是一块璞玉。”玉儿闭上了眼睛,安然道,“也好,她终究是我嫡亲的侄女,就像福临说的,至少有一个人,是自由自在地活着。”   “是。”   “但千万别自由过了头,我曾经不过是个侧福晋,只要被宠爱着就好。”玉儿叹道,“她可是大清的皇后,是一国之母。”   这一日,佟图赖府中收到江南的信函,鄂硕的妻女已经动身上京,鄂硕无暇相送,是他的继福晋带着女儿来参加十月末的选秀,请佟图赖多多照拂。   佟图赖便估算着日子,要派人去接,鄂硕家虽然在京城有宅子,但年久空置着,母女俩又都是女人,自然有一处依靠的好,佟夫人便早早就派人收拾别院,好接待客人。 第401章 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   佟元曦听说家里要住进与她一道去选秀的小姐姐,兴冲冲地跑来别院,却听母亲身边的陪嫁嬷嬷在问:“那位继福晋为何不去自己的娘家住,好歹也是太祖的玄孙女,正正经经的格格。”   佟夫人道:“这一脉,打从褚英大贝勒那儿就不成了,可底下子孙还在,那么多的人,子子孙孙,她知道自己是格格,也要府里的人认她是格格才行。再者说,鄂硕凭自己的本事立下的功勋,莫说他未必想靠这没落的皇亲,我若是鄂硕,我还不想让他们来拖累我呢。”   嬷嬷抬眼见到元曦,忙笑道:“小姐过来了?”   元曦行至母亲身边,乖巧地行了礼,立刻摆着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额娘,我什么都没听见。”   佟夫人睨她一眼,在她心口儿戳了戳:“你啊,多长个心眼,额娘才放心呢。”   元曦眼眉弯弯地笑着,她才不管什么格格不格格,只知道将要来的小姐姐,比她大一岁,到十月里,他们能挨着一起进宫,她就不寂寞了。   “你鄂硕伯父还在正白旗,咱们已经回正蓝旗,不能挨着一起进宫。“佟夫人毫不客气地说,“挨着也不好,我记得那孩子小时候漂亮着呢。”   元曦知道,额娘盼着她能选上,盼她能给家族带来希望和荣耀,万一董鄂家的小姐姐比她长得好看,她可不就被比下去了吗?   “哥哥说,我要是选不上,他买了鞭炮从东街放到西街给我庆祝呢。”元曦嘿嘿笑着,果然招来母亲的责备,可做娘的怎会不疼自己的女儿,佟夫人搂着她说,“额娘只盼着你将来在夫家,也能有人这样疼你宠着你,那就比什么都强。”   元曦笑:“我长得好看,一定讨人喜欢。”   佟夫人对身旁的陪嫁说:“你看看,光会说傻话,长不大。”   时光匆匆,转眼已是十月,慈宁宫院子里掉下最后一片树叶,紧跟着北风起,冬天就要来了。   这些日子朝廷太平,宫里也太平,玉儿恍惚过了好多年似的,实则。去年此刻,多尔衮还在。   因是成了罪臣,多尔衮的名字成了禁忌,宫里再也无人会提起,偌大的国家,偌大的皇宫,所有人迅速地遗忘一个人,却享受着他用血肉换来的富贵与安定。   然而无情的都不是他们,是玉儿自己。   “雅图快生了吧。”这一日礼佛毕,玉儿和苏麻喇从佛堂走出来,一阵寒风吹得紧,苏麻喇忙从宫女手里拿了披风给格格披上,一面应着,“月末月初的光景生,奴婢派人盯着呢,隔两天就有消息来。”   “盼着她们子孙兴旺,又不愿她们受苦。”玉儿笑叹,“真是矛盾极了。”   说话的功夫,户部连同内务府的人前来求见皇太后,玉儿明白是为了什么事,便吩咐:“请皇后一道来。”   明日,就是秀女初选的日子,初选不必帝后太后出席,筛去些病弱有伤有体味或过于丑陋等等,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的姑娘,但这一批秀女也不是人人都能送回原家自行婚配,很可能三年后要再次来选。   然而种种繁琐的规矩,孟古青都不在乎,她巴不得那些女人,全都病死在顺贞门外。   婆媳俩听完户部官员的上奏,待他们退下后,玉儿对孟古青说:“你阿玛说,到明年末,你若没有生育,会再送两位过来充盈后宫,这事儿你知道吗?”   “儿臣知道,在科尔沁时,阿玛就交代了。”孟古青点头,咬着唇,满心的厌恶毫不遮掩地露在脸上。   玉儿怎会不知孩子在想什么,这份痛苦,她当年经历了百倍千倍的痛,便是温和地说:“你还小呢,额娘不急着你生儿育女,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这事儿额娘替你顶着,额娘不松口,你阿玛也不敢把人往这儿送,但选秀是朝廷的规矩,只能你多担待些。”   孟古青一下抬起双眼,感激地看着太后,皇太后之于她,既是姑母又是婆婆,她也不知道哪一层才更亲些。一直以来,也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甚至被亏待,可太后今日这句话,把她心里的幽怨全扫光了。   “皇额娘……”孟古青喜不自禁,激动得声音也打颤,“额娘,您不讨厌我了是吗,我一直以为,您不喜欢我。”   “傻孩子,额娘怎么会讨厌你?”玉儿心软了,温柔地说,“好好和皇上过,多为皇上分忧,马上后宫就要热闹,额娘希望你能好好管束她们,也友善和睦地相处,既要有威严又要大度宽容,能做到吗?”   孟古青眨了眨眼睛,苦笑:“大度宽容有些难,可我会学,额娘,您让我慢慢学可好?”   苏麻喇在一旁笑:“主子,您看咱们娘娘这样直率又坦诚,皇上怎么会不喜欢呢?”   皇后红了脸,她也知道,福临喜欢她。   “去吧,告诉皇上明日初选,让他不要往后宫来,复选时皇上才能露面,以示公允。”玉儿吩咐道,“你也不能去凑热闹,知道了吗?”   “是。”孟古青应下,规规矩矩地行礼告辞,但一离了慈宁宫,便是松了口气,赫赫扬扬地往前头去了。   乾清宫暖阁里,福临正眉头紧锁地看着奏折,多人上奏要求赐死阿济格,他正在为这件事烦恼,而烦恼的不是不愿赐死阿济格,而是不想什么事,大臣们一上奏,他就要点头。   耳边听得脚步声,未见人,便知道是孟古青来了,她熟门熟路地闯进来,满脸的笑意,歪着脑袋说:“总是坐着,起来走走才是。”   “跟你似的,每天无所事事?”福临嗔道,“你怎么又跑来了,不是告诫过你,不要随便到乾清宫来?”   孟古青别过脸说:“我还不乐意来呢,是皇额娘叫我来传话,你爱听不听。”   福临拿她没法子,耐着性子说:“说完了赶紧走,一会儿又有大臣要来觐见。”   孟古青知道皇帝辛苦,成天忙不完的事,一时又有些心疼了,亲手给福临端了一碗茶,告诉皇帝明日初选,要他别往后头去。   福临捧着茶碗,若有所思,孟古青问他:“皇上不乐意选秀吗?只要我就足够了是吗?”   福临摇了摇头:“在想奏折上的事。”   孟古青痴缠了片刻,见皇帝真要忙起来,便不得不退下了,而她才离开不久,福临就喊来了吴良辅,问道:“巴尔娅这些日子可好,她的身体怎么样了?”   吴良辅忙道:“福晋的身子养好了,但是、但是……”   “别吞吞吐吐的,但是什么?”福临不耐烦。   “像是太后的意思,福晋往后只能在自己的屋子里,不用来伺候您,也不能见您。”吴良辅为难地说,“您知道,巴尔娅福晋的任务完成了,从今往后,宫里有皇后娘娘,有六宫妃嫔,她、她只是个暖床的宫女而已。”   “这叫什么话,她辛辛苦苦为朕生了大阿哥,吃了那么多苦。”福临怒道,“真是额娘的意思?”   吴良辅一头虚汗:“可是皇上,皇后娘娘的性情您是知道的,太后也是诸多考量,这也是为了护着福晋不是吗?”   “就为了皇后脸上好看,那朕这皇帝,要来做什么?”福临怒道,“去把巴尔娅找来,朕要见见她。”   “皇上……”   “快去。”   吴良辅无奈,转身要去办事,又被福临叫住了,皇帝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你要是想先去禀告太后,求太后拿主意的,从今儿起,你也不必在乾清宫当差了。” 第402章 额娘的哭声   这事儿不论怎么办,吴良辅里外都不是人,太后得罪不起,皇帝更得罪不起,如今还多了坤宁宫那一位顶顶厉害的主子。   他一路往慈宁宫这一片来,既要避开皇太后手下的人,又不能让皇后撞见他,走到半道儿上,突然一个激灵。   只要巴尔娅不去见皇帝,只要巴尔娅懂事,那不就结了。   于是急匆匆赶到小院,这里由苏麻喇照着,吃穿用度都不会亏待巴尔娅,但到底是太清静了,关着门都不知道里头住了人。   回想去年这会儿,巴尔娅还挺着肚子,满皇宫地转悠,多风光。   “皇上想见我?”孱弱的人站在屋檐下,一手扶着门,双眼湿漉漉,鼻尖泛着红,皇帝没忘了她,她心里是多快活。   “可是您不能见皇上,福晋,奴才说句不恰当的话。”吴良辅忧心忡忡,“皇上是不允许皇后娘娘随意到乾清宫去的,您说……您的身份,若是就这么跑去乾清宫,皇后娘娘知道了该多生气?”   “公公……”巴尔娅是懂事的,并不需要吴良辅多解释,她低下脑袋说,“您说的,我都明白,请公公去回禀皇上,就说奴才一切都好,请皇上不要惦记。”   吴良辅松了口气,躬身道:“多谢福晋,您可是救了奴才一命。”   巴尔娅苦涩地一笑,想了想说:“皇上的性子,只怕公公您不好交代,吴公公,我给您带件东西去可好?”   吴良辅说:“那敢情好,可见奴才也是来过了,不然皇上还以为奴才编瞎话呢。”   “您稍等。”巴尔娅说着,回到房里,拿来一副精致的袖笼。   黑底金线的袖笼上,絮着雪白的风毛,缎面上每一个福字都是巴尔娅自己缝的,里子夹的棉花也是她亲手塞的。原本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送给皇帝用,如今知道皇上还惦记着她,也不辜负她一针一线的情意。   吴良辅小心翼翼地将袖笼收好,别过巴尔娅,急忙赶回乾清宫,因皇帝正忙着见大臣,一时还说不上话。   但吴良辅到小院里走一遭,逃不过慈宁宫的眼睛,玉儿听完苏麻喇的禀告,叹道:“福临这孩子,看来是多情的,你我倒不必担心他将来不会雨露均沾。不论如何,他若能善待每一个陪在身边的女人,总比无情冷血的人来得强,可对于把心交付给他的后宫们而言,就是苦了。这事儿,终究没法子平衡,咱们冷眼旁观,替他看着些就是了。”   乾清宫里,忙完国事的福临,见到吴良辅,就想起巴尔娅的事,不禁皱眉:“她怎么没来,你禀告太后了?”   吴良辅忙将揣了半天的袖笼呈上,说了巴尔娅福晋的心意,请皇上能明白。   福临愠怒不已:“吴良辅,朕这个皇帝,在朝堂上,要看大臣的脸色,在后宫,还要看皇后的脸色。怪不得皇后总是问朕,做皇帝究竟有什么意思,她说的话,句句都是现实。”   吴良辅劝道:“皇上,您亲政才不到一年,太后常说,凡事急不得。奴才只知道,大些大臣们在背后说,别看皇上年轻,可千万糊弄不得。皇上您看,大臣们都开始服您了。”   福临冷笑:“你随口编瞎话,当朕小孩子哄?”   吴良辅连声道:“奴才怎敢,是真真切切的,那些小太监送大臣们出宫时,时常听见这样的话,奴才自己也曾听见。”   福临心里的气,不禁顺了一些,他没日没夜的忙碌,若是还换不来这一点点的敬畏,这皇帝真是白做了。   “至于后宫的事儿。”吴良辅谨慎地说,“待六宫齐备,皇后娘娘就不会光盯着巴尔娅福晋一个人,到时候您想疼福晋只管疼,您说呢?”   “说来说去,还是忍。”福临抚摸手中的袖笼,风毛水滑柔软,寸寸都是贴心。   孟古青虽然让他充满了新鲜,让福临感受到一个自由自在的生命,可他也喜欢巴尔娅那样温柔贴心的女人,在身边安安心心的,多好。   可是,他能喜欢这么多女人吗?   这日入夜,福临独自来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哄了孟古青让她在坤宁宫等自己去用晚膳,才没让皇后一道跟来。   就连玉儿也没听说儿子要来,安安静静地在书房给雅图写信,听得脚步声抬起头,福临已经在跟前了。   “皇上怎么来了,额娘今晚没胃口,没传晚膳。”玉儿道,“皇上用过了吗?”   “坤宁宫里备下了,儿臣来给您请安,之后就去和皇后用膳。”福临应着,走上前,拿起墨块为母亲研墨。   玉儿见儿子有心事,但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便也不追着他问,一面给女儿写信,一面道:“你姐姐盼着生个闺女,千万遂她的愿才好,她就不喜欢男孩子,你知道她怎么教你的大外甥吗?”   福临笑道:“丢在草原上吗?”   玉儿乐不可支:“可不是吗?丢出去不管,我听说有天夜里睡到半宿,突然想起来一天没见过儿子,三更半夜一大群的人出去找才把孩子找回来,把你舅舅吓得半死,从此派专人照顾,怕再丢了大孙子。”   福临道:“姐姐真是,从小这样子。”   玉儿写完了信,福临帮着额娘将墨迹吹干,收起信纸,还亲手写了信封,玉儿道:“不早了,饭菜该凉了,去坤宁宫陪皇后吧。”   “额娘……”福临欲言又止,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不想说也不要勉强,几时想说了,额娘一直都在这里等你。”玉儿道,“别着急。”   福临握紧了拳头,说:“儿子到现在,还记得您的哭声。”   玉儿茫然:“哭声?”   福临点头,心疼地看着母亲:“离开盛京前,您在永福宫里的哭声,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   玉儿的心顿时揪起来,不安地问儿子:“你想对额娘说什么?”   福临问:“额娘,我喜欢孟古青,也喜欢巴尔娅。可是,我能喜欢这么多女人吗,这样对吗?”   “这……”玉儿记得,很多年前,儿子就问过她。 第403章 董鄂葭音   同样的问题,玉儿想不起来当时是如何回答儿子,但那时候福临还小,对于他的未来充满了想象,问的话也真,真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问。   但眼下呢?   玉儿含笑望着儿子:“可你,不是喜欢了吗?”   她曾问过齐齐格,男人是不是可以没有情爱就上-床,就算是多尔衮,不也在外面生下了东莪。难道因为一个女人长得酷似心爱的女人,就算动情了,就算有情了?   那女子最后产子而亡,可这笔账,多尔衮自己似乎就不算了,难道抚养东莪,就算两清了?这世道的男子,本质上就认为,所有躺在他们身边的女人都是应该的,福临亦如是。   不知世道有没有变的那一天,至少玉儿自己,要保持清醒。   “额娘?我……”福临果然被问住了。   玉儿道:“皇上如今再来问我,已经没有意义了,额娘该给你什么样的答案,难道说皇上委屈了?”   福临垂眸,自己便摇头:“不是,儿臣不委屈。”   玉儿温和地说:“那就不必烦恼,至少进宫的这些孩子们,都知道自己将来会面对怎样的人生。皇上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她们,善待她们,那就足够了。”   福临僵硬地点了点头,微微蠕动了嘴唇,到底是开口说:“额娘,别关着巴尔娅,她太可怜了。”   玉儿颔首:“额娘知道了,待新人入宫后,就不必委屈她,皇上也别给她添麻烦。”   “是,多谢额娘。”福临松了口气。   之后母子俩又说了几句话,福临便告辞,玉儿站在门前目送儿子离去,苏麻喇刚端着热茶从边上来,笑道:“奴婢迟了,没叫皇上喝口茶。”   玉儿道:“坤宁宫里热茶热饭等着他呢,从今往后操心他用膳的人多的是,咱们能省心了。”   苏麻喇笑道:“皇上是来向您请安?真是每天都惦记着您。”   玉儿摇头:“来向我找个安慰,好逃避他的责任,不过他能思考,还是好的。”   苏麻喇不明白,玉儿则吩咐她:“把信送出去吧,我惦记我的女儿。”   “对了,顺贞门那儿来人,说一切准备齐当,明日初选后,立刻就来向您禀告。”苏麻喇说道,“您要不要奴婢去看一眼。”   玉儿嗔她:“我不说,难道你就不去看了?”   苏麻喇与格格说说笑笑,数着明日要来的八旗秀女们,那年元宵宴时,不知格格有没有相中的,也不知那些孩子,明天能不能顺利通过初选。   夜色渐深,京城佟府中,元曦在爹娘屋子里请了安,在母亲的再三叮嘱下,离了正院往她的闺房去。   嬷嬷们提着灯笼,将花径照得通亮,生怕小姐绊着摔着,而回到闺房,屋子里早有人等候了。   “有葭音姐姐陪我,你们退下吧,明儿一早来。”元曦站在门前吩咐,转身冲漂亮的小姐姐一笑,“额娘答应了,今晚我和姐姐一道睡。”   站在屋子里等她的,便是鄂硕的独生女董鄂葭音,比元曦年长一岁,很小的时候姐妹俩就见过面,但后来随着鄂硕去南边当差举家迁徙,这么多年就分开了。   久别重逢,年龄相仿的姐妹很是投缘,但佟夫人私下对丈夫念叨:“你这世侄长得这样标志,把我们曦儿都比下去了,这一道去选秀,若是一道进了宫,将来如何是好?”   佟图赖大大咧咧:“那不是正好做个伴吗?”   至少眼下,要好的两个姑娘也觉得,若都一起选上了,正好做个伴。   “姐姐,你见过皇上吗?”元曦道。   “没有……”   “我也没有……”   两个姑娘,都撒谎了。 第404章 秀女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漂亮   翌日清早,佟府备了两架马车,因佟元曦和董鄂葭音分属不同旗下,两人没能挨着一起进宫,便是到了宫里也碰不上面。   今日是初选,相比之下要快些,佟夫人与鄂硕的继夫人一同坐着马车等在皇宫附近,好把孩子们接回去。   于是就看见了最先进宫的两黄旗旗下的秀女,佟夫人的陪嫁嬷嬷急匆匆从前面跑来,小声说:“奴婢听说,鳌拜大人家的侄女被筛下来了。”   继夫人也很惊讶:“我听说那家的姑娘可漂亮了。”   嬷嬷道:“听说一进宫就闹肚子了,也不知怎么的。”   话音落,便见瓜尔佳氏府上的马车从边上匆匆而过,那边主家没露脸,佟夫人和继夫人自然也不必太过客气。   直等他们走远了,继夫人才轻声道:“佟姐姐,我听讲鳌大人现在很得宠,与索尼范文程几位大人,几乎平起平坐。”   佟夫人轻叹:“咱们几家的日子,就不大容易了。”   继夫人为难地说:“偏偏我娘家那儿,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按说我也是皇亲吧,不怕您笑话,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太后呢。”   这继夫人十分年轻,因是鄂硕的续弦,堪堪二十多岁,昔日多尔衮做主将他赐给丧妻的鄂硕时,想来比现在更年轻。   也不知这继母和继女相处的怎么样,但这些日子在府里,佟夫人冷眼相看,葭音那孩子,性情是真正的好。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气质,和她说几句话都舒坦,哪儿像她们家元曦是只猴子。   正白旗先于正蓝旗参选,初选很快,像董鄂葭音这样的姑娘,几乎看一眼就进入复选。她很快就出宫了,被家人引到了马车下,周正端庄地向伯母和继母行礼。   “孩子快上来,累着了吧。”佟夫人亲昵地说,“回家好好歇着,马上就要复选,对了,该派人写信告诉你阿玛,让他准备着进京。”   继夫人年轻,不如佟夫人细致,还在一旁说:“我家老爷他太忙了,不然就亲自送闺女上京,我看这信写了也未必来,怕您白忙活一阵。”   佟夫人笑道:“这要是选上了,往后进宫再见就难了,父女总要道别吧。”   继夫人愣了愣,忙道:“哎呀,我没想到。”   葭音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外头陆续离开的马车骡车,偶尔会听见哭声,似乎是有姑娘落选了。   进宫前秀女们聚在一起,偶尔听得一些话,有愿意来的,也有不愿意来的,大部分人从来没见过皇帝和太后。   昨夜元曦问她是否见过皇上,葭音也说没见过,可她不仅见过,还被小皇帝欺负了。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也是阿玛额娘交代过,绝不能对外人说的事。   至于选秀,愿不愿意来,想不想做皇帝的后宫,她自己也没主意,倘若母亲还活着,该多好。   一转眼,额娘过世五年,当年一到江南,她就一病不起,那时候弟弟费扬古才一岁。   葭音在病榻前向母亲许诺,不论将来阿玛是否续弦,她都会好好照顾弟弟,不让弟弟被任何人欺负,如今弟弟才六岁,她却很可能要远嫁京城。   好在继母是善人,虽然不如别家的主母那样精明能干,到底也是个好人,对她和弟弟都好。但葭音的奶娘又说,那是因为新夫人如今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将来就不好说了。   “孩子,你想什么呢?”佟夫人见葭音出神,笑问,“宫里头是什么光景,你估摸着,我家那傻丫头能过得了初选吗?”   葭音笑道:“元曦那么漂亮可爱,一定能过初选。”   此刻,与佟元曦一起隶属正蓝旗的秀女们,排成几列入宫参选,正等待嬷嬷们领进屋子检查身体时,好些坐着的人突然站了起来,便见从人群后来了衣衫体面的贵妇人,那些人都弯腰恭敬地称呼她:“苏麻喇姑姑。”   “真热闹啊,你们忙着,我就来看一眼。”   苏麻喇带着小宫女来,给几位正忙活的户部官员和内侍嬷嬷们送来茶水,说是皇太后赐下的,于是一群人又纷纷朝着慈宁宫的方向叩谢。   这当口,苏麻喇便将站在这边的秀女们看了眼,不经意地和人群中的元曦对上了目光。   元曦当然还记得苏麻喇,为她烘干衣裳,给她擦香膏的温柔大宫女。   苏麻喇也记得元曦,这样漂亮的姑娘,在哪儿都会让人记住她的模样,便是客气地一颔首,元曦也忙欠身回礼。   但便是这一个细小的动作,元曦被检查身体的嬷嬷领进门后,连衣裳都没脱,让她转了个圈就算过了。   之后一路顺畅,等她懵懵地兜了一圈出来,随行的太监告诉她,过了初选,待吉日进宫复选。   “我知道了,多谢公公。”这一瞬,元曦是高兴的。   哥哥说,若是喜欢皇上,就好好来参加选秀,但若为了家人,不要她这么辛苦。于是姑娘自己也矛盾,她到底为了什么来。   可眼下喜悦的心情,让她明白了的确是自己想来,不论如何,就算再见一眼那日在街上为他解围的俊美公子也好。   佟夫人已经在马车下,焦急地等待,很快看见女儿蹦蹦跳跳地跑来,心里恼她不懂规矩,但又一想,兴许是过了。   “额娘,小公公让我回家等吉日进宫复选。”元曦笑容明朗,宛如盛夏的阳光,“额娘,我没让您失望吧。”   佟夫人心里却五味杂陈,真到了差一口气就进宫的当口,她突然就舍不得了。   “行了,回家去,你在这里蹦蹦跳跳,人家又追来把你筛了。”佟夫人说着,拉着女儿上马车。   深宫里,孟古青正呆呆地坐在寝殿梳妆台前,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首饰,她挑了半天也选不出一件合适的,好让她戴着去见福临。   自然,她心里明白,是为了后头正热闹的事烦躁。   塔纳去了很久不见回来,她心里更烦躁,又要发脾气时,人终于回来了。   “奴、奴婢看了几个过了初选的秀女……不敢瞒着娘娘,那些秀女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塔纳声音颤颤地说,“脸蛋儿都像腊月的雪,又白又好看。”   “闭嘴!”孟古青将手里的镯子拍在妆台上,那翠玉顿时裂成两截,“用得着你说吗,他们还能给皇上选丑的来吗?”   塔纳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多嘴,屋子里静了许久,皇后才问她:“什么时候复选?”   塔纳怯怯地说:“五日后,明日还有八旗汉军的秀女初选呢。”   孟古青掰着手指,计算自己的日子,起身吩咐塔纳:“宣太医来。”   “是……”塔纳愣了一愣,没多问,立刻就去退下了。   坤宁宫里宣太医,自然要惊动慈宁宫,玉儿听闻后想了想,吩咐道:“你们看着些就好,别叫太医院的人过来,回头皇后心里该不高兴了,有什么事都叫人盯着,换谁都不乐意。”   说话的功夫,苏麻喇从外头归来,满身喜气洋洋的,玉儿嗔道:“你都去了多久了,敢情把八旗的姑娘都看完了?”   “哪儿呢,明天不是还有吗?”   “你明儿还去?”   苏麻喇笑道:“您别着急,五天后就能看见了,真是一个个仙女儿似的,招人喜欢。奴婢过去也没觉着盛京城里有那么多漂亮姑娘,难不成还是这中原的土地养人。”   玉儿摇头,叫她别太张扬了,底下小宫女回头都跟着乱说话,她知道苏麻喇宠溺福临,自然对他的后宫也会很喜欢,少不得叮嘱:“将来要一碗水端平,往后还有蒙古来的孩子,别又让吴克善说我厚此薄彼。”   苏麻喇却摇头:“人心都是偏的,哪能端得平呢,不如不强求,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奴婢可想好了,将来谁孝顺您,奴婢就喜欢哪一个。” 第405章 皇上,您千万冷静   是日夜里,福临忙完政务来到坤宁宫,听吴良辅说皇后宣了太医,询问孟古青是否哪里不舒服,见皇后安然无事,便没放在心上。   用过晚膳,又批了几本奏折,吩咐了明日早朝的事,和散朝后要见的大臣,洗漱之后,疲倦的人才躺下,就犯困想要睡过去。   可是很快,就感觉到孟古青在往他身上蹭,福临翻过身说:“朕累极了,今日没心思,都歇了吧。”   “可是……”孟古青柔软的腰-肢轻轻扭动着,不断地黏上丈夫的身体,“福临,我这几天刚好合适,咱们成亲也两个多月了,我阿玛来信催过……咱们也该有孩子了。”   皇帝顿时恼火,转过身道:“我们才多大,着急孩子做什么?朕是用来给你们科尔沁生孩子的吗,还是娶你来给大清生孩子的?你知不知道额娘为什么不待见你阿玛,你知道你阿玛当年是怎么逼她生孩子的吗?”   孟古青抿着唇,没料到福临这么生气,见皇帝又背过身去,她忍不住嘀咕:“没有我阿玛逼着,能有你吗?”   “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孟古青立刻否认。   福临没好气,扯了扯被子说:“朕累得很,你别闹,咱们该有孩子的时候,孩子自然就来了。”   孟古青生气地在福临背上推了一下,翻身过去,可是想想心里就不服,咽不下这口气。   太医说这几日容易受孕,更重要的是,那些在塔纳口中漂亮的秀女们马上就要进宫,她不希望再有其他女人,比她先给福临生儿子,决不允许。   “福临,我伺候你好吗?”孟古青不罢休,又痴缠上来,伸手扒福临的衣衫。   福临既然喜欢皇后,平日里自然没少疼她,床笫之间的嬉闹旖旎,孟古青喜欢,福临也享受。   可他今日很累,孟古青又说了这么一通话,福临实在没有兴致,再三地将她推开。   “你是不是攒着力气,好等那些秀女们进宫?”谁知孟古青张口就胡说,完全不多想一想轻重,“等她们一个个都进宫了,你连坤宁宫都不会来了是吧?”   “你胡说什么?”福临大怒。   谁知孟古青脾气上了头,没轻没重地推搡他,叫嚣着:“那你现在就走,再也别来了。”   福临猝不及防,身子一仰,竟从床上滚下去。   这动静闹得不小,把门外值夜的宫人都惊动了,等他们进门见皇帝滚在地上,又尴尬又惊吓,不知如何是好。   福临的胳膊磕在了脚踏上,蹭破一大块皮,这下可了不得,太医院值夜的太医全赶来为皇上包扎伤口。   这个时辰,玉儿还没睡,才被苏麻喇没收了书卷要熄灯,坤宁宫就传来这话。   主仆俩面面相觑,苏麻喇低声责问:“是不是你们太大惊小怪,皇上和皇后在闹着玩?你们别搅了皇上的好事。”   来传话的小太监颤颤地说:“吴公公说了,听得真切,皇后娘娘生气地叫皇上别再来坤宁宫。”   “主子,您看……该怎么办?”苏麻喇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隔三差五地闹一闹,都成家常便饭了。   “由着他们吧,过几天又好了。”玉儿也是疲了,反问苏麻喇,“管得过来吗?睡吧睡吧。”   这一晚,福临自然是当场就离开了坤宁宫,留下孟古青独自发脾气,之后两天慈宁宫不过问,两人也都不乐意去交代。   可一转眼,就该是秀女复选的日子,经过初选筛去一大批人,待复选剩下的秀女们,当天就能知道未来的前程。   眼看着这么闹下去,自己将颜面尽失,孟古青也不敢再强硬,便想着先给太后陪个不是,这日傍晚梳妆打扮后,带着塔纳做的蒙古点心,往慈宁宫来请安。   半路上,老远见着皇帝在前头,她心里一喜,便对塔纳说:“你就说这点心,是我做的。”   塔纳应着,可是眼看着皇帝绕过了慈宁宫大门,她不得不提醒皇后:“娘娘,您看皇上这是要去哪儿?”   上一回黑灯瞎火乱闯去的地方,如今虽然没再去过,可孟古青知道那一头住着什么人,巴尔娅被皇太后“关”在那里,说白了便是皇太后不会再让那个暖床宫女靠近皇帝,而她也不可以去为难人家。   两个多月来,不提起巴尔娅,孟古青也常常就忘了,可这一茬想起来,更可恶的是,亲眼看着皇帝往那里走。   “娘娘?娘娘……”塔纳见皇后气冲冲跟了过去,忙拽着说,“您忘了,太后和您是有默契的,那儿您不能去。”   孟古青一巴掌扇在塔纳的脸上,把食盒里的点心都洒了一地:“我是大清的皇后,就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愤怒的皇后,撂下一众目瞪口呆的奴才,跟着皇帝的身影就追去。   静谧的小院里,巴尔娅惊愕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台阶上下来,险些被自己绊着,福临伸手搀扶她道:“急什么,摔了怪疼的。”   “皇上怎么来了?”巴尔娅眼含热泪,激动地看着皇帝,“皇上,您不该来呀。”   “朕怎么不能来,朕想你了,就能来。”福临摸了摸巴尔娅的胳膊说,“你瘦了,没好好吃饭?还在想牛钮吗?别难过,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   巴尔娅摇头,含泪低下了脑袋,不知是在否认她思念早夭的孩子,还是不敢奢望将来。   福临则道:“朕与额娘说好了,待秀女们进宫,六宫住了人,你也和她们一样,朕会给你位份。往后不要再把自己关在这里,出去走动走动。”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冷不丁,从院门前传来皇后的声音,福临和巴尔娅闻声看过来,便是见皇后站在那里。   孟古青的边上还有几个一脸尴尬,没能拦住皇后的小太监,孟古青抬脚就踹了他们,怒斥:“滚,你们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   巴尔娅吓得不轻,本能地往福临身后躲,可这娇弱的模样,在孟古青眼里就是造作就是矫情,就是在勾引皇帝,妒火中烧的人,几步冲进来,就要伸手捉巴尔娅,被福临挡在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皇上,臣妾是中宫皇后,臣妾管教后宫不成吗?”孟古青瞪着福临,丝毫不惧怕,“这贱婢两个月了,都没到坤宁宫来向我行礼,眼里还有皇后吗?马上六宫就要住人了,回头一个个有样学样,皇上,臣妾脸上无光,您也不会体面到哪儿去。”   “立刻回去,巴尔娅不需要你的管教。”福临冷然道,“六宫也不会不敬重你,可你再这样闹,全天下的人都会看不起你。”   “你是不是,就头一个看不起我?”孟古青一张俏脸扭曲着,憋得通红,“福临,你像话吗,一面推开我,一面转身对这个贱婢说你们将来还会有孩子?福临,你这是说的人话吗?”   “朕安慰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该说什么?”福临反问她,“你来告诉我朕,该怎么安慰她。”   “安慰?一个暖床的贱婢,值得皇帝纡尊降贵的来安慰?”孟古青却嗤笑着,“那我呢,你想过要来安慰我吗,那天晚上你丢下我一走了之,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不可理喻。”福临不想再废话,转身拉着巴尔娅的手,“跟朕走。”   没想到孟古青一手就拽过巴尔娅,当着皇帝的面,给了她响亮的一巴掌,反手还要抽过去时,被福临拽住了胳膊,将她往后一推。   巴尔娅吓得魂飞魄散,腿软的根本迈不动步子,吴良辅等人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拦在帝后之间,劝道:“皇上,您千万冷静,千万冷静。” 第406章 往后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为了我们的事,三番五次地闹到太后跟前,你还觉得很得意是不是?”福临气得不行,指着孟古青道,“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皇后,你还有没有一个正室的涵养?小门小户里的侍妾丫鬟,都比你懂事。”   “我若知道正室的涵养,就是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爬上你的床,我还要忍气吞声,还要给你叫好助威,我死也不会嫁给你。”孟古青热血冲头,说的话已然没有半分轻重。   福临气得就要撂下重话,谁知孟古青却厉声呵斥眼前的人:“我和皇上在这里说话,哪一回是闹到太后跟前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奴才多嘴,我一次次的不计较,你们一次次地就得意了?我警告你们,此刻的事儿,慈宁宫里若是知道一句半句,我就把你们的牙齿一颗一颗拔下来,把你们的舌头连根切了,再用针线把嘴巴一针一针缝起来。”   宫女太监无不吓得瑟瑟发抖,小院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巴尔娅福晋微弱的抽泣声。   福临推开吴良辅,一步步走到皇后面前:“不如你先来拔朕的牙齿,切朕的舌头,拿针线来缝上朕的嘴巴。朕现在就去禀告皇太后,说皇后反悔了,皇后不想嫁了,孟古青不想做皇后了。”   他撂下这话,转身就往外走,吴良辅脑袋一轰,猛地冲上前跪在皇帝跟前,自己抽着嘴巴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是奴才的错,是奴才的错……求皇上息怒,求皇上息怒。”   但这一下,的确把孟古青吓着了,立时哭出来:“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福临瞪着她:“你自己说了什么话,转身就忘吗,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你知道吗?你是皇后,你是国母,你站在朕的身边,就是大清的半片江山,全天下的人都给了你尊重,可你自己却把她踩在脚底下。”   孟古青哭着说:“你非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吗,你非要让我难堪吗?”   福临问:“是谁先闹的,你刚才是瞎了,没看见他们吗?”   吴良辅劝着皇帝:“皇上,您带娘娘回去吧,两口子的事儿回家里去说,皇上,这儿……贴着慈宁宫呢。”   孟古青抬起头,透过小院儿的宫墙,就能看见慈宁宫的金顶,她果然是有些慌了。   福临气得胸前起起伏伏,再见巴尔娅在一旁孱弱地颤抖着,他命令道:“从今日起,谁也不许关着巴尔娅福晋,人人都要以礼相待。”   他指着巴尔娅道:“你还没向皇后行大礼,先磕几个头,待下个月新秀女进宫时,一并去坤宁宫向皇后行礼。”   吴良辅朝边上的宫女使眼色,她们赶紧上前扶着巴尔娅,向皇后磕了几个头,巴尔娅脑袋一片空白,皇帝让她做什么,她自然就做什么。   孟古青拉着脸,面上挂着泪水,到底,也就还是个十几岁的大姑娘。   “走。”福临冷声道。   孟古青白他一眼,把脸转过去,满身的傲气倔强。   “走啊!”福临又呵斥了一声,把孟古青吓了一跳,就见皇帝伸手拽过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拖,她也不敢挣扎,有台阶谁不下,跌跌撞撞地跟着离开了。   帝后一走,巴尔娅就瘫软下来,捂着心口吓得魂飞魄散,含泪说:“往后、往后……可怎么好。”   这边厢,随着福临带孟古青一路回坤宁宫,消息也传进了慈宁宫,书房里的皇太后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各种各样的消息,又紧跟着传进来,苏麻喇哭笑不得地说:“主子,皇上带着皇后娘娘回去了,亲手拉着她,两人一路别扭着,可也没撒手。这会儿回去,关起门来说话,奴婢觉着,应该就没事了。。”   玉儿这才抬起头笑道:“我要做个心系天下的皇太后,我不要做管家婆,往后啊,这事儿你担待着,别来烦我。”   苏麻喇知道格格说笑:“奴婢可不做这差事,又不是奴婢的儿子和媳妇。”   玉儿拿卷起的书敲她的脑袋:“顶嘴!”   苏麻喇笑悠悠:“哎,就是俩孩子。乍一眼看,皇后像是个大人了,再仔细看,还是咱们皇上懂事儿。”   “可他不该去见巴尔娅啊,说好的事,怎么就沉不住气。”玉儿道,“他是故意要激怒皇后吗,又或是他以为这紫禁城比盛京皇宫大了些,就能做些什么瞒得过皇后的眼睛?”   “您说的是。”   “他就是想故意气孟古青,好了,得偿所愿。”玉儿叹气,“闹去吧,打破头的那一天,我再管也不迟。”   苏麻喇道:“知道了,您要做心系天下的皇太后。”   玉儿白她一眼:“你挖苦我?再欺负我,我就把你嫁出去。”   “吓唬谁呢?”这是格格年轻那会儿,常说的话,主仆俩一拌嘴,格格就“威胁”她,一晃眼,都是四十岁的人了,但格格还是格格,苏麻喇知道。   她端了茶递给玉儿:“您安心看书,奴婢去坤宁宫打听。”   这会儿,坤宁宫寝殿里,孟古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起来险些就吐了,福临不得不走上前,拍着她的背脊:“好了好了,别哭了,停下来,立刻停下来。”   孟古青忍不住,又怕福临生气,憋得更痛苦,但福临抱住了她,在耳边说:“朕给你赔不是,不许哭了,听话。”   “我不喜欢你对别的女人好。”孟古青哭着说,“明天我也不想去给你选妃子,我心里憋屈,凭什么要我给自己的男人选女人,福临,我不想去……”   “从你的轿子一路抬进这坤宁宫起,这些委屈就都在你身上了。”福临轻抚孟古青的背脊,“就好像,朕的八哥从凤凰台的台阶上滚下去,就好像朕紧跟着出生,所有的责任都降临在了朕的身上一样。”   孟古青抬起泪容,看着丈夫。   福临说:“我们都没得选,所以当初朕才问你,要不要回科尔沁。”   孟古青连连摇头:“我不要走,我要在你身边,福临,你别撵我走。”   福临叹气:“那就听话,总这么闹怎么成,像话吗?”   孟古青耷拉脑袋,越想越伤心:“塔纳说,她们都很漂亮,她们一定也比我听话,往后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福临道:“朕会有很多后宫,可皇后只有你一个,为什么要拿自己和她们比呢,这事儿就没尽头了。除了痛苦,还剩什么?” 第407章 姐姐,我见过皇上呢   福临用袖口擦去孟古青的泪水:“其实道理你都懂,在科尔沁的时候,舅舅应该都教给你了,朕说的再多不如你自己想明白。不过,你想不明白,朕会陪着你一起想。”   孟古青抽噎了几下,由着福临揉她的脸颊,情绪渐渐平稳后,声音干哑地说:“我懂,但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喜欢你。”   福临笑了,把孟古青的脸搓了搓:“你看,你还是很会哄人高兴,又何必说那些刻薄尖酸的话?”   “谁哄你了,我说的是实话。”孟古青不高兴地推开他,“将来哄你的人多得是,我犯得着作践自己吗?”   “又来了。”福临嗔道,“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和朕拌嘴吵架,朕很珍惜,可你不能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天天和朕过不去,再好的情分也要吵散了,我们不吵了好不好?”   “我听你的。”孟古青软下脸,又傲气十足地说,“但还有一件事,往后不能翻旧账,不然我在你眼里就一无是处了。”   福临拿她没法子,而孟古青一阵脾气过去,就没那么生气,知道皇帝还有耐心哄她,自然顺着台阶就下,撒个娇认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   傍晚,针线房送来为皇太后熨烫好的礼服,明日阅选秀女时要穿的,玉儿这些年身材也没怎么变化,自然就懒得试穿。   苏麻喇一边收着,一边念叨坤宁宫那儿的事,说了半天见太后没反应,转身看,人家正对着一本书犯愁,像是有看不懂的地方。   “奴婢说什么,您听见了吗?”苏麻喇不高兴,“说正经事儿呢。”   玉儿却道:“明日散了后,叫范文程进宫一趟。”   等她意识到苏麻喇不高兴了,忙道:“好了好了,你说你说,我听着还不成?”   “奴婢说,皇上和皇后娘娘和好了。”苏麻喇道。   “这不是应该的吗?”玉儿不以为然,“不过啊,感情是会吵散的,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也罢,福临随着年纪渐长,做皇帝的时日越来越长,他也会变得更加骄傲,性格也会更强,孟古青若是不改一改,吃苦的只有她,我想疼也疼不过来。”   “您当年,仗着什么和先帝闹腾的?”苏麻喇忽然问。   “我啊?”玉儿捧着书,抬起脑袋想,笑道,“我也没敢对着皇太极大呼小叫啊,姑姑还不把我的皮扒了?”   主仆俩笑成一团,门外有人传话,说皇后派人送了蒙古点心来,玉儿道:“晚膳就用点心,不要另传了,今早七福晋送进来的两盒江南胭脂,拿去给皇后。告诉她,明天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   门前的宫人领命而去,苏麻喇将点心打开看了眼,念道:“可话说回来,母后皇太后和您的身份,如今您和皇后的身份,到底是不一样的。您也不能像母后皇太后当年管束您那样,去管束儿媳妇。”   “身份上的差别也好,情感上的亲疏也好,都有。”玉儿坦率地说,“倘若我真心喜欢孟古青这孩子,当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顾忌。该管的该打该骂的,早就都教她了,我这儿也有错,对她不公平。”   苏麻喇则道:“过了明天,奴婢就要张罗人,开了东西六宫,收拾起来了。”   这一夜过去后,进入复选的秀女们的将来,便要定下了。   且说进入复选,若不选进宫,就会赐给皇亲贵族家做媳妇。早早就有皇亲贵族上了名册,哪一家有适婚的儿子,户部和内务府都会整理齐当,并根据这些人数,来安排复选入选的人数比例。   入关八年头一遭选秀,期待皇帝赐婚的人特别多,从努尔哈赤以来,也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实行这一制度,大家心里都没准数。再则,清朝后妃选秀制度,相比明朝差别甚大,北京城的汉人百姓们,都十分稀奇。   这一晚,各家都紧张地准备着明日的复选,佟图赖府中,鄂硕的继夫人,正为元曦上妆,用的都是她们从江南带来的胭脂水粉,画完一张俏生生的脸蛋,美得明艳照人。   元曦含羞看看母亲,又看看继夫人和葭音姐姐,转身再照镜子,愣了一愣噘嘴道:“腮帮子这么红,像猴子屁股似的。”   继夫人大笑,佟夫人扶额叹气,一旁的董鄂葭音便上前,轻轻为元曦擦去一些,再用蜜粉盖一盖,问道:“这样可好些了?”   元曦看着镜子里两个姑娘,天真可爱地问:“姐姐,是不是我比你好看些。”   葭音笑着点头:“当然是了。”   佟夫人说:“葭音啊,你若早几年来京城该多好,替我教一教你这个妹妹,你看她,明天到了宫里,也对皇上太后说猴子屁股吗?”   元曦害羞地低下头:“额娘,我绝不说。”   佟夫人无奈,邀请继夫人早些去休息,叮嘱丫鬟老妈子赶紧伺候小姐们洗漱,明天天不亮就要出门的。   折腾许久后,恢复了清清爽爽原来的模样,元曦才觉得踏实了,和葭音肩并肩躺在一起,她翻了几个身,实在忍不住,转身对葭音说:“姐姐,我给你说个秘密。”   “什么?”   “我见过皇上呢。”   葭音饶有兴致地听着:“在哪儿见过的?”   元曦说了那年元旦和元宵节的事儿,说起皇帝可能早就不记得她,念叨半天后,渐渐就犯困睡着了。   葭音起身为元曦盖好被子,也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她相信皇帝一定也不记得那个被他打落糖块的小丫头。   虽然她后来很快就收到了宫里送来的糖,说是皇上给的,但那天阿玛和额娘就再三叮嘱,绝不能对别人说皇上曾经藏在她外祖母家的事。   她愧疚地说:“元曦,我也见过皇上,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翌日天晴,一驾马车将姐妹俩送入皇宫,早早地进了顺贞门,排列整齐地候在御花园里,待皇帝散了朝忙完政务,便要正式接见她们。   今日八旗拼拼凑凑,元曦和葭音原本挨的挺近,可不知几个太监宫女窃窃私语什么,突然把元曦带走,给她换了一处地方等候。   此举引来其他秀女纷纷侧目,似乎觉得这里的宫人得了佟元曦什么好处,却不知是那些宫人误会佟元曦和苏麻喇姑姑有交往,是上赶着给苏麻喇送人情。 第408章 朕是不是见过你?   元曦本就生的漂亮,如今被人误会与苏麻喇有交往,特地给她安排在一列姿色平平的秀女之中,一眼望过去,不论是谁,就只能看见她了。   秋阳明媚时,皇帝散了朝,与皇后一同侍奉皇太后祭告先祖后,便移驾至御花园钦安殿,这里早已准备齐当,就等皇帝一声令下。   孟古青昨日哭得厉害,今日眼圈儿还有些红,遮了好些蜜粉才掩饰住,偶尔和福临看一眼,也是带着几分委屈,但皇帝却是好脾气冲她笑笑,她心里也高兴。   “皇上,开始吧,秀女们一清早就来等着了。”玉儿如此说,福临便是领命,令吴良辅去宣旨。   很快,各旗秀女依序而入,经过初选后留下的姑娘,即便不是国色天姿,也绝不会有太过丑陋的,都是体面又端庄的官家女子。   然而陌生姑娘一下子闯进眼中,总要有一些亮眼出色的地方才会引起皇帝的兴趣,所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妃嫔们最重要的,就是美丽。   一排八人,转眼过去四排人,皇帝一直神情淡漠地听完太监唱报各自的名姓来历,还没有一个人能引起他的兴趣,这些姑娘们,自然都被撂牌子了。   此刻又走了一排人,福临坐起身来端茶喝,看见孟古青,身边有如此明艳的皇后在,那些秀女们都被衬成了蒲柳之姿。   但其实这事儿还是看眼缘,巴尔娅的容颜,就不见得有多倾国倾城,可福临喜欢了怎么看都顺眼。   “额娘,博果尔也该成亲了,这一次,朕本就打算为他选一位福晋。”福临对母亲说,“额娘可有相中的秀女?”   玉儿却道:“你弟弟的婚事,额娘早就张罗好了,娶你小舅舅的女儿,原就打算等皇上大婚和选秀之后,明年就为博果尔张罗婚事,一时没来得及和你商议,皇上看成吗?”   福临见母亲有了安排,便欣然道:“那该叫博果尔来向您谢恩才是,还是额娘惦记着他。”   只听孟古青幽幽道:“选了半天了,皇上都看不中吗?我看那几个姑娘,都挺好的。”   玉儿笑而不语,接了苏麻喇递来的茶,主仆俩会心一笑,都知道,皇后觉得人家好,那是因为那些姑娘都不算漂亮。   说话的功夫,又走来八个女孩子,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向皇太后和帝后行礼,孟古青的目光,一下落在左边第三个秀女的身上。   玉儿也看见了,那孩子穿着胭脂色的裙衫,如此妖媚的色彩,在她的身上却多出几分幽雅,不俗不艳,宛如盛夏的荷花,比慈宁宫大水缸里开的莲花还美。   她朝福临看了眼,皇帝的眼眸,果然有了几分光芒。   “主子,这就是佟图赖大人家的闺女,那年元宵节,您没能见到。”苏麻喇在太后耳边低语,“两年不见,更漂亮了。”   不等太监唱名,一直没出声的皇帝第一次开了口,主动问:“朕是不是见过你?”   元曦的眼珠子轻轻一颤,看了看左右,没敢贸然接话,御前的规矩,在家里学了成百上千遍,额娘把她的腿都打青了,她怎么会不记得。   “你。”福临指向元曦,“朕问你话。”   边上的宫人忙看名册,朗声道:“秀女佟元曦,皇上问你话。”   元曦浑身一紧,但记着额娘的教导,屈膝跪下道:“奴才固山额真佟图赖之女,叩见皇太后,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玉儿温和道:“抬起头来。”   元曦屏息凝神,缓缓抬起头,眼中不卑不怯,合着如花容颜,微微一笑,仿佛带着阳光来到这钦安殿里。   玉儿看着,就不自觉地笑了,对身旁的苏麻喇说:“我真是没缘分,那回怎么没看见这孩子?”   可孟古青却酸溜溜地问:“皇上是在哪儿见过这个秀女?”   福临一个激灵,想起了那年元旦,因为多尔衮在朝贺时站在自己身边压住了自己的光芒,他负气离宫去逛京城集会,遇到了没钱付账的主仆,他记得,应该就是这个佟元曦。   “朕大概是记错了。”福临道,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解释那些陈年旧事,更何况多尔衮如今,是提不得的名字。   “你呢?”孟古青转身去问佟元曦,“见过皇上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天颜,岂是奴才得见。”元曦俯首道,“奴才没见过皇上。”   福临心中一笑,知道这佟元曦识大体,余光瞥见苏麻喇和母后说笑,似乎对这个姑娘很满意。   佟图赖父子屡次护驾有功,皆是可用之才,奈何他们是昔日多尔衮的人,福临想重用,也顾虑重重。   既然额娘喜欢这佟元曦,又是忠诚之后,且模样端庄得体,于是心下一转,朝吴良辅使眼色,忙有太监向皇帝呈上名头牌,福临伸手取下了佟元曦的名牌。   “固山额真佟图赖之女佟元曦,留牌子……”   神武门外,离得远一些的地方,佟夫人和鄂硕家的继夫人,如前几日一样,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眼看着秀女们一批批出来,据说皇帝至今一个都没留牌子,不仅她们不安,附近其他府里的女眷们也都渐渐焦虑起来。   “夫人,夫人……”佟夫人的陪嫁嬷嬷急匆匆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小姐选上了,小姐留牌子了。”   佟夫人谨慎地问:“是葭音,还是元曦?”   “是咱们小姐啊,是咱们元曦啊。”陪嫁嬷嬷说着说着就哭了,“夫人,咱们小姐要进宫了。”   佟夫人怔怔地看着她,身子一晃,险些没站稳。她花费了那么久的心血,终于把女儿送进了宫,可为什么此刻,却后悔了。   “元曦几时出来?”佟夫人终于镇定下来,“你们快回家准备,去告诉老爷,告诉国纲。”   “小姐要迟一些出来,里头很多规矩等着交代。”嬷嬷说着,对鄂硕的继夫人道,“夫人您稍等,葭音小姐还没参选呢,葭音小姐一定也能选上的。”(20:00还有一更) 第409章 落选   御花园钦安殿的偏殿里,佟元曦孤零零地坐着等,要等其他留牌子的秀女来了之后,会有人告诉她们之后的规矩和要做的事。   但是等了很久,也没见再来什么人,如此声势浩大的一场选秀,眼看着就要选完了,元曦不敢相信,难道就只选了自己?   好在不多久,就有一位秀女被领来,元曦初初听得是董鄂氏,还以为是葭音姐姐,但进门的这一位,只是姓氏相同,连与鄂硕家连族亲都不算。   自然,论姿色,也远远不及葭音姐姐。   在这位董鄂氏之后,陆续又来了几位秀女,有八旗满洲的,也有八旗汉军的,就迟迟不见葭音。   正午时分,有宫人来宣旨,今届选秀完毕,她们都是被皇上留牌子的人。   待十一月选定吉日,她们就要入宫,从今往后便是紫禁城里的主子,位份和册封等等,待各自回府后,等待皇帝的旨意。   “佟姑娘,您这边请。”那些太监们,果然对元曦十分殷勤,边上几位少不得投来奇怪的目光,但从今往后,她们就算是一家人了,这事儿且有的说了。   “公公,请问您知道董鄂葭音吗?”元曦礼貌地问,“就是前锋统领的女儿,董鄂葭音。”   “哦……撂牌子了,之后皇上若有赐婚的旨意,会送去统领大人府上。”那小太监一面应着,一面就请众秀女出宫回家。   可元曦看看边上的姑娘,再想想自己,论姿色,难道葭音姐姐不是今日的头一份?   “她为什么会被撂牌子,您知道吗?”元曦不甘心地问。   “佟姑娘,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小太监们很客气,这里几位都是将来的主子,前程无可限量,就算心里觉得不耐烦,那也不会说出口,“佟姑娘,您这边请,马车都备齐了,会有宫里的人,送您回府。”   被留牌子的秀女,不再坐自家的马车,她们从今天起,就算是皇帝的女人了,虽然还没有位份,家人对她们也要以礼相待,佟图赖得到消息,已经带着儿子急匆匆回到家,设香案扫门庭,准备接驾。   宫里的马车缓缓而来,领路的太监到府内查看一番后,才请元曦下车,一进门,阿玛额娘和哥哥就跪了一地接她,元曦哇的一声哭了。   随行的太监唬了一跳,好在不是宫里,规矩之上还有人情,佟府的管家早就送上丰厚的谢礼,佟国纲请他们到一边说话。   回到闺房,母女才得以好好说话,佟夫人搂着自己的女儿,泪如雨下,她何苦那么费心地教这个孩子,何苦要女儿去为了家族牺牲。   佟图赖和儿子打发了宫里的人,也来到女儿的住处,夫妻俩坐在上首,接受了女儿的叩拜,佟图赖铁铮铮的汉子,一辈子没红过眼睛,可是看着娇滴滴的女儿这就要入宫了,眼泪就流下来了。   “你怎么会被选上呢?”佟国纲揉一揉妹妹的脑袋,“我要是皇上,绝不选你啊,又丑又淘气。”   元曦撅嘴向哥哥撒娇,可心里一激灵,想起葭音姐姐,忙问母亲:“额娘,葭音姐姐呢?”   佟夫人叹道:“是啊,她怎么会没选上,她们母女回自己家去了,之后要等宫里的旨意,还不知道会被赐婚给哪一府里。曦儿,她为什么没选上,你知道吗?”   元曦自然知道,还小声嘀咕:“后面来的几位,虽然也挺好看的,可都不如葭音姐姐。”   “好了,这是天家的事,也是董鄂府的事,咱们就别管了。曦儿,这些日子在家好好歇着,进宫之前,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佟图赖平复了心情后,吩咐管家,“不要人来祝贺,不论是本家的还是同僚,你都拦下,就说是宫里的规矩。”   深秋日短,转眼已是夕阳西下,慈宁宫里,皇太后正沐浴,硕大的浴桶中铺满了花瓣,玉儿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就嗔道:“你弄这么多花瓣,要我去招蜂引蝶吗?”   苏麻喇手里捧着干净的衣裳,笑道:“这个时节,哪儿来的蜂蝶?”   玉儿睁开眼,认真地说:“我如今是寡居的太后,身上香喷喷的,见了大臣们也显得不尊重。”   苏麻喇觉得很可惜,在她眼里,格格依然年轻依然貌美,但她也没法子,唯有垂首应道:“奴婢记下了,就这一回。”   不久后,玉儿出浴,苏麻喇为她擦干头发,谈论起了今日的选秀,好奇地问:“多年不见,鄂硕将军的女儿真是出落成了仙女似的模样,比鄂硕夫人当年还漂亮。”   玉儿颔首:“今日所有的孩子里,数她最好看,看了大半天,好些姑娘我已经不记得模样了,这会儿……就还记着她,还有佟图赖的闺女。”   “佟小姐真是鲜亮,瞧着心里就舒服,您说这是不是就叫眼缘?”苏麻喇笑道,“像是有福气的孩子呢。”   玉儿道:“瞧着是,她阿玛就是大大咧咧的人,教的女儿一定也开朗。”   苏麻喇又问:“格格,您说皇上为什么不选鄂硕将军的女儿,难道是怕太漂亮,惹皇后娘娘生气?”   玉儿回忆今日董鄂氏参选时的情景,她一走进钦安殿,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福临也稍稍坐正了身体。   可是在太监唱名后,皇帝的眼神忽然就变得黯淡,那一排八个人,一个都没选,自然董鄂葭音也落选了。   “奴婢给您说个秘密。”苏麻喇娓娓道来,“当年在鄂硕夫人的娘家躲着的时候,小姐和鄂硕夫人一道来看我们,她拿糖果给皇上吃,皇上一下用手打开,把人家小姑娘都吓哭了。但后来皇上回到宫里,却吩咐奴婢拿糖果去赔给人家,还说了是秘密,不能告诉您。”   玉儿放下梳子,奇道:“还有这样的故事?”   苏麻喇颔首:“是啊,所以奴婢更奇怪了,董鄂小姐长得那么漂亮,皇上这是为什么不选她?”   玉儿微微蹙眉,不由得想起了儿子曾经的幽怨,想起了母子一次次的许诺和她一次次的违背诺言在危险关键的时候丢下福临。   她顿时明白了,对福临来说,当年跟着苏麻喇躲起来的那一段,是他童年最大的阴影。 第410章 母子相谈   门前有宫女来禀告,说乾清宫传话,皇上一会儿要来请安,玉儿吩咐请皇帝早些歇着不必过来,但不久后,福临还是来了。   “额娘就是懒得拾掇,才不要你过来,你看你。”沐浴后的玉儿长发披肩,靠在暖炕上就着烛火看书,本是惬意自在得很,手里的书这两日看得正兴起,放不下。   “您和儿子还讲究那些做什么。”福临笑道。   “怎么能不讲究,额娘也是女人呐。”玉儿悠悠一笑,母子俩心情都不坏,她手不释卷,问,“说吧,来总有事儿吧?”   福临道:“有件事要向额娘解释,就是佟图赖家的女儿,儿子今日一时失态,当场问起是否见过她。”   玉儿稍稍回忆上午的情形:“我记得她回答皇后,是没见过。”   福临笑道:“实则见过,自然,也不知是她忘了,还是她谨慎知分寸。”   玉儿心生好奇:“你们在哪里见过?”   福临便说了当年元旦在京城集市上的偶遇,又说:“后来元宵节您摆宴,也在宫里遇见过她,但当时她没抬头,儿子就没认出来。”   玉儿问:“既然没认出来,怎么知道是她?”   福临应道:“当时她行礼自报家门,而那阵子我心里对十四叔反感,总觉得将来的后宫也都会是他安排的女人,一听说是正白旗的姑娘便厌烦,转身就走了。”   玉儿这才放下了手中的书:“如今呢,不烦了吗,难道因为佟图赖去了正蓝旗?”   福临却认真地说:“额娘……您知道的,十四叔没了,儿臣是真的难过,从前,不过是年少气盛,是不懂事。”   玉儿点头:“皇上能这么说,额娘很欣慰,我也知道是为了朝廷,你不得不剥夺他的死后哀荣,你也有你的无奈。”   福临还是第一次和母亲谈起这件事,如今母子能互相理解,再好不过了。   苏麻喇放下茶水,温柔地对皇帝说:“奴婢听说,佟夫人时不时会去贝勒府看望东莪格格,摄政王府出事后,树倒猢狲散,旁人躲还来不及,佟图赖一家子却是不怕人说闲话,念着昔日旧情。皇上,奴婢说句僭越的话,这样的大臣,才能放心的用,您说是不是?”   玉儿故意嗔道:“连你也来议论朝政,皇上该恼你了。”   福临果然笑:“额娘何必挖苦我,苏麻喇跟着您念了不少的书,一些大臣都不如她。何况苏麻喇说得对,儿子就是觉得佟家的人可靠,才选了佟图赖的女儿。”   “今日的秀女,都是你自己选的,不论是出于什么缘故,往后都要善待她们。”玉儿道,“人一多,难免会有矛盾,将来遇事皇上不能先乱,你可是做主的人。”   福临很受用:“儿子记下了。”   苏麻喇玩笑着:“皇上,佟图赖家的女儿若是不水灵,您也不能选吧。”   福临微微脸红,要苏麻喇别笑话他,可眼中掠过一丝惋惜,转瞬即逝。   他自己以为藏住了,却并没有逃过母亲的眼睛,苏麻喇送皇帝离去后归来,便见玉儿捧着书发呆,她上前问:“您想什么呢,是皇上方才提到摄政王?”   玉儿摇头:“我在想,福临真是长大了,越来越懂得如何控制情绪,越来越有一个帝王的模样。”(18:00更新,还有两更哈,但今天稍晚一些更新) 第411章 我是得偿所愿   在玉儿看来,福临不仅记得佟元曦,也记得那董鄂葭音。   他被董鄂氏容颜吸引的一瞬,倘若那不是鄂硕的女儿,不是昔日被他打掉糖块的姑娘,不是知道他曾躲在阴暗角落里见不得人的人,这会儿来和自己聊天话家常的儿子眼中,一定不会有遗憾。   但他遗憾的是什么,玉儿猜不到,在他决定放弃的那一刻,心里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这日入夜前,看着苏麻喇若有所思地吹灭蜡烛,小宫女与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玉儿随口问:“有心事?难道坤宁宫又闹了?”   苏麻喇忙摇头:“皇上陪娘娘用了晚膳后,就去乾清宫忙了。”   玉儿道:“叫他早些歇着。”   但见苏麻喇依然满腹心事,她笑道:“不能对我说的事,是怕我骂你呢,还是怕我伤心?”   苏麻喇便道:“奴婢方才听得几句闲话,不知后头的人怎么想的,以为奴婢和佟图赖大人府上有交往,特别给了佟家女儿优待。细细想来,就是初选那日,奴婢代替您去赏赐茶水时,和佟小姐打了个照面,就是那么一点头的功夫。”   玉儿叹:“这紫禁城里的人心,可比盛京深得多,往后要更谨慎才行。   苏麻喇愧疚不已:“是奴婢的错。”   玉儿却道:“没什么大不了,佟图赖的闺女是个稳重的孩子,今日回答帝后的问话,从容自如,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家里门风好,教出来的孩子自然也好。”   苏麻喇说:“奴婢也觉着佟小姐好,就怕将来别人以此做把柄欺负她。”   此刻,佟府中,灯火已灭。   忙碌了数日的主子下人们,得了天大的好消息后都累了,要好好歇一歇,等着下个月风风光光地把大小姐送进宫去。   元曦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忽然房门开了,高大的身影飘过来,是哥哥在喊她:“曦儿,睡着了吗?”   “哥。”元曦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扯开帘子,便见昏暗的烛光里,哥哥往桌上放了食盒。   酱肘子肉卷上饼,配着六必居的酱菜,再来一碗甜滋滋的桂花醪糟,元曦大口大口地吃着喝着,都顾不上和亲哥哥说话,可也就只有亲哥哥知道,她吃不饱。   “别噎着,慢些吃。”佟国纲又给妹妹卷了一副饼,端着醪糟汤让她送一送。   “我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元曦说,“饿得我都睡不着,夜里就给我送来那么一丢丢吃的,就不怕我还没进宫,先饿死了吗?额娘也真是的,抱着我又哭又笑,能不能先喂饱她闺女呀。”   “别说话,吃完再说,呛着。”佟国纲哭笑不得地看着妹妹,等她又利落地消灭了一副卷子,才说,“往后进了宫,就不能这样吃东西了,人家会笑话你。”   元曦笑道:“我关起门来,也不行吗?”   佟国纲摇头:“你自己就会知道,不行。”   元曦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心满意足,往哥哥身上一躺:“那我现在就好好享受享受。”   佟国纲轻轻拍去妹妹身上的饼屑,笑道:“在家天天胡吃海塞,进宫成了小胖子,皇上就不认得你了。”   元曦坐起来,吃饱了的人,神气活现,眼珠子晶亮晶亮的,笑眯眯地说:“哥,皇上他记得我呢,不过他马上就否认了,所以后来皇后问我,我也否认了。”   “做得对,听说皇后是个醋坛子,为了巴尔娅福晋在宫里不知闹了多少回,咱们也不说人家好不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佟国纲喋喋不休,想他一个大男人,几时要考虑这么细致的事,可如今一想到妹妹将来在宫里可能无依无靠,可能被人欺负,就坐立不安。   “哥哥,我今天看到了,那年元宵节给我烘衣裳给我擦香膏的大宫女,就是皇太后身边的人。”元曦笑道,“可温柔可慈祥了,皇太后一定也是这样的人,我今天还壮着胆子仔细看了一眼,太后娘娘可真美啊。”   佟国纲无奈地看着妹妹:“傻丫头,你就一点都不怕?”   元曦怔然,却是脸红了,赧然垂首拉着哥哥的衣袖嗫嚅道:“不是你说的嘛,要是喜欢皇上,就好好去选秀,现在我是得偿所愿啊。”   “那就好。”佟国纲也不知该不该松这口气,捧着妹妹的手说,“曦儿,哥哥会出息,会立大功,会让皇上重用我。哥哥一定让你脸上有光,叫宫里的人都不敢欺负你。”   元曦望着兄长,伸手捧着他胡渣扎手的下巴说:“哥哥,别太辛苦了,你放心,我也会好好争气。我是心甘情愿去的,我可高兴了。”   兄妹俩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贴心话,等家里值夜的嬷嬷巡查到这里,发现大少爷在,不得不劝他们赶紧睡了。又说宫里下来的规矩大,在小姐出阁前男眷不能随便到这里来。   佟国纲走时,元曦说:“哥哥,我出不去,你得空了替我到葭音姐姐那儿看一眼,我真想不明白,葭音姐姐为什么没选上。”   但佟国纲隔天就得了一个新差事,要暂时离开京城,担心自己赶不及回来送妹妹进宫,只顾着去办差,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探望董鄂葭音的事儿,就这么搁下了,佟夫人更不会替女儿去办这件事,就怕被人误会,像是故意去显摆自家的荣耀。   那之后每一天,宫里都有人来送东西或是传话,并教导元曦宫里的规矩。   进宫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十五,初十那天,宫里来了旨意,佟元曦被封为了贵人,佟夫人打听到,所有入选的秀女,都只封了贵人。   “咱们元曦,算是出身最好的一个,也没什么优待。”佟夫人私下里对丈夫念叨,“可见中宫那儿,压得紧呢。不知曦儿几时能熬出头,成了一宫主子,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佟国纲赶在十五前回到了京城,但随着进宫的日子临近,宫里派人来住在佟府照顾新贵人,佟国纲再也不能半夜里给妹妹送吃的。   直到进宫的这一天,被允许向父母拜别时,兄妹俩才离得近了看一眼。   姑娘的长发被盘起,穿着体面华丽的宫装,她不是皇后也不是新娘,做了皇帝的妃子,这辈子就注定没有婚礼,也不会穿戴凤冠霞帔。   “阿玛,额娘,我去啦。”新贵人笑盈盈地看着爹娘,深深叩拜后说,“我心里高兴着呢,你们别难过。”(19:00更新 第412章 紧紧皮子   佟图赖舍不得女儿,佟夫人亦是用帕子遮盖眼泪,唯有叮嘱女儿保重身体,不要挂念家人。   礼毕,丫鬟们搀扶小姐起身,门外宫女们等着,这就要接新贵人走,不能耽误吉时。   佟夫人上前为女儿整理衣衫,忽然见国维从边上跑来,递给姐姐一把匕首说:“姐,你带上这个,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拿刀捅他们。”   众人俱是一愣,这可了不得,慌忙上前把佟国维拉开,夺下匕首,元曦被弟弟逗乐了,不顾礼节地哈哈大笑,引得门外的宫女探头来张望,佟家的人都是一脸尴尬。   手忙脚乱的,好歹是把人送走了,佟夫人哭得泣不成声,佟图赖说:“别哭别哭,又不是去刀山火海,皇太后那样的人做了婆婆,咱们曦儿上辈子积德了。”   宫里的轿子,一路将新人送入神武门,后宫之中,只有正宫皇后才有资格在大婚时从正门走中路进宫,往后所有的新人,都只能从北面的神武门进宫。   新贵人们等在钦安殿,待宫人来领她们去各自的住处。   今日彼此再见面,比选秀那会儿都轻松了些,装束不一样了,气质也不一样了,往后他们都是皇帝的妃嫔,不知是能和睦相处,还是争得头破血流。   元曦自顾自打量钦安殿里的光景,那日选秀时不曾仔细看过,但一转身,就见被封为宁贵人的董鄂氏,与另外几位窃窃私语,刚好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像是在说她的是非。   不明白自己哪儿不对劲,元曦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袍子,她很快就感觉到,自己似乎无法融入到那几位当中去。   不多久,有人来宣旨,说太后与皇后娘娘念各位贵人今日辛苦,暂且到各自的住处休息,明日一早再向太后和皇后行礼。   他们带来了各处服侍的宫女太监,把自家的主子领走,元曦得了两个小太监和两个小宫女,出了御花园后,一路跟着他们往东边走。   倒是没走多远,就到了自己的住处,元曦站在宫门前,望着匾额上的三个字“景仁宫”。   “佟贵人,您小心门槛。”随她的小太监很是殷勤,一面说,“您陪嫁的宫女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元曦可以带一个丫鬟进宫,自然是带了她最喜欢的小石榴,虽然佟夫人觉得石榴这丫头不稳重,可想到女儿往后在宫里孤独,就答应了。   石榴早半个月就进宫接受教导,这会儿一见主子,就跪下哭了,这半个月她吃了不少苦,每天都盼着小姐进宫。   元曦还只是贵人,不能住正殿,开了东配殿作为她的住处,偌大的景仁宫只住了她一个人,再加上三个宫女两个小太监,怪冷清的。   等其他人行礼离开后,石榴便帮着小姐收拾东西,悄悄问她:“小姐,您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元曦笑道:“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从御花园走过来可近了,往后去散步也容易。”   石榴摆摆手说:“慈宁宫在西边,乾清宫和坤宁宫在中间,东西六宫,就数这儿离上头的主子们最远,而且奴婢听说其他几位贵人,都是在一块儿住的,怎么就单单把您放这里了?”   元曦懵懵的,她若明白,也不必石榴解释了。   隔天一清早,跟着小太监往慈宁宫去,经过东六宫,才发现这一片全都空着,不知道也罢,知道了,不免觉得几分寒森森。   而且最东边,还围着帐子,像是在建造什么宫殿,她手下的公公小泉子说:“主子,再往东边,是几位太妃住的地方,虽说是太妃,可没有皇上他们的旨意,您不必过去请安,也千万别自己跑过去。”   元曦到底是高门官家的千金,宫里的事没见过也听过,知道先帝留下的太妃,只有淑太妃是体面的,那位尊贵的贵太妃在宫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外头有各种各样的传言。   元曦听哥哥说过,十一贝勒博穆博果尔,连自己的亲娘都没见过几面。而额娘又告诫她,若是在宫里看见皇太后残酷冷血的一面,千万别害怕,要知道当年夭折的八阿哥,死的有多惨。   总之长辈们的事,她不要问也不要管,往后一心一意,伺候好皇帝就是了。   不过,昨晚石榴说景仁宫远,元曦还没怎么在意,这会儿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来到坤宁门外,其他几位贵人早就到了。   刚好皇后从门里出来,见到她是最后一个到的,冷笑道:“睡迟了?”   分明比约定的时辰还要早,可元曦知道,自己撞枪口上了。   不论皇后是习惯早些出门去向太后请安,还是故意今日提早,好刁难来晚的人,她来得晚了,就是错。   “请皇后娘娘恕罪。”元曦忙跪下请罪。   额娘教过无数遍,在宫里,她没有辩解的资格,上头的主子但凡问责,不是她的错也是她的错。   “呵……”孟古青白了一眼,朝身边的塔纳递了眼色,便赫赫扬扬往慈宁宫去。   其他几位贵人都偷偷地看向元曦,可谁也不敢多嘴,纷纷跟上了皇后。   元曦直挺挺地跪在坤宁门外,十一月了,地上凉,但没有人叫她起来,也没有人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   跟她的太监宫女也都跪在后头,只有石榴胆子大,敢轻声地告诉她:“主子,他们教过,遇见这样的事儿,上面不说起来,不能起来。”   “那……”元曦慌了,“太后那儿怎么办?”   慈宁宫里,玉儿正襟危坐,看着皇后带着一班新人进殿行礼,今日她不能再稀里糊涂,要好好把每一个人的脸和名字都记住,可看了一圈,却不见佟图赖家的女儿。   玉儿不动声色,朝苏麻喇递过眼神,继续和孟古青一道听新贵人们说起各自的事儿,坐了大半个时辰后,就打发她们走了。   孟古青走出慈宁宫,贵人们一溜地站在墙根下,低眉垂首地等皇后先行,她傲然道:“太后娘娘这儿爱清静,不必每日晨昏定省,你们每天早晨到坤宁门外等我的旨意就好。”   “是……”   塔纳上手扶着皇后,轻声道:“还跪着的那一位怎么办?娘娘,太过了,可不好看。”   孟古青冷笑:“皇太后压根儿就没发现少了一个人,连问都没问,今天少这一个,明天少那一个,慢慢来,我要给她们每个人都紧紧皮子。”(20:30更新,还有一更哈) 第413章 明天去早一些   皇后回到坤宁宫之前,元曦就被人请走了。   今天是她运气不好,孟古青并非刻意针对,若是来得早些,或许就是别人跪在这里,但元曦的住处被安排在景仁宫,的确是皇后的授意。   不仅因为模样漂亮被记住,还暧-昧不清地让皇帝以为他们曾经见过,再加上后来那个容貌倾国的董鄂氏竟然没入皇帝的眼,孟古青就觉得福临对佟元曦一定有些什么。   她后来撒娇撒痴地纠缠过,福临全都否认了,可孟古青心里还是不乐意,就把佟氏塞到了角落里去。   就连皇后自己也没想到,今日头一遭,就让她收拾了佟元曦,出了口气。   景仁宫东配殿里,石榴一面给小姐用热帕子敷膝盖,一面哭着说:“这半个月奴婢在内务府受训,几乎每日都罚跪,还挨过一顿板子,那时候要不是盼着小姐进宫,奴婢恨不得一头碰死了。”   “我不知道他们这么严苛,早知道我就不要你进宫陪我。”元曦心疼地说,“你等一等,等我有法子了,我再送你走好吗?”   石榴摇头,抹着眼泪说:“都熬过来了,奴婢才不走呢,可是小姐您……夫人若是知道您头一天就被罚跪,一定伤心极了。”   “我是运气不好。”元曦揉着膝盖,不以为然地笑着,想哄石榴高兴些,“明天咱们早些去,不让她挑我的错就是了。”   石榴嘀咕道:“回头再去早了,又是您的不是。”   说着话,门外的小太监送来新鲜的果子,说是皇太后赏赐给所有新贵人的,说起今日没去请安,小泉子也去打听了,说慈宁宫那儿没提起来,似乎就没发现少了一个人,不过这果子还是送来了。   元曦松了口气:“那也挺好的。”   几个太监宫女互相看看,忙说道:“贵人,您这样可不成,回头太后忘了您,皇上也忘了您,谁都忘了您的话,您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元曦抿着唇,才意识到,如果她这辈子都不能讨上头的人喜欢,往后除了晨昏定省能出去走几步外,就算御花园贴着景仁宫的墙,她也不能随便去逛。   剩下的人生,就是每天睁眼闭眼,看四季变换,看花开花落,就算进了宫,她也很可能一辈子见不到皇帝。   “这不……才第一天嘛。”元曦扬起笑容,“没事儿,至少我还新鲜着呢。”   她把果子分给宫人们吃了,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不缺一口吃的。   但景仁宫不大,她住的东配殿还没从前的闺房大,若是在这里闷一辈子,她觉得自己,也许很快就会枯萎。   然而这一切,额娘早就对她说明白,不是她长得好看,就一定会被皇帝喜欢,不是她家世门庭好,进宫就会有体面尊贵,她眼前所经历的,恰恰就是深宫里最寻常的一切。   “小姐,这是什么?”石榴捧着精致的匣子来问,她还忙着为小姐收拾行李,小姐的东西她大多都认得,这匣子是头一次看见。   “是送给太后娘娘的礼物。”元曦说,“你先收起来,往后再说。”   “里面是什么?”石榴很好奇。   “是《春秋繁露》的北宋拓印孤本,哥哥给我找来的,他说皇太后会喜欢。”元曦道,“像是花了好些钱的,你仔细收着。”   是日午后,鳌拜进宫向皇太后谢恩,他的侄女虽然没能入选为妃,但皇太后还是将孩子赐婚给了亲王贵族,并赐了黄金百两,恩宠甚重。   “实在可惜了,不过也好,在外头一家人能常常团聚,不像宫里规矩这么大。左右都是皇家的媳妇,我会好好疼着她。”玉儿和气地说,“你这些年南征北战,别亏待了家里的妻妾,我听说你膝下单薄,这可怎么好。”   鳌拜再三谢恩,起身时,却见皇太后一脸严肃,他也慎重起来,果然听太后道:“鳌大人,多留心吴三桂。”   “太后的意思是?”   “我前日听说,他又在川渝立功了。”玉儿道。   “是,张献忠留下的残军,被一举歼灭,时至今日,各地反清势力已经灭了七八分,比起刚入关那几年,要安定多了。”鳌拜回答道,“这其中,吴三桂、洪承畴几位将军,功不可没。”   “吴三桂从一开始,就没有诚意投降,到最后一刻,都在和大清谈条件。”玉儿道,“这样的人,要多留个心眼。”   “臣领旨,太后英明。”鳌拜抱拳道。   “我可不是在和你议论朝政,只是聊聊家常。”玉儿笑道,“大婚选秀都过了,宫里终于忙停当,转眼就是腊月,让你的福晋进宫坐坐,如今咱们宫里也热闹了。”   不久后,鳌拜离去,苏麻喇方才就在边上,那番话听得仔细,此刻不得不提醒主子:“您要鳌大人对吴三桂留心,就不怕鳌大人以为,您也对他留心。”   玉儿不以为然:“他一辈子都会在疑心里度过,我只要让他看见我的信任,就足够了。”   此时有小太监办差回来,请苏麻喇到门前说话,玉儿见他们絮叨了半天,反问:“神神叨叨地做什么?”   苏麻喇笑道:“奴婢派人去瞧瞧,佟贵人是不是在哭鼻子,回话的人说,佟贵人在修剪景仁宫里的花枝。”   玉儿欣然:“她若喜欢花花草草,明年开春,给她送些去。”   这一日相安无事,时近年关,朝廷十分忙碌,虽然新人进宫,可福临无暇多看一眼,自然今天佟元曦被罚跪的事,也没传到皇帝跟前。   夜里在孟古青的再三催促下,福临忙完了政务到乾清宫休息,还听皇后邀功,说她好好安排了新人,请皇帝放心。   翌日一早天未亮,吴良辅就带着人来伺候皇帝起身去上朝,而景仁宫这一边,元曦也带着小泉子出门了。   石榴起晚了还没来得及梳头,元曦就撂下她没管,和小泉子沿着昨天走过的路一口气走到坤宁门外时,天还没亮。   “贵人,咱们来得太早了,皇上还没走呢。”小泉子张望了坤宁门外的情形,吓得不轻,赶紧熄灭了手里的灯笼,但还是被坤宁门前的侍卫发现,以为是有刺客,一下子全涌了过来。   福临出门时,就看见佟元曦被围在一群侍卫中间,堵在宫墙下,吓得呆若木鸡。 第414章 心术不正要不得   “什么事?”皇帝皱起眉头,觉得一清早就有麻烦,心里很不爽快,但抬头看看天,这才什么时辰,又不免好奇佟元曦这么早跑来坤宁宫做什么。   吴良辅赶紧去问怎么回事,而元曦也看见了皇帝,只不过皇上像是没在意她这一边,已经负手而去。   弄清楚了缘故,小泉子被吴良辅一顿臭骂,对元曦还算客气,提醒她:“惊扰了圣驾,再惊扰了皇后娘娘睡回笼觉,奴才担待不起,佟贵人您怕也担待不起。”   元曦倒也不后悔,她本就想着要早点来,不让皇后挑错,就是早猛了,也许等一等石榴梳头,时间就刚刚好。   “您这儿……”吴良辅呵呵一笑,也不知道该不该劝佟贵人回去,毕竟坤宁宫里头一定已经得到消息了,这要再走了,岂不是坐实了是特地跑来勾-引皇帝?这女人一多啊,是非也就多起来了。   侍卫们散了,皇帝也走了,吴总管一路小跑着追了过去,墙根底下就留元曦和小泉子,小泉子挨了两嘴巴,正揉搓着脸蛋子,元曦轻声道:“我害你了。”   小泉子倒是好性情:“奴才不碍事儿,跟了您,可比从前强多了。不过主子,奴才不打紧,您……”他压低了声音说,“得罪了皇后娘娘可了不得。”   坤宁宫里,睡眼惺忪的孟古青喝了茶,正想爬回床上去睡个回笼觉,塔纳告诉她外面刚才发生了什么,说佟贵人现在还站在墙根下等,并且方才皇上也看见了。   孟古青顿时清醒了,恨得咬牙切齿:“她这个时辰来堵皇上吗,要告状昨日罚跪的事,还是想向皇上表白,说我苛待她们?”   她一面骂着,一面要冲出去收拾佟佳氏,可走到门前,忽然停下来,喊过塔纳道:“我这会儿去教训她,皇上就该知道了,反成了我恶毒不宽容。”   塔纳松了口气,她是最好不要向皇后提起这些事,可若不提皇后回头再知道了,就是她的错,因此心里还挺抱怨佟贵人没事找事,巴不得天下太平。   “你去。”孟古青却道,“一会儿其他几个贱人来了,你就想法儿告诉她们,这个佟佳氏一清早跑来勾引皇帝。”   “这?”   “难道不是事实?”孟古青冷哼道,“过去阿玛那些侧福晋小妾们撕来扯去,我还见的少吗?卑贱的人,都是如此。”   门外头,元曦既然来了,也就没打算走,就怕走了之后又来迟了,到时候来早了来晚了都是错。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一会儿皇后会和她算账,小泉子就提醒她说,别人一定以为,她是来勾-引皇帝。   不过,皇后迟迟没露脸,其他宫里的新贵人们都到了,还有那位传说中的巴尔娅福晋,大家一道等候皇后宣召时,渐渐的人就拢向一边,把元曦一个人孤立了出来。   几位新贵人对巴尔娅都十分和气,虽然她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明确的位份,可人人都知道她在皇上跟前吃得开,自然要和她相好。   巴尔娅便是听她们小声提起,说那个佟佳氏为了勾-引皇帝,不惜一清早来坤宁宫等,连得罪皇后都不怕。   这一日,皇后并没有见她们,日上三竿时塔纳出门来,笑着把人都打发了。   众人既觉得松了口气,又累得慌,知道皇后故意刁难她们,可敢怒不敢言,唯一能念叨的,就是那个佟元曦。   元曦天没亮就出门,受了惊吓,还足足站了几个时辰,又饿又冷。   回到景仁宫,灌下一大碗热奶茶,四仰八叉地躺在热炕上,但闭上眼睛,就是皇帝方才转身离去的模样。   她心里委屈又害怕,石榴靠近她时,就看见小姐眼角淌着泪,心疼地问:“小姐,皇后娘娘又罚您跪了吗?”   元曦摇头,翻身背过去,压着哽咽声儿:“我没事,就是累了,反正接下来一整天都没什么事,你去外头守着,我补个觉。”   石榴拿了毯子给小姐盖上,见小姐是真的要睡觉,就退下了。   这个时辰,御膳房已经到慈宁宫询问皇太后午膳想吃什么,但那些在坤宁宫门外等候请安的贵人们才刚刚散了不久,今日孟古青虽然没露面,可也把人折腾的够呛。   巴尔娅到慈宁宫来请安,为太后洗了笔砚收拾书房,玉儿在书架前徘徊半天,回身见她安安静静地忙碌着,笑道:“回去歇着吧,不累吗,听说你们在坤宁宫外等了两个时辰?”   “还有更早的呢。”巴尔娅笑道,“奴才去的不算早,没等多久。”   “新人刚进宫,皇后给做规矩也是应当的,你就把自己也当新人吧。”玉儿道,“左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儿,早晨去穿得厚实些,别冻着。”   巴尔娅今天听了一早上的闲话,都在埋怨那位姓佟佳氏的贵人,而天色大亮时,她也看得清,论美貌姿色,那位佟贵人真是上上乘,可这才几天,就嫉妒排挤上了。   这话她没敢对皇太后说,之后和苏麻喇见了,才提了几句,实则苏麻喇也一早就听说了,景仁宫的佟贵人没规矩。   “这孩子傻吗?”玉儿直到用午膳时,才听讲这件事,连连摇头,“这长得漂亮的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傻。”   苏麻喇噗嗤一笑,被玉儿责备:“你还笑呢,我盼着能来几个聪明可靠的孩子,还不如巴尔娅可靠。”   “您说漂亮的傻,皇后娘娘可不傻,还以为娘娘今天一定会发作狠狠收拾佟贵人,结果人家多聪明?”苏麻喇道,“现在宫里上下都知道,佟贵人心术不正。”   “自作自受,她活该。”玉儿含怒,心想钦安殿上选秀,那孩子从容端庄,回话都极有分寸,怎么一进宫就做傻事,或许就是心术不正城府深,或许就是真的傻。   她放下筷子叹道:“过去那些庶福晋在我眼里,就和奴才没什么两样,我知道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可现在不一样了,在我眼里她们都是孩子,只盼着她们能好好和福临相处。”   苏麻喇给太后夹菜,劝道:“您别生气,是奴婢说错话了。”   玉儿却冷然道:“傻一些不打紧,心术不正要不得,佟佳氏若真是爱兴风作浪的人,我就容不得了。”   “奴婢知道了。”苏麻喇见格格这样说,便知道不能再开玩笑。   好在那天之后,没再听说佟佳氏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坤宁宫前的晨昏定省,她也不会再傻乎乎地天不亮就来等,总是不迟不早守着分寸。   但她长得好看,佟家又有钱,偶尔披一件鲜亮的风衣,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叫其他人又羡慕又嫉妒。   十一月末,京城初雪,妃嫔们到慈宁宫去请安时,恰好遇见皇帝出来,一众人齐刷刷地等在路边,福临走过时,手里的玉扳指落下来,一路滚到了元曦的裙底。   元曦倒也不慌张,可她挪动脚步想要让开为皇帝把扳指捡起来,谁知一脚踩在了扳指上,花盆底子一滑,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福临觉得好笑,不自觉地露出笑容,见宫女们已经把人搀扶起来,他从吴良辅手里拿到玉扳指,被踩了一脚的扳指面上已经磨损了,他便随口说:“赏给她吧。”   待圣驾离去,元曦捧着玉扳指发呆,忽然觉得身上扎得慌,再抬起头,周围的目光,无不含恨带怒地瞪着她,仿佛她又是故意做作,好吸引皇帝的目光。   转眼就入了腊月,皇帝开始临幸新入宫的贵人们,小泉子每天都在景仁宫门前伸长脑袋等消息,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门口的积雪越来越厚,除了他们的脚印,便是干干净净。   这一天,终于有人来景仁宫,却是皇太后派人传话,说御花园里的梅花开了,请贵人们自行去赏玩。 第415章 来都来了,还说什么早知道   “太后去吗?皇上和皇后娘娘去吗?”听闻能去赏雪赏梅,元曦欢喜了,一面换衣裳雪靴,一面絮絮叨叨地问石榴,小泉子和另一个小太监来旺,则在外头扫雪。   从景仁宫去御花园去的路,平日里没人走,积雪很深,就两个人根本来不及扫开,元曦来了,乐呵呵地说:“踩着挺好玩儿的,不碍事,我穿了雪靴呢。”   好在趟过了这一段积雪,后面的路平日里就有人扫,到干净地方,石榴忙不迭帮主子抖开身上的雪,一起高高兴兴地往御花园来。   元曦兴奋地告诉石榴:“我带你去看看钦安殿,就是我选秀的地方,你还没见过吧。”   到御花园外,见薄薄的积雪上凌乱的脚印,就知道其他贵人们都到了,元曦也大大方方地带着石榴他们一起来赏梅,可万万没想到,进门转个弯,就迎面遇见皇后。   皇后正裹着厚实的雪氅,冻得不耐烦地看着太监们折梅,边上的宫女们则捧着花瓶。   “你?”孟古青一见元曦就上火。   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佟佳氏披着梅红的雪氅,洁白的风毛衬托着精致娇美的脸蛋儿,比红梅白雪还要美。   最近宫里常有人传闲话,说景仁宫的佟贵人,成了后宫第一美人,而孟古青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容颜。   元曦的心砰砰直跳,目光略略朝四周扫了扫,并没有见到什么宁贵人、杨贵人、陈贵人,除了皇后这一边,别处似乎连人影都没有,而门外那些脚印,自然是皇后宫里的人踩出来的。   皇后身后有两位宫女捧着花瓶,折了梅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将花插入瓶中,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是要送去慈宁宫和乾清宫。   小泉子被人骗了,不,是元曦自己被人骗了,不知是谁想要坑她,故意骗她来惹皇后的不高兴。   看得出来,皇后并没料到自己会出现,皇后不喜欢她,但皇后也不喜欢所有后宫,这些日子没少折腾别的贵人,并不会时时刻刻都针对她。   塔纳见皇后气息浮躁起来,忙轻声道:“太后娘娘等着看梅花呢,主子,别有什么,惊动了太后。”   孟古青恨道:“不论她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她来做什么,这紫禁城是她一个卑贱的贵人能随便走动的吗?这御花园是我和皇上的,是她能来的地方吗?”   塔纳苦苦相劝:“今日太后高兴,您别扫太后的兴,想收拾小贵人几时不能收拾,您慢慢做规矩就是了。”   孟古青是咽不下这口气的,眼看边上两个宫女手里捧的花瓶插满了梅花,眼珠子一转,吩咐道:“去,把花瓶给佟贵人捧着。”   元曦愣了一愣,但一个宫女已经走向她,将冰冷的花瓶送到她手里,那宫女的手已经冻得通红僵硬,颤巍巍地送到元曦手中,再三问佟贵人拿稳了没有,才敢松开手。   “我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送梅花,这一瓶呢,是回头要送给皇上的。若一道带去慈宁宫,屋子里太热,这花可禁不住热。你先替我拿着等在这里,一会儿我来问你要。”孟古青冷幽幽地笑着,“这是要给皇上的花,可不能叫奴才拿,记着了吗?”   “臣妾记着了。”元曦心里明白,她捧着这瓶花,不站上几个时辰,皇后不会放过她。   坤宁宫的人跟随皇后逶迤而去,门前隐隐能听见皇后的笑声,很快,御花园静下来,元曦捧着花瓶,双手很快就冻得通红麻木。   “主子,奴才来拿,您小心冻坏了。”来旺跑上前来说,“小泉子去把风了,有人来,奴才立刻还给您。”   元曦摇头:“等来了人,一摸我的手,就知道我有没有捧着花瓶,既然要折腾我,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我。你们别陪着我站在这里,去那边亭子下娶个暖,都冻坏了怎么好。今日是我倒霉,别连带你们一起遭罪。”   那边小泉子跑回来说:“贵人,皇后娘娘走远了,您歇会儿吧。”   石榴气得简直要炸了,则问小泉子:“是谁传的话,不是说太后让大家都来吗,是谁你还记得吗?”   小泉子用力砸自己的脑袋说:“这会子,连脸都记不起来了,那人急匆匆地交代了一句话,转身就走的。”   元曦却异常地平静,冷下脸说:“你们别吵,赶紧去找个地方避一避,都陪着我,都冻坏了,回头谁来伺候我?”   三人面面相觑,元曦本就委屈,见他们不从,这才怒了:“连你们也要欺负我,不听我的话吗?”   那之后,偶尔有宫女太监经过御花园,见到漂亮的佟贵人捧着梅花站在雪地里,可就算觉得奇怪也不敢来问,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很快,天色阴暗刮起了大风,已经不记得站了多久,脚冻得没了疼的知觉,元曦觉得自己就快冻僵时,坤宁宫终于来了人。   那小宫女一脸尴尬地从她手里接过花瓶,请元曦可以回去了,便急匆匆地跑了。   石榴几人纷纷跑来,元曦身子一软,却说:“我饿死了,赶紧回去吃东西。”   可她的脚和腿都冻僵了,最后是小泉子背着主子回的景仁宫,冻僵的双腿泡在热水里时,疼得元曦眼泪直流,却还安慰着石榴说:“没事儿,拿油擦一擦就好。”   石榴忍不住说:“您几时变得这样皮实了,在家夫人声音大点儿你就撒娇,每次说要打,还没上身呢,您就鬼哭狼嚎。小姐,奴婢真替您不值,您做错什么了,早知道,何必进宫呢。”   元曦擦掉眼泪说:“来都来了,还说什么早知道呢?她是皇后我不能拿她怎么样,可我能学乖一点,学聪明一些,这不,距离上次她折腾我,已经过去很久了,下回她也不能记得我。”   石榴嘀咕:“可是宁贵人她们,都被皇上临幸过了……”   这话,才戳到元曦的痛处,她几乎可以认为,是皇帝不喜欢她才忘了她,她从怀里摸出挂在脖子上的玉扳指。   扳指被捂得很温暖,磨损的痕迹也叫元曦自己动手磨平了,不过扳指的主人,好像把什么都忘了。   “没事儿,额娘就说我还小呢,这么早就嫁人了,急什么。”元曦把扳指塞回怀里,笑眯眯地说,“再过两年,我就更漂亮了。”   但这日夜里,冻坏了的人,发起了高烧,那么娇弱的身体,到底没能扛住。 第416章 我不能总让人欺负   且说佟图赖过去和宫里的太医院有几分交情,因此元曦发烧病倒,转天他就知道了,也因这几分交情,自然有人多多照拂他的女儿。   但那一日,佟夫人见丈夫拿了一大盒子银元宝要出门,顺口问了句:“给谁送人情去?”   佟图赖本是想瞒着妻子这件事,可着急出门没留神,说漏嘴道:“给王太医送些炭敬。”   “太医?”佟夫人何等精明,忙追上前问,“好好地和太医打什么交道,你是给曦儿谋前程,还是曦儿出了什么事?”   如此瞒不住了,佟夫人才得知女儿被皇后罚站在雪地里几个时辰,冻得高烧不退,做娘的心里像是被剜了一块肉,又恨又无奈。   佟图赖说:“你放心,我会派人打点,咱们家不缺银子,人家想打点还无处谋财呢。”   佟家祖上在努尔哈赤起兵前,就是辽东首富,到如今虽然不如从前,那也比一般的皇亲贵族强百倍。   可这事儿,又不是光靠银子能解决的,皇后若要银子,只要能善待曦儿,就是把佟家整个家业给她,佟夫人也愿意。   丈夫走后不久,佟夫人在房内来回踱步,心中一定,她家那傻丫头没来得及长心眼儿就被送进宫,都是她这个额娘的错,不能在宫外眼巴巴的等,再等下去,她的骨肉就要叫人撕碎吃了。   “来人。”佟夫人走到门前吩咐,“备马车,我要去一趟贝勒府。”   皇宫里,玉儿也已得知佟元曦病倒的事,太医说症候稳住了,静养能好,她松口气之余,自然要追究那孩子为什么会发烧病倒。   或是有人短了景仁宫的炭火,又或是底下的奴才不好好伺候主子,都要解决才行,结果却听说,昨天刮大风的时候,人家捧着花瓶在御花园站了几个时辰。   玉儿转身看搁在架子上的梅花,摆手吩咐苏麻喇:“撤了。”   苏麻喇则劝:“往后日子长了,等六宫都住满,妃嫔之间有了高低尊卑,这样的事一定难免。您管得了今日,也管不了明日,皇后一句她忘了就把话都堵回来,反成了您大惊小怪,为了一个小小的贵人,和她这个正宫娘娘过不去。”   玉儿冷笑:“说到底,因为福临没在意,是吧?”   苏麻喇无奈:“只怕皇上压根儿不知道这些事,奴婢这些日子冷眼瞧着,皇上待巴尔娅是喜欢,待其他几位新贵人,不过是雨露之恩,为了开枝散叶而担起的责任。至于佟贵人,连开枝散叶都没轮上,新来的人里头,就剩下她了。”   玉儿走到炭炉边,烤了烤手,今年冬天格外冷,昨天风还那么大,孟古青哪怕打她一顿,这样把人撂在雪地里,折腾出人她打算如何收场。   “宫里不许有私刑,虽然你说的对,将来人一多明的暗的管不过来,可咱们的态度和规矩不能没有。”玉儿冷然道,“就为了防止将来管不过来,现在就要摸索着学起来怎么管,这次不理会,下一次她们就变本加厉,作孽的人早晚罪有应得,可无辜受伤害的人呢?”   苏麻喇道:“您要问责皇后娘娘吗?怕是又要大闹一场,腊月里,就要过年了。”   玉儿却忽然走神,问她:“已经腊月了?”   苏麻喇明白,垂眸道:“是,就快是摄政王的忌日,但您知道……”   玉儿心口一阵痛,吩咐苏麻喇:“派人去看看东莪,再有,雅图该出月子了,你准备一些她爱吃的东西送去。”   她说罢,便朝佛堂去,想要在佛祖的庇护下,得一份内心安宁。   可没走几步,有人匆匆进门,传来乾清宫的话,皇帝说阿霸垓部传来的消息,端顺长公主殁了。   玉儿微微皱眉,皇帝选秀前,阿霸垓部就来信说端顺长公主身体不好,当然她当时并不在意。   那是皇太极和娜木钟的女儿,出于好意,她可是替娜木钟把女儿嫁回阿霸垓部去了,只是没想到,福薄命短,不如她的亲娘,那么受折磨还坚挺地活着。   “去告诉她一声。”玉儿吩咐苏麻喇,又对传话的人说,“去回皇上,就说我知道了,请皇上照规矩办便是。腊月里,宫里要喜庆一些。”   苏麻喇刚要走,玉儿又喊下她:“去问问那孩子,她做什么去御花园。”   元曦在床上躺了两天后,才退烧清醒,年轻的孩子,一退烧就喊饿,但太医吩咐只能清淡饮食,把她饿得脾气都坏了。   今日一碗鱼汤见了几分油花,喝得她眉开眼笑,美滋滋地对石榴说:“因祸得福,咱们腊月里都不用去坤宁宫请安了,多舒坦?”   石榴白她一眼:“生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元曦已经不在乎了,问道:“这鱼汤真好喝,你熬的?”   “慈宁宫送来的。”石榴说着,别过脸道,“不管您高兴不高兴,苏麻喇姑姑派人来问怎么回事,咱们都老实说了,有人假传懿旨,骗我们去御花园。”   元曦反问:“事实就是如此,你们说了实话,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石榴愣了愣,松了口气道:“我们都在合计,您会不会不愿闹大,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我们都咽不下这口气。”   元曦小心地捧着汤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虽然我也不想闹大,可我也不能傻等着总让人欺负,阿玛额娘知道了,会伤心的。”   不过这件事,慈宁宫那儿像是并没有深入追究,宫里太太平平地就到了小年。   便是小年这一天,福临在乾清宫见到了入京述职的鄂硕,才想起还没有为董鄂葭音安排婚配,自然这事儿鄂硕是不敢催的。   京城董鄂府上,两个七八岁的男娃娃正追逐着打雪仗,一个是佟图赖家的小儿子,还有一个就是跟着父亲头一次上京的董鄂费扬古。   费扬古出生后就随爹娘去了南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在雪堆里滚。   鄂硕的继夫人对佟夫人笑道:“那里偶尔会有雪花夹在雨水里,冬日里滴滴答答,可冷了。”   佟夫人说:“我还以为南方四季如春,原来也会冷?”   继夫人便絮叨起冬天的阴冷,初夏的潮湿,自然阳春天的江南风光,也叫她十分喜欢,如今说不上喜欢南方还是北方,说是只要跟着鄂硕就踏实了。   此刻葭音带着婢女来上茶,请佟夫人用茶后,就到门口去招呼两个男孩子,让他们去烤烤火,一道吃点心。   继夫人叹道:“左等右等,别家的秀女都指婚了,咱们这儿还没信呢,我到娘家去了一趟,想让他们托人进宫问问,他们爱答不理的。我寻思着葭音若是进宫了,他们一准儿能想起还有我这个闺女,真是寒心。”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亲国戚也有不如意的,佟夫人知道自己算的上是身在福中,可她的女儿现在能不能享福,就难说了。   “好妹妹,葭音虽不是你的女儿,可我见你也是疼她的。说句心里话,没选上有没选上的福气,我们家佟贵人如今在宫里可不如意。”佟夫人难过地说,“前些日子还病了一场,好端端地被罚站在雪地里,这么冷的天,没冻死是她命大。”   继夫人听得,也是着急:“佟贵人那么漂亮,性情又可爱,是不是得了皇上宠爱,招人嫉恨了?”   “谁知道呢……”佟夫人摇头,“我除了烧香拜佛,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皇城门下,佟图赖见到了离宫的鄂硕,上前问:“葭音的事,提了吗?”   鄂硕摇头:“没敢问,等过了年再说,到时候我要回南方去了,正好问一声,若是没我家葭音什么事,我就带她回去。”   他反问佟图赖:“佟贵人在宫里可好?”   佟图赖无奈地一笑:“身体是好了,就不知道人好不好,过了除夕,元旦就是她的生辰,怕从今往后,再没有人给她贺生辰了。”   鄂硕说:“除夕夜宴时,能见到佟贵人吧。”   佟图赖眼睛一亮:“是啊,虽然日子没多长,可我觉得像是十几年没见到孩子了。”   然而,除夕夜宴时,其他宫里的贵人都被允许列席,皇后却格外给景仁宫传话,说佟贵人体弱多病,不宜参加大宴。   打扮得喜庆鲜亮,想让阿玛额娘看一眼的元曦,呆呆地站在屋檐下,看着传话的宫人扬长而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哭。 第417章 额娘,我好着呢   乾清宫中,佟图赖携妻儿赴宴,见几位年轻的贵人先于帝后和太后入席,他们找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见到自家女儿。   不久,帝后侍奉皇太后款款而来,所有人起身行礼,夫妻俩和佟国纲便都明白,今日是见不到元曦了。   殿上那么多的人,玉儿一时也没留神佟元曦不在,但今年,东莪来了。   “皇姐气色好多了,今日你能来,朕和额娘都很高兴。”福临喜不自禁,“姐姐往后多多进宫才是。”   东莪温柔含笑:“奴才记下了。”   虽说八旗子弟自称“奴才”,与真正意义上的奴隶并不一样,非旗民的汉人想喊自己“奴才”,都是不被允许的。   可东莪这般与皇帝一起长大的姐弟,到如今端起了尊卑君臣之别,还是叫人不胜唏嘘。   不过福临也想通了,规矩是做给外人看,只要彼此心意不变,不论与多尔衮是否相干,他都会多多照拂堂姐。   东莪被苏麻喇带到皇太后身边,玉儿见孩子振作起来,心里也是高兴,抚摸着她的手道:“你的堂兄和嫂子,待你可好?若有不如意的,只管进宫告诉我,我正和皇上商议,不论你是否嫁人,给你另置一处宅子,不必寄人篱下。”   东莪如今跟随多尔博,住在多尔博同父异母的长兄家中,他们都是多铎的子女,自然也受父亲的影响,如今过得很不如意。   反是因为照顾东莪,依靠东莪与皇帝、太后的情分,得了几分庇护,因此东莪虽是寄人篱下,好歹也是被优待的。   东莪道:“眼下一切都好,皇伯母不必惦记,平日里兄嫂照顾之外,阿玛过去的部下,他们家中的女眷也时不时来探望。特别是佟图赖家的佟夫人,更是每个月都来两三回,满满的金银衣料往我这里送。”   玉儿道:“是啊,佟图赖是个忠肝义胆的人。”   一面说着,目光朝座下扫过,见到了佟图赖和他的妻儿,再往妃嫔的坐席看去,一片莺莺燕燕中,却不见那最漂亮的小贵人。   玉儿又仔细看了一遍,佟元曦果然不在,她直接就问苏麻喇:“佟贵人今晚怎么没来,身体还没有好?”   “奴婢……”苏麻喇也疏忽了。   景仁宫里,佟家给女儿的贺年礼早早就送来,各种点心吃食都有,石榴带着小泉子几个忙活,倒也凑合出一桌年夜饭。   元曦坐在桌前,匆匆扒拉了几口,就起身道:“你们坐下吃,我吃饱了。”   今日她没被允许去参加除夕夜宴,御膳房那儿忙着前头的宴席,哪里想得到要给角落里的景仁宫做饭,好在景仁宫里也不缺一口吃的,不至于太凄凉。   但小泉子他们跟了元曦后,主子总是赏好吃的给他们,日子过得比从前滋润多了,如今见到满桌的食物,也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嘴馋,这会儿都只心疼佟贵人,好好的又被皇后欺负,谁还有胃口。   “坐下吃吧,主子心里本就不好受。”石榴对众人道,“有的人不想咱们乐呵,咱们偏要乐呵。”   暖炕上,元曦趴在窗台托着下巴,丝丝凉风从缝里灌进来,她的屋子特别热,如此反而多了几分惬意,但凉风吹着,脸上的笑容也冷了。   元曦摸出皇帝的玉扳指,从脖子上取下来,绞断系着的红绳,转身打开炕上的小柜子,把热乎乎的玉扳指丢了进去。   关上抽屉的那一瞬,她又多看了一眼,随手抓了几块碎银子,旋即就推上抽屉,拿着银子去赏给小泉子他们。   而这一边,宴席过半时,佟夫人被小宫女请了出去,心中正忐忑,见到了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姑。   谁都知道这位苏麻喇大宫女在紫禁城里是什么地位,佟夫人立时就松了口气,而苏麻喇还给了她一个惊喜,竟是请她同行,往景仁宫去坐坐。   “姑姑,这如何使得?”佟夫人知道分寸,忙推让,“这不合规矩啊。”   “是皇太后的意思,您只管跟着来。”苏麻喇和气地笑道,“佟贵人大病初愈,而今日宴席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虽说热闹,也终究是叫各种规矩约束着怪累的。因此才没请佟贵人来赴宴,夫人您可别有什么误会。”   皇太后的好意,佟夫人感激不尽,但她不知道的是,皇太后并不是因为东莪格格提了那几句,才想要让她们母女团聚,而是佟图赖到御前敬酒时,开门见山地问皇帝,佟贵人可安好。   福临到那会儿才发现后宫少来一个人,且根本不知道佟元曦是什么状况,若非吴良辅在一旁帮着应,皇帝就该被问住了。   彼时君臣之间的对话,玉儿都看在眼里,再看看边上的皇后,孟古青正没心没肺地盯着台下的热闹,喝酒吃菜,悠哉悠哉。   的确,孟古青活出了她和福临都无法活出的样子,比昔日的齐齐格更潇洒,比从前的自己更骄傲。   可她却总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她是大清的皇后,把所有的权利和尊贵,都用来排挤嫉妒其他的女人。   玉儿常常对苏麻喇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没见的有多好,可至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会没事儿去找别人的麻烦。”   此刻,佟夫人紧张地跟着苏麻喇,走了好长一段路,乾清宫的热闹全消失在了身后,才到了角落里的景仁宫。   虽然她早就知道女儿被一个人丢在景仁宫,可他们夫妻还互相安慰说,至少不用和其他人同一屋檐下,为了些芝麻绿豆的事儿起争执。   但这会儿,寒风瑟瑟,看着冷冷清清的宫门,佟夫人还是心痛了。   “夫人,请。”苏麻喇客气地说,但一转身,就听见宫门里传来笑声,且里头越来越亮堂,等她们进门,便见小泉子他们爬上爬下地在点灯笼,竟是把所有的灯笼都点亮了,一扫门前的凄凉。   众人突然见到苏麻喇,都吓得毕恭毕敬地迎上来,元曦落落大方地前来:“苏麻喇姑姑,您怎么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母亲从苏麻喇的身后出现,元曦一愣,顿时欢喜起来,可刚要迈开步子跑上前,心里记着额娘的教导,到底稳住了。   看着母亲行礼,元曦命石榴上前搀扶,苏麻喇则在一旁道:“佟贵人,您和夫人慢慢说着话,奴婢先回太后身边去,半个时辰后,自然会有人来接夫人,您不必担心。”   只有半个时辰,可也足够了,这比在乾清宫赴宴还强些,在那里也不过是父女母女远远望一眼,这会儿可是苏麻喇一走,娘儿俩就能依偎在一起的。   “额娘,来看看我的屋子。”果然,小泉子他们送苏麻喇出去,元曦立刻就亲热地拉起母亲的手,欢喜地说,“您可别嫌我的屋子小啊,您就想,景仁宫里没别人住,这么大的院子都是我一人住……”   可佟夫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忍不住落泪,站定了迈不开步子,元曦回眸瞧见,双手负在身后,摇晃着身体,如儿时在母亲生前撒娇:“额娘,我好着呢。”   待夜色渐深,烟火之后,除夕宴便是散了,皇帝还要带着亲贵们一同守岁,与皇后一道先行送母亲回慈宁宫休息,福临察觉到额娘似乎不怎么高兴,便主动询问缘故。   玉儿只是看了眼孟古青,什么都没说,让他们早些去休息。   出了慈宁宫的门,福临便问皇后:“你做什么让额娘不高兴了吗?”   孟古青顿时没好气:“皇上看见我做错什么了吗?简直莫名其妙,大过年的,非要寻我的不是?”   福临皱着眉头:“那额娘为什么不高兴。”   孟古青口不择言道:“看到你那堂姐了,心里不高兴了吧。”   福临心头一紧,顿时怒了:“你胡说什么?”   孟古青可是曾经亲眼看到姑母和多尔衮搂搂抱抱的,见福临这反应,便知皇帝也明白,她嗤笑一声:“我可什么都没说。” 第418章 元旦晨曦   福临不愿大过年的和皇后起争执,再者亲贵们还等他一道去守岁,过个年最忙的就是他,但孟古青显然没半点要分担的意思。   皇帝愤愤然离去,孟古青心里也不好受,便吩咐塔纳:“你给我看好了,年节里哪个贱人若敢勾-引皇上,我叫她活不过正月。”   慈宁宫里,玉儿要入寝了,守岁熬夜都是年轻人的事,三十岁那会儿就觉得体力大不如前,到了四十岁,更不敢瞎折腾,何况眼前的一切,她还都放不下。   自以为的好日子,仿佛海市蜃楼,看着近了近了,实则全是幻境,就怕永远也走不到。   “往后这种宴席,我若能不参加就好了,一板一眼地坐上几个时辰,骨头都要散架。”玉儿在床上打了个滚,舒展身体,哼哼着直喊疼。   这一瞬的身影,叫苏麻喇怀念起过去的小福晋,然而岁月就这么流逝了,她便是劝:“您别总懒在屋子里看书,出去走动走动,或是出宫骑马遛弯儿,要多动一动才好。”   玉儿懒洋洋地看着苏麻喇:“我是不是胖了,再好的身条,也经不住岁月。”   苏麻喇却说:“反而瘦了呢,太医也说,是气血不畅。您自己看看,胃口越来越小,吃的越来越少,每日若不是奴婢盯着,您能不吃就不吃了是吧?”   玉儿拥着被子,半捂着脸,如今也就苏麻喇,是还能让她撒娇的,笑悠悠道:“御膳房做的不好吃。”   苏麻喇嗔怪:“明儿就换一个大厨去,您等着。”   玉儿往里头挪了挪,拍拍褥子说:“陪我睡一晚。”   苏麻喇朝四下看了看,摇头说:“使不得。”   话虽如此,可想到这些日子,腊月上旬到中旬,一大半的日子,主子都沉浸在失去了最好的姐妹和摄政王的悲伤里,好不容易才缓过劲高高兴兴过年,今天又遇上不顺心的事。   “就一会儿啊。”苏麻喇说着便躺下了,主仆俩依偎在一起,她听见格格长长地舒了口气。   苏麻喇想说一些高兴的事,便道:“您猜奴婢带着佟夫人去景仁宫时,里头什么光景?”   “什么?”玉儿依偎着苏麻喇,心里觉得踏实,疲倦的人已经有些犯困了。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佟贵人把景仁宫里所有的灯笼都点亮,把正殿西配殿后院全部挂上灯笼,人家自己准备了年夜饭,自己带着太监宫女过节。”苏麻喇笑道,“奴婢啊,一路去一路心慌,就怕叫佟夫人看见悲戚戚的孩子,这样您多没面子。”   “我是无所谓面子不面子,我这辈子还怕什么,可是福临啊。”玉儿叹道,“佟图赖当面来问,那是真的气不过了,把大臣逼到这份上都豁出去了,可福临好像还没意识到轻重。”   “过了年,您一样一样教给皇上。”苏麻喇道,“您能教的,就教,别总等着皇上自己想明白,又费时,自己还干着急不痛快。”   玉儿说:“那你不去问问他,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给董鄂氏指婚?”   苏麻喇愣住,转过脑袋问:“主子,您是说……鄂硕家的小姐?”   玉儿颔首:“福临他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取舍也分得很清楚。说白了,有些事有些人他就是懒得理会,福临当然可以有自己喜欢的女人,也有权利不喜欢谁,可他什么都露在脸上,让旁人一猜就明白,这样的皇帝,还当什么当。”   “您这话说的,没到这份上。”苏麻喇忙道,“您别急,皇上今日已经察觉到您不开心,奴婢回头慢慢把您的意思传过去。且不说别的,若是为了佟贵人不高兴,皇上心里该更烦那一位了,佟贵人何辜。成了您和皇上,还有皇后的牺牲品。”   玉儿答应了:“这事儿过了今晚,我就不提了,那孩子有没有福气,靠她自己挣去吧。至少进宫这些日子惹得麻烦,她自己也有一半的错,若是学不乖学不聪明,给她再大的福气也承受不起。”   苏麻喇想起一件事道:“佟夫人告诉奴婢,明儿是佟贵人的生辰。”   “是吗?”   “佟贵人生在元旦清晨,落地的那一刻,天亮了。”苏麻喇笑道,“佟贵人的闺名,就是取元旦晨曦之意。”   翌日元旦,朝贺之后,皇后便带领妃嫔到慈宁宫向皇太后贺岁。   今日还有无数皇亲国戚和贵族女眷们会进宫拜见太后,玉儿也就不留她们说话,除了孟古青留下外,让其他人都早早散了去。   元曦暗暗松了口气,不然皇后不定怎么针对她,带着自己的人欢欢喜喜回到景仁宫,却遇上御膳房的人来,说是慈宁宫下的懿旨,给佟贵人送一碗长寿面。   “太后娘娘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元曦惊喜不已,便要再赶去慈宁宫谢恩,但御膳房的人说,皇太后让佟贵人自己吃了就好,不必声张。   他们离开,小泉子便提醒元曦:“去年这会儿,大阿哥出生了,宫里可热闹了,可惜大阿哥没活几个月。”   元曦也想起来了,忙道:“那你们也别去外头说是我的生辰,想想巴尔娅福晋心里一定很难受。”   一年前的今天,巴尔娅福晋辛辛苦苦生下了儿子,可孩子活不过几个月就夭折。之后经历了皇帝大婚、选秀,失去孩子的小妇人好不容易缓过来,却又到了这触景生情的一天。   然而福临却记着这一天,牛钮若还活着,就该一周岁,今年的元旦会更热闹,但眼下所有人都热闹,只有巴尔娅一个人难受,还不能表现出来,叫他很心疼。   这日忙到夜里,福临去慈宁宫的路上,顺道来小院看望巴尔娅,陪她说了会儿话。   然而孟古青陪着皇太后应付了一整天的皇亲国戚,累得嗓子冒烟,就等夜里坐下踏实地吃口饭,去找的人却来回话说,皇上去了巴尔娅福晋的小院。   当着皇太后的面,孟古青就冷笑出声,起身道:“额娘,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第419章 后宫太平,天下才会安宁   “你坐下。”玉儿冷然道,“饭还没吃,吃了再走。”   孟古青咬着唇,委屈地看着皇太后,松了牙齿说:“儿臣吃不下,皇额娘,您慢用。”   “坐下!”玉儿道,“要我说几遍?”   塔纳赶紧上前,死活把皇后按下了,殿内气氛极其尴尬,苏麻喇也不敢随便插嘴,却听格格吩咐她:“派人告诉皇上,带巴尔娅一道来用膳。”   “是……”   “再去景仁宫请佟贵人来。”玉儿道,“今天是她的生辰,是好日子。”   “皇额娘?”孟古青霍然起身,几乎是怒视着婆婆,“让卑贱的女人和我同席,您把我的颜面往哪儿放?”   玉儿淡定地看着她:“吴克善没教你的,从今天起,我一点一点来教你。”   孟古青紧紧握了拳头,声音颤抖着:“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儿道:“听不懂汉语?那我用蒙语再对你说一遍?”   塔纳死死地劝着皇后,让她坐下坐下,孟古青像发怒的小牛,满身蒸腾着怒气。可她心中还是有所畏惧,不敢当面和皇太后翻脸,压着一颗要杀人的心,到底是又坐下了。   不多久,福临带着巴尔娅出现,巴尔娅孱弱胆怯,根本不敢抬头,皇太后让她坐下,也是再三推辞后,只敢屁股沾着边,像是随时准备站起来。   福临虽然感受到气氛的尴尬,还是笑着说:“额娘,让您久等了,儿子伺候您用膳。”   玉儿却说:“还有一个人没到,不过我们先用吧,不然干等着她,该把人吓坏了。”   福临问:“还有谁,东莪姐姐?”   不等玉儿回答,门前有人匆匆跑来,尴尬地说:“启禀太后,佟、佟贵人她不肯来。”   福临便知道还有一个人是佟元曦,见孟古青已经自顾自地动筷子,他干咳了一声,问道:“怎么回事,佟贵人为什么不来?”   人家佟贵人不仅不肯来,还把传话的太监当骗子,就差拿扫把把人赶出来。   “真是个蠢货。”孟古青的嗤笑不分场合,引来福临的皱眉。   “皇上大概不知道,上回有人假传懿旨,说我请贵人们去赏花。”玉儿道,“结果佟贵人撞见了皇后,皇后,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孟古青一愣,忙变了脸色道:“皇额娘,难道您以为是我假传懿旨,我犯得着吗?”   玉儿道:“你别总一惊一乍,听我把话说完。”她对福临道,“皇上,这件事,你知道吗?”   福临摇了摇头:“儿臣不知,是儿臣疏忽了,请额娘息怒。”   玉儿又问皇后:“你呢?”   孟古青别过脸说:“我怎么知道她是被骗去御花园的,不过是让她为皇上捧一捧花瓶,难道不是她的荣幸吗?她自己身体娇弱病倒了,难道也是我的错。”   “你怎么对母后说话的?”福临怒道,“别把你在朕面前的毛病,拿到母后面前来。”   孟古青不爱对福临用敬语,这会儿急了,在皇太后跟前也忘了,这是她理亏,自然就闭嘴了。   “额娘,胆敢假传您的旨意,这事儿不能不管,儿臣一定把事情查明了,给您一个交代。”福临起身道,“额娘别动气。”   巴尔娅跟着皇帝一道站起来,可孟古青还干坐着不动,福临也懒得和她计较,上前为母亲夹菜,嫌菜凉了,命人烧锅子送来。   景仁宫里,元曦呆呆地看着又来传话的人,那是苏麻喇姑姑身边的宫女,脸熟得很,她知道,这回没人骗她,而自己恐怕闯祸了。   “小姐,您会挨打吗?”石榴一路跟着,吓得不轻,“奴婢跟着您一起,会挨打吗?”   元曦瞪她:“那你也要陪着我。”   石榴腿软地说:“奴婢不想去。”   元曦没法子:“那你就在慈宁宫门外等我,别进去。”   “佟贵人,这边走,太后娘娘和皇上都等着呢。”领路的宫女见主仆俩窃窃私语,且一脸的慌张,和气地说,“不碍事儿,今日是您的生辰,太后才要请您一道去用膳,巴尔娅福晋也在。”   元曦忙道:“巴尔娅福晋也在,可是今天是大阿哥……”   宫女笑悠悠说:“等您见了皇太后,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慈宁宫里,坐立不安的巴尔娅,已经起身帮着皇太后涮锅子烫肉,听见脚步声,便见披着雪氅的佟贵人到了。   她脚步虽急,瞧着并不慌张,在门前脱了雪氅,稳稳地走了进来,在门里叩首行礼。   “你可算来了。”孟古青最先开口,“佟贵人真是了不得,三请四请才来,连太后和皇上,都要饿着肚子等你。”   玉儿却似没听见,没有责备孟古青,也不会怪元曦,命她起来走近些,苏麻喇便上前将佟贵人带到了太后的身边。   “瞧着,长个儿了?”玉儿笑道,“是该长了,你的生辰在元旦,旁人过年长一岁,你要长两岁。”   巴尔娅听得,停下了筷子,怔怔地看着元曦,没想到佟贵人的生辰,也是今天。   “巴尔娅,过来。”玉儿招呼她,待人都到了跟前,便说,“牛钮没了,你心里难受,往后一年一年的到了元旦,免不了触景生情,偏偏是这么好的日子。”   “奴才不敢,太后,奴才没事。”巴尔娅说着,向元曦福了福,“给佟贵人道喜了。”   元曦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欠身回礼。   玉儿对巴尔娅道:“我晌午时,给佟贵人赐了一碗长寿面,可想着你心里不好受,就不许她声张。现在才觉得,何必这样呢,反显得你小气。或许你心里压根儿就没这份心思,不会为了自己的悲伤,就不允许别人笑。”   “奴才不敢,太后,奴才若知道今日是佟贵人的生辰,一定去景仁宫道贺。”巴尔娅道。   “那也用不着,不过你要记着我的话,将来别叫人用这件事来挑唆。”玉儿道,“往后你只管悲伤你的,佟贵人也管庆贺她的。你辛辛苦苦生的牛钮,佟贵人的额娘,也是辛辛苦苦生下她,你说是不是?”   二人一道行礼称是,请皇太后放心。   玉儿道:“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就算是我多心了。再者,皇上日理万机,他总有顾不过来的事,将来你们要学着大度宽容,不要为了丁点小事钻牛角尖。皇上于你们,先是君,才是夫,进了紫禁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这荣华富贵的背后,就是责任和担当。”   那一边,福临朝孟古青使眼色,让她站起来,孟古青死活不肯,还故意别过脸不和皇帝对视。   玉儿不以为然,对跪着的两个孩子说:“茶饭冷暖,自然有奴才伺候,对于皇上你们最该做的,就是和睦相处,后宫太平,天下才会安宁。”   元曦虽然觉得莫名其妙被叫来听这番话,可皇太后说的,她都很受用,更解了她的尴尬,不然将来过个生辰,总要想着巴尔娅福晋的悲伤。但事实上,天下无数人出生在元旦不是吗,这是避无可避的事儿。   “皇后。”玉儿抬起头,看着孟古青。   “是,额娘。”孟古青终于站了起来。   “住在储秀宫的纳喇氏,改天你去问问她,为什么要假传懿旨骗佟贵人。”玉儿道。   “儿臣记下了。”孟古青见皇太后原来早就查清楚了,刚才她那么着急,真是丢脸。但她似乎没意识到,皇太后教训巴尔娅和佟贵人的话,其实全是冲她说的。   玉儿也不强求,淡淡地说:“都坐下,吃饭吧,大过年的,高兴些才好。”   巴尔娅便继续去为皇太后烫菜和肉,元曦呆呆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见苏麻喇姑姑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坐下,便只能坐下了。   “今天的菜,味道不错。”吃到一半的时候,玉儿突然问苏麻喇,“你真的把御膳房的厨子换了?”   福临道:“之前就听说额娘胃口不好,腊月初时就换了御膳房总管,原来额娘才吃出来味儿不一样。”   玉儿很欣慰,笑道:“我那几天没什么胃口,每天清粥小菜,倒是辜负了人家的手艺。苏麻喇,把人找来见见,我要赏他。”   不多久,宫人领着新任的御膳房总管前来,四十来岁的男人,这个年纪挣到总管一职,倒是不容易。   “奴才乌雅额参,叩见太后,叩见皇上,叩见皇后娘娘。”听他自报家门,原是出身正黄旗包衣,祖上也曾在赫图阿拉皇城做过厨子。 第420章 你若为皇后   玉儿说自从来到紫禁城,御膳房做的菜肴一直对不上她的胃口,虽然样样都是上乘的珍馐佳肴,却降服不了她的脾胃。   直到今日,才突然感受到食物的美味,终于是对路了。   福临道:“额娘为何不说,直到上个月太医禀告,说您无故消瘦,儿臣问了苏麻喇才晓得,您的胃口越来越不好,便动了心思换御厨。”   玉儿笑悠悠道:“你那么忙,额娘怎么好事事都来烦你,有苏麻喇照顾呢,错不了。”   乌雅总管得了丰厚的赏赐,谢恩退下,此刻桌上的饭菜也吃了不少,是该散的时候了。   福临还要回乾清宫忙碌,今日是腊月封印之后头一天务国事,忙得很。   走的时候他意味深深地看了眼孟古青,若非这里不合适,有些话,他等不及要当面对皇后讲,可到底是忍耐住。   福临一走,孟古青自然就不愿留着,命佟元曦和巴尔娅也随她一并散了,自然今日这情形下,不论如何也不会再为难她们二人,出了慈宁宫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巴尔娅和元曦面面相觑,巴尔娅说:“佟贵人,往后不必顾忌奴才,元旦是好日子,您的生辰在这一日,是有福气的。”   元曦忙道:“您怎么对我自称奴才呢,我也不过是个贵人,实在受不起。”   巴尔娅垂眸道:“虽然有心和佟贵人姐妹相称,可我身份尴尬,怕是给你惹祸招来麻烦,所以……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佟贵人别太伤心,皇后娘娘并非只是针对你,你这样想,心里会好受些。”   元曦福了福道:“多谢姐姐开导,我记下了。”   听元曦称呼姐姐,巴尔娅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安,到底不愿给人添麻烦,欠身后便带着她的宫女回小院去了。   一直等在门前的石榴,凑上来说:“小姐,没事了吗?早知道我跟您进门去了,在外头快冻死我了。”   元曦白她一眼:“活该,你也不想想,太后娘娘是什么样的人,那样温柔和善,能打我吗?”   可说完一转身,惊见皇太后站在门前,吓得她和石榴不知所措。   “你怎么还没走?”玉儿缓缓走来,抬头看了眼月朗星稀的夜色,“时辰可不早了,宫里各道门就要落锁,还不早些回去?”   苏麻喇却笑道:“正好遇见贵人,不如和贵人一道散散步。”她对元曦说,“太后今夜吃多了,怕夜里克化不动,便要出来走走,佟贵人陪着一道散步可好?”   “是。”元曦应着,见苏麻喇朝她使眼色,心里紧张得不行,但还是会意了,小心翼翼地上前,伸手要搀扶皇太后。   玉儿嗔道:“我还没老呢,走路要人搀扶做什么?”   元曦一愣,双手悬在半空,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反而是玉儿伸出手,摸到了一双微凉的小手,温和地说:“纵然年轻火气旺盛,也要知道保养。你才病了一场,不说别的,你爹娘在外头知道你身子不好,他们如何吃得下饭菜?如今你嫁入宫里,不能在膝下孝敬,对他们最大的孝道,就是保重自己。”   一行人缓缓向着景仁宫的方向,元曦紧紧跟随在太后身边,太后问了她许多话,她也一一老实地回答,委屈地说:“其他贵人们,都不跟臣妾玩,也不搭理臣妾。”   玉儿叹道:“你反省过自身吗,可知道这一桩桩误会矛盾里,你自己也有过错?”   元曦虔诚地回答:“太后,臣妾每次都反省,不是说好听的话哄骗您,只是……”   “什么?”玉儿问。   “只是臣妾反省不出什么大道理。”元曦的脸涨得通红,“也赶不上……赶不上皇后娘娘变着花样折腾臣妾。”   玉儿笑了,苏麻喇也笑了,直吓得元曦腿软。   “你告诉我,你若是皇后,你会如何对待后宫妃嫔?”玉儿问道。   元曦听这话,吓得不轻,立刻跪下道:“太后娘娘,臣妾不敢想,也不能想,请您恕罪,请您、请您问臣妾别的话可好?”   石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见小姐跪下,她也跟着跪下,心里嘀咕着,这地上可真冷。   好在苏麻喇已经动手来搀扶,对玉儿笑道:“您看奴婢说什么来着,多好的孩子。”   玉儿有几分欣慰:“孩子,看得出来你额娘真是费心教导你,就算不够聪明,也懂得分寸规矩,这多难得啊。只可惜你运气不大好,还少了几个心眼。”   元曦低着脑袋,不敢再随便应话,一颗心更是跳得飞快。   “往后守着你的本分,不要害怕皇后,这宫里还有我在。”玉儿威严地说,“但也记下了,别拿我这几句话当金牌令箭,若是从此目中无人,我能护着你,自然也能废了你。”   “臣妾谨记。”元曦瑟瑟发抖,太后虽说是要庇护她,可还是把她吓着了。   “眼下这情形看着,想不让自己被欺负有些难,可不去欺负别人就容易多了。”玉儿道,“听这样的话,你心里一定委屈,可我许的是你的将来,有没有福气等下去,就看你自己了。”   “是……”   今年这个生辰,过得实在不一样,元曦辞别太后独自带着石榴回景仁宫的路上,脑袋还懵懵的。   皇太后的话每一个字都还在耳边,可她反而有些糊涂,且要等回去冷静下来,慢慢地想一想。   这一边,玉儿带着苏麻喇继续散步回到慈宁宫,她仰望天上的明月,叹道:“古月照今时,世上所有的善恶,她都看着呢,是福是祸,就看个人的修为造化。”   “格格,您是瞧着佟贵人会得皇上的宠爱吗?”苏麻喇问道。   “我若有这个本事就好了。”玉儿摇头,“佟元曦能不能有前途我不知道,可我瞧着福临和孟古青,怕是不能长久。孟古青这孩子早已经定了性,她若无心向善,神佛菩萨也帮不了她。我一早就对你说过,福临对她是新鲜,是满足内心的空缺,纵然男女情爱都不见得能长长久久,更何况不是情爱。”   “可是?”苏麻喇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怕什么?”玉儿傲然道,“朝代更替我们都经历了,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 第421章 哪里是尽头?   夜色渐深,元曦赶在各门落锁的时辰前,回到了景仁宫,但今日回来的路上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前头无人居住的宫殿门外,也挂上了灯笼。   元曦和石榴,都认为是因为过年要喜庆些,没有在意,且今日皇太后的教导,她好好地记在了心里,夜里和石榴窝着说起来,石榴这才知道小姐先头为什么突然跪下。   “不论我将来有没有福气成为高位的娘娘,你们也不能轻狂张扬。”元曦学着皇太后口吻教导石榴,“还有啊,我觉得,是不是该收敛一下,进宫后我瞧着其他贵人,我们家好像是特别富裕。”   石榴骄傲地说:“那可不,京城里都知道,我们佟家富贵。不过奴婢觉得您说的有道理,往后咱们关起门来吃好吃的,出了门,还是穿的低调朴素一些,这样至少皇后娘娘找人麻烦时,不会一眼就看见您。”   元曦翻了个身道:“你说皇后累不累,每天就寻思这些事情,而且她并不聪明啊,若是我一定做得不着痕迹,让被折腾的人连自己为什么被折腾都不知道,那才行。”   石榴说:“您还在选秀那会儿,奴婢和乳娘们闲聊,就听她们说皇后也不容易。哪个女人愿意进门前,丈夫连大儿子都生好了,那到底还算不算正室了?”   “哎……”元曦叹道,“可她不是普通的正室,额娘就对我说,我也不是普通的妾室,我是皇上的后宫。”   然而想起夜里太后问她,若她是皇后会怎么做,元曦虽然也不愿意自己的丈夫身边睡那么多的女人,可她若是皇后,她就要好好辅佐皇上打理朝政。   阿玛和哥哥都是能为了国家鞠躬尽瘁的人,她是佟家的女儿,不能给家里丢人。至于管理后宫,她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苦笑。   谁还能没点私心,不过是想得容易,兴许她若在高位,还不如皇后呢。   “小姐,你说前头怎么突然点灯笼了,之前总是黑灯瞎火的。”石榴问着。   “谁知道呢……”可元曦已经困了。   但此刻,乾清宫里福临才刚合上奏折,正要再拿一本来看,吴良辅却带着小太监,捧了绿头牌前来询问皇帝今晚宣召哪一位贵人来侍寝。   福临睨他一眼:“今日是初一,定例在坤宁宫的日子,你做什么,糊涂了?”   吴良辅忙打发了小太监,躬身对皇帝道:“奴才该死,可奴才认为,您今晚再见皇后娘娘,必定会争吵,大过年的……”   福临冷然:“那也不能不去,不然把她的面子往哪儿放?朕独自过一夜也罢了,若是宣召其他后宫来,那就是羞辱皇后。你啊,叫皇后知道,她非要摘了你的脑袋。”   “皇上圣明,是奴才该死。”   可吴良辅是人精,其实他根本就没打算让皇帝单独在乾清宫过夜,或是宣召其他后宫,这么反着激一激,就是给了皇帝台阶下,好让他觉得自己今晚去坤宁宫很了不起。   跟了皇帝那么多年,吴良辅早就把皇帝的脾气摸清,只可惜坤宁宫那位主子,似乎压根儿没打算揣摩自己男人的心思。   福临来到坤宁宫时,孟古青已经睡下了,自然睡不着,可这样不接驾也不合规矩,福临没和她计较,由着塔纳带着宫女伺候他洗漱。   孟古青渐渐坐起来,拥着被子听外头的动静,不多久,穿着寝衣的福临进门来,不等皇帝开口,她便道:“我以为,你今晚不会过来。”   “初一、十五定例是在坤宁宫的日子,不论现在和将来如何,这都是规矩。”福临冷声道,“但你不要又说朕是为了规矩来敷衍你,却不想一想,朕时时刻刻都顾着你的体面和尊贵。”   “话是如此,可夜里本该好好的与额娘用晚膳,你为什么要去见巴尔娅。皇太后非要让两个贱人与我同席,又把我的体面尊贵放在哪里?”孟古青道,“你来了之后,除了瞪我,可有为我说过一句话。”   福临叹息,努力压制内心的火气:“今天额娘教训巴尔娅和佟佳氏的话,你听见了几句?”   孟古青别过脸:“教训贱人的话,我听来做什么?”   福临道:“那每一个字,额娘都是在对你说,可你却不听,你非要额娘指着你的鼻子教训你吗?”   孟古青想起皇帝他们来之前,太后说从今往后要教她,难道是这个意思?   福临又道:“去年今日,巴尔娅千辛万苦为朕生下孩子,孩子夭折了,今日是她最痛苦的日子,朕去看一看她,难道不应该吗?”   孟古青不服,连连摇头:“她不过是个暖床的宫女,哪怕孩子还活着,她连照顾孩子的资格都没有,她的孩子还要叫我额娘。福临,你就该忘了她,从此不再见她,连太后都知道不给她位份,把她圈在慈宁宫边上,可你呢?”   “不谈了,说来说去,就只有这几句。”福临烦了更累了,推着孟古青往里头去,自顾自地躺下。   殿内静了许久,而福临躺下后,忽然就变得平静,不生气也不急躁,因为心里头,想起了那个人。   今早朝贺时,他在大臣之中看见了鄂硕,他知道鄂硕就该回南方去了,倘若一直不给他的女儿指婚,他应该会想要把女儿带回去。   可先头几位大臣来请旨,求皇帝允许他们为被撂牌子的女儿自行婚配,他都答应了,倘若鄂硕也来求,他该怎么说。   “福临,你在想什么?”孟古青突然出声,打断了福临的思绪,他侧过脸,便见一张扭曲着嫉恨的脸,她本是这么美,她还那么年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又或者,她原来就是这样的?   “没想什么,准备睡了。”福临道。   “你在我的身边,还在想别的女人吗?”孟古青很痛苦,“你是在想巴尔娅,还是景仁宫的那个小妖精?我现在就派人去宣召她,让她来侍寝,让她来爬在你的身上,好不好?”   福临冷冰冰地说:“你疯了。”   孟古青却抓着福临的衣襟:“可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让你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皇帝闭上了眼睛,推开她的手,背过身去:“不可能的。”   “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可耻吗?”孟古青道,“凭什么你们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拥有那么多女人?福临,既然如此,你把你的兄弟赏给我,这样我们就公平了好不好?”   “你真的疯了。”福临背对着孟古青,但很平静地说,“朕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拥有那么多女人,等回过神的时候,巴尔娅的孩子已经没了,你已经来了。我问额娘为什么,额娘反问我,不是已经喜欢上了吗?”   “原来你还会想一想?”孟古青痛苦地说,“可结果呢?”   “那时候,朕喜欢你,也喜欢巴尔娅,朕觉得迷茫。”福临说,“但后来选秀,再后来有人进宫,直到乾清宫的卧榻上躺下不同的女人,你知道朕觉得自己像什么吗?”   “发情的野马?”孟古青拣了最难听的话,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就算福临一巴掌打过来,也是她活该,可她实在找不出别的话,她小时候看着阿玛身边的女人一个又一个时,她也觉得她的父亲,好像被用来配-种的马。   “没错。”意外的,福临竟然这样说,他坐起来,对妻子道,“一开始,还会挣扎,渐渐地就麻木了。所以朕很珍惜你,因为哪怕挣扎得遍体鳞伤,你依然要反抗。”   “这就是你的珍惜?”孟古青含泪道,“可我感觉不到一丝丝被珍惜,只看见你对别人的呵护,那么忙的一天,还能想到那个为你生过孩子的女人。”   福临的胸口堵着无数话语,却理不出头绪,闷了半晌才说:“朕会一直守护你,直到尽头。”   可哪里是尽头,生死?爱恨?福临自己也不知道。(20:00更新) 第422章 大清容不下无德不贤的皇后   顺治九年正月里,福临在元宵宴上,加封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叔和硕郑亲王”,在他的尊号前,也加了一个叔字。   这与昔日多尔衮看似差不多的殊荣,让朝臣们不明白,连济尔哈朗自己也很突然。   他进宫面见太后,玉儿说这件事皇帝不曾与她商议过,劝济尔哈朗不要多想,不过是皇上为了在八旗之中凸显他的地位。   济尔哈朗正犯愁的时候,皇帝隔天又宣布,将陆续撤下亲王贝勒掌管六部的权力,将来六部官员的选拔,求贤不求亲。   少年天子这一重拳打下来,大大影响了亲贵们在朝堂的权利地位,如今没有多尔衮把持着乾清宫的大门,他们肆无忌惮地闯进来,明着客气,暗着就是逼问皇帝为什么这么做。   正黄旗中有索尼鳌拜,镶黄旗里的遏必隆,还有正白旗苏克萨哈等人,在朝堂的地位节节高升,而汉臣之中范文程、洪承畴之辈更是一贯受宠,是皇太后的心腹之臣。   这些昔日的奴才,如今凭借官位品级,渐渐爬到努尔哈赤的皇子皇孙头上,开年初初,就在八旗中掀起风浪。   八旗子弟都认为,江山是他们共同打下来的,过去多尔衮独断专权一手遮天,如今多尔衮死了,皇帝该一碗水端平,公平地对待所有功臣。   可是这么快,皇帝就开始削弱八旗子弟的权力,这个打从出生起就一帆风顺,连沙场的风都没吹过的小皇帝,叫他们很不痛快。   但这一次,福临表现得很强硬,面对亲贵皇亲的逼问,他毫不动摇。   正月末,范文程进宫为太后讲学,提起这件事,范文程说去年年末时,皇帝召见他们几个大臣,商议这件事,让他们举荐合适的人来管理六部。   当时范文程和索尼都很惊讶,而少年皇帝却对他们说,八旗制度不再适用于如今的大清国,既要保存八旗的实力,也要勇于改革。   新鞋子难免磨脚,但只要是合适的,多走几天,自然就服帖了。   范文程感慨不已:“皇上对于中央集权的认知,和君临天下的霸气,超乎臣的想象,臣自愧还将皇上当做少年。”   玉儿记得,很早的时候,她就对儿子提过将来要改善八旗制度,且这条路很长很难走,希望福临能为后代子孙披荆斩棘。   皇帝能记着,是好事,但怕他急功近利,适得其反。   “你们要把握分寸。”玉儿道,“八旗子弟,战则为兵,安则为民,如今除了时不时冒出来的反清势力,国家算是安定了。可居安思危,才能长久,军事永远是一国之重,皇上可以削弱八旗权贵的势力,但不能亏待我们的将士。范先生,这都是我一个妇人的愚见,你们拿去斟酌斟酌便是。”   范文程知道,皇太后对权力从来没有欲望,在对抗多尔衮的时候,就是她的以柔克刚,和毫不保留的牺牲,才迎来了今日的局面。   倘若当时皇太后强行要垂帘听政,与多尔衮的势力分庭抗礼,那必定天下大乱,很可能他们母子,早已灰飞烟灭。   “太后,臣还有一件事。”范文程道,“虽说后宫事务,乃皇上的家事,但后宫妃嫔来自八旗,出身各有高低,娘家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虽不能与科尔沁相提并论,但正如您至今保留着贵太妃的尊贵,皇上的后宫……”   “外头说什么了吗?”玉儿淡漠地问。   “除夕夜宴上,未见佟贵人的身影,外头传说佟贵人遭皇后欺压。”范文程如实秉告,“再有其他贵人们,也时常受训诫责罚,甚至对皇上不敬畏,都说中宫骄纵跋扈,暴虐成性。”   玉儿目光冰冷的看着范文程,范文程心中微颤,垂眸道:“太后,臣……是如实秉告,外头的风言风语,不少。”   “总算不再说我和多尔衮,改说我家皇上和皇后了?”玉儿冷笑,“他们真是,一刻都不闲着。”   范文程道:“太后心胸宽广,不与小人计较,可皇上与皇后娘娘尚年少,血气方刚,怕是听不得这样的闲话。”   “他们还有我在呢。”玉儿道,“自家的孩子,我自然会教,不用外人多嘴。你知道我的脾气,就让他们把嘴巴说烂,烂到心里去吧。”   “是。”范文程明白,他多说无益,皇太后还不愿让人来插手家务事。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玉儿将书册放回书架上,心中沉甸甸地说,“谁都有忍不住的时候,就连滴水不漏的齐齐格,都在最后崩溃了,不能忍的事,谁能真的忍一辈子?忍不住了,一切也就到头了。”   “太后,您的意思是?”范文程的心提了起来。   “我能忍耐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可大清容不下无德不贤的皇后。”玉儿心痛地说完,一声长叹,“范文程啊,我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有资格,去教导别人吗?”   不等范文程回答,苏麻喇悄然进门,脸上带着几分喜色,福身道:“恭喜太后,太医院禀告,储秀宫的陈贵人,有喜了。”   范文程忙行礼恭贺,玉儿却轻轻一叹,并没露出惊喜,只吩咐了声:“让他们好生照顾着。”   这消息,很快传遍六宫,原本妃嫔有孕,该藏着掖着些,等时日合适孕妇胎儿都平安,再昭告天下。   但皇帝长子新丧不久,亲政亦不过一年光景,拥有子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是以太医院才看出喜脉,就立刻散播出去。   喜讯传到景仁宫,石榴便帮着小姐准备贺礼,要送去储秀宫。   这进宫后的第一份人情,总算是来了。   可一道进宫,人家都怀上了,自家贵人还连和皇帝正经话都没说上几句,这天差地别的待遇,搁在谁心里都不痛快。   元曦倒是很平静,托着腮帮子翻看礼盒里的东西,与石榴商量:“是不是太贵重了?回头把皇后娘娘比下去了,咱们不是自讨没趣。就算陈贵人不当面打开,回头也会传出闲话的。”   石榴为难地说:“奴婢也知道,不敢张扬,可咱们屋子里,真没有什么不值钱的东西,这算是最普通的了。”   还是两个小太监机灵,来旺从别处打听来,说其他贵人商量着,只是各人随了五两银子,没送东西。   元曦说:“才五两银子?不会又骗我们吧。”   石榴嗔笑:“你可别闹笑话了,五两银子可值钱,您一年的年例才八十两银子啊。”   于是收拾齐当,裹上雪氅,一路往西六宫的储秀宫来。   且说储秀宫里,比景仁宫要热闹的多,不仅东西配殿都住了人,后院也没空着。   只是原先住在西配殿的那拉氏因为假传懿旨坑了元曦而被贬,和原先住在后院的陈贵人换了屋子,没想到才换不久,陈贵人就传出喜讯。   元曦进宫几个月,还是头一次到坤宁宫以外的宫殿来,正如她对皇太后说的,没人跟她玩儿,也没人待见她。   今日巧的是,才到门前,就见巴尔娅福晋带着小宫女也来了。   巴尔娅见到元曦,和气地说:“正好咱们做个伴,我和她们不熟,只想送了礼喝口茶就走,你来了,我倒是安心了。”   可门前的宫人去传话,却出来陈贵人的宫女,尴尬地说:“贵人她睡下了,请二位改日再来如何?不过……太后发话,要我家贵人静养,其实也是不见客的。”   巴尔娅和元曦面面相觑,也不知彼此谁连累了谁,心里都觉得是自己的不是,便留下贺礼,不再打扰。   巴尔娅说:“佟贵人,要不要去我的小院里坐坐?”   元曦还是第一次受邀做客,自是欣然前往,两人一路上说着各自的事,渐渐熟络起来,很是投缘。   但这会儿功夫,坤宁宫里正是人心惶惶,昨天陈贵人传出喜讯的时候,科尔沁刚好来信。   吴克善送贺年礼时,忘了给女儿捎话,特地又另外来函,劝皇后早做打算,生下大阿哥要紧,这信,简直戳碎了孟古青的心。   元旦至今,二十多天,除了元宵节那一夜,皇帝就没再来过乾清宫,就是元宵节那晚,也根本没碰她。   此刻,塔纳从门外进来,紧张地说:“回主子,奴婢打听了,各位贵人都在储秀宫贺喜陈贵人,您真的要现在去吗?”   “走吧,人多更热闹。”孟古青冷然起身,“我心里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 第423章 大打出手   慈宁宫旁的小院里,元曦正蹲在地上,和巴尔娅福晋一道修剪草木,好让花枝在开春时吐出更多的绿芽,开出更多的花。   巴尔娅稀奇地说:“你还会这个功夫呢?”   元曦笑道:“以前我额娘管得紧,罚我在院子里闭门思过时,我跟着花匠学的,好用来打发时间,反正我是不要在屋子里发呆的。”   巴尔娅抱着膝头说:“宫里的日子,很漫长吧。”   元曦的目光稍稍黯淡,轻轻颔首:“可长了,我把景仁宫里的花啊草啊,全剪完了,再剪就要秃了。”   巴尔娅笑了:“那以后,你来我这里剪,慈宁宫里的花草还要多,太后若是答应,也能叫你来打理。”   元曦低头收着剪子:“姐姐,可我进宫来,不是剪花草的。”   巴尔娅一怔,忙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我,本该是进宫做这些活儿的,命好,被太后选中……”   “福晋,福晋。”忽然,巴尔娅院里的小宫女跑回来,紧张地说,“福晋、佟贵人,你们猜怎么着,皇后娘娘去储秀宫了。”   元曦和巴尔娅都呆呆地看着她,好像还没明白过来,小宫女说:“幸亏咱们走得及时呀,天知道皇后娘娘要去做什么。”   “那咱们没在跟前,要紧吗?”元曦是怕了皇后,她总能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折腾人,天知道这会儿她们若不在,会不会又成了对皇后不敬的过错。   此刻储秀宫里,几位先头在这里做客的贵人,毕恭毕敬地站了一排,孟古青在西配殿里转了一圈,回过身看着陈贵人,忽然走上前,伸手摸她的肚子。   陈贵人吓得直哆嗦,孟古青却问她:“你慌什么,我很可怕吗,还是我长得面目可憎,吓着你了?我是不是还要给你肚子里的皇子皇孙陪个不是?”   “不、不是……”陈贵人吓得都结巴了。   “你们呢,也怕我?”孟古青转身问。   几个贵人吓得腿软,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孟古青摇头道:“这屋子里烧得这么热,你们这么多张嘴巴喘气,怪不得味儿都难闻了,就不怕陈贵人恶心害喜吗?要跪,到外头去跪着吧。”   “娘娘……”有胆子大一些的,忍不住出声,似是不明白为何受罚。   孟古青幽幽一笑:“你们一个个得了皇上的宠幸,就自以为从此是皇上的女人,尊贵不可侵犯了是吧?那今日就好好教你们,记着,你们只是皇上和我的奴才,我乐意见奴才跪着,见你们跪着我心里就舒坦,为了让你们的主子我高兴,就要好好地想法儿取悦我。”   年轻的贵人们,堪堪十几岁,进宫前在家也都是掌上明珠般捧着,谁知道进了宫,成了能遭皇后随意糟践的奴才,无一幸免。   “还不快滚,要在这儿继续恶心我和陈贵人,恶心没出生的小阿哥吗?”孟古青厉声道,“你们想违抗我的命令?”   她来,就是要来折腾人,不然她满腔的怒火和痛苦,会把自己烧成灰烬,而这些低贱的妃嫔在她眼里,连草芥都不如。   “我们没做错什么,皇后娘娘,您不能惩罚我们。”宁贵人忽然站起来,豁出去冲着皇后说,“臣妾要去请皇上做主,请皇太后做主。”   她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但才走到院子里,就被坤宁宫的太监拦下了。他们不敢不拦,不然皇后回头能拆了他们的骨头,这种情形下,唯有服从皇后才能保命。   “架起来。”孟古青跟到门前,冷然道,“她的嘴巴这么会说,我听着恶心,那就掌嘴,打到她服帖为止。”   “娘娘?”塔纳跟上前,“这宫里的规矩,只有奴才才掌嘴,妃嫔是……”   “她不就是我的奴才?这宫里除了皇太后和皇上,人人都是我的奴才。”孟古青轻轻推开塔纳,“你别来招惹我,要不你去替她?”   她抬手一挥,刀子般的目光逼过来,吓得几个小太监不敢直视,挽起袖子走到宁贵人面前,很轻地道了声:“得罪了。”便是一巴掌扇在娇弱的脸上,这一下打了,也就不管不顾,一口气扇了四五下。   宁贵人被打蒙了,长这么大也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死命挣扎着,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可没跑出几步就跌倒在地上,又被人抓住架起来,孟古青被激怒了,冲上前亲手一巴掌扇在宁贵人的脸上,骂道:“贱-货!”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小贵人,又羞又怒,本能地抬起脚,一脚揣在皇后的膝盖上,疼得孟古青跌倒在地上,吓得周围的宫女手忙脚乱地来搀扶她。   “给我打死她,打死她!”孟古青气疯了,顺手拔下塔纳脑袋上的发簪,扑上来就扎在宁贵人的胳膊上,宁贵人惨痛地尖叫,当场疼得昏过去了。   “皇、皇上……”不知是谁一声惊呼,乱糟糟的储秀宫里顿时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门前,只见皇帝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面上的神情,比深冬的冰雪还冷。   孟古青晃晃悠悠站起来,大口喘息着,胸前起起伏伏,无所畏惧地瞪着福临。   “宣太医。”福临醒过神,冷静地说,“她住在哪里?”   只有吴良辅知道,皇帝除了对皇后和巴尔娅福晋在意之外,新入宫的贵人他几乎没有真正上心的,甚至连人和名儿都对不上,更不要说知道她们的住处。   “宁贵人,住在翊坤宫里。”吴良辅轻声道,“皇上,奴才这就把宁贵人送回去。”   但福临走上前,无视所有人,从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手里抱起昏厥的女人,他苦练张弓舞剑的力气,让他能有力气抱起一个女人,他努力地托住了宁贵人的身体,转身朝门外走去。   宁贵人的胳膊上,还扎着塔纳的发簪,她渐渐醒来,睁眼看见皇帝,凄惨地喊了一声“皇上……”便虚弱痛苦地再也说不出话。   冰冷的寒风一阵阵吹进储秀宫,孟古青定在原地,目光呆滞。   这情形下,知道有皇帝做主,大家也都不怕了,不住在这里的贵人们,趁着皇帝抱走宁贵人,都纷纷悄悄地跑了。只苦了原本就住在储秀宫里的两位,还要等着看皇后接下来要做什么。   巴尔娅手下的小宫女,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地跑回来,告诉巴尔娅和元曦,皇后在储秀宫大闹一场,差点没把宁贵人打死,皇上刚好赶到,把宁贵人抱走了。   “皇后娘娘呢?”巴尔娅问。   “好像也回去了。”她的小宫女摸着心口说,“幸好咱们刚才被撵走了,奴婢方才心里还觉得委屈呢,幸好幸好。”   巴尔娅便对元曦说:“你这会儿先别回去,万一半路上遇见她,又拿你撒气。”   可景仁宫离得远,元曦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可她心里也慌,皇后简直像魔鬼。   巴尔娅便说:“那我陪你一道回去,万一碰上了,两个人强过你一个人。不是我自以为是,我好歹还有慈宁宫罩着呢,她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是啊,巴尔娅福晋虽然没有正式的后宫位份,可她是慈宁宫的人,有皇太后眷顾,而元曦什么都没有,甚至于同时进宫的秀女们都已经成为皇帝的枕边人,只有她被遗忘了,就算元旦那天,皇太后特地把她叫去一道用膳,也没能在皇帝眼里留下点什么。   元曦,已经死心了。   可是哥哥说过,如果不得皇上喜欢,也可以让太后喜欢,至少能图个安逸的日子。   巴尔娅命人取风衣来的时候,元曦低着脑袋,紧紧握着手里的剪刀,待巴尔娅捧着元曦的风衣来,边听她说:“姐姐,能不能陪我去慈宁宫,我、我想为太后修剪慈宁宫的花草。” 第424章 你太小看太后娘娘   巴尔娅立时明白元曦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被皇后虐打还会不会有人去救,今日若非皇上出现,只怕宁贵人小命不保。   “我带你去,慈宁宫里我熟悉。”巴尔娅道,“你跟着我,我来对太后说。”   元曦忙屈膝道:“姐姐放心,我不会向太后抢你的恩宠,我只是、我只是……”   巴尔娅来搀扶她,笑道:“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至于说抢我的恩宠,你实在多虑了。我和你们都不一样。太后只要在,我就有靠山,不是谁能抢走的,这本来也不是什么恩宠。”   她一面说着,将风衣披在元曦的身上,带着她一道往慈宁宫来,刚好遇见传话的太监,传的自然是储秀宫里那些事。   元曦问巴尔娅:“太后一定在气头上,不如我们明天来,或是再过几天。”   巴尔娅温柔一笑:“你太小看太后娘娘。”   果然如她所说,元曦见到的皇太后,和往日一样平静安宁,听完她们的话,朝院子里看了眼说:“那就交给你,你看着打理,往后来修剪花草时不必请旨,只要安静些,别把院子弄脏就好。”   元曦叩首行礼,抬起头也是一脸的凝重,但偷偷看了眼书房的环境,皇太后竟然有这么多的藏书,难怪听说到如今,还时常有大臣进宫为太后讲学。   “念过书吗?”玉儿缓步走来,“识字吗?”   元曦应道:“臣妾识字,但书念得少,只读了几本启蒙。”   玉儿笑:“坐不住?”   元曦怯然点头:“是,坐不住……”   玉儿道:“可你却能耐下心来修剪花枝,不是坐不住,就是你不爱念书。”   元曦暗暗想,这下惨了,皇太后那么喜欢念书,她这个看见书都想打瞌睡的人,怎么可能讨她的喜欢,心里正低落时,眼睛一亮,忙对太后道:“臣妾有一本《春秋繁露》的北宋拓印孤本,是进宫前家兄交代臣妾,将来送给您的。”   玉儿道:“那很值钱,更是难见到,你哥哥年轻轻的,从哪儿弄来的?”   元曦轻声道:“大抵是额娘许他的银子。”   玉儿说:“太贵重了,我要不起。”   元曦有些急了,这世上还有皇太后要不起的东西?她傻乎乎地问:“那臣妾派人问问他,花了多少银子,您看再收不收可好?”   一旁的巴尔娅笑了,玉儿也忍俊不禁,她随口吩咐:“巴尔娅,跟佟贵人去取来吧,我看一眼。”   巴尔娅领命,拉了拉元曦的衣袖,元曦也忙谢恩,两人结伴退下了。   “你可真傻。”巴尔娅说,“可别觉得傻乎乎的能讨人喜欢,太后并不喜欢傻乎乎的人。”   “姐姐真好,什么都告诉我。”元曦说,“我还以为我在这宫里,永远也不会有人搭理我。”   她们故意绕开坤宁宫,到了景仁宫,巴尔娅过去在宫里走动时,也几乎不来东头这边,等元曦取了书,返回慈宁宫时,便道:“这里可真冷清,难为你了。”   元曦说:“现在好多了呢,夜里路上都有宫灯亮着,我起初还以为是因为正月里要热闹,后来小泉子遇见点灯的宫人,才知道是往后每天都会点灯呢。”   巴尔娅说:“大概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吧。”   元曦嘀咕道:“谁知道呢。”   她们在半路上,遇见了从储秀宫回去的太医,巴尔娅说,瞧这架势,宁贵人应该没事了。 第425章 东六宫的灯笼   然而储秀宫里的闹剧,如一阵风过,宫里的人忐忑不安两日后,却什么都没发生。   贵人们每日清晨到坤宁宫等候请安,也是站上半天就散了,并没有见到皇后,也没有被她刁难。   月末是皇帝的生辰,宫里没有庆贺,福临带着岳乐、济度、博果尔等王公子弟去了西苑南台。两日后,吴良辅回宫,接走了巴尔娅福晋和杨贵人等,瞧着皇帝是还要住上一阵子才回来,朝廷的事自然也搬去了那里。   二月初,七福晋进宫向太后请安,坦率地说储秀宫的事儿还是传出去了,关心道:“您没什么事儿吧?”   玉儿也知道,如今没几个能说闲话的同龄人,七福晋算是稳妥的,不由得向她倒了倒苦水,但七福晋说:“皇上那样稳重,您就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吧。”   “我气归气,但没打算插手。”玉儿叹息,“就是心里不安,哪里像你,能乐呵呵地坐享儿孙福。”   七福晋苦笑:“那也不过是表面风光,就没见过比您那大侄子更喜欢女人的。家里左一个右一个,生了那么多孩子,您别笑话我,这光是家里的花销,若非皇上器重他,真怕是养不起了。”   玉儿笑道:“回头抱两个送到宫里来养,我替你分担些。”   妯娌俩说着话,听见外头有动静,但很快就安静了,七福晋到门前看了眼,问太后:“这是佟贵人吧,佟图赖家的闺女,怎么在您这儿打理花圃?”   玉儿问:“你倒还记得她,从前也见过?”   七福晋说从前见也是孩子小时候的事了,但如今是年节里在宫里见过一回,说那么漂亮的小人儿,看一眼就忘不了。   玉儿道:“比你家的媳妇漂亮吗?”   七福晋连连点头:“漂亮,不过……”她想了想道,“太后,您知道正白旗的鄂硕吗?”   玉儿不以为然:“怎么了?”   七福晋说:“我听人讲,他家的女儿在选秀时进了复选,但被撂了牌子,之后退回本家,至今没接到上头的旨意。”   玉儿眉头微微一抽:“别家有这样的事儿吗?”   七福晋说:“也有几家,但陆续都主动向皇上请旨,给了自家女儿一个去处,再有就是,都说鄂硕家的女儿,美极了,在江南那会儿就有名气。”   “所以呢?”玉儿问。   “这……”七福晋愣了愣,感觉到太后气不顺,垂首道,“外头都在揣测,皇上是什么意思。”   外头又传来翻土的动静,玉儿似自言自语:“是啊,福临他到底什么意思。”   七福晋离开慈宁宫时,见佟贵人挽着袖子拿着小锄头在松花圃里的泥土,出宫时和领路的小宫女聊了几句,才知道那天储秀宫大闹时,佟贵人躲过一劫。   从那天起,就隔三差五来慈宁宫侍弄花草,不过皇太后很少单独见她,她每天侍弄了花草后,就自己退下了。   “佟贵人,还没侍寝吧?”七福晋好奇地问。   宫女应道:“是啊,大家都觉得奇怪呢,佟贵人可比那几位漂亮多了。”   这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自然还是说得的,再深一些的,七福晋不敢问,小宫女也不敢回答,譬如,皇后去哪儿了。   元曦每日从慈宁宫退下,总是绕开坤宁宫回景仁宫,有一日遇见出门散步的宁贵人,彼此点头致意,也没说什么话。   但好几天后,小泉子就告诉她,皇后是被皇上软禁了,不过只在坤宁宫里传了口谕,没让外人知道。   可说是不让外人知道,外人还是知道了,怪不得宁贵人她们,能悠哉悠哉地出来散步,也不怕碰见皇后。   转眼,二月过半,本以为皇帝该从西苑南台回来了,结果人家一辆马车,送回来了巴尔娅福晋和杨贵人等,又把宁贵人几位接了过去。   元曦和巴尔娅许久不见,见了面,听她提起西苑那边的光景,才知道皇上日夜勤政,忙得脚不沾地,而她和几位贵人就负责侍候茶饭起居。   昨天她不小心咳嗽了一声,皇上觉得她们辛苦了,就把人送回来,又换了几个过去。   巴尔娅说:“宫里的人,一定想着那边如何歌舞升平吧?才不是呢,皇上是静下心来,处理朝政的。”   元曦不自禁地夸赞:“皇上真好,勤政爱民,历史上的明君,都是这样的。”   巴尔娅则道:“偏偏明君没有贤后来配。”   元曦提醒:“姐姐?”   巴尔娅捂着嘴,慌张地四下看了眼,轻声道:“好妹妹,我再也不说了,真是该死,就是这几天看着皇上那么辛苦,实在实在心疼他。”   元曦苦涩地一笑,她连心疼都心疼不上,她已经做好了打算,这辈子就在紫禁城里侍弄侍弄花草,了此一生。   巴尔娅却叹:“你不知道,那几个亲贵大臣可凶了,对皇上说话嗓门大得我心直打颤。好几回他们走了,我去看一眼皇上,皇上都会一个人发呆好久,但之后一定又会振作起来。”   她捂着心口道:“从前摄政王在的时候,皇上虽不如意,可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大声地对皇上说话,真盼着年月快些过去,皇上年长了,他们就不敢再造次。”   元曦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当年偶遇皇帝之后,是亲眼看着摄政王接走了他,而且那会儿元曦不认得皇帝,但认得摄政王。   “妹妹?你被我吓着了吗?”巴尔娅问。   “不是……”元曦回过神,笑着敷衍了,带着巴尔娅去慈宁宫看她新翻的土,说是已经洒了种子。   虽然姐妹俩说说笑笑,可她心里却在想,皇帝不喜欢她,难道是因为那件事?可既然不喜欢她,选她进宫做什么?那么漂亮的葭音姐姐,都没选上。   这日从慈宁宫退下,元曦因有心事,不知不觉走到坤宁宫这边的路,石榴实在忍不住问:“小姐,碰上皇后可怎么办?”   元曦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安静的坤宁宫,大门紧闭,仿若无人,便对石榴说:“走吧,不碍事。”   她们安全地通过了坤宁门,走到承乾宫附近,见到有宫人架着梯子挂灯笼,元曦驻足看了会儿,几个小太监见到她,忙上前行礼。   元曦说:“你们一会儿到景仁宫来,我那儿有些点心,你们拿去吃吧。”   她说着,便往景仁宫走去,只听石榴身后问:“好好的,怎么换灯笼了?”   那些小太监说:“吴总管今日回宫交代,说开春多雨,纸灯笼禁不住雨水,换成琉璃灯,经得起风雨。”   元曦停下脚步,石榴问:“怎么是吴总管吩咐的?”   他们应道:“一直都是吴总管吩咐的,正月初一那天突然传话,让找灯笼来挂,可元旦那天多忙啊,直到夜里我们才挂上,差点还被吴总管骂了,说他不好向皇上交代。”   元曦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人,石榴果然也意识到了,再问道:“所以,这灯笼是皇上让挂的?可这里不住人啊。”   他们笑道:“您这话说的,佟贵人进进出出的,黑灯瞎火怎么好?”   石榴跑向小姐,好奇地问:“您听见了吗?”   元曦当然听见了,可是,皇帝什么意思?   “拿些点心和碎银子赏他们。”元曦说着,转身走回景仁宫,呆坐了片刻后,打开炕上柜子的抽屉,取出了那枚玉扳指。   石榴进门见这光景,轻轻一叹,退了出去,和气地打发了门外的小太监们,小泉子不知从哪里跑回来的,说:“你猜怎么着,皇后娘娘出门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难道一辈子不出门吗?”石榴只暗自庆幸,方才没遇上。   小泉子喘着气说:“我听说,是要回科尔沁。” 第426章 想的是皇帝,是大清   石榴虽然巴不得皇后回科尔沁永远别再来,可这也绝不是小事,不能当笑话看,忙带着小泉子进门来告诉小姐。   小泉子说他去内务府领月例,回来的路上,就见坤宁宫外在装马车,而几个跟随皇后的宫女,都换了蒙古袍子。   “换了蒙古袍子,也不见得是要回科尔沁。”元曦觉得不可思议,摇头道,“你看,闲话就是这么传出来的,我刚才和石榴走过那里,可是什么动静都没啊。”   小泉子说:“奴才亲耳听见她们嚷嚷‘这些别带了,回科尔沁用不上’。”   元曦的掌心里,握着皇帝的玉扳指,想到巴尔娅姐姐说皇上在西苑如何辛苦,说那些大臣们如何咄咄逼人,说他有多少为难的事都一力承当,皇上哪有外人想象的那么风光。   “小姐,您要去哪儿?”石榴和小泉子突然见主子往外走,两人愣了一瞬,才急急忙忙追出来,石榴又跑回去,拿了风衣追着要元曦披上。   再来到坤宁宫门外,一溜七八辆板车,正由人奋力往外拉,上面装满了箱子包袱。还有一顶轿子停在坤宁宫门外,刚刚好,穿着蒙古袍子的皇后,一脸冰冷地走出来。   而皇后带来的所有蒙古婢女,也都换下了宫装,踩着厚实的马靴,这一看就是要出远门。   “小姐?”   “主子?”   石榴和小泉子连声道:“咱们赶紧走吧,被她看见了可了不得,难道您要看皇后的笑话吗?”   元曦却推开了石榴,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一下子站在了孟古青的面前。   “皇、皇后娘娘……”元曦的舌头都要打结了,颤抖着说,“您、您要出远门吗?”   孟古青瞪着元曦,愣了须臾后走上前,一抬手,元曦以为她要打人,吓得闭上了眼睛。   孟古青却哼笑,只是捏住了元曦的脸蛋:“是啊,我要走了,往后你们就得意了,尽情地去勾-引皇上,我会在科尔沁看着你们,看看谁成了最后的赢家,看看谁笑到最后。”   元曦的心突突直跳,跪下道:“娘娘,您、您要不要去看看臣妾修剪的花枝,有新芽冒出头了,天一暖,就、就长叶子,就开花……”   “你说什么?给我滚开。”孟古青没好气地推开元曦,可元曦却抓着她的衣摆不让她走,孟古青怒道,“你再不撒手,我就踢死你。”   “娘娘,您走了,皇上怎么办?”元曦哀求道,“皇上如何向太后交代,如何向大臣交代,如何向科尔沁交代?”   “要你多嘴,我和皇帝的事,还轮不到你管。”孟古青恼羞成怒,真的一脚踹在了元曦的身上,嚷嚷着要塔纳打发了这个贱人,横冲直撞地便要上轿去。   元曦却是一夫当关的勇气,冲破了前来阻拦她的宫女太监,追上前跪在皇后膝下,再次哀求:“娘娘,您要不要去看看臣妾修剪的花枝?”   “你脑子坏了吗,耳朵聋了吗?”孟古青叫嚣着,怒不可遏。   可膝下的人却连连摇头,紧紧抓着她的衣摆,重复着一样的话:“娘娘,您不能走,您走了,皇上怎么办?”   孟古青叹气,嗤笑道:“你们这些女人,真是了不得,为了博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一闹,显得特别懂事,太后会觉得你乖巧,皇上也会对你青睐有加?对了,我没记错的话,皇上连你的身子都还没碰过吧,就剩下你了是吗?至于吗,不怕我现在就要你的小命,让你这辈子都没机会爬上他的龙床?”   元曦摇头道:“您不会杀臣妾,可臣妾必须恳求您,娘娘,您别走。”   孟古青转身冲塔纳怒吼:“还愣着做什么,把这个贱人拖走,给我捆上她!”   可是塔纳却跑来,跪在了元曦的身边,一同说:“主子,您不能走,求您冷静,您这么回了科尔沁,可是要天下大乱的。”   “犯不着天下大乱,没有我,你们更高兴了。”孟古青神情凄凉地说,“这紫禁城里每一个人,都盼着我走盼着我死,何必假惺惺。”   但此刻,前头拉出去的板车又回来了,太监们一个个不敢抬起头看皇后,闷声不响地抱着箱子包袱往回搬,孟古青怒斥:“死奴才,你们做什么?”   塔纳见这光景,忙起身引导他们:“搬进来,都搬进来。”   孟古青要去阻拦,忘了衣摆被元曦拽在手里,一下子冲出去,猛地就绊倒了,她摔在地上,疼得呲牙,转身就反手扇了元曦一巴掌。   元曦长这么大,从没人敢打她的脸,顿时就被打蒙,委屈得眼泪汪汪,可手里还拽着皇后的衣摆没松开。   孟古青急促地喘息着,瞪着元曦恨不得掐死她,忽然塔纳和另一个宫女赶来架起她,拖着她往宫门里去。   “放开我,死奴才,你们找死吗,放开我……”孟古青张牙舞爪地尖叫着,声音虽然凶戾,可听着也仿佛很痛苦,甚至让元曦感受到,皇后在哀求她的宫女,那一声声地传来“放开我,你们让我回去”,怎么那么可怜。   她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皇后的行李被一件一件送回去,长长地松了口气。   石榴和小泉子赶上来,吓得脸色惨白,但刚才那情形他们若上前只会添乱,石榴几乎要哭了,捧着小姐的脸蛋,轻轻地揉了两下:“您何必呢,谁也不会念您的好。”   元曦说:“可是额娘说,做了皇上的后宫,就要懂大道理,这是我的本分。”   只听小泉子道:“主子,是苏麻喇姑姑来了。”   元曦回眸看,宫道的那一头,站着苏麻喇,但她朝元曦欠身后,转身就离去了。   石榴轻声说:“小姐,等皇后回过神来,她不会念您的好,就算是皇上,只怕也觉得您是为了讨他的喜欢,太后也……”   元曦却笑:“可我一直都想讨他的喜欢,是真的。”   她松开元曦的手,一晃一晃地走回去,天知道皇后总爱这么闹,是有多大的精力,就这么折腾一场,就快耗光她所有的力气。   慈宁宫里,苏麻喇告诉了玉儿她看到的所有情形,她赶到的时候,远远就见到佟贵人跪在皇后脚下,离得远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佟贵人是在阻拦皇后离去。   “奴婢只是让他们把东西搬回去,没有正面去见皇后。”苏麻喇说,“主子,接下来该怎么办,派人去告诉皇上吗?”   玉儿道:“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不告诉他,告诉哪个?我以为他去西苑散散心就回来的,这一走这么多天,撂下皇后在宫里不闻不问,福临也太过了。”   苏麻喇称是,便要安排人手去西苑传话,大玉儿走到屋檐下,呼吸冰冷又新鲜的空气,展臂舒筋骨,对苏麻喇道:“光想着皇后不懂事,我早晚要被自己气死,就想一想这宫里,还有懂事听话的孩子,老天爷终究是仁慈的。”   “佟贵人真是懂事,只怕其他几位,怕是巴不得皇后娘娘一去不回。”苏麻喇道,“您没瞧见,这些日子,渐渐发现皇后被皇上软禁后,那几位在宫里散步晃悠,可嚣张了。”   “她们受了委屈,想要扬眉吐气也是人之常情,小事不必计较。”玉儿豁达地说,“但大是大非,她们的确没有担当,也没有胆魄和心意,她们只想做好自己的宠妃,而不是为了福临。这样说来,怪自私的,仿佛我只想着自己的儿子,可元曦一定就能明白,我想的是皇帝,是大清。”   苏麻喇说:“可是皇上对佟贵人,到底怎么想的呢,特意安排人点亮了东六宫的灯笼,却迟迟不与他亲近。”   玉儿淡然:“这福临自己的事儿,由着他吧。” 第427章 我不过是有样学样   皇帝于这日傍晚回到坤宁宫,孟古青的行李还堆在廊下,塔纳从门里迎出来,她已经换下了家乡的衣裳,穿着体面的宫服,跪在门前努力地向皇帝解释,皇后只是想家了。   “皇后现在在做什么?”福临问。   “坐在窗下发呆,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天天都是这样。”塔纳硬着头皮说,“皇上,娘娘她知错了,她没再去找别人的麻烦。”   福临没有听完这些话,走进门,便见孟古青蜷缩着身子靠在窗棂上,她知道是福临来了,但没有抬起头,直到福临走到暖炕边,她才问:“西苑望出去的天,大吗?”   “西苑有开阔的湖面,很敞亮,中间有岛,从桥上过,或是划船去。”福临说,“想去看看吗?”   孟古青抬起头:“是谁找你回来的,你的额娘?”   福临颔首:“朕得到消息,说你要回科尔沁。”   “倘若我已经上路了,你会来追我吗?”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会来追,你不知道,可我知道。”孟古青转过脸,望着窗外那一小片暗沉的天空,“福临,倘若你下次再这样把我丢在宫里,我就真的走了。”   “朕没有把你丢在宫里,你是在受惩罚,在反省。”福临道,“而朕在西苑,努力把堆在手里的事都处置了,就想着三月春暖花开时,带你和额娘出去转一转。”   “呵……”孟古青冷笑,“我做错什么了,要反省要受罚?”   福临冷然:“既然如此,那你就继续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来告诉朕,你做错了什么?”   他昨晚,竟是真的转身要走,孟古青眼睁睁看着福临就要走到门前,大声喊住他:“那个贱人踢伤了我,你知道吗,你这么久不管我,我连淤青都退了,伤口都好了,你看不见,你又只会说我骗人狡辩,为什么,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   福临道:“那是谁的错?身为皇后该做什么,你都知道,你就是不愿去做。”   孟古青瞪着双眼:“你怪我不善待你的后宫吗,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额娘,那些被她软禁的庶福晋,皇太极的女人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不过是有样学样,你的额娘曾经做着一样的事,曾经带着你的姐姐们离家出走,我在科尔沁全都知道。可是当年,皇太极都包容了她,你呢?你做了什么?”   福临抬起冰冷的双眼:“你再直呼先帝的名讳,我会派人掌你的嘴,记住。”   孟古青紧咬着唇,半天憋出一句:“你没话可说了。”   福临道:“朕对你说的还少吗,你继续闹你的,但后宫不能乱,朝廷也不能乱,朕说过会守护你到尽头,尽头在哪里,朕也不知道。”   他几乎没有动气,感情也毫无起伏,已经完全麻木了孟古青的折腾,最初的新鲜一点点消失,剩下的,只有责任。   皇帝特地为了这件事,回了一趟紫禁城,见了孟古青后,并没有到慈宁宫见母亲,不顾天黑又去了西苑。   玉儿一直等到福临安全回西苑的消息后,才命苏麻喇关门入寝,苏麻喇见太后心情不好,有些话也就没说出口,今晚坤宁宫十分热闹,皇后把她能摔的东西,全摔了。   之后的日子,济尔哈朗和索尼几人,时不时进宫向太后请安,说一些朝政上的事。   皇帝派了佟国纲父子去常宁镇压反清势力,还定下了春秋经筵,今岁开春,可谓风调雨顺,福临对于朝政的勤劳,让济尔哈朗都忍不住向太后赞叹,少年天子,是大清的希望。   但有些话,索尼不能说,济尔哈朗还是可以插一句,问起帝后不和睦的事,济尔哈朗坦率地说:“皇上总不能一直住在西苑,官员们上朝议政也麻烦,眼下一切太平都好说,但凡有什么事,大臣们百姓们,只会以为皇上在那里游戏享乐。”   玉儿笑应:“叔王所言甚是,我也劝过几回,请皇上回宫,总说忙啊忙,等忙停顿了就回来。不如您去劝一劝,皇上小时候,也爱听您的话。”   济尔哈朗面有难色,但明白皇太后的意思,便不再提这些话,不久后告辞了。   玉儿从书房出来,看见西边角落里,小太监们在佟元曦的指挥下,将新的花草种入泥土里,她缓缓走来问:“你这每天翻来翻去的,都种些什么?”   元曦应道:“等春风一吹,花儿开出来,您就知道了。每种花香气不同,花期有长短,颜色更是不一样,如果……”   “你要把慈宁宫变成御花园?”玉儿道,“这里住的,可是我这个皇太后。”   苏麻喇从身后走来,轻声道:“皇太后就不赏花了吗,您心里不好受,拿孩子撒气?”   玉儿轻叹,示意其他太监宫女都退下,留下怯生生的元曦,她道:“你阿玛和兄长带兵去常宁了,你知道吗?”   元曦颔首:“阿玛派人送信来了,他们已经出发了,愿他们早日凯旋。”   玉儿道:“明天早些过来,到佛堂为他们祈福。”   元曦屈膝谢恩,玉儿扶着苏麻喇要走,但没走几步,身后的元曦就道:“太后娘娘,臣妾每日来侍弄花草,并不能随便进殿见您,那天的事一直没能给您一个交代,您愿意听臣妾解释吗?”   “倒是个不肯吃亏的孩子,做了好事,就要讨赏的吗?”玉儿转身来,“好,你说,为什么会去拦着皇后?”   “那天听巴尔娅福晋提到皇上在西苑的种种辛苦和为难,当时脑袋一热,只想着娘娘若回科尔沁,哪怕只是走出皇城,也会成为天下人的笑话。”元曦坦率地说,“臣妾不愿皇上被人笑话。”   玉儿说:“结果呢?”   元曦低下脑袋,把沾了泥土的手藏在身后:“这几天……她们都说我处心积虑,为了能引起皇上的注意,什么都做得出来。”   玉儿问:“这么做,值得吗?”   元曦抬起头,但抿着唇控制了情绪,想说的话没敢说出口,当然值得,她可是因为喜欢上,才来选秀的。 第428章 江南烟雨图   清晨的慈宁宫,静谧安宁,元曦自从到慈宁宫侍弄花草后,知道了皇太后大致的作息,便决不会在太后礼佛的时辰翻弄修剪花圃,因此除了仅有的几次晨间请安,几乎没有这么早来过这里。   寝殿里,宫女们侍奉太后洗漱,告诉她:“佟贵人天没亮就来了,一直等在外头。”   “她起得来,也难得。”玉儿无奈地摇头,真是个傻孩子。   苏麻喇今日倒是起得晚,从后院过来时,已见佟贵人扶着皇太后进了佛堂,她便招呼门前的宫女,带着她们去准备早膳。   佛堂里,看着佟元曦像模像样的请香叩首,玉儿问:“从前也陪家里的长辈礼佛吗?”   元曦笑道:“规矩礼仪都学过,但臣妾坐不住,额娘每月会去庙里上香拜佛,偶尔住上几日斋戒,那几日便是臣妾最自在的日子,所以每月都眼巴巴地盼着额娘去庙里。”   玉儿道:“这么淘气?”   元曦忙收敛了几分,老老实实坐到太后身后,却听太后说:“可你额娘,还是把该教你的都教了,是个好孩子。”   “那……太后,您喜欢我吗?”元曦脑袋一热,问出了口。   “喜欢你?”玉儿转过身,看着年少的孩子,回忆起来,玉儿大概是这辈子头一次被人问这样的话,她反问,“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元曦怯然底下脑袋:“因为……”   玉儿道:“既然都开口了,别再吞吞吐吐,这里是佛堂,没什么规矩尊卑,只有敞亮的心,你有什么就说吧。”   元曦哽咽,左手紧紧抓着右手的手指,抓得自己生疼:“因为您喜欢我,阿玛和额娘,还有哥哥就能放心了。哥哥说,就算不被皇上喜欢,可以被太后喜欢。”   玉儿苦笑:“你们家的人,还真是不藏着掖着。”   元曦说:“太后……可是,皇上为什么不喜欢我?”   玉儿摇头:“谁知道呢,不过,我也不大喜欢你,瞧着是好孩子,可事儿特别多,也不是那种文雅安静的,我还从没听说过,妃嫔主动跑去皇太后宫里当花匠。固然,你做的所有的事,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和美好的愿望,但别人看着,就是哗众取宠,就是城府心机。”   元曦满心的无奈,果然如此,她早就意识到,自己在这宫里,不怎么讨人喜欢。   “我问你,那天去拦着皇后,你对皇后说了什么?”   “臣妾请皇后去看我修剪的花草。”   玉儿本是转过身去了,听这话又转回来,心中有几分惊喜,问元曦:“你说了这个?”   元曦用力点头,紧张地问皇太后:“臣妾说错了吗?”   玉儿道:“那就去吧,去坤宁宫请皇后来慈宁宫看你修剪的花草,她要是没用早膳,就告诉她,来慈宁宫一道用膳。”   元曦呆了一呆,连连摆手:“臣妾不敢,太后,您派别的人去可好?”   “你那天为了什么去阻拦皇后离宫?”   “为了皇上。”   “那就再为了皇上,去请皇后来。”   元曦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走出佛堂,走出慈宁宫,脑袋还是木的。   石榴还不知道小姐要去做什么,跟着一路就到了坤宁宫,才吓了一跳,小姐竟然要去找皇后。   连坤宁门前的太监都吓了一跳,一路把话传进门,塔纳站在门前想了又想,便不等回禀皇后,主动到门外来,听完佟贵人的话,便请她直接进门去。   孟古青已经起了,正坐在状态前梳头,元曦进门行礼,她心中一怒,但下意识地将手上的手藏进了衣袖里。   “塔纳,你把她带进来做什么?”孟古青呵斥道,“一大清早的,就要让我不痛快?”   “娘娘,慈宁宫里的花草,重新栽种布置,大变样了。”元曦定下心道,“臣妾上回就说,想请您一道去看看,虽然还没开花,可好些已经吐芽,青绿青绿的,不仔细看的话,暖风一吹,他们就长出来了。”   “滚出去,我看见你就恶心。”孟古青说,“你这么死皮赖脸地,想干什么?讨好我,巴结我,还是在皇上和太后跟前表功,显摆你的贤良淑德?”   随着话音落,脂粉盒子朝元曦飞了过来,摔在地上,扬起细腻的脂粉,元曦虽然没有被砸到,可呛着了,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但见塔纳跪在皇后膝下,哀求道:“佟贵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招惹您,可是您想想,难道要让太后亲自来坤宁宫吗?佟贵人不过是个台阶,娘娘,您就顺着下吧,一家子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孟古青的下巴颤抖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对元曦道:“你真是个傻子,全紫禁城的人一定都在骂你,那天你不拦着,我可就走了,我走了你们不就清净了?”   “可您是皇后啊。”元曦道,“您走了,皇上怎么办?”   孟古青起身来,气势汹汹,塔纳惊道:“主子,您可千万别再动手了。”   她推开塔纳,几步逼到了元曦跟前,但没有动手,冷笑道:“佟元曦,你是不是很喜欢皇上?”   元曦点头,为什么不能承认,她都是皇帝的后宫了。   “你和皇上是不是真的从前见过面?”孟古青又问。   然而等不及元曦回答,福临突然出现在了门前,他今日一早决定回宫住,匆匆归来,想在坤宁宫换龙袍,和孟古青说几句话,然后就去早朝,谁知急匆匆闯进来,却见满地脂粉狼藉,见孟古青捏着佟元曦的下巴。   “你们在做什么?”福临问,平静的心情,顿时又乱了。   孟古青的心揪在一起,捏着元曦下巴的手指,稍稍用了劲,几乎要掐入她的皮肉,恶狠狠地问:“你是故意的?”   福临转身离去,元曦心里一急,趁皇后松手,她便跑出来,追在皇帝身后:“皇上,臣妾来请娘娘去赏花,娘娘在和臣妾玩笑,您千万别误会。”   “怎么什么事都有你?”可皇帝转身来,怒道,“你能不能消停些,你以为自己有几个脑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皇上……”元曦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这一天,乾清宫恢复了早朝,少年皇帝如平日一样,事无巨细都问得清楚,大臣们越来越不敢糊弄皇帝,是日朝会散去时,已将近晌午。   福临到暖阁更衣,就要去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吴良辅传话说岳乐到了,福临命他进门,便说:“来的正好,一起去慈宁宫用午膳吧,太后也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岳乐却呈上一幅画轴,福临微微蹙眉,展开后,见是一副普通的江南山水图,只是笔触婉约、色彩柔和,带着几分蒙蒙烟雨的气息。   他往左下角看了眼落款,心头一颤。   岳乐说:“去年江南赈灾时,当地官员乡绅拍卖各种古玩书画,以筹集善款,臣无意中听说有这一幅画,所以……”   “皇兄多事了。”福临说着,将画轴卷起来,扔在了桌上,继续穿戴衣裳道,“朕同你讲的,不过是玩笑话,忘了吧。”   “是。”岳乐赶紧答应,转身去收拾画卷。   “留下吧,既然拿来了。”可福临却又道,“你花了多少银子,朕给你。”   岳乐忙道:“没花什么银子,难得皇上看得上眼。”   福临嗔笑:“你额娘都到宫里向太后哭穷,说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过来,皇兄你也是,该收敛一些了。”   岳乐亦笑道:“臣会好好教养他们,养得活。”   说罢退到门外去等皇帝,而福临穿戴好了,命小太监们也都退下。   他上前重新拿起那幅画,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卷起来,喊来吴良辅道:“仔细收着,但别藏得太深,朕偶尔想看一眼。” 第429章 最坏的打算   去往慈宁宫的路上,岳乐忽然驻足道:“皇上,臣以为此刻太后最想能一同进午膳的,当是您和皇后娘娘。”   福临睨他一眼,知道是来做说客的,不耐烦地说:“所以你才给朕去找什么画?”   岳乐忙道:“这是两回事,巧的是赶一块儿了,您说……”   “朕不想见她。”福临道,“岂是你这样尽享齐人之福的人,能体会的。”   岳乐说:“虽说臣尽享齐人之福,可她们之间又如何能真正和睦共处,不过是外人看不见罢了,她们何曾不怨不苦,都是臣的罪过。”   “你这么说,也是朕的不是了?”福临怒道。   “皇上,家和万事兴。”岳乐深深作揖,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   可福临也不愿退让:“不去就不去,朕还求着你不成?”   皇帝扬长而去,留下岳乐微微一叹,见一旁的吴良辅朝他求问,只挥了挥手,让吴良辅赶紧跟着去。他总不见得,冲到坤宁宫去,把皇后绑到太后跟前。   事实上,玉儿并没有委托岳乐做什么,见福临独自过来请安,也只问他西苑南台可好。   福临说那里虽清净,不如宫里舒适宽阔,准备改建修缮,待精心打理后,再侍奉母亲前去。   “别花太多的银子就好,皇上喜欢怎么修缮,就让他们拾掇吧。”玉儿说道,“额娘也喜欢那里。”   吴良辅和苏麻喇,分别为二位主子布菜,福临往桌上略扫了一眼,不禁皱眉。   苏麻喇在他身旁轻声道:“皇上也记得,这都是皇后娘娘爱吃的。”   他们新婚不足一年,福临就能记得皇后爱吃什么,这是玉儿料想到,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毕竟她一直相信,福临喜欢孟古青。   据说皇帝到现在还经常叫错几位贵人的姓氏,虽说把他们带去西苑,真正得临幸的没几个人,正如巴尔娅对元曦说的,她们只是过去侍奉茶水。   饭吃了一半,母子俩几乎都没说话,玉儿见边上那几盘菜几乎没人动,便吩咐苏麻喇:“既然是皇后爱吃的,给她送去吧。”   随着菜肴被端走,苏麻喇朝吴良辅使眼色,他们将其他宫人也一并带下去,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俩,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锅子。   “倘若,你想废后,额娘是赞同的,只不过大臣那边,科尔沁那边,我们都要费点心思。”玉儿放下筷子,淡漠地看着福临,“皇上意下如何?”   福临大惊,忙站了起来:“额娘,没那么严重,怎么、怎么就到了废后的地步?”   玉儿平静地望着他:“只是这么一说,这也是我心里做好的最坏的打算。福临,是额娘对不起你,我没能好好教导孟古青,可我每次看见她,就什么都不想说了。在我看来,她的嚣张跋扈已经不单单是脾气大个性强,是她心眼儿不好,当然这也是我的主观臆断,我从一开始就对她不公平。”   “额娘,废后那么大的事,不至于,真的不至于。”福临跪下了,恳求道,“额娘,您再给孟古青一次机会,儿臣会好好对她说,儿臣会让她好好做皇后。”   玉儿道:“额娘信你,起来吧,你也吃得差不多了,让他们停一停,你带着那些菜去看看孟古青,她这些日子都吃不好,也算是惩罚了。既然皇上心里愿意原谅她,就别再关着她,你把人撂下一个月不闻不问,这件事,是福临你不好。”   福临起身,却是懵了好一阵,才道:“额娘,明天、明天可好,今天儿臣还不想见她。”   “这是你们夫妻的事,你自己决定。”玉儿没有强求,但又想起一件事来,解释道,“你早晨在坤宁宫看见佟佳氏在那里,不是她多事,是我派她去请皇后,就是没想到什么都赶巧了。”   “是,儿臣冤枉了她。”福临的咽喉滚动了一下,“儿臣会让吴良辅,送些赏赐过去。”   玉儿欲言又止,想说的话还是作罢了,这是福临的事,他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他若不喜欢佟元曦,强求也不会有好结果。   此刻景仁宫里,也是传午膳的时辰,今日御膳房得了苏麻喇的特别关照,比平日里多给佟贵人送了两道菜。   元曦却也没发现,只管闷头吃饭。   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就是觉得不能不吃饭,如今在这紫禁城里,仿佛只有每天把饭菜都吃了,才证明着她的存在。   “小姐,后来皇后娘娘,她对您说了什么?”今早的事,石榴也看在眼里,皇帝拂袖而去后,她家小姐就跟木桩子似的定在了那里。   后来皇后出来了,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尖锐地大笑着返回屋里去,而小姐就一步步走出来,带着她回慈宁宫复命。   但她们没再见到太后,只在宫门外请人传句话,就离开了。   “没说什么。”元曦道,“从明天起,我不再去慈宁宫修剪花草了,反正也弄完了,就等着春暖花开。”   她走到门前,站在宫檐下,看着屋顶融化的雪水,滴成的冰棱子,那么尖锐那么刺目,像寒森森的獠牙。   “小姐,门口风大,今天怪冷的。”石榴上前来劝,“进屋吧。”   “你给我拿一把花锄来。”元曦说。   “是……”石榴不明白,但照着去做了。   这宫里什么都精致,听说佟贵人要为皇太后修剪花圃,内务府送来了很精致小巧的锄头,元曦一直用着很趁手。   她慢条斯理地在花坛里挖了一个坑,从怀里摸出温暖的玉扳指,又看了几眼,轻轻一叹后,把他埋进了土里。   “佟贵人,您在忙着呢?”忽然从门口传来苏麻喇的声音,正在将泥土踩实的元曦,不禁有些窘迫,不安地问,“姑姑,您怎么来了?”   “这是太后给您的东西,派奴婢送来。”苏麻喇笑悠悠走上前,温柔地问她,“太后还让奴婢传句话。”   “您说。”元曦道。   苏麻喇笑道:“太后问,明儿起,您是不是就不打算去慈宁宫了?”   元曦的心好疼,垂眸道:“姑姑,我想我,还是别再出门的好,我做什么都做不好,到处惹人嫌。” 第430章 不得自行婚配   这话听着,有几分怨气,苏麻喇知道,就连太后自己都说,今早的事儿,是她坑了佟贵人。   可她不知道福临会突然回来,不然怎么也不能让元曦去夹在皇帝和皇后之间,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皇帝在坤宁宫里指着佟贵人怒斥的那句话,早就传了出去。   “太后说了,待暖风一吹,百花竟放时,要和您一道欣赏慈宁宫里的花花草草。到那时候,请一定要来慈宁宫。”   苏麻喇如是说,朝元曦又看了一眼,看了她身后才埋上的泥土,和一旁的花锄,猜想佟贵人是把什么东西埋在了地下。   “是,多谢太后,多谢姑姑。”元曦福了福,上前相送,苏麻喇便也顺势离去,到了宫门外,又说了几句叮嘱的话,这才走远了。   石榴跟在一旁,轻声问:“小姐,太后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您若不说不去,往后还能去慈宁宫?去慈宁宫多好啊,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元曦说:“去了更招人嫌,仿佛我在挑衅皇上,宫里那么多人看着呢,要让皇上下不来台吗?”   石榴怨道“可是皇上他……”   元曦伸手挡住了她的嘴:“你不要乱说话,一则出了事我保不住你,再则他是我的丈夫啊。”   石榴撅着嘴,眼里泪汪汪的,看着小姐去拿起花锄,忍不住说:“您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讨皇上的嫌,皇上既然嫌您,为什么把您选进来?”   元曦看着石榴,她说了和今早皇后一模一样的话,皇后问她,“皇上讨厌你,为什么还要选你?”   而这个问题,早就在她心里问了无数遍,她是第一个被留牌子的秀女,也是唯一一个被遗忘的秀女。   元曦回眸看了眼被踩实的泥土:“是我自己想来,反正……是我自己想来。”   慈宁宫里,玉儿听完苏麻喇的讲述,问道:“她埋什么了?是不是福临,曾给过她什么信物?”   苏麻喇手下的小宫女,想起来说:“太后娘娘,那回皇上从您这儿走,贵人们正好来请安,就等在门外头。皇上的玉扳指掉在地上,被佟贵人踩了一脚,皇上也没动气,就当场赏给佟贵人了,莫不是那只玉扳指?”   玉儿和苏麻喇面面相觑,苏麻喇或许还好,可玉儿太明白这种爱而不得的痛苦,她早该料到,将来的孩子里,总会又出现像她这样的傻子,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的男人,却一生一世都没有回应。   可好歹,皇太极还包容她宠她,甚至纵容她,一手把她推到了今时今日的地位,不论她是否情愿,除了爱情,皇太极什么都给了。   但福临能给人家什么?现在就连一颗玉扳指,人家也不稀罕了。   “好好的孩子……”玉儿心疼地说,“我亏待她了。”   苏麻喇笑道:“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对佟贵人的偏心可越来越明显了,您就从来没对皇后有这样的耐心。”   玉儿道:“我也是人呐,就允许福临有自己的喜恶,我不能有?”可她很快就回答自己,“是啊,我不能有,不然这后宫这天下,是要乱的。”   她吩咐苏麻喇:“我中午歇一歇,午后做些蒙古点心来,叫孟古青一起来,我好好和她说说。”   此刻乾清宫里,福临刚忙完一阵,负手在屋子里踱步,兴奋地等着吴良辅将午前收起来的画拿来。   连吴良辅都没想到,皇帝说往后时不时要看一眼,会是这么快就想看一眼,心里便盘算着,把这画放在什么地方最合适。   “千万不要让别人碰,也不许给任何人看。”福临吩咐吴良辅,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许向皇额娘提起这件事,不然……”   “奴才知道。”吴良辅忙道,“皇上,奴才跟了您这么多年呐。”   “下去吧。”福临懒得多说,展开烟雨图,放在明窗下的炕桌上,春日午后温暖的阳光,落在这烟雨蒙蒙的江南山水间,仿佛紫禁城里的春意,便要从这幅画上散出去。   他安静地欣赏着,感受每一抹色彩下的情感,不知过了多久,吴良辅悄然来到,福临以为是有大臣来了,便起身卷起画轴,但听吴良辅说:“皇后娘娘去了慈宁宫,正陪着太后用点心,皇上您看……”   “嗯。”福临只是嗯了一声,心中本是强烈的拒绝,可想到额娘午膳时说废后,又实在不忍,便道,“朕忙着,不能过去,你挑一挑有什么好茶,送去请额娘和皇后品尝。”   吴良辅领命,又上前来,要收起画轴,果然皇帝说:“不必了,往后朕自己会收,你去吧。”   慈宁宫里,孟古青已是哭得眼睛通红,她怎么会不委屈呢,玉儿强硬的话说了,温和的话也说了,耐心把该教导的事,都对这孩子说清楚了。   但皇后能不能听进去,能不能坚持忍耐,就是她自己的造化。   “宫里晨昏定省的规矩,不能省了,是要用来约束妃嫔敬畏你的心。”玉儿道,“哪怕让她们干等在坤宁门外,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要动辄打骂起冲突,你们可是大清最高贵的女人。孩子,你在紫禁城里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人可是一双双眼睛盯着宫里,把你的心放宽广一些,看得远一些。”   孟古青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只是敷衍地点着头,不久后,见福临派吴良辅送来茶叶,毫无和好的诚意,心里又是凉了半截。   “额娘,您觉得我错了?”孟古青又把问题兜回原处,“我不喜欢自己的男人有别的女人,我错了吗?”   这也是玉儿曾经挣扎了半生的痛苦,可当年她是侧福晋,是庄妃,后宫的天有姑姑撑着,可即便如此,她也常常为自己折腾出的事付出代价,罚跪挨骂是家常便饭,并不代表她能做的,就是可以做的。   “你的心思没有错,世上的女人,人人都会这么想。”玉儿冷静地说,“但世道不容,更何况,你是皇后。作为人作为女人,你可以用一生来反抗,可作为皇后,从这一刻起,你就必须接受。除非,连同你皇后的尊贵,一并舍弃。”   “您真狠。”孟古青说,“哪怕连一句安慰我的话,都不愿说。”   “额娘可能明天就会死去,也可能长寿再多活几年。”玉儿平静地说,“你自己不学着把这天撑起来,等我死了,光留下几句安慰你的话,管什么用?”   玉儿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但眼前的孩子能不能听进去,她也不知道,但玉儿希望,岁月可以在她心里沉淀下什么,她还能用孩子们还小来安慰自己。   “有什么不懂的事,不明白的事,就来这里问我。”玉儿道,“总不见得,我回回去坤宁宫找你,别人瞧着怪,你心里也不自在。慈宁宫的门一直开着,想来就来,你总觉得我不喜欢你,可你也不喜欢我不是吗?”   孟古青低着头,稍稍晃了晃脑袋:“额娘,儿臣记下了。只是皇上他……”   玉儿道:“皇上说,他想再冷静一天,等明日见了面,你们好好说话,夫妻之间,有什么不可说的?但你不能忘了,他是皇帝。”   孟古青起身向太后行大礼谢恩,玉儿也知道,这孩子其实规矩道理都懂,吴克善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教就把人送来,问题就在于,皇后她自己不乐意履行该有的责任。   这一日相安无事,隔天清晨坤宁宫外的贵人们,才到了不久,就被请回去,众人都觉得,太阳从西边出了。   大家都住在西六宫,只有元曦往东边走,孤零零地离开人群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眸见是巴尔娅姐姐,巴尔娅温柔地说:“我想去你那儿坐坐,可好?”   元曦眼圈儿一红,点了点头。   而这一天,董鄂府上终于接到了皇帝的旨意,允许董鄂葭音返回江南,但因尚无合适的婚配,所以她回家后,暂时不得自行婚嫁。   这会儿鄂硕早就先回去了,继夫人领旨后,就带着葭音和费扬古来到佟图赖家中,要和佟夫人商议之后的事。   佟夫人奇道:“别人家有这样的吗?还是单单就葭音?”   偏偏这是大清头一回选秀,什么都是新鲜的,到底该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清楚,而丈夫儿子都去了常宁,不在家中。   佟夫人说:“她伯父离京前就吩咐,葭音回江南,我们要派人送,你放心,有我在呢。” 第431章 双喜临门   娘家的人靠不住,继夫人自然对佟夫人感激不尽。   而佟夫人说,她们在京没剩下几天,不如住到家里来,彼此好照应。到时候直接从这里出发,佟图赖去常宁之前,都给安排好了。   于是母子三人回去收拾了东西,最后在佟府住了两日,而这两天里,佟夫人便带着继夫人和葭音,去贝勒府向东莪格格辞别。   算起来,继夫人在爱新觉罗家的辈分比东莪差了两代,虽然比东莪年长,论资排辈竟然要叫东莪一声姑祖母。   此刻贝勒府里,东莪淡漠地看着她们行礼,说:“你们不必时常来看我,我一切都好,你们走得太勤,外人该说闲话了。”   佟夫人笑道:“让他们说去吧,妾身也没见过哪些人靠说闲话发家,就算一时得意,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且等着吧。”   “是啊,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东莪冷然一笑。   再看年轻的少女,说道:“真是奇了,这么水灵的姑娘,皇上和太后竟然都看不上。也罢,既然不许你自行婚配,也许三年后又要来参选,到那时候花开的正好,他们就一定想摘了。”   葭音向格格行礼,静默地站在继母身后没有出声,但听东莪格格问佟夫人:“佟贵人的境遇,可好些了?”   佟夫人还不知道元曦被皇帝责骂的事,只道:“开年以来,一直在慈宁宫伺候着,想来旁人也会另眼看待。妾身不求别的,但求她不受委屈不被欺负,不要成天地挨打罚跪,就知足了。”   葭音闻言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伯母,没想到这么久了,元曦妹妹的处境还是不好,她那么可爱漂亮,那样好的性情……   “我们葭音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继夫人说,“如此看来,不被选进宫,真是她的福气了。”   东莪直白地说:“佟夫人您待我好,我总该要有所回报,自然我在皇上跟前算是说得上话,但到底身份尴尬。再者皇上的个性我知道,倘若我去为佟贵人邀宠,只会令他反感。所以,我能尽量让佟贵人不要受欺负,其他的事,还请夫人等一等。”   “多谢格格,多谢格格,也请您千万别误会妾身是对您有所图,我们一家子对王爷感恩戴德,只是为了回报王爷,好让王爷在天之灵……”   佟夫人没说下去,因为可怜的孩子已是热泪盈眶。   东莪格格尚不足双十,金枝玉叶的人儿,凋零得如此凄凉,有时候佟夫人也会心软,想着不如就让国纲把格格娶了,但又想想还是不行,每次多看一眼这孩子,她心里就发慌。   离开贝勒府回到佟家,葭音跟上佟夫人问道:“伯母,元曦在宫里被欺负吗?”   佟夫人轻抚葭音的鬓发,叹道:“好孩子,没进宫是你的福气。你是不知道,中宫那位主子有多厉害。你听说了吗,这回总算把皇上也惹怒了,搬去西苑住了个把月,这才回去没几天呢。左右我们元曦没福气,我现在只盼着她平平安安。”   葭音很心疼,对佟夫人道:“伯母,我没来得及向元曦说声恭贺,之后您若有机会见到她,请替孩儿告诉元曦,我也一切安好。如今回去江南,我能继续照顾费扬古,元曦知道我本来很放不下弟弟。”   “我知道了,回了江南给伯母捎信。”佟夫人温和地说,“你那额娘看着心善,就算将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会亏待你们的,再不济,京城里还有伯母呢。”   三月初一,继夫人带着继子继女离开京城,返回江南。   而这一天也是皇帝定例要住在坤宁宫的日子,自从储秀宫大闹一场后,帝后已经月余不曾同房,不巧的是,皇后今日月信在身。   福临来时,不见孟古青,进寝殿,才见她蜷缩在炕头,忙走上前问:“肚子又疼了?太医们的药,你可按时吃了。”   孟古青有经痛的毛病,福临是知道的,每月只有那几天皇后特别软和,脸色苍白的人抬起头,委屈巴巴地看着福临,福临心软道:“疼得厉害?叫太医给你开止疼的汤药可好?”   孟古青鼻尖一酸,伸手向福临,待他坐下,便往他怀里钻,福临安抚她的背脊,叹道:“好了,咱们不闹了,朕不欺负你。”   孟古青呜咽了几声,也说不出话,更怕自己说了什么不合适的,夫妻俩又吵翻,他们总是吵架,她也累。   “塔纳,去宣太医来,怎么娘娘还是腹痛呢?”福临吩咐道,“娘娘平日里贪凉,你们是不是由着她。”   孟古青只管软绵绵地窝在福临怀里,听见他在乎自己,听见他生气,心里多少有些安慰。皇太后的话,她是听了的,可她不愿舍弃皇后的尊贵,也不愿将福临分给别的女人。   眼下一时一刻,这个愿望不容易实现,她要耐心地等,一定要等下去。   然而塔纳出来吩咐小太监去宣太医,他们去了半天跑回来却说,太医院的太医都去了储秀宫。   东配殿的杨贵人这几日觉得不舒服,苏麻喇姑姑带着人过去看了,一并把太医都找去了。   “难不成?”塔纳立刻意识到,恐怕又要掀起轩然大波,啧啧不已,“储秀宫的风水,也太好了。先不管那里怎么样,你去储秀宫告诉苏麻喇姑姑,是皇上要太医来看望皇后,不过……不该说的话,哪怕缓一缓,等明日再提也好。”   储秀宫里,接连两位贵人有身孕,苏麻喇虽然高兴,可也知道,皇后该不痛快了,听闻皇帝为皇后宣太医,便是耳提面命地叮嘱,叫他们先瞒着。   但这事儿瞒不住,早晚皇后是要知道的,回到慈宁宫,翻看福临大婚选秀后这些日子的记档,玉儿蹙眉道:“福临还是很疼爱孟古青的,他们不吵架的时候,如胶似漆,可却叫后来的占了先,说到底,这都是命。其实她们都还年轻,我倒是不着急,但皇后一定急,科尔沁也急,好好的孩子也被他们逼疯了,这一代一代传下去,还有完没完。”   苏麻喇道:“您的意思是?”   玉儿合上册子,冷然道:“爱新觉罗家科尔沁的皇后,到这一代就够了。国家越来越安定,皇家的政治联姻,就要从权臣里选,时局总是会变的。”   这事儿,苏麻喇不敢多嘴,但宫里的事儿,可就在眼前,储秀宫双喜临门,早晚要说出去,她提醒主子有个准备,不知道皇后又会怎么折腾。   但这一次,孟古青虽然气得疯狂,可福临撂下她一个月,不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自己吃亏,她让塔纳看着办之后,自己便不闻不问,见了福临,也好好地说了声恭喜。   福临见孟古青能改,自然十分高兴,而后宫已有两位贵人怀孕,他觉得自己的“责任”可以暂时放一放,于是三月里几乎没有临幸后宫,若是回内宫过夜,也必定是在坤宁宫里。   这一日,杨贵人的胎儿安稳后,其他人便结伴来探望,元曦自然也不能落下,巴尔娅告诉她别人准备了什么贺礼,她跟着同样随了一份。   但这回,巴尔娅和她都没被拦在门外,许是杨贵人为人更随和些,也把她们一并请进门喝杯茶。   “今天皇后娘娘还会来吗?”有人念叨着,走到门前去张望,捂着心口说,“上一回的事,我至今想起来还心颤。”   一旁宁贵人捧着茶,冷冷地说:“你慌什么?”   巴尔娅和元曦互相看了眼,她们都知道,宁贵人因祸得福,在受伤后得了皇帝的眷顾,但显然她和皇后的梁子是结下了,不过她好像并不害怕,对别人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端。   “要不,咱们散了吧。”陈贵人扶着宫女起身,她的肚子稍稍隆起来了,人也圆润了一大圈,上回的事叫她心有余悸,再闹一场,真怕把肚子里的孩子也吓出来。   巴尔娅带着元曦也起身,可好端端地,突然有人问:“佟贵人,你怎么不去慈宁宫修剪花枝了?被太后撵出来了吗?”   元曦很平静地回应:“是修剪完了,等着春暖花开呢。” 第432章 她娘家富贵,她不缺东西   见元曦不以为然,其他人似乎不大服气,便皮笑肉不笑地说:“如今杨姐姐也有孕,后宫又少了一个人伺候皇上,佟贵人,你一定有机会的。”   “那就借你吉言。”元曦也不客气,说罢拉着巴尔娅便走了。   却有人追上来,刻薄地说:“巴尔娅福晋,皇上是最疼你的,你也该提携提携佟贵人才是。”   巴尔娅一脸的尴尬,但元曦冲她摇了摇头,两人只管走了。   去景仁宫的路上,巴尔娅才说:“我嘴巴笨,不然一定帮你说她们,至于在皇上跟前……”   元曦忙道:“没有的事,不给姐姐添麻烦才好,皇上跟前更是如此,姐姐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   “太后很惦记你。”巴尔娅说,“我昨天去请安,太后还问我,你好不好呢。”   “过几天,我就跟姐姐去请安。”元曦说,“不然叫皇上知道太后念叨我,而我却端着架子,又成我的过错,我才不傻呢。”   储秀宫门前,宁贵人和其他人出来,见佟元曦和巴尔娅说说笑笑地离去,有人在她背后说:“宁姐姐,那佟佳氏可精明了,巴结太后又巴结巴尔娅福晋,谁不知道皇上喜欢巴尔娅福晋,她就指望着靠这些博宠呢。”   宁贵人冲她们笑笑:“且不说别的,各位家里的家世,及得上人家半分吗?人家的阿玛和兄长屡次救驾有功,你们有吗?她出身好长得漂亮,不过是运气差了些,你们现在挖苦讽刺人家,将来人家成了高位的主子,你们还活不活了?”   一语说的众人闭了嘴,宁贵人独自走开,她们也悻悻然散了。   且说宫里有两位贵人怀孕,之后兴许还陆续会有好消息,牛钮出生后没来得及做的事,福临这一年便都要先安排好。设立詹事府,制定詹事府官员的品级,制定后宫养育皇子公主的制度,凡妃位以下,不得亲自抚养。   每一次有新的制度规矩,皇后都会召集后宫告诫众人,但孟古青向来懒得说这些事,众人到了坤宁宫,都是她懒懒地看着,而后由塔纳来说明。   今日亦如是,虽然人人都悬着一颗心,但皇后没再作践谁,完事立刻便要她们散了,说是多看一眼都觉得烦。   众人早已习惯皇后的霸道,这些话说在身上也渐渐不痛不痒,巴尔娅和元曦结伴要去御花园散步,自然这也是皇太后特别恩准的。   “其实原本谁都能来,但因为皇后娘娘,才没人敢来。苏麻喇姑姑特意嘱咐我,叫你别太拘束,万一皇后来寻咱们的麻烦,还有她的旨意在呢。”巴尔娅对元曦说,“你别总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天气那么好,出来走走才是。”   元曦笑而不语,其实她不出门,是怕遇见皇帝,一转眼,大半个月没再见过,心里渐渐平静,觉得也挺好的。   是她之前心思太重,心心念念地期待和皇帝能有些什么,哪怕提一提那年元旦的相遇。   虽然太后说她做的所有事,都有善良的心和美好的愿望,可元曦承认,她的确很想招皇帝的注意,自己也分不清有些事是不是刻意的,至少现在她想明白了,不愿再强求。   “花就要开了。”元曦看着满眼嫩绿呵护下含苞待放的花儿,欣然笑道,“姐姐你看,多好看啊。”   随着御花园里春意渐浓,慈宁宫里的花草树木亦是生机盎然,这一日福临来向母亲请安时,不经意地被院子里的花草吸引。   虽然母亲搬来慈宁宫的日子也不长,但今年春天这院子里真是大变样,他不自觉地驻足看了片刻,只等苏麻喇迎出来,笑道:“皇上也觉得好看?太后可喜欢了。”   “这都是佟佳氏修整的?”福临问。   “是啊,佟贵人带着花匠重新布置,有些土还是她自己翻的。”苏麻喇欣然道,“太后还嗔怪过,说这里是寡居的太后所住的地方,怎么要弄成御花园不成。”   “寡居的太后又如何?”福临说,“就该让慈宁宫里兴旺繁荣,让额娘看着高兴。”   苏麻喇悄悄看了眼皇帝,轻声道:“皇上若是喜欢,不如赏赐一些佟贵人什么?”   福临摇头:“平添麻烦,她娘家富贵,她不缺东西。”   皇帝说着就进门去了,苏麻喇心里有些不明白,朝吴良辅使了个眼色。   吴良辅便随她到屋檐下,听完苏麻喇的问话,老老实实地说:“关于佟贵人,皇上真是半个字都没提过,奴才倒是想问来着,也不知道该从哪里插话。”   苏麻喇见吴良辅不像说假话,便是放过他,之后待皇帝离去,再与玉儿提起来,玉儿道:“这么说来,也并不讨厌,倘若是讨厌才难办了,这日久天长的,岂不是折磨人家孩子。那就等一等吧,兴许哪天,福临就想明白了。”   苏麻喇则道:“格格,奴婢听说皇上近来很喜欢赏画,倒也不是什么名家大作,是安郡王给皇上送去的画。”   “岳乐?”玉儿嗔笑,“别不是什么不正经的。”   “有瞧见的宫女说,是一副山水画。”苏麻喇分析,“会不会是江南的山水?”   玉儿抬眸看着她,心下一转:“你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主仆俩心照不宣,她们早就觉得,皇帝对鄂硕家的女儿,似乎别有心思。   当然她们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才会多想,外人想不到那一层,就不知会不会胡乱猜。   “好在外头还没什么传言,毕竟被撂牌子的秀女多,被发回本家不得另行婚配的也不只有董鄂氏。”苏麻喇道,“这事儿,不过个三年,是看不出结果的。”   玉儿则叹:“苏麻喇你发现没有,福临现在虽然事事会来向我禀告,可他很少找我商量什么了。大事小事他都自己先做主,然后再对我说,济尔哈朗封叔王就是这样,选秀被撂牌子的宫女如何安排,他也只字不提。”   “您不是盼着皇上,能独立自主?”苏麻喇笑道,“这也不是坏事儿。”   “自然是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玉儿说,“但不得不承认,我隐隐有些不安,大抵就是父母心吧。” 第433章 给额娘的惊喜   然而就在玉儿感慨父母之心,担心自己太过放手,福临却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惊喜。   这一年春天,御花园百花齐放的时候,雅图和阿图带着各自的孩子从科尔沁来北京,要在北京度过夏天,到深秋才回去。   皇帝派了很多人去接,将姐姐和外甥们直接用轿子抬进宫,这一日孟古青得知消息,不得不前去相迎。   眼看着两位大姑子从气派体面的轿子上下来,前呼后拥,众星捧月。孟古青心中感慨,更愤愤不已,同样是做女儿,如今科尔沁的人,只惦记着她几时生,谁来真正管她的死活。   “快一年不见,皇后长高了。”雅图见了弟妹,和气地说,“我们的皇后越来越漂亮,皇上真是有福气。”   孟古青知道大姑子的厉害,轻易不敢招惹她,唯有道:“皇上已经在慈宁宫,要给皇额娘一个惊喜,皇姐随我来吧。”   雅图却道:“不忙,您的外甥女外孙都饿了,先给她们吃口奶,都到家了,反正额娘也不知道我们来,在等一等。”   孟古青眼皮子轻轻一抽,真是“到家”了,一点都不客气,但这才是做女儿该有的骄傲吧,她们的兄弟是大清的皇帝,他们自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于是不得不寻一处地方,由着两个孩子吃口奶,阿图公主的小阿哥才一岁多,乳母还喂着,雅图的小格格才四五个月,竟然是雅图自己喂养。   雅图的大儿子是他爷爷吴克善的心头肉,雅图知道轻易将他带出远门,吴克善必定不高兴,这一回她们姐妹要住上几个月,于是就把长子留下,毫不犹豫的来了。   待两个小娃娃吃饱了,雅图让人先把孩子抱去慈宁宫,她和阿图慢慢地跟着孟古青往慈宁宫走。   一路上雅图对弟妹笑道:“皇上来信的时候,我和您二皇姐还犹豫呢,皇上就说,那慢慢地走,走到什么时候都成,总是这样那样的理由,一年年地不回来。我说我这不前年才回来过,你家皇上说,奔丧和回娘家能一样吗?我真是拿他没办法。”   孟古青真是每听一句都羡慕,可惜她没有娘家了,亲娘不在,亲爹只图她生孩子,科尔沁已经没有她的家了。   “皇上待您好吗?”雅图从前在科尔沁,倒是很少和孟古青往来,这会儿温柔地说,“皇上若是欺负您,只管告诉皇姐,虽说君臣有别,可他还是我弟弟呢,不敢不听姐姐的话。”   换做别家的弟媳妇,必定含羞带娇地和大姑子撒个娇,说几句客气亲热的话,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好。   可孟古青却冷笑:“只怕皇姐也管不了,皇上欺负我的那些事,连太后都管不了。”   这话虽然尴尬,可雅图还有什么场面没见过,转身就对阿图说:“你听听,那小子,可越来越了不得。”   阿图亦是从容地笑悠悠:“皇姐可别没规矩,人家现在是大清的皇上。”   慈宁宫里,玉儿正听福临讲述要严格规定后宫妃嫔皇子公主及皇亲贵族的婚嫁殡葬之礼,摈弃一些奢华浪费的旧俗,用皇额娘还在世的时候的话来说,要体面一些。   “体面,可不仅仅是比谁花钱多。”福临对母亲道,“额娘,您说是不是?”   玉儿含笑:“你皇额娘若还在世,该多高兴,她夜里做梦都会笑醒的。”   说着话,门前就传来奶娃娃咿咿呀呀的动静,便见两个嬷嬷抱着小孩子来。   大的已经能下地摇摇晃晃走两步,小的才丁点儿大,好奇地盯着四周,被送入玉儿怀中时,睁大眼睛看着她,忽然就咧嘴笑,眼眉弯弯乐呵极了。   “这孩子真漂亮,是男娃还是女娃?”玉儿说,“是岳乐家的孩子吗?我说让七福晋送两个孩子来,她真的送来了?”   福临笑道:“额娘再仔细看看。”   玉儿愣了愣,低头仔细看怀里的娃娃,又看了看站在地下趴在自己膝头的小男孩儿,几乎和阿图小时候一模一样,她惊讶地问福临:“这是你姐姐家的孩子?”   门前传来雅图的笑声:“额娘可真是,连自己的外孙子都不认得了?”   抬眸见一双女儿好好地出现在眼前,玉儿顿时热泪盈眶,问:“你们怎么来了?这都是我的外孙?”   雅图上前来,跪在额娘膝下道:“您的大外孙女漂亮吗,像不像我小时候?”   玉儿招手让阿图也上前,再没有比骨肉回到身边更让她高兴的事,只听福临在边上说:“这是我和皇后的主意,想让您高兴高兴,把姐姐和外甥们接来住一阵子,陪您过个夏天。”   “孩子小,路上可不好走。”玉儿担心不已,心疼自己的骨肉,“你们都辛苦了,赶紧起来,跪着做什么。”   雅图和阿图却退后,向母亲恭恭敬敬地行大礼,也向皇帝和皇后行礼,这之后,才玩笑着说:“额娘是不知道,您家皇上多霸气呀?我说路上不好走不愿意来,他发八百里加急来说,你们走慢点呗,哪怕走到秋天才来,就在北京过了年,明年开春再回去。”   福临笑道:“皇姐越大越不正经,你把外甥女留下吧,可不能把她教成你这样。”   雅图说:“皇上,您皇姐我,可不就是您的额娘教出来的?”   满屋子的笑声,玉儿搂着心肝宝贝们,一时什么烦恼都没了,心里感激儿子疼她,也对孟古青说:“皇后,你有心了。”   孟古青这个现成便宜捡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不能这会儿说出让福临下不来台的话,讪讪一笑,站到一边去,天伦之乐是人家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景仁宫里,元曦正和巴尔娅学绣花,小泉子跑回来说:“长公主们回来了,怪不得前面那么热闹,是太后娘娘亲生的两位长公主,带着孩子从科尔沁来,要在宫里住下呢。”   巴尔娅见过雅图,对元曦说:“雅图公主是极好的人,怪想念她的,宫里更热闹了。”   元曦说:“我在家就听说过,长公主们可了不起了,当年先帝也最宠爱这几个女儿是不是?”   巴尔娅笑道:“我听年长的嬷嬷们提过,过去母后皇太后和太后接二连三地生女儿,你是知道的,科尔沁那里有所期待,所以母后皇太后膝下几位公主,连她自己都不怎么喜欢。”   她压低了声音说:“我不该说这样的话,真是该死,不过啊,那些嬷嬷们都说,只有太后她疼爱自己的女儿,用心栽培教导,一点不在乎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先帝眼看在眼里,就特别高兴,把几位公主视作掌上明珠呢。”   果然巴尔娅是宫里的人,知道各种各样的传说,元曦已经从她口中,听了很多很多过去的故事。虽然她在家也能听一些,但传到外头的话,往往已经添油加醋,失去原来的面貌。   而听得越多,她越佩服皇太后,但巴尔娅也是有分寸的,不该说的话不敢胡说,例如先帝和宸妃娘娘的事儿,事实上连那些老嬷嬷们,也是缄口不提的。   “我们要去行礼吗?”元曦问巴尔娅,“是不是该去见见长公主?”   巴尔娅笑道:“还是等皇后的旨意吧,反正就算失礼了,长公主也不会见怪的,等你见过长公主就知道了,真是极好相处的人。”   且说雅图和阿图在京城都有自己的公主府,和福临书信往来时也说了,虽说住在宫里,但只把孩子留在宫里,她们到时候每日进宫便是。毕竟皇上如今有了后宫,规矩和亲情,都要分清楚。   于是母子几人商议,在宫里住两个晚上,等苏麻喇带人去把雅图的公主府打理好了,她们姐妹俩再搬出去。   玉儿几乎一整天,都抱着外孙女,简直爱不释手,宫里一阵热闹散去,母女三人才能说说心里话,阿图在那一边哄她的儿子睡,雅图看着额娘笑话:“您不累啊,都抱了几个时辰了。”   玉儿瞥她一眼:“额娘从前,也成天抱着你呢。”   雅图笑道:“额娘,我终于有女儿了。”   母女俩笑得那么甜,雅图又道:“我来了见皇上和皇后,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科尔沁那边,火急火燎地,觉得天要塌了似的?”   玉儿轻叹:“他们俩,总是好一阵歹一阵,倒也挺像那么回事,不像皇帝和皇后,更像一对平常夫妻。这事儿福临有分寸,我就一直没插手。” 第434章 我若是你,我肯定不稀罕   “怀孕的两位贵人,我们准备了礼物,一会儿和阿图去看看她们。”雅图说,“还有巴尔娅,真是可怜,我还抱过牛钮呢,如今也才明白,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   玉儿道:“巴尔娅现在挺好的,和景仁宫的佟佳氏成了姐妹,我近些日子看她,气色越发好了。”   “景仁宫的佟佳氏,是佟图赖家的女儿吗?”雅图问道,“听说皇上不喜欢她。”   “你还知道什么,科尔沁离得那么远,怎么什么都知道?”玉儿摇头,“吴克善真是了不得。”   “那可不,那里的人,个个儿伸长脖子等着皇后生儿子呢。”雅图啧啧不已,“于是连带着其他人的事,或多或少也会传过来。”   对着女儿,没有不能说的话,玉儿把这些日子的烦恼和无奈都告诉了雅图,阿图哄睡了儿子来,对母亲道:“既然福临自己都明白,额娘的确不该多插手,至于孟古青么……”   她和雅图互相看了眼,方才一进宫,皇后就说了令人尴尬的话。   也许她是真性情,不爱虚伪的那一套,可人活着,到底图什么?自然她们愿意尊重皇后自己的选择,可皇后喜欢的,不代表人人都要陪着她喜欢。   “额娘尽力就是了。”女儿简单的一句话,真是把什么都说透了。   不久后,雅图和阿图结伴来到储秀宫,长公主的问候,令陈氏和杨氏受宠若惊。   而雅图姐妹俩的礼到了,之后的事自然不会多管,来时的路上就互相商议好,她们只是来陪伴额娘,不管任何事。   巧的是,回慈宁宫的路上,遇见了从东六宫归来的巴尔娅。   巴尔娅一见雅图,忙上前行礼,但没说几句话,便眼红落泪。   雅图温和地说:“你还那么年轻,保重自己的身体,别胡思乱想。且不说别的,额娘她失去了小女儿,必是余生最大的痛苦,所以她能体谅你,但你也要振作起来。”   巴尔娅连连称是,阿图则看见她身后婢女捧的花束,笑道:“这花好看,我在慈宁宫也看见了。”   “是景仁宫的佟贵人种的,慈宁宫里的也是她年头上栽下的。”巴尔娅将花束捧来,送给阿图道,“长公主若是喜欢,请拿去吧。”   阿图欣然收下,之后巴尔娅继续回她的小院,姐妹俩回慈宁宫,果然在院子里见到一模一样的花,玉儿在门前见了,还道:“你们怎么一来,就揪我的花草?”   女儿归来后的慈宁宫,一扫往日的清静,时时刻刻都很热闹,而福临为了迎接两位皇姐,要在宫里摆宴为她们接风洗尘。   是日夜里到坤宁宫休息,便吩咐皇后准备家宴之事,要热闹隆重一些。   孟古青没好气地说:“皇上倒是让我在额娘面前长脸,可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回头让额娘发现,我岂不是更没脸面?你为什么不早些和我说,到今天人都来了,才急急忙忙地让我去接。”   福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要紧的,反正朕说是和你一起的主意,谁敢胡说八道?你只管跟着高兴就是了。”   殿内静下来,福临本歪在炕头闲适地看奏折,见没动静,放下手里的东西找孟古青,便见她气哼哼地站在一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福临叹道:“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的脾气,就不能改一改?”   孟古青别过脸:“你是明知道,你的两个姐姐都不喜欢我,若是和我商量,我未必答应这件事,对不对?”   福临懒得理她,继续看奏折,南边一些官员的奏折,文字粗俗,别字连篇,瞧着像是没念过书,让他很苦恼。   但多尔衮还在世的时候,曾对他说过,不是只有读书人才能做官,军队、农耕和商贸是国之基础,读书做官的,大部分不会种地,也不会经商。   “她们是来给那些贱人撑腰的吗?”孟古青却爬到炕头,抢掉了福临手里的奏折,“你是故意让她们来给我做规矩吗?”   “还给我。”福临冷然道,“你在抢什么东西,你可知道?”   孟古青没好气地翻开看了眼,嗤笑道:“这是奏折?这字写得跟狗爬似的,你的大臣们,就这点本事?也太给大清丢脸了,我们蒙古人的汉字,也写的比这强。”   福临怒目相视:“还给我。”   孟古青稍稍一颤,也知道朝廷大事不可放肆,便放回了炕桌上,转过身道:“你凶什么凶,说好的不再欺负我。”   福临不愿争吵,朗声命吴良辅进来,把奏折收走,又命塔纳来伺候洗漱更衣。   孟古青憋着一口气,眼看着塔纳脱去皇帝的衣衫,一时又忍不住了:“滚出去,通通滚出去。”   塔纳无奈,看向皇帝求助,福临让她走了。   孟古青走上前,亲自为皇帝换衣裳,手触摸到福临的肌肉,便软绵绵地凑上来,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你别生气,是我不好。”   福临已经习以为常,最初的时候,还会动心甚至反省自己是不是说了过分的话,但到如今,一模一样的场景反反复复的出现,他已经毫无感觉。   “睡吧,很晚了。”福临道,“明日摆宴,你张罗着。”   孟古青却黏在他身上,柔声道:“福临,我这几日正合适呢。”   美人儿目光暧昧,气息旖旎,柔软的小手不断地往丈夫腰肌上探,只有这时候的皇后,才会变得娇软可爱。   福临伸手解开孟古青的衣扣,责备道:“又闹脾气,天天的哪里来这么多的脾气?”   门外吴良辅和塔纳听得动静,彼此都松了口气,退开几步,遣散了不相干的人,两人在屋檐下低语,吴良辅说:“你怪辛苦的。”   塔纳苦笑:“从小跟着,早就习惯了,只是如今……颇有些为难。”   吴良辅见她的眼神,便猜得出来,必定是慈宁宫想要左右塔纳,让她监视皇后。   皇太后是个做任何事都不动声色的人,这一年年发生这么多的事,就没见皇太后着急慌张过,再大的麻烦,也都过来了,吴良辅至今也猜不透,慈宁宫的水有多深。   “还是好自为之。”吴良辅道,“咱们的主子,是皇上,是皇后呐。我今儿对你说着话,也不怕你去慈宁宫说一嘴,这是我掏心窝子的话。”   “吴公公,我明白。”塔纳道,“主子脾气再坏,也不曾亏待我,我怎么好背叛她。”   寝殿里,福临与孟古青翻云覆雨,床笫间的小皇后,是缠人的妖精,福临很喜欢。   他并不抗拒要他们的孩子,但每一次的尽兴后,伴随而来的,都会是孟古青的失望,这一次也不例外。   隔天接风宴上的皇后,还大大方方地谈笑风生,之后的日子,有两位长公主常常进宫,内宫亦是一切太平,但坤宁宫里很快就迎来有一阵乌云密布,皇后的月信,如期而至。   虽然这些私密的事,不会大肆宣扬,可底下做粗活的宫女,互相之间提一嘴,很快就传到后宫里,贵人们便知道,皇后的心思又落空了。   这一日,太后下旨,说御花园里的花快要谢了,落在地上怪可惜,各宫若是喜欢可以去随意采摘,制作干花等等,不必拘束。   年轻的贵人们便结伴而来,嬉戏追逐,好不热闹。   巴尔娅和元曦也来,几位先到的,已都摘了好些,纷纷围上前说:“佟贵人最会侍弄花草,替我们都插瓶修剪一下吧,你看这乱糟糟的。”   元曦婉拒:“这些花都快谢了,选一些还没萎靡的花瓣做干花最合适,若是要插瓶欣赏,等夏日里的花开之前,早些侍弄才好。”   宁贵人在一旁冷声道:“你们做什么,难道佟贵人是来伺候你们的?大家是一样的位份,凭什么差遣人家?”   “宁姐姐,话可不是这么说。”有人酸溜溜地说,“自然是伺候太后伺候长公主们,才会有好处。我们这些人,算什么呢?可没打算让佟贵人伺候我们,不过是想请她帮忙,您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更有人刻薄:“可惜巴结了大半年,还是个没开的花苞。”   众人纷纷捂嘴窃笑,幸灾乐祸地打量着元曦。   这样粗俗的话,实在难听,宁贵人冷哼,不想和她们同流,可正要走,迎面见两位长公主带着宫女和小小的阿哥来了。   小阿哥蹒跚学步,见到那么多漂亮的女眷,便兴冲冲跑来,在她们身边绕来绕去。   “你们采完了?”雅图和气地说,“我们可来迟了。”   众人见礼,原本该是留下来陪伴长公主一道赏花,但方才那些话,天知道有没有被听去,纷纷觉得尴尬,见长公主们不挽留,也就先后陆陆续续地走了。   巴尔娅和元曦行礼后,也想离开,倒是阿图笑道:“佟贵人,你看看什么花拿来做干花最好,我要多做一些,带回科尔沁去。”   “妹妹。”巴尔娅拉了拉元曦的衣袖,“咱们走什么?”   在接风宴上,雅图和佟元曦已是互相见过,但她和阿图都笃定不管宫里的闲事,从来也没在福临面前提起过什么。   但刚才那些话听着,心里实在气愤,都还是花一般年纪的人,怎么就变得刻薄起来,这后宫的日子,真是磨人。   元曦将花剪递给雅图,雅图接过手时,摸到了她手上的伤痕,摊开看了眼,笑道:“这可不该是皇帝的后宫该有的手,倘若你选秀时是这么一双手,初选前就被筛出去了吧。”   “是……”   “你进宫以来,就天天修剪花草?”雅图道,“瞧瞧这手上的伤痕,真叫人心疼,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充实了。”   元曦怔然。   雅图却笑:“不然呢,就眼巴巴地盼着和皇帝睡一觉?你稀罕吗,我若是你,我肯定不稀罕。” 第435章 她大概是和御花园八字犯克   长公主的话说的这样直白,元曦脸都红了。   雅图将剪下的花儿戴在她的发鬓,温和地说:“说一句别在乎旁人说什么,很简单;真要做到,并不容易。但这世上值得悲伤落泪的事太多了,不要浪费在几个苦哈哈的人的尖酸刻薄里,不值得。”   元曦很受用,笑起来:“多谢长公主开导,臣妾记下了。”   雅图见她得这样美,心中唏嘘福临竟然瞧不上如此好看的姑娘,但事事不能强求。   只是没来由的,也喜欢元曦,便又悄悄地说:“哪怕心里惦记着和皇上睡一觉,那也该是因为喜欢皇上,而不是因为别人说难听的话嘲笑你,对不对?”   元曦的脸烧得通红,害羞地跑去巴尔娅身边,阿图见了,嗔怪姐姐:“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雅图却拍拍身上的花瓣和树叶,说道:“我最烦做这种事了,我可不要什么干花。”   从御花园散了,制作干花的事儿,全落在了元曦和巴尔娅的身上,雅图和阿图悠哉悠哉地逛回慈宁宫。   看着小阿哥在前头和乳母追逐嬉戏,雅图说:“说好不管是非,哪有这么容易,整个紫禁城都是是非,想想额娘实在不容易,这辈子几时才能顺遂安逸。”   阿图笑道:“额娘可比姐姐忍得住,话说回来,我这儿没什么要紧,可姐姐呢?来一趟,若不帮着点孟古青,回去怎么向舅舅交代?”   雅图不屑:“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吗?反正你姐夫不在意,而我倒是想帮帮孟古青,人家领情吗?”   阿图不是吴克善家的媳妇,自然更公允些:“可素不相识的小贵人,姐姐如此在意,对孟古青也多少有些不公平。”   雅图却道:“这佟图赖一家,对十四叔忠心耿耿,也屡次救过额娘,我是看在佟图赖的份上客气几分,但人家孩子也招人喜欢不是?孟古青呢,见了我们爱答不理,说话阴阳怪气,我们是她的亲娘还是亲姐姐?受这份气?”   说着话,到了慈宁宫门前,乳母抱着刚才还嬉闹的小阿哥,竟然已经睡着了。   阿图将儿子接过来,抱着去见额娘,玉儿爱不释手的搂在怀里,说:“你们小时候也一样,走哪儿睡哪儿。”   雅图道:“额娘,我们回来好些日子了,一直不见东莪,我和阿图打算明日去她府里看看,您说合适吗?”   “你们想去就去吧。”玉儿道,“她现在也没什么,偶尔也进宫看看我和福临。只是这孩子的婚嫁难了些,她要为你十四叔和婶婶守孝,三年又三年,说是从齐齐格故世开始算,足足六年后,再让我和福临为她安排。我和福临都想,这辈子若非遇上良人,东莪是不会嫁了,但若不嫁,也就由着她。”   雅图和妹妹对视一眼,对母亲轻声道:“往后,还是少让东莪进宫,您说呢?”   玉儿苦笑:“怀里抱着孙子,听你们说这样的话,额娘真觉得自己老了。你阿玛也是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对我说,他觉得自己老了。一晃眼,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数日后,雅图姐妹到贝勒府探望东莪,果然她是病着了,这几日才没进宫去。   姐妹们再见面,早已不是昔日的光景,说话客气,言语生分,雅图和阿图,也不必强求。   但离去的时候,恰好遇见佟夫人带着婢女来,她万万没想到会遇见两位长公主,担心自己这样的行为,会被误会是故意巴结,心里紧张极了。   可到底是皇太后的女儿,雅图和阿图并没有和佟夫人打招呼,听说等在门外的是佟图赖家的夫人,两人便径直离了贝勒府。   佟夫人松了口气,看着长公主们的轿子远远而去,命婢女带上药材,进府去探望病中的东莪。   东莪是真的病了,而非装病对两位堂姐避而不见,见到佟夫人,笑道:“您没遇见长公主吗?”   佟夫人说:“没打照面,如此才好,不然叫人误会妾身故意巴结长公主,对佟贵人没有好处。”   东莪无奈一笑:“夫人真是心思缜密,奈何您的女儿,心思太简单了。”   佟夫人笑道:“那孩子也不傻,只是少长了几个心眼,妾身还是知道的。别人真想欺负她,也没那么容易。”   东莪说道:“过些日子我身体好了,进宫去瞧瞧,夫人有什么话,我替您传给佟夫人。”   “只盼着格格身体早些好起来。”佟夫人说,“宫里的事儿,佟贵人自己会应付。”   东莪道:“也是啊,等佟大人和公子建功立业回来,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总不能撂着人不搭理。”   皇宫里,这几日巴尔娅和元曦就忙着在景仁宫里做干花,这花儿晒了要褪色,不通风要腐烂,既要保持色泽也要留存香气,一天天的筛选下来,最后剩下能做成干花的并不多。   为了能让阿图长公主多带一些回去,元曦和巴尔娅每天都到园子里去摘花,这一日巴尔娅来了月信,身子不爽不想出门,元曦便命石榴给姐姐送了暖身体的甜汤去,她自己带着小泉子和来旺来园子里摘花。   天气越来越暖和,春日的花几乎都要谢了,元曦精心挑选了好些,主仆三人捧着花出来,迎面遇见了孟古青带着几位贵人来散步,也不知道那几位几时巴结上了皇后,又或是路上偶遇,这些元曦并不关心。   “你把园子里的花都拿走了,我看什么?”孟古青没好气,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这些日子,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巴结两位大姑子,她就盼着雅图和阿图赶紧滚回科尔沁去,明知道景仁宫里忙着给她们做干花,看见佟元曦,自然是厌恶至极。   “回娘娘的话,这些花都是落在地上,还有要凋谢的,春天的花谢完,夏天的花就要开了。”元曦应道,“臣妾已经看见,一些花苞……”   可孟古青却走上来,不由分说,一手打翻了她捧着的竹篮。   花瓣纷纷扬扬落地,但紧跟着,皇后又打落了小泉子和来旺手的篮子,用她的脚,狠狠地碾在花瓣上,在鞋底染出血色般的狰狞。   “就算烂了,这园子里的花,我说不许摘就不许摘,记住了吗?”孟古青捏着元曦的下巴,“要去慈宁宫告状吗,去啊。”   元曦忙跪下道:“臣妾该死,请娘娘息怒。”   孟古青冷笑:“倒是学乖了?还算你识相,既然识相,就该更老实些。”   她毫无顾忌地踩着花瓣,带着身后几位贵人离去,御花园就正对着坤宁宫的后门,难怪这里的一举一动,皇后都知道。   一群人踩着花瓣扬长而去,元曦无奈,她大概是和御花园八字犯克。   “主子?”小泉子爬过来问,“怎么办呢?”   “都捡起来吧,拣没踩坏的留下,你们去拿笤帚来,把踩坏的都扫干净。”元曦吩咐着,便细心地将还能留用的花朵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吹去花瓣上的尘土,轻手轻脚地放进竹篮里。   不多久,听得脚步声靠近,以为是小泉子回来了,她说:“你们别乱走,再给我踩坏了。”   但是抬起头,却见皇帝杵在眼前,她恍惚觉得,皇帝好像又长高了,他要长到天上去吗?   “你在做什么?”福临问。   “臣、臣妾……”元曦心里直打颤,她方才撞见皇后,都没这么紧张。   定下心来,忙端正地行礼:“回皇上的话,臣妾在把掉在地上的花捡起来,是不是挡着您的路了?”   福临见满地被碾压过的花瓣,各色花汁把路都染了,蹙眉瞥了眼佟元曦,不声不响地走了,亦是从后门进的坤宁宫,但不知道他刚才是从哪儿来的。   元曦松了口气,转身见跪在远处的小泉子,着急地说:“别愣着了,快来帮我捡。” 第346章 胭脂绯红   福临去东边查看宫殿建造的工程,从后路绕到坤宁宫,本想歇一歇,下午还有好些事要忙。   远远走来时,便看见佟元曦跪在一堆枝叶花朵中,小心翼翼地捡拾起花瓣,直到他走近了,才察觉到人来。   说起来,如今时日久了,福临渐渐叫得出后宫几位贵人的名姓,对的上各人的来历家世,但早几个月的时候,见到一群人,他也就只认得佟元曦。   他们相识得早是其一,其二,在这紫禁城里能与孟古青媲美的容颜,佟元曦算是独一份,长得好看的人,自然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可是就算再好看,福临也没动什么男女之情。   最初留牌子,是瞧着母亲似乎喜欢,是知道她是佟图赖的女儿,至于昔日是否有过那么一面之缘,并没勾起皇帝什么兴致。   后来,等福临意识到,只剩下佟元曦不曾被临幸时,一来她事儿多麻烦多,再来,凭什么别人说还有一个没得临幸,他就要去临幸,难道他真的是孟古青所说的种马?   皇帝自己和自己怄着一股气,可宫里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就连元曦自己也认定,她是被皇帝讨厌了。   但福临不喜欢她,也根本谈不上什么讨厌。   皇帝从后面来坤宁宫,一路消息就传到前头,几位来巴结皇后的贵人几乎是仓皇而去,哪一个敢耽误皇后的好事儿。   孟古青迎见了福临,笑道:“怎么这个时辰来了,要不让他们早些传膳?”   福临摆手:“不饿,就想歇一歇,我在哪儿歇都一样,可若去了别处,你这醋缸子要翻天了。”   “你这话说的,要不你去别处呗。”孟古青也知道这是玩笑,不会真和皇帝抬杠,可她在意方才的事儿,便问道,“从后面来的?看见什么吗?”   “佟佳氏在捡花。”福临如实说。   孟古青的长眉轻轻一抽:“是吗?”   福临不以为然地说:“这个人,总是毛手毛脚的。”   孟古青心里一定,知道佟元曦没有胡说八道,既然如此,她何必上赶着惹是非上身。便转身跪在炕上,把枕头摆一摆,笑着:“你来躺下,天没亮就起,是该歇会儿才好。”   但福临却因此看见了孟古青的鞋底,洁白的鞋底,周全一圈不知被什么染了色,还有一片花瓣的碎片贴在鞋跟上。   孟古青自己没察觉,大概别人也没看见,不过福临想起了方才见到的场景,佟元曦身边好些花被碾碎在地上,而她一开始也说:“别再踩坏了。”   是皇后踩的,她去踩人家的花做什么?   “福临,你怎么了?”孟古青拾掇好了,推着福临躺下,又喊来吴良辅,命他看着时辰,别耽误皇帝的朝务。   福临合眼,想到方才的事,孟古青问他,是在试探他,他说了实话,可孟古青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那日离了坤宁宫,吴良辅得了皇帝的命令,让他派人去御花园门前看看,且不要惊动皇后。   去了的人回来说,佟贵人早就走了,地上的残花枝叶也都收拾干净。   吴良辅揣摩皇帝的心思,可那之后福临只字不提,他也就不敢多嘴,不过吴良辅已经打听到,是皇后今天没道理地又去欺负了佟贵人一场。   数日后,巴尔娅恢复精神,又来景仁宫帮着元曦做干花,碰上元曦在捣花汁做胭脂,惊讶地问她:“你怎么连胭脂都会做?”   元曦笑:“我不会,是才学的,昨天去园子里收花,见这花色重但没什么香气,长公主若用来泡澡不合适。边上扫地的老嬷嬷说,捣出花汁做胭脂膏也好,可我做得乱七八糟,还染了满手的花汁。”   她说着,往巴尔娅脸上抹了一道,两人嬉闹起来,折腾半天,只做出一丢丢的胭脂膏,两人分着擦了。   而这日夜里,巴尔娅被接去了乾清宫,福临见她手指上染的红彤彤,问是怎么弄的,巴尔娅笑道:“今日在景仁宫和佟贵人做胭脂来着。”   “你们没有胭脂用了?”福临想当然。   “是闲着没事儿,收了那么多的花,闹着玩。”巴尔娅说着,凑过来些,笑盈盈问福临,“皇上,奴才今日的胭脂可好看?就是咱们自己做的。”   福临一贯宠她,故意嗔道:“猴子屁-股似的。”   巴尔娅撅了嘴,小声地咕哝:“反正是好看的。”   福临见她磨墨的手指鲜红鲜红,想起了那日皇后的鞋底,他问:“佟佳氏收那么多花做什么?”   巴尔娅奇道:“皇上不知道?阿图长公主爱用花瓣泡澡做香薰什么的,说秋天回科尔沁要多带一些回去,春夏尚可,冬日里就只能用干花,所以要佟贵人多做一些。”   “嗯。”福临似乎并不在意,自顾自地看着奏折。   “皇上……”巴尔娅轻声道。   福临抬头看她,巴尔娅今日的胭脂很好看,衬得肤白娇嫩,她怯怯的眼神里,想说什么早就透出来了,果然道:“佟贵人她……皇上,您为什么不喜欢佟贵人?”   “没规矩,要你多嘴?”福临蹙眉。   巴尔娅立刻就怕了,慌忙要跪下告罪,被福临拉起来揽在怀里。   她身上带着优雅清新的花香,叫人闻着闻着,想要去探寻根源,耳鬓厮磨,巴尔娅便急了,娇然道:“皇上,回、回暖阁去吧。”   福临在她屁-股上轻轻一拍:“你先去吧。”   巴尔娅不敢造次,忙离了去,福临心头的火也渐渐灭了,继续专心地批阅奏折。   将要休息时,吴良辅带人送来八百里加急军报,常宁大捷,不过佟图赖受了伤,好在性命无忧。   福临很自然地想到了佟元曦,想她若是知道父亲受伤,必定难过担忧,便吩咐吴良辅:“佟将军受伤的事,暂不要提,待他们班师回京,你提醒朕,让佟贵人出宫探望她的父亲。”   他回到暖阁,巴尔娅等候许久,已经换好了寝衣,娇滴滴地把染红的手藏在身后。   福临将她的手捉来,嗔道:“你去太后跟前伺候,也这样?”   “过几天就能洗掉,皇上别生气。”巴尔娅说着,便来脱皇帝的衣裳,福临又闻见她身上的香气,却不由得地问道,“你和景仁宫走得很近?”   巴尔娅说:“皇上真是的,后宫里什么都不管,现下还有谁不知道,奴才和佟贵人走得近?佟贵人人可好了,奴才和她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佟贵人见识多,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她小的时候,还想跟着佟将军去战场,不过半路上就被发现,叫人送回去了。”   见她说的神采飞扬,福临却皱眉头:“这么淘气?”   巴尔娅说:“将门虎女,自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福临见她毫不保留地夸赞另一个女人,心里更疼惜巴尔娅的大度善良,说道:“不提了,你也难得过来一趟,好端端地说别人做什么。”   巴尔娅却道:“可是佟贵人当真好,奴才也乐意那样的好人伺候您,不像有些人……”   见皇帝一脸严肃,她垂下脑袋,“是,奴才不说了。”   巴尔娅侍寝后,照规矩是要被送回去,但福临留她过了夜,隔天天亮前才回的小院。   这事儿逃不过坤宁宫的眼睛,早晨请安时,孟古青当着众人的面,质问巴尔娅为何坏了规矩。   巴尔娅无从辩驳,若是搬出皇帝来,只会更加惹怒皇后,她被罚跪在坤宁门外,众贵人则站在一边看,说是以儆效尤,皇后更不许任何人往前朝送消息。   福临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下午,巴尔娅受完了惩罚早就回去了,皇帝含怒瞪着吴良辅,吴良辅磕头说:“皇上,皇上,奴才是真的不知道。”   福临负手往门外走,吴良辅上前阻拦:“皇上,您若此刻去探望巴尔娅福晋,皇后娘娘的脸往哪儿搁。”   “她罚跪巴尔娅,还让其他人站在边上看的时候,把朕的脸面放在哪里?”   福临踹开了吴良辅,怒气冲冲地往慈宁宫的方向来,听说巴尔娅跪了一上午,这是膝盖都要烂了。   可他才踏进小院的门,就听见里头的笑声,福临的怒气顿时散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好奇。   走近一些,便见门里,巴尔娅盘坐在窗下靠着软垫,面前一个宫女坐在凳子上,佟元曦正在往她脸上抹什么,逗得所有人都大笑。   那宫女哀求着:“佟贵人,您做的这个胭脂,还洗得掉吗?”   元曦却促狭地说:“红红的多好看,要是洗不掉了,往后一辈子都不用擦胭脂,多方便。”   巴尔娅正笑着,一抬头,见是皇帝在门前,慌道:“皇上,您怎么来了。”   众人都吓得手忙脚乱,行礼迎接皇上,福临进门,指着那宫女道:“抬起头来。”   宫女昂起头,便见一张大花脸,这回真是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福临也觉得可笑,但忍住了,只皱眉道:“何苦折腾她们,这样如何出去见人?”   巴尔娅下了榻,腿一软就跌在地上,福临忙来搀扶她,怒道:“你小心一些,着急什么?”   “皇上,佟贵人是闹着玩的,是这丫头自己要擦。”巴尔娅着急解释,吩咐道,“快告诉皇上,是不是你自己要擦胭脂?”   福临却道:“朕也是和你们闹着玩的,你们继续玩吧,朕就是过来看你一眼。”   他把巴尔娅抱上榻,查看了膝盖上的伤,见并不是特别严重,再看巴尔娅,她怯怯地从身后拿出一对厚实的护膝,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可福临的心情一时好了,没说什么,叫她好好歇息。   但走的时候,对一旁的元曦道:“皇姐要干花,御花园里的若是不够,你到前头武英殿去看看,那里花草也多,派人知会吴良辅一声,让他安排人带你去就好。”   元曦抬起头看着皇帝,福临心头一颤,昨夜在巴尔娅脸上见到的嫣红,此刻在她的脸上,果然是更美更迷人。   但没等元曦谢恩,福临就走了。   皇帝离去,众人都松了口气,地上的小宫女爬去拿了镜子照脸,顿时要哭了。   但这胭脂自然是能洗掉的,众人拉着她去洗脸,巴尔娅让元曦坐到身边,愧疚地说:“险些又害了你,不过皇上没生气,你别担心。”   元曦爽朗地笑着:“不碍事,我也知道,皇上没动气。”   巴尔娅想到昨夜的对话,可想想皇帝当时并没什么表态,说出来只会让元曦难过,便按下了心情,只道:“苏麻喇姑姑说,日久见人心,皇上会明白你的好,更何况那几位,哪一个都不如你好看。”   元曦却道:“姐姐,我已经不在意了,反正我过得好着呢。”   她这些,并不是心里话,但至少,能让自己舒坦些。 第347章 你代表的可是朕   皇帝来过一回,唯恐之后有什么麻烦,巴尔娅便劝元曦早些回去。   然而从慈宁宫旁的小院回景仁宫,几乎要穿过整片后宫,元曦不敢从乾清门前过,也不敢从坤宁门前过,总是要穿过西六宫,绕到后花园,经后面的路才回到她的住处。   今日眼睁睁看着巴尔娅姐姐罚跪,最后是小泉子背着福晋回的小院,元曦就一直在那儿陪着姐姐,虽然巴尔娅有苏麻喇姑姑送的护膝,但也吃了大苦头,叫她好心疼。   这会儿走过坤宁宫,石榴在身后轻声提醒她:“小姐,咱们快些走吧,皇上去看望巴尔娅福晋了,不定皇后要怎么发脾气呢。”   说着话,刚好过了翊坤宫,见宁贵人扶着小宫女的手从门里走出来,像是来散步的。   她与元曦碰上面,虽然客气地点了点头,但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不知道她在为自己骄傲什么。   宁贵人的家世并不显赫,她虽非包衣旗,父亲却是济尔哈朗亲王府里的长史,说白了,就是管家。   元曦知道,虽然一样是姓董鄂氏,但差了葭音姐姐家十万八千里,就算比着元曦,那打小过的日子也是完全不同的。   自然元曦没有那么深的门第之见,相反她这个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才总是被人排挤。   两处没有走近了说话,元曦见宁贵人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还是带着石榴他们走开了。   过了坤宁宫的后门,不怕再被皇后找麻烦,来旺才跟在贵人身后轻声道:“主子您不知道,现下除了陈贵人和杨贵人养着身子外,就是宁贵人还没有服软,其他人都去巴结皇后了。”   “怎么才能巴结皇后?”元曦感慨,“金银珠宝皇后是不稀罕的,说好话她也不见得爱听,咱们通通都消失了,才好不是吗?”   来旺小声道:“奴才听说,贵人们都向皇后娘娘保证,绝不给皇上生孩子?”   连石榴都惊讶了:“真的假的,且不说她们甘心不甘心,后宫妃嫔说这样的话,是不想活了吗?”   “你们再不许提了,这必定都是谁传的闲话,到时候事情本没有,却全来找你们算账,问你们的不是。”元曦紧张地说,“怎么好随便拿皇嗣开玩笑。”   但事实上,皇后待其他人,果然客气了一些,每日到坤宁宫请安问候,皇后或多或少会对那几位说几句话,元曦宁贵人她们,就不会被放在眼里。   且奇怪的事,皇后并没有为了皇帝事后探望巴尔娅而大吵大闹,就连福临也等了两天,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慈宁宫里,说起这些闲话,雅图道:“别是因为我们在,若是如此,咱们岂不是长久地在这里才好,皇后就不会和福临吵架了。”   玉儿华丽抱着小外孙女,膝下搂着虎头虎脑的外孙子,本是满心欢喜哪有功夫想这些烦心事。   但提起来,还是轻轻一叹,不愿娃娃们听见是非,先让乳母抱出去晒晒太阳,才开口道:“你们听说了吗,宫里好几位贵人为了向皇后表忠心,发誓绝不给皇上生孩子的事。”   阿图奇道:“这还了得?就算是皇额娘当年,也是卯足了劲让庶福晋们为皇阿玛开枝散叶。”   孩子们大了,从前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些,玉儿也不奇怪。姑姑和她是一样的,不仅不把皇太极的女人们放在眼里,连同他们的孩子,也是不在乎的。   即便如此,该生的还是生了,如今宫里还有两位格格没出阁,玉儿不曾亏待她们,但她们老老实实地在阿哥所住着,几乎不会出现在内宫里。   皇太极子嗣不算少,尚且如此,轮到福临,孩子还没见着,竟然出了这样的事,孟古青瞧着,竟是比哲哲昔日还要狠。   但玉儿知道,姑姑是狠,孟古青却是狠毒。   雅图道:“额娘若是要问责这件事,光凭听说不可靠,她能有十八张嘴来反驳您,说您无中生有诬赖她。真要追究,必须抓个现行,叫福临也亲眼看着。”   阿图心软,劝道:“何必这么绝,私下里敲打敲打便是了。”   雅图啧啧:“就是振聋发聩的动静,你家皇后娘娘若不爱听,她就能听不见。要不就别管,要不就得让她服服帖帖。”   阿图向母亲道:“难怪都说大姑子难缠,赶上半个婆婆,您看您还没怎么样呢,姐姐就急红眼了。额娘您别急,还不许别人编排皇后的不是吗,什么事都要弄清楚了再说。”   玉儿笑道:“也不怪孟古青怕她,不过这事儿,我赞同阿图的话,真有其事,也私下里敲打便好,她若还不肯听,总有解决的法子。”   但那之后,宫里太平无事,就连元曦和巴尔娅,也没遭皇后什么折腾。   陈贵人和杨贵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到了深秋初冬,宫里就热闹了。   而半个月后,佟图赖与佟国纲从常宁归来,佟图赖阵前受伤,中了敌人的暗器。   所幸暗器无毒,但流了好些血,到了这个年纪,即便救回一条性命,也再不能恢复到之前的精神。   扫平反清势力,是朝廷大事,皇帝极为重视,派岳乐和博穆博果尔到城门下迎接,一路用轿子把佟图赖送到乾清宫。   消息灵通的来旺和小泉子,早就打听好了来告诉元曦,元曦这才知道阿玛受重伤,差点没命,心如刀割,可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哭。   不多久,吴良辅带着人匆匆赶来,正发呆的元曦被带去了乾清宫,本以为是能见到父亲,可她只看见了皇帝。   “日落前回宫,这会儿去,还能赶上午膳,一家人吃顿饭。”福临道,“天黑前一定要回宫,坏了规矩,就没有下一回了。”   元曦呆呆地看着皇帝,似乎还没明白过来。   福临叹气,走到她跟前说:“听不懂吗?在这里磨蹭,耽误和家人团聚的时辰,朕许你回家探亲,日落前回宫。”   可是元曦忍了半天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委屈又伤心地看着皇帝:“皇上,我阿玛伤得很重吗?”   福临心软了几分,稍稍犹豫后,伸手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好生道:“没伤了性命,不是好好地活着回来了?你哭什么劲?”   元曦一抽一抽的,却是怎么要控制不住,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皇帝跟前,匆忙把眼泪抹了,可心里的难受抑制不住,那水汪汪的眼睛便仿佛深山的清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   福临蹙眉道:“你哭吧,哭消停了,再回去。”   可看一眼泪中的小美人,那股子委屈难过,真真千回百转,叫人挪不开目光。   福临满脸的不耐烦,但还是伸手在元曦身上抹了一把眼泪,又嫌弃地掏出随身的帕子塞在她手里,训斥道:“擦干净了再回去,你是要让佟图赖觉得,朕在宫里多委屈你吗?”   元曦也不傻,至少还懂规矩,真是不敢再哭了。   福临见她平静下来,便道:“你们自己做的胭脂呢,擦一些,体体面面地回去,你代表的可是朕。”   元曦再行礼谢恩,规规矩矩地退下,福临又喊下她道:“不能空手回去,吴良辅。”   吴良辅立时从门前出现,不等皇帝吩咐便道:“皇上放心,奴才早就准备好了。”   他一路送元曦出宫,和和气气地说:“佟贵人,皇上可是打从得了军报,就吩咐奴才预备今日的事,看在皇上的心意,您回了府里,可也不能掉眼泪了。”   “多谢公公准备这么多东西,待我回宫后,再向你致谢。”元曦淡淡的,端着几分后宫该有的尊贵。   “不敢当,不敢当。”吴良辅笑着目送人离去,舒了口气,其实这儿才刚开始呢,他一叹,“哎,坤宁宫里,又该闹了吧。” 第438章 佟贵人,救我……   佟图赖完全没料到,皇帝会恩准元曦回家探亲,他被送到乾清宫时,本以为皇帝会让父女见一面,没想到说完正经事,他又被抬出来了。   当时心里好生难受,深以为皇帝真不把他家元曦当一回事,不成想到家才躺下不久,家仆一路禀告进来,说佟贵人归宁。   皇帝不仅允许元曦出宫探亲,还为她准备了仪仗和礼物,自然区区一个贵人讲究不得什么隆重的排场,但后宫出行该有的体面和庄重,都有了。   且为了不打扰天伦之乐,命随行之人止于佟府门外,进了家门,就不必再讲究什么规矩。   但佟图赖还是带着妻儿迎接到门前,元曦也好好地看着爹娘向她行礼后,才将大门关了。   “阿玛……”元曦上前,又不敢轻易触碰父亲,担心地问,“您伤哪儿了,快,快回去躺下。”   一家子人拥簇着佟图赖回去躺下,他哈哈笑着说:“没事,阿玛见了你,什么都没事了。”   佟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女儿,捧起她的手,这手上有伤口也有花汁染的颜色,她听说孩子在宫里为长公主们制作干花,过去把她关在家里闭门思过时学的乱七八糟的本事,竟然都派上了用场。   只可惜这双白嫩的手,终究舍不得女儿辛苦,佟夫人将元曦的手贴在脸上捂在怀里,相顾泪无语。   “哥,我饿了。”元曦冲边上的佟国纲道,“你们吃过了吗?”   佟国纲满身风尘还没来得及洗去,就见到妹妹,实在满心欢喜。   第一次经历战场,和父亲的生死边缘,让他迅速成长。他走上前,粗粝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曦儿,你长高了,更漂亮了。”   元曦眼眉弯弯地笑着:“哥,你倒是把嫂子给我娶进门呀。”   那之后,下人们张罗午膳,大小姐回来,可把大家乐坏了,杀鸡宰鹅又添了好几道菜。   家里的饭菜就是香,元曦胃口大开,一家子人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就看她大口大口地吃。   佟夫人嗔道:“知道的是宫里规矩大,吃饭不能甩开膀子,才把你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把女儿嫁到什么穷山恶水的地方,这吃相……难不成你在宫里?”   元曦在宫里,还真没那么多讲究,因为没人会去景仁宫,而巴尔娅姐姐也不会瞎讲究,只有她们的时候,都是歪在炕上说说笑笑,真要说起来,除了不能随意离宫,和皇后的刁难刻薄,大部分时间的日子,还是很自在的。   当然了,她不能这么说,一个不得宠的后宫,有什么可骄傲的,额娘当初可是盼着她进宫为佟佳氏光宗耀祖的。   “让她慢慢吃吧。”佟图赖靠在一旁说,“看着我闺女吃得香,我也饱了。”   佟夫人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哪一句挑出来都是不高兴的事,难得一家团去,她左思右想还是按下了。   反正皇帝若是不乐意稀罕他们家孩子,她说再多的话也不管用,不如乐呵呵地聚一聚。   吃过饭,佟图赖睡了,年纪渐长,再经历这一重伤,精神力气大不如前。   元曦在一旁伺候,为阿玛盖上被子,静静地坐了片刻,看见阿玛鬓边的白发,十分心疼。   父亲尚未年老,可他的经历够的上别人的几辈子,虽然早生华发也没什么可稀奇,但今日一走,元曦不知下次何时才能再见父亲,也许下次再见,阿玛已是满头白发。   “大姐。”门前,佟国维探头探脑,招呼她姐姐出去。   元曦见是弟弟回来了,忙出门来,摸着弟弟的脑袋说:“下学了?小家伙,你可长高多了。”   佟国维却神秘兮兮地,又塞给元曦一把匕首:“姐姐,你拿着。”   元曦哭笑不得:“傻小子,你做什么呢?宫里带刀刃,可是弑君谋逆的死罪。”   “可她们都欺负你是不是?”佟国维虎着脸,一脸愤恨,把匕首往姐姐怀里塞,“姐,你拿着。”   元曦是不敢要的,可偏巧这个时候,额娘来了,老远问国维在做什么,元曦把小小的匕首往怀里一藏,之后说着话,竟一时忘了这件事。   时辰飞快,很快就该家人分别,只顾着母女兄妹依依不舍,一路坐着轿子颠簸回去时,元曦才猛然想起弟弟塞给自己的匕首。   这匕首小巧的很,刀刃也就一手指头这么长,但寒光凛凛瞧着很是锋利,元曦小心翼翼地插回刀鞘,而随着匕首从怀里掏出来的,是皇帝早晨塞给他的手帕。   元曦心头一热,她这才记起来,早晨皇帝搀扶她起身,还给她擦眼泪,他竟然……摸了自己的脸颊。   那会儿满心惦记着父亲,根本没在意皇帝的举动,这会儿回想起来,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但元曦很快又冷静了。   皇帝准许她探望父亲,是父亲用重伤和功勋换回来的,和她佟元曦本身毫无关系。她带着满腔热忱进宫,一盆盆冷水把火热的心浇灭,现在她不再“闯祸”,不再“惹是生非”,日子过得平稳又安宁。   固然无宠,固然被皇帝遗忘,可她安宁,爹娘就会安心,皆大欢喜。   元曦把皇帝的手绢仔细折叠好,收入怀中,就是这小匕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便也塞进怀里,想着回景仁宫后,找个地方埋了。   然而进宫的时候,石榴等随行的人,全都被搜身检查,这是宫里的规矩,连元曦也不能例外,但那几个人窃窃私语后,似乎放弃了对佟贵人做无礼的事,请她直接进宫就好。   元曦那会儿吓得半死,她怀里可揣着匕首呢,早知道就丢在轿子里,带在身上做什么。   回宫后,皇帝正忙,无暇接见她谢恩,元曦便听从母亲在家叮嘱的话,先到慈宁宫向皇太后谢恩,玉儿见这孩子满身喜气,瞧着也高兴,说她来回奔波累了,便要她早些回去歇着。   可元曦还要去坤宁宫向皇后谢恩,这一路走的,步子便沉重了。   但还没靠近坤宁门,老远便见皇后带人往前头乾清宫去,石榴主动过去询问,果然,皇后去见皇上了。   她请门前的宫人留话,说佟贵人之后再来谢恩,元曦也觉得,她不该去打搅帝后。   沿着西路往后走,要绕过御花园回景仁宫,天色渐晚,夕阳西下,主仆俩贴着墙根走,悄声说着话,忽然听见一声重响。   两人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一个女人摔倒在翊坤宫门前,但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门里就冲出来另外几个人,把她拖进去了。   “小姐,那个是宁贵人吧,摔在地上的,是宁贵人吧?”石榴吓得声音打颤,“她们在做什么?”   元曦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石榴拉着她,叫她别管闲事,可元曦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和宁贵人对上眼了,她仿佛在向自己求助。   “放开我,你们、你们……”里头传来挣扎的声音,听的人心惊胆战。   元曦走上前,猛地推开门,许是里头的人急了,没来得及反锁,而映入元曦眼中的,是当院里,宁贵人被几个人按着,另有人抓着她的脑袋,要往她嘴里灌什么东西。   “你们在做什么?”元曦热血冲头,大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是佟贵人啊?我当是谁,佟贵人,你最好识相一些,不想倒霉的话,现在转身就走,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与宁贵人同住的贵人索绰罗氏,阴阳怪气地说,“要不然,你替宁姐姐把药喝了?”   “佟贵人,救我……”宁贵人挣扎着,可身边的人死死地按着她,她凄惨地喊着,“她们要给我喝毒药,佟贵人,救我……”(19:00更新) 第439章 佟国维也是朕的小舅子   “你们放开她,宫里不能滥用私刑,有什么事,请皇上和皇后来做主。”元曦还想讲道理,但心里明白,这架势,道理是讲不通了。   索绰罗氏走上前,拦着元曦道:“你以为我有多大的胆子,劝佟贵人还是识相一些,宁贵人她得罪的人是谁,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元曦当然知道,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我们也不过是给自己寻一条活路,今天这药她不喝,明儿在坤宁宫,便是我们来喝。”索绰罗氏转身呵斥太监宫女,“还愣着做什么?动手啊。”   似乎预料到宁贵人会挣扎,他们预备了很多的药,便是按着宁贵人,撬开她的嘴巴,硬往嘴里灌。   “你们要是毒死她,皇上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元曦大声道,“快住手,你们不想活了吗?”   索绰罗氏冷笑道:“谁要毒死她,不过是……啊呀,说起来,佟贵人还真是有恃无恐,皇上连碰都不碰你,你压根儿用不着吃这药,怪不得皇后娘娘根本没把你算进去呢。”   “什么意思?”   “你自己想啊。”   元曦懒得理会,冲上前要拉开他们,索绰罗氏拦住她道:“佟贵人,你惹的人可不是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佟家的儿女,从小舞枪弄棒长大,元曦虽然没被额娘允许学功夫,那也绝不是那些深闺小姐般文雅孱弱。   她用力推开索绰罗氏,要去救宁贵人,两个太监立刻赶来阻挡,元曦呵斥道:“你们谁敢碰我?”   那两个人愣了愣,可索绰罗氏却在一旁叫嚣:“发什么呆,把她拖出去。”   元曦一转身,手中寒光掠过,那手指长短的小刀便抵在了索绰罗氏的脖子上,尖端的刺痛让她感受到生命的威胁,顿时大呼小叫。   元曦却冷静地说:“你再乱动,割断你的脖子,可就没命了。立刻让她们停手,快点!”   她指尖稍稍用力,索绰罗氏的脖子上便冒出了血珠子,吓得她魂飞魄散,大声喊着:“住手,你们立刻退下。”   院子里本是闹得鸡飞狗跳,此刻顿时静下来,宁贵人如被暴风雨袭击过,狼狈不堪地瘫倒在地上。   她的宫女爬到她身边,哭着问主子有没有事,宁贵人却用手指抠着喉咙,拼命干呕,想要把汤药吐出来。   “你放开我,佟元曦你疯了吗,你一个宫嫔竟然敢带着匕首?你要刺杀皇上吗?”索绰罗氏回过神来,大声道,“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快放开我。”   “石榴,去请苏麻喇姑姑来。”元曦拽着索绰罗氏,威胁她,“闭上你的嘴,不然我让你这辈子都没法儿再说话。”   平日里,大家都只当佟元曦傻乎乎好欺负,可佟夫人对东莪说过,她家女儿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不过是少了几个心眼。   此刻的佟元曦,就是巴尔娅口中的将门虎女,把所有人都唬住了。   但是元曦也想到了,这匕首果然是麻烦,国维那傻小子,若是被阿玛额娘知道缘故,弟弟会不会被打死?   很快,苏麻喇赶到了,一进门就见元曦双手锁着索绰罗氏的脖子,地上瘫倒着宁贵人,一院子的人僵持着。   来的路上,石榴已经利索地把事情告诉了苏麻喇,她此刻便道:“佟贵人,您可以放手了,奴婢来了,谁也不敢再乱动。”   元曦顿时松了口气,松开手推开了身前的人,她也觉得腿软,往后踉跄了几步。   “姑姑,苏麻喇姑姑……”宁贵人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声声的绝望,催人心肝。   所有人被带到了慈宁宫,元曦的匕首也被收缴了,她一个人站在宫檐下等,不多久,皇帝便带着皇后匆匆而来。   福临见到元曦站在门前时,不自觉地蹙紧眉头,在元曦看来,皇帝那一瞬的眼神,就如之前训斥她的:“怎么什么事儿都有你。”   不过她已经心如止水,无所谓了。   今天这事儿,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对不对,但是看着好好的人被折磨被灌药,她若没看见,最多事后唏嘘几声,可撞见了,她无法袖手旁观。   错就错吧,还能怎么样,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莫说别人厌烦了,她自己都习惯了。   太医们为宁贵人诊脉,询问索绰罗氏给宁贵人灌的什么药,那小贵人到了慈宁宫就吓得几乎要尿裤子,哆哆嗦嗦把什么话都说了。   前阵子传说,巴结皇后的贵人们,都发誓绝不给皇上生孩子,还真有这么一档子事,皇后煞有其事地弄来了绝子药,命她们一个个都喝下去。   她们自然是不敢喝的,在坤宁宫哭得如丧考妣,孟古青便放了她们一码。   可她们为了向皇后表明忠心,竟说可以给宁贵人喝下试试看,且宁贵人在她们当中算是得宠的,要是往后生下皇子还了得。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索绰罗氏和宁贵人一道住在翊坤宫里,但两人处不到一块儿,宁贵人和皇后结了梁子,索绰罗氏一直担心自己会被殃及。那日在坤宁宫被旁人一起哄,就应下了。   这些,都是索绰罗氏的招供,玉儿带着福临和孟古青到内殿,冷静而威严地问孟古青:“有这些事吗?”   孟古青脸色铁青,一颗心跳得飞快,张口就解释:“可是……”   玉儿呵斥道:“我就问你,有没有这件事。”   孟古青点了点头:“有,是我让她做的。”   福临正要发作,便见母亲一巴掌飞过,扇在了皇后的脸上,声音响得刺耳。   孟古青猝然挨打,顿时呆若木鸡,福临也怔住了。   玉儿目光如刃,看着并不急躁:“这一巴掌,是替你阿玛吴克善打的,怪他没教好你。今天,我还能给你面子在这里打你,再有下一次,就没什么面子可谈了。”   福临跪下道:“额娘息怒,额娘息怒。”   玉儿问:“这件事,你来管,还是我来管?”   福临拉着孟古青一道跪下,他道:“额娘,我一定好好训诫皇后。”   他怒视着孟古青:“你真的宁贵人下了虎狼药?”   孟古青捂着脸哭道:“就是太医给我开的暖宫药,我只是吓唬吓唬她们……我就是想吓唬她们?福临,我没有……”   玉儿转身见跟进来的苏麻喇,苏麻喇忙去转告太医,太医辨别了残留的汤药,也在翊坤宫里搜到了药渣,的确不是绝子的虎狼药,总算有惊无险。   宁贵人被送回翊坤宫,索绰罗氏和一干太监宫女都被关押,哭泣的皇后被苏麻喇和塔纳送回去,那一巴掌,把她什么心气都扇掉了。   元曦反而像个事外之人,站在宫檐下等了半天,也没人搭理她,可她又不敢自己走,只能继续等。   天色越来越黑,慈宁宫内殿里,福临还跪在玉儿的跟前,玉儿再三道:“你跪安吧,是额娘的不是,没替你看好后宫,倘若你皇额娘还在,一定不会出这样的事。”   福临叩首道:“额娘这样说,儿子无地自容。”   玉儿见到一边茶几上,还放着小匕首,那手指长的刀刃,寒光阵阵,怕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利器。   佟图赖府里有那么一两件厉害的兵器,也不稀奇,就是不明白,元曦那孩子,怎么会随身带着利器。   “这是佟元曦随身带的匕首,她为什么会带,之后该如何处置,这件事交给你了。”   玉儿把匕首塞给福临,搀扶儿子起身,平静地说:“不是额娘偏心,也不是帮她说话。你总觉得那儿都有她的事,可福临你想过没有,明明是先有是非才有她,倘若这宫里太平无事,和她又有什么相干?弄成这样,是我之过,你之过,更是皇后之过,她不过是老实的孩子。”   福临看着手里的匕首,也渐渐冷静,实在觉得莫名其妙,抬头问额娘:“她为什么带着刀?”   玉儿苦笑:“那孩子傻乎乎的,你自己去问吧。”   福临走到外殿,在宫檐下见到佟元曦的身影,朝吴良辅一挥手,吴良辅赶紧去把佟贵人请进来。   元曦见了皇帝便行礼,福临把匕首丢在她面前,元曦立刻跪下了。   “哪里来的?”福临问,“佟图赖给你的?”   元曦在门外就想好了,老实坦白比撒谎好,错就是错了,任何惩罚她都愿意,但若撒谎,指不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害了爹娘。   她平静地解释:“是臣妾的小弟弟,他才九岁不懂事,去年臣妾进宫的时候,临上轿前,他就想把这个塞给臣妾,怕臣妾在宫里被人欺负,被家人拦住了,还闹笑话了。可今天他又塞给臣妾,但错不在他,是臣妾揣在怀里忘记了,稀里糊涂地带进来。原本想到景仁宫找个地方埋了,妃嫔不得私藏利器,臣妾是知道的。”   “进宫没人搜你?”福临恼道。   “是,他们没搜,就让臣妾直接进来。”元曦道,“皇上,您还是要加强宫门关防才是,下回再放一把刀进来,就不知道会不会闯祸。”   福临恼了,俯身来盯着佟元曦:“你在教朕,在指责朕治下不严?”   元曦咽了咽唾沫,怯然摇头:“臣妾不敢。”   “今天的事,你没有做错,朕不怪你,不能纵容内宫有私刑,你做得很对。”福临冷静下来,叹气道,“可你也真是麻烦,什么事都能卷上你,还携带利器进宫,你要刺杀朕吗?”   元曦张口却说不出话,她连”弑君“、”刺杀“这几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福临喊来吴良辅,命他把匕首送回佟府,亲手交给佟图赖,告诫佟家的人,下不为例。   元曦见皇帝如此态度,顿时安心,知道是没事了,便恳求:“皇上,我阿玛的脾气,会把弟弟打死……他还是个孩子。”   福临见她满眼对兄弟的担心,不禁想到自幼姐姐们对他的呵护照顾,佟家的兄弟姐妹相亲相爱,是多好的事。   “告诉佟图赖,朕厌恶私刑,就算家有家规,别把人打死了,佟国维也是朕的小舅子。”福临随口吩咐吴良辅,“去吧。”   他朝元曦伸手:“起来,别怪朕狠心,你弟弟不懂事,那就该有人教。既然之前都有过一回了,如今再犯,那就是没教好,挨打也是活该,朕不会让佟图赖把他打死。”   元曦松了口气,似乎没意识到皇帝朝她伸手是要搀扶她一把,自顾自就爬了起来。   福临伸了半天的手被忽视,没好气地收回了身后,嫌弃地打量元曦:“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到了宫门前,就主动把利器交出来,你这下,是要把守城的侍卫们也得罪吗?”   元曦抿着唇,老老实实听训诫。   福临道:“还有,之后若有人提起,你就说是拿的花剪,别提什么匕首。宫门关防的事,也无须你操心,携带利器进宫的事,出了慈宁宫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巴尔娅在内。” 第440章 差一点,她就酿下大祸   听着皇帝一连串的话,元曦不得不仔细在心里过一遍。   进宫就快半年,这半年皇帝对她说的话加起来,还赶不上今天一天的多。   但早晨惦记着受伤的父亲,傍晚则在翊坤宫大闹一场,心情跌宕起伏的一天,此刻缓过神,元曦才忽然觉得,做皇帝真不容易。   方才等在门外,回忆他来时恼怒的眼神,元曦满心以为自己在这宫里,是到头了。没想到,除了语气稍微凶了些,皇帝一点没为难她,甚至还为她着想。   其实他也不比自己年长几岁,一样还是少年,却要担当这么多这么多的事。   “朕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可福临突然吼她。   “听见了,听见了。”元曦着急回答,等意识到是在回答皇帝,忙躬身道,“回皇上的话,臣妾记下了。”   福临不耐烦地扫了她几眼,仿佛有什么想说,但还是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皇帝一出门,十数盏灯笼亮起来,一个接一个,如火龙般逶迤而去,苏麻喇刚好回来了,见元曦孤零零地站在殿内,温和地说:“贵人,早些回去吧,天黑了。”   慈宁宫的人,负责将元曦和石榴送走,主仆俩一路无语,回到景仁宫门外,小泉子他们早已等得脖子都伸长了。   元曦自是安然无事,但此刻,皇太后正在慈宁宫后悔。   玉儿懊恼地对苏麻喇念叨:“我怎么就对她动手了,到了这个年纪,还这么冲动。方才你在一边就好了,必定拦着我,你怎么不早来几步?”   苏麻喇安抚她:“这么大的事,换做是奴婢,怕也要动手,何况这本就是您的性情,不如说是这么多年,都好好地压抑着了。”   玉儿白她一眼:“你在挖苦我,说我年轻那会儿,一言不合就动手?”   苏麻喇笑道:“还不许奴婢记着您从前多威风?”   玉儿摇头:“可不是说玩笑话的时候……”   据说孟古青对皇帝叫嚣,自称不过是有样学样,哪一天那些庶福晋们能扬眉吐气,哪一天娜木钟能重获自由,她也就一样的善待后宫。   说白了,她这个皇太后上梁不正,可难道下药绝子的事,她也要学?孟古青必然不知道从前的事,是报应吗?   “确定是暖宫药?”玉儿问苏麻喇,“宁贵人现在怎么样?”   “是暖宫药不伤身,但受了惊吓,难免娇弱一些,可骨子里是个坚强的主儿,您不必担心。翊坤宫的事儿,您就交给奴婢吧。”苏麻喇道,“反是皇后那儿,您看怎么应对才好?”   玉儿冷静下来,目光渐渐冰冷,她问苏麻喇:“紫禁城的宫墙那么高,护城河的水那么深,为什么宫里的事,他们总有法子传出去?倘若我要你把这件事压下去,你能做到吗?我不愿再叫人,对福临指指点点,孟古青做的所有事,到头来都是福临承担。”   苏麻喇自信一笑,欠身道:“您放心。”   夜色渐深,景仁宫里的灯火渐渐熄灭,石榴最后在元曦屋子里检查了一遍烛火,见小姐撑着脑袋侧卧在榻上,望着窗外的夜色。   平日里她们都会闲话几句,今天小姐却闷闷的,发生了这么多事,不怪她心事重重,石榴便也不多嘴,悄悄退下了。   元曦一手撑着头,另一手却拿着皇帝给她的丝帕,从来只听过美佳人将丝帕赠情郎,到她这儿却是完全反过来。   可她不是美佳人,皇帝也不是她的情郎。   元曦仰面躺下,把帕子盖在脸上,丝绸软滑轻盈,渐渐被她的喘气焐热湿透,便不耐烦地一把抓下来,塞进枕头底下。   她不能胡思乱想,要冷静,不然转天又闯祸。   不愿惹是生非,不是怕皇帝厌恶她,是不想害人害己,更不能坑了爹娘。   元曦缓缓呼吸着,出宫省亲是阿玛战功赫赫换来的,夜里没有被迁怒责怪,是因为在慈宁宫,是因为皇后大错特错。   就算匕首的事,皇帝要她从此闭嘴,那也是因为小小一把刀,能惹出无穷无尽的风波。   例如紫禁城的关防是否严谨,宫里到底有多少人情包庇的勾当,而阿玛会不会被人弹劾,以弑君谋逆之罪强加于他,甚至牵涉到更多的人。   差一点,她就酿下大祸。   此刻她该反省自己的愚蠢,哪怕半路上把小刀从窗户扔出去,也不该带进宫。她怎么那么傻,不知道也罢,明明这些规矩,全都懂。   一想到自己险些害得爹娘经受牢狱之灾,元曦就悔得不能原谅自己,夜里一个人捂着被子,偷偷地哭了。   这会儿,坤宁宫里也在哭,孟古青蜷缩成一团躲在床榻的角落里,皇太后那一巴掌,打碎了她的骄傲和尊严。   福临这一次没丢下她不管,但只是坐在一旁,仿若无事地批阅奏折。忙完了手头的事,命吴良辅搬回乾清宫,便要塔纳伺候他洗漱。   孟古青探出脑袋,见福临往这边走来,忙又蜷缩起来捂住了脸,可一次又一次,皇帝当真没有耐心再来哄她。   福临自顾自躺下,翻身就要睡,这样过了很久,孟古青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脚:“福临,你让开些,我要去解手。”   “床这么大,随便你往哪里出去。”福临道,“赶紧去吧,别憋出毛病。”   孟古青嘤咛了几声,折腾着翻了出去,一众宫女来伺候,她去了许久,再回来时,衣裳换了青丝散了,脸上的脂粉和泪痕都洗干净了。   “福临?”孟古青伏在榻边,轻轻推了推丈夫,“你还醒着对吗?”   福临嗯了一声:“但是很困了,你也早些睡吧。”   “今天的事……”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索绰罗氏额娘会处置。”   “可是?”   “不然你想怎么样?”福临睁开眼,冰冷的目光看向孟古青:“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可那不是绝子的药……”   “难道你还想用真的药?”   孟古青突然怒了:“你为什么总不听我把话说完?”   福临猛地坐起来,吓得孟古青跌坐在地上,他冷色道:“你在和谁说话?朕今晚来坤宁宫,不是为了你的体面,是为了我自己,你别想错了。” 第441章 不许去找佟佳氏的麻烦   见福临如此强势,孟古青的被震住,她伸手抓着福临的衣摆哭道:“你又要丢下我去西苑南台,又要惩罚我闭门思过一个月吗?”   “你没听见,还是没听懂?”福临道,“朕说了,今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孟古青反而不依不饶,“我们把话说清楚。”   “你听着。”福临说,“这件事传出去,大臣们一定会弹劾你,要求朕废后。你在宫里可以装聋作哑,可朕不能,一直以来,为了你的不贤,朕面对了多少质疑你知道吗?你以为做皇帝,随便杀随便打,就能威慑天下?”   孟古青别过脸咕哝:“我不贤?真是笑话,怎么不说你一直就那么窝囊。”   “你那么喜欢挨耳光吗?”福临却问。   孟古青立时捂住脸,瞪着福临:“你也要打我?你敢!”   福临道:“不是号称在科尔沁听过所有关于我额娘的传说,你若喜欢挨打,就尽情折腾。”   他说着,便转身躺下了。   见皇帝如此无情,孟古青怒道:“她凭什么打我,你们母子俩都不是好人!”   福临却冷冷道:“朕知道,说再多的话,你也不会改,就算一时听了,好上几天又要翻着花样闹。但你记着,再怎么闹,都不许去找佟佳氏的麻烦,她若有什么闪失,朕拿你是问。”   孟古青呵笑:“她要是病死了呢?”   福临道:“她不会病,她会长命百岁。”   孟古青气疯了:“你喜欢她是吗,选秀那天你就喜欢她了是吗?”   喜欢?   福临睁开眼,他曾喜欢孟古青,也喜欢巴尔娅,现在只剩下喜欢巴尔娅,对身后的人失去了所有耐心。   但佟佳氏……他又闭上了眼睛。   额娘说的对,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不是佟元曦的错,是他们的错。   “福临……”孟古青爬上床,想要服软示好。   “老老实实睡,让朕消消气。”福临叹道,“朕若真的恨你厌你,何必来坤宁宫?”   孟古青紧贴着他的后背:“我改,好不好,你不要不理我。”   福临轻轻推开她,在床榻上画出界限,指着两边道:“你再过来,朕立马就走。”   门外伺候的吴良辅和塔纳,正竖起耳朵听动静,猛地听见皇后的哭声,吓得腿都软了。   吴良辅尚好,塔纳直接跪在了地上,捂着脸,欲哭无泪。   “塔纳,早些去歇着吧,明天还有一整天要应付。”   “吴公公,这日子,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吴良辅早已摸清塔纳的人品性情,弯下腰道:“我给你说,皇上这阵子,对景仁宫的佟贵人有些在意。人家将来什么前程我们猜不到,可这个节骨眼下,你千万劝着皇后娘娘别去找人家麻烦,皇后若是威胁你做什么,你也不能糊涂,记着了?”   塔纳为难地看着吴良辅:“就怕奴婢拦不住。”   吴良辅说:“你要是死了,也就什么都不必拦着了。”   一语吓得塔纳面如菜色,痛苦地说:“吴公公,我到底图什么?”   塔纳是被她爹娘处心积虑,在孟古青小时候就送到格格身边伺候的姑娘,因为当年陪嫁去盛京的阿黛和苏麻喇,都成了体面无比的人物,连带着娘家的人风光无限。   然而如今塔纳觉得自己连活下去都很艰难,什么风光什么富贵,连想都不敢想。   不论如何,这一晚是熬过去了。   孟古青哭着哭着也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的,福临始终没心软,也没许她靠近自己,但等孟古青没动静了,还是起身为她盖了被子,看着梦里也在抽噎的人,真真无奈极了。   这件事,在苏麻喇的铁腕下,宫里一夜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哪怕不得已传到紫禁城外,连传话的人都会多叮嘱一句:“说出去就是死罪。”   但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宫里实则经历了一场严苛的整顿,如太医院里,从今往后任何宫里请太医开药抓药,各宫取走的药是否吃完,也要逐一追问并收回。   坤宁宫里皇后连着三天没接见各宫的请安,其他贵人见了佟元曦,也远远地躲开,谁也没再见过索绰罗氏,连同她的宫女太监全部消失在了翊坤宫,在她们看来,就是佟佳氏多事才惹的祸。   巴尔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元曦叫她别问,她就老老实实地不问,只是见不得旁人对元曦白眼睛,很心疼她。   数日后,宁贵人头一次出现在了坤宁宫门外,见元曦早就到了,缓缓走上前,对她道:“佟贵人,多谢你。”   元曦无奈地笑笑,轻声道:“太后叮嘱,不能提,所以你也不必谢我,养好身体要紧。”   宁贵人却道:“将来若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也请不要客气,这个人情我欠下了。”   元曦和气地说:“那还是盼着一辈子别来求你的好,我也愿自己顺遂安逸。”   话音落,塔纳从坤宁宫里出来,朗声道:“各位贵人,请。”   众人都暗暗吸了口气,提起精神,跟着塔纳进门去。   孟古青一如往日,高高在上,不过是让塔纳重申了一些宫里新增的规矩,她什么话都没说。   但目光阴毒地扫过站在面前的每一个人,落在宁贵人身上,也落在佟元曦的身上。   “来日方长。”孟古青兀自念着,“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巧的是,偏偏这一日,尚不知孟古青又一次虐待后宫还威胁皇嗣的科尔沁来信,虽然是为了五月里送玉儿弟弟的女儿嫁给十一阿哥博穆博果尔,可吴克善说,一样派人马来了,要顺便送两个姑娘给福临。   苏麻喇看了信,叹息:“这才消停没两天。”   玉儿说:“走吧,我们亲自去一趟坤宁宫。”   坤宁宫的门大开,一路迎接皇太后驾临,算起来,帝后大婚以来,皇太后似乎还没怎么来过这里,玉儿对坤宁宫的新布置也十分新鲜,四下看了看后,问孟古青:“可还缺什么?”   孟古青摇头,侧过身道:“额娘,您上座。”   玉儿道:“那天夜里,我动手打了你,你该记恨我了吧?”   孟古青还是摇头:“儿臣不敢。”   玉儿从苏麻喇手里拿过一封信,递给孟古青:“你看完,大概要更记恨我了。”   孟古青怔然,不安地问:“这是什么?”   玉儿冷声道:“博穆博果尔要成亲了,取你的堂妹,你可知道?”   孟古青僵硬地点头:“所以呢,儿臣为什么要记恨您?”   她到底是聪明的,立刻明白过来,紧张地看了父亲的信函,气得长眉扭曲,悲愤地看着皇太后:“您答应了?”   玉儿说:“还没答应呢,所以来找你商量。”   孟古青当即跪下:“额娘,是我错了,我求求您,不要让我阿玛送女人来,额娘,我求求您。”   如果让同族的姑娘得宠,甚至先于自己生下皇子,孟古青会疯了吧,玉儿知道这有多残忍。   世上只有姑姑那样人,才会伟大而无私地把自己献给大清,献给科尔沁。   她自己尚且做不到,何苦逼迫儿媳妇,孟古青可恨,也可怜。   “咱们就不声不响地,把另外两个安排给别的王公子弟。”玉儿道,“这样可好?”   孟古青连连点头,委屈得什么似的,哭道:“额娘,您别怪我,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苏麻喇和塔纳来搀扶皇后起来,玉儿叹道:“我不该动手打你,可你做的事,就算皇上废了你也不为过。孩子,你再胡闹,连我都帮不了你。福临是大清的皇帝,可大清不是他一个人的,更不是你的。”   门外头,福临匆匆而来,还是穿着屋子里的常服,似乎是得到消息立刻就赶来的,生怕孟古青对母亲不敬。   “福临,我和皇后商量事呢,你来的正好,也坐下听听。”玉儿一手拉着福临,一手拉过孟古青,好生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孟古青偷偷看了眼福临,皇帝的冷漠,叫她心寒,不由自主地从婆婆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19:00更新) 第442章 朕的帕子呢   玉儿感受到孟古青的抗拒,心中虽恼,但她忍住了,没露在脸上。   今日来,不是要找皇后的麻烦,她只求息事宁人。   西藏很快要来人,察哈尔的阿布奈也来信要求接贵太妃回故里母子团聚,再有各地民生、四季灾害、反清复明的势力,福临肩上担子很重。   玉儿轻轻捏了儿子的手,福临看了眼母亲,心中会意,便对孟古青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朕不会再追究,今日当着额娘的面说,你也放下吧。”   孟古青没有看他们母子,满身的倔强和骄傲,冷冷地说:“皇上大概不知道,科尔沁又要给你送美人来了。”   福临看向母亲,玉儿从容含笑:“正和皇后商量,我们已经有主意,就把人接来,顺水推舟,另指派给别家的王公子弟。虽说一并赏了博穆博果尔也成,但叫博果尔为难,也委屈人家姑娘。”   孟古青忽然冷笑:“额娘,儿臣觉得这样似乎不妥。”   她莫名其妙地,就推翻了方才的话,玉儿心里不高兴,但面上依然和气,好生问她:“怎么说?”   孟古青瞥了眼皇帝:“额娘,万一来的姑娘,美得像天仙,皇上岂不是要懊悔可惜了?”   福临几乎要站起来指着孟古青的鼻子训斥她,被玉儿拦下了,她好脾气地笑着:“那就别叫皇上见到她们,不过叫我看,科尔沁要再出几个比你漂亮的孩子,那是难的。”   孟古青皮笑肉不笑:“额娘,您这话说的,皇上心里该发笑了。”   福临气得不行,可玉儿要他忍,气氛尴尬地决定了科尔沁送亲的事,又说了些好话,孟古青才送母子二人离去。   可她的强势,都是死撑给人看的,自己回到内殿,一进门就瘫坐在门槛上,塔纳慌地以为皇后身体不适,来搀扶她,她却咬牙切齿地怨恨:“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做?讨他们喜欢容易,可我自己要憋死了,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疯的。”   福临要送母亲回慈宁宫,玉儿说他穿着屋子里的衣衫在外头晃悠不合适,反是她送儿子去乾清宫。   然而,不论是乾清宫还是坤宁宫,福临亲政大婚之后,她几乎都没再来过,太后不得干涉朝政,婆婆不该干涉儿子媳妇的生活,她算是都做到了。   看见福临的桌案,几乎被奏折文书淹没,玉儿挽起袖子,熟练地为福临整理。   福临在一旁看着,母亲仅仅根据奏折上不同地方官级,还有部门的记号,就能迅速地将奏折区分开,他呆呆地看了半晌,才问:“总觉得小时候似乎见过额娘为皇阿玛整理奏折,如今一直以为是梦境,原来是真的。额娘,您过去日日为皇阿玛整理奏章是吗?”   玉儿笑道:“还记得你皇阿玛,长什么样子吗?”   福临坦率地说:“额娘恕罪,除了画像,皇阿玛的模样在记忆里当真越来越模糊,有时候也不敢去想,怕阿玛怪罪儿臣不中用,没能做好这个皇帝。”   “你做的很好了,福临,你皇阿玛也好,十四叔也好,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有所依靠。”玉儿温和地说,“你阿玛跟着太祖打天下,你十四叔则是你阿玛一手栽培,只有你,年少轻轻,已经独自承担天下。”   “额娘。”福临心头一暖。   “我对你说过,你若要废后,额娘站在你这一边,我会为你去对付亲贵大臣和科尔沁。”玉儿道,“但你还舍不得,你对孟古青还有情,她除了不是一个好皇后,这样真性情的人,额娘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你的珍惜,额娘也同样会尊重,但我有一个要求。”   福临道:“您说。”   “别再和孟古青吵架,一则伤感情,二则不体面。”玉儿说,“要她改,很难了,那就骗骗她哄哄她,但求天下太平。”   福临苦笑:“儿子也有不甘心的时候,她欺人太甚,只怕都不愿被哄,说什么都不管用。”   玉儿说:“额娘一直没插手你们的事,是对是错,如今再追究已经没意义。但我决定从今天起,好好替你管着后宫,最起码这半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不能再发生了,你看好不好?”   “多谢额娘。”福临屈膝道,“只是,实在舍不得您辛苦,皇姐们都还在京城,让您如此不得安宁,儿子越发在姐姐们面前抬不起头。”   “她们只会心疼你,怎么会怪你。”玉儿搀扶儿子,福临的个头越来越高,因为不像父亲叔伯那般半生戎马,身体怕是无法变得强壮厚实,但他也像个大男人了,让玉儿很骄傲。   “福临,辛苦你了。”玉儿捧着儿子的面颊,“我的儿子,真不容易啊。”   福临眼圈泛红,愧疚地说:“是儿子没用,而当初您曾说过,可以不娶孟古青,是我太想当然了,哪知道天下,真会有这么厉害的人。”   玉儿不屑:“她算哪门子的厉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玉儿走到桌前,继续为儿子整理书册,玩笑似的说:“额娘年轻那会儿,才是真的厉害呢,福临你是不记得了吧,去问问你的姐姐们,额娘年轻时,也三天两头和你皇阿玛闹啊,也没少吵架。”   福临心情好些了,笑道:“儿子知道。”   玉儿睨他一眼:“在心里偷偷笑话我吧?”   福临摇头:“怎么会笑话您,孟古青若能有您的一半,儿子爱也爱不够了。”   “她自然有她的好。”玉儿轻叹道,“可惜都不是这紫禁城,不是坤宁宫所要的。”   这一日,皇太后传话,要恢复慈宁宫里的请安。   旨意送到景仁宫,元曦再三询问,又派小泉子去巴尔娅姐姐那里打听,才确认,往后每天早晨只要直接去慈宁宫就好。   石榴高兴地说:“真是太好了,再也不用被皇后折腾了。”   元曦说不上来是否高兴,隔天一早到慈宁宫时,见人人脸上都有喜色,巴尔娅姐姐更是眉开眼笑,可她怎么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从慈宁宫散了后,元曦到巴尔娅的小院坐了坐,和姐姐约了午后去景仁宫绣端午节用的香包,赶着正午日头前就走了。   然而这个时辰,刚好赶上皇帝散了早朝,迎面一大队人走来,元曦和石榴赶紧贴着墙根站着。   “真的是,走到哪里,都会遇见你。”福临走到跟前,说,“紫禁城那么大,为什么朕总是碰见你?”   元曦带着石榴行礼,福临见她跪在地上,便问:“天热了,护膝就藏不住了,你戴了吗?”   “回皇上的话,今日到慈宁宫请安,臣妾不敢对太后不敬,不敢戴着护膝。”元曦定下心后,从容地回答,“巴尔娅福晋,也是不敢的。”   护膝是苏麻喇送的,那可是苏麻喇年轻时,跟着爱闯祸的格格保命的法宝,这两位小主子见天地被皇后欺负,苏麻喇就偷偷送了她们各人一对护膝。   元曦自然感激,可她怕露陷,就算是去坤宁宫,也不怎么佩戴。   “起来吧,有件事要告诉你,听说你的弟弟被佟图赖打得皮开肉绽,学堂也去不了,告了七八天的假。”福临道,“不过小命保住了,也没断腿,你放心。”   元曦一脸的心疼,阿玛受了伤不能亲自打,指不定是哥哥下的手。那手该多重,而且还是坑了她,哥哥一定心疼疯了,可怜了国维的屁股,那孩子也是为了她好。   “不过朕觉得,这回真不是你弟弟坑了你,是你坑了你弟弟。”福临说,“你把匕首留在宫外,就什么事都没了。”   元曦却想着,如果那天身上没带武器,她要如何挟持索绰罗氏?身上尖尖的能伤人的,只有发簪了,上回皇后就是用发簪,刺伤了宁贵人。说起来,宁贵人事儿也不少,怎么回回都是元曦挨骂呢。   “想什么呢?”福临见元曦走神,“朕每次和你说话,你都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好好听人说话的规矩都不懂吗?”   元曦心想,您统共才和我说过几回话,她一本正经地问皇帝:“皇上,匕首的刀鞘还在臣妾这里,您要不要也派人送回去?”   福临蹙眉,干咳一声后,问:“朕的帕子呢?” 第443章 你们都没见过宸妃吧   见皇帝问自己讨要丝帕,元曦脑筋飞转,想的是万一皇帝问她要玉扳指可怎么办,暗暗决定等下回景仁宫就去把玉扳指挖出来。   福临见她总是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心中有几分不悦。   这年头还有谁敢不好好听他说话,自然孟古青不算,那么就只剩下眼前这个人,虽然他们也没说过几回话,可回回都能看见佟元曦的思绪飘去很远的地方。   她是傻呢,还是脑筋太聪明,一面听一面就算计着要如何应对?   “皇上。”吴良辅在一旁出声,是提醒皇帝时辰不早,给太后请了安,后头还有一堆事儿等着。   福临无奈,负手而去。   元曦松了口气,和石榴互相笑笑,一溜烟儿地跑了。   等回到了景仁宫,亲手把皇帝的丝帕洗干净,晒在屋檐下。又带着花锄去刨地,把埋在土里的玉扳指又给挖出来,仔仔细细擦得光泽莹润,收在精美的玉匣子里,再放进柜子里。   时近初夏,日头好,晒在外面的丝帕很快就干了,一样的仔细收好,预备着皇帝随时问她要。   下午巴尔娅来找元曦绣香囊,抱怨太医院如今管得贼紧,要一些端午节做香囊的草药都问上好半天,防贼似的防着人。   听口气,巴尔娅是真不知道皇后命人给宁贵人灌药的事儿,元曦心想不知道心里也自在,便坚决不提。   但香囊还没绣好,乾清宫却来人了,传皇帝的口谕,命元曦择日将皇上的丝帕送去乾清宫。   元曦找出丝帕说:“公公这就带回去吧,告诉皇上,已经洗干净了。”   那小太监愣了愣,笑道:“佟贵人,皇上是要您自己送去,奴才方才已讲明,佟贵人您可还有不明白的,奴才再给您说说?”   “几时送去?”   “择日送去。”   元曦不禁嘀咕:“择日是几时?”   巴尔娅一直在边上听着,没吭声,直等人家走了,才拉着元曦说:“傻子,皇上就是要招你侍寝了呀,这是提前来告诉你,到了那天,把丝帕一并带上去。”   元曦惊愕地看着巴尔娅,巴尔娅笑得眯起了眼睛:“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皇上早晚还是要想起你的。”   “是那天皇上恩准我去探望阿玛,我担心阿玛的伤就没忍住哭了。”元曦说,“他就丢了块手帕给我,不许我哭着回家去。我还一直想着,怎么处置这块帕子。”   巴尔娅并不在乎帕子的来历,只顾着高兴了,搂着她轻声说:“傻丫头,要不要我教教你啊?”   元曦的脸顿时就红了,推开巴尔娅说:“姐姐不害臊。”   为了这件事,石榴小泉子他们都可高兴了,元曦以为自己也会很高兴,结果平静得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似乎是早已决定,不把这辈子的人生赌在能不能和皇帝睡一觉上,她有身为后宫的责任,有做佟家女儿的担当,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当真不愿再闯祸,绝不能坑害家人。   何况,那天之后,皇帝变得格外忙碌,偶尔到坤宁宫去一趟外,几乎不召见后宫。   只有巴尔娅去了一趟乾清宫,但隔天告诉元曦,皇帝一直皱眉处理政务,她在暖阁里等到睡过去,一睁眼,就被送回去了。   “没见过皇帝的,都会觉得做皇帝好吧。”巴尔娅缝着手里的香囊,说着,“我就不稀罕。”   元曦嗔道:“姐姐难道稀罕,就给你做了?”   两人大笑时,针线房的人来了,恭敬地说:“五月里,十一贝勒成亲,太后说要喜庆隆重,命奴才们来给各位贵人福晋,做新衣裳。”   巴尔娅说:“你们那么忙,不如把料子送来,我们自己做。”   她们谨慎地说:“这敢情好,只怕上头以为奴才们偷懒,又或是亏待了福晋和贵人。”   巴尔娅虽然依旧身份暧-昧,但如今已有几分主子的架势,笑道:“不碍事,我们回头自己对太后讲。”   现下紫禁城里的人都明白,巴尔娅福晋虽然地位不高,可在皇帝和太后跟前都吃得开。   至于佟贵人,也是慈宁宫里的常客,且家族显赫,打赏下人出手极其阔绰,但凡有往景仁宫来的差事,都上赶着来。   这不石榴就来派赏赐了,笑悠悠客气地招呼针线房的宫女们,往她们手里塞碎银子。   于是这件事定下了,针线房送来了佟贵人和巴尔娅福晋分内的衣料针线,又另送了些私攒的缎子,由着二人自己缝新衣裳。   这一日雅图抱着哭闹不休的女儿到处转悠,转到东六宫这一块,小丫头终于睡着了,她也走不动了,便顺道来景仁宫坐一坐,刚好遇见元曦和巴尔娅在琢磨往衣襟上绣什么花样。   雅图一时技痒,坐下来飞针走线,不多久,衣襟盘扣处,就停了一只蝴蝶栩栩如生,把元曦和巴尔娅都看呆了。   在她们心里,长公主像女英雄似的,英姿飒爽,怎么会做这么细致的活儿。   雅图不以为然地笑道:“宫里针线最好的,自然是苏麻喇,连我们皇上穿的龙袍,如今你们宫袍的制式,都是她……”说着话,眼神稍稍黯淡,咬断丝线后说,“是苏麻喇当年,和宸妃一道定下的,我的针线活儿,就是跟宸妃学的,小时候唯一一件能让我坐定下来的事儿。”   二人专心而崇敬地听着,宸妃的传说由来已久,但也是宫里的禁忌,普通人轻易不敢提起这个名号。   但之所以禁忌,不是太后或皇帝厌恶宸妃,而是太悲伤。   “你们都没见过宸妃吧。”雅图笑道。   一转眼,过去十一年了,姨妈在最美的时候香消玉殒,或许也是对她美丽绚烂的一生,最大的尊重。   “公主。”元曦见雅图满眼悲伤,轻声道,“盘扣这里绣蝴蝶,对我来说太招摇了,这件衣裳做好了,送给您可好?”   雅图知道她们各有难处和必须谨慎的事儿,哪里像她,可以在整个天下横着走,便答应:“等我再让人给你们送两块料子来,天热了,必须要好的料子,穿着才舒坦。”   转眼,便是博穆博果尔成亲的日子,皇帝在众兄弟里,对博果尔是最优待,他的婚礼也像模像样地操办起来,并在宫内摆宴宴请科尔沁的贵族和王公大臣,皇后和后宫们自然也一并列席。   佟图赖和佟夫人,还是头一次在大宴上见到女儿,她一袭水蓝色宫装,梳着熨帖的二把头,发髻上戴的也是与衣裳同色的宫花,几件简单的首饰,既体面又低调。 第444章 对那小美人有心了?   元曦知道爹娘也在席中,虽然离得极远,但也一定能看见她,为了国维的事叫他们操心了,今日她早就想好,要好好表现一番。   于是一直规规矩矩地随其他贵人坐在席中,巴尔娅虽然没有正式的名分,可福临偏疼她,也允她来列席,自然便是姐妹俩坐在一起。   在玉儿眼中,这两个孩子都是最守规矩的,元曦瞧着事儿多,但只是她运气不好,这孩子待人接物,里里外外,学得都是最正统的皇家礼仪。   此刻佟图赖就冲妻子嘀咕:“曦儿怎么都不看我们一眼。”   佟夫人嗔道:“哪里来的曦儿,只有佟贵人,你可真行,堂堂皇上的后宫,若是在大宴上眼神乱飘,向家人挤眉弄眼,成何体统。”   元曦也一直努力地忍着,不朝爹娘那儿看去,只偶尔和身边的姐姐说几句话。   坐在上首的福临,自然是看在眼里,佟佳氏今日一袭水蓝色的吉服,又鲜嫩又端庄,一扫这满眼睛花枝招展的脂粉气。   “她知道佟图赖今日也来吗?”福临问来为他倒酒的吴良辅。   “佟?佟贵人?”吴良辅的脑筋,当真时刻都要转着,才能应付皇帝的随时发问,忙道,“佟贵人知道,奴才特地派人漏给贵人屋子里的小太监听了。”   福临不悦:“那她怎么看也不看一眼?”   说着把手边的酒壶一推:“这酒不错,你去赏给佟图赖,但是他大伤才愈合,不宜饮酒,叫他攒着过两年喝。”   这一去,佟图赖和夫人必定要来谢恩,福临随意敷衍了几声,就说:“佟贵人在那边,你们也过去见见吧。”   二人应诺,相伴来到元曦这一边,巴尔娅要起身,反是被元曦拦下了。   看着阿玛和额娘行礼,元曦忍着心疼,只道:“阿玛要保重身体,少喝酒。”   佟图赖道:“也请贵人保重身体。”   元曦颔首,看了眼母亲,问道:“国维的伤可好了?他年幼无知,还望额娘多多引导。”   骨肉之间很客套的对话,看得巴尔娅都不忍心,待二老离去后,轻声问元曦:“你真厉害,脸绷得紧紧的,要是我早就激动得不行了,你心里不难受呀?”   元曦坦率地说:“前阵子才回家一趟呢,就算进宫也还不足一年,倘若十年八年没见面了,我也绷不住。”   巴尔娅用帕子捂着嘴,悄声道:“台上一首曲子,皇上就要往这里看七八回,你猜皇上在看谁?”   元曦怦然心动,红着脸:“我怎么知道。”   巴尔娅笑:“别逞强,难道你真的一点也感受不到,皇上这阵子对你有意思了?”   元曦微微摇头:“我刚进宫的时候,满心期待成为能让她喜欢的后宫,结果太招摇,你说就算那一桩桩事儿错不在我,怎么倒霉的事不找别人,偏别找我呢?还不是我自己不安分,所以我再不敢了,我在宫里有任何差池,都会殃及我的爹娘和哥哥弟弟,我不能害他们。”   巴尔娅叹:“可不是吗,不像我,了无牵挂的,又或是像那一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你知道翊坤宫的索绰罗贵人吗,和宁贵人住一起的那位,听说就是家里的人犯了事儿,连同她也被贬了,一下就从宫里消失了。我想,这样的事,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你说的有道理。”   “哦,哦……”元曦心里好惊讶,原来到最后竟是这样传说的,她禁不住朝上首看了眼,那么巧,和福临对上了目光。   元曦感慨于深宫的严酷,自然索绰罗氏未必就是死了,可能在世上哪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但她们本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强些,今日嘲笑她人的凄凉落魄,来日未必不落在自己的身上。   福临本来欣喜于佟元曦终于看他了,想着为了让他们家人团聚,该是感激他,谁知元曦的目光瞬间黯淡,还带着满满的无奈和愁绪。   怎么回事?福临顿时就不高兴。   而皇帝一直看佟佳氏,连巴尔娅都察觉了,孟古青那么毒的眼睛怎么会漏了。   但今日她不与皇帝同席,离得也远,纵然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也连一句刻薄的话都说不出来。   宴席过半,孟古青退到后殿去补妆休息,命人把吴良辅叫了过去,吴良辅跪在皇后跟前,听她的问话,心里早就转了成千上万次。   “回娘娘的话,皇上近日政务繁忙,除了到坤宁宫来与您小聚,偶尔才会召幸贵人们。”吴良辅低眉顺眼地说,“请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好好伺候皇上的身体。”   孟古青推开塔纳为她扑粉的手,翘起二郎腿,拿鞋尖儿指着吴良辅:“跟我打哈哈呢?我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皇上是不是对景仁宫那小贱人有意思了?”   吴良辅不敢直言是或不是,横竖他的主子是皇帝,只要不背叛皇帝,不论如何也死不了,熬过这一时半刻,也就没事了。   “娘娘,皇上这阵子,可忙了,朝廷的事儿没日没夜连轴转,前几日嘴角起了燎泡,太医都说皇上累得上火了。”吴良辅说。   孟古青眼皮子一抽:“掌嘴。”   吴良辅怔然,甩开膀子,左右开弓抽自己的嘴巴。   噼噼啪啪也不知打了多少下,孟古青才命他停下来:“现在会说老实话了吗?”   可不等吴良辅回话,只见有小太监急匆匆跑来,禀告:“皇后娘娘,十一贝勒要进宫谢恩了,请您立刻回席。”   孟古青不敢大意,立时丢下吴良辅,带着人扬长而去。   “吴总管?您没事儿吧?”留下的几个小太监,赶紧上前来搀扶吴良辅。   “有屁的事儿?”吴良辅恼道,“愣着做什么,回去伺候皇上,皇上若是问我,就说我不留神摔个大马趴,脸上花了,不能到御前失仪。”   他的脸红肿不堪,为了不让皇后再发难,死命地抽自己,这会儿脸疼手也麻,心里恨出了天,孟古青是真的目中无人,人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大殿上,博穆博果尔前来谢恩,福临待他走近后,笑道:“要好好疼爱你的福晋,让她闲了便进宫来坐坐,都是一家人。”   博果尔躬身道:“臣记下了,请皇上放心。”   玉儿道:“你额娘身体不好,今日是你大喜,她不愿给你添晦气,所以不能来。过些日子,带着你的福晋去拜见她吧。”   这么多年了,每年都是一样的话,但每年都不会有下文,其实博果尔心里很明白,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见到额娘。   前几日阿布奈哥哥给他送了密信,问他就这样下去,他甘心吗?   博果尔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眼下,根本无力反抗。   “早些回去吧。”福临道,“别耽误了吉时。”   博果尔谢恩,又受众皇亲祝贺后,新郎官意气风发地走了。   福临这才随口问身边的人:“吴良辅呢?”   小太监照吴良辅的吩咐说了,福临皱眉:“没用的东西。”   但皇太后这一边,苏麻喇已经得到消息,给格格倒酒的时候,轻声告诉了她。   玉儿一脸淡漠,看着台上的戏,直到宴席散了,她才吩咐雅图:“你去乾清宫一趟,传我的话给皇帝。”   乾清宫里,福临终于见到了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吴良辅,才知道是被皇后叫去折腾了一场,正气得要翻天,只见雅图款款而来。   “今日十一贝勒大喜,吴总管你这脸蛋子瞧着,怪喜庆的。”雅图嗔笑着,随手赏了吴良辅一块金子,“别委屈了,你委屈,难道要皇上替你去出头?”   吴良辅当然识相,领了赏赐便退下,福临对姐姐没什么可藏着掖着,大发脾气道:“你看她,好日子不过,天天和我过不去。”   雅图笑悠悠:“我若是皇上,一定忍着,她图什么呢,不就是想见咱们鸡飞狗跳?不过我倒是想问问皇上,是不是真的对那小美人有心了?”   福临不乐意道:“皇姐何必这么说,人家有名有姓,是规矩老实的人。”   雅图却莫名其妙指着领口的蝴蝶问弟弟:“这个刺绣,好看吗?” 第445章 要不得,舍不得   福临见姐姐无心说正经事,也不愿叫她烦心,便应道:“远远瞧着像真的,今日看了好几回才发现是刺绣。”   雅图笑:“这身袍子,本该是佟贵人今日穿的,我那天随手为她在这里绣了蝴蝶,她就不敢要了。”   “为什么?”福临不解。   “怕太招摇。”雅图道,“福临啊,佟佳氏是很有规矩的孩子,你心里要明白。”   福临听不太懂:“姐姐的意思是?”   雅图的话题又兜回来,正经道:“若是喜欢,就大大方方告诉人家,你若是觉得猜谜逗着好玩儿,那最后人家不懂,你也不能动气。你是皇上,想怎么都成,可她背负着家族,家中父亲才从战场上受伤归来,她心里该多不踏实?”   福临道:“说来也奇怪,不知不觉地就开始留意她,等回过神,就发现时不时会想起她。曾经问额娘,我真的可以喜欢那么多女人吗?额娘却反问我,你不是已经喜欢上了?”   雅图笑悠悠:“所以呢?”   福临凝视着姐姐,嘴唇微微蠕动,欲言又止。   他心里存了一个人,要不得,舍不得。   可为什么,还会把目光停留在佟佳氏的身上,额娘当年的哭声他忘不了,但不知不觉地,还是走出了那一步。   福临沉静下来:“姐姐,我会好好待她,不仅是她,只要善良安分的后宫,朕都不能亏待她们。至于皇后,再给她一些机会,我到底还是喜欢她的,孟古青也可怜。”   雅图躬身:“皇上心性宽仁,是天下之福。”   她离了乾清宫后,并没有回慈宁宫向母亲回话,而是径直离宫去了,福临则是去了坤宁宫。   孟古青原以为,今晚又要吵架,可福临只字不提吴良辅,反而和孟古青说起,吴克善现在若知道那两个姑娘被指婚给了其他王公子弟,该气成什么样。   “是啊,还是额娘厉害。”孟古青反而心虚,可又咽不下这口气,福临真的在宴席上,对佟佳氏眉来眼去,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不仅没有除掉后宫这些碍眼的贱人,反而一个个把她们送到了福临的眼前,她得不偿失。   “几时你愿意了,我才会再纳科尔沁的姑娘为妃。”福临好生道,“这是最让你难堪的事,就算舅舅不在乎你,我在乎你。”   孟古青懵懵地看着福临,近来皇帝也好,皇太后也好,总是哄着她顺着她。   特别是慈宁宫,人前人后地给她面子,捧着她,虽说如今六宫请安全都去慈宁宫,她再也不能折腾那些贱人,可皇太后并没有驳她的颜面,相反日日都告诫她们,要敬重皇后。   她被哄得云里雾里,觉得自己像是被在意了,可一转身呢,那些贵人们,该得宠还是得宠,该被宠幸还是被宠幸,什么都没改变。   “福临?”孟古青情绪低落,“如果我永远也不能为你生下皇子,你会嫌我吗?”   “如果江山守不住,要孩子做什么?”福临严肃地说,“我想你站在我身边,一同守住这江山,可好?”   孟古青却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出不来:“福临,你要临幸佟佳氏了是吗?”(21:00更新) 第446章 若是早几个月,该多好   福临伸手捧着孟古青的脸颊:“不错,朕喜欢她。”   皇后目光如死,嘴角渐渐扬起狰狞的笑容:“那就好好喜欢,好好看着她,千万千万,别叫我吃了。”   福临道:“可是朕,也依然喜欢你,你是皇后。”   孟古青冷笑,挡开福临的手:“我不稀罕。”   她退到了床的另一边,像福临那样画出界限:“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做大清的皇后,不论你喜欢哪个贱人,我也绝不会把坤宁宫让出去。但你记着,福临,你配不上我。”   她扬起被子,将自己裹紧,翻身躺下蜷缩成一团。   福临一样躺下,虽然同床异梦,可他为什么反而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隔天下午,元曦在景仁宫的院子里看人搭建度夏的凉棚,算计着缠些葡萄藤上去,内务府来了十来号人,小太监小宫女,还有积年的嬷嬷。   佟贵人是初-夜,规矩多,别的宫里贵人若是被皇上翻牌子,不过是派人知会一声便好,可景仁宫这一位进宫大半年了,才头一回上龙榻。   初-夜的经历并不好受,元曦选秀时,因被误会和苏麻喇有交情,检查身体的嬷嬷们没有脱她的衣裳。   虽然参选之前额娘就提醒过,要她别害怕,但没经历她就忘了这档子事儿,直到今天,她被嬷嬷们脱-得精光,羞得她眼泪直打转,就为了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伤痕,有没有毛病。   元曦脑袋发懵,根本无暇享受被皇帝召幸的喜悦,检查、洗漱、上妆,连指甲都被剪得干干净净,全部折腾完,天也黑了。   她饥肠辘辘,就被推进了轿子里,摇摇晃晃到了乾清宫,送入暖阁,换上寝衣,接下来就是等,等皇帝随时驾临。   屈辱吗?但进宫前,她就知道有这样的规矩,宫里派来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过。   但是,隔了大半年,当初满腔热情,到眼下连一点火星子都不剩,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支撑内心,就只有满心的羞耻和委屈。   外头的脚步声,进进出出,夜里竟然还有大臣来觐见。   自然他们是到不了这里,也绝不会知道这里有后宫妃嫔在等待皇帝的临幸,比起害羞紧张,元曦反而开始觉得做皇帝实在辛苦。   等了很久很久,仿佛巴尔娅姐姐曾经说过的那样,永远不知道皇帝哪一刻才能忙停顿。   倒是这漫长的等待,让元曦满满平静,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明白她的人生将要发生怎样的变化。   皇帝踏进门的那一瞬,她好好地起身相迎,从容大方,这是曾经在额娘面前,重复过无数遍的仪态。   “朕的帕子,你带来了吗?”福临开口就问,“上回派人知会你,叫你送来乾清宫?”   元曦神情紧绷,她忘得一干二净。   福临似乎是料到了,便从他身后走来两位嬷嬷,元曦傻乎乎的以为她们要在皇帝面前脱自己的衣裳,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   可二人却是为她穿戴好衣裳,还披上了轻薄的风衣,这架势,是要把她送回去了。   “走吧。”福临朝她伸出手。   元曦紧张地看着皇帝,完全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可福临却皱了眉头,走上前拽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往门外带。   “皇上,我们去哪儿?”元曦忍不住问。   “去景仁宫,取朕的帕子。”福临说,“谁叫你忘了带。”   等佟元曦回过神,他们已经从乾清宫出门东转,太监宫女掌着灯笼,一路亮堂堂地往景仁宫而去。   “石榴、石榴,皇上和主子来了。”景仁宫里,小泉子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院子里点亮,早早跪迎在门外,石榴低声问小泉子,“怎么回来了?”   小泉子说:“谁知道呢,皇上带着主子,牵着手从乾清门里走出来,我瞧得真真儿的。”   可是这一边,皇帝和元曦走得很慢,经过前面几座殿阁,还命人开了宫门,进去转一圈。   元曦跟在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从承乾宫出来的时候,只听皇帝说:“这里几处,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和景仁宫比呢?”   “是,和景仁宫也一样。”元曦应道。   “但是景仁宫太偏僻,你每天要绕一个大圈子去慈宁宫,怪辛苦。”福临不以为然地说,“搬到前面来吧。”   元曦摇头:“皇上,搬到前面来,绕的圈子更大,而且臣妾喜欢景仁宫,这名儿也好听。”   福临道:“那就连带着宫名一道换一换。”   “不是,皇上,臣妾要绕……”元曦还想解释,见福临瞪着她,她势弱地把脑袋低下了,心想反正住哪儿都一样。   福临却说:“你从乾清宫门前过,不就得了?”   元曦摇头:“皇上,这不合规矩。”   福临不屑,喊过吴良辅:“宫里有规矩,妃嫔不得从乾清宫门前过吗?”   吴良辅忙道:“只有规矩说,后宫不得干政,非召不得擅入乾清宫,但并没有说,不能从乾清宫门前走过。”   他是个人精,这会儿还不顺着皇帝的话来,心里更嘀咕,佟贵人怎么不解风情,到手的好事儿,可别自己傻乎乎地给推了。   但元曦怎么会傻,皇帝在向她示好呢,她只是飘起来了,腿软的走不动道,根本不敢接受这样的现实。   这是怎么了,皇帝不是一向嫌她能来事儿吗?   福临带着元曦往后走,依然拉着她的手,说道:“你住在角落里,朕就把你忘记了,也许你会觉得,是朕在敷衍你,但真的是把你忘记了。”   元曦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又珍惜地想要把每个字都放在心里。   “不过这样也挺好,等发现你想起你,就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福临停下脚步,含笑看着她,“这几天时不时的,就会想起你。”   若是早几个月,该多好。   元曦仰望着皇帝,灯火明亮,她足以看清皇帝的模样,依然是那个在元旦集市上,叫她一眼万年的公子,可这一切,若是早几个月,该多好。   福临温和地问:“这么久了,你怨了吧。”   “没有。”元曦含笑,笑得那么甜,“臣妾这不是把皇上等来了吗?” 第447章 利于风水   “委屈你了。”福临说。   握着元曦的手,能感受到掌心指尖的伤痕,想她进宫以来做过什么,不就是安安分分地养花种花,发生那么多的事,又有哪一件真正错在她?   元曦意识到,皇帝摸到她手上的伤痕,其实今日那些来检查身体的嬷嬷看到她的手,互相窃窃私语了好半天,像是考量着要不要上禀皇帝。   于是更仔细地检查了她的身体,怕她有别处的不是,羞得元曦这会儿心还颤。   不过她们后来就只提醒了一句:“贵人要爱惜身体,女人家一张脸一双手,都是门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刻,元曦下意识地要抽回手,被福临握紧了,似乎看透她的心意,说:“这有什么?不然慈宁宫里的花草,如何开得那么美?”   元曦赧然低下头,可心中却感慨,果然看得顺眼了,什么都是好的。   这样的念头太消极,该更高兴些才是,元曦自己也没想到,当皇帝的目光真正落在自己身上,她会这么冷静地思考许许多多的事儿。   跟着福临继续走向景仁宫,元曦偶尔偷偷瞧一眼身旁人的侧脸,福临捉到她的目光,停下脚步问:“看什么?”   元曦笑:“就是……想看看,也不知道看什么。”   福临则说:“明日到慈宁宫请安,该有很多人看你了,你要怎么办?”   元曦不以为然:“那就让她们看,又如何?”   福临想了想:“若是皇后为难你?”   元曦摇头:“有皇上在,还有太后娘娘,臣妾也会好好敬重皇后娘娘。至少……”   “什么?”   元曦满脸欢喜:“从今往后,臣妾不会再害怕了。”   福临笑:“朕也没觉得你过去怕过什么。”他嗔道,“而且,为什么每次朕与你讲话,你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曦狐疑地看着皇帝,她有吗?何况,他们统共才讲过几次话?   说着话,已是回到景仁宫,元曦找出了皇帝的帕子,可福临怎会真的稀罕一块手帕,在并不宽敞的东配殿里转了一转,说:“明日就搬到前头去吧,你也没什么东西。”   元曦知道拗不过皇帝,人家刚刚对自己有些意思,她就拒绝拂逆圣意,皇帝还不恼了?至于皇后那儿,反正自己死活都是要被她厌恶的,又何必在乎那么多。   可是,见石榴来为皇帝脱靴子,元曦忙问:“皇上,您要在这里歇着吗?”   福临反问:“不成?”   元曦忙屈膝道:“皇上,主位以下不得在住处侍奉皇上,臣妾不能坏了规矩,让臣妾送您回乾清宫吧。”   福临觉得没意思,叹了一声:“往后你都要这么一板一眼,照着规矩来?”   石榴一个劲地朝小姐使眼色,可元曦根本没看见,她不敢胡乱回话,也不敢顶撞皇帝,只是跪着没动。   搬宫殿这种事,凭皇帝一句话就行,但后妃侍寝的规矩,上至皇后,下至宫女,都是不能乱的。   今夜破了例,往后就站不住脚,即便不敢奢求一生一世的情意,她盼的,也绝不是露水之恩。   甚至于,她并不希望皇帝今晚就碰她,毕竟,她不再是刚进宫那会儿的佟元曦,那会儿多好,傻乎乎的,只有对皇帝满腔的爱意。   “你自己睡吧,朕走了。”福临果然不高兴,起身就往门外走,东配殿能有多大,三五步可就跑出去了。   “小姐?”石榴急得不行,推她,“还不去拦着?”   元曦也执拗,这大半年的坎坷,没磨光她的棱角,反而让她更清楚地明白自己要什么,还有御花园里长公主的那番话,难道她就盼着给皇帝暖床,盼着和他睡一觉?   福临真的走了,一口气回了乾清宫,暖阁里空荡荡的,还留着几分淡淡的花香,虽然人回去了,可他能分辨出,那是佟元曦的气息。   一个人坐在榻上,吴良辅带着宫女太监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可福临倒是冷静下来,好好地思考才刚发生的一切。   他喜欢佟元曦什么?   正要问,竟也答不上来。   再想一想,他喜欢孟古青什么,喜欢巴尔娅什么?二人几乎是两个极端,前者霸道骄傲,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后者温柔顺从,把他视作头顶的天。   福临躺下,靠在枕头上,双手背在脑袋后头,思考着旧年大婚以来,躺在他身边形形色色的女人,就算是孟古青,男欢女爱时,也是极其可爱,更会努力讨好他的。   怀孕的杨氏和陈氏,到底是怎么怀孕的,福临竟也想不大起来,当他默认这些女子都属于他,兴致来了就来了,做那些事,并不需要情爱,有欲望就足够了。   他甚至不如岳乐,毕竟岳乐自称他身边的每一个女子,都是他喜爱的,放不下的。   福临翻身起来,冲开门前等候的吴良辅,到了书房,从柜子里拿出了岳乐给他的画,那烟雨蒙蒙的江南,令他心驰神往,也能叫他安下心来。   可是看着“董鄂葭音”的名字,福临的眼前,竟然还是出现了元曦的笑容,大婚以来头一次,在董鄂氏之外,想起哪一个女人的模样。   他喜欢元曦什么?又喜欢这个画的主人,这个连话都没说过,远在天边的女人什么?   这一夜,当真就这么过去了,元曦被原样送回景仁宫,虽然是皇帝亲自送回去的,可传到别处,添油加醋,翻出各种各样的说法,隔天一早在慈宁宫外等候请安时,形形色色的目光便向她投来。   当坤宁宫的肩舆款款而来,孟古青扶着塔纳的手走下肩舆,走过佟元曦的面前,刻薄地哼笑了一声,倒也没在慈宁宫外大放厥词,就这么进门去了。   请安问候,日日都重复一样的事,本没什么可新鲜的,可玉儿今天却特地叫出了元曦,当着皇后和各宫的面责问她,昨夜为何没有尽心伺候皇帝,让皇帝半夜的败兴而归。   元曦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会为难她,虽是心慌意乱,还是叩首道:“臣妾该死,请太后娘娘恕罪。”   玉儿看向孟古青:“皇后,你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孟古青挺起背脊,刚要开口,塔纳在她身边轻咳了一声。   早晨出门前,她们可是谈论过这件事的,其实佟贵人并没有做错,她区区一个贵人,没资格在住处侍奉皇帝。   孟古青白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不情不愿地说:“额娘,照规矩,佟贵人没做错什么,皇上尽兴固然重要,可宫里的规矩不能乱,请额娘息怒。”   玉儿微笑:“果然是皇后大度宽容,你们都要好好记着皇后的话。”便命元曦起身,威严地说,“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守好你的分寸,不懂的不明白的,就去向皇后求教。”   元曦的心定下来,一面称是,一面又向皇后行礼谢恩,孟古青的白眼却是要翻到天上去。   她又不是傻子,皇太后这是光明正大地给人家开脱呢,她算是明白,这母子俩最近为何总捧着她了。   然而更气人的事,还在后头,这边尚未散,脸也还没完全消肿的吴良辅就来了,硬着头皮向太后和皇后禀告,说皇上要把景仁宫从角落里迁到前头来,挨着乾清宫。   孟古青勃然大怒,顿时就失态地斥责:“胡说什么,这宫殿好好的,怎么搬?”   吴良辅趴在地上说:“回皇后娘娘,不搬宫殿,就、就门前换个牌子。”   元曦在一旁,已是呆若木鸡,那个人,他到底想做什么?来真的?   玉儿虽然意外,可也觉得好笑,福临到底还是有几分孩子气,元曦昨夜拒寝,他必定怄得慌吧。   “可是有什么讲究?”玉儿给了福临一个台阶下,吴良辅这个人精立马接嘴,“奴才听说,是钦天监监正,那位洋大人说,这样利于风水。” 第448章 人家能成,福临为什么不成?   孟古青恨不得一脚踹飞了吴良辅,咒骂道:“汤若望算什么东西,他要是说……”   “皇后。”玉儿及时出言制止,若是由着孟古青骂下去,不知道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玉儿连半个字都不想听。   她好声好气地说:“他不过是个奴才,能说得清楚什么,我这几日正寻思着召汤若望进宫来,给咱们讲讲西洋的事儿,皇后也一道听听吗?”   孟古青板着脸问:“额娘,这会儿说迁宫的事儿呢,果然咱们宫里头,佟贵人是头上长角,最最不一样的。”   边上几位贵人,都拿眼神往元曦身上瞟,就算东六宫那儿铲平了也和她们不相干。   可皇帝现在是要把佟元曦搬到前头去,紧挨着乾清宫,这渐渐往后,还不知要变出什么花样来宠她。   谁也想不明白,扔在角落里的麻烦精,怎么一下就宠上了?   “吴良辅,这件事已经定下了?”玉儿冷然问,“皇上是打发你来禀告呢,还是来找我和皇后商量?”   吴良辅今天出门没烧香,摊上这档子事儿,他可千万别栽在皇后手里,不然必定被活剥生吞。   他伏在地上说:“回太后的话,是定下了,赶着晌午前,就要搬停当,说、说是不能耽误吉时。”   玉儿低头理一理衣袖,不以为然地说:“佟贵人回去吧,听见了吗,早些搬好,别耽误吉时。”   元曦咽着唾沫,不知是否昨夜着凉了,嗓子隐隐有些发疼,壮起胆子看了眼皇太后,便俯首谢恩,向太后和皇后告辞,弓着身子要退下去。   “给我站住!”孟古青彻底失态。   眼看着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对元曦大打出手,苏麻喇走上来,挡在皇后跟前,严肃神情压着声儿道:“娘娘,闹得太难看,可就不好收场了。您这儿委屈,太后知道,可旁人,只当笑话看。”   孟古青转回身,悲愤地瞪着婆婆,眼泪渐渐浮出来,咬牙切齿地恨着:“你们、你们都欺负我。”   余下的贵人们,早就被苏麻喇的手下指引着退下,与元曦也不过是前后脚,出来后纷纷看着元曦往外走,三三两两地说悄悄话,又羡慕又嫉妒,就连宁贵人,也忍不住朝元曦的背影望着。   巴尔娅恭恭敬敬地穿过众人,趁着没人拉扯她,便一路小跑跟了出来,元曦见姐姐叫她,忙伸了手说:“姐姐陪我一道去。”   “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真的把皇上得罪了呢。”巴尔娅却喜滋滋地说,“刚才吴良辅跑来说要你搬家,若不是皇后在边上气得要炸了,我差点就要笑出来。阿弥陀佛,我心里正恨你,想着等慈宁宫里散了要好好骂你几句,你拒绝皇上做什么,哪里来的胆子?”   巴尔娅絮絮叨叨,念的都是元曦的不是,可元曦却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越来越走运,她不想变成皇帝和皇后相争的牺牲品,她干嘛要没事儿去把皇后气到天上去?   回到景仁宫,来旺他们已经在打包袱,眼睛能看得见的东西他们敢碰,可收在柜子里抽屉里的,一则没钥匙二则也不敢擅动,就等着元曦回来做主。   石榴忙撸起袖子来忙,巴尔娅也命自己的宫女去搭把手,好在元曦的东西还不算多,先胡乱打包袱,很快就能收拾好。   不多时,就有人来门前拆门匾,巴尔娅拉着元曦站在门下看,眼睁睁看着“景仁宫”被抬走了。   慈宁宫里,孟古青坐在椅子上哭个不停,说这紫禁城里所有人都欺负她。   玉儿在她这个年纪时,正是接受姑姑管教的时候,罚跪挨打都没逃过。可恰恰因为身份的不同,同样是姑姑带侄女,正室管教妾室,和婆婆管教媳妇,差得远了。   那会儿玉儿也爱哭,掌不住姑姑说话声儿大一点,她就能吓得腿软,偶尔被皇太极看见,便是宠着她哄着她。   也因此,让她在皇太极的眼里,一辈子都是昔日娇滴滴的小福晋,他对自己的爱,也永远像是在哄孩子。   至少眼下,福临和孟古青是对等的,他们吵也好闹也好,虽然不合规矩不符常理,可孟古青在丈夫跟前,还守着最后的尊严。   可这世道,这天下的女子,有几个挣扎得过命运,骄傲如齐齐格,到最后,那么悲壮地拼上了性命。   玉儿走到孟古青身前,皇后不得不站了起来,小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委屈透了。   汉人说,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可皇后进门不足一年,这么快就成了旧人?   玉儿也不忍心,可她没法子,等孟古青到她这个年纪,也会按着下一代的媳妇的脑袋,逼她们委曲求全。   可他们不是普通的百姓家,承受的不是儿女情长的委屈,是整个江山天下,孟古青一脑袋钻进她的尊严骄傲里,蒙上眼睛,这辈子都不打算看一眼脚下的江山吗?   “眼下额娘说什么,都是委屈你,但你不也常常说皇上太窝囊,想做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要忍。”玉儿虽然威严,但语气并不强势,好脾气地劝解她,“如今他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还要看你的脸色,看我的脸色吗?”   “那些话,我可没有说过,您不能听风就是雨的。”孟古青才不傻,死也不会当着婆婆的面承认自己辱骂过皇帝各种难听的词眼。   而皇太后不说也罢,说了,她心里更是怨恨,福临也就只会冲着自己的女人横,欺负她算什么本事,不还照样还是窝囊?   “两年后,朝廷还要选秀,你气完了这三年,接着又新三年。”玉儿道,“你打算这么气一辈子?”   孟古青含泪反问:“额娘,皇上要这么多女人做什么,是要皇子吗,我来生好不好,我给他生阿哥生公主,不要再选秀,不要再……”   玉儿目光冰冷:“这紫禁城里该有的规矩,帝后之间的尊卑礼仪,吴克善有没有教过你,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他教过吗?”   孟古青的眼神软下来,别过脸轻声嗫嚅:“教过。”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皇后该肩负的责任?”玉儿再问。   “也教过。”孟古青越来越委屈,冲着婆婆问,“额娘我会好好做皇后,可宫里的规矩为什么不能改,我既然是皇后,我有权力改不是吗?额娘,到此打住,再也不要给福临选秀,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六宫无妃的皇帝,人家能成,福临为什么不成?”   “福临?”玉儿一笑,“你们倒是,很亲热。”   孟古青崩溃了,跪在地上,捂着脸大哭:“什么都是错,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   玉儿道:“哭吧,哭完了我们再说话,今天这件事,你不在慈宁宫里想清楚,就暂时别出去。外头多少双眼睛等着看笑话,可我不容许任何人,把皇上的心意和决定当笑话看,你要体体面面地走出去。”   她转身往内殿走,吩咐苏麻喇:“伺候着皇后,地上凉。”   这一边,挨着乾清宫最近的宫殿门前,挂上了景仁宫的匾额,实则六宫内部的构造几乎都差不多,不过是家具摆设上的区别,不消一个时辰,元曦就搬过来,太监们连带着昨日新搭的凉棚,都给她挪了过来。   巴尔娅从东配殿里跑出来,拉着站在院子里发呆的元曦:“都整理好啦,你快来,石榴她们要给你磕头呢。”   话音才落,吴良辅来了,带着一溜的人,捧着各色赏赐,对巴尔娅也是客气,笑道:“皇上就知道福晋在这日,您瞧,赏赐都是备了双份的。”   巴尔娅笑道:“那还是托吴总管的福。” 第449章 帮我弄死她们   “皇上说了,不必贵人和福晋谢恩,不过是些玩物。”吴良辅笑脸巴结着,打了个千道,“奴才,给贵人道喜。”   “有劳吴总管。”元曦端着尊贵,但也有她的客气,“石榴正说要泡茶,太阳那么大,喝一杯茶再走吧。”   吴良辅不贪这一杯茶,佟贵人若有前程,将来好处多的是,若没前程,这茶喝了也没意思,命人放下皇帝的赏赐后,就恭敬地告辞离开了。   而石榴的茶还没泡好,慈宁宫的赏赐紧跟着就到了,太后说乔迁是喜事,既然利于风水,更要贺一贺才是。   巴尔娅见是苏麻喇姑姑来,便与她道:“姑姑,佟贵人她一直都不怎么开心,怕是吓着了。”   苏麻喇说:“奴才来,就是传太后的话。”   巴尔娅有眼色,进屋子把人都带出来,只留苏麻喇和元曦在里头说话,石榴捧着茶也不端进去,对巴尔娅说:“福晋,您说我家小姐,是不是傻子?”   苏麻喇将屋子里转了一圈,见已经收拾齐当,说:“他们手脚麻利,不错。”   元曦却道:“姑姑,是我的不是,昨夜皇上说要我迁地方,我本是不想麻烦,就说我喜欢景仁宫,没想到皇上说,那就连宫名一道换过来。早知道皇上是一定要我换的,我何必多那句话,结果闹得这样兴师动众。”   苏麻喇笑道:“不碍事,换都换好了,不过是个名字,皇上不还把承天门改天-安-门,北门改了地安-门,不值得大惊小怪。这是皇上的家,他爱叫什么叫什么,爱让您住哪儿,您就安心住着。”   元曦摇头:“姑姑,您说的话我都知道,可我说的话,您也都明白,是吗?”   苏麻喇爱怜地说:“太后娘娘就说,您是个懂事的孩子,天大的恩宠摆在眼前,也会知道先想一想是不是合规矩。不过啊,佟贵人,奴才多嘴说一句,您在皇上跟前,大可不必如此。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不是做给皇上看的,昨夜那样的事,可再使不得了。”   元曦红了脸,低头道:“我心里可难过了,看着皇上走……好不容易……”   苏麻喇慈眉善目地笑着,搀扶元曦坐下:“太后要奴才问您,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   元曦苦笑,坦率地说:“终于熬到皇上多看我一眼,您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但这一件件不合规矩的事,势必会刺激皇后。姑姑,说句不当讲的话,我现在不明白,皇上对我是喜欢了,还是就想拿我来刺激皇后,若是如此,我不乐意,至少、至少……”   苏麻喇耐心地听着:“什么?”   元曦眼眶湿漉漉,微微哽咽:“姑姑,至少我对皇上的心意,是真的。”   苏麻喇心疼不已,可现实却那么残酷。   她问:“撇开这些不说,您如何看待西六宫的各位贵人,如何看待巴尔娅福晋,又如何看待皇后娘娘?要知道再过两年,皇上又会选秀,新人们越来多,越来越年轻,而您的真心,注定换不回皇上的专情,您知道吗?”   元曦道:“这是后宫的宿命,额娘早就对我说明白,哥哥也对我说,想清楚了就好好去选秀,若不然一辈子就困死在一厢情愿里,本是和皇上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值得吗?”   她郑重其事地说:“可我觉得值,若不进宫,去了王府官邸做福晋,将来进宫赴宴时,我也一定会忍不住看一眼皇上。姑姑,我哥哥可是给我想了十七八种逃避选秀的法子呢,我没理他。”   “大公子年轻有为智勇双全,这阵子常听人提起佟国纲的名号。”苏麻喇温和地说,“原来大公子还这样疼爱妹妹,这家里的教养,影响实在不一样。”   “姑姑,劳烦您待我向太后禀告,我一定会恪守本分。”元曦说,“我也再不敢把皇上撵走了。”   “看样子,皇上今晚还会过来。”苏麻喇道,“您不愿做皇上和皇后之间的牺牲品,奴婢明白,但这几日皇上心里一定有什么不舒坦的事儿。他无处可去,若是愿意来您身边,皇上是不是真心,您自己能判断,太后也好,奴婢也罢,说了都不算。”   元曦起身:“多谢姑姑,我明白了。“   苏麻喇亦起身来:“佟贵人,奴婢给您道喜。”   元曦腼腆地抿着唇,赧然低下脑袋,到底是笑了。   这日傍晚,内务府的人又来了,昨天给元曦检查身体的嬷嬷也来了。昨天没成事儿,于是照着规矩又要来一遍,再来一次,元曦还是难受得想哭。   夜里,和皇帝又在同一个地方相见,福临进门就脱衣裳,元曦不知所措地站在榻边,紧张地一颗心要跳出胸膛。   不过福临只是脱了常衣外套,换了轻便软和的寝衣,然后就往榻上一靠,一手撑着脑袋,打量着站在边上的人。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散去,该走的人都走了,福临盘腿坐起来,拿了矮几上的糕点吃:“你要是不乐意,就走吧。”   元曦站着没动,福临吃着东西问:“不然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该做什么,嬷嬷们没教你吗?”   “可是……”元曦的手指紧紧缠在一起,把心一横道,“皇上,倘若今晚臣妾又回去了,下回您再要召幸臣妾时,能不能别再让她们来检查臣妾的身子。”   福临不以为然:“有这回事?”   元曦怯然点头,嗫嚅着:“是宫里的规矩,可是会很难受。”   福临却促狭地问:“她们怎么给你检查的?你给朕说说?”   元曦的脸,顿时羞得通红,浑身发烫,酷夏未至,她却热得满头细汗,长长的睫毛一颤,晶莹的泪花就缀在眼角边,这样太欺负人了。   可福临朝她招手,让她走近些。   元曦不敢不从,但走了一步,就再也走不动第二步,结果福临站起来,把她拉近到眼前。   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福临的气息里,带着萨其马的香甜,倒是缓解了元曦的紧张。   “委屈你了。”福临抬手擦过她的眼角,“朕不想急着要你,也不会再让人来检查你的身体,咱们就说说话,让朕多知道一些你的事。你对巴尔娅说的,小时候要跟着佟图赖去参军的故事,也给朕说说。”   元曦呆住,傻傻地看着皇帝,可彷徨不安的心,顿时就暖了。   福临道:“朕今天还没去见过额娘,见了面,少不得被她训斥,景仁宫搬迁的事,后悔也来不及了,就这样呗,就像吴良辅说的,利于风水。不过明天你跟着一道去,就说是你哭着喊着求朕,把景仁宫搬到前面来的。”   “是。”嘴上答应了,可元曦才不傻,明天见了太后,到时候再说。   “你心里是不是想着,明天去了太后跟前,就把朕卖了?”福临一语戳破她的心思,“朕现在明白,为什么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总在想别的事。”   元曦往后退了几步,灵巧地坐到了皇帝的对面去,笑着问:“皇上,您想听我去参军的故事吗?”   福临见她如此大方,心里欢喜,惬意地靠着垫子:“快说说,你大概不知道,朕长这么大,还从没上过战场。”   门外头,吴良辅扒在门上偷听,佟贵人甜软的声音时不时传出来,说的什么他听不真切,但皇帝的笑声,那是清清楚楚。   “祖宗啊。”吴良辅大大松了口气,展臂舒筋骨,插着腰吩咐底下的小太监,“得了,没事儿了,散了吧。”   “吴总管,坤宁宫里……”可他的手下却悄声道,“寝殿里的瓷器,都砸的稀巴烂了。”   吴良辅冷笑一声:“慌什么,明儿照样给娘娘把新的送去,大清朝还缺几件瓷器?”   坤宁宫里,孟古青踩着碎片走过满地狼藉,朝着门外去,塔纳哭着问:“主子,你要去哪儿,夜深了。”   孟古青说:“我去给皇上道喜啊,恭喜他又得了新欢,这不是皇后的责任吗?”   塔纳哀求着:“娘娘,您别这样,娘娘……”   孟古青蹲下来,掐着塔纳的下巴:“帮帮我,帮我弄死她们,塔纳,你帮帮我。” 第450章 新人笑   佟元曦这辈子,头一回在父亲和哥哥之外的男人怀里醒来。   睁眼的那一瞬有些恍惚,但很快就感受到皇帝身上温热安宁的气息,知道自己在哪里。   这让她新鲜又兴奋,稍稍抬起头,便听见福临的梦呓,而他顿了一顿,似乎感觉到怀里的动静,也睁开了眼。   “醒了?”福临慵懒地问,“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   “他们该接你走了吧。”福临松开元曦,伸了个懒腰后,侧过头笑,“怎么躺到我怀里了?”   元曦半捂着脸,摇了摇头,不敢看福临的眼睛。   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一整晚,两人说着话,最初隔着炕桌,后来依偎在一起,再后来就躺到床上了。   上床后,皇帝亲了她两口,没舍得要她,搂着娇羞的人儿,就这么睡过去了。   此刻福临再伸过手,元曦已经会主动往他怀里钻,福临用臂膀做她的枕头,两人依偎着,他舒坦地说:“像是睡了很久,好些日子没睡得这么香了。”   元曦心里高兴,福临说:“你身上香,闻着安逸,终日侍弄那些花草的关系?”   他说罢就凑过来,在元曦的脖子里闻了闻。   身下的人满脸羞红,福临逗她:“哆嗦什么?怕朕吃了你,咬你脖子?”   元曦嘿嘿一笑,花儿一般的脸蛋,仿佛浸润在蜜糖里那么甜,目光莹莹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可爱极了。   真是神奇,元曦心想,眼前的一切,都跟梦境似的。   她满心以为,自己早就被皇帝抛弃,可是昨晚他却说,不曾讨厌也绝不是故意丢在一边,就是从无到有,慢慢地喜欢上,喜欢了,就不舍得再把她丢在角落里。   昨夜也提到那年元旦的偶遇,元曦坦率地说,当时她认得多尔衮,反而不认得皇帝,但哥哥说十有八九错不了。   于是从那一天起,对她而言本来只觉得麻烦的准备选秀要学的规矩和本事,突然就都有意义了。   福临安静地听她说着,却道:“你们一家子,对摄政王忠心耿耿。”   元曦当时很紧张,吓得以为自己要坑了阿玛。   可是皇帝却道:“在只有利益的朝堂之上,还能有人心,多不容易。朕并不像世人所说的厌恶摄政王,多的话我们将来再说,但从小额娘就教导朕,要像敬重先帝一样敬重她,元曦,你信吗?”   元曦不敢乱说话,但她点了头,福临便搂过她亲了一口,说:“将来见了你阿玛和额娘,替朕谢谢他们,为朕照顾了东莪。不过,不说也不要紧,你自己放在心里就好。”   短短一夜,他们说了无数的话,元曦能感受到,皇帝信任他,而她,早已毫无条件地沉迷下去。   福临也是头一回知道,元曦满心期待着进宫选秀,是因为那年元旦的一见钟情,心里虽然高兴,但也故意欺负人。说要是换个别的什么男子,就一碗馄饨钱,她就被骗走不成。   但怀里的人只是软绵绵傻乎乎地笑着,叫他又爱又嫌弃。   但元曦并不傻,她知分寸,知进退,眼看着窗外天色,她必须比皇帝早朝更早地离开这里。   原本是侍寝后就要被送走的,上次巴尔娅姐姐就因为被皇帝留过夜而在坤宁宫外罚跪,至今这条规矩尚未有改动,元曦心里都清清楚楚地记着。   “皇上,臣妾该走了。”元曦道。   福临没有阻拦,看着她起身,背对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穿衣裳,夏日衣衫单薄,很快就拾掇好,就悄悄地往门外去。   “元曦。”福临喊她。   门前的人,回眸看着皇帝,躬身行礼,可福临却下来了,一直走到她面前。   “早晨去慈宁宫请安后,留在那儿别走,等朕散了朝来。”福临笑道,“朕还要向额娘解释,为什么一夜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   元曦红着脸:“不解释,太后娘娘也不会问的呀。”   福临问:“还有呢,朕昨夜说什么?”   元曦不情愿地回答:“是臣妾死乞白赖地要皇上给臣妾搬家。”   这一日的请安,元曦到的比旁人都早些,住得近的巴尔娅知道她来了,立刻就赶了过来,元曦害羞,什么都不肯说,逗得巴尔娅捂着嘴巴直笑。   很快,其他贵人们陆续也到了,日头越来越明朗,把人脸上的模样也照得清清楚楚。   今日的佟贵人,真是容光焕发,几乎就有人要相信,新搬的景仁宫是风水宝地。   坤宁宫的人来禀告,说皇后不来,元曦倒是松了口气,但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皇后必定是要为难她的,不过早一些晚一些的事。   慈宁宫里请安的规矩,每日都差不多,今日太后也没故意提起元曦搬家的事,待众人散去后,玉儿才在窗口看见元曦带着宫女侍弄花草。   她站着看,苏麻喇来说:“是皇上让贵人等着,一会儿皇上过来,要一道向您回话呢。”   “还是头一遭吧,有什么可回话的?”玉儿含笑嗔道,“他真是心血来潮了,这是真喜欢了吗?”   苏麻喇说:“佟贵人还是完璧之身,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两人说了一夜的话,皇上对其他几位贵人,都跟完成任务似的,您也是知道的。”   玉儿说:“这情情爱爱,当真是两人之间的事,就算我自以为阅历丰富,也是看不透孩子们的心思。你说他之前多讨厌人家,说喜欢就喜欢上了,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元曦这孩子心里,又该怎么想呢?”   苏麻喇道:“讨厌也是一种情绪,就会惦记着,如此慢慢喜欢上了,总比先喜欢了,再讨厌要强得多。”   玉儿无奈地说:“对孟古青,福临一上来的新鲜劲,如今全没了。”她轻叹,“苏麻喇,抽空去看看皇后,别出什么事。”   日上三竿时,福临才来慈宁宫,玉儿在书房里,见儿子来了,便道:“你个子高,替额娘拿上头那本书,苏麻喇也真是的,给我堆那么高做什么。”   福临忙上前替母亲取下,玉儿翻了几眼看,才抬头问儿子:“来做什么?不是说了,没什么要紧事,不必天天过来,你那么忙,有时间就歇着喘口气。”   “景仁宫的事……”福临道,一面四下寻找,怎么不见元曦。   “左等右等你不来,我让她上巴尔娅的屋子去了。”玉儿道,“坐吧,让他们去找。”   福临随母亲坐下,说些朝政的事,很快元曦就到了,福临朝她使眼色,元曦心想皇上您来真的,不是开玩笑吗?   她纠结了很久,跪下道:“太后娘娘,臣妾……”   玉儿放下书:“到底什么要紧事,先头问你也不说。”   元曦道:“太后,是皇上让臣妾对您说,不是皇上要臣妾搬家,是臣妾求着皇上答应的。”   福临冲元曦咬牙切齿地瞪眼睛,但母亲只是哦了一声,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她也没细问,好像压根儿就不在乎到底是为什么。   玉儿反而提醒福临:“让汤若望来见我,我听说他又得了新奇的东西,怎么不拿来给我看看?他如今,怎么研究起玄学风水了?”   “儿臣记下了。”福临知道母亲在取笑他,也不敢解释,应道,“让他了来见您。”   玉儿看看福临,又看看一脸无辜的元曦,她还是头一回,看见儿子在自己的面前,和他的女人眉来眼去。   心里虽然喜欢,也不免为孟古青叹息,都是命,她曾经苦苦挣扎的命,如今却要强按在孟古青的身上,还不许她挣扎。   “你们走吧。”玉儿道,“我想看会儿书,天热,看见人心里就烦。”   福临嗔道:“您烦她也罢了,烦儿子怎么好。”   几句玩笑话后,福临带着元曦走了,到了慈宁宫外,便恨恨地说:“朕往后还这么信你?”   元曦耷拉着脑袋,心想她就没有顺遂的福气,总要有那么些事儿的。   可皇帝却俯身凑过来,轻声道:“今晚,可就没那么便宜了,好好回去歇着。”   福临说完,意气风发地扬长而去,留下呆滞的元曦站在原地。   一旁的石榴,眼睁睁看着小姐的脸,从白变红,红的都要发紫了。 第451章 朕以为,你要躲着哭呢   皇帝走远,元曦才缓过神,照着原先的路往回走,石榴拉住她说:“小姐,往这里走,转个弯就到了。”   抄近路,就要从乾清宫门前过,元曦不敢。   在她看来皇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那里进进出出都是朝廷官员,她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还记不记得我说的话,不能轻狂。”元曦道,“我可还不能安逸,中宫还没去请安,但今晚若……”   她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已然冷静。   “石榴,咱们要本本分分的。”元曦郑重地说,“如此不论出了什么事,都能有说理的底气,我虽是贱位的贵人,一定要尊重皇后,可我不是她的奴隶,我不愿由着她随意糟践我。”   石榴见小姐这么正经,不敢造次,连声道:“奴婢记着了,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她们沿着原先的路,照旧绕到北边,从后面回来,走过钟粹宫,隔着一道道门看见原先殿阁门外的光景,石榴问:“主子,您说那儿现在叫什么名?”   “若是和前头对换,就是景阳宫,但若没有换,另起什么名字。”元曦道,“算了,都已经这样了,皇上和太后都没说什么,我何必矫情。”   然而元曦守着本分,不愿从乾清宫前抄近路,却成了她故意显摆炫耀,非要到后宫转一圈再回去。   这日下午几位贵人到坤宁宫向皇后请安,说起这事儿,酸溜溜道:“她果然有本事,换个别的人,怎么敢这么折腾,这一桩桩事儿出的,还真把她自己折腾到皇上跟前去了。   孟古青一脸冷漠,什么话也不说,众人讪讪无趣,塔纳便来招待各位,早早地把她们请走了。   昨夜被砸烂的器皿摆设,今日一早就有人换了新的,大婚不足一年,孟古青都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东西,但那些碎片,像是都扎进了她的心里,叫她日夜难安。   “娘娘若是不乐意见她们,往后她们再来,奴婢为您挡下。”塔纳送客归来,说道,“您一天没吃东西了,主子,吃点东西可好?”   “我没有胃口,吃了也怕他们要下药毒死我。”孟古青说,“我死了,他们就高兴了,休想。”   塔纳苦劝:“您年纪轻轻的,想这些做什么呢?您放开一些,大度一些,这日子自然就过得顺了。”   “我偏不要。”孟古青目光锐利,透着阵阵寒气,“这一次妥协了,三年五载又要选新的秀女进宫,我一辈子都别想翻身。这一次,要先把规矩立下,才能一劳永逸。”   塔纳低着脑袋,昨晚皇后的话,如魔咒缠着她,此刻孟古青果然又重提:“我交代你的事,赶紧去做,你呢最好别想着背叛我。若是去告诉皇帝和那个老太婆,就算你说了,我也死不了的,但我一定会把你弄死。”   “您何必对奴才说这样的话。”塔纳含泪道,“奴才从没背叛过您。”   “别动气,我也是没法子,塔纳啊……”孟古青却先哭了,“在这宫里除了你,我还能信谁?”   皇后是可怜,可更多的是可恨,连塔纳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都忍受不了,皇帝那样尊贵骄傲的人,凭什么要受她的气。   想象一下,皇后若是像圣母皇太后那般雍容大度、智慧稳重,既能得到先帝敬重,也能掌握后宫大权,这日子该多好过。   到底是塔纳没这个命,还是如今的皇后没这个命?   主仆俩话还没说完,便有宫人来禀告,前头已经翻牌子了,皇帝今晚依然召幸景仁宫的佟贵人。   孟古青闭上眼睛,冷笑道:“不然呢,难道召幸我?”   塔纳则道:“照规矩,之后佟贵人该来向您请安的。”   孟古青怒问:“那今天怎么没有来?”   塔纳说:“听讲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佟贵人只是陪着皇上说了半夜的话。”   孟古青恶狠狠地瞪着她,忽然觉得心口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撑着一旁的茶几干呕起来,她一天没吃东西,只能吐出苦胆水来。   “娘娘,您没事儿吧?”塔纳赶紧上前搀扶。   “请太医来。”孟古青眼睛通红,干呕得流出了眼泪,激动地抓着塔纳的手,“我会不会,会不会怀孕了?”   此刻,景仁宫里,元曦被接上了软轿,一路抬去乾清宫。今日下午来传话的人,终于不会对她动手动脚,不管是不是皇帝嘱咐的,她心里不再觉得膈应难受。   从侧门进乾清宫,一路被带去暖阁,途中见有人进出,元曦似乎听见有人说,坤宁宫宣了太医。   书房里,吴良辅来回跑了几趟,此刻跪在桌下道:“皇、皇上……娘娘没有身孕,只是肠胃出了毛病。”   “嗯。”福临放下手里的奏折,他竟然,竟然暗暗松了口气。   “皇……”吴良辅张开嘴,想说的话没说出来,脑筋一转后就压下了,“佟贵人已经候着了。”   福临道:“送些点心过去,她容易饿。”   他放下奏折说:“朕到坤宁宫去看一眼。”   吴良辅壮着胆子说:“皇上,您去了再走的话,皇后娘娘怕是……”   福临看着他:“那就把元曦送回去,你告诉她,叫她别委屈。”   皇帝出门就转往坤宁宫去,吴良辅呆了须臾,便只能往暖阁来,隔着门道:“佟贵人,皇上去了坤宁宫,您、您请回吧,奴才这就派人来伺候您穿戴。”   “我自己穿戴就好,不必麻烦了。”门里传来从容的话语,吴良辅和身边的人对视了一眼,不多久,衣衫整齐的人,和气地走出来,元曦问道,“娘娘的身体,要紧吗?”   吴良辅见佟贵人这么好说话,实在松了口气:“皇后娘娘是肠胃出了毛病,不碍事。”   元曦颔首:“那就好,明日请安时,我再向娘娘问候。”   她大大方方地离开,没给任何人添麻烦,心里就算有委屈,也好好地藏着了,这是她的本分,她必须做好。   坤宁宫里,孟古青虚弱地靠在床头,福临进门时,她心里本是一阵激动,自然也更悲伤,因为希望落空了,白高兴一场。   但是,之前她仅仅是经痛,福临来了都会立刻将她搂在怀里哄她安抚她,这会儿皇帝都在跟前坐了大半天,两个人却陌生的,哪里像什么夫妻。   福临知道,自己对不起孟古青,可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惦记被送走的元曦,想她一定委屈又害怕,怕是被皇后盯上了从此不得安宁,又委屈自己这个皇帝,不能护她周全。   “我们……要这么坐一晚上吗?”孟古青冷笑,“福临,你、你来躺下吧。”   “你先睡,你睡着了,朕就躺下。”福临说着,上手来抽掉孟古青背后的枕头,想要抱她躺下去。   “是不是等我睡着了,你就要去找佟佳氏?”孟古青却冷不丁地说。   “不会。”   “你要是敢走,我不会让她好过的。”孟古青紧紧揪着福临的衣摆,恶狠狠地说,“我病成这样了,你都不能把心放在我这里吗?”   福临温和地松开了孟古青的手,微微一笑:“朕啊,每天被邻国外邦威胁,被反清复明的势力威胁,甚至被朝廷大臣们威胁,朕早就麻木了。”   孟古青目光呆滞,她竟有些听不懂。   “睡吧,朕过几日再来看你。”福临转身离去,不怒也不恼,平和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福临!福临你站住!福临……”孟古青凄厉的声响,穿破坤宁宫的屋顶,吓得上上下下的人都打颤。   可是皇帝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但原本,他今晚想好了要留下,哪怕心里惦记着元曦。   走出坤宁宫,一路往景仁宫来,这里灯火还亮着,门口的来旺和小泉子见到皇帝,刚要跪下,就被福临命令他们闭嘴。   屋子里亮堂堂的,能看见元曦坐在窗下的身影,进门就闻见麻油的香气,只见石榴和她家主子对坐着,高高兴兴地说:“好吃吧,这可是御膳房的乌雅总管教我的,人家轻易不收徒弟的呢。”   元曦塞得满嘴的食物,口齿不清地说:“你怎么混到御膳房去了?”   石榴说:“那自然是要上下打点的嘛,这样送来给您的饭菜,人家才能用心做,小姐真是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   “你懂,你了不起。”元曦大口的把馄饨塞进嘴里,一抬头,就看见福临杵在那儿,她心里扑扑直跳,慢慢地把馄饨咽下去。   石榴已经麻溜地下了炕,向皇帝行礼,福临闻着香气走来:“什么好吃的?”   “回皇上的话,贵人说她饿了,奴婢做了馄饨。”石榴紧张又机灵,“皇上,您要不要吃,奴婢这就去……”   “朕和贵人一碗里吃就行了,你们退下吧。”福临朝元曦张开了嘴,要她喂过来。   于是你一口我一口,一碗馄饨很快就见了底,元曦跟着服侍皇帝漱口,福临笃悠悠地看着她转来转去,忽然伸手一抓,把人搂在了怀里。   “朕以为,你要躲着哭呢。”福临说着,就往元曦脖子里蹭。   可元曦却噗嗤一笑,笑得身子一颤一颤。   “笑什么?”福临的手,往她腰上摸了摸。   “皇上,臣妾今晚不是花儿香啦。”元曦说,“是香油味儿的。”   软绵绵的身体在怀里扭动,福临直觉得心上一阵火,翻身把元曦压在身下,解开她两颗扣子,气息暧昧地说:“那不是更好吃了?”   这一夜,终于来了,元曦痴痴地看着福临,坏笑着:“皇上刚才,没吃饱呀?”   福临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不疼只是痒痒的,勾得元曦轻哼了一声,福临说:“留着肚子,好好吃你呢。” 第452章 自己熬过这一关   既然连太后都派苏麻喇暗示元曦,不必在意那些刻板的规矩,她当然不会再傻乎乎地把皇帝“撵走”。   虽然初涉人世,生涩又胆怯,但福临哄着她安抚着她,除了曼妙旖旎,没有一丝丝的痛苦,元曦瘫软在皇帝怀里时,禁不住抓紧了福临的胳膊。   那指甲嵌进皮肉里,险些就要抓破了,慌得她一哆嗦,被福临捉过了她的手,在唇间轻吻:“你今天,怎么没那么些规矩了?”   元曦身上发烫,香汗细腻绵软可爱,脸颊更是红晕不散,眼波迷离。   听皇帝这么问,便在他怀里挪动了几下,凑近了小声说:“因为离得近了,这会儿一道去也不急。”   福临哦了一声,作势要抱着她起来,说就这么回乾清宫,羞得元曦连连求饶,两人痴缠着嬉闹着,夜渐深,福临和她都困了。   今夜,是皇帝头一回在坤宁宫之外的后宫留宿,天还没亮,消息就满天飞。   传言之间,还夹杂着笑话,说皇后乌龙了一把,误以为自己怀孕兴师动众,到头来白忙一场,把什么好处都白送给了景仁宫。   隔日天未亮,福临睁眼时,身边空荡荡的,心头一紧,翻身坐起来,便见元曦已经穿戴整齐,端着热茶走来。   “还想掐着时辰喊您起来呢。”她捧着茶说,“皇上要再睡个回笼觉吗?”   “回笼觉?”福临说,“朕从上书房起,就没再睡过懒觉,去年年末封印后几天,想着要从天明睡到天黑,结果每天天一亮,眼睛就瞪得贼大。”   他问元曦怎么起的这么早,一面喝茶漱口,外头侍奉洗漱的宫人便鱼贯而入。   这配殿是窄了些,也不怪会有规矩说主位之外不得在寝殿侍寝,人一多就挪腾不开。   “今日要去坤宁宫请安吧。”走之前,福临道。   “是,臣妾去过慈宁宫后,倘若皇后娘娘没去,臣妾会再去一趟坤宁宫。”元曦道,“吴总管说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本就该去请安的。”   “别怕,她不敢为难你。”福临道,“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就隔着交泰殿,大不了,你跑过来找朕,也没人敢拦着你。”   “皇上吓唬人呢,臣妾不怕。”   “朕不是吓你,她疯起来,才是真的要吃了你的。”福临严肃地说,“忍着点,朕会想法子改善这样的局面,皇后她也可怜,你的娘家就在京城,爹娘兄长还能时不时见上一面,她在这里孤零零的。”   “是,臣妾会好好敬重皇后娘娘。”元曦道。   “佟元曦,其实你也没这么听话的是不是?”福临心情甚好,而昨夜的旖旎犹在眼前,怀里的小美人是傻子还是人精,福临当然知道。   “那也要看,是什么话。”元曦狡黠地笑着,“皇上,您再不出门,可要耽误早朝了。”   皇帝被众人拥簇而去,这里紧挨着乾清宫,几乎能听见上朝的动静,元曦新鲜得很,伸着脖子听了半晌。   石榴跑来催她:“可别耽误了去慈宁宫请安。”   元曦忙回来收拾,石榴在小姐身上看见了吻痕,红着脸憋着笑,元曦羞恼不已:“你再坏的话,我就把你送回家去。”   石榴却说:“小姐,进宫前乳娘告诉我,等您和皇上那个了之后,要好好照顾您,问您疼不疼难不难受呢。”   “没事儿,我好着呐。”元曦拿着胭脂,在无暇白皙的脸上抹开,想到她曾被皇后扇过耳光,不免低沉了几分。   “石榴,一会儿出了门,别笑眯眯的,会招人嫌。我的福气我的高兴,不是要显摆给她们看的,知道吗?”元曦说,“等我们几时见了阿玛额娘,再笑给她们看。”   “知道。”石榴大声应着,“不过,咱们今天绑上护膝吧。皇上不该在这里过夜的,上回巴尔娅福晋罚跪时,皇后不就说再有犯的,要跪双倍的时间吗。”   元曦咽了咽唾沫,她也是真的怕,可夏日衣衫单薄,一旦露陷,皇后更加能借题发挥。   慈宁宫里,玉儿正懒洋洋地站在宫檐底下,穿着松散的寝衣,长发披肩,身上透着几分年轻时的任性。   如今每天早晨都要应付那些后宫的孩子们,她一早起来,情绪就会不好。   “这样子,老的也快。”玉儿对苏麻喇说,“你没听坤宁宫里,都喊我老太婆了。”   苏麻喇嫌道:“赶紧穿衣裳正经,一会儿孩子们都来了。”   玉儿白她一眼,又问:“昨晚福临可好?”   苏麻喇这才笑了:“佟贵人是聪明孩子,一点就通,能不好吗?那么漂亮的美人儿,哪个不喜欢,我听检查身体的嬷嬷说,身上的皮肤更白更嫩,她们都不忍心碰。”   “大清早的,说什么呢。”玉儿舒展筋骨,叹道,“男人啊,不过如此,我都后悔让岳乐给福临启蒙了,那小色胚子。”   用过早膳不久,各宫便来请安,陈贵人和杨贵人都已是大腹便便,两个孕妇都是红光满面,看着就喜庆。   元曦因昨夜新承恩,单独向太后行礼听训,她谦卑有礼,规规矩矩,言行举止真真无可挑剔。   要知道进宫前,光是下跪行礼,她都练了成百上千遍,如今元曦才明白,额娘那会儿狠心说宁愿她在家里哭,也不要在宫里哭,是何等的用心良苦。   “皇后身体不适,你们就别都过去了。”玉儿道,“苏麻喇,你和佟贵人去吧,替我问候皇后,问她想吃些什么,天气热,别急躁。”   然而坤宁宫里,孟古青几乎一夜未眠,此刻头疼欲裂,听说佟元曦来行礼,便是恶从心生,没想到苏麻喇跟着一道来了,明摆着是怕自己欺负人。   一番问候之后,孟古青便道:“苏麻喇你退下吧,我和佟贵人说说话,皇额娘身边,离不开你。”   “是。”苏麻喇躬身,走之前看了眼元曦,元曦端庄地欠身示意。   她的脸上没有露出恐惧和求助的目光,苏麻喇知道,这孩子是打定主意,要自己熬过这一关,但愿皇后别太过分,可她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母仪天下。   苏麻喇心事重重地回到慈宁宫,老远就见巴尔娅在门前徘徊,她迎上来问:“姑姑,佟贵人呢?”   “在坤宁宫呢。”苏麻喇道,“您回去吧,这么大的太阳,站在这里光晒着怎么成。”   “可是。”巴尔娅是怕了皇后的,“姑姑,就怕元曦在那儿晒着呢,上回皇后罚我的时候就说了,再有人敢坏了规矩,要跪一整天。现在天那么热,您送的护膝,她也一直怕露陷不敢戴,要是一整天,皇上那么忙……”   苏麻喇也是无奈,便带着巴尔娅来见皇太后,玉儿从书架后探出身子,不以为然地问:“已经跪上了?”   不等苏麻喇回答,就见小肉团子就从她身后跑进来,摇摇晃晃直奔玉儿。   玉儿立时就眉开眼笑,抱着热乎乎满头汗的小东西亲了又亲,抬头便见阿图和雅图来了。   “这么热的天,也不早些出门。”玉儿嗔道,“晒着我的孙子怎么好?”   雅图见巴尔娅和苏麻喇一脸凝重,听完坤宁宫里的事儿,便和妹妹互相看了眼,两人结伴往中宫来了。   果不其然,佟元曦正顶着大太阳,一个人冲着坤宁宫正殿的大门,跪在台阶上。   “起来吧。”雅图走到她身边,从宫女手里接过伞,为她遮阳,“这么白,晒黑了多可惜,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还白,如今回不去了。”   元曦已经晒得头昏脑涨,膝盖也是剧痛,一见长公主,顿时绷不住了,眼泪直打转。   “别哭,不值得。”雅图说,“回去吧,这儿有我呢。” 第453章   阿图走上前,将元曦搀扶起来,她晃晃悠悠地站不稳,膝盖直打哆嗦。   “姐姐,我送佟贵人回去。”阿图道,“反正进去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雅图将伞递给身边的宫女,命她们为长公主和佟贵人遮着点儿,便是转身往门里去了。   “公主……”元曦忍着泪道,“我原本想,熬过去的,不愿给您和雅图公主添麻烦。”   阿图笑道:“把小命都搭上了可不值得,我的弟弟好不容易有个可心儿的人陪在身边,我们都舍不得。”   说着,命有力气的宫女来背元曦,元曦说她自己还能走,一瘸一拐地,被搀扶着离开了坤宁宫。   门里头,一夜未眠的孟古青正打瞌睡,被推醒说大姑子到了,摸了摸头发就迎出来。   雅图既是孟古青的大姑姐,也是她的兄嫂,婆家娘家都是压着她的身份地位,但见了面,雅图还是恭恭敬敬行礼,道一声:“皇后娘娘吉祥。”   “您太客气了。”孟古青皮笑肉不笑,一面请雅图坐,一面朝门外看,她是知道的,佟元曦正跪在台阶上。   “门口的人瞧着碍眼,我给撵走了。”雅图说,“要把再传句话,叫她在自己院子里跪着?”   孟古青冷笑:“您何必挖苦我,有什么话就直说,福临也是用心良苦,为了心头好,连您都搬出来了。我若是连您的面子也驳,接着就该是皇太后来了吧。”   “也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雅图道,“往后对妃嫔打骂体罚的事,能少则少,外头传得很难听。”   “可我听不见,也看不见。”孟古青眼眉吊得老高,想要在气势上压过雅图,“您以为这里是科尔沁,开阔敞亮?”   “那么说来,朝廷上发生了什么,国家大事,皇后也不知道了?”雅图问。   “您这不是废话吗,后宫不得干政。”孟古青说,“何必挑我的刺?”   “不得干政,可不意味着你就能不知道,不然你和皇上聊什么谈什么?”雅图冷着脸问,“谈你如何折腾其他人?”   孟古青含恨道:“您就是特地来给佟佳氏撑腰的吧,那个贱人到底什么能耐,把你们一个个都哄得五迷三道?”   她气得站起来,在殿中来回走,冲着雅图说:“既然如此,您怎么不去问问她,问问其他的女人,他们和皇上谈什么聊什么,还不就是脱-光了衣服勾引男人的本事?为什么就该我知道朝廷大事,就该我宽容识大体,怎么不叫她们本分一些,老实一些,滚的远一些?”   雅图冷声道:“你是皇后,你就不该把自己和她们比。”   孟古青大声反驳:“皇后,我是有皇后的尊贵,还是皇后的体面,她们都是我的奴才,我还管不得她们了吗?这宫里的规矩不能在自己屋子里留宿皇帝,佟佳氏是聋了还是瞎了?别看着我不顺眼,有本事,就把规矩改了。”   她冲到门前,怒喝:“把那个贱人给我拖回来,谁让她走的,给我回来接着跪,太阳不落山,不许她起来!”   “那今日就改规矩,从今往后,但凡皇上乐意,他爱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背后传来雅图的话,孟古青浑身一僵,直挺挺地转过身,瞪着她:“你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你一个嫁出去的人……到底谁才是大清的皇后。”   雅图这是要走了,走过孟古青的身边说:“我永远都是大清的公主,嫁到天边也改不了。可你呢,你会永远是大清的皇后吗?”   “你什么意思?”孟古青拦在她面前,“你要说什么?”   “给你阿玛写封信,问问他什么意思。”雅图将孟古青从身前推开,“你以为,到底是谁在保着你护着你,科尔沁?吴克善?笑话。”   “皇姐,皇姐你别走……”孟古青追上来,拉着雅图的衣袖,“什么意思,我阿玛要把我怎么样,他要做什么?”   “好自为之吧。”雅图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寒了我们的心不要紧,伤了福临的心,就算你一辈子守着坤宁宫又如何呢?”   “你们要废了我吗?”孟古青哭了,“要废了我?”   雅图摇头:“我们都在护着你,怕就怕你明白过了的那天,什么都来不及了。”   孟古青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再傻也听懂了,科尔沁那边,已经在谋算着放弃她了是吧,因为她怀不上孩子?可福临左一个女人右一女人,叫她跟谁去生?   “伺候好皇后。”雅图命令赶来的塔纳等人,“娘娘气色这么差,你们都是怎么照顾的?”   众人不敢辩解,上前搀扶皇后,七手八脚地把她往内殿抬去,只听得孟古青回过神来,哭喊着:“嫂子,嫂子你告诉我阿玛,他不能这样对我,他不能这样对我……”   雅图走出坤宁宫,太阳依旧毒辣,宫女们纷纷上前为长公主打伞遮阳,她一叹,问:“景仁宫现在在哪儿来着?”   景仁宫里,阿图看着石榴为佟贵人上药,地上打开的药箱里,一溜的药酒药膏,她苦笑:“你们倒是很齐全呐?都不用宣太医。”   石榴要张嘴诉委屈,被元曦拦下了,笑道:“让您看笑话了。”   阿图笑而不语,喝了茶,没多久大姐就来了,雅图进门就笑道:“这里和后头没什么差别嘛,你不说,我还真以为福临给你把整座宫殿搬过来了。”   元曦要起身行礼,雅图推她坐下:“消停些吧,赶紧好起来,别叫皇上心疼。”   阿图问:“姐姐和皇后说什么了,这么快就来了。”   雅图瞥了眼元曦,她从容安宁,似乎并不在乎自己对皇后说了什么,这是她的本分,她怎么有资格去嘲笑皇后,怎么有资格看中宫的笑话。   “皇后要我转达,佟贵人,往后还是要守规矩些。”雅图道。   “是,臣妾谨记教训。”元曦辛苦地站了起来,福身道,“请您恕罪。”   “宫里的事儿,我管不着,不过是传句话。”雅图说,“佟贵人,自己的福气,要好好攒着,替我们好好心疼皇上。”   元曦脸红了,垂着脑袋不敢乱说话,雅图说:“来来回回地走,热死我了,坐下坐下,佟贵人,给我们说说呗。”   元曦不明白:“公主,您要听什么。”   雅图爽快地坐下,托着腮帮子一脸坏笑:“你和皇上的事儿啊。” 第454章 皇上要罚我吗?   这日福临在乾清宫忙完朝务,才从吴良辅口中得知坤宁宫里又折腾了一场,好在姐姐们解了围把元曦送走。   他也不是偏心元曦才恼孟古青,而是皇后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要他如何是好。   “既然皇姐已经解决,朕也没必要过问。”福临说,“慈宁宫里传膳了吗?这里不必准备了,朕去慈宁宫用。”   他顶着大正午的日头往外走,小太监们举着华盖跟在后面,福临恼道:“这又不是要出门,这玩意儿能遮什么?还不如打一把纸伞来。”   吴良辅赶紧把人撵走,撑了把纸伞跟在皇帝身后,他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反正任何事和皇后牵扯上,他就不能高兴。   回想刚大婚那会儿,小两口如胶似漆,就算有争吵,转天也冰释前嫌,这如今时越来越势同水火,看样子中宫的气数,像是要到头了。   吴良辅没念过什么书,也知道历史上废后虽是大事,但不算稀奇,可大概没有一位皇后被废的原因是总和皇帝吵架,或者说,哪有皇帝能容忍后妃和自己吵架?   胡思乱想着,已经跟着皇帝一路到了慈宁宫,福临丢下他们,就径直往额娘的膳厅走。   屋子里传来皇姐的声音,走到门前,听雅图正说:“那孩子真是乖巧的很,我逗她让她说说她和皇上的事儿,她红着脸不肯说。问她是不是害羞,她说这是皇上的事儿,不能随便对外人讲。”   阿图则嗔道:“额娘,姐姐她就爱欺负人,佟贵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佟贵人嘴巴紧,不嘚瑟,在这个年纪可不容易。”   福临走进门,玉儿怀抱着外孙,便笑道:“快看,舅舅来了。”   “让舅舅抱抱。”福临走上前,把阿图姐姐的儿子抱在怀里,肉乎乎的胖小子还不会说话,奶声奶气地蹦着几个词,实在讨人喜欢。   这会儿牛钮若还活着,必定也如此可爱,福临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你的姐姐们,正在夸佟佳氏懂事。”玉儿故意说,“这下可好,咱们都偏心,皇后怎么办呢?”   福临抱着外甥,对母亲躬身道:“皇后又让您烦恼了,请母后息怒,天气热,您千万宽心。”   玉儿摇头:“额娘更心疼你,每次都为了她来赔不是,我的儿子受委屈,这婆媳关系,还能好吗?”   雅图和阿图起身向福临行礼,一家子坐下后,雅图便毫不吝啬地猛夸景仁宫的小贵人。说人家不仅长得好看,还懂事,问福临老早干嘛去了,怎么现在才看上眼。   福临夹了菜,逗怀里的外甥吃,一面说:“选秀时见额娘有几分喜欢,且她的出身好,就选进来。其实选进来的所有人,我都没什么感觉,不过是应付。”   雅图对阿图小声念叨:“我就说,男人都一样的……”   玉儿责备:“雅图,你弟弟可是皇上。”   雅图忙向弟弟赔笑:“皇上恕罪。”   福临怎么会在意,继续说道:“不过现在想,能喜欢上之后再把她留在身边,也算不委屈人家,挺好的。”   阿图则道:“佟贵人横竖都是好的了,可中宫怎么办呢,我和姐姐住在外头,外面传得可难听了。皇上,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再等等吧……”福临目光黯然,“也许她哪天就想通了。”   雅图嘀咕:“她比你还大一岁呢。”但见额娘瞪她,便话题一转,“上回选秀到底都来了些什么样的人物,皇上就没有一个是一眼就看上的?”   福临单手拿着茶杯喝茶,突然被姐姐这么问,像是戳到了心里的事,险些泼了茶水,阿图上前抱走儿子,宫女们来为皇帝擦拭,福临什么话也没说。   玉儿趁机对雅图摇头,示意她别再提,这个话题就这么算是过去了。   可雅图机灵,午膳后皇帝离去,阿图抱着儿子去哄睡,她陪母亲哄自己的女儿,手里给额娘摇着纨扇,问道:“福临有心上人?”   “我也是胡乱猜的。”玉儿道,“就别去戳破了,福临自己有主意。”   “是哪家的孩子?”   “不知道呢。”   “额娘和我瞒什么?”雅图不甘心。   “就你最管不住。”玉儿道,“还没人家元曦嘴巴紧。”   雅图笑道:“那孩子可爱极了,被我逗得都要哭了,就是不说。”   玉儿叹:“那多好啊,随随便便就把皇帝的事对外人讲,成何体统?虽然你不是外人,可也不能乱说。你看这好的孩子,不用教都省心,坤宁宫那一位,是我的错,还是她的错?”   是日夜里,福临到坤宁宫来看望皇后,但孟古青昏睡了。她本就病着,折腾了一天一夜不闭眼,再强的性子,累也累倒了。   “娘娘哭了一整天。”塔纳跪在地上说,“也不知道长公主,对娘娘说了什么。”   福临知道,大姐对孟古青把话摊开了,吴克善是明白这个女儿扶不起来,已经在做后续打算。   他们是真的狠心,当年对皇额娘和姨妈,还有额娘,都是如此。   “好好照顾皇后。”福临转身要走,忽然停下脚步,对塔纳说,“别帮着皇后做不该做的事,只会害了她。”   塔纳彷徨不安的伏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景仁宫里,皇帝今天没有翻元曦的牌子,她自然也不敢奢望皇帝会突然来,如今离乾清宫近了,更加要谨慎,便早早命人熄灯入寝。   和福临还是来了,窗外灯火骤亮时,元曦正靠在床头把玩玉扳指,不等她下榻出迎,福临已经进门。   “石榴,做些宵夜来。”福临说,“朕饿了。”   “是。”石榴麻利地答应下,带着其他人去后头小厨房忙碌。   元曦见皇帝坐下来,不由分说就掀她的裤腿,忙把腿收回来说:“已经不疼了,臣妾没这么娇弱。”   福临看着她,凑近些说:“那那里疼吗,昨晚毕竟头一回。”   元曦皮肤白,脸一红就藏不住,软绵绵地窝进福临的怀里,福临轻轻抚摸她的膝盖,心疼地说:“都怪朕,让你受委屈了。”   “要这么算的话……”元曦呢喃,“这样的委屈,受一辈子也乐意,这算什么委屈,早些时候莫名其妙的,那才是委屈。”   福临嗔笑:“说起来,为什么人人都针对你。”   元曦一双漂亮的眼睛轻轻眨,想了想说:“大概是臣妾家里有钱,衣着打扮太招摇,是臣妾的不是,不懂分寸。”   福临大笑,问:“你们佟家到底又多少家财,都在东北吗?”   元曦点头:“阿玛说虽然不能和祖宗比,也强过大部分的人呢,至于有多少,臣妾也不知道。”   福临正经说:“别太奢侈,虽然体面,可你只是个贵人。”   元曦说:“已经不让阿玛往宫里送东西了,皇上给的就够用。”   她嘴巴甜,性子好,不会太过胆怯,又不张扬,这样的人陪在身边,眼睛里看着舒服,心里更舒服。   福临也会感慨,倘若孟古青是这样的,他又怎么舍得丢下皇后。   最初对孟古青体内自由奔放的新鲜,终究是淡下去了,他肩上的担子那么重,再多加一分都是负累,可孟古青却再而三地,死命往下压。   “皇后病倒了。”他们吃宵夜的时候,福临说,“说实话,朕也不知道,该把她怎么办。”   元曦静静地听皇帝说了很多话,说到科尔沁,也提起察哈尔,甚至还有过去在盛京的往事,不过那会儿皇帝也小,很多事都是听说的。   “长公主说,家和万事兴。”元曦道,“虽然臣妾不合适说这样的话,皇上,臣妾不会和皇后娘娘计较。”   “就让让她吧。”福临叹息,“朕要应付察哈尔的事,暂时无暇和她周旋。”   元曦随口道:“阿玛在家念叨过,察哈尔早晚要叛变的。”   福临用手里的筷子,在她额头一敲:“不可议论朝政。”   元曦抿着唇笑得娇软,福临问她笑什么,便是见美人儿媚眼如丝,轻声问:“皇上要罚我吗?”   夜色深深,景仁宫里满室旖旎,但紫禁城外的贝勒府里,博穆博果尔的福晋还很年轻,两人都无心圆房,大婚以来,这事儿一直耽搁着,他倒也不在意。   此刻,书房里的灯还没灭,他正把一封信在烛火上引燃,扔在地上,看着它满满燃成灰烬。   下人们闻见焦灼气息赶进门来,他冷冷地走出门:“我回房睡了,把这里收拾干净。”   然而,这一堆灰烬,转天就出现在了慈宁宫里,玉儿用手里的花剪在灰烬里挑了挑,问跪在地上的人:“阿布奈的密信?”   “回太后的话,正是。”那人有些紧张,“是、是太后您吩咐,不要拦截的,所以……”   玉儿道:“他们兄弟互致问候,没什么要紧,退下吧。” 第455章 别看太后如今有多狠   送信的人退下,苏麻喇捧着水盆来,让侍弄花草的太后洗一洗手,一并命人将地上的灰烬收拾走了。   “他们随便烧一堆灰烬来糊弄您,也不是不成的。”苏麻喇说。   “我知道,所以在博穆博果尔看这封信之前,我就先派人看过了。”玉儿不以为然,放下花剪洗手,闲适地吩咐门前宫女,“去景仁宫找佟贵人来,这事儿,还真离不开她了,我哪儿有这份耐心。”   苏麻喇则到门前说:“给贵人打着点伞。”   玉儿笑:“也没见你几时叮嘱人好好照顾皇后,咱们这慈宁宫偏在皇宫的一边,连心都是偏的了。”   苏麻喇道:“奴婢怎么不说,您没听见罢了,最要紧的就是照顾好皇后了。”   玉儿问:“她的身体怎么样了?”   “今天吃了些东西,气色尚可,到底年轻。”苏麻喇道,“哪里经得住饿,但凡……”   玉儿瞥她一眼,苏麻喇没敢继续说下去。   她本想说,但凡没有寻死的心,捱不过一两天,可这大清的皇后要是寻死觅活了,那还了得,连说都说不得。   过不多久,玉儿忽然想起派人去找元曦的事,念叨这孩子怎么还不过来,苏麻喇说佟贵人要绕到后面过来,走好些路的。   “不是跟着皇上的时候,怎么都不肯从乾清宫门前过,自然也不敢横穿坤宁宫了。”苏麻喇道,“正如您说的,好的孩子,什么都不用教,自己就明白着呢。”   不过元曦今日来的慢些,还是因为半路上遇见了淑太妃的驾,淑太妃很少在内宫走动,皇帝有了后宫后,那些先帝的庶福晋们也不往御花园去了,元曦只在几次宴席上见过她们的面。   到了慈宁宫,便听淑太妃对太后夸赞:“咱们皇上的后宫,真是俊俏的恨。”   元曦不敢打扰二位长辈相谈,带着宫女将花盆搬走,去偏殿里修剪。   淑太妃在门前看了眼,回宫身来,便道:“太后娘娘,臣妾来,有事相求。”   玉儿笑道:“想女儿了吗?”   淑太妃摇头,走近了些,神情凝重:“那一位,像是要不行了,有两天没进食了。”   “怎么一个个都不吃东西呢?”玉儿冷然道,“御膳房的乌雅总管,很和我的脾胃,她们也太挑剔了。”   淑太妃不知道她们还另指哪一个,她只管道:“您打算怎么处置,回头臣妾也好管束其他人,不要胡说八道。”   “难为你了。”玉儿道,“哪日嫌烦了,搬过来,慈宁宫后面好些小院子空着,清清静静也宽敞。”   淑太妃笑道:“倒也不必,和她们在一起,每日说说闲话也惯了。”   玉儿颔首,又问:“她撑不下去了?”   淑太妃收敛笑容,应道:“怕是到头了。”   玉儿冷笑:“可我还没觉得解气,这些日子忙这忙那,把她忘了。走,去看看吧。”   淑太妃愣住,便见皇太后已经往外走了,她忙跟着一道出来,也不敢多说什么,心里却是巴不得娜木钟赶紧咽气,大家都清静。   玉儿一路往外走,见偏殿里元曦绕着花盆在转圈圈,便道:“孩子,过来。”   元曦听见动静,赶紧放下花剪迎出来,却听太后问她:“跟我去见见世面吗?”   苏麻喇姑姑跟来,劝道:“太后,别吓着佟贵人了。”   玉儿问元曦:“你怕吗?”   元曦心想太后您能先告诉我什么事儿吗,可她是聪明的姑娘,见淑太妃一脸为难,见苏麻喇姑姑紧张,就猜到了,恐怕是和那位传说中被太后软禁折磨的贵太妃有关系。   “不怕。”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吐出了这两个字,大抵是为了巴结皇太后。   “那就走吧。”玉儿说,“一会儿顺路,到你宫里去坐坐。”   乾清宫里,福临听完几件察哈尔的事,心里正毛躁,见吴良辅在门前与人窃窃私语,没好气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吴良辅忙进来说:“皇上,没什么事儿,就是、就是……太后去见贵太妃了。”   福临这才松了口气:“知道了。”   可吴良辅又说:“太后把佟贵人也带去了?”   福临不解:“她去做什么?”   这边厢,元曦一路为太后打伞,兜兜转转来到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就快一年了,她们进宫后曾被提醒不必到这里来请安的,就算是淑太妃,头一回也是在慈宁宫见的面。   静谧深邃的宫苑里,阴冷无比,像与外头在两个季节,元曦一进门就觉得背上发冷,听得苏麻喇姑姑又道:“主子,别叫佟贵人跟着了,佟贵人还小呢。”   玉儿转身来看元曦,道是:“你知道要去见谁了吧。”   元曦怯怯地点头:“回太后的话,臣妾想到了。”   玉儿问:“不想去,就在这里等。”   元曦抿着唇,紧紧握着手里已经收起来的伞,她是真想巴结太后讨她的喜欢,可……   “你杀人放火了吗?”玉儿问。   “太后?”   “那有什么可怕的?”玉儿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麻喇有些不高兴了,她家格格的性子其实和年轻那会儿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不过如今成为了皇太后,处处克制忍耐。   若要是没有这么多担子压在身上,若要是先帝爷还在,莫说四十岁,就算五十岁六十岁,她还能照旧是从前的玉福晋,想干什么干什么。   可不等苏麻喇开口,佟贵人竟然答应了,她眼睁睁看着娇小的孩子,跟着格格往门里去。   娜木钟的屋子干净整洁,对她的虐待,从来也不是饿着冻着,也不会让她身上长虱子,可见到的人,果然是瘦成一把枯柴,形同魔鬼一般。   元曦自然不会盯着床上的人看,但是皇太后说的话,她每一句都听见了。   床上的人,发出野兽低吼般狰狞又凄惨的声音,虚弱的话不成句,而太后说:“想让你的两个儿子来救你吗,好好活着,你还有大把的机会呢。博果尔成亲了,娶了我的侄女,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没亏待她。”   床上的人,突然扑腾向太后,被边上两个宫女按住了,元曦光是听声音,就吓得魂飞魄散,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样温柔慈祥的太后,进宫以来,对她恩威并重,但更多的还是心疼偏爱,若不是靠慈宁宫撑着,元曦未必能熬到皇后多看她一眼的时候。   但此刻的皇太后,吓得她腿肚子直哆嗦。   在凄厉的喊叫声,听不清楚的咒骂声里,元曦跟着皇太后离开了这阴森森的院落,外头的阳光又烫又明媚,舒坦极了。   宫女们把伞交到她的手上,元曦忙回过神,来为太后打伞,太后则在吩咐淑太妃:“你不必费心,她死不了,不过是想见见我,看我是不是还活着。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坚挺的了,她会长命百岁的。”   淑太妃苦笑:“臣妾知道了。”   玉儿回眸看了眼元曦,问:“你知道那个人的事吗,外头各种传说都有吧。”   元曦用力点了点头:“回太后的话,额、额娘她早就教导过臣妾。”   玉儿含笑,已经变回了元曦平日里所见的模样,问道:“你额娘教你什么?”   元曦抿着唇,一时不敢开口,小碎步跟着太后离开,轻声问:“臣妾可以说吗,太后,万一说臣妾错了,要连累额娘她……”   玉儿不以为然:“若是说错了,那我就当没听过,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元曦深呼吸后,道:“额娘说别看太后如今有多狠,你是看不见太后曾经流过多少眼泪的。”   玉儿倏然停下脚步,盯着元曦,吓得这孩子立刻跪在了地上。   “若每个孩子都在家好好教过再送来,该多好。”玉儿伸手搀扶起元曦,在她彷徨不安的脸蛋上轻轻掐了一把,“真是年轻啊,小脸儿还是肉嘟嘟的,我听巴尔娅说,你容易饿。”   元曦已经脑子一片混乱,点头道:“是……因为臣妾还在长身体。” 第456章 白瞎她父兄的赫赫战功   淑太妃本是满心沉重和无奈,听这话不禁笑了,道:“太后,这孩子可讨人喜欢。”   “嘴巴是甜,就是有些傻。”有这样可爱乖巧的儿媳妇,玉儿怎能不得意,但也道,“太妃别当着面夸,她该得意轻狂了。”   淑太妃说:“孩子还小呢,您只管多疼爱便是了。”   元曦低着脑袋,她如今敢对皇帝撒娇了,敢在福临的怀里翻腾,可若说皇上是大清的天,那太后就是天的天,岂容得她放肆。   “要不,咱们去看看皇后。”玉儿对淑太妃说,“你难得出来走走的,皇后这几日身体不好,我们一起去看看她。”   淑太妃是无所谓的,太后相邀自然相随,元曦一路送她们到坤宁宫附近,太后便吩咐她:“跪安吧,皇后不乐意见你。原说去你屋子里瞧瞧,以后有的是机会。”   元曦行礼恭送二位,眼看着太后和太妃转进坤宁门,才往景仁宫回去。   坤宁宫寝殿里,皇后披头散发地靠在垫子上,冲着窗外发呆,听见外头接驾的动静,也无动于衷。   直到见淑太妃一同进门,孟古青才做出要下地的动作,自然是被淑太妃拦下了,她温柔地说:“娘娘怎么瘦成这样了?夏日里,吃不下饭吗?”   塔纳带着宫女为皇太后和太妃搬来梨花椅,玉儿款款落座,将屋子里看了几眼。   摆设器皿虽然都好好地换了新的,但梁柱柜脚上,被剐蹭掉的漆水斑斑驳驳,失了几分中宫的尊贵庄严。   这孩子才多大,已经到了要用狂躁暴力才能发泄心头恨的地步?   淑太妃说一些安慰关心的话,这是她最擅长的事,也是玉儿带她来的目的,孟古青至少还有分寸,不愿在外人面前丢脸,倘若玉儿独自一个人来,怕是婆媳俩能吵起来,连门面功夫也做不好。   喝了茶,二人便要走了,除了附和淑太妃的话,玉儿自己几乎没说什么,二人都请孟古青不要下地相送。   塔纳将太后和太妃一路送到宫门外才回来,看着小宫女们搬走了梨花椅,她知道太后来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对于帝后不和的事儿,并没打算做些什么。   皇后虚弱无力地靠在床头,见她走近才问:“怎么她们一起来了,太后特地请淑太妃来的?”   塔纳道:“听说是从那里来的,就顺路来看您。”   “那里?”孟古青不耐烦,随手抓过枕头仍在塔纳的身上,“说人话,叫我猜什么猜?”   塔纳忙道:“是、是太后和淑太妃一道去探望了贵太妃。”   孟古青浑身一颤,虽然还没亲眼见过,可她知道那个女人被皇太后关着受尽折磨,见过的人都说,贵太妃形如枯槁,十分可怕和可怜,皇太后还不许她死。   “她什么意思?”孟古青顿时泪如雨下,“故意的?等废了我之后,也要把我送到那地方去。”   塔纳忙道:“您别胡思乱想,太后娘娘怎么会那样对您呢。”   孟古青哭着说:“一定会的,我天天骂她的儿子,那个老太婆一定恨死我了。塔纳,连阿玛都不管我,还要连同他们一起废了我,我是没指望了。”   塔纳苦劝:“可您还有皇上啊,只要您好好的,皇上绝不会丢开您,娘娘您自己想想,这些日子您把皇上气成什么样了。”   “那他欺负我呢?”孟古青捂着脸痛苦,“我学不来那些贱人的样子,我学不来那样哄他。”   塔纳说:“您不用学那些哄人的功夫,只要稍稍克制脾气,别对皇上大呼小叫酸言冷语,就太平了。您昏睡的时候,皇上都来看过您,奴婢看得出来,皇上眼里很担心呢。”   孟古青抽噎着,渐渐平静下来,问她:“他来看我,他真的担心我吗?”   这一边,玉儿已经和淑太妃分开,回了慈宁宫,但之后一整天,苏麻喇都对她爱答不理。   玉儿也硬气,主仆俩僵持到了日落,她实在忍不住,避开其他的宫女太监,问:“你做什么给我脸色看,反了你。”   苏麻喇便跪下道:“奴婢该死,请太后责罚。”   玉儿生气地瞪着她,但没多久就软了,拉着苏麻喇起来:“我给你赔不是,你别生气了。”   苏麻喇别过脸说:“奴婢哪有资格和您生气呢。”   玉儿笑悠悠:“好了,好了,我都给你赔不是了。”   苏麻喇一脸正经:“那么好的孩子,吓坏了怎么办,您可真想得出来。您怎么不把那些嘴碎坏心的贵人们带过去立规矩呢,该吓唬的人是她们,那么小的年纪,怎么就一个个学得刻薄尖酸,那样的您倒是不管。”   “你可是真疼元曦啊。”玉儿笑了,“你不要巴尔娅了?”   “巴尔娅听话,哪里像有些人,过了四十岁,还跟小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苏麻喇气哼哼地走开了。   如今整个大清,玉儿唯一不敢惹的就是苏麻喇,好说歹说哄得她高兴,才板起脸道:“你可真能耐,我现在能有心思哄的人,连福临都轮不上。”   苏麻喇严肃地说:“奴婢怎么敢无视您的尊贵,可……”   玉儿知道她的心思,叹道:“福临喜欢,雅图她们喜欢,连淑太妃也喜欢,更别说你我了。我们的喜欢对元曦而言,就是恩宠,就怕恩宠过了头,她小小年纪错了道。让她知道一些宫里的残酷,哪怕吓得几天晚上睡不着,也不是什么坏事。谁知道她将来会经历什么样的人生,可我想让她明白,善恶皆有报,千万别糊涂。”   苏麻喇问:“您要用心栽培佟贵人吗?”   玉儿颔首到:“试试看吧,我能活多久我自己都不知道,后宫的事要有人为福临打理,皇后没指望,就只能从后宫里选。当年虽然是姑姑掌权,可我和姐姐也常打理后宫的事,就算孟古青一直在坤宁宫,她也没道理自己不做事,还不许别人来做。元曦总不能傻乎乎的,一辈子做个得宠的小贵人,白瞎她父兄的赫赫战功。”   天黑了,景仁宫里的膳食撤下时,福临刚好过来,见碗碟里菜都吃得差不多,不免一笑,进门见元曦在漱口,慌得她赶紧背过身去,拾掇好了才来迎驾,说道:“皇上怎么总是突然跑来?”   福临嗔道:“不然你眼巴巴地等着,还不饿坏了?朕吃过了,一会儿还有事的,就过来看看你,你今天,见大世面了吧?” 第457章 佟图赖的女儿最得宠   “太后娘娘说,离了那里就别多想,也别对谁提起。”元曦老实地应道,“皇上,您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见的朕都见过,也都知道,没什么可问你的。就怕你吓着,所以来看看。”福临温和地说,“她很可怕对不对?”   “乍一眼看,是怪瘆人的。”元曦坦率地说,“但一想是恶人有恶报,那就活该,没什么可怕的了。”   “到底是武将的女儿。”福临说,“就该这么想,她害死了朕的哥哥,也间接害死了朕的姨母,然后是父皇……算了,不提了。”   元曦道:“不过皇上,臣妾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带我去那里,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太后要敲打臣妾?”   “你做错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福临往她心口戳了戳,笑道,“老实坦白。”   元曦纠结地看着皇帝,想了半天只有一件事心虚,长睫轻颤,委屈地说:“之前因为心里太憋屈,我把皇上的玉扳指埋在泥里了。”   福临皱眉,但想起来:“上次在慈宁宫外,滚到你裙子底下的扳指?”   元曦红着脸点头,爬到炕上,从柜子里找出已经又恢复莹润光彩的玉扳指捧给福临,嗫嚅道:“后来您问臣妾讨丝帕,担心您也想起玉扳指的事儿,就又挖给出来了。”   “朕那会儿总嫌你多事。”福临把玩着玉扳指,“朕记得有一天清早天没亮,你就在坤宁宫外,引得侍卫们以为是刺客,是不是有这件事?”   元曦高兴地问:“皇上记得?”   福临嫌弃道:“还得意?你就不能让朕记得些好事?”   元曦笑眯眯地央求:“这玉扳指,皇上还是留给臣妾好吗,您说它哪儿不好滚,非要滚到臣妾裙底下来,现在对臣妾来说,这就是宝物啦。”   福临把扳指套在元曦的拇指上,她的手指又白又细,宽了好大一圈:“好好收着,再敢往泥里埋,看朕怎么收拾你。”   元曦心满意足地在灯火下欣赏手上的扳指,但皇帝在身边说:“恐怕额娘是希望你现在就明白什么是善恶有报,不要在后宫误入歧途。”   见皇帝神情严肃,说的话更严重,元曦忙起身垂首恭听。   福临握着她的手说:“你看她们,来时也是干干净净的姑娘,可那么快就变了。固然不全是她们的错,可人心要变,怎么也拦不住。你是亲眼看见索绰罗氏是什么下场,今日也见了贵太妃,元曦,不许忘了。”   “臣妾一定不会忘了。”元曦屈膝道,“皇上,我一定不忘。”   “好了,朕去忙朝务,之后……要去坤宁宫。”福临道,“今晚不来陪你了。”   元曦温柔含笑:“臣妾恭送皇上。”   她一路将福临送到景仁宫门外,其实到现在,元曦看到门外的光景还是会有些恍惚。   这里就挨着乾清宫,入夜后前头灯火格外明亮,而她曾经住了大半年的地方,一直都冷冷清清十分凄凉。   “皇上。”元曦在皇帝要走开时,喊住了他。   “什么事?”福临好脾气的问。   “之前是皇上让吴总管,在东六宫每座宫殿前点灯的?”元曦问。   “朕怕你绊着。”福临笑道,“不过那个时候,全看在佟图赖的面子上,倒也不是为了你,朕烦你还来不及。”   元曦微微撅嘴,可眼睛里是甜蜜的笑,福临心情亦好,要她早些歇着,便离开了。   目送皇帝走远后,元曦才回来,察觉小泉子他们都在笑,不禁问:“你们在笑我?”   小泉子忙道:“奴才怎么敢笑您,可您如今满身光华,咱们景仁宫里,夜里都不必点灯,就足够亮堂了。”   元曦脸红了,又不会说厉害的话,来旺在一旁撺掇:“主子,小泉子敢笑话您,奴才替您掌他的嘴。”   “你也不是好东西。”石榴上前骂道,“胆子肥了,让皇上知道你们敢逗主子,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小泉子却坏笑:“那可不,如今咱们贵人,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   元曦急了:“来旺,给我撕他的嘴。”   石榴倒是冷静:“可别闹了,咱们现在挨着乾清宫呢,笑得大声点都怕能听见,可不能给小姐惹祸。”   “小石榴,你越来越懂事了。”元曦说,“额娘知道了,一定会夸你。”   石榴得意洋洋地说:“奴婢可是被皇上夸过的人,当然要稳重。”   景仁宫里总是喜气洋洋,就连佟贵人最倒霉的时候,也从来都不是死气沉沉的。   然而本该最尊贵荣耀的坤宁宫,却一天不如一天,原先满心得意跟了皇后的太监宫女们,如今都叫苦不迭,暗暗地盼着几时能离开中宫。   夜深时,福临回来了,孟古青还没睡,但也没迎接他,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走进来。   塔纳带着宫女伺候皇帝,不久后所有人都退下,将内殿的门合上。   吴良辅手底下两个小太监站在屋檐下互相低语:“你猜,今晚要吵几个时辰?”   被吴良辅听见,一人扇了一巴掌,让他们滚。   寝殿里,福临问孟古青身体可好,有没有想做的事,或想要的东西。   说这些话,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孟古青则冷笑:“皇上这话听着,怎么像是要和我诀别。福临,你真的要废了我吗?”   福临摇头:“皇姐是吓唬你的,虽然舅舅有这个心思,可这不是他能做主,他凭什么决定谁是大清皇后,好比当初朕若不要你,舅舅也不能硬把你送来。”   “所以,既然是你要我,为什么不好好对我?”孟古青声音很虚弱,“既然娶我,为什么又不在乎我?”   “一样的话,重复上千遍,你不愿意听就永远也听不进去。”福临道,“再说下去,我们又要吵架,朕累极了,睡吧。”   “那就睡吧,我也累了。”意外的,孟古青没有像往日那般不依不饶地纠缠,说完这句话,就翻身躺下。   福临也躺下,殿内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孟古青道:“福临,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要多少时间都成。”福临说,“我从没想过,要废了你,你是大清第一个从午门走进来的皇后。”   那一晚,坤宁宫里没有吵架声,只隐约能听见皇后的啜泣,翌日一早皇帝离开去早朝,皇后没有相送也没露脸,猜不到他们之间到底怎么样了。   但是这日后宫到慈宁宫请安,皇后来了。   虽然脸色不好,气色也差,穿着金底黑边的凤袍,合着她本就美艳的容颜,依然贵气十足。   就连玉儿也有些意外,但今日一切顺利,她不见得故意挑皇后的不是。   这样的日子,一口气坚持到了六月中旬,酷暑炎炎时,后宫能如此清净,福临觉得连朝廷上的事仿佛都顺遂了。   而皇帝很忙,慈宁宫的请安也常常是吴良辅来磕头问候,后宫里,除了坤宁宫,只有巴尔娅被接去乾清宫两回,剩下的,就全是景仁宫的好事,曾经冷清的东六宫,真真成了风水宝地。   六月十五这日,顾不得天气炎热,佟夫人带着婢女随从来到城西天宁寺烧香。   如今整个北京城都知道佟图赖的女儿在宫里得宠,这反而叫佟夫人很不安。她什么也不能为女儿做,唯有烧香拜佛请求佛祖保佑,才能换来几分心安。   礼佛之后,婢女们搀扶夫人从大雄宝殿出来,才刚走下台阶,从边上禅房里出来一位贵妇人,笑道:“请问,是佟夫人吗?”   佟夫人站定细看,这女子三十多岁比自己年轻,容貌有几分印象,隐约像是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人家自报家门,说是轻车都尉府,董鄂巴度的妻子。   “原是都尉夫人,失礼了。”佟夫人笑道,“我们在哪儿见过的吧。”   巴度夫人笑道:“那年家里老太爷做寿,您和大人来赴宴,我们打过照面,我那会儿还大着肚子呢,您记得吗?”   一面说着,从身后禅房里招呼女儿:“葭悦,来见过佟夫人。” 第458章 两年后,势在必得   巴度夫人话音落,只见十二三岁的姑娘从禅房出来,举止端庄气质温和,向佟夫人盈盈拜倒:“葭悦给夫人请安,夫人吉祥。”   “孩子快起来。”佟夫人和气地说,“多俊俏的姑娘。”   “这孩子就是当年在我肚子里的闺女。”巴度夫人颇有几分骄傲,“我家老爷如今调回京城,族里几位长辈们都说,也是时候把孩子带回京城教养。这才到京城没几天,家里大事小事不断,过几日再带着孩子到您府上拜会。”   “今日突然相见,我也没什么准备,改日一定到家里来坐坐,两家既是世交,该多多往来才是。”佟夫人笑着,又夸赞,“多漂亮的孩子,花儿似的模样。难得这样笑的年纪,如此规矩懂礼,一看就是贵家千金。”   巴度夫人摸摸女儿的脑袋,得意骄傲之色溢于言表:“我统共就这一个闺女,倒是废了些心思教的,夫人您别夸她,小孩子夸不起。”   寺门外两府的马车都备齐了,便是互相道别分开,佟府的马车先行,巴度夫人上车前,望了一眼,对身边的女儿说:“葭悦,你知道她们是什么来头吗?”   年轻的女孩子点了点头,巴度夫人冷声道:“葭音选秀前就住在他们家,结果他们的女儿选上了,你姐姐却落下了。谁知道是不是她们对葭音做了手脚,下一回选秀,你可千万要给董鄂家长脸。”   董鄂葭悦搀扶母亲上车,问道:“额娘,下一回堂姐还来吗?”   巴度夫人思忖着:“谁知道呢,但不管她来不来,你一定要争气。”   这边厢,佟府的马车不急不缓地驶向家门,佟夫人的陪嫁嬷嬷探出脑袋往后看了眼,回过身说:“您听出来了吗,方才那语气听着,真是很轻狂啊,像是两年后,势在必得。”   佟夫人当然也听出来了,闭着眼睛捻着手里的佛珠,叹道:“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哪一家不是削尖脑袋往里钻。”   “夫人,您瞧着那孩子,是不是有几分眼熟?”嬷嬷道。   “你是说葭音吧,这俩孩子眼眉还真有几分相像,董鄂家的闺女,都是美人坯子。”佟夫人道,“现下还小,再过两年,必定更好看了。”   “可是葭音小姐都没选上呢,可见皇上不喜欢酱婶儿的。”嬷嬷嘀咕道,“怎么也另选个模样的才是。”   佟夫人闭目不语,她近来知道一件事,当年先帝驾崩后,九阿哥曾离宫避难,据说就是躲在鄂硕夫人的娘家,具体的事儿她不知道,但估摸着……   “夫人,两年后,咱们小姐该有孩子了吧。”嬷嬷道。   “孩子?”佟夫人睁开眼,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做母亲,心里头一阵牵挂,她的元曦还小呢。   不过眼下,佟贵人在宫里过得可滋润,福临一旦喜欢上,那就是捧在心尖儿上疼。   而元曦也捧得起,值得疼,受宠之后越发懂事克制,在皇帝怀里虽然是个小人精,出了景仁宫的门,规规矩矩,谁也挑不出错。   自然,景仁宫越得宠,别处的后宫就越失落,眼瞅着夏天就过去了,她们的绿头牌上,怕是都要落下厚厚一层灰。   这一日贵人们来向皇后请安,孟古青近来性情大变,不再冲着人喊打喊杀。   虽然宫里的事依旧几乎不沾手,都是慈宁宫在操心,但她这样“安分守己”,已经让福临和玉儿十分满足。   在她眼里,后宫的女子都是贱人,对着一群贱人没什么话可说的,待她们假惺惺地请安后,就让塔纳把人打发了。   众人从坤宁宫散去,几位贵人便要结伴到御花园去转一圈,宁贵人嫌热嫌太晒不愿走动,却被她们笑话:“宁姐姐,我看你还是和咱们一起的好,到如今你再不和我们结伴,难道皇上会宠幸你?”   之前与皇后结下梁子,宁贵人也是风光了一阵,皇帝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使得她时常往来乾清宫。   自然那时候,没佟贵人什么事,而如今人家佟贵人根本不用去乾清宫,只要在自家门里等着,皇帝就会去见她。   这些不如意的人,就来踩同样不得意的她,仿佛从有到无的宁贵人,才更悲惨。   面对嗤笑羞辱,宁贵人只是不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这边厢几个人走向御花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景仁宫,有人说:“佟贵人也该有了吧。”   也有人说:“皇后娘娘那不得气死过去。”   说来,元曦有巴尔娅的温柔乖巧,也有她自己的见识和聪明。虽然书念得不多,可眼界广,去过的地方比皇帝要多得多,再加上那漂亮的脸蛋身条,福临乐意听她说话,听她讲外面的事,就算偶尔撒娇胡闹,也爱不释手。   整个夏天的恩爱滋润,元曦身上的稚气渐渐褪去,穿衣打扮也越发稳重,只是掌不住如花似玉的美貌,什么衣裳在她身上都好看。   慈宁宫里每日晨昏定省,又或是到坤宁宫请安,孟古青的眼睛都会阴毒地停留在佟元曦的身上,恨不得往她身上扎千百个窟窿,可她忍耐了,这一次,是真的争气忍耐了。   也因为她的忍耐,换来了福临的善待,七月初一福临来坤宁宫时,就告诉他,科尔沁来信,吴克善已经打消了找人来替代皇后的念头,只要帝后太平安逸就好。   “倘若我一直生不出皇子呢?”孟古青问。   福临一笑,没有回答。   夏天里,他几乎都在元曦的身边,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知收敛,甚至惊动了额娘。   玉儿不得不叮嘱儿子要知道保养身体,因为即便如此,元曦的肚子也毫无动静,并不急着催什么孩子,怕就怕他们都伤了身体。   那日被额娘提醒后,福临夜里就怪元曦缠他,美人儿只是傻笑,也不会顶嘴反驳,福临则道:“倘若额娘问你,为什么肚子里没有动静怎么办?”   元曦竟然说:“皇上,我自己还在长身体,我怎么会有孩子?”   是真不懂也好,故意装傻也罢,逗得福临大笑,叫他心情舒畅,这不才是家里该有的样子,累了一整天的朝政,笑一笑,什么疲倦都没了。   可是孟古青不会,就别拿责任来做借口,难道她的责任就是生孩子,管理六宫呢?母仪天下呢?她一样都没做到。   不过福临也不强求了,如今能不吵不闹,不折磨后宫,已是不容易。   有时候,福临觉得,未必是元曦好,实在是皇后太让人难过,才显得元曦格外好。   躺在坤宁宫的榻上,福临也会想到元曦,但今晚不是,入夜前岳乐来了一趟,又给他送来一幅新作,但这回不是画作,是一幅临帖。 第459章 全都是董鄂葭音的   那幅字是董鄂葭音的旧作,顺治四年时写下的,一笔一划灵气逼人。   可到最后仿佛渐渐笔力不足,墨浅字软,福临几乎能想象到落款那一瞬,她舒了口气如释重负,温柔含笑的模样。   那年,福临跟随苏麻喇躲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门开了,有光照进来。   比她矮半个脑袋的小姑娘蹲在面前,小心翼翼地剥开纸片,露出晶莹剔透的糖块,奶声奶气地说:“我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吃糖,额娘说吃糖坏牙,不让我吃。不过今天不一样,额娘说,要我和你分着吃。”   “给你,你先挑,有大的小的,你要是不爱吃糖,把大的留给我可好?”   “我给你先挑,你吃吧。”   “我不要!”福临伸手打开,糖块落在地上。   “我的糖……”   福临忘不了,那小丫头惊呆的模样,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来。但她没有哭闹,没有坐在地上蹬腿哀嚎,她就是躲到了她母亲的裙后,悄悄地抹眼泪。   听说她的母亲去世多年,可怜她带着年幼的弟弟,也不知继母对她好不好。   “你一会儿笑,一会儿难受?”孟古青突然出现在面前,眼神阴冷,“你在想什么?”   “想朝廷上的事,南边有些大臣没念过书,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你嘲笑过朕的大臣怎么字写得像狗爬。”福临从容应对,“他们不仅字丑,说的话更逗,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孟古青掩饰着尴尬,躺回去道:“那你又难过什么?”   福临说:“因为朝政很麻烦。”   孟古青侧过身来看着他:“福临,你拿出点魄力来不成吗,总是软绵绵的怎么好,而且你对汉人特别好,小心他们爬到你头上来。”   “你可知道汉人有多少,满人有少,蒙古人又有多少?”福临说,“早些年他们内乱,才叫我们一路打进来,你是知道的,你们老祖宗上,元朝在中原称霸不足百年。”   孟古青想了想:“皇上的意思,我们蒙古人不如你们满人?”   福临一愣:“我是说……”   他放弃了,笑道:“我没这么说,我只是希望咱们能长久,将来我们的孩子做了皇帝,孙子做了皇帝,要长长久久才好不是吗?”   孟古青撇了撇嘴,不知咕哝了一声什么,背过身去了。   福临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又在愁自己为什么生不出孩子,而福临刚才那番话,也完全是为了哄她,他根本不希望,是他和孟古青的孩子来继承江山。   七月还带着几分燥热,到八月里,已是秋风送爽,紫禁城里的银杏叶开始泛黄,过了中秋,雅图长公主们就要回科尔沁。   皇帝知道路途遥远,额娘必然担忧,便将科尔沁的人请来共享中秋,之后他们好将皇姐接回去。   这一次住了那么久,玉儿知道孩子们此去再见不易,但她也不愿女儿们路途辛苦,过几年再来长住一阵子也比匆匆相见匆匆离别要强。   元曦为二位长公主准备了送别的礼物,她们可算得上是自己的贵人,她心中一直充满感激。   雅图总爱欺负她,捧着礼盒晃了晃说:“谁不知道佟贵人娘家富贵,这里头的东西,不值个百八千两的,我可不要的。”   玉儿正经道:“她若这样出手阔绰,可就要不得了,你们别逗她。”   元曦当然懂事,是算着她身为贵人的年俸,送的礼物。   从前身在富贵,自小把玩金银珠宝长大,不懂钱财为何物,如今自己打点景仁宫里的用度,偶尔帮苏麻喇姑姑应付些慈宁宫里的事,学着持家学着算计,就知道过日子有多不容易。   纵然天家富贵,可既要维持体面,又不能在史上留下骄奢淫逸的恶名,当家做主可真不容易。   现下宫里琐碎繁杂的事,都在慈宁宫手里攥着,并非太后独断专权不信任皇后,那是人家根本懒得理会,当着皇帝的面对太后说:“儿臣不懂事,那就劳烦皇额娘了。”   巴尔娅私下对元曦说:“其实皇后娘娘这样子,等同是把她自己孤立起来,整个紫禁城里最多的就是奴才,不和奴才们大好交道,只顾着高高在上那如何使得。更何况……”   虽然巴尔娅当时没说,可元曦也明白,她想说更何况皇后不讨皇帝喜欢。   至于和底下人打交道的事,连她家石榴都懂,会跑去御膳房讨好那里的人,于是御膳房的人也不会顶真地计较她在小厨房里做些什么。   不过,皇帝真的不喜欢皇后吗?   元曦不敢轻狂,更不敢妄断,那是皇帝和皇后之间的事,她的欢喜甜蜜都在景仁宫里,出了景仁宫,她就要规矩本分。   这一回,科尔沁来了很多人,连吴克善亲王也到了,据小泉子说,亲王在坤宁宫里待了足足两个时辰,父女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吴克善亲王出门时,满脸忧愁,气哼哼地往慈宁宫去了。   但那日晚宴上,元曦见皇后好好的,仿佛还有几分高兴,元曦心想,只要宫里一切天平,皇上少些烦恼事,其实皇后怎么样,她还真不在乎。   日子一晃,便到了长公主动身离京的这天,元曦在慈宁宫陪着太后送别女儿。   看见太后站在慈宁宫门下,依依不舍凝望公主远去的模样,她也想到了自己出嫁时额娘的眼泪,好在一年过去后,她在宫里过得这样好,爹娘都该放心了。   “听说你哥哥娶媳妇了?”玉儿看不见女儿们的身影后,转身见元曦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笑道,“你额娘怎么不往宫里送喜糖?”   “说是不敢呢,连臣妾也都没吃上。”元曦笑了,搀扶太后进门,说道,“不过我哥哥还真了不得,夏日成亲的,前几天就传话来说,臣妾要做姑姑了。”   “做了姑姑就是大长辈了。”玉儿笑道,“那你几时让你哥哥做舅舅?”   元曦脸蛋儿绯红,不知如何回答,玉儿却道:“逗你玩儿的,你还那么小,保重身体要紧,夏日里我说过皇帝,他告诉你了吗?你们两个也太不矜持了,要悠着点。”   元曦羞得浑身发烫,可她知道,太后对她说这些话,是真把她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羞羞怯怯地答应下:“太后,您别生气,臣妾再不敢了。”   玉儿乐不可支:“那可不成,你再不敢了,福临该急了。”   刚好皇帝因担心母亲舍不得姐姐们难过,赶来安抚额娘,进门就听见额娘在笑,轻轻戳着元曦的脑袋,他心里一定,走上前道:“额娘,这人又说什么傻话了?”   玉儿看看儿子,又看看元曦,正高兴,可突然想起了乾清宫里那越攒越多的字画,心头又不免一沉。   这日入夜,苏麻喇带着小宫女侍奉太后沐浴,玉儿窝在浴水中,摸到自己渐粗的腰肢,终究抵不过岁月,抵不过养尊处优的生活,夏秋以来心情舒畅,竟然不知不觉地胖了。   “奴婢胖了好大一圈呢。”苏麻喇说,“如今都不敢用晚膳了。”   玉儿念叨:“没让他看见,倒也挺好的。”   苏麻喇不接话,自顾自地说:“格格别难过,就想着公主们和驸马恩爱,小夫妻终于能团聚了。”   玉儿瞥她一眼:“我还拆散他们了不成?”   苏麻喇轻轻将佟贵人采来的鲜花放在浴水中,说道:“您吩咐的事,奴婢早就看过了,这几日长公主们在,一直也没机会说。”   “嗯。”   “那些字画,全都是董鄂葭音的,您猜得一点儿不错。”苏麻喇道,“也不晓得,安郡王是从哪儿得来的。” 第460章 阿哥公主都是自己的骨肉   玉儿泡久了有些燥热,从浴桶中起身,宫女们纷纷来伺候,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不会觉得尴尬,不知从几时起,连她的身体都不属于她了。   不过这都是闲来的悲春伤秋,懒得去多想,也无暇去想。   坐下梳头,玉儿对苏麻喇说:“皇帝身边,总要有几个投其所好的人哄他高兴,只要不太过,我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说的是。”   “但福临心里到底怎么想呢,下一次选秀之后,董鄂氏就过了选秀的年纪,福临打算怎么安置?”玉儿道,“虽然也有别家的姑娘要再等三年才有去向,可只有董鄂氏的字画,被收藏在乾清宫里,我倒是不愿多想,他却越来越不收敛。”   “您别动气,不如找个合适的时候,和皇上仔细说说?”苏麻喇道,“皇上若是喜欢,不等选秀直接把人接进宫,又如何?”   玉儿道:“坤宁宫能答应?”   苏麻喇苦笑:“您看奴婢,糊涂了。”   玉儿叹息:“也许福临是明白孟古青太强势,宫里一时难以太平,既然给不了人家安逸的日子,越是喜欢的反而越舍不得留在身边,如元曦这般后来才喜欢上,也算是缘分了。”   苏麻喇道:“佟贵人一心在皇上身上,就不知那一位……”   玉儿无奈,吩咐道:“总之你派人盯着些,别叫岳乐怂恿皇帝做出更过分的事,什么在宫外金屋藏娇,你若敢包庇,我就把你送回科尔沁。”   “您这话说的,奴婢还能瞒您什么事?”苏麻喇嗔道,“公报私仇,原本就嫌我了是吗?”   且说紫禁城的银杏叶,一寸寸变得金黄,旧年入秋后的日子,元曦除了晨昏定省外几乎不出门,只看得到景仁宫角落里几分秋色,前头大好的风光,纵然从边上走过也不敢抬头。   如今又一年深秋,才发现这紫禁城是这般壮美瑰丽,那一日和巴尔娅姐姐一道跟着太后,到慈宁宫前的花园,和武英殿后头转了一圈,满树满树金黄灿灿的银杏,风一吹,叶轻轻落,宛如人间仙境。   “文华殿那儿还没修好,断壁残垣的。”玉儿踩着厚软的落叶,对元曦和巴尔娅说,“不然那里银杏树更多更美,将来等皇上把文华殿修好了,你们再去看看。”   不多时,在一大群宫女嬷嬷的拥簇下,大腹便便的陈贵人和杨贵人,也来一道赏银杏。   她们产期相近,都在年末光景,玉儿正因为雅图和阿图的孩子回去了觉得寂寞冷清,就盼着她们分娩,给宫里添几分热闹。   陈氏和杨氏二人同住储秀宫,怀孕之后所有的事都有慈宁宫照料,自然无人敢怠慢,孟古青也不敢上门去找茬,算是安安稳稳地度过了整个孕期。   陪着皇太后逛了一圈园子后,巴尔娅和元曦便送二位回储秀宫,恰好遇见皇后带着几位贵人从后面御花园过来。   见四人请安,有人故意在皇后面前说:“娘娘,臣妾也想去看看从前的花园,听说那里的银杏树最多。”   孟古青绕着两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转了一圈,冷笑道:“你们想去,就赶紧把肚子挺起来,要自己争气,又或是……”   她走到佟元曦的面前,道:“又或是能有佟贵人七八分姿色,你们有吗?”   整整一年,元曦已经习惯了皇后的刻薄,她也接受了这世上真有娘胎里就带着恶意出生的人的现实。   反正若要她自己这么活着,她会累死的,可皇后乐此不疲,那就只能证明,她天生就是这样的。   皇后一行人扬长而去,元曦和巴尔娅搀扶两个孕妇继续前行,正要进门,却见宁贵人带着她的宫女从御花园出来。   宁贵人倒是没什么,但她身边的宫女满脸的眼泪,嘴角还有血迹,可看脸颊并没有红肿,好像不是挨的耳光。   宁贵人见到她们,稍稍点头致意,就径直走过去了。   “她们好像,总是欺负宁贵人。”杨贵人扶着硕大的肚子说,“她们不敢对宁贵人动手,就折腾她的宫女,我屋子里的奴才说,前几日翊坤宫的人还来讨过膏药。”   元曦和巴尔娅互相看了眼,纵然心里愤愤不平,也爱莫能助,曾几何时她们也被皇后折磨得生不如死。   “少管闲事吧。”陈贵人说,“咱们自己太平就好。”   元曦和巴尔娅送到门前后,就一道去景仁宫,佟府中秋节上送来的贺礼元曦还没来得及拆,和姐姐一道拆了,有好的东西就分她一些。   小泉子在外头转了一圈回来,便告诉她们,刚才宁贵人在御花园捡落叶,遇见皇后带着其他人去赏景。   似乎为了能不能捡落叶的事,宁贵人身边的宫女多嘴了一句,就被按在地上撬开嘴巴,把大把大把地落叶往她嘴里塞,让她吃下去。   “怪不得嘴角淌着血,嘴巴都撕裂了吧。”巴尔娅捧着一块绸缎,难过的说,“她们一个个跟着皇后,也变成妖魔鬼怪了,这样折腾人。”   元曦想到福临曾告诫她的话,皇帝心里该多厌恶这样的事,皇后为什么非要挑皇帝讨厌的事来做。   “元曦啊,你可别在皇上面前多嘴。”巴尔娅忽然道,“虽然吧……我也为了你在皇上面前说过几句,但因为你好啊,可我觉得宁贵人她,怪怪的。总之你费了好心,未必能有好报,咱们就别管闲事了。”   元曦道:“皇上自己有主意呢,我从不多嘴别人的事,顶多说说你的笑话。”   巴尔娅故意生气道:“你说我什么了?”   两人玩笑着,就把这件事给撂下了,但巴尔娅走后,元曦还是对石榴叹息:“倘若不是我,她大概还得宠的,我知道巴尔娅姐姐的意思,对宁贵人来说,比起皇后我才是仇人吧。”   “所以咱们别管了,连皇上和太后都管不过来。”石榴劝道,“上回的事,也够她感恩您一辈子了,没道理仇视您。”   但紫禁城里,到处都是慈宁宫的眼线,宁贵人的婢女被硬塞了落叶撕裂嘴巴的事,玉儿自然也已经知道了。   而宁贵人会落得这地步,是因为失宠,福临这半年来独宠景仁宫,果然还是要坏事儿。   傍晚时,福临到慈宁宫来请安,见额娘正在用银杏叶贴画,不禁夸道:“额娘真是越来越高雅,儿子是想不出来这样的。”   玉儿笑道:“我也想不出来,是翊坤宫的宁贵人,午后送来一幅寿字,你看看。”   她指着边上一副落叶的贴画,银杏叶铺底红枫叶写字,那一片片叶子看着就知道是经过精心挑选,颜色均匀整齐,叶片也干净。   “那孩子有心了,我倒不稀罕这个寿字,可这贴画儿挺好玩的。”玉儿说,“打发时间刚刚好。”   母亲平日里不大提起后宫的事,今日这番话,福临心中揣摩着额娘的意思,离开前说:“儿子过几天,也去翊坤宫看看。”   玉儿含笑,只是让福临早些休息。   出了慈宁宫的门,吴良辅才赶紧说了白天的事,福临叹道:“后来怎么样了?”   吴良辅说:“倒也没什么事,不过宁贵人被欺负,不是一天两天的。如今皇后娘娘不会再明着大骂体罚,就算要动手,也都是动底下的奴才。”   福临冷笑:“朕就知道,她是不会消停的,既然她喜欢这样折腾得不开心,朕这儿也没什么为难的。”他命吴良辅,“你看着安排。”   “是……”   北风渐急,顺治九年,转眼也到了年关。   十一月初,陈贵人顺利分娩,为皇帝生下了长女,虽非皇子,可玉儿一贯喜欢女孩子,欢喜不已。当日就晋封陈贵人为嫔,到底是皇长女的生母,少不得优待。   紧跟着除夕前,杨氏再产下一女,消息传到坤宁宫时,孟古青站在宫檐下放声大笑,恨不得把笑声传到乾清宫去。   “塔纳,你还记得吗,那两位当年可是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孟古青嗤笑道,“可真了不起,我倒要看看,咱们皇上能生多少个女儿。”   虽然宫里宫外,为此笑话皇帝没有儿子的人不少,可太后喜欢孙女,每一个都爱不释手。   福临见母亲喜欢,也就不在乎了,就算孟古青当面没少对他冷嘲热讽,他都不往心上去。   陈嫔和杨贵人都不能自己抚养小公主,反而是时常在慈宁宫伺候的元曦和巴尔娅,常常能见到被抱来的孩子。   又是一年除夕元旦,巴尔娅少不得触景生情,看见襁褓里的孩子,心里难免悲伤。好在福临体贴,至今还把她放在心上,巴尔娅自己也对元曦说,她这样的身份,这才是最难得的。   正月里,巴尔娅染了风寒,便都是元曦独自在慈宁宫照顾太后。   元宵前这一天,她将熬好的补药送到太后书房,听见苏麻喇姑姑对太后说:“皇后这几日可高兴了,亲贵女眷们进宫请安,她见人就说,皇上得了两个公主。”   元曦走进门,玉儿没在意,当着她的面就说:“她高兴?七福晋她们都把皇后的话学给我听了,她那是在讽刺皇上,讽刺我和姑姑生不出儿子。”   元曦自知不该听这样的话,就想要退出去。   可太后喊住她道:“阿哥公主,都是自己的骨肉,元曦啊,将来别为了要生个阿哥继承皇位,就嫌弃自己的女儿,这样的女人,都不配做母亲。”   元曦忙跪下道:“太后娘娘,臣妾不敢,也不敢想那些事……”   苏麻喇嗔怪太后吓着孩子,怎么就说到继承皇位上去了,搀扶元曦起来道:“贵人早些回去歇着,明天元宵宴,佟夫人也来呢。”   元曦刚要走,见有人匆匆而来,在门前向太后禀告道:“翊坤宫宣了太医,宁贵人像是有喜脉了,请苏麻喇姑姑过去看看。” 第461章 皇上欣赏字画   两位公主顺利诞生才不久,宁贵人紧跟着有喜,叫苏麻喇说来,这孩子是真有出息。   旁人巴不得见她落魄潦倒,她不声不响,自己一点一点把脸面挣回来,比那些只会耍嘴皮子,在背后使坏心眼儿的强百倍。   太医院几位太医都看过,确认宁贵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算算日子,就是她精心为太后做贴画后那些日子里,曾去过乾清宫。   而她能得宠,自然不是因为给太后做了贴画,如元曦之前不愿做帝后的牺牲品,可只要能让自己摆脱被欺负的日子,宁贵人就愿意。   福临也挺高兴的,一个总被欺负的人能扬眉吐气,没有比这更爽快的事,而他也突然才发现,自己竟然会因为孟古青的不悦而有几分得意。   不知从几时起,本一心想哄她欢喜,盼着夫妻和睦的,到如今竟然变得,非要怄这一口气。   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值当,他堂堂帝王,何必呢。   皇后自然是不会让人失望,在坤宁宫气得几乎要呕血,可第二天的元宵宴,还不得不盛装打扮,在人前强颜欢笑。   而今日太后下恩旨,宴席之前,几位后宫的女眷都可以入内宫探望,陈嫔与杨贵人才生了小公主,自然不会落下,此外元曦和宁贵人也得到眷顾。   元曦在景仁宫前晃悠半天,额娘终于来了,她不满地嘀咕着:“怎么不带我的嫂嫂来。”   佟夫人笑道:“她害喜得厉害,怎好到御前失仪,往后再见不迟。”   元曦挽着母亲问:“嫂嫂孝敬您吗,但额娘您也不能欺负嫂嫂,我哥会心疼的。”   佟夫人嗔怪:“额娘像是恶婆婆吗?”   元曦得意又骄傲:“反正我家婆婆,是菩萨一样的人物。”   佟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太后娘娘是我们一家子的贵人,额娘如今每每去寺里,都会为太后祈福,盼着她长命百岁。”   母女俩进门,石榴等人来行礼,佟夫人派下了赏赐之后,他们便退下留母女二人说心里话。   宴席就要开始,统共坐不了一个时辰,自然是拣要紧的话来说。   可元曦见了母亲心里高兴,叽叽喳喳什么都讲,佟夫人见女儿神采飞扬气色红润,心里就踏实了。   不过昨日才听说,翊坤宫那位宁贵人有喜,佟夫人记得宁贵人也姓董鄂氏,虽然与鄂硕、巴度一族没有血脉关系,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额娘?”元曦笑眯眯地把点心喂到母亲口中,“您想什么呢?”   “昨日听说,宁贵人有喜了。”佟夫人道,“一道进宫的人里头,三位都生了有了,曦儿,你着急吗?”   元曦撅着嘴没说话,她知道母亲对自己还是有所期待的,为了家族,为了阿玛和哥哥。   佟夫人却握着女儿的手说:“曦儿,你听额娘的,千万别着急,你说你自己才多大?保养好身体,细水长流,长长久久的才是正道。是额娘不好,盼着你为佟家光耀门楣,抵消多尔衮带给我们家的影响,可如今你哥哥也出息了,比起疼爱你,皇上更早重用了国纲不是吗?所以……”   “额娘。”元曦心里热乎乎的,爬到炕桌对面窝在母亲怀里,“我还是额娘的小闺女呢,我一点儿都不着急,您别担心,就连太后娘娘都对我说,要保重身体,别着急生孩子。”   “太后也这样说?”佟夫人松了口气,抚摸着女儿道,“那额娘就安心了。”   “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您闺女好着呢。”元曦说。   “但是……”佟夫人欲言又止,再三思量,还是开了口,“曦儿,见到皇上宠幸别人,别人有了子嗣,那位陈贵人还升了嫔位,你心里一定难受吧。”   “自然是有那么一点儿的,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只守着自己一个人呢。”元曦坦率地说,“可是咱们宫里有活生生的例子啊。”   她朝着坤宁宫的方向指一指:“我不要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更不愿糟蹋皇上对我的心意,额娘早就教给我什么是后宫的本分,我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忘了本分,也就别谈什么福气了。”   佟夫人安心不已,虽然将来的事也不好说,但只要有机会,她进宫就要好好提醒女儿。   她家元曦是头一批进宫的人,注定将来会看到越来越多,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出现在宫里。   能不能稳住心态,才是决定她这辈子过不过的好的关键,岂是人人都能有太后那样的天命,就连贵为皇后的那一位,怕也轮不上。   之后母女俩散了,佟夫人去前头等候开席,元曦则到慈宁宫来与巴尔娅一道侍奉太后。   元宵宴一如既往的热闹隆重,只是如今宫里这些大事小事,全由慈宁宫在主持,福临对此颇有不满。   他满心想着让额娘省心安逸,可皇后身为中宫,却什么都不管。   而今日十五,是定例到坤宁宫安寝的日子,孟古青见福临宴席归来,一脸的凝重严肃没好脸色,在一旁挖苦道:“不是又要添女儿了吗,皇上这么难过,是愁她们生不出儿子?”   福临一笑:“是啊,要不你来生?”   孟古青眼睛瞪得老大:“你说什么呢?”   福临反问:“没听懂?还是耳朵出毛病了?”   孟古青大怒:“这是你一个皇帝该说的话吗?”   福临本已经脱下了衣裳,又自行穿起来,喊吴良辅准备摆驾。   他慢条斯理地扣着衣领,对孟古青道:“你这辈子,就只会要求别人,永远看不清自己是什么样子。”   吴良辅捧着雪氅进门来,知道这二位又吵架了,不敢抬起头,可福临却吩咐:“去把宫里的穿衣镜都搬到这里来,把屋子里照亮堂,让皇后好好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吴良辅一路跟出去,他是自然不会去搬什么镜子的,可皇帝才走下台阶,就听见镜子被砸碎的声音,惊得边上的宫女太监都发抖。   “那么值钱的镜子,说砸就砸,科尔沁是有金山银山供着她吗?”福临倒是冷静,对吴良辅说,“今日起,她砸坏的东西,不要再补了,让科尔沁自己送来吧。”   慈宁宫里,苏麻喇正在为太后抹润发的头油,就听见这糟心的事儿,说皇上一个人回乾清宫去了,也没召幸任何妃嫔。   主仆俩在镜子里对视一眼,苏麻喇道:“您别生气,大正月的。”   玉儿说:“我要生气,早气死八百回,就看福临自己准备忍耐到什么时候,我是不在意的。”   苏麻喇担心地说:“就怕到时候,大臣亲贵们阻拦。”   玉儿不以为然:“大臣们总要做做样子,难不成皇上说废后,他们皆大欢喜?科尔沁的脸面往哪儿放呢?”   “那……若真到了那一天,新皇后?”苏麻喇道。   “还是要从科尔沁来。”玉儿叹,“吴克善说了,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为了福临为了大清,我也不得不妥协。”   苏麻喇说:“上回亲王来,不知父女俩说的什么,亲王离开坤宁宫时一脸阴沉,接风宴上,皇后却挺高兴的。”   玉儿一脸冷漠:“别由着她作孽,把阿哥所里的孩子都看好了,别让她碰一手指头。”   皇帝半夜离开坤宁宫的事儿,很快就传遍紫禁城,谁都知道,帝后势同水火,人人都觉得坤宁宫的气数要尽了,可孟古青却仿佛浑然不觉。   自然福临不会主动去找她的麻烦,两人三四天不相见,彼此也都消停。   转眼已是二月,西藏活佛入京,福临带领大臣们相迎研究佛学,并侍奉太后在西苑南台辩经讲学,三五日不得归来。   玉儿离宫,自然带元曦几人同行,连宁贵人也跟着一道走了,留下皇后在紫禁城里看家。   孟古青的委屈自不必说,这一日走出坤宁宫,漫无目的地逛到了交泰殿,走过那里,便是乾清宫的后门,她定定地看了几眼,不管不顾地闯进去了。   吴良辅等一众人,都随驾在西苑,乾清宫里值守的太监,根本拦不住皇后,她从书房转到冬暖阁,再去西暖阁,把福临的住处全看了一遍。   “皇上平日里,在这里做些什么?”皇后问底下的小太监。   “奴、奴才……”那些小太监不如吴良辅精明,也都惧怕暴戾的皇后,只能胡乱说,“皇上在暖阁欣赏字画。”   “字画呢,没见挂出来。”孟古青道,“拿来我瞧瞧。” 第462章 福临,咱们走着瞧   “皇后娘娘,皇上的东西,可不能乱动。”跪了一地小太监们纷纷说,“皇后娘娘,改天皇上在家时,您……”   孟古青冷冷一笑,坐在炕上把身子往后靠,刚要开口,感觉靠垫后头像是硌着什么东西,她随手拿出来,是一件画轴。   “别是什么不干净的,你们才不敢给我看?”孟古青嗤笑的,是福临偷看春-宫图,但展开却是一幅汉字。   “鬼画符,他就喜欢汉人这点东西。”皇后无意欣赏,匆匆又卷起来,不经意地瞥见了底下的落款,董鄂葭音。   这四个字不生僻,孟古青打小就学汉字,而她们的名字大多是根据念法译成汉字,可如今好些满人起名字的时候,就直接照着汉字的寓意词眼来,而这“葭音”二字,怎么看都是女人的名字。   想到字帖的原主是个女人,孟古青心里顿时一团火。   照她的脾气,该直接撕毁了事,可转念一想,被福临丢在这靠垫后头,也许是忘记了。   她把画轴放回原处,心想就算是个女人,指不定七老八十,是某个满族里老才女,她和福临的关系已经那么差,为了这点小事不值当。   “我走了。”皇后起身拍一拍衣裳,对地上的人说,“我就是来闲逛逛,你们想给自己惹祸呢,只管随便说。”   此刻西苑南台的行宫里,福临从前殿信步而来。   早晨一场讲经让他受益匪浅,但是刚才见了汤若望,听说荷兰使团已经到达澳门,惦记着告诉额娘,并商量一些大事。   走到后殿院子里,只见阳光明媚,屋檐上融化的积雪正滴滴答答往地上落水,有个人直挺挺地站在太阳底下,满身的委屈。   “罚站呢?”福临走上前,从背后搂过元曦的腰肢,“活该。”   元曦抬头见是皇帝,赶紧轻轻推开:“皇上,大白天的使不得。”   福临促狭地说:“要是叫额娘看见,更要挨罚了?叫你别跟来吧,非要来,害得朕为了你带了那么多人来,不好玩儿吧。”   元曦撅着嘴道:“是,一点都不好玩儿。”   福临说:“忍一忍,再住两天就回去了,西藏的喇嘛们也要走了,再过些日子,荷兰人要来了。”   “荷兰人?”元曦饶有兴致地问,“和汤玛法一样高鼻子黄头发的洋人。”   “汤若望是德国人,这会儿来的是荷兰的船。”福临道,“那你知不知道驻留在澳门不走的是哪些人?”   元曦费脑筋想着,阿玛和哥哥都是提过的,她询问福临:“是不是葡萄牙人?”   福临欣然:“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将门家小姐,眼界就是宽阔,可怜被朕关在宫里了。”   元曦笑悠悠:“那皇上下回出门,也带上臣妾呗。”   福临嫌弃:“烦人,到哪里都要跟着。”   苏麻喇从屋子里出来,见皇帝和佟贵人说笑,她心情也好,但故意道:“皇上,太后娘娘生气呢,您可别和佟贵人说笑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太后冲贵人发脾气。”   福临今早自己就看见了,讲经会上,元曦睡着了。   他瞥了眼元曦,元曦害羞愧疚地低下脑袋不敢给自己辩驳。   “活该。”福临含笑,但牵了她的手说,“去给你求个情,一会儿冻出毛病了。”   元曦立时笑得比蜜还甜,乐颠颠地跟着福临走了。   苏麻喇看着年轻的一对儿恩爱,心里就舒坦,这样的日子多好啊,和乐安逸。   皇上并非只对佟贵人如此,对其他几位安分老实的后宫也很和气,实在不明白,皇后到底是哪儿下不来台,非要和所有人过不去。   而紫禁城里,晚膳时分,有从西苑南台送来的膳食,说是皇太后惦记皇后在宫里是否吃得好。   孟古青冷笑:“从那里送过来,冻得跟屋檐下的冰棱子似的,是怕我吃不坏肚子吗?”   那些人不敢乱说话,禀告皇后再两天太后和皇帝就回宫,孟古青又对塔纳说:“是要我去宫门外迎接?”   塔纳尴尬地笑着,打发了来传话的人,回来就见皇后发脾气,推开碗筷说:“不吃了,气都气饱了。”   她撂开手往屋子里去,瞎转悠了两圈,看见了挂在墙上装饰的字画,想起乾清宫里那一卷被藏在靠垫后头的东西,问塔纳:“满人里头,有没有叫董鄂葭音的书法家?你知道吗?”   塔纳愣一愣说:“这个名字,听着很熟悉呢。”   孟古青便问:“在哪儿见过,听过?”   塔纳一面回忆,一面说:“书法家倒是不知道,可是奴婢记得前年选秀的时候,有个秀女就叫董鄂什么家什么音的,奴婢记得那天所有人里头,她算得上是最漂亮的一个了,但是被皇上撂牌子了。”   孟古青的回忆也闯到眼前来,她记得很清楚,有个特别漂亮的秀女。   当时她正厌恶,谁知那一排人都被撂牌子,叫她暗喜不已,但她只顾着嫉恨那个女人的美貌,把名字给忘了。   “你确定,叫董鄂葭音?”孟古青再问。   “这……”塔纳又不敢保证了。   “去打听。”孟古青抓着她的胳膊说,“但是悄悄的,别让人知道,塔纳,你若背叛我,你知道该是什么下场。”   “是、是……”塔纳心里慌乱,但想着又不是下毒下药这类事,不过是打听一个不在宫里的人,应该也算不得什么,于是便照着皇后的吩咐去做。   而这个董鄂葭音不提起来也罢,提起来竟然很有名头,一点不难打听,毕竟那阵子她迟迟不被指婚,还是在外头刮过一阵风。   两日后,塔纳跪在皇后跟前,尴尬地说:“那位秀女被撂牌子送走后,一直没有着落,等了大半年后,皇上下旨令她随父回江南,照规矩,这三年里若是没有婚配,下一回选秀还要来的。”   “皇上是什么意思?”   “奴、奴婢怎么知道……”   孟古青的眼珠子冷幽幽地转着,留着长指甲的手指,一下下勾过靠枕上的绣花,突然勾住拽不动,硬生生把指甲勾断,疼得她眉头紧蹙,手握成拳头砸在靠枕上:“福临,咱们走着瞧。”   是日傍晚,皇帝侍奉太后回到紫禁城,竟见皇后前来迎接,她和和气气满脸堆笑,更是主动来搀扶太后。   玉儿被孟古青笑得心里发毛,就觉得这人有些不正常,但回头和苏麻喇说起,又自责:“我这样也不好,怎么就见不得她学好呢。”   苏麻喇道:“还不是您一次次给皇后机会,皇后一次次不珍惜,不过皇后今日这么给皇上面子,咱们也不能不当一回事。奴婢一会儿送些东西过去,叫皇后知道,她的孝心您是受用的。”   玉儿叹:“只要她好好的,谁愿意兴师动众地废后呢,还给福临在青史上留一笔,我都嫌膈应。去吧,拣她爱吃的东西送些去。”   不过福临回到乾清宫,就知道皇后私自来过,心里一慌,忙去翻找葭音的字画,见字画原样好好的在,才踏实下来。   待吴良辅打听来说,皇后什么也没干,到处转了一圈就走了,请皇上放心。   其实是那几个小太监害怕担当责任,互相说好了,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他们也不知道皇上藏在靠垫后头的字画是什么来头,既然皇后随随便便看了眼撂开手就走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把这事儿吞下了。   孟古青在坤宁宫等了两三天,也不见皇帝为了那件事发作,便又故意挑了一天下午,去乾清宫给福临送参茶。   皇后态度和气讨好,福临自然也客气,孟古青冷眼观察,暗暗确定那几个小太监,该是把嘴巴封牢了。   她便主动说:“那天我想你了,就到这里来转了一圈,我知道不合规矩,你别生气。”   福临见她态度温和,虽然很稀奇新鲜,也好脾气地说:“不碍事,再有下回,该带你一道去。”   孟古青说:“是我不乐意去的,我不喜欢听经。”   福临道:“开春去打猎,你总乐意了吧。”   孟古青便道:“那可千万别丢下我。”   吴良辅在一旁,见二位主子和颜悦色,直看得一愣一愣,心里反而好不踏实,皇后那样的人,能好? 第463章 朕没有下旨   纵然连吴良辅都不肯相信皇后转性,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年的春天,几乎是皇帝大婚选秀以来,最最太平安逸的一段岁月。   皇后不仅不再对着皇帝大呼小叫,也不再折腾后宫妃嫔和她们的奴才为乐,每日到慈宁宫晨昏定省,偶尔在乾清宫坐坐,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如此,福临自然也善待她,除了初一十五的定例外,去中宫的日子也比往年多了些。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翊坤宫里宁贵人肚子隆起来,她后腰细肚子尖,亲贵里上了年纪的女眷都说必定是个男胎。   纵然玉儿喜欢女孩子,也觉得宫里该有个阿哥了,于是派人越发细心地照顾她,往日那些欺负过宁贵人的后宫,再也不敢从宁贵人的面前过。   春去夏来,五月中旬时,福临到慈宁宫与母亲商议国事,荷兰使团提出了与大清订立通商条约,要在澳门获得居留权,并允许荷兰加尔文派耶稣会来大清传教。   玉儿的建议恰恰和福临相反,福临想要说服母亲不果,玉儿便道:“额娘只是谈谈自己的意见,你若觉得不妥,还是和大臣们去谈。”   然而如今朝中重臣,如索尼、遏必隆、鳌拜之流,都是母亲的心腹之臣,汉臣中范文程洪承畴,乃至吴三桂,更是对母亲忠心耿耿。   谁能想象她一介女流能臣服那么多的文臣武将,福临心里明白,他们必定会站在母亲的立场。   玉儿见福临不大高兴,刚好皇后带着十四公主建宁来了。   她便道:“多尔衮在世时,曾许吴三桂之子与你的妹妹婚配,虽然多尔衮一死,他曾经许下的事都不作数了,但吴三桂战功赫赫,且不说当年引兵入关,入关之后他各地平反,比起我们满蒙的武将功勋更高。”   “额娘说的是。”福临道,转身见妹妹,他都快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了。   “建宁,八月里有吉日,我和皇后拟定了为你办婚事,下嫁吴三桂之子吴应熊。皇上会赐你公主府,吴应熊也会留在京城。”玉儿温和地说,“就嫁在皇城根下,比起姐姐们要自在多了,你可愿意。”   小公主怎敢反驳,叩首谢恩,孟古青在一旁道:“皇额娘,既然是好日子,亲贵里几位郡主格格们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正月里福晋们进宫来看儿臣时,都说惦记着孩子们的婚事。儿臣想着不如喜上加喜,一道把皇上的侄女堂妹们的婚事也办了,您看可好?”   福临瞥了她一眼道:“别好心办坏事,你胡乱婚配,仔细他们背后的权力纠葛。”   孟古青道:“还有您和皇额娘在呢,我仔细一些,错不了的,头一回为皇上办正经事,我自然要十二分小心了。”   福临见皇后这样好的态度,又见额娘不反对,也就妥协了:“你谨慎些。”   孟古青竟是顺从地答应:“臣妾一定小心。”   福临微微皱眉,没再说什么。   不久后,孟古青带着建宁去东边宫苑里见她的生母,玉儿便对儿子说:“她真像是换了个人,不瞒你说,我也让苏麻喇暗中盯着过,这些日子,她里里外外都端得稳重得体,挑不出错。都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若是长久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   “所以儿子待她也好。”福临道,“额娘放心,儿子决不再让皇后叫您难过操心。”   玉儿道:“这是小事,但荷兰使团的事,皇上再思量思量。你想利用荷兰人对付台湾的主意是好,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他们都不是好东西,让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还有南明那些余孽互相牵制来得好。”   “是。”福临虽是应了,但闷闷不乐,只等之后再看,如何与大臣们决议此事。   一整个夏天,皇后仔细筹措建宁公主与吴三桂之子的婚事,又为亲贵里的郡主格格们指派婚事,隔三差五来找皇太后商量。   玉儿冷眼看着,孟古青正经做起事情来,也是像模像样。   私下里与苏麻喇说,孟古青若是肯改,她们也没道理不给人家机会,更何况玉儿是答应过姑姑,要善待这个孩子。   夏末时,荷兰使团一事,在汤若望的诸多周旋下,算是有了结果,最后还是拒绝了荷兰人的驻留请愿,大清只许他们每八年来朝一次,每次来朝时,可进行小范围的贸易往来。   福临为了这件事,不高兴了好几天,这一晚翻了元曦的牌子,夜里吃了几口酒,搂着元曦要寻欢时,被元曦挡住了。   福临有些恼:“你这是吃醋了,朕亏待你了。”   元曦怯怯然说:“皇上……前天、前天你把我弄疼了。”   她羞得脑袋快要含进胸里去,可前天她努力忍受皇帝的粗暴,结果昨天差点起不来,实在怕今晚又受罪,便直率地说了。   “弄疼你了?伤哪儿了,让朕瞧瞧。”福临这才怜惜不已,把元曦搂在怀中,“是朕不好,这几天气不顺,没了分寸。”   元曦撅着嘴,温柔地说:“我也心疼皇上,皇上朝务那么繁忙。”   福临叹了一声:“不和你谈那些事,不然你转身就会把朕说的话告诉皇额娘,是个小叛徒。”   元曦立刻为自己辩驳:“臣妾从不在太后跟前提景仁宫里的事,皇上和臣妾说的每句话,臣妾都是藏在心里的。”   这么久了,还头一回见元曦发急,去年姐姐在宫里时,就听她们夸赞元曦嘴巴紧,福临想他身边遍布母亲的眼线,但不论如何,元曦的确是最乖的。   “朕委屈你了。”福临再搂过她,在唇上亲了几下,“朕也是对你没防备,才发脾气的,不然在别处多说一句,皇额娘就知道……”   “皇上别难过。”元曦软绵绵的手,摸着福临的心门,“您想发脾气,就发脾气吧,我不往心里去,您想要人家的话……”   她红着脸,自己把衣襟解开几个扣子,露出赛雪的肌肤,绵软娇羞地说:“轻一点儿……就好。”   “小妖精。”福临心情好多了,抱着美人儿躺下,在她香香嫩嫩的肌-肤上一寸寸吻过去,大手往她腰里探,温和地说,“伤哪里了,叫朕给你揉揉?”   元曦总有法子哄得皇帝高兴,但景仁宫里风花雪月,恩恩爱爱,出了这道门,便是无穷无尽的家国大事。   吴三桂带兵回京准备吃自己儿子的喜酒,却带回消息说南方水患,难民成灾。   这件事福临本想瞒着母亲,待安置了灾民解除水患之后再提,谁知吴三桂向皇太后请安,直接把这件事捅出来,叫他好生尴尬。   玉儿没有责怪福临,更不可能当着大臣的面质问他,只是提到要缩减内宫用度,吴应熊和建宁公主的婚事也不能太铺张,吴三桂说只要不委屈了公主,怎么都成。   玉儿要他把陈圆圆带进宫来说说话,君臣之间一团和气,唯有福临不是滋味。   他气冲冲回到乾清宫,在桌案前踱来踱去,吴良辅捧着一堆折子进来,胆怯地说:“皇上,这里都是谢恩的折子。”   “谢的哪门子的恩,你去告诉皇后,立刻缩减各宫用度。”福临恼道,“特别是坤宁宫,那些金银碗筷都给我收好了,她是怕人毒死她还是怎么样,瓷碗用着怕割手吗?”   吴良辅知道皇帝气不顺,把折子堆在一旁,急匆匆就走了。   坤宁宫里,皇后倒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笑悠悠对吴良辅说:“知道了,过些日子,我让各宫也捐些银子出来,我那些金碗银碗皇上若喜欢,就拿去吧,我使木碗都成。”   吴良辅走的时候,使劲盯着皇后看了几眼,这个女人,是鬼上身了吗?   这日入夜,福临和几位军机大臣商议罢海防一事,不等翻牌子,就想去景仁宫歇一歇,才走出门,外头有人说话,小太监禀告说:“皇上,安郡王突然来了。”   “让皇兄进来。”福临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岳乐急匆匆跑来,虽然满脸着急,可还是屏退了吴良辅和其他小太监,压着声音对皇帝说:“鄂硕把女儿嫁给了浙江巡抚萧起远的孙子。”   福临脑袋一轰,呆滞地看着堂兄:“你说什么?”   岳乐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他急着说:“难道皇上不知道?可鄂硕怎么敢私嫁女儿,臣是接到了萧起远的喜帖,他也该给您上折子谢恩才是,皇上没看见?”   福临浑身僵硬,猛地想起白天吴良辅送来的折子,转身回到桌案前一通乱找。   不仅找到了浙江巡抚谢恩的折子,还找到了鄂硕谢恩的折子,他的手一颤,折子全落在了地上。   “皇上?”   “朕没有下旨,朕没有!” 第464章 朕要废了你   董鄂葭音嫁了。   岳乐收到的喜帖,明天就是婚礼,就算八百里加急前去阻拦,也来不及了。   自然岳乐不是被邀请去参加婚礼,而是报告喜讯送来喜礼,可哪怕早上三五天也好,偏偏命运弄人,什么都迟了。   就算不迟,难道皇帝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将大臣儿女的婚事当儿戏。   “朕没有下旨。”这是福临说的最多的话,他一步步沉重地挪回桌案前,坐在那儿,整个儿就定住了。   岳乐眉头紧蹙:“皇上,假传圣旨可是死罪,这件事您不能不查,现下还只是嫁个秀女,将来不定要出什么大事。发下去的旨意,都是盖了您的御印的,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那天,她、她……”福临恍然醒过神。   那一天,孟古青就站在这里,他忙得无暇应付,她说是礼部拟好的赐婚旨意,太后都看过了,皇帝盖个印就成。   福临嫌烦,随手把宝印递给她,让她盖完了拿下去,他就没多看一眼,孟古青盖的是什么。   “可是皇后娘娘知道董鄂葭音什么事儿?”岳乐还算冷静,“这没道理啊。”   福临死死地盯着他,脑筋飞转,一个激灵想起年头上发生过什么,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吴良辅!吴良辅!”   跟了皇帝那么些年,就没见他这么大声喊过人,哪怕和皇后吵架也是克制着的,吴良辅的肝胆都要吓碎了,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半夜的,乾清宫几个小太监被严刑拷问,终于有人招认,皇帝年初侍奉太后到西苑听经时,皇后来乾清宫并不是转了一圈就走。   她看了一幅字画,而那幅字画是她从皇帝坐榻的靠垫后头拿出来的,但皇后的确什么都没说就走了,甚至根本就没生气。   差点把几个小太监打死,他们也再说不出别的,且几个人说的话一模一样,可见这回真不假了。   毫无疑问,皇后看见了董鄂葭音,她曾与皇帝太后一同参与选秀,那天她就在边上坐着,当然知道董鄂葭音是怎样的貌若天仙。   “皇上?皇上……”   纵是岳乐和吴良辅都没拦住,福临径直闯去坤宁宫,岳乐是男眷不得往后宫走,吴良辅则稍稍拉一拉皇帝,就被连踢带踹地撵开。   中宫的侍女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只见皇帝带着杀天灭地的怒火闯进来。   时间刚刚好,今天吴良辅来坤宁宫,传旨请皇后娘娘削减用度时,孟古青就得意极了,因为明天,皇帝的心上人要嫁作他人妇。   那个董鄂葭音,若不是福临的心上人,嫁到巡抚府中也不算委屈人家;若是福临的心上人,她倒要看看皇帝敢不敢强抢堂堂巡抚的孙媳妇。   “你!”福临冲到孟古青面前,伸出的手握着鹰爪,再差一寸,就要锁住孟古青的咽喉。   “皇上?出什么事了?”然而皇后一脸无辜,故作茫然地看着他,“皇上,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是你下旨,让董鄂葭音出嫁?”   这是福临第一次,在岳乐之外的人的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刺进他心里,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境地。   怪他不好,他为什么不把葭音的字画收好,为什么低估皇后的人品,既然出门了,就该把自己的东西收好。   可是皇后,皇后……   “皇上说的董鄂葭音,是谁?”孟古青反问他,装傻到底,“臣妾不明白。”   福临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指着孟古青的手禁不住颤抖:“你好狠毒,毒妇。”   皇后跪下哭道:“皇上,您就算责备臣妾,也该说出个道理来,臣妾到底做错什么了?”   “臣妾?”福临怒斥,“你几时自称过臣妾了,你这样惺惺作态,还不是因为心虚,还不是想耍朕?孟古青,朕不会再容你,绝不再容你,朕要废了你!”   他转身而去,冲出了坤宁宫,孟古青则定在原地,脑袋边回想着“朕要废了你”这几个字。   那个董鄂葭音竟然能让他说出这句话,得亏那个女人没进宫,得亏她把那个贱人嫁出去了,这要是进了宫,还不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从坤宁宫挤出去?   可是,既然他那么喜欢那个贱人,为什么撂牌子,也不对……   孟古青明白了,人家之所以迟迟不指婚,就是等着三年后,宫里一切都安定,皇帝自己的翅膀也硬了,他可以堂堂正正把人娶进来,再把自己撵走。   孟古青凄厉地笑起来:“报应,福临,你是报应!”   慈宁宫里,从皇帝在乾清宫拷问小太监起,玉儿就被惊动了,一直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刚刚才来报,说皇帝去了坤宁宫,扎眼的功夫,福临就来了。   “这么热的天,皇上?”玉儿冷静地说,“别急出病来,什么军国大事这么要紧?”   福临满身的汗,额头青筋暴出:“额娘,我要废后。”   玉儿的心沉下去:“可以,不过你要给大臣们一个说法,也给科尔沁一个说法,你想好了,剩下的事,额娘来替你应付。”   “额娘……”福临好委屈,痛苦地跪下了。   “皇上,到底出了什么事?”苏麻喇前来搀扶,心疼坏了,把皇帝扶到榻上,那纨扇给他驱热,“您慢慢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福临目光呆滞:“她假传圣旨。”   玉儿和苏麻喇对视一眼,玉儿道:“把皇后找来。”   福临大怒:“额娘,朕不要见到她,别让我见到她!”   纵然如此,还是要找皇后把事情问清楚,就算是要废后,也不是凭空瞎编的理由,可玉儿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董鄂葭音。   孟古青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所有婚配的安排,都是经过皇太后过目的。   是皇太后答应了她才让礼部拟旨,而圣旨也是送到乾清宫让皇帝最后裁夺的,怎么就成了她的错。   福临怒火冲天:“到现在,你还要诬赖额娘不成,那天是不是你趁朕特别忙的时候,跑来说什么赐婚的事,是不是你?”   “皇上,您别激怒,当心身体。”苏麻喇吓坏了,眼见福临脸色苍白,双唇连血色都没了,赶紧和其他人把皇帝架开,让他到别处去冷静。   屋子里,就剩下玉儿和孟古青,孟古青还在哭,玉儿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捏起她的下巴:“从头到尾,我就没见过董鄂葭音这四个字,也没提起过什么浙江巡抚,皇后,说实话。”   孟古青虽是泪眼,可泪光里透着挑衅:“皇额娘,是您点头,是您赐婚的。”   玉儿冷然:“活腻了是吗?”   孟古青也不惧怕:“不就是一死吗?可是您不能冤枉我,皇上也不能冤枉我。”   玉儿颔首:“是啊,不就是一死吗?”她起身道,“来人,把皇后送回坤宁宫,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进出坤宁宫。”   孟古青将要被架走,依然大喊大叫死不承认:“额娘,不是我的错,我什么都不知道,额娘……额娘……”   如今景仁宫就挨着乾清宫,小泉子的消息比过去更灵通,元曦担心着皇帝坐立不安,小泉子又跑回来说:“皇后娘娘被送回坤宁宫了,大门紧闭,说是没有太后允许,旁人不得擅自出入,这是给关起来了吧。”   “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呢?”元曦急得要哭了,“皇上最近心火本就大,夜里也睡不安稳,再急出病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到底要怎么样才罢休。”   元曦恨得咬牙切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恨不得一个人立刻从人世间消息。   她心疼自己的男人,心疼福临,实在不明白孟古青,究竟图什么?   太医给皇帝用了镇定宁神的药,苏麻喇再来见太后时,只见安郡王跪在殿中央,脸上红红的,像是自己抽了自己的嘴巴,看了眼苏麻喇,又把头低下去了。   玉儿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可靠的,你叫你额娘往后怎么来见我?” 第465章 额娘,我喜欢她   岳乐没想到这件事会演变成这样,他以为皇帝就是想等三年后一切安定,再将董鄂氏接入内宫,更何况,这本就是他身为皇帝的权力。   自然,他为了哄福临高兴,做了些投机取巧的事,若没有那些字画存在于乾清宫中被人发现,皇后怎么也猜不到这上面去。   “事已至此,要你做两件事。”玉儿道,“哪怕有朝一日皇上废后,也绝不能牵扯到一个秀女的婚嫁,绝不能是皇帝的错。所以,第一件事,闭紧你的嘴巴。”   岳乐磕头道:“太后,奴才知错了,一定闭紧嘴巴,出了慈宁宫的门就只字不提。”   玉儿又道:“再一件事,以我的名义,你亲自往浙江巡抚送贺礼。”   岳乐抬起头,满腹不解,可皇太后说:“你只管去送,其他的事不用你管。”   “奴才遵旨,太后……那、那奴才的额娘那里。”岳乐试探着。   “混账东西,既然叫你闭嘴,又怎么会对你额娘提起?”玉儿恼道,“小时候那么聪明,长大越发糊涂了,就不该留你在京城。等过了这件事,出去吃点苦头再回来,也省得人家说你除了会讨好皇帝,再没有别的本事。”   岳乐连连磕头,再不敢废话半句,话说回来,他倒是想出去历练历练,可皇帝不放他走。   打发了岳乐,玉儿才来到儿子身边,福临呆呆地靠在床头,见到母亲来了,才坐正几分。   “最早是额娘提起废后,你总说再给孟古青机会,终于等到你自己提出来。”   玉儿道温和地说:“但总不能为了董鄂葭音废后,不论孟古青是想了什么法子把圣旨传下去,额娘这里是一道疏忽,你又是一道疏忽,再者礼部也是一道关没把住。这件事,成了,便叫她钻了空子,不成,也是我们本就应该守住的。”   福临懊恼不已:“额娘说的是,是儿臣的不是。”   玉儿则道:“额娘允许你废后,但咱们要有个更能服众的理由,让大臣们无话可说,让科尔沁也无话可说。”   “是……”   “再有一件事,新皇后仍旧必须从科尔沁来。”玉儿残忍地说出这句话,深吸一口气,预备应付福临的反对。   但福临却失魂落魄地说:“只要不是她,是谁都成。”   玉儿道:“不是说气话,额娘在与你说正经话。”   可是福临内心的坚强仿佛崩溃了,痛苦地兀自说着:“额娘,我喜欢她……”   玉儿问:“那选秀时,她都到你面前来了,为什么不选她?”   为了那一瞬间被童年阴影笼罩的痛苦吗,但很快,阴影散去,他开始念念不忘,开始想念那匆匆一面的优雅美丽。   童年的记忆反反复复在面前出现,仿佛能看见一个玲珑可爱的女娃娃,蜕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董鄂葭音在他心坎上从不是什么阴影,而是阴影中的一道光,甚至在波折坎坷的成长年月里,潜移默化地给他支撑。   比起元曦,比起巴尔娅,那是福临第一次,真正对一个女子有了抛开责任和身份的情爱,在他的心里,珍贵,更脆弱。   “额娘……来不及了……”福临落泪了,他竟然哭了。   玉儿心痛不已,这孩子是要继承了他阿玛的痴情吗,可是皇太极到了中年才赫然发现这世上还有真爱,福临这才经历了多少人世,就要看得这么透?   她能感受到,福临的眼泪里,不是对孟古青自由热情的新鲜,也不是对巴尔娅元曦乖巧温顺的疼爱,就是喜欢,刻骨铭心的喜欢。   问世间情为何物,问皇太极?问多尔衮?问齐齐格?还是问姐姐?   玉儿压抑心内的痛苦,轻轻抱过儿子。   大婚之后,也许更早些到现在,她再也没抱过自己的儿子,因为福临长高长大了,她也抱不住了。   “到这一步,只能盼着董鄂氏在夫家能过得好,她是将门之后出身高贵,萧家的人不敢怠慢她。”玉儿安抚儿子道,“额娘也会送贺礼去,让他们知道娶了董鄂氏是福气,对她也是一分庇护,好不好?”   “额娘……”福临很痛苦,“对不起,额娘,对不起。”   “孩子,你们没有缘分,过去了就过去了。”玉儿道,“福临,额娘答应你,会暗中派人好好照顾董鄂氏。但你绝不能再去打听和过问她的事,更不能再让岳乐帮你递送字画,不然有任何差池,于皇帝不过是一段风流佳话,却会毁了董鄂氏一生的名声和清白。”   福临在玉儿的怀里轻轻颤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今晚就在这里睡,额娘守着你,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别让大臣看见你的眼泪和痛苦。”玉儿严肃地说,“福临,只有你成为英明伟大的皇帝,如此不论是明着暗着,才能守护天边的她,是不是?”   虽然这样的诱导有些本末倒置,但此刻用来宽慰福临最合适不过,眼下哪怕董鄂氏成为他人的妻子,在福临心里的位置也磨灭不去。   只要,能稳住江山,守住江山。   玉儿知道自己很残忍,可不残忍,如何到今天这一步?   她一直守着福临,握着儿子的手,看着少年皇帝慢慢地睡去,守到大半夜后才离去。   苏麻喇跟着操心,也不得安宁,回到寝殿后告诉格格,皇后被软禁在坤宁宫里。   先头还大呼小叫,大概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除了求塔纳让她见皇帝和太后之外,就不再闹腾了。   “别再让她见福临。”玉儿冷酷地说,“到头了,就干干脆脆处置,别拖泥带水。我猜她若见事情没得转圜,就会死活把这件事赖在我身上,哪怕挑唆我和福临不和也值得了。”   苏麻喇怒道:“可您不知道啊。”   玉儿说:“谎话说一千遍,也会成了真话,她若反反复复在福临面前提,一口咬定是我同意的,福临就算不信,心里也会存疑。”   苏麻喇立刻不再心软:“奴婢知道了,决不让她再见皇上。”   玉儿又吩咐:“别让元曦巴尔娅她们这几日见皇帝,只会招惹他心烦,让福临自己冷静下来,国事和朝政,就够他忙的了。”   然而这一夜,元曦彻夜不眠,时不时就站在宫檐底下朝乾清宫张望。   虽然闹出很大的动静,可就连小泉子都打听不到,到底是为了什么。   乾清宫和坤宁宫的太监宫女都被监管了,小泉子说,不想死的,就要闭紧嘴巴。   但知道皇帝在慈宁宫,元曦还能安心几分,可是天亮了就要上朝,就不能让皇上喘口气吗?   可她不知道,天亮了,葭音姐姐就要出嫁了。   隔天早朝如旧,皇帝的气色有几分不好,但对于朝务事无巨细依然盯得紧,年轻人本就有使不完的力气,福临的身体未必累,是他的心累。   散朝后,回到书房,福临将葭音的字画都摊在炕上,不多久吴良辅搬来了一口楠木箱子,和一把大铜锁。   福临将字画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箱子里,亲手上了锁。   “皇上?”吴良辅胆怯地问,“要放在哪儿?”   福临往炕头的柜子指:“那儿。”   吴良辅赶紧吆喝小太监把柜子搬走,扫干净拂尘后,将箱子放在那里,又找来一块黄缎子盖在上头,一切都弄好,见皇帝没有动气,才安下心。   福临手里拽着铜锁的钥匙,吩咐吴良辅:“摆驾西苑。”   他要将这把钥匙,丢进海子里。   皇帝往西苑南台去的时候,济尔哈朗被皇太后请进了宫,他如今是皇族长辈,废后的事,玉儿自然要先和济尔哈朗打声招呼。   自然这件事,她已经决定了,哪怕福临转天又心软,也不成。   孟古青是好不了了,玉儿没耐心再等,就算世人都指摘她的错,她也再容不得大清有这样恶毒的皇后。 第466章 我就是有些恶心   济尔哈朗年事已高,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朝廷和皇室里的事,已无力去争去辩,自然是皇太后说什么,他便听什么。   只是觉得这辈子也快走到头了,能放心说几句心里话,便是坦率地对太后道:“废后绝非小事,虽是中宫不贤,但折损的依旧是皇上的英名。事已至此,老臣本不该再多言语,但太后,请听老臣为将来说一句肺腑之言。   玉儿道:“不然为何请叔王来,您只管说。”   济尔哈朗道:“皇上若再选皇后,除非娘娘英年早故,不然不论如何再不能重蹈覆辙,立后废后本是动摇国本的事,就算是平常人家,为了名声也不会轻易休妻,何况一国之君。”   玉儿叹:“叔王所言甚是,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错在我当初立中宫不谨慎,之后又不严加教导。皇后虽有不贤,但她年轻不经事,也不能全怪在她的头上,我责无旁贷。”   济尔哈朗忙道:“太后执掌六宫,费尽心血,亲贵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大清日渐稳定昌盛,皇上虽年少,但太后始终不僭越雷池,不干涉朝政,这便是稳定君臣民心关键所在。太后,您实在辛苦了。”   玉儿谦逊地说:“我是请叔王来给我出主意的,怎么夸起我来了,别夸,先帝早就说过,我经不住夸。”   济尔哈朗便问:“太后娘娘,说来,臣还不知道您为何突然要废后,是为了皇上与皇后不和睦?但这半年来,听女眷们说,娘娘日渐稳重,越发温和有礼了。”   玉儿仔细端详济尔哈朗苍老的眼神,确认他不知道,董鄂葭音的事应该没传出去,她便道:“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假象,再者……为了南边水患,内宫削减用度筹集灾款,她不仅不为天下苍生和皇上考虑,还中饱私囊,奢侈浪费。”   玉儿虽是睁眼说瞎话,可说的只是一半瞎话,毕竟孟古青是奢侈是浪费,惯用金银玉器之外,总爱摔东西。   短短两年,坤宁宫里不知摔了多少古玩珍器,那些残片虽然被清除,可留在两栋柜子上的坑坑洼洼,都是证明。   “哎……”济尔哈朗叹息,“皇后如此不贤,的确再无可宽恕,但是太后您想一想,若对外说皇后中饱私囊,这关乎皇室钱财的事,岂不是证明您和皇上督下不严?臣说句失礼的话,女人之间,还是嫉妒排挤来的正常一些,世人也更容易把错误归结在皇后的身上。”   “她倒是没少欺负后宫,就是一直也没出什么大事,不痛不痒的。”玉儿道,“叔王的话很有道理,哪怕让天下人怪我疏于教导治下不严,也好过质疑皇上。”   济尔哈朗说:“这件事,皇上的英名注定受损,但老臣也希望能和您一同将局面扭转,不叫皇上被后世诟病。”   皇帝在侍卫的簇拥下,快马加鞭到了西苑南台,站在水边,看着岸上的树叶被风吹入水中,福临知道,他手里的铜钥匙,丢下去可就再也找不见了。   自然,想要打开那口箱子,一把锁根本阻挡不了什么,用斧头劈就是了,可他还是要给自己下个决心。   额娘说得对,他多做任何事,都会给葭音带去麻烦,会毁了她的清白和名声。   福临扬手,铜钥匙从他的掌心跃入水中,通的一声,水面绽开波纹,越来越广越来越淡,很快,风一吹,湖面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   “入秋了,为什么还这么热?”福临问身后的吴良辅,“燥得慌。”   “老人家管这叫秋老虎,不过早晚也是凉了,皇上要保重身体。”吴良辅道。   “昨晚,朕像是在被火烧。”福临说,“到头了,真的到头了。”   吴良辅说:“奴才说句不该说的,皇上,您还是别再见皇后娘娘了。”   福临握紧拳头:“你不必相劝,也不必担心,朕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她。”   吴良辅看了下西苑的秋景,询问道:“皇上,您今儿回宫吗?”   福临道:“回,那里是朕的家,为什么不回,从此不再是她的家,从此就清净了。”   吴良辅愣了一愣,问道:“皇上,您昨夜说要废了皇后娘娘,可是,废了娘娘之后,是送她回科尔沁,或继续留在紫禁城?还是……”   杀了?   福临脑海里猛地浮现这两个字,突然就不忍心,可他知道,额娘能恨得下心。   他是恨透了孟古青,但也不至于要杀了她。   “回宫。”福临立刻起驾返回紫禁城,就怕自己迟一步,孟古青小命不保。   今日的皇宫十分安静,昨夜那一场异动,虽然各宫都好奇发生了什么事,但苏麻喇已经暗中下令,命各位都安分守己,暂时不要离开各自的住处。   元曦自然也不例外,但她挨着乾清宫住,多少能听见一些动静,皇帝出门了,皇帝回来了,那里动静都不小。   她这一天,就顾着站在墙根底下,听外头的动静。   “小姐,您吃点东西吧。”石榴从后院小厨房来,身上带着烟火气息,“御膳房早晨送来一块羊肉,奴婢做了您爱吃的羊肉饺子。”   元曦转身,秋风轻拂,便将石榴身上的气息扑到她鼻子里,她只觉得脑袋发涨心口恶心,很不耐烦地推开了石榴:“你身上可臭。”   石榴委屈地闻了闻自己:“哪有……您、您不是说没有膻味的羊肉,都不叫羊肉了吗?”   元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一旁的花坛呕吐起来,但她因为担心皇帝,一天一夜没进膳了,只吐出一些酸水。   “小姐,小姐?”这下石榴可慌了,赶紧把其他人叫进来,大家搀扶贵人回到寝殿里,小心翼翼安置在炕上。   小泉子转身要去找太医,元曦忙拦下他:“别去了,我就是有些恶心,今天宫里人人都气不顺,别再给太后和皇上添麻烦。”   她吃力地坐起来,嫌弃地看着石榴,石榴只能往后退开几步,委屈地说:“我就去洗澡换衣裳,您别嫌奴婢了。”   来旺在边上轻声说:“主子……您该不是?”   元曦呆呆地看着他,心里猛地一惊,不会吧,她上一回月信是几时来的? 第467章 废后   一屋子人笑眯眯地看着元曦,至于贵人和皇上同房的日子,早些时候,他们还每天伸长脖子盼皇上几时来,结果整半年的盛宠下来,已经记不那么清楚,也都懒得再去记。   “好歹等这个月过去。”元曦平静地说,“万一什么也不是,这个节骨眼儿上闹笑话,不是给皇上添乱吗?”   众人静静地听她说:“便是有了,那也是我自己的福气,和旁人不相干,不必急着显摆给他们知道。你们也都藏着些,万一不是的话,也不至于回头丢脸。”   “是。”连同另外两个宫女香叶和香草,景仁宫里当值的统共就五个人,吩咐的过来,也都是听话乖巧的人,元曦还是放心的。   小泉子道:“主子您先歇着吧,反正外头就算天塌了,也有皇上和太后撑着呢。”   元曦却嗔怪:“打嘴,什么天塌了,叫你胡说八道。”   来旺拖着小泉子出去,石榴她们侍奉主子躺下,元曦不掩饰地说:“石榴啊,我真闻不得你这个味儿,恶心得天旋地转。你们也别吃了,回头满身的味儿,别糟蹋,送去给巴尔娅姐姐吧,她也爱吃。”   但小泉子和来旺跑了一趟慈宁宫的小院,并没有遇见巴尔娅福晋,说是到慈宁宫去了,两个机灵鬼到慈宁宫外徘徊一打听,没想到,竟是先一步给元曦带来喜讯,巴尔娅福晋有身孕了。   “说是都三个多月了。”小泉子手舞足蹈地说,“巴尔娅福晋也真能瞒着。”   “姐姐生了大阿哥之后,就一直月信不准,她自己也稀里糊涂。”元曦笑着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倘若她也能有好消息,姐妹俩凑成一双,该多热闹。   慈宁宫里,福临得知喜讯从乾清宫过来,巴尔娅又欢喜又害羞,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好好养身体。”福临道,“没什么比身体更重要,知道吗?”   “是。”巴尔娅眼中含泪,亦是道,“皇上,您也保重。”   待她被众人簇拥着离去,玉儿对福临说:“宁贵人快生了,巴尔娅又有了,皇上子嗣渐渐兴旺,是大清之福,额娘也很高兴。”   福临颔首:“还请额娘多多照顾他们。”   玉儿示意苏麻喇也退下,单独对儿子说道:“今日见了济尔哈朗,说了废后的事,你的皇叔也是赞同的。”   “是。”   “皇上改主意吗?”   “额娘,只要别杀了她就好。”福临道,“不至于到了要杀她的地步,我也想让她活着,好好看我怎么当好这个皇帝。”   “我和济尔哈朗决定,为了顾及科尔沁的面子,将孟古青降为妃嫔就好,若是废成庶人,科尔沁必定纠缠不休,还不如叫她死了干净。”玉儿道,“自然这件事,还是要你来决定。”   “额娘决定就好。”福临说,“儿臣已经连想都不愿再想到她。”   “那降为妃子之后,还留在紫禁城里吗?”玉儿又问。   福临茫然地看着母亲。   其实除了要废后,他别的什么都没考虑,就觉得孟古青从此消失在他眼前,就能天下太平,可又硬不起心肠来,让她彻底消失。   “我知道了。”看着儿子空洞的眼神,玉儿道,“额娘来决定所有的事,只要不再让你看见她就好,对不对?”   “您要把她软禁在宫里吗?”福临问。   “对外宣布的话,是这么打算,不过宫里有一个疯子就够了,娜木钟不论活到什么时候,我是不膈应的。”   玉儿的话直戳儿子心里的弱处:“但是福临你心软,谁知道她哪一天,会不会从某个角落里窜出来吓着你和其他人。所以我不会把她留在紫禁城里,也不会让她在外面到处乱跑,总之往后你再也见不到她,就不必再管她的事。”   福临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掩饰他的紧张彷徨:“额娘……别杀她。”   玉儿不以为然,继续说道:“再有一件事,我今日找济尔哈朗来,是想商议如何对外宣称废后的原因,想了这样那样的说辞,都觉得不合适。”   福临心里根本不在乎,只是顺口问:“皇叔怎么说?”   玉儿道:“我们说什么都觉得不够光明磊落,最后我想,既然废都废了,还顾忌这些那些做什么,难道就能把孟古青的存在彻底抹去?”   “额娘说的是。”福临现在脑中依然一片空白,仿佛连废后都只是一时冲动,好在他还没打算后悔。   “帝后不和就足够了,她凶戾又奢侈,不能善待六宫,不能母仪天下。”玉儿对儿子说,“我们就坦荡荡地告诉天下人,皇后有哪些不足,好吗?”   福临点了点头,但似乎意识到自己太敷衍,坐直身体看着母亲:“儿臣听额娘的。”   玉儿耐着性子:“皇上,这件事额娘答应你,我来应付所有的事,所以你就算心不在焉,无精打采,我也不会计较。但我希望皇上面对国家大事时,能打起精神,不能这样消沉下去。且不说不该被孟古青影响,就算为了董鄂氏,难道她的存在,只会让皇上痛苦吗?”   福临眼圈儿一红,起身道:“额娘,是我错了。”   玉儿抓着儿子的手,轻轻拍他的手背:“错什么,你们有缘无分罢了,至少她并不知道皇上的心意,也不会被搅得心慌意乱,好好地和她的夫君度过此生,一生顺遂,多好。”   “是。”福临如鲠在喉,难以说再多的话,但虽然很痛苦,可母亲说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但愿萧家的人能善待葭音,给她安逸顺遂的一生。   “那就让大臣拟诏,早些把这件事定下,我打算在吴应熊和建宁的婚礼之前,就先让孟古青离开这里。”玉儿道,“一年后,刚好是皇帝第二次选秀,在那之前,我们迎接新皇后,和她一起主持选秀。”   福临皱眉:“额娘,我又要选新人?”   玉儿笑:“三年一选,并不是回回都要给你选人,安排适龄秀女的婚嫁,为皇族子弟赐婚指婚,比起充盈后宫,这才是更重要的事。”   福临松了口气,总算露出几分笑容:“额娘,是我傻了。”   然而皇帝的心烦意乱才刚被安抚几分,阿哥所就来人禀告,说大公主高烧不退,二公主已经抱到别处去照顾,就怕传着什么。   不幸的是,三天之后,废后的草诏还没呈上来,孱弱的小婴儿就离开了人世。   大公主的生母陈嫔在阿哥所哭得昏死过去,十分可怜,皇长子和皇长女都没能活下来,对福临也是打击,玉儿更是命人将二公主送到慈宁宫,她要亲自照顾。   借着大公主夭折,也成了皇后不贤的罪过,皇帝下旨废后,降为静妃。   如此大事,自然遭保守的朝臣反对,但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和皇亲都站在皇帝这一边,这件事,终究是定下了。   消息传开,竟是六宫欢喜,石榴她们都拍着巴掌为皇上的英明果断高兴。   元曦说不上来高兴,但也没觉得孟古青可怜,只是告诫手下的人:“人家还是静妃呢,依然比这宫里任何人都高贵,你们别得意忘形。”   宫里在压抑了数日后,一道圣旨之下,云开雾散。   不过玉儿没有允许一些幸灾乐祸的妃嫔去围观皇后被废是何等光景,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就把孟古青从坤宁宫里带走了。   坤宁宫里所有人,连同塔纳和其他宫女太监,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宫里仿佛,就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这一日,慈宁宫里终于恢复请安,元曦一清早从后面御花园经过,看着坤宁宫的门额,不由得叹息:“一晃,也是两年了。”(18:00更新) 第468章 这件事,您和太后商议过吗?   “您不会心疼她吧?”石榴上前来劝说,“小姐,别忘了咱们挨过的耳光,罚过的跪,您忘了,坤宁宫门前的地砖都不会忘呢。这才两年还好,要是二十年,坤宁宫里里外外的地上,一定都是坑了。”   这话说的又好笑又无奈,元曦白她一眼:“我能是那种心软的人吗?只是,你看之前的索绰罗氏也是,一夜之间说不见就不见,就算是皇后又如何?怕是连科尔沁都不敢来问的。石榴,我们千万要谨慎,阿玛额娘说过,伴君如伴虎。”   石榴却笑:“您这话要是叫皇上听见,可要骂您了,皇上那样掏心窝子对您好,只换来一声伴君如伴虎。”   元曦想到静妃从前与皇上吵架,据说站在坤宁宫外都能听见,而她和福临拌嘴,那是每一句都情意绵绵比蜜还甜。   福临辩不过她了,就“欺负”她,到最后总是她讨饶,两个人香汗淋漓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轻声道:“这下又有些尴尬了,大公主才夭折,宁贵人临盆在即,巴尔娅姐姐也才有好消息,虽说中宫的风波过去了,可我怎么反而越来越不好开口了呢。”   “想得越多,就越麻烦。”石榴道,“那怀孕还挑日子的吗?您听奴婢的,照常出门,照常吃喝,要是叫太后发现了,咱们就装不知道,本来咱们就不知道啊,都是猜的。”   元曦定下心:“没错,到时候就照实说,难道怀孕还挑日子不成。何况我这几天也不怎么吐了,精神也好了,指不定是你们瞎猜的。”   石榴问:“要真是没有,您会难受吗?”   元曦笑眯眯的:“好不容易那一位再也不能折腾了,我巴不得多陪陪皇上呢。”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慈宁宫门外,除了陈嫔因丧女而憔悴苍白之外,几乎每一个人都神采飞扬,就连那些昔日归顺皇后帮着作孽的几位,也挺起了腰杆,大概一并连她们做过的孽也忘得一干二净。   最晚来的是宁贵人,她肚子大的不行,好像动一动孩子就会掉出来似的,被人前呼后拥。   她优于众人最先进宫,从人前过去,元曦便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万一也生个女儿出来。”   元曦看了一眼,和身边的巴尔娅一笑,她心中感慨,皇后虽暴虐凶残,可后宫离了她,不见得就会从此太平,最怕人心猛于虎。   巴尔娅轻声道:“皇上可是答应过我,若是生了小格格,就让我自己养着,我巴不得生个女儿。阿哥所里那些人,实在信不过,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养不活呢。”   元曦心里一颤,将来她的孩子也会去那里,被乳娘嬷嬷们照顾,一年见不上几回,生活里平添出几分烦恼忧愁,真若是如此,还不如不要孩子,一心一意地陪着皇帝。   慈宁宫的嬷嬷出来相请,众人规规矩矩进门,正殿里威严庄重,众人依次排开向太后行大礼。   平日里玉儿都会早早就让她们起来说话,说的话多了还会赐座,但今日没喊起身,让孩子们都直挺挺地跪着。   她则离座,从她们一个个身边走过,吓得年轻的孩子们纷纷把头低下。   玉儿满身不怒自威的气势,缓缓道:“静妃娘娘身体不好,要长居内宫养病,闲人不得前去打扰,四季年节的贺礼,也都送到慈宁宫来,苏麻喇会代为转送。皇上朝务繁忙,见不得内宫终日里流言蜚语四窜,所以平日里,只管过好你们各自的小日子,静妃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不许任何人再提起。”   众人叩首称是,不敢违背太后的旨意,玉儿将众人看了眼:“那么,我刚才说什么了?“   她问跪在最前面的陈嫔,然而才丧女的人,失魂落魄,毫无精神,心里一慌就老老实实地说:“太后叮嘱,静妃的事,从今往后……”   “太后娘娘方才什么都没说。”边上的宁贵人突然开口,打断了陈嫔的话,“陈嫔娘娘,太后方才,什么话都没说不是吗?”   陈嫔恍然缓过神,明白了宁贵人的意思,怯然看向皇太后:“太后,臣妾什么都没听见。”   这是玉儿要的答案,她冷漠地走开了,回到上首正襟危坐,朗声道:“随着年岁越长,后宫里的妃嫔会越来越多,大好的日子就在手边,望你们好自为之。”   众人再叩首,终于熬到太后训完了话,战战兢兢地离开大殿,一个个捂着心口,互相使眼色,揣摩着皇太后的意思,迅速结伴离去。   巴尔娅和元曦自然都被留下,到如今玉儿已经不再顾忌什么偏心不偏心,难道她还不能喜欢几个好孩子。   宫里碍于太后威严,孟古青仿佛成了不曾存在过的人,但皇城外,这一阵风波过去后,大臣和百姓之间依然还有人会提起废后一事。   今日,巴度夫人刚好带着女儿到佟府送喜糖。   且说侄女婚配,身为叔婶,该为鄂硕家奔忙周全礼数,但巴度夫人特地带着女儿来一趟佟府,那满身透着的骄傲和挑衅的气息,佟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说什么:“还想着明年姐妹俩一道参加选秀,能互相有个照应,我们葭悦傻乎乎的,是个笨姑娘呐。那位厉害的皇后,曾经叫我心里害怕,好在……”   佟夫人只是以礼相待,而距离上一次在天宁寺相见,转眼就过去一年多了,这名叫葭悦的孩子,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宇之间,的确像她的堂姐。   真真是董鄂家出美人,哪怕不同的娘胎里出来,叔伯堂姐妹,也能如此神似。   原本董鄂葭音嫁了,佟夫人心里还暗暗松了口气,但私下与丈夫谈论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几乎就是在鄂硕家送来喜帖后不久,皇帝和太后突然就要废后了。   虽然找不出什么证据,证明这两件事有关联,但他们就认为,一定没那么简单。然天家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万一惹怒皇帝和太后,必定牵连他们家的元曦。   如今再看眼前这个孩子,佟夫人不得不为一年后的选秀担忧,但愿皇帝纵然多情,也千万别伤了元曦,若是她多虑了,自然再好不过。   “夫人,大少奶奶不太舒服,怕是要生了。”此时婢女匆匆而来,禀告少夫人可能要分娩,佟夫人忙起身道,“今日不能多留你们母女,改日再来,我好生招待。”   巴度夫人道:“我先恭喜您了,盼着少奶奶给您生个大胖孙子。”   巧的是,这一日在慈宁宫听完训话后,宁贵人回到翊坤宫就觉得不自在,到了傍晚便破了水,立时要生了。   乾清宫里,福临心无旁骛地批阅奏折,吴良辅来了两趟,说宁贵人要生了。   福临抬起头,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起孟古青曾经嗤笑他的话,没见过人生孩子吗?   他知道自己很无情,可他是真的不在乎。   “反正朕也不能进门的,你看着吧。”福临淡淡一言,又把头低下去了。   吴良辅暗暗叹息,转身要走时,皇帝突然道:“对了,朕要在宫里设立新的内宫衙门,往后内务府也归你管。”   “皇上……”   “江南三大织造,也统归新衙门,往后直接向朕禀告。”福临道,“江浙一带的事,你要多留心。”   吴良辅惴惴不安:“这件事,您和太后商议过吗?”   福临漠然:“什么事都要额娘操心,她忙得过来吗?”   “可是……”   “皇上,皇上。”   吴良辅话还没说,门外小太监跑来,跪地恭喜道:“皇上,宁贵人生了小阿哥,母子平安。” 第469章 我好像有小娃娃了   宫里又有了皇子,本该皆大欢喜的事,福临却表现得很淡漠,直到二阿哥洗三的日子,才到阿哥所看了眼。   那孩子足足八斤重,才出生就好大的个头,据说宁贵人生的很辛苦,也是九死一生。   “额娘,晋封宁贵人吧。”福临淡漠的说,“毕竟是生了皇子。”   玉儿见福临精神不济,知道他还在为董鄂葭音难过,岳乐去浙江送贺礼还没回来,他一定在等皇兄告诉他葭音好不好。   这份情要维持到什么时候,玉儿猜不出来,也不敢逼着福临立刻就放下,但她很明白,长此下去,于国于家都不是好事。   离开阿哥所,玉儿道:“孟古青已经送到盛京去了,据说每天都哭,每天都哀求见我们一面,现在终于老实,可也来不及了。”   福临目光冰冷:“额娘放心,朕不后悔。”   玉儿道:“未来的新皇后年纪很小,还要叫你一声姑表叔父,这一年额娘会派人去科尔沁好好教导她,你放心。”   福临眼神晦暗,兀自呆了片刻,才问:“她性情好吗?”   玉儿颔首:“你姐姐说,是个乖巧的孩子。”   福临僵硬地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母子俩就要分开各自回宫,玉儿喊住儿子问:“福临,你是在为董鄂氏难过,还是在为孟古青难过?”   皇帝茫然地回头,可笑的是,他竟然两者都有。   宁贵人子凭母贵,封了宁嫔,主到了翊坤宫的正殿里,只是妃位以下都不得赡养自己的孩子,二阿哥出生后,母子就分开了。   各宫前来贺喜送礼,坐月子的人靠在床头,和和气气地接待了所有人,今日元曦和巴尔娅结伴去的时候,宁嫔也很客气地请有身孕的巴尔娅免礼。   他们说话的时候,刚好皇上来下旨,赐名二阿哥为福全,如此气派又吉祥的名字,还与皇帝的名讳相似,一看就是父子,宁嫔喜不自禁。   当年巴尔娅的大阿哥名牛钮,是太后盼着小孙儿健康强壮,如今自然也是盼着二阿哥福气满满,平安周全。   但离开翊坤宫时,巴尔娅小声对元曦说:“我不是吃味啊,可就是觉得,这个名儿起的有些随意了,仿佛随便丢两个寓意美好的字眼。听说皇上这阵子,总是心神不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难道他在惦记静妃?”   皇帝有一阵子不亲近后宫了,连元曦也见不到他,她朝近处远处,重重叠叠的金瓦顶看去,听见巴尔娅叹道:“你说静妃娘娘,关在哪一间屋子里?”   元曦曾经见过娜木钟的惨状,完全可以想象孟古青会受到什么待遇,纵然皇后又如何,皇权之下,人人都是一样的。   “姐姐,你好生安胎,别人的事,咱们就别管了。”元曦收回目光,对巴尔娅说,“回头为了把小格格给不给你抚养,宫里恐怕还要有些波折呢,是不是?”   巴尔娅捧着肚子,不安地说:“可是……皇上答应我了。”   原以为废后之后,宫里云开雾散,但皇帝大半个月不亲近后宫,总是独自一个人在乾清宫待着,后宫的女人们渐渐感到不安。   碍于太后威严,不敢胡乱猜忌,只能安分守己,等待这一阵消沉赶紧过去。   元曦的嫂嫂为佟家生了长孙,她满心想要看看自己的大外甥,若是之前,在皇帝怀里撒个娇,指不定能捞着回家一趟。   自然就算是之前,元曦也不会轻易开口,毕竟不合规矩,而眼下,她是更没有机会说了。   转眼已是八月初,夏末秋初的燥热完全褪去,一早开门,凉风袭人,还带着甜甜的桂花香。   清早,元曦就站在墙根下,听乾清宫早朝的动静,虽然很久没见到皇帝,但每天知道皇上好好地上朝,她就安心了。   此刻,石榴悄悄走到她身后,轻声道:“小姐,您月信还没来呢。”   元曦转身,这些日子光顾着惦记皇帝,她把这一茬全给忘了,但那次呕吐之后,她一直都挺好,吃得香睡得着,偶尔没胃口,也是因为惦记皇帝。   石榴说:“找太医来瞧瞧吧,八成是了,您一向挺准的。”   元曦摇头:“可我想除了你们之外,第一个告诉皇上,老实说,我怎么觉得自己不大高兴呢。”   石榴笑:“您不是不高兴,您是担心皇上,自从咱们搬来这里,您几时隔开这么久没见过皇上?”   元曦垂下眼帘,平静地说:“所以……我和别人是一样的,不过是稍稍讨他喜欢罢了。”   话这么说,就心酸了,石榴心疼道:“别胡思乱想,等皇上忙完这一阵,一定就好了。”   这日傍晚,福临到慈宁宫请安后,随额娘一同去探望二阿哥,顺便把二公主也重新送回阿哥所照顾。   玉儿意在不愿厚此薄彼,福临倒是希望孩子们能跟着母亲过。   但如今大清的皇权,比昔日金国更重,玉儿深知规矩就要从一开始做起,就算冷血无情,为了江山千秋,唯有狠下心。   翊坤宫里,小宫女来告诉宁嫔,皇帝去了阿哥所。   宁嫔自从分娩后,一次也没见过皇帝,此刻听手下的人说:“皇上看过二阿哥,必定会来看您的,主子,奴婢给您把头梳一梳。”   宁嫔心里有些激动,她的身体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不过是要坐足月子才不能出门,忙起身梳妆打扮,盼着皇帝能来。   然而福临送母亲回慈宁宫后,没有留下用晚膳,径直返回乾清宫继续忙他的事,夏日里的水患灾民才安顿,云贵一带又有反清复明的势力冒出来,让他头疼不已。   吴良辅站在门外,慢悠悠地把小太监送来的名牌一块一块擦干净,深吸一口气,带着人进门来。   福临抬头瞥了一眼,没有伸手,直接就道:“一会儿去景仁宫,先别去传话,搅得她不得安生吃顿饭。”   而景仁宫里,元曦等过了传旨的时间没动静,就命小泉子关了宫门,早早吃了饭预备睡了。   这些日子虽然会因为惦记皇帝而没胃口,但夜里睡得特别香特别沉,好几次早晨险些误了慈宁宫的请安,这会儿舒坦地躺下,浑身一松,来不及多想一想惦记的人,困意就迅速袭来。   福临夜里来时,元曦正轻轻打着呼噜,睡得又香又甜,福临看了看时辰,问石榴:“贵人不舒服?这么早就睡熟了?”   石榴有些紧张,但不敢多嘴:“回皇上,贵人她这些日子爱犯困,没什么不舒服。”   福临道:“要仔细些,不自在了就宣太医,她不爱多事,可也不能讳疾忌医。”   说罢走到榻边,看了看睡得浑身烫呼呼的人儿,心头忽地一软,大半个月没见面,怪想她的。   可是福临想把自己的心情整理好了,再去面对其他的女人,不然抱着元曦,脑袋里想着天边的那一个,对元曦多不公平。   而他那些日子,消沉的连自己都瞧不自己,除了不得不面对额娘,根本不想让元曦看见自己那副模样。   “睡得可真好啊。”福临念叨,俯下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元曦睡眼惺忪,迷瞪瞪地看了眼皇帝,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如花儿似的一笑,又甜又欢喜地翻过身去,继续睡。   石榴在一旁,咽了咽唾沫,她家小姐的心是真的大,也可能是真的傻。   一夜安宁,元曦饱饱地睡醒,睁开眼,外头天还没亮。   慵懒地翻个身,猛地发现身边躺了个人,不用看清脸颊,光是闻见气息就知道是皇帝,吓得她一下子坐起来。   福临被惊醒,没好气地哼了几声,把她拽到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要继续睡,却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越来越烫,呼吸也渐渐急促,便嗔道:“不老实了?今日可不成。”   元曦却小声说:“皇上,有件事一直没机会对您说。”   “嗯?”   “皇上,我好像有小娃娃了。”   福临的心情,忽然就敞亮了几分,翻身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元曦放在榻上。   光线昏暗,他们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他的手轻轻摸过元曦的肚子:“真的?我们有孩子了?” 第470章 我们一家子人是一条命   “是好像,还没请太医看过。”元曦软绵绵地说,“可我想头一个告诉皇上。”   “傻子,万一旁人不知道,对你有什么不小心,伤了你的身体怎么好?”福临担心不已,“往后再不许了。”   元曦笑得眼眉弯弯:“这一个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皇上都再想下一个了?”   福临在她额头轻轻一拍:“你只管对朕嘴巴硬,到慈宁宫见了太后,看你还敢不敢嘚瑟。”   元曦果然是怕太后的,撅了嘴,起身要往福临怀里钻,福临便再躺下,搂着她抱着她。   趴在皇帝的胸膛上,元曦想说什么,抿了抿唇,还是把话咽下了。   该她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她知道的,知道了又如何。   皇帝到底为什么难过了大半个月不亲近后宫,是为了废后还是别的什么事,他不愿说的话,终归有他的道理。   他来了,他们就好好的,他不来,她就安心地等着。   这一批人里头,元曦心里是骄傲且自信的,但下一批人,再下一批人呢?   到明年选秀,还有一年多的光阴,哪怕这辈子就只再有这一年多的恩爱,她也要好好珍惜。   “又睡着了?”福临见怀里的人没动静,笑着说,“昨晚朕来,你醒了,冲朕笑笑翻个身继续睡,你知道吗,石榴看你的眼神,就跟看个傻子似的。”   “她就会欺负我。”元曦咕哝。   福临闻着元曦发丝间的香气,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想朕了是吗?在梦里也舍不得醒来。”   “嗯。”   “朕好了,元曦,朕好了。”   那一天凌晨,皇帝说的话,元曦一直都没想明白,可她知道,或许那就不该是她想明白的事,又何必太纠结。   之后天亮,太医们来为她诊脉,果然是有了身孕,好消息直接送去乾清宫朝堂上和慈宁宫。   一时,六宫皆知,昔日被丢在角落里,后来风风光光得宠的佟贵人,有喜了。   翊坤宫里,宁嫔正慢吞吞地吃着药,她的宫女准备了礼物,说佟贵人之前也都是和其他人一起随份子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们是不是也随份子来得好。   “哪有还礼同人家随份子的。”宁嫔道,“照着原先的添两成才是。”   “是,但是主子您……”她的宫女心疼地说,“今天多睡会儿吧。”   昨晚她们等到半夜,皇帝最后还是去了景仁宫,但想想也是,皇帝好像几乎从没来过翊坤宫,就算是二阿哥,也是在乾清宫的暖阁里怀上的,这后宫里,只有景仁宫留得住他。   宁嫔擦了擦嘴,起身道:“我想在院子里走走,不能总躺着,你们去道贺吧,就说等我出月子了,就去看望佟贵人。”   慈宁宫里一派喜气,元曦在苏麻喇的搀扶下,向太后行了大礼,得了好大一封赏赐,巴尔娅在边上吃醋道:“太后,奴才怎么没拿过赏赐?”   玉儿笑道:“你是大人了,元曦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自然这都是玩笑话,巴尔娅如今养尊处优,没有名分但也不容人小看的尊贵,都是皇太后给的,也正因为是元曦,她才敢开玩笑。   两个孩子离去后,玉儿对苏麻喇叹:“她们还真是要好,我当年和姐姐先后怀孕,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   苏麻喇嗔道:“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像您那样骄傲,有这份心也没这份命。”   玉儿呵呵一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可不是吗?”   紫禁城外,元曦有喜的消息,一路传到佟图赖府上,佟图赖还在外头没回来,佟夫人得知喜讯,立刻命人奔去告知老爷和大少爷。   这家里头才出生的小孙子嗷嗷待哺,再过大半年她的外孙就要出生,如此兴旺,一扫多尔衮带来的消沉阴霾,佟夫人立刻就要去烧香拜佛,盼着菩萨保佑女儿能平安顺利。   待一家子都回来,佟图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女儿要是嫁到别人家,他一定是要把孩子接回家里安胎待产的,偏偏在宫里,连见面问候都不容易。   佟夫人嗔笑:“你个傻子,就算在别家,能让你接回来才怪呢,哪有这样的规矩。”   佟图赖说:“那我要接,谁还能拦着?”   佟夫人道:“过些日子,必定有恩旨下来,你别急。”   话音落,只见佟国纲从自己的屋子过来,刚去探望了还在坐月子的妻子,如今他做了阿玛又要当舅舅,年轻人满面红光。   “我说……”佟图赖突然道,“元曦要是生个皇子,将来……”   简简单单一句话,屋子里的气氛顿时严肃起来,佟夫人和国纲都十分紧张,谁知佟图赖紧跟着来了一句:“咱们,到底是汉人,还是满人?”   佟夫人哭笑不得:“你搞不清楚,可皇上清楚啊。”   佟佳氏是辽东满族,佟佳本是地名,祖上为了能在明朝生存,才冒姓佟,以汉人自居。   后来努尔哈赤起兵,他们又恢复了本姓跟着努尔哈赤打天下,在盛京时还好,如今到了汉人的地界,他们一家子的名字看起来,越来越像汉人。   佟国纲问:“阿玛,您什么意思?”   佟图赖看看儿子,再看看妻子:“多的话,我就不说了,横竖元曦是走了这条道,将来有些事愿意不愿意也不是她和我们能说了算的。我们一家子人是一条命,元曦要往哪儿走,咱们就捧上脑袋跟着她走。”   佟夫人垂眸不语,佟国纲则道:“阿玛,这话今日提过,就忘了吧。”   说起来,如今宫里母凭子贵封嫔的两位,出身都不如元曦,就连宫里的人都明白,佟贵人晋封那是迟早的事。好在新皇后早就选定了,不然少不得还要胡思乱想,指不定佟元曦就一步登天。   八月里,建宁公主下嫁吴应熊,吴三桂这个地地道道的汉人,成了皇亲国戚,为天下汉人不齿。而婚礼之后,福临就下旨命他带兵赴云贵一带,扫平反清复明的势力。   自然,吴应熊留在了京城,明眼人都知道,吴三桂的儿子看着是风风光光成了额驸,实则是朝廷的人质。但一个吴应熊就的能威胁到吴三桂吗,大家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朝廷给吴三桂的一个警示。   而顺治十年的秋天,注定不太平,九月里,福临第一次提出,要在内宫设立新衙门,专擅内宫之事,撤销原本内务府由亲贵大臣主持宫廷事务的制度。   这一决定一旦实行,将大大影响宗室亲贵们在皇族和朝廷的利益,反对之声一直传到了慈宁宫。 第471章 最寂寞的是心里   皇帝要裁撤内务府,另立內监衙门,吴良辅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玉儿亦先将他叫去问话,吴良辅吓得趴在地上,几乎要把脑袋磕碎,说他不知道这事儿,说他是冤枉的。   福临倒是很平静,对母亲说,家务事就不该有外人插手,宫里的事就该在宫里解决,由不得那些亲贵大臣拿到外头去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他不是要重蹈明朝覆辙重用宦官,不过是让他们在内宫打打杂,绝不干预朝政。   “干预朝政者,杀无赦。”福临道,“额娘,我早就想好了的。”   玉儿凝视着儿子,严肃地说:“明着不干政,私底下难免有龌龊,皇上你防得过来吗?”   “难道宰相将军,就一定忠心耿耿?”福临似乎预料到了母亲要质问的所有话,平静地反驳道,“朕会看好他们,何况,在宫里更容易管束不是吗?横竖都在儿臣和您的眼皮子底下。”   玉儿有些失望:“皇上决定了?”   福临说:“不过是额娘与朕,还有妃嫔们的饮食起居,就这点小事儿罢了。”   人说厨子不偷五谷不丰,其实内务府里的油水,就是皇室给那些宗室亲贵的零花钱。   皇帝在宫里吃一口饭,可不是去买一口米就成了的事,也绝不是花一口米的钱就能打发的。   往后这些年,皇族亲贵们捞不着了,油水全流进內监们的口袋。他们还有了权力,能对宫女,对守城的侍卫,乃至文武大臣颐指气使。   这干不干政的禁令,待他们将来成了气候,也怕是成了一张废纸。   “一切尚在筹备中,将内务府完全裁撤更改,大概要一年左右。”福临有商有量的态度,一改往日的急躁,“倘若这一年里,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您再和朕商量,大不了就不撤了,总要先试试看。儿臣不想让那些亲贵对您的事,对后宫妃嫔的事指手画脚,不然他们总觉得朕还是个儿皇帝,没担当。”   苏麻喇在一旁听得仔细,朝玉儿看来,主仆二人心照不宣,玉儿道:“既然皇上都想好了,那就试试吧。”   “他们若来找您的麻烦,就让他们来乾清宫见朕。”福临道,“额娘不必理会。”   走出慈宁宫,见吴良辅脑袋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嘴巴上也有伤痕,定是被哪个进宫找麻烦的亲贵大臣打的,现在人人都找他出气。   “你的委屈,都是替朕受的,这么想能不能好受点?”福临道。   “皇上……”吴良辅跪在地上直哭。   “你熬过去挺过去,把内廷衙门建起来,好好经办宫里的事,做出点样子给外面的人看。”福临道,“将来就能挺起胸膛,就再也没人敢扇你的耳光,你娘给你起了个好名字,你要对得起这几个字。”   隔着宫门,苏麻喇把这些话都听了,心里明白,哪怕不是吴良辅,皇帝今日也会把张良辅、王良辅推出来。   谁做主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就想自己的事,自己来做主。   苏麻喇回来时,玉儿正在发呆,她道:“格格,您不再反对了吗?”   玉儿恍然回过神:“什么?”   “內监衙门的事儿?”苏麻喇说,“往后是不是连奴婢,也归那一头管。”   玉儿冷笑:“他们倒是敢管你啊,真有那一天,我大概也要被赶出慈宁宫,赶出紫禁城,回盛京还是回科尔沁?”   “您别这么说,您可要强腕压制才行。”苏麻喇道,“岂能真的让奴才在宫里做主。”   “就怕压下去,压断了我和福临的情分。人总会不自觉地将错误和罪过转嫁在别人的身上,那件事,我已经迅速隔离了他和孟古青,可我觉得福临心里多少是怪我的。他真的会以为我是看见了要嫁董鄂葭音,因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让人家嫁了。又或是我知道他心有所属,于是故意把人嫁了。”   玉儿冷然道:“这件事,已经无从去解释清楚,这根刺会一直卡在他心里,也会越扎越深。”   “奴婢以为,您多虑了,你光想着母子之间生嫌隙,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苏麻喇道。   “那么皇帝就做些顺眼的事来让我看看。”玉儿毫不留情地说,“他做了多少?”   “皇上还……”   事到如今,连苏麻喇也说不出口,说皇上还小。   但她还是劝:“您对皇上很苛刻,您也总不自觉地拿他和先帝比,和摄政王比,这比得过来吗?”   玉儿长叹一声:“我是怕我死得太早,再没人护着他。”   为了这件事,朝廷上闹了有好一阵子,其他的国事之外,福临对此态度坚决,势必要改。   在内务府供职的宗亲们纷纷被要求交出手中的权力,他们也极力反抗,里外没有交接,宫里一度混乱,深秋北风起,连各宫烧的炭都没能及时供上。   可福临依旧咬着牙,在景仁宫对元曦说,要她多穿些衣裳,过两天一定能烧上火。   在皇帝的强硬态度下,裁撤内务府一事总算推行下去,眼看着年关也到了。   盛京皇宫本有宗亲命妇,轮番入宫侍奉后妃的旧例,大清入关后,为了稳定宗亲的情绪,让他们的女人进宫来看一眼,玉儿也一直应付着这件她最不情愿做的事。   到如今,福临把人家的零花钱都没收了,脸皮也撕破了,她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再撑。腊月里便下旨,从此撤销这条旧规矩,宗亲命妇们从新岁起,不必再入宫侍奉后妃。   又到一年岁末,看着巴尔娅和元曦的肚子越来越大,两个孩子吃得香睡得好,每天都乐呵呵的,算是玉儿心里能安慰的事。   再有阿哥所里,二公主和二皇子都平平安安,隔三差五抱一抱孙子们,盼着他们健康长大。   玉儿觉得自己才四十出头,已经开始过老太太的生活,连心态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平和起来,果然这人最怕的不是容颜老去,而是心老去。   她对苏麻喇说:“外头说的很难听,说我年纪轻轻守寡,血气方刚熬不住,其实身体上那点事儿,算什么呢?最寂寞的是心里,如今我没有朋友,没有姐妹,没有长辈,我有什么事儿,连个能商量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苏麻喇道:“奴婢明白,如今您也只能,指望从孩子们身上得一些安慰了。”   玉儿站在大殿的宫檐下,看着连鸟儿都不再飞过的天空说:“苏麻喇,这宫里的日子,太难熬了,我快闷死了。”   巧的是,元曦刚好带着石榴做的点心,来慈宁宫请安,走到门前,就看见皇太后望着天,入冬以后,衣裳穿得厚了,可怎么觉着太后反而更消瘦了。   “怎么站在风口里。”玉儿看见了元曦,笑道,“快进来,屋子里暖和。”   元曦忙朝这边走来,玉儿又嗔道:“仔细你的肚子,走得这么快做什么?都是要做额娘的人了,还蹦蹦跳跳的。”   “怕糕点凉了不好吃。”元曦笑着说,“御膳房的乌雅总管过了年就要走了,石榴每天都过去偷师学呢。”   玉儿蹙眉:“御膳房里的人都要换?”   元曦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大概……是吧。”   玉儿转身,元曦隐约像是听见太后在嘀咕:“连口合脾胃的饭,也不给我吃了吗?”   这句话,元曦也不知道是自己听见的,还是她想象的,可一直梗在心里。   她和巴尔娅姐姐早就发现,自从皇上决定裁撤内务府改立內监衙门后,太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她们也好久没再见到皇上和太后说说笑笑的光景。   巴尔娅问元曦,是不是为了静妃的事,毕竟皇上曾经也很喜欢皇后,难道皇上本不愿意废后。   可这些话,都是她们胡乱猜的,静妃的事更是随同她本人一起消失,没有人再敢对皇帝提起。   这日夜里,福临到景仁宫来,照规矩有孕的妃嫔是绝不能侍寝的,可景仁宫里的规矩早就与众不同,到如今也没人再计较。   “皇上……”元曦忘不掉宫檐下,太后那孤零零的身影,实在忍不住说,“太后娘娘这几日,好像不大高兴。” 第472章 她过的好吗?   福临淡漠地说:“除了你和巴尔娅腹中的孩子,秋冬以来本也没什么可高兴的事,你要额娘成天像你似的傻呵呵地笑?”   元曦倒是想反驳来着,可她不敢顶嘴,老实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可福临又问她:“额娘怎么个不高兴法,是烦躁吗,还是悲伤难过?”   回想那宫檐下单薄孤独的身影,元曦说:“皇上,臣妾觉得,太后……好像很寂寞。”   福临看着元曦,元曦怯怯的,生怕说错话。她一贯有分寸不多嘴,今天真是糊涂了,于是避开了皇帝的目光,希望这个话题快些过去。   “姨母婶婶都走了,上面也没有长辈。”福临倒是能体会母亲的无奈,对元曦说,“如今额娘只有你们了。”   元曦见皇帝如此,便放开胆子说:“您说的是,没和巴尔娅姐姐好上的时候,臣妾也很寂寞,虽然有石榴小泉子他们在身边,但不一样的。就算家里头,额娘有什么事,也爱和最亲近的几个姐妹妯娌商量,额娘说就算是阿玛也有说不上的话,只能和姐妹说,和挚友说。”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我也无法化解额娘心里的孤独。”福临对元曦说,“就只能多多孝敬多多陪伴,朕精力有限,元曦,辛苦你了。”   可是看着眼前的人,福临到底还是心虚的。   元曦的眼睛干净,能直接看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知道元曦还有想说但没说出来的话,而那些话,福临也猜得到。   母子之间的矛盾,正在日积月累,可额娘没做错什么,是他把自己对于朝政的无奈,全都转嫁在了母亲的身上。   总是那么不巧,他的意见会和额娘相左,偶尔有一两件事母子能达成默契,大部分的事,不是额娘站在大臣们的立场,就是大臣一边倒向太后这边。   母亲的确不干涉朝政,她甚至连乾清宫都不来,可这天下的事,却又分明在她的手里,福临一方面希望母亲能放手,但又害怕失去了庇护,没了能镇得住朝堂的人。   “你这么聪明,朕可要不喜欢你了,多嘴多舌。”福临没好气地责备。   “臣妾可什么都没说。”元曦着急了,挺起肚子来问,“我刚才嘴巴都没张开呢?”   皇帝只是瞪着她,元曦不敢再放肆,只能捧着肚子坐到一边去撅着嘴。   福临说:“过来。”   看着元曦捧着肚皮笨拙地挪动,叫福临觉得又好笑又心疼,搂在怀里说:“明天你去慈宁宫,朕许你说今晚的话,不是许你,是命令你一定要说。你要聪明些,别当着额娘的面说,你说给苏麻喇听,正好叫额娘听见。”   元曦好紧张:“皇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太难了。”   福临一脸霸道:“难什么,你不是一向很聪明的?”   元曦脑筋转了转,醒过神:“皇上,您要臣妾说什么来着?”   福临戳戳她的心口:“你刚才看着朕,想的什么,就说什么。”   元曦怯怯道:“臣妾是想,太后娘娘不高兴,是因为您做了些不、不那么好的决定……”   福临果然恼了,扬手要打,元曦吓得一哆嗦,但福临只是在她脸蛋子上掐了一把:“那你明天怎么对太后说?”   元曦咕哝了半天不肯说,就觉得是皇帝要坑她,福临挠她痒痒,她忙求饶,一股脑地说:“就说皇上知道自己做了些违背太后意愿的决定,虽然后悔让额娘不高兴了,但皇上还是希望能将自己的治国之道推行下去,万事开头难,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是对是错呢。”   福临心满意足:“还以为你傻乎乎的,原来脑袋瓜这么好使?”   元曦却道:“臣妾从来不在慈宁宫说这种话的,太后娘娘听见了一准会明白臣妾是故意说的。”   福临道:“不就是要这个结果吗?”   元曦问:“那万一太后责备臣妾多嘴呢?”   福临一笑,在她圆润了好些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那也活该。”   皇帝虽然霸道了些,但元曦心里其实很乐意做这件事,在身边伺候那么久了,太后和皇帝的心思她多少能揣摩到一些,太后要是孤独寂寞,那早就孤独寂寞了,还等这两年回过神吗?   说到底,皇上这一次裁撤内务府,新立十三衙门,和其他一系列的决策实在太激进。   太后忧心忡忡,又担心儿子不能理解她的苦衷,母子俩不能促膝长谈,自然都梗在心里。   聪明的人儿,隔天在慈宁宫转了一圈,就刚刚好把这些话,在对着苏麻喇姑姑说的时候,传到太后的耳朵里。   虽然被太后瞪了一眼,还戳了一下脑袋,可并没有被责备她,脸上还有欣慰的笑容,气息一下子就明朗了好些。   元曦一模一样地学给皇帝听,福临松了口气道:“也不能回回都这样让你去传话,过一阵,朕自己向额娘赔不是。”   而慈宁宫里,苏麻喇自然把皇上夸到天上去,她一贯有些溺爱福临,劝格格放宽心,哪怕就这两年,放手让皇上自己去闯一闯。   玉儿道:“也罢,这样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是该放一放手了。好不容易没了孟古青翻天覆地地闹腾,本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怎么反而忧愁起来。”   且说时近岁末,各地外派的官员都回京述职,鄂硕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今年再来,他本想当面向皇帝谢恩赐婚一事,但进宫的路上碰见了安郡王,安郡王提醒他,不要提起女儿的事,鄂硕心中惴惴不安,但还是忍住了。   离开紫禁城,就遇见等候他相聚的佟图赖,佟图赖说:“巴度调回京城了,你怎么不回来?咱们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别再那么拼,给年轻人一些机会才是。”   鄂硕道:“再两年,我是该回来了。”   佟图赖问:“夫人孩子来了吗,费扬古呢,我家国维很惦记他。”   鄂硕应道:“都没来,我办完差事,皇上没别的吩咐,我打算也早些回去。”   佟图赖说:“那就别回家去住了,到我那里凑合凑合。”但转念又一想,“不得,你族里的人都回来了,住在别人家,他们该说闲话。”   鄂硕倒是无所谓,反而心里惦记着,岳乐为什么要叮嘱他那几句话,而此刻佟图赖就问他:“葭音嫁的可好?”   皇宫里,福临此刻正独自坐在暖阁明窗下,炕头上那锁着的箱子里,就放着葭音的字画。   方才接见鄂硕,他几乎没听清楚鄂硕讲了些什么,就只想问,她过得好不好。   “朕一定是疯了。”福临自责,“连话都没说过的人,何至于如此。” 第473章 倘若景仁宫也生了阿哥   福临沉浸在矛盾纠结的情绪里,只见吴良辅从殿外进来,向皇帝禀告安郡王去慈宁宫请安的事,他漠然地应:“朕知道了。”   且说岳乐因董鄂葭音一事遭太后斥责后,去了趟江南,回京就带兵直奔归化城,对付不安分的喀尔喀部土谢图汗和车臣汗,逼得他们投降入贡,岁末班师回京,并不比鄂硕早到几日。   慈宁宫里,玉儿见这打了胜仗立了功的人意气风发,笑道:“你看,正经差事也是能做好的,过去先帝就说你是个好苗子,可别糟蹋了自己。”   岳乐俯首谢恩,玉儿又道:“你始终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的事,皇上乐意做什么,你便陪着他。特别是皇上对于朝政那些大胆新颖的改革,你如今在朝堂上也说得上话了,别再干看着一些人对皇上出言不逊。”   岳乐道:“回太后的话,十三衙门一事奴才实在不知,还望太后明察。”   玉儿睨他一眼:“抖得什么机灵,问你这件事了吗?”   岳乐忙告罪,但趴在地上没抬头,便道:“太后,皇上若是向奴才打听董鄂氏……”   玉儿道:“我不希望民间传说皇上觊觎臣子之妻,这件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但凡有什么事,你觉得自己能逃过吗?”   “可是……”岳乐和皇帝感情深厚,若非隔着君臣之别,当真将他当弟弟看待,回来几日,两人相见时,皇上总是欲言又止,他真是克制的很辛苦。   岳乐看不下去,实在心疼,此刻便求道,“臣拿人头保证,绝不让世人知道半个字,但是求太后允许臣,让奴才为皇上多看一眼浙江的风光。”   玉儿满脸怒色,威严如天,苏麻喇在边上,也是不敢多嘴,但僵持了许久,玉儿还是心软了:“起来吧,你要晓得分寸。”   岳乐大喜:“太后放心,皇上不问,奴才就不说,奴才不过是替皇上看着些。”   之前岳乐亲自去了一趟浙江,回来说萧家人和善有礼,董鄂氏嫁的也是个文弱读书人,十八九岁年纪,寒窗苦读要参加科举,是一户正经人家。   转眼,这就小半年过去了,不过玉儿看得出来,儿子心里的难受,那是半点都没减少,不过是他还理智,还有帝王的担当。   “跪安吧。”玉儿道,“好自为之。”   岳乐行礼后退下,玉儿便吩咐苏麻喇:“过几日请七福晋进宫,她为了上次我斥责岳乐那么着急,偏岳乐和我都不告诉她为什么,真怕把她急出好歹来。”   苏麻喇答应下,另说道:“明年选秀的花名册已经呈上来了,您要看一眼吗?”   玉儿知道苏麻喇已经过目,问道:“有什么特别的人吗?”   苏麻喇摇头:“要紧的几位,家里都没轮上适龄的姑娘,就是……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把奴婢吓了一跳。”   玉儿蹙眉:“什么人能吓着你?”   “那待选的秀女叫董鄂葭悦。”苏麻喇道,“奴婢赶紧去查,果然是董鄂葭悦的堂妹,她的父亲是轻车都尉董鄂巴度,与鄂硕将军是一族的。”   “亲兄弟?”   “倒也不是。”   玉儿略思量,道:“那就随缘吧,不然我们刻意把她筛了,让福临误会不好,让外人猜忌也不好,多此一举。”   苏麻喇道:“要不要奴婢派人去看看是什么品格。”   玉儿摆手道:“董鄂葭音相关的事,我多做什么,在福临眼里都是反感的。我逼得越紧他必然越想叛逆,就算那个秀女真的选上了,堂堂正正的,又不是夺臣子之妻,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是。”苏麻喇知道格格的为难,她很努力地维持着母子关系,可家务事也好,朝政也好,总有那么多令人无奈的冲突和分歧,太后为的是江山天下,但在皇上眼里,就不见得那么纯粹了。   玉儿道:“眼下还有一件事,福临答应巴尔娅,若是生了格格就让她自己抚养,这件事要如何服众才好?福临自然是觉得,他一句话就成了,却不知后宫的人心难对付。”   苏麻喇笑道:“您如今跳出来看待这一切,便是不分贵贱恩宠,只看公平不公平,过去您自己那会儿,几时把别的人放在眼里。叫奴婢说,那就听皇上的,又如何呢?”   “元曦若也生了女儿呢?”玉儿问道。   “佟贵人不会开口的,再没有比她更懂事的孩子。”苏麻喇信心十足地说,“佟贵人绝不会给您和皇上添麻烦,但若皇上乐意让佟贵人自己抚养公主,那就另说了。”   玉儿叹:“若都如此,往后怎么立规矩。”   可太后口口声声规矩,心里却更多是偏袒疼爱,顺治十一年的元旦,不仅恩准佟夫人进宫为女儿贺喜生辰,连佟图赖、佟国纲几个男眷也一并可以入宫。   这在宫里,除了科尔沁亲王之外,还是头一回有宫嫔娘家的男眷入宫,景仁宫的风水好,如今谁都信了。   能在生辰这一天,抱上心心念念的大侄子,元曦欢喜极了,她的嫂嫂也是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和哥哥十分般配,除了没见到弟弟,一家子算是团圆了。   “你这肚子,不圆也不尖,真是看不出模样,你嫂嫂那会儿,谁见了她都说要生男孩儿。”佟夫人轻轻摸了摸,感受到里头的小家伙一脚踹过来,笑得合不拢嘴说,“活泼的很,力气大得很。”   因有男眷在,不宜久留,一家子拣要紧的话说之后,元曦便送爹娘兄嫂离宫,路上刚好遇见阿哥所的嬷嬷们,抱着二阿哥和二公主回去。   看样子,像是刚去慈宁宫请安,想必宁嫔和杨贵人也都在那里,可怜母子匆匆见一面,立马就要分开。   佟夫人便对元曦道:“贵人将来要想开些,皇恩浩荡,有一日贵人封了妃位,自然就能自己抚养皇子。奶娃娃只记吃,将来大一些了再培养感情也不耽误。”   元曦笑道:“额娘放心,我早就想明白了。”她低头扶着自己的肚子说,“只要孩子平安,比什么都强,再者……额娘不瞒您说,我到现在也没有很强烈的要做母亲的心情,大概是太年轻了。”   “孩子落地,你痛过那一阵,自然就懂了。”佟夫人笑道,“但也不强求,没有什么比母子平安更重要。”   元曦看着母亲,又看看身旁的嫂嫂,道:“嫂嫂,我额娘偶尔脾气急一些,可心眼儿是极好的,她一定把你当女儿看待,绝不会委屈你,还望嫂嫂将来替我多多孝敬额娘。”   一家子说着贴心的话,很快便要出宫,今日元日,佟图赖和佟国纲也有很多人情规矩要应付,元曦也不能送得太远,家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石榴香叶她们便拥簇着贵人回去了。   她们走在前头时,刚好宁嫔和杨贵人从慈宁宫归来,隔着老远看见景仁宫的人,杨贵人不禁嘀咕:“一样怀胎十月,咱们生的,好像不是龙种似的。”   储秀宫里,陈嫔就因为早生那么几天,封了嫔位,到了杨氏这儿就没捞着这样的好处。再者她们大肚子那会儿,除了吃好喝好,就没有别的特殊待遇。   但景仁宫怀个孩子,皇太后就差没把佟佳氏捧到天上去,如此,杨贵人难免心中不平。   宁嫔则淡漠地说:“想想咱们的孩子,都好好地活着呢,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杨贵人忙点头:“您说的是,活着比什么都强,陈嫔娘娘她现在终日郁郁寡欢,实在可怜极了。”   二人分开后,宁嫔回翊坤宫,进了门,她陪嫁的婢女便道:“小姐,大阿哥没了,咱们二阿哥就是皇长子,倘若景仁宫也生了阿哥,皇上和太后会不会因为偏疼佟贵人,就亏待咱们二阿哥?”   宁嫔心里一阵翻腾,但脸上严肃地说:“管好你的嘴巴,你在说什么你可知道,不想活了?”   “是……”   宁嫔满面怒色:“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想活,别害了我的儿子。” 第474章 是个体弱多病的人   “奴婢再也不敢了。”宁嫔的陪嫁丫鬟连声认错。   “把门关上。”但宁嫔怒意不减,吩咐身后的宫人,“我有话要交代你们。”   景仁宫这边,元曦虽然没听见宁嫔的陪嫁丫鬟说了她什么,可对于自己和孩子的将来,她有自知之明,爹娘兄长的叮嘱更不必多说,一家子人脑袋瓜,都清醒的很。   倘若新皇后或是下一批进宫的秀女里,没有拔尖儿得宠的人,就算将来再有新人来得皇帝青睐,凭着五六年的情分和太后的疼爱,元曦在宫里的地位,旁人也轻易取代不了。   她不敢想自己一辈子被皇帝捧在手心里,但将来,以她的出身和在宫里的地位,若是生下皇阿哥,孩子的前程,她就不得不多想一想了。   到那时候,不是她乐意不乐意,而别人上赶着拥簇或是排挤的,也不仅仅是一张龙椅,还有她佟佳氏全族的荣耀和存亡。   这会儿元曦走到家门口,朝乾清宫的屋顶望了眼,对石榴说:“下个月皇上去京郊行耕耤礼,我就不去了,万一生在半路上,就太丢人了。”   石榴笑道:“您可是缠了皇上好半天,好不容易求来皇上点头带您去的。”   元曦满不在乎地说:“答不答应是他的事儿,乐不乐意是我的事儿,悠着点吧。”   石榴抿着嘴,笑而不语,眼珠子里都是坏心思。   元曦恼道:“你又在心里笑我傻是不是,你可真了不得,连皇上都知道,我自己的陪嫁看不起我。”   石榴笑眯眯地说:“奴婢怎么敢看不起您呢,奴婢是笑啊,如今您不怎么怕皇上了,言语之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谨小慎微,到底是皇上把您宠坏了呢,还是您自己轻狂了?”   “是吗?”元曦倒是正经思考石榴这番话,说道,“我是该收敛一些,别得意过了头。”   “皇上那样掏心窝子的待您呢。”石榴说,“不怕。”   元曦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回到屋子歇着,看石榴他们收拾阿玛额娘送来的礼物,炕头上落下一只大侄子的拨浪鼓,元曦拿来轻轻转动,听着咚咚咚的声响。   她知道皇帝掏心窝子地待她好,所以她也知道,福临有很多心事没对她说。   碍于朝政也好,碍于别的缘故也罢,她并不是那个能让皇帝真正敞开心扉的人,时至今日,元曦依然认定,自己不过是比别的女人,多几分讨他喜欢。   “可就算这样,我也满足了。”元曦放下拨浪鼓,轻轻摸着隆起的肚子,知足地说,“好孩子,额娘会摆正自己的位置,将来你要好好孝顺阿玛,他实在不容易,做皇帝太辛苦。”   这日夜里,因新皇后尚未进宫,皇帝不必照着定例去中宫,且今日是元曦的生辰,和几位亲王大臣简单的宴席之后,便带着几分酒气往景仁宫来。   大腹便便的人,规规矩矩地在门前相迎,福临看着元曦笨拙地屈膝行礼,本想责怪她不保重身体,但又一想,正是元曦处处规矩,自己才能毫无顾忌地宠爱她,他更该珍惜才是。   “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有什么心愿,即便不是眼下就要实现的,朕都应你。”两人依偎在炕头,元曦靠在皇帝的臂弯里,福临笑道,“只要不是上天摘星星月亮,什么都成。”   元曦正儿八经地想,她衣食不愁金银不缺,一时还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福临许她慢慢想,将来想到了也不迟。   反过来,福临有一件事嘱咐元曦:“巴尔娅就快生了,朕答应过她,生了小公主就让她自行抚养,但额娘那一关不好过,额娘还是很看重规矩。”   “是。”元曦问,“皇上要交代臣妾什么吗?”   “你自然是懂事的,巴尔娅也懂事,只是她可怜,牛钮那么小就没了,朕到现在也很惦记那个孩子。”福临道,“万一回头朕不能兑现对巴尔娅的承诺,额娘非不肯答应的话,你多多安抚她开导她,别叫她想不开。”   “臣妾记下了。”元曦一脸正经,反过来宽慰皇上,“姐姐她很懂事,不会怨皇上的。”   福临却闭上眼睛,一手敲着额头道:“这么小一件事,额娘为什么就不能答应呢。”   元曦欲言又止,听见皇帝的叹息,她轻声道:“可是皇上,巴尔娅姐姐,原本是连宫门都不能出的呀。”   福临蹙眉,眯眼看着元曦,元曦既然豁出去了,就直说道:“在巴尔娅姐姐身上,太后的让步,您都习以为常了不是吗?”   她说完就低下脑袋,她也知道自己多嘴,可旁观者清,皇上对太后总是想当然的抱怨,不就是因为,她是娘嘛。   “是啊。”意外的,福临没有生气,反而在元曦面上香了一口,“你提醒朕了,这件事上,额娘一直在让步。”   “皇上,臣妾多嘴了。”元曦自责,“不该说这些话的。”   “但是朕没生气,还很受用。”福临说,“就算将来若一时糊涂对你发脾气,等朕冷静了,一定来给你赔不是,难受可以,可别伤了心再不理睬朕。”   元曦软乎乎地说:“那皇上也不能随便拿我撒气,我可不干。”   这些话,元曦是不会在慈宁宫提起的,除了那天皇帝命令她说的,平日里福临到景仁宫说的每句话,元曦都好好地藏在心里。   但巴尔娅很快要生了,孩子在哪里抚养的事,早晚要被提出来。她一直暗暗留心着太后的态度,相比之下,元曦倒是经常会告诉皇帝,慈宁宫里的光景。   元宵时,宫内摆宴,几位去年立了功的文武大臣得到皇帝邀请,鄂硕与佟图赖一同进宫,路上又遇见了安郡王。   岳乐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冲鄂硕笑了笑,就走开了。   鄂硕却皱起了眉头,佟图赖看在眼里,这日宴会散去后,终于忍不住问:“你这次回来,心事重重,到底怎么了?”   鄂硕向左右看了看,对佟图赖说:“安郡王告诫我,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葭音的事,我原本打算向皇上和太后谢恩的,这样一来,我心里七上八下,葭音她怎么了?”   佟图赖见鄂硕心思竟然比他还简单,心中暗暗叹息,面上则说:“上头的心思,我们怎么猜得透,横竖你别提就是了。”   鄂硕无奈:“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元宵,鄂硕便要回南边,这次本打算早些走的,可大事小事耽误着,又没能赶回去,于是十六在家收拾些东西,打算十七一早就离京。   十六这一天,巴度夫人带着她的女儿上门,说是来给大伯送行。   鄂硕看着侄女,笑道:“葭悦越长越水灵,前年在广西见过一面,那时候才这么高,这两年可是长大不少。”   巴度夫人笑道:“今年秋天,宫里又要选秀,上一回葭音没能选上,族里长辈们都很可惜,今年就看这孩子有没有出息了。”   鄂硕淡淡一笑:“悦儿比她姐姐强。必定成的。”   巴度夫人则道:“说来大伯回南边后,能不能给葭音带个信,让她给葭悦写封信,给她妹妹说说选秀怎么个回事。本打算今年姐妹俩一同进宫参选有个伴儿的,没想到葭音的缘分来的那么快。”   鄂硕道:“这个容易,我给你们带信。”   巴度夫人忙吩咐女儿:“还不谢谢伯父?”看着孩子行礼后,转而又笑问,“大伯,葭音在巡抚家,过得可好?”   鄂硕敷衍了几句,但其实他知道,葭音过得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他的那个女婿,竟是个体弱多病的人。 第475章 若敢反抗,就地正法   打发了弟媳之后,鄂硕带着礼物来到贝勒府,他一个男眷不便进内院探望格格,东莪便大大方方地出来相迎。   鄂硕说:“还望格格多多保重,若有能用得上臣的地方,请格格只管吩咐。”   东莪如今清心寡欲,满身娴静气质,温和地说:“我一切安好,之前听闻你嫁女,隔得太远未能道贺,之后若是见了葭音,替我道一声问候。”   鄂硕当年是多尔衮的心腹之臣,家眷自然常在王府往来,只是昔日光阴一去不复返。   王爷福晋英年早逝,如今他看见郡主形单影只,心中十分疼惜,奈何他一个外臣男眷,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鄂硕离去,东莪独自站在院子里,发了好一阵呆。   正月的风还很冷,但不如盛京冷,可就算盛京冷,她也想回那里去。   来了北京之后,她的人生就变得一团糟,她愿意舍去一切荣华富贵,换阿玛额娘活着。   “东莪啊。”身后有人喊她,是东莪的嫂子,如今贝勒府的门楣实际靠太后和皇帝对东莪的眷顾而撑着,一家子人待她自然是客气,但东莪眼看着年岁渐长,总留在家里不是事儿。   “正月里见到太后,太后问我你平日里出门不出门,问你为何总不进宫,担心你是否身体不好。”   东莪的嫂子客气地说道:“太后的意思是,你要为伯父伯母守孝六年她不会拦着,但若能有相得中的王公子弟,就早些告诉太后。太后会为你留心安排,待孝期满了之后,就为你张罗婚事。”   “我知道了。”东莪温和地说,“让嫂嫂费心了,过些日子,我自己进宫向太后解释。我也知道,总在这里住着不好。”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哪怕你住一辈子呢。”她的嫂子连连摆手,“要知道,现在咱们这一脉,全靠你撑着了。”   东莪苦笑:“是吗?”   京城里谁不知道,太后和皇帝对多尔衮的遗孤十分眷顾,当年摄政王府被抄家后,东莪虽然依旧能享受郡主待遇,但封号是被褫夺了的。   这两年皇帝又恢复了她郡主的尊贵,甚至赐了腰牌,可随时进宫,放眼整个皇室,除了二位在科尔沁的长公主,就是东莪独一人享有这份殊荣。   只是,东莪一年也进不了几回皇宫,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贝勒府里,外人眼中是安分守己有自知之明,事实上谁也不知道东莪心里在想什么。   正月末,皇帝的万寿节前,巴尔娅福晋再次分娩,生下健康的小公主,按照福临之前的许诺,她可以在自己的小院儿里抚养孩子,但这件事慈宁宫始终没有点头。   元曦怀着孩子,没被允许来探望产妇,只能派小泉子来打听,看看皇太后能不能答应。   玉儿之所以没点头,是想着巴尔娅若再生个皇子,那就省了一件事,谁知那孩子还真有福气,心想事成了。   福临来看望才出生的女儿,软绵绵的孩子抱在怀里访若无物般,见苏麻喇在一旁,他便问:“孩子的事,额娘怎么说?”   苏麻喇道:“去问了,太后还没发话,皇上别着急,太后也有太后的难处。”   话音才落,慈宁宫的宫女来了,向皇帝和苏麻喇姑姑禀告:“太后娘娘说,巴尔娅福晋失了大阿哥十分可怜,上天赐福又得了小公主,不忍再将母女分离,请巴尔娅福晋自行抚养小公主。但来日若再得龙裔,福晋一人无暇照顾,便要送去阿哥所为宜。”   福临松了口气,将婴儿抱给乳母,叮嘱众人照顾好巴尔娅,便随苏麻喇一道来慈宁宫向母亲谢恩。   “你谢什么恩,巴尔娅可没这个资格。”玉儿脸上看不出喜怒,说的也是正经话,“皇上,往后别再轻易许诺后妃什么违背宫规祖训的事。”   福临应道:“儿臣谨记,额娘,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又笑道,“今岁始行耕耤礼,额娘若出席,更显得隆重。再者春暖花开,出去走走,心情也舒畅。”   玉儿含笑:“皇上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去看看大好河山。先帝年轻的时候,一年里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自然那时候是为了打仗,我们不能跟着,现下太平安逸,你出门时,带上几个喜欢的后宫便是了。”   福临见母亲心情好,他也放松了,说道:“额娘也同行才好。”   玉儿笑悠悠:“你们年轻人出门,我跟着做什么?”   福临竟是脸红了,苏麻喇在边上说笑几句,气氛极好,不久皇帝便要去忙政务。   临走时玉儿又想起一件事,吩咐儿子:“皇上得闲,想想如何为福全物色启蒙开智的先生,还有皇子公主们的书房也要筹备起来,孩子们长大,就是一张眼的事。”   福临依稀还记得自己幼年头一次去书房时的光景,这一转眼,他就要为自己的儿子准备这一切,忽然就感觉到肩上又多了一份做父亲的责任,才真正有了做父亲的自觉。   数日后,元曦被允许来探望巴尔娅,巴尔娅分娩才不过几天功夫,已是容光焕发,可见能亲自抚养孩子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喜事,这辈子再无所求了。   “太后那样心疼你,一定也会格外开恩的。”巴尔娅说,“皇上也心疼你,不是吗?”   “可我没有姐姐这样耐心细心。”元曦大大咧咧地笑着,“还是让嬷嬷们去养吧,她们比我有经验。”   巴尔娅怀抱着自己的闺女,小声说:“等孩子生出来,可就不一样了。”   元曦没往心里去,一则是懂事守分寸,再则,她真没有旁人说的那样,对腹中的孩子有如何强烈的母爱,石榴说,怕是小姐还没开窍。   二月里,皇帝本该侍奉太后一同到京郊行耕耤礼,是大清入关来头一遭,本是十分重视,奈何天气不由人。   整个二月,京城周遭一带的天气十分恶劣,还下了几场春雪,直到三月初,才勉勉强强有了几分春意。   于是耕耤礼延迟到了三月,而景仁宫佟贵人分娩的日子,比太医测算的也已经晚了七八天。   这一日清晨,福临早早来慈宁宫迎接母亲,玉儿上轿前,千叮万嘱:“佟贵人就要生的,你们千万看好她,有什么事,立刻送话来。”   福临笑道:“额娘别担心,元曦说怕是要四月了。”   玉儿摇头,嗔怪儿子:“男人家懂什么,你真以为这世上有二十四个月出生的孩子?到了该生的时候,多一天都险,咱们早早去了,早早回吧。”   苏麻喇没有随驾,就是留下来准备应付佟贵人随时分娩,而皇太后一走,杨贵人就从储秀宫来了,弱弱地恳求苏麻喇,能不能让她去看一眼二公主。   苏麻喇正为难该如何婉拒,她手下的宫女急匆匆地跑来在她耳边低语,苏麻喇脸色大变,对杨贵人道:“贵人立刻回储秀宫去,有什么事奴婢回头再向您解释,您要看望公主不迟,明日一定带您去。”   由不得杨贵人再恳求,苏麻喇就命宫女们将人送回去,杨氏见苏麻喇这样紧张,回到储秀宫对陈嫔说:“该不是景仁宫要生了吧。”   陈嫔冷笑:“她可真会召皇上心疼,那么会挑时候。”   然而让苏麻喇脸色大变的,不是佟贵人有了分娩迹象,是关在禁宫里的娜木钟,不见了。   她杀了看守自己的宫女,穿着那宫女的衣服离开了禁宫,现在被人发现,至少已经离开了三个时辰。   今早宫里忙着送皇帝和太后出行,竟然没有人知道她窜到了哪个角落去,苏麻喇脸色铁青,冷声吩咐手下道:“抓到了若是敢反抗,就地正法。” 第476章 这小家伙不肯出来   娜木钟从来都没有疯,只是被大玉儿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她也知道自己逃出来,做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就是想引起混乱,刺激一下博穆博果尔的心,刺激一下朝廷上的言论,让那些宫女太监把话传出去,堂堂皇太后,虐待先帝遗孀。   从来到北京,住进紫禁城起,娜木钟就被关起来,从没认过一条路,不知道宫苑的门朝向哪里开,紫禁城再大再小,也和她不相干。   只有从前略见过明朝皇宫的图纸,但那些记忆早就想不起来,她跑出来后,只是漫无目的地胡乱走,看见人本能地避让或是躲起来。   然而东六宫这一边空置的宫殿门前都落着锁,她在半路上被其他宫女喊住让帮忙一起搬东西,就这么搬进了景仁宫。   而苏麻喇的人,这会儿来请各宫妃嫔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别到处走动,小泉子左右看了看,就把景仁宫的门关上了。   元曦虽然有些紧张,但宫里偶尔也曾出现过这种情况,毕竟紫禁城太大,上千个人住在里头,难保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事和人,今日太后和皇上出门不在家,自然是小心门户的好。   于是待小泉子关了门,大腹便便的人就乐呵呵地吆喝他们:“既然关门了,我们来打花牌吧,你们都过来坐。”   香草笑道:“奴婢去给您洗几个果子来。”   麻利的小宫女捧了一篮果子,往后院去打水,元曦这儿摆开架势说:“把你们的压岁钱都拿出来,咱们来真的啊。”   小泉子说:“主子,宫里严禁聚赌。”   元曦自顾自理着牌:“一会儿你们赢了钱,我看你们还说不说这样的话。”   石榴喜欢玩牌,早脱了鞋子往炕上来,可是刚坐下,还没碰到牌,突然传来香草的惊叫声,众人皆是一惊,小泉子和来旺往后院跑,石榴命香叶看着主子,她也跟出来瞧。   后院里,打水的香草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蜷缩在角落里,不知是人是鬼,就吓得喊了出来,自然就忍怒了娜木钟。   她扑上来扼住了吓得浑身僵硬的小姑娘,手里不知几时折的尖锐的树枝,就抵在她娇弱的脖子上。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元曦怎么坐得住,跑出来看一眼,刚好见到娜木钟挟持着香草从后面走出来。   而娜木钟抬头见到大腹便便的孕妇,更是眼睛一亮,觉得自己今天要走运了。   “你是什么人?”小泉子和来旺都撸起袖子抄家伙,但香草被吓得毫无反抗之力,明明那老婆子看起来更瘦,可香草在人家手里,就跟小鸡儿似的。   “这里是哪里,你是皇帝的妃子?”娜木钟眯着眼打量元曦,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个人,问道,“你是不是跟那毒妇来过?”   这里除了元曦,石榴小泉子她们,都不认得娜木钟,贵太妃在这宫里是传说,连她到底是不是还活着,都没人敢打包票,但是元曦认得,太后为了给她做规矩,特地带她去见过那个形同枯槁的女人。   “主子,您赶紧进去。”众人挡在元曦身前,她可是随时要生的人,万一有个闪失,谁都担当不起。   “我是皇上的贵人,在这里能做主,贵太妃,你要做什么?”元曦问。   “贵太妃?”果然所有人都很惊讶。   但元曦很镇定,她的父兄是驰骋沙场的大英雄,一辈子见血见肉白骨铺地,平日里元曦怕福临怕太后,那是娇软招人疼,真碰到这种破事儿,还真吓不着她。   “长得可真不错。”娜木钟冷笑,“那老毒妇养的小妖妇,胆子倒是大。”   元曦不予理会,命香叶:“去请苏麻喇姑姑来,有个疯子跑出来了。”   “别动!”娜木钟呵斥道,“你们谁敢动一动,我就杀了她。”   元曦冷笑:“杀吧,杀了她,你打算用什么来跟我们谈条件?”   娜木钟一怔,这院子里人虽不多,可两个小太监身形不算小,她一旦失去威胁,他们立马就能把她捉起来。   “主子……”香草哭得可怜,腿软地站不住,娜木钟也拖不动她,两人一道坐在了台阶上。   香叶去找人了,元曦让石榴搬张凳子来,她也坐着和娜木钟继续对峙,劝她:“贵太妃把人放了,我命人送你回去,今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要见博穆博果尔。”娜木钟道,“让他们把十一阿哥给我带来。”   “不巧,十一贝勒办差不在京城。”元曦直接就拒绝了她的要求,“等他回来,再来见你可好?”   “放屁,他才多大,皇帝怎么会让他离京办差?”娜木钟厉声说着,“把他给我找来,不然我就杀了她,大不了鱼死网破。”   元曦竟然说:“我这里人不多,都走了谁来抓你,一会儿等苏麻喇姑姑到了,让她试着派人去找,但能不能找到就不好说了。”   娜木钟笑得狰狞:“还真是个不错的小妖妇,布木布泰是不是费心调教你了,年纪轻轻,竟然这么沉得住气?她真是命好……我好恨,恨那天没有杀了她一了百了。”   皇太极驾崩后,豪格迅速控制内宫,并软禁了哲哲。娜木钟为泄私愤,鞭打大玉儿,自然当时也有不能杀大玉儿的原因,但那之后的每一天,转眼十一年了,她时时刻刻都在后悔。   “你很敬重她,是吧?”娜木钟说,“你要小心一点,她是这世上最心狠手辣的毒妇,去问问皇太极的那些女人吧,哪一个没有被她欺负过。你知道吗,她甚至对孕妇动手,严刑拷打,恨不得把人家肚子里的孩子挖出来。”   阴鸷可怕的目光,盯上了元曦的肚子:“你这是要生了吧,肚子这么大了。”   元曦漠然地看着她,娜木钟凄厉地笑着:“小心一些,她发狠了,会把手伸进你的肚子,把孩子在娘胎里活活掐死。”   这些话,连小泉子他们都听得变了脸色,元曦倒是很淡定,她肚子里的娃娃刚才还在翻腾呢,这会儿一动不动,可老实了。   苏麻喇迅速赶来,恨不得将娜木钟千刀万剐,可她手里挟持着宫女,那也是一条人命,更何况这是在景仁宫,吓着佟贵人和孩子,谁也担当不起。   “苏麻喇,去找博穆博果尔来,我要见我的儿子,我要见我的儿子。”娜木钟尖声喊着,“去找他!”   苏麻喇还有什么阵仗没见过,冷漠地说:“十一阿哥成亲后,封了郡王,在朝廷当差,皇上很器重他。你知道的,太后还把自己的侄女,把科尔沁尊贵的格格许配给他。没有你这个娘,他活得很好,而你呢,是打算毁了他?”   娜木钟呆呆地听着,苏麻喇转身,神情威严地对元曦道:“佟贵人,她不是割舍不断母子情,想念儿子。在她眼里,儿子是她用来换取利益的筹码,她根本不配做母亲。”   元曦颔首:“姑姑赶紧打发她吧,把我这里弄得乌烟瘴气的。”   “啊……”忽然一声尖叫,是香草被娜木钟用树枝扎了胳膊,疼得她几乎厥过去,胳膊上鲜血染红了衣衫。   “娜木钟!”苏麻喇呵斥道,“立刻放开她。”   娜木钟却狞笑:“大不了和她一起死,你们手里就又多了一条人命。”   她阴毒地看着元曦说:“等我死了,我就钻到你的肚子里托生出来,让你们生生世世都不得安生。”   这话听得人毛骨悚然,背脊发冷,而娜木钟干瘦的脸上,一双眼珠子瞪出来,简直跟魔鬼似的,连几个小太监都腿肚子打哆嗦。   “我来换她可好?”元曦突然走上前,“一个小宫女的钱值什么,我来换她,指不定你今天,就能见到儿子了。”   “贵人!”   “小姐……”   众人上前阻拦,可是元曦已经走过来了,她伸出双手,对娜木钟说:“我这只手给你,这只手拉走香草,公平吧?”   娜木钟愣住了,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大着肚子的小女人,竟然不怕死,就算她不怕死,也不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吗?   可就是这么短短一瞬的发呆,她抓着树枝的手松了几寸,元曦趁机抓起香草的胳膊猛地将她拉出来。   娜木钟回过神,扑向元曦,却被元曦抬腿一脚踢在心门口,娜木钟的身体就跟干柴似的,一记窝心脚几乎能要她的命,而她倒下后,小泉子和来旺就扑上来,死死地压住了她。   “佟贵人,佟贵人?”苏麻喇吓得魂飞魄散,上前来搀扶元曦,“您太冲动了,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好?”   “这小家伙都不肯出来,吓吓他也好。”元曦笑呵呵说,“姑姑我没事儿,赶紧把这个疯子挪走。”   苏麻喇说:“有人收拾她,奴婢先送您回去躺下,您别站着了,奴婢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元曦想让苏麻喇安心,玩笑似的说:“姑姑,你说巴尔娅姐姐说生就生了,我小家伙怎么就不肯出来呢。”   背后猛地传来娜木钟的尖叫声,她正要被堵上嘴,用最后的力气尖叫着:“布木布泰,你会有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第477章 天有异象   娜木钟被堵了嘴,套上麻袋直接扛走,元曦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一切,苏麻喇在她身边说:“盛京凤凰楼下的台阶上,还染着八阿哥的血。她最恶毒的,不是杀了八阿哥,也不是唆使无辜的小福晋变成刽子手,而是让宸妃娘娘眼睁睁看着孩子从自己的怀里被抢走,摔死在台阶上,那之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元曦僵硬地转过脑袋,看着苏麻喇,她知道苏麻喇姑姑是绝不会骗她的。   “太后答应过她的姐姐,要让娜木钟一辈子活着,生不如死。”苏麻喇说,“贵人,别害怕,和您不相干,不过是个跑错门的疯子。”   “我知道了,姑姑,我不怕。”元曦答应着,看向一边被人抬走的香草,“姑姑,香草能继续留给我吗,我会管好她们,不让她们在外头胡说。”   苏麻喇点头:“您做主就是了,先回去歇着,奴婢的心快跳得喘不过气了,您真是的,皇上和太后知道了,指不定不夸您,还要骂您呢。哪有大着肚子的人冲上去的,贵人,您要奴婢如何向主子们交代?”   元曦憨憨一笑:“姑姑,您别告诉他们不就得了,反正就咱们知道。”   可这事儿怎么可能瞒得住,下午福临和玉儿从京郊归来,鞋子上沾的泥土还没擦去,就得知娜木钟跑出来差点伤了元曦的事。   福临顿时就生气:“怎么好好的别人不找,偏找她,她是不是挺着肚子在外面晃悠?”   玉儿本要嗔怪福临脾气急,可见他头也不回,连自己都顾不上就往景仁宫跑去,知道他是心疼坏了。   母子俩见到全须全尾的孕妇,都松了口气,听苏麻喇讲完当时的情况,元曦觉得自己都要被皇帝在脑袋上瞪出个窟窿了,撅着嘴不大服气地垂着脑袋。   不久后玉儿离开,福临前去相送,走之前跑来戳了元曦的额头,仿佛才解气了似的。   但是再回来,元曦已经站在地上,见了福临就往身上缠,软乎乎娇滴滴的,不让皇帝骂她。   福临也舍不得,要她老老实实躺着,隔着元曦的肚子听了听孩子的动静,被孩子一脚“踹”在脸上。   “看样子,会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淘气鬼。”福临说,“不论是阿哥公主,朕将来都要好好管教他。”   这话换做其他人来听,心里必定高兴,可元曦自己都没有做母亲的自觉,对于皇帝这个父亲也没什么要求,她一点儿没事,自然就劝福临:“皇上多关心一下太后吧,那个人每次闹腾,就牵扯太后伤心的过去。”   福临道:“那是额娘的事,朕也不能管,往后咱们都不提了。”   且说玉儿离开景仁宫后,就径直往囚禁娜木钟的殿阁来,一道道阴森森的门走进来,看见了被绑在床上的女人。   “想见博穆博果尔?这很容易,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玉儿道,“你的儿子很争气,正计划着如何取代皇上。话说回来,他是不是皇太极的种,不是连你都搞不清楚吗?但的的确确是你的种,像你,野心大本事小,削尖脑袋自掘坟墓。”   娜木钟听见这些话,知道博果尔凶多吉少,儿子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布木布泰会把博果然的尸体给她送来。   “原本,我还想让博果尔多活几年,他还那么年轻,好歹为大清建些功业,也不辜负吃了这么多年的粮食。”玉儿道,“托你这个额娘的福,他不用那么辛苦,给他吃掉的粮食,就权当喂了狗。”   玉儿仿佛是从地狱来的魔鬼,在这个阴暗的地方,发泄她身上所有的怨恨。   她转身对跪在地上的宫人们说:“她就算再逃跑,不论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们。可你们要想清楚,她会杀了你们,会报复你们。若不希望做下一具尸体,那就好好看管她,招待她。”   “是……”   皇宫里,各宫都在想法儿打听消息,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翊坤宫里亦如是,宁嫔的宫女告诉她,皇太后和皇上一回宫就直奔景仁宫。   “是不是要生了呢?”   “皇上和太后,待佟贵人也太偏心了。”   宫女们小声抱怨,宁嫔什么也没说,走去窗下坐着,继续为福全绣夏日穿的小坎肩。   这一针一线都是做娘的心,盼着福全平安健康地长大,盼着儿子一生顺遂,宁嫔甚至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儿子的一切。   可是,她辛辛苦苦生下八斤重的大胖儿子,皇帝从头到尾就没来看过她一眼,就算之后在别处相见,他也好像把自己生了二阿哥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针不小心戳在指尖,疼得宁嫔浑身一颤,眼睁睁看着血珠子冒出来,她忙吸吮受伤的手指,可牙齿忍不住咬住了手指,越疼就咬得越紧,终于还是冷静下来了。   “准备贺礼,叫我看,就该是这两天了。”宁嫔吩咐宫女道,“去仔细听着消息。”   不过宫里很快就知道,佟贵人憋了两天都没动静,也不晓得那天景仁宫里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到底是闹什么,而她这日子拖的也太奇怪了。   直到三月十七这日,傍晚时分,各宫到慈宁宫领赏。   玉儿得到江南送来的胭脂水粉,她不稀罕,就让孩子们分了去。因觉得燥热没胃口,索性连晚膳也一并分赏给了她们,让她们回各自的住处去吃。   众人从慈宁宫退出来,纷纷说:“这天可真怪,上个月还跟隆冬似的,这个月就热得像入了夏,我都还没来得及换春衣呢。”   “你们看那边的火烧云。”有人指着天边说。   众人抬起头,便见晚霞如焰,几乎蔓延到整片天空,将世间万物都染成红色,连妃嫔们身上穿的各色裙衫都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三月里……”宁嫔道,“怎么会有火烧云?”   “可别是什么地方地震了。”杨贵人说,“小时候祖母总说,天有异象,就怕是哪里发大水,又或是地震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陈嫔嗔怪她,又吆喝众人,“赶紧走吧,堵在这儿做什么。”   景仁宫里,元曦正挺着肚子站在院正中看天上的火烧云,孕妇最怕烦热,她早就换上了单薄的春意,这会儿暖风拂面,惬意柔和,舒坦极了。   她伸开双手,舒展筋骨,深深呼吸带着花香的空气,只觉得肚子一咯噔,元曦顿时僵着不敢动,她觉得肚子像是要掉下去了。 第478章 玄烨   景仁宫的佟贵人,终于要生了,但宫里人都觉着佟贵人像是怀了二十四个月似的,等来等去也不生,这会儿天都黑了听说景仁宫有动静,好些都懒得再来打听消息。   可偏心的大有人在,皇太后顶着夜色赶去景仁宫,福临更是等不及禀告母亲,就先过来,东配殿外站了一院子的人,就等着里头的消息。   元曦被众星捧月度过了安逸舒适的怀孕日子,就连最先的呕吐害喜之后都没怎么经历,除了后几个月肚子太大睡着喘不过气之外,一直也没觉得怀孕有多辛苦。   直到生的一刻,她才意识到为人母是多伟大的一件事,疼得她死去活来,接生婆要她用力,可她连气儿都续不上了,哪里还有力气,折腾到半夜,再拖下去可了不得。   苏麻喇从屋子里出来,尴尬地对太后和皇帝说:“佟贵人怕疼,哭得伤心,也不会使劲儿,接生婆们都急坏了。”   正说着,宫女引着佟夫人到了,先头玉儿一得到消息,就派人去请佟夫人来,总算是赶上了。   见她要行礼,忙道:“赶紧进去才是,元曦胆子小。”   福临本是担心极了,突然听见额娘这句话,不由得笑了,问母亲:“她胆子小?”   玉儿也是哭笑不得,嗔道:“等她平安了,再开玩笑。”   佟夫人赶到女儿身边,这做婆婆和做娘当真不一样,摸着良心说,儿媳妇生的时候,她一点没觉得心疼,可这会儿看着亲生女儿经历阵痛和撕裂的折磨,真是肝胆俱碎。   “曦儿不怕,额娘陪着你呢。”佟夫人含着泪说,“熬过去就不疼了。”   “额娘,我再也不想生了。”元曦哭着说,“额娘骗人,你还说一点都不疼……”   佟夫人笑道:“额娘早就忘了呀,你们一个个长大,额娘光顾着高兴,早就忘了。”   元曦刚要开口,又一波阵痛袭来,她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像是终于激发了本能,想要摆脱痛苦就只能把孩子生下来,突然学会了怎么使劲儿。   喜得接生婆们大喊:“佟贵人,对了对了,您再用点力,再用点力。”   许是有母亲的陪伴,元曦终于勇敢起来,一次次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后,就在她快绝望,觉得自己要死过去时,腹下一松,世界彻底清净了。   而一阵忙乱之后,嘹亮的哭声穿破夜空,孩子喘过气哭出声,安安稳稳地活下来,屋子里一片惊喜声:“佟夫人,是个阿哥,贵人生了皇阿哥。”   消息传出门外,玉儿和福临都喜上眉梢,男女倒是不重要,要紧的是,母子平安。   “告诉元曦,辛苦了,过些日子我再来看她。”玉儿从佟夫人怀里抱过婴儿的襁褓,小家伙闭着眼睛,一脸的紧张,她对佟夫人道,“在宫里留两天,多多照顾元曦。”   佟夫人忙道:“臣妾每日进宫便是了,实在不敢留在宫里,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玉儿也不勉强,便把婴儿递给皇帝。   福临轻轻揭开襁褓,爱怜地看着这个小小的生命,问母亲:“像儿臣小时候吗?”   玉儿笑道:“不像你,像他的姑姑。”   大概只有苏麻喇知道,才出生的小阿哥,神似阿哲公主小时候,其实这么小的孩子,看不出个模样来,但脑袋里就会浮现出这个念头,像极了当年才出生的小公主。   可那是悲伤的话题,此刻不宜提起,就连格格也没明说,像哪一个姑姑,在她心里,或许也是一分慰藉。   “皇上想好给儿子起什么名字吗?”玉儿问福临。   “一直想不到好的,元曦又总爱捣蛋不正经,这事儿就搁着了。”福临无奈地笑着,“额娘,容朕想一想,宗人府也拟定了几个名字待选,儿臣明日呈送给您看一眼。”   玉儿笑说:“方才等得心急,我想了个名字,皇上要不要听听?”   福临道:“额娘赐名,是这个孩子的福气。”   玉儿上前看看小孙儿,慈爱地说:“元曦生在元旦晨曦微露时,既然是她的儿子,就随了母亲的名字如何?三阿哥生在这黑漆漆的半夜里,就叫玄烨吧。”   福临一时没明白过来,念道:“玄夜?”   玉儿在皇帝手掌上写下两个汉字,福临才明白母亲的意思,这生在大半夜的孩子,在额娘心里,仿佛是从黑暗里绽放的光芒。   他道:“额娘,天黑前的火烧云,朕还揪心是否有大灾要发生,没想到,是这小东西要出生了,但愿他能给大清带来福气。”   玉儿比了个嘘声道:“别声张这种神乎其神的传说,对孩子不好,皇上往后多疼一疼三阿哥和他的额娘便是了。”   寝殿里,佟夫人赶来告诉女儿,小阿哥有了名字,可元曦已经睡着了。   她累坏了,睡得又香又甜,微微撅着小嘴,佟夫人抚摸女儿的脸颊,含泪道:“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   消息传至六宫,翊坤宫里,宁嫔还没睡着,听得门外的脚步声,一颗心便是吊起来,得知景仁宫生了皇子,脑袋顿时就空了。   她知道,福全的前程定下了,除非三阿哥夭折,除非佟元曦死得早,不然这辈子不管将来还会不会有别的女人来取代景仁宫,她的福全注定一辈子是要被弟弟压着的。   “你们准备好礼物,明日一早我去探望佟贵人。”宁嫔翻过身,蜷缩成一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翌日早朝,朝臣们恭喜皇上喜添龙子,福临恩赐佟图赖等可进宫探望佟贵人,另外传皇太后的旨意,晋封佟贵人为嫔。   散朝时,大臣们纷纷围拢佟图赖,鳌拜和索尼从边上走过,索尼听见鳌拜向他念叨:“佟家靠着女儿,可是翻身了,不然一辈子压在多尔衮的阴影下。”   索尼道:“佟图赖战功赫赫,不靠女儿,他也站得稳脚跟。”   鳌拜则道:“索大人,还有将来呢?”   索尼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笑笑:“先把眼门前对付过去吧。”   京城轻车都尉府上,巴度夫人急匆匆来到女儿的闺房,一脸严肃地说:“葭悦,你听说了吗,佟图赖家的女儿,生了个儿子。”   正在习字的董鄂葭悦放下笔,起身道:“额娘放心,女儿若进宫,一定也会给您争气。” 第479章 等他,是我的本分   “生皇阿哥固然能站稳脚跟,最要紧的还是让皇上喜欢你,宫里生阿哥公主的妃嫔还少吗?你看翊坤宫、储秀宫里那几位又如何呢?”   董鄂葭悦请母亲坐,站在一旁洗耳恭听。   巴度夫人一脸严肃地告诫女儿:“就算是没名没分的暖床宫女,只要皇上喜欢她,连抚养皇嗣的规矩都能为她打破,所以啊,进了宫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皇帝的身上。”   “女儿明白,额娘,要让皇上喜欢上我。”葭悦低眉垂首,恭恭敬敬地回答,“额娘放心,只要能被皇上选中,至少就是看得顺眼,那么在看得顺眼之上,女儿会用尽心思让皇上来喜欢我。”   “明日我再请两位师傅来,好好给你纠正一下宫规礼仪。”巴度夫人说道,“佟家当初也是费尽心机的,那佟贵人进宫前天天跟着她额娘学规矩。如今倒好,我好生问她有什么经验能传授,她跟我打哈哈。”   女儿劝道:“您别生气,谁还没点私心呢。”   巴度夫人气哼哼道:“他们当初必定是向葭音做手脚了,将来你若进宫,连葭音的仇,也一并报了吧,我倒要看看,她们家能骄傲到什么时候。”   董鄂葭悦倒是冷静:“现在最怕的,还是皇上会不会选我,额娘,倘若皇上不选我……”   巴度夫人白了女儿一眼:“不选你,这个家要你何用?我生你何用?往后,眼睁睁看着那几个贱货凭着儿子踩到我头上去?”   葭悦眼神一晃,跪下道:“是,额娘息怒。”   巴度夫人摸了女儿的脸颊一把:“一定要选上,好闺女,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也为了额娘能在这个家里抬起头。”   这会儿功夫,佟夫人和大少奶奶领了牌子刚进宫,太后和皇帝恩准她们月子里能进宫照顾佟嫔,佟夫人虽然谢绝了住在宫里的恩典,但这个能照顾女儿坐月子的机会,她还是不愿放弃的。   何况元曦如今晋封了位份,等出了月子就要搬去正殿里住,往后也是一宫主位,在这宫里仅次于静妃了。   “估摸着八月里新皇后入宫,新秀女入宫后,你还能跟着水涨船高。”佟夫人给女儿喂排恶露的药,哄她都喝下去,一面说着,“但是你阿玛分析,为了给科尔沁面子,给新皇后面子,也不能这么快就再晋封你,所以你别着急。”   “我急什么?”元曦问,“反正封什么不都一样。”   大少奶奶在边上温柔地笑道:“封了妃位,就能抚养小阿哥了呀,我还以为今天能看见小外甥,才央求额娘带我进来,好回家向你哥哥显摆。没想到,小阿哥这么快就被送去阿哥所了。”   佟夫人见自家女儿,一点没在乎儿子被送走,真真哭笑不得,不过这样也好,执念太深的话,给太后皇帝添麻烦,也怕影响她与皇帝的感情。   “天亮就接去了。”元曦慵懒地说,“额娘您回去后,他就没怎么消停过,不是说才出生的孩子只会吃奶和睡觉吗,哎呀,他可劲儿地哭呀,吵得我睡不踏实。”   佟夫人嗔道:“哪有做娘的嫌孩子吵,你小时候吵,我也没把你丢了啊,你嫂嫂月子里就自己带着你大侄子睡呢,人家不比你娇贵?”   元曦笑呵呵:“那可不是,我哥哥可是娶了仙女的。”   大少奶奶脸皮薄,经不起婆婆夸赞,便让石榴带她去小厨房看看。   儿媳妇离开后,佟夫人便提起了前几天那惊心动魄的事,佟图赖终归有门路能知道宫里的秘闻,可元曦不以为然道:“虚惊一场,额娘别问了,这是宫闱秘事。”   见女儿嘴巴紧,对自己都能守口如瓶,佟夫人十分安心,而她张了嘴,几句想说的话在唇边徘徊,到底还是咽下了。   佟夫人知道,那个巴度夫人上蹿下跳地,想要将她的女儿送到宫里来,将来那姑娘若进宫,只怕难消停。   如今她和丈夫都怀疑皇上对董鄂葭音有旧情眷恋,偏偏那叫葭悦的姑娘,神似她的堂姐。   八月里选秀,会是什么光景,佟夫人不敢猜,女儿将来会是什么前程,佟夫人更不敢想。   “额娘,您怎么了?”见母亲泪光楚楚地看着自己,元曦揉了揉额娘的脸颊,“您又心疼我啦?您回家后睡了吗,明儿别再来了,在家歇一歇再来。”   佟夫人竟是没把持住,眼泪落下来,匆忙抹掉说:“额娘没事,额娘睡过了,你放心。”   元曦笑道:“额娘,我好着呢,别担心我。至于三阿哥,等我好了,我会去看他的,我知道自己做额娘了,我就是还没习惯。”   “先保重身体。”佟夫人平静下来,不论如何,距离秋天还有一阵子呢,何必提醒女儿小心那些事。   “额娘,太后为什么那么喜欢我,连三阿哥的名字都跟着我起的。”元曦有些得意,“三阿哥叫玄烨,你知道了吗?”   佟夫人道:“知道了,响当当的名字。”   元曦轻声说:“巴尔娅福晋对我说过,她觉得二阿哥的名字虽然好听,但觉得取的很随便,不过是福禄寿一类的字眼。额娘,不瞒您说,我知道自己一直被优待,其实心里也很不安。当初是我主动要去慈宁宫修剪花草,想要得到太后的庇护,我想太后娘娘心里,也是明白我不是什么天真单纯的人。额娘……会不会有一天……”   佟夫人很意外,她一直觉得女儿缺心眼,但再一想,可不是嘛,她家元曦并不傻,她早就对东莪格格说过,谁真要欺负她家女儿,还真欺负不上。   “额娘,八月里,就有新人进宫了。”元曦垂下眼眸道,“额娘,不论将来怎样,我都会稳住心态的,皇上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只是他的后宫之一,在自己的屋子里等他,是我的本分。”   佟夫人心疼不已,去妆台上取来梳子,为女儿将青丝理一理,温柔地说:“大不了,继续去慈宁宫修剪花草。”   元曦笑了,也是想安抚母亲:“就是,皇上能见一个爱一个,可太后那儿,一定最喜欢我,只要我乖巧听话,不惹是生非就好。” 第480章 母性   佟夫人照顾好女儿后,便带着儿媳妇再次到慈宁宫谢恩,玉儿命她们不必这般多礼,让她们月子里常来陪伴,只求元曦的身体快些好起来。   玉儿对苏麻喇说:“这一家子人都好,实在难得,元曦的家教,注定她是要享福的人。”   苏麻喇笑道:“佟嫔娘娘还有个弟弟没长大,将来若也成了一员虎将,佟家在朝堂上的威望,可就了不得了,佟嫔娘娘在宫里自然也将有她的前程。”   玉儿问:“你教元曦打理宫闱的事,她可有悟性?”   苏麻喇应道:“佟嫔娘娘聪明伶俐,一点就通,只是对权力不看重,有些慵懒,似乎并不乐意掌权。不过也是现在还年轻,一切尚早,慢慢培养着便是了。”   “若实在不乐意,另找人也成,就让她好好陪着皇帝。”玉儿道。   苏麻喇笑:“您可真偏心。”   玉儿说:“不是偏心,是没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一切等八月里来了新人再说吧。我听雅图说,新皇后是个乖巧温顺的姑娘,和孟古青完全反过来。”   “这下可好了,皇上再也不用生气了。”苏麻喇说。   “好……是好。”玉儿轻叹,“可若无中宫之威,岂不是成了摆设,矫枉过正,又是麻烦。”   就在玉儿对未来的隐隐担心中,元曦顺利出了月子。   她新封的嫔位,搬进了景仁宫正殿,住的屋子一下宽敞起来,手下宫女太监也添了好些个,里里外外越发兴旺。   出月子第一天到慈宁宫请安,众人行礼后,元曦再独自向太后行大礼谢恩。   玉儿告诫众人要以礼相待,而陈嫔、宁嫔和元曦的册封典礼,待皇后入宫后,再正式为她们举行。   说来,这一届秀女进宫后,陆续为皇帝开枝散叶,极好地履行了她们该有的责任。接下来若是有新人进宫,她们就要做好榜样,就要立好规矩。   众人都明白,再往后三年,可能就没她们什么事儿了。   “哎……”   离开慈宁宫时,陈嫔在前头叹了一声,分明年纪轻轻,却已变得毫无活力,失落的人,不与任何人言语,径直离开了。   杨贵人紧赶慢赶地跟过去,这一边宁嫔下了台阶,对元曦笑道:“改日我去看二阿哥时,我们一起去可好,往后去阿哥所,也有个伴了。”   宁嫔一向清冷高傲,自然她的傲与静妃那般不同,用巴尔娅的话来说,就是怪怪的。   元曦虽然救过她,也觉得合不来从没打算做朋友,便只是客气地笑了笑。   二人分开后,元曦随巴尔娅回她的小院看望小公主,粉嘟嘟的小奶娃惹人喜爱,元曦自言自语说:“我都不记得三阿哥长什么样了。”   巴尔娅嗔道:“你可真行,你不想儿子吗?”   元曦坦率地说:“我都没抱过他。”   巴尔娅看着她,憋了半天,只能无奈一笑:“也是,又不是人人都喜欢小孩子。不过元曦啊,三阿哥可不一样,你别傻乎乎的。你看玄烨这个名字,是太后亲自给取的,我还听说一件事,比起名字还了不得。”   元曦不以为然地将小婴儿放入摇篮里,拿着布老虎吸引她的注意。   巴尔娅说:“三阿哥长得像太后的小女儿,那位十几岁就没了的阿哲公主。”   元曦这才来了兴致:“姐姐听谁说的?”   “苏麻喇姑姑对太后念叨的时候,我听见了几句。”巴尔娅正经道,“听那晚在景仁宫的宫女说,太后当众对皇上也这么说来着,说三阿哥像阿哲公主。”   元曦猜想,她的儿子会因为素未谋面的姑母的缘分,而得到祖母格外的疼爱,且人人都知道,太后年轻时如何宠爱教导她的三个女儿,可她自己……   “姐姐,我现在对三阿哥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太后会讨厌我吗?”元曦紧张起来,“太后也曾叮嘱过我,不要因为生了女儿就嫌弃,那样不配做母亲,虽说我生了儿子吧……”   元曦给巴尔娅出主意:“咱们回头,问问苏麻喇姑姑呗,其实为了我抚养小公主的事,太后很为难,现在你这么乖,太后那儿必定是松了口气的,这我敢打包票。”   玉儿的确是松了口气,本以为皇帝疼爱元曦,元曦若舍不得孩子,恐怕又要坏了规矩,没想到那孩子迟迟不开窍,生了个孩子,就跟没事儿人似的。   其实佟夫人来向太后请安时,就主动提到了这件事。   彼时玉儿宽慰佟夫人说,就算是带过弟弟的姐姐,或是带过侄儿的姑姑,这和做母亲终究是不同的,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母亲,何况宫里规矩大,元曦看得开,反而是好事。   说来,自从没有了孟古青的闹腾,宫里的日子安宁美好,仿佛让人忘记了时光流逝,一转眼已是入夏,各宫新作的夏衫都送来了。   再过几个月,皇帝将再一次大婚,科尔沁的陪嫁陆陆续续地送过来,这一次他们也极隆重,丝毫不比前一位怠慢。   元曦如今是一宫主位,少不得要担当一些宫里的事,这一日便与宁嫔一同领命,来坤宁宫查看家具摆设是否周全。   她们在这里,都留下噩梦一般的回忆,仿佛坤宁宫里每块地砖都见过妃嫔的眼泪,元曦都不记得自己跪了多少回,而宁嫔的嘴角如今还留着被灌药撕裂的伤痕。   元曦到偏殿去转了一圈,再回来时,走过窗下,刚好看见宁嫔坐在主位上,她忙拉住石榴,摆了摆手,两人又退回偏殿去,直到宁嫔来找她们。   石榴没看见那一幕,就特别好奇发生了什么,回到景仁宫后一直问小姐怎么了,元曦严肃地说:“别再问了,我突然不想进去了不行吗?”   “这么大的脾气?”福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元曦转身看,皇帝不仅不声不响跑来了,他怀里竟然还抱着三阿哥。   一屋子人行礼,福临则催元曦:“快把儿子抱过去。”   元曦现在已经能记得住三阿哥的模样,但每个月也就见那么两三回面,只怕儿子只记得乳母,还不认得她这个额娘。   “皇上怎么把三阿哥抱来了?”元曦道,“这可不大好,二阿哥都会走路了,还没去过翊坤宫呢。”   福临说:“那就抱去,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就不想儿子?朕是心疼你。”   怀里的小娃娃,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元曦,仿佛每一次都是重新认识母亲,但是他笑了。   “朕经过阿哥所,听见哭声,这小东西哭起来可厉害。”福临笑道,“顺路进去看了眼,朕一抱他就不哭了,乖得很。”   元曦问孩子:“玄烨,你认不认得额娘?”   那么丁点儿大的孩子,根本听不懂人话,但也许是母子连心,在元曦怀里一直很乖,不久后就在母亲的臂弯里睡着了。   热乎乎软绵绵的小人儿在怀中,元曦呆呆地看着他,说来,她昨天晚上就梦见儿子了,今早醒来时,有几分惆怅。   “皇上,石榴她们都说,我不像做了额娘的人。”元曦看向福临,“我可是看着我额娘照顾我们兄弟姐妹长大的。”   福临说:“你太乖太听话,巴尔娅的事在前头压着,你就知道到你这儿不能再闹,你把所有的感情都克制住了。”   元曦怔怔地看着皇帝,福临微笑:“都跟了朕快三年,朕还不了解你吗?”   元曦眼眶湿润,是啊,一眨眼,都要三年了。   福临温柔地说:“照你原来的样子就好,朕稀罕,额娘也喜欢,最重要的事,你自己也不累,哪有人能面面俱到,也不是人人都能不忘初心。”   元曦心内感慨,抱着玄烨,将儿子亲了几口,莫名其妙地就哽咽了:“玄烨,额娘想你。”   福临道:“常去看看吧,反正你去了,就让宁嫔她们也去,朕不愿那些冰冷的规矩,断了母子情分。”   元曦谢恩,将玄烨轻轻放在榻上,两人围着孩子说了半天玩笑话,福临打了个瞌睡后,又一起将孩子送回阿哥所。   彼此在乾清宫外分开,皇帝自然有他忙不完的政务,恭送皇帝后,元曦就打算回宫去。   但是转入景仁宫时,远远看见有人往坤宁宫搬东西,又让她想起了先头看见的那一幕。   宁嫔坐在皇后的宝座上,那仿佛要睥睨天下的气势,想起来就心惊胆战。   元曦明白,不是皇帝抱来了三阿哥,说那些话哄她高兴才激发她的母性,而是意识到了未来可能的危险,她要保护玄烨,保护自己的儿子。(19:00更新) 第481章 新皇后入宫   顺治十一年六月,皇帝奉皇太后旨意,立科尔沁镇国公绰尔济之女,博尔济吉特氏为后。   这是大清入关后的第二位皇后,也是顺治帝的第二任妻子,已废的静妃只做了短短两年的皇后,朝野上下纷纷猜测这一位,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八月举行大婚,如旧年一样的隆重,元曦和宁嫔、陈嫔三位,跟着苏麻喇做了不少的事,自然苏麻喇也从中看出三位的品行聪慧和能力,好为日后做打算。   这一日坤宁宫里全部布置好,新皇后也已经到了京城,就等后天吉日举行大婚。   元曦带着宫人退出,看着他们关上宫门,内心感慨万千。   她从没想过,会有一天,竟然要为自己的丈夫准备婚礼,而她这辈子,都没机会穿上凤冠霞帔。   所以,怎么可能高兴,怎么可能衷心祝福皇帝,但又想,新皇后若贤惠,皇上以后再也不必为内宫的事操心,她就愿意侍奉中宫,心甘情愿。   在帝后大婚的当晚,太后下旨,日后免去六宫到慈宁宫晨昏定省,一切以坤宁宫的旨意为主。   元曦站在殿前听完宫人传话,遥望坤宁宫那边的灯火,隐约还有喜乐传来。   这一次元曦的嫂嫂被选为侍婚的福晋,会比她更早见到皇后的模样,说好了离宫前到景仁宫来一趟,告诉她坤宁宫里的光景。   夜色渐深,元曦在灯下亲手书写送给皇后的贺礼上的笺子,石榴在外头晃来晃去,终于听见她喊:“大少奶奶,您可算来了。”   元曦放下笔,便见嫂嫂被石榴带进来,命嫂嫂免礼,笑道:“嫂嫂说句话就走吧,已经这么晚了,额娘和哥哥都该担心您了。”   少夫人笑道:“回娘娘,坤宁宫里合卺礼一切顺利,新皇后模样娇小,个头比石榴还小些呢,妾身偷偷看了眼,眼眉怪柔和的,但满脸满眼睛都是害怕,有些可怜。”   她说着,忙捂了嘴,自责道:“娘娘恕罪,您看我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能说皇后可怜。”   元曦道:“在我面前不碍的,嫂嫂回家时,别在额娘面前这么说,小心她挑你的不是。”   少夫人笑道:“您放心,额娘可疼我了。”   元曦起身来送嫂嫂出门,叮嘱她天凉加衣,说几句哥哥的坏话,便把人送走了。   坤宁宫那一头的灯火渐渐熄灭,皇帝和皇后到了吉时就要睡觉,谁说做皇帝有意思呢,连睡觉都被人盯着,掐着时辰一刻都不能耽误。   坤宁宫里,福临已经躺下了,熟悉的宫殿,熟悉的床,即便换了家具摆设,也无法抹去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他和孟古青的每一句争吵,此刻都重新回到眼前,让他烦躁不已。   身边的人,挪动了一下身体,福临转过头看,两人对上眼睛,皇后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娇弱的身躯紧紧蜷缩着,十分害怕。   回想三年前,他和孟古青,从新婚之夜就开始吵,足足吵了两年,福临许诺会守护她到尽头,可他根本不敢想,走到尽头竟然会是因为董鄂葭音。   一年了,她成为萧家的媳妇一年了,是不是……也有孩子了?   “睡吧。”福临道,“朕暂时不想碰你,过些日子安定下来,你熟悉了朕,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到时候再说。”   “是。”新皇后怯怯答应,而后用力闭上眼睛,可眼皮子底下的眼珠不断颤动着,显然她很害怕,怕极了。   “别……”福临本想说别怕,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他翻过身来睡,想着从今往后就这样也挺好的,堂堂帝王,却要费心思去应付一个个自己并不在乎的女人,真是窝囊极了。   想到“窝囊”这两个字,头一次就是从孟古青嘴巴里吐出来,福临莫名地又烦躁了。   在孟古青眼里,他做什么事都是窝囊的憋屈的,不像个皇帝,更不像个男人。   福临恼火地闭上眼睛,想着什么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眼前不自觉地出现了董鄂葭音的字画。   虽然那些字画已经被锁了整整一年,可一笔一划每一抹色彩,早就刻在他的脑袋里。   “你过得好吗?”福临在心里默默地问,难道因为求而不得才是最好的,选秀再见葭音,至今整整三年,经历种种后他不仅没有放下,反而思念越重。   但不论如何,这一次的大婚,算得上皆大欢喜,顺利而圆满地结束了婚礼后,很快就要准备新一轮的选秀。   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所有人都惊讶,竟然三年了。   且说八月除了帝后大婚外,亦是太祖努尔哈赤,和太宗皇太极二人的忌日,今年博果尔被皇帝派遣回盛京祭祖,没有参加皇帝的大婚。   但博果尔从离开北京城的那一瞬起,就被玉儿派人盯上了,盛京留守者爱新觉罗家族一些上年纪的长辈,虽然朝堂上早就没有他们说话的份,但关键时刻还是可以拿出来撑一撑场面。   玉儿要求随行的人盯住博果尔,既不能让他和那些老王爷贝勒们往来,更要提防察哈尔趁此机会接近博果尔。   自然,受到太后“瞩目”的,何止博穆博果尔,福临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以及八旗中有威望的皇室子弟,都是太后监视的对象。   她身在慈宁宫,能知天下事,也终于明白皇太极当年是修炼到何种境界,才能让多尔衮一辈子都没发现他如何被皇太极“断子绝孙。”   此刻,千里之外,鄂硕办差途径浙江,到亲家府上拜会,顺便探望女儿。   鄂硕官阶高,将门出身战功赫赫,萧巡抚少不得以礼相待,繁冗的待客礼仪之下,父女俩倒是不能好好说话。   终于得闲,葭音带着父亲往她住的院子去,说起丈夫,道:“入夏以来一直病着,茶饭不思,越发消瘦,怪可怜的。”   鄂硕轻声问:“他待你可好?”   葭音颔首:“相敬如宾,他身体不好,脾气还算好。”   鄂硕道:“罢了,盼他早些康复,万一、万一……”   葭音眸光盈盈地望着父亲:“阿玛想说什么?”   鄂硕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万一有不测,阿玛会想法儿接你回家中去,就不要留在这里了。”   葭音收回目光,没有回应。   父女俩继续往前走,提起堂妹葭悦下个月要入宫选秀,葭音道:“我已经给她写了书信,但其实我都不记得经历过什么了,没想到,这么快就三年了。阿玛,听说元曦妹妹生了皇子,封了嫔位是吗?”   鄂硕到:“佟嫔娘娘前程似锦,三阿哥十分受太后宠爱,我听你佟伯父说,如今佟嫔娘娘已经开始协理六宫之事。”   葭音笑道:“那就太好了,之前曾听佟伯母伤心女儿在宫中受欺负,我记得罚跪罚站什么的,那时候真担心啊。”   “个人有个人的造化。”鄂硕对女儿道,“谁知道你那堂妹又是什么命呢,你的婶母真是挖空心思地要把她送进去。可这事儿到头来,还是要看眼缘,皇上连你的样貌都看不中,又怎么会看得上她。”   葭音只对父亲道:“有了消息,给我捎个信。”   说来,皇帝对待这一次的选秀,较为随意,一则膝下四个孩子嗷嗷待哺,可谓子嗣兴旺,再则额娘也说了,选秀不见得非要给皇帝选女人,给王公子弟安排婚事也是十分重要的事。   既然和自己不相干,福临心思就没那么重,而且有元曦这般乖巧温柔又聪明的女人在身边,他觉得很满足了。   至于皇后,大婚以来,一切太平,妃嫔们到坤宁宫请安,大家客客气气。   新皇后十分温柔,说话声音极小,反而是跟着她的婢女有几分气势,皇后知道这宫里哪几个是得宠的,连对巴尔娅说话,都很和气。   回想当年头一次见皇后,再看如今,所有人都唏嘘感慨,那真真是天壤之别,既然皇后善待众人,她们也乐意尊敬这个娇小胆怯的中宫娘娘。   玉儿见后宫太平,就把更多的心思放在朝政上,到今年,内宫十三衙门正式设立,吴良辅如今统领内宫一切事物,这叫玉儿内心不安。   朝政的事,她本想放手让福临去闯,如今则决定,暗中掌握一切,继续培植属于她的权势,以备不时之需。   而正如她所料,盛京传来消息,察哈尔的人在那里,秘密会见了博穆博果尔,据说去的人里头,很有可能就有阿布奈本人。   那一日元曦到书房送茶时,看见太后在香炉里焚烧信件,她放下茶,转身要走时,被太后喊住了。   “慈宁宫的事,你是不是时不时会向皇上提起?”玉儿问道。   “回太后的话,臣妾不敢多嘴。”元曦深知伴君如伴虎,慌地跪下,“太后娘娘,是不是您误会了什么?” 第482章 慈宁宫的奸细   虽然元曦心里更偏向皇帝,偶尔会告诉他一些太后的喜怒,可说的最多的,也是太后今天胃口可好,是下棋了还是画画了,关于一些私密或是朝廷的事儿,元曦是半个字都不会多嘴。   同样的,皇帝在景仁宫偶尔念叨一些朝廷的事,她也从不往慈宁宫搬。   可是,慈宁宫出了奸细。   如今吴良辅成了皇帝内宫衙门的一把手,玉儿早已不能像从前那般对他呼来喝去,甚至严刑拷问,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福临能把吴良辅推上去,就明摆着“告诫”玉儿,别轻易动他的人。   也许是从孟古青进宫开始,也许从更早开始,甚至可能从头到尾,他们母子俩就暗暗较着劲。   多尔衮还在的时候,福临主动要求为玉儿设立书房,不就是“用心良苦”吗?   玉儿并不灰心,帝王若没半分狠劲,如何威服天下,但玉儿希望福临不要只会窝里横,那就真算不得什么出息了。   元曦被吓得半死,但吓完之后,就冷静了,她明白太后的愤怒,岂能容一个奴才,凌驾于大清最尊贵的人之上。   “不是为了挑唆你和皇上,特别告诉你这件事。”玉儿命元曦起身,对她道,“额娘是希望你不要被人利用,稀里糊涂地就做了错的事,对这宫里所有人,哪怕是我,面上能装糊涂,心里要明白。”   元曦一脸严肃:“太后娘娘,您说的每一句话,臣妾都记着的。”   玉儿则道:“吴良辅面上看着忠厚,可我始终不能信他的为人,如今新皇后进宫,下个月可能又会有新人入宫,他最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奴才,你未必要面上端得高高在上,凡事放在心里,别让他揣摩你的心思。”   元曦连连点头,朝门外看了眼,压低声儿问:“太后,那慈宁宫的奸细怎么抓?”   玉儿道:“抓了,就等同是挑衅宣战,抓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无穷无尽。”   元曦低着脑袋,手指绞着衣摆,难以置信地问:“真的是皇上吗?”   玉儿颔首:“没什么稀奇的,这很正常,皇上的眼睛若不能遍布天下,如何做君王?”   “是。”   “元曦啊,把心胸放开阔一些,把眼光放长远一些。”玉儿道,“额娘年轻的时候,就太爱钻牛角尖,不如你明白,吃了不少的苦。那个时候觉得无怨无悔,不论如何要争一口气活得明白,现在才发现,因为太执着,错过了很多事,浪费了很多时间,直到失去才后悔才醒悟,可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娘娘……”   “转眼就三年了,这日子快得就跟没过过似的,可回头想想,还真发生了不少的事。”玉儿含笑道,“你连孙子都给我生了。”   元曦赧然含笑:“是托您的福。”   玉儿道:“你最珍贵的,也是旁人学不来的,就是守本分。看着木讷老实,少不了一颗强大的内心,看了你三年,额娘很满意,也很羡慕你。”   元曦抿着唇,虽然太后在夸她,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这里头的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太后娘娘,我家祖母虽已驾鹤西去,但臣妾小的时候曾听祖母教导,防小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坦荡荡。”元曦道,“活得坦荡潇洒,问心无愧,就能一辈子把脊梁骨挺直了。”   苏麻喇从门外来,笑悠悠问:“太后和娘娘说什么有趣的事儿,不叫奴婢听一听?”   玉儿嗔道:“我们娘儿俩说悄悄话呢,和你不相干。”   元曦方才被吓得半死的心,早就平静了,学着太后的模样说:“姑姑,我和太后说悄悄话呢。”   苏麻喇说她去了一趟阿哥所,二公主如今走路已是很稳,二阿哥也摇摇晃晃能跟在小姐姐身后迈两步,两个娃娃在阿哥所里热闹极了,就盼着三阿哥也快快长大。   元曦笑道:“比起我来,三阿哥和皇上更亲,皇上一抱他就不哭,比奶娘嬷嬷们都好使。”   太后到底是太后,想做什么一句话就成,苏麻喇和元曦都勾得她想念孙儿们了,便要人把孩子们都送过来。   慈宁宫顿时热闹,小公主满屋子转悠,福全坐在地毯上玩玩具,咿咿呀呀地自己和自己哼哼半天。   玄烨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抱着自己的祖母,转眼就快半岁了,模样儿渐渐长开,竟是越长越像他的小姑姑,就算玉儿不想偏心,也由不得自己。   孩子们被送到慈宁宫,宁嫔和杨贵人自然都想来看一眼,刚好大家都在储秀宫里喝茶,商量着之后选秀若有新人进宫,她们该如何相处的话,有宫女说阿哥所把孩子都送去了慈宁宫,太后那里正热闹。   杨贵人想念女儿,便撺掇宁嫔:“娘娘您去吗?”   陈嫔在边上冷幽幽道:“太后若想你们去,早就派人来传话了,何必自己上门讨没趣呢?”   宁嫔亦是道:“我前几日才见过二阿哥,不必去了。”   “可……”杨贵人见众人都是这个态度,不情不愿地又坐下,轻声嘀咕道,“她在慈宁宫,想见就见,凭什么。”   屋子里静了片刻,有人道:“那时候谁能想到,她会有今天,说到底还是脸蛋子长得好看,咱们比不过家世,也比不过脸蛋子,怨谁?”   宁嫔觉得无趣,起身道:“多谢姐姐的茶,我先走了。”   其他几人也跟着离去,她们一散,杨贵人就问陈嫔:“宁嫔说她去见过二阿哥了,几时的事儿,怎么没人叫我去看看公主呢?”   陈嫔冷笑:“这宫里怕是就你一个傻子,人家可是花了不少钱的。”   杨贵人呆了半晌,问:“难道,是贿赂吴总管?”   陈嫔颔首:“吴良辅现在权力大得很,连太后都不过问他,我也是听人说的,瞧见宁嫔的人去找吴良辅,现在她自己漏出来了,怕是错不了。”   杨贵人生气地说:“说好了的一起去,她也太不厚道。”   陈嫔却道:“她家里也不宽裕,宫里这点俸禄够什么使的,吴良辅那儿怕是个无底洞,我劝你呢,想仔细了。你生的又不是皇阿哥,白花那银子做什么?”   “有的人就算家里有钱,也不必花银子,什么都是白捡的便宜。”杨贵人说,“真希望来两个漂亮的秀女,把她比下去。”   这一日,佟夫人带着儿媳妇,到巴度府上回礼,巴度夫人热情招待,摆了家宴请她们吃过饭再回去。   一屋子都是女眷陪坐,府里几位体面些的姨娘也在,说说笑笑时,下人来上菜,董鄂葭悦便起身帮忙布菜。   这本是晚辈的待客之道,可佟夫人却眼睁睁看着年轻的孩子腿一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众人大乱,七手八脚地将人抬走,佟夫人不知如何是好,边上一位眼眉妖艳的姨娘却对她轻声笑道:“不碍事,是饿出来的。”   “饿出来的?”佟夫人惊讶不已。   “这不是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嘛,才多大的孩子呐,就饿着她不给吃口饱饭,您方才见到她动筷子了吗?”姨娘啧啧道,“我家夫人,真是疯了。”   不多久,巴度夫人回来了,请佟夫人借一步说话,这眼看着就是选秀的日子,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传出去什么昏厥病倒的话,什么前程都毁了。   佟夫人自然不会到外头宣扬,可她知道,董鄂葭悦若是选不上,巴度夫人这口恶气,必定要出在她们身上,真是早知道何必来这一趟,实在多事。   婆媳俩离开巴度府,做一驾马车回府,少夫人不可思议地问:“额娘,咱们娘娘选秀时,也不吃饭吗?”   佟夫人连连摇头:“我也不至于饿着她,只是怕她吃坏肚子或是上火,稍稍克制着的。自然了,国纲那小子,每天夜里偷偷去给他妹妹送肘子肉烧鸡的,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少夫人道:“我小时候爱漂亮,见家里的嫂嫂因为生孩子后发胖,心里害怕自己也变丑就不肯吃饭,我家老太太说,太瘦了将来可生不出娃呢,我才怕了的。”   佟夫人笑道:“真是托老太太的福了,我才抱上孙子,苗条虽好,可不能太过了,干柴似的,又好看到哪里去。”   玩笑话说过,便是正经话,少夫人嘀咕道:“但愿她们家别选上,一定不是省油的灯,回头欺负我们娘娘。” 第483章 董鄂氏,留牌子   帝王恩宠,不可靠,但得到太后的喜欢,实在难得。   佟夫人明白女儿如今在慈宁宫算是站稳脚跟,家世样貌、性情子嗣,佟元曦都齐全了。   将来的日子,只要皇上不过分亏待元曦,只要元曦不偏执追求什么帝王之爱,又或是别被小人利用走上歧路,元曦和三阿哥的前程,就错不了。   佟夫人心中默默念佛,希望她的女儿,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国纲告诉她,元曦当年努力在选秀时让自己表现得好,是因为喜欢皇上。   “你那日回来说,新皇后温柔和顺,这么些日子来瞧着,还真是。”佟夫人叹道,“这董鄂葭悦要是撂在前一位的手里,皇上未必敢要,可现今这一位,就难说了。”   马车缓缓往家里去,路上能看见许多从各地来的秀女,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今秋冷得早,树叶黄得也早,还记得初入宫的那个秋冬多难熬,之后的日子,却几乎是飞着过去,好些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晃眼都过去好久了。   元曦在院子里,看着宫檐下飘落的黄叶,对身旁的石榴说:“你说那个时候的宁贵人,是被逼到什么份上,才会想出用落叶做贴画送给太后?”   石榴小声道:“您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求巴尔娅福晋带您去慈宁宫见太后的呀,其实现在她们还在念叨这件事,说您心机深重豁得出去,宁嫔也不过是有样学样。”   元曦笑叹:“随她们去吧。”   那么巧,乾清宫来了人,见佟嫔就站在门前,笑着恭维道:“娘娘可是知道皇上要传话来,真是心有灵犀。”   原是福临心血来潮,要元曦陪她出去转转,这不合宫里的规矩,元曦不敢,但她更不敢随便拒绝皇帝,何况说好了的,再也不“撵”皇帝。   于是硬着头皮,匆匆换了衣裳,就到乾清宫门外来等。   福临见了她好生惊讶:“怎么这么快,朕还以为你要去求额娘答应才敢来。”   挖苦也好,随随便便的一句玩笑话也好,元曦不去多想,皇帝要是厌她,怎么会要她随行。   “皇上,西街的东坡肉可好吃了。”元曦小碎步跟在皇帝身后,“带我去吃可好?”   福临欣然:“还知道什么好吃的,你带着朕去吃。”   要说这北京城,入关十年,福临统共就没来过几回,但元曦不一样,好歹是在北京城里长大的,熟门熟路。   “你带银子了吗?”福临逗她。   “啊呀,皇上您稍等,我回去拿……”   元曦转身就跑,被福临单手拦腰捉回去,嫌弃地说:“耽误时辰,一会儿把你留在那里抵账就是了。”   皇帝大大方方出门,消息自然就传开,传到慈宁宫,苏麻喇没急着告诉格格,反是玉儿有事情要交代孩子,问元曦在哪里,才知道她跟着皇帝出门逛去了。   “回来叫她别过来请安,怪累的。”玉儿只是这么吩咐了一句,再也没说什么,苏麻喇隔了一会儿再来看,果然,格格坐在窗下出神,身上是淡淡的悲伤。   那些说好,要陪她去逛北京城的人,都不在了。   福临带着元曦,或是说元曦带着福临,走街串巷吃遍市井美食,北京城大,一天也逛不完,眼看着日头西晒,他们该回去了。   本以为就这么回家,谁知福临带着元曦绕到紫禁城外的角楼下,隔着护城河看那金灿灿的银杏从宫墙里探出来,夕阳余晖下,美得耀眼夺目。   “皇上从前来看过?”元曦惊叹,“您怎么知道这里这么美?”   “这是朕的家,朕还能不知道?”福临笑道,“好看吧?”   元曦娇然问:“皇上怎么突然这么好,还带我出来玩。”   福临嗔:“敢情朕平日里对你不好,没良心的东西。”   元曦软绵绵地说:“怎么会呢,就是……”   福临搂过她的腰肢,温和地说:“这几日见你不高兴,猜想是不是为了选秀的事心里吃醋了。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你,这本是朕也无奈的事,你别难受,不论如何,朕都把你放在心上的。”   元曦听得直飘乎乎,可她不高兴并不是为了选秀,而是担心太后和皇帝的母子关系。   她果然是藏不住的,果然还是让皇帝发现了,好在碰上选秀的事,给瞒过去了。   此刻,元曦更清楚地感受到,皇帝和太后的关系,真的不简单。   皇帝会花费心思来哄自己,可是对待他的母亲,总要隔开些什么,就算哄太后开心,也要隔开一个自己,打发她去传话。   “等玄烨长大了,也带他来看看,让他看看自己的家有多好看。”元曦只能拿儿子来掩饰她纠结的心情,“皇上,将来可以让我的哥哥,教玄烨骑马射箭吗?”   福临欣然答应:“那是再好不过了。”   二人尽兴而归,福临心情极好,得知额娘休息免了他们请安,就径直去景仁宫。   元曦是个绝不会说煞风景的话的人,这一点福临深信不疑,他喜爱元曦之余,也明白在什么人的身边才能真正高兴,哪怕知道有时候元曦是故意哄着他,他宁愿被哄着。   转眼,到了选秀的这一天,钦安殿里再次选秀,物是人非。   福临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皇后,她安静而谨慎,温柔气质,国母之威。昔日孟古青虽不好,可满身贵气,派头十足。   眼前走过一排排秀女,福临意兴阑珊,心情更是越来越压抑。   三年前他想的是,三年后可以大大方方把董鄂葭音选进宫,结果事与愿违,从今往后,他再也看不见她。   又一排秀女进殿,福临端茶来喝,都懒得瞥一眼。   只听內监唱报:“轻骑都尉董鄂巴度之女,董鄂葭悦。”   福临心里一颤,抬起头,相似的名字之下,是一张神似的脸,温柔的声音说着:“奴才董鄂氏,叩见太后娘娘,叩见皇上,叩见皇后娘娘……”   福临问:“鄂硕与你什么关系?”   董鄂葭音应道:“回皇上的话,鄂硕将军是奴才的堂伯父。”   福临放下了茶,又仔仔细细地看着地上的女子。   这一切,玉儿都看在了眼里,默默与苏麻喇对视,苏麻喇揣摩格格的心思,而玉儿恰恰是松了口气。   幸好这女子到眼门前了,不然若是叫皇帝知道自己故意筛去董鄂葭音的妹妹,且神态举止和正牌的那位还那么神似,福临必定会怨恨她,指不定连董鄂葭音被指婚的事,都算在她头上。   “董鄂氏,留牌子。”太监的唱报,一下窜到董鄂葭悦的心里,终于,她得偿所愿。   御花园这边的消息,时不时往内宫传,储秀宫离御花园近,众人都聚在这里,等了好半天也没动静,这会儿终于说选了一个。   “董鄂葭悦?”众人念叨着这个名字。   “我记得三年前,有一个特别漂亮的秀女,最后没选上的。”杨贵人抬着脑袋回忆,“好像也是董鄂什么来着。”   众人看向宁嫔,宁嫔很尴尬,她家和那一府望族,半点亲戚都沾不上,越发显得她出身寒酸。   不过她也记得,三年前的确还有一个像佟佳氏那样美丽的秀女,最后没选上。   “是不是同一个人?”   “回头问清楚,就知道了嘛。”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陈嫔问她的小太监:“你们看见模样吗,模样怎么样?”   那小太监不敢直说,被威吓了几句,才战战兢兢地说:“漂亮极了。”   有人拍着巴掌说:“好好,我看景仁宫那一位,还怎么嚣张。”   但元曦这会儿不在景仁宫,在慈宁宫,和巴尔娅一道帮苏麻喇姑姑算慈宁宫的开销,自然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终于有消息来了。   “董鄂葭悦?”元曦也觉得很奇怪,嘀咕着,“难道是葭音姐姐的妹妹?”(19:00更新) 第484章 我是有福气的   巴尔娅在一旁说:“那年,皇上也是头一个选了你的。”   元曦浅笑不语,低头继续核对花销账目。   皇帝曾亲口对她说,当年选她是因为觉得太后似乎看得顺眼,后来才慢慢有了感情。就不知道这一次,皇上又是为了什么选的这第一个人。   然今届选秀,皇帝统共才留了五个人,两日后有了册封,其中四人封了答应,独董鄂氏封了常在,所有人的位份都不算高,但董鄂氏的与众不同,已经显露出来。   选秀之后,皇帝没再翻过后宫的牌子,景仁宫也不去了,倒也是一阵子朝务繁忙,乾清宫里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元曦能听见动静。   但就连巴尔娅都知道,皇上大概是看上那个姓董鄂氏的新常在了,反正将来这样的事,一定会越来越多。   巴尔娅守着自己的小公主,日子过得也充实,元曦一旦离了皇帝的事,出了慈宁宫外,她就无所事事。   宫外佟府中,少夫人从门外归来,她代替婆婆去巴度府上送贺礼,佟夫人已经等候许久,拉着儿媳妇问:“怎么样?”   “巴度夫人那鼻孔都要冲天上去了。”儿媳妇说道,“我就没见过这么狂的人,也不过是封了常在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话出门可不许说。”佟夫人叮嘱,“咱们心里知道就行了。”   少夫人忙道:“额娘放心,我可不能给咱们娘娘惹麻烦。”   那之后一整天,佟夫人心情都不好,夜里见了丈夫,说起这件事,佟图赖说:“可见皇上是爱屋及乌,错过了董鄂葭音,见了这个像的,就立马要下了。”   “咱们元曦可怎么办?”佟夫人道,“恩重恩驰的事儿,我早就开解过她,怕就怕那家子养出来的女儿不是好人。我寻思着,要不要把董鄂葭音的事告诉曦儿,让她心里有个底。”   “这三年,皇上疼她宠她,她哪里知道皇上心里另存了一个女人呢,早说晚说都是伤心事。”佟图赖道,“还是先别说了,多骗一年是一年。”   佟夫人叹息:“但愿曦儿能把心胸放开,身为后宫,这就是命。”   夕阳西下,明日新宫嫔就要进宫,这次也有两位住到了东六宫来,开了后头的钟粹宫,元曦过去帮着打点了一番,顺路又走到了她最初住的地方。   “明天她们是不是要来景仁宫向您请安的?”石榴问小姐,“奴婢准备好了见面礼,一块帕子、一盒香料,还有两盒胭脂,您看成吗?”   元曦根本没听进去,回过神问石榴:“你说什么?”   石榴很心疼:“您心里不好受吧,皇上这么快就……”   元曦嗔道:“没有的事儿,我就是感慨,三年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三年,大概会是我人生里最美好的三年,既年轻又纯粹。”   元曦深吸一口气,扶着石榴的手往回走,“我是有福气的,我最早最早来到皇上身边,往后就算来再多的人,也不能和我比。她们不会知道皇上年少时的模样,不会知道将来沉稳又大气的皇帝,曾经也有孩子气,也会发脾气,相反,往后她们所见的一切,我也都能看得见。”   石榴说:“您若能想得开,再好不过了,夫人一早说过,宫里的日子就是这样的。”   元曦点头:“我还有玄烨呢,我这三年度过的光阴,几乎是人家一辈子的福气。”   她们缓步走回景仁宫,刚好遇见福临从乾清宫侧门出来,那架势并不是要往景仁宫的方向走,可是看见元曦,还是走过来了。   他们好几天没见上面了,仅仅隔着几道宫墙,却好像天涯海角那么远。   “去哪儿了?”福临问。   “去钟粹宫看看,明天新答应们要住进去了。”元曦笑道,“皇上,这东六宫一片,可算要热闹了。”   福临心里一咯噔,想到董鄂葭悦,真说长得像葭音倒也不至于,但似乎是家族血脉的共通,那么一晃眼的,就能在她身上看见葭音的影子。   “那些事,让底下奴才去做吧。”福临说,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眸道,“秋燥的很,朕想喝汤润润,石榴,现在做来得及吗?”   石榴忙道:“回皇上的话,来得及,奴婢这就回去预备下,您几时来都成。”   天色渐晚,景仁宫的小厨房里,炖了冰糖雪梨,又熬了萝卜鸭汤和清淡的野菌汤,香气四溢,就等着皇帝驾临。   元曦自顾自地先把御膳房送来的晚膳用了,被石榴埋怨她心也太大,可元曦说她饿了,天知道皇上几时来,又或是不来了。   但福临答应的事,还是做到了,不算太晚的时辰,圣驾久违地到了景仁宫,皇帝要喝的汤,刚刚好不凉也不烫,但福临埋怨元曦:“都等不及和朕一道用膳?越来越没规矩。”   元曦笑悠悠:“日子长着呢,一顿饭罢了,皇上下回再来,臣妾一定等。今天忙了一整天,回过神肚子饿极了,您不心疼呀。”   其实皇帝这两三年里到景仁宫,几乎都是不打招呼的,有时候御膳直接送过来,有时候到了让石榴随便弄点吃的,难得有几回是正儿八经翻牌子,大多时间,说来就来了。   今天特别说这些话,元曦心里明白,皇帝对她多少有那么一点愧疚,她默默地收在心里就好。   隔天大雨,在这个时节很少见,大雨砸在地面上,说话都要大点儿声才能听见,小泉子撑着雨伞也湿了半身,跑来告诉元曦:“主子,新人进宫了。”   董鄂葭悦住在西六宫咸福宫的西配殿,另两位答应随宁嫔居翊坤宫,再两人住到了东六宫的钟粹宫,但她们落脚后,太后就下旨说今日雨大免礼,明日再见不迟。   元曦这儿预备了见面礼,命小泉子和来旺送到各处去,自然太后免礼,元曦她们不敢尊大,就怕几位新人不懂,特地跑来,彼此都尴尬。   咸福宫里只有董鄂氏一人住,进宫后,底下的人都称呼悦常在,她见了景仁宫的人,便热情地说:“不知佟嫔娘娘是否还记得我的堂姐,堂姐来信,提起过佟嫔娘娘,请你们替我转达问候,明日天晴后,我一定去请安。”   元曦还没见到本人,但小泉子和来旺都说:“悦常在可漂亮了,虽然不能和主子您比,但在西六宫,算得上头一份了吧。”   石榴不屑道:“能有她的堂姐美吗,你们是没见过那位董鄂小姐呢,跟画儿似的。” 第485章 也不过如此   大雨下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消停,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日夜里,石榴就给小姐床上加了一层褥子。   入夜安寝,元曦躺在卧榻上,伸手在皇帝睡的地方,就在昨晚,他还躺在这里.虽然没有行云雨之欢,但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元曦记得很清楚,是她先睡着的。   皇帝待她好,是真的,可是这三年,太快了。   元曦翻身背过去,不愿叫任何人看见她的眼泪。   宫里的日子,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事,只有慈宁宫院子里的花草,四季常新。   隔天放晴,秋阳艳艳,元曦打扮整齐来慈宁宫,随皇后一道进宫请安,再之后,便是五位新人进门行礼。   她终于见到了董鄂葭悦,恍然间仿佛看见葭音姐姐,自然再仔细盯着看,也就不那么像了。   太后和皇后叮嘱新人要安分守己,要和睦相处,进宫来便是侍奉皇帝,从此心无杂念,各自做好各自的本分。   三人听罢训言,便要照着规矩挨个儿宫门去请安,元曦也早早回景仁宫,等着客人来。   五位新人是一道来的,走进门的时候,董鄂葭悦很自然地走在最前面,虽然都是低位份的后宫,好歹她们之间也有高低之分。   石榴在正殿摆了蒲团,五位行礼,一则向元曦请安,再则谢过佟嫔娘娘昨日的赏赐,元曦这儿又另外备了一份见面礼,说的也只是些客气的场面话。   “家姐时常在信中提起娘娘,臣妾一直期待能见上娘娘一面,好转达堂姐对您的问候。”董鄂葭悦谦卑恭敬地说,“家姐说,多谢当年在府上得娘娘照顾。”   元曦还很惦记葭音姐姐,但对眼前这位毫无兴趣,只是含笑敷衍了几句话,不多久后,便请她们到别处去坐坐。   石榴送五位新人出门,目送她们走远,她们果然也不敢堂而皇之地从乾清宫门前过,往北绕到后面去了。   “她们运气好,搁三年前,头一天还不把膝盖跪青了。”石榴对身旁的香草说,“咱们娘娘还让给垫上蒲团呢。”   香草说:“老嬷嬷讲,老早那位皇后给做规矩,倒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事,后宫至少服服帖帖不敢造次,现在这一位太温柔和气,就怕新人来了,稍稍得宠后,就蹬鼻子上脸。”   “横竖还有太后娘娘在呢,不怕。”石榴拍拍身上的尘土,“咱们照顾好主子就成了。”   东西六宫一大圈转下来,就算有蒲团垫着,膝盖也疼,三位嫔位的娘娘也罢了,几个贵人还正儿八经地等着她们叩拜,谁叫矮人一等就必须低头,新人们也无话可说。   回到咸福宫,董鄂葭悦就掀起裤腿看她的膝盖,陪嫁的婢女冬燕拿来热帕子给她敷着,说道:“听说宫里的人都有几件法宝,其中一个就是护膝,绑在膝盖上,到哪儿都像带着垫子呢。”   董鄂葭悦捂着膝盖说:“要是落出来多丢脸,往后就好了,哪能天天像这样跪着。”   冬燕撇撇嘴,便去一旁收拾东西。   桌上堆满了各宫赏赐的见面礼,董鄂葭悦看了眼,问:“我记得宁嫔送的是一盒糕点?”   “是呢。”冬燕翻出糕点,转身看着小姐,她满眼都是对食物的渴望。   “拿来我尝尝。”董鄂葭悦的心砰砰直跳,她已经好几年,不知道糕点的滋味了。   一整盒糕点,转眼下去半盒,冬燕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说:“小姐,昨夜晚膳您就吃了两碗米饭,那几个人都看呆了,您总这样下去,一定会发胖的。我可听人说了,在宫里没什么事可做的,每天除了请安,就是待在屋子里看太阳落山。”   “你别说了……”董鄂葭悦抹掉嘴角的点心屑,吃得太快太猛,有些噎着了,她目光直直地盯着糕点,把盒子盖起来塞给冬燕,“拿去吧。”   冬燕松了口气,董鄂葭悦又吩咐她:“午膳我不吃了,晚膳也不吃,他们若是送来膳食,你拿去和他们分了吧。”   是日傍晚,吴良辅带人来呈送后妃的名牌,福临一眼就看见“常在董鄂氏”,伸出手,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取下了。   消息很快传出,嬷嬷们赶到咸福宫伺候悦常在,教她行房伺候皇帝的规矩和礼仪,为她沐浴净身上妆修剪指甲,然后一乘软轿送到乾清宫暖阁里,等待皇帝临幸。   董鄂葭悦接旨的一瞬,脑袋就空白了,此刻终于消停,抬眼看这并不太宽敞的暖阁,她知道自己是因为长得好才被选中,万万没想到,头一天皇帝就召幸她。   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等待选秀的日子是那么难熬,可踏进神武门起,一切都顺利了。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见脚步声,董鄂葭悦立刻到门前跪迎,福临进门见她跪在一旁,呆呆看了须臾,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恍然间,眼前就是葭音,为什么会那么像呢,只要不仔细看,只要不经意地瞥一眼,就格外相像,但若盯着看,就差了几分,各有各的模样。   “起来吧,地上凉。”福临说,朝董鄂氏伸出手,董鄂葭悦满心欢喜,把手放入皇帝的掌心,娉娉袅袅地起身来。   福临道:“来京城前,你跟着巴度在南边?”   董鄂葭悦柔声道:“回皇上的话,奴才跟着阿玛在两广往来。”   福临坐上炕头,指了指对面说:“讲讲你的见闻,朕还从没去过南边。”   董鄂葭悦福了福,优雅地坐下来,可是要开口,满脑子的话堆在一起互相纠缠,竟毫无头绪。   “紧张?”福临问。   “是……皇上恕罪,奴才不知该从哪儿说起才好。”董鄂葭悦脸颊飞红,“皇上,您想听什么吗?”   福临很想问,她是否见过堂姐葭音,可又怎么能说得出口,他是不在乎会不会伤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心,可他不愿葭音被人诟病。   “皇、皇上……”董鄂葭悦声音颤颤地说,“奴才会弹琵琶……”   这一晚,站在景仁宫的墙角下,隐约能听见琵琶声,自然要竖起耳朵才能听见几个不成调的音,乾清宫也没贴得那么近。   元曦在自己的寝殿躺着,更加听不见这动静,脑袋里则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个董鄂葭悦。   不可否认,人家的确长得好看,小泉子客气地说不能和娘娘比,元曦却觉得,好看本就是没得比的,漂亮的人各自有各自的魅力,但她若是男人,一定也会多看一眼董鄂氏。   “可葭音姐姐,怎么就没选上呢。”元曦翻了个身,长长叹息。   就算没得比,她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还是葭音姐姐。元曦莫名地不喜欢董鄂葭悦,可她当年若和葭音姐姐一道进宫,必然会像和巴尔娅一样,和睦友好。   乾清宫的琵琶声,隔着老远,慈宁宫里是必然听不见的,可皇太后在乾清宫有眼睛也有耳朵,任何动静,事无巨细,都会传过来。   “连小曲儿都听上了?”玉儿在灯下看书,合起书本,揉一揉眉心道,“皇帝好兴致。”   苏麻喇尴尬地说:“新人嘛,总有几分新鲜劲儿。”   玉儿道:“过些日子,若还是这样,你就要去告诉皇帝,听曲儿到后宫去听,乾清宫到底是庄严之地,召幸的妃嫔,说说话就得了。”   “怕是皇上要不高兴的,您就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苏麻喇道,“皇上怎么会不懂规矩呢,不过是眼下很新鲜。”   “你说他为什么选董鄂氏?”玉儿问苏麻喇。   “这……”   “男人呐,怪不得连雅图都笑话她的弟弟。”玉儿道,“他对董鄂葭音是哪门子的念念不忘,算什么深情痴恋,还把人家的字画锁在箱子里搁在炕头?”   “格格,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儿子呢。”   “我说的是实话,看见长得像的,就搂进怀里。”玉儿道,“他正儿八经地选别的秀女,我也不会这么说,可选这个董鄂氏,就是为了弥补那一位的缺憾?我真替董鄂葭音高兴,到底没跟了皇帝。”   苏麻喇急了:“这话到此打住,您可再也不能说了。”   玉儿满心的怨气,又岂是为了福临的年少多情呢,她这辈子,经历的还少吗?看的还少吗?到头来自己的儿子,也不过如此。 第486章 乾清宫的规矩   悦常在得宠了,这与三年前的光景全然不同,皇帝没有顾忌任何人的脸色,也不在乎另外四位新人的感受,董鄂葭悦成了乾清宫的常客。   半个月后,那些曾自以为是实则早就不被皇帝所喜的贵人们,再也不敢在她面前尊大,无不客客气气,而董鄂葭悦温顺好相处,比起景仁宫来,仿佛更招人喜欢。   元曦在屋子里问石榴:“我到底哪儿招惹他们了?难道我不温柔,我不好相处?”   其实女人们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愿巴结佟元曦,如今却愿意给新得宠的小常在好脸色。   陈嫔一语道破:“景仁宫和你我都是一样的,不到最后都憋着口气不想认输,眼门前这位可不一样,你们心里都明白,没得争了。”   当年佟佳氏头一个被留牌子,结果被丢在角落里从此不闻不问,要不是她削尖脑袋钻到了慈宁宫得到太后眷顾,只怕这会儿还在那角落里窝着。   但董鄂氏呢,一进宫就风风光光,三年来女人们还是头一回听说,乾清宫里可以谈曲儿唱戏,皇帝竟然还有这闲情逸致。   帝王恩宠表现在各方各面,悦常在身上的衣裳,也随着她所受的恩宠越来越华丽,再不是初进宫时一身白底素蓝的小常在。   这一日早晨,坤宁宫前请安,悦常在穿了一身鲜艳的橘色褂子,上面绣的是百蝶穿花,盈盈一动,仿佛能在这深秋时节,看见蝴蝶围绕着她。   元曦早晨听说三阿哥不大舒服,去了一趟阿哥所,这会儿才迟迟地来,一身银色的软缎袍子,只在肩膀袖口和裙底绣的简单纹样,这天刚好也是灰蒙蒙的,虽说显得气质高贵,但目光一转,眼睛里就只剩下鲜亮的悦常在。   “臣妾给佟嫔娘娘请安。”悦常在走上来,彬彬有礼。   “不必多礼。”元曦虽客气,但没再多说什么,撂下她,径直走到了巴尔娅的身边。   皇后宣各位进宫,说些家常话,想当年的坤宁宫,简直跟刑部大牢似的,谁能想有一天,还能这么轻松自在地说闲话。   皇后提起乾清宫的琵琶声,悦常在便命冬燕取来琵琶,当众弹奏了一曲。   其实在座各位也多少会些琴棋书画的技艺,可惜无处施展,也就顾不得显摆了。   正热闹时,皇帝传来旨意,三天后出宫行围,皇后与众人同往,要在围场住三天。   如此好事儿,人人都急着回去准备行装,坤宁宫这儿很快就散了,皇后却喊住了陈嫔元曦几人。   待其他人走了后,皇后问道:“我知道我进宫前,你们帮着太后一道协理六宫的事?”   陈嫔与宁嫔面面相觑,不知皇后什么用意。   年轻的皇后一脸为难:“其实刚才,我并没有要悦常在弹琵琶余兴的意思,我话说了半截,被她们起哄带偏了。”   陈嫔稳重地问:“娘娘的意思是,本该提醒悦常在不要在乾清宫弹琵琶?”   皇后叹息:“是啊,这话都没说完呢,变成那样,我反而不好开口了。”   三人心里此刻,几乎是一样的心情,皇后也太软面好说话,如此要怎么才能在后宫立威,前一位太强势,这一位太软弱,都太极端了。   可皇后也不傻,便和气地笑道:“你们替我去说吧,你们也是一宫主位的娘娘,身份高贵,吩咐一个常在也是可以的。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商量着如何去劝一劝她,最好让她明白轻重,别惹皇上生气。”   陈嫔毫不客气地说:“娘娘,这事儿是难办的,皇上既然喜欢听悦常在弹琵琶,不让弹了必是我们的不是,皇上一定不高兴。”   皇后也明白,轻轻叹:“那要怎么办才好。”   宁嫔道:“既然横竖都是件不高兴的事儿,不如就把这件事算在咱们头上,别把娘娘牵扯进去。就当是我们劝悦常在要懂规矩,别坏了乾清宫的庄严。”   皇后没吱声儿,心里是乐意极了,但不敢露在脸上,显得自己占人家便宜。   陈嫔见宁嫔主动揽事,心中恼恨,便道:“既然你是这个意思,那就你去说,不然我们三个人一道去,敢情以多欺少不成,回头吓得人家花容失色,在皇上跟前越发不好开交。”   她一转身,问元曦:“佟妹妹,你说是不是?”   元曦一直没开口,和皇后对视了一眼,她知道这是太后交代给皇后办的事儿,结果皇后没办成。   皇后比秀女们还早一个月进门,元曦常来常往慈宁宫,早就发现,太后很担心皇后站不住中宫的地位,将来被妃嫔们爬到头上去。   “臣妾愿意和宁嫔娘娘一道去交代这件事。”   元曦想帮一帮皇后,或说是帮太后分忧,不论如何,皇后差遣她们,也是一种办事儿的途径,压得住她们三人,底下的人也能收敛些。   宁嫔倒也乐意拉个人一起扛,自然没有异议。   除了坤宁宫,陈嫔喊住二人道:“你们都是有儿子撑腰的,自然比我站得住脚。我是不敢惹皇上,也不敢招惹什么宠妃的,你们别把我搀和进去,我只想在储秀宫里,吃一口太平饭。。”   元曦欠身,宁嫔亦让开了路,由着陈嫔扬长而去。   “我们走吧。”宁嫔道,“早些交代清楚,免得皇后娘娘记挂。”   咸福宫里,董鄂葭悦正立在屋檐下喂鹦鹉,这只五彩斑斓的鹦鹉是皇帝最新赏赐给她的,她说了一句,白天很闷,皇帝就送来这只鸟给她解闷,这件事宫里人都知道。   乍见二位娘娘来,悦常在很是惊讶,迎到院子里来,请她们进门坐,命冬燕赶紧上茶。   宁嫔淡淡地说:“不必喝茶,我们来有件事想交代妹妹,只是说出来有些不愉快,还望你能体谅我们的用心和好意。”   元曦淡淡一笑,没开口,来的路上就说好了,宁嫔一人来讲,她在边上坐着就成。   其实宁嫔心里也明白,皇后那么软面的人,怎么可能主动要求董鄂氏别在乾清宫弹琵琶,必定是太后压下来的事,她帮皇后分忧,也就是为太后分忧。   悦常在谨慎地看着二位,问道:“娘娘们只管吩咐,可是臣妾做错了什么事?”   “错也不是错,你才进宫不知道的事儿多些。”宁嫔开门见山说道,“乾清宫是皇上日常理政所在,虽非太和殿那般庄严肃穆,可大臣们来来往往,也是很严肃的。乾清宫里夜夜笙歌,传出去名声不好,妹妹你看是不是往后想法儿哄皇上,做些别的事来解闷取乐?”   悦常在惊愕地问:“是真的吗,宁嫔娘娘,乾清宫不能弹琵琶?”   元曦颔首,宁嫔亦点头,对悦常在道:“妹妹你看,往后是不是劝着皇上些,来得好?”   悦常在竟是跪下了,连连告罪道:“臣妾当真不知道有这么样的规矩,臣妾该死,多谢二位娘娘提点,好让臣妾不至于酿成大错。”   宁嫔朝元曦看了眼,眼神里似乎说:这小常在原来是这么老实的吗?   元曦这会儿才开口道:“请起来吧,不是什么死罪,也没有明文的规矩,乾清宫里摆宴时,不也歌舞升平吗?但平日里,还是庄重稳妥些好,我和宁嫔娘娘没有别的意思,望你不要误会。”   悦常在含泪道:“臣妾进宫就得宠,心中很是忐忑,其他的贵人姐妹们,见了面说说笑笑,臣妾很想向她们讨教一些什么,就怕开了口变成是臣妾故意显摆。”   宁嫔笑道:“没有的事,大家都是一家人,齐心侍奉皇上,往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我……和佟嫔娘娘。”   这件事比想象地顺利,董鄂葭悦果然如传说的那般好相处好性情,离开咸福宫,宁嫔对元曦说:“我倒没什么,你心里怎么想?”   元曦淡淡一笑:“还不是一样?”   两人在此分开,冬燕四下张往后,跑回来说:“真有趣,她们来显摆自己是一宫主位吗?”   悦常在坐在妆台前,轻轻擦去泪花,已不是方才那般谦卑怯弱,她冷冷一笑:“接下来,就看我怎么对皇上说了,她们是真的不知道,皇上很喜欢听曲子吗?这都跟了三年了。” 第487章 你身上的包袱太重了   那一夜后,乾清宫中再无琵琶声,刚好遇上悦常在身体不便,另外四位答应陆续在皇帝跟前露了脸。   乾清宫里静了好些天,再后来又是董鄂氏被召幸,但前后大半个月,没再听见过琴声。   宫里一切太平,并没有因为弹不弹琵琶惹出什么风波,宁嫔和元曦自然也不知道董鄂葭悦是如何对皇帝解释的这件事。   只有冬燕在咸福宫里听到了小姐的抱怨,她奇怪皇帝竟然丝毫不过问她为什么不再弹琵琶,叫悦常在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这一日,博穆博果尔终于从盛京归来,他没有参加帝后大婚,进宫就来向皇后道喜,即将离开时,皇后轻声喊住博果尔问:“襄郡王,我有件事想问你。”   博果尔抱拳道:“娘娘请说。”   皇后问:“你在盛京,见到我的姑姑吗,她还好吗?”   博果尔知道静妃被软禁在盛京,这次去盛京,太后亲自交代他去看一眼静妃是否安好,但他深知这是不能在宫里提起的事,换言之新皇后就算知道真相,也绝不能问。   更何况,她怎么会问自己这个外人?   传言新皇后胆小怯弱,胆小与否博果尔还不敢肯定,不过这一位,的确像是有些不大聪明。   “不知娘娘哪一位姑姑?”博果尔故作糊涂,“科尔沁嫁到盛京好几位福晋,不知您说的是哪一位。”   皇后突然醒过神,她怎么问起博果尔来,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忙改口说:“是啊,好几位姑姑呢,想来他们一定安好。”   为了这件事,皇后坐立不安,生怕被慈宁宫知道,可果不其然,当天夜里,她就被叫去训话了。   元曦对此一无所知,高高兴兴和巴尔娅在小厨房做了太后爱吃的菜,带着宫女一路趁热送过来,门前也没人拦着她,叫她直挺挺地闯进去,就听见太后怒斥道:“你有没有脑子,张口说话不多想一想吗?”   元曦吓得不轻,忙跪下了,石榴在身后见这动静,赶紧带着人退下。   巴尔娅本是回去抱小公主来的,结果被石榴拦下说:“福晋您晚些去,太后在做规矩呢。”   “元曦闯祸了?”巴尔娅担心不已,“这又是怎么了?”   石榴在她耳边低语,巴尔娅才知道是皇后做错了事,两人抱着小公主赶紧走了。   这一边,皇后挨完了骂,转身就见元曦跪在门里,她心里自然是更尴尬,什么也没说,从元曦身边走过。   元曦朝里头看了眼,见太后正生闷气,她便起身追出来,请皇后留步。   “又让你看笑话了。”皇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也不是头一回挨骂了,你都习惯了吧。”   “臣妾不敢看皇后娘娘的笑话,臣妾是有几句话,想对娘娘说。”元曦态度谦卑,虽然她比皇后虚长几岁,在宫里也更有资历,但一直很尊重经这个小小的人。   皇后叹:“有什么就说吧。”   元曦含笑:“静妃娘娘还是皇后那会儿,太后从不责备她,那两年发生过什么,想必您也是知道一些,您看反过来,如今太后却时不时会责备您。”   “原来太后从没责备过她?”皇后不敢相信,“可我姑姑她……”   她干咳了一声,改口道:“那太后如何对待静妃的?”   元曦说:“静妃的是非,如今多说也没意思,臣妾只知道,太后是把您当自己的孩子看,才会事事提点栽培,太后若对您失望,也就不会理会您了。”   皇后苦笑:“这道理我也懂,可我总是挨骂,实在害怕心慌,就怕我也步了静妃的后尘。”   元曦笑道:“您早几年不在宫里没看见,臣妾挨骂罚站都数不过来了,这不也慢慢地被调教好了?娘娘,您放宽心,明儿一早来陪太后用早膳,娘儿俩说说笑笑的,什么都过去了。”   “你的心真大。”皇后说,“也难怪皇额娘喜欢你,好吧,那明日一早我过来,你也过来陪着我。”   元曦福身道:“臣妾不敢与娘娘同席,但臣妾能为您准备太后喜爱的早膳,太后娘娘每日早膳用好了,一整天都高兴。”   “也好,那明日就交给你了。”皇后心情好了几分,转身要离去,想想又回过来说,“坤宁宫里可闷了,你得闲就来坐坐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元曦欠身称是,目送皇后离去,暗暗松了口气,但一转身,却见太后站在门里看着她。   这一边,巴尔娅和石榴听说皇后走了,便又抱着小公主回来,谁知这一次被苏麻喇姑姑拦下,竟然轮到太后给元曦做规矩,急得巴尔娅说:“你看,她还是闯祸了吧。”   膳厅里一切齐当,就等太后移驾,可元曦已经在书房的地上跪了快一盏茶的时间。   皇太后慢条斯理地整理桌案上的书册,书册不小心滑落,噼噼啪啪掉了一地,元曦忙上前来帮着捡,小心翼翼放回桌上。   “我让你起来了?”玉儿冷声道,“胆子是越来越大。”   元曦的胆子是大了,根本没害怕,软绵绵地认错:“太后,您饶了臣妾吧,膝盖可疼了。”   “你的屁股坐在脚后跟上,当我没看见?”玉儿拿书在元曦额头重重一敲,“要不要我派几个嬷嬷来纠正你的跪姿,或是把你额娘叫来?”   元曦却厚脸皮地继续给太后整理桌上的书册,玉儿也没拦着,坐下看她撅着嘴,问道:“你有心巴结皇后,心机深重,我还委屈你了。”   元曦没吭声,手脚勤快地将书册分门别类,按照太后喜欢的样子来摆。   “元曦,你是聪明的孩子,额娘一直都知道。”玉儿要她停手,把孩子叫到跟前,“这一个月来,皇上几乎要把你忘了,你心里该难受了吧。”   元曦倔强地摇了摇头,可是眼睛泛红,很快就出卖了她心里的委屈。   “太后娘娘。”元曦把心一横,跪下扶着太后的膝头说,“臣妾不会忘记对您的誓言,也不会忘了对皇上的承诺,臣妾绝不会做害人害己的事,但是……请您允许臣妾让自己在后宫站住脚。”   玉儿无奈:“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是不是言重了?”   元曦很冷静:“您说的是,没到这个地步呢。但倘若臣妾从前不得宠也罢,最怕得宠的人一遭被冷落,到时候那就是墙倒众人推,只怕连宫女太监都敢来欺负臣妾。这不可以,臣妾一个人也罢了,可还有三阿哥,不能让玄烨有个不中用的额娘。”   玉儿嗔道:“你把我放哪里?有我在,谁敢放肆?”   元曦虔诚地看着太后:“可是臣妾想做能让您骄傲的孩子,能让玄烨依靠的额娘,早些时候,臣妾一无所有,只能寻求您的庇护,如今该是臣妾自己去面对一切了。皇上对臣妾的情分,不能轻易糟蹋,臣妾不愿活得惨兮兮。”   她膝行退后几步,叩首哽咽道:“太后,臣妾娘家还有个父亲兄长,还有没成年的弟弟,佟家经历了一次摄政王落马的动荡,在皇上和太后的庇护下得以周全,如今臣妾不求自己能庇护家族,但求不能被臣妾连累。”   “元曦,你身上的包袱太重了,你还那么年轻。起来,孩子。”玉儿伸出手,元曦抬起头,泪光莹莹。   这一个月,她憋得够委屈,她做好一切准备,看着皇帝宠幸新人,可她没想到,皇帝就此一去不复返,说忘就忘了。   偏偏,她还舍不得心寒。   玉儿搀扶起娇弱的孩子,轻轻拍她的背脊:“好了好了,先把包袱放一放,西苑南台修得差不多了,离过年还有一阵子,咱们带着皇后一起,去那里住几天可好。”   元曦抿着唇,怕张嘴就会没出息地哭。   玉儿说:“带上巴尔娅,带上孩子们,咱们都去。”   元曦这才忍不住:“那皇上呢?”   玉儿嗔道:“惦记他做什么,他都想不起来你了。”   自然这是玩笑话,玉儿带着元曦往膳厅走,说道:“年关将至,他忙着呢,外头又传话,说硕塞不行了,也不知能不能熬过年关,到底是皇上的兄长,他那儿少不得费心。”   元曦紧跟在太后身后,心疼地说:“咱们都走了,皇上……”   玉儿嗔她没出息,在心口上轻轻一戳:“傻子,他急了,不就来了,总得给皇上一个台阶下。” 第488章 他是心虚了   元曦再傻也懂了,太后是要帮她重新把皇帝的心找回来,按说太后真不必做到这份上,毕竟上头还有正宫皇后在。   “臣妾多谢太后。”高兴又感激的人,立刻行礼谢恩。   “说你傻,还真的傻。”玉儿轻声责备,“你忘了,这慈宁宫里有什么?”   元曦心头一紧,是啊,这里有皇帝的眼线,只怕传过去什么奇怪的话,皇帝要误会她。   可又一想,误会就误会吧,她是真的想对福临说:皇上,别忘了我。   如此,隔天一早,皇后到慈宁宫来陪太后用膳。   算着娘家的辈分,皇后要喊太后一声姑祖母,仿佛因是隔了代,且不是吴克善的亲闺女,玉儿待皇后的确不一样。真真当自家孩子看待,比起对待孟古青,亲厚不少,且随和自然。   皇后也相信了佟嫔的话,太后不是讨厌她才总责备她,是真想好好栽培她,让她立足于中宫。   而这日,福临散了朝,与几位军机大臣商议了半天的海防。   玉儿闻言,告诉皇后和元曦,前明水师是一支强大无比的海上舰队,荷兰人葡萄牙人英国人都曾是手下败将。   明朝的海防曾经世界无敌,然而随着明朝的衰弱,也不复往昔,如今遗留下的实力,也都在南明政权手中,大清自己的水师舰队,几乎要从零开始筹建。   皇后道:“额娘,儿臣不懂朝政和军事,但儿臣知道缩减后宫用度,开源节流,能为皇上省下不少银两,若能拿那些银子去筹建军队,就是儿臣和后宫们的造化了。”   “不要光嘴巴甜哄我。”玉儿欣慰地说,“要切实去做,一点一点改进,咱们可还没到了能真正享受的时候。前明留给我们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南方又有各种势力盘踞对峙,高枕无忧四个字,差得远呢。”   皇后称是,转头问元曦:“你是将军家的女儿,这些话,能和皇上谈得上吗?”   元曦欠身笑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到景仁宫,臣妾不过是侍奉茶水,说说闲话。”   玉儿知道元曦嘴巴紧,就算她有心巴结皇后,也不会拿那些闺房私语来讲。   而她想让自己和皇后站在一边,与昔日那些为了求不挨罚挨骂的妃嫔,去巴结孟古青是不同的。   不过,纵然元曦无心,旁人也会认为,她是带着玄烨去巴结中宫,好为三阿哥讨个嫡母的恩宠,为将来筹谋。玉儿虽然理解元曦没有这份心思,可谁知道皇帝哪天心血来潮,就让皇后怀上龙裔。   皇后一旦生下嫡皇子,到时候,不论有心无心,元曦的立场都站不住,她能不能带着玄烨全身而退,就看她的造化了。   玉儿吩咐苏麻喇:“派人告诉皇上,我和皇后还有佟嫔,要去西苑南台住两天,那里的秋色最美,眼瞅着要入冬了,想赶紧去瞧瞧。”   消息传到乾清宫,福临刚与几位军机大臣散了,正换衣裳要去慈宁宫请安,听见这话,不禁皱眉,问吴良辅:“太后是什么意思?”   吴良辅道:“听着话,没什么不高兴的,像是就心血来潮要去转一转。”   其实吴良辅明白皇帝的意思,他是心虚了。   选秀以来,独宠咸福宫的董鄂氏,旁人或许还察觉不出什么,只当人家娇媚喜人,皇太后一定知道,皇帝其实喜欢的不是悦常在,而是悦常在身上董鄂葭音的影子。   这是多难以启齿的事,若有一日让外人发现,堂堂皇帝爱一个女人,还要爱的偷偷摸摸,甚至拿着替身来慰藉,必是天家的奇耻大辱。   “她们在太后跟前告状吃醋了?”福临问吴良辅。   “奴才实在不知道,皇上,您、您自个儿去了,自然就明白。”吴良辅可不想乱承担什么责任,更不敢乱说话。   皇太后如今明面儿上任由他仗着皇帝的宠爱统领十三衙门,谁知道暗地里,派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吴良辅可不想死,他好日子这才开始呢。   福临恼道:“没用的东西。”   他往门外走,忽地又停下脚步问:“她们都还在慈宁宫?”   吴良辅说:“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和佟嫔娘娘都在,方才像是把悦常在和其他几位也叫去了。”   福临心里不舒坦,额娘到底还是出手干预了,他喜欢谁不喜欢谁,到底能不能由着自己,孟古青当初说的一点不错,他这个皇帝,当真窝囊。   问题更在于,他多亲近了一个新人,难道就不要元曦了,难道就不顾皇后了?根本就没有的事。   可是福临带着满肚子不乐意来到慈宁宫,这里却是言笑晏晏一派和谐,玉儿见了皇帝,便道:“皇上既然来了,一道用午膳吧,难得今日到的齐全。”   福临心里不明白了,瞥了眼吴良辅,他也是一头雾水。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侍奉母亲用膳,他与皇后随母亲同席,巴尔娅和元曦在一旁伺候布菜,陈嫔、宁嫔还有悦常在等人,都在一旁的桌上。   “上回说打猎去,结果没去成,我这儿出门的行头倒是准备了不少。”玉儿对福临笑道,“满心想要出去转转,西苑也不远,皇上想我了就过来瞧瞧,叫我在那里多逍遥几日。”   福临道:“儿臣一道过去,侍奉您才是。”   玉儿笑道:“有皇后和佟嫔,还有巴尔娅伺候我,比你来舒坦。”   她侧过身,对一旁桌上的几人说:“你们别吃味我不带你们去,你们其中也有去过那里的,知道那里不如宫里宽敞,这一回你们就留在宫里好好伺候皇上,下一回再跟我去。”   众人起身领命,玉儿顺便道:“皇上仗着年轻,日夜勤政,你们要多体贴多规劝,别一味地哄着顺着,对皇上的身体毫无益处。”   “是……”众人虽然嘴巴上应着,心里却都犯嘀咕,今天这慈宁宫吹的什么风?   玉儿则道:“你们都是皇上的枕边人,虽有三纲五常的束缚,可家人亲人之间,就该说真心话。皇上若是脾气不好,欺负了你们,还有我在呢。”   福临嗔笑:“敢情额娘是被她们一道告了状,来给她们撑腰的?”   玉儿好脾气地说道:“不然呢,一个个由着你欺负,皇上要保重身体,国事虽重,没有好的身体如何担当,她们都胆子小,哪里敢说你。”   福临起身要行礼,被玉儿按下,温和地说:“一家子吃饭,你看我又严肃起来,招惹你们不自在。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这一顿午膳,吃得福临好生舒坦,本是带着几分怨气来的,没想到事情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虽然也好奇想深究母亲的用意,但一团和气,有什么不好的呢。   母亲没有刻意针对董鄂氏,如对待其他人一样看待她,这更叫福临自在,就算不是责备,而是相反的特别优待,也会让他忍不住怀疑母亲是不是故意的。   “好生为额娘准备车马。”福临回乾清宫的路上,吩咐吴良辅道,“赶紧让人去西苑打点,再组两个戏班子送去,秋日里隔水听戏最自在不过。”   然而慈宁宫里,年轻的孩子们散去后,笑容就从玉儿脸上消失了,她并不想干预皇帝独宠悦常在,虽然有心为元曦讨回一些恩宠,但这都是可有可无的事,都不是她这次去西苑的重点。   “格格,那几个人,奴婢会把他们留下。”苏麻喇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只是会不会太刻意,让皇上起疑心?”   “他本就时时刻刻对我起疑心。”玉儿冷声道,“我做什么不做什么,结果都一样,你又怎么知道,那里没有他的人呢。”   “可是……”   “就先这样吧,分开一阵子,我想好好听听朝政上的事。”玉儿道,“不能由着他,在朝政上也意气用事。”   苏麻喇唯有听命。   玉儿又吩咐:“硕塞快不行了,叶布舒、博果尔他们必定都会去探望,派人盯着些,我想知道他们兄弟之间最后都说些什么。” 第489章 那个求而不得的女人   还记得那年皇帝和前皇后赌气,搬去西苑南台住了个把月,巴尔娅和其他几位轮流过去伺候,那时候元曦还在慈宁宫修剪花草,什么好事儿都和她不相干,可什么麻烦她都躲不开。   一转眼,这些已然是陈年旧事,如今连静妃都不知身在何处,甚至提都不能提。但元曦已经能随驾去西苑南台,已经是能在这紫禁城里随意走动,说话有分量的人。   说来,静妃被安置在盛京的事,玉儿独独告诉了博果尔。   福临本是不答应的,可玉儿说,他需要一个人正儿八经地去盛京代她“看望“孟古青,博果尔往后每年都要代替皇帝去祭祖,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但这不过是玉儿卖给博果尔的一个人情,连皇后都废了,还有什么体面不体面。   这种在玉儿看来就算全天下人知道也无所谓的事儿,若能让博果尔知道自己“信任”他,那就值得了。   察哈尔狼子野心,始终以铁木真的后人,黄金家族自居,势要卷土重来再夺中原。但这并不可怕,怕就怕他们昏了头,与北面的沙俄勾结。   比起后宫的纠葛,比起福临那点单相思的爱恋,玉儿更在乎朝廷。   不可否认,福临的确勤奋,可这孩子对于天下太过理想化,就算是牢记皇太极心愿,要以仁善治天下,玉儿也觉得皇帝的手腕子太软。   如今的一些仁政,要搁在从前多尔衮兄弟几个还在世,必定要嗤之以鼻,大闹朝堂。   两日后,博果尔护送太后到西苑南台,她的福晋也一并跟去伺候,表面上看着,只是皇太后高高兴兴地出门转一圈,但一些精明的大臣,依然嗅到了异样的气息。   头几天,还是敲锣打鼓唱戏取乐,没过几天,天宁寺的主持方丈去为太后讲经。   再后来几天,范文程和他的学生们,以及索尼、鳌拜、遏必隆、苏克萨哈等陆续到西苑请安,福临在紫禁城里,渐渐坐不住了。   这晚侍寝,皇帝翻了悦常在的牌子,可福临因为朝政心烦意乱,让董鄂葭悦足足等到半夜。   吴良辅提醒他后,福临不耐烦地说:“送回去就是了。”   悦常在被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进宫的时日久了,“得宠“的时日久了,她渐渐明白一件事,自己并不是真的得宠。   皇帝对她的“喜欢”,仿佛停留在皮相上,仿佛只要看见她,就足够了,至于她做什么说什么,皇帝毫无兴趣。   三更半夜,紫禁城静得骇人,困得哈欠连天的冬燕,迷迷糊糊来给主子铺床,嘴里嘀咕着:“怎么回来了呢,好容易把您请去。”   一回身,却找不到人,冬燕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到门外又张望,才看见后院小厨房里有灯火,她找过去,就见小姐正蹲在灶底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吃的。   “小姐,都凉了啊……”冬燕吓得不轻,“您这是干什么呢?”   悦常在把自己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险些要被她自己噎死,变形的脸上,挂着眼泪,实在咽不下去,哇的一下全吐了。   “小姐,小姐?”   “冬燕,你说皇太后到底为什么离宫,她是不是见不得我得宠,皇上是不是害怕他的母亲,才冷落我了?”   冬燕怎么会懂呢,一脸无奈:“这不是好好的吗,皇上一向那么忙,您是知道的。您看这些日子,也没少给您送赏赐来。奴婢去吴总管跟前打点,人家也对我说,悦常在前途无量。”   “真的吗?”   “您别胡思乱想,您这要是都不算好了,其他那几位还活不活了。”冬燕搀扶她回屋子,念叨着,“她们都还来巴结您呢,您把心放肚子里,回头奴婢去给吴总管送炭敬,再给您打听打听。”   然而这一折腾,深秋时节光着脚跑出门又吃凉食,董鄂氏病了。   吴良辅收了巴度府的好处,自然多多为咸福宫说话,说是那一晚来回吹了风,把悦常在冻着了。   福临心里有几分愧疚,亲自到咸福宫来探视,不知为何,病中卸了粉黛的董鄂氏,竟然比平日里更有几分像她的堂姐。   福临看得出了神,叫悦常在很是不安,但他很快就命太医来,好好为悦常在诊治。   说实话,就吴良辅而言,他都快不记得董鄂葭悦长什么模样,皇帝当初也没比他多看几眼,一晃三年多,吴良辅更愿意相信,皇帝对于心中所爱,几乎已经是靠想象出来的模样。   这一没画像,二再没能见过面,悦常在的存在,就恰好将他的想象变成了现实。   那么巧是堂姐妹,连名字都只差一个字,倘若来的不是董鄂葭悦,或是别的什么葭字辈的秀女,皇帝恐怕也是一样的喜欢。   说白了,从头到尾就没悦常在什么事儿,皇帝喜欢的,依然只是他心里那个求而不得的女人。   吴良辅可是派人打听着浙江那边的动静,据说那萧小公子身体每况愈下,还不定能不能撑过今年。   吴良辅心里暗暗盘算着,这事儿将来,一定还得有变故。   悦常在的身体渐渐康复,京城骤然降温,好几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作一场初雪、   福临这几日得闲,一直想着去西苑看望母亲,何况马上就是腊月了,也该把额娘接回来才是。   这一日散了朝会后,就弃了轿辇,自行策马而来。   西苑这边尚不知圣驾到,元曦抱着玄烨在园子里逛,捡了深红的枫叶给他把玩。   趴在额娘肩膀上的小家伙,率先看见了父亲,也不知道这会儿的孩子能不能并不怎么相见的父亲,可他见到福临,还是欢喜地挥着手,咿咿呀呀地喊着。   元曦回眸,乍见是皇帝,惊喜不已,抱着儿子迎上前道:“皇上怎么来了,也不叫人传句话。”   福临伸手就抱玄烨,儿子又长大了不少,抱在怀里实打实的有分量,玄烨则笑眯眯地看着阿玛,把自己的红枫叶递给他。   “临时起意来看看额娘和你们,你怎么在这里带玄烨,额娘跟前谁伺候着?”福临问道。   “太后和皇后娘娘,还有巴尔娅姐姐在听经呢。”元曦笑道,“臣妾被赶出来了,太后说再看见臣妾打瞌睡,就要打我了,要不就麻利儿地走。”   “那你就走了?”福临嗔道,“糊涂东西。”   “不走留着等挨打呀?”元曦笑语盈盈,“反正臣妾是不喜欢听经的,菩萨宽容大量,不会和我计较。”   “朕一直以为……”福临面色软下来,说道,“朕以为你吃醋了。”   元曦坦率大方地说:“那自然是吃醋的,不过我人好,又体贴又懂事,怎么能缠得皇上心烦。”   “啧啧啧,脸皮厚的。”福临嗔笑,抱着玄烨,与元曦一道往额娘所在的地方去,说起这些日子西苑的光景,福临故意道,“额娘也很忙吧。”   元曦明白,那些大臣陆陆续续地来,皇帝在宫里一定好奇他们对太后说什么。   但事实上,每次大臣来,皇后和她们几个都被支开,元曦是真的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   可要怎么对皇帝说,才显得自己真诚不是撒谎,且根本不在意呢,总觉得自己说错话,被皇帝反感还不算什么,千万别挑唆了他们的母子关系。   元曦定下心,应道:“将来等臣妾年老色衰了,有新鲜可爱的小贵人来伺候皇上了,臣妾也要向太后娘娘一样,每天都把日子过得充实起来。您说这坐享天下的荣华富贵,日子还不能过的好,岂不是白瞎这辈子投胎这么好的命。”   福临见元曦还是平日里胡闹说笑的口气,一时也不好拿捏她的话,只见元曦紧张兮兮地说:“皇上,臣妾可不是说太后年老色衰啊,这话您不能听岔了。”   福临哭笑不得:“朕偏说,这会儿就去说。” 第490章 她的人生,还不足二十年   福临到了母亲跟前,这边经文也讲完了,他将玄烨送入额娘怀里,小家伙突然就有些困,瘪着嘴哭哭唧唧,玉儿耐心拍哄,渐渐就把小孙儿哄着了。   众人守着小阿哥睡,殿内一时静谧无声,玉儿抬起头看见大家,才笑道:“不碍事儿,你们这么小心做什么?过去盛京内宫哪有这么宽敞,皇上姐弟几个和我一个屋里放着,中间隔一道屏风,说说笑笑不也没耽误你们睡觉。”   苏麻喇上前来把小阿哥抱走,向福临福身后,就带着众宫女太监退下了。   “皇上,臣妾听说悦常在病了?”皇后主动问,“她可好些了吗?”   “没什么事,不过吹了风。”福临道,“不必记挂,你们在这里照顾好皇额娘便是。”   皇后福身:“臣妾遵旨,皇上,您和皇额娘说话吧,臣妾和佟嫔去为您准备茶点。”   皇后向元曦和巴尔娅各看了一眼,三人便一道走了。   玉儿瞧着福临的神情,笑问:“怎么皇上对皇后,像是不大满意?”   福临忙道:“没有的事,就是……”   玉儿问:“心里还有阴影是吗,而且她又是孟古青的堂侄女,你心里膈应吧。”   福临颔首:“有那么一点,她特别乖巧温顺,反叫儿臣有些不习惯了,实在委屈她。”   玉儿好生道:“但中宫就该这样稳重大方,她现下年纪还小,往后慢慢的会更好。皇上自然可以不喜欢,只求别亏待了她,不论如何这样的皇后带出去,体面又尊贵不是吗?”   “是,额娘说的是。”福临道,不想再继续皇后的话题,便道,“见您在这里一切安好,儿臣就放心了,不过还是想请您早些回去,瞧这天的模样,看来初雪在即,下了雪路上不好走。”   玉儿笑道:“那就约定,初雪后一天回宫,也没几步路不是?我想见见这里的雪景,紫禁城里虽好,没有敞亮的湖泊叫人心旷神怡,在这里喘口气儿,都觉得自在呢。”   福临道:“额娘若喜欢园林湖泊,儿子命人给您修园子,往后在园子里住。”   玉儿笑道:“你的心意额娘收着,但眼下咱们没有这个钱呐,皇上一方面减免赋税,一方面朝廷上处处都要花钱,还要供着那么大一座皇宫的花销,不收紧一些不成。光是这些年,修复宫里的太和殿中和殿,修复我的慈宁宫和皇上的乾清宫,就花了无数的银两,是该缓一缓了。”   福临的神情目光渐渐暗淡,如今再见额娘,说不过几句,总绕到这上头来。   早些时候,额娘还总是夸赞他做得好,如今虽不至于是责备,可言辞之间,仿佛他不尽心尽力,仿佛他的辛苦都是无用功。   “额娘这么说,那就把文华殿修缮的事停一停,反正也不急着那一处宫殿用,您看可好?”福临这话,多少有几分赌气了。   玉儿感觉到是自己言辞不当,把儿子逼急了,便道:“那也好,把外墙修一修,瞧着体面些便是。”   这几句之后,母子俩,仿佛就没话说了。   可福临惦记着那些大臣们跑来这里和母亲说些什么,偏偏他没能把眼线安插到这里来,天知道那几个眼线没跟来,是巧合还是被母亲故意防备,他心里实在没底。   “福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额娘?”玉儿主动道,“不好开口吗?”   福临的牙齿,在唇内重重咬了一下,把心一横道:“额娘恕罪,儿臣本不该拿这些话来烦扰您,可朝廷上传的不好听,儿臣怕您伤心难过。”   “出什么事了?”   “有些大臣们见您这里人来人往,说您在西苑有自己的小朝廷,明面上不干涉朝政,暗地里企图把持一切。”福临说完这些,心咚咚直跳,索性站了起来,“额娘,您别动气,儿子已经斥责过他们了。”   玉儿手眼通天,知道乾清宫里武英殿上,每天都在发生什么,也知道京城市井流传什么。   她来西苑不过小半个月,来请安的大臣,都是朝中有权势地位的人,就算底下的人不把她放在眼里,谁敢编排他们呢。   福临这番话,让她很伤心,可儿子想要摆脱自己,真正君临天下的愿望,终究也是好的。   他虽不成熟,至少很努力肯吃苦,就那各地一年到头,纷至沓来的奏章,就是从前皇太极所面对的十倍之多,可福临从不嫌烦。   “我给你添麻烦了。”玉儿温和地说,“额娘只是想来散散心,那些大臣们也算是老朋友,这么多年从盛京一路坎坷走到这里,平日里内宫里不便相见,想着在这里少些规矩,没想到还是被人惦记着。也罢,既然皇上都来了,额娘今天就跟你回去吧。”   福临心头一软,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可是,他真的希望自己的事,朝廷的事,都能真真正正由他自己来做主。   他希望那些权臣们,是臣服在自己的脚下,而非母亲的裙下。   “儿臣这就让他们去预备车马。”福临没有拒绝,走到门前喊人,说太后要移驾回宫。   刚好皇后和元曦、巴尔娅,带着茶水点心从边上过来,巴尔娅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天说:“皇后娘娘您看,下雪了呢。”   三人驻足,望着灰蒙蒙的天,一片雪花落在了元曦脸上,冰冰凉凉的,紧跟着一片又一片,真是下雪了。   “皇后娘娘,佟嫔娘娘,福晋。”有小太监跑来,打千儿说,“太后娘娘要移驾回宫了。”   “怎么突然要回去?”皇后有些失望,她很喜欢这里,规矩少,视野开阔,不必应付后宫的晨昏定省,不必说客套话,也不必……面对皇帝。   “原本也说是住两天,这都小半个月了。”元曦忙安抚皇后,“娘娘,等开春这儿的花都开了,咱们再撺掇太后来住几天可好,又不远。”   皇后这才展颜:“你可别忘了,巴尔娅你也记着,到时候叫佟嫔去说,咱们俩跟着沾光。”   巴尔娅笑道:“奴才一定记着。”   此刻紫禁城里,刚好是每月定例看望阿哥的日子,宁嫔早早就去了阿哥所。   今日皇帝和太后都不在家,杨贵人又因风寒不能来探视公主,她偷偷给自己延长了一个时辰陪伴二阿哥,本想着神不知鬼不觉,可从阿哥所出来,没走多远,就遇见了散步的悦常在。   宁嫔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抓了把柄,少不得比平日里亲和一些,便主动上前搭讪。   其实悦常在根本不知道探视的时辰规矩,但想到二阿哥,便故意道:“太后一样带着三阿哥和三公主去,怎么不带二公主和二阿哥呢。”   “孩子多了管不过来,三阿哥和三公主还在襁褓里好带,二公主和二阿哥都会走了,西苑那里四面环水,不安全。”宁嫔从容应对,比平日温和好相处多了。   她们沿着东路往回走,自然要经过景仁宫,悦常在说道:“佟嫔娘娘真是很讨太后喜欢,臣妾要是能学一点皮毛就好了。”   宁嫔道:“你盛宠隆重,专心照顾好皇上,太后也会对你青睐有加。”   悦常在笑得意味深深:“多谢娘娘教导,说起来,娘娘和臣妾,还是本家吧?”   “碰巧同姓罢了,怕是祖上也没什么关联,妹妹你是出身名门,我不能比。”宁嫔心中虽恼,但坦荡荡地说出来,好歹还敞亮些。   悦常在道:“其实臣妾也是董鄂家的旁系了,嫡系的一脉,是鄂硕伯父家,可惜堂姐当年被撂牌子赐婚到浙江巡抚,不然姐妹俩一同在宫里,也有个伴儿。”   宁嫔心中微微一颤,细细看了眼董鄂氏,故作不经意地问:“当年一道选秀时,像是听过你堂姐的名字,后来一直没什么动静,也就忘了。”   时至眼下,悦常在还完全想不到,自己是因为像堂姐才被选进来,也一直以为是如母亲所说,堂姐是被佟家动了手脚才落选。   她叹息道:“堂姐她在家等了两年,才突然下旨赐婚,像是赶上建宁公主下嫁吴三桂的儿子,朝廷一并赐了一些王公大臣儿女的婚事。可在那之前臣妾一直以为,今年会和堂姐一道来选秀呢。”   宁嫔脑筋飞转,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浮起一种奇怪的猜测,其实最奇怪的,还是一年多前的突然废后,孟古青仿佛一夜之间从人间消失。   “宁嫔娘娘,您看,下雪了呢。”悦常在伸手接着雪花,“皇上说过,等雪大了,要带我去打雪仗的。”   宁嫔对于悦常在的炫耀恩宠,完全不在意,她的心思,全飞到一年多前发生的事上头去了。   然而就在京城初雪的这一天,江浙一带,还下着凄凉冰冷的雨。   葭音的屋子里,因丈夫缠绵病榻,中秋那会儿起就烧炭盆了,此刻她到正院去请安回来,进门才脱下风衣,忽然听见里头汤碗碎裂的声响。   “少爷?少爷……”凄厉的喊声,钻入葭音的心,她疾步进门,看见丈夫的乳母正大声地呼喊,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脸,可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窗外雨声,越来越急,进出房门的脚步也越来越凌乱,哭声很快冲破雨幕,葭音仿佛被风雨摧残的花瓣,凄凉地跪在床下。   她的人生,还不足二十年,剩下的一辈子,要怎么办? 第491章 我的姑姑可真傻   京城初雪这日,太后从西苑移驾回宫,福临当晚是在坤宁宫过的夜,新皇后温柔怯弱,自然是太平安逸,再也不会有任何大吵大闹的动静。   不过,帝后感情毫无进展,玉儿心里也是明白的,早些晚些,吴克善还要作妖,科尔沁眼巴巴地指望着皇后能生下嫡皇子。   但不论如何,宫里太平了,总好过那两年,动不动就闹得天翻地覆,没有一刻消停。   隔天,六宫来向皇后请安,皇后特意留下了元曦,避开旁人后问她:“皇上到景仁宫,会问你些什么事儿吗?”   元曦心中警惕,反问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为难极了:“皇上昨晚问了我好些太后的事,问我太后在西苑南台都做些什么,是否知道大臣们去见太后时又说些什么。”   昨日元曦在西苑见到皇帝,他开口也是这么问,元曦不禁觉得有几分心寒,他们可是母子呀。变成这样子,到底是太后的不是,还是皇帝的过错。   “娘娘,皇上并不会问臣妾那些话。”元曦否认了,“娘娘,您怎么说的?”   “我稀里糊涂的,能说些什么,皇上就不大高兴了。”年轻的皇后红着眼睛道,“我总是惹他不高兴,我知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可我……也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总让他不高兴?我倒宁愿,他别来坤宁宫,在西苑那些日子,多好。”   “您不过是照实说的,皇上想来也不是怨您,只是关心太后吧。”元曦尽量地圆,劝道,“臣妾感激娘娘愿意信任臣妾而说这些话,那您愿意听臣妾一句劝吗?”   皇后颔首:“你只管说。”   元曦道:“这事儿您千万别在太后面前提起,臣妾私以为,在两宫之间最稳妥的法子,就是不要把两处的话搬来搬去,您说呢?”   “我听你的。”皇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她看来,佟嫔得宠多年,得太后信任得皇帝喜欢,必然有她的生存之道。皇后自己没法儿拿捏,照着佟嫔学就是了,她又不稀罕皇帝喜欢宠爱,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就心满意足。   “多谢娘娘,是臣妾多嘴了。”   “该是我谢你,有你给我出主意,我心里就踏实了。”皇后一脸忧愁,“我真是心惊胆战,每天都会想起姑姑,虽然她也不比我大多少,可从小就喊姑姑,也知道她会成为大清最尊贵的女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来到这里,更不敢想会取代姑姑。”   元曦不知道静妃现在身在何处,但她隐约觉得,静妃可能已经不在宫里。照皇帝的脾气,未必能容她被软禁在某个角落,不然福临会寝食难安,会浑身膈应的。   相比之下,太后真是太厉害,贵太妃那样的存在,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要经历多少艰辛磨难,才能锤炼出这样的心境呢。   “不过,皇上连太后都提防猜忌,我又觉得安心了。”皇后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偏偏连她这个才进门不久的人都明白,“母子之间尚且如此,皇上那么对我,我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元曦心里很难过,但是没法子,把母子之间隔开的并不是什么小恩小怨,而是江山天下。   他们彼此敦促鞭策,暗中较着劲,也不是彻彻底底的坏事,至少,这能让皇帝励精图治。   她的男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一代明君,让大清强大昌盛,对得起父辈祖辈们开天辟地踏出的血路。这一切,元曦都知道。   “娘娘,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臣妾会尽力辅佐您,咱们再一起伺候太后,辅佐皇上。”元曦躬身道,“臣妾必定会守护娘娘。”   皇后感激地说:“你真是好人,我的姑姑……可真傻。”   回景仁宫的路上,元曦想,孟古青若不是那么偏执暴戾,就算霸道一些专横一些,只要能公平对待一切,耐心辅佐皇帝,也许她们也能成为好姐妹。   可一切都没得回头了,那位耀眼而尊贵的皇后,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却是撞破南墙,拼的头破血流。   初雪后的紫禁城,格外的冷,但昨日的雪没有积攒多少,落在地上化开的,一夜风干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几处背阴的琉璃瓦上,还能看见几分。   元曦走过宫道,回自己的住处,却见漂亮的女人等在她的宫门外,见到她便迎上来,恭敬而热情地行礼:“佟嫔娘娘吉祥。”   “悦常在,你找我有事?”元曦并不喜欢这个人,说她小气嫉妒她也无所谓。   “臣妾一直想来景仁宫坐坐,方才知道皇后留您说话,不敢在坤宁宫外等,就来您这儿了。”悦常在温柔娇媚,叫人无法回绝似的,“娘娘,臣妾是不是……打扰您了。”   “哪里的话,正好从西苑带回来没喝过的茶,我们一起尝尝,但愿你能喜欢。”元曦客气,请人进门,一道在正殿里坐了。   悦常在打量着宫内的陈设,上一回来没敢仔细看,这会儿细细地看,果然比起翊坤宫储秀宫等等,看着富贵一些,都说佟家有财,这佟嫔倒也不藏着掖着。   “您喝茶。”石榴放下茶水点心,恭恭敬敬地说,“您觉得冷吗,要不要奴婢再添炭盆来?”   悦常在摇头,打量了一番石榴,夸赞道:“果然是娘娘的宫女,这样体面,不像臣妾的陪嫁,宫里规矩都教了几轮了,还是毛毛躁躁的。”   “过些日子就好了,这才没几个月。”元曦客气,“请喝茶。”   她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也不能怠慢客人,倒是愿意耐心听她说几句话,可屁股还没坐热,慈宁宫就来催了。   皇太后倒也没什么事,就是吃了好吃的点心,要元曦也去尝尝。   可元曦还以为有要紧的事,不敢耽误,董鄂葭悦也不敢妨碍慈宁宫的事,一口茶没喝,就跟着出来了。   “下回再来坐坐,今日实在怠慢。”元曦客气一句,便等不及再多说什么,急匆匆离开了。   元曦主仆走远,悦常在便听冬燕在边上嘀咕:“小姐,这位还真了不起,敢情慈宁宫都离不开她似的。”   悦常在道:“额娘只教我要得皇上宠爱,她却不知道,在这宫里,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站住脚跟。我这会儿使劲,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怕是在太后眼里,根本瞧不上我。”   “您要讨太后喜欢吗?”冬燕说,“太后的气势太强了,奴婢每次跟您去慈宁宫,还没见太后,心里就发慌。”   “你慌什么?”悦常在没好气道,“连太后跟前站的地方都没有,你慌什么?要大大方方才是,你看佟嫔的婢女,多体面。”   冬燕偷偷翻了白眼,好不服气地跟着离开了。   转眼,三日过去,浙江萧府治丧,送殡的队伍绵绵长长,英年早逝的公子没有子嗣,族中侄儿捧灵走在前面,披麻戴孝一身缟素的少夫人,被人搀扶着跟在身后。   鄂硕得到消息,就连夜赶来奔丧,此刻看见队伍中的女儿那么凄惨,实在不忍。   忙忙碌碌,葭音早已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家里有当家的婆婆在,她什么都不用管,只是跟着嬷嬷们行礼谢客,一遍一遍地跪,一遍一遍地磕头,一遍一遍毫无感情地哭泣。   这一年,她除了侍奉公婆外,就是伺候缠绵病榻的丈夫,夫妻感情不好也不坏,自然根本谈不上什么恩爱。   纵然是此刻的眼泪,也是葭音想起了母亲去世时的光景,彷徨自己未来的人生,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到夜里,鄂硕终于有机会单独见到女儿,心疼地含着泪说:“孩子,委屈你了。”   秀女们的婚姻,没得选,葭音知道这是她的命,而她更是懂事体贴的孩子,到这一刻,还顾着婆家说:“阿玛,我知道您想把我接回去,女儿也愿意回去,可您的女婿尸骨未寒,此刻若提出来,该叫人家寒心了。”   “这是自然。”鄂硕道,“阿玛会在合适的时候提出来,希望他们不要为难我们父女。”   这件事,葭音觉得还是有希望的,娘家到底是满洲名门大户,如今还有堂妹进宫为妃,萧家的人不论如何都不敢为难,纵然有心想留着她,争一争,必定能有结果。   可是,回娘家后,她接下来的人生要如何度过?   京城里,吴良辅得知这件事,已经是七八天后的腊月里了,他在乾清宫外徘徊许久,终于把岳乐等来了,岳乐也已经得到消息,吴良辅道:“王爷,这事儿要不要提?”   岳乐深知,若瞒着皇帝,他日后必定动怒,可上头还有太后压着,岳乐也实在不敢再乱来。   “王爷?”吴良辅轻声道,“您是担心太后吗?”   岳乐瞪着他:“胡说什么?” 第492章 他心里那个高兴   事实上,他们就是怕太后,吴良辅还坦率一些,岳乐少不得死撑几分面子。   “对了王爷,萧府死了儿子,是不是要向皇上禀告?”吴良辅忽然一个激灵。   “官员的双亲或直系祖辈故世,可上奏请旨回乡丁忧,这死了孙子的话……”岳乐也吃不准,思忖半天便道,“不如再等几天,毕竟他的孙子是皇上特别赐婚,也许他们会周全一些,倘若萧府主动来提起,就和咱们不相干了。”   吴良辅心里冷笑,你还不是一样怕太后。   岳乐叮嘱:“你可仔细些,别叫皇上太伤心。”   如此一来,这件事,竟是玉儿先知道了,她惊愕地问苏麻喇:“死了?难道成亲那会儿,萧家的孙子身体就不好吗?”   苏麻喇颔首:“静妃恐怕是在南边就近选了一家人,好让董鄂氏迅速嫁过去,病不病的怕是连皇后都未必清楚。不过据说从小体弱多病,那一带的人家都知道,各府婚配也都是斟酌再三的。”   玉儿叹:“她真是作孽,让人家不满双十的姑娘,就这么守寡了。”   “格格……”苏麻喇欲言又止。   但只这一声,玉儿就知道苏麻喇想说什么,皇帝不能抢臣子的孙媳,可如今臣子的孙子死了,那就不一样,福临错过了一次,不会允许他自己再错过第二次。   事实上,满人并不忌讳娶寡妇,也允许寡妇二嫁,但是汉人自宋朝以来,受程朱理学影响,将女子贞洁和对丈夫的效忠看得比天还大,也不知到如今,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见玉儿陷入沉思,苏麻喇道:“这事儿您要早做打算,不能等皇上一步步做下去外头闹起来了,咱们再去收拾麻烦。”   玉儿冷声道:“皇上想娶一个自由身的女子,是他的权利,他若真有本事把董鄂氏弄进宫,我自然也以礼相待。”   “您是说……真的?”苏麻喇不敢相信,“可皇上若这样做,朝廷岂不是要吵翻天了。”   “他们有什么资格吵?”玉儿道,“皇上是强抢民妇了吗?他们一个个在青-楼-妓-院搂着姑娘喝花酒的时候,对得起脑袋上的顶戴花翎吗?”   “是……”   “如果董鄂氏进宫后,从此能让他定下心来,忘掉过去几年压在心里的痛苦憋闷,也是董鄂氏的造化了。”玉儿说,“我宁愿看见他光明磊落地和董鄂氏卿卿我我,我也不想再看见他在董鄂葭悦那个替代品面前意淫幻想,光是想一想,我就浑身难受。”   “您这话说的,皇上可是您亲儿子。”   “难道说错了?”   苏麻喇是不敢激怒太后,不是怕她,而是心疼她,到如今还有几个人,能让太后敞开心怀说心里话,他们母子俩,都不容易。   可皇上好歹年轻,这辈子兴许还会再遇见什么真爱,但太后的一辈子就这么过了,连个姐妹朋友都难再有。   苏麻喇再怎么偏心皇帝,也明白,母子之间,格格这个额娘是一再让步,可做娘的让步,在别人眼里就是天经地义,就是应该的,做儿子的叛逆,是他年少不懂事,必须包容。   这不公平。   然而这件事,如岳乐所料,因是皇帝下旨赐婚,太后当初还赏赐贺礼命岳乐亲自去送,如今孙子死了,萧巡抚觉得必须向上面有个交代。   那日吴良辅看见浙江巡抚来的折子,也不管里头写的什么内容,就给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但其实福临一直很在意浙江来的折子,就想从字里行间看看那里好不好,哪怕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他也会觉得,至少葭音不用淋雨挨冻。   可今天,打开折子后,福临整个儿呆住了。   他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在看到萧起远说他孙子死了的时候,他心里那个高兴劲儿。   这辈子想再得到葭音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她守寡,他甚至想过要派人去暗杀萧家的孙子,他什么念头都动过了。   但福临终究还是理智的,他把自己扭曲的念头都死死地压住了,这一瞬的“高兴”之后,想到葭音此刻面临的人生,便心如刀绞。   哪怕此生得不到她,福临也希望她至少能过得好。   可是孟古青把她嫁给了一个病秧子,新婚一年多,就让她成为了寡妇,倘若此刻孟古青还在坤宁宫里,她狰狞的笑声,一定会传过来,扎入福临的心脏。   “吴良辅!”皇帝合上奏折,朗声唤人,命吴良辅去宣岳乐进宫。   那一天之后,咸福宫悦常在的名牌上,积了一层灰。   皇帝或是懒得召见后宫,或是按定例去坤宁宫,再剩下就是和从前一样不翻牌子,出了侧门直转景仁宫,在元曦身边,他总是最舒坦惬意的。   元曦那样安分懂事,就算察觉出皇帝这阵子像是有什么高兴事,但只要福临不提,她也不问。   而福临在久违地头一次再来时,有好好给她赔不是,说冷落了她委屈了她,好些哄人的话,不论真真假假,他至少还愿意说不是吗?   元曦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把得到的一切,都好好地藏在怀里。   然而六宫之中,谁能想到,咸福宫这阵风这么快就过去了,到底还是景仁宫坚挺,眨眼功夫就把皇帝又勾了回去。   东六宫这片,传着各种说法,有的说是悦常在在乾清宫弹琵琶惹来朝臣非议,有的说太后袒护景仁宫见不得悦常在狐媚皇帝,也有的说是悦常在除了一张皮囊,不懂如何讨皇帝欢喜,反正说来说去,都是董鄂葭悦的不是。   元曦曾对太后说过,就怕得宠的人一遭被弃,连太监宫女都能欺到头上去。   咸福宫如今就是这个下场,各方面被亏待,甚至连屋子里烧的炭,也要冬燕硬着头皮去十三衙门的惜薪司讨要,受尽嗤笑排挤。   别的宫女太监也罢了,冬燕是陪嫁的丫鬟,自以为能在小姐面前说话,竟是当面问她:“小姐,你到底哪里得罪皇上了,夫人教您的那些哄男人高兴的本事,您到底用了吗?”   其实反过来也一样,悦常在不敢随便打骂那些原先就在宫里的人,可冬燕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扬手就是两个耳光扇在她的脸上,怒斥:“你在跟谁说话,你再敢对我大呼小叫,我把你的嘴巴撕烂了,再用针线一针一针缝起来。”   冬燕捂着脸哭道:“奴婢还不是为了您好……”   悦常在的拳头紧紧捏着,她若知道为什么,还能朝着那个方向使劲,可她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被弃了,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景仁宫重获恩宠,将她排挤开。   这一日,京城大雪,董鄂葭悦还惦记着皇帝答应过她,要带她去御花园打雪仗,她一早到坤宁宫请安后,就徘徊在乾清宫附近,盼着能见一眼皇帝。   可她眼睁睁看见的,是佟嫔疾步从乾清宫门里跑出来,皇帝跟在后头,喊了她的闺名,把人叫住后一脸的嗔怪和宠爱,上前为她戴上雪帽,竟堂而皇之地牵着手往前走。   那一刻,她的脑袋一片空白,竟然追上前,喊了一声皇上。   福临和元曦闻声停下脚步,见是董鄂氏,元曦便道:“皇上,臣妾先过去了。”   天知道为什么,再见董鄂葭悦,福临已经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看见葭音的影子,眼前的人,完全变成了一个稍有几分姿色,但普普通通的女人。   “何事?”福临很淡漠。   “皇上……奴才、奴才……刚好路过,想向您请安,向佟嫔娘娘问安。”美人儿楚楚可怜,颤巍巍福了福,声音棉柔婉转,“皇上,下雪了呢。”   福临颔首:“是啊,路上不好走,你小心。”   他说罢,带着元曦转身就走。   阿哥所来消息,说玄烨从摇篮里翻出去,脑袋上摔了老大一个包,刚好元曦送福临遗留在景仁宫的东西过来,二人一道听了消息,福临也急着要去看看。   他们就这么走了,留下孤零零的人站在雪地里。   吴良辅从门里出来,见这光景,眼眉一挑,想着趁那一位没进宫,从这一位身上再捞一些油水,便上前和气地说:“悦常在,您站在这儿,小心冻着。”(19:00更新) 第493章 灵堂相会   阿哥所里,宫女嬷嬷跪了一地,三阿哥在奶娘怀里嚎啕大哭,小小的人儿脑袋上那么大一个包,也不知会不会摔坏脑袋,万一长大后变成个傻子,这一屋子的人就算完了。   之前皇长子和皇长女相继夭折,虽说孩子必定有什么先天不足,可谁都很自然地会把责任转嫁在阿哥所里伺候的人的身上,这里的宫女太监每天都战战兢兢,做的活儿不辛苦,担的责任却动不动就能要了命。   玄烨受伤,福临自然大怒,要追究责任,打的、打撵的撵,元曦什么都没说,她知道皇帝的脾气,这会儿替他们说话,只会惹怒福临。   皇帝倒是很有耐性抱孩子,似乎是童年父爱的缺失,让他很努力地想给予自己的孩子一个父亲的关爱,抱着玄烨哄了半天,小家伙终于忘了疼痛,哭累了睡过去了。   之后元曦独自到慈宁宫禀告这件事,玉儿安抚她:“体谅宽容是一回事,可他们该做好的事做不好,就必须受到惩罚,不然对矜矜业业守着本分的人,就不公平。这件事皇上做得对,他们这么多人,不用干别的事,就守着那么小一点的孩子,还守不好,那就是不想活了。”   “是。”元曦应道,“臣妾听您和皇上的。”   “二阿哥和二公主跟着的人,也换了?”玉儿问。   “臣妾没留神。”元曦道,“方才只顾着玄烨,没在意别的事。”   玉儿道:“多长几双眼睛,一些事哪怕你不愿管,至少要知道。今日这一场动静,旁人必定说你,仗着宠爱作威作福,对你的名声不好,可结果你自己也说不清楚。”   元曦离开后,玉儿起身走到门外,看着琉璃瓦被白雪覆盖,一年又一年,连紫禁城的雪景都不再新鲜。   她对苏麻喇说:“我年轻的时候,名声也不好吧。”   苏麻喇坦率地说:“可您那会儿,和现在佟嫔娘娘这边,完全是两码事儿。您是真的霸道,可娘娘她什么都没做。”   玉儿笑:“那些年轻的孩子,包括福临,大概都以为我老了,不懂什么叫恃宠而骄。”   苏麻喇则再次确认:“格格,倘若皇上要纳董鄂氏,您答应?”   玉儿道:“我若反对,这母子也是做不成了,不过是后宫里多一个人,何必呢。”   苏麻喇说:“奴婢打听过,那位董鄂葭音,是温柔如水的女子,嫁入萧家一年多,侍奉公婆照顾丈夫,从无一句怨言。想来从前董鄂夫人那样好的性情,生养的女儿必定也错不了,可惜命苦了些。”   玉儿舒展筋骨:“不论什么样的性情,只要不走歪门邪道,不伤天害理,我何必与她过不去呢?苏麻喇,你别担心我这里,还是去担心担心你家皇上,别为了心爱的女人,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苏麻喇道:“那不如您挑明了,皇上心里也高兴。”   玉儿摇头,神情坚定:“让他自己去处理,不过是一件小事,可就算是小事,也不该让皇帝认为,这世上的一切都要围着他转,不能让他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话音落,门前有人来传话,苏麻喇听过后,一脸凝重地对玉儿道:“硕塞殁了。”   玉儿轻叹:“都是可怜的孩子,你替我去上柱香吧。”   苏麻喇领命,玉儿兀自转身回门里,忽然想到一事,又喊下苏麻喇,吩咐:“把硕塞的小女儿接来,我记得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您说的是和顺格格。”苏麻喇道,“今年六岁了。”   玉儿道:“接来吧,尚可喜又闹着要告老还乡,他才五十来岁,这就想偷懒可不成,我给他养个儿媳妇,他的小儿子与和顺年纪相仿,刚刚好。”   苏麻喇想说什么,还是把话咽下了。   世人皆知,太后宠爱自己的几个女儿,可他们不知道,她家格格有多狠呢。但凡不是自己的骨肉,先帝留下的那些血脉,在她眼里,就算是小孩子,都是和物件没什么两样的。   硕塞二十有七,大清入关十年,正是他为朝廷效力的时候,立下不少功劳。又因比起兄长叶布舒,他的性情更讨两宫喜欢,早在顺治八年皇帝亲政时就册封了亲王,是兄弟之中地位较为显赫的一位。   如今英年早逝,福临为兄长厚葬,并亲临致哀。   圣驾莅临王府,上上下下都十分紧张,一早就迎在门前。   且说豪格去世后,叶布舒便在皇太极诸子中居长,但他到现在,也只混了个将军,连博穆博果尔都比他显贵,叶布舒一直敢怒不敢言。   如今硕塞一命呜呼,叶布舒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能有出头之日,今日接待皇帝格外殷勤,照拂弟弟的身后事,也尽心尽力,只为在皇帝和太后跟前讨个好处。   福临对几位兄弟一向寡淡,最亲近的就是博果尔,下了轿子便喊过博果尔问:“五哥临终前,可有什么遗言?”   博果尔躬身道:“五哥临终前已口不能言,臣将耳朵凑在五哥唇边,也只能听见喘气声。”   福临叹息:“怪朕被政务缠绕,没能早些来送一送,对了,和顺在哪里,皇额娘要将和顺接入宫中抚养。”   “和顺与她的额娘,正和东莪姐姐在一起。”博果尔说,“她们在后院里,嫂夫人病倒了,没能前来迎驾。”   “东莪姐姐来了?”福临一向很惦记这个堂姐,于是为硕塞上香举哀后,便亲自到后院来,果然见一身素服的东莪,正带着小女娃堆雪人。   “皇上吉祥。”东莪向福临行礼,“好些日子没见您了,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请皇上节哀。”   “姐姐气色不坏,朕安心了。”福临道,“你总是不进宫,朕与额娘都很想念你。”   东莪温柔含笑:“皇上放心,奴才一切都好,佟图赖、鄂硕几位阿玛昔日的旧部下,都对奴才十分照顾,四季不断地往贝勒府送东西,奴才的屋子里都要放不下了。”   “他们倒是对皇叔……”福临正感慨,忽地心里一咯噔,问堂姐,“鄂硕在南方,也还与姐姐有往来?”   东莪道:“是啊,奴才前几日还收到他千里迢迢命人送来的银骨炭。皇上,是不是不合适,他们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   福临连连摇头:“不不,姐姐别误会,朕是感慨,忠良难得。” 第494章 怀念盛京的时光   太后要抚养硕塞的女儿和顺郡主,虽有无情拆散人家母女之嫌,但硕塞的福晋还是心甘情愿把女儿送进宫去。   丈夫死了,她还有儿子,还有王府的门楣要撑下去,太后对女儿眷顾,就能恩及一家子人。   如此,东莪难得进一趟宫,便是为太后送来了“孙女”,五六岁的小娃娃一直哭着要额娘,在太后跟前磕头后,就被苏麻喇带走了。   玉儿与东莪说说话,元曦来奉的茶,东莪起身道:“怎么好让娘娘为奴才奉茶。”   元曦落落大方地说:“皇上最敬爱皇姐,格格用臣妾泡的茶,便是臣妾的荣幸呢。”   “佟夫人时常来照顾我,如今进宫又喝娘娘您泡的茶,你们这一家子,叫我如何回报。”东莪一面说,一面将茶让给玉儿,“皇伯母先用。”   玉儿嗔怪元曦:“你看你,什么稀奇的茶水只上一碗来,还要我们让来让去。”   元曦笑悠悠:“这样才亲热嘛,格格您先用,不然您一走,臣妾又该去屋檐底下罚站了,越发连一碗茶都伺候不好。”   说罢玩笑话,元曦便退下了,东莪笑道:“佟图赖家的女儿,一贯活泼大方,好些日子没见了,模样越发漂亮,性情还是那么好。”   太后笑道:“难得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就是傻傻笨笨的,我也不计较了。”   东莪直言道:“佟嫔娘娘这样还算傻傻笨笨,难道皇伯母以为世上的女子,都像您和额娘那样聪明吗?”   提起齐齐格,玉儿的心便是阵阵绞痛,倘若齐齐格还活着,倘若她们之间没有纠葛恩怨,齐齐格能助她更好的打理天下应对朝务,齐齐格是世上最聪明的女子,也是她最好的姐妹和挚友。   东莪悠悠然喝茶,完全无视从太后眼中飘出的哀伤,从窗口望院子里的雪景,笑道:“金顶红墙虽然大气辉煌,还是白雪红墙来得雅致,可惜北京城的雪,不如盛京,没有盛京盛大,也没有盛京干净。”   “想回去看看吗?”玉儿问。   “一个人来回,兴师动众,奴才不愿给人添麻烦。”东莪坦率地说,“皇伯母,明年博果尔到盛京祭祖的时候,您让奴才也跟着一道去吧。”   玉儿颔首:“我记着呢,明年就为你安排。”   不久后,元曦又来奉茶,陪着说笑了几句,东莪便要告辞了,玉儿送她到门口,吩咐元曦送东莪格格出宫,在门前一直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   “东莪格格真是长大了。”苏麻喇在边上道,“眼眉像极了摄政王,这么好的孩子……”   玉儿却冷冷地说:“看着她。”   苏麻喇一愣,但立刻就明白格格的用意,难过地答应:“奴婢记下了。”   这一边,元曦送东莪出门,一路上说的都是家常闲话,东莪多年来受佟府照顾,对元曦自然另眼看待,两人说说笑笑往北门走,经过咸福宫外的路,听见婢女高声斥骂着:“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们这样糊弄我家主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让您见笑了。”元曦好生尴尬,她如今有一宫主位的自觉,何况皇后早就把约束管理六宫的事儿暗中交给她,请她多多帮忙。   “不如去看看,奴才不耽误这一时半刻的时间回去。”东莪笑道,“说起来,皇上的后宫们,奴才还没怎么见过呢。”   元曦见东莪是有心要见见人,一时没有什么好的借口阻拦,索性大方地带着她拐进了咸福宫门前的路。   只见是悦常在的陪嫁婢女冬燕,趾高气昂地站在台阶上,脚下一个小太监正慌张地在雪地里捡黑漆漆的木炭。   冬燕惊见佟嫔和不认识贵族小姐一道走来,忙过来行礼,元曦端着她的尊贵,冷声道:“大呼小叫地做什么,成何体统?”   冬燕争辩道:“回娘娘的话,惜薪司的人作践我家主子,把最次的木炭送到咸福宫来,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我家常在都咳嗽了。”   石榴走上前,将地上的炭火捡起来,说道:“这不是普通的木炭吗,景仁宫里用的也是这些。”   冬燕却奇怪地问:“可我家常在一直用的是银骨炭。”   他们这里的动静,早有小宫女去禀告悦常在,她急匆匆迎出来向元曦行礼,却不知元曦身边的人是谁,一问才知,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东莪格格。   “悦常在吉祥。”东莪欠身道,“我不大进宫,久失问候,还请见谅。”   “格格吉祥,臣妾是轻骑都尉巴度之女董鄂氏。”悦常在行礼后,便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总算见到这位传说中多尔衮的私生女了。   她知道,这位格格虽然深居简出几乎不怎么见人,但她在太后和皇帝跟前很有分量,佟嫔的娘家就一直巴结着,进宫后悦常在才知道,她的额娘是失算了多少事,一门心思就只知道饿着她。   “我宫里用的,陈嫔娘娘和宁嫔娘娘用的,也都是这种木炭。银骨炭有限,每年都不易得,只供着太后和皇上皇后,还有阿哥所里的皇子公主。你若实在用不惯,待我禀告皇后,看看能不能匀出一些给你。”元曦说的很客气,但字字都是不怒而威的气势,“悦常在,你看呢?”   “臣妾不敢……”悦常在哆嗦了一下,楚楚可怜,“佟嫔娘娘,是冬燕护主心切,不懂宫里的规矩,求娘娘宽恕。”   她说着,便要跪下去,被一旁的石榴搀扶住。   “一些小事罢了。”元曦道,“东六宫这边,是陈嫔娘娘和宁嫔娘娘帮着皇后娘娘打理,底下奴才若有怠慢的,只管请二位娘娘做主,我到这里来指手画脚,倒有僭越之嫌。”   悦常在心中怨恨,可面上唯有谦卑恭敬:“娘娘言重了,娘娘,请您和格格进门喝杯茶吧。”   东莪笑道:“不了,我还要回泽亲王府向福晋回话。日后再有机会,我一定来咸福宫坐坐。”   二人就此离去,悦常在躬身相送,只等她们走出这条路,才直起身。   回到屋子里,冬燕一进门就挨了一巴掌,只见小姐恶狠狠地说:“你再给我惹祸,我就把你撵出去,别以为出去了你就有好日子过,我额娘会放过你吗?”   这一边,元曦送东莪到北门,愧疚地说:“格格难得进宫,就碰上这样的事,臣妾们给皇上丢脸了。”   “谁家又是一年到头太太平平,总要有些矛盾摩擦的。”东莪和气地说,“这才是家里该有的样子,佟嫔娘娘辛苦了,又要伺候皇上太后,又要帮着皇后打理六宫。”   “臣妾不敢当,格格,您常来才是,太后和皇上都很惦记您。”元曦道。   “佟嫔娘娘自己也请保重,您的母亲最希望便是您的安逸太平。”东莪如是说罢,便欠身告辞,径直出宫去了。   元曦松了口气,不自觉地眉头又皱起来,对石榴说:“咸福宫的人,也太没规矩了。”   石榴劝道:“和您不相干,您别管,人家悦常在好歹受过宠,回头宫里人该说您闲话,说您公报私仇。您看惜薪司的人多鬼,得宠的时候,把上用的银骨炭送来,如今见人家不风光了,拿发潮的木炭瞎对付。”   “木炭受潮了?”元曦蹙眉,“你看清楚了?”   石榴道:“可不是嘛,所以冬燕才说烟熏火燎的。”   元曦叹道:“他们也真是的,何必欺负人。”   宫门外,东莪坐上马车,一路往硕塞府中去,眼前却是方才那董鄂葭悦的面容。   她想起今日在王府,皇帝特别问她鄂硕的事,那眼中纠葛而难过的目光,本就让东莪觉得奇怪。   此刻,将过去的事,细细地连起来,再看看咸福宫那一位几分神似董鄂葭悦的容貌,东莪觉得自己应该是猜到了皇帝的心思。   当年撂牌子却不指婚,后来指婚了,几乎同时废了皇后。再选秀,便独宠了这位容貌像极了堂姐的董鄂氏,到如今,董鄂葭音守寡了。   东莪幽幽一笑,掀开帘子看窗外的光景,北京城繁华,可她还是怀念盛京的时光,怀念阿玛额娘都在的时候。 第495章 难道一早就看上您了?   且说福临虽厚葬兄长,但一位年轻亲王的死,不足以影响皇室和朝廷。   岁末除夕,该热闹的依然热闹,元旦是佟元曦的生辰,玉儿对她最大的赏赐,自然就是让她与家人团聚。   如今后宫渐渐多了,元曦不愿自己再处处显眼,没有让父亲和哥哥一并进宫,只在景仁宫里见了母亲和嫂嫂。   到这会儿她才知道,葭音姐姐竟然守寡了。   “宫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吗?”佟夫人问女儿,“那位悦常在,不是人家的堂妹?”   “悦常在突然就失宠了。”元曦道,“我现在想,难不成皇上就是爱听人家弹琵琶,太后突然不让弹,皇上就不喜欢了,又或是和太后皇后怄气?”   少夫人道:“若是与太后怄气,岂不是该继续宠着,继续弹琵琶?”   元曦想了想说:“皇上的脾气,嫂嫂只怕是不懂。”   少夫人不懂,可佟夫人懂呀,她知道这事儿根本就和太后不相干,和弹不弹琵琶也没关系,皇帝必是心里笃定正牌的那一个很快能来了,谁还会抱着替代品自欺欺人呢。   “元曦啊……”佟夫人到底说不出口。   要怎么对女儿说,她的丈夫这么多年心里恋着另一个女人,很可能与她寻欢作乐时,脑子里都会幻想另一张脸。   虽然这都是佟夫人自己的猜测,可光是想一想,她就受不了,不知女儿将来有一天面对真相时,该有多痛苦。   然而,元曦早已不是从前在家爱撒娇淘气的傻丫头,太后对她的用心栽培,自己眼里看的人情冷暖,这些年来,她迅速地成长。   况且一直以来,对于帝王恩宠,元曦看得,比佟夫人所想的要超脱很多。   事实上,对待后宫的女人们都是怎样的感情,福临自己心里也清楚的很,他当然知道悦常在在他眼里是替代品,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行为很卑劣,以至于悦常在得宠的那一个多月里,他都没亲近过元曦。   但这些事,帝王不需要对任何人交代,于是到了别人的眼里,就成了各种各样的传说。   好在,元曦依然那么懂事,福临倍感欣慰。   家人探视的时辰很快就到了,佟夫人带着儿媳妇要离开时,福临竟然亲自过来,问候佟夫人身体是否安康。   又说天色尚早,让元曦领着佟夫人去一趟阿哥所,看看她的大外孙。   佟夫人受宠若惊,连连推却,元曦倒是大大方方,谢过福临后,就带着母亲和嫂嫂往阿哥所去了。   今日初一,惯例上有子嗣的妃嫔可以去阿哥所探望自己的孩子,但今日又是元旦,各种礼仪规矩下,不见得有时间去探望。   比起和孩子团聚,让自己能在皇室亲贵中讨得好人缘,显然更重要,杨贵人在翊坤宫外转了半天也不见宁嫔出来,倒是那些认得的不认得的贵妇人们,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她们都是在慈宁宫请安后,再到各宫来问安的,陈嫔那儿也有人坐着,可杨贵人只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女儿。   此刻等得毛躁,一时恼了,便撂下话:“我可不等了,你们告诉娘娘,我先走了。”   她匆匆赶来阿哥所,刚好遇上佟嫔和她的家眷,她也不敢多嘴问,互致问候后,便径直去看望自己的小公主。   巧的是没多久,太后就下旨,说今晚夜宴时,将孩子们都带上。   杨贵人带着自己的女儿在院子里玩耍时,看见小小的二阿哥扒着乳母的裙摆,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这里的光景。   杨贵人自己没带过孩子,也不懂这么大小的娃娃到底认不认亲娘,不过看着福全这个样子,真是有些可怜。   但三阿哥那边,热热闹闹,不久后佟嫔带着家眷离去,倒是来和她打招呼的,杨贵人不得不感慨,做宠妃可真好。   到夜里,换上礼服,妃嫔们依序到乾清宫赴宴,陈嫔带着杨贵人走过来,遇上宁嫔和她屋子里的小答应们,宁嫔主动走上来道:“你去阿哥所,看见二阿哥了吗?”   杨贵人道:“看见了,二阿哥眼巴巴地看着我和公主,大概是想你了。”   宁嫔心疼不已,愧疚地低下了头。   陈嫔道:“我听她说,太后今晚带孙子们一道享宴,你在宴席上能看见。不过咱们也就这命了,哪里像景仁宫,今天带着她的母亲和嫂子去了阿哥所呢。”   “外人怎么能进阿哥所?”宁嫔急了,“若是身上不干净,传染给阿哥们怎么办?”   陈嫔呵呵一笑:“你跟我说不上啊。”   对于阿哥所里的事,宁嫔心里积怨已久,她之前打点了不少银子,结果一夜之间把人都换了,就因为三阿哥脑袋磕了个包,把二阿哥身边的人也连累了。   宁嫔的娘家,哪有什么贴补能月月送进宫,她的俸禄不往家里送,就谢天谢地,她哪有什么宽裕,一次又一次地去送人情。   现在好了,元曦还带着家眷去阿哥所,难道只有她的儿子是皇子吗?   “我说你也别生气,就算告到太后皇帝跟前,人家也哈哈一笑不当一回事的。”陈嫔踩着花盆底,扶着宫女的手慢悠悠走着,对一旁的宁嫔道,“保不齐还觉得你多事小心眼儿呢。”   宁嫔一言不发,只觉得浑身燥热,把袖笼脱下丢给了身旁的宫女。   好在夜宴时,小阿哥们被送来,皇帝抱福全时,宁嫔主动上前,太后和皇帝也没烦她,还逗着福全走去找额娘,虎头虎脑的小娃娃咯咯笑着扑向母亲,才叫宁嫔心里安慰了几分。   宴席过半时,太后退席休息,皇帝和皇后跟着离去,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底下的人便纷纷窃窃私语,说着宫闱是非,妃嫔这一边,就听见有人说:“你们觉不觉得,皇上近来心情格外的好,在哪儿见到脸上都是笑眯眯的。”   太后离席时,把和顺郡主交给元曦带着,她默默地给孩子剥虾吃,听见这话,心里也赞同,不知道皇帝到底有什么高兴的事,最近这阵子,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不过元曦今天不怎么高兴,葭音姐姐现在,该多可怜。   千里之外的江南,城内城外大街小巷,亦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就算是巡抚官邸里,因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长辈反过来为晚辈服孝的规矩,这会儿也挂着红灯笼贴着大红福字,像模像样地过着年。   只有葭音和丈夫住的小院,灵堂尚未撤去,屋子里外一片缟素,葭音早晨去给公婆祖父拜年后,回来又换上了素服,她要在灵堂里,为丈夫守七七四十九天。   此刻,葭音的陪嫁婢女添香,捧着一方长长的盒子从门外进来,对跪在蒲团上的小姐道:“这是从京城送来的,特地给您的东西。”   葭音问:“谁送来的?”   添香说道:“安王爷,您看会不会是太后给您的赏赐呢,就像刚成亲那会儿那样,送来那么多的东西。”   葭音没有多想,打开盒子,见是一卷画轴,再轻轻展开,熟悉的画面出现在了眼前。   “小姐,这不是当年您拿出去拍卖筹集灾款的画?”添香还认得,指着角落下的落款,“您看,真是。”   葭音当然也记得自己的画作,可是为什么会在安王爷手里?   “安王爷什么意思呢……”添香小声嘀咕,突然一个激灵,吓得捂住了嘴巴,惊恐万状地看着小姐。   “怎么了?”葭音一脸茫然。   “小姐啊……”添香压着声儿,颤颤地说,“那会儿安王爷送东西来,说是太后赏赐的,谁知道是不是呢。这会儿您看,姑爷才没了,他立马把您的画送过来,难道,难道安王爷一早就看上您了?”   “添香,休得胡言。”葭音肃然道。   “小姐,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安王爷会不会强行把您要过去,收在王府里做侧福晋?”添香却道,“真有这事儿,他堂堂王爷,皇上的宠臣,就是姑爷的亲爷爷也拦不住啊。”   葭音缓缓将画轴卷起来收好,眼神空洞,漠然道:“我将来如何,我只听阿玛的安排。” 第496章 葭音入京   乾清宫暖阁炕头上,那口上了锁的箱子,是福临亲自劈开的,就在去硕塞灵堂吊唁归来的那一天,他命吴良辅拿来斧子,亲手把锁劈开了。   这件事玉儿知道,岳乐把画又送回江南的事,她也知道。   虽然福临半个字都没对她讲,可在她看来这是儿子的自由,千古以来的皇帝,多少风流佳话,只要福临不为一个女人乱了朝纲,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下唯一惦记的,大概就是元曦,但元曦有她自己的活法儿,玉儿觉得这孩子,比她年轻的时候强。而事实上,玉儿疼爱元曦的同时,她也一直防备着元曦有一天走上歧路。   毕竟,世事难料。   顺治十二年开年,皇帝修《顺治大训》纂《资政要览》,继续小范围地修缮紫禁城里被损毁的殿阁楼宇。   过了个年,南明势力又蠢蠢欲动,漠南和漠北一直都不消停。细想想,朝廷的事,翻来覆去也就是这样,和与战,反反复复。   但福临如今心情好,再多的朝政军务都不在话下,他每日神采奕奕,走路都是带着风的,朝臣们一时也揣摩不出皇帝是怎么了,只当是少年人,意气风发。   这一切,玉儿看在眼里,深感董鄂葭音对于福临的意义,这么些年经历种种,已在儿子心里催化出了不可撼动的感情。   哪怕她已嫁做人妇,那她怕新丧守寡,现在董鄂葭音自由了,福临也自由了,他势要将心爱的女人带到身边。   玉儿唯一后悔的是,让岳乐成为了福临性-启蒙的老师,教她的儿子成为了情根深种的男人,对于帝王而言,似乎是薄情寡义,才来的更合适些。   正月里,皇帝高兴,自然所有人都高兴,直到福临的万寿前,才有一件事捅到玉儿跟前,让她动了气。   那碍眼的,戳着皇族亲贵们的脊梁骨的十三衙门,果然还是出事儿了。   大清入关后,设立内务府,专擅内廷之事,由皇族亲贵大臣任内务府总管,内外协调,互相牵制,虽是让他们捞得不少油水,但大事错不了。   而福临所设的十三衙门,是效仿前明旧制,下设司礼监、御用监、御马监、内官监、尚衣监、尚膳监、尚宝监、司设监、尚方监、惜薪司、钟鼓司、兵杖局、织染局十三个衙门,将帝后妃嫔和皇太后的衣食起居,全都交给了那些太监来管。   这里头采买经办、人员设置等等事务,辐射大清江南江北,与朝廷各级官员都有牵连瓜葛,涉及权力金钱,乃至内廷秘闻。   这才多久,吴良辅那畜生,就开始买卖官衔了。   苏麻喇气得不行,要立刻拿吴良辅正法。   玉儿气过之后,倒是冷静了,反过来劝苏麻喇:“办了吴良辅事小,损了皇帝的颜面事大,朝廷上那些大臣们也不瞎,他们心里都有数。这几件事,还伤不了朝廷的元气,福临恐怕还嗤之以鼻呢。你且盯着吴良辅,多攒几件事,到时候一并清算。”   好在宫里尚有值得高兴的事,福临万寿前后,钟粹宫的乌苏答应,和巴尔娅先后查出有了身孕。   乌苏答应也罢了,新人新宠,令人眼红嫉妒的是巴尔娅,这个始终没有名分的暖床宫女,竟然第三度为皇帝怀上龙裔。   其实巴尔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她现在一心一意照顾女儿,难得几趟被皇帝召幸去乾清宫,她自己压根儿就没当一回事,结果偏偏就怀上了。   相形之下,曾连续恩宠足足一个多月的悦常在,不仅失宠,也错过了那大好的机会,什么希望都没了。   宫里每月定日,太医会到各宫请平安脉,这一日有太医来,悦常在塞了两个大元宝给太医,询问如何调养身体,才能容易怀上孩子。   太医坦言:“悦常在,您太瘦了。”   悦常在愕然:“什么叫……我太瘦了?”   太医道:“苗条丰腴皆是女子之美,胖瘦皆有利有弊,过于痴肥易得病,反之过于瘦弱亦如是。娘娘,恕微臣直言,您的身条过于消瘦,美则美矣,恐怕……不易受孕。”   悦常在内心恐慌,额娘为了让她能有杨柳要,不惜让她饿得晕倒,是那时候,把身体饿坏了吗?   “可是宫里的娘娘们,都纤瘦苗条,您这话不可信啊。”冬燕在边上说,“就咱们家娘娘不行吗?”   太医道:“那也要看各位,是怎么个瘦法,这人和人的身体,又岂是一样的,但大方向错不了。”   太医离去后,悦常在蜷缩在炕头,冬燕送客归来,叹息:“小姐,是不是夫人把您饿坏了?您进宫后,要不就暴饮暴食,要不就一口不吃,身体怎么能好。反正现在皇上也记不得您,不如咱们先把身体养起来?说实话,看看别人,再看看您,的确太弱了。”   “你出去。”悦常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出去……”   说来,仿佛董鄂家的姑娘,都消瘦羸弱,此刻浙江巡抚的官邸里,添香正看着小姐喝汤,嘀咕啰嗦着:“总算不用天天去跪灵堂了,这里的规矩真不小,都把您折腾成什么样了,开春了,可要好好补补。”   葭音喝了大半碗,就喝不下了:“放着,一会儿热一热我再喝。”   添香说:“还稀罕半碗汤呢,老爷给咱们送的银子,都够养活这一家子了。”   话音才落,门外的婆子说:“少奶奶,亲家老爷来了。”   葭音现在已不穿孝服,但一身寡淡清素,加之脸色苍白精神虚弱,鄂硕看一眼女儿,便心疼不已。   “皇上隆恩,要将我调回京城供职,如今葭音为贤婿守灵已满七七四十九天,我想着,要把孩子带回京城。”鄂硕开门见山地对萧家人道,“不知亲家公,是否愿意放人。”   “这……”萧家的人,面面相觑,葭音的婆婆便问萧巡抚,“父亲,还请您做主。”   萧巡抚坐在上首,摸着花白的胡子,眯眼看了看孙媳妇。   老爷子心里明白,他这巡抚的位置,过不了今年,一则巡抚之位本就要隔几年调动,以防止地方勾结成势,贪污行贿危及朝廷,再者,他也上年纪了。   现在体体面面地让人把孩子带走,好过将来人家气势汹汹地来讨,他们这些汉臣虽然入了旗,也注定比不过满洲名门。   “葭音啊,你与我萧家一场缘分,爷爷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萧巡抚道,“这家里还有几件古玩玉器,你去书房挑一挑,有喜欢的就带走,也算是个念想。你进门一年多,日夜侍奉你的丈夫,实在辛苦你了。”   葭音眼中含泪,起身向老爷子谢恩磕头,她虽然没有享受任何爱情和婚姻的幸福,但这家里的人,待她总算是不错的。   她的婆婆哭得伤心,儿子没了,儿媳妇也没留得住,可她不敢违抗自己的公公,既然老爷子都点头了,她也只能答应。   鄂硕为免夜长梦多,说当天就要带女儿走。   葭音再三恳求,才多留了两天时间,让她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好,分送给叔嫂妯娌,又在婆婆跟前侍奉了两天,到第三天,只带着几件贴身的衣裳和笔墨书册,简简单单地离开了。   马车一路颠簸,窗外春色渐显,远离了江南冬日的阴冷,等待她的,将是春暖花开的京城。   二月下旬,皇帝与皇后,同侍奉太后到京郊行耕耤礼,去年元曦待产不能同行,今年兴致勃勃,一定要来凑个热闹,连尚未显怀的巴尔娅也一同来了。   女眷们行走在田地间,看着春意萌芽,满目青绿,实在神清气爽,而她们也不过是象征性地锄几下地,更重要的是出门来踏踏春。   “吴良辅跑那么快,做什么?”忽然听得巴尔娅在身边说话,元曦抬起头,朝皇帝那边看去,只见吴良辅顾不得脚下泥泞,正一路奔向皇帝。   巴尔娅嘀咕道:“吴良辅最近神气活现的,好像要做什么大事似的。”   元曦轻声道:“咱们放在心里就行,连太后都不和他计较。”   这边厢,吴良辅正兴冲冲地对皇帝说:“刚收到消息,皇上,鄂硕大人一行,已经过济南府了。”   福临心中一喜,瞪着吴良辅没开口。   吴良辅人精,轻声道:“皇上,一起来了。” 第497章 您让我想一想   福临喜不自禁,但碍于这里人多眼杂,还是努力克制收敛,轻声吩咐吴良辅:“等他们到了京城,你告诉鄂硕,东莪格格一个人寂寞冷清,让他的女儿多多去陪伴,代替朕照顾东莪格格。”   “奴才领旨。”吴良辅一面答应,一面不得不提醒皇帝,“皇上,到时候,您总该给太后一个交代了吧。”   福临在田地间寻找母亲的身影,远处额娘正领着和顺教她撒种子,他嗯了一声,没有详细说什么,径直朝玉儿这边走来,和顺见道皇叔,挥舞小手欢喜地说:“皇叔,这里有小花花。”   玉儿见和顺跑向福临,福临抱起小侄女,这光景像极了从前雅图她们奔向多尔衮,也像极了东莪被皇太极抱在怀里的模样。   原本把这孩子带在身边,是要给手握兵权可坐镇一方的尚可喜留个儿媳妇,谁知养着养着,就有些舍不得了。   要说皇太极留下的那些血脉,在她眼里本是一文不值,连岳乐家的孩子都更讨玉儿喜欢。   但感情这事儿,果然是可以培养的,她如今这般疼爱和顺,想当年齐齐格把东莪从襁褓里抚养长大,那么多年的母女情,亲生不亲生的,又有什么差别。   这一边,妃嫔们看着太后和皇上逗着小郡主,一派天伦之乐,深知子嗣之于她们何等重要,奈何不是人人都有命,纵然得宠,也未必能生,生了,也不见得能养。   整个皇宫里,只有那么塔尖儿上零星几个能有福分,但既然是塔尖,要在上头站稳,也的确不容易,就算是皇后又如何,说废不就废了。   耕耤礼礼毕回城的路上,太后带着帝后,和元曦几人转去了东莪的郡主府。   这郡主府是从去年年末开始打理,虽比不得昔日摄政王府豪华阔气,也是花园池塘齐备,是前明哪一位王爷的宅邸,东莪尚未来住,听得消息与堂兄一道赶来接驾。   玉儿在府中四处转了转,对东莪道:“缺什么要什么,只管跟宫里开口。”   她又问福临:“都是谁在这里打理?”   福临道:“儿子交给佟图赖办的,想是佟夫人吧,额娘您看着里布置的这样细致。”   玉儿看向元曦,元曦道:“元旦时听母亲提过两句,她们不过是打打下手,都是奉皇上的旨意。”   “改日让你额娘进宫来吧,我要好好赏她。”玉儿道,“到底是你家的人可靠。”   元曦见皇帝在一旁神采飞扬,满肚子的喜悦从眼睛里笑容里透出来,他必定不至于为了东莪格格迁居从此一个人过日子而高兴成这样,以她对皇帝的了解,该是一件夙愿得偿的美事。   不知为什么,元曦心里,反而不踏实。   数日后,佟夫人进宫见太后,得了赞许恩赏之后,被恩准到景仁宫母女二人说说话,过去额娘来,总是好好休息,元曦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额娘我好着呢”,但今天,女儿开门见山地就问母亲:“皇上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阿玛知道吗?”   佟夫人三缄其口,不想提起鄂硕和他的女儿,可禁不住元曦一而再地问,佟夫人才道:“鄂硕被调回京城了。”   “就这件事?”元曦不信,“这可不值得皇上高兴成那样。”   佟夫人的手紧紧绞着丝帕,怎会想到有一天,她在女儿的面前如此窘迫,她想回家和丈夫商量商量,到底要不要对元曦讲明白。   可是女儿这边似乎不给她这个机会,而她这一离宫,不知下回几时才能再进宫。   “额娘?”元曦越发相信自己的直觉,“是对我不好的事吗,到底怎么了?您还把我当小孩子吗,三阿哥都要满一周岁了。”   佟夫人的心突突直跳,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眼便道:“董鄂葭音跟着她的父亲一道回京了。”   “葭音姐姐被接回娘家了?那再好不过,留在婆家也可怜。”元曦很自然地为葭音高兴,但心思一转,突然觉得不对劲,一颗心顿时揪起来,呆呆地看着母亲问,“所以呢,额娘……您想说什么?”   佟夫人道:“曦儿,这件事,我和你阿玛也是猜的……”   到底是猜的,还是事实,元曦有自己的判断。   难怪皇帝会莫名其妙地盛宠那个董鄂葭悦,眨眼说丢就丢开,咸福宫里那个瘦弱的小美人,原不过是个替身。   更难怪当年不论孟古青怎么闹,皇帝一次次忍耐,可那天莫名其妙地,说废后,孟古青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哪有什么事,能一次又一次的巧合,还能互不相干的,所以那根本就不是巧合。   “当年选秀,皇上为什么不选她呢,葭音姐姐进宫的话,我们一定会成为好姐妹,我也不至于一开始,受尽欺负。”元曦仿佛自言自语,目光直直地看着桌上渐渐凉透了的茶水,“他早干什么去了?”   “曦儿……”佟夫人道,“也许是我们猜错了呢。”   “额娘,我了解皇上。”元曦道,“错不了。”   佟夫人道:“自古以来,帝王都是多情寡义的,曦儿,你要看开一些。远的不说,就说眼门前,你可知道如今的太后娘娘,也就是当年的玉福晋,是如何被自己的亲姐姐抢走了男人吗?”   “额娘别这么说。”元曦道,“太后娘娘很想念她的姐姐,到如今,还会突然好好地就掉眼泪了,苏麻喇姑姑说,太后娘娘在思念她的姐姐。先帝那一辈的恩怨,和我不相干,我自己的事,也不用比着别人来衡量得失。”   “曦儿,想开些。”   “额娘,我知道,但您让我想一想。”   这些年,不论遇到什么麻烦,当年就算被冷落欺负,佟夫人见到女儿,元曦都是一句“额娘我好着呢”,可现在,她说她要想一想。   佟图赖得知妻子向女儿坦白,叹息道:“早一些知道,虽然多一些痛苦的时日,好歹到了那一天,她心里能有所准备。”   佟夫人含泪道:“错就错在,这孩子对皇上是动了情的。”   后宫的女人们,未必人人都爱皇帝,大部分人只是为了自己和家族,努力要成为宠妃,讨皇帝的喜欢。   事实上,就算寻常夫妻,又有多少是真心相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往往连面都没见过,就结为了夫妻。然后稀里糊涂地,好或不好,一辈子就这么过完了。   可元曦知道,她年少无知青春懵懂时,见了一眼那英俊好心的公子,就把这一生都托付了。   也许她是幸运的,在这个世道里,还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只是不巧,他是皇帝。   就在鄂硕一行,抵达京城的这一天,元曦从宫里给爹娘送消息,告诉他们自己没事了,要他们放心。   但元曦说自己没事,不过是想安抚父母,不让他们太担忧。   事实上连着几天没睡好,就连皇帝来景仁宫那晚,她也以身体不自在,拒绝了福临的求欢,只是窝在他的怀里,听了大半夜丈夫的吐息。   元曦没有向福临表露任何不悦和难过,回想起来,她竟然从没在皇帝面前提过葭音姐姐,而福临也从来没问过。   她很好奇皇帝是否知道,董鄂葭音曾在她家居住,元曦甚至怀疑过,皇帝对她的喜欢,难道也是因为葭音姐姐的缘故。   当然,元曦很快就放下了这个执念,这么些年,皇帝待她是真心实意的喜欢,这假不了。   慈宁宫里,玉儿早就发现元曦这阵子精神不大好,这会儿站在屋檐下,看元曦在院子里修剪盆栽,只见松枝纷纷零落,忽然听一声吃痛,元曦丢了手里的剪子,右手捂着左手,鲜红的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玉儿疾步走上前,蹙眉道:“剪到手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宣太医。”   “臣妾没事的,太后……”元曦对上太后的眼睛,仿佛一瞬间被她看透了自己的内心,顿时窘迫地低下头。   “这些日子,你怎么了?”玉儿道,“每天心事重重。” 第498章 奴才家里有客人在   元曦被宫女们簇拥着走开,玉儿看着满地松枝,和滴落在枝叶上的血,心里对于孩子的心事,是猜了七八分了。   她弯腰捡起剪刀,宫女们忙说:“太后娘娘,小心手。”   玉儿苦笑,要多心不在焉,才能把手剪了,她把剪刀交给宫人,命他们将盆栽搬走。   太医很快就赶来,元曦险些剪掉了指尖一块肉,此刻一半还连在手指上,太医表示若是把肉剜了,往后这块肉是长不出来的,可以进行缝合。   元曦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被灌了一碗药后脑袋昏昏沉沉,接着三个人摁住她,挡着她的视线,然后指尖传来剧痛,疼得她几乎昏厥,后来才知,太医竟然比她的肉缝回去了。   再者元曦是被剪刀弄伤的手,唯恐事后惹破伤风之症,要静心调养观察,玉儿便命几位太医轮流在值房当值,随时等候景仁宫的消息。   一乘软轿停在慈宁宫门前,就要把虚弱的元曦接回去。   “你看,人的性命很脆弱。”玉儿对元曦说,“不论做什么,别拿性命开玩笑。”   元曦要行礼认错,被玉儿搀扶道:“别逞强了。”   不知是内心悲伤,还是伤口剧痛,元曦的眼泪不争气地跑出来,她不敢在皇太后跟前哭,赶紧抬手抹掉,可玉儿却将孩子拥入怀中,轻抚她的背脊:“哭吧,憋在心里,会把身体憋坏的。”   “太后……”   “你是不是知道了?董鄂葭音的事。”   “是。”   “要记着,你的男人是皇帝,你挣扎不过命运,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玉儿道,“二十几年后,我对你说这样的话很残忍,二十几年前,我是一个字都听不见的。”   元曦离开太后的怀抱,站稳了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抽噎渐渐平稳,气息也安定了。   “不在乎你的人,就算你把手指剪断了,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玉儿道,“折腾谁,也别折腾自己。记着额娘的话,就算没有皇帝,没有男人,以你如今的地位身份,这辈子也能过得潇潇洒洒,这世上不是只有男女情爱。”   元曦抹掉眼泪,缓和了呼吸,周周正正地向太后行礼:“太后娘娘,臣妾记下了,我会牢牢记住您的话。”   “我的话,不过是经验之谈,不值什么。”玉儿道,“若是有的选,谁乐意要这样的经验?”   苏麻喇从门外进来,道:“轿子备好了,娘娘快回去歇着,三四日要在屋子里静养观察,万一破伤风,可了不得。”   玉儿看着孩子离去,心中很是不安,观察静养有什么用,真的破伤风了,天王老子也救不回来,元曦若就这么死了,算谁的孽?   没来由的,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对待孟古青的态度,这还没进宫的人,就搅得人心不安,她对董鄂葭音的反感,与日俱增。   福临得知元曦剪伤了手,立刻赶到景仁宫,听元曦说缝合时她差点疼得昏过去,福临恼怒地训斥了几句,可看她疼得掉眼泪,又实在舍不得。   元曦夜里疼得睡不着,福临就陪在她身边哄着,折腾到大半夜,才算消停。   那之后两天,福临都在景仁宫,傍晚时分就把奏折搬到景仁宫来批阅,好一面盯着元曦躺在床上别乱动,比起她怀孕那会儿还紧张。   三日后,剧烈的疼痛感减轻,剩下的疼痛已经能忍,伤口也开始愈合,皇帝这才算松了口气。   福临到慈宁宫请安时,玉儿问他做什么把政务都搬去景仁宫,若叫大臣和后妃们知道,都是闲话。   福临却道:“儿子怕她破伤风了,怕再也见不到,想一直陪着她。”   玉儿愣住,心里虽暖,可差点就冲口而出,要问儿子那董鄂葭音算什么。   但她很快就冷静了,福临和他的父亲一样,他和皇太极一样,在他们看来,坐享齐人之福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理所当然地可以爱着不同的女人。   也许会轻一点重一点,也许会多一些少一些,但也算是付出了真心。   玉儿唯一能欣慰的是,元曦在福临眼里是伴侣,而不是小孩子,就算元曦得到的少一些,至少还是她想要的。   这一次意外的伤,折腾出这么多的事,甚至还说什么威胁性命,元曦顿时老实了。   不论如何,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再者,皇帝在乎她,也是真的。   “那天晚上您睡着了,皇上还起来几次看您呢。”石榴每每说到小姐受伤那夜的情形,便是眉飞色舞,“皇上真是掏心窝子的疼您,小姐,您真有福气。”   石榴还不知道董鄂葭音的事,自然心思简单。   元曦猜想,等葭音姐姐进宫后,石榴一定会讨厌她,自己少不得要费一番功夫开导,至于她自己,早就想明白了。   皇帝,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   数日后,东莪正式搬入郡主府居住,待一切安顿,她便进宫向太后谢恩。   提起家里收拾得怎么样,元曦在慈宁宫亲耳听见郡主说:“鄂硕的女儿董鄂葭音,这几日帮着奴才一道收拾屋子,小时候她就常来王府,和奴才很熟悉。”   玉儿面上波澜不惊,苏麻喇在一旁说:“格格,那位董鄂氏新丧守寡,怎么好来您的新家呢,多不吉利。”   东莪对苏麻喇笑笑:“我身上阿玛额娘两重孝,这六年还没过去呢,何况我也不在乎,能有个伴儿说说话,多好啊。”   玉儿道:“你能有个伴,我也放心些。平日里要小心门户,虽说郡主府尊贵庄严,可也防不住胆大包天的恶人。”   东莪福身道:“请太后放心,奴才一定会照顾好自己。”   元曦负责送东莪郡主出门,她没主动提起葭音姐姐,反是东莪问她:“我听董鄂氏说,她当年选秀就住在佟家,和娘娘您同床睡的?”   “是有这么回事,家父与鄂硕将军是同门师兄,生死之交。”元曦应道,“选秀之后,彼此就断了联系,还请郡主替我问候一声,道一声节哀。”   东莪意味深长地看着元曦,含笑答应:“这是自然的,等她过了热孝,得空我带她进宫,让你们姐妹团聚。”   元曦很稳重,纵然心里难过,面上从容大方地说:“说到姐妹团聚,该是咸福宫的悦常在,人家是正牌的姐妹呢。”   “堂姐妹而已,有时候亲戚可不如朋友。”东莪不以为然地说着,眼看着就要出宫门,便对元曦道,“佟嫔娘娘,告辞了。”   目送客人远去,元曦才露出几分落寞,带着自己的宫人径直回景仁宫去。   但进门还没坐下喝口茶,门外就有人火急火燎地跑来,一向端庄稳重的宁嫔,不顾礼仪地冲了进来。   原来是二阿哥发烧了,宁嫔想要去探望,但阿哥所的人拦着不让,让宁嫔去慈宁宫拿口谕,但刚好东莪离开后,太后礼佛去了,谁也不敢打扰。   “帮帮我,帮我求一求太后,或是去阿哥所说一声,我只求看一眼二阿哥。”宁嫔哀求着元曦,就差给她跪下了。   元曦心软,自然是答应了,再折回慈宁宫,总算进佛堂为宁嫔讨来口谕,着急的人来不及言谢,一阵风似的就跑了。   宁嫔赶到阿哥所,见福全高烧不退,心疼疯了,问宫人们:“禀告皇上了吗?”   他们连声表示已经传话去乾清宫,但皇上那儿还没什么动静,宁嫔抱着福全,一言不发,心里自然是恨的。   但这会儿,皇帝压根儿就不在宫里,想知道也没法子知道,他一袭老百姓的衣裳,微服出宫,七转八转地,来到了堂姐的郡主府门外,那么“巧”,遇上东莪从宫里请安归来。   “皇上何不大大方方的来,若有什么事,奴才如何担当得起。”东莪笑道,“方才在慈宁宫听见传话,还以为您是开玩笑的。”   福临道:“正经出一趟门,劳民伤财的,就那么几步路,他们也能折腾掉银子,银子也罢了,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不值当。”   东莪笑而不语,请皇帝进门,走进大门才突然道:“皇上,奴才忘了,奴才家里有客人在的。”   福临故作糊涂:“什么客人?”   东莪道:“她身上有热孝,不宜面圣,皇上稍等,奴才命人去叫她回避。” 第499章 卫子夫难觅   福临想要阻拦,又怕让堂姐看出端倪,只能忍耐下,朝身边的吴良辅使了个眼色。   东莪请皇帝到正厅喝茶说话,直言一个人搬出来单过后,比在堂兄家要自在许多,虽然堂兄一家待她极好,终究是寄人篱下。   “多谢皇上有心,若非皇上一再催促,奴才总觉得抛下堂兄一家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东莪对福临说,“奴才一直也狠不下这个心。”   “如今便好了,朕也能毫无顾忌地时常来看望姐姐。”福临说,“就算是微服出行累了,也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东莪笑道:“奴才是不是该效仿汉朝平阳公主,在府中养一班伶人舞姬,好招待皇上?”   福临摇头道:“姐姐何必取笑我,朕在宫里闷得慌,就想出来透透气。”   东莪说:“伶人舞姬易得,卫子夫难觅,但皇上有贤后位正中宫,奴才倒是省心了。”   “姐姐越发玩笑,且不说什么卫子夫,朕若能有刘彻一半功伟,此生足矣。”福临道,“姐姐,朕必当励精图治,做个好皇帝。”   东莪却忽然严肃,离座跪下道:“皇上,奴才有一个恳求。”   福临忙道:“姐姐何必大礼?”   东莪说:“奴才愿一生不嫁,茹素礼佛,为皇上和太后祈福,但求大清国运昌隆。”   “姐姐?”   “再求皇上将来,能为多尔衮平反正名,皇上……”东莪激动地看着福临,“奴才不求阿玛额娘的哀荣尊贵,只求皇上告诉天下人,多尔衮是好人,多尔衮对大清功在千秋。”   福临搀扶东莪,眉头紧蹙道:“姐姐……你明白,朕是身不由己,当年十四叔突然撒手人寰,想要稳住朝纲,朕别无选择。”   东莪泪如雨下:“奴才明白,奴才都明白,所以奴才才恳求皇上,哪怕等上十年几十年,求皇上为阿玛正名,皇上,阿玛他一辈子,都为了大清……”   幼年时嬉戏玩闹的场景犹在眼前,曾经的时光那么美好,到如今,可怜而无辜的堂姐,将一辈子沉浸在痛苦中,福临这个皇帝,却不能为她做什么。   “姐姐,朕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福临道,“朕会代替十四叔护着你。”   “奴才叩谢皇上隆恩。”东莪不顾福临阻拦,向他磕头行大礼。   这般情形下,福临什么心情都没了,何况葭音丧夫不足一年,所谓热孝在身,他若强行相见,只怕诸多麻烦,等了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   于是忍耐迫切想见到葭音的心,准备回宫。   但吴良辅这个人精,怎么会让皇帝白跑一趟,得知董鄂葭音在小佛堂后,便派人传话,说东莪格格要见她。   葭音从佛堂来,一袭樱粉长袍,青丝盘起,不饰珠钗,穿梭在青绿春意之间,猛地抬头,遇见了与东莪格格并行的年轻男子。   “葭音,你怎么出来了,你热孝在身,我不是要你回避?”东莪上前道,“快退下。”   “姐姐,不必拘礼。”福临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只憋出这六个字,再多的话不敢说,就怕自己一股脑全倒出来。   “这是皇上,快行礼吧。”东莪道。   “奴才董鄂氏,叩见皇上。”葭音盈盈拜倒,向皇帝行大礼。   四年前选秀,她曾看过皇帝一眼,依稀记得他的模样。   四年后再相见,皇帝肤色深了些,身形似乎也高大了些,但除了幼年的记忆,和选秀时匆匆一瞥,葭音对皇帝本就不熟悉,别的也看不出什么了。   但此刻,福临心疼坏了,眼看着葭音径直跪在石子路上,生怕坚硬的石子磕破她的膝盖,巴不得伸手亲自将她搀扶起来。   但他,到底是忍住了,唯恐叫东莪姐姐看出心思,怕东莪不敢再让葭音上门来陪伴她,他就少了一处可以见到她的地方,得不偿失。   “朕回去了,姐姐时常进宫才是。“福临道一声,“过些日子,朕再来看你。”   东莪亲自相送,但之后只字不提葭音,仿佛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客人。   皇帝命鄂硕派女儿来陪伴东莪的事,本不许鄂硕对郡主提起缘故,但东莪很明白,鄂硕必定受了皇命,不然热孝在身的女儿,该好好藏在家里才是。   而她刚才细细观察福临的神情,少年天子的喜悦,几乎要从天灵盖上冲出来,更坐实了东莪心里猜测的一切,皇帝方才那个“你”是指谁,不言而喻。   福临则不敢多问,今日能得以相见,已是心满意足,只能在回宫路上,问吴良辅看见什么。   比起皇帝来,吴良辅倒是把董鄂小姐看得真真切切,他一路给皇帝说:“格格在小佛堂里供奉了摄政王和福晋的灵位,据说是知道董鄂小姐深谙佛学,便请她来为摄政王和福晋诵经超度,奴才也不懂这里头的规矩和道理,但董鄂小姐的确住在郡主府了。”   “朕看她气色不错,穿着樱粉的衣衫,就该这样才好。”福临说,“都离了萧府了,不必再素服守孝,看着凄凉。”   “皇上说的是。”   “对了,开春暖和,你挑些鲜亮好看的料子送去格格府上。”福临吩咐吴良辅,“就说是给格格做新衣裳。”   是给格格还是给心上人,吴良辅再明白不过,但是他不得不提醒皇帝:“皇上,这件事儿,您还是早些向太后说明的好。”   福临眉头紧蹙:“容朕再想一想。”   郡主府上,葭音绞了一把热帕子,递给格格擦拭泪痕,她温柔地问:“格格,您又哭了?”   东莪浅笑:“和皇上说起阿玛额娘的事来,一时心酸难耐,我知道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他心里何尝不敬重他的十四叔呢。”   “格格保重身体。”葭音道,“摄政王和福晋,必定盼着您此生安稳。”   东莪道:“安稳必然安稳,皇恩浩荡。”她喘了口气后,好生道,“皇上突然来了,吓着你了吧,往后皇上大概还会来,你只管在后院待着,皇上不会为难你。”   葭音解释道:“今日是有人说格格想见我,我才到前头来,误以为圣驾已经离开了。请格格恕罪,奴才往后会谨慎些。”   “你阿玛送你来陪我,是怕我闷,也怕你闷在家里。”东莪道,“但我不能总缠着你,等过了一年半载,你适应了京城的生活,就回家去吧。你还那么年轻,我会替你向太后求情,允许你自行婚配,将来再找个好人家。”   葭音笑道:“您若是向太后求情,太后必定要问格格自己为何不嫁,格格,奴才愿意侍奉您直到您出嫁。摄政王对董鄂家恩重如山,就让奴才代替阿玛,向摄政王向您尽忠。”   “葭音啊。”   “如此,奴才也有容身之处。”葭音坦率地说,“就算回了娘家,心里也不踏实,客人亲眷往来时,总觉得……给阿玛和继母丢脸了。”   “别这么说,难道你愿意守寡吗?”东莪道,“也罢,你安心留下,太后必定不许我孤独终老,我早晚还是要嫁人的,你就陪我到那一天。”   皇宫里,二阿哥高烧不退,最终连太后都惊动了,亲自到阿哥所探望,允许宁嫔暂时留下照顾孩子。   福临赶回来时,玉儿已经回慈宁宫,他先去看过福全,安抚了宁嫔几句后,便来向母亲问安。   “皇上,你对东莪,不可太过交心,要有所防备。”玉儿并不在乎那董鄂氏住在哪里,但东莪在她眼里,不啻是冻僵的小蛇,就连雅图都曾说,不该让东莪多进宫。   “朕明白了。”福临显然不高兴,忍不住道,“额娘不是一直很疼爱东莪,为何……”   “疼爱是一回事。”玉儿道,“皇上要明白自己的立场,别让东莪探究到内廷秘闻。”   福临心中不安,他就觉得,母亲必定是知道了一切的事,两人不摊牌,互相较着劲。   他真怕哪一天,额娘会把葭音从京城赶出去,甚至像孟古青那样,一夜之间消失了。   “皇上今日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玉儿道,她懒得再提什么福全了,儿子根本没在意不是吗。   “是……”福临跪安,气冲冲回乾清宫。   吴良辅关上门,道:“皇上您看,您该早些……”   “额娘她必定什么都知道了,她为什么不说破呢?”福临没好气,“朕还是不是她的儿子。”   吴良辅如今再如何自以为是,也深知不能挑衅皇帝和太后的关系,好生相劝:“皇上您是急了,把什么都往坏处想,您想啊,太后手眼通天,必定早就知道这件事。太后那样在乎您和皇室的体面,若是不答应,只怕早就出手,连安王爷和奴才都吃不了兜着走。”   福临愣了愣:“什么意思?”   吴良辅再三道:“皇上听奴才的,错不了,你好好和太后解释请求,但凡太后点头的事儿,还有办不成的吗?您当然是太后的儿子,正因为是儿子,难道不是儿子求着母亲,反过来要母亲求儿子不成?” 第500章 不是额娘狠心   福临将信将疑地瞪着吴良辅,道理他都懂,怕就怕额娘一句话打回来,枉费他这么多年的思念,这么多年的等待。   最可怕的,更是万一激怒母亲,让她对葭音出手,福临深知额娘的手腕有多狠。   “朕现在才去说,会不会迟了?”福临干咳一声,不情不愿地说,“你是没看见,方才的气氛已经很糟糕。”   “太后是惦记发烧的二阿哥,奴才以为,您这几日对二阿哥上些心,先把宫里的事摆平。”吴良辅苦口婆心地引导皇帝该做什么,毕竟如何让主子们心里熨帖舒坦,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他劝皇帝,“这几日,皇上可别往东莪郡主府去了,董鄂小姐在格格身边,错不了。”   福临没好气地嘀咕了几声:“知道了,知道了。”   所幸,二阿哥一夜之后退烧了,宁嫔在阿哥所守了一整夜,胜在年轻,不至于累得晕头转向,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触怒了阿哥所里的嬷嬷宫女。   原本照顾皇子,是她们的职责,宁嫔跑来死守一天一夜,对她们指手画脚,不仅侵犯了她们的职责,还让她们背负了照顾不善的罪过。   按说小孩子要长大成人,哪一个不经历七灾八难,就宁嫔的二阿哥金贵不成?   一些闲话,少不得传到宁嫔的耳朵里,她的宫女转述给她听,宁嫔含泪道:“合着是我的不是?敢情为了三阿哥把人都换了,换来的是他们,所以他们都向着三阿哥?三阿哥是皇子,二阿哥就不是了吗?”   可她除了忍耐,再没有别的法子。   幸运的是,这几日皇帝为了讨好太后,对福全十分关心,宁嫔得益有机会多去看看儿子,在皇帝责备那里的宫人时,努力为他们说好话,也算换回几分人情。   这一日,皇帝又来阿哥所探望孩子,宁嫔去一旁为皇帝沏茶,端着茶进门时,听见吴良辅悄悄地对皇帝说:“二阿哥安稳了,太后心情也好了,择日不如撞日,皇上,您今日就去对太后说董鄂小姐的事吧。”   宁嫔脑筋飞转,吴良辅口中的董鄂小姐绝不可能是自己,而宫里另一位董鄂氏,也早就不是什么小姐。她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当年一起选秀时,那个艳冠群芳的董鄂氏,听说她守寡被接回娘家,已经在京城了。   宁嫔端着茶,悄悄退下了,过了好一会儿再来,皇帝正要离开。   “福全的身子好了,你也回去歇着吧,阿哥所里毕竟有阿哥所的规矩。”皇帝对宁嫔道,“过些日子再来吧。”   宁嫔别无选择,唯有跟着皇帝一道离开,但她稍稍留了个心眼,跟着皇帝走了几步,发现他果然是往慈宁宫的方向去。   “主子,您看什么呢?”   “我在看二阿哥的前程……”   慈宁宫里,玉儿正在书房写字,元曦拿着拂尘在一旁打扫书架上的积灰,皇帝走进来时,没看见她,玉儿见福临一副有事情要商量的神情,便把元曦叫出来了。   乍见元曦,福临倒有几分尴尬,还是玉儿主动说:“元曦,我和皇上有话要说,你退下吧。”   元曦捧着拂尘退出来,还给母子俩关上了门,见吴良辅在院子里站着,冲她巴结地笑,元曦也客气,闲说几句话便离了。   书房里,福临为母亲收拾笔墨,一时还未开口,玉儿在窗下洗了手,回眸看儿子道:“皇上有要紧事,就说吧,别耽误了你的时辰。”   福全康复的事,福临都说了两遍,把宁嫔也夸赞了一番,就是没绕到正题上,这会儿被母亲催促,才算鼓起勇气道:“额娘……董鄂葭音回京了。”   “这我知道,东莪告诉我了,如今那孩子常常去陪伴她。”玉儿道。   “额娘……”福临走来,垂首道,“我想等她过了孝期,把她接进宫。”   玉儿道:“可以啊,不过要先等她为亡夫守孝期满,不然萧家面子上抹不开,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福临简直喜出望外,睁大了眼睛看着母亲:“额娘,是真的吗,您答应了?额娘,您听明白了,是董鄂葭音,是那个董鄂……”   玉儿哭笑不得:“憋了这么久才来告诉我,你心里都该怨我了吧?”   福临忙道:“没有的事,额娘,儿子怎么会怨您呢。”   玉儿说:“额娘早就知道了,就等你自己开口,这样的事,于情于理都不大合适,我怎么好主动来问你呢?好在你总算来说了,真怕你一直不说,将来有了什么事,反而成了我们母子的嫌隙。”   福临跪下道:“额娘,儿臣错了。”   现在他高兴,怎么都不觉得委屈,可玉儿不认为,皇帝该为了一个女人屈膝,她肃然道:“皇上,起来。莫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更是天下之主。”   福临尴尬地起身,生怕自己做错什么,说错什么,惹母亲对葭音反感。   但额娘立刻就抛给他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董鄂葭音她,知道皇上的情意吗,她对你有意思吗?或者说,她认识你吗?”   福临愣住,可不是吗,一直以来,都是他一厢情愿。   玉儿道:“福临,你要想清楚,纵然坤宁宫里换了主子,后宫依然是后宫。虽然历经坎坷,但她原本可以安宁地度过此生,你若将她接进来,势必要面临许许多多的问题,她的人生也注定不会再清净安宁。”   福临神情凝重地看着母亲,他果然就没想过这些问题,如今一心一意就琢磨着,怎么把心上人带到身边。   玉儿道:“皇上固然能守护她,额娘也能为你保护她,但你心里要有准备,她的身份她的来历,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她痛苦的来源,包括你的爱。”   “额娘?”   “好好想一想,皇上的所作所为,到底是能给她幸福,还是将她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玉儿说,“皇上别嫌话难听,事实便是如此,不是额娘狠心。”   福临好歹不是糊涂人,明白母亲并非刻意刁难,她答应的那么爽快,而剩下的问题,的的确确,都在他自己身上。   “额娘,儿臣知道。”福临躬身道,“儿子会谨慎处理这件事。” 第501章 宫闱欺凌   皇帝预备如何谨慎对待,玉儿已经不抱期待,他自以为是地把人送去东莪家中,就已经让玉儿失望。   好在本以为他会死撑到底,到最后来“知会”自己一声,不论如何,到底是来坦白了。   “不论董鄂氏如何在你心尖上占着,也就是一个女人。”玉儿道,“皇上,一切以国事为重,你的文武大臣都很精明,只怕此刻已经猜到了皇上下一步要做什么。”   福临有些不服气,但忍住了。   玉儿说:“虽然是一件无碍朝政的小事,但他们可以编出无数的故事流传出去,对你的名声,对董鄂氏的名声都不好。你不是早就悟出来了,皇额娘说的‘体面’,并不是荣华富贵那么肤浅。”   “儿臣谨记。”福临应道,“额娘,我把她放在东莪姐姐身边,是为了防止京中那些纨绔子弟贪慕她的美色,做出一些伤人的不雅之事。儿子并没打算,从此常来常往于郡主府,那一日之后,再没有去过郡主府。”   玉儿道:“自古忠言逆耳,皇上切不可还没成为汉武帝那样伟大的君王,就先去找你的卫子夫。额娘既然答应你将董鄂氏接入宫中,又怎么会非要阻挠你把她留在哪里,只是希望在董鄂氏进宫之前,越少是非越好。”   福临怔然,看着母亲道:“那一天,东莪姐姐说了和您一样的话。”   玉儿蹙眉:“什么话?”   福临不以为然地笑道:“汉武帝和卫子夫的话。”   玉儿心中一紧:“东莪知道你对董鄂氏的情意吗?”   福临摇头:“儿子并没有向她表明,就连把董鄂氏送去,也只是借口鄂硕对十四叔的忠心。”   玉儿轻叹:“我让你不要与东莪交心,是对是错,皇上自己好好掂量。”   福临抿着唇,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就连孟古青都曾经警告她,当心东莪将来拿刀捅他。   可她们都没看见东莪的眼泪,她那样虔诚而无助地哀求自己,恳求皇帝为多尔衮平反。   试想一下,东莪若背叛他,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岂不是坐实了多尔衮的恶名,谁再来为他们一家子昭雪正名?   “皇上,我说错了吗?”玉儿问。   “不,儿臣正在思考。”福临敷衍过去,他觉得,既然和额娘说不通,那就别说了,反正人都送过去了。   玉儿无奈,只道:“皇上,一切以国事为重。”   偏偏,这是福临最不爱听的话。   内心像是有一股火,他分明拼了命地勤劳地处理着国事,可母亲还是会耳提面命地要他以国事为重,稍有一点点的私心和念头,就成了他不勤于朝政的把柄。   离开慈宁宫时,吴良辅见皇帝没好气,心想难道是董鄂氏的事被驳回,但后来就听皇帝冲他发脾气说:“国事国事,朕哪一天不是泡在奏折堆里,哪一天不是见不完的大臣说不完的话,她在慈宁宫里看不见,就以为朕成天只想着风花雪月吗?”   这是少年人的脾气,吴良辅摸得透,但太后似乎摸不透。   可太后也委屈啊,她把皇帝当儿子,皇帝嫌她不尊重自己是个君王,她把儿子当皇帝,皇帝又不嫌她不在乎自己这个骨肉。   也就因为那是亲娘,皇帝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发脾气,皇上敢对大臣们大呼小叫吗?他不是不敢,他是知道对着大臣,有些话说出口就是泼出去的水,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可是母亲跟前,怎么都好说。   福临发了会儿脾气,才告诉吴良辅,太后答应了接董鄂氏进宫的事,待她满一年孝期后,立刻进宫。   吴良辅便哄他说:“那您就安心等一等,太后点头,这事儿就错不了了。”   福临却道:“可是额娘抛给朕一个问题,这事儿也一直梗在朕的心里。”   吴良辅问:“皇上可否对奴才说说?”   福临有些不安:“葭音她能否接受朕的心意,她能否心甘情愿地进宫?这些朕都没来得及考虑。而强行将她纳为妃子,会不会又委屈她?这些朕都疏忽了。”   吴良辅不屑地说:“皇恩浩荡,董鄂小姐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天下哪个女子会不高兴,皇上您多虑了。”   福临没好气地踹开他:“你懂个屁!”   吴良辅一骨碌爬起来,巴结着问:“奴才愚笨,皇上消消气。可是皇上……这事儿您打算怎么解决呢?”   福临负手往书房去,撂下话道:“朕自然有法子。”   夜色渐深,紫禁城安宁了,元曦站在景仁宫的墙根底下,看着乾清宫那头的灯火渐渐熄灭,知道皇帝睡了,知道皇帝今晚没召幸后宫,也不会过来。   “您别不高兴,皇上忙着呢。”石榴劝慰小姐,“皇上得闲了,还不是天天往咱们这儿跑。”   “我不是在等皇上,知道他歇下,就安心了。”元曦道,“天天伸长脖子巴望着他来,那也太可怜了。”   “小姐,我听来旺说,西边那些主子中,求神拜佛烧香许愿,什么招儿都有呢。”石榴叹息,“宫里的女人,果然都不容易。”   “荣华富贵,哪有这么简单?”元曦看得开,“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她们或许看着我好,又怎么知道我每天都谨慎地过着日子。”   “小姐,您把身子养好,再为三阿哥添个弟弟妹妹吧。”石榴笑眯眯地说,“到时候直接晋封为妃,还能把三阿哥带在身边养呢。”   “太疼了,我不想生。”元曦竟然道,“在你们眼里,生孩子就是动动嘴皮的事儿吗?”   “小姐别生气,奴婢不是那个意思。”石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后面的日子,还不定怎么样呢,我若是连玄烨也无法守护,生那么多出来,让他们受罪吗?”元曦回到卧房,躺下来安逸地闭上眼睛说,“随缘吧,这宫里的日子,长着呢。”   那之后的日子,不知皇帝是真的要励精图治,还是和太后赌气,连着十几天都不召幸后宫,也不去景仁宫,就算是定例到坤宁宫的日子,他也几乎不碰皇后。   一转眼,这就要入夏了。   初夏时,最是燥热烦闷,不如盛夏热得痛快,巴尔娅挺着肚子,每日一身一身的汗,太后便将她的晨昏定省都免了。   这一日早晨去慈宁宫,元曦一路拿着纨扇,本是想优哉游哉地走,却见前头几个宫女太监手忙脚乱,还有人摔在了地上。   “是乌苏答应。”石榴眼睛尖。   “这还怎么了得,她怀着孩子呢。”元曦疾步赶来,见乌苏氏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十分痛苦,忙命小泉子把人抱回去,又命来旺去宣太医,并禀告坤宁宫。   索性孕妇无碍,但受了惊吓,整个人痴痴呆呆还没缓过神,元曦询问她的宫女太监,好好的人怎么摔了,钟粹宫的人一个都说不清楚。   皇后赶来,见乌苏答应无碍,松了口气,对元曦说:“皇上前几日还告诫我,别让宫里出事,他忙得很,无暇再来管后宫的事。这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向他交代。”   “是,娘娘放心,太医说胎儿无碍。”元曦回眸看了眼怯弱胆小的人,轻声对皇后道,“就是人被吓着了,瞧着模样,像是一直被欺负。”   皇后道:“她怀着身孕呢,谁敢欺负她。”   元曦说:“宫里这也不是头一个孩子,怕是连皇上都不稀罕了,太后那儿疼着巴尔娅福晋,钟粹宫离得远,平日里也想不起来。就连臣妾,也常常忘了后面钟粹宫还住着人。”   皇后问元曦:“要查吗?”   元曦道:“好歹,把这不正之风煞一煞。”   皇后捧着心口说:“我就怕弄巧成拙,本来没什么事,闹得天翻地覆,皇上可要怪罪下来的。”   元曦叹息,想那孟古青杀天灭地的气势,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造次,如今这位可好,怕皇帝怕的跟什么似的。   “臣妾明白了。”元曦不能明着强求,“娘娘,小事化了吧。”   皇后这才高兴,吩咐众人道:“好好照顾乌苏答应,再有差池,你们都逃不了。” 第502章 葭音姐姐,好久不见   皇后那日在钟粹宫撂下这句话后,就没再管这件事,元曦明着没有过问,暗中则派小泉子和来旺到宫里去查。   一查才知道,乌苏答应在钟粹宫乃至后宫里被排挤,已不是一天两天。   错就错在,她没给吴良辅送足够的好处,而是把因为受孕得的赏赐,全送回了娘家,刚好赶上她的兄长娶妻。   同一届进宫的小答应们,嫉妒她运气好,钟粹宫里的奴才们,怨恨她得罪了吴总管,让他们在外头也受尽欺负。   其实那天乌苏答应摔倒,没什么特别的缘故,也不是谁故意恶作剧,不过是一只路过的蛤蟆,从草丛里跳出来,吓到了胆小的人。   “他们那天都闭紧嘴巴不肯说,到底为了什么呢。”元曦叹道,“乌苏答应摔倒,又不是他们的错。”   来旺说:“娘娘您想,虽说是一只蛤蟆路过吓着乌苏答应,但问责起来,他们一个个大活人,还搀扶不好一个弱女子吗?到时候万一你怪我,我怪他,推来推去惹出更多的事,对谁都没好处。他们必定早就通过气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闭紧嘴巴装傻。”   “吴总管待你们好吗?”元曦问,“你们也孝敬他银子了?”   小泉子和来旺互相看了眼,低头道:“主子息怒,奴才们也是身不由己。”   石榴将一碗解腻清火的麦芽茶递给小姐,不屑地说:“您别怪他们,这紫禁城里,还有敢不孝敬吴大总管的?大概只有苏麻喇姑姑了。”   “连你也?”元曦眉头紧蹙,“这宫里,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奴婢给的只是小恩小惠,他脑袋也清楚,咱们屋里的人不一样。”石榴说,“我就当打发哈巴狗了。”   元曦道:“长此下去,乱了纲常,岂不是要重蹈前明覆辙,难道我大清也要开个什么东厂西厂不成。”   石榴劝道:“皇上那么喜欢吴良辅,奴婢说句不恰当的,只怕比喜欢您还喜欢吴良辅。吴良辅不仅能替皇上摆平宫里的事,连宫外的事,朝堂的事儿都能摆平,您成吗?所以啊,可千万别去硬顶吴良辅,不会有好结果的。”   元曦咽不下这口气,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对付吴良辅,就连太后都曾告诫她,不必和吴良辅为敌。   小泉子轻声道:“宁嫔娘娘为了能照顾好二阿哥,给吴总管和阿哥所的人送了不少东西,听说翊坤宫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宁嫔把什么都省下,为二阿哥打点。”   元曦觉得不可思议:“她图什么?二阿哥是皇子,谁敢不好好伺候,何必花这心思?”   小泉子道:“上回咱们三阿哥磕破脑袋,皇上大怒把阿哥所的人都换了,听说宁嫔娘娘急得跟什么似的。她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可都打了水漂,一切从头再来。”   石榴啧啧不已:“那岂不是,要恨死咱们了?”   他们都点头,元曦更是听得心惊,她就从没想到这一层,回想起来,那日宁嫔走投无路,冲到景仁宫来找她帮忙,宁嫔应该就是明白,元曦是可以在慈宁宫和阿哥所里吃得开的人。   “给我换衣裳,我要去一趟慈宁宫。”元曦定下心来,这件事,她要请太后教她,该如何应对。   太后这会儿,正在慈宁宫前面的花园里散步,元曦来时,玉儿刚摘了花,戴在和顺的脑袋上,小娃娃美得不行,转身见元曦,跑来问:“佟娘娘,我好看吗?”   “好看,好看。”元曦蹲下来,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只用手绢折的小老鼠,逗得小女娃咯咯笑,石榴便上前来,带着公主去玩耍。   玉儿笑道:“小孩子就是精力旺盛,在慈宁宫闷得要哭了,我带她出来走走。”   元曦道:“天热,您小心中了暑气。”   “乌苏氏怎么样了?”玉儿问,“这几天钟粹宫里太平吗?”   “不尽心的奴才,臣妾都打发了,皇后娘娘说大事化小,臣妾也不敢张扬,不过……”元曦走上前,从边上宫女的手里接过纨扇,跟在太后身边,为她驱散飞舞的小虫和炎热,轻声道,“太后,吴良辅的事儿,您知道吗?”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七七八八吧。”玉儿说,“怎么了?”   元曦一脸凝重:“由着他这样下去,乱了纲常,他倒成了正经主子,人人都要看他的脸色。”   玉儿打量元曦,这孩子气呼呼的,到底是佟家的儿女,满身的正气,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苏麻喇曾说,你对宫里的事不感兴趣,最早教你的时候,你总是意兴阑珊。”玉儿说,“可渐渐的,你学会了也接受了,开始正经把自己当这宫里的一份子。”   “臣妾惶恐。”元曦垂眸道,“是臣妾太自以为是。”   “最难得,是你一心一意为皇上,而不是谋私利。”玉儿并没有要责备元曦的意思,“要保持这颗本心,就算别人不喜欢,额娘稀罕。”   元曦早就发现,太后在她面前的自称,变成了真正婆媳间的亲密,但她不敢喊一声额娘,那是皇后才有的资格,不过太后每每这样对她说话,她的心就暖了踏实了。   “其实吴良辅也不容易。”玉儿道,“我这儿攒着几件事,没和他算账,也是近来意识到,他在那个位置,他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不贪也得贪。”   “为什么?”元曦不解。   “求他办事的人,这宫里的奴才也好,妃嫔也罢,还有朝廷上的大小官员,皇亲国戚,但凡不给点什么,心里必定不踏实。”玉儿说,“而吴良辅呢,或许也有不敢收的,但不收,他也怕得罪人,谁正要弄死他,又不是什么难事。里里外外的人,彼此用金银找到一个平衡点,各自谋利罢了。”   “是。”元曦心里敞亮了一些,“臣妾明白该如何处置这些事,请您放心。”   “妃嫔之间的欺凌倾轧,可大可小,的确不能置之不理。”玉儿道,“你拿捏好分寸,不要把麻烦惹到自己身上,皇上如今一门心思想着外面那个人,你要明白自己的分量。”   元曦垂眸道:“太后,臣妾已经想通了,她进宫后,臣妾会好好和她相处。只要……皇上高兴就好了。”   玉儿轻抚元曦的脑袋:“好孩子,把心放宽就对了。”想了想又道,“后天我要去一趟天宁寺,你准备准备,一道跟着去吧。”   元曦笑问:“您一向是去北海永安寺供奉香火,怎么想起来去天宁寺,到那里坐马车要走好一会儿路呢,这样热的天,坐马车也热。”   “你额娘是不是常去那里?”玉儿不以为然。   “是,臣妾进宫前陪额娘去过几趟,臣妾怀三阿哥时,额娘也常去那里祈福。”元曦道,“虽然偏了些,到底是香火鼎盛的大寺。”   “那就带我去瞧瞧。”玉儿道,“我总得知道,是什么样的。”   当时,元曦满心以为,皇太后是想去看看那座千年古刹,哪里想到,皇太后其实只告诉了她,到那天突然出门,直奔天宁寺,是算好了这一天,东莪郡主带着董鄂葭音来焚香礼佛。   就连主持方丈都没料到皇太后会突然驾到,忙着将香客们请出去,小沙弥们拂尘洒扫,皇太后凤驾到达时,总算一切都安顿妥当。   东莪自然没有被请走,在庙门下迎接太后,见了玉儿便笑道:“您早些说要来,奴才到宫门下去迎接您才是。”   玉儿轻轻扫了一眼:“你一个人来的?”   东莪从容大方:“鄂硕家的女儿随奴才一道来的,她身上戴孝,不敢到御前。”   苏麻喇在一旁道:“格格,佛祖跟前,没这么多规矩,眼下,先伺候太后去上香吧。”   天宁寺始建于北魏,千年以来朝代更替,经历无数硝烟战火,今日的寺庙,是当年朱棣所建,百年来,一直香火鼎盛。   礼佛之后,主持方丈请太后到禅房用茶,玉儿说想四处看一看,东莪一直陪伴在一旁,却只字不提董鄂葭音。   元曦知道,太后也较着劲,不会提起那个人,她便主动说,机会难得,多年不见了,她想见一见董鄂氏。   众人在禅房歇下,不多久,门外的人禀告,董鄂氏到了。   进门的女子,一袭白底绿花的夏袍,柳条般的身段,气质娴静温和,行止优雅端庄,在太后跟前深深叩首。   元曦笑道:“葭音姐姐,好久不见。”   抬起的脸,眉目如画,葭音含笑,谦卑恭敬地再叩首:“佟嫔娘娘,奴才向您请安。”   皇宫里,福临刚遣散了一批藩务大臣,正愁漠北的躁动,吴良辅却跑来告诉他,太后去天宁寺礼佛了。   “几时的事儿?”福临还真不知道。   可吴良辅答非所问:“皇上,格格和董鄂小姐,今天也去了天宁寺。”   福临这下才紧张起来:“什么意思,额娘,特地去见葭音?” 第503章 皇上,是极好的人   福临说罢就往外冲,吴良辅拦住道:“皇上,您要去哪儿?”   “去天宁寺。”福临急道,“不然额娘见葭音做什么?”   吴良辅说:“太后能做什么?皇上,太后若真要对董鄂小姐出手,会让您知道吗?”   福临愣住,可不是嘛,额娘有的是办法对付葭音,何必兴师动众,何必明摆着与他过不去。他冷静下来,指着吴良辅说:“去,打听到底发生什么。”   然而天宁寺里,见到董鄂葭音的玉儿,只是细细看了她的容貌,说她如今在郡主府侍奉格格辛苦了,命苏麻喇赏了几件雅致的玩意儿,仅此而已。   又对元曦道:“你们旧友重逢,在我这儿做着规矩不好说话,去外头转转,我与主持方丈说说禅道,你也不爱听。”   元曦便领命,带着董鄂葭音离开。   寺中安宁静谧,分明夏日如焰,这里自有一片清凉惬意,元曦身后跟着七八个宫女太监,渐渐都放慢脚步,隔着听不见人说话的距离跟在身后。   葭音是一袭白底绿花的夏袍,元曦则穿着宫嫔正统的夏日吉服,金灿灿的龙凤耀眼夺目,自是天家妃嫔的庄重和尊贵。   元曦说:“姐姐还是如从前那样,喊我的名字好。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惦记你,但宫里规矩大,我不能随随便便往外送信,只能偶尔从额娘口中,知道一些你的事。”   葭音眼中的元曦,不见当年闺房中的稚嫩淘气。   若说彼时的元曦是一朵鲜嫩娇俏的粉樱,如今则已是大气庄重的牡丹,多年深宫岁月,让她有了改头换面的蜕变。   葭音再三推辞后,才喊了一声元曦的名字,说道:“当年你进宫后,我在京城逗留了半年,那半年里时常听伯母向我的继母叹息,知道你在宫里受尽欺负,如今可好了,伯母伯父都能安心。”   “一晃这么多年了,都要不记得自己曾经还吃过苦。”元曦笑道,“这也是好事,对不对。”   葭音颔首:“是,忘了才好。”   元曦道:“我最初过得不好,自己也有错,端正了心思自然就顺了。反而是姐姐,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大好的年少时光,都在彷徨不安中度过。”   这话不错,因最初没有指婚的旨意,继母她们时不时会念叨她将来会怎么样,一面随时预备着等待上面的指婚,一面又要准备下一次选秀。   后来她嫁去萧府,算是安定了一阵子,但堂妹选上后,据说族中的长辈们更加好奇葭音当年为什么选不上,几乎要挑唆阿玛和佟图赖伯父的情分。   “姐姐,将来有什么打算?”元曦道。   “一切听阿玛的安排,如今他要我陪伴东莪格格,倒也挺好的。”葭音道,“能代替阿玛向摄政王效忠,总算是能为家里做点什么。”   “费扬古长大了吧,我家国维很惦记这个小兄弟。”元曦笑道,“如今你们都回京了,往后见面的机会更多。”   葭音颔首,又问道:“元曦,我家的堂妹,在宫里可好?”   元曦问:“姐姐想知道什么?”   葭音垂眸道:“不瞒你说,我去了郡主府后,婶母曾来找过我一趟,希望我在郡主面前说说好话,请郡主去宫里为堂妹说说好话。据说……悦常在过得不大如意。”   元曦笑道:“虽然不知在巴度夫人眼中,什么才算如意,比起我当年动不动罚跪挨耳光,总要强百倍吧?”   “是。”葭音道,“我也只是一提,元曦你别误会我的意思。”   “不会误会,但姐姐也别费心,只管敷衍你那婶母,要知道东莪格格,从来不管宫里的事。”元曦道,“至于悦常在,她一切安好,新皇后温柔和善,从不欺负人,悦常在也很得宠,皇上虽然天威不可侵犯,本性温和又仁善,是极好的人。”   “这是自然的。”   “外人不知道也罢了,姐姐该知道我吃过的苦,知道当年的皇后是何等厉害的人物,皇上之所以废后……”   她的心隐隐作痛,废后的原因就在眼前,但她不能说破,也不知道董鄂葭音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明白。   元曦道:“自然是静妃的不是。”   葭音不敢议论宫里的事,只欠身道:“悦常在的事,我一句都没有对东莪格格提起过,元曦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提了。”   “姐姐放心,我会多多照拂她。”元曦道,“姐姐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不过,这些话,就不要对巴度夫人提起,以免平添麻烦。”   “是,请娘娘放心。”葭音道。   “咱们去那边逛逛。”元曦见葭音还是如此拘谨,也不强求了,但热情地拉了她的手,“姐姐,我们去那里看看,我小时候陪我额娘来,在那儿埋了一粒桃核,也不知道长出桃树来没有。”   皇宫里,福临早已等得不耐烦,终于传来消息,太后回宫了。   而比母亲的车架更早到宫里的消息说,葭音并没有在太后跟前待太久,说了两三句话后,就陪着佟嫔娘娘在逛寺庙,逛完了,太后也要回来了。   “元曦?”福临道,“是元曦陪着她?”   吴良辅说:“皇上您知道的,董鄂小姐曾住在佟嫔娘娘的娘家,当年姐儿俩是一道来选秀的。”   福临颔首,若有所思,盯着吴良辅说:“会不会是额娘吩咐元曦,对葭音说了些什么?”   吴良辅愣了愣,这不是没可能,但话说回来,皇太后何必坑了佟嫔,让她得罪皇帝呢。   “皇上,眼下什么事儿都没有,您千万别因为担心而说出不合适的话,惹怒了太后又委屈了佟嫔娘娘。”吴良辅道,“请皇上冷静,请皇上三思。”   “你怎么,总帮着她们说话,敢情是朕冲动又愚蠢?”福临没好气,“朕也还什么都没说不是吗?”   吴良辅跪下道:“皇上息怒,奴才别无他求,但求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地,为您把董鄂小姐接入宫中。”   这句话,叫福临心里舒坦了,他冷静下来,坐下道:“朕当然不会去质问额娘,也不会和元曦过不去,可是额娘今天这么做,明摆着就是冲葭音去的,她也不在乎我的感受不是吗?她就是不相信,朕看中的女子是好的。”   吴良辅道:“奴才以为,皇上不必纠结这些事,您想啊,董鄂小姐那样的性情修养,绝不会在太后面前失态,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不了的,太后亲眼去看一回,反而比您说一百遍都强。叫奴才说,这是好事。”   福临眼睛一亮:“当真?”   吴良辅连连点头:“皇上,您听奴才一句话,这件事,您对太后坦率一些,彼此心里都自在。譬如一会儿您和太后见了面,您就大大方方地问太后,董鄂葭音怎么样,额娘瞧着可好?而千万不要兴师问罪地说,您去见她做什么?”   福临在心中默念了几句,果然不同的几句话,气势心情都不一样。前者仿佛向母亲撒娇,拉拉家常;而后者,怒气冲冲的,指不定就被母亲一句话堵回来。   福临道:“朕听你的,这件事若得以圆满,朕必定重重赏你。”   在吴良辅的“力挽狂澜”下,母子俩见面后,说了天宁寺里的光景,避开元曦,福临就笑着问了吴良辅教她的话。   皇帝这样的态度,玉儿自然也和和气气,说她只是和董鄂氏客气了几句,大部分时间是元曦和那孩子在一起。   “但你别盯着元曦去问,元曦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玉儿故意道,“人家小姐妹叙旧罢了,你别吓着元曦。”   福临道:“儿子听额娘的,不过这件事,早晚还是要告诉元曦的,朕并不愿伤了她,就算董鄂氏进宫后,朕依然会戴元曦好。”   玉儿温和地说:“这是自然,不然岂不成了董鄂氏的罪过,皇上耐心等一等,一年半载很快就过去了。”   皇帝离去后,玉儿才对苏麻喇念叨:“真是难得,回来的路上,我都预备好他跑来兴师问罪。”   苏麻喇说:“身边有吴良辅那个人精在,皇上如今一门心思想把人接进宫,吴良辅劝他的话,皇上自然肯听的。”   玉儿叹:“吴良辅其实很会做人,他若能向善,该多好,偏偏是早已黑了心的东西。话说回来,福临看人的眼光,一直都不准不是吗?”   苏麻喇笑道:“佟嫔娘娘呢?”   玉儿不屑:“那是我先看中的孩子,福临自己坦白的,当初选元曦,是瞧着我们俩喜欢。”   说着话,元曦换了衣裳过来了,玉儿便问:“今天你和董鄂氏,都说了些什么?” 第504章 您不是说过,不会干预朝政   “臣妾说,皇上是极好的人。”元曦回答皇太后,“除此之外,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话,但原本,臣妾是想向她挑明的。”   玉儿和苏麻喇都很吃惊,苏麻喇问:“娘娘要向她挑明什么?”   当元曦意识到,今天太后去天宁寺是要见董鄂葭音,当她看着素净优雅的女人在面前叩拜,心中翻江倒海,就想对她把话挑明,要是愿意就进宫好好的,要不愿意就趁早离了。   可一想到,太后和苏麻喇姑姑分析过,董鄂葭音自己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元曦就怂了。她要真说了不该说的话,让皇帝再一次失去心上人,她很可能会落得和孟古青一样的下场。   她一个人也罢了,阿玛额娘怎么办,哥哥弟弟怎么办,她的玄烨怎么办。   到最后,她竟然告诉董鄂葭音,皇帝是个好人。   到最后,她竟然算计的,是将来葭音对皇帝提起今日的事,能让福临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贤惠体贴。   元曦满心的悲哀,多可笑啊。   玉儿让元曦坐到身边,把她搂在怀中,感受到怀里的人轻轻颤抖着,玉儿说:“额娘今天不该带你去,委屈你了。指不定,还会给你带来麻烦,倘若皇帝误会你就不好了。”   “是您偏心臣妾。”元曦软绵绵地说,“上有皇后,下有那么多的后宫,凭什么皇上就是臣妾一个人的呢,您可不能再偏心臣妾了。”   “不懂事的孩子,处处宽容体谅,懂事的孩子,反而严苛要求?没这样的道理。”玉儿说,“我最恨这不公平的事,你越听话越懂事,自然就要越偏心你。”   元曦坐直了身子,弱弱地说:“您这样偏袒臣妾,哪天要是臣妾昏了头,可怎么好。”   玉儿道:“人这辈子,还能没点做错的事吗?若是昏了头,那就站到风口去,吹醒了就好。”   元曦心中好受了许多,告诉太后道:“臣妾觉得,葭音姐姐的确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眼下就安于陪伴东莪格格,太后娘娘,不论之后会发生什么,请您相信,葭音姐姐她绝不是坏人。”   玉儿颔首:“我何必针对一个弱女子,她是无辜的,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想先把眼门前这些麻烦摆平了。”   “太后,其实臣妾也不明白,您今天为什么要去天宁寺。”元曦坦率地说,“只怕皇上会误会您,外头的人一定也会说些奇奇怪怪的事。您看这件事,臣妾的阿玛额娘能猜到,一定也有其他更多的大臣能猜到,或许就皇上自己藏着掖着,但早就不是秘密了。”   玉儿幽幽一笑,让元曦别胡思乱想,可她心里,自然有她的打算。   是日入夜,郡主府的膳厅里,葭音为东莪布菜盛汤,东莪却无心吃饭,命她一并坐下,将其他婢女都遣散了。   “格格,有什么要紧事吗?”葭音问。   “你知道太后今天为何来天宁寺礼佛吗?”东莪问道。   葭音摇头,垂下眼眸。   东莪又问:“那么,佟嫔又对你说了些什么?”   葭音如数禀告,倒也没扯上那句皇帝是极好的人,自然说好了不提悦常在,她避开了那些话题。   东莪说:“佟嫔若是不知道也罢了,若是知道,她还真是沉得住气,也难怪慈宁宫喜欢她。”   葭音颔首:“佟嫔娘娘的确聪慧过人,但是,格格您这话?”   东莪拿起汤匙,将碗里的汤搅了又搅,幽幽道:“葭音,太后是特地来看你的,你知道吗?”   “格格?”葭音一脸茫然,“太后娘娘,为什么要来看奴才?”   虽然皇太后今天半个字都没提起,可东莪感受到了来自慈宁宫的压力,皇太后今天来,不是为了吓唬董鄂氏,而是为了警告东莪,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慈宁宫的眼睛里。   这世上,大概只有福临是毫无芥蒂地来接近她,自然也就给了她利用皇帝的机会。   “明天,你回家去吧,问问你阿玛,到底为什么要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东莪说,“问清楚了,你再回来,你若不回来,就麻烦了。”   “可是……”葭音心里很不安,“格格,是不是奴才离开婆家,给皇上和太后带去了麻烦?”   东莪呵呵一笑:“我以为你很聪明,原来你,真的什么都没想到?”   董鄂葭音再如何聪明,也不过是琴棋书画上的灵气,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从来没为自己做过什么主。   就算生母早逝带着年幼的弟弟,但继母为人和善待她好,不用她费心思疲于周旋,就算在萧家,除了侍奉公婆和生病的丈夫,别的事与她也不相干。   她这一生看似坎坷,其实过得很简单。   而这一天,鄂硕这个木头人,终于开窍,他终于明白过来,当初岳乐提醒他别在皇帝跟前谢恩,别提自家女儿是什么意思。   到如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串起来,鄂硕终于醒过神,他的女儿,竟然被皇帝看上了。   且说回京后不久,他就得到皇帝命令,要他立刻就把女儿送去郡主府,与格格作伴。   起初他没觉得奇怪,可后来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人,来试探他,恭喜他,甚至开门见山地问他,鄂硕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子。   他正想找机会和女儿说说,巧的是,这日从兵部归来,门前下人说,大小姐回来了。   鄂硕急匆匆进门,见葭音正在指导费扬古写字,女儿见了他,温柔含笑:“阿玛,您饿了吧,我这就去给您预备午膳。”   “葭音。”鄂硕喊住女儿,命费扬古出去关上门,单独和女儿在书房里,语重心长地说,“孩子,阿玛有件事,要对你说。”   葭音笑道:“正好,郡主也要女儿回来,问您一句话。”   鄂硕点了点头:“那你先说。”   葭音到:“郡主要女儿问您,为什么送女儿去陪伴格格。”   鄂硕的心重重地一沉,直截了当地回答:“不是阿玛要送你去,阿玛是奉了皇命,而你去郡主府,也不是为了陪伴格格,是为了方便皇上能见到你。”   “阿玛……”葭音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平静安宁的心,仿佛在一瞬间,掀起了狂风巨浪。   而此刻,宫中也酝酿着一场风波,玉儿对吴良辅一忍再忍,也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今日她得到消息,刑部的图海被连降三级,本没有什么重大的过失,唯一的错,是刚正不阿的汉子,不愿与刑部其他官员同流合污,不愿给宫里的太监送礼。   以至于图海上呈的折子,没能及时送到皇帝跟前,耽误了一桩人命案的判罚,苦主拦路喊冤,叫监察御史参了图海一本,让他丢了官位。   而那宫里的太监,自然就是吴良辅了。   如今皇帝在乾清宫外景运门设立值房后,朝廷奏折的递送,大臣领牌子觐见,几乎都在他的手里攥着。   吴良辅想让谁见皇帝,谁就能见到皇帝,若是惹恼了他,外地来京办差的官员,能等上几个月都见不到皇帝,又或是落得图海这下场。   福临得到母亲急召,匆匆赶来慈宁宫,玉儿质问他为何将图海降职,福临倒也答得上来,玉儿再问他,为什么折子送迟了,不问责宫里经手的人,福临这才愣住了。   “皇上撤销内务府,设立十三衙门的初衷,是更好地有人来负责我和后妃们的起居生活。”玉儿怒色瞪着儿子,“那些畜生,胆敢把手伸向朝政,皇上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别怪我无情。”   母亲已经很久没发狠话了,福临被镇住了,跪了半天才站起来。   “皇上回去,想好了,给我一个交代。”玉儿道。   “额娘……”可福临却头脑一热,“您不是说过,不会干预朝政。”   玉儿走到儿子的面前,虽然她必须仰起头,才能看见早已人高马大的儿子,但她的气势,把皇帝压得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   “等你有底气来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绝不会让你来说这句话。”玉儿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第505章 金屋藏娇   眼见母子二人起冲突,苏麻喇心急如焚,在一旁什么话也插不上。   却是这节骨眼儿,吴良辅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苏麻喇正要发作,他跪在地上说:“太后娘娘,皇上,郑亲王不成了。”   顺治十二年夏日,一生戎马,战功赫赫,对大清功在千秋的济尔哈朗与世长辞,这对满洲八旗旧贵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随着大清入关后,由朝廷重臣凝聚起的一股势力,排挤掉了那些几代人跟随努尔哈赤、皇太极打天下的皇室贵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奴才爬到了主子的头上。   如今济尔哈朗一走,皇室贵族中又少了一个能   但不论如何,一直以来,福临对济尔哈朗极为敬重,如今皇叔离世,他悲痛万分,辍朝七日,赠祭葬银万两,置守陵园十户,并为他立碑纪功,赐予无上哀荣。   为一位亲王大臣辍朝七日,大清有史以来不曾开过先例,这七天,皇帝到底是在哀痛他的皇叔,还是另有缘故,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但宫里的人,隐约传说着一句话,说太后和皇上,为了十三衙门滥用职权、贪污腐败的事翻了脸。   可是十三衙门依然存在,皇帝也没有动吴良辅,仿佛那件事,不了了之,但福临还欠母亲一个交代,玉儿也没有忘记。   只是这七日里,借济尔哈朗病故,太后在慈宁宫接见了许多大臣,几位素来倚重的大臣至海外,更有许多从外地来的官员。   慈宁宫门前,大臣们进进出出,几乎比乾清宫还热闹,这无疑刺激着福临的神经。   因大臣们在慈宁宫出入,元曦好几天没过去伺候了,她隔着宫墙能感受到乾清宫的气氛压抑,苏麻喇姑姑早就告诉她,太后和皇帝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此外还有皇后,那一日背过人,皇后悄悄对元曦哭诉,说皇帝在坤宁宫发脾气,没来由的,突然跑去坤宁宫,满身怒气看什么都不顺眼,也不知道究竟是冲着谁。   堂堂中宫,沦落到向妃嫔哭诉,元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对太后和苏麻喇都没提起。唯有劝皇后不要害怕,她虽无功,但也无过,皇帝不能欺负她。   事实上,元曦自己也不见得多好过,她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皇帝,福临现在心里想些什么,她根本不知道。甚至于,为了天宁寺一见,皇帝同样迁怒于她,也不是不可能。   日复一日的猜测和等待中,元曦的心也凉了半截,好在她早就摆正了皇帝和自己的位置,能冷静地面对一切变故。   这一日,东莪到郑亲王府上致哀归来,没进门就摘掉了白花,碾在花盆底子下踩进门,换下的素袍也命人烧了。   她穿上鲜亮整齐的衣衫,摇着团扇驱热,一路来到静谧安宁的小佛堂,虔诚地为双亲供香。   在一旁桌案上抄经文的葭音,款款上前行礼。   东莪便道:“过几日就说我病了,济尔哈朗出殡我不去送,他的葬礼我也不参加,今天去上一炷香,已经给足了面子。”   葭音知道,在格格心中,济尔哈朗一流都是踩着摄政王的尸骨才得以爬上今日的地位。   摄政王死后,身前罪名几乎都是济尔哈朗给定下的,每一个字,都流淌着摄政王的血,和东莪格格的眼泪。   但葭音既然是将门之后,自然知道大清开国历史,纵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郑亲王的功勋,也是不可埋没的。   东莪又说:“我听闻宫里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母子俩闹得正不痛快,慈宁宫和乾清宫正较着劲呢。葭音啊,别怪我没提醒你,将来你进宫后要小心谨慎,太后和皇上的母子关系,并不如世人想象得那么美好,皇太后偏爱自己的女儿们,对皇帝就没那没亲了。”   葭音垂眸不语,回身到桌前,继续抄写经文,东莪慢悠悠走过来,看了几眼,问:“你几时开始钻研佛学的?是为了超度你的亡母吗?”   “回格格的话,正是为了超度亡母。”葭音回答道,“奴才丧母之后,有幸得缘武康报恩寺玉林通琇大师的指点,不敢说钻研佛学,是感沐佛祖慈悲,化解思母之情,愿母亲早登极乐。”   “真好啊,心里有个寄托,可惜我坐不住。”东莪道,“葭音,来日你进宫后也罢了,现下在我府上,能不能专心为我的阿玛额娘超度,我会记你生生世世的恩德。”   “格格言重了,奴才和家父愿为格格效忠。”葭音道。   “不过……我三番五次地说进宫,你都不为所动,葭音,我猜不透你的心思啊。”东莪冷笑,“告诉我,你想进宫吗?你若誓死不从,不愿进宫,我能成全你。”   葭音欠身道:“奴才,听凭父亲的安排。”   东莪皱眉:“这叫什么话,我就问你,你对皇上有情吗?”   葭音抬起头应道:“格格,奴才并不认识皇上,何来的情?”   “但是皇上也不认得你,不是照样恋了你这么多年。”东莪道,“葭音,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皇亲贵族里,家家都是如此,成了亲才见第一面的,多了去了。”   葭音垂眸道:“奴才不敢想,奴才听父亲的安排。”   东莪眼珠子轻轻一转:“我来安排,让你和皇上见一面可好,皇上这些日子满心的不痛快,兴许见了你,心情就好了。”   葭音忙地跪下道:“奴才不敢,格格,能让皇上烦忧之事,必是天下之事,奴才无法为皇上排忧解难。”   东莪蹲下来,轻轻托起葭音的下巴,笑道:“家国天下有,但你也有,至少你能解开你带给皇上的相思苦。”   葭音的心砰砰直跳,陪伴的时间越长,越能感受到东莪格格的执念,她很害怕,她想回家。   转眼,郑亲王的葬礼结束了。   盛夏来临,烈日炎炎,京城里每到正午大街小巷都难见人影,今年的夏天,仿佛格外炎热。   济尔哈朗死后,他的儿子济度袭爵,并随着朝廷一系列的册封,岳乐、博穆博果尔等,都封了亲王。   朝堂里,年轻的一辈开始崭露头角,自然他们就要和那些积年的朝廷重臣争夺权力,或是拉拢结派,如佟图赖这样身负功勋的皇亲,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今年夏天,京城里吹着一阵风,说皇帝看上了鄂硕家的女儿,把人放在东莪郡主府里,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慈宁宫里,玉儿长长一叹,问苏麻喇,“你知道金屋藏娇的由来吗?”   苏麻喇道:“老早跟着您看闲书,记得是《汉武故事》里写到,汉武帝刘彻年幼时,为娶表姐陈阿娇,向姑母馆陶公主盟誓,来日筑金屋藏阿娇。”   玉儿道:“你还记得啊。”   苏麻喇说笑:“偏是这些不正经的闲书,记得牢,那些个正经学问,都忘了。”   玉儿叹:“可惜后来,有了卫子夫,陈阿娇只能吟唱长门赋了。不过啊,如今咱们皇上,这叫金屋藏娇吗,那些个传闲话的人,都不念书吗?”   苏麻喇收敛了笑容,她知道,皇上今日,微服出宫,去找他的卫子夫了。   天宁寺里,隔开俗世纷扰和炎热,清净安宁,京中贵妇人们,入夏都会来小住几日,东莪亦如是。   只不过今年夏天,她多带了一个人来。   好在,葭音喜欢佛家之地,愿意跟着格格来礼佛,东莪懒怠做的事,她都替格格做,更每日清晨起来,便到大雄宝殿听早课,一天都没落下。   这一日听罢早课,葭音拿着笤帚到后院洒扫,夏日的话,开到荼靡,风一吹,花瓣纷纷而落,葭音停下手中的笤帚,抬头仰望。   舍利塔下,纤弱的身姿,在花瓣雨中盈盈而立,福临走来时见到,仿佛在葭音的身上,看见济世度人的佛光。   葭音合十祝祷,转身,便见少年天子,站在她的跟前。 第506章 葭音,你愿意吗   阿玛说: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他不知道,还像个傻子似的,在官场里逢人就笑。   郡主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皇帝要一个自由身的女人,是很寻常的事。   再回想那天与元曦妹妹重逢,她对自己说,皇帝是极好的人,却不知元曦知不知道这一重,可不论知道还是不知道,对元曦妹妹都太残忍。   当年闺房里,同枕而眠,天真无邪的小秀女告诉她:“姐姐,我见过皇上呢。”   “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葭音行礼,跪伏在满地落花间。   “平身,免礼!”福临几步走上前,伸手虚扶一把,“你起来,起来说话。”   葭音起身,垂首敛衽,见笤帚横在地上,唯恐挡住皇帝的去路,便弯腰来捡拾,福临想帮她,两个人同时伸出手,不经意地,就抓住了葭音那柔软微凉的手。   “这……”福临反而发出惊讶的声音,自知失态,收回手负在身后,干咳了几声来掩饰尴尬。   葭音则从容地拾起笤帚,让在一旁。   “你每天来这里打扫吗?”福临道,“这么热的天,太阳毒辣,要小心中暑。”   “回皇上,奴才只今日来打扫。”葭音回应,只是言辞之间,眼眉之间,淡漠且安宁,看不出丁点的喜怒。   福临目不转睛地怔了好一会儿,伸手道:“让朕扫一扫,朕也想扫去心中的烦恼。”   葭音看了看手中的笤帚,便走上前,双手奉于皇帝。   园中并没什么脏东西,不过是落花落叶,可福临几时做过这样的事,今日有风,顾了这里顾不得那里,便越发扫得乱七八糟,将他的烦心事显露无疑。   做了半天无用功,福临热得满头大汗,吴良辅赶来道:“皇上,您当心中了暑气,这么热的天……”   若是平日,福临一定叫他滚,但碍于在葭音的面前,他只是瞪了一眼,命吴良辅把笤帚拿开。   福临在树荫下坐,抬手用袖子擦汗,仰望园中的舍利塔,方才葭音在此,宛若谪仙天女般神圣安宁,而他,却像个无头苍蝇团团转。   再回眸,葭音还站在刚才的地方一动不动,她谦恭地垂着眼眸,很可能,从头到尾就没看过皇帝一眼。   “你也过来坐吧,这里凉快。”福临道,“站在太阳底下,中暑了可不好。”   葭音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树荫底下,就停住了。   “皇上若要用茶,奴才去准备。”葭音道,“您渴吗?”   这本是一句简单的问候,却叫福临心中舒坦,眉头顿时舒展开,点了头又忙摇头:“不忙,朕不渴。”   他舍不得叫葭音离开,哪怕多看她一刻也好。   又一阵风过,枝叶沙沙响,葭音情不自禁地抬眸看,目光掠过皇帝的双眸,少年天子正痴痴地看着她。   因为美貌,从小被人瞩目,男子倾慕的眼神,在葭音眼中并不稀奇。   但额娘自幼教导她,女子不得轻浮,容颜不过是皮囊,若有一日将男人们的倾慕变为骄傲的资本,那这一生,也注定会掌控在男人的手里,不得自由。   所以,皇帝痴恋的眼神,并没有打动葭音的心,而这些年,皇帝为她所做的事,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她无法想象,自己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竟然颠覆了中宫皇后的命运。   郡主说:“我仔细派人问过了,你的婚讯到京城没几天,皇上就下旨废后,那个干脆利落啊。早些时候听说在坤宁宫打破头,也没见闹到要废后,可为了你被赐婚的事,皇后就从人间消失了,说是降为静妃,指不定都化成白骨了。”   所以,她更不能乱说话,不然害了元曦妹妹,害了堂妹,她们明明都是无辜的。   “东莪格格说,你已经知道了。”福临起身来,负手而立,“朕有没有吓着你?”   葭音颔首:“是奴才都知道了。”   福临道:“那……葭音,你可愿意?”   葭音屈膝道:“奴才寡居在娘家,一切听凭父亲的安排。”   此时,一个漂亮的小丫鬟从远处走来,是葭音的陪嫁丫鬟添香,她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皇上、皇上……郡主寻我家小姐回去。”   “奴才要去侍奉格格,皇上,请您小心中暑。”葭音屈膝行礼后,并没有等皇帝点头,带着添香就离开了。   回禅房的路上,添香激动地说:“小姐,皇上真英俊啊,长得那么好看。”   葭音什么都没说,赶回东莪面前,东莪则笑道:“我才知道皇上来了,真不该叫你回来。”   她示意添香下去,命葭音走近些,轻声问道:“皇上对你说什么了吗?”   葭音颔首:“皇上问奴才,是否愿意。”   东莪眉头轻挑:“你怎么说?”   葭音道:“奴才回皇上,一切听凭父亲的安排。”   东莪呵呵一笑,慵懒地起身,将插在瓶中的花闻了闻,掐下一朵花,将嫣红的花瓣撕碎,口中幽幽道:“佟图赖家的女儿,在宫里如鱼得水,把皇太后哄得团团转,就算是皇帝,也十分喜欢她。你猜她图什么?她图的就是一家人的安宁,如今佟图赖官场亨通,她的兄长也步步高升,全是靠着景仁宫的面子。”   葭音垂眸不语,东莪再道:“你上有父亲,下有弟弟,和佟元曦差不多,更重要的是,比起佟图赖,鄂硕更是我阿玛心腹中的心腹。”   葭音道:“格格说的是。”   东莪冷然:“当初他们将阿玛毁坟掘墓时,若非南方吃紧,损不得能打仗的将军,鄂硕也不会有好下场。如今两黄旗重新恢复昔日的威望和势力,处处打压排挤两白旗,佟图赖好歹回正蓝旗去了,你们一家子,你那还不知前途在哪儿的弟弟,将来的处境该有多难,你明白吗?”   葭音的心紧紧揪在一起,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东莪再道:“不是我吓唬你,鄂硕是鳌拜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他几乎得不到任何权势的庇护,他在朝堂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打压鄂硕。且不说你将来什么命运,你那弟弟,能不能平安长大都未可知。”   “格格……”葭音跪下了,“格格,您不要再说了。”   东莪走上前,笑悠悠道:“学学佟元曦吧,将门之女,何必扭扭捏捏。” 第507章 皇上,人言可畏   葭音眼中含泪,彷徨地看着东莪道:“格格,我想回家。”   “你不能回娘家,你回去就说明你在逃避皇上,你在拒绝他。”东莪起身,唤婢女来为她更衣,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葭音道,“别给我添麻烦,我这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活着,也不容易。”   更衣后,东莪扬长而去,留下跪在地上人无助的葭音,添香从门外进来见这光景,担心地问:“小姐,您惹郡主生气了吗?”   葭音摇头:“没有,我没事,添香,扶我起来。”   这一边,皇帝见到了堂姐,东莪笑脸相依:“皇上今日是特地来,还是赶巧?上一回奴才和太后娘娘,倒是碰巧遇上的。”   福临神情不展:“姐姐,葭音她……”   东莪道:“葭音怎么了,是不是对皇上失礼了?”   “不不!”福临忙否认,叹了一声后道,“朕问她是否愿意,她说她听鄂硕的安排,这是什么意思,姐姐,葭音是不是不愿意进宫?”   东莪眼眉弯弯地笑着:“皇上可真是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啊,葭音是大家闺秀,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千金,她若要为亡夫守节做个贞洁烈女,必然会明明白白拒绝皇上。反之,有任何心思都不能表露,这是她的端庄,皇上难道喜欢放浪不检点的女子吗?”   “你这话说的。”福临心头松快了一些,再三确认道,“那么她的意思,是愿意?”   东莪道:“她好歹跟了奴才几个月,日夜相处,奴才冷眼看,又旁敲侧击地问,葭音对萧家对她死去的丈夫,念恩但无情。”   福临轻声念:“无情……”   东莪说:“那一年多里,她除了侍奉一个病秧子,在公婆跟前尽孝外,那一段婚姻能留给她什么呢?这一方面,皇上大可放心,葭音绝不会留恋什么旧情,不然她也不会跟着鄂硕回北京了。但至于是否愿意进宫,奴才只能说,没见她有过抵触的情绪。”   “当真?”福临的眼睛顿时亮了几分。   “葭音不是那种主意大,要事事处处为自己做主的女子,她简单又干净,心无杂念。”东莪道,“皇上若是信得过奴才,只管大大方方地把人带进宫,横竖……太后也答应了不是吗?”   福临点头,但又叹道:“额娘是答应了,但近来为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朕和额娘正僵持着,日子越久,朕心里就越愧疚,不知如何是好。”   “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东莪道,“皇上去认个错陪个不是,自然就好了。”   “说来话长,罢了……”福临道,“还托皇姐多多照顾葭音,待她过了孝期,朕就接她进宫。到时候大大方方的,也免去她心中的顾虑和不安。”   “皇上放心,葭音在奴才身边,必然一切周全。”东莪笑道,“天气炎热,皇上早些回去吧,就快大正午了。”   姐弟俩别过后,福临便返回紫禁城,在乾清宫更衣时,向吴良辅提起了几句葭音的事。   吴良辅这些日子,收了咸福宫不少的好处,巴度夫人更是直接送了金砖给他,就盼着给悦常在说说好话,但吴良辅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眼下终于有了。   “悦常在?”福临听吴良辅提起,微微蹙眉,“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糊涂了,朕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   吴良辅捧着皇帝的便袍,小声道:“皇上,倘若董鄂小姐知道悦常在是因为被认作是她的替代品而进宫,您要董鄂小姐情何以堪?在族人面前,在悦常在面前,她该如何自处?再者,悦常在若不得宠,董鄂小姐心里就会惧怕您,堂妹过得不好,堂姐如何敢心安理得地过得好?董鄂小姐的脊梁骨,都会被族人戳碎的。”   福临瞪大眼睛:“他们敢!”   吴良辅说:“皇上,人言可畏啊。”   福临不耐烦地挽着袖子:“朕知道了,今晚让她来侍寝吧,但是,待葭音进宫后,你把该交代的话好好交代给她,朕不希望将来葭音要受她的影响,望她好自为之。”   这一晚,被冷落许久的咸福宫悦常在,终于再得恩宠,连着几日,好不风光。   那些曾以为悦常在就此落寞而欺负排挤过咸福宫的人,都上赶着来巴结赔不是,冬燕的鼻孔都要朝天了,总有人见她站在咸福宫宫门下颐指气使地骂人。   至于皇帝和太后之间的矛盾,在福临的努力下,母子关系终于有所缓和。   岳乐则给皇帝出了个主意,既不影响他利用十三衙门和值房制度,以隔绝母亲与朝政的联系,又能好好地给太后一个交代,那便是在十三衙门各处树立醒目的铁牌,严禁內监干政。   皇帝态度摆在这里,反正皇帝不会让太监干预朝政,太后就算要追究,那也是个别太监胆大包天,而绝非皇帝在背后默认并纵容。   事实上,福临也绝不会让吴良辅真正对朝政做出什么干预,他只是想摆脱母亲的束缚,想让那些大臣跪在他的龙靴下,而非母亲的凤袍下。   可福临却参不透,他这样的念头越深,越是容易被大臣们利用,他们一旦看清皇帝的弱点,就能削弱皇帝的权威。   夏末时,范文程到南方游学归来,带回来许多见闻,叫玉儿新鲜又好奇。   自然,范文程也见到了景运门外的值房,见到了内廷衙门的铁牌,不胜唏嘘。   玉儿道:“范先生,我自以为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一次次从刀刃上走过,什么苦什么难都能熬过去,偏偏是自己的儿子,过不去。”   范文程道:“皇上励精图治,十分勤勉。虽然年轻,尚不能将朝政掌握在鼓掌之间,但他一直在努力。太后,很多事情,有时候换一个角度来想,心中自然就豁达开朗了。”   “你是说,皇上虽然猜忌我防备我,但他并不是与我有什么私人恩怨,而是为了江山为了朝廷?”玉儿苦笑,“你要我肯定皇上的勤政,我不否认,但他这样的性情,早晚被狡猾的大臣,和他自己逼近死胡同里。”   范文程垂首:“太后说的极是。”   玉儿道:“什么极是,我想听你的心里话,范文程,就当我们还在盛京的书房里。”   范文程却跪下道:“太后,皇上年纪轻轻,眼光并不狭窄,亲政以来整顿吏治、注重农业、减免苛捐杂税、广罗人才重用汉官,大大笼络了民心。臣这一次到南方游学,发现当地百姓,那些文人墨客,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敌对朝廷。可见是有人故意要挑唆,才制造谣言,让人误以为整个南方都与朝廷对立。而这其中点点滴滴的改变,皇上功不可没。”   玉儿的心渐渐平静,颔首道:“福临很勤奋,我知道。”   范文程说:“太后,皇上并非昏君,各种官僚衙门制度的改革,皇上也在摸索之中,当废当立,皇上自有一番主意。这是其一,其二,大清这才开国十几年,那些太监成不了气候,您想啊,八旗贵族们,连朝廷官员都容不下,难道能容下几个没根的太监?”   玉儿笑了:“敢情,来给皇上开脱的?”   范文程从容地说:“臣以为,这事儿不用您操心,等他们真敢对朝政出手,企图搅乱纲常,十几年不打仗了,亲贵王爷们的刀,早就想见见血了。”   玉儿命范文程起来,冷声道:“照你所说,朝纲的确乱不了,但我问你,真有那一天时,他们手里的刀砍了那些畜生后,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冲着皇上去了?”   “太后?”   “先生的话,不小心前后矛盾了吧,到了你所谓的我不必担心的那一天,那皇上也是昏庸糊涂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范文程忙跪下:“臣……”   玉儿长叹:“先生的心意,我明白,这北京城的夏天,太热了,我想去承德避暑。”   “是……”   “先生就留在京城,替我看着些吧。”   这一年,夏天就要过去了,皇太后却突然去承德避暑,且没有带任何后妃,就是一个人去的。   福临急匆匆跑来景仁宫问元曦:“你怎么不去?你不去,谁来伺候额娘?”   元曦心里想,原来她和慈宁宫的宫女没什么差别,但努力按下这份心酸,从容应对道:“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不能随驾。太后就交代臣妾留在宫中侍奉皇后娘娘,并打理六宫之事。”   福临背过身道:“你那么聪明,何必说违心的话来哄朕?”   元曦跪下道:“皇上恕罪,那臣妾就说了。”   “说便是了。”   “皇上,太后无心干预朝政,但大臣们总是缠着她,太后避无可避,只能走了呀。”元曦道,“太后总要有个法子,向那些故意靠近她的大臣表明态度,您说呢?”   “是这样?”福临释怀了半分,搀扶元曦起身,“朕还以为,额娘是生气了。”   元曦笑悠悠:“太后要是生气了,臣妾可舍不得让太后独自去承德,怎么也要替皇上去陪着太后才行。”   福临欣慰:“还是你懂事。”   他想了想,干咳一声道:“元曦,有件事,宫里也开始传了,你知道了吗?”   元曦垂眸道:“皇上说,葭音姐姐的事?臣妾也是前天,才听小泉子说的,心里正想着,得空问一问皇上。”   “那……”   “那年臣妾就满心以为,能和葭音姐姐一道进宫,兜兜转转,到底是有缘的。”元曦明朗地冲皇帝笑着,“皇上心里可想好了,要把葭音姐姐安置在哪里?臣妾好悄悄地,先去布置起来,您看好吗?” 第508章 元曦的眼泪   提起葭音进宫后的住处,福临还真用心想过,对比着景仁宫和乾清宫侧门相对,另一处最好的地方,莫非母亲入京初时住过的西六宫之一永寿宫。   然而一则是母亲住过的地方,后妃入宫后本就避讳,暂时空置不安排人去住。再则,西六宫离着慈宁宫近些,福临心里有那么些芥蒂。   于是他选中了承乾宫,此刻元曦问他如何安排,不等他开口,元曦便道:“数来数去,臣妾觉得还是承乾宫最好,要紧的是离着臣妾也近,能时常去和姐姐作伴。皇上,您若是中意,交给臣妾吧。”   “元曦……”福临到底有些愧疚,“这样的事,该多难为你。”   “旁人倒也罢了,是葭音姐姐,她和皇上终究是缘分,和臣妾也有缘分。”元曦笑道,“皇上若是惦记臣妾吃味,倒是小看我了。不说别的,难道臣妾和巴尔娅姐姐的情意,也是哄人骗人的不成?”   “你这小心肝儿里,藏着大丘壑。”福临爱怜不已,搂过元曦道,“终究是朕负了你,委屈你。”   元曦笑语盈盈:“只要这景仁宫,还是皇上来了最惬意的地方,臣妾就会安安稳稳地等下去。”   福临说:“是,永远是。”   这一晚,皇帝自然是留在景仁宫,咸福宫外,冬燕眼巴巴等着乾清宫的太监来送话,直等到日落也不见人影,差遣小太监去打听,才知道,皇帝今天一直在佟嫔身边。   “那个女人,可有本事了。”冬燕回来,对坐在镜台前梳妆打扮的悦常在道,“就是见不得您好呢,连太后都帮着她,不是向来去什么地方都带着佟嫔嘛,这回出门怎么把人撂下了。”   悦常在眼下可顾不得什么佟嫔,人家有资历,家世姿色都是上上乘,悦常在深知自己还没到火候能压过景仁宫,眼下急在她心头的,是宫里的那些传闻。   说什么,皇帝看上了鄂硕的女儿,也就是她的堂姐,董鄂葭音。   “吴总管那里怎么说,你去问了吗?”悦常在道,“他不搭理你?”   “为了立铁牌的事,吴总管这阵儿夹紧尾巴做人,谨慎得很,也忙得很。”冬燕说,“奴婢的银子送不出去,他也不见人。”   “难道是真的?”悦常在沉沉地叹气,“且不说皇上怎么个意思,堂姐她一个寡妇,真的能进宫吗?”   冬燕说:“这有什么不行的,您在南边待久了,忘了咱们满人的风俗吗?就说吧,先帝爷最宠爱的宸妃……”   悦常在瞪着她:“宸妃的过往,就算知道也不能提,你昏头了?”   当年皇太极命吴克善抹去海兰珠到盛京前的人生,于是八旗之中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便是轻易不能提起宸妃的身世。   如此一代一代约束下来,还真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知道那位宸妃有着怎样的身世,只知道传说中的宸妃娘娘,美艳无双。   自然,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悦常在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存在于这宫里,也越来越明白,皇帝看似的恩宠之下,实则对她毫不在乎的缘故。   “冬燕……”悦常在道,“我和堂姐,长得很像吗?”   “这?”冬燕仔细盯着小姐的脸蛋看,说道,“奴婢记不得了,上一回见面,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悦常在道:“冬燕,我怕是到头了。”   京城轻骑都尉府中,巴度夫人刚教训了丈夫的两个小妾,把好好的人打得遍体鳞伤,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众人都知道夫人最近心情不好,前阵子还传说悦常在复宠,谁知一转身,鄂硕府的葭音小姐竟然被皇帝看中了,就等着入宫了。   这是连深宫里的人都能知道的事,巴度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冒出个董鄂葭音来抢她女儿的风头。   心中恼怒,满肚子火气,碰上不知死活的得宠姬妾,便把气全撒在她们的身上。   巴度回到家中,见一副惨淡,恼道:“你发什么疯呢,传出去多难听。”   凶戾的女人大声说:“在家族里,你就处处矮他一截,现在好了,女儿进宫还要继续被欺负,怎么他们家流的是董鄂氏的血,我们家就不是了?我告诉你,这件事儿,我可没完。”   巴度好不耐烦:“你打算怎么没完,冲进宫里去找皇上太后评理,可真能耐啊你。”   只见妻子目露凶光:“等着瞧吧,我闺女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转眼,玉儿到承德避暑已有半个月,在这里清清静静一切安好,但除了苏麻喇,几乎没有能相伴说话的人,终究是寂寞的。   好在皇太极早早给予了她可以相伴终生的东西,那无穷无尽的书海,一辈子也看不完听不完的世间见闻。   难得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对世上的一切存着新鲜好奇,玉儿常说,至少证明,她还没老。   京城来信,朝廷后宫都太平安逸,就连吴良辅也收敛了好一阵子,那一块块扎眼的铁牌,到底还是起了几分威慑。   此外,福临自己告诉母亲,决定等葭音入宫后,安排她住在承乾宫。   “承乾宫啊……”玉儿看着儿子的信函,随手交给苏麻喇收起来,起身舒展筋骨,“这宫里空着的屋子,到底是一间一间开始填满了。”   “是啊,人丁兴旺,也挺好的。”苏麻喇道。   “卫子夫虽然取代了陈阿娇,但在她之后,又来了李夫人。”玉儿道,“你猜福临是会像他阿玛一样,从此痴心一人,还是很快就会因为得到了满足,而失去了最初的期待和新鲜。董鄂葭音对他来说,多少有那么几分,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意味。”   “您说的是,但这事儿,也不好猜啊。”   “我倒是很想看看,我们的李夫人会从哪儿来。”玉儿道,“等天下安定,福临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许李夫人正在哪个角落等着他,这男人啊,都一样。”   就在玉儿和苏麻喇念叨这件事的时候,元曦带着工匠,到承乾宫来查看何处需要修缮,因有工匠入宫,妃嫔们都被约束在各自的宫殿,只有元曦一人在这里。   她站在承乾宫的门下,看着那撰写着汉字和满文的匾额,想到从今往后这里的风花雪月,想到四年来,皇帝对心上人的念念不忘。   她没想哭,也并不觉得委屈,可眼泪,就那么生生地涌出来,滚圆滚圆的一颗颗珍珠,在面上都挂不住,直接往地上落。   此刻,皇后牵着玄烨的手,陪着小家伙一摇一摆地慢慢走来,她本是温柔含笑,逗着玄烨自己走路,但是抬眸看见佟嫔落寞的背影,忽然就觉得心酸。   玄烨看见母亲,挣脱了皇后的手,咿呀着加快了步伐,但他才学会走路,自己的脚跟不上自己,没等跑到母亲裙下,就摔倒了。   圆滚滚的小家伙趴在地上,懵懵地发呆,大概在犹豫,要不要哭一下子。   元曦闻声回眸看见,忙跑上来,抱起儿子问:“摔哪儿了?额娘看看。”   玄烨正准备哭一下意思意思,却先看见了母亲的眼泪。   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仿佛本能似的,伸出小手,摸了摸额娘的脸颊。   他近来学会亲人了,奶娘们总是逗着三阿哥亲一口,他便往母亲脸上嘬了两下,然后自己乐呵了。   皇后走上来,伸过脸蛋:“玄烨,皇额娘也要亲一口。”   玄烨照着也嘬了一口,但转眼就被嫡母发髻上的簪子吸引,伸手要抓被母亲拦住,刚才忘记哭了,这会儿立刻用眼泪抗议,死活要抓皇后发髻上的簪子。   被儿子这一闹,元曦也无心伤感,问皇后娘娘怎么把三阿哥带来了,皇后说:“我在散步呢,遇见皇上,皇上让我去领的,说三阿哥会走路了,让他多多出来瞧瞧。”   元曦想到翊坤宫,想到二阿哥,轻声对皇后说:“娘娘,下回还是算了,别处都看着呢。”   皇后不以为然:“那我也喜欢三阿哥啊,原本我是可以抚养皇子的不是吗?”   元曦心头一紧,不自觉露在脸上。   皇后忙道:“你别误会,是这样的,科尔沁来信催我生孩子,他们说再没消息,就要送两位蒙古妃来为皇上充盈后宫。”   “娘娘?”元曦觉得皇后很可怜。   皇后倒不以为然:“没事儿,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反正我不稀罕。” 第509章 让他们母子消失   元曦听这话,不得不叹息,打从孟古青那会儿起,科尔沁就惦记着皇后生儿子,皇后生不出,再送新的人来。   在吴克善亲王的眼里,他的姑母姐妹,女儿侄女孙女,统统都是生育的工具,二三十年过去了,一点儿没变。   “也不知道我的姑姑,现在怎么样了,我总觉得她还是活着的。”皇后拔下簪子,随手就拆下簪子上的珠花,递给正声嘶力竭喊叫的玄烨。   玄烨总算满足了,把珠花丢在地上,看小宫女捡起来给他,他再给丢下去,反反复复。   元曦都嫌儿子烦,把玄烨递给乳母抱,玄烨哼哼了几声,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元曦没法子,又给抱过来了。   皇后笑道:“玄烨可会撒娇了。”她看了看两边,轻声道,“比福全那孩子讨人喜欢。”   元曦道:“娘娘是偏爱三阿哥吧。”   皇后说:“也许吧,不过二阿哥没有玄烨活泼,见了人不大方,总是躲在乳母身后。方才我本想把两个孩子都带出来转转,二阿哥见了我使劲儿地哭,我也没法子了。哪里像玄烨,一见人就眉开眼笑。”   元曦逗着儿子问:“玄烨,是不是见着皇额娘好看?”   小家伙也不知懂不懂母亲在说什么,只管眉开眼笑的。   一面说着,皇后和元曦一起进承乾宫查看修缮。   这东西六宫都是差不多的规制,自然根据前明是哪一位妃嫔住过的,内部会有一些不同,眼下不过是些修修补补的活儿,将来到底什么样,还要看住进来的人自己收拾。   皇后说:“我一直以为那是外人瞎编的,哪晓得竟然是真的,元曦,你说我姑姑被废,真的是因为私下给董鄂氏指婚,害皇上失了心上人吗?”   “那必定是瞎编的传说了。”元曦笑道,“臣妾听苏麻喇姑姑说,皇上是在郡主府上,对董鄂氏一见倾心。”   “是吗?”皇后将信将疑,“那人家好好来选秀的时候,皇上为什么不选?”   这是所有人都会问的问题,元曦也问过自己,自然她是没法儿回答的,只怕连皇帝自己都说不上来。   “说回来,悦常在是她的堂妹吧,我不大喜欢那个悦常在,她的陪嫁丫鬟太没规矩。”皇后看似对宫内一切不理不管,身边还是有有本事的人,事无巨细都替皇后留着心眼。   元曦道:“娘娘放心,总不能让这宫里的奴才都爬到主子头上去,臣妾心里有分寸。”   皇后欣然道:“这宫里,但凡我能管的事儿,你就能管,往后谁敢不服你,让他们来找我。”   “多谢娘娘。”   “该是我多谢你,替我分去那么多烦恼。”皇后道,“再有蒙古来的人,她们若不愿和你相好,那我也不理她们就是了。”   元曦忙笑道:“娘娘说孩子气的话呢。”   玄烨不懂大人的话,但也跟着笑,逗得皇后十分开心。   元曦则很快就抱不动儿子,放他下来,几个大人逗着玄烨玩,直等玄烨玩累了,在元曦怀里睡过去,皇后便跟着一道去景仁宫喝杯茶。   这里的动静,很快被人传到西六宫去,翊坤宫里宁嫔正在为二阿哥缝制秋日的坎肩,听见这话,羡慕不已:“皇后娘娘喜欢佟嫔,自然就喜欢三阿哥,阿哥所里的孩子都是皇后的孩子,她随时可以带出来。”   “叫奴婢看,指不定是佟嫔硬巴结上去的。”她的宫女不屑地说,“那一位是看准了,中宫开不出花结不出果。”   宁嫔停下手中的针线,她明白婢女的意思,可她道:“科尔沁不会答应的,除非科尔沁这一代一个都生不出来,不然他们怎么会答应皇后抚养其他妃嫔的孩子。”   宫女小声说:“但是咱们皇上和他的舅舅那么不对付,送谁来都是白搭。”   宁嫔手一颤,银针扎入手指,迅速冒出的血珠子,沾染了衣衫。   她觉得不吉利,拿剪子把坎肩绞碎了,命宫女道:“再找两块料子来,这布太硬了。”   宫女们去忙碌,宁嫔则看着成了碎片的布料,深深地呼吸,让自己平静。   她要怎么做,才能让福全出人头地,有景仁宫和三阿哥在,太后和皇后的心都偏向那里,福全就算再怎么聪明可爱,也比不过弟弟。   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他们母子消失。   宁嫔握紧拳头,她怕是再没有机会生儿育女,所以,为了福全的将来,她必须豁出去,无所畏惧。   不多久,宫女们尚未找来合适的布料,客人却到了,宫女来禀告道:“主子,咸福宫的悦常在求见。”   宁嫔心头一亮,似乎有主意了。   与此同时,巴度夫人带着礼物,来到了东莪郡主府,在门前等了半天,里头的婢女出来客气地说:“夫人请回吧,小姐陪着格格在礼佛诵经,不宜打扰。改天得闲时,再请夫人到府上一聚。”   “这个时辰……”巴度夫人话中有话,很显然她是不信的,可格格府终究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便命婢女呈上礼物,请代为传达问候,悻悻然而去。   巴度夫人的礼物,被送到里头来,精美的食盒里,整齐地摆着各色精致漂亮的点心,葭音素来对吃的没什么兴致,不过是淡淡地看了眼。   东莪拣了一块梅花糕,尝了一口也放下了,让婢女们拿去分吃了,她拍了拍手道:“味儿是不错,就怕里头下了药。”   葭音神情一紧,东莪却满不在乎地说:“往食物里下药,这在宫闱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我是摄政王在外的私生女,这事儿人人都知道吧。”   “格格……”   “我的额娘姨娘们,一辈子都没生养。”东莪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葭音内心惶恐,这些日子,郡主对她说了许多许多从未听过的内廷秘闻。   此刻,东莪冷笑着:“因为皇太极,给我额娘她们下药,他们让我阿玛这个把一生都先给大清的男人,断子绝孙。”   葭音痛苦地垂下眼眸,她一刻都不想在郡主府呆下去,东莪格格的执念太深,她承受不住。   可东莪却含泪道:“葭音,好好让皇上喜欢你,为皇上生下皇子,让你的儿子成为大清的皇帝,让他为我的阿玛平反正名。葭音,答应我好吗?” 第510章 太后回宫   作为答应的条件,葭音终于可以回家了,她无力抵抗入宫这个命运,可她觉得自己再继续陪伴在东莪格格的身边,终日惶惶不安,很可能会被逼疯吓傻。   但是,回到家中,少了郡主的庇护,父亲的世交,家族的长辈,那些不知多少年没见过的亲戚,甚至是继母娘家的人都纷至沓来。   总算继母如今也能独当一面,能挡下的都给挡下了,葭音心存感激。   又送走一拨客人,继夫人对葭音叹道:“就算是如今风风光光的佟嫔娘娘,当年进宫后也一度被皇上冷落,这你是知道的。恐怕在所有人看来,皇上能如此不顾旁人的非议,抛开选秀制度,从民间娶一个守寡的女人,那是真的喜欢到了心坎上。往后你一句话,在皇帝心里可比千金重,他们不来巴结你巴结谁呢。”   葭音满心地无奈:“可是额娘,我不认识皇上啊。”   继夫人说:“这进宫的娘娘们,哪一位认得皇上呢?”   葭音无话可说,又道:“额娘,那葭悦妹妹她……”   继夫人示意葭音别说话,像是要说什么惊天秘闻似的,到门前打发了不相干的人后,才对继女道:“明摆着,皇上因为思念你,看见相貌神似连名字都那么像的女人,就带到身边了。”   葭音身子一颤,低下了脑袋。   继夫人说:“你看,你觉得很可怕是不是?所以,千万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你觉得这件事可怕,那样会伤了皇上的自尊和骄傲,甚至会害了无辜的葭悦。葭音,这话到此为止,从这一刻起,再也不要问不要想,就把葭悦当成普通入选的秀女,记住了吗?”   无助的人,脸色苍白:“我一定要进宫吗?”   继夫人亦无奈:“葭音啊,我听娘家的人说,宫里连宫殿都为你准备好了,你说呢?”   葭音含泪哽咽:“额娘……”   这一声额娘,是喊继夫人,还是喊生母,只有葭音自己知道了。   然而,紫禁城里,不仅是将宫殿准备好,连进宫的日子都订下了,明年二月初一。   是日傍晚,福临听说葭音回娘家,自然要问吴良辅怎么回事。   刚好东莪派人传话进宫,说葭音知道自己将要进宫,想多回家陪伴父母和弟弟,东莪就答应了。   吴良辅讨好皇帝说:“皇上您看,一切都那么顺利,董鄂小姐更是孝顺体贴,做什么都稳稳当当,这样的娘娘进了宫,太后必定会很喜欢。”   福临心中愉悦,就盼着秋天快过去,冬雪快降临,至于葭音能否讨得母亲喜欢,他已经不奢求,只要任何人都不寻葭音的麻烦,他就满足了。   他满心的诚意,想要给即将到身边的人最好的一切,宁愿违心地召幸悦常在,消除她作为替代品带给葭音的不安,也愿意每天抽空给身在承德的母亲写信问候,好让额娘知道他没有得了女人就忘了母亲。   朝政之上,福临也丝毫不怠慢,而皇帝的仁政渐渐开始起作用,南方与朝廷的冲突有所缓和,反清复明的势力有些开始从内部瓦解,百姓们能看见当朝君王对于一个国家的诚意,试问,谁不愿过太平日子。   大臣们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反对皇帝的一些新政,就连索尼都特地赶到承德,向太后报告一些皇上的新政带来的改革成效,而这正是玉儿最期待的。   她相信了范文程的话,她的确该给福临更多的宽容和信任,只要江山守得住,哪怕福临仅仅是为了董鄂葭音,也没什么不可以。   七月末,皇太后终于决定回宫。   就在玉儿返回北京的途中,遇到了去往盛京的博果尔,他今年依然奉命去祭奠太祖太宗。   博果尔已经长成高大威猛的少年,他体格强壮,一看就是流淌着蒙古人的血液,自然他身上到底有没有满人的血液,谁也不知道。   “你可以告诉静妃,皇上要娶董鄂葭音了。”玉儿道,“别的话,不必多说。”   博果尔跪在马车下,抬眸道:“太后娘娘,皇上叮嘱臣,不要告诉静妃这件事,也不许其他人告诉她。”   玉儿有几分欣慰,福临无意向孟古青炫耀,可见他一心要娶董鄂葭音,与孟古青毫不相干,不是与任何人赌气,他就是喜欢那个女人。   “你看着办吧。”玉儿道,“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博穆博果尔叩首领命,带着他的人让到一旁,请皇太后前行,两拨人马分开,一南一北地走远了。   福临亲自到京城门下迎接母亲,玉儿见皇帝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很是高兴,对福临道:“承德的行宫太寒酸,皇上过几年拨款修缮一番,那里比北京凉快多了。”   皇帝连声答应:“额娘,明年夏日,儿臣陪您一道去避暑。”   玉儿欣然答应,正要放下帘子时,看见了城门下的护军士兵,面目十分的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福临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问道:“额娘,有什么不对劲吗?”   玉儿便大大方方地把人叫过来问话,一问,果然是熟人家的儿子。   太后回到宫里,皇后和元曦早就等在慈宁宫,玉儿见了她们,却先对石榴说:“方才从城门进来时,见到你师父家的儿子了。”   元曦嗔道:“石榴,你还有师傅?我怎么不知道?”   石榴也是愣愣的,猛地想起她从前跟着乌雅总管学厨艺的事,笑道:“太后娘娘,您是看见乌雅总管的儿子了吗?”   “父子俩长得一模一样。”玉儿说,“可惜啊,没有子承父业,人家参军去了。石榴,快给我做几口吃的,承德行宫里的厨子,也不知是不是皇上派去故意每天变着法儿撵我回来,做的菜难吃极了。”   石榴领命,乐呵呵地带着其他宫女去为太后准备膳食,皇后则欢喜地说:“见到额娘笑,儿臣就安心了,您不在宫里这些日子,儿臣天天都担心。”   玉儿睨她一眼,又看看元曦,笑道:“其实我不在的日子,你们自在得很吧。”   两个孩子都笑了,皇后自从跟着元曦亲近后,也渐渐放开了性子,不再那么怯懦胆小,虽然依旧害怕和皇帝说话,至少在太后跟前,能像个正常的人。   “太后,宫里一切都好。”元曦屈膝为太后换下软鞋,见太后坐车脚掌浮肿,便坐在脚踏上,把玉儿的双脚放在腿上,为她轻轻揉捏,口中则道,“玄烨会叫阿奶了,可惜阿奶不再宫里。”   玉儿从没想过,这辈子能享受儿媳妇这样的孝敬,果然家和万事兴,老天好歹给她送了几个好孩子来,便打消了把脚收回来的念头,长途坐马车,的确算账得很。   “快把玄烨抱来,我想他了。”玉儿道,“还有福全他们,都抱来。”   “额娘,不如让其他人也来请安吧,您看可好?”皇后说,“她们不会吵着您的,磕个头就回去,但是今日若能见到您,心里一定很高兴。”   难得皇后开口,玉儿自然答应,见皇后也渐渐成长,想到有一天真的能把一切都交给孩子们,心中隐隐有了希望。   如此,除了乌苏福晋身体不适没有挺着肚子来,宫里大大小小的妃嫔,都来向太后问安行礼,巴尔娅就快生了,肚皮隆得老高,人也发福了不少。   “福全这虎头虎脑的娃娃,性子怎么那么腼腆呢。”玉儿对宁嫔说,“是不是随了你,安安静静的?”   宁嫔受宠若惊,太后便道:“你自己想想,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做二阿哥的谙达,告诉我和皇上,再为你参谋参谋。”   “太后,臣妾可以自己选吗?”宁嫔惊讶不已,“这会不会僭越了宫规?”   玉儿笑道:“皇上日理万机,总有顾不过来的事,就替他分担一些吧。”   宁嫔心里几乎要乐出了花儿,连连叩首谢恩,把二阿哥送到太后怀里,欢欢喜喜地退下了。   众妃嫔不敢打扰太后休息,果真是磕了头就走的,悦常在带着冬燕回到咸福宫,方才还热热闹闹,此刻突然冷清,觉着怪凄凉的。   “那个宁嫔啊,像个要饭的,太后随便打发些好处,就把她乐得找不着北了。您看景仁宫,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佟家还怕没人来教三阿哥骑射吗?”冬燕捧来热水给悦常在洗手,嗤之以鼻道,“宁嫔家里,能拿得出什么,偏是那种人有福气生儿子。”   “今天从头到尾,就没有人提起堂姐。”悦常在却自顾自道,“我真琢磨不透,太后对这件事到底是喜是怒。”   “小姐,您预备怎么办?”冬燕道。   “还能怎么办,哪怕从她手里分一杯羹,我也会好好咽下去。”悦常在说,“她不过是比我早生了几年罢了,凭什么。”   这时候,慈宁宫派人送来太后的赏赐,是从承德带回来的糕点,冬燕出去领赏,见盒子里空了一大半,她冷笑一声:“该不是前头剩下的,拿来打发我们常在吧。”   送东西的人,好歹是慈宁宫当差的,怎么会把冬燕放在眼里,冷冷一笑道:“姑娘稍等,待我问过太后娘娘,再来给你个答复。”   悦常在从门后出来,听得这话,心惊肉跳,当即命冬燕跪在台阶下,好言好语地送人家离开,但这话,到底是传到太后耳朵里了。   “找个机会,把那个宫女除了。”玉儿笃然喝着燕窝,说道,“有时候,就专门是这些个丫鬟挑唆,没规矩的人,宫里容不下。”   苏麻喇领命,又轻声道:“太后,科尔沁来信了。” 第511章 娶你喜欢的女子   皇帝要纳新妃的消息,连吴克善都知道了,然而福临一不偷二不抢,就算董鄂氏新丧守寡,也是耐心在等待孝期过去,更没有半分要动摇中宫的意思。   吴克善不能干涉皇帝喜欢什么女人,但科尔沁必须给大清生儿子这件事,仿佛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改变。   且说福临接母亲回宫后就去忙了,后来得知妃嫔们在慈宁宫,也就没过来,这会儿已经过了晚膳时分,才不紧不慢地来问候,与额娘说说承德的风光。   玉儿就把吴克善的家信给他看,说道:“我问过皇后,她不似孟古青那般激烈,请你和我做主便是,皇上看呢?”   舅舅又要往紫禁城里塞蒙古妃,仿佛巴不得把科尔沁所有女人都送来,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固执。   福临尚不知母亲已经决定不再让下一代皇帝和科尔沁有关系,但他自己也早就想好了,绝不会选科尔沁的女人生的儿子来继承自己的皇位。   其实说来这话很悲哀,他的身体里就流淌着一半蒙古的血液,可他实在受不了了一代又一代人被他们束缚和逼迫,哪怕后世之人说他是个忘恩负义没有良心的皇帝,他也认了。   “我知道皇上想把世上一切的好,都给了心上人。”玉儿见福临一脸为难,有想说的话憋在嗓子里不敢说,便主动道,“但是太惹眼,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皇上以为呢?”   “额娘,您想说什么?”福临倒是耐住了性子。   “不如让她们,和董鄂氏同一天进宫。”玉儿道,“人多热闹一些,也不必叫世人把眼睛都放在董鄂氏的身上,你看行吗?”   福临愣了愣,不情愿地说:“额娘是答应了?”   玉儿叹道:“不然他们会一直纠缠下去,回头连你纳董鄂氏,都成了被他们诟病的把柄。你看皇后温和体贴,从不给你惹麻烦,新来的人额娘也会一样地教导她们。往后不过是宫里多住了几个人,御膳房多煮两口饭罢了。”   “可是……”福临捏紧拳头道,“还要和她们做那些事吗,若不做,舅舅是不是又要……”   苏麻喇掩嘴而笑,见皇帝发急可怜,又心疼不已,正经道:“皇上,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到时候您说嫌丑看不下去,不就行了?”   福临愣住,玉儿故意嗔道:“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皇帝却懂了苏麻喇的意思,忙道:“朕不饿着她们也不冻着她们,好吃好喝地养着,就算嫌她们‘丑’的话,我也只对舅舅一个人说,舅舅若爱宣扬出去,那朕也没法子。”   苏麻喇对太后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下吧,奴婢去磨墨,您给王爷回信,让他把孩子们送来便是了。”   福临向玉儿作揖道:“这件事,辛苦额娘费心。”   玉儿道:“皇上能心平气和地接受,那再好不过,这件事我和皇后会处理,皇上就高高兴兴等明年二月,把心上人接进来吧。”   福临有几分心虚,跪安后要离去,挪动了几步后,忍不住又转回来,为难地看着母亲。   “皇上还有话要说吗?”玉儿问。   “额娘,您真的不反对朕纳了董鄂氏?”福临眼中语气中,都带着几分怯意。   “额娘答应过你姨妈,要让福临将来娶自己喜欢的女人。”玉儿对儿子说,“可惜拖了那么久,才让你实现心愿,是额娘对不住你啊。”   福临心头一热,忙跪下道:“额娘,您别这么说,巴尔娅和元曦,都是朕心爱的女子,是……是朕负了她们。何况,额娘一直劝儿子废后,一直站在我这一边……”   苏麻喇上前搀扶皇帝,玉儿走到儿子身前,语重心长地说:“皇上,一切以江山天下为重,不要觉得我说这样的话刺耳,这句刺耳的话之下,你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但是,你还那么年轻,还没到享受人生的时候,不要让你对董鄂氏的爱,成为她的负担。”   “儿臣遵旨。”福临感激不已,“额娘,儿臣会好好待葭音,葭音也一定会孝顺您。”   “我知道了,去吧。”玉儿道,“早些休息。”   苏麻喇送皇帝回宫,一路走出慈宁宫,她温和地说:“奴婢想去一趟鄂硕府上,看一看未来的新娘娘,皇上觉得合适吗?”   福临怔然,但是他知道苏麻喇的温柔,绝不会对葭音做出什么伤害的事,又或是吓唬她威胁她。   “皇上,奴婢是想去安抚一下董鄂小姐的心。”苏麻喇开门见山地说,“奴婢说的话,您别不高兴,奴婢很担心小姐在郡主府里,听郡主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话,若是无人去开解,憋在她心里该多难受?”   “苏麻喇……你是说?”   “皇上和郡主姐弟情深,那是您重情重义,可郡主再也不是从前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她眼睁睁看着双亲离世,眼睁睁看着双亲的坟墓被人挖出来。”苏麻喇道,“您愿意待郡主好,可郡主是否还像从前那样爱护您,只有天知道了。”   “你说的没错。”   “郡主很可能对小姐说了一些,类似于希望她将来能影响皇上,尽早为摄政王平反正名的事儿,董鄂小姐该多纠结?”苏麻喇道,“奴婢想去问候一下董鄂小姐,就看皇上觉得合适不合适了。”   “合适,当然合适。”福临道,“让她看看你多温柔可亲,她对额娘的惧怕也会少一些的。上一回在天宁寺,额娘突然驾到,一定把她吓着了。”   苏麻喇哭笑不得:“皇上真是的,董鄂小姐到底是将门之后,怎会是那些胆小如鼠的人呢,奴婢去过后,再向您回话。”   然而这件事,并不是苏麻喇自己想的,福临猜测,多半也有母亲的意思,他回到乾清宫和吴良辅一合计,吴良辅不敢挑唆母子关系,可劲儿地给太后说好话:“太后必然是想让皇上高兴,您喜欢的女子,太后自然是喜欢的。”   福临感慨万千:“姨妈若还活着,不知又会是什么光景,额娘今天提到姨妈,叫朕的心好疼。”   吴良辅是从没见过那位传说中天仙一般的宸妃娘娘,巴结着问:“皇上那么年幼时的事,都还记得吗?”   福临不屑道:“难道像你似的,狼心狗肺?”   他看了看时辰钟,便道:“元曦还没睡呢,摆驾景仁宫。”   慈宁宫里,玉儿即将入寝,传话的人说皇帝去了景仁宫,苏麻喇便道:“奴婢瞧着皇上说的,是真心话,就算董鄂氏进宫,不见得会丢开佟嫔娘娘。”   “元曦会做人,我一点也不担心。”玉儿道,“就不知道那董鄂氏,会不会做人,改天你去了,仔细瞧瞧。”   如此,在皇帝的应允和玉儿的授意下,两日后秋阳高照,苏麻喇带着太后的赏赐,从宫里来到鄂硕家中。   鄂硕彼时不在家,可家门前却很热闹,还是聚满了那些想要来巴结讨好的人,董鄂家的下人,正费劲地婉言谢绝。   “是慈宁宫的苏麻喇姑姑。”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苏麻喇,而继夫人得到消息,已经急急忙忙迎出来了。   门前顿时安静了不少,苏麻喇站在台阶上,冷声道:“太后有旨,董鄂小姐身体羸弱,需要静养,即日起任何人不得随意前来探视。这门口闹哄哄的样子,外头传得很难听,各位都是体面人,何必不尊重。”   一众女眷,毕恭毕敬,莫说辩解,连气儿都不敢喘,苏麻喇对继夫人则和颜悦色:“夫人,劳烦您亲自来接奴婢。”   “姑姑您登门,家中蓬荜生辉啊。”继夫人一路相请,把苏麻喇带进门了。   到了厅堂,落座不久,葭音便带着弟弟费扬古前来行礼,苏麻喇上前搀扶道:“小姐,奴婢只是个宫女罢了。” 第512章 册封贤妃   “您是长辈,晚辈理当向您行礼。”葭音落落大方,请苏麻喇上座,又命弟弟费扬古,向苏麻喇行礼。   苏麻喇虽说是宫女,可在紫禁城里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廷大员亲王爵爷见了她,都毕恭毕敬,她在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太后的意志。   奴才的身份,却有主子的尊贵,所有人对苏麻喇,都是敬重有加,与吴良辅那样的小人得势截然不同。虽然如今人人都巴结吴良辅,可吴良辅在他们眼里,永远都不过是个狗奴才。   苏麻喇大方提出要和葭音单独说话,继夫人便命葭音请姑姑到后院闺阁里,她自然也是有心想让宫里的人。看看自家的女儿。   别的不说,她们家葭音除了天生丽质,更是满腹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宫里只怕是没人比得上的。   果然,苏麻喇所见,千金大小姐的闺房里,书架上整齐地码着古籍今典,窗下横着一把筝,炕桌上还有一盘棋没下完。   “乾清宫里,收着几幅小姐的字画,皇上很是爱惜。”苏麻喇道,“而太后娘娘爱看书,正经书闲书看了无数,一定与您很谈得来。”   “奴才只是识得几个字。”提起那些字画,葭音难免尴尬,谦卑地说,“至于乾清宫里的字画……奴才去年才知道,有几幅筹集善款时拍卖的陋作,和旧时学堂里的习字,被送到了京城。”   “是安亲王为解皇上的相思。”苏麻喇道,“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望小姐不要误会皇上的心意。”   “奴才不敢……”   “小姐,您对奴婢,不必这样客气。”苏麻喇道,“除了尚未进宫,尚未行册封典礼,您的身份已经是皇上的妃嫔,这一点,眼下世人皆知。”   葭音欠身道:“是,姑姑,我知道了。”   苏麻喇见这孩子懂变通,很是欣慰,又道:“奴婢来的目的,皇上是知道的,因此奴婢开门见山,就不说绕圈子的话。小姐突然从郡主府归来,是真心想侍奉双亲教辅弟弟,还是另有缘故?”   葭音为难地望着苏麻喇,那话,她可说不得,但透过彼此的目光,她能确定,苏麻喇猜到了。   “小姐,摄政王为谁而生为谁而死,都是他的宿命,他的忠魂会长埋在大清的江山之下。”   “是。”   苏麻喇道:“郡主作为女儿,无法接受双亲亡故的现实,人人都心疼她体谅她,但这是人情是道义,与朝政和大是大非,完全是两码事。最起码,和您不相干。”   葭音的心,一下落回了肚子里,放开胆子说:“姑姑,不瞒您,郡主要我好好侍奉皇上,为皇上生儿育女,讨得皇上欢心,期待早日能为摄政王平反。”   苏麻喇叹息,上前请葭音坐下:“小姐,从今往后,就把这些话忘了吧,太后不会再问你,皇上也想不起来这些话。”   葭音怯然:“姑姑,我可以忘吗?”   苏麻喇坚定地点头:“必须忘了,至于东莪郡主,她并不常进宫,往后你们不会常见面,不必忌惮。皇上怜惜您爱护您,一心一意想把您接进宫去过安逸平静的日子,小姐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可是……苏麻喇姑姑,我何德何能,为什么会让皇上如此记挂?”葭音茫然地看着苏麻喇,“皇上如此高调张扬地将我接进宫,我不知道在宫里,该如何自处。”   苏麻喇道:“这里头的情缘,皇上会慢慢向您解释。”   “是。”   “八旗女儿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但往后日子要怎么过,全看您自己。至于宫里的娘娘们,她们也没的选择,往后若不能接纳您善待您,便是罪过,她们必须与您和睦相处,这是她们的宿命,您无需多虑。”   葭音凝视着苏麻喇,这位面相和善,言语温柔的女子,自带着令人敬畏的贵气。   她说的话很残忍,但都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就连她说出这些话,也都是苏麻喇本身的使命。   “姑姑,我知道了。”葭音起身,福了福道,“请姑姑代为向太后和皇上转达,奴才会耐心等候进宫的日子,但求来日能伺候太后,侍奉皇上。”   “小姐如此明事理,太后一定很欣慰。”苏麻喇笑道,“您安安心心进宫,该是您享福的时候了。”   话虽如此,然而前途未卜,葭音始终忐忑不安。   她本无情无欲,对皇帝毫无幻想,更无法想象进宫后,要如何面对与皇帝肌肤相亲的日子,但做一个贤惠淑德的妃嫔,已经是她今生注定的使命。   送苏麻喇离府时,提起幼年皇帝在她外祖家避难的过往,葭音道:“姑姑,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连昔日同床而眠的佟嫔娘娘,也不曾提过。”   “能不能对人提起,皇上会给您一个答案,小姐心里有什么话,将来只管对皇上说。”可苏麻喇又问,“小姐,当年奴婢再派人送来的糖果,甜吗?”   葭音的记忆被勾到了年幼时光,四年多前选秀时,她也曾回忆过那段往事,也曾幻想过若被选中进宫,会如何与皇帝再提起那一段经历。   但她很快,就放下了对宫廷生活的所有幻想,一则是她被皇帝淘汰的现实,再则便是元曦妹妹进宫后凄惨可怜的遭遇,让她对紫禁城里的一切充满畏惧。   两年后接到圣旨,被指婚嫁入萧家的那一刻,葭音再也没想过,她还能回到京城。   “小姐保重身体。”苏麻喇要走了,躬身道,“再见面,奴婢就该好好向您行礼了。”   葭音福身,命添香为苏麻喇掀起轿帘,走下台阶,目送轿子远去。   然而,在官邸门前,路的那一头,郡主府的轿子停在路边,东莪站在路上,阳光从她的背后照来,让她的脸,完全在阴影之中。   继夫人和葭音都没察觉这一头的动静,互相搀扶着进门了,东莪阴测测地一笑,转身吩咐下人:“回吧。”   紫禁城里,福临兴冲冲赶来慈宁宫,拉着苏麻喇在茶房说话,苏麻喇笑道:“您这样可不体面,太后知道了又该唠叨您,没什么不能说的话,皇上和奴婢一道去太后跟前说。”   今日在鄂硕府所有的对话,苏麻喇一句不落地告诉了太后和皇帝,惊闻东莪威胁葭音,命她影响自己,好在将来为多尔衮平反,福临呆住了。   玉儿冷冷地瞥他一眼:“我叮嘱皇上的时候,皇上不是很不耐烦吗?”   福临单膝跪地:“额娘,是儿子错了。”   玉儿道:“皇上现在想明白,还不迟。且不论葭音这孩子,有没有遵守诺言的诚信,毕竟事有轻重缓急,不能一概而论。但至少,她心无城府干干净净。”   “是。”福临毫不犹豫地附和。   “皇上,好好珍惜吧。”玉儿道,“人家姑娘的命运,一再被摆布也罢了,但求不要一再被捉弄。”   福临内心激动,没有什么比母亲能接纳葭音更令他高兴的事,兴奋地向母亲行大礼,那满身溢出来藏不住的喜悦,叫玉儿觉得又好笑,又无奈。   看着儿子步履生风地离去,玉儿笑叹:“撇开江山天下,他若不是皇帝,这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模样,真是叫人又爱又怜。光是看一眼,都会觉得这世上花儿也好树也好,苏麻喇,情爱本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是吧。”   “奴婢不懂……”   “我当年,可以傻傻地在十王亭前,一直一直看着他。”   苏麻喇心中一紧,抬眸便在格格的眼中,看见了闪烁的泪光。   北风一阵阵紧,初雪降临,恰恰旧年京城初雪时,董鄂葭音的前夫英年早逝,如此,孝期一年,便到了。   腊月除夕,紫禁城里的热闹年年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但如今阿哥公主都会跑会跳,小人儿绕着满屋子转悠,再有乌苏答应和巴尔娅在深秋分别产下两位小公主,兴旺极了。   转眼,便是顺治十三年正月,皇帝下旨册封护军统领鄂硕之女董鄂葭音为贤妃,科尔沁额尔德尼郡王之女博尔济吉特氏为靖妃,科尔沁镇国公绰尔济之女博尔济吉特氏为惠妃,三妃将于二月初一同日进宫。   正月末,是皇帝的万寿,因隔天新人进宫,今年万寿节一切从简,只在慈宁宫摆家宴。   午后,巴尔娅带着大女儿来景仁宫,正遇上元曦换衣裳,红艳艳的宫袍,绣着龙凤,又喜庆又高贵。   可巴尔娅一面帮着她系带子,一面轻声道:“科尔沁来的也罢了,那一位一进宫就封妃,皇上好歹把你也升一升,皇上难道是忘了。”   元曦不以为然:“我不在乎。”   巴尔娅心里为元曦委屈:“贤妃……贤字从何而来。”   元曦笑道:“姐姐是怎么了,你一贯不理会的呀。”   巴尔娅说:“我自己怎么都好啊,可是你呢,为太后皇上忙里忙外,用尽心血,给你一个妃位,难道嫌乎费银子不成?” 第513章 却都是她的错   “在这宫里,从来不是靠位份说话,姐姐到如今都没有位份,谁又敢看轻了你。”元曦走到镜子前,将发鬓扶一扶,随手挑了一支白玉簪子,对巴尔娅说,“你我若真想要,皇上和太后会不给吗?”   “要来的,和主动给的,自然是两码事。”   巴尔娅上前,帮元曦戴好发簪,见边上没有小宫女在,便轻声道:“我去阿哥所看小公主,听见几位嬷嬷议论,说阿哥们都是子凭母贵,二阿哥和三阿哥现下还没高低,就怕那一位进宫后生下皇子,皇上眼里就看不见二阿哥和三阿哥了。”   元曦低头将琥珀串子挂在襟前,上下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不以为然地说:“的确是子凭母贵的道理,但贵太妃和十一阿哥,又如何?”   “这……”巴尔娅无言以对。   “姐姐,想得越多,心里越烦,咱们还是像从前那样。”元曦好生道,“不然就算皇上和太后不嫌我们,我们自己也过得不安生。”   巴尔娅道:“你是知道的,我以前也是无欲无求,但有了孩子后,心里就不一样了。好在我这还是小公主,倘若真生了阿哥,想到我的儿子的生母连个名分都没有,将来在兄弟姐妹里被看不起,我就觉得生他们下来,太委屈他们,对不起他们。”   元曦却笑道:“不管额娘是谁,阿玛都是皇帝,这还委屈?我大概修炼上万年,也投不到帝王家。”   说着话,石榴来催,慈宁宫的家宴虽还没开始,但几位宗亲女眷到了,太后那儿要元曦去作陪,元曦和巴尔娅便先到坤宁宫请皇后。   到慈宁宫时,阿哥所先把孩子们送来了,几位老福晋在院子里逗着小皇子,玄烨扭头见额娘来了,转身就跑来找母亲。   元曦接了玄烨,教导儿子向皇后行礼,就快两岁的娃娃,能学出几分模样,自然大一些的福全,连说话都很利索了,几个娃娃奶声奶气,逗得大人们十分喜欢。   今日是皇帝的万寿,自然人人都喜笑颜开,但家宴上,玉儿却发现福临有几分心神不宁。   本以为儿子是为了明日的喜事激动,但渐渐察觉不对劲,而宴席过半时,鳌拜派人入宫给太后送消息,说董鄂府出事了。   原是鄂硕的儿子费扬古,出痘已有两日,尚未确诊是否是天花,但即将入宫的贤妃娘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弟弟两天。虽然她未出现痘疹,但若就这样进宫,只怕将痘疹传入宫内,万万不可。   玉儿再看福临的神情,很显然,儿子早就知道这件事,恐怕前两天就知道,若是如此他瞒着不说,是打算不管不顾,直接把人接进宫不成?   “传我的懿旨,董鄂氏明日不得进宫,先行在家观察,不论出痘与否,进宫之日待定。”玉儿吩咐苏麻喇。   “格格,这事儿要不要向皇上……”   “还用商量吗?就算他顾不得我,这紫禁城里还有他的女人孩子,他难道要为了一己私欲,把什么都抛下?”玉儿怒言,“我现在不想翻脸,好好把饭吃了。”   如此,一场家宴总算圆满,宾客虽未察觉什么异样,但元曦早就发现,太后和皇上的情绪都不对头。   下午太后带着孙儿们玩耍时,还喜笑颜开,这会儿顶多算是强颜欢笑,至于皇帝,前些日子的意气风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元曦猜想夜里母子俩会有一番相谈,为了避嫌,平日里要伺候太后洗漱更衣的她,早早地就离开了。   慈宁宫内殿里,母子俩相顾无语,福临紧紧握着拳头,憋了好半天才说:“额娘已经下旨了?”   玉儿冷漠地说:“等他们家这场病灾过去了,再进宫不迟,董鄂氏若带着病进宫,把皇后妃嫔和阿哥公主都染上,如何是好?”   福临垂首不语:“可是,她没有病。”   玉儿怒道:“皇上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福临跪下,一言不发。   苏麻喇想劝说几句,被玉儿呵斥闭嘴,她指着儿子道:“谁也没不让你要她,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在成全你,你摸着良心说是不是?我满心以为,这个女人会让你有所成长有所担当,结果呢?”   “额娘,儿子糊涂,可是和葭音不相干。”福临急道,“是儿子错了。”   “这是一句你错了,我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事吗?”玉儿气得恨不得要动手,“我若不知道,明天人就那么进来了,万一把宫里的人都染上,就算不是天花,出个痘也能要人命,你要董鄂葭音以死谢罪吗?”   “额娘!这……这不是还没来,您何必把话说得这么严重?”福临努力争辩,可他竟然在母亲的眼中,看见了杀气,吓得他浑身紧绷。   “我根本想不出来,你将来还会为了她做出什么事。这是要你费劲脑汁去想的国家大事吗?这是要你金戈铁马去打仗吗?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但凡是个人,都不会这么糊涂。”   玉儿走过儿子身边,命人把吴良辅带上来,她懒得再质问吴良辅是否知道这件事:“你是皇上最忠心的奴才,那就替皇上受罚吧。”   吴良辅吓得目瞪口呆,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拖下去结结实实打了二十板子,而这二十板子,玉儿恨不得能直接打在福临的身上。   万寿节的夜里,慈宁宫门外鬼哭狼嚎的,自然吴良辅喊了几声,就立刻被堵上了嘴,打完之后,奄奄一息的人被丢到了皇帝跟前,福临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走吧。”玉儿冷声道,“我这些日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福临眼中含泪,又委屈又无奈,更担心葭音的安危,僵硬地跪安行礼,一步步沉重地走出了慈宁宫。   皇帝回到乾清宫,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景仁宫,但小泉子打听不到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吴总管挨了一顿板子。   元曦心中惴惴不安,默默祈祷着,千万别是动摇根基的国家大事。   自然这件事,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位万众期待的贤妃娘娘,并没有进宫。   来自科尔沁的惠妃和靖妃,则顺利进宫,分别住在长春宫和启祥宫。   她们的年纪都很小,和皇后差不多大,元曦在慈宁宫看着她们向太后和皇后行礼时,心想科尔沁既然一心是要给皇帝生儿子,怎么总是送这些身体还没长开的女孩儿来,简直匪夷所思。   而此刻,元曦已经知道,葭音姐姐的弟弟费扬古出痘了,因贴身照顾弟弟,自然就不能进宫。   是日下午,派去的太医传话回来,费扬古是出水痘,并非天花,若一切顺利,十天后就能痊愈。   玉儿什么都没表态,董鄂氏进宫的日子,一时就没了定数。   这件事,很快传遍六宫,妃嫔们到长春宫、启祥宫向两位蒙古妃请安,回去的路上,悦常在跟上了宁嫔,轻声道:“真是没想到啊,宁嫔娘娘。”   宁嫔看她一眼,淡淡道:“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   悦常在笑道:“昨夜吴良辅被打了一顿,今天都没见到人,这事儿您知道吧。”   宁嫔干咳了一声,停下脚步,她的翊坤宫到了,不必再往后继续走。   悦常在也没多说什么,福了福身,请宁嫔先行。   两处分开,冬燕扶着小姐往后面去,轻声道:“人还没进宫,就把太后气大了,看情形皇上是原本打算不管不顾地直接接进来呢。太后能不生气嘛,若是带着病进宫,宫里的人都要跟着倒霉了。”   悦常在冷声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完了呢,她和皇上或许是有缘分,不见得有这福气。”   慈宁宫里,元曦和巴尔娅这一整天,都是小心翼翼,跟了太后这么多年,没见她如此生气过,本该是欢欢喜喜的一天,落得这样收场,二位从蒙古来的娘娘,也怪可怜的。   终于离了慈宁宫,巴尔娅道:“昨晚我在小院里都听见动静了,吴良辅那畜生,鬼喊鬼叫的,就是故意刺激皇上吧。”   元曦说:“姐姐,这些日子,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少说话多做事,只怕,说什么错什么。”   巴尔娅眉头紧蹙,怯然道:“何必呢,皇上何必这样子。那一位该多为难,明明什么都没做,却都是她的错。” 第514章 元曦离宫   万寿节前一天,鄂硕发现儿子出痘,因恐是天花之症,自行将费扬古和与他接触过的人都隔离开,并派人向宫里及兵部衙门递折子传话,要告假几日,以免将痘疹带入朝堂。   自然,更重要的,是贤妃娘娘进宫的日子,请皇帝再行斟酌。   可福临却脑子一热,命鄂硕先不要声张,只要贤妃没有出现症状,就按原定的日子送进宫里。   彼时家宴上,福临坐立不安,就是想知道,费扬古是出痘还是天花,他也考虑过,若是不妥,是不是该让葭音再等几天进宫。   结果,母亲一句话都没和他商量,直接禁止葭音进宫,福临感到自己不被尊重在乎,才会有了后来的母子冲突。   他觉得,其实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该让葭音等一等,可母亲却想当然地认为,他会不管不顾地把人接来。   母子俩永远在这样的误会上,纠结不清。   苏麻喇劝过格格,她年轻时就不爱听先帝解释,遇事总先自己把一切都想好了,先帝还能镇住她训斥她,按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清楚。   可皇上呢,逼急了,人家就算心里有话也不肯说了。   母子俩这么僵着,直到二月中旬,鄂硕家里大大小小都平安度过了费扬古的出痘,福临才松了口气,哪怕葭音进宫的事儿不顺遂,好歹无性命之忧。   这日,苏麻喇带着茶点来见皇帝,这一别竟是半个月。   明明走几步路就能看一眼的,紫禁城哪有那么大,可皇帝憋着口气不去见太后,太后也死活不想看到儿子,母子之间,像隔着千山万水。。   吴良辅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见了苏麻喇哈腰弓背地讨好,苏麻喇则半真半假地说:“那晚太后是气大了,才拿你出气,你该面上有光才是,可别背地里嫉恨太后,那就没良心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吴良辅连声说着,将苏麻喇送进门。   福临见到她,脸上不大情愿,但到底问了说:“额娘可好?”   苏麻喇笑道:“要开春了,难免犯懒,太后一切安好。奴婢是听说贤妃娘娘家里没事了,来恭喜皇上。”   福临放下手里的笔墨,走到窗下去说:“那进宫的日子,朕能做主了吗?”   苏麻喇道:“正是为了这件事,虽说贤妃娘娘一家都平安度过,但太后希望皇上能再耐心等一段时间。春暖花开,各种疾病也容易爆发,就怕万一。”   “万一什么?”福临恼道,“在额娘眼里,葭音还能有好吗?”   “皇上稍安勿躁。”苏麻喇温和地说,“太后不是嫌贤妃娘娘会带着病入宫,而是怕万一有什么事,旁人都指责是贤妃娘娘的不是。皇上您看,就算贤妃娘娘延迟入宫的事,实际上传出去的,是您的旨意呀。”   “所以朕才觉得更无奈,明明是额娘的意思,却成了朕的意思,倒不如她就说她的,我心里还能少几分难受。”福临在苏麻喇面前,没了顾忌,一股脑儿地说:“额娘总是为我做决定,总是替我做决定,总是……逼我做决定。”   苏麻喇没说话,将食盒打开,一一摆下茶点果子,殿中静了好一会儿,吴良辅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几位领了牌子的大臣,正在值房恭候面圣。   “皇上,奴婢先行告退。”苏麻喇道。   “苏麻喇,你……照顾好额娘。”福临说,“反正额娘亲口说了,她也不想见我。”   苏麻喇欠身领命,走出乾清宫,吴良辅就跟在一旁,她一回身,吓得吴良辅忙低头。   “你有你生存的门道,但凡好好为皇上办差,有些事,太后和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上身边这口饭并不好吃,太后很体谅你。”苏麻喇道。   “太后隆恩,姑姑大恩。”吴良辅跪下了。   “但你给我记着,若敢教唆皇上和太后的母子关系,我能让你连骨头渣都剩不下。”苏麻喇敲敲吴良辅的帽子,“不仅仅是你,包括这紫禁城里任何人。”   “奴才遵命。”   “下回再挨打,你敢喊出声,就直接打死算完。”苏麻喇道,“到时候,我会把你在外宅里养的那些小女人,都送给你的徒弟们。”   吴良辅的心突突直跳,果然慈宁宫的眼睛和耳朵遍布天下,什么事都瞒不过太后。   但是……   吴良辅送走苏麻喇,回到乾清宫后,对皇帝道:“贤妃娘娘的弟弟出痘这件事儿,太后娘娘是万寿节晚上才知道的。”   福临嗯了一声,不耐烦地问:“现在又提这件事做什么?”   吴良辅道:“皇上,不论是谁把这件事捅到太后跟前,至少太后没有派人盯着贤妃娘娘,没有监视她,您说是不是?”   福临瞪着吴良辅,没好气地说:“去把值房里的人带来见朕,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吴良辅跪下道:“皇上,太后是诚心诚意成全您和贤妃娘娘,这一点,您不能辜负了太后的好意啊。”   福临沉声道:“苏麻喇让你来说的?”   吴良辅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奴才恳请皇上,向太后娘娘认个错,家和万事兴,不然贤妃娘娘将来进宫后该如何自处。”   “那朕该怎么办?认错磕头这样的事,还有完没完了?”福临不甘心,拍着桌子道,“她为什么不能问一问朕,朕当天晚上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接人进宫,她问了吗?”   吴良辅一个脑袋两个大,心里明白,皇帝眼下得不到贤妃,做什么都不顺心,往日里或许还能劝一劝,如今是好说歹说,半句话都劝不进去了。   然而这一天,盛京皇宫偏僻的角落,被侍卫重重把守的院落中,送饭的宫女来给疯疯癫癫的女人送吃的,却看见她拿着两只布偶,似乎是原本的针不见了,正拿着石块,死命地往布偶的脑袋上砸。   数日后,这两只布偶被送到了北京,苏麻喇跪在地上看,气得浑身颤抖,元曦端茶来书房,见这光景,愣着不知改进该退。   玉儿却不以为然地问:“元曦,你信鬼怪神力吗?”   元曦摇了摇头:“臣妾不知该如何回答您,太后和额娘都信佛,信佛却不信鬼怪神力,是不是矛盾了?”   玉儿睨她一眼:“反正你也不信佛是不是?”   元曦忙道:“臣妾信啊,就是……坐不住。”   玉儿笑道:“晓得了,下回再罚你,就罚你去念经打坐抄经文。”   “太后,臣妾做错什么了吗?”元曦一脸无辜,再扭头见苏麻喇姑姑自己站起来了,可见并不是太后罚跪于她。   “知道这种东西,干什么用的吗?”玉儿朝苏麻喇手里的两只布偶努了努嘴,问元曦,“见过吗?”   元曦点头:“回太后的话,臣妾见过,这是扎小人呢。小时候,家里的婶母拿着这东西来哭诉被小妾下蛊诅咒。”   玉儿问:“你额娘如何处置的?”   元曦应道:“额娘带着婶母去庙里烧了,带着婶母在庙里住了几天,然后再回家,当着叔父的面把那个小妾撵走了。”   “你额娘就是干脆利落的人,难怪生你的这样好。”玉儿很满意,便吩咐元曦,“让你额娘去天宁寺等你,你们母女俩替我处理这件事,不必对别人说起。别人若问,就说我让你去天宁寺,代我请香礼佛。”   元曦当天就离宫了,直奔天宁寺去。   佟夫人惊闻布偶上写着皇上和太后的生辰八字,分毫不敢怠慢,主持方丈亲自带弟子,为太后和皇上诵经祈福,消灾除业。从寺里送回宫里的话,说佟嫔娘娘要在天宁寺住七天才回来。   吴良辅一并转告了皇帝,可福临不以为然,只知道元曦去天宁寺替母亲礼佛,什么都没问。   佟嫔在寺中祈福的事,外人并不知道,天宁寺则称修缮佛堂,七日内不接待香客。   但一些贵族夫人,不敢耽误请愿还愿之事,三三两两地还是会来,倒也没发现宫里的娘娘正住在庙里。   这一日,鄂硕的继夫人,便是带着费扬古和葭音来还愿,要感恩佛祖保佑,庇护费扬古顺利康复。   元曦听小沙弥说,是鄂硕府的夫人和小姐到了,便忙起身出迎,就算董鄂氏尚未进宫,册封贤妃的旨意,早就下了。   继夫人尚无自家女儿已是皇妃的自觉,见了元曦,忙上前行礼,却见元曦恭恭敬敬走来,向自己身后的葭音屈膝:“臣妾叩见贤妃娘娘。” 第515章 最是温柔体贴之人   葭音伸手想要元曦起身,但见佟夫人也行礼,忙去搀扶佟夫人,一面对元曦道:“妹妹,起来吧,我还不是……”   元曦含笑道:“怎么不是,娘娘不过是还没住进紫禁城里去。”   她起身,也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继夫人和费扬古的行礼,道是她在这里的事外人不知,不宜叫人撞见,佟夫人便与继夫人带着费扬古去上香还愿,元曦和葭音退回了禅房。   “姐姐出行怎么没有仪仗相随,宫里没有准备吗?”元曦正儿八经地说,“姐姐好歹是皇妃了。”   葭音垂眸道:“我不愿太张扬,请他们不要跟随,今日是为了费扬古康复来还愿,太多人恐扰了佛祖清净。”   他们坐下,石榴上了茶,与添香分别向二位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添香会跟姐姐进宫吗?”元曦问,“宫里的嬷嬷,来教过了吗?”   葭音摇头:“并没有什么人来教导过,我和额娘也想着,是不是要找人教添香宫里的规矩才好。好在额娘到底是皇家人,多少懂一些。”   元曦早就听说,皇帝没有派任何人去护军统领府上教导宫里的规矩,说白了,在皇帝眼里,董鄂葭音一切完美,哪里还要教什么。   而这件事太后一直不过问,元曦自然也不好插嘴,更何况她不过区区一个嫔位。   “左不过是些端茶递水的活儿,其他的礼仪往后进了宫,看着也会了。”元曦笑道,“姐姐不必顾虑。”   葭音的眼眸一直低垂着,仿佛在元曦面前抬不起头似的,元曦便道:“姐姐府中的事,我所知不多,但听宫里人提起,姐姐是近身照顾了弟弟,才不得不被隔离是吗?”   “我只有这一个弟弟,你是知道的。”葭音的话没有底气。   元曦便道:“娘娘,臣妾说句僭越的话,往后您要有皇妃的自觉,您如今是要伺候皇上的人了。”   葭音这才抬起头,美人相望,彼此心中都纠缠着万千情绪,元曦欠身道:“臣妾言语不敬,还请娘娘恕罪。”   “元曦,我们相处的时日虽不长,可也算刻骨铭心的一段时光。”葭音道,“时至今日,一切非我所愿,但从今往后,我们依然如从前一样可好?”   元曦道:“我亦如此所愿,旁人只当是姐姐后来居上,将皇上对我的宠爱分走,却不知当年我们若一道进宫,到如今依然也是姐妹,不过是缘分来的早一些晚一些。姐姐,只要你我心里坦荡荡,便足够了。”   葭音的心,微微一颤,元曦这番话,仿佛话中有话。明着听是要与她姐妹和睦、相亲相爱,但仿佛又是故意要告诉她,是她从元曦身边抢走了皇帝的宠爱。   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还是说者有意,听者亦有心,怕只有天知道了。   “姐姐再进宫的日子,慈宁宫和乾清宫暂时都没信儿,太后和皇上顾念你的身体,也担心宫里万一有什么事,叫人指责是你的不是。”元曦道,“姐姐只管安心等候,我会派人把承乾宫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恭迎你入宫。”   葭音点了点头,垂眸看着自己裙上的绣花,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于未来她一片茫然,而事情有多波折,一颗心始终忐忑不安,还有……   “元曦,我有件事,想问你。”葭音的声音,细如蚊蝇,透着纠结和胆怯。   “什么事,姐姐只管问。”元曦脑筋飞转,揣摩着眼前的人心中会有的疑惑。   “我是无意中,听阿玛对额娘说、说……”葭音的心仿佛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太后和皇上,为了我不能进宫的事,闹矛盾了吗?”   “没有的事儿。”元曦笑道,“一定是那些混账东西乱传话,把伯父也骗了,太后和皇上都盼着早日将姐姐接进宫,何来的矛盾呢。”   “真的吗?”   “姐姐宁愿信不相干的人,也不信我这个日日在御前伺候的人?”   “不是不是……”葭音忙解释,“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给太后和皇上,添什么麻烦。”   元曦笑道:“何来的麻烦,连皇后娘娘都很期待与姐姐相见,姐姐只管保重身体,静候佳音,皇上和我们呢,也在宫里静候葭音。”   葭音笑道:“小时候,家里也爱开这个玩笑,特别是阿玛每次出征时,额娘都会这么说。直到额娘走了后,没人再提起,听你这么说,可真亲切。”   元曦道:“逝者已矣,姐姐要为自己好好活着。”   姐妹俩在禅房说了许久的话,但葭音与继母和弟弟当日就离开了天宁寺,元曦还要再住上四天才回宫,难得不用操心任何事的日子,她自己也很珍惜。   提起白天的事,元曦都告诉了母亲,佟夫人心疼地说:“难为的女儿,如此周到齐全,额娘从前一直担心你,傻乎乎的又淘气,进了宫该如何生存。”   元曦笑悠悠:“我可是看着额娘的持家之道长大的,心里都明白着呢。”   佟夫人说:“也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元曦收敛几分笑容,郑重地对母亲说:“为了阿玛为了哥哥和国维,更是为了我的玄烨,我知道什么该拥有,什么该放弃。额娘,皇上的心就是这样了,我何必苦苦挣扎,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曦儿……”   元曦神情肃穆:“扎小人的那一位,曾经是人中凤凰,如今生不如死。是太后折磨她,还是皇上折磨她,难道不是她自己吗?额娘,在紫禁城里不认命,那就只能等死了。”   深宫里,福临当晚便得知,今日葭音去过天宁寺,而元曦就在那里。   他想来想去,总觉得元曦是被母亲派去告诫葭音什么的,于是派人去知会鄂硕,不要再让葭音去天宁寺。   吴良辅眼睁睁看着皇帝在这件事上变得越来越小气,盘算着将来的日子,面对悦常在送的贿赂,这一日他亲自来了一趟咸福宫,告诫悦常在不要有非分之想。   董鄂葭悦满心以为,姐姐惹怒太后,绝不会有好下场,可吴良辅却来告诉她,小心得不偿失。   “公公,我该怎么做?”彼时悦常在满心痛苦地哀求,“请公公指点。”   吴良辅怀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叹道:“捧着贤妃娘娘,只管往天上捧,守着她护着她,处处为她着想,皇上自然就爱屋及乌了。”   悦常在满脸的绝望:“只是,爱屋……及乌。”   且说佟嫔到天宁寺代替太后礼佛,七日后归来,妃嫔们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都不见景仁宫的踪影。   元曦依序到慈宁宫、坤宁宫请安问候,至于皇帝跟前,连大臣都要领牌子排着队等候觐见,后妃怎敢叨扰。   但是福临却兴冲冲地来了,大步闯进景仁宫,顾不得元曦正在换衣裳,慌地元曦捂着胸口向皇帝行礼。   “赶紧穿衣裳,别着凉。”福临说着,将元曦的衣衫拢起来,好生道,“朕不好,突然闯进来了。”   “皇上自己的家,自然想怎么进来就怎么进来。”元曦眼波婉转,笑意悠悠,“皇上在这屋子里,还有没见过的吗?”   福临嗔道:“大白天的,胡闹,你这像是才从庙里回来的人吗?”   元曦满眼狡黠:“不正是从庙里回来,才……”   福临伸出手指捂住了她的嘴:“叫额娘听见,看怎么罚你。”   元曦背过身去系扣子,毫不顾忌地说:“皇上现在,还会听太后说什么吗?”   “放肆。”福临恼道,“越发没规矩。”   “哦?”元曦却转身大大方方朝皇帝不屑地一瞥眼,继续背过身道,“连葭音姐姐都担心,是不是太后和皇上闹别扭了,宫里那些个太监宫女啊,真是嘴上没把门,等闲下来了,要和苏麻喇姑姑一道,狠狠整顿才是。”   “元曦?”福临心头一紧,“葭音她……”   元曦看着皇帝,微微撅了嘴:“皇上,您就不心疼我吗?”   福临的气势弱下来,挽着元曦的手说:“可朕知道,你是最在乎朕的人。”   元曦心头酸楚,不论如何,皇帝的手,好歹还是暖的,他们曾经有过的温存幸福,她也始终愿意相信,和董鄂葭音没有半点关系。   “我可好好对葭音姐姐说了,宫里一切太平,太后和皇上都盼着她进宫,但出痘之事,可大可小,千万不能大意,所以要等一等。”元曦温柔地说,“皇上也别大惊小怪的,不能让人知道我见过葭音姐姐,回头我也要被关起来啦。”   眼前的人,如此坦诚明朗,最是温柔体贴之人,福临后悔猜忌元曦是去传母亲的话,后悔自己辜负元曦的心意。   元曦不去读皇帝眼睛里的纠结,只管道:“我说葭音姐姐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湖北年末时送来的那一大座编钟,太后心心念念想听人演奏。葭音姐姐饱读诗书通古博今,便请她好好钻研钻研,来日进宫时,能教导乐师为太后演奏。皇上,这可好?”   福临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好……”   元曦便拽了拽皇帝的手,央求道:“皇上,太后要臣妾换了衣裳过去吃点心,您去不去?将来啊……玄烨若是这么样,臣妾的心都会碎的。” 第516章 天家帝王的魄力   在元曦的努力下,时隔近一个月,福临终于再次踏足慈宁宫。   虽然没来的这些日子也会派吴良辅等人来问候请安,维持着体面,但宫里的人,后妃也好,太监宫女也罢,都看出来了母子不和。   苏麻喇劝了上百遍的话,玉儿心里再强硬,见儿子好好地来赔不是认错,她还是听了的。   母子俩头一次谈起新进宫的靖妃和惠妃,说她们年纪太小,福临大可以不用太过在意,有什么事等过几年也不迟。   这是福临最听得进的话,说一切听母亲的安排。   然而谈起元曦去天宁寺的缘故,玉儿惊讶于福临什么都不知道,而元曦也想当然地以为,皇帝是知道的,婆媳俩难免都有些失望,好在福临的态度尚不至于叫人伤心。   元曦还是头一次听说,静妃原来在盛京,虽然有过猜测,但又觉得把人放的那么远不好管束,可太后到底是太后,她显然并不担心这一点。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人的监视下,拿不到针线来缝制什么人偶,那东西自然是有人递给她。”玉儿道,“皇上能猜到,是什么人吗?”   福临眉头紧蹙,想起一个人:“额娘,难道是博果尔?”   玉儿说:“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就连元曦都不晓得静妃被关在哪里,但博果尔是知道的人之一。你说这么小范围的事,博果尔若这么做,是怕我们查不出来吗?”   福临颔首:“额娘说的是。不过,明着知道的人虽然少,难保有些人不能暗中打听,只怕她被关在盛京的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这一次若不是博果尔所为,那就是有人想挑唆朕与博果尔的关系。”   玉儿道:“那就请皇上去查吧,有什么结果,我们再商量。”   福临一时没明白过来母亲什么意思,但能感觉到她的不悦,朝一边的元曦使了个眼色,事后退下,带着元曦在宫檐底下问:“额娘方才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   元曦笑意灿灿,可比皇帝淡定多了,轻声说:“皇上傻不傻,说什么不该让人知道的事,他们能有法子私下打听。就算现实如此,可皇上也要有魄力,您就是能把事做的滴水不漏,不愿让世人知道的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福临嗔道:“你倒是知道额娘的心意。”   元曦笑:“可是臣妾不知道静妃在哪里。”   福临越发不明白了,嗔道:“好好告诉朕,到底什么意思?”   元曦说:“不是为了哄着太后,就要睁眼说瞎话说假话,而是要有天家帝王的魄力,太后比起希望人人敬重她,更希望皇上有这样的魄力和自信,能威服天下。”   福临沉思,回想方才的对话,他说的倒是事实,但的确听着有些软弱,没有帝王的霸气。   “那也不能总说假话。”   “皇上说的是。”   福临瞪她:“你啊,就会到处说好话,哄着朕,也哄着额娘。”   元曦满脸笑意:“臣妾说的也是真心话啊,但天下只有皇上一位君王,除了您之外,其他人存活在世,与人相处,总要讲些技巧,为了活下去,也为了能活得开心些。”   “朕知道了。”福临捧着元曦的手搓了搓,“反正朕和你说话,心里就是舒坦极了。” 第517章 博果尔之死   为了这句“舒坦极了”,元曦知道,该忍的不该忍的,都要努力放在心里。   她自以为的,与皇帝温存,只属于她的那两三年里,原来董鄂葭音也都是存在的,既然如此,她没有必要再强求什么真心真意。   她忘不了新皇后入宫前,宁嫔偷偷坐在坤宁宫上首的模样,这世上除了男女情爱,她还有更重要的人要守护。   “皇上,葭音姐姐进宫的日子?”元曦问,“看太后的口气,只要葭音姐姐身体无碍,就由您来定。”   福临道:“经历了这么些事,朕也想明白了,额娘并无恶意,更不是针对她。再进宫的日子,等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就算迟一些,但求太平无事。”   “臣妾知道了。”元曦道,“皇上放心,姐姐她心境平和,一切等皇上做主。”   福临却一笑,问元曦:“她心境平和?其实,也并不期待是吗?”   元曦脑筋飞转,唯有置身事外:“这臣妾可就不知道了,再说了,就算是臣妾这样不懂礼数没规矩的姑娘,从前也不会上赶着对人说,我喜欢皇上啊。”   福临笑看她,元曦一脸憧憬地说:“那年元旦,倘若是换一个人给我付了钱,我大概就把心跟着那个人去了。”   她自然是故意的,逗得福临嫌弃地丢开她,两人说说笑笑地离了慈宁宫。   苏麻喇悄悄在屋檐下看了,回身来告诉玉儿,皇上心情不坏,有佟嫔娘娘在身边,错不了。   “我一早就说,元曦那孩子比我强。”玉儿轻叹,“但如今又明白,是这孩子身上的包袱太重,她越懂事,越招人心疼,总是努力周全一切,她活得该多辛苦。”   “人和人怎么会一样呢,但咱们总是想当然地,用自己的得失来衡量他人的得失,自以为地认定别人过得好或是不好。”苏麻喇笑道,“或许,该是您放下的时候了。”   玉儿无奈,瞥了眼苏麻喇,知道她是在指责自己操心太过:“知道了,我只在一旁看着,只要她在正道上走,就让她用自己想要的方式走下去。”   转眼已是三月,出现在盛京的那只布偶到底从何而来,吴良辅这儿终于有了些许的消息,派的人去盛京打个来回,又要细细盘查,花了不少日子。   结果令福临蹙眉,那一阵子靠近过孟古青的人,只有博果尔。   但是孟古青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负责伺候她的人传回北京的话,一直以来都是静妃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并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孟古青并没有像娜木钟那般会受到虐待,她只是被软禁而已,但这对一个天性自由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人而言,已是莫大的惩罚。   她若有一天被逼疯了,玉儿也不会觉得奇怪,更何况,科尔沁已经将她完全抛弃,好歹,玉儿还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   话说回来,若是博果尔,他图什么?   福临来与母亲商议,该不该审问博果尔,玉儿反问皇帝:“审问的结果是什么呢,屈打成招,还是他说没有,皇上就信了?”   福临怔然,玉儿问他:“皇上年少时,知道利用博果尔一人来对付其他兄弟几个,收效甚佳,但当时额娘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的吗?”   “额娘说,再如何忠心的猎犬,一旦诱发了野性,也是会发狂反咬主人的。”福临记得很清楚,他起身道,“额娘,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什么都还没查,就命元曦把那两只布偶送去天宁寺烧了。”玉儿冷漠地说,“所以真相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该如何好好利用这次的机会,清理门户杀鸡儆猴。察哈尔一直还幻想着,博果尔能为他们打开北京城的大门。”   福临目光凝重,抱拳道:“额娘,儿臣明白了。”   是年春天,皇帝率八旗子弟到京郊狩猎,春日里多是怀崽的母兽,唯恐误伤,皇帝下令严禁射杀母兽。   但行猎过程中,难免有人杀红了眼,有人快马奔回告知皇帝树林里有人起冲突,日暮时分,带回了重伤的襄亲王。   皇帝立刻停止狩猎,亲自送弟弟回到城中王府。   博果尔伤得很重,暂时不得苏醒,也无法描述到底在树林里发生了什么,福临满脸怒容地站在榻边,门外是随行的王公贝勒站了一院子。   太医战战兢兢地告罪:“皇上,襄亲王恐怕凶多吉少,失血太多。”   福临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到门前,看着站了一院子的人,冷声道:“有谁知道今日在树林里到底发生过什么,若不敢现在就站出来揭发,那自己到乾清宫来告诉朕。博果尔无事也罢,若有事,你们都逃不了干系。”   隔天,皇帝派人往察哈尔传话,察哈尔亲王阿布奈毕竟是博果尔同母异父的兄长,如今弟弟重伤已在弥留之际,皇帝命他速速前来探望。   可是狡猾的人,仿佛嗅到了血腥气,担心鸿门宴有去无回,数日后传回京城的话,阿布奈自称染病卧床,不得出远门。   这一日朝会上,从襄亲王府传来消息,博穆博果尔就快不行了,福临甚为悲痛,吩咐吴良辅:“请贵太妃出宫探望。”   吴良辅愣了愣,难道真要把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放出去,他在这里答应了皇帝,转身就到慈宁宫来问,可惜苏麻喇陪着太后一道礼佛,谁也不能打扰。   出来时,遇见佟嫔和巴尔娅抱着三公主缓缓而来,吴良辅赶紧上前行礼。   “吴总管不在乾清宫,怎么来这里了?”元曦道,“朝会还没散吧。”   吴良辅脑筋一转,便道:“娘娘,襄亲王快不成了,皇上要奴才去请贵太妃出宫探望。”   元曦和巴尔娅互相看了眼,猜到吴良辅是来求太后的意思,果然听他说:“太后和苏麻喇姑姑,正在佛堂里,奴才……实在不敢打扰。”   元曦道:“我也不敢打扰,大概只有小公主能进的去了。”   玲珑可爱的三公主,睁大眼睛看着姨母,又看看吴良辅,伸手抓他的拂尘要玩耍,吴良辅不敢不从,元曦放下孩子,小娃娃绕着吴良辅一圈一圈地转,把人都转到地上去了。   “娘娘,娘娘……这。”吴良辅连声求助。   巴尔娅上前把闺女抱回来,元曦笑道:“皇上让你请贵太妃去,你就去请呗,贵太妃要是走不动了,就抬她去。但千万记得,内宫女眷,不宜在外人面前露脸。” 第518章 从没想过,要背叛你   吴良辅再三向佟嫔确认:“娘娘是说,让她去见?”   元曦反问:“不是皇上的意思吗?吴总管,你这是怎么了?”   “是、是……”吴良辅虽然还是没明白,但不敢再多问。   目送佟嫔和巴尔娅离去,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把不远处的几个小太监叫来,吩咐了几句后,急匆匆地往东边去了。   慈宁宫里,太后礼佛时,谁也不敢轻易打扰,就算是元曦,也要拿捏事情轻重才敢闯入,今日这件事,在她看来,大可不必打扰太后。   可是她们一个不留神,就叫小公主跑了进去,孙女往怀里钻,软乎乎咿呀几声,玉儿的心都化了,便是手里的佛珠也能叫她拿去把玩,如此元曦和巴尔娅便跟了进来。   玉儿一面哄着孙女,一面听元曦说吴良辅的事,她吩咐苏麻喇:“去提个醒,叫他们早去早回。”   “伤了博果尔的人,查出来了吗?”玉儿随口问。   巴尔娅必然不知,但元曦也跟着表示她不清楚,玉儿意味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而逗怀里的小孙女。   元曦能果断地给吴良辅下达指令,皇帝必定在景仁宫对她说过什么,有了处置的决定。可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口风紧,不该说的,就算是对着自己,也绝不会开口。   “玄烨就快生辰了,这孩子虽然活泼,可说话不大利索。”玉儿道,“这会儿着急可能太早了,但也不能疏忽,你时常去阿哥所看看,不必在乎别人说什么。是我命你去的。多和玄烨说说话,你看福全虽然腼腆,说话倒是很利索。”   巴尔娅却道:“太后,几时把元曦升了妃位,她就能天天带着玄烨,也不必看旁人的脸色了。”   “姐姐。”元曦阻止巴尔娅,轻声道,“说什么呢。”   玉儿道:“景仁宫得宠,宫里宫外都知道。巴尔娅,皇上喜欢你,也是宗亲里人人皆知的事情。你们总不能,既霸着皇帝喜欢,再占了高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值得吗?“   巴尔娅忙道:“是奴才愚笨,太后息怒。“   玉儿不以为然:“明白了就好,把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看淡一些,日子且长着呢。”   此时此刻,紫禁城外,多年后母子再相见,却已是在生离死别。   博果尔重伤不愈,已经口不能言,瞪大眼睛,看着瘦如枯槁的女人,眼泪不住地落下来。   “儿子,我的儿子……”娜木钟心如刀绞,她的儿子果然长得高大英俊,狠毒的布木布泰,偏要在他最美好的年华将他残杀。   “贵太妃,看过就该回宫了。”跟来的人,冷幽幽地在她背后说这句话,紧跟着五六只手来抓着她的身体,赌上嘴巴捆上手脚,直接带走了。   “额……”博果尔痛苦地发出声音,但他原本强壮的身体,已经再也不能动弹,生命正从他高大的躯体中剥离,他从懂事起,就一直在等待的死亡,终究还是来了。   不久后,圣驾到了。   福临亲自来探视博果尔,原本只是想做个样子,受母亲的影响,在他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面对博果尔的生和死,纵然是容易心软的福临,也并不在乎。   可是博果尔,仿佛回光返照般,在最后的时刻,发出了声音,他喊住了转身要离去的皇帝,朝福临伸出了手。   “你想说什么?”福临居高临下,漠视这个弟弟的生命。   “九哥、哥……我、我从没想过,要背叛您……”博果尔拼尽所有力气,最后在人世留下这句话。   福临便眼睁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吴良辅上前摸了摸脉息,故作悲痛地说:“皇上,襄亲王殁了。”   福临没有反应,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博果尔最后说的话,果然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突然很想知道,究竟是谁,给了孟古青那两只布偶。   皇城里,重新被丢回住处的娜木钟,伏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阴森森的殿阁,门开了,阳光照进来,将门前的人的身影,变得那么巨大。   实则身影的本身,身材并不高大,玉儿虽然比年轻时胖了些,个头是永远不会再长高了。   岁月在她的眼角留下细纹,表面看起来如黛如墨的青丝,里头有苏麻喇细心为她隐藏的白发,她的小孙儿玄烨,这就两岁了,玉儿早就很坦然地接受自己正在老去的事实。   但其实,娜木钟就是干瘦一些,她的脸上还有昔日美艳的影子,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她的生命力惊人地坚挺着。   “贵太妃,节哀顺变。”玉儿道,“方才得到消息,博果尔殁了。”   娜木钟瞪大眼睛看着她,伸出干枯的手:“杀了我,布木布泰,求求你杀了我……”   玉儿冷然:“这么多年了,你能活下来,并不是她们看的紧,而是你不敢死。面对死亡,很可怕对不对,总会想,活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娜木钟奋力地爬向玉儿,想要抓她的脚踝,可她虚弱无力,连爬都爬不动。   玉儿道:“其实,人很容易忘记悲伤,留着你,我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经还有那么多人,爱着我护着我。所以,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苏麻喇从门外来,说慈宁宫的人来传话,三公主找不见皇祖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自然是借口,苏麻喇只是希望格格早些离开这里。   玉儿冷然转身离去,只听得娜木钟在里头声嘶力竭地哭喊:“布木布泰,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离开这阴森的地方,重新走入春日的阳光下,玉儿长舒一口气,吩咐苏麻喇:“告诉福临,厚葬博果尔,允许他的福晋在他的王府住下去,直到终老。”   “奴婢记下了。”苏麻喇道,“那……”   玉儿冷然道:“倘若她没有害死八阿哥,姐姐不会抑郁而终,就算变成老头子了,皇太极现在可能还活着,她和她的博果尔,也都能体面的活着。不是我不让她死,也不是我不让她好活,今日的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苏麻喇没说话,看着格格独自一人往前走,阳光仿佛在她的身上镀了一层金光,她是那样的光芒万丈,也是那样的孤独寂寥。   襄亲王英年早逝,堪堪十几岁的少年郎,连子嗣都没能留下,虽然身前位极亲王无比荣耀,可人人都知道,贵太妃母子在皇太后和皇帝的强权之下,是如何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   大清入关后,再也没有哪一位皇亲女眷见过那位传说中妖艳精明的囊囊福晋,可她却一直都“活着”。   数日后,玉儿才从皇帝身边的人口中,听说了博果尔临终前对福临说的话,就这几日的光景来看,福临被那句话影响了。   儿子本性善良,耳根子软心也软,这一切玉儿都是知道的。还有,就连玉儿都不愿承认的,福临的胆子,有些小。   “他的阿玛叔父们,十几岁就上战场杀人。”玉儿对苏麻喇叹息,“先帝曾说,他第一次杀人后吃不下睡不着,是褚英掰开他的嘴,把混着血的食物塞进他嘴里逼他咽下去。然而我们的皇上,此生不会再经历这样的壮烈悲惨,我又去哪里找一个人来,掰开他的嘴,让他尝尝人血的味道?”   主仆说话时,元曦捧着茶在书房门外,她在慈宁宫如今走到哪里都无须通报,太后对她没有可隐瞒的事,重要的是,元曦自己比任何人都有分寸。   “这是江南新贡的茶,泡茶的泉水,是从崂山送来的。”元曦进门,放下茶具,低头侍弄好,抬起头,便见太后和苏麻喇姑姑都看着她。   元曦心里明白,她们在想什么,放下茶杯道:“太后娘娘,臣妾以为,有一个人可以开解皇上,就不知您能否允许。”   玉儿无奈地收回目光,已经明白孩子说的是谁,道:“那就安排一下,让她见见皇上。” 第519章 太后,保全了所有人   见太后明白自己的意思,元曦心中纵然千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为皇帝周全。   她福身领命,却又听太后道:“说反了,不该是让她见见皇帝,而是让皇帝见见她。”   元曦垂首不语,但心中知道,两句话颠来倒去的确不同。   这之后,苏麻喇私下找元曦聊过几句,生怕孩子太过委屈,但元曦却告诉她,比起自己来,葭音姐姐似乎是更容易认命的人。   “她心无城府,能随遇而安,不论她将来对皇上是何种感情,皇帝待她的好,她都不会拒绝,也绝不会反过来伤害皇上。”元曦对苏麻喇说,“姑姑,您和太后大可放心,让葭音姐姐去安抚皇上,错不了的。”   数日后,博穆博果尔的葬礼早已结束,但福临为了弟弟临终前那句话,依然寝食难安。   他多次派人打听,到底是谁塞给孟古青那两只布偶,可在去年博果尔回盛京祭祖的前后一阵子里,除了照顾孟古青的人,就只有博果尔见过她。   福临记得很清楚,他叮嘱过博果尔,不要告诉孟古青,他要纳葭音为妃。   就算这是值得福临欢喜一辈子的事,他也不想和孟古青有任何瓜葛,他不愿将来的日日夜夜,葭音都被那个女人惦记着,甚至诅咒着。   如果一切是博果尔所为,福临杀他也心安理得,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了那一刻的博果尔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成了皇帝夜夜不能安眠的梦靥。   然而眼下,不论博果尔说的是真是假,他却深谙皇帝的软弱之处,哪怕一辈子像条狗似的活在他的身边,最后的最后,总算反咬了一口。   福临心中难以安宁,只能寄望于神佛,便决定搬到紫禁城外的永安寺去住几日。   永安寺地处北海琼华岛之上,四面环水,景色秀美,时值仲春,青山绿水宛若仙境,与西苑南台以水相连,皆是皇家御苑,帝王后妃之外,平常人轻易不得靠近。   这一日,葭音被一驾马车接到岸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片山水连天的皇家园林。   吴良辅早已在桥下恭迎,见了她便磕头称贤妃娘娘。   今早出宫时,佟嫔派石榴来传话,说皇上有贵客到永安寺相见,吴良辅也不知怎么,当时当刻猜到的,就是董鄂氏。   葭音从容安宁,接过添香交给她的一方匣子,走上长桥。   守卫的侍卫不认得什么贤妃娘娘,就要盘查她们主仆,被吴良辅骂开,转身又巴结着葭音:“娘娘,您仔细脚下,慢些走。”   到如今,葭音已经习惯了被称呼娘娘,阿玛和继母还有弟弟都改了口,那日在天宁寺,元曦也对她说,要有做皇妃的自觉,葭音一直记在心里。   毕竟,她的人生就是这样了,不然呢。   手里的匣子,是阿玛交给她的东西,阿玛说,把这个给皇帝看,能解开皇帝的心结,而这些东西最初的来源,是慈宁宫。   来的路上,葭音问过添香:“太后为什么,不自己拿给皇上看呢。”   添香懂什么,她连小姐今天来做什么,都不知道。   “娘娘,皇上在大殿里。”吴良辅将葭音一路带到门前,“皇上还不知道您来了,您只管进去吧,皇上一定高兴。”   葭音颔首致意,留下添香,便进门去了。   吴良辅则在门外对添香笑:“姑娘几岁了?一直跟着贤妃娘娘吗?”   大殿之中,福临正盘腿坐在佛龛下,满心的浮躁并没有消除几分,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察觉并非吴良辅的动静,他蹙眉回眸,惊见一袭倩影,出现在阳光之下。   渐渐走近了,看得清脸颊,正是他日夜思念的葭音。   “奴才,叩见皇上。”葭音跪下,将匣子放在一边,向皇帝行大礼。   “快起来,起来。”福临几乎是跳起来,亲手来搀扶葭音。   到如今,他终于敢大胆伸手来搀扶她,除了还没进宫未行册封礼外,全天下都知道,董鄂氏早已是皇帝的贤妃,她终于是自己的女人。   如元曦所料的,葭音没有拒绝皇帝亲昵的举动,但她还是先捡起了一旁的匣子,再随着皇帝到佛龛之下,福临把自己的蒲团给她坐。   葭音向佛像合十祝祷,再睁开眼,见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得不垂下眼帘。   “你怎么来了?”   “是太后命父亲,将奴才带到这里。”葭音将手边的匣子递给皇帝,“请皇上看一看这匣子里的书信。”   “是什么?”福临一脸疑惑,接过匣子时,与葭音的手指相触,葭音并没有立刻把手收回去,只等福临拿稳了才松开。   这小小的动作,叫福临兴奋不已,他几乎可以笃定,葭音并不反感他。   匣子里一封封,都是博穆博果尔与人往来的书信,有寄去察哈尔的,也有寄给其他八旗将领的,还有阿霸垓部。   福临随手拿了一封,就是阿霸垓部给博果尔的回函,说的是他们知道娜木钟在皇宫里受虐待,愿意随时响应博果尔,支持他逼宫夺位。   福临心中一紧,连连又看了几封信,信中内容,无一不是要逼宫谋反。   但看得出来,博果尔犹豫不决,没有胆魄也没有实力,一切仅限于纸上谈兵,更何况他跟在身边这么多年,一直老老实实。   “没想到……”福临顿了顿,问葭音,“所以这些信函,是从太后手里拿来的?”   葭音颔首:“家父说,是奉太后的懿旨。而家父在南方时,也一度监视京城与南方的书信往来,即便不拦截,也都知道是什么人往哪里寄什么信,每月一次呈送到慈宁宫。”   “鄂硕他?”福临怔住了,这么多年了,他竟然毫不知情,他问葭音,“你所知道的,有多少年了?”   葭音道:“父亲最初是为摄政王做这件事,摄政王故世后,便听命于太后。”   福临苦笑:“可不是吗,皇叔的人脉,几乎都转入了额娘的手中。”   葭音道:“但太后,也保全了所有人的安危,若不然,臣妾可能已经跟随家父,流放到边关去了。”   福临怔然,喃喃道:“是啊,很可能,朕再也见不到你。” 第520章 你的心里空荡荡   口中念叨着这几句,福临一个激灵,他刚才听见了什么?   皇帝没敢多问,默默藏在心里,生怕问多了,会吓着葭音。   之后的交谈,葭音仍旧时不时会提起那两个字,在紫禁城里自然是不稀奇的,可是从葭音口中听见,对于一直求而不得的福临来说,简直像做梦一般。   福临知道,不论如何,葭音已经接受了成为皇妃的现实,她并不讨厌成为自己的女人。   至于葭音自己,渐渐也发现,会在“奴才”和“臣妾”之间转不过来啊,前者是她对皇室之人固有的自称,但后者,她是看元曦这么说,她下意识地跟着学。   对话中,皇帝偶尔会眼睛一亮,面带喜悦地看着自己,葭音就发现,每次她用错称谓时,皇帝就特别高兴。   一阵阵欣喜后,福临终于想起正经的话:“你再进宫的日子,暂定八月,迟了一些,但钦天监说那是好日子,朕只愿你平安顺遂,所以不想太着急。”   “是。”葭音回答。   “如此,还能多陪伴你父亲兄弟一阵子。”福临道,“不过不要紧,你贵为贤妃,可以接见家人,只要跟皇后说一声……不,不必对皇后说,你想见他们的话,直接召见就好。朕不会再把鄂硕调离京城,免去你们父女相思之苦。”   “多谢皇上。”葭音欠身谢恩。   “那你……今日来,就是代替太后给朕看这些信?”福临问。   葭音道:“奴才也疑惑,太后为何不亲自递给皇上,但、但现在想……”   福临目光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人,哪怕只是睫毛轻轻一动,都能牵动他的心:“你想什么?”   葭音没敢直视皇帝的目光:“奴才想,太后是希望皇上能高兴一些。”   福临情不自禁地说:“朕见到你,的确就高兴了,额娘她费心了。”   这样的话,难免有几分轻薄之意,但他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帝王和妃嫔,似乎又是可以正大光明说得的,福临自己也矛盾了。   “家父说,皇上对襄亲王之死,耿耿于怀,希望奴才能开解皇上。”葭音垂眸道,“但奴才何德何能,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实在有些为难。”   “是朕杀了他,利用狩猎之便,派杀手杀了他。”福临眼中,总算从一片痴情里,露出几分帝王霸气,冷冰冰地说,“就连随驾的王公大臣,到现在都在互相怀疑,是谁和博果尔发生了冲突。朕命他们可私下告密,如此互相牵制,令他们更加疑心担忧会被陷害,最后则给了所有人机会,对外称是博果尔坠马受伤,不治身亡,不再追究这件事。”   “恐怕那些随驾的王公大臣,此刻还在互相怀疑。”葭音道,“疑心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福临颔首:“让他们去吧,但是朕现在是后悔,是不是对博果尔太狠了,他临终对朕说,他从没想过要背叛朕。”   葭音静默地看着皇帝,他们坐了有大半个时辰了,意外的,今日再次相见,葭音不再觉得皇帝特别陌生。   那日苏麻喇姑姑到家里来开解她,离开时问的一句话,再之后的日子里,令葭音一刻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平稳。   下次有机会,她会去告诉苏麻喇姑姑,当年从宫里送来的糖,是甜的。   毫无疑问,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嫁给萧家也好,嫁给皇帝也好,前者已随风而去,后者正在眼前,皇帝竟然,足足等了自己五年。   面对一个,真心待自己好的人,面对可以改变家族前程命运的地位,葭音决心好好成为皇帝的妃子,如元曦妹妹所说的,从今往后要有皇妃的自觉。   只是,情或是爱,她能从皇帝眼中感受到炽热滚烫的目光,但自己的心里,还是一片茫然和彷徨,当年甜美的糖,之于她是一种缘分,她愿意相信自己最终嫁入紫禁城,是宿命。   可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是了。   福临对葭音的心思,浑然不觉,自顾自地为今日的相遇而欢喜,心中亦感恩母亲的心意。   但他这些日子以来,疑惑一件事,与葭音提起元曦去天宁寺的事后,便说道:“朕一直在想,是不是额娘为了刺激朕去杀博果尔,她的人给了孟古青那两只布偶,再反过来诬陷博果尔。所以额娘才说,真相对于她而言,不重要。”   葭音静默地看着皇帝,她无法判断这件事,自然就不该多嘴。   福临看着她,笑道:“朕吓着你了是吗?”   葭音摇头,看见地上的匣子,和散落的信件,她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轻声道:“奴才以为,太后娘娘说,真相是什么不重要,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不论如何,这些信件是真的,襄亲王的谋逆之心是真的。除非,皇上不信这些信件的来源,那臣妾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您了。”   听到“臣妾”两个字,福临又高兴了,他伸手捉住了正从地上捡拾信件的双手,白皙柔软,仿若无价的珍宝,福临道:“朕听你的,额娘说得对,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企图动摇皇位的人,都该是这个下场。”   葭音颔首,欠身道:“皇上英明。”   她没有抽回手,福临暗暗有些兴奋,但他不知道,昔日在萧家做少奶奶,即便她对病秧子的丈夫毫无感情,也依然默默地承受他从自己的身上爬来爬去,甚至照丈夫的要求去做一些羞涩的事情。   皇帝对她的女人,完全不了解。   是日,福临当天就回了紫禁城,原打算在永安寺多住几日的计划改变了,之后的日子葭明确说她不会再来,皇帝在那里也没意思了。   福临来见母亲,感谢额娘的心意,说他想通了也想明白了,玉儿自然好声好气地说:“一样要给你看这些信件,不如找个你喜欢的人来,好好说话好好商量,不然我们俩动不动就针锋相对,又要吵起来。”   福临屈膝道:“额娘,是儿子的错,总是惹您伤心。”   玉儿道:“董鄂氏能带给皇上这么多好的影响,额娘很期待她早日进宫,服侍在你的身旁。不过福临你要明白,宫里的日子,比不得她在萧家时那么清净简单,你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就要有能时时刻刻守护她的法子。”   “是……”福临答得有些没底气,毕竟在此之前,后宫这些女子里头,他从没费过什么心思。   夜深人静,鄂硕府的闺房中,葭音在为弟弟缝制夏日的衣衫,烛火将房内照得通亮,房门忽然开了,是鄂硕进门来,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里出门的衣裳。   “阿玛今日回来的可晚。”葭音起身请父亲坐下,给他端茶,“阿玛,您饿不饿?”   “娘娘坐吧。”鄂硕道,“往后不该您再给臣端茶递水。”   葭音笑道:“皇上今日还说,让女儿好好陪伴阿玛,您就看在皇上的面子上,让女儿再伺候您一阵子。”   鄂硕轻叹,喝过茶后,看女儿收拾针线,他道:“阿玛若早日开悟该多好,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   葭音淡淡一笑,将针线收入篮子里,只听父亲问她:“葭音,到如今,你心里对皇上,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葭音应道,“但是知道,皇上待我好,看待我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也是,一时半刻要你谈什么情爱,太为难人。”鄂硕道,“我与你继母的婚事,是摄政王做主,成亲后大半年,两个人都还像陌生人似的,该做的事该说的话,都做过说过,但就是两颗心,到不了一处。自然,如今就好了,时日一长,感情自然就来了,看着她善待你们兄妹,用心照顾这个家,纵然无情也感恩,有了恩,情自然而来也就来了。”   葭音含笑:“阿玛是想说,叫女儿慢慢培养对皇上的感情。”   鄂硕很严肃地说:“皇上现在满腔热血,一时兴许察觉不出来,时日久了,他会发现你心的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葭音,切记,伴君如伴虎。” 第521章 必要斩草除根   葭音平静地回答父亲:“纵然真情相付,也是伴君如伴虎,阿玛,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有情无情,我都要做好一个帝王的妃子,不是吗?”   鄂硕竟是被女儿说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阿玛,您放心。”葭音道,“我在萧家如何,在宫里便一样如何,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我但凡安分守己,就不会给您和费扬古带来麻烦,倘若能有所助益,那便再好不过。”   “女儿啊……”鄂硕叹息,却无话可说。   送走父亲,葭音便命添香预备洗漱,她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看见炕桌脚下,垫着一本《牡丹亭》。   生母故世后,她以诗书佛法为寄托,这么多年博览群书,深知何为黄金屋,何为颜如玉。   她也想象过自己的将来,会遇见什么样的男子,倾心相付,甚至于,明白八旗秀女的命运躲不过皇家选秀,她也曾想过,她的良人或许会是皇帝。   可是转眼,一切都过去五年了,元曦成为了能独当一面贵气端庄的娘娘,自己纵然经历了一些坎坷,也再不是那懵懂天真的少女。   皇帝的情意,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甚至感激皇帝没有让她知道,没有搅乱她过去的生活。   至于将来,若像今天这般,平平淡淡说话,倒是再好不过,可她终究不知道紫禁城里是什么模样,短短五年,就将那烂漫天真的元曦妹妹,变成了现在的佟嫔娘娘。   葭音将《牡丹亭》收入书架,再也不是少女怀春的时候,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深宫岁月。   书架上,还有古曲乐谱,是元曦派人送给她的,期待她入宫后能指导乐师,为皇太后奏响古老悠远的编钟。   葭音倒是乐意做这几件事,她的意趣,全都在琴棋书画上。   此时,添香带着老妈子们送来热水,待她们陆续退下,添香才来为小姐宽衣解带。   “今天那个吴总管,可劲儿地巴结奴婢。”添香说,“小姐,那个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皇上为什么那么重用他?我听夫人说,这个吴总管,是内廷事务的一把手,就连亲贵大臣都不得干涉内廷衙门的事。”   “额娘教你的,你要仔细记着,额娘到底是皇族的人,宫里规矩很大,往后你要谨慎些。”葭音道,“说实话,我并不想带你进宫,宫里日子比不得外头自在,跟我去了,怕你会吃苦。”   添香笑道:“可是奴婢不跟着您,这辈子去哪儿?”   葭音叹:“找个好人家呀。”   添香摇头,反问小姐:“什么才是好人家呢?有钱的,还是有权的?奴婢跟着您,一辈子都能踏踏实实的,可是嫁了人,谁知道几十年后,过得是什么日子。”   “你这孩子,怎么想这么多,不肯念书,思想倒是开化的很。”葭音笑道,“也难得,在你这样的身份,反而能为自己的将来做个主。不过啊,不能这么想,一切,皆有缘法,急不得求不得,也避不得。”   添香为小姐拢起青丝,好让她掬水洗面,笑盈盈问:“那小姐和皇上的缘,也是前世注定的喽?”   深宫里,元曦洗漱罢了,正往脸上抹香膏,身上只穿一件寝衣,盘腿坐在榻上,床榻里头是两床被子,自然是她和皇帝的,被子高高地叠起,她便当靠枕靠了上去。   绸缎面子柔软冰凉,方才洗浴后发热的身子很快就冷了,石榴来吹蜡烛,催她赶紧钻被窝,说时下夜里还很冷。   “我们在盛京的时候,这会儿有时候还下雪呢是吧?”元曦道。   “都快不记得了盛京什么样了。”石榴说,“小姐,咱们在北京城待的时间,已经比盛京久了呢。”   元曦怔然:“是啊,已经比盛京的年月长了。”   石榴说:“到秋天,咱们就进宫五年,前天和小泉子算起来,奴婢吓了一大跳。”   元曦抬起双手,嗅着香膏的气息,她对紫禁城最初的印象,就是苏麻喇姑姑给她搽的香膏,好在这么多年了,这香气还在。   石榴歪着脑袋叹:“时间可真快,奴婢听苏麻喇姑姑说,咱们三阿哥明年满了三周岁,就要开始学写字了,才三岁呐。”   “二阿哥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元曦说,“做皇阿哥,可不是什么只管吃喝玩乐的事儿。”   说话的功夫,门外有动静,石榴以为是皇帝像从前那样半夜突然来了,但空欢喜一场,皇帝并没有来,不过好在还惦记着自家主子,送来了宵夜。   “这个时辰,谁还吃东西。”元曦嗔道,“你们分了吧。”   “皇上还是很惦记您的。”石榴捧着食盒说,“就是不知道,那一位进宫后……”   “石榴。”元曦朝她比了个嘘声,轻轻摇头,示意石榴往后永远都不要随便提起来,她不想在自己的景仁宫里,讨论别的女人。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皇帝因为博果尔临终那句话的梦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永安寺里促膝长谈的回味,和未来的期待。   不论如何,做了十几年皇帝,他也终于有一件称心如意的事。   可儿女情长在家国天下前,终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福临的小心思,很快被成堆的朝政淹没,南边没完没了的打来打去,依然是朝廷心头大患。   初夏时,鳌拜进宫觐见太后,他刚刚从闽南一带归来,忧心忡忡地向玉儿表示,那里因战祸不断,无力上缴税收,皇上仁慈,又要免去潮州等地的赋税。   鳌拜认为,长此下去,不仅仅是南方其他各省各县,全国各地都会因此生乱,税赋乃朝廷根本,皇上的仁慈,太过草率。   玉儿道:“这件事,去年秋天就听你们提过,皇上总是开口闭口就免了赋税,不可否认,他的仁政的确带来了极好的安定效果,但正如你说的,不是长久之计。那么这次潮州的事,你对皇上说了吗?”   鳌拜道:“臣的折子,怕是压在景运门值房里了。”   玉儿摇头:“吴良辅啊……”   “太后娘娘,这景运门值房递折子的规矩,真是该改一改了。”鳌拜像座山似的体格,声如洪钟,稍大点声,就吓得来奉茶的宫女直哆嗦。   元曦刚好从门前过,从宫女手中接过茶,进门笑道:“在廊下就猜到,是鳌大人到了。”   鳌拜向佟嫔行礼,毕恭毕敬地接了茶,元曦则笑道:“太后怎么不给鳌大人赐座呢,您仰着脖子,不累吗?”   玉儿嗔道:“我爱看鳌拜这样威武如山地站在跟前,瞧见他,就觉着大清有依靠,心里踏实呢。”   鳌拜忙躬身道:“太后抬爱,臣惶恐不已。”   玉儿道:“朝廷的事,还是要照规矩来办,景运门值房的规矩是有欠缺,但每日从全国各地、六部衙门递上来的折子堆成山,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你且等一等,咱们看看皇上,是什么意思,再来商量。”   鳌拜见太后这态度,知道自己不该再强行要求结果,谢过太后,谢过佟嫔的茶,便跪安告辞。   元曦将他送到大殿门下,鳌拜再三请娘娘留步,再回身时,便见太后责备她:“外臣在此,你怎么就闯进来了?没规矩,叫人传出去,只当你要干涉朝政,说也说不清楚。”   元曦不以为然,上前搀扶婆婆道:“他的声音跟擂鼓似的,门外的宫女都要吓尿裤子了,臣妾怕他对您不敬,就算我的大腿还没他的胳膊粗,也要是拼命护着您呀。”   “你的嘴巴越来越利索,惹人嫌。”玉儿似嗔非嗔,元曦脸皮也厚。   婆媳俩往书房走,玉儿道:“幸好你来了,让气氛稍稍一转,我也好开口拒绝。这鳌拜,是忠心耿耿为朝廷的人,就是啊,大概念书少,为人做事不圆滑,又多了几分贪心。这样的人,能用且用,将来若成祸害,必要斩草除根。” 第522章 抛开一个情字,便是海阔天空   “这事儿,您该对皇上说才是。”元曦道,“臣妾不敢多嘴。”   玉儿笑叹:“你家皇上,可听不进我说的话,光是这税赋一事,我和他商量过多次,他依旧固执己见。要知道,如今是大臣们不满,再往下是地方不满,那就不好办了。”   到了书房,元曦支开窗户,将暖暖的风吹进来,玉儿看着桌上的书页被吹翻,无奈地说:“我和苏麻喇商量过,他是不是总觉得逆着我的意思来就高兴,那我们索性说反话,只要达到目的就成。可是没这个勇气啊,万一弄巧成拙,我们不能拿江山天下开玩笑。”   元曦只是“听”,不做任何表态,这是她最乖巧的地方,自然回头与福临共处时,也不会把这些话搬到皇帝的跟前。   元曦明白,对于太后而言,她并不需要一个人来做传声筒,更多的时候,只是想有个人能说说话。   退出书房,元曦站在门前看了会儿太后的身影,她正对比着手里的书,在书架上寻找典籍,那背影,坚强而孤独。   造成太后孤独的原因,并不是皇帝的“不孝”,相反皇帝本是很孝顺的人,母子俩在朝政和一些内宫事务上的分歧,并不代表皇帝就不孝,和母子不和,的确是事实。   关于皇帝的过往,他有很多很多事不曾对自己提过,就算他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得到董鄂葭音,他也没打算要对自己说。   福临一样很孤独,他一样没有能说话的人。   如今葭音姐姐能进宫,至少,他可以敞开心扉。   这么想,元曦心中便是一阵绞痛,当年元旦不曾跑出家门,又或是带足够银两该多好。   不……   走出慈宁宫,元曦昂首挺胸,何必去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她不会忘了当初是如何走进这慈宁宫的,曾经一无所有的她,尚且那样顽强,现在但凡抛开一个情字,便是海阔天空。   数日后,鳌拜那些被压在值房的折子,总算是递进去了,福临看到折子,就认真和众大臣商议这件事,皇帝虽有率性之处,但处理朝政的态度终究是严谨的。   这一次,他没能把税赋免成,先允许潮州拖欠着,待来日再清算。   消息传到慈宁宫,据说皇帝这次没有大光其火,反而心情很不错,玉儿心里就觉得奇怪,果然当天下午,皇帝出门去了。   汤若望在京城有官邸之外,早在多尔衮时,就为他在京郊修建了教堂。   当年李自成闯入北京时,曾将他的教堂焚毁,大清入关后不久,多尔衮就出资为他修建,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多尔衮所做的,福临也不反感的事。   他们叔侄俩对于这洋人的好奇和优待,倒是一模一样。   永安寺一别后,福临一直惦记着对葭音的承诺,要带她见识见识洋人的“佛法”,心里惦记着这件高兴的事,处理潮州一些税赋的问题上,和大臣们的矛盾也少了许多。   兴冲冲地来到京郊的教堂,葭音已经在鄂硕派的侍卫的护送下到了,因太阳毒辣,而暂时在马车里等候。   时下京城百姓中,除了一些皇亲贵胄外,普通百姓依然将洋人的“佛法”视为异类,这教堂冷冷清清,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哪里像天宁寺那般,香火鼎盛。   夏日时光,走进教堂,便觉满身清凉,乍见那钉在十字架上的“神”,葭音倒也不惊慌。   福临好奇地看着她,葭音便道:“在江南时,也遇见过洋人。” 第523章 从未见她展颜   福临感慨:“朕还从没去过江南,汤若望总说,国家初定,帝王不可随意离开京畿,若遇险,必有大乱。朕想来,阿哥们还那么小,朕有不测,他们又将重复朕的童年。”   葭音静默地听着,福临便带她往里面走   教堂里,摆着一排一排长椅,两人在左侧的第三排长椅上坐下,葭音起初不敢与皇帝同席,福临说:“在永安寺,不是一切安好吗,这里也是洋人的寺庙。”   两人之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福临也不强求,看着阳光从五彩琉璃窗外透进来,他惬意地舒展心神:“朕烦躁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坐坐,也不图这个洋人的神佛能帮助朕什么,就是清静。”   见葭音不接话,福临知道她拘谨,在永安寺时也一样,自己若不发问,她不会随意开口,但多相处片刻熟悉起来,就好了。   “江南的洋人多吗?”福临问,“明朝那会儿,留了很多洋人在内陆吧。”   “回皇上的话,听说闽粤一带洋人较多,江南往东虽也是沿海,但那里登岸的多是日本人,且也不多见,如今朝廷并不允许他们随意登岸,更不允许随意深入内陆。”葭音说道,“浙江巡抚就曾处理过一起冲突,那里的传教士被百姓围攻驱逐,险些闹出人命。”   福临听得头头是道:“朕还以为,南方人较为开化。”   葭音说:“各地有各地风情,好些地方就算是相邻的两个村子,隔着几里地方言就不同了,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福临饶有兴致:“那鄂硕他们去南方,和当地人打交道,岂不是很费劲。”   葭音颔首道:“阿玛初到南方时,什么都听不懂,奴才也是。”   福临满心憧憬:“有意思,什么时候天下安定,朕真想去看一眼。如此说来,难怪有些南方的官员,呈上来的折子,说的话奇奇怪怪,他们难道是写的方言?”   葭音不敢肯定,毕竟她眼中的江南,是诗情画意,那些文人墨客,怎么会写不好一封奏折。   福临提道:“你的堂妹悦常在,她说她是在两广一带往返,朕听她学过几句话,很有意思。”   葭音道:“奴才很多年没见过堂妹了。”   福临说:“进宫后就能团聚,她也是温柔安静的人,往后……”   彼此目光相交,葭音渐渐将目光收回,只听皇帝说:“朕会好好待你们姐妹。”   葭音点了点头,不言语。   福临觉得这个话题不宜再深入,便自顾自地说起了今天处理过的朝政。   提到潮州一带的税赋,他不明白欠着和免了,到底有什么不同,一样是收不起来,何不卖个人情。   葭音很认真地听着皇帝的话,于是不自觉地说道:“南明退守台湾,郑成功的水师日益强大,他们终有一日要反扑打回内陆。潮州一带注定不太平,年年打仗年年屠戮,短时间内,税赋必然缴不上。”   “可不是吗?”福临道,“当地百姓无辜。”   “但其他地方的人和官员,不会这么想,他们不管潮州一带有多混乱,只希望能享受到朝廷同等的待遇。”   葭音一时兴起,滔滔不绝道:“皇上年年免去潮州一带的赋税,只安此一处民心,唯恐会失去其他地方的民心。再者,朝廷还追着税赋,便是承认那一带隶属大清,朝廷是把他们记挂在心头的。这一年年先欠着,待多年后战乱平息,或遇国家大事,朝廷再一并免了,对其他地方既有说辞交代,也能安抚当地的人。眼下,的确是先欠着比免了更妥当。”   这些话,福临听了一半一半,让他惊讶的是,葭音原来,也是能说会道的。   葭音意识到自己僭越时,满心慌乱,忙离席跪下,被福临握住了手,搀扶她道:“朕喜欢听你说,果然是跟着鄂硕走南闯北的人,比起朕这个井底之蛙笼中之鸟,要有见识的多了。”   “奴才惶恐。”葭音道。   “宫里的妃嫔,有的称奴才,也有的称臣妾。”福临说,“朕更喜欢后面两个字,你的好姐妹佟嫔,她便如是。如今渐渐的,和朕你我相称,越发亲近了。”   “是……”   “元曦深得太后喜欢,但她看似活泼开朗,骨子里是把规矩守得分寸不差,难免有些刻板。”福临说,“但朕知道,那是她对朕的心意,她在慈宁宫和乾清宫左右逢源,若不守规矩,必定会遭人指责,朕不能辜负她的心意。”   葭音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听得出来,皇帝很喜欢元曦妹妹。   “后宫不得干政,她们好些人索性就偷懒不闻不问,静妃过去身为皇后,就是如此。”福临苦笑,“可是朕所期待的伴侣,难道只是肉体上的相伴吗?”   “佟嫔娘娘呢?”葭音少有的主动询问。   “她懂,但是她从不说。”福临道,“朕也不愿强迫她,她已经很辛苦。”   皇帝对其他女人的善意和温和,没来由地打动了葭音的心,虽谈不上情情爱爱,至少会让她觉得,眼前的人是可靠的。   福临又道:“可是朕希望将来能和你谈,不仅仅是你听朕念叨,而是咱们能商量。朕纵然博览群书,见过无数文臣武将,终究见闻浅薄,用那些大臣和亲贵的话来说,朕连战场都没上过,心中毫无底气。”   葭音微微垂下眼帘,可皇帝在她的手上用了力道:“葭音,做朕的眼睛可好,把你见识过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都告诉朕。”   福临说着说着,又渐渐势弱:“不过进了宫,你也变成了笼中之鸟,很快你的眼睛里,就只剩下红砖金瓦。”   葭音道:“皇上将来出巡,臣妾愿随行同往。”   福临的目光豁然开朗,惊喜万分地看着葭音:“真的吗?”   可之于董鄂葭音,这仅仅是她所认为的,妃嫔的本分。   她并没有刻意地讨好皇帝,但不可否认,方才不知不觉地议论起了朝政,是她的错。在家中时,阿玛经常与他们姐弟二人商谈国事,将她如儿子同等看待,她方才太忘乎所以了。   “葭音,进了宫,虽然宫门深深,可朕允许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福临道,“就算是太后,也一定会赏识你的才学和见识,你不要害怕,额娘她一定会喜欢你。”   葭音看着皇帝,心中努力鼓起勇气,对皇帝道:“皇上,单是进宫这件事,臣妾就惹人瞩目,发生了那么多的波折,给您和太后添了许多麻烦。臣妾希望进宫后,能与其他妃嫔享有相同的待遇,不愿再特立独行,臣妾必会好好侍奉皇上和太后。”   “朕答应你,任何事都能答应你。”福临说,“葭音……当年朕实在太害怕,才会打开你的手,拒绝你的好意,把你的糖块扔在地上。”   葭音垂眸,心里颤颤的。   福临又道:“多年后,选秀时再见你,朕的心里万千纠葛,虽然撂了你的牌子,可朕从此就忘不了你。好在秀女的婚配,必须由朕来做主,所以朕想着,就当是再多给你三年的自由,让你陪伴父母,让你跟着鄂硕去看看更多的山川河流。朕万万没想到,孟古青她竟然……”   葭音的眼圈,微微泛红,整整五年,她所有的青春年少,都在彷徨不安中度过,纵然皇帝解释到这一步,她还是不能立即就释怀的。   她愿意认命,愿意做个随遇而安的人,可恰恰因为皇帝的私心,她的人生一而再地转折,每一次都转向她彷徨未知的世界。   难道,还要她感恩戴德吗?   “葭音,从今往后在朕的身边,再也不会有波折。”福临紧紧捧着心上之人的手,“朕会守护你一辈子。”   “多谢皇上。”葭音欠身。   她的神情,和进门时没什么差别,至今为止,福临还不曾见她展颜,皇帝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心里有几分莫名的失落。 第524章 贤妃进宫   福临把这淡淡的失落,藏在了心里,连吴良辅和岳乐都不曾吐露半个字。   之后一整个夏天,董鄂葭音虽未入宫,但帝妃却时常相见,不是在天宁寺,就是在汤若望的教堂,汤若望向他们解释天主教的教义,而葭音则向皇帝讲述她眼中的佛学。   只是,福临见到的人,永远是同一个表情,不喜不怒,从不曾真正地展露过笑容。   好在,葭音并不拒绝他,也不抵触他,偶尔还会因为某件朝廷大事讨论得很热烈,可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福临唯有安慰自己,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夫妻之实,即便频繁地见面,也不过是像亲密的朋友一般。   时光飞逝,转眼酷暑进入尾声,清晨的风渐渐凉了。   贤妃进宫的日子,经钦天监测算,定在八月二十五,据说是这一整年里,最适宜嫁娶的日子。   这种迷信风传,元曦是不信的,天知道她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日子进宫,现如今不也一切都好好的。   不过每岁到八月,朝廷和皇室都有几件大事要做,太祖太宗的忌日都在八月,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博果尔代替皇帝返回盛京祭祖,今年该派什么人去,宫里宫外都在议论。   这一日,福临到慈宁宫来请安,皇后和元曦几人都在一旁,皇后猜想皇帝要谈论政务,便打算带着元曦离去。   福临却让她们留步,道:“朕想侍奉额娘一同回盛京祭祖,大清入关十二年了,额娘一直在京城不曾回去过,如今朝政安定,朕便想侍奉额娘回去看一看。”   当年多尔衮还在时,福临曾回过一次盛京,玉儿留守京城,为了防止多尔衮对自己做出非分之举,还吹风装病,回想起来,当真是对不起他。   “我和皇上都离开北京,终究是不妥的事,皇权建立堪堪十三载,尚不可高枕无忧,总要有一个人留守。”玉儿道,“皇上若一心想让我回去看看故里,不如让皇后她们随同我前去,再让你的姐姐们到盛京与我汇合,更热闹了。”   福临道:“可是……儿臣想侍奉额娘同行。”   皇后和元曦都不敢插嘴,她们互相看了眼,都明白彼此本是有话想说的,皇帝何必非要再八月出行,赶得及二十五回京,迎接他的心上人进宫吗?   玉儿也捉摸不透福临的意思,便道:“皇上是很想去?”   福临颔首:“儿臣……想去祭告皇阿玛,不瞒额娘说,汤若望与阿玛同龄,儿臣有时候看着他,总会想,阿玛若还活着,如今的大清是不是会更好。每每这么想,心中就万分愧疚,虽然无颜见列祖列宗,但若连孝道都无法做到,儿臣该如何威服天下。”   “那么皇上,自己去吧。”玉儿道,“额娘不是不愿与你同行,是京城实在不能少一个能做主的人,皇上的心意我很明白,也望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福临忙道:“是儿臣太自以为是,以为朝廷已经能安定了,怎么会误会额娘。”   玉儿说:“那么谁去谁留,皇上意下如何?”   元曦和皇后互相看了眼,她心里暗暗盘算,皇帝究竟是想把人支开,好让他清清静静地把葭音姐姐接入宫呢,还是想自己一个人跑去盛京,告诉列祖列宗,他要娶心爱的女人了。   当然,后者实在太夸张,皇帝不至于欣喜若狂到这个地步。   这一年八月,皇帝亲自返回盛京祭告先祖,太后与后妃皆未随行,中秋亦未能团聚,圣驾返回京城时,已是八月二十一。   元曦在慈宁宫偶尔从苏麻喇和太后口中听得一言两语,只知道皇帝是正儿八经去祭祖,好像都没去亲眼看一看孟古青。   太后说,她原本真的以为,福临是要去见孟古青,但从跟在皇帝身边的人,传回来的话来看,他并没有做这件事。   除此之外,太后和苏麻喇还说过别的什么,元曦未能听见,心中虽然好奇,她也只能告诫自己,这与她不相干。   不过,八月二十二,承乾宫里的动静,让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那一天,紫禁城里的花匠都聚集在承乾宫,将承乾宫的花草几乎全换了一遍。   到二十四日,贤妃正式进宫前的日子,元曦带着宫女到承乾宫打扫收拾,她细细看了眼花圃中的草木,什么都明白了。   是日夜里,皇帝宿在景仁宫,元曦在福临的指甲缝里,看见了嵌得极深的黑泥,且要等指甲长长,才能把它们推出来。   “元曦,朕一直没有升你的位份,是不想外头的人,把眼睛都盯着玄烨。”福临道,“你心里不要不自在。”   元曦小心翼翼地为皇帝剪指甲,笃然笑道:“皇上不要对臣妾说这样的话,会委屈我。我是什么样的人,皇上在我心里是什么样的,这么多年了,您还不清楚。”   “朕就是清楚,才觉得委屈你。”福临道,“你是这样的好。”   元曦甜甜一笑,命石榴来收走剪下的指甲,就推福临躺下说:“明日是皇上的好日子,也是葭音姐姐的好日子,皇上早些歇着,明儿等您散了朝,葭音姐姐就在承乾宫里等你了。”   福临将元曦的手捂在心口,两人相顾无语,许久许久,福临困了,终究是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整晚,元曦都没有入眠,她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有这样相伴的日子,也许真的是最后一天,哪怕多一刻钟,她也想多感受一下福临的气息。   她对皇帝的痴傻,大概与皇帝对董鄂葭音的念念不忘是一样的,一个情字,太沉重。   八月二十五日,背负着无数猜测、好奇和荣光的贤妃董鄂氏,终于进宫了。   册封典礼由皇后主持,葭音进宫受封时,福临还在乾清宫处理朝政。   虽然一颗心已经飞去承乾宫,巴不得尽快见到葭音,但他尽量在大臣面前表现出淡定和漠然,他也知道,要护着葭音才行。   当大臣们终于散去,吴良辅极有眼色的跑来,告诉皇帝道:“贤妃娘娘刚刚进了慈宁宫,向太后行礼。”   福临搓着手,满心不安:“吴良辅,你说额娘,会喜欢她吗?” 第525章 总好像差了些什么   玉儿格外喜欢元曦和巴尔娅,是事实,但除了孟古青之外,她几乎没有特别讨厌过什么人。   也许眼下还说不上喜欢董鄂葭音,绝不会针对她,厌恶她,这是必然的。   此刻,看着年轻的美人,周周正正地向自己叩拜行礼,玉儿没来由地感受到,她将会经历一场崭新的婆媳关系,这感觉说不上来是好是坏,又或许,是她想得太多了。   “其他后宫会陆续到承乾宫向你见礼,我想你是个爱清静的孩子,但今日头一天,这些规矩不能免。往后你若不喜欢被叨扰,大可大大方方地对她们说,你自有你的尊贵。”玉儿道,“我跟前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不过你要敬重皇后。”   “臣妾谨遵太后教诲,妾必当尽心尽力,愿能伺候太后,侍奉皇上,辅佐皇后。”葭音深深叩拜。   苏麻喇上前搀扶,温柔含笑:“贤妃娘娘,咱们又见面了。”   “孩子,你在家,可曾当过家?”玉儿顾不得她们寒暄,就问,“我知道,你的生母早逝,想来你该早早就帮着鄂硕料理家务了。”   葭音欠身应道:“生母故世后,臣妾料理过一些家务事,后来继母进门,臣妾不愿继母为难,就不再管家中事务。但继母为人和善可亲,因此也常常搭把手,但家中琐事,不过柴米油盐,实在不值一提,也说不得什么当家作主。”   玉儿颔首:“你被封贤妃,在宫里与靖妃惠妃齐名,仅次于皇后,本该位高权重。但总有先来后到,后宫事务眼下多由佟嫔协助皇后掌管,你有心辅佐皇后,是再好不过的事,但宫里事多繁杂,你先慢慢了解起来,不急于一时一刻。”   此时,有三位宫女上前,一人执棋盘,两人捧棋盒。那棋子龙晶脂玉黑白两色,而棋盘晶莹剔透,不知是什么名贵的石料一整块切割而成,还带着天然原本的形状,比起普通的方方正正的棋盘,更为高雅别致。   “我听苏麻喇说,你擅琴棋书画,爱念书,通佛法,这是极好的事。”玉儿温和地说,“皇上为你在承乾宫布置了书房,那都是皇上的心意,我插不上手,所以寻来这一套棋盘棋子,送给你做见面礼。”   葭音受宠若惊,忙屈膝谢恩,玉儿道:“过去种种,皆已成往事,该忘的都忘了,从此安安心心陪伴在皇上身边,愿我们的皇上励精图治,成就一代明君一代盛世。”   “太后千岁千千岁。”葭音深深叩首。   “苏麻喇,送贤妃去坤宁宫,告诉皇后与后宫,贤妃新人初来,要以礼相待。”玉儿对葭音道,“去吧,皇后与妃嫔们,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是。”   随同葭音带着太后赏赐的礼物离开慈宁宫,她在慈宁宫受到的待遇,也顷刻间传到了乾清宫,福临听说母亲赏赐了葭音棋盘棋子,心中很是喜悦,便绕到东六宫这一边,在坤宁宫的侧门边等待葭音。   葭音到坤宁宫行礼后,也没有被任何人为难,年轻的皇后年纪比她还小,鲜鲜嫩嫩的人儿,只是好奇地打量她,大概是在想,什么样的人,能让姑姑一夕被废。   离开坤宁宫,抬眸就见到了皇帝,他穿着朝服尚未换去,朝服上霸气威武的金龙,尽显帝王气息,葭音不自觉地,就要叩拜行礼。   “免礼,免礼。”福临上前搀扶,温和地说,“往后除非在额娘跟前,或在朝会宴席,其余地方,任何时候见了朕,都不要跪拜。这紫禁城的石板路,有些年份了,不是处处都平坦,别伤了膝盖。”   吴良辅在后面掩嘴偷笑,这心坎上的人,真真是不一样,他跟了皇帝十来年,几时见皇帝说过这样的话。   福临带着葭音往承乾宫去,一路说道:“紫禁城虽大,内宫终有限,东西六宫的格局很简单,你是贤妃,在宫中位份仅次于皇后,往后只有旁人来拜见你的份,所以你不必在乎别人怎么样。再有,母后不喜人多吵闹,所以慈宁宫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   皇帝一口气,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难为葭音,把每个字都记下了。   他们走进承乾宫,福临得意地朝四周的花草看了看,不过葭音没有在意,只是规规矩矩地跟在一旁。   要说这殿阁宫苑,再如何富丽堂皇,也比不过官邸私宅来得开阔。葭音在江南私家有独门独院的闺阁,即便在萧府,也是临水而居,每日天高海阔。   如此,她又怎么会新奇稀罕,这四四方方的宫苑。   福临见她如此,不禁有些失落,但也不急于显摆,牵了葭音的手道:“去你的屋子看看,朕知道,在这里住着,很是拘束。往后朕带你去西苑南台,如今那里已改名为瀛台,那里山水连天,真真惬意。”   “皇上,臣妾很满足。”葭音平平淡淡地回答,“您答应过臣妾,不给臣妾优待,更不特立独行,臣妾初来乍到,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太后皇上和皇后娘娘。”   “也罢,你有心,朕如何能叫你为难。”福临说,“一切都依你。”   他们携手进门,看过寝殿,外殿,再到东配殿,福临将一整间东配殿,都辟作了书房,在宫里,只有慈宁宫的皇太后有这样的待遇。   自然比着慈宁宫的书房,这里要小多了,饶是福临也不敢僭越。   “西配殿虽然空着,还有后殿,朕都不会再让别人住进来,这承乾宫是你独自一个人的。”福临兴奋地说着,“往后就是朕和你的家,你若有喜欢的东西摆设,只怪自己布置,不必问过任何人。”   葭音欠身谢恩,便与皇帝上座,接受宫女太监的叩拜,不多时,阿哥所的乳母们,带着小阿哥小公主,前来拜见贤妃娘娘。   “这是福全,玄烨,朕的两个儿子。”福临虽然有些尴尬,还是好好向葭音介绍,“福全的额娘宁嫔,也姓董鄂氏,但与你们不是本家。还有玄烨,你一定知道了,是元曦的儿子。”   奶声奶气的小娃娃们,参差不齐地向庶母行礼,礼毕后福临便吩咐:“命后宫改日再来参见贤妃,朕这里,有好些话要对贤妃说。”   葭音觉得这样不合适,但欲言又止,到底没敢阻挠皇帝。   虽然承乾宫里一派喜气,可吴良辅冷眼看久了,渐渐就发现,皇帝一颗心热情如火,边上的人,却是冷冷静静宠辱不惊。   贤妃美则美矣,比起其他的女人,总好像差了些什么,说她冷漠不至于,说她清高又不像,说不上的一股子奇怪。   前头景仁宫,乳母带着三阿哥来看一眼额娘,这自然是知道佟嫔娘娘地位不同,有心来巴结的。   元曦带着儿子玩耍,喂他吃了半只梨,两岁半的小家伙,已经能蹦出些简单的短语来指挥元曦,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元曦这耐性,还真带不来孩子。   “送回吧。”玄烨吃饱了,元曦就带他出来,吩咐乳母道,“回去别给他吃东西了,别撑着了。”   乳母来抱三阿哥,玄烨一手拽着额娘的裙摆不肯松开,乳母不得不掰开小阿哥的手。   玄烨瘪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额娘,说来也怪,母子相处的时日并不久,可玄烨偏偏就知道,谁是娘亲。   他的小哥哥福全,只认得乳母,对宁嫔就不大亲,每次都要花费宁嫔一番功夫,儿子才能和她亲昵起来。   元曦曾对石榴说:“大概是我见玄烨多吧,宁嫔毕竟不同。”   这会儿依依不舍的小娃娃,一路望着母亲被乳母抱走,一出景仁宫,再也看不见,立刻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玄烨虽乖巧可爱,但脾气也不小,哭起来没完没了,元曦担心惊动后面的承乾宫,便急匆匆赶出来,把呜呜个不停的儿子抱在怀里,亲自把他送回阿哥所。   这会儿功夫,太后赏赐的棋盘棋子已经摆下,添香奉茶水,“新婚”第一天,新郎新妇就对弈起来,把一切庸俗繁冗的礼节,都省去了。 第526章 让她彻底消失   皇帝对于新妃的宠爱,正如人们所期待的,毫不遮掩,隆重盛大,从此天地万物都不再入眼。   但其实,很快就有各种各样的传言从宫里流出,是传话的人出于嫉妒也好,胡编乱造也好,他们都说,贤妃娘娘是个冷冷清清,不会笑的冰美人。   “我去请安的时候,人家温和又大方,笑了的呀。”慈宁宫边上的小院里,巴尔娅看着正在给三公主梳小辫儿的元曦说,“瞧着可好相处了。”   “那是自然的。”元曦应道。   “那样美丽,那样娴静的气息。”巴尔娅说,“我倒是明白,皇上为什么要册封她为贤妃。”   “为什么?”元曦笑问。   巴尔娅托着腮帮子说:“我念书少,比划不来,反正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元曦睨她一眼:“你不说,我怎么明白?”   “不过……”   “嗯?”   “说实话,论美艳,静妃不输任何人,这一晃可就三年了,我到现在还能记得她的容颜。”巴尔娅说,“那会儿又恨又害怕,如今却觉得她可怜。”   元曦不屑:“太后总说你耳根子太软,心肠太软,你可怜她做什么?”   巴尔娅呵呵笑:“你呢,总是嘴巴太硬,你心里一定也可怜过,不过你不说罢了。”   元曦懒得理会,搂着小公主说:“乖乖,今晚跟姨母去可好?”   巴尔娅忙道:“她夜里爱闹的,怎么成,你和承乾宫就隔着一道墙,可别……”   话未完,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有件事,旁人或许打听不到,可她们见天在慈宁宫太后的跟前,知道得清清楚楚,虽然三四天了,皇帝和贤妃却还没有圆房。   “真是奇了。”巴尔娅是伺候在皇帝身边的人,最了解皇帝那些事儿,“皇上可是很性急的。”   门外头,和顺来找小妹妹玩耍,元曦把孩子领出来,命宫女们跟随公主,不要跑到井边水边,她站在院子门前看了会儿,转身见巴尔娅靠着门边看她。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你挺会带孩子的。”   “我没耐心带玄烨,他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脾气大得很。”元曦把叠成小花儿的手帕解开,“不像小公主,香香软软,招人疼爱。”   “太后也喜欢女娃。”巴尔娅道,“总觉得,你越来越像太后了。”   元曦嗔道:“太后那样英明睿智,能沾上边儿,我就烧高香了,哪来的资格像。”   说着话,慈宁宫的宫女来请二位,说太后礼佛罢了,二人忙撂下这边前去侍奉。   玉儿说入秋了,就不怕燥,想热闹一些,听听戏。   “大冬天的叫他们扮上太折腾人,这会儿不冷不热的刚刚好。”玉儿吩咐元曦,“你去安排,就在前头园子里,唱三天的戏,拣眼下京城里最时兴的来。”   元曦笑道:“光听戏,三天也厌了,不如杂耍戏法,最是平头百姓的乐子,才有趣。太后若是有兴致,臣妾给您办得妥妥的。”   玉儿欣然:“就照你的心思去办,我怎么都喜欢,场子摆开些,亲贵里好些福晋都爱看戏,请她们都来。中秋节皇上在盛京,没能聚一聚,总觉得欠他们一顿饭似的。”   “是。”元曦答应,从一旁端茶,笑问,“真难得,您也有爱热闹的一天。”   玉儿笑道:“大抵老了,就会这样,一面说要清静,太清静了心里又不踏实。”   巴尔娅忙哄着说:“您可一点儿都不老啊,奴才和元曦,还都是小孩子呢。”   婆媳几人心情正好,说些京城里时兴的玩意儿和趣事,宫里有人来传话,找佟嫔娘娘领牌子。   “什么事?”元曦站在门下问,煞有架势。   “回娘娘的话,是咸福宫悦常在,请娘家夫人进宫,来向您回话。”门前的小太监说道。   “找吴总管领牌子去,找我做什么?”   “娘娘,总要您点头才行。”   “不是我点头,是宫里的规矩点头,悦常在的身份不能在内宫接见家人,这你们难道不懂?”元曦道,“自然了,若是格外的恩旨……你明说吧,皇上是不是应了?”   “是、是……”那小太监有些慌张,老老实实地说,“是悦常在求了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求了皇上的口谕。奴才,只是照规矩,要来请您示下。”   元曦知道太后在里头能听得清清楚楚,其实提起悦常在,她心里就猜了七七八八,她是无心去挑唆什么的,可不得不承认,方才故意逼的这小太监说实话。   反正,太后听则听,不听她也不会上赶着去提。   她已经无法再像五年前那样喜欢葭音姐姐了,倘若五年前一同进宫,到如今必然是不一样的感情,偏偏她迟了五年才来,而这五年里,还无处不在。   元曦又不是菩萨,能慈悲为怀。   她不会作恶,可也不会上赶着,去为不喜欢的人周全什么,这宫里活着的人,谁都不容易,何况她还有阿玛兄弟,和年幼的玄烨。   但这件事,玉儿听过则以,没有追问也不好奇,她眼下就盼着,元曦给她安排听戏。   当天下午,巴度夫人进宫了。   母女一别就是两年,悦常在因身份低微,圣宠时有时无,说白了皇帝根本就没把她放在心上,纵然吴良辅那里能为她疏通一些事,要在内宫见到家眷这么大的事儿,还是办不成的。   好不容易相见,却没想到,是因为堂姐的出现。   巴度夫人上下打量着女儿,孩子的身体张开了,自然没从前那么干瘦,她禁不住撇嘴道:“胖了,皇上如何能喜欢?”   冬燕在边上道:“夫人啊,您可别这么说了,太医都讲了,小姐是瘦过头,才怀不上孩子的。”   巴度夫人怔住,呆呆看向女儿,悦常在叹息:“额娘,先别说这些了,我请您来,是要商量,怎么对付董鄂葭音。”   “是啊是啊……”巴度夫人长吁短叹,“谁知道,她竟然和皇帝还有这么一段缘分,也是她命好,嫁了个病秧子。”   悦常在目光冰冷:“额娘,我从头到尾,都是她的替代品,您知道吗?”   “这……”   “可哪怕是替代品,我也能有出头的日子。”悦常在掀起长长的睫毛,抓着母亲的手道,“那就是让她,彻底消失。”(这是今天的第二章) 第527章 杵药的兔精   巴度夫人深感女儿有了长进和出息,便命冬燕去看门,轻声对悦常在道:“我们在宫外,先把你伯父解决了,你再慢慢在宫里收拾你堂姐。”   “额娘这个主意好,伯父早逝,就够董鄂葭音喝一壶的。”悦常在阴冷地说,“而我让她消失之前,也要从她身上榨取些什么,位份也好恩宠也好,最好是来得及怀上孩子。额娘,堂姐的耳根子也太软了,我就说了句,两年没见过你,而她可以随时见家人,她就答应为我安排。”   “是吗?”   “等我过阵子再去说几声委屈,让她把皇帝都送到我身边来。”   “千万小心,宫里精明的人多的是,你别落人把柄。”   家眷探视的时辰有限,今日巴度夫人来去匆匆,没顾得上准备什么,母女俩说好了,下一次再求贤妃开恩,让巴度夫人进宫,她会好好准备,为女儿带来一些她要的东西。   悦常在说宫门守卫查得极严格,请母亲小心,巴度夫人要女儿放心,只要能进宫,就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儿。   日落之前,巴度夫人离宫,悦常在立刻赶到承乾宫,向堂姐道谢。   葭音温和地说:“皇上说只是一件小事,几时你想念婶母了,再来告诉我,下一回,我直接去请佟嫔做主就好。”   悦常在低眉垂首,十分恭顺:“姐姐来了就好了,我再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葭音问:“有人欺负吗?”   悦常在眼圈微红:“恩宠时有时无,宫里的奴才都是看人下菜碟的,那年冬天,我屋子里的炭都是潮湿的,要不就冻个半死,要不就熏个半死。”   葭音听得揪心不已,当年亲耳听过元曦的遭遇,什么扇耳光罚跪的,所以堂妹的话令她深信不疑。   “世上难免有些小人,你不要难过,皇上会为你做主。”葭音安抚堂妹道,“虽然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凡能照顾你,姐姐不会不管。”   悦常在屈膝跪下道:“有姐姐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可您千万别为了我去求什么,只怕别人误会我仗着您要兴风作浪,也怕叫人误会您太自以为是。不论如何,有姐姐在,我就安心了。”   “那往后别动不动跪我,这宫里人人见了我都要下跪,年长的太监宫女都是这样。”葭音轻叹,“我们是亲姐妹啊,还分什么彼此。”   悦常在眼含热泪:“有姐姐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离开承乾宫时,元曦刚好从慈宁宫归来,悦常在已经走到后面去了,元曦稍稍看了眼,便转回自己的景仁宫。   只是还没坐下,添香就赶来,恭恭敬敬地请佟嫔娘娘过去坐坐,元曦担心葭音是要提悦常在的事,心中有几分不情愿,但葭音并不是为了堂妹,而仅仅是今日难得皇帝不得闲,她想和元曦好好叙叙旧。   葭音想带元曦参观承乾宫,元曦笑道:“姐姐,您没来前,这儿可都是我布置的,我怕是比你还熟悉些。”   “是啊,你看我怎么这么傻。”葭音尴尬地笑道,“都是你费心打理的,我还要带你参观。”   她邀请元曦去喝茶,元曦说太后过几日要看戏,正在寻思什么戏好,葭音见多识广,回京城也有一年半载,便问她可知道时下京城最热闹的戏码。   葭音说:“我所知,无非是《西厢记》、《牡丹亭》,只是这些情情爱爱的戏,怕是不宜在宫内唱,还有一出《沉香亭》,只有几段初稿,江南一带的乡绅,正积极促成这本剧的完成。我离开江南前,听过两段,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西厢记》、《牡丹亭》之类元曦也是知道的,这《沉香亭》还是头一回听说,她是不耻下问的人,忙好奇:“姐姐,《沉香亭》讲什么?”   葭音道:“唐玄宗和贵妃杨玉环之间的故事,颇有几分宠妃误国的意味,也不知为何,老百姓爱看这样的戏,才出了几段,就引起了轰动。”   元曦说道:“说来,太后娘娘很崇尚汉唐文化,姐姐知道吗?”   葭音说:“早就听说,太后从年轻时起,就博览群书。”   元曦笑道:“这《沉香亭》,太后必定喜欢。对了,姐姐,我带你去见见编钟吧。”   她起身来,拉着葭音的手说:“正好,哪有看三天戏的,太后不厌,我也厌了。不如其中一天,就安排乐师为太后演奏编钟,之前求你的事儿,你一定没忘吧。”   葭音不仅没忘,还满心期待,编钟是极其贵重的远古乐器,承载着华夏中原的千古文化,但因体格庞大笨重不宜运输,极少能在民间坊间看见。   葭音长这么大,也只在古籍中见过文字描述,元曦拜托她这件事时,竟然成了她一时之间,进宫的动力。   果然,这座从湖北进贡来的编钟,足足挪出一整间殿阁来才能摆放,那庄重沉稳,大小不同的青铜扁圆钟,静谧地悬在钟架上,葭音走上前,不自觉地拿起木锤。   天籁之音,自殿阁内悠扬而出,从一个音,到一串音符,再到能连成曲调的悦儿动听,殿外路过的宫女太监,都纷纷停下了脚步,昂首聆听。   葭音欢喜极了,耳边余音缭绕,才忽然想起元曦在她的身后,不禁红着脸走来,问元曦:“要试试看吗?”   元曦摇头:“看着姐姐的身姿,就像画儿一样,像画上的仙女,我一去,就变杵药的兔精了。这编钟送来时,皇上就带我来玩儿过。”   葭音便不勉强,放下木锤,又看了眼编钟,道:“至少要六个人。”   元曦说:“姐姐贵为皇妃,没有当众演奏的道理,自然不能把你算进去。这件事,太后还不知道,就给她一个惊喜吧。”   葭音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好在这里离慈宁宫极远。”   “石榴。”元曦转身喊人,吩咐道,“到外面去看看,叫路过的宫女太监不要多嘴,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石榴领命而去,葭音看着元曦的威严,哪里还有昔日小姑娘时的影子,她既感慨,又佩服,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眼下,就先把眼门前的日子过好再说。   “天色不早,皇上该进内宫了。”元曦道,“姐姐,我们回吧,改日选好了乐师,我再陪你来。”   姐妹俩返回各自的宫殿,天还没黑,皇帝的御驾就从景仁宫边上走过,到后面的承乾宫去了,紧跟着御膳也浩浩荡荡地送过去,来来往往不少人,直到天黑,才真正消停。   石榴一直很心疼自家小姐,不许小泉子他们再来汇报什么外面的动静,可用晚膳时,元曦却对石榴说:“葭音姐姐她,真是个很纯粹的人,若不是被关在这紫禁城里,该多好。” 第528章 无条件的顺从   石榴咕哝:“皇上可不这么觉得,您千万别说这话,皇上听了该不高兴。”   元曦胃口不大好,吃了几筷子就放下了,想了想之后,吩咐石榴:“你和添香还好吧?”   “是个激灵可爱的姑娘。”石榴说,“那奴婢还是有一句说一句的,虽然奴婢不大喜欢贤妃娘娘,但添香很讨人喜欢。”   “那就好,人家和你一样,是忠心耿耿的姑娘。”元曦吩咐石榴,“照我说的去做,你假装不经意地告诉添香,承乾宫里的花草,是皇上重新动土栽种的。”   “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估摸着,这些草木是皇上从盛京带回来,很可能是鄂硕家在盛京的老宅里的。”元曦苦笑,“但我冷眼瞧着,葭音姐姐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   “那自家的花草,还能不认得?”石榴没好气地说。   “你自己说来着,咱们到北京的日子,已经比在盛京久了,葭音姐姐不也一样?”元曦嗔道,拍拍石榴的胳膊,“好啦,别小气。如今她好,皇上就好,皇上好了,天下就好。”   “那皇上如果自己都不说,您去说,岂不是招惹皇上不痛快。”石榴提醒道,“咱们别好心办坏事。”   元曦胸有成竹地一笑:“没事儿,照我说的去办,皇上一定会很高兴的。”   石榴好歹也在宫里待了五年,想要给初来乍到的添香不动声色地透个口风,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果然那一心盼着皇帝和小姐恩爱的丫头,兴冲冲地跑去告诉了主子,葭音还真没用心看过院子里的花草,更何况阔别老宅十几年,哪里还记得昔日树木的旧模样。   “小姐,皇上为什么要把咱们老家的草木搬来,这挪地儿的树木,还能养得活吗?”添香蹲在花圃边,拨弄了几下,忧心忡忡,“那么远,怎么弄来的。”   “我只是,对皇上提过,想念额娘,想念小时候,额娘带着我在家里打理花园的光景。”望着满园正在凋零的秋色,葭音眼中含泪,“原来,物是人非,心里会更难受。”   是日夜里,福临来得晚些,葭音已经用过晚膳,但还穿戴整齐地等候着。   要说如今吴良辅都不再会呈名牌请皇帝翻牌子,不出意外必定是去承乾宫,比昔日去景仁宫更频繁更随意,皇帝那是真真把董鄂氏捧在心尖上,一时六宫粉黛都失了风采。   福临带着汤若望给他的新玩意,兴冲冲地来见葭音,却见心爱的人眼眸微红,他不自禁地伸手捧着葭音的脸颊,心疼地问:“眼睛怎么红了,你哭过了?”   葭音不安地别过脸去,僵硬地摇了摇头。   “朕……还没见你笑过,却让你哭了?”福临说,“葭音,是不是宫里的日子,不好过?”   葭音忙起身,跪在皇帝跟前道:“不是这样的,皇上……”   福临不免急躁:“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葭音,你告诉朕,什么都不要怕。”   他伸手搀扶,葭音含泪昂首,她的眼泪,就是福临心头的血,叫他如何舍得,小心翼翼搀扶起来:“你不愿说,朕就不问,可好。”   二人坐定,添香捧来帕子,福临想问她什么,到底还是忍耐住了。   好在葭音开口:“臣妾今日才知道,皇上把盛京老宅里的花草都搬来了。”   福临的眼眸顿时亮堂起来:“你终于发现了?”   葭音道:“可惜臣妾一直没看出来,辜负了您的心意。皇上,臣妾心里很高兴很感激,只因太过思念母亲,今天忍不住哭了一回,请皇上原谅。”   福临爱怜不已,心头的忧虑顿时烟消云散,轻轻拢过她在怀里:“逝者已矣,你的母亲若知道现在你在朕的身边,往后一生无忧,她必然安心了。葭音,想哭就哭,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朕说过,你能做任何想做的事。”   “皇上……多谢您。”葭音道,“谢谢您,为我付出的一切心意。”   福临摇头:“朕并不要你的感谢,拥有你,朕此生再无遗憾。”   葭音很茫然:“臣妾,何德何能?”   福临浅笑:“葭音,情为何物,你说得清吗,朕说不明白。”   葭音轻轻摇头,心中更茫然。   福临坦率地说:“朕不知道几时才能看见你的笑容,可朕不愿勉强你笑。”   四目相对,她茫然的眼神,都那样迷人,福临的咽喉,轻轻滚动,清凉的秋夜,身上却燥热不已。   情不自禁地将她放倒在榻上,怀里的人,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但她的脸颊迅速泛出一片红晕,惹人怜爱。   福临俯身而下,吻上了她的唇,身下的人,轻轻颤抖了一下,而后像是给自己壮胆,很努力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   “葭音,都是朕不好,委屈了你五年。”福临说,“可是从今往后,只管安安心心在朕的身边,待朕建立更强大稳定的江山,我们去游历四方,看山水江河,去你喜欢的地方。”   “皇上……”葭音眼中再次浮起晶莹的泪光,可她委实不知道,该对皇帝说什么话。   不论如何,这一晚,她成为了皇帝的女人,虽不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可坚实强壮的男人,让她真正明白了自己是个“女人”。   那短暂的一年婚姻里,葭音与亡夫也曾有过肌肤之亲,但毫无愉悦可言,甚至被要求做一些令她羞涩不齿的事。   但这一夜,福临哄着她疼爱她,一点一点勾起她的情欲,让她失去理智般地沉湎其中。   翌日天未明,葭音就醒来,预备侍奉皇帝上朝,可福临却搂过衣不蔽体的她,含笑问:“朕可有弄疼你?”   葭音摇头:“皇上,臣妾一切安好。”   “嗯……”福临却叹了口气,松开了手,由着葭音起身离开。   她还是不会笑,福临很惆怅,到底怎么才能,让她打开心扉,把自己装进去。   福临不愿向任何人承认,可是他很明白,葭音对她,只是无条件的顺从,很可能,毫无感情。   是日早晨,秋雨绵绵,玉儿从佛堂出来,看着秋雨卷落枯叶,只见苏麻喇从廊下走来,身上带着雨露,忧心忡忡地说:“格格,皇上今早气不大顺,在朝堂上发脾气了。”(今天是四更,大家别漏了哈) 第529章 把玄烨抱去景仁宫   皇帝那股莫名的火气,持续了数日,好在朝政没有出什么大事,他偶尔发脾气,也是事有针对,让人没得反驳。   但这压抑低沉的气氛,少不得叫人战战兢兢。   正赶上重阳节,元曦为太后在慈宁宫前的花园里安排了三日的戏,本该是宫里人都高兴的事,连小太监小宫女都会想法子去凑个热闹,可因为皇帝这些日子都不高兴,谁也不敢放肆地欢喜。   初日时,台上是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台下是福临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如此,唐明皇也不潇洒风流,杨贵妃也不倾国倾城,干巴巴的一出戏,看得人兴致全无。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戏罢了,玉儿叹道,“杨氏宠妃误国,帝王家最最要不得,老百姓为什么喜欢看这样的戏?”   元曦应道:“臣妾以为,百姓们好奇宫廷生活,宫墙内的世界,神秘又瑰丽,令人向往。”   玉儿道:“这出戏尚未完成,这一段尽是唐明皇与杨氏的恩爱,往后安史之乱,马嵬坡自缢,就没那么美好了。”   一旁的福临冷着脸问元曦:“怎么想到选这出戏,你从哪里听来的,既然未完成,怎好拿来演?”   元曦起身,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总不见得当众说是贤妃的举荐,显得她有事儿往人家宠妃身上推脱。   “挺好的。”玉儿自顾自说道,“只不过,比起这一段恩爱,我更想看后面的生离死别,那才是荡气回肠,刻骨铭心。”   福临道:“喜庆的日子,额娘该看些热闹的戏码,这凄凄婉婉,只怕扫了您的兴致。”   玉儿却笑问:“皇上,在你眼中,何为盛唐?”   福临一时愣住,而后道:“贞观之治,开元盛世,长安街上的繁荣热闹,大明宫的金碧辉煌,千古传唱。”   玉儿颔首,但说:“后人对于盛唐的幻想,仿佛只是穷奢极欲,盛唐,应该不仅是华美的衣裳,艳丽的舞蹈,又或是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自唐之后,不管哪个国家,哪个朝代,不论中外,都达不到那包容豁达的气度。盛唐时的每一个人心中的自信与自豪,千百年来,皇上可曾在后世后代,见到过?”   福临起身:“额娘所言甚是,儿臣当励精图治,也将大清推入盛世年华。”   玉儿欣然道:“皇上宏图远大,是大清之福。不如就从这出戏开始包容,让他好好地完成,纵然后人不唱,历史也不会消亡,百姓们喜欢,皇上自然要支持。都说唐明皇是梨园的祖师爷,这也是他的宿命吧,我想他自己,肯定不会不高兴。”   福临沉默不语,不知思绪飘去了哪里,场上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皇帝与太后彼此之外,竟再无人能破母子之间的僵局。   皇后孱弱胆小,佟嫔地位不够,或许贤妃能,可人家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甚至都没朝太后和皇帝这里看一眼。   人人都在想,倘若二位长公主在,必定几句话就解开了尴尬。   忽然,边上传来孩童的哭声,众人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只见福全正缠着乳娘嚎啕大哭,小手指着一旁的玄烨,像是弟弟抢了他什么东西。   乳母们虽然慌张不已,但这会儿的气氛像是好些了,小孩子的哭闹声,总算打破了僵局。   玉儿正想要苏麻喇去帮她把孙子抱来时,福临忽然怒斥:“怎么回事?”   乳母吓得跪在地上说:“回、回皇上,是、是三阿哥拿了二阿哥的玩具。”   福临没好气:“他一直都喜欢抢别人的东西吗?他有第一次,你们就该教他,打他的手心,你们若教不好,再换能教好的人来带。把三阿哥抱回去,没规矩的孩子,往后就不必来参加什么宴席。”   乳母嬷嬷跪了一地,福全的哭声都被父亲吓住了,玄烨捧着手里的玩具,腮帮子气得鼓鼓的,纵然年幼,也知道父亲是在训话。   边上有嬷嬷来引导三阿哥,把玩具还给二阿哥,玄烨不肯,见她们要来拿,竟索性就重重地扔在地上,还踢了一脚,转身迈开小腿跑了。   场内煞静,所有人都看呆了,元曦心里暗暗想,这小东西真是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怎么教儿子的?”谁知皇帝转身就责备她,“再不要有下次,他如今抢玩具,长大了准备抢什么?”   元曦跪下,一言不发,她知道,反正皇帝不喜欢今天这出戏,现在怎么错都是她的错。   “是啊,佟嫔,你该好好教导三阿哥。”皇太后发了话,起身道,“今日的戏很好看,明日我还期待着,你好好准备。”   玉儿看向亲贵女眷们:“明日你们还来,一道热闹热闹。”   福临上前道:“额娘,玄烨不懂事,惊扰了您的兴致。”   玉儿笑道:“我怎么会和自己的孙子计较,不过小孩子不能不教,就这样吧,今日起,把三阿哥抱去景仁宫,由佟嫔亲自教养。说来说去,还是阿哥所的乳母们不尽心,佟嫔一年才见几次儿子,怪不得她。”   “额娘……”福临怔然。   玉儿不以为然,无视了儿子的惊愕,吩咐道:“苏麻喇,你去安排一下,今天就把玄烨抱去景仁宫,贴身的乳母跟着外,别的人继续留在阿哥所当差。”   皇太后对佟嫔的偏爱,那真是要偏到东海去了,宫里的规矩,妃位以上才能抚养皇嗣,佟佳氏区区嫔位,不仅协理六宫之事,如今连儿子都给她送回去了。   最嫉妒的,莫过于宁嫔,她站在一边,要把丝帕都拧烂了,明明是福全被玄烨欺负,怎么反而偏袒起玄烨来了。   现在,只是一件玩具,将来……   “都散了吧。”玉儿道,“明日趁早来,听说你们佟嫔娘娘,把杂耍戏法都搬来了,我可是好些年没看过了。”   众人拥簇皇太后离去,皇后喊上了元曦,众人都躬身相送,福临握紧了拳头,下意识地,转身看向葭音。   她面上波澜不惊,不喜不怒,对眼前的纷争毫不在乎,说到底,她就是不在乎自己这个皇帝。   福临拂袖而去,明日的戏,他是断不会再来看的,谁爱看,谁看。 第530章 是她做的不够好吗?   谁也没想到,皇帝这把怒火,最先燎到了景仁宫,一贯得宠的佟嫔竟然遭当众责备。自然太后也立刻给予了皇帝反击,不等佟佳氏晋升妃位,就先把三阿哥还给了她。   这是在其他有子嗣的妃嫔眼中,做梦都会笑的事儿,可对元曦来说,不见得有多高兴。   这会子,娘儿俩坐在景仁宫正殿门前的台阶上,玄烨的小手正捧着石榴蒸的参鲍馅儿的大饺子,吃得香喷喷。   他吃了一半,想起身旁的母亲来,一面塞得满嘴食物,一面双手举过来,口齿不清地说着本就不怎么利索的话:“额娘吃。”   元曦也不客气,一口就给他全吞下去了。   小家伙惊愕地看着母亲,满心佩服额娘能一口吃掉他啃了大半天的东西,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自己慢慢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不吵也不闹,起身跑着去找石榴,没多久又捧了一只大饺子回来了,高高兴兴地坐在母亲身边。   “外祖母说啊,额娘小时候也这样,知道自己做错了要挨骂挨罚,立马就先跑。”元曦笑着说,“额娘一直在想,那是什么样呢,我一点儿没记忆了,记着的都是被你外祖母抓着打屁股的事儿,现在看到你,才知道,原来那么好玩儿。”   玄烨似懂非懂地听着母亲说,香喷喷地吃着饺子,这次是吃剩下一点,吃不下了,有些为难不知怎么处置好。   见儿子不会随便乱丢吃剩下的食物,会好好地去思考怎么办,不论他能不能思考出什么结果,元曦知道阿哥所的乳母们,有好好教导三阿哥。   元曦朝儿子张开嘴,玄烨笑眯眯地就把剩下的吃的送进额娘的嘴里,而后挥着小手就抱上来,要窝在额娘怀里撒娇。   石榴从后厨来,见这光景,责怪道:“小姐的心可真大,怎么好让三阿哥在风里吃东西。”   元曦不以为然:“这都吃完了,我又不会带孩子,你别冲我大呼小叫的,惹急了我,我把他送回去。”   石榴敢怒不敢言,可是对着玄烨就变得慈眉善目,说话都轻轻柔柔:“三阿哥,让奴婢抱抱,咱们去洗手手可好呀?”   “手手。”玄烨答应,从元曦怀里爬下来,跑向石榴,石榴如珠如宝地抱起三阿哥,一时把自家小姐撩开不管不顾了。   元曦白了他们一眼,正要回屋子里去,慈宁宫的人来了。   说是来看看三阿哥送到了没有,另外传太后的话,请佟嫔娘娘安心抚养三阿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元曦则道:“请转达太后,我要把阿哥所里伺候玄烨的人都调来,不知这合不合规矩,若是不合规矩,我另做打算。”   她的要求,很快就被答应,阿哥虽是晚辈,见了妃嫔们要行礼,但皇嗣地位不同,从小配备的太监宫女人数可不少,如今景仁宫里住了一大一小两位主子,伺候的人多起来,也不奇怪。   那些人匆匆从阿哥所赶来,在佟嫔娘娘面前磕头谢恩,元曦道:“本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悖逆皇上的意思,但皇上并没有真的说要撤换你们,可皇上的训斥句句都在理,望你们将来,能引以为戒,好好照顾三阿哥。”   众人明白佟嫔娘娘的意思,总不见得说皇帝的不是,他们能继续照顾三阿哥,已是最好的安排,不然将来在阿哥所或是别处的日子,必定不好过。   “小泉子,你清点人数后,安排如何轮值当班,景仁宫里原先的人,还是做原先的事,不要插手照顾三阿哥。”   “奴才领命。”   元曦将目光徐徐扫过众人,吩咐道:“此外,不当班的日子,我会向皇后娘娘请旨,允许你们出宫一趟,照着各自进宫早晚的顺序,但凡家在京城或附近的,回去看一眼吧。家里离得远的,我赏你们银子,往家里捎些东西去。当然,只此一次,可别指望我能时时刻刻让你们回家。”   佟嫔娘娘如此仁善,众人因祸得福,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有些已经七八年不曾见过家人,竟然激动得哭了。   元曦没再理会,进门来,玄烨已经洗干净,满炕头打滚转圈,来旺和香草他们护着炕沿,生怕三阿哥滚下来。   虽然一个个都手忙脚乱,可是看得出来他们很高兴,都把玄烨当宝贝,元曦叹息,大概只有她这个亲娘,最不以为然了。   此刻,乾清宫里,福临的怒意已经消了一大半,想到方才让元曦当众下不来台,不禁有些后悔。   可元曦为什么偏要挑这出戏来唱,世人谁不知唐明皇与杨贵妃的荒唐,辜负他前半生励精图治开创的开元盛世。   但再想来,正因为盛世之下,才会生出享乐安逸的心,而眼下的大清,连盛世的边还没沾上。   吴良辅日日夜夜跟在皇帝身边,大概是少数几个能明白,皇帝为什么心情不好的人,自然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贤妃娘娘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董鄂氏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也非能说会道,虽然美丽,总会让人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可不论在哪里,她仿佛都恨不得能把自己藏起来。   不多久,岳乐进宫了,和吴良辅互相交换了眼色,吴良辅悄然退下。   “朕待她还不够好吗,她为什么总是这么冷冷清清,如今也有了夫妻之实,问她的话,她都能好好地回应。”福临烦躁地对堂兄说,“看着一切安好,可是你知道吗,朕搂在怀里的人,好像没有灵魂的,她的心,到底留在哪里了?”   岳乐道:“皇上,要知道在娘娘过去的五年中,经历了何等的彷徨不安。堪堪十几岁的少女,上无亲娘长姐照顾,下有幼小的弟弟要她保护,娘娘就像漂浮在水面的落花,身不由己,只能任凭水波将她送到未知的地方。到如今,总算一切安定,是不是该给娘娘一些时间,让她渐渐放下警惕不安的心呢?”   果然是情场老手,岳乐说的话,福临听着舒坦,又满心的愧疚和心疼,自责道:“五年前朕留下她,或是从此忘了她再不眷恋,她也不至于如此。”   岳乐欲言又止,有些话,他是不敢当面问皇帝的。   其实,说到最原本的事,皇帝到底有没有考虑过,董鄂葭音愿不愿意跟他呢?   这一晚,皇帝独自在乾清宫过夜,没有去承乾宫,也不曾召幸后宫妃嫔。   吴良辅特地差遣人到承乾宫,请贤妃娘娘早些休息,说皇帝今夜不来,葭音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沐浴归来,见添香正趴在榻上铺被子,葭音道:“皇上不来,你铺两床被子做什么。”   添香哦了一声:“奴婢忘了,都成习惯了。”   “就这样吧。”葭音道,“难得闲,你也早些去休息。”   “小姐,明天就要为太后演奏编钟了,您说太后会高兴吗?”添香却兴奋地睡不着觉,被葭音再三叮嘱,才吹灭蜡烛退下去。   宽衣躺下,才意识到,身边突然空出一个位置,葭音愣了。   养成一个习惯,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不足半个月的夜夜相伴,她已经把皇帝躺在身边,当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葭音抱着双膝,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当时她很想站出来说,是她为元曦选了这一出新戏。   《沉香亭》虽然尚未完成,但唱词优美、情节动人,又是太后最喜欢的汉唐时代,谁知道,皇帝竟然会这么在意宠妃不宠妃,误国不误国。   可那时候的情形,她若要站出来说,皇帝必然没面子,想必元曦也不见得在乎她的挺身而出,又显得她多了不起似的。于是她就把目光挪开了,研究着场地里的大小,明天该如何将编钟搬到那里去。   可是这会儿,心里开始不踏实,她早就意识到了皇帝的怒气,就连添香都曾悄悄问她,是不是惹怒过皇帝,他从初-夜之后,就越来越不开心。   葭音把脑袋埋在膝头,是她做的不够好吗? 第531章 怕是命都要搭上   第二天的编钟演奏,极其成功,短短半个月,自己也不曾见过编钟实物的贤妃,竟然就能指导乐师,可见她为此翻遍了多少古籍,费了多少心血。   玉儿大为赞赏,命贤妃将今日的曲子编成曲谱流传到民间,由百姓们各自去演绎展开,君臣同乐。   福临在乾清宫里踱来踱去,听吴良辅说慈宁宫花园里一派祥和喜乐,葭音得到太后嘉许,风光无限。   可他却错过了这么美好的时候,不能亲耳听一听葭音谱的曲子,此刻只能冲着吴良辅发脾气说:“哪门子的大刀杂耍,你到底有没有仔细问过今天是什么演什么。”   吴良辅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搞错一两件小事不稀奇,更何况是皇帝自己说的,之后两天绝不再去陪席,他想那之后不论演什么,都和皇帝没关系。   自然,吴良辅也不会这么蠢,他也考虑过,万一皇帝错过了贤妃的好事,他心里一急,反而能化解这一段尴尬,早就预备好了,随机应变。   “皇上,编钟那么笨重,难得挪出来一次,只怕太后不尽兴,还会命乐师们再行演奏,您不如此刻挪架去看一眼,办完了政务匆匆赶过去,更是您对太后的孝心了。”他轻声劝皇帝,“再怎么说,昨天的事儿,并没有翻脸不是吗?”   福临干咳了一声:“那就去吧。”   吴良辅忙命小太监来给皇帝换衣裳,一行人匆匆出了乾清宫的门,却见东边四五个宫女太监手忙脚乱地围追堵截,小小一团的玄烨,嘻嘻哈哈地在其中穿梭。   福临皱眉,吴良辅忙赶过来问:“怎么回事,怎么把三阿哥带到乾清宫外来嬉闹?”   那几个人吓得不轻,忙道:“是、是三阿哥吵着要找佟嫔娘娘。”   福临缓步走过来,玄烨已经不跑来跑去了,仰望着渐渐走近他的父亲,而福临记得清清楚楚,这小东西昨天丢了手里的玩具,还踹了一脚,那脾气真是了不得。   他刚要开口训斥,玄烨忽然跑上来,抱着他的腿,仰着脑袋,高高兴兴地喊着:“阿玛、玛……”   小孩子,怎么还会记得昨天的事,可他记得自己的父亲是哪个人。   “抱、抱……”玄烨很会撒娇,小眼睛一笑就弯成月牙儿,十分可爱。   他有那样美貌的母亲,自然长得俊俏小脸蛋,相比之下,稍大一些的福全,就虎头虎脑,虽然可爱,比起弟弟来,少了些精致漂亮。   “长得都不像我啊。”福临碎碎念,弯腰把儿子抱起来,玄烨看着瘦小,分量还真不轻,福临也是好些日子没抱他了。   “找额娘,找……”玄烨委屈巴巴地向父亲表示,他要找额娘。   福临虎着脸说:“再不许抢哥哥的玩具,你是弟弟,要礼让哥哥,知道吗?”   玄烨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被阿玛帽子上的蓝宝石吸引,根本没理会福临的话,只管用小指头去抠那宝石。   福临也懒得再多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打交道,可如此一想,又觉得昨天实在委屈了元曦,她每天不是忙六宫之事,就是照顾太后,哪有什么功夫教养儿子,更何况,儿子本来就不是她养在身边的。   一路抱着玄烨到慈宁宫花园,福临累得不行,这小子还一门心思要抠他帽子上的宝石,把他放地下后,还撅着嘴老大不乐意,踮着脚伸着手,指着阿玛脑袋上的宝石。   “快去向皇祖母请安。”福临没耐心,拍拍儿子的屁股,指向里头,让他去找皇祖母。   玄烨这才分散了心思,看见了祖母,看见了额娘,摇摇晃晃地跑进去,太监宫女们也不会拦着小阿哥,人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他。   玄烨跑到玉儿跟前,扑通一下跪下,笨拙地磕个头,就爬起来往玉儿怀里钻,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坐了,好奇地看着台上。   玉儿满眼宠溺:“这小东西,还真不客气。”   七福晋在一旁笑道:“奶奶怀里,客气啥呢,三阿哥,是不是呀?”   福临走来,所有人都起身离席,待他向母亲行礼,玉儿便说:“皇上,一道坐下吧,你站着,人人都站起来了。”   他往台上看,编钟早已撤下了,这会儿京城里最火的艺人们,正一脸紧张地,准备给宫里的娘娘们变戏法。   福临看了眼一旁的葭音,她今日一袭白底蓝叶的宫袍,蓝线绣成的枝叶间,开着零星几朵粉色的花,不会太素,也绝不张扬,最衬她满身安宁的气息。   皇帝浮躁的心,平静了一大半,有时候他也会想,何必强求那么多,现在人在身边,一切安好,他急什么呢?“   台上精彩绝伦的变戏法,引得一片赞叹,陈嫔和宁嫔坐在后面,在她们的前头,与皇帝太后之间,还跟着惠妃、靖妃和几位亲王福晋。   她们在宫里的地位,就和这座次一样,一年一年节节后退。   “二阿哥今天不来?你说皇上怎么把三阿哥带来了?昨天分明还那么生气来着。”陈嫔轻声对宁嫔念叨,“我还没怎么见过太后搂着二阿哥享宴呢,慈宁宫如今偏心,都不带藏着掖着了。”   “二阿哥昨天玩累了,今天歇着呢。”宁嫔撑着一口气,傲然道,“三阿哥这样,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陈嫔笑道:“可不是嘛,枪打出头鸟。”   宁嫔默然不语,自顾自看台上的热闹。   从她们的座次再往后,是贵人、常在和答应们,如今福临虽称不得佳丽三千,东西六宫也已十分兴旺。   悦常在坐在一群人之间,目光直直地瞪着前方堂姐的背影,一样是姓董鄂氏,一样的家族里出来,她不缺美貌不缺才华,却和堂姐成了云泥之别。   董鄂葭音是天上的仙女,是皇帝的眼珠子,而她董鄂葭悦,仿佛宫墙边的一株野花,皇帝心血来潮,道一声秀气可爱,嫌了,就连根拔起或踩进泥土里。   心中正愤恨,忽然间,台上轰的一声巨响,吓得悦常在浑身紧绷。   这边只见台上烟火冲天,一只燎着火的鸽子蹦出来,直扑向贤妃的坐席,重重地摔在她的桌上,茶碗果碟摔了一地,鸽子的羽毛还在燃烧着。   福临一个箭步冲过去,将葭音护在身后,吴良辅冲上来,脱了袍子扑灭了明火,而台上,变戏法的艺人倒在地上,一只手上鲜血淋漓。   “快宣太医,快把人抬下去。”这一边,七福晋和苏麻喇护着太后、皇后和玄烨,元曦请太后立刻回宫,她见台上的人伤得那么重,便命小泉子立刻去找太医给人治伤。   但侍卫们冲上前,急着要护驾,要把那些戏法班子里的人都锁起来,可怜一群艺人们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知道,一定是被当做谋反的刺客了。   玉儿见福临在贤妃那边,问长问短,压根儿就没看一眼台上的光景。   她命七福晋和皇后抱着玄烨回慈宁宫去,自己走上来道:“哪里来什么刺客,我和皇帝不都好好的,先救人,他在流血。”   众侍卫怔住了,元曦便命小泉子他们去抬人。   一阵阵风过,除了还留存几分焦灼气息,园子里又恢复了清明太平。   这一班变戏法的艺人,是元曦托兄长找来的,敢拿人头担保他们老实可靠,她向太后再三保证,一定不是什么刺客逆贼。   玉儿还有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小事吓不着她,可是她想和皇帝商量,人家皇上,早就先送他的爱妃回承乾宫去了。   玉儿吩咐元曦:“明日照旧,我就想看看,这些老百姓的乐子。你和皇后商议,赶着天黑前,给散了的各家福晋送些安神汤去,告诉她们别害怕。至于宫里的,传句话就得了。”   元曦跪在地上,手指掐着泥土,太后对她的信任,足以她用生命来回报。   这件事若被追究,闹大了,或是被人诬陷栽赃,阿玛哥哥莫说官位难保,怕是命都要搭上。   “臣妾,谢太后隆恩。”元曦深深叩首。   “吃一堑长一智,将来再经手这样的事,要学会避嫌。”玉儿教元曦道,“这次的事,我说了算,你派人告诉你哥哥和父亲,不必惊慌。这个重阳节,我要高高兴兴地过,明天还在这里,就是点心叫他们换一换,做些咸口的来。”   元曦热泪盈眶,一面应着,一面就哽咽了。   玉儿嗔道:“没出息,赶紧起来,不许哭。” 第532章 凉透了,稀碎了   变戏法的艺人捡回一条命,但一只手废了,恐怕此生都不能再变戏法,对于赖以为生的人而言,只怕比死还痛苦。   元曦命石榴送去很多银两,不要他们班主为难那个人,自然这事儿,她相信哥哥之后会妥善处置。   不论如何,皇太后已经下旨,今日之事是意外,没有任何刺客逆贼之说,不要人心惶惶。   不过,那燎着火扑向贤妃的鸽子,也真是奇了,找谁不好非要落在贤妃的桌子上,于是人人都看见,皇帝为了护着他的爱妃,把皇太后、皇后和大大小小的妃嫔都撂下了。   悦常在很机灵,先是被突发的事儿吓得不轻,醒过神来就知道该做什么,急匆匆赶到承乾宫外徘徊,等着皇帝出来。   承乾宫里,葭音换好衣裳出来,见皇帝还在等她,忙道:“皇上,您不去问候一下太后和皇后娘娘吗?”   福临哦了一声:“她们都没事,不过,朕还是要去看看的。葭音,你可有伤了哪里?”   葭音垂眸摇头,应道:“臣妾一切安好,多谢皇上及时来挡住臣妾。皇上,臣妾随您一同去问候太后可好?”   “不忙,你先歇一歇,就算没有受伤,必定也受惊了,太后不会计较。”福临说着,将葭音搀扶到炕上坐了,温和地说,“你歇着,朕去去就来。”   葭音要起身相送,但见皇帝不让她动,也是无奈,目送着皇帝离去,她委实松了口气。   添香跑来跪在脚踏上,扶着小姐的膝盖道:“真没事儿吧?”   葭音颔首:“没事儿,一点没伤着,至于说害怕,那一瞬是慌张的,后来乱糟糟的也就记不得了。”   添香说:“皇上真是像天神一样,奴婢还傻眼没醒过神呢,皇上就冲过来护着您了,等奴婢回过神腿软地迈不动步子,皇上已经要送您回去了。到底是天子呀,这样淡定。”   “可是……”葭音眼中露出为难之色。   “奴婢知道。”聪明的小丫鬟说,“不论如何,上面还有太后,还有皇后在呢。”   葭音轻叹:“明日一早,我们先去慈宁宫问安吧。”   添香答应,但仍旧笑眯眯地说:“小姐,皇上真是把您整个儿捧在心里呢。”   葭音的心一颤,她记得清清楚楚,危险来临时,福临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面前,她完全可以相信,此生当有所依。   “小姐,您对皇上呢?”添香问。   葭音嫩红如樱的双唇微微一动,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承乾宫外,皇帝忧心忡忡地走出来,便见悦常在在墙根底下晃悠,见了皇帝就老老实实站在那里,走近了便屈膝行礼。   “你在这里做什么?”福临没好气地说,“都回各自的宫里去,不要再节外生枝。”   “奴才很担心贤妃娘娘。”悦常在柔弱如初生的小鹿般,眼眸盈盈含着泪光,倒也不曾哭,只是那般楚楚动人地问着,“皇上,娘娘可安好?”   福临的心情才松快了几分,想着旁人此刻不定怎么编排方才的事之下,他撂下亲娘皇后不管,只顾着葭音,也就悦常在这样的亲妹子,才会担心自家姐姐的安危。   “正好你来了,去陪陪娘娘。”福临道,“她必定受了惊吓。”   悦常在心中一定,忙应下:“奴才一定好好伺候娘娘。”   福临赶着去慈宁宫,没再说什么,便大步而去。   吴良辅跟在后头,向悦常在对个眼色,悦常在颔首致意,两个人心照不宣。   慈宁宫里,皇后因走得太急绊着了,别人都没事,就她把脚踝扭伤,这会儿巴尔娅正拿着泡过冰水的帕子给娘娘做冷敷。   皇后年纪虽小,但也不是娇滴滴的人儿,大大咧咧地说笑着,问那只燎了毛的鸽子还活着不,要不拿来烤了吃。   玉儿嗔道:“你要吃什么野味不容易,惦记人家赖以为生的家伙事儿可不成,不厚道。”   皇后冲巴尔娅吐了吐舌头,巴尔娅便说:“改天皇上带咱们去打猎就好了,太后娘娘,奴才好些日子没出宫了。”   玉儿见皇后的性情越来越好,虽然还不能有处惊不变的大气,但与后宫相处和睦,为人大方开朗,心想若一早就是她替代孟古青来该多好,之后的所有麻烦事儿都能免了。   虽说最终决定娶孟古青的是福临,但玉儿也有错,甚至姑姑也有错,她们到底还是在乎科尔沁,在乎吴克善那个无情但一心一意为了科尔沁的人。   玉儿没来由地吩咐苏麻喇:“入冬前,给吴克善他们送些补药去,他也上年纪了。”   慈宁宫门前,福临遇见了从花园归来的元曦,福临没好气地问她:“你不在太后身边?”   元曦道:“臣妾去查看花园里收拾得怎么样,明日还要安排几出戏。”   福临皱眉:“明天还看?再出什么事,如何了得?”   元曦垂眸不语,心里渐渐发凉。   福临又道:“明天别折腾了,就这样吧,散了。还有,你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乱七八糟,办得什么差?”   他说完,就往母亲的寝殿去,元曦站在门前,委屈得心中一阵绞痛,抬起脚要跟进去,却连一步都走不动,亏得石榴搀扶住了她。   石榴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皇帝一句关心的话没有也罢了,还满肚子火气冲着小姐来,要知道,她曾经也是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呀。   “石榴,我想回去了。”元曦心口疼得受不了,紧紧抓着石榴的手腕,“把乳母嬷嬷们留下,一会儿抱玄烨回来。”   石榴眼中含着泪:“小姐,别难受,咱们不稀罕。”   元曦苦笑,扶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回去,心里凉透了,也稀碎了。   慈宁宫里,玉儿安抚福临,叫他别放在心上,不过是一桩小事,就算真有刺客,先头那架势,刺客也近不得身。   她主动问:“贤妃伤着没有,叫太医仔细瞧瞧才好。”   福临猜不透额娘到底什么意思,但见殿内气氛极好,众人不着急不慌张,连皇后见了他都带着笑容,便也不愿多嘴说什么。   母亲问他的话,他都如实回答,同时也告罪:“儿子方才担心贤妃受伤,见额娘身边有人在,所以就疏忽了您,实在该死……”   玉儿笑道:“那鸽子若是冲着我来,你必定来挡在额娘身前了,额娘怎么会和你计较这些事,皇上只管把心放宽,都是一家子人,都平平安安才好。”   福临暗暗松了口气,他其实也后悔,刚才脑子一热,只顾得葭音,竟然撂下了母亲,母子之间自然什么话都能说,怕就怕额娘从此对葭音有了芥蒂。   “她有些受惊吓,一时情绪不稳定。”福临随口道,“待平静下来,必定来向您问安的。”   玉儿笑:“不拘这些礼数,你知道的,额娘从不在这上头做规矩。”   她一面说着,朝门外看了又看,迟迟不见元曦来,便直接对福临说:“明日还看戏,不然那些个福晋,不定要怎么在外头乱说话,而且我正在兴头上,好些日子没想这么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了。你明日若得闲,也来。”   福临愕然,他刚训斥了元曦,叫她明天别折腾。再细细想,她辛辛苦苦忙了那么久,到头来,没落到一句好话,连着两天都被自己训斥。   玉儿见皇帝眼神飘忽,待他离去后,苏麻喇才从门前打听到,佟嫔娘娘被皇上训斥,她已经先回景仁宫去了。   “爱的时候,连宫殿都能为她挪,什么规矩都不是规矩,一旦从眼珠子里抠出来,就横竖都看不惯,再也塞不回去了。”玉儿心疼极了,她是最能明白元曦痛苦的人,可她从前能不管不顾地离家出走,能发脾气,甚至和皇太极吵架翻脸,她能肆无忌惮地向所有人表现她的痛苦,可元曦只能藏在心里,只能一个人受着。   “格格,皇上是对事不对人,换一个人打理这次的事儿,皇上必定也说一样的话。”苏麻喇都不知道自己,在圆什么,说的毫无底气。   玉儿也懒得再提,只道:“把玄烨抱回去吧,他睡着了吗?好好送回去,告诉元曦,我这儿一切都好,不必她惦记,明日一切照旧,我还没尽兴呢。”   景仁宫里,一片寂静,元曦蜷缩在窗下,身上盖了半床毯子,目光怔怔地呆了好久,知道乳母将睡着的三阿哥送来,她才回过神。   “睡得真好,一路上抱来也没醒吗?”元曦看着儿子,露出温柔的笑容,对乳母说,“去歇着吧,我自己带他一会儿。”   儿子在怀里咕哝,小嘴巴噘着发出“嘬嘬”声,两岁半了还馋吃奶,醒着时人小鬼大,脾气也坏,偶尔叫人生气,睡着了,真是又香又软,怎么看都爱不够。   “石榴,你给家里捎信,过几天,我想请哥哥进宫一趟,额娘不必来,我暂时只想见哥哥。”元曦抬起头,眼中又有了光芒,“要哥哥顺便给他的大外甥,带些好玩儿的来。” 第533章 元曦怎么了?   这一日,悦常在在承乾宫里陪伴堂姐,直到日落前,乾清宫来人说皇帝就快移驾,她才匆匆离了。   葭音命小宫女将茶几收拾一番,她去镜子前整理仪容,添香捧着小镜子来,为小姐照一照后脑勺的发髻,摇头晃脑地说:“女为……悦己者容。”   “仪容端正,是每个妃嫔必须遵守的规矩。”葭音淡淡地说,“叫你正经念书不念,这样的话倒是学了满肚子。”   添香嘿嘿笑着,放下镜子,要去为皇帝准备些茶水,再看今日的时辰,估摸着皇帝恐怕要来用晚膳的,且有的忙碌。   但她走到后院,听见几个小宫女窃窃私语:“那个冬燕真是狗仗人势,幸好她不是跟着咱们娘娘的,不然还了得。”   另一个哼道:“她刚才使唤我们的架势,敢情要把自己当主子了。”   “你们说什么呢?”添香走来问,“方才出什么事了?”   大家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不过是添香能在这承乾宫里说了算,便纷纷向她告状,说悦常在的宫女冬燕,跑到承乾宫差遣起她们来。   还说冬燕平日里名声就坏,死命巴结吴总管,转过身就自以为是地对别人都颐指气使。   添香听了好些话,她也察觉到那个冬燕每次看见自己,都拿眼睛上上下下不怀好意地打量她,不和善也不亲切,好像老大不服气似的。   她回寝殿学给葭音听,葭音不以为然,淡漠地说:“在两处住着,也并不常见面,今日情况特殊,她才来的。其实我和葭悦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往后不叫她来便是了。”   “小姐,她们说,指不定悦常在心里嫉妒您,甚至恨您呢。”添香嘀咕道,“宫里人都说,悦常在早些时候得皇上喜欢,是因为……”   “添香。”葭音打断了婢女的话,肃然道,“这件事,苏麻喇姑姑早就对我说明过,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葭悦是葭悦,我是我。”   添香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心里对咸福宫那主仆俩,倒是越发不喜欢了。   要说起来,前头景仁宫的石榴才是好相处的人,什么都教她提醒她。   就说接驾伺候皇帝这上头的事儿,添香原本怕被其他宫女看不起她什么都不懂,没想到石榴好心来找她,告诉她该怎么做,连吴良辅都夸赞添香聪明机灵,却不知背后都是石榴的功劳。   她又想,石榴那么好,必然是佟嫔娘娘好,只可惜,自家小姐进宫后,把人家佟嫔娘娘的恩宠都抢走了。   她摇了摇头,这不该是她操心的事,人家石榴也没不待见她不是吗。   这会儿功夫,御膳房将各宫的晚膳都送来,景仁宫里有小阿哥在,玄烨有他自己的俸禄,自然比别处要更丰富些。   福临来的路上,正好遇见御膳房送膳,问吴良辅:“景仁宫摆宴了?”   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奇,吴良辅忙道:“皇上,现如今,三阿哥跟着佟嫔娘娘住了,小阿哥每日的分例,不论吃不吃,也一样要送去的。”   “朕忘了……”福临轻轻念了声,转身朝景仁宫走来,想着要去安抚一下元曦。   但刚走到门前,就传来元曦的声音:“玄烨,过来,你再跑额娘不客气了。”   福临站住脚,接着就听见宫女奶娘的笑声,孩子的笑声,后来玄烨像是被捉住了,哇哇尖叫着。   门前值守的太监看见皇帝,正要行礼,却见皇帝又转身离开了,一直走到外头右拐往后面去,显然就是去承乾宫。   院子里依然欢声笑语,小太监咽了咽唾沫,决心不打算说了,说了岂不是更叫人难过。   此刻,后宫各处都是用膳的时辰,咸福宫里,悦常在看着一桌饭菜,懒得动筷子。   虽说她地位低下,远不能和东六宫那两位比,但摆在桌上的饭菜,也足够她吃饱了。   自从太医说她太瘦不容易怀孩子,她便开始用力地吃饭,但那么久过去了,个子是比刚进宫时长了些,自然很快也就到不会再长的年纪。   像是那几年饿坏了身体,如今就算吃得再多,身材不胖也不瘦,一年到头都是这个样子,而之前又被皇帝宠幸过的几次,偏偏也没能怀上。   不过她倒是想得开,从今往后能好好吃饭,怎么都比饿着肚子强,像今天这样毫无胃口,实在少见。   冬燕说:“您再不吃,就凉了,再晚些,御膳房的人要来收碗碟了。”   悦常在摆摆手:“拿去吃吧,我今天不饿。”   冬燕问:“贤妃娘娘给您受气了?”   “那倒也不是,她是那种人吗?”悦常在离座,慵懒地托着腰,可惜太瘦的身体,做这个动作,肚子也挺不起来多少,她心心念念地怀个孩子,真不知几时才能如愿。   “您说这两天的事儿,贤妃和佟嫔,会不会结梁子?”冬燕轻声道,“奴婢听外头的话说,其他宫里的娘娘贵人们都高兴着呢,千载难逢的机会,看见佟嫔当众出丑。”   “她们瞎了还是聋了?”悦常在啧啧不已,嗤笑道,“也难怪一个个,都过得不容易,蠢东西。”   冬燕撇撇嘴:“听说皇上在慈宁宫前把佟嫔骂回去了,佟嫔路都走不稳了。”   悦常在摆弄手指上的戒指,冷冷地说:“皇太后,可也当众给佟佳氏把面子捧回去了,你说皇上大,还是皇太后大?”   “这……”   “她们该念叨的,不是佟嫔遭训斥,而是皇上护着贤妃,丢下太后和皇后不顾。”悦常在心中已经有了算计,“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第三天,慈宁宫前的花园里,依旧热闹,妃嫔们侍奉太后、皇后依序而坐,宫外的宗亲女眷们,能来的也都来了。   这里看不出任何昨天发生过意外的迹象,七福晋笑悠悠地说:“太后,真难得,三天都是晴天,老天爷知道咱们皇太后要看戏,可给脸了。”   玉儿嗔道:“你这话说的,上了年纪越发不尊重,该感谢老天爷恩赐晴天才是。”   她说着话,朝四下看了眼,今天主持一切的元曦,却没有列席,她的座次上空荡荡的,倒是玄烨早早被送来,和顺带着他和三公主在边上玩耍。   “元曦怎么了?”玉儿问苏麻喇,“身子不适?”   苏麻喇垂眸道:“天凉了,娘娘一贯贪凉不记得添衣裳,您是知道的。” 第534章 献艺   何止玉儿在意,人人都在议论,景仁宫今日为何不露面。   昨天元曦在慈宁宫门前被皇帝责备的事,慈宁宫的人虽然不会到处去说,可吴良辅并没有管束他手下的人。   这会子宫里的人早已都知道,自然就会猜测,是不是佟嫔脸上挂不住,又或是故意矫情,企图勾得皇帝心疼。   “现如今皇上另有了心尖上的人,她难再像从前那么顺意了,至少在皇帝跟前,吃不开了。”   坐席后头,陈嫔接过宫女剥好的女子,分了一半给身边的宁嫔,轻声道:“我若是你,就好好忍耐着,谁知道承乾宫将来会怎么样。”   宁嫔慢条斯理地吃着橘子,细思量陈嫔的话,她虽然没有明说,可意思很明确,对付了佟佳氏和三阿哥,回头承乾宫若生个儿子,她便是白忙一场。   所以要等一等,看看承乾宫能风光到怎样一个地步。   “我是无所谓的,皇上大概都想不起我这号人了。”陈嫔笑道,“妹妹你可别轻易放弃,早日晋升封妃,二阿哥才能子以母贵。”   宁嫔将自己面前的鸭油酥,端给陈嫔,陈嫔拣了块,只咬了一口就丢给身边的宫女,叹道:“今天的点心怎么都是咸口的,前两日的绿豆糕很清甜,我还没吃够呢。”   “太后喜欢咸口的点心。”宁嫔道,“咱们自然也要喜欢。”   陈嫔朝前头张望,见皇后跟前换下的点心盘子,也几乎没动过,那紫的发黑的大葡萄,倒是吃了半串,她笑道:“可不是嘛,连皇后都没得选。”   提起皇后,宁嫔心中一沉,除了承乾宫,还有坤宁宫呢,长春宫、启祥宫两位蒙古妃,她都给忘了。   她们年纪小,眼下不被皇帝看得上,但过几年必定要开始侍寝,毕竟是科尔沁送来生儿子的工具,她们生不出,就还会源源不断地送来。   宁嫔突然失去了斗志,她一己之力,想在宫中做些手脚,都是极其困难的事,还要对抗整个科尔沁?简直是痴人说梦。   身边的人,忽然幽幽道:“我听说咸福宫那位和你走得近?别怪我没提醒你,那是个人精。我是很看不惯她的,一股子妖媚劲。”   宁嫔欠身道:“多谢姐姐提醒,我也想明白了。”   这宫里,再不是她们刚来时那么简单了,明着暗着已经凝聚成几股势力,宁嫔除了福全,便一无所有,没有美貌没有恩宠,娘家更是指望不上。   她不能轻易地被董鄂葭悦说动,不能被她推在前头当枪使,她眼下只有保住福全平安长大,才是唯一的希望。   皇太后的眼睛,遍布天下,陈嫔都察觉到咸福宫和自己走得近,恐怕从悦常在第一次踏进翊坤宫的门起,慈宁宫就已经知道了。   宁嫔心里很明白,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皇太后。   前头响起鼓掌声,宁嫔和陈嫔也跟着拍了巴掌,只见苏麻喇从前头往后走,走到了董鄂葭悦的身边。   悦常在正在吃着回京城后就难得一见的香蕉,愣愣地看着苏麻喇,听她说完,便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东西。   “怎么了?”陈嫔张望了几眼,“皇太后怎么惦记起她了。”   不多久,便见宫女们在台上摆了圆凳,悦常在款款而上,冬燕在她身后,捧着琵琶,众人便明白,皇太后是想听一听,那会儿在乾清宫缭绕月余的琵琶声。   董鄂葭悦战战兢兢地向皇太后行礼后,抱起琵琶,手指拨弦,轻拢慢捻抹复挑,玉珠走盘的乐曲,便自园中散开。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玉儿看着台上的人,含笑念了一声,转身问边上的皇后,“是不是?”   皇后念书不多,毕竟小时候没被当做皇后来培养,上赶着送到京城来,连汉语都远不如她的姑姑孟古青利索,就更别说,能听得懂皇太后随便念的一句诗。   玉儿并不恼,她的目光,很自然地抬起来,看见了边上的董鄂氏。   葭音是听见太后念这句诗,才转过来的,刚好和皇太后对上眼,她没敢擅自避开,可皇太后的目光,莫名地让她心慌喘不过气。   玉儿意味深深地一笑,收回目光,继续欣赏悦常在的弹奏,董鄂葭悦倒也争气,顺顺当当弹奏完一曲,连一个音都没错。   “赏。”玉儿道,“难怪那时候,皇上爱听你弹琵琶,果然了得。”   悦常在叩首谢恩,可心里并不高兴,总觉得今天这一出怪怪的,平日里皇太后一年到头不见得能对她说上十句话,这是怎么了。   葭音的心,咚咚直跳,她记得很清楚,元曦对她说过,皇妃的尊贵不得在人前抚琴演奏,所以前日的编钟虽是贤妃指导,她自己并没有上场。   “董鄂家的姑娘,都是才女,我听苏麻喇说,贤妃娘家闺阁的窗下,摆着筝还是琴?”玉儿笑道,“带进宫了吗?”   葭音起身来,垂首道:“是筝,臣妾略学得一些皮毛,远不如悦常在的琵琶弹得好。”   七福晋在边上笑道:“贤妃娘娘必定谦虚了,早就听说娘娘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江南有名的才女,不知我们有没有这份荣幸,能听娘娘弹一曲。”   葭音明白,避无可避,躬身道:“太后娘娘,臣妾献丑了。”   这边厢,福临在乾清宫处理完了政务,听说慈宁宫前花园的热闹还没散去,便想来露个脸。   走到院子外头,听见有人弹筝,正想着这才是皇家宴会该有的余兴,昨天那些个变戏法都是什么玩意。怎么想到,走近了看,竟是葭音在台上抚琴。   “怎么回事?”福临问吴良辅,“谁安排的?”   吴良辅亦是一头雾水:“奴才只知道,一切都是佟嫔娘娘做主的。”   福临走到前头,向母亲问安,玉儿笑道:“皇上来得正好,没错过贤妃的献艺。”   “额娘,葭音她……”福临话说半截,目光扫过后头,六宫妃嫔外,都是宗亲女眷,老福晋有,年轻媳妇格格也有,他心里有些气不过。   “怎么了?”玉儿问,示意皇帝坐下,轻声道,“皇上,这样多好,贤妃一切安好,这些女眷们就不会去外头乱说了。” 第535章 是你?   皇太后在慈宁宫前的花园里看了三日的戏,合着,皇帝没有一天是高兴的。   不是嫌戏码不好,就是怨险些伤着葭音,再到今日,连他都还没能在承乾宫里好好听葭音抚琴一曲,这些七七八八不相干的女眷们,是凭什么。   “方才悦常在弹琵琶,瞧她小小的模样儿,也是有真本事,弹出几分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意境。”玉儿笑道,“那阵子皇上也很入迷吧。”   福临好生尴尬,僵硬地笑着:“原来,她们姐妹都献艺了?”   玉儿说:“怪我心血来潮,好在她们都争气,被我如此无理要求,还能气定神闲地演奏,不愧是皇上喜欢的人。”   福临心内五味杂陈,既想怨怼母亲“欺负”了葭音,可又说不出有底气的话,坐正了好好聆听葭音抚琴,就权当这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吧。   台上的人原本十分紧张,但十指触碰到琴弦,一下就踏实了,高山流水的音符悠扬在花园之中,一曲终了,园中静谧无声,像是人人都陶醉其中。   玉儿率先鼓掌,紧跟着众人都拍巴掌,便见美人儿起身行礼。   不过这一回,皇太后没有喊赏,没有像方才那样,把悦常在和先头那些戏子伶人们混为一谈。   葭音回到席中,再向皇帝行礼,福临那关切恋爱溢于言表:“今日起风了,你怎穿得单薄。”   后座的妃嫔们,听见这话,不由得纷纷侧目,嗤之以鼻。   之后是照常的戏码,有七福晋最喜欢的《八仙过海》,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福临这才知道,是后头演的戏班子,有一个人突然受伤不能上场,如此八仙凑不齐,紧赶慢赶从宫外调了人来,不得不空了那么大半个时辰。   皇太后好性儿,不予计较,但说干坐着没趣,想起悦常在的琵琶,便邀她上台演奏一曲,听着听着,聊起贤妃闺阁里的筝,众人一起哄,贤妃就当众献艺了。   可不论是什么缘故,福临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他心爱的女人,被当做戏子似的,在人前表演。   这日的戏散了,连着三天的热闹也终于结束了,自然昨天那场意外,也在太后的笑容里化解,皇太后说是意外,就是意外,谁也不得追究。   福临总觉得,他做决定的事,大臣们能说上几句,额娘能一票否决,没几件事是他真正能一人说了算的。   但是额娘就不一样了,她的话,从来都是一言九鼎。   而今日散场时,福临才发现元曦不在席中,问及缘故,道是病了。   皇帝知道自己这两天对元曦态度不好,说的话重了些,可昨天还好端端的人,今天怎么说病就病了,无非是耍脾气闹性子,给他脸色看。   元曦一可怜,额娘自然就觉得自己亏待她,少不得迁怒于葭音。   “她早就学得精明乖觉,哪里还是当年的她?”福临冲吴良辅撂下这句话,气冲冲地回乾清宫去了。   这边厢,葭音倒是很当一回事,带着添香来景仁宫探望元曦,她对元曦病了的事深信不疑,而元曦是真的病了。   玄烨打出生第一天,就抱去阿哥所,虽然比起其他人能常常见到儿子,可真正带在身边吃喝睡觉,这还是头一回。   她白天忙,夜里还要伺候小祖宗,本也想让乳母带着让儿子自己在配殿里睡,可玄烨知道如今是跟着额娘过了,死缠烂打地要和母亲一道睡。   儿子的脾气大,一哭就没个停,元曦生怕惊动后头承乾宫,只有妥协了。   可这小祖宗,夜里睡觉哪有消停的,元曦连着两晚睡不踏实,再有积累的疲倦,今早起来就头疼欲裂,鼻塞咽痛,这副模样,哪里敢到御前去。   “今日一切顺利,太后皇后,还有皇上都很高兴。”葭音对元曦道,“你安心休养,早些好起来。”   元曦欠身致谢:“叫姐姐惦记我了,怪我没用。”   葭音摇头道:“说哪里的话,我今天听见慈宁宫的人,不知着急什么事儿,听得几句说,平日里不都是佟嫔娘娘管着?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可猜想那里已经离不开你,再加上六宫里的事,你实在辛苦了。”   元曦笑道:“姐姐说这话,倒是渐渐把自己当宫里的一份子了,我起初总觉得,你对一切都很淡漠呢。”   “是吗?”葭音浅笑,“我只是……这么一说。”   “姐姐贵为贤妃,本该是协助皇后娘娘料理六宫之事。”元曦道,“姐姐若是乐意……”   葭音忙推辞:“我什么也不懂,元曦,你的心意,我知道。”   元曦含笑:“知道了,不勉强,姐姐只管一心一意照顾好皇上,还有你自己。”   说话的功夫,添香进门来,向二位主子福了福,便在葭音耳边低语了几句,葭音脸色稍稍变化,向元曦道:“我先回去了。”   她没说什么缘故,可元曦猜了七八分,等葭音离开后,喊来小泉子问,果然,是皇帝过去承乾宫了。   “只怕皇上不知道娘娘您病着。”小泉子也不晓得自己在为谁说话,心里一团的乱,“娘娘,您歇着,反正眼下皇上也不能来看您。”   元曦默默地喝着汤药,一句话都不说。   是她运气不好,连病都病得这么尴尬,不怪皇帝要疑心,这也是他一贯的脾气。   承乾宫里,福临见了葭音,便没好气地说:“今日再议逃人法,那些老东西,言辞之间仿佛朕这个皇帝十分窝囊,他们非要加重处罚力度,无异于火上浇油,必定造成更多的汉民动荡。今日之祸,将来就是朕之过,他们当然无所谓。”   葭音冷静地劝说:“皇上不要急躁,老臣们始终是为了捍卫八旗制度,无法顺服于皇上对中央集权的改革,皇上这条路很难走,可只要您走下去,一定能走出去。”   福临一恍惚,想起了年少时,额娘对他说过几乎一样的话。   那时候,额娘就告诉他,满洲八旗制度这一套完全搬到现在的大清来,是不管用的,额娘要她把皇权收紧在自己的手里,额娘还说过,这条路,她会守护自己走下去……   “皇上?”葭音谨慎地问,“臣妾是否说错了什么?”   “没有……”福临摇头,背过了身去。   葭音便也不再说话,转身去为皇帝侍弄茶水,忽然听福临在她身后道:“从今往后,不论在什么场合,不论是谁邀请你,都不要再献艺,哪怕仅仅在慈宁宫,都不成。太后也好,皇后也罢,任何人,都不许。”   葭音转身,垂首恭听皇帝的话,可福临却怒了:“你不是朕的奴才,不要总这样唯唯诺诺,葭音,在你眼里,朕到底是什么人?”   葭音茫然地抬起双眼,眼前的人浮躁极了,仿佛能看见心火从他的胸膛里燎出来。   “皇上若是为了逃人法动怒,臣妾该说的已经说了。”葭音垂眸,平静地回应,“皇上若是为了今日臣妾献艺动怒,请皇上息怒,臣妾会谨记您的话,再没有下一次。但是今日,太后很高兴,不是皆大欢喜吗?”   福临连连摇头:“你是有多傻,被人欺负了,还傻乎乎地为人家说话?第一天唱什么宠妃误国来讽刺你,第二天差点烧伤你,今天又把你当、当……”   “皇上,是臣妾向元曦妹妹推荐的《沉香亭》。”葭音冷静地说,“那是时下百姓们最喜欢的戏,杨氏一族耽误李家皇朝是事实,可与臣妾什么相干?臣妾并不觉得自己被讽刺了。”   福临怔然:“是你?” 第536章 帝妃交心   福临满心以为,母亲不喜欢葭音,又或是为了元曦出头,才处处找机会,故意讽刺贬低葭音。   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那出戏和母亲元曦皆无关,昨日发生的也是意外,而今天、今天……   “总之,不许你再在承乾宫以外的地方弹你的筝。”福临硬撑着一口气,“朕不喜欢。”   “是。”董鄂葭音毫无条件地答应了。   福临心里却更别扭,浮躁地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甩出一句:“你对朕,是不是除了服从,再没有别的感情?你是不是打心眼里,憎恨朕?”   葭音不急不躁,安宁地回应:“皇上,在臣妾对您生出感情之前,除了服从,臣妾还能做什么呢?”   什么叫……生出感情?   福临的咽喉,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张大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时至今日,他付出的全是一厢情愿?   “你再说一遍?”福临怒然,“董鄂葭音,你再说一遍?”   葭音屈膝跪在地上,屋子里静谧无声,伴君如伴虎,是这个意思吗?   福临曾经问过孟古青,想不想回科尔沁,他可以送她走,但孟古青不愿意。   那个时候每天乱糟糟的,福临感觉不到什么,现在有了对比,有了时间冷静地想一想,有一件事,福临能明确地肯定。   孟古青爱他,那个暴躁凶戾、横行霸道、无法无天的女人,在乎他。   “朕……到底喜欢你什么呢,好像水中月镜中花。”福临无力而悲伤地说,“朕实在是糊涂了,朕这辈子,怎么会有顺心的事呢,上辈子一定做错了很多事,才落得这个下场。”   福临很疲倦,从内殿走出来,可是走到殿门前,突然就不动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苦笑着,看外面的光景。   葭音起身,站在屋子里,看见他落寞的身影,就这样过了很久,吴良辅在不远处,实在是没胆子靠近。   眼看着天色渐暗,眼下的天气太阳一落山就会变得十分寒冷,葭音走到榻边,取来皇帝刚换下的罩袍,走到身后,为福临披在身上。   福临回眸,看见她,苦涩地一笑:“葭音,你只是在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真正的戏台不是园子里那座临时搭建的,而是承乾宫,对吗?”   葭音在他身边坐下,说:“可是要装作很喜欢皇上,并不是什么难事。”   福临心头微微一热:“你想说什么,只管说。”   葭音把心豁出去了,但她的性情气息,一直这样的安宁,天生就极少会有情绪激动的时候,也不怪福临见多了,会误会她对自己清冷无情。   “臣妾现在,会不习惯皇上不在身边的夜晚。”葭音说,“没想到,习惯一件事,是那么简单容易。”   “朕不在的时候?”福临眼中有了光芒。   “至少曾经,我并不希望和他同眠,他病着,不得不分床睡,分房睡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葭音说,“但是对皇上,不会这样想,半夜醒来看见空荡荡的另一边时,会期待明晚能和皇上在一起。”   “葭音?”   “皇上所期待的儿女情长到底是什么样,臣妾真的不知道。”葭音垂眸,眼眶微微湿润,“可是皇上对我所有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福临握起了她的手,手是冰凉的,立刻就勾起了他的心疼。   葭音坦率地说:“被东莪格格威胁后,我怕得魂不守舍,不知道接下来的人生到底该怎么过,进了宫该如何面对这里的一切。可是苏麻喇姑姑解开了我的心结,让我不再害怕。之后经历种种,与皇上相遇相谈,虽然还不能生出什么炙热的深情绝恋,至少我不再抵触进宫这件事,也不再害怕恐惧。”   “可朕总是看见你一脸茫然。”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皇上的感情,才能不在您的眼中看见失望。”葭音坦然道,“每天和皇上,都像在互相猜谜,皇上也累了对吗?”   “累极了,脑袋里乱糟糟,心里却空荡荡。”福临捂着葭音的手,“可是听你说完这些,朕踏实了好些。”   “皇上,这五年对我而言,一切都像是昨天发生的,想起任何事,都会难过。”葭音说,“对不起,臣妾还无法回应您的爱意,实在辜负了。”   “夏日里听你说,怀念幼年时光,朕特地去盛京把你额娘栽种的树木挪到承乾宫。”福临说,“可换来的是你的眼泪,不是喜极而泣,就是由心而发的悲伤,那一刻,朕真的觉得自己很无奈,朕从来没见你笑过。”   “皇上,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福临搂过葭音,“朕也说不清楚,到底喜欢你什么,可现在我们说这般话,朕的心里敞亮多了,舒坦极了。好歹,不是朕一厢情愿,你在努力地接受和回应,我们需要的是时间。”   葭音垂眸不语,一如往常的模样,可福临不会再误会是她的清冷,他终于明白,实在是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会沉默。   相比之下,元曦截然相反,她的脑筋稍稍一转,就能说出让自己五脏六腑都熨帖舒坦的话语,福临喜欢去景仁宫,贪恋的就是这种被捧着哄着的包容。   可他凭什么贪恋这种包容,不正是因为,元曦把他放在心上。   “朕要去看看元曦。”福临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朕自己,这五年你在外面漂泊时,是她在宫里暖着朕的心。可是朕得到你,就把她忘了,这几日,动不动冲着她发脾气。”   “是。”葭音安心了,与皇帝互相搀扶站起来,为皇帝将罩袍穿上,一粒一粒仔细地系上扣子,而后道,“皇上,天凉了,您要多穿些。”   福临摸着被自己焐热的手,心里好受极了:“你先用晚膳,不要等。”   葭音福身:“是,皇上慢走。”   吴良辅在边上,偷偷看了半天,虽然离得远,听不见帝妃说什么,可他能拿捏皇帝身上的气息,心里明白,这多半是没事儿了。   要说,福临今天,本就要对自己的感情绝望了,此刻心满意足地离开,大步往景仁宫来。   可这一边,却叫他吃了闭门羹。   只有石榴跪在殿门外,殿门紧闭:“皇上,三阿哥今晚留在慈宁宫了,娘娘她是风寒,怕传染给三阿哥。此刻喝了药,已经睡熟了,娘娘吩咐过,就算是皇上来了,也请皇上恕罪,不得不请您回去,娘娘她累极了,只要好好睡两天就没事,多谢皇上惦记着。天凉了,也请皇上小心冷暖。”   福临皱着眉头,转身走到了窗下,里头灯火俱灭,什么动静也没有,反而是院子里的灯火,将皇帝的身影映照在窗棂上。   元曦默默无声地看着他的身影,将身上的被子蜷缩紧,她病的真不是时候,真不是时候啊。 第537章 元曦的心怀,比你广阔   窗棂上的身影晃动,像是要离开,元曦才松了口气,却听见石榴的声音,恳求着:“皇上,娘娘睡着了,皇上……”   福临则是责备她:“你这么嚷嚷,她才要醒了,朕就是看一眼。”   元曦迅速躺下,盖上被子背对着外头,很快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到了身后才停下。   福临的手伸过来,摸到了元曦发烫的额头,她虽未高热,可也发着低烧,浑身酸痛无力,她知道外头一定有无数的人说她装病,运气不好,实在认了。   “叫你别太辛苦。”福临轻声念叨着,为元曦掖了掖被子,之后又叹了一声,才离去。   元曦一动不动,生怕皇帝杀个回马枪,直到石榴来告诉她,皇上离开了。   紧绷的身体,这才松弛下来,元曦说:“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石榴很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子,皇上都来了。”   元曦道:“那又如何,他还是会走的。”   “可……”石榴没忍心再说下去,难道还有比小姐更难过的人吗。   元曦闭上眼睛,让自己好好安睡,她要有强健的体魄,来守护所有她所爱的人,包括皇帝。   承乾宫里,皇帝这么快就回来,让葭音有些不安,得知元曦已经睡着了,她也只能作罢。   福临命御膳房不必传膳,只在承乾宫简单吃两口,更要紧的是,他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葭音说。   提起昨日变戏法的意外,福临说到了他年幼时遭遇刺客,说多铎逼宫时他被吴良辅扛起来就跑,福临多喝了两杯酒,仰面倒在炕上,眼眶都红了。   葭音过来,为皇帝盖上半身毯子,福临握过她的手:“真好,葭音,你终于到朕的身边了。”   “可惜臣妾不能让您满意。”葭音道,“皇上,对不起。”   “你这样坦率,朕反而觉得高兴,不然这承乾宫,真就成了你的牢笼,朕则成了罪人。”福临说,“葭音,不要说对不起。”   葭音用丝帕,轻轻擦去皇帝额头的细汗:“皇上,臣妾过得很好。”   夜色渐深,玉儿站在寝殿门前,听完太医院的禀告,叮嘱他们仔细医药,好生照顾佟嫔,又吩咐苏麻喇:“叫她安心养着,宫里的事自然有人操心。”   回过身来,则禁不住又叹:“起先还以为你是编的,以为那孩子,在和皇帝玩心眼。”   苏麻喇说:“佟嫔娘娘自然有这个本事和皇上玩心眼,可她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娘娘可不屑。”   “是啊。”玉儿歪着脑袋想啊想,苦笑道,“苏麻喇,我从前是怎么和皇太极闹的?”   苏麻喇说:“最激烈的一次,就是您要去赫图阿拉,不管不顾地往外冲,皇上把您抓回去反锁了门,关了一整天,再后来去问您到底想怎么样,您还是说,要去赫图阿拉。”   “呵……”玉儿对过去的自己,实在无话可说。   “还有啊,在猎场篝火晚宴上,一巴掌把扎鲁特氏打倒在地上,赛音诺颜氏怀着孩子,你要抽人家的嘴巴还是脚底板来着?您甚至对着皇上大喊大叫,说他毁了您的人生。”苏麻喇说着说着就摇头,“主子,先帝爷,到底为什么纵着您?”   玉儿眼圈一红,咽喉哽咽,背过苏麻喇走开:“我怎么知道。”   隔天上午,皇帝下朝后,就来向母亲请安,说连看三天的戏必然累了,要额娘好好休息。   玉儿嗔笑:“额娘还没老呢,皇上多虑了。”   福临道:“元曦她……就病了。”   玉儿向苏麻喇递眼色,苏麻喇便把其他宫女都带下去了,她这才对儿子说:“你是不是以为,元曦在对你耍性子?给你脸色看,故意闹一场病,好博得你可怜。是不是以为,她在和葭音争宠?”   福临站了起来,垂首道:“额娘,说实话,有过那一瞬的念头。可又想,这宫里再没有比元曦更在乎朕的人,朕单单这么想,便委屈了她。”   玉儿欣慰道:“皇上能冷静看待,真是很了不起,原本皇帝对后宫恩威并重,一碗水端平就是了,他们不过是伺候你的人,也是皇上真把几个人放在心上,才会有纠葛有矛盾。能想通,就好了。”   “额娘近来,对儿子很有耐心。”福临忍不住道,“这几天,朕上蹿下跳地急躁,您也没翻脸。”   玉儿哼了声:“原来你还知道啊?”   福临无奈地笑:“儿子当然是知道的。”   玉儿说:“可是皇上今日看着,心情好多了。”   福临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他们终于屈服了,额娘,朕决意要减轻逃人法的惩罚力度,改善奴役制度。”   玉儿颔首,夸赞道:“皇上的坚持是对的,老臣们虽然有他们的道理,可他们已经老了走不动了,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大清有多大。”   苏麻喇站在屏风外听了半刻,难得见这母子俩如此和谐,不禁松了口气,出门来吩咐手底下的小宫女,去探望佟嫔娘娘。   而屋子里,话题又绕回了元曦的身上,福临尴尬地询问母亲,他该如何再葭音和元曦之间找到平衡,他并没有为了葭音,就丢开元曦。   类似的问题,当年福临也来问过,那会儿他还喜欢着孟古青呢,玉儿这辈子遇见过的男人,比起寻常女子要多得多,交情有深有浅,真正有纠葛的,虽然只有皇太极和多尔衮,但也见识过好些人的“情”。   范文程为了心爱小妾,不惜反抗旗主,险些丧命;吴三桂把陈圆圆当借口,反得名正言顺;洪承畴好色,对自己的臣服暧昧不清;还有岳乐那小子,见一个爱一个,还自称每一个都是真爱。   就算多尔衮又如何,不是照样能和不过是容貌相似几分的女人做-爱,还生下了东莪。   在这个允许男人一妻多妾的世道里,他们早已经爱得“坦荡荡”,却还不断地追求者,当事人和旁观者的肯定。   真是,无耻极了。   玉儿心里是这么想,但当然不至于说儿子无耻,这是世道和皇位赋予他的权利,是他命好。   “元曦曾对我说,她过世的祖母提到过,女人家年纪小的时候傻乎乎,那是天真可爱。”玉儿说,“有了经历,上了年纪之后,还自以为天真可爱的,那就是真的傻了。”   福临垂眸道:“所以,元曦不再是五年前的元曦了,额娘,都是我不好。”   玉儿道:“你可以不得已地忽略她,但别委屈她,这就足够了。别有那么多的负担,元曦的心怀,怕是比你还广阔些。”   福临躬身答应:“是。”   九月后半程,元曦都在景仁宫里养病,宫里的事,自然有慈宁宫撑着,少了她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太后发话,要她把身体养好,进了冬天再听她咳嗽,景仁宫的奴才通通打板子。   元曦知道太后不是吓唬人的,为了不让石榴她们挨打,她也要老老实实养病,急就急在,病着不能召见家人,她盼着能早日见到哥哥。   而这大半个月里,宫里一切安好,最惹人瞩目的是,贤妃被皇帝允许白天进入乾清宫。   没见过的人,不知他们在乾清宫里做些什么,听那里的小太监宫女传出来的话,说贤妃娘娘,是帮着皇帝整理奏折。   这一股风,自然也吹到紫禁城外头,如今鄂硕升了内大臣,地位显赫,膝下的儿子费扬古渐渐长大,很快也会成为栋梁,自然将是他来继承董鄂家族。   于是,就有人看不惯了,几乎是一夜之间,京城大街小巷都在传说,贤妃干预朝政,帮着皇帝批阅奏章,发回各处的折子,笔迹都是娟秀绵软的。   大臣们纷纷递折子来,景运门值房里,吴良辅也为难极了,那些位高权重的老臣老亲王,他也不是轻易敢得罪的。   九月末的早朝,说罢各地税赋、南方反贼,还有日本朝鲜蒙古西藏的大事小事,福临正准备散了,忽然有人问皇帝,为何允许后妃进入乾清宫,并干预朝政。   福临茫然地看着他们:“谁说的?” 第538章 皇贵妃   底下一张张脸上,仿佛写着:明摆着的事,还用说吗?   是啊,此时此刻,葭音正在偏殿暖阁里,为他将批阅好的奏折分门别类,做的,不过是但凡识字的小太监小宫女都会干的活儿。   对于朝政,他们偶尔会有商量,但葭音只谈她的看法,更多是劝自己冷静,从未企图要指点江山。   “先帝暮年,身体每况愈下,但仍勤于朝政,不误国事。”福临转身来,负手而立,漠然看着阶下之人,“朕彼时年幼无知,不能为先帝分忧。入关后,朕两度前往盛京祭祖,见了一些宗亲长辈和宫中故人,得知当年之事,内心感慨。”   殿中一片寂静,只见福临走下来,穿梭在众臣之间。   他们有高大壮硕的武将,如鳌拜之流;也有精明的文臣,中等身材不及福临的个头。   纵是武将,如今盛世太平,少不得中年发福,又或是索尼这般,精明得连脸都瘦得凹下去。   “各位都是朕和大清的股肱之臣,朝政的中流砥柱,或战功赫赫或文采博学惊天下。”福临淡淡一笑,“你们,难道害怕一个弱女子,抵得过千军万马朝堂政治,能颠覆一个国家?”   众人皆沉默不语,好不容易有个骨头硬的,强行说:“皇上,臣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提醒皇上以国为重,是臣等的职责和使命。”   “先帝病弱时,不愿耽误朝政,但朝廷之事,岂能轻易假手他人。”福临冷然道,“彼时皇太后一心为先帝分忧,又不愿招惹类似你们这些人的口舌是非,只能委曲求全,堂堂皇妃佯装成宫女,伺候在先帝左右。这件事,知道的人,往前站一步。”   气氛紧张,但渐渐有人挪动了脚步,索尼鳌拜等,都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福临道:“历朝历代,多少太后垂帘听政,乃至把持朝政,然到如今顺治十三年,大清入关十二载,皇太后可曾干涉过朝政,你们看不见吗?今秋颁布的《内则衍义》,亦明令禁止后妃干涉朝政,各位大臣都曾传阅,也是朕盖了章的,你们可还记得?”   “是……”众人应道。   “贤妃在乾清宫,不过是伺候笔墨,从未干涉朝政,各位若好奇,现在去看一眼如何?”福临问。   众人不敢抬头,也一时没人吭声。   福临再道:“外头的人谣传,你们就信了,他们连乾清宫的门宽几尺高几仗都不知道,胡言乱语的话,你们就信了?偏偏……不信朕的话!”   大臣们纷纷跪倒,自然本就不是人人都反对这件事,见皇帝动怒,纷纷说这点小事,请皇帝息怒,他们必当肃清谣言,还贤妃清白。   “贤妃自有清白,何须你们来还?”福临转身道,“不仅是朕,往后代代帝王,后妃皆可入乾清宫侍奉笔墨,但绝不能干预朝政,这件事,就从朕这里开始。”   众臣俯首称是,福临又道:“太后当年的委屈,随着先帝而去,太后亦不愿再提起。但朕于心不忍,今次既然提起来,朕要上太后尊号,以表太后对大清之功,着礼部建奉先殿,供奉每一代帝后神龛。”   众人山呼万岁,福临负手而去,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眸冷冷一笑:“想来,你们是觉得贤妃身份低微,配不上这乾清宫的庄重。既然如此,朕加封董鄂氏为皇贵妃,礼部草拟诏书,三日内呈于朕过目。”   大臣们一个个抬起头,惊愕地看着皇帝。   贤妃八月下旬进宫,到如今不过月余,堪堪几十天的功夫,就从妃跃升为皇贵妃。想来内宫之中,除了几位科尔沁的蒙古妃之外,满洲八旗女子中,唯有董鄂氏是进宫就封妃。   更何况,她还是个寡妇。   但大臣们,都不能拿寡妇说事儿,一则满人本就不忌讳,再则先帝最宠爱的宸妃,就是二十六岁来嫁的寡居之人。再如何不满,也不能戳先帝的脊梁骨。   随着朝会散去,皇帝要册封董鄂氏为皇贵妃的消息,迅速散开,彼时元曦大病初愈,到慈宁宫请安问候,陪伴太后在佛堂诵经,正坐得腿脚发麻、瞌睡连连,忽然听得这消息,顿时困意全消。   玉儿轻轻一叹:“皇贵妃啊。”   苏麻喇一脸尴尬:“是,皇贵妃。”   玉儿道:“皇上要不要,将她姨母的封号,借来一用?”   佛堂中,安宁无声,许久,玉儿问:“元曦,你知道历朝历代,有哪些皇贵妃吗?”   元曦欠身道:“太后,皇贵妃这个称号,从明朝才开始,往前并没有这个封号。”   “可不是吗,人家都知道,要把皇后和妃嫔区分开。”玉儿要起身,元曦忙来搀扶,结果倒是玉儿没什么,元曦因为腿麻,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你啊。”玉儿笑了,伸手拉起孩子,“元曦,你想要那样的封号吗?”   元曦摇头:“只要能伺候太后,臣妾有没有封号名分都无所谓。”   “那皇上呢?”玉儿问,“你病了的那天,皇上去景仁宫看你,你为什么闭门不见?”   元曦松开手,退后几步跪下道:“太后,臣妾能说实话吗?”   玉儿颔首:“说吧。”   元曦早就想清楚了,平静地说:“一时拥有注定会失去的东西,患得患失忐忑不安,不如永远都不要来得太平踏实。”   玉儿蹙眉,内心沉重不已,又欣慰于元曦的冷静。   元曦道:“眼下,皇上对臣妾,不过是一时愧疚一时怜爱,过了一阵,天下太平,臣妾很自然地又要靠边站。凭什么呢?倘若是臣妾装病耍性子换来的,也罢了,可偏偏不是,臣妾更不稀罕。”   元曦叩首,恳求道:“太后,请允许臣妾永远侍奉在您的左右,哪怕失去帝王恩宠,也能仰仗您的庇护。臣妾不愿做个可怜人,不愿被后宫妃嫔乃至奴才们欺负到头上。”   “你这孩子,要什么,不要什么一贯都清楚得很。”玉儿道,“这点小事,我能不依你吗,起来吧。”   元曦眼中含泪,紧紧咬着唇,玉儿捧起孩子的手,轻轻抚摸那细嫩的肌肤,安抚道:“你若真能拿得起放得下,反是你的造化,还记得我说过吗,这天下可不是只有儿女情长值得稀罕,女人家在世,难道就图个男人的心?可笑至极。”   “是。”元曦神情坚定,“太后,臣妾放下了。”   玉儿道:“但放下的,是你的心,面上大可不必如此强硬,皇帝对你的好,你照单全收,他想不起来的,你就别计较。你说呢?”   元曦老实地说:“太后,只怕臣妾装不来,或是装得久了,心更累。”   玉儿笑道:“不用装,你别撵他,就是了。”   说到撵人,曾经是皇帝和元曦之间的乐事,那会儿元曦还在角落里住着呢。   那时候的她,那么胆小,那么傻,把福临看做是天,她曾说过再也不会撵皇帝,到头来,还是辜负了。   “额娘……”此时,玄烨从外头跑来,他可好些日子没见过母亲了,脸上还带着熟睡时压出的印子,身上热乎乎的,就往元曦怀里钻。   “玄烨,这些日子,在慈宁宫乖不乖?”元曦蹲下来,为儿子整理衣衫,“今晚跟额娘回景仁宫去住,好不好?”   玄烨笑得眼眉弯弯,额娘给穿戴好了,他便来拉祖母的手,嚷嚷着饿了,要皇祖母一道去吃早点。   可是才走出门,就有门外的太监来通报,说几位亲贵大臣要见皇太后,还有留在京城的科尔沁王公。   玉儿蹙眉:“这才多会儿,他们就来了?”   苏麻喇在边上道:“只怕是为了皇贵妃一事。”   玉儿懒得理会:“你去打发吧,他们怎么什么事都要管,闲得慌。”   元曦抱着玄烨,仿佛没听见这些话似的,其实她心里明白,太后必定更明白,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皇贵妃就取代了皇后。毕竟就算在明朝,皇贵妃也常常是用来册封新后的跳板。 第539章 别生朕的气   皇帝当庭宣布要册封贤妃董鄂氏为皇贵妃,那就绝不是开玩笑的事。   皇贵妃位同副后,持金册金宝,地位显赫,在明朝,除了几位格外得宠的妃子被册封为皇贵妃外,大部分则是为了封后做准备。   明朝这才过去多少年,那会儿的事,还在老百姓之间流传。   而当今皇帝,当初大婚两年就废了皇后,这次贤妃进宫才一个月,即册封皇贵妃,谁都觉得,皇帝是在为将来封后做准备。   坤宁宫里,新皇后呆呆地坐在明窗下,病愈的元曦前来向皇后请安谢恩,她淡淡一笑,请元曦起身。   宫女们来奉茶,皇后的人与元曦都熟,也知道佟嫔是一贯帮着皇后的,便问元曦:“佟主子可知道了,皇上要册封承乾宫为皇贵妃的事?”   元曦颔首,接过茶,皇后撵她们道:“下去吧,别多话,告诉他们都别多嘴。”   宫女们撇撇嘴,也是不满皇后太软弱,可也实在没法子。   “其实……是太后要臣妾来向娘娘传句话,请娘娘放心,绝不会有人动摇您的皇后之位。”元曦捧着茶水,恭敬地说,“臣妾也会一心一意,守护娘娘。”   皇后眼中含泪,苦笑道:“其实我在来北京的路上就想好了,只怕早晚是要被废了的,姑姑她那么美,都没能留住皇上的心,我这样样貌平平的,又有什么资格。他若要废了我,我别无他求,只希望皇上能把我送回科尔沁,对外人就说我死了好了。”   元曦放下茶杯,跪下道:“娘娘,您千万别这么想,还有太后娘娘在呢。更何况,惠妃娘娘和靖妃娘娘,是您的妹妹和侄女,她们还要您来守护。”   皇后摇头:“我连自己都保不住,怎么守护她们呢。”   元曦说:“娘娘,您不信太后吗?”   皇后抿着唇,眼泪颤颤地滚落下来,她自己拿丝帕擦去后,嗓音沙哑地说:“到时候,一个要废我,一个要保我,母子俩天崩地裂,我就罪孽深重了。”   这话说的,元曦的心也凉了半截,她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而到时候,她和她的玄烨,又该如何自处?   不论如何,好说歹说地把皇后哄平静下来,元曦嗓子发干,只想回景仁宫可以毫不顾忌地大口大口喝水。   辞别皇后,从坤宁宫侧门出来,见太监宫女正往承乾宫送东西,不知道皇帝又赏赐了什么,据小泉子说,这光景在承乾宫几乎天天能见着。   她带着自己的人回去,就快走到景仁宫门前,忽然听见皇帝的声音,在后头喊她:“元曦。”   元曦的心一颤,调整情绪,转身来,笑盈盈地看着皇帝。   福临大步朝她走来,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说:“这次苦头大了,瘦了不少。”   元曦笑道:“这下入冬后,天天涮锅子吃,也不怕胖了。”   福临道:“嘴巴贫也罢了,身体可不许胡闹,昨天朝鲜送来些野山参,他们自诩是极好的,朕叫他们拿些来给你,泡茶喝。”   元曦不以为然地说:“咱们东北的大人参,不比他们强吗?臣妾不稀罕,皇上留着打发别人好了。”   福临嗔道:“要拿几件好东西到你眼前来显摆,还真不容易,佟图赖恨不得把佟家的金山银山都给你搬来吧。”   元曦一如往日般,嬉笑开朗,不提那三日看戏的误会委屈,不提这半个多月卧榻休养的清苦。   正如她那夜不见皇帝,是不想要皇帝的施舍,不想要让皇帝觉得自己可怜,她继续好好扮演她的“宠妃”,让皇帝觉得省心安逸,以此来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分量。   而在福临眼中,元曦爱穿鲜艳明媚的衣衫,与承乾宫的清素淡雅,仿佛冰与火的不同。更让他欣慰的事,再没有人,比元曦更懂事,更叫他心里舒坦。   自然,愧疚也是有的。   此刻元曦笑着请旨,说想见见家兄,福临一口答应:“往后不必过问朕,大大方方地让他们进宫,你觉得不妥当,就去和皇后说一声。”   元曦谢恩,目光朝皇帝方才来的地方看了眼,那些人没有跟过来,还在那儿等着,显而易见,皇帝是要往后面去。   “皇上,太后命臣妾回景仁宫歇中觉,说要再悠着些养上一个月,皇上,臣妾就不留您喝茶了。”元曦笑着就往后退了两步,故意做出撵人的手势,“皇上赶紧走吧。”   福临睨她一眼,可心里明白,元曦聪明。   他从不反感元曦的聪明,正如曾经也不讨厌孟古青的精明一样,只是孟古青的精明把他们的关系逼入了绝路,而元曦,永远都捧着他。   他也会担心,有一天,元曦再也不愿捧着他,那必定不会是元曦的过错,而是他不好。   福临径直往门里去,元曦赶紧追过来,皱着眉头不满地看着皇帝,福临却一笑:“别生朕的气,元曦,别生朕的气。”   在坚强的心,终有柔软之处,何况元曦放下了对帝王恩宠和感情的痴恋,她并没有放下福临呀。   她忍不住眼圈微红,福临带着她进门,避开宫女太监的目光,将人儿搂在怀中,轻轻抚摸她的背脊。   “都是朕不好,委屈你误会你,拿你来撒气。”福临说,“元曦,别生气了,好不好?”   可是,来不及了,这样的怀抱,这样的哄人的话,甚至这份感情,元曦觉得自己都要不起了。   她可以装作很感动,但不能自欺欺人,守着最后这点恩情,做好一个“宠妃”该有的样子,才能真正地保证,她和皇帝的“长长久久”。   “那我睡着了,皇上就离了吧。”元曦眼角还噙着泪,鼻尖通红,软绵绵的声音楚楚可怜,“等臣妾养回了精神和体力,再伺候您。”   福临答应,捧着她的脸颊说:“是朕欺负你了。”   元曦笑着摇头,扭动了一下,把脸埋在皇帝的胸膛前:“那也不是人人,都能被你欺负的呀。”   承乾宫里,葭音先一步回来,福临原说是要来一起用膳的,她换了衣服后命添香张罗,不久却听吴良辅的小徒弟来禀告,说是皇上在景仁宫坐会儿,一时不知几时才来。   她松了口气,添香也松了口气,小声对她说:“奴婢可担心了,皇上要是真的让佟嫔娘娘失宠,佟嫔娘娘如果因妒生恨,会不会对付咱们呐。佟嫔娘娘那么精明聪明的人,我们可对付不来啊。”   葭音恼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再不许了,就算你怀疑别的人,也不该怀疑元曦。” 第540章 与皇帝为敌   添香怯然道:“奴婢并没有恶意,也是为了小姐。夫人再三叮嘱过,深宫险恶,您心软耳朵软,怕被人欺负,要奴婢一定好好伺候您的。”   葭音明白继母是好意,可她不论如何也不会将元曦视作需要防备警惕的人,就算元曦恨她,也没什么不对,本就是她亏欠元曦在先。   “小姐,若是五年前,您和佟嫔娘娘一道进宫,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添香笑道,“大概,您也生小阿哥啦。”   葭音不言语,添香还兴奋着:“他们说,您册封皇贵妃,会有盛大的册封典礼,要做新的朝服,吴总管已经知会尚衣监的人开始准备了。”   “这件事,不要再提起。”葭音道,“你去过告诉他们,不要在外面显摆,总之……在外头都要低调谨慎些。”   添香哦了一声,知道小姐的脾气,不大情愿地走开,想了想又回来说:“小姐,您该不会,求皇上别册封吧?”   葭音蹙眉不语,摆手要她退下。   她心里有些乱,短短一个月,从妃晋升为皇贵妃,虽说大清后宫体制尚未真正完善,但她估摸着,中间应该还有贵妃一位,早在盛京皇宫里,就有贵妃,贵太妃也还活着。   而她,直接越过了。   这样的光芒万丈,在后宫或许只是几句酸言醋语,到了前朝,就不简单了。   阿玛升了内大臣,再往上就该封侯封爵,如此看来,只怕也是早晚的事。这一切建立再她与皇帝的“恩爱”中的荣耀,能光辉到几时。为了维护家族,维护阿玛和费扬古,她就必须在宫里过得好。   葭音无奈地揪紧了手中的丝帕,这一次恐怕,她也只能顺从了。   景仁宫里,元曦“睡着了”,福临陪了她好一会儿,但心里还惦记着册封皇贵妃的事,要去和葭音商量,此刻叮嘱石榴好生照顾她家主子,便匆匆离去。   小泉子和石榴一起到门前相送,小泉子说:“这一年真是漫长啊,发生了那么多事,东六宫的风水是真的好,当年嘲笑咱们主子被丢在角落里的人,现在眼巴巴地都想挪过来住吧。”   石榴掸一掸身上的灰尘,不屑地一笑:“不是风水好,是人好,两处换一换,结果还会是一样的。”   屋子里,根本就没睡着的元曦起身了,回想方才被皇帝拥抱的感觉,果然并没有让她生出什么幸福甜蜜的温暖,相反,更凄凉更无奈。   “小姐,您没睡着?”   “你去一趟坤宁宫,告诉皇后,我要请哥哥进宫,皇上若点头,明天就让哥哥进宫。”元曦吩咐道,“只要哥哥来就好。”   紫禁城外,佟府里很快就得到消息,夜里一家子人聚着商议,道是虽然元曦刚刚病愈,一家人都想去看一眼,但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   万一皇帝册封皇贵妃的事遭阻挠,岂不是有人要怀疑,是景仁宫在捣鬼。   佟图赖抽着烟,叫佟夫人很不耐烦,命婢女撤了去。   佟图赖砸吧了几下嘴,也没敢惹夫人生气,喝了两口茶说:“国纲进宫,太扎眼,又是男眷。不如,让儿媳妇去吧。”   佟国纲道:“只怕她说不清楚一些话,元曦在月初就想见我,必然有要紧的事。”   佟夫人再三思量,把心一横道:“儿子,明日你就去,别管什么皇贵妃不皇贵妃了,这真要册封不成,那也必定是科尔沁不答应,担心皇贵妃威胁皇后,岂是咱们能左右。”   佟图赖叹道:“真是想不到啊,皇帝竟然爱得这么深。鄂硕说他自从贤妃进宫,就日夜不得安宁,他说怕自己的女儿,承受不起这么大的福分。怪他自己早年不开窍,耽误了一切。”   “那日见他,气色很不好。”佟夫人道,“竟是不如在南方时有精神。”   佟图赖还是馋几口烟,浑身不自在,伸懒腰说道:“那时候山高皇帝远,如今在皇城根下,皇帝眼皮子底下的日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一夜,家人都不安,不知元曦找他们究竟什么事,按说平日里书信往来,或是派人传话并不难,非要让佟国纲进宫,也不知那孩子图什么。   翌日,佟国纲到神武门领牌子,等待佟嫔召见,便见好些人都等着太后的接见,最显眼的就是几位留在京城的蒙古大臣。   来接佟国纲的是小泉子,他一路领着大公子避开宫里的女眷,迅速到了景仁宫。   然而从北边过来,少不得要路过承乾宫,佟国纲只管低头走路,没往那边看,倒是小泉子说:“公子,不碍事,贤妃娘娘每天上午都在乾清宫里,遇不上的。”   佟国纲颔首不言语,只等进了景仁宫的门,才抬起头。   “玄烨,你看谁来了?”忽然听得妹妹的声音,佟国纲转身来。   只见妹妹带着三阿哥从东配殿出来,蹲在玄烨的身边,指着自己说:“玄烨,这是大舅舅,你认不认得?”   佟国纲见过外甥的次数,大抵两只手能数得过来,两岁半的孩子,如何能认得什么舅舅,但是额娘说是舅舅,玄烨就喊舅舅,看见高高大大威猛无比的人,乐颠颠地就跑过来了。   “臣叩见佟嫔娘娘,叩见三阿哥。”佟国纲向妹妹和外甥行礼。   “哥,你抱抱玄烨。”元曦笑道,“让玄烨好好认认你。”   佟国纲应诺,俯身抱起外甥,玄烨在他怀里,越发显得娇小,可是被举高的三阿哥高兴极了,元曦走来问:“玄烨,喜不喜欢舅舅?”   玄烨点头,仔细地盯着舅舅看,伸手摸摸他的脸,笑得眼眉弯弯。   “三阿哥像你小时候。”佟国纲说,“像极了。”   “要是个女娃娃就好了,将来像我一样好看,皇太后一定更喜欢。”元曦笑着说,但笑容渐渐消失,甚至有些沉重,“还……省去好些麻烦。”   佟国纲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眼,元曦叫他别紧张,兄妹俩进门去,国纲问道:“曦儿,是不是有要紧的事?”   元曦却摇头,笑道:“我让哥哥给玄烨带好玩的,你忘了吧?”   国纲道:“家里担心了一夜,把这事儿就忘了。”   石榴来上茶,笑道:“都怪小姐神神叨叨的,大少爷,小姐没事儿,就是想请您进宫,和三阿哥熟悉熟悉。”   国纲怔然,看了看怀里,正研究他的官府的玄烨,再看看妹妹。   元曦说:“我想要玄烨,从小就和舅舅亲,往后哥哥每个月进宫一趟,不做别的事,就陪玄烨玩儿,让他好好记得你。等国维长大后,也要国维进宫,让玄烨从小就知道,舅舅好。”   国纲命石榴将三阿哥抱走,严肃地看着妹妹:“曦儿,你是不是想?”   元曦垂眸道:“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哥哥不必想我在图什么,横竖咱们是分不开的。”   “曦儿,外头都在传说,皇上很可能会再度废后,立贤妃为后。”佟国纲道,“你怎么看待?”   元曦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半夜里等待哥哥给她送大肘子的傻姑娘了,她很冷静地对哥哥说:“我必须保住皇后,以皇上的脾气,科尔沁就是送来再多的女子,皇上也不会要和他们生儿育女。但皇后喜爱玄烨,将来,必定会将玄烨视若己出。”   佟国纲越来越紧张,他意识到,元曦要争什么。   可妹妹看起来很平静,并没有被欲望吞噬,元曦笑道:“哥哥别紧张,我心里有分寸,如今玄烨那么小,谁知道他自己将来,能不能有出息。”   佟国纲不得不提醒妹妹:“承乾宫一旦有子嗣,你最好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不然就是和皇上为敌。”   此刻,慈宁宫里,福临和几位蒙古大臣们,都在皇太后的跟前。   他们来求见皇太后,希望皇上能收回成命,哪怕降一级,暂时先册封贵妃,也好过一步登天,直接封皇贵妃。   福临冷冷地问他们:“对你们的皇后,这么没信心吗?”   玉儿失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便道:“你们先退下,我和皇上单独谈谈。” 第541章 太后施压   太后发话,无人敢不从,苏麻喇将他们带下去,福临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们离开,但深知不能糊弄母亲,收敛了神情来,听额娘的示下。   玉儿好脾气地说:“皇上,哪怕等上一年呢?这才一个月,大臣们担心,百姓们好奇,皇上何必将贤妃推在风口浪尖?”   福临见母亲好生劝他,也坦率地说:“那一日,见他们又来干涉儿臣的私事,心里实在气不过。想到八月里回盛京,又见尼满和宝清,听他们说了阿玛过世前两年的事,知道额娘有多不容易,恨恼他们动不动就说什么内宫干政,当年委屈额娘不得不扮作宫女,如今又来找葭音的麻烦。“   “可是,这与册封贤妃,有必然的联系吗?”玉儿依旧耐着性子。   “不瞒额娘说,是儿臣一时冲动,张口就来了。”福临极力向母亲解释,“额娘,他们是担心葭音威胁皇后,可是儿臣根本没想过这样的事,当真没想过。”   “你没想过,额娘是信的,新皇后虽然年轻,尚显不出母仪天下的大气,可她性情好能与后宫和睦,挑不出一点错。纵然皇上不喜欢她,这样的人位正中宫,至少不会给皇上添麻烦。”玉儿神情郑重地对儿子说,“莫说皇上无心动摇中宫,就算有心,又或是科尔沁嫌她没得生养要换人,但凡我还在,就决不允许。”   “……是。”福临应的,少了几分底气,但也不得不低头。   玉儿不去计较儿子的那点小心思,努力温和语气:“福临,不要怪额娘说话不好听,额娘想护着皇后的心,与为你护着贤妃的心本是一样的。你宠爱贤妃,要将世上一切的好都给她的心,额娘也能理解。可凡事要悠着点,是不是?”   福临不甚情愿地点了点头,轻声咕哝了一句什么,见母亲不追问,他自己按耐不住,主动道:“可是额娘,这话我当着群臣的面说了,索尼鳌拜他们也都在,难道要我出尔反尔?我连自己的家务事,都不能为自己做主吗?”   玉儿心里早就做好准备,福临好面子,他都夸下海口的事,如何能收得回来,她只能从中挽回一些皇后的安稳,确定福临没有动摇中宫的意思,就足够了。   “是啊,皇上当一言九鼎,连内宫之事都要看人脸色,如何杀伐决断,威服天下。”玉儿道,“这件事,就照皇上的意思去办,不过……”   福临刚刚高兴了几分,听见“不过”二字,心头又一紧,忙问:“额娘,不过什么?”   玉儿道:“贤妃她,答应了?”   福临竟是欣然道:“她自然答应了,她那样好的性情,什么事都听儿臣的。”   玉儿心中冷笑,面上波澜不惊,反过来劝慰福临:“册封典礼不急于一时,那就真显得皇帝跟谁赌气似的。慢慢筹措,皇上也不愿委屈了贤妃,是不是?”   福临对母亲的态度将信将疑,但与其说怀疑母亲,不如说是他自己不自信。   那一日好好地谈论朝政,突然就来则问他允许妃嫔大白天在乾清宫伺候的事,他心头的火蹭的一下被点燃,冲动之下做的决定,终究少了几分底气。   母子俩算是好好商量了,命苏麻喇再将几个蒙古人带上来,这一回请福临回避,好生对他们说,绝不会有人动摇皇后的地位。   众人见皇太后默认了这件事,知道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有等哪一天皇帝又心血来潮要废后时,再豁出性命来阻止方好。   他们要离开时,玉儿冷声道:“告诉吴克善,科尔沁离京城那么远,他若想把手伸进紫禁城的后宫,就别怪我不客气。他不信任我,我自然也就不能再相信他。”   “是、是……”众人战战兢兢地答应,皇太后果然睿智英明,总能看着眼门前的事,想到很久很久以后。   他们退下后,苏麻喇来告诉玉儿,佟府的大公子进宫了,在景仁宫里陪三阿哥玩耍。兄妹俩乐呵呵的,大大方方地在院子里,也不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图谋什么的样子。   “知道了。”玉儿没有多问,反是吩咐苏麻喇,“贤妃要册封皇贵妃了,你以我的名义,到鄂硕府上送赏,送什么东西,你自己看着办吧,不必过问我。”   “格格?”苏麻喇谨慎,“您这是,要为皇上撑腰吗?”   “我只是想让鄂硕夫妇,进宫谢恩。”玉儿冷色道,“我想当面问问他们,是怎么教女儿的。”   苏麻喇心头一紧,她若没算错,太后是打算给鄂硕施压,好以此影响贤妃,倘若这件事贤妃执意不从,皇上或许能收回成命。可是……   “格格,您不怕皇上追根溯源的,又找到您这儿?”   “他要怪我,有一百种法子怪我,我什么都不做,也会是我的错。”玉儿的心早已冷了半截,“要不就是不敢怪我,他只是憋着罢了。反正都是一样的结果,我总不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哪怕敲打敲打那个糊涂的董鄂氏,也好过由着他们无法无天。”   苏麻喇不敢再劝,立时退下去准备赏赐之物,但隔了两天后,才送去鄂硕府上,这也是她努力为了缓和皇帝和太后的矛盾,唯一能做的事了。   果然,收到太后赏赐的鄂硕和继夫人,立刻就请旨进宫谢恩,太后这儿安排了两天后见面,还特地告诉福临,让他安排贤妃与父母团聚。   至于朝廷上,还真是见太后下赏,揣摩着慈宁宫已经答应了,他们就不必再废话。说来说去,这本是皇帝的家务事,只要不是册封皇后,本不该他们多嘴。   福临因此很高兴,满心以为,这一回额娘是站在他的身边。   然而鄂硕和继夫人,却在慈宁宫遭到了太后的呵斥。   继夫人好歹还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玉儿责备她道:“就算是继母,她也叫你一声额娘,你都教了孩子些什么,过去你们王府里,都是这么没规矩的?”   继夫人吓得不轻,脑袋一片空白,战战兢兢地仰望着太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麻喇来请二位起身,说太后并不要他们罚跪,一家人说说话而已,就算语气着急了,也是有的。   “你们的女儿,模样好性情好,聪慧懂事有才气,进宫一个多月,无人不夸赞。”玉儿说,“我也很喜欢她,可她有个怪毛病,就是对皇上百依百顺到了,毫无原则立场的地步。她还有没有身为皇妃的自觉,就不说皇妃,她有没有身为你们的女儿的自觉。她就不想想,她把自己放在烈火上烧,对你们而言也是煎熬,她舍得吗?”   二人低头不语,哪里还有什么能反驳的。   玉儿叹道:“我原以为,那孩子处处低调,不愿展露光芒,偏偏面对皇上一而再地将她推上风口浪尖,连一个不字都不会说。”   皇太后背过身去,冷然道:“现在我倒是要怀疑,她是真的谦虚低调,还是仅仅在人前做戏,人后唯利是图。”   鄂硕的心,几乎要撑破胸膛,畏惧太后,亦可怜女儿,唯有道:“太后,能否让臣,见一见贤妃娘娘。就算这次的事,无法挽回,臣也会好好对娘娘说,劝娘娘她往后,要学着、学着……拒绝皇上。”   玉儿不言语,故意等了半晌,才道:“你们父女去说说话吧。”又命继夫人留下,说是新得了两块蜀锦,要送给她。   鄂硕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路来到承乾宫,葭音早已在门前等候,见了阿玛,高兴极了,看着父亲向自己行礼,忍了又忍,赶紧让添香去搀扶。   “阿玛,您瘦了好多,气色怎么这样差?”葭音心疼极了,忧心忡忡地看着父亲,“朝务太繁忙了是吗,回到京城必然紧张,阿玛,您若、若不想再忙,女儿能向皇上说一声,允许您回家休养。”   鄂硕摆摆手,吩咐添香去守着外头,开门见山地问女儿:“葭音,你老实告诉阿玛,是不是你求皇上,册封你为皇贵妃的?”   “阿玛……”葭音一脸茫然,但似乎明白了什么,垂下眼帘道,“阿玛,女儿是那样的人吗,您还不知道吗?”   鄂硕急道:“那你为什么,不拒绝皇上,你该劝一劝才是啊。”   葭音的性子,极少有发急的时候,依然不急不缓地说:“皇上的个性,倘若女儿拒绝他,我很担心会因此牵连您和家人。阿玛,我不是不想拒绝,我是想保护你们。”   鄂硕摇头:“傻孩子,那你也要看是什么事,皇贵妃的地位,威胁着中宫的存在,你不知道吗?” 第542章 恭喜姐姐   面对父亲的焦虑,葭音依然能冷静,毕竟在她自己看来,这件事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父亲跟了先帝和多尔衮半辈子,然侍奉当今皇帝的十几年里,其实一直在南方,三两年面圣一次,不过是简简单单的述职,他一定不如京官们了解皇帝,甚至不如葭音自己。   “皇上的个性,我若拒绝,他必然生气,皇上就是想把世上一切的好都给我,万一迁怒你们。”葭音道,“阿玛,我想着,皇贵妃也算到头了,我知道您担心什么,可皇上若要册封我为皇后,这我一定会拒绝。”   “葭音啊……”鄂硕叹息。   “阿玛,是不是太后对您说了什么?”葭音怯然道,“太后动怒了吗?”   “没有的事,太后还特地给我和你继母送了赏赐,我们才今日进宫来谢恩。”鄂硕道,“方才在慈宁宫喝了茶,太后和你继母有些女人家的话要说,我就过来了。”   鄂硕知道女儿的个性,她会相信的。   回想这二十年来,他东奔西走的忙碌,发妻早故,继室对于葭音的教导,最多的竟然是和他们姐弟谈论朝政,人情世故上……鄂硕自愧,他自己也并不擅长。   “皇上也说,太后能答应,他很高兴。”葭音果然松了口气,“阿玛,我绝不会威胁皇后的地位,哪怕那一位自身出了什么事,我也不会让皇上将我扶持到中宫。大清的皇后,必须是科尔沁的格格,这我都知道。”   “话虽如此,可你也说了,皇上要把所有的好都给你,难保……”鄂硕摇头,“罢了罢了,你心里明白,阿玛就放心。不过啊,葭音,皇上对你的喜欢如此盛大隆重,你承受得起吗?”   葭音垂眸道:“受不受得起,都是这样了。”   鄂硕再露骨一些地问:“那……你喜欢上皇上了吗?”   葭音摇头,可立刻又止住,低垂眼眉,说不清道不明。   鄂硕无奈,便问女儿:“你考虑的这些事,都是为了我和你弟弟,那皇上呢?”   葭音愕然,这才抬起头,看着父亲。   一直以来,她只是单纯的,不希望他生气,仅此而已。   “葭音,放开心怀,试着和皇上培养感情,阿玛说过,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要把皇上真正放在你的心里。”   鄂硕循循善诱:“一味的顺从,早晚会让皇上感到空虚和不真实。当皇上感受到,你在为他着想,为他考虑时,他的感情才真正得到了回应。哪怕你无法对皇上用情,但试试看,凡事,先为了皇上的现在和将来考虑,哪怕是刻意的也好。”   “阿玛……”葭音像是懂了,可心里很不踏实。   “阿玛不懂什么儿女情长,但对待你的额娘和继母,还有她们对待阿玛,都是如此。”鄂硕也是绞尽脑汁来说,“最起码,夫妻之间,要能为对方着想不是吗?”   很快,就该是离宫的时间,父女俩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   苏麻喇送继夫人来与鄂硕大人汇合,恭恭敬敬态度亲切。   鄂硕请苏麻喇留步,见四下之人离得远,便轻声道:“请姑姑回禀太后,臣没有向贤妃娘娘传达太后的怒意,但这件事上,贤妃娘娘的确有过错,请太后多多包涵。”   苏麻喇和气地笑道:“哪里哪里,是大人多虑了。”   鄂硕摇头,继续道:“姑姑,贤妃幼年丧母,缺少人情世故的教养,她的心地是极好的,绝非弄权贪婪之人,鄂硕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贤妃娘娘绝不敢动摇中宫之位。”   “大人,您越说越严重了。”苏麻喇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太后赋予她的威严,“今日,不过是一家子人叙叙旧罢了。”   鄂硕忙道:“是、是……”   苏麻喇命小宫女上前,送上用布包着的锦盒:“里面有两支野山参,太后方才见大人气色不好,十分担心您的身体,还望大人保重。”   鄂硕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至少这一场折腾下来,他实在觉得精疲力竭。   “请姑姑代下官,向太后谢恩,向皇上谢恩。”鄂硕抱拳作揖,带着皇太后的赏赐,离去了。   眼下,世人只当鄂硕父女如何风光无限,却不知他们如履薄冰的艰难,倘若是生来就有野心的人,这些荣耀光芒,倒也要的坦荡荡了。   乾清宫里,福临一面忙于政务,一面担心太后见鄂硕夫妇有什么企图,吴良辅没能打听到细致的事,甚至没听说太后对鄂硕夫妇动怒,一句“一切相安”就想打发皇帝,福临怎么能信他。   吴良辅为难地说:“奴才,总不能编谎话,挑拨您和太后,或是贤妃娘娘和太后的关系。”   说话功夫,小太监跑来禀告,说贤妃娘娘去景仁宫了。   “知道了……”福临没好气,又叮嘱他们,“你们别盯得太紧,若吓着葭音,误会是朕监视她的话,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这边厢,葭音到景仁宫没坐多久,阿哥所就来人说,二阿哥想念弟弟,哭得可伤心,他们不能私下带二阿哥离开阿哥所,但是佟嫔娘娘可以带三阿哥回那里去。   元曦便问葭音:“姐姐,咱们不如去走走,就当松松筋骨。”   葭音欣然:“听说阿哥所外的银杏叶,很美,一直想去看看。”   “玄烨,我们去找哥哥。”元曦呼唤儿子,抱着玄烨,给他穿衣裳,可等元曦自己拾掇好了,儿子已经拉着姨母的手,催促额娘快一些。   被小小的孩子抓着手,葭音简直受宠若惊,也就这种时候,她的情绪会有较大的起伏,满脸的笑容,她那么美,笑起来,简直迷死人。   一行人往阿哥所来,福全早就在门口等,胖乎乎的小家伙一直撅着嘴,老远看到玄烨了,才高兴地跑来,喊着“弟弟、弟弟……”。   阿哥所的人见贤妃与佟嫔一道来,忙出门相迎,元曦道:“你们带着玩儿吧,我和贤妃娘娘去前头园子里转转。”   两人沿着花径小路,转到了阿哥所外的园子里,这里靠着东边的紫禁城宫墙,种满一排排银杏树,一到这个时节,满树金灿灿地探出城墙,越发显得皇家禁地是何等的金碧辉煌。   元曦想起了皇帝曾带着她,绕到紫禁城外,隔着护城河看角楼的秋色,再想想如今的光景,心中一阵酸楚。   她将目光转向葭音,树下美人,正兴致盎然地欣赏秋景,身姿窈窕,气息优雅,葭音姐姐,真是像从天上来的人。   “姐姐在南方,穿过汉人的衣衫吗?”元曦忽然道,“画像上那样的衣衫,长裙飘飘,轻纱如云般缠在臂膀上。”   葭音微微脸红:“穿过的。”   元曦说:“姐姐若打扮成那样,再演奏编钟,一定更合适。”   这本是不合规矩的事,汉人尚且要剃发易服,满人如何能穿汉人的衣衫。葭音不再细说,她向元曦走来,其实她找元曦,原是有话要说的。   可元曦却将话题一转,忽然说道:“那时候,姐姐还在萧家,悦常在她们选秀之前,皇上曾带着我去城里逛街,吃了好些东西,逛了大半天后,又去那边……”   她指着角楼的方向说:“隔着护城河,从外面看紫禁城里的银杏叶,可美可美了。”   葭音顺着元曦指的方向望过去,奈何殿阁楼宇重重阻隔,她想象不出那样的景致,而身边的人则说:“将来,皇上也会带姐姐去看吧。”   葭音心中很难过,她知道,元曦其实在对她说:将来,你不能和皇帝做这样的事。   而她难过的,不是不能和皇帝做这样的事,是姐妹情分,怕是早已所剩无几。   葭音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原本想问元曦,想和她商量的事,统统都咽下了。   “听说,皇贵妃的朝服式样,将类比皇后的凤袍略作添减,也是明黄色的。”元曦向葭音福身,含笑道:“恭喜姐姐,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葭音心如刀绞,不禁垂下眼眸,轻声问:“元曦,你心里恨我吗?” 第543章 身为皇贵妃,该有怎样的责任   元曦淡淡一笑:“那姐姐是想怎么样,拥有万丈光芒的同时,又过着和从前一样的生活吗?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姐姐一定懂。”   葭音无言以对,满目纠结地看着元曦。   元曦说:“又何必在我这里求一份心里的安慰,也许你是内心愧疚,可对于我而言,好像在被怜悯同情。”   葭音摇头:“元曦,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元曦含笑问:“那么,姐姐是要去对宫里每一个人,都说这句话,问她们恨不恨你?悦常在面前,你说了吗?”   葭音垂下眼眸,她多怀念五年前,单纯天真的两个人,在床上说着各自的心思。那时候的元曦,率真又可爱,她早早地就恋上了她如今的丈夫。   是啊,元曦是真心爱着皇帝,而她呢,到现在依然糊涂,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顺从他。   “皇上和姐姐直接到底怎么样,上天入地那都是你们二人的事,任何人都无权过问与干涉,皇上要册封姐姐为皇贵妃,我衷心道贺。”元曦踩过沙沙作响的落叶,背过葭音道,“我自然也会守护我和皇上的感情,不需要什么道歉或礼让,我更不会恨你。”   “元曦,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会让我万劫不复。”元曦转身,严肃地看着葭音,“听起来,像是我在欺负你,仗着进宫时日久,就自以为什么都懂,可事实如此。姐姐可知道,对于皇上而言,你的一声对不起,可以抹去我和他的五年光阴?”   葭音浑身紧绷,摇头道:“元曦,我……”   元曦走上前,四目相对,葭音姐姐的眼神是清澈的,她无辜又可怜,但世人不是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的柔弱善良,如果带来的是对别人的灾祸,那或许比十恶不赦更可怕。”元曦说,“因为连恨,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恨。”   葭音的心,被结结实实地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元曦撂完了狠话,心口也松快了,缓和神情,拉起葭音的手说:“我们,当然还能像从前那样好,可是往后,姐姐身为皇贵妃,该有怎样的责任,恕我僭越说这样的话,请你好好担当起来。”   葭音含泪道:“元曦……我该做什么?”   元曦说:“皇上对你的每一次优待,都请想一想,对于朝廷对于后宫会有什么影响。皇上请你去乾清宫侍奉笔墨时,你想过吗?”   葭音摇了摇头,元曦叹息:“姐姐可知道,在这宫里,妃嫔们甚至不敢从乾清宫门前过,你大概不知道,我每天都是从北边走很远的路,绕去慈宁宫的。看起来很做作很矫情,但一点一滴的分寸规矩,就是从这里头来的。我当然知道,姐姐是真的不懂,但在别人看来,就不是不懂,而是恃宠而骄,狂妄自大。”   葭音认认真真地听着,恨不得将每个字都刻进心里。   元曦说:“可这也不能怪你,毕竟姐姐和我不一样,我是额娘手把手教着宫里的规矩长大的,从摄政王倒台起,额娘就将我作为佟家东山再起的筹码,所幸我没有辜负她。而姐姐家中有弟弟,伯父渐渐年迈,你也一定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他的靠山吧。”   一番话,说道心坎里,葭音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又想起这是在宫里,慌忙擦去了。   元曦说:“那就要保护好自己啊,现下科尔沁的人,一定恨死你了,指不定还有其他人。从今往后,你要敬重皇后,哪怕只是为了做给科尔沁的人看。至于其他后宫呢,眼下还不成气候,可你也要多留个心眼。千万千万,保护好自己。”   葭音的心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她刚才真的以为,这段姐妹情到头了,可元曦终究是善良的,而她的善良,绝不会成为别人的灾难。   “一会儿皇上见到你眼睛红了,我怎么办?”元曦伸手,擦去葭音的泪水,“咱们都好好的。”   “嗯。”葭音如此答应着,却忍不住越来越伤心,所有的一切,都不受她的控制,面对皇帝莫名其妙的,盛大而隆重的爱意,她到底该怎么办。   哪怕他等一等,等到自己也怦然心动时,再让她拥有如此扎眼的光芒不成吗?世人又怎么能明白,她无处可逃,避无可避的无奈呢。   “娘娘,娘娘……”元曦正为葭音擦眼泪时,阿哥所的人火急火燎地跑来,小哥儿俩打架了,二阿哥把三阿哥的脸都抓花了。   元曦和葭音赶回阿哥所时,玄烨正站在院当中嚎啕大哭,哭得人心跳加速,火气上扬,反正元曦就是受不了玄烨爱哭的毛病,但凡他一哭,不管是谁的不是,玄烨只要不肯停,她就想动手了。   这上头,自然是葭音更温柔,抱着玄烨坐到一边,用沾了清水的帕子为玄烨清洁伤口,温柔地哄着他。   边上,福全正站在她的乳母身后,紧绷着脸低着脑袋,元曦走来,便见二公主跑到膝下,奶声奶气地说:“佟娘娘,是玄烨先打福全的,我看见了。”   元曦本就没打算责备福全,她又不是亲娘,地位也不比宁嫔高,犯不着做这种得罪人的事。   何况玄烨的脾气她知道,他不乐意了,就扯开嗓子哭,往往没什么了不起的事,看起来惊天动地的。   “臭弟弟,不理他。”元曦笑眯眯地对二阿哥说,“让佟娘娘看看,有没有伤了哪里?福全,玄烨打你哪儿了?”   二阿哥委屈巴巴地说:“玄烨打我的头,额娘说,不能打头,会笨的。”   “福全这么聪明,可比玄烨聪明多了,不会笨。”元曦给孩子揉一揉,为他将衣襟整理好,“福全是哥哥,哥哥就该教训弟弟,看他敢不敢不服。”   福全说:“皇祖母说,哥哥要爱护弟弟,佟娘娘,我以后不打玄烨了。”   元曦哄道:“二阿哥真是乖,那个臭弟弟,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就爱欺负哥哥。”又神神秘秘地说,“今天苏麻喇嬷嬷给皇祖母做了八宝鸭,可香可香了,咱们去吃好不好?不给玄烨吃。”   胖乎乎的二阿哥,立刻眼睛亮了,元曦起身来,吩咐乳母为二阿哥洗把脸,立刻送去慈宁宫。   葭音在边上抱着玄烨,想了想之后,吩咐道:“你们去请宁嫔,一道过去吧。”   元曦朝她看了眼,满眼嘉许之意,这句话,姐姐来说,可比她合适多了,传话的人也一定会讲清楚,是贤妃请宁嫔到慈宁宫去。这才是身在高位,该做的事。   福全去洗脸了,玄烨见哥哥走,从葭音怀里爬下来,屁颠屁颠地也要跟过去,俩孩子转身就忘了刚才的事,瞬间就和好了。   葭音说:“我们一起去吧,今日阿玛进宫谢恩了,我也该去谢恩才是的。”   元曦故意朝她的眼睛盯着看:“还好还好,等下拿脂粉遮一遮就成,不然若看出哭过了,还是别去的好,叫皇上撞见,我可怎么办。”   葭音软绵绵地说:“别取笑我。”   被俩孩子一闹腾,今日的不愉快,倒是都化解了。   玉儿见玄烨脸上花了,十分心疼,宁嫔得知是二阿哥抓的,惊恐不已,连连向太后告罪。   可玉儿也疼福全,那也是她的宝贝孙子,只能劝宁嫔:“小孩子打架,转身就忘,大人不要瞎搀和,别让他们真打伤了就好,他们好着呢。”   宁嫔面上什么都顺从,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冷眼见贤妃和佟嫔说说笑笑那么亲密,不久后皇后和巴尔娅福晋来了,她们也是一起的。   宁嫔后悔早些时候,她那为了掩藏自卑的清高孤傲,她更不该和悦常在或其他不得意的妃嫔混在一起,她必须和这些位高又得宠的人成为一体。   乾清宫那边,一直在意着后宫的动静,此刻得知慈宁宫里一团和气,福临一脸狐疑地看着吴良辅:“你没哄朕?”   吴良辅无奈:“皇上,要不您亲自去看看,太后娘娘可高兴了。”   福临摆手:“不去了,免得搅乱她们的兴致。”   他蹙眉沉思良久,很担心地问:“你的人,真的在阿哥所外的园子里,看见贤妃哭了?”   吴良辅一脸正经:“确实哭了,哭得可伤心了,可二位娘娘说了什么,实在听不见。”   福临握紧拳头:“没道理啊……”   这日夜里,因想看看葭音好不好,福临没允许任何人通报,且事先让吴良辅来告知说今晚不来。   他突然走进门,灯下的人尚未察觉,可福临竟然在葭音的脸上看见了笑容,简直不可思议。   皇帝心头一暖,问:“有什么高兴的事?” 第544章 她没有江山天下的胸怀   葭音乍然见皇帝,心中不免紧张,一时笑容便散了,再想要扬起嘴角,就不那么自然。   福临无奈,坐到炕桌对面说:“果然,和朕不相干,又或许,你以为朕今夜不过来了,所以高兴?”   葭音连连摇头,垂眸慢慢将针线收起来,起身道:“皇上稍坐,臣妾去为您倒茶。”   福临摆手:“夜里不喝了,朕想踏踏实实地睡一觉,早些安置吧。”   葭音命人来侍奉皇帝洗漱,她带着添香准备卧榻,待福临躺下,不知今天又伏案多少个时辰,他舒展筋骨,长长地舒了口气。   同枕而眠,福临侧身看着身边的人,葭音也转过来,看着他。   福临的手轻轻摸过她的脸颊,问道:“眼睛有些肿,你哭过了?今天鄂硕来见你,说了什么惹你伤心了,还是谁给你受了委屈。”   “皇上,册封皇贵妃的事,定下了吗?”葭音道。   “原来为了这件事?”福临心中立刻起疑,“是太后让鄂硕来向你施压了吗?”   葭音有些紧张:“皇上千万别误会,您若误会了,岂不是臣妾的罪过?”   福临忙道:“朕只是这么一说,你别紧张,别吓得将来都不敢和朕说话了。是朕不好,你慢慢说。”   葭音努力定下心,想着父亲的话,想着元曦的话,勇敢地说:“臣妾,是自己有些事,想要和皇上商量。”   福临见她主动,反而高兴了几分:“你说,朕听着。”   葭音松了口气,便道:“皇上是否还记得臣妾说过,想要和其他后宫一样的待遇,不要太惹眼不想特立独行。”   福临说:“朕向你解释过,那日是一时气急,脱口而出,再想要改,面子上就挂不住了。”   葭音颔首:“臣妾知道皇上不易,能成为大清第一位皇贵妃,惶恐之际,更知皇上隆恩厚爱,谁又会真正想要推辞。但是,臣妾是后宫之一,不论位份高低,都该以皇上为重,以后宫安宁为重,但愿皇上,能体谅臣妾的用心。”   这规规矩矩的话,在卧榻之上说,听着真是怪别扭的,本该更亲近些,说更亲昵的话才是。   可这是葭音的性情,福临了解,他多希望天下人也能知道,被册封皇贵妃的这个女人,是如此的好。   “朕知道了,你希望朕怎么做?同时晋封其他后宫?”福临问道,“又或是……”   葭音微微脸红,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中的羞怯:“比起晋封,或许,是请皇上雨露均沾来得更合适。臣妾进宫一个多月,您一直在承乾宫。”   “你要把朕,推到别人的床上去?”福临问。   “可……”葭音抿着唇,不知如何说才能听起来更婉转,少有的着急了,眼圈儿泛红,衬得一张美丽的脸蛋楚楚可怜。   福临凑过来,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故意道:“你不给个合适的说法,朕如何离开你?”   葭音伏在皇帝的胸前,福临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不安的情绪渐渐平稳,而福临问她:“你说过,不习惯朕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了,那你告诉朕心里话,把朕推走,你会难受吗?”   “会。”葭音不假思索地说,“臣妾想了一下午,担心您生气之外,自己同样很难受。”   “真的?”福临睁开眼,低头看着葭音。   葭音抬起头,四目相交,皇帝眼中的情意炙热而深切:“臣妾无法热烈地回应您的感情,可是臣妾是皇上的人,从今以后,臣妾的心里,也只有皇上一人。”   福临喜不自禁,爱不释手地捧着葭音的脸:“你说什么都好,朕都愿意听,不要担心,你的性情本就温柔安静,朕当然知道,朕怎么好强迫你。”   葭音说:“臣妾册封皇贵妃后,在整个大清的地位举足轻重,臣妾希望能担当起皇妃该有的责任,同时,臣妾也会悉心守护皇上的爱意。”   “朕知道。”   “两年前在灵堂守灵,以为就要这样过完一辈子,就算阿玛把我带回京城,对于前途也是一片茫然。”葭音含泪道,“皇上在这个时候出现,东莪格格让我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候除了害怕,根本不敢仔细地看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故。皇上,我一直这样冷冷清清,糊涂不懂事,让您生气了。”   福临意外极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在说这样的话,他连连摇头:“朕没有生气,从头到尾都是朕吓着你了。”   葭音说:“可是,臣妾已经不害怕了。”   福临小心翼翼地问:“葭音,就算你害怕,就算你厌恶朕,朕都只愿听你心里的话,不要委屈自己。”   葭音无奈地看着皇帝:“可是,要怎么才能证明,臣妾说的是心里话。”   福临说:“那以后,就多让朕看见你方才的笑容,但不是要你笑给朕看,是想你多些高兴的事,想你每天能开心一些。”   葭音从皇帝怀里离开,拿来方才在做的针线活,其实只是普通的小荷包,说是为了玄烨缝的。   “玄烨要?”福临笑问,“玄烨喜欢你吗?”   “三阿哥那么可爱,见人就笑。”葭音轻松地说起玄烨,嘴角不自觉地就上扬,“今天二阿哥和三阿哥打架,就是三阿哥看中二阿哥系在腰上的荷包,但二阿哥不给玩,说是乳娘给他缝的,可稀罕的。三阿哥急了,小哥儿俩争执起来,都哭了。臣妾答应给三阿哥也缝一个,皇上今晚要是不过来,就能缝好了。”   福临不以为然地说:“他能记得什么,明天就忘了,却辛苦你熬一夜。”手里把玩着荷包,又道,“玄烨这爱抢人东西的毛病,是要改一改才好,他还总爱哭,一哭所有人都围着他转,都是惯出来的。”   “三阿哥才多大呢,是喜欢哥哥才爱和哥哥闹呀。”葭音心疼玄烨,拿回荷包说,“皇上那会儿,比三阿哥大多了吧。”   福临怔了怔,才明白葭音是说他小时候发脾气打落葭音糖果的事,昔日的阴影,能成为如今一句云淡风轻的玩笑,对福临来说,本是最好的解脱。   见她把荷包放回去,便下榻追了过来,从后腰抱住了纤弱的人。   “皇上……”葭音顿时脸红。   “朕早就发现,你很喜欢小孩子。”福临说,“葭音,生自己的小阿哥好不好?”   葭音的心突突直跳,皇帝抱起她,直接放回榻上,满脸通红的人,怔怔地望着皇帝。   阿玛和元曦都说,她从来没有为皇帝考虑,其实不然,是她考虑的方向错了。   她没有江山天下的大胸怀,她一直想的是,眼前这个人能不能高兴。   然而,曾经大部分是为了安抚皇帝的情绪,但渐渐的那种敷衍越来越少。   阿玛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果然不假,纵然她无法爱的荡气回肠,可不得不承认,皇帝已经在她心里占了重要的位置。   “葭音,朕喜欢你。”福临说,“拥有了你,朕的人生,终于有意义了。要一直陪着我,陪朕一起看大清的江山,陪着完成这一世的帝王霸业。朕会做个勤勉英明的帝王,给你最安逸的人生。”   “皇上……”   福临亲吻葭音,从她滚烫的脸上拨开散碎的青丝:“葭音,朕要你快活的过完这一生。”   夜色深深,承乾宫里的灯火渐渐熄灭,吴良辅贴着门听了半天动静,只要一切安好,就万世太平。   他交班给手下的小太监,要赶紧去睡觉,不过自从前皇后被废,他已经很少三更半夜地跟着鸡飞狗跳,真真觉得寿命也能更长一些。   他往北走去自己的住处,黑灯瞎火的,突然有人在角落里叫他,吴良辅恼道:“什么人,大半夜的鬼鬼祟祟?”   “吴总管,是奴婢啊……”昏暗的灯火里,露出熟悉的脸,正是咸福宫悦常在手下的冬燕。 第545章 咱们佟家的人,不和人比惨   悦常在派冬燕找吴良辅,问的是册封皇贵妃一事,是否真的定下了。   吴良辅皮笑肉不笑地反问:“怎么着,皇上说话,还有不作数的时候?”   冬燕低眉顺眼地问:“吴总管,您看咱们家悦常在,有机会跟着水涨船高吗?”   吴良辅活动活动酸痛的腰肢,冷笑道:“姑娘,我劝你回去告诉悦常在一声,要明白自己的轻重,若是什么好处都落在董鄂家,这宫里还能太平吗?”   “您这话说的……”冬燕心里恼火,知道吴良辅贪得无厌,她们前前后后使了那么多的银子,都喂了狗了。   “回吧,往后谨慎些。”吴良辅眼珠子一番,趁黑在冬燕脸上摸了一把,吓得大姑娘连连后退。   他却阴笑着说:“悦常在能做皇贵妃的替身伺候皇上,也就能做皇贵妃的替身被人欺负,人家不敢拿承乾宫怎么着,一个不得宠的小常在,你说谁会在乎?”   冬燕被吴良辅吃了豆腐,恶心上了天,一句话都不想再说,等吴良辅走后,气冲冲地回到了咸福宫。   董鄂葭悦着急问她结果如何,冬燕却捂着脸大哭一场,谁知悦常在不以为然地说:“他一个阉人,摸两下怎么了?你得罪了他,我们都没好日子过,到时候,我可不管你。”   “小姐,您怎么能这样?”冬燕恨得咬牙切齿。   “你别嚷嚷,叫人听去了。”悦常在到门前去看了眼,回来说,“先这样吧,等我过几天,求她让额娘进宫来见我一回。她都是皇贵妃了,往后我找她办事更容易。”   “佟嫔她们,都是怀孕生子后才晋升的,吴总管说了,您想跟着水涨船高,除非大封六宫。”冬燕挖苦道,“不然,就别痴心妄想了。”   悦常在阴冷含笑:“我早说过了,她也要有这个命才好。”   且说这一晚,帝妃再次互诉衷肠,福临见葭音对他敞开心扉,什么烦恼愁绪都消散了,翌日早朝时,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整天神采飞扬。   彼此说好了,真要叫福临丢下葭音去雨露均沾,他做不到,往后除了初一十五定例到坤宁宫的日子,一个月里至少有十五天他要在承乾宫度过,自然不至于夜夜生欢,就算两个人说说话也好。   剩余的日子,福临自己会看着安排,他也不愿葭音成为众矢之的,不愿任何人在背后诅咒她怨怼她。   因钦天监测算,为太后上尊号和皇贵妃册封典礼的吉日在十二月,宫里便是不紧不慢地为此做准备,而说到的话,就要做到,刚好进入十月,福临好好地履行了他对葭音的承诺。   那些早就被皇帝丢到九霄云外的妃嫔们,一个个重新在夜里被接到了乾清宫,不论是伺候茶水,还是行云雨之欢,仿佛一夜之间,宫里的生活又回到了当年初初选秀后的光景。   皇帝早已不是昔日血气方刚的少年,样貌越发的英俊,性情也更温和,承受了雨露之恩的妃嫔们,那一颗颗死寂了的心,又再次复活了。   而福临派吴良辅在宫里散播消息,道是皇贵妃请求皇上要善待后宫,妃嫔们自然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人前人后地夸赞皇贵妃贤良淑德,就差将承乾宫捧上天去。   这一日中午,景仁宫里,元曦不大耐烦地喂挑食的玄烨吃饭,母子俩每天都要为了一顿饭斗智斗勇,一面又听石榴在边上啰嗦:“她们可真行,要夸皇贵妃,就可劲儿夸呗,连带上咱们做什么。”   元曦不以为然地问:“她们怎么你了?”   石榴气哼哼地说:“她们说啊,皇贵妃比您好,那会子皇上几乎住在景仁宫了,也没见您劝皇上要雨露均沾。”   “我何必说假惺惺的话,他爱来来,不爱来就走呗。”元曦一面说,一面瞪着把菜叶子吐出来的玄烨,气得放下碗说,“别吃了,今天一整天都不许吃任何东西,从今往后,你不好好吃饭,就什么也别吃,我看能不能饿死你。”   膳桌上气氛严肃,元曦质问乳母:“他在阿哥所的时候,也这么不好好吃饭吗?”   乳母们忙道:“在阿哥所,偶尔会和二阿哥一道用膳,或是和二公主一起吃,小哥哥小姐姐们在一起,吃得要好些。自然,三阿哥不爱吃菜,一直都不好喂。”   玄烨憋着小嘴,一脸委屈,元曦再问他:“吃不吃?”   他倔强地别过头,就是不肯吃。   “把三阿哥带回东配殿,今天到夜里,不许他再吃任何东西,你们谁敢偷偷摸摸地给他吃,就给我滚出景仁宫。”   佟嫔娘娘厉害起来,那也是气势十足的,到底是慈宁宫调教出来的人,谁敢违背,乳母战战兢兢地将委屈的三阿哥抱走。   元曦很不冷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向石榴:“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石榴欲言又止,元曦倒是自己想起来了,叹气道:“是好事,不论如何,宫里太平了。反正她们从来也不喜欢我,捧一个总要踩一个,才能把捧的人捧得更高不是吗?我不稀罕。”   她拿起筷子吃饭,鲍参翅肚满桌的佳肴,却是味同嚼蜡,再次放下筷子,对石榴说:“我想向太后请旨,把玄烨送回去,我这么一个没耐心的额娘,只怕教不好他,会教坏他。”   石榴垂眸道:“您留下吧,好歹……咱们屋子里也能热闹些。奴婢昨日去后头钟粹宫送些点心给乌苏答应,可真冷清啊……”   元曦闭上眼睛,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再和太后商量商量。”   石榴怯然嘀咕:“听说皇上是宸妃娘娘带大的,后来又去了阿哥所什么的,并不像三位公主那样是太后娘娘一手带大的,如今怎么样,您也看见了吧。”   元曦心头一紧,她曾对福临说过,若是玄烨也像他那样,总是和太后闹矛盾,她会心碎的。   “是啊,我这点委屈,算什么呢。”元曦振作起来,“要比惨,比得过太后吗?”   石榴笑呵呵道:“您非要说的话,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无家可归,或是蒙冤受屈,没底呢。小姐,您可是佟图赖的女儿啊,咱们佟家的人,不和人比惨,对不对?”   元曦欣慰不已,摸摸她的脑袋:“好姑娘,现在你要嫁,我也舍不得你离开我,想苏麻喇姑姑那样,一直陪着我可好?”   话音才落,小泉子从门前跑来,说道:“主子,东莪郡主进宫了。”   元曦起身来:“是去慈宁宫了吗?快给我洗手换衣裳。”   小泉子说:“往承乾宫去了,刚走过,奴才正好瞧见。”   石榴道:“小姐,太后没发话要您接待,咱们就省了吧,可见人家是特地来见新皇贵妃的,咱们可别去插一脚。”   元曦觉得有道理,吩咐小泉子:“看着些,有什么事,随时来告诉我。”   石榴见小姐心情好了,忙趁机说:“小姐,您歇个中觉去,奴婢去给三阿哥喂饭吧。”   元曦立刻严肃:“谁敢,连带你,都给我离开景仁宫。”   石榴吐吐舌头,不爱再理会小姐,算计着要去慈宁宫告状,小姐竟然敢饿着皇太后的宝贝孙子。   这边厢,玉儿因早膳多吃了两块炸春卷,腻住了,没有传午膳,在书房写了几张大字,东莪来请安,她也没停下来,知道东莪是来贺喜皇贵妃,让她直接过去了。   此刻才洗手,苏麻喇轻声道:“奴婢会派人盯着的,您放心。”   玉儿说:“董鄂氏像是渐渐开窍了,但愿她能承担起这份尊贵和责任,我是不会为难她的。可她的性子太弱,遇事不够有主见,像东莪这样的人,就是她的克星。”   “皇上为什么这么乐意听皇贵妃的话,竟然为了皇贵妃,雨露均沾。”苏麻喇道,“奴婢这话听着,像是挑拨离间,可真就是这样不是吗?格格,您说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玉儿丢开帕子,自行将袖子抚平:“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当年皇太极教会了我如何面对江山天下,我学了他积累一生的本事,所以能征服那些大臣的并不是我,还是皇太极。可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我会被内宫的家长里短困住,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的麻烦,福临虽有过错,我也不见得是好人,我这个额娘,也让他失望了。”   正说着,巴尔娅送来茶点,担心皇太后不用午膳饿着了,顺便告了一状说:“石榴来告状呢,说元曦和玄烨又吵起来了,元曦罚玄烨一整天不准吃饭。太后,您也不管管呀?”   玉儿哭笑不得:“可怜小玄烨,她额娘忍耐了世上所有的委屈,就是不给他面子。”但又叮嘱巴尔娅和苏麻喇,“别去管,元曦有分寸,饿不了。”   承乾宫里,东莪请葭音上座,等添香摆下蒲团,她恭恭敬敬地行礼:“奴才,叩见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葭音一见东莪,就心里发慌,怯然道:“郡主,请起。” 第546章 代替臣妾抚养玄烨   东莪执意行大礼,礼毕后,才起身将承乾宫上下看了几眼,问端茶给她的添香:“宫里规矩大吧。”   添香乖巧地回答:“格格说的是,在您府上时,那多自在呀。”   东莪看了眼葭音,不论小宫女嘴巴多甜,当初葭音在郡主府里并不自在,她可是知道的。   “格格,娘娘她尚未行册封之礼,您还是称呼贤妃吧,或是向从前那样喊小姐的闺名。”添香说,“她脸皮薄,都不敢让人称呼皇贵妃呢。”   “奴才怕自己未必能活到册封典礼。”东莪说,“既然来了,必定是要贺一贺的。”   又来了,又来了,这种阴阳怪气的言语,葭音听了心里直发毛,但眼下也只能先打发添香,想着让东莪赶紧把话说完,赶紧散了。   “格格,您喝茶。”葭音不知说什么好,“不知这些茶叶,合不合你的口味。”   “奴才最近夜里睡不着,白天都不大喝茶了。”东莪道,“哪里像娘娘,能高枕无忧,毕竟有皇帝这个真龙天子守护在一旁,妖魔鬼怪都侵不得。”   葭音垂下眼眸,想到元曦教她的话,想到皇帝的情深意切,她不自觉地挺起脊梁:“郡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东莪阴冷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低头拨弄茶碗盖:“娘娘如今,气势十足啊。”   葭音暗暗握着拳头,她没法儿再有更多的气势,可她能撑住眼下的情形,平静地说:“郡主,有什么事,只管与我商议。”   “奴才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愿以性命相付,换娘娘为我可怜的阿玛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早一日为阿玛平反昭雪,奴才早一日功德圆满。”东莪说着,起身跪在了葭音面前,这回连蒲团都收走了,她直挺挺地跪在了地砖上。   “请起来,格格别这样。”   “娘娘,您答应奴才的事,可还作数?”   可葭音根本不记得自己正儿八经地答应过,就算一时答应了,那也是被逼无奈,口不择言的结果。   “记得……”   “您向皇上提过了吗?”   葭音无奈极了,摇头道:“还没到时候。”   东莪眼睛瞪得老大,急切地问:“娘娘,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   葭音慌张地看着东莪,仿佛她随时会扑上来,她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可坐在椅子上,退无可退,总不见得站起来逃跑。   但东莪并没有像魔鬼似的逼上来,而是跪坐在地上,捂脸哭泣。   每到冬日,便是爹娘的忌日,东莪的情绪会很不稳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终日以泪洗面。   葭音自己失去了母亲,而族中亲眷或是世交之家,也有双亲离故,或手足折损等等生离死别的悲伤,她从没见一个人,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   可是那么多年了,到今冬,郡主为王爷和福晋守完六年孝期,她的悲伤痛苦却与日俱增,甚至越来越妖魔化。   “郡主,请起来。”可是葭音无法鄙夷厌恶一个思念双亲的可怜人,若是允许,她也很想为了额娘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这样会让她身边的人担心,从前是家人,如今是皇帝。   所以,人总要有所取舍,为了现世的一切有所忍耐。   不过再想想,她的父母顶着天大的冤屈离开人世,留下她承受所有的罪孽和屈辱,但凡弱一些的人,只怕都不能活下去,她活下来了,活得扭曲一些,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她上前搀扶东莪,东莪抓住了她的手,几乎是哀求:“娘娘,待时机成熟,哪怕十几年后也不要紧,求您千万记得奴才的心愿,来世奴才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   葭音十分心疼她,含泪道:“不论如何,格格,您先起来可好?”   这边厢,元曦换了衣裳,准备去慈宁宫看一眼,见门前添香来了,正撅着嘴吧跟石榴嘀咕什么,小模样委屈巴巴的,还皱眉带着几分厌恶之情。   但不多久添香就跑了,石榴在门前看了会儿,才回身来对小姐说:“听添香的口气,很不喜欢东莪郡主,像是想请您过去坐坐呢,大概是能化解尴尬吧。”   “之后我自己会和姐姐谈起,但东莪郡主是摄政王的遗孤,任何事,都要礼让三分,想想她的可怜。”元曦道,“既然和咱们不相干,就别提了。”   话音落,软绵绵的一声“额娘”,从东配殿的窗口传来,隐约能见个小家伙趴在窗棂上。   元曦故意当没听见,要往外走,玄烨急了,又喊了两声额娘,竟是光着脚就追出来,抱着元曦的腿,嗷嗷大哭。   元曦赶紧把儿子抱起来,都十月了,光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乳母们慌张地捧着鞋袜追来,哆嗦着小阿哥穿上。   “不碍事,你们别紧张,玄烨不听话我只管训他,不会和你们过不去。”元曦和气地说,“这么淘气的孩子,你们若是亲娘,早打八百回了吧。”   乳母和嬷嬷们总算松口气,乳母说道:“娘娘,三阿哥是聪明,聪明的孩子才淘气呢,要是坐着一动不动,才更叫人着急。”   “可不是嘛。”元曦笑道,“你们都放松些,歇着去吧,我自己带他半天。”   众人退下,玄烨还在一抽一抽,元曦问他:“去皇祖母那儿,要不要?”   “不要。”玄烨应了一声,抱着元曦的脖子抽抽搭搭,“额娘,玄烨错……”   “拿条毯子来。”元曦抱着儿子,轻轻拍哄他,在院子里转了转,而后给玄烨兜头盖上毯子哄他睡,哭累了的小家伙,很快就睡着了。   “去坤宁宫坐坐。”元曦吩咐。   石榴笑着说:“小姐,您是怕抱着去慈宁宫,抱不动吧?”   元曦嗔道:“掌嘴,一天天的鬼机灵。”   要说,还真是,元曦想自己抱着玄烨,但两岁半的娃娃可不轻,从北边绕到西六宫再到慈宁宫,她怕是一半的路都走不完,勉强送到坤宁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皇后很宠爱玄烨,自然玄烨本身可爱之外,还有元曦的可亲,她把玄烨放在榻上,悉心拍哄着,一面和元曦说说闲话。   “说起来,我和东莪郡主,都没怎么打过交道呢。”皇后道,“我这就进宫两年多了,还没怎么见过她。记忆里,多尔衮来过几趟科尔沁,可我那时候才多大,只知道玩耍,连他什么模样都没仔细看。”   “娘娘,有件事,臣妾要向您禀告。”元曦神情严肃。   “你说。”皇后也正经起来,但不免一丝慌张,唯恐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好,惹怒了皇帝。   元曦肃然道:“天气越来越冷,各宫就该烧炭了,可是臣妾发现,惜薪司今年还没准备好,派人问过了,说上头银子拨不下去,他们没法儿办差。一时半刻是能对付得了,就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若突然大雪降温……”   皇后虽弱,人却不傻,再不济也进宫两年了。她朝边上看了眼,不愿叫更多的人听见,轻声道:“是不是叫吴良辅贪污了?”   元曦颔首:“这件事,您看,要不要向皇上摊牌?”   皇后抿着唇,看了眼熟睡的玄烨,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不如请她去说,一则位高权重,再则,她说什么,皇上都不会生气的。”   元曦说:“但皇上必定知道,贤妃不会派人查这种事,惜薪司到时候也绝不敢短了承乾宫的炭火,查下来,查到臣妾或是娘娘的头上,就更麻烦了。”   皇后眼神轻晃:“那你找我商量,是做什么?”   元曦起身跪下,向皇后叩首。   “你做什么呀?”   “娘娘,臣妾不愿宫中乱了纲常,可枪打出头鸟,臣妾若一力整顿纲纪,必然得罪小人。”元曦道,“娘娘,臣妾将来若有不测,求娘娘代替臣妾抚养玄烨,不求他飞黄腾达,但求平安长大。”   皇后越发紧张起来:“那不如算了,吴良辅也不能真的冻着我们,可能一时周转不开吧,咱们何必和他硬碰硬呢。他和那个董鄂葭音,都是我们惹不起的。”   元曦道:“就算小人得势,也必须让小人知道邪不胜正的气势,大清开国才十几年呐,娘娘,皇宫里就先要烂了吗?” 第547章 你知道的,我惹不起皇上   见元曦把话说得这么严重,皇后好生紧张:“你要一个人去对付吴良辅吗,元曦啊,不会有好结果的。”   “那也不能让皇上做睁眼瞎啊。”元曦道,“他贪只管贪,这才几年,贪得内宫用度就周转不起来,如何了得?”   皇后问:“那你是要让吴良辅把亏空填上,还是要把他撵走。”   元曦叹道:“偏偏就是撵不走,不然杀一个阉人又有什么难,他难道还三头六臂不成?就是投鼠忌器,皇上这样倚重他,若无万全的前期准备,一下子就叫皇上断了臂膀,只怕朝廷都能乱。”   “是啊……”   “娘娘您看,这才几年,就发展到这个地步。”元曦恼道,“再往下,他真的要爬到主子头上来了。”   皇后隐隐感到不安,轻声问:“元曦,你找我商量是?”   元曦再叩首:“恐怕,会让娘娘损伤些皮毛。”   皇后浑身紧绷,蹲下来看着元曦:“你知道的,我惹不起皇上,我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我真的怕他呀。”   “娘娘有太后庇佑,有科尔沁支持,中宫之位绝不会动摇,更何况,臣妾不会让您做没道理的事,就算是吴良辅,也不敢诬陷您来为他自己开脱。”元曦坚定地说,“那么太后,是必定会杀他的。”   皇后不是很情愿,心中彷徨极了:“那你不如,直接找太后想法子。”   元曦道:“他们母子,才和好一些呢。臣妾只是想让皇上知道,吴良辅贪得无厌到了什么地步,杀不杀,办不办,那是皇上的事儿。”   皇后再三思量,回眸见榻上睡得香甜的小玄烨,轻轻摸了摸他温暖的小手。   想到自己就算一辈子守着皇后的地位,也很可能孤苦终老,元曦和玄烨或许将来还能给他些温暖,不自觉地眼眶就湿润了。   “元曦,我答应你,你要怎么做?”   “多谢皇后娘娘。”元曦道,“眼下,先等天冷吧。”   后宫里,宁嫔听闻佟嫔带着儿子在坤宁宫,便也主动来亲热示好,而她来了,皇后少不得客气,命人将公主阿哥们接来,杨贵人也紧赶慢赶地来看看她的女儿,孩子女眷们说说笑笑,也是热闹极了。   福临在乾清宫,知道坤宁宫热闹,本以为葭音也在那里,可吴良辅却说,贤妃娘娘陪着东莪郡主说了许久的话,东莪郡主离宫后,就没再见娘娘出门。   “你去瞧瞧,问问添香,葭音情绪如何。”福临是知道的,东莪吓唬葭音,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福临后悔当初将葭音送去堂姐家中,到后来说什么汉武帝卫子夫,她又自诩平阳公主,真是阴阳怪气。   心里惦记着葭音,又听吴良辅说贤妃娘娘状态不佳,一时再无法专心于朝务,坐立不安了许久之后,推掉了几位领了牌子等候觐见的大臣,急匆匆往承乾宫来。   巧的是,刚好遇见坤宁宫里的聚会散了,众妃嫔连带元曦,都从坤宁宫侧门出来,见圣驾匆匆而来,纷纷侍立在路边行礼。   可福临看不见女人孩子,她们一个个俨然普通宫女般被忽略,皇帝如一阵风似的,从身前走过了。   轻轻的叹息,从人群里传出来,谁也没多说什么,该走的走了,宁嫔和杨贵人,还有乌苏答应等,送阿哥公主回阿哥所,哪怕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众人散去,见佟嫔牵着三阿哥的手,往承乾宫走去,杨贵人抱着女儿,对宁嫔说:“姐姐就不向太后求求,指不定您开口,也能把二阿哥带在身边。”   宁嫔淡淡一笑:“我很满足了,大家一起不是更热闹?”   她眼下,一心要往皇后或皇贵妃这一伙人中间钻,要仰仗他们的势力,来为福全争取更多的机会,宁嫔也是想明白了,一时的母子分别,若能换来更好的前程,她可以忍耐。   因此人前人后,再不能说佟元曦的不是,她对这一切的淡泊,也不能像从前似的,话里话外透着孤傲清高。   这宫里,所有人都在为了生存而改变,就连两岁半的小孩子,都知道和额娘拧巴着没好果子吃。   玄烨是不爱吃菜叶子,在坤宁宫里和福全哥哥一道吃,也是吃的十分痛苦,可为了讨额娘唤醒,皱着眉头努力吞下去。   这会儿母子俩高高兴兴,手牵着手回来,玄烨奶声奶气,拼凑他的语言和字词,问元曦:“额娘,福全哥哥,和宁娘娘住?”   “不和宁娘娘住是吗?”   “为什么呀?”   这么简单的问题,元曦竟然被问住了,若是说自己喜欢玄烨,所以玄烨才能跟着她住,那岂不是成了宁嫔不喜欢福全,反过来呢,说玄烨喜欢额娘,那福全不喜欢他的娘亲吗?   然而两岁半的孩子,哪有这么纠结的,他问了,不等母亲回答,进门见到小泉子,就冲上去拳打脚踢,要和小泉子练功服。   小泉子哪里会什么功夫,不过是陪三阿哥玩闹的。   元曦见儿子完全忘记了刚才问的话,不禁叹了口气,到底小孩子的心思,最简单了。   忽然想起刚才匆匆而过的皇帝,福临的神情那么凝重,看来是担心东莪郡主,对葭音姐姐说了些什么话。   元曦在慈宁宫时,曾听见过几句,知道东莪郡主颇有些神神叨叨。   然而此刻,玉儿跟前得到的传话,值房里几位从外地来的官员,已经在京城逗留了半个月,好不容易轮到他们觐见皇帝,竟然说推就推了。   有一个人急得坐在景运门外捂脸大哭,苏麻喇手下的人见这光景,立刻来向皇太后禀告。   “皇上呢?”   “去承乾宫了。”   “大白天的?”玉儿朝天色望了眼,虽说太阳是快落山了,可还远远没到能撂下朝务的时辰。   “人家必定是有什么急事或冤情。”玉儿道,“苏麻喇,引荐他去见索尼或是范文程,说是我的意思。”   “奴婢明白了。”苏麻喇没敢多嘴,皇太后没亲自接见,已经很给皇帝面子了。   她离去去办差,玉儿站在宫檐下沉思许久,吩咐底下道:“去承乾宫告诉皇帝,我今晚,想让他和贤妃陪我一道用膳。”   “是。”   “命御膳房,准备贤妃爱吃的东西。”玉儿说,可满脸怒意和不屑地问,“说起来,她爱吃什么?” 第548章 她的儿子,可真有福气   母亲突然相邀共进晚膳,福临心中虽然担心,不得不带着葭音赴约。   好在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顿晚饭,葭音没有被为难,相反,皇太后还听她说了很多在江南的见闻。   可是福临心里终究不踏实,直到夜里,吴良辅才告诉他,今日被推掉的几位等候觐见的大臣,在太后的意思下,被引荐去见索尼大人了。   福临虎着脸道:“他们急什么?今日不见,明日见罢了。”   吴良辅巴结着皇帝道:“那些地方父母官,芝麻点儿大的事,就以为天要塌了,一个个真把自己当爹当娘了,却不知皇上日理万机的辛苦。”   福临也不爱听这些恭维的话,只是觉得发生了这样的事,母亲还特意邀请他和葭音,明摆着是要他事后感到羞耻愧疚,甚至抬不起头,额娘最擅长,这杀人先诛心的手腕。   葭音洗漱罢,见皇帝气呼呼的,她便道:“皇上,臣妾会好好应付东莪格格,您别再担心了。”   福临欲言又止,生怕葭音和她一样的尴尬愧疚,可又担心葭音察觉不到,将来一而再地不知不觉惹怒额娘,她多无辜呢。   “朕烦躁的,不是堂姐,是今晚这顿饭。”福临说,“这会儿胃里翻江倒海,难受极了。”   “吃了不消化的东西吗?”葭音担心道。   “不……”福临垂眸道,“朕担心你被堂姐吓着,赶来陪你时,推掉了几位等着见朕的地方官,他们从外地来,像是等了有几天了。结果被朕打发走,竟然坐在景运门前哭,真是匪夷所思。”   “后来呢?”葭音感觉到了压力。   “皇太后介入,派人带他们去见索尼了。”福临没好气地说,“额娘转过身,却特地召见我们过去陪膳,这不是打朕的脸,连你都……”   葭音虽然愧疚,但没有慌张着急,好生说道:“皇上,下回可一定料理好了政务,再来见臣妾。下回再去陪伴太后用膳,一定要高高兴兴的。皇上也是人呐,总有做错事儿的时候,明日您去向太后认个错,臣妾也去。”   福临心疼:“葭音,你何错之有?”   葭音摇头道:“错就是错了,臣妾该洞察宫里的事,像元曦那样面面俱到,刚开始不懂,不懂可以学。臣妾再也不想,把自己的善意柔弱,变成他人的灾祸。”   “哦……”福临很惊讶,又有些欣慰,他最高兴的事,葭音完完全全接受自己对她的好意。   年轻的皇帝,顿时有了信心:“朕明日一定把那几个官员要呈报的事处理妥当,再去慈宁宫给额娘认错,又叫她操心朝政了。”   葭音笑了,原来主动一些,坦诚一些,事情真的会往好的一面展开,元曦没有骗她,更几乎将她在宫里积累了五年的人情世故,都教给了她。   若没有元曦,她和皇帝,一定会彼此都拼命地钻牛角尖,最后闷死在里头。   越是如此,葭音越能感受到元曦对皇帝爱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福临,哪怕不能日夜相伴,福临在她心里,依然是天是唯一。   隔天一早,福临兴冲冲地跑去解决人家的麻烦,虽然全国各地每天都在有各种各样的千奇百怪的事情发生,福临的确不能面面俱到。但人家都跑到皇城底下来,苦哈哈等了大半个月,再不管就是皇帝的罪过。   皇帝忙于政务的时候,葭音自行带着添香到慈宁宫来,说她夜里才知道傍晚发生的事,没能好好规劝皇帝,是她的过错,恳请皇太后饶恕。   玉儿也不拐弯抹角,坦诚相待:“我希望你能好好辅佐皇上,你聪明,见识广博,连明朝红衣大炮的来历,远古投石器的构造都能知道的那么清楚,这可不是普通女孩子能有的智慧和见闻。希望你能本着后宫不干预朝政的规矩,成为皇上的智囊,哪怕在他急躁的时候开解他,安抚他,也是好的。”   “臣妾惶恐。”葭音叩首。   苏麻喇上前搀扶,温柔地说:“贤妃娘娘,太后是很看重您的,皇后娘娘年少,您如今贵为皇贵妃,或许能先替皇后娘娘承担起辅佐皇上的重任。女人家不能干政,是世道的约束,可难道还不允许女人家拥有智慧吗?”   玉儿则道:“之前为了你去乾清宫伺候笔墨,我不高兴的,并不是担心你要跑去干涉皇帝的政务,是觉得你这孩子缺心眼儿,硬生生地被人拿了话柄。往后任何事,多长一个心眼,一面做你喜欢做的事,一面别叫人捉了把柄,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样子,知道了吗?”   “臣妾谨记。”葭音很紧张。   “因你之故,后宫安宁,皇上雨露均沾,这是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的。”玉儿温和地说,“一切慢慢来,不过皇上对你的喜欢,却是急切的,难为你在其中平衡周全,但这就是荣华富贵的代价。”   门外,元曦带着石榴,捧着已经凉了一半的茶水,太后没命人看门,就是愿意叫这光景被人看去听去,好传给皇帝,让他高兴。   母子之间,什么都要算计,连表达爱意关切,都要算计,也实在心酸无奈。   “小姐?”石榴轻声道,“茶凉了。”   “去换新的。”元曦吩咐,“你去吧,我等一等。”   这边厢,葭音得到太后宽恕和点拨,心情极好,离开时,见元曦在廊下朝她招手,她忙上前道:“我正想去景仁宫找你。”   元曦笑道:“我也想找姐姐,有件麻烦事,要先和姐姐打个招呼。”   葭音谨慎地说:“这样客气做什么,元曦,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内殿中,玉儿从窗下看见元曦和葭音在对面说话,光鲜亮丽的小美人们,元曦像阳光下明媚的芍药,葭音是春风里娇嫩的海棠,光是看着,心里就舒坦。   两个孩子都是世上的珍宝,她的儿子,可真有福气,就不知道,他能不能惜福。   “格格,贤妃娘娘她,也在努力改变呢。”苏麻喇公允地说,“有时候皇上之错,娘娘是无辜的,可她不像刚开始那样木愣愣的,还是懂的变通了。”   “不然白念那么多书,白长一张聪明脸孔。”玉儿道,“慢慢来吧,反正眼下,我绝不要再为了董鄂氏和福临翻脸,只要朝纲稳固天下不乱,什么都好说。”   这件事,无风无浪地过去了,十一月初,京城第一场雪,紫禁城里无数的宫宇殿阁,都开始烧地龙烧炭。   只是今年,不知是天太冷,还是惜薪司的柴火没力道,一场寒气袭来,冻坏了不少人。   这一日,惜薪司的太监,肩挑背扛地将上好的银骨炭送往承乾宫,别处领取炭火都要自己派人去惜薪司跑一趟,几位尊贵得宠的娘娘跟前,他们自然是上赶着来巴结。   可今天,却遇到了半路“打劫”的人,坤宁宫的掌事宫女高娃,也算是紫禁城里,苏麻喇之下最尊贵的宫女,且她的性情一向不似皇后那般柔弱,坤宁宫里的一切,都是她在主持。   “您这是……有个贵干,只管吩咐奴才。”惜薪司的人,紧张地看着高娃。   “皇后娘娘冷,你说该怎么办?”高娃傲然道,“不过惜薪司的人,我可差遣不起。”   那些人战战兢兢地看着高娃,咽了咽唾沫道:“可是……坤宁宫的木炭,早就送去了。”   高娃说:“娘娘说冷,那是娘娘骗我?还是我借口拿皇后娘娘,来骗你们?”   “这……”   “送去坤宁宫。”高娃命令道,“二阿哥和三阿哥,常去坤宁宫写字,再把阿哥们把手冻了,你们担当得起吗?”   到后来,不是惜薪司的人动手,坤宁宫的人就把那上好的干净整齐的银骨炭,给“抢”走了。   承乾宫的寝殿,越来越冷,葭音内心忐忑,等待着皇帝的驾临,但愿她能帮到元曦。 第549章 他不怕,我更不怕   且说惜薪司那些小太监,被坤宁宫劫了本该送去承乾宫的银骨炭,一时不敢报上去叫吴良辅知道,原打算拆东墙补西墙,可宫里银骨炭有限,上供着太后、皇帝,不论如何也不敢动这二位的东西。   按说坤宁宫也该与皇帝太后一样的待遇,但皇后软面好说话,取暖而已的事,去年冬天惜薪司将银骨炭和普通木炭搀合着送去,皇后就没说话。   今年因短缺,他们一开始就直接送了普通的木炭去坤宁宫,匀出来多的上好炭木,赶着来巴结承乾宫。没想到,被皇后的人当路拦下了。   日落前,生怕皇贵妃冻着,他们拣了干净整齐的炭木送来,想着承乾宫的人头一回当差过冬,也不认得什么好的坏的,不论如何先混过去。   可葭音这边应了元曦要帮她,早早就吩咐添香,偷偷在木炭上泼水,烧得承乾宫里烟熏火燎,夜里皇帝圣驾到,还没进门,就闻见怪味道。   福临急匆匆进来,便见葭音捂着帕子咳嗽,屋子里烟火气极重,他拉着葭音出门说:“怎么回事,小心烧炭中毒。”   吴良辅目瞪口呆,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叮嘱过,要把上好的木炭送到承乾宫,供着皇贵妃取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吴良辅!”福临果然怒了,“朕和娘娘去散步透透气,待回来,这屋子里要还有烟火气,朕就要了你的脑袋。”   福临怕葭音闷坏了,带着她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沿着宫道往北走,途径钟粹宫,风从宫道里吹出来,也带着浓浓的烟火气,皇帝眉头紧蹙,大步走来。   只见钟粹宫的宫女正在院子里生炉子,烟熏火燎的,眼泪鼻涕一大把,见了皇帝,都吓得不轻。   这儿可不是演戏的,是真的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往年还好些,今年送来的,简直没眼看。   可冬日取暖,离不了炭火,聊胜于无,就只能忍耐了。   福临失望极了,甚至觉得在葭音面前很没面子,堂堂大清,开天辟地威服四海,后宫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把吴良辅叫来。”福临冷声道,“让他来给乌苏答应生炉子。”   这件事连夜查,东西六宫一处处问过去,吴良辅倒了大霉。   宫中木炭,大多来自涿州、通州,及宛平、大兴等地,负责制炭的衙门,和底下的工匠,不是光靠喘气儿就能活着的,去年供炭的银子还没结清,今年自然就不干了。   他们借口夏日发大水淹了不少林木,无法熏制成炭等等原因,拖延往宫里送炭,惜薪司这边的银子又跟不上,可北风一阵阵地来,那是不等人的。   宫里大半夜的闹腾,少不得惊动慈宁宫,玉儿听说皇帝在查惜薪司亏空的事,苦笑道:“他终于想通了?”   可是福临好面子,若是办了吴良辅,岂不是告诉全天下人,他为大清养了一条大蛀虫;再则如今很多事,都是吴良辅为皇帝安排得井井有条,福临早就有些依赖他。。   如此,福临决定不将此事闹大,不许往宫外传,喝令吴良辅三日内填补亏空,把宫里的炭火全都续上,若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严惩不贷。   吴良辅亦是活罪难逃,结结实实挨了顿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疼得死去活来,还要想法子赶紧把窟窿堵上。   这一晚虽然不消停,但事情并没有闹大,三日后,东西六宫再无阴冷之处,那烟熏火燎的气味也散了。   福临亲自到慈宁宫,向母亲汇报这件事,恳求母亲允许他给吴良辅一个机会,若再有下次,一定砍了吴良辅的脑袋。   玉儿好生道:“皇上做主便是了,自然后宫也该节俭用度,不给皇上添烦恼。我这里一个人住不了多大的地方,可那些空着的屋子也时刻烧得暖暖的,预备我随时过去,实在浪费。”   福临面色沉沉:“慈宁宫若有阴冷之处,朕如何能安心处理国家大事,只有额娘安逸了,朕才能放心。堂堂大清的皇太后,若连几篓炭都用不起,朕将来还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玉儿不以为然,劝解了皇帝几句,她没打算插手这件事,在福临面前自然说的越少越好。   但皇帝离去后,玉儿便问苏麻喇:“事情怎么挑起来的?是贤妃?”   苏麻喇说:“恐怕不仅是贤妃娘娘,皇后娘娘也……”   玉儿觉得不可思议:“皇后?”   但她恍然想起那一天,元曦和葭音在廊下说话,心里略略猜了几分,不免担心:“那孩子,可别弄巧成拙,把自己给害了。”   苏麻喇当然知道,格格口中的“那孩子”是谁。   这边厢,挨了顿打的吴良辅,十天半个月没法儿去伺候皇帝,此刻正趴在他住处的热炕上,拿烧得滚烫的烟斗烫跪在地下的小太监的胳膊,疼得他们嗷嗷叫满地滚,哭着哀求大总管饶命。   吴良辅将烟枪在铜痰盂上敲得震天响,骂骂咧咧:“给我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一件件连起来,吴良辅脸上气成了猪肝色,兀自咒怨着:“皇后那个小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那个高娃虽然厉害,也是识时务的,她横竖都不至于去抢承乾宫的东西。”   小太监哭道:“虽然银骨炭送去了坤宁宫,可后来送去承乾宫的木炭,都是干干净净,原本要供着您用的,怎么也不至于烟熏火燎,承乾宫的那些奴才,会不会生火啊。”   吴良辅眯起眼睛,嗅到了异样的味道,这里头一定有蹊跷,他很可能被后宫这些娘儿们摆了一道,团起来对付他。   “呵……”吴良辅抽了口烟,“咱们走着瞧,都别想好过。”   数日后,吴良辅一瘸一拐地重新回乾清宫当差,福临训斥了他几句,要他好自为之,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吴良辅也只字不提什么坤宁宫承乾宫,看似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恰好这一日,是佟国纲约定每月一日进宫陪伴三阿哥的日子,玄烨如今和舅舅熟悉了,知道舅舅要来,早早就命小泉子带他来神武门附近等。   往景仁宫去时,遇见了葭音领命去乾清宫,玄烨骄傲地告诉葭音:“这是大舅舅。”   彼此也算是故人相见,葭音和气地说:“真是好久没见过大公子,来日得闲,请嫂夫人进宫坐坐才好。”   她因要去乾清宫,不得久留,彼此很快就分开了,佟国纲垂首继续往景仁宫去。   兄妹相见,元曦听说阿玛入冬咳嗽厉害,命石榴将几罐七福晋送来的槐花蜜让哥哥带回去,又叮嘱哥哥告诫父亲少抽烟。   “江南买来的银骨炭,眼下供着阿玛屋子里烧,好少些烟火气。”佟国纲说,“今年,要晚些给你送来。”   元曦要哥哥先照顾阿玛要紧,她则问:“哥哥在外头,听说宫里的事了吗,为了那几块木炭?”   听罢是什么事,佟国纲颔首:“略有耳闻,但没成风,知道的人并不多,主要是皇上不追查,外面的人也轻易不敢得罪吴良辅。曦儿,你呢,吴良辅会不会对付你。”   “我这儿好歹还有皇太后撑腰,不过吴良辅恶毒,他一定会在背后使绊子,绝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元曦冷冷一笑,端起温得刚刚好的茶喝了一口,“但是他也要想明白,事情到最后,还是会算在皇上身上。”   佟国纲微微蹙眉,其实他觉得,妹妹的意思是,事情到最后,很可能会算在承乾宫头上,皇帝若总是为了董鄂氏大动干戈,皇太后如何肯答应传出去,大臣们也会反感。   “曦儿,你心地善良,何必……”佟国纲说,“曦儿,别把自己逼急了。”   “哥哥,我没有坑任何人,我只想治吴良辅。”元曦道,“事情的利弊,我都对她说清楚,甚至之后可能发生的误会和麻烦,我都为她设想到了。”   佟国纲轻叹:“杀了吴良辅,多容易呢?只要你一句话,哥哥立刻能为你办到。”   元曦道:“我们佟家的刀,只能在沙场上杀敌,那畜生可不配。哥哥,我不会逼得自己误入歧途,你和阿玛额娘都放心,我只是在为玄烨的将来铺路。至于葭音姐姐,又或是皇上,我也会拼尽全力,来守护他们。”   佟国纲客观地说:“哥哥是男人,太明白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可以有多疯狂,但你也不能把皇上当傻子。皇上若是来找你摊牌,警告你别再把任何事牵扯上承乾宫,那一刻,你该多痛苦,多绝望?曦儿,何必走这一步险棋?”   元曦冷静地看着兄长:“那么所有的罪孽委屈,最终都会变成葭音姐姐的负担,皇上不怕压死他心爱的女人,就只管和我过不去,他不怕,我更不怕。他也要想清楚,究竟是为了奴才,还是为了女人。” 第550章 生怕开罪了皇后娘娘   玄烨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严肃的事,只是这样的气氛叫他不喜欢,拉着舅舅要到门外去。   元曦便道:“哥哥陪他玩儿去吧,明年开春就要和二阿哥一道进书房了,往后能玩耍的日子就越来越少。”   佟国纲说:“做皇阿哥不容易,玄烨还这么小。”   元曦亦无奈:“皇上也是这么大就开始念书,由不得你我。”   “舅舅,舅舅走……”玄烨用力拽着佟国纲,要去院子里,小小的人儿,力气不小。   佟国纲跟着外甥出来,教他如何打拳,玄烨玩得很开心。   元曦站在门下看,想象着十七年后,玄烨到了皇帝如今的年纪,会是怎样的光景,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为皇帝生下一男半女。   分娩的痛苦,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担心玄烨将来没有兄弟姐妹。   过去常听人说,皇太后对待先帝其他子女十分冷酷无情,现如今元曦也能体会,这是为什么。   纵然元曦将巴尔娅生的孩子视若己出,可两个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多希望玄烨将来,能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互相扶持。   可这样想,似乎对未来可能会出生的孩子不公平,更何况,眼下这情形,两三年里,是轮不到她的。   玄烨玩儿得满头汗,佟国纲也该离宫了,元曦带着玄烨一道相送,小家伙依依不舍。   “喜欢舅舅。”回宫的路上,玄烨闷闷不乐,一直嘀咕着,“玄烨要跟舅舅玩,额娘去找舅舅。”   元曦说舅舅不能住在宫里,也不能常常来,玄烨哼哼唧唧地很不开心,元曦又问他:“玄烨喜欢皇阿玛吗?”   小家伙认真地说:“阿玛不跟玄烨玩。”   是啊,皇帝哪有时间陪伴孩子,苏麻喇姑姑说如今皇宫大,见一面也难。   过去在盛京,宫苑转来转去就那些地方,想见不着反而比相见更难,不怪皇帝和孩子们不亲,一则没时间,再则也没机会。   “玄烨长大了,跟阿玛去打猎,阿玛会带你玩儿。”元曦哄着儿子。   “福全哥哥,一起。”玄烨说。   说来,福全长得虎头虎脑,十分招人喜欢,可元曦忌惮他的母亲,她忘不了宁嫔坐在皇后宝座上的模样,那个女人,是她必须提防的存在。   北风一阵阵紧,数场大雪后,京城正式进入了冬天,内宫的炭火再没有续不上的时候,即便那些不得宠位份低微的答应常在,今冬的日子也比往年要好过得多。   看起来一切太平,吴良辅也没有在皇帝跟前搬弄是非报复什么人,就当人们渐渐淡忘初冬时发生的纠纷,腊月里,宫里迎来了册封皇贵妃的典礼。   然而典礼在即,皇贵妃的朝服竟然还没制好,福临这一日问起来,气得瞪眼睛:“怎么回事?册封典礼的日子,早就定下了,你们在忙什么,连一件衣裳都做不出来?”   吴良辅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一切,跪下道:“奴才去尚衣监盯过好几回,可皇后娘娘比着前两年长个儿了,过去做的朝服不合身,今年也赶着重新制作。绣龙凤的金银线都可着皇后娘娘的凤袍先用,之后又改了几回,这绣工剪裁极其复杂,很费时间,就把皇贵妃娘娘的袍子耽误了。”   福临眉头紧蹙,一时也不能发作,总不见得明着让葭音越过皇后,然而吴良辅却冷幽幽地说一声:“皇上,底下的奴才们,如今办事都很谨慎,自从上回木炭的事之后,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生怕开罪了皇后娘娘。”   福临愠怒:“什么意思?”   吴良辅垂眸道:“上回,本该送到承乾宫的银骨炭,就是叫坤宁宫拦截拿去的,所以才熏着皇贵妃娘娘了。从那以后,事事都以坤宁宫为先,皇贵妃娘娘好性儿,什么都不计较罢了。” 第551章 册封典礼,你不必参加   福临不可思议地瞪着吴良辅:“有这件事?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吴良辅一脸委屈:“皇上,没能让娘娘们烧上火取暖,是奴才该死。当时当刻,虽然想告诉您到底是谁委屈了皇贵妃娘娘,可奴才若说出来,让人知道是为了皇贵妃娘娘才大半夜折腾,岂不是成了娘娘的罪过。”   福临怒道:“你少来卖乖,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良辅跪趴在地上,磕头道:“是奴才被猪油蒙了心,才贪了那一些银子,可奴才也有奴才的难处,皇上,请您相信,奴才再也不敢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朕不想再提。”福临怒道,“朕问你,到底是不是坤宁宫故意针对承乾宫?”   吴良辅眼珠子一转,正中下怀,便一半真话一班假话掺和在一起,说当时银骨炭短缺,想到皇贵妃娘娘体弱,于是先给坤宁宫送了上等的红罗炭,把银骨炭则先送去给承乾宫。   谁知因此开罪了皇后娘娘,被拦路劫下不说,后来惜薪司给承乾宫送去干净整洁的木炭,不知怎么被人替换成潮湿肮脏的碎炭,一烧就烟熏火燎。   但是皇贵妃和善,不愿为难下人,就这么忍耐了一整天,到后来还是教皇帝发现了。   当时福临亲眼见到,葭音咳嗽连连,屋子里烟熏火燎,此刻听吴良辅的话,便是心火窜起来,本以为是吴良辅贪污的错,没想到其中还有一环,是坤宁宫欺负了人。   要知道,吴良辅盘算了好些日子,认定皇后没有这么深的心思这么大的胆子,而董鄂氏初来乍到不至于和自己过不去。   这宫里最精明,且与她们二位关系最密切的,莫过于景仁宫。   吴良辅这次,必定是被三位联手坑了一把,若是皇太后想治他,应该不屑利用一个宠妃。   这么多年,他对景仁宫也是客客气气,连景仁宫的奴才在宫里都比其他人吃得开,吴良辅从不为难他们。   没想到莫名其妙就被那小人精咬了一口,这一次为了补亏空,并再防止其他环节出纰漏,他拿出不少银子来填,白白辛苦了两年。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吴良辅又道:“皇上,那天晚上,皇贵妃娘娘已是受惊不小,您看过去这么些日子了,您再拿这件事去问,只怕……”   “朕不会为难葭音,但朕要对皇后说清楚。”福临道,“摆驾,朕要去坤宁宫。”   吴良辅目的达成,他本就希望的是,皇帝为难皇后,吓得那小皇后魂飞魄散,而不要细致地去查什么前因后果,再引出皇贵妃的劝解,直接跳过承乾宫,让皇帝去为心爱的女人出口气就是了。   而皇后若吓得半死,从此必定再也不肯支持佟元曦,景仁宫将来孤掌难鸣,若再寻上皇贵妃相助,吴良辅自然也有办法,让皇帝出面。   他敢打赌,皇帝若知道皇贵妃背着他帮佟嫔一道肃清后宫,一定会更生气,他怎么会容许任何人,利用他对皇贵妃的爱意。   这边厢,福临大步匆匆地闯来坤宁宫,彼时皇后正在查看科尔沁给她送来的冬日礼物,呆呆地看着径直冲到她面前的皇帝,那满脸的怒气,吓得她身子一哆嗦。   “皇……上,您来、来了?臣妾这里很乱,马上、马上就收拾。高娃……”   “高娃?”福临转身,便见高娃走来,他眼神一沉,毫不留情地说,“吴良辅,把高娃拖下去,杖二十。”   皇后大惊,高娃也是吓得脸色惨白,等不及她呼救求饶,已经被拖走了。   “皇上,皇上,二十杖会要了高娃的命,皇上……”皇后吓得语无伦次,“皇上,高娃做错了什么,求您饶过她,求您。”   “你做过什么,高娃做过什么,你们心里比朕清楚。”福临背过身去道,“朕不曾亏待你,从你来到京城,与你一直相敬如宾以礼相待,你到底有什么不满?难道你想学你的姑姑,在宫里称王称霸吗?”   “皇上?”皇后跪下,已是泪眼婆娑,“臣妾不明白,皇上……”   “你或许是无辜的,可你的下人狗仗人势,去抢承乾宫的东西,哪怕你完全不知道,也有治下不严的失职之罪,堂堂皇后连自己宫里的奴婢都管不好,还谈什么母仪天下?”   福临转身来,冷冰冰地说:“后日是皇贵妃的册封典礼,为了做你的衣裳,连她册封典礼上要穿的朝服都没做好,朕会想法子办妥这件事,不过,朕不想在皇贵妃大好的日子里见到你。也不想让她,来跪拜你。”   皇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的一切,那么熟悉,元曦当初恳求她一起帮忙时,就说过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况,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应验了。   恨元曦吗,这一刻皇后才发现,当时心中暗暗怨怼元曦为了一点小事,非要牵连她,如今才明白,其实也挺好的,皇帝本质如此,看透了,心里就真的再也不会有什么念想。   “你怎么不说话?”福临道。   “臣妾不知道该对皇上说什么。”皇后含泪道。   福临冷然道:“那就听好了,后日的册封典礼,你不必参加,在屋里好好反省,将来到底该如何母仪天下,如何管束你的下人。”   皇后叩首谢恩,福临转身离去,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于这坤宁宫,连过去孟古青带给他的一丝丝眷恋,都没有了。   皇后跪在地上,猛地想起来高娃在挨打,跌跌撞撞跑出来,宫外宫道上,高娃被按在长凳上,已经挨了七八棍子。   “不许再打。”一贯柔弱的皇后,终于拿出几分气势,护着她自己的人,呵斥道,“通通给我住手,滚开。”   边上的吴良辅,立刻赶来做好人,低头哈腰地说:“娘娘消气,这些奴才没眼色,奴才这就让他们滚。娘娘,您保重身体。”   皇后没有看吴良辅,只管去搀扶哭得伤心的高娃,撂下这里的人,主仆俩一瘸一拐地往回去。   “呸……”吴良辅冷笑着啐了一口,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件事传到慈宁宫时,玉儿在把着玄烨的手教他写字,元曦就在一旁伺候笔墨,听苏麻喇讲完,屋子里就安静了。   石榴悄悄走上前,将三阿哥抱走,朝玄烨比了个嘘声,小家伙见皇祖母和额娘都沉着脸,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会看脸色,乖乖地跟着石榴离开了。   元曦放下墨块,在桌前跪下道:“太后娘娘,一切都是臣妾的过错,是臣妾想出的馊主意,逼吴良辅把钱吐出来。”   玉儿根本不计较那件事,她叹:“既然皇上不乐意让皇贵妃跪拜皇后,我也一定让他碍眼了,那么……”   元曦忙叩首道:“太后娘娘,皇贵妃娘娘是无辜的,葭音姐姐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帮我和皇后娘娘一起做这件事,说是不能由着吴良辅贪下去。太后娘娘,一码事归一码事,求您、求您不要委屈她。”   玉儿怒而将毛笔拍在了桌上,墨汁四溅,什么话也没说,撂下元曦,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元曦在书房里跪了很久,直挺挺地跪着,拿膝盖支撑身体,很快就疼得刺骨钻心,可也抵不过对皇帝的失望乃至绝望,带来的痛苦。   “额娘……”玄烨跑来,抱着母亲,他心疼极了,在元曦身上摸了又摸,“额娘不哭。”   “额娘没有哭。”元曦跪坐下来,膝盖一阵剧痛,她将玄烨抱在怀里说,“儿子,将来不论你在哪里,都不可以这样糊涂,糊涂得连女人和奴才都分不清了。”   苏麻喇从门外来,温柔地说:“娘娘,您起身吧,太后怎么舍得罚跪您呢,太后答应了,先把册封典礼过了,回过头再慢慢算这件事。不过,太后说,这几天您别去坤宁宫,回头皇上以为您帮着皇后,无视皇上的怒气,把您也怨恨进去了。”   元曦踉跄着站起来,但怀里稳稳地抱着玄烨,她摇头道:“我现在就要去看望皇后,姑姑,是我害了娘娘,不能再让她寒心。至于皇上,他的眼里,早就没有为我的位置,我不在乎。” 第552章 皇后的朝服   苏麻喇劝道:“娘娘何必说这样的气话,皇上心里有没有您的位置,您自己最明白了。”   这的确是气话,可元曦就是明白,才想让自己好好地放下。   她捂住了玄烨的耳朵,对苏麻喇道:“姑姑,皇上对吴良辅的信任,简直是瞎了眼,他不愿睁开眼,那我替他睁眼。”   苏麻喇忧心忡忡:“娘娘……”   元曦是豁出去的,说道:“除非有一天皇上废了我、杀了我,不然我不会让吴良辅好过。我倒要看看,堂堂大清国的皇宫,还能让奴才爬到主子的头上。”   然而,皇后称病,闭门谢客,元曦带着玄烨并没能见到她。   相熟的宫人来传话说,请元曦稍等几天,不论如何,过了皇贵妃的册封典礼再说。   元曦无奈,只能带着儿子离去。   玄烨不知道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明白额娘不开心,平日里上蹿下跳的小家伙,很乖地跟在额娘身边,就连之后用膳,乳母给他吃什么,他全都乖乖咽下去,一声不吭。   宫里看似平静地过了两天,可就在册封典礼前夕,日落时,添香来到景仁宫,说是主子请佟嫔娘娘过去。   元曦调整心情,来到承乾宫,葭音一脸严肃地拉着元曦看,指着铺了一床的皇贵妃朝服说:“元曦你看,这是不是,皇后的朝服?”   元曦眉头一紧,细细辨别,她曾“挖苦”葭音,说明朝皇后与皇贵妃皆可着明黄色朝服,但实际到了大清,前些日子慈宁宫定下了新的规矩。   皇后与皇贵妃朝褂上的龙纹虽然没有什么差别,但只能用金黄色,而非明黄色,虽然乍一眼看,似乎很难细细辨别,但胸前所挂的朝珠,也是不同的。   皇后着朝服时,挂三盘朝珠,中间悬东珠朝珠,两侧为珊瑚朝珠,而皇贵妃、贵妃、妃等,中间是佩戴一盘蜜蜡或琥珀朝珠,左右斜挎肩挂两盘红珊瑚朝珠。   这皆有明文规矩,但此刻铺在炕头上繁华复杂的衣衫首饰,显然都是照着皇后的规格所准备,不知是皇帝的心意,还是尚衣监胆大包天。   “我就是觉得不妥当,才想请你也来看一眼。”葭音道,“元曦,这不对,是不是?”   元曦颔首:“我听说是尚衣监来不及做姐姐的朝服,很可能就……”   葭音呆呆地看着她:“他们把皇后的朝服,给我送来了?”   元曦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姐姐打算如何应对?”   葭音神情凝重,带着元曦坐到一旁空着的地方:“我听添香说了一些话,皇后娘娘那儿出事了,是不是我们对付吴良辅的事,败露了?”   元曦冷然到:“姐姐饱读诗书,败露这个词,用在这里怕不合适。”   葭音苦笑:“是,是我说错了。”可她勇敢地看着元曦说,“我愿意和你和娘娘共进退,为了皇上的朝廷和内宫,能长治久安,吴良辅不过是个奴才。”   元曦看着她,本端着几分的气势,顿时软下来,泪如泉涌道:“姐姐,都是我不好。”   葭音不知所措,在她心里元曦就是聪明又能干,所以元曦自以为说的有些冲人的话,在葭音听来却没什么奇怪。   她很崇拜元曦,更敬重元曦,也打心里,一直将她当做昔日同床共枕的小妹妹。   这下子看见元曦哭,她心疼又着急,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元曦的情绪,一阵就过去了,冷静下来和葭音好好商量这件事该怎么办,找出葭音册封贤妃时的朝服,配上皇贵妃的朝冠,将东珠朝珠换成蜜蜡,领后明黄色的长绦无法替换,就索性不要了。   葭音说:“我不是大清头一位皇贵妃吗,那谁也不知道皇贵妃的服制该是什么样的,我穿什么就是什么了,只要不是皇后的制式就好。”   她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说话,添香说皇上要摆驾过来了,葭音忙命添香把东西都收起来,她对元曦说:“坤宁宫的事,我等你的安排,眼下皇上不提,我也不提,我怕弄巧成拙,又害了皇后娘娘。”   “多谢姐姐。”元曦感激不尽,又道,“姐姐明白我的心意,我无心牵连你,更不是要惹是生非,闹得天下不宁。是皇上对吴良辅太过放纵,若无人压制他,大清的内宫,可就成了奴才的天下,绝非长久之计。”   葭音自然懂大是大非,坚定地对元曦说:“你放心,我等你消息。”   福临高高兴兴地回来,只知道元曦过来喝了杯茶,但他无心议论元曦,满心期待明天的册封典礼。   葭音谨慎地试探皇帝,为何会如此高兴。   福临说,他做了十几年皇帝,其实没做过几件真正高兴的事,而葭音进宫一波三折,他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终于在一起。   福临觉得扬眉吐气,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皇贵妃的尊贵。   皇帝兀自高兴着,葭音背过身去侍弄茶水,她不知道皇帝明日会不会发现朝服上细微的差别,可这件事,就算吴良辅要挑拨,也站不住脚。   葭音镇定下来,她有她的责任,元曦什么都告诉她,不是利用她,相反,吴良辅才是利用了皇帝对她的感情。   “皇后病了,明日不参加册封典礼。”福临在身后不屑地说,“反正册封的旨意早早就下了,该行礼该问安,你也去过了,日后不必特地去补什么礼节,葭音,你要知道自己的尊贵。”   “是。”葭音欠身道,“臣妾不会辜负皇上圣恩浩荡。”   福临心情甚好,托腮看着葭音,满心欢喜,嗔道:“别说这种官腔,朕不喜欢听,来,我们下盘棋。”   一夜相安,翌日,如皇帝所愿,皇贵妃的册封大典如期举行。   册封典礼隆重且顺利,作为大清第一位皇妃,谁也没看出来皇贵妃的朝服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帝竟然在册封典礼上,颁诏大赦天下。   大清上一次大赦天下,是福临亲政,而他前后两度立后,也不曾有这一举措。   为册封区区一位妃子而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皆瞠目结舌,这件事,皇帝从头到尾,连提都没提过。   鄂硕站在群臣之间,惊得脸色苍白,身后的同僚幽幽道一声:“皇贵妃娘娘前途无量啊,恐怕很快,就要称呼您为国丈了。”   皇后之父,才能称国丈,他们说这样的话,用意不言而喻。   鄂硕虽是武将,但性情谦和,面对这不知是捧是踩的话语,只是不言语。默默看着一步步走上台阶的女儿,只愿上苍庇佑,她的女儿在宫里,能一切顺遂。   今日的册封典礼,皇后没有参加,说是病了,可外面的人,没事儿也爱找点事儿,硬是说皇后不容皇贵妃,故意拂逆皇帝的颜面,如此后妃不和睦的传言,乘着风雪迅速飘向科尔沁。   且说册封典礼后的日子,福临日日神采飞扬,到慈宁宫请安,也是龙行虎步,满身朝气。   这是好事,玉儿从不反感董鄂氏带给皇帝的活力和精神,但皇帝大赦天下这件事,福临怕是不知道,母亲为他承受了多少宗亲大臣的质疑。   这一日,葭音和元曦同来慈宁宫,放在桌上的,是本该属于皇后的东珠朝珠。   葭音解释说,册封那日她穿的其实是册封贤妃时的朝服,满身的东西,拼拼凑凑的,若有失礼之处,请太后原谅。   “难为你细心,倘若你稀里糊涂,穿着皇后的朝服出现在文武百官的面前,皇家的颜面都要丢尽了。”玉儿到今日,才知道这件事,看着葭音和元曦,满心安慰,“皇上糊涂,真是辛苦你们了。”   “皇上好像,根本没发现有什么不同。”元曦道,“太后娘娘,您看这事儿,是不是吴良辅捣鬼,尚衣监的奴才,就是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玉儿道:“你们为了让吴良辅把钱吐出来,逼得皇帝向他发难,可结果呢?皇上还是护住了他。结果又弄得和吴良辅对立起来,他明着暗着给你们使绊子。”   元曦恨极了:“一个奴才,还想登天不成。”   玉儿含笑:“说气话,管什么用?。”   元曦冷静下来:“太后娘娘,臣妾容不下吴良辅,该怎么做才好?”   此刻,乾清宫内,皇帝正与大臣商讨政务,吴良辅晃悠出来喘口气,他底下的小太监跑来告诉她,皇贵妃和佟嫔,都在慈宁宫。   吴良辅眼珠子一转,心中隐隐不安,搓了搓手:“去盯着,能打听什么,是什么。” 第553章 先为她寻个好人家   倘若,多尔衮还活着,哪怕是济尔哈朗还活着,吴良辅断然不敢这般嚣张。   这二位叔王先后故世,如今宗亲之中势力分散,各求各的利益,朝廷大臣亦是如此,恰恰给了吴良辅这种人,生存滋长的机会。   同样的,皇帝也依靠吴良辅来平衡宗亲和朝廷上的各派势力,一些不能明着解决的问题,吴良辅私底下,能替他办妥了,省去许多麻烦。   福临信任吴良辅,这点毋庸置疑,而吴良辅的存在,也并不是完全的错误,错的是他这个人的人品。   这样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角色,若换成尼满那般,一心一意效忠先帝和大清的人,便是两全其美。   玉儿已经吩咐苏麻喇,开始培养挑选新的人来取代吴良辅,但一时半刻,还真不能动他。   她对元曦和葭音说:“吴良辅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凡胎肉体的人,你们各自的阿玛麾下无数的高手,想要对付一个阉人还不容易?但眼下,偏偏不能动他,也不屑动他。”   “是。”二人起身道。   玉儿说:“吴良辅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多的事,那我们就从他延伸出去的臂膀眼睛和耳朵开始,一点点将他的人收为己用,砍断他的手脚,挖去他的耳朵。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可以被取代,只剩下烂命一条。”   玉儿见俩孩子,都懵懵地发呆,笑道:“你们是让吴良辅把钱吐出来了,可打草惊蛇,往后再要捉他的把柄就难了,可他却在暗处,能事事给你们使绊子。”   二人互相看了眼,都觉得自己很没用。   玉儿则夸赞:“但这次的事,你们就处置的极好,不声不响地避免了冒犯中宫的麻烦,而不是直接闹到皇帝跟前,再找吴良辅的麻烦。”   这番话说罢,婆媳三人都静默了须臾,但三个人心里都明白,只怕这件事闹到福临跟前,也不会有结果,他一定会帮着吴良辅说话。   吴良辅必是摸透了皇帝的心思,福临他巴不得葭音能取代中宫。一串东珠,算什么呢。   “接下来的日子,吴良辅必定会夹起尾巴做人。”玉儿叮嘱二人,“那就利用这一段时间,好好为宫中谋利,皇贵妃位高权重,说话有分量,就让元曦做你的参谋和军师吧。只要你们齐心协力,宫里就乱不了。”   二人向太后叩首行礼,许诺会好好为皇帝管理后宫,绝不落入奴才的手中。   玉儿道:“内宫妃嫔和睦安宁,是天大的好事,吴良辅不过一个奴才,要把他踩在脚底下,而不是放在心上。富贵荣华的日子,别辜负了,你们要陪伴皇上,好好享受大清江山。”   元曦和葭音,再叩首,之后结伴离去,玉儿站在窗下,一直看着两道美丽的身影从宫苑里消失。   苏麻喇说:“最难得她们能和睦相处,佟嫔娘娘虽然性子烈了些,已经处处表现得不屑皇上的爱意,可皇上对佟嫔娘娘,多少还是有情的。格格,您说是不是?”   玉儿轻轻一叹,原本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只道:“元曦是个好孩子,福临若不疼,我来疼。”   且说这一日,吴良辅坐立不安,手下的人没打听到什么事,只知道皇贵妃和佟嫔说说笑笑地在宫里转了半圈后,一同去景仁宫陪三阿哥玩耍了。   吴良辅深叹佟嫔是个人精,皇贵妃的出现,抢走了皇帝的爱,抢走了她所有的光芒,可她却能忍痛和厌恶之人做姐妹做朋友。利用皇贵妃的性情,来达到她有所依靠的目的。   巴结太后、巴结皇后,如今又巴结皇贵妃,这宫里的女人们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景仁宫来的精明。   吴良辅冷笑:“也难怪皇帝要厌了你,他每天见多少精明的人,还差你一个吗?”   “吴总管、吴总管……”此时,他的手下跑来,“宫外传来的消息,鄂硕病倒了。”   吴良辅眼眉一挑,阴冷地笑起来:“知道了,知道了。”   曾约定葭音册封皇贵妃后,家人进宫觐见,等了两天都不见人来,如今听说父亲病了,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福临夜里来,不等葭音开口,就主动说:“朕陪你回家看一眼,不用大张旗鼓地出门,我们微服出行,谁也不告诉。”   “可是皇上微服出行,安危没有保障。”葭音是懂事的,“皇上,让臣妾独自一人回去吧,臣妾去去就来。”   福临略思量,答应了:“也罢,免得太后又挑剔你的不是。”   葭音轻声道:“太后待臣妾极好,皇上,您这样说,对太后不公平。”   福临问:“是真心话吗?葭音,若是受了委屈,不要藏在心里,大大方方地告诉朕,哪怕是额娘她……”   “太后对臣妾很好。”葭音再次重复,“皇上,莫听小人谗言。”   福临忙道:“朕知道了,你别生气,也没有什么小人,朕自己会用眼睛看。”   葭音无心和皇帝辩这些事,满心记挂着家中的父亲,派人告诉元曦,请她向太后传达自己的歉意,违背宫规私下离宫,回宫后,她一定去慈宁宫请罪。   元曦的确好好地传达到了慈宁宫,玉儿并不会计较这些小事,只是叮嘱元曦:“谨慎些,鄂硕但凡有个好歹,影响了皇贵妃的情绪,将来皇帝若为此不高兴,还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什么人。总之你要记着,皇帝为了她,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   这话听着心寒,也的确事实,而今日元曦再来坤宁宫,皇后终于见人了。   数日不见,“病愈”的人消瘦了好些,皇后的眼睛里没有神采,十分可怜,元曦请巴尔娅姐姐去阿哥所把她的小女儿抱来,皇后抱着玲珑可爱的小公主,才露出几分笑容。   而此刻,葭音匆匆赶回家中,鄂硕和继夫人惊见皇贵妃驾到,都紧张不已,葭音按下了要向她行礼的父亲,难过的说:“阿玛不要这样,在家里只有女儿,没有皇贵妃。”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父亲,握着父亲的手,担忧地说:“阿玛,若是京城实在住不惯,您回盛京去吧,或是回江南,不论如何,身体要紧。”   继夫人在边上捧着药,忍不住说:“你阿玛,日日夜夜担心你啊。”   鄂硕眉头紧蹙,驱逐妻子道:“你去歇着吧,我和娘娘说说话。”   葭音起身道:“额娘,我来伺候阿玛,您去休息休息,您也清瘦了。”   继夫人无奈,转身出门,关上门时,看了眼父女俩的身影,她便是不明白,天大的荣耀和恩德加在身上,换做别人要高兴疯了,这父女俩怎么一个性子,都承受不起呢。   屋子里,鄂硕只是被一场风寒撂倒,不是什么病入膏肓的大病,他气息尚稳,对女儿说:“昨日东莪郡主来看我了,真是没想到的事。”   葭音垂眸不语,光是听见“东莪”二字,她的心就揪起来。   鄂硕道:“葭音啊,没有摄政王,也就没有我们一家人,你现在是皇贵妃了,多多照拂东莪格格,先为她寻个好人家吧。” 第554章 姐姐对皇上,动情了   “阿玛,等您的身体好了,您来看看八旗之中,可有什么合适的年轻人。”葭音道,“眼下先好好养病,东莪格格有皇太后照拂,错不了的。”   鄂硕轻叹:“阿玛也不傻,摄政王到底是怎么死的,太后和皇上必然心里最明白,他们又怎么会真正善待格格呢。葭音,做人要有良心,格格一个弱女子,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不过是多多……咳咳咳……”   见父亲咳嗽得厉害,葭音更着急,赶紧拍背顺气,又给端药送水,好半天,鄂硕才消停些,累得没力气说话了。   “阿玛,我会照顾好东莪格格。”葭音只能说让父亲放心的话,“我回宫后,就和皇上商议,过了腊月,格格自己定的孝期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   鄂硕心满意足,吃力地闭上眼睛休息,葭音又守了半天,不敢在宫外耽误太长的时间,等不到弟弟从学堂下来,便将家里交付给继母,依依不舍地回宫去了。   回到宫里,葭音先来向太后请罪,玉儿和气地说:“元曦她们都在坤宁宫,你也过去坐坐吧。”   葭音便辗转到坤宁宫来,高娃在门前迎接她,葭音想起高娃挨打的事,轻声道:“你没事了吧?”   “托娘娘的福。”高娃不冷不热的应答。   她是一心要护着皇后的人,至少在皇贵妃出现之前,帝后还算和睦。可如今纵然皇贵妃人品好性情好,她的存在时时刻刻威胁着皇后,要高娃如何能笑脸相待。   葭音也不强求,进门见到了元曦,还有皇后和巴尔娅福晋,她心里就踏实了。   皇后是善良的人,知道所有的事,虽是葭音之故,但非她之错,又有元曦从中调谐,自然是一团和气。   听说鄂硕病着,皇后道:“你若是乐意,就常常回去看一眼,离得近来回不费功夫,就是委屈你微服出行。”   葭音心里感激不尽,但自知外眷有疾,她不能常常去探望,若是不小心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回宫里就糟了。   皇后道:“明日我要去永安寺烧香,你们一道去吗?”   乾清宫中,福临听说葭音要和皇后她们一起去永安寺礼佛,似乎有些不情愿,吴良辅在边上说:“娘娘们和和睦睦,多体面的事儿,皇上就依了吧。”   福临嗯了一声,口中却嘀咕:“何必假惺惺呢,几她少做些欺负人的事就好了。”   吴良辅嘴角微微一抽,皇帝的心思还真简单,既然认准了是坤宁宫欺负人,可见他从没把皇后放在心上。   他命小太监送来后宫的名牌,福临不耐烦地说:“皇贵妃担心他的父亲,朕当然要去安抚她才好,撤了吧。”   吴良辅劝道:“一则娘娘今日出宫了,不宜侍奉皇上,再则您连着几日都在承乾宫,您也要为皇贵妃娘娘考虑,别叫宫里的人……”   福临叹气:“那就一个人,在乾清宫清静清静,撤了,撤了。”   吴良辅应诺,退下后,却在盘子里将一众后宫的名牌拨了拨,拿起悦常在的名牌说:“去请悦常在准备。”   底下的小太监,是不敢多嘴的,麻溜儿地来咸福宫传旨。   对于圣恩,早已望穿秋水的董鄂葭悦,欢喜不已,塞了一大把铜钱给那小太监,回屋里便命香汤沐浴,梳妆打扮,待得日落黄昏时,轿子便来接她了。   乾清宫里有许多暖阁,传说前明时,不止一位妃嫔在此候命,皇帝为了防止刺客,每夜住在哪里都没有定数,到了大清,自然一切规矩都改了。   吴良辅只需稍稍在皇帝的茶饮中做个手脚,就能勾得年轻力壮的皇帝心火焚烧,想要清静清静的夜晚怕是难了,吴良辅便悄悄来告诉他,已有美人在暖阁守候。   那一晚,悦常在得偿所愿,隔天就倾其所有将咸福宫里有的现银珠宝都送给了吴良辅,吴良辅拣了一块碎银子给冬燕,笑眯眯地看着她,开门见山地说:“跟了我,往后一辈子吃喝不愁,时日久了,我就把你从咸福宫调走,到别处去做掌事宫女,又不必受主子的气,又体面。”   冬燕知道,吴良辅一直想要她,进宫久了也听说许多宫女太监结为挂名的夫妻,好些小宫女都被吴良辅摸过脸蛋摸过手,一个没根的阉人,还想玩儿女人。   冬燕恶心得要疯了,回到咸福宫又是大哭一场,可悦常在却沉浸在昨夜的温存里,不屑地说:“他只是心血来潮,你就随了他呗,等着你的是好日子,你怕什么?”   “小姐……”冬燕紧紧握着拳头,她知道,自家主子是没指望了。   此刻,皇后一行,已经到了永安寺,礼佛之后,在禅房休息。   皇贵妃还在佛前,想来是继续为家人祈福,皇后也不催促。   但今日得知要出门后,陈嫔、宁嫔几位也主动来相随侍奉,皇后没道理拒绝,就一起带出来了。   女人多了,难免是非也多,陈嫔说到昨夜皇帝召幸了悦常在,纷纷议论,那悦常在长得和皇贵妃到底像不像。   恰好葭音带着添香归来,在禅房门外听见里头的人说:“事实就是被用来替代解相思的,若非萧家的英年早逝,咸福宫那位如今讲不定,也是个娘娘了。”   “我们回去吧。”葭音觉得此刻进门太尴尬,便带着添香又回到了佛堂。   添香很委屈,埋怨着:“大家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总是说您的坏话,佟嫔娘娘也不拦着她们。”   “我没拦着什么?”元曦却从另一侧门进来,笑道,“谁说娘娘坏话了?”   添香忙道:“奴婢该死,奴婢以为……您也在那里。”   元曦说:“我从后面过来的,想看看姐姐还在不在,在的话等你一道过去皇后娘娘那边。”   葭音含笑:“没什么事,别听添香胡说。”   元曦则问:“添香,娘娘她脸皮博,你告诉我,是谁又在搬弄是非?”   添香便一股脑儿地说,她们在议论,悦常在和皇贵妃之间,到底像不像。   元曦亦是不屑:“皇上到底怎么了,昨晚召幸她,好些日子没动静了不是吗?”   葭音轻声道:“别人也罢了,你不知道我吗,我不在乎。”   元曦命添香下去,她起身上了一炷香,再在蒲团上坐下,姐妹俩一起仰望着佛祖的慈容。   许久许久,葭音才轻声嗫嚅:“元曦,我现在,其实会在乎。“   元曦笑道:“姐姐对皇上,动情了是吗?” 第555章 立太子   葭音苦笑:“可是,他为什么可以找一个人来代替我?”   元曦说:“我也想知道,他对姐姐求而不得念念不忘,这我能理解,可他竟然看见长得像,就能……”   葭音问:“元曦,从今往后,我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元曦感慨:“不动感情,面对他的一切好意,和旁人的嫉妒排挤,姐姐的人生简直莫名其妙。可动了感情,很多原本不在乎的事,就受不了了。想要在这两者之间找寻平衡,唯一的法子,也许就是强迫自己明白,他是皇帝,而我们,不过是皇帝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元曦,很痛苦,是不是?”   “皇上的性情,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我们何必企图控制他呢。”元曦说,“我已经想明白了,也放下了。”   “元曦,皇上和太后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吗?”葭音道,“可为什么我觉得,太后一直在退让,皇上自己感觉不到吗?”   元曦摇头:“他们母子之间的事,说来话长,也许要从盛京开始说起,恐怕一辈子都解不开。眼下,太后但求国家太平,朝纲稳固,除此之外,对于皇上个人的事,已经不再插手。太后不见得喜欢姐姐,但她一定不讨厌您,而姐姐让皇上变得神采飞扬,太后更十分欣慰。姐姐相信我,不论皇上怎么样,太后就算一时震怒牵连了你,冷静下来,她也知道,绝不该责怪你。除非……”   葭音谨慎地问:“除非什么?”   元曦苦笑:“除非姐姐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但那一定不可能。”   葭音松了口气:“我明白了。”   两人的话还没谈完,皇后派人来找她们,彼此搀扶着起身,葭音说:“元曦,不是我自以为是,我一直想问问,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对皇上说,驱逐吴良辅?”   元曦平静地回答:“皇上会立刻想到,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怂恿你,太后?皇后?又或是我。吴良辅与姐姐无冤无仇,姐姐何必针对他?于是,吴良辅未必有事,皇上却很可能会和我们起冲突。”   “他的性情……这么急?”   “就是如此。”元曦无情地说,“皇上是个英明的君主,勤奋而努力地面对天下事,他那样年轻,十分不容易。但私人感情上,他易怒易躁,说句不怕姐姐笑话的话,皇上很可能把他所有的冷静和耐心都给了废后。然而换来的,却是废后对他内心挚爱的羞辱和作践,可能从你嫁去萧家那天起,皇上就变了。”   葭音满心无奈:“倘若他还活着,我的生活纵然不如意,至少平静安稳。当年我跪在灵堂里,对自己未来的人生一片茫然,倘若知道是这样……”   元曦笑问:“可是姐姐对皇上动情了呀?”   葭音摇头道:“那也和你不一样,我可能只是习惯了。这一份感情之外,那么多的事,牵连着朝廷,关系着内宫,还有宗室。太后和苏麻喇姑姑让我可以不必理会东莪格格,可是我的阿玛却希望我将来能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多多照拂对他恩重如山的摄政王的遗孤。就算是一场册封大典,也被几个奴才掺杂进了阴谋诡计,皇上更是为我大赦天下,简直匪夷所思。他从没考虑过,他做的事,我是否能真的高兴。”   “皇上就是这样,当初心血来潮,就把我的宫殿从角落里换到最前排,只怕后来还后悔过,因为不得不让姐姐住在我们的后面。”   “我是真的很累,元曦。”葭音抓着她的胳膊,满眼的疲倦,“我想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哪怕一辈子在寺庙里侍奉佛祖,可从今往后,却不得不和你一起,面对随时可能袭来的风浪。”   “至少,我们还能做个伴。”元曦道,“还有皇后娘娘,我们把心态调整好,尽心伺候皇帝之余,好好拥戴皇后,只要后宫太平,就错不了。”   葭音颔首:“和你说说这些话,我心里踏实多了。而眼下还有一件麻烦事,我阿玛希望东莪格格的人生能有所依靠,期待着我能为格格选一个好夫婿。”   元曦安抚她:“姐姐不必烦恼,回宫后和太后商量,只管听太后的安排。”   八月进宫,九月封皇贵妃,十二月行册封典礼,董鄂葭音的人生在短时间内,被推上云端。她站不稳,脚下绵软,可皇帝却要带着她,不断地往上爬。   好在,一切总算在册封典礼之后,开始趋于平静,腊月里,宫中热闹而太平,至少不会再有什么事,让葭音终日里提心吊胆。   除旧迎新,转眼,便是顺治十四年。   这一年,福临决心重视文教科举,要修庙祭奠孔子,要开经筵,信心满满,想要发扬开展属于大清的文化,以求千百年地流传下去。   如此,诸多汉臣得到重用,激起霸气满洲旧贵的不满,他们以南方反清势力尚未消灭,随时可能攻入京城,来威胁皇帝,要求皇帝将更多的金银投入在军队之上。   福临当然不高兴,万寿节之后,宫内气氛压抑,皇帝到慈宁宫来请安,脸上也是紧绷着神情。   是日请安后,正要离开时,苏麻喇带着太医院的人来,向太后和皇上禀告,答应克里纳喇氏有身孕。   玉儿笑道:“带她来见见我,我一时半刻还对不上脸,宫里的妃嫔多了,记不过来。”   福临在一旁,淡漠得好像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随便敷衍了几句,便离开了。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放在脸上。”玉儿叹道,“也难怪吴良辅,能把他的心思摸得那么透,朝政哪有顺心的时候,纵然是先帝,也常常被大臣们气得摔茶碗。”   苏麻喇笑道:“有这样的大臣,才是福气,若人人都敷衍了事,那还了得。”   她想了想,轻声道:“主子,其实皇贵妃娘娘的月信,也已经迟了五六天了。”   玉儿深知董鄂葭音若有身孕,对福临而言意味着什么,所以从她与皇帝圆房后,就一直派苏麻喇仔细留意承乾宫的动静,每个月记录着她的身体状况,好在她怀孕初时,就小心照顾,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会有吗?”玉儿的心竟是提起来,“真要来了,我怎么怪紧张的。”   苏麻喇说:“您是不是担心,皇贵妃娘娘若是生下小皇子,皇上会立刻宣布立太子?”   玉儿苦笑,叹:“你看,既然都猜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等着瞧吧,不过在那之前,也要她能怀上才行。这些日子,你留心些,她年纪虽不小了,但还没有过产育的经历,生母又走得早,不懂也不能怪她。” 第556章 皇贵妃,你病了吗?   那日过后不久,皇后派人来慈宁宫询问,是否要为有孕的克里纳喇氏晋升位份,玉儿和苏麻喇才想起来,这几年为皇帝生儿育女的贵人常在们,几乎都没有得到晋升。   “杨贵人生的二公主,如今也算是皇长女了。”苏麻喇说,“进宫是贵人,一转眼五年多了,还是贵人。”   玉儿苦笑:“那就继续当她的贵人吧,人家不乐意册封,我们何必多事。贵人也好,嫔也好,你我和皇后,总不会亏待她们。”   这样的话,传回坤宁宫,皇后得令,命高娃送些赏赐,也就不管了。   高娃嘀咕着:“科尔沁又该来信逼您了,王爷他们……”   小皇后却是很看得开:“他们也就写写信,大不了我不看就是了,还能真的闯到紫禁城里来逼我吗?太后也不答应。我呢,有一日太平日子,就太平地过。”   “有个孩子,多热闹?”高娃道,“想必皇上,也会对您另眼看待。”   皇后不屑:“罢了,我若生个嫡皇子出来,他怕是恨不得给我塞回肚子里,我何必找罪受?”   高娃抿了抿唇,说:“您和皇上就一点点的情……”   皇后示意她的婢女打住:“我不招惹他,他也不要来折腾我。”   是日下午,休息好了的克里纳喇氏到慈宁宫请安,玉儿见是个眉目清秀的孩子,平日里没怎么在意,至少也是个低调不来事儿的人,叮嘱了一些话后,就命她回去歇着。   宫里上下,见太后如此重视,少不得也尽心伺候,而东西六宫那么多的妃嫔,每日最紧张的一件事就是御膳房送膳。   送早了不成,送迟了怕冷了,每天一到时辰,就更打仗似的紧张。   咸福宫这边,平日里的饭菜送得也及时,打从克里纳喇氏传出喜讯后,连着三天送来的饭菜都是凉的。   而在人前美丽优雅的悦常在,有个不为人知的嗜好,就是吃东西,对其他妃嫔而言可能早就吃絮了的饭菜,是悦常在每天都期盼的事。   “我在宫里,也就这点欢喜的事了。”葭悦看着一桌冰凉的饭菜,放下筷子说,“他们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冬燕在一旁默默不语,也不说要为主子去小灶上热一热,却突然察觉自己被人盯着看,她转过眼神,便见小姐正上上下下打量她。   “好些日子不仔细看你,的确是出落的水灵灵了。”悦常在冷幽幽一笑,“你看,因为你得罪了吴良辅,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冬燕眼神一晃,忙跪下道:“小姐?小姐……您要说什么?”   悦常在道:“为了长长久久的日子,冬燕,今晚就从了吴总管吧,他一个阉人,不能把你怎么样的,你闭上眼睛就好。”   “小姐?”冬燕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就这么决定了。”悦常在重新拿起筷子,再也不看冬燕一眼,“我现在,就想有一口热饭热菜吃。”   冬燕的手,抓着桌脚,指甲在漆上抓出一道道痕迹,恨不得能把指甲插进眼前这个人的脖子里。   这一晚,冬燕被吴良辅派来的人接走了,那些小太监都是熟门熟路,宫里这样的勾当早就有了,冬燕不是头一个,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天知道吴良辅那样的人,会怎么折腾她。   隔天一早,冬燕回来时,虽然眼神空洞目光呆滞,但衣衫干净发髻整齐,身上也没落下什么伤痕。   悦常在站在屋檐底下,笑道:“不是挺好的?往后你就算在紫禁城里横着走,也有他罩着你了。你等着看看,今天他们,还敢不敢给我把饭菜送迟了。”   然而这几天,皇帝为了朝廷的银两该往哪里投,正和朝臣们周旋,最终败下阵来,但范文程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最后决意将大笔的钱款,用于今岁水灾旱灾的救济。   此刻乾清宫里,其他大臣都散了,福临当面问范文程:“这可是太后的旨意?”   范文程坦率地说:“太后并没有下达旨意,但太后告诉老臣,要尽可能站在皇上这一边。”   “扩充军队,本没有什么错,可朕觉得,军和民都疲惫了。”福临说,“开国十几年了,该安定的早就安定,不安分的,除非像多铎多尔衮那般,屠城灭杀,不然就是野草,春风吹又生。既然如此,不如安心来发展农耕,宣扬文教,人家汉人都念书,他们却不念书,早晚被人比下去。”   “皇上所言甚是,但为了宣扬文教花那么多的银子,王爷们必然不能答应。”范文程客观地说,“便是老臣,也更愿意将更多的银两用于国防军队。”   福临瞥了他一眼,范文程继续道:“至于文教,皇上大可以不花钱,也能办到一些您想做的事?那就是,给文人墨客,相对宽松的环境,让他们可以畅所欲言,若能再现百家争鸣的盛世,满汉文化得以交流融合,便是如皇上所愿了。”   福临忙道:“畅所欲言万万不可,早些年,多铎在南方造的孽,若是叫他们著书写诗流传下去,大清的颜面往哪儿搁?往后世世代代的子孙,也会怪罪朕。”   范文程轻轻一叹,皇帝的忧虑他懂,可长此以往,满人的文化得不到发展,汉人的文化被遏制,一个国家的百姓,变得越来越愚钝,绝不是好事。   而皇帝之前,非要和宗亲较劲的事儿,也不过是做些修庙修书的表面文章,并不能真正恩及百姓。   范文程的骨子里,终究是流淌着汉人的血,他对于这个国家的期待,是终有一天,再也不分满汉。   从乾清宫退下后,他便到慈宁宫来向太后请安,恰好元曦带着玄烨也来请安,到三月玄烨就满三周岁,要上书房,小人儿向范先生作揖,笑眯眯地说:“范先生,我要上书房去了,范先生,您来吗?”   “老臣不才,不敢做三阿哥的老师。”范文程躬身道。   “您客气了,您可是太后的先生,只怕是三阿哥不配。”元曦笑道,“先生这边请,太后正在等您呢。”   母子俩与范文程别过,便往坤宁宫来,转眼就要开春,江南上贡了时兴的缎子,太后早已厌倦了每年做新衣裳的热闹,命皇后与众人分了去。   上至皇贵妃,下至答应常在,都来坤宁宫领她们的东西,顺带陪皇后说说闲话,皇贵妃、惠妃几位,就都坐下了。   母子俩来时,北边的几位常在答应也来了,克里纳喇氏走在中间,紧赶了几步来向元曦问安,元曦笑道:“你的身体要紧,不必那么客气。”   众人说着话,同往门里去,葭音早就到了,在皇后身边坐着,人一多,她心里就觉得闷,但不敢在皇后面前失礼,硬是撑着了。   高娃将分好的绸缎,命太监宫女分送给各宫主子。   悦常在这边,冬燕跟在她身边,从坤宁宫小太监手里接过东西,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小心手和手碰在了一起,冬燕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摸了,顿时浑身紧张。   再看向周围的人,众人本是在恭维皇后和克里纳喇氏,可到了冬燕的眼中,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在嗤笑她成了吴良辅的对食。   这些日子以来,终日恍惚呆滞的人,再也绷不住,一时疯魔了。   惨叫声传来时,皇后和葭音都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宫女在人群里撒泼,推搡这个,扭打那个,疯了似的十分吓人。   高娃带着人,已经拦在了皇后和皇贵妃的跟前,这边厢元曦抱起儿子躲到角落里,捂住了玄烨的眼睛。   太监们冲来,很快就制服了疯狂的冬燕,而冬燕眼下最恨的,就是有太监来触碰她,如此越发疯狂地挣扎咬人,最终被人一巴掌打晕,拖了出去。   “传太医传太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才发现克里纳喇氏竟然倒在了地上,身下有鲜血渗出,她痛苦地捂着肚子,脸色苍白汗如雨下。   皇后躲在高娃的身后,吓得说不出话,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便见皇贵妃跌坐在榻上,捂着胸口扯开衣领,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怎么了?”皇后紧张极了,“皇贵妃,你病了吗?” 第557章 葭音有孕   “臣妾没事……就是有些喘不过气。”葭音吃力地回应着,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娘娘,臣妾没事……”   董鄂葭音若是在坤宁宫里有什么三长两短,皇后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便顾不得流血见红的克里纳喇氏,立刻命人宣太医来为皇贵妃诊治。   元曦将玄烨交给石榴带回去,便来帮着皇后一道主持这混乱的局面。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后,太医说克里纳喇氏的孩子暂时保住了,但往后一段时间,都要静卧保胎,以防万一。   然而,为皇贵妃诊断的太医们,却急匆匆将他们调过去,数人会诊后,询问了皇贵妃的月信,和近来的身体状况,确认皇贵妃是有了身孕。   乾清宫里,吴良辅跑进门来气喘吁吁地告诉皇帝这一喜讯,福临喜出望外,等不及换衣裳,就匆匆往承乾宫走。   “皇上,娘娘在坤宁宫。”吴良辅一脸紧绷,已经有人告诉他,坤宁宫里的事,是那个叫冬燕的宫女发疯了。   然而皇帝根本没在意,只管去找他的葭音,进门后,见葭音躺在皇后的卧榻上,他无视了边上的人,径直冲到了葭音的身边。   元曦朝皇后使眼色,众人纷纷退了出来。   “皇上……太医说……”葭音双颊绯红,在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后,她一下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她终于也要做母亲了。   “真是太好了。”福临捧着葭音的手,吻了又吻,又抚摸她的脸颊,“葭音,朕会派最好的太医和接生婆来照顾你,为我们的孩子选最好的乳母。你有任何要求和想法,只管对朕说,大清的皇贵妃,若都不能遂愿,这国家的妇人们,还有什么指望。”   葭音哭笑不得:“皇上,您说的太严重了。”   福临满心的欢喜,不知该如何表达,就连葭音的位份,也叫他一口气封到了顶,再往上就该是皇后,他倒是有这个心,但没这个胆量。   “皇后怎么回事,伤了你没有?”福临这没头没脑的话,叫人听着很不舒服。   葭音神情严肃地说:“皇上这样说,要臣妾如何自处?并不是皇后娘娘的错,若非娘娘发现臣妾不适,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再有,克里纳喇答应要静卧保胎,皇上不去看一眼吗?”   “不急,你的身体要紧。”福临说,“在这里你必然不自在,立刻送你回承乾宫。”   他说着,竟是将葭音托起来抱在怀中,葭音吓得不知所措,福临却道:“别紧张,何况从侧门出去,不过几步路。”   出了内殿,见皇后元曦都在门前,福临还没来得及问这里的事,就随口说:“有什么麻烦,你处置了吧,身为中宫,也该有些杀伐决断的魄力。葭音要静养,你们不必去打扰她。”   皇后欠身领命,元曦在一旁也不说话,之后目送皇帝怀抱心爱的人离去,她内心意外的很平静,福临就是这样的人,当初疼爱她的时候,也毫无保留。   谁又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人,取代了皇贵妃呢。   “那个宫女是悦常在的人,到底出什么事了?”皇后根本不在意皇帝做什么,只想先把麻烦事解决了,好让自己撇清关系,问元曦道,“你知道些什么吗?”   “要派人查一查,我只知道她们时常给吴良辅送金银,平日里还算安分。”元曦轻叹,“不过这个冬燕看起来,疯的不轻。”   承乾宫里,皇帝与皇贵妃卿卿我我,吴良辅在外头急得不行,手下的人来告诉她,冬燕被弄醒了,但是痴痴呆呆,说不出话,暂时没有胡说八道。   吴良辅松了口气,眼中露出阴毒的目光:“想法子,让她永远都开不了口。”   手下小太监提醒道:“冬燕开不了口容易,悦常在那里?”   吴良辅蹙眉道:“她是个识时务的人。”   很快,慈宁宫的赏赐送来了,葭音要起身迎接,被福临拦下,说他之后亲自去向额娘道喜,叮嘱葭音要好好休息,什么事都不用管。   “葭音,朕快活极了,巴不得立刻到秋天,就能看见我们的孩子。”福临喜形于色,一时间,这些日子因朝政带来的不顺心一扫而光。   葭音喜欢孩子,如今能拥有自己的儿女,自然是高兴的,但皇帝表现出的狂喜,让她心中暗暗叹息。   所幸今日的麻烦没有碰到她一指头,又所幸皇贵妃的册封典礼已经过去了,不然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决定。   “皇上,您去忙吧,臣妾想歇会儿。”葭音需要清静,而皇帝在她眼前,却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福临不大舍得离去,可见葭音气色不好,又不愿给她添麻烦,到底是答应了。   吴良辅见皇帝出来,立刻把心悬起来,满脑子飞转着,该如何摆脱这次的麻烦。   待皇帝回乾清宫后,便通知景运门的人,赶紧把奏折送来,赶紧让那些等着见皇上的大臣来觐见,皇帝忙于政务,后宫那点破事儿,就懒得管了。   然而慈宁宫里,玉儿已经命苏麻喇将冬燕保护起来,这日傍晚时,便得到确切的消息,是吴良辅强-暴了冬燕,致使其疯癫发狂。   “宫里头,太监宫女结伴对食,一直都不稀奇,这种事的确不提倡,但若明着打压禁止,会引起他们的躁动不安。”苏麻喇对玉儿说,“咱们早就说过,这紫禁城虽是皇上和您的家,可里头住的最多的不是主子,而是奴才。”   玉儿冷声道:“心甘情愿找个伴儿,互相依靠的,自然不用管。可冬燕是被强-暴的,她疯成这样,若还是不管,如何了得?”   苏麻喇说:“就算是吴良辅,也不管随意强-暴宫里的宫女啊。”   玉儿颔首,说道:“看来是有人把这宫女当做礼物,送给他了。咸福宫那个小常在,我一直看不顺眼,一个劲儿地巴结吴良辅,她还不如来巴结我,真是又贪婪又愚蠢。”   苏麻喇问:“您看该怎么办,皇后娘娘那儿,等着您拿主意呢。”   玉儿道:“责问咸福宫吧,问问她,怎么当主子的。” 第558章 她不该杀多尔衮   皇后得到太后的指令,便召唤悦常在,审问她是怎么回事,皇后尚不知此事和吴良辅相关,不过是照着太后的话办事。   柔弱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论皇后怎么询问,她一概不知。   皇后性子软,见不得人哭得那么惨,就先把悦常在放回去了。   吴良辅这一整天,心神不宁,得知皇后放了悦常在,立刻派人到咸福宫问话,听闻悦常在什么都没说,便叮嘱她,之后也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天晚上,苏麻喇再次来看被关押的冬燕时,白日里疯癫痴狂的人,十分冷静。   她知道自己落在了太后的手里,不会叫吴良辅轻易灭口,便一五一十地告诉苏麻喇,她是被悦常在送去给吴良辅做礼物的。   但晚膳时,皇帝亲自来报喜,句句不离皇贵妃,甚至规划起了,将来要为孩子选什么人做老师。若是皇阿哥,如何如何,若是小公主又怎么样,皇帝膝下儿女好几个,还是头一回见他,兴奋成这个样子。   显而易见,皇帝对于冬燕为什么疯狂,对于克里纳喇答应能否保胎,一点儿都不在意。   玉儿对苏麻喇叹道:“巴尔娅和元曦分娩时,福临很高兴,也很紧张和心疼,只不过到了董鄂氏这里,这样的心情又加倍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么冬燕的事,您看该如何处置?”苏麻喇询问。   “皇帝既然不在意,若是闹大了,他又该不高兴。”玉儿道,“把咸福宫那个撵出去,把冬燕解决了。至于吴良辅,让他继续撑个门面,等我把他挖空了,再要他的狗命。”   苏麻喇谨慎:“那位,好歹是皇贵妃的堂妹。”   玉儿冷笑:“孟古青,还是皇帝的表妹呢。”   这一夜,悦常在蜷缩在床头,不论如何也睡不着,她万万没想到,冬燕竟然会发疯。   眼下不知冬燕落在谁的手里,她又会不会胡说什么,悦常在更搞不清这宫里头,若是私下将宫女送给太监对食,到底是什么罪过。   “怎么办……”悦常在捂着脑袋,她是知道的,这宫里曾经有过一个贵人凭空消失了,就连废后如今也下落不明,说是降为静妃居侧宫,可她进宫两年多了,从没见过那个人。   所以,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常在,很可能在某一天,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不行,不可以。”悦常在用力咬着被角,牙齿几乎要扯出血来,“我不甘心……”   翌日清晨,风里夹杂着零星雪花,福临去上朝,出门不久又退回来,叮嘱葭音:“今日天又冷了,外头风大,你别出门,仔细呛着。过些日子朕闲了,天好了,朕陪你去走走。”   葭音尚未起身,是皇帝不让她起,披着寝衣,散着青丝,一张漂亮的脸气色并不太好,还是笑着答应了。   皇帝终于上朝去,葭音才松了口气,因胸口憋闷,胃里也堵得慌,不愿用早膳,说是歇一会儿,想去慈宁宫向太后谢恩。   添香时不时为小姐放些新鲜空气进来,葭音拥着棉被靠在床头,看见屋檐下的冰棱子一天比一天长。想起小时候在盛京,额娘告诉她,屋檐上挂冰棱子了,春天就要来了。   转眼,她也要成为母亲,不知额娘在天之灵,能否为她欣慰。   思念早故的母亲,葭音不禁热泪盈眶,轻轻擦去泪水,只见添香进门,一年为难地说:“悦常在跪在宫门外,求见您一面。”   葭音说:“让她进来吧,这么冷的天跪在那里做什么。”   添香提醒道:“昨天冬燕的事儿啊,也不知道是不是来向您求情的,小姐,要不咱们别管了。”   葭音心善:“她到底是我的妹妹,先问问是什么事。”   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的堂妹被带进来,一见面,就跪在了葭音的跟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毯上。   “葭悦,你怎么了?”葭音命添香把她搀扶起来,可是堂妹不肯,她只能先让添香下去。   “她们都走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葭音好生道,“妹妹你起来,我见你这样子,心里慌得很。”   “姐姐,救救我,求您救救我。”悦常在哭得伤心欲绝,一抽一抽地开始诉说她的遭遇。   说她因为得不到皇帝的宠爱,在宫里屡遭欺凌,这么冷的天,送到嘴边的饭菜,都是凉透了的,进宫以来,一直苦哈哈地活到现在。   葭音以为,自己过得好,宫里的人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对堂妹也好些,因地位悬殊,因皇帝占据着她大部分的时间,姐妹俩平日里的确不是那么亲昵,可葭音也没料到,待遇会差这么多。   悦常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爬到炕边,抓着葭音的手:“姐姐,我实在没法子,才会走这一步路,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   葭音一脸茫然:“你到底做什么了?”   悦常在哭道:“我、我为了讨好吴总管……把冬燕送给他,冬燕昨天突然疯了,是因为被吴总管吓着了。可我没想到会她会变得这么惨,我以为从今往后,能有个人照应她,我也想讨好吴总管……”   葭音惊愕不已:“葭悦,你怎么能这样做,你把冬燕送给一个太监?你过得不好,你来对我说呀,你告诉我啊。”   “姐姐,我实在没法子,我不能连累你呀。”悦常在凄惨地说,“若是什么事都来求你,皇上会更加厌恶我,我怎么敢……”   添香在门外听着,听说是悦常在把冬燕送给吴总管,恶心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原本她不喜欢冬燕,可现在真觉得人家可怜。   倘若自己被迫去做太监的女人,她宁愿一头碰死,冬燕会疯成那样,真不知道是经历了怎样的折磨。   而天大亮后,皇后果然再次传召悦常在,葭音眼睁睁看着堂妹被坤宁宫的人带走,悦常在哭着哀求她:“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葭音被搅得心慌意乱。   而堂妹有一句话也戳到她心中的弱处,葭悦若是出了事,会影响董鄂一族的名声,她们终究是连筋带骨的族人,她的费扬古还没长大。   “添香,你去乾清宫一趟。”葭音手中握着拳头,“皇上得闲时,请皇上来一趟。”   添香连连摆手:“奴婢不去,奴婢不想见到吴良辅。”   葭音知道她听见了,忙道:“好香儿,这件事不要传出去,虽然我也憎恶吴良辅,可若传出去,对家里的名声不好。费扬古将来,如何在朝堂立足呢?不为别的,就为了少爷,好不好?”   添香撅着嘴,不服气地说:“那您不如和佟嫔娘娘商量商量?”   葭音道:“不能和元曦说,会给她也添麻烦。”   坤宁宫里,皇后接到太后的命令,要将悦常在撵出宫,可没多久,乾清宫就传来消息,皇帝要求皇后立刻将董鄂氏放回咸福宫。   说什么,不过是一个宫女得了失心疯,没必要小题大做,悦常在治下不严,命她闭门思过便是。再者眼下,皇贵妃和克里纳喇氏都有身孕,宫里不宜喊打喊杀。   皇后和高娃面面相觑,撂下董鄂氏,亲自赶到慈宁宫来传达皇帝的意思。   玉儿听罢,眉头紧锁,沉声问苏麻喇:“怎么回事?”   苏麻喇一脸为难地说:“主子,听说今早皇上上朝后不久,悦常在就跑去了承乾宫,皇后娘娘的人,也是从承乾宫把人带走的吧。”   皇后懵懵地点头,起初还不明白,猛地回过味儿来,冲口而出道:“所以……是皇贵妃向皇上求情,把这件事压下去了?皇额娘,儿臣该怎么处置?”   玉儿摇头,只撂下一句:“下不为例。”   看着皇太后气冲冲地离开,皇后谨慎地问苏麻喇:“姑姑,皇额娘她说下不为例,是什么意思?”   苏麻喇笑道:“自然是再也不要有这样的事儿,娘娘,您照着皇上的意思去办,其他的事,交给奴婢就好。”   “哦……那就没事儿了是吧?”皇后显然也松了口气,那个董鄂葭悦哭得她昨晚都没能睡好。   看着皇后离去,苏麻喇才跟着玉儿来到佛堂,为太后上香后,跪坐在她的身后,轻声道:“您说下不为例,是指皇贵妃娘娘吗?”   “你明白就好。”玉儿说,“她庇护家人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她这样,将来如何在背后支持皇帝面对大风大浪?”   “是……”   “苏麻喇,你觉不觉得,董鄂氏和福临,是一样的人?福临喜欢她,其实也是喜欢他自己吧。”玉儿长长一叹,合十祝祷。   她这辈子做错了一件事,她不该杀多尔衮,她错了。 第559章 送出紫禁城   今次的事,在葭音的请求下,福临出面压了下来,只把冬燕当做失心疯来处置,不去追究其发狂发疯背后的原因。   自然,吴良辅和董鄂葭悦都逃过一劫,不过福临也知道了,吴良辅对后宫的宫女动手动脚,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但正如苏麻喇和玉儿所想到的,在内宫,太监宫女搭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好些人不过是这辈子互相有个依靠。真一刀切下去,驱逐打压,必定会搅乱人心,闹得宫里不太平。   而有些事,上头的主子们不知道,下面奴才知道得清清楚楚,冬燕出事后,人人都在观望事态的发展,如今忽然打住,也是叫所有人松了口气。   事有利弊,玉儿努力劝自己,多看看有好处的那一面。   可终究是放不下心,担心董鄂葭音是个面软心也软的人,软得毫无底线,毫无原则,巴不得让全天下人知道,她事事处处在为自己的家人考虑。   眼下,她正在福临的心尖上,怕是连江山天下,皇帝都给得起。   福临没敢正面来向母亲解释,借去坤宁宫时,旁敲侧击地问皇后。   皇后老老实实地回答他,额娘说“下不为例”。   福临没多想一想,松了口气说:“他们都知道错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不必再提起。”   皇后将原话,转述给苏麻喇听,苏麻喇叹了一声,请皇后也一并忘了才好。   但皇后还是忍不住,事后向元曦絮叨几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元曦什么事,她也不插手干预,不派人打听,此刻才陆陆续续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虽有诸多想法,但没露在脸上。   直到三月初,佟国纲进宫来,给即将满三周岁的大外甥带来礼物,玄烨满院子转悠时,兄妹俩才谈了几句。   佟国纲提醒妹妹:“皇贵妃若生下皇子,你要摆正心态,时日长着呢,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自己和三阿哥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元曦早就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她明白现在,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   佟国纲又说:“阿玛的身体,大不如前,近些日子连朝廷的事都推辞了,静养在家里。”   元曦道:“也好,阿玛戎马一生,是该歇一歇,朝廷的事少了他错不了。咱们佟家也不要太惹眼,哥哥一个人,将来有国维,还有我在宫里,足够了。”   佟国纲神情暗沉道:“大夫对我说过实话,阿玛年轻时积劳过重,眼下这身体如大厦将倾,不过是虚壳了。曦儿,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你心里要扛得住。”   元曦顿时眼圈通红,眼泪含在眼眶里,痛苦地看着兄长,哽咽道:“这么严重吗?可是正月里进宫,见阿玛还是很精神呀。”   佟国纲颔首:“那一口气,自然还撑得住,可说倒下也就倒下了。曦儿,额娘本不叫我告诉你,怕你在宫里担心,可我更不愿你将来留什么遗憾。往后的日子,能有机会,就出宫回家去看看,多见一面是一面。”   元曦轻轻啜泣着,引来了玄烨的目光,他跑到额娘膝下抱着元曦的腿,担心地仰望着母亲。   佟国纲蹲下来,温和地说:“额娘她没事,三阿哥,月末就要上书房了,你高兴吗?”   玄烨点头又摇头,娇滴滴地问舅舅:“以后,舅舅还来,陪玄烨玩吗?”   佟国纲摸摸外甥的脑袋:“舅舅一定来,什么时候,让额娘带着你回姥爷家,姥爷他很想你。”   元曦擦掉眼泪,平静下来,对儿子说:“去了书房,可不能再胡闹,不然额娘会狠狠地打你,就算额娘将来打不动你,还有舅舅呢。”   玄烨撅着嘴吧,躲到佟国纲怀里,不情不愿地瞥了眼母亲,可是看见额娘眼角的泪花,又十分心疼,缠着要额娘蹲下来,然后拿黑乎乎的小手摸了摸母亲的脸。   “少来这一套,我说的话听见了吗?”元曦知道儿子暖心,最会哄人,把皇太后哄得团团转,恨不得星星月亮也摘给他。可元曦也清楚,儿子是个小人精,将来大事小事不能太过纵容他,只怕会害了他。   不久,玄烨又跑去玩儿了,佟国纲对妹妹说:“皇上和太后的母子关系,叫人唏嘘,元曦啊,你和玄烨,将来千万不能这样。”   元曦道:“皇上幼年的经历,复杂而辛酸,不是每个孩子都会经历那一段人生的。事到如今,究竟是太后的错还是皇上的错,谁说得清楚呢?他们母子之间的事,我们就不要多嘴了,至于我和玄烨,将来是什么样的缘分,也是我们自己的造化,不能拿来和太后和皇上相比。”   佟国纲无比心疼和惋惜地看着妹妹,他多希望,妹妹还是从前那个傻丫头,可惜再也回不到从前,只怕连她自己,也都忘了。   转眼,玄烨过了三周岁的生辰,三月末,春暖花开时,元曦亲自送儿子去书房,同行的还有宁嫔,元曦见她站在书房外头擦眼泪,反观自己平静的更没事儿人似的,想来是因为太后早早把儿子送到她身边。   事到如今,元曦无法想象,倘若玄烨不在,她要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太后是在那个时候,就替她考虑到了吗?   然而,玄烨上书房,并不顺利,头几天坐不住,可劲儿地哭,哭得苏麻喇去书房把孩子抱到慈宁宫。   早晨起不来,脾气大得把景仁宫的屋顶都要掀翻了,每天早晨皇帝去乾清宫后不久,景仁宫里必定有哭声传出来。   元曦被儿子闹得心力交瘁,玄烨却一点没打算收敛他的脾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差把他丢回阿哥所,再也不管。   就连玉儿也没想到,玄烨的脾气这么大,带到慈宁宫苦口婆心地教了两天,可是他一回到元曦身边,就故态复萌。   而元曦最怕,就是玄烨夜里哭闹,怕惊动了后头的人。   葭音姐姐怀着身孕,害喜严重,可谓是坐卧不安,倘若皇帝迁怒玄烨的哭声吵得人睡不着,元曦不会怪儿子,只会恨自己没用。   如此,她神经紧张,经常半夜醒来,以为天亮了又要和玄烨斗智斗勇,这一日半夜惊醒坐起来,见外头黑洞洞的还是半夜,松了口气。   回身看看儿子,小东西睡得真香,她心头一软,低头亲亲玄烨,触碰到嘴唇滚烫滚烫的额头,叫她吓得浑身紧绷,立刻唤人:“点灯,来人。”   玄烨发烧了,不仅发烧,身上还起了许多小疹子,是水痘还是天花,一时无法判断,但是景仁宫里所有人,必定是要隔离了。   可是景仁宫和承乾宫,只一墙之隔,挨着乾清宫也近,再有便是,玄烨这几日,去过慈宁宫也去过坤宁宫,还有书房。   元曦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派人先去慈宁宫传话,再往宫外传善于治疗痘疹的太医。   去年因董鄂家的费扬古发痘疹,延迟了葭音入宫那会儿,元曦就清点过宫里发过痘疹和天花的宫女太监,以备不时之需,好由他们来照顾病人。   那时候,元曦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用他们来照顾她自己的儿子。   三更半夜,承乾宫里,福临被催醒,吴良辅也是被人拖起来,站在门外一面扣扣子,一面着急地说:“皇上,三阿哥出痘了,太医尚不能判断,是痘疹还是天花。”   福临翻身起来,冲到门前问:“几时的事?”   吴良辅道:“佟嫔娘娘才发现,三阿哥发烧了,满身小红疙瘩。”   福临蹙眉问:“多久能判断是痘疹还是天花?”   吴良辅说:“起码要等天亮,等三阿哥满身都长……”   福临不等吴良辅说完,便道:“封宫,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下旨严禁京城上下炒豆,还有什么……你通通去办。”   “是、是……奴才已经吩咐下去了。”吴良辅忙不迭地应答。   “元曦怎么样?她有没有染上?”福临问道,“其他人呢?”   “正在排查,三阿哥这几日去过的地方,都在查。”吴良辅话音才落,就有小太监匆匆跑来,说书房里有两个小太监倒下了。   福临大惊:“赶紧派人来打扫承乾宫,马上来!”   宫里灯火纷纷点亮,静谧的宫闱陷入恐慌,太医守在景仁宫里,观察着三阿哥的情况,整座紫禁城,所有人都被禁止走动。   福临在承乾宫的正殿里,枯坐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时,吴良辅脸上蒙着帕子,站在门外说:“皇上……太医说,有七八分怀疑,三阿哥是传染了天花,书房里又倒下三个人。”   天花!   福临浑身紧绷,不等他开口,吴良辅说:“佟嫔娘娘要将三阿哥送出紫禁城,请皇上示下。” 第560章 心灰意冷   “送出宫?”福临有一瞬的犹豫,可想到葭音正怀着孩子,而他在乾清宫和承乾宫进进出出,都要经过景仁宫,就算他能绕路,总还是要有人往景仁宫送饭送菜,不可能完全封闭。   不仅仅是为了葭音和孩子,还有额娘,还有宫里所有的人。   天花是最可怕的传染症之一,至今尚无可靠的医药能保证一定救活病人,亦无法有效地遏制传染,只有真正完全的隔离,才是最快控制病症传播的手段。   但那是自己的儿子,是元曦和他的孩子,福临纵然有这个念头,也狠不下这份心,但此刻听元曦主动要求送儿子走,纵然心中不忍,至少安心了几分。   “就照元曦的话做,把玄烨送走,所有染病之人发烧疑似之人,全部送出紫禁城。”福临断然下旨道,“一个月内,后妃宫人皆不可随意出宫走动。即日起,大臣们到武英殿见朕,限制进宫的人数,并命太医在宫门值守。”   吴良辅努力记下皇帝所有的命令,一一去安排,景仁宫这里,已经都做好了准备,三阿哥的衣衫细软已经收拾整齐,随行伺候的乳母太监,也已待命。   “娘娘,您只能送到这里。”吴良辅的手下来传达皇帝的意思,毕竟吴良辅还要照顾皇帝,眼下三阿哥确诊是天花,便再不得靠近了。   他的手下毕恭毕敬地说:“娘娘若再往宫外送,您就必须随三阿哥一道出宫了,请娘娘恕罪。”   元曦心里很明白,她不能离开皇宫,短短的一个晚上,她想了很多很多。   她不忍玄烨被送走,可她必须留在宫里,才能有机会再好好地把儿子接回来,不然母子俩这一走,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太后从来不和皇帝一起出远门。   “额娘……”   被棉被蒙着的孩子,从昏睡中发出声音,似乎是知道自己要被送走了,一直昏迷不醒的玄烨,竟然醒了过来。   “你们立刻离宫。”元曦硬着心肠,并一下跪在了随同玄烨出宫的人的面前,含泪道,“我把玄烨,交给你们了。”   石榴是决心跟着三阿哥去的人,哪怕染上天花,她也人认了。   小姐决定要把三阿哥送走时,石榴磕着头苦苦相求不能这样做,可是小姐说,如果后面的人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三阿哥就算活过来,也不会有好下场。   “小姐,奴婢一定带着三阿哥回来。”石榴泪如雨下,“您千万保重,千万保重。”   “快走吧。”元曦道,“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一众人包头蒙面,抱着高烧的三阿哥匆匆而去,为了不从乾清宫和承乾宫门前经过,他们要绕到最东边再往北走。   元曦站在门前,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忽然刺目的阳光射下来,结结实实地照在她的眼睛里。   太阳升起来了,火红火红的日轮从东边升起,元曦脸上的泪水,在日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她朝着东方跪下,深深三叩首,指天起誓,愿用自己的生命,换玄烨一生平安顺遂。   慈宁宫的佛堂里,今日的佛龛上,多了一个人的牌位,苏麻喇带着宫女们退下,关上殿门,便听得太后说:“咱们……聊聊吧。”   苏麻喇站在宫檐下,看见太阳从东边升起,将紫禁城照得透亮,她禁不住含泪,哽咽着自言自语:“老天爷,您到底还要她经历多少苦难,多少生离死别?”   算上三阿哥,总共从宫里送出去二十一个人,病源尚待查明。   而这一整天,紫禁城从上到下,彻彻底底的洒扫消毒,熏艾蒸药,到处都是刺鼻的气息。每个行走在宫里的人,都蒙着面,人人都无数遍的洗手漱口,唯恐染上病症。   承乾宫里,葭音尚未显怀,只是腰身稍稍有了些许变化,她害喜依然很严重,熏洒药水的气息,闷得她一整天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可她知道,宫里已经很紧张,元曦更是因此母子分离,她若再有什么事,必定会闹的宫里更不太平。于是苦苦忍耐,每天都努力让自己睡过去,好避开这难闻的气息。   转眼三天过去,宫里看似安宁,实则人心惶惶,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储秀宫的陈嫔,发现自己怀孕了。   算算日子,刚好是二月里,皇贵妃确诊怀孕后,皇帝先后在乾清宫召幸过两次妃嫔,但也只和陈嫔发生了关系,已经多年被遗忘的人,一夜翻了身。   可惜翻身的日子选的不好,这个节骨眼儿上,倘若宫外的三阿哥有个三长两短,陈嫔的孩子生下来,也不会被人喜欢,仿佛是用陈嫔的孩子,抵了三阿哥的命。   “要抵,也是拿承乾宫的命去抵的,和我什么相干?”陈嫔对同住的杨贵人说,“你看看那个女人进宫后,大事小事发生了多少,变个戏法都能出事,现在好了,还闹起了天花,她不就是个扫把星?”   杨贵人吓得一愣一愣:“姐姐,您可别说这些话了,好不容易怀上个孩子,要给孩子积德才行。”   陈嫔恨道:“谁要敢拿我的孩子说事儿,就谁也别想好过,大格格死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现如今活着,她又来投胎,我拼了命也要保护孩子周全。”   说着说着,思念早夭的长女,一时哭得伤心,杨贵人忙劝她保重,不论如何,先熬过这一阵风波。   “这几天,是最关键的时候了吧。”杨贵人说,“三阿哥若挺不过去,就完了。”   陈嫔收敛眼泪:“可不是嘛,母子俩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佟元曦该哭死了吧。”   然而景仁宫里,一切安好,石榴跟随玄烨出宫后,元曦便自行料理宫里的事,每日都有饭菜定时定刻地送来,再收走时,御膳房的人都能看见,佟嫔娘娘好好地把饭菜吃了。   其实元曦什么胃口都没有,可她不能让自己倒下,当药吃似的把饭菜塞下去,她想着自己好好的,玄烨在宫外想着额娘,一定也会好好的。   三天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宫外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她不断地劝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平安无事。   只是,时常会听见圣驾从景仁宫边上走过的动静,皇帝每天要往返承乾宫好几趟,去看看他心上的人。   景仁宫本是重症之地,皇帝不能来,元曦并不怪他,可只是理智上的冷静,情感上,已是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指望了。   她要好好守着玄烨,好好看守后宫,不能叫吴良辅那个混蛋蛀空了,她要让自己的儿子,来继承大清江山,让佟家成为大清最显赫的家族。   承乾宫里,葭音刚吐完一场,脸色晦暗气息虚弱,靠在软垫上,光睁开眼都觉得天旋地转,听见皇帝温和的声音,她闭着眼道:“皇上,臣妾想一个人歇歇,您去看望太后吧。”   福临说:“朕去过了,额娘不见人,苏麻喇说,额娘在闭关礼佛,为朕和大清祈福。朕知道,她其实是在为玄烨祈福,朕不愿阻拦,也不好打扰。”   葭音晃了晃脑袋,依然眉目紧闭,她万万没想到,怀个孕会这么辛苦。   “葭音,你受苦了。”福临心疼地捧着葭音的脸颊,“过去元曦怀玄烨时,朕看她活蹦乱跳的,可见你的身子有多弱。”   “皇上,臣妾很累……”葭音根本不想听见人的声音,甚至有人靠近些,传来身上的气息,都会让她恶心不已。   “好,朕不吵着你。”福临尴尬不已,又心疼葭音受苦,便悻悻然退下了。   到了门外,仰头看见景仁宫的屋顶,福临沉沉一叹,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吴良辅:“陈嫔有身孕的事,先不要让皇贵妃知道。”   第三天第四天的夜晚,元曦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太医曾对她说过,三四天后,疱疹转为脓疱疹,脓疱疹若能顺利收干结痂,三阿哥基本脱险,但若大面积溃烂高烧引起败血,十天内即可死亡。   宫外,石榴衣不解带地伺候三阿哥,佟国纲亦派人去民间,找了很多善于治疗痘疹的大夫和得过天花的人来相助,一群人围着病重的孩子数日不眠不休,到底都撑不住了。   第六天的早晨,石榴趴在桌上睡得黑沉,梦中隐约像是听见孩子的哭声,她吃力地睁开眼,朝床榻上看去,恍惚看见三阿哥坐了起来。   石榴猛地惊醒,睁开眼,果真是三阿哥自己爬起来,不像前几天醒来时也是奄奄一息,这会儿瞧着,精神极好。   只是,在陌生的地方,又被胳膊上都是脓包的自己吓坏了,玄烨嚎啕大哭。   “三阿哥,终于醒了。”石榴跑到床边,才发现床褥湿透了,小家伙像是被自己尿醒的。   石榴赶紧给自己蒙上脸,命人来收拾被褥焚烧销毁,她去洗手更衣后,再回来时,乳母正在给三阿哥喂米粥。   玄烨可怜巴巴地看她一眼,他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瘪了瘪嘴,一时忍不住又哭了。   石榴心疼地将孩子抱在怀里:“三阿哥乖乖的,病好了,我们就能回家。”   “我要额娘……”三阿哥伏在石榴怀里,呜呜咽咽,“玄烨要额娘。”   太医们进来,对石榴说:“三阿哥已经退烧,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可以向宫里报喜了。”   石榴问:“脓包结痂脱落后,三阿哥多久能回宫?”   太医们面面相觑:“这件事,要等宫里定夺,姑娘别急。” 第561章 要你这辈子清清白白   玄烨窝在石榴的怀里,看着太医们离去,乳母又给他喂一口粥,他伸手推开。   “三阿哥要好好吃饭,才能好起来。”石榴耐心地说,“三阿哥想额娘了是吗?”   玄烨不说话也不闹,只是小声啜泣着,石榴向乳母摇了摇头,等孩子平静了再喂饭也不迟。她拍哄着玄烨,到底大病初愈,小身子还很虚弱,没多久又睡着了。   “我听大公子派来的几位大夫说,天花纵然一时好了,得过的人身上也很可能带着毒,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可能会再次传染给别人。”乳母轻声对石榴说,“咱们都是近身伺候三阿哥的,恐怕一年半载,回不去宫里。”   “当初皇贵妃的弟弟,只是出水痘,她也足足迟了半年才进宫。”石榴轻叹,“看样子,娘娘和三阿哥母子团聚,还早着呢。你们都要小心些,去洗手吧,咱们若倒下,三阿哥身边都换成生面孔,到时候他害怕,娘娘也不能放心。”   正如乳娘和石榴商量的,宫里在得到好消息后,便开始商议多久才能让三阿哥回宫,至于此次天花的病源,也查到了。   书房里已经病死了的小太监,正月里离过宫,他比三阿哥更早发烧,只是没人重视。   等玄烨被发现出疹子,那一位已经在自己的屋子烧糊涂了,送出宫没两天就死了,其他被传染到的人,也死了一大半。   大夫常说,痘疹天花,越是年幼的孩子,越是挺得过去,玄烨在这个年纪得了,熬过去,便是终身受益。   元曦在得到儿子苏醒的消息后,躲在屋子里大哭了一场,终于能好好尝到饭菜的美味,能踏实地睡一觉。   只要病魔不夺走儿子,玄烨在宫外有他的舅舅和姥爷庇护,元曦丝毫不担心。   接下来,就是等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待儿子健健康康回来,可她明白,这一等,怕是几个月半年,甚至更久。   足足一个月后,初夏的闷热渐渐开始发威,元曦才头一次走出景仁宫,紫禁城里春花谢尽,目光所及,皆是葱郁碧绿的枝叶。   元曦到慈宁宫门前,两位宫女便拿着拂尘来抖落她身上的尘埃,又捧两盆水让元曦洗手,洗到一半时,见苏麻喇从里头走来,吩咐道:“都撤了,往后不必再有这些规矩,弄得人心惶惶做什么?”   这一个月里,紫禁城里未再有人发现感染天花,太医说若无意外,宫内可以恢复往日的生活,不必再处处封禁。   阔别一个月,婆媳再见,元曦瘦了,玉儿亦如是。   看着孩子向自己行礼,趴在地上哭得起不来,她心如刀绞,搀扶元曦道:“玄烨福大命大,这一遭挺过去了,这辈子都不怕这要命的病,这是你和玄烨的福气。”   元曦委屈极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玉儿将她搂在怀里:“好孩子,额娘没想到,你会要求把玄烨送走,元曦啊,你不愧是佟图赖的女儿,有胆量有魄力,额娘很敬佩你。”   若是有的选,元曦怎么肯舍得送走儿子,可承乾宫就贴着景仁宫,她真怕后面的人有什么事,她和福临活着也不能好过。   可是这话,她不会说,对着太后也绝不会说。   “福临今早来见我,说是一个月过了,让我出门走动走动。”玉儿待元曦平静后,温和地说,“此外,提了一嘴玄烨回宫的日子,玄烨已经活蹦乱跳了,脸上的痂都快落尽了,我听他们传话说,虽然很小心伺候,还是留了些麻子。你回头见了别心疼,孩子丑一点怕什么,命大才是福气。”   元曦连连点头:“您说的是。”   玉儿道:“另外,皇帝没有说他打算什么时候让玄烨回宫,看样子是要我拿主意,免得外人以为,他处处为那一个人着想。元曦,我这里想和你商量,听听你的意思。”   元曦离座起身,应道:“臣妾听太后的安排。”   玉儿便说:“那好,我想让玄烨晚些时候回宫,虽然对他对宫里人的身体都有好处,但这必然损了你们母子情分。甚至可能像当年,每到危急关头,我不得不丢下福临一样,造成玄烨幼年的阴影。”   元曦心中一沉,可她已经决定听太后的安排,自然不会拒绝,反过来安抚太后:“玄烨那孩子,傻乎乎的,像臣妾小时候,您不要为他担心。不过,太后能不能通融,允许臣妾的家人常常去探望玄烨?”   “在宫外,就不必讲究那么多规矩了。”玉儿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好。”   “是。”   玉儿又道:“初生的婴儿,能不能顺利活下去,谁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孙儿,我当然盼着每一个都健健康康,可宫里夭折的阿哥公主不是没有,再如安亲王膝下生了那么多儿女,可一年一年各种病灾,走了那么多,七福晋对我说,她已经眼泪都流到麻木了。所以我现在也是麻木地说这样的话,谁也不知道,承乾宫那个孩子会怎么样,但愿他平安降生、平安长大,可若万一呢?”   元曦红着眼睛道:“您是希望玄烨能避嫌。”   玉儿颔首:“正是如此,将来的事,不好说,可我每天都要为了大清的未来考虑,至少眼下,统共两个皇阿哥,玄烨光是得过天花,就比福全强百倍。大清,需要一个健康强壮的继承人。”   “太后……”   “我不希望,病魔没有夺走孩子的性命,他的阿玛,却因为不必要的原因,而对他做出过分的事。”玉儿道,“不仅仅是对玄烨,对福全对所有孩子,都是一样的。”   元曦垂首听命,可太后突然要她跪下,元曦一哆嗦,忙跪下了。   “我曾经不把先帝的其他子嗣放在眼里,所以你心里如何看待福全,或是将来出生皇子,每一寸心思,我都能理解。”玉儿肃然道,“但现在,他们都是我的孙子,我的骨肉。元曦,答应我,不要做出任何伤害其他孩子的事,额娘要你这辈子,都是清清白白的。”   元曦叩首,含泪道:“太后,臣妾谨记,臣妾绝不会辜负您。”   玉儿说:“忍一忍,最多两年,我一定为你把玄烨接回来。”   离开慈宁宫,元曦失魂落魄,虽然早就做好准备,儿子短时间内回不来,可太后一下子交代了那么多事情,她可以预见玄烨之后的路会有多坎坷。   倘若承乾宫生了皇子,皇帝必然视若珍宝,现在他要玄烨让着哥哥,可能将来,又会要他这个哥哥让着弟弟。   元曦深深呼吸,缓缓走回景仁宫,如今石榴和玄烨都不在身边,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孤独。   回到东六宫时,圣驾刚好拐进承乾宫门前的宫道,元曦看见皇帝从肩舆上下来走进门的身影,那么陌生,那么遥远,他根本不会在意这里还站着别的人。   元曦准备离开,只见高娃从坤宁宫侧门出来,喊住她道:“您在这里正好,皇后娘娘请您去喝杯茶。”   元曦怔然,婉拒道:“再过些日子吧。”   高娃笑道:“您别客气了,娘娘知道您忌讳什么,说是她不在乎,一个月没见您了,怪想的。”   说着,上前来搀扶元曦,叹道:“娘娘,您可瘦了不少。不瞒您说,皇后娘娘这一个月没出门,成天窝在屋子里,吃吃喝喝的都胖了呢。”   不知为何,元曦心里格外难受,眼眶都湿润了,到坤宁宫时,见皇后站在门下等她,见了面就笑道:“元曦,这一个月,可真漫长啊。”   元曦一时没忍住,落下了眼泪,皇后安抚她道:“玄烨命大,老嬷嬷们都说,三阿哥后福无穷。”   宫外头,佟府得到消息,太后决定让三阿哥暂时留在宫外,并允许佟家的人时常去探望,佟图赖便要换了衣裳,急着去看看大外孙。   可还没出门,他的部下赶来说:“大人,鄂硕将军病得不行了,今儿都吐血了。”   “怎么回事?”佟图赖大惊,一时连连咳嗽,被佟夫人劝阻后,要他歇一歇再去探望玄烨。   另派人去仔细打听,才知道,鄂硕的病,入春以来,拖拖拉拉好几个月,这几日忽然急转直下。   “宫里知不知道?”佟图赖叹道,“葭音那孩子,真是不容易,她进宫这么些日子,怎么什么都遇上了。”   佟夫人道:“别惦记人家的孩子了,你惦记自己的身体,你好好的,元曦和三阿哥也才能好好的。”   佟图赖说:“我倒是想好好的,还想去云贵打朱由榔呢,老啦,不中用了。”   佟夫人问道:“那这趟,是谁去云贵?”   佟国纲在一旁说:“是吴三桂。” 第562章 我不会再错第二次   佟夫人不禁嘀咕了一声:“这吴三桂的功劳,越来越大了。”   佟图赖与儿子对视一眼,待妻子退下后,佟图赖道:“吴三桂不是个好东西,将来你要小心,太后将他的儿子软禁在京中,实则对他起不到任何威胁。他有那么多的儿子,根本不在乎一个两个,但这是朝廷对他的警告,告诉他,朝廷时时刻刻盯着他。”   “只怪儿子还年轻,不得皇上和其他大臣的信任,不然该是儿子代替您去打这一仗。”佟国纲愧疚道,“阿玛,下一次,我一定要走。”   佟图赖沉思后,咳嗽了两声,劝儿子道:“眼下朝廷打来打去,都是打南明余孽,太后一贯主张,让汉人对付汉人,所以你没必要上赶着接这些差事。比起到外头去建功立业,阿玛希望你在元曦和三阿哥的处境安稳之前,不要离开京畿。”   国纲神情凝重,抱拳道:“阿玛,有件事儿子一直没对您说。”   佟图赖紧张不已:“出什么事了,元曦出事了?”   “不不,您听我说。”佟国纲将妹妹之前对他说的话,转述给父亲,他道,“看样子,元曦已经想好了,要扶持三阿哥将来继承大统。”   “怪你额娘啊,从前对她说什么要撑起佟家……”佟图赖头疼地敲了敲脑袋。   “难道阿玛,没想过?”佟国纲却道。   “这……”佟图赖咳嗽几声,心疼地说,“怎么会不想,可我不愿你妹妹一脑袋扎进去,将大把大把的青春都投在这些时尚。她这样的年纪,难道不该被她的丈夫疼爱,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阿玛,这是曦儿的命,是她自己选的。”佟国纲说,“事到如今,我们只有站在元曦的背后。”   父子俩话还没说完,佟夫人来对丈夫道:“鄂硕派人来请你了,你去吗?你自己身体也不好,去了只会徒增悲伤,我待你去吧。”   佟图赖摆摆手:“当年我们初上战场时,就互相说好,谁死在战场上,谁去替谁收尸。如今纵然太平盛世,说好了的事,不能反悔。”   深宫里,范文程如今难得来一趟,玉儿和他念叨了些新的诗书,本不想提起朝政,可是看见范文程的白发,她不得不感慨:“你们都老了。”   “是。”范文程道,“臣已经六十岁了。”   “初见先生时,你才三十几岁,年富力强。”玉儿笑道,“如今你的儿子们,也在为朝廷效力了。“   范文程道:“太后,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臣说。”   玉儿颔首,合上书册道:“今次派吴三桂去镇压云贵一带,你老实对我说,是不是朝廷没人了?”   范文程垂首,玉儿又问:“宗亲里的子弟,都不愿意出去打了是不是?”   “太后……”范文程道,“虽不至于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但的确不容乐观,皇上重用汉臣,引起满洲八旗贵族们的抵抗,再有能打的如鄂硕佟图赖之辈也都病了老了,太后,不是臣要在您面前为皇上说什么好话,皇上他,撑得也不容易。”   玉儿默默不语,良久放道:“在你看来,福临是个好皇帝吗?”   范文程道:“在太后眼中,皇上处理家务事或许有所欠缺,可在臣的眼中,皇上的确是个好皇帝。”   玉儿却摇头:“何必说哄我的话,哄人的话,我还要你来说吗?”   范文程无言以对:“可是……”   玉儿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凡活着,就必须以江山天下为重,我不能让多尔衮白白为大清而死。哪怕,我只是比吴三桂活得久一些,不然将来福临会说,是多尔衮和我把吴三桂招安,是我们给他找的麻烦。”   范文程紧握拳头,豁出去道:“太后,您要冷静一些,难道您已经完全不信任皇上了吗?”   玉儿很冷静:“你们都觉得,是我不信任皇帝,可我这个做娘的,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你在宫外,看不见他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事,可我天天都看在眼里。”   “太后,是不是皇贵妃……冒犯了您?”范文程揣摩着,是不是婆媳关系恶劣,导致皇帝和太后母子不和。   “等她来冒犯我的时候,可就来不及了,你们不要把什么都怪在一个女人身上。”玉儿说,“范文程,你要好好的活着,我也不知道将来大清还会发生什么变故,可我错了一次,我不会再错第二次。”   范文程紧张地看着玉儿:“太后……”   玉儿再次打开书本:“我们继续念书吧,方才的话,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范文程的心咚咚直跳,他完全想象不出皇太后打算做什么,可又仿佛清清楚楚的知道。   这个女人,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这么多,她不但不求安逸不求逍遥,反而还全身心地投入在江山社稷之上,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给了这个国家。   “太后,臣必当,鞠躬尽瘁。”范文程抱拳作揖。   “长命百岁地活着,我就知足了。”玉儿云淡风轻地笑,“好好保重。”   两日后,福临也得到鄂硕病重的消息,他派了太医去,太医竟然回禀说可能熬不过夏天,皇帝坐立不安,这要是叫葭音知道,必然伤了身体。   午膳时,福临独自来到承乾宫,进门隔着屏风,便听见添香劝道:“您只管吃下去,吐了再说,一口都不吃光吐胆汁,岂不是更难受。”   福临眉头紧蹙,绕过来,见小腹已隆起的人,靠在软垫上,脸色苍白下巴尖尖,宫里那么多怀孕的女人,就没见过弱成这样的。   “皇上来了?”葭音起身,立刻就被福临按下了,忧心忡忡地打量她,“今天又吐了?早晨不是还好好的?”   葭音说:“不碍事,那日七福晋来看臣妾,说她们府里的侧福晋和妾室们,生了那么多孩子,怀孕时各种各样的都有。还有人什么都不肯吃,只想嚼生米,臣妾要是想吃生米,皇上该吓坏了吧。”   “你但凡想的事,还有什么不能的?”福临道,“朕最怕你什么都吃不下。”   葭音说:“您别听添香危言耸听,臣妾吃得很好,不然怎么养腹中的胎儿。”   福临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是朕让你受苦了。”   葭音念叨:“倒是有件事,臣妾心里很惦记,皇上能不能替我去问一问?”   福临心头一紧,但说:“什么事?”   葭音说:“原本说好,封禁的日子一过,阿玛和额娘就进宫来看我,都五月了,也没见他们来。”   “吴三桂去打云贵,朕派你阿玛去送粮草。”福临道,“不过你别担心,他送到半程会有人接应,不会叫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葭音欣然到:“这才好,皇上虽然圣恩浩荡,留阿玛在京城享福,可阿玛这辈子是停不下来的,皇上让他出去走走,他精神才更好呢。多谢皇上,这样我就安心了。”   福临的心一跳一跳,他怎么就随口撒了这样的谎,回头要怎么圆?   葭音又问:“三阿哥可好?三阿哥什么时候能回宫?”   福临垂眸道:“太医说,天花之症之所传染严重,就是人们在病愈后就放松隔离,实则病愈之人身上仍旧带着度,他的皮屑脱落的结痂,都很可能再度传染。所以太后下旨,玄烨暂时不回宫。”   “三阿哥那么黏元曦。”葭音心疼地说,“他一定天天想额娘,若是哭了该多可怜。”   “会有人好好照顾玄烨,眼下,你自己要保重身体。”福临说,“把心放宽些。”   葭音说:“越是怀孕了,越是容易思念家人,皇上请替我告诉阿玛,回京后,请进宫来看看我。”   福临的拳头咯咯作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颔首答应:“朕知道了。”   紫禁城外,佟图赖今日终于抽空来看一眼三阿哥。   玄烨被养在京城西南角的一座小院里,自然里三层外三层的有侍卫把手,再有佟府的人暗中保护,玄烨的安全不用担心。   可是孩子很寂寞,每日在四四方方的院落里,乳母嬷嬷和石榴,连小泉子都不在,终于不用念书了,可也不能玩耍,最重要的是,见不到额娘。   “臣叩见三阿哥……”   小人儿看着舅舅和姥爷向自己行礼,他往他们的背后张望了几眼,跑到佟国纲膝下,泪眼汪汪地说:“舅舅,额娘呢?”   佟国纲抱起外甥,哄道:“玄烨乖,额娘过些日子就来看你。”   看见大外孙恢复健康,佟图赖笑得眼睛眯起来,伸手道:“三阿哥,让姥爷抱抱可好?” 第563章 玄烨的脾气,都是您给惯的   石榴和乳母们从门里迎出来,向佟家父子请安,佟图赖道:“难为你们了,石榴啊,夫人到现在还念叨,你这样好的姑娘跟着娘娘不嫁人,真是可惜了。”   石榴笑悠悠:“不嫁人才不可惜呢,嫁了人谁知道过的什么日子。奴婢跟着小姐,伺候三阿哥,这可是值得奴婢家里光宗耀祖的事儿。”   “额娘呢……”玄烨伏在外祖父的肩头,依然望着门前,呢喃着,“额娘不来。”   石榴向二位使了眼色,便一道进门去。   玄烨在这里一切都好,唯一的不好,每日除了乳母和石榴她们,就再也见不到外人,宫里每每有人来送东西或问候,玄烨就会跑去看看新鲜,然后嘀咕几句,额娘为什么不来。   “三阿哥很乖,知道自己是得了大病,吃饭睡觉都乖。”石榴红着眼圈儿说,“就是想念小姐,天天念叨,夜里做梦都在念。”   佟图赖望着儿子和外孙在院子里玩耍,叹道:“再忍一忍,好歹过几个月,就算元曦来,也万一有什么事,说也说不清楚。”   “皇上不如把那一位搬到仙岛上去,谁也欺负不着。”石榴忍不住道,“小姐这么狠心,还不是怕得罪了她。”   佟图赖说:“石榴,不要这么刻薄,大度一些。”   说话时,佟国纲领着玄烨进门,玄烨要石榴摊开手心,石榴还以为三阿哥捡了小花花给她,谁知放在手心一只刚化成形的小蛤蟆,吓得石榴甩开手尖叫连连。   玄烨咯咯直笑,从地上捡起蛤蟆,又去追石榴,佟国纲对父亲说:“玄烨很乖了,就是这里都是女人,他一个男孩子,难免被养得太娇气,过几日派人捎话给元曦,让她送几个小太监出来才好。”   佟图赖说:“石榴不在她已经很不方便,身边有几个得力的人,不要都调出来,你让元曦,调几个老实能陪玄烨玩耍的就好。”   “这都不是难事。”儿子却道,“可是阿玛,三阿哥就这么一直玩耍,不念书了吗?”   佟图赖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摆手道:“太后和元曦必然会有安排,我们偶尔来看一眼就是了,别过多插手。太后一旦感觉到我们佟家什么都要插手,她会认为我们不老实,认为我们企图干预天家的事,她是英明而狠辣的人,你不能忘了。”   门外头,石榴坐在台阶上捂着脸假哭,玄烨这才不吓唬她了,歪着脑袋轻轻掰开石榴的手,撅着嘴吧小声哄着,仿佛怕石榴也离开他。   石榴一下子放开手,露出笑容,叫玄烨愣了愣,就被石榴捉在怀里,拿丝帕给他擦手,念叨着:“三阿哥再吓唬奴婢,奴婢要去找娘娘告状了啊。”   玄烨怔怔地看着她,却是一脸憧憬,哪怕被额娘打屁股,他也想见一见母亲。   “三阿哥乖,等病好了,咱们就回家。”石榴温柔地说,“石榴和奶娘会一直陪着三阿哥,哪儿也不去。”   玄烨嗯了一声,从石榴怀里爬下来,嚷嚷着要和舅舅玩耍。   皇宫里,这天傍晚,元曦就得到消息,知道阿玛和哥哥都去探望过玄烨。   她在慈宁宫里陪太后裱画,说道:“从前也不觉得,如今玄烨不在身边,才发现被他耽误了多少时辰。那会儿光跟在他后面鸡飞狗跳的,每天一个头两个大,哪有闲情逸致,来陪您做这么细致的活儿。”   玉儿笑说:“雅图小时候,简直跟猴子一样,稍不留意就不知道去哪儿揭瓦了,不过盛京皇宫不大,还抓得过来。”   元曦轻声问道:“皇上小时候呢?”   玉儿一晃神,把画贴歪了,轻轻揭下来,重新摆正,才应道:“福临跟着我的日子极少,去阿哥所前,也都是跟着他姨母过的。”   元曦抿了抿唇,道:“臣妾听阿玛说过先帝驾崩时,宫里发生的事。”   玉儿仰起脑袋想一想,苦笑道:“那么久了,我快不记得了,你阿玛怎么说来着?”   元曦说:“当时豪格把持后宫,您被娜木钟鞭打,还被她绑起来丢在宫苑里一整晚。因为您曾经让她被用棉被裹起来伺候先帝,所以她要您承受一样的屈辱,若不是八月的盛京还没那么冷,您一晚上必定是要冻出毛病了。”   玉儿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一旁洗手,元曦忙来伺候。   皇太后的手,因常年握笔,手指上在握笔的地方,长了薄薄一层茧。除此之外,纵然年过四十,依然柔嫩细腻,她一辈子养尊处优,从没做过任何辛苦的事。   玉儿见元曦用棉布擦拭她的手指,苦笑道:“我是被先帝和圣母皇太后宠着长大的,你额娘一定给你讲过,盛京皇宫里那个横行霸道的玉福晋。”   元曦嘿嘿笑了,显然是知道的,玉儿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笑谁呢?”   “太后,您那会儿,真的是横行霸道吗?”元曦好奇地跟上来,甚至毫不顾忌地说,“比静妃还……”   “放肆。”玉儿嗔了一眼,可并没有真的怪罪,在元曦嘴巴上轻轻拧了一把,“你不是一向嘴巴最乖,现在也不如从前了?”   元曦搀扶太后坐下,拿纨扇为她扇风驱热:“臣妾好奇呀。”   于是婆媳俩,念叨了一些二十多年前的事,玉儿说:“看你可怜兮兮的,儿子也不在身边,才拿我的笑话给你说说,可你将来不许告诉玄烨,我这个皇祖母,不能失了威严。”   元曦一脸不可思议:“太后,您在臣妾心里,那是威严如天的,可在玄烨心里,您是星星月亮都能摘给他的呀。”   玉儿蹙眉:“真的?”   元曦颔首道:“恕臣妾直言,玄烨的脾气,都是您给惯的。”   玉儿不信:“胡说,我怎么能惯他呢。”   正好苏麻喇来了,见婆媳俩说的高兴,便也直言:“您对着皇上,哪儿像母子呀,可是您对着三阿哥,那就是奶奶该有的样子,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玉儿不服气地嘀咕着:“怪我吗?”   虽然是不怎么愉悦的话题,可婆媳主仆三人心情都不坏,眼下玄烨活蹦乱跳,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什么比这更强的吗。   元曦心情好了,精神自然也好,天黑前一路神采飞扬地走回景仁宫,让她意外的是,皇帝竟然早早就在这里等候,要知道,他都多久没进过景仁宫的门了。   “皇上,您来了这里,还去承乾宫吗?这才一个多月呢,景仁宫里不干净。”元曦直言不讳,“您再去承乾宫,千万换了衣裳,洗手漱口才好。”   福临说:“不碍事,你这里自从玄烨离宫后,都冲洗熏蒸过多少遍了,哪里还有什么病。”   可元曦也不敢靠近皇帝,离得几步远,问道:“皇上来,有什么要吩咐臣妾?”   福临说:“鄂硕病得不行了,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对葭音讲才好?你知道了吗?”   元曦垂眸道:“皇上说了,臣妾才知道,伯父他这是怎么了?”   福临很着急:“你看葭音怀孕怀得那么辛苦,万一承受不起鄂硕的噩耗,一尸两命怎么办?”   元曦平静地看着皇帝,一个多月了,他没说过一句玄烨好不好的话,也没半句安抚过她的情绪,再有,其实她的父亲也病得很严重不是吗?   元曦的心很疼,疼得要喘不过气,努力让自己冷静安宁,开口道:“皇上意下如何?”   福临干咳了声:“朕是来和你商量的,你和葭音最说得来话。”   元曦应道:“可是臣妾决定在玄烨回宫之前,不再去承乾宫,万一臣妾身上不干净……”   福临着急不已:“何必说这样的话,你连慈宁宫都去得,难道不怕传染给额娘?”   元曦跪下,冷漠地说:“臣妾,不想插手皇贵妃的事,请皇上自行定夺。”   “元曦!”   “臣妾担当不起,实在担当不起。”   福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急躁地说:“鄂硕已经快不行了,拖下去,他们父女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元曦一脸沉默,什么话都不说,在她的“坚持”下,终于,又一次把皇帝“撵走”了。   香草来搀扶跪在地上的主子,担心地问:“娘娘,您惹怒皇上了吗?”   元曦不以为然:“他已经不在乎的人,也就谈不上惹怒了。” 第564章 我姑姑在,就好了……   然而,鄂硕重病的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是眼下因一场天花,宫里的人走动少,消息不如过去传得那么迅速。   实则宫中已经开始流传这件事,福临才会如此着急,担心传进承乾宫,担心葭音知道后,承受不住。   更叫皇帝放心不下的是,葭音若无法与鄂硕见上最后一面,很可能因此怨恨他,元曦说她担当不起,其实福临也一样。   “总之,先瞒着。”福临吩咐吴良辅,“随时告诉朕鄂硕的病情,皇贵妃的身体一旦有所好转,朕会考虑告诉她。”   吴良辅劝道:“皇上,不如您亲自说,亲自送娘娘回一趟娘家,不然娘娘冷不丁从别人口中得知,您要娘娘怎么想呢?”   “可万一她吓得晕过去了,一尸两命怎么办?太医说了,她身体不好,因为怀孕带出了许多病症,你没听见吗?”福临瞪着吴良辅,“你们一个个,都只会推给朕,关键时刻,谁都帮不上忙。”   吴良辅腹诽:这难道不是您的女人。   自然这话,打死他也不会说,而眼下,他实际是巴不得鄂硕赶紧死的人之一。   纵然皇帝宠爱皇贵妃,吴良辅轻易不敢对承乾宫做什么,可他已经察觉到,皇贵妃和他不对付,再加上之前冬燕的事,他在皇贵妃跟前已经站不住脚。   且皇贵妃容易被人利用,景仁宫那个小人精,随便煽风点火,她就能被人当枪使,吴良辅是不愿有一天,自己因为皇贵妃一句话,断送了十几年的辛苦。   当年李自成烧紫禁城,都没把他烧死,当年摄政王和皇太后轮番毒打拷问他,也没把他打死,这条命,他可不能栽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手里。   于是乎,皇帝越不希望发生的事,吴良辅越是有办法让人知道,不出两天,宫里一大半的人都知道,皇贵妃的父亲就快不行了。   然而深居承乾宫的葭音,对此浑然不觉,倒是这几天,觉得身体好多了,便想着该去给皇太后和皇后请安,和添香商量着,添香说哪天小姐早晨能把早膳都吃完了,就带她出门。   葭音苦笑:“坏丫头,我还叫你困住了不成?”   但随着孕期渐长,葭音的害喜症状逐步减轻,精神和胃口都日益转好,好好吃了几天的饭菜,气色便养起来了。   福临心中很是高兴,只盼着宫外头,鄂硕的病症也能有所转圜,但总不能事事遂愿,鄂硕的病不仅没有好转,更早已在弥留之际。   这一日,葭音穿戴整齐,被宫人们簇拥着到慈宁宫请安,玉儿刚好带着元曦礼佛,没能见她,葭音便辗转来坤宁宫。   彼时已有数位妃嫔在里头陪皇后说话,有了身孕的陈嫔也在。   门前通报皇贵妃前来请安后,葭音就被宫女们迎了进去,众人都夸赞皇贵妃的气色好多了,说她的肚皮尖尖的,必定是要生皇子。   陈嫔在一旁不以为然,自顾自地吃着点心,可年纪小的惠妃突然说:“皇贵妃,我听人讲,您的阿玛病得很重,您不回家去看看他吗?”   陈嫔差点被自己的点心噎着,干咳了几声,惊愕地看着惠妃,皇后那儿也是吓得不轻,赶紧拦下自己的妹妹:“你胡说什么呢?”   惠妃还没回过神,高娃就过来搀扶惠妃:“娘娘,皇后娘娘有几件新衣裳要拿给您,您跟奴婢来。”   惠妃被带走了,在座的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脸的尴尬。   葭音的心紧紧揪在一起,纵然天生不会太过激动,也经不起这样的事。   “娘娘,皇上说,我阿玛去给吴三桂送粮草了。”葭音的声音都哑了,“您知道什么吗?”   皇后尴尬极了:“我不知道啊,既然皇上这样说,那、那就是送粮草去了呀。”   殿内气氛瞬间变得沉重,陈嫔起身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了,过些日子再来向您请安。”   边上几位贵人答应们,立刻站起来,拥簇着陈嫔说:“姐姐身子要紧,我们送你回去。”   葭音眼睁睁看着方才还莺莺燕燕好生热闹的女人们,逃难似的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待她们走后,她也不得不起身道:“皇后娘娘,臣妾告退。”   “那个……”皇后想让葭音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可实在说不出那样的话,岂不是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是皇帝在骗人撒谎吗?   葭音欠身后,扶着添香往外走,走出坤宁宫,她便问添香:“你知道吗?”   添香眼泪汪汪地摇头:“奴婢不知道呀,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爷他?小姐、小姐……”   葭音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不稳,但是被添香搀扶住后,不顾众人反对,她决定到乾清宫去见皇帝。   此刻,福临刚好得闲,正在批阅奏折,吴良辅火急火燎地来说皇贵妃来求见,他顿时觉得满心不安。   葭音见到皇帝,除了气色极差,情绪还算平静,她开门见山地问皇帝是不是真的,请求福临放她出宫去见一见父亲。   到这个地步,再没得隐瞒,福临决定立刻送葭音回娘家,可是终究迟了半天,就在葭音踏进家门的一刻,从正院里传来刺耳的哭声。   “阿玛……”葭音跌跌撞撞进门,屋子里跪了一地,而床上的人,再也没了生息,“阿玛……”   皇帝站在门外,拳头紧握,吴良辅跟在后头,不合时宜地上前说:“皇上,像是皇后娘娘将这件事告诉了皇贵妃。”   福临的目光,如冰冷的刀剐过吴良辅的脸,吴良辅跪下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屋子里的人突然跑出来:“皇上,娘娘昏过去了。”   福临再无暇为了皇后愤怒,冲进门将葭音抱起来,府里的下人指引皇帝抱着皇贵妃到别处的屋子里,家里正好有皇帝派来的太医在,赶紧来给皇贵妃施救。   葭音是一时急火攻心,一口气没喘过来,苏醒后,反而表现得很平静。   她冷静地对皇帝说,虽然不合规矩,虽然她知道不能这样做,可她希望皇帝能留她在家里,为父亲操办身后事。   福临什么都答应,但求葭音原谅他的隐瞒,说这也是鄂硕的心愿,怕因为怀孕而得了好些病的女儿承受不起。   “臣妾没事,皇上。”葭音平静的吓人,“待阿玛的身后事办妥,臣妾就立刻回宫,再向您和太后请罪。”   福临僵硬地点头:“好,好,朕答应你。”   鄂硕病故的消息,在皇帝回宫前,先传到了慈宁宫,皇后躲在角落里抹眼泪,皇太后刚才又训斥了她一顿。   元曦给皇后递上帕子,温和地说:“娘娘别哭了。”   玉儿叹息:“都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至于皇贵妃要留在宫外给鄂硕办身后事,反正她是大清头一个皇贵妃,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自然是气话了,皇后和元曦都不敢再多嘴,退出来后,皇后抓着元曦的胳膊说:“皇贵妃若是有个好歹,我该怎么办?都怪我不好,忘了多叮嘱一句,我妹妹她还那么小,她也是无心的呀。”   元曦很喜欢皇后,但她经常会可惜,甚至希望孟古青再回来,或是她们姑侄俩揉在一起匀一匀,大概就是一国之母该有的样子了。   “有太后在呢,皇上也就发发脾气吧。”元曦说,“皇上不会怪您的。”   皇后神情呆滞,转过身喃喃自语:“我姑姑在,就好了……”   孟古青若在,会怎么样,元曦怀念起了那一位的喊打喊杀风风火火,现在这宫里的人,个个儿谨小慎微,可并没有人作威作福,也没有人横行霸道,怎么就这么憋屈,这么压抑呢。   慈宁宫里,玉儿拿薄荷膏擦在额头上,缓解她的头疼胸闷,苏麻喇捧着青玉小瓷罐站在一旁,轻声道:“您别动气,奴婢这就去一趟,劝皇贵妃娘娘回来,她到底怀着身孕,本该避忌这些事。”   玉儿道:“规矩是要做的,可人情也不能不顾,撇开皇帝可能会追究皇后和惠妃这件事,她真要给自己的父亲送终,我并不想拦着。她早年丧母,和父亲相依为命,多可怜的孩子?这件事,且看福临怎么应付,他若对皇后和惠妃不公,就别怪我不客气,但他若息事宁人,我也就能不计较任何事。”   “是。”   “苏麻喇,你收拾行李,出宫去吧。”玉儿道。   “格格?”苏麻喇愕然。   “去照顾玄烨,去教他念书写字。”玉儿说,“特地给他派先生去,太惹眼了,好像格外优待似的。你去吧,你的学识,给玄烨启蒙足够了。但要严格一些,不能太宠溺,你要知道,你将培养的是什么人。” 第565章 待皇贵妃分娩   “教习三阿哥启蒙读书,奴婢必不负所托,但是,也请您冷静看待一切。”苏麻喇放下手里的薄荷膏,叩首领旨。   抬起头,又道:“人孰无过,皇上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表,他不过是在重压之下,为自己找一处喘息之地,还望您多多宽容。”   玉儿平静地说:“我自有打算,苏麻喇,他是我的儿子。”   “是。”苏麻喇再叩首,之后悄然退下,去准备行李。   临走之前,苏麻喇到景仁宫来了一趟,元曦听说苏麻喇要去教玄烨认字念书,不知当如何感激,想要跪下感恩,被苏麻喇阻拦道:“娘娘是最懂规矩的人,千万别乱了尊卑。”   元曦含泪答应,请苏麻喇上座说话,苏麻喇的确是有事情交代,一求元曦多多照顾皇太后,二则请她在关键时刻能求皇太后和皇帝冷静,第三,便是皇贵妃。   “奴婢知道,娘娘有您的骄傲,和对未来的打算。”苏麻喇温和地说,“但皇贵妃终究差了些火候,她的努力和用心,太后和奴婢都是看在眼里的,可只要那颗心没有完完全全在这紫禁城里,她就会做出不合适的事,而皇上呢,只会一味地成全。”   “您和太后大概已经知道。”元曦垂首道,“我推辞了皇上的要求,拒绝去告诉皇贵妃她父亲病重的事,太后心里,也一定怪我了吧。”   “这没道理,本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凭什么去怪不相干的第三人呢,太后绝不会这么糊涂。”苏麻喇道,“可是奴婢自私地希望,娘娘能再大度一些宽容一些,皇上身边,还能有什么人呢?娘娘,咱们不心疼皇上,还指望谁来心疼?”   元曦含泪道:“姑姑,我是有些后悔的,可姑姑您知道玄烨被送走以来,我的心里有多苦,皇上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他每天从景仁宫走过的时候,他以为我什么都听不见吗?”   “奴婢知道,都知道。”苏麻喇安抚元曦道,“当年,先帝也是这样每天从永福宫门前经过,盛京皇宫还很小,门对着门,墙隔着墙。”   “是。”   “您所受的委屈,太后都知道。”苏麻喇说,“可太后能熬过那段岁月,挺过一次次风浪,绝不是为了委屈而活着,娘娘,您一旦想通了,也就释怀了。”   不久后,苏麻喇要走了,元曦说玄烨的一些玩具衣衫都被烧了,景仁宫里几乎没剩下什么旧东西,香草她们最新缝了两只布老虎,希望苏麻喇带去给玄烨解闷。   “佟大人和公子照应着呢,您不必担心。”苏麻喇道,“奴婢和太后也说好了,奴婢隔三差五是要回来的,奴婢哪边都丢不开。”   元曦将苏麻喇一路送到神武门,回景仁宫时,半路上遇见了等候她的宁嫔。   宁嫔没有跟随元曦到景仁宫,而是在路上长话短说,她希望元曦和她一起向皇帝和太后请旨,往后由内宫来管理皇子们的书房。   这一次的天花,从宫外传进来,就是外出人员回宫后没有得到妥善的管制,十三衙门管辖着内宫所有事务和宫女太监的调配,书房本该是重中之重的地方,也能出这样的事,可见他们根本不值得信任。   宁嫔说:“三阿哥迟早是要回来的,我承认我是为了二阿哥,可对你来说,也是有好处的不是吗?”   元曦淡淡一笑:“宁姐姐的心意,我很明白,但眼下绝不是提这件事的时候,到深秋,便是最好的时机,那时候,我们再商量如何。”   她说完往前走,只听宁嫔在背后说:“待皇贵妃分娩吗?”   元曦回眸看她:“宁姐姐这么想,也许就是吧。”   皇宫外,苏麻喇没有去鄂硕府上见皇帝,但派了她的手下去提醒吴良辅,绝不能让皇上在外面过夜。   她离宫后径直来到三阿哥的住处,穿过层层守卫,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小阿哥正坐在台阶上倒腾鲁班锁。   “嬷嬷。”玄烨见苏麻喇来,丢开玩具就朝她跑来,可是站在苏麻喇的面前,还是会朝门外看,期待着额娘能一道来。   “额娘呢?”玄烨怯怯地问,满眼憧憬,“嬷嬷,额娘怎么不来?”   三阿哥说话已经很利索了,尚未脱去奶声奶气,弱弱的小人儿,叫人多看一眼多听一句,就忍不住心疼起来。   “额娘要照顾皇祖母,嬷嬷来照顾三阿哥。”苏麻喇蹲下来,从边上跟随的小宫女手里拿过布老虎,“这是额娘给你的玩具,夜里陪着三阿哥睡,好不好?”   “嬷嬷,玄烨想额娘。”小家伙泪眼汪汪,被苏麻喇抱起来,他还望着空荡荡的门前,可那一道道门外,始终见不到母亲的身影。   石榴等人迎出来,见苏麻喇姑姑来了,惊喜不已。   苏麻喇道:“你们整理一间屋子出来,摆上桌椅笔墨。从明日起,我要教三阿哥读书认字,每日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不能耽误了。”   石榴待乳母将三阿哥带走后,轻声对苏麻喇说:“三阿哥日日夜夜地惦记着额娘,嬷嬷,几时能让娘娘出宫来看一趟,哪怕看一眼也好啊。”   苏麻喇叹息:“这些日子怕是不成,皇贵妃的阿玛过世了。”   石榴惊讶不已:“鄂硕大人走了?”   此刻,佟府里,下人送来素服,佟图赖吃力地从榻上起身,要换衣服,去送送他的老兄弟。   佟夫人再三劝说也不听,急了便道:“你自己还能活多久,心里没数吗?就不为我,为你的孩子们想想?元曦在宫里有多不容易,都是因为那家的女儿搅和的。”   佟图赖笑道:“越是这样,我越是要周全,显得我们家大度,显得佟嫔娘娘大度,你这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没道理了,就搬什么妇道人家?难道你的女儿不是妇道人家,皇太后不是妇道人家?”佟夫人愠怒,可她终究拿丈夫没法子,“罢了罢了,不让你去,你更不安生。”   她上前为丈夫更衣,衣裳还没穿好,便见佟国纲来了,向佟国维禀告:“有两件事。”   佟图赖说:“你拣好事先说。”   佟国纲便道:“皇太后派了苏麻喇姑姑去照顾三阿哥,据说是要教三阿哥念书写字。”   佟夫人道:“打从皇太后在盛京有了自己的书房起,苏麻喇姑姑就跟着太后一道念书写字,据说先帝还夸赞过苏麻喇姑姑的字写得比太后好。姑姑细致周到,有她来教三阿哥,必是比那些老学究强多了。”   佟图赖闭着眼睛听,佟国纲便道:“还有一件事,是儿子无意中听说的,据说鄂硕伯父在入春后,换了大夫,从那之后,便每况愈下。”   佟图赖睁开安静:“什么意思?”   佟国纲说:“您说,会不会有蹊跷,要不要查?”   佟图赖坐下,等着老婆为他穿靴子,曾经驰骋沙场的男人,如今连弯腰穿靴子的力气都没了。   可脑筋还很清爽,一直以来,人人当他是个只会打仗的莽夫,却不想想,他们佟家如何从辽东到北京,都能立足朝堂之上。   他摸了把花白的胡子说:“去查,不过别动声色,更不要让任何人察觉,就算最后我们知道真相,也不过是提醒元曦一声。我与鄂硕虽是生死之交,可我也行将就木,帮不到他啦。”   佟夫人问丈夫:“那日鄂硕找你去,对你说什么?”   佟图赖苦笑:“放心不下他的女儿,不过我也答应她,会替他照顾葭音。”   佟夫人摇头,叹道:“他也不想想,为了他的女儿,我们……”   见丈夫冲自己摆手,佟夫人不说了,吩咐儿子道:“苏麻喇姑姑那里缺什么,你立刻送去,我们自己养着三阿哥绰绰有余,免得宫里一些狗东西,还嫌我们三阿哥麻烦。”   夫妻二人穿着素服,来到鄂硕府上时,这里已经挂满了白灯笼,府里上下都披麻戴孝,巴度带着侄子费扬古,在门外迎客。   见了佟图赖,巴度便是嚎啕大哭,佟图赖劝解几句,想去瞻仰遗容,却被巴度阻拦道:“佟大人,别人也罢了,就不瞒着您了。皇上和皇贵妃……在里头呢,眼下您不便进去。”   佟夫人转身,便见一身丧服的巴度夫人,红着眼睛走来,和和气气地说:“大人和夫人,这边请,喝杯茶歇一歇吧。”   佟夫人微微皱眉,再看巴度,再看他的女人,这两口子,俨然跑来这里当家作主了。她想起儿子说,鄂硕春天换大夫的事,心中隐隐不安,便说要渐渐继夫人,独自离开了。 第566章 朕不想看见你   京中三等伯内大臣故世,大小官员皆陆陆续续到府上致哀,但皇帝和皇贵妃在这里的事,不论如何不能透出去。   福临在吴良辅的劝说下,只能留下葭音为他的父亲守灵,独自返回皇宫。   精疲力竭的一整天,回到皇宫,看着空荡荡的乾清宫暖阁,想到平日里葭音在这里为他磨墨,陪他说话,满心的空虚和难受便汹涌而来。   吴良辅看出苗头,忙对皇帝道:“皇上,您回来了,人们只当皇贵妃也回来了,不论如何,为了娘娘能顺利为鄂硕大人办完身后事,您忍一忍吧。”   福临的拳头松开,喃喃自语:“她会原谅朕吗,朕不是故意瞒着她,那些日子她的身体那么差,要朕如何开口。”   吴良辅眼中精光一闪,故意道:“得亏皇后娘娘今日说,不然等消息送进宫,您真不知该如何向皇贵妃娘娘开口。”   福临顿时满腔怒意,从坐榻上窜起来,怒斥道:“就算朕不知如何开口,也轮不到她多事,她一个中宫皇后,都干了些什么。”   “皇上、皇上……”吴良辅眼看着皇帝冲出去,假惺惺地阻拦了几声,就跟在屁股头后,直奔坤宁宫而来。   可福临闯进坤宁宫,却不见皇后,只见元曦在这里,他身上的气势顿时消了一半,但仍旧满腔怒意地责问:“皇后在哪里?”   “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陪太后礼佛,知道皇上就快回来,命臣妾在此等候。”元曦垂首道,“皇上,娘娘和太后正在为皇贵妃的父亲诵经超度。”   “她几时会念什么经,不过是为了躲着……”福临话说一半,转身道,“你也一样,朕何必对你说。”   “皇上。”元曦跪下了,“请皇上留步,臣妾有话对您说。”   福临负手而立,满身的怒火像是能燎着人,但他到底还是停下脚步。   “吴良辅退下!”元曦肃然道。   “是、是……”吴良辅眉头挑得老高,他可不敢与佟嫔正面冲突,便只能立刻消失。   福临依然背对着她,但此刻略松弛了些,难过地说:“她没能见上鄂硕最后一面,进门的那一刻,鄂硕咽气了。她昏死过去,幸亏这些日子身体还好,倘若前阵子那么弱的时候,不知她还能不能缓过来。”   元曦道:“愿皇贵妃娘娘节哀。”   福临转身说:“你也是有父亲的人,当时你拒绝朕的时候,就不想想若是你自己,该多痛苦,就不能可怜可怜她吗?”   “皇上何苦诅咒臣妾的阿玛?”元曦却毫不畏惧地瞪着皇帝,“皇上,臣妾的阿玛,也是为大清鞠躬尽瘁的功臣。”   福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再次背过身去:“你从前,从来不会和朕顶嘴,现在朕和你说话,再也没法子轻松自在,也不能指望你什么了。”   元曦充耳不闻,从地上站起来道:“臣妾在这里,其实是为了传达苏麻喇姑姑的意思,请皇上三思您的言行。”   “皇后故意告诉一个羸弱的孕妇这样沉重的噩耗,刺激她的心神,居心叵测,你还要朕来三思言行?”福临怒而转身,怒斥元曦,“你昏头了吗?”   元曦迎接着他混沌的目光,坚定地回应:“皇贵妃不在承乾宫安胎,跑到坤宁宫来做什么?因为她有身为皇妃的自觉,识得尊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皇上却无视她的用心,一次次将她推上风口浪尖。皇上说得不错,臣妾有阿玛,宫里的妃嫔都有阿玛,阿玛们老了都是要走的,可难道是皇后让鄂硕病重,是皇后害死了鄂硕吗?难道只有皇贵妃的阿玛,是无比金贵,死不得的吗?您非要让皇贵妃,背负上这样的恶名,让全天下的人指责她嗤笑她吗?”   “佟元曦!”福临勃然大怒,“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元曦道:“臣妾在说,昏了头的不是臣妾,是皇上。”   福临的脸,涨得通红,冷笑一声:“好、好……你终于学得太后半分模样七分气势了,朕早就知道你精明,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你会用来对付朕。”   元曦平静地问:“皇上,您还记得玄烨吗,还记得您在宫外有个死里逃生的儿子吗?”   福临哑然,元曦道:“怪只怪,我这个额娘没本事。”   “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福临底气弱了几分,转身道,“皇后的事,朕不与你说,朕去找皇后,问她到底什么居心。”   “您非要太后动怒吗?”元曦说,“您还不明白吗,怀孕的皇妃离宫料理娘家的丧事,历朝历代哪一个皇帝的妃嫔做过这样的事,就算是平民百姓家,为了未出生的孩子着想,也会让孕妇规避丧事。皇上,太后没有派人来阻拦,没有指责您的不是,并非因为忌惮您谦让您,是因为太后可怜葭音姐姐父母双亡,可怜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亲。您若非要为了坤宁宫无意透露了病情,而逼得皇后娘娘惶恐不安,您觉得,太后会袖手旁观吗?”   福临转身来,瞪着元曦,仿佛说不出话。   元曦再次跪下,说道:“您连吴良辅猥亵冬燕,差点导致克里纳喇氏小产都能压下来,大清的皇后,还不如一个奴才吗?皇上……”   福临的胸前,缓慢而深沉地起伏着,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目光冰冷:“朕不想再看见你。”   元曦的脑袋,轰隆作响,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眼中带着泪光,对皇帝微笑:“臣妾会好好在景仁宫待着,不再出现在您的眼前。”   福临的拳头咯咯作响,拂袖而去。   元曦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落下来,可是,她心里好痛快,真是痛快极了。   夜色渐深,东莪郡主府上,幽禁灰暗,婢女提着灯笼沿着花径来到小佛堂,佛堂里黑漆漆一片,只有香束的星点光芒。   “格格?”   “什么事?”   “鄂硕府上后日出殡,他们府里的人来问,格格是否出席,好为您安排休息行止之处。”   “我不去主家致哀,沿途设案路祭,不必告诉他们。”东莪应道。   “是。”婢女得令,悄然退下。   东莪从黑暗里站起来,再点燃一束香,火折子擦出火苗时,照亮了佛龛上的牌位,是多尔衮,是齐齐格。   “阿玛,额娘……”东莪在黑暗中微笑,“女儿,要为你们报仇,这才刚开始。” 第567章 皇上哭了?   董鄂府灵堂里,鄂硕继夫人和巴度夫人,来劝葭音回房休息,葭音则坚持要为父亲的亡灵守夜。   继夫人说:“就不说休息不休息了,葭音啊,哪有孕妇做这样的事,你听额娘的话,回宫去吧。宫里若是忌讳这些,皇太后动怒,你如何是好?你阿玛才走,别叫他放心不下。”   巴度夫人在后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上前道:“嫂嫂,旁人也罢了,葭音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再说这件事对外头是瞒着的,谁知道呢。至于那些鬼怪神力,更是不值得信,就算有,大哥也一定会在天上保佑皇贵妃和她腹中的小阿哥。”   继夫人叹息,见葭音眼神空洞,仿佛没听见她们说什么,知道自己劝也没用,更何况是皇帝亲自送她来的,出了事,也有皇帝顶着呢。   二人正要离开,葭音开口了:“额娘,费扬古在哪里?”   继夫人说:“还在外头,和你叔叔在一起。”   葭音看向她:“把费扬古找来,我有些话要对她说。”   巴度夫人皱起眉头,也不敢多说什么,跟着继夫人一道出去,没多久,把费扬古找来了。   弟弟十三岁了,模样长得神似故去的额娘,但高高的个头又随了阿玛,肌肤晒得黝黑,一看就是将门子弟。   “姐姐,你的身体怎么样了?你怀着孩子,还是要保重,家里的事,我能应付。”费扬古说,“姐姐若有什么事,阿玛无法瞑目。”   “费扬古,阿玛没能活着亲自带你入仕,虽然皇上会赐你袭爵,但将来官场上军营里,必定会有很多坎坷。”葭音让弟弟坐在跟前,伸手拨开他一整天下来已经散乱的头发,又让弟弟转过身去,亲手为他梳辫子。   “我不怕,姐姐,再过几年,我就能在衙门行走。”费扬古道,“我会像阿玛一样,做个了不起的将军,守护这个家,也保护姐姐。”   “姐姐在宫里一切安好,不用你操心。”葭音说道,“姐姐被皇上宠爱,地位尊贵,将来必定能庇护你,但是姐姐很糊涂,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所以,姐姐对你有些期望和要求,你今日答应了我,就绝不能反悔,好不好?”   费扬古点头:“姐姐你说,我一定都记着。”   葭音道:“不要做任何律法所不容的事,贪污受贿营私舞弊,又或是恃强凌弱,都不要做。弟弟,你能答应姐姐吗?”   费扬古转身来,认真严肃地抱拳道:“姐姐,我必当继承阿玛风骨,清正廉洁,做个朝廷的好官,做个勇猛的大将军。”   葭音含泪道:“你是董鄂家的希望,是阿玛和额娘的希望,费扬古,从今往后,姐姐可只有你了。”   费扬古连连点头,但又道:“姐姐还有皇上呢,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皇上待姐姐这么好。姐姐,我就快做舅舅了。”   葭音恍然,垂下眼帘道:“是啊,还有……皇上。”   费扬古年少不经事,看不出姐姐眼中的不自信,劝说姐姐去休息不果后,便决定与姐姐一同为父亲守灵。   漫漫长夜,葭音的身体果然撑不住,天将明时,被继夫人派人强行送回她从前的卧房去。   第二天,因政务繁忙,福临无暇脱身,只能派吴良辅来看望葭音是否安好,吴良辅来时,遇见了佟家兄弟来致哀,跟随他们的,还有一张陌生的面孔。   吴良辅一个太监,自然不敢去多问,走时和巴度夫人对上眼,巴度夫人趁送客之便,凑近他,轻声问:“吴总管可有吩咐?”   吴良辅道:“入春后换大夫的事,皇上也是知道的,你们可仔细了吗?”   巴度夫人阴冷一笑:“您放心,万无一失。”   而今日,佟国纲带着弟弟来致哀,费扬古和国维亲如手足,听说二位世兄要瞻仰阿玛遗容,心想皇帝不在,姐姐也静养在闺房里,便自作主张,带着他们去了。   然而佟国纲带来的,是刑部最资深的验尸仵作,在佟国纲的掩护下,对鄂硕的遗体做了一些探查,但时间仓促,又唯恐被人发现,并不能深入调查。   不过佟国纲想法儿,从鄂硕府中带走一些药渣和还未煎熬的药材,请佟府家中的大夫查验。   果然一查,出了问题,鄂硕的药方是对的,可留存的药材,以及药渣来判断,鄂硕所服汤药中,附子一药,用的是生附子。   而汤药煎熬中,生附子似乎是后半程才添入,没有煎透,若不是特殊的治疗目的,这汤药必定含毒,大病之人根本承受不起,可以致命。   随行仵作则表示,死者没有表现出一时服用剧毒而死的迹象,但不排除长时间少量服用,引起病发身故,但若不能解剖尸首,不能断言。   可显然,不可能将鄂硕解剖验尸,最重要的是,董鄂家的人,也好像根本不怀疑。   “你们打算向皇上禀告吗?”佟夫人问丈夫和儿子,“皇上若知道爱妃的父亲被人毒杀,想要解剖鄂硕的尸体,也不难。再迟,可就要火化了。”   佟图赖摆手道:“不可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佟国纲问父亲:“连元曦也不说吗?”   “不要说,你妹妹心善,她会忍不住,让她知道这个秘密,会成为她的负担。”佟图赖道,“董鄂家怕是不能太平,我虽然答应鄂硕会为他照顾葭音,可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是答应他了,但我并没有说你们也要答应他。”   眼看着丈夫咳嗽起来,佟夫人上前为他拍背顺气,温和地说:“我也不知道你还能活多久,可剩下的日子,麻烦你好好活着,给我留个好的念想,也别叫元曦遗憾。”   佟图赖握着妻子的手,又看着长子说:“我们一家人,要尽全力,保护元曦和三阿哥。”   皇宫里,元曦昨天对皇帝说,她从此不会再离开景仁宫,她真的就不出门了。   今日巴尔娅在慈宁宫左等右等不见她来,还以为元曦病了,想要上门去找她,被玉儿拦下道:“她想来,自然就来了,她是皇帝的妃嫔,不是伺候我的奴才,你也一样。”   巴尔娅抿了抿唇,忍不住说:“太后,只怕为了皇后娘娘的事,元曦把皇上得罪了。”   “你们身为妃嫔,本就该拥戴皇后,为皇后排忧解难。”玉儿冷酷地说,“这没什么了不起。”   巴尔娅不敢再多说什么,如今苏麻喇姑姑不在,元曦也不来,她一个人料理慈宁宫的事,心里还真没底。真是不明白,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故去几年,多快活呀。   福临一整日忙于政务,片刻不得闲暇,其实昨晚元曦的话,每一个字都刺到他心里,他不愿被人说,为了葭音丧父,他连朝政都荒废了。   可再忙,总有停下来的时候,一停下来,眼前就全是昨日的景象。葭音她,从离开皇宫起,就没再正眼看他。   “葭音……”福临痛苦地闭上眼睛。   “大清的皇后,还不如一个奴才吗?”可昨晚元曦的话,缠绕在耳畔。   很快,日落月升,黑夜笼罩,皇宫里各道门落锁,偌大的宫闱静谧无声,只有侍卫巡视提防火烛,传来脚步声。   景仁宫里,元曦靠在床头,一整天没吃东西,身体到底也是有了反应,感觉到饥饿,感觉到虚弱无力,嘴巴阵阵发苦。   门外忽然有灯火亮起,仓促的脚步声后,灯火又纷纷熄灭,宫门开启又关上,像是有人进来了又退出去。   元曦不自觉地起身,往外走,便有身影从门前进来,走到了屏风后。   能半夜来的人,除了皇帝,也不会再有别的谁,更何况皇帝身上的气息,元曦再熟悉不过了。   “皇上不想见到我,所以夜里来,黑洞洞的,就看不见我的脸了是吗?”元曦道。   屏风后的人,身体一颤,须臾后,慢慢绕了过来。   屋子里只有透过琉璃窗的月色,昏昏暗暗,约摸能看个身影,根本看不清五官。   两人面对面站着,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元曦感觉到异样,伸手抚摸福临的脸颊,滑过手指的,是温热的泪水。   “皇上哭了?”元曦哽咽,“皇上哭什么?”   “对不起。”福临说,“朕昨天说那样的话,伤了你。”   元曦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   福临的声音是颤抖的,虽然看不清他的泪容,可那悲伤无奈的气息,元曦全都能感受到。   “为什么,朕不论做什么,都不对。”福临问,“什么……都是错。” 第568章 他知道,谁最在乎他   眼下,谁也没说皇帝不是,就连葭音姐姐大着肚子去料理父亲的身后事,皇太后都没公开说一个不字,母子俩甚至连话都没说上。   说白了,是福临自己知道,他错了,葭音错了。   而他更难过的,应该是葭音姐姐对他的无视,元曦深爱着这个男人,她当然知道董鄂葭音对待皇帝究竟是什么感情。   在永安寺里说的那番话,元曦就明白,葭音姐姐所谓的动情,和她是不一样的。   如果一定要排位次,元曦的心里,福临在家人之上,甚至在玄烨之上,但现在轮不到她把皇帝放在心里的第一位,她又何必辜负更爱她的家人和孩子,还有太后。   “皇上,没有错,事情都会过去的。”元曦擦去福临的眼泪,依稀能看见他的眼睛,温柔地说,“葭音姐姐的身体会好起来,她也会振作起来,明日鄂硕伯父出殡后,姐姐就会回宫。皇上若不嫌弃,臣妾愿意陪伴姐姐,开导姐姐,但我想,姐姐她应该更愿意有皇上陪在身边。”   福临无助地看着元曦:“她会恨朕吗,没让她见到鄂硕最后一面。”   元曦摇头:“不会的,姐姐那样善解人意,她是天底下心胸最宽广的人。”   福临的情绪渐渐平稳,将元曦拥在了怀中。   这怀抱,熟悉而陌生。   抵在福临的胸前,感受到胸腔里的心跳,元曦苦涩地一笑,她不会得意忘形,也不会稍稍一暖就融化心里的冰冷。   她知道,眼泪能擦干,怀抱也会消失,明天太阳落山时,董鄂葭音回到宫里,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他还是会若无其事地从景仁宫边上走过,因为他知道,这个宫里,谁最在乎他。   “皇上在臣妾这里歇着吗?早些休息吧。”   元曦主动拉着福临到床边,为他解开衣衫,她不会再撵走皇帝,可她也知道,这个人这颗心,她都留不住。   福临度过了“安稳”的一夜,翌日天明时,低头看着元曦为自己系扣子,他又说:“对不起,朕伤了你。”   元曦冲他甜甜地一笑,轻轻戳皇帝的心窝:“皇上可要放在心里,皇上欠我一份人情,等臣妾几时要讨的时候,还要算上利息才行。”   “朕只会欺负你。”福临说,“元曦,朕没有忘记玄烨,真的没有。如果不是皇额娘要玄烨暂时留在宫外,朕是想立刻把他……”   元曦笑道:“留在外面好,避免天花再次传染,臣妾也能喘口气。而且您知道的,臣妾一向想让玄烨和舅舅们亲,如今机会更多了。而皇上不忌惮臣妾娘家外戚之势,臣妾就知道,您是把臣妾放在心里的,也知道佟元曦是什么样的人,对吗?”   福临亲吻了她的额头,苦笑道:“为什么这么聪明,什么话都能说到朕的心坎里,要把朕心里每一寸褶皱都熨平吗?”   元曦收回目光,从香草手中取来腰带为皇帝系上:“不是臣妾聪明,是臣妾在乎皇上。”   福临舒了口气,轻轻抚过元曦的青丝:“你看你这样憔悴,好生歇一歇,别累坏了。”   元曦含笑答应,为皇帝穿戴整齐后,目送他离去,站在宫门前,一直看着福临的身影消失。   “香草,我饿了。”元曦转身吩咐,“别等御膳房了,先做些热乎的给我填填肚子,不论如何,不能不吃饭。”   皇城外,董鄂府治丧,除了几位一品大员和亲王们在宫里上朝外,其余大小官员能来的,都来了。   当今宠妃的父亲,三等伯内大臣,地位显赫,且鄂硕本身战功赫赫,无人不敬重。   最令人难过的,是他们这一代为大清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开始年老,开始离开,叫人不胜唏嘘。   送殡的队伍绵绵不绝,一路上各家各府设案路祭,费扬古跟着束缚巴度,不断下马谢礼,一路走走停停。   东莪身穿素服,带着家仆沿途设案,巴度和费扬古得到通报,早早就下马,步行而来。   “费扬古,你长这么高了。”东莪对年少的孩子说,“你的姐姐,可还好?”   费扬古看了眼身边的束缚,巴度叮嘱过他,不可以让别人知道皇贵妃在家里,他便垂眸道:“皇贵妃娘娘在宫中,必然被妥善照顾。”   东莪冷冷一笑:“帝王家真是无情啊,亲爹过世,都不让送终。”   实则此刻,董鄂葭音正在家中,刚刚被太医救醒。   这两天,她一直很平静,除了刚到家悲伤过度倒下外,之后一直安安静静,甚至连眼泪都没有落下。   可今日鄂硕出殡,盖棺钉木的那一刻,葭音泪如雨下,伤心欲绝,眼看着阿玛的棺椁被抬走,她两眼一黑,厥过去了。   “小姐,您怎么样了?”添香跪在床边,哭着说,“小姐,您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啊,您的身体撑不下去,孩子要怎么活。”   葭音的眼泪湿透了枕巾,悲伤堵塞着她的咽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家里的人都去送殡了,只有管家和下人,还有皇帝派来的太医,葭音缓缓坐起来,扶着添香的手,到父亲的卧房看了眼,到父亲的书房看了眼,又去费扬古的屋子里,为弟弟整理了书桌。   “添香,我该回宫了。”做完这一切,葭音流着泪说,“替我收拾一下,我该回去了。”   紫禁城里,妃嫔们如往常到坤宁宫请安,皇后气色看起来不大好,那日在场的人,都明白是为了什么,惠妃更是不见踪影,必定是“闭门思过”了。   众人还没散去时,神武门传来消息,皇贵妃回宫了。   自然这件事,对宫里也是保密的,高娃只轻声在皇后耳边说了一句。   底下的人瞧见,互相使眼色,有人道:“皇后娘娘,皇贵妃的父亲去世,她这是热孝在身,接下来的日子,是不是不能到别人宫里去,咱们也不能去承乾宫请安了?”   皇后怔怔地问:“有这样的规矩吗?”   元曦在一旁应道:“不论是汉人满人,对喜丧都各有讲究,满人里头不同的地方规矩不同,汉人里亦是如此。说到底,规矩习俗都是人定的,而这紫禁城里的规矩,还不是您和皇上,还有太后娘娘说了算。”   元曦看向其他人,气势威严:“是不是?”   众人避开了佟嫔的目光,没敢言语。   皇后也是聪明人,便道:“就是这样,反正皇贵妃安胎中,你们本就不该去打扰,至于其他的事,太后和皇上自然有决定,你们照着做就是了。实在有忌讳之人,那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好好待着,各自约束自己吧。”   乾清宫里,福临得知葭音回来了,顿时坐立不安,好在今天很多人都去为鄂硕送殡,手头的事很快就忙完,他顾不得换衣裳,就急匆匆往承乾宫来。   到门前时,刚好遇见葭音出门,她已经换好了体面的宫袍,正要去慈宁宫见太后。   “皇上。”葭音欠身,脂粉都难以掩饰的红肿双眼里,目光涣散黯然,毫无神采。   “葭音,朕陪你一道去。”福临说,“别担心,皇额娘不会怪你,这件事也没有别人知道。”   葭音颔首,面上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但刚走出承乾宫门前的路,巴尔娅就来了。   “奴才叩见皇上,叩见皇贵妃娘娘。”巴尔娅屈膝道,“皇上,奴才替太后传话,太后说,一切以皇贵妃娘娘的身体为重。皇贵妃娘娘心内悲伤,太后亦不忍,相见难免垂泪,唯恐伤了皇贵妃娘娘的身体。”   福临道:“巴尔娅,额娘她?”   巴尔娅说完皇太后交代的话,便起身来,温柔地说:“皇上放心,太后是心疼皇贵妃娘娘的身体,不是不高兴了不想见皇贵妃。何况宫里并不知道娘娘出宫的事,不是吗?”   福临有些没底气,再看一眼葭音,一个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人,还能指望她怎么样呢。   “回去吧。”福临心疼地说,“额娘还有什么没经历过呢,她能理解你。”   葭音便对巴尔娅说:“请代我向太后致歉,我会好好保重身体。”   巴尔娅道:“娘娘好好歇着,如今再没有比您身体安康更重要的事了,逝者已矣,请娘娘节哀。”   葭音欠身答应,转身要回去,可一个没站稳,身子一软就要跌倒,福临赶紧将她抱起来,着急地送回去了。   巴尔娅吓得不轻,松了口气后,赶紧离了这里,在路上遇见从坤宁宫出来的元曦,避开其他妃嫔后,轻声对元曦说:“她的身体这样子,肚子里的孩子能好吗?” 第569章 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元曦示意巴尔娅不要多语,关于皇贵妃的身体,关于她的孩子,最好在外头一个字都别提起。   巴尔娅则见元曦没打算跟她走,便道:“我早晨在慈宁宫奉茶时,听说皇上昨夜去找你,心里就踏实了。不过,你这些日子,都不打算去慈宁宫了吗?你不在,苏麻喇姑姑也不在,我心里很不踏实。”   元曦笑道:“就当是早些时候,宫里还只有姐姐那会儿。”   巴尔娅轻轻叹:“不一样啊。可话说回来,我那时候,在大肚子前,常常进出乾清宫,也没见人说什么闲话。怎么那阵子偏偏就咬着皇贵妃不放呢,大概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个奴才,是宫女吧。”   “自然不是这样。”元曦说,“不论如何,咱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摆正心思摆正心态,高高兴兴地活着。”   “元曦,今年还选秀吗?”巴尔娅嘀咕道,“不知道为什么,宫里看起来明明太平无事,我怎么就觉得乱糟糟的,总也不安宁。再有新人进来,不知是什么样的,更麻烦了。”   “姐姐回慈宁宫去吧,我过几日就来。”元曦道,“告诉太后娘娘,我一切安好。”   巴尔娅知道元曦比她有主意,关于选秀的事儿她不接话,自然就是叫自己也别在乎,唯有叹一声:“也是,多也不多,少也不少,来不来都一样了。”   她们分开时,见数位太医匆匆奔往承乾宫,福临在正殿里来回踱步,急了就进门说:“你们好好看看,皇贵妃的身体,怎么总不见好?”   太医们早就见惯了皇帝的脾气,安排好一切后,告诉皇帝,皇贵妃的胎儿尚安稳,至于身体羸弱,一则因怀孕带出一些病症,再则悲伤难解,都是需要时间来调养的。   而孕妇用药需谨慎,他们也不能给皇贵妃乱开药,心病还须心药医。   “请皇上,多多陪伴皇贵妃,疏导皇贵妃娘娘的心情。”太医们如是说。   福临是不满意的,可也没法子,不耐烦地说:“退下吧。”   屋子里,葭音靠在卧榻上,一手轻轻捧着肚子,像是从父亲故世的悲伤里,稍稍醒来几分,终于想起来,她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   “家里的事,朕会派人去料理周全,你放心。”福临坐在葭音身边道,“至于宫里,太后若是对此事反对和动怒,早把你抓回来了,所以你不要担心。巴尔娅来说的话,必定都是真心的,你眼巴巴地去请罪,别人反要奇怪了不是吗?”   葭音颔首:“臣妾听皇上的吩咐。”   福临的咽喉轻轻滚动:“葭音……这件事……”   葭音道:“臣妾听继母提过,皇上曾派吴总管去问候,阿玛请吴总管告诉皇上,请皇上不要惊动臣妾。”   “是这样……可是朕……”   “皇上,阿玛已经不在了,就算臣妾见到阿玛最后一面,也无法挽回他的生命。”葭音看着皇帝,可是她的眼睛是空的,“皇上不要耿耿于怀,这样臣妾该如何自处呢?皇上,臣妾会好好活下去,告慰阿玛在天之灵。”   福临看着她,嗓子里堵着说不出的话,天知道为什么,他更希望葭音责怪他怨恨他,哪怕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臣妾,会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葭音低头看着隆起的肚子,“费扬古他,等着做舅舅呢。”   刚好此刻,有军报传入宫中,福临不得不离开,他眉头紧锁赶去武英殿,待众大臣到齐后,便吩咐吴良辅:“别让不相干的人去打扰皇贵妃。”   吴良辅眼珠子一转,问道:“那佟嫔娘娘?”   福临说:“她可以。”   但是吴良辅,并不希望佟嫔去见皇贵妃,更不愿佟嫔在皇贵妃耳边煽风点火,不知道皇帝有没有察觉,比起他来,皇贵妃每次见到佟嫔,才更高兴一些。   吴良辅走出武英殿,将身上的尘土掸一掸,阴冷地一笑:“生孩子那道鬼门关,她能不能过去,天知道。”   便吩咐亲信的小太监:“去咸福宫,让悦常在向皇后请旨,她这个堂妹,总该去向堂姐致哀吧,趁这个机会,好把悦常在放出来。”   皇城外,丧礼之后,主家向宾客回礼,郡主府中,礼物被送到东莪的面前,她屏退了婢女独自将礼物拆开,里面果然有巴度夫人的信函。   东莪抬起头,朝门外看了眼。   她知道,自己这郡主府,在皇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可她就偏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生事,把布木布泰从她身上剜下的肉,也一块一块从布木布泰的身上剐下来。   迅速看完信,巴度夫人眼下恳求,能让他们的女儿在宫里恢复自由身。   冬燕一事后,悦常在一直在咸福宫闭门思过,巴度夫人希望郡主能想法子,把她们的女儿放出来。自然,若悦常在能先得以自由,也就不必麻烦东莪。   东莪和这个女人,是在天宁寺勾搭上的,她曾在各种场合见过巴度和他的夫人,葭音住在郡主府时,这家子人也曾企图来套近乎。   东莪是看着宗亲里利益争夺、尔虞我诈长大的人,早就摸透他们的心思,而他们正好互相利用。   巴度夫人期待女儿能在宫里飞黄腾达,能为皇帝生下皇子,东莪则说她可以捧葭音,自然也就能让她落下来。   但她有个要求,就是将来葭悦飞黄腾达后,要向皇帝进言,为多尔衮平反。   当时巴度夫人一口答应,说他们本是两白旗下的人,为多尔衮平反,也是为他们自己正名。   于是,两边协力合作,先铲除占据皇帝心里的董鄂葭音,再慢慢用悦常在,去填补皇帝的心。   虽然巴度夫人算计着,将来是要将郡主弃之不顾的,多尔衮的名声,他们一点不在乎。但事实上,东莪也根本没想过,利用这些人来为父亲平反。   曾经恳求葭音的话,也都一样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东莪活下去,唯一的目的,是紫禁城里那对母子,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转眼,四天过去,是鄂硕的头七,福临为了让葭音开心,主动问她要不要回家去。   葭音犹豫了一瞬后,婉言谢绝。   这四天里,她渐渐冷静,深知自己擅自留在宫外料理家中丧事,是多么违背宫规礼仪的错,心中忐忑不安,又怎么敢再错上加错。   福临又道:“朕知道,你最放心不下你的弟弟,好在你的继母为人和善,会好好抚养照顾他。朕过些日子,就让费扬古承袭鄂硕的爵位官职,将来他在朝廷行走,朕也会另眼看待。”   “多谢皇上。”葭音欠身道,“但愿费扬古能不辜负皇上的栽培和信任。”   福临哀愁地看着葭音,想说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葭音则也累了,靠在床头,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此刻,添香进门说,坤宁宫的高娃来求见皇上和皇贵妃娘娘。   福临好生不耐烦:“什么事?”   葭音命添香将高娃带来,高娃叩见二人后,便道:“悦常在恳求皇后娘娘解除她的禁足,她想来探望皇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想,悦常在好歹也是鄂硕将军的侄女,所以不好定夺。命奴婢来求皇上示下,问问皇贵妃娘娘是否愿意见堂妹。”   福临叹气,问葭音:“你想见吗?”   葭音想到,家中丧事,继母柔弱弟弟年少,都是叔父和婶母没日没夜地来料理,心中很是感激,更何况葭悦也可怜,便是心中一软,道:“皇上,让葭悦来见臣妾吧,阿玛从小也很疼她的,她心里必定难受。那件事,她必定也反省好了。”   福临便吩咐高娃:“听见了吗?”   高娃领命离去,走出承乾宫的门时,很不屑地摇了摇头。   她若是皇贵妃,一定把堂妹撵的远远的,一个能把自己的婢女送去给太监做对食的女人,这心肝怕是早就黑透了。   但偏偏,董鄂葭悦靠着身体里董鄂氏一族的血脉,重新走出了咸福宫,来到承乾宫拜见堂姐,哭得涕泪滂沱。   葭音命她起身,孱弱地说:“我们在宫里,家人多牵挂,我们便要好好的,才能让他们安心。葭悦啊,往后别再和吴良辅往来,他只会害了你。”   悦常在啜泣着:“姐姐,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姐姐,伯父他……姐姐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吗?”   葭音疲倦地闭上眼睛:“不要再提了,让阿玛安安静静地离去吧。” 第570章 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   悦常在在泪眼中偷偷看堂姐,她脸色苍白,身形消瘦,小腹虽已隆起,可从没见过哪一位孕妇如此。旁人无不是珠圆玉润,满面红光,堂姐这般,少不得令人担心她腹中的胎儿。   “是,请姐姐也保重身体。”悦常在戚戚然哽咽道,“姐姐若不嫌弃,我愿伺候在姐姐左右。”   葭音睁开眼道:“不必了,有添香和宫女们,你终究也是皇上的妃嫔,不该是伺候人的。我想歇一歇,葭悦,你先回去吧。”   悦常在起身,福了福,道:“望姐姐万安。”   葭音颔首,闭上眼睛,没再看面前的人。   董鄂葭悦走出承乾宫,长舒一口气,左右看了看,虽然东西六宫的格局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可她就是觉得东边这里的风水好。   倘若当初她能住到这一边来,可能早就做上皇阿哥的额娘,但转念一想,她本是因为饥饿过了头才无法生育,换到哪里只怕都是一样的。   离开时,刚好是传膳的时辰,御膳房的人,乌泱泱地来了十几个人,捧着大大小小的食盒,看得董鄂葭悦羡慕不已。   可越是如此,越是觉得自己凄凉,转眼就三年了,她进了这紫禁城,起起落落,难道就图一口吃的不成。   回宫的路上,随行的小宫女问她:“主子,冬燕姐姐还能回来吗?”   悦常在叹息:“恐怕已经化成飞灰了,往后别再问,就当咸福宫里从没有这个人。”   三日后,苏麻喇回宫了,转眼已经离宫十天,一回来,便是在慈宁宫各处查看,唯恐众人伺候不好玉儿。   玉儿站在门前懒洋洋地说:“我是有多难伺候,叫你这样不放心?”   苏麻喇笑道:“您自己也知道呀?”她一面吩咐底下的小宫女:“去请佟嫔娘娘来。”   可话音才落,元曦已经闻讯而来,巴尔娅捧着茶水从边上出来,笑道:“姑姑您不知道,有的人最近都不屑进慈宁宫的门,怎么请都不给面子,您一回来,上赶着来卖乖了。我可不答应的,这些日子都是我在伺候太后。”   元曦愧疚不已,走去接过巴尔娅的茶水,福了福道:“福晋歇着去吧,让臣妾来。”   巴尔娅故作惊吓:“哎哟娘娘,您可别折煞奴婢。”   “这俩孩子,越来越惹人嫌了。”玉儿嘴上嗔怪,脸上还是笑悠悠的,对苏麻喇说,“快说说,玄烨怎么样?”   众人进门后,便听苏麻喇说三阿哥如何,玄烨的身体早就好了,每日精力充沛活蹦乱跳,虽然时不时会因为想念母亲而掉眼泪,但大多时候,又乖又听话。   “如今在那里闷得慌,所以跟着奴婢念书认字,反而成了有趣的事,也不像刚去书房那会儿闹腾了,定了每日四个时辰,但念下来总能有五六个时辰。”   苏麻喇赞不绝口,恨不得能将三阿哥夸到天上去,又从怀里掏出折叠整齐的纸,展开给玉儿和元曦看,说:“这是三阿哥昨天写的字,瞧瞧,多了不起。”   宣纸上歪七扭八的字,到了苏麻喇嘴里,成了了不起,玉儿和元曦面面相觑,玉儿嗔道:“我叫你严格教导,你可别忘了,三个月后,若无长进,我先打你。”   元曦爱不释手地捧着玄烨写的字,不知不觉地,眼泪竟是落下来,又怕太后担心,偷偷地背过身去擦。   巴尔娅对太后说:“人家如今,也有几分做额娘的模样了,早些时候那叫什么呀,都不把玄烨放在心上的。”   可玉儿知道,那时候的元曦还在福临的心上,她还沉浸在深情蜜意之中,如今恩驰心冷,自然就把全部心思都给了儿子。   不过今日,叫玉儿很意外的是,皇帝竟然在不久后出现了。   福临来,进门便说,知道苏麻喇回来了,来问问玄烨如何。   苏麻喇道:“皇上召唤奴婢便是了,皇上日理万机,还劳动您亲自来垂问,真真不该。”   福临看了元曦一眼,说道:“朕惦记玄烨,总是放在心里,有的人就吃味了,如今要好好表现,求得人家一笑。”   若是几年前,那必是眉来眼去的暧昧,元曦会沾沾自喜,会傻乎乎软绵绵的笑,可如今,伤透了的心,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哄好,她不过是做做样子,故作委屈地往皇太后身边靠。   玉儿见皇帝如此,已经很满足了,一面挽着元曦的手,一面对福临说:“等玄烨回来,皇贵妃的孩子也有一岁多了,皇贵妃和元曦亲密,他们的孩子自然也亲密,哥哥带着弟弟,多热闹。”   福临见母亲提起葭音,心中也高兴,笑道:“还不知是不是皇子,葭音她想要生个小格格。”   玉儿道:“皇子公主都是你的骨肉,告诉皇贵妃,安心养胎,待孩子呱呱落地,自然能解她心中伤痛。逝者已矣,要好好为活着的人,为她自己过下去。”   福临躬身道:“儿子替葭音谢恩,多谢额娘垂怜。”   玉儿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们都别放在心上。”   那之后,是元曦送皇帝出门,福临心情极好,元曦也不坏,福临说:“玄烨没事了的话,不如早些接进宫,你也不必日夜惦记着。”   “太医也说,最好过个一年半载,彻底解除了隐患。”元曦并没有动摇,对皇帝道,“正好让玄烨专心念书,一回宫,仗着皇祖母的宠爱,又该撒娇胡闹了,臣妾管不住他。”   福临温和地说:“等他回来,朕替你管,好不好?”   元曦嫣然一笑,伸出手指头:“皇上要打勾吗?”   福临还真和她打勾,吓得元曦把手缩回来,笑着推他:“皇上忙去吧,一会儿臣妾去看看葭音姐姐。”   她目送皇帝离开,转身便见巴尔娅在宫檐下等她,元曦面上的喜色都散了,笑得也不那么由衷。   巴尔娅拉着元曦去茶房,避开太后和苏麻喇姑姑,说:“皇上还是很用心的,你可不要别扭,他是皇帝呀。”   “我知道,我不会撵他走,可我也不是曾经的小贵人了。”元曦平静地说,“我也曾以为,自己不会变,现在想来,又天真又傻。姐姐放心,我心里有分寸。”   巴尔娅点破她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皇上是为了替皇贵妃博好感,才来做这些事。”   元曦看她一眼:“那姐姐,又是怎么想到的?”   巴尔娅尴尬地一笑:“可万一不是呢,难道你已经不自信到了,不敢相信自己在皇上心里还是有分量的。”   元曦低头收拾那些珍贵的茶叶罐,平静地说:“就是还有那么一点自信,我才不想轻易地耗费了,想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不要随随便便拿出来。今天这样的事,我心里是高兴的,但不敢高兴过了头,生怕一个转身,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把之前的高兴都变成了笑话。”   “何苦呢?”   “不是何苦,是这样,就挺好。”   巴尔娅说:“我是说,皇上何苦呢。那个人……好像根本不喜欢他,和我们,都不一样。”   元曦看着巴尔娅,巴尔娅尴尬地一笑:“这不是因为,咱们都一心在他的身上,才最容易察觉到吗?”   这日从慈宁宫离了后,元曦带着玄烨写的歪七扭八的字,来探望葭音。   葭音笑道:“比我家费扬古可强百倍,费扬古这么大的时候,为了能让他拿起笔,阿玛把戒尺都打断了,可他的凳子上就像钉了钉子似的扎屁股,怎么都不肯坐。”   “姐姐没看见,他在宫里那几天,闹腾的我简直不想要这个儿子了。”元曦笑道,“后来我额娘说,这不是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才没话说了。”   葭音笑了,多日以来,头一回露出笑容,元曦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说:“姐姐的孩子,必定随姐姐的性情,真想有个乖弟弟,和咱们玄烨作伴。”   “元曦,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葭音道,“太后娘娘她……真的不怪我吗?”   元曦摇头:“真的不怪。其实,太后是最疼女儿家的人,她曾说过,过去她不把先帝其他女人放在眼里,但如今,整个宫里都是她的孩子。姐姐你信我,太后很疼爱你,只是怕表现得太过,更把你往风口浪尖上推。”   葭音释怀,垂眸道:“我真是觉得,很对不起太后。”   此刻,添香进门来,说悦常在到东西六宫向各位娘娘请安,在景仁宫没见佟嫔娘娘,知道佟嫔娘娘在这里,想来一见。   “怪辛苦的,我这里就不必了,让她去别处吧。”元曦很客气,毕竟人家是堂姐妹,她也不好轻易挑拨离间,不过心中不免叹息,葭音姐姐何必把这个堂妹又放出来。   这边厢,董鄂葭悦知道佟元曦不会见她,离了东六宫,便往西边各处来,到了翊坤宫门前,待宫女通报宁嫔后,她把心一定,昂首挺胸地进门了。 第571章 天地可鉴,我绝无恶意   “奴才叩见宁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悦常在向宁嫔行大礼,座上的人淡淡一笑,“自家姐妹,不必多礼。”   “娘娘说的是,都姓董鄂氏,本就是自家姐妹。”悦常在起身,顺便将宁嫔的屋子打量了一番。“姐姐这里,真是清雅素净得很。”   清雅素净是好听地说法,难听一些,就是穷酸简陋。虽然到底是天家的地盘,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穷酸,可比起别的妃嫔娘家大把大把的金银支持者,宁嫔的确难一些。   宁嫔示意婢女们下去,请悦常在坐:“冬燕一去,你身边没有得力的人,要不要从我这里挑两个宫女去?”   “我那里能有什么事,多一个不派大用处,少一个也不碍事儿。”悦常在说着,垂眸道,“因是才出来,到各处请安问候,才能有机会见您一面,不然姐姐如今,都不大乐意和我,还有其他位份低的姐妹往来了吧。”   宁嫔神情淡漠:“悦常在若是没别的事,我也不耽误你到别处请安了,几位贵人跟前,也要去吧。”   “是啊,身份地位,连区区的贵人都能压着我。”悦常在知道自己被挖苦了,也不灰心,继续道,“不过臣妾来找娘娘,是另外有一件大事,要与娘娘相谋。”   宁嫔朝门外看了眼,似做不在意地说:“什么事。”   悦常在道:“我那堂姐,身体羸弱,并非真正有福气之人,她腹中的胎儿怕是不能好的,就算生下来,能不能养活长大,都不好说。”   “诅咒皇贵妃,你是不想活了?”宁嫔眼神锐利。   “我说的是事实。”悦常在道,“这宫里,谁都看得明白,皇太后偏爱景仁宫,对三阿哥也是另眼看待,将来立储继位,必定以三阿哥为先。”   宁嫔摆弄着手里的纨扇,不言语。   悦常在道:“别的不说,宁嫔姐姐,您知道贵太妃吗?”   宁嫔抬起睫毛,看着面前的人:“什么意思?”   悦常在道:“我是听吴良辅说的,那位贵太妃娜木钟,被皇太后关在东边的冷宫里,每日受皮肉之苦,活不能好活,死不得死。皇上做了多少年皇帝,她就受了多少年折磨,不久前,就连儿子,都死得莫名其妙。”   宁嫔的眼神,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匆匆避开了悦常在的目光。   悦常在起身,走近了两步:“宁姐姐,景仁宫的佟嫔,是皇太后亲手调教的,精明得出了天。毫无疑问,将来立储,她绝不会相让于你。而论恩宠,论家世,论智谋,您觉得自己,哪一样比得过她?”   正因为知道什么都比不过,宁嫔才努力向皇后、皇贵妃这些人靠拢,可她努力了,尽力了,她们始终不过是表面客气,再怎么主动示好,都得不到她们多看一眼。   “你想说什么?”   “立储的事,太遥远了,眼下为时尚早,毕竟那位三阿哥能不能平安回来,谁知道呢。”悦常在说,“现在有一件事,若是宁嫔姐姐愿意帮忙,对二阿哥多少也有些助益。”   宁嫔别过来,没说话,既没有开口问,但也不拒绝。   悦常在便道:“是这样的,为了冬燕的事,上头都知道我和吴良辅勾结,说勾结也太难听了,大家都在宫里头,不过是图安稳日子是不是?所以现在,我再想通过吴总管做些什么,只怕多少双眼睛盯着,很不方便。”   宁嫔嗤笑,很是不屑:“你要我替你去勾结吴良辅?”   悦常在忙道:“不是勾结,是互相方便。递送一些消息和银票罢了,而我能保证,娘娘从中获利的,比宫里那些干巴巴的俸禄多这个数。”   纤细的手伸出来,比了个满满当当的五,宁嫔心中一颤,比俸禄多五倍的话,她的日子能过得好很多,还能为福全攒下将来在朝堂里打通人脉的金银。   “宁姐姐必然担心,被皇上和皇太后盯上。”悦常在道,“可就拿我这儿的事说,若非冬燕在坤宁宫发癫,她夜夜被吴良辅接走,又有谁知道呢?再者,宫里谁不给吴良辅送好处?皇太后管不过来,皇上则根本就不管,至于坤宁宫更不必担心了。”   宁嫔干咳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绝。   “您慢慢考虑。”悦常在走上前,从袖口里抽出一张银票摆下,笑道,“这点银子,是家母命我孝敬娘娘的,请您笑纳。”   宁嫔看了一眼,心口又痒又怯,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奴才告退。”悦常在却恭恭敬敬施一礼,悄然退下了。   宁嫔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直到宫女来报,说悦常在走远了,她才拿起张银票,避开宫女们在窗下阳光下展开看,足足两千两。   烫手的银票,更像是黏了无数浆糊,怎么也脱不开手,哪里舍得再放下呢。   而宁嫔眼下有一个心愿,那日对佟元曦说时,她的回应很暧昧,非要等到深秋,等到皇贵妃分娩,可哪怕几个月她心里都不踏实。   这一回,福全没染上天花,是他运气好,但难保下一次,就能躲过什么病灾。她没别的企图,就是想妥善管理书房和阿哥所的宫女太监,给孩子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   “来人。”宁嫔唤人,吩咐宫女道,“悦常在有东西落下了,叫她回来取。”   数日后,元曦再到承乾宫探望葭音,葭音已经不卧床静养,能起来走动了。只是盛夏炎炎,旁人都热得只扑棱扇子,葭音穿着绸缎宫袍,满身冷静气息,仿佛完全不惧怕酷热似的。   元曦说:“我怀着玄烨时,很怕热呢。”   葭音笑道:“我从小不怕热,大概身体寒。”她顿了顿,便道,“有件事,要与你商量,我正打算对皇上说,虽然是我该有的职责,可我又怕僭越了,或是惹你不高兴。”   “惹我不高兴?”元曦好奇道,“难道姐姐要把我撵出紫禁城?”   葭音摇头,拉着元曦在窗下坐,递给她自己的细绢团扇,扇面上的青山绿水,还是她自己绣的。   “我想向皇上提出,往后由内宫女眷来管理阿哥所和书房的人手调配,你看可好?”葭音道,“这些日子,我想着,该为皇上、为皇后娘娘做些什么,分担些什么,想来想去,想到三阿哥在外面,就十分心疼。若是当时出宫的人回宫后得到妥善安排,也不至于如此。”   元曦欣赏着扇面上的绣工,心里已经把事情猜得七七八八,这几天,她的堂妹常往来于承乾宫,而前些日子,宁嫔刚刚向元曦提过这件事。   本来嘛,都是董鄂氏,五百年前是一家人。   “辛苦姐姐为此费心了,你知道的,自从皇上立十三衙门,很多事连慈宁宫都不能插手。”元曦说道,“所以有些事,我有心也不敢多嘴。姐姐若觉得这样好,我也再赞成不过,对阿哥公主们的健康安危,都有好处。”   葭音很高兴,问元曦:“这是件好事对吗,我若说了,太后不会不高兴是吗?”   元曦笑悠悠看着她:“但我想知道,姐姐是怎么想到这件事的。”   葭音目光闪烁,她与堂妹有约定,不要透露出去,免得为宁嫔招惹麻烦。   堂妹说,人家很可怜,没有恩宠没有家世的人,想为亲身骨肉谋点小事,都求告无门。她们就当是积德行善,成全宁嫔心疼孩子的心。   “就是……”被问到点上,葭音撒谎的功夫也到头了。   “姐姐不说,那我来猜一猜。”元曦道,“是悦常在,替宁嫔来求的,是不是?”   葭音不安极了,垂眸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元曦说:“这的确不是一件坏事,她来求过我,可我对她说,想等姐姐分娩后,姐姐也有了孩子,我们再求皇上,就容易得多。虽然有利用姐姐之嫌,可我是打算光明正大的,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何必偷偷摸摸。”   “元曦……”   “自然,话都叫我说了,显得我多了不起似的。”元曦道,“而我想对姐姐说的,其实只有一句,您那个堂妹,靠得住的吗?”   葭音无言以对,元曦起身来,在她面前屈膝,葭音慌道:“别这样,我无地自容了。”   元曦肃然道:“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自觉不合适说。我与姐姐,说到底不过是并不真正相熟的世家姐妹,而悦常在,和您连骨带血是亲戚。我说什么,都显得在挑拨你们,可姐姐要知道,天地可鉴,我绝无恶意。”   葭音急得要哭了:“你起来,是我不是,元曦你起来。” 第572章 婆媳和谐   元曦起身来,站在葭音的面前,坦诚地说:“姐姐,也许你不计较,可我心里是明白的。我对你说话时,总是高高在上,仿佛自以为进宫时日久,自以为深谙紫禁城里的生存之道,言辞之间,很不客气。总像是在指教你,并没有真正地敬重你,甚至……也会利用你。”   葭音摇头,拉着元曦地手说:“可是你和我说的话,会让我很踏实,而你说的每句话,也都是为我好。至于葭悦那孩子……为了冬燕的事,也叫我很失望。”   “但到底是堂姐妹,对吗?”元曦道,“良心上过不去。”   “不仅如此,特别是她是我的替身这件事,更会让我觉得,我若对她不好,仿佛我故意刻薄她。”葭音垂下眼帘,“我心里也是很膈应的。”   “倘若继夫人是个精明刻薄的人该多好。”元曦叹道,“这样姐姐为了保护费扬古,少不得与继母周旋,一来二往学得一些人情世故,也不至于如此。偏偏继夫人善良柔弱,将你和费扬古视若己出,结果……”   葭音苦笑:“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呢?不过,就算我额娘活着,她大概也不能像伯母教导你这样教导我,我终究还是傻的。”   “不是姐姐傻,是姐姐的人生太曲折,倘若六年前我们一同进宫,断然不是现在这样的。哪怕是再一次选秀进宫,而不是……”元曦没说下去,转而道,“姐姐哪一天,真正将皇上放在心尖,一切问题就都会消失了。”   葭音极不自信地看着元曦:“看得出来,是吗?”   元曦颔首:“这宫里的女人,并不是个个儿都爱着他的,所以大部分人看不出来,可但凡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就会感受到。姐姐,这不是你的错,但若可以,不如静下心来,多看看皇上,不是看他对你好不好,是他本身这个人。”   葭音低头摸了摸肚子:“我听你的。”   元曦说:“他真的,很在乎你,不单单是要占有你。”   葭音握着元曦的手,同是女人,哪怕她至今未能完全理解男女之爱,也能想明白,元曦说这些话时,心里该多难受。   但葭音并不急于和皇帝培养什么情深意重的恩爱,对她而言,维持现状的安稳,似乎已经足够了。   她需要为了费扬古,为了故去的父亲和母亲守护这个家,元曦说的一切,她固然都理解,也很感激,但元曦毕竟是元曦,她是她。   葭音想起什么来,起身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取出一方盒子,打开是套精致的毛笔,只是比寻常的笔,要短小一些。   “费扬古小时候,为了让他能好好念书,我和继母想了很多法子。江南的善琏湖一带,做笔最负盛名,阿玛派人去订制了好些适合小孩子用的笔,虽然也就使两三年的光景,还是挺管用的。”   葭音递给元曦:“这是没用过的,家里留下的几套之一,你若不嫌弃,拿一套去给三阿哥吧。”   元曦拿在手里把玩,小巧的笔杆子更趁孩子的小手,实在可爱,欣然道:“我替玄烨谢过姐姐,我这个额娘,是最不上心的。”   说话间,窗外突然炸雷,好好的天,瞬间乌云滚滚,豆大的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下来,密集的雨水如帘子般遮挡视线,一时间,连前头景仁宫都看不清了。   “好大的雨啊,真痛快。”元曦站在屋檐下说,“这几天闷热得饭都不下,这一场雨可好了,夜里能睡个清凉的觉了。”   葭音挺着肚子缓缓走来,添香担心小姐被雨水扑了,拿着伞要来遮挡,元曦便接过伞,姐妹俩并肩站在宫檐下。   雨势太猛,院子里很快就积成了水塘,葭音忧心忡忡道:“每到夏秋,最怕暴雨不止,引发河水泛滥,洪流成灾。我在江南时,还曾随家人避过难,而最可怕的,不止是洪流,而是灾后的疫病肆虐。”   元曦钦佩地说:“姐姐果然眼界开阔,这样的话,我只在慈宁宫里听过。姐姐,你若是愿意,过几日身体安稳,我带你一道去慈宁宫,和太后说说你经历过的水灾,太后对此极为重视,奈何她被困在京城,都不能亲自去看一眼。”   葭音答应:“我一定随你去。”   天上闪电狰狞,雷声轰隆,元曦不怕,葭音也不怕,这倒是叫边上的宫女太监都很惊讶。   而她们还没回屋子,乾清宫的人就急匆匆地来了,像是皇帝担心皇贵妃害怕,但脱不开身,特地派人来瞧一眼。   葭音不免有些尴尬,元曦则劝她别放在心上:“皇上就是这样的人,真心疼爱的人,从不遮遮掩掩。”   葭音苦笑:“我知道。”   这场暴雨,从白天下到天黑,纵然是京城,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雨势,紫禁城金水河的水也溢出来,御膳房的人,都是趟水举着食盒,给各宫主子送饭。   第二天,虽然雨过天晴,可紫禁城上下,没有平时雨后一派清新的惬意,暴雨摧残,到处可见凋零的枝叶,冲散的污泥,十分狼狈。   皇城如此,外面更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乾清宫里气氛沉沉。   福临听着京城附近各地受灾的情况,质问群臣:“京畿一带,人力物力皆富足,尚不能有效地排水解难,其他地方可想而知。朕一直说,要重民生,可你们一味地要加强国防,朕问你们,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去哪里找人来给你们当兵?”   两日后,宫内狼藉早已收拾干净,趁着早晨凉爽,元曦来接葭音去慈宁宫。   玉儿刚好从佛堂出来,见她们来了,温和地说:“皇贵妃身体不便,你是不是带着她又从北边绕过来的?”   元曦笑道:“乾清宫这几日气氛紧张,臣妾可不敢造次。何况太医都说了,要走一走,娘娘她没有这么娇弱,您别大惊小怪的。”   玉儿对葭音说:“你看看她,都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皇贵妃要好好教导后宫妃嫔,特别是眼前这一个。”   婆媳间气氛极好,葭音顿时就安心了,玉儿听闻元曦是带葭音来说她曾经经历过的江南水患,顿时来了兴致。   元曦为葭音找了软垫靠着,好不太辛苦,葭音不敢在太后跟前失态,玉儿便道:“元曦在这里没规矩惯了,我才喜欢她呢,你也跟着她学吧,我年轻的时候,可从不把这些放在眼里的。”   葭音便放松下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来撑着因怀孕而酸软的腰身,娓娓道来曾经的经历,说道夏末秋初,南方的台风暴雨,大树都能连根拔起,河水泛滥冲垮房屋等等。   “房屋田地都毁了,还能建起来,最怕疫病成灾,跟随难民的移动四处传播。”葭音说,“太后,并非臣妾危言耸听,曾在避难的路上,见过遍地饿殍的惨景,焚烧尸身的气息,至今也还能想起来。”   似乎是想起曾经闻到过的气味,葭音一阵恶心,宫女们立刻前来伺候,为皇贵妃扇风驱热。   那么不巧,福临下朝来请安,且知道葭音在这里,更要来看一眼。   谁知进门见这光景,而母亲一脸凝重严肃,甚至怒气满满,他心里一咯噔,猜想葭音惹额娘生气了。   “额娘……”福临走上前,紧张地问,“葭音她身体不适,太医说她孕后多了一些病症,十分艰难,还请额娘多包涵。”   葭音尴尬地看过来,元曦也不知如何开口,这个皇帝呀,就不能先问问怎么回事吗?   玉儿虽然难过儿子不信任她,做娘的看到亲身骨肉,在自己面前过分袒护儿媳妇的滋味,真的只有做了有儿子的母亲才能体会。   可她是皇太后,她还有更在乎的事。   “福临你坐下,葭音说了好些事,我闻所未闻,你一起来听听。”玉儿不计较这些小事,对葭音道,“可好些了吗?孩子,过来我身边坐。”   福临一头雾水,便见葭音被搀扶到母亲身边,宫女们为皇帝搬来圆凳,元曦朝他努了努嘴,一屋子人重新坐下了。   葭音捧着装了薄荷的荷包,继续道:“最无奈的事,是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与粮食,往往被层层剥削,到最后难民们能吃到的,大多都是米糠,药材更是见不到踪影……”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低下头道:“臣妾……说的都是实话,萧家……也、也贪过。”   福临终于明白,额娘的怒气从何而来,他问葭音:“你亲眼所见。”   葭音颔首:“可是说出来,实在对不起他们,比起那些大贪,他们也不过是顺势而为,不得已的。请太后和皇上,能从轻处罚。” 第573章 宫闱生存之道   “皇上统领文武百官,与你们在内宫统领妃嫔宫人,虽然一个于国,一个于家,道理还是一样的。”玉儿道,“官场贪污行贿之事,即便是禁不了堵不住的事,也必须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清楚。让他们明白,就是在天边,也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这才是天家威严。”   福临闻言起身,葭音和元曦也跟着离座,玉儿示意他们坐下:“不必这么严肃,不过是茶余饭后,聊聊天下事。”   “额娘,是儿臣的不是。”福临低头道,“开国十数载,朕亲政也已七年,却糊涂至此。”   玉儿道:“皇上若要练得手眼通天的本事,就要知人善用,让你的大臣,去做你的眼睛和耳朵,在朝廷中培植属于你的势力,而这股势力,只能是隐藏在水面下的暗流,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福临很是虔诚:“是。”   玉儿继续道:“一个真正勤政爱民的皇帝,不能光靠奏章来断天下事,那么,你坐在龙椅上做的事,就人人都能做得。但皇上是天命之子,必须让天下人仰望于你。”   福临说:“是儿臣无能,不及先帝万一。”   玉儿道:“皇上不能说这样的话,一国一家要想有希望,就必须一代比一代更强,皇上可以谦虚,但不能自卑,更不能胆怯。皇上要有兼听则明的豁达,也要有乾纲独断的魄力,魄力用来震慑文武百官,豁达用来安治天下百姓。”   福临抱拳:“儿臣谨记太后教诲。”   玉儿轻叹道:“怪我不好,又严肃起来了,不过今日皇贵妃说的事,不严肃可不成。今年全国各地必然仍旧要面临水患天灾,不论如何,皇上要比去年做得好,给天下百姓以希望。”   那之后,福临先离开慈宁宫去忙他的政务,葭音和元曦仍旧陪太后说话,再之后,元曦才送葭音回去。   回去的路上,元曦撑伞遮阳,与葭音并行,步履缓慢,说起方才在慈宁宫的事,元曦道:“虽不该我说这样的话,可皇上到底怎么想的呢,刚才闯进来的架势,仿佛太后欺负了姐姐。”   “就是这样,他常常会让我尴尬,可我也知道,他并无恶意。”葭音无奈,“我想皇上他自己,也一定尴尬,只是往往说出去的话,收不回。”   元曦笑道:“这便是性格使然,发生这样的事,姐姐往往就呆住了,不知如何应对。换做是我,定会笑嘻嘻问皇上是不是担心我被太后欺负,撒个娇开个玩笑,这样一来,皇上知道太后是疼我的,不会欺负我,下一回他也不会大惊小怪。而姐姐总是什么都不说,皇上要自己来揣测,当然不安了。”   “可我……”葭音很为难   “可姐姐不会做那样的事,所以才说性格不同。”元曦笑道,“那么姐姐可以在事后,私下里与皇上说,原本就是你说什么话,他都会听的。”   “我明白了。”葭音道,“元曦,我也想把人情世故慢慢地学起来,我在宫里真正过得好了,家人才会安稳安心。”   元曦说:“还有皇上,姐姐真正开怀舒心的那一天,皇上也就不会再一惊一乍,总担心你被人欺负。”   葭音很认真地听着,二人慢悠悠走回东六宫,绕过北面御花园前的路,走远后,悦常在便打着伞站在路中间,看他们远去的背影。   天气炎热,她的心更燥热,越发明白,想要掌控董鄂葭音,就必须先除掉佟元曦,可如今连冬燕都不在她身边,要做些什么,真真不容易。   不过好在,眼下宁嫔尝到甜头之后,已经被她拖下水,心甘情愿地为悦常在的阿玛额娘,与吴良辅“交易”。   以此换来金银,以及和二阿哥多多见面的机会,就连宁嫔期待的由内宫来管理书房和阿哥所宫人调配的事,也已经由皇后来主持,并交由她协理。   种种好处之下,宁嫔已彻底跌入了利益的沼泽,越陷越深,再要抽身就难了。   但这些人,图谋利益之外,尚不敢乱了纲常,这一年夏秋,全国各地虽频有灾情,南方反清势力也未曾消亡,但总算平稳度过,皇帝励精图治,文武百官亦是看在眼里。   内宫之中,元曦受苏麻喇所托,尽力调谐皇帝与太后的母子关系,与葭音姐姐探讨宫廷生存之道,引导她如何侍奉君王,如何侍奉太后。   如此,前朝安定,后宫太平,且心爱的女人正怀着自己的孩子,福临这一个夏天,过得格外开心,乃至因皇贵妃不得侍寝,他也能心情甚好地,去完成自己雨露均沾的使命。   然而慈宁宫里,日子越安稳,玉儿却越感到紧张,像是习惯了在惊涛骇浪里挣扎,已经成了她生存的本能。   转眼,盛夏过去,八月初时,大腹便便的葭音受梦魇困扰,连续数日不得安眠,福临亲陪左右,每每见她半夜一声冷汗惊醒,都心疼不已。   福临则问太医,太医欲用安神之药,葭音担心对腹中胎儿有影响,婉言谢绝了。   为了皇贵妃的梦魇之症,福临费尽心思,这一日,岳乐告诉皇帝,报恩寺的玉林通琇大师到京,宣讲佛法。   福临和岳乐都知道,当年皇贵妃丧母之后,便是得玉林通琇大师点拨,化解失母之痛,如今皇贵妃为梦魇所扰,怕亦是放不下已故的鄂硕。   秋高气爽之时,葭音待产尚早,福临便带着她到南海永安寺,接见玉林通琇大师。   葭音全然不知此事,本以为皇帝只是带她来求神拜佛,在永安寺中得遇故人,感慨万千,之后数日,与大师诵经讲道,佛法庇护之下,梦魇之症渐消。   皇宫里,答应克里纳喇氏与陈嫔,也都已大腹便便,且克里纳喇氏的产期与皇贵妃相近,到十月左右,宫里先后将有三个婴孩呱呱坠地,必定热闹了。   但妃嫔们都知道,到时候皇帝眼里,大概只看得见一个孩子。   此刻女眷们聚在坤宁宫向皇后请安,看着克里纳喇氏的肚子起起伏伏,腹中胎儿十分活泼,都恭喜她要生个小阿哥,但说笑之余,不免提起出门了的皇帝与皇贵妃。   便有人问陈嫔:“娘娘夜里做恶梦吗?”   陈嫔嗤笑一声,扶着肚子说:“我又不做亏心事,我做什么噩梦?” 第574章 葭音的笑容   女眷们一阵轻笑,皆明白陈嫔话中的意思,故意道:“您这话可不成,叫皇上和太后听去还了得?敢情……人家做坏事了?”   陈嫔知道他们不敢把“皇贵妃”三个字说出来,不屑地瞥了一眼,挺着肚皮,看见坐在斜对面的宁嫔。   一贯清素高雅的人,如今手指上多了两个宝石戒指,发鬓上的珠钗,也是新式不曾见过的。   据二公主的母亲,杨贵人说,如今宁嫔能随意出入阿哥所,一则苏麻喇姑姑不在宫里,规矩上有所松弛,再则皇后把调配书房人手的事交给她协理,连带着阿哥所的人,都巴结她。   “做恶梦的人,不见得做了坏事,也有做坏事的人,心安理得,夜里高兴的做梦都是笑的。”陈嫔意有所指,懒洋洋地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天下这么大,什么样儿的人也都有不是吗?”   这些含沙射影的话语,叫宁嫔有些坐立不安,且不说皇贵妃如何,就面前两个人挺着肚子,若是都生小阿哥,对福全将来的前程也会有所威胁。   陈嫔是宫里最早封嫔的人,都说等着她这一胎落地,皇上也该大封六宫了。   “皇后娘娘。”有人将话题岔开,问道,“今年还选秀吗?这都八月了,也不见动静。”   “自然要选,又三年,宗亲里好些子弟长大成人,等着婚配,女孩子们亦如是。”皇后应道,“各地秀女已经陆续进京,之后若是有新人进宫,望你们以礼相待。”   众人纷纷起身称是,不久后,便是散了。   坤宁宫外,女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去,宁嫔走出门时,见陈嫔和佟元曦、巴尔娅她们在路边说话,嘻嘻哈哈也不知高兴什么,看到她,突然就不说了。   元曦和巴尔娅往慈宁宫去,陈嫔被拥簇着回储秀宫,宁嫔孤零零地站在门前,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   方才悦常在没有来,她虽然被皇后解除了禁足令,但很少在人前露面,一则不愿看人嗤笑的嘴脸,再则,她要在堂姐的跟前维持可怜的模样。   所以才有人敢拿皇贵妃开玩笑,但别的人也罢了,宁嫔很明显地感受到,陈嫔话里话外是在针对她。   她低下头,看见了手上的宝石戒指,不自觉地把手藏进袖子里,心中意乱纷纷,走了几步后,吩咐手下的宫女:“去储秀宫,请杨贵人,我与她一道去看看二阿哥和公主。”   杨贵人这边得到消息,兴高采烈地要去看望女儿,将从坤宁宫得到的果子带上,谁知还没走出门,就被陈嫔喊下了。   “妃嫔探视皇子公主,都有规矩定例,你是在慈宁宫吃得开呢,还是坤宁宫乾清宫吃得开?”陈嫔冷声道,“都进宫六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傻?”   杨贵人低下脑袋,绕着手里的丝帕说:“等姐姐腹中的孩子落地,您就不会这么说了。”   陈嫔摇头:“你若觉得我和你过不去,你只管去吧,眼下苏麻喇姑姑不在宫里,皇太后也不怎么理论后宫的事。可你瞧着太平无事,底下不知道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等苏麻喇姑姑回来,皇太后一并算总账,到时候你别哭。”   杨贵人语塞,见陈嫔转身不理她了,又跟进门问:“姐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是说宁嫔吗?”   “我可谁都没说,你也别瞎猜,还想和你的女儿长长久久在这宫里待着,听我一句,最是这些日子,夹起尾巴,老实点。”陈嫔道,“这六年,你我靠什么过来的,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杨贵人委屈巴巴地看着陈嫔,叹了一声:“我知道了。”   这一边,宁嫔都快到阿哥所了,也不见杨贵人跟来,若是从前,那杨氏必定一路小跑地赶来,就怕耽误时辰。   不久后,她的人回来,说杨贵人有些不舒服,不来了,宁嫔冷笑:“她方才还好好的。”   此刻,福全还在书房,阿哥所里只有小公主们,宁嫔孤零零地坐在儿子的屋子里,听着外头女娃们的嬉笑声,手里慢吞吞地折叠着儿子的衣衫。   她如今终于有钱了,可不知为什么,身边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和吴良辅勾结的事,被人发现才被孤立,后来才明白,不是旁人发现了她什么,而是她自己为了避人耳目,主动与人疏远。   这就六年了,她在宫里,竟然连个知心姐妹都没混出来,反过来,还要为一个低贱的小常在“当差”。   虽然她没有打开过那些经手的信函,但渐渐也察觉到,吴良辅和悦常在一家在做什么勾当。   他们在买卖朝廷官位,就连送到宫里的折子,能不能最优先摆在皇帝跟前,他们也卖。   宁嫔的手指发胀发疼,她抬起手,是两颗宝石戒指勒得慌,她用力扯下了这两颗戒指,将手指弄得又红又肿。   她想过好几次,悦常在她们难道不怕自己去告发这些事,也曾冲动过,想要去太后跟前立功。   可后来就想明白了,她现在告发已经来不及,自己的污点会成为福全的污点,将来但凡有什么事,上面就会想到这一桩,怀疑她的人品,她已经无路可退。   “额娘。”此时,福全从书房回来了,得知母亲在这里,蹦蹦跳跳地跑来。   “走路要有走路的样子,你可是皇阿哥。”宁嫔回过心神,为儿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问道,“今日的功课学得可好?”   福全咕哝着:“说不上来,我一个人实在太闷,额娘,玄烨几时回来,他的病还没有好吗?”   宁嫔叹道:“你这么喜欢三阿哥?”   福全连连点头:“玄烨是我弟弟呀。”   宁嫔欲言又止,怕说了不合适的话,叫小孩子无心漏出去,反而成了罪过,等他再大一些,能明辨是非时,再说也不迟。   慈宁宫这边,元曦和巴尔娅正在看永安寺送来的手抄经书,是皇贵妃为太后所抄,并请旨说,她要在永安寺再住上几天。   这件事福临带着葭音出门前,好好地向母亲请示过,他们合情合理的事,玉儿自然应允,更何况董鄂氏怀着她的孙子,她怎么会不心疼。   而眼下,玉儿忙于接见各路大臣,也无暇在乎他们要在南海待多久,就连这经书,也着元曦和巴尔娅替她念诵后,供到佛龛上去。   此刻,去两广走了一趟的鳌拜,风尘仆仆回到京中,便最先来见皇太后。   那么巧,来为皇贵妃送经书的太监,见到这一幕,回到永安寺,便原样禀告给了皇帝知道。   吴良辅更在一旁轻声说:“皇上,奴才只是照实说,不仅是鳌拜大人,您带着皇贵妃来永安寺这些日子,太后前后接见了不下八九位大臣和亲王。”   福临嗯了一声,合起手中的奏折,撂下吴良辅,独自离开了。   葭音正和添香,在永安市后院洒扫,时下入秋,渐渐有落叶飘零,而隔着南海的远山上,枫叶也渐渐红了。   福临来时,葭音正静立眺望,福临上前拿开她手里的扫把,温和地说:“站久了,仔细腰疼。”   葭音含笑:“皇上放心,腰疼了,臣妾就回去了。”   福临说:“太后恩准你再多住几日,放心吧。”   葭音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福了福,但抬眸,却见皇帝愁眉不展,她问道:“皇上是否有国家大事等待处置?皇上不必陪着臣妾,或是您先回去,或是臣妾随您一道回。”   福临摇头,搀扶葭音回禅房去,一面走一面说道:“朕不在宫里这几日,额娘接连召见大臣,不知谈的什么事,所见的皆是位高权重之人,朕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就要中秋了。”葭音说,“佳节时刻,亲贵大臣们向太后请安,不是很寻常吗?”   福临怔然:“是这样吗?”   葭音反问皇帝:“不然呢?皇上是怎么想的?”   福临垂眸道:“朕担心,额娘……罢了,不说了。”   葭音的心轻轻一颤,主动抓了福临的手,福临很是惊喜,而她道:“皇上若有疑惑,就大大方方去问太后娘娘,你们是母子呀,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   福临心中温暖,用力点头:“朕明白了。”   葭音微微一笑,笑到皇帝的心窝里,福临信心大增:“朕有你在身边,什么都不担心了。”   二人结伴回禅房,葭音走得缓慢,福临细心搀扶,添香跟在后头看,满心欢喜,而她知道,小姐这一回,是被皇上的诚意打动了。   那一天她们从禅房去大雄宝殿,未进门,听见皇上在里头与玉林通琇大师相谈。   说的是皇帝反省自身身位君王的不足,说的是皇帝忧心天下黎民百姓,愿能早日实现满汉一家,还说的是愿皇贵妃平安顺遂。   堂堂君王,那样虔诚,那样真挚,当时,添香就在小姐的眼中看见了不同的光芒。   之后这几天,添香更是见到了小姐的笑容,她会温柔地看着皇帝,温柔地对他展露笑容,一切都那么自然,再不是刚进宫那时候,刻意地迎合皇帝的恩宠。   “要是能一直住在永安寺就好了。”夜里,添香为小姐洗脚,蹲坐在脚踏边说,“清清静静的,您来了这里,整个人都精神了。”   葭音却道:“心平和了,住在哪里都一样,玉林通琇大师还要游历五湖四海宣扬佛法。”   添香说:“小姐,皇上真是有心了。”   葭音颔首,低头抚摸肚子:“但愿我,也能回报他的情意。” 第575章 我们回盛京吧   且说福临与葭音在永安寺度过安宁平静的数日,彼此感情渐增,心中一些郁结烦恼,亦在玉林通琇大师的点拨下得以开悟释怀。   皇帝力邀玉林通琇留在京城,奈何大师去意已决,为不辜负君王盛情,他将自己的徒弟行森留在了京中,以为帝妃二人说法讲经。   中秋时,太后懿旨,免去酒宴戏乐,将省下的银两,用于赈济灾民。   这本是好事,可福临却坐立不安。   他不知道那些在他和葭音不在宫里是觐见皇太后的大臣,到底对太后说了什么话,今年的赋税赈济分明早就定下了,缘何又取消中秋宴。   葭音虽安慰皇帝,母子之间无话不可说,但母子之间到底怎么样,毕竟只有玉儿和福临自己知道。   这件事直到中秋节过了,福临才提起说旧年重阳节,额娘在慈宁宫前的花园看了三天的戏,今年要不要再摆三天的戏,只请一些宗亲女眷,花不了什么钱。   玉儿笑道:“才免了中秋宴,回头又看戏,世人该说皇太后假惺惺了,今年直到腊月,宫里一切喜乐都免了吧。”   福临愣了愣,欲言又止,脸上很是纠结。   “怎么了?”玉儿问,“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额娘……十月左右,葭音和陈嫔她们,将陆续分娩。”福临说,“小阿哥公主出生,宫里也不庆贺吗?”   玉儿笑道:“我竟是忘了这些事,你看看,想要省钱,哪有这么容易。”   福临问:“额娘的意思是?”   玉儿说:“照你的心意去办吧,皇贵妃地位尊贵,的确不能失了体面。”   福临微微蠕动嘴唇,总觉得自己像是又给葭音在额娘面前讨了不是,而他心里还堵着之前的事。   此刻一个没把持住,一股脑地倒出来:“额娘,朕在永安寺的时候,您在慈宁宫见了好些大臣?这一年,您不曾过问过朝事,怎么突然频繁地召见他们?是不是儿子,有什么做得不好?”   玉儿淡淡含笑:“先是一两个人来请安道贺中秋,我听他们说说今年发生的事,心里越发好奇,见好几位都在京城,就请他们来喝杯茶,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朋友,好些年没见。”   “可是……”福临握着拳头,喉结不安地滚动着,想说的话,不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是不是有大臣非议,说我干预朝政?”玉儿道。   “能非议的人,对您皆是忠心耿耿,又何来非议一说?”福临苦笑,“额娘多虑了。”   玉儿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儿子虽然不明说,可他的心思已经都写在脸上,便是开门见山地说:“福临,你在怀疑我企图干预朝政,拉拢权臣来架空你?”   福临浑身紧绷,僵硬地摇头:“儿子不敢。”   玉儿道:“是我不好,不该在你离宫的时间,和老朋友们相见。下一次,我不会再见,或是等你在家的时候,经过你的允许,把你也请到一边,大家一同说说话,喝喝茶。”   “额娘何必说这样的话。”福临急了,脸色涨得通红,“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   殿内静谧无声,母子俩互相凝视,玉儿的目光不怒不愠,可在福临眼中,却是如天的威严,他不自觉地,跪下了。   “额娘息怒,请额娘息怒。”   “我不怒,也不生气,只想知道,皇上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殿门外,元曦捧着茶盘而来,压根儿不知道母子俩正发生矛盾,本以为葭音姐姐气色越来越好,且与皇帝的感情也有所增进,福临最近的心情是极好的。谁想到……   “额娘将大臣紧密地网罗在自己的身边,究竟是对儿臣不满,还是有别的用意?”皇帝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说着令元曦胆战心惊的话,“额娘是不是,随时准备着,要取代儿臣?成为您最崇敬的武则天,做大清的女皇帝。”   元曦吓得手软,茶盘悉数都摔在地上,里头的皇帝勃然大怒,冲出来怒道:“是谁?”   “是、是臣妾……”元曦慌张地跪下,顾不得避开碎瓷片,被扎得膝盖生疼。   可福临却恶狠狠地对她说:“滚!”   玉儿端坐在殿中,没有出来为元曦解围,她听见福临斥骂元曦的话语,再后来,儿子没再来寻求自己的回应,他就走了。   反省方才的对白,玉儿看似平静的言语中,也带着几分挑衅,福临早已不再服她的管束,可事实上,玉儿也从不曾管束他。   毫无疑问,在所有的事情上,她和福临都有过错,母子不能和睦,朝政之事不能一条心,会有矛盾和冲突,再寻常不过。   但是,这并不是绝对的坏事,至少可以让她和福临,都保持清醒,从多方面来看待朝政大事。   大清尚未安稳,眼下的国情,也就能比明朝末年骄傲几分,往上比一比,差明朝鼎盛时期千万里,玉儿想要守住江山,想要让大清更强盛,仅此而已。   可她忽略了儿子的感受,没想到她自以为稀松平常地见几个老朋友,竟然触怒了福临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自然……她也承认,她已经在筹谋如何为福临培养继承人,可她绝没想过要取代福临,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孙儿们,能更有出息。   “佟嫔娘娘?”   “娘娘,您没事吧?”   门外传来宫女们的声音,玉儿起身来,见她们搀扶着元曦,元曦的裙袍上渗出了血迹,她刚才竟然直挺挺地跪在了碎瓷片上。   “回去吧。”玉儿道,“把你听见的都忘了,一个字都不要再提起。这些日子,不必到慈宁宫来,在你屋子里养伤,几时好了,几时再来见我。”   元曦欠身领命,被宫女们搀扶着离开,膝盖疼得她无法行走,最后一乘软轿,将元曦送了回去。   皇城之外,夕阳之下,玄烨正在院子里,瞎比划地打了一套拳,还是惹来石榴和乳母们拍巴掌叫好。   苏麻喇招手让三阿哥过来,擦去他的汗水,温柔地问:“三阿哥习武做什么?”   “保护额娘,皇祖母,还有嬷嬷、石榴,还有奶娘,还有姥姥……”小家伙认真地数着,数着数着就糊涂了,“还有巴尔娅姨娘,还有谁来着……”   众人大笑,争先恐后地问三阿哥会不会护着他们,说说笑笑好生热闹时,宫里却来人了。   苏麻喇一见来者的脸色,就猜想不妙,听闻母子俩翻了脸,立刻决定回宫一趟。   “嬷嬷……”玄烨见苏麻喇要走,跑来拉着她的衣摆,奶声奶气地问“嬷嬷回宫?”   “三阿哥,奴婢明日一早就回来。”苏麻喇蹲下来,温柔地说,“三阿哥不能跟奴婢回去。”   玄烨眼圈儿红红的,嗯了一声,嗫嚅道:“玄烨想额娘。”   苏麻喇道:“奴婢会转告娘娘,三阿哥乖。”   她狠下心,命石榴将玄烨带走,便骑马急匆匆奔回紫禁城。   归来时,慈宁宫里果然一片肃静,苏麻喇不愿火急火燎地冲进去见格格,便去换了衣裳,洗去风尘,才端着一杯参茶来。   玉儿在书房里,翻阅着前些日子,葭音在永安寺抄写的经文。   这孩子的字迹极美,带着女子特有的娟秀温婉,字如其人,董鄂葭音是个美好的女子,能做她的儿媳妇,是福临的福气,也是她的福气。   “你怎么回来了。”见苏麻喇放下茶杯的手,玉儿不抬头也知道是谁,再抬起头,便见苏麻喇温柔地笑着。   “奴婢突然特别想您,就回来了。”苏麻喇道,“是不是心有灵犀?”   玉儿端茶来喝,嗔道:“哪个要跟你心有灵犀?”   喝了茶,看向窗外,天色已经黑了,这么晚了,都没个人敢来问太后,要不要传膳,怕是御膳房的灶火还一直烧着,怪折腾人的。   “我饿了。”玉儿说,“可御膳房的菜不好吃,你给我弄些吃的来。”   苏麻喇笑道:“她们在做了,奴婢手把手教的,错不了。奴婢因为太想您了,现在一时半刻都不想离开。”   玉儿看着她,无奈地苦笑,而后又长长一叹:“苏麻喇,我们回盛京吧。” 第576章 孤独是什么   苏麻喇尚不知母子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跟着瞎起哄,便是玩笑道:“夏日里说去避暑,拖拖拉拉结果去不成,这会子怎么惦记回盛京去?在北京十几年,怕是都过不惯盛京那么冷的冬天了。”   玉儿问:“那你不陪我回去?”   苏麻喇说:“怎么能不陪您,可三阿哥怎么办?要不,一起带上吧。”   玉儿笑叹:“是啊,何止玄烨,我可爱的小孙儿们,一个都放不下,可我总不能把他们全带走。”   她愣了愣,问苏麻喇:“我今年几岁了?”   苏麻喇说:“四十五了。”   玉儿问:“寻常人家,我这个年纪,做祖母了吗?”   苏麻喇笑道:“子嗣兴旺的人家,孙子大些的,也能有八九岁了吧。”   “我们最大的二丫头才五岁呢。”玉儿说,“那我也没啥可矫情的了。”   “您想矫情什么?”苏麻喇眼眉弯弯,点破玉儿的心思,“想说自己年纪轻轻,就当奶奶了,操持一家大小?”   玉儿笑了,故作生气:“难道你也嫌我老了?”   苏麻喇摇头:“一点都不老,真的。”   主仆俩说这些有的没的,直到小厨房送来食物,对坐吃了几口,念叨三阿哥如今习武念书,小小年纪更是用功,果然一离了亲人的孩子,都会迅速长大。   但始终没提起母子俩到底说了什么,才使得一个冲着元曦大光其火,并拂袖而去,又要得另一个气得想回盛京。   苏麻喇深知格格的脾气,她从年轻那会儿起,就是这样子,觉得有什么事是真的过不去了,她就会逃避,想躲开。   可怜的是,当年她在宫里有丈夫、姑姑、姐姐的骄纵包容,宫外有十四福晋这个堂姐两肋插刀,里里外外宠着她的人一大把,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   唯一可以依靠的儿子,人家自己好像还没长大。   入夜时,玉儿靠在床头,问苏麻喇还会不会唱科尔沁的长调,听苏麻喇哼哼了几声,她嫌弃难听,笑道:“咱们都忘祖啦。”   她闭上眼睛睡,烛光里,苏麻喇能看见的,是格格对红尘世事的厌弃,仿佛就算身体无法离开这里,在梦里寻求一时一刻的逃避也足够了。   苏麻喇守了很久,直到红烛燃尽,才悄然推出来。玉儿的眼泪,便一直忍耐到苏麻喇离开,才流下来。   孤独是什么呢,是大半夜哭泣,也不会有人知道吗?   翌日天明,苏麻喇带着慈宁宫小厨房做的点心,趁着早膳的时间来景仁宫,御膳房的人刚刚放下食盒,好些日子没见苏麻喇姑姑,都纷纷来行礼。   苏麻喇随身带了几块碎银子,就都赏给了他们。   几个小太监便悄悄说:“姑姑,佟嫔娘娘昨夜的晚膳,一口没动送回去了,怕别是身体不适。”   苏麻喇命他们不要多嘴,令随行宫女去打点食物,而后独自走进内殿,元曦已经在镜台前梳头。   “给姑姑请安。”香草放下梳子来行礼,苏麻喇递了个眼神,她们就识趣地退下了。   “奴婢给您梳头吧。”苏麻喇走上前,笑道,“您今儿起得晚呀。”   元曦眼睛肿肿的,苏麻喇不知她是昨夜没睡好,还是哭得太厉害,但绝口不提也不问,轻轻为年轻的孩子梳头,一面说:“三阿哥昨天送奴婢到门前,要奴婢一定转告娘娘,他想念您。”   “玄烨那么顽皮,让您操心了。”元曦的嗓音哑哑的,疲倦又憔悴,那么阳光而鲜亮的人,仿佛被这初秋的薄霜打蔫了。   “三阿哥可乖了,娘娘几时得闲,去看一眼可好?”苏麻喇说,“您看奴婢来来往往的,你就别顾忌了。”   元曦颔首:“我好心顾忌,只怕人家根本看不见,我也是白忙一场。”   苏麻喇为元曦盘发,用发簪将青丝固定,便接着这话问道:“娘娘,昨天皇上和太后,说什么了?”   元曦摇头:“姑姑,太后要我忘了,即便太后不说,我也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对不住您了。”   苏麻喇颔首答应,取过首饰盘,请元曦挑选珠花宝钗,元曦随手拿了一支,根本无心打扮自己。   “娘娘,太后若是要去盛京过冬,您愿意跟着去吗?”苏麻喇问。   元曦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苏麻喇:“回盛京?”   苏麻喇依然问:“娘娘愿意去吗?”   元曦眼中含泪,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对苏麻喇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姑姑,我怕我走了,再也回不来。我怕我彻彻底底,从他心里走出去。”   苏麻喇点头:“是啊,一旦分离,只怕真的要忘了。”   元曦哽咽:“姑姑,我没出息。”   苏麻喇蹲下来,捧着元曦的手道:“娘娘别这么说,难道太后,也没出息吗?”   元曦泪如雨下,口不能言,她真是委屈极了,也吓坏了。   她万万想不到,那母子之间的关系,竟然恶劣到了这份田地,福临他怎么能对自己的母亲说出那样的话,元曦吓得魂飞魄散,整整一夜合不上眼。   “您从佟夫人口中听说的,曾经那位骄傲霸道的玉福晋,是被人捧在手心的人儿。”苏麻喇眼眶微微湿润,“可她现在,张开羽翼保护着她的孩子们,在她之上,是冰霜雨雪,狂风雷暴,再无庇护。”   “是……”元曦跟了皇太后六年,早已将她当做生母一般敬重爱戴,此刻心疼得,只忍着不敢哭。   “所以,请娘娘原谅奴婢的自私,强求您委屈忍耐做的那些事,皇贵妃也好,皇上也好……”苏麻喇从蹲着,改为跪下了,“娘娘,奴婢能托付的人,只有您了。”   元曦要苏麻喇起身,自己也离座站起来,长长呼一口气,冷静下来说:“姑姑放心,我把玄烨交给您,您就把太后交给我,我知道该怎么做。至少这宫里,还有一个人的话,他是听得进的。”   话音才落,门前有小宫女闯进来,是慈宁宫的人,着急火燎地说:“姑姑您快回去,太后烧得厉害,都叫不醒了。”   苏麻喇顿觉晴天霹雳,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顾不得再说什么,抛下元曦直奔回慈宁宫。   元曦匆忙穿戴衣裳跟来,太医已经来了好几个,在里头想法子要先为太后退热。   消息传到乾清宫,皇帝停了早朝赶来,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外,除了慈宁宫的人,眼下还没人知道昨天母子俩到底发生了什么,福临一见元曦,就眼神恍惚,心虚地飘开了。   皇后到了,连葭音都挺着肚子赶来,福临见到她,就想过去关心,可一想到眼下的情形,到底还是忍住了。   许久之后,太医满头虚汗地出来,告诉皇帝说,暂时无法为太后退烧,只能先用冰冷的帕子护着脑袋,但求不要烧坏了脑袋,其他的且看药灌下去后,能否起效。   “太后是什么病症?”皇后着急地问,“昨儿早晨还好好的呀。”   “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后并无大疾,像是风寒,又不是。”太医惴惴不安,尽量婉转地说,“人食五谷……难免、难免……”   若是平日,福临必定怒斥太医敷衍,可今天他比谁都明白,亲娘是被他气出病的。   他昨天脑子一热,竟然对额娘说出那样的话,甚至于当时当刻觉得,能气到母亲,也是出了口气了。   他怎么会恶毒至此,他怎么能扭曲成这样,福临后悔莫及,恨不得能替母亲生病。   玉儿高烧不退,昏睡不醒,太医院能上的人都上了,妃嫔们都在慈宁宫外守候不敢离去,大臣们听说太后重病,亦是聚在朝房里等候消息。   紫禁城里气氛凝重,元曦见自己插不上手,而葭音姐姐挺着肚子十分辛苦,便说要送她回去。   皇后便一并命陈嫔和克里纳喇氏也回去休息,道是:“别再添乱了,你们都回去吧。”   葭音不敢坚持,唯有跟着元曦走了。   一路上,陈嫔与克里纳喇氏离开后,元曦搀扶着葭音,不等她开口,葭音就主动说:“我能做什么吗,我看皇上的神情,觉得太后这一病,似乎……和皇上脱不了干系。”   元曦笑道:“姐姐如今已经能看透皇上的心思了。”   葭音垂下目光:“你只管对我说,元曦,我能做什么,必定尽力而为。” 第577章 我这辈子,无所畏惧   因太医们的药一直不起效,福临把汤若望紧急召见入宫,各种法子都用了一遍,所幸在太阳落山时,皇太后滚烫的身体终于渐渐安稳。   虽然依旧发着烧,但好过白日里烫手的可怕,且天黑时,玉儿终于醒了。   她像是累久了,要给自己一场酣甜安稳的觉,醒来时神思清醒,情绪安稳,还笑着问眼睛通红的苏麻喇:“你怎么了?”   直到坐起来吃药时,天旋地转毫无力气,才发现自己是病了,她对苏麻喇说:“你不在宫里时,我没有贪凉。”   这句话,是撒娇,苏麻喇便也是哄着:“知道知道,我还骂你不成?”   她们从孩提时相伴,四十多年,早已超越了主仆甚至姐妹,是世上无法比拟的感情,玉儿窝在她怀里黏糊:“要吃药?怎么又要吃药?”   皇后进门看了眼后,出门来,怯怯地对守了一整天的皇帝说:“皇上,太后完全清醒了,只是她现在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实在不想让皇上见了担忧,明日早晨皇上散了朝再来,太后想让您看见更精神一些的她。”   福临握着拳头,他比谁都明白,母亲为何不想见他,此刻更毫无立场怪额娘不原谅他,故而也没有拿皇后来发脾气,只沉沉地说:“朕知道了,辛苦你今晚留下,照顾额娘,有什么事,随时来乾清宫禀告。”   皇后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欠身相送。   福临离了慈宁宫,走到半程时,天上飘起了雨,太监们手忙脚乱地要去找伞怕淋湿了皇帝,福临烦躁地怒斥:“慌什么,淋点雨怎么了,天要塌了吗?”   吓得一众人,纷纷跪在地上,皇帝怒气冲冲走开,越走雨越大,等他回到乾清宫,头发和肩膀都已经被打湿,但是乾清宫门前,一抹倩影打着伞在等她,稍稍侧身,能看见高高隆起的肚子。   “葭音……”福临以为自己眼花了,疾步走上来,真真切切地看见葭音撑着伞,在这里等候。   “臣妾等在暖阁里,听说您移驾,可见天色突然下雨,就正想去接您。”葭音说,“就知道皇上一定急躁,不打伞。”   福临接过伞,搂着葭音往暖阁走,葭音问他:“太后娘娘可好些了吗?”   “退烧了,也清醒了,但说不想被朕看见现在的样子,所以……朕没见到额娘。”福临说的毫无底气,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皇上不要叹气,要为太后病愈高兴才是。”葭音道,“您意乱纷纷的话,太后连自己生病都会感到愧疚,不是吗?”   福临抿着唇,一言不发,先把葭音搀扶坐下,问她冷不冷,担心她的身体。   “臣妾好好的,虽然孕期不大顺利,但怀孕并不是生病。”葭音温柔地说,“皇上,臣妾会照顾好自己。”   福临轻轻拥过她:“葭音,朕让你操心了。”   永安寺与玉林通琇大师探讨佛法归来后,他们的感情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福临能感受到,自己在葭音的眼睛里,甚至在她的心里。   他还不知道,是自己在玉林通琇大师面前那番肺腑之语,打动了葭音,但他也为此感到欣喜,他付出的感情,终于开始有了回应。   如是,自然比过往更十万倍地珍惜眼前人。   偏偏不能一切皆如人意,感情上安稳了,朝政之上依然处处掣肘,让他终日惶惶不安。   大臣们时不时就会提起:“不知这件事,太后有什么看法。”   明明最反感后宫干预朝政的是这些人,可偏偏又是这些人,全都是被额娘网罗在身边的股肱之臣。   福临幼儿时那段岁月,正是额娘盯着多尔衮兄弟权势的压力,与他们建立信任与感情的时候,甚至于连吴三桂对皇太后都十分敬重。   福临没赶上那时候,可如今他亲政了,身边却全是这些人。   “朕问额娘,总是关心朝政,拉拢权臣,是不是想要将朕取而代之,成为大清的女皇帝。”福临脑袋低得,下巴快要贴在胸膛上,“是朕……把额娘气病了。”   虽然元曦没说具体的原因,可葭音也猜测过几分,想着必定是母子又起冲突。   可听见这话,葭音心惊肉跳,完全超乎她的想象,不禁怯怯地问:“皇上,您真的这么说了?”   福临忽然想到,额娘总是要他抬起头,要他挺起胸膛,他倏地昂起脑袋,一脸的彷徨。   “皇上?”   “葭音,是朕该死。”   葭音握着福临的手,又是无奈,又是心疼:“皇上,事情已经出了,总要面对下去。臣妾还是那句话,母子之间……”   “朕和额娘,从来都不是母子之间。”福临眼眶含泪,“朕每天去请安,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哪一件朝政没处理好,被额娘指摘,就算额娘温和含笑地说话,朕都会担心她是不是故意挖苦我。葭音……朕、朕……”   眼看着皇帝颤抖,葭音慌地不知所措,主动搂过他道:“皇上冷静些,皇上冷静些,太后可是您的亲额娘啊。”   福临哽咽道:“额娘若有个三长两短,朕此生如何再活下去,死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葭音咬着唇,长眉轻蹙,犹豫许久,怯然道:“皇上,您愿听臣妾一句心里话吗?”   福临抬起猩红的双眸:“葭音,从今往后,都只对朕说心里话可好,朕不想永远活在怀疑和不安里。”   葭音道:“皇上考虑将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眼下有意义吗?您现在该考虑的是,如何面对您的母亲,如何求得她的原谅。”   福临怔然,干裂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两下。   葭音含泪道:“皇上,恕臣妾直言,您身在福中不知福,您知道天底下没娘的孩子,有多苦吗?”   福临通红的眼睛渐渐模糊,他恍然想起,阿哲姐姐出嫁前,他答应过姐姐,一定会好好保护额娘,可他什么都没做到。   阿哲姐姐在天之灵,如何能安。   “葭音,朕该怎么办……”   慈宁宫里,该散的人都散了,玉儿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苏麻喇吃了饭归来,带着饭菜的香气,玉儿笑道:“你吃什么好吃的了?”   苏麻喇说:“等您身体好了,奴婢一样一样给您做出来。”   玉儿道:“苏麻喇,我眼下怕是没力气回盛京了,可我不想留在紫禁城里,想找一处清净的地方,好好养病,我还没想死呢。”   苏麻喇颔首:“奴婢会向皇上去说,找个清净的地方还不容易吗?”   玉儿却道:“你说的时候,谨慎一些,福临太敏感了,他一定又会觉得,我在和他赌气。”   苏麻喇问:“那您也对奴婢说句实话,您是不是真的在赌气?”   四目相对,虚弱的目光,再也藏不住心底的事,玉儿不甘心地说:“皇太极可是不许我把任何心事露出来的。”   苏麻喇道:“偶尔示弱,又怎么了?您强,能强到哪儿去?上战场沙地,依然要靠千军万马,面对天灾人祸,唯有众志成城方能对抗,您一个人强,到底管什么用?”   玉儿别过脸:“少教训我,最后悔,就是让你念几本破书。”   苏麻喇不以为惧:“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人敢对您说这些吗?”   玉儿目光一沉:“福临问我,是不是要效仿武则天,做大清的女皇帝,将他取而代之。”   苏麻喇目瞪口呆,一个新几乎跳出咽喉:“皇上他?皇上他?”   玉儿神情坚毅:“我的确不是个好额娘,但他也绝不是个好儿子,你不必再劝我,往后的人生,我早已有打算。他做个好皇帝,我必拼尽性命支持,他不想要大清江山,我也会力挽狂澜,守住这个国家。我这辈子,无所畏惧。” 第578章 就让臣妾来做那个人可好?   “病着说糊涂话,气着说气话。”苏麻喇毫不客气地嗔道,“说这样一车子的话,可倘若眼下病着的是皇上,你也就只剩下后悔了。”   她为玉儿抽掉靠垫,搀扶她躺下。   玉儿一股子年轻时的倔强:“我想去别处住一阵子,你去安排。“   苏麻喇给她盖上被子:“知道了知道了……早些睡。”   “苏麻喇。”玉儿伸出手。   “在呢。”   “你别走……”   这一整天,宫里为了皇太后的病乱糟糟,自然给了一些人钻空子的机会,天还没黑那会儿,悦常在久违地和吴良辅说上了话。   说到太后的病,悦常在阴冷地说:“太后一向针对吴总管,明着暗着和您过不去,何不趁此机会……像鄂硕那样,不明不白地病死了多好。”   吴良辅白她一眼,将拂尘抖一抖身上的尘埃,呵呵一笑:“您还真是见识短,也难怪,容貌神似皇贵妃,却无法留住皇上的心。”   彼时悦常在好生尴尬:“吴总管这是说的什么话?”   吴良辅道:“皇上在,您才是皇上的妃嫔,您才有希望生儿育女。皇上不在,就什么都完了。”   悦常在一头雾水:“是啊,怎么了?”   吴良辅嗤笑:“太后在,皇上才在,太后不在,呵呵……您呐,嫩着呢。”   这一夜秋雨,绵绵不绝,天亮后,风便更凉了。   早朝时福临心不在焉,众臣知道皇帝担忧太后之疾,也不敢非议,匆匆散了朝后,便见皇帝往慈宁宫方向去。   大臣们结伴退朝,互相说着这两天的事,闲杂之人散去后,鳌拜便问索尼:“索大人可有听说什么,太后为何好端端地,病得如此沉重?听闻前日皇上怒气冲冲地离开慈宁宫,不知是真是假,太后之疾,莫不是叫皇上气出来的?”   索尼与鳌拜共同协助太后抵抗两白旗淫威,熬过最动荡的岁月,这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可他也有弊处和贪欲,如今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人心就变了。   与他说话,要藏七分真心,索尼早已谨慎。   “有此事?”他故作惊讶,“皇上真是年少气盛啊。”   “哎……都是被那群汉臣迷惑的,还有那洋鬼子汤若望。”鳌拜冷笑,“皇上对待暴动的汉民,尚且仁厚从宽,敢情只会窝里横。”   “鳌大人,这话过了。”索尼提醒道,“我等身为人臣,皇上有过失,我们该当面提点,而不是在背后议论。”   鳌拜叹气道:“也就是和索大人您,说说心里话。罢了,罢了……”   他大阔步地离去,带着不满和怨气,索尼摸了摸早已雪白的胡子,心里头明白,鳌拜应该开始感受到,皇太后对他的戒心。   到十月,后宫将第三次为皇帝选秀,前两回瓜尔佳氏的秀女无一中选,可鳌拜满心希望家族中,能出一个皇妃。   诚然,钮祜禄家族也期待着能出一位皇妃,以巩固门庭,但索尼深感,以当今皇帝的性情,自家的女孩儿们进了宫,实在图谋不到什么,只怕还会适得其反。   索尼轻轻一笑:“再等等吧,过个十年,皇上终究会稳重成熟,到时候,一切都不同了。”   慈宁宫里,福临见到了额娘,可惜玉儿睡着了。   不是她故意避着儿子,早晨服了药,头昏脑涨,和苏麻喇说着话,就睡过去。   “太医说,能睡着也是好事,皇上不必担心。”苏麻喇对福临道,“不过有一件事,奴婢想请皇上示下。”   “你说便是了。”   福临嘴上应着,目光依旧落在母亲的脸上,她烧得嘴角满是血泡,红唇干裂,瘦削的脸颊苍白如纸,福临痛苦地握紧拳头,都是他的错。   “太医说,太后长年在宫里,难免肝气郁结,若能到开阔宽敞的地方小住一阵调养身体,那再好不过。”苏麻喇道,“皇上您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能让太后去小住养病。自然,皇上若随驾侍疾,太后必定为了朝政担忧而心生不安,所以皇上还请留在宫里主持朝政,把太后交给奴婢便是。”   这宫里憋闷,福临亦感同身受,在永安寺那几天带来的身心愉悦,不仅仅因为佛法庇护,和葭音陪伴,还有南海的水阔天空。   福临道:“南苑行宫早已修缮妥当,一直想请额娘去游玩小住,那里山水连天,豁然开朗,最适宜养病。只是天气越发寒冷,水上风急且冷,你们都要多加保重。”   苏麻喇笑道:“皇上是答应了奴婢的请求?”   福临说:“苏麻喇,朕这一次,真正罪该万死,但求额娘能早日康复。”   苏麻喇道:“皇上,在太后心里,您永远胜过世间万物。”   那之后,苏麻喇告诉玉儿,皇上根本疑心任何事,玉儿充耳不闻,不予理会,苏麻喇无奈于这母子俩的倔强,偏偏没有一个能从中调谐的人。   苏麻喇自身不足以,元曦如今在皇上面前已大不如从前,唯一能劝服皇帝的那位,挺着肚子分娩在即,稍有不慎,就是轩然大波。苏麻喇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元曦去引导她,先安抚皇帝的心。再多一些的事,都不敢指望了。   三日后,皇帝下旨,奉皇太后移驾南苑养病,太后要清幽安静,任何臣工亲贵及女眷,无太后宣召,不得靠近南海半步。   而随驾之人,不只是苏麻喇,皇后与元曦,还有巴尔娅皆随驾,巴尔娅自然也将养在身边的三公主带着同往。   但这些人,并非玉儿挑选,而是皇帝钦点。   出发前一晚,福临终于好好见到了母亲,玉儿说她会忘了那天的事,只愿皇帝勤于朝政,不要记挂她。   虽然和和气气,可说的话都不痛不痒,福临距离卧榻不过一步之遥,却似与母亲隔着千万里那么遥远。   但他不敢奢求什么宽恕,额娘能平平安安健康起来,眼下他就满足了。   离了慈宁宫后,福临径直往景仁宫来,这里早就收拾打点好了元曦去南苑小住所需的行李,这个时辰,已是熄灯安寝了。   皇帝在宫门前站了片刻,吴良辅殷勤地说:“皇上,奴才替您去传话?”   福临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后,转身离开了。   宫门里,香草端着茶,怯怯地张望了半天,把心一横,丢下茶盘追出来,跪在宫道上说:“万岁爷,佟嫔娘娘还没睡呢。”   福临转身,香草瑟瑟发抖,说:“皇上,娘娘还醒着,奴、奴婢刚泡了普洱茶,您要尝尝吗?”   吴良辅这几日很老实,眼珠子一转,便是乖觉地说:“皇上,您就去看一眼吧,奴才去承乾宫,向皇贵妃娘娘请安。”   屋子里,元曦正在收拾一些给玄烨准备的东西,这次离宫,太后说要把玄烨也接去南苑,阔别数月,母子终于能再见面,元曦高兴得几天没睡着。   此刻乍然见福临走进来,而香草跟在后头,匆匆放下茶水就一溜烟地跑了,元曦茫然地起身来行礼:“皇上。”   “你的膝盖,怎么样了?”福临问。   “早就没事了,一点点皮肉伤。”元曦道。   福临推着元曦坐下,掀开她的裙袍,卷起她的裤腿,膝盖上的伤痕的确结痂了,可在细皮嫩肉的腿上,格外扎眼。   元曦笑道:“早就不疼了,皇上别担心。”   福临垂眸道:“朕总是伤害你。”   元曦摇头:“您说什么呢?”   福临满心愧疚:“终有一天,你会把心凉透了,再也不愿原谅朕。”   元曦毅然道:“皇上,恕臣妾言辞僭越,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是天下之主,我不过是后宫一个妃嫔,您不该把臣妾放在心里。”   福临摇头:“你越懂事,朕会越愧疚。”   元曦抓着福临的手说:“如果一定要有个人让您可以发脾气来宣泄压力和痛苦,就让臣妾来做那个人可好?”   “元曦?”   “臣妾所求,不过是皇上安康顺遂。” 第579章 能为他打仗的,还是多尔衮的人   元曦用她自己的法子,留住了福临,纵然彼此身心疲惫无意寻欢,亦是肌肤相亲,依偎着度过了一夜。   元曦所珍惜的,并不只是这一夜的温存。   虽然,她不愿意听福临说对不起,可还能听见帝王的亏欠,至少证明自己在他心里,还能有个脚尖沾地的位置。   对于福临而言,景仁宫终究还是惬意之地,一夜安眠,翌日早朝去,与元曦分别时,说的也是:“自己要保重,伺候人的事,有宫女们来做,你只管陪着额娘解闷,不要累着自己。”   元曦知道他是真心的,皇帝温柔而善良,她一直都知道。   “皇上得闲了,来向太后请安吧,太后是嘴硬心软之人,最在乎的人,只有皇上了。”元曦为福临系好最后一颗扣子,退后福身道,“愿皇上保重身体,愿葭音姐姐亦平安康健。”   然而,原计划福临早朝后,送母亲出宫,南苑比邻紫禁城,并非遥远之地,这点闲暇总是抽得出来,结果一道八百里加急军报送到跟前,福临如临大敌。   一不许人告知皇太后,恐扰太后养病,再则,便命吴良辅前去相送,道是皇上抽不开身。   玉儿并不在乎儿子是否相送,不是气话,而是不愿自己耽误福临的政事,但她深知儿子的脾气,这会子忙到不能来送自己出门,必定是要紧的军国大事。   苏麻喇接到格格递过来的眼神,便知道格格满心好奇,若不让她知晓,怕是这病也养不好。   于是不得不派人去打听,不问不知道,一问,连苏麻喇都紧张起来。   大清入关十几年了,最头疼的,依然是那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南明余孽。   朝廷年复一年投入大量军力财力,虽然比刚开国那几年强百倍,可能经历十几年纠缠而不灭的,如郑成功之流,便是南明势力中最强悍的队伍。   而眼下,郑成功的军队入台州,天台、太平、海门三地的汉军相继归附,郑成功已集结精锐之师,欲图北上。   “真要是打过来,福临能应对吗?”   玉儿到达南苑行宫,坐在临水的向阳之处,看着烟波浩渺,幽幽叹道:“大清眼下的国力,虽不至于被南明吓得腿软,但要知人善用,懂行军打仗之道,对福临而言,实在太为难。他毫无实战经验,而那些为大清开疆拓土的将领,老的老死的死,所剩无几。眼下大清的将才,青黄不接,满人不服汉人与他们平起平坐,汉人也不能甘心为满人打天下,着急啊。”   “打仗的事,交给将军们去吧,眼下您先把身体养好。”苏麻喇劝道,“身体不好,什么都白搭。”   玉儿说:“苏麻喇,你说我能活到大清真正强盛的那一天吗,苏麻喇,我实在不能把福临一个人丢下。”   话音落,听得奶声奶气的童声从老远的地方传来,玉儿和苏麻喇寻声看去,便见个小不点儿迈着小腿疯跑过来,是玄烨。   孙儿到了跟前,没轻没重一下撞进玉儿怀里,娇滴滴地喊着皇祖母。   才发了烧,浑身骨头酥软酸痛的玉儿,那里吃得住,可还是搂着宝贝孙子,爱不释手:“玄烨啊,皇祖母病了,你要轻一点儿好吗?”   玄烨立刻站好,小心翼翼地摸摸祖母的胳膊,满脸心疼:“玄烨摸摸,皇祖母就不疼了。”   玉儿见原本粉雕玉琢的小娃儿,脸上留了好些麻点,心疼不已,轻轻抚摸过玄烨的脸蛋,温柔地说:“玄烨长大了呢,是大孩子了。”   玄烨却软乎乎地说:“皇祖母,我还是小娃娃。”   玉儿被逗乐了,搂着说:“皇祖母的小心肝……”   “皇祖母。”玄烨轻声问,“额娘在这里吗?”   便是这会儿,元曦已经得到消息赶来,老远见祖孙俩依偎着,还没走近,做娘的已是泪流满面,没能陪伴玄烨度过最辛苦的病痛,是她一生的遗憾和愧疚。   “玄烨?”元曦走近,哽咽着喊了一声。   小家伙噌地一下转过来,惊见母亲,欢喜得不行,立刻扑向元曦,可一进母亲的怀里,便嚎啕大哭,怎么也止不住。   元曦一面流泪,一面哄他,玄烨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怎么都不肯撒手。   儿子还是老样子,一哭就没完没了,元曦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小人儿哄好了。   玄烨没有怪额娘为什么不要他,可他反复对元曦说:“额娘,我可想你了。”   岛上有了孩子,顿时热闹起来,玉儿少不得叮嘱众人,这里四面环水,千万看好孩子。   安宁清净的日子,固然叫人舒适惬意,可玉儿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地位,没有忘记她肩负的责任,纵然身处世外桃源,所思所虑,依然心系天下。   所幸,半个月后传来好消息,浙闽总督李率泰,得知郑成功率精锐北上,不慌不忙,乘机分兵攻陷了罗星塔和闽安镇,使得郑成功担心两岛有失,断了后路,只得暂时回师,放弃北上。   如此,解了朝廷危机,使得大清军队有时间得以喘息,调兵遣将,以攻郑师。   乾清宫里,福临大喜,散了朝,便奔向承乾宫,高兴地告诉葭音:“郑成功退兵了。”   葭音温柔含笑,但说道:“皇上大喜,不过阿玛曾说,胜仗之后,也最容易吃败仗,因为太过得意自信,给了敌人喘息的机会,是千万叮嘱南边的将领,不可掉以轻心。”   “真盼着费扬古早日长大成人,成为大清的巴图鲁,大将军。”福临说道,“朕最大的遗憾,便是鄂硕早逝。”   但这话说出口,福临就后悔,担心勾起葭音的悲伤。   葭音却是坚强,反与福临说:“请皇上将费扬古丢入军营,从小兵小卒做起,阿玛说过,要他经历一切捶打磨炼,千万不可仗着父亲的功劳自以为是。阿玛的功劳,都过去了,费扬古要自己去闯出一片天,做大清的有功之臣。”   福临宽慰葭音道:“不必担心,你阿玛的部下们,会好好培养费扬古,再过几年,朕为费扬古选一门好亲事,一则为你们董鄂氏开枝散叶,再则,你弟妹的娘家也能助益他们的女婿。”   “多谢皇上费心。”葭音欠身道,“臣妾感激不尽。”   “你高兴,便是一切都好。”福临说着,看见葭音的肚子在翻腾,笑道,“朕听太医说,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是啊,这些日子他动静大些,臣妾就很怕他要出来。”葭音说,“早些时候,还会想很多,这会儿只盼着,是个手脚齐全的孩子,就满足了。”   正说着话,南苑送来了皇太后的赏赐,说是知道皇贵妃临盆在即,送来玉如意,为皇贵妃镇神安眠。   福临说:“来的正好,朕也要派人,去告诉额娘这件喜讯。”   事实上,郑成功入台州欲北上这事儿,皇帝一直没向母亲提过,这会儿送来郑成功退兵的好消息,显然是报喜不报忧。   也罢,儿子不愿自己干预朝政,连问一问都会触碰他的神经,玉儿也没得再计较什么,母子之间,终究是她来让步。   可皇太后,有自己获知天下事的眼睛和耳朵,这事儿从一开始,她就关注着每一天的动静,比起福临更早知道南边的境况,连李率泰的祖上,都查清楚了。   李家是早年就归顺努尔哈赤的辽东汉人,李率泰的父亲李永芳,曾是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手下悍将,他的次子李率泰亦非泛泛之辈,是当年跟随多尔衮和多铎入关,打败李自成的开国功臣。   “多尔衮昔日,将鄂硕、李率泰这些大将,都安插到南边,宛若插入山体的铜钉铁卯,能保山体稳固,千年不倒。”玉儿说,“不知福临有没有意识到,到现在,能为他打仗的人,还是多尔衮的人。”   苏麻喇说:“皇贵妃与佟嫔娘娘的父亲,都曾是摄政王麾下,可见皇上对摄政王,并没有太多敌意和芥蒂。”   玉儿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福临什么时候,才能有真正属于他的大臣和军队,他到现在坐享的,依然还是皇太极和多尔衮为他打下的江山。”   苏麻喇笑道:“这自然是一代代传下来,难道皇上弃之不用不成?您也太苛刻了。”   玉儿责备:“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东拉西扯的。”   玩笑归玩笑,玉儿吩咐苏麻喇:“我一直想查的事情,正好趁此机会去查,豪格昔日也是能为先帝打胜仗的悍将,用兵行军之道,不差多尔衮,手下也是诸多骁勇善战之人。”   苏麻喇问:“您想知道什么?”   玉儿道:“去查一查,他手下还活着的人,如今都在哪里当差。他们大多是遭多尔衮抛弃贬谪,福临若重新启用,必定感激涕零,能为福临和大清效忠。” 第580章 怕承乾宫有什么万一   转眼已是十月,后宫里有两件大事,一是皇贵妃临盆在即,再便是三年一度的选秀。   福临如今得了葭音,葭音也敞开心怀接纳他,他眼里如何还放得下其他女人。   别的不说,就说皇太后去南苑养病,已前后一个月多月不在宫里。   这段日子里,留守的后宫全体被皇帝遗忘,要知道他过去连“雨露均沾”,都是为了在母亲面前有所表现,好不连累葭音的独宠之过。   这一个多月额娘不在跟前,福临再也不必应付其他女人,每日想见的,唯有葭音。   话虽如此,朝务繁忙,福临日理万机也做不完天下事,真正能与葭音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   他并没有让自己变成沉迷声色的昏君,而皇贵妃温婉贤淑,本是贤德稳重之人。   葭音每隔数日,会为皇太后送去她抄写的经文,偶作诗赋,也会送来请太后雅正,玉儿倒是没少和这个孩子书信往来,元曦总是在一旁啧啧:“葭音姐姐怎么就这么坐得住,怀孕的人可容易烦躁了,她怎么能静下心来写这么多的字。”   玉儿嗔道:“以为人人跟你似的,像个猴子上蹿下跳?玄烨都这么大了,要你陪我念经,蒲团上像是有针扎你的屁股。”   元曦撅了噘嘴:“那臣妾也是猴子里,长得最好看的。”   玉儿哭笑不得,又道:“玄烨真是你生的?那么小的人儿,乖得很,一坐两个时辰,他是怎么做到的?我生养了四个孩子,没有一个在玄烨这年纪时,能安安静静坐两个时辰,更别说是听课写字,实在不可思议。先帝众多儿女中,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玄烨真是了不起。”   元曦憋着笑,低下脑袋遮掩。   “笑什么?我说错了?”玉儿问。   “太后,元曦是在笑您,夸自家孙儿不吝言辞,跟那王婆卖瓜似的。”巴尔娅捧着晶莹剔透去皮去筋的柚子肉来,放下说,“奴才带着您的孙女们剥的,请皇祖母一定尝尝。”   “给玄烨送些去。”玉儿很自然地说,“丫头们也别吃太多,一会儿午膳吃不下了。”   元曦则因为巴尔娅点穿她,正朝姐姐瞪眼睛,巴尔娅不理她,元曦又不甘心,暗暗挠了巴尔娅一下,两个人就闹起来,一直闹到出门。   见两人和睦友爱的模样,叫玉儿很是感慨,她年轻那会儿,除了亲姑姑亲姐姐,别人在她眼里,可都是奴才。   “元曦,你回宫一趟。”待元曦再回来,玉儿便吩咐,“一则替我去看看皇贵妃、陈嫔几人,再则请淑太妃来岛上,顺便把七福晋也接来。你们几个丫头成天在眼前晃,烦得很,我只想和同龄人说说话。”   元曦说:“太后……您不要臣妾看看皇上吗?”   玉儿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对,再替我问候福临。”   婆媳俩互相看着,元曦一脸的不高兴和心疼,玉儿破功笑道:“好了好了,是我不是,忘记了儿子,忘记了你家皇上。”   元曦这才笑了,领命后,趁着天色尚早,高高兴兴回宫去。   福临下朝时,便见元曦在乾清宫侧门外等着,阔别一个多月,再见自然欢喜,元曦行礼道:“太后派臣妾来,看望皇上和葭音姐姐。”   福临搀扶她起身,说:“你的气色也好,南苑清净,实在养人。”   他们同行到承乾宫,葭音的肚子已经很大,只是依然没长什么肉,没有别家孕妇珠圆玉润的丰满,元曦搀扶葭音的手,叹道:“怎么觉着,胳膊更细了。”   葭音坦率地说:“这几日夜里更加睡不好,好在太医说,再忍一忍生下来就好了。”   元曦笑问:“姐姐分娩后,最想做什么事?”   葭音双手撑着腰,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念头,可是福临却在一旁,默默记下了。   福临坐了坐就离开,葭音陪着元曦一道去向淑太妃请安,并请淑太妃收拾些行礼,去岛上小住。   姐妹俩往返的路上,说了好些宫里宫外的事,特别是下旬的选秀。   “皇后到时候会回来主持,我应该也会回来。”元曦说,“姐姐不必操心,你安心坐月子。”   葭音却愧疚地说:“太后之前重病,我不能在榻前侍奉一日,心中很不安,待我出了月子,也让我去南苑伺候太后几日可好?”   “反正,皇上是不在乎的,而太后也不缺姐姐伺候。”元曦直率地说,“但姐姐若心里过不去,我可以安排。”   “有劳你了。”葭音很虔诚,“这是我的本分啊。”   元曦说:“倒是有一件事,是姐姐能为太后做的。这几日太后时不时又会提起长公主们,姐姐若能请皇上下旨,将二位长公主接到京城来陪伴太后过冬,那是再好不过了。”   葭音连连点头:“我会说的婉转些,你放心。”   之后葭音回承乾宫,元曦带着太后的赏赐,先后来探望陈嫔和克里纳喇答应,陈嫔不论如何,也是一宫主位,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元曦看见克里纳喇氏屋子里的境况,不免担忧。   “怎么连接生婆太医都还没预备,这可是眨眼要生的了。”元曦道。   “佟嫔娘娘,皇上命所有太医和接生婆,为皇贵妃娘娘随时待命。”克里纳喇氏怯弱地说,“臣妾这边,是有什么事了,再去请。”   边上的小宫女插嘴道:“佟嫔娘娘,可就算去请了,他们也不来。”   “为什么不来?”   “怕承乾宫有什么万一呗。”   克里纳喇氏阻拦小宫女:“不要胡说八道。”   元曦轻叹,说她会去做安排,安抚克里纳喇氏不要害怕,也请她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这些事,一切等平安生下孩子,必定会有人为她做主。   元曦想了很久,这件事既不能告诉葭音,也不能向太后禀告,可总不见得眼睁睁看着克里纳喇氏分娩时,两个接生婆都没有。   元曦私下安排了几位积年的老嬷嬷,命她们去照顾克里纳喇氏,眼下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等待淑太妃的时候,倒是先把宁嫔等来了,她是特地来见元曦,带来一些孝敬的东西,要元曦代为转送给太后。   元曦见那盛放点心的匣子,都是极精致的漆器,再看宁嫔如今珠光宝气,心里隐隐猜得到,宁嫔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克里纳喇氏跟前没有人伺候,还望宁嫔姐姐费心。”元曦索性对她说,“照顾好皇嗣,太后必然嘉奖您。”   宁嫔笑着答应了,不久后淑太妃来了,元曦要接淑太妃去南苑,便与宁嫔辞别。   宁嫔到顺贞门下驻足相送,心中冷笑,她为什么要去照顾克里纳喇氏,这宫里生养儿子的女人,越少越好。   回南苑的路上,途径安亲王府,接走了安亲王的母亲七福晋。   巧的是,车架沿途遇见了东莪郡主府的马车,东莪下车,向淑太妃、七福晋和元曦行礼,但彼此不过是几句寒暄,就散了。   倒是七福晋向淑太妃念叨:“东莪怎么还不婚嫁,皇太后也太由着她,宗亲里好些人都说闲话,说的难听的,说这孩子在府里养男宠。”   淑太妃听得皱眉:“何苦来的,可怜的孩子,他们也忍心陷害编排,真是烂了心肺。”   元曦在一旁不言语,顺顺当当将二位太妃福晋送到皇太后跟前,同龄的姐妹妯娌说话,她自然就退下了。   巴尔娅已经带着宫女,为七福晋和淑太妃收拾寝殿,元曦跟过来看一眼,但只一个人闷闷地站在门外,苏麻喇来时,刚好看见。   “娘娘怎么不高兴?”苏麻喇走来,笑道“没见着皇上,还是……”   “都不是。”元曦知道姑姑想说什么,“皇上特地来陪我说话呢,一切安好。只是……”   “也不能对奴婢说吗?”苏麻喇道,“那奴婢就不问了。”   元曦犹豫再三,还是咽下了,故意岔开话题说:“七福晋张罗着,要为东莪郡主婚配呢。” 第581章 葭音产子   南苑这边,议论着东莪的婚事,而就在淑太妃被接来的第二天,东莪进宫了。   但她不是独自一人来,而是带着鄂硕的继夫人,和费扬古的乳母。   刚好在路上遇见皇帝,东莪行礼道:“奴才昨日在路上,遇见淑太妃的车架,知道淑太妃也去南苑陪伴太后。想宫里皇后与佟嫔这几位能主事的娘娘都不在,皇贵妃万一临盆,身边既无人做主,也无长辈相陪,实在可怜。”   福临像是被提醒了,顿时紧张:“可不是吗?除了先帝那几位庶福晋,宫里再无长辈。”   “皇上虽然用心,可终究是男子,皇贵妃身边的添香丫头,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东莪道,“奴才私下做主,将继夫人和公子的乳母带来,好侍奉皇贵妃。皇上您看,合适吗?”   “亏得皇姐有心了,朕竟是想不到。”福临连连道谢,这样好的安排,怎会有不合适。   母亲养病不得归来,他虽不敢有微词,可这会儿突然就觉得,额娘何必好端端地把淑太妃接走,像是故意让这紫禁城后宫里,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好在这样的念头,也就是想了想而已,福临请继夫人住在承乾宫配殿中,不必避嫌,直到皇贵妃平安分娩后再出宫。   至于东莪,她不过是向葭音问安,没有像过去似的纠缠葭音,而她为葭音将家眷接来,葭音也是心存感激。   但葭音如今越发谨慎,询问吴良辅宫里是否有这样的规矩。   吴良辅道是佟嫔娘娘生三阿哥时,佟夫人也是连夜进宫,至于规矩,皇上的后宫建立不过六年而已,所谓的规矩,自然也是皇上说了算的。   葭音心中不安,再命人往南苑向太后请示,皇太后果然不计较,传话的人还带回了太后的赏赐,请继夫人在宫里安心住下。   这样的事,玉儿是不在乎的,也压根儿没想过,要架空皇贵妃才把淑太妃接来。   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和同龄的女眷们说说话,又因见元曦和巴尔娅相亲相爱,觉得自己太过亏待皇太极那些无辜的女人。   淑太妃一直恪守本分,还为她分担一些家常琐事,玉儿便想这南苑清静之地,也该请人家来游玩一番。   谁知东莪就这么不着痕迹地,在母子之间挑唆了一番,玉儿对于继夫人进宫伺候葭音并无异议,可想到是东莪安排,心里就不踏实。   “此番选秀,蒙古各部也有女子参选,有合适的子弟,就把东莪嫁过去吧。”玉儿对苏麻喇说,“我对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里与南苑皆是一切天平,但苏麻喇时常能见到元曦发呆,心事重重。   初六这一天,秋雨萧瑟,岛上十分凄冷,元曦却呆坐在窗下,看着雨点子把枯叶砸落在地上。   此时,苏麻喇抱着睡着了的三阿哥过来,见她又发呆,便命乳母送三阿哥去午睡,她走到元曦身边,温和地说:“娘娘,奴婢离宫的时候,已经为克里纳喇答应和陈嫔娘娘安排好了接生婆,您放心吧。”   元曦愣住,呆呆地问:“您早就安排好了?”   苏麻喇笑道:“咱们一道来南苑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关键时刻,会有人去料理她们的事,陈嫔娘娘不是好欺负的人,你更不必担心。”   元曦松了口气,垂眸道:“姑姑,我并不是想瞒着太后和您,可、可总觉得自己说了,有搬弄是非之嫌,毕竟若一切平安没事的话,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万一说了,再有什么事,岂不又成了葭音姐姐的罪过,她知道什么呢?”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皇贵妃不曾料理六宫之事,她并不知道宫里细枝末节的规矩和世故,但她已经很谨慎了,你看继夫人进宫,她还特地来询问太后的旨意。”苏麻喇道,“然而皇上太过盛情,皇贵妃难免顾此失彼。”   “姑姑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您的意思,必然也是太后的意思。”元曦垂眸道,“恩宠我是不争的,但孩子的前程我必然要争一争,所以私心重的时候,就觉得会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像这样,我明知道宫里厚此薄彼不管旁人死活,全围着承乾宫转悠,我还假装不知道,冷静下来就会想,我是不是故意,想害葭音姐姐开罪太后。”   苏麻喇心疼又无奈地说:“真要害皇贵妃屡屡开罪太后的,那也是皇上,不是您啊。”   元曦眼圈儿泛红,哽咽道:“皇上他,怎么这么傻呢。”   恰恰是初六这日夜里,克里纳喇答应临盆。   早些时候被冬燕推搡摔了一跤也没落胎,身体结实的小答应,平平安安地生下了一位小公主,连太医都没惊动,由苏麻喇安排的接生婆,就帮着把孩子生了。   算上杨贵人生的二公主,巴尔娅的三公主、五公主,乌苏答应的四公主,克里纳喇氏为皇帝生下了第六公主,也是眼下的第五个女儿。   而至今,皇阿哥只有福全和玄烨二人,消息传入翊坤宫时,宁嫔松了口气。   可她高兴还没一个晚上,凌晨天未亮时,她的宫女就跑来告诉她,承乾宫也要生了。   宁嫔猛地惊醒,一颗心悬在嗓子眼,满心期盼这,董鄂氏有个好歹,又或是,生个女儿来。   此刻的承乾宫,如临大敌般,里里外外沾满了宫女太监,整个太医院都来了。   不论是早年从盛京跟来的太医,还是前明留下的太医,又或是年轻新入太医院的太医,都没见过哪个女子分娩,有这么大的架势。   这般动静,自然传遍六宫皆知,陈嫔因肚子饿了,醒得早吃点心,悠哉悠哉地听宫女说皇贵妃那儿的阵仗,啧啧道:“好好的生个孩子,皇上何必这样诅咒自己的女人,他是盼着皇贵妃出大事吗?”   “您可别这么说,传出去了不得。”她的宫女劝道,“反正和咱们不相干。”   陈嫔摸摸自己的肚皮说:“但愿她母子平安,不然谁知道会出什么大事,好歹让我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承乾宫里,葭音在一阵阵剧痛中,渐渐耗尽体力,自己即将成为人母,对已故双亲的思念便越发深重。   她口中念叨的额娘,自然不是指继夫人,而继夫人自己不曾有过产育,也是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还有费扬古的乳母在,哭着劝葭音:“小姐,夫人在天上护着您呢,别怕。小姐,夫人那样孱弱,也生了您和少爷不是吗。”   葭音泪如雨下,手中紧握着佛珠,又一阵剧痛袭来,激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却是此刻,殿外传来皇帝急躁的吼声:“你们拦着朕做什么?”   葭音知道,皇帝是想进来,他等不及了。   她无力地推了推继母:“额娘,不能让皇上进来,额娘,去拦下皇上。”   继夫人赶紧跑出来,哆嗦着对皇帝说:“皇贵妃娘娘一切安好,接生婆说是初产所以才费时间,娘娘请皇上别担心,在此等候。”   福临这才作罢,但急着说:“夫人快回去,陪着葭音才是。”   话音才落,里头传来葭音的痛呼,揪得福临脏腑俱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但紧跟着,传来婴儿的啼哭,屋子里人影晃动,忙忙碌碌。   继夫人赶紧回屋子里张望,但见乳母手中娇小的婴儿,股间挺着小小的命根子,一时激动不已,跑出来向皇帝道:“恭喜皇上,娘娘生了小阿哥。”   福临尚未回过神,只问:“葭音怎么样了,她为什么惨叫,葭音怎么样了?朕要去看看她。”   众人把皇帝拦住了,接生婆也很快来告诉皇帝,皇贵妃一切安好,四阿哥胎位正,胎儿小,没有大出血,接下来只要静养即可。   福临大喜过望,这才回过神,念叨着:“是儿子,我们有儿子了?葭音……”   接连两日,宫里平安降生小公主和小阿哥,喜讯传到南苑,玉儿也高兴不已,但听闻承乾宫分娩时,那惊天动地似的阵仗,也是哭笑不得。   “平安就好,别计较这些事了。”玉儿不以为然,命人将丰厚的赏赐送回紫禁城,可送礼的人还没出岛,就另有消息传来,说皇帝已经下诏,为庆贺四阿哥平安降生,大赦天下。   玉儿呆呆地看着苏麻喇:“为了一个孩子,大赦天下?” 第582章 投湖殉国   此情此景,何等的熟悉,当年八阿哥出生仅三天,皇太极就在洗三礼上为他宣布大赦天下。   那时候他的长子还在为他拼命打仗,他就迫不及待地要立最爱的女人的儿子为太子,引发了多大的动荡,宗亲朝廷无不算计着可能面临的变故,可那个一生戎马鹰扬天下的男人,却是不管不顾,一意孤行。   结果呢?   苏麻喇见格格怒气越来越盛,自己也不知该从何劝起,过去的悲伤至今扎在每个人的心里。   倘若先帝还活着,哪怕老的六七十岁又如何,她有依靠有庇护,可以好好享受这巍巍江山,而不是辛辛苦苦地扛起一切,还要被诟病、被怀疑、被指责。   苏麻喇不愿那么残忍,可事实如此,八阿哥是大格格的劫,大格格,是皇太极的劫。   昔日的一切,历历在目,到如今,要格格如何看待自己的儿子做出一模一样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她会在可能发生的悲剧里惶惶不安,就算皇上与皇贵妃一切顺遂,四阿哥健康长大,可背后的代价,是皇太后为他们操碎的心。   她还不能说,说了,就成了诅咒四阿哥,诅咒皇贵妃,甚至诅咒皇帝。   “把赏赐的贺礼截下,从今天起,我什么都不管,就在这南苑住着吧,哪天南边的人打过来了,我就跳进南海,以身殉国。”   见苏麻喇一动不动,玉儿厉色呵斥:“把贺礼截下来,听见了没有?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我就当没来过这个鬼地方!什么大清,什么皇帝,什么皇太后,都见鬼去吧!”   苏麻喇吓得不轻,可是格格怒了,怒得再次病倒。   她发着高烧,死活不许任何人去宫里宣太医,也不肯吃药,对着皇后、对着元曦和巴尔娅,都浮躁地说着:“我病死了,你们将来,要好自为之。”   所幸在淑太妃和七福晋的苦心劝说和照顾下,玉儿的病情缓过来,她们毕竟是一起经历了当年的事的人,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能让皇太后高兴些。   而七福晋在这里伺候皇太后,少不得也要回去顾一顾家里的事,自然岳乐就从母亲口中得知,皇太后盛怒病倒。   七福晋对儿子说:“你别在皇上跟前胡说什么,这母子俩的关系啊,哎……一言难尽。当年八阿哥的事,你虽还小,但也能记事了不是?那后来多惨呐,先帝就这么跟随美人和孩子,一去不返了。”   岳乐道:“额娘说的是,这是太后过不去的坎,如今看着一模一样的事,要她如何能安心,这件事我劝过的,可是皇上一意孤行,他说他高兴。”   七福晋哑口无言,只剩下摇头了。   而这件事,不仅惹得玉儿动怒病倒,在朝堂之中,亦是轩然大波。   索尼鳌拜范文程这些大臣,或是说大部分的亲贵大臣们,皆是从当年的悲剧里走过来,谁能想到,这还没满二十年,历史再次重演。   大臣们劝了,可都不敢拿先帝和宸妃、八阿哥来举例,毕竟说出口,就成了诅咒,真有什么事,岂不成了他们的罪过。   然而对于这一切,福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沉浸在孩子新生的喜悦中。   深居内宫的葭音,产后虚弱,每日有精神时,就会看几眼孩子,直到孩子出生前,她都不敢想象,一个弱小的生命能给她的人生带来如此巨大的希望。   母性在分娩的那一刻充盈她的身体,让她彻底放下了过去人生里的悲伤,愿为了弱小的孩子变得强大,保护他养育他,期待他长大成人。   她并不知道宫外发生的事,也不知道皇太后气得病倒,甚至对于大赦天下,她也是事后才听说,尴尬担心了一天后,就在四阿哥嘹亮的哭声里不自觉地忘却了。   且说六公主和四阿哥,出生相差仅一天,六公主洗三虽然只是在阿哥所,由乳母嬷嬷们简单地操办了一下,可他们迎来了皇太后的祝福和赏赐,连克里纳喇答应都得到了关心。   但四阿哥洗三礼,皇帝大赦天下搞得那么隆重,皇太后不仅没露面,据说连一句恭喜祝福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赏赐了。   七八天后,宫里越传越烈,这日女眷们聚在储秀宫,便七嘴八舌地说起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是非。   其实她们都很年轻,年轻得压根儿没经历过当年的事,可眼门前的现实错不了,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听说皇太后病了,才顾不过来,这去南苑那么久,早就养好的身体,怎么说病就病了呢。”有人道,“那会儿佟嫔娘娘回来接淑太妃,不也好好的吗?”   也有人说:“等着瞧呗,陈嫔娘娘临盆时,且看太后是什么态度,不就明了了?”   待她们散去后,陈嫔挺着老大的肚子,站在屋檐下对杨贵人说:“我招谁惹谁了,摊上这样的破事儿。”   杨贵人在边上叨叨:“如今到底嫔位的娘娘,能不能自己抚养孩子呀,上头也没个准话儿。姐姐您说,过些天要选秀了,宫里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进宫六年了,还没见过这样的,真是大开眼界。”   “这次选秀后,皇上若不大封六宫,不晋我的位份,我就自己去乾清宫求,说我要自己养孩子。”陈嫔扶着肚皮说,“大不了我再去承乾宫求,磕几个头怕什么,我只要能自己养着孩子,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什么破事儿都不瞎搀和。”   此刻,承乾宫里,静卧数日终于养回气色的葭音,正怀抱着弱小的孩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熟睡的模样,满脸慈祥温和的笑容。   继夫人今日要出宫了,刚收拾好行李,最后来向葭音道别,葭音欠身说:“多谢额娘照顾我,若非额娘在身边,我必然不踏实。”   继夫人犹豫再三,凑近了些,轻声道:“葭音啊,宫里传言纷纷,说皇太后为了皇上大赦天下的事,气得病倒了。你看呐,四阿哥落地十天了,皇太后到现在,连一句话都没传回来,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太后病了?”葭音忧心忡忡,“怎么又病了,病得严重吗?”   继夫人摆手道:“孩子,这会儿不是太后病不病,该说的是,太后为了皇上大赦天下动怒的事儿。”   葭音目光黯然,垂眸道:“可我知道的时候,皇上已经这么做了,若在之前与我商议,我断然不会答应。额娘……我该如何向太后解释?”   继夫人叹息:“也不知太后病成什么样,更不知她病愈后,会不会……”   葭音茫然地看着继母:“您想说什么?”   继夫人为难极了,她实在开不了口提当年的事,总不能诅咒继女经历宸妃的老路,果然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的。   “等你出了月子,去南苑伺候太后吧。”继夫人道,“哪怕一两天也好。”   “我知道了。”葭音说,“额娘放心,等我能出门了,必定要去伺候,这是我的本分。”   然而南苑的气氛,怕是皇贵妃来了,也会被阻拦上岛。   玉儿这几天,对岛外的事不闻不问,前阵子还催着苏麻喇着人去查豪格麾下余部都散在何处,这几天,是铁了心,哪天亡国了,她就投湖殉国。   皇后和元曦她们,都是晚辈,没经历过当年的事,虽然凭想象能感受几分痛苦,可都无法真正体会到太后心中的惶恐和愤怒。   倒是淑太妃和七福晋,比孩子们更多谢理解和体谅。   这日,元曦将熬好的药送来,太后已经睡下了,淑太妃和七福晋在外间喝茶,元曦进门前,听见二位念叨:“太后还是年轻那会儿的脾气,倔起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淑太妃笑道:“我刚到盛京时,可怕她了,但时日久了,就知道她是好人。我死活不跟娜木钟一伙儿,就是看准了跟着大福晋她们,能有好日子过。”   七福晋说:“宗亲妯娌里头,那会儿也是人人都怕玉福晋,我算是难得几个能说上话的,还惹人眼红呢。可惜啊……”   “可惜什么?”   “老早那会儿的玉福晋,再怎么不招人喜欢,那也招先帝喜欢啊,有先帝罩着,谁敢说她的不是?”七福晋唏嘘不已,“可如今咱们皇上,哎……”   元曦捧着茶,心越来越沉重,让她匪夷所思的是,难道福利真的不知道,他亲娘病了吗?他是害怕来,还是根本不想来?还有,难道葭音姐姐,也不劝他? 第583章 帝妃反目   元曦的立场和身份,在这件事上,当真起不了什么作用。   问题不在于眼下劝不动皇太后,而是,她说的话,在福临面前只怕根本不管用。   若是去打扰葭音姐姐,她产后虚弱,婴儿也离不开人照顾,难道要她几处奔波不成,元曦也不忍心。   于是一切,就这么僵着了,明明可能只要皇帝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他连来看一眼病中的母亲都不愿意。   这人心啊,凉了,再要捂暖就难了。   事实上,岳乐劝过,几位得皇帝亲信的大臣也劝过,甚至连吴良辅都劝了,皆不管用。   直到这日,葭音从继母口中得知皇太后病倒,忧心忡忡,日落后见皇帝驾临,便问:“太后病了的事,皇上可知道?您去探望过了吗?”   福临却还皱眉头,很是不悦:“谁告诉你的?”   果然,是皇帝命所有人瞒着葭音,不愿她产后忧愁,怕她影响了坐月子。   “皇上,你明日就去探望太后吧,带上臣妾的问候。”葭音认真地对福临说,“告诉太后,待臣妾出月子后,愿去岛上伺候太后。”   福临浮躁地负手立在榻前,别着脸说:“明知道你就要生了,不说安排几个积年的老嬷嬷回来,还把宫里唯一德高望重的淑太妃也带走。若不是堂姐把你的继母请来,你分娩那天,该多凄凉?”   “您不能这么说。”   “她身体不好,朕自然不强求她来照顾你,但孩子落地了,作为祖母,就连一声问候关心都吝啬?朕确有不是,可额娘她,也太过分了,你可是堂堂的皇贵妃,她这样不给你颜面,将来你如何在六宫立足?”   “皇上……”   “又或者,是要做给外面的人看,做给全天下人看,特别是科尔沁。”福临怒道,“让他们都知道,皇贵妃的四阿哥不值得稀罕是吗?”   葭音脑袋里一片混乱,这个时候,元曦若在她身边该多好,元曦一定会教她,太如何应付着复杂的局面。   福临眼睛微微泛红:“朕知道,这件事又触痛她的神经,当年阿玛最爱的女人是姨妈而不是她,当年阿玛也在洗三时,就为八哥大赦天下。所以,她心里不自在了,她得不到的爱,也见不得朕,如此盛爱于你。”   葭音连连摇头:“皇上,太后怎么会如此狭隘,皇上……”她声音颤颤道,“太后难道不是担心您重蹈覆辙,担心、担心四阿哥……”   “那种事,你连想都不要想!”福临怒道,“这可是她的亲孙子,她更不该如此恶毒。你也不要胡思乱想,历朝历代,为了太子为了皇子的出生而大赦天下的皇帝多了去了,朕就要让天下人知道,朕有多重视我们的儿子。”   葭音慌张地从榻上下地,跌倒在地上要跪求皇帝,福临惊慌失措,生气地将人抱起来塞回床上:“你要做什么?你看,朕就是不愿让你知道,不愿你操心。”   “皇上,臣妾如今也是做额娘的人了。”葭音含泪道,“倘若将来四阿哥如此对待臣妾,您要臣妾如何是好?”   “不会的……”福临愕然,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榻上,“可是额娘她,并不如你爱护四阿哥那样待朕,额娘她不喜欢朕,从来都不喜欢。”   葭音道:“太后为您撑起江山天下,扶持您成为大清帝王,皇上,太后怎么会……”   福临却捂着脑袋,痛苦地说:“朕是害怕,朕不想总是被责备,朕都能想象到,见了面之后,她会如何责怪朕。不过是一件能让朕高兴的事,她非要这样拆台,她如此的态度,大臣们就会跟着学,他们一个个都看不起朕,朕的威严何在?她在乎过吗,她根本不在乎。”   “臣妾无法回答您这些话,可太后爱护您的心,必是日月可鉴。”葭音垂眸道,“既然皇上如此痛苦,臣妾不敢再多言,但只求皇上一句话,待臣妾养好身体后,请不要阻拦臣妾去向太后请安。”   福临怔怔地看着葭音,手里的拳头发出愤怒的声响,他道:“你为什么,不能站在朕这一边,朕还以为,我们已经和从前不一样,朕以为,我们的心已经在一起。”   葭音道:“正因为臣妾在乎皇上,把皇上放在心上,才懂得元曦曾经说过的话,什么叫事事以皇上为先。臣妾不愿皇上背上不孝的恶名,不愿太后为您付出一生的心血被如此践踏,皇上怨也好,怪也好,臣妾也绝不忍心看一个母亲如此悲伤。为了皇上,为了四阿哥,也是为了臣妾自己。”   “那你就去做个孝顺的儿媳妇,去吧。”福临霍然起身,悲愤地瞪着葭音,竟是拂袖而去。   葭音虚弱地靠在床头,胸口隐隐作痛,不知是涨-奶,还是一口气顺不下来,她沉沉地呼吸着,捂着心口让自己平静,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了,礼部和吏部都悄悄派人来岛上,询问选秀的事。   皇后在元曦的安排下,出面应对,命他们照规矩办就好,倘若连皇上都不出席的话,这里已经商议好,皇后和淑太妃会回宫主持,今年以为宗亲子弟选秀为主。   所幸的是,福临虽然在暗暗和母亲较劲赌气,甚至和葭音翻了脸,朝廷上该做的大事小事,并没有耽误。   下旬宫里选秀时,他也好好地出现在了钦安殿,以为宗亲子弟选婚配秀女为主,自己留下的几人,也是早就内定的,蒙古来的两个,和随便选的几人。   不论如何,虽然人人都察觉到皇室里异常压抑的气氛,朝廷内外的事,一切尚安稳,大臣们揣摩着皇帝的心思,不该说的话,自然是只字不提。   这一日,从科尔沁送来的消息,雅图和阿图二位长公主,已经于五日前动身,再过些日子,就能到京城了。   福临顿时坐立不安,这会儿下旨把她们再送回去,必然惹人非议,可姐姐们若是来了,知道他如此对待额娘,他颜面何存。   吴良辅见准时机,便劝道:“皇上,今日天气好,奴才伺候您,去岛上走一遭吧。”   福临一脸紧绷,僵硬地站起来:“朕先去看看皇贵妃和四阿哥……” 第584章 我的福临,不要哭   承乾宫中,葭音经过大半个月的调养,已恢复七八分产前的气色,此刻发髻轻挽,身着软缎素袍,怀抱着红襁褓中的四阿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哄他入眠。   福临进门时,葭音看见了,便对儿子道:“四阿哥看看,是谁来了,皇阿玛来了,四阿哥看,是皇阿玛。”   “朕来抱抱。”福临走上前,将绵若无骨的婴儿抱在怀中,看了眼葭音,见她气色红润,双眸清澈明亮,心中定了几分,轻声道,“那日朕冲你发脾气,你别放在心上。”   葭音温柔含笑:“幼时阿玛与额娘也有争执,这才像一家人不是吗?何况那天臣妾也言辞不当,请皇上恕罪。”   “是朕委屈了你。”福临说,“朕实在太紧张了。”   葭音道:“皇上,别放在心上,保重龙体要紧。”   福临看了眼怀中的孩儿,笑道:“几日不见,小模样长开了,像极了朕。”   葭音颔首:“都说像皇上呢。”   福临说:“真想让额娘看看,额娘一定喜欢。”   葭音命乳母来将四阿哥抱走,请皇帝坐下饮茶,说道:“臣妾出月子后,便带四阿哥去南苑拜见皇祖母,皇上您看合适吗?”   福临说:“若是额娘还没回来,你就带去吧,现在太小了,不好往外头带。今天……朕先去一趟。”   葭音欣然道:“皇上请替臣妾,向太后问安,告诉太后,臣妾与四阿哥一切安好。”   “嗯。”福临应了一声,面上仍旧心事重重。   “还有六公主,和克里纳喇答应。”葭音提醒道,“皇上别忘了。”   “葭音……朕的皇姐再过些日子,就要入京。”福临满心不安,“额娘两度得病,弄成这个样子,不知该如何向她们交代。朕的大皇姐,若是男儿身,也许就是这大清的皇帝,这么些年,朕与两位皇后都不和睦,大清与科尔沁的关系,全靠皇姐力挽狂澜,朕实在是……”   “臣妾以为,太后也好,长公主也好,都是全心全意爱护皇上的。”葭音安抚福临,“她们比臣妾胜过百倍千倍地,一心一意为皇上着想,事事以皇上为先,皇上不要担心,她们是您在世上,最亲的人。”   在葭音的劝说下,福临终于定下心,从承乾宫离了后,便直接摆驾出宫,往南苑而来。   吴良辅提前派人传了话,元曦喜出望外,跟随皇后一同在桥下迎候。   皇帝一下车,皇后便屈膝请罪,说是她无能失职,没能照顾好皇太后,请皇帝降罪。   福临看了眼一道跪在边上的元曦,心中一叹,温和地说:“都起来吧,额娘在哪里,带朕前去。”   这边厢,知道皇帝要来,玉儿表示绝不相见,苏麻喇和淑太妃都给她跪下了,她也不肯松口,扬言福临若是进门,她要把人撵出去。   苏麻喇也恼了,对淑太妃说:“随她去吧,爱撵不撵,又不是我们生的儿子。”   淑太妃惶惶不已:“苏麻喇,也就你敢说这样的话。”   但福临还是来了,在皇后和元曦的陪同下,进门时,玉儿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光是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儿子到了。   真来了,她的心也软了,怎么可能把人撵出去,是她生的儿子,没教好,本就是她自己的过错。   福临说了一车问候的话,待发现身后一干人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俩,他便跪下道:“额娘,是儿子错了。”   “你……”玉儿本有一肚子的话冲儿子说,不知为什么,见了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道了声,“地上凉,起来吧。”   福临坚持道:“额娘若不饶恕儿臣,儿臣不敢起来。”   玉儿叹息:“你我分居两处,数月不曾相见,没有争吵没有矛盾,我实在不知道,要饶恕你什么。”   福临低着头说:“额娘是明白的,为了儿臣大赦天下之事,您一定觉得儿臣鲁莽欠考虑,所以才气病了。”   “那么,皇上是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有这么回事?”玉儿苦笑,“我想,应该是皇上太忙了,对不对。”   福临叩首道:“额娘……儿臣错了。”   玉儿道:“我从头到尾,一个错字都不曾说过,你何必自责?又何必强加于我。或者,真正觉得错了的人,是皇上自己?”   福临抬起头,彷徨地看着母亲:“朝廷上下都知道,四阿哥落地大半个月了,您不曾关心过一句。”   “实在对不住,我病着,没能顾得上你和皇贵妃。”   “额娘!”福临激动起来,“您骂我打我都好,额娘,我们母子能不能把话敞开说,您何必总是挖苦自己的儿子。”   玉儿冷然问:“那你要听什么,你要我骂你什么?”   福临颤颤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跪坐在地上:“我勤于朝政,不舍昼夜,自问无愧于天地社稷。我只是,偶尔做几件自己喜欢的事,做几件能让自己高兴的事,额娘,不可以吗?”   玉儿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福临站起来,双手紧握拳头:“朕宠爱元曦的时候,不是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到了葭音就不成呢?您是不喜欢她,所以一切和她相关的事,您都容不下是不是?”   玉儿闭上了眼睛,只恨不能将耳朵也堵住。   福临道:“还是因为,这曾是阿玛做过的事,所以儿子不能做?”   玉儿睁开眼,平静地说:“福临,你跪安吧,我想歇着了。”   福临摇头:“额娘,我是来赔不是的,我是来向您请罪请求您宽恕的,为什么,又变成这样子。”   玉儿道:“皇上于朝政对得起天地社稷,但大清眼下的国力,你已经满足了吗?皇上不愿见我,因为一见面,我耳提面命的永远是希望皇上勤于朝政。这是为什么,除了希望你治下的国家更强大,希望你能名留青史,还能有别的缘故吗?”   “可是葭音她……”   “你不要往皇贵妃身上扯,就算是皇后,是元曦,是任何一个女人,这样的事,我也绝不容。”玉儿厉声道,“大臣们在听旨的时候,心里都在笑话你呢,这时候我该怎么做,我只能让他们明白,我这个皇太后好歹还是冷静的清醒的,没到了母子俩都是糊涂蛋的地步。你以为我在针对你心爱的女人吗,我是在告诫你的大臣,让他们有所忌惮,我在替你收拾烂摊子。”   “咳咳咳……”玉儿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   福临大惊,端茶送到母亲身边,为她拍背理顺气息,玉儿喝了一口水,可停不下咳嗽,全都吐了出来。   “额娘,我错了,额娘。”福临吓得不知所措,含泪道,“您不要有事,额娘,求您快好起来,求求您……”   玉儿大口地喘息着,精疲力竭地靠在床头,缓缓睁开眼,又咳嗽了几声。   “福临,不要动不动就掉眼泪,小时候你不爱哭,怎么越大了,越爱掉眼泪?”玉儿喘着气,吃力地说,“这病,在额娘身上,总好过在你身上,若能换得你一生平安顺遂,额娘死也甘愿。”   福临连连摇头,哭着说:“我不要您死,不要这么说……”   玉儿伸出手,抚摸儿子的脸颊,亦是眼泪道:“傻儿子,你做皇帝这么辛苦,额娘怎么会不知道,我所求所想,无非是这江山天下尽属于你,期待你的大臣和子民,伏在你的脚下。额娘希望你,成为世代敬仰的开国之君。这十几年,我们母子相依为命,难道额娘会舍弃你吗?”   福临泪如雨下,玉儿坐起来,将儿子抱在怀中:“我的福临,不要哭,额娘一定会好好活着守护你。”   门外头,苏麻喇听见格格的咳嗽声,担心不已,偷偷进来瞧,此刻见母子相拥而泣,也是忍不住落泪,退出门外,深深呼吸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皇后和元曦侍立在一边长廊下,见苏麻喇姑姑落泪,心中也不好受。   “但愿将来,玄烨不要随了他阿玛的性情。”皇后忽然道,“而我这辈子没有儿女,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我可算想明白了。”   “娘娘别这么说。”元曦道,“玄烨将来,一定会好好孝顺您。” 第585章 你到底,容不下我   皇后看着元曦,眼神轻颤:“也许将来,我帮不了你了,元曦,她到底是生了儿子。”   说完,她就将目光避开了。   仿佛觉得对不起元曦,更为自己的无能而悲哀,不知道她这个皇后还能做多久,若是能平平安安,她倒是宁愿一辈子躲在这岛上。   “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再来叫我。”皇后苦涩地一笑,留下元曦转身离开。   “娘娘。”元曦喊住了她。   皇后目光空洞地转身来:“我不能走是吗,我走了他会不高兴?”   “臣妾是想说,不论将来发生什么,臣妾与您共进退。”元曦道,“这是臣妾对您的许诺。”   “别这样,你还有大好的时光,还有玄烨。”善良的人,拍了拍元曦的手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此刻紫禁城里,趁着皇帝不在家,悦常在来承乾宫探望堂姐,葭音对她终究是客气的,何况这阵子堂妹也并没有什么不是。   看着小小的婴儿躺在摇篮里,用来包裹他的襁褓无不描龙绣凤,悦常在嫉妒得要疯了,皇帝下诏为了这个儿子大赦天下,谁都知道下一步,就该是立太子了。   “额娘她为了姐姐能平安分娩,日日在寺里为您诵经祈福。”悦常在道,“四阿哥一出生,皇上就大赦天下,可见四阿哥之贵重,姐姐和四阿哥,后福无穷呀。”   “婶婶有心了,我很感激,但是葭悦,皇上大赦天下之事,往后不要再提起。”葭音提醒道,“旁人若是念叨,你也只当没听见,记着了吗?”   悦常在忙自责:“是,姐姐说的是,我们该低调些才好,怪我年轻不懂事。”   葭音道:“我也不比你强,慢慢来吧。”   不久后,宁嫔带着二阿哥来了,说是福全想见见小弟弟,葭音热情招待,让福全拉拉弟弟的手。   福全是个憨实可爱的孩子,扒在摇篮边上咕哝:“玄烨不在,玄烨一定也喜欢弟弟。”   葭音温柔地说:“等玄烨回来,弟弟也长大了,哥哥们带着弟弟一起玩儿,一起上书房可好?”   福全点头:“我是大哥,我会照顾好弟弟们。”   葭音欢喜地说:“二阿哥真是好样的。”   宁嫔见自己的儿子,到处招人喜欢,从小脾气性格就好,自然骄傲又得意。   如今福全和玄烨年纪都还小,一个在书房有正经的先生教授学业,一个则是由苏麻喇带着,她认为福全的功课将来一定会强过玄烨,也必须比玄烨强。   之后闲坐片刻,宁嫔与悦常在便要告辞,她们不宜久留,福全也该回阿哥所了。   于是一道退出来,宁嫔命身边的人将儿子送回阿哥所,与悦常在步行回西六宫。   她们离东六宫远一些后,悦常在四下看了眼,说道:“娘娘心里一定憋屈吧,没想到磕磕绊绊的,她到底是生了个儿子,且一生下来,就如此兴师动众。”   宁嫔目不斜视,但口中轻声道:“她能位极皇贵妃,本就注定是有福气的人,生养儿子,也是命中注定了。”   悦常在说:“本以为鄂硕一死,她会一蹶不振,真是白忙一场。”   宁嫔冷声道:“自然不白忙,如今董鄂家的一切,不都在你家了?”   悦常在撇撇嘴道:“哪有这么容易,皇上赐费扬古承袭伯父的爵位,伯父从前的部下,也帮着打点家里的事,能插手的地方,越来越少。那继夫人再糊涂,也不是傻子,岂能轻易让人夺了财权。”   宁嫔眼珠子轻轻一转:“继夫人可是皇亲,你们是该小心些。”   悦常在冷笑:“哪门子的皇亲,早就家道中落,前阵子还托我阿玛,给谋几个差事,好捞些油水呢。”   宁嫔干咳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我这儿像是有人盯着了,也怪这两个月,你们的往来太频繁,且缓一缓吧,不要太过张扬了。”   悦常在打量宁嫔满身珠光宝气,心中嗤笑真正张扬的人分明是她自己,轻笑道:“娘娘害怕了?”   宁嫔冷声道:“我是替你们着想。”   悦常在说:“那就不必您操心了,您只管……放宽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往宁嫔手里塞了一张银票,幽幽而笑:“这阵子,里里外外,都满意极了,您看您,都能随便把二阿哥带出阿哥所,谁敢说您一句不是?”   宁嫔看着手里的银票,心中的欲望又在挣扎。   有钱能使鬼推磨,想当初她节衣缩食省下俸禄,用来买通阿哥所里的人,结果因为三阿哥稍微磕破点皮,皇帝一怒之下将人全换了,急得她几个晚上睡不着,白花花的银子全打了水漂。   那时侯恨皇帝,恨佟元曦,更恨自己出身微寒。   可如今呢,再也不心疼打赏的银子,出手一阔绰,那些个奴才顿时就不一样了。   如今三阿哥不养在宫里,连佟元曦自己都不在,他们断了财路正犯愁呢,自己刚刚好,带着银子出现,哪一个不上赶着来巴结。   “我这儿没什么,你们小心些便是。”宁嫔收下了银票,见前面的岔道,便说,“就此分开吧,来日方长。”   悦常在欠身:“娘娘慢走。”   太阳渐渐西移,京城天宁寺中,东莪姗姗而来,在大雄宝殿上香叩首,只见巴度夫人从边上闪出,轻声道:“还以为格格今日不来了。”   东莪仰望佛祖,不以为然地说:“家里有客人,一时耽误了,我也知道,你会等下去。”   巴度夫人问:“可是蒙古来的客人?这一次选秀,皇上又留下两位蒙古格格。”   东莪说:“放心,皇帝从来不喜欢蒙古女人,她们不会威胁你家常在。”   巴度夫人呵呵一笑:“悦常在也就那样了,妾身是担心……格格就要远嫁。”   东莪睁开眼睛,看向身边的女人:“什么意思?”   巴度夫人道:“奴婢听闻,几位亲王福晋都在为您张罗,要将您许配到蒙古去,格格您一旦远嫁,只怕再也回不到京城,那么为摄政王平反正名之事,也就再也没有人来做了。”   东莪目光冰冷:“你确定?”   巴度夫人反而惊讶:“难不成是故意瞒着格格,您什么都不知道吗?”   东莪收回目光:“现在,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佛龛上,香烟袅袅,东莪放下合十的双手,跪坐在脚跟上,仰望着慈祥庄重的佛像,冷冷一笑:“你到底,是容不下我。”   天色渐晚,福临要离岛回宫。   争吵哭泣,促膝长谈,母子俩也算冰释前嫌。但母亲身体孱弱,福临亲眼所见,也不敢强求让母亲回宫,至于姐姐们要来的事,说好了是给额娘一个惊喜,他也就没提。   皇后早就躲开了,福临也不在乎,离开时是元曦带着玄烨送他到桥下,福临将自己的风衣解下,裹在元曦的身上,说道:“你也要保重身体。”   元曦灿烂一笑:“皇上替臣妾,问候葭音姐姐。”   福临颔首:“朕知道。”又弯腰对玄烨说,“好生听话,好生念书,阿玛下回再见你,要考你的功课。若是答得好,阿玛带你去打猎,答不好,就挨手心板子。”   玄烨点头答应:“阿玛我一定用功,阿玛保重身体。”   福临笑着揉揉他的脑袋,转身登车,前呼后拥地回宫去了。   秋风萧萧,扬起元曦身上的风衣,风衣上还带着皇帝的温暖,元曦将玄烨搂在身边,怕他被风吹着,一直目送圣驾,消失在暮霭之中。   “额娘。”玄烨喊她。   “冷了是不是?”元曦弯腰,奋力抱起儿子,“咱们回去喝芝麻糊。”   玄烨却抱着母亲的脸颊,亲了一口,笑眯眯的撒娇。   元曦用力托住他,在儿子脸上轻轻咬:“臭小子,将来多少女娃娃,要溺在你的笑容里?”   玄烨咯咯笑着,给额娘鼓劲,元曦跌跌撞撞抱着他跑回去,累得半死。抬头见宫女们端着膳食往太后屋子里去,知道太后有食欲了,大大松了口气,忙去请皇后一道来伺候。   寝殿里,玉儿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对苏麻喇说:“之前叫你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苏麻喇也不顾晚辈在,直接顶回来:“想一出是一出,我有三头六臂不成?” 第586章 第一子   皇后和元曦虽然习惯了太后和苏麻喇之间,超越主仆乃至姐妹般的感情,冷不丁听见苏麻喇姑姑这么顶撞太后,还是都吓了一跳。   可玉儿根本就没意识到苏麻喇在顶撞她,慢条斯理地说着她想知道些什么,让苏麻喇赶紧去安排。   两人一来二往地说话,仿佛元曦她们是不存在的,一顿饭吃完,还在商议着什么大事情,元曦和皇后就悄悄地退下了。   见皇后呆呆地出神,元曦笑道:“高娃和石榴将来大抵也是这样对待咱们的,如今就降服不住了,可惜我家石榴连苏麻喇姑姑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皇后苦笑道:“要紧的不是高娃和石榴比不上苏麻喇姑姑,而是咱们俩,至少我自己,一辈子也学不来太后的心胸和能耐。当年科尔沁的女子,聪慧美丽,是多么尊贵显赫,到哪儿都在高位受敬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元曦默默不语,皇后轻轻叹:“我的姑姑,如今不知是否还活着,我真想对她说,她是解脱了的,愿她不要悲伤,好好活下去。”   “娘娘?”   “元曦,你将来千万不要和我共进退。”皇后握着元曦的手说,“不仅是为了玄烨,哪怕为了能替我善后,好不好?”   “有太后在,谁也不敢伤害您,娘娘不要胡思乱想,会生病的。”元曦劝道,“您的背后,还有强大的科尔沁呢。”   皇后却是看透了,笑道:“你也好,太后也好,都是我的仰仗,我只希望多多益善,但求离开这荣华富贵之后,能不受屈辱不挨饿受冻,仅此就满足了。”   倘若皇帝听见这番话,他会作何感想?他会反省自己逼得皇后如此惶惶不可终日,还是会勃然大怒,认为皇后在丢他的脸,身在福中不知福?   会是后者吧,元曦也不知怎么就悲哀地认定,会是后者。   福临回到宫里,便径直去见葭音和孩子,葭音等候许久,见皇帝归来气色神情皆不坏,暗暗松了口气,行礼道:“太后可大安了?”   福临挽着葭音的手进门,慢慢诉说岛上的事,说到伤心难过之处,葭音温柔相劝,好言宽慰,福临很是受用。   福临今日的情绪,跌宕起伏,与葭音感慨之时,浑忘了一件事,两日后,为四阿哥颁布的诏书昭告天下,诏书中曰:“兹荷皇天眷佑,祖考贻庥,于十月初七日,第一子生,系皇贵妃出。”   那“第一子”之说,引朝野哗然,福临冷静之后再看这诏书,也是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母亲越是不承认四阿哥的尊贵,他就越想向世人表白。   各种纷杂之事,叫他一时忘了,此刻再想收回,已是天下皆知。   福临本意,是“最好的”儿子,诸子之中排第一,可外人很自然地就理解为,皇帝否认之前诸子,说难听些,活生生给自己扣了顶绿帽子。   生了公主的妃嫔们,都不愿把自己算进去,而宁嫔和佟嫔,就逃不掉了,元曦在南苑尚好,宁嫔在宫里,遭人前人后的取笑和同情,让她难堪至极。   福临一开始,是想装傻不当一回事,可结果竟然有大臣在朝会上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福临向群臣解释了一番后,不得不再次驱车赶到南苑,向母亲解释。   玉儿轻描淡写地说:“既然本就是皇上认定的事,那就不要退缩后悔,坚定地做下去吧。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军国天下还不够你和大臣们烦的吗?过阵子就都忘了。”   福临才松了口气,可母亲扶着苏麻喇的手背过他走开,却丢下一句:“将拟诏的官员,通通罢免,大清不要这种只会糊弄主上的谄媚东西。”   福临僵在原地,眼看着母亲走远,并不愿地应了声“是”。 第587章 皇姐有礼   离岛之前,福临本欲将元曦唤来,问一问她这几日的事,但又想元曦必定也为了“第一子”而不悦,便转而唤了皇后到跟前。   可皇后胆怯孱弱,一见皇帝就慌张,问什么都不知道,反叫福临恼火。   所幸巴尔娅担心皇帝路上冷,送来手炉供福临取暖,见这光景,便温柔一笑:“皇上放心吧,太后没怎么生气。”   福临问:“当真?”   巴尔娅说:“奴婢听见太后对苏麻喇姑姑说,皇上怕是措辞不当,若非要计较这些称呼,当年一声‘皇父’,福临可是顶着巨大压力,不也挺过来了。如今是自己的儿子,想怎么叫怎么叫,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   福临心中一喜:“额娘当真如是说?”   巴尔娅甜甜含笑:“太后没对您说吗?”   福临摇头又点头,心情顿时好了,见皇后也顺眼一些,说道:“天越来越冷了,岛上风大,你们要多穿些。”   他收下了巴尔娅送来的手炉,转身高高兴兴地回宫去。   皇后浑身一松,扶着巴尔娅才能站稳,说:“好在你来了。”   巴尔娅轻声道:“哪里是奴才有心送手炉,是元曦……”   她们走过长桥,便见元曦一人站在风里,正遥遥远望皇帝离去的方向,那瘦弱而孤独的身影,叫人看着心生不忍。   皇后奇怪:“说来。元曦从不多嘴,她怎么会让你把太后说的话,告诉给皇上?”   巴尔娅苦笑:“奴才也问了,元曦说是她编的,太后和苏麻喇姑姑到底说没说过她不知道,可她相信皇太后,一定会这么想。”   “她编的?”   “您放心,左右也是奴婢说的,就算将来有人清算什么欺君之罪,奴婢一人承担。”   皇后叹道:“元曦她,又怎么会让你一人承担。”   这件事,纯粹被当做一场笑话,皇帝盛宠皇贵妃,格外优待皇四子这些事,天下人皆知,根本不需要什么“第一子”来表白,也不知皇帝到底图什么。既然皇太后都不以为然,朝野上下议论几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十一月,京城初雪时,陈嫔千难万险地产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八斤重的大胖小子。   当年大公主早夭的痛至今在她心里,因此五阿哥一落地,她就让奶娘给她抱过去,说什么都不让人送去阿哥所。   “佟嫔早就自己抚养三阿哥了,我和她同在嫔位,自然也能养。”她气息尚弱,却呵斥底下的奴才,“你们谁也别想把五阿哥抱走,要不就请皇上来。”   皇帝为了京畿一带冬日防雪灾,到城外去了,刚好不在宫里,而太后、皇后但凡能做主的人,也都不在。   眼下能说了算的,大概只有承乾宫的皇贵妃。   众人合计着要不要去打扰,可在他们看来,比起由着陈嫔僭越宫规强行留下五阿哥,若是打扰到皇贵妃休养,那才罪过大了。   巧的是,葭音得知陈嫔顺利分娩,就命添香带着厚礼来了,谁知她隔着门听见陈嫔的哭声:“你们谁也别带走我的孩子,阿哥所里已经害死我一个女儿,你们还要害死我的儿子吗?”   添香回到承乾宫,说起宫里的规矩,本是妃位以上的娘娘才能抚养自己的儿子,佟嫔娘娘是个例外,所以宁嫔到现在,还往来于阿哥所照看二阿哥。   “真是怪可怜的。”葭音看了眼熟睡的儿子,想到若要与骨肉分别,心口就一阵痛。   “宫里没有做主的人,他们正为难呢。”添香说,“小姐,他们都不敢来打扰您。”   “我知道,都怕我有什么,而开罪皇上。”葭音说,“皇上将我推入这尴尬的境地,本意是将我捧在高位,却不想想,同时也完全将我孤立于后宫。”   添香眼珠子一转,笑道:“小姐,不如您下旨吧,您可是皇贵妃,位同副后,皇后娘娘不在宫里的时候,您说的话等同皇后的话呢。”   葭音怔怔地看着添香:“我做主?”   添香猛点头:“是啊,不然这么僵持着,闹下去,陈嫔娘娘或是五阿哥有个好歹,那一大帮子太监宫女都会跟着倒霉的。可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些破规矩,个个儿都身不由己。”   葭音坐下来,兀自叠起四阿哥的小衣裳,沉思半晌后,命添香道:“那就传我的话,请陈嫔暂时自行照顾五阿哥,但宫规不得僭越,这件事还等皇上或太后定夺。”   消息传入六宫,宁嫔的宫女跑着来告诉她,皇贵妃松口让陈嫔自行抚养五阿哥,虽说是暂时的,但皇贵妃发话,回头皇上必定就应了的。不知会不会就此改了宫里的规矩,往后二阿哥也能接回翊坤宫。   “原本这件事,在景仁宫那儿就不公平了,皇上太后都不在乎您。”宁嫔的宫女嘀咕着,“这回,总该一碗水端平了吧。”   宁嫔示意她们不要多嘴:“我在意的,不是接不接二阿哥回来这件事。”   这日夜里,福临从城外归来,在城外时就已经得到喜讯,但他与陈嫔的感情不过尔尔,只命吴良辅送去赏赐,并没有急着来亲自看一眼。   到了承乾宫,才听说陈嫔要自己抚养孩子一事,更是不以为然,对葭音道:“你做主就是了,你是皇贵妃,往后这宫里的事,都该你说了算。”   葭音谦和:“该是皇后娘娘做主,臣妾当辅佐皇后娘娘。”   福临看她一眼,苦笑道:“朕并非不把她放在眼里,可她在宫里不在宫里,都没什么差别。从来也不做主不理事,仗着年纪小,白占着中宫之位。”   葭音垂眸,她知道这话再往后说,就了不得了,与福临越来越亲近,也就越来越了解他,更何况皇帝时常就把心思露在脸上。   她知道,皇帝巴不得册封她为皇后。   “皇上来看看四阿哥。”葭音岔开话题,拉着福临到摇篮边,小家伙像是在梦里吃奶,撅着小嘴咕嘟着,煞是可爱。   “盼着我们的儿子快些长大,朕每每出城时,就幻想着带着我们的四阿哥同往。”福临搂过葭音道,“朕必当励精图治,给四阿哥留下大好江山。”   葭音不敢接这话,也不敢奢望儿子的前程与将来,只盼着四阿哥能健康长大,做个勇敢而善良的人。   “皇上,再过几天,臣妾就出月子了。”葭音道。   “那朕,是不是能留宿了?”福临含笑。   葭音脸红,轻轻推开皇帝,去拿来一副新绣好的护膝,要皇帝出门时戴上,说道:“臣妾是想,该去南苑向太后请安,找一天风和日丽暖和的日子,把四阿哥一道带上。”   “玄烨在岛上呢。”福临却说,“额娘为何要玄烨在宫外住满一年半载才回来,就是唯恐他身上还带着痘毒,你再带着四阿哥去,岂不是白费额娘的心意?”   “是啊……”葭音想起这件事,自责道,“是臣妾大意了。”   “你去朕不拦着,朕知道这是你的心意,就别带儿子去了。”福临说,“回来后,也要更衣洗手,干干净净地回来。”   “您别这么说,叫人听去,就是是非,难道您还嫌弃太后不成?”葭音笑悠悠对福临说,“皇上可再也不许说了。”   福临心情灿烂,拥着葭音,爱不够似的看着她:“知道了,由你管着朕,朕什么都听你的。”   葭音问道:“皇上去看过五阿哥了吗,听说生下来就八斤多重,添香说咱们四阿哥都快足月了,还不如弟弟个头大呢。”   福临说:“看来也是个胖小子,更福全似的。”但他还是不怎么在意,话题很自然地转到别的事情上,说说朝政军务等等,天色渐晚,皇帝也该回乾清宫了。   福临依依不舍地说:“等你出了月子,朕可要搬回来才好。”   葭音笑语嫣然,红着脸道:“知道了。”   数日后,四阿哥足月,在葭音的恳求下,皇帝没有为儿子举办满月喜,她留下添香和乳母等,看护四阿哥,自己穿戴整齐后,一驾马车往南苑而来。   可是比皇贵妃的仪仗,岸边更早到了一队人马。   雅图和阿图看着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朝这边靠近,边上的人告诉她们,皇贵妃订了今日上岛向皇太后请安。   二人便驻足相迎,待葭音下马车,便恭恭敬敬地向皇贵妃行礼。   葭音一脸茫然,宫人们道:“皇贵妃娘娘,这是长公主,太后嫡亲的女儿们。”   “皇姐有礼。”葭音忙福身回礼,“臣妾董鄂葭音,见过二位长公主。”   雅图潇洒又和气:“娘娘可错了规矩,您是君,我们是臣呐。”   说话的功夫,元曦急匆匆地来了,一别多年,再见她的贵人,可自己又“失宠”了,真真感慨万千。   阿图笑悠悠说:“佟嫔娘娘,别来无恙,还是这样好看。”   元曦则道:“太后还不知道二位公主到了,快请。”   雅图也不客气,回眸看了眼纤弱美丽的皇贵妃,一袭亮黄色的宫袍,上绣盛放的牡丹,国色天香、贵气无比,只是太瘦弱,满身的气息,差了那么一些些。   “姐姐,我们也走吧。”看着二位长公主离去,元曦搀扶葭音道,“姐姐气色真好,四阿哥夜里不闹吗?”   葭音安下心来:“有乳娘在呢,可惜不能抱来给你看看,几时你也回来看一眼吧,还有陈嫔的五阿哥,克里纳喇氏的六公主,宫里很热闹,就是差了你。”   元曦说:“太后一直未能大安,我们也不敢离开啊。”   葭音蹙眉道:“太后的病还没好吗?”   元曦颔首:“也不知哪里不好,反正就是没能完全康复。” 第588章 英姿飒爽的姑姑   葭音道:“长公主们来了,太后娘娘一高兴,兴许就能好了。”   “但愿如此。”元曦看向雅图姐妹俩的背影,不知是她多想,还是真如眼前所见,长公主们对葭音姐姐似乎有些冷淡,希望是她想多了。   一路往皇太后的寝殿来,葭音说起皇帝大赦天下这些事,还有什么“第一子”她都不知道,没能及时阻止皇帝,十分愧疚。   元曦笑道:“姐姐是对着我预演一遍,等下好对太后说是吗?”   葭音胆怯地垂下眼眸,声如蚊蝇:“元曦,我还是很紧张的。”   然而玉儿正沉浸在一双女儿归来的喜悦中,见到葭音,亦是和气地说:“你才出月子,怎么来了,好在今日暖和,坐一坐就早些回去吧,仔细路上吹着风。我这里一切安好,替我告诉皇上,多谢他有心了,我很高兴。”   “臣妾记下了。”葭音答应着,可接下来的时间,她就怎么也插不上嘴。   母女相聚,共叙天伦,说科尔沁的牛羊骏马,说外孙们如何调皮。   葭音见太后念叨女儿们不把孩子带来,雅图长公主则懒洋洋地说:“额娘是不知道,带孩子出门有多累,大的不服管,小的瞎闹腾,这回就我和阿图两个人,一路山转转水转转,自在极了。”   葭音想到自己亲娘早逝,若是额娘还活着,她必定也会这样向母亲撒娇,说说宫里的事,说说四阿哥,心中不免悲戚。   但在太后跟前,在长公主们的跟前,实在不敢流露,之后听着长公主们说笑话,心情也渐渐好了。   玉儿缓过神,见葭音在一旁,便道:“回去吧,生过孩子这么坐着该多累,我若叫你歪着,你也是不肯的,如此你累着,我又心疼,有什么意思。”   元曦便起身道:“太后,臣妾送皇贵妃娘娘离岛。”   雅图盘坐在炕桌边,正拿银签子叉着脆柿吃,不以为然地说:“烦劳皇贵妃娘娘向皇上说一声,我们实在累了,今日就不进宫向他请安,明日再进宫。”   葭音欠身答应,向皇太后、皇后行礼后,便跟着元曦离开。   元曦一路送葭音上马车,叮嘱路上小心,看着仪仗远去,轻轻一叹,过桥时,却见巴尔娅正等她。   “怎么出来了?”元曦走快几步,“皇贵妃娘娘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公主们好不容回来一趟,我们杵在跟前,娘儿几个还怎么说体己话。”巴尔娅笑道,“皇后去陪孩子们了,我过来找你一道去量尺寸做冬天的衣裳。”   元曦道:“去年做的好些还没穿呢,又做新的怪浪费。”   巴尔娅说:“哎哟,大清的娘娘们若连衣裳都做不起了,这还能好吗?”   元曦无奈,只能跟着巴尔娅走,但转到人少的地方,巴尔娅就说:“你这模样,我猜得到心里想什么。”   “想什么?”元曦不服。   “是不是觉得,长公主对皇贵妃很冷漠,甚至不大客气。”巴尔娅轻声道,“你瞧出来没有?我看见太后都给雅图长公主递眼色了,可公主视而不见。”   元曦忙说:“可别说,别说。”   这边厢,马车一路回宫,葭音偶尔挑起帘子,看看外头的世界。但为了皇贵妃出行而肃清的街道,冷冷清清,没什么可看的。   说来,她倒也不会像别人那样,向往什么海阔天空的自由,至少眼下,比起自由,似乎安定才是更重要的。   今天的事,纵然她不擅人情世故,也能感受到,二位长公主对她不热情,但到底是说不热情好,还是说冷漠好?两者之间,几个字的变化,差得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葭音无奈地低下头,揉紧手中的丝帕,她猜想,自己可能被讨厌了。   进宫下马车,吴良辅已经在等候,殷勤地问:“皇上要奴才恭候娘娘,请娘娘回承乾宫休息,不必去回话,有什么事,皇上夜里过来与娘娘说。”   葭音颔首:“公公去转告皇上,雅图长公主她们到了,因旅途疲惫,今日暂不进宫。”   吴良辅笑呵呵道:“可真是巧啊,长公主们见了皇贵妃娘娘,一定也欢喜吧。”   葭音展颜道:“是啊,可惜太后惦记四阿哥,担心我累着,要我早些回来,不然还能多与长公主们说说话。”   吴良辅听了这些,回到乾清宫告知皇帝,福临欣然道:“皇姐们的性情最好,葭音这样的女子,她们必然喜欢。”   可是,恰恰相反。   当年福临还没出生,他这了不起的大姐,就曾企图“杀”了姨母,来解除额娘夜夜流泪的痛苦。   福临全然不知道,在皇姐眼中,葭音这般的存在,是最令她不屑乃至厌恶的。   玉儿私下里都不得不提醒女儿:“何必呢,倘若福临有所察觉误会,又是麻烦。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弟弟和我就快水火不容了?”   “他是做了皇帝,自以为了不起了,才不把额娘放在眼里吗?他也不想想,自己的皇位,是谁力挽狂澜为他保住的。”   雅图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纵然额娘再有不是,做儿子的岂能如此忤逆甚至伤害母亲,每一次听说京城有是非,都气得她恨不得提刀冲来京城。可偏偏那个人,是她的亲弟弟。   “我也有不是。”玉儿叹息,“额娘与你,就是母亲和女儿,简简单单。可是额娘和福临,中间夹着江山天下,岂能事事如意。”   雅图冷声问:“那么他与董鄂氏中间,有没有江山天下?”   玉儿愣住,阿图则在边上埋怨姐姐:“你到底是来给额娘撑腰的,还是来添堵的?累不累呀,别说了。”   雅图拍拍手里的点心屑,起身潇洒地离去:“我去看看玄烨。”   看着就快三十岁的大女儿,满身依然是被皇太极宠出来的骄傲和霸气,玉儿就知道她在科尔沁过得不赖,如此,还有什么可强求的。   阿图不如姐姐那么风风火火,贴心地宽慰额娘:“她刀子嘴豆腐心,必是见着皇贵妃这样的来历,想到姨妈,心里头愧疚呢。”   玉儿冷然道:“董鄂氏,可不配和你们的姨妈相提并论。”   院子里,花草之上薄薄的积雪,不堪今日阳光暖和,化成水滴滴答答。   玄烨站在乳母身后,好奇地看着这位气息张扬的姑姑,在玄烨的世界里,除了额娘偶尔凶他时会厉害些,其余的女性,无不温温柔柔、细声细语。   英姿飒爽,如风而至的雅图,叫小侄子大开眼界。   她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匕首,刀鞘上镶满了璀璨鲜艳的宝石,而小小一把匕首,寒光逼人,她举着小刀,在玄烨眼前晃了晃。   玄烨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兴奋地跑到雅图跟前,指着说:“刀,是刀。”   “玄烨要不要?”   “要。”   “那你还不叫姑姑?快叫姑姑。”   玄烨眨眨眼睛,慢慢眯成缝,甜甜地喊了声:“姑姑。”   乳母们围上来,颤颤地提醒长公主刀剑无眼,雅图不耐烦地命她们退下:“难道让玄烨跟着你们,长成娘娘腔吗?退下,我还能把你们三阿哥扔进南海里不成?”   宫女们吓得不轻,赶紧来向太后求助,说长公主带着三阿哥和三公主舞刀弄枪的,吓得她们魂飞魄散,玉儿哭笑不得,唯有命阿图去看看,别真把孩子们给伤了。   热热闹闹的一天,很快过去,夜里入寝,玉儿正听苏麻喇念叨玄烨多喜欢他的姑姑,便见大女儿裹着风衣来,脱下风衣身上只着寝衣,踢了鞋子就往她床上钻。   玉儿嗔道:“你都要三十岁了,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孩?”   雅图往母亲怀里一钻:“那不管,反正我永远都是额娘的女儿,要不您别要我了?”   苏麻喇都不带劝的,收拾好一切,就领着宫女们全部退下。   玉儿躺着,雅图为她揉揉胳膊,说道:“额娘,我来的路上,听说福临称四阿哥为第一子,是有这件事吗?”   玉儿闭目养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提也罢。”   雅图说:“他是要立四阿哥为太子?”   玉儿睁开眼睛:“科尔沁不能答应吧?”   雅图颔首:“那是必然的。不过我老早也劝过他们,是他们运气好,送来了您和皇额娘,还有姨妈,刚刚好都让阿玛敬重又喜欢,刚刚好又生下了皇子,若不然呢?事实上,如今两任皇后都无法与皇上和睦,无法生育,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到底是我的女儿。”玉儿欣慰地说,“可他们纵然明白,也不甘心呐。”   “没什么可不甘心的,大清未来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流淌着蒙古人的血,这就足够了。”雅图说,“他们不能贪得无厌。”   “这事儿,我也只对苏麻喇说过。”玉儿道,“科尔沁的皇后,到此为止,将来我会为福全、玄烨他们,从满洲八旗里挑选嫡福晋,那么将来不论是谁做了皇帝,皇后也不会再是科尔沁来的。便是我死了,我也会留下遗嘱。”   “玄烨乖极了,福全那孩子好吗?”雅图问。   “都好,在我眼里,没有不好的孩子。”玉儿说着,有不免叹息,“可他们,不见得有好娘亲。” 第589章 您会不会想到姨妈   距离雅图上一次回京,已是好多年前,那会儿还没有玄烨,连福全都没出生,中宫皇后还是霸道蛮横的孟古青。   雅图对于弟弟的后宫,没有太多深刻的印象,能惦记的,也就是元曦和巴尔娅了。   然而,当年雅图就问过额娘,福临是不是另有心上人,但没有选秀入宫,那时候额娘不肯说,谁知道多年后,那个心上人,还真是来了。   雅图坦率地问母亲:“看着董鄂氏的经历和遭遇,您会不会想到姨妈?”   玉儿颔首:“会,可她不配。”   雅图问:“您不喜欢董鄂氏?”   “说不上来。”玉儿说,“我的确不喜欢她对皇帝毫无原则的顺从,你姨妈的人生,是她自己选择的,但董鄂氏,怕是连挣扎反抗这几个字都写不来,但偏偏她又是最无辜可怜的。”   雅图还算公允:“姨妈的身后,好歹有您和皇额娘,可您要董鄂氏如何挣扎,如何反抗?”   玉儿睁开眼,苦笑道:“该怎么对你说呢,说来说去,好像是个幽怨不得意的婆婆,对自己的女儿搬弄儿媳妇的是非。其实福临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都是他的自由,我从没想过要干涉,可偏偏福临为了她,做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要我如何是好。”   “家长里短,不就这些,还能怎么样?”雅图满不在乎,又道,“额娘,我将来也是要做婆婆的人呐,就当让女儿取取经。”   玉儿笑道:“可不许欺负我的外孙媳妇。”   雅图躺下来,窝在母亲身边:“额娘有什么不愉快不满意,或是看不惯的,都说出来,哪怕给心里挪点地方呢。这天长日久的,事儿还多着呢,难道您以为这就算完了?”   玉儿舒坦地闭上眼睛,笑道:“等下我说着说着睡着了,可不许叫醒我。”   雅图兴冲冲:“您先说,我好奇着呢。”   这一整晚,母女俩说了大半夜的话,到后来谁也不知谁先睡着,隔天母女俩一道睡到日上三竿。   苏麻喇故意没叫她们起来,等娘儿俩自己醒了,雅图慵懒地躲在被子里说:“哎呀,这么晚,叫我怎么进宫,福临该没面子了。”   苏麻喇笑道:“不晚,皇上还没下朝呢,您去了也见不上,这会儿过去,刚刚好。”   雅图一回到母亲身边,便是娇滴滴的小女儿,何况这次连孩子都没带上,只管懒懒散散地撒娇享受。   但玄烨一早来找了两趟姑姑,这会儿扒在门边探着小脑袋喊:“姑姑。”   “玄烨,来。”雅图张开怀抱,玄烨便高高兴兴跑进来,一骨碌爬上床坐在雅图怀里。   玉儿正梳头,笑问:“玄烨今天不念书?”   玄烨说:“皇祖母,孙儿早晨的已经念好了。”   他的乳母在一旁向太后和苏麻喇道:“三阿哥一早醒了,自己念书写字了好半天,说是今天要早早把功课做了,要和姑姑玩耍呢。”   雅图亲了小侄子一口,宠爱地说:“姑姑要进宫一趟,坐坐就回来,回来带玄烨去逛京城好不好?”   玄烨摆摆手说:“姑姑,玄烨太小,不能去京城,要丢了。”   苏麻喇看向一旁的乳母问:“你们教的?”   几位吓得不轻,连声告罪,玉儿却道:“你们也没错,是这样的道理,他是皇阿哥,纵然还小,也该明白自己的责任,保护好自己,也是责任之一。”   雅图搂着侄儿说:“等玄烨长大了,到科尔沁来玩,姑姑让你的小表哥小姐姐,带着你玩儿。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骑马,那叫痛快。”   说话的功夫,元曦来了,见玄烨没规矩的窝在长公主怀里,但知是姑姑疼爱侄子,自己也就不多嘴,径直说:“长公主,车马已齐备,随时伺候您进宫。”   玉儿对女儿道:“早去早回吧。”   待雅图和阿图预备出门,玉儿送到门前,见母亲欲言又止,阿图贴心地笑道:“额娘放心,有我在呢,不能让人家暴脾气,我们是臣,福临是君。”   雅图瞥了妹妹一眼:“说谁呢?”   巧的是,这一日朝务繁忙,雅图和阿图进宫后,福临还没下朝,吴良辅来迎接,二人也算客气待见,便说先去承乾宫,看望皇贵妃和四阿哥。   然而到了承乾宫门前,却有宫女端着水盆,拿着拂尘围上来,雅图和阿图彼此看了眼,只听吴良辅骂道:“没眼力的东西,也不看看是谁来了。”   雅图浅笑:“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她指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宫女们说,“来吧,要怎么做?”   如此,二位公主洗手掸尘后,方进入承乾宫。   彼时四阿哥正哭闹,葭音抱着满屋子转悠,不知二位长公主驾临,听说都到殿门外了,赶紧迎出来。   阿图想要走上前搭把手抱抱四阿哥,却听姐姐咳嗽了一声,将她拦下了。   葭音将四阿哥交给乳母,躬身道:“长公主,请屋里坐。”一面吩咐添香上茶。   雅图命随行之人,将贺礼摆下,只站在乳母身边,看了看四阿哥。   才哇哇哭过的小家伙,泪眼儿瞧着陌生的人,好奇了一阵后,没多久又哼哼起来。   雅图便道:“哄去吧,是要睡了。”   添香来奉茶,雅图细细看了眼,笑道:“好水灵的姑娘。”   “奴婢给长公主磕头。”添香放下茶盘,便向二人行大礼。   “是个规矩的孩子,可惜你行大礼,我和姐姐也没备什么打赏呀。”阿图笑悠悠道,“快起来吧,过些日子,给你送些好玩的来。”   添香谢恩后,便侍立到一旁。   雅图一面吃茶,一面将殿阁中打量,随后便是这么干坐着,偶尔听阿图和董鄂氏说几句话,她随便附和几句,仅此而已。   不久后,听说皇帝那里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雅图便起身说:“太后还托我们去看看五阿哥和六公主,就不打扰皇贵妃休息了。您才出月子,不宜劳累,万望保重。”   “是,多谢长公主。”葭音欠身致谢,人家要去看看别的孩子,自己也不好挽留,便送到门前,直到雅图请她留步。   葭音目送二人离去,才松了口气回来,添香搀扶着小姐进门,见左右无人,轻声道:“小姐,二位公主,怎么和传说的不一样,看起来冷冰冰的。”   葭音忙道:“别胡说,倘若回头皇上问你,你就说自己不在跟前,不知道,听见了吗?” 第590章 像皇额娘说的,体面起来了   添香小声嘀咕:“怪不得人家都说,比起婆婆来,大姑子才是最难缠的。”   葭音再三叮嘱添香不要多嘴,长公主们并没有为难她,不过是不熟悉,生分些,添香反问她:“那您紧张什么呢?”   说来说去,葭音紧张的,还不是皇帝那些诏书。   什么大赦天下,什么第一子,前几日还说,等着过了年,趁着正月里好日子,打算立四阿哥为太子。   这一切,外头的人以为她董鄂葭音多风光,却不知她承受多大的压力和无奈,他们更不知,皇帝的心有多敏感和脆弱。   分娩之前,葭音曾有一次在乾清宫侍奉笔墨,好好的突然从大殿里传来争吵声,葭音好奇,走到屋檐下张望,不知不觉地,竟是一直走到了大殿窗下。   透过窗棂,隐约看见里面的光景,几位大臣各执己见,要皇帝站在他们各自的一边,从一开始利诱,到后来威逼要挟,言辞之间全然不顾君臣尊卑。   葭音不敢想象,皇帝竟然每日都在应付这些人,她本以为福临会拂袖而去,或彷徨不安,可是皇帝不慌不忙,耐着性子安抚两边的意见,这事儿不紧不慢地也就解决了。   那一日,葭音对福临佩服极了,回到承乾宫后,想等皇帝归来,说这些事让他高兴高兴。   可她再见到的皇帝,没有了朝堂上的泰然自若,他那双惊恐的眼睛,疲惫的神情,另她无比心疼。   那天夜里,福临还做了噩梦,醒来后坐在榻上,葭音装睡不敢让他发现,就这么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天蒙蒙亮。   于是,葭音会心软,会想一些小事就遂了他的心愿吧,可让她无措的是,皇帝一做决定,就是天大的事。   “添香,千万不要多嘴,我不是紧张,是谨慎。”葭音道,“你看看长公主们留下的贺礼,还不够热情吗?”   这边厢,储秀宫里,陈嫔见二位公主驾临,还在坐月子的人,竟是要从床上下来,被阿图拦住了。   陈嫔殷勤地说着:“长公主抱抱小阿哥吧,将来姑姑们再回来,小阿哥一定记得姑姑们。”   雅图抱起大肉团子来,哎哟了一声:“这是不足月的娃?差点闪了我的腰。”   阿图问陈嫔:“这么大的孩子,娘娘生的很辛苦吧?”   陈嫔爽快地笑道:“臣妾到底是第二回生了,自己也有经验,这孩子又争气,脑袋朝下一个劲儿地往外钻,使点儿劲就下来了。”   “真是个大胖小子。”雅图不得不坐下来,从襁褓里拿出小胖胳膊,笑道,“他玄烨哥哥的胳膊,也没这么粗吧。”   陈嫔问道:“公主,玄烨那孩子,身体可好了?好些日子没见他,怪想念的。公主们一会儿回南苑,替臣妾带些东西去可好,娘家送来一些小孩儿的玩具,我们五阿哥才多大,用不了,给三阿哥刚刚好。”   雅图只是随口说:“二阿哥也有吗。”   陈嫔这会儿还包着头巾防风,但气色红润,脸颊丰盈,瞧着就福气满满的模样,她说:“人家不稀罕,嫌外头的东西脏。”   雅图和阿图互相看了眼,没继续这个话题,这宫里的女子个个儿都精明,陈嫔也不是看起来这般大大咧咧的。   而宁嫔得知二位长公主进宫,便主动去书房领来福全,带着他赶到储秀宫,雅图和阿图还在。   看着虎头虎脑的孩子在地上叩拜,抬起一张憨实可爱的脸,做姑姑怎能不喜欢,其实雅图给福全和玄烨都带了一把小匕首来,但进宫不得带利器,她留在南苑了。   “等要皇祖母回来时,给你带回来,玄烨也有。”雅图对胖乎乎的大侄儿爱不释手,“将来和玄烨,虽然要好好念书,但不能荒废骑射习武,咱们满人可是从马背上得天下的。”   福全似懂非懂,但大声地应了,转身就给姑姑比划了一套拳,惹来长辈们的笑声。   见儿子傻乎乎的,宁嫔尴尬不已,可又见二位长公主那么高兴喜欢,她心里就踏实了。   雅图是快三十的人了,生儿育女,操持部落家务,到了这个年纪,不禁感慨:“我如今见到这样可爱的孩子,就会觉得一切都有希望,你们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功臣,为皇上生儿育女,实在辛苦了。”   宁嫔和陈嫔,都谦和地表示不敢当,雅图便招来福全,为他擦汗。   福全一直在念叨玄烨,问姑姑弟弟的身体好了没有,问玄烨几时能回宫,这样心善可爱的孩子,怎能不招人喜欢。   雅图说:“五阿哥将来有这样好的大哥带着,必然也生得好性情。”   陈嫔心里是不屑的,面上笑呵呵道:“五阿哥还没有名字,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也不敢去叨扰,如今长公主归宁,倘若能求得姑姑赐名,是五阿哥的造化了。”   雅图也不谦让:“待我回南苑,请太后示下。”   那之后,众人离了储秀宫,由福全一路领着,到阿哥所去看望才出生的小妹妹。   阿哥所里,除了刚出生的六公主,还有二公主等三个已经长大些的小侄女,雅图和阿图坐在宫檐下,看着孩子们嬉闹追逐,自然就回想起了盛京的时光。   宁嫔很殷勤,带着宫女端茶递水的,雅图问了才知道,如今是宁嫔帮着皇后打理阿哥所和书房的事宜。   “臣妾才疏学浅,多有不足,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信任。”宁嫔谦恭地说,“将来若有更聪慧的姐妹能替代臣妾,臣妾更希望,能到侍奉于太后膝下,皇后左右。”   雅图笑笑,这是自贬还是自夸,只有宁嫔自己知道了,她喝着茶,随口问:“宁嫔也姓董鄂氏?”   宁嫔略尴尬,不得不解释,她们仅仅是碰巧同姓。   雅图没说什么,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叫宁嫔琢磨不透,而不久后,福临终于来了。   皇帝欣欣然走来,搀扶起行礼的姐姐们,开口就道:“姐姐,随朕去看看四阿哥如何?”   雅图大方从容:“一进宫就去了皇贵妃那儿,这都好半天了,逛到这里来,才把皇上盼来。皇贵妃产后不久,总一惊一乍地等着伺候咱们可怎么好,额娘昨日都舍不得皇贵妃久坐疲惫,我和阿图若总去吵她,额娘该生气了。”   “是吗?”福临道,“朕知道,额娘很心疼葭音。”   雅图笑道:“何况四阿哥,毕竟是皇上的第一子啊。”   福临心里一咯噔,可是姐姐的笑容里,没有嘲风和挖苦,她仿佛是由衷地祝福,但越是如此,怎么越叫福临心里不安。   宁嫔在边上,着实吓了一跳,深感雅图长公主的威严和魄力,到底是皇太后嫡亲的大女儿,全天下最尊贵骄傲的女人之一。   但心中又恼长公主竟然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皇帝必定会觉得没面子,从来都不会多看她一眼的人,这下,更是要厌恶至极了。   她悄悄地往后退,招手让福全到身边,借口带玩了一身汗的福全去擦洗,躲开了。   雅图手里牵着二公主,摸摸侄女的脑袋,对福临道:“额娘昨晚一直念叨孙女们,我们难得回来,也想和侄女们多多亲近。福全要念书写字,不得耽误,太小的孩子也不宜带出门,这几个大的娃娃,让我们带去南苑住几日可好?”   福临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随手指挥吴良辅:“赶紧给孩子们收拾东西,多派几个人跟着,别叫她们吵了额娘养病。”   雅图笑道:“皇上放心,回宫的时候,会把孩子们洗得干干净净,不把外头的脏东西带回来。方才去承乾宫,又是掸尘又是洗手,如今咱们宫里,真像皇额娘说的那样,体面起来了。”   福临的心突突直跳,转身看了眼吴良辅,吴良辅压根儿就没敢看皇帝。   他刚才跟着去承乾宫,见那几个多事的宫女围上来,就心知坏事儿,这可是尊贵无比的长公主们啊,皇太后心尖尖上的肉。   “二妞妞,跟姑姑玩儿去。”雅图抱起侄女,往她的屋子去,边上的宫女嬷嬷们,也纷纷跟上。   阿图见福临一脸紧绷,抿着唇不说话,不免心疼了。   “多年不见,皇上更结实强壮,姐姐心里真是高兴极了。”阿图望着弟弟,说道,“皇上儿女成群,子嗣兴旺,是大清之福,实在恭喜皇上。”   “姐姐……”福临垂眸,“大姐她,因为额娘的病,生朕的气了是吗?”   阿图笑道:“没有的事儿,她霸道惯了的人,真要有什么生气的事儿,还不一股脑冲着皇上都说了?今天陪着孩子们玩儿半天,正高兴着呢,皇上的妃嫔们,可真了不得,生的娃娃们,一个比一个可爱。”   福临苦笑,负手不语。   阿图道:“皇贵妃更是绝代风姿,怪不得额娘心疼她,皇上也要好好疼爱她。”   福临看着姐姐:“二姐喜欢葭音吗?”   阿图笑道:“皇上喜欢的人,自然就是我们喜欢的人,皇贵妃知书达理,光是听她说话,心里就舒坦呢。”   虽然得到二姐的诸多安抚,可大姐的两句话,却重重捶打了福临的心。   但那之后,雅图跟没事儿人似的,张张扬扬地带着几位小公主去南苑见皇祖母,就这么潇洒地走了。   福临呆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问吴良辅:“她们见皇贵妃时,当真和气?有没有为难葭音。”   吴良辅尴尬地说:“怪奴才没事先提醒,叫那些没脑子的蠢东西冒犯了二位长公主,皇上您想啊,哪家大姑子回娘家,被嫌弃身上不干净,还能笑呵呵的?” 第591章 福临,你太让我失望   福临沉默不语,吴良辅努力揣摩着皇帝的心思,轻声道:“皇上,不如,将承乾宫那些负责防疫的宫女都打发了,或是降罪惩罚,给长公主们出口气?”   “她们并没有错,告诫她们不能因此松懈,为四阿哥保驾,比什么都重要。”福临冷声道,“决不允许乱七八糟的疾病流进承乾宫。”   说罢,便是径直往承乾宫来。   要说福临自己也是每日洗了手才进屋子抱儿子,他根本不觉得这算什么羞辱,皇姐他们从岛上来,曾与玄烨亲密接触,当然该谨慎一些。   葭音在屋子里收拾雅图和阿图送给四阿哥的贺礼,见了福临,心情甚好地说:“皇上,皇姐们实在太可气了,昨日相见已经要臣妾带回好些东西,今日又送来这么多。”   “嗯。”福临淡淡地应一声,在阿哥所被大姐那样当面讽刺,他是不论如何都不会高兴了,但见葭音高兴,算是几分安慰。   可如今葭音会在意福临的心情,会感受他的情绪,没多久便察觉到,皇帝今日并不高兴。   “皇上有为难的事吗?”葭音问福临,“朝廷的事?”   “嗯。”福临敷衍道,“有两件棘手的事,正好皇姐们来,朕要去一趟南苑,顺便向皇额娘讨教。”   “长公主们,真真是太后的女儿,长得美极了。”葭音说,“雅图皇姐满身的贵气,像是能从眸子里溢出来,爽快洒脱,叫人忍不住就把目光留在她的身上,臣妾如今才明白,什么叫天之骄女,金枝玉叶。”   见葭音不吝言辞地夸赞皇姐,福临猜想她或许是真的喜欢雅图姐姐,看得出来,大姐虽然对自己嘲讽挖苦,但的确没有为难葭音。   “等过些日子,朕再带着你一起去,你喜欢皇姐们,她们也喜欢你。”福临心疼地捧着葭音的脸颊说,“你知道的,额娘要你再好好歇息几天,以身体为重。”   “臣妾明白,不过臣妾养好了,孕中的疾病也都随着分娩后消除,太医都说不碍事。”葭音微笑着安抚皇帝,“皇上不要担心,不然臣妾也会跟着紧张。”   福临拥过她:“葭音,朕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你过最安心舒适的日子,不仅仅是荣华富贵,朕只愿你一生顺遂,无忧无虑。”   “皇上太过宠爱臣妾了。”葭音温柔地说,“人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臣妾虽爱佛学,可终究是凡尘里的俗人,悲伤欢喜都是缘分。皇上,您说是吗?”   “不错,一切都是有缘分的。”福临道,“朕始终记得,额娘对朕的期待,她希望朕能成为豁达宽仁的帝王,但是朕的心胸,还远远不够。”   葭音道:“太后娘娘睿智而英明,是心中有大丘壑之人,蒙语中布木布泰乃天将贵人之意,可见好些事,冥冥中自有注定。”   福临深情地看着葭音,她是如此善良地看待这世上的人,可世上的人,并没能都善待于她。   “朕要比太后比先帝更强。”福临说,“只有这样,朕才能守护你。”   葭音莞尔:“皇上,臣妾很安心。”   此刻,长公主的马车奔向南苑,到岸边下车,几个小姑娘就被眼前的美景惊得目瞪口呆。公主们自出生以来,还没出过紫禁城,哪儿见过这山水连天的美景。   元曦和巴尔娅,带着玄烨和三公主来迎接,孩子们重聚,无比欢喜,二姐姐围着玄烨转悠,朗声笑道:“玄烨,你脸上有麻点儿啦。”   玄烨却一脸骄傲地说:“我可是生病好了才留下的,我才不丑呢。”   二公主愣了愣,弱弱地说:“我又没说你丑,你是我弟弟呀。”   玄烨想了想,上前拉了小姐姐的手说:“那我原谅你。”   元曦在边上哭笑不得,雅图走来说:“让他们玩儿吧,我在阿哥所看见女孩子们被圈在那小小的院子里,真是心疼极了。我们小时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满人女子,不要那么娇生惯养的,要和男子一样,骑马打猎英姿飒爽才是。”   “公主这样的品格,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元曦说道,“您就别为难孩子们了。”   雅图却道:“公主们就要比她们的姑姑强,阿哥们就要比他们的阿玛皇叔强,大清皇室才能有希望不是吗。”   元曦忙笑道:“您说的是。”   孩子多了,元曦和巴尔娅少不得手忙脚乱,一会儿吵架了,一会儿打架了,几位小公主,还真不比她们的姑姑差。   外头热热闹闹,雅图回自己的屋子更衣,不多久阿图过来了,避开旁人道:“一会儿见了额娘,你打算怎么说?”   “说什么?”雅图反问。   “姐姐就别和我装傻了,你方才那么当面讽刺福临,他心里能好受吗?”阿图说,“何必呢,他不仅是皇上,还是我们的弟弟呀。”   “或许你这话,该反过来说,他不仅是我们的弟弟,还是皇上。”   雅图换好衣裳,摘下碍着与孩子们亲近的发簪珠钗,擦掉浓艳的脂粉,恢复清爽利落的打扮,又瞥了眼妹妹道:“我没什么要跟额娘说的,额娘也不会多问,你别操心。”   阿图无奈:“咱们能住多久,你说完,潇洒地回科尔沁了,往后眼不见心不烦,还不是要额娘她们面对往后的日子。”   雅图喝了茶,将茶碗重重拍在桌上,瞪着妹妹道:“我们能潇洒地回科尔沁吗?这六七年我们在那里,为大清为他周全了多少事?你都忘了?”   阿图道:“这是我们的责任,我心甘情愿。”   雅图问妹妹:“那福临的责任呢?”   “这……”阿图道,“大清,不是好好的吗?”   姐妹俩没能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玉儿很快就发现两个女儿有心事。   但她们不说,自己也不愿多问,都是二十多快三十的人,她们有主意有分寸。   事实上,玉儿也一直这样,给予自己的儿子信任,但福临不信任她。   母子之间的感情,一而再地折损,到后来恶性循环,落得母亲不像母亲,做儿子的也没儿子的样子,福临有错,她亦如是。   不知要花多久,才能弥补裂痕,可让玉儿担心的是,当她越来越冷静,就会变得,越来越狠心,她绝不希望有那一天。   两日后,福临来了,原本岛上欢声笑语,气氛极好,可皇帝一来,个个儿都严肃起来,如皇后,在福临跟前露了个脸后,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玉儿还在休养中,避着风雪不出门,福临在母亲面前小坐片刻后,就去寻正带着侄儿侄女们堆雪人的皇姐,他有很多话,相对大姐说清楚。   雅图见了他,朗声笑道:“皇上,北京城的雪,一晚上才积这么些,不如盛京豪爽。”   福临道:“到腊月就厚了,姐姐们难得回来,开春再回去吧。”   雅图笑道:“那是自然的,我要伺候额娘完全康复后,再回科尔沁。”   福临略有些尴尬,一时不言语。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上来向皇阿玛请安,福临命乳母将他们带走,自己跟着皇姐缓缓漫步在河堤边,不知不觉,身边跟着的人都散了。   雅图见这架势,大方地问:“皇上是有话要对我讲?”   福临道:“姐姐,承乾宫的奴才冒犯了你,她们是无心的,希望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承乾宫里是干净,可四阿哥难道一辈子不出承乾宫?”雅图说,“四阿哥在太干净的地方长大,将来一出门,就会受不了外头的乌烟瘴气,毫无抵抗能力。皇上,这样好吗?”   福临怔然,只有挽尊道:“玄烨康复才不久,太医叮嘱要谨慎些,姐姐说的是,过了这一阵,朕就命人都撤了。”   “就照皇上的心意吧。”雅图说着,从地上捡起石子儿,扔进南海里,“请皇上放心,待额娘康复后,我们自然就回去了。”   “姐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福临道,“朕又不是来撵你们的。”   雅图回眸看着弟弟,再也不是年少时光,嬉闹玩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   他们是皇太极的儿女,他们要为阿玛扛起江山,而福临肩上的担子,比任何人都要沉重,她心疼更怒其不争。   “就怕我留在这里,又会说出让皇上尴尬难堪的话语。”雅图道,“福临,你太让我失望了,额娘有千般万般的不是,把她气到病重如此,你于心何忍?”   福临涨红了脸,握紧拳头道:“姐姐,朕知道自身不足,可是……朕不过是喜欢一个女人罢了,对于朝政社稷,十几年来,哪怕在多尔衮的淫威之下,也不曾放手。难道,这还不足够换一个女人吗?”   雅图冷笑,威严的目光落在弟弟的身上:“皇上和孟古青大吵大闹,皇上把新皇后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皇上将蒙古送来的妃子丢在一边不闻不问,为了董鄂氏和她的儿子屡屡大赦天下的时候,您可曾有过一瞬一丁点想到,在科尔沁,在强风烈烈的草原上,我和阿图,你的亲姐姐们,在那里是何种处境?”   福临浑身紧绷,无话可说地看着长姐,不安地抿了抿唇。 第592章 你真的爱她吗?   雅图泰然道:“四阿哥是我嫡亲的侄儿,我怎么会计较洗手掸尘这样的小事,若能因此保得四阿哥一生平安顺遂,便是要我更衣沐浴又如何?”   福临稍稍点头,依然不知如何开口。   雅图则道:“可这件事,我只是稍稍一提,皇上就不自信了,就戳到您心里了。皇上是在乎我这个姐姐,才会如此,但我宁愿皇上霸气威严,让我敬畏您害怕您,根本不敢对您说出这些话。”   福临茫然地看着雅图:“姐姐到底想说什么?”   雅图道:“正是皇上不自信,才想处处表现对皇贵妃的爱意,盛名荣耀尊贵,可这一切,姑且不说董鄂氏能否承受,皇上自己呢?”   福临避开了长姐的目光,可这恰恰是他内心的卑怯。   雅图说:“皇上真正的自信,不该来自于额娘或是我,又或是别人的肯定,而是您内心的强大,您俾睨天下的魄力。怎能因为几句话,就轻易动摇?”   “可姐姐也说,不就是因为,朕在乎你们的感受吗?”福临道,“朕担心皇姐心中委屈,特特来向你解释,怎么就又成了朕的不是?”   雅图道:“若是如此,董鄂氏也好,额娘和我们也好,请问皇上到底守护了谁?”   福临眉头紧蹙,越发不理解皇姐的话。   “世间安得双全法,到头来,皇上负了额娘一片苦心,只怕也守不住心爱的女人。”雅图道,“可是解决这一切的法子,很简单,就是请皇上抛开私心,不论做任何事,做任何决定,先以国家为重。即便有一天为了国家,将额娘弃之不顾,额娘也会含笑九泉,因为那时候,您必然成为了真正的天下之主,额娘她再无挂念。”   福临握紧拳头,整个人转了过去。   雅图道:“我们姐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皇上,您是不是觉得当年姨妈寡居来嫁,阿玛人到中年才觉真爱,盛宠荣耀,无所不尽其极。所以你心安理得的认为,先帝既然做得,你也做得,正因为先帝如此,所以大臣们也好,额娘也好,都不能说你的不是?”   福临背过身去,双手负于腰后,依然紧紧握着拳头。   “可我敢保证,倘若姨妈不是来自科尔沁,阿玛就算遇见天仙菩萨,他也绝不会做这些事。”雅图道,“你或许会想,我说得想当然,毕竟只是假设。可阿玛当年几岁?他手里的大金何等强大?同坐南面的贝勒全都臣服在他的脚下,他拥有铁骑雄狮,拥有踏平四方的霸气。而你呢,福临,你亲政才几年?反清复明的逆贼杀光了吗,漠西漠北的野狼驯服了吗,那些洋人的船时不时靠岸,蠢蠢欲动。就不说农桑民生,一场雨一场旱,就能饿殍遍地,这样的大清,这样的国力,你的龙椅坐得稳吗?”   “皇姐,够了!”福临满身怒火熊熊燃烧,他知道,他在姐姐和母亲的眼里,永远都一无是处。   雅图毫不畏惧,冰冷的目光直视着弟弟眼中的怯弱和不自信:“就这样,你有什么资格,用一个女人的尊贵荣耀,来显摆你的了不起?你会压垮她的,福临,你真的爱她吗?”   “朕不想再听了。”福临转身道,“皇姐若还当朕是大清的皇帝,请不要再说这些话,不要再挑战朕的耐心和威严。”   “你只是在利用董鄂氏,满足你的虚荣心。”雅图寸步不让,“当你政绩斐然,民心所向,天下大定时,你根本就不会在乎现在所耿耿于怀的一切。”   福临僵硬地转身来,看着姐姐,凄凉地说:“这皇帝,从来就不是朕想当的。”   雅图走上前道:“十四年前,你不做皇帝,额娘和你只有死路一条;十四年后的现在,你若不想做皇帝,你爱的女人,就会成为千古罪人。已经发生的事,就让它们过去吧,从今往后,事事处处以江山为先,再也不要将盛名强加给一个弱女子和孩子。”   “福临,再等上十年,我相信十年一定足够,那个时候,你所期待的心愿都会实现,长大了的四阿哥,也必定会以他的聪明仁善得到大臣和天下的肯定。”   “姐姐?”   “在额娘眼里,哪一个孙子做太子,都是一样的。在额娘眼里,不论他们的生母是谁,都是心肝骨肉。”雅图道,“额娘从来就没讨厌过董鄂氏,额娘每每因为董鄂氏让皇上变得神采飞扬而高兴,她写给我的书信里常常提到,福临今天十分喜悦,有个好的女子相伴,是他的福气。这些话,皇上大概都不知道吧?”   福临含泪道:“额娘从没对我说过。”   雅图笑叹:“她说过,可是你总觉得,额娘在挖苦你。”   福临身上的气息,渐渐平和下来,吸了吸鼻子道:“姐姐说了这么多,朕明白一件事,姐姐是想劝我,不要急着立四阿哥为太子。”   雅图颔首:“皇上意下如何?”   福临抿了抿唇,点头答应:“朕听皇姐的,十年后,再议太子之事。十年后,阿哥们都长大了了,也能看得出将来了。”   “我相信,皇贵妃也会松口气。”雅图道,“如此,科尔沁也能松口气。皇上不喜欢蒙古女人,我和额娘都不会逼迫你,但还请皇上偶尔做做表面功夫,不过是图个太平。而她们若再有胆敢像孟古青那般,目无尊上者,我一定来京城,将她们带回科尔沁。”   寒风瑟瑟,雅图走上前,伸手拂去福临眼角的泪花,温柔地说:“对不起,姐姐说了那么多不好听的话,让你难受了。福临啊,姐姐愿用一生来支持你的帝业,我和我的孩子们,都会效忠于你。历朝历代,长公主无数,敢像我这样对皇帝说话的,能有几个?正因为福临你善良,在乎手足亲情,而我始终相信,你会成为比阿玛更了不起的君王。”   福临满腔委屈,紧紧咬着红唇。   “劝完了你,接下来我要去说额娘。”雅图笑道,“福临,姐姐会为你争取朝堂的威严,让额娘该放手,就放手。” 第593章 后宫该有后宫的样子   远处屋檐下,元曦一人独立,听不见皇帝与长公主之间说什么,可是看见姐弟亲昵的举动,她知道长公主至少安慰了皇帝的心。   可是,他到底有什么事需要人来安慰,朝政的烦恼,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而围绕葭音姐姐发生的所有麻烦,不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吗?   元曦离开了,她依然深爱着福临,她不愿让自己成为幽怨的弃妇。   这日晚膳前,皇帝离开了南苑,玉儿让孩子们来陪她一道用膳,可是和淑太妃等了半天,也不见雅图和皇后来。   阿图说:“她今天神叨叨的,谁知道在做什么。”   玉儿命元曦:“你去看看。”   但话音落,皇后和雅图便来了,年轻的皇后眼眶微红,眼角还闪烁几分泪花,坐下后,玄烨就跑到她身边,仔仔细细地看着嫡母。   皇后摸摸玄烨的脑袋,抬眸对玉儿道:“额娘,我打算明日回宫,二位姐姐来了,您身边有人伺候,儿臣就该回宫里去了。不然宫里的事无人料理,皇贵妃陈嫔才分娩不久,儿臣本该多多照顾她们的。”   玉儿看向雅图:“你撵皇后回宫?”   雅图只顾自吃东西:“没有啊,怎么了?”   皇后一下没忍住,热泪盈眶,心里头必定是委屈的。   可是长公主对她说,她总这么躲着皇帝,大清和科尔沁的矛盾会越来越激烈,她尚且能躲在皇太后身边,宫里那些年幼的妹妹侄女们,如何是好。   纵然眼下的一切是被迫无奈,可她该承担的责任,也绝不该逃避。   元曦便道:“娘娘若回宫,臣妾也该随您回去。”   玉儿轻轻一叹,放下了筷子,苏麻喇命乳母们将阿哥公主都带下去,雅图则命宫女为她挑鱼刺,悠哉悠哉地说:“阿哥公主们,也该各归各位,玩儿几天可以,不能真坏了规矩。皇额娘若是在,必定又该念叨咱们不体面。”   “都走吧,走吧。”玉儿起身离座,淑太妃忙跟着站起来,但玉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雅图,太后比不得年轻时候的脾气,如今喜欢孩子们在身边,何必把人都散了呢。”淑太妃坐下来,温和地说,“还是说,另有用意?”   雅图道:“太妃娘娘,您觉得合适吗?皇后除了在太后跟前尽孝,她最大的责任,是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皇后就该有皇后的样子,哪怕只当个花瓶,也该摆在坤宁宫里。可现在呢,仿佛帝后不和,成了稀松平常的事,这如何使得?帝王之家,注定万般无奈,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就该处处谨慎,不能叫人捉了把柄。”   淑太妃辩不过雅图的嘴巴,这孩子真是越发了不起,她只是心疼皇太后:“这一走,岛上就该冷清了。”   雅图说:“您放心,额娘她会想明白的,她只是狠不下心。”   如此,这件事便是定下了。   而元曦离岛,也就意味着要和玄烨分别。   到如今,玄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不回宫,但皇太后坚持要玄烨在宫外住满一年半,玉儿问玄烨,能不能忍受思念额娘,玄烨含着眼泪说,他会忍住,会好好念书。   这一夜,母子相依而眠,玄烨窝在元曦怀里,嘀嘀咕咕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把自己累了睡过去。   元曦亲吻儿子,抚摸他的脸颊,轻声念道:“玄烨,这是我们的责任,将来也要像大姑姑一样,拥有皇子皇孙真正的尊贵。”   隔天一早,桥下就备好了车马,皇后和元曦的细软由宫女们收拾,她们带着孩子拜别皇太后和淑太妃,毕竟不是千山万水的相隔,不过是换一个住处,也不至于依依不舍。   玄烨还要跟着苏麻喇,在岛上多住两天,小家伙站在桥下目送母亲的车架远去,纵然额娘看不见,他还使劲儿地挥着手。   雅图走来,蹲下搂过小侄儿,说道:“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明年这时候,玄烨就能和额娘一道捂热炕头,好不好?”   “姑姑,等我长大了,我带额娘去科尔沁找姑姑玩。”玄烨说,“还带上皇祖母。”   雅图将玄烨抱起来,姑侄俩乐呵呵地往回走:“姑姑等你,你要长得高高大大,长出结实的身板,不然草原上的风,会把你吹跑的。”   紫禁城里,听闻皇后回宫,各宫纷纷前来请安。   皇宫与南苑相距没多远的路,皇后也不好说累了不见,只能硬着头皮应付,倒是元曦自在些,独自回景仁宫去,也没人会追过来。   葭音得知消息,一样穿戴整齐,来坤宁宫行礼。   她平日里在承乾宫照顾孩子,不过穿些柔软简单的袍子,福临知道她怕脂粉珠钗会伤了孩子,允许她不要讲究那些装扮。此刻突然要来见皇后,少不得要梳妆穿戴,比旁人迟了好些。   而承乾宫一向是遭人侧目的所在,稍有把柄不是,就会被念叨指点,在葭音踏入坤宁宫前,就有人在皇后面前编排:“承乾宫自然是金贵无比的,娘娘不如主动派人去说,皇贵妃照顾四阿哥辛苦,不必过来了。”   等葭音进门,也有人皮笑肉不笑:“皇贵妃娘娘,您可算来了。”   虽然,皇帝对承乾宫的偏爱,到了几乎眼里再没旁人的地步,可一来二往的,后宫的女人们很快就发现,董鄂葭音本身,是个软透了的柿子,好捏的很。   就算当面欺负她,她也绝不会吭声或拉下脸,这种听着客气实则是刻薄的话语说来,又解气又不会惹祸。   葭音果然没在乎,径直到皇后跟前,周周正正地向皇后行礼。   “突然决定回宫,是想着年关将至,宫里的事忙起来,我若不在,他们少不得麻烦你。”皇后和气地说,“太后娘娘说你身体弱,还要养着孩子,不能再劳累你了。”   “臣妾实则不曾有过半分劳心,太后和皇后娘娘如此厚爱,臣妾好生惭愧。”葭音言笑温柔,“娘娘,四阿哥自有乳母照顾,往后若有臣妾能效力之事,还望娘娘吩咐,臣妾愿为娘娘分担。”   这些事,自然日后再谈,葭音落座后,便听其他人说些宫里宫外的是非,有人好奇地问皇后:“长公主此番归宁,是不是带了蒙古子弟,来为东莪郡主挑选额驸?” 第594章 您就是放不下朝政   要不要给东莪选额驸这事儿,皇后还真不曾关心,便只随口敷衍了几句。   不久后,众人散去,皇后才刚松口气,乾清宫就传来口谕,叫她提心吊胆。   好在福临只是客气了几句,说皇后在岛上侍奉太后辛苦,请她好生歇息。   可皇后不至于为了几句话,就受宠若惊,她巴不得皇帝永远都别想起她,彼此在乾清宫和坤宁宫各自安好,就足够了。   “我一口来,就觉得心口疼。”皇后说,“在南苑多好,海阔天空的。”   高娃给主子出主意:“长公主在,不好应付,等长公主回科尔沁,咱们再和佟嫔娘娘一道去呗。”   皇后苦笑:“那时候太后的病必定也好了,怎么会一直在岛上的,太后都不在,我又凭什么前去?”   “这倒也是……”高娃叹息,再劝皇后,“娘娘放心,皇上现在事事顺心,不会找您的麻烦。”   皇后满心不安:“但愿如此。”   景仁宫里,石榴依旧没回来,还在岛上,过两天便要随苏麻喇和玄烨回原先的住处,把石榴留在玄烨身边,元曦才能放心,但她在宫里,注定就少了个帮手。   “娘娘,皇上派人送来的瓜果。”香草在门前问,“您这会儿要吃吗?”   “你们分了吧。”元曦说,“今日的马车颠簸,我晕得慌。”   香草忙问:“要不要宣太医?”   元曦道:“不必了,我靠一会儿就成,别叫人来见我,任何人都不行。”   如此,当葭音从坤宁宫退出,转来见元曦时,只见香草跪在门前说自家主子累了倦了,暂时不想会客。   葭音担心地问:“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千万别瞒着,早早宣太医,吃了药自然就舒坦了。请妹妹好生休息,我明天再来看她。”   香草恭敬地应道:“自然是我家娘娘到承乾宫拜会皇贵妃娘娘。”   葭音叮嘱了几句,命她们好生照顾元曦,便是离开了,等香草回来禀告,担心地问她是不是不该拦着皇贵妃。   元曦却慵懒地说:“做得好,我累得很,实在谁也不想见,哪怕是皇上。”   自然她也知道,福临是不会来的。   元曦只是想给自己一些时间来思考,太后不在宫里的日子,她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接下去一段日子,怕是到开春前,太后和玄烨都不在宫里,元曦有了大把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可却不知道该用来做什么。   离岛时,元曦对石榴念叨,说她回去后该怎么打发时间,石榴说:“可是宫里大部分的人,都是过的这样的日子,咱们早些时候,不也挺好的?”   可不是吗?元曦苦笑,她何必矫情。   于是起身出门来,站在屋檐下松松筋骨,望着天自言自语:“这天色,是要作一场大雪了。”   此刻,翊坤宫里,宁嫔正拿着干净整齐的木炭,在手中翻转着看,这是传说中皇帝和太后屋子里用的银骨炭,没想到她这辈子,也有用得上的一天。   “留着给福全用吧,也不多。”宁嫔吩咐宫女道,“你们出去千万别说,不过是惜薪司的人一点孝心。”   眼下翊坤宫里什么都好,太监宫女们跟着主子吃香的喝辣的,谁会去折腾掉自己的福气,自然宁嫔怎么说,他们怎么做。上下一心,盼着二阿哥将来若继承大统,他们这群人,都要跟着鸡犬升天。   而宁嫔品尝到了钱的滋味,是再也停不下来,由奢入俭难,哪怕为了福全,她也不愿再过之前紧巴巴的日子,不论如何,都定要让儿子处处都体面。   可是翊坤宫里越来越富贵,宁嫔一无恩宠二无封赏,娘家也没见什么了不起的事,她满身的珠光宝气从哪儿来,少不得惹人怀疑。   储秀宫里,都议论过好几回了,陈嫔的宫女悄悄告诉她,看见惜薪司的奴才,偷偷给翊坤宫送了银骨炭。   “她是有本事,哪里像我,傻乎乎的。”还在坐月子的女人,慢悠悠吃着手里的点心说,“你们还是要盯着些,咱们虽然不惹事,也绝不能叫人找上门来。”   “过几天新人进宫了,您说皇上会大封六宫吗,一点消息都没呢。”宫女问道,“您是第一位封位的娘娘,皇上该另眼看待吧。”   陈嫔笑话自己的人,这哄人的话太假,她几时被另眼看待过。   一面起身走到摇篮边上,看着儿子,叹道:“你看,四阿哥的名字没下来,咱们五阿哥的名字也下不来,总不能弟弟越在哥哥前头。”   “三阿哥的名字,可是皇太后当天就起好了的。”她的宫女道,“咱们横竖是要排在四阿哥后面,可是四阿哥的名字,这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陈嫔说:“四阿哥没有庆祝满月,百日宴皇上必然不答应再敷衍,我算着日子,恰好是正月。正月里本就是吃吃喝喝的日子,皇上再要摆宴庆贺,也没人能说什么。估摸着,那会儿四阿哥该有名字了。”   边上的小宫女轻声说:“指不定,连太子都一并封了。”   然而福临答应了雅图,十年后再封太子,他并没打算反悔,但叫陈嫔算中的是,他预备在正月里四阿哥满百日时,为儿子摆宴庆贺,并举行赐名典礼。   这些日子,福临一直琢磨着,要为四阿哥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但宗人府和礼部送上来的名字,他都不满意,觉得俗气又平庸。   皇帝的要求那么苛刻,底下的人也是才思枯竭,再想不出什么好的来,互相推诿拖延,四阿哥的名字,迟迟定不下来。   就在皇后和元曦回宫那天起,京城连着几日大雪,紫禁城顿时银装素裹,想来南苑的宫苑里也积了厚厚的雪。   福临便命人去岛上问候母亲和姐姐,雅图传回来的话说:“请皇上放心,我们会照顾好额娘。”   承乾宫里,葭音关心太后,问福临为何太后久病不愈,又说怎么把皇后和元曦都打发回来,只有二位公主伺候着,会不会太辛苦。   福临知道葭音的心意,她一心想去伺候太后,好为自己和皇后分忧,但岛上并不缺人,福临坦率地对葭音说:“你安心照顾四阿哥,便是对额娘最大的孝敬。”   对着葭音,他有些话也不必隐瞒,道是:“其实是皇姐故意如此安排,好帮着朕,将额娘与朝政阻隔,挪地方给朕施展拳脚。葭音,你是知道的,那些大臣的忠心,都不在朕的身上,而在皇额娘。”   葭音却公允地说:“忠于太后,自然就是忠于皇上;忠于皇上,也必然忠于太后,太后和皇上是一体,何必分彼此呢。”   福临苦笑说:“将来,你一定会明白的。”   五日后,新选入宫的几位答应常在进门了,散居在东西六宫之间,统共没几个人,皇后在坤宁宫让她们向各宫行礼后,便撂开手不再管。   福临则借故说她们年纪还小,不宜亲近,也正大光明地撂在一边。   这一日,从南苑传来皇太后的旨意,说是要为东莪选聘额驸,已经挑选好了蒙古满洲的贵族子弟,要在南苑的殿阁里,为东莪相看。   福临一手抵着额头,总觉得哪儿不对劲,问吴良辅:“你瞧出来什么了吗?”   吴良辅这个人精,眼珠子一转便道:“您说巧不巧,刚好是摄政王的忌日。”   福临眉头紧蹙:“这也太不合适了,传朕的话,请额娘稍等几日,腊八时朕亲自上岛,一同为东莪郡主选额驸。”   吴良辅领命,原样的话传到岛上去,苏麻喇此刻早已跟着玄烨走了,玉儿身边的确少了人提醒她。   等听皇帝说起是多尔衮的忌日,玉儿才感慨,毕竟多尔衮真正的忌日,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她也一直记的,是多尔衮在怀里咽气的那一天。   此刻,雅图正在一旁为母亲整理书信,好些都是大臣们的请安问候,但信里到底写的什么,只有额娘自己知道。   雅图毫不遮掩地说:“额娘这里的信,快赶上景运门值房里的奏折,福临他能安心吗?”   玉儿不以为然地说:“他们自己要送来,我难道还拦得住?”   雅图说:“您就是放不下朝政,您承认吗?” 第595章 我不只是福临的额娘   “你怎么说话的?”玉儿嗔怪,“你同福临,也是这个语气?”   “大概还要更不客气些,反正我一个远嫁的公主,他不乐意了,我大不了滚回科尔沁。”雅图冲母亲嘿嘿笑着,手里码着厚厚一摞信,“额娘,不如试着放手,叫福临自己去闯荡,别再回应大臣的信函和询问,叫他们直接去问皇帝。”   玉儿语重心长地说:“大清是到了可以随意折腾的地步了吗?眼下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雅图一并严肃起来,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玉儿道:“朝廷大患,是南边的反清势力,以及日渐远离朝廷的四藩,定南王孔有德虽已死,剩下个女儿孔四贞难再成气候。但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还有平西王吴三桂,这三人,是我大清放出去咬人的狗,现在栓狗的绳子早就断了,他们能自由乱窜,哪一天突然癫狂冲上来撕咬主人,怎么办?”   雅图道:“额娘是担心,福临毫无作战经验,而京中皇叔亲贵里,也……”   玉儿颔首:“倘若多尔衮还在,福临这个皇帝能把他自己逼疯了,但我至少不必担心我们的人打不来仗,就算四海作乱,多尔衮也有横扫千军的魄力。两者之间,我选择了福临,也就必须承担现在面临的困境。大臣们,将军们,是唯一的希望,额娘并非要干涉朝政,我这个皇太后暖着他们的心,拉拢着他们,不过是一桩人情罢了。”   雅图轻叹:“福临不容易,额娘也不容易。”   玉儿说:“福临有危机感,是好事,可她冲着我来做什么?问题并不在于,我与大臣们往来密切,而在于他不信任我。可我,不能赌上整个大清的国运,来顺他的脾气。”   雅图毕竟多年不在京中,也实在没有立场能说话,她有心帮着弟弟,但也不忍委屈亲娘。   玉儿道:“朝廷上若有什么矛盾,他哪怕来和我争个面红耳赤,好歹说的是道理。你弟弟的开场白永远是,额娘,我又做错了吗?额娘,你为什么不信任朕。他倒是对我摆事实讲道理,把他对朝廷大事的看法和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呀,他不说,他永远是质问我,为什么不信任他。”   “您别生气。”雅图去一边暖炉里倒茶来,递给母亲,“咱们说闲话,动气可就没意思了,您的身体还没好呢。”   玉儿喝了茶说:“他一方面不愿我干涉朝政,厌恶大臣对我的忠心而令他处处掣肘。另一方面呢,却总是企图利用我的威信来达成他的政策目的。我该怎么办,被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那真要这样,也没法子。”雅图半开玩笑道,“额娘,女儿也是做娘的人了,心里头明白,这委屈,也就是做娘的能承受。”   “我不愿承受。”玉儿道,“我的人生,不只是福临的额娘,我还是皇太极的女人,是大清的皇太后。”   “是……”   玉儿毫不留情地说:“他想要我为他放弃一切,至少也拿出些真本事来,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的事,成天冲着我愁眉苦脸,哭哭唧唧。”   “福临还……”雅图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还小?”玉儿冷笑,“这话,拿回去说你的儿子吧。”   “您别冲我生气呀。”雅图猴上来说,“咱们这不是唠唠家常吗?”   “方才的话,你会去告诉福临吗?”   “那还不得炸了。”   玉儿笑出声来,长长一叹,搂过女儿道:“额娘也时常想,你若是个儿子该多好。”   雅图说:“正因为是闺女,才和您亲呢,真要是个儿子,早就被皇额娘带在身边养,必定也不会和您亲的。就算继承了阿玛的皇位,我这点小聪明小霸道,在江山天下面前,算得上什么?”   “是啊,你若是个儿子,我当年还那么年轻,在你皇额娘眼里也是个孩子,我根本不可能亲自把你养大。”玉儿苦笑,“世上哪有那么美的事。”   雅图道:“额娘,您纵然万般失望无奈,也一定要相信,福临虽有不足,可走到这一步,他也算是承担起了江山天下的责任,福临他尽力了。”   玉儿颔首:“你放心,额娘既不会阻碍他做一个皇帝,也不会轻易放手朝政,我又没跑到太和殿上指手画脚,我这里安逸得很,他非要和自己过不去,那我也没法子。”   雅图说:“额娘,福临已经答应我,十年后再议立太子之事,您高兴吗?”   “真的。”玉儿惊喜不已,“他答应你了?”   雅图道:“皇帝金口玉言,福临不会反悔。你对他再有不满,我弟弟在我眼里,那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玉儿张开怀抱,想要抱抱她的女儿,雅图却反过来抱住母亲,拍拍额娘的背脊说:“好啦好啦,额娘受委屈了。”   京城一场雪接着一场雪,东莪郡主府小佛堂外的雪,一直无人打扫,积得及膝高,婢女们都是绕着走廊过来,门前的路连个脚印都不敢有。   跟了郡主多年的人知道,不论是在贝勒府还是迁来郡主府,每到岁末,摄政王和福晋的忌日前后,郡主就会悲伤得茶饭不思神情恍惚。   无法想象这么多年了,她还不能走出双亲亡故的痛苦,更仿佛一年比一年更深重。   “郡主,今日皇上下旨,皇太后病愈,为感恩上苍,减赋赈民。”幽禁的佛堂里,婢女立在门前道,“郡主,还有一件事。”   “说吧。”   “腊八时,太后要您去南苑过节。”   东莪转身来,看着自己的婢女:“我穿什么去呢?”   婢女忙道:“宫里今年又送来好些新做的冬袍,都是上等的料子,都……”   东莪阴冷地一笑:“我还想着,穿丧服素衣去。”   婢女心里哆嗦,颤颤地赔笑:“您、您说笑呢。”   腊八这一日,岛上十分热闹,皇帝带着皇后从紫禁城而来,迎接皇帝的红毯,从桥下一直铺到这一头。   应选的年青子弟,和他们的父母家人也一并来向皇太后请安问候,大殿里济济一堂,朝气蓬勃。   东莪早就被接来了,雅图见她面色素淡,便拉着妹妹坐下,为她补了些胭脂。   东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看看身后的堂姐,说道:“一晃眼,这么多年了,小时候和姐姐们偷大人的胭脂,抹得脸上哪儿都是。”   雅图说:“这么些年,姐姐远在科尔沁,对你疏于照顾。可你若是嫁来蒙古,咱们又能在一起了。”   说着话,皇后搀扶着玉儿来了,今日皇太后一身吉服,盘发戴簪,胸前的东珠莹润耀眼,果然是精神极了,哪里看得出来,是大病一场的人。   “奴才恭喜太后,玉体康复。”东莪起身行礼,又向皇后请安。   皇后笑道:“皇姐真是好模样,平日里素净没仔细瞧,这样才好,喜庆又精神。”   玉儿上下打量了东莪,说道:“一会儿入席,就坐在我身边吧,仔仔细细看看底下的人,有没有你能相得中的。”   东莪却跪下道:“奴才是罪臣之女,得太后皇上隆恩浩荡,才得以保全郡主尊贵。可奴才终究是罪臣的女儿,只怕皇上和太后如此厚爱,要惹来朝臣非议,奴才内心惶恐,实在不敢给太后和皇上添麻烦。”   这一声声奴才,听着真刺耳,雅图已决定要把东莪带去科尔沁,留她在京城,就是个是非。   “起来吧。”雅图搀扶东莪道,“越是如此,太后才越要疼你,这是你该得的,而大臣们又怎会和你一个弱女子过不去呢。”   玉儿亦温和地说:“今日若觅得良人,将来你有所依靠,伯母也就安心了。”   东莪再行礼谢恩,一板一眼,客气规矩过了头,让人不敢亲近,皇后私下里对雅图说:“皇姐,我从前都不敢仔细看东莪皇姐的模样的,她总是阴沉沉的吓人。” 第596章 女儿要出嫁了   雅图安抚皇后:“我把她带去蒙古,往后看不见,也就不必心里膈应。不过皇后还是要宽容一些,东莪终究是无辜的。”   皇后颔首道:“太后和苏麻喇姑姑,都这样说。”   在玉儿看来,整个大清都亏欠多尔衮,自然也就亏欠东莪。   但她的立场决不允许东莪,仗着仇恨做出任何非分之举,之前鄂硕的死,隐约牵扯着他们董鄂家族的恩怨,而东莪在天宁寺频繁与巴度夫人碰面,已经引起玉儿的反感。   三年又三年的孝期早已满了,玉儿终于决定,狠心把这个孩子送走,不论如何她也算为多尔衮和齐齐格把这孩子养大了。   然东莪虽是罪臣之女,旁人轻易不敢娶她为妻,但皇帝与太后一直优待她,不仅下赐郡主府,每岁加年俸,东莪还拥有多尔衮昔日旧部的忠心,若娶为妻子,男方家族亦能获得极大的利益。   故而此番虽说是从蒙古来了人,满洲八旗之中,也有人想将郡主娶为妻子,向皇帝求得恩旨,前来参选。   午宴上,东莪随皇太后列席,这本是皇后与长公主才有资格坐的地方,皇太后对东莪郡主的恩宠可见一斑。   众贵族子弟,及他们的父母,殷勤地向太后和帝后展示他们的才华与能耐。   玉儿时不时与身边的东莪说话,底下的人猜不到二位说的什么,但事实上,东莪从头到尾,只不断地答应“是”这个字。   要说今日雪霁天晴,阳光下虽然依旧寒冷,人们还是愿意从憋闷的屋子里走出来,呼吸几口清冷新鲜的空气。   元曦就绕着东西六宫转了一圈,到慈宁宫料理一些琐事,再去边上小院里,与巴尔娅说话。   此刻因三公主闹着要和玄烨玩耍,不相信玄烨不在宫里,哭得梨花带雨,元曦就抱她来景仁宫找找,看看弟弟在不在。   从承乾宫外的路上走过时,小公主指着里头说:“四阿哥。”   众人停下脚步,便见葭音抱着四阿哥,一群宫女嬷嬷跟着,正在承乾宫门外的路上散步。   葭音见到元曦几人,便抱着四阿哥走来,笑道:“东配殿的烟道堵上了,他们在修呢,味儿不好闻,我带着四阿哥出来逛逛。”   “皇贵妃娘娘,我要去景仁宫找玄烨。”三公主娇滴滴地说,“皇贵妃娘娘,您见着玄烨了吗?”   葭音笑道:“玄烨在宫外,不在家,但这里有四阿哥,三姐姐要不要和四阿哥玩耍?”   她一面说着,蹲下来,将怀里的小婴儿给小姐姐看。   四阿哥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鼻子,葭音稍稍拉扯襁褓,露出儿子的脸蛋子,三公主便伸手往弟弟脸上轻轻戳,咯咯笑着:“肉肉的,雪白雪白。”   巴尔娅紧张极了,想要上前阻拦女儿,被元曦拦下。巴尔娅若真的阻拦,葭音姐姐会伤心,她生了个儿子,又不是妖魔鬼怪,为什么人人都要躲着。   “元曦,我去你那儿坐坐可好,他们且要修一阵子呢。”葭音笑道,“外头怪冷的,我也抱不动太久。”   “不如去钟粹宫,把乌苏答应的小公主也抱来,顺便瞧瞧她们好不好。”可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元曦还是不得不狠心,笑道,“离岛回宫时,太后还叮嘱,要多多关心那些答应常在,说人家位份虽低,也是皇上的人。”   葭音知道,元曦是碍着玄烨天花,才不让她把四阿哥抱去景仁宫,如此就算抱着去钟粹宫,怕也给人家添麻烦。怪她自己不好,何必主动提这样的话,扫了彼此的兴致。   “我要去找玄烨。”三公主对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小娃娃,很快就失去了兴趣,缠着元曦和巴尔娅,“额娘……要去找玄烨。”   “你们先去吧,我瞧瞧那里修得怎么样了。”葭音主动解了尴尬,抱着四阿哥先走了,元曦和巴尔娅欠身相送后,也领着孩子离开。   两处分开,可就这么几条宫道,几堵宫墙,真有什么病,哪里挡得住。   葭音心里难受,元曦也难受,倘若皇上不是那么草木皆兵地提防着一切,谁愿意如此生分呢。   回到景仁宫,巴尔娅才敢开口道:“皇贵妃娘娘,真是怪可怜的,皇上到底怎么想的呢,让所有人都不敢亲近她。你看这一回新人入宫,都没让她们去承乾宫,直接在坤宁宫见面就算完了。至于大封六宫,大概是忘得干干净净。”   “姐姐很惦记大封六宫的事?”元曦一面给找不到弟弟哭鼻子的三公主擦眼泪,一面问巴尔娅,“姐姐是想要个名分了吗?”   巴尔娅说:“我还图什么,只是你和陈嫔如今都自己养儿子了,翊坤宫那位眼巴巴地看着,无人问津,可别把人憋疯了,我惦记这件事呢。不管封不封翊坤宫,把你先升了妃位,免得人说三道四。”   元曦感激巴尔娅的情意,自然不必用言语来表白,都在往后的日子里了,此刻则道:“姐姐觉不觉得,宁嫔近来富贵了好些?”   巴尔娅嗔道:“难不成你才发现?他们都在说,宁嫔到底寻了什么发财的门路。”   这会儿功夫,南苑的午宴该散了,皇帝下午还有朝务要赶回紫禁城,皇后多希望能留下,可太后和雅图都不出言挽留,她只能再跟着回来。   不过皇后收拾好了,准备跟福临走时,却不见皇帝的踪影。吴良辅手下的徒弟来告诉皇后,万岁爷和东莪郡主,在湖边说话,请皇后娘娘先上马车等候。   南海边上,寒风猎猎,福临将自己的手炉塞进堂姐的怀里,说道:“天越来越冷,姐姐有什么话,要与朕来这里说?仔细风大,不如回屋子里去?”   东莪朝吴良辅看了眼,吴良辅眉头一挑,见皇帝抬手示意他退下,便领着其他小太监离开数十步远。   “皇上,今日说是选额驸,其实伯母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不是吗?”东莪目光灰暗,凄凉无助,“皇上,您真的要把奴才送去蒙古吗?”   福临微微皱眉道:“原本皇家儿女的婚事,太后有做主的权力,太后决定的事,朕也不好反驳。不过去了蒙古,还是能回来的,将来朕为皇姐的额驸在京城谋个差事,皇姐就能随夫返回京城。”   “只怕奴才,回不来。”东莪含泪道,“皇上,奴才不想去蒙古,若是奴才向太后说,选了京中子弟,皇上能不能替奴才,在太后面前说几句好话?”   福临心里知道,其实额娘就是想把东莪打发了,而他对东莪的感情也很复杂,眼下他们之间,还隔了葭音。   东莪屡次求葭音将来为十四叔平反,让葭音彷徨不安,这事儿,福临是不论如何不答应的。   所以这一次,他很自然地站在了母亲的一边,想着早些把堂姐送走才好。   “朕明白了。”福临没有断然拒绝,婉转地说,“到时候,朕一定为皇姐争取好姻缘。”   东莪深深跪下,哽咽道:“奴才就仰仗皇上了,皇上,奴才别无所求,只想留在京城。”   福临搀扶堂姐起身,温和地说:“朕知道了,姐姐也大可自己向太后说明,今日就是太后为姐姐准备的宴席,让姐姐自己选未来的额驸不是吗?”   如此这般的几句安抚后,福临便要赶着回宫处理政务,他越走越远,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东莪低下头,抚摸手炉上的龙纹,指甲狠狠地刮过,挂掉了些许漆彩,也刮断了她的指甲。   然而,三日后,皇太后即下懿旨,赐婚东莪郡主与科尔沁台吉鄂齐尔,结百年之好。   诏书送到东莪郡主府,东莪将诏书供奉于灵台之上,置于多尔衮与齐齐格的牌位之前,含泪笑道:“阿玛,额娘,女儿要出嫁了。” 第597章 娘娘,不好了   牌位上冰冷的字,证明着双亲曾经的存在,可他们不会笑也不会哭,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这么多年过去,东莪依然无法走出失去爹娘的痛苦,活着的每一日每一夜都是折磨与煎熬。   就因为宫里那对母子,就因为布木布泰,想要为她的儿子守住皇位,杀了她的额娘,杀了她的阿玛。   “阿玛,福临不是个好皇帝,年纪轻轻就沉迷女色,爱得要死要活。”东莪对牌位上的父亲说,“这样的人,究竟凭什么做皇帝,就凭他是皇太极的种吗?可您才是努尔哈赤最喜欢的儿子,皇太极抢了你的皇位,您用一生为他们父子开疆扩土,他的儿子却还要将你掘坟挖墓,他们……”   说到伤心处,东莪掩面而泣,悲痛欲绝。   “郡主,好些人家来送礼了。”婢女怯怯地在门外说,“您见客吗?”   郡主婚嫁在即,两白旗旧部纷纷来向东莪道贺送礼,东莪将于来年开春时,随雅图长公主一道回京,婚礼亦订在正月里,皇帝要将堂姐风光大嫁。   东莪求过福临,想留在京城,后来也求过雅图,甚至求过皇太后,到最后,只是给了她多些时间留在京城,该走的,还是要走。   东莪几乎没有见任何客人,因此若单独见巴度一家的人,实在有些不合适,于是依然是去天宁寺烧香拜佛,见了等候她的巴度夫人。   巴度夫人感慨郡主要远嫁,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他们没有彼此利用的意义,且这些日子以来,悦常在的处境并没什么改变,皇贵妃也未受到一丝一毫的折损。   东莪对巴度夫人说:“我会在离京之前,捧悦常在上位,请相信我。”   巴度夫人尴尬地笑着,敷衍着应道:“妾身明白了。”   东莪说:“也请夫人不要忘了,请悦常在将来为我的阿玛正名。”   巴度夫人撇撇嘴,口是心非地答应了。   且说玉儿身体康复后,在岛上又多留了一些日子,本打算一直住到女儿们回科尔沁,但腊月除夕总要回宫应个景,便于小年前回宫,打算过了元宵,再回南苑。   太后回宫的日子,苏麻喇也回宫来照料两天,慈宁宫里自然一切安好,有元曦和巴尔娅在,早已不必苏麻喇操心。   但有些事,是元曦她们做不到的,玉儿也只信任苏麻喇说的话。   要说慈宁宫里最让玉儿留恋的,便是宽大敞亮的书房,在元曦和宫女们的精心打理下,离开时日久了,书册上也一尘不染,甚至于她去倒下前最后看的书,还翻在那一页。   “若是能将书房一并搬去南苑就好了。”玉儿站在她的书架前,闻着纸墨的香气,说道,“玄烨他们一走,我就闷得慌了。”   苏麻喇送来汤药,哄着格格喝下去,玉儿好生的不耐烦,喝完了反而觉得胸口郁闷,要走到门外透透气才好。   “仔细又吹了风。”苏麻喇走上来,为她披一件风衣,但下一句,却轻声道,“东莪格格又见了巴度家的女人,天宁寺的和尚告诉奴婢,东莪格格求巴度夫人将来,别忘了让悦常在为了摄政王在皇帝面前说好话。”   玉儿眉头紧蹙:“她是疯了还是傻了,这家子人能成什么气候,她是在董鄂葭音面前无路可走了,病急乱投医?”   “所以啊,奴婢也觉得奇怪。”苏麻喇道,“东莪格格还说,会在离京之前,捧悦常在上位。”   玉儿冷然道:“命太医想个说辞,说她病了,让她待在咸福宫里,不许再出门。”   在皇太后的干预下,董鄂葭悦被软禁起来,如此小年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她,除夕夜宴时,后宫全部列席,也不曾见到她。   而福临早就忘了皇宫的角落里,还有这么一号人,正期待着正月里,为四阿哥举行的百日宴,这几日翻阅古今典籍,就想要给儿子起个好名字。   大年初二的下午,继夫人带着费扬古进宫向皇贵妃拜年,弟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隔些日子不见,他就又变得高大些,这叫葭音很欣慰。   福临带着一些王公子弟在箭亭射箭,把费扬古一并叫去,葭音叮嘱弟弟要稳重些,便由着他去了。   剩下母女俩,继夫人则对葭音道:“大过年的,你婶婶到家里来哭,说是不知悦常在得罪了哪一位贵人,被说有病关起来,求我来向你问问,可知道些什么没有。”   葭音道:“我也关心过,但太医院的人说虽非大病症,还是不见人为好,并非因传染而要软禁,只是希望她安心静养,皇后便下旨,不许任何人去打扰,我也不得忤逆。额娘回去告诉婶婶,葭悦并没有被关起来,只是在养病,眼下正月里,诸事忙碌又图个喜庆,待过了正月,我会去看望她,请婶婶不要担心。”   继夫人叹道:“你阿玛没了后,他们夫妻俩时常来帮忙打理家中的事,留他们吃饭也不肯。早些时候吧,我娘家的人还提醒我,别叫他们夫妻来家里夺权夺财,可我冷眼看着,他们却非图财图权,是真心实意帮忙。”   葭音感恩地说:“亲戚之间互相帮衬,不必想得太复杂,额娘是心思简单的人,您往后只管安心过日子,我和费扬古会好好孝顺您。”   继夫人捂着葭音的手说:“娘娘,您在宫里,也一定要好好的。”   说话的功夫,四阿哥醒了,葭音带着继母来摇篮边,小家伙睡醒了正哼哼,看见额娘和外祖母,就安静下来,两只小手挥舞着,像是要抱抱。   乳母们闻声而来,为四阿哥换尿布喂奶,把小主子伺候舒坦了才交到皇贵妃怀里。   葭音轻轻将儿子放入继母怀中,笑道:“额娘抱抱,四阿哥看见您就笑呢。”一面吩咐宫女,“去箭亭找公子来,说他外甥醒了。”   可去了的宫女,半道上就回来了,跟着她的还有皇帝手下的小太监,着急地告诉皇贵妃,大公子被人射中了胳膊,伤得不轻。   “怎么会这样?”葭音心急如焚,径直就往门外走,添香捧着雪氅追出去,继夫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将四阿哥交给乳母后,也急匆匆地跟着葭音来了。   她们一路往景运门外的箭亭去,刚好东莪从坤宁宫的侧门出来,原就是要去见葭音的,却看到她们母女火急火燎地跑了。   而坤宁宫的人也得到消息,说着什么董鄂家的大公子,被射伤了,互相念叨着要去告诉皇后,东莪听得明明白白,而她也知道,皇帝正带着一些王公子弟在箭亭比试射箭。   望着葭音和继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东莪晦暗的双眸,略略有了光芒。   她走向承乾宫,到了门前,少不得有人阻拦,东莪平静地说:“皇贵妃娘娘方才吩咐我,来照应四阿哥,娘娘去看大公子的伤势了。”   门前的人互相看了眼,都知道东莪郡主的尊贵,且与皇贵妃素来相熟,便是让东莪进了门。   箭亭这边,太医早已赶来为费扬古疗伤,一支利箭刺穿胳膊,所幸命大只是扎在皮肉里,但如此剧痛一个少年难以忍受,费扬古忍着没哭已是很了不起。   刀剑无眼,这事儿都不能怪射伤他的人,是他自己一时激动跑去看靶,人家箭在弦上猝不及防,一箭射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葭音吓得脸色惨白,一语不发,得知缘故后,更是恼费扬古不知轻重,温柔如她,都忍不住责备弟弟。   福临劝她几句,说男孩子都是跌跌撞撞长大的,费扬古必然会成大器。大过年的,高高兴兴的才是。   费扬古没有大碍,葭音自然怎么都好说,继夫人便说要带孩子回家去养伤,葭音再三叮嘱继母不要纵容,命弟弟老老实实把伤养好了再出门。   福临见葭音紧张,便撂下一众皇室子弟,陪伴葭音回宫,他更自责道:“都怪朕,没看好费扬古,再不会有下回了。朕也会安排最好的师傅,训练费扬古的身手。叫他将来练得铜头铁臂,刀枪不入。”   葭音哭笑不得:“皇上不如为他打一身铠甲,臣妾更安心。”   福临说:“那也给四阿哥打造一身铠甲,朕希望四阿哥将来,能用自己的赫赫战功,来证明他的储君之尊。”   他们归来时,东莪已经离开了,一时也无人提起来,乳母只是告诉皇帝和葭音,说四阿哥睡着了。   二人来到摇篮边,见孩子双眸紧闭,福临口中正念叨:“儿子睡得真香。”   葭音却察觉不对劲,伸手拍一拍儿子,“睡熟”的孩子毫无反应,葭音再拍再喊,摇篮里的婴儿,却再也不会醒来。   此刻元曦刚从慈宁宫回来,走过承乾宫,正要拐进景仁宫,忽听得一声惨叫从承乾宫里传出来,而后就听见皇帝急躁暴怒的声音,喊着:“宣太医,太医呢,太医呢?”   元曦浑身紧绷,心里有很不祥的预感,小泉子却拉过她的手说:“主子,咱们回吧,怕是要出事儿。”   之后不由分说地,拽着元曦回景仁宫,之后他再和来旺二人,想法子出来打听。   元曦就站在宫门里,根本挪不开步子,能听见外头乱糟糟的,人来人往不断,那急促的脚步声,催得人心慌意乱。   大半个时辰后,小泉子跑回来,脸色惨白地说:“娘娘,不好了,四阿哥殁了。” 第598章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五雷轰顶般的话语,震得元曦腿肚子直哆嗦,胡乱地伸出手,想抓着什么来搀扶支撑。   小泉子赶紧上前搀扶,劝道:“主子,您可别有什么事,太后那儿必定伤心,指望您伺候呢。”   香草几人赶来搀扶,把元曦送回屋子里,元曦稍稍缓过神,指着小泉子问:“孩子怎么没的,怎么会没的?昨天抱去慈宁宫的时候,四阿哥还冲着太后笑呢,怎么就没了?”   小泉子还没能打听到死因,来旺在那儿盯着,但是四阿哥的乳母已经吓得昏死过去,屋子里的太监宫女,也都被抓起来审问。   “奴才听见他们说,皇上和皇贵妃娘娘回承乾宫前,东莪郡主去过。”小泉子叹气,“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奴才觉得,这事儿必定有蹊跷。”   这时候,来旺跑回来了,对元曦道:“娘娘,太后过来了。”   承乾宫里,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吴良辅从门前迎上来,满脸是泪:“太后娘娘,四阿哥没了,四阿哥……”   玉儿说:“传我的话,先将进宫请安的所有人,请到钦安殿候命,暂时不得离去。尚未入宫者,今日不得再进宫。此外宫里所有人,该在哪里就在哪里,不许乱窜。”   “是、是。”吴良辅抹一把眼泪,正要去安排。   “先不要将四阿哥的死讯传出去。”玉儿依然很冷静,“管住所有人的嘴巴。”   吴良辅连声称是,赶紧去办,他也是慌了神。   先头是费扬古中箭有惊无险,吴良辅正后怕着万一小公子出了事,皇贵妃该如何悲痛欲绝,谁知转过身,竟然来了个更大的噩耗,他实在连站都站不稳。这种时候,也只有皇太后能稳住,整个紫禁城,都指望她了。   苏麻喇不在宫里,说是她在外头,别人就会以为她和三阿哥在一起。   其实三阿哥今年春节,被佟家的人接去家里过年,正好佟图赖身体抱恙,已经长久不见访客,一家子关起门来热热闹闹的过年,好不叫玄烨寂寞。所苏麻喇就在外头,给他们打掩护,免得有人说三道四。   玉儿来的路上,已经派人去找苏麻喇回来,雅图和阿图此刻在安亲王府,七福晋请两个侄女儿去家里看戏,玉儿也派人去找了。   “葭音?葭音……”   靠近店门,就能听见皇帝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悲痛,玉儿咽了咽唾沫,走进门来。   寝殿的角落里,葭音正抱着已绝人世的孩子,她没有哭也没有闹,不论皇帝怎么叫她,她也没反应,只是眼神空洞地抱着儿子,仿佛四阿哥还活着,又仿佛已经随四阿哥死去。   “额娘……”福临看见了母亲,绝望地跪了下去,“四阿哥没了……”   玉儿疾步走上前,俯身看葭音怀里的四阿哥。   咽了气的孩子再无生息,昨天他的额娘还抱着他来慈宁宫拜贺新年,玉儿亲手抱在怀里,漂亮的小娃娃冲着她笑,边上的人都说,四阿哥喜欢皇祖母。   玉儿从没有因为四阿哥是董鄂氏的儿子,就反感他将来成为太子,哪怕她已经在用心培养玄烨,也并不认定了玄烨不可被取代。   毕竟那是将来的话,每一个都是她的孙子,流淌着她的血液,只要孩子们各凭本事,能担当大任者,她比鼎力支持。   方才在慈宁宫听到消息,玉儿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仿佛一瞬间回到二十几年前。董鄂氏的人生仿佛被下了诅咒般,她活着,就为了重复姐姐的悲剧吗?   “额娘,他们说,东莪、东莪……”福临脸色紫红,杀气冲天,“额娘,可能是东莪下的手。”   “东莪今天进宫了?”玉儿道,“她进宫做什么?”   福临悲痛欲绝,根本无法听清母亲在说什么,他失魂落魄地说着:“太医说这孩子,是被活活闷死的,额娘……”   抱着婴儿的人,浑身颤抖起来,葭音手忙脚乱地用襁褓将四阿哥裹紧,抱着儿子把身体蜷缩得更小,甚至转过去,把脸贴着墙角。   “葭音?”福临上前掰过她的身体,“葭音你不要这样,葭音,把孩子给我。”   “皇上,不要抢我的孩子。”柔弱的声音令人心碎,葭音颤抖着哀求,“皇上,不要抢我的孩子……”   福临大哭,抱着葭音说:“孩子没了,葭音,他没了。”   吴良辅又回来了,见这光景,无奈地低下了头,走到玉儿身边说:“太后娘娘,奴才已经命人看住了东莪郡主府,但没有您和皇上的旨意,还不敢拿人。据说东莪格格在吃饭,跟没事儿人似的,也不在乎家里被锁起来。”   “她今天为什么进宫?”玉儿问,“几时进宫的?”   吴良辅说:“奴才只知道,郡主、郡主去了一趟坤宁宫。”   玉儿正要开口,只听福临大呼,果然葭音不堪悲痛昏了过去,吴良辅上前接过四阿哥,福临抱着葭音到床上,大声命太医前来。   太医们赶来救治皇贵妃,福临退到了一边,再见吴良辅怀抱着孩子,他上前接过,搂在怀里,泪流满面。   玉儿走到儿子的身边,冷静地说:“不要再让葭音碰孩子,她不肯放手,就会看见更可怕的样子。”   “额娘……”福临悲伤的不能言语。   “葭音只有你了,福临,保护好你的女人。”玉儿抹去儿子的眼泪说,“你们还年轻,还能有更多的孩子,但前提必须是,让葭音好起来。想要解除今日的痛苦,唯一的法子,就是再有一个孩子。”   “朕要为四阿哥报仇。”福临咬牙切齿。   “这件事,交给我来查。”玉儿道,“这些日子,你就陪着葭音,守着她,她醒来后必定要找儿子,你一定要守住她。”   门外有太监跑进来,向吴良辅说了些什么,吴良辅赶来告诉太后,乳娘醒了,说是只有东莪郡主一人来过。   当时郡主说是皇贵妃托她来照拂四阿哥,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时,四阿哥还在咿咿呀呀。   乳娘中途曾去解手,回来的时候,看见郡主还抱着四阿哥站在窗下,拿停在宫檐上的乌鸦逗四阿哥。   再后来,郡主把四阿哥放回摇篮里,说四阿哥睡着了,乳娘当时看了一眼,也以为是睡着了,现在想来,很可能那个时候就已经没了。   玉儿的脑袋疼得发涨,命吴良辅去告诫软禁在钦安殿里的皇亲们,出宫不要乱说话,这些事吴良辅必定能应付,此外要压住宫里的风言风语,四阿哥的死因,也暂不公开。   “景运门值房里的朝务,你还是要照常向皇上禀告,我会命安亲王来协理,朝务绝不可乱。”玉儿冷声吩咐吴良辅,“你自己心里掂量,这次的事若办不好,是什么下场。”   吴良辅用力点头:“奴才知道,太后娘娘,奴才知道。”   玉儿回眸看了眼已经回到葭音身边的儿子,就让他们先悲伤一阵吧,等她把该解决的事解决了,再来为可怜的小孙儿掉眼泪。   离开承乾宫时,雅图和阿图赶回来了,玉儿命她们留在宫中,稳住后宫的一切,而她则要出宫去找东莪,刚好苏麻喇也到了,便随着格格一同离宫。   数十名御前侍卫护送下,将皇太后送到郡主府,这里已经被人把守,大门落了锁。   解开沉重的大锁,玉儿才得以进门,却见府中纸钱铺地,一路蜿蜒向前,直至小佛堂。   东莪换了一身孝服,跪坐在佛龛之下,边上火盆里正在焚烧的,除了纸钱,还有皇帝下的每一道恩旨。   见这阵仗,玉儿知道不用再查再审,东莪已是有了赴死之心,也许原本对她而言,死就并不可怕。   “你恨我,为什么不冲我来?”玉儿走进门,压着怒意的质问,“对一个不足百日的孩子下手,你配做多尔衮的女儿吗?”   东莪冷笑:“太后说的真轻巧,要能冲您下手,我用得着等这么多年吗?董鄂氏一家,受我阿玛的恩惠,他们是我家的奴才,奴才的孩子,自然也是奴才,我想要个奴才死,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的额娘,你的阿玛,会以你为耻。”玉儿怒道,“你额娘当年,就不该留下你这个野种。”   “皇太后,您想激怒我吗?”东莪说,“你最恨的不是我,也不是留下我这个野种的额娘,而是恨你自己,为了心里一丢丢的愧疚,留下我这个祸害。我相信,您必定几次三番地想要除掉我,可下不了手,是不是?”   这些话,句句戳中玉儿的心思,她捏紧了拳头,眼角抽搐:“说的再多,也改变不了你做下的恶,不要说是为他们报仇,你根本不配。”   东莪转过身,冷笑:“皇太后,说这些,您的小孙子还活得过来吗?”   玉儿命苏麻喇上前:“传我的旨意,为爱新觉罗东莪改籍,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多尔衮和齐齐格的女儿,将她改入多铎名下。”   东莪问:“皇太后,有意思吗?”   玉儿转身道:“我要对得起多尔衮和齐齐格,不能让他们的一生,被你这小畜生毁了。”   “你杀我额娘的时候,你杀我阿玛的时候,你就对得起他们吗?”东莪厉声道,“布木布泰,你人模鬼样样地装什么?布木布泰,你一定会长命百岁,你一定会活着,看你的儿子你的孙子,都不得好死。” 第599章 不是东莪,是我   玉儿冷漠地说:“倘若诅咒有用,我是早该死了千百回的人,我这辈子还有什么风浪没经历过,生和死早已不足以撼动我。东莪,杀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婴儿,你枉为他们的女儿,除了毁了你自己的人生,什么都改变不了。”   东莪嗤笑:“何必强撑呢,你该知道你眼下的处境,董鄂氏伤心欲绝,你的窝囊废儿子也会跟着她一起要死要活。福临真是皇太极的种,一样的没出息,布木布泰,这个国家在你们母子的手里,早晚要走向穷途末路。”   玉儿不再言语,吩咐苏麻喇:“派人看守她,不要让她自尽,等皇帝自行发落。”   可是走到佛堂门外,玉儿心中一紧,又对苏麻喇说:“尽量不要让福临与她相见,反正福临也不会想再见到她。”   苏麻喇称是,她明白格格的用意。   当初孟古青一口咬定,将董鄂氏婚配给萧家,是皇太后过目且默许的事情。虽然格格严正表明她什么都不知道,可皇帝的心,还是有所动摇,并至今还影响着他对一些事的看法,和对母亲的误解。   倘若这一次,东莪格格再胡说什么话,牵扯不必要的人卷入这件事,盛怒的皇帝必定不会理智,四阿哥殁了已经是天大的悲剧,再牵扯无辜的人,可不能天下大乱。   玉儿先行回宫,留下苏麻喇处理这里的事,要她之后直接回去陪伴玄烨,不必回宫。   如此,郡主府所有奴仆都被关起来,等待发落,另从宫里调来身强体壮的中年嬷嬷看守东莪,一则不让她自尽,再则要管好她的口舌,并不让皇帝与其相见。   苏麻喇离开前,给东莪送来一些粥饭,东莪独自坐在佛龛前,神情很平和。   “这些饭菜,是奴婢随手在厨房里做的,府里的奴才暂时不能干活。”苏麻喇道,“您将就着吃吧。”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你做的点心,额娘也喜欢。”东莪说,“小时候最喜欢进宫,伯父疼我,总是把我抱得很高,大伯母宠我,总让人领我去御膳房,想吃什么拿什么,至于她……”   “格格从小聪明可爱,谁见了都喜欢。”苏麻喇说,“何况先帝本就疼爱女孩子。”   “可是额娘不喜欢我,因为我的存在,是她的耻辱。”东莪说,“我若早就知道自己是阿玛在外面的私生女,我会收敛一些,乖巧一些,绝不会把自己当亲生女儿那样缠着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像极了阿玛,不然额娘光是看见我,就足够她恶心了。”   苏麻喇说:“格格不要这么想,十四福晋她这世上最爱的人,也许不是摄政王,而是您。”   东莪摇头,含泪道:“我没资格。”   苏麻喇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东莪:“有没有资格,不是您说了算的,福晋和王爷有再多的恩怨,那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不该您操心更不该由您来否定什么。福晋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您,您只要知道,自己是她疼爱的孩子,这就足够了。”   “可是布木布泰,杀了最爱我的人。”东莪泪流满面,“你们凭什么。”   苏麻喇起身预备离开,听见东莪在背后说:“我不会后悔,不会认罪,更不怕死,你们只管耗着去。”   “并没有人期待您的后悔和认罪,不论如何,四阿哥也回不来了。”苏麻喇说,“正如不论您做什么,摄政王和福晋也回不来了,而他们一定从没想过,要您为他们报仇雪恨。恕奴婢直言,您或许没有辜负自己的人生,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可您委实辜负了他们做父母的心。”   佛堂的门关上,苏麻喇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关照好这里所有的事,策马赶至佟府,果然佟夫人他们也都得到了消息,对苏麻喇说:“还没告诉玄烨呢,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先不要提起,等太后传话。”苏麻喇道,“夫人,请千万照顾好三阿哥。”   佟夫人连连称是,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苏麻喇姑姑,佟嫔娘娘她……可好?”   “夫人放心,娘娘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眼下皇上情绪不稳定,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横生枝节。”苏麻喇道,“也请夫人谨慎,过几天,奴婢来把三哥接回去。这几日,奴婢依然在三阿哥的住处,若有什么事去那里找奴婢即可,不必进宫,也最好暂时不要去见佟嫔娘娘,以免惹祸上身。”   佟家的人自然是再谨慎不过了,但四阿哥的死讯还是传开了,虽然如玉儿所要求的暂不公开死因,可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任何人都会怀疑其中的原因。   大臣们都纷纷进宫,等着见皇帝并询问此事,可福临现在哪有心情给大臣们一个交代,只能是吴良辅来回跑两头周全,累得半死。   且说承乾宫里,葭音昏厥后再醒来,没有因为发现儿子不在怀里而哭闹,她安安静静地问福临孩子去哪儿了,福临含泪说:“入殓了。”   “我的孩子……”葭音哭了一声后,就再也没说话,只有眼泪不断地从眼中流出,靠在床头,神情如死。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宫里已经在为四阿哥布置灵堂,福临忽然发话,要众人把四阿哥的棺椁抬到乾清宫停放。   慈宁宫里,巴尔娅怯然走进佛堂,玉儿正在诵经,停下手中的佛珠问:“何事?”   巴尔娅说:“皇上要把四阿哥的棺椁,停放在乾清宫,在乾清宫设灵堂,吴良辅不敢,派人来求您的示下。”   东莪的话还在耳边,她说福临必定会跟着董鄂氏要死要活,果然,这就开始了。   “放吧,反正不是放到慈宁宫来,和我不相干。”玉儿道,“现在你们任何人对他说个不字,都会是杀人凶手,都好自为之吧。”   这显然是气话,巴尔娅不置可否,只见雅图从身边走进来,对她说:“给吴良辅传话,将四阿哥的棺椁停在奉先殿,我马上就过去。”   “是。”巴尔娅转身就跑了。   “额娘,您若不愿面对这件事,就由我来主持。”雅图道,“但求您,不要轻易践踏福临的悲伤。”   “雅图啊……”玉儿声音干哑,仰望着慈祥的佛像说,“额娘不是践踏福临的悲伤,是没脸见他,杀了四阿哥的人不是东莪,是额娘。” 第600章 抱个小阿哥给皇贵妃养   雅图跪下道:“额娘,倘若一切反一反,婶婶绝不会说这些话,而我也会拼尽所能,为您为阿玛,乃至为福临报仇雪恨。”   玉儿转身来,看着女儿道:“你会希望你的孩子,为了你这一代的恩怨,葬送自己的一生吗?”   雅图没有撒谎:“女儿不愿意。”   玉儿说:“那么额娘也同样如此,当真将一切反一反,我绝不会希望你们落得东莪今天的地步。”   雅图却露出清冷而自信的笑容,像极了昔日的皇太极:“皇额娘,我不会让自己落得东莪的地步,相反,我会把他们狠狠地踩在脚底下,是东莪没出息。”   玉儿怔然,说不出是喜是悲,她唯一能放心的是,永远不必担心任何人胆敢欺负她的骨肉。   便是道:“不必再言语刻薄那个孩子,东莪很可怜。“   雅图冷然:“这不像是额娘该说的话,那么也请额娘,对福临多些宽容。”   玉儿颔首答应:“额娘知道了,我会用最大的耐心来处理这件事,可你也要明白额娘曾经经历过什么。你姨妈的坚强勇敢,顾全大局的隐忍,深深刻在我的心里。事到如今,我再如何不愿承认,董鄂氏的人生轨迹,的确像极了海兰珠不是吗?可她能不能有你姨妈的气度和坚强,我们不能强求,难道也不能稍稍有些指望吗?”   “额娘,我去料理四阿哥的身后事,您保重身体。”雅图起身来,“有什么事,我和福临就做主,不再来一一询问您。”   玉儿颔首:“去吧,额娘知道你不会由着福临乱来。”   此刻,皇帝怒气冲冲地从承乾宫闯到新建好不久的奉先殿,质问为何不将四阿哥的棺椁停在乾清宫。   雅图款款而来,福临一见面就问:“是额娘不答应?”   “额娘答应了,相反,是我不答应。”雅图说,“皇上是大清第一位在乾清宫执掌天下的帝王,阿玛也好皇祖父太爷爷也好,都不曾踏足那里。而今皇上将各位先辈供奉于此,他们的英灵便在这里。难道皇上不希望列祖列宗的英灵,守护四阿哥,带他去认祖归宗?”   福临一时语塞,但他的目的,并非是这些。   他刚要开口,雅图又道:“能供奉于此者,皆是大清的至尊,四阿哥的灵柩停在这里,将来他也会成为万世后代的先辈,皇上,您说是不是?”   福临失魂落魄地说:“朕要追封四阿哥为太子,追封他为皇帝,朕要让世世代代的人都记住他。”   雅图道:“皇上有大把的时间,来做这些事,以让后世后代记住四阿哥曾经来过。但请皇上听我一句话,眼下最重要的,是守护皇贵妃。丧子之痛,不会有人比她更痛,只怕皇上也不及她万分之一。”   福临目光涣散地看着姐姐:“朕,就是为了让葭音……”   雅图摇头:“葭音看不见,也不在乎,葭音是识大体守礼仪之人,皇上,您自己想想吧。”   “姐……”福临悲痛欲绝,“朕的皇儿没有了。”   雅图温和而冷静地说:“姐姐会为你料理四阿哥身后之事,皇上眼下只要做两件事,一是稳住朝纲,再则便是日日夜夜陪在皇贵妃的身边。”   福临一步步走向儿子的棺椁,扶棺大哭一场,之后总算冷静了几分,将这里的一切交付给雅图,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回承乾宫。   葭音依旧不哭不闹,也不问四阿哥去了哪里。   添香给她喂药,她能吃的都吃下去,可基本都吐了出来,弄得一片狼藉。添香再给她喂汤饭,葭音实在张不开嘴,目光凄婉地看着添香,添香哭得直抽抽:“小姐,您千万不能有事,少爷怎么办,您再有什么事,少爷就更可怜了。”   “费扬古……”葭音恍然醒过神,坐了起来,目光空洞地望向门外,口中念念有词,“费扬古,他的伤可好些了,他还在流血吗?”   恰好福临进门来,立刻明白,葭音是担心费扬古自责,今日之事虽说错全在东莪之狠毒,但若不是费扬古不小心出意外,葭音没有慌慌张张跑去箭亭,至少、至少……   福临越想越难过,转身命吴良辅:“立刻将费扬古接进宫。”   吴良辅颤颤地说:“皇上,天黑了呢,大公子一个男眷,不宜再入内宫。”   福临大怒:“他一个孩子,还能怎么着?”   吴良辅明知道会招来皇帝斥骂,可他这么说了,回头有什么事儿,就算皇太后不肯放过他,好歹皇帝欠他人情。   那董鄂家的大小子,高大的个头,结实的身板,可比皇帝十三四岁的时候强多了,而皇帝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把巴尔娅睡了不是吗?   但费扬古因受伤失血之故,回家就发烧昏睡,太医说虽无大碍,也是不能再惊动劳累。年轻孩子,自己睡上两天,自然就好了,可若耽误了休息,可大可小。   继夫人哭着对宫里来的人说:“费扬古还什么都不知道,劳烦公公回去告诉皇贵妃娘娘,我想让她的弟弟先把伤养好,过些日子再进宫向娘娘致哀。”   传话的太监们客客气气,请继夫人节哀,便急匆匆回宫复命了。   福临听得这话,原样转述给葭音听,安抚她道:“过几天,费扬古就来看你,葭音,不要担心,朕会派最好的太医去照顾他。”   葭音总算听得懂几句话,向皇帝欠身致谢,福临将她搂进怀里,含泪道:“你哭吧,葭音,哭出来就好了。”   可怀里的人,依旧一言不发,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床边已经空了的摇篮,到这一刻,葭音依旧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恐怕,是福临过过最糟糕的新年,一头要顾着生不如死的葭音,一头要顾着朝政,短短三天,福临仿佛一下子长了七八岁,哪里还有二十郎当该有的朝气蓬勃。   这一日朝会上,福临说要追封四阿哥,并修建墓园。   眼下皇帝死了儿子,想做些什么表达他的追思,大臣们自然不敢指手画脚,但散了朝之后,议论纷纷。   索尼和范文程走出朝堂时,看见鳌拜那里围了七八个人。   范文程道:“索大人,皇上圈中的那块地,刚好在鳌大人的名下。”   索尼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鳌拜也不敢反驳,尴尬的该是他私下圈地违反朝廷律法,皇上也是英明,鳌拜只能乖乖把地交出来,吃哑巴亏。”   范文程说:“索大人,我认为,皇上只是随手一画罢了。”   索尼摸了把白胡子,看着也渐渐年迈的范文程,苦笑:“你怎么说出口了呢,哎……”   他们离去,鳌拜这边吩咐完了事,也要离宫。   但见索尼和范文程走得近,且这些日子,索尼门下收了好些汉人当门客,辅佐他的儿子索额图,叫鳌拜很反感。他最厌恶汉臣,最反感将汉人奉在尊位,怎能容得下。   一晃好几天,四阿哥的赐名宴取消了,东莪郡主的婚礼也暂不举行,但皇家对外并没有说是东莪杀人,眼下告之朝野的,是说四阿哥突然急病,病故夭折。   这件事,福临是答应的,他希望儿子,至少能走得体面些,成了皇室恩怨被仇杀的对象,也实在太憋屈。   然天灾病祸,非人力所能左右,也免去葭音守护不周的罪过,福临不愿天下人嗤笑皇贵妃连自己的儿子都守不住。   这些事,玉儿都是答应的,且在雅图料理下,朝廷内宫一切尚安稳。   这一日,奉先殿终于迎来了皇贵妃,葭音几乎被人架着送进来,她数日不进米水,孱弱的身体,早已虚透了。   “儿子……”扶着冰冷的棺椁,葭音嘶哑地念着,“我的孩子……”   此刻景仁宫里,元曦穿戴整齐,要去慈宁宫,小泉子来告诉她,皇贵妃去奉先殿了。   “姐姐能出门了?”元曦问。   “是被抬过去的,奴才老远看了眼。”小泉子说,“听后面的人讲,娘娘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咽的下去,玄烨病时,我也什么都吃不下,可想着玄烨会回来我不能倒下,才死命往嘴里塞。”元曦说来,鼻尖就发酸,“可葭音姐姐她,再也等不到四阿哥回来。”   小泉子动了动嘴巴,皱着眉头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元曦道:“说吧,怎么了?”   “娘娘,宫里都在传言,皇上会抱个小阿哥给皇贵妃娘娘养,说当年就是因为太后生下了皇上,才将悲痛欲绝的宸妃娘娘唤醒。”小泉子说,“娘娘,皇上会把三阿哥送给皇贵妃娘娘吗?”   元曦没有一惊一乍,她知道就算福临要送,姐姐也绝不会要,这一点她很肯定。   “不要去外头乱说,这些日子,闭紧嘴巴。”元曦如此叮嘱,而后出门,依然从北边绕去慈宁宫。   途径储秀宫时,听见里头传来五阿哥的哭声,并很快就看见有人手忙脚乱地把宫门关上了,这架势瞧着,就是不愿让人听见,怕人惦记。   “都不容易。”元曦叹息,调整心情,往慈宁宫走去。 第601章 就算一死,也要杀了她   在元曦眼中,慈宁宫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纵然苏麻喇姑姑不在,这里也一切安好。   雅图长公主料理四阿哥的事,阿图长公主则与巴尔娅作伴打理慈宁宫的日常,里里外外井井有条,这世上,从来不是缺了谁就不能够的,元曦心里很明白。   但是阿图对元曦说:“我和姐姐很快就要回科尔沁,太后身边的事,还是离不开你,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说这些话,真是有些不客气。”   “公主言重了,对臣妾而言,慈宁宫是臣妾在后宫的依靠,臣妾的一切,都是太后赐予的。”元曦恭敬地回答,“为太后做任何事,臣妾都心甘情愿,这几日为了避嫌,才没有来,还望公主谅解。”   “这几日,不仅是你要避嫌,皇上也命令各宫不能乱走动不是吗?”阿图温和地说,“太后和我都不会误会,这会儿太后正在佛堂诵经,你也去吧。”   数日不见,玉儿打量元曦,说:“气色这么差,是不是夜里睡不着?我听说皇帝请了一班高僧,每日到承乾宫诵经,是不是吵着你了?”   元曦摇头,跪坐在蒲团之上,坦率地说:“臣妾离得近,有些事知道的就早,虽然皇上对外说四阿哥是病死的,可宫里的小太监在出事那天就为臣妾打听到,可能是发生了什么。”   玉儿毫不遮掩:“他们很聪明,不错,是东莪杀了四阿哥。”   元曦的心绞在一起,几乎透不过气来:“太后,是真的吗?”   “你和皇贵妃两家人,都受多尔衮恩惠,对他留下的遗孤极尽照顾。”玉儿淡漠地说,“听到这样的话,无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元曦眼眸湿润,咽喉像是堵着什么说不出话,到后来,只能捂着脸哭泣。   玉儿没有阻止她掉眼泪,只等元曦自己平静下来,她才道:“但愿皇贵妃能过了这道坎,真过不去,也不是她的错。可她若过不去……”   玉儿长长一叹,没说那后半茬话。   元曦渐渐冷静,清了清嗓子说:“太后,葭音姐姐还有费扬古,她放不下她的弟弟。臣妾听说皇上早就要把费扬古接进宫,但费扬古受了伤,要等痊愈后再来。”   “这样再好不过了。”玉儿道,“她只要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才二十出头年轻得很,养好身体再生儿育女也不难,过不过得去,就看她自己了。”   “太后,东莪格格要为摄政王报仇的心,臣妾能想到,可她为什么要对个婴儿下手?”元曦后怕不已,“若是玄烨……”   她说不出口那么残忍的假设,顿了一顿,才道:“就算一死,臣妾也要杀了她。”   “别胡思乱想,不要为了没发生过的事自寻烦恼。”玉儿严肃地说,“你看眼下宫里这副样子,不正是她要达到的目的?而想要杀我或是皇帝,谈何容易。这次的事,所有的巧合都凑在了一起,若不然就算要杀一个孩子,也难上加难。”   “是……”   “我和皇上要把她送去蒙古,她被闭上绝路了。”   “格格她从前,见人就说,要将来为摄政王平反,对葭音姐姐,对臣妾都说过。”   “何止你们,还有咸福宫那个不成气候的小常在,东莪连她都求了。”玉儿说,“我现在才明白过来,那不过是东莪示弱,隐藏她真正杀心的伎俩,这孩子很明白,要为多尔衮平反,是两代人、三代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您打算如何处置东莪格格?”元曦问。   “等福临做决定。”玉儿道,“他和皇贵妃,是唯一有资格决定的人。”   元曦上前,为太后续香,玉儿看着她,说道:“不要太难过,原本这和你没半点关系,你的同情和怜悯改变不了任何事,兴许人家烦了,还成了你的错。”   “臣妾谨记。”元曦垂手而立,她懂。   这些日子,皇帝的情绪,仿佛每天都能越过宫墙,从承乾宫漫过来,让她彷徨不安,元曦惹不起。   “太后娘娘。”只见巴尔娅从门外进来,“奉先殿传来的话,皇贵妃娘娘又晕过去了,被送回承乾宫了。”   玉儿叹气:“知道了,你去找一找,苏麻喇把人参鹿茸这些东西都放在哪里,问问太医皇贵妃眼下补什么好,你们挑一些好的,让阿图替我送去。”   元曦上前道:“臣妾知道这些东西在哪里。”   玉儿颔首,吩咐两个孩子:“你们就别去了,让阿图去。”   不久后,阿图带着补品来到承乾宫时,刚好遇见皇后带着高娃从宫门里走出来,柔弱的人一见阿图仿佛遇到救星,着急上来要对阿图说话,可阿图示意皇后稍后再说。   皇后无奈,也知道不宜在这里开口,便急急忙忙回坤宁宫等待。   阿图送来太后的问候,请葭音好生保重,昏厥才清醒的人,挣扎着要起身,阿图劝道:“养好身体要紧。”   她离开时,听见皇帝在吩咐:“去看看费扬古的伤可好了,把他带来。”   阿图什么都没说,辗转来到坤宁宫,皇后早已在门前徘徊等候,一见她来了,便着急地说:“皇姐,这可怎么好?皇上要我出面,去储秀宫把五阿哥抱到承乾宫去,陈嫔那个人的性子,她是会拼命的呀。”   “皇上说的?”阿图唏嘘不已。   “皇上亲自交代我,还说、还说……”皇后耷拉脑袋,为难极了,“不许告诉太后。”   “我该说什么好。”阿图难掩失望,一时也没了主意,“福临怎么这么傻。”   其实这股风,早就吹到储秀宫,陈嫔捂着自己的儿子,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儿子一哭就命人关宫门。   因皇帝不允许妃嫔和太监宫女在宫内随意走动,她拿出体己来,贿赂每日往储秀宫送膳的太监,以求获知东六宫这边的动静。   这会儿刚好要传午膳,陈嫔便听说皇后被皇帝召见去了。   杨贵人忧心忡忡地说:“皇上找皇后娘娘,能有什么事儿呢?”   陈嫔满眼不安地瞪着她,像是做母亲的本能:“会不会,是让皇后来抱五阿哥?”   杨贵人不敢和陈嫔对上眼,怯怯地说:“有可能啊,总不见得皇上自己来抱,皇后娘娘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她说要抱去哪里,谁敢反抗。”   陈嫔眸中含泪,抓着杨贵人的胳膊,不停地问:“我该怎么办,妹妹,我该怎么办?”   杨贵人被揉搓得生疼,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有人来了,杨贵人依稀记得在坤宁宫见过这宫女的脸。   那宫女见过二人后,就请陈嫔借一步说话,陈嫔浑身紧绷,听得眼泪直流,不久后那宫女就迅速跑了。   陈嫔抹掉眼泪,回屋子把自己拾掇了一番,便从摇篮里抱起婴儿。   “姐姐,您要做什么?”杨贵人一头雾水。   “我要抱五阿哥去慈宁宫,求太后抚养。”陈嫔说,“我看皇上有没有本事,从慈宁宫把孩子抱走。”   这边厢,元曦和巴尔娅侍奉太后用膳,阿图和雅图都不在,慈宁宫里清清静静。   忽然门前一阵乱,只见陈嫔抱着孩子闯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太后的跟前。   “娘娘,您小心摔着孩子。”巴尔娅上前搀扶,见陈嫔泪流满面,心里就猜了几分,见陈嫔不愿起身,便退开了。   “怎么了?五阿哥病了?”玉儿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今天风大,你把孩子抱出来,仔细吹着风。”   陈嫔泣不成声,诉说她的恳求,恳请皇太后抚养五阿哥。   玉儿冷漠地说:“皇上要把你的儿子,抱去承乾宫?”   陈嫔连连点头,哭道:“太后,臣妾不愿意。”   玉儿问:“若只是借几天,让皇贵妃缓缓神呢?”   陈嫔摇头:“臣妾也不愿意,可是臣妾护不住这个孩子,求太后抚养您的孙儿。”   玉儿示意元曦去把孩子抱来,肉滚滚的孙儿在怀里,分量十足,玉儿一见孩子,便是心软了可她知道,福临若真有这心思,而所有人都悖逆他,他必定会勃然大怒。   “你就不怕,我这里答应了你,转身就把孩子送去承乾宫?”玉儿问跪在地上的人,“到时候,你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陈嫔惊恐万状,本能地伸手想要回儿子,可她不敢,唯有伏在地上哀求:“哪怕将五阿哥送去阿哥所抚养,臣妾也不愿他去承乾宫,太后,求求您,求求您。”   元曦和巴尔娅在边上,无不有唇亡齿寒的凄凉,她们此刻若有婴儿在手,必定也是一样的遭遇。她们和陈嫔没什么区别,都是这后宫,除了皇贵妃以外的女人。   “你把孩子带回去吧,安心养着。”玉儿说,“你忘了吗,当初是皇贵妃下旨,允许你自行抚养。”   陈嫔倏然抬起头,看着太后。   玉儿道:“皇贵妃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你要相信她,并怀着几分怜悯的心,别把人想的那么坏。”   “是……”   玉儿亲自走来,将养得白白胖胖的孙儿交还给陈嫔:“回去吧,不会有事,只有母亲才会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孩子,我这个祖母可不及亲娘。”   “太后……”   “好好抱着,别手抖。”玉儿严肃地说,“除非皇上亲自来储秀宫抢,不然,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把五阿哥放在怀里,安安生生过日子。” 第602章 大清江山要被你折腾完了   陈嫔抱着儿子哭得可怜,玉儿虽有些烦躁,但不忍拿重话来说她,要元曦和巴尔娅把人送出去便是。   不久后,御膳房的人来收碗筷,发现一桌膳食,皇太后几乎没吃什么,照原样撤了回去。   玉儿自己没胃口,忘了两个孩子也没吃饭,见到御膳房来的人,才想起来刚才元曦和巴尔娅只是站在一边伺候,没跟着一道用,便吩咐:“你们去把饭吃了,三丫头喂了吗?”   见太后往书房去,元曦叮嘱了几个宫女小心伺候,便和巴尔娅去她的小院,进门就见三公主正满院子跑,奶娘拿着饭碗跟在后头追。   好在巴尔娅这个额娘是有威严的,往门前一站,小丫头就不敢闹了,黏糊糊上来撒会儿娇,之后元曦喂她,大口大口吃得很香。   巴尔娅说:“四岁的孩子了,还喂呢?”   元曦笑:“从小替玄烨解我相思苦,过去是在阿哥所见不着,如今是隔着紫禁城见不着,没有这孩子,我怎么熬。我是要把她宠上天的,女娃娃多宠没事儿。”   元曦索性将三公主抱在怀里,说:“太后最厌恶的事之一,便是公主远嫁,咱们将来就厚着脸皮,求太后把闺女们留下。”   巴尔娅嗔道:“你也要做这么没规矩的事,让太后为难吗?”   姐妹俩互相看一眼,都不做声了。   待孩子吃饱了饭,带着小太监在园子里挖雪坑堆雪人,巴尔娅出来看了几眼,叮嘱女儿不要弄湿了衣衫鞋袜,才转身坐下吃饭说:“做孩子真好,天塌下来也不和他们相干。”   元曦给姐姐夹菜说:“也不至于天要塌了。”   巴尔娅苦笑:“为了陈嫔这事儿,皇上还不定要怎么发脾气。你刚才听见没有,陈嫔提到皇后,皇上似乎是找了皇后来做这件事,皇上还真会挑人,他的命令,皇后怎敢不从。”   元曦兀自往嘴里塞吃的,其实她也没胃口,不过是想能有些力气周全太后身边的事。   虽然口中笑话巴尔娅大惊小怪,说什么天要塌了,可这么久以来,就算是玄烨天花那会儿,她也没这么深重的无奈,和无法摆脱的无力感。   “皇上还真执拗,这么点儿大的孩子,穿上衣服不大分得出男女,他何不去阿哥所抱小公主,非要挑陈嫔的儿子抱?他是久不亲近其他后宫,不知秉性吗?”巴尔娅不吐不快,絮絮叨叨着,“好了,这下叫陈嫔闹到太后跟前来,小事也成了大事。”   元曦说:“姐姐想的还是为皇上开脱,抱一个不会有人闹事的孩子就成了吗?”   此刻承乾宫里,葭音听说费扬古要进宫了,虚弱的人撑起来,换了件衣裳,要添香为她把头发梳好。   福临见她这般,心中踏实了几分,知道葭音放不下弟弟,便不再害怕她要一心跟着儿子去。   姐弟相见,难免伤心,好在费扬古终究是男孩子,不至于和葭音抱头哭个没完,不久后葭音平静下来,请宫里的太医为费扬古查看伤势,而后亲手为他换药包扎。   而福临则暂时退回乾清宫,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但他的心全在葭音的身上,实在无法冷静,便把岳乐几人叫来,让他们帮着应付。   如此一两天也罢,可皇帝竟然在费扬古离宫后,带着葭音离宫去南海永安寺,说是要住上几天。   开年诸事繁忙,年末封印那十多天拖延的事,也都急着等皇帝点头,大臣们伸长脖子求见皇帝,可皇帝不见,值房里不免怨声四起。   这种情形下,吴良辅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而他脑筋清醒,他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皇帝但凡有什么事,他必然不得好死。   所以越是乱的时候,他越要稳住皇帝的一切,于是自作主张,将一些大臣,引荐到了慈宁宫。   面对突然而来求见的大臣,玉儿就知道他们是在皇帝那里求告无门。   这就要元宵,没了十多天的孩子,还停在奉先殿,雅图说福临不肯把孩子送出去,说要等修建好墓园再送,这些话,玉儿连一个字都不想听。   她耐心处理了几件事,见了几位趁着年节上京的封疆大吏,好让他们赶紧回去。大事小事,能做主的都给了妥善的安排。但玉儿始终拒绝看奏折,实在急了,就让岳乐站在台阶下念给她听。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第三天时,福临终于带着他的女人回来了。   玉儿默默地将朝政归还到乾清宫,福临也只派了吴良辅来请安,这么些天,宫里大事小事不断,但母子俩连面儿都没见上。   玉儿知道,儿子在躲着她。   然而这一天,雅图和福临大吵一架,忍无可忍的她终于冲福临发了火,可福临却怒目圆睁地对长姐说:“您回科尔沁去吧,这里不需要您了。”   雅图所求,无非是将四阿哥发送,即便暂不落葬,也不能再停在宫里。可福临却执意要留着儿子的棺椁,哪怕是让葭音能有一处哭泣掉眼泪的地方。   姐弟反目,雅图也不愿来慈宁宫告状,愤愤然离宫去了。   这恐怕是大清开国以来,最沉重压抑的一个正月,眼瞅着到了元宵节这一天,哪里看得见张灯结彩的喜庆,能平平安安度过一天,就很了不起。   福临怒过之后,不免又后悔,只能恳求阿图去找大姐,安抚她的怒气,以免再惹怒母亲。   带着愧疚之心的人,本有了几分反省的心,可到承乾宫,见屋子里静悄悄,以为葭音睡着了,谁知走到床榻边,却见葭音抱着枕头蜷缩成一团。   等他把葭音拉出来,她早已哭得湿透了枕芯,却死死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葭音,你哭出声来,大胆地哭出声来,这样下去,你会憋坏的。”福临心痛如绞,将心爱的女人抱在怀中,“朕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惩罚我们,葭音,是朕对不起你。”   孱弱的人,在他的怀中颤抖,葭音的手紧紧抓着福临的衣襟,将痛苦化作指尖的力气,几乎要扯断龙袍上的盘扣。   这样过了一阵后,虚弱的人躺下,添香来喂药,伺候小姐洗脸,福临便走到门外,招呼吴良辅:“皇后那里有消息了吗,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不把五阿哥抱来?抱个孩子有这么难吗?”   吴良辅知道缘故,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挑拨离间,只是装傻说不知道,还暗示皇帝,抱个孩子来于事无补,实在多此一举。   可福临没听出话音,只恼怒皇后办事不利,催着吴良辅道:“去告诉皇后,就今天,再拖,朕拿她是问。”   坤宁宫里,皇后吓得脸色惨白。   高娃劝皇后就去把五阿哥抱了,让陈嫔去和皇帝闹,她置身事外就是了。   皇后摇头说:“我没法儿脱身的,他一定会怪我没和陈嫔讲好,如此我既开罪皇帝,又伤了无辜的人,眼下至少能少一个人被卷进来。”   高娃气得不行:“这宫里也不是头一回夭折孩子了,就她……”   皇后堵住了高娃的嘴:“别说了。”   福临倒也不至于,死盯着这件事,没等皇后把孩子抱来,他就先回乾清宫去忙。   这几日都是皇太后在主持朝务,他在永安寺也略有耳闻,这下回来了,不论如何要做出些样子,他也害怕,真的惹怒母亲。   可福临怕的,着实晚了一些,哪怕早上几天,也不至于如此,眼下连雅图都被气走了,他却好像转身就忘了。   隔天清晨,乾清宫朝会时,葭音被众人拥簇着,到奉先殿为儿子上香祈福,她刚在蒲团上跪下,身后就有人来了。   “小姐,皇太后来了。”添香提醒葭音,忙搀扶小姐起身,葭音一抬头,皇太后已经在跟前了。   “你们都退下吧。”玉儿冷声道。   添香轻轻松开小姐,又担心不已,听太后说让皇贵妃坐下,于是搀扶小姐坐在蒲团上后,她才不安地离开了。   可是添香走出殿门时,惊见一位嬷嬷捧着木盘进门,而木盘上叠着一摞白绫,吓得她心惊胆战。   等不及添香去想着白绸带是做什么用的,那嬷嬷已经放下东西退出来,把殿门关上,一脸冷漠地堵在门口。   奉先殿里,殿门一关,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从窗棂上射进来的阳光,刚好照在葭音的身上。   可是葭音看不清站在阴暗里的皇太后,好一阵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才渐渐看清威严如天的皇太后。   “从你进宫到现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一开始你说你不懂事,后来怀着身孕身不由己,再后来生了孩子坐月子,什么大赦天下第一子你都不知道,那现在呢?”玉儿单刀直入,没有半句废话,问葭音,“这次你又为了什么,而觉得自己是没有责任的?”   葭音茫然地看着皇太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再这么下去,皇上要被你折腾完了,大清江山也要被你折腾完了。”玉儿说,“当年宸妃故世,先帝痛不欲生,可母后皇太后只给了先帝三天的时间来悲伤,要他三天后,就把自己还给大清。你呢,你打算给我们的皇帝几天?”   “太后……”   玉儿从边上拿来方才嬷嬷搁下的白绫,轻轻一扬,令人毛骨悚然的白绫飘落在葭音的面前,玉儿冷声道:“你现在有两条路,死,或是立刻振作起来,哪怕只是做戏给皇帝看,给所有人看,都给我立刻振作起来。董鄂葭音,不要再让皇帝,陪着你要死要活,我一天都不想再忍耐你们。”   葭音目光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白绫,皇太后的话,震得她两耳嗡嗡直响。   “你好好活着,扶持皇帝,自然有你董鄂家的将来,你弟弟也会继承鄂硕的衣钵,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玉儿冷漠地说,“你若现在就干干脆脆地死了,更不必担心,我自然会善待你的弟弟和家人。”   葭音伸手触摸白绫,冰凉得惊心,可皇太后的话,才是更骇人的威慑。   “可你若是继续这样要死不活地下去,让皇帝跟着你疯。”玉儿无情冷血地说,“我会让你董鄂家所有人,给你陪葬。”   葭音拼命摇头,她哀求道:“太后,求您放过费扬古,他还是个孩子。”   玉儿俯视着地上的女人:“那你也放过我,放过大清,放过这宫里的女人孩子,好不好?”   葭音泪如雨下:“太后……我、我该怎么做?”   玉儿叹气,冷声道:“振作起来,让皇帝知道,你好了。冷静地对福临说,让他把心思放在朝政上,让他去管管他的大臣们。”   “是……”   “立刻把四阿哥发送出去,就连鄂硕都只在家里停了三天。”玉儿怒道,“四阿哥在宫里停了这么久,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第603章 废了皇帝,又或是杀了你   玉儿走向四阿哥的棺椁,为孙儿拂去尘埃,再到灵前上香默默念诵。   “这是我的孙儿,那么可爱的孩子去了,我怎会不难受,可你们却让我不得不变成现在这样。”玉儿放下合十的双手,怒然道,“我像是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只会找儿媳妇麻烦的恶婆婆,把福临的所有不是,都推在你的身上。”   葭音彷徨地摇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玉儿走来,屈膝蹲下,要与葭音平视,慌地葭音立刻跪直了身子,怯怯地喊了声:“太后。”   “你是个好孩子,饱读诗书通情达理,可你让我明白一件事,并不是读过书就一定会通人世。人有短长,恰恰这宫里生存所需要的一切,正是你的短处。”玉儿说,“你无法适应宫廷,这不怪你,毕竟你的人生和境遇,你没有办法做选择。”   “太后,臣妾有罪……”   “我不愿听你说这几句,听够了。”玉儿道,“孩子,不说别的,我们就说眼门前这些事。皇上为了你,一而再地做出荒唐事,你因为悲伤视而不见,可等你清醒时,你一定会明白这些事做不得要不得。”   葭音不安地看着皇太后,脑袋里一团乱。   玉儿冷静地说:“可那个时候,大臣们已经对皇上失去了信心,朝政已经被搅得一团乱,这一次大臣们和皇上的矛盾冲突,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激烈。等你清醒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到时候,只有两条路,他们强行要求废了皇帝,又或是杀了你。”   葭音眼神空洞,胸前压着巨石般,叫她喘不过气。   “而这两条路,都会给你的家人,你的弟弟,带去万劫不复的灾难。”玉儿语重心长,“孩子,你要明白,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你的家人你的弟弟带去灾难。这两年来,福临因你而神采飞扬,朝气蓬勃,我心怀感激。可也一次次因为你,将他的江山和大臣弃之不顾。”   玉儿站了起来,俯视着葭音:“任何人的忍耐,都有底线,我必须在大臣们的底线被践踏之前,先向你们发难。皇贵妃,你想好了之后,自己做决定。不必考虑朝廷,也不必在乎后宫,乃至福临,就想想你的弟弟,你的家人。”   葭音哭着叩首答应,虚弱的人,就这么伏在地上起不来了,泪水沾湿了白绫,她的手也不自觉地抓起了白绫。   玉儿转身离去,殿门打开,光芒照进来,皇太后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伏在地上的葭音,就在她的阴影之中,而殿门,很快又关上了。   此刻乾清宫的早朝还没散,添香就跑来找吴良辅,吴良辅也是烦透了,可又不敢怠慢承乾宫的事,谁知今天是真要出大事儿,皇太后竟然给皇贵妃赐了白绫。   他不敢从朝会上将皇帝拽走,自己先跑了来,扒在殿门上往里看,只见皇贵妃跪坐在香案前,白绫散在她的身后,还没出事儿。   但这白绫,看得吴良辅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太后要将皇贵妃娘娘赐死吗?”吴良辅一头虚寒,问添香,“要娘娘自裁?”   添香哭着说:“奴婢不知道,可太后说谁都不许进去,让娘娘自己冷静一会儿。但是您看这样子,奴婢真怕主子一时想不开。”   吴良辅说:“你们都守着,一刻都不能移开眼珠子,稍有动静就冲去阻拦,不论如何不能让娘娘把自己吊起来。我去等皇上下朝,下了朝一定赶过来。”   他一面慌慌张张地跑了,一面念叨着:“这都叫什么事儿,我的老天爷呐。”   添香扒在门上,一刻都不敢离开,看着小姐凄凉无助的背影,真是心都碎了。   福临今日和大臣们发生了好些矛盾,一些立场相对的大臣也当庭争执甚至恶言相向,福临过去还能好好地安抚大臣,把持住朝会的走向,可今天,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几乎要炸开了。   精疲力竭地结束了一场朝会,福临回到内殿,险些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脑袋还没转过来,吴良辅就凑到一边说:“皇上,您快去奉先殿,只怕皇贵妃娘娘,要、要自尽了。”   福临肝胆俱颤,拔腿就往奉先殿跑,一群太监宫女急急忙忙跟在后头,吓得路上经过的人都僵着不敢动。   福临闯进大殿,亲眼看见了散落在葭音身后的白绫,他愤怒地将白绫踢开,冲到了葭音的身边。   “葭音,朕来了,你不要怕。”一把抱住了心爱的人,着急地确认她还活着,福临才稍稍松了口气,“不怕,朕来了。”   “皇上?”   “葭音,额娘要你自尽吗,额娘她真的,要逼你……”   “不是的,皇上误会了。”葭音气息微弱地说,“太后是要臣妾振作起来,要臣妾好起来。”   “你不必隐瞒,更不要害怕。”福临眼睛睁得老大,“朕了解额娘,她做得出来,朕知道。”   “这白绫,是为东莪郡主准备的。”葭音说,“皇上,您真的误会了。”   福临愣住,回头看了眼被他踩得乱七八糟的白绫。   “皇上,这件事,太后交给了臣妾,臣妾转交给您。”葭音说,“请皇上给四阿哥一个交代,给臣妾一个交代。”   “朕知道了。”福临答应,“可你也要答应朕,绝不能想不开,任何事告诉朕,让朕来为你解决。四阿哥没了,可我们还能再有孩子,你还有费扬古,他还没长大成人。”   “多谢皇上。”葭音含泪道,“皇上,臣妾会好起来,一定会。”   “好,好……”福临爱怜地抚摸葭音的脸颊,“你哭出来,哭出声就好了,不要憋着。”   可就算鄂硕去世,葭音也不曾激动得嚎啕大哭,喜也好,悲也罢,她天生是不会强烈表达情绪的人,皇帝总叫她大声哭出来,葭音实在做不到。   太后说的没错,他们之间,好像根本不了解,福临对自己做的一切的好,都是他自己想当然的。   “葭音,额娘她,还对你说了什么?”福临忍不住问。   “没有别的话了。”葭音说,“太后是来看望臣妾,看望四阿哥,不过眼下,臣妾有个请求。”   “什么,你说?”   “皇上,将四阿哥发送了吧,不能再停在宫里,这不合规矩。”葭音道,“臣妾不愿让四阿哥被世人诟病,皇上想要给儿子风光大葬,也是臣妾所愿,但所有的事,我们都照着规矩来做可好?”   福临知道,母后一定是对葭音施压了,这白绫也不见得是给东莪准备的,可他不愿逼迫葭音承认,眼下既然她开口请求,自己当然要满足她。   “你不要怕额娘,别怕她。”福临搀扶葭音起身说,“有什么事,让朕来应对。”   葭音虚弱地站稳,苦笑道:“皇上,臣妾怕太后做什么,太后那么疼我。”   福临不信,搀扶她道:“朕送你回去休息,而后就去处理朝政,朕知道她急什么,朕好好做就是了。”   待葭音回到承乾宫歇下,福临再返回乾清宫时,命令吴良辅将积压的事统统搬来,召唤那些等待面圣的官员。   一上午,乾清宫里外,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到正午时,御膳房的人徘徊了几次都插不上来。   这些光景,都被传到慈宁宫,玉儿却冷漠地吃着饭,自言自语似的说:“所以,她没有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不是吗,既然如此,何必由着他作得天下大乱。”   元曦和巴尔娅都不敢出声,低着脑袋,老老实实在边上伺候。   待午膳撤去,巴尔娅和元曦回去吃饭时,才提起来,巴尔娅害怕地问:“太后到底对皇贵妃说了什么?”   元曦早晨看见慈宁宫的嬷嬷去准备了一条白绫,将她吓得不轻,但现在看来,应该是没事了。   “姐姐,这帝王家啊……”元曦长叹。   今天的事,一直梗在福临心里,虽然葭音不肯说实话,他也不会再问,但毫无疑问,那条白绫是母亲为葭音准备的。   傍晚时,福临从奏折堆里,抬起猩红的眼睛,问前来奉茶的吴良辅:“皇后把五阿哥抱去了吗?”   吴良辅结结巴巴,答不上来。   福临道:“立刻!马上!不把五阿哥抱去,你也提头来见。” 第604章 朕要废了你   吴良辅跪下哀求:“皇上,任何孩子都无法替代四阿哥,您把五阿哥抱去了,皇贵妃娘娘也不会减少悲痛。皇上,这件事,就算了吧。”   “朕没有说五阿哥能替代四阿哥。”福临满眼怒火,从桌案上探出身子,瞪着跪在地上的吴良辅,“凡是朕的命令,你也好,她们也好,只要执行就可以了。”   “可是皇上……”吴良辅说,“您、您不知道……陈嫔娘娘已经去求过皇太后,太后让她安心自己养着,说当时是皇贵妃做主下决定,允许陈嫔娘娘自行抚养,皇贵妃娘娘绝不会食言的。”   福临撑在书案上,任由那些奏折被他推在地上,不绝于耳的噼噼啪啪声中,他绝望地看着吴良辅:“又是皇太后?”   吴良辅慌张地摇头:“太后什么都没做,是陈嫔娘娘自己去求的,皇上,您千万别误会,岂不是成了奴才挑拨离间?”   “你是朕的奴才,你怕太后做什么?”福临痛苦地问他,“朕这个皇帝,还不足够护着你吗,这大清的皇帝,到底是谁?”   他霍然从桌后走出来,大步往门外去,吴良辅忙不迭起身相随,却见皇帝是穿过交泰殿,直往坤宁宫而来。   这个时候,御膳房刚给皇后送来晚膳,离开时见皇帝风风火火的来,少不得有人探头张望。   坤宁宫膳厅里,皇后刚坐下没吃几口,一口羊肉还没咽下去,福临就进门了。   胆小的皇后差点被自己噎着,硬生生吞下还没嚼烂的肉,前来迎驾。   “你胃口不错啊,兴致也不错。”福临看着满桌的膳食,冷笑讥讽,“朕可是好些日子,吃不下饭了。”   皇后说不出话,颤巍巍地要跪下去,高娃心里不服气,便死活把皇后给撑住了不让她跪。   福临问:“朕亲自交代给你的事,拖了这么多日子了,你打算几时去办?”   皇后哆嗦着应道:“皇上,这、这件事……臣妾觉得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陈嫔的孩子,是皇贵妃答应让她自行抚养,如果……”   “当时皇贵妃只是暂做决定,最后点头的人可是你。”福临道,“你忘了?”   “可是……”   “哪里来这么多的可是?朕就问你,到底朕说的话,还是不是皇命?”福临一股脑地将气全撒出来,反手挥落了桌上的碗碗碟碟。   惊天动地的碎裂声之后,他指着皇后道:“在你眼里,只有皇太后是不是?你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朕那么悲伤痛苦的时候,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吃饭?你比你的姑姑,还要恶毒。”   纵然高娃怎么用力,也撑不住皇后发软无力的身体,她早就跪下了,吓得心脏几乎要裂开,双唇瞬间失去了血色,手脚僵硬又冰冷。   “朕要废了你。”福临指着跪在地上的皇后说,“把你送去,和你那疯子姑姑作伴,她会慢慢教你,什么是把朕放在眼里。”   “娘娘?皇后娘娘……”高娃感觉到怀里的人又沉了,果然是皇后吓得昏过去,晦暗的脸仿佛死了般,鼻息间连气息都没了。   吴良辅跑上来,死命掐人中,又从桌上拿了酒,喝一口喷在皇后的脸上,昏迷的人总算缓过一口气,虚弱地睁开眼,可痴痴呆呆的,高娃怎么喊她也没有回应。   福临早就走了,从坤宁宫的西边侧门穿出去,径直往储秀宫去,储秀宫大门紧闭,门口连个值守的太监都没有,福临用脚把门踹得震天响。   陈嫔正在和杨贵人用膳,吓得手里的筷子都落了,等她们站起来,福临已经进门,刚好五阿哥哭了,听得声音,他便往孩子的摇篮走去。   “皇上?皇上……”陈嫔脑中一片空白,上前阻拦,冲到了皇帝的跟前,颤巍巍地说,“皇上,您、您要做什么?”   “朕把孩子抱去承乾宫,往后你的儿子,就是皇贵妃的儿子,不,是皇后的儿子。”福临很不理智,更不清醒,只有一腔怒火和憋屈,支配着他的行为,“从此子凭母贵,你的儿子会有大好的前程,还不满意吗?”   “皇上,臣妾不要前程,皇上,臣妾、臣妾,皇上……”陈嫔话都没说话,就被福临无情地推开了,踩着花盆底子的女人,站不稳直接摔到在地上,没等她爬起来,皇帝就抱着嚎啕大哭的五阿哥往外走去。   “皇上,您不能这样。”陈嫔狼狈地追出来,摔倒在地上,抱着皇帝的腿,“那是臣妾的儿子,皇上,求求您,别抢走我的孩子。”   福临怀里抱着孩子,厌恶至极,用力地想要挣扎开,不由自主地手里就用了劲道,五阿哥哭得震天响。   陈嫔忽然一个激灵,不敢再激怒皇帝,松开了手,哀求道:“皇上,您轻一点抱,轻一点。”   福临见她松手,懒得再理会,抱着五阿哥就往门外去。   可是刚走出门,宫道那一头,就出现了葭音瘦削地身影,看见皇帝,她直挺挺地跪在了路砖之上。   “葭音,你怎么出来了?”福临几步就走到了她的跟前。   坤宁宫里翻天覆地之前,吴良辅就命徒弟去承乾宫传话,他知道眼下只有皇贵妃能拦得住皇帝。   葭音赶到坤宁宫时,只见满地狼藉,而皇后被送入内殿了,又听闻皇帝去了储秀宫,她立刻追过来,追到这里,福临已经抱着五阿哥出来了。   “葭音,你起来。”   “皇上您要做什么?”葭音痛苦地看着他,“您把五阿哥还回去吧,臣妾不要别人的孩子。”   “可是……”   “皇上,求求您。”葭音泪如雨下,“您放过我吧,您放过我好不好。”   “你说的什么话?”福临仿佛万箭攒心,往后退了一步,“葭音?”   陈嫔追出来,见这光景,顾不得路边还有积雪,跪伏在葭音面前连连磕头,求她不要抢走自己的孩子。   而葭音则看着福临,她的眼神仿佛在对皇帝说:你看,这就是你带给我的悲哀。   福临神情恍惚,手里的襁褓都抱不住了,吴良辅眼疾手快扑上来托住了五阿哥,转身塞入陈嫔的怀里:“您赶紧走吧,赶紧的。”   陈嫔夺回儿子,魂魄也回来了,顾不得这里任何一个人,抱着儿子就往回跑。   婴儿的哭声渐远,世界终于清静了,福临伸手搀扶葭音,而后索性将她抱起来,穿过坤宁宫,往承乾宫而去。   仿佛被一场暴风席卷的宫道上,终于恢复了宁静,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证明着方才的混乱。   寒风瑟瑟,元曦带着香草,站在宫道南边的尽头,一动不动。   她方才在慈宁宫,得到消息要去坤宁宫看皇后,走到这里,远远看见葭音姐姐的身影,然后就看着她直挺挺地跪下,再是婴儿的哭声传来,还有陈嫔的哀求,和福临。   看着空荡荡的宫道,元曦感激皇太后,感激她狠心要把玄烨丢在宫外。   太后早就预见了这一切吗,可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一个女人疯狂,不,是为朝政、女人、感情、孩子,为他所有的不得意疯狂,太后的内心该多痛苦。   皇帝已经早就忘记了,他的母亲,先后失去了丈夫、姐姐和姑母,失去了女儿,失去了挚友,她心里的肉一块一块被剥下来的痛,福临一定从没当过一回事。   “主子,咱们去哪儿?”香草吓得声音都打颤。   “去看皇后娘娘。”元曦深吸一口气,“咱们的日子,照旧过。”   坤宁宫里,皇后呆滞地躺在床上,直到元曦出现,喊了她几声,皇后才稍稍醒转,哇的一声哭出来,伏在元曦的怀里瑟瑟发抖。   “他要废了我,元曦,他说要把送去和姑姑作伴。”皇后吓坏了,竟然哀求着元曦,“我不要见姑姑,我不要见到她……”   “娘娘不怕,不会的,谁也不会送你去见静妃。”元曦努力安抚,“皇上已经收回成命了,五阿哥不抱了,皇上不会再为难你了。”   皇后僵硬地摇头:“还会有下次,一定会有。” 第605章 我要守护我的孩子们   元曦见皇后眸光模糊,面颊浮肿猩红,便伸手摸她的额头,果然烫手得吓人。   立刻命高娃传太医,之后又详细问了方才发生的事,待太医到来,元曦坦言:“娘娘是受了惊吓。”   太医对宫里这些麻烦,早已深谙于心,另几位刚刚被召唤去承乾宫。   其实皇贵妃那儿,一直也没什么大病症,不过是皇帝大惊小怪过于紧张,搅得太医院上下都不太平。   一碗安神药下去,再施针为皇后缓解头疼,柔弱的人儿终于平静下来,拉着元曦的手,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太医对元曦道:“微臣在娘娘的汤药里,加了几味能使人安眠之药,娘娘这一觉会很绵长,请不要担心。微臣以为,眼下让皇后娘娘安眠最重要,但醒来之后,也万万再受不得惊吓。”   元曦道:“照太医的方子便是,我也不懂医药之道,但娘娘这里的事,请不必对外人多言。”   那太医忙道:“您放心,微臣也不敢给自己找麻烦。”   元曦又问:“皇贵妃可一切安好?”   太医说:“皇贵妃娘娘伤心所致,并无大症候,素来柔弱那也是天生的。”   “辛苦你们,大正月里不得与家人团聚。”元曦道,“过些日子,我会请太后下旨,让你们轮班休息,好歹回家两天。”   “多谢娘娘恩典。”太医作揖后,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高娃送太医出门,见香草从慈宁宫回来,两人一道来见元曦,香草禀告:“太后娘娘说慈宁宫没什么事,您不必过去,之后几天,要您先照顾皇后。还有……”   元曦抬起头,见高娃识趣地要退下,出言留住她:“没什么要紧的。”再问香草,“太后说什么?”   香草道:“太后要您别和皇上起冲突,哪怕皇上找您的麻烦,只管先受着,别顶嘴别争吵,有什么委屈,事后太后自然会做主。”   “我知道了。”元曦吩咐她们,“都去歇着吧,也管一管底下的人,叫大家都闭紧嘴巴。”   然而坤宁宫的人好约束,承乾宫的人也不敢造次,但皇帝闯来找皇后麻烦的时候,御膳房的人刚好退下,再后来收碗碟,见到那些稀烂的碎片和食物混在一起,不用问也知道,皇帝一定是和皇后起了冲突,连饭桌都掀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各种各样的闲话,就随着各宫的早膳,散在紫禁城里,连宫里负责倒泔水的太监,都能说上一嘴。   朝房里等待上朝的大人,陆陆续续听闻昨夜的闹剧,三五成群地商量着这些话,时不时能听见人叹气。   高大的鳌拜,像座山似的杵在人群中间,眯着眼听手下对他说宫里发生的事,他的目光渐渐和索尼对上,便走上来问:“索大人,您看该怎么办?”   索尼悠悠一笑:“皇上的家务事,何须我等臣工多言?皇上的家也是家,这天下还有哪户人家哪对夫妻,能一辈子没点口角争执?不必大惊小怪,不必。”   鳌拜急性子:“都是为了那个女人罢了。”   索尼看着他,眼角微微一抽:“鳌大人,等有一天你不把皇上放在眼里,那一切也就该到头了。”   他们是昔日同仇敌忾扶持幼主的伙伴,可如今早已各谋其利分道扬镳,鳌拜哼哼了一生,冷笑道:“晚辈,怎么也会比您活得长些。”   索尼不予回应,而此刻,乾清宫的太监来宣布上朝。   今日朝会,与平日没什么区别,大事小事该处理的,都在朝堂上一一解决,但皇帝脸色奇差,眼袋青黑。   散朝后,一些大臣另取牌子准备觐见皇帝,一些人则退出紫禁城,只是大家都还没散开,就从内宫传来消息,皇帝下旨,因皇后于皇太后病中有失定省之仪,命停其笺奏,只存皇后之号,册宝照旧。   大臣们议论纷纷,这话从何而来,皇太后居南苑养病时,就是皇后侍奉左右,如何又说失定省之仪?   皇帝停了中宫笺奏,便是褫夺了皇后所有的尊贵,从今往后,不论是京中官员还是封疆大吏,每逢年节不必再向皇后道贺,皇后同时也失去了她做主六宫的权力。   简而言之,可以不用把皇后当皇后,对中宫不敬不恭,皆不犯欺君之罪。   索尼望着内宫的方向,长长一叹,他是断然不愿将自家的女孩儿们嫁给当今,家族门楣,就让男人们自己去拼吧。   日头渐高,皇城金顶上,积雪融化之处,光芒璀璨,玉儿站在屋檐下仰望许久,宫女们领着范文程进门来。   “太后,看久了,可要迷眼睛。”范文程温和地说,“您仔细头晕。”   玉儿说:“我的眼睛很好,哪里像你,老眼昏花了。”   范文程笑道:“汤若望给了臣一副眼睛,看得可清楚了。”   “汤若望总是有稀罕物。”玉儿说,“可我们总不能拿来当稀罕物,要把这些实用的东西,也变成自己能造出来的平常物件才好。”   范文程作揖:“太后说的极是,华夏文明本是傲然于世,千万不可固步自封,白瞎了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   “到书房坐坐,有几件事,要和你说。”玉儿道,“可惜还没到上新茶的时候,旧年的龙井,将就喝两口。”   来奉茶的是巴尔娅,和顺公主则带着三公主来见过范文程,小公主抓着范文程的胡子问:“范爷爷,你几时教我写字呀,你是不是教玄烨去啦?”   巴尔娅斥责女儿不规矩,范文程逗得乐呵呵:“福晋息怒,公主一声范爷爷,微臣真是飘飘然上天去了,实在不敢当。”   “您还是在地上呆着吧,您上天去了,谁来给太后讲课?”巴尔娅玩笑几句,便领着两个姑娘离开。   范文程喝了茶,抬眸见太后若有所思,她脸上扑着脂粉,掩盖的,是夜不能寐的疲倦。   “太后?”   “范先生,你说福临他,是不是有狂躁之症?”玉儿开口就问,“这病,太医能查出来吗?”   范文程眉头紧蹙:“臣不懂医术,可皇上他……”   玉儿说:“他昨晚冲到坤宁宫,掀桌子摔碗筷,对着皇后大喊大叫,又跑去储秀宫抢孩子,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把皇后都吓出病了。今早储秀宫又宣太医,陈嫔和五阿哥都病了,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啊,他这么去抢,他就没一点心疼吗?”   范文程无言以对,亏得皇太后此刻,还能如此平静。   “皇上若有狂躁之症,有病就治病,不能光由着他来。”玉儿说,“到头来国家折腾完了,他的身体也折腾坏了。”   范文程起身,跪在地上道:“太后,您有什么话,就对老臣说罢。老臣生是大清的忠臣,死是大清的忠魂。”   “要魂魄做什么用,用来吓人?”玉儿苦笑,“起来,地上凉。”   “太后,您打算如何看待皇上的这一切?”范文程问。   “我已经把话对皇贵妃说明白了。”玉儿冷然道,“并非我做婆婆的欺负她,的确所有的事,都因她而起。皇贵妃之所以一直顺从皇帝,大概就是怕他浮躁暴怒,如今她不得不反抗,那就必有这一劫。”   “您说的是。”   “我别无他求,但愿国家太平朝堂稳固。”玉儿道,“皇帝的私事,我可以什么都不管。但这是最天真最傻的话,殊不知内宫稍有动静,前头无数双眼睛就盯着,随时准备做文章。”   范文程站起身,目光凝重地看着太后,她平静的,仿佛事外之人。   是胸怀若谷的气度,还是绝望透顶的放手,不论是什么,都让人心疼。在这样的世道下,一个女人想要撑起家就不容易,更何况,撑起一个国家。   “范文程。”玉儿突然连名带姓地喊她。   “是。”   “我是说如果,如果。”玉儿重复了两遍,“如果再来一次,这朝堂上所有的一切打回原形,又从头再来,你有信心吗?”   范文程眼睛瞪得极大,心突突直跳。   玉儿道:“我该做些什么准备才好?我最放心不下,是宗亲里再没有多尔衮济尔哈朗或是代善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年轻的一代还没起来,上一代都死光了。”   范文程咽了咽唾沫,轻声说:“至少……没人有资格争,也没有人敢争,只要大臣们凝聚一心。”   玉儿握紧拳头,心已稀碎,都不会再疼了,她道:“我不能等亲贵大臣来发难,那就被动了,我要随时做好准备,范文程,我要守护我的孩子们,他们还那么小。”   此刻,坤宁宫里,一夜未眠的元曦靠在椅背上打瞌睡,醒来的皇后光着脚走过来,轻轻推她。   元曦恍然清醒,见是皇后,忙道:“娘娘醒了?”又见皇后光着脚,赶紧催她回床上去。   皇后被裹在被子里,问元曦:“你一夜没睡,守着我?”   元曦笑道:“睡过了,早晨又来的。”   皇后摇头:“你眼睛都发黑了,元曦,不要为了我熬坏身体,不值得。”   元曦唤高娃带人打水来伺候皇后洗漱,没有接这些话。   皇后却说:“你是怕皇上大半夜又来找我的麻烦吗?” 第606章 朕又欺负你了   元曦的神情,到底还是出卖了自己,坐到皇后身边来,温和地说:“没事了,娘娘,真的没事了。”   “元曦,你待我这样好,我一定会报答你。”皇后泪眼朦胧,“我姑姑真是傻,有你这样好的人,她不好好珍惜,若是与你成了姐妹,彼此照顾,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宫女们送来热水,要侍奉皇后洗漱,皇帝停了中宫笺奏的事儿,也一并告诉了她,皇后淡漠地表示不在乎,反正她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尊贵。   皇后吃过饭和药,觉得精神好些了,想去慈宁宫向太后道安,高娃从前头得到消息说,皇帝终于决定将四阿哥发送,但暂不举行葬礼,停在黄花山下。   而黄花山一带,便是福临为四阿哥圈的墓园之地,业已大兴土木,所幸皇帝还未泯灭理智,礼部上奏说那一带多坟墓寺庙,是否下令全部迁移时,皇帝让他们都留下了。   这也是范文程拿来劝皇太后的话,说皇帝虽然悲伤过度,但仍存理智,希望太后能多给皇帝一些时间缓过来。   玉儿态度很明确,时间她给,皇帝她也支持,可她必须开始做两手准备,她不知道下一次,福临是不是就会冲到慈宁宫来掀桌子摔碗筷。   范文程无奈,唯有善意提醒太后,千万不可操之过急,要谨慎行事,不可让大臣们动摇,更不能让皇帝动摇。   但玉儿说:“并不是要废福临,也不是要动摇他的皇位,只是为了后世后代做打算。到了这个地步,我若只管伤心难过,我的孙儿们就太可怜了。”   范文程走后不久,元曦和皇后来请安,玉儿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要二人都保重身体,就打发她们走了。   皇后彷徨不安,悄悄问元曦:“太后是不是对我失望极了?”   元曦道:“总不见得现在,太后和咱们抱成团对抗皇上,皇上和您的矛盾,怎么说也是夫妻之间的事。一家子小两口哪有不闹矛盾的,太后若大惊小怪,外头的人就该当回事了,您说呢?”   皇后钦佩不已:“将来你一定会是好婆婆,玄烨的妻妾们,都有福了。”   元曦苦笑:“这些日子乱糟糟的一切,都暂时和臣妾没什么关系,臣妾才能说得这样轻飘飘,真落到自己头上,早就傻了。”   她们回到坤宁宫,竟是来了许多人,惠妃靖妃几人带着新入宫的蒙古姐妹们,为了皇帝停中宫笺奏的事群情激奋,要求和皇后一同回科尔沁。   “这个鬼地方,我们不待了。”堪堪十几岁的姑娘们,激动地说着,“我们科尔沁的女子,几时受过这样的侮辱,现在是您受辱,接下来就该是我们了。”   皇后不知如何是好,努力安抚这些年轻的妹妹侄女们,元曦的位份还没这几位高呢,自然不敢多嘴,站在一边,不经意地抬头,竟是见葭音姐姐来了。   本就纤瘦的人,如今瘦得几乎脱了形,添香搀扶着她,缓慢而笨拙地跨过门槛。   惠妃冲上前,很不服气地说:“你来做什么,万一有什么事,要我们都给你陪葬吗?”   添香委屈巴巴地搀扶着小姐,忍不住说:“我家娘娘,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葭音微微含笑,没有力气与她们分辩,一直走到皇后面前,福身道:“娘娘大安,臣妾来看望您,昨夜来时您已经躺下了,不敢叨扰。”   皇后看了眼元曦,见元曦给她递眼色,便挺起胸膛,先吩咐高娃将其他人都送回去,再命宫女给皇贵妃赐座。   皇后昨夜才吓得发烧一场,胜在平日里身子不错,踏实睡一觉,起来就退了烧,虽然脸色还不好,不过显然是眼前的女人,气色更惨。   “姐姐用茶。”元曦还是平日里亲昵的称呼,这叫葭音心里暖了几分。   元曦没有刻意回避,更没表现出任何生分,皇太后叮嘱她不许和皇帝起冲突,而冲突的根源在这里,那么她纵然心里千万个不情愿,也要继续和葭音保持“姐妹情”。她很明白,比起自己,葭音姐姐更千倍百倍虔诚地珍惜她们的情分。   葭音一如平日温柔平缓地说着话,恳求皇后原谅皇帝因为过度悲伤带来的不理智,说她会尽己所能劝解皇帝。   “四阿哥停灵太久,的确是臣妾坏了规矩。”葭音道,“臣妾每次都事后来道歉请罪,可请娘娘相信,臣妾是真心实意的忏悔。”   皇后垂着眼眸说:“请你振作起来,皇上那样宠爱你,身体好了,很快就会再有孩子。”   葭音欠身:“多谢娘娘,臣妾谨记。”   皇后道:“早些回去休息吧,我想……皇上并不希望你来这里,往后不必每日来晨昏定省,皇上才停了我的笺奏,你刻意的来,只会再次惹怒他。”   “不会了,臣妾用性命向娘娘保证,皇上再也不会做昨晚那些事。”葭音起身,向皇后行礼道,“求娘娘原谅皇上,宽恕臣妾。”   “我知道了,你走吧。”皇后道,“保重身体。”   元曦向皇后递过眼色,便亲自搀扶葭音出门,更一路送到了承乾宫,还没进门,里头的小太监就跑出来说:“娘娘,皇上头疼得厉害,睡不着,也不肯宣太医。”   元曦没想到,皇帝竟然在这里,那么葭音姐姐去坤宁宫的事,也该是福临默许的了。   “元曦,皇上在东配殿歇着,我没有力气照顾他,你愿不愿意?”葭音无奈地看着元曦,而后低下脑袋愧疚地说,“我知道这样太过分,强人所难。可是元曦,皇上他……也很可怜。”   “姐姐去歇着,我来照顾皇上。”元曦道,“您放心,我不和他吵。”   葭音含泪道:“谢谢你。”   元曦很平静,没有掉眼泪,也不害怕,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刚熬好的汤药,便独自端着药进门了。   靠在炕头的福临听见脚步声,微微睁开眼,见是元曦,皱着眉头盯着她看。   元曦放下汤药上前来,摸了摸福临的额头,微微有些烫手,便去冷水里绞了一把帕子,冰凉地盖在福临的脑门上。   冰冷刺骨叫福临打了个激灵,喉间哼哼着出声:“你怎么来了。”   元曦道:“姐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心疼她,也心疼皇上,别人谁来我也不放心。”   福临闭上眼睛问:“她怎么样了?”   元曦知道皇帝是问中宫,但只应道:“宫里一切安好。”   福临闷了许久不出声,元曦端着药说:“温了不烫嘴了,一口气灌下去吧。”   “不吃药。”福临烦躁地说,“你跪安吧。”   “您吃了药,臣妾去向姐姐道一声安,就退下。”元曦说,“等您下次再吃药时,臣妾再……”   “朕说了不吃药,朕说的话,你们几时能听在耳朵里?”福临猛地坐起来,将额头上的帕子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看着元曦,“朕说了,不吃药。”   元曦放下药碗,从地上捡起帕子,在冰冷的水里又搓了一把,折叠整齐后回到榻边,轻轻将福临推下去,重新盖在他的额头上。   柔软的手在福临胸口抚摸,元曦说:“不吃药了,皇上别急。”   福临怔怔地看着元曦,暴躁的心渐渐平和,元曦的手浸泡在冰水里,都冻得发红了,他捏着柔软又冰冷的手,眼角含泪说:“朕又欺负你了。”   “咱们不是说好的,有什么气就冲我来,只要皇上记得冷静下来,回过头再哄哄臣妾就好了。”元曦眼圈泛红,继续道,“我不往心里去呢。”   福临说:“人人都要跟朕吵架,大臣们吵,连皇姐也吵,谁都不听朕的话……”他指间用力,抓紧了元曦的手说,“你知道吗,额娘她给了葭音一条白绫,要她上吊自尽,她怎么可以这么做?”   元曦要头:“皇上真的误会了,太后若要葭音姐姐死,能有千万种法子做得不着痕迹,何必让您知道,何必将矛头对向她自己呢?”   福临怔然,一时说不出话。   元曦说:“太后是希望姐姐振作起来,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皇上身边,别无他求。”   福临哽咽道:“可是,可是。”   元曦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皇上睡吧,好好休息,让姐姐也安心休息,明日四阿哥出殡,您要体体面面地送儿子一程,对不对?”   “元曦……”福临疲倦地闭上眼睛,“他们都要和朕吵……” 第607章 让皇上尽快处决东莪   皇帝渐渐睡着了,他不知几夜不免,眼圈乌黑,二十出头的人,固然熬得住,可十年二十年后呢。   元曦心想,十年二十年后,福临该稳重了,若还是现在这样。   她摇了摇头,不会的。   若一直是现在这样,这个朝廷,这个后宫走不下去,那这个国家也就……   “皇上,你会守护我,守护玄烨吗?”过了许久,听着平稳的鼾声,元曦轻轻伏在福临的胸口,“你到底是怎么了,那三年,多好啊,真的回不去了吗?”   门外头,是放心不下皇帝,想要来看一眼的葭音,刚好听见元曦对熟睡的皇帝说这些话,她默默地离开,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寝殿。   添香后面跟进去的,没听见佟嫔娘娘说什么,此刻见小姐神情不展,劝慰道:“是不是佟嫔娘娘在,您觉得尴尬不好进门?是这样的了,您总不能希望佟嫔娘娘帮着您照顾皇上,又不在眼门前出现。”   “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为了元曦尴尬。”葭音道,“你瞎说叫小宫女听去,又是是非,我这几日可曾好过,除了为四阿哥,还能为什么?”   “小姐,节哀。”添香跪下,扶着她的膝头说,“四阿哥和咱们的缘分便是尽了,您还那么年轻,一定会再有孩子的,将来生个小公主吧,又可爱又能免去好些不必要的烦恼。”   “随缘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葭音说,“眼下最怕费扬古愧疚自责,只愿他不要多想,和继母安安生生地过下去。”   添香问:“小姐,太后给您的白绫,真的不是要您自尽吗?”   葭音叹息:“太后要我死,还能让你们都知道?”   添香将信将疑,红着眼睛说:“小姐,您千万不能有什么事,千万不要想不开,大不了,咱们离了这个皇宫,哪怕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奴婢也不怕。”   “我和皇上虽非轰轰烈烈的爱,也远不如元曦对他情深意切,可我现在也不是能随随便便就放下他的。”葭音道,“阿玛在的时候,总对我说,感情可以培养,我现在也懂了。”   “小姐是在乎皇上的是吗?”   “是,只是……”葭音摸了摸添香的脑袋,“太沉重了,他总是叫我无法承受,叫我喘不过气,我害怕他。”   “奴婢不懂。”添香听糊涂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葭音苦笑,“添香啊,我又何曾懂。”   “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办?”   “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就算我对皇上的情意,还是一团迷雾,可我到底还是在乎的。”葭音说,“就算这一切都消失了,我还有费扬古,我必须好好活着,等待他长大成人。”   “皇上是爱您的,小姐,您一定要相信。”添香说,“他是那么在乎您。”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葭音累了,脱下外衣和鞋子,靠在床头,长长舒了口气,“我会振作起来,我也不愿我的人生,活成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元曦离开承乾宫时,这里静悄悄的,再没有这些日子惊涛骇浪的翻腾。   福临睡得很沉,想必葭音姐姐也睡着了,元曦松了口气,走时见添香迎出来,感恩戴德地说:“多谢佟嫔娘娘,娘娘您的气色也不好,可要好好休息才是。”   元曦颔首:“你也是,跟着伺候,累了吧。明日四阿哥发送,还要辛苦,别倒下了,姐姐她需要你。”   “是。”添香一路送元曦出门,站在宫门下叹了口气,“倘若我家小姐有您一半的气性,就好了。”   然而有的人,天生孱弱安静,葭音一辈子都没有激烈地表达过什么情绪,过于悲恸激动时,偶有晕过去,这便是极限了。   她不会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也不会冲着人大喊大叫,在旁人看来仿佛是抑郁不抒,可她生来就是如此。故而别人觉得她会憋屈会别扭,但有时候,她自己已经想明白了。   正如旁人看着她,会觉得憋闷,同样的,当葭音自己想明白的时候,她也会以为旁人一样想通了。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论多么的善解人意和体贴,多数时候,依然会以主观意识为意志,只有跳出事情的局外人,才能稍稍公平冷静地看待一切。   但偏偏,这整座紫禁城里的人,都不是局外人。   这一晚,皇后总算吃了顿踏实的饭,似乎因昨夜福临来时,她一口羊肉没咽下去,从今日起,便怎么也闻不得羊肉味儿,一整天清汤寡水的,才舒坦些。   高娃问皇后,明日是否去参加四阿哥出殡,皇后抱着枕头想了半天。   想到皇太后说她没有一个皇后该有的样子,哪怕皇帝真的要废她,也不是师出无名,她不想被废,不想被送去和姑姑作伴。   “我去,你去告诉元曦,让她陪着我一起去。”皇后咬牙道,“皇上若是撵我,大不了到时候我走开就是了,高娃,我是四阿哥的嫡母,我是皇后对不对?”   如此,翌日清晨,元曦便换了颜色清淡的宫袍,披着银色的雪氅,她们是四阿哥的嫡母庶母们,是长辈,不应为晚辈披麻戴孝,但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穿上了白惨惨的丧服。   奉先殿外哀声一片哭声震天,多少真情多少假意,没人来追究,唯有四阿哥的棺椁被缓缓抬动,要送出紫禁城去。   葭音扶棺落泪,泣不成声,可也不至于嚎啕大哭到声嘶力竭,而她本就孱弱,哭着哭着就没力气了,跌在福临的怀里。   皇后与元曦等一干妃嫔,在边上相送,皇帝倒也不撵她们,但之后福临要亲自送四阿哥去京郊黄花山下,元曦和巴尔娅便上前搀扶葭音,对皇帝道:“皇上放心,臣妾会照顾好皇贵妃娘娘。”   福临颔首:“好好照顾她,朕去送送四阿哥。”   元曦恍然发现,四阿哥到临了,都没个名字,当年宸妃的八阿哥,也没有名字,这母与子的经历,实在太像了。   她搀扶着葭音,一直跟到皇城门下,目送帝王仪仗远去。   在宫外列队迎送的大臣之中,看见了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大哥,佟国纲匆匆给了妹妹一个眼神,便是离去了。   这么一瞬间,兄妹俩必然没法儿交流,但元曦感觉到,哥哥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元曦,我们回去吧。”葭音主动说,“我想去慈宁宫,你陪我去可好?”   “好,太后在佛堂为四阿哥祈福。”元曦道,“姐姐也去吧。”   但元曦命宫人送来软轿,她知道葭音走不动。   一乘轿子径直到了慈宁宫的门前,两个年富力壮的嬷嬷来搀扶,才把绵软无力的葭音从轿子上接下来。   看着葭音颤颤巍巍地站稳,元曦的心沉下去,她知道当年宸妃娘娘在八阿哥过世后其实就病了,一直到后来拖了三四年光景,病情越来越重,如果葭音姐姐母子的存在,真如魔咒般在重复着宸妃的人生,会不会……   “元曦。”葭音朝她伸出手,元曦走上前,互相搀扶跨过门槛,她熟门熟路地带着葭音往佛堂而来。   太后还在诵经,为她可怜的小孙儿,倘若四阿哥能健康长大,她宁愿折损自己的寿命,可惜天意弄人,没等她来得及起誓,孩子就没了。   感觉到元曦的脚步声,猜想身边气息弱的那一个该是董鄂氏,玉儿淡淡地说:“坐下吧,我还没念完,你们等一等。”   “太后娘娘。”葭音跪了下去,深深叩拜,“一直以来,因臣妾之故,搅得后宫不宁,臣妾罪孽深重,不敢请求您的宽恕,但愿您能相信,臣妾会振作起来。那日在奉先殿,您的每一句话,都振聋发聩,叫臣妾幡然清醒。太后,臣妾有罪。”   聪明的孩子,说话也利索,玉儿时常觉得,她本该比喜欢元曦更喜欢葭音,这孩子念过那么多的书,就连对古代冷兵器的发展演变都深谙于心,可偏偏,偏偏天生这样的弱,弱的无法承受皇帝盛大的爱。   所以她更喜欢元曦,这个不论受多少苦,都能笑着说“我好着呢”的孩子。   “过去的,都过去了。”玉儿道,“往后,要保重身体,陪伴在皇上左右,更是为了你自己。”   葭音含泪道:“谢太后娘娘,臣妾惶恐。”   “接下来,是东莪。”玉儿道,“这件事,我本是交给皇上处置,但我不愿让皇上见东莪,不愿她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伤害福临。所以这件事,葭音你来做个决定,让皇上尽快处决东莪,不要再横生枝节。”   玉儿转身来,看着气息微弱的人儿,无奈又心疼,问道:“你能做到吗?” 第608章 给玄烨留一条回宫的路   且说福临送幼子棺椁到黄花山下,这里一带被圈为四阿哥的墓园,却见冰雪覆盖草木萧条,十分凄凉。   那日范文程曾对索尼说,他认为皇上只是随手一画,此刻福临看着这荒凉之景的茫然,印证了范先生的预言。   福临的确是随手一画,画到了鳌拜私下圈地的所在,这里之所以草木萧条,是因为鳌拜曾大兴土木。现在突然被皇帝要去了,且是他违背律法私下所圈之地,自然一声不敢坑。   “这里为什么没有草木?”福临说,“别的山头,哪怕秋冬萧索,也有树干凌寒,这里怎么都荒了?”   岳乐说:“臣听闻,这里长不出草木。”   福临眉头紧蹙:“这么糟糕?”   岳乐道:“这样的地方,最适合做墓园,四阿哥长眠于此后,必将丰润土壤,使得风调雨顺,将来秀木成林荫蔽万代,便是四阿哥的恩泽了。”   福临眼眶湿润:“说的对,说的好,朕会告诉皇贵妃。”   诸事妥帖,福临最后为儿子上香,嘱咐看守之人必须日日勤于打扫拂尘,不得让闲杂之人前来打扰四阿哥长眠,之后便摆驾回宫。   回宫路上,福临内心渐渐平静,半途休息时,与岳乐道:“朕已经很久没见过太后,连晨昏定省,都是差遣吴良辅去问候,四阿哥过了之后,在承乾宫见了一面,再后来连话都没说上。”   “微臣听额娘说,太后娘娘日日在佛堂为四阿哥诵经祈福。”岳乐道,“母亲进宫请安致哀,也没见上太后的面。”   福临说:“朕暴怒于坤宁宫之事,你可知道?”   岳乐不敢隐瞒:“臣略知一二。”   福临道:“皇后虽有不是,可那日她所受的委屈,却是因太后而起。太后竟然赐葭音白绫,逼她自尽,你说她,怎么可以如此逼迫一个才失去儿子的人?朕怒极了,忍无可忍,恰好皇后无视朕的吩咐,于是就……”   “皇上,可是您停了皇后娘娘的中宫笺奏。”岳乐道,“臣以为,这件事万万使不得,只怕科尔沁的人已经在奔赴京城的路上,让他们的皇后受如此奇耻大辱,他们如何能善罢甘休。”   “那又如何。”福临道,“他们不乐意,就把人接走吧,朕可以一个都不要。”   岳乐谨慎地说:“皇上,眼下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福临却兀自喃喃:“朕说的不是气话,可恨朕,不敢动皇太后一分。”   “皇上?”岳乐大惊。   “岳乐,这一场风波过去后,朕要将太后送去南苑休养,从此将她与朝政隔绝。”福临对身边的人说,“朕的励精图治,你都是看在眼里的,你亦是我的左膀右臂。你我兄弟一心,共理江山,我不信没了皇太后,这大清就要完。”   岳乐匆匆跪下道:“请皇上三思,臣惶恐万分。”   福临却说:“朕的所有不愉快,都是来自皇太后的压制,明明很简单的一桩事,却因为畏惧她的威严而常常到最后扫兴。这不可以那不可以,她非要朕这个皇帝做的憋屈,仿佛才能天下太平。那么,在好皇帝和好儿子之间,朕只能选择前者,而这不正是皇太后满心所期待的吗?”   “皇上?”   “她要赐死朕的女人,朕无力反抗,朕只能让彼此都眼不见心不烦。”   福临态度坚决,命岳乐起身道:“朕意已决。”   岳乐心中无比忐忑,不敢当面反驳皇帝,唯恐激怒于他,皇帝对于太后的恐惧自年幼以来不曾消减,岳乐多年夹在母子之间,也是小心翼翼。   皇帝性情上有所欠缺,对生母缺乏信任、质疑怨怼,其实皆来自于朝堂上的不得意,他或许满心期待没有了多尔衮的朝堂,从此将事事随他所想,却不知多尔衮当政时,同样处处掣肘,并不能如意。   但那时候,岳乐也尚年轻,不懂何为家国天下,便是到如今,他也不能真正像昔日多尔衮或是济尔哈朗那样,在朝堂之上一呼百应,无法在皇族之中具有威信。   在他看来,皇帝要将太后绝于朝堂,真真不是明智之举。   皇帝仪仗回城,途径东莪郡主府附近,福临恨之入骨,后悔昔日那样善待堂姐,却是养了一条冻僵的毒蛇。   他命车马停下,要改道去郡主府,当面质问东莪。   岳乐曾听母亲七福晋提点,东莪如今是疯魔了的人,若见皇帝必定胡言乱语,说些有的没的,伤心也罢,万一再伤了皇帝龙体,那真真是天下大乱。   于是岳乐上前阻拦,说道:“皇上,处置东莪不急于一时,眼下皇贵妃娘娘,正等待您回去,告诉她黄花山下的光景。”   福临顿时冷静下来:“不错,葭音还在等着我。”   圣驾回宫,福临依旧遣吴良辅去慈宁宫问安,自己则来不及换衣裳,便往承乾宫来。   葭音早已从慈宁宫归来,太医本要她静卧休养,可惦记着四阿哥和皇帝,她无法闭上眼睛。   终于盼回了皇帝,经历了这么多天,仿佛这一刻彼此才冷静下来,葭音摸了摸皇帝满是胡渣的下巴,说:“皇上,让臣妾为您刮面可好?”   福临摇头:“你现在要休息,等你身体好了,这些琐事,朕都托付给你。”   葭音垂下眼帘,愧疚地说:“那日臣妾恳求皇上放过我,是一时激动,请皇上不要放在心里。皇上是男子,阿哥们都是您的孩子,您无法体会做母亲的心,但臣妾知道五阿哥若被抱走,陈嫔会有多痛苦。当时情急,口不择言,望皇上宽恕臣妾。”   “朕根本没怪你。”福临将瘦得几乎要枯萎的人抱在怀里,心疼地说,“朕从不好好问你的意愿,就做些想当然为你好的事,而你逆来顺受,什么都愿顺从朕。”   “皇上,您知道?”   “朕当然知道,可是朕,总是忍不住,也因为你的顺从,让朕越来越肆无忌惮。”福临道,“葭音,往后我们都好好的,朕答应你,不再急躁不再发怒,也不再去寻皇后的不是,不让你为难。”   葭音的心松弛下来,记着皇太后今日的吩咐,便伏在福临怀里说:“皇上,我再也不想见到东莪郡主,皇上也不要去见她,不要让她看见我们的悲伤。可是杀人偿命,我不能原谅她杀我儿子之罪,既然没有昭告天下四阿哥真正的死因,就请皇上让她悄无声息地离去吧。”   “朕明白了,朕不去见她。”福临道,“朕会安排合适的人,送她上路。”   说着话,他搀扶葭音躺下,而后道:“有一件事,朕已经与几位心腹大臣达成共识,朕要将太后送去南苑休养,并将她隔绝与朝政天下,往后含饴弄孙,安养天年。”   葭音愕然:“皇上?”   福临道:“你不要担心,并非朕一时意气,更不是为了你。朕受制于太后多年,对于朝政的改革,因太后站在皇亲旧贵的那一边,迟迟不得推行。朕的满腔斗志不得抒发,再往后,要被磨灭光了。朕不是要与皇太后怄气,而是想真正做个好皇帝。”   葭音迷茫地看着皇帝:“臣妾该怎么做?”   福临道:“什么都不用作,陪在朕身边就好。”   葭音摇头:“可是臣妾,是您的皇贵妃。”   福临道:“那就等太后和皇后都离宫后,你来主持内宫之事,你心思细腻为人和善,必定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葭音问:“皇上心意已决?   福临颔首:“绝不动摇。”   葭音内心忐忑,不知如何规劝,又恐负了太后所托,想了半天,便道:“皇上,能不能先恢复皇后娘娘的中宫笺奏,不要损了大清国母的尊严。”   “朕答应你。”福临道,“但这件事,是太后利用你来向朕求情吗?”   葭音摇头:“太后什么都没说,今日臣妾去禀告四阿哥之事,太后只要臣妾保重身体,期待臣妾和皇上再有子嗣。”   “仅此而已?”   “皇上,太后一向善待臣妾,请您不要怀疑,这么久以来,太后连一句重话都没对臣妾说过。”   “你这样好,她凭什么说你,不说你难道不是很正常?”福临道,“那么你也老老实实回答朕,那条白绫,到底是给东莪的,还是给你的。”   葭音哑然,眼光迷蒙,福临却已经得到答案,便道:“朕不为难你,那件事,我们都忘了吧。”   而今日皇帝的决定,由岳乐透露给母亲,七福晋派可靠之人,已经传到了慈宁宫。   玉儿静静地听完后,便吩咐元曦:“收拾东西吧,咱们回南苑去,元曦,你去吗?”   元曦抿着唇,垂眸不语,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玉儿道:“那就留下来,辅佐皇贵妃。”   元曦跪下道:“臣妾不能侍奉太后,求太后饶恕。”   玉儿知道,元曦是要留在这宫里,给她的玄烨留一条回宫的路,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明明白白,原本天真烂漫的孩子,活成了最精明冷静的人。   “好好照顾福临。”玉儿说,“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元曦泪如雨下,俯首磕头:“太后,请您保重身体。” 第609章 毁了人家姑娘的一生   母亲主动提出要到南苑静养,这叫福临措手不及,这件事他统共只对岳乐和葭音提过,不知是他们其中一人向慈宁宫透露,还是母亲真的想要去那里清静清静。   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母子不能再避而不见,这一日是玉儿启程的日子,福临散了朝,才紧赶慢赶地来了。   玉儿很和气,什么情绪都没露在脸上,只叮嘱儿子要保重身体,并将更多的心思放在江山社稷之上。   “额娘何不过了正月再去南苑。”福临口是心非地说着,“如此天气也能暖和些。”   玉儿道:“皇上政务繁忙,我在宫里你难免要记挂着我,来见面挪不开时间,不来相见心中又愧疚。额娘怎么好让你为难呢,我去南苑自己也自在,那里海阔天空的。”   说话的功夫,雅图和阿图到了,来迎接母亲一同上岛。   阿图表示她们随额娘去南苑后,将直接从那里返回科尔沁,不再进宫向皇帝请辞。   “姐姐们到春暖花开再回科尔沁,路上也好走些,更能多陪伴额娘一些日子。”福临说着,看向雅图,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了。   母子姐弟之间,闹得如此生分,其实彼此都很辛苦。   之后葭音和元曦来为太后送行,雅图对二人都很客气,特别是葭音,雅图叮嘱她好好休息,遇事不要勉强,先把身体养好,一切将来再说。   福临见状,愈发愧疚,在母亲上轿后,跟着雅图来到轿子边上,喊了声:“姐姐。”   雅图看着弟弟,轻轻一叹:“皇上保重。”   福临道:“那日……是朕糊涂了,姐姐,你不要恨我。”   雅图苦笑,走到福临面前说:“都过去了,愿四阿哥安息。姐姐也是做娘的人,皇贵妃有多痛,姐姐完全能理解,可她毕竟是皇贵妃,而您是皇帝。纵然阴阳相隔,亲情也是割不断的,可君臣之心,轻而易举就能被破坏。”   雅图顿了顿说:“罢了,你看我,又企图对皇上说教。”   福临摇头:“姐姐说的是,是朕糊涂了。”   雅图却主动道:“东莪的事,皇上想好了,就交给我来办,之后就说是在去科尔沁的路上染病不治,皇上意下如何?”   “姐姐愿意出面,那再好不过,朕内心复杂,既想当面质问东莪,又不愿再见到她。”福临说,“就让她消失吧,葭音也不愿再看见她。”   “事成之后,会给皇上传个话。”雅图说,“但是皇上若之后不再去南苑,那今日便是作别,我与阿图不再进宫请辞,二月时便返回科尔沁。”   福临亲手为姐姐掀起轿帘,待雅图坐定后,他又道:“姐姐,朕今日,就会恢复皇后的中宫笺奏。”   “多谢皇上,皇后留在宫里,还望皇上多多照顾。”雅图这般说,便收回了目光,福临只能放下轿帘,见前后都妥当了,便命起驾。   众人行礼相送,福临负手而立,待母亲远去,之后走来搀扶葭音,对一旁的元曦道:“你们回去吧,朕还有朝务要忙。”   葭音颔首不语,元曦则道:“臣妾还要打理慈宁宫的一些琐事,葭音姐姐说她也想一起学着些,好日后伺候皇太后,皇上只管忙去吧,臣妾会照顾好姐姐。”   福临颔首答应,这里人多,且在元曦面前,他不能对葭音表现得太过关心,于是把葭音交给元曦,带着人离开了。   皇帝一走,众人才松了口气,元曦搀扶着葭音说:“姐姐,我们去太后的佛堂上香,太后虽不在宫里,佛堂的香不能断。”   孱弱的人微微点头,但走进慈宁宫前,葭音道:“元曦,我想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元曦说:“长公主方才的话,她说遇事不要勉强,其实话里的意思,就是明白姐姐暂时还放不下四阿哥,还不能真正振作起来,所以请你不要勉强,眼下顾好自己就行。皇后娘娘那里,真的不在乎这些,你也不必勉强。”   葭音迷茫地看着元曦:“可是……太后,要我振作起来,哪怕是装给皇上看的。”   元曦坦率地说:“姐姐那么聪明,为什么总猜不透这些话里真正的含义?太后不是要你做戏给皇上看,或振作给皇上看,是用姐姐内心,来支撑皇上的内心。”   葭音怔怔地想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元曦,那我就一件事一件事,慢慢来。”   元曦莞尔:“如此便好了。”   且说,此番皇太后去南苑,只有二位长公主相陪,连巴尔娅都没跟着去,但是说好了,等长公主们回科尔沁,巴尔娅就要去了,元曦则到时候再议。   这会儿葭音一个人在佛堂里,虽然殿门敞开,但佛堂里点着炭盆,温暖如春。   元曦和巴尔娅时不时从门外经过,看见葭音虔诚而安宁的背影,巴尔娅轻声道:“太后该更喜欢皇贵妃才是,我们俩这么多年了,还是坐不住。”   元曦笑道:“其实太后娘娘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坐不住。”   巴尔娅又问:“方才见太后和皇上好好的,我心里就更糊涂了,太后到底为什么要去南苑,都不带我们一起去。”   元曦不想巴尔娅跟着烦恼,道:“母子之间能有什么事,一切太平就好了。”   正如元曦所愿,四阿哥之死带来的风波渐渐平息,葭音也不会再终日以泪洗面,白日里与元曦几人相伴,夜里福临总是陪在左右。   如此,皇帝便不再急躁易怒,周围的人也都跟着松了口气,随着皇太后离开紫禁城,朝廷之事,内宫之事,逐步恢复到往日的模样。   顺治十五年,仿佛这才终于开了年。   这一日,佟夫人进宫来探望女儿,母女相见,感慨正月里发生的一切,皆是唏嘘不已。   元曦道:“那日四阿哥发送,我看见哥哥向我递了眼神,可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等了这些日子,也不见你们送消息来。”   佟夫人见四下没有旁人,便道:“你哥哥那些话,当时当刻一个眼神可没法儿说清楚,不过他的确有事情要向你交代。曦儿,吴良辅那几个人,里外沟通,左右朝廷命官的任用,买卖官职的事儿,你没搀和吗?”   “瞧您说的,女儿能做那样的事吗?”元曦笑道,“哥哥是担心我?”   佟夫人说:“这事儿已经牵扯到一些朝廷大员的利益,愤愤不平的声音,都传到你阿玛病榻前了,之后必定有什么事,要把这一切捅出来。你记着额娘的话,千万别卷进去。”   元曦颔首:“我知道的,我若做那些事,太后早就不容我了。”   佟夫人眉头紧蹙,纠结不已,但还是对元曦道:“这件事,只怕又会把皇贵妃卷进去?”   “为什么?”元曦道,“怎么什么事都要找上她?难道是巴度一家作怪?”   佟夫人叹道:“巴度一家也罢了,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是皇贵妃的继母,她继母的娘家,说来话长,总之你哥哥要我提醒你多留个心眼。”   元曦沉吟半晌,对母亲道:“我眼下一切,求的是玄烨的安稳,别的人……我也实在顾不上,额娘,我是不是太冷血无情?”   佟夫人连连摇头:“这世上有什么人,能面面俱到,纵然是皇太后,她也无法处理好母子关系,你何必强求自己。”   “是这样吗?”元曦努力让自己良心得以宁静。   “话说回来,非要你如何如何,那人家自己呢?皇贵妃她,若能有你一半的自觉,也不至于到今日这样。”佟夫人道,“额娘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真是白白毁了人家姑娘的一生,葭音那孩子,根本就不适合在皇宫里。”   元曦示意母亲不要再说下去,担心隔墙有耳,反过来劝慰母亲:“额娘放心,我不会到了葭音姐姐那地步,我是看透了也放下了。” 第610章 要爬到朕的头上来了   帝王无情在先,佟夫人怎么都不觉得元曦有错,见女儿能冷静看待一切,便是安心了。   之后不提卖官买官一事,又说到东莪,佟夫人叹息:“你阿玛自己的病不见起色,还念叨着,东莪格格能不能有一线生机。”   元曦瞪着母亲道:“额娘回去问阿玛,若此刻躺在黄花山下的是玄烨,他还说不说这句话?上一代什么生死大仇都和我不相干,和葭音姐姐四阿哥都不相干,谁敢动我的玄烨,我拼上性命,也会要他们血债血偿。”   佟夫人怔了一怔,见闺女急了,忙道:“他病糊涂了,你别怪他。”   便同是这一天,雅图留下阿图照顾母亲,独自离岛,悄悄入城到了东莪郡主府。   郡主府外,四阿哥出事那日安排的守卫已经撤下,宅邸从门外看来并没什么差别,但里头佛堂和卧房周遭,东莪的一言一行,都在严密的看管之下。   宅子里阴森森,来迎接雅图的中年嬷嬷也是一脸冰冷,雅图在佛堂见到了东莪,看见原本漂亮的脸蛋瘦得干枯,嘴角还带着伤痕,像是起了燎泡,又像是被撕裂了似的。   “怎么了?”雅图捏起东莪的下巴,仔细看,果然是被撕裂的伤痕。   “郡主不肯吃饭,欲绝食,奴婢等奉命看管郡主,不能让郡主饿死。”中年嬷嬷冷酷地回答。   雅图摇头,吩咐她们:“退下吧,我和郡主说几句话。”   房门关上,这小佛堂里便更阴冷,大概是怕东莪放火烧屋,连香都不让点,更不要说有炭盆,可想而知,这一个月光景,东莪过得有多凄凉。   “终于有人来了。”东莪说,“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忘了,以为从今往后,我也要像娜木钟那样,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   雅图道:“三日后,我和阿图要回科尔沁,到时候,也会带你上路。”   东莪冷声道:“何必那么麻烦,让我死在这里就是了。”   雅图说:“你只能死在路上,会有人来给你穿戴华服,风风光光地上路。”   “还是大皇姐干脆。”东莪说,“我真以为你们把我忘了,福临和董鄂葭音也是有意思,他们怎么不来找我寻仇?”   “他们来找你寻仇,在你面前露出痛苦悲愤,岂不是中了你的心意?”雅图冷声道,“你是个冷血无情的孩子,像极了十四婶婶,但又不配做她的女儿。”   “布木布泰,已经将我改籍到十五叔膝下?”东莪没有被激怒,目光空洞地说,“那不就结了,就别把我和他们扯在一起,配或是不配,都不相干了。”   “其实你我的立场,刚刚好对立。”雅图说,“十四叔当年若不接额娘和福临南下,独自在北京称帝,大清也不见得就不稳,指不定大刀阔斧地闯过来了。但是额娘和福临的下场,一定不会好,而我就会落到你的境地,活在仇恨和痛苦中。”   东莪抬起脑袋:“所以呢,我没错对不对?你们心里是明白的,都不愿承认。”   雅图苦笑:“你期待有人肯定你吗,那你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她从怀里摸出小瓷瓶,塞入东莪的手中:“这是当年婶婶服下的毒药,你若想看看你额娘最后是如何死去的,就试试看,会死得很痛快。”   东莪的身体激烈地颤抖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狠毒?”   雅图摸了摸东莪的脑袋:“一代人就要更一代人更强,家国天下才会有希望,我额娘不如我,所以她赔上了自己的孙子不是吗?好好休息,三天后,我们去科尔沁。”   小瓷瓶从东莪手中掉落,雅图也不在意,起身便要离去,听见东莪在身后哀求她:“把我和我额娘葬在一起,雅图姐姐,求求您,求求您。”   雅图转身来,对东莪说:“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十四叔当年并没有下葬,下葬之前就被我们偷出去火化了。十四叔的骨灰,被撒入山川河流,随风飘向整个大清,因为他是最有资格,好好看看和巍峨江山的人。再后来,婶婶的骨灰被重新挖出来,也如此处理了。”   东莪神情呆滞,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话。   “十四叔和婶婶,始于使命终于使命,他们为大清而生为大清而死。”雅图说,“东莪,下辈子转世投胎,真正做一家人,好好过完一生。”   说完这些,雅图头也不回地离开,到门外叮嘱负责看守的嬷嬷们,就在房门关上时,听见了里面传来凄惨的哭声。   但很快,哭声戛然而止,   雅图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好好为她收拾穿戴,不要伤害她的身体。”   这日夜里,福临回到承乾宫,带来了东莪已死的消息,可对于葭音而言,东莪便是千刀万剐,也换不回四阿哥,那个女人的生和死,她真的不在乎。   “等春暖花开,朕带你出去走走,远的地方不能去,近的地方转转也好,看看春意盎然,心情自然就会好些。”福临温和地说,“这个坎,你过不去,朕就陪着你,直到有一天你能真正好起来,多久都不迟。”   葭音道:“愿皇上一切以朝廷为重,皇上若想为臣妾做些什么,臣妾想见见玉林通琇大师,不知大师眼下云游在何方,皇上愿不愿为臣妾去找一找。”   见葭音有念想,福临大喜,道:“这好办,你且等一等,朕不日就将玉林通琇大师召回京城。”   葭音又道:“皇上得闲,也请去看望太后,南苑离得那么近。”   福临也答应:“皇姐们离京时,朕总要去送送才好,顺便看望额娘。”   葭音苦笑:“皇上怎么能说,是顺便看望额娘?这话叫人听去,又该挑拨您和太后的关系。”   福临叹道:“这也是朕的心里话,知道额娘安好便是了,短时间内,暂时不愿相见。希望下一次见额娘时,能带上朕的政绩,带上军国大事的好消息,让她高兴高兴,朕想堂堂正正地,站在额娘面前。”   在葭音看来,母子之间本不必如此,在太后眼里,皇帝点点滴滴的努力都会让她欣慰。   “不谈这些事了。”不等葭音开口,福临就转移话题,对葭音说,“要不要下盘棋?”   原以为,日子将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雅图和阿图离京的那天,姐弟母子相见,也十分和谐。   一切都如福临所愿,他满心期待着这一年,能有所建树,能真正为自己在朝堂上撑起一片天,可昔日放纵任性种下的恶果,也到了该收的时候。   二月末时,玉林通琇大师到达京城,福临请大师到永安寺落脚,带着葭音一同上岛,原定当日就要回宫,并没打算久留,这也是葭音的心愿。   这件事,玉儿也知道,葭音提前数日便向太后请示,不仅得到玉儿的应允,玉儿还要葭音,替她向玉林通琇大师敬赠袈裟。   但巧的是,这一日,刑部有急奏,图海一清早递送进值房的折子,等到傍晚也不见回应。   那些值房里的小太监们,一个个狗仗人势,平日里收惯了引荐银子,如今据说已是二十两起价,往里一道道门,一道道拿,好些官员难得面圣一趟,光打发这些小太监,动辄百八十两的银子,更别说吴良辅那里的大头。   图海哪里来闲散的银子打发这些小畜生,只是急着有事要禀告皇帝,他们也不好生告诉图海,皇帝压根儿不在宫里,惹急了直肠子的人,冲到景运门,将几个小太监打翻在地。   那些人都是抱团的,如此怎肯罢休,景运门值房里竟是闹得天翻地覆,福临和葭音从永安寺回来时,正赶上里头干仗,连御前侍卫们都惊动了,带着兵把值房给围了。   吴良辅手下的人,急匆匆来禀告,尴尬得吴良辅不知如何是好,福临大手一挥:“都锁了。”   “皇上?那图海大人……”吴良辅战战兢兢。   “都锁了,他一个朝廷大员,如此藐视君上,在朕的宫里大打出手,像什么样子。”   福临说罢,转身对葭音道:“朕先送你回去,你别放在心上。那个图海本是朕提拔的人才,后来得了太后的青睐,对他诸多重用和袒护,就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你看如今,真的要爬到朕的头上来了。”   葭音忧心道:“皇上不要意气用事,还是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臣妾可以自己回去,皇上只管忙去吧。”   “朕送你回去,不过几步路。”福临道,“正好让他们,都冷静冷静。” 第611章 清君侧   皇帝执意之下,葭音由他送到宫门前,再三劝福临先去管管值房的混乱,道是:“内侍人多势众,皇上切不可听片面之词。”   福临欣慰地说:“如今你能这样叮嘱朕,可见心情是抒发了些,玉林通琇大师果然神通。葭音,大师待离京尚且有些日子,过几天朕再陪你去永安寺,又或是将大师请到宫里来,也非难事。”   “大师乃红尘之外的人,还望皇上和臣妾,不要以一己私欲打扰大师清修。”葭音温柔地说,“皇上,臣妾今日,已心满意足。”   便是说这句话,走这几步路的功夫,值房的混乱惊动了几位重臣。   吴良辅见苗头不对,立刻来催皇帝,他深知这事儿查下去,对他极其不利,一路上说尽好话,只说是自己治下不严,损了皇帝大臣的颜面。   福临赶到乾清宫,几位内大臣都到了,图海被捆在地上,他的衣裳被扯得凌乱,但发肤未损,可见那些小太监不是他的对手。   不论如何,大臣在内宫与人大打出手,都是藐视君上的欺君之罪,图海就是有天大的道理,皇帝捆了他或降罪于他,都不算冤枉。   可福临一时大意,叫图海先见到了几位位高权重的议政大臣,图海在福临到来之前,已经厉声控诉,说那些没根的畜生狗仗人势,让他们这些对国家忠心耿耿的大臣,反成了太监的奴才。   关于值房太监向大臣们讨要引荐银子的事,福临其实早有耳闻,但他也深知那些大臣,不给些银子心里不舒坦,吴良辅他们卡在这个位置,也是身不由己。   至少,吴良辅为他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日要面圣的大臣何其多,每日送入值房的奏章何其多,若是全叫福临自己来面对,朝堂早就混乱了。   内侍们虽不免狗仗人势,可他们于朝政也绝非毫无功劳,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像大臣似的,在慈宁宫和乾清宫之间两边倒,都是一个个忠心于皇帝的人。   但即便如此,福临也不会宣之于口,说什么太监比大臣忠心,如此君王颜面何存。   “朝野之上,对于值房规制颇有微词,时日已久,不论是在京的大臣,还是各地官员,多有此烦恼。”   索尼匆匆赶来时,便听图海在破口大骂,此刻皇帝到了,他便冷静地说:“皇上,或许今日是个契机,是否酌情改一些规制,清查一些人手,如此可叫文武百官心服口服,对皇上而言,也是个交代。”   皇帝孤坐案后,看着眼前的大臣,心中慢慢盘算。   昔日看中图海的才能,提拔于他,福临想的,是能在朝堂逐渐拥有自己的羽翼,可偏偏不论他看中谁,器重谁,到后来都会被额娘插一手,叫他们臣服钦佩在太后的裙下。   福临就是不明白了,额娘深居内宫,究竟是如何的长袖善舞,才能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说难听些,早个二十年,还能有洪承畴那般人折服于母亲的容颜瑰丽,如今呢,额娘早已青春不再,这些个自命不凡的男人们,为什么心甘情愿臣服于一个女人?   “内侍贪污受贿,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人情世故,可往大了说,引发的灾祸,前明可鉴。”大臣们对皇帝道,“皇上若能下旨严查,清者自清,也能不叫这些太监,玷污了皇上的英名。”   福临心里掂量着,能查出什么破事来,不过是那些太监收点零花银子,而今日之事,的确是值房里的人错在先。   更何况,他是陪伴葭音去了永安寺,若以此为借口,指责图海的不是,岂不是叫葭音无端端背上污名。   “是该查一查。”福临道,“着苏克萨哈与爱星阿二人,彻查值房受贿之事,为显公允,旁人不得再插手干预此事。图海,你在内宫大打出手,朕念你一片忠心,乃为国事所急,今日之事不再追究,去值房里把桌椅凳子扶起来,便退下吧。”   索尼上前领旨,暗暗踢了图海一脚,待御前侍卫为图海松绑后,他唯有叩首谢恩。而苏克萨哈与爱星阿则领命,将负责彻查内侍贪污受贿、交接外廷之事。   众人从乾清宫退出去,彼此都脸色沉重,鳌拜跟到索尼身后,冷声道:“这件事,皇上既没有委任索大人,也没有指派于我,索大人怎么想?”   索尼冷然:“皇上给自己留了余地,鳌大人呢?”   鳌拜道:“我可不会和阉人勾结,吴良辅那几个小喽喽,不过是哄皇上玩的罢,我何曾把他们放在眼里。”   索尼淡淡一笑,只道:“皇上是英明之人。”   他心中深知,苏克萨哈属正白旗,爱星阿属正黄旗,分是两派之人,命他们两个人来查,对外是公允开明,对于皇帝而言,实则求的是利益互相牵制,不要查得太深,不要伤筋动骨。   内廷有阴暗之处,历朝历代难免,但索尼所急,是吴良辅一干奸佞小人,胆敢公然买官卖官,把持朝廷命官的任用,还把皇帝稀里糊涂地蒙在鼓里,若不及时清君侧,大清国运难保。   这些日子,几位大臣相聚商议,与门客相谈,都没有一个好的法子来捅破这层纸,没想到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叫图海这个人闯进了景运门去。   索尼回家的路上,真真神清气爽,进门后就吩咐亲信:“立刻给皇太后送消息。”   南苑行宫中,玉儿正闲来看小太监爬在屋檐下折冰棱子,自从雅图和阿图回科尔沁后,这岛上就越来越冷清。   巴尔娅在二位公主离京后,就来岛上伺候太后,和顺和三公主也一道跟了来,可姑娘们也要念书,玉儿很重视公主们的教育,要她们规规矩矩在书房做功课,不得嬉闹。   如此,每日就有大半天的光景,这岛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太后,有您的书信。”巴尔娅沿着长廊走来,亲手将一封信交给玉儿,福了福道,“该是传晚膳的时候了,您今晚想用些什么,好着人另做些。”   “佟府送来的那些腌菜,我吃着开胃。”玉儿道,“攒一碟子来,配些白米粥便是了,我吃不下别的东西。”   “那些东西虽然好吃,可吃了不补身体。”巴尔娅说,“再喝一碗鸡汤,吃两口鸡肉可好?”   玉儿颔首:“知道了,不然我吃不好,连元曦都怪你是不是?”   巴尔娅笑道:“就是您心疼奴婢了。”   待巴尔娅退下,玉儿走到门前灯笼下,看了几眼书信,含笑摇了摇头,随手从灯笼里引火,将焚烧的信纸丢在尚未化开的雪地里,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此刻紫禁城里,宁嫔得知皇帝派内大臣彻查內监贪污受贿结交外臣之事,急着也在翊坤宫里烧东西。   一些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的书信绝不能再留下,最麻烦不知该如何处置的,就是那些金银。   她自知这些日子,压抑不住忽然暴富的得意,人前人后地炫耀她满身的珠光宝气,明知道不该这样子,可苦哈哈地熬了那么多年,她实在是忍不住。   她悄悄往咸福宫来了一趟,可这里大门紧闭,悦常在还在“病中”不得见人,自从上回她莫名其妙被关起来后,连四阿哥殁了都没放她出来去承乾宫致哀。   宁嫔心慌意乱,沿着宫墙走回翊坤宫,恰好遇上前头一排灯笼,宫女们簇拥着佟嫔,正要往坤宁宫侧门去。   元曦停下脚步,向前方的人欠身,宁嫔也欠身回礼,两处便分开了。   可宁嫔却不由自主地追上了几步,想要对元曦说什么,但眼前的人,已经进了坤宁宫侧门,只留下太监宫女跟在后头。   “主子,您要找佟嫔娘娘?”边上的宫女道。   “她是不是每天早晨都会从这里走过?”宁嫔问。   “是啊,佟嫔娘娘供奉着慈宁宫佛堂的香火。”   “我知道了。”宁嫔揪着手里的帕子说,“明日一早,我在这里等她。”   坤宁宫里,皇后正等元曦来了一道用膳,见面便问:“傍晚前头乱哄哄的,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御林军都跑到我这里来了,说是要护驾,把我吓得不轻。”   元曦道:“图海和小太监们打起来了,皇上已经摆平了,您别担心。”   皇后点了点头:“那些小太监,的确不像样。”   元曦说:“听闻皇上要彻查內监十三衙门,宫里要有一阵热闹了,您别担心,怎么也落不到咱们头上来俄。” 第612章 那个时候,额娘在哪里?   皇后不信,连声问:“要查吴良辅,皇上舍得?”   元曦为皇后布菜,说道:“反正是皇上做的决定,舍不舍得,皇上心里有主意。”   皇后叹道:“好不容易太平了一阵子,又要提心吊胆。但这下子,皇上是和大臣们较劲,必然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不顺遂,我们也不能好,我愿他一切如意。”   元曦喝了两口汤,胃里暖和,只请皇后也喝汤,没再说什么。   其实,比起表面看似太平,内里悄无声息烂透了的局面,元曦更宁愿乱一些。好比将看似长好的伤口再扒开,把里头烂的肉挖去,虽然一时剧痛,可将来势必就能长好了。   用罢晚膳,元曦回景仁宫,在自己的院子里转了几圈消食,香草她们预备好了洗漱的热水,来找元曦时,香草说:“主子,奴婢方才听底下的小宫女说,咱们从慈宁宫去坤宁宫时,不时遇见了宁嫔娘娘吗?”   “怎么了?”   “她们跟在后头瞧见,您进了侧门后,宁嫔娘娘一度想谁上来找您说话。”香草道,“后来又停下了。”   元曦抬头看月色,略思量后,吩咐香草:“明日我不去慈宁宫,你去一趟就好,要是半路上遇见什么人问起我,就说吹了风头疼,这几日都不想出门。”   “奴婢明白了。”香草应道,又担心地问,“您真的头疼吗?”   元曦苦笑:“有一些,倒也不装。”   香草扶着元曦去洗漱,忍不住问:“下个月,三阿哥就四岁了,生辰那一天,您向皇上请旨,出宫去看看吧,奴婢都想三阿哥了。”   元曦说:“不了,听说下个月四阿哥的墓园竣工,皇上顾不过来。”   香草很小声地抱怨着:“四阿哥都没了,三阿哥才是皇上的希望不是吗?”   元曦明白,福临的希望,在他和葭音姐姐将来要出生的孩子身上。   可玄烨是她的希望,不,她是玄烨的希望,是玄烨的额娘,她管好自己,就成了。   隔日一早,如元曦所料,香草再去慈宁宫的路上,遇见了等在半路的宁嫔。   这么早的时辰,连乾清宫的早朝还没开始,皇后那儿时常免了晨昏定省,有些宫里的妃嫔就会偷偷睡个懒觉,关起门来也没人计较,香草每日跟着娘娘去慈宁宫,还从没在路上见过哪一宫的主子。   而宁嫔似乎还在纠结,看见香草并没有搭讪,等香草原路返回时,人早就不在了。   之后一天,又是这样的光景,不过宁嫔这回没出来,只有翊坤宫的宫女探头探脑,香草回到景仁宫后对元曦说:“您猜猜,明天会不会还是这样?宁嫔干嘛老盯着您呢。”   之前翊坤宫突然富贵起来,宁嫔走到哪里都是满身珠光宝气,那时候元曦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早些时候,宁嫔为了见二阿哥来求她,这种事儿元曦能帮则帮,可如今宁嫔染指的事,元曦就帮不了了。只怕好心相助,未必有好报,还要在皇帝跟前惹一身厌恶。   “宁嫔娘娘,是不是要求您什么事儿呀,求人的话,那就上门来呗。”香草嘀咕着。   “随她吧,明天你也不必去慈宁宫了,慈宁宫自然有人照应着,我们不去,他们还自在些。”元曦说,“大不了,在太后跟前被埋怨几句偷懒。”   而眼下,最着急的人自然是吴良辅,宁嫔这边不过是他与外界勾结人脉中的一条线,他甚至都未必在意,宫里明的暗的各宫各衙门各司,数也数不过来。   当初宫里缺炭少柴,吴良辅一己之力,能顶住整个紫禁城的炭火花销,填补亏空,可想而知,这前前后后,再到如今,他搜刮贪污了多少金银。   可如果当初炭火一事,福临就发狠严惩吴良辅,也不至于到了今天的地步。   这几天,福临几乎看不见吴良辅在跟前伺候,有些事不顺手,就会急着找他。   下面的人只说吴良辅病了没法儿来伺候皇帝,但就算是福临也明白,那混账东西是去想法子应对这次的彻查。   福临是给吴良辅留了条后路的,选了苏克萨哈和爱星阿,苏克萨哈是靠着告发多尔衮谋反而上位,不论是在朝堂还是正白旗中,都不被人待见。   这么多年,福临重用他,给他权力和地位,他对皇帝感恩戴德,可谓忠心耿耿。这一次福临命他来查,就是知道他会明白,该怎么查,查到哪一步。   可是,福临是被蒙在鼓里,他满心以为,吴良辅不过是收了点零花银子。当爱星阿将一些官员任命中,前前后后的金钱瓜葛官位买卖摆在皇帝的面前,福临蒙住了。   “皇上,据各部官员举-报,臣梳理其中一二,这些还不过是冰山一角。”   爱星阿独自来见皇帝,早也上了年纪的人,说话慢条斯理。   “自十三衙门建立以来,以吴良辅为首的太监内侍,在宫中形成一张包裹住您的利益网,这张网的每一个孔眼里伸出来的手,都抓着白花花的银子。这张网不仅阻碍大臣走到您的身边,也阻碍了您的视听。”   福临眼角抽搐,手指紧紧握成拳头,沉声道:“你们早在干什么?苏克萨哈在哪里?”   “苏克萨哈大人,去抓人了。”爱星阿说,“那些买了官的,也一个都别想跑。”   “这样的事,持续多久了?”福临觉得嗓子眼,有些血腥气。   “好在才两年。”爱星阿道,“希望皇上在没有造成更恶劣的影响之前,能彻底整肃十三衙门,治罪吴良辅。”   福临长长吐了口气:“先把涉案之人,全部关押起来,朕要再细查。此外,不要在京中造成恐慌,朕不愿老百姓,看你们的笑话。”   “微臣领旨。”爱星阿抱拳作揖,退下后,从门外传来他的呵斥,“来人,将吴良辅拿下。”   福临撑着桌子站起来,满心抑郁,看见那一条条罪状,就头晕目眩。   这么多年,最让他安逸的人,是吴良辅,最忠心耿耿的人,也是吴良辅,发生任何事,陪在他身边的都是吴良辅。   福临永远也忘不了,当初多铎逼宫的时候,他扛起自己就跑。   而那个时候,额娘在哪里…… 第613章 就要烧到后宫来   吴良辅被扣押的消息,迅速传遍紫禁城,内宫之中,承受欺压排挤之人额手相庆,而与吴良辅勾结往来者,无不战战兢兢,唯恐受到牵连。   京城抓了不少官员,苏克萨哈更是一反常态,没有顺着皇帝的心意,主动请愿往外地去抓人,弄得人心惶惶。   福临本以为,不过是查一查內监贪污消极懒怠之过,谁知那层“网”破了,一下子什么都涌进来。   弹劾参奏官员和十三衙门相关之人的折子,铺天盖地地飞来,景运门值房乱成一锅粥,福临不得不派几位大臣日夜值守,将国家大事,和这次事件的折子分开,拣要紧的往里头送。   福临在乾清宫一熬,就是两天不曾入内宫,如今吴良辅被抓,一并连皇帝的起居都得不到妥善安排,可见吴良辅平日里守得有多紧。   小太监们都说,皇上喜欢喝什么茶,用什么泉水泡,几分烫几分浓淡,他们都不知道。吴总管就怕被底下的人知道这些事,让他们巴结讨好了皇帝去,比起后宫的妃嫔们,那博宠固宠的手段,真不是一般的高。   这些传言,零零碎碎地传进宫里,葭音自己才从丧子之痛里走出几分,突然前朝又不太平,她心里便乱了,不知该如何应对。   皇帝接着两日不来承乾宫,守着空荡荡的宫阁,葭音内心隐隐不安。   她如今是会在乎福临的,可总在学会了应付一件事之后,又会冒出新的事来,每一次都让她束手无策。   景仁宫这一边,同样担心着皇帝的身体,但元曦怎么也不能越过葭音去关心皇帝,然而听香草说承乾宫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不得不叹息:“姐姐她一定又慌了。”   这一日,香草跑到承乾宫来找添香,俩姑娘站在屋檐底下说半天的话,下午的时候,添香端着炖好的参汤来,对葭音道:“小姐,皇上这会儿正在乾清宫歇着,您送点参汤去吧。”   葭音问:“合适吗,原本大臣们对于我出现在乾清宫就十分反感,这会儿皇上和他们正僵持着,我去的话……”   “从交泰殿后头走过去,前面的人看不见。”添香道,“奴婢都替您打听好了,您在这里担心皇上,也是坐立不安,你去了,皇上一定会高兴些。”   葭音稍稍犹豫后,换了衣裳,略施粉黛,便带着添香从坤宁宫侧门进去,绕过交泰殿,从乾清宫后门进到暖阁。   福临正靠在炕头,一手抵着额头,像是头疼得厉害,忽然感觉到冰凉的手触摸在额头上,睁开眼,看见了葭音的面庞。   “你怎么来了。”福临接过葭音的手捂在掌心里,“今天怪冷的。”   “听说皇上这几日,茶饭不思。”葭音道,“臣妾来给您送些参汤,喝两口可好?”   福临颔首,疲倦地坐起来,但他的咽喉像是被什么堵住,什么都咽不下去,喝两口参汤都觉得胸口裂开似的疼,又不愿辜负葭音的心意,便说:“有些烫,放凉了再喝。”   “皇上,这件事到什么进展了?”葭音问。   “牵扯官员众多,小到地方衙门,大到内阁大学士,哎……”福临叹气,眼眸充满了血丝,“吴良辅那混账东西,他整天跟在朕的身边,是缺一口吃的还是缺一件穿的,他要那么多的银子做什么?”   葭音道:“只怕不止于金银,皇上您想,那么多人巴结着指望着,吴良辅该多满足?他是从前明留下的人,幼年遭弃断了根送进皇宫,结果宫里大乱,又逢李自成烧宫,九死一生最后竟然得缘于您,换做谁,都会得意忘形。”   “朕从盛京来到北京时,才比这桌子高半个头,就要一个人住在乾清宫。前前后后发生很多事,多尔衮也好,额娘也好,他们不知道给朕换了多少奴才,朕每一天都很不安。朕半夜醒来,有时候听见太监宫女在做苟且之事,有时候听见他们说额娘和多尔衮私通之事。”   福临神情悲伤,苦涩凄凉地说:“直到吴良辅出现,就一直在朕的身边没离开过,高兴的事他陪着朕笑,难过的事他陪着朕掉眼泪,多尔衮和额娘都对他动过刑,可他咬紧牙关,死活不背叛朕。为了你的事,他也处处周全,哪怕是朕和额娘的关系,他也从未挑拨离间。”   “吴良辅对皇上,的确忠心耿耿。”葭音道,“可是皇上,您在十三衙门立的铁牌,本就是立给他看的。倘若吴良辅是个清正廉洁之人,作为大清第一位内监总管,他几乎能载入青史,可他却生生作践了自己。”   “你的意思,是要朕舍弃他?”福临看着葭音,竟是不舍道,“若按铁牌之律,吴良辅必死无疑。”   “是……”   “葭音你知道吗,不是所有人递给朕的东西,朕都敢往嘴里塞。”福临说,“但吴良辅,他会把朕所有要吃的东西,都先偿一遍。”   葭音见福临眼角湿润,方才的冷静理智便折损了几分,唯有安抚皇帝:“皇上,事不在吴良辅该死该活,眼下杀一个吴良辅并不足以改变一切,皇上还是先从根本着手,将官场任命之路肃清,从此能让有识之士能为朝廷所用,让皇上不要被小人蒙蔽。”   “朕明白了。”福临长长一叹,抱着葭音,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他们还在抓人,还在查,弄得人心惶惶,是该有个头了。”   葭音轻声道:“将来内宫之事,臣妾愿为皇上分担一二,臣妾会尽己所能。”   福临欣慰不已:“你身体好了,朕就让你代替皇后执凤印,掌管六宫之事。”   “凤印一说太沉重。”葭音道,“臣妾只愿能为您分忧。”   福临终于露出几分笑容:“葭音,不敢想象,朕真的能在你的心里。”   葭音愧疚地低下头:“是臣妾不好,太糊涂。”   佳人相伴,温言软语,福临心里舒坦了不少,决心振作起来,大刀阔斧地去面对这一次改革,吴良辅的确做错了,福临的确像个傻子似的被供在龙椅上,从今往后,再不能了。   很快就有大臣求见,葭音不愿给皇帝添麻烦,便从后门退出,绕过交泰殿,却见元曦已经在等她。   葭音心中一定,上前道:“皇上已经好些了,若非你让香草来说,我真不敢去。”   元曦笑道:“是姐姐守分寸,倘若这会儿叫大臣知道皇帝和爱妃在暖阁卿卿我我,那真是要乱了,姐姐做得对。”   她们一并从坤宁宫侧门出来,刚好见一行人从北边而来,几个太监宫女殷勤地簇拥着继夫人。   继夫人行色匆匆,甚至没看见元曦在,见了女儿就说:“娘娘,有要紧的事。”   猛地见元曦在一旁,尴尬不已,好在元曦识趣,笑道:“那么冷的天,夫人快随姐姐回宫去吧,我也要回景仁宫拿个绣花样子,皇后娘娘还等我呢。”   “佟嫔娘娘慢走。”继夫人欠身行礼,之后便着急地请葭音赶紧回去说话。   两处分开,各走各的,元曦却半途停下脚步,往后看了一眼。   那几个领路的太监宫女得了碎银子的赏赐,高高兴兴地回去,元曦回想方才继夫人脸上的神情,和那有几分鬼鬼祟祟的心虚,想起了额娘的话。   额娘说,继夫人的娘家,和巴度一家,都在这买卖官职的生意里。   一行人回到景仁宫,香草忽然对元曦说:“主子您看。”   顺着香草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个小宫女在宫道那头的门下伸头张望,与元曦这儿对上眼,吓得缩了回去。   小泉子上前呵斥:“什么人,鬼鬼祟祟,见了佟嫔娘娘,还不出来行礼?”   那小宫女吓得不行,是一张生面孔,平日里几乎没怎么见过,她哆哆嗦嗦地跑来元曦跟前磕头,自称是翊坤宫扫地的宫女。   元曦和香草彼此看了眼,香草便问:“你不去翊坤宫当差,来这里做什么?”   那宫女胆子小,真不明白宁嫔为什么要派这样的人来,弄得人肠子痒痒,她蚊子般的说着:“宁嫔娘娘说,明日想去阿哥所看望二阿哥,巴尔娅福晋不在宫里,五公主一定也惦记额娘,五公主和佟嫔娘娘您最亲,所以,所以想请您一道去。”   “也不找个说话利索的人来。”元曦摇头,“你回去告诉宁嫔姐姐,我知道了,明日我会带上五公主爱吃的芝麻糖去。”   “是、是……”   “小泉子,去送她,远远地跟着就好,看她进了翊坤宫的门你就回来。”元曦如此吩咐后,便是转身回去了。   香草跟进门来问:“主子,你决定见宁嫔娘娘了?”   元曦无奈地笑:“想好了,先听听她说什么,再不见,怕是要把人急死了。”   翊坤宫里,宁嫔得知元曦接受了自己的邀请,松了口气,身子一软瘫坐在炕头,胸前起起伏伏,抬手捂着心口,看见满手的戒指,浮躁地一颗颗拔下来。   这次的事,虽然还在前朝折腾,可她总觉得这把火,就要烧到后宫来了。 第614章 我想要额娘   对于宁嫔所为,元曦颇有几分高姿态,但对于葭音姐姐,便是担忧了。   此刻不知母女俩正在承乾宫里说的什么,葭音耳根子软,费扬古也好,继夫人也好,都是她的软肋。   如元曦所料,继夫人今日行色匆匆甚至鬼鬼祟祟,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她愧疚地对葭音讲明来意后,屋子里便是一片沉静。   添香在门外张望了几眼,也跟着担心,怕是少爷有什么麻烦。   “葭音啊……”继夫人怯怯地开口,“我知道,我没脸来见你,可、可他们终究是我的娘家人,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才来和你商量。”   葭音刚刚在乾清宫暖阁里,对皇帝说那些大是大非的话,甚至劝福临放下吴良辅,勇敢地面对这些事,结果一转身就打嘴了。   “他们不敢求太多的,葭音……”继夫人熬得嘴角都起泡了,小心翼翼地说,“今次的事件,涉及无数人,皇上本是抓不净杀不净的。他们愿罚俸降职,怎么都行,但求皇上网开一面,保全家老小无牢狱之灾。”   “倘若阿玛在世,只怕他们也不敢求上门来,便是欺负额娘如今孤儿寡母,以为额娘要靠着他们了,娘家的人跑来长脸了。”葭音冷色道,“额娘,皇上为了这件事,累得茶饭不思眼眸通红,我们不说分忧解难,怎么好再雪上加霜?”   “葭音……”   “额娘不知道,就刚才,我还在暖阁见了皇上,说的都是大义之言。”葭音别过脸去,不再看着继母,“莫说额娘的娘家人,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便是我亲舅舅姨妈来求,我也不会答应。您是我和费扬古的母亲,我和费扬古必然孝顺您一辈子,往后就指望我们吧,和那些没心没肝的人,断了干净。”   换做别家的继母,只怕要指着继女的鼻子,大骂狼心狗肺,可继夫人的性情不会如此。   她满心愧疚和懊恼,连连对葭音说:“你别生气,我如今也只有和你商量,你弟弟还小,凡事做不得主。既然你这样说,我有了主心骨,他们若再来求我,我就能把他们骂回去了。”   葭音深吸一口气,也惭愧地说:“若是对额娘说了不敬的言语,还请您包含。”   继夫人连连摇头:“我知道,葭音你在宫里也不容易。”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担心地说,“他们都不干净,你堂叔一家,也火烧眉毛了。”   “巴度叔叔?”葭音问。   “是啊,我娘家那些不争气的兄弟们,就是跟着巴度厮混,才走到这一步。”继夫人道,“他们还只是在巴度那儿分了一杯羹,巴度才是大贪呢。”   葭音略思量,自言自语道:“所以葭悦才会被关起来,太后恐怕是早就有所发现,才会令皇后如此安排。”   “你说什么?”继夫人没听清楚。   “没什么,额娘,您安心回家去,叫下人把门关好,别再让他们来骚扰您和费扬古。”葭音说,“他们若再胡搅蛮缠,让您不得安生,不论是您娘家的人,还是巴度叔叔一家,您就进宫来找我。”   “好,好。”继夫人答应道,“我都听你的。”   这件事,葭音心里站稳了立场,继母娘家的人和她不相干,而堂叔一家是自作孽,大是大非之下,她不能耳根子软。   若不然,就会像太后在奉先殿里告诫她的,反过来害了费扬古,害了家人。   而元曦这边,隔天果然在阿哥所见到了宁嫔,见面就笑话:“姐姐怎么派了个说话跟蚊子叫似的丫头过来,听她说几句话,我肠子都痒痒了。”   宁嫔无心玩笑,只道:“她在外头脸生,我只是想避人耳目,吴良辅那个畜生,厉害得很。”   元曦道:“紫禁城里的路,四通八达,西六宫的风,吹着吹着也就到东六宫来了,哪有什么能真正避人耳目,姐姐还是想开些的好。”   “元曦妹妹,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一同侍奉皇上,经历了这么多辛苦的份上。”宁嫔开门见山地恳求,“帮帮我好不好,元曦,我……”   “您怎么了?”元曦明知故问,一脸好笑地看着宁嫔,但并非她故意刁难,她只是想听宁嫔说真话,自己若不端着些,人家还觉得一切来得那么容易。   “看在福全日日惦记着玄烨弟弟的份上。”宁嫔竟是跪下了,一时情绪崩溃,泪流满面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贪慕富贵。”   宁嫔并没有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是贪图几张银票,帮着悦常在和她的家人,在宫里递送书信和消息。   她那里一些还没递出去的书信烧得差不多了,但也留了个心眼儿,留下了几封,此刻贴身带着,便拿给元曦来看。   元曦早已搀扶她起身,二人在福全的屋子里,隔着炕桌坐,就着窗外投进来的日光,元曦把书信都看了。   单单这两封信,就关乎一桩人命案子的审判,凡有死刑,皆需一级级上报审查,最后由皇帝决定杀不杀,前面查得再严再细,皇帝只要摇头,就能发回重审。   这家子人求的,就是吴良辅在皇帝跟前美言几句,似乎只要不斩,他们总有法子把人从大牢里弄出去。   “您从哪儿找来这些门路?”元曦不可思议,“我怕是一辈子也碰不到这些人的。”   “是悦常在,那个董鄂葭悦,她娘家的人。”宁嫔豁出去了,这一次不撕破自己的脸皮和尊严,势必殃及二阿哥,她是穷怕了,才被几张银票迷了心智,“你也知道,我这阵子,穿金戴银,我真是瞎了眼。”   好容易穿金戴银了,却这样没有底气,元曦心中叹息。   然而她自小生在金银堆里,古董玉器都是玩物,自然能随随便便就将钱财当做身外之物,可宁嫔有宁嫔的苦,元曦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宁嫔捂着脸哭泣道:“哪怕死了,我也不能让人抖出去这件事,我不能坑了福全。”   元曦收起信封来,对宁嫔道:“这话若是去太后跟前说,太后大概会说,那你就死了干净,不就得了。”   宁嫔大骇,她怎么可能真的愿意去死。   元曦一笑:“逗您玩儿的,不过这件事,妹妹我爱莫能助。”   “可是?”宁嫔傻眼。   “但太后,应该会看在福全的面子上,略作周全。想来姐姐死罪可免,怕是活罪难逃,您要想清楚,若求太后庇护,必然要扒一层皮,太后是不会轻饶您的。”元曦道,“若不然,咱们出了这道门,我就把什么都忘了。”   宁嫔半张着嘴,一时难以抉择,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福全的声音,爱子之心压过了一切,连声道:“一切,求你成全,太后就是斩断我的手脚,我也、我也心甘情愿。”   离开阿哥所的时候,香草和小泉子几个,抱着五公主,要带她去皇后宫里玩耍。   小人儿挣扎下地,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脚丫子在地上跑,再加上奶声奶气的声儿,光是看着听着,心就软了。   回想宁嫔哭成泪人,说她是穷怕了,怕自己不能给二阿哥好的前程,怕人看不起二阿哥的额娘出身微寒,再想想储秀宫那里,听说那天陈嫔哀求皇帝轻点抱孩子,连抢都不敢抢。   这些孩子,都是有福气的,个个儿遇上疼爱他们的母亲,偏偏……他们的爹眼里,只有黄花山下,那可怜的四阿哥。   那么多兄弟姐妹的爱,一下都压在四阿哥一个人身上,元曦的心,疼得喘不过气来。她甚至庆幸,福临不疼玄烨,才能让玄烨平平安安的长大,但四阿哥,太可怜了。   于是这一天,元曦格外想念玄烨,想得坐立不安,总希望立刻就能看见儿子。   然而后妃不能随意出宫,哪怕元曦仗着慈宁宫的靠山,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也绝不能冒险犯宫规。只能偷偷地,一个人在屋子里落眼泪。   仿佛母子连心,今日玄烨也格外惦记母亲,早晨起来,就不能安心上课,苏麻喇提醒了好几次,小阿哥还是走神。   苏麻喇本想严肃地训斥三阿哥,可是玄烨突然开始掉眼泪,哭着哭着越来越伤心,乳母和石榴都赶来了,怎么哄也不好。   “我就是想额娘。”玄烨泪眼汪汪地说,“我想要额娘。”   堪堪四岁的孩子,早早承受起了身为皇子的无奈和责任,可终究是小孩子,总有难以控制脾气和情绪的时候,玄烨今天,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苏麻喇无奈,抱起玄烨说:“嬷嬷带三阿哥去岛上好不好。”   “额娘在岛上吗?”   “三阿哥去了,娘娘一定也去。”苏麻喇说,“可三阿哥答应嬷嬷,不哭了,一会儿额娘见到你这样,该心疼了是不是?”   玄烨伏在苏麻喇肩头,呜呜咽咽着:“嬷嬷快去,我们快走。”   苏麻喇吩咐石榴:“收拾些东西吧,我们就搬去岛上住,那里至少开阔些,总把孩子闷在这院子里,早晚闷出病来。” 第615章 想看她这一次,会如何抉择   玄烨满心以为,上岛能见到额娘,可是迈着小腿满岛找了一遍,都不见母亲的踪影。   石榴跟在身后,抱过三阿哥说:“额娘今天不来,明天来,好不好?”   玄烨眼圈儿肿肿的跟着回到祖母身边,玉儿心疼的搂着小孙子,将玄烨亲了又亲:“额娘不在这里是不是,皇祖母不骗你,是苏麻喇不好,她骗玄烨。”   小人儿窝在祖母怀里,闷闷的不说话,心里委屈极了。那之后就跟黏在玉儿身上似的,到哪儿都跟着,于是夜里,玉儿就带着小孙子睡。   玄烨不哭了之后,话渐渐就多了,把会背的书都给皇祖母背了一遍,玉儿随便挑几句问他,他也能说出前后句,并告诉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玄烨背书极好,可皇祖母看过玄烨写的字,怪丑的,苏麻喇嬷嬷说,玄烨不爱写字是不是?”   玉儿躺着,玄烨在炕上爬来爬去没个停,这下又滚到脚边去了,刚才一面背书,也一面跟翻筋斗云似的在床上翻腾。   玉儿没拦着,这里不是书房,本该是由着孩子撒娇玩闹的地方,她愿玄烨能好好念书,将来能通达天下,也不愿真正扼杀了他的童年。   “不喜欢。”玄烨从被剁里露出脸,“玄烨写字手疼。”   玉儿招手让孙儿来,将他裹着怀里,用玄烨的手,摸摸自己的手。玉儿的一双手,到了这个年纪,肌肤依然细腻洁白,唯有握笔的地方,都长了薄薄一层茧。   “等玄烨的手上,长出这硬疙瘩,就能把字写好看。”玉儿和孙子比着手,又指了别处说,“这里长出硬疙瘩,玄烨就能用箭射下天上飞的鸟儿,这里长出硬疙瘩,玄烨手里的剑,就能天下无敌。”   “皇祖母,我要天下无敌。”玄烨说着,跳起来,哼哼哈哈地胡乱给祖母打了一套拳,叫玉儿哭笑不得。   小孩子的精力是那样的旺盛,玉儿真佩服自己从前,把三个丫头都带在身边,可想到这里,又觉得对不起福临,福临从小,母子俩就很少这样亲近。   可是玉儿也尽力了,福临一定不记得,他在紫禁城睡的第一晚,是在玉儿的身边,就像此刻玄烨躺在自己怀里一样,这些事,福临一定都不记得了。   之所以一直容忍吴良辅的存在,玉儿也是希望福临身边能有个让他觉得舒坦的人,吴良辅虽有诸多不是,忠于福临,那是连苏麻喇也点头的。   可雅图离京时就对自己说,她这个额娘太狠心,可她这个皇太后还不够狠心,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就算过错不是母子俩对半分,玉儿也难辞其咎。   被女儿这样说,玉儿是欣慰的,她永远也不必担心自己的闺女在外头受人欺负,可是自己和儿子的关系……   玉儿愿意牺牲自己来成全福临的帝业,可自己的儿子自己明白,福临远远不足以执掌乾坤。   她一旦真的从世上消失,福临的皇权,很快就会受到威胁,到时候大清皇室与朝堂会变成一盘散沙,互相较劲抗衡乃至厮杀,南方的势力趁虚而入,只怕很快就会被打回老家。   眼下,对于福临最好的支持,就是她必须活着,好好地活着。   玉儿亲吻熟睡了的玄烨,含笑温柔地端详着孙儿。   还有,就是时时刻刻,为了大清的将来做打算。   隔天一早,宫里收到皇太后的旨意,太后要见元曦。   皇后兴冲冲地跑来,说一道去转一圈,哪怕当天夜里就回来,也好过闷在宫里。   二人出发前,宁嫔赶来了,交给元曦一方沉甸甸的盒子,里头全是金银珠宝和银票,跟那杜十娘的百宝箱似的。   见宁嫔熬得眼睛发黑,元曦也不忍心,便道:“该说的,我会全部向太后说明,但这些东西,您拿回去吧。将来若有需要的时候,您再拿出来,也是功德一桩。就不说别的,开春入夏,又是各地灾害多发的时候,朝廷每年都为了赈济灾款烦恼,太后年年缩减开支支持前线,下回有需要,您拿出来,那时候事情过去了,也没有人敢追究您这些东西打哪儿来的。”   宁嫔不置可否,但元曦爽快地名香草把盒子塞回她身边婢女的怀里,颔首致意后,便随皇后上轿离宫去。   南苑岛上,玄烨早早就在桥下等候母亲,但元曦并不知道儿子来了,随皇后走下桥,就听见儿子的声音,看见又长高了一些的小家伙朝自己跑来,元曦的心立刻就踏实了。   昨天思念儿子,夜里还在掉眼泪,没想到今天就能把玄烨抱在怀里,她张开怀抱,等着玄烨扑来,抱着儿子摔了个屁股蹲。   皇后走来笑道:“地上冷呢,赶紧起来,玄烨啊,你想不想皇额娘。”   好在是皇后一道跟来,不然玄烨死活缠着元曦不放,元曦要正儿八经和太后说话都不成,亏得皇后把小东西骗走了,元曦才能向皇太后提起宁嫔的事。   玉儿看过那些信函,脸色冰冷:“你回去告诉她,夹紧尾巴做人,我是看在福全的面子上,留她几分脸面。她若不识相,福全有那么多的嫡母庶母,缺她又如何。”   元曦笑道:“臣妾可不能这样说,吓坏人家了,不过臣妾会转达您的威严和怒意,其实宁嫔她已经吓得半死了。”   玉儿厌恶地又看了遍信,然后在书桌上翻找什么,她这里还真有那桩人命官司的信函,一并连审案子的卷宗,都有誊写。   在元曦眼里,皇太后的书房和皇帝没什么差别,她但凡能知道的事,必定刨根问底事无巨细都打听清楚。   太后每天要看大量的信函,从全国各地送到她的面前,她先后从皇太极和多尔衮手下,接收安置了几乎所有的文臣武将,当皇帝被吴良辅的网禁锢在紫禁城里时,皇太后的网却撒向整片江山。   所以,有些事福临知道,更多的事福临不知道,也难怪他会感到威胁,从而忧心忡忡。就连元曦,也是从心里敬畏皇太后,而她知道自己若有走错的路做错的事,皇太后也绝不会姑息。   “住两天吧,玄烨怪可怜的。”玉儿说,“你带着他写写字,这孩子不爱练字。”   “太后……”元曦咽了咽唾沫,欲言又止。   “说吧,还有什么事?”玉儿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元曦却屈膝道:“臣妾听家人说,董鄂家族的巴度,也勾结內监与大臣,参与官职买卖一事,甚至还有草菅人命,阻碍司法之祸。”   玉儿看着她:“所以呢,你是担心皇贵妃?”   元曦虔诚地求问:“臣妾能不能,开门见山地去提醒娘娘,千万不要受族人影响。”   玉儿苦笑:“难道她真是什么都要手把手地教吗,她念过那么多的书,就算不通世故,难道大是大非也分不清楚?元曦,或许我们,也不该把人想得那么蠢,我反而很想看看,皇贵妃这一次,会如何抉择。”   然而这件事,转天就有了变故,就在元曦求问皇太后的同时,继夫人再次进宫,这一次是真的慌了。   昨日她离宫后,即向巴度一家表明,皇贵妃绝不插手求情,谁知巴度夫人竟然拿出字据信函,皆是鄂硕的落款盖章,说是昔日鄂硕也曾参与过一些贪污受贿之事。   原是鄂硕曾想要放过手下的逃兵,但当时朝廷已经追究,他不得不打通关节,以至于之后持续数年都曾受到要挟。   行贿是一错,而纵容逃兵,更是重罪。   如今人都走了,且荣载一世英名与功勋,这事儿抖出去,便成了笑话。   董鄂家仗着功勋与皇贵妃之尊,家门之显赫,早已遭人侧目,遇见这样的事,还不人人都踩一脚。   葭音呆呆地看着继母,她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一变故。   继夫人颤颤地说:“我找你阿玛的部下问过,他的确曾包庇过逃兵,在南边的时候。后来好些年,都贿赂过上面的官员。”   葭音握紧拳头,对继母道:“那就让他们抖出去吧,将来,我会去阿玛灵前,向他赔罪。”   “葭音?”   “就这么决定了。”葭音握着拳头的手,颤抖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可我不想将来费扬古,再继续授人以柄。” 第616章 这里头有蹊跷   这一日皇后留在了南苑,元曦到底还是回去了。   一则要给宁嫔送个消息,让她先把心放在肚子里,再来眼下这时候,皇帝正心浮气躁,她在宫里,哪怕福临不见她,将来有什么事,不见得说她躲着不理人。   元曦知道福临的脾气,皇帝最不喜欢被人丢下,也是他年少时一次次经历留下的阴影。   她回宫的时候,承乾宫的宫女早就在门前徘徊,一见元曦就说:“娘娘您可算回来了,皇贵妃娘娘想您一整天了。”   元曦说换了衣服就去,没想到却把葭音姐姐等来了,葭音急着想见元曦,为了那些事心中不安,想找她说说心里话。   听闻葭音两次拒绝巴度和继夫人娘家,要她向皇帝求情的请求,元曦信服了今日皇太后说的话。   可不是吗,葭音姐姐再怎么不懂人情世故,她也分得清大是大非,这样祸乱朝纲、贻害万年的事,怎么能答应。   “跟你说说,我心里就踏实了。”葭音道,“我想着,躲过了这一次又怎么样,把柄还是捏在人家的手里,阿玛已经不在了,抖出来也不至于牵连费扬古。可若是一味地躲着、忍着,将来就成了费扬古的包袱,使不得。”   元曦感慨不已:“姐姐说的是,姐姐要不要对皇上说,请他秉公查办?”   葭音忙摆手:“皇上的性情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或许会为了我袒护阿玛,从而压下这件事。如此一来,岂不是更成了把柄,人家就该说,皇帝为了妃嫔,罔顾朝纲。”   元曦问:“姐姐的意思是?”   葭音叹了一声:“我就只和你说说,再不提了。若真的捅到皇上跟前,他来问我,我再请他秉公处置。元曦,你看这样好吗?”   “那我,能告诉太后吗?”元曦道,“我想,姐姐这次如此冷静果断,太后会很欣慰。再者太后跟前留个底,万一将来有什么是非,好歹不叫太后误会,是姐姐为了一己私欲左右皇上决断朝纲。”   葭音怯弱地问:“好是好,但会不会显得,我故意想讨好皇太后。”   “讨好自己的婆婆,有什么不对吗?”元曦笑道,“我一直都大大方方地讨皇太后喜欢呢。”   “你又说玩笑话。”葭音垂下眼帘。   “姐姐,你能振作起来,比什么都强。”元曦由衷地说,“把身体养好,早些再生个小阿哥小公主,老天爷一定会庇佑那些孩子们,相信我。”   “我这几日,好些了。”葭音说,“放不下,孩子也不会回来,只会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苦,元曦,你说对不对?”   “放下了最好,可就算放不下,也不是错。”元曦道,“别强迫自己,没有人逼着姐姐,但不论如何,一定要保重身体。”   姐妹俩说话的功夫,福临刚好从乾清宫过来,承乾宫的人却说皇贵妃在景仁宫。   皇帝不是恼她们姐妹亲近,而是如今吴良辅不在身边,这些小太监连事先问一问的机灵都没有,什么都要拨一拨才动一动,福临就会觉得很烦躁。   承乾宫的人,急匆匆来找皇贵妃,葭音便辞了元曦,元曦送到门前没再往外走,转身听见香草嘀咕:“皇上这是怎么了,从前也不会这么急,知道您在承乾宫,或是皇贵妃娘娘在咱们这儿,都是让您和皇贵妃娘娘好好说话,不必理会皇上的。”   “大概有要紧的事。”元曦很看得开,看不开,也只会自寻烦恼。   这边厢,福临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而是听闻继夫人连着两日进宫,担心董鄂府是不是有麻烦,时下京城正乱着,他担心葭音的家里也会受到影响。   葭音决心不说,皇帝若不提,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于是简单地敷衍了福临。只可惜她自以为皇帝看不出端倪,却不知自己这样没城府心机的人,很难真正掩藏情绪,福临隐隐觉得葭音有什么瞒着他。   随着内大臣彻查的深入,吴良辅勾结外臣的罪状越来越多。   案件涉及内阁大学士之外,大到六部官员,小到连犄角旮旯的小县城芝麻官儿都卖,再有宫廷采买、各地进贡,以及刑罪判罚等等。   短短六七年的光景,吴良辅的手,都要伸到天边去了。   面对累累罪状,那些当官的抓的抓罚的罚,陈之遴、吴维华等大学士,更是被流放到极寒的宁古塔。   数日后,又一批涉嫌之人的名单呈上来,福临在他们相关家眷那里,赫然看见了皇贵妃。   “皇贵妃的族人,所犯何罪?”福临问,“鄂硕一身清廉忠正,你们不要矫枉过正,看谁都像犯人。”   爱星阿一个武将出身,却永远都说话慢吞吞,他对皇帝说:“董鄂巴度之女,乃皇上所封常在,微臣得知,多年来董鄂常在时常遭禁足之罚,闭于内宫,不允其行走。不知皇上,可知道这件事?”   福临微微蹙眉,他不喜欢有人提起董鄂葭悦,因为那是他用来做葭音替身的女人,葭音不喜欢,他如今也不喜欢。   “恐怕,太后和皇后娘娘,早有察觉巴度一家对内廷的勾结,才限制了董鄂常在的自由。”爱星阿说道,“皇上大可以将董鄂常在召来,着宗人府一审便知。”   “这件事朕知道了,董鄂一族之人暂且收押,朕自有定夺。此外,皇贵妃继母的娘家,穆尔祜一族乃太祖之孙,是朕的子侄,你们不要轻易处置,待朕与亲贵大臣商议后,告诉你们如何决定。”福临将折子翻起来,皱眉头问,“苏克萨哈在哪里,怎么朕总见不到他?”   爱星阿说:“苏克萨哈负责抓人,臣负责向皇上上奏,皇上若觉得不妥,臣再与苏克萨哈商议。”   福临觉得这里头有蹊跷,必定是有人威胁约束了苏克萨哈,所以这股风才向一边倒。今次的事,朝堂之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对,如此大的动荡,他们本该人人自危才是。   “退下吧。”福临吩咐,之后独自在殿中踱来踱去,他心里一直觉得很奇怪,这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额娘那儿,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 第617章 福临的烦恼   福临知道母亲一贯不喜欢吴良辅,今次出了这样的事,她该第一个来对自己说什么类似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话语。   比起葭音温柔地劝说自己放弃吴良辅,额娘该是那个强硬地逼迫自己抛弃吴良辅的人才对。   可事情发生了这么久,该抓的官员抓了一大堆,母亲在南苑之中,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毫无消息。   福临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额娘在憋什么大动静,这样的怀疑令他坐立不宁,胸中不得抒发。   这日早早地撂下朝政后,就往后宫来,想见见葭音,问问她想如何处置堂叔和继母的娘家人。   然一进承乾宫的门,就见到葭音蹲在花圃边上,手上缠着一串佛珠,正对着那些从盛京老宅移栽而来的花草念念有词。   福临不许人打扰,而葭音虔诚无杂念,他悄悄走到葭音身后,她也未察觉。   便听得她说:“额娘找到四阿哥了吗,您和阿玛在一起了吗?如今女儿才明白,那年您和阿玛大吵一架是为了什么,可是您一定和女儿一样,相信阿玛的为人,他将自己的士兵看做兄弟手足,他包庇逃兵,一定有难言的苦衷。如今女儿遭人威胁,为了费扬古将来不再授人以柄,女儿只能对不起阿玛,若阿玛一世英名受损,阿玛只怪女儿,勿要怨念他人。”   福临眉头紧蹙,虽然听清楚了葭音的话语,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心中悠悠一转,便后退几步,朗声道:“蹲在这里多久了?仔细站起来头晕,是花草枯了吗?”   葭音惶然转身,见皇帝笑悠悠,暗暗松了口气,想他应该没听见自己说的话。   福临上前搀扶一把,说道:“天还那么冷,别停在风里一动不动。”   葭音垂眸道:“皇上仔细扶着我,猛地站起来,还真是头晕得很。”   “你啊。”福临轻轻嗔怪,将葭音抱在怀里,让她的脑袋靠着自己的肩头,而他的目光则落在那些尚未吐芽舒展的花草上,说道,“元曦擅长侍弄花草,你看慈宁宫里的花草都是她摆弄的,改日叫她来帮帮你。”   葭音答应:“臣妾知道了。”   福临说:“待春暖花开,一切就好了。”   葭音稍有犹豫,也只嗯了一声。   她不再觉得晕眩后,便与皇帝手挽着手进门去,之后葭音吃药,福临喝茶,两人说些闲话,福临见葭音始终不提方才对着花草所念叨的事,便明白她是不愿让自己知道。   可福临不能不管葭音的心事,葭音的烦恼,即是他的烦恼,之后离了承乾宫,就立刻找岳乐来说话。   且说这次的事,岳乐也少不得牵扯其中,好在他与吴良辅之间,不存在那些祸乱朝纲的事,才得以全身而退,正谨慎小心时,皇帝却要他去查鄂硕家里的事。   岳乐不明白:“皇上要查什么?”   福临问:“鄂硕曾经涉嫌包庇逃兵,你去查一查,可有没有这件事。将涉及这件事的人,统统报给朕,看看他们在不在今次的事件里。”   岳乐想细细地问,但还是作罢了,想来皇帝关心这些事,只有一个原因,为了皇贵妃,必定是牵扯到皇贵妃的利益,他问了也是白问,   “朕命你监视南苑与外头的书信往来,你做了吗?”福临问道,“是不是还是有无数的信函,被送到太后跟前?”   岳乐心里一颤,他不可能在皇太后和皇帝之间只选择一人效忠,他那一大家子的姬妾,上有老母亲,下有嗷嗷待哺的稚儿,他怎么好把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堵在一个人身上。   岳乐笃信皇太后,绝无伤害皇帝之心,绝无夺取国家大权之欲,所以他心里的天秤,很自然地偏向慈宁宫。   “臣监督过,来往的只是一些溜须拍马请安问候的书信。”岳乐道,“大臣们都是识时务者,皇上,即便是太后,也懂皇上的心。”   福临怅然:“额娘若是懂朕的心,该多好,岳乐啊,朕与你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又何必哄骗于朕。”   岳乐慌地跪下:“皇上,臣绝不敢做哄骗皇上之事,那可是欺君之罪。”   福临命他起来,说道:“快去查鄂硕的事吧,朕不愿皇贵妃跟着那些跳梁小丑们心神不宁。”   然而福临虽派了岳乐去查,心中还是不安,吴良辅被抓了那么久,他一直都不舒坦,且不说这些大事情,便是喝茶吃饭,也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而吴良辅勾结外臣祸乱朝纲,已涉及窃国之罪,早就被收押进了刑部大牢,福临竟是为了见吴良辅一面,纡尊降贵地来了这鬼地方。   吴良辅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皇帝,跪伏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   福临叹息道:“到了今日的地步,你实在自寻死路,那一桩桩罪证,从你私出搜出来的金银,还有人命官司,要朕如何姑息你?”   吴良辅说他不敢求皇帝宽恕,只愿皇上身体康健,国祚绵长。   这种话,福临是不要听的,他习惯了往日有烦恼,就对吴良辅嘀咕几句,大事小事,吴良辅总能尽力为他周全。   如今大事由不得他做主,无数双朝臣的眼睛盯着,小事呢,葭音心中的忧愁和烦恼,他不知该从何开解,更何况葭音的事,绝不是小事。   然而吴良辅嘴巴上说不敢奢求皇帝相救,心里头怎么肯死,见皇帝满腹忧愁,顿时有了主意,便试探着问皇帝,到底为何烦恼,只要皇帝还离不开他,他就有一线生机。   得知皇帝不解皇贵妃所忧之事,心中一转,主意就上了头。   是日福临回到紫禁城,换了衣裳,准备见大臣,随口问葭音在做什么,这些小太监总算学得机灵了些,说皇贵妃和佟嫔娘娘在一起。   福临眉头轻轻一颤,未做言语,奈何这一日忙得不可开交,离开乾清宫时,天色已黑,转天一清早就是朝会,不得闲暇。   待福临忙停顿,命人宣召佟嫔时,宫人们却说,佟嫔娘娘离宫上岛,去见太后了。   福临皱眉头:“怎么不告知朕一声?”   宫人们怯怯地说:“想来,是皇贵妃娘娘做主了的。”   福临一直很好奇,母亲那里是什么态度,可特特去请安问候,母亲一定觉得他奇怪。   毕竟今年开年以来,母子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关系也是越来越冷,越来越客气生分。   “淑太妃在宫里?”福临问。   “回皇上的话,太后这次去岛上,没带上淑太妃。”底下的人回答。   福临略思量,便吩咐:“去请淑太妃收拾一些细软,半个时辰后,朕恭送太妃娘娘去岛上与太后作伴。”   且说元曦今日来岛上,一则是接皇后回宫,再则,便是为了宁嫔的事向太后回话,自然还有葭音姐姐的事,要告诉太后葭音对眼下这些事的态度,免去太后将来可能有的误会。   大概世上,只有她这么傻的人,才会去周全另一个女人与婆婆与丈夫的关系,就连皇太后都直言佩服她。   可元曦想求个心安理得,比起葭音来,她这一生,可谓顺风顺水。葭音姐姐虽然得到了皇帝全部的爱,除此之外,便再无一件顺心的事,实在可怜。   玉儿听罢元曦的传话,得知葭音态度坚决,绝不徇私给皇帝添麻烦,感慨道:“她本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断不该糊涂的。”   玉儿心情一好,脸上就有了笑容,招呼元曦道:“你来,我带你去瞧瞧玄烨念书的模样。”   婆媳俩在书房窗下站了片刻,玄烨腰背挺直着,正大声用蒙语背诵着什么,元曦不会蒙古语,一时都听懵了。   “太后,玄烨开始学蒙语了?”元曦轻声问,惊讶不已。   “越是小的时候,学起来越容易。”玉儿笑道,“我和苏麻喇可是地地道道的蒙古人,现成的老师摆着,还能叫玄烨荒废了吗?”   话音才落,见巴尔娅从前头来,欢喜地说:“太后娘娘,皇上送淑太妃来了,就要上岛了。”   玉儿微微蹙眉,便吩咐元曦:“去迎接吧,皇后在哪儿?让皇后也去。” 第618章 凭什么   皇后因不想跟元曦回紫禁城,正在自己屋子里躺着装不舒服,元曦当然不敢去勉强,便只和巴尔娅一道匆匆赶来。   淑太妃见了她们,悄悄使眼色,元曦便大大方方地对福临说:“是臣妾不好,一早出门,也没和皇上打招呼,不然皇上直接打发臣妾送淑太妃来便是了。”   福临却干咳了一声,说道:“额娘这会儿歇着吗?若是歇着,就请太妃娘娘去自己的住处也歇一歇,晚些时候再去见额娘也不迟,坐马车辛苦了。不过,朕还有要紧的事要办,这就要先走。”   元曦和福临目光相接,感受到他不愿见太后的心情,元曦就不明白,他不想见太后,他来做什么?   “回皇上,太后正歇着。”她到底还是顺了福临的心意。   “知道了……巴尔娅,送太妃去休息。”福临下令,而后朝元曦递了眼色,是要她留步。   “元曦,你留下送皇上回宫吧。皇上,路上请慢些走。”   淑太妃也是识趣的人,上前挽了巴尔娅,自顾自地说着:“昨儿五丫头在我宫里玩耍,把大家逗得乐呀,那孩子可越来越漂亮……”   她们渐渐走远,元曦的心也越来越紧张,福临却慢悠悠走上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朕有几句话要问你。”   元曦更奇怪,说道:“皇上,臣妾今天是要回去的。”   言下之意,福临难道特地为了找她,赶到南苑来。   福临当然明白,可他不以为然地说:“朕是想送太妃来与太后作伴。”   元曦垂下眼眸:“是。”   福临的眉毛轻轻一抬,问道:“但这些日子,葭音天天和你在一起,前几天鄂硕的夫人进宫好几次,你知不知道,她们母女之间说了些什么?”   元曦很自然地回答:“臣妾不知道。”   福临心情顿时就不好了:“你来见太后,又对额娘说了些什么?说宫里的事?”   元曦抬起双眸,沉静地看着皇帝:“臣妾第一次来,是奉太后所召,因为玄烨想额娘了。今日来,则是接皇后娘娘回宫,至于宫里,一切太平,臣妾没什么要向太后禀告的。”   “朕听说吴良辅和宁嫔有勾结,但他们这次,多少还是给朕留了情面,没有往后宫来查。”福临目光冰冷,“可宁嫔这几日频繁见你,是不是她害怕了,求你保她?而你呢,就替她来求太后?”   “既然皇上猜到了,为何不给自己的妃嫔留点情面?”元曦道,“让臣妾们自行解决这件事,绝不敢给皇上添麻烦。”   “你们把朕蒙在鼓里,万一哪一天大臣们向朕发难,朕一问三不知,这叫不给朕添麻烦?”福临恼道,“你何必袒护那个人呢?”   元曦反问皇帝:“几位涉案的大臣都已经获罪伏法,吴良辅那儿还没什么动静,皇上想保吴良辅的心,人人都明白。难道对皇上来说,一个太监一个奴才,比为您生儿育女的妃嫔更重要?”   “你在说什么?”福临心里很毛躁,弯腰凑在元曦面前,“朕问你的话,你就好好回答。”   “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元曦避开了福临的目光,“皇上您不觉得自己做的事,越来越奇怪吗,您就等不及半天光景,等臣妾回去?”   二人之间,静了须臾,元曦看着地上,福临看着她的头顶,彼此都不说话。   “皇上,宁嫔的事,请允许臣妾们自行解决。”终于是元曦先开口,“至于继夫人进宫与葭音姐姐说什么,求皇上恕罪,臣妾实在不知道。”   “那日在承乾宫的偏殿,朕对你说什么,而你是怎么答应朕的?”福临握紧拳头,“朕一直相信,你是站在朕这一边的。”   “臣妾当然是站在皇上这一边。”元曦应道,“请皇上不用怀疑。”   “那你告诉朕……”福临问,“葭音的族人被卷入了这件事里,鄂硕还被检举揭发曾经暴毙逃兵,这一切事,葭音知不知道,她想要朕如何处置?”   元曦单膝跪地,目光冰冷地说:“皇贵妃的事,您为和不去问皇贵妃,要来问臣妾?”   福临说:“葭音那里若是问得,朕何必绕个大圈子来麻烦你?你不是说、你不是说……”   那些话,福临到底说不出口,难道元曦说她心甘情愿做皇帝的出气筒,他就真的把人当出气筒?   元曦的心,也是冷了半截,心平气和地回答皇帝:“皇上可知信任的贵重,臣妾向来不会未经允许,就把各处各人的话搬来搬去,皇上何必为难我?”   “罢了,是朕自讨没趣,是朕为难你,朕满心以为,你能为朕分忧的。”福临白跑一趟,又被元曦说的哑口无言,心里懊恼极了。   眼下他有两件事,一定要做,一是保住吴良辅,再则,是把对董鄂家的事处理到葭音的心坎上。可偏偏哪一件事,都不能如意。   “你回宫,是不是该去对葭音说,朕来逼问你?又或是向太后禀告朕的来意。”福临的问话,亦是警告。   “皇上离岛后,臣妾就什么都忘了。”元曦干脆地回答。   福临指着元曦,满肚子的怨气愤怒宣泄不得,最终拂袖而去。   元曦换了个方向,继续跪送皇帝,须臾后才缓缓站起来,看着奔驰而去的马车,心中有委屈,有愤怒,可她竟然又觉得福临好可怜。   可是,她能为了董鄂葭音不被太后误会,而辛辛苦苦来回奔波,替她在皇太后跟前周全,以求家和万事兴。   但凭什么,要她为了皇帝枕边的女人能安然入睡,为了皇帝想要讨好心爱的女人,而费尽心血,凭什么?   “额娘!”   忽然,从身后传来玄烨的声音,元曦顿时紧张起来。   “玄烨,你……什么时候来的?”   “额娘,阿玛回去了吗?”玄烨跑来,抓着母亲的手,看向已经不见人影的路,委屈巴巴地说,“玄烨想给皇阿玛请安。”   “皇阿玛有要紧的政务,先回去了。”元曦奋力抱起早已个头不小的儿子,“玄烨,你几时来的?”   “刚刚来呀。”玄烨说,“哎呀,我跑快点就好啦。” 第619章 皇阿玛不喜欢额娘   这一日之后,元曦一直陪着玄烨,直到她不得不离岛回宫,母子俩才分开。   玄烨跟着石榴送母亲到桥下,挥着小手问额娘下回几时来,可是马车走得急,额娘说什么,玄烨已经听不见了。   “到年末,三阿哥就能回宫了。”石榴哄着小人儿说,“到时候,天天和额娘在一起,好不好?”   “嗯。”玄烨答应。   “就要用晚膳了,三阿哥昨天饭吃得不好,太后可担心了,今天大口大口地吃给皇祖母看可好?”石榴为玄烨裹好身上的披风,“三阿哥要多吃饭,才能长高个儿。”   “石榴,我将来能比皇阿玛高吗?”   “当然能啊,您看大舅舅那么高个儿,人家都说,外甥像舅舅。”石榴说,“三阿哥将来,一定能比皇上更强壮。”   “石榴,我饿了,我要吃饭去了。”玄烨抓着石榴的手往皇祖母的住处去,小家伙走得很急,石榴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   皇城里,元曦在天黑前归来,回景仁宫的路上,少不得要经过承乾宫,今天偏偏这么不巧,和去承乾宫的皇帝迎面遇上了。   元曦行礼后,侧身让在一边,福临径直从她身前走过,未有半分停留。   他们形同陌路一般,彼此都憋着口气。   不知为何,这样凄凉的境遇下,元曦想起来的,是过去和福临的温存甜蜜,和曾经被他捧在心尖上的日子。   她早已分不清,支撑自己的是玄烨,是家人,还是曾经拥有过的幸福。   元曦知道,福临很清楚这宫里谁最在乎他,所以他才有恃无恐,他才会对自己露出真性情,可这是不公平的事,她不能回回都逆来顺受,难道福临真的把她当出气筒?   皇帝走开后,元曦也走了,但她不知道,福临在她身后停了下来,一直看着元曦洒脱而骄傲的身影,转进承景仁宫门前的路。   “这样,也好……”   这一刻,福临心中有凄凉的念头,可一些话他不会对任何人说,哪怕是葭音,哪怕是吴良辅,他都不会说。   “走吧。”福临吩咐身边的人。   他走进承乾宫门前的路,同时隔着几道墙,元曦也正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二人走在平行的两条路上,去往不同的地方,不知从几时起,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葭音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皇帝今天去了一趟南苑,见福临来了,便温柔地问着:“太后一切可好?”   福临淡淡摇头:“朕是送太妃去陪伴太后,政务繁忙,额娘正好歇着,就直接回来了。”   “过些日子皇上闲了,臣妾陪您一道去向太后请安。”葭音道,“下回多留一会儿。”   “嗯。”   “元曦今天不是去接皇后娘娘吗,怎么听说一个人回来了。”葭音自顾自整理着书桌上抄写的佛经,“皇后娘娘是不是身体不适?”   可突然,她被福临从后腰抱住,便感觉到皇帝热乎乎的气息喷在耳边。   “皇上?”葭音稍稍挣扎,“您怎么了?”   “朕累得很。”   “皇上早些歇着。”   “葭音……”   “朕到底在怕什么?”   这话越听越糊涂,葭音在福临的怀抱中转身来,抬头望着福临的面颊:“皇上,您到底怎么了?”   “你家里的事,鄂硕的事,对朕说说可好?”福临很难过,“为什么不找朕商量?”   “皇上知道了?”葭音垂下眼帘,“臣妾是没脸对皇上说,更不愿皇上为了臣妾徇私舞弊,既然皇上知道了,就请皇上公允惩处,绝不给佞臣奸贼喘息翻身的机会。”   “葭音,朕想保住吴良辅。”福临道。   “皇上?”葭音愕然。   福临说:“但不再给他任何权力和内廷官阶,就只当个奴才伺候在朕的身边,可以吗?”   葭音不置可否,可她心里是反感的,本能地摇了摇头。   福临又道:“你家里的事,这一次朕会压下去,但同样的,之后朕会命巴度辞官,让他带着妻儿老小回老家去。”   葭音问:“皇上认定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福临却道:“朕希望是对你,还有我们将来的孩子,最好的结果。元曦这些日子,奔波于紫禁城和南苑之间,就是在为宁嫔周全她勾结吴良辅的事,是吴良辅亲口告诉朕,宁嫔与他有金银往来,从宁嫔递送的信函里,卖出去不少官位。”   “皇上要处置宁嫔吗?”葭音问。   “她们必然已经求得皇太后的庇护,不为了宁嫔,而是为了二阿哥。”福临说,“倘若四阿哥还在,你会怎么想?”   葭音心中剧痛,摇头道:“臣妾不知道。”   福临说:“那就为了未来的孩子想一想,朕不要我们的孩子,沾上任何污名。既然太后能为了二阿哥妥协,她一定也该理解朕的用意。”   葭音问皇帝:“那您和太后商量了吗?”   福临摇头:“还没工夫说。”   葭音道:“然而元曦为宁嫔恳求太后,是好好和太后商量了的,皇上,您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太后就一定要理解您的用意。”   福临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葭音,朕才是大清的皇帝。”   葭音的心一颤,每每看见福临眼中的怒意和悲愤,她就会害怕恐慌,就会本能地想要顺从他。   两日后,京城里人心惶惶的搜查终于缓和下来,皇帝开始干预此次事件,约束朝堂人心。   大臣们也认为事情该告一段落,并没有反对皇帝,只是内廷太监首领吴良辅,至今未判罪,所有人都在盯着皇帝的决定。   南海静谧的岛上,玉儿悄悄走进玄烨的书房,桌案上是他写得乱七八糟的字,地上还团着好些皱巴巴的纸。   “皇祖母。”玄烨怯怯地向祖母行礼。   玉儿刚才和淑太妃在湖边散步,巴尔娅来告诉她,玄烨突然发脾气,正闹腾着。   今日上午,玄烨的课是练字,小家伙说手疼,磨磨蹭蹭,最后索性发脾气把笔墨纸张都推了撕了。   玉儿听说后,便回寝殿拿了些东西来,命所有人都退下,独自来看望小孙儿。   此刻玄烨行礼后,就伸出手,摊开掌心,抽噎了两声,知道做错事要挨手心板子。   玉儿却捧着孙儿的手,亲了一口,搂过玄烨说:“来,皇祖母给你看些东西。”   说着从匣子里拿出来的,是发黄了的纸张,铺开纸张,纸上的字迹幼稚且僵硬,但是比玄烨眼下强许多。   玉儿问:“这上头的字,是不是比玄烨写得好?”   玄烨看了看,不服气地咕哝:“是福全哥哥写的吗?”   玉儿摇头:“是你皇阿玛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写的,皇阿玛他也很早很早就开始念书,你知道吗,皇阿玛是你从未见过面的另一位皇祖母,盼了二十多年的儿子,皇阿玛小的时候,比你辛苦多了。”   玄烨眨了眨眼睛,趴在桌上,仔细看那些字迹,再看看自己的,转身钻进祖母怀里,像是不好意思了。   “玄烨你啊,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乖,可是一到皇祖母身边,到你额娘身边,你就爱撒娇发脾气。”玉儿在玄烨屁股上拍了拍,“皇祖母说的对不对?”   “唔。”玄烨点头,把脸埋在祖母胸前。   “好孩子,字写不好慢慢来,可你若不写,就永远都写不好。”玉儿说,“皇祖母是一定要你把字写好的,现在你还小,皇祖母舍不得打你,可你再大一些,若还是这样发脾气,皇祖母会狠狠打你。”   “不要打……”玄烨呜咽起来,在玉儿怀里撒娇哭泣。   “那你告诉皇祖母,有什么不高兴的事,非要发脾气?”玉儿温柔安抚着孙儿小小的身体,“皇祖母一定不骂你,但你要说老实话。”   “皇阿玛凶额娘了,皇祖母,那天我看见皇阿玛骂额娘,还让她跪在地上。”玄烨委屈极了,泪眼汪汪地看着祖母,“皇阿玛不喜欢额娘,对不对,额娘不开心。”   玉儿心头一紧,顿时心疼起来,拍哄着孙儿道:“玄烨不怕,你是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夫妻之间,难免会有口角,相亲相爱的人,才会说真心话才会吵起来。他们吓着玄烨了,是他们不好,下回皇祖母让皇阿玛亲自跟你解释,好不好?”   “好……”   “这么小就会疼娘了。”玉儿感慨万千,“你额娘啊,真是生了个好儿子,给我生了好孙子。你若将来长大了,还是这样就更好了,你阿玛小时候,也是会疼人的。”   玄烨当然不懂祖母话里的意思,小孩子心思简单,把不高兴的事儿倒出来,他就没事儿了。之后在玉儿的辅导下,写完了今天的功课,得意洋洋地举着去找苏麻喇。   玉儿独自坐在桌前,收起那些福临幼年时的临帖,这些东西,哪怕发黄发脆,变成一堆纸屑,她可以留一辈子,可儿子,早已不属于他了。 第620章 仿佛被天地所弃   福临没有张扬地宣布,要保吴良辅,或是不追究巴度和穆尔祜等人的罪过,可时日一长,今次的案子渐渐平息下来,首犯迟迟没有审判,总有刚正不阿的大臣要问皇帝怎么了。   如此福临才不得不说:“吴良辅虽有罪,但侍君多年,功不可没,然吴良辅只是一区区内侍奴才,更重要的,还是对大清有功的朝臣们。若俱按迹穷究,犯罪株连者甚多,而今有重大过失之人皆已伏法,其他人姑且从宽,一概免究。”   朝臣哗然,暗暗松了口气的人有,为此愤愤不平的则更多,他们纷纷询问皇帝将如何安置吴良辅,若是再将吴良辅放在皇帝身边,岂不是重蹈覆辙,大臣要见皇帝,又要拿白银来敲门。   福临当庭保证说:“吴良辅不会再拥有任何权力,不过是留在朕身边端茶送水的一个奴才,至于你们,将来若有太监宫女敢勒索索取,只管闯到乾清宫来告诉朕,朕绝不治你们闯宫之罪。”   站在群首的索尼静默不语,鳌拜瞄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苏克萨哈遏必隆等等都不开口,一些大臣询问爱星阿,老将军摸了把雪白的胡子说:“自然以皇上的旨意,马首是瞻。”   谁能想,这一个大贪的阉人,竟然能使得皇帝甘愿顶着背弃朝臣的恶名与风险来保他。更有甚者,若是没有人问这件事,皇帝大概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不知不觉地就糊弄过去。   至于被免于追究的大臣,不仅巴度、穆尔祜这些人,众人一时也想不起来针对皇贵妃,生气愤怒的大臣们还没能缓过劲来。   可他们不是没有向皇帝抗议,隔天的朝会,就少了近三分的人,之后连着三天,不是这个告假,就是那个生病,一些紧急的事根本找不到人来接。   福临本想忍着,等他们这阵愤怒过去,自然就好了,结果第三天早晨,连索尼都不来了。   皇帝咽不下这口气,便仿若无事,照旧上朝处理国政,更大大方方地在这一天,把吴良辅从刑部大牢接了回来。   重见天日的人,趴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福临目光冰冷地看待他的眼泪,冷冷地说:“朕也就只能保你这一次了,你要记着,从此以后,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稍有放纵,他们就会闯到朕的面前来质问朕。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自己用裤腰带,把自己吊了吧。”   吴良辅哭着说:“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   福临道:“你所贪污搜刮的钱财,已悉数充入国库,往后每月依然有俸禄,吃喝随着朕,冻不着你也饿不死你,朕真不明白,你要那么多的钱财做什么?”   吴良辅哭道:“皇上,奴才也是身不由己啊,那些大臣们,个个儿位高权重,奴才哪里敢得罪。若是不拿,他们就觉得奴才不给面子,奴才是什么东西,各位大臣随便伸脚使个绊子,奴才就万劫不复了。”   “呵……”福临冷笑,“事到如今,就别为自己开脱了,朕也没拿你怎么样。”   “是,是。”吴良辅连连磕头。   福临又道:“今日起,你不再是内廷十三衙门的总管,无权无职,但必须留在朕的身边,想必上上下下的人,也不会为难你。先熬个两三年,往后朕再看看,能不能再给你想什么法子。”   吴良辅脑袋贴在地上说:“奴才能活着回到皇上身边,已是满心惶恐和感恩,但求皇上什么都不要再为奴才想,让奴才伺候在您身边,一辈子为你效忠。”   福临嗯了一声,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他还有堆成山的折子看不完,便示意吴良辅,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吴总管回到紫禁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有人上赶着来巴结,也有人在背后吐唾沫愤愤不已,这日午后,添香带着皇贵妃亲手炖的参汤,从交泰殿自乾清宫后门来到了皇帝身边。   “是葭音炖的?”福临心情甚好,叮嘱,“你们也要仔细,别叫娘娘被烟火燎着。”   添香却跪下道:“皇上,皇贵妃娘娘有句话,命奴婢向皇上转达。”   福临满心安慰地喝着参汤,欣然问:“什么事?”   添香应道:“娘娘说,皇上往后再去承乾宫,有一件事希望皇上务必答应娘娘。”   福临放下汤碗:“怎么了?”   添香怯然道:“娘娘说,不许吴良辅跟着您进入承乾宫,往后不许吴良辅踏足承乾宫半步。”   福临呆呆地看着添香:“她说的?”   添香早已吓得发抖,俯首磕头道:“是,字字句句都是皇贵妃娘娘亲口命奴婢转述的。”   福临的胸口,顿时结结实实地被堵上,什么参汤仙汤都喝不下去了,他说:“告诉娘娘,参汤很好喝。”   “是。”   “跪安吧。”   “可是皇上……”添香颤颤地问,“吴良辅的事?”   福临痛苦地闭上眼睛:“朕知道了,你告诉葭音,朕知道了。”   添香原路返回,可还没走远,就听见汤碗被砸碎的动静,那一声响,吓得前头的太监和侍卫都冲了进来,接着便是皇帝恼怒的一声:“滚,都给朕滚出去。”   添香为难极了,她到底要不要把皇帝的反应告诉小姐呢,一路回去一路想,她觉得小姐恐怕自己也算到这一步,决定如实秉告。   果然葭音很淡漠,对添香说:“告诉门口的人,吴良辅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不要害怕他,决不允许他进来。”   为了吴良辅的事情,福临一时,竟连葭音都得罪了。   朝臣们罢朝抗议,福临顶着压力,每日都很辛苦,现在连最心爱的人都不能站在自己的一边,更不要说,住在岛上,对所有的事不闻不问的皇太后。   福临觉得自己,仿佛被天地所弃。   隔天的早晨,御膳房刚刚将早膳送到景仁宫,元曦梳妆整齐要来用膳,见小泉子和香草在门前窃窃私语,她看了眼问:“怎么了?”   小泉子跑来应道:“娘娘,皇上出门去了。”   元曦问:“去南苑太后那儿?”   小泉子摇头说:“皇上去永安寺了,这一大清早的,朝也不升,就出门了。” 第621章 求太后出面   前几日是大臣们为了抗议福临对吴良辅的不判罚而罢朝,今日皇帝索性自己不升朝了。   大清入关以来,就算多尔衮染病在家那些日子,彼时年幼的皇帝也像模像样坐在龙椅之上,可如今,人家说走就走,随随便便留下一班臣工在朝房里苦等。   “你们看那阉人一回来,皇上就闹情绪。”大臣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皇上亲政以来,除大小丧仪为举哀而辍朝外,何时罢过朝?”   “皇上是不是龙体违和?”   “据说皇上出宫去了,不知往哪里去。”   “今日索尼大人仍旧没来……”   鳌拜从座椅上站起来,跟高山似的杵在人群中间,大臣们纷纷给他让出道路,只听得魁梧强大的男人发出不满的哼哼声,穿过人群扬长而去。   内宫里,来旺已经打听了消息来,元曦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听来旺说昨夜皇帝没去承乾宫,午后添香送了碗参汤去,乾清宫里的气氛突然就变了。   也不知添香对皇帝说了什么,皇帝一并连晚膳也没用,今日一早,就带着吴良辅和几个侍卫,去永安寺了。   元曦放下碗和勺子,从香草手里取过帕子擦拭嘴角,便吩咐:“接下来就别去打听了,叫人觉得咱们多事,我估摸着,姐姐很快会来找我。”   葭音姐姐如今是在乎福临的,她会担心皇帝的冷暖,在意福临有没有胃口,纵然顶着接连失去父亲与儿子的痛苦,她也努力地缓过来了。   她虽柔弱,也非成天哭哭唧唧地人,有些事一旦想明白了,自己心里就有主意。只是生来低调,温婉宁静,要她张张扬扬地表白什么,还真不容易。   元曦本以为,是葭音姐姐不适合宫廷,是她没有成熟的心智,限制才渐渐明白,错来错去,还是在皇帝,福临那盛大的隆重的,根本不在乎人家到底要什么的爱,太沉重了,压得柔弱的女子喘不过气。   “传我的话回家里去,要哥哥他们别跟着瞎起劲,该做什么做什么,各自的差事别耽误了。”元曦吩咐道,“皇上指不定上午就回来了。”   说起家里,香草不得不提醒道:“主子,您几时求旨回家一趟吧,夫人已经传过几次话,说大人的病……”   元曦心中一阵剧痛,能体会当初葭音姐姐不顾一切的痛苦和悲伤。   但是额娘对她说,人都有一死,或早些或晚些,她的阿玛戎马一生建功无数。   女儿是堂堂皇妃,长子入朝为官,幼子聪明伶俐,大外孙子是皇子,家中妻贤子孝,和睦恩爱,人人都爱他敬他,病了有人端药,饿了有人送饭,人这辈子在尘世间的所有福气,他都占尽了,足够了。   元曦知道额娘是豁达坚强的女子,昔日多尔衮倒台,两白旗所属将领官员皆遭打压,额娘也丝毫不慌张,支持着丈夫和儿子,悉心教养女儿。   家里带给元曦的,是流淌在骨子里的乐观和勇敢,元曦不能慌乱。   “额娘也只是告诉我阿玛的近况,真到了要紧的时候,他们会来接我。”元曦道,“太后早就发话,我可以随时回去探望阿玛,除了……”   她干咳一声,没说下去,说出来显得葭音姐姐当时太不懂事,就算皇太后如此宠爱自己,也没允许元曦可以为她的父亲守夜。   日头渐渐高升,虽然气候尚冷,可春日的明媚阳光,能给人以希望,紫禁城里的花花草草已微微吐露绿芽,一派盎然生机。   元曦站在宫檐下,仰望清透湛蓝的天空,微凉的风扑在脸上,她笑道:“待春暖花开时,必然一切都好了。”   这个时辰,宫里的消息,也传到了南苑,玉儿和淑太妃、七福晋,带着和顺与三公主,还有岳乐的小闺女们在湖边玩耍。   皇后刚过来,就见巴尔娅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便问道:“有什么急事?”   巴尔娅忧心忡忡:“皇上今日罢朝,大清早天没亮,就跑去永安寺了。”   皇后一脸迷茫,只敢小声嘀咕:“他又怎么了?”   这话传到玉儿跟前,玉儿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不了,你们大惊小怪地做什么,皇帝或是有要紧事去,或是去散散心,就算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议也不迟。”   皇后闷声不响,巴尔娅也不敢多嘴,淑太妃上岛有些日子了,不知道紫禁城里的事,只有七福晋,每日能听儿子念叨几句,也是岳乐在太后跟前的传声筒。   七福晋便避开众人,单独对皇太后说:“妾身多嘴,还望太后别见怪,就为了皇上重新把吴良辅留在身边的事,大臣们都怒了。头几天零零碎碎一些大小官员这个病了,那个家里有急事,这会儿连索尼都不上朝了。说是病了,到底病没病,谁知道呢。”   玉儿手里端着一碟鱼食儿,漫不经心地撒入南海里,这南海的水是活的,也不常有人在岸边喂食,水里的鱼儿们过了好一阵才游过来,吃得也是悠哉悠哉。   “那就让他去寺里静一静。”玉儿道,“他能一个人跑去寺里,可见是没有一个人赞同他的做法,偌大的紫禁城,他这个主子却无立锥之地了。”   话音才落,巴尔娅又来了,说道:“太后,鳌拜鳌大人在桥下求见太后。”   玉儿微微蹙眉,对七福晋说:“你看,总有急性子,沉不住气的。”   她问巴尔娅:“玄烨在哪里?”   巴尔娅道:“和苏麻喇姑姑在念书呢,今日乖得很。”   玉儿丢开鱼食,拍了拍手说:“让苏麻喇带玄烨来,我想让玄烨见见什么是真汉子。”   鳌拜得到太后接见的旨意后,跨过长桥,没想到太后竟然已经迎出来,他快步走来向皇太后行礼,却见个小家伙蹦蹦跳跳跑来,亲昵地缠在太后身边。   玉儿笑道:“鳌大人没什么机会见吧,这是咱们三阿哥。”   “臣参见三阿哥。”鳌拜一面躬身行礼,一面打量了这个脸上带着麻点儿,但小模样依然漂亮的男娃娃。   玉儿牵着孙儿的手,骄傲地说:“玄烨,这就是皇祖母对你说过的,大清第一的巴图鲁,鳌拜鳌大人。连你阿玛额娘都还没出生的时候,鳌大人就已经为皇祖母保驾护航,是我们大清第一的忠臣。”   在玄烨眼里,鳌拜简直就跟一堵墙似的,小家伙睁大眼睛看着他,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大舅舅更高大的男人。   他松了祖母的手,围着鳌拜转了一圈,看见了鳌拜巨大的手掌,踮起脚来,想要比一比。   鳌拜单膝跪地,伸出手与小阿哥相抵,玄烨的手指头都没能跑出他的手掌,小的跟鸡崽的爪子似的,仿佛鳌拜两个手指,就能把玄烨的胳膊捏断。   “厉害!”玄烨说,“你真厉害,你吃几碗饭呀?”   玉儿忍俊不禁,把孙儿叫回来,摸摸他的脑袋说:“玄烨挑食,可长不了这么大,你问问鳌大人,他挑食吗?”   鳌拜看得出来,皇太后疼爱三阿哥,这个从天花死里逃生的小皇子,有多坎坷,也就有多幸运,更何况,这样大方可爱的性情,也的确招人喜欢。   但鳌拜不是来陪皇太后含饴弄孙的,朝廷要乱了,他忍不住了。   玉儿带着鳌拜往湖边走,玄烨跑在前头,要去找小姐姐们玩耍,鳌拜跟在太后身边,便道:“还请太后出面,请皇上杀了吴良辅,不然这样下去,皇上失了大臣之心,再往下,该失了民心。”   “一直以来,都是索尼在我耳边絮叨这些话。”玉儿说,“没想到也会听你说起来。”   鳌拜道:“臣一向敬重索大人,一切以索大人马首是瞻,如今索大人年事已高,抱病在家,臣自然要扛起索大人的责任。”   玉儿颔首:“有你们这些肱股之臣在,我很放心。”   “可是太后……”   “杀个太监,对鳌大人来说,是很艰难的事吗?”   玉儿冷不丁这么问,把鳌拜问住了。   “太后,您的意思是?”   “其实你们都不想杀吴良辅,杀了吴良辅,派谁代替他昔日的位置?你想派自己的人,人家不答应,人家派他们的人,你也不答应。”玉儿淡淡地笑,“对你们来说,吴良辅是个最公允的存在,不是吗?”   鳌拜单膝跪地:“太后,臣绝无私心。”   玉儿道:“起来吧,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大家开门见山地说,不好吗?”   鳌拜郑重地应道:“是,请太后赐教。”   “说不上赐教,我也糊涂着呢。”玉儿道,“你们嘴上都容不得吴良辅,可心里却想不出更好的人来取代他,现在又担心皇上激怒群臣,最终不得不杀了吴良辅。你不是来求我杀吴良辅,是求我去劝索尼,去安抚那些大臣,是求我出面,保全吴良辅是不是?”   鳌拜紧紧抿着唇,眉头扭在一起,僵硬地点了点头:“太后英明。”   玉儿轻叹:“吴良辅真是个人精啊,把你们这些大臣,都给难住了。”   “太后,皇上他……”   “没事,皇上不会抛下你们。”玉儿道,“他心里还有要守护的人,等两天冷静了,自然就好了。” 第622章 你们家的孩子,必然是好的   福临在永安寺住了两天,陪伴他的,是玉林通琇大师的徒弟行森。   他们并没有只是闭门讲经论佛,今日一早,便去了紫禁城后面的景山,爬到最高处俯瞰整座皇城。   福临说,站在景山上看,紫禁城似乎也没那么大。   行森道是,皇上若因天下之大而觉皇城小,那是胸怀广阔,但若仅仅觉得皇城小,便是内心受到压抑束缚。   福临长叹一口气:“朕这辈子,没有一件舒心顺意的事,所谓的压抑束缚,恐怕都习惯了。从小到大,任何事,永远都会有人在朕的耳边说不可以不能做,你错了。”   福临看向行森:“你说,他们又为什么,要推选朕这样一个人来做皇帝呢?大师,这世上,真的有天命之子吗,那些亡国之君,又是什么呢?朕,争得过天命吗?”   行森道:“皇上既是天命,又何须争?”   福临摇头:“朕不是,在他们眼里,朕从来都不是。”   紫禁城里,葭音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不自觉地回过身,远望北边的景山。   添香问小姐在看什么,葭音道:“说不上来,突然就想看一眼。”   此刻元曦从景仁宫前转出来,笑道:“姐姐等不及来接我了?”   二人结伴,从坤宁宫东侧门穿到西侧门,再去慈宁宫,葭音挽起袖子,亲手为佛像擦拭尘埃,忙忙碌碌停顿下来,再拈香顶礼,外头阳光已明朗了。   “姐姐,佛经里究竟有什么?”元曦问,“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葭音含笑道:“不是佛经里有什么,而是我们心里有什么。”   元曦摇头:“不懂。”   葭音说:“也许,我也不懂,不过是能名正言顺,有个清净的时辰。礼佛的时候,谁也不敢来打扰,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姐姐不担心皇上吗?”元曦突然问,“不如等下就去永安寺,把皇上接回来。”   “我担心他。”葭音低头拨弄手腕上的佛珠,怅然道,“可我让他难过了,他可能不想见到我。”   “难道,又是为了吴良辅的事?”元曦问。   “我不许吴良辅再踏足承乾宫,我让添香去传的话,他一定伤心了。”葭音道,“原本至少还有我,能顺着他。”   元曦笑道:“之前我就直接问他,难道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还不如一个奴才,他气得都不要再理我了。”   葭音很惊讶,紧张地问:“真的吗,你和皇上吵过架了?”   元曦不以为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姐姐放心,我有分寸。”   “皇上不会真的生气不理你了,他就是拉不下面子。”葭音反过来想安抚元曦,“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元曦颔首:“我是经历过姐姐没经历过的那一段,我和皇上那都不能算吵架,不过是在某件事上有分歧罢了。你是没见过他和孟古青吵架,下回去坤宁宫时,姐姐仔细瞧瞧,有些地方被孟古青砸出的坑,这么多年了还没修补呢。”   “是吗?”   “她只做了两年的皇后,可坤宁宫里的家具摆设,换了又换。她急了就砸东西,打人,发狂。”元曦如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她可真洒脱啊。”   葭音道:“可我记得你说过,皇上怕是把一辈子的耐心,都给了静妃。”   元曦颔首:“我至今仍深信不疑,让皇上付出一切耐心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姐姐,是孟古青,她让皇上彻底走上了不断怀疑自己怀疑他人的路。”   葭音心里很难过,不自觉地转动佛珠,元曦凑近了些说:“姐姐,去吧,去吧皇上接回来,就当是我求你。”   “你别这么说。”葭音道,“我今日就去。”   永安寺里,福临归来吃了碗素面,就去禅房歇着了。   这么多年,其实就算失去四阿哥后陪伴葭音来这里的日子,他也没丢下过朝政,吴良辅还捧着奏折跟在后头,可这两天,他连笔和纸都没碰一下。   彻彻底底的摆脱,让他终于觉得自己真实地活着,但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是有不安,肩上还是有责任,行森说,这就是天命。   福临参不透,也不想再纠结。   迷迷糊糊的瞌睡,脑袋里徘徊着行森的话,眼前一下下闪过曾经经历的一切,福临看见了葭音的背影,他心中一紧,想要追上去,失声喊:“葭音。”   猛地睁开眼,禅房里空荡荡,福临翻身坐起来,摸一把额头的虚汗,正唏嘘感慨,房门忽然开了。   倩影随着阳光而来,葭音一手端着茶盘,一手关门,抬起头,便是和福临四目相对。   “皇上,您喝茶吗?”葭音道,“安亲王送来的泉水,臣妾尝过,清冽柔和,是泡茶的上上品。”   福临呆呆地看着葭音,看她走到桌边,从茶壶里倒出滚烫的茶水,素手轻捧,缓缓走来,将带着香气的茶水,送到自己的眼前。   福临伸手接茶杯,可握住的却是葭音的手:“你来了?”   葭音道:“臣妾来接皇上回家。”   福临眼眶一热:“他们是不是逼你了?”   葭音连连摇头:“臣妾没见过任何人,但知道皇上是生气了,所以来了。”   既然皇帝不喝茶,葭音收回了手,将茶杯搁在桌上,说道:“吴良辅的事,臣妾不会退让,皇上,就权当是臣妾这里对吴良辅的警醒。虽说您不再给他权力,但时日一久,必然有许多难以避免的事,若是再重蹈覆辙,皇上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福临道:“这两天,朕也想通了,朕不仅要答应你,还要让大臣们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就会明白,朕的皇贵妃有多贤德。”   葭音垂眸:“皇上,臣妾在乎的不是这些。”   福临起身来,握着葭音的手说:“朕知道,都知道。”   葭音有些无奈,可既然皇帝好了,比什么都强:“皇上,回宫吧。”   福临答应:“这就走,朕跟你回去。”   葭音取来一旁的风衣,为福临披上,二人携手走出禅房,吴良辅从廊下走来,葭音也是落落大方。   但吴良辅却道:“启禀皇上,南苑传来消息,太后离岛,去了赫舍里府上,探望索大人。”   福临冷冷一笑:“知道了。”   葭音见皇帝脸色骤变,心中很是不安,想到元曦的鼓励,便道:“皇上,不如咱们也去?臣妾陪您去探望索大人。”   福临愣住,皱眉盯着葭音看,犹豫片刻后,也是答应了。   此刻索尼府上,早得到消息,皇太后正在来的路上,把一家子老小吓得不轻,下人们忙着打扫除尘,设香案,夫人们都去换了庄重体面的衣裳,早早地列队等在了门前。   皇太后的马车到了,玉儿掀起帘子,见这架势,一面下车,一面对索尼的夫人笑道:“真是的,哪个奴才走漏风声,闹得你们不得安生,我不过是来串串门罢了。”   索尼夫人年纪远比玉儿大,却反过来搀扶皇太后,战战兢兢地说:“应该的,都是应该的,太后您慢些走,小心台阶。”   见一家子整整齐齐,人丁兴旺,玉儿笑道:“一直惦记要来老师的府上拜会,总也懒,我这样的学生,也是世间少有了。”   昔日盛京书房里,索尼曾为玉儿授课,玉儿一直以学生自称,自然索尼不敢妄自尊大,如今他官拜议政大臣之首,依然处处谨言慎行。   “他身体可好些了?”玉儿道,“一听说他病了,我便急了,大清可不容许他病。”   众人拥簇太后往后院来,索尼既然“病了”,那就该有病了的样子,便未能来迎驾。   穿过亭台楼阁,到了内院,玉儿看见漂亮年轻的媳妇们站了一溜,预备着伺候皇太后,她笑道:“七福晋昨儿还在我那里,夸他的儿媳妇的好呢。”   岳乐的前两位福晋不幸英年早逝,如今第三任继福晋,便是索尼的小女儿,这桩婚事,自然也是玉儿促成的。   索尼夫人笑道:“七福晋太宠爱那孩子了,妾身很是愧疚,没把孩子教好,就嫁出去了。”   玉儿说:“你们家的孩子,必然都是好的。” 第623章 出此下策   女眷们玩笑的功夫,索尼被簇拥着出门来迎皇太后,身边跟着的,像是孙子孙女们,一见面,索尼就让他们给玉儿磕头。   “你可别,我什么见面礼都没带,你叫孩子们给我磕头,岂不是让他们记着皇太后是小气之人?”玉儿笑道,“更何况,我还不老,没到了谁见我都该磕头的时候。”   索尼忙道:“是,太后,请屋里坐。”   玉儿笑:“既然你起来了,还能走两步,带我去你的书房看看可好?我一直很想见识见识,我们文武双全,能打天下,也能知天下的索大人的书房是什么模样。”   索尼愣了愣,忙应下,但命夫人先一步去打扫拂尘。   玉儿心里明白,那是一朝重臣的机要之地,他命自己的妻子先一步去,也必定是要夫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东西摊在面上。   所以,玉儿到了门前,隔着门看了眼就不进去了。   “太后?”索尼心下了然。   “这里阳光极好,摆张桌子凳子,咱们喝杯茶。”玉儿说,“别怪我反客为主,偌大的北京城,能叫我来的人家,能有多少?”   索尼跟随太后多年,早已清楚太后的性情,知道她既然说要坐在太阳底下说话,今日就不会再进书房。   不论是一时兴起,后来发现不合适,还是原本就没打算进自己的书房,皇太后对臣工的尊重,都在这里了。   玉儿开门见山说:“鳌拜来求我,说这样下去,国将不国,他也太危言耸听是不是?我估摸着,皇上明日或是后日,必定要回宫的。”   索尼愧疚地说:“都是老臣的不是,偏偏在这种时候病了。”   玉儿说:“你渐渐上了年纪,难免头疼脑热的时候,往后要多保重,大清可还没允许你病了老了。”   索尼坦率地说:“臣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但只要还能走到皇上和太后的跟前,必当为国尽力。”   玉儿温和且真诚:“就算有一天你老的走不到宫里去,我也能来看你,本就该是学生看望先生。”   索尼望着皇太后,深深一揖:“太后,臣惭愧……出此下策,惹来您的担忧。太后请放心,臣受恩于先帝与太后,早已决心将此生付于大清,不论如何臣也不会背弃皇上,今次的事,还望太后听臣解释。”   玉儿端着温暖的茶水,悠悠含笑:“我知道,你是为了福临好。”   索尼与鳌拜不同,他并不认为吴良辅是不可取代的,相反,皇帝保下吴良辅的举措,令他失望之极。   “臣这么做,不论是否真的病了,外人眼中,都是为了向皇上施压。”索尼对玉儿道,“臣惭愧,可臣至少要让人明白,皇帝糊涂了,他的大臣还是清醒的,不然这朝堂的希望何在?”   玉儿的心很痛,欠身道:“我猜了七八分,可心中还是有些怨念,不论如何,你不能背弃福临呀。如今听你解释,更是难过,福临那孩子,不……我们的皇上,太意气用事了。”   索尼道:“臣听闻,皇贵妃下令禁止吴良辅踏足承乾宫?”   玉儿苦笑:“让你看笑话了。”   话音才落,索尼夫人赶来,笑道:“太后,今儿真是好日子,您看,皇上和皇贵妃娘娘也到了,车驾就快到了。” 第624章 和三阿哥一边大   索尼闻言,立时从椅子上站起来,玉儿却笃悠悠端茶来喝,说道:“你还是回屋子里躺着好。”   “太后,皇上他……”   “对福临来说,你真的病了,他心里会更好受些。”   索尼点了点头,迅速与夫人离了书房,玉儿则喝了茶后,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等她来时,屋子里已经架起了屏风,一把宽大的梨花木椅子,隔着屏风对着病榻上的人。   她坐下不多时,门外便肃静了,一路听得拜见皇上、皇贵妃的言语,索尼夫人和媳妇们迎了出去,在门前跪成一排。   “夫人请起。”是皇贵妃的声音,不久后,葭音便跟随福临走了进来。   二人向玉儿行礼,玉儿笑道:“皇贵妃穿得单薄,这天还没暖呢,要小心身体。”   索尼夫人便上前道:“娘娘,您随妾身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吧。”   葭音知道,几位要说国家大事,她一个妃嫔不宜在身边,自然识趣地表示愿意,问候了索尼两句后,便向皇帝与太后告辞。   福临目送葭音离去,满腹的不放心溢出来,玉儿不以为然,兀自道:“索尼的身体已经好些了,皇上如此重视他,他往后可不敢再病了。”   福临勉强笑道:“额娘说笑了,朕可不愿索大人将来病着,还强撑上朝,自然,朕愿你安康硬朗,便是朝廷之福,大清之福。”   索尼坐起来,命婢女来撤去屏风,君臣三人面对面,他语重心长地说:“皇上纡尊降贵来寒舍探望老臣,臣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得不对皇上说。皇上此番保下吴良辅,天下哗然,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件事既已如此,还望皇上能以将来对天下的英明之治来消除这一次对朝野的影响。”   福临颔首:“朕明白你的意思,但将来的英明之治,也少不了诸位大臣的辅佐支持,今次的事,的确是朕鲁莽了,在多年的情分和大是大非之间动摇偏倚,索大人是看着朕长大的,但愿你能理解朕的为难。”   玉儿在一旁,默默不语,福临看向母亲道:“额娘,朕不会允许吴良辅再犯,葭音身为皇贵妃,统摄六宫,她已经答应朕,会好好约束内宫与外臣勾结行贿之事。”   “皇贵妃有担当,难怪皇上喜欢她。”玉儿道,“往后宫里的事,有她来打理,自然错不了。十三衙门分工明细,虽然能将内宫之事管理得井井有条,可到底还是该主子管着奴才,是不是?你命皇贵妃统领后宫,自然再好不过。”   福临点头,又看向索尼道:“朕还会继续查办涉案之人,一些皇族皇亲,就算不明着打压,朕也会逐渐抽离他们的权利和地位,整肃朝纲,绝不委屈了忠臣良臣。”   索尼抱拳:“皇上英明。”   福临则虔诚地说:“朕今日来,一是探望你的病,再来,便是向你致歉,朕知道这次的事,让索大人对朕失望了。”   索尼颤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不敢承受皇帝的亏欠,福临上前搀扶,请他躺下:“这里只有太后在,不是朝堂,是私家,只有长辈与先生,朕是晚辈和学生。”   索尼哪里敢,连连请皇帝不要这么说,作为大臣,他本该肝脑涂地地追随皇帝。   玉儿笑道:“就这样吧,皇上也不要太过自责,索尼这人脸皮薄耳根子软,反正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去,从此君臣一心,你们共理朝政,我就安心了。”   福临眼神轻轻一晃,此刻他若请母亲回宫,扶持葭音学会如何打理后宫,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可他的私心,依然希望母亲远离朝政。   今日的相见,便是最好的例子,到底还是太后的面子,才撑得起大臣们的心。   福临很羡慕,更嫉妒,他甚至没有信心,在到了额娘这个年纪时,也能如此游刃有余地应对君臣关系。   “你们说说话吧,国家大事私下里谈谈,比在朝堂上更冷静。”玉儿起身道,“我难得来一趟,想各处去转转,正好皇贵妃也在,我们娘儿俩作伴。”   福临躬身相送,索尼则连声命家眷好生伺候太后,玉儿便在女眷们的簇拥下,往别处而来。   “皇贵妃娘娘正在园子里,太后您小心石子路不平稳。”索尼夫人小心翼翼地说,“早知太后要来,妾身该命人黄土铺路才好。”   “黄土虽平,扬尘弄得乌烟瘴气,鞋子也脏。”玉儿说,“你看这大片大片的石子路,又干净又利索,就是秋日落叶、春日扬絮的时候,难拾掇吧?”   索尼夫人笑道:“妾身不会拾掇,可那些负责打扫的下人们,早已多年练得本事,对他们来说可一点不难,妾身也就不必操心。”   玉儿赞道:“你这话说得好,到底是大清第一臣的夫人,人本就各司其职,各有所长,用人不疑才是治下之道。上位者若事必躬亲,并非好事。”   索尼夫人不敢扯得太远,沾上朝政,就不是她该说的话,便笑道:“说来,太后娘娘可知,为何索尼他要家里到处都是石子路,就连花间小径也是用不同色彩的石子拼出来的。”   玉儿笑道:“这石子路,任何人走上去,都会有动静,先秦时,王公贵族就以此来防贼防窃听。到如今有了石板地砖,都贪图好看平整,宁愿让下人们插蜡烛似的到处站着值守,倒是舍弃了这样好的法子。”   “太后真是无所不知,妾身卖弄了。”索尼夫人欣欣然引太后进入园子,一进来就听见欢声笑语。   葭音得知太后驾到,立时前来迎接,温柔大方地说:“太后,索大人的孙儿们,都十分可爱。”   说罢,便上前来搀扶太后,玉儿也没有推辞,她们婆媳之间,仿佛很少这样亲昵,但这是在外头,哪怕是做戏给人看的,也必须如此。   但玉儿从未厌恶过葭音,且如今葭音能学得内宫生存之道,懂得规劝辅佐皇帝,她心里喜欢还来不及,且今次的事,葭音态度坚定,公正不阿,更叫玉儿刮目相看。   走到近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跪了一地,叽叽喳喳地给皇太后磕头。   玉儿含笑一一看过,抬眼,却瞧见边上一个小姑娘脑袋上包着纱布,小小的模样,也就三四岁光景,她见不得孩子受伤,忍不住走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漂亮的小丫头,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好奇地看着雍容华贵的皇太后,到底年纪小,很快就怯怯地躲到乳母身后去了。   索尼夫人道:“太后,这是妾身大儿子的闺女。”   她的母亲上前向玉儿行礼,解释道:“回太后的话,这孩子前日蒙着眼睛捉迷藏,一脑袋撞在树上,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撞得头破血流。御前失仪,请太后恕罪。”   “疼不疼?”玉儿蹲下来,笑道,“哭了没有?你几岁了?”   “这是皇太后娘娘,快向太后行礼。”大少奶奶拉过自己的女儿,教导她,“爷爷教过你如何行礼的,还记得吗?”   小姑娘被拉扯着走出来,向母亲点头后,便顶着一脑袋的纱布,扑通一下跪了,奶声奶气地说:“奴才赫舍里舒舒,叩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回太后娘娘的话,奴才今年四岁了。”   “和我们三阿哥一边大。”玉儿搀扶起小娃娃,将她搂在怀里,心疼地看了看她的脸,也不知道纱布遮盖了怎样的伤痕,温柔地笑道,“这样漂亮的脸蛋儿,将来留疤了多不好,往后要小心些,女娃娃要金贵。”   舒舒有些怕生,嗯了几声,就伸手想要找她的母亲,玉儿便也放开了。   “你们的园子太小,这么多的孩子,转不开。”玉儿起身对索尼夫人说,“改天带孩子们进宫去,宫里头地儿大,由着他们撒开了玩。”   索尼夫人谦辞道:“这几个皮猴子,妾身实在不敢带他们进宫。”   这些都是客套话,玉儿说的是,索尼夫人说的也是。   不过玉儿还真心想让紫禁城热闹些,之后与葭音同行时,便道:“下个月黄花山的墓园建成后,好好给四阿哥落葬,再之后,就不要再悲戚戚。你把自己的身体哭死了,孩子也回不来,不如好好养着身体,四阿哥或许还会来找额娘呢?”   “是。”葭音温顺地答应。   “五月里端午节,宫里热闹热闹吧。”玉儿说,“我方才虽是随口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不算,到时候不论我在宫里还是在岛上,你和皇后好好接待这些大臣的女眷,把她们哄高兴了,对皇上也有好处。皇上笼络大臣们的心,你们就要帮着皇上笼络这些女眷的心,别小看了枕边风。”   “臣妾谨记。”葭音道,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说,“太后,很快就春暖花开了,慈宁宫的草木都吐芽了,您回宫吧。”   玉儿含笑:“南苑的春-色才好看呢,我还想再住上一阵子。”   葭音很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再多劝几句。   “自家婆媳,就不必说见外的话,你也明白,我不在宫里,福临很自在。”玉儿道,“是不是?”   葭音慌地跪了下去,玉儿命她起身,说这是在大臣的家里,要大方尊贵。   “太后,皇上心里也是很矛盾的,请您不要生气。”葭音道。   “你能为福临说这样的话,我很欣慰。”玉儿笑道,“怕就怕,你永远害怕他,顺从他,毫无原则的顺从。好孩子,放手去打理宫里的事吧,元曦是个好帮手,聪明机灵,心底好,有她陪着你错不了。过些日子,我会把皇后送回去,虽说这样交代你,怪丢脸的,不过,你多多照顾皇后,在福临跟前,护着她些。”   葭音连连点头,说道:“一会儿离了索大人家里,臣妾和皇上送您回岛上。”   玉儿笑道:“不必了,你们去了,皇后怎么办,到底要不要跟你们走呢,就让她在住几天吧。”   此时索尼夫人迎来,说皇帝要起驾了,玉儿说她不再去见索尼,命索尼好好养身体,早日归朝。   福临和葭音恭送母亲上马车,福临也表示要送额娘回南苑,玉儿淡淡一笑:“皇上回宫里去吧,大臣们都等着急了。”   “额娘,儿臣……”   “保重身体。”玉儿并不在乎儿子的解释,温和地说,“朝廷的事,永远也做不完,春暖花开时,出去走走,既能体察民情,也能开阔心胸。这么多年,天天闷在乾清宫里,实在辛苦你了。”   福临简单地答应了几句,便目送母亲的车驾远去,只听葭音在一旁道:“皇上,咱们也回去吧,回家去。”   “好。”福临心中一暖,挽过葭音的手说,“回家去。”   紫禁城里,随着皇帝的车马归来,元曦很快就知道葭音姐姐把人接回来了,再听小泉子打听来的,原来他们还去了一趟索尼府,连皇太后都去了。   “到底没把太后接回来。”元曦轻轻一叹,吩咐香草,“准备些点心,姐姐在外头奔波一天,该饿了。这会儿皇上一定去乾清宫,我们去路上等她。” 第625章 帝王之路   两日后,索尼康复归朝。   众人皆知,是皇太后亲自到府上探望,后来皇帝也去了,他们关起门来说什么,别人猜不到,可索尼能回来,必定是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朝会之上,一切如旧,福临只字不提吴良辅一事,大臣们见几位重臣不提,他们自然也不敢再贸然触怒皇帝。   至于吴良辅,他如今还在乾清宫当差,只是再也不会出现在朝会上,且内宫之事从此也与他不相干,即日起,由皇贵妃统摄六宫,掌管十三衙门。   这阵风波,算是过去了,但是结果不痛不痒,始终梗在一些大臣的心里,而龙椅上的而皇帝,也与过去有极大的不同。   大臣们不得不承认,对于朝务,皇帝向来是有耐心的,常常能冷静地旁听他们的争辩,或与臣工们商议相谈。   但这次事件之后,皇帝多了几分独断朝纲的魄力,多了几分说一不二的霸气,他渐渐显露出一个成年男子的威严,让大臣们心中有所忌惮。   三月时,黄花山下四阿哥的墓园建成,皇帝为儿子举行隆重的葬礼,追封四阿哥为和硕荣亲王。   对于出生仅仅三个月的孩子而言,这样的哀荣史上罕见,但既不是追封太子,也不是追封皇帝,大臣们不敢有异议。   福临在葭音的劝说下,事先将要追封四阿哥为亲王的决定送到了南苑,请太后示下。玉儿自然是答应的,福临没有追封什么太子皇帝的那般张扬,她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三月里忙的全是四阿哥的葬礼,皇帝完全忘记了还有玄烨的生辰,福临带着葭音在黄花山墓园,由行森带领众僧为四阿哥诵经超度,七日方归。   三月十八这日,南苑行宫里,玄烨穿着整齐的礼服,向玉儿叩首,感谢祖母养育之恩,四岁的孩子,已经懂得生辰的意义。   “元曦还没到吗?”玉儿问道,“不是要她一早就来。”   刚巧这会儿传来的消息,苏麻喇一脸凝重地告诉玉儿:“娘娘早晨预备出门时,府里送去的消息,说佟大人有些不认人了,娘娘便决定先去看望大人,再来岛上为三阿哥贺生辰。”   “玄烨,你的外祖父病重,你去看看他吧。你外祖母和舅舅一定也为你准备了生辰贺礼,你在外祖家吃了饭再回来。”玉儿心中叹息,对孩子说,“今天不用上课了,原本皇子自寿,也是可以休息一日的,去吧。”   玄烨给祖母行礼告辞,跟着石榴和苏麻喇出来,他看见石榴红着眼睛偷偷抹眼泪,年幼的孩子却直白地问:“石榴,我姥爷要死了吗?”   石榴抿着唇,说不出话,苏麻喇温柔地说:“三阿哥,还记得奴婢说的吗,人都会死,比起痛苦而漫长的一生,短暂且精彩的一生,显然才更有意义。”   “姑姑,三阿哥还听不懂吧。”石榴说。   “从小听着,长大自然就懂了。”苏麻喇说,“太后也希望,三阿哥能看淡生死,做个珍惜当下之人。”   京城佟府中,宫里来的太医刚刚退下,去开方子熬药,但佟图赖这是多年戎马积劳成疾,再加上曾几次重伤,一次次熬过来,元气都快耗尽了。   去年鄂硕故世时,佟图赖就已经勉强才能出门,一个冬天下来越发沉重,今早醒来,忽然就不认得人了。   丈夫的病情急转直下,让佟夫人也慌了,立刻派人传话请女儿归来。   此刻,佟图赖靠在床头坐着,挽着女儿的手,满眼宠爱地打量着闺女,一阵糊涂后,他这会儿已经清醒,就是没什么力气说话,一开口便咳嗽个不停,索性就不说话了。   “老爷,你看谁来了。”佟夫人进门来,从身后闪出小玄烨,他一下子跑来爬上外祖父的床,元曦抓也抓不住。   “三阿哥啊。”佟图赖喜不自禁,可心中一紧,忙道,“还不快带三阿哥出去,我病成这个样子,如何使得。”   玄烨却往祖父怀里一坐,说:“姥爷,我是得过天花的孩子,苏麻喇嬷嬷说,我再也不会生病了。”   元曦道:“玄烨,姥爷没力气抱着你,你下来,到额娘身边来。”   玄烨不肯,抱着外祖父的胳膊,把脸埋起来,不说话。   “三阿哥。”佟图赖哄道,“三阿哥玩儿去吧,姥爷这儿不好玩。”   可是玄烨却哭了,呜咽着问外祖父:“姥爷,您要死了吗?”   元曦心中一紧,刚要开口,却见父亲哄着孙儿道:“姥爷会在天上守着三阿哥,姥爷会保佑玄烨平平安安。姥爷是死过八百回的人了,能活着看到三阿哥长这么大,什么都值了。”   玄烨哭起来,伤心极了,他说姥爷还没教他骑马射箭,他不要外祖父死去。   元曦本是很平静的,被儿子这句话勾得眼眶湿润,转身走到门外,偷偷擦眼泪。   “姐姐。”从廊下走来的,是已经长大的国维。   十六岁的少年,稚气全脱,但气质神情,与大哥国纲截然不同,聪明的眼眉里,透着几分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世故。   “国维,你下学了?”元曦说着,拉着弟弟到屋檐下看,欣慰道,“好些日子不见,又长高了,就是瘦,要结实些才好。”   “我身子好着呢,从小就瘦,也不能像大哥那样。”佟国维道,“姐姐,我听说三阿哥来了。”   “在和阿玛说话呢,让他们祖孙俩腻歪一会儿。”元曦道,“你要见玄烨,过会儿我让石榴带去找你。”   谁知佟国维却道:“姐姐,三阿哥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阿玛眼下病重,还是……”   元曦蹙眉,心里本是有些生气,可父亲方才也说了同样的话,他们父子都是为了自己和玄烨好,不过是现实太残忍。   “知道了,等下就把玄烨带出来。”元曦道,“国维,再过几年,你就能当差了,到时候要听哥哥的话,兄弟和睦比什么都重要,记着了吗?”   “我知道,姐姐放心,兄弟若不和睦,外人就该得意了。”佟国维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佟家的路,还很长呢。”   正说着话,哭红了眼睛的玄烨出来了,佟国维向三阿哥行礼,玄烨也喊了声舅舅,而后对额娘说:“姥爷要额娘去。”   “国维,带玄烨去吧。”元曦把儿子托付给弟弟,刚好见婢女送来汤药,便亲手端进来。   佟图赖已经不大乐意喝药,但女儿喂到嘴边,他还是喝了。   “元曦,今日回去后,就别再来了,你是皇上的妃嫔,要守规矩。”佟图赖说,“皇太后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守规矩。”   元曦答应:“我知道,这事儿太后早就嘱咐过我,女儿不会让自己为难。”   “今天是玄烨的生辰啊。”佟图赖长长一叹,“皇上是不是还在黄花山?”   “还有三天呢,要为四阿哥诵经七日。”元曦道,“不碍事,玄烨的生辰一向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过得潦草,这孩子自己也不在意。”   “过个生辰是小事,但是将来的大事……”佟图赖对女儿说,“元曦,不是阿玛狠心,弃兄弟的女儿不顾,可为了你为了玄烨,你还是要尽量和葭音保持距离。”   “我听着呢,您说。”元曦道。   “皇上如此宠爱,让皇贵妃成了众矢之的。而如今玄烨被太后带在身边,旁人早晚也会醒过神来,明白玄烨在太后心中的不同。”   佟图赖咳嗽了几声,喘口气继续道:“这件事,你要婉转地向皇太后请示,以求给玄烨最好的安排。在他走上帝王之路前,任何张扬得意都会害了他,既然有承乾宫这么大的靶子挡在前头,可别再主动的引火上身。”   “阿玛,依您看,帝王之路,玄烨能走吗?”元曦眼中含泪,“眼看着皇上如此,我有时候会动摇,我怕玄烨将来也会变成皇上这样,我、我宁愿要儿子。”   佟图赖摇头:“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皇贵妃还能不能生儿子,你也不知道。更何况还有科尔沁,还有皇后在,或许哪一天,皇后就有了嫡子呢?”   元曦平静下来:“您说的是。”   佟图赖道:“可不论她们将来的境遇怎么变,我们都要为玄烨准备好踏上帝王之路的一切,哪怕将来不得不放弃,也要保全他,能做个不受性命危险,不受新君怀疑的亲王。可显然,这比做皇帝更难,元曦,你看看先帝的手足,看看皇上的兄弟们,到后来都是什么待遇?”   “阿玛……玄烨他。”   “我的外孙,一定会成为皇帝。” 第626章 前朝后宫   父亲甚至没舍得用“下场”两个字,来形容各位王爷贝勒的境遇,毕竟用到这两个字,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不论如何,也舍不得和玄烨有半分瓜葛。   元曦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微笑着宽慰父亲:“您就想想,我刚进宫那会儿什么样,现在什么样,你家闺女能耐着呢。阿玛要长命百岁,看着玄烨长大成人,看着我做婆婆,做奶奶。”   佟图赖哈哈大笑,元曦伏在他的怀里,他轻轻抚摸元曦的发髻:“是阿玛没用,不然你何必嫁到帝王家。”   元曦强颜欢笑:“您说什么呢,阿玛,我好着呢。”   她不能逗留太久,这一别,恐怕就是诀别,元曦守着父亲熟睡过去,最后拥抱了他温暖的胸膛,静静离开卧房。   屋檐下,是等候许久的母亲,佟夫人见了女儿便说:“你哥哥和弟弟,送玄烨回南苑去了,你也回宫吧。”   元曦走上前:“您瘦了,伺候阿玛辛苦吧。”   佟夫人道:“他那个人多难伺候,你是知道的,得亏这就要走了,不然再老些,我哪里折腾得动。”   母亲将生离死别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元曦更难过,不愿再故作坚强,抱着母亲大哭了一场。   佟夫人抚摸着女儿的背脊,温柔地说:“不哭了,他该听见了。你如今在宫里,有了另一段人生,对于父母,就要学会放得下。毕竟阿玛额娘也是这么过来的,上一代的人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安然道别,诀别那一刻的眼泪并不值钱。”   “我听您的。”元曦明白,额娘就是怕她太伤心。   “曦儿,你也不要担心我。”佟夫人送女儿到门前,嘴上虽然规矩大如天,可心里终究是舍不得的,挽着元曦的手说,“你阿玛这辈子是圆满的,额娘也是,额娘比你还强些,至少你阿玛的心,一直在我这里。曦儿,是额娘害了你,往后的日子,就看着玄烨吧。”   “我和皇上之间的事,我自己心里有分寸,并没有额娘想的那么惨。”元曦对母亲道,“如今是我不要皇帝,而不是皇帝不要我,您放心。”   女儿进宫七年,佟夫人自认已经没什么可再教的,她远比自己想象和期待的更好,只可惜没遇上对的人,而谁又知道,董鄂葭音如今的风光,能撑多久。帝王家,终究是无情的。   马车缓缓而去,母女挥手惜别,元曦坐正后,脑袋重重地靠在车厢上,香草担心地问娘娘有没有事,她吃力地一笑:“哭累了,回去歇歇就好。”   香草问:“咱们还去南苑吗?”   元曦摇头:“不去了,生辰年年都能过,不差今天。玄烨还小呢,不懂。”   可是此刻,玄烨在南苑桥下,送走了两位舅舅,一手拉着石榴,眼巴巴地望着远方,抬头问石榴:“额娘不来了?”   石榴蹲下来说:“过几天一定来。”   玄烨点头,笑眯眯道:“那过几天,我再过一次生辰,是不是又能大一岁。”   “是啊,眼睛一眨,三阿哥就长大了。”石榴笑着,用力抱起玄烨,“走喽,去看看苏麻喇嬷嬷,给三阿哥做什么好吃的了。”   就在玄烨生日这天,玉儿收到了西南的捷报,清军三路进兵西南,李定国等战败,永历朝廷形势危急。   这本该是高兴的事,但苏麻喇见玉儿愁眉不展,勉强陪伴玄烨用了晚膳后,就一个人去书房了。   她端了茶水来,又多点亮几支蜡烛,问道:“前线捷报,格格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西南李定国,东南郑成功,四年前,李定国就曾要与郑成功联手反清。”玉儿忧心忡忡,“种种原因之下,未能联手,对大清有利,但也因此不得不将我们的兵力分散两头。这次福临派三路兵马主攻西南,大败李定国,的确是好事,我就怕主力集中在西南,叫郑成功又想趁机北上。”   “奴婢把您的话,传给几位大人,请他们和皇上商议吧。”苏麻喇道。   “倒也不必,我烦恼我的,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对策,如果连我这点心思他们都没有,大清早完了。”玉儿苦笑,“我就是担心福临。”   “皇上虽然在黄花山,可朝政没耽误,每天有消息都往那里送呢。”苏麻喇劝道,“奴婢可不是为了皇上说好话,编出来哄您的。”   玉儿道:“我知道,福临没有抛下朝政,我是担心这孩子一生没打过仗,易好大喜功,这次攻克西南,他一轻狂,不能再冷静看待战局。”   “您说的是。”如此,苏麻喇倒是安心了几分。   “如今朝中将才青黄不接,能用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一个个都老了病了,你看连佟图赖都不行了。”玉儿叹道,“今日见佟国纲兄弟俩,倒是人才,可到底年少,尚不成气候,佟图赖哪怕再多活五年。”   苏麻喇说:“说到佟大人,佟嫔娘娘那儿该多可怜,也不在您身边,真走了的那天,她只能躲在屋子里哭。想必皇上……”   “到时候你留心些,别叫元曦伤了自己的身体,大不了接过来,我照顾。”玉儿说,“至于你家皇帝,就别指望了,随缘吧。”   三日后,福临按时带着葭音回宫,四阿哥终于入土为安,他们也算放下一桩心事。   葭音如今掌管六宫之事,一回来就是一堆事等着她,哪里有闲暇感慨惆怅。   元曦偶尔会帮她分担一些,但葭音知道佟图赖已在弥留之际,体谅元曦内心痛苦,好些时候都不忍心打扰她。   至于朝廷上,玉儿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郑成功已经派人至沙埕、桐山一带征粮,要再度北上。派去南边的几路兵马刚刚打完李定国,人困马乏尚未恢复元气,猝不及防。   打胜仗的喜悦没能维持几天,朝廷再次陷入战事吃紧的危机,福临愁得茶饭不思,纵然葭音在一旁悉心照顾,皇帝还是眼看着瘦下去了。   而后宫的事,也叫葭音焦头烂额,她想象不出,一向平静安稳的内宫,竟然有着如此多零零种种的繁琐之事,下达的命令,能不能真正传到下面去并有人执行,简直是碰运气的事。   这些奴才们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却是根本不给她皇贵妃面子,而葭音生性温和,不愿和几个奴才计较,好些事碰壁为难,也一直隐忍不发,没动过气。   可没想到自己的善良温和,却招来他们更变本加厉的欺负。   这一日,为了端午节宫中摆宴的事,他们说前线吃紧,内宫要缩减用度,一场宴席耗用无数,实在无力支撑,请皇贵妃娘娘再斟酌。   葭音说这几个月来,宫里没有任何余庆之事,怎么就拿不出银子。   他们居然当着葭音的面说,皇帝给四阿哥造墓园办葬礼,花了不少钱。   葭音哑口无言。   偏偏这时候,有内侍来禀告,咸福宫悦常在绝食已有两日,请皇贵妃定夺。   添香气不过,说:“那就让她死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一直也关着,是死是活谁知道。这家子人,还闲不够坑人的吗?”   葭音忧心忡忡,命添香为自己换衣裳,她要亲自去看一眼。   添香不乐意:“您去看什么,她必定也没好话对您说的,何苦受气?”   葭音道:“传出去,就是皇上的难堪,皇上还不够烦的吗?”   添香咕哝着,到底也没法子,为小姐换了衣裳后,就往西六宫来。   路上遇见从坤宁宫回来的小泉子,他一打听,便跑回景仁宫来告诉元曦,说皇贵妃娘娘要去看悦常在。   “这个葭音姐姐啊。”元曦一面往门外走,一面道,“就是心太善,她眼里到底有没有坏人。”   紧赶慢赶,元曦在葭音进咸福宫前的一刻,把她拦下了,好生道:“把悦常在交给我,姐姐放心吗?”   葭音不解:“这种事,怎么好麻烦你,到底她也是我的堂妹。”   元曦冷然道:“我可不想她说什么难听的话,伤了姐姐,比起一个妃嫔自戕带给皇上的耻辱,他一定更在乎你。” 第627章 现在不帮你,将来也没人帮我   添香在一边连连点头:“佟嫔娘娘,您可算说到奴婢心里去了,奴婢嘴皮子都磨破了,有的人就是不听呀。”   葭音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责备添香多嘴。   元曦便掰过她的身体面朝另一边,在背上轻轻推:“姐姐有闲不如回去歇着,来这里做什么,这件事,就听我的了。添香,赶紧的,送娘娘回去。”   “是。”添香应得干脆,扶着葭音就往回走,葭音还一步三回头,叮嘱着元曦,“别叫她冒犯了你。”   元曦摆摆手,目送葭音离去,只等她走远了,才命小泉子:“把人叫出来。”   小泉子敲门进去,带出来几个照顾悦常在的宫人,她们也是委屈,分配到这样的差事,有苦说不出。   “这是佟嫔娘娘赏赐你们的。”小泉子往每人手里塞了两锭大银子,看得她们弹眼落睛,纷纷跪下叩谢佟嫔恩典。   “你们喂不进去,就想法子不经意地留些吃的东西,放在她能拿到的地方。她若偷吃就由着她,你们也别大惊小怪,就当不知道。”元曦说,“真要死的人,一头就碰死了,还能饿着等你们来喂?”   “娘娘说的是。”宫女们无奈地说,“奴婢们也是怕真出人命。”   “皇贵妃娘娘那儿忙得脚不沾地,往后咸福宫有事儿,就往我这里禀告。”元曦霸气地说,“仔细下回皇上来问你们话时,可就不是拿银子,是拿脑袋了。”   一众人连连答应,把银子往怀里揣,元曦也懒得进门去看那个小女人,离了几步,在储秀宫门前听见婴孩儿的啼哭,便进来看了眼。   到如今,陈嫔还会对突然进门的人下意识的惊恐,皇帝上回闯进来抢孩子的事儿,真真把她的胆都吓破了。   “五阿哥真是养得好。”元曦说,“这小手劲儿大的,拽着我不放呢。”   陈嫔抱着儿子说:“胖的跟什么似的,我都担心将来是个傻子。”   元曦哭笑不得:“您这话说的,奶娃娃胖才好,将来一断奶就抽条儿了,瘦得你心疼。我们三阿哥如今就是,瘦不说,还不好好吃饭。”   “三阿哥被太后接到南苑去了是吧。”   “是啊,苏麻喇掌不住了,成天地哭闹,闹得人仰马翻,只有皇祖母能镇得住他。”   “早些把三阿哥接回来吧,儿子还是要养在身边才好。”陈嫔幽幽道,“你看皇上,就是打小不跟着亲娘,母子俩关系才这么叫人提心吊胆。他们两宫一有什么事儿,我们连气儿都不敢喘了,比老早孟古青那会子还吓人。”   “姐姐说的是。”元曦道,“好在也快了,到年末玄烨就回来。”   陈嫔便又道:“妹妹,我知道你人好,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儿?”   元曦心里掂量着,应道:“您先说说。”   陈嫔叹息:“我们五阿哥,还没有名儿呢,皇上早就忘到脚后跟去了吧。我不让他抱去给皇贵妃,他必定也恨死我们母子,不待见五阿哥。佟嫔妹妹,你下回去南苑给太后请安时,替我们五阿哥向太后求个名儿可好?”   原来是这件事,元曦立时答应下,不过她不知道自己下回什么时候去南苑,眼下最近的,该是五月节。   “五月节也好,总有个盼头,哪怕你派人去传句话也成。”陈嫔说,“人家里养只狗都有名儿呢,孩子落地这么久,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心里不踏实。”   这件事应当应分,元曦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确是在太后跟前吃得开,没必要遮遮掩掩,大家都一道进宫七年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但之后,陈嫔就开始絮叨宫里的闲话,她好奇地问元曦:“这阵子,怎么不见翊坤宫那位,她病了吗?”   元曦笑道:“您和宁嫔娘娘离得近,您自然比我清楚了。”   如此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再三敷衍后,总算脱身离了储秀宫。   香草扶着元曦往回走,笑道:“陈嫔娘娘有了五阿哥后,跟您说的话也多了,最早最早的时候,她可不待见您呢。”   “再往后十七年二十七年,大家一起从小姑娘熬成老太太,哪里还有什么仇啊恨的。”元曦叹道,“日子将就过呗,还能怎么着。”   她们从御花园外经过,元曦脑袋里才想要不要剪两朵花去哄葭音姐姐高兴,忽听得里头一声惨叫,她的心提起来,带着香草小泉子就往里走。   御花园里乱作一团,太监宫女胡乱地跑着,小泉子拨开人群,元曦惊见是去年进宫的蒙古格格倒在地上。她的脑袋开了瓜,满地鲜血,边上都是掉落的残枝落叶。   “怎么回事?太医,宣太医?”元曦吓得不轻,厉声命人宣太医。   这边一阵乱,惊动了不少人,葭音也赶来,听底下的人七嘴八舌地说,才知道这年幼的格格是爬树玩儿,一脚踩空摔下来,脑袋先着地,当场不省人事。   太医们几经诊治后,都纷纷摇头,说是等一口气咽下去,人就差不多了。说摔得不巧,伤了要害,不然一棵树的高度,也就伤筋动骨,实在是运气不好。   葭音和元曦都慌了,这可是皇太后嫡亲的侄女,虽然年纪小,辈分比皇后还大些,出了这么大的事,科尔沁还不要翻了天。   葭音不断地问:“她真的是自己爬到树上去的?”   跟着的宫女哭得可怜:“格格她经常爬树玩儿,嫌宫里闷,又说爬高一些,能看看远处的地方,想看看科尔沁在哪里。”   等福临赶来时,听完这些话,便是勃然大怒:“她才多大,你们由着她爬树,皇后呢,皇后怎么不管好她们?”   这些科尔沁送来的格格,都十一二岁和当年玉儿一样大,莫说皇帝不愿意亲近,玉儿也不许福临碰。   便是养在宫里待他们长大,科尔沁的意思,也说是早些送来和皇帝相熟,能培养感情。   虽然一切看起来如此荒诞,但和当年哲哲、玉儿,还有海兰珠,并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福临不像皇太极那么把科尔沁当一回事。   “把皇后找回来。”福临恼道,“朕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闲工夫再管这些?让皇后回来处置,这是她们科尔沁的人。”   葭音劝道:“皇上,这还关乎着科尔沁,您一股脑儿推在皇后身上,岂不是火上浇油。”   元曦见葭音姐姐劝了,自己就闭嘴没吱声,皇帝也是真的狠心,活生生一条命,他连半点同情怜悯都吝啬。   “臣妾去一趟南苑,向太后和皇后娘娘禀告,这是太后的亲侄女,太后必定伤心。”葭音向福临说,“皇上先回乾清宫去,其他的事,待臣妾之后再向您禀告。”   “你身子这么弱,来回奔波怎么受得住。”福临却道,“随便派个人去就是了,又不是说不清楚的事。”   话虽如此,葭音说她如今掌管六宫之事,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能躲在一边,还是坚持要去南苑亲自禀告,福临随手一指,就让元曦一道陪着。   元曦自然是答应了,虽然心里头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皇帝过不去。   去往南苑的马车上,葭音怔怔地对元曦说:“我什么也做不好,元曦你知道吗,那些奴才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表面上恭恭敬敬,但我说的话,他们都不听。什么事都要我问了才有人应,他们还说,四阿哥葬礼花了太多的钱,南边打仗,五月节的宴席凑不起来。道理虽不错,可这些话,他们敢不敢对太后说,对皇上说?”   元曦唬了一跳,只知葭音姐姐不易,没想到底下的奴才会这么嚣张,生气不已:“他们这么大的胆子,姐姐怎么不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   葭音说:“我真心想为皇上分担,可我也看清楚了,我不是当家作主的人。蒙古来的格格,好好的人,还摔成这样……”   元曦问道:“姐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葭音无奈地看着元曦:“这件事之后,我打算向皇上请辞,再下去,只会告诉世人,皇帝的皇贵妃,连个太监吴良辅都不如。”   元曦恨道:“指不定是那畜生在背后捣鬼,姐姐别急,我们做主子的,还能叫奴才踩在头上。你哪怕不干了,那也得是你不想干了懒得干了,而不是被他们逼下去,怎么也要先出了这口气。”   葭音很愧疚:“元曦,又要把你牵扯进来,我实在是……”   元曦心里却明白:“姐姐别怕,今日你被逼得撂开手,他们就有本事再逼下一个人,兴许就是我呢?我现在不帮你,将来也没人帮我。” 第628章 元曦,朕都知道   看着葭音一脸虔诚的感恩戴德,元曦心中有愧疚。   话是说了,可到底做不做,她还没想好。   一则人家不会催着她,光是这句话就够葭音下几顿饭的,再则眼下宫里什么情形,元曦很清楚。   前前后后为了四阿哥的身后事,的确耗费了无数金银,想要在五月节上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是真有些力不从心。   至少以葭音的手腕,不说底下的人从不从她,便是他们都服服帖帖,怕也难。   但这些话,元曦暂时收在心里没说,与葭音一同急匆匆赶到南苑,消息比她们早一步传到岛上,玉儿痛心疾首,皇后则哭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葭音和元曦跪着请罪,说是她们在宫里没照顾好人家,玉儿轻轻叹息,吩咐道:“接皇后回去处置这件事吧,若是不行了,就好好厚葬那孩子,若还救得过来,不论如何都要救。科尔沁那里有我应付,你们且将眼门前的事处理好。”   皇后离座起身,抽噎着问:“皇额娘,您不回去吗啊?”   “相见悲伤,纵然感情不深,那也是个鲜活的生命。到如今,嫁来大清的科尔沁女人,谁不指望我活着,可我却带给这孩子灾难。”玉儿自责道,“我无颜去相见。”   皇后可怜巴巴地问:“您这样说,要儿臣怎么办?”   玉儿疲倦不已:“该怎么办怎么办吧,别总这样战战兢兢,皇帝不能吃了你。”   “可是……”皇后欲言又止,她也惧怕太后,生怕说多了,惹怒唯一能让她依靠仰仗的人。   玉儿离开了,留下年轻的孩子们,葭音和元曦上前搀扶皇后,元曦道:“您别着急,等事情过去了,臣妾再送您回来陪着太后。”   皇后小声啜泣着:“我在坤宁宫里,吃不下睡不着,总怕他突然又闯来,我倒是想争口气的,可我还是更想在这里安安逸逸。”   这不是一国之母该说的话,元曦也不知道,英明的皇太后,真的放心这样的皇后,长长久久地存在于大清吗?   皇帝总有一日会羽翼丰满,那时,福临一定会竭力为心上人争取皇后之位,皇后将来的处境,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皇后会何去何从,是像静妃一样从人间消失,还是能在紫禁城一隅,安安静静地过完余生?   而皇后说的这些话,闯入葭音的心里,叫她震撼又恐慌,她很清楚皇后对于皇帝的恐惧来自哪里,不外乎,是因为她董鄂葭音。   “娘娘,皇上……不会的。”葭音的话没有底气,可她不忍心。   “赶紧回宫去吧。”元曦道,“眼下把所有的事处理好,不给太后和皇上添麻烦,其他的事儿,咱们回过头再说。”   一行人匆匆赶回宫中,福临正被政务所缠,一时没来相见,而众人守了半天,太医用尽手段,还是没能留住年轻的生命。   到底是娘家的人,皇后伤心欲绝,做主是指望不上的,元曦还是先把她给送回坤宁宫去了。   妃嫔身后事,宫里都有定例,只是这位年幼,虽然选进宫,但尚无册封,不知该循哪一等礼制,而这自然,就是要皇帝点头了。   皇后无力主事,葭音和元曦之间,就要有一人去向皇帝禀告并得到他的决定。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元曦看穿葭音的心思,轻叹:“姐姐不愿意去?”   葭音低垂着眼眸道:“我去了,他又该挤兑着皇后,又该问,皇后在哪里,岂不是害了皇后娘娘。”   元曦一面往乾清宫走,一面心中苦笑,这就是皇帝,带给董鄂葭音的爱?   福临一直在忙,吴良辅进去请了几回,都插不上嘴,退出来为难又尴尬地对元曦道:“娘娘,实在不是奴才不尽力,这几日为了南边郑成功的事儿,皇上已经好几夜没合眼了。”   “我知道,等一等不碍事,眼下人已经没了,不急这半天。”元曦和气地说着,打量了一番吴良辅,见他消瘦不少,便问,“吴公公,一切还好吧?”   “托娘娘的福。”吴良辅打千。   “若有人挤兑你欺负你,不把你放在眼里,只管来告诉我。”元曦道,“没道理的事,皇上忙不过来,还有我们后宫的娘娘能为你做主。”   “奴才谢娘娘恩典。”吴良辅道,“奴才何德何能。”   “这宫里正经能干的人,非吴公公莫属。”元曦道,“大家都是有眼睛看的,如今皇贵妃娘娘掌管后宫并统领十三衙门,我跟在一旁,眼看着娘娘辛苦,更感慨昔日吴公公的不易。”   “娘娘,奴才不敢当。”   “人心,都是肉做的,纵然是一群躺在金银上的人,也多少有个情分在。”元曦笑悠悠看着吴良辅,“这一次保下吴公公的,并不是皇上,而是你这么多年对皇上的付出,这么多年的情分。”   “娘娘的意思是?”吴良辅微微皱起了眉头,努力藏好他的尾巴。   “那些人如今为了和你昔日的情分,做些不本分的事情,一时是痛快了,可若因此糟践了你与皇上多年的情分,那将来……”元曦眼中含威,“吴公公还指望,谁来保你?”   吴良辅紧张地看着元曦,元曦依然客气:“吴公公是聪明人,咱们就开门见山地说,那些人给皇贵妃穿的小鞋,早晚套在皇上的脚上,皇上不自在了,这天下,谁都别想自在。”   “奴才可……什么都不知道。”吴良辅低下头。   “是呀,那不是更冤?”元曦道,“就当我说闲话,别往心里去。”   他们说话的功夫,里头的大臣出来了,元曦主动回避,带他们走远后,吴良辅已经进去了一趟,出来说:“佟嫔娘娘,皇上得闲了,您请。”   元曦颔首,从他身边走过,但听吴良辅低声道:“多谢娘娘。”   “还是谢谢皇上吧。”元曦一笑,留下吴良辅,径直往门里走。   吴良辅长长吐了一口气,他其实什么都明白,纵然眼下自己无权无势,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依然是能在宫里横行霸道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皇贵妃在内宫之事上,处处掣肘施展不开,全都是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倒也不是皇贵妃不让他进承乾宫的门这么简单,换做谁上位,都是这个下场。   可他到底是糊涂了,一时意气,没分轻重,佟元曦说的没错,如今上位的人是皇贵妃,给董鄂葭音穿的小鞋,早晚穿在皇帝的脚上。   其实元曦还说漏了一半话,但她相信吴良辅自己是明白的,这次保下他的,不仅仅是吴良辅与皇帝多年的感情,还是皇帝自己想争口气,想向大臣们,甚至是太后争口气。   但若这口气,成了将来的怨气,福临也不会委屈自己吞下去,吴良辅终究不过是个奴才,他能保,自然也能杀。   这些话,就让吴良辅自己去掂量,元曦调整心情走入殿中,款款向福临行礼。   “你们已经回来了?”福临疲倦地看着元曦,恍然想起来,刚才吴良辅告诉他,人已经没了,才正经了神情,“现在怎么样?”   元曦将来意说明,请皇帝示下,果然福临跟她说话,就没想着皇后如何如何,理智而清醒地与元曦分析到底该如何处置,问她皇太后是什么态度,两个人干脆利落地,就把事情定下了。   “皇上别太辛苦,要保重身体,臣妾先退下了。”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元曦就该走了,走之前见福临的茶碗空了,命人送茶来,亲手端到福临的手边。   福临很累,眼下一片青黛,他对元曦说:“葭音温和孱弱,说话都不会大声的人,后宫这些个奴才都是人精,难免欺负她。有什么事,你多帮帮她,她受了委屈,也从来不愿对朕说,可她愿对你说,你……”   两人四目相对,福临心中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不久前,在南苑上岛的桥下,他对元曦大呼小叫地发脾气。   “元曦啊。”福临愧疚地站了起来,就在不久前的事,他竟然转身全忘了,他总是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这个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女人。   “臣妾在呢。”元曦含笑相对。   “朕、朕……”福临说不出话,抓住了元曦的手,满心感慨,竟是眼眶也湿润了。   皇帝这模样,勾得元曦心酸,她就是没出息,她就是忍不住要心疼他。   “朕一定改。”福临这一次,终于没有说对不起,而是道,“等朕摆平了天下事,朕一定改。”   元曦热泪盈眶,搀扶福临坐下:“咱们不是说好了的,皇上,臣妾什么都不会往心里去,只在心里记着,咱们好的时候。”   福临不安地说:“玄烨他,他的生辰过了吧,朕又没能顾得上他。”   元曦笑道:“皇上别担心,有的是人围着他转,只要皇上龙体康健,朝廷稳固,就是臣妾和玄烨最大的福气。皇上,慢慢来,日子还长着。”   福临颔首,捧着元曦的手说:“朕知道,元曦,朕都知道。” 第629章 愿能促成良缘   红着眼睛走出乾清宫,元曦抽了抽鼻子,门前的小太监殷勤地说:“佟嫔娘娘,您留神台阶。”   她哦了一声,抬起头,见那边已经有大臣准备觐见,且与吴良辅说说笑笑。   不知怎么,福临带给她的伤感心疼,瞬间就消失了一大半,元曦冷静了。   回想方才福临的句句话语和神情,还有他包在眼眶里的泪水,此刻她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相像,福临和董鄂葭音,越来越像。   真有一日盛世太平,他必定带着他心爱的女人逍遥去,他会改什么呢,一切太平看什么都顺眼时,还用得着改吗?   可朝廷纵然雄霸天下,也绝不会有一日真正的安宁,皇帝随口捏来的承诺,她可以当情话珍藏在心里,但睁开眼过日子,还是听过则以吧。   元曦不自觉地笑了,深吸一口气,避开门前的大臣,低调地离开了乾清宫。   两日后,摔伤身故的蒙古格格,被对外宣称是病故,并追封悼妃,一切身后事按妃位礼制,宫里正儿八经地办了一场葬礼。   前些日子才折腾完四阿哥的身后事,王公贵族们又不得不穿戴缟素,来恭送一个连名儿都没听过的娘娘。   自然死者为大,谁也不能挑着日子离开人世,他们这些王公贵族和女眷们,除了日常政务和当差之外,剩下的日子,的确就是用来应付皇亲贵族和官员之间,绵绵不断的红白喜丧。   这日悼妃出殡时,大臣们缓缓跟在列队之后,不知是谁提起来,说佟图赖快不行了,渐渐说开,几个大臣都在商议着,是不是该去府上看望一番。   但佟图赖自卧病在床后,除了昔日旧部与朝中挚友,几乎不再见其他人,以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毕竟人家有个大外孙是皇子,不得不避嫌。   而之所以会提起佟图赖,大家议论的,却是眼下郑成功在南方渐成大势,战火凶猛,朝中能不能有一员大将帅兵南下将反贼一举歼灭。   昔日八旗铁蹄,威震四海,可入关之后,渐渐露出短板,满人来自北方,不适宜南方环境,军队一旦拉到南方,战斗力便大幅下降。   而昔日驰骋沙场,跟随先帝开疆拓土的将军们,老的老病的病,更是走了一波又一波,就连投降大清的汉军将领,如洪承畴之辈,也都早已见了白发。   于是话题就聊到了佟图赖,提起佟将军已病入膏肓,叫众人唏嘘不已。   悼妃葬礼后两日,索尼到南苑拜见太后。   玉儿见面就问他:“南边怎么样了,打完李定国之后,队伍收得回来吗?   索尼如实秉告:“眼下郑成功派部下集中兵力,进攻温州府所属瑞安县,火力之猛,除浙江驻守军加强防御外,朝廷不得不从河南、江西、山西、山东抽调兵马增援。一旦郑成功在温州等地征集粮饷后,必定移舟北上,入长江,取江宁。”   玉儿沉沉地叹:“这并不是皇上决策失败之过,不打李定国不行,打李定国也不行,是福临运气不好。你在朝堂上,可要多多站在皇上这一边。”   索尼道:“臣明白。”   玉儿沉了沉心问:“索大人,你告诉我,郑成功这个劫,我们过得去吗?”   索尼眉心沉稳,抱拳道:“举大清之力,对抗郑成功足以,但必定损兵折将,国力元气大伤,这是无法避免的。新朝开国,都有此一劫,当迎头而上,绝不能退缩。”   玉儿颔首,神情凝重:“退缩二字太言重了,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回关外去?笑话。”   索尼道:“太后前些日子给臣写信,提到南边的绿-营,他们不在朝廷八旗编织之内,所受军饷俸禄也极其微薄,朝廷一直没有善待那些明朝遗留的兵卒,您期待皇上能改善他们的待遇,将他们收入大清的军力之中。”   “不错,但我知道你们必定也想过,怕就怕那些汉人,随时倒戈,反成了祸害。”玉儿道,“想要收服他们,光用银子是不成的,要收服人心。”   “臣与几位大臣,同皇上商议后,皇上也大为赞赏,但皇上所虑与太后相同,汉人能用但不敢轻易用。”索尼道,“眼下,尚不是时候。”   玉儿道:“但从现在开始尝试重新编制,总好过什么都不做,你要敦促皇上,尽快将这件事付诸行动。”   二人谈了许久的军国大事,玉儿昔日跟着皇太极,后来跟着多尔衮,纵然不曾涉足沙场,也是闻过血腥见过人头的。   苏麻喇来上了两次茶,第二回带着三阿哥与三公主一起,索尼起身行礼,玄烨大大方方地请他坐下。   说了几句玩笑话,孩子们便跟着苏麻喇走了,这会儿索尼去起身对皇太后道:“臣今日来,实则另有一桩私事,受贱内所嘱,需向皇太后恳请。”   玉儿端着茶,笑道:“让夫人直接来见我就是了,还劳动你,你们男人家,能把私事说得清楚吗?”   索尼笑:“太后说到老臣心里了,不过人来的多了,太张扬。”   玉儿放下茶碗:“什么事?说吧。”   索尼便提到,族中有去年选秀被撂牌子的女孩儿尚未出格,是他堂兄弟的女儿,十五岁年纪正值妙龄。   隆恩浩荡,将孩子送回本家允许自行婚配,但那孩子眼价高,一时觅寻不得良缘。   玉儿听得好笑:“我的先生,夫人请你来,就是要免去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开门见山地说罢。”   索尼咳嗽了一声道:“佟大人家的二公子,已在婚配之龄,太后,老臣想请太后促成这门亲事。”   玉儿道:“我出面,就太张扬了,不过你们也要我点头是不是?你等我回头问问佟嫔娘娘,那毕竟是她的亲弟弟。这事儿若是成的,到时候让岳乐的额娘来操办,七福晋和你们是亲家,她来主持最合适不过了。”   索尼知道太后这么说,多半就是成了,忙屈膝谢恩:“多谢太后,愿能促成良缘,老臣对贱内,也有个交代。” 第630章 皇贵妃不易有孕   赫舍里一族欲与佟府联姻,元曦得到太后的消息后,回话说她一切听太后做主,玉儿便派苏麻喇,直接去问佟家的人。   佟图赖这日清醒一些,便与家人商议此事,将佟国维从学堂找回来,问他是否愿意接受这门亲事。   佟夫人道:“那阵子皇贵妃生四阿哥,紧跟着四阿哥又没了,皇上一时没顾得上安排那些未嫁的秀女,没想到他们等啊等,却是相中了我们。”   佟图赖气息微弱地说:“你且等着,这件事若传出去,一旦没成,紧跟着提亲的人,就要踏破门槛了。”   “我看不至于。”佟夫人说,“费扬古也在婚配的年纪,他们指望咱们做什么?”   佟国维问:“额娘的意思,是皇贵妃将来,还会生下皇子,皇贵妃一旦再有皇子,我们三阿……”   父亲的一阵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佟图赖指着小儿子说:“别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你毛还没长齐,装的什么老陈。给我记住了,不论在学堂,还是将来在朝堂,都要夹紧尾巴谨慎小心,别给你的姐姐和外甥丢人。”   “是,阿玛的话,儿子记下了。”佟国维倒也服气。   佟图赖见他态度诚恳,也就不再责备,缓了缓气道:“你怎么想,这门亲事,结不结?”   “她不是索尼嫡系的女儿和孙女,似乎……”佟国维小小年纪,却很是精明世故,“儿子觉得,他们配不上。”   佟夫人怔住了,看了眼丈夫,佟图赖呵呵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人家还配不上你?索尼的女儿,是嫁给安亲王做王妃的,反过来,你配吗?”   佟国维低下脑袋,轻声道:“阿玛说的是。”   佟夫人叹息,问丈夫:“照你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佟图赖疲倦地闭上眼睛:“元曦是为了家族门楣而进宫,是时候,该你们为元曦付出些什么了。这门亲事,皇太后若觉得不合适,也就不会问下来,问了便是答应了,你我只要听皇太后做主即可。”   “我知道了,这就去准备聘礼。”佟夫人道。   “也好……我咽气之前,儿女婚事都有了着落。”佟图赖眯着眼睛,看向大儿子,又看向小儿子,心里惦记着的,却是深宫里的女儿。   如此,两家都有了联姻的意愿,在安亲王之母七福晋的撮合下,这件事很快就在京城传开。   待上禀到皇帝跟前,福临倒是很意外,但他没有理由反对,且两家为避讳四阿哥与悼妃之丧,只是订婚咱不嫁娶,也做的合情合理。   可福临就是觉得奇怪,之后召见岳乐来问,果然七福晋虽是大媒,再往上,到底是太后的授意。   他问岳乐:“皇太后张罗你的婚事也罢了,堂兄毕竟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她怎么突然有心思管起外人的闲事。”   岳乐不敢挑唆太后和皇帝的关系,也一直在两宫之间寻找合适的位置,福临这样问,他唯有回答:“太后疼爱佟嫔娘娘,许是念佟图赖病入膏骨,想为他们家周全一些事,也好宽慰佟嫔娘娘。”   这种话,说了等于没说,福临等着岳乐道:“皇额娘她,是不是已经开始把玄烨当做朕的接班人来培养?以天花做借口,把他养在外面,不知不觉地就带在了身边,她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儿子和她不亲,所以要和孙子亲?”   岳乐一句话都不敢说,紧张地看着皇帝。   福临倒也不急,冷静地说:“朕并非恶意揣测太后的用心,玄烨是朕的儿子,就算将来继承皇位,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明白,朕所想的这些,大臣们也会想,他们很快就会认定,玄烨将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甚至开始拉帮结派。朕决定十年后再立储君的,朕不希望这些年里,惹出什么麻烦。”   岳乐道:“按理说,太后该很谨慎,却不知这次的事,是怎么想的。”他顺着皇帝的脾气道,“皇上,您看您是不是该和太后沟通一番。”   福临眼神虚晃过:“和太后说什么?反对这门婚事?”   岳乐道:“自然不是反对婚事,而是如何消除大臣们摇摆不定的心。太后和皇上的心意,必定是一致的。”   福临叹气:“朕去说了,太后又该觉得,朕怀疑她反对她,本来没什么事,又惹出风波来。她再气病了,又是朕的不是。”   门外,是葭音奉召而来,福临本是要问问她,如何看待费扬古的婚事,让吴良辅直接把人领进来,没让通报。   葭音便刚刚好,听见皇帝这句话。   不愿再听见什么不合适的话语,葭音便进门来,躬身道:“皇上,您召见臣妾。”   岳乐乍见皇贵妃,赶紧上前行礼,葭音以礼相待,之后走到福临跟前:“皇上,有什么要吩咐臣妾?”   “岳乐你退下吧。”福临打发了堂兄,便拉着葭音到明窗下坐,说起佟国维和索额图侄女的婚事,问葭音有没有打算为费扬古张罗。   葭音道:“家里早些娶了媳妇,额娘也有个伴,臣妾是乐意的。但臣妾多年在南方,对京中王公贵族家的千金不熟悉,也不知谁家的女孩儿好。再者,额娘太过温柔孱弱,臣妾希望弟弟未来的妻子,能在家中当家作主,臣妾也一定会叮嘱费扬古,好好待人家。”   见葭音回答得这么利落,福临知道她肯定在乎弟弟的婚事,眼下四阿哥和悼妃的丧事都过去不久,本不宜嫁娶,便说不如用一两年时间,在世家贵女中好好挑选,顶好是能选上费扬古自己稀罕的姑娘。   葭音起身替弟弟向皇帝谢恩,福临欣然道:“你的弟弟,自然也是朕的弟弟,费扬古的婚事,就包在朕的身上。”   “多谢皇上,但是刚才……”葭音起身后道,“臣妾方才听见了皇上和安亲王的对话,请皇上恕罪。”   “没什么你不能听的,不碍事。”福临自顾自端茶来喝。   “但是臣妾觉得,皇上和太后是母子,本该是最亲厚最信任的关系,皇上何不尝试,好好与太后商议呢?”葭音鼓起勇气说,“臣妾之前就对您说,您不能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太后会理解您,同样的,太后也不会这样想。母子不见面,不说话,总是靠人传来传去,彼此的心意,自然就被传话的人不小心给扭曲了。”   福临问:“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些话?”   葭音垂眸:“因为……不愿皇上烦恼。”   “朕知道了,朕听你的。”福临心情好的时候,什么都听着顺耳,再没有比葭音的关心,更让他熨帖,“不过这几天不行,南方正吃紧,朕才高兴没几天,就打了脸,太后心里不定怎么埋怨我不是呢。当初是朕,强行要他们去西南打李定国,谁知道郑成功这个人,真是无孔不入。”   “皇上几时去南苑,叫上臣妾一起去。”葭音温柔地说,“臣妾陪您一起去。”   “葭音,其实你能好起来,能放下四阿哥的痛,朕已经心满意足。”福临搂过心爱的人,感慨道,“是朕开年以来,最高兴的事,也是唯一高兴的事。”   葭音伏在皇帝的怀里,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她这样,算不算是做到了皇太后说的,振作起来。   不过,福临太忙,也为了南方战事吃紧的事,怯于见母亲,半个月后,突然下旨裁撤詹事府,名头是精简朝廷机构,缩减开支。   事实上一个詹事府省下的钱,对前线对国库都没什么太大影响。然詹事府专侍太子之事,负责起居教导等等事项,虽然大清还不曾立过一位太子,可这一机构,在福临亲政后不久就立下了。   可见皇帝一直有立太子的意愿,且皇贵妃怀孕时,更重新安排了詹事府的官员,现在突然裁撤,背后自然另有目的。   玉儿对此不以为然,福临近来的一些政策决定,她都十分赞同,即便贸然打李定国带来现在的战祸,也不是福临一人之过。   听闻福临裁撤詹事府,她对苏麻喇道:“福临答应过雅图,十年后再立太子,索尼要和佟府联姻,我答应了,少不得引起朝臣们的猜测,福临是想让他们都摆正心思,别胡思乱想。”   苏麻喇四下看了看,轻声对玉儿道:“格格,奴婢听内医院的太医说,皇贵妃身体孱弱,将来想要再有身孕,恐怕不易。”   “他们这么肯定?”玉儿蹙眉,“她还年轻,过去也弱,不也怀上了?”   “肯定倒也不是,是估摸着。”苏麻喇道,“太医说皇贵妃怀四阿哥时,就引起消渴心悸等等症状,九死一生,怀孕对皇贵妃来说,是很危险的事。”   玉儿的心沉重起来:“那该怎么办,他们一定盼着呢,近来福临的房事,正常吗?” 第631章 父女连心   苏麻喇应道:“您知道,自从皇贵妃进宫后,皇上就不大再召幸其他妃嫔,至于这一两个月,四阿哥殁了后,估摸着他们没也没什么心思。”   “福临对元曦,动辄发脾气,嬉笑嗔怪,肆无忌惮。”玉儿道,“可是他对董鄂氏,看似爱得盛大,却总小心翼翼,哪里像当年皇太后对姐姐。”   “奴婢不懂什么是情爱。”苏麻喇道,“可皇上和皇贵妃瞧着,一点儿不叫人羡慕,倒是和佟嫔娘娘好的那两年,看得人心里甜甜蜜蜜,舒坦极了。”   “都说爱情里的人,患得患失,福临待元曦怕是已变成了亲情,而董鄂葭音在他眼里,兴许依然是爱而不得。”玉儿轻叹,“他和他的女人,怎么爱我都不管,只要别耽误了朝政。”   苏麻喇笑道:“刚才还夸皇上近来决策英明,怎么又担心起来了?”   玉儿苦笑:“是啊,我总也放不开手,不论如何,还有大臣们呢不是吗?我的确有太多对不起福临的地方,可这一路艰难险阻风风雨雨地闯来,我这居安思危的心,我这日夜不得安宁的心,不知几时才能踏实。”   苏麻喇宽慰道:“天注定您一生操劳,可这又如何,咱们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玉儿无奈,摇头道:“罢了。”她叮嘱苏麻喇,“你去告诫那几位太医,一定把嘴巴封牢,皇贵妃不宜有孕的事,且过些日子再和福临商议,我也想好好和董鄂葭音谈谈,看她是想惜命,还是要孩子。”   苏麻喇应下了,又想起一事,道:“佟嫔娘娘托奴婢得闲与您说一声,储秀宫陈嫔那儿,盼着五阿哥有个名儿。”   玉儿颔首:“容我想一想,明日给她们答复。”   不论如何,五阿哥终于有名儿了,皇太后给起了“常宁”二字,先送到皇帝跟前,福临果然把这件事忘到了脚后跟,既然母亲有了主意,他也懒得再费心神,命宗人府收入玉牒,孩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陈嫔高兴极了,知是元曦的功劳,抱着常宁来送礼,杨贵人几位也一并跟着来,阿哥所又把几位小公主也送来,景仁宫门外站了一溜的太监宫女,屋子里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她们相聚时,福临正好难得抽闲,从乾清宫过来,隔着宫道就看见门前人多,问吴良辅:“怎么这么热闹?”   “几位娘娘和贵人常在们,聚在佟嫔娘娘屋子里说话呢。”吴良辅道,“公主们也在。”   “嗯。”福临道,“一会儿送几盘果子去,让元曦招待她们。”   吴良辅答应着,一路送皇帝到了承乾宫门外,比着景仁宫的热闹,这里就清静多了。   福临信步进门,见葭音正在案前翻阅着什么东西,也不似平日那般抄经,上前道:“瞧你这模样,好像看见乾清宫里的朕,看什么书吗?”   葭音起身行礼,满眼疲倦,说道:“臣妾正在看宫里入夏的用度,没想到光是点的蜡烛就有几十种之多。”   “当家不易,辛苦你了。”福临道,“朕原本只是想给你统摄之权和尊贵,没想到会这样累着你,也难怪皇后处处躲着,什么都不干。”   葭音见皇帝又挤兑上中宫,实在不敢展开这个话题,便说道:“皇上不巧这会儿来了,臣妾本打算忙完了,到元曦那儿坐坐,大家都在。”   福临心疼:“见了五阿哥,你心里会不会难过?若是难过,就别去了。”   纵然午夜梦回时,依然泪满双颊,可葭音心里是明白的,再多的眼泪和悲伤也无法挽回儿子的生命,白日里清醒着,她宁愿坚强一些,洒脱一些。   “这不,皇上来了。”葭音笑道,“当然是陪着您好。”   福临说:“朕就是来看你一眼,那些大臣还排着队见朕,喝杯茶就走。”   前头景仁宫里,吴良辅奉命送来瓜果,大家自然就知道,皇帝到承乾宫去了。   元曦招呼大家吃果子,陈嫔摆了摆手不吃,走去里头将才睡下的五阿哥抱在了怀里。   杨贵人轻声对元曦道:“现下每天夜里睡觉前,都要叮嘱八百遍,问宫门锁了没有。皇上来要孩子的那天,她守着摇篮哭了一整夜,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过她那模样。你是知道的,咱们那一拨人里头,她算是要强的那个。”   元曦很无奈,端着一碟果子进来,避开旁人道:“姐姐,吃点果子吧,怪甜的。”   陈嫔摇头,抱着五阿哥说:“所以我不乐意到你这边来,就是怕碰见他,他从来不去西六宫的,反而安生。”   “下回我到您那儿去。”元曦道,“这里挨着乾清宫,咱们都不敢大声放肆地说笑了。”   陈嫔看了眼元曦道:“他真的不会再抢我的儿子了吗?”   元曦颔首:“皇贵妃娘娘不要,他抢来做什么。”   陈嫔却眼含泪光:“若是董鄂葭音要了呢,他还是要抢吗?”   这心病,怕是难除了,元曦也不敢勉强,只好生劝慰,安抚陈嫔别瞎想耽误了身子,一阵恐慌过去后,陈嫔终于敢把儿子放下了。   再后来,小泉子来禀告,说皇上已经回承乾宫,众人这才散了。   人去屋空,屋子里顿时清净下来,元曦站在殿门前,看看里头,再看看外面,心里也空落落的。   香草领着宫女们收拾桌椅茶杯,见主子站在门前发呆,便走上来道:“主子,不是说好,要享受这会儿的清静,转眼三阿哥回来了,您又要一天发三次火了。”   元曦笑了:“是啊,最是调皮捣蛋的时候,我像他这么大,还有他小舅舅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我额娘天天被我们气得吃不下饭。”   随着夏日渐盛,在炎炎酷暑下,人们懒得出门走动,年初内宫的动荡,算是过去了。   原本端午要举行的宴会,因悼妃之故取消了,倒是叫葭音松了好大一口气。又因元曦那日在乾清宫门外告诫吴良辅不要太过分,如今事情渐渐顺手,葭音的眉头也舒展不少。   而她好了,福临自然更好。   虽然南方的压力丝毫没有缓解,大战一触即发,郑成功随时渡江北上,至少内宫安宁,身边的人有了笑容,对皇帝而言,是很大的安慰。   福临心情好了些,就带着葭音到永安寺去小住两日,一并将朝务也搬到那里。   然而这一日,闷热数日的天,终于迎来一场漂泊大雨,难得清凉的一夜,元曦却从噩梦中惊醒,她呆呆地坐起来,呆呆地走到门前,心里像是被狠狠碾压过般的稀碎。   “阿玛,阿玛……”元曦走进雨里,痛苦地跪了下去。   “娘娘?”   “主子,您怎么淋雨呢?”   被惊动的宫人纷纷来劝,却拉不动跪在雨中的人,嘈杂的雨声里,是元曦的失声痛哭:“阿玛……”   父女连心,在这大雨滂沱的夜晚,一生戎马的佟图赖走完了生命最后的一刻,临终前拉着妻子的手,含含糊糊不知说的什么,佟国纲的耳朵贴上父亲的嘴唇,才听见两个字“曦儿……”   直到第二天早晨,佟图赖故世的消息,才送进宫里,送去南苑,也送到永安寺。   苏麻喇从南苑回到紫禁城,特地来景仁宫探望元曦,淋了半夜雨的人,果然是病倒了。   “千万保重身体。”苏麻喇捧着元曦的手道,“请娘娘节哀。”   元曦头疼欲裂,鼻塞声重,吃力地应道:“请姑姑告诉太后,我一切都好,不要为我担心。家里的事,早就交代过,我心里是有准备的。”   “太后命奴婢来看望过您之后,就接三阿哥去。”苏麻喇道,“悄悄的,不让人知道。”   元曦身体虚弱,可理智还清醒,道:“阿玛已经走了,举哀悼念都是做给活人看的,玄烨去不去都一样。太后是在乎我,我万分感激,但这事儿就免了吧。将来玄烨长大了,常常去给他老爷坟上添把土,也就足够了。”   苏麻喇朝门外看了眼,欲言又止,为元曦擦了擦额头的汗:“娘娘要保重,好生养着。”   元曦却苦笑:“姑姑是想问,皇上在哪里吗?” 第632章 疤痕   苏麻喇很无奈:“奴婢知道皇上在哪里,刚才听见动静,还以为是皇上回来了。”   元曦闭上眼睛,疲倦地说:“姑姑,我累了,您让我睡会儿吧,趁着天气凉快,早些回岛上去,太后一定惦记着呢。告诉玄烨,不要难过,姥爷活着的时候很快活,人都要死的,别害怕。”   “奴婢知道了,您……保重。”苏麻喇道,“过些日子,去岛上吧,巴尔娅也盼着你呢。”   元曦只是点了点头,没再睁眼睛说话,苏麻喇不愿勉强这孩子,便悄然退下了。   门外有脚步声,是苏麻喇离开的动静,不会是福临回来的声音,元曦睁着眼睛,看着灰沉沉的天,眼泪不断地落下来。   “阿玛……”她捂着嘴,痛哭颤抖,好一阵才缓过来,吃力地瘫倒在枕头上,头疼的更厉害了。   北海永安寺中,葭音尚不知此事,来了岛上几日,都虔心抄经,为故去的双亲和儿子超度。   福临则处理政务,闲暇时二人才说说话,外人或是猜想帝妃二人在岛上卿卿我我,实则佛家之地,最清净不过。   福临是早晨知道佟图赖去世的事,派吴良辅往佟家送了慰问,赐予祭葬,命京中百官前去吊唁。   然而福临没有回宫,是他想当然地以为,元曦回家去了。   因此不急着回宫安抚伤心的人,待葭音今日抄完最后一篇经文,午后二人才一同离岛。   离岛之时,葭音才得知伯父故去,伤心不已,急着要回去安抚元曦,福临说:“她一定在家里,你不用急。”   可回到紫禁城,才得知元曦病了,且根本没有回娘家。   要知道,除非是皇帝下旨,或太后下旨,准许妃嫔离宫料理丧事,她们才能离宫,不然都是僭越宫规,且不吉利的事。   宫规是冷酷无情的,给予妃嫔们多少富贵,同时也施加了多少约束,元曦并不怨,就算没病,也没想过要回去。   此刻一觉醒来,坐在床边的是葭音,一前一后两个人隔着一年都失去了父亲,最知彼此的痛苦,相顾无语泪流满面,元曦又哭了一场。   好容易平静下来,葭音说皇帝来过,守了半个时辰不见她醒,就先回乾清宫,晚些时候再来。   元曦听着没有言语,只有喝药吃饭,折腾一场,就又累了。   但吴良辅派人来说,皇帝一会儿就过来,葭音便借口回去换身衣裳,暂时离开。   福临来时,穿着出门的衣裳,见面就说:“朕让他们备轿,朕抱你上轿子,出了宫换马车,朕送你回家去。”   元曦摇头:“臣妾不回去,皇上别忙。”   福临说:“朕知道你想回去,就是被那些该死的规矩约束着,朕不在乎,你也别在乎,你起不来,朕来抱你,回去看看你母亲和兄弟也好。”   元曦执意不从:“皇上带臣妾回去,只会让家人心惊胆战手忙脚乱,阿玛已经走了,在哪儿都是阴阳相隔,没什么区别。皇上,臣妾说心里话,您听了别不高兴,若是让人知道,皇上又带着妃子回她的娘家治丧举哀,葭音姐姐的旧账,又该被人翻出来念叨了,实在没意思。”   福临有些不高兴:“你是不是觉得,朕在你和葭音之间,不能公允相待?元曦,朕没一早就回来看你,就是以为你回家去了,想着也不急,让你安安心心在家,没想到你根本没走。”   这话元曦信,她也相信只要自己开口,也能得到和董鄂葭音一样的待遇,可她不稀罕呀。   “皇上别生气,抱抱我……”元曦软绵绵,朝福临伸出手,憔悴的脸上两行清泪,楚楚可怜。   福临心疼极了,搂过元曦道:“好了,朕不逼着你,你要赶紧好起来,听话。”   “我听话……”元曦哽咽难语,满腹悲伤涌出来,伤心欲绝。   “朕在这里,元曦,别害怕。”福临尽力安抚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才安静下来。   离开景仁宫时,福临胸前的衣襟都湿了,天色阴沉沉,闷热得透不过气,真想再来一场大雨,可又怕大雨成灾。   小的时候,下雨天踩水玩儿,下雪天打雪仗,阴晴雨雪都是值得兴奋的事,如今自然变化却是心里的双刃剑,少了怕旱,多了怕涝,一年四季没有一刻安宁。   这日傍晚,圣旨又到佟府,皇帝再加佟图赖少保之衔,并命安亲王岳乐代为祭奠。   元曦请皇帝不要告诉家人她病了,以免多添烦恼,让家人顺顺利利地办完父亲的身后事,才是最重要的。   佟图赖出殡那日,天降大雨,元曦坐在宫檐下,靠着美人榻看密集的雨水,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的雨,他们一定手忙脚乱的,老天爷真不给面子。”   香草在边上道:“老天爷也为大人痛哭,是给面子呀。”   元曦苦笑:“话,都是人说的,怎么好听怎么说。”   小泉子拿来雨伞挡在地上,怕雨水溅湿了主子的裙摆鞋袜。   元曦说挡着碍眼,要他拿开,小泉子担心不已:“奴才怕您再淋雨病了,那天晚上真是怎么也拉不住您。”   “我梦见阿玛来跟我道别。”元曦眼中含泪,“怎么喊阿玛都不回头,我就知道,到时候了。”   “娘娘,您为什么不回去送送呢,皇上都来接您了。”香草哭道,“心里该多空落落。”   元曦苦笑:“那样的宠妃,有一个就足够了,我不乐意当。”   话音才落,从门前进来人,四五个拥簇着披着风衣的人,油纸伞落下,披风解开,是石榴抱着玄烨出现在眼前。   “额娘。”玄烨一见母亲,不顾大雨就跑来,吓得几个跟随的太监立刻打伞追上前。   元曦恍然从美人榻上起身,摇摇晃晃跑进雨里,将儿子抱满怀。   众人撑着伞赶来,母子俩已抱成一团,三阿哥奶声奶气地说着:“额娘不哭,我回来了,额娘有玄烨。”   “主子,小心三阿哥淋雨。”众人劝说着,好歹把母子俩送进了屋子。   元曦立刻给儿子擦身换衣裳,直到香草提醒她自己也病着,才又感觉到头疼鼻塞。   “小姐,太后也回来了,带着三阿哥一道回来的。”石榴换了衣裳来,说道,“太后说,三阿哥正式回宫,往后和二阿哥一道在书房上学,该正儿八经上课了。”   元曦让小泉子去一趟慈宁宫,告诉太后自己一切安好,过几日再去请安,之后和石榴说起家里的事,又哭了一场。   石榴安顿好了三阿哥后,就出宫往家里来,殡礼已毕,只有一些亲近的家眷留在府中用饭。   佟夫人因不堪疲惫和悲伤,这会儿在内院歪着,外头是佟国纲带着妻子和弟弟一起主持一切,自然井井有条,待客周到。   石榴来向夫人磕头,叫佟夫人拉着哭了一回,但不断有贵族官宦家的夫人来致哀,一些尊贵的亲近的,更是直接到屋子里来看望,石榴便好好地在一旁伺候。   此刻索尼的夫人,带着媳妇一道来,佟夫人挣扎着起身,索尼夫人将她推下,温和地说:“好妹妹,你歇着吧,就想着还有儿子孙子,保重身体才好。宫里头,佟嫔娘娘和三阿哥,也惦记着你。”   佟夫人含泪道:“眼下心里乱糟糟的,跟了他一辈子,他打仗一辈子,担惊受怕几十年,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就这么快……”   她们说着这些话,石榴便请少夫人们到边上坐,索家的大少奶奶带着女儿一道来的,是个和三阿哥瞧着差不多年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石榴拿糖果给小小姐吃,可仔细一看,却在这姑娘的额头上,看见了狰狞的疤痕。   似乎是为了遮挡疤痕,留了稀疏的刘海,但这道疤痕斜竖在眉毛上,不知道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   石榴明白,脸上有疤痕的姑娘,将来选秀会在第一轮就被筛下去,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   “舒舒,拿了吃的东西,该说什么?”少夫人哄着女儿道,“谢谢姐姐呀。”   “谢谢姐姐。”可爱的小娃娃,眼眉弯弯,真可惜了额头上那道疤。   “夫人,奴婢是个丫鬟啊。”石榴忙道,“实在不敢当。” 第633章 小泉子,我几岁了?   少夫人和气地说:“她才多大,要先学会对人有礼貌才行。何况姑娘是佟嫔娘娘身边的人,我们怎能不以礼相待。”   石榴谦卑地说:“奴婢不敢当。”   佟夫人和索尼夫人说了会儿话后,佟夫人见有小娃娃在,便让带到跟前瞧瞧,只听索尼夫人轻声说:“妹妹你看这孩子额头上的疤痕,还下的去吗?”   佟夫人仔细看了看,疤痕很深很长,从眉头一直斜入发际,若非是刘海遮盖,很是扎眼。   “孩子还小呢,一定能消下去。”佟夫人说,“您别担心,这样俊的姑娘,我还是头一回见。”   索尼夫人笑道:“你这话说的,佟嫔娘娘小时候,该多好看呐。”   不久,孩子便跟着石榴玩儿去,索尼夫人见儿媳妇不在跟前,才叹道:“我担心这疤痕随着她越长越大,将来不好许人家。”   佟夫人心中暗暗算计,十几年后,孩子到了待选的年纪,皇帝也不过三十多岁,正当盛年。   皇贵妃再如何得宠,三十多岁的女人,怎么也比不过十几岁如花似玉的水灵,更何况谁知道将来皇帝会不会变心,可惜赫舍里一族嫡系好容易得个女孩儿,将来却没机会选秀。   想必索尼夫人自己也明白,孙女是进不了宫了,自然是想为她在官宦世家里,选一户好人家嫁。   “您这是,和我定亲呢?”佟夫人道,“就不知道我家那两个小猴子,有没有福气了。”   索尼夫人眉开眼笑:“我才瞧见,一个个虎头虎脑,到底是佟将军的孙子。好妹妹,咱们这儿就先说好了,将来的事儿,将来再细说。”   才没了丈夫,人家就来定将来的事,官场世家之间的利益追逐,就是如此无情。   佟夫人虽然唏嘘,但不至于厌恶,毕竟人家是看得上自家,才急着赶在最前头。   而她久侍于丈夫病榻前,对于佟图赖的离世,心里有了千万遍的准备,她还有儿子孙子,还有宫里的女儿和三阿哥,她不会倒下。   石榴在天黑前回到宫里,元曦正带着玄烨写字,今日忙着离岛回宫,功课还没做。   而经过在岛上的几个月,祖母的悉心教导下,玄烨已经能写出像样的字,也不会再毛躁地坐不住。虽然字还是不好看,这个年纪已是不容易。   “明天一早,小泉子带你去书房。”元曦说,“要好好向太傅行礼,要对福全哥哥恭敬礼让,你是弟弟,要听哥哥的话,知道吗?”   玄烨乖巧地听着,放下笔,爬在母亲怀里,捧着元曦的下巴说:“额娘,我去上书房,你不能在家哭,姥爷说,他会在天上守着我们。”   “额娘不哭,玄烨回来了,额娘就不怕了。”元曦不敢亲吻儿子,嫌自己还病着,要玄烨端正坐好,“先把功课做完,一会儿乾清宫那里得闲了,让小泉子领你去给皇阿玛磕头,然后再去坤宁宫,向皇额娘行礼。”   元曦说罢,见石榴回来,便起身来,依靠着石榴的胳膊,回到床榻上坐。   听闻家中一切安定,元曦安心了,又听说阿玛临终时,喊着自己的名字,元曦忍不住再次落泪。   石榴含泪道:“小姐,千万要振作,您就想想,老爷没了您这样难受,若是您有个好歹,三阿哥可怎么办?”   元曦渐渐收住眼泪,哽咽道:“我不会有事,你放心。玄烨回来了,好些事要重新开始,比不得在外面那样自在安逸,我们都要打起精神来守着他。东莪格格,随随便便就把四阿哥弄死了,天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出一个比她更狠的人。”   天黑用晚膳前,乾清宫传来消息,皇帝终于有了空闲,玄烨跟着小泉子来时,福临正准备去慈宁宫请安。   父子俩在屋檐下相遇,外头地上还有白日暴雨的积水,见儿子要下跪磕头,福临拦下了。   他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玄烨,这孩子的眼眉像他的母亲,但原本漂亮的脸上,留下了麻点,好在没多的毁了容貌,长大了,还能是个英俊小子。   “你长高了。”福临说,“玄烨,你几岁了?”   玄烨却是愣了愣,好奇地看着父亲,伸手笔画,他虚龄已经五岁了。   “是大孩子了。”福临摸摸儿子的脑袋,说道,“上了书房要守规矩,好好念书,阿玛有空了会来考你们,考不出来,要挨罚。”   玄烨说:“阿玛上回说要来考我,我一直等到现在了。”   福临怔然:“朕几时说的?”   在南苑说过的话,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玄烨嗯了半天,也说不清是哪一天,就说是在岛上。   福临只当玩笑,不以为然:“好了,去给你皇额娘磕头吧,阿玛要去见皇祖母。你回景仁宫后,不要调皮,你额娘病着。”   玄烨规规矩矩地作揖恭送皇阿玛,待福临走远后,小泉子就上前来,领着三阿哥再往坤宁宫去。   “小泉子,我几岁了?”玄烨突然问。   “三阿哥四岁了,虚龄五岁。”小泉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三阿哥,您怎么考奴才这个?”   “阿玛他都不记得我几岁了呢。”玄烨看着小泉子说,“做皇帝是不是很忙很忙?”   小泉子说:“是啊,您看啊,皇上从天没亮,就开始处理朝政,一直到这会儿天都黑了,才歇口气儿,皇上日理万机,忙得喝茶吃饭都没时辰。天下那么大,老百姓都指望着皇上吃饭呢。”   玄烨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那我不生气了。”   这边厢,福临到了慈宁宫,御膳房正传膳来,让他惊喜的是,葭音竟然在额娘身边。   福临看了看吴良辅,吴良辅轻声道:“娘娘说,别打扰您处理政务。”   “额娘。”福临走上前,“这会儿才来请安,您别见怪,盛夏以来各地灾情多,南边又防着郑成功,蒙古和西藏的来使也不能不见,今天还和大臣们商议,朝鲜为了岁贡讨价还价,该如何制裁他们。”   玉儿笑悠悠:“快坐下,我突然回来,没和你打招呼,才是我的不是。不过你不来也不要紧,皇贵妃在这儿呢,错不了。”   这话福临不会不高兴,含笑看了眼葭音,高高兴兴地坐下了。   苏麻喇见母子俩难得坐下好好吃顿饭,心里很是安慰,皇贵妃带给皇帝的好,她和格格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愿所有的风波就此过去,一切都越来越好才是。   慈宁宫里安宁和睦,小泉子带着三阿哥到坤宁宫请安,皇后自然就留孩子用膳,说元曦病着,让她好好休息。   而此刻,宫里早已传遍消息,太后突然回宫,把三阿哥也带回来。白日里下那么大的雨,太后也不嫌路上不好走,这么着急,显然是为了能用三阿哥来宽慰佟嫔的丧父之痛。   储秀宫里,杨贵人跟着陈嫔用膳,说到这些事,杨贵人轻声说:“这些日子,宁嫔就关在屋子里没见过人,她往后准备怎么打算,她明着暗着,可是一直很提防景仁宫母子的。”   陈嫔笃悠悠吃着鱼肉,细嚼慢咽后道:“防景仁宫做什么?皇贵妃难道不生了?”   杨贵人呵呵一笑,又说:“姐姐怎么为常宁打算?”   陈嫔说:“这孩子出生就遭生父厌弃,除非其他兄弟死绝了,不然他这辈子就别做皇帝梦了,将来老老实实捞个亲王当当,我就烧高香了。”   杨贵人道:“说来也奇怪,太后那么喜欢佟嫔,这就七年了,也不给升妃位,我看就为了捧着蒙古那几位妃子,连带着您几位都受委屈。”   陈嫔托着腮帮子笑道:“等着瞧吧,还要闹呢,我们的皇后娘娘,可怎么办呀。”   在无尽的是是非非,与悲欢离合之中,酷暑退散,秋风送凉,人心也不再那么浮躁。   时下六宫安宁,太平无事,在皇贵妃的掌管之下,十三衙门查贪元气大损之后,渐渐恢复了昔日的井井有条。   可是葭音虽然因此松了口气,她的身体却撑不住,每一天的疲惫和紧张,将本就孱弱的身体摧得不堪风雨,八月初时,葭音风寒发烧,足足昏睡了一整天。   偏偏这个时候,郑成功统领大批兵马乘船由浙江舟山进抵羊山,那里是海道必由之路,南至定海,北至吴淞,皆一潮可到,大军一旦冲破防线,清廷岌岌可危。   福临外忧战祸,内忧葭音之病,在乾清宫冲着大臣勃然大怒,怒声时不时传出来,吓得皇后不敢住在坤宁宫,终日躲在慈宁宫里避风头。   此时元曦早已康复,如过去一样,在慈宁宫伺候太后,偶尔听几句朝政,知道郑成功很可能要打过来了,替朝廷和皇帝捏着一把汗。 第634章 命中注定   这日承乾宫传来消息,皇贵妃退烧了,正缓慢康复中。   可玉儿还没来得及派元曦去看一眼,就另有话传来,说皇帝要带着皇贵妃去永安寺小住几日,这就急着动身。   苏麻喇劝玉儿:“皇上这几日心乱如麻,您就由着他去散散心吧,奴婢会敦促景运门的人将朝务也一并搬过去,不耽误。”   玉儿则叹:“我不由着他,他留下吗?这都不是来和我商量的,他已经习惯了我在岛上,只怕都不记得我在慈宁宫里。不过这都不要紧,他想做什么都成,可他能不能告诉我,永安寺里是有天兵,还是有天将,能替他去打仗?”   苏麻喇无言以对,元曦和皇后更是不敢出声,直到永安寺传来的消息,说帝妃已平安上岛。   “怪我不好,没事儿成天念什么经供什么佛,他有样学样,我若说他几句,他指不定还把我的佛堂拆了。”玉儿愤然离去,独自一人回卧房,一时谁也不想见。   皇后拉着元曦小声问:“南方人真的要打过来了吗,会打到北京城吗?”   元曦苦笑:“不会,娘娘,您夜里只管安安心心睡觉。虽然他们难缠,缠了我大清十几年,可我们也十几年没让他们打过来不是吗?”   皇后捧着心口说:“我真担心啊,心里头很不踏实。”   元曦安抚了几句,皇后便去偏殿休息,苏麻喇看着皇后的背影,毫不避讳地对元曦叹道:“总是躲在这里怎么成呢?”   “娘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元曦道。   苏麻喇颔首,她也知道,为了皇贵妃发烧,皇后又遭连累,皇帝怪她身为皇后不管六宫之事,虽说是皇帝委任皇贵妃掌管六宫,但皇后凭什么坐享其成,莫说相助,连问候和感谢都没有。   这话听着像是有道理,又完全没道理,所有人都糊涂,闹不清楚到底该怎么样才好,唯一明白的,便是皇贵妃不好了,谁也甭想好。   北海琼华岛上,入了八月秋色渐浓,葭音斜靠在贵妃椅上,沐浴着秋初的阳光,看层林尽染,看云卷云舒,本该是安逸自在的时刻,但心中挂念着为朝政烦恼的皇帝,不由得心生叹息。   恰福临从身后走来,听得葭音嗟叹,心中郁闷不已,闷的不是葭音所叹,而是自己不能打胜仗,不能让天下安定,不能让国家太平,不能让葭音毫无顾虑地享受他们的爱情。   “皇上?”葭音听得添香禀告,转身来见到皇帝,努力展开笑容,“皇上,您到这里来看,景色可美了。”   福临心中一暖,大步走上前,挨着葭音坐,将孱弱的她搂在怀里,望着远处山水,说道:“养好了病回宫,慢慢把六宫之事放下,朕会命皇后接手,她做不来,就分派给底下的人,哪怕一人做一件事,朕有那么多的后宫,也该做的过来。是朕不好,明知你对权力地位没有欲望,还强加于你。”   “皇上的初衷,是想让臣妾从四阿哥的悲伤里走出来,能有些事儿把日子充实起来。”葭音善解人意,体贴地说,“如皇上所愿,正是这些零碎繁琐的事,让臣妾能有机会一点点将四阿哥之殇放下,是皇上的功德。”   福临满心安稳,亲吻葭音的额头:“你要好起来,朕还要带你去看更美的山河。”   葭音柔情似水,盈盈相望:“皇上,我会好的,江山也会好,您不要忧虑过重。”   福临道:“既然来了岛上,朕要斋戒几日,为国运诵经祈福。”   葭音温柔相劝:“神佛不过是心灵的庇护,若真执掌乾坤,皇上求或不求,又有何区别?皇上若一心为国,励精图治,神佛自然庇护,皇上,您有时间诵经祈福,不如和大臣们多多商议。臣妾是来养病散心的,若因此耽误国政,就罪该万死了。”   “不要这么说。”福临抵住了葭音的嘴唇,“朕不许你这么说。”   此时吴良辅悄然走来,禀告道:“皇上,行森大师命奴才传话,已经准备好了,请皇上入大殿。”   福临说知道了,再与葭音道:“朕答应你,绝不耽误朝政,但既然说了要诵经,就不能欺哄菩萨,朕的内心,终究是敬畏的。”   “是。”葭音亦不得阻拦。   福临命添香早些搀扶娘娘回禅房休息,叮嘱葭音保重后,便带着吴良辅走了,葭音撑着身体,遥遥相望,直到再也看不见皇帝的身影。   “小姐,皇上对您,真真是情深意重。”添香说,“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小姐,回宫后,别再把什么都扛在肩上,你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人家还背后说您揽权。”   葭音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缓缓吐息,温和地说:“自从踏进紫禁城,我便是是非之人,怎么样都有人说,我早已不在乎,也许从额娘英年早逝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我坎坷的命运。”   如此之后数日,福临在岛上斋戒祈福,葭音则依着山水养病,大臣们每日往来,福临并没有耽误任何朝政,不过是换个地方升朝,换个地方批阅奏折,文武百官亦无话可说。   可郑成功就要打过来了,这不是开玩笑的,更不是念佛吃斋能解决的,渐渐就有大臣毛躁起来,甚至大骂那些侍奉皇帝礼佛的和尚,要耽误国运。   前线形势越来越紧迫,郑成功此番纠集招纳近千艘战船,一旦登岸,必定势如破竹,到时候南方国土悉数陷落,他必将带兵直逼京城而来。   这些日子,玉儿都不进佛堂了,终日盯着前线,不再顾忌福临,而是大大方方地召见大臣,询问战况,商议对策,甚至为后路做打算。   元曦每天伺候在一旁,总是听见些令人心惊肉跳的话,已经好几天没睡踏实了。   时近中秋,宫内毫无过节的气氛,只有零星几位亲王福晋,悄悄给皇太后送了些节礼。   这日飘着绵绵细雨,阴冷无比,天上黑云沉沉,更是令人心情抑郁。   元曦侍弄茶水时,不小心泼了衣衫,正好太后在与大臣们议事,她便打算回去换身衣裳,谁知才出慈宁宫的门,就见宫人领着高高大大的佟国纲来了。   “哥?”元曦迎上前,满心担忧,“你怎么进宫了。”   可佟国纲却是满身喜气,神情张扬,拉着元曦的手便说:“来,有好消息,要立刻禀告太后。”   兄妹俩一道来,在元曦的指引下,佟国纲径直走入皇太后的书房,玉儿和几位大臣俱是一愣,佟国纲单膝跪地道:“太后,大喜!”   佟家安插在南方的人手,送来比朝廷八百里加急更快的军报,佟国纲立刻进宫向太后报喜,谁能想到,郑成功雄心壮志,却抵不过天意。   郑军在海上遭遇飓风,狂风暴雨,海浪翻天,目不可见。战船互相撞击被大浪颠覆,翻沉损坏之多,无力再战。   这场天灾中,郑成功的六位妻妾,次子、三子、和第五个儿子都被淹死,兵将、船艘、兵器损失巨大,大队人马已经退回舟山。   玉儿和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更担心情报有诈,若因此放松懈怠,中了郑成功的奸计,大清就完了。   可是这日午后,朝廷的八百里军报就到了,除了郑成功大军败走的消息,也有南方百姓受飓风影响,暴雨狂风成灾,地方衙门恳求朝廷紧急援助粮草的急奏。   自然,这些都是送去永安寺的,玉儿这里,只是听说口头的传话。   福临大喜过望,拿着军报冲到后岛来,见葭音正跪于蒲团之上,瘦弱的人合十诵念,向天地祈求平安。   那样虔诚,那样神圣,秋风细雨之中,竟是看得福临热泪盈眶。   添香见到皇帝,俯身告知小姐,葭音转身来,温柔含笑:“皇上。”   “你怎么在这里叩拜。”福临心疼地说,“风大又冷,飘着细雨,再着凉了怎么好?”   “皇上,添香给我打着伞呢。”   “葭音,我们不战而胜,郑成功在海上遇到飓风,损兵折将,连女人孩子都赔上了。”福临含泪道,“葭音,老天爷都帮我们。” 第635章 希望你,能长久陪在福临身边   一场海上飓风,缓解了胶着清廷半年之久的战事压力,南边防守得以喘口气,重新调兵布阵。   但这场飓风不仅毁了郑成功的军队,也毁了飓风所及州县的房屋、庄稼、牲畜,百姓伤亡更是无数。   朝廷迅速拨款救济,并对此次战事中的将领论功行赏,更趁机向百姓宣扬天命所归,说郑成功乃叛逆之军,上天不容。   历朝历代的皇室政权,都会竭力让臣民百姓相信帝王是天命之子,让他们臣服于天,臣服于帝王。   可这个节骨眼儿上说这样的话,叫玉儿听来,就极其反感,她若是汉民,只会对清廷嗤之以鼻。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反对已无济于事,她只能提醒几位亲近的大臣,不要轻率对待民心。   诚然,玉儿想直接告诫福临,让他去约束自己的臣工,可母子俩连面儿都见不上,福临为庆祝这一场不战而败,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命行森主持,就差把他封为国师。   玉儿对苏麻喇说,她很不安,她担心福临觉得老天爷会保佑他,她担心福临从此笃信佛法,担心福临往后有什么事,就只会求天。   苏麻喇说皇上是一时高兴,福临早就跟着汤若望接触洋教,也不曾沉溺过什么,如今对佛法深信不疑,多半还是因为皇贵妃娘娘是虔诚的信女。   玉儿在慈宁宫有佛堂,虽有祈求上苍庇护之心,和虔诚的信仰,但更多的时候,只是为了给自己冷静思考的时间。在佛堂每日自省,并思虑将来之事,安安静静不受任何打扰,好好地想一想。   她从未相信神佛能掌控人世,人,就该是和天斗的。   可正因为自己每日礼佛,像是从哲哲那里继承下来似的,导致她毫无立场去指责福临的不是,玉儿只能把这口气,硬生生地吞下。   南方大捷,葭音病愈,福临龙心大悦、意气风发,加之经历种种,他与葭音的感情再次升华,自永安寺归来的第二天夜里,久违的肌肤之亲,再次勾起了年轻人的欲望之火。   酣畅淋漓的欢爱之后,福临亲吻葭音的小腹,惹得美人害羞,蜷缩起来,柔声央求:“皇上,我们睡吧。”   福临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冰肌玉骨,温和地说:“葭音,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朕不着急,你也不要着急,慢慢来,四阿哥一定会回来找我们。”   这是福临的希望,亦是葭音的期待。   隔天一早,添香她们还在床铺上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盼着皇贵妃娘娘早生贵子,葭音看了脸儿都红了。   可她高兴不过半天,午膳前去慈宁宫请安时,等待她的,便是残酷的现实。   玉儿已经得到消息,知道昨夜皇帝与皇贵妃行了房事,也知道他们从四阿哥的悲伤里走出来,可以正常生活了,那么太医曾经提过的那些事,就该好好和葭音说明白。   专侍皇贵妃的太医,和玉儿信任的慈宁宫太医,都来为葭音把脉,并翻阅了皇贵妃怀四阿哥时期的脉案。   葭音在孕期中曾出现消渴之症、心悸背痛之症,头晕眼花更是不计其数,这些都非寻常孕妇的害喜,而是一部分妇人会在孕中出现的严重病症。   运气好的,如皇贵妃这般,随着分娩而一切症状都消失,运气不好的,就带出满身的病纠缠一辈子。   “皇贵妃娘娘下次再有身孕,臣等难以预估可能出现的危险。”太医们诚恳地说,“最糟糕的便是孕期中母子俱殇,而就算熬到最后分娩,大人和孩子哪一个能存活下来皆不可知。娘娘想要规避风险,长命康健,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终身不再受孕。”   葭音僵住了,一动不动,眼神里的光芒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还在等四阿哥回来找她,她心里很清楚,想要真正摆脱四阿哥夭折带来的痛苦,就只有再生一个孩子。   “葭音,你身子弱自己是知道的,但这些小病小痛,摇摇晃晃地也能长命百岁。”玉儿语重心长地说,“可怀孕时的病症,很可能一夜之间要了你的性命。”   “太后?”葭音声音干哑,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判了死刑。   “福临应该知道这事儿有多危险。”玉儿说,“岳乐的第一位福晋,就是这么走的,你要不要我把七福晋找来,让她对你说说。”   葭音摇头,可脑袋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对太后说什么。   “这些话说出来,仿佛是我故意限制你生儿育女,福临一时冲动的话,一定会这么想。”   玉儿冷静地说:“他发脾气,再怎么样过一阵也就散了,可你的身体是一辈子的事。你是想承担与皇帝阴阳相隔的风险,并丢下你的家人兄弟去怀一个孩子,还是稳稳当当,长长久久地陪伴在福临身边,这一切选择,就在你自己。”   葭音起身来,朝太后福了福:“臣妾多谢太后关怀。”   玉儿道:“不要怪我狠心,嫁到宫里了,就是我的孩子,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们都能平平安安。可生儿育女,是你天赋之权,纵然是我和福临都无权左右。但是我要把话对你说清楚,把危险利害都告诉你,这是我的责任。现在,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苏麻喇在一旁,毫不避忌地问太医:“难道皇贵妃娘娘往后,再不能与皇上行云雨之欢?”   太医应道:“臣等可为娘娘配置避孕断子之药,如此既不妨碍皇上与娘娘的闺中房事,亦能避免怀孕带来的风险。”   葭音都顾不上什么脸红羞赧,目光晦暗的人,稍稍抬起眼睛:“太后娘娘,这件事,能不能暂时不要告诉皇上,南方大捷,皇上才高兴了几天,实在不忍他难过。这件事,请让臣妾自行来告诉皇上可好?”   玉儿颔首:“如果之后又觉得为难,无法开口,就交给我。我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陪在福临身边。”   葭音欠身领命,可她之后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慈宁宫,怎么走回承乾宫。   回到寝殿,床上还留着早晨添香她们准备的吉祥之物,葭音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痛苦万分,禁不住泪如雨下。   “小姐?”添香跟进门,见这光景吓得不轻,可葭音却回过神,让她把门关上,叮嘱添香,“绝不许告诉任何人我哭了,记着了吗?”   添香忧心忡忡:“小姐,太后为难你了吗?为了什么事呢,咱们又做错了什么?”   葭音摇头:“太后没有为难我,而是要成全我,太后一直都待我很好,你不要胡思乱想。”   “可是……”   “添香,这件事我会细细告诉你,因为将来要你为我周全,但在我告诉你之前,让我一个人想想。”   “我知道了。”添香乖顺地答应,“可是小姐您别一个人闷着,还有皇上呢,再不济,找佟嫔娘娘商量?太后一定是给了您为难的事,奴婢知道。”   “太后不是为难我,是救我。”葭音说,“她明知道这样做,会惹来怀疑和非议,可她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太后是好人。”   “小姐……”   “这是我的命。”葭音绝望地闭上眼睛,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吃力地靠在榻上,“添香,我要一个人静静。”   转眼,已是过了午膳的时辰,承乾宫的午膳被原样送回御膳房,唬得御膳房的人都以为做的菜肴不好吃,唯恐皇帝降罪,都没敢吱声。   阿哥们的书房里,也刚刚撤了午膳,专门跟随三阿哥陪读的内侍李公公,正伺候着玄烨漱口。听见其他人过来说,二阿哥困了,闹着要回阿哥所去睡觉,不肯再上下午的课。   本以为只是福全一时闹情绪,等玄烨漱口消食,跟着李公公回来预备下午的课,只见福全正对着太监们拳打脚踢。   小小的人儿力气不小,众人唯恐伤了皇子不敢使大劲儿,结果捉都捉不住,推开阻拦他的人,大摇大摆地往外去了。   “福全哥哥怎么了?”玄烨摇摇头,自顾自地往书房走,小小年纪,一副不以为然的淡漠。   李公公看得直笑,三阿哥真是个人小鬼大的孩子,不知是不是天花以及宫外独居的经历,让他拥有比同龄孩子更成熟的心智,传说中三阿哥爱发脾气、挑食、哭闹,他到现在一次都没见着。   那些跟着二阿哥的太监,都急得什么似的,去追的追,还有人赶去翊坤宫禀告,据说宁嫔娘娘,是能镇住二阿哥的人。   孩子们都渐渐长大了,有了主意,开始叛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难伺候,像今天这样的事,倒也不稀奇。   可是宁嫔很受打击,急匆匆赶到阿哥所,看见福全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竟然真的就睡着了,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娘娘,您可千万不能对二阿哥动手的。”宁嫔的宫女好生提醒道,“您、您是没资格打皇子的。”   宁嫔咬着唇,气得直打颤,忽然心生一计,转身离了阿哥所,直奔慈宁宫而来。 第636章 我不怕他恨我怨我   一直以来,宁嫔都羡慕三阿哥能跟在太后身边,由太后亲自教养,不说能不能教得如何出息,哪怕祖孙因此亲昵,也比福全总在阿哥所里待着强。   可福全这孩子,小时候性情乖巧,不吵不闹,她都找不出理由让皇祖母去亲近孙子,现下渐渐到了叛逆的时候,可算找到机会了。   她赶到慈宁宫,向太后禀告这件事,希望祖母能教教孙儿,不等宁嫔把话说完,玉儿就明白她的用意。   事实上都是孙子,并没有什么厚此薄彼,玉儿给福全安排了极好的老师,时常嘘寒问暖,只是这一年她极少在宫里,才显得不与孙子亲近。   “苏麻喇,你去看看,一会儿把福全接来。”玉儿立时满足了宁嫔的心愿,可苏麻喇离开后,她又屏退了其他宫人,只留下宁嫔。   这架势,叫宁嫔心里隐隐不安,不自觉地把手里的帕子绞在了一起。   “这些日子,你穿着打扮,倒是稳重大方了。”玉儿说,“我没记错的话,之前在你的手指上,我最多见过五个戒指,左边三个,右边戴两个。”   宁嫔大窘,竟是慌地跪下了,她以为自己根本不入太后的眼睛,谁知道连自己戴几枚戒指,太后都细数在心里。   玉儿也不叫她起来,冷色道:“皇帝的妃子,是该打扮漂亮些富贵些,你们十指不沾阳春水,就算全戴上戒指又如何。”   “臣妾知罪,求太后责罚。”宁嫔慌的不行。可她心里又觉得,太后找她算账,总比一直也不提那件事来得强,她愿意承受任何惩罚,只盼不要牵连福全。   “你和咸福宫的董鄂氏,还有吴良辅那些勾当,早在佟嫔替你来传话之前,我就都知道了。”玉儿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有你生存的法子,无可厚非。但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是在为了福全,还是自我满足?”   “是……”   “福全是我的孙子,他是皇帝的儿子,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或是给他的人生沾上污点。”玉儿冷漠地说,“你要知道,皇后才是福全的嫡母,就算你是生了他的亲娘,一旦耽误皇子的前程和名声,我就会让你彻底消失。”   “太后?”宁嫔吓得脸色惨白,连声道,“臣妾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发誓赌咒这样的话,随口就能说。”玉儿神情肃穆,“我想看到的,是你老老实实的本分。富贵是他人的,恩宠也是他人的,但儿子是你生的,这谁也无法改变,可你若不珍惜,谁也爱莫能助。”   宁嫔已是含泪,哽咽道:“太后,福全是臣妾的全部,臣妾一心只是想让这孩子能有出息。”   玉儿叹息:“那就再也不要冒险做明知是错的事,倘若皇上膝下有十七八个皇子,你或许是该为了儿子的前程争一争,哪怕别让人忘了他。可眼下宫里是什么情形,福全如珠如宝,是任何人都要放在眼珠子里看待的皇长子,你在愁什么?”   “是、是……”   “庸人自扰。”玉儿含怒道,“这一次的事,并非我保下了你,而是你运气好。但绝不会再有下次,我不愿福全小小年纪,就被人捏了把柄在手里,做额娘的不为他考虑,我这个祖母只能插手了。”   宁嫔巴不得福全能和皇太后亲近,这样的话,她听了反而舒坦,立时擦掉眼泪,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一直等到苏麻喇将福全领来。   不过皇太后没允许她看之后的光景,苏麻喇很快就来请她离去,只隐约听见福全软乎乎地喊着皇祖母撒娇,说他犯困。   “宁嫔娘娘,您放心吧,一会儿二阿哥不困了,奴婢会送二阿哥回书房去。恐怕今天,要耽误一些时辰,太后跟前的规矩一贯是今日事今日毕,二阿哥今天要学完功课,才能用晚膳了。”苏麻喇和气地说,“您可别心疼。”   宁嫔忙摇头:“多谢姑姑,福全是该做做规矩,该管一管。”   二阿哥在奶奶身边,饱饱地睡了午觉,但睡醒就被罚站在慈宁宫的院子里。   懵懵的小家伙,一面站着一面揉眼睛,还没醒过神,等意识到是在罚站,才又害羞又害怕,哭着喊皇祖母,待玉儿出门来看他,他就抱着玉儿的腿求饶撒娇。   “回书房,把落下的功课学完,今日才算结束。”玉儿严肃地说,“你困了,就好好和太傅说,摔东西打人,算什么本事,什么道理?”   福全黏黏糊糊地缠着祖母,说他从了,玉儿便牵着孩子的手一并回书房。   太傅领命带二阿哥去补功课,隔着窗户看见玄烨在画画,弄得满脸墨汁一身邋遢,正嘻嘻哈哈。   玉儿把玄烨叫到跟前,小孙儿骄傲地举着他的画作问:“皇祖母,玄烨画得好不好?”   玉儿拿帕子擦拭他的大花脸,嗔道:“你都画在脸上了吧,丑。”   玄烨咯咯直笑,一面看向被领走的哥哥,黑漆漆的眼珠子轻轻闪动,像是在思考什么。   玉儿便问:“玄烨中午困不困?”   “嗯。”玄烨说,“但是我能忍住。”   玉儿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小孙儿就道:“哥哥也很用功,还教玄烨写字,哥哥只有今天没忍住,皇祖母不要罚哥哥好不好?”   “玄烨喜欢哥哥吗?”玉儿笑问。   “喜欢。”玄烨应道,“哥哥也喜欢玄烨。”   “那你把脸洗干净,去陪哥哥一道念书,要是太阳落山了还没念完,也要饿着肚子陪哥哥一起,好不好?”玉儿道,“等哥哥把功课补上了,你们一道来慈宁宫,苏麻喇嬷嬷亲手给你们做好吃的。”   “大李子,快带我去洗脸。”玄烨答应了祖母,便吆喝他的随侍,去洗脸洗手,玉儿放他走了,看着玄烨蹦蹦跳跳,比在南苑时还活泼,心中十分安慰。   “小阿哥们还在长身体,不仅要吃得好,也要睡得好,往后午膳过了,就安排他们一个时辰午休。”玉儿吩咐道,“不必送来送去,就在书房里腾出两间屋子,让他们分开睡。”   苏麻喇一一记下,之后随太后再到课堂外看了眼,两个小不点儿并肩坐在桌前,扯着嗓子跟随太傅念书,稚气满满的声音,煞是可爱。   “他们会在我的宠爱下长大,可是福临小小年纪就做了皇帝,一个人住乾清宫,一个人吃饭念书,每天战战兢兢地上朝,听那些他完全听不懂的事情。偶尔多尔衮和大臣将军们吵起来,甚至打起来,他几乎吓得要尿裤子。”   回慈宁宫的路上,玉儿对苏麻喇道:“我的儿子,真不容易,他心里缺的那一块,是永远也补不上的。”   “您这会儿说这些话。”苏麻喇道,“可您平日里,待皇上太严苛了。”   玉儿说:“事到如今,来不及了,只能这样一路走下去,我不怕他恨我怨我,我只愿大臣百姓和敌人,永远在他的脚下。”   苏麻喇轻声道:“您对皇贵妃娘娘说的那些话,只怕皇上会把所有的怨气委屈,都冲着您来。咱们宣了太医给皇贵妃把脉,多少双眼睛看着,皇上那儿一准就知道了。”   玉儿叹道:“那也好过董鄂氏怀着孩子一命呜呼,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这宫里多的是女人给他生孩子,可他不要。更何况,对他而言,是董鄂氏的命重要,还是孩子重要?他若是让董鄂氏的人生太满,柔弱的女人也就该到头了。”   正如苏麻喇所说,福临今日忙完政务,随口问起吴良辅承乾宫的光景。   吴良辅告诉他,皇贵妃今日去慈宁宫请安不久,太后就宣了太医给皇贵妃把脉,但说了很久的话,太医院也没有落实脉案,一时半刻打听不出,皇贵妃娘娘怎么了。   “朕去看看。”福临二话不说,就离了乾清宫,直奔葭音这里来。   此刻,葭音的眼泪已经擦干,精神也恢复了好些,福临见到她时,除了气色不大好,眼睛里倒也没见悲伤难过。   “额娘怎么给你宣太医了,不舒服?”福临担心不已,避开旁人轻声问,“是不是昨夜……”   葭音一阵脸红,含笑摇头:“不是,太后是担心臣妾的身体,要亲口听太医们说臣妾好了,她才能放心。”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太后一向宠爱臣妾。”   福临松了口气:“那倒是,额娘待你还是不错的,比待朕强些。”   葭音嗔笑:“您这话说的,倒是和臣妾吃醋了?”   福临欣然说:“朕宁愿和你吃醋,宁愿你被额娘捧在手心里,把额娘对朕的好都给你也不要紧。”   葭音含笑:“臣妾也不敢要,臣妾更希望皇上能和太后和睦亲昵。”   她看着福临的笑脸,心中暗暗做了决定,这件事,就一辈子瞒着皇帝,他不会逼着自己要孩子,只要自己放下了,必定太平无事。   “皇上。”葭音道,“臣妾现在过得很好,心里很踏实。” 第637章 顾家又情深的好丈夫   玉儿再见到葭音,是隔天的清晨,她随元曦一道来请安,元曦和巴尔娅从茶房说说笑笑走出来,却见她站在宫檐下,低眉顺眼地向太后说着什么。   “昨天兴师动众地为她请太医呢。”巴尔娅轻声道,“太后对皇贵妃,还是很关心的。”   可元曦心里莫名有几分不安,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同样的,福临也在心里发毛,说不出什么感觉。   许是和葭音在一起久了,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昨夜虽未行云雨,但搂在怀里的人,和前天夜里全然不同。   此刻即将升朝,福临仍旧牵挂不下,命吴良辅道:“你总有法子去打听,昨天太医们到底说了什么,不是几个时常伺候葭音的太医吗,怎么能不肯说呢?打听不到,必定就是有蹊跷了。”   待吴良辅来回奔走几趟,许了些金银,打听到的话,仍旧是说皇太后昨日是为皇贵妃请平安脉,想看看皇贵妃的身体好透了没有。   福临皱眉瞪着他,不大肯信:“就这些?”   吴良辅道:“奴才几番打听,说来说去就这些话,一字不差,皇上,您在担心什么呢?”   福临愣了愣:“朕也不知道。”   吴良辅便劝道:“皇上,日子还长着呢,皇贵妃娘娘就在您身边,真有什么事,将来一定能看出来。”   “将来……”福临兀自念叨。   “更何况,若什么事都没有呢?”吴良辅说,“太后一向善待皇贵妃,这不能假。”   福临心头的疑虑,稍稍减少了一些:“但愿如此,你说的不错,额娘虽然和朕矛盾重重,待葭音总算不错。”   他打起精神道:“中午若没什么事,朕到承乾宫用膳,你去传话吧。”   这话一直传到慈宁宫,葭音便提前告辞,带着添香离去。   回到承乾宫,其他人忙着张罗午膳,预备迎驾皇帝,这些事人人都已熟练,不需要葭音操心什么,她便带着添香在屋子里,仔仔细细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添香听得目瞪口呆,葭音则平静地说:“太医们会为我拟出对身体伤害最小的汤药,往后要你为我煎服。原本不告诉你,只当是补药即可,但药材药渣的处理,不能不谨慎。这件事,往后你只能自己一个人做,绝不要假手他人。”   “小姐……”添香很难过,“您真的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吗?”   “女人在世,又不单单为了生孩子,我怀四阿哥时多辛苦,你是最清楚的人。”葭音平静地说,“添香,难道你希望看着我大着肚子,带着腹中的孩子一道离开人世?”   添香哭着说:“奴婢不要,小姐千万不要有事。”   葭音颔首:“所以太后为了我的身体能长久的康健,希望我能做出选择,她并没有逼迫我,而是把问题告诉我,让我自己想。如果我执意不肯避孕,要冒险怀孕,太后也不会阻拦,但那样会赌上我的性命。”   添香哽咽着:“您说的是。”   葭音温和地说:“添香,我想好了,我不能丢下费扬古不管,更不能丢下皇上,甚至是你。比起孩子,我更想活着,我想活下去。”   添香渐渐平静下来,答应小姐她绝不会说出去,会好好守护小姐的身体,毕竟曾经怀胎十月,她日日夜夜在身边照顾,那时候的孕妇有多辛苦艰难,她都看在眼里,旁人不信也罢了,她必须相信。   “安亲王之前的福晋就是这样走的。”葭音道,“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我不愿冒险。”   “那为什么,不对皇上说呢?”添香问,“为什么要瞒着皇上?”   “不是太后要瞒着皇上,是我自己说,这件事由我来向皇上交代。”葭音道,“眼下郑成功还在和朝廷纠缠,一场飓风只是让他们暂时退兵而已,朝廷不能松懈。若在这个时候,让皇上知道再也无法得到我们的孩子,他会很伤心,皇上是很脆弱而敏感的人,我也不愿再让他为了验证事实,而不断地找大夫来替我看病,我会觉得很羞耻。”   “是……”   “待南明势力扫平之后,我会酌情告诉他。”葭音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太后没有半分为难我,所有的决定都在我自己手里。”   添香用力地点头:“小姐,奴婢也要您好好地活下去,您还有少爷,将来少奶奶生了孩子,亲侄儿抱在怀里,跟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   葭音无奈地笑:“那也要那傻小子,赶紧成亲才好,上回对他说了几句,他说他还小呢,成什么家。我和额娘真是拿他没法子,怕是媳妇娶进门了,也不懂得疼惜。”   见小姐有笑容,添香也踏实,虽然觉得很遗憾,可比起孩子,还是性命更重要。   而三天后,太医就送来了适合葭音的身体服用的避子汤。   因葭音孱弱,一年四季吃药比吃饭还多,谁也不会好奇多了什么补药。且添香除了保管好药材,和谨慎处理药渣外,并不需要偷偷摸摸。   日子不知不觉地过去,宫内一切太平,朝廷再无战火逼得紧,安逸的日子久了,便是连福临都忘了太医曾在慈宁宫为葭音把脉之事。   只是,北风越紧,就到了四阿哥出生的日子,倘若孩子还活着,都能扶着手走两步,能咿咿呀呀地和大人“对话”,能听懂大人的简单指示,能……   葭音每每在慈宁宫看见宫人们将小公主抱来,这个和自己的儿子只差了一天的孩子,是那么的可爱招人喜欢,她心里都会难过。   好在时间能冲淡一切,时近儿子的生辰,葭音内心的痛苦,没有想象得来得那么严重。   在皇太后的允许下,福临带着葭音,和永安寺的行森,去黄花山下的墓园为四阿哥诵经超度,要小住几日才回来。   可是皇帝离开没两天,宗人府的亲贵大臣就进宫面见太后,说他们听闻皇帝独宠皇贵妃,已近一年之久不曾亲近后宫,去年选秀入宫的几位秀女甚至还是完璧之身。   他们无权查阅内宫档案,所以想问问太后,是否有此事。   亲贵们担心皇室的香火传承,玉儿没有立场反驳,事实上,福临就是好久都没亲近其他后宫,就连元曦都不记得,她上一次和皇帝翻云覆雨是什么时候。   玉儿含笑看着他们,思绪飘到二十几年前,那阵子皇太极突然意识到自己快老了,可膝下子嗣单薄,于是拼了命地生孩子。   那几年里头,盛京皇宫里随时都能见到挺着肚子的孕妇,皇太极是真把自己当皇帝,可福临呢,他大概更愿意做个顾家又情深的好丈夫。   “我知道了,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皇上才多大?”玉儿和气地说,“何况二阿哥三阿哥茁壮成长,五阿哥也越来越可爱,皇上又不缺儿子。不过你们的担心,也是为了皇帝好,我会委婉转达。”   “四阿哥一个不足百日的孩子,皇上何必念念不忘。”亲贵们颇多微词,“皇上该用心教导其他阿哥,听说皇上从不去阿哥书房,从不过问阿哥们的功课。”   “他日理万机,连饭都巴不得让太监送进嘴巴里,你们要他怎么样才好?”玉儿冷下几分脸,道,“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别再去骚扰皇帝。”   事实上,皇帝的脾气大家都知道,这些人还真不敢骚扰福临,也就敢在太后跟前念叨几句,毕竟皇帝的确做得不周全。   “这一年,忙忙碌碌,没什么高兴的事儿。进了腊月,都喘口气吧,宫里摆宴,把你们的福晋孩子都带来,好好热闹一番。”玉儿如是说,吩咐道,“不过都把嘴巴闭紧了,我若听见闲言闲语,定不轻饶。”   太后一声令下,宫里便忙着张罗过节,这一年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特别艰难特别辛苦,总算又盼到了头,人人都盼着能过个好年。   福临带着葭音回宫时,就感觉到宫里气氛的不同,葭音劝他说:“皇上,咱们也该高兴高兴了,太后亲近大臣们的家眷,也是为了您好。”   “朕没有不高兴,就是不想你太累。”福临道,“你别一个人扛下,找人一道搭把手,摆宴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   葭音欣然答应:“臣妾明白了。”   太后要在内宫摆宴,宴请亲贵大臣的家眷,各府的夫人们,很快都收到了帖子,宫里传话是说,连孩子都能带上几个,于是到宴会的这一日,宫里热闹极了。   佟夫人自夏天以来,一直素服戴孝,今日受太后邀请,才算换了华服,带着大儿媳妇和孙子们,进宫来享宴。   元曦早早就等在顺贞门下,这还是父亲故世后,母女俩头一次相见。   “曦儿,今日可不能哭的。”佟夫人挽着女儿的手道,“今天是太后高兴的日子,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家里一切都好,明年就张罗着给你弟弟把婚事办了,你阿玛都在天上看着呢。”   元曦平静下来,颔首答应:“我听额娘的,额娘,玄烨惦记您半天了,在慈宁宫等着呢。” 第638章 不用嫁给皇帝,怎么都好   佟夫人跟随女儿来到慈宁宫,带着儿媳妇和孙子们向太后行礼,玉儿提起佟图赖,请佟夫人节哀,更是夸赞元曦坚强又懂事,从不叫她操心。   “承蒙太后娘娘细心栽培,当日娘娘进宫时,妾身根本没来得及教,实在惭愧。”佟夫人很谦虚,言辞谨慎,落落大方,且很快有其他贵夫人进宫,她也不能总在太后身边,不久便退下了。   今日是太后宴请女眷,福临自然不必出席,早些时候来见过几位老王妃后,便回乾清宫去,此刻则派吴良辅送来点心瓜果,请诸位享用。   吴良辅回到乾清宫,告诉皇帝慈宁宫那儿一切安好,请他放心。   “是葭音在张罗一切吗?”福临问,“你去告诉她,别忙,底下的人也不敢把宴会搞砸了,让她歇歇。”   “娘娘和女眷们说话呢,也没见忙碌。”吴良辅道,“不过那儿可真热闹,奴才好久没见宫里有那么多的孩子。”   福临抬眼看他,吴良辅感慨万千道:“奴才刚到乾清宫伺候皇上的时候,皇上也还是个孩子,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一晃眼。”福临却闷闷地说,“四阿哥若还活着,必然是今日最可爱的孩子。”   吴良辅宽慰皇帝:“待皇贵妃娘娘调理好身体,一定会早日为皇上生下小皇子。”   福临憧憬着:“待朕和葭音再有了儿子,小阿哥出生的那天,朕就要册封他为太子,朕会亲自教养他。不,朕一人之力不足以,朕要选天下名师。”   “皇上,有件事,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吴良辅眼珠子轻轻一转,不知又打什么主意。   “废话。”福临嗔道,“什么事?”   “奴才回宫后听说,您和皇贵妃娘娘在黄花山时,宗人府的亲贵大臣们,曾进宫向太后谏言。”吴良辅道,“太后为了安抚他们,才决定办今日的宴会。”   “他们向太后谏言?”   “说的是皇上不亲近后宫,担心皇上独宠皇贵妃,会影响皇室香火,希望太后能敦促皇上,在后宫雨露均沾。”吴良辅说,“据说太后驳斥了他们,但也因此决定举行今日的宴会,以示安抚之心。”   “让额娘为难了。”福临道,“朕回宫这么久,太后也不曾提起这件事。”   吴良辅说:“另外还有……”   福临皱眉:“还有什么?”   “他们说皇上不管教皇子,从不过问阿哥们的功课。”吴良辅说,“奴才觉得,他们的话音,并不在您是否教导阿哥们功课之上。”   福临冷冷一笑:“他们是认定了,朕要等葭音产子后立太子,所以对几位阿哥根本不在意,是不是?”   吴良辅躬身应道:“皇上英明。”   福临目光冰冷:“那就如他们所愿,待朕与皇贵妃有了皇子,立为太子,让他们从此,踏踏实实的。”   吴良辅劝道:“皇上息怒,您的情绪,可不能被他们牵着走。”   福临却厌恶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孟古青说朕是什么?”   吴良辅呆了呆。   福临凄凉地笑着:“她说朕像发情的种马。”   “皇上……”吴良辅吓得跪在了地上。   “吴良辅,你有没有法子去打听一下,孟古青现在怎么样?”福临道,“最好,再替朕去看看她。”   “只怕会惹怒太后,宫里虽有静妃之名,但谁也没再见过,大家都已经默认静妃不在人世,连名字都不敢提起。”吴良辅道,“皇上,还是不要触怒太后的好。”   福临却道:“整个紫禁城,只有她敢抗争,哪怕头破血流,哪怕赌上一辈子也要争。”   吴良辅连连磕头:“是奴才的错,奴才惹您想起这些不愉快的事,可是皇上,您还是忘了吧。”   福临很平静:“没什么不愉快的,她曾经鲜活地出现在朕的生命里,朕曾经在她的身上,寄托了所有的希望和幻想,哪怕这紫禁城里只有她一个人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可惜……”   福临提起精神,道:“行了,朕不过是一说,不提也罢,你也不必去打听。”   虽然乾清宫暖阁里气氛沉重,慈宁宫这一片儿,依然热闹喜庆。   慈宁宫的院子大,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嬉闹追逐,也是玉儿下旨说不许拘泥规矩,就让他们玩耍,不然各家必然不敢让孩子们这么撒野。   玄烨和福全今日难得能停课一天,跟着皇族里的堂兄弟们,还有姥爷家的表哥们,玩得满头大汗。   大李子抱着三阿哥回景仁宫来,石榴忙给拿热水擦汗换衣裳,啰啰嗦嗦地叮嘱:“一会儿吹了风,咳嗽流鼻涕,那么苦的药,三阿哥吃不吃?”   玄烨嘿嘿笑着,任凭摆布,乖乖换好干净衣裳,慈宁宫就来人传话,说要开宴了,请三阿哥赶紧回去。   “石榴,你不去呀?”玄烨站在门前问,“皇祖母那儿有好些好吃的,大李子说夜里还要放烟火呢。”   “大家都玩儿去了,总要有人看家门的。”石榴说,“平日里其他人都捞不着玩儿,今天奴婢留下,让大家都玩儿去吧。三阿哥,你替奴婢攒几块点心,夜里带回来给奴婢吃可好?”   “包在我身上。”玄烨拍着胸脯,领着宫人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回到慈宁宫,一群孩子在屋檐底下堆雪人,雪球滚得硕大,五六个太监才给抬起来按上脑袋,孩子们一阵拍手叫好,嚷嚷着要给画上眼睛鼻子。   玄烨走过来,不经意地看见对面屋檐下,一位嬷嬷领着和自己差不多个头的女娃娃,女娃娃手里抱着个棉布缝的兔子,一脸憧憬地看着这里的热闹。   “玄烨,你来给雪人画眼睛。”福全大声喊着,吆喝弟弟过去。   玄烨听见哥哥喊他,便没再留意这边的小姑娘,跑到哥哥身边,被大李子抱起来,握着笔,在雪人脑袋上画了眼睛。   这边厢,索尼家的少夫人从廊下走来,喊过自家的闺女问:“舒舒,你怎么不和大家去玩?”   小娃娃却钻进母亲怀里要抱抱,而后伏在母亲肩头,软绵绵的不说话。   少夫人向领着舒舒的嬷嬷欠身致谢,很快宴会开席,各家夫人都来领孩子们回去。   殿内乌泱泱地坐满了人,歌舞升平欢声笑语,热闹而又平常的一场宴会,玉儿带着皇后与后宫们大方待客,来享宴的贵夫人们都规规矩矩,一顿饭顺顺当当地就结束了。   女眷们离宫,各家的马车轿子散入京城,索尼夫人也带着儿媳妇和孙女回到家里。   索尼刚好经过前厅,见了孙女,便招呼到怀里,宠溺地问:“舒舒啊,宫里好不好玩儿?”   “嗯。”舒舒应着,“下回爷爷也去。”   索尼夫人吩咐儿媳妇:“带孩子去睡吧,很晚了。”   少夫人领命,向公公婆婆告辞后,抱着突然活泼起来的女儿,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啰嗦,缓缓往她们住的东苑去。   “你怎么不大高兴?”索尼问妻子,“遇见哪家无理的婆娘,惹你不高兴了?”   “你这话说的,太后跟前,谁不是规规矩矩,纵然有讨厌的,那么多人也说不上话。”索尼夫人道,“我是担心我们舒舒啊。”   “舒舒怎么了?”   “这孩子不合群,自从脑袋上落了疤之后,出门在外就变得内向,礼貌虽然还有,可不爱与同龄的孩子玩耍。她今天一整天都没说什么话,人家孩子成群结队地疯玩,她就一个人站在边上看。”索尼夫人忧心忡忡,“她是不是知道自己破相了,自卑了?”   索尼膝下女儿少,孙女眼下也只有舒舒,很是捧在手心里疼爱,对此竟是不以为然地说:“将来长大就大方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不用进宫,不用嫁给皇帝,怎么都好,我们该感谢她这道疤,省了多少麻烦。” 第639章 难道是遭了贼?   索尼夫人随丈夫同往内院去,一面走一面嗔道:“你这话可别挂在嘴边,叫人听去成了把柄。就算不嫁皇上吧,你的宝贝孙女难道谁也不嫁了?她有个亲王福晋的姑姑,将来也就转不出这个圈子,若不能有大大方方的性情,岂不是白叫人欺负。”   “这才多大。”索尼满不在乎,“你们女人家就爱瞎操心。”   夫人却道:“你不是心里顶明白的吗,少跟我装傻,我可是向佟夫人暗示过了。”   索尼却摸了把胡子轻叹:“我本以为,将来的事可以估算,如今却又糊涂了。舒舒的婚事,你千万不要着急,不管她脸上有没有疤痕,都要先过了选秀那一关,不然别人告我们私下婚配,反而害了舒舒的名声。你别急,我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   “能有什么事?”夫人好奇,“你说那位皇贵妃。”   “说不上来。”索尼叹,“且不说后宫的女人们,眼下朝廷几桩大事还没能解决,郑成功雄心未灭,又在调兵遣将企图再次北伐,上一次是老天保佑,下一次呢,谁知道。”   “我们大清的军队,就这么不堪一击?”夫人问道,“总不见得连你都要再发配去打仗吧。”   “如今的国土面积,是当年的多少倍?地界大了,八旗军力分散,汉军易倒戈不能放心重用,再加上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打不动了。”索尼叹道,“各方面的原因都有,自然……”   “什么?”   “先帝威名远扬,霸气非凡。”索尼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们年轻的皇上,堪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成天和佛祖打交道,外头议论纷纷啊。”   夫妻俩念叨着这些朝廷是非,府中各院的灯火渐渐熄灭,自然京城大街小巷,也陆续暗下来。   整座城,整座皇宫,都进入了安宁的夜,只听得见北风穿过街巷的呼呼声,像是又下雪了。   皇城里头,皇帝宿在承乾宫,与葭音一道泡了脚,暖暖地依偎在一起,听她说今日在慈宁宫看见听见的趣闻。   福临渴了要茶喝,叫了两声才有人来,他随口问:“添香呢?”   “添香姐姐回屋子去了。”来的婢女道,“奴婢们才来当值,皇上稍等,奴婢这就去准备茶水。”   可是不久后送来的茶水,滚烫得无法入口,完全不像平日里添香那样细致,能喝到恰到好处温润的茶水,福临不禁皱眉,对葭音说:“你看,你离了添香也事事不顺手,正如朕也离不开吴良辅,朕知道他罪该万死,可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朕觉得衣裳扣子都勒脖子。”   葭音温和地说:“是,皇上说的都是。”   福临故作生气道:“如今你也会揶揄朕了?”   葭音捧着茶水,为他轻轻吹凉,温柔可人的眼眉,叫人看一眼便舒心,暖暖的话语流入福临的心里:“不然,光被皇上欺负不成?”   她会开玩笑,会撒娇了,虽然比不得其他女子那样张扬而热烈,却能恰到好处的熨帖福临的心,福临很满足。   然而满室温馨之下,门外呼啸的北风,正吹打着添香的心。她紧张地将收在自己屋子里的药材查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少。不论是小姐的补药,还是太后给安排的避子汤,都少了好些。   而且她的屋子,显然有被人翻过的痕迹,难道是遭了贼了? 第640章 更好地掌控皇帝   添香紧张得不行,更不敢此刻就去惊动小姐。   皇帝正在这里,说好了,这件事一定要瞒着皇帝,若是大惊小怪让皇上来为她抓贼,岂不是一并要将那些避子的药查出来。   但承乾宫里是出了内贼,还是今日都在慈宁宫那里热闹,叫外人溜进来,不论怎样都不敢放心。   添香守着屋子里的东西一整夜,直到翌日天明,皇帝上朝去,才匆匆来找小姐。   葭音闻言,亦是惊讶,添香说:“奴婢没少银子没缺衣裳,偏偏是您的药,各种各样都少了一两包,偷药的人图什么呀?”   “我也想不出来,偷药的人图什么。”葭音道,“可是能知道这些药材都在你屋子里收着的,多半是咱们宫里的人,昨天哪几个人留下看门的,你悄悄查一查。”   “小姐,您要禀告太后吗?”   “当然要禀告太后,万一惹出别的麻烦,来不及向皇上解释的话,岂不是令太后蒙冤?”葭音冷静地说,“就要过年了,宫里高高兴兴的不好吗?”   添香怯怯地看着小姐道:“太后会降罪奴婢吗?”   葭音苦笑:“难道不怪贼,还怪你不成,你别怕,太后从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   如此,主仆俩匆匆换了衣裳,命值得信任的小太监守着添香的屋子,葭音带着添香匆匆往慈宁宫去。   因时辰太早,好些地方的积雪还没清扫,唬得沿途打扫的一些宫人手忙脚乱。   元曦再经过时,便听他们在议论,皇贵妃娘娘这么早怎么出来了。   她和石榴互相看了眼,石榴不以为然:“大概是赶着去陪太后诵经。”   元曦道:“那我们去坤宁宫,别打扰她们,一会儿和皇后娘娘一道过去。”   石榴笑问:“小姐,您怕不怕在太后面前被皇贵妃娘娘比下去?”   元曦傲然道:“我也没在皇上跟前被她比下去啊,从我到皇上身边起,她就存在了。”   主仆俩转道往坤宁宫去,这边厢葭音已经到了慈宁宫,玉儿听了也觉得蹊跷,先冷静地叮嘱葭音和添香:“往后这样热闹的日子,宫里就越要留可靠的人看家,防人之心不可无。”   添香害怕地伏在地上:“太后娘娘,都是奴婢的错。”   玉儿道:“你虽有看守不利的过错,可也不能全怪你,往后小心一些。”她对葭音道,“这件事,你想怎么处置,我便怎么配合你。”   葭音受宠若惊,诚恳地道:“太后,臣妾脑袋里一片乱,想不到什么法子,请您示下。”   玉儿态度温和:“想不想趁此机会,告诉福临?”   葭音忙道:“皇上这几天心情不错,这就要过年了,臣妾……有些不忍心。”   玉儿叹:“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大事,若是命中无子,那就彼此守护过完一辈子,儿女虽有儿女福,可也是烦心忧愁的根源。你已经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福临凭什么着急呢,他该更体谅你才是。”   葭音直言:“太后恕臣妾不敬,臣妾认为,皇上的内心敏感且脆弱,遇事性子急。这件事,皇上一定不肯接受现实,他会为了臣妾好,为了圆臣妾的心愿,而不断地遍访名医,不断地让那些大夫来为臣妾看病。”   玉儿见孩子眼眸湿润,是从心里透出的委屈和彷徨。   葭音恳求道:“太后,臣妾会觉得很屈辱,可是若不从,皇上他就会很难过,会想不通,臣妾还没有信心,能说服皇上和臣妾一同接受这个事实。臣妾很感激太后,能优先体谅臣妾的感受。”   玉儿欣慰地说:“你能明白我不是为难你,而是为了你好,就很不容易,我一直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多谢太后。”葭音感激不已,“是臣妾自身先天不足,却还要让您为臣妾担忧。”   但玉儿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对孩子道:“这件事,早晚还是要告诉福临的,什么样的时机,什么样的情况下说最好,我们永远也算不准,不如让老天爷来决定?”   “太后?”   “被偷了的药材,就随它们去。”玉儿道,“若什么事都没有,将来再选机会,好好向福临说明。若捅出什么篓子,叫福临知道了,正好是个机会。”   “可是……”葭音有些许不自信。   “你放心,福临不高兴,早晚都会不高兴,避无可避,但我决不允许皇帝再胡乱给你找大夫治病,不让你受委屈。”玉儿道,“他没有资格逼迫你,他该体谅你守护你。”   葭音向太后盈盈拜倒:“臣妾听太后的安排,臣妾照旧过日子,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玉儿道:“自然还有一点,最遗憾的是,这次被偷的药材若捅出什么事来,可能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不适合再生育。”   葭音却从容地说:“太后莫怪臣妾大言不惭,自从臣妾进宫,几乎是独宠于皇上,这样的盛宠之下,有了四阿哥。可若往后三四年都没有消息,任何人都会明白,臣妾是没希望再生了。所以,旁人是不是知道这件事,臣妾反而不在乎,臣妾就怕皇上过不去。”   “好孩子。”玉儿感慨不已,“老天不会亏待你。”   虽然被偷走的药,玉儿让葭音沉住气,以静制动,但承乾宫里的人手,还是要彻底调查一番,并逐步清理门户。   只是添香隔了一夜才禀告,偷了药材的人早已找到机会转移,这日苏麻喇派人悄悄把承乾宫里搜了一遍,也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这些安排葭音都接受,也答应太后,往她宫里派来两位中年嬷嬷,来负责管束底下的太监宫女。   这日下午,福临从吴良辅口中得知,慈宁宫派了嬷嬷去承乾宫主事,心里就不自在了,急匆匆赶来问葭音怎么回事,担心葭音受制于太后。   “添香虽然毛手毛脚的,可臣妾离不开她,昨夜皇上也这么说来着,是不是?”葭音道,“这孩子不是当家作主的料,就让她伺候臣妾的茶水吧,承乾宫里的琐事,总要有压得住的人来管,是臣妾主动求太后赏赐了二位嬷嬷,皇上别误会。”   福临道:“这下子,她的眼睛要伸到我们屋子里来了,你也不嫌膈应?”   葭音莞尔:“臣妾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事儿。”   福临绷着脸,欲言又止。   葭音坐在他身边,温柔地说:“皇上是担心那些事吗?”   福临哼哼了几声,没开口。   葭音脸蛋儿红了,耳朵红了,脖子根都红了,靠在福临的肩头说:“从第一晚起,就有太监宫女在门前听的,臣妾都习惯了,皇上还忌讳什么?何况她们不会来听,太后说了,只管约束下人,不干涉臣妾和皇上的起居。”   福临被逗乐了,拥过葭音道:“你知道门外有人听?”   葭音脸上烧得通红,委屈地说:“进宫前就知道了,好几夜没睡着,但是后来也就不在乎了。”   福临见葭音如此大度,真真爱不释手,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朕绝不让任何人委屈你,你若不喜欢,朕就让他们滚远一些。”   葭音摇头,靠着福临道:“只要和皇上在一起,臣妾什么都不怕。”   回想两年多前,搂在怀里的人是没有灵魂没有心的,果然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他们的身体越贴越近,心更是紧紧地黏在一起。   福临很满足,这么多年来,他终于也有顺心如意的事。   承乾宫门外,吴良辅捧着拂尘,缓缓扫视承乾宫里的下人,见添香从后院过来,不知怎么地叹了口气。   狡猾的人,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添香屋子里少了的那些药材,正在他的屋子里躺着呢。   吴良辅还没急着找人来查那些药材的效用,生怕打草惊蛇,但承乾宫里分明遭了贼,皇贵妃找太后商量,而不告诉皇帝,显然有蹊跷。   他要慢慢的把这些事握在手里,才能更好地掌控皇帝,只有掌控了皇帝,才能保自己一世无忧。   他抬头看了看承乾宫门前的匾额,就不信这辈子,还进不了这道门了。   如此,太平无事地过了数日,承乾宫里丢失的药材,尚下落不明,但也无人捅出什么是非,过了小年,福临便封笔了,一撂下政务,他就带着葭音去永安寺。   皇帝对于佛法的信仰,越来越虔诚,玉儿早已忧心,如今大臣们也渐渐重视这件事,时不时有人悄悄给皇太后递折子,希望皇太后驱逐那些在京中的大师。   平安无事时,这么都成,一旦有什么,任何事都能事错,玉儿知道人心和嘴巴的两面,也明白福临身不由己,做什么都受制于人。   想着眼下正过年,就不要闹得福临不痛快,决心等来年开春后,好好再和儿子谈一谈。   苏麻喇说:“皇上对佛法的笃信,是受皇贵妃娘娘影响。您若想让皇上放下这些,只要命皇贵妃娘娘有所收敛,把佛祖放在心里,不要再浮于形式,皇上必定也就不会没事儿往寺庙里跑了。”   玉儿却说:“怪人家什么事,他自己没主意吗?不说别的,就那场台风把郑成功吹跑了,福临就对佛法心服口服了,他觉得佛祖菩萨都护着他呢。真希望,能有什么大事,好好震一震他。”   苏麻喇嗔笑:“您这话说的,自然是该盼着四海升平天下大安喽。”   玉儿摇头,满心不安:“可我好像,都闻见血腥味儿了。” 第641章 你是大清的皇帝,我不敢左右你   正如索尼所担忧,如玉儿所不安,除夕方过,京城里新年的喜气尚未散去,南方就传来消息。   被台风吹走的郑成功,并没有屈服于再一次的失败,往南退回的途中,一面整顿队伍,制造器械,修补船舰,筹集粮饷,一面还顺路攻克台州、海门卫、黄岩县、磐石卫、乐清县等浙江沿海要地,势必要再次北上讨伐清廷。   然而朝廷上对此分成两派,一则是认定郑成功气数已尽,穷寇莫追,大清军队也要休养生息,不可长久疲劳作战;另一派,则要求皇帝调兵遣将,集中火力对付郑成功,将他一举歼灭。   恰恰遇上过年,什么事都拖一拖,这件事始终没有下定论。   之后开年诸事繁忙,福临也安逸于“天命所归”,认为连年征战,南方兵力疲劳不堪,不宜再主动引战,与主和的大臣们分析,郑成功此番受重创,想要缓过劲再次北上,至少需要五六年的时间。   可春风一吹,把江南的军情也吹到了京城。   顺治十六年四月下旬,郑成功率兵到达浙江定海,经过两天激战,全歼镇守该地的清军,夺取了定海炮城,焚毁清水师船只一百余艘。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福临慌忙调兵遣将,再抵江南。   可郑军势如破竹,连续攻下瓜州,焚毁清军江上浮营三座,夺谭家洲大炮数十门,使朝廷苦心经营的江防工程全部瓦解。   朝廷派遣江宁巡抚蒋国柱和提督管效忠前往支援,亦被郑成功所灭,镇江的守将和知府,更是献城投降。   噩耗连连,清军节节败退,郑成功志在夺取江宁,已纠集所有火里,北上围困江宁城。   福临连着几夜不眠不休,睁大眼睛等着一封又一封军报,那场飓风之下,百姓受灾严重,朝廷花费了好多力气,才安抚了灾民,国库损耗巨大。他实在无法想象,郑成功是凭借什么力量,在短短几个月内,重整旗鼓再次北伐。   “郑成功一旦打过江宁,必定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朝廷之上,有保守的大臣,建议皇帝此刻该调集兵马回防北京,而不是再往南派兵,做无畏的抵抗。   “不把他们堵在南边,而是打开门让他们北上?你们说的什么屁话?”可也有大臣无法苟同,不惜大声呵斥,言辞之间,难听的字眼也冒了出来。   一时间,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可在福临眼里,他们一个个都只会耍嘴皮子,却没本事带兵。   福临头疼欲裂,往身边看看,站着的太监跟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若是从前,吴良辅还能替他开口说几句,让这些人都闭上嘴巴。   当朝堂终于安静下来,索尼眯着苍老的眼睛看着皇帝,福临神情凝重,决定道:“既要派兵南下拦截郑军,也要为帝都防守做准备,一旦他们冲破防线,兵临城下,后果不堪设想。朕欲侍奉太后,与皇子后妃退回盛京,即日就启程。”   索尼的目光渐渐暗淡,垂下眼眸,暗暗叹了口气,而朝堂之上,群臣哑然,谁也没想到,皇帝竟然要退回盛京去。   “散朝吧,诸位大臣,也随朕退回盛京,留守将在京城。”福临起身道,“你们都回去收拾吧。”   “皇上,万万不可……”   “皇上……”   朝堂之上,几乎炸了锅,可福临却在一片纷杂中独自离开了。   几位重臣亲王迅速被人围住,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人赞同皇帝退回旧都,也有的人认为皇帝这一走,必定民心大乱军心动摇,还打什么。   索尼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话,默默走出了乾清宫,命小太监去慈宁宫传话,但没等他到慈宁宫门前,皇太后已经出门。   “太后,老臣实在……”索尼眼眸猩红,眼角含着泪光,“臣万万没想到,皇上他竟然要退回盛京。”   玉儿淡漠地看他一眼:“我也没想到,我盼着有什么事,能吓醒他震醒他,可也没想到,这孩子这么禁不住吓唬。”   索尼道:“太后,眼下只有您能拦住皇上了,您一定要告诉皇上,郑成功之军不擅陆战,很快就会露出短板,只要我大清军队再坚持一口气,一定会扭转战局。”   玉儿道:“你去主持,选得力可用的大臣,在武英殿设立平南处,一切军报奏折,都送到武英殿。此战,我军只可进不可退,只可亡不可降,调用南方绿-营军,与八旗将领同俸,不受八旗调配,唯皇命是从。再有,凡已献城投降之官,一律不追究,但守城阵亡之将,福泽三世。”   索尼眼中的光芒,又渐渐恢复几分,向太后抱拳道:“其实洪承畴从云南传来捷报,吴三桂攻下了云南,扫清云贵一带的反清势力。”   玉儿露出笑容:“昭告天下,命吴三桂开藩设府镇守云南,总管军民事务,不必前往江浙支援。让天下人知道,大清的军队,打区区一个郑成功,绰绰有余。”   索尼领旨,速速而去,玉儿深吸一口气后,带着苏麻喇往乾清宫而来,可是皇帝已经不在这里,门前的太监战战兢兢地说,皇上去承乾宫了。   承乾宫里,福临一进门就命添香收拾细软,葭音问皇帝要去哪里,福临眼神晦暗地说:“回盛京,郑成功就要打过来了。”   葭音愕然,摇头道:“皇上,就算郑成功真的打过来,您也不能走,您这一走,军心大乱,百姓不安,失了民心军心,可以为战?”   福临蹙眉看着她:“可是朕不能赌上你们的性命,万一真的打过来,兵临城下,额娘和孩子们怎么办,你怎么办?”   葭音往后退了一步:“皇上,臣妾不走,阿玛他一生戎马,为先帝为皇上打下这片江山,阿玛带着臣妾离开盛京的时候就说过,我们再也不回去了。”   “可是郑成功要打过来了!”福临急躁地大声说,“朕要你走,要你们都走,你们怕天下大乱吗?那好,朕不走,我留下,这样行不行?”   “臣妾愿与皇上,生死与共。”葭音双手握着拳头,跪下道,“皇上在哪里,臣妾就在哪里。”   福临道:“那么朕带你回盛京,葭音,你跟着朕走。”   此刻,门前忽然一群人涌进来,玉儿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眼前,她示意苏麻喇带人退下,苏麻喇威严无比,略略一招手,所有人都跟着她离开了。   宫门轰然关上,葭音跪在地上向太后行礼,玉儿道:“起来吧,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们大清的皇贵妃,真真了不起,皇上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是大清的福气。”   福临胸前起起伏伏,一张脸涨得通红,无力、疲倦、愤怒、急躁,还有满满溢出来的惶恐,他清了清嗓子,一股撕裂般的血腥冒出来,沙哑地喊了声:“额娘。”   “皇贵妃,今日起,你侍奉皇上在此休养。”玉儿对地上的葭音道,“任何人不得来打扰皇上,朝廷大事会有大臣齐心协力,无须担心。皇上累了,他需要休息。”   葭音彷徨地看着太后,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此刻太后哪怕扇儿子一巴掌,怒骂他窝囊废胆小鬼,也不至于令葭音心惊胆战,太后将她所有的绝望都隐藏了起来,藏的越深,越深不可测。   “额娘?”福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面对着要将自己架空的母亲,“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郑成功一役过后,再回乾清宫吧。”玉儿平静地说,“你现在心烦意乱,无法冷静应对,这样的情形下,只会做出更多错误的决策,那就冷静一下。你的大臣们,还有能力撑起这个国家,你的军队还能打,那就不能放弃,不能退缩。”   “额娘,朕才是大清的皇帝。”福临握紧拳头,“朕不需要额娘来干涉朝政,朕并没有要退缩,朕只是想让你们先回盛京避难,这样也错了吗。”   “但是大清,并不需要一害怕就往老家逃的皇帝。”玉儿不以为然,缓缓背过身道,“你阿玛的皇陵,就在盛京城外,你敢踏过他的坟地,走回盛京吗?福临,我不敢,我和我的孙儿们,死也要死在京城。至于你,你是大清的皇帝,我不敢左右你。”   福临怒道:“可你却要将朕软禁在这里,额娘想看见什么,看见儿子去御驾亲征死在前线,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吗?”   玉儿再次回过神,冷漠地看着皇帝:“那你去啊,去御驾亲征。”   福临一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玉儿冷然呵命:“皇贵妃。”   葭音身子一颤,怯然应道:“臣妾在。”   “好好照顾皇上,别让他这么毛躁,别大吼大叫,伤身子。”玉儿瞪着儿子,逼得福临的目光越来越暗,她才看向葭音,“除了你和这宫里的奴才之外,别再让人来打扰皇上,元曦巴尔娅都不行。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皇上今天的模样。” 第642章 把他从你的心里放下   “我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危,不愿有一日郑成功兵临城下,你们被俘受辱,我没有退缩,我让他们去打了,我……”   福临僵硬地“解释”着,但该听的人根本不愿再听,玉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承乾宫。   “皇上?皇上?”葭音见福临跌坐在地上,急忙膝行而来搀扶着他,“皇上,您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葭音,你看到了,这就是朕的额娘,在她眼里,从来就没把朕当过皇帝。”福临彷徨又恐惧,“她好狠的心,好狠好狠的心……”   葭音道:“太后也是一时冲动,臣妾去替您解释,皇上,您先冷静下来,别急坏了身体。”   福临痛苦万分:“她是不是真的希望我去御驾亲征,是不是真的希望我死在前线,葭音……为什么世上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   葭音知道皇帝此刻不冷静,不会看不起他,更不会出言伤害他,温柔如水的女子,善良地保护着皇帝脆弱的心,她知道这个男人所有的雄心壮志,也知道他全部的弱处。   葭音道:“太后并没有要软禁您,太后说了,待郑成功被击退,您就可以重新回乾清宫。”   福临摇头:“没用了,那时候朕再回去,从此就沦为傀儡,再也休想执掌天下大权,朕这个皇帝,到头了。”   失魂落魄的人,看起来是那样可怜,谁能想到,他是富有天下的皇帝,虽然历朝历代不乏这般孱弱的君主,可是……   “皇上,臣妾去替您解释。”葭音勇敢地说,“皇上,您等一等。”   “葭音?”福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皇上,臣妾这就去,去求太后收回成命。”葭音拉着福临起身,看他能自行站稳后,就转身追了出去。   “葭音……”   这边厢,玉儿尚未走远,她正在纠结,要不要亲自去一趟武英殿。   她没打算掌权治理天下,也不会真正架空福临,更不会让儿子成为傀儡皇帝,是怒其不争,是恼儿子在关键时刻,竟然想要退缩,至少眼下,福临不适合再为任何事做出决定。   “太后,皇贵妃娘娘跟来了。”苏麻喇忽然走上前。   玉儿回眸,便见柔弱纤瘦的人疾步追来,走到面前禁不住急促地喘息,神情焦急地说:“太后,请您息怒。”   “长话短说,有什么就直说。”玉儿道,“你想要什么?”   葭音的心突突直跳,快得几乎接不上她的呼吸,但还是勇敢地开了口:“太后,皇上在臣妾那里休息一夜就能好了,皇上明日就能回乾清宫处理朝政。”   玉儿只是微微蹙眉,就吓得葭音目光打颤,低着脑袋说:“太后,您就让皇上坐在乾清宫,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也好过在臣妾宫里养身体。若不然,这与皇上退回盛京,又有什么区别?大臣们会猜忌怀疑,不能团结一心,臣妾恳请太后,收回成命。”   “他落到了,要一个女人来为他求情的地步吗?你说的这些道理,他能想到吗?”玉儿问,“是不是有一天,还要把你献出去,来换得敌人退兵,换天下太平。”   “不会有那样的事。”葭音连连摇头,“太后,皇上什么都知道,只是皇上眼下不冷静。太后,正因为您是最亲近的人,皇上才会说出那些不敬的话。”   “董鄂葭音,你运气不好。”玉儿说,可再要往下说,被苏麻喇拦住了。   “娘娘,您的话,太后都听见了。”苏麻喇代替玉儿开口,温柔地对董鄂氏道,“那就依娘娘所言,请您好生照顾皇上一晚,明日照旧升朝。”   “真的?”葭音喜出望外,深知苏麻喇的话可以代替皇太后,但还是有几分不安,怯怯地看向太后,可人家早背过身去了。   然而此刻不反对,那就是默许了,葭音屈膝道:“多谢太后。”   玉儿走开了,没再多一句话,苏麻喇搀扶葭音起身,恭敬地说:“请皇贵妃娘娘好生照顾皇上,告诉皇上别害怕,大臣们将军们,一定有办法抵挡郑成功。”   葭音含泪道:“多谢姑姑,多谢您。”   苏麻喇轻轻叹:“太后和皇上的事,暂且搁一搁,再没有比家国天下更重要的了。”   承乾宫里,福临呆滞地坐在炕上,不理会任何人,直到听见葭音的脚步声,他才抬起了脑袋。   “太后答应了。”葭音走来,笑中带泪,“太后说,您在臣妾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就对大臣们说,您是烧糊涂了说胡话,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将郑成功打回去。”   “可是朕不知道该怎么打。”福临道,“朕连江宁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朕也从没见过长江的波涛,葭音……所谓皇帝,到底是什么?”   “您没见过,可大臣们见过,您不会打仗,但将军们会打。”葭音走上前,轻轻擦去福临额头的汗水,“皇上,中原地大物博,历朝历代,这片土地上每一位帝王,都没法儿用自己的脚来丈量整片国土。所以才会有大臣,他们是您的眼睛,您的耳朵,您的臂膀,皇上,您担心自己的妻儿母亲受辱,那么将军们大臣们的妻儿呢?请您赌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与您的将士们共存亡。”   福临僵硬地点了点头:“朕听你的,葭音,为什么额娘……不能这样对朕说?”   葭音想说,皇帝一遇见母亲,就像刺猬似的竖起满身的刺,他和太后是血脉骨肉相连,可彼此之间,却隔着整座江山。   但眼下,还是别说的好,皇帝的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   慈宁宫里,元曦刚才亲眼看着皇太后含怒而去,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紧张地守在这里等消息,但太后归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很快,就有大臣出入,几位位高权重的亲王和大臣都在慈宁宫露了脸,端茶送水的太监宫女,悄悄给佟嫔娘娘送话来,说皇上发烧病倒了,正在承乾宫养病。   可元曦知道,那不过是太后的说辞。   如此,直到午膳时分,元曦才见到了太后。   连着数日没什么胃口的人,今天却吃了不少,元曦能感受到太后咽下食物有多辛苦,她也曾经如此,把饭到药吃,只为了能有力气支撑身体。   饭后用茶,元曦亲自到茶水房为太后沏了今年的新茶,端进门时,听见太后对苏麻喇姑姑说:“她是鄂硕的女儿,跟着鄂硕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本该是这样有眼界有胆魄的女子,奈何天生温和柔软,还是个病秧子。”   元曦放下茶,转身要走,玉儿却喊住她问:“倘若今日的事,是你在福临身边,你会怎么劝他?又怎么来劝我?”   “太后……臣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元曦老实地说,“臣妾一直守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方才有小太监来告诉臣妾,皇上病了。”   玉儿叹息,让元曦靠近,伸手摸了摸元曦的手,这孩子成天伺候在自己的身边,一双手比不得旁人那么娇嫩,她为了能伺候好自己,连指甲都不留。   “别怕,有额娘在。”玉儿道,“不论如何,我不会伤害他。”   元曦内心惶恐,她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估摸着绝不是好事,大臣们直接来找太后,那皇上呢?真的是病了吗?   “太后,请您保重身体。”元曦道,“臣妾能为大清做的,就是好好侍奉您和皇上。”   “可是福临他不需要你。”玉儿残忍地说,“元曦,早早把他从你的心里放下,不要再逼迫自己,折磨自己。”   “可是……”   “你想要为玄烨走的路,也正是我要走的路。”玉儿道,“一起好好培养玄烨,我做错过的事,你不能再错。我对不起福临,可你不能再对不起玄烨。” 第643章 盼着你们母子和好   “太后,臣妾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您一定又和皇上起了冲突。”元曦真诚地望着太后,“待事情过去后,您愿意和皇上促膝长谈吗?请您恕臣妾不敬,太后,您也常常不愿听皇上把话说完,皇上他就不敢再说。”   “元曦,我是不是把福临逼得很紧?”玉儿问,“他很害怕我,是不是?”   元曦点头,跪下道:“臣妾不是偏袒皇上,也不是不愿听您的话,非要纠缠着和皇上的情意,太后有太后的人生,皇上和臣妾,也有我们的人生。”   玉儿闭上眼睛:“你还想说什么,说吧。”   元曦横了心,郑重地说:“先帝幼年丧母,兄弟众多,无人扶持,注定要自强不息地长大,可皇上是被众星捧月着长大,再后来又不得不和您一起委屈于摄政王强权之下。您竭尽全力,为皇上披荆斩棘,让皇上前途顺畅,就势必使得皇上少受磨砺和挫折。这不是您的错,也绝不全是皇上的错,皇上从没有独立处置过任何事,因为任何事稍有差池,您和大臣们就急着将皇上推在一边,一次又一次,皇上的信心和雄心会被磨光,他害怕您,也害怕朝臣们。”   玉儿道:“所以他只能窝里横,在女人和孩子身上,做一些乾纲独断的决定是吗?”   元曦无话可说,不安地看着太后。   “元曦,难道我没有容忍,没有鼓励,没有放手吗?”玉儿说,“你说他稍有差池,我和大臣们就急着把他推开,为什么?因为关乎着江山社稷,关乎着数万万的人头,国家大事可以稍有差池吗?多几次稍有差池,你就不能活着在这里和我说话,我们都成了阶下囚,要去黄泉路上做伴了。”   “太后……”   “元曦,不要怪我狠心,我没做什么伤害他的事。”玉儿道,“别害怕,天塌不了,不论发生什么,还有我在。”   “太后,您也要保重。”元曦不敢再说了,她能说的话,说尽了。   这一日,离了慈宁宫,回去的路上经过承乾宫外,元曦隔着宫墙驻足相望,承乾宫里静谧无声,皇帝大概是睡了,他一定很累很累。   “小姐。”石榴在一旁轻声道,“咱们走吧,皇上一定不希望任何人看见他现在的模样。”   “石榴,我到底还是被比下去的。”元曦道,“太后娘娘是对的,我也的确早就放下了,可就是总忍不住,会在乎他心疼他。”   “皇上毕竟是您的丈夫,是三阿哥的阿玛。”石榴说,“谁不乐意一家子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   “一家子……”元曦苦笑,带着石榴离开了。   隔天一早,如葭音所愿,太后没有软禁皇帝,没有阻拦他去乾清宫的路,福临对朝臣们说他昨日发烧,说的糊涂话,这一仗必胜,绝不会退回盛京。   然而前线的战况不容乐观,七月初七,郑成功与他手下的兵马顺利会师,在江宁内外城郭的观音、金川、钟阜、仪凤等门外扎营,共立八十三座营寨。在各处营寨都安设大炮,并准备了云梯、藤牌、竹筐、铁锹、凿子等攻城器械,随时准备攻城。   但奇怪的是,郑成功在如此有利的战局之下,竟然没有主动攻城,两江总督郎廷佐趁此机会,安定城中民心,加强城郭防御,加紧储备粮草,置办武器,搜集整修船只。   七月中旬,苏州水师总兵梁化凤带领四千兵卒自崇明岛赶来,最先抵达江宁支援,随后江西、宁夏两路兵马也陆续赶到。   清军守备江宁的兵力已经大大加强,而郑成功屯兵围城之下不攻不战,士气难免低落。   七月二十二日晚上,江宁城里的满汉将士认为时机已到,派绿-营兵打头阵,由梁化凤率领部下骑兵五百余名出仪凤门、管效忠领兵出钟阜门,于次日黎明时分突袭郑军大营。   驻守在这里的郑军将士,连盔甲器械都来不及披挂周全就仓促上阵,很快被清军击败。   初战告捷,军心大振,之后八旗军队与绿-营相配合,改被动守城,为主动出击,连连攻打郑军,因此扭转战局,逼得郑军节节后退。   八月初,江南传来军报,郑成功已被逼退到崇明岛一带,正准备登岸夺岛。   在捷报频传之中,福临渐渐找回自信,这一日得到消息,便当众发令,决不许郑成功夺取崇明岛。   半个月后,再得到消息,崇明岛上三千绿-营军誓死守岛,郑成功登岛失败,损失惨重,不得不从海上向南退去,返回厦门。   这一仗,从春天打到秋天,足足纠缠了半年,清军一度被逼得无力还击,可郑成功之军不擅陆战的弱处,加上清廷将士团结一心,以及百姓没有出现叛逃的混乱,最终扭转了战局。   事后分析整场战役,才知郑成功围困江宁时,八旗将军喀喀木曾担心汉民叛逃,唯恐有人与郑成功里应外合,欲屠城杀害汉人。   幸得两江总督郎廷佐力劝,才没有发生屠城之灾,也因此稳定民心,有利于后续战事。   而这郎廷佐,正是昔日豪格部下,大清入关后,曾随豪格攻打四川平定张献忠。   但随着豪格被多尔衮除去,也曾一度落魄,这几年经朝中几位重臣举荐,与其他一些昔日豪格与多尔衮的部下一同,分散在南方各地任职,以对抗反清复明的势力。   此次守住江宁,逼退郑成功,论功行赏,郎廷佐居首功,福临亲自接见几位将军,为他们在太和殿摆宴,庆贺战功。   宫里不知多久,没听见过喜乐,妃嫔们在后宫里,纷纷走出殿阁,听着隐约从前朝传来的乐声炮声,纷纷合十祝祷,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   陈嫔领着已经会走路的常宁,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门前的宫女却说,太后正忙,请她晚些时候再来。   便见元曦从门里出来,抱起五阿哥说:“皇祖母正忙呢,等一会儿,佟娘娘来接你好不好?咱们先去书房转转,五阿哥去看看哥哥们有没有乖乖念书。”   陈嫔道:“书房我可不敢去,请安几时都成,不敢耽误了皇太后的事儿。”   书房里,玉儿正和范文程说话,打郑成功的事儿,告一段落,玉儿并没有沾沾自喜。   大清的军队尚没有能力追到厦门去将他完全剿灭,那里是郑成功的地盘,去了一准吃亏,只能等将来,大清有了更强大的水师和军力,再想办法。   这会儿她更在意的事,朝廷与郑成功胶着激战时,各地藩王是什么表现,这也是玉儿在过去几个月里,让范文程严密监控的事。   “虽然朝廷下旨,要他们按兵不动,守住各藩地,可他们还是召集人马,随时准备作战。”范文程忧心忡忡地说,“但臣以为,他们绝不是为了能赶赴江宁支援,又或是北上勤王,他们……”   玉儿眼眸冰冷:“他们是等着郑成功打过来之后,坐收渔翁之利?”   范文程颔首:“三藩之势,早晚成为朝廷心头大患,可眼下为了四海安定,不得不捧着他们。太后,您和皇上要早做准备。”   玉儿道:“用汉人打汉人,就注定会有这个结果,可我满洲八旗军队,一到南方战斗力就下降,这是致命的。接下来数年内,把队伍拉到南方去历练,每岁更替,让所有的八旗将士都去踩一踩南边的土地。他们刚从北方来时,不习惯南方作战也罢了,入关都十几年了还不行,那就说不过去了。”   话音落,苏麻喇带着人来,说是将军们敬太后的酒,玉儿饮下,命苏麻喇取宫中窖藏犒赏众人,又对范文程道:“你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范文程退下后,苏麻喇道:“格格,皇上今日可高兴了,其实派人来请了好几次,想请您一同享宴。”   玉儿说:“我不去了,打仗和我们女人家,有什么关系?”   苏麻喇轻轻念了声:“何必矫情。”   玉儿瞪着她,苏麻喇忙笑道:“好几个月了,母子俩都不说句话,您要吓死我们吗?您仔细看看,上到皇后,下到宫女太监,宫里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都快闷死人了,就盼着你们母子和好呢。” 第644章 阿玛没有皇爷爷了不起   玉儿冷色道:“他眼里若有我这个母亲,还用得着拖几个月?我为什么非得回回都忍他让他,求着他?”   “可到底,是您的儿子呀。”苏麻喇劝道,“哪有和儿子置气的母亲呢?”   “怎么没有,不就在你跟前?”玉儿很不屑。   “一把年纪了,还闹小孩子脾气。”苏麻喇赔笑,“家和万事兴,总这么僵着,传出去,就成笑话了。”   “你再啰嗦,我就去南苑住。”玉儿道,“要不你去乾清宫当差吧,不必在我身边了。”   苏麻喇无奈极了,看着玉儿独自回寝殿去,转身见到元曦,她刚送了陈嫔和五阿哥回来,听见一句半句,上前笑道:“姑姑惹太后生气了?”   “娘娘何必明知故问。”苏麻喇说,“罢了,我们也都尽力了。”   “是啊,姑姑,我们何必强求。”元曦道,“太后和皇上彼此都已经很辛苦,还要顾全我们的感受。姑姑,随缘吧,他们是母子,不是仇人。”   太和殿上,福临为犒赏有功之臣,邀请他们到皇家围场狩猎,众人皆摩拳擦掌十分期待,隔天早朝后,福临便亲自来慈宁宫,邀请母亲同往。   这还是江宁被困至今,皇帝头一回踏足慈宁宫,他微笑着邀请母亲同往围场,至于先头那些不愉快,都不打算再提。   玉儿本没有兴致,巧的是一双孙儿在身边,福全和玄烨高兴地缠着他,要皇祖母一道去。   福全兴奋地跑去父亲跟前,仰着脑袋问:“皇阿玛,我可以有自己的马了吗,皇阿玛,我会骑马了……”   福临揉揉儿子的脑袋说:“太小了,再过几年,等你长到这么高。”   “可是玄烨说,皇爷爷五岁就跟着太祖上战场了,皇爷爷很小的时候,就有自己的马。”福全嘀咕着,“姑姑们也是,她们还是女孩子呢。”   福临看向玄烨,玄烨抿着唇站在祖母身边,倒也没有畏惧父亲的目光,但他意识到,阿玛不高兴了。   “玄烨才多大,他胡诌的。”福临道,“皇爷爷是了不起,可也不是你们能不顾危险疯玩的借口。再不听话,就别去打猎了,老实在家里呆着。”   玉儿看看身边的玄烨,孩子微微低下了脑袋,她没有言语,而福临正对她说:“额娘,天气凉了,在外安营太冷,儿子打算当天先送您和孩子们回城,朕和将军们再多住几日。”   “到时候看吧,兴许我来了兴致,也想多住几日。”玉儿道,“能去的都去,热闹一些,这两年皇上和朝臣们都辛苦了,是该放松放松。我们正儿八经地离宫转转,也叫百姓们看看天家威严。”   福临领命,叮嘱儿子们不要打扰祖母休息,便退下了。   玄烨和福全是来陪祖母用午膳的,之后传膳,两个孩子吃得很香,吃过饭,和顺带着弟弟们回书房去,再回来却对玉儿说:“皇祖母,玄烨怎么了,像是不大高兴。”   玉儿心想,孩子到底还是孩子,什么都放在脸上,但言:“不碍事,大概是困了。”   这日傍晚,玄烨从书房归来,尚衣监的宫女等着三阿哥,为他量体裁衣做骑马装,玄烨意兴阑珊,一点儿都不兴奋,完了就独自回寝殿,说是要温功课。   元曦从慈宁宫回来,白日里就听和顺说儿子像是不大高兴,别是病了不舒服。   她之前派人去书房问,大李子说三阿哥没事,这会儿回来见儿子在灯下温书,瞧着没什么奇怪。   “刚才闷闷的,连做骑马装这样高兴的事儿也兴奋不起来。”石榴跟来说,“早晨出门时说好,夜里要奴婢准备大虾馅儿的饺子,全忘了。这要是换做平日里,没进门就嚷嚷了。”   “今天他见过皇上了。”元曦说,“在太后跟前,一道见了皇上。”   “该不是叫皇上训斥了吧?”石榴担心地说,“不然能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把饺子蒸上。”元曦道,“一会儿送进来。”   说罢,她进了门,笑悠悠道:“今天这么怪,不用额娘敦促,就自己温书了?”   玄烨忙离了坐,向母亲行礼,元曦将儿子搂过,翻了翻桌上的书:“今天累不累,太傅夸你了吗?”   玄烨瘪着嘴,满肚子的委屈,突然有些绷不住,伏进了母亲的怀里。   “都是大孩子了,还撒娇?”元曦抚摸着儿子的背脊,温柔地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能告诉额娘吗?”   “皇阿玛瞪我……”玄烨委屈地说,“可是我没做错事。”   就因为玄烨听苏麻喇说过先帝的故事,知道皇爷爷是如何威武霸气的大英雄,他得意地在福全哥哥面前说了一嘴。   而福全从小身边伺候的人,几乎没几个见识过先帝的,哪能知道这些事,有了兴致后,时常缠着玄烨当故事听,今天一激动,就在父亲跟前提了起来。   “额娘,皇阿玛是不是不喜欢我。”玄烨好委屈,“皇阿玛很凶地瞪我。”   元曦想了想,问儿子道:“你能不能先告诉额娘,你凭什么觉得阿玛不高兴,阿玛他骂你了吗?”   “没有骂我,可是阿玛对哥哥说,说我是胡说。”玄烨着急地看着母亲,“我没有胡说,都是苏麻喇嬷嬷告诉我的,嬷嬷不会骗我。”   “你还没有告诉额娘,为什么觉得阿玛不高兴?”元曦再问。   “因为……”玄烨怯怯地望着母亲,显然是害怕了。   元曦温柔地说:“额娘不骂你,也不怪你,但是额娘想听玄烨心里的话,好不好?”   玄烨低头道:“因为阿玛没有皇爷爷了不起,阿玛从来没打过仗,阿玛那么瘦,所以不能在阿玛面前说皇爷爷好,皇阿玛会不高兴。”   “谁教你的?”元曦问。   “没、没有人教……”玄烨反而奇怪地看着母亲,他以为这是很寻常的事。   “你不要这么想。”元曦说,“如果玄烨长大了,因为国家太平而不用打仗,你会觉得自己没用吗?你不如福全哥哥高大结实,你会觉得自己没用吗?”   玄烨摇头:“我念书比福全哥哥好。”   元曦说:“对啊,皇阿玛也有很多地方,比皇爷爷比太祖爷爷强。玄烨,是谁给你胆子,认为自己的阿玛不如人?”   玄烨鼓起腮帮子,又把头低下了。   “因为皇阿玛和皇贵妃娘娘好,你心疼额娘是不是?”元曦温柔地说,“傻孩子,你只是没看见阿玛和额娘好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记住了吗?”   玄烨伏在母亲怀里,难过地说:“额娘,我不乱想,但是额娘,你也不要骗我。”   “额娘……不骗你。”元曦的话,毫无底气。   面对聪明心细的儿子,元曦不知该怎样引导他才好,唯有翌日到慈宁宫,向太后求助。   玉儿叹道:“小孩子心思最简单,他们的世界里,就是喜欢和不喜欢,他当然就觉得,福临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他。事实如此,你不必强行纠正,至于父子感情,福临教过他认字读书吗,你现在去问问皇上,他知不知道玄烨在念哪本书?”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管孩子们。”元曦道,“臣妾是不怨的。”   “你不怨,是你大度。”玉儿说,“难道日理万机,就不用当父亲了?你每天料理后宫的事,应付着皇室宗亲的送往迎来,还要伺候我,难道很闲吗?男人到底凭什么,一点儿心血都不乐意付出,还要女人给他们生个文武双全,又忠孝仁义的儿子?”   元曦呆呆地看着太后,玉儿说:“别想了,过几天打猎去,我给福全和玄烨都准备了小马驹,给他们一个惊喜。”   这一日入夜,福临回承乾宫时,刚好遇上葭音吃药,担心地问:“怎么总见你吃药,是药三分毒,没有病就别吃了,还轻松些。”   葭音吃的,正是这个月的避子汤,但她从容应对:“皇上见臣妾好了,不正是这些药的作用?臣妾不觉得麻烦,皇上就当臣妾在喝甜汤吧。” 第645章 是皇帝不行,还是皇贵妃不行   这话福临是信的,近来葭音气色红润,胃口也好,福临常常光看着葭音吃饭,自己就能心满意足地饱了。   这大半年来,她陪伴自己度过每一个彷徨不安的夜晚,为他喜而喜,为他悲而悲,还不得不夹在自己和皇太后之间。   曾一度看着心爱的人日渐消瘦,福临自责又无助,好在随着战局形势的扭转,一切都好了。   “朕今日邀请额娘一道去狩猎。”福临说,“额娘挺高兴的,说是若有兴致,要在围场多住几日。”   “太后本是女中豪杰,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物,如今在这紫禁城里,言行举止都要做三纲五常的表率。”葭音温柔地说,“太后实在辛苦了。”   “你是这样体贴,外人却不知你的好。”福临不甘心,“说什么宠妃误国,纯粹是他们自己没本事,把什么都往女人身上推。”   “臣妾不在乎,皇上知道臣妾好,太后和姐妹们知道臣妾好,就足够了。”葭音娴静地说,“臣妾能与皇后,和他姐妹们和睦相处,共同侍奉皇上,已是心满意足。”   “提起皇后,这大半年来,她日日躲在慈宁宫,什么事都不管。”福临更不甘心,“太后却能纵容她,这是什么道理?偏偏对朕,对你,诸多要求诸多不满。”   葭音后悔提起皇后,这不知是要说到哪里去了,便努力要将话题岔开,便说起费扬古选妻子的事,福临这才作罢了。   夜深后,彼此耳鬓厮磨,安安稳稳地睡去,葭音听着福临的鼾声,侧过身来,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他的轮廓,回忆起来,竟已记不得是几时把心交出来。   阿玛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她信了。   虽然皇帝的爱,依然让她感受到沉重,可被动地被压,和主动的承担,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这个男人的内心,脆弱而敏感,说来也奇怪,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可葭音会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含笑看着他的睡颜,为福临高兴而欢喜,为他难过而伤心,爱情终究没有像书里那样,变得轰轰烈烈,但若能岁月安好,她便心满意足。   不过葭音也有隐忧,也为自己不适合生育的身体喘了口气,倘若她再能有个一男半女,皇帝必然会顶住千万压力,将自己扶上中宫之位。   天知道,他在做这些事时,往往霸气十足一言九鼎,谁也拧不过他,哪怕这样的气势,分一半,在面对天下危难时,拿出一些来呢。   “皇上啊。”葭音温柔含笑,轻声细语,“咱们安安稳稳地度过一辈子,可好?”   五日后,围场准备完毕,随时待命,又过三日,福临便率领大部队,侍奉太后,邀请那些有功之将,奔赴围场狩猎。   围场里,乌泱泱扎了几十座帐篷,后宫妃嫔这一带,寻常人是不得入内,但妃嫔们自己可以走出来。福临下旨说,不拘泥任何规矩,只要乐意,都能下场跑一跑。   元曦便带着玄烨来找哥哥和弟弟,佟国纲将小外甥抱上马背,他的坐骑高大威猛,玄烨一坐上去就呆了,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傻孩子,你就这点出息,怕什么?”元曦在马下嗔怪,“这是舅舅的马儿,一定会稳稳驮着你。”   玄烨还是紧张,直到佟国纲翻身上马,带着玄烨跑了一圈回来,小家伙才露出笑容,问母亲:“额娘,你上来吗?”   元曦摇头,待儿子被抱下来,便对他说:“别在你福全哥哥面前炫耀舅舅带你骑马的事儿,福全哥哥的舅舅不能来,他会羡慕你。”   玄烨自从上回的事,已经再也不犯同样的毛病,他虽然比同龄的孩子稳重且聪明,可孩子终究是孩子,总有忍不住得意的时候。   但如今知道福全哥哥不可靠,玄烨再也不愿对哥哥说书本之外的事,他不希望哪一天,又莫名其妙地触怒父亲。   “我知道。”玄烨大声答应,转身对佟国纲道,“舅舅,等我长大了,我也要骑这么高的马,比所有人都高。”   佟国纲笑道:“舅舅到时候,送你一副最安稳的马鞍,你要好好吃饭,才能长得舅舅这么高。”   玄烨高兴了,拉着额娘的手往回去,半路上遇见慈宁宫的人来请,元曦带着他匆匆而来,只见福全已经到了,在太后身边蹦蹦跳跳,见了弟弟就嚷嚷:“玄烨快来,皇祖母给我们小马驹了。”   玄烨跑到跟前,只见两匹毛色个头都相差无几的小马,正慢悠悠地吃草,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继续吃草。   玉儿对孙儿笑道:“你和哥哥一人一匹马,他们还小,要好好养,等马儿长大了,你们也就长大了。”   元曦要儿子谢恩,玄烨规规矩矩地向祖母行礼,之后就和哥哥一起围着马儿转悠,拿草料喂它们,又小心地摸摸它们,爱不释手。   两匹马一样的个头,连毛色都相差无几,底下的人是费了一番功夫寻来的,就是知道太后不愿在二位阿哥之间分出什么彼此。   这件事在营地里传开,陈嫔抱着五阿哥来请安,笑悠悠对太后说:“皇祖母,我们常宁的马儿在哪里呢?”   玉儿挺喜欢陈嫔爽朗的个性,她养个儿子安安分分,不与人勾结做见不得人的事,也不刻薄刁钻待人,这会儿抱过胖乎乎的常宁说:“有,将来哥哥带着弟弟跑,还能少了我们常宁的吗?”   两岁的娃娃,最是懵懵呆呆又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在玉儿怀里一刻不停,到底是从祖母怀里爬下来,就跑去找哥哥们。   福全一副大人的模样,跑来奋力抱起小弟弟,玄烨把草料塞在常宁的手里,让他也喂马。   可是常宁胆小,马儿的舌头一伸出来,就吓得他哇哇大哭,边上小姐姐们跑来,一窝孩子在那儿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皇太后这里含饴弄孙的情景,成了围场里的美谈,却也无意中形成另一股压力,直扑着皇帝和皇贵妃而来。   不知是谁起的话头,那一日篝火晚宴上,人人都在看皇贵妃,人人都在背后议论,皇贵妃独宠这么久,四阿哥都走了快两年,怎么再没有好消息,纷纷好奇是皇帝的身体出了毛病,还是皇贵妃不行。 第646章 你喝的什么药?   闲言碎语多了,难免被风吹进皇帝的耳朵,福临心中恼怒却不得发作。   同时他也很奇怪,自从与葭音恢复房事以来,已经一年多之久,虽然今年打郑成功时气氛紧张,谁也无心云雨,但胜仗之后也有几个月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心情一好,少不得贪恋云雨之欢。   每一次福临都很幸福,每一次葭音都很享受,福临满怀期待地将生命充盈她的身体,但这么久过去了,他们的孩子迟迟不来。   福临膝下有儿女,显然他不会突然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但是葭音就……   这日篝火晚宴之后,葭音先回她的营帐洗漱休息,福临说要晚些再去。   但避开旁人,便对吴良辅说:“你想法子去查一查,葭音总是吃的什么药,找几个可靠的太医来,别惊动任何人。”   吴良辅心里打着算盘,那几包药材他可是揣在兜里捂了一年,之前没等他安排好人来查,就遇上郑成功要打到北京,连皇帝国家都要保不住了,吴良辅都没心情去查什么皇贵妃吃的药。   谁知大清国运不衰,化险为夷,现在旧事重提,他命人从添香屋子里偷出来的药,还在宫里收着。   “这件事不难办,只不过皇上要有心理准备。”吴良辅说。   “朕准备什么?”福临道,“你说葭音的身体不好?”   吴良辅正色道:“这两年来,人人都在盼着皇贵妃再得龙嗣,奴才自然也私下里替皇上求神告佛,少不得会听说一些女子怀孕的事。皇上龙虎精神,正当青年,膝下阿哥公主齐全,可见多半是皇贵妃娘娘出了毛病。”   “有病就治病,怕什么。”福临说,“葭音一直期盼着四阿哥能回来找我们,朕何尝不是,如今什么都好,就缺个孩子。朕知道虽然四阿哥走了快两年,她看起来已经放下悲伤,实则心里还是日日痛苦煎熬,朕实在不忍。”   “皇上说的是。”   “你仔细去查,但别惊动别人,朕不愿叫葭音难堪。”   吴良辅伺候皇帝去了皇贵妃的营帐,留下得力的人在门外守着,自己回到皇帝的大帐,收拾一些东西,自然脑筋里盘算着,该如何应对这件事。   他是自己先弄清楚缘故,再考虑如何向皇帝交代呢,还是怎么样,不论如何,偷了添香的药这件事,可能会让他很难堪。   吴良辅收拾完东西出门来,不经意抬头,见门前站着的小太监眼睛通红,凶巴巴地问道:“你哭了,谁给你的胆子掉眼泪?”   那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解释,说是家里出了事,他心里惦记着,求吴良辅开恩。   吴良辅如今无官无职,可依然掌控着这些太监宫女的生死,但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结果谁的性命,如今遇事对人,都要收敛些,以免给自己惹麻烦。   “滚吧,别在这里碍眼。”吴良辅不耐烦地说,一面紧了紧衣领防风,看着那小子摸着眼泪离开,忽然心生一计,立刻有了主意。   翌日天明,玉儿带着孩子们,陪同皇帝,与大臣一道欣赏赛马,有驯马师还带着霸气威武的海东青。   俊猛的神鹰翱翔在天空,引得小孩子们欢呼不已,玄烨和福全几个娃娃,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鸟。   “这不稀奇,皇祖母从前养过鹰捕过雕,从崖壁上的鸟窝里,掏崽子来养。”玉儿忆往昔,感慨万千,便带着好奇的孙儿们下场来。   众人为皇太后的胳膊上绑上皮套,驯鸟人一声哨响,俊猛的海东青就呼啸而来。   翅膀扇出的风能将尘土扬起,黑影扑面,吓得福全和玄烨大叫躲在祖母身后,可玉儿面不改色,从容地看着海东青停在自己的手臂上。   福临也是捏了把汗,但听得众人欢呼交好,才松开了拳头。   玉儿转身问俩孩子:“要不要摸一摸,你们看这海东青,长得多好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能叫人肃然起敬。”   福全见这大鸟停在祖母臂上一动不动,心里就好奇了,跑上前道:“皇祖母,福全想摸摸。”   玉儿弯腰,好让孩子能够着,福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一摸这大神鹰的羽毛。   可海东青突然振翅,虽没有起飞,可扑棱着翅膀霸气十足,吓得福全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众人哈哈大笑,福全见自己被人笑话,顿时觉得抹不开面子,瘪着嘴要哭,玉儿温柔地安抚:“怕什么,起来,皇祖母再让你摸摸。”   “我不要摸了。”福全不高兴,慢吞吞地爬起来,小人儿这就受挫了。   “玄烨呢?”玉儿问,“玄烨要不要摸?”   玄烨满心好奇,很想试一试,但是见哥哥不开心,他怕自己摸到了,哥哥更不开心,便摇摇头,拉着福全的手说:“我也不要摸,哥哥,我们去喂小马驹。”   “嗯。”福全应着,小哥儿俩拉着手就跑了。   玉儿先是愣了愣,再看孩子们的背影,心中无比欣慰,展臂轻扬,神鹰起飞,顺着福全和玄烨离去的方向。   玄烨拉着哥哥停下,指给他看天上的大鸟,两个小家伙冲着海东青又喊又叫,转身就把刚才的害怕忘记了。   福临也下来了,走到母亲身边:“福全让您丢脸了,那小子块头大,胆子却小。”   玉儿笑道:“丢脸什么,小娃娃罢了,谁还没穿开裆裤的时候。不过我倒是想起来,那会儿千辛万苦从崖壁上掏鸟窝抓的两只雕儿,你怎么也不喜欢,看也不肯看一眼。”   “儿子都不记得了。”福临一面说,一面送母亲回帐篷底下坐。   “那时候你才多大,自然不记得。”玉儿说,“不过想起来,额娘就觉得,我总是会强行加给你一些,自认为对你好的事儿或是什么东西,很是对不住你。”   “额娘别这么说,是儿子不孝,儿子没出息。”   母亲突如其来的愧疚,让福临不知所措,他心里终究还是敬重母亲在乎亲娘的,那满身的刺立时就收拢了,愧疚地说:“额娘,朕会好好做皇帝,统治更好的江山。”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但光是努力不管用。”玉儿说,“千百年后,人们只看你的结果,他们不会在意皇帝每天批阅多少奏折,每天睡几个时辰,他们要的,只有国泰民安的结果。福临,任重道远。”   “是。”   “好了,不说这些,难得出来玩几天,高高兴兴才好。”玉儿说,“要是带葭音去骑马,千万照顾好她,摔了跌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福临欣然答应:“儿子知道了。”   本陪坐在太后身边的葭音和元曦等人,看见母子俩说说笑笑地回来,彼此看了一眼,都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之后几日在围场,众人都过得极高兴,真真好久没有这么舒心的日子。   苏麻喇对玉儿说:“您看吧,家和万事兴。”   玉儿笑道:“是啊,难道我不盼他好吗?”   可惜好景不长,狩猎回宫后不久,吴良辅就托人查清楚了那些药材里头都是什么,果然除了补药之外,其中一包无疑是妇人所用的避子之药。   虽然天下方子有千百种,但所用药材大抵相同,他们很明确地告诉吴良辅,妇人服食这些药材之后,可避孕。   福临得知后,痛苦万分,一个人在乾清宫闷坐半天,他不知道,究竟是有人要害葭音,还是葭音自己喝,他想起了去年太后曾为葭音请太医把脉,当时吴良辅就说,他们神神秘秘的。   这日入夜,福临往承乾宫来,一进门就闻见了熟悉的药味,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每个月都能有几天闻见这种气息,为了不让葭音觉得尴尬,他从来也不提什么药味,没想到,就是这样的气息,断了他们的子嗣。   走进门,葭音刚喝完药,抬眸看见气息阴沉的皇帝,心中一紧,起身问:“皇上,有什么要紧事吗?不好的事?”   福临开门见山地问:“朕一直想问你,你喝的什么药,是额娘给你开的方子吗?” 第647章 朕看错了你   添香手忙脚乱地收东西,唯恐被皇帝看出什么端倪,可她越是如此慌乱,越是证明有蹊跷,被福临拦下道:“你来说,你每天伺候你主子,吃的什么药?”   “奴婢、奴婢……”添香能有多大的胆子,被皇帝一瞪就语无伦次,低头看着托盘里的药碗,瑟瑟发抖。   “皇上何必为难添香,有什么话,臣妾与您说。”葭音开口,命添香退下,亲自跟到门前吩咐叮嘱了几句,轻轻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地龙烧的暖,皇上把袍子脱了吧。”葭音走上前,熟稔地为皇帝宽衣解带,可福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痛苦地问,“葭音,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皇上这样以为?”葭音平静地看着皇帝,“那么请皇上告诉臣妾,臣妾为什么不要我们的孩子?”   “你承认了,你喝的避孕之物?”福临道,“我们每次欢爱前后,你都用药扼杀我们的孩子?”   “根本没有孩子,何来扼杀,皇上何必说的这样残忍?”葭音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回皇上的话,臣妾身体孱弱,不宜再有身孕,为了能长久地侍奉在皇上身侧,决定不再怀孕。”   “朕不明白……”   “臣妾在怀四阿哥时,曾患消渴心悸等等疾病。”事到如今,葭音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现实,很平静地说,“幸得皇上细心呵护,太医精心治疗,才得以平安分娩。但如今明知冒险,若再度怀孕不能幸免,最惨的结果,是臣妾带着孩子一尸两命,与皇上阴阳相隔。”   “这些话是谁说的,太医还是太后?”福临连连摇头,“朕再给你寻名医来,天下那么大,何愁没有妙手回春的大夫?是不是就是去年太后为你宣太医的时候,说的这些事?葭音,你轻易就信了吗,葭音,额娘她……”   “皇上,我们必须要有孩子吗?”葭音问。   “不。”福临毫不犹豫地回答,可是他很痛苦,“你为什么不找朕商量,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朕说?”   葭音却反问皇帝:“臣妾也想知道,皇上是如何察觉,您派人监视臣妾吗?”   福临摇头:“朕没有监视你,从来没有。”   他否认了,福临不认为自己对葭音的关心,是一种监视。   而吴良辅是这么对他说的,说他准备着手调查的时候,在宫里遇见一个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宫女,太监宫女若有悲伤之事,是不能随随便便掉眼泪,自然少不得训斥责备,再问了几句缘故。   那宫女一慌张,以为自己做的事败露了,不等吴良辅逼问,就自己老老实实招供,说她曾经偷了皇贵妃的药材,以为是上等的补药,送回家给家里的嫂嫂补身体,谁知她嫂嫂没补好身体,竟然把怀着的孩子给打掉了。   后来请大夫一看,才发现混在皇贵妃补身体的药材里,有两包是避孕之药,药性很烈,头两个月的身孕,根本抵抗不住。   福临信了,不提他派吴良辅有心调查之事,只说是吴良辅偶遇,把这些原话告诉了葭音。   葭音心中疑窦丛生,提出要见那宫女。   福临却道:“吴良辅听她这么一说,就怕她到处乱讲话,先将她关起来,隔天我们就出城狩猎,再回来时,那宫女已经吓得一头碰死。”   葭音觉得不可思议,起身到门前,唤人来问宫里是不是少了人,清点后发现,果然是少了个粗使的宫女,前些日子都忙着伺候皇贵妃出门狩猎,一时竟无人说得清这丫头几时不见的。   福临站在葭音身后,问她:“你怀疑朕?”   葭音坦然回应:“臣妾只是想弄清自己屋子里的事。”   福临道:“事情的重点,难道不是你究竟为什么要吃药避孕,为什么找太后商量,却瞒了朕足足一年多,这一年多里,我们每一次欢爱,朕都无比期待,可你竟然……”   “所以臣妾无法为皇上诞育子嗣,让您很失望?”葭音的心沉下去。   她能理解福临的失意,可皇帝的话太伤人,吃药的是自己,忍受煎熬的也是自己,他凭什么,轻描淡写地说这些话。   “你明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福临急躁不安,不愿对葭音大吼大叫,又无法抒发内心的愤怒,急得脸颊通红,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福临痛苦地说:“她根本就不愿我们的孩子将来继承皇位,她不喜欢你更不喜欢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就知道她没骗你?你若是和朕商量,我们再找人来看病,哪怕她没有骗你,你我心里都落个明白踏实。葭音,为什么要瞒着朕,为什么?”   葭音说:“一个大夫看不好,皇上会再找别的大夫吗?”   福临正色:“朕愿为你遍访名医,一定能有人治好你。”   葭音凄凉苦笑,福身道:“是,臣妾明白了。”   福临怔了怔:“你明白什么?葭音,你什么意思?”   葭音静静地说:“臣妾以为,皇上该再审一审吴良辅到底是怎么遇见那宫女,以防宫廷秘闻外泄。”   “吴良辅对朕忠心耿耿……”福临道,“你不必怀疑他,朕早已不允许他过问承乾宫任何事。”   “皇上口是心非。”葭音点穿,“皇上何苦骗我?”   “朕一直以为,我们的心在一起了。”福临摇头,失望地看着葭音,“结果这么多年,不过都是敷衍,在你眼里,皇太后比朕更值得信任,你宁愿讨好她,宁愿辜负朕。”   葭音不为所动,她什么都不想解释了,皇太后给予了她女人在生儿育女之上最大的尊重和权力,她不想活生生被皇帝踩在脚下。   “臣妾有罪,请皇上降罪。”葭音屈膝请罪。   “不是,不该是这样……葭音……”   “臣妾入宫以来,独宠一身,使得皇上弃六宫不顾,影响皇嗣香火,本就为此终日惶惶不安。”葭音面色冰冷地说,“事到如今,臣妾已无法再为皇上诞育子嗣,请皇上恩泽六宫,另觅佳人。”   “董鄂葭音!”福临痛心疾首,“朕、朕……看错了你。”   “臣妾有罪。”葭音跪于地,叩首请罪,将额头贴在地毯之上,深深行大礼。   身边一阵风过,耳边传来急躁愤怒的脚步声,暴力的摔门声,不知是谁挡了皇帝的驾,他怒吼着“滚……”   葭音抬起头,神情茫然地跪坐在地上,添香慌慌张张跑进来问:“小姐,您怎么和皇上说的,怎么会让皇上气成这个样子,小姐?”   皇帝丝毫不掩盖他的愤怒,一路从承乾宫带到乾清宫,竟然还冲到坤宁宫,质问皇后到底如何统摄六宫,恼怒她为何永远什么都不知道。   吓得皇后肝胆俱碎,躲在高娃怀里哭成泪人,高娃不得不派人向慈宁宫求救,请太后出面保护皇后。   玉儿笃悠悠地在书房写大字,放下笔墨,安然净手,吩咐在门外的元曦:“去看看皇后。”   元曦领命,将要走,玉儿又道:“仔细路上,别撞见皇帝,他现在满身是刺还燎着火,能躲多远躲多远。”   “臣妾记下了。”元曦答应,深吸一口气,往坤宁宫而去。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从猎场回来的当天,葭音姐姐去年从慈宁宫带走的两位嬷嬷,就来向皇太后禀告过什么。   她们本就是冷脸的人,那天更是格外的严肃,太后跟前体面的嬷嬷是不能随便当奴才看待的,元曦就没敢主动搭讪。   如今想来,必定是承乾宫出了什么事,而且还是大事,皇帝不惜和最心爱的女人翻脸,又一把火烧到了皇后跟前。   慈宁宫书房里,侍奉太后净手的宫女才退下,苏麻喇就关上了门,忧心忡忡地问太后:“您这么放任吴良辅合适吗?”   玉儿冷漠地说:“你该去问福临。”   苏麻喇摇头:“您该帮着皇上才是,这件事不是说不清楚,为什么非要挑他们的矛盾,格格,您……”   “福临独宠董鄂氏,早晚要出事,你以为这是盛京的后宫吗?你以为他有皇太极的霸气,能让文武百官服服帖帖吗?”玉儿冷漠地看着苏麻喇,“大臣们不过是隐忍不发,无事一切太平,有事什么都成了错。以董鄂氏的聪明,她会无法安抚福临吗,一定是他们之间有了什么矛盾,那就不是你我能干涉的了?董鄂葭音连宫外的弟弟都顾不上了,不惜和皇帝决裂,她心里有多苦,福临说了什么伤害她的话,我们都不知道,那就别多嘴。”   “可是您放纵吴良辅,奴婢不敢苟同。”苏麻喇坚持道,“您明知道,他在挑拨皇上和皇贵妃,甚至挑拨皇上和您的关系,那个畜生留在皇上身边,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玉儿一脸淡漠:“我早就希望这件事,有个什么法子让福临知道,这不是挺好的?”   “格格?”   “苏麻喇,我已经不信任福临。”玉儿怒视着苏麻喇,“我早就不信他能管好这大清江山,既然他那么信任吴良辅,那就让他在自己的梦里,安安逸逸地待着,外头的狂风暴雨,我来去闯。” 第648章 有没有考虑过朕的感受   如此重话之下,苏麻喇明白自己若再多说什么,只会让格格更生气,一时便噤声了。   不想玉儿却道:“往后,改口吧。”   苏麻喇不解,玉儿苦笑:“别再叫我格格,和旁人一样,叫我太后。”   “奴婢知道了。”苏麻喇很难过,“奴婢改口。”   玉儿转身要走,苏麻喇喊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   “不论如何,我会陪你一辈子,守着你一辈子,就算无法为你遮风挡雨,也愿意陪你一道淋雨吹风。”苏麻喇含泪道,“绝不把你丢下。”   “说的悲戚戚的。”玉儿嘴硬,“我儿孙满堂,有孝顺的儿媳妇们,将来还会有孙媳妇。倒是你啊,为了我终身不嫁,不过也罢,不嫁人也有不嫁人的福气,一辈子自由自在了无牵挂,就让我的孩子们,一道来孝敬你。”   苏麻喇摇了摇头,低下了脑袋。   玉儿回寝殿去了,苏麻喇回身来收拾桌上的大字,一大片一大片的福字底下,露出一张“临”来,毫无疑问,是皇帝的名字。   “心里头很不甘心吧,也舍不得吧,何苦嘴硬。”苏麻喇叹息,唯有仿若无事地将纸笔收起来。   坤宁宫中,皇后蜷缩在被子里躲在床帐底下,一见元曦就哭,元曦已经不再问缘故,每一次不外乎那几句话。   若说自己也是福临的出气筒,但福临不敢对她发没有道理的脾气,可他每一次欺负皇后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冲着皇后的每一句斥骂、每一分怒火,都是不敢对太后撒的气。   元曦很讨厌福临这样,厌恶急了。   “我早晚,会被他吓死。”皇后靠在元曦的怀里,“元曦,我为什么要做这个皇后?”   高娃送来安神汤,元曦伸手接,但碰到汤碗的一瞬,还是放弃了:“总是吃药,真怕把娘娘吃傻了,她若梦里继续做恶梦,岂不是更痛苦。”   “皇贵妃为什么不好好伺候皇上,总要忍怒他。”高娃恨道,“又或是故意挑拨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关系,她要这个皇后之位,就大大方方来拿好了,娘娘还能不让给她吗?这样背后里耍阴招折磨人,算什么。”   “皇贵妃不会这么做,一定是她和皇上有了误会。”元曦劝道,“高娃,千万别这么想,更不要冲动做傻事。不论如何,有太后在,再不济,还有我。”   “奴婢知道,奴婢不敢连累主子。”高娃还是清醒的,见佟嫔娘娘不让皇后吃安神药,就端着药退下了。   而元曦看着高娃手中的药碗,心中一颤,她像是猜到了什么。   “娘娘还记不记得,在围场的时候,那些闲言碎语?”元曦问皇后,“说皇上和皇贵妃再无所出。”   皇后镇静下来:“是啊,我也听见一两句。”   元曦道:“怕是为了这事儿,娘娘您别害怕,他哪一回冲您发脾气是有道理的,事情的根源不在这里,他就不会再来的。”   皇后苦笑:“其实我也知道,他向我发难,是为了做给皇太后看,他不敢去对皇太后大喊大叫,就只能那我当靶子了。”   “您能想明白,就好。”元曦道,“他来随他来,他去随他去,咱们照旧过日子。”   “元曦,你见过他发疯的样子吗?”皇后心有余悸,眼神都是飘忽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真的,特别吓人,也特别……”   “特别什么?”元曦问。   “也特别可怜。”皇后苦涩地摇头,“真可笑,我竟然觉得皇帝可怜。”   原来皇后也会觉得福临可怜,元曦很无奈,他的女人一个个都觉得他可怜,他这辈子,究竟图什么?   乾清宫里,福临在盛怒之后,头疼欲裂,吴良辅只能请来太医为他止疼。   福临顺口问太医,是不是皇贵妃那样的身体不适合怀孕,太医如实秉告,并举例道:“皇室之中,安亲王的第一位福晋,就是孕中过世,已经很多年过去了。”   “朕想起来了。”福临恍然记起多年前的事,立时命吴良辅,“找岳乐来。”   岳乐莫名被卷入这件事,也勾起曾经的丧妻之痛,他告诉皇帝,倘若皇贵妃的身体的确不易怀孕,一旦出了事,很可能重蹈覆辙,香消玉殒。   “真的有这么严重?”福临道,“有办法治好吗?还有,为什么朕对葭音说,一定为她遍访名医,却一下子激怒了她?”   岳乐怔然,一时没听明白。   福临悲伤地说:“她完全臣服于太后,宁愿信任太后,也不愿信任朕是吗?皇兄,就连你,也常常偏向慈宁宫不是吗?太后到底有什么魔力?”   “皇上,臣对您忠心耿耿。”岳乐无奈地说,“臣以为,皇贵妃娘娘不是臣服于太后,而不信任皇上,皇上若真的说要为皇贵妃遍访名医,您是否考虑过,皇贵妃娘娘的感受?”   “什么……感受?”   “一个女子,不断地接受大夫诊治,来判断她能否生育。”岳乐说,“这是何等羞耻屈辱的事?”   福临浑身一震,目光定住了。   岳乐道:“臣如此猜测,只是个人的想法,皇上若欲与娘娘消除这一次的矛盾,还请皇上冷静之后,好好与娘娘沟通。”   “她说,因为朕的独宠,让她终日惶惶不安。这是朕的情意,朕拥有了她,不愿再……”福临苦笑,“她有没有考虑过朕的感受,难道要朕像……”   “你退下吧。”福临终究没说出口,仿佛说出来,就输给了那个疯狂的孟古青,摆手示意岳乐跪安,“让朕,冷静冷静。”   这日傍晚,北风呼啸,一场大雪随风而来,冻得在外面的人直哆嗦,御膳房最怕这样的日子,怕送到各处的膳食都被风吹凉。   皇帝的御膳来催了几次,吴良辅都打发说不用,过了用膳的时辰,御膳房的灶火可就要灭了,吴良辅硬着头皮来问:“皇上,您用膳吧。”   福临已经靠在软垫上,发了一下午的呆,缓缓转过脸来问:“承乾宫送去了吗?”   “送去了,要不,皇上您移驾到皇贵妃娘娘那儿用膳?”   “朕不想见她。”福临却道,别过脸说,“把各宫的名牌呈上来。” 第649章 就在这里,孤独终老   这一年冬天,宫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那些早就被皇帝遗忘的妃嫔们,突然重沐雨露,有幸得见天颜的小常在小答应互相证实,皇帝真的临幸了她们。   可是,并没有人真正为此高兴,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在她们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转眼已是腊月,各宫的娘家纷纷送来节礼,陈嫔带着杨贵人到几位蒙古妃殿中转了一圈,将家中为她们准备的礼物送上。   惠妃屋子里热闹些,她请陈嫔和杨贵人坐下喝杯茶,闲话之间说起皇帝最近频繁召幸后宫,却不再踏足承乾宫,都好奇皇帝是怎么了。   可没过多久,底下的宫女来传话,说宫里有喜。   受幸的小答应怀孕了,算算日子,也不过承恩两个晚上,不仅仅是运气好,皇帝和她的身体都好。   陈嫔回去的路上,对杨贵人说:“我怀常宁,也是一夜之间的事,他又急又猛,根本不会怜香惜玉,倒是我生大公主的时候,那会儿还有几分温情蜜意。”   杨贵人抬着脑袋使劲儿想:“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姐姐,我真是不记得了,我跟你讲,我有时候甚至连皇上的模样都想不起来。”   “你猜皇上这一阵到底是怎么了,和皇贵妃闹翻了吗?”陈嫔道,“难道是想让低位份的后宫生下皇子后,抱养去承乾宫?”   “若真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杨贵人说,“本来生母卑微,对孩子而言没有前程,若能养在承乾宫,那就是皇贵妃的儿子了,将来指不定还能当太子。”   陈嫔嗔道:“把二丫头送去承乾宫,你干不干?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抢的不是你的孩子,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公平的事,皇贵妃那样的人,也未必肯要。总之她和皇上一定是有了什么矛盾,听说了吗,那天皇帝冲到坤宁宫,对着皇后大呼小叫。”   杨贵人啧啧不已:“您说要是孟古青还在……”她四下看了看,有些毛骨悚然,“姐姐,您说孟古青到底还在这紫禁城里吗,静妃的名头一直都在,大事小事都说她抱恙不得列席,从也没把她落下过,可是这么多年了,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陈嫔也觉得心里发毛:“谁知道呢,这么多年了,我已经记不得她的长相了。”   杨贵人则说:“要是孟古青还在,她怎么会容得皇帝对她大呼小叫,一定吵起来甚至打起来,要把坤宁宫都拆了。”   陈嫔唏嘘不已:“都是科尔沁来的,皇太后那样强大,孟古青也那么厉害,已故的母后皇太后也是了不起的人物,怎么就出了皇后这样弱的人。”   正被人念叨着的皇后,此刻战战兢兢地在坤宁宫门前徘徊,好容易盼到元曦从慈宁宫赶来,她吓得半死,抓着元曦的手说:“吴良辅传话来,皇上今晚要在坤宁宫用膳,可能还要留在这里。元曦,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照宫里的规矩,皇帝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在中宫留宿,除非皇后身子不便或在病中,但是记不得从何时起,这样的规矩就消失了,福临不喜欢皇后,皇后也害怕他。   既然两人彼此都不愿相见,这件事太后就没追究,到如今,所有人都习惯了。   “他想对我做什么?”皇后惊恐万状地看着元曦,“他会碰我吗,我一定会吓得半死,一定又会触怒他,我……”   “您别着急。”元曦见皇后气儿都要喘不过来,实在心疼,再三问,“娘娘,您真的不愿伺候皇上吗?”   皇后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中含泪:“元曦,救救我。”   元曦抬头看天色,正是下午用茶提神的时候,她在坤宁宫的茶房冲泡了参茶,端着从交泰殿穿过来,从乾清宫的后门进来。   吴良辅在屋檐下看见佟嫔,忙迎上来,殷勤地说:“娘娘来的正是时候,皇上刚闲下来。”   “天寒地冻的,吴公公在门外当值,该多穿些才是。”元曦道,“回去添件衣裳吧。”   吴良辅咽了咽唾沫,他知道,佟元曦是要撵他走,连听壁脚的机会都不给他。   石榴跟在一边,热情地说:“公公您赶紧添衣裳去,奴婢替您守着。要是有大臣来了,还有其他人在呢,娘娘和奴婢从后门一下就走了,不耽误事儿。”   “多谢娘娘,奴才告退。”吴良辅不敢不从,客客气气地退下了。   “石榴,别叫人进来。”元曦吩咐后,端着参茶进门,石榴立刻把门关上了。   乾清宫暖阁里,刚忙完一阵的福临正在发呆,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回头,直到元曦走近了,闻见她身上的香气,才别过脸来,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臣妾从后门来的,没叫大臣看见,您放心。”元曦道,“也不能去慈宁宫告状啊,太后不许臣妾随便来乾清宫打扰您的,回头该罚臣妾了。”   “朕已经很久没去慈宁宫。”福临苦笑,“别人不去她跟前告朕的状就很好了,那里轮得到朕去告你们的状。”   “喝参茶吧,皇上这些日子夜夜辛劳,可是要补补才行。”元曦把参茶端到福临面前,说着不怕死的话,“皇上要悠着些,纵然年轻,也不能太放纵。”   “你在挖苦朕?”   “臣妾是吃醋,皇上听不出来?”   “可是……朕不想那样对你。”福临道,“朕舍不得那样对你。”   元曦的眼神温柔了几分,道:“那么皇上也别吓唬皇后娘娘可好,您今晚就别过去了,实在、实在要找个地方去,臣妾让苏麻喇姑姑把玄烨接去慈宁宫,您今晚来景仁宫可好?皇上,您好久没来景仁宫了。”   “元曦,葭音避孕的事,你知道吗?”可福临没头没脑地问起了这件事,“朕想听实话,元曦,你是不是帮着她和太后,一道瞒着朕?”   元曦摇头:“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也依然什么都不明白。这些日子,我去见过葭音姐姐,她念佛抄经,安宁平静,什么话都不提。至于在太后跟前,您知道的,太后不愿让人知道的事,就算臣妾日日贴身伺候,也不会听见半个字。”   福临悲伤地问元曦:“她们什么都不说,朕怎么会知道,朕怎么会懂,到头来,为什么又变成是朕伤害了她?”   元曦感受到事情的复杂和无奈,抽回了自己的手:“皇上,臣妾是来求您,今晚不要去坤宁宫,皇后娘娘她……”   “朕知道了。”福临却干脆地答应,“朕不去了。”   元曦松了口气,可福临又说:“从今往后,朕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孤独终老。”   这样的话,并没有吓着元曦,她平静地放下参茶,坐到了福临的对面,含笑道:“皇上,臣妾能不能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这儿,也是云里雾里。”   福临一面诉说着心中的委屈怨怼,一面把参茶就喝了,一吐不快,心中倒是舒坦了一些。   元曦也找到福临心结所在,他难过的,并不是葭音姐姐避孕,说到底,还是皇太后。   这对母子变成现在这样,的确令人唏嘘,可元曦也不敢保证,她将来和玄烨能避免这些矛盾。   地位的不同,注定他们无法像普通母子那般亲昵坦诚,太后不容易,皇帝也不容易。   “朕只是一说,并没有真的要为她遍访名医,或是不断地为她治病。”福临道,“朕怎么会舍得她受辱呢?元曦,葭音一直都不是这么刚烈强硬的人,她到底怎么了。”   “姐姐是自责吧。”元曦却道,“她是在怪自己,而不是怪皇上,至于太后……”   福临看着元曦,期待着她的答案。   元曦道:“太后若不喜欢葭音姐姐,大可以坐视不理,由着葭音姐姐冒险怀孕。到时候一尸两命,毫不费力地就拔出了眼中钉,又何必明知道会被您怀疑猜忌,还要提醒葭音姐姐保重身体?”   福临苦笑:“怀疑?猜忌?这紫禁城里,只有你敢这么对朕说话了。”   元曦说:“皇上若不想听,臣妾再也不说。”   福临摇头:“朕愿意听实话,倘若一开始,她们就和朕一道商量该多好,额娘就是不信任朕能有担当,从来都是。”   “皇上……”元曦鼓起勇气道,“把吴良辅撵走吧,就当臣妾求您了。”   福临愕然:“与吴良辅什么相干?” 第650章 皇上这次是下狠心了   元曦起身,向福临行礼,语重心长地说:“请恕臣妾直言,皇上于朝政,颇有几分乾纲独断的霸气,可是你在处理私事时,仍旧是少年时的脾气。臣妾跟了您这么多年,皇上一点儿都没改变,您还是臣妾最初见您时的模样。”   “你说朕,小孩子脾气?”福临道。   “皇上依赖吴良辅,寄托的是幼年时的感情,您真正甩开了吴良辅,自然就能强大而独立起来。”元曦道,“并不是只有吴良辅才能伺候好您的茶饭起居,而是只有吴良辅,会事事顺着您的心意来。过去于朝政,他蒙蔽您的双眼,如今于家务,他摆布您的情绪,皇上为什么要留这样一个奸佞小人在身边?”   “元曦,难道在你眼里,朕是个昏君?”   “皇上不是昏君,皇上是在幼年的阴影里走不出来。”元曦豁出去了,内心反而更平静,稳稳当当地说,“皇上不愿走出来,仿佛这样就能让太后亏欠您一辈子,而后理所当然地为所有的不顺心找借口。比起臣妾,比起葭音姐姐,吴良辅恰恰陪伴您经历了大部分的事,最知您的心思,他哄着您顺着您,就像五石散那样的毒药,能令人愉悦快活,实则是害人性命的剧毒。”   福临不再看着元曦:“到头来,又是太后派你来说服朕?”   元曦道:“太后要除吴良辅,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是您总用太后做挡箭牌,来逃避面对所有的事。您明知道吴良辅在您身边百害而无一利,您却以太后不容他为借口,以此与太后作对,来满足自己想要留下吴良辅的私欲。”   “佟元曦,你的实话,朕听够了。”   “皇上,就像您明知道是葭音姐姐无法生育,可您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偏要认为是太后故意欺骗葭音姐姐,阻碍你们拥有自己的骨肉,来减轻内心的愧疚和痛苦。”元曦道,“皇上,您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福临满眼是泪,悲愤而恼怒,可他没有底气冲着元曦大喊大叫,她字字句句都说在自己的心里。   福临走上前,将元曦搀扶起来,屋子里那么温暖,元曦的手却冷如寒冰。   福临把她们捂在怀里,艰难地说:“朕答应你,朕打发吴良辅离开皇宫,可是若没有吴良辅,朕可能比现在更糟,那一次次惊心动魄之下,没有他,朕可能早已成了多铎的刀下鬼。元曦,放他一马,好不好。”   元曦颔首:“皇上心善,是仁君,臣妾也好,太后也好,怎么会逼您杀自己的救命恩人。可是皇上,太后是最期待您强大的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您尚且能善待吴良辅,为什么不能放下心结和芥蒂,好好看一眼生养您的母亲。皇上,您真的不记得,太后扶持您走到今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吗?”   彼此凝望,元曦没有害怕,福临也没有暴躁,两人的气息,都渐渐安宁。   福临捧起元曦的脸,欣慰地说:“玄烨会是个好孩子,他有你这样好的额娘。”   元曦泪中带笑:“玄烨也有个好阿玛,他三生有幸,成为皇上的儿子。”   福临苦笑:“他是前世作孽吧,做了朕的儿子。”   元曦伏在福临胸前,伸出臂膀抱着他的腰肢:“你是我的天,也是玄烨的天,永远都是,皇上,不要让臣妾失去希望。”   便是这一日,吴良辅去换件衣裳的功夫,连他住的地方也要一并换了。   当他再次回到乾清宫,佟嫔早已不知去向,可挡在乾清宫门前的太监,却告诉他,皇帝下旨,命吴良辅前往海会寺,为皇帝在佛祖面前长守香烛,从此永不返回宫廷。   吴良辅目瞪口呆,扒在门前要求再见皇帝一面,福临隔着门,听见吴良辅的声音,回想年幼时的相伴相守,心如刀绞。   拳头砸在茶几上,疼得钻心,可是福临忍住了,任凭吴良辅在外呼喊,一直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有人隔着门告诉他,人已经被带走了。   吴良辅被撵出皇宫的事,轰动了整座紫禁城,妃嫔们、宫女太监们纷纷奔走相告,这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入承乾宫。   添香不可思议地对葭音比划着:“他们说,吴良辅是被拖出去的,他求爷爷告奶奶地哀求皇上收回成命,皇上连脸都没露,小姐,皇上这次是下狠心了。”   葭音合上手中的佛经,平静地看着添香:“皇上终于想明白了。”   添香好生道:“小姐,您原谅皇上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好对皇上说,您都不告诉皇上您瞒着他的苦衷,换做谁心里都过不去呀。皇上是在乎您,才期待拥有你们的孩子,可是……”   葭音刚要开口,胸口一阵痛,她顿时脸色苍白,抓紧了衣襟。   “小姐,您又心口疼了?”添香担心不已,“奴婢去宣太医来。”   “添香……我不是心口疼。”葭音吃力地说,“生完四阿哥后没多久,我就经常感到双-乳疼痛,那时候我以为是涨-奶,但后来四阿哥没了,我时不时会疼得更厉害,可我羞于启齿,从没对太医说过。”   “这是什么病?”添香呆住了,“可、可您总要告诉太医才行啊,告诉太医,才有法子医治啊。”   葭音摇头:“这宫里,不论什么事,动不动就能天下皆知,她们笑话我不能生育也罢了,若是、若是……”她实在觉得羞耻,命令添香,“决不许告诉任何人,元曦也不行,等几天额娘进宫,我让她去宫外打听打听。也许不是病呢,毕竟这两年,总是好一阵歹一阵,只要没有不高兴的事,一切太平时,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添香难过极了:“幸亏太后早早提醒您,不然您这身子骨再怀上孩子,可真是要了命。”   话音才落,门前的宫女匆匆而来,高兴地说:“娘娘,皇上要来了,已经快走到宫门口了。”   葭音深吸一口气,扶着添香起身:“准备接驾。” 第651章 从骨子里依赖着亲娘   再见已是隆冬,这个时辰刚好飘起了雪花,福临走到半路不禁停下脚步,举目相望。   待收回目光,心上人已在门前等候,她盈盈而立,面含微笑,如阳春下潺潺溪流,流进福临的心里。   福临疾步走来,葭音亦上前几步,并端端正正行礼。   “葭……”福临本要伸手搀扶,但忍住了,由着葭音行礼起身后,才带着她重回宫檐之下,温和地说,“下雪了,我们不要在雪地里站着。”   葭音含笑:“皇上冒雪而来,连伞都不打,如何使得。”   福临道:“朕急着想见你,这雪也是才下的,朕往后一定记得打伞,不在雨雪中走。”   葭音抬头看天,眉目温婉,神态安宁道:“今年冬天,臣妾还不曾好好赏雪,还是冬日好,白白净净清清爽爽,这清冷的空气,也是甜的。”   福临敞开自己的风衣,将孱弱的人裹在怀中,久违地又感受到皇帝身体的温暖,葭音不自觉地将重心全靠在他的身上。   “臣妾,早已将此生托付于皇上。”葭音仰望着福临,含情脉脉,“皇上,不要再生气,不要抛下臣妾。”   “是朕不好,葭音。”福临拥着心爱的人,“朕从那日走出这道门起,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你,可是朕……”   “臣妾还以为,皇上很是风流快活的。”葭音道,“这样的话,皇上也对无数人说过吧。”   福临脸颊微红,愧疚不已:“葭音,朕对不起你。”   温柔的人,伸手轻抚男人的胸膛,善解人意地说:“倘若臣妾此生无缘再为皇上和自己生下孩儿,臣妾就更不该霸着皇上的独宠,请皇上恩泽六宫。”   “葭音,你不要难过,朕的心,只在你这里。”福临道。   “臣妾不可能不难过,可是臣妾很欣慰,皇上是帝王,臣妾是您的妃子,历朝历代的宫廷,盛爱独宠都没有好下场,但臣妾惟愿能在皇上身边,长长久久。”葭音道,“如皇太后所愿,愿臣妾长长久久陪在您身边。”   福临垂眸:“额娘她……这么说的吗?”   葭音道:“是,太后之所以告诉臣妾,就是不想臣妾用性命来冒险,但是太后并没有逼迫臣妾避孕或是瞒着皇上,太后让臣妾自行选择。臣妾考虑到当时的情形,决定晚些时候再告诉您,但那之后郑成功打到江宁,朝廷战事吃紧,足足半年多,臣妾实在难以开口。”   福临亲吻葭音的额头:“要你受苦,还让你为难。”   葭音摇头:“是臣妾不好,该早些告诉您,至于……”   她本想解释,宫中丢失药材一事,来证明吴良辅欺骗了皇帝。可想到福临已经把人赶走了,且下旨永不再允许吴良辅回到紫禁城,自己何必再点穿那些话,就让吴良辅在福临心里,是忠心耿耿的吧。   “葭音,朕随你一道去见太后。”福临道,“向额娘说清楚这件事,也好让额娘放心。”   葭音颔首,命添香取风衣来,添香上前几步,眼珠子转悠悠,狡黠地笑道:“有皇上裹着您,冻不着,何必再穿一件这么麻烦。”   福临满面笑意,葭音则嗔怪添香胡闹,待她取来风衣穿戴整齐后,一并往慈宁宫而来。   他们从乾清宫门前走,沿着宫道朝南走,而元曦刚好从慈宁宫归来,站在宫道北面的尽头。   “是皇上和皇贵妃娘娘,看来是和好了。”石榴在边上轻声道,“小姐,皇上把吴良辅撵走了,还来和皇贵妃和好,这紫禁城里头,竟是只有您的话才管用。”   “可我并不想做这样的人,没什么可高兴的。”望着飘雪中款款而去的一对人,元曦凄然含笑,“但这是我的命,他是我的天。”   慈宁宫这边,玉儿见帝妃二人双双而来,福临态度恳切,且已经得知皇帝将吴良辅赶出紫禁城,并下旨永不许他再返回宫廷。福临能下狠心“断奶”,真真不容易,虽然功在元曦的劝说,玉儿到底还是为了儿子欣慰的。   将来的事,她心中自有打算,但眼门前福临若是愿好好承担起他的责任,哪怕事情做得不如意,哪怕朝廷不能迅速强大稳固,他但凡有这份心,正如雅图所说,她们母女都愿以生命来支持福临的帝业。   母子之间本也不曾为了这件事争吵,如今把话说开了,更是解了彼此心里的矛盾。   说到葭音将来不能有子嗣,她也不愿随便抱养其他妃嫔的孩子,玉儿说,将来费扬古生儿育女,在孩子长大成人前,她可以随时把侄儿们带进宫来,偶尔亦可以在承乾宫小住几日,不必拘泥规矩。   葭音感激不尽,恰好提起费扬古的婚事,一家人商量了几句,玉儿挑了几个看的中的世家贵女问葭音的意思,婆媳之间说说笑笑,福临在一旁看着听着,心里也舒坦。   元曦说的不错,他明知道葭音不能生育的事实,却用对额娘的敌意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可结果什么也无法改变,还伤了彼此的心。   看起来,他一直在和母亲对抗,实则,从骨子里依赖着亲娘。   福临还有政务,不得不先离开,葭音将他送到门前,福临叮嘱道:“一会儿只怕雪大了,要不就留在额娘这里休息,要不就早些回去。”   “吴良辅不在了,皇上要重新调配人手,妥善景运门值房的秩序。”葭音温和地说,“臣妾也会和皇后娘娘和元曦一道,重新安排宫内的事务,不叫有些小人趁机上位,不能走了一个吴良辅,再来一个张良辅。”   “辛苦你,这些事都可以慢慢来。”福临道,“你气色不好,都怪朕,好不容易见你气色红润起来,又那样气你。”   “不提了,皇上,臣妾一切安好。”葭音温柔如水,送皇帝走到慈宁宫门下,“臣妾还想和太后说说话,您先回去吧。”   福临捏了捏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乾清宫去了。   葭音含笑相望,待福临身影远去,便要回宫内,忽觉胸前一震剧痛,疼得她两眼发黑,幸得一旁的宫女搀扶才没跌倒。   苏麻喇刚好从廊下经过,几步敢上前来搀扶皇贵妃,担心不已:“娘娘,您怎么了?”   葭音不愿说实话,掩饰道:“这几日都没胃口,姑姑,我是饿了。” 第652章 命不由己   皇帝撵走吴良辅的决定,在朝堂中也获得一片赞赏,福临更自责登基以来,天下未治,将于正月祭告天地、太庙、社稷,抒忱引责。   朝臣们见年轻的皇帝,终于不再依赖宦官,有了治理天下的决心,皆十分欣慰,一时间君臣齐心,惟愿大清长治久安,国运昌隆。   而内宫之中,福临自此择日召幸各宫妃嫔,不再浮躁易怒,偶尔也会听她们说说宫里的事,家乡的事。   皇帝变得温和亲切,渐渐勾起一些年轻妃嫔对帝王的爱慕之心,后宫也变得热闹起来。   奈何福临一颗心只在承乾宫,纵然后宫陆续有答应常在怀了身孕,而皇贵妃始终无所出,亦不为所动。   腊月一过,正月忙碌,太平岁月不知时日过,转眼已是顺治十七年的春天。   随着福临时不时临幸后宫,已有钮祜禄答应等三位怀上龙嗣,五阿哥和六公主渐渐长大,宫里又将有奶娃娃出生,亲贵们再也不缠着皇太后说皇帝独宠董鄂氏,影响皇嗣的话。   不过皇贵妃一直无所出,到底也成了闲话。   几位自以为得了皇帝喜欢,但并不得意的小答应们,竟在背后使坏,传出皇贵妃命硬,克父克母又克子的说法,宫里传得沸沸扬扬,惹来福临大怒,要彻查是谁在背后嘴碎。   皇帝亲自过问,谁也不敢怠慢,很快就查出是几位小答应作祟,福临要将她们贬为庶人撵出皇宫,吓得她们魂飞魄散,便有人给出主意说,去承乾宫求皇贵妃。   如此,数人跪在承乾宫门外,哭成一片,添香撵也撵不走,元曦被惊动,绕到承乾宫门前来看,她们便又哭着求佟嫔娘娘向皇帝求情。   “饶了你们这一回,其他人就会觉得,不过是嘴上几句话,不碍事。”元曦冷然道,“往后谁都胡言乱语,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可言?”   “佟嫔娘娘,我们再也不敢,您心善仁慈,求您求求皇贵妃娘娘,求求皇上。”她们哭着哀求,都知道这一旦出宫,不仅自身名誉毁了,也会给家人带去灾祸。家人从此必然也容不下他们,这辈子无处可去,恐怕只能流落街头饿死了。   “我今日为你们向皇贵妃求情,谁知来日会不会成为你们口中的笑话。”元曦冷酷无情,命身边的小泉子和来旺,“多找几个人来,把她们拖走,别哭得皇贵妃娘娘心烦。”   几个小答应哀嚎起来,大声往门里呼救哀求,却是此刻,添香搀扶着葭音缓缓而来,瘦弱且苍白的人,立在门下道:“你们回去吧,我会向皇上求情,但愿你们能从此警醒,不要再犯。”   这是皇贵妃的面子,元曦也不过是来唱个黑脸,并没有阻拦或劝说,待她们哭哭啼啼的离去,才上前来搀扶葭音,道:“姐姐这几天是怎么了,气色越来越差,太医怎么说?”   “不碍事,乍暖还寒,我贪凉吹着风了。”葭音掩饰着,由她们搀扶回到卧房,虚弱无力地躺在了榻上。   “为了姐姐多病,皇上也是忧愁。”元曦轻柔地为葭音脱下外衣,“太后也时常念叨,每日诵经礼佛时,必定会为姐姐祈福。”   葭音含笑:“我是有福之人,可惜身体总不争气,世上万般好,无福消受。”   元曦笑道:“开春了,暖和了,让皇上带姐姐出去转转,宫里头憋着闷得慌,哪怕去南苑住一阵子也好。身体不好,咱们就吃药治病,没什么可怕的,姐姐别胡思乱想。”   她一面说着,为葭音脱去衣裳,忽然瞥见姐姐内衫胸口处,像是湿了一小片,不像是沾湿的,而像是从里头溢出来,位置刚刚好在……   葭音自己也有所察觉,忙扯过被子捂住,仿若无事地说:“我也想出去走走,正月里皇上带我去黄花山祭奠四阿哥,只在外面住了一晚上,我也觉得舒坦极了。不过我身为皇贵妃,不能说这样的话,也不能总往外跑,岂不是叫其他后宫,也跟着心思活络。宫里没了规矩,可不成样子。”   元曦心里却惦记着方才奇怪的事,她只在生了玄烨,强行断奶前那段日子,有过这样的光景,常常小衣就湿了一大片。   彼时额娘从宫外请来擅长此道的药婆,助她断奶,元曦在月子里吃了好些苦头,掉了不少眼泪。   但是药婆对她说,若是不好生打理,她们这些不得自行哺乳的贵妇人们,很容易留下病症,几乎无药可救。   难道葭音姐姐……   葭音虽然掩盖了自身的尴尬,可是在元曦眼中看见了疑惑的目光,她犹豫再三,要不要对元曦说明,在元曦准备离去的时候,到底是叫住了她。   “我托额娘在宫外问过,外头的大夫说,多半是夫人哺乳不当留下的病症,我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葭音轻轻捂着胸口道,“我已经……很久没侍奉皇上,他知道我身体不好,也不强求,可我心里明白,我再也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姐姐?”元曦急坏了,“为什么不告诉太医,那几位前明留下的太医,在宫里几十年照顾妇人,必然有法子的,让他们来医治你好不好?”   “元曦……”葭音有她过不去的坎,“你要我如何对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袒胸露-乳,更何况,让人知道我得了这样的怪病,让皇上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变得丑陋不堪……元曦,我不要,我死也不要。”   元曦含泪道:“姐姐,我额娘给我找的药婆,我生玄烨那会儿她照顾我断奶来着,虽然疼得我死去活来,可她很有法子,让她来看看你好不好?我保证,保证她绝不会说出去。”   葭音泪眼相望,说不出话。继母告诉她,外头的大夫说无药可医,她在祭奠四阿哥时大哭一场,宣泄了心中的痛苦后,便决心平平静静地度过这段最后的日子。   然而,反反复复的发烧和剧痛折磨,眼睁睁看着自己美好的玉体出现丑陋的变化,葭音不论如何都不愿被福临看见,就是一死,也不想让他看见。   可是,她也不想死,她爱上了福临,想要和他生生世世,她还有年轻的弟弟没成家立业,她……   “姐姐?”元曦见葭音突然捂着胸口,露出痛苦的神情,慌地哭着问,“到底多久了,你瞒了多久了?”   葭音吃力地缓过一阵劲,抓着元曦的手说:“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皇上,千万千万。元曦,纵然我不久于人世,也让我留在他心里完美的模样,好不好?我求你。”   元曦哭道:“姐姐,你若有三长两短,皇上他……”   葭音泪如雨下:“可是元曦,命不由己,我也没办法。”   元曦终究是妥协了,若是自己,也绝不愿让福临看见她丑陋的模样。   可她想不通,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葭音这样富贵极致,却又多厄多灾的命,老天爷就算不愿她长寿,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夺走她的命,而要她一寸寸一分分地枯萎凋零。   元曦满心以为一切会越来越好,她真的以为,所有的误会矛盾都过去了。   那之后几日,元曦因为惦记葭音,很是魂不守舍,在慈宁宫伺候太后,也频频出错。   玉儿本不是计较的人,可她担心元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一日元曦发呆摔了手里的茶杯,竟不是命宫女来擦,而是自己慌慌张张地拿帕子来擦拭。   “你怎么了?”玉儿忍不住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元曦茫然地摇头,可满眼的无助,看得玉儿更加莫名,半晌元曦缓过神道:“太后,额娘她今日进宫来看我,我想先回去了。”   “去吧,把玄烨从书房接去,让他外祖母好好看看。”玉儿吩咐道,“昨日得的新茶,也带回去,请你额娘喝一杯。”   “是。”元曦答应下,命宫女来收拾了满地狼藉后,慌慌张张地走了。   玉儿转身便找来苏麻喇:“去东六宫那儿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别是谁背地里使坏欺负她,福临近来宠幸后宫,反叫她们一个个都心思活络起来。” 第653章 最艰难的还在后面   佟夫人得到女儿的传话后,带着曾照顾元曦做月子的药婆进宫,悄悄来承乾宫为葭音看病。   可药婆只是看了一眼,就摇头叹息,避开皇贵妃,对元曦和佟夫人说,太迟了。若是从四阿哥出生后就有的病,到如今已是两年多,发展到这一步,什么都晚了。   佟夫人带着药婆退回景仁宫,元曦调整心情后,再来看葭音,葭音很平静,笑道:“不行了是吗?”   元曦哽咽难语,艰难地说:“姐姐不怕,我一定再给你想法子去。”   葭音伸手挽着元曦:“一直以来,你都在成全我和皇上,明明是我的出现夺走了你的一切,你不恨我怨我,还如此善待我照顾我。元曦,我命如此,怕不是报应。”   元曦用力摇头:“姐姐既然知道,那就一定要好好活着,你若有三长两短,皇上他……”   葭音道:“我会好好和他说,我一定会好好交代他,但是最后的日子,我不想让他看见我丑陋的模样,不愿再让任何大夫来看我,更不愿叫其他人知道,我得了这么不堪的病。”   “什么叫不堪的病。”元曦无奈地说,“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姐姐不该讳疾忌医。”   葭音平静温和:“可是已经迟了,既然如此,让我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走,元曦,再成全我一次,好不好?”   “可我想要你活下去……”元曦泣不成声,“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在变好,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你这样虔诚地侍奉佛祖,佛祖为什么不庇护你。”   “不要这么说,好妹妹。”葭音反过来劝慰元曦,“人各有命,我一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佛祖已经庇佑我太多太多。”   “姐姐,你这样虚弱,瞒不过皇上的,不如早些告诉他真相,让他好好珍惜最后的日子。”元曦道,“他最怕最怕,什么都不知道。”   葭音含泪:“我说不出口,元曦,我也不想丢下他。”   毫无结果的商议,元曦只能等姐姐睡着后,退了出去。   葭音想守着自己留给福临的最后一份念想,这里头有她的情意,也有她对家人的眷顾,福临若能一直心中念着她,自然会恩及她的家人,未能抚养费扬古成家立业独当一面,葭音放心不下。   将心比心,元曦若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也愿意把一切都给玄烨给额娘,给哥哥和弟弟,她不怨葭音固执,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但是福临怎么办,他一定会疯的,他一定无法承受。   回到景仁宫,玄烨正显摆他如今的字迹给外祖母看,佟夫人见女儿归来,便说有大人的事要商议,让大李子送玄烨回书房去。   玄烨辞别外祖母,带着大李子走,不安地问大李子:“我额娘的眼睛,是不是红红的?”   大李子说:“这些日子皇贵妃娘娘高烧不退,主子她很担心呢,皇贵妃娘娘与主子姐妹情深啊。”   玄烨小小年纪,却像大人似的叹息:“皇贵妃娘娘一定是想念四弟,弟弟若还活着,该多好。”   这边厢,佟夫人和元曦相见后,再次听药婆细说。   药婆劝佟嫔娘娘要放宽心,说妇人之病大多来自抑郁忧愁,以至肝气郁结气滞血瘀,一旦罹病,医药难以,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不过是句哄人的话,真得了病还了得。   “佟嫔娘娘,您千万放宽心,人各有命啊。”药婆说,“这病多是气出来的,自己个儿可别给自己个儿找不痛快。”   “想来皇贵妃,幼年丧母,初婚丧夫,而后又丧父失子,年纪轻轻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佟夫人唏嘘不已,再看了眼女儿,当着药婆的面,有些话就不适合说了。   但是元曦知道,葭音姐姐自从入宫后,虽然风光荣耀,可皇帝为了她,一次次地做出奇怪的事,让她终日不得安宁。   生四阿哥坐月子那会儿,为了什么第一子和大赦天下,搅得满城风雨,兴许就是那时候,落下了病。   倘若皇帝知道这一切,他还能活吗?   元曦送母亲出门,请她千万管好药婆的嘴,佟夫人让女儿放心,绝不会有人知道。   但也语重心长地对元曦说:“你听额娘一句话,别搀和进这件事,哪怕是为了玄烨。谁知道皇上之后会怎么样,若是悲伤过度以至发狂,再迁怒无辜的人,你何苦呢?交给皇太后来处置吧,元曦,别太善良了。”   然而此刻,苏麻喇已经打听到东六宫那边的动静,回禀玉儿道:“佟夫人随佟嫔娘娘一道去承乾宫向皇贵妃请安,本没什么稀奇。不过……跟着佟夫人的嬷嬷,并不是一贯跟着佟夫人的那一位,派去的人说,像是曾经在三阿哥出生后,在景仁宫里见过。”   “我记得那时候,佟夫人曾向我请旨,想要送一直为他们家女眷伺候月子的药婆进宫照顾元曦,我答应了的。”玉儿道,“会不会是那个人?不然月子里,还能有什么宫外的人来?”   苏麻喇也觉得古怪:“佟嫔娘娘和皇贵妃,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玉儿微微蹙眉:“别是她有了,不敢说,或是偷偷堕胎,又或是偷偷留下,这两个孩子傻不傻。”她担心不已,命苏麻喇,“立刻把元曦找来。”   太后这儿既然连药婆都看见了,元曦再没什么可瞒的,哭着告诉皇太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说葭音姐姐,恐怕时日不多了。   玉儿满心以为,葭音是不小心怀孕了才偷偷摸摸,谁想到,竟是这样的噩耗。   震惊之余,立刻想到将来的事,下死令对元曦道:“这件事你不许再管,我会告诉董鄂葭音,别把你牵扯进去,听见了吗?”   “太后?”元曦呆住了。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你要想想玄烨,想想你自己。”玉儿威严无比,“你们的姐妹情深,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付出,你不计较值不值得,这我可以不管,可我不能不为玄烨考虑。”   苏麻喇在一旁道:“太后您别吓着娘娘,她知道了记下了。”   玉儿温和了几分,搀扶元曦起身:“孩子,最艰难的还在后面,董鄂葭音死了也就死了,她死了还能知道什么,最艰难的,是我们。不是额娘心狠,我这辈子,送走的人还少吗?” 第654章 我们终究,有缘无分   “太后,皇上怎么办?”元曦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看不见未来。   “既然你还知道要问我这句话,意味着你心里不糊涂。”玉儿坚定地说,“那就听我的,照我的话去做,把自己和这件事撇得干干净净,这一刻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再踏足承乾宫。”   见元曦呆呆的,苏麻喇替她答应着,把哭成泪人的孩子带出了门,好生宽慰引导了半天,再让巴尔娅把元曦带去了她的小院里。   待苏麻喇再回来找太后商议,只见她呆呆地坐着,没有了方才的威严霸气,微微泛红的眼睛,透着她的悲伤,苏麻喇知道,她是想起了先帝,想起了大格格。   “他们俩在天上,会觉得尴尬吗。”玉儿开口,苦涩地笑着,“皇太极应该很快就会释怀,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姐姐呢,姐姐也会释怀,她比董鄂葭音勇敢,她比董鄂氏强百倍。福临比不上皇太极,董鄂氏更没资格和姐姐相提并论,他们这一场除了祸害人,到底算什么?”   “不论算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就别计较了。”苏麻喇道,“好好地把孩子送走吧,皇贵妃娘娘她……”   “我不计较?那就该天下人来计较,就该他们来追着福临一笔一笔地计较。”玉儿恼道,“苏麻喇你有信心吗,福临能挺过去吗?”   苏麻喇噤声了,她没有半点信心,她不敢说大话。   “你没有是吧,我也没有。”玉儿道,“我曾天真地对你说,我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谁知道更大的磨难和危机,这才刚刚到来。”   “要不要找几位大臣商议一下?”苏麻喇也不愿再耗费她的同情心,镇定下来道,“太后,您要见谁,奴婢这就去传。”   “还没到时候,先镇定。”玉儿对苏麻喇说,亦是对自己说,“我先要把一些话,交代给董鄂氏,要她尽可能地让福临度过这一劫。”   苏麻喇略略安心,关键时刻,儿子还是儿子,格格并没有像她自己说的那么狠心。   她一直担心一件事,怕格格会放弃皇帝,也许一时之下她要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可那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她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当然,这都是苏麻喇自己想的,她早就知道,自己跟不上格格,她的眼界她的心胸,她的果断和冷酷无情。   “替我看好元曦,我不希望让玄烨,为她的同情心承担什么。”玉儿叮嘱苏麻喇,“告诉她,若还希望福临能挺过这一关的,就老老实实照我的话去做。”   巴尔娅的小院里,元曦呆呆地靠在窗下,巴尔娅在慈宁宫那么多年,便是傻子也能聪明几分了,更何况本也不傻,是个会看眼色的人,她悄声问元曦:“别叫我猜中了,是不是皇贵妃快不行了?”   元曦茫然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这样反反复复地病,一年到头吃药比吃饭还多,是个人都不能好了。”巴尔娅说,“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她进宫之后,就没见太平过,大大小小的事儿还少吗?虽不是她的错,可我若是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好了这一阵,下一阵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变成现在这样,皇上难辞其咎,她自己也有责任。”   “姐姐这话,出门可千万别说,孩子们大了,也别叫他们学去。”元曦对巴尔娅道,“不论如何,咱们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我知道,我不说。”巴尔娅努力安抚元曦,“你也别难过了,还不知道等着咱们的是什么呢,到时候她两眼一闭,什么都解脱了,把千疮百孔的皇上留给我们。”   元曦无奈地看着巴尔娅,连善良如她,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这些年,皇帝和她心爱的女人,到底给这个皇宫带来了什么。   “我知道,我会振作的,非要说……”元曦深吸一口气,“我难过的,也是皇上,我怕他撑不过去。”   巴尔娅叹息:“真是天知道了。”   此刻,巴尔娅的宫女进门来传话,道是:“福晋,皇上回宫了。”   正是皇帝今日出城不在宫里,元曦才请额娘带人进来,这会儿宫女才传话不久,慈宁宫就也来人了。   待元曦和巴尔娅回到慈宁宫,玉儿要她们一会儿把孩子接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到夜里再散。   福临浑然不知元曦今日为葭音安排了大夫,因许久不曾肌肤相亲,也不知葭音身上正发生着巨变。但心爱的人每况愈下,反复发烧,他是看得见的,时不时把太医院闹得人仰马翻,质问他们为什么治不好皇贵妃。   太医院的人,查得出皇贵妃肝气郁结,却不知症结在什么地方,他们曾提出派医女查看皇贵妃玉体,被葭音拒绝了。   此刻被宣召来的太医,围着皇贵妃转悠半天,还是不得要领,葭音也烦了,对福临说,她不想再见到太医。   福临苦口婆心:“生孩子的事,朕能答应你,不叫人让你难堪,可是病成这样,再讳疾忌医如何使得?葭音,你病得很厉害,你自己知道吗?”   葭音有苦难言,好在心态还平和,她和皇帝所剩的日子越来越少,她不愿用来赌气和吵架,便是温和地说:“臣妾知道了,皇上,明日再让他们来吧。”   福临说:“太医们希望,能让医女查看你的身体,葭音,他们……”   “不行。”葭音道,“请皇上成全,不要让任何人来查看我的身体。”   她一面说着,从枕头下摸出香囊捏在手里,唯恐身上会散发什么难闻的气味,好在屋子里药味浓重,把一切都掩盖了。   “朕依你。”福临答应了。   然而皇帝在心爱之人面前的温和,转到太医院,就是勃然大怒,责备太医们个个儿庸碌无能,警告他们皇贵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提头来见。   这些话,传到慈宁宫,玉儿叹息,一切这就要开始了。   苏麻喇小心翼翼地问:“您打算怎么做?”   玉儿冷然道:“明日福临早朝时,随我去一趟慈宁宫,再等福临下朝后,一并相见,把话说明白。瞒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她可以护着自己的身体,不让皇帝见到她难堪的一面,这我绝不拦着。可她也该为其他人想一想,伺候她的太医宫女们,等她两眼一闭之后,还能不能有命活下去?她总不能到走的那一刻,还是像从前那样糊涂。”   苏麻喇则道:“您和奴婢,又或是其他人,跳出一切来看待,自然能冷静能周全。皇贵妃虽有不足,可身在其中时,世上真正能周全的人又有几个,您不要太苛责她,如此对自己也是一份解脱。”   玉儿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这孩子命中注定福祸相依,人有长短,她的确已经尽力了。近来我本欣慰于,她渐渐懂事,渐渐明白该如何立足于后宫,可惜世事无常,来不及了。”   这一晚,夜深人静,葭音靠在床头睁开眼,看见了对面坐榻上,撤下炕桌,铺了褥子,就这么讲究睡的皇帝。   这些日子,福临每天都睡在这里,每晚都要等自己睡着了,才肯去睡。   葭音每每醒来,都恍然若梦,每一天每一夜,都看着相同的光景,会疑惑日子究竟有没有往前过,可事实上,她的生命就快到尽头。   葭音至今还会记得,在前夫的灵堂里,她迷茫自己将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   如果不是皇帝,如果不是现在的境遇,她会不会再活得长久一些。   可现在她的生命,仿佛除夕夜最绚烂的烟火,那么高那么美,然而转瞬即逝,一阵风吹过,连气息都不会留下。   “皇上……”葭音很轻地出声,“我们终究,有缘无分。” 第655章 没有随了皇上   疲惫的福临睡得很熟,没有听见葭音的话语,之后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子夜,忙警醒地前来看看心爱的人。   葭音也睡着了,梦里很安稳,可她脸色晦暗,面颊瘦削,肌肤毫无光泽,再也不是昔日在钦安殿上艳惊四座的模样。   可是福临并不在乎,葭音是他心中美好的梦想,仿佛和他的人生同呼吸,他们总也不顺,总也无法如意,在磕磕绊绊和悲伤痛苦中,渐渐融合为一体。   到底情为何物,在一个女人身上冲动的性-欲,还是想要长久相伴的眷恋?   福临早已分不清了,可是他需要葭音,需要有一个人和自己,和自己的人生同在。   “千万千万,别丢下朕。”福临捧起葭音的手,“葭音,朕不能没有你。”   又是漫长的一夜度过,一清早,福临穿戴整齐来与葭音道别,葭音摸了摸皇帝龙袍上的龙纹,温柔含笑:“新来的绣娘绣工了得,皇上这身新作的龙袍,比冬日的好看多了。”   “你喜欢,朕就让她们也为你缝制新的春衫。”福临道,“穿上新衣人就精神了。”   殿门外,内侍来传话,催皇帝准备上朝,福临叹了一声,叮嘱葭音好生休息后,便匆匆而去。   皇帝摆驾的动静,隔着墙传进景仁宫,大清早的,元曦披着风衣站在墙根下,听得真真切切。   玄烨从东配殿跑来,小家伙已穿戴整齐,掀开母亲的披风,见里头只是寝衣,便像个大人似的学着石榴的语气说:“着凉了可怎么好,额娘一点都不懂事,叫人操心。”   元曦摸摸儿子的脑袋,牵着他的手去陪他用早膳,玄烨则问母亲:“额娘是不是有心事,大李子说,您在担心皇贵妃娘娘。”   “是啊,不过玄烨不要去书房说这事儿,你们如今有了伴读,叫他们听说宫里的事,回去告诉他们的阿玛额娘,这就不好了。”元曦道,“宫里的事,不能随便往外说,男孩子,更不能嘴碎长舌,要有度量,有心胸,有涵养。”   玄烨用力点头:“我知道,不能像女人家一样。”   元曦停下脚步,用力拍了下玄烨的额头,严肃地问:“谁跟你说,女人家就嘴碎长舌?”   玄烨见母亲真有几分生气,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说:“他们说的……”   “他们是谁?”   “福、福全哥哥,堂兄他们……”   “今天不许用早膳,你站这儿好好想想,他们的话对不对,往后还说不说。”元曦没控制住脾气,一股脑儿把不高兴都撒在了儿子的脑袋上,“你皇祖母是不是女的,额娘是不是女的,外祖母、舅妈、石榴,还有苏麻喇嬷嬷,她们都嘴碎吗长舌吗?”   “额娘,我不说了。”玄烨懵懵的,也不知自己怎么惹怒了额娘,上前抱着元曦的腿就撒娇,“额娘,我再也不说,额娘别生气。”   “不可以轻视女子,记住了吗?”元曦在儿子脸上捏了一把,心里愧疚拿玄烨撒气,可又不得不担心,“你长大了,要分得清好坏,不好的话不好的事儿,不能学,要是变成讨人嫌的孩子,将来娶不到福晋,有你哭的时候。”   玄烨一路黏着额娘,要和母亲一道用早膳,又撒娇要额娘送他去书房,烦得元曦向石榴抱怨:“他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石榴笑道:“您小时候不也这样吗,这样多好啊,心里头皮实,才经得起风吹雨打啊。”   最后还是玄烨如愿,缠着母亲送他去书房,但黏糊糊的小东西一到书房就正经起来,向母亲作揖让她早些回去歇着,还不忘叮嘱:“可别贪凉,天还没热乎。”   元曦欣然目送儿子,之后又悄悄到课堂外看了眼,几位太傅来向佟嫔娘娘请安,元曦便命石榴送上礼物。   她语气谦和:“三阿哥调皮,性子也不好,请各位对他严加教导,若有不服管教的,只管命人给我传话。”   众人自然是将三阿哥一通夸赞,待离了学堂,石榴在元曦身边说:“不是奴婢自卖自夸,如今学堂里功课最好的,真是咱们三阿哥,这事儿太后也知道。”   元曦道:“这点年纪,不过是背书写字罢了,玄烨只是比旁人能专心一些而已,能不能真正聪明,还要看将来。不过我倒是放心,这小东西的性情,没有随了……”   后面的话,元曦没说,老远就看见慈宁宫的人过来了,她赶紧带石榴迎上前。而石榴心里却懂,小姐没说完的那句话,是感恩三阿哥的性情,没有随了皇上。   “太后吉祥。”元曦迎到跟前,便问,“这样早,您怎么过来了。”   “你回去吧,不必跟着我。”玉儿坐在肩舆之上,冷漠地说,“我有些事要去办,和你不相干。”   慈宁宫的人,抬着皇太后缓缓而去,苏麻喇向元曦使了眼色,元曦心领意会,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她不敢想象太后会对葭音姐姐说什么,可是她听说过奉先殿里的白绫,皇太后会不会,再赐一条白绫给她?   “小姐,我们回吧。”石榴拉了拉元曦,“要听太后的话,夫人也这么说不是吗?难的,在后面呢。”   承乾宫里,忽迎太后驾到,上下宫人都惊慌不已,唯有二位慈宁宫来的嬷嬷最稳重。   她们迎接太后往殿内来,添香已经跪迎在门前,向太后磕头说:“皇贵妃娘娘她实在没力气下床,请太后娘娘恕罪。”   “都下去吧,我和你家主子说说话。”玉儿道,“若是到了皇贵妃该服药的时辰,太医把脉的时辰,就都送进来,其余的事,一概等一等。”   众人领命,添香为皇太后带路,一进门便是刺鼻的药味,这屋子里的一砖一木,都叫汤药泡过似的。   葭音撑着从床上起来,玉儿走到跟前,小宫女为太后搬来凳子,玉儿落座后淡淡地说:“靠着吧,我来看看你,顺便有些话要交代。”   苏麻喇已经带着所有人退出去,关上门,她独自站在门前,目光略略扫过院子里的人,看见退到一旁的添香,正在抹眼泪,十分悲伤。   她长长一叹:“真真红颜薄命。”   屋子里,玉儿开门见山地说:“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昨天元曦偷偷摸摸带宫外的大夫来给你看了是吧?”   葭音愕然,胆怯地收敛目光,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里隐隐又传来疼痛,折磨得她心神脆弱。   “元曦什么都不肯说,我只能来问你了。”玉儿把元曦撇开了,或许对董鄂葭音而言,多少也是些安慰,她再问,“我亲自来了,你还是不肯说吗?” 第656章 您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面对皇太后的威严,葭音唯有实话实说,难以启齿的病症,令她痛苦万分,可说出来,倒也解脱了。   玉儿神情冷漠:“你想清白干净地度过最后的时间,我绝不会反对任何事,可我想知道,你走之后,你要元曦如何面对皇上?”   葭音语塞:“臣妾……”   玉儿无情地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别让福临知道元曦帮你这么多,之后的日子,元曦也不会再来照顾你。”   “是,臣妾明白了。”葭音毫不犹豫地答应,虽然心中很难过,可她懂太后的意思。   她本无心让元曦为难,可一直以来,的确都是元曦在为她周全,她也明白皇太后没有恶意,更不会为难她这个将死之人。   “让皇上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他好好珍惜最后的日子。”玉儿道,“我以为,这样才比较妥当,倘若你始终不愿让福临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也可以找个其他病做借口,总之,要让福临明白,你所剩的日子不多了。“   “太后,臣妾还能活多久?”葭音含泪问道,“一个月,两个月吗?”   “我会安排太医,为你对症下药。自然,绝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你得了什么病。”玉儿说,“你有你的顾虑和尊严,可不能完全放弃自己的生命,或许就治好了呢,活着比什么都强。但若老天执意要带你西去,那剩下的日子,也该好好珍惜。”   “太后,请不要告诉皇上,臣妾的病症,臣妾不愿让他知道臣妾的身体在变得丑陋。”葭音说,“除此之外,一切听凭您的吩咐。”   “在宫里一举一动那么多人看着,你心里觉得压抑,对身体没有好处,你可以搬去永安寺疗养。”玉儿道,“福临是否去陪你,就让他自己做决定,但我希望,你可以多和他说说以后的事,给予他你的期许和托付,让他有所念想和责任,不要让皇上在失去你之后,完全失去理智。”   “是。”   “该说什么,你自己决定,我信你。”玉儿道,“自然,你若有什么期望,也能对我说。”   葭音的眼中,微微有了光芒:“太后,臣妾惟愿家人能够平安,希望费扬古能得到庇护,他是个好孩子,他会对皇上忠心耿耿。”   “这是自然,他是鄂硕的遗孤,鄂硕于大清有功,朝廷绝不会亏待他。”玉儿道,“就这些了是吗,你若想起什么,之后再说也不迟。”   “臣妾……”葭音胆怯地低下了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咸福宫那一个?”玉儿问。   “是、是。”被一语点穿心事,葭音根本不敢看皇太后,“望太后能成全,不要让葭悦被人欺凌羞辱,落魄潦倒,若不是臣妾,也许她嫁做他人妇,能过得平静安宁。”   “我会安排。”玉儿也答应了,可心里却为董鄂葭音不值。   她若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死于非命,而非疾病,那董鄂葭悦一家子就是刽子手,她还说得出这番话吗?   善良是这世上最难能可贵的品格,但善良的人眼睛里若没有罪恶,只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去灾难。   福临匆匆赶来时,添香已经带着宫女在为葭音收拾行李,福临很紧张,不敢冲着母亲大呼小叫,战战兢兢地询问:“额娘,您要送葭音去哪里?”   玉儿道:“宫里太憋闷了,不适宜养病,我想让葭音去永安寺,去琼华岛上养病。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岛上景致好,光是看着心情也开朗,对身体有好处。”   福临暗暗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却见苏麻喇带着刚才还在麻利收拾的宫女们退下了,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额娘……还有事要交代?您、您是不是希望儿臣,不要放下朝务,不要只顾陪着葭音?”   葭音靠在床上,温和地说:“皇上,有件事臣妾不能再瞒着您,今日太后来劝慰臣妾,臣妾有了主心骨,决定向您坦白。”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福临握紧了拳头,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本能地想要逃避。   玉儿冷静地说:“葭音得了恶疾,无药可医,已经活不长了。”   福临呆滞地看着母亲,额娘话中的每个字,都像在他头顶炸响的惊雷,把他炸懵了炸聋了。   “太医呢,太医……”福临转身冲门外喊,可是殿门外无人应他。   “你先听我们把话说完。”玉儿道,“太医院的人已经精疲力竭,你让他们喘口气。”   福临用力摇头:“额娘,您不能这么说,你看,你看葭音不是好好的?她今天看起来比昨天就强多了,太医明明都说不出她得了什么病,这不可能,不可能……”   玉儿道:“所以让葭音去岛上养病,就是为了让她能活得更久一些,会有大夫尽力为她治疗,但之后的会怎么样,听天由命了。”   福临不肯信:“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额娘知道,为什么你们都知道?”   葭音痛苦地说:“是妇人隐疾,臣妾实在无法对皇上启齿,还望皇上能成全臣妾。”   福临扑到床边,摇头道:“你现在还能好好说话不是吗,你今早气色也比昨天好啊,葭音,不要吓唬朕。”   玉儿见不得福临这样慌乱,更见不得他哭哭啼啼,起身道:“事情都安排下,就早些离宫吧,琼华岛上清净,又有佛祖庇佑,比留在宫里强。”   福临无法接受现实,眼角闪过凶光,怨恨至极,背对着母亲道:“是不是那些避子汤引出的病,好好的人吃什么药,把好好的身体,都吃坏了。额娘,您怎么可以这么恶毒?”   玉儿转过身,淡漠地看着福临。   葭音已是慌乱不已,拉着福临的手说:“皇上不能这么讲,皇上,若非那些避子汤,臣妾的病可能会恶化的更快,是真的,是真的……”   福临摇头:“你就不该吃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药,你就不该吃药。”   葭音欲再解释,熬不过病痛的折磨,剧痛之下脸色惨白,唇齿颤抖,顿时蜷缩成一团。   福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可葭音还留着一分力气,要把皇帝推开,不愿让他靠近自己。   “尊重她的意愿,福临。”玉儿开口道,“让你心爱的女人,能平静安宁地度过最后的日子。”   福临失魂落魄,瞪着母亲泪流满面:“您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玉儿冷笑,不愿再多说一句话,无情地离去了。   “太医,太医在哪里?”福临的吼声从殿内传出来。   玉儿头也不回地走出承乾宫的门,上肩舆之前吩咐苏麻喇:“立刻把她送去琼华岛上,在那里,她还能多活几天。知会她的继母和弟弟,可以随时上岛探望皇贵妃,此外,任何家族亲戚以及世家女眷,谁都不许踏足琼华岛,不许打扰皇贵妃静养。”   苏麻喇听命,而承乾宫里传来福临焦躁的动静,叫苏麻喇很是不安。   福临急着找太医,在里头到处撵人,四五个太监宫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都顾不得皇太后还没起驾,就急着奔太医院去。   “安排可靠的太医跟去岛上,让他们尽力医治。”玉儿对苏麻喇说,“她走之后,立刻将那几位太医调出皇宫,暂时软禁,别让福临找他们的麻烦。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但从这一刻起,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随时面对一切变故。”   “太后?”苏麻喇很难过,“答应奴婢,千万别……”   “谁知道呢。”玉儿冷笑,放弃了肩舆,徒步走回慈宁宫。   一路上的宫女太监们,都毕恭毕敬停在路边,很多人平日里几乎没机会见到上位的主子,之后都私下议论着太后的仪态气质,但很快又传来消息,说皇贵妃就要迁出紫禁城,前往永安寺养病。   宫人们不以为然地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有什么可稀奇的?”   但也有人警觉:“皇贵妃开春以来,就一直卧病在床,会不会这一次,要熬不过去了?皇贵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可怎么办,这紫禁城的天要掀翻了呀。” 第567章 你将来要做人中凤凰   不论如何,皇贵妃搬去了琼华岛,皇帝亦于当日相陪同往,一并将朝务也搬去了岛上,但言明不论大小政务皆可直接送到永安寺外,他一定会及时处置。   朝政没有被荒废,不过是换个地方升朝,大臣们谨慎对待的同时,心中也有如意算盘劈啪作响。   那些精明的大臣,无不在宫中买通太监宫女当线人,以便窥探宫闱秘闻,此刻早已知道,皇贵妃的确病重难愈,迁去琼华岛并非矫情,已是在等死了。   即便董鄂氏进宫后这些年是非不断,可他们并不相信,皇帝那点疯狂爱怜,是要追求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在这些大臣们看来,不过是福临一时的情深,一旦佳人香消玉殒,假以时日,皇帝还会另觅新欢。   那么新欢是谁,谁能代替董鄂葭音重新宠冠六宫,成了眼下逐利的目标。   诚然,也有冷静清醒的人意识到了危机,意识到了董鄂氏离世后,可能出现的动荡混乱,但那是大不敬是欺君的话,谁也不敢说出口。   四月,京城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遏必隆的府上,一片缟素,哭声连连,遏必隆的生母和硕公主穆库什撒手人寰。   穆库什乃努尔哈赤第四女,皇太极同父异母的妹妹,是福临的姑母。皇太极在世时,她安分守己,得先帝善待,如今故世,玉儿自然要有所表示。   七福晋代表太后前来举哀,府上毕恭毕敬相迎,规矩礼仪之后,便被引入后院与女眷们在一起。   世家贵妇人们,平日里就相熟,在一起倒也有话说,但少不得有人要议论宫里的事,知道七福晋在太后跟前吃得开,便想要问她打听什么。   七福晋虽不如齐齐格那般精明,也是聪明人,深知宫闱忌讳,不过是打哈哈敷衍,只字不提。   今日遏必隆的同僚,朝中诸位重臣都前来举哀,府里摆宴招待各位,遏必隆忙进忙出,此刻传话的人说鳌拜到了,他虽也在高职,可一向忌惮鳌拜,赶紧迎出来。   鳌拜如今位高权重,加之身形魁梧,所到之处皆阵仗非凡,此刻一进门,好些大臣都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鳌拜呵呵一笑,随遏必隆前去上香,老公主的灵堂里安安静静,他来的时候,一位年轻妇人刚好带着女儿要离开,遏必隆呵斥道,“你们过来做什么,不在后面照应着?”   “二丫头自己跑来了,说是要陪伴祖母,妾身来找她的。”侧夫人低眉顺眼,推着女儿,要她向鳌拜磕头。   七八岁的姑娘,已有几分亭亭玉立的身姿,长得眉清目秀,肌肤白皙。鳌拜看了眼她的母亲,果然也是满洲美人,难怪生下的女儿,这般好看。   鳌拜哈哈笑道:“好俊的闺女,亏得随了她的娘亲,若是随了你,可就亏大了。”   遏必隆道:“您抬举了。”   鳌拜道:“我们瓜尔佳氏的姑娘,没有出挑的,回回选秀回回被打发回来,不如你好福气,生得这样俊俏的姑娘。”   遏必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笑问:“鳌大人,不如收了小女为义女,您若答应,便是她的福气了。”   鳌拜轻瞟一眼,摸了摸胡子笑而不语,遏必隆却催着侧夫人道:“快叫丫头磕头,喊义父。”   女娃娃眼眉清明,自小是老公主养在身边的孙女,骨子里透着傲气,但父命难为,她还是跪下磕头,喊了声“义父”。   鳌拜大笑,俯身将小姑娘搀扶起来,连声道:“好好,我鳌拜也有个漂亮闺女了,好孩子,你将来要做人中凤凰,那坤宁宫的宝座,必定是你的。”   遏必隆闻言,惊骇不已,忙命侧夫人将女儿带走,见四下没有闲杂之人,才谨慎地问:“鳌大人,您这话可不敢说啊,大清开国以来,中宫向来是科尔沁所出,轮也轮不到旁人。”   鳌拜道:“鄂硕的女儿快不行了,你听说了吗?”   遏必隆稍稍点头:“略有耳闻。”   鳌拜冷哼一声:“皇帝对中宫不满,由来已久,董鄂氏一死,他必定迁怒皇后,这小皇后早晚是保不住的。科尔沁如今大不如前,皇太后是识时务之人,比起早年要仪仗科尔沁支持她的儿子,现在我们这些大臣,此时大清的顶梁柱。我估摸着,小皇后一旦保不住,太后会从大臣的女儿中为皇帝另立新后。”   “那佟图赖的女儿,那位佟嫔娘娘?”遏必隆轻声道,“还生了个儿子,皇太后很喜欢不是吗?”   鳌拜摇头:“董鄂氏一死,宫里这些就都完了,佟图赖那个女儿,也难成气候。说来,你这闺女几岁了?”   遏必隆忙道:“七岁了。”   鳌拜嗯了一声:“依我看,董鄂氏的小命,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之后皇帝必然哀痛不已,两三年内难以恢复,接着再冷静个三四年,等他完全把董鄂氏忘了放下了,正好咱们的闺女,也到了适选的年纪。她的模样这样出挑,出身也好,你我合力,好好把这女儿,送上坤宁宫的宝座。”   遏必隆听得心驰神往,但又道:“大人,索尼也有个孙女,只比我家小一岁……”   鳌拜不屑地啐了一口:“你我钮祜禄氏、瓜尔佳氏,皆是满洲大族,岂是他赫舍里氏能比,不过是下人奴才出身。”   “索尼到底是位极人臣,德高望重,赫舍里氏从他这一代起,可不能再当下人看待了。”遏必隆苦笑,“太后还是他的学生呢。”   鳌拜却是笃然,说道:“你不知道吗,索尼那孙女的额头上有道疤,这样的女子,在初选时就会被筛下。从现在起,你就想法子去宣扬这件事,让人人都知道他孙女毁了容,别叫将来皇帝选秀时,他私下动什么手脚瞒了过去。”   “我明白了。”遏必隆笑道,“果然还是鳌大人英明。”   鳌拜长叹:“没法子,我对大清忠心耿耿,可是太后和皇上如今却……”   后面的话,他咽下了,拍了拍遏必隆的肩膀道:“眼下生儿子不如生女儿,就等董鄂氏闭眼,你等着做皇帝的老丈人吧。”   琼华岛上,静谧无声,永安寺前虽然有大臣进进出出,但半点动静都传不到后面来。   葭音时常靠在躺椅上,晒着太阳看远处山水,看暖风将山林染成翠绿,看湖水映照蓝天白云,这样开朗安宁的景致之下,心情也跟着舒坦,的确比宫里强百倍。   此刻,添香熬好了汤药送来,温和地说:“小姐,该吃药了,您看这果脯,是太后派人送来的,说是苏麻喇姑姑亲手腌制,给您甜嘴用。”   “肚子里涨得很,吃不下了,能不能先放着?”葭音道,“早晨喝的药,仿佛还在喉咙口呢。”   “可是……”添香很为难,但更心疼小姐辛苦,还是答应了。   “皇上很忙吧?”葭音轻轻叹,“朝务啊,永远也做不完,可世人都以为,皇帝的日子有多富贵悠闲。”   添香道:“是啊,皇上一天能睡几个时辰,只怕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辛苦。”   葭音吩咐道:“给皇上准备玫瑰花茶,这个时节,最宜疏肝养气。山东的玫瑰花好,他们今年送来了吗。”   添香答应:“奴婢去问问,该是送来了。”   葭音颔首,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累了,闭上眼睛,缓缓呼吸着。   添香轻声道:“夫人传话来,说太祖爷的四公主故世了,她今日要带着少爷去钮祜禄府上致哀,不能来探望您,明日一早就来。”   “其实我见了额娘,也没什么话好说,看着她悲悲戚戚,心里也难受。”葭音道,“倒是费扬古,常常想见他,就怕将来再也见不到了。”   “小姐。”添香悲从中来,哭道,“您别说丧气话,您看您上岛之后,气色好多了。”   葭音苦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添香,我死了之后,不要让别人来收殓我的身体,你最后再伺候我一次,好吗?”   “小姐……”添香掩面大哭,伤心极了。   此刻,福临手里拿着宫人新摘的花,沿着花径小路而来,忽然听见添香大哭,吓得他以为葭音出了什么事,慌地冲了过来,看见心爱的人冲他微笑,才松了口气。   “添香,给皇上搬凳子。”葭音道,“下去洗把脸,别哭了。”   福临将手里的花束递给葭音:“好看吗,前门开的花。”   葭音含笑捧过,凑在鼻尖闻了闻:“真香啊。” 第658章 联姻   福临顺手从花束中摘下一朵,戴在葭音的发鬓上,葭音抬手摸了摸,柔声问:“皇上,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福临坐下来,顺手又抚摸葭音的额头,忧心地说,“还是烫的,还在发烧吗?”   “没有了,只是比常人烫一些吧。”葭音道,“皇上放心,臣妾没事。”   “随岛来伺候的太医不肯告诉朕,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朕也不再问了。”福临重复道,“朕不再问了。”   “皇上不要悲伤,我们好好地度过这些日子,臣妾会尽量活得长久些,多些日子陪着您。”葭音平静从容,已然无惧生死,“皇上,臣妾不疼了,也不辛苦,真的。”   “添香刚才怎么哭了?”福临问,“吓得朕以为你出事了。”   “她一个姑娘,哭笑随心,自然是这样了。”葭音道,“不像皇上,要为了家国天下隐忍各种各样的情绪,十分辛苦。”   “朕不辛苦,朕是个没用的皇帝,不能照顾好你,也不能照顾好天下。”福临道,“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倘若朕没有接你来,倘若朕当年就干脆地为你指婚,倘若我们永远也不在一起,你是不是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朕后悔了……”   “皇上真的后悔了吗?”葭音问。   “朕……”福临犹豫了。   “倘若臣妾成为了和皇上毫不相干的人,此生活得好不好、长不长,也就不会影响皇上的悲喜。”葭音安抚着皇帝,“臣妾从未后悔。“   福临摇头:“朕知道,就算你后悔,你也不会对朕说,你的心太好了。”   葭音道:“皇上不要辜负臣妾的情意,不要。”   “好……”福临眼中含泪,捧着葭音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葭音,答应朕。”   “皇上,不要哭。”葭音抚摸皇帝的脸颊,“臣妾会好好吃药,那边的药您端给臣妾可好?”   福临僵硬地点头,端来药碗,小心翼翼地喂给葭音,葭音辛苦地喝下去,见边上的果脯,便道:“皇上也尝尝吗,是苏麻喇姑姑腌制的,可好吃了。”   福临却命太监前来,去取糖果蜜饯,顺带让他们把果脯带走,葭音担心地问:“皇上,怎么了?”   福临眸光阴沉:“往后慈宁宫送来的东西,都不要吃。”   葭音垂眸:“皇上,不是太后害臣妾得病,您若因此嫉恨太后,臣妾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福临固执地说:“朕自有决定,你安心养病,别的事就别管了,活着比什么都强。”   “是……”葭音无奈,还是答应了。   隔天,七福晋进宫向太后禀告钮祜禄府上的丧礼,玉儿道她辛苦了,七福晋则顺便道:“都在打听皇贵妃的病情,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都是冷血无情的东西,已经在算计着将来谁能取代皇贵妃娘娘,成为皇上的新宠了。”   玉儿心想,倒是心宽的一群人,他们是想不到皇帝对董鄂葭音的存在有多疯魔吗,董鄂氏一旦撒手人寰,玉儿最难的时期也就来临了,可他们还在做春秋大梦。   七福晋道:“太后,妾身本来什么就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没说,只是敷衍她们。”   玉儿说:“难为你了,但还有一件事,要更为难你。”   七福晋心中一紧:“太后,您只管吩咐。”   玉儿道:“你家的柔嘉,我很喜欢,她生母英年早逝,虽说索尼的女儿是个善茬,又有你在,在家里不会吃亏,到底没亲娘的孩子可怜。你膝下那么多的孙儿孙女,总也有顾不过来的。”   “太后的意思,是要把柔嘉接进来?”七福晋道,“您虽说为难,却是成全了妾身和这个孩子呢。”   “自然还有为难的事。”玉儿道,“我打算今年就把和顺嫁到平南王府上,嫁给尚可喜的儿子尚之隆,和顺出嫁后,就把柔嘉接进宫,也为她把婚事订了。靖南王耿继茂的儿子耿聚忠,比柔嘉大两岁,年纪很是般配,我想嫁和顺的同时,把柔嘉的婚事也定了,算是喜上加喜。另有建宁早早嫁了吴应熊,如此,对三藩也是公允了。”   七福晋多少有些不舍,可皇太后这儿几个小公主都还那么小,人家是看得起自己才开口。   想来那孩子的生母不在了,家人若有顾及不周到的,将来长大出嫁少不得受些委屈。若是被太后养在身边,多些尊贵,再为了皇室去联姻,对岳乐对她的兄弟都有好处。   “你回去和岳乐商量吧,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玉儿道,“我不强求,我知道每个孩子都是你的命根子。”   七福晋识时务,忙道:“便是命根子,也要嫁人的,再没有比太后安排的婚事更体面了,这件事儿不必和岳乐商量,那小子管不过来。太后如此厚爱,妾身替岳乐和柔嘉,谢恩了。”   “你回去好好照应,过些日子就把柔嘉送来吧,让和顺带带她也好。”玉儿这般吩咐,又叮嘱,“这事儿先别说出去,到时候了,我和皇帝自然会下旨。”   七福晋领命谢恩,从内殿退出去,见院子里,巴尔娅福晋领着一双女儿,正和和顺一道踢毽子玩耍。   想到自己的孙女很快也要进宫,终究有些舍不得,便只远远点了点头没说话,匆匆离去了。   而七福晋走后不久,岛上的太医就回宫复命了,巴尔娅将太医引至太后跟前,退出来关了门,和顺在她边上轻声嘀咕:“姨娘,皇贵妃娘娘是不是不成了?”   巴尔娅比了个嘘声:“别提这事儿,太后要不高兴的。”   大姑娘叹道:“最不高兴的人,是皇阿玛吧,皇贵妃娘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天也要塌了。”   内殿中,太医行礼后,就向皇太后汇报皇贵妃的状况,说是如今全靠自身命数吊着,皇贵妃腹中疑似有腹水,饱胀难受,十分辛苦,医药已经送不下去。   玉儿无奈地闭上眼睛:“还能拖多久?”   太医道:“就算过了夏天,也过不了秋天,想要过冬,几乎不可能了。”   玉儿叹息:“好好照顾她,让她干净体面地养病,喝不下药就别强求,吃不下饭也不要逼迫她,至于皇帝跟前,你们看着敷衍吧。不必担心得罪皇上,真出了什么事,等皇上醒过神要找你们麻烦时,我早就为你们妥善周全了。这本是皇贵妃的心愿,不要辜负一个将死之人。”   太医退下时,元曦带着玄烨刚好走来,玄烨担心地问母亲:“皇祖母生病了吗?”   不等元曦回答,玄烨就跑进门,急冲冲来到祖母跟前,一脸关切地摸摸奶奶的胳膊:“皇祖母,您哪儿不舒服?”   玉儿笑:“那不是照顾皇祖母的太医,皇祖母没事儿。”   玄烨安心了,爬上坐榻来依偎着祖母:“皇祖母要好好吃饭,这两天,您胃口都不好,我可担心了。”   元曦跟进门,向太后行礼,玉儿嗔笑道:“真是随了你,小嘴巴甜的,我不吃饭也饱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贴心。”   “男孩子太黏糊也不好。”元曦道,“您还是要严苛教导他才行。”   说着便命玄烨下来,要他好好行礼,门外和顺来招呼弟弟去玩耍,到底是孩子,有的玩儿比什么都高兴,见祖母和额娘都点头,高高兴兴地跑了。   “玄烨的性子好,福全的性子也好。”玉儿道,“小哥儿俩感情好,是你和宁嫔的福气,你且放心,我会派人看好宁嫔,将来,不会允许她碍手碍脚。”   元曦垂眸道:“将来的事,臣妾还没有能力去想,眼门前……”   玉儿道:“董鄂葭音快不行了,太医说,一定熬不过冬天。”   元曦咬着唇,握紧了拳头。   “你要挺住。”玉儿冷漠地说,“我们要一起扶持福临,跨过这道坎,不论如何,都要闯过去。” 第659章 人在其位不谋其事   玄烨在门外与姐妹们玩耍,目光偶尔掠过窗口,都能看见母亲的悲伤。   他默默地藏在心里,之后福全也来了,玄烨就没再有机会留神母亲,再等陪皇祖母用膳,只见额娘平平如常,没什么特别的。   直到离开慈宁宫,回书房与福全分开休息时,玄烨才问大李子:“皇贵妃娘娘,是不是要死了?”   大李子愣住,谨慎地说:“三阿哥,这话可说不得。”   玄烨说:“皇阿玛已经去岛上好久了,是不是等皇阿玛回来,皇贵妃娘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李子跪下道:“三阿哥,这事儿不该您搀和,会给佟嫔娘娘添麻烦的。”   玄烨垂下眼眸,失落地说:“反正皇阿玛,也不喜欢额娘和我。”   “没有的事儿。”大李子说,“皇上可喜欢佟嫔娘娘了,老早您还没出生的时候,娘娘她可风光了。”   “那也是老早的事情。”玄烨道,“阿玛现在只喜欢皇贵妃娘娘。”   大李子劝道:“大人的事儿,三阿哥您现在不能懂,等您将来长大了,一定就能明白。”   玄烨说:“我从来也没见额娘真正高兴过,也没见皇祖母真正高兴过,没意思极了。皇贵妃娘娘身体好的时候,皇阿玛不高兴,皇贵妃娘娘病了,他更不高兴,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高兴呢?”   大李子好生劝道:“三阿哥,做皇上可难了,每天都有烦恼的事,皇上不是不高兴,是忧心天下。您要相信奴才,倘若娘娘知道您对皇上如此多的抱怨,娘娘会伤心会自责,做娘的,怎么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和丈夫不和睦呢?”   玄烨说:“可是做儿子的,也不愿看见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不和睦。”   大李子噎住,无言以对。   顺治十七年,像是福临命中的坎,葭音病重之外,流年不利,开春以来,各地大旱,老百姓播下的种子,无水发芽,眼看着都要旱死在地里。   四面八方的折子,飞向琼华岛,福临到后来已无心无力再审阅这些奏折,自此命翰林学士入职景运门值房,将全国各地的折子由他们先看,然后拣要紧的呈报皇帝。   六月时,眼看着酷暑之下,旱情不减,福临迫于压力,不得不开坛求雨,率众臣自紫禁城出发,步行至郊外向苍天祈雨。   这是春天以来,福临难得不在琼华岛上的日子,从紫禁城走到郊外,要走很远的路,天黑才能回来。   葭音早晨起来送别皇帝后,就命添香搀扶,来到永安寺大雄宝殿中,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念诵,一同祈求上苍降下甘霖,庇佑黎民百姓。   “小姐,佟嫔娘娘到了。”添香进门来,轻声道,“娘娘是微服而来,穿着宫女的衣裳。”   “元曦啊。”葭音很高兴,“她在哪里?”   元曦此行并没有得到太后的允许,是知道皇帝今日不在岛上,才穿着石榴的衣裳悄悄来的。   数月不见,再见她几乎认不出葭音,一贯瘦弱的人,现在不仅脸颊浮肿,浑身都浮肿,像是硬把枯瘦的身体吹起来。   “我变丑了,是不是?”葭音苦笑,“元曦,我现在的模样,吓人吗?”   元曦含泪摇头:“不吓人,一点都不丑,还是原来的样子。”   葭音道:“太后叮嘱我,不能让你牵扯进来,唯恐将来皇上迁怒你,所以我也不敢派人去找你,其实我每天都想见你,看见你,心里就踏实了。”   元曦说:“我知道,所以我来了,姐姐可好些了?”   葭音摇头:“还能清醒着,已是不易,活一天是一天。”   元曦抚摸着葭音浮肿的手,看着她行动缓慢,处处离不开人,多怀念当年初进宫时,在编钟之间灵动轻盈的美人。   那轻灵悠扬的乐声中,元曦恍惚看见了仙女的一幕,铭刻在心,偏偏那样的光景,连福临都不曾见过。   四年了,她迅速枯萎,很快就要凋零,才短短四年。   “太后安好吗?玄烨是不是又长高了?”葭音含笑问着,“几位怀孕的答应常在们,都要几时生?”   “宫里一切安好,太后和皇后娘娘,还有我们,都盼着姐姐早些回去。”元曦道,“盼着姐姐早日康复。”   “元曦,谢谢你。”葭音道,“你是我在紫禁城里唯一的依靠。”   元曦摇头:“姐姐的依靠,该是皇上。”   “可是我给皇上带来无尽的麻烦,他也给我带来,太多无法承受的爱。”葭音平静地说,“我心里明白,其实大家都明白。”   “一定会好起来的,佛祖会保佑你。”元曦道。   “太过执念,反而痛苦,我现在并不畏惧死亡。”葭音道,“有些话,我不敢对皇上说,会让他痛苦。可是元曦你知道吗,我想到能去见四阿哥,能去见阿玛和额娘,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元曦,我太累了。”   “我会照顾好费扬古,他和国维是好兄弟,我哥哥也会帮着扶持费扬古。”元曦泣不成声,“姐姐,你放心……”   葭音亦是泪如雨下,颤巍巍握着元曦的手:“对不起,元曦,对不起……”   添香在一边哭得直抽抽,伏地哀求元曦道:“佟嫔娘娘,求您多来看看我家小姐,小姐很惦记您,她很想您。”   但是元曦知道,今日回去,太后必定震怒,她不会再有机会来了,这一别,就是阴阳相隔。   董鄂葭音,美了一生,临了这个模样,绝不能再让别人看见。她必须带着帝王所有的爱,带着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美丽地离开这个人世,元曦都知道。   她陪了葭音一整天,直到日落西山,福临就快回岛上,才不得不离开。   葭音泪眼相望,依依惜别,忽然天上炸响了惊雷,原本昏黄的傍晚,顿时黑漆漆一片,宫女们忙着来点蜡烛。   元曦跟着宫人离岛,恰遇皇帝快马加鞭赶回来,福临下桥的一瞬,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宫人们纷纷围上来,要为皇帝打伞遮雨,可福临把他们都推开了。   福临淋在暴雨之中,一步步走到水边,冲着黑漆漆的苍穹怒吼:“老天爷,你听到了是吗,你能听见,求求你,不要带走她……”   “求求你……”福临痛哭,向着苍天跪下,一群太监宫女和侍卫们,也不得不在雨中跪下。   只有元曦站在那儿,被风雨吹打着,脸上已分不清泪水和雨水,她多想走上去抱一抱这个男人,多想去安慰他千疮百孔的心。   可是他嘴里喊着葭音,他喊着董鄂葭音。   “娘娘,走吧。”带元曦来的人,催着她,“太后一定已经发现了,太后这些日子身体也不好,您别让太后着急了。”   元曦被拉着走,三步一回头地看着跪在暴雨中祈求上苍的福临,哭喊:“皇上……”   可是福临什么都听不见,雷声雨声,和他自己的哭声。   他额头抢地,哀求上苍:“放过她,放过她。”   慈宁宫里,玉儿早就发现元曦不见了,没有迁怒任何人,只叮嘱苏麻喇,回来了直接带到她面前。   可没想到送回来的孩子,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玉儿立刻命人用姜烧水,给元曦沐浴驱寒。   泡在浴桶中,满屋姜香,纵然雷阵雨之下,也燥热得很,宫女们有些都要热中暑了,元曦就让她们都出去透口气。   不多时,房门开了,元曦还以为是石榴,说道:“太后还生气吗,太后晚膳用了吗?”   走来的却是玉儿,放下一碗凉糕,说道:“再不许有下一次,今日,就算是你去和董鄂氏诀别。”   元曦大窘,想要行礼,又不敢离开浴水。   玉儿大大方方拿过衣衫盖在她身上,背过身道:“起来吧,再泡下去,该晕了。”   “是……”元曦手忙脚乱地从热汤里爬出来,擦干身体裹上衣衫,玉儿问她好了没有,之后就带着元曦到清凉的地方坐下,让她吃凉糕,自己为她擦拭长发。   “太后,您别生气,我再也不去。”元曦怯怯地吃了一半,说,“是臣妾错了。”   玉儿道:“董鄂葭音是个好孩子,可她实在不适合做我的儿媳妇,亏得她孱弱温柔,倘若是个康健命长的人,只怕将来,我还不得不要动手除掉她。”   元曦大骇,紧张地仰望太后。   玉儿道:“曾经先帝做的所有在我看来冷酷无情的事,如今都成了我的家常便饭,人在其位不谋其事,要来何用?” 第660章 一切若是重来   元曦手中的勺子滑落碗中,一声清脆之后,天际划过闪电,紧跟着炸响惊雷,可是玉儿不动,元曦也不动,婆媳俩互相凝望着,久久不语。   雷声雨声不绝于耳,上苍仿佛听见了皇帝和大臣们的祈祷,仿佛原谅了帝王的“过错”,终于降下甘霖。   百姓的庄稼有救了,可是谁来救救葭音姐姐,谁来救救皇上,老天爷听得见吗?   元曦满心惶恐,太后曾经说,要她一起扶持皇帝度过这道坎,可是太后现在却说,人在其位不谋其事,她怎么觉得,不单单是在说葭音姐姐?   “今晚早些休息,好好保重身体。”玉儿放下手里的东西,再摸了摸元曦的长发,“多好的头发,又黑又亮,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好好活着了,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元曦站了起来,双手紧紧交叠在一起,可十指相扣,还是禁不住微微颤抖,玉儿把她的手,放在了元曦的手上,稳住了她的颤抖。   “太后。”元曦终于开口了,“您、您也会原谅皇上的,是不是?”   玉儿道:“是啊,一定会,他是我的儿子。”   窗外雷声隆隆,不知道是在为皇太后的话作证,还是在反驳。   元曦的不安,从眼珠子里溢出来,玉儿拍拍她的手背,转身离开了。   老天连下三天大雨,缓解了久旱之灾,而三日后雨过天晴,正是和顺公主下嫁尚之隆的日子,太后并在这一日,为柔嘉公主与耿继茂之子耿聚忠订婚。   三藩里,有二人携子进京,吴三桂则因身体不适未能到京城,好在他的儿子吴应熊在京城,自然能替代父亲周全这些事。   玉儿礼遇三藩,接他们的家眷到宫中小聚,摆宴赏乐,好生招待了一回。   太后这样殷切的态度,自然引起几位满洲大臣的不满,亲王贝勒们,更是觉得,叫汉人爬到了头上。   他们纷纷向皇帝进言,认为太后不该如此抬举汉人奴才,可现在的皇帝,一心一意期盼老天爷能救回他心爱的女人,在此之余尽可能地操持着国家大事,再多一丁点,他都承受不住了。   这点事,他根本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反而这些话,都传进了太后的耳朵里。   养在身边的孩子要远嫁,玉儿终究不舍,含泪送别和顺后两日,才缓过精神。   范文程进宫见太后,虽然如往常一般送来些新出的书册诗集等,但他们每一次谈论的话题,都极为严肃。   “柔嘉,把这两本书送到书房去,告诉太傅是我的意思,得闲了让他们给福全和玄烨讲讲。”玉儿递给陪在身边的小孙女两本书,把姑娘打发了。   范文程这才得以说些朝廷的事,提到了此番皇太后在宫内招待三藩,惹来满洲亲贵大臣的不满,纷纷到琼华岛去告状的事。   “皇上没工夫理会吧。”玉儿道,“他们找错人了。”   “是。”范文程道,“皇上或许,也能明白太后的苦心。”   玉儿道:“可就这件事,能看得出来,什么是小鬼难缠。”   入关十六年了,上一辈的王爷贝勒都走得差不多了,眼下这一代人,真正上过战场领过功勋的不多,可他们一个个坐享祖宗的荫庇,很是自以为是。   “过去多尔衮虽强,可我能掌控他,掌控了多尔衮,也就掌控了所有人。”玉儿道,“但眼下,这些各谋其利,真本事没有,但心思狡猾的人,一个都靠不住。又偏偏,他们都是努尔哈赤的孙子,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当皇帝。”   范文程觉得话题很沉重,皇太后此刻提到的一切,已经跳过好几件事,奔着最不堪的将来去的。   可他不得不帮着太后,毕竟那件事等发生了再想再做,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旦出事,他们之间必定会抱团,先一起除掉最大的敌人,然后再互相逐利。到时候大清皇室和朝廷,就成了一盘散沙,四面八方的敌人就会乘虚而入。”玉儿看着窗外,仿佛也看着未来,“大清,就完了。”   “太后……”   “我和福临死了,不要紧,可大清不能出事,绝不能。”玉儿斩钉截铁地说,“这一次,我要把筹码压在大臣们的身上,让他们来抵抗唯利是图的亲贵们,帝国就该有帝国的庄重,为君者该有的是脑子是谋略,再不能像个野蛮部落似的,拼拳头说话。”   范文程问太后:“您的意思是?”   玉儿道:“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早就问过你,如果一切重来,我们能不能撑过去。但现实是,若真有那一天,我们不可能完全一样地再来一遍,不能再立什么摄政王,要让那些亲贵皇族都滚得远一些。”   范文程谨慎地说:“但很可能因此,让他们对您和皇上更加敌对。”   玉儿道:“只要大臣们上下齐心,拥护君王,他们难道还要弑君篡位不成,他们纵然有心,站不住脚。现在的八旗,早已不是昔日的八旗,皇族里已经没有能挺直腰杆在我和福临面前硬气说话的人,可大臣里还有,先帝培养的这些臣工,仍在为大清效力。”   范文程问:“太后心中,可有选中的人。”   玉儿颔首,道:“委屈你了,范大人你终究是汉人,你不能位列其中。”   范文程抱拳道:“臣对功名利禄十分看轻,太后是了解的,但也请太后听臣一言,真走到那一步,选用任何人都关系重大,才能是其一,忠心更为重要。还有,这些人之间,究竟是该团结一心,还是各自谋算明争暗斗,也极为重要。一切,请太后三思。”   玉儿道:“和我一起想想,过些日子你再进宫,说说你的看法。我现在要做好一切准备,来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皇贵妃她,就快不行了,熬过了夏天,也熬不过秋天。”   范文程忧心不已:“愿上苍庇佑,能助吾皇度过此关。”   可他仰望太后,却无法从太后眼中看见期待,她对皇帝,仿佛已经彻底放弃。   董鄂葭音的病,每况愈下。   元曦来的那天,姐妹来还说了大半天的话,短短几日,葭音已陷入高烧昏迷,时而清醒,还能认得出皇帝,还能说几句话,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昏睡。   福临不忙国事的时候,就守着葭音,但葭音对他说过,不可以靠近自己,不可以触碰她的身体,他就搬张凳子坐在一边,一直一直地看着她。   随着病情的沉重,葭音的容貌早已发生了改变,福临能想象到,葭音不让自己触碰她,必定是因为身上出现了更糟糕的情况。   福临终于想通了,不再执着于知道她的病情,他要保存葭音最后的尊严和美丽。   回想在一起的四年,他几乎记不起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四阿哥出生的喜悦,也早已被孩子夭折的痛苦消磨,连一丁点的高兴,都感受不到了。   即便葭音说她不后悔,说她能和自己在一起十分幸福,可福临还是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对孟古青是错,对葭音更错。   孟古青不过是为一个秀女指婚,竟然沦落到被囚禁终生,杀人放火也不过如此,堂堂皇后,竟然因为这样的过错,牺牲了一辈子。   这些日子,看着病入沉疴的葭音,福临总是会想起孟古青,昔日的争吵,她的骄傲和嚣张,总是会浮现在眼前,福临特别想念她,想念那个世上最自由的人。   “葭音,是朕害了你,害了你们……”福临兀自呢喃着,他起身离开禅房,来到佛堂。   佛堂之中,行森从佛龛下起身,向皇帝合十行礼:“皇上,您来了。”   “大师。”福临迷茫地仰望佛祖,口中道,“朕这一生,罪业累累,该如何偿还?” 第661章 香消玉殒   秋意悄然而来,七月流火,夜风渐凉,元曦在巴尔娅的小院里,与她一道试穿新作的秋衫。   才半个月前量的尺头,转眼新衣裳在身上,已是晃荡起来。   “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巴尔娅担心地看着元曦,“把身体搞坏了,如何了得,你劝我别惦记皇上,自己日日夜夜睡不着吧?”   元曦说:“这不是苦夏么,这几日胃口就好了,也不敢多吃,怕一下子变胖了。”   巴尔娅叹:“你能胖到哪里去,就别说这些敷衍的话,反正你心里放不下,我也不能钻到你心里去。”   “我知道了,姐姐别着急。”元曦道,“我没事。”   巴尔娅打发宫女们下去,自己对着镜子扣扣子,一面絮叨:“我听那些来慈宁宫请安的大臣说,皇上这一个月来,时常在佛堂打坐。虽说身在寺庙里,这是必然的事,可让大臣们都忧心忡忡来向太后禀告,皇上他,该不是要去做和尚了吧。”   元曦想起离岛那一日,福临跪在雨中的痛哭,心里就堵得喘不过气。   “皇贵妃的命啊,搁别人嘴里,还成了红颜祸水,我们女人家招谁惹谁。”巴尔娅穿戴整齐,来给元曦整理衣襟,说着,“但是她和皇上,就不合适,这两人若没碰在一起就都能好了,冤孽啊。”   滚热的泪水,落在巴尔娅的手背上,她抬起头,便见元曦哭了。   “你是顶顶坚强的人,失宠那阵儿都不见你难过。”巴尔娅道,“现在反而过不去吗?”   “他,太可怜……”元曦哽咽,伏在巴尔娅胸前啜泣,“谁能帮帮他。”   随着气候凉爽,琼华岛上丹桂飘香,葭音虽已奄奄一息,但只要清醒着,就会让宫人抬她到后院看山看水,凉风扑面,花香环绕,心情自然就会好。   鄂硕继夫人与费扬古,时常上岛相见,八月节前夕,继夫人带来了一个年轻俊秀的姑娘,是千挑万选,为费扬古选的未婚妻。   但葭音怕自己可怕的模样,吓着未来的弟媳妇,只让继母带着姑娘在佛堂拜了拜,她则悄悄躲在帘子后头看。   不久福临却来了,亲自见了那姑娘,问了几句话,送了些赏赐,那姑娘的谈吐气质,都叫葭音十分满意。   待继母离去,福临知道葭音躲在帘子后,便亲自来抱着她,到水边向阳之处,一同暖暖地晒上太阳。   “皇上不去忙吗?”葭音虚弱地问,“今日闲了?”   “就快中秋了,都忙着过节呢。”福临道,“朕陪你坐会儿。”   “中秋了?”葭音满眼憧憬,“怪不得这几日瞧着,月亮又大又圆。”   “十五夜里,朕陪你赏月。”福临道,“我们喝桂花酒,吃月饼,猜灯谜,像汉人那样过中秋,好不好?”   “汉人的中秋,是要阖家团圆。”葭音道,“皇上回紫禁城去吧,去陪太后过中秋。”   “朕知道了,朕去陪太后过中秋,吃了酒,就赶回来看你。”福临道,“你早早歇一觉,到夜里正好有精神,和朕一道赏月。”   葭音意外地看着皇帝,满眼惊喜。   其实她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皇帝不喜欢提起太后,她规劝的任何事,都会遭到皇帝强烈的抵触,为了不激怒他,葭音已经尽可能地不提起太后。   此刻本想着后悔都来不及,不料皇帝竟然温和地答应,没有丝毫抵触。   葭音欣喜不已:“皇上,请替臣妾,向太后道贺中秋之喜。”   “朕会的。”福临依然毫不犹豫地答应,“朕会早去早回,带苏麻喇做的月饼给你吃。”   葭音含笑靠在他的怀里:“真好啊,又到一年月圆时。”   可是,福临并没有回紫禁城陪母亲过中秋,他们也没能一起看见中秋的月亮,那一晚之后,葭音再次陷入昏迷,一连数日没有醒来。   中秋佳节,琼华岛之外的地方,张灯结彩欢度佳节,只有这一片静谧的岛屿上,福临默默地守护着昏迷不醒的人。   然而皇帝的平静,让太医和宫人们都很紧张,记不得从何时起,皇上突然不再急躁暴怒,不会再为了皇贵妃的病冲他们发脾气,这样的反常,反令他们坐立不安。   八月十九的晚上,葭音苏醒了,然而福临每天都会刮面梳头,穿戴吉服,今日亦如是。   葭音睁开眼看见他精神体面的模样,便笑道:“皇上是从宫里回来吗,您这身打扮,是去陪太后过节了?”   “是,朕从宫里回来,额娘要朕对你说,好好养病,除夕时,回宫里去过节。”福临说着,伸手抱起葭音,“月亮正圆,朕带你去看。”   湖边亭子里,美人榻上铺着兽皮,温暖地承托着葭音的身体,边上茶几摆着美酒佳肴,还有油光锃亮的月饼。   月朗星稀,银盘当空,葭音痴痴地看着,见福临从亭子外进来,搀扶葭音坐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便见湖面上忽然亮起无数莲花灯,悠悠扬扬随波而去。   “中秋节放花灯吗?那不是中元节的习俗?”葭音问福临。   “高兴就好,习俗也是人定的。”福临道,“你喜欢吗?”   “喜欢。”葭音笑着,再抬头看一眼明月,她知道,今天不是八月十五,圆月损了一条边,她一定昏迷了好几天。   “如果时光倒流,朕想回到你外祖母家中,朕想好好接过你递来的糖块,朕会在选秀那一天,就把你留下,朕会坚持反对与科尔沁和亲,朕会……”福临说着,声音哽咽,“葭音,对不起。”   “皇上,时光不会倒流,可是现在,我在您的身边。”葭音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深爱着您,她们就在家里,等您回去。”   “可是,朕只要你。”   “臣妾,要走了。”葭音抓起福临的手,她的手浮肿得吓人,粗大的手指吃力地挤着福临的手指,“臣妾的人生,虽然短暂,可也满足,臣妾所有悲痛的时候,都有皇上陪在我的身边,可是将来,我再也不能陪着您了。”   “没有了你,朕再也不会悲痛,再也不会了。”福临说,“葭音,对不起。”   葭音温柔含笑,抬手抚摸福临的面颊:“皇上,不要说对不……”   莲花灯随波而去,渐渐沉入水中,湖面上的烛火一盏一盏熄灭,圆月悠悠而过,向着西天去,琼华岛上,一片漆黑。   急促的马蹄奔向紫禁城,太监们一道道门传进来,玉儿还没睡,披着风衣站在宫檐下,平静地看着月亮,从头顶移向西边。   慈宁宫门前,有人闯进来,苏麻喇上前询问,而后深吸一口气,来到玉儿身后。   “太后,皇贵妃娘娘薨了。” 第662章 皇祖母还在   顺治十七年,八月二十日的早晨,玄烨早早起身穿戴,预备去书房,可宫人们却为他送来了惨白的素服。   大李子跪在榻下说:“三阿哥,皇贵妃娘娘薨了。”   玄烨说:“我不是皇贵妃娘娘的儿子,她也不是我的嫡母,我为何要为她服孝?”   大李子愣了一愣,说道:“三阿哥有仁善之心,庶母亦是长辈,皇贵妃活着的时候,侍奉皇上,侍奉太后,对您也格外疼爱。三阿哥,这是孝道。”   玄烨叹了一声:“好吧,替我穿上。”他想了想又问,“额娘呢,额娘在哪里?”   大李子说:“娘娘去慈宁宫了,娘娘说了,您照旧上课,之后若有其他安排,会有人到书房来传话。”   “今年大旱,好些地方颗粒不收。”玄烨像大人似的叹息,“为了赈灾济民,国库损耗极大,再加上和郑成功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朝廷没有银子,皇阿玛要厚葬皇贵妃娘娘的话,要把国库掏空了。”   大李子呆呆地看着小阿哥,他每天伺候在身侧,也没弄明白,三阿哥到底从哪儿学来这些话:“您这些话,是听谁说的?”   玄烨却生气地问:“春夏一滴雨都不下,庄稼要怎么长出来?这还用人来告诉我吗?”   “是、是……”大李子咽了咽唾沫,他早就发现自己伺候的,绝不是个普通孩子,三阿哥对于朝廷大事,有着格外的好奇心,书房里的太傅们都说,这才是皇子该有的品格。   玄烨穿戴整齐,吃过早膳,走出景仁宫,就发现宫里已然一片缟素。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光景,可纵然满目凄凉肃穆,小小的人却眉头紧蹙,对大李子说:“皇祖母还在呢,这样可以吗?”   大李子道:“三阿哥,咱们照着做就是了,这也都是皇太后的意思,皇上在琼华岛上,还没回来。”   慈宁宫中,玉儿等来了宫人的传话,她派人去询问福临,是否要将葭音移回承乾宫,皇帝拒绝了,他不允许任何人上岛打扰,他要独自陪伴皇贵妃。   玉儿手里端着茶,放下没有喝,吩咐苏麻喇:“将景运门值房几位当职的翰林学士找来,我要见他们,传索尼。再命文武大臣、皇亲国戚及他们的女眷,到琼华岛举哀,不必过桥登岛,在桥下设案祭奠即可。”   苏麻喇一一应下,着手去安排,玉儿将元曦叫到跟前:“这些日子,你去坤宁宫陪伴皇后,白天就在那里呆着,万一有什么事,该怎么做,该怎么说,你心里明白。”   “是。”元曦领命。   原以为得到葭音的噩耗,会伤心痛苦,也许是前些日子,已经把眼泪都流尽了,这一刻,元曦平静得近乎冷血无情。   “后面的事,一步一步来。”玉儿说,“我相信皇上能挺过去,你们都要有信心。”   巴尔娅跟着元曦出来,劝道:“你去陪着皇后,我来陪着太后,皇上早晚要回来的,总不能活生生守着看她腐烂吧,他忍心吗。”   说完这句,巴尔娅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来到坤宁宫,高娃正和几个太监僵持着,不许他们将白灯笼挂在坤宁宫门前。   元曦上前询问,与高娃商议,高娃得知是太后的意思,而非皇帝,总算妥协了。   皇后从门里出来,着急地问元曦:“皇上回来了吗,皇贵妃她要从哪里发丧?我们要不要去琼华岛,我该穿什么衣裳,我要为皇贵妃服孝吗?”   一连串的话,叫元曦不知如何回答。   她福了福,冷静下来道:“娘娘,太后命臣妾来侍奉您,之后的事,太后会随时传话来,我们照着做就好。眼下还不知道,皇上要以什么规格来厚葬皇贵妃,皇上也暂时不回来,至于您……应该不用为皇贵妃服孝,除非……”   皇后苦笑:“我知道,就算他暂时不回来,太后也怕他突然跑回来,怕他气急了,要拉着我给董鄂葭音陪葬。”   元曦则是道:“如果皇上追封皇贵妃为皇后,那您可能要换身衣裳,这些,都到时候再说吧。”   “人都死了,追封皇后有什么意思。”皇后凄然叹息,“当年他废了姑姑的时候,就不该再立我,该等一等,直接册封他心爱的女人,结果弄得所有人都辛苦,一团糟。”   皇后道:“事到如今,怪谁都没用,都是命。”她仔细看元曦,苦笑:“你怎么没有哭,我以为你会很难过,你们毕竟姐妹情深。”   元曦摇头:“并没有什么姐妹情深,我和她心里,都很明白。”   琼华岛上,添香遵照葭音的遗言,独自侍奉小姐,为她擦身穿衣,涂抹胭脂,戴金钗步摇,最后整整齐齐殓入棺椁,由人抬去了灵堂。   福临知道宫里已经一片缟素为皇贵妃举哀,知道岛外设香案祭奠皇贵妃,知道大臣们都在那里隔水叩拜,可这一切,仿佛都和他不相干。   棺椁中躺着的人,再也不会醒来,葭音带着他所有的希望,离开了人世,福临站在棺木旁,亲手为葭音盖上了白帕子。   “皇上……”内侍匆匆而来,跪在地上慌张地说,“添香姑娘投缳自缢,在禅房里吊死了。”   福临内心一震,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们。   地上的人哭道:“皇上,添香姑娘是忠烈殉主了。”   这一日下午,皇帝终于正式发了一道圣旨回宫,却是命留守在承乾宫,皇贵妃生前曾伺候过她的所有太监宫女,全部殉主陪葬。   不仅是承乾宫里的太监宫女,跟去琼华岛上,凡是近身伺候过皇贵妃的太监宫女,现在都已经被侍卫收押,将一并殉葬。   承乾宫里的哀嚎,从坤宁宫侧门传过来,吓得皇后瑟瑟发抖,命高娃把门窗都关上,裹着被子躲在床榻的角落里。   元曦则平静地坐在窗下,隐约听着那些求生的哀嚎。   她知道,福临这么做,是不愿见过葭音姐姐最后丑陋模样的人活下去,他不愿世上任何人知道,皇贵妃因恶疾而失去了美丽的容颜。   福临若知自己曾去过岛上,不仅见过葭音的病容,也见过皇帝在暴雨中嚎啕大哭的惨状,他会不会连同自己,也一并处死。   元曦相信福临不会,可她知道,从董鄂葭音咽气的那一刻起,福临再也不需要自己了。   太后是英明的,她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儿子。   慈宁宫里,玉儿淡漠地听苏麻喇说完皇帝逼太监宫女殉主的事,吩咐道:“承乾宫留下的那些,就免了,不必去回皇帝。至于岛上那些,我爱莫能助。”   索尼就在一旁,痛心疾首地说:“太后,自先帝起,就着力废除生殉,皇上为了一个妃子大肆杀戮,势将英名受损。”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你又何必在乎。”玉儿冷漠地说,“封后、生殉、厚葬、辍朝,这一些我都想到了,一样一样来吧。”   “太后?”   “如果做这些事,他能挺过这一阵,你觉得值吗?”玉儿看着索尼,“我觉得值,哪怕他多一天,大清江山也少一分危机。他可以从此放下朝廷放下国家,可他必须坐在龙椅上,只有这样,才能为下一代君王,争取更多的时间。”   索尼躬身道:“太后,臣必当竭尽全力,助您力挽狂澜,但愿上苍庇佑,皇上能早日清醒。”   玉儿道:“索尼,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可福临若能振作起来,哪怕用我的性命来换,我也心甘情愿。”   索尼发誓将效忠太后,但他也劝说:“皇上此刻孤苦无依,内心痛苦,还请太后前去探望皇上,您毕竟是皇上的母亲。”   玉儿敷衍了索尼,待他离去后,则对苏麻喇说:“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   苏麻喇说:“万一,皇上想见您,可是开不了口呢。”   玉儿冷漠地说:“那就闭紧嘴巴,一辈子都别开口。”   苏麻喇含泪:“何苦来的?是自己的儿子啊。”   玉儿说:“我注定无法做个好母亲,那我要为大清,做个好太后。他从来也不是个好儿子,但他可曾努力想做个好皇帝?这话,你该去问他,闹到这个地步,何苦来的。” 第663章 请太后垂帘听政   苏麻喇知道,玉儿不是讲不通,闹到这个地步,她比谁都心痛,比谁都难过。   她连生殉都想到了,可见给了皇帝多大的让步,只要他肯“回来”,只要他能振作,做母亲的,仍然愿为他扶持江山。   可眼前的一切,却不容乐观。   又隔一天,福临再次下诏,追封皇贵妃董鄂氏为皇后,礼部奉旨拟谥号,据说礼部先后呈上四字、六字、八字谥号皆不允,累至十字方准。   这一切,福临都是打着皇太后的旗号,虽然,太后健在,册封后宫惯例是以太后的名义下旨,但福临从没有和母亲商量过任何事。   董鄂葭音活着的时候,封贤妃也好封皇贵妃也罢,都是福临自己说了算,眼下她死后追封皇后,亦如是。   而这尚在玉儿的容忍之中,科尔沁留在京城的官员,急匆匆进宫询问太后,玉儿也只是冷漠地回应:“并没有人动摇皇后的地位,你们要和一个死去的人争吗?”   可是玉儿的耐心和包容,并没有感动福临,也没有让他感受到母亲的诚意,得知承乾宫留守的宫女太监没有被处死,福临还特地派人来质问母亲为何不杀。   玉儿还是顶下来了,依然没有处死那些可怜的宫人。   如今董鄂氏被追封皇后,坤宁宫里活着的这位也要为她换件衣裳,玉儿也主动提醒了。在皇太后的尊重和包容之下,宫内一片缟素,跟死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似的。   可事实上,这四年,皇帝为董鄂氏折腾出的所有事,都只给她召来的怨恨和厌恶,现在她香消玉殒,紫禁城上下,竟无一人真正为她悲伤难过。   数日后,皇帝再下一道旨意,拟定八月二十七日,将皇后董鄂氏的梓宫从皇宫奉移到景山观德殿暂安。   这本无可厚非,可他竟是命满洲八旗二、三品大臣来为皇后抬棺,就算当年孝端文皇后故世时,亦不曾如此隆重。   没等大臣们前来慈宁宫向太后抗议,皇帝再下一道旨,命后宫妃嫔当日全部弃辇,步行为皇后送行,另因皇后膝下无子,宫中阿哥公主,凡是能走路的,皆要相随。   紫禁城内人心惶惶,朝廷之上大臣们都皱眉头,转眼皇贵妃故世已有五天,照例皇帝为皇贵妃辍朝五日已是极限,但第六天,皇帝依然不复朝。   第七天,第八天,直至八月二十七,大臣们咬紧牙关等,总以为八月二十七之后,皇帝能回来。   到了这一日,葭音的棺椁被送离琼华岛,穿过紫禁城,去向景山。   大臣抬棺,后妃步行相送,出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可是走到一半,天降暴雨,那么多人一时到哪里去找伞,随行准备的那些,也全部被福临调到前头去,为皇后的棺椁遮风挡雨。   太监宫女们,纷纷脱下自己的衣裳,为主子们遮挡。   可是前头传话来,说皇帝脱下了龙袍盖在皇后的棺椁上,并不允许宫人们打伞避雨,皇上一个人独自走在雨中,也不打伞。   皇后推开了高娃举着衣裳的手,只身闯入雨中,其他妃嫔见状,也不得不照着做,在这深秋的时节,一个个淋雨前行。   到景山,皇帝又嫌所有人狼狈不堪,不允许他们踏入观德殿,命等在殿外,等待行森大师为皇后诵经超度。   众人足足在外头站了一个时辰,虽然雨渐渐停了,可风那么冷,都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很快就有人支撑不住倒下。   到这一刻,皇帝终于发话,她们可以回去了。   元曦浑身湿透,精疲力竭,转身去找玄烨,见他躲在大李子的衣袍下。   大李子虽然湿透了,可玄烨被保护得很好,他见了母亲,略胆怯地说:“额娘,我不要淋雨,病了就不能上书房了。”   “小点声。”元曦比了个嘘声,带着儿子,跟随队伍下山回宫。   宫里到处都忙着熬姜汤,太医们四处奔走,除了三位怀孕的答应没有相随送行之外,所有后宫都淋成了落汤鸡,甚至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托病告假,都知道,此刻的皇帝惹不起。   然而没做娘的,只料理好自己就行,做了娘的几位,都急坏了。   宁嫔跟到阿哥所,亲手为福全沐浴换衣裳,等她浑身冰冷地走出来,见巴尔娅也匆匆赶来,她身上的衣裳都捂干了一半,大抵是料理好了二公主,又赶来看看小女儿。   而宁嫔觉得腿脚发软,扶着宫女的手走出阿哥所,没等走过东六宫,就倒下了,最后被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回去,太医匆匆赶来,给开药驱寒。   唯有景仁宫里是反的,玄烨在额娘门外徘徊了许久,石榴终于说娘娘沐浴更衣罢了,他急匆匆跑进来,摸摸母亲的手问:“额娘,皇贵妃娘娘的葬礼结束了吗?”   “要叫皇额娘,她已经是你阿玛的皇后了。”元曦道,“出了门要改口,不然叫你阿玛听见,阿玛会生气。”   “阿玛不会听见。”小小年纪,一脸的严肃,玄烨说,“我可以叫她皇后娘娘,可我不会叫她皇额娘,我的皇额娘在坤宁宫,姓博尔济吉特氏。”   “玄烨。”元曦默默儿子的脑袋,“你不要这么强的个性,会不讨人喜欢,聪明机灵是要藏在心里才值钱,你都抖出来让人看见,就一文不值了。你看你皇祖母,不论是大臣,还是我们,永远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额娘心里……”   元曦陷入了惶恐不安中,她至今无法揣摩出太后的心思,那一天她对自己说,人在其位不谋其事是什么意思。   她心里有了最糟糕的打算,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甚至不敢想。   元曦搂过玄烨,轻轻抚摸他的背脊:“玄烨啊,要宽仁,要豁达,要胸怀天下,不要为了这点小事耿耿于怀。大清之大,江山之大,将来你就会知道,如今你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渺小的。”   是日,皇帝留在景山不归,至少皇宫里,暂时没人盼着他回来,所有人都累得够呛,早早熄灯入寝。   当福临从观德殿出来,不经意地眺望紫禁城时,黑灯瞎火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他怔怔地发了好一阵呆,跟在身边的太监隐约听见皇帝在说:“朕的家,在哪里?”   八月二十八日的清晨,大臣们来到朝房,再次等待上朝,可惜又一次失望了。   皇帝依然不出现,一些性子急的王爷贝勒,忍不住在言语中诅咒已故的董鄂氏,但如此,依然不能平息众人的愤怒。   他们即将离开时,苏麻喇款款而来,彬彬有礼地对众大臣道:“太后有旨,皇上龙体违和,暂时在景山养病,不能临朝。时下,朝政由索尼大人与鳌拜大人共同主持,翰林学士如旧负责景运门当值,一切如往日。”   “苏麻喇姑姑,皇上真的病了?还是在景山为那……”大臣们想问,又不敢问,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董鄂氏才好。   “皇上病了。”苏麻喇平静地回应,“还望各位大人,能稳定朝纲,皇上总有康复之日,此时此刻,正是各位大人为国为君效忠之时。”   有人朗声道:“那就请太后垂帘听政,代理朝纲,皇上已经辍朝九日,国家大事堆积成山,如何使得?”   人群中一片哗然,苏麻喇微微一笑:“有各位议政大臣在,有亲王将军在,必定能挺过这一段日子,待皇上龙体康复,归朝理政之时,太后必定论功行赏,嘉奖感恩各位的忠心。”   索尼默默走上前,抱拳道:“臣,遵旨。”   鳌拜的胡子轻轻一颤,眉头紧蹙,不得不也抱拳道:“臣,领旨。”   苏麻喇离开朝房,暗暗松了口气,但脑袋里的弦可不敢松,但未至慈宁宫,便见元曦匆匆跑出来,见了面便道:“姑姑,宫女说,巴尔娅姐姐高烧不退。”   巴尔娅病倒了,昨日等她料理好两个女儿,再给自己换衣裳取暖时,寒气已然入体。晚膳时就病恹恹没有胃口,早早要去睡,半夜昏睡高烧,宫女们一时没察觉,到早晨发现时,人都烧迷糊了。   巴尔娅先后为皇帝生下三个孩子,年纪轻轻,身体早已不如同龄的元曦,平日里没什么事也罢了,这一病,竟是再也起不来。 第664章 远比十七年前更糟   几日高烧的凶险之后,巴尔娅虽然度过一劫,但再也恢复不了昔日的神采飞扬,太医言明福晋要静卧休养,小院里终日汤药不断。   三公主被玉儿接到身边去抚养,女儿不在身边,巴尔娅更加思念,可不敢将孩子留在身边,怕有什么传染给她们。   元曦每日都来照顾她,是巴尔娅最后的慰藉,但她惦记着久久不归来的皇帝,总是会问元曦:“皇上回来了吗?”   平日里,巴尔娅总劝元曦放开些,她们先后失宠,互相扶持,熬过这些年,可真到了这份上,果然都是放不下的。   这宫里的女子,并非人人都爱慕着皇帝,大部分人是遵从命运成为福临的女人,可是巴尔娅是爱着的。   她精神好的时候,就会对元曦念叨:“那时候,宫里只有我,你们都不如我来得幸运。”   可是元曦不忍心告诉姐姐,就在她高烧不退,鬼门关走一遭的时候,皇帝在景山为董鄂葭音举办水陆道场,请了一百零八名僧人,为他心爱的人诵经祈福超度亡魂。   宫里的事,一概不管,朝廷的事,一概不理,就这么每天守着一副棺材一个死人。   葭音姐姐还活着的时候,元曦为她掉过眼泪,为福临掉过眼泪,可从她咽气到这一刻,每一天都在印证太后说过的话,更难的,还在后面。   她没哭过,再也没哭过。   九月初十,董鄂氏的灵柩终于火化了,可皇帝依然没有归来,传言要待皇后断七,宫人们时不时会朝北望一眼景山,那个吊死了前明崇祯皇帝的地方,在他们看来,绝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慈宁宫里,玉儿对于皇帝几时归来,对于他在做些什么,丝毫不感兴趣,书房里堆满的奏折信函,她已忙不过来,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去在乎儿子的生死绝恋。   景运门当值的翰林学士,每日朝夕两次,来向太后讲述当日批阅的奏章,索尼和鳌拜二人,则每隔一天来向太后禀告朝廷大事。   朝廷暂时不乱,已是大幸。   玉儿则亲自出面,逐一安抚那些浮躁的亲王贝勒们,她更是早在董鄂氏还活着的时候,就探究过京城这些八旗亲王的实力,深知他们尚无底气在这种时候做出非分之事。   但玉儿不敢掉以轻心,每日派人盯着京中各派势力的动静,大臣亲王们的一举一动她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更将外派带兵的几位皇太极的心腹之臣,召回京城,紫禁城禁军守卫交付佟家兄弟,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日,鳌拜在外吃酒归来,大摇大摆地走近宅门,家人却迎上前告诉他,索尼大人在花厅久候。   鳌拜从下人手里抓过茶水喝了漱口,理了理衣冠,往花厅来。   他进门就说:“您有什么事,派人招呼一声,我到府上去便是了,   索尼笑道:“怕是现在,请不到你,老家伙我,只能亲自到这里来等你了。”   鳌拜瞥了索尼一眼:“您有什么话,直说吧。”   索尼道:“鳌拜老弟,王府上的酒好喝,还是皇宫里的酒好喝,你尝出滋味来了吗?”   鳌拜知道索尼的意思,还是反问:“您什么意思。”   索尼开门见山道:“他们拉拢你,想要借你之力,来颠覆朝纲,你可想过,将来他们一旦成势,要杀的头一个人,就是你。因为今日你能帮他们颠覆朝纲,他日也能再帮别人反一次,从此你就成了叛臣逆贼,一辈子的心血和功勋都白费了。鳌拜,你忘了吗,是谁把你从赫图阿拉带出来,是谁让你站在太和殿上,你一定要想明白。”   鳌拜沉声道:“话到这份上,我们明说了吧,皇帝还有救吗?他这样下去,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努尔哈赤的孙子们,都盯着那张龙椅看呢。将来民心所向,怨声四起,就不是你我凭着感恩之心,能挡住逼宫的军队的。”   索尼沉默不语,思量着如何应对。   鳌拜则痛心疾首地问他:“老哥哥,你说,我们能挡多久?”   “那就挡到最后一刻。”索尼神情严峻,肃然道,“你所恼,是皇帝为了一个女人,抛弃家国天下,那你就当他是病了,这样心里会好受些。而病了的人,总有好起来的时候,再不然……就这么病死了。”   鳌拜眯眼看着索尼,他人高马大,而索尼上了年纪,已经变得又瘦又小,可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气势,却不分伯仲。   索尼道:“鳌拜老弟,大不了,当年之事,你我重来一遍。要知道,眼下不论如何,都比当年强百倍,昔日我们能从多尔衮、豪格、多铎、代善、济尔哈朗这些人手下守住先帝的江山,如今他们可都死绝了,但我们还在。”   鳌拜哼哼了一声,没有应答,坐下倒茶来喝,好解一解腹中的酒。   索尼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想想吧。”   他说完就离开了,鳌拜连喝三杯茶,上头的酒气渐渐散了。   可腹中的怨气不散,他恼怒地将茶壶茶杯砸的稀碎,骂道:“还能怎么样,可笑,真真可笑,我们拼死拼活,竟然就为了这么一个窝囊废,连他亲娘的脚趾头都不及一根。”   隔天的上午,玉儿在慈宁宫见到了鳌拜,他主动向太后禀告了这几日京中几位王爷蠢蠢欲动的心思。   玉儿虽然早就洞察,对鳌拜还是赞许有加,感恩他忠君之心。   “鳌大人就继续敷衍他们吧。”玉儿道,“他们这点心思,总要有地儿发泄才好,在任何人真正带兵逼宫之前,我们绝不主动查谋逆之心,就算是装的,我也要装出一片太平景象。老百姓才不管你们谁做皇帝,不管皇帝都干些什么,他们要的是衣食无忧,谁不愿天下太平,谁就是万民之敌。”   鳌拜称是,发誓将誓死效忠太后和皇上,共渡难关,但他也直言不讳:“太后,皇上长此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大臣们会要个说法,百姓们会把天家当笑话。南边那些反贼,国境外蠢蠢欲动的势力,都会趁虚而入。到时候,内忧外患……”   玉儿背过身去:“到不了那个时候,鳌大人,我不会让你们这些忠臣的心血付之东流,绝不会。”   “太……”鳌拜欲言又止,到底是忍耐住了。   他要退下时,玉儿才道:“不论什么时候,都比十七年前强百倍,鳌大人,我有信心,你们更要有信心。”   然而当年,真正扶持了福临的,是鳌拜索尼他们这些皇太极的心腹之臣,还是多尔衮?玉儿心知肚明。   她当年并没有逼多尔衮拥立福临,她是让多尔衮自己选,多尔衮选择了福临,也就是选择了她。   皇太极闭眼后,真正撑起大清的,是多尔衮,其他如豪格也好,代善也罢,任何人都是他脚下的蝼蚁,不值一提。   其实,现在,远比十七年前更糟,糟透了。   鳌拜退下不久,玉儿找苏麻喇,可苏麻喇不在,底下的小宫女来回话,说苏麻喇去巴尔娅福晋的小院了。   “巴尔娅的病怎么样了?”玉儿问。   “福晋的病不大好。”小宫女红着眼睛说,“一日比一日沉重,据说昨天都咳出血了,总是咳嗽,吃下去的药,没半天就咳吐了。”   “怎么会病成这样?”玉儿握紧拳头,都是那场雨,福临是要拉着整个后宫,去给他心爱的女人陪葬吗?   小院之中,巴尔娅缓过一阵,看着苏麻喇和元曦笑,虚弱地说:“姑姑,叫您担心我了,我没事,再过几天就好了。”   “很快就会好的。”苏麻喇道,“太后那儿,可离不开你,好孩子,赶紧好起来。”   元曦将梨汁,缓缓喂进巴尔娅口中,巴尔娅喝了几勺,舒坦地说:“冰冰凉凉的,真舒服,我就想喝一口凉的,可是她们都不让。”   “想吃什么,跟我说。”苏麻喇道,“什么都成,你能吃下去,就再好不过。”   巴尔娅看看苏麻喇,又看看元曦,垂下眼眸道:“皇上他,有人伺候吗?一个人在景山,御膳房的人去了吗?”   苏麻喇温柔地说:“都派去了,新鲜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肉每天都送到景山去,皇上吃得很好。”   巴尔娅笑了:“姑姑骗我,皇上现在,还会吃鸡鸭鱼肉吗,吃斋呢吧。”   说着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她精疲力竭,再倒在榻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待巴尔娅昏昏沉沉睡过去,元曦跟着苏麻喇出来,神情冰冷地说:“皇上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吧。”   苏麻喇点头:“不闻不问。”   元曦说:“姐姐若有万一,我知道,她挂念皇上放不下,她最想见的人,是皇上。”   “哎……”苏麻喇叹道,“她比你们任何人都早伺候在皇上的身边,她虽然位份低微,可心里也一直存着骄傲。”   “姑姑,能求皇上来见一见巴尔娅姐姐吗?”元曦终于说出了口,“难道他打算一辈子在那里,再也不回来了?” 第665章 皇上,你疯了吗?   “姑姑,太后真的不管了吗?”元曦再问。   “奴婢跟了太后一辈子,可永远看不清她心里想什么。”苏麻喇说,“我大约能猜一些,可只是猜而已,娘娘,您能看得清吗?”   元曦摇头:“我也是猜,可是姑姑,这一趟,我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北风渐紧,就要入冬了,后宫之中,因那场大雨而病倒的妃嫔们,陆陆续续都康复了,宁嫔病愈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阿哥所看儿子。   进门的时候,看见五公主跟着乳母往门外去,小人儿向她行礼,说是要去见她的母亲。   待公主离去,伺候福全的嬷嬷对她道:“娘娘,听说巴尔娅福晋快不行了,真是作孽啊,平日里那么精神的人,这才多大年纪。”   “那天的雨那么大,那么冷。”宁嫔回忆,如噩梦一般,“如今想想,才觉得自己多可笑,我那些日子,争的都是些什么。”   慈宁宫边上的小院里,药味浓重,小公主一进门就捂住了鼻子,乳母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话,小娃娃才放下了手。   五公主不是巴尔娅亲自养大的,不如她三姐姐那般与额娘来得亲昵,这会儿看见病得脸颊凹陷,气色晦暗,说话也沙哑的母亲,吓得躲在乳母的身后直哭。   可到底是母女,骨肉相连,她很快就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泪眼汪汪地站在床边拉着额娘的手,要额娘赶紧好起来。   巴尔娅温柔地哄着,待两个女儿都到了跟前,便叮嘱她们要相亲相爱,姐姐要照顾妹妹,妹妹要听姐姐的话。   元曦在边上,听得心酸,之后送两个孩子出去,站在门前呆呆地怔了半天,门里的小宫女跑来找她:“娘娘,福晋想见您。”   元曦立时赶回来,问:“姐姐要我做什么?”   巴尔娅虚弱地笑:“没什么,就是看不见你了,惦记。”   元曦松了口气,去取来苹果,坐在床边,用勺子刮成泥,一口一口喂巴尔娅吃些。   “元曦,你心里,怪皇上吗?”巴尔娅慢慢咽下果泥,含笑道,“恨他吗?”   元曦点头:“恨,恨透了,姐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巴尔娅却道:“元曦,我若真躲不过这一劫,答应我,别恨皇上,耐心一点包容一些,世人眼中的皇上,千般不是,可我们是他枕边的人,我们该知道,他有万般的无奈。元曦,其实你心里是明白的,对不对?”   元曦一下一下用力地刮果泥,果肉被成块地削下来,滚落在地上。   巴尔娅说:“就算全天下的人丢开他,我们也别丢开他,不论如何,曾经他待我们的好,曾经那些温情甜蜜的日子,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元曦眼眶湿润,低着脑袋说:“可他现在只有董鄂葭音,他恐怕还容不得我们活着。”   “这是你自己乱想,是别人乱说。”巴尔娅道,“元曦,多疼疼皇上,他太难了,他从来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那时候你们都还没来,那时候摄政王还活着,大臣们,亲贵们,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可他还是每天都坚持上朝,时常回来后,要呆坐半天来缓过劲。可第二天他又去了,哪怕什么都做不了,什么话也不能说,他还是去了。那么难的日子,皇上都熬过来了,现在一定也能熬过……。”   话说得多了,巴尔娅的气都要尽了,突然就靠在榻上闭着眼睛,吓得元曦以为她昏了过去,巴尔娅才艰难地说了声:“我是累了,没事。”   元曦含泪道:“当初若不是你,不会有我的今天,你若有什么事,我绝不会原谅他。我不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也不知道董鄂葭音对大清做了什么贡献,我只知道,下那么大的雨,他逼着我们给他心爱的女人送行,让你病成这个样子。”   巴尔娅缓过劲来,才吃力地说:“我当初帮你,就知道你是好姑娘,你这样的人陪在皇上身边,绝错不了。元曦,不要丢下他,别丢下他。元曦,我知道你口是心非,我知道这紫禁城里,没有人比你更在乎他。”   元曦含着泪,牙关紧咬,就是不肯答应。   巴尔娅无奈地笑:“你啊,你是怕答应了,我就要走了吗?怎么会呢,我的孩子们,我放不下,我的孩子们,还那么小……”   言及伤心处,巴尔娅也控制不住眼泪,可她现在就不能哭,一哭咳嗽得更厉害,这么折腾一场,几乎半条命都没了。   好不容易等巴尔娅睡着,天都黑了,元曦精疲力竭,吃力地靠在床头,伸手为她盖好被子,扶着床架子站起来。   她吩咐宫女绝不能走神,要时时刻刻伺候在福晋身边,这才到门外。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石榴适时走上前,为她披上风衣。   “这是要作雪吗?”元曦问,“怎么突然这么冷?”   “您一天没好好吃东西了,自然觉得冷。”石榴用自己的手捂住小姐的手,“您看我,手滚烫滚烫的。”   “你好好的,我才高兴呢。”元曦说,“回去吧,给我弄点吃的,咱们早些睡,明天我想去见他。”   石榴一惊,明白小姐说的他是谁:“能去吗?”   元曦颔首,毅然走入寒风里:“谁也没说不能去。”   隔天一清早,元曦送玄烨去书房后,就从北门离宫,佟国纲给妹妹安排了几个身手了得的侍卫,简简单单往景山去了。   自然元曦出门前,已派人告知皇太后,只不过她没打算等太后示下,不过是告诉婆婆一声,她出门了。   玉儿端着小碗,站在窗下一勺一勺慢慢地吃着燕窝粥,听说元曦去景山,她问苏麻喇:“将来元曦到了我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的?这孩子,会比我强吧。”   苏麻喇道:“至少佟嫔娘娘和三阿哥,一定比您强。”   玉儿瞪着苏麻喇:“是我的不是?”   苏麻喇颔首,天底下也就她敢说了:“你们母子俩,都不好。”   景山行宫,如今俨然成了法事道场,元曦一路走来,看见最多的不是太监宫女或侍卫,而是和尚。   跟随伺候皇帝的几个太监,看见佟嫔,简直像看见亲人,殷勤地迎上来,只是刚要开口说话,眼看佟嫔娘娘的装扮,都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娘娘,您这……”   “皇上在哪里?”   “在殿中为皇后写祭文。”   元曦听罢,径直往门内走,几个公公在后头面面相觑,很是不安。   福临正伏案为葭音撰写祭文,几位大学士和礼部呈上来的,他都不满意,于是决定亲手来写,但自己也是几易其稿,怎么都觉得差了些什么。   此刻听得脚步声,他抬起头,数日不曾刮脸,让他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几岁,而让他瞪大眼睛的是,元曦竟然穿着一袭红衣,满身珠钗金玉,贵气逼人,在这肃静凄凉的大殿内,几乎要刺出他眼中的血。   “你来做什么,你穿的什么衣服?”福临放下笔,怒视着元曦,“谁让你来的?”   “巴尔娅姐姐病入膏肓,太医已经让准备身后事,多熬一天都是老天的赏赐。”元曦平静地说,“我来请皇上,回宫去看一眼巴尔娅姐姐。”   “她病了?怎么就病了?”福临果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多天,他从来没关心过紫禁城里任何事。   “她病了,病得很重,恐怕皇上不知道,所以臣妾亲自来了。”元曦欠身,“请皇上移驾,回紫禁城看望姐姐。”   “你是想骗朕回去?”福临却冷然,“何必出此下策,是额娘指使你的吗?”   元曦冷漠地看着福临:“皇上,你疯了吗?”   福临的气势弱了几分,避开了元曦的目光:“随你怎么想,朕在这里,很安逸。”   “你一定疯了。”元曦道,“可你若没有一丁点想回去的念头,为什么要怀疑是太后,皇上,你是不是打心里,还期待着太后能亲自来这里,哄你安慰你,和你抱头痛哭,再带你回去?”   “佟元曦,你可以退下了,朕不想看见你。”福临面色涨得通红。   “这不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难道皇上以为现在我很想见你吗?如果不是巴尔娅姐姐对你念念不忘,记挂着你,我绝不会来这里。”   元曦环顾四周,满目恨意:“皇上,你站在这里,能看见整座紫禁城,那么请你睁开眼看看,整个皇宫里,有谁在为你心爱的女人落泪,没有,一个都没有。是你,让董鄂葭音连死了,都在遭人咒怨,幸好她死了,她活着是所有人的灾难,也是她自己的灾难。”   福临冷笑:“你果然跟着她,学得刻薄了,你走吧,朕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元曦走上前,将满桌的纸抓起撕开,扬在地上,福临惊恐地看着她,元曦道:“皇上何必浪费笔墨写祭文,流传于世的祭文,后人每念一个字,就是对她的鞭尸扬灰,这就是你对董鄂葭音的爱吗?”   “放肆!”纸片纷纷落下,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了元曦的脸上,福临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手掌震得发麻。   “求你,回去看一眼巴尔娅。”元曦的脸上,迅速红肿出狰狞的指印,可她一点儿没在意似的,继续道,“皇上,求你去看看她。” 第666章 乌雅总管的孙女   福临看着元曦脸上的掌印,摇头:“朕不去,你回去吧,别再来了。”   “你害了孟古青,又害死了董鄂葭音,现在连巴尔娅姐姐都要搭上了。”元曦冷酷地看着皇帝,“下一个,就该是我了,对吗?”   “不要对朕说狠话,不要逼迫我。”福临坐下来,又拿过一张纸,用笔蘸满墨汁,可笔悬在半空,久久也落不下一个字。   “福临,你这辈子,都做了些什么?”元曦问,“我为什么,要爱上你这样的男人。”   福临抬起浑浊的双眸:“朕也想知道,我这辈子,到底做了些什么?你走吧,你给不了朕答案,走吧。”   元曦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想要擦去眼泪,才发现她一滴泪都没落下,抬起的手又缓缓收回,向皇帝福了福:“臣妾,告退。”   福临点了点头,在纸上落下一笔,可不成字,也不成画,只是大团大团的墨汁,在纸上狰狞地散开。   他抬头看元曦的背影,那鲜艳而张扬的红,还有满身的珠光宝气,与这一片惨白的大殿格格不入。   可看得久了,福临的眼睛不再刺痛,那本就是属于元曦的色彩,本就一直在他的心里。   “元曦……”福临哑声喊她的名字,朝元曦伸出手。   但她的背影,一点点从指间消失,摸不到,也抓不着。   失望而归的人,在回紫禁城前就调整了心情,元曦穿着红艳艳的衣裳,穿过宫闱,宛如劈开乌云的阳光,一路吸引太监宫女的目光。   他们纷纷跑回去告诉各自的主子,这宫里,终于又有人穿红色的衣裳,好些人不信,跑出来等在宫道上,非要亲眼看一看。   慈宁宫边上的小院里,巴尔娅睁开眼,看见如此鲜亮的元曦,便是笑了:“多好看呀,我一直都说,你是宫里生得最好看的。”   元曦笑道:“我怎么记得,你说皇后是最好看的?”   实诚的巴尔娅,却是愣了愣:“你说的,哪一位皇后?”   元曦苦笑:“是啊,堪堪二十四岁,亲政不足十年,皇后倒是有了三个,废了一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也早被他吓破了胆。”   “你看,我不过一问,又招来你的怨怼。”巴尔娅说,“元曦,你是最豁达的人,别为难自己。”   “姐姐喜欢我这么打扮,我往后天天穿,董鄂氏的七都断了,还服哪门子的孝。”元曦道,“我阿玛死的时候,我也没穿过一天素服,她是我什么人。”   “好好,你穿得漂亮些,我看着喜欢。”巴尔娅劝说,“可是别再说这些闲话,你不是这样的人,说得多了,只会平添烦恼。就当是,为了我,我不爱听……”   一面说着,巴尔娅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久缓过一口气,却笑着对元曦道:“我今天觉得精神不坏,也有些馋了,你让石榴给我倒腾些吃的可好。”   元曦欣然答应:“这就叫她去做,把她老早跟乌雅总管学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   这回却轮到巴尔娅叹息:“说起来,我也记得乌雅总管,他做的饭菜,最合太后的脾胃,可后来怎么就给换了呢,皇上到底怎么想的。”   “那会儿吴良辅当道吧,未必是皇上的主意,恐怕他压根儿还不知道这事儿,只有天知道了。”元曦冷冷一笑。   “真难得,还能听你为皇上说句话。”   “我不是替他说,我只是不愿太后听起来可怜,在自己儿子跟前,连碗对胃口的饭都吃不上。”   巴尔娅无奈,摸了摸元曦的手背:“咱们可好好的。”   小院里没有小厨房,元曦带着石榴到慈宁宫来借,才听这里的宫女们说,好些人在外头等着看佟嫔娘娘。说这宫里终于又有了鲜亮的颜色,像是等着亲眼见过后,也不愿再为董鄂氏服丧。   “我不是穿给她们看的,爱等就等着去吧。”元曦不以为然,为石榴借了灶火食材后,就去了苏麻喇的屋子,将满头的珠钗,胸前的项链,手上的戒指都摘了。   苏麻喇从门外进来,笑道:“娘娘知道吗,太后年轻的时候,最爱穿红色,先帝也常说,太后穿红色最好看。”   元曦颔首:“我还知道,过去太后穿了红色,宫里其他人就不敢穿了,那份霸气呀,是从小就长在太后骨子里的吧。”   “兴许是吧。”苏麻喇笑着,拿起梳子,为元曦抿了抿鬓边的碎发,“娘娘穿红色也好看,您穿什么都好看。”   “姑姑,他不肯回来。”元曦却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悲伤地看着镜中的苏麻喇,“他不肯回来看一眼巴尔娅姐姐。”   苏麻喇弯下腰,轻轻捧着元曦的下巴:“娘娘,皇上打你了?”   元曦摇头:“叫虫子蜇了。”   苏麻喇心疼不已:“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虫子。”   元曦哽咽:“就是有,这不还没下雪吗?”   苏麻喇轻轻搂住了元曦,可怜的孩子在她怀里轻轻颤抖,她说:“奴婢去拿些药膏来给您擦,回头三阿哥会看出来,那孩子的心,比头发丝儿还细。”   “姑姑,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要怎么样才好?”元曦无助极了,伤心极了,“他疯了吗?”   苏麻喇无言以对,这一场母子之间的悲剧,究竟该从哪里算起,也许格格,压根儿就不该把这个儿子生下来,那么她也不用苦苦支撑什么江山天下,不用一辈子那么辛苦。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午膳时,巴尔娅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虽然每样东西不过尝一两口,也足够令人惊喜。   “石榴这手艺,这是了不得。”巴尔娅靠在床头说,“我的五脏六腑,都安逸了。”   石榴说:“多亏早先时候乌雅总管肯教我呢,奴婢时常想,乌雅总管的家人,每天都能吃到这样可口的饭菜,真是福气。”   巴尔娅笑道:“我们包衣奴才,在家也是当主子老爷的,虽是皇家的奴才,可奴才有奴才,奴才的奴才再有奴才,一家子人也不少,可别小看我们。乌雅总管在家,必定也是养尊处优,怎么会做饭呢。”   石榴笑:“奴婢是佟家家养的,还真不知道。”她想起一事来,又道,“夏日里就听御膳房的人提起,说乌雅总管得了孙女,给御膳房里一些老相识,送喜糖喜饼来着。”   巴尔娅说:“那再过十几年,我们就能见到他的孙女了,只要不是缺胳膊缺腿儿,或长相奇丑的,大多是要进宫当宫女。”   元曦对石榴笑道:“将来,就该是你照顾人家孙女的时候了,那会儿,你也是姑姑了。” 第667章 我的儿子,不至于如此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可迟迟不下雪,元曦每天回景仁宫都会站在院子里望一会儿天,今日亦如是。   早已回来,在自己屋子温书的玄烨,蹦蹦跳跳跑出来,欢喜地告诉母亲:“明日骑射课,我要和福全哥哥赛马了。”   “玄烨能赢吗?”元曦问。   “能赢,不过输了也不要紧。”玄烨说,“弟弟输给哥哥,不丢脸,何况还有下次呢。”   “好好玩儿,高高兴兴地去,高高兴兴地回来,摔了碰了不许哭鼻子。”元曦说,“忍着回家来,额娘给玄烨揉揉。”   玄烨软乎乎一笑,这么大了,还要额娘抱抱,元曦说她抱不动了,玄烨也不纠缠,拉着母亲回屋子里去,说额娘的手冷。   好在天黑了,烛火不如日头明亮,好在一整天下来,红肿早已消退,单单看脸上,看不出什么巴掌印,元曦一丁点儿都不愿儿子知道自己被他的父亲打了。   而今天不止是苏麻喇姑姑发现,巴尔娅也早就发现她的脸不正常,可她不敢问不敢提,直到下午,元曦趴在床边突然醒来时,看见巴尔娅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   元曦才实话实说,皇帝不肯回来。   巴尔娅倒是看得开:“只要皇上安好,我就放心了。”   可元曦知道,那绝不是巴尔娅的心里话,但事到如今,她也无能为力,去向姐姐许诺说什么皇帝会回心转意。   那日元曦对苏麻喇说,揣摩太后的心思,全靠蒙,但这一回,猜的八九不离十。她知道,福临再这么闹下去,太后一定会出手干预,让他永远也回不了紫禁城。   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人知道,孟古青在哪里,不知她是生是死。元曦难以想象将来,福临也最终落得这个下场,而下手的人,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可现实是,皇太后,早就放弃他了。   夜里照顾玄烨入睡,已经是大孩子的娃娃,总还要抓着母亲的手撒娇,才肯老实躺下。   但念书写字很累,玄烨很快就睡得踏实,元曦看着儿子,看着看着就落下眼泪。   “玄烨,千万千万,别步阿玛的后尘。”元曦含泪道,“无法成为英明伟大的君王,这不要紧,不论是顺境还是逆境,你要永远坦荡荡直面自己的人生。不要学你的皇阿玛,一辈子,都在逃避。”   夜色深深,福临站在景山上,俯瞰紫禁城里各处灯火渐渐熄灭,他下意识地喊了声:“吴良辅。”   边上伺候的太监,已经习以为常,不仅是这些日子,自从吴良辅离开后,皇帝时常叫错人,也时常记不得他们的名字。   福临缓过神,稍稍犹豫后,却道:“没什么,朕要睡了。”   可是这么晚,岳乐却突然上山,福临刚要躺下,门外的人就说安亲王求见。   “皇兄来的正好。”福临披着衣裳出来,见到岳乐,便道,“替我看看,我为葭音写的祭文,可还有欠缺之处。”   “皇上。”岳乐一脸严肃,“臣刚和九门提督,端了一处囤积兵器之地,虽然没抓到首犯,太后也下令不得严刑拷打,暂时将涉案之人收监,可很显然,有人要反了。”   福临淡漠地看着他:“既然太后已经有旨意,你不必再来问我,早些回去吧,你也累了。”   岳乐跪下道:“皇上,您再不回宫,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屯兵器,而是屯兵,真的打起来,就算他们没有胜算,传出去也难听极了。南边的反清势力,邻国的虎视眈眈,都盯着看呢。”   福临问岳乐:“皇兄,你想做皇帝吗?朕把这个皇位,禅让给你,你也是太祖嫡亲的孙子,如何?”   岳乐大骇:“皇上,您在说什么?”   福临背过身道:“朕从一开始,就不想做皇帝,朕对她说过无数遍,可是她逼着我强迫我,要我不论如何,都要做皇帝。这一次,朕不想再怕她了。”   岳乐痛心疾首,磕头道:“皇上,您可曾想过,您现在为皇后所做的一切,正因为您是皇上才得以施行。一旦您下了龙椅,不论新君是谁,都不会再有人纵容您给予皇后无穷无尽的哀荣。”   福临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岳乐。   岳乐道:“若新君不在皇阿哥之间选出,一旦皇权旁落,太后和阿哥们、妃嫔们,很快会遭到诛杀灭口,皇后的骨灰,也会被人挖出来,以祸国殃民之罪撒入尘埃。”   福临额头上青筋凸起,指着岳乐:“不要恐吓朕。”   岳乐道:“臣说的都是实话,皇上,到时候连臣,也会成为阶下囚,整个大清,很快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一切。太后和您,为大清开国付出的一切,都会被人从历史中抹去,您为皇后写的祭文,连一个字都不会被人记住。”   福临摇头:“够了!”   岳乐道:“皇上您想想,商朝的历史,是周朝所写,世上何人真正见过妲己?皇上,您愿意皇后,在将来落得妲己一般,红颜祸水、毒妇妖后的下场吗?”   “够了!够了!够了!”福临指着岳乐,“是太后派你来的,这些话,也是她教你的,是不是?”   岳乐的眼珠子颤了颤,福临一把冲上来,抓着他的衣襟:“她自己为什么不来,她为什么不来?”   “皇上若想要太后来,臣这就去禀告。”岳乐道。   “朕不想见到她,不要让她来。”福临跪坐在地上,渐渐松开了抓着岳乐衣襟的手,“皇兄,朕不配做她的儿子,朕不想做皇帝,我不想做皇帝。”   “皇上……”   “朕想随葭音而去,可是朕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病的人不是朕,而是巴尔娅,让朕大病一场,该多好。”   “皇上,您曾经的雄心壮志呢,您曾经的抱负呢?”岳乐眼眸猩红,“您若不在了,谁来替皇后庇护她的家族和弟弟?”   福临痛苦地看着岳乐:“所以、所以你来做皇帝,你不会害额娘害朕的孩子,你也会替朕庇护葭音的家人,皇兄,你来做皇帝,你来……”   福临一面说着,扯下身上的衣袍,胡乱地往岳乐身上套,两人纠缠着撕扯着,岳乐急了大喊一声:“福临,你疯了吗?”   福临精疲力竭地伏在地上,嚎啕痛苦:“皇兄,我该怎么办,我心里好苦,我心里好苦……”   夜半三更,披头散发满身狼狈的岳乐,堂堂一个大男人,站在慈宁宫正殿里掉眼泪。   苏麻喇拿来干净的风衣,披在安亲王的身上:“王爷,早些回去歇着吧,七福晋和少福晋们,该担心您了。”   岳乐向玉儿叩首行礼,玉儿亲自走上前,将孩子搀扶起来:“岳乐,你是皇伯母看着长大的孩子,皇伯母信任你,今日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烂在肚子里。”   “太后,您去看皇上一眼吧。”岳乐哽咽道,“皇上他,很惦记您。”   玉儿神情淡漠,又安抚了几句,命人把岳乐送走,苏麻喇问她是否回寝殿休息,玉儿却独自走到了门外,立在宫檐之下。   “这天怎么一直也不下雪,既不是暖冬,风如此凛冽刺骨,为什么不下雪?”   “太后,睡吧。”   “苏麻喇,你说福临是不是病了。”玉儿看着身边的人,“他是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是不是失心疯那样的病了。”   “太后?”   “我不是说赌气的话,我就是说他病了。”玉儿含泪道,“我的儿子,不至于如此,他一定是病了。”   “您要去看他吗,太后,您去看看皇上吧。”苏麻喇哭道,“就算他不是皇帝好了,那是你的儿子呀,去看看福临吧,他这辈子经历的所有大事,您永远都不在他身边,皇上他害怕呀。”   玉儿咬着唇,许久许久才松开:“我不能离开紫禁城,哪怕一墙之隔的地方,我也不能走出这座城,我的孙儿们,我的儿媳妇们,都还指望着我。”   这晚,北风吹了一夜,都以为隔天早晨,能开门见雪,可入眼的,依然是苍莽莽青灰色的天,依然是随风扬起的尘土和枯叶。   老天像是憋着一股劲,就是不下雪。   巴尔娅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饭也吃不下,药也喂不进,迅速枯萎消瘦,清醒的时刻也越来越少,熬到十一月初,已是极限。   这一日,神武门的侍卫匆匆来报,他们拦下了三阿哥和二阿哥,两位皇子说他们要去景山上找皇帝,侍卫们怎么敢随便放这么小的阿哥出门,立刻来求皇太后示下。   玄烨和福全被带来,才知道是小哥俩不忍心三公主伤心,知道巴尔娅福晋想见皇阿玛,商量着一道去景山上求父亲回来。   玉儿在他们脑袋上,各拍了一巴掌,严肃地说:“回书房,在屋檐底下站两个时辰,给我好好反省。”   福全躲在玄烨后头,玄烨昂着脑袋:“可是,三姐姐哭得很伤心,皇祖母,巴尔娅姨娘要死了。”   玉儿道:“人都会死,皇祖母也会死,你们两个记下,他日皇祖母死去,不许你们闹得百姓不安,不许闹得大臣们手忙脚乱,皇祖母跟前,有你们兄弟捧灵摔碗,皇祖母就知足了,皇祖母就能瞑目了。”   话音才落,门外的人急匆匆跑进来,惊喜万分地对皇太后道:“皇上回来了,太后,皇上回来了。” 第668章 别碰我   皇帝回来了,从神武门进宫,直奔慈宁宫。   自从福临带着董鄂氏去了琼华岛,至今阔别大半年,再见儿子,不同于往日,玉儿此刻只觉得恍然隔世。   福临一下子成熟了好些,在他这个年纪说老,似乎不恰当,可他的确沧桑了。即便刮了面,一张清清白白的脸,眉宇之间还是多了好些从前没有的气质。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玄烨和福全也是看得呆呆的,互相拉了拉后,一齐向父亲行礼。   “起来吧。”福临淡漠又平静,根本没多看他们一眼。   “皇阿玛。”可是玄烨跪在地上,红着眼睛说,“巴尔娅姨娘快不行了,请皇阿玛去看看姨娘,三姐姐每天都哭,每天都盼着阿玛回来。”   福临这才淡淡地扫了眼玄烨。   不记得上一回见儿子是几时,他们一下子都长个了,脸蛋都变了几分模样,若是在外头,他恐怕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玄烨,你们回书房去吧。”玉儿开口,命孙儿们退下,见玄烨一脸着急,她温和地说,“皇阿玛会去看望你姨娘,你们不要担心。”   福临的眼神不经意地一颤,什么话也没说,两个儿子离开后,他便对母亲道:“儿臣这就去看看巴尔娅。”   玉儿颔首,安宁地看着儿子,什么话也没说。   福临同样不提,不提在琼华岛几个月如何,不提董鄂葭音过世,不提他这些日子数次为皇后举办水陆道场,什么都不提。   他们母子仿佛一贯是这样相处,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往往,玉儿认为自己不该多嘴问,不想儿子嫌烦,而福临则觉得,自己没必要说,说了额娘嫌烦。   原是为彼此着想,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成了各自逃避的借口。   倘若相安无事,也罢了,但眼下,太多太多的事。   “儿臣告退。”福临说,朝母亲作揖后,就离开了。   “福临……”玉儿忍不住出声喊了儿子的名字。   福临停下脚步,回眸看向母亲。   玉儿起身,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停下了,她道:“去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福临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慈宁宫边上,静谧的小院里,元曦趴在巴尔娅的床边睡得正香。   她守了一整夜,昨晚巴尔娅奄奄一息,几乎就要过去了,太医纷纷向太后请罪说他们无能,元曦含泪守候在一旁,巴尔娅终究舍不得姐妹和孩子,又挺过了一晚。   今天醒来,精神格外的好,睁眼看见元曦趴着睡,都舍不得吵醒她。   此刻,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进来,巴尔娅心头一热,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春天以来,她已经半年多没见过皇帝。   回想起来,这四年里,不是皇帝陪着董鄂葭音在别处,就是巴尔娅陪着太后离宫,四年来相见的日子,仿佛还没有过去一年来得多。   “皇上。”巴尔娅朝福临伸出手,一开口便是泪如雨下,“您回来了?”   元曦被惊醒,恍然看着姐姐,满心以为她是病糊涂了出现幻觉,可是背后却传来福临的声音:“朕回来了。”   元曦愕然,僵硬地转过身子,活生生的男人就在眼前,只是他又瘦了。   “皇上……”元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面就往边上退开,再之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元曦啊?”巴尔娅喊她,笑着,“你跑什么呀?皇上还吃了你吗,咳咳……”   福临见巴尔娅咳得厉害,忙走到床边,捧起她的手,又轻轻抚摸她的面颊,顺势将巴尔娅搂入怀中:“别怕,朕回来了,好好吃药,身体一定能好起来。”   可是他抱着的,是一把干柴般的身体,昔日柔软可爱的小美人早就不见了,这枯萎的身体带给他的绝望,和葭音最后的时候,一模一样。   巴尔娅比葭音还强些,葭音到后来,几乎肿得面目全非,巴尔娅的眼眉间,还能看见昔日的甜美可爱。   “朕回来了,巴尔娅。”福临说,“要好好的,快些好起来。”   “皇上,奴才怕是不中用了。”巴尔娅虚弱地靠在福临怀里,要知道她此刻的精神,已经是数日来最好的时候。   “别说傻话。”   “皇上,太后很惦记您,元曦也很惦记您,大家都很想念您。”巴尔娅说,“回来了,就别再走……咳可……”   一阵猛烈的咳嗽,几乎让巴尔娅喘不过气,她害怕传染给皇帝什么,挣扎着要福临放开她,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   但福临还是抱过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皇上……”巴尔娅的眼泪,顺着面颊滑落,沾湿了福临的衣袖。   “对不起,是朕不好。”福临痛苦地说不出话,“是朕害了你。”   “是奴才身子骨不中用,别人都没事,偏奴才不成了。”巴尔娅伸手,轻轻抚摸福临的脸颊,“皇上,您越来越帅气,越来越好看。”   “要好起来,巴尔娅,好起来。”   “皇上,奴才把两个女儿托付给您了。”巴尔娅说,“将来,别把她们嫁得太远,没有娘的孩子,太可怜。”   “巴尔娅!”福临摇头,“别走,你别走。”   “皇上,元曦她……”巴尔娅转身,指向门外,指向元曦所在的地方,“她就在那里,我们谁走了,她也不会走,谁把您丢下,她也不会……”   “元曦啊……”伸出的手,重重落下。   福临只觉得怀里的人一沉,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臂弯上,再喊巴尔娅,她双眸紧闭,毫无反应,轻轻一晃,脑袋就耷拉下,再无生气。   “巴尔娅!巴尔娅……”   皇帝的呼喊,从屋子里传来,站在屋檐下的元曦浑身一紧,接着双腿就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跪在地上。   天上,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雨,噼噼啪啪砸在地上,从也没有哪个冬天,下过这么大的雨,仿佛妃嫔们到景山送董鄂葭音的那一天,又是这场雨,要来带走巴尔娅。   太医和宫女们纷纷进门,紧跟着就有哭声传来,福临一步步从里头走出来,看见了跪坐在地上的元曦,大雨泼在她的身上,福临下意识地上前搀扶。   元曦却猛地推开了皇帝的手,跌跌撞撞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福临:“别碰我!” 第669章 阿玛要去哪儿?   福临往前走,元曦就往后退,眼看着元曦退入雨幕里,福临再不敢动了。   “别碰我!”悲痛欲绝的人,再一次警告皇帝后,冲回了屋子里。   巴尔娅再也不会醒来,从此没有人和元曦互相挤兑、互相疼爱,知道她的笑,知道她的泪,元曦的心,被活生生挖走了一块。   暴雨如注,宫人们赶来料理巴尔娅福晋的身后事,好些还不知道皇帝回来了的人,惊见皇帝在此,都吓得不轻。   巴尔娅是个没有名分的庶福晋,照规矩后事自然十分简单,但人人都知道巴尔娅在宫里吃得开,实际比几位蒙古娘娘还尊贵。这会儿大半年不见踪影的皇上在这里,更让他们识得轻重,不敢轻易怠慢。   但福临站在这里的,只是空壳,只是没有灵魂的躯体。   福临没说话,转身走入雨中,内侍们赶紧打着伞相随,皇帝也没有推开,一路走回那久违了的乾清宫。   巴尔娅故世的消息传开,然而皇太后却下旨,一切照规矩办,把人好好地送走便是。   照规矩办的身后事,看着就格外凄凉惨淡,那一日的暴雨之后,十一月的天气,竟是在雨后格外的燥热黏腻,前几天还北风吹得厉害,这仿佛一夜之间回了初夏。   皇后来为巴尔娅送行,上香顶礼之后,问底下的人:“佟嫔娘娘呢?”   宫女们领皇后来到巴尔娅的寝殿,失魂落魄的人坐在巴尔娅的床上,抱着靠枕一动不动,眼中的泪水已将抱枕一次次沾湿,干了地方,都渍出了星点盐花。   “元曦。”皇后道,“要节哀,我们好好养着两位公主,抚养她们长大成人,就是能为巴尔娅做的最后的事了。”   元曦缓缓爬起来,在床上向皇后行礼,皇后忙拦下:“你做什么呢?”   可是皇后来搀扶元曦,元曦的身体却重重地跌在她怀里,皇后柔弱无力,支撑不住,忙喊着:“来人,快来人。”   元曦倒下了,所幸不是大病症,是疲劳过度,为了守着巴尔娅,她已经好几夜没合眼,身体实在撑不住。   可这却在宫里,引起一阵恐慌,不知是从哪张嘴巴最先传出来的话,说是董鄂氏的鬼魂来索命,她不甘心孤零零地在地底下,要拉着皇帝的后宫一起陪葬。   皇后照看了元曦,顶着满身烦热离开景仁宫,走过承乾宫的门,见这里依然挂着白灯笼。   她无奈地摇头,对高娃叹息:“这样反常的天气,也难怪人心惶惶,我心里也很不踏实。巴尔娅没了,元曦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下一个,就该是我了。”   高娃道:“您千万别这么想,佟嫔娘娘一定会好起来,没有人比她更坚强。”   皇后看着高娃,她忧心忡忡但欲言又止,不吉利的话,还是藏在肚子里吧。   巴尔娅出殡那日,元曦强撑着来送行。   因董鄂葭音索命的谣传,让好些人心生忌惮,反正巴尔娅不过是个低微的庶福晋,皇太后都说从简了,能不来的,大部分人就都没来。   这样也好,清静,元曦是不在乎的。   送到皇城门下,把后面的事交付给弟弟,佟国维请她节哀保重,说他会好好安葬巴尔娅福晋。   元曦打量着弟弟,佟国维已经长高长大,能独立担当一些事,她欣慰不已,好生道:“踏踏实实办差,你从小聪明,可也爱耍小聪明。小时候不打紧,大了就使不得,朝堂里都是人精,你聪明,人家比你更聪明百倍千倍。”   佟国维作揖道:“娘娘放心,臣必定恪守分寸。”他再看了眼元曦,担心道,“姐姐,保重身体。”   元曦颔首,命他不要耽误吉时,好好安葬巴尔娅。   目送灵车而去,元曦靠着石榴,哭得瑟瑟发抖,直到再也看不见,石榴劝她:“小姐,我们回吧。”   元曦稳定情绪,擦干眼泪道:“我要去向太后复命,这几日太后一定也为我担心了,我没事,我会比任何人都活得好。”   石榴搀扶着她从西路去慈宁宫,然而过乾清宫不久,便见七八个和尚,穿着袈裟捧着木鱼,在内侍的引领下,往乾清宫去。   “皇上又召见大师了。”石榴说。“   “他们常来吗?”元曦问。   “这几日都来。”石榴应道,“您只是没碰上。”   “随他去吧。”元曦懒得再看一眼,径直往慈宁宫走。   这会儿时辰,玄烨和福全在,小哥儿俩一道来向皇祖母汇报功课,福全因为没能把规定的文章背出来,恐慌的直哭,被祖母单独带在屋子里说话,就玄烨和柔嘉在花坛边上挖泥。   “把手都弄脏了,一会儿回书房怎么写字。”元曦嗔怪,拿帕子给玄烨擦手,又让石榴带柔嘉去洗手。   “额娘,您又哭了?”玄烨说着,摸了摸母亲的脸颊,“我没能去送巴尔娅姨娘,额娘伤心了吗?”   元曦温和地说:“她没有正经名分,而你是堂堂皇子,你本不该去的。”   玄烨点头,这规矩大李子告诉他了,巴尔娅姨娘因为没有名分,正经论理,连三姐姐和五妹妹都是她们额娘的主子,特别的无情。   “额娘别哭。”玄烨乖巧地说,“皇祖母不让姨娘的身后事大操大办,因为没钱了,而且姨娘位份不高,逾制办身后事,坏了规矩。”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事,大李子告诉你的?”元曦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该高兴儿子沉稳懂事,还是难过他失去了童真。   玄烨得意地说:“大李子才不知道呢,他笨得很。”   元曦摸摸儿子的脑袋:“不要得意,不要轻狂,这样不好。福全哥哥虽然念书不如你机灵,可是福全哥哥为人坦率,男子汉,最要紧的,就是坦坦荡荡。”   “玄烨……”刚好这会儿,福全出来了,不知在祖母怀里听了什么话,刚才怕的不行的小家伙,这会儿已经好了,胖乎乎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忘记擦,满身孩子气。   玄烨朝哥哥跑去,伸手要给他什么,结果福全摊开掌心,一只小虫子在手心里扭啊扭,惹得他哈哈大笑,哥儿俩算计着要这样去捉弄太傅。   石榴带着柔嘉回来,小姐姐听说他们要捉弄太傅,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可别胡闹,皇祖母生气了,打你们屁股。”   福全抓着虫子就来逗柔嘉,吓得小公主哇哇大叫,满院子跑。   石榴来到元曦身边,嘀咕道:“哪里来的虫子,都十一月了,搁早先时候,早冻死了。”   元曦望天,无云却惨白的天,亮得人睁不开眼,亦是叹:“这天的确反常。”   玉儿带着苏麻喇出来,命苏麻喇送孩子们回书房,见元曦好好的,便说:“回去休息几日,躺着什么都别干,冷静一下,养养身体,三天后,再来见我。”   “是。”元曦福身答应。   “乾清宫的事,随他去吧,回来了就好。”玉儿道,“宫里有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也别放在心上,是时候,我会收拾她们。”   元曦什么都没说,欠身一一听着,不久皇太后往书房去了,孩子们也被送走了,石榴搀扶着元曦道:“小姐,我们回吧。”   元曦问她:“太后说的传言,是什么?”   这几日,元曦不是守灵,就是在自己的寝殿休息,外头的事,没能传到她耳朵里。   听完石榴说的,才苦笑:“怪不得她们今天都不来,我想着,哪怕做做样子给太后看呢,这宫里除了董鄂葭音,还有尊贵的人吗?”   这日傍晚,疲惫至极的元曦,还在沉睡中,大李子带着三阿哥从书房归来,正好在门前,听人说后头新生了小阿哥。   不想来旺又急匆匆跑回来,说有大事,边上的嬷嬷嗔笑:“知道了,宫里添了小阿哥。”   来旺满头大汗,摆着手道:“不是啊,皇上又出宫了,我听人说,皇上这回是去天宁寺。”   众人忙道:“这有什么稀奇,皇上这些年,常常去寺里烧香。”   来旺见三阿哥在这里,给大李子使了眼色,让他带三阿哥走,玄烨一步三回头,见他们议论着紧张的话题,他对大李子说:“等下你告诉我,来旺在大惊小怪什么。”   大李子很为难,可他知道三阿哥的脾气,不久后就来禀告小主子,一脸惊恐地说:“他们说,皇上可能要出家。”   玄烨手里拿着书,一脸茫然地看着大李子:“什么意思,阿玛要去哪儿?”   大李子跪在地上说:“三阿哥,皇、皇上他,要做和尚去了。” 第670章 不如死了干净   主仆二人,无语对视许久,外头传来御膳房送膳的动静,玄烨才道:“你起来,你跪着做什么?”   “三阿哥,佟嫔娘娘还睡着。”大李子站起来,说道,“这事儿娘娘若知道,一定更伤心,要不,您别让娘娘知道您知道了。”   玄烨将书合上,放在桌边,小小的人,像大人那般叹息:“皇阿玛去做和尚了,那谁来做皇帝?”   “这……”大李子不知如何回答,虽然这宫里早就有各种传说,几位阿哥里头,也是三阿哥最得皇太后宠爱,可这种话,弄不好就要人命,大李子不敢随便张嘴。   “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额娘。”玄烨神情郑重地说,“长辈们的事,就由长辈们来处置,好生念书,吃饭睡觉,这是眼下我能尽的孝道。等我将来长大了,能为国为民,能伺候祖母和额娘,自然就能尽更多的孝道。”   大李子咽了咽唾沫,三阿哥可以和二阿哥一道,拿虫子吓唬太傅欺负小太监,可他也能一转身,就放下那份天真稚气。   有些事,大概从出生起就注定了,早早在娘胎里,就流淌在血液里。   “我去找额娘用晚膳。”玄烨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出房门,想了想,又叮嘱大李子,“咱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元曦积劳成疾,一副安神药,强制她数个时辰的睡眠,此刻在梦中思念巴尔娅的她,尚不知自己的丈夫,要脱离红尘而去了。   玉儿得到消息,赶到乾清宫,福临已不知去向。皇帝御案上,摆着整整齐齐的文书,玉儿松开苏麻喇的手,目光冰冷地走上前,逐一查看。   一封已经盖了顺治玉玺的诏书上,写着皇帝要禅位于安亲王爱新觉罗岳乐,一笔一划,都是福临的笔迹,“顺治皇帝”四个大字,重重地印在落款处,再按了数个皇帝的随身御印,齐全了。   “皇上呢?”玉儿问跪在地上的数个太监,“皇上去哪里了。”   “天宁寺,奴才听说,是跟着行森大师去天宁寺了。”那几个太监,吓得瑟瑟发抖,声音都飘了。   他们被皇帝留下,命他们看守这里,待明日上朝后,把桌上的东西颁旨下去就行。   小太监们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又不敢轻易动皇帝的东西,也不识字,就赶紧给苏麻喇姑姑送消息。   原来儿子回宫,不是想通了,不是回心转意,是来安排他自己的后事。   不敢想象,倘若这道圣旨没有最先落在自己手里,而是被别人拿去……   玉儿重重坐在了福临的龙椅上,抓着那道圣旨的手微微颤抖着。   封后、厚葬、生殉、辍朝,她全都想到了,哪怕等上一年两年,只要福临能回心转意,她都愿意支撑下去。   就算他坚决不肯回头,多撑一天是一天,至少能给她更多的时间来拉拢大臣,安排部署将来的事。   可是,他竟然要禅位,竟然要把自己的皇位让给堂兄,而这一道斩钉截铁的圣旨里,没有只字片语提到他的妻儿和母亲。   他,就这么走了。   “他还不如,死了干净。”玉儿万念俱灰,将圣旨在指间揉成团,声音穿透乾清宫的金顶,“不如死了干净!”   “把岳乐找来。”玉儿冷声道,“我当面问问他,想不想做皇帝。”   岳乐这些日子,被皇帝折腾得筋疲力尽,又夹在他和皇太后的之间,再加上七福晋最近身体不大好,烦的脑袋都要炸了。   当玉儿问他,是不是答应了福临,接受他的禅位,吓得岳乐脸色惨白,直接哭出来:“皇伯母,您不如杀了侄儿吧,杀了侄儿吧。”   玉儿说:“你是大清的忠臣,我杀你做什么,你去找索尼,带上他去天宁寺,把福临带回来。再把行森和一众和尚全给我锁了,他们若敢抵抗,就放火烧寺。你再告诉福临,他若不回来,我就把董鄂葭音掘墓挖坟,连带他的命根子四阿哥,全都挖出来喂狗。”   岳乐吓得瑟瑟发抖,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大殿内一片死寂,玉儿突然猛地咳嗽了两声,一口黑血喷在了御案之上。   “太后?”苏麻喇大惊,魂飞魄散,“别动气,我求求你,你别伤了自己的身体。”   玉儿抹掉嘴角的血,粗重地喘息,凄凉地笑:“他们……真真是父子俩。”   惊天动地的事之下,紫禁城里悄然无声,只有些零碎的话语流传。   这是要命的大事,哪一个妃嫔愿意十几二十岁就当上太妃太嫔,一个个都关上门不敢瞎搀和,求神拜佛,保佑这是谣传,保佑皇帝好好的,能早日清醒。   元曦对此浑然不觉,被玄烨闹醒后,吃了些东西,听玄烨背书,看玄烨写字,十分安逸。   然而夜色渐深,要送玄烨回他的屋子睡觉时,隔着宫墙,听见了乾清宫的动静,那里灯火通明,铁甲轰轰,气势十分煞人。   “出什么事了?”元曦站在院子里问,喊石榴来,“出什么事了?”   石榴却怔怔地看着乾清宫的灯火:“大概……是皇上回来了吧。”   元曦蹙眉:“他去哪里?”   石榴冷笑,满眼的晦暗:“小姐,你的男人,好像要出家做和尚去了。”   元曦闻言,如五雷轰顶:“大清,怎么办?”   乾清宫里,福临一步步走进大殿,他身上穿着青灰色的僧袍,脖子上挂一串佛珠,辫子散开,头发被绞了一半,凌乱地垂在脑后。   “你这辈子,统共绞过三次头发,你姨妈死的时候,你阿玛死的时候,你皇额娘死的时候。”玉儿坐在龙椅上,隔着御案,冷声道,“第四次,该是我死的时候。皇上,请你告诉我,你是在为谁断发致哀?”   “我要出家为僧,洗清今世的罪业。”福临道,“皇太后,现在大清的皇帝,是岳乐。”   “谁说了算?”玉儿冷笑,“你?那么,你凭什么身份说了算?”   福临垂下眼眸:“那个顺治皇帝。”   玉儿道:“顺治皇帝是我的儿子。”她起身,怒视着福临,怒气几乎要穿透他的身体,“我的儿子,绝不会做这大逆不道的事。”   福临凄哀地抬起双眼:“额娘,您放过我吧。”   他跪下,膝盖重重砸地:“额娘,您放过我!” 第671章 给我好好坐在金銮殿上   “就你这样,还要遁入空门?就算你天天在佛前念经,那也是有口无心,佛祖连一个字都听不见,你洗的哪门子罪业?”玉儿起身来,绕过宽大的御案,一步步走向福临。   “放过我……”福临伏在地上,失声痛哭,“我求求你,放过我。”   玉儿走来,俯视着披头散发的福临:“是谁给你绞的头发,谁来为你剃度?”   福临惊恐地抬起头,仰望着他敬畏了一辈子的母亲。   玉儿冷血地说:“我要将他千刀万剐,架在火堆上烧。”   福临连连摇头,哀求道:“额娘,不要,不要……”   “皇上,你要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你的女人,你的孩子?”玉儿说着,转身去桌上拿来皱得不成样的圣旨,塞到福临的怀里,“这里可有一个字,提到住在紫禁城里的人,为你拼命生孩子的女人们,为了满足你的欲望躺在你身下一声不敢坑的女人们,你的儿子你的女儿,还有我。”   “我交代了岳乐,我交代岳乐……”   “啪”的一声重响,一巴掌扇在了福临的脸上。   福临直接被打翻在地上,玉儿的手震得发麻,从指尖一直疼到胳膊肘,她有多疼,福临就有多疼,福临多疼,她就有多疼。   她从地上捡起那道圣旨,放在烛火上,很快燃成灰烬。   福临趴在地上没起来,嘴角还淌着血,半张脸肿得变了形。   “不能让大臣们看见你这个模样,我也绝不会允许天下人嗤笑你。”   玉儿踏过灰烬,更从福临身边走过,她长长一叹。   “从今天起,你给我好好地待在乾清宫里,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必再理会天下事,不必再应付朝政。如此,给我一些时间来准备将来的事,等我点头,你就自由了。”   福临的目光,转向母亲。   玉儿则一步步往外走:“到时候,随你要死要活,随你是遁入空门还是继续留在凡尘里,但在那之前,给我好好坐在金銮殿上,不许哭不许笑,你就在那儿绷着,拿你的肉身躯体,撑起这紫禁城上的天。”   大殿的门,轰隆隆关上,殿内静谧无声,只有烛火摇曳,福临翻身平躺在了冰凉的地砖上,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葭音、葭音……”   景仁宫里,小泉子摸黑沿着墙根回来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这样害怕,据说乾清宫里比平日多了两倍的侍卫,灯火通明,皇太后刚刚离开了,他也确定,皇上回来了。   “他真的要做和尚吗?”元曦满眼的血丝,揪心地问小泉子,“皇上还是皇上吗?”   “据说披头散发地回来,应该没剃头。”小泉子颤巍巍道,“八成叫皇太后拦下了。既然如此,皇上自然还是皇上,哪有不做皇上的道理呢。”   元曦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猛地想起玄烨来,立刻往东配殿来。   玄烨本扒在窗上看,见母亲来了,立刻跑回床上躺下。   很快,元曦就到了床边,将玄烨看了又看,轻轻为儿子盖好被子,低头亲吻他的额头,玄烨感觉到,有泪水滴落在脸上。   “玄烨,不怕,有额娘在。”元曦捧着儿子的手,轻声呢喃,“玄烨不怕。”   这一晚,紫禁城里人心惶惶,不得安宁,但是第二天一早,乾清宫里竟然破天荒地升朝了。   昨晚京城里本也是议论纷纷,毕竟那么大的动静,稍稍机敏些的官员,都能打听到什么。   可今天意外地看见皇帝升朝,他瘦了些,沧桑了些,人还是那个人,可皇帝,似乎不是那个皇帝了。   散朝后,索尼、鳌拜、苏克萨哈、遏必隆,范文程,从外地赶回来的洪承畴,还有岳乐等诸位位高权重的亲王,被一并请到了慈宁宫。   众人来的路上,一言不发,都在心中揣摩着皇太后的用意,进门时,彼此互相看了眼,此刻规规矩矩地站在正殿之上。   苏麻喇扶着太后款款而来,迅速消瘦的她,也叫人的目光一惊,不过皇太后虽然瘦了不少,眼中的光芒却越发精神锐利,那瘦弱的身躯,透出的是强大的天家威严。   “皇上,今日你们都见过了。”玉儿道,“你们怎么看?”   众人皆沉默不语,不敢轻易开口。   玉儿冷然道:“你们都是大清的功臣,是支撑朝廷和国家的栋梁,我这个深居宫闱的女人,本没有资格在你们面前说这些话。”   众人纷纷抱拳作揖:“臣惶恐。”   玉儿摇头:“不要惶恐,该惶恐的人,是我。”   她起身走近些,愧疚地说:“皇上虽然从景山回来,但因悲伤过度,伤了心神,纵然他有心也委实无力,只怕一段时间内,三魂七魄都归不来。”   索尼这才道:“太后所言极是,皇上今日看着,眼中毫无光芒,老臣很担心皇上的龙体。”   玉儿道:“因此,朝政之事,仍然要仰仗各位大人,而我这个无知妇人,也不得不为了儿子,为了大清,为了祖宗传下的继业,觍颜过问朝政。”   众人抬头看了眼太后,又迅速低下头。   玉儿含笑:“你们和我都是十几年几十年的老朋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都清楚,今日大家就把话说开吧,你们愿不愿和我一起,陪皇上度过这一段艰难,耐心等待他,完全康复。”   索尼第一个跪下:“臣,万死不辞。”   众人纷纷跪下响应:“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玉儿傲然道:“朝政之事,我不会插手干预,不过是在你们拿不定主意时,帮着商量商量。此外,皇上也坚持要每天上朝,他说他要努力回到朝政里来,他要尽快把自己还给大清,他不能弃爱卿们不顾,这是皇上的心愿,还望诸位能鼎力成全。”   “是。”殿中回响着男人们的声音。   “大清曾经再难再苦,我们都风雨同舟地熬过来。”玉儿搀扶索尼起身,又搀扶鳌拜,命所有人都起来,“太医们会尽力照顾皇上的身体,这一次,还请各位大人再次与我一同,陪皇上度过难关。”   不久后,众人从慈宁宫退出,文臣武将,老少几代人,站在门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索尼便道:“正是我等忠君为国的时候,辜负了皇上和太后,也就辜负了大清,辜负了先帝,辜负了你我一辈子的心血。老朽我在这里指天盟誓,若违太后之意,必遭天谴。”   鳌拜冷笑:“索大人,您该向太后和皇上表忠心,与我们说不上。”   二人来之前,早就有商量,纵然近年常常为了国事意见相左,彼此颇有些不对付,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是达成了共识。   索尼便故意道:“鳌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没听见太后的话,方才你也是答应了的。”   鳌拜面目凶悍,大声点说话就跟吵架似的,他浑厚的声音说:“是先帝和太后将我从赫图阿拉带出来,我生是爱新觉罗的人,死是爱新觉罗家的鬼,还用得着你来说?谁敢对太后和皇上不敬,先问过我的拳头和大刀。”   高大威猛的人,拂袖而去,索尼呵呵一笑,也走了。   留下一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干咳了一声道:“二位大人如此决心,我们自然也要跟从。”   宫门里,苏麻喇站着听了半天,暗暗松了口气,待他们都走了,赶紧跑来禀告玉儿。   玉儿已经回到书房,心无旁骛地翻阅景运门值房里送来的各地奏折,眼皮子都没抬,淡淡地说:“给我泡参茶来了。”   “是……”苏麻喇不敢再多问,转身出门,恰好遇见了元曦。   元曦正站在院子里发呆,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满眼的悲伤。苏麻喇猜想,她是在找寻巴尔娅的身影。   “娘娘。”苏麻喇走上前,“您来得正好,太后想喝参茶。”   元曦恍然醒来,忙道:“我这就去。”   可是玉儿见到元曦,却问她:“不是叫你三日后再来吗,怎么不听话呢,你的脸色这么差,眼圈儿都熬黑了,一夜没睡?”   元曦垂眸不语。   玉儿换了一本奏折,不以为然地说:“睡不着,就让太医给你开安眠之药,别把身体熬坏了,命没有了,什么都白搭。”   “太后……”   “怎么?”玉儿抬起头,“想见福临?” 第672章 保护好玄烨   元曦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没敢开口。   “别扭扭捏捏,这不是你的性情。”玉儿放下手里的东西,瞪着元曦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学他们,一天到晚满眼迷茫地看着我。”   元曦跪下了,鼓起勇气说:“您曾对臣妾说,人在其位不谋其事,要来何用。太后……您会放弃皇上吗?”   玉儿道,“因为一次次的失望,我才心生念头,为将来筹谋。可我从没真正放弃过他,现在是他放弃了大清,放弃了你们,还有我。”   元曦浑身紧绷,不甘心地问:“皇上要出家吗?”   玉儿重新拿起奏折,轻描淡写地说了昨天几乎改朝换代的大事:“他去天宁寺前,给岳乐留了圣旨,禅让皇位于岳乐,然而满篇圣旨中,只字不提你我和孩子们该怎么办。他回来后跟我说,他交代岳乐了,言下之意,和岳乐讲清楚过,要善待我们。”   “皇上他……”   “可见并非一时意气,而是考虑良久的事。”玉儿道,“现在岳乐是臣,大逆不道的话,杀了他也不敢说半个字,可一旦他成了君,哪怕他曾答应过福临,可天下有人知道吗?鬼才知道他们之间互相许诺过什么,到时候,就该是我们跪在岳乐的面前。”   “是。”元曦她不敢去想,福临竟然天真到这个地步。   玉儿道:“可见,这天下谁来做皇帝,都比他强。到这份上了,孩子,你还要我坚持什么?”   元曦用力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回去吧,你要去看福临,不必过问我。”玉儿道,“但不论看见他什么样子,出了乾清宫的门,就忘了吧。别让玄烨看见他阿玛如此狼狈落魄,也别告诉玄烨发生了什么,到时候了,我自然会对他讲清楚。”   “是。”元曦俯首行礼,准备退下。   “不论如何,玄烨已经比他当年大了,更懂事更聪明,更像努尔哈赤的子孙。”玉儿道,“保护好玄烨。”   元曦再傻,也懂了,更何况她还很聪明。   昨夜突然跑去看玄烨,就是明白儿子将来要面临什么,他很可能也要小小年纪就坐上龙椅。   元曦怕的是,福临经历过的辛苦,会在儿子身上再来一遍,福临被压垮了,她不愿玄烨步后尘。   可摸着良心说,她才多大,她能懂什么,大清曾经的血雨腥风都和她不相干,她怎么也做不到太后那般云淡风轻,哪怕是装的。   元曦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什么,她不敢满眼迷茫地看着太后,可她真的迷茫。   “太后不答应吧。”石榴在宫门外接到了小姐,“皇上不会有事儿的,您别惦记了。”   “我不是来求太后让我去见皇上的。”元曦道,“但是太后说,我随时可以去。”   “这样啊……”石榴小声嘀咕,“还是别见的好,回头又大嘴巴抽你。”   “别胡说,仔细叫玄烨听见。”元曦道,“那天,本就是我先刺激他,和一个疯了的人计较,也太小气了。”   元曦没有去见福临,她还没能想好该如何面对皇帝,太后说他放弃了所有人,莫名地元曦竟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也许从董鄂葭音出现在这紫禁城起,一切就注定了。   直到夜里,御膳房的人来送饭菜,逗留在门前和几个小太监闲话,说起乾清宫的饭菜,怎么送进去又怎么取出来,皇上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   小泉子上前问了几句,原样传给元曦听,石榴是已经恨透了皇帝,在边上怨道;“一天不吃,也饿不死,他们不必大惊小怪的。”   元曦好脾气说:“说这些话,你能高兴吗?”   石榴耷拉脑袋,很是难过:“奴婢是为了您不值。”   “没什么值不值的,人各有命。”元曦说,“我兴许知道,他想吃什么。石榴,带我去小厨房看看。”   石榴问:“您不吃饭了?”   “他不吃,我也没胃口。”元曦说着,吩咐小泉子,“到慈宁宫去候着,那里的人也忙,别劳烦他们送玄烨回来了,你们自己接去。”   众人领命,各自去忙,石榴带着元曦在小厨房里转了圈,挑了些素菜豆腐,照元曦吩咐的,做了几样素斋。   “这豆腐,奴婢是要压着,明早给三阿哥包豆腐馅儿包子吃的。”石榴虽然口中碎碎念,手上还是麻利地做出了小姐要求的食物。   “剩下的你继续压,够玄烨吃了吧。”元曦道,“明早我吃御膳房送的早膳,不和玄烨抢,成了吧?”   “您怎么听着语气,还挺高兴?”石榴问,“小姐,您到底明不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   “哭哭啼啼,唉声叹气,能改变什么吗?”元曦道,“太后的心胸,我这辈子是赶不上的,能有一分,也足够我应对一切。”   说着,便让石榴带上食盒,他们从坤宁宫侧门进去,绕过交泰殿,从乾清宫的后门进来,守在廊下的太监见了,殷勤地迎上来:“娘娘,您来了。”   “皇上在哪里?”元曦和气地问。   石榴则递上碎银子,说道,“公公,您歇着去吧,奴婢和娘娘来伺候皇上。“   那人不敢接银子,道:“佟嫔娘娘,您带了饭菜吗,奴才要先验过才能请您送到皇上跟前。皇太后交代过的,往后乾清宫里的规矩,一样都不能省。”   “我吃给你看。”元曦没有为难人家,说着,打开食盒,拿筷子每样都往嘴里送了一口。   那太监探头看了眼菜色,顿时心知肚明,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进去了。   福临正靠在榻上,目光空洞,一天下来,脸上蓄了薄薄一层胡渣,显得更沧桑,而他瘦了很多,脸颊都凹下去了。   “皇上。”元曦提着食盒,出现在眼前,她缓缓走来,不顾福临的反应,兀自在炕几上摆下吃的。   “白菜炖豆腐,清炒山药,黄瓜木耳馅的饺子。”元曦摆下筷子,对福临说,“用新开的锅,没炒过肉菜,也没搁过荤油,连炒菜的铲子都是新的。”   福临怔怔地看着元曦:“你做什么?”   元曦把筷子送到他手边:“连碗筷,都是新的,没沾过荤腥。皇上,往后,臣妾为您准备素斋,好不好?”   福临的喉结,干涩地滚动,纵然没有胃口,纵然不思饮食,身体还是会饿,昨天一天一夜的折腾,今天又一天,他真担心明天就没力气上朝。   而元曦则看见福临脸上,扑了厚厚的脂粉,离着远些还好,凑近了看,那些剥落的脂粉下,透出了淤青。   “怎么了?”元曦捧着福临的脸问,“撞伤了?磕着了?”   福临道:“她打的,没事……”他推开了元曦的手,拿过那盘素馅饺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太后?”   “嗯。”   元曦什么也没再说,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福临吃东西。   皇帝看起来吃得很香,可很显然,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努力塞下去。他感受不到食物的鲜美,或许不擅长做素菜的石榴,也的确没能发挥什么本事。   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真的会喜欢这粗茶淡饭吗?元曦不信,他们的身体都还那么年轻,正该是大口吃肉的时候。   吃完了,元曦唤石榴进来收拾,自己给福临沏茶送到手边,依然什么话都没说,就准备走了。   “不必每天都来,时间久了,又是闲话。”福临说,“他们送来的饭菜,我会挑着吃一些,不再叫你担心。”   “请皇上保重身体。”   “那天你叫我别碰你,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请皇上恕罪,臣妾悲伤过度不理智。”元曦道,“都记不得那天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福临道:“元曦,往后不用再叫我皇上,我不是皇帝了。”   元曦猛地抬起头,心一点点冷下来:“那叫你什么?”   福临说:“我有了法号,行痴。” 第673章 他的身不由己   十一月的天,异常闷热,方才石榴在厨房一阵忙,就满头的汗。往年到了这个时候,该是厨房最暖和,可今年,连烧屋子的炭都省了不少钱。   元曦特别怀念小时候在盛京的冷,真正天寒地冻,那叫一个透彻,大概,就能把眼前这个人的脑瓜子冻醒了。   “来之前,我以为您只是想吃斋念佛,不是非要做和尚才能念经,不是非要做和尚才能侍奉佛祖。”元曦的身子晃了晃,向福临走了一步,“皇上,您出家了,大清怎么办?太后怎么办?孩子们……”   她多傻呀,太后不是都告诉她了吗,她还问哪门子的怎么办,她就不该来,她就不该心软,她怎么就想不通,放不下呢。   像那天一样,斩钉截铁地警告皇帝别碰她,从今往后,就当他,就当他死了。   元曦捏紧拳头,不想再等福临的答案,转身就要走。   可是福临却在身后问她:“你想让玄烨,也小小年纪就被捆绑在龙椅上,度过和朕一样的童年,接受身不由己的命运,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中?表面看似天子帝王,实则不过是大臣们,不过是她的傀儡玩偶。”   “不然呢?”元曦背对着福临道,“等着江山易主后,死在新君的刀下,还是关在大牢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岳乐他心地善良,性情温和,他会善待你们。”福临道,“皇兄他,绝不会伤害你们。”   元曦冷笑:“真是浪费了石榴一番心意,我就不该折腾她做什么素斋,不该让她饿着肚子来给你做饭。”   福临平静地看着元曦:“不必再来了,他们会照顾好朕。”   “福临。”元曦转身来,“你曾说玄烨是上辈子作孽,才投生成你的儿子,错了,儿子是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是太后,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才生下你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儿子。”   福临却是淡淡一笑,靠在榻上,漠然听着元曦的愤怒。   元曦道:“你把吴良辅召回来吧,你只配让这种畜生陪在身边。”   福临眼神空洞,这紫禁城最把他放在心上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他的人生,真是到头了,到头了,也就解脱了。   元曦道:“你是为玄烨着想,不想让他重复你的悲剧才做这样的决定?你怎么就觉得你的儿子不如你呢,真是可笑。你是怕世人用眼睛看到,上到太祖,下到你的子子孙孙,爱新觉罗家就只出了你这么一个孬种是不是?”   福临看向元曦,依然不为所动。   元曦满眼是血,怒视着她愿用生命来爱的男人:“你是担心,你的儿子做了皇帝,会褫夺董鄂葭音所有哀荣,会把她从皇陵里挖出来挫骨扬灰是不是?岳乐能否善待我们,你根本不在乎,但你相信他一定不会和一个死人计较,任何人来坐龙椅,都会对董鄂葭音感恩戴德,感谢她毁了你。”   福临摇头:“葭音没有毁了朕,元曦,不要、不要这么说。”   元曦步步逼近,目光凶狠,每一寸都是恨透了的绝望:“就是你,让一个清白无辜的女人,活着不安生,死了不安宁,世世代代千百年后,还要被人念叨。”   福临痛苦地摇头:“不是,元曦,不是这样……”   元曦难忍泪水,颤抖的手,抚摸过福临粗糙的脸颊:“皇上,您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福临不知道,他晃着剧痛的脑袋,痛苦地说:“朕不知道,元曦,朕不知道……”   元曦哭着跪下了,福临抓着她的手,从榻上下来跪在元曦的身边,彼此都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皇上,您怎么了,怎么会成这样……皇上……”   “对不起,元曦,对不起……”   石榴捧着收下来的食盒,在门外抹眼泪,方才小姐那番话,虽然听得她很痛快,可她知道小姐心里该多苦。   她爱她的男人,可是她的男人,却用这种奇怪的方式,不要她了。   夜深了,元曦从乾清宫后门离开,抬眸见坤宁宫门外亮着灯笼,皇后瘦弱的身影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她赶紧走上前,向皇后行礼。   “皇上还好吗?”皇后问,“我听说他今天一整天没吃东西。”   “臣妾也听说了,所以让石榴做了些饭菜送过来,皇上吃了一些,您放心。”元曦道。   “难为你了。”皇后说着,低下头问,“元曦,他真的要做和尚去吗?”   元曦摇头:“有太后在,出不了这样的事儿。”   皇后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便转身要回去,但又转回来,对元曦道:“不如放他走吧,我们能去求太后吗,放他走。”   “娘娘?”   “我觉得他好苦。”皇后道,“本不该是我这样的人来同情他,可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他特别苦。”   “娘娘太善良了。”元曦道,“但是这话,您还是放在心里吧,眼下太后支撑前朝后宫,已是心力交瘁,我们,就千万别再给太后添麻烦。”   “这我知道,我只对你说说。”皇后道,“就好像我对你说说,心里就能松快了解脱了,但是皇上他,就算把所有的苦都倒出来,也没得解脱。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他是这样的,他身不由己的,不是被皇位束缚的命运,而是他整个人。”   “娘娘?”   “哎……我这么蠢的人,好像根本说不明白我想说什么。”皇后苦笑,朝元曦摆摆手,“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大家都累了。”   那之后的日子,元曦依然每天会去乾清宫送饭菜,太后说不要惊动御膳房,不能让御膳房的人知道皇帝在吃斋念佛,他不肯吃就随他饿死。   自然这都是气话,苏麻喇会看着办,元曦也不忍心真的把皇帝活活饿死,日日都将饭菜送到他面前。   而福临则每天穿戴龙袍,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上,升朝听政。   大臣们一般不敢抬头,可但凡抬头看一眼,都能看见皇帝空洞的目光不知看向哪里,只怕他们说的大事小事,没有一句话是听进去的。   这日散了朝,鳌拜走到索尼身边,含怒道:“太后准备撑多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外头会有越来越多的谣传,长痛不如短痛,太后如此果断之人,当快刀斩乱麻。”   索尼平静地说:“该来的,总会来,你别急。”   转眼,就是腊月,天气总算冷了下来,可比起往年,实在还算暖和。   但这份暖和让人觉得不畅快,成天成天憋着一股气似的,一时热一时寒,也少不得要生病。   岳乐就病了,被皇帝和太后折腾得,不知是想暂时逃避,还是真的支撑不住,苏麻喇亲自到府上去看,回来说安亲王病得不轻,七福晋上了年纪的人,一着急病也更重了。   玉儿对这些事都不感兴趣,不该生病的人别病倒,她就知足了。   景运门值房的大臣,每天按时按刻来向太后禀告各地所奏之事,皇太后没有一天不是双眸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们,叫大学士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原本,这是个清闲的差事,每日不过看看奏折,挑一些要紧的事送到皇帝或议政大臣跟前,皇帝绝不会盯着他们问长问短。   可眼下,皇太后几乎要问到每一个字,他们不敢再敷衍了事。   但正因如此,皇帝从春天折腾到现在,朝廷才能稳稳当当地维持着,但每天来见太后的大臣们,眼睁睁看着她从秋天以来,日渐消瘦下去。   身上的褂子越来越松,玉儿心里知道自己瘦了,她对苏麻喇笑言:“多好啊,前几年突然发福,我还难过来着,这么快就老了。”   可苏麻喇知道,她是累的,谁能想,折腾了二十年,她最累的时候,不是皇太极死,不是多尔衮当道,竟然是现在。   这一日,福全和玄烨下了书房,支开跟着自己的人,哥儿俩结伴想溜进乾清宫看看父亲。   可乾清宫内外把守森严,除非堂堂正正地进门,不然他们没本事钻进去。   福全问玄烨:“皇祖母把皇阿玛关起来了吗?”   玄烨忙说:“当然不是。”   福全咕哝:“他们都这么说,他们说皇祖母把皇阿玛关起来了,怕他又跑了。”   玄烨道:“下回再听见,哥哥就训斥他们,把他们抓起来。”   “谁在这里?”侍卫们听得动静,循声而来,看见二位阿哥,俱是一愣,纵然没亲眼见过皇子的模样,这般年纪和穿着打扮,该是错不了。   乾清宫的大太监赶来,认得福全和玄烨,忙道:“小祖宗,你们怎么来了?” 第674章 玄烨,你想做皇帝吗   福全颇有几分皇子的架势,傲然道:“我们要见皇阿玛,你去通报。”   大太监好声好气道:“二阿哥,太后有旨,除了文武大臣之外,旁人一概不得随意见皇上,皇上龙体违和,需要休养。”   福全最敬畏祖母,听说是祖母的旨意,一下就退到了玄烨的身后,小声对弟弟嘀咕:“玄烨,我们进不去。”   玄烨想了想,道:“我们没有随意去见,不是叫你去通报了吗?你去吧。”   “这……”那人被噎着,唯有道,“奴才去问候一声,请二位阿哥稍候。”   侍卫散去,大太监进门去禀告皇帝,福全就扒在窗上踮着脚往里头看,对玄烨说:“怎么里头黑洞洞的,皇阿玛在里面吗?”   玄烨上来拉着哥哥,正儿八经地站好,不多久那人就回来了,一脸为难地说:“二阿哥、三阿哥,皇上说他累了,今日暂不相见。”   福全小声问弟弟:“玄烨,我们怎么办?”   玄烨说:“我们不吵着阿玛,我们就在门前磕个头,让我们看阿玛一眼也不成吗?”   那太监很是无奈:“三阿哥,您就别为难奴才了。”   福全嘀咕着:“玄烨,你不是说,佟娘娘每天都给皇阿玛送饭吗,为什么皇阿玛不见我们?”   “不如……”那人眼珠子转悠,给出主意道,“二阿哥、三阿哥,你们去求了皇太后的旨意再来,奴才就不拦着了。”   福全哼道:“要是皇祖母同意,我们还用得着偷偷来吗?”   话说出口,就被玄烨拦着了,福全立刻捂住了嘴巴。   “知道了。”玄烨说,“你们要好好伺候皇阿玛。”   说罢,他拉着哥哥走了,小哥儿俩从西路出去,沿着墙根走,福全一路跟着玄烨问:“我们真的去求皇阿奶吗,玄烨,要不我们夜里跟着佟娘娘一道去?”   两人越走越远,叫翊坤宫的人在路上看见,回来向宁嫔禀告,说是瞧见二位小主子从乾清宫那里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去了皇帝跟前。   宁嫔自从之前的事败露后,一直夹紧尾巴做人,不敢再挑衅太后的耐心。   虽然心里知道,福全从此没得争,很是不甘心,但眼下这情形,皇太后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能软禁压制,何况她,何况并不稀有的孙子。   “由着他吧。”宁嫔无奈地说,“我把他放在皇太后怀里,他能得到最好的庇护,可我若非要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皇太后兴许就丢开我们自生自灭了。怪我这个额娘,没出息。”   这会儿功夫,两个孩子已经到了慈宁宫门外,宫人们如往常一样把他们带进门,但是这些日子,皇太后太忙,极少有功夫像从前那样陪伴孙子们背书玩耍,常常是两个孩子行礼后,就被带走了。   柔嘉公主从廊下跑来,小声道:“你们来了呀,皇祖母刚刚发了脾气,把几位堂叔训斥了,心情正不好呢,你们别惹皇祖母生气啊。”   三个孩子差不多的年纪,在院子里站成一排,玉儿刚好捧着茶碗走到窗下,看见了,便吩咐宫女:“把孩子们带进来。”   她喝了茶,缓过精神,孙儿们蹦蹦跳跳跑进来,乖巧地向她行礼。   “书房散了?”玉儿道,“这几天冷暖不定,你们要小心身体,听乳母嬷嬷们的话,不许贪凉。”   一面说着,走近看看孙儿们,笑道:“福全啊,你这小肚子,是不是饭量又涨了?”   “皇祖母,我们想去看皇阿玛。”玄烨却开门见山地对祖母道,“乾清宫的太监说,要拿您的口谕。”   “你们去过了。”玉儿的脸色,顿时冷了几分。   “皇阿玛不见我们。”福全嚷嚷道,“皇阿玛说他累了,要睡觉。”   玉儿心中叹息,面上平和地说:“那你们还来找我要口谕?”   玄烨点头:“有了皇祖母的口谕,我们就能直接进去了。”   玉儿背过身:“既然阿玛他不见你们,你们不必再强求,回去吧。”   玄烨走上前,抓着祖母的手,仰着脑袋恳求:“皇祖母,我想见阿玛。”   “见他做什么?”   “向阿玛请安。”   玉儿问福全:“你呢?”   福全憨直,几乎要把担心阿玛是不是被祖母关起来的话说出口,玄烨却先跪下了,恳求道:“皇祖母,就让我们看一眼,给阿玛磕个头。”   “柔嘉,带福全出去。”玉儿道。   “是。”小公主答应下,拉着福全走,福全很是义气,担心弟弟受罚,怯怯地恳求,“皇祖母,您别罚玄烨。”   他们离去后,玉儿把玄烨拉起来,带到桌前,抱他坐上自己的椅子,指着桌上的一切问孙儿:“这些是什么,玄烨认得吗?”   “这是奏折,皇祖母在看奏折。”玄烨即答。   玉儿问:“奏折是做什么用的?”   玄烨应道:“知天下事,是皇阿玛的眼睛和耳朵。”   玉儿说:“对,是你皇阿玛的眼睛和耳朵,可它们现在都在这里,在慈宁宫,这里该是皇祖母颐养天年的地方,可是皇祖母,却在做你阿玛该做的事。”   玄烨悲伤地问:“皇祖母,阿玛病了吗?”   “玄烨你告诉奶奶,眼前的一切,你知道些什么,心里有什么疑惑,有什么不甘心,统统告诉我。”玉儿循循善诱,“告诉奶奶,你为什么要去见阿玛?”   “额娘每天都偷偷地哭,她还以为我不知道。”玄烨眼中含泪,老老实实对祖母道,“皇祖母,阿玛他,真的要去做和尚吗?”   “你都知道?”玉儿说,“书房的小太监说的?”   玄烨应道:“是大李子去打听的,皇祖母对不起,我不该偷偷让大李子去打听。”   玉儿很难过:“你还这么小,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事,你怎么能想得明白呢?傻孩子。”   玄烨却摇头,小小的人,郑重其事地说:“皇祖母,我不小了,皇阿玛比我小的时候,已经做皇帝了。”   玉儿的心,砰砰直跳,她紧张地看着孙儿:“那么玄烨,你想做皇帝吗?”   玄烨毫不犹豫地点头:“想,如果皇阿玛不做皇帝了,玄烨愿意做皇帝。”说着说着,悲伤起来,垂下脑袋说,“但是我不会,我也不愿皇阿玛去做和尚,他去做和尚,额娘怎么办,额娘要去做尼姑吗?”   玉儿说:“尼姑不是和尚的老婆,只是女僧人。”   玄烨笑了:“皇祖母,我当然知道啦。”   玉儿哭笑不得,将孙子搂在怀里:“玄烨,有你这句话,奶奶就安心了。皇阿玛他身体不好,我们一起来守护他照顾他,等他慢慢好起来,继续做皇帝该做的事,让皇阿玛来教你如何做皇帝。他不会做和尚,玄烨放心,皇阿玛绝不会做和尚。” 第675章 额娘不能同情你,不能可怜你   玄烨窝在祖母怀里,贴心地说:“皇祖母,我不怕,皇祖母也不要怕,有玄烨在。”   玉儿松开怀抱,为孙儿整一整衣襟:“好孩子,皇祖母带你去见你阿玛。”   可是她牵着玄烨的手,才走了两步,就头晕目眩,下意识地伸手往边上扶,却把架子上的瓷瓶推倒在地上。   碎裂声响,柔嘉和福全立刻跑进来,见玄烨苦苦支撑着祖母,孙儿们齐齐上来搀扶着她。   玉儿站稳了,宫女太监也都跟了进来,簇拥着皇太后回寝殿去。   皇后和元曦纷纷赶到,玉儿告诫她们不要大惊小怪,别惊动了大臣们。   太医说皇太后是累了,静养几日能恢复精神,算起来,这些日子,为了国事操劳,玉儿每天睡不足两个时辰。   “年纪渐渐大了,就算睡得再晚,早晨也睡不着,我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玉儿对皇后和元曦说,“我没事,过惯了安逸的生活,这一阵突然忙起来,习惯了就好。”   她自己捧着碗,慢慢地喝下安神汤,只听皇后嘀咕了一声:“您几时过过安逸的生活?”   殿内一片寂静,玉儿笑了笑,继续把药喝完。   是日傍晚,石榴做好了素斋,如往日一样,跟随小姐去乾清宫。   她问元曦难道不用伺候在太后跟前,元曦道:“我们都杵在那里,外头就知道太后出事了,弄得人心惶惶,再有什么人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如何了得。”   来到乾清宫暖阁外,照规矩检查饭菜验毒,元曦此刻才听乾清宫的人说:“佟娘娘,今日三阿哥和二阿哥一道来过。”   “玄烨?”元曦有些意外,看看石榴,“那孩子怎么了?”   石榴摇头:“奴婢不知道。”   她们见到了福临,石榴摆下饭菜就退了出去,福临慢条斯理地吃着,元曦问他:“玄烨来过?”   “来过,但我没见他们。”福临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该让他们看见,见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元曦苦笑:“皇上还有这份心思,可见是脱不了红尘的,您真的什么都不在乎,还会在乎自己在儿子们面前的模样吗?”   福临没说话,继续默默地吃饭。   元曦道:“皇上,太后病了。”   福临倏然抬起头,饭菜含在口中,停止了咀嚼。   元曦垂眸道:“是累的,今天和玄烨、福全说着话,好好地就晕了。太医说没有大症候,但身体很虚弱,听苏麻喇姑姑说,太后这些日子,每天不过睡两个时辰。如此,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福临低下头,继续吃饭,大口大口地往下塞,他每天都这么吃,看起来很香,其实只是为了维持生命。不过只要他还肯活着,所有人都知足了。   夜深人静,紫禁城里的灯火渐渐熄灭,乾清宫值守的侍卫和太监交接班,却见皇帝从门里走出来。   大太监迎上来问:“皇上,这么晚了,您要上哪儿去?”   “去慈宁宫。”福临说着,走向一边提着灯笼的人,亲手拿过灯笼,道,“你们别跟来,我去去就回。”   众人不敢阻拦,送到乾清宫门外就止步了。   福临独自提着灯笼往慈宁宫走,这条道,曾是他在紫禁城里最不喜欢的一条路,他害怕去见母亲,对慈宁宫的一切,充满了恐惧和敬畏。   “皇上?”慈宁宫门外的太监,很是惊讶地看着皇帝,赶紧给皇帝开了门。   里头的宫人迎出来,个个儿都惊讶,福临则道,“别出声,别打扰太后睡觉,我来看一眼就走。”   他把灯笼递给边上的人,走向母亲的寝殿,苏麻喇刚好端着药从茶房出来,远远就看见了皇帝的身影,那是她从小照顾到大的人,光是一抹身影,就足够认出来。   小宫女也惊喜地跑来告诉她:“嬷嬷,是皇上来了。”   寝殿中,玉儿靠在床头,床边摆着一张大方凳,凳子上堆着一叠一叠的奏折,床头上方的烛台巨大,可以一次点十几支蜡烛,但为防火烛,床架上的帘子全撤下了。   玉儿心无旁骛地翻看奏折,时不时叹气,时不时又含怒,一本接着一本,丝毫没察觉到有人走进来。   福临站在屏风边上良久,母亲的眼睛,始终在一本本奏折上。   “额娘。”福临开口。   玉儿抬起头,眼睛有些迷糊,她不得不皱起眉头,用力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努力睁大眼睛,才看清站在那里的,正是她的儿子。   福临走上前:“夜深了,您早些休息。”   玉儿道:“就好了,这一叠看完,我就睡了。反正躺下也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   福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微微握了拳头,似动非动,像是在犹豫什么,玉儿渐渐收回目光,继续看奏折,但此刻,突然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她合上手中这本,准备再取一册,儿子的手突然伸过来,从她手里拿下奏折,将方凳上的奏折也全抱起来,兀自坐到窗下,就着炕几上的烛光,看了起来。   玉儿怔然,无言地看了片刻,从床上起来,将烛台端过来,放在儿子面前。   福临抬起头,不自信地说:“额娘,这几件事,交给我来做。”   玉儿点头:“你看吧。”   苏麻喇悄悄进门张望,来时玉儿已经重新回到榻上,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而皇帝正在烛火中批阅奏折,苏麻喇呆住,心里却流过一股暖流,仿佛一切,重新有了希望。   她退下去,将门外的宫人都支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玉儿听见奏折被一本本叠起的动静,睁开眼,见福临将批阅好的奏折码整齐,方方正正地摆在桌角上,笔墨砚台也放摆得周正,一回头,和自己对上了目光。   他站起来:“额娘还没睡着?”   玉儿说:“这就睡,皇上也早些回去睡吧。”   福临垂下眼帘,想要说什么,可蠕动嘴唇,仿佛吐不出那几个字。   玉儿主动道:“事到如今,我若愿意好好听你说话,你还愿意对额娘说吗?一直以来,额娘总是无法耐心听你说话,是我不好。”   福临摇头,声音哽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玉儿含泪道:“儿子,有什么话,你说吧,我一定好好听着。”   福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额娘,我不喜欢做皇帝。”   玉儿点头:“我知道,早十七年我就知道,可我还是逼你坐在龙椅上。”   福临痛苦地说:“十七年来,每一天都是煎熬,我强迫自己接受顺从,强迫自己好好去面对,也曾有过雄心壮志,也曾立志要建立更强大的国家。额娘……可我的人生,像是被什么困住了,越挣扎缠得越紧,永远也找不到出口。总有一天,会掐住我的脖子,索走我的性命。”   玉儿说:“很痛苦,是不是?”   “是。”福临说,“结果,害了一个又一个人,害得天下不得安宁。”   玉儿道:“你阿玛病入膏肓后,不再见大臣,因为不能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衰老,就是到生命的尽头,也要用他的威严撑起一个国家。而你,哪怕你是病了,无药可医的心病,即便所做的一切都身不由己,我也不能同情你可怜你。”   “是。”福临应道,也勇敢地说,“我一直在做能让自己顺心的事,每一件事,都违背一个帝王该有的责任和担当,这让我感到愉悦,觉得可以离龙椅远一些,离帝王远一些。像个疯子似的,沉迷在荒唐中,自我麻痹和满足。”   “所以,额娘更不能纵容你。”玉儿说,“早些时候,根本没想到你皇额娘会走得那么早,我把母亲的位置让给了她,自己安安心心成为皇太后,为你撑起朝廷,控制多尔衮。谁知道天会变得那么快,等我想做回母亲时,我们母子之间,隔开了整片江山。”   福临走上前,为母亲身后再垫了一只枕头,坐在了那张方登上。   玉儿握着儿子的手说:“话虽如此,可很多事,我还是一忍再忍。也许从你刚开始放纵自己的时候,就约束你强制你,你心里的病那时候还没这么严重,一切不会变得这么糟。如今你已经千疮百孔,我才开始约束你,来不及了。”   福临道:“额娘,对不起……”   玉儿苦笑:“你阿玛活着的时候,我最讨厌他对我说对不起,福临,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说。”   福临含泪点头:“是。”   玉儿道:“你不要怕,朝廷不会乱,大臣们忠心耿耿,这十七年我始终没有放下朝政,大抵就是注定了有今天。福临,额娘不能同情你,不能可怜你,我更不能放你去做和尚。你可以在乾清宫里吃一辈子的素斋,但就算有一天,我要你离开那里,我也不会放你去做和尚。”   福临痛苦地看着母亲,可他痛苦的不是母亲的束缚,而是自身无法在生命里找到出口,他很难受,像被病魔缠身,被百虫噬咬。   玉儿狠心道:“从今往后,你的人生再也得不到自由,你已经把你所有的自由,都消耗殆尽。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规矩、束缚,乃至痛苦之下,那才会给人带去好处,给世道带来希望。而你所向往的那种自由,只会带给你眼前看到的所有悲剧,孟古青就是最好的例证,你曾说她是紫禁城里最自由的人,那你再看看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和你自己。” 第676章 你满意了吗?   “孟古青和葭音的悲剧,都是我一手造成的。”福临平静地说,“如果孟古青是为她的自由付出代价,那葭音完全是为我承担了报应。孟古青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叛君窃国,我却让她的人生,终止在不足二十岁的年华,到后来,一切又回到了葭音的身上。”   玉儿问:“福临,你为什么要让活人为她殉葬,你知道这会给她留下什么名声吗?”   福临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额娘……您没见到她最后的模样,我、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最后变成了那个样子。”   玉儿叹息:“我猜到了,果然是如此。可我从不记得你是个会草菅人命的孩子,你是那么善良。”   福临捂着脸哭道:“额娘,我一定疯了。”   玉儿坐起来,掰开儿子的手,捧着他的脸颊。   他是个大人了,一整天不刮面,下巴就会变得扎手,这是男人成熟的标志,何况福临的儿子都那么大了不是吗。   “再给额娘一些时间,让额娘安排好将来的事,你就能离开乾清宫,再也不用升朝,不用坐在那张龙椅上。”玉儿说,“不过,可能会很久,两年三年,甚至更久。福临,再咬牙坚持一下,等你的孩子再长大一些可好?”   福临垂下眼眸:“额娘,我要禅位给岳乐,不是完全没考虑过你们,我把话都对他说清楚了。我和岳乐二十年的兄弟,我知道,您有您的立场怀疑他的诚心,但也请额娘相信我,我有我的立场来信任他。”   “你说的对,我可以怀疑,你也可以信任,本就是对半分的结果,我更谨慎更悲观,而你则愿意付出信任。”玉儿道,眼中毫不掩饰难过和愧疚,“所以,你无法信任我,并不全是你的错,虽然我一直在反省自身,可仅仅反省,从未切实去改变,将我们母子的关系,一步步糟践到这个地步。”   “额娘,是我的错,是我……”福临连连摇头,“元曦早就对我说过,额娘是我的挡箭牌,是我用来逃避的护身符。我总是把一切责任推卸在您的身上,来麻痹自己,安抚自己。”   “元曦那样聪明又豁达开朗的女子,真的不如葭音吗?”玉儿问,“在你心里,她们无法比较是不是?”   福临点头:“是,她们无法比较,不是元曦不好,是从没有拿她们来比,她们都那么好。但元曦的好,会让我感到压力,她越来越像您,我就越来越不敢正视她。是我窝囊、怯弱,元曦没有半分的不好。”   “儿子,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玉儿道,“可你无法控制自己,去做那些荒唐的事,每一件荒唐的事,都会让你感到愉快?”   福临点头,痛苦地抱着脑袋,他无法在生命里找到喘息的出口,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的脖子越勒越紧。   “是我的错,我没能早些束缚你,还总期待你回心转意,振作起来。”玉儿道,“我曾想过,你是不是病了,可心里终究不愿接受那样的现实,总觉得你是一时意气,长大了成熟了,自然就好了。福临,是额娘害了你。”   福临用力地摇头,无地自容地看着母亲:“最初是一时意气,到后来,就越来越病态。”   他说着起身,后退两步跪下,向母亲深深叩首:“心里明知是错,还要一错再错,是意气还是病态,连儿子自己都分不清楚。额娘,我不值得被原谅,更不敢恳求您的饶恕,但求您保重身体,大清和孩子们,还有后妃们,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您。”   玉儿含泪道:“江山不会乱,孩子们也会好好长大。逝者已矣,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福临,不论如何,答应我,要活着。”   她向儿子伸出手:“我这辈子,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人,你阿哲姐姐去世时,额娘的半条命已经跟着她走了,你们姐弟三个任何一个再有什么事,额娘怕就难了。福临,你也要答应我,要活着,活着才会有希望。”   福临泪如雨下,膝行到母亲跟前,伏在她怀中嚎啕大哭,玉儿抱着儿子的脑袋,痛苦地闭上眼睛。   要做回母子,就必须放下江山,想要江山社稷,他们就不能做母子。   是她太强势,强势得让偌大的江山,容不下自己的儿子。   “你满意了吗?”玉儿心中痛苦地呐喊,无声但又能穿透九霄的喊声,“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吗?”   夜深,待福临回到乾清宫,传话来说皇上已经安寝,玉儿才洗了脸重新躺下,她虚弱地对苏麻喇说:“我有什么资格,怪罪福临为董鄂葭音疯狂,我自己何尝不是抱着一腔痴念,挣扎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   苏麻喇道:“睡吧。睡着了,就好了,睡醒了,就好了。”   玉儿紧紧抓着她的手:“别走,守着我,苏麻喇,守着我……”   隔天的早朝,众人眼中的皇帝,似乎比前几天更憔悴了,但皇帝的眼睛不一样了。   福临的目光不再是空洞虚无,大臣们能从皇帝的眼中看见自己,对于他们说的事,也开始有了反应。   散朝时,几位大臣跑到索尼面前来,激动地说:“索大人您看见了吗,皇上真的开始恢复了。”   索尼心中也是安慰,劝众道:“还望诸位,继续尽忠职守,皇上年轻,承受不起挚爱离世的痛苦也是有的。可他心系天下,必定会努力恢复昔日风华,不论如何,还有太后撑着,我们最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眼下,还有什么可怕的。”   就在皇帝的精神一天天恢复中,顺治十七年的腊月来临了,可惜今冬的京城始终不肯下雪,听说盛京早已白雪皑皑,可北京城一带,连一片雪花也看不见。   每日清晨,玉儿都会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一眼,自言自语:“这雪,怎么就下不来呢。”   书房里,福全和玄烨的功课越来越难,越来越严肃,玄烨尚好,福全坐不住,终日惦记着骑马射箭,总是撺掇着玄烨陪他逃课。   小年的前一天,午休时,福全兴冲冲跑来玄烨的屋子,小声道:“跟我走,咱们玩儿去,二姐姐她们都等着呐。” 第677章 阿玛,您要记得来书房看我   玄烨正要睡着,困得不行,慵懒地背过身去:“哥,你又想逃课,回头皇祖母生了气,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福全缠着玄烨:“去嘛去嘛,我不逃课,下午的课散啦。穆克图答应不是生了小八弟吗,今儿洗三呢,我们去瞧瞧呗。”   宫里那么多答应常在,好些连面儿都没见过,亏得福全记得那么清楚,可玄烨知道,他就是等着宫里有喜事,能不要坐在书房里。   巧的是,今年秋冬宫里一口气生了三个小阿哥,虽然都是地位低微的答应所生,不那么热闹,但小阿哥本身该享受的待遇和礼仪,还是有模有样都齐全的。   “玄烨,去吧去吧。”福全上手挠弟弟的痒痒,玄烨吃不住,翻身起来揉着眼睛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穿个衣裳。”   “大李子,赶紧来!”福全吆喝着,让大李子他们来伺候弟弟,自己在屋子里乱蹦乱跳,扒在门口说,“玄烨,我们长这么大,第一次腊月里不下雪吧。”   玄烨跟过来,一面由着大李子给自己扣扣子,一面也望着天。   看似无云却惨白的天,最最不舒服,格外的亮也格外的迷眼睛,蓝天白云,或是湛蓝天空下万里无云,纵然阳光猛烈地睁不开眼,那也是舒坦的。   可是今年入冬以来,几乎很少看见蓝天,更不见下雪,玄烨总是能看见皇祖母或是额娘对着苍白的天叹息,自然,她们叹的一定不只是这天。   穿戴整齐后,玄烨向大李子确认,是否真的散了课,这才跟着福全走。   福全一路嘀嘀咕咕,老大不高兴:“哼,你都不相信我。”   玄烨赶紧哄哥哥:“我哪儿是不相信你,要是哥你也搞错了,回头咱们俩一道挨板子,还不是打一样的数。”   福全哼哼道:“你还没挨过板子呢。”   玄烨憋不住笑:“谁叫你惹皇祖母生气。”   福全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他越来越淘气,不仅在课堂里坐不住,还捉弄太傅和小太监。   可皇祖母近来的脾气,不如之前好,还说他们长大了,不能再惯着,那天结结实实挨了五下板子,疼得福全哭得死去活来。   但福全性情好,转身就忘了,此刻又得意起来:“我额娘跟我说,皇祖母要是不管我了,那才是真生气,反正现在我的屁股早就不疼了。”   说着他大大咧咧地往前跑去,玄烨像大人似的冲哥哥摇头,被福全在前头招呼着,也只能跟上去。   且说,阿哥所里一下子多了三个奶娃娃,还个个儿都是皇阿哥,少不得要增派人手。而小公主们都长大了,一些有资历的嬷嬷,便就被调去伺候皇子,换了些新人来伺候她们。   今日八阿哥洗三,阿哥所里热热闹闹,这是皇子该有的尊贵,谁也不敢怠慢。   吉时已到,乳娘抱着小婴儿行礼,桌边围了一圈孩子,福全问她的奶娘:“我小时候,也这样吗?”   乳母笑道:“是啊,阿哥公主们,小时候都这样洗三,不然怎么能个个儿长得好看又聪明?”   话音才落,门外有人急急忙忙跑来,嚷嚷道:“皇上、皇上驾到。”   众人俱是一惊,几位位份低微的答应常在,都几百年没见过皇帝了,吓得不轻,众人纷纷迎出来,果然是皇帝出现在阿哥所的院门里。   一叠声的万岁,顿时跪了一院子的人,还是女孩儿娇软,五公主跑上前,拉了皇阿玛的手说:“阿玛来看八弟弟洗三,他好大的个头呀,比六弟、七弟还要胖。”   福临命众人起身,目光一一掠过孩子们,将五丫头抱起来,一道进门。   屋子里,乳娘抱着八阿哥正跪在那儿等候,洗三礼也停下了。   “继续吧。”福临道,“我就来看看孩子们。”   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福临则笃然坐到了一边,将闺女抱在怀里,由着她摸摸自己的衣裳和胡子撒娇。   “八阿哥洗三了。”于是有人吆喝一声,礼仪继续,小小的人被抱在襁褓中,接受所有人的祝福,五公主从阿玛手里拿过一块金元宝,跑来给弟弟放在水盆里。   礼罢,乳娘抱着八阿哥来给皇帝看,福临没有接手,只是看了眼,说道:“你们好生照顾,不要叫太后操心,他的母亲呢,月子里可有人照顾?”   大家猜想,皇帝大概都记不得是哪个女人为他生下这个儿子,不过能得到这句关心,也是不易了。   屋子里人多,难免闷热,不敢叫皇上觉得不自在,该走的人,就都走了。   “福全,玄烨,留下。”福临道,“你们出去玩儿,阿玛一会儿就来。”   哥儿俩赶紧站住,其他姐妹都跑出去,外头叽叽喳喳,屋子里两个男孩子,显然有些紧张。   “听说,福全前些天挨板子了?”福临问。   “是、是……”福全下巴贴着胸,吓得都不敢出声。   “疼吗?”福临问。   “疼……不疼……”小家伙语无伦次,哇的一声哭了。   “哭什么,你都八岁了。”福临说,“停下,不许哭,谁又打你了吗?”   玄烨看看阿玛,又看看哥哥,乖巧地说:“皇阿玛,儿臣会和哥哥一道好好念书,再也不惹皇祖母生气。”   福临望着玄烨,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要学得像你额娘一样聪明,玄烨,别辜负了皇祖母的期待。”   玄烨说:“皇阿玛,您明天来书房可好,来看看我和哥哥的功课。”   福临颔首:“过些日子就来,你们好生念书。”   玄烨大声答应:“皇阿玛,我一定用功。”   外头女娃娃们来找阿玛,福临笑了笑,跟出来看,福全一有玩儿的,什么都忘了,脸上还挂着眼泪,就和姐妹们疯跑。   欢声笑语,勃勃生机,孩子们就是国与家的希望。   这样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四阿哥,他无法否认自己对于四阿哥的偏爱,爱到离经叛道,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   眼下,毫无疑问,母亲已经认定了玄烨来继承自己,但愿玄烨,能比他强百倍千倍地,坐上那张龙椅。   “走了。”福临对身边的人说,便漠然穿过孩子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阿哥所,众人行礼相送,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的背影远去。   玄烨从地上起身,念了声:“阿玛,您要记得来书房看我。”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是顺治朝阿哥所最后的一次热闹。   就在八阿哥洗三礼毕的夜里,乳母在五公主的胳膊上发现红疹子,当天夜里小公主就高烧起来,太医刚刚赶到,隔壁屋子里传出,四公主也起疹子。   等太医怀疑是天花,一道急报半夜闯进慈宁宫时,此刻除了二公主之外,四位公主全部出了红疹并伴发高烧,另有宫女太监若干,也疑似身上有了红疹,病症正在不断扩散。   玉儿半夜惊醒,浑身僵硬,一颗心仿佛停止了跳动。   “太后,奴婢去……”   “别去,立刻封锁阿哥所,紫禁城各道门戒严,不得随意出入,后妃们一律留在自己的宫里。”玉儿起身,肃然下令,“不许乱,绝不许乱。”   紫禁城大半夜,突然灯火骤明,皇太后的旨意迅速传遍六宫,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宁嫔听说四位公主全部出痘,而阿哥所已经封了,不等穿衣裳就往外跑,要去把她的福全接出来。   后门储秀宫也传来动静,杨贵人哭天抢地地求人让她出去,她要去接二公主回来,但这样的哭闹,很快就被苏麻喇派人镇压下来,连同宁嫔,连翊坤宫的门都走不出去。   福临在乾清宫里睡不着,隐约听见乱哄哄的动静,他走到门前问:“出什么事了。”   “皇上,大事不好,阿哥所爆发痘疹,眼下还不知道是不是天花,皇太后下旨全城戒严。”门外的太监说,“皇上,您今天去过阿哥所,奴才已经向太医院禀告,马上会有人来。”   白天还鲜活地在自己身边蹦蹦跳跳的孩子们,转眼就被天花荼毒,福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是我,是我造的孽……”   天明时,太医确认阿哥所爆发天花之灾,朝廷下旨传谕民间,宫中见喜,百姓不得炒豆、不得燃灯、不得泼水。   然而这场天花,不止在紫禁城出现,城里多处有人倒下,朝廷大臣的府中,也有孩子和下人出痘。   京城里人心惶惶,谁还记得什么小年,什么年节习俗,都眼巴巴地盼着天寒地冻,能扛过这场疫病的传染。 第678章 是我把天花带进宫的吗?   此次天花之灾,来势凶猛,巴尔娅的一双女儿,没能逃过荼毒,相继在除夕前去世。   四公主和六公主,尚存一线生机,但宫里死了的太监宫女已多达十几人,甚至还有年轻的答应也付出了生命。   整座京城,蔓延着瘟疫的恐慌,这个时候倒也不必怕敌人会趁虚而入,毕竟谁也不会和天花过不去。   可这绝不是值得高兴的事,眼看着幼小的孩子夭折,为了防止疫病的扩散,立刻火化安葬,连像样的身后事都不能有,玉儿陷入了深深自责。   元曦和旁人一样,和玄烨一道被关在景仁宫里,得到消息时,三丫头姐妹俩已经殁了,惊闻噩耗,她要如何向巴尔娅交代,巴尔娅可是把孩子托付给了她。   石榴劝道:“小姐,好歹巴尔娅福晋走在前头,不用承受这份痛苦,她们母女一场,也是圆满了。”   元曦伤心欲绝:“那么好的孩子,她们还那么小……”   “额娘。”玄烨从门外进来,走到母亲的身前。   “额娘没事。”元曦立刻收起眼泪,抹了抹脸道,“怎么了,不是在看书吗,是不是有不认识的字?”   玄烨问:“大李子说,三姐姐和五妹妹都殁了,是真的吗?”   元曦哽咽:“她没能挺过来,找你巴尔娅姨娘去了。”   玄烨含泪问:“额娘,是我的错吗,是我把天花带进宫里来的吗?”   “不是,绝不是!”元曦大骇,抱紧儿子道,“你得天花已经好些年过去了,你看跟着你的人一个都没事,大李子天天跟着你,他不是也好好的?石榴在宫外照顾了你这么久,不好好的?傻孩子,不是你的错,在你得天花之前,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得这样的病,难道也是你的错。”   玄烨为失去姐妹而悲伤,伏在母亲怀里哭了一场,这才过去没几年,他还记得天花带给他的恐惧和辛苦,他再聪明稳重,也终究是个孩子。   “有额娘在,玄烨不怕。”元曦安抚着儿子,“别难过,三姐姐和五妹妹,去和姨娘团聚了,她们的生命虽然短暂,可生于盛世帝王家,享尽荣华富贵,受尽宠爱,她们就是到人世来享福的。时间到了,该走了。”   “额娘……”玄烨抽噎着说,“那天,阿玛来过阿哥所。”   元曦满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她的身体变得僵硬而迟钝,艰难地松开了怀抱,看向石榴,每个字都像用钝刀拉她的心:“乾清宫,有消息吗?”   乾清宫里,很安宁。   刚好年末封印,又刚好遇上疫病,不用升朝不用见大臣,虽然噩耗接连传来,可是福临很平静。   那些孩子,没有一个是在他身边长大,不过是偶尔相见的亲昵,他甚至从未真正体验过做父亲是什么感觉。   孩子已经没了,他挤不出悲伤的眼泪,只能默默在心里祈祷,为她们诵经超度,愿她们来生能无病无灾。   这些日子,福临时常站在大殿宫檐下,望着苍白刺眼的天空,渐渐感到,到京城这十七年,像一场梦。   时而记得些什么,时而一片空洞,什么都忘了。   此刻,夕阳西下,有宫人搬着梯子来挂灯笼,红灿灿的大灯笼,鲜艳夺目,福临问:“挂灯笼做什么?”   大太监应道:“皇上,太后说,除夕了,宫里要有几分过节的样子,疫病一定能过去,人定胜天。不过这灯笼就挂着,不能点。”   “额娘不论何时,都这样坚强。”福临说,从太监手里接过灯笼,亲自爬了两级梯子,伸手挂上灯笼。   “皇上,您小心啊……”底下的太监们紧张地围着。   福临却半举着手,怔怔地停下了。   “皇上?”   “皇上,您怎么了?”   福临醒过神,默默地下了梯子,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   回到暖阁,他轻轻挽起袖子,左边的胳膊上,冒出了三颗红疙瘩,右边的胳膊上,也数得见四五颗,刚才他挂灯笼时,手腕从衣袖里露出来,他看见了。   福临走到穿衣镜前,扯开了衣襟……   这是大清入关以来,最安宁的一年除夕,因为天花疫病,人人自危,城里城外毫无过节的气氛。   可就在除夕夜,一过子时,便狂风四作,憋屈良久的天气,在狂风中,畅畅快快地寒冷起来。   吹了一整夜的风,顺治十八年元旦一早,太阳升起,湛蓝的天空,重新回到了京城之上。   这明晃晃的日头,这蔚蓝蔚蓝的苍穹,让人感到生的希望,玉儿站在慈宁宫的院落中,许久凝望,双手握着拳头,像是要和天斗。   她狠下心,在初一这天,将四公主和六公主全部送出宫,福全和二公主,还有三个襁褓里的小阿哥,则继续留在阿哥所观察。   玉儿再以福临的名义,为京中患病百姓家中拨下抚恤,清点罹病去世的宫女太监,补偿他们的家人。   宣布若七日后,再无新疫病增加,京城解禁,二十一日后再无新疫病增加,紫禁城解禁。   大年初二的一早,京城百姓推窗而出,皑皑白雪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谁能想到,大年初一的夜里,竟是下了一场豪雪。   一瞬间,京城终于入冬了。   玉儿踩着积雪,一步步走进院子里,恍然想起二十八年前的冬天,她穿着苏麻喇新作的红风衣,刚出月子的人,要去清宁宫向姑姑请安。   皇太极从凤凰下走来,把摔倒的她,从雪窝里拉出来……   玉儿听见脚步声,倏然回眸,可来的人,却猛地跪在地上,颤抖着说:“太后、太后……皇上、皇上他……”   “怎么了?”玉儿的心,紧紧揪起。   “皇上出痘了。”传话的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玉儿身子一晃,跌倒在雪地里,宫女们七手八脚地上前搀扶,可那个人再也不会来雪地里拉他,他再也不会……   “太后?您要去哪儿?”   “太后……”   众人缓过神时,皇太后已经往门外闯,他们纷纷赶上来,拼死拦下。   苏麻喇从茶水间出来,听闻福临出痘,也是五雷轰顶,但还存一分理智,跪在玉儿跟前道:“不能去,染上了怎么办?您不能离开慈宁宫。”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玉儿哭出声,“福临,我的孩子。” 第679章 最后为我骄傲一回   慈宁宫的人,少有见过太后今日的模样,慈宁宫的人,几乎没见过昔日盛京皇宫的玉福晋。   当年的传说,在这座紫禁城里有着各种各样的演绎,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玉福晋,再也不会有庇护她的人。   玉儿和苏麻喇对峙着,宫人们大多偏向苏麻喇,冒死也要拦住皇太后的去路。   皇帝眼下生死难料,皇太后再有什么闪失,这天下就乱。   “五丫头殁了之后,她的宫女死了之后,宫里至今已数日没再增添新患。你让我走,我绝不会有事。”玉儿目光直直地盯着苏麻喇,“让开。”   “不可以。”苏麻喇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玉儿道:“你若为了大清江山,那不值得,苏麻喇,这江山,我为谁守?”   苏麻喇含泪摇头:“不要提江山,我只在乎你的命。”   玉儿几乎是哀求:“那你也在乎我孩子的命,好不好?”   “格格,皇上这个时候出痘,必定是天花。”苏麻喇哭道,“若因此传染给了您,您要皇上怎么办,您要他怎么办?”   “大不了,我们母子一道死去,我这辈子,什么大事小事都不在他身边,到阴司间里做个伴,也不辜负母子一场。”玉儿大声道,“苏麻喇,让开,我要去见我的孩子。”   可是当苏麻喇让开,当她豁出一切放玉儿去乾清宫时,皇帝早已下旨,命昔日三阿哥出天花时就曾清点过的大臣,罹患过天花具有免疫之力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王熙等人,入乾清宫理事。   玉儿冲到乾清宫,被王熙带大内侍卫阻拦,这一班此刻守护在乾清宫的侍卫,也是当初玄烨出天花后,从八旗军中挑选出来。   但毕竟能从天花下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堪堪二十来个人,玉儿几乎都忘了这件事,没想到,福临却记住了。   王熙跪在地上,阻挡皇太后:“皇上下严旨,除了太医之外,不能让任何人靠近暖阁,臣等,绝不能放太后进去。”   “王大人,想见我尸横于此吗?”玉儿问。   “太后!太后!”王熙慌张地说,“太后,这是皇上的旨意,也是皇上的心意啊。”   “立刻让开。”玉儿毫不退让,她不想再说什么煽情的话,什么伦理人常,她一刻都不想耽误,只想尽快看见她的儿子。   太医们赶来,将熏蒸过的棉布蒙在太后脸上,为她披上风衣,说是一会儿出门即脱下,随行的人越少越好,苏麻喇等人最好都别进去。   玉儿顾不得旁人,径直往门里走,可入关十七年,她走进乾清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对里面的一切都很陌生,甚至无法第一时间找到福临在哪一处暖阁养病。   做娘的心,被狠狠碾压,连自己的儿子在哪里都不知道,她根本不配做个母亲。   留在里头的内侍,引领皇太后进门,躺在病榻上的福临,听见花盆底子踩地的声响,就知道是额娘来了。   “福临?”   “额娘,您别进来。”   隔着一道屏风,外面是心急如焚的母亲,里头,是已看淡一切放下生死的儿子。   “额娘……别再让我害了您。”福临道,“求求您。”   “不会的,福临,你不会传染给额娘。”玉儿却一步步绕过屏风,出现在了福临的跟前,“宫里这一波,已经过去了,太医说一经传染,可潜伏长达十来天,这宫里,该传染的人,都染上了,额娘不会有事。”   儿子满脸红疹,十分可怕,福临在意识到之后,忙扯下床帐来遮掩:“不行,额娘,您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别再靠近。”   “福临,这一次,就让额娘陪着你。”玉儿道,“从小到大,每逢大事,我都不在你身边,让你经历无数次的恐惧,我不配做一个母亲。福临,这一次,就让我陪着你。”   “额娘,倘若我活下去,我们母子还有长长久久的日子能相伴。”福临道,“倘若我死了,我也不愿再拖累您,不愿拖累任何人。”   可他才说完,母亲就冲到了面前,掀开了床帐。   “您走啊,走!”   福临急了,一急,身子就变得滚烫,他本就高烧着,这几句话,几乎把精神都耗费了,猛地头晕目眩,重重地倒下去。   “有额娘在,别怕。”玉儿见福临痛苦,便去边上水盆里取帕子。   手中的帕子还没绞干,便听福临说:“小阿哥之中,您最看得中玄烨,汤若望也曾对我说,帝王最重要的,就是长寿。玄烨从小生了天花,鬼门关走一遭挺过来,他就注定不平凡。额娘,您回去,为我准备遗诏,就如你我的心愿,将皇位传给玄烨。”   玉儿怔怔地看着儿子,他躺在那里,安宁又平静,嘴角仿佛还带着淡淡的微笑,他继续道:“我若不死,那遗诏自然就没用了,您别忌讳,民间不是也有给病人准备寿材冲喜的习俗吗,额娘,就当是为我冲喜。”   玉儿走到床边,将冰凉的帕子盖在福临的额头上:“儿子,下雪了,北京城可美了。”   福临微笑:“我看见了,宫苑里的积雪,很美。最喜欢的,还是白雪红墙下的紫禁城。”   玉儿说:“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回盛京,额娘想念那里的冰天雪地,额娘也想再去一趟赫图阿拉。那里的雪,能有这么深,你的姐姐们小时候跟着额娘去,跌在雪窝里,拉都拉不起来,她们疯啊闹啊。”   福临眼中,有憧憬的光芒,见母亲盯着自己看,他笑问:“额娘,我是不是变丑了。”   玉儿摇头:“你可是我的儿子,怎么会丑?福临,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你阿玛了,连额娘都快忘了。想想心里总记着他很英俊威猛,渐渐的越来越神话,他就成了额娘想象的样子。但是有你啊,看着你,额娘就会想,好歹他也是长得好看的。”   母子俩,隔着被子和风衣,把手交叠在一起,福临平静地说:“额娘,请您为我准备遗诏,为我准备告罪天下的诏书。倘若我就此离去,请您完成儿子最后的心愿,让我对天下人,对大清江山,能有个交代。”   玉儿泪眼模糊,艰难地点了点头。   福临说:“您一生都期盼儿子,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君王,我没能好好实现您的愿望,于国于家,彻头彻尾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账。额娘……我若命绝于此,能不能,让您最后为我骄傲一回,让我做个对天下有交代的人。”   泪珠滚落,玉儿哽咽难语,福临却格外的平静:“除夕那晚,我就发现自己出痘,想着不论如何,要让大家的年能多几分安心。额娘,不是我欺瞒不报,我知道,是生是死,早有注定,不迟这两天。”   过去种种,每一次大事小事,母子俩都是剑拔弩张,一个不愿解释,一个也不愿听。   说什么隔着江山天下,他们不过是不愿坐下来,不愿心平气和地说说话,什么都憋在心里,什么都武断地自我判断,什么都不说。   “你一直都是额娘的骄傲,你知道你的出生,宽慰了多少人心吗?因为你,才有大清的今天,你阿玛的皇位才得以传承。”玉儿哽咽着,直接伸手抚摸儿子的面颊,“因为你,满汉冲突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得到最大的化解。也因为你,额娘才能有那么可爱的孙儿,你早就对皇位对天下,有了交代的。福临,那天你在慈宁宫答应我,会好好活下去,答应了我的事,一定要做到,好不好?”   福临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沾湿枕头,他哭着说:“额娘……我怕我,来不及,额娘,让我一定,对这天下……有个交代。”   玉儿绝望地点头:“我知道了,额娘答应你。”   乾清宫门外,玄烨来了,这宫里敢在这个时候随便跑的主子,也只有三阿哥了。   众人都呆呆地看着他,半天才回过神,上前询问:“三阿哥,您怎么来了。”   “我替额娘来看看阿玛。”玄烨正色道,“我得过天花,太医说过,我不会再得天花了,你们不要拦着我。” 第680章 我很羡慕玄烨   苏麻喇听得动静走来,玄烨便与她说:“嬷嬷,额娘很惦记皇阿玛,我想替额娘来看一眼。”   “是娘娘的意思吗?”苏麻喇是不信的,要来,元曦她一定会亲自来。   “不是。”玄烨低下头,“可眼下能来看阿玛的人,只有我了。”   苏麻喇朝门里望了望,便道:“三阿哥,皇祖母在暖阁里,你去看皇阿玛,出来的时候,把皇祖母也带出来可好?”   “皇祖母在?皇祖母没有得过天花呀!”玄烨一脸紧张,不等苏麻喇再说什么,小家伙就径直往里跑。   “你们别拦着。”苏麻喇对侍卫们道,“三阿哥染过天花,无碍。”   暖阁里,玉儿换了一把帕子,盖在福临的脑袋上,她知道,明天这个时候,儿子就未必能神思清醒地和她说话。   接下来,福临会持续高烧,红疹会变成脓包,脓包若不能长好结痂脱落,而恶性病变,三五天内,她就要和儿子阴阳相隔。   玉儿痛彻心扉,更后悔至极,她竟然为了那一道禅位的圣旨,诅咒儿子不如死了干净,为什么这样的恶毒,不应验在自己的身上,为什么病的不是她。   “皇祖母。”玄烨跑进来,微微喘着气。   “玄烨?”玉儿很是惊讶,又很生气,“你来了这里,就不许再回景仁宫,你虽然不会再得天花,可若带给你额娘,带给别的人怎么办?”   “皇祖母呢?”这还是玄烨头一回和祖母顶嘴,“您也没得过天花,皇祖母,嬷嬷要我带您出去。”   “我要陪在你阿玛的身边,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儿子不管。”玉儿耐下心来道,“玄烨听话,回去吧,让太医给你洗干净,不弄干净,决不许回景仁宫,听见了吗?”   玄烨摇头:“不是人人都能活下来的,皇祖母若是再染上,慈宁宫的宫女,还有嬷嬷,她们也可能会染上。因为她们要伺候您,她们也不能丢下您不管。于是传染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不就成了皇阿玛的罪过?”   “我不要你来教我道理,立刻退下。”玉儿怒声道,“你有精神跑来和我顶嘴,不如回去伺候你的额娘。”   “我得天花的时候,额娘把我送走了。”玄烨大声道,“额娘也一定放不下我,可她知道,不能让更多的人被传染,皇祖母,难道您不知道吗?”   玉儿怒然:“既然你懂,那你额娘也绝不会让你到这里来,你自己跑出来,还有道理了?”   玄烨竟然毫不惧怕:“皇祖母没有道理,凭什么说我?”   “给我滚出去!”玉儿冷下脸,简直气急了,“滚出去。”   玄烨却一把抓起祖母的手:“我不走,要走,奶奶跟我一道走。”   玉儿怒极,扬手要打,却听福临在身后道:“额娘,您别打他。”   “阿玛。”玄烨松开手,跑到床前,跪下给父亲磕头,“皇阿玛,您别怕,玄烨能好起来,阿玛一定也能好起来。”   福临知道儿子病过,就没那么顾忌,招手让玄烨走近些,对他道:“玄烨,阿玛从没有对你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从没为你庆贺过生辰,所以连你的年纪都记不清。也没教过你念书,没教过你写字,骑马射箭这些该是父亲来教导的事,阿玛从没为你做过。可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心胸那么宽广,比阿玛强百倍,千倍,万倍。”   玄烨含着泪说:“三月又是我的生辰,您给我庆贺生辰可好?石榴做的寿面,可好吃了。”   “阿玛也想吃。”福临说,“好孩子,别哭。”   玄烨泣不成声:“阿玛,您别死,您要是死了,额娘就不能好了。额娘每天都惦记您,她每天都站在宫墙下朝乾清宫望,她总是躲起来哭,不让我看见。”   福临哽咽:“阿玛不配,玄烨,阿玛配不上她。”   玄烨摇头:“配的配的,额娘说,您是我和她的天。”   福临心疼元曦,可是来不及了。   他很累,力气越来越小,疲惫地闭上眼喘了几口气。   再睁开眼,看见站在边上的母亲,又看看玄烨,展颜笑道:“玄烨,不许再和祖母顶嘴,没规矩。”   玄烨偷偷看了眼祖母,愧疚地低下了头。   “玄烨,你先出去,在门口等一等。”福临说,“阿玛来劝皇祖母,皇祖母一定跟你走。”   “嗯。”玄烨答应了,哭着说,“您要好好的,一定要好起来,阿玛比我强,一定会好。您答应过,要来书房看我和哥哥的功课。”   “阿玛一定来。”福临说,“玄烨,听话,出去吧。”   玄烨又给父亲磕了头,起身来,怯怯地看了眼祖母,玉儿怒色道:“还不走?”   “是……”玄烨咕哝了一声,“皇祖母,您也出来。”   玉儿不理会,玄烨没法子,只能先跑了。   看着儿子不服气地走开,福临笑了,玉儿走上前,将冰冷的帕子,盖在他的额头上,嗔道:“你别看他平日里乖巧,脾气大得很,性情也倔强,小脑瓜子里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像福全,看着调皮,其实又简单又憨厚。”   福临道:“额娘,您回去吧,我的遗诏,我的罪己诏,我想能尽快看到,辛苦您费心。”   “放心养病。”玉儿说,“我会安排。”   “额娘,我很羡慕玄烨。”福临却说,“您和玄烨说话,彼此都不压着心里的想法,有什么就说什么,您会骂他,会打他,真正是祖母。所以……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能像玄烨这样简简单单地做个孙子,来当您的儿子,一辈子都没能回应您对我所有的付出。”   “福临,忏悔的话,想通的话,我们母子将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说。”玉儿道,“答应我,要活下去,儿子,别丢下额娘。”   门外头,玄烨独自站在台阶上,他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乾清宫里的一切,这么大的宫殿,比景仁宫大数倍,抬头看,乾清宫上方的天,也更广阔。   但不如南苑岛上的天,不如那里海阔天空,乾清宫是帝王至尊所在,即便如此,也是被束缚在方方正正之中。   大李子总对他说,做皇上很辛苦,他知道大李子是不愿在自己的面前说阿玛的坏话,是希望他不要抱怨得不到父爱,是希望父子和睦。   可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皇帝,他的心里很明白。   “玄烨。”祖母的声音传来,玄烨转身,顿时高兴起来,上来就拉着皇祖母的手。   玉儿低头看着玄烨的小手,努力地抓着自己的几根手指,那么用力,甚至让她觉得有些疼。   “我带你去洗漱。”玉儿道,“听话,不许再跑来了。”   “皇祖母呢,您还来吗?”小孙儿睁大眼睛,严肃地看着祖母,“您也不要再来了,答应我好吗?”   玉儿知道,对于玄烨而言,自己比福临更重要,这孩子没有掩藏他的感情,如果要他选,他一定会选择自己,而不是父亲。   这是福临应得的,他从未对孩子付出什么,又怎么能强求自己的儿子,将他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先回去,不要再顶嘴。”玉儿道,“别惹我生气,你越来越不听话,惹人嫌。”   玄烨哽咽:“皇祖母,我听话,可是您也要听话,玄烨不能没有皇祖母。”   这句话,戳进玉儿的心窝里。   她知道,除了福临,她还有女儿们,她还有孙儿们,可怜的儿媳妇们,也眼巴巴地指望着她。   就不说什么大清,朝政,什么科尔沁,什么江山天下……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永远是她,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人生,再也不属于自己。   “走吧,奶奶带你去洗漱。”玉儿说,“玄烨,要好好孝敬你额娘,回去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皇祖母,阿玛会好吗?”   “会,一定会。”   玉儿牵着玄烨的手,一步步走出来,乾清门外,索尼、鳌拜、岳乐等等亲王大臣,都来了。   众人齐齐向皇太后叩拜,玉儿道:“你们去慈宁宫外等我,我很快就过去。” 第681章 福临不怕,有额娘在   大臣们沿着宫道,默默走向慈宁宫,彼此都不说话。   原以为皇帝的叛逆,会是大清的劫难,可眼看着年轻的帝王渐渐振作,一场疫病,又夺走了所有人的希望。   他们在慈宁宫外等了半个时辰,皇太后才归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她,若是之前皇帝不作为,还能因为愤怒而有话可说,到这个地步,谁也不忍心,再逼着这个可怜的母亲。   玉儿的目光,和范文程对上,范文程是最先知道,皇太后有废除皇帝之心的人,那么太后现在,是何等万箭穿心的痛苦,他都清楚。   “宫中尚未解禁,你们今日且退下,回府中待命,有任何消息,我会立刻派人传召你们。”玉儿没有邀请他们进门,说道,“请诸位如往日,扶持朝政,务求一切安定不要乱,只是一场疫病,早晚会过去。”   “是。”   “皇上之病,我不想瞒你们,但暂时不要对天下公布。”玉儿道,“对于百姓们来说,只要龙椅上有人坐着,他们就能过安定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太后,皇上对臣等,可有吩咐?”索尼问道。   “有,皇上方才,已经都交代我。”玉儿说,“但眼下还不是时候,你们和我都要有信心,期盼皇上早日康复。”   “请太后保重身体。”鳌拜道。   “请太后保重身体……”众人齐声附和。   玉儿平静泰然:“也请各位大人保重身体,江山社稷离不开你们,大清从血雨腥风中走来,任何难关,都能闯过去。生老病死,皇权传承,历朝历代都有发生,不足为奇,我们也能做得更好。”   “是。”   “任何旨意,王熙和麻勒吉两位大人,会向你们传达。”玉儿道,“各位请回,请守护你们的妻儿母亲。”   看着大臣们规规矩矩离去,玉儿扶着苏麻喇,走回慈宁宫。   宫苑里的积雪,已经被扫清,她抬头望天,一片雪花飘然而至,在她额头上停下星点冰凉。   又一片,再一片,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化成水,顺着脸颊滚落。   “命王熙二人来见我。”玉儿握紧拳头,“苏麻喇,你去,亲手为福临准备后事。”   “格格?”苏麻喇拼命摇头,“不要,还有希望的不是吗?皇上会好起来。”   “一定要有希望。”玉儿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她已经很多年没这样哭过,“可我不想我的儿子走了,连体面的衣裳都没有,我不想他死了都无处容身。”   天花之灾,越是成年之人,越不易康复,何况福临近来体弱,长年内心抑郁,本就是个病人,这一劫,怕是难了。   苏麻喇心里是明白的,可无法接受现实,一向稳重的她,跪跌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皇上……”   紫禁城里的气氛,异常压抑,王熙和麻勒吉二人赶到慈宁宫,没想到太后,竟然是命他们为皇帝写遗诏和罪己诏。   “你们要尽快写好,呈给皇上看。”玉儿道,“别叫皇上久等。”   往年遇大灾大难,皇帝颁布罪己诏,那都是顺应时势写一些安抚百姓的话,眼下这份和遗诏一同颁布的罪己诏,该怎么写?   两位大学士,也是饱读诗书,为皇帝写过无数诏书的人,此刻都傻了眼。   “拿笔墨。”玉儿见他们神情呆滞,满眼迷茫,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我来念,你们写。”   二人得令,忙到桌前,提笔待命,紧张地看着皇太后。   玉儿缓缓走到门前,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早在很久之前,她就为福临准备好了罪己诏。   那时候,她一心想着,将糊涂混账的儿子废除,不能让大清江山毁在他的手上,她脑中预演过无数遍逼儿子退位禅让,母子互相指责,痛骂痛哭的场景。   甚至在梦里,也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在半夜哭醒。   福临的荒唐,让她终日不得安宁,她的强势威严,也让福临惶恐了一辈子。   他们这对母子,前世今生都是孽。   雅图曾说,她做额娘太狠心,做皇太后又太心软,全叫那丫头说中了。   不论是太后的威严,还是母亲的慈爱,倘若玉儿早早放过福临,逼他退位,让他带着董鄂葭音离开紫禁城,也许就不会有这一劫,至少她的儿子,一定还能活下去。   玉儿开口,凄然道:“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朕自弱龄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宾,教训抚养,惟圣母皇太后慈育是依,大恩罔极,高厚莫酬,惟朝夕趋承,冀尽孝养,今不幸子道不终,诚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   然而这天夜里,福临就高烧昏迷,红疹迅速恶化,太医们束手无策。   玉儿每天都会来一趟乾清宫,但福临昏迷不醒,也见不到母亲,玉儿遵守了答应玄烨的承诺,没有再进暖阁,只是在门外,隔着门相望。   直到正月初六夜里,乾清宫传来消息,说皇帝清醒了。   然而太医今早才对太后说,皇帝情况不容乐观,恐怕就在这两天,他满身的脓包已经溃烂,无药可医。   玉儿心中隐隐有所感应,立刻赶来,走到暖阁外,正听王熙在诵读遗诏。   “端敬皇后于皇太后克尽孝道,辅佐朕躬,内政聿修,朕仰奉慈纶,追念贤淑,丧祭典礼概从优厚,然不能以礼止情,诸事太过,岂滥不经,是朕之罪一也。”   “……”   “朕既知过,每自尅责生悔,乃徒尚虚文,未能者改,以致过端日积,愆戾逾多,是朕之罪一也。”   用整整十四条罪过,来结束一代帝王的人生,来结束儿子二十四岁年轻的生命。   玉儿的心在滴血。   她一步步走进来,福临隔着纱帘看见了母亲,用尽声音道:“额娘,别过来,您会吓坏的。”   玉儿示意王熙退下,殿中只留她一人。   “明日一早,请大臣们到乾清门下,朕,要颁布诏书。”福临吃力地说,“额娘,我……”   玉儿走上前,掀开纱帘,福临脸上的溃烂,让她肝胆俱碎,任何一个母亲,都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遭受这样的苦难。   福临惊恐地说:“您快出去,快出去!您会被传染……”   玉儿却上前抱住了儿子,将他搂在怀中:“福临不怕,有额娘在,福临不怕。”   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福临本就没什么力气,根本挣扎不开。   然而,母亲的怀抱,让他找到了归宿,曾经一次又一次的恐惧之下,他都渴望额娘能出现在眼前。   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有。   “元曦……”福临吃力地说,“额娘,她是世上,最好的妻子。”   “额娘会照顾好她。”玉儿说,“她不会有事。”   “朕对不起她……”   “她和额娘一样,不爱听人说对不起。”玉儿道,“她为你付出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纵然往后的几十年,要孤零零面对没有你的人生,你也会在她心里,成为最强大的支撑。”   “会吗,儿子配吗?”   “会。”玉儿道,“也会是此生,最深的怨,最深的恨。”   福临在玉儿的怀中渐渐睡过去,仿佛是这二十四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玉儿守了一整夜,太医们来过几回,劝太后回去休息,皇帝的脓包溃烂严重,是最易传染的危险时刻。   可玉儿心意已决,这一次,她绝不再丢下福临。   正月初七的清晨,福临醒来,睁眼看见的,就是母亲温柔的微笑,他沙哑的声音喊了声:“额娘……”   “大臣们,都到了,你有什么话要说?”玉儿道,“他们都在乾清门下候着。”   不久,玉儿命人将大殿的门敞开,隔着宽阔的宫院,大臣们可以远远望见,皇太后搀扶着虚弱无力地皇帝,坐到了御案之后。   福临在母亲的搀扶下,再一次坐上龙椅,玉儿退下,他颤巍巍取过玉玺,染上印泥,独自在遗诏上,郑重地盖上宝印。   王熙走上前来,躬身取过盖了大宝的圣旨,站到门前宫檐之下,朗声宣读。   “……”   “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宦寺。朕明知其弊,不以为戒。设立内十三衙门,委用任使,与明无异。致营私作弊,更逾往时,是朕之罪一也。”   “朕性闲静,常图安逸,燕处深宫,御朝绝少,以致与廷臣接见稀疏,上下情谊否塞,是朕之罪一也。”   “……”   “朕子玄烨,佟氏妃所生也,年八岁,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   福临坐在龙椅上,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大臣,听着王熙的声音回响在乾清宫上空,他侧过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母亲。   “额娘。”福临呼唤她。   玉儿转过身,看见儿子冲自己微笑,笑得那样开怀舒心。   福临解脱了,他自由了,他带着终于让母亲为他骄傲了一回的得意和兴奋,朝额娘伸出手。   “福临!”玉儿箭步冲上来,承托住儿子的身体。   “额娘,儿子不孝。”福临倒在母亲的怀里,再也无力直起背脊,“我先……走了……”   “不要,福临不要……   “儿子!儿子……”   “朕以腹心寄托,其勉天忠尽,保翊冲主,佐理政务,而告中外,咸使闻知。”   王熙的声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是皇太后的哭声,响彻宫宇。   玉儿抱着已无生息的儿子,痛不欲生:“把我的儿子还给我……福临,你不要丢下额娘,不要丢下我。”   “皇上!”哭声四起,哀嚎一片,越过宫墙,散向紫禁城。   景仁宫的墙下,元曦怔怔地站在那里,刺耳的哭声,将她的心碾成碎片。   “额娘。”玄烨拉起母亲的手,用力地紧紧抓着。   “玄烨。”元曦低头抚摸儿子的脑袋,“你阿玛走了。” 第682章 四大辅臣   玄烨点头:“额娘,以后我来保护您。”   此时,丧钟响起,响彻苍穹,向天下昭告,帝王驾崩。   元曦再次望向乾清宫,眼神空洞地念着:“待紫禁城解禁,额娘带你去给阿玛磕头,你不能再自己跑出去,听见了吗?玄烨……”   可她的话未完,就有人匆匆来到景仁宫门外,朗声诵读先帝遗诏,玄烨被册封为皇太子,先帝驾崩之日起,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继承皇位。   宫苑内外,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怔住了,三阿哥被选为继承人并不值得意外,可他们眼下,却不知道是该哭,该是该拜新君。   元曦低头对儿子道:“告诉他们,一切以大行皇帝为重。”   玄烨抽回了自己的手,挺起背脊,大声道:“宫中时疫尚未解除,一切以先帝治丧为重。”   众人纷纷磕头领旨,又哭成一片,元曦缓步走上前,对来宣旨的人道:“请转告太后,我会照顾玄烨,之后事,只等太后旨意。”   那几人却互相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很显然,现在慈宁宫已是太皇太后,景仁宫这位则母凭子贵成了太后。   然而眼下正乱,大行皇帝咽气才不过片刻,什么也计较不过来,到时候了,该有的规矩,自然就有了。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本该普天同庆新年的时刻,福临走了。   虽身染恶疾,但走得安宁祥和,倒在了母亲的怀里。   他一生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无奈,所有的荒唐,所有的罪孽,都结束了。   玉儿生不如死,抱着福临久久不肯松手,十八年来,又一次放声大哭,几度昏厥。   可是眼泪换不来世道太平,眼泪在权力和欲望之中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些贪婪凶恶的嘴脸,立刻就逼到了慈宁宫门前。   他们甚至顾不得宫中天花肆虐,也要来问问皇太后,到底为什么,选了四位外臣,做辅政大臣。   十八年后,一切重头再来,大清又将迎来一位年幼的皇帝坐上龙椅,玄烨足龄还差两个月才堪堪满七岁,可就算八岁、九岁,又有什么区别,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昔日辅政大臣,乃多尔衮、济尔哈朗一辈德高望重的亲王,他们曾经有多辉煌,现在的各位就有多大的欲望。   可遗诏上写得清清楚楚,四位辅政大臣,索尼、鳌拜、苏克萨哈、遏必隆,没有一个姓爱新觉罗,难道这是要把大好江山,交给外人来做主。   毫无疑问,先帝的遗诏,必然经太后首肯,甚至于就是布木布泰的主意,选四位外臣为辅政大臣,从此真真是被奴才踩到主子的头上,宗室亲贵们,不答应了。   慈宁宫中,小宫女怯怯地端着热茶,请皇太后喝一口。   玉儿从水盆里,抬起湿漉漉的脸,取过帕子蒙面,再放下手时,虽两眼红肿,泪痕已然洗净。   她再接过茶,喝下大半碗,吩咐道:“为我梳妆,那些王爷们,还等着见我。”   玉儿四下看了眼,问:“苏麻喇呢?”   小宫女怯然道:“姑姑哭得要昏过去了,被大家送回她自己的屋子了。”   玉儿叹息:“你们好好照顾她。”   她起身往状态走,仿佛自言自语着:“我要等一等,等一等才能再哭。” 第683章 明天起,收起你的眼泪   不论如何,眼下这些宗亲里的王爷们,远不及昔日光景。   功在千秋的那几位,早已驾鹤西去,留下的二代三代,或是那些腆着老脸把别人的功劳算在自己头上的,都没有真正可以向皇太后叫板的底气。   玉儿和颜悦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拿出女人家的柔弱,诉尽她的不易和悲伤,把这一波愤怒怨怼,先挡了回去。   但接下来,她就不会再客气,不然也不用费尽心血,选四位外臣来辅佐朝政。   再回到乾清宫,大殿已布置成了灵堂,福临体面光鲜地躺在棺椁之中,玉儿用自己随身的丝帕,盖在了儿子的脸上。   大悲大痛之后,她的身体已经干涸,几乎要裂开的脑袋,不允许她再嚎啕大哭,她要保持清醒,要继续捍卫皇权,捍卫新君。   “额娘。”皇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玉儿转身看,柔弱的人一身缟素,双眼红肿,难为她被福临如此亏待,这一刻,还能为他掉眼泪。   “这里还不干净,你来做什么?”玉儿道,“大行皇帝的大丧,待这阵疫病过去后,自然会大操大办,到时候,有你要忙的。”   皇后泪眼相望:“儿臣从来也没为皇上做过一件正经的事,到如今,没有资格再享受这荣华富贵。额娘,您把我送回科尔沁吧,我不配再在这里。”   “孩子,你是怕将来我也死了,你从此无依无靠?所以提前为自己想好退路?”玉儿走上前问。   “不,不是。”皇后慌忙跪下,哀求着,“儿臣不是这个意思,额娘……”   “可外面的人,都会这么想,会觉得我们科尔沁不行了。”玉儿冷然道,“你和元曦亲如姐妹,玄烨很喜欢你,将来奉你为太后,你和现在一样,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必操心,什么权力斗争都不要搀和,就当个富贵闲人,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福气。你这辈子注定,得不到丈夫的恩爱,可你能享受除此之外世间所有的好,不成吗?”   皇后摇头:“可是,儿臣不配。”   玉儿说:“你认为,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做皇后?你姑姑?还是董鄂葭音,又或是元曦?你以为人人都能像孝端文皇后那样,拥有智慧、气度和胸襟,母仪天下?”   她搀扶皇后起身,温和地说:“你善良,好相处,后宫的妃嫔们都喜欢你,因为你,也让她们能和睦相处,这就是最大的功劳。是我和福临,没有给你机会,去做那些所谓的正经事,不是你不好。”   皇后泣不成声,楚楚可怜地望着福临的棺木,他们终究是夫妻,在皇后眼里,她这辈子不会再想第二个男人。   即便福临带给他的,永远是噩梦般的惊恐彷徨,她也从没想过,要自己的丈夫,走得这样凄惨。   “科尔沁的女人,是最骄傲的。”玉儿道,“永远要把你的背脊挺直,纵然是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也不能弯腰。”   皇后怯然点头,颤颤地走上前,为皇帝上香,虔诚叩拜。   他们的孽缘,结束了。   “额娘,玄烨做了皇帝,那将来玄烨的皇后?”皇后转身问,“也要从科尔沁选吗?”   玉儿担心年轻的皇后心思太简单,被人利用,便道:“自然是的,一代一代都是这样来的。”   皇后叹了一声,她无法成为太后这样,足以支撑一切的人,将来的孩子们,恐怕只有靠自己了。   可是玉儿心里早有算计,科尔沁若非要送人来,也只能位在妃位,玄烨的皇后,不能再从蒙古来,科尔沁的皇后,就到此为止吧。   夕阳西下,太医院的人来禀告,今日紫禁城中,未添新病患。   元旦以来,唯一的新病患,只有皇帝,乾清宫中那些没得过天花,但不得不留在这里伺候的太监宫女们,也安然无恙。   玉儿对棺木里的儿子说:“福临你看,你不仅没有害任何人,你还承担了所有的灾难,你多了不起。”   不久后,苏麻喇来了,面色惨白的人,连路都走不利索,需要小宫女搀扶才行。   玉儿见了她,便道:“回去吧,这里用不上你。”   苏麻喇摇头:“奴婢要为皇上守夜,皇上的魂魄回来,要有热饭热菜等着,要有衣裳穿,要有地方住,交给别人,奴婢不放心。”   玉儿朝外头的天色看,又下雪了。   “你守着吧,明日一早,我就要把福临,送去景山寿皇殿。”玉儿道,“暂时在那里停灵。”   “太后?”苏麻喇无法接受格格这么快就要把皇帝“撵走”。   玉儿平静地说:“要尽快把乾清宫挪出来,朝廷大事可不等人的,我也想让福临在景山上好好看看,让他看见宫里的安定,朝廷的安定,让他踏踏实实,放心地走。”   乾清宫的灯火,彻夜不眠,隔天一清早,天蒙蒙亮,慈宁宫的人,就来了景仁宫。   穿戴整齐的玄烨,被他们带走,他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母亲,元曦朝儿子摆摆手:“去吧,额娘在家等你回来。”   玄烨被拥簇着来到乾清宫,宫人们为他穿戴全套的孝服,待走进大殿,看见冰冷的棺木,小小的孩子,立时就绷不住了。   “皇阿玛……”玄烨扑通一声跪下,伏地大哭,“皇阿玛……”   玉儿从边上走来,温和地说:“皇上,您来了。”   玄烨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皇祖母,确认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玄烨,还记不记得,你对皇祖母说过什么?”玉儿蹲下来,擦去孩子脸上的泪水,“还记得吗?”   玄烨点头:“孙儿说,皇阿玛要是不做皇帝了,孙儿来做皇帝了。”   玉儿指向棺木:“玄烨,大声告诉阿玛,谁来做皇帝?”   玄烨哭着喊:“皇阿玛,我是玄烨,我会照顾皇祖母,照顾额娘……”   他抽噎了一阵,抹掉眼泪:“阿玛,玄烨,会做个好皇帝。”   “阿玛听见了,他会听见的。”玉儿搂过孙子,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玄烨不怕,皇祖母会保护你,没能和你阿玛一起走完的路,皇祖母会把着你的手,带你走下去。”   玄烨伏在祖母怀里,嚎啕大哭,他害怕、彷徨,对于未来一片迷茫,七岁的孩子,拥有帝王家传承的胆魄和勇气,可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柔弱的小身体。   玉儿心里很明白,之后的路会有多难走,昔日她和福临还能躲在多尔衮的庇护下,从今往后大清的一切,都要玄烨和她自行面对。   但是,十八年后的大清,二十八年后的大清,她要让全天下人看看,让福临,让皇太极,让多尔衮,让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都看看,那将是怎样强大而繁荣的江山。   “今天哭完了,明天起,收起你的眼泪,到你阿玛出殡落葬的那一天,再挤出几滴来,给大臣们做个样子。”   玉儿严肃地对孙儿说:“从今往后,你可以为了任何事哭泣,但不许再为了你阿玛的过世掉眼泪,你流再多的泪,阿玛也不会回来。”   玄烨哭得咳嗽恶心,玉儿为他拍背顺气,喂他喝水,等孙儿终于平静下来,他毫无顾忌地窝在自己的怀里,紧紧贴着祖母。   玉儿抚摸玄烨的脑袋,安抚悲伤的小人儿,福临说他羡慕玄烨,连玉儿也羡慕,性情这东西,想来是天生在骨子里的,倘若福临拥有玄烨的性格……   不去想了,玉儿冷静地告诫自己,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眼前残酷的现实。   “皇祖母。”玄烨小声呜咽。   “怎么了?”玉儿问。   “额娘没哭。”玄烨道,“从昨天起,额娘就没再哭,额娘不哭,我也不敢哭。”   “好孩子,额娘她很坚强,阿玛不在了,从此她既要当爹又要当娘。”玉儿说,“玄烨,接下来你有很多事要做,一会儿大臣们到了,你也要接受他们的跪拜。把额娘交给皇祖母,皇祖母来照顾她。”   玄烨坦率地问祖母:“可是,我见了大臣们,该说什么?皇祖母,玄烨不会。”   玉儿道:“什么都不用说,只要用你的眼睛看着他们,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们,看穿他们的衣裳和皮肉,看到他们的心里去。不仅是现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只能看着他们,但也要看紧他们。”   话音落,门外的人来禀告,大臣们已经到乾清门。   玉儿带着玄烨站起来,整理他的衣袍,牵起孙儿的手,再看了眼福临的灵柩,长舒一口气,祖孙俩缓缓走了出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紫禁城。   景仁宫里所有人,呆呆地看着乾清宫的方向。   他们知道,这一声声万岁,已然不是故去的那一位,而是他们的三阿哥。   “三阿哥……”石榴忍不住落泪,可是转身看小姐,元曦只是微笑着,听那地动山摇般的呼声。   良久,她看向石榴,安宁地说,“阿玛的心愿,实现了,他的外孙,到底做皇帝了。” 第684章 新君立后   因天花之故,福临的棺椁在乾清宫停放一日后,第二天就请去了景山寿皇殿。   乾清宫里迅速撤下灵台香烛,洒扫熏蒸,门窗大开,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再入内,只等一年后,新君即位。   玉儿和四位辅政大臣,已有商议,新君元年自次年开始,玄烨的登基大典,亦于明年元旦举行。   疫病之后,宫内宫外,人也好,事也好,都需要时间来缓和,皇帝十四道罪己诏之下,很多事都要逐一实行,朝廷官员的任用,内廷事务的管辖,都要重新来过。   而一年的时间,也足够玄烨来适应他身份的改变。   慈宁宫里的人,已全部改口,称玉儿为太皇太后。   历朝历代,中原帝国的皇权更替数千年,能有几个女人能成为太皇太后。   在这世道并不愿歌颂女子的数千年里,那些安宁地躺在历史长河里的伟大女子,都是玉儿所敬仰的人。   只是,如今玉儿才真正体会到,昔日的崇拜敬仰,是要在今日付出一生的代价,她们,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吧。   玉儿并不想被载入史册,可她注定要在青史留名,福临的错,是她的失败,她不能让玄烨,再重蹈覆辙。   静谧的慈宁宫佛堂里,范文程向佛祖上香后,跪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后。   一声“太皇太后”,肝肠寸断,范文程哽咽道:“太后,老臣近来,觉得身体越发不如从前,但经此变故,老臣会把人参往肚子里嚼,不论如何,也要为您和皇上,再撑几年。”   玉儿道:“不用那么费劲,为皇上挑选几位有出息有作为的年轻人吧,你们早晚要走,我也要走,这大清这江山,都是年轻人的。”   “是。”范文程咽下眼泪,又道,“请太皇太后,千万保重。”   “范先生。”玉儿说,“一次又一次,我怎么就死不掉呢,福临身上的脓包溃烂成那样,我抱着他,竟然也什么事都没有。可福临只是去了趟阿哥所,只是抱了抱他的女儿,就把命搭上了。”   范文程无言以对。   玉儿说:“有阵子,宫里传言,董鄂葭音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子。现在想来,他们大概是不敢传我吧,比起我,董鄂葭音那点经历,算什么。”   玉儿苦涩地摇头,自嘲道:“我在说什么呢,谁会拿这样的事来比,我再也不想提董鄂氏了。”   范文程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毕竟是来与皇太后,商量正经事的。   玉儿道:“玄烨的年号,福临的谥号,这些事,都要尽快办妥。至于十三衙门的裁撤,我会和四大辅臣商议。再有后宫妃嫔的安排,这便是家里的事,无须外人干预。”   “是。”   “你虽不能位列四大辅臣,但是我一直以来,最信任也最亲近的人。”玉儿道,“往后,会有更多的人来巴结你,四大辅臣早晚也会人心涣散,各自为营。到时候,望你明哲保身,不要被他们拖累,我只愿,于大清有功之臣,能善始善终。”   太皇太后这番话,是提醒,亦是警告,范文程知道这个女子的魄力和手腕,几十年来,他从没有因为自己的“得宠”,而沾沾自喜。   “还有一件事,最最要紧。”玉儿道。   “太皇太后是说,新君立后?”   范文程果然是所剩无几,能了解玉儿心思的人。   玉儿转身看向他:“立谁,决定着玄烨帝王之路能走多远,这一步棋,我绝不能走错。”   而这一日,索尼忙完朝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时,长子噶布喇正在内院,和他的三弟索额图大打出手。   家人们把他们拉开,他们还要打,见了老父亲也不收手,索尼怒道:“都给我关到马棚里去,拿马尿灌醒他们。”   索尼气得青筋凸起,撂开手就回正院去,索尼夫人赶来,生怕老爷有个三长两短,好在索尼稳住了。   “到底为了什么?”索尼问。   “索额图从外面找来什么名医,要给舒舒看病,替她去了额头上的疤痕。”索尼夫人道,“舒舒哭得可怜,大儿媳妇不干了,要轰人走。推推搡搡的,噶布喇回来看见,以为索额图要对嫂子动粗,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们这样在家中大闹,就是大不敬,就是死罪。”索尼把茶杯砸在桌上,气愤地说,“一个个,都不想活了。”   他顿了顿,问妻子:“给舒舒看什么病,索额图管大房的事做什么?”   夫人朝门外看了眼,紧张地说:“你这个儿子,在算计新皇上的中宫呢。”   白发苍苍的人,眼珠子瞪得老大,三子索额图,精明古怪,是诸子之中,最适合在朝堂沉浮的人。   索尼知道儿子的斤两,只觉得他将来,成败都会是因为他的精明,因此一直以来,都压制着他的成长。   可他不得不承认,想要赫舍里一族,能长久荣耀,他死去后,这个家,非三子来当不可。   “别人家求个儿子,烧香拜佛,把脑袋都磕破了,也求不到半个。”索尼夫人说,“偏偏我们家,得个女孩儿那么难。我也好,偏房们也好,生来生去都是的带把儿的。好容易盼来儿媳妇们了,这么些年,就得了舒舒一个心肝宝贝。”   索尼喝茶,闷声不语。   夫人道:“老爷,先帝那样的,你舍不得,那新君呢?三阿哥从小聪明,性情开朗,得过了天花一生无忧,将来必定比先帝长寿,比先帝英明。如此,您也不动心吗?”   索尼蹙眉:“话是不错,可舒舒额头的疤痕那么深,怎么医得好?你们别瞎折腾孩子了,新君后宫,轮也轮不到我们,祖宗规矩摆在那里呢。”   夫人轻声道:“老爷,我听人说,咱们闺女,差点儿就要当皇后了。”   索尼愠怒道:“什么话?”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安亲王岳乐续弦,女儿要做皇后,不就是说岳乐要当皇帝?   夫人道:“据说,先帝曾有圣旨,本是要禅位于岳乐,被太皇太后阻止,如今外头都传遍了。” 第685章 人活着为什么   索尼目光凶狠,瞪着妻子道:“这样的话说出口,你也不想活了吗?这种事,你连想都别想,管好家里的一张张嘴巴,有一个说的就打死一个,有两个说的就打死一双,别到头来,害了一家子人跟着陪葬。”   夫人道:“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告诉你吗,你心里也好有个准备。你如今是四大辅臣之首,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个宗亲王爷们,还不急红了眼?你是知道的,他们到处在外头说咱们赫舍里氏乃下人奴才之后,从头动脚都看不起咱们。”   “那也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不说别的,就说慈宁宫那一位。”索尼道,“从她年轻时到如今,几十年都在风言风语里过来,人家连眼皮子都没抬过。”   夫人笑道:“那是自然,皇太后岂是常人能比。”   索尼叹了一声:“她这一生,如此坎坷,手中大拳紧握,可从来也没想过,夺权窃国。曾听闻,玉福晋憧憬武周则天,我还隐隐担忧她会效仿武氏,然而大清入关十七年,我几乎没有在乾清宫见过她的身影。一个至高无上,却不贪权的人,到底是靠什么支撑她度过风风雨雨?”   夫人说:“对太宗的情意吧。”   索尼蹙眉看向妻子:“就这样?”   夫人感慨不已:“这样还不足够吗?”   索尼眼神一晃,问:“那么……多尔衮?”   夫人道:“只有太皇太后自己知道,只有天知道了。”   转眼,已是元宵佳节。   今年的元宵,冷清凄凉,但京城之中已然解禁,元旦至今,再无新增的病患,绵绵不绝的暴雪和寒冷,给人们带来了希望。   紫禁城中,今天是顺治朝各宫妃嫔,最后一次住在原先的地方,今夜之后,她们将全部搬去东西六宫之外,最东边和最西边的殿阁里。   只有几位体面的妃嫔,能随皇后搬入宁寿宫,其他人的这辈子,便是随着先帝驾崩而结束了。   夜里,御膳房送来素元宵,玉儿恍然想起,问苏麻喇:“元曦好吗,今年,又没能给她贺生辰。”   苏麻喇道:“娘娘不会计较,她和三阿哥……不,是皇上,她和皇上,从来也不计较。”   “从今往后,她是皇太后了。”玉儿道,“就不能再怠慢。”   “是。”   “元曦搬去哪里?来慈宁宫和我一起住吗?”玉儿问。   “娘娘她,好像暂时不想离开景仁宫,具体的话,等奴婢去问。”苏麻喇道,“这事儿,您看怎么办好?”   “你告诉她,再留一年。”玉儿道,“明年玄烨登基后迁入乾清宫,就让元曦也搬吧,她很快,也是要做婆婆的人。”   苏麻喇道:“娘娘至今没离开景仁宫半步,明天各宫搬迁,是不是意味着,娘娘也能出门了。”   玉儿低头吃元宵,她已经很久都吃不出食物的味道,只是为了能活下去,才往嘴里塞东西。   苏麻喇的意思,玉儿明白,放下筷子道:“让她去吧,乾清宫,别拦着她。”   “是。”苏麻喇含泪答应。   此刻,有管事的太监从慈宁宫外来,传话进来,请苏麻喇出去说话,不久后苏麻喇再归来,一脸冰冷地说:“咸福宫那一位,大吵大闹,说她要见皇帝,别是疯了。”   玉儿抬起凶戾的目光:“董鄂葭音离宫前,曾求我善待她的堂妹,到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家被堂妹一家坑成了什么样子,我真替她不值。”   苏麻喇道:“让奴婢来处决她吧。”   玉儿略思量,却道:“费扬古是个不错的孩子,文武双全,在年轻一代里很是优秀。何况鄂硕麾下那么多旧部,将来我们也要加以利用,不能叫人家寒心。”   “那……”   “对外,就说她为先帝殉葬了。”玉儿道,“虽然我根本不想把这样的名声给她,可一则我答应董鄂氏,会善待这个女人,再则,为了能笼络人心,上到宰相下到守城兵,只要是能为国家为朝廷效力的人,我都要。她这样的人,活着浪费粮食,死了还烦人费事,也就剩下这点用处了。若不然勒死丢到乱葬岗,世间谁会记得她。”   苏麻喇早已习惯了格格的狠绝,应下后,便照吩咐的去办,如此,董鄂葭悦连正月十六的太阳都没能看见,终于为她的家族,连性命都付出了。   玉儿知道,她很残忍,可更残忍的事,她早已做得毫无愧疚之心。这么多年,无不是踏着人血白骨走过来,她早就对苏麻喇说过,她是要下地狱的人。   而悦常在一死,原本怨声载道的妃嫔们,突然意识到,能活着就不容易了,不再抱怨被太后撵到紫禁城边边角角去住的不满,老老实实地去她们的归宿。   两天之后,原本已经开始变得热闹的后宫,再次冷清下来,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刚入关时的模样。   不过,景仁宫没有动,而佟嫔,不,佟太后也始终没出门,直到正月末,太皇太后宣布紫禁城疫病解禁,元曦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走出景仁宫。   已经整整一个月,乾清宫里没有升朝的动静,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福临带着葭音姐姐在琼华岛时的光景。   但那时候,乾清宫虽然是空的,可人还在,现在,都不在了。   元曦最后一次来乾清宫,是给皇帝送素斋,她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事,便是在福临最后的日子里,每天都让他吃得好,吃得饱。   人活着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口吃的,人为什么能活着,还是因为有一口吃的。   空荡荡的乾清宫,因没烧地龙,冷的是那么陌生。   元曦独自走过大殿,走过暖阁,走过每一间屋子,其实这里并没有留下太多她和皇帝的回忆,她很少来乾清宫,这么多年,竟然是最后的日子里,来得最频繁。   再回到大殿,望着福临曾伏案批阅奏折的地方,元曦的心,一片空洞。   除了最后的那一碗一碗素菜,她怎么突然就想不起,任何属于福临和自己的回忆,那这么多年,她到底爱了谁,爱了什么?   “皇上……”元曦说,“为什么我,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第686章 佟太后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暖暖的小手抓住了元曦,她不必低头看,也知道是儿子。   “从哪儿来的?”元曦问。   “刚刚去阿哥所看望二哥哥和二姐姐。”玄烨道,“阿哥所好冷清,二哥说,他想回书房,把他闷的连书房都要去了。”   “玄烨,你做皇上的事,二哥哥知道了吗?”元曦问。   “知道,二哥和姐姐都给我磕头了。”玄烨有些委屈地说,“额娘,我心里不好受,我是弟弟。”   “这是君臣之礼。”元曦温柔地开解儿子,“他们向你叩拜,是尊敬你,而你好好接受他们的行礼,亦是对臣下的尊重。”   “儿臣记住了。”玄烨道,“额娘,再过几回,我一定习惯了。”   “好孩子,咱们慢慢来。”元曦道。   “额娘……您来悼念皇阿玛吗?”玄烨说,“皇祖母不许我再哭了,皇祖母说,只有阿玛下葬时,我哭给大臣们看看就行,除此之外,不许再为了皇阿玛哭。”   “皇祖母是对的,眼泪什么也换不回来,你的大臣们不需要看到你的可怜,他们不会同情你怜悯你。”   元曦说着,见儿子鼻尖泛红,知道是冻的,这空旷的殿阁不烧炭,冷得人骨头疼,她赶紧带着玄烨走出来,从大李子手里接过手炉,塞进儿子的怀里。   又看了看大李子,便道:“太后把你留在皇上身边,是信任你一直以来的稳重和聪明,伺候皇帝是苦差事,不仅要照顾皇帝的饮食起居,还要应付大臣们。往后的日子,很长,愿你恪守本分,不要走吴良辅的老路,这宫里,绝不允许再出第二个吴良辅。”   玄烨听母亲这般说,便一副大人的口气,问大李子:“额娘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大李子连声答应,指天发誓,必定尽心尽力伺候皇帝。   但元曦又道:“皇上终究还是孩子,难免有孩子气的时候,不要纵容他,不要替他欺上瞒下。”她低头看玄烨,肃然道,“别欺负大李子,若仗着你是皇帝,就为所欲为的话,额娘绝不饶你。”   玄烨微微撅了嘴,往额娘腿上抱,元曦嗔道:“你都是皇帝了,还撒娇吗?”   “那我也是额娘的儿子。”玄烨说,“我才七岁。”   “你啊……”元曦轻嗔。   之后为儿子拢上雪氅,让玄烨带路,往皇后迁居的宁寿宫去。   眼下除了皇后之外,几位蒙古妃,和陈嫔、宁嫔等,也都在这里。她们住在太后正殿的后面,不往深处走,看不见,而她们往后,也不能再随随便便出来。   “佟太后吉祥。”高娃从门前迎出来。   元曦颔首,细看高娃,许久不见,这姑娘的气色比从前好了。许是从此再也不用为了皇后担惊受怕,对她和皇后而言,福临的离去,即便不能说是好事,也绝不是坏事。   因两位皇太后还没有正式的册封,宫人们称呼元曦为佟太后,以此区别开。   大行皇帝驾崩,中宫皇后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然新君之母要待册封后,才能成为太后,实则眼下,元曦还没有太后的身份,众人这么喊,不过是客气。   可元曦懒得计较,别人喊她什么都一样,难道不喊她太后或是太妃,福临就能活过来吗?   许久不见,皇后一见元曦,便泪如雨下,二人执手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心情。   可抬眼看元曦,好好的人,一滴眼泪都没有,皇后呆了呆,问:“元曦,你没事吧?”   不仅是皇后,景仁宫里所有人都觉得,元曦没哭,是憋在心里,是要憋出病的,也许是吧,可元曦没觉得憋闷,她就是哭不出来。   “我一切都好,来看过您,就该去慈宁宫了。”元曦道,“太后暂时允许我在景仁宫住一年,正好玄烨还要住在那里,我好照顾他。待明年玄烨登基后,就搬去巴尔娅姐姐的小院里住,离太后近些,方便伺候太后。”   “元曦,额娘她,是太皇太后了。”皇后尴尬地说,“没想到,我二十岁年纪,就做皇太后了。”   元曦却道:“从前的日子,就是我们结伴,将来也是。”   皇后苦笑,重重叹息:“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毕竟皇上和你有过感情,你曾经被他捧在心上,而我呢,他活着还是死了,他在或不在,其实都一样。我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换了个称呼,从前怎么过,将来还是怎么过。”   “娘娘放宽心些。”元曦反过来安慰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皇上会在天上保佑我们。”   皇后摇头:“他别惦记我,千万别惦记我。”   此时,高娃走来,向二人道:“后院的太妃太嫔们,要来向佟太后请安。”   元曦婉拒:“来日方长,请她们各自保重,我暂时不想见她们。”   “是。”高娃说着,又道,“宁太嫔又向太后请旨,想去探望二阿哥。”   皇后道:“她每天都来求我,也是可怜。眼下紫禁城虽然解禁了,但阿哥所不能随便去,她虽可怜,我也为难。”   元曦想了想,起身来:“请宁太嫔来,我去见她。”   玄烨在一旁,跟着母亲一道出门,宁嫔匆匆而来,一见这母子俩,心就仿佛在地上被狠狠碾压,即便知道毫无胜算,即便知道没得争,心里依旧期待福全能成为帝王,可惜连梦都没做上,就醒了。   “宁太嫔有礼。”玄烨向宁嫔欠身,他如今虽是皇帝,但父亲的遗孀都是长辈,是庶母,他当以礼相待。   宁嫔尴尬地一笑,便向元曦行礼。   “皇上放才从阿哥所归来,去探望了二阿哥,福全活蹦乱跳,十分康健。”元曦道,“两度身在天花重灾之地,福全都全身而退,可见太皇太后和先帝为二阿哥起的名字,能庇佑他一生。那么希望宁太嫔,也能好好庇护你的儿子。”   宁嫔咽了咽唾沫,躬身道:“臣妾恭听。”   元曦说:“太宗贵太妃,仍健在,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得闲时,你们可以去请安。”   宁嫔浑身紧绷,不惜瞪着元曦,她当然知道娜木钟是什么下场。   元曦道:“希望宁太嫔,能给二阿哥带去最好的影响,指引他走光明正道。” 第687章 他对你好吗?   宁嫔的手里握着拳头,指关节咯咯作响,气氛当下就变得极其尴尬。   “额娘。”玄烨却开口,对母亲道,“儿臣想去探望一下诸位太妃、太嫔,还有常宁弟弟。”   元曦颔首:“去吧,让高娃带着你,认认路。”   众人拥簇着小皇帝往后院走,太后殿门外,一时静了,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而宁嫔的气息,越来越浮躁。   “这些话,您一定要当着皇上的面说吗?”宁嫔忍不住了,“事到如今,又何必非要将我们母子踩在脚下,我从来,也没和你争过。”   “当然是要让皇帝记着,让他心生警惕,换一换立场,你或许会比我做得更好。”元曦神情淡漠,“事到如今,还往望将来,你能好自为之。”   宁嫔眼泪相对,忽然跪下了:“求你们,善待福全。”   元曦道:“不如求你自己,善待二阿哥,我们相处一场,彼此的为人,各自心里都清楚。你不必在我眼前装可怜扮凄惨,不如省下精力,好好活着,待将来福全成家立业,或许太皇太后能开恩,准许你们随子出宫。”   宁嫔惊愕地看着元曦:“可以吗?”   元曦道:“就看往后的十年里,你决定怎么过。起来吧,你也有你的尊贵,别糟蹋了。”   言至此,元曦已没什么可再说,命人传话给玄烨,要他早些回景仁宫念书,自己则带着石榴,离开宁寿宫,沿着熟悉的路,一路走向慈宁宫。   到如今,她依然宁愿绕远路,也不从乾清宫门前过,即便从今往后在那里坐的,将是她的儿子。   这是她的本分,从前是,将来也不能改变。   但物是人非,寂静无人的东西六宫,连风也变得格外冷。   走过翊坤宫,一阵风过,将宫门前的灯笼吹落,边上的小太监们赶紧上去,怕灯笼再吹过来,挡着太后的道儿。   元曦怔怔地看了眼,转回身,看向长长的宫道,她的记忆,终于点点滴滴的回来,她想起来,福临曾为了她,点亮东六宫所有路上的灯笼。   她曾经,被爱过。   “小姐?”石榴轻声道,“这里风太大,我们走吧。”   “石榴……”元曦的眼眶突然湿润,“他走了。”   慈宁宫中,玉儿从堆成山的奏折中抬起头,看见元曦走向自己,看着她仪态端正地行礼,可是这孩子,跪下,就起不来了。   玉儿离了座椅,来搀扶元曦:“怎么了?”   “我对他说了很多狠心的话,很多……”元曦说,“他走得那么痛苦,可我却不能在他的身边,如果、如果再对他好一些,该多好……”   “你每天给他送素斋,他吃得很满足。”玉儿道,“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是你陪在他身边,福临是有福气的。”   元曦摇头,眼泪终于落下:“我对他不好,对他不好……”   “孩子。”玉儿道,“可是,他对你好吗?”   元曦怔然,凝望着玉儿,说不出话。   玉儿搀扶她起身,婆媳俩一道坐去暖炕上,她把儿媳妇的冰冷的手捂在怀里,温和地说:“福临配不上你,可他却拥有你,这已经是他最大的福气。就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有你,愿意成全他顺着他,为他做素斋,填饱他的肚子。”   “太后……”元曦已经分不清,自己的眼泪到底为谁而流。   “现在的太后,是你,你该叫我太皇太后。”玉儿道,“自然,你一直不敢称我为额娘,但往后,你可以和母后皇太后一起,称我为额娘。”   元曦摇头,泣不成声:“玄烨还那么小。”   玉儿说:“其实玄烨和福临之间,并没什么父子感情,所谓的天,所谓的庇护,不过是你给玄烨编织的理想。玄烨的伤心难过,也是你想象出来的,在我看来,比起失去父亲的痛苦,玄烨更在乎你。”   元曦点头,渐渐收敛哭泣:“您说的是。”   玉儿道:“额娘不会阻拦你的悲伤和悼念,你可以哭泣,可以难受。但是要答应我,绝不能丢下玄烨,不能糟践自己的身体。”   “是。”   “朝廷大事,有我,而往后宫里的事,也比从前简单的多。”玉儿道,“在玄烨立后成家之前,你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但有一日,我的孙媳妇,你的儿媳妇们进了宫,若干年后,额娘希望你能成为好婆婆,为玄烨守护他的妻儿。”   元曦气息微弱地看着婆婆,她知道太皇太后的痛苦悲伤,该是比自己深千倍、重万倍,到底是什么,能支撑她如此冷静?   这么多年,送走一个又一个,连儿子都走在她前头,太皇太后的人生,何时才能过上真正安逸舒坦的日子?   “玄烨的路,不比福临好走,甚至更艰难。”玉儿说,“元曦,我已经没有时间来为福临落泪,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安慰你呵护你,希望你冷静下来后,能好好想想将来的人生,该如何度过。”   话音才落,苏麻喇就进门,有大臣,等待觐见太后了。   玉儿对元曦道:“你看,我们婆媳说说贴心话的时间都没有。回去吧,你的母亲兄弟们,一定很担心你,紫禁城解禁了,他们若不忌讳,可以进宫来探望你。回去好好歇着,额娘眼下对你没别的要求,把身体保重,比什么都强。”   而这一天,元曦回到景仁宫后,小泉子便从前头打听来,说是京中传言,先帝曾另有遗诏,要立安亲王岳乐为帝。   已有人密谋行动,要逼太皇太后出面对质,几位大臣才火速进宫与太后商议对策。   小泉子紧张地说:“一旦有人逼宫,必定大乱,主子,您赶紧宣召二位舅爷,进宫商议才是。”   元曦这才意识到,时局多紧张多艰难,而她和玄烨,不过是躲在太皇太后的羽翼之下,才觉得太平无事。   可这世上,还有人能护着太皇太后吗?   “石榴,给哥哥传话。”元曦振作起来,吩咐道,“让他立刻进宫见我,还有,你们安排人手,往后日夜守护玄烨,到哪儿都跟着他,绝不要让他落单。” 第688章 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他死了   紫禁城爆发天花以来,佟家人就一直记挂着元曦母子俩,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染病不治,英年早逝。   如此全家人更担心元曦,熬了一天又一天,今日终于得到消息能进宫,佟国纲很快就出现在了神武门外。   再入内宫,凄凉冷清,纵然往日进宫也不敢抬头张望,可走在路上也能明显地感受到宫闱内气氛的不同。   小泉子一路轻声说:“到今日,才见了娘娘几滴眼泪,娘娘一直不哭,怕是憋在心里,把奴才们都急坏了。”   佟国纲神情凝重,握紧拳头,闷声跟在后面。   小泉子又道:“大人,夫人们若是得闲,请常常进宫陪伴娘娘吧,巴尔娅福晋去世后,娘娘就郁郁寡欢,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   说着话,已到景仁宫门外,佟国纲深吸一口气,走进门来。   只见妹妹披着银灰风衣,不饰珠钗,立于宫檐下,朝着西边凝望,她的气息安宁且平和,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痛苦。   果然,这样的情形下,这样的情绪,更叫人担心。   “臣佟国纲……”佟国纲叩首行礼,亦是肝胆俱碎,喊了声,“叩见太后娘娘。”   元曦收回目光,怔怔地看着兄长:“哥……”   佟国纲起身几步上前,元曦向哥哥伸出手,泪如雨下。   眼看着妹妹孱弱的身子往下坠,佟国纲猛地抱起元曦,大步进门,在石榴的指引下,将妹妹安置在暖炕上。   “曦儿,要保重身体,玄烨还那么小。”佟国纲说,眼中忍着泪,憋得眼眸猩红,又悲怆地说,“但是哥不逼你,你想做什么,哥都会支持你,哪怕你撒手人寰追随皇帝而去,哥也会好好照顾玄烨,绝不叫你有后顾之忧。”   这世上待她最好的,始终还是家人,太皇太后问她福临对她好吗,元曦说不出半个好字。   这几年来,他们不断地争吵,没有夫妻之实,她一次次地为了福临周全,为了董鄂葭音周全。   然而,他们的欢喜里没有她,他们的悲伤里也没有她,如今双双而去,更与她再无瓜葛。   只有家人,始终如一地挺立在自己的身后,太皇太后一早就对她说,女人这辈子,还有很多人很多事,比爱情比男人更值得期待和珍惜。   元曦缓过情绪后,便与哥哥说起宫外的情形,佟国纲说谁也没亲眼见过那道禅位圣旨,不过是以讹传讹,跟风起哄,何况安亲王自身早已竭力否认此事。   “那他们闹什么呢?”元曦问,“凭什么逼太皇太后出面解释?”   “仗着他们身体里,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佟国纲说,“他们心里明白,真想要推翻太皇太后的权力和新君,基本没指望,可若是闹一闹,能从太皇太后手里捞到些好处,那就是一本万利的事。”   “他们实在鼠目寸光,眼下玄烨年幼,太皇太后为了稳住朝纲和人心,难免要退让。”元曦冷色道,“可玄烨总会长大,今日的账,将来必然是要算的。”   佟国纲则冷静地说:“话虽如此,但能不能拥护玄烨顺利长大,长长久久的年月里,一时一刻都不得松懈,太皇太后、你,还有我们和其他大臣,从遗诏颁布那天起,就注定没有安生日子。若能在这段时间里,不断地吸引更多的人来支持玄烨,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可若反过来,一个个从玄烨身边离去……”   “哥哥的意思是?”   “四大辅臣中,索尼为首辅,可他也是年纪最大最老的那一个,再有太后的几位心腹大臣,如范文程之辈,也都白发苍苍。”佟国纲道,“曦儿,更艰难的,还在后面。”   董鄂葭音快死的时候,太皇太后对元曦说了一样的话,也怪不得,婆婆今天对她说,她没有时间,分不出半点多余的精力在朝政以外的任何事上。   “哥哥,太皇太后她,到底有多坚强?”元曦眼眶湿润,“我从没见过她的屈服、退缩和彷徨,从没见过。”   “不错,所以我们更不能成为太皇太后的负累。”佟国纲说,“曦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好好看看身边活着的人。”   元曦颔首:“我会好,我就当……他出家做和尚去了,就当他和董鄂葭音在琼华岛上。”   佟国纲摇头,严肃地说:“你必须接受先帝不在了的现实,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死了。我相信,太皇太后心里,从没给过自己幻想或假设,从没想过太宗或是孝端文皇后他们,还活在世间哪个角落。”   “我知道了。”元曦答应后,紧抿双唇,含泪点头,“哥,我知道了。”   “对不起。”佟国纲道,“哥哥太残忍。”   元曦说:“不,残忍的那个,是福临。”   佟国纲叹了叹,不愿再提起先帝惹妹妹伤心,便继续道:“对朝廷和皇权而言,外戚干政是大忌,除非君主已然年盛,能威服四海,那么他重用谁,都不必看人脸色。眼下,玄烨年幼,人人都会盯着我们佟家,我与额娘商议过,往后若无大事,于公于私,我们都避免再进宫见你,以免惹人非议。”   元曦问:“额娘可安康?”   佟国纲微笑:“额娘一切安好,她向来坚强冷静,再有,国维的妻子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仲春时节,你又要做姑姑了。”   元曦感慨万千:“不可思议,国维那小子,也要做阿玛了?他们夫妻和睦吗,他待弟妹好吗,我总觉得,他不能如哥哥体贴温柔。”   佟国纲道:“成了家,还是很像样子,何况他一心一意要闯一番仕途,弟妹出身赫舍里一族,如今索尼位列首辅,他可不得上赶着巴结亲家。”   “国维那孩子,太精明了。”元曦道,“而哥哥你忠厚宽仁,只怕将来你们哥儿俩,不能一条心。”   佟国纲道:“你放心,不论如何,我们都是兄弟。”   元曦欣慰不已:“我还有额娘和哥哥弟弟在身边,时不时能相见,更何况,我的儿子做了皇帝。只是我这辈子,没经历过什么大挫折,比起太皇太后,不及她一根毫毛。我这个太后,将来会是什么样,我不敢想。”   她话音才落,小泉子从门前赶来,道:“大人,太皇太后得知您进宫,派人来请,请您到慈宁宫一见。”   佟国纲不敢怠慢,立刻辞了妹妹,赶往慈宁宫来。 第689章 额娘,我回来了   玉儿见佟国纲,除了交代他几件事之外,便是关于外戚权重,遭人忌惮,提醒佟国纲,佟家人在这个节骨眼下,该如何行事。   眼下最值得信任的,毫无疑问是佟家人,玉儿没理由为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将他们逐出朝堂。只要佟家人行的正,便是那些爱找茬的宗亲,也无话可说。   “皇上释服后,就要升朝听政,暂定于武英殿,待来年玄烨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后,再迁回乾清宫升朝。”玉儿对佟国纲道,“每日朝会,你必列席,任何国事,自然有四大辅臣商议决策,你什么都不用说,光是站在那里,保护着玄烨,就足够了。”   “是。”佟国纲朗声答应。   “把你当个侍卫用,必然是委屈你的。”玉儿道,“你就想着,你是在凭一己之力,捍卫整个大清。”   佟国纲忙道:“臣不敢,但保护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臣万死不辞。”   玉儿叹:“不要万死不辞,年纪轻轻,别把死挂在嘴边。”   如此,见过佟国纲,又等岳乐进宫,玉儿忙得只喝了一口茶,而今日,病得瘦弱不堪的七福晋,陪着她儿子一道来了。   玉儿命苏麻喇将七福晋送到自己的卧榻上,七福晋无论如何都不肯,跪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岳乐绝无做皇帝的心,恳求玉儿能相信他。   妯娌之间几十年的交情,就算七福晋远不如齐齐格那样能为自己出谋划策,能知自己的心思,多多少少也慰藉了玉儿寂寞的心。   她亲手搀扶起七福晋,温和地说:“岳乐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和福临没什么差别,我怎么会不信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今日就把话撂明白,只要岳乐不做错事,我绝不让任何人为难他。”   七福晋泪如雨下,她亦是看着福临长大的,福临对她也一贯尊敬有加。如今好好的孩子没了,还把岳乐卷进来,她一面悲伤难过,一面又彷徨不安,身上本就不大好,如此病更重了。   玉儿对她说:“这么多年,该走的不该走的,都离我们而去,你且要长寿一些,哪怕陪陪我呢。”   七福晋泣不成声,对玉儿道:“妾身会硬挺地活着,替您看着岳乐那孩子。”   玉儿命苏麻喇照顾七福晋休息,再单独出来见岳乐,站在大殿里的人,亦是瘦了一大圈,昔日跟在皇帝身边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他被福临的荒唐,折腾得心力交瘁,又迫于皇太后的威严,如今整个京城都在煽动他夺位逼宫。   八旗亲贵们,一面怂恿他,一面又嘲讽他,岳乐的辈分并不高,同辈里年纪也算小,里里外外处境之尴尬,甚至来不及为福临掉眼泪。   “为了你的周全,恐怕要将你调离京城一段日子,自然也是会委以重任,不会放你去闲云野鹤。”玉儿道,“希望你能体谅伯母的用心,不要误会我的用意,你是玄烨最亲皇伯伯,将来家国大事,少不得你来为他坐镇,爱新觉罗家的江山,你责无旁贷。”   岳乐却哽咽道:“太后,皇上他生前,最惦记的人是您,他在景山的日子,日日都会眺望紫禁城,他时常询问臣您的身体是否安康,太后……”   “是太皇太后,要记着改口。”玉儿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福临已经不在了。眼下我们能为他做的事,就是稳住江山和朝廷,不要让后世之人,说顺治皇帝丢下个烂摊子,给他的老母亲和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去找他心爱的女人。”   岳乐答应,用力咽下泪水。   玉儿却突然问岳乐:“你知道福临所有的心思,岳乐,你来告诉我,福临他究竟,有多爱董鄂氏?”   岳乐怔然,不知如何回答。   玉儿道:“你会用这样的法子,去爱一个女人吗?福临对我说,葭音的人生,能与他同呼吸,他是不是只是找了个,和自己一样可怜,一样身不由己的人,在他孤零零的人生里,做个伴?”   岳乐本是性情中人,被戳到伤心处,痛苦地说:“太皇太后,皇上他,太难了。”   玉儿颔首:“可惜,都来不及了。”   待这母子俩退宫,天色已晚,再过两天,玄烨就持服满二十七天,要去坐在武英殿上,听大臣们说朝政,玉儿一直在考虑,第一天要不要亲手带着他去。   这一晚,实在是累了,矛盾着这件事,失眠数月的人,竟然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没洗漱没吃药,苏麻喇见她睡得那么香,不论如何都舍不得打扰。对格格而言,眼下一场好觉,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只愿她梦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   半夜里,同样疲惫的苏麻喇被宫人催醒,她警醒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满脸紧绷。   可小宫女却对她说,前头侍卫传话来,雅图长公主到了,要连夜进宫,但是他们不敢放人,怕有什么差错,想请太皇太后示下。   苏麻喇热泪盈眶,匆忙起身:“还不赶紧请进来。”   等她见到雅图,昔日的小格格,如今早已年过三十,她满面风霜,憔悴疲惫,手里的马鞭落在地上,看着苏麻喇,直掉眼泪。   苏麻喇走上前,哽咽道:“她睡着了,难得睡着了。格格,奴婢带您去洗漱,别再让她看见您这样,她的心会碎的,她最见不得她的儿女受苦受罪。”   寝殿中,睡梦里的人,眼角不断淌着泪水,喊着“福临”从梦中惊醒,空荡荡的殿阁,让玉儿绝望,如果儿子还能在身边,她愿意永远在梦里。   吃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来,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她喊了声“来人”,有人推门进来了。   玉儿随手抹去脸上的泪水,问着:“什么时辰了?”   抬起头,却看见雅图站在跟前。她愣了愣,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在梦里才能肆无忌惮地掉眼泪,在梦里才能放声大哭。可她又害怕吓走雅图,害怕梦醒了看不见女儿,紧紧咬着唇,不敢出声。   “额娘……”雅图上前来,跪在母亲膝下,哭着说,“我回来了。”   玉儿恍然意识到,这不是梦,女儿冰冷的手和滚烫的泪水,让她清醒,她的女儿回来了。   “雅图。”玉儿抱着女儿,卸下所有的坚强,泪水浸透她的悲伤和痛苦,在雅图怀中,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待玉儿再次躺下,手里抓着女儿的手不肯松开,疲倦至极地带着泪水,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玄烨被拥簇而来,雅图搂着侄儿,轻抚他的背脊。   玄烨与福临的感情没那么深,二十多天来,他的情绪早已平静,反过来安抚雅图:“姑姑不要哭,玄烨会做好皇帝。”   雅图看着侄儿,欣慰地点头:“皇上,姑姑会在科尔沁,为您养最好最强壮的战马,皇上长大了,要来科尔沁玩,带上皇祖母一道来。”   玉儿则因昨夜大哭一场,今天双目红肿气色极差,实在不宜见外人,宣召了索尼和鳌拜后,隔着屏风吩咐他们,好生准备玄烨第一次升朝的事。   二人同样见了风尘仆仆赶来奔丧的雅图长公主,雅图客气地将他们送到慈宁宫外。   望着一个苍老佝偻的背影,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形,聪明的公主若有所思,回到殿中,对母亲道:“索尼虽是首辅,可我听说这些年,鳌拜很是狂妄,再不是当年,额娘能托付他送我去科尔沁的人了。”   玉儿吃着药,问苏麻喇玄烨在哪里,而后对雅图道:“这样的话,不要在玄烨跟前说,我想让这孩子,自己去判断他的大臣。哪怕鳌拜对外狂妄霸道,只要他能忠心于皇帝,我一切都能忍。”   “额娘有什么打算?”雅图问。   “我依然希望,可以像当年多尔衮一样,玄烨不用小小年纪就应付天下人天下事,他只要对付一个人,而让那一个,去对付所有人。”玉儿说,“眼下为了一道传说中禅让皇位的遗诏,闹得满城风雨,正好是个机会。”   雅图不安地问:“额娘,真的有那道遗诏吗?”   玉儿颔首,凄凉地看着雅图:“当时,你弟弟抛下所有人,将皇位禅让给岳乐,要去做和尚。我差点就放火烧寺,在佛祖跟前大开杀戒。” 第690章 皇上,上朝吧   雅图连连摇头:“福临何至于如此糊涂,他疯了吗?”   玉儿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你弟弟走了,过去的一切也一笔勾销,去探究对错,毫无意义,要紧的是,别将这一切,再在玄烨的身上重演。”   雅图悲伤不已:“十八年后,一切又重头开始,老天爷真是和您开了个大玩笑。”   玉儿放下药碗,问女儿:“你一个人来了,孩子们呢,弼尔塔哈尔呢?”   “大部队在后头,不日到京。”雅图说,“不过吴克善不来了,他如今身体大不如前,腿脚不灵便,还时常头晕目眩,上年纪了。”   “昨日我见了元曦的兄长,佟家人,是全力以赴支持元曦,而不是反过来,贪图元曦为他们谋求什么。”玉儿道,“一样是做哥哥的,我和吴克善,却是不共戴天,我这辈子,大抵是注定要孤独。”   “您说什么呢,我不是回来了?谁也不会把您丢下。”雅图劝慰母亲,“哭总有哭不动的时候,眼泪也有流尽的时候,阿哲去世那会儿,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可如今也没那么痛苦了,只是偶尔想起来,才会在心里有几分悲伤。人啊,日子该过还得过。”   玉儿道:“你姨妈去世后,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也有人一辈子放不下。”   雅图问道:“您说东莪?”   玉儿闭上眼睛:“她得逞了。”   雅图说:“怎么会得逞呢,大清还在继续,是阿玛和您的孙子做皇帝。是天花夺走了福临,而非福临自己要寻死,您也说了,他后来醒悟振作,是老天没给福临这个机会。东莪什么都没做到,她怎么会得逞。”   玉儿长叹:“我终究为自己的残忍无情,付出血的代价。站在她的立场,又何罪之有,愿她安息,下辈子投生太平人家,一家子人能再团聚。”   “额娘就别说这些不切实际的话了,死了的人,还能知道什么。”雅图满身气息,像极了年轻时的玉儿,坚强地对母亲说,“咱们,只管顾着活人吧。”   玉儿道:“昨夜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牵着玄烨的手一同升朝,于大臣们是一重顾虑,于玄烨的成长,又是一重顾虑。”   雅图将甜口的蜜饯递给母亲,说道:“您带着玄烨去升朝,让他坐稳之后,您就退下来。现在,您牵着他的手,明年元旦,就要让玄烨自己走上太和殿,您看呢?”   玉儿稍稍犹豫,蜜饯在口中散出酸甜,这么多天,她的味蕾终于又能感受到滋味。   “就这么决定了。”玉儿道,她欣慰地看着女儿,“要你这么辛苦地奔波,额娘实在心疼。”   雅图摇头:“不辛苦,该是我保护额娘的时候了,我知道,您需要我。”   说话的功夫,元曦和皇后到了。   皇后与福临的感情,不值得她伤心欲绝,而元曦也振作起来,明白眼下的形势有多艰难,于雅图相见,互道安慰,谁也没掉眼泪。   说起之后的打算,少不得提到将来玄烨立后选妃之事,皇后问雅图:“是不是科尔沁,已经在为玄烨准备新皇后了?”   玉儿朝雅图使了眼色,女儿立刻会意,笑道:“多少年来,都是这样的,习惯了。”   皇后叹道:“是啊……”   不久后,皇后离去,元曦则留下等玄烨来,再与婆婆和大姑子说起儿子的事,雅图便让元曦放心。   科尔沁不会再强行送皇后给玄烨,如今吴克善不如从前,有些事,她和驸马能说了算。   “但放眼满族的世家贵女,一时也不知选哪一个好,品行固然重要,但样貌就不能挑了。”玉儿对元曦说,“将来我们要劝玄烨,以大局为重,就算不再立科尔沁的女子为皇后,他的皇后,也必须是对朝廷对皇位有助益的女人。”   “是。”元曦应道。   “对我们来说,玄烨将来会长成什么个性,也是一道难关。”玉儿长叹,“十年后,一切就能见分晓。”   殿内静了须臾,玉儿又道:“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转眼,我也是五十岁的人了。”   雅图嗔道:“又来了又来了,这真是要成老太太了?一天念八百回吗?”   玉儿却感慨地看着女儿,大闺女都是三十多了,她能不老吗?   不久后,玄烨到了,玉儿宣召礼部官员,来向小皇帝讲解升朝的礼仪。   玄烨跟着一遍一遍地学,不厌其烦地纠正自己的步伐,挺起他的背脊,把小人儿累得,在慈宁宫用了晚膳,一个人窝在暖炕上就睡着了。   大李子抱起皇上,苏麻喇给裹了貂皮大氅,十几盏灯笼开道,前后几十个太监宫女和侍卫,护送皇上回景仁宫。   元曦向太皇太后和雅图告辞,雅图恭敬而客气地说:“请太后保重身体,一直以来,辛苦您伺候额娘,往后几个月,您只管好好养身体,慈宁宫这里,有我在。”   玉儿在暖阁里听着,听得元曦的脚步声渐远,待女儿回来后,与她道:“福临临终前曾对我说,元曦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我不知道他这一声妻子,究竟有没有别的意义,但我没打算告诉元曦。”   “为什么不说?”雅图道,“元曦会很安慰。”   “人都不在了,要这样的安慰做什么?”玉儿道,“只会徒增惦念和悲伤,让她觉得自己对不起福临。男人啊,往往用一句话一张嘴,就能骗到女人一辈子的心血,不是女人太傻,是她们在乎。”   雅图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元曦。”   二月,玄烨释服,将第一次到武英殿升朝听政。   这日清晨,天未亮,大臣们便陆续进宫,依次罗列在武英殿内外。   待吉时,内侍高唱太皇太后驾到,皇上驾到,群臣俯首叩拜,山呼万岁,迎来了祖孙二人升座。   玉儿牵着玄烨的手,缓缓走到武英殿下,刚刚好,东方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金灿灿的光芒,照耀在玄烨的冠冕上,仿佛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金光。   “皇祖母,天亮了。”玄烨指向东边。   “是啊,天亮了。”玉儿昂首仰望,定了定心神,对孙儿道,“皇上,上朝吧。” 第691章 手心手背都是肉   玄烨升朝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诛杀吴良辅,裁撤十三衙门,启用皇族亲贵,重立内务府,并在紫禁城中新设武备院,用以收藏和制造宫内所有的刀枪兵器。   但从这一天后,每日升朝,玄烨再没有说过什么话,像个玩偶似的坐在龙椅上,安安静静地听大臣们商议军国天下。   但武英殿在慈宁宫以南,每日下朝后,玄烨就会来祖母跟前,将今日所听之事,一一向祖母复述,不明白的就问是什么,自己有所见解的,也好好告诉祖母他怎么想的。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三月。去年冬天来得迟,今年春天却不晚,从武英殿走向慈宁宫,夹道的树木,已是绿意盎然。   这一日,皇帝下旨尊先帝谥号为章皇帝,庙号为世祖,世祖的灵柩将于四月火化,之后安葬于遵化马兰峪。   但玄烨今日到慈宁宫,在意的不是父亲的身后事,而是关于鳌拜等人在无锡嘉定两地制造奏销案,数千人因拖欠朝廷钱粮,遭功名罢黜,官员则降职调用,且受罚之人仍在增加,更有向其他地方扩散的势头。   玄烨担心地问祖母,他们这样做,会不会影响江南一带的民心气势。   玉儿将其所知,向玄烨解释,孩子听不懂的地方,反复说了好几遍,玄烨一本正经地思考着,之后便要准备回书房去念书。   “玄烨。”玉儿叫下了孙儿,温和地问,“你阿玛的事……”   玄烨看着祖母,认真地回答:“方才已经告诉您,他们订了四月十七日,火化皇阿玛的灵柩。”   玉儿愣了愣,便也说心里话,问孙儿:“玄烨,你已经不难过了,是吗?”   玄烨点头,稍稍垂眸,知道这样的话对祖母很残忍,可他不愿隐瞒,老实地说:“皇祖母,我长这么大,和皇阿玛说的话加起来,统共还不如和您一天说的话。我敬爱皇阿玛,是因为额娘,额娘说,阿玛是我的天,那阿玛就是我的天。”   “好孩子。”玉儿走到玄烨面前,屈膝蹲下,为他整一整衣襟,摸摸他的脑袋,“是皇祖母想多了,你愿意对我说实话,这更难得。”   “可是,您会伤心。”玄烨说,“皇阿玛是您的儿子,您待皇阿玛,就像额娘待我一样。”   “这是他应得的,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皇祖母是,玄烨将来也是。”玉儿道,“皇祖母不伤心,你阿玛已经不在了,皇祖母更在乎玄烨。”   “嗯。”玄烨扬起笑容,“我也更喜欢皇祖母。”   “皇祖母送你去书房。”玉儿说着,牵着孩子的手,往宫门外走,也是这么乍一眼,才发现宫里已经冒出了绿意春色。   顺治十七年十八年的冬天,是她此生过过最短的冬天,大抵连老天爷也想让悲伤去的匆忙些。   “玄烨,做皇帝闷不闷?”玉儿问,“大臣们可怕吗?”   “鳌拜的声音很响,他一说话,武英殿里就听不见别的声儿了。”玄烨在玉儿身边一蹦一跳,兴奋地说,“皇祖母,将来我也要这么大嗓门。”   玉儿笑道:“那不行,你这么大嗓门,老百姓会害怕你,而你想要震慑大臣,让他们臣服于你,靠大嗓门儿没用,要用威严,用你的眼神,用你的气势。”   “像这样吗?”玄烨狠狠地睨了祖母一眼,一本正经地眉头紧蹙。   玉儿噗嗤笑了出来,在孙儿脑门上拍了巴掌:“你这叫翻白眼,丑死了。”   玄烨又去瞪大李子,大李子冲他傻笑,也不害怕,玄烨撅了嘴说:“连大李子都不怕。”   “大李子没做错事,怕你做什么?”玉儿道,“玄烨你记着,做贼心虚。做错了事的人,内心会惶恐会害怕,连一道普普通通的目光,都能让他们颤抖。”   “是。”玄烨应道。   “但也有例外,你小时候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玉儿摇头道,“错,有的人,生来即恶,而内心险恶表面和善的伪君子,有时候比无恶不作的真小人更可怕。你要心怀天下,善待臣工和百姓,也要有魄力和狠心,对待恶人绝不手软。”   玄烨仰望着祖母,脚下的步子也不再一蹦一跳,小手紧紧抓着祖母的手。   玉儿道:“永远不要让被你踩在脚下的人,再有机会爬起来。”   玄烨大声说:“孙儿记下了。”   祖孙俩说着话,这就到书房了,老远就看见福全在那里徘徊,探头探脑地等待玄烨,猛地瞧见皇祖母一道来了,吓得他转身就跑回去。   太皇太后驾到,太傅们内侍们,纷纷出迎,其中一位年轻的生面孔,是范文程近来推荐到书房的侍读。   “微臣熊赐履,叩见太皇太后,叩见皇上。”名叫熊赐履的男子,再次向玉儿叩拜。   “请起。”玉儿和颜悦色,“既然是范先生举荐的人才,必然有过人之处,还望你能协同太傅,共同为皇上授业解惑,让皇上懂得,何为天下之治。”   玉儿一面说,余光掠过站在角落里的福全,这一边玄烨被众星捧月,而福全身边只有一两个小太监跟着。   虽然她对孩子们的生母有亲疏,甚至不喜欢宁嫔,可孙儿都是一样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玄烨去吧。”玉儿道,“念书要张弛有度,你年纪还小,没有什么比长身体更重要,累了就好生对太傅说,安排自己歇着。”   玄烨向祖母行礼后,被众人拥簇着回去了,玉儿向苏麻喇使了眼色,她便跟进去,没多久,带着战战兢兢的二阿哥来了。   福全又长高了,这体格将来必定威猛无比,能做朝廷的中流砥柱,这孩子从小尚武厌文,也是注定了他将来的前程。   “怎么老远见了我就跑,皇祖母要吃你?”玉儿一面说,一面把福全额头上的细汗擦了,嗔道,“这才几月份,你就冒汗,上哪儿疯玩回来的?”   福全自从被祖母打过屁股后,就更加服服帖帖,还有些害怕,可玉儿也是打心眼里疼爱这个孙子,不然打他做什么。   “怎么,上回挨了板子,你就不要理皇祖母了?”玉儿在福全脸颊上捏了捏,“不想给皇祖母当孙儿了。”   福全一下抱着祖母的腿,抬着脑袋撒娇道:“皇祖母,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玉儿蹲下来,满眼温柔慈爱,嗔笑道:“皇祖母还以为你生我的气,再也不要理我了,好孩子,那阵子宫里闹天花,你孤零零关在阿哥所里,寂寞坏了吧。”   福全却眼眸明亮,骄傲地说:“皇祖母,我比玄烨还强,是不是?玄烨虽然得过天花好了,可是我从来也不得,我的体格比玄烨还厉害。”   玉儿用手指捂着他的嘴,要他别张扬,这是说不得的话,如今年纪大了,玉儿也越发迷信,一场天花,让她一下子失去四个孙女,她是真的怕了。   “福全是哥哥,就该比玄烨强,哥哥保护弟弟。”玉儿说,“多了不起呀。”   福全高兴了,笑眯眯地说:“将来我也能保护皇祖母。”   玉儿满心安慰,拍拍孙儿的屁股说:“去吧,好好念书。”   福全又撒娇:“散了课,孙儿想和玄烨一道去慈宁宫用膳,想吃苏麻喇嬷嬷做的菜。”   “小馋猫,散了课就来了吧,苏麻喇嬷嬷给你们准备好。”玉儿温柔地说着,目送福全跑回去,命其他人不必再候着,带着苏麻喇离开了。   回宫的路上,苏麻喇问玉儿:“二阿哥一口一声玄烨地喊着皇上,您不纠正他吗?”   玉儿道:“将来长大了,自然懂君臣之道,就会避讳了。我若从现在开始,就要逼着福全对玄烨毕恭毕敬,他心里会难过。”   苏麻喇道:“您说的是。”   玉儿叹:“小时候的委屈,长大了会变成怨恨,都是福临的儿子,凭什么他不能做皇帝?除了姑姑的女儿们,剩下福临的那些兄弟姐妹,死活和我不相干。他们有异心,我就能杀,可福全不行,他和常宁还有小孙儿们,都是我的骨肉,我一个也舍不得。我这个祖母只要活着,就要尽可能为他们端平一碗水,让他们能长成健全的心智。” 第692章 这辈子,跌在情字里   主仆俩回到慈宁宫,雅图刚好回来,她是去宫外探望七福晋,时下天气渐暖,可七福晋的身体每况愈下。   玉儿很伤感,同龄同辈的人,一个个都要走了。   “已经认不得人。”雅图说,“他们在张罗准备身后事了。”   “往后越发没了能说话的人,年轻的时候不爱搭理人,老了又怕寂寞。”玉儿道,“我只能假装自己爱清静。”   “眼下您也忙不过来,我在跟前呢,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日理万机说的就是这个了。”雅图搀扶着母亲,笑道,“忙点儿好,日子充实。”   “下个月福临的身后事办了,你就早些回去吧,天热了路上不好走。”玉儿道,“我倒是想你陪在身边,可你如今有自己的家,有孩子和丈夫,将来也要做婆婆,做祖母,额娘不能绊着你。”   “怎么就说上祖母了,您大外孙不讨姑娘喜欢,没人要嫁给他。”雅图笑悠悠道,“我才多大,就要我当祖母?”   玉儿道:“那会儿,我是盛京皇宫里最年轻的,就算后来新来的几个,也不比我小几岁。我总觉得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现在回过头想想,真是虚度了。”   雅图说:“您若是虚度,旁人还活不活了?”   玉儿摇头:“不是这个理儿,所以额娘要你早些回去,和你的家人在一起。”   雅图明白母亲的心意,总算答应:“知道了,下个月我就回去。”   是月十八日,是玄烨的生辰,这孩子打从出生起,就没正儿八经办过生日,如今做了皇帝,他的生辰成了万寿节,谁都会上赶着来祝贺皇帝。   但大行皇帝过世不久,玄烨虽已释服,仍以孝道为重,到这日,叩拜了祖母和嫡母、生母,就算过了生辰。   玉儿心疼孙子,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周全,可元曦对玉儿说,玄烨从没为了过不过生辰而难过,这孩子就不爱在这些事儿上计较,这样的个性,实在很难得。   玉儿越来越感觉到,玄烨各方面都比福临来的优秀,他的童年分明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连鬼门关走过,可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智。   他开朗活泼,孝顺长辈,友爱兄弟,苏麻喇说,她在宫外陪伴三阿哥的那些日子里,并没有真正费心思教导过。相反当年姑姑,很用心地教导福临,福临却没能长成她们所期待的模样。   是老天爷不绝大清,是爱新觉罗家的希望,也是狠狠给了玉儿一巴掌。   她自以为是地认定多尔衮不适合做皇帝,可结果推了自己的儿子,这个更不适合做皇帝的人,强行坐了十八年的龙椅。   人这辈子,是要走多少弯路,才能找到正道的方向,玉儿惟愿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尽可能地为玄烨保驾护航。   转眼,已是紫禁城里百花盛开的时节,四月十七日,世祖章皇帝于景山火化,并奉移至遵化马兰峪下葬。   繁冗隆重的葬礼,前后持续数日方礼毕,玄烨自遵化归来,便来向祖母请安。   玄烨和福全出去一趟,回来都晒黑了,玉儿要他们早些回去休息,但话还没说完,从南边传来八百里加急,郑成功从荷兰人手里,收复了台湾。   玉儿命苏麻喇安排几位大臣来见,转身却见玄烨还在门前不走,问道:“有什么事?”   玄烨说:“孙儿在武英殿,听他们提起过郑成功,那会儿就知道郑成功跑去打台湾了。”   玉儿惊讶地看着孙儿:“这些事,你都记着呢?”   玄烨点头,严肃地问祖母:“几位大臣商议,是要迁界禁海,皇祖母,什么是迁界禁海?”   玉儿道:“这件事,他们也对我提过,为防内陆百姓与郑成功势力联合,要实行海禁,将江南、浙江、福建以及广东沿海一带的百姓,分别内迁三十里至五十里,往后任何船只、任何人都不得擅自下海。”   玄烨问:“那外邦之人,也不能再登岸了吗?”   玉儿应道:“这要看之后的情形,才做决意,玄烨,怎么了?”   玄烨可惜地说:“若是如此,汤爷爷这样的人,就来不了大清,不能带西洋的新鲜东西来,可我喜欢乾清宫那口西洋钟。”   玉儿耐心地说:“大臣们是经过诸多考量后,才决心禁海,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不是皇祖母一两句话,能对你解释清楚。但门关了,还能再开,将来你亲政之后,国情若有不同,大可以再把门打开。”   玄烨连连点头:“皇祖母,将来我要劝降郑成功,让台湾归入大清版图。等我长大了,郑成功就老了。”   玉儿笑道:“你有宏图大志是好的,不过皇祖母希望你能学会装愚,不要让大臣看透你的心思。若有十句话,对他们说七句就好,还有三句话,让他们自己去揣摩。大臣们一面揣摩圣意,一面要防着被别人抢先,只有让大臣之间有竞争,有制衡,你才能真正驾驭他们。”   玄烨觉得这番话,不好懂,为难地看着祖母,玉儿耐心地说:“下回我们再细说,你累了,先回去休息。”   “是。”玄烨答应,可走到门口,又退回来,对祖母道,“额娘想在景山住两天,就两天。”   玉儿颔首:“我已经准了,你放心,过几日,会派人接你额娘回宫。”   两日后,雅图来到景山,代替母亲接元曦回宫,来时刚好遇见元曦站在眺望台上,远远地看着紫禁城。   “我要回科尔沁了。”雅图道,“后日就走,这一走不知几时再回来,想接你回宫去聚聚。”   “这样急?”元曦道,“长公主为何不多陪陪太皇太后?”   “我也有孩子,和一大堆放不下的事儿,还要给玄烨养马呢。”雅图笑道,“该不是觉得,我走了,你又要去慈宁宫伺候额娘,不乐意了吧?”   元曦笑道:“说是伺候太皇太后,一直以来,其实是太皇太后为我们打发日子解闷。不然这么多年,每一天都是一样地过,早闷坏了。至于端茶递水的活儿,有的是宫女来做。”   元曦的目光,缓缓回到紫禁城上空:“长公主,站在这里看,紫禁城是真大呀,进宫这么多年了,好些地方,从没去过。”   “盛京皇宫很小,我比玄烨这会儿还小的时候,就把角角落落都走遍了。”雅图一面说,一面指向殿阁,“这么看,景仁宫离乾清宫,果然是最近的。”   元曦颔首:“是先帝当年的心意。”   雅图则道:“当年阿玛答应过额娘,到了北京后,除了中宫之外,额娘可以选择任何一处,做她的寝殿。那会儿,我们已经有了紫禁城的图纸,你猜猜,额娘选了哪里?”   元曦猜不到,雅图说:“额娘压根儿没看图纸,她就说,她要选离阿玛最近的地方。”   “最近的地方?”元曦喃喃。   “其实福临,很像额娘。”雅图道,“只是女人身上的性情,放在了男人的身上,看起来会不一样,可她们真真是亲生母子,这辈子,都跌在一个情字里了。”   元曦摇头:“可我不觉得,福临爱董鄂葭音,为什么要爱一个女人,爱得让她无法被世间所容?”   雅图笑问:“那你呢?元曦,你爱福临什么?”   元曦哑然,避开了大姑子的目光:“说不上来。”   雅图道:“无条件的爱,才是永恒的,不会因为他衰老贫穷落魄而改变,说不上来,就对了。”   元曦热泪盈眶:“可我不甘心,他和董鄂葭音的爱,不值得……” 第693章 你就不能歇会儿吗   雅图说:“额娘她也不甘心,不惜用一生来证明,可我这样说她,又很不公平。如今,只有天自己知道,她到底在为谁坚持,也很可能谁都不是。”   元曦含泪:“我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他过世后,一直也哭不出来,没有憋在心里,也没有强行克制,就是哭不出来。结果,到底还是没出息,放不下。”   雅图温和地说:“哪有那么容易就放下,只要玄烨在,你就永远会想起他,何况眼下这才几个月。不必强迫自己,更不用自责,是时候了,自然就放下了。”   “长公主。”元曦道,“我无法成为太皇太后那样伟大的人,虽然失意之后,就把心思都放在玄烨身上,就连与皇后亲近,也是想让玄烨能仰仗嫡母。如今得偿所愿,就发现,人生突然失去了依靠,连巴尔娅姐姐都不在了。”   “若不是那场大雨里为董鄂氏送行,巴尔娅不会重病不治,可她若活着,眼睁睁看着两位公主死在天花里,她也活不下去,还会生不如死。”雅图道,“一切的一切,都因为福临。恨他吧,元曦,恨一个死了的人,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久了,你也就懒得恨了。你需要对福临寄托一种感情,你不愿再爱他,那就恨她,给自己的情绪,有个安放之处。”   “您真好。”元曦道,“还能这样耐心的,应对我这些矫情的话。”   “怎么会是矫情。”雅图说,“倘若当年,额娘也有人庇护着,她可能也每天就琢磨这些事儿,但因为没有人能保护她,而她要保护更多的人,等她想起来琢磨这些时,一切都坦然了。”   “是。”   “玄烨说,你只住两天,所以额娘派我来接你。”   “我没和玄烨说,我要住几天。”元曦问,“玄烨说的?”   “那就是皇上的命令。”雅图笑道,“元曦,很快除了额娘,玄烨也会是你的依靠,放宽心吧。”   二人结伴回到宫里,邀请几位相熟的女眷在宫中相聚,毕竟很快,雅图就要返回科尔沁。   早些时候,玉儿会舍不得,如今越发明白,她不能打扰女儿的人生,不愿女儿将来回忆时,和她一样感慨时光虚度。   但玉儿所谓的虚度,并非是混吃等死的荒废,而是觉得,她对自己所爱的人,不够好。曾经,以为自己在痛苦的岁月里挣扎,如今才懂,那些人在身边,意味着什么。   可惜,都来不及了。   时光流逝,盛夏来临,与大臣们一致商定,新君年号为“康熙”,若说“顺治”年号,寄托着对大清的期许,“康熙”更是玉儿对玄烨的期许。   儿子的英年早逝,皇太极的壮志未酬,让她明白帝王的长寿对于国家朝廷,对于家人孩子是何等的重要,活着,一切才能有希望。   先帝丧礼完全结束后,宫内外就开始着手准备新君的登基大典,来年元旦,就在元曦生辰那一天,该是她这辈子,收到最大的贺礼。   夏末时,元曦就决定搬去巴尔娅的小院,挨着太皇太后住。   可玉儿说堂堂太后屈居在巴掌大的院子里太寒酸,命人将几处院落打通,围成大院子,直到秋末时节,元曦才搬过来。   腊月时,玄烨从景仁宫搬出,住进了乾清宫,这里经过一整年的修缮,昔日先帝所用的一切东西都被换了新的,毕竟福临死于天花,什么都不值得传下去,就连大殿里那张大桌子,都换了全新的。   小小的皇帝,曾对祖母说,不要花费那么多钱,将来慢慢换。但这件事,玉儿坚持了,大清若连为皇帝修缮一座殿阁的钱都没有,这个国家也该到头了。   过了腊月,顺治年号,就彻底结束了,福临和他做皇帝的十八年,都会停留在历史长河里。   一切真像是天注定,今年冬天的雪,就来得及早,莫说腊月里冰天雪地,十一月时,紫禁城就被白雪覆盖。   玉儿偶尔会站在屋檐下,看着雪花纷飞,自言自语地念叨:“冷一些好,在盛京的时候,哪有这些妖魔鬼怪。”   小年过后,玄烨封印,能有几天悠闲自在的日子,他选择回书房念书,玉儿心疼孙子们太辛苦,让苏麻喇做了点心,和元曦一道送去。   二人来时,福全和玄烨正不知在说什么,福全一脸的好奇,而玄烨则严肃又正经。   “皇上和二阿哥,说什么呢?”苏麻喇放下点心,笑道,“太后来了,你们都没听见。”   两个孩子向元曦行礼,元曦是不计较的,可看得出来,儿子像是有心事,她不知该不该问,碍于福全一直在身边,就没开口。   傍晚,玄烨到慈宁宫来请安,元曦又想起书房里的事,可不等她开口,玄烨主动问祖母,东边的禁宫里,是不是关着祖父的贵妃娜木钟。   玉儿蹙眉,看向元曦,元曦忙起身道:“额娘,臣妾从没对玄烨说过。”   “或许,你该早些告诉他,免得他先从旁人口中,听到乱七八糟的话。”玉儿冷声道,再问玄烨,“你想说什么?”   原是福全去宁寿宫请安,也见了母亲,但回来时,却从小太监口中得知,在东边关着一个疯子,就是传说中的贵太妃。   福全问玄烨知不知道这件事,怂恿他一起去东边找找看。   “找出那几个话多的人,调去别处当差,不许他们再靠近阿哥公主,若是去了别处依然不老实,乱棍打死。”玉儿这般下令后,严肃地看着玄烨,“这是你祖辈的事,连你额娘阿玛都无权过问的事,今日过了,再不必提起,记住了吗?”   玄烨点头:“孙儿记下了。”   元曦在边上,不知如何是好,待儿子退下后,跟出来问玄烨:“你到底想问皇祖母什么?”   玄烨不以为然:“问问真假而已,没有别的意思,福全哥哥总是一惊一乍的,说的话不靠谱,我心里有了底,就能应付他了。”   “哦……”元曦反被儿子说住了。   等她回来,将这些话转述给玉儿听,玉儿笑叹:“你这个儿子,心细得很,还不嫌麻烦,他什么事都要弄清楚,什么都要问明白,比福临强。可我就怕他这小脑瓜子,装不了那么多的事,回头给累着。”   话音才落,走了的玄烨又跑回来:“皇祖母,我忘了问一件事。”   婆媳俩怔怔地看着这孩子,玄烨问:“我听熊大人说,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在我们手里?”   玉儿松了口气,元曦忍不住嗔道:“玄烨,你比福全还一惊一乍,额娘和皇祖母,要被你吓坏了,你就不能歇会儿吗?” 第694章 那是皇上的马车   为了不叫孙儿今晚睡不着,玉儿给玄烨讲了郑芝龙和郑成功之间的关系。   郑芝龙是降清派,早与郑成功之间父子反目,而郑成功妻妾众多,膝下有十个儿子,那年海上遇台风失去两个儿子,眼下诸子,还留在金门一带。   “他没有带自己的儿子们去台湾吗?”玄烨问。   “上岛作战,带着年幼的孩子只会碍手碍脚。”玉儿分析说,“但长子郑经,已二十岁年纪,郑成功是派他留守思明州,调度沿海兵力。”   玄烨认真地听,一一记下,玉儿笑问:“你怎么突然来劲了这些事?”   “因为……”玄烨看了看边上的母亲,才道,“我在武英殿听他们说,郑成功与几个兄弟十分亲密,将来很可能,会将自己的大权,交付给兄弟们。”   元曦明白了儿子刚才为什么看自己,因为他阿玛,也曾想把皇位禅让给岳乐,大臣们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谈起郑成功。   玉儿问孙子:“天下那么多的事,你为什么对郑成功这么在意?”   玄烨回答:“他们曾逼得整个朝廷惶恐不安,到如今更不惜迁界禁海来防备他们,孙儿还小,没有大谋略大智慧。但将来,一定要将台湾归入大清版图,永绝后患。”   玉儿朝元曦看看,元曦一脸拿这孩子没法子的笑,可眼眸里是骄傲的,玉儿摸摸孙子的脑袋,说:“今日云南传来好消息,吴三桂带兵攻入缅甸,逼迫他们的王,交出了逃窜至缅甸的永历帝朱由榔,正等待朝廷发落。”   玄烨一脸兴奋,他知道对反清势力的任何打击,都意义重大。   可是玉儿却严肃地说:“朱由榔不过是个傀儡,比起那些反清势力,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这三个人,你更要放在心上,比对待郑成功一族,更为谨慎地放在心上。”   “是。”玄烨道,“孙儿明白,三藩势力庞大,且远离京畿。比如吴三桂,曾是前明的叛军,这样的人,也可以再次叛我大清。”   玉儿颔首:“但朝堂之上,诸多前明汉臣,范先生也是,所以你心里头明白就好,不要宣之于口。切记,不等他们做出叛君窃国之事,千万不要轻易发难。”   元曦在一旁道:“额娘,您对他说这么多,他能听懂吗?”   玄烨却回答母亲:“读书千遍,其义自见,听不懂的话,多听几遍,儿臣就懂了。”   玉儿嗔道:“向你额娘显摆呐,玄烨,皇祖母的话,还没说完。”   玄烨立刻又严肃起来,认真地看着祖母。   玉儿道:“天下之事,永远也做不完,逆臣贼子,永远也杀不完,事情要一件一件来做,别急于求成。十年后,你正年轻,血气方刚,愿你做任何事,都能三思而后行,于国于家皆如是。”   玄烨连连点头:“皇祖母,我都记下了。”   玉儿道:“你真的记下了?皇祖母要你学会装愚,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你还记得吗?”   玄烨说:“记着呀。”   玉儿反问:“那你还到处问人郑成功的事?”   玄烨一本正经地说:“皇祖母,那都是我听来的,我在其他人面前,从来不主动问,也不让他们知道我听见了。不信,您问大李子去。”   玉儿乐了:“真的?那再好不过,皇祖母当然相信你,难道我不信自己的孙儿,信外人?”   玄烨笑眯眯地说:“皇祖母,您放心,我聪明着呢。”   这语气神态,像极了早年的元曦,她总是乐呵呵地对人说:“我好着呢。”   虽然岁月抹去了她的棱角和光芒,可浸透在骨子里的性情,到底遗传给玄烨了,玉儿在玄烨走后,对元曦道:“你是大清的功臣啊。”   元曦摇头,垂眸道:“是您用心栽培,不然玄烨在我身边,也不过是长成普普通通的孩子。”   玉儿道:“为了玄烨的前程,你费了多少心血,真当我看不出来吗,大概连皇后心里都明白,你为什么待她那么好。”   “太皇太后,臣妾……”元曦局促不安,想要跪下请罪。   玉儿却笑:“这不是坏事,是好事,我不是在责备你,而是感激你。元曦,过了除夕,一切都将重新开始,额娘希望,能早日看见你的笑容。”   这一天,太皇太后颁下旨意,正月元宵时,先帝故世满一年,为庆贺新君即位,将于慈宁宫摆宴,宴请王公大臣及其家眷。   而世家贵族们,在意的不是先帝死了多久,也不是元宵宴上能吃到什么山珍海味,人人心里都明白,接下去,就该是给新君挑选后妃的时候。   太皇太后邀请大臣家眷列席,就差明着说把女孩儿们带来看看,但凡有被太皇太后看中的孩子,将来入宫为妃,又将有家族的命运得以改变。   康熙元年,正月初一,玄烨穿着崭新的龙袍,身披金光,独自踏上了太和殿的台阶,一步步走向至尊之地,接受群臣拥戴。   山呼万岁响彻天地,元曦随玉儿站在慈宁宫门外,仰望着太和殿的方向,她轻声问:“额娘,玄烨行吗?”   “当然行,也只有玄烨行。”玉儿道,“只管为你的儿子骄傲吧,大清将真正迎来一代明君。”   登基大典之后,玄烨驱车前往天坛,祭告天、地、社稷,隆重绵长的仪仗,簇拥皇帝离开紫禁城。   京城大街小巷,挤满了前来围观新君的百姓,九门步军巡捕五营护军,不得不在街边维持秩序,围起人墙,阻拦百姓们的步伐。   前头传来消息,圣驾即将经过,这边的士兵们,纷纷驱逐百姓后退,一个小女孩儿从人群里钻出来,拉了拉她阿玛的袍子。   乌雅威武低头一看,立刻在人群中搜寻家人的身影,一面问:“丫头,你怎么来了?”   只见父亲乌雅额参从人群里挤出来,抱起小孙女,一脸抱歉地对儿子说:“我们想来看看新皇上。”   威武无可奈何,只能和其他人一起把父亲和女儿往后推:“赶紧退下,圣驾要到了。”   “阿玛玛……”奶声奶气,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女娃,朝父亲使劲儿挥手。   却是此刻,击掌的太监飞奔而至,肃静的牌子一列列走过,嘈杂的人群,顿时静下来。   “玛……”小孩子不懂天家规矩,童声在安静的街上格外显眼。   额参忙捂住了孙女的嘴巴,轻声道:“岚琪啊,皇上要来了,不能说话了。”   孙女好奇地看着祖父,没听懂。   马蹄声渐行渐远,所有的百姓都跪下磕头,额参抱着孙女一并行礼,好在孙女乖巧,没有在圣驾经过时,胡乱动弹喊叫。   御辇飞驰而过后,百姓们才高喊万岁,额参抱着孙女,指向远去的明黄金顶的御辇,说:“岚琪你看,那是皇上的马车。” 第695章 佟家的女儿   乌雅威武还要继续当差,但此刻圣驾远去,老百姓也散了不少,他一面疏导人群,一面来到父亲面前,女儿兴奋地朝他挥手,阿玛阿玛地喊着。   “我还要当差,您赶紧带她回去,街上这么多人,您磕了绊了如何使得。”他说着,对女儿一脸宠溺,“乖丫头,回家去,额娘找你呢。”   兴奋的小娃娃,却指着远处嚷嚷:“阿玛……马马……”   “这就走,你好生当差。”额参道,朝着远去的御辇,轻轻一叹,“我曾有幸见过先帝,那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怎么就……”   威武却道:“阿玛,如今是康熙朝了。”   那边护军队伍集结,他立刻要离开,额参便带着孙女往家里去,到家门口,儿媳妇早就焦急地等着了。   “今天外头到处封路,您还带着丫头去凑热闹,真是的。”儿媳妇嗔怪着,“阿玛如今,也跟小孩儿似的。”   “我想看看皇上。”额参道,“往后没什么机会进宫了,就想看一眼。”   “见着了吗?”   “皇上在马车里坐着呢,哪儿见得着。”   穿着红棉袄的小丫头,闻见了饭菜的香气,蹒跚着往屋里跑,额参看着孙女说:“这丫头俊,抱出去人人都喜欢,将来不知是谁,能娶了我们这宝贝疙瘩。”   儿媳妇却道:“早着呢,等她进宫做了宫女,二十五岁才能出宫,到时候,您一定给好好张罗。”   额参面色一沉,心疼不已:“我都忘了,这孩子要去做宫女。”   儿媳妇倒是坦然:“咱们包衣旗的女娃都是这个命,没法子。阿玛,您赶紧上座,我和丫鬟婆子们,要给您拜年呢。”   紫禁城中,圣驾顺利抵达天坛的消息传来后,亲贵女眷们,便陆陆续续进宫向太皇太后和两宫太后请安。   如今佟家出了个皇太后,大外孙成了皇帝,那是何等的荣耀,佟夫人带着儿媳妇们进宫,所见之人,无不比往年更殷勤。   一些亲王贝勒的福晋,见了她们也客气三分,但佟夫人进退得宜,从容大方,不敢有半分轻狂骄傲。   慈宁宫里,人来人往,此刻佟夫人带着家眷在众人的簇拥下进门来,恭恭敬敬地向太皇太后和太后拜贺新年。   玉儿热情地说:“快抱来叫我看看,说是长得像元曦吗?”   元曦便自行上前,从弟妹手里抱来正吃手的小婴儿,小心翼翼放进太皇太后的怀里。   “这丫头长得好看,你们佟家的女孩儿,就是标致。”吃手的奶娃娃睁大眼睛看着慈祥温柔的人,玉儿从苏麻喇手里拿了长命锁放在襁褓里,笑道,“你姑母很惦记你,往后常常进宫来,让你皇帝表哥,带你玩儿。”   佟夫人忙道:“小孩子不懂规矩,妾身实在不敢让她进宫叨扰太皇太后清静,皇上日理万机,勤学苦读,更是打扰不得。”   元曦笑道:“额娘,太皇太后喜欢女孩子,您放心便是了。”   玉儿道:“今日忙,我不得好好招待你们,你们随元曦去她屋子里吧,元宵前再进宫,我们好好叙叙。”   然而元曦不能丢下太皇太后什么都不管,便让石榴带着母亲她们先去自己的宫里休息,她这儿再帮着招待一些贵客,之后玉儿催了三次,她才迟迟离去。   回来时,恰好见弟妹抱着侄女在院子里晒太阳,她上前道:“天还那么冷,还是回屋里去吧。”   弟妹赫舍里氏应道:“她闹腾呢,额娘这几日头疼,不敢让她在跟前吵。”   元曦抱过襁褓,逗了逗小侄女,问弟妹:“额娘身体可还好?”   赫舍里氏道:“没什么大症候,就是惦记皇上的登基大典,这几日没睡好。”   元曦笑叹:“额娘就是爱操心的命。”   可弟妹却四下看了看,一脸为难,轻声道:“太后,国维他有句话,要妾身一定带给您,那都是国维的意思,请您千万别误会我。”   “什么话?”元曦严肃起来,他知道弟弟精明。   “国维说……希望将来,能、能让这孩子进宫。”赫舍里氏怯然道,“让她成为皇上的妃子。”   元曦眼眉挑起:“这才多大,他就。”   她压低了声音,问:“额娘知道吗?”   赫舍里氏忙摇头:“国维说了,谁都不能提,只能对您说。”   元曦看了看怀里的侄女,粉嘟嘟的漂亮小丫头,将来样貌一定不差,虽说亲上加亲是好事,可将来的事,谁说得清楚。   好比福临,娶了那么多表妹表侄女,他一个都不喜欢,前前后后,闹出那么多的事。   “将来自然还是太皇太后说了算。”元曦冷声道,“你回去告诉国维,要他踏踏实实当差,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可不容许他仗着是玄烨的舅舅,就胡作非为。”   赫舍里氏战战兢兢道:“太后,是他一定要我说的,您别生气。”   元曦这才软下脸:“你别怕他,有额娘在呢,别叫国维欺负你。”   此刻,石榴在屋檐下喊:“外头那么冷,进来吧。”   元曦应了,再叮嘱弟妹:“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别再提,别给额娘添堵。”   皇亲国戚家的女眷差不多都来拜了年,紧跟着大臣府上的家眷就要进宫,索尼夫人带着儿媳妇们进宫时,遇见了四大辅臣中,遏必隆与苏克萨哈两府。   彼此都是世交,见面和和气气,走了半程,苏克萨哈夫人好奇地问:“嫂嫂怎么没带上小孙女。”   索尼夫人道:“小孩子没规矩,今日这么大的日子,不敢叫她御前丢人。”   苏克萨哈夫人笑道:“首辅大人的孙女,怎么会没规矩,可算得是大清第一千金小姐了吧,嫡系嫡出的闺女,多稀罕。”   她一面说着,阴阳怪气地冲遏必隆的夫人道:“可惜您没能有个女儿啊。”   如今遏必隆的夫人,是第三任继室,前两位都是皇室的郡主、县主,想来苏克萨哈的女人,也不敢这么不客气。   不过,此刻跟在她身边的女娃娃,的确不是夫人所出,是府里侧室生的庶女,但是遏必隆非要她今天带着庶女进宫,她也不乐意。   索尼夫人却大方含笑,夸赞道:“多漂亮的孩子,几岁了?”   遏必隆夫人便将孩子送到索尼夫人跟前:“快向伯母请安。”   索尼夫人说:“伯母?可把我叫年轻了,这辈分我也乱,可这会儿不必向我请安,咱们是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的。”   果然,宫路前头苏麻喇带着宫女已经等候,众人见了,不敢再怠慢,加快脚步地来了。 第696章 规矩是人定的   今日是玄烨登基大典的日子,换做往年的元旦,玉儿才不乐意正襟危坐地接见这么多人,而四大辅臣的家眷更不能冷落,她少不得笑脸相迎。   索尼等三家到了不久,鳌拜的夫人也到了。   元曦听闻四大辅臣的家眷进宫,撂下母亲嫂子,带着茶点来慈宁宫,亲手为几位夫人端茶,唬得她们一个个站着,都不敢坐下。   玉儿笑道:“除了遏必隆家的新夫人年轻,你们都年长于圣母皇太后,论资排辈,辈分也大,我的儿媳妇年纪轻,给你们端一碗茶,没什么要紧,都坐下吧。”   元曦的目光徐徐扫过,见遏必隆家身旁跟了年幼的女娃,她向玉儿递过眼色,玉儿悠悠一笑,仿若无事地喝茶。   “多漂亮的小闺女,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元曦走来,领着眼眉清秀的姑娘到了婆婆跟前,笑道,“额娘您看,这孩子,模样不赖。”   遏必隆的妻子起身跟来,行礼道:“这是奴才家的二姑娘,瞧着个儿不大,今年都九岁了。”   玉儿颔首:“孩子,走上前几步。”   “奴才钮祜禄灵昭,叩见太皇太后,圣母皇太后。”九岁的姑娘,学得礼仪周正,大方得体,叩拜天下至尊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丝毫不怯场。   玉儿早就知道,遏必隆府里的次女在京城贵族中,颇有名望,小小年纪终日琴棋书画不倦,写的一手好字,虽是庶出的女儿,钮祜禄家也是尽心培养了。   玉儿眼中,本没有什么嫡庶之别,她自己都是皇太极的妾,若是嫌人家孩子庶出,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只是遏必隆那个人,为人庸懦,遇事随风倒,本是个不可靠的人,很自然,他的闺女再如何优秀,也是不能选为中宫的。   “我们说话,小孩子拘着怪闷的,柔嘉呢?”玉儿问道,“让她来领妹妹出去玩。”   灵昭再叩拜,不久便见与她年纪相仿的公主来带她走,长辈们的目送女孩子出去,苏克萨哈的女人笑道:“这么好的姑娘,奴才真想讨回家做儿媳妇,就不知道我们家的毛小子们,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鳌拜的夫人冷冷一笑:“八旗女儿,都是要先进宫选秀的,苏克萨哈大人的公子们,难道要越过皇上去?”   苏克萨哈的妻子用帕子掩嘴,嗤嗤一笑:“那是不敢的,连鳌大人家的公子都不敢越过去,怎么敢越过皇上?”   女人之间,目光交锋,暗中争的都是丈夫的一口气,这样下去,气氛就尴尬了。   玉儿却不以为然,说道:“你们的丈夫,日日夜夜为国操劳,一生心血都给了大清。而你们呢,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让他们无后顾之忧,他们是大清的功臣,你们更是。”   四位夫人齐齐起身,自谦不敢当。   玉儿道:“坐下坐下,我以茶代酒,替皇上谢过你们。”   “谢太皇太后,谢圣母皇太后……”   这一拨人走后,科尔沁的人又来拜贺,玉儿就让元曦退回去,没得叫科尔沁的人缠上她。   佟夫人等候许久,见了女儿便问:“有棘手的事吗?”   元曦豪饮一杯茶,喘口气道:“个个儿都是人精,说话要小心谨慎,给我累坏了。”   她在家眷面前,就不必那么持重,靠在暖炕上,懒洋洋地说:“那四家人,额娘往后还是少往来的好……”她又看向弟妹,笑道,“妹妹别放在心上,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少奶奶便带着弟妹离去,到外头的屋子去哄小侄女睡。   她们悠悠唱着摇篮曲传进来,元曦托腮听着,满心安慰,可忽然想到国维已经在算计将来把侄女送进宫给玄烨为妃,脸色不免又冷下来。   佟夫人则道:“他们都在算计皇上的中宫之位吧。”   元曦苦笑:“玄烨毛还没长齐呢,他们瞎惦记。”   佟夫人说:“将来必定又是一场风波,说实话,先帝两任皇后这般境地,我心里想的,希望我们皇上能有个恩爱相亲的结发妻子,能长长久久地扶持陪伴皇上。”   元曦笑道:“别人家的女儿,您开口就诸多要求,额娘就不想想,玄烨能给人家什么吗?人家无不是把女儿培养的好好的送来,额娘对我不也如此?女孩子都是好的,就不知皇帝,能不能好了。“   佟夫人苦笑:“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元曦怅然一笑:“事实如此啊,玄烨将来能不能有福气,全看他自己。”   时近正午,玄烨自天坛归来,意气风发地走进慈宁宫,向皇祖母和嫡母、生母复命。   看着孙儿龙虎精神,腰背挺得笔直,红光满面,玉儿知道,玄烨这孩子,还真喜欢做皇帝,比福临强百倍,如果当初她能把福临说的话记在心里,不……   玉儿强迫自己按下这份心思。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福临若不做皇帝,也就不会有玄烨出生,他们母子,很可能早就在阴司间里作伴。   没有福临,也就没有玄烨,玉儿不能再否定自己昔日的决策,就像皇太极不断地为他继承汗位这件事贴金一样,必须让全天下人都认定,皇帝乃天命之子。   忙忙碌碌的一天总算过去,玄烨到底是累的,回到乾清宫后,倒头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才喊宫女太监帮着洗漱,一切收拾妥当,就坐在暖炕上,再背一篇文章。   大李子送来切好的瓜果,玄烨随手拿了一块吃,见大李子去检查床褥,他忽然问:“今天很多女眷到慈宁宫请安吧?”   “是。”大李子回身应道,“皇上想知道什么?”   玄烨问:“是不是来了很多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大李子道:“听说有这么回事,但奴才跟着您一整天,奴才也没见着。”   玄烨少年老成地叹息:“我知道,他们都在算计,把自家的女孩儿送进宫,给我做皇后和妃子。”   大李子温和地说:“皇上,您还小,没必要为这样的事烦恼,自然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为您做主。”   玄烨说:“我从前怨恨阿玛让额娘流泪,现在才做了一年的皇帝,就知道皇阿玛有多不容易,你说得对,做皇帝很辛苦。”   大李子问:“皇上,您累了?”   玄烨摇头:“我不累,就是心疼阿玛,毕竟全天下只有一个皇帝,只怕连皇祖母都无法理解阿玛的为难。但是现在,我好像懂了些。”   大李子笑道:“您还小呢。”   玄烨不服气:“再不许说我小,你怎么老说我小。”   大李子却道:“可是皇上,您一直没改口,皇上要自称朕。”   玄烨瞪他:“我不是在改吗?”   可说完,玄烨自己也笑了。   就这事儿,快一年了,他总也改不过来,总觉得改不过来,就少了几分帝王气息。可皇祖母说不必强迫自己,将来回过神,早就改过来,一定都不记得是几时的事儿。   至于帝王气息,更不是靠两句自称就能撑起来,他的路,还很长很长。   玄烨四仰八叉地躺下,望着精雕细琢的屋顶,满目崇敬地说:“大李子,等我长大了,我们去全国各地走一走,我想去看看,书里的那些山啊水啊。”   “是,奴才也想去。”   “大李子,你千万不能变成吴良辅那样。”   “奴才绝不敢。”   “朕会待你好的,朕也会管着你。”   这个时辰,各家的初一晚宴也都结束了,因初七是先帝忌日,在那之前,也没有人敢铺张奢靡地过节,不过是族人小聚,连酒都不敢多喝。   赫舍里府上内院里,灯火通明,娇俏的小女娃在院子里踢毽子,围了一圈婢女给小姐数数,索尼托着茶壶站在屋檐底下,呷一口茶,乐呵呵地眯着眼睛看。   夫人从外院归来,毽子刚好飞到她怀里,小孙女跑来抱着祖母撒娇,她给孩子擦着额头的汗,嗔道:“大晚上的还疯玩,夜里要尿床了,赶紧回房去静一静。”   索尼说:“让她玩儿呗,大过年的,舒舒,过来,爷爷踢个花样给你看。”   舒舒拿了毽子跑来找祖父,索尼夫人上前阻拦道:“你省省吧,一把老骨头了,还不知道保重。”   她看着孙女继续跑去和丫鬟们玩耍,扶着索尼回房,说:“今天宫里好些女娃呢,我瞧着都不如我家舒舒好,这孩子,真是可惜了。”   索尼说:“做皇帝的女人,多苦啊,不进宫的好处多,我只要还活着,一定给舒舒找个好人家。”   夫人道:“佟家……”   索尼摆手:“佟家将来的势力,我能预估一二,做他们家的女眷,必然要八面玲珑操碎了心,不妥不妥。”   夫人干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说:“有件事儿,你别生气。”   索尼问:“怎么了?”   夫人道:“我今天离宫时,和苏麻喇姑姑说了几句话,说起我家舒舒脑袋上的疤痕,你猜苏麻喇姑姑怎么说?”   索尼眉头微蹙,夫人避开他的目光道:“苏麻喇姑姑说,规矩……是人定的。” 第697章 何况要臣的孙女   “什么意思?”索尼聪明一世,竟猜不透苏麻喇话中的含义。   “我也不知道。”夫人道,“难不成我们舒舒,还有机会。”   索尼放下茶壶,摸着胡子在屋子里转悠,半晌后才严肃地说:“他们每一个人,都希望把自家女儿送入中宫,新皇后若是来自科尔沁,那么都死了心,这也是过去先帝为何非要娶科尔沁格格为后的原因之一。如今我揣摩着太皇太后的心思,是不想再从科尔沁选皇后,那么八旗贵族家的女儿们,就有了希望。”   夫人道:“这我自然知道,你看遏必隆那样的人,今天眼巴巴让新夫人带着庶女进宫了。”   索尼叹道:“如此,太皇太后和皇上,若不能公允选择,他们势必要闹。就说我们舒舒,要是顶着额头上的疤痕做了皇后,将来多少人要拿她当靶子,宫里斗,宫外斗,你舍得?”   “听你的口气,是不情愿舒舒进宫?”索尼夫人道,“你若真的这么想,不如挑明了去告诉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是通情达理的人,我们家女孩儿少,她能体谅。”   索尼叹气,举棋不定,一转身,却见孙女站在门前,手里还拿着她的毽子。   “舒舒,进来。”索尼召唤孙女。   “丫鬟婆子们呢?”夫人问。   “她们不敢走近这里,知道您和爷爷说正经事儿呢。”舒舒乖巧地应道,“奶奶,就我,没人听见。”   夫人谨慎地到门前看,果然没有人。   索尼则坐下,把孙女拉到跟前,宠爱地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叮嘱道:“一会儿就回去洗漱换衣裳,大冬天出汗吹了风,要病的。”   “孙儿就是来向您和奶奶请晚安,我要回去睡啦。”舒舒笑悠悠,从她汗湿的刘海下,能看到那条异于正常肤色的疤痕。   索尼很心疼,但没露在脸上,说:“睡去吧,明儿跟你额娘回外祖家去拜年,告诉你姥爷,爷爷问候他。”   “是。”舒舒向二老道安后,便蹦蹦跳跳往外走。   “舒舒。”可是索尼夫人却将孙女喊下了,“你过来。”   小孙女又跑到跟前,问祖母:“您还有什么吩咐?”   夫人开门见山地问:“舒舒,刚才你听见什么了吗?”   舒舒点头:“嗯,全听见了。”   二老面面相觑,索尼心疼极了,跑来说:“舒舒啊,爷爷不是那个意思,没有人会因为你的伤疤笑话你,爷爷想说……”   这事儿,还是夫人来的干脆,这男人家一疼起女孩儿来,话都说不利索。   她打断了丈夫的话,对孙女道:“舒舒,万一的万一,你成了皇上的后宫,甚至是皇后,将来在紫禁城里过日子,你愿意吗?”   舒舒看看祖父,笑着回答祖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要臣的孙女呢。”   紫禁城里,玉儿要入寝了,正盘坐在榻上抹着香膏。   到这个年纪,还有心思捯饬自己,是为了能光鲜体面地出现在文武大臣面前,也为了让自己看着精神,让自己高兴。   “他们大概都察觉到,我不想再从科尔沁选皇后。”玉儿搓着手,往脸上捂,慵懒地说,“真是人精啊,紫禁城的墙明明那么高那么厚。”   苏麻喇道:“索尼夫人听我说完,整个儿愣住了,您猜她回去,会怎么和索大人讲?”   玉儿说:“满语、汉语、蒙古话,随她挑。”   苏麻喇端来安神汤,嗔一眼格格:“都这个年纪了,还胡闹。”   玉儿摆手道:“不喝汤了,如今不喝汤,我也能入睡。”   苏麻喇感慨:“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玉儿却说:“你怎么不说,这十九年,就这么过去了。”   苏麻喇命小宫女将安神汤撤下,来为玉儿铺被褥,看着她舒坦地躺下,说道:“巴尔娅那样的姑娘,是不是还要选两个。”   玉儿颔首:“你冷眼看着吧,照着巴尔娅来,要老实忠厚的孩子。不过这一回,要好生给人家名分,后宫该有个后宫的样子。”   “知道了。”苏麻喇道,“这事儿,我会看着办。”   “不过……这次恐怕,要在大婚之后。”玉儿说,“我打算让玄烨提前大婚。”   “怎么说?”   “我也没想好,心里只是有个打算,等我想明白了,再对你说。”   正月初七,先帝忌日,玄烨为父亲举行了祭奠追悼之礼,而忌日过后,正月十五,即在紫禁城内举行盛大宴会。   这日散朝后,玄烨便当众邀请诸位重臣,夜里到慈宁宫一聚,众人谢恩领命,恭送皇帝下朝,待玄烨离去,大臣们起身,彼此看了看,三五成群地离开了。   这就一年了,那些曾扶持先帝走过十八年的老臣,都感受到新君与先帝的不同,这个孩子的眼中,从未路过恐惧。   索尼离开时,与佟国纲对上眼,一老一少说着话远去,这边厢鳌拜冷哼一声,对身边的遏必隆道:“今晚带你的女儿进宫吗?”   遏必隆应道:“灵昭得了风寒,怕是不能进宫。”   “啧……”鳌拜很是不满,“别让孩子有什么病灾,落人话柄就不好了。”   遏必隆则道:“元旦那日,苏克萨哈的女人,对着贱内冷嘲热讽,当众嗔笑灵昭是庶出之女。”   鳌拜冷笑:“先帝和当今,都非嫡出,没人敢真拿这些做文章。”   遏必隆轻声说:“可是鳌大人,选皇后,出身很重要,灵昭的娘本也是小妾生的,她自己也是妾……”   鳌拜撇撇嘴,不耐烦:“那你把新夫人休了,扶侧夫人到正位,不就得了?”   遏必隆为难地说:“那如何使得。”   是日夜里,紫禁城张灯结彩,比除夕夜还要热闹,王公贵族及家眷,无不盛装打扮进宫赴宴。   虽然只有一年,但朝廷和皇室表现出的,显然希望先帝那一页能彻底翻过去。一切重新开始后,新君恩泽天下,君臣同乐。   宴席上,玄烨孤零零地坐在上首,时不时向大臣们赐酒,偶尔接待几位大臣亲王的问候。   但他自己还不能喝酒,皇祖母有令,他在十六岁之前,不能饮酒。   “大李子,我想解手。”玄烨喊过大李子,轻声道,“能离开吗?”   大李子笑道:“当然能,不过您心里有个准备,您站起来,这所有人都会跟着站起来,您别慌,大大方方地让他们坐下就成了。”   玄烨干咳一声,便扶着大李子的手站起来,果然宴席上好大动静,所有人都放下酒杯筷子,乌泱泱地站了一片。   玄烨稳稳地说:“诸位爱卿坐下吧。”而后自顾往祖母这里来,向祖母请辞说他离开片刻。   玉儿方才见孙子处变不惊,很是欣慰,含笑道:“去吧,路上仔细冻着。”   玄烨离开大殿后,便脚步匆匆,一泡尿可把他憋死了,再回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大摇大摆地走着,远远看见柔嘉姐姐和二姐姐,带着几位年纪相仿的姑娘在玩耍。   “绕过去吧。”玄烨说,“别惊扰她们。”   大李子知道皇帝的用意,皇上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以及王公贵族们对新君后宫的渴望,他眼下多和女孩子说句话,都是是非,所以自己要先谨慎。   他们从边上绕过去,赶着回宴席去,沿着长廊走,玄烨不经意抬头,却看见对面宫檐下,站着个陌生姑娘。   她手里提花灯,轻悠悠地转着,像是自己一个人玩儿得很好。   而另一头,是柔嘉姐姐她们的笑声时不时传来,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这样的光景,玄烨觉得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也记不起来了,不然让祖母和大臣们久等,赶紧带着大李子回宴席上去。   舒舒转着手里的灯笼,并没有察觉皇帝一行,玩儿腻了,抬头看一看笑声传来的方向,便把灯笼递给身后的宫女,沿着原路回宴席上,安安静静地坐在祖母身边。   玄烨再回到上首,舒坦极了,也有胃口吃东西,再一低头看,又见刚才那姑娘,不过人家已经坐在了索尼家的席上。   这日夜里,人人都在议论今日列席的女孩子们,苏麻喇也不例外,对格格道:“索大人家的孙女,性格怎么有些孤僻,不爱和人打交道,一整天也没见她说过什么话,规规矩矩倒是不假。”   玉儿说:“可我听元曦的额娘讲,赫舍里家这个女儿,活泼可爱,她不会骗我。”   苏麻喇道:“不如下回再问问吧,自然只能问佟夫人,问旁人,都是是非。”   “佟家的人……”玉儿若有所思,“过去科尔沁虽强,可离得远。如今,佟家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显赫且紧随皇帝的外戚家族,我不能不多考虑一些事。”   苏麻喇道:“真是一天到晚,没有不操心的时候。”   玉儿说:“二十年这么过来,我早就习惯了。”   苏麻喇很是心疼:“再十年,一定能过上安逸日子。”   玉儿却笑道:“怕是不容易,你别看玄烨听话,这孩子,脑瓜子里藏的事儿多着呢,将来必定也会闯祸,哪有什么一帆风顺呢。但只要我们的皇上,一心为国为民,积极求上,就算闯祸,大风大浪,我都会陪他一起闯。” 第698章 玄烨伤着了吗?   苏麻喇在格格眼中看见了希望,令人伤感的是,这份希望也曾在她眸中为了先帝而燃,可十八年来,眼睁睁看着他们摇曳、晦暗,熄灭……   只听格格兀自念叨着:“大臣们还是那些人,难对付也能对付,可将来玄烨的皇后和妃子们,我真是想象不出来,福临若能从一开始就有段好姻缘,也许一切还能有希望,是我害了他啊……”   苏麻喇当做没听见,将蜡烛一盏一盏吹灭,最后检查了寝殿里的烛火后,便道:“早些睡吧,这年也算是过完了,接着一年忙到尾,保重身体要紧。”   “苏麻喇。”玉儿在黑暗中轻声问。   “还有什么吩咐?”   “我会过上安逸的日子吗?”   “当然会,一定会。”   似得上苍庇佑,康熙元年一开春,就得到好消息。   郑成功本忙着去苏禄国打西班牙人,但因长子郑经与四子的奶娘私通产子,而遭长媳之父,南明兵部尚书唐显悦致信斥责“治家不严,安能治国”,他一怒之下病倒了。   郑成功命属下郑泰上岸斩杀郑经和他的母亲,奈何郑泰等人,认为夫人和大公子不能杀,上岸之后,拒行郑成功旨意。   郑成功病得不轻,清廷获悉此事,便商量着如何打击郑氏,从中谋利。   玄烨在朝廷上听他们说,要斩杀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挖掘郑氏一族留在内陆的祖坟,并礼遇沿海投诚的官兵,给他们田地。   散了朝之后,玄烨来慈宁宫向祖母复述这些事,玉儿听到挖坟掘墓这些,温柔地问玄烨:“是不是觉得他们很残忍?”   玄烨道:“孙儿虽希望将来能劝降郑成功,将台湾归入大清版图,但眼下的形式,郑成功不断向南开拓,占领诸多海事要塞的岛屿,可见他野心勃勃,又怎么会投降我大清。这样的人,便是敌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孙儿赞同大臣们的决定。”   元曦端着切好的瓜果站在一旁,本是兴冲冲拿来给儿子吃的,听玄烨这番话,她愣住了。   玉儿也很惊讶,本以为这么小的孩子,会害怕杀戮血腥,她甚至担心玄烨是硬撑的,便循循善诱:“玄烨心里若有觉得不合适的地方,不好对大臣们说,只管对皇祖母说。皇祖母会向他们转达你的意思,虽然暂时还不能说是皇上的意愿,可事情若朝着你所期待的方向发展,你也会觉得开心,是不是?”   玄烨道:“国家大事,不能被孙儿一人的意愿左右,要为天下苍生计。”   玉儿神情一振,也肃然道:“好,玄烨说的好。”   待玄烨吃了瓜果,回书房去念书,玉儿和元曦送他到门前:“看看,你儿子多出息,元曦啊,你比我强,生了那么好的儿子。”   元曦笑道:“可若没有您,哪儿来的玄烨呢。”   玉儿挽着儿媳妇的手道:“你是有儿孙福的人,只管享福吧。”   是年五月,一代英雄撒手人寰,而郑经不满叔父郑袭控制台湾,在金门一带发起兵变,自称延平王,整军下海登岛,从叔父手中夺下郑氏大权。   然而这一系列动荡,令郑氏大军元气大伤,三年五载之内,再无力与清廷对抗。与此同时,吴三桂在云南奉旨斩杀朱由榔,自大清入关十八载,镇压反清复明之势,终见成效。   反清复明乃朝廷一大患,如今终于能稍稍松口气,是该花力气在农工商贸之上,增强国力的时候。   玄烨每日在朝堂上,听大臣们议论各地商贸,回书房后听太傅们讲解全国各地适合栽种的农作物,以及四季灾害的威胁,不厌其烦。   福全向玉儿埋怨,说玄烨是个书呆子,一点都不好玩。   玉儿耐心开导大孙子:“正是有玄烨来做这些无趣的事,天下人才能做有趣的事,你只管去做你喜欢的事,骑马练武,学带兵之道,将来做大清的大将军。”   福全也曾问祖母,为什么是弟弟做了皇帝,而不是他。   玉儿大大方方地问孙子:“福全想做皇帝吗?“   福全也是实诚:“看玄烨这么累,我可不想做皇帝。但是他们都说,该是哥哥做皇帝,皇阿玛在世时,我的额娘和圣母皇太后,原是一样的位份之类的话,好像是孙儿没出息,才叫玄烨做了皇帝。”   玉儿说:“还有呢?”   福全怯怯看了眼祖母,委屈地说:“他们都说,奶奶喜欢玄烨,不喜欢我。”   玉儿搂着孙儿问:“那福全自己觉得,皇祖母只喜欢玄烨,不喜欢你吗?”   福全摇头,依偎着祖母,憨诚得笑着:“那怎么会,皇祖母最疼我。”   玉儿是真心疼爱福全,每个孙儿孙女,都是她心头的肉,可掌不住外人闲言碎语,孩子们渐渐长大,有了得失心有了竞争意识,自己就会分个彼此。   “皇帝只有一个,你阿玛选了玄烨,必定有他的道理,但绝不是福全不好。”玉儿耐心地向孙儿解释,“除了皇位,玄烨有的,福全都会有,但福全将来能有的自由,便是玄烨不能有的了。长大后,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可是玄烨一辈子都要呆在紫禁城里,这就是帝王的代价。”   福全听着听着,似懂非懂,但祖母的疼爱是真的,心里踏实了温暖了,就乐呵起来,说长大了,要带着皇祖母到处去走走。   玉儿对福全,还是很放心的,可苏麻喇很担心,怕将来二阿哥长大后,会意识到是祖母故意疏远他们母子,让宁太嫔屈居人下,不得与生子亲密。   可玉儿却不担心:“只要这些话,不是从宁嫔口中说出来,福全就不会胡思乱想,宁嫔若不识好歹,赔上她自己不算,只怕儿子也保不住。她别忘了,福全和玄烨,可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能有多亲在情分,而不是血脉。”   苏麻喇又提醒格格:“将来您为皇上张罗婚事时,可别忘了还有二阿哥,哥哥总不能连娶媳妇,都落在弟弟后头。”   玉儿颔首:“我会放在心上。”   主仆二人本是高高兴兴说着孩子们的事,乾清宫却传来消息,玄烨的侍卫倭赫与鳌拜发生冲突,被鳌拜打伤,而鳌拜咄咄逼人,要玄烨将倭赫绑了投入大牢。   “玄烨怎么样?”玉儿担心不已,“他伤着了吗,吓着了吗?” 第699章 朕会成为你们的靠山   鳌拜与御前侍卫倭赫发生冲突时,玄烨并不在一旁,但之后打起来,他闻讯出来制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侍卫被力大无穷的鳌拜打倒在地上。   又见其他侍卫们要冲上去制服鳌拜,玄烨喊了一声“住手”,总算没叫事态继续恶化。   但鳌拜却当众大声恳求皇帝,要将以下犯上的倭赫绑了投入大牢,那如擂鼓般的怒声,把小皇帝吓住了。   玄烨懵了半晌说:“请皇祖母定夺。”   而此刻,鳌拜已风风火火闯到慈宁宫,但他没有强求玉儿治罪侍卫倭赫,而是跪在慈宁宫门外,说他在宫内斗殴,惊扰圣驾,请太皇太后重罚。   苏麻喇来劝了两回,鳌拜都长跪不起,但见元曦从慈宁宫后面赶来,客客气气地说:“鳌大人,您起来吧,有什么话屋里说。过了五月节,这天越发热了,您跪出个好歹,岂不成了太皇太后的罪过,您可是大清的顶梁柱啊。”   鳌拜愧疚后悔:“臣无颜见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太后降罪。”   元曦笑道:“多大点事儿,那些小侍卫浮躁骄傲,自以为到皇上跟前当差了,就了不得了,没把您放在眼里,是他们不是。鳌大人,就给我些面子,请起吧。”   苏麻喇已经先回去了,告诉玉儿她弄清楚的事,原是鳌拜今日得了新鲜的玩意儿,想着给皇帝开开眼界,兴冲冲带进宫来,在东华门下已经接受了检查。   谁知到了乾清宫,乾清门前的侍卫说鳌拜的东西用布包着,用匣子装着,请他打开查验。   他们也是照规矩办事,鳌拜则没什么见不得人,本是随手命个小太监打开给他们检查了,但不知那几个侍卫互相嘀咕什么,叫鳌拜勃然大怒,先是呵斥他们,口角之争后才打了起来。   苏麻喇说:“鳌大人虽有不是,那倭赫也不好,各打五十大板。”   玉儿叹:“可见玄烨身边的人,一个个有多要紧,那些侍卫太监,代表的就是皇帝的口舌,他们胡说八道,传出去,就成了玄烨胡说八道。”   苏麻喇道:“可若偏帮鳌大人,只怕那一班侍卫往后寒了心,不能效忠皇帝。”   说话的功夫,元曦带着鳌拜进来了,笑悠悠道:“姑姑,有没有凉凉的绿豆汤,你看鳌大人一脸的汗。”   苏麻喇忙领命去准备,石榴为鳌拜搬了凳子来,但鳌拜还是先给玉儿磕头,说他莽撞冲动,在大内斗殴,罪该万死。   “和几个小孩子计较什么,他们不听话就该打。”玉儿和气地说,“你跟着太宗打江山的时候,他们还在穿开裆裤呢,快起来吧,你这么做,难道要打我的脸。”   “臣不敢。”鳌拜朗声道,“臣罪该万死。”   “这就罪该万死,你要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不管了吗?”玉儿嗔道,“还是心里另有怨气,要冲我来。”   “臣不敢,臣誓死效忠皇上,效忠太皇太后和太后。”鳌拜大声道。   玉儿起身来:“传我的话,把倭赫绑了。”   鳌拜的眉毛轻轻一抬,向玉儿磕头只请罚俸半年,玉儿准了后,他这才爬起来。   苏麻喇刚好送来绿豆汤,鳌拜端着没喝,慢慢解释刚才发生了什么,玉儿和元曦才知道倭赫他们,只是说了句:一个个都来讨好皇上拍马屁。   紫禁城里,除负责关防的侍卫外,御前侍卫,皆从八旗贵族子弟中挑选,虽有真刀真枪的本事,但的确心高气傲,并不像内侍太监那么低眉顺眼。   他们必定是在外头,或是在家里,听了什么闲话,才会如此轻率地看待鳌拜。   玉儿心里盘算着,是该整顿一下乾清宫的侍卫,不能让他们给玄烨带去坏名声。   这个倭赫,是撞到枪口上了,鳌拜这个态度,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   玉儿和皇帝若随他心愿,必定令侍卫们寒心,可若为了个小侍卫,无视鳌拜的请求,不顺他的心意,之后麻烦更大。   可就连玉儿也没想到,就在鳌拜跑来慈宁宫“示威”的时候,玄烨将乾清宫所有御前侍卫叫到跟前,告诉他们,什么是轻重,鳌拜和倭赫相比,为了大清为了朝廷,为了他们所有人之后的利益,这一次,只能牺牲倭赫。   众人闷声不语,一个个握紧拳头,低着脑袋。   玄烨说:“今日之事,倭赫咎由自取,但除此之外,朕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到你们的头上来。”   众人闻言,纷纷抬起头,看向小皇帝。   玄烨道:“朕会成为你们的靠山,但你们,也必须审时度势,谨言慎行。鳌大人历经三朝,是大清的栋梁,你们绝不可以轻视怠慢他,不仅是鳌大人,其他大臣也一样。朕从心里敬佩的人,希望你们和朕一样尊重他们。”   这一切,等鳌拜离开慈宁宫后,才传到玉儿跟前,她和元曦面面相觑,再问传话的人:“当真,玄烨这么说的?他没吓坏吗?”   但千真万确,这就是皇帝说的。   玄烨虽然被鳌拜吓懵了,可一面发呆,一面心里已经在盘算这事儿要怎么处置,鳌拜一走,他就把人叫去了。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鳌拜这一吼,把他的心震得直打颤,打发了御前侍卫之后,就一个人呆坐在桌前,也不和大李子说话。   这样子闷坐了半个时辰,他突然起身往外走,大李子不敢问,只是跟着,一路到了慈宁宫后面圣母皇太后的殿阁,玄烨丢开大李子,一路跑着进去找额娘了。   元曦那会儿在给哥哥写信,儿子突然闯进来,往她怀里一钻,元曦忙放下手里的笔,搂过儿子问:“怎么了,叫额娘看看,哪儿不舒服。”   玄烨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哼哼了几声没说话,元曦轻轻抚摸他的背脊,笑道:“傻小子,被鳌拜吓着了?”   “才没有呢。”玄烨说。   “就是,哪有皇帝能被奴才吓着的。”元曦低头亲吻玄烨的脸颊,逗他道,“我们玄烨可是皇上啊。”   玄烨咕哝了一声,赖在母亲怀里不肯挪动,元曦对石榴说:“去做些他爱吃的来,告诉书房,皇上今天不过去了。” 第700章 别把自己放在男人身上吊死   玄烨在母亲身边待了一整天,母子俩下棋逗鸟儿说笑话,尽做些平日里无暇做的事。   傍晚,福全从书房跑来,问玄烨是不是不舒服,见石榴做了那么多好吃的,便是迈不开腿了。   元曦命人将宁太嫔请来,母子四人一道用膳,两个孙儿也乖乖的先把好吃的送去慈宁宫和宁寿宫,请祖母和嫡母享用。   夜里,福全要回阿哥所,元曦说吃多了想去散散步,便将玄烨送回乾清宫后,再送福全去阿哥所,从西边到东边,走了好些路。   东西六宫冷冷清清,若非人多点着灯笼,不然大半夜走在这里,怪瘆人的。   再从阿哥所折返,宁太嫔便对元曦道:“臣妾送太后回宫。”   “来回又走好长的路,你回去吧。”元曦道,“白日里也罢了,太晚了。”   “是。”宁太嫔应道,又说,“今晚多谢太后相邀,让臣妾能与二阿哥团聚。”   “这些小事,自然皆大欢喜的好。”元曦道,“太皇太后常教导我与母后皇太后,要善待先帝遗孀,我们心里,你们心里,都是明白的。”   “臣妾感恩。”宁太嫔沉下心,“到如今,臣妾那争强好胜的心,都没了。”   “福全将来封王封将,自然有你的福气。”元曦说,“老天终究不曾亏待你,又何必说这些丧气的话。”   二人同行,见一队侍卫经过,他们来向太后太嫔行礼,询问是否要护送二人,元曦婉拒,请他们继续巡逻,再走几步,便要和宁太嫔分开。   “太后……”宁太嫔却问,“臣妾听闻,今天鳌拜在乾清宫大吵大闹。”   “你们那里,消息也怪灵通的。”元曦说,“没什么要紧的,几个小侍卫目中无人。”   宁太嫔满脸犹豫,终是把心一横,走上前道:“太后,那会儿臣妾还帮着董鄂葭悦和吴良辅传递书信的时候,对鳌拜也略知一二。他表面上看着光明磊落,私底下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财,还私下圈地,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做过的事,他没少做。臣妾人微言轻,是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说这些话的,您……”   “那就放在心里。”元曦道,“太皇太后手眼通天,只有我们不知道的,没有她看不见的,你我是先帝的后宫,切记后宫不得干政。”   “臣妾……是好意。”宁太嫔垂眸。   “我也是好意,大家一同侍君,姐妹一场。”元曦道,“仔细祸从口出,只管安逸过你的日子吧。”   宁太嫔是聪明人,元曦说到这份上,她是不该再多嘴了,向元曦行礼后,便回宁寿宫后院去。   元曦带着石榴继续往西边走,走过御花园门外,一阵风过,灯火下,只见花瓣飞舞。   她怔怔出神,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想起了她摘的花被孟古青踩在脚底下,想起了她挨过的耳光,想起了她青紫破皮的膝盖,想起了很多很多……   “石榴,我不是个安分的人。”元曦道,“怪不得太皇太后那时候说她并不喜欢我,倘若后来我没改,也不会有玄烨,不会有今日,说到底,我对他的情意,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愿。”   “小姐?您怎么了?”石榴有些担心。   “我甚至,成了他的负累。”元曦说,“让他在心里惦记我,觉得愧对我。”   石榴硬着心肠说:“恐怕先帝根本不会这么想,一整年一整年地陪着那一位,眼里心里都没有别人了。大李子曾经对奴婢说过,皇上因为先帝爷记不得他几岁了,不高兴了好一阵。”   “玄烨?”元曦问。   “是啊,先帝连自己的儿子多大都不知道,一个男人有了做父亲的觉悟,才是真正成长了。”石榴说,“可先帝爷,总也断不了奶。”   “石榴,不要胡说八道。”元曦责备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掉脑袋的,何况他已经不在了。”   石榴说:“奴婢跟着您,还有什么没经历过,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奴婢心里清楚的很。小姐,您忘了先帝爷吧,活着都抓不到守不住的人,死了还惦记什么呢?”   元曦眼中含泪:“你说的我何尝不懂,石榴,难道你以为太皇太后她,也把什么都放下了吗?额娘或许是放下了,可我……”   石榴软下几分,说:“奴婢知道您做不到,这么多年,您对皇上什么轻易,也只有奴婢知道了。可不论如何,别熬出病来,不然您岂不是和那董鄂氏,成了一样的人?”   元曦心中一紧,竟无话可说。   石榴道:“董鄂氏那多病多愁的身体和性情,真不明白,先帝爷喜欢她什么。”   元曦转身,朝自己的寝殿去,夜色里悠悠道:“心上的那个人,哪会有什么不好。不是心上的那一个,再多的好,也看不见。”   好在,元曦这样的情绪,只是偶尔才会占据心头,平日里也能说说笑笑,想不起来的时候,便一切安好。   今次鳌拜与侍卫的冲突,于他自己,也是极丢脸的事。   虽然太皇太后满足了他的心愿将倭赫投入大牢,可到了别人嘴里,便成了笑话,区区一个侍卫都敢顶撞辅政大臣,颜面尽失。   鳌拜心中愤愤不满,遂对倭赫的族人展开报复,巧立名目,栽赃嫁祸,编出莫须有的罪名,几乎将倭赫族人赶尽杀绝。   这一日,索尼府中,众门客与儿子们一同在书房议事,事毕后,众人散去,索额图经过长廊,见侄女带着丫鬟们翻土抓虫子。   索额图走上前,笑问:“舒舒,你不怕虫子?”   舒舒骄傲地说:“虫子才多大,我们一脚就能把它们踩死,怕虫子做什么?”   索额图问:“那会飞的虫子呢?”   舒舒说:“那也活不多久啊,冬天一下雪,我们穿上棉袄就能过冬,虫子只能冻死啦。老虎野狼我怕的,它们能咬死我,我怕虫子做什么,大不了被叮个包,抹点药膏就好了。”   索额图笑道:“舒舒啊,你在家话这么多,为什么一出门,就不理人不说话呢?”   舒舒一愣,拍拍身上的土:“我为什么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三叔,女孩子家在外头,要矜持稳重呀。”   她一面说着,见大家都走了,便说是爷爷找她来的,她要去见祖父了,撂下索额图走了。   索额图微微蹙眉,便跟过来,站在书房外张望了几眼,不多久,便父亲手把手教舒舒写字,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转身离去。   屋子里,索尼渐渐松开手,鼓励孙女:“不错,下笔要稳要轻,但不能浮,我孙女果然有天赋。”   专心写完一整张纸,舒舒才问祖父:“您怎么突然教我写字了?”   索尼领着孙女到一边喝茶,语重心长地说:“你是爷爷的孙女,将来必定是要嫁入名门,舒舒,你要有学识有本事,不为家族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过得体面尊贵。”   舒舒问祖父:“穿漂亮衣服,戴金银首饰,不算体面尊贵吗?”   索尼笑道:“那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你上街拉个叫花子来,给他穿金戴银,可能说那是体面吗?富贵乃身外之物,腹有诗书气自华,女孩子多念书有眼界,才会有宽广的心胸,心胸宽阔,将来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乱不会自我折磨。明白吗?”   舒舒明亮的眼眸,轻轻转动,笑眯眯问祖父:“爷爷,您是不是藏了什么话,没对我说呀?”   索尼一愣,哈哈大笑,摸摸孙女的脑袋:“你阿玛,你叔叔,都不如你聪明。”   舒舒问:“爷爷,我可是大姑娘了,您有话就直说呗。”   索尼说道:“爷爷是想啊,将来万一你进宫做了妃子,或是去王府贝勒府做了福晋,将来你的丈夫难免三妻四妾,爷爷希望你别把自己放在男人身上吊死。要看得远看得广,为自己好好活着,哪怕那个男人是皇帝,又如何,你自有你的天地。” 第701章 我们玄烨,要学的还很多很多   祖父的话,虽有些不好懂,舒舒还是答应了:“爷爷,您放心,将来不论我嫁到哪儿去,我都会好好为自己活着。”   索尼说:“要你这么小的孩子说这些话,爷爷真是心疼极了,女儿家就该乐乐呵呵的长大,可贵族世家里,哪有什么纯粹的乐呵。话反过来说,纯粹的乐呵是什么,难不成是傻子。”   小孙女乐了,跑去桌上拿来才写的字,她自己也十分满意,说是要拿去向祖母和娘亲炫耀,得了索尼应许后,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跑到外头,没想到三叔还没走远,索额图见了她便迎过来说:“舒舒写字了?”   侄女大方地拿给他看:“三叔,我写的好吗?”   索额图举起来细细看,夸赞:“好,极好。”   他将纸还给舒舒,弯下腰,笑道:“舒舒,往后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对三叔叔说,三叔都能给你办到。”   舒舒眼眉弯弯:“额娘说过,不能问人家伸手要东西。”   索额图笑道:“三叔怎么是人家呢,三叔是家人。”   舒舒道:“那我要什么,也该跟阿玛额娘说,三叔有自己的孩子,弟弟们是要吃醋的,换我也不乐意我阿玛疼他们。”   “这话说的,舒舒啊,一家人分什么彼此?”索额图道,“弟弟们自然也和三叔一样,会宠爱姐姐,把什么好的,都让给姐姐。”   舒舒笑道:“三叔,我什么都不缺,不用他们让给我。”   小姑娘说完,捧着习字欢喜地跑开了,索额图直起身来,一脸的尴尬和不满,却听父亲在身后幽幽喊他:“你做什么?”   索额图转身,向父亲作揖。   索尼走上前,冷声道:“小子,别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你聪明,你可听过,聪明反被聪明误?”   索额图不服气地说:“儿子也是为了这个家。”   索尼道:“那就老老实实当差,别算计到皇帝头上去。”   儿子却大胆地看向父亲:“阿玛您心血来潮培养舒舒做什么,您不也希望舒舒将来,能成为皇帝的后妃?”   索尼冷笑:“所以我说你,目光短浅,滚吧,别让我看见你。”   皇宫里,针线房的人,为玄烨送来夏日的新衣裳,大李子伺候皇帝穿戴,玄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嘀咕道:“我脸上这些麻点,将来能退下去吗?”   “这是您和病魔斗争的功勋。”大李子笑道,“一点儿不丑?”   玄烨瞪他:“朕说丑了吗,你看你一下子就蹦出来个‘丑’字,你心里就是觉得丑吧?”   大李子忙跪下:“皇上,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只见石榴从门外进来,笑道:“皇上又欺负大李子呢?”   玄烨笑眯眯看她:“你怎么来了,额娘有吩咐吗?”   石榴说是来看看皇上的新衣服是否合身,又对针线房的人说:“太后不是叮嘱过,衣裳裁的大一些?”   针线房的人恭恭敬敬地说:“回姑姑的话,太皇太后则是叮嘱针线房,就算往后两年不给太皇太后做新衣裳,也不能省皇上的料子,为了能多穿两年而把衣裳做得太大,现下穿着就跟戏服似的,不庄重。”   石榴道:“谁让你们可着两三年做呀,太后的意思是,皇上天天都在长个儿,不等入秋,这袍子裤子又该短一寸,一样不体面。”   玄烨不以为然:“石榴,别为难她们,朕穿着很好,一年四季做那么多新衣裳,朕心里也过意不去,大清现在还没到了国富民强的时候,朕该做天下表率,勤俭节约。”   石榴和小李子都笑了,打发针线房的人退下,玄烨不敢欺负石榴,就骂大李子:“你笑什么笑,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   大李子也不会惧怕,对石榴说:“奴才每次听皇上说这些大人的话,就忍不住笑,皇上明明还那么小。”   石榴嗔道:“仗着皇上宠你吧,你看还有谁敢当着皇上的面儿笑?可别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按说你年纪可不小,稳重些。”   “大李子笑,我不生气。”玄烨却道,“可是鳌拜他们笑,我就知道他们从心里看不起我,嘲笑我是个小孩子。”   “皇上?”石榴和大李子,都立刻严肃起来。   玄烨一本正经地说:“可这世上,能笑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   石榴朝门外看了眼,轻声问:“皇上,鳌拜又对您不敬了吗?”   玄烨背过身道:“已经是常态了,他仗着自己嗓门大,别人吵架争辩赢不过他,仗着他拳头大,别人打架摔跤赢不过他,可他以为自己能得意一辈子吗?”   石榴好生劝道:“不论如何,鳌大人也是朝廷功臣,当年救过太皇太后的命,若不然,也不会有先帝,不会有您了。”   “那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做一辈子功臣和忠臣。”玄烨这会儿,真像个大人似的,对石榴道,“皇祖母要我用眼睛盯着他们看,我会好好看着,看到他们骨子里去。”   石榴问:“皇上,这些话,奴婢能对太后说吗,能对太皇太后说吗?”   玄烨反问:“为什么不能说?”   石榴笑道:“奴婢以为,您会不希望太皇太后和太后为您操心。”   玄烨坦荡荡:“朕不会做让皇祖母和额娘伤心难过的事,但这些朝堂上的麻烦,如今少不得皇祖母和额娘扶持我帮助我,待朕羽翼丰满时,自然就该是朕来保护她们。你说去吧,不必遮遮掩掩。”   石榴满心安慰,回来时,元曦刚好在玉儿跟前,婆媳俩听完石榴的话,玉儿若有所思,元曦便不敢得意,谨慎地问:“额娘,是不是不妥?”   玉儿神情郑重:“既然好好地说着玩笑话,突然他就不高兴,一下扯到鳌拜头上,算怎么回事呢?玄烨坦率开朗,我很安慰,但他若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妥。”   元曦道:“可若他憋着不说出来,只怕更不好。”   玉儿颔首:“是啊,像福临那样。”   元曦底下了眼眸,不敢多话。   玉儿则说:“但憋着不说,和隐忍内敛,是两码事。我们玄烨,要学的还很多很多,这方面,我看看,选谁做他的老师更好。” 第702章 清廷的罪孽   见元曦若有所思,玉儿问:“是不是觉得我对玄烨太严苛?”   元曦忙道:“怎么会呢,额娘。我是觉得……若没有您,该怎么办,我什么都想不到,就算有心,也想不到。”   玉儿说:“福临那会儿,我也想不到,也是这十八年来,他教会我的。虽然我没能把他教好,可是他让我懂得了,该如何培养一位帝王。”   元曦垂眸:“先帝的性情不坏,只是不大合适做皇帝,我曾经对董鄂氏说,皇上把他所有的耐心,都给了静妃。”   “孟古青几乎扭转了福临整个儿心性,甚至于当初,我若不答应废后,强行把孟古青留下,又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可惜哪有什么如果。”玉儿叹道,“孟古青在盛京,眼下,她还不知道福临驾崩了。”   “她过得好吗?”元曦满目的无奈和惋惜,孟古青终究不是什么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人,可惜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除了不得自由,一切待遇都不差,但她自己,像是郁郁寡欢,并不大好。”玉儿道,“你看,这世上,就是各种不公平。好好活着的人,躲不过七灾八难,而有的人怎么折磨受苦,都能坚挺地活下去。娜木钟还活着呢,她现在不闹不疯,我也不再让人虐打凌辱她,她活得比之前更好了。”   “是您心善。”元曦道。   “难为你憋出这四个字。”玉儿嗔笑,“难道不是我残忍?”   这一点,元曦很坚定:“倘若不是她残害八阿哥,一切都会不一样,太宗可能还长命百岁地活着,福临也不会做皇上,而您……”   可说着说着,元曦说不下去了。   “想象不出来了吧。”玉儿道,“就算想象出来,那也是虚幻的美好,固然我宁愿所有人都活着,可二十多年,万一皇太极变心,再辜负了我姐姐呢?”   她摇头,端起茶碗来,缓缓喝一口,叹道:“这世上,永远都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宫女们来送瓜果,从门外带进来的风,暖的带着几分浮躁。   元曦轻轻抚过鬓边的碎发,望着明晃晃的阳光,她知道,盛夏即将来临,一年一年,这光阴这四季,从也不会为了谁停下脚步,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比起和郑成功对抗的那几年,这个夏天,过得可谓舒坦安心,唯一让玉儿揪心的,是福全不顾酷暑练摔跤,练得中暑昏倒。   玉儿守了孙儿两天,好在他很快就缓过来,又变得活蹦乱跳,玉儿一颗心才算放下,养了这么大的孙子,再有什么闪失,她的心都要碎了。   也为了这件事,宁太嫔看出来太皇太后对待自己的儿子与皇帝并没什么差别,越发放下了那颗不甘又蠢蠢欲动的心。   如此,玄烨虽然年幼,在朝堂上形同虚设,但内宫至少都在玉儿和元曦的掌控下,没有内忧之患。废除十三衙门后,大权重回她和两宫太后的手里,遏制了一定程度的贪污受贿,宫廷用度得到妥善节制。   而景运门值房的规矩,福临那会儿为了图方便而派大学士入职的做法,被玉儿沿用下来,让她能每天都及时获悉天下所发生的事。   对外,四大辅臣凭借他们在朝堂上下的权势,遏制了八旗亲贵们的反叛之心,玉儿也早就在筹谋废除福临的时候,就算清他们的实力。   她把四大辅臣推出去唱黑脸,自己和和气气地招待亲贵和女眷,偶尔说些孤儿寡母的不易,玉儿知道那些个亲王贝勒们,就是不服气大清被女人做主,既然如此,她收敛自己的光芒,放下自己的强势,顺着他们的心意便是。   “他日玄烨长大,能独当一面君临天下。”玉儿曾对苏麻喇说,“也没必要再捡回那些威严和光芒,从此就躲在孙儿身后,享荣华富贵。”   这一切的设想,都是好的,但宫里的女人好控制,皇族亲贵也能用心哄,可天下之事,瞬息万变,除了天灾,还有人祸,以及世间最可怕的贪念。   京城迎来第一场雪的那天,京城官场里,出了一件事。   鳌拜手里接了桩案子,浙江南浔一位富商庄廷鑨,为能名留青史,出资招纳文人贤才,修纂明末文人朱国祯未完之《明史》。   此书于顺治十七年发行于世,但并未大规模在民间流传,大多数人,是得庄廷鑨所赠,束之高阁,并未细究。   不知如何,让一个叫吴之荣的,曾经吃过官司被罢免官职的小人得到,翻阅此书,见书中奉南明弘光、隆武、永历帝为正朔,用永历等朝的年号,斥明将降清为叛逆,更直呼努尔哈赤为“奴酋”、清兵为“建夷”。   此乃满人大忌,朝廷大忌,他在南浔一带转了一圈,各方敲诈告状,但庄氏财大气粗,打通关节未叫他成事,吴之荣恼羞成怒,揣着初稿的《明史》北上京城,一桩告到了鳌拜的跟前。   鳌拜在朝堂上,诵读此书中大逆不道的言辞,勃然大怒,要严查追究,绝不姑息。   起初玄烨也明白,对待反清复明的势力,不能心慈手软,而他尚未亲政,没有做主的权利,可后来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一场文字-狱掀起腥风血雨,他终于意识到,鳌拜多可怕。   到康熙元年腊月,从浙江传来的消息,除庄氏一族伏诛,凡为《明史》作序者、校阅者及刻书、卖书、藏书者均被处死,活着的人惨遭屠戮,死了的人被掘墓碎尸,极尽残忍。   这一日,玄烨神情紧绷,冒雪急匆匆赶来慈宁宫,见范文程正在书房与太皇太后商谈。   范先生如今身体大不如前,腿脚不利索,祖母赐他进宫坐轿子,谁知鳌拜却讥讽,说既然走不动了,就不必进宫,于是范先生就算要人搀扶着走上大半天,也一定会步行前来。   玄烨见到范先生,身上的浮躁消了一半:“先生,外头下雪了,一会儿命人用肩舆送你出宫,不必忌讳有些人的闲言碎语,难道他们的话,比朕的旨意,太皇太后的旨意更重吗?”   范文程和玉儿互相看了眼,玉儿道:“玄烨,怎么了,你心里有火。”   玄烨便问:“皇祖母,浙江《明史》一案,您可知道。” 第703章 玄烨,你才九岁   范文程缓缓起身,玉儿示意他坐着不必动,命玄烨上前,问道:“这已经是上个月的事情,我们不是早就谈过?”   “可孙儿没想到会这么严重,皇祖母,这件案子已经牵连上百人遭受极刑,浙江一带人心惶惶,那些不过是无辜被庄廷鑨赠书的人,也白白送死。”玄烨愤慨不已,“鳌拜他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这件事辐射开,早已不是鳌拜一人意志。”玉儿冷静地说,“你对鳌拜有偏见,但要就事论事。”   玄烨不服:“是鳌拜在朝堂上说,这件事他来负责追查,所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玉儿道:“玄烨,你是来与我辩论鳌拜的功过是非,还是来谈明史案,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说。”   玄烨愣了,一时没答上来。   玉儿便道:“我和范先生还有话要谈,你到大殿去想一想,想好了,再来和我说。”   “是。”玄烨虽然满身不服气,但不敢违逆祖母,作揖后退下了。   范文程看着小皇帝离去,感慨万千:“太皇太后,老臣多日不进宫,再见皇上,皇上的谈吐气质,愈发精进长成,短短几句话,可见帝王忧国忧民之心。”   “你就夸吧。”玉儿嗔笑,“他就是个浮躁的孩子,哪里就忧国忧民了。”   范文程明白,这是太皇太后的自谦,她怎么会看不到皇帝的成长,而最让他感慨的是:“皇上和先帝,性情全然不同,自然,先帝有先帝当年的难处。”   “福临没有什么真正的难处,只有他自己无法排解的烦恼。”玉儿说,“而我和多尔衮之间道不清的暧昧,也让他及其困扰。至少,多尔衮不会冲着福临大喊大叫,多铎他们也并不常年出现在朝廷,且又多尔衮遏制,就算不把福临放在眼里,也不敢造次。可是鳌拜如今,已经能冲皇帝嚷嚷了,还动手殴打他的侍卫。”   “鳌拜如此猖狂,必遭天谴。”范文程怒言。   “范先生真是老了,说这种遭天谴的话来哄我高兴。”玉儿不以为然,“可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希望于大清有功之臣,都能善始善终。”   范文程忧心忡忡:“可是太皇太后,您如此放纵鳌拜,只怕……”   玉儿笃然道:“我自有分寸。”   不久后,范文程退下,玉儿从书房往大殿来,见玄烨一个人笔笔直地站在殿中央。   苏麻喇在门外心疼地问:“罚站了吗?”   “没有,我只是让他好好想想,你看他倔的。”玉儿一点儿没动气,缓步进门,问,“皇上,想好了吗?”   玄烨故意背过身去,不搭理祖母。   “你是觉得,我在范文程面前,让你下不来脸?”玉儿站在玄烨背后,语气严肃了几分,“面子,有这么重要吗?”   “不是。”玄烨听出祖母几分怒意,知道自己闹别扭会惹怒祖母,乖乖转过身来说,“两件事,我都想问您,何况,明明是一件事,您非要说两件事。”   “你对鳌拜一向不满,这件事便成了你指责鳌拜的底气。”玉儿说,“这件事本身,很值得皇上去探究,可到了你这儿,就剩下指责鳌拜的不是。”   玄烨抿着嘴,一脸的不服气。   玉儿走上前,摸了摸孙儿的手,确定他不冷,继续道:“不要把个人意气搀和进朝政里,不然做皇帝多简单,只用顺着自己、讨好自己的大臣,每日活在阿谀奉承里,幻想天下太平国运昌隆。运气好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运气不好,被逼宫的大军抓起来,成为阶下囚,又或是吊在城门上。”   玄烨颤了颤,一脸委屈地看着祖母,可他没有后退,却向玉儿贴近了些,仿佛想让祖母知道,他害怕。   玉儿说:“做皇帝,就是每天每时每刻,都不得顺意。刚刚打完敌军,转身天降大灾,这边解决了旱涝,冬天又暴雪冻死人。做皇帝,就是注定了这辈子与天斗与人斗,与自己斗。”   “和自己斗?”   “你要克服心中的懒惰、欲望、愤怒甚至是喜悦。”玉儿道,“这比对付一个鳌拜,难上千倍百倍。”   “皇祖母,我……”   “想说什么?”   “我害怕鳌拜。”玄烨眼圈儿微红,“他总是冲到我面前,对着我大声说话,总是问‘皇上,您可有异议,您是否赞同臣的看法?’,可是他明明知道,我不能在朝堂上左右国事。然后他就会大声说,我也是这么看,可我什么都没说。”   “玄烨不怕,有一天你实在忍受不了了,就把鳌拜毒哑。”玉儿道。   “皇祖母?”玄烨惊愕地看着玉儿。   “可是鳌拜他,很小心。”玉儿牵着玄烨的手,往炭炉边走,怕孙子冻着,口中则道,“夏日里,他在乾清宫外殴打你的侍卫,事后他来慈宁宫告罪。你额娘命苏麻喇送来绿豆汤为他解暑,鳌拜从头到尾捧着那碗汤,一口没喝。”   玄烨眼珠子转了转,问祖母:“鳌拜怕您下毒。”   玉儿颔首:“是啊,他怕我们要杀他,鳌拜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他一样害怕我们,害怕你。”   玄烨不明白:“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蛮横嚣张,踏踏实实当差做官,不好吗?”   玉儿说:“他再如何嚣张蛮横,再如何对你无礼,也不过是你手中一颗棋子,不要把他想的那么了不起。好好利用他,玄烨,别怕他。”   “孙儿会好好想想。”玄烨说,可他还是心善仁慈,“明史案中牵扯的无辜百姓和官员,实在太惨了。”   玉儿惋惜:“事已至此,皇祖母和你都已无力挽回,那么只能坚定态度,用这上百条人命来警告那些汉人。”   玄烨很失落,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皇祖母,鳌拜前几天闹着,要拆了京郊的教堂。”玄烨道,“他要那块地。”   玉儿眉头轻蹙:“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玄烨坦诚相告,他派大李子在宫外,收买了眼线,来监视大臣们,不过眼下就针对鳌拜一个人,一则能力尚弱,再则他讨厌鳌拜。   玉儿说:“你阿玛啊,二十几岁的时候,仍旧不知外头的事,不问宫里的事,玄烨,你才九岁。”   玄烨眨了眨眼睛:“皇祖母,我是不是做错了?”   玉儿搂过孙儿:“没有做错,不过,要小心谨慎,千万谨慎。” 第704章 我不认识你   玄烨表现出的帝王控制欲,和他的父亲截然不同,玉儿内心震撼的同时,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引导玄烨。   不要让他因为年纪太小,而最终被他的情绪所左右,用心怀天下的抱负,只做出私心利己的事。   福临那时候,碍于母子关系的尴尬,玉儿也总觉得,该让福临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见,虽然大事之上,她暗中左右着朝政,可很多事,还是由着福临自己做决定。   如今越想,玉儿越觉得是她不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纵然玄烨天赋极高,他还是会露出孩子的天性,福临更如是。她所谓的“放手”,恰恰造成了福临的不安,母子关系才会变得越来越敏感脆弱。   “皇祖母?”玄烨看见祖母眼中的暗沉,愧疚不已,“您别生气,孙儿不再针对鳌拜,孙儿会好好冷静看待国事。”   玉儿摇头,搂过玄烨道:“皇祖母在反省自身,当初没能好好引导你阿玛,玄烨知道的,阿玛他做皇帝的时候,比玄烨还小。”   “可那时候,您也是头一次做太后。”玄烨说,“额娘说过,她是第一次做额娘,我是她第一个孩子,如果有对不住我的地方,请我多多包涵,因为在成为我的额娘前,她也只会做孩子。”   玉儿怔怔地看着玄烨,眼中浮起雾气:“玄烨,你额娘也是很了不起的人,皇祖母希望你一辈子,都能和你额娘有说不完的话,让她好好享受做母亲的幸福。”   “是,孙儿一定。”玄烨大声答应,搀扶皇祖母到内殿坐下,冷静下来的孩子,认真地说,“孙儿唯一不能忍的,是鳌拜竟然给了吴之荣那个奸佞小人一官半职,他可是遭朝廷罢免,坐过牢的人。这样实在太过分,百姓们要怎么看待朝廷,怎么看待朕呢?”   “没错,大臣们的决策,朝廷的任何行为,最终都会清算在你的身上,千百年后人们只会说康熙如何如何。”玉儿道,“你便是早早有这个觉悟,才会让你想要控制自己的大臣,但听皇祖母一句劝,还是最初那句,只要用你的眼睛看就好,闭紧你的嘴巴,藏起你的聪明劲儿。”   玄烨用力点头:“孙儿知道。”   玉儿无奈地笑,爱怜地抚摸孙子的脸颊:“可惜聪明劲儿,要藏起来可真难。”   玄烨却往祖母怀里一窝,撒娇似的说:“皇祖母,下回别在大臣跟前说我,就算是范先生也不行。”   “是是,皇祖母不好,让玄烨没面子了。”玉儿爱怜地哄着孙子,拍拍他的屁股,“一个小不点儿,还要什么面子?”   “我可是皇上。”玄烨说,“您的孙儿是皇帝。”   苏麻喇来送茶,见祖孙俩依偎着说说笑笑,她可算放心了。   玄烨走后,苏麻喇便说:“都说隔代亲,到底是个什么道理呢,你还是你,是他们父子的不同吧。”   玉儿说:“我也不是我,别人家我不知道,至少我和福临曾经都有错。不谈了,日子总要往前过的,今年的除夕,总算能热闹一回了。”   “还是老规矩吗?”苏麻喇问,“让家眷们带着孩子一道进宫?”   “我喜欢女孩子,外头人都知道。”玉儿说,“就这么样吧,让他们互相竞争牵制,而我呢,冷眼看着选一选,一定要为玄烨选一个好皇后。”   转眼又是一年,算起来,宫里已经很久没办过除夕宴。玉儿觉得需要一场豪华的宴会,来让大臣和百姓们知道,朝廷早已从先帝驾崩中缓过劲来,花钱是给玄烨长脸,也是给大清长脸。   除夕傍晚,王公贵族陆续进宫,内侍们引领他们去该去的地方,按照各自的地位身份,依序入席后,便是静等太皇太后,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   钮祜禄家这边入席后,遏必隆就问身边的女儿:“灵昭,你认得索尼家的孙女吗,那个赫舍里舒舒?”   灵昭摇头:“没什么印象。”   遏必隆指向索尼一家,坐在女眷中间的那个穿着鲜红衣裳的小姑娘,生的白白净净,气质斯文。   “一会儿公主郡主来招呼你们玩耍,你别跟着瞎跑。”遏必隆说,“你就跟索尼的孙女在一起,她到哪儿你到哪儿,知道了吗?”   灵昭盯着对面的女孩子,她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此刻看着,隐约有些印象。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进宫过节,就总有个女孩儿不合群,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边上,现在想起来,仿佛就是她,赫舍里舒舒。   “我知道了,阿玛。”灵昭答应,低头摸了摸裙袍上的绣花。   很快,皇帝驾到,两宫太后簇拥太皇太后,和皇帝一同出现在了宴席上,顿时满堂生辉,华彩熠熠,少年天子端坐上首,虽幼小年少,但也气势非凡。   然而开席不久,孩子们果然便坐不住,玉儿历来会允许孩子们自行去玩耍,今日亦如是。   “舒舒,去吧,去看看外头花灯。”索尼对孙女道,“别跑远了,和其他府里的姐姐妹妹们,好好相处。”   “是。”舒舒起身,带着婢女往外走。   索尼夫人对儿媳妇叹息:“你看她答应得爽快,可到了外头,就不爱搭理人了,到底是什么性格呢,外人都说我家孩子不大方。”   索尼悠悠道:“别念叨这些琐碎的事,这里可是皇宫。”   偏偏舒舒就是不爱搭理人,别家的女孩子来邀请几回,她冷冷的不理睬,人家也就不带她玩儿了。   可今天她被人盯上了,灵昭离开宴席后,就一直不远不近地在舒舒身边跟着,很快连舒舒也察觉到,这个姑娘老在眼前出现。   彼此偶尔会目光相交,每当灵昭企图用目光传递什么时,赫舍里舒舒就转过去了,根本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灵昭一直觉得,自己不像孩子,她现在发现,竟然有个人比自己更不像孩子。   她走下台阶,团了一把雪,鼓起勇气,朝舒舒身上砸去,笑道:“妹妹,来打雪仗。”   舒舒默默地掸开身上的雪,平静地说:“我不认识你。” 第705章 一个有麻点儿,一个有疤痕   灵昭心里一咯噔,忍下了,走上前大大方方地说:“可我知道,你是索尼大人的孙女舒舒,咱们见过好几回,我随阿玛额娘到府上也来过。我是遏必隆的女儿,我叫灵昭,比你大一岁。”   “姐姐有礼。”舒舒福了福,而后又一脸淡漠地说,“可我不记得了。”   灵昭笑得尴尬:“毕竟……到府上拜会的人那么多,进宫的人也那么多,记不得了是有的。”   舒舒和气地一笑,带着身边的婢女,便打算回席上去。   “咱们去玩儿吧,御花园里的雪景可美了。”灵昭说,“她们都跟着柔嘉公主去了。”   “我不想去。”舒舒说,“您去吧。”   “那、那我也不去了,我陪着你,咱们做个伴儿。”灵昭亲昵地走上来。   舒舒却道:“我要回席上去看歌舞,不能陪您。”   灵昭的邀请被一次次堵回来,心里已经很委屈,可是阿玛的命令他不敢不从,阿玛要她形影不离地跟着这个人。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看歌舞,咱们挨着坐。”灵昭已经没法子了,这个丫头怎么脾气这么古怪。   舒舒果然道:“席上的座次,都是有规矩的,不多一张椅子,也不少一张椅子。您若来我家做客,全家都会热烈欢迎您,可我们现在,是在宫里做客。”   “你说的是。”灵昭尴尬又委屈,大一岁的年纪,和家族环境的影响,让她比舒舒拥有更成熟的心智,也更敏感。   眼下这情形,谁都会觉得,自己是在巴结首辅大臣的孙女。   舒舒没多看一眼,就走开了,一个人重新回到了席上,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跑出去玩,她回来也并不稀奇。   索尼夫人则哭笑不得,对家人说:“你们看看,又回来了。”   舒舒一回到家人身边,便是可爱温柔的小孙女,冲祖母甜甜一笑,自己吃着点心,看台上的热闹。   而另一边,灵昭胆怯地回到家人面前,轻声解释:“她不肯搭理我,就回来了。”   遏必隆叹气:“坐下吧,这点事也做不好。”   “是……”灵昭顺从地挨着嫡母坐下。   随行入宫的夫人,是灵昭第三位嫡母,她自己的娘亲出身低微,早些时候还好,近来父亲却命她不许再称呼生母为母亲,从此只是嫡母的女儿。   这么做为了什么,灵昭心里很明白,可她自己都认为,这么大了,改给谁看,人家要看不起,还是看不起。   遏必隆在席上观察了半天,轻声告诫女儿:“明天还要进宫拜贺,有一件事你记着,明天也是圣母皇太后的生辰,机灵一些。”   灵昭怯然答应:“阿玛,我记下了。”   夫人在边上轻声道:“老爷,灵昭还那么小呢……”   遏必隆却愠怒:“你懂什么?”   然而,就算遏必隆说话极小声,旁人听不见,两边家族,截然不同的气氛,上首之人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玄烨一个人坐在龙椅上,本就闷得慌,歌舞戏曲他兴趣寥寥,就暗暗观察大臣和他们的家眷,揣摩每个人在想什么,以此解闷。   于是看着赫舍里家的孙女回来,一家子和和乐乐,而遏必隆的女儿回来,气氛很是低沉。   说起来,大李子从不和自己讨论将来后妃的事,不知是他谨慎,还是祖母额娘有交代,玄烨也从不在她们面前提起。   可他心里是知道的,这些王公大臣的女儿们,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妾,深宫长大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懂的。   玄烨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了赫舍里一族,那个小姑娘,坐在祖父母身边,一颦一笑都十分甜美,可玄烨却记得很清楚,之前每次在别处见到她,她都是一个人。   而宫外早有传言,说索尼的孙女脸上有疤痕,毁了容。   玄烨禁不住用力看了眼,什么都没看出来。   坐在一旁的元曦,早就发现儿子的心思不在歌舞弦乐之上,这会儿见他盯着索尼一家的坐席看。   顺着目光看过去,刚好看见索尼的孙女不知与她的祖母说什么,招来祖母轻拍她的额头,可祖孙俩却都笑得很开心。   “石榴,你去告诉玄烨,别盯着人看,就算他是皇帝,也不礼貌。”元曦吩咐。   “是。”石榴拿起小姐面前的点心,款款来到皇帝跟前,一面放下点心,一面把小姐的话传递了。   玄烨借石榴挡着自己,冲额娘笑了笑,元曦投来温柔的目光,示意儿子好好看戏。   除夕宴散了,大臣与家眷们离宫,玄烨还要和皇室子弟一道守岁,内宫女眷也要在子夜时到奉先殿上香,过年虽清闲,规矩也大。   夜深人静时,偶尔能听见北京城里传来的炮仗声,这动静真是久违了。   元曦不乐意折腾,就守着子时过了再入,刚好慈宁宫来人说,太皇太后也没睡,问圣母皇太后是否过去一道说话。   这一边,玉儿正和苏麻喇议论今日见到的各家女孩子,一年不见,都有了变化,她们天天看着自己的孩子,倒也不觉得变化多大。   “玄烨今天不知怎么,盯着索尼大人一家看。”元曦说,“我瞧着,像是在看索大人家的孙女。”   苏麻喇笑道:“可是见人家小姑娘长得水灵。”   玉儿嗔道:“他才多大,别把小孩子的心思想得那么复杂,他肯定是有什么好奇的事。”   苏麻喇便道:“门外值守的太监,告诉奴婢一件事。”   原来灵昭邀请舒舒一起玩耍,但被拒绝的光景,被边上值守的太监记下了,他们本是当玩笑话告诉苏麻喇的,但到了玉儿和元曦耳朵里,就是值得思量的事。   “不瞒你们说,我心里偏向将来为玄烨立索尼家的女孩子,为的自然是朝政。”玉儿道,“可惜她家孩子额头有疤痕,似乎是鳌拜故意派人到处宣扬,弄得人人都知道。如此,想要既立了他们家的孩子,又让旁人闭嘴无话可说,很难。”   苏麻喇道:“到时候一定有人提出来,说赫舍里家的孩子不符合选秀的规矩,虽说规矩是人订的,偏偏现在改,意图也太明显。”   玉儿颔首:“所以我才说为难。”   元曦若有所思:“额娘,索尼家的人,似乎知道自己孙女有缺陷,早就放弃了选秀。阿玛过世的时候,索尼夫人就带着孙女到家里致哀,在那个时候,竟要和我额娘攀亲戚,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我哥哥的儿子。”   玉儿笑:“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福临在呢。”   元曦微微垂下目光,但很快又抬起来,开朗地笑着:“玄烨脸上有麻点,他自己也很介意的,这要是真和索大人家的孙女配成一对,一个有麻点儿,一个有疤痕,倒也般配了。”   玉儿见元曦没有陷入对福临的思念,很是欣慰。   她刚才说完就后悔了,不该在这种时候,提什么福临,于是也笑道:“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他才多大,早着呢。也别让我们影响他,不过皇后之位,玄烨别无选择,必须我们为他做主。” 第706章 小女儿的自卑   康熙二年,元旦。   玄烨一早拜贺过太皇太后和太后,便要去祭告天、地、社稷,宫里自然照着往年规矩,会有大批女眷陆续进宫拜年,忙过了这一天,才真正能清闲地过个年。   今日亦是圣母皇太后的生辰,往年元曦的生辰总是会被忽略,如今人人都惦记着,石榴光是收礼都收得忙不过来。   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看着漂亮可爱的年轻女孩子向自己拜贺,懵懵懂懂地跟着她们的亲人进宫,元曦几乎不敢相信,她很快也要做婆婆。   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额娘进宫,在家贪吃了奶酪的她半道上闹肚子,后来撞见福临,跪在湿地里弄脏了衣衫,再遇见苏麻喇……一切一切,恍然若梦。   因另有贺喜元曦生辰的,玉儿说这是她的尊贵,就不让她在慈宁宫一道受礼,只有母后皇太后在那儿陪着,女眷们按顺序前来,规规矩矩,把礼物堆满了圣母皇太后的殿阁。   此刻,索尼夫人带着儿媳和孙女向她行礼,石榴已上前搀扶,笑道:“我家老夫人,还称呼您一声嫂子,您在太后跟前是长辈,太后可舍不得要您行礼的。”   于是年轻夫人带着孩子磕头,元曦记得昨夜额娘的话,她心里属意索尼的孙女,再看赫舍里舒舒,没来由的,就更喜欢了。   “孩子,多大了?”元曦问。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奴才十岁了。”舒舒再向太后行礼,小小的身段,有板有眼。   元曦也留神看了眼,乍看之下,的确看不见这孩子脸上有什么疤痕,不过她梳着刘海,许是浓密乌黑的头发,把疤痕遮掉了。   少夫人带着女儿回到婆婆身边,刚坐下,宫女们便来上茶,谁知遇上个毛手毛脚的,一手托着盘子一手端茶,盘子重心不稳,一整碗茶,全洒在了一旁舒舒的身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宫女吓得手忙脚乱。   石榴上前问:“小姐,烫伤了没有?”   元曦倒是镇定,吩咐石榴:“赶紧带舒舒去看看,别烫伤了,拿柔嘉的衣裳给她换上。”   索尼夫人虽知不是自家孙女的过错,还是连连向皇太后告罪,元曦说道:“是宫女不小心,怎么是孩子的错。”更道,“若没什么事,也请夫人绕过那宫女。”   “这是自然的,一点小事而已。”索尼夫人说着,去将那宫女搀扶起来,和气地说,“别怕姑娘,往后小心些,皇太后是最仁慈和善的。”   “给夫人磕头谢罪吧,你看看你,毛手毛脚,苏麻喇嬷嬷知道该打你了。”元曦好脾气地说,“磕了头,去把衣裳换了。”   这边厢,石榴带着舒舒换衣裳,柔嘉公主与她差不多个头,挑了公主的衣裳为孩子换上,本是一切都好,可当石榴要拿帕子给舒舒擦拭头发时,孩子往后退了一步。   “小姐……”   “姑姑,我自己来就好。”舒舒说着,从石榴手里拿过帕子,背过身去,把溅在头发上的茶水擦干净,而后跑到镜子前,仔细地整理了刘海。   石榴猜想,这孩子是为了额头的疤痕自卑,她不忍叫孩子尴尬,便先行退下,对舒舒道:“奴婢拿您的衣裳去烘干,您稍等片刻,奴婢就来接您。”   舒舒答应下,见所有人都走了,才松了口气。   可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轻轻拨开刘海,那道疤痕丑极了。   大夫明明说,小孩子不怕留疤,长大了就会好,可是好几年过去,她渐渐长大,这道疤痕竟然也跟着她长大。   舒舒把疤痕遮盖起来,安静地坐在炕边,等人来接她。   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石榴姑姑回来,她正有些害怕,外头一阵动静,只见皇帝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嚷嚷着:“就在这儿把衣裳换了吧,来来回回麻烦。”   玄烨一面说,一面就张开手,等大李子来给他解衣裳,脑袋一歪,看见了站在炕边的舒舒。   大李子几人跟进来,见这光景,忙道:“皇上,这是索大人家的千金。”   舒舒镇定下来,跪下道:“奴才叩见皇上。”   “起来吧,你怎么在这里?”玄烨说着,忍不住拿眼睛往人脸上瞟。   他从昨晚的晚宴就开始好奇,这姑娘传说中的疤痕在哪里,明明是清秀漂亮的一张脸,哪儿就毁容了?   “回皇上的话,奴才不慎弄脏了衣裳,石榴姑姑带奴才来这里换衣裳,惊扰了圣驾,请皇上恕罪。”该学的规矩,舒舒一样没落下,更是比寻常人家学得更稳重,而她从小也不是一惊一乍的个性,见了皇帝自然不惊慌。   “朕要换衣裳了,你出去吧。”玄烨说。   “是。”舒舒欠身,贴着墙边往外走。   “等等。”玄烨突然把人叫下,还走近了几步,又往舒舒脸上看。   女孩子已经感受到了窘迫,这么多年,她当然知道每个人盯着自己的脸看的时候,是在看什么。   皇帝越走越近,舒舒心里很害怕,可是玄烨一伸手,从舒舒头发上挑下一根茶叶,笑道:“你是怎么把茶叶弄到脑袋上的?你没烫伤吧?”   “没有……”舒舒的心扑扑直跳,连连往后退,“回皇上的话,奴才没有烫伤。”   玄烨走开了几步,继续张开手等大李子给他脱衣裳,不以为然地说:“要小心些,你走吧,朕要换衣裳了。”   舒舒抬头怯怯地看了眼皇帝,在边上宫女的引导下,退了出去。   石榴这会儿才来,见舒舒站在门外,又得知是玄烨在里头,不免往里头看。   舒舒便道:“姑姑,您去伺候皇上吧,我认得路。”   “不碍事儿,皇上身边有人伺候。”石榴笑道,“小姐对不住,奴婢刚才遇到些事儿耽误了,没来得及来接您。”   舒舒甜甜一笑:“我也不碍事儿,皇上没有怪罪我。”   石榴眉头一挑,问道:“小姐和皇上说上话了吗?”   “是。”舒舒回答,“向皇上行礼了。”   石榴见小姑娘规规矩矩,不兴奋也不害怕,心想不能再多问,不然显得轻浮无礼,便默不作声地把孩子送回她家人身边。   玄烨这里,换好了衣裳,大李子轻声道:“皇上,您刚才差点吓着索大人的孙女。”   “吓着她了?”   “奴才以为您,要看人家脸上的疤痕。”   玄烨不以为然:“不是挺好的,哪有什么疤痕,别听人胡说八道。”   他转身大步跑出去,来到母亲跟前,又见到了跟在索尼夫人身边的赫舍里舒舒。 第707章 她长得很漂亮   见索尼夫人纷纷起身,元曦示意她们不必多礼,对儿子道:“先去给皇祖母请安,那里也有别府女眷在,不要风风火火地闯进去。”   “是。”玄烨抱拳作揖,恭敬地退了下去。   索尼夫人和儿媳妇们,少不得起身相送,元曦笑道:“他还是个小孩子。”   “皇上乃九五之尊。”索尼夫人道,“妾身若不尊重,岂不是白活这把年纪。”   “夫人言重了。”元曦笑道,“可惜今日人多,不得好生招待您与少夫人们,改日还请进宫坐坐。”   “多谢太后。”   “自然,把舒舒也带上,先帝膝下公主多夭折,太皇太后一直很伤心,看见可爱的女娃娃,她就高兴了。”元曦道,“舒舒这样乖巧的孩子,便最好了。”   “她出门安静些,您是没见过这孩子在家里,上天入地的淘气。”索尼夫人笑道,“每次带进宫,都战战兢兢,唯恐叫她御前失仪。”   “舒舒来。”元曦招呼孩子。   小姑娘走上前,元曦温柔地看着她,她知道额娘属意这孩子,就差不了了。   这一回皇后要从八旗贵女中选,那就不能是一般般人家的孩子,将来玄烨大婚,也就意味着亲政,亲政则意味着四大辅臣撤权。但权力的滋味,能让人疯狂,玄烨需要一桩足以与之对抗的婚姻。   有了这层心思,再看这孩子,更多了份喜欢,清秀可人的漂亮脸蛋,眼眉间透着大气从容,不愧是首辅大臣的孙女。   元曦亦暗暗笑话自己,她是喜欢了,才怎么看都好。   “春暖花开时,进宫来,我们放风筝玩儿。”元曦道,“舒舒喜欢放风筝吗?”   “喜欢。”舒舒答应,回眸看了眼祖母,见祖母点头,她欣然答应皇太后,“春天时,奴才一定让奶奶带奴才进宫,太后娘娘,奴才能画自己的风筝吗”   “舒舒还会画画?”元曦笑道,“那也替我画一只风筝,我想要一只海东青。”   孩子却坦率地说:“太后娘娘,奴才没见过海东青。”   元曦道:“是啊,来了京城长大的孩子,比我们那一代更娇贵了,不能怪你们。”她对舒舒说,“海东青是世上模样最美的鹰,但他也能飞得最高最快,而不是虚有其表。将来有机会,一定让你见见,等你见过海东青了,再为我画一只风筝。”   舒舒大方地答应,也问太后:“那现在您想要什么样的风筝?”   元曦笑道:“画你最喜欢的就好,舒舒喜欢的,我也喜欢。”   等玄烨再回来,索尼一家子已经离开,而累了一晚上又一早上的玄烨,倒在母亲怀里就睡着了。   可是元曦已经抱不动这么大的儿子,在大李子的助力下,才把玄烨放到床上,小家伙睡得那叫一个踏实。   “玄烨今天还有其他事吗?”元曦问大李子。   “一个时辰后,皇上要接见外邦使臣。”大李子应道,“您放心,奴才会看着时辰。”   元曦很心疼,说:“你去吧,一个时辰后到门前来接他就好。”   这个年纪的孩子,睡熟了都不肯醒,醒了脾气大,但玄烨在乾清宫,虽是仆婢环绕,可他很少发脾气。   因为除了大李子,其他都不是景仁宫过去的人,且为了防止在父亲年幼时曾遭遇过的事,如今乾清宫的人除了大李子和御前侍卫,都是半年就换一次。总也是不熟悉的人在身边,小孩子很自然地就自律成长起来。   好在玄烨天性还在,到底还是个孩子,不久被母亲叫醒,就黏黏糊糊地发脾气,折腾的元曦几度想发火,终于把人拾掇整齐了。   她牵着儿子的手往外走,玄烨一脸的不高兴,元曦蹲下来,掐掐儿子的脸颊:“去看看那些人,都给大清送来什么朝贺之礼,给额娘挑几件新鲜的来,今日可是额娘的生辰,你就这么耷拉着脸吗?”   玄烨张开双臂,抱住了母亲的脖子,元曦嗔怪:“那么多人看着呢,撒娇,你还是不是皇上了?”   “不许看。”玄烨霸气地朝周围的人下令,而后一脸得意地望着母亲。   元曦哭笑不得,满足他的心愿,将儿子抱满怀,母子俩亲昵够了,才推着他去门外,好生道,“皇上,大臣们在等你呢。”   “是。”玄烨有了精神,向母亲拜别后,大步流星地走了。   元曦站在门下,目送儿子远去,石榴跟出来,给她披上风衣。   “石榴,告诉御膳房的人,皇上的膳食不要追求花哨名贵,做对身体好的食物,做玄烨爱吃的东西,他每天那么辛苦,若还不能吃一口舒坦的饭,也太委屈。”她吩咐道,“这些规矩,都是可以改的,叫他们别这么刻板。”   “要是乌雅总管还在御膳房就好了,他老人家手艺好,又会变通。”石榴说,“可惜他的儿子没能子承父业,跑去当武将了。”   “能让自己的儿子做喜欢的事,并以此为生,比什么子承父业要难多了。”元曦道,“谁不愿在祖辈的荫庇下,展开自己的人生呢,有多少人愿意一切从头再来。”   “小姐,您现在说话,越来越像太皇太后了。”石榴笑呵呵,“您还很年轻呢,活泼一些才好。”   “哪有做了太后还活泼的,胡闹。”元曦睨了眼石榴,但心情也有一瞬被隐藏的悲伤带走,因为那个人,每次说起她越来越像母亲,就咬牙切齿的厌恶。   “您歇会儿,还有客人要来呢。”石榴说。   元曦却自言自语:“但愿玄烨,能真正懂得如何守护心爱的女人。”   这日夜里,索尼听夫人说罢圣母皇太后跟前的情形,看了看正在书桌上画画的孙女,对妻子道:“即日起,不要再带舒舒进宫,除非……”   夫人问:“除非什么?”   索尼紧张地说:“除非舒舒成为了皇帝的后宫。”   夫人道:“皇太后今日的态度,格外亲昵,不知对别家的孩子是否也这样,若只有舒舒是独一份,那……”   “先别胡思乱想,更不能得意轻狂,这事儿难着呢。”索尼道,“别给孩子招惹祸端。”   此刻乾清宫里,大李子伺候皇帝洗脚,他说:“皇上,今天您在太后屋子里遇见索大人家的孙女,把奴才吓坏了。”   “怎么了?”玄烨问。   “奴才以为,您要掀开小姐的额头,去看人家的疤痕。”大李子说,“奴才当时想,这下完了,太皇太后今天一定得教训您,大年初一就挨训,多委屈啊。”   玄烨想了想,噗嗤笑了,问大李子:“你说我要是真的那么做了,她会哭闹去告状吗?”   大李子说:“这都是次要的,舒舒小姐会难过伤心,哪有女孩子不爱美的。”   玄烨说:“可是她长得很漂亮啊。”   大李子笑道:“那可不,这个年纪的姑娘,没有不好看的。”   玄烨收回腿,在床上打了个滚,再四仰八叉地躺着,说:“不过……我看见她的疤痕了。”   “您看见了?”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她总不和人玩。”玄烨转过脑袋看着大李子,“我要不是皇帝,一定会有很多人,嘲笑我脸上的麻点,我懂。”   大李子点点头:“奴才明白了。”   年头的热闹,转眼过了,初七是先帝忌日,虽不如往年那样隆重,也不敢怠慢,但过了这一天,便继续过年,盼着元宵的热闹。   钮祜禄府上,十四这日迎来了客人,女眷们带着孩子都在后院,晚宴前,下人突然来传话,说老爷要二小姐穿戴整齐到前厅去。   灵昭怔怔地看着嫡母和那些下人,猜不到自己又要去做什么,吟诗还是弹琴?   可她万万没想到,前厅里,山一样魁梧的鳌拜坐在上首,地上摆了蒲团,在众目睽睽之下,遏必隆对女儿说:“快跪下磕头,你鳌拜伯父要收你做义女了,快拜见义父,往后要改口喊阿玛。”   众人一阵笑声,恭喜恭维鳌拜,灵昭的心突突直跳,可父命难为,她跪下了。   如此,元宵家宴上,玉儿就听说,鳌拜收了遏必隆的女儿做义女。   “额娘,鳌大人图什么?”元曦问玉儿。   “是在向我们传达信息,这个钮祜禄灵昭若不进宫,谁也别想进宫。”玉儿放下筷子,冷笑道,“几个大男人,折腾个女娃娃,算什么出息。” 第708章 你永远是我的哥哥   元曦回忆起那个叫钮祜禄灵昭的孩子,对玉儿道:“记得是个水灵标致的姑娘,谈吐也得体,是贵族家女孩子该有的模样。”   “孩子好坏都是无辜的,可背后的家族,令人忌惮生厌。”玉儿道,“不过想来也是,哪能人人都像你家的人。”   元曦欠身:“您一直厚待儿臣的家人,于佟家是再造之恩。”   玉儿温和地说:“什么再造之恩,是你们自己争气,是玄烨争气。”   此刻家宴还在继续,赴宴的都是宗亲贵族和后宫的太妃太嫔,堂兄弟姐妹们在一起,比有外人时要热闹好些。晚宴是太皇太后主持,玄烨便也做回孩子,和兄弟姐妹们玩耍去。   御花园里挂满了花灯,每盏灯下一个灯谜,猜中了灯谜,太皇太后有赏。   孩子们在灯火间穿梭奔跑,阿哥们个头高手长,抢灯谜比女孩子迅速,但猜灯谜就不如女孩子机灵,堂姐妹妹们就起哄玄烨,要他叫那些男孩子把灯谜让出来。   “你们这样子,将来可娶不到媳妇。”康亲王家的女孩子,指着阿哥们说,“净欺负女孩子,哪家姑娘要嫁给你们?”   男孩子们一阵起哄,说什么玄烨会赐婚之类的话,小孩子就是这样,总想处处表现得自己像个大人。   “那也要皇上先成亲。”有人嚷嚷。   “我听阿玛说,皇上要娶钮祜禄家的女儿做皇后。”   “哪个钮祜禄家,姓钮祜禄的多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忽然有人说:“不是,脸上有疤的那个,是索尼家的姑娘,是个丑八怪。”   玄烨一直不以为然,自顾自地猜灯谜,他不着急,看见了也要猜得出才伸手摘,自然也没人敢跟他抢。   说起赫舍里舒舒,玄烨本仰着脑袋,在看谜面,见他们议论得越来越夸张,说什么丑八怪,才严肃地说:“不要再谈这些事,赶紧把灯谜猜了,皇祖母还在等候。”   可那些孩子们,仗着是玄烨的堂兄弟姐妹,是一家人,却越发来劲,围着玄烨问:“皇上,你喜欢谁家的女儿来做皇后?”   玄烨不知如何应对,朝大李子投来求助的目光,大李子忙上前道:“各位小主子,太皇太后还等着呢,去迟了,只怕王爷福晋们也要生气,哪有叫太皇太后等的道理。”   一听要惹怒双亲,他们才缓过劲来,不等玄烨回答,揣着灯谜往回跑。   福全从后头走上来,小大人似的对玄烨说:“他们可真烦,叽叽喳喳吵得头疼,我都想揍他们了。不过我揍了他们,回头皇祖母就该揍我,我想想还是算了。”   玄烨笑了,问哥哥:“摘到灯谜了吗?”   福全拍拍手说:“全赏给那些姐姐妹妹了,他们的手乱抓,把我的手都抓疼了。”   兄弟俩并肩往回走,看尽紫禁城灯火繁华,可是除了宴会之地,内宫十分冷清,东西六宫都空着无人居住,辉煌灯火下,反而透着些凄凉。   “我长大了,娶了媳妇成家,就要搬到宫外去了。”福全说,“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了,玄烨,我会想你的。”   玄烨一脸好笑地看着哥哥:“你每天要上朝,我们每天都能见面,和现在没什么差别。”   福全说:“总觉得,我要是离开紫禁城,我们就不是一家人。好像今天的宴会上,我就觉得,我和你和皇祖母、皇额娘她们,是一家人,和其他人都不是。”   玄烨说:“可你永远是我的哥哥,我唯一的哥哥。”   福全却低下了脑袋,有些闷闷不乐。   玄烨知道,这些日子有些传言,说父亲那些兄弟的遭遇,而福全常宁的将来,就会在他们的立场,福全十一岁了,憨厚可并不傻。   “哥,朕会封你做亲王,做大将军,做大清最尊贵的人。”玄烨说,“一定。”   福全眼眶微微湿润,对弟弟说:“我们永远像现在这样,玄烨,我会做大清最勇猛的将军。”   内侍们跟在身后,默默听着小哥儿俩的对话,自然,这番话很快就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   夜里入寝时,与苏麻喇谈论起小哥儿俩的感情,苏麻喇说:“二阿哥秉性纯良,与他那额娘截然不同,那时候您始终不松口把二阿哥送去翊坤宫,可见是对的。不然将宁太嫔那些不好的学了去,白瞎了这么好一个孩子。”   玉儿说:“虽然无情,可帝王家的孩子岂能同于常人,将来玄烨的孩子,也要做规矩,生母能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不看地位尊卑,就看人品。”   说起玄烨将来的后宫,今天御花园里那些孩子叽叽喳喳的话,苏麻喇一样也听得见。   玉儿叹道:“必定是他们的家人在议论,面上看着平平静静,底下所有人,已经算计到几年后几十年后了。”   “先帝选秀,咱们一次次把瓜尔佳氏的秀女拦在宫门外。”苏麻喇说,“这一次,怕是拦不住了。”   “我想好了,把二丫头嫁给鳌拜的侄儿。”玉儿说,“福临统共就剩下这一个闺女,我舍不得嫁到蒙古去,嫁在京城,时常能相见。我不能让瓜尔佳氏的孩子做皇后,我把自己的孙女嫁过去,也算厚待他们了。”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苏麻喇道,“谁又知道,鳌拜大人能活多久。”   玉儿嗔怪:“你少来,这神神怪怪的话,我现在还不想他死呢,他只能在该死的时候死。”   元宵之后,宫里渐渐恢复往日的严肃庄严,皇亲贵族们不再频繁往来,玉儿和元曦都落得清净。   今年春天来得早,正月末时,天气就暖和了些,大正午在日头下走,颇有几分阳春的温暖,如此万物复苏得也早,到二月时,紫禁城里已是绿意葱葱。   自顺治十一年起,每岁朝廷都会举行耕耤礼,新君登基第二年,大臣们上奏皇帝,请玄烨恢复耕耤礼。   能出门,是再好不过的事,就在京郊,连玉儿都能陪着孩子一道去,不巧的是,将要出行之前,玉儿着凉有些风寒,症候虽不大,也经不起车马劳顿。   元曦本要留在宫里伺候婆婆,玉儿说难得有机会和儿子出门一趟,让她多陪陪玄烨。   如此,二月初九,皇帝奉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一同出宫,于京郊行耕耤礼,绵长的仪仗浩浩荡荡往城外去。   元曦坐在马车里,看道路两旁的光景,之前出宫,不是去南苑就是去琼华岛,再或是景山,好多年,没仔细看一眼京城的风貌。 第709章 给您吃糖   马车匆匆而过,眼中京城街巷有了很大的变化,但元曦依然记得,那个为他付了馄饨钱的公子。   两年,就这么过去了,或许早早就已习惯没有福临的日子,她才能过得平静安逸。   她的天没有塌,她的希望也没有破灭,有时候元曦也会恍惚,福临之于自己,究竟是什么。   难道仅仅是,那年元旦的相遇。   皇帝仪仗来到城郊,这里有开阔的庄稼地,二位太后不是头一回行耕耤礼,本是锦衣玉食的人,毫不犹豫地就往泥地里踩,踏上松软厚实的土地,更是个个儿喜笑颜开。   翻土耕地,播种浇水,忙得不亦乐乎,二月的天,竟都热出一身汗。   礼毕后,元曦和太后到田边休息喝茶,几位大臣拥簇玄烨,带着福全一起,往更远处河边去查看防洪堤,待他们回来后,再一起回宫。   太后看着开阔的田野说:“出来走走,心情就是好,不过就是惦记皇额娘,不知她风寒可好些了。”   元曦道:“太医说了,静养几日就好,必定是正月里太多人来拜贺,额娘累了。”   太后笑道:“皇额娘一直不喜欢这种事,偏偏我们俩还不能完全替她分忧,再过几年,咱们若能独当一面,额娘就能轻松些了。那时候,玄烨也长大了,不论是朝廷的事,还是人情世故,额娘都能放下些。”   元曦颔首:“是啊,额娘操心了一辈子。”   说着话,只见石榴带着人往这边走,脸上笑得很高兴,到了元曦跟前说:“太后您猜,这块地是谁家的?”   便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元曦身后出现,直接在泥地里就下跪磕头,向二位太后请安。   太后进宫晚,没见过不认得,元曦记得很清楚,笑道:“原来是乌雅总管,好久不见,你倒是硬朗得很。”   “托太皇太后,托太后娘娘们和皇上的福。”额参抱拳道,“奴才万万没想到,礼部大人们,选了奴才这块地。”   “这一整片地,都是你们家的?”太后问道,“哎哟,那可是大地主了。”   额参忙道:“不不,回母后皇太后的话,就这里四周一块,还是奴才在御膳房当差时,先帝爷赏赐的。”   元曦向太后解释,说那一阵子乌雅总管做的菜,很对额娘的胃口,福临一高兴,大概是赏赐了几块地,不过后来十三衙门建立,乌雅额参就被辞退了。   额参道:“是奴才年纪大了,味觉嗅觉都不灵,实在无力再伺候主子。”   元曦见他这般说,心知是个有分寸的人,便不再提这话,只问他身体是否好,这几块地往年什么收成。   乌雅家是正黄旗包衣,儿子也入了九门巡捕营,家里食朝廷俸禄,这几块地,不过是种些新鲜菜蔬自家吃。   太后欣然道:“回头把我和圣母皇太后种的菜,送到宫里来吧,几时能吃了?”   额参一一作答,可元曦坐着觉得有些冷,便道:“我们也去走走吧,难得出来一趟,干坐着,背上凉了。”   太后道:“我懒得动,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玄烨回来。”   元曦便也不勉强,命额参和石榴留下,陪太后说话解闷,自己带着几个小宫女和太监,往田埂远处走。   宫人们都小心翼翼,唯恐太后踩着牛粪,或是被石头绊着,元曦则道:“你们别乱走,踩坏了庄稼。”   但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元曦站定,眺望远处的山,她已经不记得,福临有没有说过要带她出远门。   可她却记得,葭音姐姐说,皇帝提过,要和她一起去游历山河。   她总是会想起福临,总是忍不住,会想念他,分明无法带来半点安慰和温暖,这悲伤和痛苦,揪着心的疼,却像是上了瘾,戒也戒不掉。   好在,她放下了,早已决心好好陪伴玄烨长大,将来也要帮玄烨带孩子,过含饴弄孙的日子,她已经认定了自己的人生里,没有爱情。   远处传来一阵躁动,还有娃娃的哭声,元曦转身看,见个侍卫扛着小娃娃往外走。   这里四周围满了侍卫,寻常人根本进不来,防备是应该的,可那还是个孩子,瞧着三四岁光景,这样也太粗暴了。   “把那孩子带过来。”元曦吩咐身边的人,“叫他们别重手重脚的,把孩子的胳膊都折断了。”   小泉子赶紧跑去,带回来惊恐万状的小女娃,穿着红棉袄,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是体面人家的孩子。   “你叫什么呀,怎么在这里。”   “我找爷爷。”   “你爷爷是谁?”   “爷爷……就是爷爷……”   元曦拿出帕子,擦掉娃娃的泪水,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招人喜欢。   她温柔地问:“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小女娃伸出胖乎乎的手指:“三岁。”但没等说自己叫什么,立刻又哭了,“我找爷爷……”   元曦问身边的人:“带吃的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小宫女递来一包腌梅子,本是防着太后晕车的。   “吃个梅子,不哭了。”元曦把梅子递给娃娃,“我叫侍卫大哥领着你在那里等,爷爷一准回来。”   小娃娃看着梅子,一抽一抽,奶声奶气地说:“爷爷说不能拿人家吃的。”   元曦笑了,这孩子的眼睛盯着梅子动也不动,小嘴儿也抿了又抿,馋坏了。   她便把梅子包起来,塞进她怀里说:“等下找到爷爷,问问他能不能吃,爷爷答应了,你再吃好不好。”   “好。”小姑娘揣着梅子,想了想,从随身的小兜儿里也摸出纸包,解开里头躺着三块冰糖。   她挑了又挑,小手指捏了最大的一块递给元曦:“给您吃糖。”   宫女们忙围上来说:“太后,不能吃啊……”   元曦没有理会,凑上去直接咬过了糖块,小娃娃愣了,她大概以为大人会客气客气,然后不吃的。   漂亮的眼睛里,透出些些失望,又努力忍着,可爱极了。   元曦把还没吃进嘴里的糖掰下来,送回到孩子嘴边,大概是自己的东西,小娃娃毫不犹豫地张嘴了,眼里的失望顿时消失,眼眉弯弯地笑起来:“可甜啦。”   “告诉侍卫,别为难孩子,就在这儿等,家人一定会来找的。”元曦起身吩咐,一面便看见远处玄烨一行人回来了。   “他们会带你找到爷爷,好孩子,别怕。”元曦不能耽误玄烨的行程,儿子回宫还有好些事等着做,嘴里含着糖,带着宫人便离开了。   耕耤礼十分顺利,玄烨和福全去看防洪堤也收获颇丰,回程时,兴奋的小皇帝有好些话要对母亲说,硬是要和额娘同辇。   元曦拗不过他,但自己不愿坐皇帝的御辇,就让玄烨跟自己一辆马车。   队伍回宫,京中道路依然肃清戒严,皇帝御辇如常在前头行驶,但玄烨实则在额娘身边。   元曦嘴里的糖渐渐吃完了,玄烨的话还没说完,元曦正嫌弃儿子聒噪,马车猛地颤动,外头更是大呼小叫起来乱成一团。   母子俩还没回过神,马车被拖着猛跑了一阵,接着天旋地转,车身翻到了,元曦抱着玄烨摔了好几个跟头,终于,车厢不再晃动。   只听得外面喊打喊杀,也有人来扒拉马车,喊着:“太后?皇上?你们怎么样了。”   “额娘?”玄烨吓坏了,在母亲怀里轻轻动弹。   “额娘没事,你呢?”元曦轻轻松开怀抱,吃力地问,“玄烨,摔疼了没有?”   “我没有,可是……”玄烨颤抖起来,他抬起自己的手,满手的鲜血,他没有受伤,那受伤的,就是母亲。   等侍卫太监把他们从倾倒的马车里救出来,元曦看见玄烨的御辇,被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利箭扎得像刺猬。难以想象,玄烨若在御辇中……   但她没有力气多想,很快就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护驾的队伍很快就赶到,昏天黑地的厮杀,街上血流成河,但对方势力并不强大,他们仿佛孤注一掷,全冲皇帝去了。   可谁能想到,皇帝偏偏不在御辇中,更是在这场精心策划的刺杀下,全身而退。   然而圣母皇太后,因马匹受惊狂奔,在翻到的车厢里受了重伤,木条从她的后腰插进去,送回皇宫时,担架和抬着皇太后的人,都被染了一身的血,在紫禁城里淌出一条血路。   太医竭力救治,皇太后暂时脱险,可她失血过多,意识全无,太医们跪在地上对玉儿哭道:“臣等罪该万死,太后之命,只看老天爷开不开恩了。”   玉儿扶着苏麻喇,直挺挺地站在门前,她的手几乎要抓破苏麻喇的肌肤:“救不活,你们都别活了!” 第710章 升朝   北风呼啸,宛如阳春天的二月,骤然寒冷,恢复了本来面貌,仿佛是老天催着春天快来,好让元曦在离开人世前,再看一眼这融融春色。   佟家的人悉数进宫,佟夫人脸色苍白,可绷住了没哭没慌乱,在一双儿子的搀扶下,守候在寝殿之外。   元曦陷入了长久的昏迷,失血过多带给身体的伤害,让她无力苏醒。   太医说听天由命,那已经是不要命的话,纵然他们想活,这个节骨眼儿也不敢撒谎哄骗主上。   玉儿从没对太医说过什么,救不活也别想活的话,第一次放这样的狠话,心里是真的绝望了。   此番刺杀行动,足足十一人参与,他们从天而降,上手就将如雨的利箭射向皇帝御辇。   元曦的座驾因马匹受惊狂奔,导致车厢脱落倾倒,她和玄烨在车厢里翻了好几个跟头,元曦重伤,玄烨身上也有轻微擦伤。   但是元曦始终抱着玄烨没撒手,把儿子妥妥地护在自己的怀里,若说是玄烨突然撒娇要和母亲同辇救了他自己一命,那么在马车翻滚倾倒时,是母亲救了他。   这对元曦,是绝不会后悔的选择,可对于玄烨,恐将是一生的阴影和愧疚。   玉儿枯坐在偏殿,目光暗沉,若是玄烨自责是他害死了亲娘,大清的希望,要再次湮灭吗?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宁愿用江山,来换一个人的性命。”玉儿对苏麻喇说,“支撑我坚持下去的,早已不是他,原来早已不是他。早就在我的生命里,出现了更多无法割舍分离的人。”   苏麻喇心如刀绞:“您要挺住,不然皇上怎么办?”   玉儿猛然心惊:“玄烨在哪里?”   苏麻喇也给疏忽了,茫然地说:“在乾清宫吗?”   这才派人去找,玄烨果然在乾清宫暖阁,可大李子说,皇帝拒绝离开暖阁,他换好了干净的衣裳,就怎么也不肯再跨出门半步。   他心里必定是知道的,再来见母亲,恐怕就是诀别。   玉儿亲自来接孙儿,玄烨站在屋子的最深处,恐惧彷徨地和祖母对峙。   “倘若额娘醒来,第一眼看见你,她该多高兴?”玉儿忍着热泪道,“玄烨,你阿玛把额娘丢下了,你也要把额娘丢下吗?”   玄烨用力摇头,他没有哭,可声音哑了:“皇祖母,我都不要……”   他既不会丢下母亲,也不愿被额娘丢下,可他已经是大孩子了,他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他知道额娘将要去的地方。   “玄烨。”玉儿走来,一步步靠近孙儿,伸出手,“皇祖母带你去。”   玄烨的手背在身后,玉儿来拉他的手,玄烨拼命地挣扎,跑开后爬到炕头上,站在角落里,继续和祖母对峙。   玉儿说:“皇祖母最后能为你额娘做的事,就是把你带去她的身边,如果你不愿意去,皇祖母就把她带到这里来,好不好?”   “不要……”玄烨痛苦极了,眼中满是恐慌,“额娘会流更多的血。”   玉儿张开怀抱:“玄烨,来,皇祖母带你去见额娘。”   玄烨动摇了,向祖母挪了几步,玉儿耐心地说:“玄烨过来,到皇祖母这里来。”   抱进怀里的孩子,瑟瑟发抖,玉儿从没见过玄烨如此,她一直觉得孙儿长大了长大了,此刻才发现他依然还这么弱小,玉儿已经抱不动这么大的孩子,可还是努力把他抱了下来,为他整理好衣衫,牵着他的手,往元曦的殿阁来。   佟家的人都在寒风里站着,苏麻喇劝了好几回请佟夫人到偏殿休息,可佟夫人不肯,她说她要在这里守着。   佟国纲和佟国维兄弟俩,脸色铁青浑身僵硬,一双双眼睛,晦暗无光地看着太皇太后带着皇帝出现。   玄烨脚步沉重地跟着祖母来到病榻边,母亲那好看的红唇,变得如纸一样苍白,当初他在乾清宫看见病入膏肓的父亲时,也没有被他满脸的脓包吓到,是感情上的亲疏,让他更害怕失去母亲。   “玄烨,你守在这里。”玉儿温和地说,“你在额娘身边,她就有勇气活下去,知道吗?”   玄烨点头,小小的人,额头上青筋凸起,他紧紧捏着拳头,浑身僵硬。   “皇祖母就在偏殿里,皇祖母和你外祖母在一起。”玉儿说,“额娘她一定不愿外祖母吹风,是不是?”   大李子为皇帝搬来凳子,紧挨着病榻,玄烨坐下后,从被子底下摸到了母亲的手,分明是捂在被子里,可却冷得让玄烨心惊胆战。   他看向大李子,大李子立刻会意,去取来手炉。   玄烨抱着手炉,捂着母亲的手,抱得紧紧的。   寝殿外,玉儿终于带着佟夫人到偏殿,佟夫人眼神若死,半晌,才颤巍巍地说:“当初,是我逼她进宫,逼她为了佟家,为了她阿玛和兄弟,牺牲自己……太皇太后,我该下地狱,我会不得好死。”   玉儿平静地说:“元曦会更希望,你能活下去,和我一起守护玄烨。我之前就对她说过,老天爷不公平,想要好好活着的人,常常躲不过七灾八难。”   佟夫人咬着唇,咬的鲜血淌下来。   玉儿道:“太宗的宸妃,我的姐姐曾说,人生不在长短,而在于活着的时候,是否过得好过的值,也许是将死之人的超脱。可若将她的话放在元曦身上,孩子这一生,痛苦过也幸福过,她曾年轻而绚烂地活着。”   佟夫人满目绝望,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玉儿跪下了。   “夫人?”玉儿上前搀扶,佟夫人却抓着玉儿的胳膊说,“妾身……若不能长久,若不能守在皇上身边,恳请太皇太后,庇护那个孩子。就让妾身,去地底下陪我的女儿,太皇太后,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阿哲死在自己怀里时,玉儿巴不得跟随女儿去了,这是何等生不如死的绝望,她一切都明白。元曦之于自己,早已和女儿没什么分别,可玉儿这辈子,送走太多太多的人,她已经能麻木地坚强和冷静。   母亲的哭声,从偏殿传来,佟国纲和佟国维,眼眸猩红的看向屋子里,彼此都紧握拳头,佟国纲猛地转身,朝宫外走去。   “哥,你去哪里?”   “审刺客。”佟国纲怒声滔天,“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们的嘴巴撬开。”   整座紫禁城,陷入了低沉的气氛,宁寿宫这一边,太妃太嫔们,惊恐不安地等待着消息。   母后皇太后因马车颠簸受伤,被要求卧床静养,高娃含泪告诉她,圣母皇太后怕是不行了。   孱弱的人,泣不成声,挣扎着要起来,去看一眼元曦。   高娃哭着说:“您让娘娘她,把更多的时间,留给皇上吧。”   圣母皇太后的寝殿里,元曦依然没有苏醒迹象,玄烨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就连吃进肚子里的饭菜,也是大李子一口一口喂,而他食不知味地往下吞。   时间毫不留情地逝去,日落月升,月落日升,转眼已是初十的傍晚,疲惫至极的玄烨,趴在母亲床边睡着了,元曦醒来时,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是被儿子抱在怀里。   “玄……烨……”元曦吃力地出声,“儿子?”   玄烨猛然惊醒,睁大眼睛看着额娘,但立刻又呆住了。   “玄烨。”光是抬起手,都让元曦感到力不从心,可还是摸上了儿子的脑袋,那光溜溜的大脑门,藏着智慧和福气,她扬起嘴角,“你没受伤吧,哪儿疼?额娘给你揉揉。”   玄烨的眼泪,夺眶而出,元曦看见,轻轻为他擦去:“你是男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   “额娘,疼吗?”玄烨哭着问。   “不疼,一点都不疼,不过……”元曦知道,她的生命正在从身体里抽离,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漂浮出了这个人间。   “儿子,额娘大概不能再陪你了。”元曦很平静,“你要听皇祖母的话,要记着自己的心愿,做个好皇帝。”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玄烨拼命摇头。   “好儿子,你听我说。”元曦却微笑着,抓着儿子的手,“将来,有了皇后和妃嫔,要善待那些侍奉你,爱护你的女孩子们,她们孤零零来到紫禁城里,从此……你就是她们的天。”   此刻,玉儿得到消息赶来,带着佟夫人一起,元曦一见母亲,顿时泪如雨下。可她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不停地落泪,喊了一声额娘,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佟夫人痛不欲生,捧着女儿的手说:“曦儿不怕,额娘在,你很快就会好起来,曦儿,额娘在。”   “额娘……”元曦哑声恳求,“要替我、替我照顾玄烨。”   她的目光,越过母亲,越过玄烨,看向玉儿。   玉儿微微一笑,是赞许,是宠爱,是对她一生的肯定。   元曦也笑了,吃力地喘了几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众人大惊,拼命喊着她,太医们赶来,说太后脉息尚存,是再次昏睡了。   对于所有人而言,哪怕元曦这样昏睡一辈子,只要能活着,也是老天垂怜。但也可能,她就这样昏睡着,离开人世。   佟夫人因年迈体力不支,被搀扶去了偏殿,玉儿也是上了年纪的,为了能支撑之后的事,不敢太过疲倦,只有玄烨,一直守在母亲身边。   很快又是一夜过去,清晨,玉儿穿着衣裳,从炕上醒来,见窗外黎明将至,便匆匆起身,再次来到元曦的寝殿。   刚好元曦睁开眼,朝玉儿比了个嘘声,玄烨趴在她身边,睡得正香。   但母子连心,玄烨很快就醒了,两天两夜没睡的孩子,眼圈发黑,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   “这个时辰,是不是该上朝了?”元曦温柔地对玄烨说,“皇上,去上朝吧,散了朝再来陪我。”   玄烨摇头:“我要在额娘身边。”   元曦微笑,说:“可是额娘,想看你穿戴龙袍,想看你君临天下。”   玄烨很犹豫,转身看向祖母,玉儿点了点头:“玄烨,去吧,皇祖母守着额娘,你散了朝就来。”   玄烨知道母亲对自己的期许,知道她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只有做个好皇帝,是对她最大的回报,哪怕现在,他只能像个木偶似的坐在龙椅上。   大李子捧来朝服朝冠,当着太后的面,为皇帝仔细穿戴上。   玄烨又长高了,他腰背笔挺,合体的龙袍一穿上,便是满身光华,仿佛天生的帝王之气。   “去吧。”元曦说,“皇上……上朝去吧。”   玄烨拜别祖母和母亲,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寝殿。   外头的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脸上的皮没破,可心里一刀一刀,都在滴血。   石榴一直很镇定,不论能喂下多少,都按照太医的嘱咐,为小姐准备汤药,此刻端来一碗药,玉儿接过手,道:“我来喂。”   可元曦冲她们笑:“我……吃不下了……”   石榴跪在床边,平静地看着小姐。   “额娘,石榴……”元曦的眼睛,努力地睁着,“玄烨、玄烨交给……你们……”   玉儿丢开了药碗,搂起元曦,终忍不住哭道:“是我不好,孩子,我不该让你出门,我让你留下照顾我,我该让你留下照顾我,就不会出事。”   “额娘。”元曦吃力地说,“我若不去,就是玄烨、玄烨……玄烨没事,没事……就好,是您救了玄烨。”   “别丢下玄烨,额娘求你,元曦,别丢下你的儿子。”   “我……”元曦的手,伸向儿子离去的方向,“玄烨……”   大风凛冽,玄烨一步步走向乾清宫,背后突然传来惊呼,是石榴撕心裂肺地喊着“小姐!”   大李子一哆嗦,腿软跪了下去,跟随的太监宫女,都跪下了。   “额娘,我去上朝了。”玄烨却回望母亲的寝殿,“我这就去。”   他头也不回地奔向乾清宫,一众人跪在地上,都傻了眼,大李子跌跌撞撞爬起来,跟随皇帝。   玄烨走在前头,大声命令他:“传旨,升朝!” 第711章 永不向你屈服   大臣们在朝会上得知圣母皇太后薨逝,纷纷跪下,向玄烨致哀。   殿内一片肃静,小皇帝却毫无反应,众人低着头彼此看了看,有人抬起头,却愕然发现,皇帝正盯着一个人看。   鳌拜抬起头时,刚刚好与皇帝目光对视,凭是高大的体格也颤了颤,立马道:“皇上,请节哀。”   玄烨毫无反应,依然瞪着他,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看见这一幕,鳌拜又窘迫又莫名,便又道:“皇上放心,臣一定追查那些反贼,将他们碎尸万段,祭告圣母皇太后在天之灵。”   玄烨什么话都没说,收回了目光,大李子在边上忙道:“各位大人,可有事启奏,不然……”   众人纷纷道:“当以圣母皇太后丧仪为先。”   玄烨漠然地看着他们,没做声,也没挪窝,殿上气氛凝固了须臾,大李子再问各位,可有事要商议,这才零零星星冒出几句,关于重新制定户部职能的事。   可大家嘴上说着话,心里却不踏实,总忍不住偷瞄一眼皇帝,直到太皇太后懿旨,命文武百官着缟素进宫举哀,朝会这才散了。   索尼速速回府去换衣裳,儿子索额图跟在身后,轻声道:“阿玛,皇上瞪着鳌拜,您看见了吗?”   “别多嘴。”索尼道,“眼下什么情形,你又要算计什么?”   “那些反贼,是打着为《明史》案冤死的同胞,来刺杀皇帝的民间-组-织。”索额图道,“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鳌拜一人的主意,是他大开杀戒,皇上一定都知道。”   索尼停下脚步,瞪着儿子道:“你别像跳梁小丑似的蹦跶,这件事于朝廷而言,你若追究鳌拜,就是本末倒置。不论如何,先把太后的丧礼办了,朝廷稳住了,才有你的将来。你想扳倒鳌拜?痴人做梦,可他要弄死你,比捏死蚂蚁还简单。”   一场飞来横祸,带走了圣母皇太后年轻的生命,宫里什么准备都没有,有的,全是先帝驾崩时那一套。   若是减少些什么,用于皇太后丧仪,就能应付下来,可是太皇太后大笔一挥,命内务府全部重新布置,不论花多少钱,要为圣母皇太后举办隆重的葬礼。   但这不仅仅是给元曦的哀荣,更是要天下人睁开眼睛看看,反清复明的势力,绝不会摧垮朝廷。   是日下午,佟国纲来到慈宁宫,向皇太后禀告,除了入关初年那些前明朝廷散落的势力之外,这些年,民间又冒出许多反清复明的集会。   此次刺杀行动,便是来自民间所谓的义士集结,为了《明史》一案中朝廷的屠杀,向皇帝展开报复。   “他们杀了皇帝之后,接下来怎么办,就不管了吗?”玉儿目光锐利地看着佟国纲,怒火中烧,“什么义士,不过是一群莽夫蠢货,为了所谓的天下大义,搅得百姓不得安宁。他朱姓皇朝若有出息,能一败涂地于此?他们可别忘了,不是我们把他们打下龙椅,是他们汉人自己人和自己人互相残杀。纵然我们侵略了他们的国土,夺取了他们的皇权,可二十年来带给他们的是太平日子,是温饱安逸,他们有本事,去把朱元璋挖出来。”   “太后息怒。”佟国纲抱拳躬身。   玉儿少有的失态,怒声道:“难道朱元璋就是他们的祖宗了?他们的祖宗是姓赵、姓李还是姓刘,他们知道吗?他们又有多少人,身上流着蒙古人的血,却说自己是汉人?”   苏麻喇听得动静匆匆赶来,以为出了什么事。   只听格格沉重地说:“数万万汉民,他们更期待安逸平静的日子,不管乾清宫里坐着满人还是汉人,只要家里有地种田,孩子有书念,就满足了。偏是这么一小撮人,自以为是,他们凭什么,代表全天下汉民?”   佟国纲眼眸猩红,握着拳头垂首恭听,苏麻喇提醒格格:“别伤了身体。”   玉儿缓和几分后,看向佟国纲:“因为棺椁还没准备好,你妹妹还没入殓,但已经穿戴整齐,暂时停在她屋子里,去送送吧。   佟国纲猛地哭出声,捂着脸剧烈颤抖。   玉儿道:“你审了两天的犯人吗?今日朝会,你没去。”   佟国纲点头,抹了一把眼泪,重新站直。   “忘了你答应我的?”玉儿道:“要去朝堂上守护玄烨,你不在,他被人欺负怎么办?”   “臣不敢忘,明日起,臣会追随皇上左右。”佟国纲斩钉截铁地说,“决不让任何人,伤害皇上。”   玉儿道:“跟随左右可不成,该有人弹劾外戚干政,你就不远不近地在玄烨身边,任何地方都没有你,任何地方都有你在,知道了吗?”   “是。”   “元曦是有福气的,从小有你这个可靠的哥哥护着,她什么都不怕。”玉儿含泪道,“去送送你妹子。”   佟国纲一走,玉儿便头晕目眩,支撑不住身体,被宫女们七手八脚抬回寝殿。   她不肯传太医,苏麻喇自己给格格扎针放了血,玉儿才缓过些气色。   “跟了我这么多年,情同母女,就连我几个小孙女没了,我也没这么痛苦。”玉儿说着,泪水便滑落,“苏麻喇,是我的命太硬了吗?”   “这时候,就别说这些话了。”苏麻喇道,“咱们要挺起脊梁,让世人看看,那些宵小之人,是不会得逞的。”   “你不必管我,我还能有什么事,去守着玄烨,苏麻喇,去守着玄烨。”玉儿道,“玄烨再有什么事,这大清,也到头了。”   然而,年少的皇帝,没有让任何人失望,母亲故世的那一刻起,玄烨就没哭。   照着规矩为母亲主持身后事,因丧仪所需罢朝五日之外,第六天他就重新坐在了乾清宫的龙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大人看。   浸淫官场,机敏城府的大臣们,越来越摸不透小皇帝的心思,他就每天那么盯着人看,盯得人人心里都发毛。   谁也忘不了,圣母皇太后故世那日,皇帝瞪着鳌拜的模样,但是从那之后,玄烨再也没看过鳌拜,即便鳌拜对他说话,他也一脸沉默。   但这份沉默,并非针对鳌拜,他谁的话都不搭理,索尼亦如是。   内务府选良木为圣母皇太后打造棺椁,元曦在故世九日后,终于入殓。   照规矩,元曦将被葬入孝陵,与福临合葬,可这件事,却遭到了玄烨的反对。   玉儿很惊讶,但并不意外,她完全能理解,玄烨对于父亲的怨恨。   可元曦若不与先帝合葬,会遭后世之人话柄,何况元曦并没有留下遗言,不愿与先帝合葬,玉儿知道,她心里一直都有福临,她是爱着福临的。   于是对玄烨晓以大义,循循善诱,如此,玄烨终于松口,答应将母亲葬于孝陵。   元曦被尊谥孝康章皇后,于六月同先帝合葬孝陵,此时已是夏日炎炎,康熙二年,转眼就过了一半。   孝康章皇后的葬礼终于结束后,宫人们都松了口气,可这一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噼噼啪啪的雨声,催得人心烦意乱。   玉儿坐在灯下,看雅图和阿图寄来的家信,正伤感,苏麻喇匆匆而来:“主子,乾清宫的人说,皇上不见了。”   “不见了?”玉儿的心提起来,“什么意思?”   皇帝不见了,大李子一个走神,皇上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太后故世四个月来,小皇上什么事都不用人操心,懂事得叫人心疼。   可突然就找不到,吓得大李子魂飞魄散。   玉儿冒雨赶到乾清宫,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他们都知道,皇上若有闪失,他们都死定了。   “大李子!”玉儿的怒声冲破雨幕,“怎么回事?”   大李子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太皇太后,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吗?”玉儿大声问,这会儿也不是她想扯开嗓子骂人,实在是雨声太大,可心里猛地一个激灵,问,“景仁宫去过了吗?”   大李子愣了愣,也猛地惊醒,仓促爬起来就要往景仁宫去,但被玉儿拦下了。   她带着苏麻喇过来,让所有人等在外头,自己撑伞走进宫门,先在玄烨住过的东配殿看了眼,再来到元曦的正殿,丢下雨伞,走近黑洞洞的大殿,喊了声:“玄烨,你在吗?”   玉儿感觉到了孙儿的气息,这空荡荡的殿阁里,有孙儿的呼吸。   “玄烨?”殿内一片漆黑,玉儿摸黑往里走,一道闪电划过,将殿阁照亮,可她没来得及找寻玄烨的踪影,天又黑了。   再往前走两步,不知踢在了什么东西上,弄出很大的动静。   “皇祖母!”躲在角落里的玄烨,冲了出来。   闪电狰狞,祖孙俩都看清了彼此,玉儿扑上前,把孩子抱在怀里。   “皇祖母,您摔疼了吗?”   “不疼,皇祖母不疼。”玉儿搂着孩子,哽咽着,“你怎么不声不响跑了,你把皇祖母吓坏了。”   “对不起……”玄烨的声音也变了,带着沉重的哭腔。   玉儿摸到孩子脸上的泪水,她知道玄烨是躲起来哭了。   “哭吧,雨声那么大,雷声那么响,谁也听不见你的哭声。”玉儿抚摸着玄烨的背脊,心如刀绞,“我可怜的孩子,哭吧,玄烨,你哭吧……”   “我要额娘。”玄烨哭出声,在玉儿怀中剧烈颤抖,“皇祖母,我要额娘……”   可怜的孩子,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玉儿的心碎了一地,等玄烨平静下来,她牵着玄烨的手,走出大殿。   宫檐之下,雨水肆无忌惮地扑向祖孙俩,满脸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玉儿睁大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夜空。   闪电狰狞,将夜空裂开,轰隆声响彻大地,震得人肝胆俱碎。   “玄烨,你抬头看看这天,怕不怕?”玉儿问。   “不怕!”玄烨大声喊。   “对,不怕!”玉儿伸手指天,“老天爷,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布木布泰,永不向你屈服。” 第712章 你守着我,我守着玄烨   玉儿送玄烨回乾清宫,亲手为他沐浴更衣,脱下玄烨的衣裳,才更明显地感受到孙儿的弱小,足龄才不过九岁多三个月,玄烨还是个孩子。   过去带福临时,每每他出了错,周围总是充斥着劝说:“皇上还小。”   那是玉儿最厌烦听见的话,她会驳斥所有人:“要小到什么时候?”   可孩子就是孩子,小就是小,她一直都不愿承认,一直都在逃避,她也总是以福临的“无用”,来作为母子关系恶劣的挡箭牌。   现在反省,来不及了,只有把愧疚和醒悟,用来爱护玄烨。   “你想不想去慈宁宫,和皇祖母睡一晚?”玉儿软下心肠,“挨着皇祖母睡。”   玄烨点头,依偎着祖母,却又说:“可是我不能去,皇祖母,我去了,大臣们知道我还跟着您睡,他们会看不起我。”   “就一晚上。”玉儿心疼不已。   “一晚上也不成,我能忍,皇祖母……”话虽如此,玄烨还是哭了。   玉儿抱着他,安抚他,哄他躺下,为他扇扇子,要玄烨闭上眼睛。   可这孩子,才刚刚睡着,就又哭着醒来,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踏实了。   “我的小孙儿。”玉儿轻轻摇着扇子,捧起玄烨的小手亲了一口,“玄烨别怕,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妻儿,心里就能踏实些。父母和孩子,注定要分离,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皇祖母盼着你能早日摆脱悲伤,正视你额娘不在了的现实,就算哭,也要哭得坦荡荡。”   玄烨在梦里,也许能听见祖母的话,也许听不见,而眼下,他只有一个决心,就算在梦里也不会动摇。   他要早日成为真正的帝王,用自己的羽翼来保护亲人,用铁腕来撑起国家。   这江山,是祖父和父亲传给他的,他要更好地传给子孙万代。   玉儿守着孙儿过了子时,见玄烨睡得很踏实了,才悄然离去。   走出乾清宫的大门,雨停了,眼前的一切却让她心神恍惚。   对于乾清宫,是何等的陌生,可见玉儿曾经,从没有主动走到过儿子的身边。   为了成全福临的心愿,她一直退让,可也退让的,把母子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到最后,我也没对元曦说那句话。”玉儿对苏麻喇道,“福临说她是世上最好的妻子,我始终没告诉她。”   苏麻喇道:“您是的对的,最后的时刻,元曦一定只想留给玄烨,留给她的家人。”   玉儿吸了口气,问苏麻喇:“佟夫人怎么样了?”   苏麻喇摇头:“元曦去世后,老夫人就病倒了,虽然医药不断,也不见起色。”   玉儿道:“明日你去一趟佟府,就对佟夫人说,她舍不舍得玄烨再经历一次生死离别。这孩子已是孤儿,没了爹娘疼的孩子,若连祖辈都要抛下他,要他往后的人生怎么过。请她坚强地活下去,是我请求她。”   苏麻喇道:“几时安排皇上,亲自去探望吧,见了孙儿,佟夫人就有勇气了。”   玉儿答应了:“等她身体好些,不过要谨慎,现在玄烨不宜和佟家的人走得太近,不然没等他们守护玄烨长大,就被弹劾成了外戚干政。那些野心勃勃企图权倾天下的大臣们,现如今最容不得的,就是佟家的人。”   苏麻喇应下,扶着玉儿往回走,劝她道:“难受也好眼泪也好,关起门来就别憋在心里,别憋出病来,有我在呢。”   玉儿说:“那你要一直陪着我,守着我,哪天你再把我丢下,我怕是……”   苏麻喇忙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守一辈子。”   玉儿含泪,握紧了苏麻喇的手:“若不是我,你现在也该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才五十岁,什么天年。”苏麻喇道,“咱们还年轻呢。”   玉儿看看苏麻喇,笑容虽苦,但眼泪是暖的,她拍拍苏麻喇的手:“你守着我,我守着玄烨。”   此次刺杀行动,暴露了一些民间反清复明势力的实力,他们虽没有成千上万集结作战的军队,但隐于世、匿于民,无固定处所,四处流窜,朝廷抓不到、摸不着,无法像过去举兵镇压那般,正面对抗。   就在孝康章皇后故世后的几个月里,清廷竭力追查反贼,抓一个杀一个,抓两个杀一双,自京城而下,全国各地陷在一片恐慌之中。   这样的恐慌,有利有弊,玉儿唯一能做的,是派人散布传言,告诉天下人,新君年幼,尚未亲政,他们冤有头债有主,该冲着谁,冲着谁去。   自然,只不过是一时将矛盾怨恨引在鳌拜的身上,若为长久计,不能给玄烨留下暴君屠戮的恶名。   入秋时,佟夫人的身体有了起色,果然玉儿的话起了作用,外柔内刚,无比坚强的人,不会丢下女儿的遗孤,就算是为了元曦和玄烨,她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中秋前夕,玄烨在舅舅的安排下,微服私访回了外祖父家。   因皇帝是微服出行,索尼夫人并不知道皇帝今日到访,她带着大儿媳妇和孙女,来为佟夫人送中秋节礼,并探望她的身体。   她们来的,比玄烨还早些,皇帝进门时,小表妹倾弦正跟着赫舍里舒舒在院子里给花儿浇水。   舒舒见是皇帝,没有惊慌失措,从容地放下水壶,屈膝行礼。   倾弦则跑到玄烨跟前,好奇地打量他,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认得这个人的,还不大会说话的小娃娃,冲着表哥甜甜的笑。   玄烨没有太多时间,看望外祖母后就要回宫,匆匆走了进去,里头也是一阵动静,很快索尼夫人和少夫人就出来了。   “舒舒,见着皇上了吗?”索尼夫人问孙女,“行礼了吗?”   舒舒点头:“奶奶放心,我好好行礼了。”   索尼夫人说:“那就好,不过出了佟府的门,不能对任何人说见到皇上的事,听见了吗?”   舒舒答应:“爷爷我也不说。”   夫人笑:“爷爷当然能说,爷爷和你阿玛,再没第三人,记住了。”   佟国纲的妻子来送客,对索尼夫人千恩万谢,说过些日子她也要去府上拜贺中秋,小侄女跟着伯母一道出来,对舒舒姐姐挥手道别,舒舒上前抱了抱小妹妹。   “伯母和嫂嫂还请常常来,我们家就倾弦一个女孩子,就缺舒舒这样的姐姐呢。”少夫人笑道,“让她们做闺中密友,多好啊。” 第713章 玄烨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两府话别,索尼夫人带着儿媳和孙女回家,路上,舒舒听见母亲和祖母的对话,她们说,倾弦是个漂亮的女娃娃。   可是祖母又道:“将来保不准,她们想要亲上加亲,等这小娃娃长大嫁人,皇上也已是青壮少年,谁又知道,那时候的朝廷什么样。”   大人说话,舒舒不能插嘴,可她好像明白祖母的意思,到家后,随母亲一道送祖母去休息,跟着额娘出来时,她听见了母亲的叹息。   “额娘?”舒舒轻声问,“您怎么了?”   “没什么”母亲摸了摸舒舒的脑袋,很自然地带起了刘海,看见那丝毫没有消退迹象的疤痕,努力扯出笑容,“舒舒,阿玛和额娘,只盼你一生过的顺心随意,爷爷也是,对不对?”   舒舒是懂事的大姑娘,用力点头:“额娘,我知道。”   夫人说:“阿玛和额娘,会好好护着你。”   他们往外走,迎面遇见三叔索额图,做嫂子的似乎很是忌惮这个小叔子,不等索额图把客气话说完,就拉着舒舒走开了。   此刻佟府里,玄烨亲手喂外祖母喝了药,将蜜枣肉喂给她甜甜嘴,佟夫人满心安慰的看着大外孙,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玄烨用帕子轻轻擦过外祖母的眼角,温和地说:“您要保重身体,孙儿舍不得您病了。”   佟夫人哽咽:“皇上放心,皇上也要保重,这些日子天凉了,要添衣裳,要多吃饭多吃菜。”   “宫里无数人伺候着我。”玄烨微笑,“姥姥,您别担心。”   有甜甜的童声传来,便见玲珑可爱的小女娃跑进门,她一骨碌爬上祖母的床榻,熟门熟路地窝在佟夫人怀里。   佟夫人搂着小孙女道:“倾弦没规矩,皇上别见怪。你姥爷不在了,不然一定更宠她,早已是个被宠坏的小丫头。”   她教孙女喊人,教她喊:“皇上。”   小姑娘笑眯眯地看着祖母,又笑眯眯地看着表兄,说不来,但会撒娇,朝玄烨伸出手,就要皇上表哥抱抱她。   “别闪了腰,她可沉了。”佟夫人阻拦玄烨,又道,“皇上早些回宫吧,请不要惦记我,过些日子,我身体好了,带着倾弦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   玄烨拉了拉倾弦的小手,认真地对外祖母说:“眼下孙儿需要舅舅们的庇护,但历朝历代都忌惮外戚专权,舅舅们莫说不敢僭越雷池,他们对孙儿多一分关心,也会成为旁人口中的是非。现在孙儿惹不起他们,只能躲得起,姥姥,请您和就舅舅们,与朕一道忍耐,总有孙儿长大的一天,总有朕真正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佟夫人满目崇敬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子,想她活了一把年纪,竟然如此崇敬自己的孙子。   可什么叫天命之子,她是懂了,怪不得老头子心心念念,我们家玄烨要做皇帝。   “姥姥知道。”佟夫人坚定地说,“皇上,请早些回宫去,家里一切都好,切莫记挂。”   转眼,康熙二年到了年关,除夕之后的元旦,是母亲的生辰,但玄烨再也不能,向额娘道贺。   康熙三年正月初一,玄烨至天坛祭告天地社稷,回宫的路上,遭拦路喊冤。   可不等玄烨出面,鳌拜就带人上前将喊冤之人架开拖走。   御辇继续前行,那声嘶力竭的“求皇上做主,求皇上做主……”一直缠绕在玄烨的耳边。   回到乾清宫后,鳌拜派人说,唯恐是反贼,要先关起来审问,请皇上不必放在心上,若有冤屈之事,他们也会自行处置。   但大李子已经为玄烨打听到,拦路喊冤的,竟是之前御前侍卫倭赫的家人。   这两年来,鳌拜没有停止对倭赫一族的打击报复,仅仅因为当初乾清门前的争执,他怀恨在心,栽赃家伙各种罪名,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报复心之重,手腕之狠,令人发指。   “朝中无人敢言,索尼也装聋作哑。”玄烨对大李子说,“他们都害怕鳌拜吗?”   大李子躬身道:“奴才不敢妄议朝政。”   玄烨点头:“不错,你只要替朕传递消息,朕不能受你的影响来看待是非。”   大李子又道:“奴才还听说一件事,汤玛法在去年,写了一本《天学传概》的书,用以颂扬汤玛法所推崇的洋教,几位大臣之间正议论这件事,似乎书中言论有偏颇。”   “你去弄一本来,叫朕看看。”玄烨说。“   “太皇太后那里,像是有这本书。”大李子道。   这日夜里,玄烨到慈宁宫用膳,避开其他人,单独见祖母时,便问她是否看过这本书。   玉儿颔首道:“前篇讲述其教宗来源,很是有意思,但后篇就糊涂了。为了推崇其主为至尊,否认华夏大地炎黄子孙的渊源,连我们这些人,都成了其德亚国后裔。更说天主教在中原大地,是经秦始皇焚书才失传千年,本有千年根基,佛道皆非正统。”   玄烨听得怔怔的,很是失望,垂眸道:“汤若望,是老糊涂了。”   玉儿问:“玄烨,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动静?”   玄烨点头:“早些时候,他们就闹着要拆汤若望的教堂,这一下子,他们再闹,就有凭有据了。”   玉儿说:“这书,是他自己写的,没人冤枉他。玄烨,我们要公平看待这件事,利用这件事,来为我们谋求些什么。至于汤若望的命,就让他的主,保佑他吧。”   玄烨认真地看着祖母,玉儿温和又坚定地说:“所有的大臣,都是你的棋子,满人、汉人、蒙古人又或是洋人,通通都是。对他们的感情,只能建立在家国天下上,玄烨,你要正视一见残酷的事情。”   “是,孙儿听着。”玄烨道。   “你不会有知己,不会有挚友。”玉儿说,“你这一生,不会有朋友,不要强求。”   玄烨怔然,眼中透出的失望,没有半分掩饰。   玉儿无情地说:“听明白了吗?”   玄烨红着眼睛问:“那亲人呢,皇祖母呢?”   玉儿说:“这就要你自己来判断,但切记,不要把你的臣工,当做知己和挚友,这不是无情无义,而是为了将来有一日要舍弃时,能狠得下心。”   玄烨抿着唇,思量许久,神情渐渐镇定下来,问祖母:“舅舅他们,也一样,是不是?他们虽是亲人,可也是棋子。”   玉儿颔首:“连皇祖母都是,必要的时候,大可以牺牲皇祖母,来成全你的帝业。”   玄烨摇头,正色傲然道:“皇祖母,我要用帝业皇权,来保护您,保护我的亲人,而不是让你们,为他牺牲。”   玉儿欣慰不已:“皇祖母深信不疑。”   母后皇太后从外头来,说道:“饭菜都摆好了,额娘和皇上,还不来用膳吗?”   玉儿带着玄烨走来,见只有柔嘉和二公主在,便吩咐苏麻喇,去吧太妃太嫔们都请来,把常宁和小阿哥们也都抱来。   众人到齐,膳厅里顿时热闹了好些,摆了几张大圆桌,才把人坐满。   玉儿道:“皇上的旨意,圣母皇太后生前开朗乐观,她断然不愿自己故世后,宫中为了她而凄凉悲伤。所以,往后的日子,只要别太张扬奢侈,照着你们该有的体面尊贵和乐子过吧,这紫禁城要兴旺一些才好。”   众人纷纷起身谢恩,谢过皇帝,谢过太皇太后和母后皇太后。   苏麻喇送来酒杯,玉儿带着玄烨,到门前洒酒祭奠元曦,礼毕后,便笑着对众人说:“请皇额娘,请诸位太妃太嫔用膳。”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鳌拜以反贼企图刺杀皇帝为由,杀了那个拦路喊冤之人,倭赫一族,惨遭灭门。   玉儿听完,揉了揉眉心,对苏麻喇说:“玄烨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苏麻喇惊道:“皇上还这么小。”   玉儿说:“福临和孟古青定亲的时候就很小,历代帝王幼年成亲的也不少,都是为了巩固朝政和皇权。” 第714章 得罪了皇帝   玄烨要成亲不难,难在如何服众,如何无后顾之忧,以赫舍里舒舒的条件,筛选时若将她留下,那就没理由撂下任何人,可若谁都留下,皇帝又该选谁为中宫。   “要不一开始就不选,直接指名哪一个为皇后。”玉儿说,“要不就大大方方选,选完了之后,再对付那些是非口舌。”   “要不要……说是元曦的遗愿?”苏麻喇出主意。   “原本是说得通的,但势必让人联想到佟家,牵扯佟家弄权干政就不好了。”玉儿说,“眼下我可不想让任何人拿佟家开刀,我要他们兄弟俩来保护玄烨,没有比他们更可靠的了。”   “那,您打算怎么办?”苏麻喇道,“只怕没有哪个主意,能真正周全。”   玉儿看向苏麻喇:“不如我们就大大方方,坦坦荡荡,该选谁选谁,我倒要看鳌拜,能闹到什么地步去。”   苏麻喇道:“您这么想就对了,难道真选了那谁家的孩子,就天下太平?但凡将来帝后不和睦,又或是那孩子没福气为皇家开枝散叶,再或是皇上只喜欢某一个后宫,得了,还得闹。咱们瞻前顾后的,费尽心思成全周祥,人家可一点儿不领情。”   玉儿胸口舒缓了,脸色也好起来:“就这么定了,再给鳌拜一年时间,叫他使劲折腾吧,可怜那几个孩子,要替他担当恶名,成了叫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主仆俩有了决定,心里不再动摇,玉儿对鳌拜依然客客气气,礼遇有加。   可是对外头,便尽可能地让天下人知道,这样那样的事,都是出自鳌拜之手,如今他在朝堂上一人独大,横行霸道,从不把皇帝放在眼前。   但这样的事儿,又不能太过了,不然显得天家毫无威严,损了玄烨的名声,玉儿少不得费些心思。   忙起来,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转眼过了福临的忌日,福临走了三年,到二月里,元曦故世也有一年。   时光永远这样无情而公平,不会为了任何人停下脚步。   玄烨在母亲忌日这一天,亲赴皇陵,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京城大街上,走过昔日孝康章皇后被刺杀的地方,像是要向那些反清复明的势力挑战,玄烨临时命仪仗停止前行。   他走下马车,在去年出事的地方,为母亲上了一炷香。   后面的大臣急匆匆赶上来,劝说皇帝回辇前行,   玄烨淡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小小的年纪,眼中没有丝毫恐惧,眉目冰冷地将四周扫视了一番,才缓缓回到御辇中。   如今,皇帝的马车比往年更牢固,黄绸覆盖下的车身,用了厚重结实的木材,刀剑轻易无法侵犯,所以行进过程中,皇帝在御辇中待着,才最安全。   鳌拜急匆匆地从前头队伍赶回来,喝令众人起驾,御辇的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和玄烨对上了眼,小皇帝犀利的目光,让他浑身一颤,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御辇缓缓而去,鳌拜看了眼四周,认出这里是孝康章皇后出事的地方,不禁背后凉飕飕,匆匆跑开了。   且说玄烨的帝王之气,随着年龄增长越来明显,即便他不说话不干预朝政,也渐渐掩藏不住,他和先帝是截然不同的父子俩,那些带着先帝长大的老臣们,个个儿都明白。   但这并没有给朝政带来什么改变,鳌拜依旧是四大辅臣中,最嚣张霸道的一个。就汤若望著书一案,前后在全国各地抓捕传教士三十余人,京郊教堂遭查封,他如愿以偿得到了拿块地。   五月,太皇太后在宫中摆宴,请王公大臣携家眷赴宴,御花园中百花齐放,玉儿便让孩子们来逛逛。   昔日的小娃娃们,都渐渐长大,鳌拜因树敌太多,无数人在背后念叨他,这些孩子们在家中耳濡目染,也知道鳌拜不是好人。   灵昭今日进宫,就感觉到和过去的不同,那些贵族世家的女孩子们,总围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面上和气地笑笑,背过身就翻白眼。   灵昭感觉到自己被孤立,只有和自家亲近的几个孩子还肯跟她说话,此刻女孩子们在园子里摘花戴,几个小太监急匆匆跑来,吓得魂飞魄散说:“这可是孝康皇后娘娘种的花,谁也不能碰的。”   元曦擅长侍弄花草,那些年紫禁城上下,好些地方都是她打理,甚至亲手栽种。   去年开春,玄烨就命令宫人谁都不许碰额娘栽种的花草,他几乎每天都会到园子里走一走,回忆母亲的音容笑貌。   “都是她摘的,我们都说不要摘了。”几个女孩子嚷嚷起来,纷纷指责灵昭,巧的是,灵昭手里正捧着两朵花。   她们正吵嚷,又有小太监赶来说:“皇上驾到,皇上来了。”   园子里顿时静谧无声,不多久,玄烨带着一众人来到花园,只见这里花叶凋零,满地狼藉,额娘栽种的花草,叫人糟蹋了。   说来,这些贵族人家的孩子,无不家教严格,断然不会跑到御花园里来糟践花草,他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是谁先起的头,一阵疯玩后,就成了眼前这样。   “皇上,是她弄的。”有一个孩子叫嚷起来,大家便纷纷指向灵昭,叽叽喳喳不停。   灵昭木愣愣地看着所有人,捧着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玄烨看向她:“你喜欢吗?”   灵昭神情呆滞,彷徨地看着玄烨。   大家都是孩子,十来岁年纪,玄烨能厉害到哪里去,可灵昭被家人教化得,早已不是十一二岁孩子的心性,她知道,自己得罪了皇帝。   “奴才……”灵昭颤颤开口,“奴才只摘了这两朵。”   娇嫩的花朵,被她小心捧在手里,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随意丢弃践踏,她本不想摘的,因为这里是御花园。   可她今天已经被孤立,她不想再被指指点点,为了随众,勉强摘了两朵,就一直捧在手里。   “大李子,命人把这里打扫干净,再剪些花枝送到慈宁宫,请福晋夫人们欣赏。”玄烨说,而后对灵昭道,“朕正想摘两朵话,送给皇祖母和皇额娘簪发,就用你手中这两朵吧,替朕送到慈宁宫去,献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灵昭的心突突直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玄烨却温和地说:“朕还要去书房,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第715章 她是不是要做皇后了?   眼前的一切,和想象的不一样,同样是小孩子,和皇帝相比,那些无端端指责自己,孤立自己的家伙们,真真是云泥之别。   灵昭也知道,父亲和义父,挖空心思,要把她嫁给皇帝。   说来,除了亲生母亲不是正室,灵昭什么都比旁人强,就连脸蛋子,也生的好。   可不是吗,阿玛就是贪恋额娘的美貌,才会纳她进门,可又死撑着贵族世家的体面,连娶三位嫡夫人,也不愿将母亲扶正。   而一切的一切,灵昭都没得选。   前些日子,鳌拜到府上做客,她又被叫去行礼,离开时还没走远,就在窗下听见他们哈哈大笑。   鳌拜对阿玛说,要让灵昭学一学女人家讨好男人的功夫,他觉得灵昭看起来太严肃不甜美,小姑娘吓得夜里直哭。   这几日一直忐忑不安,刚才又被诬陷毁坏佟太后的花草,灵昭心想完了,不知要被父亲怎么斥责,没想到,皇帝如此温和。   皇帝比她还小一岁,却完全没有其他同龄孩子的暴躁,换做自家的哥哥弟弟,若发生类似的事情,早就冲她大喊大叫了。   只见玄烨又叫过几个堂姐妹,吩咐她们好生招待客人,但不要乱跑,如此没再说什么,带着大李子就走了。   很快有太监拿着笤帚来到,也有人来引领灵昭,说:“小姐,您这边走,是不是要把花儿送去给太皇太后。”   灵昭点头,跟着他们走,就听见几个女孩子在身后起哄:“灵昭姐姐脸都红啦。”   甚至有人嚷嚷:“她是不是要做皇后了?”   灵昭小心翼翼捧着花,心里又乱又紧张,一直走到慈宁宫门外,才平静了一些。   玉儿收到花,听说是玄烨拜托灵昭送来的,很是惊讶,而在座喝茶话家常的贵妇人们听闻,好些忍不住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就窃窃私语起来。   待日落,端午宴开席,大臣们也纷纷进宫,遏必隆听闻女儿和皇帝说上话,还托她向太皇太后献花,顿时得意起来,连忙派人去告诉鳌拜。   宴席上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皇帝也没再找灵昭说话,散了后,大臣们陆陆续续出宫,遏必隆找上鳌拜,笑道:“没想到,灵昭终于和皇上说上话了。”   “索尼家的孙女,今天怎么没进宫?”鳌拜却是顶顶精明的人,当年皇太极把他放在多尔衮身边,他既要得到多尔衮信任,又要一面向皇太极传递消息,必须心细如发才能活下去,到如今,都成了他叱咤官场的本事。   今日索尼一家不带孩子进宫,显然很奇怪,他问:“难不成又病了?总是找这样的借口,久而久之,对孩子有什么好处,成了别人嘴里的病秧子。”   遏必隆说:“听贱内讲起,说是亲家身体不好,想见儿孙,少夫人带着孩子回娘家过节去了。”   鳌拜将信将疑,冷笑:“他们倒是轻狂,太皇太后的面子都比不上亲家一句话。”   只见遏必隆的妻子带着庶女走来,灵昭向鳌拜行礼,喊了声“阿玛”。   鳌拜背着手俯视孩子,哼道:“昭儿,你长得越发水灵了。”   他是不甘心的,只因膝下女儿早已过了年纪,族中子侄里的女孩子,又姿色平平也不聪明,将来就算往宫里选,也不会有出息。他不得已,才将努力巴结自己的遏必隆引为同盟,选中他家的女儿。   好在,如此也有个好处,不必真正成为扎眼的外戚,只要控制住钮祜禄一家,利益就能归自己,而将来万一出了事,把钮祜禄一族推出去就是了。   “皇上命你向太皇太后献花?”鳌拜问。   “是。”灵昭应道。   鳌拜的嗓门突然大了些:“早些时候见你,还大大方方的,怎么如今扭捏起来,笑一笑孩子,你长得这样好看,总绷着脸做什么,笑一笑。”   灵昭吓得半死,可阿玛瞪着自己,鳌拜瞪着自己,嫡母在耳边不断地催促,她努力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看看,一笑,模样都出来了。”鳌拜说道,“记着孩子,下回再见皇上,见太皇太后,就要笑起来,听见了吗?”   “是……”灵昭答应着,不自觉地往后退,遏必隆和鳌拜则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她总算松了口气。   嫡母在边上絮叨:“灵昭,你阿玛对你寄予期望,你可不能让他们失望。不说别的,将来你飞黄腾达,成为人中凤凰,你额娘也会跟着有面子是不是?”   灵昭点头不语,双手绞在一起。   夫人又道:“我今天冷眼看了看,别家的几个女孩子,或是没规矩,或是没姿色,就说你鳌拜义父家里。”   她轻声道:“女娃像爹的多,他们家个个儿五大三粗,跟山似的,能生出漂亮丫头吗?”   灵昭呆呆地看着嫡母,夫人呵呵一笑:“皇家的后妃若是歪瓜裂枣,也太给爱新觉罗丢脸,往后世世代代的子孙,不也要丑死了。所以啊,他们还是会挑姿色,这一点,你绝对是艳压四方的。”   灵昭垂下眼眸:“赫舍里家的妹妹,也很漂亮,皮肤像雪一样,眼睛又大又亮。”   嫡母摇头,轻声道:“你忘了,她脑袋有疤,在内务府初选时,就要被撂下的。”   “真的?”灵昭问。   “那是自然,除非……”夫人想了想,“没什么除非,有你义父在呢。”   深宫里,玄烨送嫡母回宁寿宫后,又赶来慈宁宫向祖母道晚安。其实刚才已经和嫡母一道请过安,玉儿知道孙儿来,是有话要说。   玄烨坦率地对祖母道:“白日里听说他们在御花园里糟践额娘的花草,孙儿满腔怒火,本是要去骂人。可到了那里,见她们合伙把罪过都推在遏必隆的女儿身上,孙儿就冷静了,顺势让她来向您和皇额娘献花。”   玉儿耐心地听着:“是不是不愿和鳌拜发生冲突?”   玄烨神情郑重:“是,皇祖母,我不能和鳌拜发生冲突,从今往后,我会让着他害怕他,甚至敬重他。我不能给他任何机会和借口,抓着朕的不是,来对付朕。”   “那个钮祜禄灵昭,是鳌拜义女的事,你也知道?”玉儿说,“皇祖母好像没对你提过。”   “是大李子打听来的。”玄烨说,“这事儿都一年多了,那会儿额娘还在。”   玉儿怔怔地看着孙子,招手让他上前,她捧着玄烨的手道:“玄烨,别把自己逼得太紧,皇祖母希望你撑起大清江山的时候,也能过得快活幸福,一定会有好姑娘,来到你身边。”   玄烨用力点头:“孙儿知道。”   玉儿道:“既然提起这个钮祜禄灵昭,皇祖母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但说是商量,你也只能照着皇祖母说的做,十分委屈你。”   玄烨眼中,溢出满满的聪慧和对祖母的敬意:“皇祖母,您要为我选皇后是吗?”   玉儿见他干脆,也不再藏着,将她的一切打算,都告诉孙儿:“皇祖母看中了索尼家的孙女赫舍里舒舒,要选她做你的皇后,而钮祜禄灵昭,也要选进后宫,封为妃子,用来堵鳌拜他们的嘴。”   玄烨现在哪里懂什么情,什么爱,满腹志向的小皇帝,只知道祖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大清好。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孙儿谨遵皇祖母的安排。”   “这宫里传说的你阿玛的静妃,你没见过的这个女人,是皇祖母的侄女,是你阿玛的原配皇后。她凶残暴虐,不仅折腾后宫欺负你额娘,对着你阿玛,也是能破口大骂大喊大叫,最终成了她自己的悲剧。”   玉儿说起这些,平静地仿佛别人家的事,对玄烨道:“皇祖母很愧疚,没能为你阿玛选一位贤妻,皇祖母也没有信心,赫舍里舒舒能成为你的好妻子。所以……”   “皇祖母,我会好好待她们,不论是皇后,还是妃子。”玄烨道,“额娘说过,她们进了宫,孙儿从此就是她们的天。”   玉儿哭笑不得,拉着玄烨坐下,说道:“你还小,才会觉得一切都简单,可将来,就不好说了。”   “那就将来再说。”玄烨道,“反正我想不到,皇祖母也想不到。”   玉儿满心安慰,便将自己拟定的,为玄烨举办大婚的日子,选定的人选,以及蒙古将要来的几个孩子,都告诉玄烨,并允许他在适当的范围内做出选择。   玉儿说:“到大婚时,你才十二岁,该懂的不该懂的,都太早。因此,大婚只是一场仪式,其他的事,要再多等几年,知道了吗?”   玄烨一脸狡黠,问祖母:“其他的事,是什么事?”   玉儿知道这孩子精,深宫里的娃,哪有什么不懂的,她拍了孙儿的脑门一巴掌,嗔道:“不许问了。”   玄烨则突然想起哥哥来:“皇祖母,也要为二哥选媳妇。”   玉儿颔首:“皇祖母早有准备,怎么会亏待了福全,福全也还小,成亲后暂时会留在宫里,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让他搬出去。但将来,福全就不能随便进后宫,这一点,你要谨慎,他也要谨慎。”   玄烨道:“要选一个,像赫舍里舒舒一样漂亮的姑娘才行。”   玉儿笑问:“舒舒漂亮吗?”   玄烨点头:“漂亮极了。”   ***   【题外话,以下文字不收费】   这半年多,因为《皇太极篇》和《福临篇》太虐太压抑,五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所以在那个时候,给自己安排了假期,要在《福临篇》结束之后,去度个假转换心情。   因此,加上一些工作上的事,本周内将每天2更,6.25~7.4大琐去度假,则每天一更,我7.4回国后,还会继续休息到周末,不会很累,7.5就开始恢复正常的三更。   希望大家多多包涵,大琐作揖。 第716章 朕怎么能忘了他   大婚之事,以及皇后人选,玉儿皆要求玄烨保密,这对玄烨而言不难,他从小就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   苏麻喇亲自送玄烨回宫,路上说起汤若望的案子,鳌拜力主要将汤若望处以极刑,并禁止天主教在大清境内流传,限制洋人登陆。   “人家从那么远的地方,漂洋过海的来。”玄烨说,“海上的风浪生死,难道不比鳌拜可怕,可人家还是来了。鳌拜以为他一人之力,能胜过惊涛骇浪?要知道,我们的大炮是照着明朝做的,明朝的大炮是洋人做的,连摄政王多尔衮都善待洋人,他鳌拜算什么呢。”   苏麻喇问:“皇上怎么想起多尔衮了?”   玄烨不假思索:“为大清开疆扩土的功臣,功在千秋,朕怎么能忘了他。”   苏麻喇道:“不论皇上是从哪里听来,关于摄政王的故事,往后在太皇太后跟前,不要随意提起。”   玄烨点头,但一脸好奇地看着苏麻喇,想要询问她为什么。   苏麻喇道:“等皇上将来大婚后,奴婢把这段故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您,您是最应该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的人,一国之君,必须了解自己国家的过去。”   方才祖孙俩说大婚的事,苏麻喇并不在跟前,因此苏麻喇提起大婚,玄烨也就哦了一声,没有展开这个话题。   皇祖母说,这事儿若要保密,那么就是连苏麻喇和大李子,都不能说起的。   苏麻喇问:“皇上,每天起早贪黑,却什么事儿都不能做主,您累吗?厌烦吗?”   “有一点儿。”玄烨说,“每天一早起来,想到要去升朝,心里就很沉重。不过也就那一刻,真去了,也没什么了。”   苏麻喇没想到玄烨如此坦率:“心里若有委屈,想不明白的事,皇上多多和太皇太后商量,皇祖母经历得比您多,就算有些事她无力干涉,也能开解皇上心里的憋闷。”   “皇祖母,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儿,对不对?”玄烨问。   “多得去了,应该说,这辈子就没什么顺心的事儿,特别是朝政之上。”苏麻喇道,“但她从不气馁,这天下的事儿,若处处都顺心了,那才是最危急的时刻。”   “苏麻喇,你比大臣们说得好。”玄烨道,“嬷嬷,你要是能上朝堂就好了。”   “不上朝堂,也能在乎国家大事,身为皇家的人,就多了这个特权。”苏麻喇笑道,“那些人贪恋的权贵财富,奴婢可不稀罕。”   “没错,他们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又有多少人,只是为了自家私利。”玄烨说,“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皇祖母才说,他们只是朕的棋子。”   苏麻喇道:“皇上,但后宫不得干政,并非完全错误。至少奴婢深处禁宫看得多了,就明白,这并不仅仅是对女子的打压,牵扯太多太多的利益,为了顾全大局,只能牺牲后宫们了。”   玄烨说:“嬷嬷的意思我懂,将来,朕也会把握分寸。” 第717章 做爱新觉罗家的媳妇   苏麻喇在玄烨的身上,看见了元曦的身影,那个永远笑呵呵说“我好着呢”的姑娘,她把所有的好,都传给了玄烨,给大清带来希望。   “嬷嬷,早些回去歇着,终日伺候皇祖母,你也辛苦。”玄烨到了乾清宫,便打发苏麻喇回去,还笑着说,“宫里摆宴,从来主宾都吃不好,福全哥哥总是念叨,他既喜欢摆宴热闹,又嫌做规矩拘束吃不饱肚子。嬷嬷,明日我和福全哥哥,午膳到慈宁宫来用。”   苏麻喇笑道:“奴婢知道了,专门准备您和二阿哥喜欢的菜。”   玄烨笑笑,便转身走了,大李子向苏麻喇打了个千,也走了。   要说大李子年纪不小,是宫里有资历的人,苏麻喇千挑万选把他放在皇上身边,比起聪明机灵,更看重的是人品,至少这么多年下来,她还没看走眼。   再想先帝身边的吴良辅,倘若早些年她就和格格一道下狠心干预,把吴良辅除掉,兴许能避免后来的祸事。   福临的悲剧,究竟是谁的错,谁能算得清。   回到慈宁宫,见玉儿靠在床头看折子,苏麻喇上前没收了,说:“是谁念叨,眼睛不好使了,还不悠着些。”   玉儿说:“都怪鳌拜搞出这些事,不然汤若望答应我,给我也弄一副眼镜来,这下好了,连人都不一定保得住。”   “皇上说,他不想让汤若望死。”苏麻喇将蜡烛纷纷吹灭,“您说,皇上能如愿吗?”   玉儿道:“我也不想他死,还想听他说更多有趣的事情,既然玄烨如此所愿,三年来他什么都忍耐,这件事,我会尽可能满足他。”   然而汤若望一案,一拖就是半年,不等他恢复自由身,朝廷上又出了一件事。   鳌拜私下圈地越发猖狂,公然要和正白旗、镶白旗换地,遭两白旗抵抗,尚书苏纳海、总督朱昌祚、王登联等,联名上奏皇帝,力陈圈地之祸。   鳌拜勃然大怒,妄加罪名于三人,不顾朝廷上议定的处置结果,矫诏将三人绞死,震惊朝野。   此时,京城已进入深秋,紫禁城上下的银杏叶,金光灿灿,踩着厚实的落叶沙沙作响,是一年之中,玉儿最喜欢外出散步的日子。   这日,二公主陪着祖母在慈宁宫前的花园散步,苏麻喇带着索尼悄然而至,玉儿道:“二丫头,见过索大人。”   索尼忙上前作揖:“臣不敢当,公主乃金枝玉叶。”   二公主欠身后,虽苏麻喇离去,玉儿便问索尼:“我们二公主,模样可好?”   “公主天生丽质,又经太皇太后教养。”索尼道,“不知太后,召见老臣有何吩咐?”   玉儿说:“二丫头到了该订婚的年纪了,我想把她嫁给鳌拜的侄子,鳌拜于大清劳苦功高,让公主做他的侄媳妇,应当应分。”   “太皇太后,是想让老臣做媒?”索尼问。   “是啊,你能办么?”玉儿问。   索尼沉默半晌,抱拳道:“回太皇太后的话,老臣和鳌拜多年不和,朝堂上下皆知。太皇太后之命,老臣必然遵从,但,一定有比老臣更合适的人来促成美事。”   玉儿道:“那这一次,你怎么和遏必隆一样,站在鳌拜的一边?”   索尼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玉儿神情严肃:“原本只是鳌拜一人独断专权,现在事情变成了两黄旗与两白旗对立,多尔衮故世后,两白旗一直夹紧尾巴做人。打仗冲在前头,领赏躲在后头,文官武将都出了不少人才,现在还要被你们压着打?”   “老臣不敢。”索尼紧张地低下头。   “你不敢,也不忍心,这我相信。”玉儿冷然道,“你是和苏克萨哈不和睦,想借刀杀人,利用苏克萨合和鳌拜的矛盾,先把苏克萨哈除掉,往后再慢慢想办法对付鳌拜,是不是?”   索尼的白胡子,一颤一颤,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玉儿再道:“结果,苏克萨哈并没有受损,反而白白损了三个好官,索大人,这件事但凡你出面表态,他们不至于死,可你不赞成也不反对,对鳌拜来说,就是点头。毕竟你们正黄旗、镶黄旗,荣辱与共。”   索尼跪了下去:“臣罪该万死。”   玉儿道:“索大人不该说这句话,那岂不是承认了我所有的猜测,请起,我不愿你身上有任何污点,这件事,出了这个园子,我再也不会提起。”   “太皇太后!”索尼脸涨得通红,“臣一时糊涂了。”   “权臣相争,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只是这一次鳌拜太狠,让我心寒。”玉儿道,“但今天让你来,不只是为了让你替二公主去做媒。”   索尼看向太皇太后,玉儿微微一笑:“你的孙女舒舒,我很喜欢,孝康皇后生前也喜欢,索大人,舍不舍得把你的宝贝孙女嫁到爱新觉罗家做媳妇?”   “臣的孙女蒲柳之姿,愚钝笨拙,实在、实在……”   “说什么客套话,你就说,愿不愿意。”   索尼虽然早就猜到了皇太后的心思,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他近来身体不好,还担心自己能不能得到那一天。   “快起来。”玉儿伸手虚扶一把,而后道,“过年后,我就会下旨准备为皇帝选秀,你家舒舒照规矩进宫选秀就好,当然在此之前,还望你费心教一教孩子,该如何成为一国之母。”   索尼激动地说不出话,玉儿却很平静:“哪怕像母后皇太后那样,柔弱老实,无法母仪天下,只要心思正不作恶,我就知足了。”   “是。”   “不过我想,你对你的孙女,一定有所期待。”玉儿道,“不仅是你,我亦如是,好好回去栽培孩子,当然了,别急着告诉她既定的结果,顺其自然。”   这一日之后,很快就从内宫传出消息,太皇太后有心为皇帝张罗婚事,宫里要为新君选秀了。   然而当年先帝的皇后,是早早就和科尔沁定了亲,如今比起定亲更早传出选秀的消息,人们纷纷揣测,是不是新皇后将不再从科尔沁格格中挑选。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眼看着佟家生个女儿,如今做了皇帝的外祖,风光无限,谁不想成为爱新觉罗的亲家。   既然皇太后要公平选秀,那就意味着,人人都有希望。   宫里头,苏麻喇最先收到宫外的“孝敬”,玉儿听她念叨退回礼物十分麻烦,自己却叹:“七福晋还在的时候,这会儿就该听她进宫来对我说,谁谁谁家又找上门,有时候嫌她唠叨,如今人不在了,怪冷清的。”   七福晋在新君即位后不久,就过世了,玉儿正好命岳乐回盛京丁忧,以避开京城的纷扰,一晃竟然过去那么久,想起来了,就打算命人把岳乐再找回来。   此刻,门前的小宫女来禀告,礼部和内务府求见,但玉儿还没答应,又有人来说,范文程病情加重,家人请求太皇太后下旨赐太医前往诊治。   “范文程的身体,每况愈下。”玉儿叹,“我不愿再让他卷入任何纷争,告诉他,即日起不必再上朝,不必再惦记国家大事。”   苏麻喇道:“皇上之前念叨过,想见见范大人。”   玉儿想了想,吩咐她:“让佟国纲进宫,护送玄烨去一趟范文程府上,我想让范文程,最后能留些什么给玄烨。”   是日午后,玄烨便在舅舅的保护下,微服私访来到范先生的宅邸,范文程惊闻圣上驾到,挣扎着要起身,玄烨赶来,请范先生躺下:“皇祖母说了,先生往后一概免礼。”   范文程自知时日不多,趁着脑袋还清醒,不愿浪费精力在虚礼之上,便主动和小皇帝攀谈起时下的朝廷形势,也议论了尚书苏纳海等人的冤死。   玄烨道:“不断地发生这样的事,大臣们百姓们,很快就会认定,朕是个庸碌无能的皇帝,被鳌拜把持朝政。”   “是啊……”   “他们若要杀鳌拜,必定大快人心,可他们若以此认定朕无能,而要逼宫,朕亦无力抵抗。”玄烨说道,“范先生,比起当年摄政王,鳌拜更难对付是不是?”   范文程道:“皇上,您能不能举例几件事,是鳌拜做得对的,办得好的?”   玄烨一愣,细想想,的确也不少。   可范文程说:“就那汤若望一事,鳌拜虽手段残忍,可臣却赞同他的观点。大清入关二十多年了,反清复明的势力,从未消亡。您看,您都做皇帝的,当年的人该老了,新出生的青壮,根本就没经历过朱姓皇朝,可他们还是要反。可见全国上下,民心浮动,而那些洋人,带来些新鲜事物,带来离经叛道的思想,不知会教唆出一批什么样的人。固然他们有他们存在的价值,但绝不适合,在眼下的大清流传开。”   玄烨微微蹙眉,心中并不能完全认同。   范文程说:“鳌拜一记重拳,至少为皇上,解除了十来年的麻烦。这个人,罪孽滔天,可他也并非一无是处,请皇上冷静看待。” 第718章 做了皇后,还能留刘海吗   玄烨有心来探望范文程,不想范先生却说了很多并不能顺他心意的话,回紫禁城的路上,见玄烨闷闷不乐,佟国纲问他:“范先生说了什么吗?”   “舅舅,范先生替鳌拜说话。”玄烨很失望,“鳌拜十恶不赦,可是范先生却叫我看看他对朝廷的益处,简直匪夷所思。”   佟国纲道:“皇上,鳌拜虽然力大无穷,高大威猛,可他到底也上年纪了,您真想要鳌拜死,臣一人之力,足以对抗。可是臣想把这个机会,留给皇上您自己,等有一天您变得强壮,手刃逆贼。”   “舅舅,我能打得过他吗?”   “一定能。”   “可我若现在就像让他死呢。”玄烨的心颤了颤,也许成为帝王的第一步,就是把生死看淡,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   “如果不是他挑起汉民与朝廷的矛盾,那些人不会来刺杀朕,额娘就不会死。”玄烨满眼悲戚和仇恨,“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今次三大臣遭诛,四大辅臣意见相左,遏必隆一贯依附鳌拜,索尼与鳌拜本是多年不和,此番却保持中立,不参与其中不表态,等同是给了鳌拜助理。事实上,索尼另有所图,不过是想借用鳌拜,来对付苏克萨哈。”佟国纲分析道,“至于遏必隆,他是个墙头草,眼下鳌拜强大,他依附鳌拜,来日鳌拜伏法,他可以直接倒戈,像当年苏克萨哈背叛摄政王多尔衮一样,拿出一摞摞的罪名。”   玄烨眼眸晶亮,认真地听舅父说。   佟国纲温和含笑:“皇上,别急,眼下虽然有很多人,惨遭鳌拜屠戮,可几大政权互相制衡,能给您足够的时间来成长,从中学到的,可比书本上多百倍千倍。您要变得更残忍一些,硬起气心肠,这也是为人臣子的宿命。”   玄烨心里舒坦多了:“这样一想,范先生的话,都有道理,难怪皇祖母对他尊敬有加。”   “太宗一朝,臣尚年幼,但也知太宗任人唯贤,眼光独到。”佟国纲道,“皇上,您一定会成为像太宗一样,鹰扬天下的霸主。”   回到宫中,玄烨就把今日的经历,全告诉了祖母,玉儿已经习惯了孙儿什么事都会对她说,她总是耐心地听着,即便有反对或不认同的地方,也会温和地向玄烨解释。   祖孙俩有商有量,玄烨从不觉得自己是被祖母束缚,这与他父亲,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想来也是,历朝历代,贤主有,昏君亦有,谁说天命之子,就必须是优秀而非凡的,玉儿若早些接受这个现实,该多好。   “礼部和内务府已经做好了准备,你阿玛在世时,经历过多次选秀,大臣们和宫里,都有经验了。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要选皇后。”玉儿对玄烨说,“皇祖母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遵从我的安排吗,虽然皇祖母当年也问过你阿玛,且结果并不如人意,可今天,皇祖母还是要问你。玄烨,你一旦答应,立刻就要昭告天下,各地秀女,即刻准备上京。”   小玄烨一脸紧张:“各地秀女?皇祖母,要选这么多人吗?”   玉儿乐了,忙道:“一后一妃足以,将来再慢慢充盈后宫。此外,秀女们并非只嫁皇帝,亲王贵族子弟的婚事,也要从这些秀女里选,这些事,皇祖母会为替你安排好。”   玄烨像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一下子就要选那么多人,像皇阿玛那样多。”   玉儿却说:“你阿玛在世时,东西六宫都没住满,真不算多,而将来……”   祖母话到一半,并没有在说下去,玄烨好奇:“将来什么。”   玉儿看着玄烨,她不知道孙儿会不会也是个痴情种,不知道玄烨将来的爱情会从何而起,更想象不出,孙子会不会是个薄情寡义的君王。   “将来人多了,还怕不够住。”玉儿道,可她心里本想说的是,担心玄烨将来见一个爱一个,现在的担心,都成了笑话。   玄烨道:“我会好好待皇后和妃子,您放心。”   玉儿笑道:“皇祖母对你没什么要求,皇祖母也不曾约束过你阿玛,将来与后妃之间的事,都是你自己的事,知道了吗?”   玄烨起身,郑重地说:“请皇祖母下旨,为孙儿选秀。”   如此,日落前,宫里的旨意就飞向全国各地。   京中贵族之家最先得到消息,皇帝这次真的要从八旗秀女中选皇后,再也不是科尔沁的格格,一朝中选,便注定飞黄腾达,各家各府无不烧香拜佛,期待着奇迹出现。   此番选秀,异于往常,也将是唯一一次不同之处,便是秀女年龄的限定。   只因皇帝尚年幼,秀女年纪便以玄烨之龄为下限,如此,索尼的孙女和遏必隆的女儿,都能入列。   遏必隆府上接到旨意,家里便大张旗鼓地准备起了选秀事宜,原先碍着外人说闲话,还不敢大大方方地找人来指教灵昭,现在好了,琴棋书画礼仪规矩,甚至是讨好男人的功夫,从圣旨下达的那天起,灵昭再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她的姐姐,年纪也在选秀之列,可就因为长得不够灵气惊艳,简直遭父亲抛弃。灵昭每日累得两眼发昏,长姐则悠哉悠哉,回过头,还要被说是阿玛偏心,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与她一样,各家女儿们,都在接受着严苛的教导,赫舍里府上,索额图也费尽心思找人来,想要教导侄女,可却被索尼拦下。   “你的侄女是什么条件,你不知道?”索尼明知孙女已经被内定为皇后,依然装作没事人似的呵斥儿子,“别折腾她,有本事,你自己生个女儿。”   舒舒趴在爷爷的书桌上,一面写字,一面听三叔和爷爷吵架,不多久,爷爷进来了。   “别理他。”索尼道,“舒舒,这些日子,可劲儿地玩吧,想要什么都跟爷爷说,想去哪儿,就叫你阿玛额娘带着去,你舅舅家里不是新生了小娃娃么,去看看如何?”   舒舒明亮的眼眸里,映着祖父满腹心事却又故作轻松的模样,她微微一笑:“爷爷,我要是做了皇后,还能留刘海吗?”   索尼一怔,咽了咽唾沫,尴尬地说:“真要是做了皇后,你若乐意留着,也没人敢说你不是。” 第719章 钦安殿选秀   “那就好。”舒舒冲祖父一笑,低头继续写字,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字迹笔锋有了很大的长进,虽然抓虫子踢毽子更有意思,但静坐下来写字,似乎也没觉得多闷。   “舒舒,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听见了什么?”索尼紧张地问,毕竟太皇太后再三叮嘱,不能在出结果之前,就让舒舒提前知道她的命运。   “下人们说,遏必隆伯父家的姐姐,要做皇后了。”舒舒的眼睛和手,都在笔墨中,头也不抬地问祖父,“爷爷,是不是?”   “这传言,倒是由来已久,但他们也不想想,那孩子的出身。”索尼道,“做皇后,过于自负了。”   “皇上和先帝,都不是嫡出。”舒舒拿笔蘸墨,换一张纸继续写,不以为然,“爷爷,我觉得,嫡庶本没有区别。”   “那是我的孙女心胸宽阔,但世人不会这么想。”索尼道,“也罢,那是别人家的事,与我们不相干。”   舒舒抬眸一笑:“和我们不相干。”   “舒舒……”索尼喊着孙女的名字,却说不出话,心中有不舍,也有隐忧,自己怕是活不了多少年,但这家业若要兴旺,他必须将家业交给索额图。   深宫里不能独活,孙女若为中宫,想要站稳脚跟,势必要倚仗娘家,到时候,索额图会如何控制她威胁她,而舒舒,能拧过她的叔父吗?   “爷爷?”舒舒见祖父出神,笑问,“您想什么呢?”   索尼走上前,欣赏了一番孙女的字,说道:“舒舒,记着爷爷的话,将来,活在你自己的天地之下。”   这一年除夕和正月,宫里虽也摆宴,但年轻孩子们都不再入宫,像是为了选秀的公允,要一视同仁。   从正月起,全国各地的适龄秀女纷纷入京,中宫之位,关乎着大清的将来,康熙四年开年之后,中宫人选这一话题,足足热闹了小半年。   六月初,内务府初选,一大清早,各家各府的马车驴车就在紫禁城外依序排列。   佟国纲带人前来巡视,见这光景,想起额娘提过元曦当年参选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握紧拳头,带着侍卫匆匆离去。   选秀顺序,按八旗旗籍来,舒舒是正黄旗,她选完出来,后头还大排长龙。   索尼府上的马车飞驰而去,好些人伸头张望,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索尼大人的孙女,入选了。   这消息传到鳌拜府上,鳌拜怒目圆睁:“她脑袋上那么大一个疤,内务府的人都瞎了吗?”   府里门客们劝说鳌拜不要去闹,这指不定是内务府的人收了索尼的好处,再有万一,是太皇太后吩咐如此做,鳌拜跑去大吵大闹,岂不是欺君犯上。   鳌拜怒道:“既然如此,还选什么选,直接指婚便是了,何必大动干戈欲盖弥彰。我说呢,好端端地要把公主嫁到我们家,她就是想好了后面的事,送个公主来堵我的嘴。公主值什么钱,公主能生个儿子,将来继承江山吗?”   然而这是皇家的家事,太皇太后正月里就告知众臣,一则为了避嫌,再则这是爱新觉罗的家务事,虽说皇后母仪天下关乎着国家的命运,但这都是后话,在那之前,一切由她和皇帝做主。   因此,外臣一概不得干涉此次选秀,更别说跑去皇宫抗议了。   可不论如何,鳌拜咽不下这口气,没等初选结束,京中就传言满天飞。   说赫舍里舒舒样貌丑陋的有,说索尼买通内务府的有,甚至说舒舒生辰八字不吉利,会给皇室带去灾难这样可怕的话语也有。   一时间,连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了首辅大臣家的孙女如何如何。   养在深闺的舒舒,听不见这些话,但是灵昭听得见,她们再相见,已是在钦安殿,等待面圣,由皇帝亲自做最后一次挑选。   整个六月,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到钦安殿面圣的,只剩下十二个姑娘,无不是家世显赫,出身贵重。   比起前明平民百姓家的女子也有做皇后的机会,大清的皇后,最看重的还是家世。   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站在一起,一个个脸上稚气未脱,却又不得不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着稳重,苏麻喇来到,看得内心感慨。   当年为福临第一次选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怜元曦她,没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媳妇进宫。   而皇上还那么小,就要上赶着成家娶媳妇,当年福临好歹只是先订婚,皇上如今,才堪堪十二岁。   “嬷嬷。”姑娘们见到苏麻喇,纷纷欠身行礼。   “各位小姐,太皇太后和母后皇太后已经到了,但皇上尚有课业未完,要再等半个时辰,请你们稍作休息。”苏麻喇和气地说,“到时辰了,自然会有人来接各位进殿。”   “是。”众人齐齐答应,等苏麻喇一走,孩子们个个儿都泄了气。   宫女们搬来凳子,请秀女们坐下休息,又是端茶递水,殿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但女孩子之中,只有灵昭正襟危坐,一动不动,边上的姑娘们捧着茶碗喝水,禁不住互相窃窃私语。   “喝茶吗?”舒舒就挨着灵昭坐,将茶递给她,“早晨进宫到现在,都三个时辰了,渴坏了。”   但舒舒才说完,就有秀女忍不住,请宫女带她们去解手,而家人为了今日灵昭不在御前失仪,昨天晚上起,就限制她喝水,也前天起,她没正经吃过一口饭。   现在的灵昭,饿得头晕眼花,嘴干舌燥。   “不了,我不渴。”灵昭说,“谢谢你。”   “那我喝了。”舒舒说着,爽快地喝下大半碗。   灵昭看着舒舒的咽喉咕嘟咕嘟地滚动,禁不住舔了舔嘴唇,低下头,抓紧了手里的帕子。   “喝一口吧,润润唇也好。”舒舒又凑过来,“你的嘴唇,都起皮了,不好看。”   灵昭一慌张,立刻请宫女拿来镜子,她的气色极差,长时间不喝水,嘴唇上枯了一层干皮。   只见舒舒把茶水递过来,笑道:“喝吧。”   灵昭伸手,半途又缩回来,警惕地说:“我一直以为,你不会主动和人说话的,过去我找你玩耍,你也不搭理人。”   “那现在不一样。”舒舒微微一笑,“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了。”   灵昭眉头紧蹙,全然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人情世故过早地出现在她的眼眉间,她满腹狐疑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舒含笑,落落大方:“咱们之中,有人要成为皇后,若是我,该礼遇众人,若是姐姐你,那我就该尊敬有加,对不对?”   灵昭的心一颤,可她也非柔弱之人,正色道:“说来,不仅是我,很多人都好奇,你是怎么通过层层筛选的。”   舒舒将茶碗放到灵昭的手中,从容应道:“我们,都会有自己的命运,现在,一切都开始了。”   她是顶顶聪明的孩子,自小跟着祖父,见多了朝廷里的权欲纠葛,因为脑袋上的疤痕,让她更多了一个心眼去留心身边的事和人。   祖父在选秀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对她说可劲玩儿吧,想做什么做什么,这明摆着,祖父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   选不上,那也没什么,但若选上,自己必然是大清未来的皇后。   而她能走到钦安殿,参加最后一次挑选,心里就明白,自己再也不是赫舍里府的娇小姐。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灵昭突然就不自信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皇后,这半年来,人人都在以未来皇后要求她,她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可是……   “什么也不知道。”舒舒说,“不过你现在的样子,真不好看,我们才十二三岁,还是小孩子,锦衣玉食的小孩子,一脸苍白干枯,如何使得。喝口水吧,会舒服好些,人也精神。” 第720章 统摄六宫,母仪天下   灵昭再也忍不住,接过茶碗就往嘴边送,温热的茶汤进入身体,只觉得浑身都舒坦,浮躁的情绪也平静了。   喝完茶,她微喘调整呼吸,礼貌优雅地将茶碗递给宫女。   善良的宫女告诉她:“一会儿准备入殿之前,还会给各位秀女留时间稍作准备,您若是想解手,只管吩咐奴婢带您去,不必担心。”   灵昭脸颊通红,道了声谢后,低下了眼眉,但忍不住偷偷看了眼身边的人,赫舍里舒舒正大大方方地与人说话。   灵昭不自觉地挺起腰背,这个女孩子,和从前见过的完全不同,那样不合群又孤僻的人,此刻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嫡母说过,赫舍里氏脑袋顶着疤痕,是不可能入选的,消息传来,全家都傻了眼,她看见父亲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然后就急匆匆出门去。   不用想也知道,他去找鳌拜商量,回来后依然垂头丧气,对自己则恶狠狠地说:“你要争气,一样到了皇帝跟前,选不上,就是你的不是。”   灵昭时常想,她若能成为皇后,从此以后,父亲见了自己要下跪磕头,是不是就再也不能这样凶狠无情地对待自己。   哪怕是为了这一个愿望,她也希望自己能被皇帝选中,而那个少年,是那样的好脾气,那样温和。   “皇上驾到了,一刻钟后,请秀女上殿。”突然有太监来传话,殿内气氛顿时紧张,宫女们收走了茶碗凳子,搀扶秀女们依序站好,为她们整理衣衫容貌,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皇帝召见。   钦安殿大殿中,玄烨大步而来,向祖母和嫡母请安,母后皇太后说:“我们玄烨个儿真高,这会子你走进来,我瞧着都像大人了。”   玉儿道:“可不是大人吗,都要成家了。”   玄烨微微脸红,说道:“孙儿来迟,请皇祖母、皇额娘恕罪。”   母后皇太后道:“皇上快坐下吧,那些女孩子等了有三四个时辰,怪可怜的。”   玉儿则说:“玄烨,十二人都是大清适龄女子中最好的,只要选你喜欢的人成为皇后就好。皇祖母愿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愿我们未来的皇后,能母仪天下福泽万民。”   “谢皇祖母。”玄烨抱拳作揖,而后升座。   祖孙俩这出戏,是演给外人看,今日必定有大臣的眼线在这殿上,皇后要“公平”地被选出来,是皇帝看中谁才选了谁,没有其他任何因素影响。   不久,十二位秀女,依序入殿,按照旗籍分列三排,正黄旗的舒舒和镶黄旗的灵昭都在第一排,皆是模样水灵气质高贵,自然其他十位姑娘,也不差。   “正黄旗赫舍里噶布喇之女,赫舍里舒舒,上前觐见。”太监唱名,秀女们上前行礼。   舒舒第一个上前,叩拜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这一轮只是认个脸,不会问话,待十二人都行礼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会逐一代替皇帝问几句话。   而玄烨只要根据自己的喜好,在最后将玉如意交给皇后,将香囊交给妃子,便是礼成。   在场都只是些十三四岁的孩子,赫舍里家的更小,才和玄烨一边大。   玉儿和太后不会想些刁钻复杂的问题为难她们,不过是问问念的什么书,问在家做些什么,如何侍奉长辈等等,或是从外地来的,则说些风土人情,仅此而已。   看的主要是孩子们的谈吐,是否从容大方,是否聪明机灵,但是能选进来的十二个人,真正都是千里挑一的好姑娘,谁也不比谁差些。   玉儿已经暗暗在心里,选好了为福全留下哪一个孩子。   前后足足一个时辰,秀女们委实辛苦,到时辰了,玄烨便下旨,宣召四大辅臣和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内阁学士以及亲王贝勒等,到神武门等候。   下一步,玄烨就要赐玉如意,确定皇后人选,并昭告天下。   大臣们早已在神武门外守候,紧张地等待内宫消息,索尼在儿子们的簇拥下,站在一旁,眼神定定的,不知在想什么。   鳌拜时不时发出浮躁的气息,质问太监怎么还没消息,闹得人心惶惶。   钦安殿内,大李子捧来了玉如意。   玄烨遂起身,向祖母嫡母行礼,皇太后道:“皇上,去选吧,早早为我大清,立下中宫皇后,从此龙凤呈祥,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谢皇额娘。”玄烨抱拳,昂首走下大殿,走向十二位秀女,那些孩子们,禁不住微微晃动身体,一个个都紧张到了极点。   玄烨走到众人眼前,最后又看了一眼,十二个人里,只有赫舍里舒舒留着刘海,其他人都把象征福气的额头大大方方地露出来。   玄烨从大李子手里接过玉如意,径直走来,低着头的灵昭见皇帝的龙靴正朝自己来,心中砰砰直跳,下意识地几乎要抬起双手。   可皇帝突然转了方向,在与她隔着一人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赫舍里舒舒,朕赐你玉如意,从此便是朕的皇后,愿你尽心侍奉太皇太后、皇太后,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玄烨郎朗而言,郑重地将玉如意交付给舒舒。   舒舒与玄烨对视了一眼,双手接过玉如意,屈膝道:“奴才,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灵昭只觉得天旋地转,双拳紧握,无法想象回家后,会遭到父亲怎样严厉的斥责,阿玛说,路她给铺好了,就看她有没有出息,争不争气。   但就在她绝望的时候,皇帝的龙靴,又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钮祜禄灵昭,朕赐你香囊,封你为翊坤宫主位。”玄烨温和而大气地说,“愿你尽心侍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从此孝和体顺,恪尽职守。”   灵昭怔怔地僵着,仿佛没听懂皇帝说什么。   大李子轻声催促:“钮祜禄小姐,请接皇上的香囊。”   灵昭猛然惊醒,彷徨地看向玄烨,皇帝却是温和一笑,将香囊送到她面前。   “奴才,谢主隆恩。”灵昭颤巍巍接下香囊,屈膝跪地时,已是热泪盈眶。   报讯的太监飞奔而来,神武门下的人个个儿紧张,惊闻赫舍里氏做了皇后,而遏必隆的女儿成了皇妃,再有西鲁克氏被选为二阿哥福全的嫡福晋。   鳌拜气得脸色发青,恨不得拂袖而去。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可索额图突然大声喊,并向钦安殿下跪叩拜。   其他大臣,也不得不纷纷跪拜,他们来本就是干这事儿的。   只有鳌拜杵在那儿,眼珠子瞪得老大,但他终究是臣子,这里那么多王公大臣在,难道他要公然以下犯上,目无君上不成。最终,不得不随众跪下,遥祝新后。   钦安殿中,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先行离开,玄烨自然侍奉祖母与嫡母而去。   大批的太监宫女来侍奉新皇后和新娘娘,还有二阿哥福全的嫡福晋,自然其余九位秀女也会得到妥善安排,一并送出宫,毕竟她们也将嫁入王府贝勒府。   神武门下的大臣已经散了,索尼也领着儿孙们赶回府准备接驾,舒舒捧着玉如意,走向神武门下,其他秀女都等在原地,要待新皇后离去后才能动身。   下一次,灵昭依旧要从神武门顺贞门进宫,而舒舒,将从紫禁城正门进宫,从太和门中路,走向属于她的人生。   离开时,舒舒和灵昭对上了眼,夏末暖风扑面,脖子里微微有汗,是热得,也是累得,舒舒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玉如意。   而灵昭则盈盈拜倒,恭送新皇后,这是规矩,也是她从此以后,一生一世的本分。   皇帝赐予她香囊时便说,今生,要恪尽职守。 第721章 皇上今天才选了我   皇后确立,一件大事尘埃落定。   以赫舍里一族之势,足以保护新皇后至大婚进宫,这一点玉儿不担心。   倘若他们家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叫赫舍里舒舒在等待大婚时遭了什么毒手,那这样的皇后,娶进门也毫无意义。   大婚之期定于九月,钮祜禄灵昭也将在那一天同时入宫,毕竟孩子们年纪都还小,尚不能行周公之礼,也就无所谓洞房花烛夜。   而妃便是妃,永远也不能与皇后的待遇相提并论,谈不上委屈欺负,换一天,钮祜禄灵昭也不可能从紫禁城正门走进来。   索尼府上设香案,铺红毯,一族老少从门里跪到门外,迎接新皇后回府。   与此同时,钮祜禄府上亦是这样的阵仗,可迎接的人,心情大不相同,面对着宫里来人的一套虚文礼节之后,关起门来,遏必隆就大光其火。   “是皇帝选的?真的是皇帝选的?那么他为什么不喜欢你,你说啊,为什么不喜欢你?”遏必隆指着女儿嚷嚷,“你是不是御前失仪了,是不是没能好好回答太皇太后的话,教你的都忘了吗?”   一屋子女人都低着脑袋,不敢插嘴,又饿又累的灵昭却突然站起来,目光冰冷而绝望地看着父亲:“请阿玛以后,谨慎言辞,不要再对我大呼小叫。从此我是皇妃,与阿玛乃君臣之别,阿玛若不尊重,也别怪我不客气。”   遏必隆愣住,呆了半晌才嗤笑:“这就翅膀硬了,要甩开我们了?灵昭,你好好想想,没了你爹我,没了你背后的家族,你还剩下什么,你以为你能在宫里活下去吗?你就看看先帝那一代人,为什么是三阿哥做皇帝,而不是二阿哥?宁太嫔的娘家人,你叫得出名字吗?”   灵昭置若罔闻,径直朝门外走去,遏必隆在身后大呼小叫,门外立刻有宫人来询问什么事,他这才闭了嘴。   到大婚前,府里都会驻进宫人,是照顾伺候,也是监视保护,遏必隆想再对女儿如何,可不能随心所欲了。   他愤愤然离家,赶去向鳌拜解释这件事,骑马经过赫舍里家附近,这送礼拜贺的队伍,都排到街外来了。而他们势必等贺过新皇后,才会转去自家,一后一妃,天差地别。   索尼府上,几个儿子忙于应付前来道喜的客人,索尼独自往孙女的闺阁来,如今他这个爷爷要见孙女,也要留守的宫人点头答应方可。   舒舒早已在院门外等候,见了祖父便喜笑颜开,甜甜地喊了声:“爷爷。”   索尼向孙女行礼,舒舒大方地接受了,挽着祖父进门后,便请爷爷升座,端端正正地给索尼磕了头。   “好孩子。”索尼伸手搀扶孙女,细细端详她,“辛苦了。”   “不辛苦,不过是站在那儿有些累,宫里的人都客客气气照顾周到,您放心。”   舒舒和祖父一道坐下,为祖父端茶,贴心地说:“往后孙儿不能再伺候在您跟前,爷爷是个倔脾气,能为皇上打理家国大事,自己吃饭喝水却不细致,可不能再这样,您年纪大了,要知道保养。”   “爷爷知道,为了舒舒,爷爷也会好好活着。”索尼一面答应,一面语重心长地说,“舒舒啊,皇后可不好做,但从此太皇太后就是你的祖母,母后皇太后就是你的额娘,有什么事,只管寻求她们的帮助。孝康皇后就是最好的例子,若非在慈宁宫得到喜欢,先帝也不会对她青睐有加,更不会有现在的皇上了。”   舒舒莞尔:“那可不是,皇上是天命之子,大清江山注定是他的,他注定会来到这个人世。”   “是、是……”索尼怔了怔,但一想,又问,“舒舒,爷爷问你一件事。”   “您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将要成为皇后?”   “不知道。”舒舒否认了,欣然道,“是皇上今天才选了我,今日之前,大概连太皇太后都不知道,谁会成为她的孙媳妇,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索尼不自觉地眯起眼,终是摸了把胡子笑道:“爷爷知道了,舒舒,你且安心进宫,赫舍里一族,必将鼎力扶持你。”   “多谢爷爷。”舒舒欠身,“也望阿玛和叔叔们,能恪尽职守,效忠皇上和大清。”   然而,提到“恪尽职守”四个字,她想起了今日皇帝赐予钮祜禄氏香囊时说的话,于自己,是母仪天下,于钮祜禄氏,就是恪守本分。   此刻,紫禁城里,玉儿带着苏麻喇,在奉先殿为福临和元曦上香,告诉他们玄烨要成家了。   她站在灵牌之前,久久凝望,之后,目光便落在了皇太极的画像之上。   玉儿从苏麻喇手里拿过掸尘的掸子,缓步走来,轻轻擦拭画像,口中念念有词:“转眼,孙媳妇要进门了,而我现在白发已经遮不住,有时候想,还好你不在了,不用看见我老了的样子。”   苏麻喇上前接过掸子,抬头看见格格眼角的晶莹,她便留下格格一人,默默地退了出去。   在奉先殿外,苏麻喇却见到了石榴。   “回来了?”苏麻喇很惊喜,元曦故世后,石榴就回了佟家,小泉子来旺他们,则去了宁寿宫照顾母后皇太后。   佟夫人说,石榴将一切都献给了元曦,想带她回去好好照顾,虽然留在宫里能伺候玄烨,但对玄烨和石榴来说,彼此都是触景生情,绕不开的悲伤。   “姑姑,奴婢回来了。”石榴说,“奴婢想去坤宁宫,伺候新皇后,来请姑姑做主。”   苏麻喇说:“这事儿不坏,但新皇后是怎样的个性,我们都还不了解,贸然将你安排在坤宁宫,只怕皇后心有芥蒂。你若愿意,这件事待太皇太后决定后,还是要和皇后打个招呼。不然你是一片好心,只想照顾皇后,皇后却觉得,你是太皇太后派去的监视。”   石榴很有信心:“日久见人心,奴婢会尽心伺候皇后,皇后年纪太小,纵然聪明高贵,也怕叫人欺负。小姐不在了,奴婢一定要保护好她的儿媳。”   待玉儿从奉先殿出来,见到石榴也很高兴,听说石榴想去坤宁宫伺候皇后,一时不能答应。   虽然没有比石榴更合适的人,但还是要顾及皇后的感受,人家必定会从娘家带来贴心信任的人,宫里强行为她安排掌事宫女,只怕不合适。   “有过孟古青的经历,我不能再随随便便把皇后当孩子看。”玉儿对苏麻喇和石榴说,“大清最尊贵的女人,理该受到尊重。”   眼下,皇后选了,七月行采纳礼,九月大婚,所有的日子都定了,可对玄烨似乎没什么影响。   他在选秀之后,就回到书房继续上课,反是福全坐立不定,围着玄烨不停地问,那个西鲁克氏是怎么样的人。   转眼数日过去,京城上下如火如荼地准备帝后大婚,朝堂上坐着的小皇帝,却几乎没什么改变。   从他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欲望和情绪,毕竟所有人都认为,皇太后这么早让皇帝成亲,目的就是在于让皇帝早日亲政。   可是少年皇帝毫不兴奋,那日众臣恭喜他选了皇后,玄烨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众爱卿,平身。”   今天,朝会上再议汤若望之案,鳌拜要将汤若望凌迟,一如既往地用他的大嗓门和凶悍来“胁迫”皇帝表态,过去从不会吭一声的玄烨,今日突然说:“这件事需谨慎考虑,诸位臣工回去之后,再做思量,择日再议。”   朝堂上一片肃静,鳌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怒然大吼一声:“皇上!”   玄烨冲他微微一笑:“朕耳朵灵敏,鳌大人往后不必大声说话这般费嗓子,朕都听得见。”   鳌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玄烨却一脸淡漠,问众人:“下一件事,是什么?” 第722章 同心结   汤若望的案子,在玄烨的坚持下,再次被搁置,大臣们见小皇帝态度坚决,纷纷附议,说皇上大婚在即,不宜大开杀戒,这件案子推迟再办也不迟。   至于其他的,玄烨没有说鳌拜半个不是,还当朝下旨,要为二皇姐和鳌拜的侄子,举办隆重的婚礼。   鳌拜不得不跪下谢恩,弄得颜面扫地。   四年多来,君臣之间第一次明着出现矛盾,纵然玄烨温和应对,矛盾终究是矛盾。   散朝后,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鳌拜越来越老,可皇上渐渐长大越来越聪明沉稳,四年前或许还是个孩子,在那龙椅上坐了四年,傻子也坐聪明了。   年轻气盛的少年,还能被继续压着欺负?   这朝廷,早晚有一场震荡,鳌拜一个外臣,若要弑君篡位,必定天地不容,他最终只会有三个结果。   一则服软老实,得皇帝恩赐颐养天年,再则,不是皇帝杀了他,就是在他杀了皇帝后,被其他勤王之军所杀,哪能容得瓜尔佳氏,窃取爱新觉罗的江山呢。   努尔哈赤的子子孙孙,还没死绝呢,眼下不过是恼怒四大辅臣全是外臣,那些亲王贝勒们在挣扎不果之后,作壁上观,且看小皇帝怎么被折腾,就是不出手遏制。   鳌拜风风火火地走出紫禁城,脚下跟踩雷似的,一步一巨响,几乎要踏碎西华门前的青石板,策马扬鞭从街巷横扫而过,弄得百姓们怨声载道。   回到府中,众门客与旗中部下纷纷规劝他冷静。   眼下正为了皇帝筹备婚礼,而外头谣传鳌拜对皇帝不敬,四年来不曾消停,但苦于都没有真凭实据,毕竟朝堂上的事,外人怎么能知道,但若影响了皇帝大婚,数万万人的眼睛都看着,鳌拜就洗不清了。   “他也不想想,没有我,连他的短命亲爹都死在少年时了,他连生都生不出来。”鳌拜把茶几拍的砰砰响,“我一心一意为这个国家,效忠他们孤儿寡母,我问心无愧。”   玉儿的眼线,早八百年就往鳌拜身边安插,这些话原原本本地送回慈宁宫,玉儿对苏麻喇叹道:“没错,她是大忠臣,为我扶持了儿子和孙儿,当年在赫图阿拉,还出手救过我。可以说,没有鳌拜,就没有今天的大清。”   苏麻喇道:“这四年多,不管他如何大开杀戒制造冤假错案,皇上都忍着,于是太平无事。可您看,今天就这么一件事,他几乎要把天都翻了,听说乾清宫外有小太监都吓得尿裤子了。往后,若再有什么事,奴婢真担心……”   玉儿安然喝着茶:“他真闹到弑君的那一步,也就到头了,我对范文程说过,我愿大清的忠臣,都能善始善终。”   她放下茶碗,问:“坤宁宫和翊坤宫要加紧修缮,所有家具器皿一概换新的,再有……那俩孩子,在家可安好?”   “一切都好,不过……”苏麻喇道,“奴婢原想,这是家务事,不该咱们多嘴。”   “怎么了?”   “赫舍里府上的光景,和钮祜禄一族,是天差地别的不同。”苏麻喇道,“倒也不是皇后和妃子的差别,这两家人从骨子里就不一样吧。”   苏麻喇告诉格格,两府对待自家孩子的态度,和新皇后新妃对待家人的态度等等,十分地心疼灵昭,她是个被家族摆布利用,得不到半点关爱的孩子。   “这要不是生了漂亮脸蛋子,只怕庶出的小女儿,随便就被遏必隆拿去送人。”玉儿叹道,“虽说八旗秀女不得擅自婚配,可他们只要正经和朝廷禀告一声,我们也不会为难他们,该嫁也就嫁了。所以啊,那孩子自己争气,争到了这个命。”   “将来日子久了,不同的性情必定给各自带来不同的境遇。”苏麻喇道,“这紫禁城,又该热闹起来。”   玉儿道:“上回说,为玄烨选暖床宫女的事,你也放在心上,但这回是后妃先进宫,所以这事儿到时候,还要和她们讲明白。”   “奴婢记下了,已经在留神挑选。”苏麻喇笑道,“倒是挑花眼了。”   “只要不是歪瓜裂枣就成,不必挑太漂亮,难道还压过一后一妃不成。”玉儿道,“老实忠厚,最要紧。”   “是。”   “舒舒和灵昭进宫后,坤宁宫有的,翊坤宫也要有。”玉儿说,“不要厚此薄彼,更不许底下的太监宫女,拜高踩低,惹是生非。”   九月,皇帝大婚,因之前福临先后两次大婚,大婚礼仪已十分完善,又逢天公作美,顺顺利利地便将新皇后和新妃迎进门。   玄烨在太和殿宴请众臣,玉儿和太后在慈宁宫招待女眷,宫里第三次摆这样隆重盛大的宴席,终于不再是一群蒙古人张扬霸气地坐着,果然新气象。   而太皇太后决心不再娶蒙古皇后,至少得到了大部分满洲宗亲的认同,这一步,把因为四大辅臣不出自宗亲而散了的人心,收回三四分。   太和殿和慈宁宫热闹的时候,新娘子们,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宫殿里,从此这里就是她们的家,这一生一世,都要在紫禁城里度过。   舒舒脑袋上的朝冠,华丽而沉重,总早到晚一整天,各种繁荣复杂的礼仪,将十二岁的孩子折腾的够呛,可她还是顶住了。   宫里派来为皇后梳头的侍婚福晋,被要求为她留着刘海时,有些为难。   人们往往将额头饱满,天庭宽阔视作福气,侍婚福晋劝说了几句,舒舒却大方地说:“我额头上有疤痕,一国之母的仪容很重要,我不想露给别人看。”   如此,朝冠之下的舒舒,依然梳着刘海,在一个个光亮饱满的大脑门之间,格外显眼。   今晚玄烨不会来与她行周公之礼,但合卺之礼不能免,到吉时,玄烨就该来了,来了之后,还要走的。   “皇后娘娘,皇上那儿已经起驾了。”宫女前来禀告,恭敬地说,“请娘娘稍作准备,娘娘,您要喝茶吗?”   舒舒含笑婉拒,从容地坐直了身体。   很快,门前人声响起,仿佛几十个人涌进来,但都止于殿外。   最后进门的,只有皇帝,舒舒用心记下了他的脚步声。   宫女们迎上前,伺候皇帝准备行合卺之礼,而在这之前,玄烨要先掀开喜帕。   “请皇上为皇后娘娘掀开喜帕,从此称心如意。”侍婚福晋送上挑开喜帕的秤杆子。   “用手吧,这东西戳疼了皇后怎么办。”玄烨突然这么说,在一众人的惊讶下,他用双手掀开了舒舒的喜帕。   舒舒也很惊讶,一时忘了低头,满眼都是皇帝的脸。   这些年彼此见过几回,这还是头一次凑得这么近,看得这么久,烛火朦胧了他脸上的麻点,将英俊的眼眉凸显出来,他长得很好看。   又或许因为,这世上没有比笑容更好看的,他那么温和地笑着,迎接自己成为他的妻子。   他们还小,在懂得情爱之前,先学会了责任。   “皇上。”舒舒开口,“福晋们,还等着呢。”   众人便围上来,将帝后的衣袍系在一起,端来合卺酒,端来子孙饽饽,一项一项礼仪之后,终于要散了。   但不同于过去两次大婚,这一次,皇帝也要跟着走。   “同心结怎么办?”   “要不拆了?”   “怎么能拆呢?”   侍婚福晋们窃窃私语,皇帝要走的话,衣摆就要拆,可这样似乎很不吉利,因为此番大婚特殊,众人在婚前把什么都考虑到了,偏偏这件事到了眼门前才想起来。   “怎么了?”玄烨见几位婶母伯母和嫂子们面露难色,问道,“还有什么礼仪没做足?”   康亲王福晋跪下道:“皇上,您等下要回乾清宫,您与皇后娘娘衣摆上的同心结,该如何处置?”   玄烨低头看了看,又看看舒舒,微微一笑:“朕把龙袍脱下来,摆在这里陪着你可好?”   舒舒顿时脸颊通红,点了点头:“是……” 第723章 别辜负了四季风光   在新娘娇羞而好奇的目光下,玄烨起身展开双臂,等候在一旁的大李子立刻上前为皇帝宽衣,龙袍被脱下了,而同心结完好无损。   这脱衣裳的情景,让舒舒想起了那年元旦,她被石榴姑姑带去换衣裳,皇帝从外头闯进来时,也是这样站着,他连衣裳都不会自己动手脱。   但事后爷爷告诉她,这是规矩,皇帝不用动手做生活起居中的任何事,是规矩。   “朕去乾清宫休息了,就在前头,中间隔着交泰殿,没几步路。”玄烨温和地说,“若有什么事,就来乾清宫,叫太监领你来。”   “是。”在玄烨的笑容里,舒舒越发放松,离榻福了福身,“请皇上早些休息。”   玄烨道:“明日早朝后,朕就去慈宁宫请安,你先过去,朕等等就来。”   彼此和和气气,都是大方开朗的孩子,玄烨随便披了件袍子,就离去了。   宫女们这才来侍奉皇后更衣,她的喜服也被小心脱下,龙袍凤袍结着同心结,被安置在床榻上,舒舒躺下前,又看了一眼。   随着各宫灯火熄灭,热闹了一整天的紫禁城终于恢复宁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慈宁宫这儿,玉儿见苏麻喇喜滋滋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嗔道:“你的嘴角快咧到耳根去了,就这么高兴。”   “提心吊胆了几个月,就怕横生枝节。”苏麻喇说,“赫舍里一族终究了不起,顶下来了,不然天知道,能不能顺利举行大婚。”   玉儿道:“不错,这恰恰是我看中索女孙女的缘故,但……”   这大喜的日子,格格脸上却露出忧心,苏麻喇不得不收敛笑容,问:“怎么了?”   “一则,索尼年迈,赫舍里一族将来什么样,无法预估。”玉儿神情严肃,“再则,舒舒这孩子,是会把心交给玄烨,还是留在家族里,你我又如何知道。”   “是啊……咱们那儿来的格格,好歹离家远,往来书信也差着好些天。”苏麻喇道,“这会儿皇后和娘家,不过是隔了一堵宫墙。”   “自然,我们也别这么悲观。”玉儿道,“多留个心眼便是了,皇后也不能不为皇帝着想,没有了玄烨,她做哪门子的皇后呢。”   苏麻喇笑道:“一步步来吧,咱们还有什么没见识过的?”她又提醒格格,“科尔沁的孩子,十月到京城,您别忘了提前告诉皇后。”   玉儿不以为然:“才十岁的孩子,先养在宫里,是配玄烨还是嫁入王府,将来再说。”   “是。”苏麻喇道,“到底是咱们雅图有法子,没叫他们来搅和立后之事。”   玉儿道:“吴克善那样执着的终究是少数,他年纪也大了,不中用了。”   她走到镜子前,拨开自己的长发,岁月不饶人,苏麻喇可以为她呵护滋养肌肤,让皱纹慢些爬上来,可头发该白的,还是白了。   “睡吧。”苏麻喇上前来,“就是总也操不完的心,能不老吗?”   玉儿不大乐意:“我真的老了?”   苏麻喇笑:“不老不老,嫩着呢,梳头的时候,我会好好把你的白发遮起来。”   说到遮起来,玉儿问:“听说皇后戴着朝冠,还留着刘海,那样会不会不够大气,叫人背后念叨?”   苏麻喇说:“娘娘一整天盖着喜帕,奴婢也没瞧见。但是听福晋们说,皇后认为一国之母不能仪容有损,刘海并非难看的发式,也没有什么律法规定女子嫁人后就不能留额发,既然刘海能遮住她的疤痕,那就该好好地藏起来。”   “她倒是不避讳。”玉儿说,“这样好,不过是一道疤痕,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皇后当以贤德表率天下女子,一道疤痕算什么。刘海的事儿,咱们都别提,孩子乐意怎么打扮,就由着她。”   “知道了,能睡了吗?”苏麻喇笑悠悠,“你不累,我还累呢。”   夜色渐深,对于新嫁的皇后皇妃而言,这都是在婆家度过的第一晚,但是她们的丈夫,都不在身边。   自然因为彼此尚年幼,太皇太后不愿违背人伦礼法,暂不许同房,可好歹,玄烨亲手掀开了皇后的喜帕,将同心结留在了她的身边。   而翊坤宫里,当宫女嬷嬷都退下,灵昭紧绷的身体和神经才放松下来,她离了被窝,光着脚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心中彷徨不安。   门外有宫女听见动静,来询问娘娘何事,灵昭倒有几分皇妃的尊贵,淡淡地说:“没什么事,你们歇着去。”   她不用向奴才解释自己要做什么,让她们听话就好,这一切,家里都教了上百遍。   可是,她心里害怕。   漫漫长夜,小新娘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翌日在宫女们的催促中醒来,洗漱穿戴,早早就要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行礼。   翊坤宫外的路,对着坤宁宫西门,宫女们领她在这里等候,果然不多久,众人拥簇着皇后来了。   “臣妾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灵昭行礼,努力掩藏她的失落和不甘。   “叫你久等了。”舒舒道,“我们走吧,别叫太皇太后再等。”   宫人们送来肩舆,要抬着娘娘们去慈宁宫,舒舒说:“正好认认路,我们自己走。”   灵昭怎敢有异议,便跟在皇后身后同行,但不久,舒舒就停下脚步,等她走上去,笑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灵昭愣一愣,尴尬地点头:“睡得很好。”   舒舒道:“我有些认床呢,不过后半夜,背着千字文也就睡过去了。”   二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同行,舒舒说的都是些家常话,说起昨天几时就起床准备洗漱等等,除了规格仪制上有所不同外,两人本是经历了一模一样忙碌而紧张的一天。   灵昭说道:“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子孙饽饽到口中,真想再多吃一块,但她们就端走了。”   舒舒笑:“我认床睡不着,她们就给我准备了宵夜,宫里的吃食,实在精致。好在今天,咱们不用饿肚子了。”   灵昭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看着舒舒端庄的背影,花盆底子稳稳地踩在脚底下,自己学过的一切,赫舍里一族必定也悉数教给了舒舒。   昔日以为是孤僻不合群的人,如今这般大方好亲近,不端皇后的架子,却又自有她的尊贵,想起钦安殿等待遴选时她说,因为彼此的身份不同了。   “怎么了?”舒舒发现灵昭没跟上,再次停下脚步等她,“你累了吗?”   “不是。”灵昭上前来,“刚才被沙子迷了眼睛。”   “没事儿吧?”舒舒关心道,“别用力揉,眨巴眨巴就好了。”   灵昭僵硬地点头:“娘娘,不敢叫太皇太后久等。”   “是啊,走吧。”舒舒笑道,“我以为没多少路呢,走走也不远,这要是从东六宫绕过来,真要走好半天。”   说着话,就到了慈宁宫,苏麻喇亲自来迎接,玉儿在大殿升座,接受孙媳妇的叩拜。   从前她们进宫,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今这就成自家的孩子,看在眼里,心里果然就不一样了。   “上前来,叫皇祖母好生瞧瞧。”玉儿说着,朝两个孩子伸出手。   灵昭没敢挪步子,只等皇后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她才跟来。   苏麻喇端来礼盒,盒子敞开着,是两套一模一样的文房四宝。   “之后几年里,你们除了来慈宁宫陪皇祖母说说话,伺候皇上的事,和宫里的事都不用管,每日闲着大把大把的时间,就好好念书写字。”玉儿说,“紫禁城有限,可书里的天地很宽广,皇祖母希望陪在玄烨身边的女子,你们,能有开阔的眼界和心胸,能心怀天下。”   二人后退谢恩,礼仪周全,都是大家闺秀该有的品格,她们各自的家族,那是都费了不少心思。   “你们年纪还小。”玉儿温柔地说,“人前的规矩之外,私下里,只要不出格不违背君臣之道,大可以做些你们喜欢做的事。游园嬉戏都不是不可以,十几岁的年华,顶顶珍贵,别辜负了四季风光。” 第724章 皇祖母,您吓着她们了   太皇太后亲切和善,舒舒和灵昭亦是有教养的孩子,一场拜见气氛极好,二人离开时,脸上都挂着笑容。   她们要再往宁寿宫去,从西边绕到御花园北路,再经过东六宫,舒舒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灵昭问:“娘娘,您累了?”   舒舒摇头:“真冷清啊。”   灵昭说:“很快就会住满人的,先帝一朝,后宫也不少。”   舒舒笑而不语,继续往前走,灵昭也赶紧跟上,时间刚刚好,两人到宁寿宫时,天上下雨了。   太后将两个孩子带进门,左看看右看看,虽然都是漂亮脸蛋子,到底还没长开,眼眉间稚气未脱,她刚来北京时,也就这样。   “之后先去见过淑太妃,完了再来这里,后院几位太妃,也想见见你们。”太后说,“昨日忙一天,今天还要到处转悠,怪辛苦的。不过你们都是小孩子,小孩子睡一觉起来,就不累了。”   待东边一整片转完,要再回慈宁宫,太皇太后赐了午宴,但这时候,已是大雨瓢泼。   深秋时节的雨,打在身上凉得很,宫人们请求二人坐轿子,舒舒也不再坚持,和灵昭一起在路边等候。   可她们的轿子还没来,宫道尽头突然有太监宫女慌慌张张地乱跑,好一阵躁动后,才又静下来,寂静得瘆人。   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十分尴尬,低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很快二人的轿子来了,一前一后,抬着往慈宁宫去。   她们到慈宁宫时,玄烨早到了,许是知道她们要来,特意等在门前。   舒舒见了皇帝,便淡淡含笑,灵昭则一脸紧张,低垂眼眉不敢直视皇帝。   “昨日辛苦了。”但玄烨却对灵昭说,“翊坤宫里一切可好?”   灵昭没想到皇帝是在对自己说话,听说“翊坤宫”才明白过来,抬起眼睛,他正温和地冲自己笑。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特别自负骄傲,家里的兄弟们便是这样,爱欺负女孩子,不论是喜欢还是讨厌,他们的表达方式都是可劲儿地欺负。   灵昭很讨厌他们,可每次看到皇帝,心里都一片柔和。而她比玄烨大一岁,好些事,开窍得更早些。   玉儿听苏麻喇说,两个孩子在东边遇见娜木钟闹事的动静,心里想着该如何对她们挑明这件事,到了第三代,她不能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这些孩子们。   “听说是知道先帝没了,突然欣喜若狂,那边的人瞒了这么多年,大抵是昨天办喜事的动静,传进去了。”苏麻喇说,“我可真咽不下这口气,留着做什么呢,让她死了算了。”   玉儿道:“她在察哈尔的儿孙们还活着呢,等让她看看他们怎么死的,再杀了她不迟。”   苏麻喇一惊:“我还以为你早就不计较了。”   玉儿说:“我说过吗?我就是懒得折腾罢了,你派人去告诉她,新皇后新娘娘进宫了,她若是太平,能清清静静地活着,若是作妖吓着我的孩子们,我就把他的孙子做成肉包子,喂她吃。”   “好了好了。”苏麻喇道,“新娘子们在外头呢。”   果然听玄烨隔着门嚷嚷着:“皇祖母,您还没换好衣裳?”   玉儿被左右拥簇而来,嗔道:“玄烨,成了家的人了,还这么瞎嚷嚷怎么成。你看看舒舒和灵昭,这样温柔乖巧,瞧着心里就舒坦。”   玄烨冲二人笑笑,搀扶皇祖母坐下,舒舒和灵昭本该在一旁伺候用膳,玉儿说:“没这么多规矩,都坐下吧。”   “皇祖母,二哥问,他几时成亲。”玄烨和平日一样,完全没有因为桌上多了两个人而拘束,皇帝有皇帝的体面尊贵,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自由,他一早的朝会,听了无数的事,这会儿一股脑全倒给祖母听。   玉儿见两个孩子,都好奇地看着玄烨,用帕子轻拭嘴角,而她放下筷子,舒舒和灵昭就都放下了。   “你们在家学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玉儿道,“自然宫里也是这样的规矩,不仅如此,有些菜啊,吃两筷子,太监们就要收走了。看起来像是为了体面,其实是怕万一因为贪吃,而叫人在食物中下毒,所以吃顿饭,也是战战兢兢。国宴家宴时,便是如此,谁也吃不饱。”   舒舒和灵昭起身,恭听太皇太后垂训,没等玉儿开口,玄烨说:“坐下吧,这里只有祖母和孙儿,你们在家和祖辈说话时,会这样一本正经吗,也就在外人面前吧。”   舒舒称是,与灵昭对视一眼,二人一起坐下。   玉儿笑了:“我正要讲,为什么你们皇上吃饭的时候,话这么多,毫无规矩和体面。”   “是。”   “皇上日理万机,即便眼下尚未亲政,课业也十分繁重,还要学骑射摔跤,每天恨不得能多出几个时辰。”玉儿道,“就连我和玄烨见一次面,也不容易,所以有这样坐着吃饭的时候,都乐意多说说话,反正也没有外人,不必计较那些规矩。”   玄烨让宫女们给舒舒和灵昭夹菜,玉儿再道:“将来皇上和你们用膳时,不用端着规矩,比起那些虚无的体面,让玄烨舒坦地吃顿饭,最要紧,你们自己也是,吃好了,身体才会好。”   话虽如此,俩姑娘也不能甩开膀子吃,从小家里都有规矩约束,也早已成了习惯。但谁不乐意轻松自在地活着,更何况,皇帝说话特别有意思,于是渐渐都放松了。   玉儿见了,便道:“当然,这只是膳桌上的不讲究,宫里其他规矩,还望你们慢慢学起来。首先明日你们的家眷进宫,会见的时辰有限,心里要有个准数。从此,你们是爱新觉罗家的人,对你们娘家的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更要有分寸。”   话题突然严肃,舒舒和灵昭慌忙又站了起来。   玄烨便说:“皇祖母,您吓着她们了。”   苏麻喇端上一碟花菇鸭掌,笑道:“太皇太后,您听见了吗?”   玉儿嗔一眼玄烨,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玄烨冲二人招招手:“坐下吧,一会儿吃了饭,若是雨停了,朕带你们去书房认认路。平日里白天朕都在那里,若有什么事,可以去书房见朕。”   虽然午膳之后,大雨仍不停,没能一道去书房看看,但至少,舒舒和灵昭这顿饭都吃饱了。   待皇帝离去,宫女嬷嬷们便撑了伞要送二位娘娘回宫,来为舒舒撑伞的,是石榴。   “姑姑。”舒舒乍然见到石榴,心里一阵酸,额娘在家时说过,孝康皇后的陪嫁宫女石榴,是跟了她二十多年的人。   “娘娘,奴婢送您回去。”石榴温和一笑,一手打伞,一手搀扶舒舒往门外轿子去。   目送皇后先行,才轮到灵昭坐轿子,她看着石榴随皇后离去,心里猜想,石榴姑姑该是要去坤宁宫当差了。   今日一清早到此刻,她和皇后在哪儿都受到了同等待遇和尊敬,这会儿才终于又感觉到,后妃的区别。   就连在石榴姑姑眼中,孝康皇后正儿八经的儿媳妇也是赫舍里舒舒,不是她钮祜禄灵昭,她不过,是个从顺贞门进宫的妾室。   “娘娘,您请。”小太监压了轿子,几把雨伞一路遮蔽,为她挡雨,不论如何,眼前这些人,都是毕恭毕敬的。   妾室又如何,灵昭挺起背脊,款款入轿,她是皇帝的皇妃,翊坤宫的主位,大清屈指可数最体面尊贵的人,不要妄自菲薄,绝不要。   坤宁宫里,石榴为皇后换衣裳,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回想起来,当初算不算事缘分。   “姑姑,你愿意留在坤宁宫吗?”舒舒主动开口,“我想替额娘照顾你。”   石榴眼眶湿润:“娘娘,该是奴婢,替主子照顾您。” 第725章 朕带你们去打猎   消息传回慈宁宫,皇后欲将石榴留在身边,是日傍晚再到慈宁宫请安时,舒舒更是当面向太皇太后请求。   玉儿答应了,她看了眼灵昭,本想顺手从身边调配一个人去翊坤宫,好不叫灵昭心中吃味,以为她被区别对待。   但又一想,遏必隆和鳌拜,可不会认为,是她这个祖母婆婆心疼孩子,只会觉得,是给他们找了个监视安插在身边。   “坤宁宫连着交泰殿和乾清宫,的确需要可靠的人打理,我一直想着该派谁去,倒是把石榴忘记了。”玉儿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对石榴道,“往后要尽心打点坤宁宫里一切事务,连带着交泰殿里的掌事,也由你担当了。”   石榴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只管叩首谢恩,不废话。   舒舒和灵昭离开时,灵昭禁不住朝来路张望,苏麻喇瞧见了,轻声道:“娘娘,皇上夜里不过来请安,其实平日里,慈宁宫的晨昏定省也没那么讲究。日子久了,太皇太后必定下旨免了,眼下您和皇后才进宫,太皇太后也不得不端着规矩,实则太皇太后最烦这些虚文,更从来不会约束干涉后宫的事。”   灵昭见苏麻喇如此亲切,很是欣慰高兴。   她喜欢这宫里,人人说话都轻声细语温和有加,不像在家的时候,不是阿玛的责备怪罪,就是家人的尖酸刻薄。   “嬷嬷,我知道了,多谢您。”灵昭应着,不免也脸红起来,她想见皇帝的心思,竟然被看穿了。   可苏麻喇嬷嬷跟着太皇太后从科尔沁去到盛京,再从盛京来到京城,正经算起来,是历经四朝的人,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   自己都已经是皇帝的妃子,想见自己的丈夫,有什么不可以的。   大婚第三日,后妃家眷进宫的日子,以此代替新娘三朝回门。   但这本是皇后才有的待遇,所谓大婚亦是指帝后大婚,翊坤宫仅仅是奉诏入宫,所以灵昭本不该有此待遇,不过太皇太后格外开恩,允许钮祜禄氏的家眷一并进宫。   两家人在宫门外相遇时,互相祝贺恭维,进了宫,一前一后,眼睁睁看着赫舍里一族的人往中宫去,遏必隆顿时怒意丛生,气哼哼地跟着领路的太监转向翊坤宫来。   虽说太皇太后一视同仁,可灵昭对接见家人毫无欲望,今日来的,父亲和嫡母以及两个兄弟之外,她的亲娘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额娘为什么不来?”灵昭问,“额娘在哪里?”   遏必隆阴沉地说:“您的额娘就在这里,娘娘,不知您还想见什么人?”   灵昭与父亲四目相对,父亲哪里像个父亲,而她也根本不是十三岁的孩子,冷然道:“日后,我会向皇上和太皇太后为额娘求得诰封,到那时候再进宫,烦请阿玛将我的亲额娘带进宫。”   遏必隆不屑地一笑:“是,臣领旨。”   灵昭垂下眼眸,她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可是父亲却幽幽道:“你是我的女儿,到天边都是,将来但凡你有求于我,我都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希望娘娘,别把脑袋抬得太高,他日低下头求人的时候,脖子疼得慌。”   灵昭紧握双拳,暗暗告诉自己要冷静,阿玛这一走,往后再想进宫,除非得到宣召,过了今天,她再也不用看他们的脸色,要冷静,要冷静。   然而同样是与家人会面,坤宁宫里一团和气,舒舒接受了家人的叩拜后,就变回了昔日小孙女的模样,一家子人坐着,高高兴兴地说话。   石榴来送茶时,顺道向索尼大人和夫人请安,索尼客气地说:“皇后娘娘年少不经事,还望石榴姑姑多多扶持,有您在皇后娘娘的身边,老夫也放心了。”   索尼夫人昨日就得到消息,太皇太后把孝康皇后的陪嫁拨到了孙女身边,她一面准备着送石榴的见面礼,一面就听老三跑来找他阿玛争执,说什么舒舒太傻,竟然让太皇太后把佟家的人放在身边,据说还是舒舒自己恳求的。   当时索尼道:“皇帝还是佟家的外孙,不放佟家的人,难道放钮祜禄氏的人?”   索额图很大声:“阿玛,您明知道儿子在说什么,何必东拉西扯。”   父子俩不欢而散,于是今天除了大房夫妻俩,索额图他们没能进宫,对于石榴的存在,索尼夫人也是忐忑不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管笑盈盈地把礼物送上。   家人会见,时辰有限,而前几日宫里赐宴,喜酒吃了又吃,今日玉儿派人送来些糕点瓜果之外,没再留他们用膳,亦不接见。   两家人掐着时辰,赶紧离宫,这一走,再要相见,便是不易。   舒舒和灵昭,她们各自在紫禁城的人生,正式开始了。   隔天一早,舒舒睡意朦胧时,就隐约听得乾清宫传来的动静,她下榻爬到暖炕上,趴在窗上看,可惜什么也见不着。   “娘娘,您起了?”石榴从门外进来,“时辰还早呢,不睡会儿吗?”   “皇上是不是已经升朝了?”舒舒问。   “是啊,今日恢复早朝,是不是吵醒了您?”石榴道,“入冬了窗门严实,就听不见了。”   “没事儿,我还是第一次见识。”舒舒欣然,“怪新奇的,姑姑,我不睡了,叫她们打水来。”   翊坤宫里,几位中年宫女,手脚麻利地伺候灵昭梳头更衣,她的陪嫁丫鬟冬云在一旁连手都插不上,只能干看着。   待梳妆整齐,匆匆喝一口热奶茶,灵昭就要去坤宁宫,从西门走来时,只见皇后捧着玲珑小巧的玉瓷碗,站在宫檐底下,慢条斯理地吃着她的早膳。   玉瓷碗极小,两三勺的分量,捧在手里几乎看不见,那小勺子也精巧地跟喂婴儿似的,不至于露出难看的吃相。   相反,皇后一面吃东西,一面仰望天空,那纤弱身姿,那安宁的神态,竟还多了几分优雅高贵。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灵昭上前行礼,“娘娘昨夜休息得可好?”   “灵昭姐姐,你还比我大一岁呢。”舒舒将玉瓷碗递给石榴,含笑走来,“咱们往后私下见面,就和从前一样吧。”   这是上位者,才能有的大度谦虚,灵昭心里很明白,所以她不稀罕。   “多谢娘娘恩典,只是这才没几天,若就把规矩丢下,外人不知是娘娘大度亲切,只当是臣妾无礼。”灵昭道,“娘娘的心意,臣妾感激不尽。”   舒舒欣然拉着灵昭往屋子里走,笑悠悠:“咱们说话,总这么一板一眼,累得慌。咱们才多大,往后相处一辈子,总这样,这日子可过不下去。”   “是……”灵昭咽了咽唾沫,却不知如何回应舒舒的热情,大概是因为这姑娘从前太冷漠孤僻,从来也不搭理人,突然变成眼前这样,她心里很不踏实。   五六个宫女捧着水杯脸盆,来伺候皇后漱口洗手,之后再是更衣。   灵昭见皇后大大方方地在她眼前做这些事,一面还和她搭讪说话,越发觉得自己的谨慎是“小气”,心里总是不愿输给赫舍里氏的,于是定下心来,不再端着她妃子的架子。   她们一起到慈宁宫请安,可太皇太后已经在佛堂礼佛,两个孩子不敢擅入,打算在这里等,没想到太皇太后还没出来,先等来了皇帝的旨意。   今日复朝,鳌拜头一件事,就是要处决汤若望和一干传教士,拆除各地洋教教堂,禁止百姓信仰洋教等等。   玄烨不答应,在朝上说,他答应了祖母,大婚之后,趁着秋高气爽尚未严寒,要出宫狩猎行围,命大臣们赶紧去打点准备。   他对群臣说:“先帝驾崩以来,皇祖母耗费心血抚养照顾于朕,朕如今立后成家,当反哺于祖母。区区京郊散心,不足为道,但眼下,朕也只能做这些事,毕竟朝务繁忙,各位爱卿鞠躬尽瘁,朕岂能贪图玩乐,丢下不管。”   一番话,说的大臣们哑口无言,鳌拜瞪大眼睛盯着小皇帝,玄烨温和地说:“汤若望一事,待行围归来,再行定夺。”   鳌拜道:“此事一拖再拖,不益社稷,臣但愿,行围归来后,必要有个裁决。”   玄烨则道:“鳌大人,辛苦了。”   不急不躁的六个字,竟把鳌拜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日散朝后,索尼嘴角带笑,一路回了家门,夫人见他这般好心情,便知朝会上发生了有趣的事。   索尼啧啧不已:“皇上渐渐长成,是帝王之才,我在他身上,仿佛看见几分太宗的身影,太宗若还在世,见到如此出息的孙儿,该多欣慰。”   夫人笑道:“这下子,您放心了吧,孙女嫁的好。”   索尼轻声道:“这要是进先帝的后宫,我是万万舍不得的,不过……先帝骨子里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当今皇上,将来在儿女情事上是怎样的态度,猜不到啊。”   此刻慈宁宫里,玄烨意气风发地来,见了舒舒和灵昭,高兴地问:“你们会骑马吗,朕带你们一道去打猎。我们不去远的地方,白天在围场,夜里就住在南苑行宫,免得在外头搭帐篷,你们住不惯。”   舒舒欣然答应:“皇上,臣妾五岁就会骑马了。”   玄烨羡慕不已,道:“那会儿皇祖母只许朕骑个小马驹凑合。”他看向灵昭问,“你呢?”   灵昭见不得玄烨的眼睛,每次目光相接,她的心就砰砰直跳,连连点头:“臣妾也会骑马,就是这两年,没怎么跑起来过。”   玉儿从佛堂出来,见三个孩子像玩伴似的说着话,她一时也说不上好坏,也相信玄烨自己会应对,便只笑着问:“什么事儿,这样热闹?” 第726章 她就这么错过了   对着舒舒和灵昭兴高采烈的话,到了祖母跟前,气氛全然不同,祖孙俩单独谈起狩猎行围之事,玄烨神情凝重地说:“皇祖母,汤若望的案子,再也拖不起,可是孙儿不论如何,都不能让鳌拜杀了他。”   玉儿道:“到最后一步,就是我出面和他协商,他一次次闹得血雨腥风,熬的也是我们祖孙俩拉下脸皮放下尊贵,去求他拜托他,是不是?”   玄烨握紧拳头;“是,孙儿也看出来,鳌拜居功自傲。”   玉儿说:“玄烨,你决心留下汤若望,那么对于洋教将来在大清的遏制或是扶持,还有西洋文化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会如何演变,你都要放在心上。十年或是二十年后,不论好坏,都是你的责任。”   玄烨郑重地答应:“皇祖母,孙儿一定会放在心上。”   玉儿道:“好,这件事,皇祖母替你出面,我们和鳌拜之间,也的确该有个说法。”   玄烨抿着唇,满目感激地望着祖母,开口道:“待孙儿亲政,今日皇祖母所受一切委屈,孙儿都要替您讨回来。”   “傻孩子。”玉儿温柔含笑,“不碍事,比起皇祖母曾经经历的一切,这都算不上委屈。玄烨啊,鳌拜于大清,的确是功不可没的功臣。功臣得以善始善终,才能凝聚更多有识之士和文臣武将来效忠朝廷和国家,你要善待你的棋子,爱惜他们。”   玄烨摇头:“皇祖母,朕一定会善待忠臣,但忠臣一旦成了佞臣,他的功勋就只能保他死后留下全尸,再也不值别的。世人诟病朱元璋开国之后,杀尽元勋宿将,怪皇帝翻脸无情,知恩不图报。殊不知,只有朱元璋一人坐在那龙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如今,朕也略知一二。”   “玄烨,皇祖母说过很多次,不愿你把自己逼得太紧。”玉儿好生道,“十几岁的年华,统共这几年,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玄烨道:“您说的是,吃喝玩乐,过去也就过去了,什么都留不下。既然如此,孙儿宁愿把更多心思,放在朝政和课业上,这将一辈子受用。”   玉儿无奈,故意说:“是,皇上说的是。”   玄烨害羞了:“皇祖母笑话我?”   玉儿将孙儿揽入怀里:“我的玄烨如今有了皇后,成了家,是个大人了。皇祖母以后,再也不能这样搂着你,玄烨啊,你长大了。”   玄烨笑:“皇祖母,可您一点儿没老。”   玉儿嗔道:“这吃了蜜糖的嘴儿,拿去哄你的媳妇吧,舒舒和灵昭都是好姑娘,要好好待她们。”   外殿里,舒舒和灵昭还没走,苏麻喇领着她们,告诉她们哪些花草是昔日孝康皇后亲手栽种的,一行人说说笑笑,转身便见皇帝和太皇太后出门来。   “那日下雨,没能带你们去书房转转,此刻还早,你们随朕去书房一趟认个路。”玄烨又恢复了方才见到她们时的意气风发,欣然道,“你们去吗?”   舒舒和灵昭彼此看了眼,舒舒应道:“那臣妾就到书房门外,认个路就走。”   玄烨答应:“今日气候宜人,咱们走着去,朕顺便给你们讲讲,一路都有些什么殿阁,说说他们的来头。”   他大步流星朝门外去,舒舒和灵昭拜别太皇太后,立刻跟上前,玉儿对苏麻喇说:“随他们玩儿去吧,年轻孩子,就该活泼些才好。”   苏麻喇喜则喜,心中也有隐忧:“娘娘们,终究要长大,将来……”   玉儿拍拍她的手:“一代一代都这么过来了,怕什么?她们将来也会成为我们,而那时候,我们早化成灰了。”   五日后,玄烨侍奉祖母和嫡母离宫狩猎,这是他登基以来,头一回带宗亲子弟和王公大臣出城行围。   猎场上,玄烨年少,自然不能下场,可福全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往堂兄弟中间一站,根本看不出他堪堪十三岁的年纪。   “福全,悠着点。”虽然答应孙子让他去打猎,玉儿还是把孩子叫到跟前,千叮万嘱后,朝底下指了指说,“你未来的嫡福晋在那儿坐着呢,别毛毛躁躁的,吓着人姑娘。”   福全睁大眼睛,迫不及待地到处看,把玉儿和太后都逗乐了。   大部队散去狩猎,马蹄声渐行渐远,眼门前就清静了不少,随行的福晋夫人们便纷纷来向太皇太后和太后问安。   舒舒端庄沉稳地跟在皇祖母身边,大方地接受那些年长的贵妇人向自己行礼。   自然,灵昭不能同席,她和年轻的亲王福晋们坐在一起,时不时往这里看一眼,赫舍里舒舒举止大方,言谈从容,挑不出半点错。   灵昭觉得自己也能做好,可她没机会,她永远只能坐在这里,现在是和年轻的福晋们,将来,是和所有比自己更年轻的嫔妃们。   她正出神,只见皇帝离席,朝太皇太后走去,不多久他就看向了这里。   大李子立刻过来,对灵昭说:“娘娘,皇上要骑马去了,命奴才来问您去不去。”   灵昭没等开口,已经站起来,可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急切很失态,忙又端得稳重,与其他几位福晋点头致意后,跟随李公公来到圣驾前。   “孩子,和皇上一道骑马去吧。”玉儿说,“别跑远,也别跑得太急,转两圈就回来。”   很快,侍卫们将马匹牵来,请皇帝与后妃上马。   玄烨有自己的坐骑,从小马驹养大,已是多年相熟,翻身上马潇洒利落,再转身看舒舒和灵昭,说道:“你们小心些。”   舒舒走到马前,不等内侍们搬来凳子,她便跨上脚踏,单腿一蹬,清清爽爽就就爬了上去。   灵昭顾着张望皇后的时候,面前已经摆下上马的凳子,她只能踏上凳子,刚要跨马鞍,这匹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不安地挪动蹄子,朝边上让开。   灵昭已经准备上马,重心收不回来,猛地扑了个空,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驯马师迅速将马匹带开,生怕皇妃遭踩踏,而太监宫女们也纷纷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小皇妃搀扶到了一边。   “受伤了吗?”玄烨见这光景,立时跳下马,走到灵昭面前,“摔伤了没有?”   舒舒见玄烨下马,她也下马跟来。   “臣妾今天恐怕不能骑马,皇上,千万别扫了您和皇后娘娘的兴致,请您和皇后娘娘出发吧。”灵昭忍着胳膊上的痛,心里失落至极。   玄烨看了眼舒舒,舒舒则在吩咐宫女:“好生为娘娘检查伤口,别疏忽了。”一转身,见玄烨看着她,便笑道,“皇上,那我们走吧,不然扫了兴,其他人也会跟着不安。”   灵昭低着头,不甘心地说:“娘娘说的是,皇上,扫了兴,就是臣妾的罪过了。”   “你好好休息。”玄烨也不再犹豫,转眼又跃上了马鞍。   侍卫们这回不敢再大意,四五个人控制着皇后的坐骑,舒舒却不要凳子,依然自己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利落地从侍卫手中接过马鞭。   玄烨与她目光相接,微微一笑:“走了。”   年少的帝后策马扬鞭,双双飞驰而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们的身影,几乎没有人看见灵昭被搀扶离开,只等帝后跑远了,才零星有人提起几句。   玉儿吩咐苏麻喇:“去看看,别叫她忍着不说,摔坏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虽然场上无人惦记受伤的小皇妃,但灵昭还是受到了妥帖的照顾,太医们迅速赶来诊治询问为她包扎伤口。   灵昭只是手臂擦伤见了血,别处都完好无损,那上马用的凳子,终究也没多高。   “小姐。”陪嫁的丫鬟冬云端来茶水,“您喝口茶吧。”   “你吓坏了吧。”灵昭说,“我自己也……冬云,我真没出息,是不是。皇上有心请我同行,我却把自己摔了。”   冬云好生道:“至少皇上有这份心啊,您没瞧见,您摔倒了之后,皇上立刻就跳下马来看您,都不带犹豫的。”   “真的吗?”灵昭很惊讶,“当真?”   “奴婢不敢骗您。”冬云说,“皇上待您一直都很好啊。”   “但眼下……”灵昭垂下眼眸,“皇上他,还不懂什么是儿女情长吧。”   冬云笑问:“小姐,您懂吗?”   灵昭摇头,轻声嗫嚅:“我也不知道。”   话音才落,苏麻喇到了,仔细询问灵昭的伤势后,请她好好休息,今晚会去南苑岛上过夜,之后还要在那里住两天,陪太皇太后散散心。   “正好,您能养伤。”苏麻喇说,“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也要早些让伤口愈合,别留疤痕才好。”   灵昭心头一紧,为什么赫舍里舒舒脑袋顶着疤痕,也能做皇后,而她……   “娘娘?”苏麻喇见孩子出神,温柔地说,“娘娘别担心,不会让任何人扫兴,也不会有人笑话您,这是猎场上常见的事。”   “是,嬷嬷。”灵昭谦恭地说,“不过,我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辜负了皇上的好意。”   苏麻喇猜得出她的心思,多难得的机会,下一次再能一起骑马,谁知猴年马月,这她就这么错过了。   马场上,疯跑了几圈的玄烨,心满意足地收紧缰绳。回眸便见舒舒紧赶慢地追上来,她脸颊绯红,神采飞扬,但是,风扬起了她的刘海。   玄烨引马而来,和舒舒贴得很近,朝她伸出了手。 第727章 别怕,没事了   舒舒心里一紧张,可皇帝的手已经伸过来,她避无可避。   玄烨轻轻拨下她的刘海,遮挡了那道疤痕,而后顺势将舒舒脑袋上的簪子推了推,说:“簪子松了,你骑马戴着簪子,不方便还危险,下回可别戴了。”   舒舒分明感觉到,玄烨动了她的刘海,可他又轻描淡写地说些别的话,从小就受这道疤痕困扰的姑娘,一时摸不清,皇帝究竟是嫌弃她,还是她保护她。   但她心里很明白,皇帝立她做皇后,并不代表不嫌弃她的疤痕,因为就算是嫌弃,为了江山社稷,他也只能选择自己,舒舒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你生气了?”玄烨道,“你看刚才那样,万一摔了,脑袋上还插着簪子,多危险?朕不是责怪你,是担心你。”   舒舒的心松下来,笑了:“是,臣妾记下。”   于是前头侍卫牵着马,二人并肩缓行,玄烨问舒舒从前跟谁学骑马,彼此说些小时候的事,玄烨问她:“石榴是我额娘的人,你留在身边,会不会不自在?”   舒舒道:“臣妾的陪嫁太年轻,坤宁宫里的人则不熟悉,但里里外外的事需要人来做主张罗,石榴是臣妾可以信任的人。”   玄烨道:“那就好,你若是觉得不自在了,就大大方方告诉朕,咱们再安排。”   舒舒答应:“真有那一天,臣妾一定来向您禀告。”   玄烨说:“有什么事都好商量,或是与皇祖母商量,或是与朕商量,往后紫禁城就是你的家,在自己的家里,不要客客气气的,日子要高兴着过才好。”   舒舒莞尔:“臣妾都记下了。”   玄烨又道:“你和朕的年纪,本该是终日胡闹嬉戏的时候,但既然成了天下至尊,你我就必须有担当。”   “是。”舒舒答应。   “委屈你了。”玄烨道,“将来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朕亦如此。”   这日傍晚时分,皇帝仪仗自城郊归来,到达南苑行宫,今夜驻跸南苑,并要再多逗留两天。   外人看来,似乎只是祖孙俩想出门散散心,但玉儿计划用这两天的时间,来和鳌拜商谈汤若望一案。   祖孙俩更是一早就商量好,不要露出紧张忧虑,就当是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成则成,不成天也塌不了。   如此,玄烨到达南苑后,待祖母和嫡母都安顿歇息下,他便带着大李子在岛上转了一圈,想起受伤的灵昭,径直就往她的住处来。   皇帝突然亲临,让灵昭惊喜意外,按捺住满心的欢喜,规规矩矩地应对着玄烨的问话。   “若是疼得厉害,要宣太医,别忍着。”玄烨说,“下回要小心一些。”   灵昭听皇帝说“下回”,不论是随口一言,还是真的期待下一次,至少是她心里的安慰。   听说帝后一整天都在一起,她心里失落得难以言喻,后妃之间的差距,终究是这样慢慢地拉开了。就像是命中注定,不该是她的。   “多谢皇上,臣妾没事了。”灵昭应罢,稍稍犹豫后,主动问玄烨,“皇上今日可尽兴?”   玄烨说:“没能下场狩猎,难免遗憾,不过也不要紧,过几年就好了,毕竟我们还是孩子。”   灵昭鼓起勇气说:“皇上,将来臣妾还愿随您去狩猎骑马。”   玄烨点头:“好啊,人多才热闹。”   正说着话,太皇太后派人送来饭菜,担心灵昭的伤口,要她好好休息。   玄烨便说:“皇祖母还在等朕去用膳,明日再来看……”   玄烨的话还没说完,脚下的地就颤动起来,紧跟着桌椅柜子,房梁屋顶,都跟着剧烈晃动,外头有人大声喊:“地震,是地震……”   “快走!”玄烨一把抓了灵昭,带着她就往门外跑,跑到空旷之处,震感稍有减缓,才要松口气,屋顶上一大片琉璃瓦轰然坠落。   碎瓦四溅,灵昭失声惊呼,可一转身,她就被玄烨抱在怀里,护着她的身体,耳边是少年坚定的声音:“别怕,没事了。”   “皇上?皇上?”   “护驾,快来人护驾。”   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大地不再颤动,瓦片也不再坠落,玄烨松开了灵昭,立刻朝祖母的殿阁奔去,一路上问着:“皇祖母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受伤?”   地震突然发生,所幸不是大半夜,人人都及时跑了出去,玄烨急着找皇祖母,玉儿也急着找玄烨,见彼此都安然无恙,顿时松了口气。   “玄烨,京畿一带必然受灾,要马上命人排查灾情,我们必须立刻回紫禁城。”玉儿冷静地说,“天灾难防,但朝廷不能丢下百姓不管。”   “是。”玄烨应道,之后询问嫡母是否受伤,见舒舒在太后身边,知道她一切安好,也就没顾得上,立刻要动身返回紫禁城。   地震之后,暴雨如注,京城上下一整夜不得安宁,谁知翌日天蒙蒙亮时,再次地动山摇,玄烨从乾清宫冒雨跑到慈宁宫来,玉儿见到湿漉漉的孙儿,又欣慰又心疼。   “皇祖母,汤若望对孙儿说过,地震之后必然余震不断,防不胜防。这些日子,您暂时别回寝殿了。”玄烨说,“在空旷的地方搭个帐篷,委屈几日以防万一,孙儿也在乾清宫院子里搭帐篷住。”   于是,宫人们在慈宁宫前花园里搭建了帐篷,玉儿带着太后,和福临玄烨所有的后宫,暂时在此避难。   令人恐慌的是,前后连续五天发生余震,京畿一带多数房屋受损,伤亡人数也不断地增加,面对天灾,人心惶惶,大臣们也是一筹莫展。   待一切安稳,玉儿再搬回慈宁宫,已是七天后。紫禁城里虽不至于满目疮痍,可要修修补补的地方数不胜数,令人揪心。   玉儿责令工部暂不修缮皇宫,将更多的人手派去京城和京畿一带地方,帮助地方官员赈济百姓,眼看着北风紧,不能在天寒地冻后,让百姓无处安身。   这些日子里,人人不得安宁,也许只有一个人,心里一直暖滋滋。   灵昭忘不了,危急时刻,玄烨抓着她的手就往外跑,忘不了在自己惊慌害怕时,他抱着自己说别害怕。   皇帝手臂的力量,和他胸腔的温暖,一直还留存在身上。   “小姐,您在高兴什么?”冬云去内务府领了月例归来,笑道,“今日是奴婢领月例的日子,奴婢都没敢高兴呢,大家都说,但凡朝廷有大事的时候,都是不能笑的。”   灵昭忙收敛笑容:“我没笑,没事儿。”   冬云道:“宫里一些会做木匠的小太监这会儿可吃香了,到处给修屋子,不知道几时才有人来拾掇咱们这儿。东配殿的瓦全掉了,光秃秃一片,看着很吓人。”   “会好的,皇上自然要先照顾老百姓,紫禁城这么大,咱们还能没个住处吗?”灵昭说着,走到门前,将院子里看了看,说,“明年开春,在院子里多种些花草,瞧着兴旺些。”   冬云道:“他们都说,翊坤宫风水好。”   灵昭一笑:“不过是恭维的话。”   冬云点头:“要说风水好,那还是景仁宫。”   灵昭摇头:“是因为孝康皇后,才让那里成为了风水宝地,而不是那个地方成就了孝康皇后,至于我……”她走到院子里,将宫殿上下看了又看,喃喃自语:“能不能成就翊坤宫,谁又知道呢。”   “小姐,皇上那天……”冬云走上来。   “你有没有对别人说,皇上那天拉着我抱着我的事?”灵昭醒过神来,问道,“说了吗?”   冬云连忙摇头:“奴婢有分寸,小姐,这怎么好随便对人说呢,显得您轻浮。”   灵昭松了口气:“那就好,别告诉任何人。”   “不过……”冬云为难地说,“那天好些人看见呢,奴婢不说,只怕别人也会说。”   灵昭的心一咯噔:“皇后会知道吗?”   舒舒当然会知道,她陪嫁的宫女共有四人,虽然舒舒说她们年轻,可不论如何都比舒舒年长,且是在赫舍里府上精挑细选用心栽培的,她们进宫的目的,就是做主子的眼睛和耳朵,就算不是亲眼见到的事,也一定能有法子听见。   这件事,早就经其他宫女的嘴巴,传到了她们的耳朵里,自然也就传到舒舒跟前,她不以为然,彼时什么话也没说。   但从帐篷搬回坤宁宫的这天,石榴侍奉小皇后入寝,舒舒坐在被窝里,命其他宫女都退下,只留下石榴一人。   “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石榴主动问。   “姑姑,我想把陪嫁的四个宫女撵出去,往后再另外挑选合适的人,来顶替她们的位置。坤宁宫里人手这么多,真的少了四个人,也不妨碍什么事。”舒舒道,“但她们没做错事,我想她们离宫后,能继续太平度日,你看,能有什么法子安排吗。”   石榴跪在脚踏上,谨慎地问:“娘娘,出什么事,能告诉奴婢吗?”   地震那会儿,玄烨保护钮祜禄灵昭的事,让舒舒心有忌惮,但她忌惮的不是灵昭,更不是玄烨,而是那些留在自己身边的人。   “这样就值得他们大惊小怪,往后宫里风吹草动,皇上宠爱任何一个妃子,都成了了不得的大事,要急着往家里送话,这如何是好?”舒舒道,“使不得。” 第728章 灵昭若能产下皇长子   石榴见舒舒对她推心置腹,便也坦率地说:“这件事若是奴婢出面,府中大人们必定以为佟府想要架空您,让您与赫舍里一族断绝往来,甚至于,怀疑太皇太后的用心。”   舒舒神情凝重,她委托石榴,实在是因为自己尚没有这个能力,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姑姑,我完全信任你,也请你相信我。”舒舒道,“虽然长辈们都亲昵地说,我们还是小孩子,可我这样出身的孩子,七八岁那会儿就懂好些人情世故,就算我想天真可爱,心里头也什么都明白。”   “奴婢都知道。”石榴道,“奴婢也是看着孝康皇后,一步步走来的。“   “我知道家里对我有怎样的期待,可我还是想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皇上和太皇太后的身上。从此我是爱新觉罗家的人,至于家族,但凡我好了,他们就差不了。”舒舒说,“从皇上将玉如意赐给我,我就想好,若是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哪一头都顾不上,绝不会有好结果。”   石榴热泪盈眶:“您如此懂事,倘若小姐她还活着,该多欣慰。”   舒舒冲石榴微笑:“姑姑,我会好好成为皇上的皇后,让额娘在天之灵能安息。”   石榴吸了吸鼻子,便又道:“府里派来的四个人,大可不必赶出去,赶出去了,惹出麻烦不说,府里照旧会再派人来。眼下这四个人,您还看得见,将来若是来几个您看不见的,心里更没有底。等过几年,皇上亲政,后宫有了变化,咱们再做打算。”   舒舒答应了:“就照姑姑说的做。”   石榴说:“孝康皇后生前最得太皇太后器重的,便是她绝不会将听见的看见的到处说,所以,奴婢也绝不会辜负她。娘娘您放心,您对奴婢说的所有心里话,奴婢都会藏在心里,绝不会一转身,就去告诉太皇太后。”   “姑姑,起来吧。”舒舒道,“和你说说,我心里舒坦极了。”   石榴为舒舒掖被子,说:“娘娘早些休息,明日蒙古的格格到了,科尔沁的人来了,您还要一并去接待呢。”   科尔沁这一遭,来的不是时候,京城刚经历了地震,朝廷实在无暇盛情款待,玉儿在慈宁宫摆了两桌家宴,便算是接风了。   这一回他们送来的孩子,不足十岁,论辈分,是玉儿的堂侄女,玄烨还要喊一声表姑姑。   但谁也没说这孩子是要来给玄烨当妃子,玉儿说十岁的孩子可怜见的,先养在宫里。   而朝廷忙着赈灾济民,震后重建,科尔沁的人没留多久,玉儿便说往后下雪路不好走,早早将他们请回去了。   更重要的是,玉儿还欠着玄烨一桩事没办,鳌拜代替太皇太后送科尔沁贵族离京,再返回慈宁宫复命时,苏麻喇摆下了香茶和点心,玉儿说:“坐下吧,咱们商量一件事。”   鳌拜眉头微微一颤,茶点他是不会吃的,只恭恭敬敬地说:“太皇太后,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臣必定竭力办妥。”   “汤若望的案子,你打算怎么结?”玉儿便开门见山,坦言,“我希望朝廷能网开一面,放过他们。”   “太皇太后!”鳌拜一脸严肃,“这般让步的判决,岂不是成了,我大清惧怕洋人?”   “没这么严重,但你看,这次地震之灾,多严重。”玉儿说,“借着天灾,正好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权当是朝廷大赦,饶他们性命。”   鳌拜垂眸不语,以沉默抵抗。   玉儿道:“自然,我更该顾全你的颜面,所以汤若望他们将全部离开京城,送到南边去,没有朝廷旨意,不得再北上。沿海一带也同时禁止传教士宣扬教义,违者以窃国论罪,如何?”   鳌拜沉吟须臾,却是开口反问:“臣实在不明白,您和皇上,为何非要保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洋人。”   玉儿道:“并非玄烨之意,他不过是在朝堂上,传达了我的心意。鳌拜啊,福临从小喜欢汤若望,时常去他的教堂里坐坐,福临这一生,受了太多委屈,我这个做额娘的,实在对不起他。我只想,能留下一些他喜欢的东西和喜欢的人,仅此而已。”   鳌拜面色一峻,躬身道:“太皇太后,臣有所冒犯,求太皇太后恕罪。”   玉儿道:“是我一个妇道人家的私心,本不该和国家朝廷纠结在一起,可我……鳌拜,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就当是看在太宗的面子上,成全我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心,如何?”   鳌拜顿时心软,屈膝道:“是臣不知太皇太后辛苦,是臣该死。”   玉儿说:“你对大清,功在千秋,是要名留青史的人。我知道外面的人,对你诟病无数,可我从来不当一回事,是我把你从赫图阿拉带来,我就知道自己不会选错人。鳌拜,我把玄烨交给你了,这一次,咱们一定要为大清培养一位盛世名君。”   鳌拜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太皇太后这番话,勾起了他过去几十年的辛苦和荣辱,太皇太后都求到这份上了,他实在不能再强硬。   “汤若望一案,臣会召集各部再议。”鳌拜说,“请太皇太后放心。”   玉儿喝茶,抬眼悄悄看了他一眼,说:“起来吧,地上凉,此外还有一件事,索尼病了,你知道吗?”   鳌拜颔首:“是,臣昨日已去探望过。”   玉儿说:“索尼年迈体弱,虽是四大辅臣之首,到底力不从心。所以往后大事小事,都落在你的身上,我希望你也要保重身体。”   她说着,将苏麻喇叫来,苏麻喇早有准备,送上一支硕大粗壮的野山参,玉儿道:“东北今年刚送来的,补身体最好。”   “如此贵重之物,臣不敢。”鳌拜连忙推辞。   “鳌大人,您收下吧,太皇太后打从第一眼瞧见这支野山参,就念叨要给鳌大人留着。”苏麻喇笑语盈盈,“您若推辞,岂不是辜负太皇太后的心意。”   “太皇太后厚爱,臣却之不恭,受之有愧。”鳌拜接下野山参,叩首道:“谢太皇太后恩典。”   玉儿请他免礼,之后再商议了几件事,苏麻喇便亲自送鳌拜离宫。   鳌拜一路念叨着宫里地震损毁的殿阁还没修缮,实在对不起太皇太后和皇上,苏麻喇附和着,说是鳌大人心系天下,忧民所忧,以天下为先云云,说尽恭维的话。   玉儿这边,则为了防宫里有鳌拜的眼线,祖孙俩没急着等他一走就见面,直到玄烨傍晚来请安,才告诉他鳌拜答应让步。   可是玄烨并不高兴,这用皇祖母的尊严求来的结果,他有什么资格高兴,恭恭敬敬给祖母磕了头,说皇祖母辛苦了。   “你说过,要避免和鳌拜起冲突,往后遇事忍让三分。”玉儿道,“待有一日,你长大了,能把他踩在脚底下,那就再也不要让他起来。玄烨,你一定能做到。”   日落后,遏必隆悄悄来到鳌拜府,进书房,便见桌上摆着一支硕大的野山参,他忙恭维:“这东西,价值连城,吃了定能长命百岁。”   鳌拜冷哼:“是太皇太后赏赐之物。”   遏必隆忙道:“失敬失敬。”他又一笑,说,“您听说了吗,皇上对我家灵昭十分亲昵,不仅嘘寒问暖,地震时在南苑,皇上更是拉着灵昭一道逃生,抱着她护着她。”   “是吗?”鳌拜眯着眼睛,“看来,皇上喜欢灵昭?”   “别的还能装一装,危急时刻最见人心,皇上对灵昭,是错不了了。”遏必隆说,“四五年后,灵昭若能产下皇长子,到时候……”   鳌拜冷笑,摸了把胡子:“我昨日去看索尼,他病得不轻。”   遏必隆上前,压着声:“到时候,想法子把赫舍里氏从坤宁宫撵出去,待灵昭入主中宫,从此大清,就是您这位义父的天下了。”   鳌拜鄙夷地看了眼遏必隆,负手走开,背对着他道:“这是爱新觉罗的天下。”   如此,在玄烨的坚持下,玉儿的“恳求”下,汤若望一案终于有了结果,他保住了性命,但钦天监大换血,自前明传下来的《时宪历》亦遭废止。   佟国纲受玄烨所托,去探望了汤若望,年迈之人禁不住牢狱之灾,虽免去一死,但极其虚弱,只怕难以长久。   玄烨很难过,可不能明着袒护,唯有请舅父想法子,派人多多照顾。   转眼,已是康熙四年腊月,今年皇帝新立后宫,本该是好好庆祝一番。但太皇太后下旨,道是皇后担忧百姓之苦,请求将今岁之内宫贺年用度减半,以救济灾民,愿百姓也能安度除夕。   自然,这并不是舒舒主动提出来,她还是孩子,莫说前朝之事,后宫之事也尚未掌权,不能擅自干涉。可玉儿要给孙媳妇好名声传扬天下,这样好的事情,自然都算在她身上。   除夕前,后妃家眷进宫拜贺送节礼,钮祜禄氏自然也不能落下。   遏必隆毫不掩饰地对女儿说:“你看,太皇太后以皇后的名义,缩减内宫用度救济灾民,这样的好事儿,就只能是皇后,哪怕将来皇帝再如何喜欢你,哪怕你为大清生下皇太子,只要你不是皇后,一切都要靠边站。” 第729章 玄烨,你疯了?   灵昭羞愤难当,瞪着父亲:“这样的话,在家中您就说了无数遍,希望将来阿玛再进宫,不要再提这些话。宫人人多,隔墙有耳,阿玛不怕死,我还想活下去。”   遏必隆说:“你看你,连个封号都没有,听说宫里的人,拿你的闺名来称呼,都喊你昭妃娘娘?”   灵昭傲然道:“太皇太后说,我的闺名好,既然宫里人如此称呼,将来做正经的封号也不是不成。想来,我的闺名还不是阿玛所起,是已故世的太老爷,可惜太老爷没见到今日。”   “这样憋屈的事,你还得意洋洋?”遏必隆啧啧不已,“昭儿昭儿,他们拿你当猴耍呢。”   灵昭不为所动:“阿玛明明在家高兴得放声大笑,说我在宫里得皇上喜欢,有出息,难得进宫父女相见,为何只知挖苦我?”   遏必隆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听着不舒服的,都是为你好的。成了,说多了惹你嫌,眼下有件事,要你去办,你只管答应。”   灵昭心头一紧:“什么事?”   坤宁宫里,舒舒情绪低落,祖母轻声道:“娘娘,您别难过,老爷他很快会好起来,老爷一直惦记着进宫来看望您呢。”   “爷爷身体不好的事,连太皇太后和皇上都告诉我了。”舒舒应道,“奶奶不必瞒着我,哄着我,您对我说实话,我心里也能有个准备。”   家人之间面面相觑,索尼夫人便坦然道:“到了这个年纪,一病便是倒下,说是养着,其实就是拖日子。眼下他尚神思清醒,但不知哪天醒来,就会不认得人了。娘娘,我们对您说实话,但也请您放宽心些,老爷他年纪不小了,年轻的时候南征北战没少吃苦,满身的伤,他已经比好些年少于他的将军们强,您看佟图赖、鄂硕他们,都走得那么急。”   舒舒道:“先帝国丈的名字,奶奶还是不要随便挂在嘴边的好。”   索尼夫人一愣,忙道:“是,您说的是。”   舒舒的额娘见婆婆尴尬,忙道:“舒舒,佟公爷是老爷的晚辈,咱们家和佟家一向亲厚,所以……”   “舒舒说的对。”索尼夫人却道,“舒舒这样,我才放心,这才是中宫皇后该有的样子。老爷那会儿,不肯让索额图请人来教,我心里也不踏实,到如今,可见是贵气天生,我们舒舒命中注定要母仪天下。   舒舒淡然道:“不是什么命中注定,是太皇太后和皇上恩重如山,奶奶和额娘心里为我高兴,我都知道,也心领了。但这样的话,出了坤宁宫的门,就忘了吧。”   “是。”索尼夫人应了,心里并没有不乐意,更不会动气,比起被捧着敬着,她更希望看到孙女具备中宫大气,欣然道,“舒舒,奶奶和你额娘,都记下了。”   石榴来上茶,和二位夫人寒暄了几句,很快就退下了,索尼夫人早就知道是孙女的意思,要留下孝康皇后的陪嫁,虽然有被佟家和太皇太后监控之嫌,但如此能拉近和皇帝的距离,一家人商量下来,到底是接受了。   此刻索尼夫人不提石榴,只关切地问孙女:“舒舒,奶奶问一句话,你若不乐意回答,奶奶也不逼着你。”   “您只管说。”舒舒道。   “你对皇上……”索尼夫人为难地笑着,“舒舒啊,你对皇上说话,也是这样冷着脸吗?过去你在家,多招人疼,笑一笑比蜜还甜,可是现在你有了皇后的尊贵,笑容也没了。”   舒舒恍然回过神,忙道:“奶奶,我这不是还在为爷爷难过吗?”   索尼夫人睁大眼睛:“那你和皇上?”   舒舒淡淡含笑:“奶奶,那是我和皇上之间的事儿,您就甭问了。”   舒舒的母亲忙给女儿打圆场,对婆婆道:“额娘,您可从来不问媳妇和您儿子的事儿呢,怎么问到皇上皇后头上来了,舒舒才多大。”   索尼夫人却忧心忡忡:“我听说,皇上对钮祜禄氏青睐有加,遏必隆巴不得宣扬的全天下人都知道。”   舒舒起身,从对面的茶几上拿来婢女们砸开的核桃肉,端给祖母:“奶奶,您用些,这核桃肉可香了。”   索尼夫人道:“舒舒啊,你从前不爱吃核桃肉呢。”   舒舒拿了一枚慢慢吃:“多吃些核桃能变聪明,爷爷和您不是常这样说?”   索尼夫人听得出来,孙女话中有话,笑盈盈看着她:“舒舒,你心里有底,是不是?”   舒舒颔首:“我是正宫皇后,该有自己的气度和尊贵,不该和嫔妃们斤斤计较,您放心,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心里都有分寸。”   见孙女如此,索尼夫人欲言又止,再三思量,到底把一些话咽下了。   之后家眷探望的时辰到了,她带着儿媳妇神武门出去,上了马车才轻声叹息:“舒舒现在,半点儿孩子气都没了,刚进宫那会儿瞧着还不是这样的,怎么突然就……”   儿媳妇道:“这样不是挺好吗?额娘,您担心什么?”   “我怕她总是一板一眼的,皇上会不喜欢。”索尼夫人担心地说,“这孩子老早就名声在外,她不合群,还孤僻。”   是日夜里,两个孩子到慈宁宫请安,玉儿看得出来,舒舒和灵昭各怀心事,想必是家人向她们传递了什么。   但舒舒很快就向玉儿坦言,她是担心祖父的身体,想求得恩典,待过了元宵节,皇祖母能允许她回家一趟。   索尼虽然还没病糊涂,可已经没法儿自己走进皇宫,将来有什么日子要把他抬进来的话,也必定是最后一次,那这最后一次,玉儿觉得眼下尚早。   “去吧,替皇祖母问候他。”玉儿欣然答应,“不过呢,你正儿八经地回去,外头就该慌了,难道是首辅大人不成了?因此,你只能微服出宫,我会安排人送你回去,你愿意吗?”   舒舒颔首:“孙儿思念祖父,皇祖母,中宫该有的体面尊贵,孙儿一定不会给您和皇上丢脸,孙儿知道这件事并不妥当,可孙儿放不下,请您恕罪。”   “不过舒舒啊……”玉儿轻轻一叹,起身朝孙媳妇伸出手,挽着舒舒一道走出暖阁,立在白雪皑皑的宫檐下,寒风扑面,顿时神清气爽。   她道:“孝献皇后身前,总是做一些她明知道不对,或是僭越,或是不体面,或是不周全的事,完了之后忏悔赔罪,可没过多久,又来了。如此反反复复,折腾这件事,折腾那件事,拖着你皇阿玛一道,没完没了。”   舒舒神情严肃,目光紧紧盯着太皇太后,玉儿好笑地看着小孙媳妇,这孩子和玄烨很像,不会动不动就迷瞪瞪满眼茫然,也不会从目光里轻易流露出恐惧。   “就这一次。”舒舒道,“皇祖母,孙儿就这一次。”   玉儿道:“皇祖母记着,你说了的,就这一次。”   舒舒后退几步,朝太皇太后叩首谢恩,郑重承诺绝没有下一次。   “地上凉,孩子。”玉儿亲手搀扶小孙媳妇,爱怜道,“女孩子家,要保重身体,并不是为了生儿育女,就只是为了要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知道了吗?”   舒舒笑了:“皇祖母,您也要记得叮嘱皇上呀。”   “玄烨怎么了?”玉儿问。   “皇上不让我说。”舒舒却眼眉弯弯,一脸笑意,故作神秘道:“皇祖母,改明儿天蒙蒙亮时,您请苏麻喇嬷嬷去看看,那就不算孙儿说的了。”   玉儿猜不透,但若是能叫舒舒看见的事,苏麻喇一定知道,必定是苏麻喇也早瞒着她了。   夜里入寝,其他宫女退下,玉儿就开门见山地问:“玄烨最近在做些什么,你瞒着我?”   苏麻喇一愣,背过身去:“没什么事啊。”   玉儿愠怒:“瞒我做什么,玄烨怎么了,是不好的事儿?”   苏麻喇忙说:“怎么就生气了呢,就是、就是……哎呀,您明儿自己去看,奴婢来叫您。”   玉儿满肚子好奇,可怎么也猜不着,但隔天天都没亮,苏麻喇果真来催她起床。   天寒地冻,裹着厚厚的裘毛风衣,只带了两个小太监打着灯笼,一路往乾清宫来。   从乾清宫东侧门进去,猛地一抬头,刚好遇见玄烨,这孩子竟然光着膀子,在雪地里绕着乾清宫跑圈。   “玄烨!”玉儿惊呆了,“你疯啦?”   玄烨一哆嗦,停下脚步,边上气喘吁吁的大李子赶紧捧着风衣来把皇帝包严实。   玉儿怒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皇上送回暖阁去。”   祖孙俩再见面,玄烨已经穿着衣裳了,可这孩子跑得浑身发热,脑袋上竟然蒸腾着一缕缕雾气,又可气又好笑。   玉儿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闷了半晌才道:“多久了?”   “初、初雪后……”大李子应道。   玄烨呵斥大李子:“你闭嘴。”   初雪之后?都快俩月了,玉儿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这紫禁城里,竟然有她不知道的事。   她瞪向苏麻喇和大李子:“你们两个,给我去雪地里跑,立刻滚出去。” 第730章 坤宁宫就不必送了   玄烨忙跪下:“皇祖母,您罚大李子也罢了,嬷嬷什么年纪了,罚不得,是孙儿错了。”   大李子在边上一脸无辜,泪眼汪汪地看着皇上,就差喊出口:皇上,奴才也要三十了。   苏麻喇也跪下了,大李子更是趴在地上说:“太皇太后,容奴才多嘴,这事儿看着吓人,可是入冬以来,皇上不受风寒所欺,身强体壮,所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你可闭嘴吧!”玄烨等着大李子,“想挨板子吗?”   玉儿起身来,怒视玄烨:“我看,是你想挨板子。马上要升朝了,你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你打算坐在龙椅上,让大臣们看着皇帝脑袋冒烟吗?”   玄烨不敢顶嘴,老老实实低着头,见皇祖母拂袖而去,他才爬起来跟到苏麻喇身边,问:“嬷嬷,您怎么说漏嘴了?不是说好了要帮我保密?”   苏麻喇忙道:“皇上,不是奴婢说的。”   可她不敢耽误时间多解释,生怕再惹怒玉儿,赶紧跟着格格走了。   玄烨再瞪向大李子,大李子憋着嘴:“我的祖宗,我的爷爷,奴才就一颗脑袋。”   “那……”玄烨心里一咯噔,不自觉念出声,“是皇后?”   大李子忙正经起来:“皇上,皇后娘娘可不是那多嘴多舌的人。”   玄烨张开手,让大李子给自己更衣换龙袍,一面说:“等朕去问问她,朕希望她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也不是不老实的人。”   舒舒见到皇帝时,前头乾清宫才刚静下来没多久,而石榴去了一趟太医院,拿了些对索尼大人的身体有好处的药材,她们正一一分门别类地包好,由舒舒亲自写上笺子。   “朕有话问皇后,石榴你下去。”玄烨负手立在屏风前,示意石榴退下。   “娘娘,奴婢这就派人送去。”石榴顺手拿起包好的药材,向玄烨福了福,“皇上,奴婢去派人给索尼大人送补药。”   “恩。”玄烨应道,“说朕也问候索大人。”   “是。”石榴应诺,不自觉地朝皇后看了眼,不知为什么,觉得气氛怪怪的。   舒舒放下笔墨,去边上洗手,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后,才来到御前,向玄烨福了福:“皇上,您有什么吩咐。”   “那天你撞见朕在雪地里跑步,你答应朕,不会向皇祖母禀告。”玄烨开门见山地问,“但今日皇祖母不仅知道了,还亲自来阻止朕,然而苏麻喇没说,大李子也没说,是你吗?是你像皇祖母告状?”   舒舒摇头:“臣妾没有告状,臣妾只是请太皇太后派苏麻喇嬷嬷早晨来看看,没想到皇祖母亲自来了。”   玄烨气道:“你言而无信。”   舒舒屈膝跪下,从容平静地应对:“臣妾只是请太皇太后派苏麻喇嬷嬷来一趟,而答应您的事,臣妾并没有违背。”   “你不守信用,还不老实。”玄烨眉头揪紧,“你要朕将来,还怎么信任你?”   舒舒垂眸不语,不解释也不争辩,让人无可奈何。   玄烨没有随他阿玛,不会怒了就要大喊大叫,他也不会让舒舒成为第二个孟古青,可是这件事,他很失望,他多希望自己,能信任舒舒。   不等他们继续说话,慈宁宫得知朝会散了,立刻来请皇帝。   玄烨害怕祖母生气,派人道:“先去把二阿哥请来。”   没多久,福全乐呵呵地跑来,冲玄烨笑:“拉我来当挡箭牌,还是拉我来替皇上分担挨板子?”   玄烨紧张不已:“二哥,皇祖母当真生气,朕是要你去说说,这样对身体好。”   福全拍了拍厚实的胸脯说:“我身子结实,不怕冻,皇上您太瘦了。”   但兄弟俩赶到慈宁宫,祖母并没有动怒,更谈不上责罚挨板子。   玉儿只是好声好气地对玄烨说:“你才十二岁,等你二十岁,你大冬天在雪地里跑,皇祖母一定不拦着你。任何事,过犹不及,眼下你想强壮体魄,就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揠苗助长懂不懂?”   玄烨欲言又止,可看着皇祖母“慈祥”的目光,他胆怯了。   玉儿见玄烨不敢说,便自己说,对福全道:“你也是,再不许瞎折腾了,你是哥哥,要有做哥哥的样子。”   福全嘀咕着:“皇祖母,我没事儿,可皇上不行,皇上太瘦了。”   玉儿意识到,福全已经不再随便喊玄烨的名字,她并没有强行要求福全改口,也不许他身边的人瞎出主意。   她始终相信,孩子长大了,自然就会懂,现在只要让福全知道,他也是自己的亲骨肉、亲孙子。   玉儿感到欣慰,期待着将来的兄友弟恭,怒气也消减了不少。   再者,她也有所顾虑,这件事牵扯到舒舒,恐怕玄烨已经想到了,方才便听说是在坤宁宫找到的皇帝,不知两个孩子当时在说些什么。   但眼下福全在跟前,虽然孙儿都是孙儿,可帝后之间的事,和福全不相干,玉儿要给玄烨面子,更要在乎舒舒。   “总之,等你们都到二十岁,想怎跑就怎么跑。”玉儿道,“别吓唬皇祖母,皇祖母有年纪了。”   福全嘿嘿笑着:“是,皇祖母,孙儿可不敢违背您。”他又兴奋地问,“皇祖母,今年除夕元旦,宫里缩减用度,那年夜饭是不是不请那些人来了?”   玉儿颔首:“摆家宴,宗亲贵族还是要来的,怎么了?”   玄烨在边上笑道:“还不是那样,人多规矩大,二哥吃不饱。”   玉儿嗔道:“知道的人,是二阿哥长个儿胃口大,不知道的人,还当皇祖母怎么虐待你,怎么总吃不饱?”   说着话,苏麻喇端来刚炸好金丝火腿酥,一口下去,外脆里糯,满口肉汁,福全吃的两眼放光。   玉儿吩咐苏麻喇:“给坤宁宫和翊坤宫送些去,还有钟粹宫。”   玄烨把自己的让给二哥吃,不以为然地说:“坤宁宫就不必送了。”   苏麻喇和玉儿同时看向皇帝,玄烨忙解释:“皇后她不爱吃油炸的点心。”   且说钟粹宫里,住着蒙古来的慧格格,眼下她虽然在宫里,可名义上,是太皇太后接堂侄女来养在身边。   但要说养在身边,该是像和顺柔嘉那样,养在慈宁宫里,还是头一回有格格进宫,单住一处。   自然,和顺公主和柔嘉,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孩子,就算成天和皇帝在一起,也不会有人瞎想,早晚是要嫁出去的人,堂兄妹怎么能成亲。   可是慧格格就不同了,科尔沁来的姑娘,若是早些年,那不是皇后也必须是皇妃,现在也差不了。   所以,钟粹宫的掌事王嬷嬷,将这科尔沁的小格格捧在手心里,放在眼珠子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就等着小花骨朵儿盛开,将来成了后宫得宠的妃子,她自然也跟着体面。   “这是生的坯子,你去小厨房开油锅炸,大冷天要热的才好吃,一凉里头的肉汁就冻了。”苏麻喇吩咐着,一面问,“慧格格可好?”   “格格一切都好,您放心。”王嬷嬷道。   苏麻喇颔首,四下看了看,再道:“待格格初潮时,你要格外细心照顾,别叫格格吓着了。”   说起来,玄烨首次选秀,因他尚年幼,而将适选年龄降低到了十二岁,但有个条件,就是必须已经初潮的十二岁秀女才能入选,所以皇后和昭妃已经在家度过了那一天,苏麻喇倒不必再操心。   慧格格之所以没能直接给名分,说来说去,还是年纪太小,玉儿也有她必须坚持的宫里规矩。   苏麻喇从钟粹宫回去时,受玉儿之命,来向石榴打听早晨的事,可石榴嘴皮子紧,笑呵呵地给敷衍过去了。   苏麻喇摸不清是真没事儿,还是有事但石榴不说,如此回来告诉玉儿,主仆俩都担心起来。   福临和孟古青,血和命的教训,就怕玄烨和舒舒重蹈覆辙,玉儿后悔不已。   玉儿现在回想起来,舒舒虽然有心告诉自己这件事,但她似乎误以为苏麻喇也不知情,她必定相信皇祖母会妥善处理这件事,谁知误打误撞,玉儿亲自跑去,还冲玄烨发了脾气。   “都怪我。”玉儿懊恼极了,又责备苏麻喇,“也怪你,我现在还能不能信你了?”   苏麻喇求饶:“是我错,是我错,可别再生气了,回头真闹出点什么,要我以死谢罪吗?”   玉儿说:“那你就给我想法子,去看看俩孩子怎么样了。”   虽说舒舒的确不爱吃油炸的点心,可玄烨只是随口说的,当时他就是小心眼儿了,心里膈应着。   但回头想想,自己实在不大气,一件小事而已,不能成了他和皇后之间的矛盾,他必须正面解决,长久地憋在心里,小事也成了大事。   于是傍晚书房下了学,太傅和世家子弟们退宫,二阿哥回了阿哥所,大李子就急匆匆跑来坤宁宫,恭恭敬敬地对舒舒道:“皇后娘娘,皇上请您到书房一见。”   舒舒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道:“你等一等,我换件衣裳就来。”   石榴很紧张,给舒舒换衣裳时,都扣错了扣子,舒舒莞尔一笑:“姑姑,没事儿,我会好好和皇上解释。”   “娘娘……”石榴还是担心。   “当然,也要皇上给我机会解释。”舒舒摸了摸衣襟,“姑姑,我去了。” 第731章 皇上的事,就是臣妾的事   冬日里,傍晚太阳一落山,天迅速就黑了。   舒舒从坤宁宫出门时,还有几分夕阳余晖,到书房外,跟随的小太监已经点起了灯笼。   “娘娘,您这边请。”大李子一面说着,一面递上一盏精致的琉璃灯,“皇上吩咐,奴才们不得相随。”   “里头还有什么人在,二阿哥呢?”舒舒问。   “都退下了,只有皇上在。”大李子说,“娘娘,您请。”   舒舒觉得古怪,大婚以来几个月,她一直觉得玄烨是个大大方方的人,这会儿这样神秘,总不见得,是要为了那件事来作弄她。   可是,来都来了。   舒舒定下心,提着琉璃灯进书房,沿着回廊走过院子,最深处便是玄烨的课堂。他平日就在这里听太傅们讲课,从前只有二阿哥陪着,如今还多了一些宗亲世家子弟。   “皇上?”舒舒在门前立定,朝里头喊了声,“您在吗?”   “进来吧。”玄烨爽快地回答。   书房里,玄烨坐在太傅的位置,见舒舒进门,便指向自己的座椅:“你坐那里。”   舒舒摇头:“那是皇上坐的地方,臣妾不能僭越。”   玄烨说:“除了太和殿乾清宫的龙椅你不能坐,这天下只有你,哪里都能坐,因为你是朕的皇后。”   舒舒坚持:“这是皇上赐予臣妾的荣耀和权利,但臣妾也有保留不用的自由。皇上此刻要强行令臣妾坐下,臣妾不敢不从,但若能让臣妾自己做主,臣妾不想坐。”   “你才十二岁,却像个大人。”玄烨说,“这样多没意思?”   “回皇上的话,不论是孩子还是大人,臣妾都已经是大清的皇后,多做几年孩子,不见得能多多少快乐,不如尽早适应如何成为皇后,对将来才有好处。”舒舒说着,在边上随便找了一处坐下。   玄烨的目光,停留在舒舒的脸上,类似的话,他对皇祖母说过,再次听见,竟然是出自舒舒之口。   彼时不知皇祖母是怎样的心情,但此刻,玄烨莫名对眼前的人多了几分心疼,怪不得皇祖母总每每念叨,要他别太逼迫自己。   “朕知道了。”玄烨说,“你说的很对,我们不过是小孩子的身体和年纪,但早已没资格做孩子。”   “多谢皇上。”舒舒欠身致谢后,再挺直背脊,问道,“皇上,您召见臣妾来,可有吩咐?天色已晚,不能耽误您用晚膳,皇祖母跟前每日等着人回话您的起居饮食,迟半刻,皇祖母都会担心。”   “原本朕是想让你坐在那里,让朕看一看,太傅平日里是怎么看见朕的。”玄烨一笑,“算了,你不愿意,朕不能强求你。”   “请皇上恕罪。”舒舒道。   “还有一件事。”玄烨终于严肃起来,“朕想听你说实话,为什么要请皇祖母来阻止朕锻炼身体?你是觉得朕光着膀子,太粗鲁了,不体面?”   舒舒垂下眼眸,神情郑重。   玄烨则道:“朕相信你没有告状,你说的话,朕都愿意信。”   舒舒抬起眼眸,明明早上他还那么生气,说自己言而无信,还不老实。自然,那是气话,但气话,也让人伤心。   玄烨仿佛猜到了舒舒的心思,大大方方地说:“但朕需要一些解释,才能收回那些话,所以请你来,我们好好说。”   舒舒起身,朝皇帝福了福:“因为这件事,只是皇上以为外面的人不知道。就在您和臣妾说好不外传的第二天,臣妾就接到家信,他们询问臣妾,您是不是大清早在冰天雪地里跑。”   玄烨顿时怒了:“索尼?”   舒舒道:“索额图。”   玄烨哼笑:“果然,朕知道,你这个三叔,是很精明刁钻的人。”   舒舒垂眸:“他们能知道,还有些人也一定会知道,至于是哪些人,臣妾以为,皇上心里一定明白。”   小小少年,老成地一叹:“朕明白。”   “是。”舒舒又坐了下去。   玄烨想了想,再问:“现在这样说清楚,不是很简单,为什么要惊动皇祖母,绕那么大的圈子?”   舒舒是思虑周全才决定这么做,玄烨此刻不论问什么,她心里都有答案,毫不犹豫地便回答:“因为这样看起来,皇上就像个孩子,让皇祖母操碎了心的孩子。而不是因为您察觉到外面的眼睛,才隐藏起自己的刻苦用功,如此,能让他们少一分怀疑,都是对皇上有益的事。”   “如此谨慎?”玄烨简直是惊喜,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答案。   “是,因为是皇上的事。”舒舒道,“也就是臣妾自己的事。”   玄烨起身走到舒舒面前,抱拳深深作揖,舒舒忙站了起来,玄烨却按着她坐下:“朕给你赔不是,早晨那些话,朕每个字都收回来。”   舒舒展颜:“皇上言重了,是臣妾没能顾及您的感受。”   玄烨回眸看了看太傅的坐席,眼睛一亮,对舒舒笑道:“这样,你去那里坐,然后看看朕坐在这里是什么样子,然后告诉朕。”   他伸手就抓舒舒的手,拉着她绕过太傅的书桌,舒舒想要推辞,玄烨说:“你教了朕那么有用的道理,怎么坐不得?”   舒舒见他执意,不敢再推辞,才坐下,玄烨就跑回自己的位置,冲她朗声问:“你看看朕,是什么样子?”   “和刚才一样。”口中说着,目光却停在玄烨的脸上挪不开。   舒舒的手背上还留存着玄烨拉着她的力度,宫里宫外传了好久的皇帝拉着昭妃避难逃命的事儿,原来被他抓着手,是这样的感觉。   “怎么一样呢,你再看看?”玄烨不满意,“仔细看看。”   “皇上现在不是在听太傅讲课。”舒舒笑了,“不如改天,臣妾来看您上课,那才看的真切,还不能提前告诉您。”   玄烨答应了,跑回来趴在桌上,脸蛋子就冲着舒舒的面颊,两人贴得很近,贴的近了,才能说悄悄话。   “朕不想让太傅告诉他们,朕很聪明,朕很用功。”玄烨道,“就如你所担心的一样。”   舒舒不自觉地也跟着压低声音:“臣妾明白。”   坤宁宫里,石榴坐立不安,在房门口转来转去,终于听见动静,知是皇后回来了。   她赶紧迎出来,紧张地想问些什么,但眼睛里看见的,是小皇后满身愉悦轻松的气息,笑盈盈说:“姑姑,我饿了。”   石榴喜不自禁:“是,御膳房都催了好几回,急得他们呀。”   众人拥簇皇后回宫,前头乾清宫也紧跟着传膳了,正如舒舒所说,皇帝这里一有动静,立刻就传到慈宁宫。   但玉儿今天不惦记孙子吃没吃饭,早就听说玄烨把舒舒找去书房,俩孩子在那儿避开所有人不知捣鼓些什么,玉儿甚至担心地问苏麻喇:“别是那个……”   苏麻喇哭笑不得:“您真是上年纪了,瞎操心。”   且说翊坤宫挨着坤宁宫西门,这里有什么动静,翊坤宫多半能听见。   灵昭今晚就没什么胃口用晚膳,她听冬云说,天都黑了,皇后突然去了书房。   “小姐,御膳房的主管求见。”冬云站在屏风前,对出神的主子道,“他们就在门外。”   灵昭这才抬起头:“这么晚了,做什么?”   冬云说:“您晚膳没动筷子,他们担心是不是菜色不好,要来请罪,并请您示下。”   灵昭不愿搭理:“你就说,是我不舒服,没胃口。”   冬云很为难:“说您不舒服,太医院的人就该来了,搞不好连慈宁宫的人也……”   灵昭好不耐烦:“这点事,你也应付不了吗?”   冬云低下头:“可宫里的规矩,也太多太细致了。”   灵昭深吸一口气,起身来:“把抽屉里的银元宝拿来,让他们进门吧。”   为了不让事情变得麻烦,她许了御膳房的人一些银子,随便找了些借口,说她有些挑食,但这事儿不该让太皇太后她们操心,请御膳房的人斟酌体谅。   那些人收了银子,自然说好话,询问了一些昭妃娘娘的喜好,便退下了。   灵昭觉得很累,回到寝殿,还没脱衣裳,就一脑袋趴在了床上。   冬云担心地问:“小姐,您是不是真的不舒服。”   灵昭的脸埋在被子里,不想再搭理任何人,发出闷闷的声音:“都退下吧。”   康熙四年的最后几天,连绵大雪,除夕夜慈宁宫里张灯结彩,冰天雪地里,别有一番繁华。   舒舒一直跟着太皇太后,忙于应付那些贵妇人们,玄烨自然也不得闲。   待家宴终于散去,皇帝因要守岁,乾清宫灯火通明,舒舒也要在子夜时去奉先殿行礼,便只靠着美人榻假寐。   她不经意睁开眼睛时,却看见石榴在抹眼泪。   舒舒忙闭上眼睛,当作没看见,但心里明白,明天是婆婆的生辰。   石榴如此,那皇上呢?   舒舒睁开眼,石榴已经离开了。   她起身走到窗前,门外的宫女就听见动静进门来,向她禀告:“娘娘,石榴姑姑去乾清宫了,要不要奴婢去找。”   “不必了,子夜前她自然会回来。”舒舒说,“对他们来说,繁华过后,就只剩下悲伤了。”   “是……”门前的宫女悄然退下。   舒舒在心中默念:“从此你的悲伤,自然也是我的悲伤。” 第732章 请皇上亲政   然而,舒舒对玄烨有心,未必有力,祖父病重,意味着她很快将失去最有力的庇护。   阿玛虽然健在,是长房长子将来要袭爵支撑家业,可舒舒几乎能预见家族的将来,势必在祖父逝去后,变成一盘散沙。   阿玛平庸耿直,三叔精明刁钻,祖母又偏心……   舒舒坐回美人榻上,闭上眼睛,她还没有资格,为了皇帝的伤心而伤心,眼下,该先考虑自己的事。   不久后,石榴果然回来了,掐着将近子夜的时辰,来伺候皇后去奉先殿。   礼毕之后,玉儿叮嘱舒舒和灵昭早些回去休息,灵昭却突然问:“太皇太后,明日是孝康皇后的生忌,臣妾能为孝康皇后做些什么吗?”   玉儿道:“什么都不用做,放在心里就行,她活着的时候,就不曾在生辰上铺张,不在了,更不能折腾。”   灵昭略觉得尴尬,怯怯应了一声。   舒舒看了眼灵昭,她是真的在乎皇帝,还是仅仅为了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面前做个孝顺媳妇,这就难猜了。   玉儿不要俩孩子送她回慈宁宫,也早早把皇太后打发回宁寿宫,舒舒回到寝殿,看见乾清宫依然灯火通明,她问石榴:“皇上除夕夜不睡的吗?”   “睡,只是……”石榴垂眸道,“孝康皇后去世后,皇上会在除夕夜,单独为母亲守一个时辰。”   “姑姑,方才昭妃问的话,其实我也想问。”舒舒坦率地说,“虽然是自不量力,可我也想能为额娘做些什么。”   石榴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不得不背过身子去擦拭。   皇后一直在她面前直呼小姐为额娘,一声声额娘,叫得亲昵暖心,可是小姐却永远也没机会亲耳听一听。   “姑姑?”舒舒愧疚地问,“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不不,娘娘,怎么会呢……”石榴平静下来,吸了吸鼻子说,“奴婢是替孝康皇后高兴。”   舒舒将自己的帕子递给石榴:“那我能做些什么吗?”   石榴虽然满心感激和欣慰,可她明白,不论皇后做什么,都无法抹去皇帝的悲伤,万一弄巧成拙,好心办坏事,岂不是伤了两个孩子各自的心。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娘娘,太皇太后给了最好的答案,那就是放在心里。”石榴道,“真正放在心里,不自觉地就会从言行里流露出来,而不是刻意地去表现,您说呢?”   舒舒颔首,果然如她自己所想,她现在还没资格,去分担皇帝的心事:“是这个理,我到底年纪小。”   “您已经很了不起。”石榴说,“了不起得让人心疼。”   舒舒莞尔:“心疼我做什么?我都是皇后了,天下最尊贵的人,有什么可心疼的?”   石榴问:“那您心疼太皇太后吗?您心疼皇上吗?”   舒舒顿时被问住了,露出小孩子的一面:“还是姑姑厉害,我不过是自以为聪明。”   一个时辰后,乾清宫的灯火果然灭了。   但此刻,翊坤宫寝殿里还有亮光,太监宫女来张望过好几次,只见灵昭坐在桌后,手里捧着一封信,满脸的纠结。   只有冬云知道,老爷年前来送节礼时,交代了小姐一件事,她整个年都过不好,满心为此烦恼,说老爷狮子大开口,简直疯了。   不过冬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心里也不踏实。   “小姐,很晚了,乾清宫的灯火都熄了。”冬云忍不住来说,“大过年的,您不睡,外头的人也不敢睡。”   灵昭回过神,将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睡吧,这就睡。”   虽说元旦是元曦的生忌,之后还有福临的忌日和生辰,本该是隆重悼念祭拜的日子。   可正月乃一年之始,且新君既立,玉儿早有打算,要渐渐淡化这几个日子的分量。   悼念归悼念,皇家该有新气象,该喜庆兴旺,大清顺治朝,早已翻篇了。   转眼过了元宵,玉儿答应舒舒,允许她回家看望索尼,但这事儿不能堂堂正正地去办,于是一驾马车,侍卫暗中尾随保护,便是将舒舒送回了娘家。   家里人突然见皇后归来,又惊又喜,舒舒却稳重地说:“你们别张扬,我坐坐就回宫,家里可有亲戚在?去吧,别惊动他们。”   索尼夫人带着孙女来到丈夫病榻前,欢喜地说:“老爷,您看看,谁回来了?”   正闭目养神的索尼,睁开眼睛,一见是舒舒,立时嘴角上扬:“娘娘,您来了?”   “爷爷,您可大安了?”舒舒道,“我派人送来的补药,您吃上了吗?”   索尼欣慰地朝孙女伸出手:“舒舒,坐近些,让爷爷好好看看。”   “你们爷孙俩说话,我去小灶上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索尼夫人有眼色地退下了。   舒舒目送祖母离去,回眸便冲索尼笑:“爷爷,您想我了吗?”   索尼眯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眼角微微沁出泪花:“舒舒啊,爷爷对不起你,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多久了。”   舒舒鼻尖一酸,强忍住悲伤:“爷爷,您吃了我的补药,必然就好了,别胡思乱想。”   索尼却道:“爷爷在死之前,有一件事必定要实现,一定要扶持皇上亲政,只有皇上亲政,大清才有希望,不然,鳌拜那……咳咳……”   “您别激动。”见祖父说到激动之处,猛烈咳嗽,舒舒赶紧给他顺气,“您慢慢说。”   索尼大口呼吸:“哪怕不为任何人,只为了我的孙女。”   舒舒禁不住眼圈泛红:“您别说了,我不爱听。”   索尼道:“舒舒啊,爷爷走了之后,你记着,千万别叫你三叔摆布,更别做亏心事授人以柄。人啊,一辈子坦坦荡荡,才能真正安逸。”   舒舒苦笑:“从来这些道理,都是劝好人向善,鳌拜那样的人,难道他不安逸?叫孙儿看,他安逸得很呢。”   索尼喘着气发笑,拍拍孙女的手背:“世间有正气长存,才能生生不息。就拿鳌拜来说,他真的安逸吗?至少那种‘安逸’,我们祖孙俩根本瞧不上,何况他每天都是揣着脑袋过日子。”   舒舒为爷爷在背后垫个枕头,笑道:“您说得对,孙儿记下了。”   索尼道:“回去告诉皇上,过些日子,我就要上折子,请皇上亲政。”   舒舒眼神轻颤,问祖父:“我可以直接对皇上说吗?后宫不得干政,您是知道的,而且……”   “怎么了?”见孙女欲言又止,索尼担心起来,“你和皇上发生矛盾了吗?”   舒舒摇头:“皇上待我极好,他温和大方。可是爷爷,我不想在皇上面前一板一眼,他已经明着说,我不像十二岁的姑娘,看着像大人,没意思。”   索尼不禁蹙眉:“皇上亲口说的?”   舒舒道:“不是责怪,也不是争吵,我和皇上偶尔聊个天,顺口提起的。”   “那你看,皇上是什么意思?”索尼很谨慎,“是讨厌,还是无所谓,这里头差别可就大了。”   舒舒笑:“爷爷,我是若知道,还问您做什么?”   索尼愣了愣,旋即也笑了,可他元气大损,连笑都费神,之后缓了一阵子,才又开口:“君臣之间,要互相揣摩心思,但夫妻之间,如此可要不得。舒舒啊,爷爷不好,不该让你去传话,夫妻是夫妻,君臣是君臣。亲政这件事,你先搁在心里,反正过些日子,皇上也会知道的。”   “是。”   “话说回来,皇上有亲政的意思吗?”索尼问。   舒舒不语,须臾,祖孙俩相视而笑。   索尼知道,有些话孙女已经不能再对他说,但不能说,也就意味着帝后的关系越来越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不久后,索尼夫人送来汤药,舒舒伺候祖父喝了药,她也该回宫了。   “您保重,爷爷。”舒舒忍着不舍,辞过祖父,她答应过太皇太后,这是最后一次。   回到紫禁城,舒舒换了衣裳,便要去慈宁宫复命,衣裳还没穿好,门外就有人进来,说是皇帝到了。   玄烨在屏风外踱来踱去,隔着屏风问:“索尼身体可好些了?”   “祖父大安了。”舒舒道,“托皇上和太皇太后的福。”   玄烨顿了顿,像是有些着急:“还没穿好吗?”   宫女们纷纷退下,玄烨大步走进来:“索尼的身体真的好了?”   舒舒摇头,垂眸道:“并没有好转,方才臣妾……”   玄烨示意舒舒不必解释:“朕知道。”   舒舒说:“皇上若没有别的事,臣妾还要去慈宁宫。”   “不必急着去,是皇祖母同意你的。”玄烨道,“你又不是自己跑出去。”   “臣妾答应皇祖母,这是最后一次。”舒舒说,“但臣妾没对祖父说,皇上,您若再有机会见到爷爷,请不要告诉他。”   “你爷爷若有什么事,鳌拜他……”玄烨坐下来,小小年纪已会叹气,“这才开年,他就折腾上了,死活要和两白旗换地,还打着朕的名义。”   舒舒没说话,默默转过去,将衣襟抚平,背后却传来玄烨的声音:“你心里一定很难过。”   “是。”舒舒转过身,坦率地说,“对臣妾来说,是最亲的亲人,要离开了。” 第733章 越来越有家的样子   “朕无法代替索尼,可是索尼能保护你的一切,朕也能保护你。”玄烨郑重地说,“舒舒,从今往后,朕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这是选秀以来,皇帝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舒舒原本满心的悲伤,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她福身道:“皇上,有个秘密,臣妾想告诉您。”   玄烨欣然:“秘密?可你要是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舒舒不以为然:“事到如今,别人知不知道,臣妾已经不在乎,但臣妾想让您做第一个知道的人。”   玄烨饶有兴致:“那朕一定藏在心里。”   舒舒道:“其实在选秀之前,臣妾就知道自己要做皇后了。”   玄烨微微蹙眉,但想如今舒舒已经是自己的妻子,还有什么可瞒的:“不错,皇祖母早在选秀之前,就已内定了你做朕的皇后,虽然对你来说有些残忍,我们的婚事,完全是为了朝政为了国家。”   舒舒莞尔:“皇上,可是咱们在这个年纪成亲,不为了朝政国家,还能为了什么?”   玄烨愣了愣,骄傲的少年皇帝,竟然被自己的皇后逗得脸红了,是啊,这个年纪成亲,还能为了什么,她们连青梅竹马都不是。   “那你难过吗?抵触吗?”玄烨问,“毕竟人人都知道,先帝的两位皇后境遇都不好。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索尼告诉你了吗?”   “爷爷什么都没说,臣妾也没承认自己有所察觉。”舒舒笑道,“那会儿家家户户都在折腾待选的准备,就我们家里,爷爷说,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所以呢?”玄烨好奇。   “臣妾在家里,一贯是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爷爷从不会刻意这么说。”舒舒笑道,“突然叮嘱起这些话,那就只有一个原因,爷爷知道,臣妾往后没得玩儿了,而臣妾就知道,因为要进宫了。”   “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能察觉。”玄烨笑道,“看来往后朕同你讲话,要多绕几个弯子才行,不然什么心事都要被你看穿。”   舒舒说:“臣妾不会揣摩皇上的心事,皇上想给臣妾看见什么,臣妾就看见什么。”   “你在讨好朕?”玄烨坐下来,胡乱踢了靴子盘起腿,说道,“舒舒,如果你一直这样,会很累,朕不愿你往后的路越走越窄。”   舒舒没有回应,而是在玄烨对面坐下,从茶几下抽出一盘棋,笑问:“皇上,您会下棋吗?”   玄烨傲然道:“朕五岁就会下棋,做皇帝连下棋都不会,这怎么行。”   舒舒笑而不语,将黑子摆在玄烨手边,自己执白棋,向皇帝道了一声请,便正儿八经地下棋起来。   玄烨一开始没想拿出真本事,谁知很快就发现舒舒落子犀利,他颇费了些心思才扭转局势。   之后舒舒渐渐落下风,即便如此,她的气场也没弱下来,那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让对弈之人很是痛快。   玄烨越下越喜欢,方才念叨的那些事,都丢在脑后了。   大李子进门张望了几次,笑呵呵安心地站在门外。   石榴从小厨房来,端着热腾腾的红豆汤,笑道:“还有好些呢,你也去喝一碗暖暖身子,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石榴姐姐,怎么不给娘娘进燕窝呢,我看除夕前,赫舍里府上送来好些。”大李子问。   “娘娘才多大?”石榴说,“皇上和娘娘这个年纪,好生用膳就什么都有了,可不敢乱补,起码再等上十年,太皇太后也说了,别养得太精细。”   “大李子!”玄烨突然在里头喊。   二人忙进门来,但里头一切好好的,皇后正安安静静地收拾棋子,小皇帝则冲着大李子说:“你去,拿南怀仁给朕的西洋棋来。”玄烨说,“往后就摆在坤宁宫了。”   “是。”大李子赶紧去,可没跑出两步,又回来,“皇上,您该走了,下午熊赐履大人要为您讲学。”   “那朕先走了。”玄烨想了想,又问舒舒,“朕刚才找你,说什么来着?”   “臣妾不记得了。”舒舒会意,笑道,“臣妾对您说过什么,臣妾也不记得了。”   大李子和石榴一头雾水地看着小皇帝和小皇后说“悄悄话”,这坤宁宫,越来越有家的样子。   送走皇帝,石榴请舒舒用点心,欣慰地说:“前两年的正月,奴婢可从没见皇上笑过。”   舒舒没有应话,喝下甜汤,便说要换衣裳去慈宁宫请安。   石榴说:“正是太皇太后派人来传话,知道您和皇上下棋,特地嘱咐不必过去请安,奴婢才预备了点心。”   舒舒没有执拗,而不多久大李子就送来西洋棋,很稀罕地说:“娘娘您看,洋人的棋子多有意思。”   只等大李子走了,舒舒才对石榴笑:“我小时候就会玩西洋棋了,皇上还以为我不会呢,等下次和皇上下棋,吓他一跳。”   石榴愣了一愣,眉开眼笑地收了红豆汤的碗,可背过身时,眼圈儿就红了。   这俩孩子,开始熟悉了解,开始彼此信任,还凡事一条心,小姐若还活着……   只看石榴的背影,舒舒就知道她在思念谁。   进宫以来,舒舒得到石榴全心全意的照顾和忠诚,虽然主仆有别,可石榴毕竟是婆婆的人。   在一些贵族世家,本就有上了辈分的下人比年轻主子还体面的规矩,舒舒对石榴充满了感激,她唯一能做来宽慰石榴的,就是好好成为大清的皇后。   舒舒收着棋子,回想方才和玄烨对弈的光景,不自觉地笑了,她刚才,还有话没说呢。   等有一天,她想告诉玄烨,在知道自己被内定为中宫人选之后,她每天都期待着选秀,期待着进宫。   后来在钦安殿,看着皇帝最初是走向钮祜禄氏的方向时,她的心差点就要跳出胸膛,长这么大,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胸膛里有一个器脏在跳动。   然而,和舒舒对弈带给玄烨的欢乐,很快就被朝堂上的麻烦,压得无影无踪。   康熙五年开年之后,鳌拜开始疯狂地压制两白旗,强行要求于正白旗、镶白旗换地。可苏克萨哈也不是吃素的,岂能容鳌拜横行霸道,如此两派相争,大臣们人心惶惶,鳌拜更是不止一次,当众冲着玄烨大呼小叫。   玄烨的内心再如何强大,震耳欲聋的声音,还是会震颤他的心,玄烨每每下朝,都要一个人在暖阁里静上半天。   这一日,舒舒到慈宁宫陪皇祖母用午膳,没吃几口,御膳房的人就来回话,说乾清宫那儿不传膳,皇上像是没胃口。   玉儿看了看桌上的菜色,指了其中几样,命人拿食盒装上,吩咐苏麻喇道:“让他吃下去,他昨天没胃口饿两顿不要紧,今天还没胃口,就要饿出毛病了。告诉玄烨,哪怕是当药塞下去,不能对不起身体。”   苏麻喇道:“不如让皇后娘娘送去,陪着皇上一道用膳,人多吃起来就香了。”   舒舒起身,等祖母吩咐,玉儿略思量后,便道:“从后门进去吧,别觉得委屈,皇祖母年轻时,在盛京的崇政殿里给你皇爷爷当宫女,你婆婆那会儿,也总是从后门走的。”   “是。”舒舒应下,待苏麻喇嬷嬷准备好了食盒,便和石榴一同往乾清宫来。但为了避嫌,不得不先回坤宁宫绕个圈子,一模一样的路,也是给皇帝送饭,但今时往日境遇大不相同,石榴内心感慨万千,可没想到主仆俩刚到前头,竟然已经有人先到了。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灵昭穿着黄褐色绣金线祥云的宫袍,这料子的色彩花样,与她的年纪很不相符,但皇妃的尊贵倒是齐全了。   她礼仪周正地向舒舒问安,分明尴尬的气氛下,却大方地问:“娘娘也是来给皇上送饭吗?”   舒舒更是从容:“皇上昨日念叨苏麻喇嬷嬷做的小菜,嬷嬷特别准备了。”   灵昭打量了一眼石榴怀里的食盒,欠身道:“臣妾在宁寿宫,皇太后娘娘听说皇上没胃口,命臣妾为皇上送来些吃的,原来皇上早就等着苏麻喇嬷嬷的小菜,如此再好不过,太后娘娘也能安心了,臣妾这就回去复命。”   舒舒和气地说:“是皇额娘的心意,你就亲手交给皇上,如此皇额娘才更安心。”   此刻,大李子一脸为难地出现在二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说:“皇上说,暂时不想用膳,请二位娘娘回吧。”   太皇太后下了命令,一定要皇帝吃东西,可舒舒刚才却说了谎,这会儿被大李子一句话就揭穿,除非硬着头皮才能圆下去,可那样更狼狈难堪。   舒舒有些不高兴,不是厌恶钮祜禄氏跑来给皇帝送饭,而是怪自己没用,为了一丁点的面子,给自己挖了个更深的坑。   “请李公公告诉皇上,太后愿皇上保重龙体。”灵昭已经答应了,她再向舒舒欠身,“娘娘,臣妾先告退。”   舒舒心里默默念,玄烨说她十二三岁说话一板一眼没意思,可看看眼前这个人,难道要她在钮祜禄氏面前,天真烂漫的像个孩子吗?   “你去吧。”舒舒稳住了心情,“伺候好皇额娘。” 第734章 朕一定会让你伤心   石榴跟着舒舒离开乾清宫,回眸见昭妃已经走远,便跟上几步问:“娘娘,要不要再回去,毕竟太皇太后有口谕,一定要皇上把饭吃下去。”   舒舒摇头:“不必了,让大李子守着,记得给皇上送些吃的就好。”   石榴道:“娘娘,奴婢多嘴问一句,您是为了皇上拒绝用膳而不高兴,还是……为了昭妃?”   舒舒紧张地反问:“我看起来不高兴是吗?都露在脸上了?”   得到石榴肯定的答案,舒舒很惭愧:“这样可不好,怎么能把情绪露在脸上,姑姑,下回你也要提醒我。”   “娘娘,奴婢是关心您是否不高兴,可不是说您露在脸上不好。”石榴温柔地说,“您现在这个年纪,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就算是太皇太后,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了不起。”   舒舒一笑,径直往慈宁宫去,太皇太后交代的事儿没办成,她还要去请罪呢。   自然玉儿不会责怪舒舒,但她很快也听说了,昭妃那儿先一步到了乾清宫,奉的是皇太后的命令,玄烨可能左右为难,才都推辞了。   午膳后,舒舒离去,苏麻喇才对玉儿道:“昭妃娘娘这些日子往宁寿宫跑得很勤,太后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孩子。”   玉儿慢条斯理地叠起写给雅图的书信,不以为然地说:“当年元曦为了能在六宫立足,不惜到慈宁宫来做花匠,灵昭有意哄太后喜欢,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不好,其他的,你我看着些就是。”   “您看昭妃娘娘,会走错路吗?”苏麻喇忧心忡忡,“现在想来,怎么就把人放在翊坤宫了,原先翊坤宫那位,可没少走弯路。”   “如今也就这样了,看在福全的面子上,过去的就一笔勾销吧。”玉儿说,“至于灵昭,我们不能偏心,难道只许舒舒和玄烨好,就不许她和玄烨好?不论如何,那是他们几个孩子之间的事,而遏必隆他们,就是我们的事。等我们把该做的事都做好,再来要求孩子们如何如何吧。”   “您如此公允,可外人不会这么想,将来早晚要分出高低的。”苏麻喇道,“两个孩子心里,也会有各自的掂量。”   “那就随他们去吧。”玉儿将信封好,交给苏麻喇让她派人送去科尔沁,不屑地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在意过别人的看法吗?”   这日傍晚,玄烨独自从书房来慈宁宫,两天没怎么吃东西的孩子,终于知道饿了,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米饭,吃得特别香。   玉儿耐心地等待孙儿把饭吃完,才对玄烨说:“饿极了,再暴饮暴食,对身体不好。皇祖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玄烨,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康健强壮的体魄有多重要,你折腾谁,也不要折腾自己的身体。”   “皇祖母,鳌拜让我倒胃口。”玄烨说,“肚子和咽喉都像被什么扎紧了,什么都吃不下。”   玉儿问:“你怕他?”   玄烨毫不犹豫地点头:“皇祖母,我怕他,我怕他突然有一天,就在朝堂上对我挥拳相向,我打不过他。”   玉儿温柔地说:“明天上朝,你再往下看一看,佟国纲站在哪里。”   “舅舅?”玄烨问。   “佟国纲会保护你,绝不会让鳌拜对你动手。”玉儿说,“鳌拜也老了,大高个儿也不过是个虚壳,你舅舅正当盛年,年富力强,对付他一个人绰绰有余。自从你登基继位起,皇祖母就和他说好了,从今往后,哪里都要有他在,哪里也都要看不见他,你能明白吗?”   玄烨问祖母:“您早就派人,暗中保护孙儿了吗?   玉儿颔首:“乾清宫里的侍卫自不必多说,就那些小太监,也是会拳脚功夫的,他们每一个人都能保护你。但玄烨,真正能保护你的,还是你自己。”   玄烨颔首:“皇祖母说的是。”   玉儿严肃地说:“那就从好好吃饭开始,别再让我叮嘱你。”   玄烨起身道:“皇祖母,您别生气。”   “坐下说话,皇祖母怎么会生气,是担心你。”玉儿软下几分,又问道,“刚才,皇后和昭妃都来了,你知道吗?是你推辞的,还是大李子替你应付的?”   玄烨正经回答:“知道,一边是您,一边是皇额娘,孙儿只能把她们都打发了。”   “那好,一会儿离了慈宁宫,去宁寿宫向太后请安。”玉儿说,“至于皇后和昭妃,你自己看着应对,皇祖母不会插手,也不想教你什么,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玄烨严肃起来:“皇祖母,有件事,孙儿要向您禀告。”   “怎么了?”玉儿端起茶来喝,“皇后?还是昭妃?”   “孙儿派人拦截了她们各自往家中送的书信。”玄烨道。   玉儿怔然,端着茶碗顿住了:“玄烨,你?”   玄烨说:“索额图屡次三番询问宫中之事,但舒舒的家信,只问索尼的身体好不好,从不多言宫闱之事。而遏必隆和昭妃的书信往来,就不堪入目了,宫里的事,大大小小,昭妃都会告诉她的父亲,真叫人寒心。”   玉儿唏嘘不已,这下子,灵昭是从一开始就在玄烨跟前输了人心,将来即便灵昭愿意摆脱家族,彻彻底底忠于皇帝,可信任一旦遭折损,怎么补都填不满裂痕。   “谨慎些,别叫他们发现。”玉儿唯有说,“朝政的事儿,皇祖母能和你商量,对后宫的事儿,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孙儿不会亏待钮祜禄氏。”玄烨道,“只可她负朕,不可朕负她,若有一日,她没有资格继续留在这紫禁城,孙儿也会好好送她走。”   玉儿心中一热,眼眶微微湿润:“皇祖母知道了。”   那之后,站在宫檐下目送孙儿离去,玉儿深深呼吸,想起很多年前,她对苏麻喇说的话。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能过上安逸的好日子了,结果福临性情大变,把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事到如今,玉儿又想说这句话,她能过上好日子了,一定能。   “天还冷,进门吧。”苏麻喇从身后走来,劝道,“皇上已经走远了,您看什么呢。”   玉儿冲苏麻喇神神叨叨地一笑:“不告诉你。”   冬去春来,紫禁城的四月,繁花似锦。   灵昭受父亲指使,与皇太后拉拢关系,每日都会到宁寿宫陪伴太后解闷。但每每途径御花园,她都会驻足凝望,那里有她和皇帝的回忆,那个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少年。   可惜如此美丽的四月,朝廷却不太平。   这一日,久病家中的索尼,颤颤巍巍地上朝了,四大辅臣在朝堂上本就有座次以显示他们的尊贵,玄烨特地命大李子给索尼加了软垫。   而索尼今日来,是当众奏请皇帝亲政,要辞去辅政大臣一职,还政于天子。   虽然皇帝亲政是早晚的事,可先帝当初十四岁亲政,当今才堪堪十三岁,哪怕只早了一年,对于权力中心的朝臣们而言,也将是极大的损失。   一年时间,足够他们做很多很多的事,来获取更多的利益。   鳌拜心中虽然愤愤不满,但没有及时表态,遏必隆自然不吭声,苏克萨哈则举棋不定,一时也不开口。   玄烨孤坐上首,却是从容不迫:“朕尚年少,此事还请四位到慈宁宫,与太皇太后一议。”   众人猜到是这个结果,但玄烨表现出的气度,叫他们不得不在心中暗暗掂量小皇帝的能耐。   散朝后,索尼他们往慈宁宫去,其他人各自离宫,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件事,于是很快,整个京城都知道,首辅大臣恳请皇帝亲政。   舒舒从石榴口中得知这件事没多久,玄烨就来了,说是要教舒舒下西洋棋,舒舒这才说实话:“臣妾小时候就会了。”   玄烨不服气:“会可不代表下得好,朕是得到南怀仁真传。”   舒舒莞尔:“皇上,不如今天输赢,咱们许个什么东西吧。”   玄烨问:“你想要什么?”   舒舒说:“想和皇上一起去空旷的地方,放风筝。”   玄烨毫不犹豫地说:“这不用赌输赢,我们后天就去。你再想一件别的东西,下完棋告诉朕。”   舒舒答应了,命石榴取来西洋棋,大李子他们则全都退下,只留下帝后在一起。   棋子落下的清脆声里,玄烨道:“舒舒,你爷爷今天上奏,要朕亲政。”   舒舒颔首:“臣妾听石榴说了。”   玄烨说:“亲政之路,必然诸多阻挠,其中有一件事,朕要先与你说。”   舒舒看着玄烨:“皇上,您只管吩咐。”   “亲政,意味着朕成人,而成人……”玄烨放下手中的棋子,认真地看着舒舒,“意味着很多事,包括男女之事,包括朕的子嗣。”   舒舒脸颊微红,努力镇定着:“臣妾明白。”   玄烨摇头:“你明白的是你自己的事,但朕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朕希望,你也能明白朕的事。”   舒舒抿着唇,眼眸里刻着皇帝的神情,他很郑重,他在和自己商量。   玄烨说:“朕见过额娘的眼泪,可朕现在也体会了皇阿玛的无奈,舒舒,将来,朕一定会让你伤心,一定会。”   舒舒的目光,回到棋盘上,略思量后,走了一步棋,口中则道:“皇上,上回说,咱们已经没有做孩子的资格,那么十年二十年后,这一辈子,咱们也没有做世间普通男女的资格,您是皇上,臣妾是皇后。” 第735章 永远是她的陪衬   玄烨把手伸过棋盘,和舒舒相握:“我们会一起度过辛苦的一生,万丈荣光之下,是隐忍无奈,是常人无法知晓和体会的磨难。舒舒,你能明白朕的话吗?”   舒舒郑重地点头:“皇上,臣妾明白。”   玄烨的眼中,是舒舒温柔而庄重的笑容,彼此的眼睛,仿佛能连着心。   他冲舒舒微笑,另一只手却忽然拿起棋子,轻轻摆在棋盘上:“朕赢了。”   舒舒一愣,赶紧低头看棋盘,不自觉地撅了嘴,抬眸嗔一眼皇帝:“耍赖。”   玄烨大大咧咧靠在垫子上:“要赢得起,也输得起,大不了,朕不问你讨东西。”   舒舒悠悠整理棋盘,眼底有世家贵女的傲气:“愿赌服输,皇上要什么都行,只要是臣妾能给的。”   玄烨一手支着脑袋,看着舒舒说:“朕也不缺什么,一时半会儿可想不出来,等朕想到了,就告诉你。”   “可是……”舒舒将棋子收入棋盒,只是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什么?”玄烨好奇。   “臣妾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就算是家里的,那也是皇上给的。”舒舒说,“皇上一定要想一件,是臣妾自己能给您的东西。”   玄烨不假思索:“那不就是你这个人了?”   舒舒倏然脸红,严肃地看了眼玄烨后,捧着棋盒径自去收入柜子里,玄烨察言观色,意识到舒舒是不高兴了,起身跟来道:“朕是不是说了荒唐的话?”   “是……”舒舒坦率地回答,低垂着脸颊,“皇上,往后可不要轻易说这样的话,说习惯了,就不值什么了。您现在是开玩笑,将来呢?”   玄烨答应:“朕知道了,朕给你赔不是。”   舒舒连忙摇头:“那也不至于赔不是。”   玄烨道:“不许告诉皇祖母,朕可不想挨骂。”   舒舒笑靥如花:“一定不说。”   可皇帝拉起了她的手:“御花园的花开的正好,我们去看看,朕告诉你,哪些花是额娘栽的。”   慈宁宫里,四大辅臣和亲贵王爷们,将殿内坐得满满当当,玉儿看着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索尼,心中隐隐不安。   索尼一走,要如何才能镇得住鳌拜?   放纵他,为玄烨争取长大变强的时间,唯恐伤了忠臣和百姓的心,更怕惹怒宗亲,叫他们认为玄烨和自己无能,要取而代之。   若是正面对抗鳌拜,只怕一场腥风血雨,太过惨淡的结果,又会变成是玄烨的无能,同样会威胁皇权。   “太皇太后,皇上尚年幼,亲政之后,朝堂重压恐不利于皇上成长。先帝十四岁亲政,当今若早于先帝亲政,只怕遭世人非议皇上不孝。”遏必隆说的,自然是鳌拜的意思,而鳌拜像座石雕似的定在边上一言不发。   索尼轻咳了一声,气息微弱地说:“当年多尔衮权倾朝野,一人独大,若非他不幸遇难而亡,先帝未必能十四岁亲政,兴许十六岁十八岁还不能君临天下。可见年纪并不代表什么,相比之下,尚年幼的当今皇上所表现出的气度和智慧,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臣以为,皇上已具备亲政的能力。”   鳌拜幽幽道:“索尼大人,您已经很久没上朝,请问您是从哪里看出来,皇上已具备亲政的能力?”   没想到鳌拜竟然会这么说,索尼少有的被噎住了,但这也正常,皇帝亲政之路必定诸多阻挠,鳌拜若是不拦着不妨碍,才值得奇怪恐慌。   索尼呵呵一笑,也是反问:“鳌大人是觉得,皇上不配?”   鳌拜冷笑:“索大人,话可不能乱说,太皇太后就在这里,你要陷我于不义吗?”   玉儿笑悠悠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这才四月天,就燥热起来了?有话好好说,商量事儿,讲道理,我都听着呢。”   鳌拜起身抱拳,声音如擂鼓:“太皇太后,臣以为皇上亲政尚早,但臣这么说,一定叫些奸佞小人非议是臣企图把持朝政。臣对皇上对大清的忠心,日月可鉴,太皇太后,皇上亲政之事,万望您三思。”   “咳咳咳……”索尼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太监宫女们迅速前来伺候。   苏麻喇命人将索大人送到偏殿休息,玉儿朝她使了眼色,苏麻喇便顺势道:“各位大人,太皇太后礼佛的时间快到了,各位是先行离宫,还是等太皇太后礼佛后再议?”   众人知道他们该走了,纷纷起身告辞,但鳌拜要走时,玉儿请他留步。   “我们敞开了说。”玉儿和和气气,“鳌大人,你觉得皇上不适合亲政,是还缺些什么?”   鳌拜毫不客气:“太皇太后,恕臣直言,皇上还是个孩子,眼下仍事事要您操心。虽然人人都说皇上聪慧有帝王之气,可皇上从小在您和皇后的宠爱下长大,在您看来,皇上的心智一定比先帝强吗?”   玉儿不语,冷静地看着鳌拜。   鳌拜继续道:“臣说的话,是对先帝的大不敬,可也是事实。太皇太后若不愿皇上步先帝后尘,还望待皇上多历练成长之后,再请皇上亲政君临天下。而在那之前,臣必定鞠躬尽瘁,为太皇太后为皇上,守护大清江山。”   “你说的不错,我会慎重考虑。”玉儿道,“不过你也听我一句劝,不要处处和索尼针对,他是没多少日子的人了,他所求,也不过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为大清为皇上多做些什么。”   鳌拜冷声道:“太皇太后,只怕是索大人觉得他死了之后,臣会一手遮天,伤害赫舍里一族的利益。他是想借皇上亲政来除去臣,他所思所想,不是为了大清和皇上,只是为了一己私利。”   玉儿笑道:“你在气头上,我也不劝你了。至于皇上亲政这件事,你说的话,我会放在心上,三日后,你们再来慈宁宫做个决定吧。”   鳌拜行大礼应诺,躬身退下,只等他离开慈宁宫,苏麻喇才来请玉儿,索尼在偏殿,玉儿还要见他。   “太皇太后……”索尼见到玉儿,便挣扎着要起身,玉儿命他坐下,道,“可别折腾了,我只盼着你多活一天是一天。”   “皇上亲政之事,臣早料到不会顺利,但这件事提出来了,才能有后续。”索尼说,“今日引起喧哗,请太皇太后恕罪。”   “你一心为玄烨,我怪罪你做什么。”玉儿叹道,“鳌拜虽有私心,可他说的话也在理,我们不能不谨慎考虑。”   “是。”索尼应道,“这件事接下来,只有靠太皇太后为皇上撑起一切,臣若死,一时难有合适的人再来说这些话,所以不论如何,臣在死之前一定要提出来。”   玉儿说:“你冷静些,别激动,玄烨早晚要亲政,鳌拜也不能一直阻挠下去,哪怕你活着看不见,玄烨亲政后,我也会让他去你坟前祭一杯酒。”   “臣不敢当。”   “索尼啊,有件高兴的事儿。”玉儿笑道,“玄烨和舒舒的感情越来越好,遇事有商有量,舒舒这孩子大气沉稳,又不失可爱活泼,将来她一定会成为大清最了不起的皇后,你就放心吧,这个孙女,我替你照顾。”   索尼满目感激地看着太皇太后,想了想之后道:“老臣怕是再没有力气进宫,太皇太后,可否容臣到坤宁宫拜见皇后?”   “苏麻喇,你去通报。”玉儿立刻答应。   御花园外,舒舒和玄烨才赏了花,得到消息说祖父到坤宁宫拜见自己,便匆匆和皇帝分开。   巧的是,灵昭刚好从宁寿宫归来,隔着老远,就看见皇后和皇帝在一起,她更清清楚楚地看见,皇后的手是从皇帝手里抽走,他们在分开之前,竟然就那么手牵着手。   然而玄烨根本没看见灵昭,与舒舒分开后,便径直往书房去,等灵昭走到这里,帝后早已不见踪影。   “小姐?”冬云扶着灵昭道,“要不要奴婢去打听些什么。”   灵昭摇头,缓缓走进御花园,走向孝康皇后栽种的花草。   “小姐?”冬云心中隐隐不安。   “你说将来会不会,永远都是我一个人来赏花?”灵昭的手,颤颤地伸向花朵,可终究不敢摘,口中喃喃自语,“他一定忘了,都忘了。”   “皇、皇上还小呢。”冬云说,“小姐,您想得太多了。”   灵昭苦笑:“是不是我多想了,往后你就知道了,这紫禁城里所有人的心都偏向坤宁宫。是我运气不好,和她一同进宫,哪怕三年后再来,也不会是现在的光景。这辈子,我永远只能是她的陪衬。”   “可是皇上待您很好。”冬云劝道,“您之前不还挺高兴来着?”   灵昭转身往外走:“我是藏在心里,可人家都忘了。”   坤宁宫里,舒舒见到祖父,索尼要向皇后叩拜,舒舒含泪道:“爷爷,我心领了,求您别叫我难过,这一拜的意义,我都懂,真的懂。”   索尼颤巍巍地扶着孙女的手道:“皇后娘娘,不要惦记老臣,万望保重。家国大事,有太皇太后在,就错不了,请您照顾好自己。” 第736章 真正喜欢的人   祖孙二人坐定,舒舒从宫女手中端茶给爷爷,可是索尼双手颤抖,已经无力再自行端一碗茶。   “不喝茶了,咱们就说说话。”舒舒知道爷爷不会让她来喂,亦不想叫爷爷在人前尴尬,放下茶之后,吩咐众人,“你们退下吧,屋子里怪热的,爷爷要清净些。”   看着宫女们都退下,索尼便长话短说,交代了孙女几桩事,一是他留了笔钱财,可供将来舒舒不时之需,再则告诉她不必惧怕家族威胁,舒舒可以没有他们的支持,但他们离不开舒舒这座靠山。   最后,便是未来皇子,索尼语重心长地说:“皇子的教养,极其重要,你看先帝和当今皇上全然不同的个性,虽然本身资质上有差别,可后天的教养也很重要。舒舒,爷爷相信你,能为大清教导出最好的太子。”   舒舒含笑:“爷爷,我会尽力。”   索尼心满意足,而后说:“好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清为了皇上,接下来,就该是为你自己。舒舒,你还记不记得,爷爷说过的话?”   舒舒郑重地点头:“当然记得,爷爷,我会在这紫禁城里,拥有自己的一片天。”   此刻玄烨在书房里,正预备下一堂课,大李子送来一封信,是刚刚截获的,钮祜禄府上给昭妃的信。   “皇祖母说要小心,你做的小心吗?”玄烨问大李子,“这事一旦被人知道,君臣之间难堪,昭妃往后的日子,必定也不好过。”   大李子说:“皇上放心,奴才很谨慎,只不过……您不打算对昭妃娘娘讲明白吗,容着她继续把宫闱之事往家里说?”   “讲明白,这条线就断了。”玄烨心中有算计,“还没到时候,反正她能说的事也有限,往后再告诉她一些真真假假的事,等她失信于自己的族人,也就难长久了。”   大李子捧着信问:“您要看一眼吗啊?”   玄烨不屑:“不必看也猜得出来,为了今日索尼提出要朕亲政的事,你送去吧。”   大李子再问:“那么娘娘的回信?”   玄烨头也不抬地说:“你看一眼,拣要紧的事情告诉朕。”   大李子揣着信退下,门外传来啪啪脚步声,福全跟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兴奋地问:“皇上,您要亲政了吗?”   兄弟之间的君臣之别,不知从几时起已经完全改过来,哥哥对自己的敬重,让玄烨也愿意敬重兄长,至少眼下,他们哥儿俩是无话不说的。   “哪有这么容易,他们都觉得朕太小。”玄烨说,“哪怕我长成二哥这样的身板体格,也不会叫他们小看了。”   “皇上,别怕他们,难道他们妨碍您一辈子吗?”福全冲弟弟笑,“您亲政,也就意味着我要上朝堂,将来我往朝堂里一站,就算是鳌拜也……”   玄烨示意哥哥小点声:“不要在这里提起他。”   福全捂着嘴,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他在这里有眼线。”   玄烨平静地看着兄长,有些话就放在心里,暂时不说了。   十年二十年后,利益驱使,他们兄弟难再这样亲厚。   现在他们还一起防着别人的眼线,将来,玄烨会在哥哥身边安插眼线,而福全会被利用,成为别人的眼线,又或是他自己对皇帝处处提防。   玄烨对舒舒说,他们将度过辛苦的一生,并不是危言耸听,是残酷的现实。因为,他要做个好皇帝。   三日后,皇帝亲政的事有了结果,这一次鳌拜又赢了,亲政之事暂且搁置。   太皇太后认为皇帝尚未长成,需加以历练,大清在经历了长久的动荡不安后,需要太平岁月来发展农耕商贸。   眼下朝廷在四大辅臣的扶持下,一切欣欣向荣,少年天子倘若贸然亲政,不利于家国安稳,一切,当以民生百姓为重。   亲政失败,玄烨并没有灰心,在宣布结果后的第二天,他就带着舒舒去南苑放风筝,并在岛上小住两日,自然随行之中并没有灵昭,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没去。   翊坤宫里的气氛压抑,灵昭这天连去宁寿宫请安都没了兴致。太后虽然很年轻,终究大了十多岁,她这花一般的年纪,就该和同龄的女孩子们在一起叽叽喳喳,去宁寿宫是迫不得已,估摸着人家皇太后也未必真的待见自己。   “我想一个人静静。”灵昭打发冬云,“家里的信,过几天再回,他们着急什么。”   冬云退下,灵昭又想起什么来,跟到门外,却刚好听见几个宫女在屋檐下窃窃私语。   她们在说,皇帝是不是要和皇后去南苑岛上,做那些事。   “你们不要命了?”灵昭呵斥。   “娘娘……”宫女们吓得不轻,她们也就比灵昭大上几岁,可灵昭的气势,完全压过她们。   灵昭的心揪在一起,其实她可在意那些话了。   “冬云,告诉她们规矩。”灵昭转身冷然道,“再有下次,就别在翊坤宫待着了。”   然而背过身,掩饰不住的落寞和悲伤,地震时皇帝的关怀,让她有了幻想和憧憬,可现在才算明白过来,那不过是一时危难下,皇帝本能的反应,不是她钮祜禄灵昭,他也一样会护着别的人。   可是对那一位……灵昭握紧了拳头,她不想,不想永远捡她剩下的。   挨着紫禁城不远的南苑岛上,阳光明媚,暖风徐徐,不大不小的春风,刚好适合纸鸢飞舞,舒舒来回跑了一头的汗,也没能把风筝放起来,玄烨一上手,那风筝就飘飘摇摇往天际去。   “是这一阵风刚刚好。”舒舒不服气,“皇上运气好。”   “那当然,朕若运气不好,怎么会生在帝王家,怎么会做皇帝?”玄烨笑悠悠,把线轴递给舒舒,“你接着来。”   “一会儿要是掉了怎么办?”舒舒没自信。   “那就再放起来,这有什么,今天飞不起来,明天也会飞起来。”玄烨说,“除非你再也不想放风筝了。”   舒舒接过线轴,玄烨从身后把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控制线,两人贴得很近,看得边上宫女太监都眼里开了花,可是他们自己却并不别扭也不紧张,一切都那么自然。   玩得累了,玄烨命大李子来收线,和舒舒往亭子里走,那里早就摆好了茶点。   舒舒四下看了眼,问玄烨:“皇上今天不用上课吗,接下来做什么?”   “玩儿啊。”玄烨应道,“玩两天再回宫。”   “可是……”   “你放心,朕不会耽误功课。”玄烨说,“何况学无止境,就算每天睡在书堆里,一辈子也看不完全天下的书。”   舒舒眨了眨眼睛,轻声问:“您是想做给他们看吗?”   玄烨冲舒舒一笑:“朕不是答应你,要带你来放风筝。”   舒舒不信:“皇上是拿我当幌子吧。”   玄烨白她一眼,背着手离去,见皇帝仿佛是负气走开,边上的大李子唬了一跳,可是皇后却追上前,不知他们说的什么,没多久,皇帝就追着皇后嬉闹起来。   大李子松了口气,石榴从后面走上来,笑道:“他们已经完全不生分了,好像认识了十几年似的,真好啊。”   大李子嘿嘿笑着:“那也是皇后娘娘招人喜欢。”   石榴说:“皇后娘娘太聪明,从前先帝就不喜欢孝康皇后太聪明,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有一天,也突然反感了这份聪明。”   大李子说:“真正喜欢的人,哪有什么会是看不惯的呢?”   石榴心头一紧,这话,可就戳人心了。   今日帝后驻跸南苑,御膳房跟来了一拨人,特别给他们做饭,可是玄烨没什么胃口,舒舒在边上默默看着,入夜后,命石榴准备了宵夜,她独自送来皇帝这边。   屋子里静悄悄的,舒舒进门时问:“皇上,您在吗?”   里头有一阵动静,不多时传来玄烨的声音:“你进来吧。”   舒舒将宵夜摆在桌上,顺手点亮了几支蜡烛,嘴里念叨着:“天色很晚了,皇上怎么不点灯呢,不会就在这么暗的光线里……”   她说着,不经意地转身,刚好看见玄烨用袖口擦拭眼睛。   舒舒定了定心,端着烛台,来到皇帝面前,玄烨被照亮的脸上,顶着一双泛红发肿的眼睛,他哭了。   “皇上,您想额娘了吗?”舒舒伸出手,轻轻抚过玄烨的眼睛,“你哭了。” 第737章 我想额娘   玄烨下意识地打开了舒舒的手,虎着脸说:“你瞎说什么?”   舒舒的肌肤那么白,玄烨这一巴掌,立刻就在她的手上泛出红印子,她把手藏到了身后去。   “打疼你了吗?”玄烨很愧疚,把舒舒的手抓来,轻轻抚摸,“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   “我答应过额娘,要为她画一只海东青的风筝。”舒舒却道,“那时候我还没见过海东青,但是额娘说,皇上最喜欢海东青。”   “几时的事?”玄烨还是头一次听说,但至少那个时候,母亲还在不是吗。   “就是额娘故世的那年元旦,额娘生辰的时候。”舒舒眼中含泪,下巴抵着胸口,“可是,没能来得及。”   “你画好了?”玄烨问。   “嗯。”舒舒说,“也带来了。”   “那今天为什么不放?”玄烨问,“你该告诉朕才对。”   “怕您伤心。”舒舒道,“石榴告诉我,您出宫避痘后第一次见额娘,就是在这里。”   她带着玄烨来到自己的卧房,从箱子里取出小心翼翼收着的海东青纸鸢,呈献给皇帝。   舒舒的画工了得,将海东青一双锐利的眼睛画得最传神,玄烨更是禁不住伸手抚摸了一把“羽毛”。   “明日若是晴天,我们把他放到天上去。”玄烨说,“让他飞得最高,飞到额娘那里去。”   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隔天春雨霏霏,阴沉沉下了一整天,而今日夜里,玄烨该带着舒舒回紫禁城。   少年皇帝站在屋檐下望着天,朗声吩咐大李子:“回紫禁城去传话,告诉皇祖母和皇额娘,朕明日再回去,明日若不是晴天,那就后日再回去,哪一日天晴,朕便哪一天回去。”   大李子担心不已:“皇上,那朝政的事?”   玄烨瞥他一眼:“不是有鳌大人在吗?你顺便传话给鳌拜,告诉他,朕想散散心,喘口气,朝廷上的事,就给他了。”   舒舒没有劝说,由着皇帝“任性”,但两人形影不离,下棋看书之后,玄烨带着她在南苑岛上转了转,这里海阔天空视野开朗,当真是散心喘气的好地方。   “待朕亲政,国家安定,朕要在京郊为皇祖母建一座园子,供皇祖母和皇额娘颐养天年。”玄烨说,“紫禁城虽大,但宫墙高耸,四四方方,太压抑了。”   “皇上要造个什么样子的?”舒舒问,“园子里分不分前朝后宫?”   玄烨笑道:“还没想好,但不能像紫禁城那样只是宫殿,要一步一景,赏心悦目,再不叫皇祖母感受到压抑憋闷。”   此刻,大李子已经快马加鞭从紫禁城赶回来,跑得满头汗,传太皇太后的话说,皇帝辛苦,是该好好休息,想在岛上住多久都成,不必记挂她和皇太后。   “天晴我们就回去。”玄烨道,“不能总赖在这里。”   “是。”大李子一面答应,一面擦汗。   “对了,明日若还是雨天,你安排车马,朕和皇后要到京城里转转,请舅舅来随驾。”玄烨吩咐着,转身问舒舒,“想去逛逛吗?”   舒舒莞尔:“可要早些回来,不等佟大人到了,也不能出门。”   玄烨嫌弃道:“你说你小小的年纪,这么啰嗦。”   话虽如此,隔天小两口还是兴冲冲上街去了,虽然阴雨天路上人少,京城毕竟是京城,雨停之后,纵然天色阴暗,也是人来人往商贸繁荣。   说是逛京城,但玄烨和舒舒都只在马车上看,要什么都打发大李子去买,街上的东西不能随便吃,玄烨也不馋,舒舒便知皇帝是有分寸的。   逛着逛着,马车走到街巷尽头,拐过弯,这里聚集着杂耍艺人。   舒舒拉着玄烨从她这边的窗口看过去,一个又高又壮的大块头,光着膀子,露出满身横肉,朝着周遭人拍拍胸脯,像是说谁能把他撂倒,他就给银子,撂不倒的,要给他银子。   细胳膊细腿的普通人,自然是连连败下阵来,玄烨啧啧:“不自量力。”   马车继续往前走,可舒舒突然喊停,拉着玄烨继续从窗口看,只见七八个少年一拥而上,将那大块头团团围住,又掐又打纠缠了半天,竟然真的把人撂倒了。   “这钱还分不分了。”舒舒笑语,一回眸,却见玄烨看得出了神,她轻声问,“皇上,怎么了?”   玄烨抽回神思,转过脸说:“没事,我们走吧。”   是日夜里,舒舒在自己的寝殿睡得安稳,却不知皇帝的屋子里,玄烨翻来覆去睡不着。   值夜的小太监害怕出事,去把大李子请来,大李子担心地询问:“皇上,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玄烨却睁着一双深夜里闪闪发光的眼睛,对大李子说:“我好得很,大李子,朕心里有底了。”   大李子一头雾水,唯有劝说:“皇上,您睡吧,明儿一定天晴。”   果然,接连两日的春雨后,雨过天晴,玄烨起床出门,舒舒早已带着石榴在廊下等候,玄烨欣然走来,抓了舒舒的手就往后面开阔之地走。   到如今,再被玄烨抓着手,舒舒已经不会脸红心跳,这样的亲昵仿佛成了彼此之间最稀松平常的事,但她心里会高兴,会甜蜜和温暖,她喜欢和皇帝在一起。   明媚的阳光下,海东青乘风而去,舒舒双手合十,默默祝祷,回身看皇帝,他凝视着飞向天际的风筝,满身透着悲伤的气息,但目光坚定如磐石。   舒舒没说话,静静地守在一旁,直到最后风筝被收回来,点火焚烧,她看见玄烨哭了。   担心风筝飘去别处遭人践踏,玄烨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把风筝收回来,此刻熊熊大火,将海东青吞噬,玄烨的眼泪,禁不住就落下来。   “皇上?”舒舒走到玄烨的身边,稍稍犹豫后,伸出了手臂。   玄烨的脸刚好埋再舒舒的臂弯里,她感受到皇帝的颤抖,感受到泪水渗透衣袖,她听见玄烨说:“我想额娘……”   南苑岛上的一切,都传回了慈宁宫,玉儿心疼地听苏麻喇说完这些,叹道:“他到底还是孩子,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取代母亲。”   可苏麻喇还有一件事要禀告:“送到乾清宫暖床的宫女,奴婢选好了,您几时看一眼?”   玉儿心头一紧,道:“等他们回来,我想和舒舒一道看,舒舒点头了,你再送去乾清宫。”她又问,“那俩孩子,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吗?”   苏麻喇摇头:“奴婢是暗中选的,不过那些孩子中间都知道,乾清宫要暖床的宫女,心里多少有些小心思。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避无可避,她们心里有个分寸,也不见得是坏事。”   玉儿道:“这一回选的孩子,一旦被玄烨临幸,就正经给个名分,别像巴尔娅似的,我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那孩子。当然了,这一切,我都要先和舒舒商量。”   苏麻喇再道:“这些日子,钮祜禄府上的信,一天一封那么急地往宫里送,可昭妃娘娘愣是不回信,连宁寿宫也不去了。”   玉儿苦笑:“玄烨和舒舒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她心里能好受吗?情和欲沾了哪一边都不能消停,指不定她两样都有。”   这日傍晚,玄烨带着舒舒回宫,两人一道来慈宁宫请安,又辗转去了宁寿宫。   灵昭知道帝后必定要去向太后请安,特地提早来宁寿宫等候,相隔数日,她终于又见到了皇帝。   可是,眼里看见的,是玄烨和舒舒一个眼神一抹笑容,彼此都能会意,他们已经相熟得,仿佛在一起很久很久。   舒舒则落落大方,对灵昭说:“我和皇上去了一趟街上,带了些新鲜玩意儿回宫,一会儿你和慧格格一道来坤宁宫坐坐。” 第738章 乾清宫的宫女   皇后相邀,灵昭岂敢不从,可当她真正来坤宁宫,皇后却不见踪影。   石榴招待了她们,说是太皇太后突然下旨将皇后请去,请二位稍等,娘娘必定很快就回来。   慧格格自顾自地乐呵着,灵昭心里不好受,随口问:“不知太皇太后召见娘娘,是有什么事。”   石榴和气地说:“要等娘娘回来才能知道,奴婢也没听说什么。”   虽然石榴是和气的,可灵昭觉得尴尬,她问了不该问的事,显得自己轻狂且不知分寸。   可玉儿和苏麻喇早就告诫过石榴,她虽然跟着舒舒,但不能太过偏心,站在元曦的立场上,玄烨的后宫都是元曦的儿媳妇,纵然一心忠于舒舒,也要对别的孩子和气些,宽容些。   所以石榴不会在舒舒面前搬弄是非,但灵昭自己说错了话,便是怎么也坐立不安,最终没等到皇后归来,就借口离开了。   而慈宁宫这边,舒舒早已跟着太皇太后到奉先殿上香,在出门前,祖孙俩就说好了乾清宫暖床宫女的事。   舒舒没有掩饰她的难过,但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现实,告诉皇祖母,她会为皇上善待那两个姑娘。   苏麻喇选的两个孩子,都在奉先殿当值,负责打扫庭院,一旦将他们调离这里送去乾清宫,事先就会把话说清楚,而其他人也都会明白,她们去乾清宫是做什么。   太皇太后和皇后驾到时,她们随其他人一道跪迎,舒舒顺着苏麻喇嬷嬷指的方向仔细地看了眼,两个姑娘都比她和玄烨年纪大,虽非倾国倾城的绝美姿色,也是清秀端正,瞧着很顺眼。   至于她们言行谈吐和品格,苏麻喇嬷嬷一定早就观察了无数日子,用不着舒舒此刻多此一举,太皇太后让她看看,那么她就看看,除了点头,也没有别的选择。   再回到慈宁宫,舒舒对二人道:“孙儿看过了,皇祖母,就选她们吧。”   玉儿挽着小孙媳妇的手说:“你进宫早,才会经历这些,经历了也好,一切都是自己看在眼里的,知根知底。你们额娘当年,就和先帝的宫女巴尔娅十分亲厚,自然,她的立场和你不一样,就连皇祖母,也无法体会你身为皇后的骄傲和自尊。”   舒舒谦恭地说:“孙儿的骄傲和自尊,都是皇上和皇祖母赐予的,孙儿会好好珍惜,也会好好行使自己的权力。皇祖母,这件事儿,就让孙儿去和皇上说,好不好?”   “你既然愿意,自然好,你们两个之间有商有量,比什么都强。”玉儿道,但想了想,又郑重地对小孙媳妇说,“孩子,身为皇后,你必须宽容大度,可是身为女人,你没有责任和义务,把自己的丈夫让出去。这里头微妙的不同和差别,你能明白皇祖母的意思吗?”   舒舒面上的笑容,顿时灿烂起来:“皇祖母,我懂。”   待皇后回坤宁宫,只有慧格格在,跟着她的王嬷嬷,殷勤地给皇后磕头,祝皇后安康。   舒舒顺手命石榴赏赐了一些东西,命她好生照顾慧格格。   慧格格则好奇地问:“娘娘,太皇太后找您做什么,方才昭妃等不及就走了。”   舒舒不以为然:“没什么要紧事,你一会儿在这里用膳吧。”她抬头看向石榴,“去问问昭妃,要不要来坤宁宫用膳。”   石榴轻声道:“娘娘,再请来更尴尬,回头再说吧。”   翊坤宫里,灵昭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信纸,家里催回函的信越来越急,可是她一个字都想不出来该怎么写。   此刻冬云来告诉她,皇后留慧格格在坤宁宫用膳了。   “她还有心情吃饭……”灵昭兀自呢喃,“那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吗?”   “眼下的大事,那就只有索尼大人不行了。”冬云说。   灵昭将信将疑,把面前的信纸揉成一团:“让他们等着吧,我没什么可说的。”   冬云则怯然道:“小姐,奴婢都打听清楚了,您要听吗?”   灵昭立时瞪着冬云:“说呀,吞吞吐吐做什么。”   冬云耷拉着脑袋,轻声将这几天帝后在南苑做些什么都告诉了灵昭,放风筝下棋,逛街游乐,同桌吃同车坐,就差同床睡了。   “而我呢……”灵昭痛苦极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正眼看我。”   “会不会,为了老爷和鳌大人,皇上心里对您有芥蒂。”冬云道,“小姐您知道的,鳌拜大人不仅这一次阻拦皇上亲政,过去还总在朝堂上冲着皇上大吼大叫,皇上心里一定很忌惮鳌大人,而您恰恰是他的义女。”   灵昭含泪:“又不是我乐意认的,我什么都不能为自己做主。”   主仆俩话还没说完,坤宁宫送来了皇后的礼物,说是今日爽约,请昭妃不要放在心上,邀她明日一同去宁寿宫陪太后下棋。   这是中宫高高在上的尊贵和体面,用她的和气宽容,狠狠扇了灵昭一巴掌。   同样的事,她无法倒一倒对皇后坐,除了卑躬屈膝,就是惟命是从。   灵昭趴在床上哭了一场,她这个年纪,纵然心智比同龄的孩子沉稳,可到底还是太年轻。   隔天相约的时间,灵昭早早来坤宁宫外等候,舒舒见了她十分和气,并肩往宁寿宫的方向走。   “昨天太后召见我的事,我该和你提一提。”舒舒道,“你我是一同进宫的,你贵为翊坤宫主位,也该心里有个底才是。”   灵昭窘迫地说:“臣妾昨日突感身体不适,没能好好等候娘娘归来,还烦请娘娘今日拨冗,实在不应该。”   舒舒道:“昨日慧格格在,本也不合适说这几句话,不碍事。”   她开门见山地说:“是为了皇上的侍寝宫女,皇祖母有了合适的人选,叫我去看一眼。”   灵昭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是、是……”   舒舒道:“往后我们要以礼相待,额娘与先帝的宫女巴尔娅福晋就十分亲厚,我们要秉承额娘的宽容大度,但求皇上后宫安宁,子嗣繁荣。”   话虽如此,但是能喊额娘,能喊皇祖母的,只有赫舍里舒舒,只有她是儿媳妇,而自己,不过是个体面的奴才。   灵昭把委屈和不甘心,咽下去,恭恭敬敬地回答:“臣妾谨记,请娘娘放心。”   奉先殿里,正黄旗包衣宫女马佳氏和董氏被带走了,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她们从未踏足过的慈宁宫,拜见了只有在奉先殿偷偷仰望过的太皇太后。   玉儿问了几句家世,就离开往书房去,她们不过是侍奉皇帝的宫女,还用不着她亲自来教导。   苏麻喇命二人起来,神情庄重地问:“你们知道来这里,做什么吗?”   二人早就吓傻了,点头又摇头,满脸的茫然。   “今日起,你们到乾清宫暖阁里当差。”苏麻喇道,“侍奉皇上的起居,自然……皇上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要从,皇上不要你们做什么,就连一句话都不许多嘴。”   俩姑娘再傻,也明白了。   自从皇上大婚,宫女之间就传说,谁会成为巴尔娅福晋那样的幸运儿,可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谁能说得清楚。   “你们两个会都留下,或是都离开,也可能留下一个走一个。”苏麻喇严肃地说,“你们之间没有竞争,倘若什么都还没发生,就先不和睦了,我一个也容不得。”   “是,嬷嬷。”二人战战兢兢地答应。   “除了全心全意侍奉皇上,别的一概不要多想。”苏麻喇道,“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该说的别说,也管好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该看的不该听的,都不允许。” 第739章 皇上,咱们都看开些   玉儿站在书房的窗下,看着两个孩子谨小慎微地离开,想到昨天舒舒的坦率和担当,心中便是一阵隐痛。   不知舒舒将来会如何与她们相处,更不知十年二十年后,玄烨的后宫会是什么光景。   这一切,对于人生才刚开始,本该充满希望的孩子们而言都很残忍,玉儿依然记得自己哭着喊皇太极“姑父”的模样,可她现在,却不允许这些孩子们轻易掉眼泪。   苏麻喇来到书房,向玉儿交代方才的事,玉儿轻叹:“待舒舒向玄烨解释后,就把她们送去吧。待玄烨开了窍,便是成人了,他必须有真正标志着长大的事,才能让那些人闭嘴。”   “方才宫外传话来,范先生已经病得糊涂。”苏麻喇却沉重地说,“说是不认得人了。”   “曾经那么聪明睿智的人,都老了,该走的都走了。”玉儿说,“就算是鳌拜,也不可能长命百岁,他心里很明白,自己活不过玄烨,又做什么要这样,毁了皇帝和我对他的信任。我始终希望他们所有人,能善始善终。”   “哪有这么容易,人心是会变的。”苏麻喇说,“少些慈悲心肠,反而解脱。”   “苏麻喇,我老了病了,糊涂不认得人的时候,只许玄烨守着我。”玉儿道,“不许别人靠近我,别让人乱传我说的话,我只要玄烨,对,还有舒舒。”   “胡说什么呢。”苏麻喇把话题岔开,“先好好养着精神,对付那些狡猾的大臣,再等着抱重孙子吧。”   玉儿唏嘘不已:“这就要重孙了?”   这日书房散了学,玄烨迎面就见舒舒在路上等他,他走近后问:“怎么在这里等?”   舒舒说:“臣妾有件事要向皇上禀告,不想叫外人听见,就咱们俩说说。”   玄烨心里已经有了底,挽起舒舒的手说:“是不是宫女的事?”   舒舒颔首:“皇祖母已经安排好了,就等臣妾向皇上解释后,便着手安排。”   玄烨看起来微微有些紧张,指间不经意地就用了力,紧紧抓着舒舒的手:“当年皇阿玛,也是被逼着做这些事吧,他一定很痛苦。”   “那么,皇上痛苦吗?”舒舒问。   “痛苦?”玄烨苦笑,“这该怎么说,齐人之福不是男人最向往的事吗?全天下男人都羡慕皇帝,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如云的美人,真可笑。”   舒舒道:“洋人的皇帝,只能娶一个皇后,没有妃子。”   玄烨点头:“朕听说了。”   舒舒道:“可他们会在皇宫外养着情人,连情人生下的孩子,也有继承皇位的权利。这样,只允许娶一个皇后,又有什么意义?”   玄烨看着舒舒,她温柔含笑:“皇上,咱们都看开些,把责任和情感放两边。几时皇上觉得辛苦了,就来坤宁宫坐坐,我陪您下棋。”   “舒舒,你难过吗?明明你才是朕的妻子。”玄烨问。   “难过极了,但是没法子。”舒舒坦然,“咱们不是一早就说好了,会度过辛苦的一生?”   玄烨满心安慰,却道:“朕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   舒舒不解:“怎么了?”   玄烨说:“朕再也不会拦截你的书信,再也不会怀疑你。”   舒舒明白了,她和家人的书信,都在皇帝的监控之下,三叔他们的来信虽然不堪入目,可她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一切都坦荡荡。   可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她的丈夫,是帝国的君主,天下就不该有他不知道的事。   “那说话要算数。”舒舒故作生气,微微撅了嘴,“皇上也太过分了,往后可再也不许了。”   “朕再也不看。”玄烨说,“往后有什么想知道的,朕就来问你。”   舒舒狡黠含笑:“那也不能什么都说啊,人家又不是傻子。”   两人气氛极好,只见大李子的手下高高兴兴地跑来,说南怀仁送来一大口箱子,是刚刚从南边运到的新鲜玩意儿,要呈送给皇上。   玄烨大喜,拉着舒舒就走:“去瞧瞧。”   这一年五月,初夏燥热的日子里,玄烨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侍寝的宫女马佳氏,隔日就被封了答应,封号为荣。   五月节上,后宫家眷进宫道贺,遏必隆带着妻儿进宫,与灵昭一起往慈宁宫请安,在宫道上迎面遇见了新封的荣答应。   “就这货色?”遏必隆在女儿耳边挑唆,“灵昭,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怎么取悦男人,阿玛可是都找人教给你了,你可别输给这些卑贱的宫女。” 第740章 咱们俩最般配   荣答应已是识趣地站在路边上,按理钮祜禄氏的家眷该对她以礼相待,纵然在后宫身份低微,那也是皇帝的女人,可遏必隆的眼睛长在头顶上,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   灵昭无奈,唯有跟着父亲一道离开,一家子人逶迤而去,留下墙根边的荣答应害怕地喘大气。   “答应,咱们走吧。”小宫女吉芯轻声道,“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的家眷今日都进宫贺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们还是回自己的屋子去好。”   荣答应手指间搓着丝帕轻声道:“这事儿,可别对旁人说,我不想挑唆人觉得昭妃娘娘一家蛮横无理,回头他们没什么的,倒是成了我的过错。”   “奴婢记下了。”吉芯道,“天怪热的,咱们走吧。”   此刻,坤宁宫里,舒舒摇着团扇站在窗下,祖母和母亲去了宁寿宫还没过来,而舒舒今日身上不自在,哪儿都不想去,就懒在屋子里。   石榴端着红糖水来,哄舒舒喝两口,舒舒慵懒地说:“夏日里吃甜的,出汗都是甜的,我喝不下去。”   伺候的日子久了,石榴便渐渐发现,皇后骨子里是个娇滴滴可人疼的小人儿,但她的娇软甜美,只会对着最亲密的人才表现出来。因此旁人看见的皇后,甚至于她的家人所见到的皇后,都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   在石榴的坚持下,舒舒喝了两口,便摇着扇子喊热,此时祖母和母亲也到了,石榴便命宫女来为夫人们扇风驱热。   索尼夫人婉言谢绝:“叫姑姑费心了,娘娘的殿阁里这样清凉,再好不过。”   石榴带着宫女们识趣地退下,索尼夫人便从怀里掏出一只被捂得发烫的小布包,里头裹着巴掌大的小人书,她眼含深意地说:“这两本小人书,娘娘留着慢慢看。”   舒舒看了眼母亲,见她尴尬地侧过脸避开目光,心里便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必定是三叔折腾来,叫祖母送进宫的。   “我知道了。”舒舒从容地应下,“要您费心了。”   索尼夫人笑道:“夫妻人伦,再寻常不过的事,娘娘要放开胆子。”   舒舒说:“宫闱私密,还望奶奶约束家人,不要随意挂在嘴边,那是要掉脑袋的事。”   索尼夫人微微蹙眉,应了一声“是”。   她皱眉的不是孙女对自己说这些话,而是担心孙女的个性,如何能讨得皇帝喜欢。   老爷总说帝后和睦,宫里也有的传言帝后感情极好出双入对,可索尼夫人看见的皇后,就这脾气性子,怎么能讨男人喜欢?   然而这恰恰是舒舒的聪明之处,她从紫禁城正门进宫那天起,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家族利益该断则断,她再也不是赫舍里家的小孙女,而是爱新觉罗玄烨的妻子。   索尼夫人心中不安,犹豫再三,问道:“娘娘,有一件事,想要问您,家里人都惦记着。”   “奶奶只管说。”舒舒应道。   “您额头上的疤痕,皇上如何看待的?”索尼夫人问,“家里人都担心,这道疤痕会影响您和皇上的感情。”   舒舒怔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脑门上有一道疤这件事。   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每日早晨都要折腾半天的刘海,如今随随便便交给石榴捯饬,她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留心了。   舒舒的母亲心疼女儿,对婆婆道:“额娘,自然是没事的,皇上若是计较,也不能立舒舒为皇后。”   “奶奶、额娘,你们慢坐。”舒舒满脸喜色,却是丢下母亲和祖母,自己一个人跑开了。   门外的石榴吓了一跳,跟上来问出了什么事,舒舒才道:“替我招待她们,一会儿送出宫吧,给我额娘的东西,别忘了。”   石榴问:“娘娘您要去哪里?”   舒舒莞尔:“姑姑,我突然特别想见皇上。”   赫舍里家婆媳俩跟出来,只看见皇后轻盈愉悦的身影飘然而去,和石榴冲她们一脸尴尬的笑。   这一刻,仿佛石榴才是舒舒的家人,而她们成了外人。   舒舒到书房时,玄烨刚好散了课,听说皇后在门外,便出来见她。   书房里有其他男眷,舒舒不能贸然闯入,见玄烨亲自出来,脸上的笑容更灿烂。   “怎么了?”玄烨反而紧张,担心地问,“他们欺负你了?”   “他们?”舒舒问,“皇上说谁?”   “你家的人。”玄烨说,“今天不是都要进宫的吗?”   “他们才不敢欺负我,我就是突然想你了。”舒舒说,“特别想见到皇上。”   玄烨笑了:“总要有什么缘故吧,什么事?”   舒舒笑得甜美,满眼的幸福:“就是特别想见你,没有特别的事。”   玄烨嫌弃不已:“胡闹,叫皇祖母知道,一定骂你。”   舒舒说:“皇祖母才舍不得骂我,皇祖母如今疼我早就多过疼皇上。”   玄烨见太阳猛烈,拉着舒舒站在阴凉地里,宠爱地说:“好了,见过就得了,还以为你最是规规矩矩的,原来也爱胡闹。夜里慈宁宫家宴,咱们挨着坐可好,有什么话,夜里再说。”   舒舒往书房里张望了一眼,轻声问:“耽误您的课业了吗?”   玄烨摇头:“刚好歇着,但是今天人多,你先回去,夜里朕到坤宁宫来接你。”   舒舒答应了,但非要看着玄烨进书房她才走,玄烨拿她没法子,可舒舒满身的喜气感染了他,心情没来由的也变得美好,高高兴兴地走了。   大李子奉命来送皇后回宫,殷勤地为舒舒撑伞遮蔽阳光,乐呵地说着:“娘娘突然来,把奴才也吓了一跳。”   舒舒问:“李公公,我是不是失礼了,叫皇上尴尬了是吗?”   大李子笑道:“那怎么会,皇上进门时,还咧着嘴笑呢。”   舒舒自责道:“怪我不好,想一出是一出,往后可再不能这样。”   大李子问:“娘娘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儿了,这样急着要见皇上。”   可美丽的小皇后,只是冲他高兴地笑,那么美那么甜的笑容,大李子却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好事儿。   傍晚日落,玄烨果然来坤宁宫接舒舒同去慈宁宫赴家宴,今日家宴只是几位宗亲王爷和福晋列席,后妃的外戚并未受邀。   慈宁宫里热热闹闹,可玄烨和舒舒之间,像是与旁人隔开两个世界,挨着一起坐,说说笑笑,好生自在。   灵昭坐在太后下手,抬头便能见到对面的皇帝和皇后,想不明白他们究竟有什么高兴的事,而他们笑得越欢喜,她心里就越落寞。   今天阿玛进宫,又说了好些露骨的话,还告诫她,千万要防着两个低贱的宫女生下皇长子。   灵昭觉得很可笑,要她怎么防,爬到皇帝的龙床上去防吗?   家宴之后,玄烨要恭送嫡母回宁寿宫,玉儿则特意把舒舒留下。   这孩子今天格外的兴奋,白天就有话传来,说皇后兴冲冲跑去书房找皇帝,虽然高兴总比不高兴好,可是中宫皇后,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哪怕她现在还小。   舒舒见皇祖母正经问话,心里也明白,她今天兴奋过了头,低着脑袋老实地认错:“皇祖母,我错了。”   玉儿嗔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事高兴。当然了,若是私密的事儿,可以不用说。”   舒舒抿着唇,眼睛里却又忍不住透出笑意,见皇祖母张开手臂,便娇滴滴地挨着坐下,窝在祖母的怀里。   “傻丫头。”玉儿很是疼爱舒舒,爱笑的好孩子,谁能不喜欢,但也语重心长地说,“你是皇后,要学着控制情绪,就算是高兴的事,也不能都露在脸上。”   “是。”舒舒说,“孙儿记下了。”   待舒舒向玉儿有了交代,带着石榴回坤宁宫,玄烨也刚好从宁寿宫回来,故意问:“挨训了吧,叫你傻乎乎地笑一天,活该。”   舒舒却一脸得意:“皇祖母可没训我,我们说悄悄话呢。”   玄烨伸手赶开飞向舒舒的小虫子,命宫人将灯火离得远些,说道:“你今天到底在高兴什么?”   舒舒说:“因为皇上,我再也不在乎脑袋上的疤痕了。”   玄烨愣了愣,目光很自然地停留在舒舒的额头上,还促狭地伸手去拨开她的刘海。   舒舒不避也不让,大大方方地被他抚摸着自己的脑门,说道:“我都不记得从哪天起,早就把它忘了。”   玄烨温柔地说:“忘了好,你自己又看不见,惦记它做什么?”   舒舒问:“皇上觉得丑吗?”   玄烨点头:“怪丑的。”   舒舒撅了嘴,惹来玄烨的笑,与她额头抵着额头说:“一点儿都不丑,你也不嫌朕脸上的麻点儿啊,咱们俩最般配了。” 第741章 这是咱们的秘密   舒舒脸红了,赧然呢喃:“凑得这么近,怪热的。”   玄烨却说:“要是屋子里热,叫他们拿冰块来,不能捂出痱子。别怕折腾人,你不给他们找点事情做,他们还无处可谋利。”   “知道。”舒舒也正经了神色,问,“可皇上怎么突然扯到这上头来?”   玄烨眼中露出冰冷的怒意:“鳌拜的家眷前日中了暑气,给宣了太医不说,他说宫里贮冰的地窖和过去一样,但眼下用冰的人少,要朕匀一些给他。假模假样地说要给宫里银子,皇祖母自然不会要他掏钱,就赏他了。”   “现在是用皇家的冰,将来就该喝皇家的血。”舒舒说,“他是真疯了。”   玄烨颔首:“给他用,不如咱们自己享受,你别省,省来省去都去别人家里了。”   舒舒答应下,便说要送皇帝回乾清宫。   玄烨则要送舒舒回去,还嘀咕着:“皇祖母不让你在乾清宫留宿,也不叫朕在坤宁宫住,不如咱们各自拿了铺盖,在这里打地铺睡?”   舒舒打了玄烨一拳头:“又欺负人,明儿你去对皇祖母说呀。”   玄烨故意道:“如今是谁对朕说话没大没小,那些敬称敬语都丢开了?”   舒舒轻轻一哼,才不惧怕皇帝,得意洋洋地便走了。   “舒舒。”玄烨喊她。   “又怎么了?”小皇后傲然回眸。   “你头发上停了一只天牛。”玄烨说。   “真的?假的?”舒舒将信将疑,伸手去摸,竟然真摸到一只大天牛。   玄烨本以为舒舒能吓哭了,哪里知道舒舒小时候在家最喜欢从泥地里挖虫子玩,竟是抓着虫子跑上来,往玄烨身上丢。   玄烨捡起虫子,就来追舒舒,两人绕着交泰殿转,急得大李子和石榴追来阻拦,嬉闹之间没分寸,舒舒踩着花盆底子,到底是给摔了。   夏天衣衫单薄,舒舒的膝盖上手掌上都蹭破了皮,把石榴吓得不轻,惊动了太医,也惊动了玉儿。   匆匆赶来坤宁宫,见白玉似的肌肤上涂抹着刺目的药水,又心疼又生气,玄烨和舒舒都老实低着脑袋,没敢吭声。   “苏麻喇,去拿戒尺来。”玉儿冷声道,一面瞪着一双孙儿,怒道,“越活越回去了,连这种事,也要我来操心?玄烨你知不知道,大臣们就是这么对我说,说你还像个孩子,什么都要我这个皇祖母来操心,他们才不支持你亲政。”   玄烨和舒舒对视了一眼,舒舒眼底有隐隐的惧怕,可玄烨还给她使眼色,结果是苏麻喇挨了骂,说她磨磨蹭蹭,苏麻喇只能硬着头皮去找。   不久,戒尺被拿来,玉儿要他们伸手,可舒舒的手掌上还抹着药水,玉儿也委实舍不得打下去。   玄烨开口说:“皇祖母,都是孙儿不好,您别罚舒舒。”   玉儿又气又无奈,抓过玄烨的手,噼噼啪啪抽下去。   舒舒的心跟着一跳一跳,急着要求情时,玄烨已经挣扎开跳到边上去,大概也没想到,祖母竟然真的打,疼得他龇牙咧嘴。   “不许再胡闹,别让大臣看轻你。”玉儿无奈极了,丢开戒尺道,“你们好,皇祖母很欣慰,但凡事都别过了头。”   玄烨低着脑袋没吭声,舒舒也不敢开口,玉儿摇头,带着苏麻喇拂袖而去。   抬头见祖母走远了,玄烨才跑来舒舒身边,在她膝盖上轻轻一吹,心疼地问:“摔坏了吧,疼得厉害吗?”   舒舒却抓过玄烨的手温柔抚摸:“皇上疼吗?”   玄烨皮厚得很:“这不算什么,你还没见二哥他被按着抡板子呢,外头的人都以为皇祖母溺爱孙儿,其实被溺爱的只有皇阿玛。我和二哥、常宁他们,从小都是挨训挨打长大的,皇祖母从不手软。”   “可是……”舒舒担心的不是这事儿,“皇上,皇祖母说的那些话,大臣们会不会真的看不起您。”   玄烨轻轻为舒舒放下裤管,心中早有算计:“就要他们看不起,他们看得起朕,朕就危险了,只是可怜了你,成了和朕一起胡闹的人。”   “那我也不乐意换别人来。”舒舒笑道,“皇上不嫌我笨就好。”   “这是咱们的秘密。”玄烨说,“如果连皇祖母都能骗过,那些大臣才能信了,舒舒,委屈你了。”   舒舒说:“那下回我再摔了,你要接着我才行。”   玄烨嫌弃道:“朕也没叫你真摔,你看你笨的。”   门外头,大李子和石榴见两人甜甜蜜蜜地说着悄悄话,刚才吓得半死的心终于平静下来,石榴问大李子:“皇上和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最有分寸的两个孩子。”   大李子连连摇头,他可不知道。   这事儿因为动静不小,当天夜里就传了出去,今日是五月节,既然宫里不摆宴,一些大臣们聚在一起喝酒过节。   鳌拜府里就很热闹,虽是他做东,但好酒好菜自然有人孝敬上门。   听闻帝后二人嬉闹摔伤,惊动太皇太后动了家法,男人们哈哈大笑。说顺治帝是个情种,生出来的儿子,将来必定也贪恋女色,就让他玩儿去吧。   鳌拜喝得半醉,问遏必隆:“你家那姑娘,怎么突然不讨皇帝喜欢了,那阵子你可是信誓旦旦,说皇上对灵昭青睐有加。”   遏必隆无话可说:“大人您知道,这事儿,孩子不争气,我们怎么也使不上劲。”   鳌拜说:“太皇太后急着给小皇帝安排宫女侍寝,那是真的急了,想在索尼蹬腿之前把皇帝扶上亲政之位,可惜啊,她那孙子不争气。”   遏必隆四下看了看,提醒道:“大人,那些话他们说也罢了,您还是谨慎些好,小心隔墙有耳。”   “哪里有耳?”鳌拜似醉非醉,搭过遏必隆的肩膀说,“老兄弟,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皇上亲政是早晚的事,我们要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些。”   同样一件事,到了赫舍里府上,索尼夫人今日亲眼看见孙女丢下她们跑出去,一点儿没有中宫皇后的稳重,越发捉摸不透这孩子的性情。   夫人少不得对索尼念叨:“这如何是好,连自家孩子在宫里到底是什么情形都弄不清楚,老爷,舒舒到底有没有对您说过实话?”   索尼懒得理会,他病得辛苦,根本不愿浪费力气说这些话,闭着眼睛一声不响。   老夫人无奈,离了病榻前,刚好在门外遇见赴宴归来的索额图,连索额图那边的宴会上,都听说了这件事。   “你阿玛说帝后感情好,至少是真的,不好也不能嬉闹。”老夫人叹道,“可是舒舒这孩子,怎么会那么没分寸。”   索额图亦是紧张:“舒舒不能只讨皇帝喜欢,她必须讨太皇太后喜欢,佟家的女儿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样才能在宫里站稳脚跟。”   老夫人说:“这孩子都不愿搭理我,变了个人似的,往后你也别指望我了。我可问不出什么,也打听不出什么,别回头还惹她厌恶。她现在是皇后,真的动了气,你我都没好结果。”   索额图则问母亲:“那两本书,送给娘娘了吗?”   老夫人颔首:“送到了,孩子聪明着呢,没打开看就明白了。”   索额图冷笑:“真正聪明,舒舒就该好好利用,她必须为皇帝生下太子,她也不希望自己将来无所依靠。”   坤宁宫里,舒舒靠在床头,缓缓翻阅着祖母送来的小人书,里头尽是些颠鸾倒凤不知廉耻的勾当,可她懒懒地把书合上,唤来石榴,命她拿去香炉里烧了。   石榴是跟着元曦的过来人,不用打开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默默地去香炉边,小心翼翼引燃烧毁,担心烟熏火燎,又喊来小太监搬到门外去。   屋子里清净了,舒舒手里懒懒地摇着扇子,这种“小人书”,在她眼里根本不稀奇,她很小的时候,就在阿玛额娘的屋子里看见过了。   他们这些世家儿女,从小就能比寻常孩子接触更大更广阔的世界,就看将来走不走正道,入不入歧途。   “姑姑。”舒舒出声。   “是,娘娘。”   “明日让荣答应和董氏来见我吧。”舒舒道,“我有些话要交代。” 第742章 要强的心   且说荣答应已经得皇帝临幸,董氏尚是宫女身份,二人谁是机灵些聪明些的那一个,一看就能明白。   经石榴劝说,舒舒只先见了荣答应,毕竟有名分和没名分,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做的太明显,外人又该说闲话。   翌日,荣答应战战兢兢来坤宁宫,向皇后俯首磕头,舒舒倒是和气:“请你来喝茶说说话的,不要这样紧张,我很可怕吗?”   “不……奴婢……”荣答应的额头还贴着地砖,却是语无伦次说不出话来。   “起来吧。”舒舒道,“石榴准备的点心,你也来尝尝。”   荣答应谨慎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在皇后指定的地方坐下。   她不敢抬头,低着脑袋自然就看见榻上的坐垫,此刻早已换了夏日不怕闷热的草垫,可纵然是草编的垫子,也编出繁复华丽的花样,且草绳整齐顺滑,连一根扎手的杂毛都没有。   “你住在哪里,去乾清宫远吗?”舒舒说道,“本该是我来关心安排你的事,但皇上尚未亲政,我便同样不能掌管后宫之事,眼下都是皇祖母与皇额娘在操心。”   荣答应一一作答,双手捧着凉茶碗,都快把茶捂热了。   “别害怕我,你比我还年长几岁呢。”舒舒温和地说,“如今你也是皇上的后宫了,该体面尊贵些。”   荣答应只管低着脑袋,皇后问一句,她应一句。   舒舒见人家并无亲近之意,便坦率地说:“过些日子,与你一道去乾清宫的宫女董氏,或是和你一样封答应,或便是离了乾清宫,待她的去处也尘埃落定,若留在宫里,我会把今日说的话,同样也对她说一遍。”   “是……”   “你敬重我,那是礼数和本分,但你们还有的本分,就是端起天子后宫的尊贵。”舒舒道,“往后在宫道上遇见进宫的王公大臣或是宗室亲贵,还有他们的家眷,包括我赫舍里氏一族,要端着自己的尊贵,哪怕有人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自己的脊梁骨要挺起来。”   荣答应缓缓抬起头,终于仔仔细细看了眼年轻的皇后,虽然因为年轻,眼眉间还带着几分稚嫩,可真真是美人坯子,怎么会有人投胎那么好,连模样也生得这样好。   “娘娘……您是不是听说了昨天的事?”荣答应声如蚊蝇,怯怯地问,“奴婢命吉芯不要说出去的。”   舒舒含笑:“昨天怎么了?”   荣答应愣住,敢情皇后不知道?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   可是舒舒很耐心,慢慢吃着果子,慢慢等她讲明白。   荣答应并不傻,最后把话题绕开,没提起钮祜禄一家人,不论皇后到底知不知道,她也不能做搬弄是非的那一个。   自然,舒舒是知道的,知道遏必隆目中无人,对皇帝的后宫不敬,就算是位份低微的答应,那也是皇帝的人,岂容他无礼。   如此特地把人找来,告诉她该有怎样的尊贵,从宫女到后宫,突如其来的变化,人家不习惯也很正常,舒舒倒也不着急。   “娘娘……”荣答应道,“奴才收了好些礼,都仔细摆着没敢动,一直想请娘娘示下,奴才是否能收那些礼物。”   “都是什么人送来的?”舒舒问。   “宫里的人,还有外头的大臣。”荣答应低垂眼眉,毕恭毕敬,“奴才一直想着,要把礼退了,可又怕失了皇家的体面。”   “你记下来谁人送了什么,除了放不起的吃食,能留着的就先留着。”舒舒道,“三年五载后,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置,三年五年后,咱们说话也不会这么生分了。”   “奴才惶恐。”荣答应捧着碗,愣是一口没敢动。   “这些点心,都是石榴为你准备的,一会儿你都带回去吧,自己吃不了,赏给小太监小宫女也成。”舒舒道,“往后得闲就来坤宁宫坐坐,和我说说话。”   荣答应怯然抬头看了眼皇后,又慌张地低下头,那之后就干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皇后的话,到最后连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出坤宁宫的。   内务府分配给她的宫女吉芯,倒是大包小包拿了不少的东西,踩着小碎步跟在她身后,荣答应看了眼,便伸手说:“我替你拿些。”   吉芯忙道:“您好歹是主子啊,哪有主子动手的,奴婢拿得起,不碍事。”   说着话,便见翊坤宫前的路上有人走出来,吉芯忙道:“是昭妃娘娘来了。”   荣答应心头一紧,赶忙转身退在路边,但见一行人,款款行至跟前。   “你们从坤宁宫来的?”灵昭问。   “是。”荣答应说着便行礼,她小小的答应,在一宫主位的昭妃跟前,可什么都算不上。   “我正要去给娘娘请安,倒是不凑巧,不然一起坐着说话该多热闹。”灵昭一面说,一面打量吉芯手里的东西,便吩咐冬云,“去搭把手,一道送去荣答应的住处。”   荣答应自称不敢,灵昭和气地说:“都是一家姐妹,有什么不敢的,这些日子忙着五月节,没能恭喜你,过些日子,也到翊坤宫来坐坐。”   冬云帮着搭把手,分担了吉芯手里的东西,灵昭朝她使眼色,冬云便带着吉芯先走了几步。   这边留下灵昭和荣答应,她高高在上地说:“后宫嫔妃,最要紧的就是管好自己的嘴巴,我们做妃子的,虽有位份差别,本质还是一样的。希望荣答应从此,能守住自己的本分,你我一同侍奉皇上、皇后,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荣答应抿着唇,下巴贴在胸口,手指头紧紧绞在一起,她若是傻子,也不会被苏麻喇嬷嬷选中,这会儿昭妃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全明白。   “我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灵昭傲然道,“皇后娘娘和皇上,都不喜欢。”   “是。”   “那就好。”灵昭走上前,顺手摘下一枚红宝石戒指,塞入荣答应的手里,“这是贺礼,收下吧,往后就是姐妹了。”   看着马佳氏战战兢兢地离开,沿着墙根走路的人,虽然穿了华丽的衣裳,还是不改做宫女时的卑微怯弱,灵昭眼前一恍惚,心里突突直跳。   眼前的一切,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她原本算计的,是好好向马佳氏解释昨天的事,借口阿玛不认得宫里新人等等,为父亲昨日的无礼开脱,好不叫马佳氏去别处乱讲。   天知道,今日真碰上了,她竟然这样撑着体面,高高在上,别说愧疚之心,连半分和颜悦色都算不上。   “怨不得我。”灵昭自言自语,“她也罢了,我可容不得你们任何人和我平起平坐,更别说踩到我头上。”   但是半个月后,宫女董氏也得到了皇帝的临幸,封了答应,和马佳氏一处住着。   她们从此虽不再在乾清宫侍奉,但偶尔会被宣召去皇帝的寝殿,少年天子的后宫日子,真正开始了。   可是大臣们,不会因此就觉得皇帝长大了,且玄烨自从真正有了后宫后,突然萌发了贪玩之心。年幼时的玄烨,像个书呆子似的总爱钻在书房里,到了这个年纪,小孩子的天性反而全释放出来。   如今,隔三差五才能在书房里看见端坐念书的小皇帝,大多时候,他都在紫禁城里乱窜,到处嬉戏玩耍。   玉儿忧心忡忡,找玄烨问过话,但随便挑几本书考他,孙儿都对答如流,不该在这个年纪学的书,他也都学了七七八八,玉儿甚至猜不透,这孩子是从哪儿匀出的时间念书写字。   最让玉儿无奈的是,玄烨不仅自己玩儿,还带着舒舒一道疯,大热的天,被找来的小皇后,总是一头汗,红扑扑的脸蛋,不成体统。   可玉儿若责备她,她软绵绵地一笑,像极了小时候撒娇的玄烨,玉儿都舍不得骂重了。   不过这一切带来的变化,玉儿很快就察觉到,随着皇帝的“不务正业”,朝廷上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那些死盯着朝廷和后宫的大臣们,都渐渐松懈,就连八旗之间的矛盾,原本无法转圜的一些事,也得到了和平的解决。 第743章 舒舒还小   康熙五年八月,范文程因病与世长辞,玄烨亲撰祭文,遣官祭奠。   但因玄烨自幼并非范文程亲授,感情不算深厚,朝堂之上,满官反对厚葬范文程之事,玄烨没有特别的反感,不想给去世之人惹来麻烦,也就接受了。   这日散了朝,他要等舒舒一道出宫去逛逛京城的中秋集市,但等了半天来的人,却没有换出门的衣裳。   玄烨问:“不去了?”   “皇上,今日是范先生头七。”舒舒道,“咱们别出门玩儿了,就算什么也不做,在宫里留着也好。”   玄烨微微皱眉:“他们今天才说,不该给范文程大操大办,朕不想让范先生死后不得安宁,这点虚文之上的事,朕就不与他们争,将来总有机会还先生哀荣,先生也绝不会怪朕。”   舒舒道:“皇上说的是,不过臣妾要说的不是这些事,皇上,是皇祖母的心情。”   “皇祖母?”   “范先生在太宗时就已经在皇祖母身边。”舒舒道,“范先生知道几十年来皇祖母所有的事,但是像范先生这样,在皇祖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老福晋们相继离世,老大臣们也一个个都走了。”   玄烨说:“你爷爷也是,病得那么重,也不能再陪着皇祖母了。”   舒舒颔首:“皇上,今天您去陪陪皇祖母,别叫皇祖母一个人,逛集市,咱们几时都能去。”   玄烨答应了,命大李子撤了车马和侍卫,径直回乾清宫换了衣裳,便往慈宁宫来。   玉儿正一个人在书房,静静地坐在书桌后,玄烨走到眼门前,她才醒过神,笑问:“散朝了?我听大李子说,不是今天要和舒舒去逛集市,怎么还没出门?”   “今日不去,今日范先生头七,我来陪陪皇祖母。”玄烨说,“陪您做一些,您想做的事。”   玉儿说:“皇祖母还能想做什么,你们玩儿去吧,千万小心些,听说那些反清复明的人又流窜到京城来了。”   玄烨问祖母:“您想不想去送送范先生,到他灵前上一炷香。”   玉儿摇头:“不成体统,宗亲里一些老王爷走了,我也不过遣人上香,去给一个汉臣上香,叫人知道了,又是一场风波。”   玄烨说:“咱们悄悄地去,不叫人知道。”   玉儿拒绝:“要不就堂堂正正地前去祭奠,偷偷摸摸算什么,他对大清对皇祖母的贡献,都当得起。”   玄烨也不再坚持,搀扶皇祖母离了书桌,到窗下歪着能舒服些,祖母近来白发增得猛,一天一天地见老了。   玉儿说:“皇祖母心里是不好受,这辈子跟着我的人都走了,连我曾经憎恶的兄长也走了,到头来,恩怨情仇,都是一场空。”   “人打从出生起,就注定了有一天要离开。”玄烨道,“虽然越来越多的人从您身边离开,可也有更多的人来到您身边,孙儿是,舒舒也是,皇祖母,您千万看开些。”   “玄烨,现在想起你额娘,会一个人偷偷地哭吗?”玉儿问。   “会,在舒舒跟前也哭过。可是,心里的悲伤越来越淡,悲伤化成了思念,都刻在心骨里。”玄烨道,“皇祖母,不瞒您说,孙儿觉得……已经习惯了。”   玉儿搂过玄烨,祖孙俩依偎着坐,她抚摸着孙儿的手背,感慨道:“你没见过面的姨祖母,是第一个从皇祖母身边离开的人,那时候皇祖母悲痛欲绝,以为这辈子算是完了。可后来很快就发现,人的悲伤,竟然会淡去,半年后一年后,更久更久之后,甚至连眼泪都挤不出来了。”   玄烨说:“皇祖母,您也是习惯了对吗?”   玉儿颔首:“这是好事。活着,就该好好活着。”   玄烨说:“孙儿会一直在您身边,永远都在。”   玉儿笑道:“玄烨,皇祖母是不是说过,做皇帝不要轻言许诺?更别说什么一生一世的大空话,说得多了,就不稀罕了。”   玄烨道:“舒舒和您说的一样,她就不爱孙儿对她许诺什么,总是一本正经。”   他自顾自说着嘴上嫌弃,但心里喜欢的话,很快就察觉到皇祖母没动静,再看向祖母,便见她含笑凝望着自己。   “孙儿说错了?”玄烨略窘迫,“皇祖母……”   “如今你来慈宁宫和皇祖母聊天,三五句话里,必然带着舒舒。”玉儿道,“玄烨,舒舒对你的影响很大,皇祖母也说不上来,这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玄烨说:“孙儿会把朝政和感情分开,皇阿玛做过的事,孙儿绝不会再做。孙儿喜欢舒舒,是因为舒舒好。”   玉儿叹道:“是啊,我不该多虑,你和你阿玛不一样,就连董鄂氏也是个特例。”   玄烨抿了抿唇,想说的话徘徊在嘴边,渐渐把脸涨红了。   “怎么了,不舒服?”玉儿伸手抚摸孙子的额头,微微发烫,让她很担心。   “不……皇祖母。”玄烨起身,后退了两步,双手握着拳,半垂着脑袋,胸口起起伏伏紧张地喘息着。   “玄烨?”   “皇祖母,孙儿……几时能、能……”玄烨憋了半天,还是泄气了,他说不出口。   可是玉儿懂了,老祖母还有什么没经历过,小毛孩子长大了不是吗?   她掩嘴一笑,随后正经起来,清了清嗓子道:“马佳氏和董氏的年纪,在寻常人家做额娘的也有,可舒舒年纪还小,她个头也小。玄烨,皇祖母既然安排了侍寝的宫女给你,那些事自然就是放开了。她们是你的妻妾,要如何疼爱她们、珍惜她们,你自己决定。”   “是……”玄烨满头汗,偷眼看祖母,小声结巴道,“让您担心了,皇祖母……您别笑话孙儿。”   “怎么会笑话你,反而很欣慰,说来,皇祖母从没在你阿玛的后宫身上吃过醋。”玉儿愧疚地说,“可前阵子,看着你和舒舒形影不离,有些事儿你们之间商量,已经不再来问我,我心里竟然很失落。”   “没有不能和您商量的事,只是……”玄烨单膝跪在祖母跟前,话却说不下去了。   他知道,现在瞒着祖母的事何止一两件,他和舒舒说好的,能瞒过皇祖母的,才能试着去骗过大臣们。   “傻孩子。”玉儿伸手堵着玄烨的嘴,“皇祖母绝不会为了舒舒不高兴,讨来舒舒这样的好孙媳妇,必定是你额娘在天上保佑着,我疼还来不及。”   玄烨起身坐回祖母身边,恰好苏麻喇来了,她不知祖孙俩正说着皇后的事,只是通禀道:“主子,昭妃娘娘到了,您这会儿见吗?”   “她有什么事?”玄烨先问,“她不知道朕在这里吗?”   “必定是知道你在这里,才来的。”玉儿道,“一会儿笑脸相迎吧,你不喜欢鳌拜和遏必隆,皇祖母明白,但进宫这么久了,她也是个太平的孩子。”   “把宫闱之事,随便往外说的太平孩子?”玄烨的厌恶,溢于言表,“她但凡有皇后的一半,孙儿也不至于如此厌恶她。”   这已经不是不喜欢,而是讨厌,玉儿心中隐隐不安,公允地劝说道:“可你也从来没阻止她,任由她这么做,因为你有你的目的。灵昭不仅仅是鳌拜和遏必隆的棋子,也是你的棋子,是不是?”   玄烨被说中心事,一时无语。   玉儿说:“她不过是个后宫嫔妃,皇祖母本不稀罕,更不会忌惮鳌拜和遏必隆。但往后,还会有灵昭这样的嫔妃出现在后宫,玄烨,你该学着如何处置面对,而不仅仅是利用或是讨厌,那么早晚会落人话柄。你看,你才许诺过的话,就成了空谈。”   玄烨心头一颤,他想起来了,他说过,自己是她们的天。 第744章 玄烨这孩子,心怪狠   中秋在即,灵昭来向太皇太后进献家人的贺礼,虽然挑着皇帝在慈宁宫的时机来,就是想和皇帝说说话,可灵昭心里也明白,保不齐就招惹皇帝讨厌。   可是她没法子,皇帝但凡有闲暇,便是和皇后形影不离,紫禁城上下谁不知道帝后恩爱,而她已经很久,没和皇帝说上话了。   冬云捧着礼物跟在小姐身后,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便忙提醒小姐:“皇上出来了。”   灵昭抬起头,按捺心中的不安,鼓起勇气福了福:“皇上万安。”   “皇祖母歇下了,你有什么事,晚些再来。”玄烨道,“若不是要紧的事,就交代给苏麻喇吧。”   “回皇上的话,是家里送来中秋节的贺礼,臣妾来献给太皇太后。”灵昭很紧张,“既然太皇太后歇下了,请苏麻喇嬷嬷收下便是。”   “你稍等片刻,苏麻喇就出来了。”玄烨淡淡地说罢,便负手往外走。   “皇上……”灵昭见皇帝就这么走了,情急之下喊出了声。   玄烨背对着她,调整了心情,转身道:“何事?”   灵昭很难过,纵然让皇帝停下了脚步,可他们之间,竟无话可说。   一阵秋风吹过,带来凉意,玄烨便道:“入秋了,记得添衣裳。”   “是……”灵昭心头一热,忙道,“皇上也是,要添衣裳。”   两人对立着,毫无言语可说,苏麻喇出来时,只觉得他们像陌生人。   若是把昭妃换做皇后,小两口早起腻,说说笑笑甜煞人,绝不会是眼前的光景。然而这完全不同的境遇,也是俩孩子自己选的,昭妃放不下家人,就只能把皇帝推得远远的。   “起风了,皇上和娘娘怎么站在风口说话。”苏麻喇上前来,和气地说,“皇上,您回书房去吧,太傅们等着呢。”   “朕这就走,昭妃说她来送中秋节礼,苏麻喇你替皇祖母收下便是。”玄烨随口说罢,转身就走了。   灵昭眼眉低垂,与众人一道行礼恭送,心里头,早已凉了半截。   宫里人都说,皇帝人前人后,直呼皇后闺名,一声声“舒舒”叫得一个甜蜜,可是刚才,皇帝竟然称呼自己为昭妃,就连昭字都不算封号,只是宫里人这么称呼而已。   “娘娘?”苏麻喇见灵昭发呆,温柔地问,“您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灵昭摇头,命冬云将贺礼交给嬷嬷的宫女后,就神情落寞地离开了。   苏麻喇没有挽留,送了几步后,便匆匆返回玉儿身边。   门外的一切,玉儿都在窗户里看见了,对苏麻喇叹道:“玄烨这孩子,心怪狠的,比他阿玛强。”   “怎么说?”苏麻喇摇头,“先帝为了董鄂氏,才是做了对其他人狠心的事,您怎么说皇上狠心?”   “不一样啊。”玉儿叹,“这些嫁进宫来的女孩子们,最好能早些明白,惹谁也别惹了皇帝。”   慈宁宫外,灵昭沿着宫道往回走,她心情不好,闷头一通走,一时不知走到了何处,只见前头慧格格和荣答应、董答应说说笑笑着横穿出来。   二位答应自然是立刻行礼,可慧格格大大咧咧地走上来,不分尊卑地对灵昭笑道:“姐姐,你从哪里来?”   灵昭心情不好,冲口而出:“你在和谁说话?” 第745章 先是大清的皇帝   如今科尔沁格格的地位,虽不如过去那么崇高,可大清至尊的太皇太后,身上流着正统科尔沁的血液,轻慢了科尔沁的人,那就是轻慢太皇太后,谁也不会当面做傻事。   再者慧格格养在宫里的目的,人人都明白,她自己来的日子久了,纵然年纪小,也懂了。   灵昭因为心情不好,见不得慧格格在两位答应跟前对自己没大没小,一时出言呵斥,忘了轻重,把个娇滴滴的小格格吓着了。   慧格格跑去慈宁宫找玉儿哭诉,说昭妃无缘无故责骂她无礼,可事实上,灵昭自己也吓着了。   当时看着慧格格哭着跑开,她脑袋里一片空白,深知自己闯祸了,。   舒舒听说这件事,便来慈宁宫将慧格格带去坤宁宫哄她玩儿,玉儿则对舒舒说:“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必理会。”   “孙儿听您的。”舒舒虽然答应了,可心里有她自己的算计。   族人为她在身边安排的人手,时不时会向她汇报宫里的事,有些事纵然舒舒不想知道,也不得不知道。   自从马佳氏和董氏相继封了答应,这些日子以来,钮祜禄灵昭的日子就不好过,她既想与人亲近打成一片,又总端着自己的尊贵和骄傲,结果到头来,落得孤零零一个人。   舒舒眼下尚未掌权后宫,但不久的将来,六宫所有的事都是她的事,钮祜禄灵昭是将被她压在手心下,还是有能力与她分庭抗礼,一些规矩,从现在开始就该做好。   石榴送走慧格格后,来向舒舒回话,随口说:“昭妃娘娘也是,慧格格好歹是太皇太后娘家的人,年纪也小,她何苦计较这些事。”   说起娘家人,舒舒还没进宫时,就听祖母她们念叨过佟家的女儿。   眼下虽然朝廷大权被鳌拜把持,佟家尚未真正成势,可十年后皇上必然要君临天下,那时候,佟倾弦刚好到了进宫的年纪,天时地利人和。   眼下,不过是个科尔沁来的格格,钮祜禄灵昭就容不得,将来那一位进了宫,她不得气疯了?   “娘娘?”石榴见舒舒出神,笑道,“您别放在心上,太皇太后都说不追究,难道真的帮着自家的孩子,责备昭妃娘娘的不是吗?”   “我知道。”舒舒说着,朝乾清宫的方向看了眼,问石榴,“皇上回来了吗,还在书房?”   “奴婢这就派人去问。”石榴道,“您要请皇上来吗?”   舒舒定下心,起身道:“我去吧,去去就回。”   石榴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小皇后便一阵烟地跑了,从后门去乾清宫,舒舒已是熟门熟路,她也知道在哪一扇窗下,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书桌后的皇帝。   而乾清宫的人,从来不会拦着皇后,总让她静静地等在这里。   此刻玄烨回来不久,刚换了便服,站在桌前随意地翻阅书信,经大李子提醒,才看见窗上冒出舒舒的脑袋。   两人对上目光,舒舒便踮起脚朝玄烨招招手。   玄烨走到窗前,卷了书在她额头轻轻一敲,嗔道:“做什么不进来?”   舒舒说:“在这里说话太严肃,有些小事儿,想和皇上商量。”   “去哪里说?”   “御花园里桂花正甜。”舒舒笑语嫣然,“皇上可得闲?”   玄烨撂下书,转身绕出门来,挽了舒舒的手说:“我们去采桂花,叫嬷嬷做点心吃。”   御花园里丹桂飘香,连空气都是甜的,玄烨命大李子带着小太监采桂花,自己和舒舒沿着花径散步。   从早晨范文程头七,他和皇祖母的相谈,一直说到今日太傅突然被召回宫,因为没来得及备课,就给玄烨讲了些上古传说。   舒舒听得津津有味,羡慕不已:“我也想随皇上去书房,听说当年太宗,就给皇祖母和姑姑们另开了书房。”   玄烨道:“眼下朕还没有这个魄力,等几时把鳌拜撂倒了,朕也给你另开书房。不……朕许你坐在朕的身边念书。”   舒舒娇然笑:“我不要,真要是天天腻在一起,皇上不厌弃我,我也嫌皇上烦了。”   玄烨在她腰里轻轻一掐:“放肆。”   舒舒怕痒,立时就求饶,软绵绵地说:“皇上不许挠我痒痒,不公平。”   玄烨伸手从舒舒发鬓上摘下飘落的桂花,放在她的手心里:“好了,朕知道你有要紧的事商量,而不是什么小事,说吧,朕听着呢。”   “慧格格去皇祖母那儿告状的事,皇上听说了吗?”舒舒的语气弱了几分,“昭妃责备她的事,您听说了吗?”   玄烨猜中了一半,很不情愿地说:“朕就知道,是这件事,上午皇祖母劝了,此刻你必定也要来劝。”   舒舒问:“皇祖母劝了?”   玄烨嗯了声,懒洋洋地舒展双臂:“皇祖母劝朕,要善待她。”   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好半天见舒舒没跟上来,又走回来笑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朕不会怪你,你有你的责任和立场,同皇祖母一样。”   舒舒说:“这就要一年了,我和皇上从陌生到现在无话不谈,可是您和昭妃的关系,几乎没什么变化。人都有私心,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当她不存在,可今天发生的事,让我意识到,这样不行。”   玄烨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朕知道,鳌拜他们早晚也憋不住,久了,指不定还要对你出手。”   舒舒说:“族人会保护我,皇上不必担心,我也不怕。但是……”   “什么?”   “去年地震,在南苑,皇上保护昭妃,是本能使然,还是想在她心里留下些什么?”舒舒问道,“对于钮祜禄氏,我想知道皇上的心思。”   “朕对你说,不会再拦截你的书信,这意味着什么,你可明白?”玄烨反问。   舒舒微微蹙眉:“皇上的意思是,您也同样拦截了翊坤宫的书信?”   玄烨道:“最初,你们俩对朕而言,并没有差别,朕抱着公允的心,要善待你们。可是她太过分,既然做了朕的妃子,还一颗心全放在家族,把宫里什么事都往外说,要朕如何与她亲近?”   舒舒心头一沉,毫不掩饰地问:“倘若臣妾也和她一样,皇上和臣妾的情分是不是……”   玄烨正色道:“你不必觉得唇亡齿寒,任何事都有因果,朕首先是大清的皇帝,才是你们的丈夫,你若是要钻牛角尖,朕也无从解释。可你若能想明白,这里……”   玄烨把舒舒的手抵在胸口:“朕把你放在心里,你感觉不到吗?”   舒舒的心砰砰直跳,郑重地点头:“当然知道。”   玄烨说:“那就别钻牛角尖,别有什么唇亡齿寒的悲哀,你是赫舍里舒舒,不是钮祜禄灵昭。”   舒舒哽咽道:“皇上生气了?”   玄烨摇头:“只要你不犯傻,朕不会生气,别把自己和她混为一谈,她不配。”   舒舒窝进玄烨怀里:“我再也不提了,不要生我的气。”   玄烨吻她的额头,温和地说:“朕不敢反驳皇祖母,只能反驳你,你说你是不是活该,撞到朕的气头上。”   舒舒咕哝了一声:“可是人家也想做个好皇后。”   玄烨说:“你做你的好皇后,别把朕推出去,该怎么对待她,以及将来的所有后宫,朕就算现在不懂,将来也会明白。”   舒舒答应道:“翊坤宫的事,我再也不管,现在问清楚弄明白,我心里也踏实。”   这边厢,大李子采了一大捧桂花来,却撞见帝后相拥,亲昵地说着悄悄话,他赶紧转身退下。可是,没来由的,大李子想到了皇帝和昭妃在一起时的光景,那小小年纪的女子,也实在可怜。 第746章 百密一疏   香甜的桂花送到慈宁宫,苏麻喇琢磨着做什么点心哄皇帝高兴,玉儿说不能给孩子吃太多甜腻的东西,苏麻喇道:“他们长身体呢,怕什么。”   说来,玄烨最近饭量大多了,不知是不是“顽皮”的时间多了,这孩子胃口大增。   玉儿一贯不允许宫里人用什么帝王用膳的规矩礼仪约束玄烨,就怕孩子从小吃不好长不大,但据御膳房的传话,这孩子最近一个人要吃从前两三倍的饭量。   “皇上最近爱上玩儿布库,每天扯着几个小太监摔跤,书房里的世家子弟也全叫他摔了。”苏麻喇说,“累了,自然就吃得多,可比比二阿哥,也没多多少。”   玉儿道:“那就找几个师傅正经教他,自己乱摔,摔出伤痛来如何了得。”   苏麻喇却说:“人家不要呢,佟国纲大人早给安排了,皇上不要,他说他就玩玩。”   玉儿欲言又止,把一些到嘴边的话又吞下,就算是对苏麻喇,她也暂时不想说破。   她早就觉得玄烨和舒舒一道有什么瞒着自己,他们这一通“疯玩”,绝不是没道理的。   未来皇帝的路,总要自己去闯荡,玄烨现在就有勇气有魄力,做祖母的,只要在背后坚定地守望他就好。   “主子。”苏麻喇说道,“昭妃送来的节礼,您要有所表示才好。”   玉儿回过神,颔首道:“照老规矩吧,但凡舒舒有的,也给灵昭备一份。”   翊坤宫里,灵昭正给家人写信,告诉他们节礼已经送到慈宁宫,但这样的事派人大大方方传句话就好,其实她该写的,是手边那几封信的回函。   父亲问她皇帝最近在宫里和世家子弟们摔跤玩耍,是真胡闹,还是另有所图,这事儿已经前后催了三遍,灵昭一直未给予回复。   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她根本不知道。   她几乎没有机会接近皇帝,太皇太后不允许妃嫔靠近书房或是前朝,但赫舍里舒舒就不一样,这紫禁城,没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踏足的。   灵昭心里既觉得委屈,又不肯低声下气地去求来什么恩典。   “阿玛他们在宫里有眼线,为什么还总事事都要问我。”灵昭放下笔,对站在一边的冬云说,“何必为难我,何必叫我背叛皇上,就因为这样,我总不敢正眼直视他,每每遇见皇上,就心虚得很。”   冬云怯然道:“老爷们一定是对眼线也心存怀疑,一件事倘若您说的也一样,他们才能真正信了,再如何精明能干的眼线,也抵不过自家女儿可信呀。”   灵昭摇头:“只怕是反一反。”   冬云不懂,问:“反一反?”   灵昭苦笑道:“他们是在监视我,是否忠诚于家族,同一件事,他们一定更相信安插在内宫的眼线。”   冬云嗫嚅:“小姐何必这样悲观。”   灵昭却心若明镜:“阿玛就是吃定了,离不开那个家。”   冬云劝道:“您别这么说。”   “怪我自己不争气,不缺胳膊不缺腿,额娘给我生了张好看的脸蛋,可我就是没法儿讨人喜欢。”灵昭含泪道,“人家脑袋上顶那么长一条疤,都比我强……”   这事儿没得解,冬云明白,除非有一天皇上对小姐宠爱有加,不然小姐永远只会把自己埋在自卑的阴影里,任何事都能成为她自卑的来源。   而她越自卑,就越好强,花儿似的年纪,连翊坤宫的宫人都害怕她。   转眼便是中秋佳节,范文程故世虽令人悲伤,到底不是皇家人,即便玉儿有心为自己的老朋友和先生致哀悼念,还是要端着爱新觉罗家的体面,早早就下了懿旨,请王公大臣们于中秋夜进宫享宴。   不巧的是,今次遏必隆感染风寒,虽不是要命的症候,但动不动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到了御前失仪,不论如何也不能进宫了。   灵昭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只收到嫡母给她的信,说:“老爷要交代的事,都在信上了,今日娘娘若是得闲,就把信回了吧,我好直接带回去。”   灵昭接过信,却是心头一紧,抬眸问嫡母:“额娘,家里一直都是用这信封吗?”   遏必隆夫人愣了愣:“我也不清楚,怎么了?”   灵昭担心嫡母回家乱说,横生枝节,便敷衍:“我瞧着纸质极好,家里若是有的多,拿些我来,太皇太后时常与二位长公主通信,这样好的信封才经得住路上颠簸。”   遏必隆夫人果然信了,答应道:“这样简单的事,你早说啊,太皇太后要什么,咱们还能不尽心去办?”   如此,中秋节过后第二天,灵昭就收到家里送来的一沓空信封,知是要送给太皇太后用的,还拿上好的楠木盒子装了,锦缎裹了,弄得体体面面。   灵昭看着一匣子信封发呆,再从上了锁的柜子里抽出一摞还没来得及销毁的家书,两边完全不同的信封,难道这么巧,从昨天开始,家里突然换信封用了吗?   回忆起来,灵昭不止一次发现信纸的折痕有重叠,像是被展开过,又再叠起来,彼时没有多想,可如今串起来,灵昭明白,是有人监控了她的和家里的书信往来,阿玛的信也好,她的信也好,都要再经过一道手才能传递。   她惊恐地看着自己屋子里的宫女,再看看站在窗外的太监,他们之中,又或是这翊坤宫墙外,有眼睛时时刻刻都在盯着她。   太皇太后,还是皇帝?不论是谁,灵昭都心灰意冷。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将族人的家信销毁,冬云跑了趟内务府领月例归来,就闻见烟火气息,闯进小姐的寝殿,她正蹲在火盆边烧信。   “小姐?”冬云吓着了,“您没事吧?   “我早该想到才对,是我太傻了。”灵昭柔嫩的手,被火舌燎出大水泡,疼得钻心。   “小姐……”   翊坤宫里如此浓烈的焚烧气息,引得宫里防范火班闯来,闹出不小的动静。火灾乃宫闱大忌,灵昭头一次遭到了玉儿的训斥,命她闭门思过半日,好生反省。   慈宁宫的人传话到乾清宫,大李子硬着头皮来对玄烨说:“太皇太后问,这事儿您管不管。”   玄烨不大耐烦:“她什么不好玩,玩火?闭门思过都算轻的,你叫朕试试,皇祖母还不把朕的腿打断?”   大李子却跪下,说:“皇上,奴才怕是有一件事,给办坏了,眼下还摸不清,昭妃娘娘是不是察觉了。”   “什么事?”   “就是钮祜禄家与翊坤宫往来的书信。”   玄烨听罢,恼道:“朕就知道,百密必有一疏。”   想来,拆过的信封不论如何也无法还原,大李子便从一开始使用同一种信封,且预备了数百个空信封,以防将来捉襟见肘突然不够用。没想到今次,遏必隆竟然让夫人,亲手给女儿送了封信,心细如发的昭妃娘娘,立刻就察觉了。   翊坤宫里有玄烨的眼线,这事儿就算不闹得防范火班出面灭火,玄烨也早晚会知道,但这下子闹出了动静,再要做什么,就惹眼了。   “她若是告诉遏必隆,他们的信函被拦截控制。”玄烨眼中寒光轻闪,“朕就杀了她。”   大李子吓得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大口咽了唾沫:“皇上,皇上……您要冷静。”   那之后,玄烨就先去慈宁宫,向祖母坦率事情出了纰漏,他阅历浅经历少,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最妥善,仿佛一点儿不觉得丢脸没面子,大大方方地来求助皇祖母。   玄烨的性情,和福临当初全然不同,福临那会儿但凡有点什么不顺心,就跟天要塌了似的,又急又燥,弄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玉儿欣慰不已,安抚孙儿道:“没什么大不了,他们若没这点觉悟和准备,也别在大清朝堂上混了。” 第747章 朕很小气,是不是?   苏麻喇在一旁嗔笑:“什么混啊混的,您说这么粗俗的话,叫皇上笑话。”   玉儿不屑:“成天咬文嚼字地说话,哪里像过日子,玄烨是我孙子,又不是大臣。”她问玄烨,“皇祖母的话,你听懂了吗?”   玄烨则是轻松了好些,连连点头:“孙儿懂。”   但眼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拦截书信一事,就算灵昭不说出去,她在屋子里焚烧信件引起那么大的动静,钮祜禄一族和鳌拜必定有所怀疑,一旦被他们捉了把柄,必定是大风波。   “孙儿再也不想看见鳌拜滥杀无辜。”玄烨说,“他不过是想用人血来恐吓朕,可是朕不怕。”   “容我想一想。”玉儿念着,之后沉思半晌,才开口说:“玄烨,一时半刻,没有好的解决法子能避开你和灵昭之间说清楚,可皇祖母知道,你不想对她说清楚。”   玄烨轻声嘀咕了一句,玉儿没听清楚,苏麻喇则识趣地退下了。   玄烨朝门外看了看,才道:“皇祖母,您能替孙儿担下这件事吗,就说是您拦截了她的信。”   玉儿失笑:“你还真不客气。”   玄烨跪下道:“孙儿有错,可大局为重,皇祖母,孙儿实在没更好的法子。”   玉儿命他起来,祖孙俩对坐,她耐心地说:“事情我可以担,可安抚灵昭,开解她,引导她,必须由你来。玄烨,你已经成人,男女之间情和欲到底有什么区别,你心里也有所明白。皇祖母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钮祜禄灵昭对你有情,她在乎你。”   “可朕与她并没什么交往,这就要一年了,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玄烨一脸莫名,“她喜欢朕什么?”   “那就是她自己的事儿,男欢女爱,哪有什么道理,喜欢便是喜欢,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也能对上眼啊。”玉儿说,“这是很深奥但也很简单的事,就看当事之人要如何取舍。”   “可是孙儿不喜欢她,心里膈应得很。”玄烨恨道,“她叫鳌拜义父,难道朕还成了鳌拜的女婿不成?”   “这些话,你反反复复对我说过,咱们不提了。”玉儿道,“皇祖母就问你,这事儿你去不去解决,你想不想让她真正成为你的棋子,对你死心塌地?”   “死心塌地是不能了,她愿意,朕也不信。”少年皇帝坚决地说,“皇祖母,朕不喜欢她。”   玉儿知道,玄烨这会儿还有些小孩子脾气,等再过十年,他就不会说这么草率的话。眼下责备他没用,强迫他也不管事,唯有慢慢引导,慢慢地劝。   “不如,和舒舒商量?”玉儿道,“女人家,最懂女人家的事,而看管好后宫,也是舒舒的责任。”   “孙儿不愿拿别人的事叫舒舒烦心。”玄烨说,“舒舒是皇后。”   玉儿嗔道:“知道了,舒舒是你的心肝宝贝,皇祖母就是挡箭牌。”   玄烨笑了,露出几分小孙子的模样:“您别这么说。”   玉儿在孙儿脑袋上重重一敲:“有时候觉得你是大人了,可常常还耍小孩子脾气,玄烨,皇祖母不与你玩笑,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来给我一个答复。这事儿不能拖,越拖灵昭的心越寒。”   玄烨没敢顶撞祖母,可回过头对大李子说:“她心寒,朕还心寒呢,是谁错在先?皇祖母说的对,既然敢往来书信说大逆不道的话,就该有所觉悟早晚被朕拦截,说白了,他们就没把朕当皇帝,处处小看朕。”   大李子好生道:“皇上,您在气头上,您且冷静冷静,奴才相信,您一定会有最好的法子来解决这件事。”   玄烨看着大李子,问他:“朕很小气,是不是?”   大李子说:“昭妃娘娘是您的妃子,就算您不喜欢,处处忌惮,您心里对她依然有责任。皇上,您若真是冷血无情的人,又怎么会烦恼呢。”   初涉人事的玄烨,对男女之情颇有些自以为是,说:“你这话,只怕皇后不爱听,皇后怎么会希望朕在心里容下别的女子。”   大李子说:“奴才以为,这是两码事,更何况,皇后娘娘心怀宽广,娘娘她不会拿任何一个女子来和自己比,任何人都不配不是吗?”   玄烨不大服气,可大李子说的话却叫他无法反驳,一个内侍公公说的话,都这样大度,他堂堂天子,真要和一个年轻姑娘过不去吗?   因今日翊坤宫焚烧东西引起恐慌,各宫都在敦促警示防火防灾,坤宁宫里,石榴刚教训完宫人们,来向舒舒复命。   “翊坤宫的人,怎么样了?”舒舒问。   “太皇太后说,都是年轻的孩子,就不打打杀杀了,昭妃娘娘身边的冬云,罚了半年的月例,其余宫人各罚一个月,都闭门思过。”石榴应道,“自然对钮祜禄一族而言,这不值什么钱,昭妃娘娘转身就能贴补他们了。”   “不是银子的事儿,她失了面子,再有……”舒舒心里明白,恐怕钮祜禄氏是发现自己的书信被人拦截了。   “奴婢听前头的说,皇上不大高兴,从慈宁宫回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闷的。”石榴道,“娘娘,您要过去瞧瞧吗?”   舒舒摇头:“这是皇上和她之间的事儿,皇上需要我,自然会传召我,不然我就不该擅自插手。钮祜禄氏的皇妃,也是皇上封的,我这个皇后该予以尊重。”   但这日夜里,御膳房传膳,舒舒才入席,玄烨就来了,大大咧咧地闯进来说:“朕一个人吃饭闷,来和你一道吃。”   “你们都下去,我会侍奉皇上。”舒舒吩咐众人,“就等在殿外,也好传你们。”   宫人们纷纷退下,玄烨已经坐下了,举起筷子满桌子晃悠,不知吃什么好,只到舒舒来布菜,夹在他碗里的,他才安心地吃起来。   舒舒去盛汤,玄烨说:“仔细烫手。”   听到烫手二字,舒舒便道:“太医院的人向臣妾禀告,昭妃的手被烫伤,似乎很严重。”   玄烨说:“你去瞧过了吗?”   舒舒摇头:“皇祖母罚她闭门思过,臣妾不敢擅入。”   玄烨放下筷子:“舒舒,朕就是来和你商量,该怎么办。她可能是发现了与家人的书信被朕拦截,才吓得把屋子里的信都烧了。明天一早,鳌拜他们,就该问怎么回事了。”   “皇上真来商量,臣妾也有话想说。”舒舒道,“不然,臣妾不该随意左右您的决定。”   玄烨朝她招招手:“坐下,朕不喝汤,别烫着你。”   膳厅外,大李子踮着脚朝里头望一眼,只见帝后二人依偎着,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话,突然有人从背后拍她,回眸但见是石榴。   “这是最好的烫伤药。”石榴递给大李子一个精细的小瓶子,说道,“在太医院备案了的,可不是随便拿来的东西,你替皇上收着吧。”   大李子愣了愣,但还是接了过来。   石榴道:“机灵些,尽量为皇上大事化小,当初先帝两年废后,闹出的笑话,恐怕能叫人说上千百年。咱们皇上是要做一代明君的,哪怕昭妃娘娘不能长久,也绝不能是眼下。”   翊坤宫里,御膳房的人将一动没动的饭菜撤下,灵昭漠然从膳桌边起身,走回寝殿去。   她虽然被罚闭门思过,可待遇并未削减,今晚的御膳,为了助她养伤败火,还比平日多了几道药膳。   太皇太后今日训斥她,也不是那憎恶讨厌的语气,虽然挨了骂,可灵昭竟然觉得很亲切,比起家里那一张张嘴脸,亲切上百倍。   她真的想把这里当家,可是……   灵昭还没坐下,冬云急匆匆跑来,她心里很烦躁正想呵斥,却听冬云说:“娘娘,皇上来了。”   “皇上?”灵昭浑身紧绷,手脚顿时就僵住了。 第748章 望你好自为之   宫灯鱼贯而入,将翊坤宫的院子照得通亮,灵昭紧赶慢赶迎出来,皇帝到底还是走进来了。   灵昭眼中,他昂首挺胸、步履生风,眼眉间不喜不怒,瞧着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一院子的人都跪下了,灵昭怔了怔,忙也向皇帝行礼,玄烨却轻轻搀了她的胳膊,说:“朕听说你烫伤了,就来瞧瞧,也带了烫伤药来。不过你也别乱用,明日见了太医问过,再看能不能用。”   “皇上……”   “皇祖母向来爱之深责之切,这一年你在宫里也知道,朕和几个兄弟,隔三差五挨训。”玄烨笑悠悠道,“不过你也太胡闹,什么不好玩?玩火?”   灵昭眼眉低垂,指尖烧伤的剧痛已经没有白天那么折磨,可她不自觉地双手紧握,触碰了伤口,便又是疼得撕心裂肺。   “皇祖母罚你闭门思过,朕也不能久留,就是怕你吓着了,想着一定要来瞧瞧。”玄烨说,“别伤心了,明日到慈宁宫,朕替你求情。”   灵昭眸中含泪,她心里有一瞬的希望,她希望拦截她信函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太皇太后。   她希望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她希望这一年来自己被冷落,不是因为皇帝对她寒了心。   但是,可能吗……   “你哭了?”玄烨温和地说,“别难过,皇祖母不会再骂你,朕向你保证。”   灵昭抽噎起来,没把持住,跪了下去。   “怎么了?你这样子,倒是朕不该来。”玄烨搀扶她,“快起来,入秋了,地上凉。”   “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灵昭哽咽着,拼命摇头,“臣妾……再也不敢了。”   是不敢再玩火,还是不敢向族人传递宫闱之事,玄烨希望灵昭能想明白。   明日在慈宁宫,她还有一关要过,过得去,这一生玄烨绝不欺她,可若过不去……   玄烨定下心神,不叫自己露出情绪,扬起笑容说:“别哭了,被皇祖母骂不丢人,这世上能有几个挨皇祖母骂的人,若是有人笑话你,你就想,他们是在嫉妒你。”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待久了,给昭妃娘娘惹非议。”大李子上前来说,“娘娘受了伤,也该早些休息。”   玄烨便道:“明日到慈宁宫见,别害怕,有朕在。”   灵昭的心一颤一颤,那日在南苑地震时,皇帝也在她耳畔这么说,叫她别害怕,拉着她的手,抱着她的身体。   “皇上起驾……”   外头一阵嚷嚷,玄烨大步离去,宫灯一盏盏出了翊坤宫,这里的光线一寸寸暗下来,灵昭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差点踩空了台阶,亏得冬云出手搀扶。   “小姐?您要追皇上?”   “不……我、我就是想再看一眼。”   坤宁宫门下,舒舒盈盈而立,看着灯火回到乾清宫,看着前头安静下来,她对石榴说:“但愿一切顺利,但愿钮祜禄氏能想明白往后的人生要怎么过。”   “娘娘,您糊涂过吗?”石榴问,“进宫初初,您可曾犹豫过,取舍不定过?”   舒舒大气含笑,洒脱地应道:“没有,从没有。”   翌日,皇帝要早朝,还有书房的课业,灵昭最先独自来到慈宁宫,亦是太皇太后主动召见她。   从翊坤宫到慈宁宫的路,已经足足走了一年,可今天,每一步都那么难,灵昭满心惶恐,脚下像拖了石墩子。   苏麻喇早已在门前等候,温和亲切地笑着:“娘娘,您来了。手还疼吗,若是疼得厉害,可别忍着。”   灵昭彷徨地看着她:“嬷嬷……”   苏麻喇道:“娘娘,这边请,太皇太后吩咐,要单独见您。”   书房里,墨香悠悠,玉儿站在书架前翻阅书册,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回眸看,年轻的孩子已经跪在身后了。   “你这孩子,大白天的走路不带声儿。”玉儿嗔笑,“起来吧,地上凉。”   灵昭俯首行大礼,露出缠了纱布的手,玉儿便叹:“过来我瞧瞧,化脓没有?”   走到面前的孩子,还没开口,便是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她害怕彷徨,无依无靠,纤细的胳膊瑟瑟发抖。   才十几岁的孩子啊,玉儿心软了。   她当年瑟瑟发抖时,还有姑姑抱着,可是这无辜的孩子,什么都没有。   “要仔细伤口,但别怕留疤,手上的肌肤换得快,就算留疤,一两年也淡了。”玉儿温柔地说,“你还那么小,好的更快。”   灵昭哭了,控制不住地抽噎着,玉儿将自己的丝帕递给她,转身又从桌上拿来一方盒子,盒子里是一摞几十封空白的信封。   “太皇太后?这……”灵昭捧着手帕,脑袋一片空白。   “你们家送来纸质极好的信封给我用,那我就把平日里用的给你,不然白放着发脆发黄就糟蹋了。”玉儿说道,“孩子,往后就用这信封,给家里写家书吧。”   灵昭立时跪下,伏地叩首泣不成声:“太皇太后,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玉儿轻轻一叹:“原本家离得这么近,你阿玛每天到乾清门下议政,有什么事派人传句话就行,何必要写家书这么费劲。”   灵昭哭得不能言语,瘦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我想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我们就开门见山地说。”玉儿正色道,“一直以来不阻拦你不规劝你,纵容到今日,错已不在你一人之身。可错就是错,倘若你从一开始就恪守本分,也不会有今天。”   “是……”   “信你可以烧了,但你留在我心里的不信任,该如何抹去?”玉儿问道,神情严厉地说,“眼下皇上还什么都不知道,你来告诉我,若是让皇上知道自己的妃子,把宫里什么事都往外头说,监视他窥探他,你要玄烨往后如何看待你,对待你?”   灵昭猛地抬起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她不惜直接问出口:“皇上不知道吗?太皇太后,皇上真的不知道?”   玉儿颔首:“玄烨不知道,可你若想让他知道,容易得很。”   灵昭拼命摇头,哭着哀求:“太皇太后,臣妾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玉儿说:“这几个月,你往家里送信越来越懒,我就知道你在努力约束自己。一直想给你机会,等你自己想明白,只要从此改了,过去的事,我能当没发生过。可结果,还是叫你先察觉了,事情闹到这一步,说开了也好。”   灵昭哭得直咳嗽,十分可怜。   玉儿并不留情,冷声问:“打算怎么向遏必隆交代,往后打算怎么过?”   灵昭好容易才缓过气,抽噎着应道:“再也不会向阿玛和族人讲述宫里的事,再也不敢窥探皇上的事,至于这次的事,全是臣妾一时贪玩,臣妾一定不让他们怀疑。”   玉儿走近几步蹲下来,从地上捡起帕子,擦拭灵昭的泪水:“孩子,从此紫禁城才是你的家,你要在这里度过一辈子,往后几十年的人生,你都能为自己做主。别糟蹋了这份尊贵,别糟蹋了皇帝和你的情意,你的家人亲人,从此都在这里。”   “是。”灵昭抽噎着答应。   “再有下次,你就听不见这番话了。”玉儿道,“好自为之。”   慈宁宫外,玄烨正大步流星地走来,算着时辰,该是他出场了。   可在路上遇见舒舒从前头来,更从她手边飞出个玲珑可爱的小丫头,蹦蹦跳跳跑到玄烨面前,脆生生喊着:“皇帝哥哥。”   “倾弦,要向皇上行礼。”舒舒款款而来,温柔地说,“嫂嫂教过你,忘了吗?”   漂亮的小娃娃,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完了一骨碌站起来,抓着玄烨的手说:“皇帝哥哥,陪我玩儿。” 第749章 因祸得福   佟家最知轻重,这么些年恪守本分,从不以国舅府自居而横行霸道。   四大辅臣之中亦无佟氏族人,一家子除佟图赖身后哀荣外,佟国纲与兄弟佟国维,眼下官职也不高。   鳌拜曾几次三番想拿佟家开刀,奈何捉不到把柄,再则手下及门客都规劝,动谁也不能动皇帝外祖家,他才作罢。   大风大浪里,佟国纲一门心思保护玄烨,为妹妹守护遗孤,其他的暂时都来不及去想。   但是他不想,佟国维会想,得了倾弦这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之后,佟国维把往后二三十年的事儿都想明白了。   照佟夫人的意思,并不希望孙女频繁进宫,可佟国维还是会暗暗向女儿灌输,让她觉得自己和皇帝很亲近,让她称呼玄烨为皇帝哥哥,告诉她皇帝哥哥很喜欢她。   小孩子懂什么,阿玛这样说,又见皇帝哥哥当真对她亲切又宠爱,一切都信了。   玄烨缠不过这小丫头,向舒舒求助:“朕还要去慈宁宫,她在那里呢。”   舒舒含笑走来,挽过倾弦:“倾弦乖,嫂嫂带你玩儿去,皇帝哥哥忙着呢,一会子忙完了,咱们再来找他。”   倾弦不高兴,撅着嘴奶声奶气地说:“皇帝哥哥总是忙,总是忙。”   玄烨拍拍小表妹的脑袋,冲舒舒一笑,便转去慈宁宫。   倾弦一手拉着皇后嫂嫂,一手冲表哥挥舞,嚷嚷着:“皇帝哥哥,你要来找我呀。”   这边厢,灵昭哭得妆也花了,苏麻喇打水来,侍奉娘娘洗了脸,花儿似的年纪,洗去的胭脂远不如本身娇嫩的肌肤好看,清清素素一张脸,惹人怜爱。   便是这时候,皇帝来了。   灵昭满心不安地起身,她多希望太皇太后的话是真的,多希望皇帝不知道真相。可眼下的情形,只怕不是玄烨是否知道,是她自己的心虚愧疚,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消除。   是啊,一直以来,幽怨皇帝只亲近皇后不多看她一眼,可事实上,她自己从不敢正眼看皇帝,从不会主动亲近,不就是因为心里有鬼,明知道错的事,还一而再地错。   “皇祖母,昭妃她知道错了。”玄烨走到玉儿跟前,将灵昭挡在身后,“朕昨晚也去警告过她不许再玩火,她真不敢了。”   玉儿目光轻轻瞥开:“皇上是来求情的?”   玄烨则回眸看灵昭,轻声问:“没事了吧?”   灵昭怯然颔首,下意识地,也往玄烨身后躲。   玉儿抬手道:“都退下吧,让我静一静。”   玄烨则说:“皇祖母,饶过她吧,往后朕会看好昭妃,不叫她再犯傻。”   玉儿和灵昭的目光对上,灵昭顿时热泪盈眶,愧疚地垂下脑袋,玉儿便道:“那么皇祖母就把她交给你,宫里的规矩不能坏,贪玩要有个限度,更何况过几年,你们就不小了。”   “快告诉皇祖母,你知道了。”玄烨冲灵昭温和地说,“皇祖母心软着呢。”   灵昭叩首谢恩,向太皇太后许诺她再也不敢胡闹,这话里有话,和昨晚一样,三人之间各有心思。   “玄烨,你也是。”玉儿故意叹道,“别成天想着玩,收收心吧。”   待玄烨把灵昭领出门,见她还瑟瑟发抖,便抓了她的胳膊说:“别害怕,皇祖母是刀子嘴豆腐心,若是真的厌恶你,派人把翊坤宫宫门一封,还管你?”   灵昭嗫嚅着:“臣妾……害得皇上也挨训了。”   玄烨问了两遍才听清楚她说的话,笑道:“这算什么,跟挠痒痒似的,下回别叫你撞见皇祖母责骂朕和二阿哥,慈宁宫的屋顶都要掀了。”   皇帝满身少年气息,还是躲在祖母羽翼下的孙儿,可却又能张开双臂来保护自己,灵昭痴痴地看着玄烨,含泪道:“皇上,臣妾错了。”   玄烨温和地说:“都过去了,往后谨慎些,朕也会多抽空来陪陪你。对了,灵昭,你喜欢做什么事情?”   听见皇帝直呼自己的闺名,灵昭的魂魄也要飘走了,双眸被泪水模糊,红唇也颤抖着,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玄烨说:“想好了就派人告诉朕,你还在受罚闭门思过,早些回去。”   见灵昭满脸不安,他看了看天色,转身问了大李子几句话,便又道:“朕还有时间,朕送你回去。”   昭妃本是要推辞,可转念一想,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若不接受,皇帝将来要怎么再亲近自己,于是一声不响,跟在玄烨身后,一道往翊坤宫走。   眼看着皇帝送自己回去,还坐下喝了杯茶,看太医给自己换了药,留下许多叮嘱之后,才匆匆离去。   灵昭被哄得云里雾里,问冬云:“皇上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冬云不知该怎么解释,可灵昭自己其实早就有思量,也许是担心鳌拜和遏必隆施压,怕他们以此借口滋生事端,才故意如此想要做给他们看。   “可若万一……”灵昭痴痴地自言自语,“万一是真的呢?”   但她很快就清醒了,不论真情假意,皇帝的情意暂且放一边,眼门前棘手的一关,还没过去。   不久后苏麻喇嬷嬷亲自来,送来那一方装着信封的匣子,说太皇太后请昭妃娘娘收起来,收好了,从此是个念想。   念想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便是警告,是规矩,是要灵昭一辈子记住,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太皇太后说了,若再有下一次,她就没命了。   不知缘故的冬云,喜滋滋地收着东西,口中念叨:“小姐您看,奴婢就说,皇上对您是有心的。人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皇后那样精明,成天缠着皇上,皇上想来关心您都难。这一次,咱们也算因祸得福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灵昭说,“对了,我在慈宁宫听说佟家的女儿进宫了。你看看有什么好玩好吃的东西,送些去坤宁宫,告诉娘娘,我今日闭门思过不能去待客,请娘娘包含。”   冬云问:“小姐,您要禁足到几时?”   灵昭无力地应着:“就到今日。”   冬云还好奇地问:“小姐,太皇太后今日又责骂您了吗,就这么一点事儿,至于吗?”   灵昭好生不耐烦,什么话都不想说,爬上床放下帷帐,把自己藏了起来。   冬云没法子,挑了一些精致体面的糕点,小心翼翼送来坤宁宫,舒舒见了和气地说:“好生照顾你家主子,明日一早,请她来坤宁宫等我,我和她一道去慈宁宫请安。”   小小的倾弦跟在舒舒身旁,上下打量冬云,抬头问舒舒:“嫂嫂,她是谁?”   舒舒道:“是昭妃娘娘身旁的宫女,你见过昭妃娘娘的,忘了吗?”   倾弦想了想,摇头说:“忘了。”   “傻丫头。”舒舒笑道,“一会儿吃了昭妃娘娘的点心,就记起来了。”   石榴来带冬云下去,要她代为问候昭妃,再回殿中,只听小小姐奶声奶气说着:“阿玛讲过,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嫂嫂你也别吃。”   石榴是佟家的人,在她眼里,小小姐自然如珠如宝,又因二夫人出自赫舍里一族,一家子人亲上加亲,总想小姐若还活着,有儿媳妇和侄女陪在身边,她该多高兴。   “石榴。”倾弦跑来,仰头看着石榴,笑眯眯说,“你去找人告诉阿玛,我今晚不回家,我要和嫂嫂睡。”   石榴看向舒舒,皇后温柔含笑:“你去问问吧,若不成,再送倾弦回去。”   “太皇太后这几日正在气头上,说宫里的规矩要紧一紧。”石榴道,“外臣女眷不能随意留在宫里,这是规矩。”   倾弦听懂了的,撅着嘴跑回舒舒身边,窝在嫂嫂怀里呜咽:“我不要回家,我和嫂嫂睡。”   舒舒好脾气:“去问问吧,不成再说,倾弦才多大,算什么女眷呢。” 第750章 灵昭姐姐   要留倾弦在宫里过夜不难,但坤宁宫的卧榻,只能躺皇后与皇帝,倾弦倒也不是胡搅蛮缠的孩子,石榴说若要留在宫里,只能天黑后带她去宁寿宫皇太后屋子里睡,她乐呵呵地答应了。   只是大白天怎么也等不来皇帝哥哥,宫里的乐子翻来覆去就那几样,既不能撒丫子疯跑,也不能放开嗓子大声笑,小娃娃渐渐就觉得闷,缠着舒舒哼哼唧唧,要找皇帝哥哥玩儿。   派人去问,说皇上正在和小太监们摔跤,舒舒问:“倾弦怕不怕。”   圆溜溜的眼睛睁的老大,倾弦用力摇头:“不怕,不怕。”   舒舒带着倾弦来书房,这里不似从前书声琅琅或静谧安宁,热火朝天的,一群个头不大的小太监们半裸着身子,玩得满头大汗。   她们一进门,刚好见玄烨被摔在垫子上,倾弦吓得哇哇大叫,哭着跑来,对摔了皇帝的小太监拳打脚踢。   石榴跑上前把小小姐抱开,倾弦委屈地哭着:“他们打皇帝哥哥。”   玄烨早已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边上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穿衣裳,玄烨责备舒舒:“好在今日二哥去骑马,其他人也都是散了,不然你也这样闯进来?都光着膀子呢。”   舒舒不恼也不委屈,只笑道:“这不就是知道,才来的?”   “顶嘴。”玄烨睨她一眼,走来蹲下,温和地对小表妹说,“皇帝哥哥没事,你看看。”   小娃娃脸上还挂着泪珠,软乎乎地问:“皇帝哥哥你疼吗?”   玄烨摇头:“一点儿不疼,倾弦要不要玩?”   “不要。”小娃娃勾着石榴的脖子,拼命摇头,“皇帝哥哥,我怕疼。”   “都散了吧。”玄烨转身吩咐众人,见舒舒走上来给自己穿衣服扣扣子,他便笑道,“那件事解决了。”   舒舒莞尔:“知道。”   玄烨说:“真这么做,倒是有些不忍心。”   舒舒不以为然:“可皇上还是做了,不论如何,也不算亏待她。往后但凡相安无事,臣妾也会为您好好照顾她,也请皇上善待她。”   玄烨低头看舒舒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将衣扣扣上,他握了舒舒的手道:“千万别胡思乱想,她是她,你是你。”   舒舒明白皇帝的意思,如今钮祜禄灵昭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假象,皇帝的情、皇帝的好都是假象,时日一长,真真假假恐怕连舒舒也分不清,那么,她自己所见到的,是真是假?   “胡思乱想的是皇上。”舒舒毫不犹豫地说,“只要咱们好一日,我就高兴一日,真有闹掰了的那天,还有皇祖母做主呢。”   “不会有那一天。”玄烨说着,胡乱地在额头上抹一把汗,叫舒舒嫌弃极了。   站在地上的倾弦,拉拉玄烨的衣摆,又拉拉舒舒,玄烨俯身来抱小丫头,倾弦嫌弃地抱着舒舒的腿说:“皇帝哥哥都是汗,臭。”   玄烨非要闹她,吓得倾弦满院子跑,小短腿怎么跑得过已经长成大高个的表哥,被玄烨捉回来,娇滴滴的小娃娃嚷嚷着要舒舒救她。   宫人们很快送来热水,侍奉皇帝洗漱,倾弦站在院子里,惊奇地看小太监翻花样踢毽子,屋子里只有舒舒在,她一会儿看看倾弦,一会儿回眸看玄烨,刚好看见他换衣裳时,膝盖上老大一块乌青。   待皇帝拾掇干净,宫人们纷纷退下,舒舒就关上了门,拉着玄烨到窗下坐,卷起他的裤腿,露出了已经发紫的淤青。   “身上别处还有吗?”舒舒问,“疼吗?”   “疼,但好的也快,不碍事。”玄烨轻松地笑,“别害怕,很快就好了。”   舒舒轻轻抚摸玄烨的伤,轻的几乎只是蹭了蹭皮肤,心疼地说:“皇上非要摔跤吗,做别的不成吗?只是要迷惑鳌拜罢了,这么拼,把身体拼坏了怎么办。”   玄烨拉舒舒起身,两人肩并肩挨着坐,说道:“朕不仅要迷惑他,还要撂倒他,不把身体练强壮,可不行。”   “回头让石榴拿些药酒,我替皇上擦擦。”舒舒说,“不然新伤叠旧伤,还没把身体变强,先弄坏了。”   玄烨笑着:“不碍事。”   “皇帝哥哥!”门外头,倾弦嚷嚷着,“你们快来看。”   玄烨嗔道:“小丫头烦人得很,吵着你了吧。”   舒舒为玄烨放下裤管,整理衣衫,满眼宠爱地说:“倾弦就是生来该叫人疼爱的,不宠她宠哪一个。”   玄烨说:“你宠着倾弦,朕宠着你。”   舒舒含笑瞪皇帝,在他胸前打了一拳:“最不喜欢皇上轻浮。”   “皇帝哥哥……”倾弦又找了。   禁不住外头嚷嚷,两人携手出门来,倾弦是见着小太监踢毽子厉害,稀奇得不得了。   舒舒从小就会踢毽子,本可以露两手,但这里是书房,她不能不顾尊贵。玄烨就不同,他现在“贪玩”的名声传遍朝野,不顾才换了清爽干净的衣裳,拿过毽子,就和倾弦玩起来。   舒舒在边上看,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角落,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往这里张望,必定是什么人的眼线。这还是明的,周遭那些面无表情站着的宫人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背后的主子是什么人。   想到这些,舒舒很心疼玄烨,暗暗坚定,不论如何都要支持他的帝王之路,便放下矜持,上前抢了飞到半空的毽子,跟着一道玩起来。   一天光阴匆匆而过,傍晚时,佟家来人接孩子回府,他们可不敢坏了规矩,不敢随便让倾弦留宿在内宫。   本想着小丫头必定闹一场,可玩累了的孩子,早就趴在石榴肩头睡着了,睡梦里就被家人接回去,也没得纠缠。   而钮祜禄家在宫里安排了不少眼线,这些零碎的小事,也会传到灵昭跟前,说帝后带着佟家女儿在书房玩得热火朝天,太皇太后都派人去叮嘱,要他们收敛些。   冬云坐在膳桌边,给小姐挑鱼刺,一面念叨着:“小姐,您说皇后这人怪不怪,说她尊贵吧,总是缠着皇上疯玩,像个小毛丫头似的,说她不尊贵吧,到哪儿都端着皇后的架子。”   灵昭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手里的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燕窝粥,半晌才问冬云:“皇后真的要我明天去等她?”   冬云点头:“奴婢听得真切,是要您一早去等着,您看这说句话都端着架子呢。”   灵昭自顾自念叨着:“她见了我,会说什么呢。”   然而晚膳尚未撤去,钮祜禄家就赶着这个时辰来人传话,说遏必隆明日要进宫向太皇太后请罪,为了昭妃年少不懂事,在内宫玩火险些酿成大祸而请罪。   为此,灵昭一整夜都没睡好,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应付父亲,可父亲的嘴脸,她几乎全能想象出来。   隔天一早,精神恹恹的人匆匆来坤宁宫外等候,舒舒没有故意拖延,收拾整齐后也就出来了,还和气地说:“叫你久等。”   “臣妾才来不久,幸好没让娘娘等臣妾。”灵昭躬身应罢,还行了大礼。   “瞧着气色不好呀,咱们这个年纪,有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舒舒笑道,“是担心皇祖母再责备你吗,别害怕,听说皇太后都去求情了呢。”   “臣妾罪该万死。”灵昭低垂脑袋,“千不该万不该,险些酿成大祸。”   “往后谨慎些便是了。”舒舒笑道,“别放在心里,太皇太后那儿也不乐意总生气,咱们年轻,你去撒个娇,什么都好了。”   “臣妾不敢。”   “自家祖母,有什么不敢的。”舒舒主动牵了灵昭的手,“经此一事,我也觉得,咱们俩太生分了,这样对皇上,对后宫都不好。”   “娘娘?”灵昭怔怔地看着舒舒,这就一年了,她们彼此都比旧年选秀时长开了,好看了,更重要的是,彼此眼中的气质,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灵昭姐姐,皇上的后宫,一定要是史上最好的后宫。”舒舒道,“但愿你我,将来几十年一辈子,能好好为皇上周全。”   皇后这一声姐姐,叫灵昭很无奈,她一直都期望,能把紫禁城当家,能和这里的人亲近,可内心的自卑和不甘总是折磨着她,叫她得不到,也放不下。   “我们走吧。”舒舒温柔地说,“皇祖母那儿的早膳,才好吃呢,我饿了。” 第751章 八面玲珑的小皇后   灵昭小心翼翼地从皇后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而后紧紧跟随,舒舒一路说些家常的事,很是亲切。   将至慈宁宫,灵昭忽然道:“娘娘,臣妾有句话想对您说。”   舒舒停下脚步,温和相望:“什么话?”   灵昭垂眸道:“臣妾只是想焚烧一些旧的习字,毕竟是臣妾的笔迹,随意处置也不好。本以为在自己屋子里烧了不碍事,没想到烟尘那么大,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娘娘……臣妾并不是玩火,也绝不是故意的。”   “这些话,你同太皇太后和皇上说了吗?”舒舒问。   “说了,太皇太后和皇上也信了臣妾的解释。”灵昭道,“就是想,也亲口向您解释一番。”   “往后小心些,你也算切身体会了。”舒舒道,“将来宫里另有了新人,这上头的事,就交给你来教导她们如何?不过,你会不会觉得,我故意为难你,让你难堪?”   灵昭忙道:“臣妾愿意担当这份责任,是您信任臣妾,怎么会是您为难臣妾。”   “一会儿就这样对皇祖母说,叫皇祖母消消气。”舒舒轻松地笑着,“我想,其实皇祖母不至于这样震怒,还是你平日里太温和太懂事,最最叫她省心,一下子突然犯傻,让皇祖母一时不能接受,才怒了。”   灵昭面上应承,心中则苦笑,皇后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这番话,实在恭维得恰到好处,叫人听着心里舒坦。   谁不愿被肯定被夸赞,但身份地位的限制,有些话没那么容易说出口,而皇后这些言语上的本事,与人打交道的聪明,恰恰是灵昭所缺失的,只怕学也学不来。   她们到慈宁宫,御膳房刚好送来太皇太后的早膳,玉儿见后妃结伴而来,自然留她们一道用膳。   饭桌上提起前日的事,玉儿当着舒舒的面原谅了灵昭,灵昭知道太皇太后话里有话,心里都明白。   一餐饭和和气气,直到前头散了朝,才经了一场风寒的遏必隆赶着进宫来请罪,玉儿则命舒舒带灵昭离开,没叫他们父女相见。   玉儿很不客气地说:“你来请罪的心意,我领了,可有些话不得不提醒你,还当昭妃娘娘是你家的女儿吗?她现在是皇妃,你们虽是父女,如今也有了君臣之别,你请的哪门子的罪?”   遏必隆耷拉着脑袋,不敢反驳。   玉儿冷声道:“我的孙媳妇,我自然会好好疼爱,你就不必操心了。宫里的家务事,自然是宫里解决,你是辅政大臣,操心国家大事都忙不过来,小儿小女的事情,犯得着费心吗?”   遏必隆无言以对,末了请求见昭妃,玉儿说:“她受了惊吓,眼下要静养,你先回吧,几时灵昭想你们了,随时会召见你们。”   “臣……遵旨。”遏必隆悻悻然领旨。   他毕竟不是鳌拜,没有那么强硬的气势,虽然在宫里安插了不少眼线,可这一次的事,竟然都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唯有见到女儿,才能知道真相,奈何太皇太后竟然不允许。   遏必隆离了宫,匆匆赶来鳌拜府,刚好遇见前些日子被皇帝革爵的班布尔善,他算是爱新觉罗家里混得不如意的那一类,不如意得到了要来巴结鳌拜的地步。   原本宗室亲贵,那些王爷贝勒们,很是不满四大辅臣皆是外姓,如今一年年过去,鳌拜权势滔天,强硬的依然死撑着皇族体面,可日子过不下去,连表面光鲜也无法周全的,纷纷开始向权臣们低头。   “贝勒爷。”遏必隆皮笑肉不笑,“您吉祥。”   班布尔善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别了这个落魄宗亲,遏必隆立刻换了副嘴脸,赶来见鳌拜。   鳌拜摸着胡子听完这些话,讥讽道:“你这丫头,到底是得宠还是不得宠,到底是向着你还是向着皇帝,当初怪我眼瞎,千挑万选,也没能选个机灵的。”   遏必隆无奈地说:“听太皇太后的语气,还是看重昭儿的。”   鳌拜嗤笑:“那就请昭妃娘娘先生个太子来瞧瞧,皇帝已经睡过女人了,轮也该轮到她了吧。”   这话,也就这里说说,便是鳌拜也不能去宫里说,遏必隆苦笑:“太皇太后说了,家务事,不必我们操心。”   到底是齐肩的辅政大臣,鳌拜也不能真把遏必隆当小喽喽,何况人家亲闺女是皇妃,将来的事充满了变数。   他起身来,和气地说:“要等灵昭讨得皇帝喜欢,我们出不上力,可是……让碍眼的人消失,就是我们能做的了。”   遏必隆眉头一挑:“你是说,皇后……”   深宫之中,舒舒刚收到佟府送来的礼物,佟老夫人说昨日小孙女进宫胡闹,得皇后娘娘包容照顾,她实在过意不去,特送来薄礼,以表谢意和歉意。   如今舒舒与石榴虽然互相信任,无话不说,可石榴终究是佟家人,有些话舒舒还是会藏在心里。   譬如她对于倾弦的前程早已在心里有了准备,可她不会告诉石榴,说什么十年后倾弦必定会入宫为妃的话。   此刻收到佟夫人的礼物,也只是笑笑:“老夫人太客气了。”   舒舒不敢单独收佟府的礼物,便亲自送来慈宁宫,又打算送去宁寿宫,玉儿随口就应了,由着舒舒去做人情。   但是孩子离开时,她站在窗下凝望了许久,思量着舒舒的品格和性情。   就在刚才,元曦的额娘同样送信到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并请罪,说昨日她不留神,叫小儿子把倾弦送进了宫。   她向太皇太后表示,往后除了年节大庆,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再允许倾弦随意进宫,且女娃渐渐长大,更要分得清男女有别,君臣有别。   佟家的人有分寸,玉儿知道,但佟国维那小子开始崭露头角后,异于父兄的性情,也毫无保留地露出来了。   赫舍里一族有索额图,佟家有佟国维,新的内务府总管明珠也是个人精,鳌拜再强大,也不能活几百岁,他早晚会被取代,而取代他的,恰恰就是这些年轻人。   玄烨的帝王之路,充满了坎坷,他现在满心对付鳌拜,等他撂倒了鳌拜之后,一定会发现,原来一切才刚刚开始。   “主子?”苏麻喇从门外来,到了玉儿身边后,轻声道,“今天班布尔善去私会鳌拜了,说是私会,堂堂正正从正门进出,压根儿不怕人知道。”   “就知道他沉不住气,会找上门去。”玉儿冷声说,“派人盯着,把他放在鳌拜身边,就不愁没人怂恿鳌拜做非分之事了。”   苏麻喇知道格格的用意,没多说什么,看见桌上的礼物,得知是皇后送来的,不禁笑道:“娘娘那么小的年纪,怎么会学得这样八面玲珑。”   玉儿问:“你也察觉了?”   苏麻喇说:“这原是好事,就怕娘娘她会越来越孤独,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让她露出本来模样,久了难免会累。”   玉儿叹:“我是担心玄烨,苏麻喇,你说做皇帝的,真的会喜欢聪明的女人吗?玄烨现在初涉人事,只懂欲,还不懂情,而他的性情不像皇太极,也不像福临,我捉摸不透。”   苏麻喇劝道:“那就让皇上自己去面对吧,还能有什么事咱们没经历过,还能比从前更糟吗?”   玉儿苦笑:“你就不能图些好事儿,我希望玄烨的后宫,能太平安宁,永无风波。”   这边厢,舒舒离了宁寿宫后,想去御花园转转,途径西六宫的钟粹宫,隔着宫墙就听见里头嬷嬷的动静。   那嬷嬷像是指挥小太监搬东西,嚷嚷着:“这风水很重要,将来慧格格能不能生皇子,全在这风水上了,往左边些……你小心些……”   这些话,石榴也听得,尴尬地对舒舒说:“您别在意,奴婢回头就派人处置了这奴才,神神叨叨最要不得。”   舒舒却淡淡一笑:“留着吧,留着挺好。”   石榴不懂,舒舒便道:“疼自己的主子,不是挺好?慧格格早晚是要封妃的,换了别人,若不能好好伺候,怠慢的可是科尔沁。” 第752章 荣答应有喜   石榴还没能真正弄明白皇后的意思,但皇后既然不愿插手钟粹宫的事,她也不能擅自多事。   想那王嬷嬷为人做事虽有些颠倒,好歹把慧格格伺候的极好,连太皇太后都夸赞她。正如皇后所说,科尔沁的格格受到优待,那是给整个科尔沁的体面。   然而慧格格年纪还小,玉儿一直没松口给她正经的后宫名分,反正她身为太皇太后养个小侄女在身边没什么不妥当,算计着,是等三年后再选秀时,一并和新入宫的人封了,又或是嫁到王府去。   而乾清宫那两个侍寝的宫女,在初-夜之后,被皇帝又再召幸过几次,听说床笫之间很是和谐,两个人前娇羞胆怯的小宫女,到了龙榻上,很是会哄人高兴。   玉儿对苏麻喇说:“她们若能喜欢玄烨,那是再好不过,有争上位的心并不是坏事,但我更希望她们因为心里有玄烨,而能事事都为玄烨想一想。”   苏麻喇笑问:“皇后娘娘和昭妃呢?您松口了吗?”   玉儿嗔道:“算是松口了,我叫玄烨自己看着办,他不会强迫舒舒,舒舒的个性也不会做不情愿的事儿。”   可说着说着,玉儿的神情就凝重了,苏麻喇知道她的心事,说道:“想着谁能生下皇长子,是不是?”   玉儿苦笑:“他们都稀罕皇长子,可世上到底有多少长子成了皇帝?就怕将来,舒舒成了姑姑那样,生来生去都是女儿,这孩子心里能压得住吗?”   “先帝那一代,咱们虽然各种烦恼缠身,可两位皇后的性情境遇,都没人惦记她们生不生了,倒也少了好些麻烦。”苏麻喇道,“可往后真要成了您说的这样,咱们都没经验应付。”   玉儿叹道:“可见我的安逸日子,还早呢,眼门前先把玄烨亲政这一关过了吧,孩子的事将来再说。”   苏麻喇问:“这一次亲政的事否决了,往后再要找个机会就难了,您心里有底吗?”   玉儿说:“任何事都能拿来当借口,只看玄烨有没有那个魄力,他一心想要亲政的话,我现在也能成全他。但亲政容易执政难,泱泱大国之前,鳌拜又算什么呢。”   不论如何,康熙五年的秋天,太太平平度过,岁末年初时,宫里宫外一如既往的庆贺热闹。   转眼已是康熙六年,正月末,先帝生忌之日,玄烨从皇陵归来时,一进乾清门宫人就说,太皇太后请皇上到慈宁宫去。   “什么要紧事?”玄烨有些紧张,没来得及换衣裳,就带着大李子匆匆而来。   慈宁宫里人还不少,太后和淑太妃在,连舒舒也在祖母身边。   玄烨一一见礼,看了眼舒舒便问:“什么事?”   不等舒舒回答,皇太后便笑道:“恭喜皇上了,荣答应有喜了。”   玄烨心里一咯噔,目光在殿内找了找,并没见到马佳氏的身影。   此刻舒舒才道:“回皇上的话,荣答应回自己的屋子歇着了,就是今天来请安时,半道上突然头晕不舒服,宣了太医后说是有喜了,要她好生歇着。”   这么多人在跟前,说一见因为玄烨才能有的喜事,才十几岁就要做父亲的他,满心的不安和迷茫,无法真正的高兴起来,骄傲等等激动的情绪,也无法表现。   太后笑道:“皇上害羞了吗?好了好了,我们都散了吧,太妃娘娘,我们回吧。”   淑太妃向玉儿行礼后,便要与太后一道走,舒舒见状,便道:“皇祖母,孙儿送太妃娘娘和皇额娘回宫。”   玉儿看了眼玄烨,见他没什么反应,便颔首答应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散了,玄烨才觉得松了口气,垂眸道:“皇祖母,方才孙儿没能大方些,请您原谅。”   “都是你最亲近的人,她们不会计较。”玉儿温和地安抚玄烨,“皇祖母想问你,荣答应有身孕的事,你是否打算昭告天下?”   “她只是个答应。”玄烨不假思索,“昭告天下这样的尊荣,只有皇后能享受,荣答应有身孕的事,不必这样大惊小怪。”   玉儿含笑问:“你是在乎舒舒,还是真的觉得荣答应没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   玄烨道:“两者都有,虽然额娘当年也只是贵人,孙儿本不该看轻位份低的嫔妃,但宫里的规矩体统不能乱,并非孙儿不在乎荣答应。”   “那么,玄烨,你喜欢马佳氏吗?”玉儿问,“皇祖母问的,是单单男女之间的喜欢。”   玄烨脸颊涨得通红,点了点头,垂下眼眸:“她很温柔体贴。”   玉儿道:“那就好好保护她,让她能像你巴尔娅姨娘一样,活得自在些体面些。”   “皇祖母,倘若荣答应生下阿哥,他们是不是就该急了?”玄烨问道,“他们会伤害荣答应和朕的孩子吗?”   “便是如此,皇祖母才要你保护好她。”玉儿正色道,“其实他们也知道,长子又如何,谁知将来会怎么样。可眼下,他们可以借此大做文章,借马佳氏和孩子,来达成他们的目的。他们怎么会在乎一个小小的答应,你最最要谨慎的人,是舒舒。”   “皇祖母。”玄烨的气息很阴沉,与他这般年纪本是格格不入,他没有接玉儿的话,却是道,“有没有办法,让孙儿临幸昭妃的同时,让她无法生下孩子?”   玉儿的心,像是被人举着大锤子重重抡了一下,闷得她一口气提不上来。   当年亲手给齐齐格服下绝子药的阴影,几十年来依旧缠绕在她的心里。   “不可以。”玉儿道,“你可以不临幸她,不要伤害她的身体。”   玄烨被祖母突然强硬的语气震慑了,上前道:“皇祖母,您别生气,孙儿只是和您商量。”   玉儿冷静须臾后,才郑重地说:“玄烨,答应皇祖母,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的儿女都长大了,不论他们犯了什么过错,你可以打骂,甚至用囚禁罢黜来惩罚他们,绝不要杀他们的性命,绝不能主动杀害你自己的孩子。”   玄烨紧张地看着祖母:“会这么严重吗?皇祖母……要杀自己的孩子。”   玉儿盯着孙儿,严肃地说:“会,还会严重到他们想杀你。”   玄烨稍稍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又坚强起来:“孙儿会做个好阿玛,好好教导他们。”   玉儿轻轻抚摸玄烨的脑袋,分明她的孙子,自己还是个孩子,帝王之家,实在无情。   紫禁城里人多眼杂,侍寝宫女马佳氏有身孕的消息,很快就被传出来。   各府女眷都忙着准备贺礼,但慈宁宫迟迟不下懿旨宣布这件事,她们也不敢贸然送礼,估摸着是要照习俗,藏三四个月才说。   但就在这时候,二月时,索尼的病情进一步恶化,那一晚大口大口的血吐了半床,家里人连寿材棺椁都预备好了。   这一日,玄烨散了朝,径直往坤宁宫来,对舒舒说:“换了衣裳,咱们去探望你爷爷。”   舒舒摇头:“臣妾答应过太皇太后,之前那一次,是最后一次。”   玄烨道:“那是说不得已背过人的事,现在是朕大大方方带你去,不是你私人的事,是整个大清的事。”   舒舒却坚持:“那也等臣妾,问过太皇太后。”   玄烨无奈,喊过大李子:“赶紧去问。”   舒舒倒也没那么执拗,一面就让石榴来换衣裳,石榴捧着衣裳来,看了眼皇帝,笑道:“皇上,请您到外殿喝口茶吧。”   “去呀。”舒舒赧然一笑,背过身去了。   玄烨干咳一声,晃晃悠悠退出来,不久大李子就跑回来,说太皇太后答应了。   舒舒听得动静,一面扣着扣子就跑出来,玄烨也不笑她,带着舒舒就出门去。   帝后离去时,灵昭刚好从西侧门进来,见帝后同行,立刻停在门边,等她抬起头,两人早跑没影了。   石榴迎上来道:“娘娘,皇上和皇后娘娘去探望索尼大人了,皇上催得急,奴婢正要来向您禀告,今日皇后娘娘不能约您下棋了。”   “我也听说了,索尼大人病入沉疴。”灵昭说道,“不碍事,我晚些时候,再来向娘娘请安。” 第753章 她这个皇后,做的很辛苦   索尼已在弥留之际,家人子女皆无力再做什么交代,昏昏沉沉中见到少年天子,顿时精神一振,竟是能叫人扶着坐起来。   舒舒见爷爷失去了昔日的风采,病得枯瘦如柴,知道他大限已至,强忍着心中的悲伤,陪在玄烨身边。   一些问候的话之后,索尼便对孙女道:“娘娘,老臣有几句话,想单独对皇上说,请娘娘暂且回避,实在失礼了。”   舒舒看了眼玄烨,玄烨摸了摸她的手,要她别太难过,之后二人别过,舒舒将侍女下人们一并都带了出去。   祖母和母亲早早等在外头,舒舒一见二人,再也忍不住眼泪,索尼夫人道:“娘娘别哭,老爷他最最记挂的,便是您了,娘娘您好了,老爷也就安心了。”   女眷们拥簇着舒舒去休息,这边病榻前,索尼支撑着力气说:“皇上,您来早了几天,也罢,他们想要阻拦您亲政,有的是借口说辞,您早来几天晚来几天,都一样。”   玄烨问:“这是怎么说?”   索尼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老臣原想过几日,再次上奏请您亲政,当然在那之前,要先把鳌拜他们都找来,我要和他们一起四人联名上奏。”   玄烨道:“你的意思是,朕该在那之后再来探望你?”   索尼笑悠悠:“是啊,皇上来早了,但来早了,也有来早的好处,一些话老臣能向您交代清楚。皇上,老臣剩下半口气,再也不能为大清做什么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扶持您登上亲政之路。”   厢房这边,侍女们打来热水请皇后洗漱,舒舒拭去泪痕,由母亲小心地为她扑上蜜粉遮盖红肿。   舒舒冲着母亲温柔一笑:“额娘,您也要多保重身体。”   然而不等母亲回应,祖母就端着茶从一边过来,问道:“娘娘,荣答应的胎,可还好?”   舒舒心里一沉,只道:“我不懂这些事。”   碍于婆婆威严,舒舒的额娘有些话想说也不敢说,只能轻轻握了握女儿的手,捧着胭脂盒退到一边。   老夫人果然不死心,问道:“跟你的人没教你吗,要不要奶奶再派些人进宫,舒舒啊,你和皇上圆房的事,是太皇太后不答应吗?”   到这一步,也实在不必客气,舒舒忍让,祖母只会刨根问底,她神情严肃,毫不留情地看着祖母:“宫闱之事,本不该您打听过问,这是您的本分,亦是我的本分。倘若中宫皇后,都无法以身作则,随随便便将内宫之事往外说,大清皇帝的后宫,还有指望吗?”   索尼夫人噎住,端着茶的手,稍稍一颤,回眸看了眼儿媳妇。   儿媳妇忙上前道:“舒舒,听说你回来,下人们都乐坏了,厨房正忙着做你爱吃的东西,我们一道去膳厅坐坐。”   舒舒冷漠地说:“我和皇上在宫外,不能随便进食,他们的心意我领了,额娘替我派些赏赐下去吧。”   如此直到圣驾回宫,索尼夫人也没能和孙女搭上话,气得心口堵得慌。   而圣驾一走,索额图就眼巴巴跑来询问母亲关于皇后的事,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到此为止,我可再不想对着自己的孙女低声下气。”   回宫的马车上,玄烨看出舒舒不高兴,舒舒毫不掩饰地说:“往后想额娘了,我会请额娘进宫坐坐,而这个家,没有了爷爷,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玄烨听舒舒说完刚才发生的事,搂过她说:“是你太紧张,舒舒,换做谁家,都会问这些话,朕并不觉得奇怪。”   “是,我也知道。”舒舒道,“可是心里难受,爷爷就快不行了,他们好像一点也不难过,都忘了是谁给这个家撑起的门楣和荣耀,只顾着眼前的利益。”   玄烨道:“人往前看,本是对的,只能说他们做了不合你心意的事。舒舒,你那样大度宽容,对家人何不也多些宽容,这样心里能舒坦好些。”   舒舒见皇帝如此,也不愿再执拗,靠在他怀里说:“我听皇上的。”   玄烨道:“虽不常见面,可在和不在终究不同,索尼走后,朕会多抽些时间来陪你,朕能熬过额娘去世的痛苦,你也一定能挺过去。”   舒舒心头一酸,怕勾起皇帝的悲伤,抬起头道:“皇上,我没事,真的。”   玄烨却道:“有句话朕一直没说,舒舒,为了马佳氏怀孕,朕对你心有愧疚,你心里若是难受不高兴,坦率地告诉朕,千万别憋在心里。”   舒舒抿着唇,重新伏在玄烨怀里:“可我是皇后,皇上,我是你的皇后。”   大婚以来,虽不曾同枕而眠,也是朝夕相处亲昵有加,玄烨自认了解舒舒,舒舒亦如是。   这句话的重量,玄烨能体会,便是为了他,舒舒能忍一些能忍或不能忍的事。   玄烨到底年少,尚不能分清楚,感情之中这样的牺牲到底算什么,但以皇帝与皇后的身份地位而言,这的的确确是舒舒的本分。   但玄烨心里并不高兴,舒舒让他感觉到,她这个皇后,做的很辛苦。   就在玄烨探望索尼后不久,索尼邀请鳌拜、遏必隆和苏克萨哈到府中一聚,当面提出,要四人联名上奏,请皇帝亲政。   鳌拜与遏必隆来之前,就想明白了索尼必定要提这件事,恰恰不久前帝后亲临探望,保不齐就是皇帝想亲政,借索尼之口说出来。   去年说皇帝未满十四岁,不及先帝登基之龄,到如今,皇帝不仅到了年龄,且后宫中已有嫔妃怀孕,秋天时,小皇帝也是要当爹的人了。   索尼对三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诉尽当年太宗世祖之恩。   昔日盛京的光景历历在目,太宗过世,鳌拜与索尼持械上殿,代表两黄旗力保先帝之子继承皇位的雄壮豪迈犹在眼前,之后征战沙场,问鼎中原,铁血铮铮。   鳌拜听着这些话,眉头紧蹙,一言不发。   苏克萨哈坐在一旁,亦是闷声不响。   索尼、鳌拜、遏必隆皆出自两黄旗,他和三人本是都不对付,当年旗权相争,两白旗压着两黄旗,而后多尔衮倒台,他靠着背叛多尔衮发家,朝廷上下,八旗之中,他都被人唾弃鄙视。   能在四大辅臣中有一席地之地,想来也是太皇太后想要在权臣之中有所平衡,但是这一年年过去,苏克萨哈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索尼一死,鳌拜必定权倾朝野,从此无人能及,苏克萨哈若无靠山,若无仰仗,绝不会有好下场。   皇帝亲政,对他而言尚有一线生机,既然索尼提出这个要求,对他来说也是最后的机会。   苏克萨哈终是开口道:“我赞同索大人之意,想必鳌大人与遏必隆老弟,也希望早日还政与皇上。”   鳌拜眯着眼睛,将鄙夷的目光扫过苏克萨哈,最后定在索尼的身上,冷冷道:“皇上如今有所长成,后宫完备,的确是该归政于君的时候。”   鳌拜点头,遏必隆自然附和,索尼当场命人写下折子,盖上四人的宝印,立时往宫里送。   这折子,最先送到慈宁宫,玄烨从书房被召来,看过折子后道:“他们不让朕亲政,朕就必须屈服,如今他们要朕亲政,朕也必须亲政吗?”   玉儿问:“那日索尼都对你说了什么?”   玄烨冷冷地将折子合起来,对祖母道:“朕尚年幼,不宜亲政,皇祖母,驳回吧。”   玉儿蹙眉道:“皇上是另有打算,还是仅仅为了憋口气,这可是关乎你帝王之路的大事。”   玄烨冷静地说:“孙儿与索尼已有商议,要等他死之后再亲政,皇祖母,眼下请您替孙儿驳回上书。”   玉儿顿时明白了索尼的用意,他于公于私,都为玄烨和舒舒,以及赫舍里一族都做下了安排,果真是历经三朝,精明到骨子里的人。   既然玄烨觉得合适,她也不必阻拦,便是道:“你安心回书房去吧,这件事,皇祖母会替你处置。” 第754章 他要做父亲了   太皇太后代表皇帝驳回了四大辅臣请求还政于君的折子,这叫鳌拜等人措手不及,一时想不明白祖孙二人在谋算什么,唯有缄默不语,静观其变。   但朝堂之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玄烨和往常一样念书玩耍,偶尔听听朝政,大事小事仍旧在几位辅政大臣手中,或者说,在鳌拜手中。   索尼自折子递上去之后,就昏睡不醒,一日里有两三个时辰醒着已是不易,就剩下一口气吊着,赫舍里府上的人,则日夜不离地守着,随时准备办身后事。   春去夏来,又一年端午,舒舒下旨说祖父身边离不得人,家眷们就不必进宫请安,便是连额娘的面也没见上。   事实上,并非祖父之故,而是舒舒不想再见祖母,若是单独召见额娘,唯恐母亲回家难做,毕竟婆媳在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舒舒不想给额娘添麻烦。   如此,唯有她自己忍耐。   是日,玄烨到慈宁宫贺节后,顺道回书房,路上遇见了荣答应,马佳氏被众嬷嬷宫女拥簇着,四五个月身孕的人,比先前圆润了许多。   自从荣答应怀孕后,这几个月玄烨不曾再召幸董氏,更不可能召幸有孕之人,荣答应在自己的屋子里安胎,玄烨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她。   忽然见到皇帝,荣答应喜不自禁,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叫几个嬷嬷拦着说:“荣答应,您仔细身体。”   玄烨则并不欣喜,也不兴奋,当看见单薄的夏衫下,马佳氏微微隆起的肚子,他内心唯一的感受,竟是彷徨。   孩子生出来后,要怎么办?怎么养?   虽然信誓旦旦对祖母说,会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可玄烨深知自己的斤两,他也根本没想到,那样几场欢爱后,竟然能有孩子。   玄烨抿着唇一言不发,仿佛无视这里一行人,竟是转身就走开了。   荣答应满眼失落,惊恐地看了看身边的人,眼神像是在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嬷嬷们也是不明白,皇帝这明显的有些厌恶的态度,到底是为了什么。   待荣答应到慈宁宫请安,玉儿叮嘱她保重身体,眼里看着这孩子气色不大好,暗暗有些担心,直到她们走了,听苏麻喇说起这件事,才明白荣答应是被玄烨吓着了。   “皇上是怎么了?”苏麻喇道,“不过这事儿从一开始,皇上就没怎么高兴,到底年纪还小,哪能想到就要做爹了。”   玉儿冷冷道:“这可不成,他要早些想明白才是,难道他睡女人的时候,就没想过吗?”   苏麻喇忙四下看了看,嗔道:“真是年纪大了,说话也没羞没臊。”   玉儿满不在乎:“他若想不明白,舒舒也好,灵昭也好,都别碰了吧,女人可不是他泄欲的玩物。”   苏麻喇自然是帮着玄烨说话,劝道:“这会子朝廷大事都悬着,亲政之事尚无定数,亲政之后也是前途难料,您叫皇上如何能在这时候面面俱到?话说回来,侍寝的宫女也是咱们送去的,您若不松口,皇上敢吗?”   玉儿瞥了苏麻喇一眼:“你就宠着吧,但愿你老了,他能孝敬你。”   且说这一日家眷进宫贺节,灵昭不愿再见父亲,太皇太后说过,她有权力拒绝,因此今日只见了嫡母,但家里人为了讨好她,也特特将她的亲额娘送来。   家人相聚本是高兴的事,可夜里要去慈宁宫赴家宴前,冬云在小厨房忙了半天,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灵昭直皱眉头:“什么东西,气味这么难闻。”   冬云说:“是夫人留下的补药,命奴婢每日饭前喂您吃下去。”   灵昭瞪着她:“补什么?”   冬云红着脸说:“夫人说、说……是管生孩子的。”   灵昭苦笑:“冬云,你知道男女要如何才能生孩子吗?”   “小姐……”   “倒了吧,你熬你的药,喝不喝在我。”灵昭说,“从此我的事,再不许旁人来做主,倘若成为皇上的皇妃,连一口吃的喝的都不能遂了心意,我也太辜负皇恩,太不给皇上体面。”   书信一事后,灵昭决心不再受家族摆布,要好好为自己活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遏必隆再也无法从女儿口中打听到什么,而灵昭也不再因为自己的“不争气”,恐惧父亲的鄙视和嫌弃。   至于皇帝,每每相见,都是温和又亲切,隔三差五还能收到乾清宫送来的东西,可灵昭心里很明白,她的一切,终究比不上中宫。   她学不会赫舍里舒舒的主动,譬如在慈宁宫一道请安,她必定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可皇后却总能和皇帝对上眼,两人仿若无人地说悄悄话。   在灵昭看来是不成规矩体统的事,可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不以为然,谁也不会因此指摘皇帝和皇后的不是。   这叫她内心矛盾,她既渴望能和玄烨多多亲近,又不论如何也跨不出那一步。   宫人们常说,帝后在宫里走路,从来都是手牵着手,灵昭不仅信,还亲眼见过几回。   便是今晚,她才霸气地拒绝冬云熬的药,拒绝家人的束缚摆布,可是走到慈宁宫门外,恰恰看见皇帝拉着皇后的手,玩闹似的往门里走。   舒舒尚未见到灵昭,正和玄烨说笑,而她是特地去书房外等皇帝,两人结伴来陪祖母用家宴。   自然舒舒也不是没分寸规矩,只因今日她没召见家人,玄烨担心她,特地派大李子来问候,舒舒才决定亲自向玄烨解释。   但说着说着,玄烨就没个正行,只想哄舒舒高兴。两人一乐呵,在路上便嬉闹起来,这般一路到了慈宁宫,不知灵昭就在身后。   还是大李子瞧见了,上前提醒道:“皇上,娘娘,昭妃娘娘也到了。”   舒舒回眸一看,便见灵昭穿着藏青色的金线祥云如意袍,虽然端庄贵气,可十几岁的人,何必把自己弄得这样严肃庄重,老气横秋。   她再低头看自己,鲜红的百花宫袍,裙摆袖口彩蝶飞舞,明朗且活泼。   如此比着灵昭的装扮,只怕少有帝王的后宫,是她们这样的光景,仿佛皇后与妃子颠倒了。   灵昭见自己被发现,忙上前行礼,玄烨则一贯温和:“来的刚好,一道进门吧。”   今日家宴,人虽不多,倒也热闹,玉儿本是心情极好,谁知宴席过半,从科尔沁送来了书信。   本以为只是寻常的请安贺节,不想是阿图来信,说姐夫弼尔塔哈尔病重,但姐姐不肯写信告诉额娘,她不得不私下来函。   玉儿没有在宴席上露出声色,众人也只当是道贺佳节,直到宴席散去,玉儿避开所有人,才露出揪心的神情。   玄烨突然闯进来,刚好撞见祖母的眼泪,他冲到祖母跟前问:“您怎么了,皇祖母,可是身体不适?”   玉儿忙道:“没什么事,皇祖母喝多了酒上头。”   玄烨道:“您今晚没有喝酒,孙儿看着呢。”   “就你眼尖。”玉儿叹息,无奈地看着玄烨说,“你大姑父病了,怕是不大好,若是不幸,姑姑她很快就要守寡。”   一转眼,雅图也快四十岁了,虽不再年轻,可也绝还没老,玉儿自己年轻守寡,多少辛酸无奈,一一尝遍,怎忍女儿与她的丈夫阴阳两隔。   “皇祖母,姑父若是不幸离世,您打算把姑姑接回来吗?”玄烨体贴地说着,“姑姑回到您身边,多少有些依靠。”   玉儿笑道:“姑姑若知玄烨如此疼她,会很安慰,但你姑姑也有儿女,她若打算回来,咱们就好好照顾她,她若不想回来,就让她在科尔沁守护自己的儿女。”   玄烨颔首:“孙儿也会好好孝敬姑姑。”   不久后,苏麻喇来了,请皇帝早些回去歇着,玄烨担忧祖母,走时还望见皇祖母眼中的悲伤。   他知道皇祖母最疼爱自己的女儿,当年小姑姑离世,她不惜日夜兼程,亲自骑马奔赴科尔沁。   女子为母,是如此伟大,玄烨又想到了倾倒的马车里,额娘用她的身体护着自己。   “大李子,明日朕想去皇陵祭扫额娘。”玄烨吩咐道,“荣答应有身孕的事,该告诉额娘才是。”   大李子道:“奴才会派人打点,请佟大人前来护驾。” 第755章 丈夫,是自己的   皇帝突然跑去皇陵祭祀,叫众人十分好奇,虽不是带着帝王仪仗煞有其事地出门,也由佟国纲好好带了侍卫护驾,一路大大方方而去。   且出门前,玄烨还亲自到慈宁宫,告诉玉儿他要去做什么,请皇祖母放心。   皇陵庄严肃穆,昔日温柔美丽的额娘,再也看不见,音容笑貌,化作了牌位和青烟。   玄烨在母亲灵前跪坐了许久,可是他脑袋里一片空白,除了告诉母亲荣答应有了身孕,她年纪轻轻就要做奶奶之外,不知再说什么好。   佟国纲带人守护在殿外,时不时向殿中望一眼,外甥的背影已经渐渐高大结实,可少年郎对于人生的彷徨和无助,从不曾消减。   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是那样的可怜,纵然母亲无法为他抵挡千军万马,可在孩子的心里,是一处归宿。   眼看着时辰不早,佟国纲走进大殿,赫然见玄烨双目紧闭耷拉着脑袋,他心头一紧,冲上来:“玄烨?你怎么了?”   玄烨迷蒙地睁开眼,冲舅舅一笑:“舅舅,我睡着了。”   佟国纲哭笑不得,方才一时情急,叫了玄烨的名字,此刻已是改口:“皇上,当真没什么不适吗?”   玄烨慵懒地说:“没事,精神太过专注,不知不觉就……”   佟国纲搀扶外甥起来,说道:“若有不适,还请皇上不要瞒着。”   玄烨舒展筋骨,再向母亲灵前一拜,直起身子道:“额娘,儿子绝不会叫您失望。”   佟国纲也拜别妹妹,心中暗暗告诉元曦,她生了个好儿子,玄烨必将是大清的希望,他将终其一生,为妹妹守护她的血脉。   离了皇陵,玄烨要去赫舍里府上探望索尼,但索尼已昏迷不醒,看不见听不见,榻上的人,半身已在土里。   这一次的君臣相见,什么话也没说上,但是玄烨回宫后,就向皇祖母请旨,为褒奖索尼忠心为国,加授一等公,且与一等伯之爵并袭。   首辅大臣,且是将死之人,谁也不会计较索尼的殊荣,更何况人家还有个亲孙女在宫里做皇后。   五月末,科尔沁传来消息,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弼尔塔哈尔英年早逝,他是太皇太后的侄儿,亦是最满意的女婿,如今雅图长公主年轻守寡,对太皇太后是一大打击。   果然那几天之后,慈宁宫不再召见大臣,太医时常出入,但秘而不宣,都不说太皇太后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数日后,六月初初,索尼在炎炎夏日里,与世长辞,结束了他为大清鞠躬尽瘁的一生。   坤宁宫里,舒舒独自坐在窗下,身上仍穿着鲜艳的宫袍,她是大清国母,从此亲人都是她的臣下,皇后不能为臣下服丧。   玄烨从门外走来时,屋子里静得以为舒舒不在,见她定定地坐在榻上一动不动,便道:“怪热的,不叫他们搬些冰来?”   舒舒回过神,起身福了福:“皇上。”   玄烨走来,拉着她一道坐下,说:“明日索尼出殡,你去吧,朕替你向皇祖母求旨。”   舒舒毫不犹豫地婉言谢绝:“身后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臣妾不在乎那些。”   玄烨说:“索尼也算长寿,历经三朝,不,若是从太祖爷爷算起,是整整四朝,世上能有几个人。舒舒,你爷爷能与那几个载入史册的先贤齐名,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天是过得不值得的,如今走了,也尽力为朕的帝业周全。”   舒舒眼中含泪:“皇上,这些话臣妾心里都知道,恕臣妾冒犯,但请皇上不要再说了,臣妾并不想听。”   “好,朕不再说。”玄烨捧着舒舒的手道,“对不起,朕让你伤心了。”   “对臣妾而言,他只是慈爱可敬的爷爷。”舒舒长长的睫毛沾着泪水,一颤一颤,“臣妾只想静静地悼念自己的祖父,与家国无关,与朝政无关。”   这样的话,看着没有一国之母的担当,可玄烨却听着舒服,他一直心疼舒舒,怕她总是为了维护帝王皇后的体面,而隐忍内心的情感。   纵然说好了,要一起度过辛苦的一生,可他是丈夫,是男人,更是天子。   舒舒伏进玄烨怀里,毫不顾忌地啜泣起来,身子颤抖,哭得越来越伤心。   “哭吧,哭出来就好。”玄烨抱着舒舒,温和安抚,“不要害怕,朕说过,索尼能给你的所有庇护,朕都能给你。”   坤宁宫门外,灵昭带着宫人款款而来,她特意选了素色宫袍,虽非服丧戴孝,也是对索尼的尊重。   索尼故世后这两日,她亲手抄写经文,想要来呈送给皇后。   此刻并不知皇帝在殿中,来了,见到大李子一行人在门前,心里就觉得尴尬,她本无意挑这样的时辰,可旁人必定又会说闲话。   “娘娘,容奴才通禀一声。”大李子很是和气,“娘娘,请您稍等。”   “有劳李公公。”灵昭颔首,规规矩矩地站在门下。   可她的目光没去看边上的人,她不想在他们的眼中看到猜忌和鄙夷,仿佛她故意挑这个时辰,来皇帝跟前表白她对皇后的敬意。   “娘娘,您请。”意外的是,大李子竟然来宣,连他自己也很惊讶,本以为皇帝或是皇后,一定会请昭妃回去,但他方才去通禀,娘娘立刻就应了。   灵昭亦是如此,已经准备好打道回府,她并不想进门去看帝后恩爱亲昵,然而此刻也闹不清楚,究竟是皇帝想见她,还是皇后松的口。   行至殿门外,灵昭从冬云手中接过装着经文的锦盒,轻提裙摆跨过门槛,顺着宫女的指路,走过屏风。   一抬眼,便见皇帝捏着袖口擦拭皇后的眼泪,哭得双眼绯红,别有一番风情的小皇后,软绵绵地一笑,推开了皇帝的手,背过了身去。   玄烨侧身看见灵昭,便负手而立:“你来了,正好陪陪皇后,朕要去书房了。”   灵昭屈膝行礼,起身后半晌开不了口,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宣召自己进门,何必这样残忍无情。   不,不怪人家恩爱甜蜜,怪自己多此一举,她若不想看见这些,老老实实在翊坤宫里呆着就好,不然这整座紫禁城,角角落落都是他们的家。   “朕走了。”玄烨转到妆台前,对擦拭泪痕的舒舒说,“朕晚些时候再来看你,别太伤心,天气炎热,别伤了身体。”   灵昭垂眸立在一旁,皇帝经过面前时,福了福恭送圣驾。   本以为玄烨会从面前一阵径直而过,不想他却停下脚步,关心地说:“天气炎热,他们给你屋子里送冰了吗,你身子也弱,别中了暑气,当然也别贪凉。”   “是,多谢皇上。”灵昭的心砰砰直跳,她哪里经得起玄烨一句半句的关怀。   舒舒坐在镜子前,将这光景看在眼里,灵昭脸上的阴晴变化,也看得清清楚楚,犹记得钦安殿选秀时的光景,那一杯茶,是她对钮祜禄氏最后的好意。   舒舒收回目光,拿起蜜粉盒子,精致玲珑的白玉被雕刻成莲叶状,里头攒着江南最名贵的蜜粉,扑在脸上轻盈靓丽,一年也就进贡十来盒。   但不论什么好东西,除去太皇太后和太后,一切都要等坤宁宫挑完了,才有其他人的。   事实上,东西,舒舒可以不在乎谁拿走,但人……皇帝是天下的,丈夫,是自己的。   “娘娘。”只见灵昭走上来,双手捧着盒子,恭顺地说着,“这是为索尼大人抄写的经文,娘娘若是不嫌弃,请送回赫舍里府上,也是臣妾的一点心意。”   舒舒带着双眸红肿的泪容,挽了灵昭的手说:“多谢姐姐,爷爷在世时,也时常提起你,我们小的时候,若能多些往来该多好。我家爷爷最疼爱小孙女,我们赫舍里家,偏偏生不出女儿。”   她拉着灵昭坐下,唤宫女上茶,小心翼翼翻开灵昭抄写的经文,再仔细收好,便命宫人转送回娘家。   “娘娘,臣妾……”灵昭心里始终不踏实,鼓起勇气道,“臣妾不知道皇上在这里,不然,不然绝不敢前来打扰。”   “姐姐你太小心了。”舒舒莞尔,“我们是一家人,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 第756章 她为什么哭?   皇后一声声“姐姐”,让灵昭浑身不自在,其实她并不常常这样称呼自己,不会在太皇太后或是太后跟前,更不会在皇帝跟前,反而是私下里,才这样喊她一声。   “娘娘,请您节哀。”灵昭对此不敢有异议,只能道,“索尼大人忠骨长埋,功在千秋。”   “多谢你。”舒舒道,“但我们终究是侍奉皇上和太皇太后的人,我会尽快振作起来。为了大姑父的英年早逝,皇祖母很是悲伤难过,可我这两天,也没法儿去照顾她老人家,灵昭姐姐,只能辛苦你了。”   灵昭忙道:“是臣妾的本分。”想了想又说,“太后和臣妾商议,说是否要为长公主收拾一处殿阁,太皇太后很可能想把女儿接回身边。”   舒舒道:“姑姑若是住在宫里,必定在皇祖母身边,你和苏麻喇嬷嬷商量吧。”   这样一来一往,说些宫里的琐事,灵昭紧张的心渐渐平静了。   实则舒舒尚未掌权六宫,灵昭也没资格出手料理宫闱之事,但她常常陪在太后身边,太后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懂的人,见灵昭聪明,之前一阵高娃刚好病了,太后就顺手将一些事交给她打理。   虽然只是柴米油盐的琐事,灵昭打理得井井有条,太后心里高兴,太皇太后也不至于计较,舒舒自然也不能介怀。   而眼下,皇上亲政在即,舒舒很快将执掌六宫,她心里早就算计好了,将来宫里的权力和辛劳,该如何分配。   小坐了半个时辰,灵昭才退下,在皇后殿中还很平静的她,走出坤宁宫西侧门,没来由的心头一酸,眼泪不争气地冲出眼眶。   她几乎忘了这是在宫道上,忘了能有很多人看见她的模样,一路流着眼泪走回翊坤宫,冬云拦也拦不住。   到坤宁宫来请安的董答应,刚好看到这一幕,见过皇后回到住处,来相邻的荣答应屋子里,便都告诉了她。   宫女吉芯在一旁听着,奇道:“这就怪了,是皇后娘娘死了爷爷,昭妃娘娘哭什么。”   荣答应捧着肚皮说:“总不会是被娘娘责备了吧。”   董答应道:“那不能,我见了皇后娘娘,娘娘很和气,不像是动过怒呢。”   荣答应想了想,命吉芯去为董答应倒碗凉茶,打发了她之后,拉着董氏的手说:“咱们俩,千万要谨慎小心,别瞎站错了边。将来这后宫里,必定是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的天下,我们若是一时糊涂跟错了人,可就没有将来了。”   董氏孱弱,听得心惊胆战:“我听姐姐的。”   荣答应说:“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咱们就跟着太皇太后,跟着皇上,别瞎搀和。”   此刻,也有其他宫人撞见昭妃从坤宁宫出来掉眼泪,一句话送到慈宁宫,苏麻喇再三找人证实后,才告诉了玉儿。   “打听清楚了?”玉儿道,“别叫一些小人胡编乱造,挑唆后妃和睦。”   “奴婢知道,所以才问了好几个。”苏麻喇应道,“没错,是哭了,从坤宁宫走出来,边走边哭。”   “那皇后也该知道了?”玉儿问。   “兴许吧。”苏麻喇道,“好好的,昭妃娘娘难道是为索尼大人掉眼泪?”   玉儿摘下眼镜,揉一揉眉心:“既然是从坤宁宫出来哭,舒舒一定知道灵昭为什么哭,那就结了,是她们之间的事,你我不必瞎操心。”   苏麻喇说:“她们还小呢,您不引导引导?”   玉儿问:“引导什么,后妃争斗?”   苏麻喇苦笑,不言语。   玉儿说:“别的事也罢了,偏偏这上头我可引导不来,我这辈子几时花心思和女人斗过,皇太极放纵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盛京的后宫,从来都是我的天下。”   苏麻喇失笑:“这话说给晚辈听,把她们的眼珠子都要馋得掉出来,也就是您,也就是太宗才有这魄力。”   “那时候科尔沁霸气,皇太极霸气,我更霸道。”玉儿随手收着书,说,“往后的确是难了,玄烨这儿会变成什么样,我心里也没数。”   “您不是说,不能只许皇上和皇后娘娘好,昭妃娘娘也要一视同仁。”苏麻喇道,“往后,也多疼疼昭妃才是。”   “话是如此。”玉儿对苏麻喇道,“但妻妾有别,照我们八旗的规矩,灵昭在舒舒跟前,永远都是奴才,她必须明白自己的本分。”   翊坤宫里,灵昭哭得伤心,也顾不得什么阿玛的眼线,顾不得宫里宫外怎么传,只想把心里的憋屈,全都哭出来。   她再也不想看见帝后的恩爱,每见一次,都把她火热的心浇得冰凉,把她虔诚的心撕得粉碎,怪就怪,是她先动了情。   冬云怯怯地捧着水盆,劝道:“小姐,等下宫里都传遍了,回头说是皇后娘娘欺负您可怎么办?这还是好的,万一变成您故意装可怜装柔弱,诬陷皇后娘娘欺负您……”   “你出去吧。”灵昭抽噎了几声,“我自己会洗脸,你退下吧。”   冬云却捧着水盆跪下,说:“小姐,您不能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呀,您有委屈,您去对皇上说,他是您的丈夫啊。”   灵昭怔怔地看着冬云,冬云又道:“皇上是您的丈夫,是保护您的人。”   想到方才在坤宁宫,皇后红肿的双眼,必是在她进门之前赫舍里舒舒哭过一场,才叫皇帝百般怜爱。   而最后,赫舍里舒舒是笑着推开了皇帝的手,一个沉浸在祖父去世悲伤里的人,要被哄得多开心,才能笑出来?   自己呢,只能一个人在这里哭,哭完了,很可能还要向多方交代,到底为什么哭。   她的眼泪,一文不值。   灵昭抹掉眼泪,就着冬云的水盆洗了把脸,顶着清透的脸颊坐到镜子前,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小姐?”   “你们传话出去,就说我是为了皇后娘娘伤心,是为索尼大人掉眼泪。”   “奴婢知道了。”冬云道,“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对家里也这么说。”灵昭道,“其他一概不要废话。”   坤宁宫里,送东西回赫舍里府的人归来向皇后复命,因昭妃下赐了亲手抄写的经文,府里也准备了回礼,以及索尼身前之物,想要给皇后留一个念想。   “这是坤宁宫,是我与皇上的寝殿,爷爷的东西摆在这里不合适。”舒舒道,“送回家去,放在我的闺房里便是。”   石榴则捧着赫舍里府上的回礼,亲自送来翊坤宫,灵昭客气地迎到门外接待。   石榴偷偷看了眼这孩子,许是时间久了,红肿已经消退,至少这会儿看来,精神又体面的美人儿,哪里像是哭得很凶过的。刚才那些传言,真真假假,可信可不信。   “请姑姑多照顾娘娘,娘娘这阵子必定茶饭不是,加之又天热。”灵昭和气地说着,“请皇后娘娘千万保重身体。”   石榴离了翊坤宫,禁不住还回眸看了眼,边上的小宫女说:“姑姑,昭妃娘娘到底哭什么呢,弄得人人皆知。“   “别多嘴。”石榴训斥道,“本不是人人皆知的事,就是你们嘴碎到处宣扬。”   但这会儿训话,已经不管用了,莫说太皇太后和太后,连玄烨也知道了。   但玄烨今日与熊赐履探讨满汉矛盾和朝廷制度废弛,君臣聊得十分投缘,回过神天也黑了,熊赐履才匆匆离宫。   玄烨满脑子家国天下,回到乾清宫,大李子问他今晚如何过夜,他随口说:“还能怎么过,看完书就睡了呗。”   大李子提醒道:“您叫奴才惦记着,下了课堂后,要去乾清宫看望皇后娘娘。”   玄烨抬起眼皮子,突然想起白天的事,问道:“对了,朕记得熊赐履来之前,你说什么,昭妃哭得很伤心?”   大李子尴尬地低下头:“奴才不该拿这些事来打扰您,但眼下索尼大人故世不久,倘若传出后妃不合的言论,对皇后娘娘对您都没好处。奴才想着,今日事今日毕,您是不是主动解决的好。”   玄烨说:“你这样的心思,做朕的大臣也足够了。”   大李子慌得不行,忙跪下道:“皇上,先帝爷也曾对吴良辅说过这样的话,皇上,您千万千万,别再对奴才说这样的话,奴才受不起。”   玄烨绕过桌子,走到大李子跟前,温和地说:“快起来,你膝盖不好。”   大李子颤颤起身,满心感激和忧愁,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地位甚至是权力,这辈子但凡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他不在乎后世能否有人记住紫禁城里曾有这么一个太监,只愿不要再做第二个吴良辅,一生侍奉皇帝。   “是朕不好,说了轻率的话,叫你惶恐不安。”玄烨态度诚恳,却道,“也是朕不好,今天让皇后难堪了。”   大李子愣住:“皇上,您是说?”   玄烨理了理衣袖,不大高兴地说:“明知道朕在坤宁宫,她来做什么?既然她愿意来,那就别怕看见,看见了还要哭,就是活该。别担心,昭妃为什么哭,你们不知道,朕知道。” 第757章 这就是帝王家   大李子没见到当时的情景,自然不懂皇帝在说什么。   可事情已经这样了,宫里宫外,人人都知道今天昭妃出了坤宁宫一路哭得伤心,总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落到鳌拜他们嘴里,又是是非。   要知道,玄烨出宫避痘前,是能在景仁宫里把元曦闹得崩溃的坏脾气,倔强固执,哭起来惊天动地,而这股子与生俱来的性情还留在他的身体里,只是如今长大懂事,学会了压制。   但这会儿,玄烨像是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对大李子说:“她哭什么呢,哭给谁看,是要朕难做,还是要皇后难做,是她不懂事,现在凭什么又要朕去哄她?既然她自己都说了,是为索尼故世悲伤,那就这么着,谁爱挑理,谁找她自己说去。”   大李子无话可说,心里纠结着,如何向慈宁宫禀告,一抬头,皇帝已经气冲冲往坤宁宫去了。   坤宁宫里静幽幽,舒舒在给祖父写祭文,听见皇帝的脚步声,她便放下笔迎上来。   明日索尼出殡,是京城里一桩大事,大臣们一早到紫禁城会个面,便几乎都要去参加索尼的葬礼,新封了裕亲王的福全,也将代表皇帝去祭奠。   玄烨一进门就问:“朕走了之后,你和钮祜禄氏说了什么?”   舒舒淡淡地说:“一些家常话,昭妃劝我节哀,再商量了大姑姑回京住在哪里,也是太后先和她商量,她才提起来的。就这些,怎么了?”   玄烨唔了一声,只管坐下喝茶。   舒舒在一旁侍奉,接过他喝完的茶杯,轻声道:“是皇上把她弄哭的,来问我做什么?”   玄烨抬头,瞪着舒舒,也说不出话。   舒舒则低头摆弄茶碗,轻声道:“难道不是吗?”   玄烨收回目光,浮躁地说:“她一个妃子,明知道朕在你这里,她跑来做什么,也太没分寸,和她的亲爹义父一模一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怪我不好,我该叫大李子打发她走。”舒舒放下碗,背对着玄烨说,“若是那样,什么事都没了。”   “你打发她走了,她又该幽怨自己被忽视,幽怨咱们排挤她。”玄烨说,“反正什么话都能叫她说去,她若是有分寸的,从一开始就不该留下,是她先不识相。”   舒舒想了想,回到玄烨身边问:“这几日,鳌拜和遏必隆,又让您难堪了是吗?”   玄烨一怔,避开了舒舒的目光。   舒舒道:“皇上何必迁怒于她,若单单是要袒护我的体面尊贵,我高兴还来不及,今日才会没躲开你为我擦眼泪。但皇上若是为了鳌拜而迁怒昭妃,故意欺负她,那就不应该了。”   玄烨一脸的倔,别着脸不理会舒舒。   舒舒坐下道:“我并不是替她说话,但她是无辜的。”   玄烨说:“朕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就算她再好也不喜欢。朕不知道你是如何在人前处处周全,怎样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可是朕受够了,装着温和亲昵对她说话,每个字都厌烦暴躁。”   “那皇上会厌恶我吗?”舒舒问玄烨,“我的处处周全?”   玄烨回眸看着舒舒,语气软了几分:“是觉得你太累太辛苦,为什么要厌恶,厌恶你为了朕费尽心思?”   舒舒莞尔:“那就好,皇上,我没什么辛苦,也不会有人给我脸色看。”   玄烨叹了口气,很是疲倦。   舒舒说:“小孩子家家叹什么气,在家时,小孩子叹气都会被奶奶打嘴。”   玄烨睨了眼:“谁是小孩子?”   舒舒眼眉弯弯:“是我,我是小孩子。”   玄烨指了指桌上的点心要吃,舒舒命石榴取新的来,石榴递给舒舒时,轻声问:“皇上没事吧,大李子急得不行。”   舒舒道:“没事,别叫他瞎担心。”   玄烨听得些许声音,待舒舒回来便问她:“大李子怎么了?”   舒舒道:“担心皇上啊,还能怎么了。”   玄烨慵懒地躺下,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舒舒拿了团扇来,轻轻为他扇风。   “是咱们不好?”玄烨一手抓着舒舒的另一只手,十指交缠,他问,“是我们欺负了她?”   “是皇上。”舒舒笑道,“她的心思在皇上的身上,她爱慕你喜欢你,皇上轻狂得意,还欺负人。”   玄烨说:“可是朕待她那么不好。”   舒舒也躺下来,挨着玄烨,温柔地说:“她是皇上的妃子,所有的感情都名正言顺,皇上可以不接受,但也别糟蹋人家。至于我……”   “什么?”玄烨问。   “我会宽容地看待皇上所有的后宫嫔妃,即便将来有了得宠的小妃子,我也会一笑了之。”舒舒道,“可我不会让,不会把皇上让给任何人,只要她们不僭越雷池,大家便能彼此相安。”   玄烨侧过身,一手支起脑袋,一手在舒舒鼻尖点了点:“你才十四岁?”   舒舒不服气:“难道皇上四十岁了吗?不是和我一边儿大?”   玄烨凑上来,在舒舒额头轻轻一吻,爱怜地说:“本该让你好好悼念索尼,偏偏弄出些有的没的。”   舒舒小小的一团窝在玄烨身下,虽然他们尚未圆房,可这样耳鬓厮磨的亲昵她早就习惯,会害羞也会欢喜,但此刻,则是失去祖父之后,在玄烨身边的踏实和安心。   “咱们都不好。”舒舒说,“其实她又有多大呢,忍不住哭了,才是真性情。不论如何,千错万错,她喜欢皇上总没错。”   玄烨翻身躺下:“朕不喜欢听。”   舒舒往他臂弯里钻:“我不说了。”   玄烨叹道:“朕对皇祖母说过,你们进了宫,朕就是你们的天,那时候皇祖母说我将来一定会明白这句话轻率在哪里,现在,朕明白了。”   “明白了?”   “不仅明白,我是个不孝子。”玄烨说,“朕甚至明白了,皇阿玛对额娘的不喜欢,额娘若知道朕这样想,必定要伤心。”   舒舒道:“可是我听家人说,虽然孝献皇后得宠,闹得风风雨雨,但额娘还是很得皇上喜欢的。”   玄烨摇头:“谁知道呢,几分真几分假,朕能给钮祜禄氏编一个假象,额娘未必不是活在假象里。皇阿玛对朕的态度,兴许就是最好的证明,皇阿玛怎么会不爱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孩子。”   屋子里静了许久,舒舒道:“皇上,这就是帝王家吧。”   玄烨嗯了声:“是帝王家。”   眼下,皇帝还不能在坤宁宫留宿,虽然玉儿并没有明令禁止,且荣答应都有了身孕,可似乎帝后圆房成了一件极具象征意义的事,人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皇帝亲政。   夜色深深,舒舒送玄烨到门前,玄烨说:“明日朕带你上午门去看,能看见你家出殡的队伍。”   舒舒婉拒:“不去看了,皇祖母说,要带我一起在佛堂为爷爷诵经。”   此刻,翊坤宫里,灵昭穿着寝衣,蜷缩着身体靠在窗下,看着月色在冰块上缓缓融化。   她的屋子里摆了几口大瓷缸,盛着硕大的冰块,使得夏夜清凉无比,能安稳睡个好觉。   十几岁的年纪,本该一沾枕头就睡着,可她满腹心事,入了紫禁城以来,就总也不能踏实入眠。   膝盖顶到了胸前的柔软,微微有些痛,灵昭换了个姿势。那里正在膨胀长大,为她量体裁衣的宫女,偶尔会露出惊讶的神情,大概在她们眼里,自己只是个孩子。   冰块融化后,发出声响,把灵昭吓了一跳,刚好门前有人来,轻声道:“娘娘,皇上回乾清宫了,没有在坤宁宫留宿。”   这是宫女们每晚会来告诉她的话,之前或是荣答应侍寝,又或是董答应侍寝,反正……从来没她自己什么事儿。   “往后不要再来告诉我这些事。”灵昭说,“记住了吗?” 第758章 皇上不拿她来撒气,已经是慈悲   索尼出殡的日子,亲王贵族、文武大臣的路祭挤满了京城通向城外的主道,送殡的队伍足足走了半天,才走到城门下。   福全代替皇帝送殡至此,噶布喇、索额图等再三请回,他才返回皇城。   乾清宫里兄弟相见,福全大口大口灌下冰镇的乌梅汤,除了满身燥热,才对玄烨说:“各家各府的路祭,走走停停,这么热的天,索尼家的老太太只怕也要撑不住了,实在折腾人。”   “老夫人怎么样?”玄烨问。   “像是没事。”福全又抓了一块点心吃,四下看了看,不见皇后的踪影,便问,“娘娘可还好?”   “她在慈宁宫和皇祖母一起。”玄烨说,“朕忙完了,就去看她。”   “请皇上替我道一声问候。”福全道,“请娘娘节哀。”   玄烨却招手让哥哥走近些,给他看了一张图纸,是工部呈上来的裕亲王府建造图样,是玄烨要赐给兄长的宅邸。   “皇祖母说,宁太嫔若是愿意随你去王府居住,也是可以的。”玄烨道,“但为了宫中体统和规矩,倘若太嫔娘娘不愿随你居住,往后若再要往来于王府和内宫,需皇额娘准许,并不能自由出入。这不是要为难太嫔,是宫里的规矩,二哥不要误会。”   福全见玄烨如此诚心,怎么会比较规矩上的约束,他知道玄烨待自己好,至少眼下,他们兄弟不分彼此。   “多谢皇上。”福全后退,要叩首谢恩,被玄烨拦住了。   “这么说来……”福全起身后,眼眸晶亮,压低了声音,兴奋地问,“皇上是否要亲政了。”   玄烨淡淡一笑:“朕亲政后,二哥也要上朝议政,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可不许偷懒。”   “不敢不敢,皇祖母盯着呢。”福全高兴地捧着自己家的图纸,心满意足。   早些时候,他还舍不得和玄烨分离,成家有了福晋后,在阿哥所就渐渐觉得拘束,但他不敢自己提出来要离宫,没想到玄烨已经为他安排好。   “此事暂不要与太嫔娘娘商议,对二嫂也不要说,毕竟还有些日子。”玄烨道,“待朕亲政之后,一切大大方方地去做。”   福全已懂得朝政的轻重,忙抱拳道:“臣遵旨。”   慈宁宫里,苏麻喇来佛堂,告诉玉儿和舒舒,裕亲王回来了,索大人出殡一切顺利,送殡的队伍已经出城。   舒舒搀扶玉儿起身,玉儿站定后,看了看眼前的孩子,说道:“索尼的一生结束了,你没了爷爷,可有我,皇祖母会好好保护你。”   舒舒热泪盈眶,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向玉儿行大礼,苏麻喇上前搀扶,心疼地说:“这么几天就瘦了,娘娘,和太皇太后一道吃点东西吧。”   “你去准备,做些舒舒爱吃的来。”玉儿道,“我和孩子还有话说,做完了,去把昭妃也找来。”   舒舒面上波澜不惊,但心里明白,为了昨天的事,总要在太皇太后跟前有个交代。   她搀扶着皇祖母,缓缓往寝殿去,主动道:“皇祖母,您要问孙儿的,是昨天的事吗?”   玉儿颔首:“昭妃为什么哭,你可知道。”   舒舒坦率地回答:“孙儿知道,并不是为了我家爷爷而难过,实在犯不着的。”   玉儿却说:“既然她说是为了索尼悲伤,那就是了。”   舒舒松开了手,毕恭毕敬地站着,低着头道:“皇祖母,是孙儿的不是,孙儿故意在她面前和皇上亲昵,让她伤心了。”   “是你故意,还是玄烨故意?”玉儿问。   “是……”舒舒抬眸望着祖母,那温柔可亲的眼眉里,为何能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势,是皇祖母真的怒了,还是她胆怯心虚。   “是玄烨吧?”玉儿道,“但你也顺从了,认可了。”   舒舒忙跪下:“求皇祖母责罚。”   玉儿道:“你听过哪一位皇后,因为与皇帝亲昵而受到责罚?起来,纵然这慈宁宫里,也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我们,时时刻刻挺起你的腰背。”   舒舒不敢固执,忙起身站定,老老实实地告诉太皇太后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确不至于要刻意向钮祜禄氏炫耀,可皇帝要那么做,她毫不犹豫地顺从,也是出于私心。   “舒舒,你不是小门小户家的儿媳妇,做任何事都要大气。”玉儿肃然道,“关起门来,你和玄烨怎么胡闹嬉戏都成,你们只管好你们的,皇祖母为你们高兴。可在人前,莫说是嫔妃,就算在我面前,或是石榴是大李子他们,你们也要有分寸。”   “孙儿谨记。”舒舒道。   “道理我告诉你了,要怎么做,还是你自己选择。”玉儿道,“皇祖母因为私心,做错了很多事,先帝原配的孟古青,多少也是耽误在我的手里。当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教好,可我当年的确听之任之撒手不管,才造成后来一连串的悲剧。你还小,我不得不提点你,别怨皇祖母啰嗦,不是我们老了迂腐不开化,而是你现在走的路,都是皇祖母曾经走过的路。”   舒舒郑重地答应:“皇祖母,孙儿一定改。”   玉儿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也别改成了刻板的木头人,只要别生出刻意炫耀显摆的心,你和玄烨之间,该如何还是如何,皇祖母喜欢看你们说说笑笑,哪怕是眉来眼去又如何。但要记住,凡事有度,摸摸你自己的心,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和玄烨的好,是你们的,而不是为了给别人看。”   “孙儿记下了,皇祖母您别生气,不过……回头您也说说皇上可好。”舒舒纵然敬畏太皇太后,也早把玉儿当亲祖母,这会儿挨了训,心里反而踏实,委屈地说,“孙儿说了好些话劝他,他就是不听。”   “玄烨不喜欢昭妃的事?”玉儿立刻就明白了,叹道,“也不能全怪玄烨,玄烨最初是想要好好待她的。”   舒舒松了口气,搀扶皇祖母继续回寝殿,命宫女打水来,玉儿洗漱之后,顿感清凉,再看舒舒忙里忙外,那渐渐长大的小身影,不由得就想起了元曦。   当年也是个小姑娘,为了能在后宫立足,可怜巴巴地跑来慈宁宫修剪花草,多年过去,那些花草还在,枝繁叶茂,花开花落,可人却……   “皇祖母?”舒舒端着茶水来,见太皇太后眼中含泪,顿时紧张了,“您怎么了?”   “想你婆婆了。”玉儿说,伸手捧着舒舒的脸颊,爱怜地说,“她若在,该多疼你。”   舒舒眼眶湿润,难过地说:“皇上他很想念额娘,很想很想,但他只能偷偷地想,偷偷地掉眼泪。”   “他在你面前哭过是吗?”玉儿问。   “是……”舒舒自己说着,才失去祖父的人,忍不住就哭了。   宁寿宫里,太后听说太皇太后要灵昭去用膳,便催着孩子道:“快去吧,别叫太皇太后久等。”   灵昭放下手里的东西,不忘叮嘱太后:“您午睡起来后,一定记得喝药。”   宁太嫔和陈太嫔刚好过来,见灵昭这般离去,都笑道:“太后娘娘,像是有了个亲女儿。”   陈太嫔一贯说话直,坐下道:“刚开始,总觉得她是来巴结您,这一天天地看下来,倒还真是个孝顺孩子。将来我们常宁的福晋,能有昭妃一半的品行模样,我就满足了。不过……”   宁太嫔问:“不过什么?”   太后看了她们一眼,轻声道:“多余的话,咱们就别说了。”   陈太嫔欠身:“是,臣妾没什么要说的。”   这话,直到二人离了太后跟前,陈太嫔才道:“可惜出身不好,摊上那样的爹,她在宫里做得再好,鳌拜遏必隆在前朝一捣鼓,就全白瞎。皇上不拿她来撒气,已经是慈悲了。”   慈宁宫外,从东到西走了大半个后宫,灵昭热得满身汗,不敢狼狈邋遢地进门,站在门外擦汗。   苏麻喇从里头迎出来,和气地说:“太皇太后屋子里凉快,正等着您呢。”   灵昭上前,也顾不得那么多,问道:“嬷嬷,您是否知道,太皇太后为什么突然召我来用膳,皇后娘娘也在吧?是不是……为了我昨天哭了的事?” 第759章 待朕君临天下   苏麻喇命冬云等人留步,带着灵昭进门,温和地说:“太皇太后只是想和孩子们一道吃顿饭,是一家人最平常的事。娘娘,奴婢说句话,不知您是否能认同。”   灵昭道:“嬷嬷只管说。”   苏麻喇道:“您虽不能像皇后娘娘那样,直呼太皇太后为皇祖母,可祖母就是祖母,孙媳妇就是孙媳妇,是一家人。在祖母面前,没什么可紧张害怕的,不论发生什么事,太皇太后一定都会庇护您。”   灵昭听得怔怔的,眼眸泛出浅浅泪光:“嬷嬷的话我懂,可是我……”   苏麻喇笑道:“娘娘,在太皇太后眼里,您永远都是孩子。”   膳厅里,已经摆下御膳碗筷,灵昭来到,向太皇太后和皇后见礼,玉儿说:“他们也不说你在太后那里,老远把你折腾过来,晒着了吧。”   灵昭心头一暖,摇头说不热。   舒舒在边上问:“有绿豆汤,要喝一碗吗?”   虽然灵昭紧张,但只是平常的一餐饭,昨日之事,玉儿和舒舒只字不提,玉儿说因为觉得皇后这几日伤心难过,胃口不好,想要同龄的灵昭来多陪陪,仅此而已。   换句话,太皇太后要她们和睦,她们就必须和睦。   但这些日子重重矛盾,和宫里的捕风捉影,鳌拜和遏必隆的眼线,从宫里传出去的话,都是说帝妃不和睦,灵昭被排挤忽视,不得皇帝宠爱。   鳌拜已经不对灵昭抱有希望,更何况原就不是本家女儿,但遏必隆不死心,索尼死后第二天,他就来问鳌拜,几时动手除了中宫。   可这些日子,鳌拜渐渐改了主意,既然放弃了灵昭,又何必为她冒险。皇帝之前推辞亲政,必定另有谋算,这件事一直梗在鳌拜心里,令他不得不小心,不要一步走错,白白葬送了前程。   要知道,皇帝虽然年少,太皇太后可是历经风雨,那个女人带着弱小的孩子们一道道难关闯过来,就算没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被老天庇佑的人。   于是这件事暂时搁置,鳌拜正耐着性子等待皇帝下一步动静。   眼下,索尼虽死,但赫舍里一族在大清的地位,可算得举足轻重,嫡亲的孙女成了皇后,索尼死之前还给家族留下世袭的爵位,且君臣之间,还商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六月末的一日,一清早便是天色阴沉,低垂的乌云像是憋着一场豪雨。   空气闷热烦躁,全然没有清晨的凉爽宜人,上朝的大臣们,没进朝堂就捂了一身汗,个个儿拿着扇子呼啦呼啦地驱热。   今日所议,几处水灾旱灾之地的救济,以及税赋的减免,说罢这几件事,大臣们都想散了去透口气,玄烨却忽然道:“有一件事,朕想与各位爱卿商议。”   众人皆是一愣,鳌拜脖子里流淌着黏腻的汗水,本就凶相的脸热得通红,他冷冷地说:“皇上,是不是先命人搬几缸冰来降暑,臣担心您热出暑气。”   玄烨淡淡一笑:“这就六月末,宫里的贮冰都快尽了,要留着预备慈宁宫和宁寿宫用,这些日子乾清宫和坤宁宫翊坤宫等,都已经撤了。”   鳌拜眉头一皱,小皇帝边说边冲着他笑,毕竟从去年起,他府里用的冰,都是从宫里来的。   玄烨将目光转向众人,神情平和地说:“这些日子,朕常常梦见索尼,他在梦里问朕,皇上,您亲政了吗?”   皇帝话音落,殿内顿时发出一阵骚动,但很快就静了,鳌拜的眼珠子瞪得凸出来,死死地盯着小皇帝。   玄烨视而不见,依旧平静地对众臣道:“索尼身前所愿,希望朕能早日亲政,这亦是鳌拜、遏必隆你们几人的心愿。当时朕自认不足,不愿接受你们的请求,不想却叫索尼抱憾而去,他必定觉得无颜面对太祖太宗,才会托梦给朕。”   鳌拜冷笑:“皇上,鬼怪神力不足为信,一场梦而已,倘若索尼当真在梦中惊扰您,反是他的大不敬。”   玄烨说:“鳌大人说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能让索尼安心离去,朕一直对此事有遗憾,才会招致梦中相见。再有,前阵子皇祖母为了卓礼克图亲王英年早逝而悲伤,凤体违和,十分辛苦。眼看着祖母年迈,还不得不为朕操劳,朕万分愧疚,日夜不安。”   鳌拜心中已是了然,皇帝这是要自己说了算,他想几时亲政就几时亲政,但偏偏又给了索尼一个天大的面子。   如此一来,最终促成皇帝亲政的,还是索尼,赫舍里一族扶持幼主的丰功伟绩,将青史流传。   玄烨道:“朕欲择吉日,于太和门举行亲政大典,各位臣工,可有异议?”   鳌拜咽了咽唾沫,握紧拳头站得笔直,耳听得背后有窃窃私语,他徐徐转身,恶狠狠地瞪着那些人。   但见苏克萨哈上前一步,高呼道:“臣恳请皇上亲政,吾皇万岁万万岁。”   鳌拜一声哼笑,抱拳向玄烨道:“恭请皇上亲政。”   连鳌拜也答应了,大殿之上再无人反对,玄烨神情淡漠,起身道:“七月七日是吉日,六部加紧安排,不要耽误大典吉时。”又对鳌拜几人道,“你们随朕来,到慈宁宫向太皇太后禀告此事。”   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这件事,皇帝完全是自己做主,难道连太皇太后都没商量?   玉儿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关于索尼和玄烨之间的决定,她只是大概猜了个方向,现在君臣一道来告诉她,皇帝要亲政了,她惊喜但并不意外。   “鳌拜,你们还要继续辅佐皇上。”玉儿道,“索尼老了病了没法子,你们还都硬朗着,可别跟我偷懒,我可不答应。”   众人在太皇太后跟前,誓死效忠皇帝,离了慈宁宫,离了紫禁城,苏克萨哈大步而去,不知急着要办什么,鳌拜站在马前,一脚踢开了牵马的下人,怒斥:“马磴子都烂了,你们没看见吗?”   遏必隆从边上赶来,道:“鳌大人,坐我的马车吧,正好,咱们商量商量之后的事。”   鳌拜鄙夷地打量他:“商量什么,难不成你根本没想到这一天?”   话音落,天边惊雷炸响,瞬间暴雨如注,鳌拜等人不及躲避,等退到屋檐之下,早已浑身湿透,十分狼狈。   皇宫里,玄烨站在奉先殿外,负手仰望苍穹。   这场雨下来时,他刚好给列祖列宗上了香,那声雷,随着他的话语而响。   若鬼怪神力不可信,那天命之子又从何说起?玄烨知道,大臣子民们,信不信神佛他管不着,但他们,必须信自己,信皇帝。   殿门外,一把纸伞缓缓而来,到门前收了伞,是舒舒露出脑袋。   见玄烨就在门口站着,她笑道:“皇上,臣妾来接您了。”   玄烨却拿了她的伞丢开,脱下自己的衣袍,兜头盖在舒舒的脑袋上。   舒舒一怔,便见玄烨抓着她的手,撒腿就往雨幕里冲。   “皇上?娘娘……皇上……”大李子吓得不轻,一群太监宫女追在后头。   可玄烨不肯听也不肯停,抓着舒舒一路跑回乾清宫,舒舒纵然披了衣裳,也浑身湿透,脚底一踩都能渗出水来,脸上不断有雨水从头发里淌下来,迷得睁不开眼。   玄烨捧着她的脸,拨开湿透的散发,擦去她脸上的雨水,问:“冷不冷?是不是冻着了。”   “凉快极了。”舒舒笑着,“可是皇祖母要发脾气了,皇上尽坑我。”   玄烨冷不丁凑上来,在鲜红的双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又一口,欢喜地说:“舒舒,朕要亲政了。”   玄烨一直都亲吻自己的额头,也是难得才有一回,唇上还留存着亲吻的触觉,不知是淋了雨的身体开始发热,还是心里烧起来,舒舒呆住了。   “你怎么傻了?”玄烨笑道,“不为朕高兴吗?”   舒舒忽然踮起脚,凑到玄烨面前,也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而后一脸傲气地看着皇帝,得意极了。   “舒舒,朕要亲政了。”玄烨再道,“待朕君临天下,你就站在朕的身边。” 第760章 天命之子,当无所畏惧   大李子和石榴,可顾不得一对小人儿你侬我侬还是豪情万丈,一人带一个,立刻给收拾干净,换上清爽的衣衫鞋袜。   石榴不惜嗔道:“娘娘,太皇太后知道了可怎么办,又要挨训了,皇上净带着您胡闹。”   舒舒这会儿兴奋得很,笑得大眼睛也成了缝:“姑姑,皇上要亲政了。”   石榴当然也高兴,眼角含着泪花说:“知道,奴婢知道。”   何止是石榴知道,这会儿功夫,京城上下都知道,少年天子即将亲政。   对于百姓而言,兴许感受不到其中的区别,反正国还是国,大清还是大清。但身处朝堂的文武百官,他们的前程未来,那将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佟府中,佟国纲从外头归来,到母亲院子里请安,便见弟弟国维带着下人正要离开,他朗声把弟弟叫住,走上前,打开了下人手中的匣子。   一大盒子银灿灿的元宝,沉重得叫人捧着双手直打颤,下人抱着盒子怯怯地后退了几步,佟国维知道哥哥要说什么,先发制人道:“你别瞎操心,我不能害了你,也不会害了自己,玄烨要亲政了,我们还不得替他打点打点?”   佟国纲神情严肃:“皇上的名讳,别挂在嘴边。”   国维冷冷一笑:“哥,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我一心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姐姐为了这个家,兄弟之间就别生出二心。”   “这银子额娘拿给你的?”佟国纲道,“这是额娘的体己。”   弟弟叹气:“我们佟家没到了要吃老本的地步,是你手紧管得严,我要一个铜板都费力。现在可不是费力问你要钱的时候,等我把事情办完了,咱们再算,我又不是用在自己的身上。”   屋子里,倾弦听得动静,趴在窗口往外看,佟夫人怕孙女摔了,念叨着:“丫头,你看什么呢,快下来。”   “阿玛又跟大伯吵架。”倾弦说,“奶奶,他们在吵架。”   佟夫人立时皱眉,匆匆出门来,兄弟俩倒也没怎么吵,小儿子已经带着下人走远了。   “额娘。”国纲见母亲,便上前道,“您拿银子给他了。”   “刚收回来的利息,搁在桌上给倾弦当积木玩儿呢。”佟夫人道,“正好他来要钱,就顺手给他了。”   佟国纲说:“您给他的钱,早就没数了,他便是知道您这儿要得到钱,才肆无忌惮。”   夫人安抚儿子:“他也不是拿去花天酒地,是正经谋事,你是没见你阿玛从前往外头搬银子,佟家能有今日,你妹妹当初能在宫里吃得开,你阿玛可没少花钱。”   “这是两码事,阿玛的银子是自己挣来的,国维一个铜板都没往家拿。”国纲道,“花钱不怕,可他若仗着家财殷实在外头不知轻重,早晚要闯祸。”   佟夫人并不是偏向小儿子,真要选,她还更喜欢大儿子。   只是佟图赖过去有过交代,说两个小子不同个性,小儿子若是正经在朝堂里谋事,能帮他就多多帮他,毕竟,单单靠大儿子的忠厚老实,在朝堂里是难以长久的。   “你阿玛那点朝廷俸禄赏银,可撑不起这样的家私。”佟夫人笑道,“还不是祖上传下来的,你说国维一个铜板不往家里拿,人家明明也拿朝廷俸禄也好几年了。”   “您就是护着他。”佟国纲道。   “额娘护着你,也不会护他啊。”佟夫人拉着儿子坐下,给他擦头发上的雨水,笑道,“你阿玛交代过,你们兄弟俩性格不同,只要国维不走歪门邪道,也要支持他去闯一闯。朝廷里瞬息万变,个个儿从头到脚都是心机,最适合你弟弟这样的人活着。”   “您说的是。”国纲公允地说,“国维的确聪明,对局势动态的把握也比儿子敏锐,他比儿子更适合在朝为官。”   夫人笑道:“这不就结了?你放心,额娘还没老糊涂,不会叫他随便骗了钱,他若是在外头花天酒地养女人,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去。”   母子俩说着话,只见倾弦捧着满满一杯茶,一步一晃小心翼翼地走来,举起胖乎乎的小手,甜甜地喊着:“大伯喝茶。”   佟国纲生了几个儿子,独独没有女儿,家里眼下就这一个宝贝疙瘩,人人看着倾弦就想起元曦小时候,疼也疼不过来。   小侄女这一杯茶,立刻就化去了兄弟间的矛盾,他接过茶,搂过小人儿放在腿上,逗她道:“阿玛把你的元宝拿走了,是不是?”   倾弦撅着嘴,双手比划,奶声奶气地告状:“我搭得老高老高了,阿玛一下就给拿走了,阿玛坏。”   佟夫人随手从边上柜子里拿了一方锦盒,打开瞟了眼,就搁在桌上,对孙女说:“这盒珍珠拿去玩儿吧,不许往嘴巴里放,记着了吗?”   小丫头在伯父怀里,撅着屁股趴在桌上,打开盒子拨弄珍珠,自言自语着:“这个珠子好小呀。”   佟夫人上前拍拍孙女的屁股:“下来一边玩儿去,奶奶和大伯说话呢。”   倾弦显然嫌弃珠子太小,兴致寥寥,转身抱着伯父的脖子撒娇:“大伯陪我玩,大伯带我去骑大马。”   佟夫人拉下脸:“怎么不听话呢,自己玩儿去。”   见祖母要生气,倾弦怕了几分,瘪着嘴一脸委屈,却紧紧抱着大伯的脖子不松开,知道在大伯怀里,能天不怕地不怕。   “倾弦乖,大伯一会儿来找你。”佟国纲哄着怀里的小丫头,“倾弦想去哪里,大伯都带你去。”   倾弦眼眸闪闪,便笑道:“我想找皇帝哥哥玩儿,大伯,找皇帝哥哥。”   佟夫人微微蹙眉,命下人来抱走小姐,倾弦不肯走,哭闹了几声,被勒令直接送回她额娘身边去。   “宫里不召见,不准随意送倾弦进宫。”佟夫人坐到一边,将散落的珍珠收起来,神情凝重地说,“这是唯一不许纵容她的事。”   佟国纲问母亲:“额娘,是不是准备着将来,要送倾弦进宫为妃?”   “我也不知道。”佟夫人轻叹,“那日国维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并不是他私心这么想,将来局势变化,朝廷内宫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不见得是他非要送倾弦去,十年后,很可能是皇家主动要我们的倾弦。”   “他倒是冷静又精明。”佟国纲说,不免又悲伤感慨,“元曦若在,该多好。”   佟夫人眼角含泪,好不容易压下心中的痛苦,还是禁不住哽咽:“你也别负担太重了,元曦会舍不得,咱们先把自家的日子过好,就已经是帮了皇上大忙。”   正说着,下人匆匆而来,说二夫人那边掌不住小姐,哭得满地打滚,求老夫人去看看。   佟夫人哭笑不得:“元曦小时候哪里敢在地上打滚,我也是老了,对倾弦太过宠溺,真怕这孩子将来性情不好。”   嚎啕大哭的小丫头被抱来,委屈地说她要进宫去看皇帝哥哥,也不见得她是真想见玄烨,兴许事小孩子突然一根筋,只是想得到满足。   好在她还算惧怕祖母,知道祖母是家中最高权威,连祖母都生气,那是没人护着的,哭了会儿就收了眼泪,向奶奶保证不再哭,才被大伯抱去马房玩耍。   “大伯,我什么时候能去看皇帝哥哥?”骑在马鞍上的小丫头,仍旧不死心,竟然指着皇宫的方向,“大伯,去那里,皇宫。”   紫禁城里,玄烨换了衣裳后,就被玉儿传召到慈宁宫,倒也不是要责备他在雨里闯,而是为了亲政一事,很多话要细细地问玄烨。   祖孙俩足足谈了半天,都过了传膳的时间,只见苏麻喇高兴地进门说:“雨终于停了,主子,皇上,快来看彩虹。”   玄烨搀扶祖母到门外,立在宫檐之下,举目望天。   只见乌云散去,霓虹当空,风里有些些凉意,清爽宜人。酷暑终将过去,硕果累累的金秋,就在眼前。   “皇祖母。”玄烨道,“孙儿,会做个好皇帝。”   玉儿满心安慰,郑重地说:“前路坎坷,玄烨,勇敢地走下去,你是天命之子,当无所畏惧。” 第761章 上朝前,不要给朕喝水   康熙六年七月初七,玄烨于太和殿举行亲政大典,昭告四海、大赦天下。   自此,少年天子将每日至乾清门临朝听政,事无巨细,皆要由皇帝定夺。   但亲政大典后,朝会上一些规矩的改变,始终不曾提及三位辅政大臣往后的身份,皇帝未下旨裁撤辅政大臣,且据说太皇太后也请求三人继续辅佐天子。   可亲政,就意味着朝廷不需要再有辅政大臣,当年多尔衮死后,福临亲政,济尔哈朗虽仍是辅政大臣,但自称年迈退居家中,不问世事。   然而眼下,要鳌拜放下手中大权退居家中,简直是天方夜谭。   七月初七之后,每日朝政如往常一样,大事小事,玄烨会听取大臣们的意见,鳌拜也并非昏庸糊涂之人,正儿八经的军国大事,那也是能和玄烨站一边的。   只是,大清开国以来,纠缠不休的旗权斗争,始终是分裂的矛盾所在,两黄旗和两白旗换地那件事儿,至今还没有消停。   鳌拜横行霸道、咄咄逼人,苏克萨哈拼死抵抗、决不妥协,两黄旗和两白旗之间,除非有一天兵戈相见,真要在朝堂上分个胜负,怕是不易。   这一日的早朝,苏克萨哈称病未至,鳌拜冷言冷语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玄烨充耳不闻,只管处理政务,鳌拜心中闷闷不乐,深知自己和皇帝的矛盾正日益加深。   实则,亲政之后,玄烨扎扎实实地感受到肩上担子的沉重,可眼下一大半权力还在鳌拜手里攥着,若是这样就承受不起,待有一日鳌拜退出朝堂,他要如何担当。   但这事儿急不来,谁也不是生出来就会做皇帝,玄烨心平气和,每日早睡早起、勤于三餐。但朝务之外,依然没改昔日的“贪玩”,时常能见小皇帝带着世家子弟或是太监们,在宫里到处玩耍作乐。   亲政大典之后十日光景,大臣们冷眼相看、默默观察,渐渐得出结论,小皇帝并非什么惊世奇才,估摸着也就平平庸庸一辈子,他对待朝政的谨慎专注,还不如他的父亲福临,这都十四五岁了,还成天想着玩。   七月下旬,苏克萨哈病愈归来,上的第一道折子便是向皇帝请旨,准许他辞官卸任,去先帝孝陵,为先帝守陵。   玄烨自然不能恩准,要苏克萨哈再思量。   辅政大臣本当共进退,苏克萨哈若辞官,鳌拜和遏必隆也必须卸任,但就连鳌拜也没有当场跳出来,只是保持缄默。   但回到府中,等候许久的班布尔善,得知苏克萨哈要辞官,立刻前来献上奸计,要助鳌拜将苏克萨哈一党彻底铲除。   便是这日傍晚,鳌拜的门客和下属,全都聚集在他的书房中,一群人围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各种书信账本,罗织出苏克萨哈二十四大罪状,条条都是死罪。   甚至连苏克萨哈要去守陵,也被视作是对新君亲政的不满,以先帝做要挟,抵抗皇帝亲政。   第二天一早,这二十四条罪状就摆在了玄烨的面前,鳌拜一党群情激奋,要求皇帝下旨捉拿叛臣苏克萨哈。   玄烨的心一下一下跳得他身体都险些跟着颤抖,可他稳住了,定下心来,慢慢看过二十四条罪状所述之事。   要说苏克萨哈干净,那也真不干净,他连上位都是靠着背叛多尔衮,前科累累,世人皆知,如此不忠不义之人,能背叛多尔衮,自然也能背叛皇帝。   至于贪污腐败,亦是不争的事实,当年两白旗辉煌时且不说,后来多尔衮落马两白旗纵然归于沉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鳌拜拼了命要和他们换地,也当真因为昔日的土地,能让他们盆满钵满。   二十四条罪状里,有那么七八条可谓强词夺理,但是该有的罪过,也真没冤枉了苏克萨哈。   “康亲王。”玄烨合上奏折,平静地说,“为了令天下人信服,朕命你带人核实这二十四条罪过,鳌少保也会鼎力协助你。”   不等杰书上前领旨,鳌拜声如擂鼓,冲着皇帝问:“皇上,老臣的奏折,难道让您产生了什么怀疑?”   玄烨平静地说:“朕亲政即杀辅政大臣,只怕叫天下人寒心,纵然苏克萨哈有罪,也要让天下人知晓其罪,鳌少保你一向谨慎行事,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鳌拜并不让步,冷声道:“臣以为,朝廷之事,无须事事向百姓交代。”他回眸扫视众臣,“你们,可有不满,可有异议?”   佟国纲就在堂上,可他不能出言抵抗,并非他惧怕鳌拜,而是太皇太后早有旨意,要任何事情里都没有他,又要任何地方都有他。   他一直避免与鳌拜正面冲突,就是要隐忍保存实力,来保护玄烨的安危。除了皇帝的生死,就算朝堂翻了天,他都不能出面。   尴尬的气氛下,总算有老王爷幽幽出声,说当年四大辅臣乃先帝临终钦点,这事儿就算要办,也该遣官去祭告先帝。   如此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鳌拜虽不把这些老东西放在眼里,可人家姓的爱新觉罗,是皇族,他不过是大清的奴才。   杰书见气氛有所转圜,也顾不得鳌拜霸道,上前领旨:“臣定尽快为皇上,核实这二十四条罪状。”   鳌拜大吼一声:“皇上,先把那一家老小圈禁起来,天下之大,别叫他们打洞跑了。”   玄烨的心都要被震碎了,桌子底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头,面上努力镇定:“就依鳌少保所言。”   一场朝会下来,待玄烨退回内殿,脑袋已是一片空白,定定地坐在窗下,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鳌拜如雷的声音,缠绕不去。   大李子进门,轻声道:“皇上,是不是去一趟慈宁宫,请太皇太后……”   玄烨摆手道:“朕现在迈不开步子,你让朕缓一缓。”   “是。”大李子应道。   “大李子。”   “奴才在。“   玄烨顿了顿,掀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明日上朝前,不要给朕喝水了。”   大李子紧紧抿着唇,他知道,皇上是怕被吓得尿裤子,可这话,杀了他也不能说出口。   慈宁宫里,不用玄烨来,该知道的事儿,玉儿也都知道了。   鳌拜要杀苏克萨哈,不是一天两天,事情本身并不值得惊讶,可玉儿担心她的孙子。   “鳌拜是要给玄烨一个下马威,他在作死啊。”玉儿对苏麻喇说,“我对他说过,我希望大清忠臣能善始善终,他都忘了。”   苏麻喇问:“您是对索尼大人说呢,还是对范文程大人说?您真的对鳌拜大人说过吗?”   玉儿怔了怔,苦笑道:“是啊,我对他说过吗?”   苏麻喇笑道:“不论说没说过,奴婢瞧着,您并不紧张。”   玉儿道:“只有玄烨杀鳌拜的道理,没有鳌拜动玄烨的资格,他若敢忤逆,只有死路一条。防着他在朝堂上大喊大叫,不如防备他背后的小人。”   “是。”苏麻喇很镇定,“要奴婢去做什么?”   “去告诉舒舒,中秋时,要她邀请全家进宫赴宴,我有话要和索额图讲。”玉儿道,“舒舒是聪明孩子,她自然会安排的。”   苏麻喇叹道:“您看,闹到这个地步,赫舍里一族是您和皇上手中杀敌的兵卒,可钮祜禄家的人呢,嫌还嫌不过来,昭妃娘娘她……也是可怜。”   “投胎没得选,但如何做人可以选。”玉儿肃然道,“她一手毁了自己在玄烨眼里的信任,要再补回来,本就是比登天还难的事。玄烨是皇帝,忠臣亲信尚且要提防三分,何况一个早就背叛过自己的人?她的确可怜,但出了事,谁来可怜我的孙子?”   是日傍晚,玄烨到宁寿宫向太后请安,太后心疼皇帝辛苦,叮嘱他不必总惦记请安问候,只要玄烨吃得好睡得好,她就安心了。   母子俩说着话,只见灵昭端着汤药从门前过来,恭恭敬敬地向二人行礼,罢了对太后说:“太后娘娘,您到吃药的时辰了。”   玄烨问:“皇额娘身体还不好吗,怎么总见您吃药。”   太后说道:“没什么病,就是夜里睡不好,太医说湿气太重之类的话,入夏以来吃这副药很是有用。”她笑着问灵昭,“这是最后一碗了吧。”   灵昭应道:“是,最后一碗药。”   太后对玄烨说:“一个夏天,都是灵昭张罗,每天惦记着提醒我吃药,高娃都没她勤快。”   灵昭微微脸红,端着药送到太后手边,太后皱眉喝下去,她随即递上蜜饯,如此细致周到,温和体贴,她做了很久,玄烨却是头一回才见。   离宫时,灵昭送皇帝到门前,玄烨说:“皇额娘还那么年轻,不要总闷在屋子里,你挑些皇额娘喜欢的事让她高兴,宫里乐师舞姬都有,找戏班子进宫也成,热闹些才好。”   “臣妾知道了,臣妾会尽心伺候太后。”灵昭说。   玄烨嗯了一声,要走时,又说:“明天下午南怀仁从南边回来,会带些稀奇的东西,你来乾清宫一趟吧,挑几件你喜欢的。”   灵昭愣住,呆呆地看着皇帝,玄烨道:“照顾皇额娘,实在辛苦你了。” 第762章 擦干眼泪再走出去   皇帝一句话,就能让灵昭忘了自己是谁,几乎不记得玄烨是怎么离开的,回过神时,她光愣在宁寿宫门外傻站着。   退回殿中,太后笑悠悠看着她,高娃已经把门外的情形告诉了太后,她招手让灵昭走近些,坦率而怜爱地说:“人心是肉长的,我喜欢皇后,但必定更喜欢你。”   灵昭福了福:“臣妾何德何能。”   太后说:“可惜我不是个聪明人,甚至不懂人情世故,这话说出来怪可笑,但我做皇后那些年,只怕人人都知道这些。”   灵昭摇了摇头,不敢说话,只能默默地听着。   太后说:“但我想,不论如何,玄烨比他先帝强,你比我强。灵昭啊,皇上还年轻,只怕还不会处理儿女情长,皇后比你开朗活泼些,他自然看见皇后就多。你要大度一些宽容一些,这样自己才能过得好,皇上看见你,心里也会舒坦喜欢。”   “太后娘娘,臣妾会记着您说的话。”灵昭觉得自己的付出总算是有回报的,不论如何她在宁寿宫有了一席之地,皇帝很敬重他的嫡母,固然皇太后远不如太皇太后有声望和魄力,那也是一棵能依靠的大树。   “你在我这里,时常说说笑笑,可每次一见皇帝就拘谨起来。”太后温柔地说,“放轻松些,别太为难自己,别紧张,你笑起来多好看呀。”   灵昭连连点头,轻声说:“皇上要臣妾明日下午去乾清宫,皇上要拿些稀奇的东西给臣妾。”   太后说:“去吧,明儿别过来我这边,打扮也是要花时间的。”   她看了看灵昭身上的袍子,又道:“挑一件鲜亮些的衣裳,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太妃太嫔们都说,怎么穿得比她们还庄重清素,白瞎了你的脸蛋子。”   灵昭双颊绯红,心中亦有所期待,赧然道:“臣妾记着了。”   太后说:“今日早些回去吧,明天不必过来了。”   得到太后的支持和劝解,灵昭心里舒坦多了,可见书信一事,太皇太后当真没对第三人说,她是不是也可以抱着侥幸,当做皇帝也是不知道的。   玄烨一句话,搅得灵昭心神飞扬,这一夜熬了大半宿,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隔天午后,倒腾了一上午的衣衫发髻,灵昭连午膳也顾不得吃,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她最怕是去前头会遇见皇后,命冬云诸多打探,得知皇后在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她才安安心心来了。   可是冬云打听了皇后在哪里,没有打听乾清宫此刻是什么动静,也从没有人对另找说妃嫔白天去乾清宫要从后门走。   或许那是皇后和宠妃才有的资格,总之她规规矩矩从正门过来,才靠近门前,就被一声怒吼震住了。   那是鳌拜的声音,灵昭认得,怒气滔天不知在对皇帝说什么,整座乾清宫仿佛都在颤动,门前的太监也是一脸尴尬地来问:“昭妃娘娘,您有何事,请先容奴才通禀。”   这个情形,莫说通禀,这些小公公们压根儿不敢去皇帝跟前吧,吓都要被鳌拜吓死了。   灵昭再傻,也知道此刻不宜面圣,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事,我、我就是……路过而已。”   可不等灵昭转身,里头就传来重重的脚步声,高大如山的鳌拜带着满身戾气出现在眼前,他一出门还没看见灵昭,先嚷嚷着:“备轿出宫。”   那还是春天的事,鳌拜有一天突然说他腿疼走不动路,恳请皇帝允许他坐肩舆轿子出入宫廷。   这些经年征战的武将,无不满身的伤,每一道伤痕都是对大清的功勋,加之鳌拜也上了年纪,玄烨和玉儿都应了。   可想一想,人家索尼到死之前,都没敢这么在宫里横着走,可鳌拜眼下,几乎是为所欲为。   “昭妃娘娘!”鳌拜总算看见了灵昭,竟是眼前一亮,几步走到灵昭跟前,高大的个子俯视着瘦弱的人。   灵昭今天精心打扮过,摈弃了平日里严肃沉闷的色彩,换了天蓝底色白镶边的宫袍,衣襟前翩翩飞舞的蝴蝶,让她恢复了十几岁女子该有的灵气和活泼。   就连鳌拜都眯着眼睛,啧啧道:“娘娘这样美丽鲜亮,皇帝为何不多看你一眼。”   换做别的大臣,说半句这样的话,都是对后宫妃嫔大不敬之罪,轻者罢官免职,重则要了性命也不为过,可是鳌拜就敢说,而灵昭却不敢当面呵斥他。   “娘娘,您是来看皇上的?”鳌拜呵呵一笑,“不如劝劝皇上,别叫他再姑息苏克萨哈那个佞臣,为君者当断不断,如何威震天下,请皇上当机立断,摘了苏克萨哈的脑袋。”   灵昭的心都吓得麻木了,结结巴巴地说:“后、后妃不得干预朝政,我……只是来请安的。”   “呵……”鳌拜冷笑,故意刻薄灵昭,“是娘娘说不上话吧,听说娘娘还是大姑娘之身,您看那个什么宫女,据说就快生了。   如此羞耻侮辱的言语对待一个年轻姑娘,更何况是皇帝的妃嫔,鳌拜真真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灵昭脑袋一片空白,她想厉声呵斥,可她没有魄力和勇气。   永远也忘不了,被阿玛逼着朝鳌拜磕头,喊他阿玛的情形,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鳌拜的义女。   乾清宫宫门里,玄烨不知为何走了出来,他刚被鳌拜的吼声震得耳鸣头晕,似乎是想去什么地方静一静,不知不觉地就走了出来。   那么巧,刚好看见鳌拜站在门前不走,他稍稍侧过几步,就看见了边上的钮祜禄灵昭。   这俩人说的什么话,玄烨听不见,可他看见了灵昭朝鳌拜福身,像是在道别,顿时眉头紧蹙,满腔怒意冲天而出。   很快,鳌拜离开了,灵昭像是也要走,玄烨一挥手,示意大李子去把人带进来。   灵昭面对传话的大李子,呆呆地问:“皇上现在没事吗?”   大李子只能硬着头皮说:“娘娘,皇上和您说好了的,不是吗?”   灵昭心里有一丝喜悦,她根本没想到,自己方才还是做姑娘时在家看到鳌拜就要行礼的习惯一时没绷住,几乎是本能地向鳌拜福了福身的举动落在了皇帝的眼中,满心以为,玄烨真的是因为和她说好了的。   其实今天,南怀仁没能赶回京城,玄烨没什么东西能给她,就算没有鳌拜,灵昭来了,玄烨可能也会打发她走,反而是因为鳌拜,玄烨特地把她叫了进来。   “皇上吉祥。”灵昭来到御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她今天特别好看,还有皇太后对她说,她笑起来很美。   “为何向鳌拜行礼?”玄烨劈头盖脸地就是责问,“他只是你的义父,就算是你的亲爹,遏必隆见了你也要下跪,你为什么向鳌拜弯曲你的膝盖?”   灵昭呆若木鸡,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玄烨的盛怒,半分不减,他没有冲灵昭大吼大叫,只是冰冷地问:“谁才是大清的皇帝?”   “皇上……”灵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皇上……”   “那就记住了。”玄烨的目光锐利如刃,“若是绷不直你的膝盖,往后就别再到乾清宫来,别让他们看见你。”   灵昭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可她的柔弱无助,并没有博得皇帝的同情。   盛怒之下的玄烨,被鳌拜气得失去理智少年皇帝,根本无法控制他的情绪,冷冰冰地说:“跪安吧。”   灵昭抽噎着,颤颤巍巍行了礼,才转过身,又听皇帝在背后说:“擦干眼泪再走出去,朕不希望总被人看见你在哭,仿佛整个紫禁城的人,都欠了你欺负你。” 第763章 玄烨,你一定要分清楚   玄烨最后的话,彻底压垮了灵昭的尊严,前一刻她还以为自己是因为向鳌拜屈膝而受到责备,这一刻,她知道至少在皇帝心里,记恨那件事。   他记恨因为自己的眼泪,让人误会她在坤宁宫受到皇后的欺负,让皇后难堪。   她那天不该哭,今天,则不敢哭。   大李子在门外接到死气沉沉的昭妃娘娘,仿佛有一团误会缠在她的头顶,虽然没哭和眼角有泪光,脸色铁青眼神晦暗,连嘴唇都发白了。   从乾清宫回翊坤宫并不太远,灵昭低着头几乎贴着宫墙走,跨入翊坤宫宫门的一瞬,便是再也绷不住,腿一软跌倒在地上,吓得冬云手忙脚乱。   大李子便是担心昭妃出什么事,一路派人跟着,他的手下亲眼看见翊坤宫的人抬着昭妃娘娘往里头去,宫门也匆匆忙忙地关上了。   这些情形,大李子一五一十都告诉了皇帝,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姑都叮嘱过他,要妥善处理皇帝与后妃的关系,皇帝能偏心,他不能偏心。   “摆驾慈宁宫。”玄烨道,“朕自己去向皇祖母解释。”   玉儿刚好午歇起来,舒舒站在窗下等宫女绞帕子,预备递给皇祖母擦脸,抬眼便看见玄烨走来,心里先是一高兴,但很快就看出皇帝身上气息的异样。   玄烨进门行礼,也不顾祖母正在梳妆,便负手而立,冷冷地说:“皇后退下。”   舒舒躬身应诺,带走了屋子里所有人,玉儿看着镜子里的玄烨问:“出什么事了?”   玄烨说:“皇祖母,杀苏克萨哈一事,鳌拜势在必得,拖下去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的事,但即便如此,孙儿想再多拖延几日。”   “鳌拜又冲着你大呼小叫了?”玉儿让孙子走近些,爱怜地看着他,“别怕,他年纪大了,自己的耳朵不好使,所以才会大喊大叫,你就这么想。”   玄烨却道:“苏克萨哈一死,两白旗的人必定会恐惧不安,孙儿担心他们受人挑唆,做出对朝廷有损的事。皇祖母,您可有法子安抚两白旗的人?”   “他们不会对苏克萨哈的死太过在意,他又不是旗主。”玉儿要玄烨坐下,耐心地说,“两白旗里那些人,老的一辈记恨苏克萨哈靠出卖多尔衮得到如今的地位,年轻的一代尚没有强烈的荣辱存亡之心,你不必担心他死后对两白旗的影响。但他死了,对于朝廷,必须是一次强烈的震荡,就算是咱们推波助澜,也要让朝廷上下都感受到鳌拜的疯狂,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玄烨把祖母的话一字字记在心里,见祖母握了自己的手,他手心的汗出卖了内心的恐惧,这才说:“鳌拜这两天,就像疯了似的。”   “别怕他,他只是个奴才。”玉儿说,“大不了,皇祖母派人替你暗杀了他。”   玄烨一怔,不知为何,突然冷静下来,对皇祖母道:“鳌拜还不能杀。”   玉儿很欣慰,从边上拿了帕子,擦一擦孙儿脑门上的薄汗:“再留他两年,利用他把那些大臣归拢到你的手下,等差不多了,你也实在厌烦了,就让他去阴司间,让你皇爷爷和皇阿玛,好好问问他,到底大吵大嚷冲谁吼。”   见祖母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鳌拜的事,玄烨知道自己背后有所依靠,彷徨凌乱的内心得到了安慰,就该说另外一件事。   方才看见灵昭向鳌拜屈膝福身,玄烨是怒火冲头,可现在冷静下来,就觉得最后那句话多余了,恐怕平白无故,把舒舒牵扯了进去。   “她是不应该,但我们也不能太过苛求,玄烨你自己也害怕不是吗?”玉儿道。   “是。”玄烨坦率地点头。   玉儿温和地说:“这件事,皇祖母不怪你,不论她接下来是吓得病了还是怎么,都让她自己去受着吧,但该说的话,皇祖母还是要对你讲明白。玄烨,你一定要分清楚,是因为做错了事训诫责备你的女人,还是不高兴了拿她们撒气,前者是你的责任,后者可当不起一个男人该有的气度。”   殿门外,舒舒去茶水房转了圈,回来时见大李子站在门外心事重重的模样,猜想今天鳌拜一定又让皇帝很痛苦。   这两天就算隔着交泰殿,舒舒都仿佛能听见鳌拜的吼声,石榴说御膳房的人很紧张,不知是他们做的菜太难吃,还是别的缘故,皇上的进膳突然又少了。   “皇上午膳用的可好?”舒舒走来,问大李子,“太皇太后送去的几样菜,皇上尝了吗?”   大李子无奈地摇头:“皇上中午没胃口,赏赐给奴才们了。”   舒舒知道,亲政以来,皇帝每日三餐都吃得很好,他说要把身体养好,哪怕一时半刻无法铲除帝王之路上的阻碍,也要和他们比比命长。   他本是信心十足的,可苏克萨哈的事,让鳌拜恨不得掐着皇帝的脖子逼他下旨,日复一日的强压之下,果然是身体最先有了反应。   “那就别逼着皇上吃。”舒舒道,“皇上饿了,自然就吃了,到时候别管东西好不好,皇上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京城街上卖的热气腾腾的大包子,皇上就馋了好久的,只是不敢乱吃外面的东西。”   大李子连连点头:“奴才遵旨,请娘娘放心。”   说着话,玄烨也出来了,见二人说话,他好没道理地瞪了一眼舒舒。   舒舒却笑悠悠说:“皇上,叫大李子去街上给您买大包子吃可好。”   玄烨知道舒舒不会乱打听那些事,他暂时也没心思向舒舒解释,说了句伺候好皇祖母,就急匆匆离开了。   那天夜里,大李子真的派人去街上给皇帝买了大包子,连着笼屉炉子一起送进宫里。   大李子记得皇后的嘱咐,当着皇帝的面掀开笼屉,只见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这市井街巷的气息,让玄烨想到他的江山、他的子民,真就觉得饿了。经尝膳太监验毒后,一口气吃下了两只大包子,是这两天他吃得最多的一顿。   只是,第二天鳌拜依旧嚣张,怒声震耳欲聋,反反复复要求皇帝下旨斩杀苏克萨哈及其子孙,并流放族人,誓要将苏克萨哈一族赶尽杀绝。   当年御前侍卫倭赫一族惨遭鳌拜灭门,苏纳海、朱昌祚等人因弹劾鳌拜私自圈地而遭诛,玄烨一直没咽下这口气。   到如今,苏克萨哈于朝廷虽有罪孽,可罪不及家人。鳌拜打着旗权相争的幌子,追溯多尔衮时期的恩怨,杀的,却是一些跟当年毫不相干的无辜之人。   苏克萨哈的家人若死,不是因为苏克萨哈的罪过,仅仅是死在了鳌拜对皇帝的下马威上,死的莫名其妙。   而这一天早朝的时辰,舒舒一个人就站在乾清宫后门外,隔着宫殿听前头的动静。   私下窃听朝政,本是不合规矩的事,但若不是鳌拜大喊大叫,站在这里理当什么都听不见。   再者舒舒什么也没做,每天听完就走,宫人们早就被鳌拜吓得头昏脑涨,也就没人计较皇后在这里干什么。   转眼便是两天过去,玄烨依旧没松口杀苏克萨哈之事,据前头的宫人说,皇帝倒还好,鳌少保却熬得一双眼睛乌黑,也不知道他在急什么。   然而那么费力费神地大喊大叫,铁打的嗓子也要哑,就连舒舒都听出来,鳌拜的声音不如早几天那么刺耳。   这一日,皇太后亲自到翊坤宫探望灵昭,宫里人说昭妃娘娘是在乾清宫门外被鳌少保吓出病的,而玄烨是把灵昭叫进门去训斥,大李子都没亲眼看见的事,眼下就连舒舒都不知道真相。   “鳌拜真是作孽啊。”太后便是信以为真的,坐在灵昭床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手说,“他好端端地,吓唬你做什么?你还是他的义女呢。”   灵昭低垂眼眸,什么话都不敢说,她不想病的,病了皇帝又该当时她矫情做作,可身体撑不住,那天夜里高热不退,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躺了这么两天,太皇太后和皇后都派人送来问候,但皇帝那儿……   “孩子,赶紧把身体养好,鳌拜不过是个奴才,别放在心上。”太后温柔地说,“往后没事儿别往乾清宫走,实在要去,也要从后门走。孝康皇后那会儿,我们都是从后门进去,这样就不会遇见大臣们了。”   “是。”可灵昭的心是空的,其实太后说了什么,她根本没用心听。   太后见孩子精神不好,也不敢多打扰她,她不是精明会说话的人,便也早早离了。   而玄烨这一边,足足熬到第七天,康亲王杰书上奏说已经核实了苏克萨哈的罪过,他才终于松口,但驳回了斩首示众,判绞刑给苏克萨哈留了全尸。   那一晚,秋风很急,御花园里的落叶被风卷着落在坤宁宫的院子里,内侍们时不时就会拿着笤帚来清扫,直到夜深时。   舒舒掌着防风的琉璃灯走出殿门,就被狂风吹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风帽也被吹落了,她不得不退回屋子里,由着石榴重新绑紧带子。   “娘娘,真的不要奴婢送您吗?”石榴担心地问。   “就几步路,你站在这里,看着我进去,不就安心了?”舒舒莞尔一笑,接着闭紧嘴巴,闯进疾风里,独自掌着琉璃灯穿过交泰殿,熟门熟路地从乾清宫后门进来了。   玄烨还没睡,一个人坐在正殿的大书桌后发呆,舒舒看一眼烛台上积攒的蜡,就知道皇帝已经这么坐了很久。   玄烨见她走进来,则没好气地说:“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第764章 留我下来好不好?   舒舒知道玄烨气不顺,丝毫不在意他这几句不耐烦,只是捂着胸口瞧着不大舒服,玄烨起身走来:“怎么了?”   “外头风可大了,呛着几口。”舒舒说,“有些胸闷。”   “活该。”玄烨念着,朗声吩咐外头的人,“叫太医院拿些……”   “皇上,时辰晚了,惊动太医院只怕连皇祖母和皇额娘都惊动,大惊小怪的。”舒舒阻拦道,“我喝口热茶就好。”   玄烨没好气地说:“你身子出了事,才是更大的麻烦,你总顾忌那些人做什么,朕又不是没给俸禄养着他们。”   可舒舒就是冲他眼眉弯弯地笑,不急也不恼,玄烨反而更生气,撂开舒舒往里走,愤愤道:“你就是来看朕的笑话?”   没走几步,温柔的双手就从背后抱住了玄烨的腰肢,舒舒整个儿贴在他的身后,衣衫上带着屋外秋风的凉意。   身体渐渐被捂暖,舒舒慵懒地蹭了蹭:“我不冷,也不觉得胸闷了。”   玄烨摸到了舒舒的双手,明明还是冰凉的。   舒舒笑:“皇上给我把手也捂一捂。”   玄烨温和了几分:“你就是来耍赖捣蛋的?”   舒舒说:“我想你了。”   玄烨叹了一声:“站着累,我们去歪着说话,朕累了。”   两人双双而来,玄烨靠在几只大枕头上,看舒舒自己在边上喝茶,喝完了茶拿袖子一抹嘴,就爬到身边来靠在他怀里。   “你怎么拿袖子擦嘴?”玄烨嫌弃不已,“不像样子。”   舒舒一点都不在乎,兀自拿起玄烨腰上的玉佩把玩。   “烦人得很。”玄烨浮躁地说,“坐会儿就回去吧。”   “可我今天不想走,想在皇上身边睡。”舒舒说,“我怕你不高兴,怕你做恶梦,这样夜里醒了,还有我能陪着你。”   玄烨皱起眉头,翻了个身背过舒舒,舒舒却趴在他身上问:“让我留下可好?”   “不可以,早些回去吧。”   “为什么不可以?”   “你是皇后,只能是朕到坤宁宫来。”   “那你现在去坤宁宫吗?”   “我说……”玄烨猛地一翻身,把舒舒摔在了炕上,她也不装可怜,一骨碌就爬起来,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玄烨叹了声,“回去吧,朕已经够烦的。”   舒舒抿着唇,坚持了须臾,终是点头:“是,那我走了。”   玄烨倒是一愣,眼看着舒舒趴在炕沿上找她的鞋子,不自觉地抓住了她的手。   舒舒转回来一张灿烂的笑脸,竟然用手指戳戳玄烨的心口:“口是心非了吧?皇上也想我留下,是不是?”   玄烨笑了,他一直担心舒舒做皇后辛苦,要处处周全八面玲珑,但这一刻心里释怀,不管她在外头是什么模样,在自己面前,舒舒永远是舒舒。   “朕是怕你一头从炕上栽下去,才拉你一把。”玄烨立刻松开了手,“赶紧走吧。”   可是皇帝明明都笑了,舒舒怎么会信,大大方方往玄烨身边一躺:“反正我不走,要不皇上派人把我抬走。”   “皇祖母说过,你不能在乾清宫过夜,朕也不能在坤宁宫过夜。”玄烨道。   “那时候我们还小。”舒舒惬意地闭上眼睛,“可是现在,我们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吗?”玄烨的语气听着,有几分惆怅,他没有掩饰,继续说着,“朕的胳膊比两年前粗,比六年前更粗,可朕还是害怕他,还是拿他无可奈何。”   舒舒说:“家养的狗,有温顺听话的,也有暴躁凶戾连主人都狂吠的,不听话又不中用的凶狗,一旦真和主人撕咬起来,一定会被乱棍打死。再怎么深厚的感情,人是人,畜生终究是畜生。”   “说什么呢?”玄烨苦笑。   “鳌拜若有法子把皇上怎么样,犯得着在堂上大喊大叫吗?”舒舒不以为然地说,“除了大喊大叫,他恐怕已经没别的法子了。”   “你说的容易。”玄烨道,“可是天天听他这么恐吓要挟,朕快被折磨疯了。”   “他也经不起折腾。”舒舒说,“这几天我每天在乾清宫后门,听前头的动静,鳌拜的嗓门越来越哑,说的话也越来越急躁没底气,他是一定没想到,皇上能拖这么多天。”   玄烨皱眉:“你在后门听政?胡闹,没人管你吗,被外人知道,不知该如何议论你指责你。”   舒舒知道皇帝是正经说这句话的,没敢嬉皮笑脸,抱着玄烨的胳膊说:“我只是想……多一个人听,就能少一些钻到你的耳朵里。”   “还编?你是这么又傻又天真的人吗?”玄烨往舒舒脑门上戳了一下,“告诉皇祖母,你就等着罚跪吧。”   舒舒小声咕哝:“好几天了,皇祖母应该早就知道了。”   可不是吗,玄烨心想,还有什么事是皇祖母不知道的,若真不允许,苏麻喇早就来制止了。   “那也不行。”玄烨严肃地说,“再不许了。”   舒舒窝在臂弯里,没露脸也不吭声,玄烨问:“委屈了?朕还说错你了?”   “我就是想知道,皇上心里有多难过多害怕,不愿像别人一样,以为做皇帝多风光多容易。”舒舒说,“我知道这样不好。”   “嗯。”玄烨哼了声。   “反正你和皇祖母都不会怪我。”那语气,自信到天上去,窝在臂弯里的人一脸坏笑得意洋洋,她哪里是反省认错。   玄烨把舒舒往后一推,按在榻上,伸手在她腰里挠。   舒舒怕痒,顿时软绵绵,哀求着:“皇上……。”   玄烨却不饶她:“你不是很轻狂?”   舒舒吃不住痒,抓着玄烨的手:“我错了,错了。”   两年了,舒舒的容颜长开,原先还有几分肉呼呼的脸颊消失了,眼眉越发精致,唯一不变的,是她眼睛里的光芒。   玄烨又躺下,说:“朕累得慌。”可他张开手臂,把舒舒揽在怀里,“朕很没用,是不是?到底没能保住苏克萨哈一家老小,他虽有罪,罪不及家人。”   “这是臣子的命,皇上也有皇上的宿命。”舒舒说,“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文臣武,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付出性命,就连鳌拜也是其中之一。”   玄烨苦笑,没说话。   舒舒说:“皇上高兴,我就陪着你高兴,不高兴了,还有我在。”   玄烨叹道:“你哄朕这些话,说来容易,可朝政不是玩闹之间能解决的,往后朕不高兴的日子,一定比高兴的日子多得多。你跟着,只会有操不完的心。”   “可是将来,皇上的心会变得更强大。”舒舒说,“登基时您尚年少,亲政后头一件事就是和权臣抗衡,不说别人,就说先帝爷,那也是等多尔衮死了之后才亲政的,皇上现在承受的,是比先帝强百倍的压力。”   玄烨在舒舒脸上掐了一把,故作嫌弃:“就你能说。”   舒舒笑道:“六年前,您第一次坐在龙椅上,紧张吗?”   玄烨颔首:“至今忘不了,朕其实很害怕很紧张,可是不能露出来。”   舒舒问:“那现在呢?”   玄烨想了想,释怀一笑:“是啊,再过六年,就算亲手斩杀大臣,朕大概也不会难过。”   舒舒说:“您只管每天把朝上好,把奏章批完,今天过了,明天自然就来,咱们不是说好的,哪怕一时半刻撂不倒鳌拜,就和他比命长。”   玄烨心里很受用,却故意翻过身背对着舒舒,舒舒缠上来问:“皇上,我说错了吗?”   玄烨闭着眼睛慵懒地哼了声:“嫌你烦。”   原以为舒舒是要来纠缠撒娇的,可突然就没声儿也没动静,玄烨睁开眼,仔细感受着身后的人,担心她是不是当真了,怕她伤心。   心里越发不踏实,猛地转过身,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笑得灿烂的脸,两人几乎鼻尖抵着鼻尖,舒舒狡黠地笑着:“不是嫌我烦吗?皇上原来很担心我。”   玄烨刚要恼,舒舒绵软的唇就凑上来,给了他温柔的一吻。   玄烨尚好,却眼看着舒舒的脸迅速泛红,她眼眸晶亮,带着紧张和兴奋,气势弱了好些:“我就挨着你睡,一定不闹你,留我下来好不好?” 第765章 千万不能对皇帝心软   翌日清晨,苏麻喇向玉儿禀告乾清宫之事,说到舒舒在玄烨身边留宿,今天早朝前才被送回去的事儿,玉儿笃然捧着一碗香茶,悠悠说道:“你昨晚就知道了,不来告诉我?”   苏麻喇笑意深深:“这不是怕吵着您睡觉?”   玉儿睨她一眼:“也就是现在,我已经松口了,难道早两年你也这么瞒着?若是胡闹出了事,你担当得起?”   苏麻喇不以为然:“也不看看是谁家孩子,早两年他们能做什么,就算孙子不乖,孙媳妇也乖着呢。便是昨晚,也就小两口挨着睡了一夜,什么事儿都没有。”   玉儿笑得眼眉弯弯,是由心地喜欢:“玄烨小时候脾气多坏,我和元曦都愁,将来他可怎么和自己的福晋相处,谁家的女孩儿才能降服了他。可你看,该来的一定会来,舒舒不是老天赐给赫舍里氏的宝贝,是赐给我们的宝贝。”   但说起这些,少不得提起同日进宫的灵昭,玉儿轻轻一叹:“性子决定的事情,很难改,但玄烨若善待灵昭,灵昭必然十倍百倍的回报,我还是先管好自家孙子,再去要求人家吧。”   她问苏麻喇:“那孩子的身体可好些了?”   苏麻喇说:“没什么大症候了,但……”   玉儿苦笑道:“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   今日一早,御膳房送到翊坤宫的早膳,依旧是格外做的药膳,为昭妃娘娘清火理气,舒缓身体。   可灵昭仍然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不叫御膳房的人难做,不让太皇太后和太后担心,这几天都是逼着冬云替自己吃了。   都是好东西,冬云吃着并不辛苦,但小姐长此下去可不是办法,她忍不住劝道:“早些好起来,和从前一样,至少在皇上眼里,不会觉得您太矫情不是吗?”   灵昭别过脸去,没理会冬云的话。   冬云为难地说:“府里都来问八百遍了,奴婢实在不好开交。”   灵昭冷声道:“你是我的宫女,再不是钮祜禄府上的奴才,不必理会他们。”   冬云见外头有收拾碗筷的动静,出门去盯了片刻,再回来时,便去衣柜里捧了干净衣裳来,劝道:“小姐,起来出去走走,外头秋色正好。”   灵昭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我哪儿也不想去,什么人都不想见。”   冬云一狠心,说:“有件事,奴婢本不想说的,可您这样下去,耗尽了自己外头也没人来多瞧您一眼,您除了折腾自己,还能怎么样呢?”   灵昭露出脸来:“什么事?”   冬云低头摩挲手里捧着的宫袍,尴尬地说:“就昨晚……皇后娘娘在乾清宫留宿了。”   灵昭的心,重重一震:“皇后?在乾清宫?”   “是啊,在乾清宫。”冬云跪在脚踏上说,“有没有做那些事还不知道,可乾清宫和坤宁宫的人都没藏着掖着,您说您在这儿躺着,除了自己憋屈,对外头的人,能有什么影响?”   灵昭眼中含泪,痛苦地说:“赫舍里氏做什么都行,可皇帝为什么,怎么看我都不顺眼?”   冬云不解:“哪有不顺眼呢,小姐,那天在乾清宫,您和皇上到底怎么了?奴婢眼里瞧着,皇上待您一向不错的呀。”   灵昭转身扑在被窝里蒙着脑袋:“出去,你出去,别来烦我。”   这边是压抑沉闷的不安,坤宁宫里却是喜气洋洋,石榴今天为皇后准备的衣裳都是红艳艳喜庆的色彩,装扮一新后,舒舒便要去慈宁宫请安了。   她见石榴一大早嘴巴就没合拢过,又害羞又欢喜,这会儿轻声说:“我们……什么也没做呀。”   石榴眯着眼睛笑:“奴婢知道呀。”   这一说,舒舒更害羞了。   到了慈宁宫,皇祖母也是满眼好奇地打量自己,舒舒的脸快比身上的衣裳还要红,还是苏麻喇嬷嬷疼人,笑道:“太皇太后您可别再盯着看了,小孙媳妇要被您盯得羞哭了。”   玉儿温柔地抚摸着舒舒的手,又小又绵软,肌肤像白雪脂玉一般,玉儿说:“你们长大了,皇祖母不会多管闲事,但有些话还是要提前叮嘱。年纪轻轻血气方刚,一时高兴了不知轻重也是有的,咱们女人家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此外还要管着皇上,别叫他太放纵。”   舒舒虽然脸红,但知道祖母的心意和这些话的重要,严肃正经地应下,更后退了一步,向玉儿行了大礼。   “地上凉。”玉儿说,“到皇祖母身边来坐。”   舒舒坐下后,便问:“有件事,孙儿心里没底,不知该如何拿捏,早就想问一问皇祖母。”   玉儿猜了几分,答应着:“问便是了。”   苏麻喇有眼色地将宫女们都带下去,舒舒便亲自去给皇祖母倒茶,而后祖孙俩对坐,说起了翊坤宫里病了好几天的钮祜禄灵昭。   玉儿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   舒舒坦率地说:“孙儿只知道,是她在乾清宫门前遇见了鳌拜,被鳌拜吓着了。”   玉儿微微蹙眉,思量着玄烨为何不告诉舒舒真相,而舒舒果真是不知道,她昨晚跑去乾清宫,仅仅是为了哄玄烨高兴,不是像什么人显摆或示威。   “皇祖母,孙儿能去看看她吗?”舒舒道,“虽然每天都派人送些瓜果点心去,但皇额娘都亲自去瞧过了,孙儿这边不能总端着。”   玉儿笑:“可是你知道,她并不希望看见你。”   舒舒垂下眼眸:“皇祖母,是孙儿没用,不能为皇上平衡好后宫的事。”   玉儿爱怜地说:“你有这份心,已经是很大度,你才几岁呀?自然,昭妃也小,我们总不能对她过分严苛。”   “皇祖母,孙儿该怎么做?一则怕昭妃她不受用反而记恨,再则……”舒舒道,“孙儿也怕皇上不高兴,那天在乾清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孙儿不知道。”   “比起昭妃怎么想,自然是玄烨更重要。”玉儿道,“既然玄烨没告诉你昭妃到底为什么病,皇祖母认为,这件事你暂时不要过问的好,她不能病一辈子,总会好起来。”   舒舒离去后,玉儿和苏麻喇商议这件事,知道皇后是为了玄烨着想,不愿有后宫不睦,或是帝妃不和的传言影响帝王之威,且处事谨慎,不懂的就问,没把握的就不做。   皇后瞧着总跟玄烨胡闹嬉戏,像个孩子似的,实则精明又能干,而灵昭从来是规规矩矩瞧着很了不起,但一有什么事,性情里的短处就都曝露出来。   “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皇上也是给了昭妃娘娘体面。”苏麻喇道,“自然是不能由皇后出面的,那人家还不羞愧死了。”   “我去合适吗?”玉儿道,“我去教教她?”   苏麻喇嗔道:“你就直说,让我去呗。”   见格格果然松了口气,苏麻喇又道:“马上要中秋了,奴婢想请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一同主持中秋宴。今年是娘娘们进宫第二年,到明年,皇上又将选秀,指不定就有新人进宫,往后的一年里,奴婢希望能多教娘娘们一些本事,别叫将来在新人面前露怯。”   “这么快……”玉儿一叹,“就算明年不选,后年也要选。玄烨不论能否撂倒鳌拜,也要尽快用各种办法,把家世好学识高的大臣们聚拢在自己身边,最简单迅速的法子就是纳妃,做皇帝难啊。”   且说今日的早朝,十分清静。鳌拜在得偿所愿杀了苏克萨哈后,也因接连七天和皇帝僵持对峙,耗尽心血,他毕竟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今日便告了病假,要静养两天,后日再归朝。   没有人冲着自己大呼小叫,玄烨倍感轻松,处理起政务来也顺心好些。   但少年天子是顶顶精明的人,他并没有因为鳌拜不在殿上,就事事自己说了算,三两句话里就带着鳌少保,说要等鳌少保病愈后再做决定。   鳌拜躺在家里,听下属散朝归来,说其皇帝担心他惦记他,事事要等鳌少保回去做主,心里好一阵得意。   班布尔善却一盆冷水浇下来,阴测测地说:“小皇帝十分精明,就算他不精明,还有太皇太后。您眼下只是抱病静养,皇帝若就露出摆脱了束缚般的兴奋愉悦,那也太蠢了,太皇太后也不会容许皇帝这么做的。”   鳌拜闷声不响,脑袋是真的疼,而他侍奉三朝君王,心里若真没那点忠君爱国的热血,也断然到不了今日的地位。   班布尔善道:“大人,就算皇上是真的敬重你依赖您,您也要防备七分。历朝历代,从没有君臣之间真正的信任,历朝历代,开国功臣,鲜有好下场。”   鳌拜心里不痛快,挥挥手:“下去吧,我累得很,要歇了。”   班布尔善一脸紧绷:“大人,千万不能对皇帝心软。”   鳌拜怒斥:“滚出去。”   他的嗓门那么大,隔着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鳌拜能在慈宁宫里安插眼线,玉儿也能在他的身边安插人手,更何况班布尔善从头一回踏进少保府,就被玉儿盯上了。   这日下午,就有消息传到玉儿跟前,说鳌拜怒斥班布尔善,两人发生了矛盾。   玉儿还在和苏麻喇揣摩真真假假,便见玄烨风风火火跑来,兴奋地告诉祖母,鳌拜和班布尔善发生了矛盾。   苏麻喇愣住,和格格对视一眼,玉儿则一脸骄傲地问:“你在鳌拜身边留人了?”   玄烨点头:“去年年末就安插进去了,是舅舅为孙儿安排的。”   玉儿呆了一呆,故意逗孙儿:“皇祖母身边,也都是你的眼睛吧。”   玄烨急了:“怎么会呢,皇祖母,孙儿绝不敢。也就是问问您用膳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苏麻喇心疼地说:“看看,把皇上急得汗都出来了。”便拉着玄烨坐下,好生道,“皇祖母逗皇上呢,皇上不理她。” 第766章 后妃和睦   玄烨知是被祖母夸赞,心中很是高兴,但他也有固执任性的地方,这都七八天了,愣是对翊坤宫那一位不闻不问。   他高兴一阵,便见祖母严肃起来,聪明的少年,立马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知道皇祖母要说什么,是不是?”   “是。”玄烨嘴上应着,也不掩饰满身的不乐意。   玉儿笑道:“虽然皇祖母说,有什么就让她自己受着,但也不能长此下去,可见她也是个固执别扭的孩子,自尊心又大又脆弱。”   玄烨道:“让您操心了,孙儿该好好处置才是,孙儿会仔细想一想。”   玉儿温柔地说:“不必费心思,皇祖母就是提醒你,之后若是在哪里遇见,只要她没犟头倔脑地对你不敬,那就好好和人说话,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玄烨,大度一些,你内心豁达,自己也会感到轻松。”   玄烨躬身抱拳:“孙儿记下。”   苏麻喇在一旁道:“皇上,这件事交给奴婢吧,奴婢会好好劝说昭妃娘娘。”   玄烨欲言又止,生怕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招惹祖母的不愉快。   他就觉得钮祜禄灵昭格外矫情,不识大体,就眼下他和鳌拜、遏必隆他们的关系,灵昭心里但凡有一分为自己着想,也不该如此做作,招人非议。   可是玄烨又觉得自己很过分,何必非要和一个小女子过不去。   “去吧,今天是不是又喊了人来耍布库,仔细些,别摔坏了。”玉儿道,“玩儿去吧。”   玄烨这才高兴起来,问:“您要来看吗?孙儿现在练得很不错,能摔倒高我一个脑袋的人。”   玉儿连连摆手:“皇祖母老了,见不得摔摔打打,早二十年,还能下场陪你玩玩。”   玄烨离开时,在路上隔着老远,看见大腹便便的马佳氏,她正被簇拥着散步,大李子在皇帝身边说:“孕妇到临盆前,多走动走动,好生养。”   “你时常去瞧瞧。”玄烨道,“朕眼下依然觉得内心复杂,没有要做父亲的担当和兴奋,见了面也是尴尬,但朕一定不会亏待她和孩子。”   “皇上放心,荣答应一切都好。”大李子说道,“荣答应怀的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谁也不敢怠慢的。”   玄烨问:“分娩之后,是不是该给升个位份?有这样的规矩是吗?”   大李子缓缓跟在皇帝身后,说道:“也非人人如此,就看皇上是否降恩典,不过奴才觉得这些事,皇后娘娘会为您办妥的。”   “皇后她开始掌管六宫了吗?”玄烨问。   “太皇太后尚未正式宣布,恐怕……”大李子说半截,停住了。   “朕知道。”玄烨冷然道,“钮祜禄氏好歹是皇妃,这事儿要等她一道宣布吧,皇后是掌权之人,而她本该是执行之人,就像额娘当年一样,偏偏她躲在宫里装死……”   “皇上。”大李子打断了皇帝的话,这样的字眼叫人听去,那必定是满城风雨。   玄烨也知道不好,又生气又自责,吩咐大李子:“你要看好朕,别再叫朕说出这样的话来,其他人都无所谓,朕不愿皇祖母操心。”   这边圣驾匆匆而去,远处荣答应一行人,却久久地望着这里。   见皇帝走远,并没有过来或是停留等待的意思,荣答应失望地垂下了目光,捧着硕大的肚子说:“我们回吧。”   吉芯搀扶着她,劝说:“皇上日理万机,到慈宁宫请安都是抽空儿的,忙也忙不过来,您别不高兴。”   荣答应道:“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心里不踏实,他们说生孩子很疼,我有些害怕。”   吉芯道:“苏麻喇嬷嬷不是说了吗,为您请最好的接生婆,太皇太后还开恩中秋节时请您的家人进宫一见,这可是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才有的待遇。”   荣答应微微一笑,待回到屋子里,随行的人都散了,她问吉芯:“孩子生下来,就会被抱去阿哥所是吗?阿哥所在哪里?”   吉芯摇头:“奴婢也没去过,紫禁城这么大,奴婢只在自己当差的地方转悠过,若非跟着您,怕是连上头几位主子都没机会一见,就要年老出宫了。”   荣答应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吉芯,我真不敢想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那日慧格格来看望我,我听王嬷嬷说,明年又是选秀的年份,宫里又要有人来了。而我只是包衣宫女出身,不敢奢求荣华富贵,就不知道,人家能不能容得下我了。王嬷嬷说,将来就热闹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说的不是好话。”   吉芯也不过是个小宫女,不知该如何开解主子,只有劝她别胡思乱想,先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这日傍晚,御膳房到翊坤宫送晚膳的时辰,苏麻喇带着自己做的点心来探望灵昭,冬云正在屋子里替主子“吃”御膳,听闻苏麻喇嬷嬷到了,两人都吓得不轻。   灵昭慌慌张张从榻上爬起来,假装自己在用膳。   可苏麻喇只瞧了一眼,心里就明白,但什么也没说,只管亲切地请昭妃尝尝自己的手艺。   灵昭心里头不踏实,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很小心翼翼地说好吃,其实什么都没尝出来。   “娘娘,奴婢今日来,是有件事要和您商量。”苏麻喇恭敬地说,“奴婢跟了太皇太后一辈子,从盛京皇宫到紫禁城,料理了几十年宫里的事,仗着自己年纪大些,觍颜要帮着太皇太后一同教导娘娘们如何处理宫闱之事。”   “是我荣幸之至。”灵昭忙道,“谁人不知,嬷嬷还是皇上的老师,为皇上启蒙教授满语蒙语,如今嬷嬷若愿教我一些本事,真真是我的福气了。”   苏麻喇笑道:“那就请娘娘赶紧把身体养起来,转眼就是中秋,今年皇上亲政,势必要大宴群臣,里里外外的事儿,奴婢年纪大了已是力不从心,还想请昭妃娘娘帮着皇后娘娘一起,将此次宴会主持下来。”   “我们……不,我和皇后娘娘?”灵昭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莫名其妙地改了口,接着说,“皇后娘娘心细如发,聪明睿智,可我……太蠢钝,实在不敢当这么重大的责任。”   苏麻喇笑道:“总要有头一回,头一回就接个大差事,往后再也不会怯场。您放心,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再不济还有奴婢,不会有事儿的,您只管和皇后娘娘一起,放手去做。”   “这件事……皇后知道了吗?”灵昭轻声问。   “娘娘已经知道了,娘娘也知道您病着很想来看望您。”苏麻喇道,“可是太皇太后有旨,担心宫里的人大惊小怪,担心外头的人风言风语乱传,所以不叫皇后娘娘来看望您,您别往心里去。”   灵昭尴尬地一笑,她觉得好像又让人误会了自己的矫情,她并没有奢望赫舍里氏会来看望自己,更何况中宫人不来,但每日都差遣宫女来问候。   “娘娘?”苏麻喇见灵昭出神,温柔地问,“娘娘可愿意应承这件事?太皇太后也等着奴婢回话呢。”   “愿意,必然愿意。”灵昭赶紧回答,又努力给自己挽回几分颜面,避开苏麻喇的眼眸,轻声念着,“我会尽快把身体养好,一定不耽误中秋大宴。”   这件事,算是说定了,太皇太后给了自己这么大的台阶下,灵昭也不敢再装病躲着不见人。三日后的清早,她硬着头皮来坤宁宫外等候,站在这里,隐约能听见前头病愈归朝的鳌拜的声响,让她心慌。   她的心里一颤一颤,忽然听见皇后的声音,尚未穿戴整齐的舒舒,在门前冲她招手:“灵昭姐姐,你来。”   每次皇后喊自己姐姐,灵昭心里都颤得厉害,总觉得赫舍里氏是要在心里算计什么,可她又不敢不答应,勉勉强强地来了。   舒舒说:“我起晚了,外头风凉,坐那儿等等我,别在外头吹风。”说罢,便大大方方在镜台前坐着,三四个宫女围着她梳头上妆。   “身体大安了?”见石榴上茶后,舒舒看着镜子里的人问,“太医院的人说没事了,可我瞧着你脸色还不大好。”   石榴细细端详,也道:“昭妃娘娘,您瘦了不少呢,御膳房的饭菜,对胃口吗?”   灵昭点头:“一切都好,皇后娘娘送来的点心瓜果,我也吃着。”   舒舒笑道:“总没能来看望你,就几步路也过不来,你心里该明白,我有我的难处。”   灵昭颔首,欠身道:“多谢娘娘惦记,有些话,苏麻喇嬷嬷都对臣妾说了。”   待舒舒打扮整齐,被簇拥着往慈宁宫去,走过乾清宫的墙根底下,正听见鳌拜大声喊着:“那些个贪官污吏,皇上一个都不能姑息,杀一儆百,才能叫他们老实了。仗着远离京畿,就不把您和朝廷放在眼里,这如何了得?”   舒舒回眸,便见灵昭脸色苍白,她虽然不信害灵昭病倒的是鳌拜,可她害怕鳌拜也是事实,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温和含笑:“姐姐,咱们走。” 第767章 你总对着皇上哭,那怎么成   被皇后握住手腕的那一瞬,灵昭禁不住颤抖,但她努力忍住了,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直到远离了乾清宫,再听不见鳌拜的声音,皇后也自然地放开了。   舒舒虽然松了手,但言笑依旧,说之前宫里摆宴,她心里暗暗想着,不知将来自己经手这些事,会弄成什么样子,会不会给太皇太后丢脸,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咱们可一定要给皇祖母长脸。”舒舒一面走,一面笑着说,“要让外人知道,不仅皇上能亲政了,咱们也能独当一面。”   灵昭抿着唇,点了点头,心里头万千纠葛,耳边仿佛还缠绕着鳌拜的大嗓门,再看皇后轻盈的身姿,愉悦的笑容,她没来由的鼻尖一酸,停下了脚步。   舒舒刚好回身,见她如是,便走回几步问:“不舒服?头晕了吗?”   灵昭眼眸通红,泪光莹莹,下巴几乎贴在领口上,嗫嚅着:“娘娘,您害怕鳌拜吗?”   舒舒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害怕,他那么高大,嗓门也大,隔着交泰殿都能听见他的声音。我的宫女都是捂着耳朵站在门外当差,后来石榴怕她们害怕,还给她们重新轮班,不必每天每天的站在那里心惊胆战。”   灵昭听着,不自觉地抬起头,她在皇后脸上看见了惆怅,心里却是踏实了几分:“娘娘,臣妾是他的义女,但这不是臣妾自愿的,那天臣妾突然被叫到前厅,阿玛他就逼着臣妾向鳌拜磕头认义父,那么多人盯着,臣妾实在……”   舒舒动了几分恻隐之心,虽然她也背负着家族,可所遭遇的一切,比钮祜禄氏强百倍千倍。   灵昭哽咽着说:“臣妾病倒的那天,他在乾清宫门对臣妾外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请娘娘恕罪,臣妾实在难以启齿,无法告诉您他到底说了什么。“   舒舒微笑:“我并没有打算问你,你身体好了就好。至于鳌少保,他是对大清有功之人,我们害怕他,大抵就跟害怕供在庙里威严无比的天神天将是一样的。”   “娘娘……”   “鳌少保若是对你出言不敬,那是他的罪过,但兹事体大,关乎朝政,朝廷之事还是请皇上去操心。”   灵昭垂眸:“是。”   舒舒温和地说:“咱们要把自己的害怕藏好,彼此说说心里话也罢了,对着外人千万别露出来。下回你再去乾清宫,从交泰殿后面过去,就不会遇见大臣。哪怕万不得已,又碰见了鳌少保,他既然对你不敬,你也就不要客气,别理他,昂首提胸从他面前走过,我不信他还敢对你动手。”   灵昭抿着唇,用力点头:“臣妾听您的。”   舒舒莞尔:“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八月十五的中秋大宴,可耽误不起,我现在紧张得很,都要喘不过气儿了。”   灵昭道:“臣妾在家时,帮着嫡母操办过几次家宴,虽然不能和宫里的大宴相比,但略略也知晓一些事。”   舒舒自然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并不是正儿八经学本事,不过是帮着额娘和祖母打打下手,但此刻只是一笑,松了口气似的说:“哎呀,我心里一下有底了,一会儿你别告诉皇祖母和苏麻喇嬷嬷你做过,咱们悄悄藏着点儿。”   皇后这般亲昵的话语,仿佛真姐妹般,灵昭心里又高兴,又不安,想想自己实在毫无用处,进宫足足两年,她对皇帝和皇后,竟然还是一无所知。   之后在慈宁宫坐了大半天,关于宫廷大宴的事,内务府的人来来回回无数次,或是陈列器皿给诸位娘娘看,或是把过去的菜单拿来做比较,或是介绍当下全国各地时兴些什么吃的玩的。   到后来太后实在坐不住,求饶道:“皇额娘,我听得头都晕了。”   玉儿嗔道:“你看看,儿媳妇们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呢,就你偷懒。”   太后起身笑道:“儿臣是享福的命,您也拦不住。”   玉儿嗔道:“你小时候,脸皮可没这么厚。”   但说着,还是吩咐众人:“今天可以了,一下子她们也记不住,再者灵昭身体才好,要悠着些。灵昭啊,你和太后回去吧,早些歇着,明日再和皇后一道过来,你们苏麻喇嬷嬷技痒着呢。”   如此说说笑笑便散了,皇太后带着灵昭离了慈宁宫,她一向喜爱灵昭,也是灵昭进宫两年来,在紫禁城里唯一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唯一为她自己挣下的人情。   太后得知她和皇后说的那番话,笑道:“就该这样,皇后是好性儿又开朗的人,她既然喊你姐姐,就是真的把你当姐姐。但实则我从没听她喊过你姐姐,可见皇后分得清什么是人前尊贵,什么是人后亲昵。若是两边倒一倒,你反而要掂量几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太后娘娘,臣妾真的有资格和皇后娘娘做姐妹吗?”   “你亲婆婆和我,就是亲姐妹。”提起元曦,心中不免悲伤,念着元曦的好,也想尽力为她开导她的儿媳妇,太后道:“当然有先来后到,她必定和巴尔娅福晋更亲密些,可我们也是一样的无话不说。她敬重我,也愿意亲近我,还为我周全所有的事。”   灵昭颔首:“臣妾在家也听说过,孝康皇后与您情同姐妹。”   “孩子,你要放开心怀,别每一天都逼着自己吓着自己,不是我说,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比你娘家的人来的亲切吧。”太后道。   “是,就算是亲额娘,也忌惮阿玛,不敢为臣妾说话,何况她人微言轻。”灵昭悲戚地说,“其他人,就更不提了。”   太后轻轻拍灵昭的手背:“你现在是皇妃,对着你的家人,也要有皇妃的体面和尊贵,别惦记着过去那些事,自己要放过自己。灵昭,往后好好和皇后相处,好好和皇上相处,这才是你这辈子要过的人生。我不会说劝人的话,脑筋也不好使,可我好歹也在这紫禁城里活了这么多年。”   灵昭热泪盈眶,感激不已:“太后娘娘,臣妾一定听您的话。”   太后停下脚步,爱怜地擦拭灵昭眼角的泪:“别哭,你笑起来那么好看,可你总对着皇上哭,那怎么成呢?”   可越是如此,灵昭越是忍不住委屈,太后哭笑不得,带着她回宁寿宫,知道傍晚才命人把灵昭送回去。   而舒舒这边,从慈宁宫回去后,听了半天琐事头昏脑涨,一时什么也懒得做,倒在榻上说歇一歇,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酣甜的一觉,醒来时,见皇帝在边上看书,舒舒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可玄烨坐在那一头,用脚蹭了蹭她的脚底:“醒了?”   “是皇上吵醒我。”舒舒慵懒地伸展筋骨,故意埋怨,“去哪儿看书不好,跑这里来。”   玄烨却勾勾手:“过来,陪朕坐会儿。”   舒舒慢吞吞爬过来,一下跌在玄烨怀里,玄烨在她脑袋上轻抚,嗔道:“跟小猫似的。”   “皇上心情不坏。”舒舒抬起头,望着玄烨,“有高兴的事儿?”   “没什么高兴的事,也就那样。”玄烨说,“不过有几件新鲜的事要做,还算有意思。”   两人窝在一起,舒舒拿过玄烨的书翻了两页,说:“这本书,我在爷爷的书房里见过。”   “索尼曾是皇祖母的先生,他书房里的书,只怕不比内宫藏书少。”玄烨说,“将来有机会,朕随你回家省亲,你带朕去瞧瞧你爷爷的书房。”   可是一回头,却见舒舒掰着手指,昂着脑袋在计算什么,他问:“怎么了?”   舒舒得意地笑着:“皇上,爷爷是太皇太后的先生,这么样的辈分算下来,皇上该叫我一声姑姑。”   “姑姑?”玄烨坐起身子,把舒舒逼在角落里,浓眉轻扬,“要叫姑姑是吧?” 第768章 坤宁宫里,只有你   舒舒落在玄烨手中,便毫无招架之力,蜷缩在角落里可怜巴巴地央求:“皇上不带欺负人。”   “朕怎么敢欺负姑姑呢?”玄烨说着,把手往舒舒腰里伸。   他还没用力,舒舒就求饶,抱着他的胳膊说:“不是姑姑,不是。”   两人凑得那么近,热乎乎的气息扑在面上,舒舒双颊带着醒后慵懒的红晕,目光绵软,红唇微微撅着,饱满又可爱,玄烨只觉得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地吻了上来。   舒舒先是一窒,觉得呼吸不了,本以为这吻会像平日那样,蜻蜓点水地迅速离开,可玄烨越吻越缠绵,虽然喘过了气,可她的身子骨都酥了。   两年来,年轻的帝后亲亲热热、耳鬓厮磨,虽然始终没踏出那一步,可互相对彼此的身体已经很熟悉,人前就能大大方方地手牵手,人后亲亲抱抱更是家常便饭。   玄烨偶然得闲,两人什么也不做,窝在一起静静地看本书就能打发辰光,大李子和石榴,就只能在外头大眼瞪小眼。   此刻石榴进门要问皇帝在何处用晚膳,猛地看见玄烨趴在炕上,皇后蜷缩在他的身下,顿时缩回了脚步,蹑手蹑脚地退下,到门外已是面颊通红,烧得厉害。   大李子见她这模样,便是干咳了一声,两人嘿嘿一笑,心领神会。   御膳房炉灶的火熄了,只等传话才能再开火给帝后做饭,可坤宁宫里的“火”,越烧越旺。   舒舒回过神时,衣领已经被玄烨解开,先头回宫换了便袍,靠着打瞌睡时没脱衣裳,这会儿也算是正儿八经穿戴整齐的,可玄烨却把手伸进宫袍的开叉处,往舒舒绵软的小屁-股上揉。   “皇上……”舒舒毫无防备,女儿家最后一丝羞耻心,让她闭上了眼睛。   虽然知道玄烨喜爱她,知道自己早晚是玄烨的人,但突如其来,这会儿天还没黑透,就要行云雨之欢,她不好意思,也不那么愿意,这可是她人生里的第一次。   “不想?”玄烨温和地问,感受到舒舒并非欲拒还迎,而是真的害怕,立刻就收回了手。   他抱着舒舒起来,搂在自己怀里,好生安抚:“对不起,是朕失态,吓着你了。”   舒舒的身体放松下来,心里踏实了,摇头说道:“不是皇上失态,是我还没准备好。”   玄烨笑问:“那几时能准备好?”   舒舒抬眼看着他,长睫轻闪,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脸红得厉害,玄烨都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在发热,她嗫嚅着:“不知道,反正不知道。”   “朕都不闹你了,你还脸红什么,是不是又想什么坏主意?”玄烨的双眼,紧紧盯着舒舒,乌黑的眼珠子里,映着最美丽的笑容。   “不告诉你。”舒舒傲然别过脸,“你猜呗。”   玄烨却顺势将舒舒推在炕上,美人儿又是一惊,但很快就察觉到,玄烨并不会强要了自己。   他只是爱不释手地在自己脸上、唇上亲了又亲,满眼满眼溢出来的,都是欢喜和爱意。   舒舒像是被蜜糖渍过,又软又甜,不由自主地说:“玄烨,我长得好看吗?”   她仰面躺着,刘海都落下去了,眉头那一道长疤显眼地露在外面。   可自从跟了皇帝,成为他的皇后,舒舒再也没留心过脑袋上这道疤,也是在那一刻,她明白自己长大了,她爱上了自己的丈夫,爱上了玄烨。   “再叫一声。”玄烨说,“真好听。”   “玄烨。”这一声,带了几分怯意,舒舒念完就抿住了双唇。   玄烨又亲了一口,身上的热血渐渐平和,宠爱地说:“往后就咱们俩的时候,就叫朕玄烨。”   舒舒扭过脸去:“皇上这话,该不会也对荣答应她们讲过吧。”   玄烨故意道:“讲过。”   舒舒回眸来瞪着他,嘴巴撅的老高,玄烨在她唇上轻轻一点:“活该,这里是坤宁宫,只有你。”   是啊,坤宁宫里,只有自己,但紫禁城里,还有很多很多女人会这样躺在他的身下,这不很快,就要有一个孩子降生了。   但是舒舒能想开,能放下,从踏进太和门起,她就明白自己将要度过怎样的人生,上天已经赐予了她极大的恩惠,让她嫁给了喜爱自己的男人。   “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舒舒说,“我答应你。”   玄烨笑了,拉着舒舒起来,笨拙地为她扣起领口,可玄烨从小没自己穿过一件衣裳,这么简单的事,他竟然做不来。   “不会扣,倒是会解。”舒舒推开玄烨的手,背过身去自己扣上,玄烨探过脑袋来看,不服气地说,“你手指头细,朕的手指粗。”   说着话,才回过神听出是舒舒在揶揄他,一时恼了,两人又闹作一团。   门外头,小宫女给石榴和大李子送了茶,大李子喝过茶,凑到门前听动静,刚要离开,听见皇帝招呼他,说是饿了。   消息迅速传到御膳房,众人立时忙碌开,务必保证送到帝后口中的食物是新鲜热乎的。   而此刻,慈宁宫各处的御膳早就送去,翊坤宫里,冬云抓了一把铜板给送饭菜来的首领太监,随口说:“您脸生,像头一回见,往日都是张公公来送膳。”   那小太监捧着一把钱,乐呵呵说:“今儿皇上和皇后娘娘传膳晚,御膳房里守着炉灶不敢动,才轮到奴才得了这样的好差事,多谢娘娘赏赐,多谢姑娘。”   冬云哦了一声,打发了这小太监,回身见小姐就在门口,该是听见这话了。   方才宫里那些机灵的人,就传话说,皇上下午去了坤宁宫,一直没再出来,这是要做什么才长时间的没动静,只有他们知道了。   “吃饭吧。”这回,倒是灵昭先开口,吩咐道,“吃过饭,一会儿给我准备笔墨。”   冬云小跑几步进来,问道:“您要给家里写信?”   灵昭坐到膳桌边上,淡淡地说:“不是,我写一写白天在苏麻喇嬷嬷那儿听的话,不然没过几天就该忘了。”   冬云忙应下,挽起袖子,麻利地为小姐布菜盛汤,伺候用膳。   灵昭守着一桌菜,不知道往嘴里塞了什么,慢吞吞地咀嚼着,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天发生的一切,皇后走过坤宁宫时,听见鳌拜的喊声纹丝不动的泰然,她亲切热情的笑容,一遍遍地出现在眼前。   “不吃了。”灵昭说,“去准备笔墨。”   冬云愣了愣,见桌上的菜几乎没动,担心地说:“御膳房的人,又该问了。”   灵昭不在乎:“让他们问去吧,我真不饿,你赶紧拿纸笔来,我现在记得住的事儿,都要写下来才好。这次的中秋大宴,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我要给太后长脸,也给我自己长脸。”   “是,是!”冬云见小姐不是期期艾艾,倒也不在乎吃不吃几口饭,赶紧去取来笔墨,点亮蜡烛,把一些饭菜赏赐给底下的宫人,也就省得御膳房的人来烦。   隔天一清早,灵昭就来了慈宁宫,听说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还没起,她不许宫人去通禀,站在宫门外等了半个时辰,玉儿得知,便要她一道用早膳,吃到一半的时候,皇后才姗姗来迟。   玉儿倒是有几分尴尬,想着灵昭何必越过皇后早早地来,正嘀咕这孩子不会做人,舒舒却问灵昭:“问过嬷嬷了吗?”   灵昭很寻常地回答:“问过了,内务府的人去查了。”   玉儿一头雾水:“你们说什么呢?”   舒舒将燕窝羹端到祖母跟前,笑道:“昨晚孙儿查看内务府的旧档,好奇先帝与皇额娘大婚时用的那些器皿什么模样。便派人问了昭妃,是否合适再拿出来用,昭妃说今日早些来问问苏麻喇嬷嬷。”   原来她们是商量好的,玉儿顿时安心不少,灵昭则也谨慎地问她:“太皇太后,那一套器皿很是金贵,只在太后与先帝大婚时用过一次,您说再拿出来用合适吗?要紧的是……”   两个孩子都没说下去,但她们也一定知道,先帝与皇太后不和睦。   玉儿淡然道:“拿出来用吧,大婚时,太后独自在坤宁宫里等着,根本没出现在大宴上,她没见过。” 第769章 贤良淑德的好名声   舒舒和灵昭直到午前才离开,只因有些东西无法搬到慈宁宫来,苏麻喇便领着她们一起去查看。   玉儿说今天不必再过来,要两个孩子忙完了好生歇着,但她们离开时,玉儿却独自站在窗下看了很久。   中秋大宴,算是像模像样地操办起来,忙忙碌碌,宫里一时也热闹了。   虽然朝廷上玄烨的压力依然沉重,可后宫有两位仙女似的娘娘,在说说笑笑间料理着各种事,紫禁城里的气氛和之前大有不同,连那些小太监小宫女眼睛里,仿佛也能看见希望。   玉儿是欣慰的,但心中也有隐隐的不安,这日待苏麻喇归来,看见格格在书房捧着书眼神却是定着,担心地来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玉儿回过神,反问道,“事情办妥了?”   “两位娘娘都是世家贵女,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好些事早在家里就懂了,奴婢只是给她们说说经验,提点一些细节。”苏麻喇笑道,“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挑个器皿酒杯,都朝气蓬勃。您别看几个杯子碗筷,摆在那里,气势氛围是不同。”   玉儿没有露出笑容,满目惋惜:“元曦若在,她还不到三十岁,本就生得甜美,和儿媳妇们一堆站,兴许还能假扮个姐妹。我这辈子送走了那么多人,早已麻木,可到了元曦竟是叫我愿意用大清江山来换她的性命,实在是舍不得。”   “元曦在天上都看着呢。”苏麻喇亦是含泪,“她会保佑皇上,会保佑自己的儿媳妇。”   玉儿摇头:“你知道吗,皇太极曾对姐姐说,人死了根本不会在九泉相聚,那都是活人哄活人的话。我们这么多风风雨雨闯过来,你还拿这样的话哄我做什么,难道皇太极姑姑和姐姐他们,不愿保佑我的儿女吗?”   苏麻喇道:“好好的,怎么悲伤起来了,什么事勾起了你的念头?”   玉儿说:“瞧着舒舒和灵昭有商有量,我虽然欣慰满意,可心里头却悬着什么放不下。不像当年,元曦巴尔娅和皇后她们一起,我从没担心过。苏麻喇,是不是我想太多了?”   苏麻喇道:“也不是,毕竟是不一样的孩子,还有不同的立场。当年精的只有元曦,皇后诸事不管,巴尔娅身份低微,但现在两个孩子,一样的好一样的强,这就难说了。”   玉儿就知苏麻喇能懂自己所想的,说道:“今早我还在叹息灵昭不会做人,请安也不迟那一个时辰,做什么非要比皇后早,谁知舒舒来了,她们竟是说好了的,倒是我小心眼。可转念又一想,也不怪我,她们俩真能和睦真能做姐妹吗?”   苏麻喇笑道:“又何必强求她们以心交心,当年您和十四福晋,算姐妹吗?”   玉儿怔然,是啊,她和齐齐格,到底算不算姐妹。   “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起齐齐格了。”玉儿苦笑,将面前的书整齐地摞起来,“原来孤独,也可以变成习惯。”   苏麻喇想岔开话题,比较格格陷在故去之人的悲伤里,说道:“昭妃娘娘做事儿,还是有些轴,就算今天是和皇后娘娘说好她先来的,也不至于来那么早,她在门外头站着,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都能瞧见,难道她和皇后一个个去抓着解释,说她们是说好了先来后来的吗?”   玉儿点头:“可不是,我就说哪里叫我不自在,灵昭那孩子,还是傻了些。”   苏麻喇想了想:“只怕不是傻,奴婢觉着,昭妃娘娘是着急想要有所表现。您看,她的家世出身比不过皇后娘娘,容颜姿色算打个平手,信任可靠更是被皇后甩得远远的,眼下只有比勤快能干了,不论如何,将宫闱之事料理得妥妥当当,就是实打实贤良淑德的好名声。”   玉儿若有所思:“中秋宴后,该如何论功行赏,我本想一碗水端平的。”   苏麻喇笑道:“但奴婢觉着,皇后娘娘不在乎这碗水有偏重,娘娘不会计较。”   玉儿说:“不错,舒舒大度宽容,是个有胸怀的孩子,但咱们也不能白白牺牲了人家的好,不然有的人也不答应啊。”   苏麻喇严肃起来,问道:“您说索额图?赫舍里家的人。”   玉儿嗔笑,心情终于灿烂了不少,说:“玄烨啊,还能有谁?索额图能叫我放在眼里?”   苏麻喇顿时也笑了:“那可不是,咱们皇上真是长大了,您别怪奴婢不正经呀,奴婢这会儿还记着皇上离宫避痘时,乖乖躲在奴婢怀里的小模样,想起来就心疼。可是一转身,哎哟喂,人家看自己心爱的人,眼睛都带几分色气了,奴婢都不敢正眼看。”   “那臭小子。”玉儿笑道,“可不是要当阿玛了吗?”   说到这些,玉儿问:“荣答应一切可好?孩子怎么样,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苏麻喇安抚格格:“有我在呢,一切都好,我不叫你操心的事儿,你就别操心。”   玉儿睨她一眼:“敢情这太皇太后,是你当?”   那之后的日子,宫里热火朝天准备中秋大宴,太皇太后也下了懿旨,邀请哪些人进宫赴宴,各家各府都精心准备着,而皇后更是难得的,邀请全家进宫相聚。   这叫索额图喜出望外,进宫享宴自然少不了他,可能到内宫与皇后说上几句实在不容易,这就两年了,侄女还没正眼看过他。   得此殊荣的还有即将分娩的荣答应,她的家人虽没资格到大殿上与王公大臣一道享宴,但太皇太后恩准在中秋之日,允许他们从神武门进宫,与荣答应一聚。   大腹便便的人,每日数着日子盼中秋,而周围的人,都盯着她的肚子赌是男是女。   但不论男女,皆是皇帝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凡,那些荣答应连面都没见过的王爷大人们,竟然也陆续送来了中秋贺礼,单独给她这个位份低微的小答应。   眼下,荣答应和董氏都没有住进东西六宫,和当年巴尔娅一样,是在东西六宫之外的小宫院里。只是巴尔娅福晋能挨着太皇太后,她们就离得远了,平日里上头几位主子,根本不会往这边走。   巧的是,今日内务府的人,带着昭妃娘娘来这里的库房查看乐器,决定大宴上礼乐之外的余兴。刚好路过荣答应她们的住处,竟然远远地听见宫女们在吵架,互相对骂着不雅难听的话语,十分聒噪。   “娘娘您稍后。”内务府的人请灵昭留步,赶紧跑来呵斥,“什么人在这里大声喧哗,还有没有规矩?”   灵昭和冬云互相看了一眼,带着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正嚷嚷的是荣答应身边的吉芯,还有董氏的宫女,董答应听得动静出门来,谁知竟然撞见昭妃娘娘,慌地行礼道:“娘娘吉祥。”   “你们吵什么?”灵昭问道。   “求娘娘做主。”两个小宫女一道跪下,指着边上一个中年妇人,“这个人又跑来找答应们借银子,仗着昔日带过我们答应,开口要这要那的,这几日见荣答应收礼,她又来了。咱们答应的钱,只见往她兜里去的,说是借,就没见拿回来过。我们说她不是,她还拿嬷嬷的身份来压奴婢们,要捉奴婢们去敬事房打板子,求昭妃娘娘做主。”   两个小宫女,伶牙俐齿,叽叽喳喳就把事情说完了。   边上一个年纪大的老宫女,脸色涨得通红,狡辩着:“昭妃娘娘,您千万别听这两个小蹄子胡说。”   这样的纠葛,早在家里就见过无数回,灵昭并不稀奇,身旁内务府的人则恭敬地说:“娘娘,这样的小事实在不敢打扰您,自然有人来收拾她们。”   灵昭微微一笑,问董氏:“你们借了多少银子出去?” 第770章 说漏嘴了吧   董氏性情柔弱,昭妃这么严肃地一问,她立时就慌了,跪下道:“回娘娘的话,前后借了二百两不到些,是奴才和荣答应一起凑的。”   “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你们的俸禄也不过如此。”灵昭严肃地说,“再者,如今你们是皇上的后宫,是主子,为什么还要受制于过去带过你们的嬷嬷?”   她冷冷地转身,问跪在地上的人:“你这个品级,月例并不少,宫里供你吃喝,都没处花银子,那么多银子你拿去做什么了?”   “奴、奴婢……”那嬷嬷伏在地上,支支吾吾不敢说。   “拿去放贷了吧。”灵昭冷声道,“这是宫里明令禁止的事。”   早在家里头,灵昭就知道,府里的姨娘,体面的下人们,甚至是额娘,都会把攒下的体己银子拿出去放贷。赚了的人得意洋洋到处炫耀,有些上了当被人卷走钱,则连声儿都不敢吭。   这样的事,宫里自然更不少了,紫禁城里成千上百的太监宫女,都不必到外头去放贷,光是宫里转一圈就足够了。   后宫明令禁止私下放高利贷,禁止宫女太监赌博,可底下的人互相掩护,屡禁不止,更重要的是,人的欲望永远也压不住。   如今皇后掌管六宫之事,灵昭协理六宫,自认责任重大,撞到眼门前的事,且明知故犯,就必须严厉处置。   冬云在一旁轻声道:“主子,荣答应就快生了,别叫您吓着了,多大的事儿,咱们交给内务府的人处置就是了。”   灵昭微微蹙眉,往屋子里一看,吩咐吉芯道:“去告诉荣答应,没什么事,叫她不必出来。”   吉芯爬起来,迅速跑回屋子里去,边上内务府的人凑到灵昭身边,说:“昭妃娘娘,这事儿,就交给奴……”   “把她撵出去。”灵昭冷声道,“私下放贷是一罪,对皇上的后宫大不敬又是一罪,当年谁敢对先帝的巴尔娅福晋不敬?到了我们这一辈,你们不把荣答应董答应放在眼里,岂不成了我和皇后娘娘的不是?这样的人宫里留不得,也叫其他人瞧瞧,犯了规矩是什么下场。”   内务府的人一脸尴尬,半句话也接不上,心里明白,今天这事儿,撞着的人都是活该。   可他们在宫里混了十几二十年,眼看着小昭妃煞有其事地弄权,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是发笑。   灵昭浑然不觉,冷声道:“荣答应就快生了,这件事就不计较,一切以皇嗣为重。但你们的宫女大吵大闹有失体统,到敬事房领罚,照规矩办便是。”   院子内外一片寂静,灵昭蹙眉,呵斥道:“我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董答应的小宫女,哇的一声哭出来,爬到董氏身边说:“主子,奴婢不要挨板子……”   此刻坤宁宫里,内殿铺满了各色丝绸珠钗,宫女们捧来一式一样的锦盒,仔细装好,不能多了什么,也不能少了什么。   舒舒盘腿在炕几前写下纸笺,小宫女拿浆糊抹了,小心翼翼贴在盒子上。   今年中秋节时,赫舍里一族都要进宫请安,爷爷的兄弟,阿玛的兄弟,于是老夫人小媳妇们,那么多的女眷都要准备赏赐之物。   石榴本以为舒舒会烦躁这样的事,可皇后交给她后也没甩手不管,今天还兴冲冲地帮着一起写笺子,屋子里说说笑笑,一些好东西当场分给小宫女们,人人脸上都乐呵着。   舒舒写完了笺子,慵懒地靠在窗口看外头的光景,见石榴出去,与人在屋檐下说了会儿话,舒舒伸展筋骨,转过身没看下去,也不怎么好奇。   可不久后,石榴回来,手里多了一盘果子送到舒舒面前,轻声道:“娘娘,荣答应那里,出了点事儿。”   “她身体不好?”舒舒紧张地问,“伤着孩子了吗?”   石榴命宫女们退下,之后才说了方才的事,荣答应和董答应的两个宫女被送去敬事房各领了十板子,那借钱不还的老宫女,已经被撵出去了。”   舒舒捧着茶碗说:“这种事儿外头很常见,黑的白的都有。”   石榴听这话,不禁笑了:“还是咱们娘娘见多识广。”   舒舒慢悠悠吃着果子,说道:“宫里既然有规矩,昭妃这样做并不是没道理,可我们都年轻,还没在宫里站稳脚跟,我们是主子不假,但底下的人并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石榴道:“恕奴婢不禁,娘娘您说的正是奴婢想说的,这一闹,底下的人都是抱团的,昭妃娘娘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必然要反击。只怕之后大事小事,明着暗着地怠慢使坏,昭妃娘娘还不知道哪儿出了岔子,白白被欺负。”   舒舒说:“之后有什么事,你也派人替她留神着吧,真有人敢使坏耽误,你赶紧想法子给补上,别叫她难堪,也别叫人欺负她。”   “是。”石榴应道,“不过……就怕您好心,被误会是看笑话。”   舒舒不以为然:“那就别叫她知道,我是不在乎什么功劳的,都给她也成。”   小皇后如此明理又大度,石榴感慨不已:“娘娘,有您这样的心怀坐镇中宫,后宫还愁不好吗?偏偏孝康皇后她,遇不上。”   “额娘那会儿,很难是不是?”舒舒问。   “小姐她曾经被孟古青扇过嘴巴,堂堂皇后,竟然在人前随意打骂妃嫔。”石榴叹道,“她在的时候,后宫里哪一个人没被罚跪过,都笑话说,坤宁宫门前的地砖也要碎一排。”   舒舒温柔地说:“姑姑你别担心,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人,我也绝不叫人随便欺负,我是额娘的儿媳妇啊。“   石榴笑道:“奴婢很放心,很放心。”   但舒舒好奇地问:“姑姑,你见过那位太宗的贵太妃吗?她是不是被关在东边禁宫里?”   石榴问:“娘娘听谁说的?”   舒舒道:“我在家时,就听过一些传言,那个贵太妃是和皇祖母一样年纪吧,是不是还要大一些,她现在还活着吗?”   石榴摇头道:“奴婢没见过,但是您婆婆见过,太皇太后曾经亲自领着小姐去的。”   舒舒满眼好奇:“额娘害怕吗?”   石榴说:“她不怕,太皇太后说了,和她不相干的事儿,不要她多想。”   舒舒哦了一声,嘿嘿笑道:“怪不得那天我问皇上,还被他训了,既然皇祖母是这么想的,那我也不管了。”   石榴笑问:“娘娘这么好奇吗?”   舒舒眼底有几分傲气:“我想啊,我到底是皇后,这宫里就不该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石榴心头一颤,但很快就踏实下来,人说谈笑间杀伐决断,就是这股子气质吧。   说着话,外头通传昭妃娘娘求见,舒舒整理仪容,大大方方请她进门。   灵昭见屋子里摆满了礼盒,知道是给皇后娘家人准备的,她自己忙忙碌碌,还一点都没准备呢。   关于荣答应那边的事儿,灵昭一五一十向皇后禀告,舒舒递果子给灵昭吃,不以为然地听着,等她说完了便道:“荣答应没事就好,其他该罚的罚,对旁人也是个警醒。”   灵昭欠身道:“臣妾擅自做主,没向您禀告,还望娘娘恕罪。”   舒舒莞尔:“何来的恕罪,姐姐辛苦才是。”   灵昭眼神轻晃,她果然也有自己的顾虑,起身道:“其实……臣妾很担心荣答应会受到惊吓,若是伤了腹中胎儿,臣妾就罪该万死了。”   “那就请太医好生照看,我来出面。”舒舒笑道,“你别紧张,不会有事的,何况是她们自己不尊重在先。”   舒舒尽可能地劝慰灵昭,她能否安心就不知道了,而这日傍晚,玄烨下了学直奔坤宁宫换衣裳,要和舒舒一道去和皇祖母用晚膳。   此刻他站着一动不动,由着石榴给穿戴衣裳,提起这件事,说是大李子禀告的,舒舒便劝:“皇上就别过问了,前朝的事儿还不够您操心的?昭妃也是为了宫里,难道叫奴才爬到主子头上?”   玄烨冷然:“她这会儿倒是知道要马佳氏自知尊重,她朝鳌拜屈膝行礼的时候,记不记得自己是朕的皇妃?”   石榴听得也是愣住,和边上的皇后看了眼,她们这才明白,昭妃之前到底是为什么病了。   舒舒递过来坎肩,踮着脚给玄烨穿上,轻声在他耳边说:“说漏嘴了吧?”   玄烨一怔,忙吩咐石榴:“你们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第771章 哈巴狗似的摇尾乞怜   石榴应诺后,悄悄退下,舒舒接着为玄烨束腰带,嫌弃地问:“皇上真的不会自己穿衣服吗?”   “朕从来没自己穿过衣服。”玄烨不以为然,“不是不会,就是不愿动手。”   但见舒舒岔开话题,玄烨道:“那件事过去了,别再提,就当不知道。”   舒舒嗔道:“皇上是不是该先管住自己,别随随便便说出口?”   玄烨很不屑:“那说了又如何?”   舒舒笑着,在他腰上摸了摸:“是,说了又如何。可这气呼呼地去陪皇祖母用膳,如何使得,多大的事儿,至于吗?”   玄烨道:“鳌拜在前朝专横霸权,她在宫里也像模像样,可真不愧是鳌拜的义女。”   “后宫的事儿,皇上就别管。”舒舒轻轻推着玄烨到镜子前,让他看看自己穿戴的模样,一面抚平背上的褶皱,“皇上就想,有舒舒在,错不了。”   “别太辛苦,你年纪小小能懂什么,多问问皇祖母和苏麻喇。”玄烨道,“朕只要你好好的,别人不管。”   “知道你是哄我的,可我也爱听。”舒舒将玄烨拾掇整齐,就径自走去镜台前,抿一抿发鬓,挑了一支簪子戴上。回过身,见皇帝含笑凝望着自己,舒舒莫名脸红了,“看什么?”   玄烨笑意深深:“你长成大人了。”   舒舒赧然,拿了丝帕便走来,笑盈盈贴在玄烨身前:“那还不是靠皇上养得好。”   玄烨心情好了,拉着舒舒的手便要出门,可这会儿功夫下起了小雨,他们立在宫檐下,小李子说已经去备轿,请帝后稍等片刻。   “拿伞来。”玄烨却这般吩咐,一面问舒舒,“雨不大也不起风,咱们撑着伞,慢慢走过去可好?”   舒舒欣然答应:“皇上在书房坐好半天,是该走走。”   他们从坤宁宫西侧门出来,沿着宫道朝南往慈宁宫走,这边厢灵昭从宁寿宫绕回来,在宫道北面的路口。   她几乎是转过拐角的一瞬就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前头共伞同行的皇帝与皇后,又生怕自己被发现,匆匆忙忙地避开了。   跟着的太监宫女,有些不知所措,灵昭随口吩咐:“我的戒指丢了,你们沿路去找找。”   等一群太监宫女无功而返,他们再回来,帝后一行早就走远了。   冬云撑着伞,偷偷看小姐,她眼底的落寞是藏不住的。   可紫禁城就这么大,她还要看一辈子别人的恩爱,反一反,若是皇上宠爱小姐,就是换皇后来看这样的光景,都一样,都是命。   是日夜里,玄烨跟着舒舒回坤宁宫过夜,帝后同寝已经是家常便饭,至于那档子事做没做,几时做,似乎已经没人关心。   但有件事人人都明白,翊坤宫的昭妃娘娘,不得宠。   难得中秋佳节,族人团聚,钮祜禄一家子人也不少,但进宫可不是逛大街,宫人们按着辈分尊卑一一将人带入,相见的时辰也有限,见完了就要离宫,到赴宴的时刻,有资格享宴的人,则再重新进宫。   八月十五这日,一清早,神武门前就车来人往,负责引见的太监宫女们,个个儿殷勤周到,今天一天能拿的赏钱很可观,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么几件肥差。   荣答应她们自己就是宫女来的,当然知道其中的人情冷暖,哪怕她现在怀着皇嗣,那些太监们可只看拿到手的钱是多是少。   好在荣答应的家人,也都是给皇家当差的,见过世面,今日进宫时随身准备好了赏钱,得到客气接待,一路顺畅地来了二人住的小院。   比不得皇后和昭妃,可以一大家子人进宫,荣答应只见到了至亲的爹娘。   而父女母女这一别,已是好几年,昔日半大的姑娘,如今成了皇帝的后宫,还怀上了孩子,二老感慨万千。   见端茶的宫女走路一瘸一拐,二老好心相问,却惹得小姑娘泪水连连,捂着脸跑了。   荣答应捧着肚子说:“叫昭妃娘娘打了十板子,那么粗的棍子,又是昭妃娘娘头一次做规矩,他们打得可狠了。她身子骨这么单薄,都好些天了,还没好。”   “挨打的虽是这姑娘,实则是昭妃娘娘在给您做规矩。”母亲忧心忡忡,“咱们包衣旗,在他们眼里就是奴才,怎么能让奴才爬到主子头上,您若是生下皇长子,只怕更无处立足,往后可千万要小心。她是鳌拜的义女,鳌拜在朝堂上那么霸道,她必定也容不得人。”   荣答应的父亲沉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胡说什么。”   “额娘说的我都知道,阿玛,我听人说,皇家早晚会给您安排个正经官职,毕竟我这要是生了儿子,您就是皇长子的姥爷了。”荣答应说,“您千万听女儿一句劝,咱们小心驶得万年船。”   爹娘连连点头,母亲禁不住问:“皇上……喜欢您吗?”   荣答应一怔,苦笑道:“说不上来,反正上了床,不都一样?”   巧的是,翊坤宫里,正殿大门紧闭,遏必隆正冲着女儿嚷嚷:“上了床都一样,他当然不在乎赫舍里氏长得丑不丑,可你现在,连把皇帝拉上床的本事都没有。灵昭啊灵昭,你说你前阵子没事怎么就病了,你真是被鳌拜吓着了?你这话传出去,叫阿玛还怎么和你义父共事?最近那个班布尔善,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惹人厌恶,阿玛已经很难做,你怎么不为我考虑考虑?”   灵昭目光暗沉,神情漠然地坐在一边,见父亲说完了,她便走到门前吩咐:“来人,送大人离宫。”   遏必隆冷笑:“你总有求我的一天,你是我女儿,我不会不帮你,可你就想想自己吧,你要和你额娘一样,一辈子低声下气矮人一截吗?”   灵昭怒火冲天,忍无可忍,指着父亲道:“是谁让我做不成皇后,是谁让我被皇帝厌恶,你不回去拿镜子照照自己,跑来指着我?我在这里受人尊敬,从没矮谁一截,倒是阿玛你,像条哈巴狗似的,对鳌拜摇尾乞怜。你是不是都忘了,我们是开国五大臣之后?爷爷的牌位,还在太庙里供奉着呢。”   刚好冬云打开了殿门,听见几句话,里里外外的人都尴尬,灵昭倒是豁出去,转身往内殿走,扬手道:“送客,我谁也不相见了。”   遏必隆从翊坤宫出来时,刚好遇见皇后带着索家的人要往慈宁宫去,遏必隆不得不上前向皇后行礼。   舒舒大方从容:“伯父要不要一起去慈宁宫,太皇太后也很惦记您呢。”   遏必隆躬身道:“臣尚有差事,只能等晚宴时,向太皇太后请安。昭妃娘娘会代替臣向太皇太后说明,不敢劳驾皇后娘娘。”   舒舒自然不勉强,颔首致意后,带着祖母和爹娘等人离开了。   遏必隆抬起头时,恰好与索额图对上眼,那冷幽幽意味深长的一笑,叫遏必隆心里发毛,没来由的让他想起灵昭那句话,他像条哈巴狗似的,对鳌拜摇尾乞怜。   然而今年中秋节,这样隆重热闹,玉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有机会能私下和索额图交代几件事。   虽然派人传话,能掩人耳目做的不留痕迹,可玉儿最想要的,是威慑索额图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不要让他过早地成为第二个鳌拜。   太皇太后到底有何用意,舒舒并没有问,可她明白一定不是为了显示恩宠这么简单,两年来她很少接见家人,这一次仅仅太后一句话,她便把一切都做周全了。   这会儿苏麻喇嬷嬷正和祖母讨论着养生之道,御膳房的人匆匆赶来,着急地找嬷嬷说事儿。   舒舒见是御膳房的人,担心今晚大宴的菜肴出问题,跟上前问:“怎么了?”   苏麻喇道:“太皇太后下赐给各府的月饼出了纰漏,发现有霉变的馅子,可一清早大部分都送出去了,娘娘,这件事……”   舒舒眉头微蹙:“是昭妃一人负责的。” 第772章 别让她绝望   太皇太后下赐的月饼在分送到各大臣王府后,多出的几盒子,宫里人便自行分了。   今日忙碌,大部分人顾不上吃,但也有嘴馋心急的,结果一掰开,里头的馅子竟然已经发霉,之后再找了几人来掰开他们分到的月饼,四五只里就有两三个是坏的。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儿,无辜的经办之人不愿背负罪责,唯一的法子,就是主动告上来查清楚,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   “各家收到太皇太后的赏赐,都会先供在香案上,今日是绝不会吃的。”舒舒懂这些规矩,对苏麻喇道,“这会儿要去收回来,也来得及。”   苏麻喇道:“该用什么名义去收,怎么都要闹出笑话,而且只要有一家人吃到了霉变的馅儿,这件事就曝露了。”   舒舒回忆小时候家里收到宫廷赏赐,那都是高高搁在香案上,不许小孩子随便动,家里调皮的哥哥弟弟们还曾因此受罚。   舒舒略思量后,果断决定:“送去各府的月饼,他们必定放上好几天才吃,甚至根本就不吃。过些日子月饼霉变了,便是他们保管不善,如此对太皇太后不敬的事,通常人家不敢胡乱声张。眼下咱们先把宫里分的月饼都收了,把经手做月饼的人全部查一遍,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严惩不贷。”   苏麻喇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舒缓,还露出了笑容:“奴婢遵旨,就照娘娘吩咐的办。”   舒舒忙收敛面上的气势:“嬷嬷,我不懂什么,您别笑话我。   苏麻喇笑道:“是,太皇太后和皇上跟前不能瞒,以防有人刁难,可不能叫皇上在朝廷上丢脸。除此之外,这件事交给奴婢,三日之内,一定给您个答复。”   舒舒道:“那个被撵出去的老宫女,兴许就是源头,嬷嬷可以往那里去查一查。”   苏麻喇亦叹道:“娘娘说的事,怕有人故意要针对昭妃娘娘,将来保不齐某一天,突然嚷嚷起来,说太皇太后下赐的月饼是霉坏的东西。”   舒舒的出身,和从小耳濡目染长大的环境,让她具有天生的贵气和骄傲,很淡定地对苏麻喇说:“外头的人要说天家不好,什么话都能编出来,要紧的是咱们稳住了。皇上是天子,皇上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从此太阳就不能从西边落下去。嬷嬷,您说呢?”   苏麻喇的心定了:“奴婢这就去办,娘娘,您陪夫人们再说说话。”   月饼的事迅速在宫内压下,正如舒舒所言,太皇太后的赏赐到了各家,不会被急着吃掉,而是焚香供奉。就算是鳌拜也不敢无视太皇太后的恩典,他撂倒苏克萨哈的二十四条罪名里,就有一条是说他丢弃先帝所赐之物。   今日的中秋宴十分顺利,年轻孩子们头一回办大事,精细到器皿筷子都一一查看,这些日子灵昭来来往往于内务府和坤宁宫,忙得废寝忘食。   太皇太后当众对几位老王爷福晋说,孩子们都出息了,她可以颐养天年,夸赞昭妃贤惠能干,皇后大度稳重。   这是南苑行宫地震那天以来,灵昭最高兴的日子。   待大宴结束,她贤良淑德的好名声传出去,两年来付出的一切就终于有了回报。再也不会提起翊坤宫昭妃,就是不得宠,就是鳌拜的义女,从今往后,她有她自己的存在。   而月饼的事,因苏麻喇及时压下去,宫里半个字也没传开,此刻的灵昭,还什么都不知道。   夜渐深,圆月当空,热闹了一整天的紫禁城终于清静下来,灵昭坐着肩舆从慈宁宫往回走,凉风习习,金桂飘香,好生惬意。   心情好了,看什么都觉着舒坦,但肩舆从坤宁宫西侧门路过时,灵昭不经意地看了眼,只见小太监掌着灯笼,引领皇帝一路往坤宁宫走。   灵昭的心顿时一沉,总有一些事,是不论她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   可坤宁宫里,并没有什么花好月圆温情甜蜜,玄烨一脸冰冷地吃着宵夜,舒舒小心翼翼给他夹了一筷子小菜:“皇上别光喝粥。”   玄烨道:“事情弄成这样,还要朕出面周全?是她之过,那就让她好好承担。”   舒舒温柔地说:“可这一次中秋大宴,是臣妾和昭妃共同主持,皇上难道不愿卖个人情给臣妾吗?”   玄烨撂下勺子,生气地说:“不是正好叫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往后打歪主意,来和你过不去。”   “这是臣妾和昭妃之间的事,无需皇上费心。”舒舒正经地说,“而皇上,也有皇上的责任。”   玄烨不屑:“朕有什么责任?”   舒舒说:“别让她绝望。”   玄烨闷声不响,舒舒继续给他夹菜,好生道:“皇上是觉得后宫太平,才会放纵自己的情绪,对昭妃看不顺眼,您不打不骂但用自己的态度折磨着她。十年后,六宫充盈,皇上一句顾不过来便是了,可眼下,只有我们。”   玄烨继续喝粥,大宴虽然圆满,但做皇帝几乎没有动筷子的时间,那些大臣就是排着队来磕个头也高兴。   “皇上所有的任性和意气用事,都会转嫁在我的身上,您以为的太平无事,不过如此。”舒舒道,“皇上,您舍得吗?”   玄烨好不耐烦:“朕该怎么做,去翊坤宫她的床上,陪着她吗?”   舒舒沉静地说:“早晚也要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玄烨丢开勺子,怒气冲冲:“朕说过,坤宁宫里只有你,朕不愿和你讨论她的事。”   舒舒绕到玄烨这一边来,柔声道:“你说好的,咱们要一起度过辛苦的一生,这就累了吗,怕了吗?”   玄烨捏着舒舒的手,坦率地说:“朕不喜欢她,你们都以为是和鳌拜有关,并不是,那不过是朕用来能正大光明不喜欢她的借口。倘若现在要朕放她出宫,放她另嫁他人,朕一定立刻答应。”   信任一旦被破坏,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弥补,这是钮祜禄灵昭自食恶果,舒舒心里很清楚,更明白当初她若稍稍动摇,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玄烨的真心。   “皇上可不是小孩子,说这些不切实际的话,咱们正经商量,月饼的事,皇上送个人情给她吧。”舒舒道,“就告诉宫里的人,谁敢暗地里欺负昭妃,就是欺负皇上,奴才想要爬到主子头上,只有死路一条。”   玄烨把事儿全赖在舒舒身上:“朕懒得费脑子,你说怎么做,朕就怎么办。”   舒舒嗔怪:“叫皇祖母知道,看你敢不敢懒惰。”   要说这些月饼,当真是送到各家三两天也没人动,但苏麻喇已经顺藤摸瓜查出一些人,敬事房的板子一伺候,个个儿都招了。   只因昭妃严惩了那私下放贷的宫女,内务府借机整顿了一番太监宫女的规矩,叫他们损失了几乎所有的放贷银子,还挨了罚,便挖空心思想要让昭妃也吃吃苦头。   宫里人多少知道,皇帝不怎么待见昭妃,这次要是让太皇太后和皇帝在大臣面前出了洋相,昭妃的下场肯定更惨。   而其中几个相关之人,恰恰被分配到去准备太皇太后下赐的月饼,几百盒月饼他们经手有几十盒,谁能想那么巧,被御膳房的人私自留下的几盒,恰恰是他们动过手脚的。   “一群蠢货。”听完苏麻喇的禀告,玉儿叹道,“能不能有些更聪明的法子,做得干净漂亮些,我倒还佩服他们。”   舒舒则说:“皇祖母,孙儿想立个规矩,往后下赐之物,不论经办之处多出多少来,一并上报销毁,不许宫人私下分了。毕竟这是给大臣们皇亲们享用的东西,给他们分了,岂不是叫他们和王公大臣平起平坐。”   玉儿颔首:“就这么办,过些日子吩咐下去,不过在那之前,先让昭妃明白自己疏忽在哪里。这事儿真要怪她,也怪不着,难道要她把月饼一个个掰开来查?”   舒舒笑道:“皇祖母,这事儿昭妃那头,皇上会解决。”   玉儿不信,惊讶地问:“这就稀奇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773章 不论如何,今天不许哭   这一日傍晚,御膳房来了许多人,说是皇上传旨,将晚膳送到翊坤宫,要与昭妃娘娘共进晚膳。   一屋子人呆呆地看着他们,冬云更是惊讶地说不出话。   但见灵昭从人后款款走来,应道:“我知道了,你们去预备吧。”   众人得令,赶紧搬桌子抬凳子,足足两年了,翊坤宫的人还是头一回迎接圣驾在这里用膳,谁也没想到,真能盼到这一天。   冬云搀扶小姐回到内殿,忙着要为她梳妆打扮,可灵昭扶着墙一步也挪不了,刚才一句话用尽了她所有的镇定,这会儿的手抖个不停,抓着冬云说:“怎么办,我的心要跳出来了。”   “一定是昨天的大宴风光体面,皇上知道您的好了。”冬云说,“小姐,守得云开见月明,您终究是皇上钦定的皇妃呀。”   “替我梳头,换一身鲜亮的衣裳,你看皇后她……”灵昭话说一半,忽然顿住,见冬云已经去翻箱倒柜,她道,“别找了,就穿身上这件。”   冬云见小姐身上褐红色的袍子,实在无奈,就连针线房的人悄悄问她,为什么昭妃娘娘选料子,总也不挑些年轻娇嫩的,十几岁的年纪,穿得老气横秋。   “我不想学她,就算打扮得一模一样,我是我,她是她。”灵昭坐到妆台前,打开首饰盒,随意地挑选珠钗,自言自语道,“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不想成为谁的影子,不愿被爱屋及乌。”   冬云关上了柜子的门,怯声道:“小姐,不论如何一会儿皇上来了,您千万笑着,您笑起来多好看。”   灵昭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安又迷茫,天天盼着皇帝能多看自己一眼,可是他真的来了,自己竟然怕的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   这样的情绪和气氛,自然会传达给玄烨,他走进翊坤宫的门,就感觉到与坤宁宫截然不同的气息,他暗暗责怪自己小心眼,为什么连看这里的太监宫女,都一个个不顺眼。   灵昭带着冬云迎到门前,屈膝行礼,玄烨伸手搀扶,摸到冰凉的手指,心中倒是软了几分,说:“过了中秋,天就越发冷了,宫里供炭还要迟些日子,你若是受不住,也别忍着。”   “臣妾才洗了手,臣妾不冷。”灵昭努力扬起微笑,对皇帝道,“皇上,晚膳都准备好了,您趁热吃吧。”   玄烨颔首,但嘀咕着:“洗手也该叫他们准备热水,皇祖母常说,别仗着年轻贪凉,老了都是病。”   灵昭随行而来,待皇帝落座,大李子侍奉皇帝洗了手,灵昭便捧着碗筷站在一旁,预备伺候皇帝进膳。   这些规矩,她在家里学过上百遍,只是进宫两年,只在慈宁宫和宁寿宫做过几次,可当初阿玛派人教她学,是为了让她伺候皇帝的。   玄烨余光轻轻扫过,看见灵昭的手微微颤抖,便道:“坐下,和朕一道用,皇祖母从来不叫他们用规矩约束朕,咱们还在长身体呢,好好吃顿饱饭最要紧。”   “可是……”灵昭不置可否,眼看着大李子带领宫人们退下,玄烨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她这才放下东西,规规矩矩坐到一边来。   “朕好像还是头一回和你用膳。”玄烨说,“昨天的中秋宴十分圆满,皇祖母一直在朕面前夸你,朕也看见了,你为了操心许多事,一晚上没怎么动过筷子。今天本想叫他们将御膳赐来给你享用,想了想,不如朕直接来,难得和你一道吃顿饭。”   灵昭的心突突直跳,两年,即便她和皇帝几乎没有互相了解的机会,至少也是熟人了,更何况,她还是枕边人。   只不过,别说挨着枕头,就连挨着坐,也几乎不可能。   “吃吧,朕也饿了。”玄烨落筷子,给灵昭夹了鸭肉,自己挑了几样菜,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看着气定神闲,然而脑筋飞转,想着如何开口说那些事,不经意侧过脸,却见身边的人,看着碗里的鸭肉露出浅浅笑意。   纵然玄烨年少,也学会了不少看人的本事,她这一抹笑容,很纯粹,很快活。   玄烨收回目光,继续吃菜,说道:“上次在乾清宫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灵昭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僵硬地点了点头:“是臣妾的错。”   玄烨道:“是朕不好,没头没脑地训斥你,事到如今,朕也不想再问你那天鳌少保对你说了什么,朕记得你当时脸色苍白,一定被他吓着了是吗?”   灵昭抿着唇,眉目低垂,不敢直视皇帝。   玄烨说:“都过去了,鳌少保是纵横沙场的人,言语之下不懂礼数,你担待些。至于朕,朕给你陪个不是,你都忘了吧。”   “臣妾早已决定忘了。”灵昭道,“本是臣妾之过,却让皇上记挂,更叫臣妾问心有愧。”   “那我们再也不提。”玄烨说,“朕想起来,和你之间总有些奇奇怪怪的矛盾,总觉得亏欠你。皇祖母三番两次提醒朕,可朝务忙碌,亲政之后朕肩上的责任重大,往往一转身,就忽视了你。”   灵昭摇头,恭顺地听着皇帝的话。   玄烨说:“而你这样好,安分守己,不仅照顾太皇太后和太后、辅佐皇后,还能肃清宫闱不正之风,你没有半分不是,朕却对你十分不周。”   灵昭的心,并没有被皇帝温暖,这些话有多客气多疏远,每一个字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就算这是她多想了,一声鳌少保,也足够证明了。   皇帝在人后,完全没必要这样称呼鳌拜,那天在乾清宫他盛怒之下,说的便是“鳌拜”。此刻一声声鳌少保,就是皇帝对自己的提防,怕她会去告诉义父,皇帝在人后轻贱他。   “吃吧,都凉了。”玄烨见灵昭闷声不响,也是无奈,说,“往后朕得闲,会时常来陪陪你。”   灵昭伸手拿起筷子,可是手一抖,筷子竟然落在地上,她愈发惊慌起来,想要起身去捡。   玄烨拦住了,命人重新送筷子来,可那之后大李子他们就没退下,单独两个人用膳的时辰,短暂的一瞬而过。   灵昭不会争取,也不敢争取,闷头往嘴里塞吃的,恨自己无能。   不论如何,饭吃罢了,玄烨主动提出:“我们去御花园散散,那里桂花正香。”   出门时,玄烨命人给灵昭披一件风衣,更亲手为她拢了拢衣领,说道:“要是冷了你就说,朕早些送你回来。”   玄烨说罢就往前走去,冬云轻轻推了推小姐,灵昭才回过神,赶紧跟上。   前后半步的距离,灵昭始终落在皇帝身后,眼睛盯着玄烨来回摆动的手看,多想这么走上前,也和他手牵着手。   不知不觉,散步到了御花园,忽然一阵风过,吹落枝叶与花瓣,灵昭被飞沙迷了眼,顿时泪流不止,只觉得尴尬无比,一双大手却捧过她的脑袋。   皇帝托着她的脸颊,轻柔地撑开她的眼皮,暖暖的气息喷在了脸上。   “再试试看?”玄烨问,“还在吗?”   灵昭眨了眨眼睛,果然舒坦了,可她凌乱的心跳,叫她喘不过气,好在皇帝已经松开了手,不然他一定会摸到她的脸在发烫。   “其实……有件事要对你说。”玄烨道,“这次中秋节什么都好,唯有一件事出了纰漏。”   灵昭猛地从儿女情长里抽身,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心里已经明白,是她手头的事出了岔子。   “你为太皇太后准备下赐到王公大臣府中的月饼,被人动了手脚,也不知道谁家会拿到霉变的月饼,已经无从可查了。”玄烨说,“但是罪魁祸首已经被敬事房拿下,在等朕的发落,朕想,这件事该让你知道。”   灵昭方才还红若朝霞的脸庞,顿时变得惨白,她在皇帝面前不善言辞,可变化的脸色总会出卖她的心思。   “是臣妾失职,请皇上降罪。”灵昭跪下了,顾不得膝盖下是石子路,“皇上,请严惩那几个人,绝不能姑息。”   玄烨搀扶她起身,说:“朕私下与你讲这件事,并不是要大事化小,而是要与你合计,将来该如何应对这些麻烦。那些奴才们,并不比朕的大臣好对付,朕治理朝廷不易,你管理后宫也不易。”   可偏偏灵昭一根筋,严肃地对玄烨说:“皇上要严惩这件事,连臣妾一并算进去,如此臣妾将来才有底气惩罚管束他们,绝不能姑息。”   但这些话,玄烨是第二遍听了。   昨天夜里,舒舒把灵昭可能说的对白,全都在玄烨跟前演绎了一遍,她再三叮嘱玄烨,千万千万别被灵昭激怒,这世上就是有严肃的人,就是又轴的人,可他们并不是坏人。   皇帝若是连一个女人的固执倔强都无法包容,如何包容天下。舒舒当时那老先生般语重心长的语气,惹得玄烨又爱又恨。   可今天所有的事,都在他们预料之中,此刻听灵昭真的说出口,他既觉得舒舒厉害,又觉得眼前的人,实在有些可怜。   实则灵昭说出口,就后悔了。   她怎么总是这样,总是说违心的话,来强撑自己的骄傲和体面,事实上,却把尊严踩在地上,踩得稀碎。   皇帝没有动气,更没有拂袖而去,好生道:“你看你的性子,总是这样。灵昭,朕是你的丈夫,和自己的丈夫商量事,哪有什么规矩道理,必定是胳膊肘往里拐,朕要袒护你才是。别着急,我们慢慢说,这件事回头,还要向皇祖母有个交代。”   灵昭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她想用疼痛来证明,自己是醒着,皇帝说的话,不是梦境。   玄烨微笑着:“别哭,朕总是惹哭你,好像朕总欺负你似的,不论如何,今天不许哭。”   灵昭僵硬地点了点头,皇帝拉起了她的手说:“我们到那边坐坐,好生合计合计,朕也不能让皇祖母责备你。” 第774章 这样的人,最容易掌控   玄烨带着灵昭赏月谈心的时候,坤宁宫里,舒舒和石榴正一起听底下的人回话,他们去打听了,眼下宫外还没有关于月饼霉变的传言。   这件事拖一天,麻烦便少一重麻烦,以舒舒的经验来看,太皇太后下赐的月饼不供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有人动的,那么之后东西坏了,就是各家自己的责任,谁敢往外声张。   “月饼坏了,吃进嘴里就知道,立马吐出来不会出大事。”舒舒神情凝重地对石榴说,“可下一回若是毒药,见血封喉,闹出人命,罪过就大了。”   “您说的是,先帝爷那会儿,十三衙门掌控内宫之事,就算吴良辅只手遮天,也就弄些金银钱财上的事儿,这样胆大包天在吃的东西里动手脚,奴婢也是头一回遇上。”石榴说道,“可见底下的太监宫女换了一拨又一拨,也是越来越精明狡猾了。”   舒舒道:“我禁止各处擅自留用制造采办的御用下赐等物,就是这次的事想到,送去各府的东西总还有数可查,可宫里人私下里分送留用,就不知道会转去谁的手里。倒也不是说,他们没资格与王公大臣同享,但宫里的一切都要清清楚楚,哪怕一根针去了何处,也不能含糊。”   石榴说:“平日里见您和皇上嬉闹,皇上也好,您也好,都还像是孩子。可一有正经事儿,不是奴婢恭维您,要您独当一面,也不成问题。”   舒舒笑道:“我额娘是长房大媳妇,我从小看着她跟我奶奶学本事。额娘是老实人,脑筋也就转不快,有时候她记不住的事,我替她记着留心着,叫她少挨了好些埋怨责备。”   石榴说:“您这样小年纪嫁进宫里,夫人一定舍不得。”   舒舒朝窗外夜空看了眼,笑道:“可是皇上他,说我长大了。”   石榴掩嘴而笑,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舒舒微微脸红,吩咐石榴:“姑姑,我身上的事,让大李子记着些,好叫皇上心里也有个数。”   石榴连连点头:“您放心,奴婢和大李子,早就惦记上了。”   舒舒嗔道:“姑姑不正经,你们惦记什么?”   话未说完,底下的宫女来禀告,说皇帝与昭妃夜游御花园,这会儿还没回来。   “知道了,你们别在跟前晃悠,别惊扰了皇上和昭妃。”舒舒不以为然,“都歇着去吧,我这儿也要入寝了。”   石榴打发宫女们去准备热水来,等边上没了闲人,才轻声道:“皇上今晚,该不会……”   舒舒内心毫无波动:“那也是应当应分,是她该得的。”   但玄烨并没有去翊坤宫留宿,说完月饼的事,亲自将灵昭送到翊坤宫门外,两人就分别了。   回到寝殿的灵昭,脑袋里一片空白,傻乎乎地在炕上坐了大半个时辰,才因想要解手而回过神。   冬云趁机伺候小姐洗漱,好放外头的宫女们都去歇着,也忍不住问:“小姐,今晚和皇上聊得好吗?奴婢离得远,亭子里黑洞洞的,听不见也看不见。”   “想要去禀告我阿玛?”灵昭说。   “不不,小姐,奴婢怎么会呢。”冬云慌地跪下,紧张地说,“奴婢、奴婢只是关心您。”   灵昭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踏踏实实跟着我,冬云,我不会亏待你,可你也不要亏待自己。你在紫禁城里,我生你便生,我死你便死,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小姐……”   “冬云。”灵昭的气势弱下来,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喜欢他,冬云……我就是喜欢他……”   隔天一早,董答应来坤宁宫请安时,昭妃娘娘早就在门外等候,她匆匆上前行礼:“昭妃娘娘吉祥。”   灵昭和气地问:“荣答应可好?”   董氏应道:“荣姐姐就快生了,太医叮嘱之后的日子出门不要走得太远,其他的一切都好。”   灵昭也没什么生养的经验,不敢乱指点,只客气地说:“好生照顾她,今天我有事要和皇后娘娘商量,你先回去吧,我会替你向皇后娘娘请安。“   董氏和身边的小宫女看了眼,哪里敢拒绝昭妃,行礼后,贴着墙根就走了。   坤宁宫内殿里,舒舒还没梳头,听说昭妃来了,命宫女请她在正殿等候,谁知没多久,石榴一脸尴尬地来说,昭妃进门就跪在正殿里,说是负荆请罪来的。   “她这个人,若一辈子都这么活着,我倒要厌烦的。”舒舒叹息,但不疾不徐地吩咐宫女们继续梳头,对石榴道,“姑姑告诉她,我命她起来,她若执意不肯起来,你们就把她架出去,让她跪在门外。”   “娘娘?”石榴揪心道,“这如何使得,只怕昭妃娘娘她,真的会跪到门外去。”   舒舒看了眼石榴:“她不会,姑姑好生对她说便是了。”   小半个时辰后,灵昭打扮整齐,被簇拥着来到正殿,灵昭果然没再跪着了,可是一见皇后,还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出了什么事?”舒舒打发了众宫女,心平气和地说,“但不论什么事,姐姐若能听我一句,还是把你这容易着急的性子改一改,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太后娘娘性情柔和,都是急不得的。”   灵昭俯首道:“臣妾有罪,请皇后娘娘责罚,此番中秋节为太皇太后准备下赐于王公大臣的月饼,叫小人动了手脚。倘若被他们察觉,闹出笑话,都是臣妾失职,丢了太皇太后和皇上的颜面,也丢了您的颜面。”   “有这件事?”舒舒是和皇帝商量好的,她装不知道。   “皇上也说,娘娘还不知道。”灵昭道,“所以臣妾向皇上承诺,一定要来向您请罪。”   舒舒坐下:“你起来,慢慢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事情的经过,舒舒根本无心去听,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和苏麻喇嬷嬷一道经手的,就连皇帝会对钮祜禄氏说的话,也是舒舒教的,还能有什么不知道。   她一直在打量灵昭,然而从她恭敬愧疚的神情里,看见的是满满的倔强和不甘心。   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眼门前的事,她能下跪、能磕头,不是因为卑微怯弱,还是在捍卫自己掌管这些事的尊贵,只有她能担当责任,别人都没资格。   现在宫里头,还只有两个低微的答应,往后来更多的人,妃、嫔、贵人常在,还有贵妃和皇贵妃,不论灵昭深处哪一阶,她必定都过不好。   可这样的人,最容易掌控,她比任何人都合适,用来差遣打理宫闱琐事。   “既然皇上这样决定,我们照着办就是了,怪不得前几日皇祖母突然下旨,说往后各处不得私留制造采办之物,我和石榴还不明白呢。”舒舒道,“这会儿慈宁宫该传早膳了,我们去陪皇祖母用膳。”   灵昭颤颤地点头,舒舒温和一笑:“虽然我也猜不到,皇祖母会不会责罚你,可既然皇上都出面了,太皇太后一定会给皇上面子。就算不能,被皇祖母责备,不丢脸,你就想想皇上,隔三差五到慈宁宫挨训,咱们更不算什么了。”   后妃二人同往慈宁宫去,途径乾清宫外,里头有大臣在朗声禀告国事,声音虽然大,那也只是为了能让皇帝听清楚,和鳌拜那样凶神恶煞的完全不同。   “家国之大,事情之多。”舒舒轻叹,“灵昭姐姐,我们可千万要把后宫看好,绝不能给皇上添麻烦。”   灵昭望着乾清宫的墙头,幻想着里头的光景,又想起昨夜皇帝的温和亲切,暗暗握紧了拳头。   就算做不成他的心上人,也要做最让他放心的人,不论如何,她都要管理好这个后宫,不论将来有什么人来,谁也别想抢走自己的功劳和地位。   为了这事儿,舒舒一早上跟着灵昭在慈宁宫、宁寿宫两头转,终于脱身一个人往回走时,刚好遇见皇帝带着工部的人在宫里查看殿阁翻新。   玄烨当下拉了舒舒的手转进景仁宫,告诉舒舒:“朕就在这里出生,朕避痘回宫后,就一直住在东配殿里。”   舒舒跟着玄烨进门,东西六宫的屋子,果然不能和坤宁宫比,但一回眸,见玄烨对着旧物怔怔出神,舒舒知道,他一定是思念额娘了。 第775章 皇上快趴下   “皇上?”舒舒从身后走来,抬手搭在玄烨的肩膀上,玄烨顺势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有时候,朕会欺骗自己,额娘还在,欺骗自己,额娘是跟着皇阿玛一道出嫁,去侍奉他陪伴他。”   舒舒道:“皇上若觉得安慰,未尝不可。”   玄烨摇头:“可是皇阿玛不爱额娘。”   听这话,舒舒轻轻抽回了手,垂眸细思量,轻声问:“皇上,是昨晚的事,让您思念额娘了吗?”   “看着朕给她夹的菜,她都会高兴地笑起来,她怎么这么傻。”玄烨说,“朕甚至想,额娘若还活着,会不会更偏袒她,因为她们……”   “那就请皇上善待她,将她的幻境编织得更合理更自然,不要轻易让她绝望。”舒舒说,“十年后,后宫如云,她不过是沧海一粟,就连臣妾亦如是,但辅佐皇上早日适应后宫的人心与人情,是臣妾的责任。”   舒舒往后退了一步,屈膝道:“皇上,请您早日从对额娘的同情悲悯中走出来,臣妾相信,额娘为情所付出的一生,从未期待要换来儿子的可怜。”   玄烨看着舒舒,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朕彻查贪官污吏,是想借此机会收拢人心,可鳌拜像是在朕的脑袋上长了一双眼睛,将朕所看中的人,全都送入大牢、革职查办。到底大清事姓爱新觉罗,还是瓜尔佳?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   果然,皇帝怎么会为了钮祜禄氏而大动情怀。   他受挫了,心里憋屈,额娘曾经的不如意,成了他宣泄幽怨的借口。   纵然决心要和大权臣比命长,这一天天就在眼门前的压力,还是要靠血肉之躯来扛。   舒舒起身,贴上玄烨的胸膛,抱住了他的腰肢:“皇上,冷静一些。”   “舒舒,朕很辛苦。”玄烨的声音,因为盛怒而颤抖,“朕真怕哪一天,就忍不住受不了。”   舒舒抬头看着皇帝,忽然笑:“玄烨,我们去耍布库吧,痛痛快快出身汗。”   玄烨还没回过神,舒舒就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朗声吩咐大李子:“请裕亲王进宫。”   没多久,就有消息传出宫外,皇帝又在和一群孩子摔跤耍乐,还带着皇后在边上呐喊助威。   这话传到鳌拜跟前,府上几位宗亲正带着各家女儿来请安磕头,四五个年轻姑娘一字排开,他上下打量后,虽不甚满意,也是没法子。   鳌拜威严无比地说:“好好回去学本事,来年选秀,你们中间若是有人能进宫,伯父我必然能保你们入主中宫。你们不缺胳膊不缺腿,长得也算清秀,不希望再有人,还没进钦安殿就被筛出来,从现在开始,仔细学着规矩,一年后,可别出错。”   女孩子们怯怯而拜,齐声答应,之后就被下人领走了。   鳌拜兀自喝茶,心中幽怨,早从先帝起,他们家的女孩子就进不了钦安殿,头一次他还傻愣愣地没醒过味,等后来察觉到,一晃就到了如今。   那布木布泰实在好涵养,竟然能谈笑风生不以为然地与他和睦至今,皇太极一定没想到,那个曾经在八旗之中名声不好的小福晋,会有这般叱咤风云的一天。   “太皇太后……你们不要逼我。”他将茶碗拍在桌上,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千万别逼我。”   此刻布库场上,趴了一地的少年们,个个儿满头大汗,玄烨在一旁也是气喘吁吁,双手扶着膝盖支撑身体,吃力地喊着:“再来。”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一众人连连告饶,几十回摔下来,他们的骨头快散了。   “皇上,咱们回吧。”舒舒朝玄烨招招手,“皇上,臣妾饿了。”   玄烨的衣衫湿透,汗水如雨般滴落在草垫上,他缓缓直起腰,一步步走向舒舒,一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舒舒猝不及防猛地一颤,努力承受住了他的重力。   圣驾直接去了坤宁宫,玄烨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舒舒和石榴为他更衣擦汗,脱下裤子和衣裳,露出一块块发青发紫的伤痕,新的旧的,这般模样,哪里像个养尊处优的皇帝。   玄烨是石榴的命根子,她怎么经得起看这样的光景,忍着在皇帝面前没露出来,一走到外头,就泪水连连,心疼得稀碎。   舒舒却是早就习惯,还拿着药酒用力地揉散淤血,疼得玄烨弹跳起来,拍她的脑门:“你要杀了朕啊?”   舒舒咯咯笑出声,凑上来轻声说:“皇上快趴下,叫我看看屁股上摔伤没有,今天上药酒把淤血散开,明儿坐在龙椅上才不硌得慌。”   玄烨不肯,说要叫大李子来,舒舒将他轻轻推倒,爬到玄烨胸前,撅着嘴说:“那往后,也叫大李子代替臣妾吧,后宫都散了,有大李子就行了呗。”   “放肆。”玄烨顺手在舒舒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可这一拍,竟是惹得他小腹一紧,咽喉里一股股热血向外涌,现在衣不蔽体的人是他,可他竟然被撩拨起来。   舒舒意识到不对头,这还大白天呢,她可不敢勾引皇帝,忙规规矩矩坐到一边,露出几分怯意:“皇上,是我不好,玩笑过了头,没规矩。”   玄烨哼了一声,扯过一条锦被遮挡身体,背对着舒舒像是生闷气,舒舒贴上来问:“真的生气了?现在、现在日头当空呢……”   玄烨转过脸,笑意深深地在舒舒脸上揉了一把:“你只管没规矩,到时候,朕会给你一点点把规矩掰过来。”   舒舒忍俊不禁,却比皇帝更坏,冷不丁把手伸进被子里,在玄烨的大-腿上掐了一把。   玄烨吃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舒舒却一骨碌跑了,站在门外喊:“大李子,皇上要你来上药。”   大李子赶来为皇帝上药,玄烨的屁股上还真摔出一大块乌青,可大李子的手法比舒舒还轻,被玄烨埋怨:“你没吃饭吗?”   “奴、奴才用力些……”大李子硬着头皮给皇帝上药酒,玄烨稍稍有痛楚的反应,他就手软,被皇帝骂了好几回,狠下心一顿揉,药酒渗透进身体,玄烨也松快了。   皇帝累了,趴在炕头就睡着,舒舒再和石榴进门时,玄烨正微微打鼾。   舒舒道:“姑姑,您看着时辰,别耽误皇上下午的课,还有一大堆奏折等着他批阅。”   石榴含泪看着少年天子,轻轻擦去他脖子里的汗水,为玄烨盖上被子,禁不住低头啜泣了几声。   “姑姑,皇上没事。”舒舒安抚石榴,“皇上不这么发泄发泄,憋着才不好呢,您放心,有我在。”   康熙六年的秋天,转瞬即逝,而初雪之后便连日降雪,未及腊月大清疆域北方一带,已是银装素裹。   腊月小年,难得雪霁天晴,一乘暖轿赫赫扬扬来到内务府外,几十个太监宫女跪地相迎。   裹着银丝软缎裘毛披风的灵昭款款下轿,走到门前,年轻的脸上,带着成熟稳重的威严,冷声道:“都预备好了吗?”   “回娘娘的话,奴才们都预备好了,只等请昭妃娘娘过目。”首领太监起身领路,“娘娘这边走,您小心台阶。”   “明珠大人呢?”灵昭问。   “在前朝候着,等待娘娘的召见。”首领太监道,“娘娘要见明珠大人吗?”   “替我道一声辛苦,请明珠大人回吧,朝廷上的事要紧,我这里不过是几件内宫的事。”灵昭四下扫了眼,吩咐道,“各房各司的首领太监、掌事宫女在哪里,都来见我。”   “是。”底下一众人应着声,纷纷出列,带着各自的折子在院子里排列整齐,宫女们搬来铺了厚厚绒毯软垫的梨花椅,将炭盆搁在一边,请娘娘入座。   灵昭落座,目光扫过众人,傲然道,“开始吧。” 第776章 母女谈心   内务府里气氛紧张,各房各司早一个月就开始预备今天的事,一个个紧绷着身体,顾不得大冷天站在雪地里,冻的脚趾头疼。   入秋以来,昭妃奉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之命,协理六宫事务,上至太后皇帝的衣衫器皿,下至太监宫女的责罚调遣,事无巨细,她无一不知,无一不过问。   此间付出的辛苦,人人都看得见,小小年纪的皇妃,竟然真把整个紫禁城的事儿给撑了下来。   对比昭妃的辛苦,皇后宛若富贵闲人,此刻她正带着荣常在和董答应,在阿哥所看望吃奶的小承瑞。   大阿哥承瑞,一生下来就被送到阿哥所,分娩那天在半夜,荣答应年轻体健生得并不艰难,玄烨是在睡梦里被大李子催醒,说是荣答应生小阿哥,他有儿子了。   玄烨赶到时,舒舒早就在了,因是知道荣答应那几天就要临盆,她每日都派人盯着,一有动静就立刻赶来,一刻也没耽误。   玄烨是在舒舒怀里,看见了他的第一个儿子,虽然他一直对大李子说自己毫无做父亲的兴奋,可眼见鲜活的小生命,那眼睛鼻子,那胳膊和手,到底是动了心。   承瑞这个名字,便是玄烨起的,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承先祖庇佑,吉祥如意。   玉儿没有苛求玄烨立刻要有父亲的担当,吃奶的娃娃什么也不懂,等承瑞长大,玄烨也成熟了,一切都会顺其自然。   她当年为福临操碎了心,朝廷后宫的纠葛之外,最最痛心的是母子隔阂与猜忌,但这一切,都没在玄烨身上出现。   这么多年了,祖孙亲密无间,彼此信任,奶奶就是奶奶,孙子便是孙子,当了阿玛的玄烨,做错了事犯了糊涂,照样罚站挨训,有时候还牵连舒舒一道挨罚。   因此宫外有很多传言,说帝后两个至今还像孩子,总也长不大,叫太皇太后很是操心,不怎么得宠的昭妃,却开始当家做主,将宫里的事料理得细致周全。   偏偏,舒舒不在乎这样的名声,她就是要陪着玄烨玩儿,大臣们越看不起他们,越中了舒舒和玄烨的心意。   “皇后娘娘,夫人进宫了。”有宫女从门外来,躬身道,“夫人说娘娘不在宫里,她不敢擅入,在坤宁门下等着呢,天那么冷,请娘娘早些回去接夫人进门吧。”   “荣常在,你们留下,再多陪陪大阿哥,我会吩咐他们别催促。”舒舒将怀里的孩子送入马佳氏怀中,又逗了逗小娃娃,“承瑞,皇额娘下回再来看你,你要乖啊。”   “恭送皇后娘娘。”荣常在稳稳地托着自己的骨肉,与众人一并屈膝相送,起身后就被董答应搀扶到一旁坐下。   董答应说:“荣姐姐,皇后娘娘很体恤你了,每回来阿哥所,都带上你。”   “是啊。”荣常在低头看着襁褓里尚未满百日的孩子,“我真的没想到,皇后娘娘会如此体贴。”   董答应轻声问:“姐姐,我听说内务府,就快要恢复你的绿头牌,大阿哥满百日后,你是不是也能重新侍奉皇上了?”   荣常在面颊绯红:“内务府的人,来问过几回,我的身体也已经恢复了。”   “有一件事,姐姐知道吗?”董氏朝门外看了眼,轻声道,“皇上和皇后娘娘,好像还没圆房呢?”   “真的吗?可是皇上早就在坤宁宫留宿了呀。”荣常在道,“初一十五的定例,也是如此。”   “真真假假,也没人知道,只晓得早些时候是太皇太后不答应,说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都年纪太小。”董氏垂下眼帘,红着脸说,“可咱们皇上,早就不小了。”   荣常在噗嗤笑出声,胳膊肘轻轻推了推董氏:“这一年多,皇上没少疼你吧。”   坤宁宫门外,舒舒匆匆归来,接到了在此等候的母亲,将额娘的手捂在怀里,嗔道:“自己闺女的屋子,怎么进不得,额娘也太讲究。太皇太后若知道,指不定还怪我呢。”   夫人笑道:“太皇太后若是怪娘娘,那也是疼娘娘,才会顾及妾身。”   舒舒打发宫人们都下去,拉着额娘往暖炕上坐,丢开皇后的端庄稳重,宛若昔日闺房里的小女儿,软绵绵地说:“额娘,您现在当家,做得惯吗,有人为难您吗?底下几个婶婶,可还安分?”   “都好,你阿玛虽老实,也不是傻子。何况老祖宗的规矩,长幼有序,他们若敢造次,就算你阿玛对付不了,他们也不看看我们家女婿是谁。”夫人骄傲地说,“阿玛和额娘生了你,上辈子上上辈子都积了德了。”   舒舒莞尔:“要紧的是,这宫里人人都疼我,要是遇上难缠的婆婆,无情的丈夫,做了皇后又如何,那就不是积德,是罪孽了。”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夫人连连摇头,摸了摸舒舒的脸颊,叹道,“小时候肉嘟嘟的脸颊都不见了,额娘的舒舒长大了。”   “皇上说我越来越好看。”舒舒满眼骄傲,又故作嫌弃,“反正他,没事儿就哄我高兴。”   可夫人想了想,略不好意思地问:“额娘没有催促你的意思,额娘就是问问,你和皇上圆房了吗?太皇太后还不答应吗?”   舒舒摇头:“太皇太后早就松口了,只不过……”   夫人尴尬地问:“舒舒,你有什么不懂的不能的,跟额娘说说可好?你出阁前,额娘嫌你太小,怕吓着你,始终不愿开口。”   舒舒笑意灿烂,将面前的点心推到母亲面前:“真有什么,女儿当然只问额娘,石榴姑姑也好,宫里的嬷嬷也罢,都难以启齿。但眼下,既然女儿什么都不问,自然是一切安好,额娘您说呢?”   夫人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额娘没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的身体。”   舒舒心里很暖,高兴地说:“虽然不孝,可奶奶每次来,大家都不欢而散,现在奶奶身体不济不能进宫,就额娘和我说说心里话,清清静静,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夫人吃着点心,想起一事,问道:“照规矩,该是来年选秀,皇上选不选?”   舒舒温和一笑:“额娘,您别打听,我只爱听您说家里的事儿。”   夫人知道自己僭越了,忙道:“事情是这样的,内务府的纳兰明珠,你可知道?”   舒舒颔首:“皇上近来很器重他,上个月升了内弘文院学士,他的大儿子纳兰性德比皇上小一岁,还一起摔过跤呢。”   夫人道:“我是在书房,听你三叔和你阿玛理论,说起这个明珠啊,纳兰府和我们家是世交,你三叔在国子监时和明珠也曾同席,可如今提起他,却是咬牙切齿,说他会讨好皇帝,精明狡猾。”   舒舒不以为然:“三叔一贯如此,见不得人比他强,额娘何必在意。”   夫人道:“我是听见他对你阿玛说,纳兰氏一族也有了适龄的女子,以纳兰明珠的个性,必定会安排进宫,他是要你阿玛来跟我说,叫我进宫提醒你。”   舒舒笑道:“阿玛说了吗?”   夫人摇头道:“你阿玛怎么会在乎呢,可是……”   舒舒摸着母亲的手说:“您看,三叔得逞了吧,他就知道额娘会担心我,因为额娘也是女人,因为阿玛也有小妾,您能懂女儿的心情。”   “舒舒。”夫人眼眶微微热,“往后二十年、三十年,你到了额娘的年纪,却又有十几岁的秀女进宫,那时候皇上他……”   舒舒冲母亲摇头:“今儿是小年,额娘可不兴哭,一会儿去太皇太后跟前用膳,叫她老人家看出来。额娘,来再多的人,也和我不想干,这坤宁宫里,永远只有我。”   却是此刻,门外有人传话,道是:“皇后娘娘,皇上派人来问候夫人。”   夫人忙镇定下来,擦了擦眼睛,叫女儿看看她可有失态,舒舒为母亲扶了扶簪子,就命人进来。   来了三个乾清宫的小太监,一人捧着锦缎,一人端着首饰,还有一人打开匣子,里头躺着粗壮气派的野山参。   玄烨传话,请岳母免礼,夫人便也不拜了,她随身带着银子,请石榴赏赐下去,之后对石榴说:“姑姑不缺金银,我也总想不出什么好的东西送来,只能月月到庙里,给您烧香祈福。”   石榴忙道:“奴婢可不敢当,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气。”她一面对舒舒道,“娘娘,荣常在和董答应,已经回去了。”   舒舒颔首:“知道了,我额娘带来些礼物,你派人给她们送去。” 第777章 先帝膝下,还有其他儿子   石榴领命而去,舒舒却见母亲看着人家良久,轻咳一声道:“额娘,石榴姑姑有不好吗?”   夫人若有所思,想说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自从索尼夫人日益衰老,再不能料理家务后,舒舒的母亲成了当家的主母,接触的事,看见的人渐渐多了,就更懂得了官场的艰难,以及侯门世家生存的法则。   夫人虽不会像婆婆那样帮着小叔子为难自己的女儿,可想要嘱咐舒舒的话,比从前多得多。   “额娘说吧,我有太多不能对您说的话,这是我的本分。”舒舒道,“但是额娘对我,没什么不可说的。”   “是。”夫人应道,起身向门前看了眼,确认石榴走了,也没有其他宫女在,才回到舒舒身边,轻声而郑重地说,“她毕竟是佟家的人,请娘娘多留个心眼,佟国维的精明狡猾,比明珠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是你三叔忌惮的人物。”   “额娘,您放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舒舒道,“我心里有分寸。”   “这是自然的。”夫人道,“就怕佟家的人,早晚失了分寸,出了一位皇后,难道不想再出第二位吗。”   “倾弦和我很亲,她额娘也是我赫舍里家的人。”舒舒道,“我早就做好准备,如今是姑嫂,将来是姐妹,但,皇后永远是皇后。”   夫人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舒舒从容道:“额娘不必为我担心,也不要听三叔危言耸听,他或许能揣摩朝堂风云,可宫闱之事,还是女儿最清楚。”   “舒舒,额娘知道说出来,你会不高兴,嫌额娘越来越像你的奶奶。”夫人愧疚又无奈地说,“可是额娘当了家,才知道你奶奶有多不容易,这不是在一旁打下手能看透的。”   舒舒自信含笑:“所以打下手的昭妃,也不会看透,额娘您说呢?”   “这……”夫人也笑了,“额娘老了,脑筋可转不过你了。”   舒舒道:“额娘正当盛年,要好好保养,好好享受,别辜负了自己此生是皇帝的岳母。”   夫人笑得眯起了眼睛:“现在我和你阿玛,半夜醒来时,依然会大眼瞪小眼互相看半天,做梦一样,真是做梦似的,咱们家的女婿,竟然是皇帝。”   这日夜里,慈宁宫摆小年家宴,受邀的仅仅是几位与太皇太后往来密切的老福晋,宫里的人自然悉数列席,再便只有舒舒的额娘这一个外人。   玄烨对岳母礼遇有加,十分亲切,太后更是邀请亲家母与她同席。   今晚虽是小小家宴,菜式也十分精致妥帖,一道道呈上来,叫人食指大动。   皇后当众对灵昭说:“你辛苦了,这一忙,要忙到正月里,人人都高兴了,只怕昭妃你自己不能吃一餐踏实的饭。”   玉儿在上首道:“皇后说的是,岁末正月最是繁忙,灵昭啊,今晚就别动了,大家高高兴兴吃顿饭。”   灵昭受宠若惊,起身向太皇太后行礼,只见皇帝冲她一笑:“听大李子说,你亲自到御膳房指点菜式?今晚的菜,非常好吃,你也快坐下尝一口。”   灵昭欠身谢恩,坐下拿起筷子,可是刚要夹菜送到嘴边,大李子匆匆而来,说是云南来的八百里加急。   家宴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重,玄烨离席去往乾清宫,不久后,苏麻喇便在玉儿耳边低语:“吴三桂来的折子,道是构衅苗蛮、借事用兵,请求皇上扩充军饷。”   玉儿面上波澜不惊,不愿叫在座的人看出任何端倪,可心里头已是翻江倒海。   反清势力大部分得以消灭平息后,多年来,玉儿很注重收回和制约吴三桂在云贵一带的权力,没有大刀阔斧,但也逐年逐步地收回他的兵权和行政之力。   今年夏日,吴三桂请辞总管云贵两省事务,朝廷便乘机下令,两省督抚自此皆听命于京畿,一点一点地削弱吴三桂在云贵的权势。   可终究是山高皇帝远,云南离北京那么遥远,皇权无法真正得到下达与执行,若说鳌拜是朝廷上的野狼,那吴三桂便是彩云之南的猛虎。   玄烨半途又回来了,继续谈笑风生,列席的老福晋们都看在眼里,家宴散去后,今晚的光景自然也跟着传了出去。   好听的话,是皇帝少年持重,不将情绪露在人前。难听的话,就成了皇帝缺心眼儿,国事当前,他还能嘻嘻哈哈,吃得下睡得着。   这一晚,玄烨召幸了董答应,可事实上,董答应没有承恩也没有伺候皇帝,玄烨叫她先睡,说是看会儿书就过来。   董答应平日里也算得皇帝喜欢,每次来乾清宫都被温柔对待,自然不会多想什么,皇帝叫她先睡,她就先躺着。   然而怯弱的人到底是睡不着的,一直到半夜,也不见皇帝回来。   玄烨早已把她忘了,挑灯夜读,翻阅云贵一带多年来的政务军事记载,可他不愿叫人知道自己有多在乎多用心,才宣召了董氏来做个幌子。   董答应到后来迷迷糊糊睡着,再醒来时,已该是她离开乾清宫的时辰,太监宫女们小心翼翼来伺候,董答应瞧见皇帝就睡在一边,可她根本不记得皇帝是几时回来的。   天蒙蒙亮时,玄烨今岁最后一次上朝,过了今日便要封印,直至元旦。   吴三桂掐着昨晚才送来折子,就是只给皇帝一天的时间考虑,不然等开年再议论这件事,就算是去年的旧闻,那么朝廷办事的效率,会成为笑话。   事出突然,玄烨几乎没时间与祖母商议,可昨晚坐在书桌前,看着密密麻麻的云贵事务记载,玄烨自己就做了决定。   “朕准了。”玄烨当朝道,“依平西王所言,扩充军饷,以镇苗蛮。”   鳌拜不答应,当朝嚷嚷,公然指责吴三桂乃前明叛军,这样的人唯利是图、野心勃勃,给了他权再给他钱,必定是养虎为患。   玄烨明白,鳌拜年事渐高,早已经打不动仗,他不愿吴三桂膨胀,不愿各地有兵权异动,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鳌拜如此,终究是一己私心,可玄烨心里,只有国。他还不想和吴三桂闹掰,他要先把眼前这座压着皇权的大山挪开,就算是吴三桂要反,也不能一天就打到京城。   只见明珠上前,抱拳道:“启禀皇上,鳌少保所言甚是,但云贵一带,乃大清军事重地,先帝在位时,虽推行休养生息,但对云贵之军,历来一直十分重视,可见其之重。臣以为,皇上当恩准平西王所奏,扩充云贵军饷。”   鳌拜冷声道:“明珠啊,你一个文臣,懂什么叫兵权,什么叫打仗?”   明珠不疾不徐地说:“微臣年轻,不曾经历战火,不敢在鳌少保面前班门弄斧。但微臣随大清成长至今,知大清国情,毕竟……眼下国运昌盛,并非战乱之时。”   鳌拜皱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珠从容:“微臣已经讲清楚了,鳌少保,要微臣再讲一遍吗?”   玄烨一副满不在乎的散漫,不大耐烦地说:“朕今日封印,诸事不宜拖延,准了就是,也叫云贵一带过个好年。”   鳌拜大怒,振臂上前,可没等他开口,玄烨就起身离了龙椅,撂下话说:“散朝吧,诸位爱卿,也好好过个年。”   众臣见这光景,皇帝仿佛就是好逸恶劳嫌麻烦,也不仅仅是要针对鳌拜,可偏偏这样最糟糕,皇帝不像个皇帝,整天寻思着玩耍取乐,如何了得。   “这败家的小畜生!”鳌拜回到府中,勃然大怒,拍着桌子怒道,“老子金戈铁马闯天下的时候,连他爹还在吃奶呢,不听我的话,不听我的话就等着吃苦头吧。”   只见班布尔善上前,阴沉地说:“鳌大人,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您说。”   鳌拜瞥了眼旁人,冷声道:“都走吧,皇帝说了,回去过个好年。”   众人散去,班布尔善便轻声道:“大人,先帝膝下,还有其他儿子,太祖太宗的子孙,也都还体面着呢。”   鳌拜眯眼看他:“你什么意思?” 第778章 金钗玉环,富贵雍容   腊月二十九的夜里,御膳房走水,防范火班赶到,发现只是几个小太监偷偷取暖烤地瓜,不慎引起了烟雾,是虚惊一场。   可灵昭还是赶来了,查看御膳房是否有损,担心第二天除夕大宴受影响,将几个小太监训斥一顿。   但正逢佳节,没有打打杀杀,只罚他们之后几天不得轮休,直到正月结束。   灵昭回宫的路上,嫌暖轿里太闷热,她刚动了肝火,十分浮躁,便弃轿下来自己走。   本是想吹一吹冷风平静些,却见宫道上,迎面过来一乘轿子。   那是皇帝召幸后宫的轿子,灵昭已不是第一回瞧见,董氏和马佳氏都是身份低微的宫嫔,没资格在自己的屋子里侍奉皇帝,她们会被太监用轿子,直接送去乾清宫的暖阁里。   “奴才叩见昭妃娘娘。”领路的太监向灵昭行礼,“皇上今晚召幸荣常在,奴才奉命接荣常在去乾清宫。”   灵昭让开了路:“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可轿子里的人,却命落轿,荣常在毕恭毕敬地到了灵昭跟前:“娘娘在此,臣妾怎敢先行,请娘娘先行。”   灵昭什么话都没说,带着自己的人离开,荣常在只等最后一个宫女走远,才直起腰松了口气。   “荣常在,您上轿吧,别冻着。”太监们十分殷勤,吉芯搀扶主子进了轿子,抬起头,又往昭妃离去的方向看了眼,自言自语,“这么晚了,昭妃娘娘在外头做什么?”   荣常在有孕之后,除了在慈宁宫宁寿宫,几乎没怎么见过皇帝,偶尔在路上遇见,皇帝也会远远离去,并不会多看她一眼,自己是否得宠,是否被喜欢,马佳氏心里很明白。   “你胖了些。”玄烨来时,笑道,“比原先丰润了。”   “臣妾正努力清减,皇上不要嫌弃。”荣常在笑着上前,为玄烨宽衣解带,努力找回一年前的感觉。   她虽然不是得宠的那个,也不是皇帝心尖上的人,可皇帝不讨厌她,暖阁里的一夜,总是轻松欢愉,若不然,她也不能生下承瑞。   “承瑞的百日未能大庆,你别介怀,皇祖母说孩子悄悄养就好,长大了无穷的荣华富贵,现在但求康健平安。”玄烨说,“朕给你的赏赐,喜欢吗?”   荣常在笑盈盈:“臣妾可喜欢了,多谢皇上惦记着。”   不多时,太监们端来热水,侍奉皇帝洗漱,大李子跟在一旁,说道:“皇上,御膳房里有人私下烤火取暖,烟雾缭绕,被误以为是走水,现在事情已经平息了。昭妃娘娘罚他们之后不得轮班休息,直到正月结束。”   “知道了。”玄烨不以为然。   “怪不得臣妾在路上遇见昭妃娘娘。”荣常在将热乎乎的帕子递给皇帝,说道,“娘娘一定是亲自去了御膳房,这样冷的天,娘娘实在辛苦。”   玄烨一怔,看向大李子,大李子忙道:“荣常在说的是,昭妃娘娘亲自去了一趟。”   荣常在从皇帝手里接回帕子,心里揣摩着他的心情,悄悄回眸看了眼,果然见皇帝若有所思。   但这之后,彼此一整夜,都不再提昭妃。   隔天便是除夕,宫里头人多热闹,董答应和荣常在便在自己的小院里躲着,不敢随意走动怕遇见外臣,待得乾清宫摆宴,才要出门。   自然也有人往二位的院子里送节礼,姐妹俩坐在暖炕上分拆礼物,说着宫里的事,提到昨夜昭妃顶着夜色去查看火情,董答应惊讶地问:“你当着皇上的面提了?”   荣常在颔首:“我故意提的,我知道,很可能会惹皇上不高兴,但敬重上位的妃嫔,是我们的本分。”   董答应轻声道:“姐姐也知道,皇上不喜欢昭妃娘娘?”   荣答应说:“咱们好歹是皇上的枕边人,这点情绪还看不出来吗,昭妃娘娘能有体面和尊贵,不过是因为她娘家尊贵,但也因为她的出身,皇上多有忌惮。”   “那么姐姐何必提起,我们对娘娘的尊重,摆在平日里就是了。”董答应道,“难得皇上对我们诸多眷顾,咱们要珍惜啊。”   荣常在摇头:“傻妹妹,过了今晚,就是康熙七年,皇上又该选秀了,越往后,咱们只会越来越老,分到的恩宠越来越少。可我们还要在宫里活下去,就算不为我自己,我也要为承瑞想一想。帝王恩宠于我们,不过是一夜云雨,我们没资格吃醋,没资格挑理,甚至没有资格争,要活下去,靠的是人缘、是能耐,是上位的娘娘们,能放我们一码。”   董答应怯怯地问:“姐姐,怎么了?”   荣常在说:“昨晚看着皇上若有所思的模样,才突然明白,咱们在他枕边,并不仅仅是个女人这么简单。”   只听门外头吉芯喊道:“主子,科尔沁送礼物来了。”   二人忙出门来迎接,果然科尔沁也是有心,今年荣常在生了大皇子,她的礼物比起董答应,更厚重一些。   送礼的人则补了一句说:“荣常在,董答应,这不是慧格格的礼物,请不要记错了。”   二人面面相觑,问:“那是太皇太后,还是太后的?”   这些礼物,是雅图亲自带回来的,入冬后,玄烨再三写信,请姑姑回京城小住一阵子。   这一次,雅图终于答应,并和侄儿商量好,在除夕夜给母亲一个惊喜。   玄烨和舒舒早就发现,皇祖母虽然人前谈笑风生,总是抖擞精神应对朝政的麻烦,可背过人去,还是会伤心难过,会思念远方的女儿。姑父去世后,皇祖母更是不安,日日夜夜都惦记着她可怜的孩子。   今日雅图悄悄进宫,连苏麻喇都没惊动,最先见到的,是来接自己的帝后。   玄烨拉着皇后的手进门来,兴冲冲地搀扶起行礼的雅图,介绍道:“姑姑,这就是舒舒。”   “参见皇后娘娘。”雅图欲行礼,舒舒上前扶着道,“姑姑不要见外,哪有向侄媳妇行礼的道理,这里又不是金銮殿。”   玄烨在旁笑着:“姑姑,舒舒还是个小孩子,您别当一回事。”   多年不见,小玄烨长大成人,连阿哥都生了,雅图不记得自己曾经是否见过索尼家的孙女,但此刻一瞧,容颜美丽气质大方,更要紧的事,玄烨对她的喜欢,从眼角眉梢溢出来。   “娘娘,皇上待您可好?”雅图笑道,“他小时候脾气坏,倔强又固执,不好伺候。”   舒舒得意地看了眼玄烨,在他“威胁”的目光里,笑道:“皇上待我可好了,姑姑,您路上累不累?”   这一年一年,孩子们长大成人,皱纹也爬上了雅图的眼尾,失去丈夫后,她曾一蹶不振、悲痛欲绝。此番要回京见母亲,雅图很紧张,生怕自己看起来比额娘还老,老去并不可怕,但她不愿母亲为自己伤心难过。   “皇后娘娘。”雅图道,“眼下京城里,时兴什么样的发饰衣裳,我想穿回旗服,打扮得精神些。”   舒舒道:“姑姑,我和皇上早有准备,但您不提,我也不敢提。姑姑,坤宁宫里都预备好了,您坐我的轿子过去吧。”   入夜,乾清宫大宴,玉儿带着儿媳妇,在皇帝皇后的簇拥下入席,接受群臣拜贺。   从盛京到紫禁城,每年每岁,无数大宴小宴,其实任何珍馐佳肴鼓乐歌舞都早已勾不起玉儿的兴致,不过是陪着孩子们热闹热闹。   年岁渐长,一面怕寂寞,一面又嫌吵闹,可身份地位让她不得不年复一年的强颜欢笑。   一曲终了,御膳房呈膳,上百个宫女鱼贯而入。   精美的菜色送到眼前,只见灵昭款款起身,向太皇太后与皇帝诸人道:“这一盘龙凤呈祥,选鳝丝与鸡丝同烹,集水陆之鲜,是御膳房新来的御厨所创。他来自江南,制菜精致口味新颖,臣妾特地选他为此次除夕宴主厨,想给太皇太后、太后、皇上和皇后娘娘尝个新鲜。”   玉儿笑道:“怪不得今年的菜色十分新鲜,昭妃有心了。”   玄烨在一旁道:“为了皇祖母能吃一口和脾胃的饭菜,昭妃事必躬亲,日夜费心,皇祖母,您可有什么赏赐。”   灵昭忙躬身道:“能侍奉太皇太后是臣妾的福气,臣妾不敢讨赏。”   玉儿说:“一定要赏,可金银玉器太俗气,一时想不到好的,且容我想一想才是,先坐下吧。”   “是。”灵昭回到席中,抬眸看见座下的父亲和嫡母正满目光华地望着自己,她却冷漠高傲地撇开了目光。   “果然鲜美。”玉儿品尝后,对众人道,“都尝尝吧,是我们昭妃娘娘的心意。”   “谢太皇太后,谢昭妃娘娘。”王公大臣和女眷们谢恩后,才纷纷动筷子,进宫享宴并不是自在的事儿,吃一口东西,都要感谢天感谢地,十分拘谨。   正当众人都夸赞新菜色美味时,殿外太监高声唱报:“雍穆长公主到……”   玉儿心头一紧,眼眶顿时发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宫女们拥簇着她的雅图,从宫门外缓缓走来,她穿着绛红色绣金线的宫袍,金钗玉环,富贵雍容,一步步缓缓走向自己。   众人纷纷起身,雅图到御前,周正地向母亲行礼:“儿臣叩见太皇太后。” 第779章 后妃嫌隙   舒舒亲自离席,来搀扶雅图起身,座下众人纷纷叩见长公主,雅图从容道一声:“免礼。”   上座玄烨对祖母道:“这是舒舒的心意。您惦记姑姑,孙儿都知道,您总忍着不说。”   玉儿含笑不语,见舒舒带着雅图来到身边,雅图再拜,一声额娘,叫她肝肠寸断。   可这里是乾清宫大宴,文武百官皆在,不宜叙母女之情,玉儿道:“入席吧。”   大李子命御膳房继续呈膳,殿中歌舞再起,但灵昭坐在席中,心中很不是滋味。   才出现在她身上的光芒,迅速消失了,太皇太后此刻不会再念着她的好,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女儿。   长公主寡居之后,几次三番推辞太皇太后和皇帝接她回京,早些时候,灵昭还顾着打点宫殿以供长公主居住,渐渐的,这件事就撂开了。   谁能想,帝后瞒着所有人,把人请了回来,给了太皇太后莫大的惊喜。   灵昭明白,皇后表面上与她情同姐妹,无话不说,紫禁城里大小事务都会与她商量,可事实上,自己不过是她手底下一个奴才。   皇后从来不屑和一个奴才抢功劳,因为她简简单单,就把自己的好,种到人心里去。   灵昭夹了一筷子龙凤呈祥送到口中,曼妙的鲜味竟也能透出苦涩,什么龙凤呈祥,她何必自取其辱。   除夕宴散去,玄烨要与宗亲子弟守岁,后妃退入内殿,今日玄烨和舒舒都不来送皇祖母,他们知道,有姑姑在就足够了。   雅图的暖轿在慈宁宫外停下,轿帘掀起,苏麻喇的手伸进来,搀扶着公主下轿,苏麻喇已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苏麻喇,我是不是老了?”雅图道,“我看起来好吗?”   “好,公主一点都不老,您永远是奴婢的小公主。”苏麻喇哽咽,忍住了悲伤。   前头太皇太后的暖轿也落了,雅图上前为母亲掀起轿帘,玉儿落地,挽着女儿的手,母女泪眼相望,玉儿再也忍不住,将雅图拥入怀中。   “额娘……”雅图泪如泉涌,丧夫之痛,要她痛不欲生。   “不怕,雅图,额娘在。”玉儿心如刀绞。   苏麻喇上前来,劝道:“主子,进门说话吧,别把公主冻坏了。”   母女俩回到暖阁,依偎在暖炕上,诉尽衷肠,雅图窝在母亲怀里,玉儿轻柔地抚摸她的青丝。   乌黑如黛的长发,还证明着玉儿的年轻,但眼尾的细纹,掩不住岁月的沧桑。   “那几天,阿图日夜守着我,就怕我轻生。”雅图哭着说,“现在是不想死了,额娘,可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孩子,草原,大清啊……还有您,我都抛下了。”   “额娘明白,额娘不会怪你,你能好好地走上大殿,告诉所有人你安然无恙,已经很了不起了。”玉儿垂首亲吻女儿的额头,“现在在额娘怀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什么都别顾忌。”   雅图吸了吸鼻子,抽噎着说:“他死了之后,我每天都会想起过去的事,就会想,得亏嫁得早,让我和他相伴的年月,能长了一些……”   怀里的骨肉,越说越伤心,哭得瑟瑟发抖,玉儿抱着她哄着她,由着她哭尽所有的眼泪,直到雅图精疲力竭,再也哭不动。   “苏麻喇,今夜我不去奉先殿,就说我年纪大了,往后每年除夕夜奉先殿敬香,请太后和皇后代劳。”玉儿说,“但明日一早,还是和往常一样,允许宗亲女眷前来请安。”   苏麻喇应下,知道母女俩能照顾好自己,眼下最需要的是独处,便放下茶水等一切用具,带着人退下了。   子夜时分,太后携皇后与昭妃、荣常在、董答应、慧格格一道来奉先殿拈香行礼,礼毕后太后见皇后和灵昭要送自己,说道:“早些歇着去,明日一早朝贺,朝贺之后慈宁宫那儿无数人请安拜年,你们多去照应。忙过这几天,就到宁寿宫来,好好吃顿饭。”   “是,恭送太后娘娘。”舒舒行礼相送,待太后远去,亦与众人道,“都歇着去吧,大正月里,可别生病了。”   舒舒与灵昭同行,其他人朝另一个方向走,路上,舒舒夸赞御膳房今晚的菜色极好,都是灵昭的心血,可是灵昭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在等皇后的解释,她想知道长公主为何突然到来,而这些事,宫里一定早有准备,可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事儿,舒舒没打算向谁解释,倘若灵昭主动问,那也不过是随便说说,谈不上什么“解释”。   不过,昭妃的情绪总会露在脸上,舒舒看一眼就知道,她为了长公主到来的事不高兴。   舒舒暗暗告诫自己,看来她需要改变一下和灵昭的关系,不能让灵昭觉得,自己什么都和她商量的客气,变成了应当应分的责任。   舒舒道:“明天是额娘的生忌,长公主难得归来,必然要去向额娘上香,让底下的人都准备好。”   灵昭便接着话问:“娘娘,长公主她怎么……来了?”   舒舒道:“是皇上接来的吧。”   她们就此分开,舒舒没再多说什么,灵昭立于长街,此处寒风凌冽,她没来由的,咽不下这口气。   正月初一,宫里一清早就紧张起来,舒舒天未亮就起身梳妆,此刻身披朝服,带领后宫至太和殿参加新岁朝贺,山呼万岁,响彻紫禁城。   朝贺散去时,舒舒一行,遇上了佟家的人,佟夫人年前感染风寒,除夕夜宴也不曾列席,今日朝贺自然也不得进宫,唯佟国纲、佟国维携家眷在此。   寒暄问候了几声,舒舒便离去了,但至午后,石榴替皇后换好了常服,请辞道:“奴婢想去一趟佟府探望老夫人,不知娘娘是否恩准。”   “带上我的问候一道去。”舒舒道,“把太医也带去,好生为老夫人调养,皇上敬爱外祖母,这几日正记挂。既然去了,就住几日再回来,今日是额娘的生辰,老夫人每到岁末都会病一场,必然是思念女儿,你在老夫人身边陪着,也是安慰。”   石榴谢恩道:“多谢皇后娘娘,奴婢不敢在外留宿,明日午后离宫,天黑前一定归来。”   这会儿,钮祜禄府上的新岁贺礼也到了,舒舒懒懒地说:“除夕送的还没收整齐,新年又来,宫里不容易,宫外也不容易,各家女眷,一年到头就琢磨这些事了。”   送礼的宫人说,此刻遏必隆一家子,正在翊坤宫请安。   且说昨夜受到女儿的冷漠相待,遏必隆一整夜没睡着。   这半年来,灵昭凭借自己的努力,在后宫风生水起,虽非帝王恩宠,可太皇太后与皇帝每每在人前,三两句话里必定夸赞她。就连遏必隆安插在内务府的人,都告诉他,昭妃娘娘别看年纪小,做起事来细致周全,说一不二,叫他们这些浸淫宫闱多年的人都发憷。   然而宫外头,遏必隆近来颇受鳌拜的气,那跳梁小丑般的班布尔善,不知给鳌拜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在鳌拜跟前,渐渐连立锥之地都难寻,长此下去,真怕自己赴了苏克萨哈的后尘。   这几个月的变化,让遏必隆对女儿的态度软了八九分,撑着最后一分当爹的尊严,此刻正和和气气地对女儿说:“娘娘不要累坏了身体,能打发下人做的,就别亲自出面了。”   灵昭冷冷道:“我花两三年时间,熟悉所有的事,将来才好差遣人。我现在年轻,而宫里积年的嬷嬷们也是有体面的,哪能随便差遣她们。”   遏必隆讪讪:“娘娘说的是。”   灵昭故意揶揄父亲:“阿玛又失望了吧,这都康熙七年了,我还是完璧之身。”   遏必隆呵呵一笑:“皇后娘娘那儿,不也是……”   可不论如何,皇帝早就在坤宁宫留宿,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告诉人说,他和皇后圆房或是没圆房,外头的人最多看着皇后的肚子,看她几时能怀上龙种。   “我在宫里一切都好。”灵昭已是送客的架势,“阿玛往后还是少进宫为妙,不是女儿无情,我掌管着宫里大事小事,经手金银无数,别落得徇私贪污的坏名声,我们钮祜禄家,也不缺这点钱不是吗?” 第780章 您真的不想做皇后?   听女儿这般说,遏必隆苦涩地一笑,低头不语。换做从前,他必定对灵昭讥讽乃至羞辱,可他的女儿恰恰继承了他的性情,他们越张扬,越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怯弱,遇强则弱,遇弱则强,顶顶没出息。   但灵昭才十几岁,人生还有无限的机会,遏必隆一把年纪,已是到头了。   见父亲这般,灵昭又有几分不忍,想到自己的处境和将来,还是冷声警告:“阿玛跟着鳌拜图什么呢,你睁眼看看朝堂上的光景,你若是皇帝,你能忍多久?你是要跟着鳌拜一道被皇帝清理门户,还是要和他一起作乱谋反,篡位夺权?”   遏必隆大惊,就差伸手捂着灵昭的嘴,哀求着:“娘娘,你别说了,娘娘,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   灵昭平静了几分后道:“阿玛好自为之吧,我在宫里行得正坐得端,我已经找到自己的立身之本,但求你们别拖累我。”   她背过身走了几步,忽而又停下说:“从小到大,阿玛如何对我,家人如何待我,你心里都清楚。你和我一直处在敌对的关系,你一面希望我在宫里飞黄腾达能给家族带去荣耀,一面又担心我会出手报复。”   遏必隆神情紧绷,女儿字字都戳进他心里。   灵昭说:“我对这个家,对阿玛,的确是满心怨恨、恶气难抒,可我所求所愿,绝不是阿玛落魄家族潦倒,那样对我又有什么益处?我不会报复你,不会主动出手迫害自己的家族,可若有一日,你们自甘堕落,为皇帝所不容,我会和你们撇得干干净净,也绝不会出手相助。”   遏必隆说:“我何尝不知道,皇帝不容鳌拜。”   灵昭转身,对父亲道:“你也是堂堂辅政大臣,为何偏要依附鳌拜,阿玛是不知道外头的人如何议论你吗?”   遏必隆苦笑:“娘娘,你太年轻,事到如今,你真的以为我还能独善其身?稍有不慎,等不到皇帝撂倒鳌拜,我就会死在鳌拜手里,落得苏克萨哈一样的下场。”   灵昭想了想,说道:“那就请阿玛认清谁才是你的主子,至少这一点,总能做到吧。”   遏必隆说:“可是皇上已经不会再信任我,他对你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灵昭被戳到痛处,一时语塞,但抬头看一眼翊坤宫里奢华富贵的一切,她又努力忍耐心中的委屈:“皇上待我极好,他和太皇太后能放权让我料理六宫,就是对我最大的信任。至于阿玛,你在官场几十年,接下来该怎么做,难道还要女儿来教你吗?”   她朗声唤:“冬云,送大人出宫。”   遏必隆却着急地说:“娘娘,您是真正掌管六宫,还是仅仅给皇后当差,您千万要分清楚。您要知道,赫舍里一族,绝不会容忍任何人动摇中宫之位。”   灵昭满目纠结,内心的欲望在挣扎翻腾。   遏必隆轻声道:“娘娘,您真的不想做皇后吗?”   灵昭握紧了拳头,努力遏制自己的情绪,最终只是冲门前的冬云喊了声:“送大人出宫。”   冬云战战兢兢上前,对遏必隆道:“老爷,时辰到了,奴婢送您出宫。”   遏必隆长长一叹,向女儿作揖:“臣告退。” 第781章 荣常在是个聪明人   冬云送遏必隆等人离宫,一路上遇见的太监宫女,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遏必隆看在眼里,分别时,问冬云:“娘娘如今,当真在宫中立威了?”   “回老爷的话,如今宫里有什么事,都是来问小姐,只有先问过翊坤宫,才会去慈宁宫和宁寿宫。”冬云应道,“皇上说了,太皇太后年迈,太后体弱,有什么事请小姐多多费心。”   “皇上亲口说的?”遏必隆问。   “算是,也算不是,反正……”冬云一脸为难,“老爷,不论如何,奴婢能感觉到,这宫里的人敬重小姐,都是真的。”   遏必隆长长叹气,失落消沉地走开了,冬云也不知道老爷这几个月经历了什么,不过再也不会冲着小姐责骂,倒也是好事。   冬云回来,见底下的宫女都在门外守着,她们说娘娘要一个人静静。   “怎么静呀,这慈宁宫、宁寿宫里好些事儿等着她呢。”冬云着急不已,自言自语着,“从昨晚就不大高兴了,这又是怎么了。”   确实是从昨晚起,灵昭就在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虽然太后总是拿孝康皇后来劝她开导她,可灵昭心里很明白,自己或许有一天能做到像亲婆婆的七八分,可上头几位,怎么会容她。   除非,赫舍里舒舒死了,不然她永远也没机会。   年初二的下午,石榴离宫,久违地回到佟家,来探望卧病在床的佟夫人。   夫人尚好,有了年纪,以及思念女儿和亡夫,岁末年初总要病一场,此番皇帝也派了好几回太医来看,并无大碍。   佟夫人见石榴,自然高兴,还有倾弦,欢喜地围着她叽叽喳喳。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帝哥哥了,嫂嫂也不来接我去玩。”倾弦煞有其事地问石榴,“为什么你们都不理我了?”   奶娃娃长成了小姑娘,眼眉渐开,虽然没小时候那么像元曦,佟家的女儿是美人坯子,这不假。   石榴笑道:“皇后娘娘说呢,小姐怎么不进宫找她玩儿了,过些日子,宫里没那么忙,小姐可一定来。”   倾弦这下高兴了,跑来祖母床边说:“奶奶你听,皇后嫂嫂找我呢。”   佟夫人没答应,也没拒绝,不多久就让人把孙女带走,单独对石榴说:“你告诉皇后娘娘,倾弦越来越调皮,不敢送进宫叫她闯祸,多谢皇后娘娘记挂了。”   石榴其实明白夫人的用意,也就没说什么。   佟夫人问:“今天就回宫,还是住两天,皇后娘娘允你的假了吗?”   石榴道:“娘娘是要奴婢住几日,可奴婢觉着不合适,回来看望过您,日落前就走。”   佟夫人看着窗外天色,说道:“那就早些回去,我没事,往后……石榴你别惦记我,踏踏实实地在娘娘身边。”   “奴婢知道。”石榴说。   “石榴,你说外孙媳妇和孙女,哪一个亲?”可是佟夫人突然冒出这句话,笑悠悠地看着石榴。   “奴婢……”石榴想了想,应道,“老夫人,您或许应该问奴婢,外孙子和孙女,哪一个亲。”   佟夫人问:“那自然是一样亲,我还问你做什么。”   石榴说:“外孙媳妇和外孙一心同体,老夫人,那么在您眼里,外孙媳妇和孙女,自然也是一样亲。奴婢若是说的不对,请您多包涵。”   佟夫人十分欣慰,握了石榴的手说:“我的女儿虽然精明能干,可她也心地善良,这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倾弦是我的骨肉,皇后也是玄烨的心头肉,石榴,你虽是我佟家的人,可我希望你,能忠心对待皇后,好好替元曦照顾她的儿媳妇。就算有一天,我们倾弦进了宫,不论那时候我还在不在,石榴,我命你不能偏心倾弦,不能听她的话,更不要听国维的话,不要对不起皇后。”   石榴的心重重一沉,起身离座,屈膝道:“老夫人,奴婢记下了。”   佟夫人咳嗽了几声,叹道:“看样子,倾弦进宫是早晚的事,可是这孩子被宠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紫禁城里,傍晚时分,舒舒从慈宁宫请安归来,得知石榴已经回宫,她高高兴兴进门,却见石榴捧着礼盒发呆,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舒舒扬起笑容,大大方方走来:“老夫人可大安了?”   石榴这才回过神,忙道:“回娘娘的话,老夫人大安,还要奴婢向娘娘请安。”   “如此最好,皇上也能安心。”舒舒说:“来回辛苦,今日就早些休息,我这儿也没什么事。”   “太皇太后那儿?”石榴问,“您不必过去照应了吗?”   “有姑母在,用不上我们。”舒舒笑道,“皇上说,要让皇祖母好好和女儿相处几天,明天没人进宫了,早晨也不必过去请安,皇上说要让长公主睡个懒觉。”   “最忙的几天过去了。”石榴笑道,“娘娘这几日,都没和皇上说上话吧。”   舒舒往乾清宫的方向看了眼,笑道:“总有能说话的时候,不着急,有和我说话的功夫,倒是希望皇上能歇一歇,安心吃口饭。姑姑,你说做皇帝到底有什么意思,天底下的人,还以为他多安逸,多了不起。”   话音才落,外头传话昭妃娘娘到了。   舒舒和石榴彼此看了眼,石榴带着宫女将佟家的礼物都收好,舒舒坐到暖炕上,悠哉悠哉摆一盘围棋,见灵昭进来,笑道:“姐姐从宁寿宫过来吗?”   灵昭行礼后,得皇后赐座,舒舒更是相邀:“姐姐一道来下盘棋吧,忙了两天,脑袋里乱糟糟,下盘棋静静心多好。”   灵昭垂眸:“臣妾棋艺不精,娘娘恕罪。”   舒舒不以为然:“不妨碍,咱们坐着说说话也好。”   但灵昭没有正经事,不会跑来坤宁宫和皇后闲话家常,便道:“有两件事,要请娘娘定夺,一是元宵宴摆在何处,二是宴上宴请哪些人。”   舒舒问:“这事儿腊月里没定下?”   灵昭欠身道:“是臣妾疏忽,也以为定下了,今日问内务府的人,才知道连宴席摆在何处都还没定下。”   “那你照老规矩办吧。”舒舒说,“太皇太后和皇上都放心你,我也是。”   “臣妾不敢擅自做主,想请娘娘示下。”灵昭道,“娘娘如何吩咐,臣妾便如何去打点。”   舒舒将黑白子罗列在棋盘中,心中飞速算计着灵昭此行的目的,和她言语中的冷暖,难道就为了长公主回京的事儿,这人说拉下脸就拉下脸。   舒舒微微含笑:“摆在宁寿宫如何,太后出面宴请宗亲贵族,也是一件体面的事,皇额娘毕竟是先帝正宫。”   灵昭忙道:“娘娘,太后她不喜吵闹,且宁寿宫后院多是先帝宫嫔,若是叫人在那里进进出出,实在不妥。”   舒舒拿着棋子,笑悠悠看着灵昭:“那姐姐说,摆在哪里好?”   灵昭道:“臣妾想请娘娘示……”   自相矛盾的事儿,就在眼前,舒舒继续摆放棋子,云淡风轻地说:“连太皇太后都知道我懒,我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呢,这事儿,就交给你了。离元宵还有些日子,不急。”   灵昭被自己噎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真是想不开,她到底图什么。   石榴在边上,也是听得莫名其妙,送客后归来,问舒舒到底怎么回事,舒舒将棋子一颗颗收回,说道:“长公主回京的事儿,没和她商量,她不高兴了。”   “可是……”   “是吧,姑姑也觉得,她已经认为我和皇上,应该事事都和她商量,这才多久?”舒舒眸中,透出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锐利目光,冷然道,“但愿她今晚若睡不着,能好好想想,想明白想透彻,若不然,能做事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   石榴问:“娘娘的意思是?”   舒舒说道:“荣常在是个聪明人,又是大阿哥的生母,别浪费了人才。” 第782章 玄烨的忧虑   是日夜里,大李子从乾清宫退下,预备去休息,走在路上一面舒展筋骨,经过了坤宁宫西侧门,见石榴提着灯笼站在宫檐下,他挥了挥手,可石榴完全没看见。   “公公,要不要奴才去请石榴姑姑出来?”边上的小太监殷勤地说,“姑姑怕是没见着。”   “不必了,明儿再见吧。”大李子说,“你们都回去,好生盯着乾清宫的差事,皇上若是喝茶起夜找不见人,我可不饶的。”   众人听命,将灯笼交给大李子,纷纷回去了。   大李子往前走了几步,有些担心,在宫道上徘徊片刻,果然见石榴也独自出来了。   可石榴看起来满腹心事,自己提着灯笼走,眼里没看别人,一直到了大李子跟前也没察觉,还是大李子喊了一声,她才发现。   “有心事?”大李子说,“方才和您打招呼,也没瞧见。”   石榴笑道:“也就是我了,现下换别人,谁敢对李公公不敬,谁敢看不见李公公。”   这都是玩笑话,大李子揣摩着石榴的情绪,也没多嘴问什么,之后两人分开各自回住处,一夜相安。   隔天上午,玄烨散了朝,回到暖阁换衣裳,说是约了纳兰容若几人在箭亭射箭。   大李子在一旁伺候,便轻声道:“奴才有件事,要向皇上禀告。”   得知石榴有心事,玄烨问:“坤宁宫里发生了什么?”   大李子道:“奴才只知道,昨天石榴回了一趟佟府。”   玄烨沉默不语,换了衣裳后,就带人往箭亭去,不巧的是,雅图来迟半步,没和皇帝遇上。   听说玄烨去了箭亭,雅图欣然道:“我也去瞧瞧。”   这边厢,玄烨张弓搭箭,箭无虚发,将容若他们射出的箭矢全部打落,场内一片叫好,可玄烨一脸闷闷,高兴不起来。   但一回身,见到姑姑出现,脸上有了几分笑容,大步走来说:“姑姑怎么来了?”   雅图行礼后,笑道:“想来看看皇上的英姿。”   “没什么英姿,不过手熟。”玄烨谦虚,指着边上一众少年,“他们才是大清的希望。”   雅图说:“皇上,能让我试试吗?”   玄烨立时答应,吩咐大李子:“拿女子用的弓来。”   雅图上前道:“不必,姑姑从小用的,就是男子的弓。”   她在一旁容若的手中取了弓,从箭筒里抽出箭矢,张弓搭箭,利落干脆,嗖一声风响,利箭飞射而出,稳稳地扎在了远处的靶心正中。   场上静了须臾,旋即一片叫好,雅图对玄烨笑道:“姑姑的功夫,还成吧?”   玄烨惊讶极了,低落的情绪立时兴奋起来,连连点头:“姑姑,您在科尔沁,也每天练习射箭吗?”   雅图将弓还给容若,看了看这眉目清俊的少年,走来与玄烨道:“草原上也有忙不完的事,姑姑哪有闲工夫练习射箭,其实这一下,也不过是运气好。”   大李子早已命人在边上奉茶,玄烨请姑姑到边上坐,说道:“朕从小就听说,姑姑年少时英姿飒爽,比男子更勇敢,皇爷爷时常带着您骑马狩猎,果然不假。”   雅图笑道:“可惜你皇爷爷,没机会见到你,皇上,您的皇爷爷是鹰扬天下、威震四海的霸主,而您,也必将超越他。”   玄烨谦逊地说:“朕眼下是乾清宫的一条困龙,朕还在努力挣脱枷锁牢笼。”   雅图道:“到那一天,姑姑一定再回京城,来向皇上朝贺。”   玄烨笑道:“带上阿图姑姑一道回来,皇祖母很惦记你们。”   雅图侧过身,看见还在场上等候的少年们,便道:“皇上去和他们练习射箭吧,姑姑看一会儿就走。原本去乾清宫,是想告诉皇上,午膳请到慈宁宫来用,姑姑从科尔沁带来了厨子。”   玄烨重新回场上,与众人一起练习射箭,雅图喝了口茶,稍坐片刻,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但离开时,禁不住回眸看了眼侄儿,她刚才来的时候,这里十分热闹,热闹的气氛下,便显得玄烨的低沉格外明显,毫无疑问,玄烨有心事。   一晃,已是正月初七,先帝忌日。   这一日,舒舒抱着承瑞,头一回带着皇子,随同玄烨祭奠。   七年转瞬即逝,玄烨说,他已经快记不得皇阿玛的模样,只记得最后,他满脸脓疱。   雅图此番在京中,自然也要给弟弟上柱香,今日亦同行至孝陵。   礼毕后,承瑞哭闹不止,舒舒和乳娘们围着小阿哥转悠,雅图和玄烨恰好落了单,她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承瑞是皇后的孩子,她自己小小年纪,怎么就能有这样的气度和心怀。”   玄烨搀扶姑姑下台阶,说道:“皇祖母说,舒舒比额娘还强些。”   雅图笑道:“是啊,你额娘那会儿,没少叫人操心。”   她说着,看了眼玄烨,只见玄烨举目望着远去的人,面上有几分惆怅。   雅图见大臣们都已退下,四下只有大李子带着人相随,便放心地说:“这几日,皇上此刻的表情,时不时就会流露出来,也不知道是我多想了,还是皇上真的有心事?朝政?还是后宫?”   玄烨怔怔地看着姑母:“姑姑,看得出来吗?”   雅图见玄烨不反感,更坦率地说:“姑姑这几天,都在担心你。”   玄烨问:“皇祖母可知道?”   雅图笑道:“兴许也知道,不过皇上日理万机,为了国事犯愁,理所当然。”   玄烨摇头,说:“是家事,自然……也关乎国事。姑姑,朕是为了石榴犯愁。”   最明白将来会有什么变故的人,恰恰是玄烨,他知道自己将来可能选什么人入宫,虽然选秀是公开公允的大事,但皇后能顶着一道疤母仪天下,很多事就不言而喻了。   “石榴终究是佟家的人,将来她的立场会很尴尬,就算舒舒完全信任石榴,朕也……”玄烨沉重地说,“姑姑,佟国维太过精明,他眼下为朕做的所有事,将来也能全都还给朕,朕怕他,终有一天会伤害皇后。”   雅图完全没想到,玄烨竟然在担忧这么一件事,相比之下,福临那些年,都干了什么?   “姑姑?”玄烨有些不安。   “皇上,姑姑太高兴了。”雅图眼角泛出泪光,对玄烨说,“皇上,您有这份心,就绝不会有事,姑姑什么都不担心。”   玄烨愣了愣,苦笑道:“怎么姑姑说的话,朕听不懂了。”   雅图道:“舒舒会是一位了不起的皇后,皇上别太担忧,我听苏麻喇说,是舒舒自己要求石榴留在坤宁宫,那么她就一定想好了将来需要面对什么。难为她小小年纪,已懂得制衡之道,不论是朝政,还是后宫,从不可能一人独大,如鳌拜之流,终将灭亡。”   玄烨心口松快了好些,感激地说:“只怕人人都看出朕有心事,但谁也不敢过问,还是姑姑亲。”   雅图道:“最亲的,自然是皇后、妃子,和您的孩子。”   正月十五的元宵宴上,玄烨加升鳌拜与遏必隆为太师,取代昔日索尼,位极人臣。   在鳌拜屡屡以下犯上,以权谋私,乃至滥杀无辜的罪行下,皇帝仍给予一个权臣如此高的信任和待遇,令大臣百姓寒心之余,也使得更多人攀附鳌拜。   而这些人,前脚踏进鳌拜府,后脚他们的名字,就会被皇帝钉在“生死簿”上。   转眼,隆冬过去,康熙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急切,三月头上竟然就连着几天燥热,稍稍在太阳底下走快些,就闷出一身汗。   针线房的宫女,赶着为主子们量体裁衣,此刻绣女们为舒舒量尺寸,一面闲聊说:“皇后娘娘,听说今年气候反常,怕是多灾,奴婢们都害怕极了。”   舒舒道:“不要危言耸听,原本没什么事,以讹传讹,弄得人心惶惶。”   绣女道:“是南怀仁大人亲自对皇上说的,奴婢那日刚好在乾清宫候着,要给皇上量尺头,听得真真儿的。”   舒舒看了眼这个绣女,没说话,朝石榴递了个眼色。   这个爱多嘴的绣女,往后自然不会再有资格到御前伺候,可朝廷大事不容耽误,若是多灾之年,内宫就该缩减用度,施惠于民。   “请昭妃来。”舒舒吩咐,“说我有要紧的事。” 第783章 没有人会真正跪着屈服   传话的人去了,可舒舒却思量,缩减用度对下是得罪人的事,若全都推给灵昭,只怕积了怨气,往后不利于她行使协理之权,也恐彼此生嫌隙。   翊坤宫离得不远,灵昭很快就到了,进门便对舒舒说:“娘娘,臣妾正想来问您,能不能提前给各宫用冰,正好您派人来宣召,娘娘,可有什么要紧事?”   “阖宫都提前用?”舒舒问。   “只给太皇太后、太后、乾清宫和坤宁宫,还有阿哥所。”灵昭应道,“别处暂且忍一忍,只怕今年多灾,若是夏日酷热,秋燥不退,年头上冬日短,攒的本就少,这会子把冰用尽了,下半年捉襟见肘,如何了得。”   “你说的不错,我这里暂时也不用供。”舒舒道,“我不热。”   灵昭四下看了看,坤宁宫里的确凉爽惬意,而皇后催她坐下,开门见山就说:“正如你所担心,只怕今年旱涝多灾,炎夏酷热。我算计着,咱们宫里是不是提前开始筹备,缩减用度,之后能余下什么钱,以皇祖母的额名义赈灾济民,你看如何?”   “娘娘所虑甚是。”灵昭道,“臣妾也有这个打算,不过……”   舒舒接话:“我担心把事情都推给你,惹来那些奴才的不满,若再闹一回月饼的事,岂不冤死你。因此想和你商量一个妥善的法子,如何让各处都心服口服。”   但灵昭顾虑的,并非这些,而是道:“臣妾担心,至少眼下只是天气热些,还没传言各地天灾四起,倘若我们提前以此缩减用度,会不会被人诟病,说我们没事儿咒大清?”   舒舒心头一惊,自己果然还太年轻,遇事不周祥,灵昭这句话,顿时消了正月里因长公主一事生出的芥蒂。   舒舒暗暗自责小气,如今时间久了,那件事更加没有解释的必要,可她想明白了,灵昭在宫闱之事上,拼尽了心血和力气,毫无保留。   “用冰的事,先吩咐下去。”舒舒道,“如何正大光明地推行节俭,咱们再好好想想,我所求除了能为大清做点什么,还不愿那些奴才,把怨气撒在你的身上。”   灵昭眸光傲然,但不是冲着皇后来,她道:“娘娘,臣妾不怕,只要有个正大光明的说辞,剩下的,就交给臣妾来做。”   四目相对,舒舒能感受到灵昭眼中的真诚,她定下心说:“若有人为难你,我再出面,绝不饶恕他们,姐姐若有委屈,也只管来对我说。”   灵昭欠身,抬起头又道:“娘娘主持皇上的选秀,亦是忙碌无暇,臣妾理当分忧。”   舒舒微微一笑:“内务府、礼部各处都有老规矩,我不过是吩咐几句话而已,不忙。”   灵昭垂眸:“真快啊,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舒舒看着她,心中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就快三年了,她们两个都还没……   不久后,灵昭告辞,舒舒侧身透过窗户,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身影,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总要有那一天的,可她不知道,灵昭会不会心里憋着口气,谁先谁后又成了幽怨,但若不是,那就是舒舒的狭隘。   今日见她如此为后宫和皇帝操心,舒舒不愿轻易辜负了她的付出,偏偏最难猜的就是人心。   倘若冷血无情,至少没有后顾之忧,就像做皇帝一样,太过仁慈亲和,鲜有好下场。   两年多来,舒舒头一回陷在矛盾里,一时没有头绪。   “娘娘。”石榴从门外来,说道,“到时辰了,长公主约了您喝茶赏花。”   舒舒应了,石榴便去拿衣裳,须臾后,捧来一身藏青色素袍,舒舒问:“是要从现在开始,就推行节俭之风吗?”   石榴笑道:“娘娘,这个天气虫子最多,赏花穿得太鲜艳,那不是上赶着喂它们。”   舒舒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就是一时间没想起来,而她一时间没想到的事,又何其多,刚才灵昭一句话,就把她甩开几仗远。   这做事的人,和不做事的人,一下就明了了。   御花园里,雅图早就到了,气候反常的燥热,引得院子里百花绽放,好在到底是三月,凉亭下十分惬意,她悠悠看着满园春色,等来了笑意盈盈的皇后。   喝茶,吃点心,说些闲话,雅图对舒舒说:“今年气候不好,科尔沁草原上如何,我心里十分记挂,你们的表哥还年轻,无法独当一面,我必须回去了。”   舒舒道:“姑姑,皇上留您到中秋呢。”   雅图摇头:“过几年我再来,住上三年五载也不怕,现在我的孩子们,还离不开我,请娘娘体谅。”   舒舒说:“自然要体谅姑姑,姑姑放心,等我去劝皇上。”   雅图却眯眼看着侄媳妇,说:“刚才我就发现,咱们皇后娘娘有忧愁时,眼眉间的神态,和皇上一模一样。”   舒舒却反问:“皇上有忧愁?”   雅图忙道:“为了国事忧愁,还少吗?”   舒舒想来也是,推及自己,赧然道:“我到底年轻不经事,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什么都藏不住。”   雅图抬手示意宫女们退出亭子外,关心地说:“姑姑走之前,能为娘娘做些什么吗?”   舒舒抿着唇,与雅图无声对望,忽然两只鸟雀从树枝上飞走,引得二人寻声看去。   看着比翼双飞的鸟儿,舒舒道:“姑姑,我和昭妃,都还没有和皇上圆房。”   雅图不语,静静地听孩子说。   开了口,舒舒就不再憋着:“早两年的时候,我心里很坚定,知道自己是皇后,嫔妃是嫔妃。但日子久了,渐渐看到她的长处,也看清自己的短处,心里就迷茫了。但说到底……“   雅图一脸温和的笑容,替侄女道:“说到底,还是一个情字?”   舒舒脸颊绯红,颔首道:“姑姑别笑话我。”   雅图道:“额娘为情所困的时候,我已经懂事了,当年的一幕一幕至今记忆清晰,她的笑她的眼泪,她的不舍和痛苦。然而,你现在若去问她,值不值得,她一定不会摇头。”   舒舒虔诚地听着,雅图给她倒茶,云淡风轻地说:“您骄傲的资本,就是您的命格,这就足够了。”   “我的命格?”舒舒轻声念。   “娘娘若不骄傲,天下还要‘骄傲’二字做什么?”雅图道,“只要娘娘不做害人性命,对不起良心的事,尊卑之上属于您的骄傲和权力,又何必心怀愧疚地拥有?恕我直言,您的善良心软,往往满足的只是您自己的意愿,人家未必领情。”   舒舒不自觉地挺起了背脊,听得格外认真。   雅图说:“因为那些人永远跪着仰望您,换句话说,您做的再好,在她们眼里也不公平,没有人会真正跪着屈服,他们只是不得不跪着活下去。千百年来大行不变的世道之下,注定了您若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让他们永远都跪着。”   舒舒眸光坚定:“姑姑,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雅图笑道:“娘娘聪慧,一点就通,我也能安心地回科尔沁。”   舒舒展颜,放松下来,便抛开那些烦恼,好奇地说:“姑姑,上回说皇祖母带着你们从赫图阿拉冒雪回盛京,后来呢?”   说起往事,雅图滔滔不绝,舒舒听得津津有味,姑侄二人在园子里坐了半天方散。   回宫的路上,石榴笑问:“娘娘瞧着,比出门的时候高兴多了。”   舒舒道:“我是因为自己无能才烦恼,想要摒弃这份自卑,那就好好学本事,我都想明白了。”   石榴摇头:“您怎么就无能了?”   说这话时,刚好经过翊坤宫门外,舒舒看了眼翊坤宫门前的路,坦然道:“就算我让,她也得不到,我又何必自寻烦恼。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就不该强塞给她,那才是最起码的尊重。”   石榴思量了半天,忽然领悟,心里砰砰直跳,轻声问:“娘娘,难道您是想请皇上先……”   舒舒转身朝坤宁宫走:“我已经不想了,随他去吧。” 第784章 臣妾可以去乾清宫吗   雅图于三月下旬返回科尔沁,离别前,恰逢多地上报久旱不雨,长公主遂将回京收到的赏赐和礼物悉数留下,请皇帝代为捐于灾民。   如此,也给舒舒和灵昭开了个好头,灵昭精心计算,如何既能维持后宫体面,又尽可能地缩减开支,日日往返于慈宁宫、坤宁宫,就连玄烨偶尔在路上,也能看见她行色匆匆。   三月末,京畿一带久违的一场大雨,缓解了干旱的灾情,玄烨稍稍松了口气。   但面对去年开展至今的肃贪,鳌拜的任意妄为、大行勒索,将原本正道之事弄得乌烟瘴气,少年天子的怒意与日俱增。   这一日,宁寿宫宣太医,舒舒和灵昭先后来探望,病的不是太后,而是五阿哥常宁的生母陈太嫔。   舒舒笑道:“昨日和昭妃在慈宁宫见到常宁,人高马大十分健壮,他问皇祖母,二哥成家立业搬出去了,他几时能离宫。皇祖母就问他呀,是不是看中哪一家的姑娘,您猜怎么着,吓得常宁拔腿就跑,把皇祖母乐得呀。”   陈太嫔笑道;“那个傻小子,叫娘娘们笑话了。”   灵昭说:“太皇太后当时就吩咐皇后娘娘和臣妾,是要为五阿哥预备起宅邸,今秋选秀,也请您一道去,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为五阿哥留下。”   陈太嫔感激不已:“我何德何能,这事儿自然是请太皇太后和太后做主。”   舒舒道:“我和昭妃今日是嘴快了,太嫔娘娘您要保密,还有一件事,太皇太后也和我们商量,便是待常宁开衙建府后,您是否愿意跟着一并搬出去。”   陈太嫔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问道:“真的?”   舒舒点头:“与早些时候宁太嫔一样,皇祖母说了,您可以自行选择去留。”   陈太嫔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我愿意随常宁离宫。”   灵昭和舒舒对望了一眼,她们知道,陈太嫔这病,能好一大半了。   离开宁寿宫,灵昭道:“娘娘您看,陈太嫔这样高兴,不明白当初宁太嫔,为什么宁愿留在宫里。”   舒舒道:“也是为了裕亲王考虑吧。姐姐,太嫔的病不妨碍,你诸事忙碌,就别太操心,昨日皇祖母就说,你瘦了好些。”   灵昭苦笑:“这天气反复无常,臣妾胃口不好,御膳房的菜太过精致,看得眼烦,往往就不想动筷子了。”   “姐姐为何不让冬云在小厨房做些和脾胃的饭菜?”舒舒与她缓缓同行,关心地说,“石榴姑姑的手艺也了得,让冬云来学一学也无妨。”   灵昭摇头:“娘娘美意,臣妾心领了。眼下宫内各处都在缩减开支,臣妾若挑三拣四另起炉灶,岂不是落人话柄。”   舒舒停下脚步,温和地说:“姐姐病倒了,自然有旁人来顶替你做那些事,这样的话不好听,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希望姐姐能保重身体,只有身体是咱们自己的。”   灵昭含笑:“娘娘的心意,我怎么会误会。”   二人说着话时,前头圣驾款款而来,玄烨听闻太嫔卧病,亦是抽空过来看一眼,他坐在肩舆上,老远就看见后妃二人站在路上说话,她们嘴角都挂着笑容,看得出来气氛极好。   这些日子,玄烨好几次在路上遇见步履匆忙的昭妃,大李子告诉他,昭妃娘娘什么事都管,从天亮到天黑,一刻不停歇。   玄烨好奇宫里哪有这么多事可以忙,大李子说,皇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恭请皇上圣安。”此刻,圣驾到了跟前,舒舒与灵昭在路边行礼,玄烨的肩舆落了,下来问二人,“你们探望过太嫔了?”   舒舒笑道:“早知皇上要来,我和昭妃就迟些,这样一并见了,免得太嫔娘娘疲于应付,不能好好休息。”   玄烨嗔笑:“朕知道了。”转身吩咐大李子,“替朕去瞧瞧,别惊动太嫔。”   舒舒问:“皇上之后去哪里?”   “听南怀仁讲历法。”玄烨应道,可是提起南怀仁,不禁想起了之前的事,灵昭曾高高兴兴去乾清宫拿她的赏赐,结果被玄烨骂得体无完肤。   “你们一起来吧。”玄烨说,“都开开眼界。”   舒舒和玄烨目光交汇,她道:“让昭妃陪皇上去吧,臣妾今天不大自在,想回去歇着了。”   灵昭站在边上,一句话都没说,只听见皇帝的声音:“那就回去歇着,听了什么,让昭妃回头告诉你。”   舒舒应下,朝灵昭笑了笑,就带着宫人离去。   灵昭出门只带了一个冬云,皇后这一走,路上顿时空了好些。   玄烨说:“走吧,今日天气惬意,朕也想走走。”   灵昭不置可否,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也许她心里更不能接受的,是皇后竟然当着皇帝的面,给她让出位置。   “小姐,皇上都走了。”冬云则激动不已,推着灵昭,“您快跟上去啊。”   灵昭赶紧跟上来,玄烨见她脸涨得通红,轻松地一笑:“你热吗,热的话,坐朕的肩舆去。”   “不热,臣妾……不热。”灵昭摇头。   与皇帝同行,玄烨两步,她要跨三步,两人总不在一个步调上,但这路还是走下去了。   “朕总是见你在宫里走来走去,前天还是大前天来着,你像一阵风似的就晃过去了。”玄烨说,“这宫里上千号人的事,靠你一个人怎么行,事必躬亲到最后,会把你累死。”   灵昭见自己的努力,入了皇帝的眼,已是心满意足。   玄烨说:“荣常在也是个稳妥的人,有什么简单的小事,叫她试试也无妨。你不要多心,朕并非要分你的权,是怕你累着。”   灵昭垂眸不语,看着玄烨的龙靴,跟着他的脚步,耳边静静听着皇帝的话语,心里并没生出什么抵触。   “你不高兴了?”玄烨问。   “没有,皇上……”灵昭慌地抬起头,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你若不高兴,就坦白地说。”玄烨道,“朕不管内宫之事,不知你的辛苦,别委屈了你。”   灵昭抿了抿唇,赧然低下脑袋:“皇上很久没和臣妾说这么多话,臣妾……只想好好听着。”   玄烨却道:“你和皇后进宫时,朕就带你们认了书房的路,虽然现在并不时时刻刻在书房,可朕当时的意思,就是你们有任何事,都能来找朕说,哪怕只是想和朕说说话。”   灵昭双手交叠,努力掩饰自己的委屈:“皇上说过,臣妾若绷不直膝盖,就不要再去乾清宫。”   玄烨问:“那你现在能绷直了吗?”   灵昭用力点头,眼中含泪:“皇上,往后臣妾可以去乾清宫吗?”   玄烨说:“从后门来,随时都可以来。”他又笑,“但是你这么忙,有时间来吗?”   灵昭痴痴地看着皇帝的笑容,不自禁地嘴角上扬,走快几步跟在皇帝身边,说些宁寿宫里的事。   那之后,玄烨带着灵昭,一道听南怀仁讲解新法的计算,灵昭虽然什么也听不懂,可跟在皇帝身边,她就很高兴。   玄烨则太过专注,根本就没察觉灵昭的目光始终在他的身上徘徊,散了之后,约了贵族子弟摔跤,匆匆就走了。   灵昭目送皇帝离去,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只听冬云在耳边轻声说:“您还去坤宁宫吗?”   “我……”灵昭道,“我去了,说什么呢?”   冬云嘀咕:“皇后娘娘真是会做人,当着皇上的面大方,这下,咱们算不算欠了皇后娘娘的人情?”   灵昭摇头:“不算,这是我应得的。”她定了定心,吩咐冬云,“去太医院一趟,传我的话,不可怠慢了陈太嫔的药。”   冬云应下,之后与主子分开,跑了一趟太医院,又再来了一回宁寿宫。   面见陈太嫔时,刚好其他几位也在,待冬云再退出来,太嫔身边的宫女,追上来塞了些碎银子给她。   “太嫔娘娘客气了。”冬云笑道,“是我家主子应该做的。”   二人分别时,冬云不经意回头,却见到一张生面孔,往宁寿宫后院去。   两年多来,她随着昭妃日日往来这里,宁寿宫里里外外的太监宫女每个都脸熟,这张生面孔,却是从没见过的。 第785章 皇上翻了翊坤宫的牌子   冬云多留了一个心思,循着那人的足迹往后院去,可惜迟了几步,没瞧见他往哪里去。   但恍然想起,方才陈太嫔身边,人人都在,独独不见宁太嫔。   她赶回翊坤宫,向灵昭禀告了这件事,灵昭协理六宫,就连太妃太嫔们的生活也本在她的约束之中。   但她们毕竟是先帝故人,灵昭和皇后都不会真正去行使什么权力,向来是尊敬有加。   “有什么奇怪的吗?”灵昭道,“或许是裕亲王府的下人。”   “可是那个人鬼鬼祟祟。”冬云说,“奴婢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觉得不自在。”   灵昭若有所思,吩咐冬云:“你安排人去宁寿宫盯着,千万小心,别叫太后误会,倘若真是有外人在太妃太嫔之中捣鬼,也是不能纵容的。可我毕竟是晚辈,这件事要谨慎处置。”   冬云应诺,出门来安排人手,站在屋檐下与底下的人说话,却见李总管带着小太监来了。   “李公公?”冬云迎上来,“皇上有什么吩咐吗?”   李总管从边上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拿起一枚香囊,递给了冬云:“请娘娘稍作准备,傍晚时分,会有嬷嬷来引导娘娘。”   冬云颤巍巍地捧着香囊,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李公公来了?”灵昭听得动静,从门里出来,和气地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冬云跑回来,双手托着香囊,一脸激动地伸到小姐面前。   灵昭愕然,大李子在阶下打千,恭恭敬敬地说:“请娘娘今晚不要离开翊坤宫,奴才先行告退。”   “冬云,去送送李公公。”灵昭伸手抓过了那枚香囊,实则已慌地腿都挪不开。   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   坤宁宫里,舒舒喝了一碗舒筋活络的红糖姜茶,软绵绵地靠在美人榻上,因小腹隐痛而蜷缩起来,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耳听得石榴的声音说:“娘娘,皇上他。”   舒舒睁开眼:“什么事?”   石榴一脸的为难,但不得不说:“皇上翻了昭妃娘娘的牌子。”   舒舒说:“好。”   眼看着皇后又闭上眼睛,石榴盯着看了半天,一些话想说不敢说,默默地退下了。   还记得正月初二的夜里,大李子看见她心事重重地从坤宁宫出来,虽然大李子没说破,可石榴自己,当真是有心事。   老夫人不许她将来偏心倾弦小姐,不许她帮着二爷,石榴自己也不乐意,她只想好好地伺候皇后。   可现实绝不会这么简单,二爷一定不甘于自己的女儿屈居人下,或早或晚,这内宫必定风起云涌。   石榴相信,皇后绝不会主动出手排除异己,但若有人冒犯中宫之威,她也必定不会手软。   到时候,倾弦小姐和皇后之间,必有一损,石榴该怎么办,倾弦小姐,可是佟家嫡亲的女儿。   “石榴姑姑。”边上来的小宫女,打断了石榴的出神。   “什么事?”石榴定下心来。   “姑姑,和奴婢一道进宫的小姐妹,被分派在了宁寿宫伺候宁太嫔。她刚刚来找奴婢,说是宁太嫔想请皇后娘娘过几天到宁寿宫一见。”小宫女轻声说着,“但是太嫔娘娘说,要过几天,不要太刻意。”   石榴四下看了眼,叮嘱道:“谨慎些,再不许与旁人说。”   那小宫女倒是很机灵:“奴婢明白。”   翊坤宫里,香汤沐浴后的灵昭,呆呆地坐在镜台前,两位积年的嬷嬷进门来,其他宫女都退了下去,寝殿的门,幽幽而合。   “娘娘,奴婢们,要为您检查一下身体,毕竟您是头一回侍奉皇上。”嬷嬷们打从先帝那会儿,就专干这差事,但灵昭身份贵重,她们自然态度恭敬些。   “我知道。”灵昭的心,就悬在嗓子眼,叫她说话也哑了几分。早在选秀初时,就被检查过身体,她也不在乎了。   折腾完所有的事,嬷嬷们领赏退下,天色已晚,灵昭孤坐在床榻边,只听得门外静悄悄。   若是平日里,直到晚膳时分,也会有人来为了什么事请昭妃示下,但今天皇帝翻了翊坤宫的牌子,所有人都自觉,任何事等明天不迟。   皇帝的脚步声,迟迟不来,到这一刻灵昭仍然担心,今天会是一场空。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灵昭不自觉地抓紧了褥子,不多久冬云跑进来,禀告道:“皇上被政务缠住了,请娘娘先用晚膳,皇上要迟些来。”   灵昭缓缓闭上眼睛,让自己放轻松些。   冬云担心地问:“小姐,您没事吧?”   灵昭抓着冬云的手,捏得冬云生疼,她很害怕:“他会不会,故意要我难堪。”   “怎么会呢,若是如此,太皇太后也不答应。”冬云给小姐鼓劲,“皇上今天对您和颜悦色的,奴婢瞧着,皇上看您的眼神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要奴婢说,奴婢觉得您可比皇后娘娘漂亮多了。”   此刻门外又来人了,是皇帝赐的御膳,冬云不敢怠慢,赶紧出去应对。   灵昭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她快紧张死了。   夜色渐深,玄烨终于忙完所有的事,坐着肩舆往翊坤宫来,途径坤宁宫西侧门时,这里意外的,比平日早了几个时辰落锁。   大李子见状,悄悄回眸看皇帝,见他目不斜视气定神闲,可大李子心里也没能踏实。   没想到,昭妃娘娘竟然要先于皇后……可话说回来,那小两口两年多来,耳鬓厮磨卿卿我我还少吗?   同榻睡同碗吃,拉手那都不算稀奇的事儿,人后亲亲抱抱,大李子和石榴可不止撞见一两回,怎么就擦不出火,这么个心肝宝贝在怀里,皇帝竟然不动情?也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在等什么。   “大李子。”玄烨突然出声。   “是。”大李子赶紧回过神。   “明日朝服不必送到翊坤宫。”玄烨从肩舆上下来,“早些接朕回乾清宫就好。”   “奴才遵旨。”大李子从边上接过灯笼,为皇帝引路,翊坤宫里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玄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灵昭独自跪在屏风前迎驾,身上穿着轻薄的常衣,领口宽松,露出锁骨和白皙的肌肤,再往下,微微隆起的丰盈,平日里都被裹在严肃的宫袍里。   玄烨搀扶她起身,细细端详她的容颜,温和地说:“叫你等久了,也是他们琐碎,什么破规矩,大白天就赶着来耽误你。往后朕来,就不叫他们折腾了,非说是头一回,不能太随意。”   “臣妾明白。”灵昭的脸,已是熟透的秋柿。   “朕渴了。”玄烨说着,自在地往炕上坐,吩咐灵昭,“倒杯茶来。”   这一边,坤宁宫的小厨房,又熬好了红糖姜茶送到皇后面前,舒舒接过手,一面喝,一面走到宫檐下。   举目而望,月色如洗,她喝了两口姜茶,想起什么来,便问石榴:“不是说,夜里不该吃姜。”   石榴道:“太医说了,不宜多食,娘娘一杯姜茶暖宫驱寒,并不妨碍。”   舒舒将手中的茶缓缓饮下,只觉得浑身发热,额头冒汗,小腹暖烘烘的,很是舒坦。   她看见西侧门这么早就落锁了,笑问:“是你的意思?”   石榴接过茶碗,尴尬地低下头:“奴婢多事了。”   舒舒说:“其实我和皇上一直不圆房,没什么特别的缘故,我们好的时候,往往时辰不合适,到夜里合适的时候,你知道他有多疲倦吗,总是在我怀里就睡着了。”   石榴轻声应:“奴婢还是第一次听您说。”   舒舒低头将绣鞋在地上蹭了蹭:“不过……我还是在意的,心里头酸溜溜不是滋味。”   石榴轻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罢了。”舒舒伸展双臂,活动腰肢,松了口气说:“也好,不论如何这就算过去了,我心里也落了一件事。就算是我狭隘,反正我觉得昭妃心里会计较,如此遂了她的心愿,将来诸事太平。”   她轻松愉快地往回走,石榴跟进来,可小皇后冷不丁撂下一句话:“往后几天,不许他来我这里睡,白天夜里都不准,爱上哪儿上哪儿。”   “哎?娘娘……”石榴捧着空杯子,呆在门前,看着皇后气哼哼地进门去,那架势,恨不得拆了皇上的骨头。 第786章 我怕,这也是最后一次   舒舒无心入眠,夜阑人静时,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玄烨睡的位置,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下来。   上一次意识到喜欢上玄烨,是发现忘了自己额头有伤,这一次……简直醋海翻了天。   舒舒翻了个身,背对着玄烨的位置,可睡着睡着又转回来,用被子裹紧身体,蜷缩在平日里玄烨躺的地方。   荣常在的承瑞出生,是舒舒亲自抱着给玄烨看,看着初为人父的玄烨笑得那么兴奋,她心中却没有一丝涟漪。   荣常在孕后恢复,时不时被宣召侍寝,舒舒也就那样,根本不在乎。   在她的眼里,马佳氏和董氏就是暖床的人,可是,钮祜禄灵昭不一样。   共处三年,朝夕相对,灵昭又是一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对玄烨的爱慕憧憬,越来越强烈,隔着几堵墙都能感受到。   舒舒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别胡思乱想。”   寝殿的门忽然开了,舒舒听得出来,是石榴的脚步声,她隔着帷帐就问:“姑姑怎么还不睡?”   石榴快步走来,掀开帷帐:“娘娘听得出是奴婢?”   舒舒懒懒地说:“早就记住了。”   石榴说:“奴婢担心娘娘睡不着,非要自己来看一眼才踏实。”   舒舒坐了起来:“姑姑,我渴了。”   石榴去倒水,一面念叨:“可见夜里还是不能食姜,奴婢要去找太医念叨念叨。”   舒舒倒是坦率:“我是心里不高兴才睡不着,姑姑别拿太医撒气。”   石榴跪在脚踏上,爱怜地看着小皇后:“娘娘别不高兴,您不高兴折腾的也是自己,与旁人什么相干,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我也这么想,爷爷活着的时候就对我说过,女人家不要吊死在男人这棵树上。”舒舒道,“但我的情绪也是真的,我在乎,吃醋,我生他的气了。”   石榴笑道:“那娘娘预备怎么做?”   舒舒说:“我要好几天都不理他。”   石榴哄道:“奴婢知道了,咱们好几天都不理皇上。”   舒舒喝了水,将茶杯递给石榴,故意道:“姑姑会不会偏帮皇上,转身就去告密?”   石榴不至于大惊小怪,知道皇后闹脾气呢,一味地哄着:“奴婢怎么会呢,奴婢也生气,凭什么就先了翊坤宫。”   舒舒抱着膝盖,软绵绵地说:“我知道他心里多为难,也一直算计着到底该怎么做这件事,难得今天气氛好,我既然让昭妃单独陪他去听南怀仁讲历法,皇上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那天您在翊坤宫外说,不让的。”石榴道,“奴婢还记着呢。”   “所以我绝不会亲口说要他去翊坤宫睡的话。”舒舒拉着石榴坐到床沿,靠着姑姑说,“但他还是猜到我的心意了,若是为了我的心意而去,我更愧疚。”   石榴说:“娘娘想开些。”   舒舒却道:“姑姑,昭妃她很喜欢皇上,我能感受到她的心。”   石榴请舒舒躺下,为她盖上被子,伏在床沿上说:“奴婢给娘娘讲个故事可好?”   舒舒莞尔:“说什么?”   石榴说:“先帝和孝献皇后。”   舒舒有些意外:“山河绝恋?”   石榴道:“那叫什么山河绝恋,简直就是病了的两个人。”   舒舒忙捂住了石榴的嘴:“姑姑,你疯了。”   石榴说:“奴婢没有疯,奴婢永远也不会释怀,爱成那个样子,图什么?江山妻儿,老母亲,都不要了。”   舒舒定了定心,趴在枕头上,听石榴缓缓说起当年的事。   承乾宫犹在,物是人非。   隔天阴雨,一清早,玄烨顶着乌沉沉的云从翊坤宫离开,穿着昨夜来时的常服,大李子照皇帝的吩咐,没送朝服来。   冬云带着宫人们,跪了一地恭送皇上,待圣驾远去,才慌忙跑进门,卧榻上,灵昭早就醒了。   “小姐?”冬云伏在床边,“小厨房熬了止疼的汤药,您要服用吗?”   “已经不怎么疼了,不必吃。”灵昭朝冬云身后看了眼,小宫女们托着各色吉祥之物,等着向她道喜。   红枣莲子洒了满床,灵昭坐起来,看着冬云抓了一大把花生往被子里塞,被子底下的她,几乎不着寸缕,一抹肚兜还是早晨比皇帝先醒来时,偷偷穿上的。   冬云从褥子上抽出了白帕,上面星星点点都是昨夜的云雨,灵昭尴尬地别过脸去,可冬云她们窃窃私语的欢喜,还是钻进耳朵里,叫她的心扑扑直跳。   “小姐,您要再睡会儿,还是起了?”冬云问。   “昨天耽误大半天的事,不得拖延。”灵昭打起精神,不再扭捏,自行掀开被子,“命造办处的人来,我有话问他们。”   冬云为小姐收拾穿戴,在她白皙的身体上,看见了皇帝昨夜留下的印记,待其他宫女都退下,冬云终于忍不住问:“小姐,昨夜过得好吗?”   灵昭颔首:“他很温柔,待我很好。”   冬云红着脸问:“那一刻,您害怕吗?”   灵昭苦笑:“情到浓处,意乱神迷,根本不知道怕。”   冬云激动又兴奋,声音都打颤了:“小姐,您欢喜吗?”   灵昭打了冬云一脑袋,可不自觉地就点头了。   方才人多,她端着严肃没表露,此刻抑制不住笑容:“那事儿之后,皇上搂着我,直到我睡去,昨晚……我们说了好些话,皇上很高兴。”   冬云听得轻飘飘,痴痴傻笑:“小姐,您今天可真漂亮。”   灵昭见屋子里没别人,轻声说:“这一下,我终于觉得自己真正是他的人了。”   “奴婢就说嘛。”冬云为灵昭穿上裤裙,一面念叨,“皇上是喜欢您的,可上头毕竟有皇后,皇后娘娘又那么黏人那么会撒娇,皇上总要有所顾忌。人家不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您这个孩子呀,就是太乖了。”   灵昭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身上丰盈之处又被妥帖地裹在华丽的宫袍里,那是只有玄烨才能看的地方,昨晚他的手,温柔地游遍了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灵昭咽喉发热,不得不咽了咽唾沫,才让自己冷静。   “冬云,皇上真的会喜欢我吗?”   “当然啦。”   可灵昭却迅速陷入了患得患失中,哽咽道:“我怕,这也是最后一次。”   冬云跪在地上,捧着小姐的花盆底宫鞋,一脸无奈:“怎么可能……好好的,您又是怎么了?”   皇帝大婚选妃以来,头一回在翊坤宫留宿,遏必隆几乎一夜未眠,从开始听说皇帝翻牌子,到迟迟不见皇帝驾临,再后来进了门,又熬了一宿等今早的消息,终于听说白帕子上留下了痕迹,他松了口气。   如此,抖擞精神来上朝,那扬眉吐气的骄傲,人人都看在眼里,一些个大臣都纷纷围上来,小声恭喜。   鳌拜站在群臣之首,摸了把胡子眯眼相看,见不惯遏必隆的高兴,心中暗暗想,到八月初选,就看太皇太后和皇帝,有没有诚意了。若不然,他们家的女儿进不了宫,凭谁家的女儿,都休想活。   宁寿宫里,灵昭向太后叩拜,太后拉着她坐到身边:“往后就是大人了,心胸要更开阔,我说什么来着,现在你自己都知道了吧。”   灵昭点头:“多谢太后时常开导臣妾,一直以来,是臣妾想不通。”   太后说:“你愿意对我说说心里话,我也很感谢你,没把我当外人。可惜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能为你谋求什么,可我始终相信,日久见人心。你对皇上的一片心意,他一定会感受到,皇上从小跟我亲,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经太后宽慰开解,灵昭患得患失的难受散了好些,之后也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忙不完的宫闱之事,又找上她来。   灵昭离开宁寿宫,门前太监伺候娘娘上肩舆,她觉得自己余光里像是看见什么,扭过头时,只见到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   “冬云。”灵昭轻声吩咐,“你派的人,让他仔细盯着。” 第787章 荒唐话   这一日朝会,说的是新修历法,但鳌拜向来厌恶洋人,听得很是不耐烦,屡屡打断南怀仁的话语,并诸多刁难。   玄烨默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但经昨夜一事,站在殿上的遏必隆,满身气质都不一样。   他的女儿终于完成了“使命”,正式成为皇帝的女人,他们接着该期待下一步,期待灵昭怀孕生子,期待他们钮祜禄家,也出个皇帝外孙。   玄烨心里发笑,为何眼门前的日子都还没过好,都要算计那不切实际的未来。   既然大家对历法都不感兴趣,这日的朝会早早就散了,玄烨站在屋檐下望天,阴云密布小雨霏霏,颇为扫兴地说:“不能去骑马了。”   大李子笑道:“春雨贵如油,旱了那么久,是该好好下几场雨了。”   玄烨颔首:“你说的是,朕糊涂。”   “奴才不敢。”大李子笑着,又道,“皇上,您要不要去坤宁宫喝杯茶?”   玄烨若有所思:“昨晚把西侧门都关了,毕竟朕什么都没和她商量。”   大李子说:“奴才问了,西侧门是石榴关的,和皇后娘娘不相干。娘娘昨日下午腹痛难忍,一直在屋子里歇着。”   玄烨担心不已:“舒舒好些了吗?”   大李子应道:“太医说没事,十个女子里就有七八个人月月如此,不过,娘娘今天也没出门,恐怕还是不大舒服。”   玄烨已经等不及,径直从后门过来,直奔坤宁宫。   虽然舒舒吩咐石榴不许让皇帝来,可真来了谁敢拦着,由着皇帝闯进去,舒舒正躺在美人榻上,侧着身体看书。   “大白天这样懒着?”玄烨坐到她身后,“要是不舒服,就好好对太医说。”   舒舒回眸看了眼玄烨,不屑一顾地又转过去,闲闲地翻了一页书:“臣妾一切安好,皇上不要记挂。”   这语气一听就不对,玄烨也不绕弯子:“不高兴了,昨夜的事。”   舒舒亦是率然,说道:“难道,皇上要我兴高采烈地恭喜您?”   玄烨嗔怪:“好好说话。”   舒舒用书合上了脸:“臣妾要睡了,皇上请回吧。”   没想到,身后的人不多说一句话,真的离了。   听见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数着步子该是往殿外去了,舒舒心里一沉,安慰自己他终究是皇帝。从脸上取下书本,回眸看了眼,猛地和玄烨对上目光,顿时愣住了。   玄烨没走,站在屏风后头,只探出个脑袋,故意问:“那,朕真的走了?”   舒舒撅着嘴,委屈巴巴地垂下眼帘,玄烨立时过来,将她搂在怀里,热乎乎的大手掌往舒舒小腹上探:“还疼吗,还吃不吃冻梨了?说你贪凉,你还总嘴硬。”   “那不相干。”舒舒狡辩着,软绵绵地在玄烨怀里蹭了蹭,说,“我没想对你发脾气,真的,我也没不高兴,是身上不舒服,才脾气不好。”   玄烨轻轻摇晃身子:“知道……但不论如何,这件事总算过去了,朕答应过你,不会让她绝望。”   舒舒凝望着皇帝的眼眸:“可是昭妃对您的情意,那样真挚虔诚。”   玄烨平静地说:“额娘对皇阿玛,亦如是,朕什么都明白。“   舒舒说:“就算有一天,皇上对她动情,我也会大度地接受,但我会难过,这不能骗你。”   玄烨松开怀抱,照着太医教的,为舒舒掐揉手上的穴位,舒缓腹痛之症,温和地说:“很多事,我们要学着看开,要学着放下,不然一辈子,只会落得彼此折磨、自我折磨的下场。你发脾气撒娇,不论做什么,朕都能包容,但有一件事,舒舒,能不能答应朕。”   舒舒郑重点头:“我听着。”   玄烨道:“哪天对朕心灰意冷,就和皇祖母说,找一处山好水好的行宫搬去住,洒脱一些,从此把朕丢开。”   “哪有这样哄人的……”舒舒呜咽了一声,满心彷徨。   “听见了吗?”玄烨却一脸严肃,“这才是朕能给你的许诺。”   “你这个皇帝,当得太紧张。”舒舒冲口而出,“我又不是你的大臣。”   玄烨却不退让:“你听明白了吗?”   目光交缠,心意相通,舒舒想一想,就能明白,含着泪点头:“我知道,你不会丢开我的人,可你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会丢开我的心。皇上做不到的事,就推给我,是要我们将来好聚好散吗?”   玄烨颔首:“皇爷爷人到中年,突然遇见了真爱,生死绝恋,让皇祖母痛彻心扉。皇阿玛对着一幅画,都能恋上几年,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前朝后宫天翻地覆。舒舒,朕的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液,再加上朝政国事和权利的左右,人会变,心也会变,说不定哪一天,突然也中邪了。皇祖母守了一辈子,额娘也守了一辈子,将来朕若负了你,你就潇潇洒洒地离开,这是朕给你的权力。”   舒舒莫名地平静了,不害怕也不再彷徨,看着玄烨,看着看着,噗嗤一下笑了。梨花带雨的脸蛋儿,扬起笑容,又委屈又可爱。   “皇祖母要是听见这番话,要拿戒尺打你了。”舒舒傲然道,“皇上是傻子。”   玄烨一脸严肃,瞪着她:“听明白了吗?”   舒舒点头:“听明白了,皇上不愿做了负心郎,还要逼着我对你至死不渝,就像太宗束缚了皇祖母,皇阿玛束缚了额娘。”   玄烨松了口气,威胁道:“不许告诉皇祖母,不然朕绝不饶你。”   舒舒咕哝:“皇上是傻子,难道我也是傻子?”   玄烨说:“朕再傻,也比你聪明。”   舒舒凝望着玄烨,抿着唇,满脸欲言又止的犹豫。   玄烨微微皱眉,嗔笑:“想说什么?”   舒舒便道:“若是将来我死在你前头,皇上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玄烨愣住,眼中露出怒意:“胡说什么?”   “皇……”   “闭嘴。”玄烨呵斥,“你真以为,朕什么都会纵容你,年纪轻轻说这些话,你想去慈宁宫门外罚跪吗?”   舒舒抿着唇,被玄烨的怒意吓着了,老实地收回目光。   玄烨的心突突直跳,他何尝没被舒舒吓着。   他们还那么年轻,但因为家国天下,而变得城府稳重,本该肆意玩乐,纵情潇洒的年纪,竟然已在考虑死后的事。   “想的太远了,舒舒。”玄烨说,“朕再也不许你提这句话。”   “是。”舒舒垂下眼帘,可脑筋不知想的什么,忽然笑了。   “很好笑吗,你还笑得出来?”玄烨责备。   “这下子,我也有把柄在皇上手里。”舒舒眸光飞舞,不见半分生死的悲怆,“皇上就不必担心我去皇祖母跟前告状了。”   玄烨笑了,挤在舒舒身边,躺下说:“其实朕也委屈,皇祖母声音一大,朕就腿发抖,那和鳌拜的大嗓门不一样。朕是不是有一天,连皇祖母都不怕,才真正强大了?”   “心中有所以依,才会如此。”舒舒道,“皇上纵然君临天下,但回过身,还是祖母的孙儿,多好。”   “可是……”玄烨说,“皇祖母的依靠呢?”   舒舒心一颤,扭过头看玄烨,他们彼此都说了一大堆荒唐话,谁听了都会发笑的傻话,可一句句兜回到这里,恰恰是玄烨,从小耳濡目染的一切。   皇祖母的眼泪,额娘的眼泪,都在他心里。他深知帝王的无情,也一定会出现在他的身上,对钮祜禄灵昭的冷血和利用,就是最好的证据。   玄烨说:“舒舒,皇祖母太苦了。” 第788章 若是借刀杀人   舒舒道:“那么,皇上就用盛世大清、江山天下,来做皇祖母的依靠。”   玄烨与舒舒十指交缠:“朕当竭尽所能。”   荒唐的话,正经的话,说了好些,舒舒依偎在玄烨身边,身上的不耐烦渐渐消失,忽然想起一事,对玄烨道:“石榴说,宁太嫔要见我,还让我迟几天去,不要去的太刻意。”   玄烨道:“太嫔要做什么?最近宁寿宫里有什么事吗?”   舒舒摇头:“没留神,这几日光顾着陈太嫔病了。”   玄烨说:“谨慎些,这一位是颇有几分心思的,何况她是福全的生母。”   舒舒则问:“皇上近来,感觉到和裕亲王生分了吗?”   玄烨摇头:“那还不至于,不过你放心,朕从一开始就把心思摆正,哪怕将来兄弟断情,朕也不会难过。帝王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情冷暖,朕早已习惯。”   “宁太嫔的事,有了结果再向皇上禀告。”舒舒道,“不过我想着,等过两年,皇上给二位太嫔晋一晋尊位,虽然寡居之人已无所谓什么妃呀嫔的,这份体面,权当是给兄弟们的。”   玄烨颔首:“合适的时候,你再提醒朕,朕怕忘了。”   舒舒柔声道:“皇上歇会儿就走吧,大白天在坤宁宫待着不出去,不成体统。”   玄烨伸了个懒腰:“今天下雨,不能骑马不能摔跤,书房也没宣太傅,朕本就无所事事。”   舒舒坐起来,正经道:“奏章呢?”   玄烨道:“熊赐履他们会看着,重要的事会向朕禀告。眼下朕不能太勤快,鳌拜会有所提防,让他觉得朕是个游戏人间的小皇帝,朕才能争取时间。”   舒舒不解:“要说打架摔跤,皇上本就打算以多取胜,就算现在出手,也能把鳌拜撂倒,皇上要等到什么时候?”   玄烨说:“皇祖母曾对朕说,我若实在忍不住,她能立刻派人暗杀鳌拜。”   舒舒细思量这些话,悟出道理:“鳌拜不可怕,他培植网罗的势力才可怕,不能鳌拜倒了朝廷就乱了没人做事,更不能让他们将刀枪对准皇上,逼宫造反。”   玄烨很满意,但冷静地说:“好了,朕不该和你说这些。”   舒舒明白玄烨的顾虑,岔开话题道:“那就说臣妾能说的事儿,八月选秀。”   玄烨很平静,这是他的使命,他连钮祜禄灵昭都能接受,还有什么不能忍。   “多选几个进宫吧。”玄烨说,“对你们来说,多了和少了宫里的光景大不相同,但对朕来说,没什么区别。”   这话撂在外头,那就是风流荒-淫的登徒浪子,也就皇帝说出来,还显得他多委屈似的,舒舒是不屑,也不认同的。   她起身去镜子前整理衣襟,说道:“反正对我来说也一样,皇上不在乎,我更不在乎。”   玄烨道:“你这脾气,要不是皇后,是妃子可怎么办?”   舒舒傲然:“皇上心里明白,臣妾若不做皇后,也就不会进宫。那么嫁入侯门或是王府,当家作主,大抵以臣妾的脾气,不会许夫家纳妾。万一夫妻不和睦,闹得亲家反目,还落得悍妻的名声。看样子,不论在宫里,还是在外头,这脾气改不了。”   “你若嫁了别人,朕就要成昏君了。”玄烨随手拿起舒舒的书来翻阅。   “为什么?”舒舒不懂。   玄烨眼睛看着书里的内容,不假思索地回答:“君夺臣妻,还不是昏君?”   舒舒心里比蜜还甜,嘴巴上嫌弃:“咱们说好的,玩笑可以,但不能轻浮。”   玄烨却勾勾手,张开怀抱。   寝殿外,大李子和石榴偷偷摸摸听了好几回,可帝后二人不吵不闹,说的话不够大声,他们也听不清楚,但看情形,应当不会有事。   两人互相笑了笑,继续守在门当差。   而这边厢,灵昭派去宁寿宫盯着的人,竟然很快有了消息,他们本就是遏必隆安插在内宫的眼线,自然一面禀告给灵昭知道的事,也同时送回了府中。   是日下午,已经退朝离宫的遏必隆,匆匆赶入皇宫,外人都以为是当爹的来恭喜女儿,却不知父女俩,在说弄不好就要杀头的事。   那鬼鬼祟祟出入宁寿宫的生面孔,竟是鳌拜的人,鳌拜私下与宁太嫔联络,意欲何为?   “难道鳌拜要推翻皇上,另立裕亲王?”灵昭就这么说出口,吓得遏必隆魂飞魄散,连声阻拦,“娘娘,再不要提半个字。”   灵昭怒道:“不要提,那阿玛还来见我做什么?难道不该去盯着鳌拜,真有这样的事,立刻禀告皇上,治鳌拜谋逆之罪。”   遏必隆紧张道:“哪有这么容易,若弄巧成拙,就成了我们诬陷鳌拜,挑拨君臣关系,你担待得起吗?鳌拜还不把我钮祜禄氏满门灭族?”   灵昭如今身心都是玄烨的人,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气道:“阿玛来,就为了对我说这些?”   遏必隆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昭儿,这件事你抗不下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可是你稍稍花点心思,就能变成对自己有利的事。”   灵昭瞪着父亲。   遏必隆道:“昭儿,你想法子把这件事透露给皇后,让皇后着急担心,让皇后去应付。没什么事也就罢了,可万一有什么事,便成了皇后诬陷忠良,挑拨君臣。她这个中宫,失德失仪,干预朝政,鳌拜绝不会容她。”   若非父亲这么说,灵昭怎么也想不到,事情还能如此发展,可是……陷害皇后?   遏必隆幽幽笑道:“阿玛也只是给你提个醒,一则不要轻易搀和这些事,别落了鳌拜的圈套。再则,若能借刀杀人,何乐而不为?”   借刀?杀人?   灵昭刚才还满腔愤怒,恨不得冲去乾清宫,向玄烨禀告鳌拜私下与太嫔勾结,可是阿玛这句话,她竟然……有几分动心。   遏必隆说:“宁太嫔出身低微,虽然生了个儿子,可在宫里连说话的份都没有,鳌拜根本不可能勾结她来企图另立新君。外头一大把努尔哈赤的子孙,只要有足够的力量推翻皇权,他们就不会再选福临的儿子做皇帝。所以这件事,很可能是鳌拜下了个圈套,不论谁上当,都不会有好下场。昭儿,你可以放弃一次打击皇后的机会,但千万别傻乎乎地撞上去。”   灵昭平静下来,向父亲欠身道:“多谢阿玛进宫提点,女儿刚才一腔怒意,的确差一点就要去禀告皇上。”   遏必隆说:“昭儿,阿玛不会害你,阿玛的心愿,就是让你成为中宫皇后啊。”   这话说的漂亮,可亲爹是什么样的人,灵昭再明白不过,不至于就这么被父亲花言巧语骗过,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皇帝的温柔相待,千万不能再作践。   “阿玛退宫吧,您说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灵昭起身,打量了一眼父亲,唤来冬云,“送老爷离宫。”   遏必隆一面走,一面又不忘叮嘱:“昭儿,这一定是个好机会。”   灵昭独自回到内殿,经过穿衣镜,看见镜中的自己,昨晚她赤身luo体在玄烨的面前,把自己原原本本的一切都掏给了他,皇帝说:朕会好好待你,灵昭,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送客的冬云回来复命,要退下时,灵昭喊住了她:“皇上在哪里?”   冬云应道:“好像还在坤宁宫,奴婢听说皇后娘娘来了月信,肚子疼。”   灵昭问:“都一整天了。”   冬云说:“是啊,皇上平日里多忙,今天竟然什么也不做,就陪着皇后,可见皇后多难缠。”   灵昭冷声道:“冬云,你不要总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是想哄我高兴,可你该明白,但凡叫外人听去,你就是死罪,我也保不住你。”   冬云低下头:“奴婢知道,可是……小姐,奴婢说的也是事实啊,皇后娘娘太厉害了。” 第789章 皇帝哥哥   这两天发生那么多事,灵昭的心很乱,一会儿鳌拜要设圈套害人,一会儿皇后又争风吃醋霸着皇帝。除了太后,几乎没有人真正高兴地恭喜她,终于成为皇帝的女人。   “退下吧。”灵昭很累,可冬云还没退下,门外的宫女又跑来,说是遏必隆大人忘记一件事,一定要再叮嘱娘娘。   灵昭满心抵触,含怒看着她们:“他要说什么?”   遏必隆一心惦记着鳌拜的阴谋,忘了叮嘱女儿要保重身体,如今灵昭得了皇帝临幸,就有机会怀孕,哪怕第一次也不是不可能,他希望女儿好生休养,这几日不要太辛苦。   类似的话,太后也说了,可从父亲口中听来,就叫灵昭浮躁又反感。   她不敢对任何人说,私心并不愿那么早就怀上孩子,一旦怀孕,她将整整一年再也不能和玄烨亲近,才刚拉近的距离,必定又要生分了。   是日傍晚,鳌拜府上一位得宠的小妾过生辰,竟然也有大臣为此带着礼物前来道贺。   鳌拜搂着美人喝酒作乐,酒过三巡,小美人离席,一旁的班布尔善逮着机会,就凑上来说话。   “他果然进宫了?”鳌拜听罢班布尔善的耳语,冷笑道,“兴许是去恭喜他女儿叫皇帝睡了。”   班布尔善说:“他行色匆忙,且神情紧张,必定另有要事,况且我们已经故意曝露的行迹,他的人一定察觉了。”   “那就等一等,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他也好小皇帝也罢,他们不仁我便不义。”鳌拜举杯豪饮,哈哈大笑,“玄烨,爷爷我借你几个胆。”   班布尔善见鳌拜有几分醉意,生怕他当众再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便是见好就收,默默退下了。   鳌拜再端起酒杯,喝酒前,朝座下瞥了一眼,他心里很明白,班布尔善是个狗东西。   他这辈子,最恨卖主求荣的小人,他厌恶那些没骨气的汉臣,也憎恨这些唯利是图的宗亲,戎马一生,在朝堂起起伏伏,他从未向任何人摇尾乞怜,一辈子都对得起爱新觉罗家。   鳌拜放下了酒杯,看着满目奢华,莺莺燕燕,活到这把年纪,富贵荣华、权利地位什么都有了,他到底还求什么?   数日后,宫里因陈太嫔病愈,太后邀请众人到御花园赏花品茶,舒舒与昭妃等人也随行陪同,游走在花丛树木之间,很自然地就与宁太嫔遇上了。   “太嫔娘娘前几日派小宫女知会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舒舒道,“今日正是个好机会,您有什么要吩咐?”   宁太嫔四下看了眼,谨慎地说:“吩咐不敢当,皇后娘娘,有一件事我心里十分紧张,思来想去,与您说最合适。”   “您请吩咐。”舒舒道。   “前阵子起啊,鳌拜的人时不时给我送礼物来,说什么受裕亲王之恩。”宁太嫔眉头紧蹙,“福全才多大,统共就领了几件差事,轮也轮不到他给鳌拜施恩。”   舒舒平静从容:“您别急,慢慢说。”   宁太嫔道:“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可千万别牵扯福全,我怕自己被人监视,还不敢轻举妄动,可这事儿若不提前向皇上和太皇太后禀告,酿出祸来,害的就是我的儿子。皇后娘娘,还望您能替我将这些话传递给皇上或是太皇太后,请他们拿主意,福全是绝不会和这种人勾结的。”   舒舒温和地说:“我记下了,至于鳌拜送来的礼物,太嫔娘娘就安心收下,您是先帝后宫,尊崇无比,他一个臣子孝敬您,也是应该的。”   “不稀罕那点东西。”宁太嫔叹道,“但求福全平安无事。”   此时,园子那一头,响起清脆爽朗的笑声,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被宫女们簇拥而来,太后欢喜不已,说着:“倾弦啊,你怎么好久都不来看我?”   “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太嫔娘娘吉祥。”倾弦跪地磕头,被太后叫起来,拉在身边坐,与旁人夸赞道,“你们瞧瞧,像不像她的姑母,这佟家的女儿,就是漂亮。”   舒舒与宁太嫔颔首致意,二人分开,她款款走来,倾弦老远见着了,立刻亲热地跑来,撅着嘴说:“嫂嫂,你怎么不派人接我进宫?”   舒舒比了比倾弦的个头,笑道:“又长高啦。”   “嫂嫂,我皇帝哥哥呢?”倾弦毫不客气地就问,“他不来赏花吗?”   舒舒不知道佟家是怎么教女儿的,倾弦从小对玄烨就没有帝王的敬畏,更不知是谁教她喊“皇帝哥哥”,就连几位长公主们也不敢这样称呼玄烨,而她不过是个表妹。   但谁也没说她的不是,就连玄烨也不以为然,舒舒就知道,这佟家大小姐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前程。   “皇上日理万机,忙着呢。”舒舒笑道,“但今天说会过来陪太后喝杯茶,你安安静静等一等,皇上很快就来了。”   倾弦眼眉弯弯,缠着舒舒问:“嫂嫂,我能去找皇帝哥哥吗?”   舒舒道:“宫里规矩大,不能让你一个人随便走,你乖乖地跟着太后,就能见到皇上了。”   倾弦撅着嘴,不大满意,悄悄对舒舒说:“我不喜欢在太后身边,可不自在了,嫂嫂,我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舒舒嗔笑:“你就是坐不住,像个小猴子,你去对太后说,我们到那头赏花去,那里蝴蝶可漂亮了。”   倾弦立刻跑去向太后说这番话,得了太后允许,派两名宫女跟着,不许倾弦爬树登高,舒舒便带着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到园子深处去赏玩。   她们一行人走远,众人都笑悠悠看着,陈太嫔说:“难怪倾弦和皇后亲热,皇后和咱们昭妃娘娘,本就是一动一静。太后,您看昭妃这孩子,一早过来就伺候茶水,寸步不离,生怕伺候不好您。”   灵昭刚好端了一碟果子放下,见自己被夸赞,不禁脸红。   太后说:“孩子,你也坐下,大好的春色别辜负了。”   远处隐隐传来笑声,都是倾弦在嚷嚷,慧格格坐不住了,向太后福了福,跟着一并跑了过去。   “你们都去吧。”太后对荣常在几人说,“年轻的孩子,别陪着我们了,我们虽还没有老,可也过了扑蝴蝶的年纪,你们陪着我们没意思。”   荣常在和董氏起身,不置可否,见灵昭对她们说:“我在这里陪着太后,你们只管去,好生照顾小姐,别叫她摔了。”   荣常在称是,两人带着宫女规规矩矩地走开。   太后知道灵昭的性子,不勉强她,听着远处的笑声,众人喝茶用点心,亦是惬意自在。   而玄烨说好要来陪嫡母赏花,舒舒也没骗倾弦,小半个时辰后,皇帝坐着肩舆,果然到了园子外头。   传话的宫人先进来,倾弦一听说皇帝驾到,丢了手里的东西就跑来,远远瞧见一袭龙袍的皇帝,笑着大声喊:“皇帝哥哥。”   这边厢,灵昭已起身,就这么看着小姑娘扑向玄烨。   早两年,佟倾弦还是玲珑可爱的小丫头,她与皇帝亲昵,就算是灵昭也没觉不妥。可现在瞧着,都是大姑娘了,还这样没规没矩,这紫禁城里,就算是皇后,也不会在人前与皇帝如此亲热。   “皇帝哥哥,你想我吗?”倾弦拉着玄烨的手,“我天天盼着你来接我。”   玄烨微微一笑:“亲政之后,越发忙碌了,朕记得皇后派人接过你几回,可你没来。”   倾弦毫不避讳地说:“奶奶不叫我来,她怕我吵着您。”   玄烨问:“那今天怎么来了?”   倾弦道:“奶奶去寺里烧香,过几天才回来,阿玛就送我来了。”   玄烨淡淡一笑,走来向太后行礼,众太嫔太贵人皆起身,玄烨请众人坐,自己挨着太后,便见舒舒带着慧格格她们过来了。   玄烨见了舒舒,被自己地露出笑容,倾弦看在眼里,忽然上前挡住了玄烨的视线,笑道:“皇帝哥哥,我们家马棚里的马,生小马驹了,大伯父说那匹马是良种,要好好养着将来送给皇帝哥哥。” 第790章 昭妃娘娘脸都青了   边上的人见皇后过来,都纷纷起身相迎,舒舒自然是和气地请太嫔们坐下,自己则与荣常在慧格格她们,一道向玄烨行礼。   太后见这光景,便道:“倾弦,还没见你向皇上行礼呢。”   倾弦眨了眨眼睛,跑去舒舒身边,不过是福了福:“皇帝哥哥吉祥。”   玄烨命荣常在她们都起身,与舒舒对上眼神,示意她坐自己的身边,可倾弦大大咧咧走上前,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上了皇后的位置。   舒舒眼见众人脸上都露出几分尴尬,她带着小宫女绕到太后那一边,向太后展示捕蝶网里困着的几只蝴蝶,笑道:“皇额娘,咱们宫里的蝴蝶,比花儿还好看。”   太后笑道:“是好看,但可怜见的,放了它们吧,你们乐过便是了。”   “是。”舒舒应道,吩咐宫女们将蝴蝶放了,待蝴蝶飞上天,众人鼓掌赞叹,光顾着和玄烨说话的倾弦,才意识到这件事,跑来问,“嫂嫂,我的蝴蝶呢?”   “都放了,它们在天上飞才好看呢。”舒舒笑道。   “可那是我抓的舞蝶,我要带回家给奶奶看。”倾弦不乐意了,扭捏纠缠着,“嫂嫂怎么把我的蝴蝶放了?”   玄烨在边上喝茶,询问陈太嫔身体是否全好了,对这里一幕不闻不问,可灵昭就在边上,见佟倾弦如此不懂规矩,实在忍不住,上前道:“是太后娘娘的旨意,你方才没听见吗?”   倾弦不屑地瞥了眼灵昭,根本不理睬她,径自跑去向太后撒娇,说她的蝴蝶被放跑了。   太后与元曦情同姐妹,自然将她这个宝贝侄女当心头肉,加上没觉得放走蝴蝶是多大的事儿,只管哄着孩子。玄烨在一边,小姑娘耍赖嗔笑,一面缠着太后,一面把他也缠上了。   眼看灵昭气得脸色都变,舒舒温和一笑,轻声道:“姐姐,她是小孩子。”   灵昭不服:“臣妾这么大时,早就立规矩,别说您是皇后娘娘,就算是家里的嫂嫂,也不敢不敬。”   舒舒笑道:“随她吧,难得进宫一回,玩得高兴就好。”说完便也回到桌边,刚好倾弦在太后怀里,舒舒就自然地坐在了玄烨的身边。   茶会之后,玄烨等不及送太后回宫,就要去忙,众人都规规矩矩行礼相送,只有倾弦跑上前,亲昵地说:“皇帝哥哥,你几时来家看看小马驹?”   玄烨笑笑,没应她,叮嘱了一声:“别吵着太后,好好玩儿。”   待圣驾离去,太后要皇后她们都别送,说是没几步路她们逛着就回去了。   舒舒领命止步,灵昭则如往常一样,必定要送太后,可没等她走到太后身边,倾弦就挤开了她的位置,目中无人地拥着太后离去。   舒舒轻轻拍了灵昭的肩膀,轻声道:“别放在心上。”   灵昭垂眸不语,可满身都是火气,舒舒也不多劝她,之后就带着石榴离开了。   慈宁宫里,玉儿独自拿着剪子,在屋檐下修剪花枝。赏花扑蝶这样的事,她如今是提不起兴致了,何况她往那儿一坐,太嫔太贵人们都拘束,大家都没意思。   太后派人送了两回茶点来,她们桌上有的,也想请玉儿尝尝,自然连园子里的事,也一并送到了跟前。   一来二回,苏麻喇也上了心,此刻仔细打听了回来,对玉儿道:“主子,茶会散了。”   玉儿剪下枝叶,问:“都高兴吗?”   苏麻喇说:“都高兴,只是……倾弦小姐,忒没规矩。对皇上看是亲昵,实则无礼,对皇后娘娘、昭妃娘娘她们,更是不放在眼里。”   “佟国维教歪了?”玉儿冷笑,“隔了一代,到底不一样,元曦说她小时候学规矩,戒尺都打断几根,到了孙女这儿,佟夫人是力不从心了。”   “佟大人到底对女儿说了什么,能叫她这样肆无忌惮地无视宫中规矩。”苏麻喇忧心忡忡,“现在还小,看见的人敢怒不敢言,不然就落得是和小孩子计较的小气。可是再往后,转眼就长大了,难道倾弦小姐,总这样没规矩?佟家的人,打算做什么。”   “人的欲望在小的时候,都是最直接最本能的,不受道德礼教的约束,佟国维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让她女儿从现在就明白,自己和皇帝的关系,与别人不一样。”玉儿叹道,“可孩子终究会长大,将来经历了挫折吃了苦头,若还不能学聪明,自然会有人教训她收拾她,你别操心。”   “将来,您管吗?”苏麻喇问。   “玄烨会管,若是进宫,那就是他的女人。”玉儿说,“他自己不管,还指望别人?”   苏麻喇叹道:“奴婢瞧着皇上眼下的态度,是听之任之的,皇上若现在就出面约束,只怕还能好些。”   玉儿放下剪子,示意端茶的宫女上来,喝了茶之后,对苏麻喇笑道:“玄烨这孩子,城府深,心也狠,他早就在想将来的事。他对雅图说,佟国维现在为他做的一切,将来就能原样都还给他,他已经意识到,去掉了鳌拜,只怕痛快不过三天。玄烨并不需要佟家再来一个像她额娘一样,稳重懂事万般好的妃子,不然他就没法儿名正言顺地拒绝外祖家的期待,苏麻喇你能明白吗?”   “皇上他……真的这么想?”苏麻喇不信,“皇上想得这么远了吗?”   “他未必都能想到,可他在试图朝着这个方向去做了。”玉儿笑道,“由着他去吧,大不了将来,不叫佟倾弦进宫就是了,她在外头撒野,和我们不相干。”   苏麻喇叹道:“传话的宫女还说,皇后娘娘云淡风轻的,说说笑笑不以为然,可昭妃娘娘的脸都要拉下来了。”   “灵昭这孩子,脸上藏不住事儿,她总是很用力地忍耐,一用力,不就又露出来?”玉儿感慨,“她就算和舒舒调个位置,就算做皇后,她也算不过舒舒。”   坤宁宫里,舒舒正换衣裳,见石榴一脸紧张,她笑道:“我没不高兴,姑姑你别生气。”   石榴说:“倾弦小姐实在不像样子,那么多人看着呢,她姑姑小的时候,怎么敢这样无礼又目中无人,奴婢真是急死了。偏偏她是二爷的女儿,若是大爷的孩子,一定不会这样。”   舒舒笑道:“倾弦还小呢,你看皇上都不生气,不宠自家的妹子,还宠哪个?”   “娘娘……”石榴忍不住,再问,“她连您都不放在眼里,您真的不生气。”   舒舒道:“我想她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大了会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   石榴叹道:“您瞧见了吗,昭妃娘娘脸都青了。”   舒舒并不在意,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比佟倾弦和钮祜禄灵昭重要的多,她吩咐石榴:“我夜里想去慈宁宫陪皇祖母用膳,你一会儿去禀告一声。”   石榴领命,从西侧门出来,要往慈宁宫走,隔着宫道就听见翊坤宫关门的动静,心里嘀咕,昭妃怎么这么早就关门。   翊坤宫里,从宁寿宫回来的灵昭,简直要气疯了,冬云就怕动静传出去,才命人把门关上。   灵昭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个劲地数落佟倾弦的不是:“她那是仗着自己年纪小,装傻吗,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都懂了。刚才在宁寿宫,她竟然叫我走,她眼里还有没有尊卑和规矩,佟家的人,是怎么教她的。”   冬云跪在地上,劝道:“小姐您消消气,她在宫里待不了多久,明天就见不着了。”   灵昭倏然停下脚步,瞪着冬云:“你在哄我呢,还是哄你自己,她将来必定要进宫,七八年后,就是个人精了。我对太后尽心尽力,才换来的信任和喜爱,她凭自己是佟家的女儿,就什么都有了。”   冬云怯声道:“可是、可是……皇上不会喜欢那样的人。”   灵昭跌坐在炕沿上,摇头说:“她再不好,也只是脾气性情不好,哪里像我,再怎么好,出身不好就一切都毁了。鳌拜最近没发癫,我也跟着有几天好日子过,他一撒野放肆,皇上看我的目光都会变,更别说来翊坤宫睡了。” 第791章 窝里横   见小姐又为了她的出身自卑,冬云无话可说,这一切就像深种在小姐身体里的隐疾,时不时就发作一回,没有药可治,也没有大夫能医。   灵昭果然自言自语:“她就会做人,不论是她心胸开阔,还是装的忍的,我都不如她。”   冬云悄悄退了出去,无奈地叹口气,却见李总管从门前出现。   这有过一次经验,再来心里就有数,冬云高高兴兴地迎上来,果然见一旁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躺着精致的香囊。   “今日没那么多规矩,不过是来知会娘娘一声,皇上说了,请娘娘自便,皇上忙完了朝政,自然就过来。”李总管和气地说,“冬云姑娘,仔细伺候着吧。”   玄烨今日忙得晚些,疲倦头疼,只想早早歇着,可大李子提醒他,他翻了翊坤宫的牌子,玄烨这才想起来,揉一揉眉头,打起精神来了。   皇帝能来,灵昭当然高兴,可是见玄烨这样疲倦,不免心疼,说道:“太后念叨了好几回,说不该叨扰您来喝茶赏花,有这闲工夫,您忙点国事,或是歇一歇,她才安心呢。皇上,恕臣妾多嘴,往后您不必惦记着太后这里的事,臣妾会伺候好太后。”   玄烨歪在靠垫上闭目养神:“朕才多大,这就累得什么也做不了了?你放心,你的好意,皇额娘的心意,朕都知道。”   “臣妾的意思是……”   “朕渴了,不要茶,要杯水就好。”玄烨说,“要凉开水,痛痛快快地灌下去才舒服。”   灵昭道:“这可使不得,累的时候身体最虚弱,虽然天气暖和,到底是春天。皇上稍等,臣妾给您传温热的枸杞菊花茶来。”   看着灵昭转身,玄烨说:“朕要喝凉开水。”   灵昭停下脚步,回眸道:“可是皇上的身体……”   玄烨很不耐烦:“朕今天晚膳也吃不下,胃里有火,只想吃凉的。”   灵昭愣了愣,也是一根筋的固执:“您越是喝凉的,胃火越重,皇上,喝一杯菊花茶,胃火就降下去了。”   玄烨叹气:“朕要喝杯水,就这么难。”   灵昭屈膝,坚持道:“臣妾不敢为难皇上,可皇上若是在臣妾这里饮食不当伤了龙体,就是臣妾的罪过,臣妾担当不起。”   “只是一杯水。”   “请皇上不要为难臣妾。”   玄烨呵呵一笑,开始穿靴子,可是他长这么大,自己穿鞋的次数屈指可数,长筒的靴子不好穿,他顿时就恼了,大声喊:“来人。”   大李子跑进来,听着语调就知道不好,见皇帝喊他穿鞋,也不敢耽误,忙上前伺候。   玄烨落了地,灵昭还跪在一旁,他冷声说:“你起来,朕没罚你跪,不过朕要走了,早些歇着吧。”   灵昭被吓得不轻,可她这性子,急了自己也拦不住,竟是冲口而出:“皇上翻了臣妾的牌子,就这么走了,臣妾颜面何存?”   “朕堂堂天子,要一杯凉水,你推三阻四,朕颜面何存?”玄烨心火旺盛,情绪也不好控制,年轻人,总是情感压理智一筹。   “皇上?皇上……”大李子见皇帝拂袖而去,赶紧跟出来要阻拦,可皇帝又在门前停下了。   “朕要一杯凉开水。”玄烨指着跪在门前的宫女说,“有吗?”   那宫女吓得浑身发抖,立刻道:“有……奴、奴婢这就去拿。”   她急急忙忙地跑了,很快就捧着一杯凉开水来,待送到皇帝面前,已经因为双手颤抖洒了小半杯,玄烨冷冷一笑,抬手拂开了茶杯并没有喝。   茶杯碎裂的声音传来,叫还在跪在内殿的灵昭身子一颤,再后来,就听得门外凌乱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没多久,翊坤宫就静了。   冬云脸色苍白地跑进来:“小姐?您、您……和皇上怎么了?”   灵昭无辜地望着她,眼泪扑簌簌落下,她不知道。   冬云跪在地上,一脸纠结,不得不尴尬地说:“皇上、皇上他,小姐,皇上把门口的秋月带走了。”   “你说……什么?”灵昭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听见心碎的声音。   那一晚,皇帝翻了翊坤宫的牌子,可是半夜里突然离开,还带走了翊坤宫的宫女,将她带回了乾清宫的暖阁,带上了龙榻。   舒舒知道这事儿,已是隔天清晨,乾清宫那头皇帝照常升朝,瞧着和往日没什么两样,舒舒站在窗下,想了很久很久,吩咐石榴:“把那个宫女带来。”   石榴劝道:“娘娘,这件事交给太皇太后处置吧,中间隔着昭妃娘娘,您的立场多尴尬。”   舒舒道:“只怕往后这样的事,不会少,我每次都怕尴尬不管吗?姑姑你带大了皇上,你该知道,皇上骨子里的脾气是什么样。”   石榴低下头:“您说的是,皇上小时候的脾气,连他亲额娘都受不了。一场天花,叫皇上变了一个人似的,可奴婢也相信俗话说的,三岁看老。”   舒舒道:“他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他总有做错事的时候,我相信昭妃绝不会冒犯皇上,可她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吗,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大清的天吗?”   石榴无话可说,两个脾气都不好的人撞在一起,真是叫人操心。   舒舒再怎么无奈,事儿也要去办,下令:“把宫女带来,我看几眼,问几句话,再做决定。”   名叫秋月的宫女,出身汉军包衣旗,本姓张,是个南方来的汉家女子,长相干净,身材娇小,此刻吓得瑟瑟发抖十分可怜。   舒舒以为她年纪很小,谁知一问,比昭妃还大一岁。   “那也好,年长几岁,好歹懂事。”舒舒道,“我会向太后请旨,封你为答应,随荣常在她们一同住,往后就是皇上的后宫,事事处处谨言慎行,别丢皇上的脸。”   张氏呆若木鸡,连磕头谢恩都忘了,经石榴提醒,才颤颤巍巍磕了头。   而此刻,皇帝散了朝,已经去慈宁宫,石榴一直派人盯着动静,没多久就传话来,说太皇太后把昭妃也找去了。   舒舒吩咐张氏:“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是接你去住处,还是去慈宁宫磕头,自然会有人来带你。”   “奴婢遵旨。”张氏趴在地上,带着哭腔应答。   “不许哭。”舒舒威严无比,“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哭什么?”   石榴上前劝说:“娘娘,您过去吧,这里交给奴婢,奴婢请荣常在来带她,荣常在稳重。”   舒舒顾不得那么多,遂调整心情,匆匆往慈宁宫来。   一进门,就见玄烨在老地方站着,不用问也知道,皇帝又被老祖母罚站了。   “早晚站出个坑来。”舒舒经过玄烨身后,念叨这一声,果然被玄烨喊下,“你站住。”   玄烨没转身,舒舒也没回头,都看不见对方的脸,可却能猜到彼此的心情。   舒舒说:“我许了张氏答应的位份,会把她交给荣常在照顾,往后是正儿八经的后宫,你若喜欢,随时都可召幸。”   玄烨没出声,舒舒回过头,冲着皇帝的后脑勺狠狠地说:“窝里横。”   “放肆!”玄烨猛地回过头,舒舒根本不惧怕他,微微一笑,“皇上继续罚站吧,今天的风惬意得很。”   门里头,苏麻喇出来了,也不知道小两口在拌嘴,呼唤道:“皇后娘娘,太皇太后要见您。”   舒舒向玄烨福了福身,深呼吸后冷静下来,稳稳地进门来。   离座向她行礼的灵昭,憔悴苍白,泪水花了妆容,十几岁的人,实在不该有这样的光景。   紫禁城的三年,硬是把她们从花骨朵的少女,都掰成了成熟的妇人,紫禁城三年,只怕抵得过外头十年、二十年。   “昨晚是不是身体不适,不能侍奉皇上?”舒舒开口便问灵昭,“今天好些了吗?”   灵昭泪眼相望,都是聪明人,她当然明白皇后的意思:“臣妾……好多了。”   舒舒颔首,继而向玉儿告罪,说她没关心昭妃的身体,没安排好皇帝的起居,使得昭妃无法侍寝,才献上了自己的宫女。   虽然有失体统,但宫女在离宫前,随时可能成为后宫,这也是她们的命数,这本不该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皇祖母,是孙儿没能好好安排一切,求皇祖母责罚。”舒舒跪下道,“昭妃吓坏了,您就把她交给孙儿吧。”   “你把她带走吧。”玉儿也冷静了,听完舒舒的话,心里踏实几分,往窗外罚站的人看了眼,无奈地摇头:“我和玄烨还有国事相谈,你们先退下。” 第792章 皇祖母不能死   灵昭跟着舒舒离开了慈宁宫,从玄烨身后走过,她头也不敢抬。先前来时,皇帝就在这儿站着了,虽然太皇太后什么也没说,可灵昭知道皇帝是在受罚,为了昨晚的事。   “娘娘。”走出宫门,灵昭忍不住开口,“皇上他……”   “也不是头一回了,你看慈宁宫的人,都习惯了。”舒舒莞尔,“剩下的事,就交给皇祖母吧。”   “娘娘承担责任,为臣妾周全,臣妾感激不尽。”灵昭屈膝,满眼的悲伤,却还要坚持她的固执,“可事情出在翊坤宫,是臣妾的错,臣妾甘愿受罚,不愿皇后娘娘为了臣妾遭受非议。”   舒舒有满肚子安慰人的话,可她知道灵昭听不进去,唯有拿出威严来,冷声道:“既然如此,就别在这里跪我,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此刻你又不怕遭人非议了吗?起来吧,回去好好歇一歇,你怕是一整夜没睡着,别叫底下的奴才看见你如此憔悴。”   灵昭眸光空洞,就算这番话,她也没能听进几句。   舒舒亦不愿与她僵持,带着人就走了。   荣常在早已等候在坤宁宫,张氏在她的安抚下,平静了好些,舒舒归来,吩咐荣常在:“我把人交给你照顾,这几日恐惹是非,封答应的旨意之后会下来,在那之前,别叫太监宫女轻易欺辱了她。”   “臣妾领旨。”荣常在应下,与张氏一道行礼后,便识趣地带她离开了。   舒舒回到屋子里,揉着发胀的脑袋对石榴说:“昭妃那颗心啊,细瓷做的。”   石榴端上茶来:“娘娘放宽心,左右还有太皇太后在,您夹在中间本就尴尬。”   舒舒道:“在皇上看来,昭妃只要一切顺从,就能天下太平,可她不甘心,更不觉得自己是一颗棋子。她认真地对待自己和皇上的感情,可皇上半点不在乎,他只想要一个听话的后宫,你说两个人的心思不在一条道上,能合的起来吗?”   石榴说:“昭妃娘娘为了皇上和宫里的事,尽心尽力,自然就觉得该得到同等的回报。娘娘,不瞒您说,奴婢时不时会想起孝康皇后当年,起先的时候,先帝对她也是诸多的看不顺眼,当面责备不是一回两回,甚至说小姐她故意勾引先帝。哎……”   舒舒安抚石榴:“姑姑别难过,那也不能一样,额娘什么出身什么品格,昭妃虽好,终是不及。倘若她将来凭真心真意获得皇上的青睐,我也会和皇上一起守护她,更何况眼下,我已在守护她。”   然而小半个时辰后,传回来的话,却说皇帝还在罚站,这前后都快站一个时辰,可见太皇太后是动了大怒。   “娘娘,您看您要过去吗?”石榴问舒舒,“总要给皇上一个台阶下,也给太皇太后一个台阶下。”   舒舒莞尔:“祖孙之间,没什么台阶不台阶的,姑姑别操心,皇上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干了什么,兴许都不是皇祖母在罚他,他在罚自己冷静。”   石榴见皇后如此淡定,就不敢跟着瞎搀和,禀告舒舒道:“翊坤宫大门敞开着,昭妃娘娘也是知道轻重的,一样是冷静了就好了。”   舒舒放下手里的书册,想起一事来:“我忘了告诉她,张氏已封答应,虽不是要和她商量的事,但知会一声也是客气,这下子,她该觉得我轻视她了。”   石榴说:“可换做谁,都该这样处置,难道杀了那个宫女不成?”   然而,舒舒猜中了。   此刻翊坤宫里,冬云打听到消息,说秋月已经封了答应,灵昭一双眼睛,凶狠怨恨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事实如此,冬云编不得也瞒不得,战战兢兢地说:“荣常在接走了,已经下令宫人们以礼相待,是皇后娘娘的旨意,早在皇后去慈宁宫前就下达了。”   “她都不用和谁商量,做皇后实在了不起,敢情皇帝要的,不是她的宫女。”灵昭满腹恶心,无法理解赫舍里舒舒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是将来秋月生龙生凤,步步高升,还要有一天和自己平起平坐。   冬云怯怯地说:“娘娘,您想开些……”   灵昭紧紧握拳,恨得咬牙切齿:“我会想开的,一定会。”   慈宁宫里,玄烨渐渐有些站不住,苏麻喇适时走来,温和地说:“皇上快进去吧,难道要皇祖母来请您?”   玄烨朝祖母的寝殿望了眼,轻声问:“皇祖母还在生气吗?”   苏麻喇笑道:“能不生气吗,皇上忒胡闹,这是昏君才做的事。”   玄烨垂下眼眸:“连嬷嬷都这样说朕,朕还怎么敢去见皇祖母。”   苏麻喇道:“那也是敢作敢当才好呀,皇上去吧,真要把皇祖母气出病来吗?皇上,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您渐渐长大,太皇太后就渐渐老去,现在夜里晚睡一个时辰,第二天精神就不好。哪里还能像年轻那会儿,通宵达旦地挑灯夜读,第二天也照样生龙活虎,皇上,您以为太皇太后会永远年轻永远康健吗?”   这些话,字字沉重,玄烨顿时紧张起来,转身就奔进寝殿。   玉儿靠在软垫上出神,忽然见孙子跑来,扑通一下跪在塌下,她哼笑:“皇上,这是做什么?”   玄烨早把自己睡了宫女的事,抛在九霄云外。   细细看祖母,只见双鬓渐白,眼角的皱纹也日益深邃,曾经饱满光泽的肌肤,开始松弛暗淡,皇祖母老了,为了大清,为了他们祖孙父子三代人,辛劳了一辈子,操心了一辈子。   “皇祖母……”玄烨热泪盈眶,“孙儿错了。”   玉儿冷冷别过脸:“我最厌烦你祖父和你阿玛对我说对不起,到如今,要开始厌烦你说这句‘我错了’,收回你的话,你堂堂皇帝,何错之有?”   玄烨俯身叩首,不敢起来。   玉儿道:“我还没死呢,你磕头做什么?”   玄烨一动不敢动。   玉儿叹息:“拿女人撒气,算什么本事,可见你比你爹,也强不到哪儿去,你退下吧,我现在不想见你。”   玄烨抬起头,脸上有泪水,玉儿看见,坐起来,伸手抹掉了,将他轻轻往后一推:“滚出去,别在我跟前丢人现眼。”   屏风外头,苏麻喇听得提心吊胆,格格每说一个字,她就一哆嗦。   可苏麻喇心里又是高兴的,这样的重话,这样的责备和斥骂,当年对着自己的儿子,格格可是半个字都不敢说。   苏麻喇悄悄探头看了眼,玄烨已经坐在了格格身边,祖孙俩执手不语。看得出来,格格嫌弃得很,可是做孙子的,死死抓着祖母的手,就是不放开。   “真真是冤家。”苏麻喇哭笑不得,安心地去准备茶水了。   玉儿这里,叹息道:“你早晚把皇祖母气死,可是皇祖母不能死,我死了,我的玄烨就真成了孤儿。”   玄烨心内的恐慌,全在眼睛里,一下什么气焰都消了。   玉儿道:“皇后说,是昭妃身体不适,主动将宫女献给你,那就这么着吧。”   玄烨很意外:“她已经做决定了?”   玉儿道:“这才是一国之母该有的魄力和威严,人家一早得到消息,就干脆利落地把事情定下了,你呢?玄烨,我问你,钮祜禄氏若一脖子吊死了,你打算怎么办?你打她骂她,你也不能羞辱她。”   玉儿恨得,在玄烨脑袋上重重戳了一指头:“糊涂的东西!”   玄烨不敢争辩,老老实实听训。   “大李子呢。”玉儿唤人,一声声传出去,大李子一阵风地跑了进来。   “即日起,皇帝禁房事三个月。”玉儿道,“一天都不能少,不然就是你的脑袋搬家。”   大李子咽了咽唾沫,脑袋磕在地毯上:“奴才遵旨,奴才遵旨……”   玄烨很尴尬,这样的惩罚,祖母就没给他留半点情面。   但玉儿又一叹:“坤宁宫除外。”吩咐苏麻喇,“去翊坤宫看看,昭妃怎么样了。”   苏麻喇领命,亲自前来,走到翊坤宫外的路上,却远远看见冬云往北边去,她没多想,先进门去办差事。   冬云一路往北,拿着昭妃下赐的令牌,竟是出了神武门,直奔家中而去。 第793章 穷途末路,到头了   是日午后,皇太后下了懿旨,封翊坤宫的宫女张氏为答应。   虽然宫里有传言,是皇帝故意要了昭妃的人来恶心她,可传闲话的人抓一个打一个,半天下来,再没人敢挂在嘴边。   而人心极容易被动摇,太皇太后的懿旨不容怀疑,竟有人信以为真,风向渐渐从皇帝气昭妃,转为昭妃用宫女固宠。   如此,的确减少了君臣之间的矛盾,可翊坤宫的颜面大大折损。   冬云天黑前才回宫,带了好些补药食物,在神武门下都叫侍卫查验过,那些人本不想为难翊坤宫的宫女,可冬云主动要他们检查,说是避免日后麻烦。   至于她的去向,苏麻喇到翊坤宫探望灵昭时,灵昭就说,之前就和家里说好,要冬云今天回去一趟。   出了这样的事,她虽然心中难过,一时什么都不想,但若突然不去了,家里必定更惶恐,她派冬云去安抚,至于宫里的事,灵昭保证冬云绝不会乱嚼舌根子。   彼时苏麻喇就劝灵昭想开些,灵昭也好好的应付了,此刻冬云回来,屋子里就主仆俩,冬云紧张地说:“小姐,奴婢对老爷说了,老爷说行。”   灵昭目光冰冷地打开家里人准备的东西,无非是些人参燕窝的滋补之物,她像是在对冬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步步退让,事事隐忍,换来了什么?”   且说皇帝禁房事三月,这事儿不会公然宣布,可玉儿命大李子好生告诉皇后,且说明了坤宁宫不在其中。   舒舒在入夜后,才见到了从朝事里脱身的玄烨,他耽误一上午挨罚,好些事挤在下午处理,又累心里又有火,进门后自己踩了靴子,胡乱踢得老远,就仰面躺在炕头。   舒舒将被踢飞的龙靴捡回来,在茶几上摆了热茶,见玄烨闭着眼睛不理人,她也什么话都没说,悄悄预备退下。   玄烨则见自己躺了半天没人关心,睁开眼找人,见舒舒一脚已经走到屏风外,他出声喊下:“你去哪里。”   舒舒含笑回答:“皇上醒了?臣妾以为您睡着了。”   玄烨没好气地坐起来:“不要阴阳怪气地说话,你想要朕怎么办?”   舒舒走回他身边,将茶水递给他,然后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也不说话。   玄烨一面喝茶,一面偷偷看她,很没底气地问:“皇祖母的懿旨,你接到了吗?”   “是。”舒舒应道,“太皇太后给臣妾体面,但是臣妾也担心,皇祖母是记挂着臣妾与皇上圆房之事。”   玄烨说:“你突然规规矩矩地说话,朕不习惯。”   舒舒扭过头,看着玄烨,玄烨放下茶杯就躺下,转了个方向,把脑袋搁在了舒舒的腿上。   “皇上……”舒舒举着双手,不知往哪儿放好,可看着怀里满脸疲倦的人,不由自主地放下来,捧着他的脸,轻轻舒缓疲惫,温柔地说,“我真想好好和你吵一架,大吵大闹的把心里的火气都撒出来,可我不敢。”   玄烨睁开眼,却是笑了:“朕也不敢。”   舒舒在玄烨脸颊上捏了一把:“可你是怕皇祖母,我是怕你呀,一点儿也不公平。”   玄烨侧过身,把脸埋在舒舒的小腹里,浮躁地说:“朕昨夜一定是疯了。”   舒舒问:“皇上昨天有心事?”   玄烨唔了一声,闷了半天才说:“倾弦那么没规矩,叫朕有些寒心,她身上全是家里的影子,难以想象佟国维,如何日日夜夜地给自己的亲女儿洗脑子,朕的表妹太可怜。”   舒舒没做声,玄烨又道:“额娘走了也好,干干净净,不然将来活着看自己娘家的人瞎折腾,她会心碎。”   舒舒说:“皇上别这么悲观,且不说额娘,就说外祖母,她是豁达之人,就算真有一天怎么样,而她还活着还看得见,她也一定会站在您这一边。”   玄烨无奈地望着舒舒:“话虽如此,可外祖母还是会伤心,朕统共剩下这么几个亲人。今天皇祖母说,要朕别再气她,气死了她,朕就真的成了孤儿。”   舒舒心头一酸,眼看着玄烨的眼角滑下泪水,顿时什么理智都被抛开,抱着她心爱的人,柔声安抚她:“不会的,皇祖母会长命百岁,皇祖母和我,都会陪在皇上身边。”   石榴端着宵夜进门,见这光景,赶紧退了出去,门外头大李子少有的累得坐在围栏上,见石榴出来,忙站了起来。   “去歇着吧,在娘娘这儿,不会有事。”石榴说,“别累坏了。”   大李子道:“做奴才的累什么,皇上才累,心里压了多少的事,家国天下,他每天都在忍耐。昨晚突然就绷不住,可若是换做前一夜,皇上心里少积攒一天的事,恐怕也不至于叫昭妃娘娘气着。皇上不好……那一位也……”   石榴不愿议论翊坤宫是非,道:“那更要去歇着,你养足精神,才能把皇上伺候舒坦了。”   大李子则道:“太皇太后特地关照,坤宁宫不禁房事,只怕这话里有意思,你且盯着些,合适的时候,提醒娘娘一番。”   他走后不久,舒舒就从门里出来,见是石榴值夜,也要她早些去休息。舒舒为玄烨要了宵夜,不要任何宫女伺候,独自端了进去。   坤宁宫的寝殿一夜相安,帝后二人不吵也不闹,玄烨吃饱喝足踏实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又抖擞精神,神清气爽地去上朝了。   舒舒睡意朦胧,披着风衣送玄烨出门,石榴跟出去一段路,这会儿功夫,赫舍里家安排的人就凑上来,轻声告诉皇后:“翊坤宫的冬云回了一趟钮祜禄府上,三老爷传话进来,请娘娘千万小心。”   舒舒看着她们,冷声道:“最后一次警告你们,私下与宫外传递消息,是死罪。一旦被人察觉揭发,或是捉了个现行,别怪我不保你们,是我保不住。”   “娘娘……”   “不是威胁吓唬,是在乎。”舒舒道,“跟我一场,不容易,只愿你们善始善终,将来或是出宫,或是留在这里,能长长久久,这是我的心愿,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这一日,舒舒再来慈宁宫,与玉儿商议鳌拜的人与宁太嫔联络之事。至于昨夜她和玄烨说了些什么,舒舒谨遵亲婆婆生前的品格,绝不将闺房私语往外说。   玉儿从元曦那会儿,就习惯了孩子们有自己的秘密,自然不会追问舒舒关于玄烨的话,祖孙俩好生商议着,如何应对鳌拜的小动作。   谁知竟是叫人快了一步,到晌午前,宫里莫名其妙掀起一阵风,说宁太嫔与外臣私相授受,不忠不贞。   裕亲王福晋在家中听闻,吓得不轻,立刻找人传话给福全,福全策马奔到紫禁城下,闯进乾清宫,要向玄烨证明亲娘的清白。   兄弟俩在乾清宫说什么,外人不知道,可等不及内务府派人查找流言蜚语的源头,矛头已指向鳌拜。   鳌拜在府里悠哉悠哉喝着茶,班布尔善跑来告诉他,果然有人中计。   他们折腾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勾结宁太嫔,或是离间皇帝手足,另立裕亲王,就是想把所有人都当枪使,搅一搅太平了好一阵的前朝后宫。   诬陷忠良的这盆脏水,不论是泼在谁的身上,鳌拜都能把它最终扣在皇帝的脑袋上,敢情皇帝为了打压忠臣,连这么下三滥的手腕也使得上。   再加上福全性格冲动鲁莽,涉及他亲娘的清白,他一定是要闹个明白,这不策马闯宫,就已经是个笑话。   舒舒没能在事情发生前将一切解决,给玄烨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心中十分愧疚,唯有玉儿安抚她:“不可能事事顺心,皇祖母先头还担心,你什么都做的那么完美,将来的路只怕越来越窄。这下好了,你也能从中长本事,别害怕,凡是有皇祖母在,大不了,皇祖母出面向鳌拜赔个不是。”   “可是……”果然,舒舒咽不下这口气,若真的闹到要皇祖母出面,她会恨死自己。   舒舒也终于体会了一把玄烨的无奈,而她这才是头一遭,皇帝却每天都在忍受新的憋屈和压抑。   玉儿云淡风轻地说:“郑成功几乎兵临城下,皇祖母也没慌过。这事儿若是旁人的主意,那宵小无耻之徒,抓了就杀,不足惜。但若是鳌拜自己折腾的,可见他也是穷途末路,到头了。”   玉儿爱怜地安抚自己的孩子:“这点小事,算什么?舒舒啊,你比皇祖母强多了,你还有玄烨呢。”   乾清宫里,君臣对质,鳌拜要玄烨将宁太嫔请来,当面说清楚,还他清白。   玄烨说太嫔不宜见外臣,他会派人查清楚是谁搬弄是非给他一个交代,鳌拜便故意挑唆福全:“裕亲王,您说呢?”   福全已经得到玄烨的命令,不许他急躁发怒,冷冷地说:“自然是皇上说了算。”   鳌拜便怒问大李子:“内务府查了吗,谣言总有人用嘴巴传,抓个好事多嘴的太监宫女,都抓不起来吗?”   大李子尚未回答,内务府就来了人,跪在殿下禀告,说他们查到,最先传这话的,是坤宁宫的人。 第794章 你要多几个心眼   紫禁城里向来难有藏得住的秘密,只要宣之于口,往往一不小心就漏出去。   内务府的人并没有冤枉了坤宁宫,追根溯源,找到的,恰恰是替宁寿宫里的姐妹向石榴传话的那个小宫女。   俩姑娘事后又见了面,提起最近常常有人给宁太嫔送礼,据说是鳌拜的人,仅仅是一句“据说”,就把她们自己给坑了。   鳌拜在殿上说,他的确派人给宁太嫔送礼,但仅仅是听说宁太嫔身体不适,想要孝顺先帝故人。   福全一时没忍住,说:“我额娘身体康健,病了的人,是陈太嫔。”   鳌拜便忙对玄烨说:“皇上,您看老臣连宫里哪一位太嫔娘娘病了都没能搞清楚,就如此谣传老臣要与太嫔太妃勾结,这些人意欲何为?只怕小宫女背后另有人指使,居心叵测,要陷老臣于大逆不道之地。”   这还没算完,第二天早朝,鳌拜好端端地突然在朝上哭泣,说追思先帝,难忍悲痛,想要随先帝而去,亲自告诉先帝,他遭奸人所害。   因为昨日事出之后,玄烨对他说:“不论是坤宁宫的宫女,还是慈宁宫、乾清宫的宫女,不过就是念了几句道听途说的闲话。她们犯了错,自然有宫规处置,鳌太保宽宏大量,莫要放在心上,千军万马都颤动不得你的眼皮子,何必为了几个小宫女烦心。”   可是鳌拜说,皇帝要严正后宫规矩,若想杜绝此类事再发生,就必须杀鸡儆猴,用坤宁宫那小宫女的性命,来警醒所有人。   玄烨拒绝了,鳌拜当时也没有闹,可今天好端端地,他就站在朝堂掉眼泪。   皇帝颜面扫地,忍着怒火散了朝,来不及换衣裳,就往慈宁宫来,要和皇祖母商议这件事。   然而,不知是心里偏袒舒舒,还是明知道这件事背后捣鬼的人鳌拜脱不了干系,玄烨从一开始就没在心里怨怼过舒舒的不是,此刻来到慈宁宫,一进门就见她跪在皇祖母座下,立时就心疼了。   “皇祖母。”玄烨上前就道,“这事儿和舒舒不相干,鳌拜想要做文章,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看看,叫你起来不起来,这下好了,你家皇上以为我这个老祖母在欺负你。”玉儿责备道,“还不快起来,真要我动怒吗?”   玄烨瞪了眼舒舒:“你干什么呢?”   舒舒摇摇晃晃站起来,玄烨不自觉地就伸手扶一把。   两个孩子的小动作,玉儿都看在眼里,都说人心天生是偏的,有什么法子呢,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玄烨比他爷爷和亲爹都强些,他们一面爱得天荒地老,一面还能和另一边纠缠不清的暧昧,可玄烨对待感情,就要干脆的多。   玉儿相信,钮祜禄灵昭一定明白自己是被皇帝厌恶的,可当初的布木布泰,怎么也放不下,认定了皇太极也同样喜欢她。   就在她出神的功夫,小两口已经有了交流,舒舒方才跪着,是求玉儿责罚她治下不严,她想以此来保住那小宫女的性命。   但玉儿无情地说,小宫女的命不可惜,皇帝和皇后的头,不能低。   玄烨恼怒鳌拜欺人太甚:“皇祖母,明天鳌拜要是又站在朝堂上哭,孙儿实在难以忍受?”   玉儿冷然:“那就让他哭,你送他去孝陵哭,让他哭个够。”   玄烨眼神轻晃,他还没有大声呵斥鳌拜的魄力,纵然心里想象了无数次,也总有一份理智压制自己,要为后面的事想一想。   骂人不过是一时痛快,带来的却很可能是长久的麻烦,他都忍耐到这份上了,不能功亏一篑。   “现在,鳌拜就是会想尽办法逼迫你对他动怒,好给他发难的借口。”玉儿说,“皇上要上当吗?”   玄烨用力摇头:“孙儿能忍。”   玉儿道:“那就别顾念那个小宫女的性命,拿出些杀伐决断的魄力来,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将那宫女杖责一百,明天再把半死不活的小宫女拖到大殿上,你让鳌拜手刃她,以泄心头之恨。”   玄烨和舒舒面面相觑,舒舒再次恳求:“皇祖母,那宫女才十五岁,她……”   玉儿起身,该是她礼佛的时辰了,走过舒舒跟前,在孙媳妇额头上轻轻一点:“往后记住,管好自己的人,你在紫禁城里要多几双眼睛,你自己,也要多几个心眼。”   两人傻乎乎地看着祖母离去,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玄烨身心疲惫,坐到一边,低垂眼眸说:“皇祖母向来手腕狠辣,不然她如何扶持先帝扶持朕走到今天?舒舒,你别难过,厚葬那个宫女,善待她的家人吧。”   舒舒心中翻江倒海,不知如何开口,只见苏麻喇进门来,温柔含笑:“娘娘,奴婢能救下那孩子,就看她有没有想活的心。”   敬事房负责惩罚宫女太监的那些人,手里都有功夫,想要人死,几板子能伤要害,想要人活,就算皮开肉绽,也可不伤性命。   小宫女一顿皮肉之苦怎么也逃不掉,而杖责一百,往往光是听一听,就能把人吓死。   为了给鳌拜一个交代,舒舒将灵昭、荣常在她们都召来,宫里各处的掌事宫女、首领太监等悉数到场。   坤宁宫门前乌泱泱站满了人,听着板子拍打皮肉的闷响,和小宫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个个都面如菜色,却又被逼着,不得不睁大眼睛看。   才打了三十多板子,那孩子便已昏过去,敬事房的人来请皇后示下,是浇醒了继续打,还是留着日后再打。   舒舒开口道:“先留她的性命,等鳌太保发落,余下的数目,待之后再罚。”   奄奄一息的宫女被拖走,观刑的宫人们也纷纷散去,灵昭向舒舒行礼告辞,一抬头,见皇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她心底微微一颤,很快就镇定下来,扬起笑容:“请娘娘消消气,保重身体要紧。”   舒舒道:“我的宫女虽有错,宁太嫔身边那个孩子,也难辞其咎,若不是她随随便便将宁太嫔跟前的事对外人说,也不至于叫我的人惹祸上身。”   “是。”灵昭应道。   “宁寿宫里的规矩,你去做吧。”舒舒道,“向来也是你出入宁寿宫多些,皇额娘会给你面子。”   灵昭垂首欠身:“臣妾领旨。”   待舒舒离去,冬云就上前搀扶小姐,紧张地说:“小姐,皇后娘娘什么意思?”   灵昭眸光冰冷:“她说的事实,谁都知道我天天进出宁寿宫,宁寿宫里的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这不足以证明什么,她若有本事查到,也不至于今天这顿板子打得人心惶惶。”   冬云怯然道:“当真万无一失吗?”   灵昭冲冬云微微一笑:“你也太看轻阿玛,你以为他真的靠鳌拜才有的今天?”   那之后,满身是血的宫女被拖到大殿上,玄烨说,鳌拜可以亲手杀了她,这一下却是把鳌拜怔住了。   他再如何猖狂,也不能在朝堂上杀人,反而恰恰要在这种时候,表现出大度宽容,才是一个三朝老臣该有的气度。   鳌拜万万没料到,皇帝会做得这么“绝”,现在他弄得自己骑虎难下,只能故作大方,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那小宫女堪堪十几岁,不该为了一件口舌是非损了小命。   实则三十大板打不到这么惨,敬事房的太监又手下留情,苏麻喇派人安排了一切,告诉那孩子,想要活命,就好好配合做一场戏。   一切如舒舒所愿,宫女的命救下了,可这件事,从宫女转到她身上,再从她身上牵扯出赫舍里府,甚至有人火上浇油,说皇后是为了祖父索尼,而故意陷害鳌拜。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之间,京城上下都在传说皇后品行不正,陷害老臣。   这一日,灵昭从宁寿宫退下,带着冬云绕过御花园门前,往西六宫走,在园门外遇见坤宁宫来采花的宫女,她们恭恭敬敬地向昭妃行礼,说是来采集皇后娘娘泡澡用的花瓣。   灵昭放她们走了,带着冬云继续前行,冬云轻声道:“皇后娘娘还真有闲情逸致,外头都那样说她了。”   灵昭冷然:“傻子,鳌拜是不是忠臣,老百姓自己没眼睛看?她当然不在乎了。” 第795章 帝后散心   冬云依然担心:“小姐,太皇太后和皇上他们,真的不会查到吗?”   灵昭满不在乎,伸手摸一把探出宫墙的枝丫:“那就去查吧。”   然而这句话,玄烨同样也天天问大李子,为什么查不到。   他想象不出会有第二个人要对皇后不利,他不断地问大李子,那天冬云离宫回府,到底做了些什么。   可大李子说,这几天遏必隆大人带着妻妾在天宁寺烧香拜佛,没有见到他们和任何可疑的人接触。   再者,他们之所以举家去天宁寺烧香拜佛,是因为昭妃娘娘派冬云传话,希望家人能去天宁寺为自己祈福求子。   彼时,大李子退下后,御前侍卫曹寅奉旨入殿,玄烨问他查得怎么样,曹寅说,内务府虽然有可疑之人,但抓不到证据。   玄烨大怒:“既然可疑,为什么抓不到?”   曹寅道:“回皇上的话,坤宁宫那小宫女在背后议论鳌拜是事实,她与宁寿宫的宫女传递消息也是事实,她们自己招认,连宁太嫔也承认,曾派人向皇后送话。正因为一切都是事实,没有人胡编乱造,那些人将听见的话传出去,顶多以宫规惩罚他们的不严谨,但不能说他们是为了构陷皇后娘娘。”   玄烨缓缓呼吸,让自己平静,问:“那么那些人,背后总有主子吧。”   曹寅道:“他们没有主子,只有利益,除非事情败露铁证如山,他们绝不会轻易出卖任何人。一旦不守信用,从此再无人敢相信并利用他们,他们就是断了自己的财路,这是内宫奴才的生存之道。”   玄烨冷笑:“她事必躬亲,日日和奴才打交道,不该学的,该学的,都学会了。”   曹寅虽知皇帝在说谁,但不敢多嘴。   “去预备一下,朕要到南苑小住几日。”玄烨说,“与皇后同行。”   “奴才领旨。”曹寅立刻抱拳,谨慎地多问了一句,“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是否同行?”   玄烨说:“都不去,你可以告诉外人,朕是怜惜皇后受惊,要带她去散散心。”   如此,四月下旬,帝后离宫赴南苑小住五日,就在圣驾离宫的那天,灵昭的月信如期而至。   原本这个月,月信迟迟不来,冬云已经按捺不住兴奋,悄悄找了年长的嬷嬷询问生孩子的事,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灵昭倒是很平静,仅仅一次,且是初-夜,怎么可能运气那么好。   她难过的,不是自己没能怀上孩子,而是皇帝带着皇后,去了在她心里存有美好回忆的地方,日子越久,就越证明,玄烨不喜欢她,厌恶她,对她所在乎的任何事,都不屑一顾。   灵昭渐渐相信,太皇太后没有信守承诺,又或是太皇太后从一开始就骗了她,皇帝一定知道她和父亲私下传递消息,将内宫秘闻一件件往外说的事。   她对冬云说:“不论如何,我还要活下去,我还有退路吗?”   南苑小岛上的行宫,经历上次地震后,已经修缮完整,宫殿花草比昔日更清雅别致,都是照着皇帝的喜好重建。   玄烨早就想侍奉皇祖母来小住散心,毕竟这里视野开阔能令人心情开朗。   可苏麻喇嬷嬷说,太皇太后当年每每来此,都是带着不高兴的心情,都是为了给皇帝和董鄂妃挪地方,难得重建修缮,她不愿辜负了大好风光。   如此,更坚定了玄烨,要为皇祖母打造一座皇家园林,供她安养晚年的决心,离宫的五天里,就有一天,带着舒舒到郊外来看地。   而这也是五天来,二人唯一一整天都在一起的日子,虽说此行是带舒舒来散心,可玄烨给自己安排了很多正经事,前后接见了朝廷官员、富商巨贾、民间能人,甚至还有京郊种地的农民。   大部分时间,舒舒一个人和石榴带着小宫女在岛上游玩,天气越来越暖和,坐在岸边礁石上看湖水拍岸,喂鱼逗鸟,倒也十分惬意。   短暂的五天,转瞬即逝,明日就要回宫,玄烨终于得闲,问了大李子舒舒在何处,径直找了过来。   皇后正蹲在岸边,拿青草喂兔子,玄烨龙行虎步地走来,那气势,把兔子吓得一溜烟跑了。   舒舒起身瞪着他:“皇上凶神恶煞地做什么?”   玄烨笑道:“若是连兔子都不怕朕,朕这个皇帝也太没有威严。”   舒舒哭笑不得,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宫女们,边上早有人过来伺候娘娘洗手,玄烨顺手取过帕子,亲自给舒舒擦手,说道:“明天就回宫了,这次说好带你出来散心,结果朕一直在忙。”   “那才好呢,不然我就成了误国的妖精。”舒舒笑意灿烂,钮祜禄灵昭带给她的不悦,早就烟消云散,舒舒很容易看得开。   可是皇后看得开,不代表一切就此结束,玄烨挽着舒舒的手往岸边走:“遏必隆前日称病,将长居寺中,看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参与朝政。”   “真的病了吗?”舒舒问。   “他是不想夹在朕和鳌拜之间。”玄烨道,“虽然人人都说他中庸无能,是个随风摆动的墙头草,可高墙之上,他能扎根生长,自然也有他的本事。他想退下,那就先退下吧。”   “皇上,这次的事,虽然皇祖母和您都不责怪我,可我知道,是我的不是。”舒舒说,“坤宁宫的人,不能犯错,她们犯错,就是我的错。”   玄烨浅笑:“舒舒,你觉得这件事,究竟是鳌拜算计了我们,还是钮祜禄灵昭算计了我们?”   “自然是鳌拜。”舒舒道,“至于她……顺水推舟罢了,她日日进出宁寿宫,太妃太嫔那点事,她都知道。”   玄烨长长一叹:“她何必如此,她只要老老实实,朕绝不会亏待她。可她这个人,实在是……”   舒舒安抚道:“人都有私念和欲望,皇上,我们该豁达一些。您亲政以后,昭妃就开始协理六宫之事,我也选择了渐渐将手中权力都交付给她。她勤勉专注,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昭妃她记得住所有首领太监和掌事宫女的名字,有一次我们在园子里,看见被野猫糟蹋的花丛,她随口就能报出名字,连御花园里看管一花一草的奴才都记在心里。”   玄烨怔怔地看着舒舒:“她如此仔细?”   舒舒说:“皇上平日里几乎不和昭妃接触,一有什么事,不是鳌拜就是遏必隆,又或者像这次这样,您看见的钮祜禄灵昭,只有不好的那一面。”   玄烨垂眸道:“朕已经听你的话,不让她绝……”话到一半,玄烨闭嘴了,就是那一晚他情绪失控,才造成了之后的麻烦,他还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舒舒莞尔:“皇上,一切还来得及,没有撕破脸皮,那就是最好的结果。往后我会更仔细小心地看管自己的人,也会好好平衡她在宫里的权力。其实,皇祖母很高兴出了这次的事,皇祖母说能让皇上和我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将来。”   玄烨朝身后看了眼,见大李子和石榴都在远处,便对舒舒道:“你可知道,皇祖母不擅长处理后宫的事,早年盛京皇宫人少,皇爷爷能笑着看她横行霸道,她根本不需要心机算计。这么多年,皇祖母学了一身对付朝廷大臣和守护江山的本事,但后宫女人之间的事,她并不懂。”   舒舒一脸坏笑:“皇上胆肥了,敢说皇祖母的不是。”   玄烨嗔道:“朕和你讲真话,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那位太宗的贵太妃吗?”   舒舒正经起来:“东边儿的禁宫,就连昭妃她也没敢靠近过。”   玄烨说:“那里锁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早年时候,会日日受虐待,这些年皇祖母不再叫人虐待她,可她依然生不如死地活着。原来一个人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舒舒抿着唇,显然被吓到了些:“真的?”   玄烨颔首:“后宫之事,你要努力学着自己摸索,朕也不能总拖你后腿。舒舒,咱们都长大了,再不能叫皇祖母操心,朕那天仔细看,皇祖母老了好多。朕小时候来着里时,记得很清楚,皇祖母满头黑发,那么美。” 第796章 仲春之夜   二人携手往回走,舒舒道:“在这里清静的五天,我也想清楚了,我总是在皇上面前做的大度宽容,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希望您能和昭妃和睦相处。可越是强求,越是适得其反,昭妃有她的过人之处,也有她值得褒扬的一面,可她和皇上之间的事,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说。”   玄烨说:“你是好心,是心胸宽广,怎么反成了错?不要胡思乱想,朕从没怪你。”   舒舒摇头:“原本只是皇上和昭妃之间的事,因为我,又多了一层顾虑,皇上,经此一事,我也想明白了。而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人,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不再让皇祖母操心,也是我们最大的孝顺。”   玄烨停下脚步,凝望着舒舒:“朕很早就想过……你这样八面玲珑,处处周全,会不会很辛苦。其实太过完美,一旦有了偏差,就事事皆错,甚至很多人,眼巴巴等着你犯错。”   舒舒摇头:“臣妾是大清的皇后,是站在您身边的人,是大清的国母,是万民的仰望。皇上不能有错,臣妾也必须无暇,这是大清子民的信仰,我们一辈子都要站在云端。”   玄烨道:“朕知道,可你才多大,太沉重了。”   舒舒莞尔:“不沉重,我生来就长了能撑起这一切的脊梁骨。”   玄烨失笑,嗔道:“大话连篇,不知害臊。”   舒舒靠上来环住了玄烨的腰,玄烨也顺势托住了她的背脊,舒舒明媚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羞赧:“反正在你面前,我是有血有肉的妻子,不完美,脾气也坏,皇上就替天下数万万子民,独自承担我的不是吧。”   玄烨抵在舒舒的额头上蹭了蹭:“你这张嘴巴,若是上朝辩政,那些大臣都不是你的对手。”   舒舒娇然:“皇上又想坑我,就算皇祖母再怎么宠爱我,也不许我干预朝政的,我可从没那份心思,谁要去和你的大臣争辩。”   两人正亲亲热热,有宫人从远处来,大李子上前询问何事,再到帝后跟前说:“太皇太后派人传话,说明日恐有大雨,皇上和娘娘今日若不归,明日务必等天好了再回宫,多住几日也无妨。”   然而不等明天,这天日落不久,岛上就起了风。   天黑时,就听见啪嗒啪嗒的雨声,皇帝在前殿批阅今日值房最后送来的一拨折子,舒舒在后面带着石榴预备晚膳,看见桌上碧油油的菜蔬,她忽然想起了她的兔子。   “我要去找找。”舒舒命宫人拿来伞,要亲自去捉她的兔子。   石榴劝说无果,只能跟着一起去,奈何外面大雨滂沱,乌云蔽月,不掌灯笼的地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这么大的雨,兔子必然也躲在什么角落里,舒舒带着人在岛上转了两圈,没见半点踪影,倒是把自己淋湿了。   玄烨从前殿归来,隔着很远就看见雨中一团火光在移动,他皱眉问:“湖水倒灌了?”   大李子笑道:“皇上放心,这点雨不至于,奴才听说,是皇后娘娘在找她的兔子。”   玄烨瞪着大李子:“你们怎么当差,这么大的雨,放她出去做什么?”   他劈手拿过大李子的伞,冲入雨幕里,可这边厢,舒舒真在石洞下找到了她的兔子,捧在怀里往回走,迎面就遇见了玄烨。   “皇上,兔子找着了。”舒舒兴奋地跑到玄烨伞下,向他显摆,“皇上你看,它吓坏了。”   “先回去,换干净衣裳。”玄烨搂过舒舒的肩膀,将她护在伞下,顶着风雨回到了寝殿。   舒舒的刘海全湿了,软趴趴地贴在脑门上,刚好露出她眉骨上的疤痕,衣裳湿了,鞋袜也湿了,而跟着她去找兔子的宫女太监,早成了落汤鸡。   “你们赶紧去洗漱换衣裳,命厨房熬姜汤。”舒舒不以为然地吩咐众人,自己抱着兔子,乐呵呵地往门里走。   一群宫女围上来伺候皇后更衣,舒舒小心翼翼想把兔子放进笼子里,可受惊的小东西很不踏实,在她手里扭来扭去,一下子蹦走了。   小宫女们立刻手忙脚乱地帮皇后抓兔子,在外头的玄烨听得动静,莫名就恼了,闯进来说:“你们闹什么?”   皇帝一吼,吓得宫女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只有那兔子,不知死活地跳到了玄烨的脚下。   舒舒上前抱走了兔子,吩咐众人:“你们退下吧。”   宫女们纷纷散去,屋子里顿时清净下来,舒舒把兔子抱回笼子里关上,小声嘀咕着:“又发脾气。”   她脚上还拖着湿透了的袜子,回身见玄烨瞪着她的脚,心里一颤,赶紧脱了,拿干净柔软的棉布擦拭。   玄烨这才松了口气,从边上也拿了一块棉布,有些粗鲁地来擦拭舒舒的脑袋。   “你生气做什么?”舒舒从棉布里挣扎开,露出无辜的脸,“这么一件小事,还发脾气。”   “朕幼年出天花,在鬼门关徘徊了好几天,至今还记得高烧时眼前仿佛下了地狱的恐惧,黑白无常,小鬼阎王……”玄烨沉重地说,“这世上多少人,想活活不了,被病魔缠身,又或是被意外夺去性命,你知不知道一场雨,也能让你病上几天下不了床?”   见玄烨是真的动气,舒舒不敢造次,老老实实认错:“我再也不敢了,皇上别生气。”   玄烨坐到一边,缓缓呼吸让自己冷静,语气软了几分道:“朕过激了,你别放在心上,这是朕心里对于生死的恐惧。阿玛死于天花,额娘死于重伤,那么鲜活的生命,那么多太医,束手无策。朕还不能有皇祖母的担当,不能像皇祖母那样看轻生死,见你胡闹,心里就火了。”   舒舒爬过来,从后背抱着玄烨,手绕到胸-前,抚摸他的心口,下巴柔嫩的肌肤轻轻蹭在玄烨的脖子里,渐渐的,玄烨就把她从背后拉到怀里,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捂暖舒舒。   摸到她的袖口是湿的,玄烨不禁皱眉,下意识地就解开了舒舒的衣扣,不耐烦地说:“赶紧脱了。”   这已是舒舒宫袍底下的夹衣,再往里脱就是裹胸的肚-兜,今年天气暖得早,四月底早已穿得单薄,玄烨这么没头没脑地一扯开,便看见肚兜裹着柔软酥-胸,那一片雪白娇嫩,唬得他一怔。   舒舒却是从容,从玄烨身上起来,跪坐在一旁,缓缓脱下衣衫,露出窈窕柔美的身体。   单薄的一片龙风肚-兜,裹着曼妙春-色,舒舒转过身,背过手,摸了几下没够着系带,轻声问:“皇上,替我解开可好?”   玄烨干咳了一声,凑近些伸出手,可却没有抽开那系带,而是从柔-嫩的肌-肤上滑过,径直探入肚-兜里,将绵软诱-人的春-色裹在手掌中。   舒舒娇软的身体无力地往后一靠,倒在玄烨怀里。玄烨低下头,亲-吻舒舒的红唇,美人儿痴痴地闭上了眼睛。   寝殿外,换好衣裳的石榴归来,听说宫女们都被撵走了,且皇上动了大气,她本是有些担心。   可靠近殿门,听得里头轻微的动静,顿时想到了什么,立刻退下,并将门前不相干的人,都打发走了。   长夜漫漫,噼噼啪啪的雨声不绝于耳,在这春色将尽的时节,舒舒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了玄烨。   毫无预兆的一场欢-爱,他们从没算计过到底几时真正圆房,可玄烨温柔地引领,用情-欲的曼妙,冲淡了舒舒初历人事的疼痛,让她在梦里,仿佛还被呵护着每寸肌-肤。   凌晨时分,年轻人都饿醒了,昨夜没用晚膳就翻云覆雨,之后累得互相依偎着睡去,这会儿玄烨的肚子,都咕咕叫了。   饿极了的玄烨在舒舒脸蛋上“咬”了一口,被舒舒嫌弃地推开,玄烨咂咂嘴说:“又香又甜。”   舒舒裹紧被子翻过身去,咕哝着:“皇上快离了吧,石榴她们,要来收拾的。”   玄烨则关心地问:“还疼吗?”   舒舒摇头,却羞得用双手捂住了脸,煞是可爱。   两人腻歪了片刻,玄烨实在饿得不行,到底是起来了,他走到窗下看,略有些失望地说:“雨停了,也罢,咱们趁早回去,老天爷都不许朕偷懒。” 第797章 六宫之主   舒舒躲在被窝里,朝玄烨做了撵人的手势,门外大李子他们,早已候着了。   玄烨走来,又将心爱的人重重亲了两口,逗得舒舒把自己藏进被子里,这才命人都进来。   石榴带着人来,小心翼翼地收拾榻上的一切,比起初历人事的小皇后,皇帝都是做爹的人了,纵然石榴没来得及做任何初-夜的准备,皇帝也好好地找了棉布垫着,没让皇后太过尴尬。   舒舒沐浴归来,看见石榴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块棉布,她知道这是宫里的规矩。后宫妃嫔初次侍寝的规矩还要大,就算是那天被玄烨突然带走的张氏,也会经过检查后,不着寸缕的由棉被裹着送到龙榻上。   她们更多的,只是皇帝欲望之下的存在,身为女子,舒舒无法苟同这一切,可是当今世道之下,她又必须为玄烨维护这一切。   无意义的同情和怜悯,不会给她们带去好处,舒舒要做的,是为她们争取更好的日子,并管束她们的野心和欲望。   石榴收拾好后,走来舒舒身边,含笑轻声道:“恭喜娘娘。”   “何来恭喜,不过是夫妻间的寻常事。”舒舒莞尔,但抵不住面上红晕飞起,惹人怜爱,她又道:“早膳可预备了,我和皇上饿坏了。”   话音才落,玄烨就从外头进来说:“他们送早膳了,赶紧来。”   舒舒说:“皇上先用吧,”   玄烨跑来说:“朕拿来喂你?”   石榴在边上干咳一声,还有两个宫女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舒舒在玄烨胸前捶了一拳头,把他撵走了。   用过早膳,天才蒙蒙亮,帝后便起驾回宫,赶着平日早朝时分就进了宫。   玄烨回宫便一头钻进政务里,舒舒到坤宁宫换了衣裳,才往慈宁宫来。   玉儿早就得到消息,知道俩孩子在一起了,见了舒舒,果然见小孙媳妇更娇媚可人,羞羞答答腻在身边,叫她爱不释手。   玉儿说:“这两年你冷眼看着,也是知道的,玄烨是个急性子,往后要多多劝他保重身体,不可纵欲过度。”   “孙儿明白。”舒舒答应,又说了些在岛上的趣事,对祖母道,“皇上带孙儿去郊外看地,要在那里为皇祖母搭建一座园子,不过眼下还不能立刻实现,皇上说朝廷还没有闲钱。”   “他有这份心,皇祖母就高兴了。”玉儿说,“眼下朝廷的钱,要用在该用的地方,咱们的七灾八难,才过了一半,玄烨的路不好走。”   舒舒笑道:“皇上也这样说,和皇祖母一模一样的语气。”   她学着皇帝的样子,逗祖母开心,玉儿乐过笑过,慈爱地看着年轻的孩子,还是说道:“皇祖母年轻的时候,名声不好,虽然盛京比不过北京,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有人恶意在外头败坏你的名声,你别放在心上,这不值什么。”   舒舒起身,恭敬认真地听祖母训示:“孙儿谨记。”   玉儿说:“但名声也很重要,假话说多了,也能成了真话,不要让那些流言蜚语,成为将来压垮你的负累,所以适当的时候,还是要出面干预。现在你将内宫诸多权力都交付给了昭妃,她也在宫里活出了自己的本事,可是时候,你也要让整座紫禁城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是。”   “舒舒,你预备怎么做?”   “皇祖母恕罪,孙儿始终觉得,昭妃不是个坏人。”舒舒道,“她能将六宫打理妥善,是她的本事和功劳,应该得到褒扬。”   玉儿道:“可她现在就挖空心思算计你,她敢不敢对天发誓,这次的事与她不相干?往后如何了得。”   舒舒从容道:“孙儿当然知道她在算计什么,只有她在算计,孙儿才有法子应对,您说呢?”   玉儿不大明白,舒舒跪在脚踏上,含笑对祖母说:“皇祖母,您放心,孙儿只想有一个能做事的奴才,奴才一旦想爬到主子头上,那只有死路一条。”   玉儿无奈,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舒舒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她才最明白身处中宫所面临的一切,便只是嗔道:“说大话容易,连个小宫女的性命你都舍不得,你呀,到底是心软的。”   舒舒笑道:“那孩子是被人坑了,可没想要爬到主子头上呀。”   祖孙俩说着话,科尔沁的人送来了端午节节礼,年复一年,玉儿对任何礼物都提不起兴致,只问:“可有雅图阿图的家信?”   舒舒见祖母拆信看,便悄悄退下,到了殿外,吩咐石榴:“派人去问昭妃,端午节准备得如何。”   石榴应道:“昭妃娘娘和荣常在她们,早就在坤宁宫外等候,要向娘娘请安。”   坤宁宫正殿里,灵昭带着众人向皇后行礼,舒舒吩咐石榴赐座,自己端茶来喝,余光瞥见站在末位的张氏摇摇晃晃。   “张答应,你怎么了?”舒舒问。   “奴才、奴……”张答应突然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扯着衣襟像是呼吸困难。   宫女们上前,将她先搀扶到一旁坐下,扇风解扣子,帮助她恢复呼吸,早有宫人去宣太医,石榴则劝皇后不要靠近,指不定是什么怪病。   可是太医来,问诊搭脉后,却说了让灵昭变脸色的话。   仅仅一夜,张氏怀孕了。   舒舒如今经历人事,也算知道了玄烨是怎么个“凶猛”,那天夜里他满腔怒火,天知道发生了什么,要说张答应了不起,还不如说玄烨了不起。   “先不要声张,仔细照顾几天。”舒舒道,“别叫宫里乱传。”   众人领命,舒舒又对灵昭说:“待过几日,脉案明显,母子平安时,宁寿宫那儿,你去禀告吧。”   灵昭恍然回过神,欠身答应:“臣妾领旨。”   舒舒吩咐荣常在:“你有了经验,比旁人更仔细些,我把人交给你了。之后她的肚子大起来,内务府会另外安排膳食起居,你仔细盯着,别叫他们亏待了皇上的龙嗣。”   石榴负责亲自将张氏送回住处,先于灵昭等人离开,灵昭站在坤宁宫外,神情有些恍惚。   慧格格从身旁经过,大大咧咧地说:“昭妃娘娘,您也太好人,我要是您,一定容不得她,被自己的奴才占了先抢了风头,世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吗?”   灵昭瞪着慧格格,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便劈头盖脸地责骂身边的嬷嬷:“太皇太后要你们照顾格格,同时也负责教养她,这就三年了,一点说话的规矩也没学会吗?”   钟粹宫的人见昭妃动怒,都跪下了,慧格格见状,不大服气地说:“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我说的是实话。”   灵昭视而不见,呵斥钟粹宫所有人:“去敬事房,一人领二十板子,再教不会格格说话,下次就打四十。”   她狠狠瞪了眼慧格格,带着冬云扬长而去。   慧格格在宫里久了,从懵懂无知的小姑娘,被身边的嬷嬷教得学会了人情世故,早已经明白自己将度过怎样的人生。   先帝静妃和现在的太后,都是活生生失败的例子,她可不希望落得一样的下场。   “你们一个都不许去领罚。”慧格格对王嬷嬷道,“我看谁敢动你们,她被自己的奴才爬上头,心里不痛快,拿别人的奴才撒气,真不要脸。”   石榴在门里听了全部的话,回来禀告舒舒,舒舒正捧着一本棋谱,比划着棋子,闲闲一笑:“随她去吧,闹上门了,我们再管。至于昭妃,她现在一门心思对付我,可再过几个月,她就知道自己的处境了。”   “昭妃娘娘实在想不开。”石榴说道,“早二十年倘若小姐她也想不开,怎么能有皇上呢。”   舒舒放下棋谱,若有所思,还是道:“你去催敬事房的人,把钟粹宫那些人的板子打了,她们逃避责罚不去领罚,还要加罚,要他们服服帖帖。”   “这?”   “我要给昭妃面子。”舒舒道,“不能让她想不开。” 第798章 慧格格发难   时至端午节,答应张氏的喜脉愈发明显,确认无疑是怀了龙种,自然是好吃好喝地供着,连荣常在他们所居的院子,也成功宫人们口中的福地。   宁寿宫中,高娃为张答应准备了赏赐,太后听说,吩咐道:“罢了吧,等生出来再赏赐也不迟,这会儿就别凑热闹了。”   高娃知道缘故,问:“您是在乎昭妃娘娘吧?”   太后叹道:“皇帝不喜欢她,简直和当年先帝一模一样,只不过玄烨脾气好些,不会像他阿玛似的,动不动大喊大叫。可玄烨不喜欢灵昭,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   高娃说:“奴婢听说,宁太嫔和鳌拜那件事,就是昭妃娘娘故意陷害皇后娘娘,让鳌拜把枪口对准皇后娘娘。”   “额娘那边已经下令,再不许提这件事,你也别挂在嘴边了。”太后叹道,“我相信灵昭,不是坏心眼的孩子。”   高娃欲言又止,想想太后也不容易,昭妃不论心术如何,三年来将太后当亲额娘般伺候,那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外头的是非,本就不是太后能左右的,她这样性情的人,又何必为难她。   “奴婢把赏赐收起来。”高娃苦笑道,“话说回来,咱们皇上,还真能耐。”   太后噗嗤一笑:“是啊,这孩子能挺过天花,那就注定是多福多寿的。”   此时慈宁宫来人,请太后与诸位太妃太嫔去享宴共度佳节,因今年各地多灾,内宫缩减用度,年末除夕之前,不摆大宴。慈宁宫里的小宴,也都是太皇太后拿出的体己,说叫孩子们高兴高兴。   玄烨忙完了朝务也来,与祖母说笑间,抬眸见一席座次空着,如今宫里先帝故人比皇帝后宫要多的多,那些太嫔太贵人们,玄烨兴许顾不过来,但自己宫里缺了谁,一目了然。   “慧格格呢?”玄烨问,“她怎么没来。”   舒舒应道:“臣妾已经派石榴去问了,钟粹宫离得远些,怕她是忘了,皇上稍等。”   那之后不久,石榴终于带着慧格格进殿,她盯着一双桃红眼,怎么看都是才哭过的。   慧格格行礼后,玉儿招手:“孩子过来,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想家了?”   到底是娘家的孩子,玉儿少不得多问几句,见是石榴跟着,玄烨便问:“钟粹宫的人呢?”   石榴立场尴尬,不知如何开口,只听慧格格自行对太皇太后撒娇道:“我宫里的人,都叫昭妃打趴下了,连个给我梳头的人都没有,左等右等把石榴姑姑等来了,不然我就要披头散发地来赴宴。太皇太后,我这几天连门都不敢出。”   殿上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太后有心护着灵昭,可太皇太后在场,这慧格格也是娘家的亲人,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昭妃为什么打你宫里的人?”没想到,最先开口的人,竟是玄烨,更是直接问灵昭,“打她的人做什么。”   灵昭满心委屈,知道皇帝又要挑她的不是,稳稳地站起来,咬牙道:“钟粹宫的奴才,未行教养慧格格之责,让慧格格言行无状,臣妾才责罚她们。”   “你说什么了?”玄烨问慧格格。   “我、我……”慧格格吞吞吐吐,极小声地念了句,“就是恭喜了一下张答应。”   灵昭从席上走出来,立在殿中对玉儿和玄烨道:“慧格格当着臣妾的面说,倘若她是臣妾,容不得门前的奴才爬到自己头上,绝容不得张答应。”   玉儿冷声对侄女道:“你下去,跪着说话。”   慧格格脸色涨得通红,立时跪下求饶:“姑姑,我错了……”   玄烨放下筷子,离席来走向灵昭,灵昭摸不清皇帝要做什么,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玄烨拉起她的手,带她在席中坐下,命大李子端酒来,斟了一杯酒递给她:“一年忙到头,比朕还辛苦,还要顾全那些不懂事的人的心情,实在辛苦你了。这杯酒,朕敬你。”   灵昭呆滞地看着皇帝,这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在慧格格病怏怏出现的那一瞬,灵昭就知道,自己今天一定会当众丢脸,皇帝一定巴不得挑她的不是。   她颤颤地站起来,接过玄烨的就,玄烨转身指向慧格格:“你过来,向昭妃赔个不是。”   虽说在座的都是宫里人,可这样的事实在没面子,慧格格顿时哭得梨花带雨,跪在玉儿膝边,拉着她的裙摆,死活不愿去低头。   玉儿冷冷地说:“你不想赔不是,就到门外去跪着,我们几时散了,你几时再起来。”   底下冬云推了推小姐,灵昭会意,忙道:“太皇太后,格格年纪小,还是个孩子,也是臣妾莽撞,将钟粹宫的人打伤了,没顾及格格的日常起居。”   玄烨却说:“你只管坐下享宴。”   太后身边的高娃,上前将慧格格带走,玄烨也回到席上,御膳房再呈膳,宴席继续,但席上的气氛还是被打乱了。   舒舒见所有人都绷着脸,便笑道:“李总管,你吩咐御膳房,将蜜枣花生的粽子,和鲜肉板栗的粽子,各预备十只,一会儿请裕亲王福晋带回去。”   裕亲王福晋西鲁克氏,与舒舒对上目光,妯娌俩心领神会,裕王福晋忙起身道:“多谢娘娘美意,可粽子实在算了,您有太医院的山楂丸,赏给臣妾几丸吧。”   今日是内宫女眷的家宴,福全没来,玉儿也没上心,此刻听这话,不禁担心地问:“你要山楂丸做什么?”   裕王福晋道:“皇祖母,我说了,您可不能责怪孙媳妇没伺候好王爷。”   座中宁太嫔也是一头雾水,可最近她惹出祸端,正是尴尬的时候,今日能同席已是不易,不敢轻易开口,唯有直直地盯着儿媳妇看。   玉儿是真担心孙子:“福全怎么了?”   裕王福晋说:“王爷他昨晚一口气吃了七只粽子,孙媳妇拦也拦不住,他说跑了一天马饿坏了。这不,今天早朝也没去,大半夜的……”   那些不雅的话,裕王福晋不敢说,只跪下脸上挂着笑:“皇祖母,孙媳没伺候好王爷,叫他吃撑住了。”   玄烨没忍住,笑出了声,皇帝一笑,众人都笑了。   玉儿也松了口气,赶紧吩咐苏麻喇:“叫太医去瞧瞧,这小东西必定怕丢脸,连太医都不肯传。往后几日不许他再暴饮暴食,给我好好饿几天。”   席上气氛欢愉了不少,舒舒向裕王福晋颔首致意,玉儿这才发现两个孩子的小动作,必定是舒舒早就知道有这一茬,故意请嫂子说来,逗大家一乐。   她们妯娌能和睦,福全和玄烨兄友弟恭,玉儿很是安心。   灵昭坐在一旁,却没怎么在乎裕亲王的笑话,眼睛里,只有面前皇帝斟酒给她的杯子。   杯子早已空了,方才冬云要收走,被灵昭拦下,她很想一会儿趁没人的时候,将这杯子带回去,可是一面又觉得,自己又痴又傻。   宴席的气氛恢复了,然而国家大事,不会挑着日子来,好不容易高高兴兴吃顿饭,将散时,人人都感觉到座下晃动,虽然比不得那年地震的强烈,但显然又有什么地方地动山摇了。   玄烨立刻辞了祖母,赶回乾清宫要派人去查,玉儿叹一声,与众人道:“都散了吧,接下来酷暑炎炎,没事别出门,中了暑气不是闹着玩的,皇上朝务繁忙,你们切不可再给他添堵。”   众人起身领命,玉儿又道:“再有,都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不想再听见有人说出类似慧格格那些话,若是口无遮拦,那就把嘴巴缝起来。”   “是……”   太皇太后离去,大家都松了口气,陈太嫔刚要开口念叨,被身旁的杨氏拦住了,她们簇拥着太后,匆匆离了慈宁宫。   舒舒与裕王福晋结伴往坤宁宫走,亲口致谢道:“还是嫂嫂机灵,一下就明白我的意思。”   裕王福晋笑道:“娘娘能看得起我,我才高兴呢,不过呀,这么当众出了王爷的丑,回去他可要和我闹了。”   舒舒笑道;“谁不知道二皇兄疼爱嫂嫂,人人都羡慕您。”   见灵昭从边上过来,她还要留下负责敦促宴席收场,这本是交给奴才做就行的事,但灵昭习惯亲力亲为,也没人会拦着她。   “昭妃娘娘。”裕王福晋向灵昭福了福,“每次进宫享宴,都大饱口福,都是托娘娘的福。”   灵昭淡淡一笑:“福晋慢走,还请福晋替我问候王爷。”   她说罢,朝舒舒行了礼,就带着宫人走开了。   裕王福晋继续与舒舒散步回坤宁宫,路上道:“娘娘,臣妾在外头听说,钮祜禄一家的人,都长居在寺庙里,天天为昭妃娘娘求神拜佛,求老天赐下麟儿呢。”   舒舒故作不知:“这样吗,遏必隆大人不是病了,在庙里治病吗?”   裕王福晋说:“病不病,臣妾也不知道,但娘家的嫂嫂说,钮祜禄家除了求神拜佛,还求医问药,心心念念盼着昭妃娘娘,早日生下皇儿。” 第799章 到底是索尼的孙女   舒舒知道西鲁克氏身为亲王府嫡福晋,自然是偏帮她这位正宫,即便舒舒从未和灵昭撕破脸皮,外头的人也都晓得,进了宫是要站队的。   可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此刻舒舒不过一笑:“也是人之常情,但愿太保身体康健,昭妃在宫里也就安心了。”   裕王福晋是极有眼色的人,向舒舒福了福道:“不知何处地震,皇上必定忙碌,娘娘少不得跟着操心,臣妾先告退了。”   舒舒含笑答应,命石榴相送,独自回到坤宁宫后,站在宫檐下遥望乾清宫的金顶,感慨玄烨总也不能吃一顿安心的饭。   今年开年以来,天灾不断,民间亦是传言纷纷。皇帝是天子,天生异象,皇帝责无旁贷,春天里玄烨就已经为了旱灾下过罪己诏,后来几场大雨缓解了灾情,越发神乎其神。   不久后,石榴归来,对舒舒笑道:“奴婢问福晋去不去向宁太嫔请辞,她不过笑一笑,就走了。怪不得都说,裕王福晋瞧不起自家婆婆身份低微,她这样可不成,裕亲王可是个孝子。”   舒舒道:“不是嫂嫂她不孝顺婆婆,更不会看不起宁太嫔,是为了避嫌。她们婆媳自然有她们的默契,外人总是盼着人家不好的。”   石榴忙道:“奴婢失言了。”   舒舒笑:“姑姑是为了告诉我外面的事,姑姑不说,我终日闷在深宫里,能知道什么呢。”   主仆俩回屋子里,石榴见皇后心事重重,猜想她是为了皇帝担忧,便不再多嘴打扰,而舒舒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呆坐了许久,心中有一件事,举棋不定。   日落前,京畿一带消息传来,果然是地震了,恐有余震影响宫阁安危,玄烨下旨各宫在空旷处暂时避难。   宫里有过几次经验,如今再对应这些事,游刃有余,天黑之前,慈宁宫花园里,就安排下了各位主子的营帐。   玄烨的帐子就挨着皇祖母,玉儿嗔怪皇帝太紧张,可当天夜里,大地就颤动起来。   天灾之下,人心惶惶,玄烨担心祖母,合着衣裳彻夜守候。   睡不着的,何止皇帝,舒舒和灵昭在各自的营帐里,看着皇帝那头传来的火光,亦是难以入眠。   此刻,冬云从外头进来,轻声道:“小姐,皇上没睡呢,听乾清宫的人说,皇上晚膳也没顾得上用,奴婢就准备了些宵夜。”   灵昭怀里捧着白天玄烨赐酒的酒杯,已经捂得发烫,她问冬云:“准备宵夜做什么?”   冬云道:“送给皇上呀,小姐,这么好的机会,您就陪皇上坐一个通宵又如何,和皇上说说心里话吧,您别总拧巴着。”   不等灵昭回答,冬云就跑出去,捧了食盒进来,兴奋地说:“皇上出来了,在篝火边坐着呢,小姐,咱们赶紧去。”   灵昭不置可否,但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了,之后被冬云推着出了帐篷。   主仆俩紧赶慢赶地来,灵昭看见了坐在篝火边的玄烨,定下心决定捧着食盒走上前,可才挪了两步,就看见皇后从皇帝的营账里出来。   舒舒捧着风衣给玄烨披上,而后并肩坐在皇帝的身边,玄烨抖开了风衣,将她一并裹在风衣下。   “皇后几时……”冬云懊恼极了,“咱们再早半个时辰就好了。”   “回去吧。”灵昭将食盒塞入冬云怀里,扭头就走,“有些事,轮也轮不到我的。”   这边厢,玄烨拨弄着柴火,对舒舒说:“坐一会儿就回去,你在这里,朕既要担心皇祖母,还要担心你,不是给我添麻烦?”   舒舒依偎在玄烨怀中:“我不走。”   玄烨叹气:“什么时候了,胡闹。”   舒舒却道:“其实,有件事想和皇上商量。”   火光辉映,舒舒的眼中露出几分怯意,玄烨还很少见她害怕什么,故意道:“闯祸了?”   舒舒朝四下看了眼,轻声说:“皇上,今年那么多天灾,您不打算做些文章吗?”   玄烨看着她,神情渐渐严肃,舒舒便道:“你看,我就怕说了,会僭越朝政,到底什么才是干预朝政,什么才是想为你分忧,我也分不清楚。要我安安分分做个后宫女人,怕是有些难,皇上若是厌恶,就对我明说,我会好好忍耐。”   玄烨见舒舒坦诚,自己也不那么紧张,故意吓唬她:“你只管说,若是说的不好,惹怒了朕,大不了一顿板子,有什么了不起?”   舒舒抿着唇,看了玄烨半天,腻在他胸前说:“你亲自打?”   玄烨哭笑不得:“不害臊。”   两人笑出声,忙互相提醒,就怕吵了皇祖母和太后安寝,舒舒窝在玄烨怀里说:“鳌拜那样算计皇上,还赖上我,这口气我不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今年天灾这样多,凭什么是皇上一人之过,皇上亲政堪堪一年,过去积累下的一切,都是辅政大臣之过,皇上何不挑唆民愤,将矛头指向鳌拜一党。”   玄烨愠怒:“他会急躁发狂,把乾清宫的屋顶都掀了,朕的耳朵会被他震聋。”   舒舒却道:“就是要他发狂嘛,皇上,班布尔善您记得吗,现在他一个堂堂宗室子弟,竟然对鳌拜马首是瞻,甘愿做奴才的奴才。”   玄烨蹙眉,瞪着舒舒:“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知道这些事。”   舒舒垂下眼眸,小声嘀咕:“那总有法子知道,难道真像个管家婆,每日只和柴米油盐为伍?”   玄烨恼道:“朕不是这个意思,要知道,一旦被人发现,你私下打探朝臣之事,他们来向朕发难,朕怎么办?”   舒舒昂首看着玄烨:“一国之母,关心自家大臣,天经地义。”   “你……”玄烨竟无话可说。   “我只和你说说,绝不会在人前显摆,对皇祖母也不说。”舒舒虔诚地说,“我不想只做个伺候你茶水的女人,那样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你到底是索尼的孙女。”玄烨说,“就算管住你的嘴巴,也管不住你的心。你能和朕相谈国事,为朕分忧甚至出谋划策,朕高兴极了。可是舒舒,朕要把丑话说在前头,人心是贪婪的,你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受权力和欲望所控,不会野心膨胀吗?”   舒舒坦率地说:“是,我无法保证。”   玄烨道:“那朕只能在最初,就扼杀你的念头,只能让你做一个,和柴米油盐为伍的女人。”   舒舒很失落,并非玄烨无情冷酷,她自己也对将来十分迷茫,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心里总有一股子冲动,要和玄烨一起指点江山。   她没有要为家族算计,更不是为了自己算计,她只是想和玄烨分担,想给予玄烨勇气和魄力,但这显然,与他们的身份地位相冲突。   “好了,丑话说完了。”玄烨忽然话锋一转,面上也有了笑容,“现在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舒舒呆了:“皇上到底让不让我说?”   玄烨在她额头一戳:“当然是让你说,但丑话说在前头,将来你一旦僭越雷池,朕绝不姑息。到时候,纵然你我都伤心,朕也会毫不犹豫地处置你。”   舒舒高兴极了,才不去想什么将来,只有眼门前不吐不快的事。   她凑在玄烨耳边,极小声地说:“天灾那么多,各地都要派人赈灾与监管,这是个肥差,我在家就曾听说,经办赈灾银款不贪个四五成,都对不起跑那么远的路。皇上,你就把这些差事,都分派给鳌拜手下的人,将那些人先赶出京城。”   玄烨若有所思:“朕也一直在想,要用什么法子,能名正言顺地将鳌拜的势力分散削弱,将他在京城架空。”   舒舒则正经道:“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未必行得通,若是没有好结果,我可不负责任的。”   玄烨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舒舒,舒舒有些害怕,见皇帝伸手,不自觉地一哆嗦,可玄烨却是将她打横抱来捧在臂弯里。   舒舒大惊,拍打玄烨的胳膊:“皇上,这是在外面……”   这边厢,冬云还偷偷地替小姐看着这边的动静,见帝后如此亲密,心里难受极了,回到灵昭跟前,抱怨道:“天灾人祸的,皇后娘娘怎么还有心情勾引皇上呢,嘻嘻哈哈不成体统。”   灵昭冷笑:“刚才你不也让我带着吃的,去勾引皇帝吗?”她将怀揣了半天的酒杯递给冬云,“扔了吧。” 第800章 新人入宫   冬云被冷不丁塞了酒杯,险些失手掉落,惊得灵昭长眉吊起,冬云就知道,这酒杯是万万丢不得。   三年来,皇帝给的一草一木,都在翊坤宫里好生收藏着,小姐她曾哭着亲口说:“我就是喜欢他……”   可惜,皇帝不喜欢小姐。   “退下吧。”灵昭转身窝进睡榻里,喃喃自语,“还不知要避险多少天,我一晚上也住不下了。”   然而京畿一带,接连三四天受余震影响,虽然紫禁城只是感觉微微晃动,可玄烨为了皇祖母和自己的安全,要求再坚持数日,于空旷处避险。   而那几天的夜里,玄烨睡不着时,舒舒总在他身边陪伴,可因帝后二人时不时说说笑笑,半分不见避险的紧张沉重,传出去,又成了帝后二人的不稳重不持重。   先帝与两任皇后不和睦,令人忧心,到了当今,与皇后太过亲密,也成了叫人担忧。   赫舍里皇后当初顶着一道疤痕入宫,就遭人非议,如今不德不贤,仿佛从上一回放纵宫人诬陷鳌拜起,就没再有好名声。   鳌拜府里,班布尔善阴冷地对他笑道:“小皇帝当玩儿似的,避灾的时候,还和皇后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嗯……”鳌拜发出长长地叹息。   班布尔善说:“先帝是个痴情种,到了当今,只怕是个色胚,就算是太宗,也为了一个海兰珠生死追随。这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注定要毁在女人手里。”   鳌拜冷声嗤笑:“贝勒爷,这是忘祖忘本了?”   班布尔善说:“天下当是贤者的天下,大人,该是您这样英明威武的人,才当得起大清的皇帝。”   鳌拜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恶狠狠地瞪着班布尔善:“你要陷老夫于不义?”   班布尔善不慌不忙:“大势所趋,大人,难道您认为自己,能在玄烨的手里善始善终吗?”   鳌拜目光如炬,可他到底是老了,且不说一腔为国的热血仍在奔涌,他的身体,也开始衰老了。   班布尔善的嘴巴,像在砺石上磨过的刀又快又利:“大人若不早日向玄烨发难,便是来日大祸临头遭他灭门。大人切不可仁慈心软,太宗世祖之恩,都已是过往,到了今日,只剩下慈宁宫的老太婆和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满心只想着用大人的性命立威扬名。”   “你别说了。”鳌拜怒极,“滚出去。”   班布尔善却不惧怕,再三谏言:“入秋选秀,就是最好的证明,赫舍里、钮祜禄两家都有女儿入宫为妃,偏偏瓜尔佳氏被排除在外,大人就真的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鳌拜背过身去:“滚!”   班布尔善道:“就为了将来清君侧时,能干脆利落,不留半分余地。”   然而这一切,都被班布尔善说中了。   康熙七年秋天,内廷第二次选秀,为皇帝选八旗秀女充盈内宫,经内务府礼部初选,至钦安殿殿选,留下常在纳兰氏、李氏、赫舍里氏。   而此番瓜尔佳氏一族的秀女,虽然得以进入钦安殿面圣,可终究逃不过撂牌子的命运,最终被指婚于皇亲国戚府中,太皇太后也颇为隆重地赏赐了陪嫁。   殿选的那天,鳌拜干坐在家中,下人一遍遍来禀告,某某小姐撂牌子,某某小姐指婚到王府,直到钦安殿里散了,家中的女孩子,一个都没留下。   这么多年,年年如此,布木布泰的用意,再明显不过,这个女人实在无情无义,接下来,就该是心狠手辣了。   鳌拜闭上眼睛,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太皇太后,我鳌拜一生效忠于你,你忘了多尔衮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的儿子的江山,孙子的江山,是谁替你打下来?”   且说新人们,于重阳节前入宫,遵太皇太后旨意,暂且不居于东西六宫,而慧格格到今年,终于有了名分,封了慧嫔,居钟粹宫主位。   这不高不低的册封,叫慧格格在宁寿宫哭了一场,说她好歹是科尔沁的格格,在博尔济吉特家族论资排辈,还是太后的姑母,就给她区区一个嫔位,见了钮祜禄氏还要行礼,实在太欺负人。   可太后那性情,根本不会说话也懒得说,听她哭完一场,什么也没有改变。   今日是新人进宫头一天,灵昭早早就在坤宁门外等候召见,新人们紧赶慢赶地来,竟然还迟了昭妃一步。   “都起来吧,待拜过了皇后娘娘,我们再论礼数。”灵昭端着自己的尊贵,说道,“往后都是姐妹了,愿你我齐心侍奉皇上。”   说话的功夫,一乘肩舆姗姗来迟,是慧嫔端坐上头,而她下了肩舆,瞥了眼向自己行礼的新人们,对昭妃却视而不见,径直就往坤宁宫里闯。   “纳兰姐姐,这个慧嫔娘娘,是早年就养在宫里的科尔沁格格吗?”李常在轻声问身边的纳兰氏,“科尔沁的格格从大金到大清,不是为后也是为妃,她早早来了那么多年,怎么就落得一个嫔位?”   纳兰常在微微一笑:“我们一道进宫的,我怎么知道呢?”   不多时,皇后宣召,众人不敢耽误,纷纷入殿叩首。   舒舒在钦安殿就见过这三人,并不新鲜,除了简单说些规矩礼法,将来有的是时间相熟,很快便叫她们散了。   但舒舒请灵昭留步,说:“新人刚来,只怕不懂规矩,她们若有不是,还望姐姐多费心教导。”   灵昭只讪讪一笑:“娘娘,时间可过的真快。”   坤宁宫外,张答应的肚子早已高高隆起,荣常在搀扶着她,见了几位新常在。   许是念宫里已有旧人,这几位出身八旗的新人,一进门就封了常在,可若说尊贵,也着实谈不上。   数一数家世,李氏虽是汉人,但祖上就降了大金,她的嫡祖母还是安亲王岳乐同父异母的姐姐,到如今,父亲官拜总兵,也是汉军旗正蓝旗里体面的家族之一。   纳兰氏的父亲官职虽不高,但族中堂叔,是当今皇帝十分器重的大学士明珠。纳兰氏的曾祖父,便是明珠的祖父金台吉,乃昔日叶赫部统领,而金台吉的妹妹孟古,就是太祖大妃,太宗皇太极的生母。   她们的家世说来显赫,但八旗世家里,随便丢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个皇亲国戚,几乎不稀奇,再有几十年来旁系分支,或富贵显达,或落魄潦倒,各有不同。   此时,慧嫔从里头出来,宫人们抬着肩舆来迎接,众常在答应侍立在一旁,她坐上肩舆,对众人说:“得闲到我的钟粹宫来吧,宫里最忙的地方是翊坤宫,你们没事儿最好别去打扰昭妃娘娘。娘娘她脾气不好,惹怒了她,可是要挨板子的。”   众人不敢出声,看着慧嫔赫赫扬扬而去,董答应不禁叹了声:“慧嫔娘娘她,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荣常在虽然出身卑微,可她是皇长子的生母,且早早就有了封号,自然比这些新人尊贵些,再仗着年长几岁,便道:“我们都散了吧,妹妹们新入宫,多学些规矩,之后拜见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切不可出差错。”   李常在望着慈宁宫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着,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之后与荣常在等人散了,她挽着纳兰氏的胳膊说:“姐姐,知道咱们皇上的额娘,当年是怎么叫先帝爷看中的吗?”   纳兰常在眼眉柔和:“我还没出生,怎么知道?”   李氏早就发现,这个纳兰姐姐虽然在三人之中最年长,可是个闷葫芦,不好亲近,说什么她都软绵绵地送回来,从不把话题好好地展开。   李氏悻悻然松了手,转身见赫舍里氏跟在身后,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皇后娘娘娘家的人嗯。”   赫舍里氏怯然道:“姐姐误会了,我不过是有幸与皇后娘娘同姓罢了。” 第801章 最后的冬天   李常在呵呵一笑,看看身边的纳兰氏,又看看赫舍里氏,摸了摸自己的发鬓,满心想着,三人没有谁长得特别丑,也没有人长得特别美,将来能不能得皇帝喜欢,就各凭本事了。   但话说回来,李常在啧啧道:“外头传说皇后娘娘脑袋上有疤,是毁了容的,真是一群瞎子乱编,皇后娘娘多好看呐。”   赫舍里氏在一旁道:“昭妃娘娘也好看,早晨来的时候,见她站在门前,那身姿那气质,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贵气端庄的人。”   李常在撇撇嘴,拉着纳兰常在问:“姐姐,你觉着谁更好看些?”   纳兰氏悠悠一笑:“我一直都很紧张,没敢抬头细看,等将来仔细看过了,再告诉你。”   李氏料到是这样的回答,朝纳兰氏努了努嘴,之后一路经过红墙金顶的宫殿,又很不甘心地说:“咱们为什么不能住进东西六宫,这么多宫殿空关着做什么呢,我们眼下住的地方,过去都是下人住的吧。”   见边上的人都不理她,李常在好生不耐烦,喊下二人道:“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咱们是一起进宫的,要和睦团结。我们是正经八旗贵族家的孩子,那位荣常在不过是个包衣奴才,你们瞧见她刚才,一副凌驾于我们的样子了吗?”   赫舍里弱弱地说:“她好歹是皇长子的生母呀。”   纳兰常在和气地笑道:“这才头一天,有什么事往后再说也不迟。眼下,我们是不是该去翊坤宫,向昭妃娘娘行礼?”   赫舍里氏小声说:“方才慧嫔娘娘叫我们别去翊坤宫。”   李氏眼珠子一转,轻声道:“她们两个,是不是不对付?”   便是这停下说话的功夫,后头有人从角落拐过来,是冬云带着宫女来送昭妃的赏赐,三人毕恭毕敬地迎上前,连李常在也一改方才的嘴脸,可劲儿地巴结冬云。   远处,舒舒带着石榴往慈宁宫去,隔着长长的宫道,看见这里的光景,一面走一面说:“怎么站在路边说话,她们走了有一会儿了,还没回去呢。”   石榴说:“刚来,一定新鲜,东张西望地自然走得慢了。”   舒舒苦笑:“想必我们皇上,也会新鲜吧。”   石榴应道:“奴婢听大李子说,皇上不叫内务府预备新人的绿头牌,看来这阵子不会召幸新人。”   舒舒则好奇:“皇上的脾气我知道,就是不明白,皇祖母为什么不让她们住进东西六宫,非在后头小院里扎堆住着。姑姑,额娘那会儿,进宫就在东六宫了吧。”   石榴道:“娘娘说的是,那会儿不论什么位份,或是住在东西配殿,或是住在后殿,都是分开的。而且进宫给的位份也高,您看新来的三位,要不是宫里有几个宫女封的答应常在,只怕就给个答应身份了。”   舒舒笑:“是啊,这件事,还是皇祖母特地吩咐的。”   石榴说道:“奴婢听慈宁宫的人提起,早在盛京时,盛京的后宫就像个大院子,正中一间屋子就算是清宁宫了,左右各两间屋子,就只住五位主子,剩下那些庶妃侍妾们,都扎堆儿住在一起。”   舒舒笑道:“皇祖母难道是觉得,这样能方便我管束她们?”   她们说着话,从乾清宫墙下过,里头猛地传来鳌拜的大嗓门,边上的小宫女们都吓得哆嗦。   舒舒面上淡定,心里却是跳得飞快,那一天迟早要来,地震避灾的那几个夜里,玄烨和她商量好了,就让鳌拜最后过个冬天。不论那一天有多难,舒舒都会坚定地站在玄烨的背后。   乾清宫里,玄烨正在向大臣们提起今年多灾,恐是多年来的赋税徭役太过苛重,引得上天震怒,他希望能继承先帝治国之策,推行仁政,减轻百姓的负担。   然而玄烨亲政才一年,也就意味着这么多年造成国运不济的人是辅政大臣,眼下就剩鳌拜还在堂上站着,自然就是他一人之过。   虽然无人敢明说出口,鳌拜还是当场就反对,说朝廷国库能丰盈,军队能扩编壮大,皆是这些年国策之功,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堆话,根本不给玄烨开口的机会。   玄烨平静地听完,便说税赋徭役可以不改,但必须有一些安抚百姓的举措,加之今年各地灾害不断,他希望京中大员能下到各地去走访一番,带上他和朝廷对百姓的体恤。   明珠主动上前请命,玄烨便派他与工部尚书马尔赛南下调查淮扬水患,安抚当地灾民,剩下的一些地方,将另行安排。   玉儿曾对玄烨说,鳌拜到了今日的地步,早已不是他一人意志,今次的事,一些人眼看着明珠领了肥差拿着巨额灾款,顶着钦差大臣的头衔风风光光南下,一个个都看直了眼。   鳌拜一党的内部,渐渐出现了矛盾,有人不甘心这么好的差事落在他人之手,有的则担心皇帝是要安插自己的心腹到全国各地,监督并瓦解他们在全国的利益脉络。   各种各样的说法和分歧,导致最后的结果,便是鳌拜一党领了大部分的外放差事,到年底前,他的手下走了一大批人。   而他们一离开京城,就进入了玄烨的监视中,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掌控中,玄烨的目的,便是要他们有去无回。   转眼,已是隆冬腊月,皇帝每年岁末都要封印几日,来休养生息,今年亦如是,更早早在腊月十八就封了印,前后有小半个月的时间,可以悠闲自在地度过。   挑选封印的日子时,一些大臣认为太早,不利于国事运转,玄烨露出一脸疲倦对着众人,最后鳌拜哈哈大笑,做决定道:“皇上累了,你们就该让皇上好好休息。”   彼时玄烨一脸感激地看着鳌拜,君臣目光相交,玄烨能看透鳌拜心里在想什么,可是鳌拜,已经看不懂小皇帝的心思。   今日封印,众臣散去,玄烨亦对鳌拜说:“除夕夜皇祖母备下了美酒,鳌太保要早些进宫享宴。”   鳌拜谢恩退下,与他离去相反的方向,舒舒带着石榴就在不远处等候。   看着鳌拜的身影,舒舒道:“姑姑,鳌拜是不是瘦了,矮了?”   石榴笑道:“您个子长高了,自然就觉得他矮了些,何况他现在也是一把年纪。”   舒舒很是高兴:“是啊,他正在衰老,而皇上和我,尚青春年少。”   不多久,玄烨出来了,远远就望见舒舒,昂首挺胸地阔步走来。   他们约好一道去慈宁宫看望小公主,张答应在十一月时,早产生下了玄烨的长女,玉儿欢喜不已,亲自将小公主养在慈宁宫,说是早产的孩子不好养,等过了百日再送去阿哥所。   “冷不冷,站了多久?”玄烨将舒舒的手捂在怀里,感觉到脑门上星点冰凉,抬头看,天上又飘雪花。   舒舒踮起脚,为玄烨兜起风貌,花盆底子站不稳,一个踉跄跌在玄烨怀里。   边上的宫女纷纷侧过脸避开目光,玄烨趁机在舒舒额头一吻:“这几天实在太忙,咱们就隔着一座殿阁,却见不上面,朕想你了。”   舒舒冻得鼻尖发红,声音哆嗦着:“那也别在这里说,皇上,我冷。”   玄烨也为舒舒戴上雪帽,两人手牵着手往慈宁宫走,尚未进门,就听见笑声。   待宫女掀起厚厚的棉帘,便见一众宫女嬷嬷跪的跪、蹲的蹲,都张开手臂,四面八方地保护着蹒跚走路的小娃娃。   一岁多的承瑞会走路了,摇摇晃晃憨态可掬,瞧见这边玄烨和舒舒,他认得常常去阿哥所陪他玩耍的皇额娘,亲亲热热地就扑过来。   玄烨见状,蹲下招呼儿子,可承瑞完全无视他,直接扑进舒舒怀里。   玉儿笑了,嗔道:“你这个阿玛,一年不见儿子两回,他怎么认得你。”   舒舒抱起小阿哥,送到玄烨面前说:“皇阿玛抱抱?”   玄烨却赌气了,走来向祖母行礼后,便问:“闺女在哪里?”   “抱去吃奶了,一会儿就抱来。”边上太后爱怜地说,“皇上过来这边烤烤火,外头太冷了。”   玄烨坐到嫡母身边,太后拿帕子轻轻擦拭玄烨的额头,说道:“皇上这几天,要好好歇着,让太医院开些补药吧。”   “朕不用吃补药。”玄烨说,“倒是额娘,近来瘦了些。”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人群里找人,问:“昭妃呢?”   太后说:“她病了,皇上不知道吗?”   玄烨勉强应道:“朕知道,只是……以为她好了。”   舒舒抱着承瑞坐到玉儿身边,祖孙俩彼此看一眼,玉儿便道:“养了几天,也该好了,太医今早不就说不妨碍吗?玄烨,你一会儿去看看昭妃,她一个人在宫里养病,怪闷的慌。”   舒舒只管逗着承瑞,没当一回事,不多久荣常在也到了,一群大人围着小娃娃嬉闹,这么多年来,紫禁城里终于又有了过年的热闹。   她们说说笑笑的时候,玄烨便退了出去,带着大李子,一路往翊坤宫来。 第802章 纳兰妹妹温柔美丽   路上,玄烨问大李子:“她病了多久,什么病?”   果然刚才应付太后的话,玄烨是随口说的,这些日子他那么忙,连舒舒都顾不上见面,怎么还会惦记翊坤宫。   大李子应道:“回皇上的话,昭妃娘娘病了有好些天,是风寒高烧,大风雪那天,娘娘去奉先殿查看祭品香烛,回来的路上着凉了。”   “她为什么不做暖轿走?”玄烨不大耐烦。   “皇上,去奉先殿,怎么敢坐轿子去呢。”大李子公允地说,“您可千万别这么问昭妃娘娘,娘娘会伤心的。”   玄烨叹了一声:“大李子,朕是不是太偏心,见皇后在雨里抓兔子,都恼火地要训斥她,可是昭妃病了那么久,朕竟然都不知道。”   大李子忙说:“是奴才没及时禀告,是奴才的错。”   玄烨苦笑,继续往翊坤宫来,转过宫道时,迎面遇见身形娇小的宫嫔,披着玫红锦缎的风衣,在冰天雪地里格外显眼。   惊见圣驾,纳兰氏很是紧张,带着婢女退到一边,顾不得路边积雪,直挺挺地就跪下了。   “你是?”玄烨停下脚步,“明珠家的?”   “奴才纳兰氏,叩见皇上。”纳兰常在没想到会遇见皇帝,更没想到,入宫后几个月没见面,皇帝竟然还记得她是谁。   玄烨道:“起来吧,地上冷,朕前日才接到明珠的折子,他说南边不下雪,可冬天比北边还冷。”   纳兰氏扶着宫女的手徐徐起身,从容温和地说:“奴才幼年时,曾在冬天随家母南下探亲,母亲冻得直哆嗦,在亲戚家又不好意思开口,本是打算过了年回京,可实在太冷,最后早早就回来了。”   玄烨笑道:“你还去过南方。”   纳兰常在欠身:“奴才那会儿也就六岁,只记得冷,别的都忘了。”   大李子见这就聊上了,在翊坤宫前,可不大合适,便上前提醒:“皇上,您是不是先去探望昭妃娘娘。”   纳兰常在听见这句话,温顺地低下了头。   玄烨看地上的脚印,也知她是从翊坤宫出来,便问:“你来探望昭妃?”   纳兰常在这才开口:“回皇上的话,臣妾才刚向昭妃娘娘请安,娘娘吃了药正歇着。”   玄烨嗯了一声,便径直往门里去,而里头早有人传话说皇帝驾到,冬云已经在棉帘外伸长脖子等着了。   宫门外,纳兰氏暗暗舒了口气,扶着宫女的手往回走,吩咐道:“遇见皇上的事,别告诉李常在她们,一句也别提。”   翊坤宫寝殿里,地龙烧得极暖,冬天屋子里不透气,药味浓重,玄烨进门就禁不住皱了眉头。   但见跪在地上的人,孱弱消瘦,不免心软,他伸手搀扶灵昭:“怎么病成这样了?”   可灵昭刚要开口,玄烨就说:“你又要讲,朕不该来看你,你病着屋子里不干净,朕若是染了病,就是你的罪过。   “皇上……”   “接着朕不高兴,转身就走。”玄烨搀扶灵昭坐下,笑道,“至少现在的朕,怎么也比几个月前稳重点,可你呢,也改一改,别总是这样客气。这里是翊坤宫是你的屋子,又不是金銮殿,你又何苦明知道朕不喜欢听那些话,非要说出来呢。”   灵昭本就样貌精致,此刻病弱,不施粉黛,在这富丽堂皇的屋子里,苍白清透的模样,别有一番妩媚动人,被皇帝这么一说,难为情地低下头:“这会儿都是皇上说的,臣妾可没有说。”   玄烨道:“这才对,开开玩笑,说说家常,多好。你现在吃什么药,哪个太医负责,真的好了吗?”   玄烨坦率地告诉灵昭,封印前政务繁忙,他并不知道灵昭病了,今日一听说,立刻就来看她。   灵昭一直呆呆地看着玄烨,脸上不自觉地挂着微笑。   虽然皇帝从前也会如此温和地对她说话,可她感受到,皇帝有了很大的不同,说不上来但心里明白,难道真如皇帝说的,因为几个月,也足够用来成长吗?   “除夕宴的事,皇后会安排,你就歇一歇。”玄烨说,“正好今年有新人进宫,朕一直对你说,不要事事亲力亲为,你往后就把她们调教起来,让她们给你当差。”   “臣妾知道了。”灵昭温和地笑着,“皇上,等臣妾病愈……”   玄烨随手拿桌上的果子吃,抬眼看她:“想做什么?”   话到嘴边,灵昭还是胆怯了,脑中飞转,想起太后曾念叨过的事:“皇上可否为太后娘娘举行一场冰嬉,太后娘娘每到冬天就惦记。”   “大李子,着人去张罗。”玄烨随口就吩咐,“有什么事,待昭妃娘娘病愈了,就来问她。”   灵昭谢恩,又陪玄烨说了会儿话,之后忍不住咳嗽,心里就发慌了,不得不恳请皇帝先离开。   玄烨知道她的性情,也不愿勉强,但走时不经意瞥了眼妆台,妆奁边上有一只精致的酒杯,杯里插了一朵玲珑清雅的腊梅。   那花开的极好,看来是每隔几天都会换上新花,被精心料理着。   离了翊坤宫,大李子见皇帝若有所思,上前道:“皇上,您是不是瞧见昭妃娘娘妆台上的酒杯?”   玄烨颔首不语,但之后大李子说的话,证明了他的猜测:“奴才若没记错的话,这是端午节时,您给娘娘斟酒的那只杯子。”   玄烨敲了敲大李子的帽子,道:“这话再不要提了,更别叫皇后知道。还有……找些新奇的玩意儿,送到翊坤宫,就说给昭妃养病解闷。”   这日夜里,玄烨宿在坤宁宫,两人下了一盘围棋,又下了一盘西洋棋,玄烨好生过瘾,可舒舒连输两盘,嘴巴撅的老高,玄烨还逗她说:“你的名字起的不好。”   这下可把皇后娘娘惹急了,玄烨满屋子追着她哄,两人嬉闹之后倒在暖炕上,彼此静静地凝望。   玄烨越看越喜欢,凑过来亲了一口:“舒舒,再过几年,朕想要我们的儿子,朕会亲自教他念书写字,为他启蒙开智。”   舒舒赧然:“这自然好,可为什么要再过几年。”   玄烨说:“皇祖母说,女子太早生育对身体不好,朕舍不得。”   舒舒笑,在玄烨心口轻戳:“口是心非,折腾人家的时候,一定把什么都忘了。”   玄烨却道:“朕是真心的。”   舒舒脸蛋儿绯红:“皇上,顺其自然可好,若是天赐麟儿,就算明日来了,那也是父子母子的缘分。至于早些晚些生育,这也说不准,大姑姑出生时,皇祖母也就这个年纪不是吗。”   两人正腻歪,大李子在门外怯怯地喊:“皇上,娘娘,钟粹宫出了点事儿。”   舒舒立时收敛,起身到屏风外问:“怎么了?”   玄烨在屋子里听得,是说慧嫔在雪地里摔了一跤,伤得不轻,已经宣了太医,特地来禀告皇上和皇后。   慧嫔的心思,很好猜,她想皇帝去钟粹宫。可不知是太过自负,还是没料到皇帝在坤宁宫,竟然讨到皇后头上来,皇帝怎么会理会她。   这件事,第二天就被人当笑话在宫里传,傍晚时分,李常在和纳兰氏她们一起在荣常在屋子里喝茶,李氏便叽叽喳喳地说这件事,嗤笑慧嫔不自量力。   忽然门口有人喊:“纳兰常在接旨。”   众人皆是一愣,董答应道:“这个时辰宣旨,是皇上翻牌子了吧。”   纳兰常在已经出门来,果然是皇帝翻了她的牌子,两位嬷嬷上前行礼,她们要检查新人的身体,并指教如何伺候皇帝。   看着纳兰氏被簇拥走,李常在气得直跺脚:“凭什么是她占了先?”   荣常在笑道:“纳兰妹妹温柔美丽,也是应当应分。”   李常在冷笑:“荣姐姐这话可没道理,什么叫应当应分?”   荣常在知道李氏难缠,忙赔礼:“是我说错了,但瞧这光景,皇上该是封印得了闲,终于能想起妹妹们了。我劝妹妹别顾着生气,好生打扮起来,之后必定就是你了呀。” 第803章 宠妃   然而,荣常在的话没有实现,皇帝封印的半个月里,常在纳兰氏得召幸三次,便是荣常在和董答应,从前也不会如此频繁,李常在与赫舍里氏,则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   来接纳兰氏的宫人每每从门前过,都惹得李氏跺脚发脾气,毫无疑问,宫里算是头一回有了宠妃。   这一日,灵昭病愈出门,来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谢恩,玉儿和颜悦色,将孩子叫在跟前:“好了也不能大意,仔细养着别落下病根,要听我的话,可不许逞强。”   灵昭愧疚地说:“臣妾一场病,叫太皇太后和太后,还有皇上皇后都跟着揪心,臣妾何德何能,实在是臣妾的罪过。”   玉儿则道:“在我面前,不必说这些客套话,灵昭啊,你还那么年轻,正是撒娇的年纪。”   灵昭眼眶一红:“您能对臣妾说这些话,臣妾死而无憾了,臣妾一直以为,再也得不到您的垂爱和喜欢。”   “傻孩子。”玉儿温柔地说,“而我也答应你,绝不告诉玄烨,你也不信吗?”   这正是灵昭想问的:“太皇太后,您真的……”   玉儿颔首:“玄烨他不知道。”   灵昭信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信了。   心情好,脚下的步子也轻盈,灵昭不愿闷在轿子里,带着冬云大大方方地走在雪地里,行至翊坤宫外,恰见披着玫红雪氅的纳兰氏正准备回去。   见昭妃回来了,纳兰氏屈膝行礼:“臣妾不知娘娘出门了,本想来向娘娘请安,娘娘,您可大安了?”   这个纳兰常在,天天到翊坤宫请安,起初还有人与她结伴,之后渐渐的,就只剩下她一人。   而她不仅仅是每日来翊坤宫请安,有心巴结灵昭似的,人家也每天好好去坤宁宫请安,即便腊月里皇后免了后宫的晨昏定省,她也一日都不落下。   “到屋子里坐吧,怪冷的。”灵昭说,“前阵子我病着,都没能好好招待你。”   “娘娘玉体康复,便是臣妾所愿,臣妾不敢叨扰娘娘休养。”纳兰氏道,“娘娘若不嫌弃,这是家里年节上送来的红枣,娘娘若不嫌弃,请您用来滋补身体。”   冬云微微挑眉,一时没上前收,但听主子发话,她才上前从宫女手中接过。   既然纳兰氏不愿进门,灵昭也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说,就由着她离去了。   冬云将红枣交给其他宫女去收着,对灵昭说:“红枣这么寻常的东西,还要特特拿来孝敬您,纳兰家难道就这点本事吗?”   灵昭却道:“就算她自家不济,明珠府也不会不管,是纳兰氏聪明,越是寻常的东西,才说明是关心我而非巴结我,你知道吗?”   “巴结就是巴结。”冬云轻声说,“不过是做的漂亮些。”   灵昭轻轻一叹,问道:“皇上召幸了她三回?”   冬云连连点头:“在咱们宫里,除了坤宁宫,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受宠,外头都在议论呢。”   灵昭往门外看了眼,回忆方才纳兰氏的容貌气质,冷冷一笑:“果然精明。”   冬云嘀咕:“可不是,您恕奴婢多嘴,咱们皇上这脾气,没点小心思的人,如何能讨得他喜欢。”   灵昭不想再听这些话,吩咐冬云:“命内务府的人来见我,我要问问除夕宴的事。”   然而那些一张张熟面孔来,对付灵昭的嘴脸,却是和之前有了些许的变化,灵昭看得出来,而他们说的话,更令她心颤,那个终日游手好闲的皇后,不声不响地,已经将除夕宴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灵昭绞尽脑汁挑不是,底下的人也一一应对,除非是除夕宴上呈膳的宫女摔了碗筷菜碟,以她的经验来看,可谓万无一失。   在慈宁宫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殆尽,她辛辛苦苦为自己挣下的一切,很可能就为了一场病付之东流。   且说封印的日子久了,皇帝夜里看折子的时间也多,往往歇上两三日,玄烨就浑身不自在,心中对于朝廷国家的不安,会与日俱增,并非外人所想象的,能无所事事、纵情声乐。   是日夜里,玄烨就在舒舒的屋子里,看值房送来的折子,舒舒默默点了一盏烛台,送到桌边,眼前陡然亮了几分,玄烨抬起头,冲舒舒笑:“最后一本了。”   “我不是来催皇上,您慢慢看,我那儿也有活没忙完。”舒舒指了指暖炕上的茶几,说道,“除夕宴的流程,要再过一遍。”   “去吧。”玄烨一笑,就收回了目光。   门外石榴来送茶时,屋子里静悄悄,一个在桌前看折子,一个盘腿在炕上写写画画,她悄悄放下茶水,退了出去。   大李子交代了值夜的小太监,正要退下,石榴说:“咱们一道走吧。”   两人沿着宫墙,往自己的住处去,说起帝后的光景,大李子说:“石榴啊,你见着机会,还是提醒一下皇后娘娘。”   石榴问:“怎么了?”   大李子前后看了眼,夜里安静说话声极容易传出去,他又压低了几分道:“内务府的人都在传说,皇后娘娘办事细致,为人和气。同样一件事,昭妃娘娘总逼得他们紧张得喘不过气,像是随时拿着鞭子在身后抽似的。可到了娘娘这里,什么都不急不缓有条不紊,虽然两个人都能把事情做出一样的结果,可跟过了皇后才知道,跟着昭妃是多么辛苦。”   石榴问:“当真?”   大李子点头:“其实咱们也能想象,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的性情,本就截然不同。”   石榴道:“我知道了,娘娘这几日也念叨,她是不是不该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算计着怎么名正言顺地把一切再交还给昭妃娘娘。”   大李子叹道:“至于恩宠,昭妃娘娘不知是否会想一想,那位纳兰常在为什么会得皇上喜欢。”   石榴也好奇,问:“我正想说呢,就怕你为难。”   大李子道:“咱们正经主子,是皇上和皇后娘娘,这话我不为难。何况将来你们自己也看得出来,纳兰氏温柔大方,比起荣常在她们,有眼界念书多,皇上和她说得上话,而她又知分寸懂进退,是个男人都会喜欢。”   “纳兰常在,有过人之处?”石榴问。   “恰恰相反。”大李子道,“所谓的眼界和念书,在世家贵族里很寻常,叫我说,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家千金该有的样子。你就想,皇上小时候一定曾想象,将来的妻妾是什么模样,而纳兰常在,一定就附和了皇上所有的想象,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石榴盯着大李子看,大李子笑道:“但喜欢和情意,毕竟是两码事,你也别太紧张。”   隔天一清早,大李子和石榴回到坤宁宫当差,不用上早朝的日子,皇帝也不会睡懒觉,今天是与宗亲子弟去奉先殿上香的日子,天没亮就离了。   去奉先殿的路上,玄烨忽然驻足,问大李子:“交代你的话,都说了吗?”   大李子道:“奴才都说了,但石榴会不会告诉皇后娘娘,奴才就不知道了。”   玄烨道:“朕也想,是不是自己提一提的好,总觉得对不起皇后。”   大李子笑道:“奴才以为,娘娘心胸宽广。”   玄烨摇头:“你不懂,女人家的心思且要哄着,她于皇后之位能心怀天下,可在朕的身边,也就是个小女子。这阵子她太忙,还没顾得上,等想起来了,一定会难过。”   大李子怯怯地问:“那皇上对纳兰常在是?”   玄烨说:“你以为什么?不过是留在身边,比其他几个更自在些罢了,要紧的是……她是明珠家的人。”   时至除夕夜,乾清宫大宴群臣,然而席中显赫的位置上,却缺了一个人,鳌拜今日没有进宫赴宴,只有他家的女眷,白日里来向太皇太后磕了头,但又说要回去伺候老爷,家里一个人都没来。   但御膳房的菜,一盘盘端上来,别人面前有的,这一桌上也不缺。   后宫女眷们坐在一起,李常在悄声对荣常在说:“怎么那边跟供桌似的。” 第804章 都是心狠手辣的主   荣常在正喝酒,突然听见这话,笑则不敢、不笑则难忍,一时把酒呛住了,捂着帕子连声咳嗽。   李氏则不知天高地厚,拉着她笑说:“姐姐,我没说错吧,难道不像吗?”   她们这里的动静,引来昭妃侧目,李氏虽然不敢再造次,嘴巴里却不服气地嘀咕:“吃年夜饭不说说笑笑,难道还哭吗?”   御膳房来呈膳,苏麻喇将菜放在玉儿面前,夹了一筷子送到她碗里,轻声道:“年轻人活泼些,您别动气,奴婢会派人去提醒。”   玉儿说:“年轻人是该活泼些,不必去提醒约束她们,你看玄烨和舒舒,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苏麻喇轻声道:“鳌拜突然不来,皇上和娘娘心里正算计着吧。”   玉儿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口中的美味,目光悠悠晃到那空无一人的坐席上,各色珍馐美味都快堆成山,别的席上都有宫女们一轮轮将餐盘撤下,愣是没动鳌拜的坐席。   “是舒舒的意思吗?”玉儿问苏麻喇。   “正是,娘娘说鳌大人就算不列席,也不能少了他的座次,这是大清功臣该有的尊贵。”苏麻喇应道,“可是……您看着不觉得奇怪吗?”   玉儿说:“他们是想让王公大臣都看看,皇恩浩荡,可有的人不放在眼里。”   苏麻喇谨慎地说:“就怕有人说出难听的话,又叫鳌拜做文章。”   玉儿笑悠悠:“那就做去吧,难不成他老了连饭都吃不来,要玄烨去一口口喂他吗?”   此时大李子来报,火器营和防火班一切就绪,请太皇太后与皇上移驾观赏烟火。   玉儿欣然道:“那赶紧去吧,吃了酒正想去吹吹风。”   众人拥簇太皇太后与太后向殿外去观赏烟火,这在外头站的位置也极有讲究,荣常在她们身份卑微,绝不能与太皇太后她们站一排,就算是慧嫔,也该往后退几步。   可慧嫔仗着自己是娘家人,硬是挤开了昭妃的站位,在边上亲亲热热地搀扶着太后。   灵昭虽然气恼,不至于在这样的场合发怒,忍气吞声地站到了一旁。   然而看烟火的热情没了,更何况这一切繁华,都是皇后精心布置,于她而言,是威胁,是挫败。   “昭妃娘娘。”大李子突然从后面凑上来,轻声道,“娘娘,皇上请您过去。”   灵昭一愣,目光看向皇帝,玄烨竟向她招了招手。   烟火绽放的光芒,照亮皇帝的眼眉,看见他含笑的温和,灵昭心中翻江倒海,竟是有想哭的冲动。   她呆呆地被冬云推过来,玄烨说:“你个子矮,站在那里看不见,到这里来。”   灵昭再定睛一看,方才是太后与太皇太后中间夹着皇帝,慧嫔和皇后各在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另一侧。   现在则是太后与太皇太后并肩,皇后依然搀扶太皇太后,但她另一边是皇帝,而皇帝的另一边空了出来。   不知是何时换位,也不知为了什么换位,但皇帝愿意将另一侧位置,留给她。   灵昭定下心,站在玄烨边上,可是她的眼里,再也看不见烟火,眸中所见,只有皇帝的笑容。   玄烨不经意看向她,两人对上目光,他嗔道:“你看什么呢,烟火就快放完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灵昭度过的最高兴的除夕,因为忌惮皇后的能干,担心自己可能不再被需要的彷徨,都在轰隆声中消失了。   烟火结束时,舒舒对灵昭说:“这火器营和防火班的人真不好对付,一个个铁面无私,为了这场烟火,来来回回折腾多少趟,就差求皇上下旨,可他们也不见得能点头。真不知道你之前那一趟趟是怎么办下来的,实在是你脾气好了不起,我可再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了。”   灵昭心情极好:“娘娘说的是,在他们眼里,一点火星子都能闯大祸,一个个谨慎极了,不好对付。”   玉儿见这两个孩子体面又懂事,再看太后身边的娘家人,心中很是无奈,就连太后也看在眼里,知道玉儿生气了。   大过年图吉利,之后两天太后都忍着没说,直到正月初四早晨,才把慧嫔叫到跟前。   太后不会劈头盖脸地骂人,这辈子也没怎么大声说过话,只是苦口婆心地劝慧嫔要自重,不能僭越后妃尊卑,别以为太皇太后什么都不说,就什么也看不见。   谁知慧嫔哭哭啼啼道:“封了个嫔,连妃都不是,偏要叫我矮人一截,倘若我与钮祜禄氏平起平坐,我站在那儿又怎么了?”   太后反而被说的哑口无言,还是高娃厉害些,说道:“娘娘您自己心里最明白,太后能护您一时,可护不了一辈子,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呢。”   慧嫔攒了一肚子火离开宁寿宫,半路上遇见几位常在来向太后请安,李氏是个在哪儿都招摇的人,叽叽喳喳说着玩笑话,叫慧嫔听见了更恼,冲上前呵斥:“笑什么呢?”   慈宁宫里,舒舒在教玉儿下西洋棋,一盘棋下来,玉儿感慨年纪大了,学东西越来越慢,说自己年轻时,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舒舒道:“皇祖母一定能学会,回头狠狠赢皇上一盘。”   玉儿笑道:“你赢不了玄烨吗?”   舒舒说:“皇祖母,下回您替孙儿说说皇上可好?皇上每次赢了我,就嘲笑孙儿名字起的不好,还越说越起劲。”   玉儿笑坏了:“玄烨这孩子,就会欺负人。”   舒舒说:“皇上从来也不让着我,我都不乐意和他下棋。”   玉儿说道:“可不是,总是输有什么意思,可玄烨就是吃定了你,现在连哄一哄都懒了。”   舒舒脸红了:“皇祖母,您说说什么呢。”   只见苏麻喇从门外来,给玉儿在腰后垫了靠枕,帮着收拾棋盘,一面悠悠道:“这大正月里,也不知慧嫔娘娘哪儿气不顺,把纳兰常在、李常在她们罚跪在雪地里,说是太阳落山才能起来。这会儿可起风了呢,她们跪在穿风的宫道上,如何了得。”   “在哪里,没人管吗?”舒舒问,“她们犯了什么错?”   苏麻喇道:“就在宁寿宫外不远处,听说昭妃娘娘刚好经过,询问之后,慧嫔却说,李常在她们在除夕宴上嘻嘻哈哈不成体统,问昭妃娘娘是不是不用管。也不知最后说了什么,昭妃娘娘就走了,任凭几位常在跪在那里。”   舒舒朝窗外看了眼:“这还不到晌午,跪到太阳落山,她们该冻死了吧。”   玉儿冷冷道:“你跑来打扰我们做什么,你不能做主吗,凭着她胡闹?”   苏麻喇垂首不语,舒舒见太皇太后动怒,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心里很明白,早就察觉钟粹宫里那个负责伺候并教养慧格格的王嬷嬷不可靠,可她命石榴不必过问。这三年多,由着那婆子一点点将慧格格拉扯歪了,舒舒知道,自己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皇祖母,孙儿去料理这件事。”舒舒道,“您消消气,往后孙儿会多见见慧嫔,告诉她为人处世的道理。”   玉儿没出声,舒舒行礼后,就退下了。   苏麻喇送皇后到门外,请皇后仔细雪天路滑,再回来时,便见格格兀自摆弄那水晶石做的西洋棋,口中悠悠道:“我们的皇帝和皇后,多般配。”   “您的意思是……”   “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玉儿苦笑,“索尼生了个好孙女。”   苏麻喇忧心忡忡:“皇后娘娘她,不好吗?”   玉儿摇头:“多好啊,搁在哪儿都合适,这是玄烨的福气。唯一要担心的,是她将来能否遏制家族的膨胀,毕竟有一位如此荣耀的皇后,谁家能忍得住。”   苏麻喇笑道:“佟家都出了个皇帝外孙,人家不也老老实实的?”   玉儿嗔道:“佟倾弦都被教成什么样子了,还老实?”   这边厢,舒舒坐着暖轿,来到纳兰氏、李氏等人罚跪的地方,长街上北风呼啸,她们东倒西歪互相支撑着,乍见皇后娘娘驾到,李常在顿时哭出了声。   “皇后娘娘……”   “正月里,常在您哭什么?”石榴先出声,“还不快止住。”   舒舒缓步走上前,看见跪在边上的纳兰氏,那日除夕宴上说笑的人是李氏和马佳氏,纳兰氏显然是被无辜牵连,可她安安静静跪着,瞧着格外老实。   “起来吧。”舒舒温和地说,“不必跪着了。” 第805章 皇祖母的信任   皇后如菩萨般出现,解除了众人的苦难,她们互相搀扶着起身,冻得直哆嗦,恰恰此刻,灵昭从宁寿宫里出来,看见了皇后在此。   “都回去吧,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好生喝两碗姜汤,若有不适,要及时宣太医。”舒舒好脾气的说,“大正月里,正是玩儿的时候,可也要守分寸。”   “是……”众人瑟瑟发抖地答应着。   “石榴,你送她们回去。”舒舒这般吩咐,便要去宁寿宫坐一坐,转身见灵昭向这边走来。   舒舒示意身后的人先走,待灵昭到跟前,便道:“我来陪皇额娘坐坐,遇见她们跪在这里,就算跪到乾清宫门外去,也不该跪在这里,吓着皇额娘如何是好。”   灵昭道:“臣妾也是奉太后旨意,要来劝她们离开。方才臣妾就经过这里,但是慧嫔气势汹汹,不罚不足以泄恨,不肯饶恕她们。臣妾不愿正月里与人争吵脸红,就先离开了,结果弄得这样难堪,是臣妾无能,请娘娘恕罪。”   “慧嫔年纪小,脾气不好,你谦让她,是你的大度。”舒舒道,“我们走吧,正月里,该哄得皇额娘高兴才是。”   “是。”灵昭应着,让开了路,请皇后先行。   这边厢,李氏、纳兰氏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处,荣常在她们早就等急了,可算把人盼回来了,不明白去宁寿宫请个安,怎么就罚跪在雪地里。   李氏一进门,就冲荣常在嚷嚷:“那个慧嫔,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一个嫔位罢了,摆什么威风。还有昭妃,事后来做和事佬装好人,先前为什么不硬气些呢,她就是不想救我们吧。”   这些话,石榴走的时候,听了几句,无奈地摇头,默默记在心里。   夜里,舒舒沐浴时,听石榴讲述这些话:“一直听说那李常在咋咋呼呼口无遮拦,如今奴婢是领教了,实在没规矩。”   舒舒闭着双眼,惬意地泡在热水里,缓缓道:“宫里,就要有各色各样的人,才有意思啊。对皇上来说,不同的宫嫔有不同的个性,他才会觉得新鲜,不然就是一副身体一张皮囊,早晚提不起兴趣。”   石榴没应声,舒舒睁开眼:“纳兰氏温柔乖巧,瞧着是个极老实的人。”   “是,也不怪皇上那样喜欢。”石榴干咳一声道,“奴婢听大李子说,皇上似乎就觉得,纳兰氏符合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   舒舒却道:“可她这样性情的人,本该不屑与李氏结伴才是,就当我多心了吧。”   石榴问:“娘娘的意思是?”   舒舒冷然:“她并不老实,往后你我要多留个心眼,聪明并不是坏事,可我不希望她将聪明用错了道。并非她得宠了,我有心排挤她,姑姑,日子且长,你看着便知道了。”   石榴想了想,说道:“也是啊,在李常在那样的人身边,一经比较,谁都会觉得她温柔又老实。”   舒舒不再言语,又悠悠闭上了双眼,石榴知道皇后想静一静,便道:“奴婢去拿擦身体的香膏来,娘娘您稍等。”   屋子里静了,舒舒再次睁开眼,捧了一把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凑在鼻尖闻了闻,花香怡人,然而浮躁的心,依旧无法平静。   可是,她不后悔。   舒舒不后悔放纵慧格格变成现在这样,很显然太皇太后一定也早有察觉,太皇太后若有心栽培娘家的孩子,断不会放个如此颠三倒四的嬷嬷在身边。   这件事,舒舒的私心,仅仅在太皇太后之下才得以实现。   可她担心的是,太皇太后知不知道她从那么早就开始为将来算计,是否会失去她老人家的信任,是否会失去祖母的宠爱,而这一切,本是她立足后宫最大的资本。   钮祜禄灵昭在宁寿宫费尽辛苦,才换来太后的偏爱,可舒舒从一进门起,就拥有宠爱和信任,这从无到有,和从有到无,天差地别。   这一整天,舒舒都在矛盾,该不该向太皇太后坦白,甚至,该不该去请求原谅。就怕自己真心实意的忏悔,又会变成太皇太后眼里的心机,信任,是互相的事。   石榴的闯入,打断了舒舒的思绪,她拿着抹身体的香膏来,说:“娘娘,皇上已经到了。”   “怎么突然来了?”舒舒不安地问,“今晚没传旨。”   石榴却笑:“皇上来坤宁宫,几时传旨了?”   舒舒知道,石榴没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她可能都忘了那一次路过钟粹宫,听得里头王嬷嬷在摆弄风水时彼此说的话,也罢,忘了才好。   寝殿暖炕上,玄烨闲适地摆弄着一盘下了一半的围棋,舒舒带着花香进门,说道:“皇上别弄乱我的棋局。”   玄烨说:“你若真心记得,朕动了哪里,你还看不出来。”   舒舒坐到一旁,一面看一面嘀咕:“皇祖母说了,可不许皇上再欺负我。”   玄烨嗔道:“你又告什么状?”   舒舒委屈地说:“谁叫有的人天天嘲笑我的名字不好。”   玄烨嘿嘿笑着,张开怀抱要舒舒过来,香喷喷的人搂在怀里,他禁不住就亲了一口。   “皇上也去洗漱吧。”舒舒道,“一会儿就算玩得晚了,怎么睡都成。”   玄烨懒洋洋:“大冷天,也没出汗……”   舒舒嫌弃不已,拉着玄烨起身,推着他去洗漱:“一国之君,当仪表整洁。”   把皇帝交给一众宫人去伺候,舒舒退回来,凭借记忆恢复棋盘中的棋局,这不是什么难事,就算记不得了,照着棋谱就成。   可是她要如何恢复自己在太皇太后心中的信任,还是若无其事地,乃至自以为是地认为,她老人家依旧会信任自己,会默许这一切。   反反复复的矛盾,让舒舒不自觉地发呆出神,玄烨洗漱后兴冲冲回来,一进门就见皇后手里拈着一枚棋子半悬在棋盘之上,可她专注的神情,一定不是在回忆棋局。   “有心事?”玄烨不绕弯子,“想什么呢?”   舒舒回过神,怔怔地看着玄烨坐到对面,他拿过自己指间的棋子,利落干脆地摆在了棋盘上,而后抬眼看着自己:“怎么了?”   “没……什么……”舒舒垂下眼眸,口中虽然否认,可不自觉地早已将满心不安都露了出来。   “不想说的话,朕不会勉强你。”玄烨很温和,“就算咱们无话不可说,彼此也都该有些小秘密藏在心里,是不是?”   舒舒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委屈什么,听玄烨这句话,竟是热泪盈眶。   她眼泪一出,就把玄烨吓着了,推开炕桌,将舒舒搂进怀里,好生道:“这是怎么了?家里出事了吗?”   “没有……”舒舒窝在玄烨怀中,终是说出口,“我怕皇祖母,再也不喜欢我,是我自己做了亏心事。”   门外头,小宫女端着热茶怯怯地退了出去,大李子问为何不送进去,她战战兢兢地说:“李总管,奴婢像是娘娘在哭呢,也不知怎么了,奴婢不敢进去。”   “娘娘?哭了?”大李子愣了,脑筋飞转,想着今天发生过什么,突然想起慧嫔和几位常在的纠葛,他一拍脑袋,自责道,“我怎么忘了。”   可事实上,玄烨在宫里有多少双眼睛,就连大李子都不清楚,皇帝信任大李子,可他更信任他自己。   这件事,玄烨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他没想什么深层的道理,就连大李子此刻,也不明白,若是为了慧嫔作践荣常在她们,皇后有什么可哭的,只能默默安慰自己,必定另有要紧的事。   偏偏,舒舒就是为了这件事想不开,此刻她跪坐在玄烨身前,把心里堵着的话,一股脑儿全掏了出来,不论皇帝会作何反应,她总算松了口气。   玄烨在舒舒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没用的东西。”   舒舒蜷缩成一团,往玄烨怀里靠,背脊和胳膊被温柔地抚-摸,心里渐渐安稳了。   玄烨道:“你若是错了,那就代表着皇祖母也错了,你要怎么开口向皇祖母认错?你是不够狠心肠,也不够自信,你心里头还始终觉得,能有今日一切,是靠皇祖母或是朕,而不是你自己。”   “是……”   “可是在朕的眼里,绝非如此。”玄烨道,“皇祖母阅人无数,经历风风雨雨,她被人背叛过,也背叛过别人,你这点小心思,从你开口喊第一声皇祖母起,她就看透了。”   舒舒坐起来,认真地看着皇帝,眼眸渐渐清晰,心里也跟着明朗。   玄烨嗔笑:“皇祖母若是不喜欢你,不信任你,早八百年就嫌弃你了。”他在舒舒鼻头轻点,“朕亦如是,朕不要一个傻子来做皇后,你也说过,不想只做个端茶递水的女人。”   舒舒浮躁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踏实了。   玄烨满眼的宠爱,仿佛舒舒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他也能包容并默默地去填补,他道:“别胡思乱想,你做得很好,朕和你,都会越来越好。”   舒舒扑进玄烨怀里,身心都得以依靠,而玄烨在他耳边说:“舒舒,入春后,朕就决定动手了。”   怀里的人,镇定地应答:“臣妾会全力配合皇上。”   她没哆嗦,也不惊讶,仿佛将经历一件极寻常的事。   这叫玄烨安心又踏实,深知舒舒在大是大非上,能坚挺地站在自己的身后,是他精神的支撑。而这些小事,不过是撒撒娇,不过是夫妻之间的甜蜜。 第806章 朕若有去无回   康熙八年,正月初七,玄烨离宫前往孝陵,祭奠先帝。   而早在出发之前,玄烨就接到密报,班布尔善私下制作了龙袍,不知是留做己用,还是要孝敬鳌拜。   玄烨在出门时,吩咐纳兰容若和曹寅:“你们预备一下,朕回城时,要去太保府探望鳌拜。”   二人俱惊,规劝皇帝改变主意,玄烨漠然无视,至孝陵敬香叩拜时,二位舅舅到了身边,玄烨再对佟国纲道:“朕要在今日,去探望鳌拜。”   佟国纲肃然不语,佟国维则极力反对:“皇上,鳌拜府里危机四伏,班布尔善那个小人,就是想看您和鳌拜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前些年鳌拜只不过事专权跋扈,尚不敢威胁皇权,可是这两年,在他的挑唆下……”   “这是必然的结果,还是偶尔的发生,难道你不明白?”玄烨说,“正因为鳌拜有这样的心,才会容许班布尔善出现在面前,而朕又怎么会容许班布尔善坐收渔翁之利?”   佟国纲郑重地说:“皇上请安心前往,臣必当保护圣驾周全。”   “佟国纲你疯了?”佟国维怒极,“怎么好让皇上去犯险。”   见此事自己已无法阻拦,佟国维只有迅速将消息送入宫里,请太皇太后出面,奈何皇帝已经离开皇陵,启程回宫,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接到太皇太后的懿旨。   深宫里,只有舒舒一人知道,今天皇帝要去探望鳌拜,今年未随驾同去皇陵祭奠先帝,便是玄烨说,让她安心等在宫里。   她带着众妃嫔,到奉先殿上香祭奠,将散时,留下了慧嫔。   奉先殿外,众人随昭妃退出,李氏见慧嫔被皇后单独留下,就知道是要算那天的账,得意洋洋地对身边的荣常在说:“她总算要挨教训了,不过是个嫔位罢了,仗着自己是科尔沁的格格,对我们颐指气使。她还比我小一岁呢,小小年纪哪里来那么坏的脾气,真是自不量力。”   灵昭听见几句,冷声呵斥:“奉先殿乃庄严肃穆之地,你胡言乱语什么?”   门前顿时静了,荣常在内心叫苦,不自禁退开几步,不愿和李常在站在一起。   但灵昭走来,毫不留情面地说:“荣常在,你年长,且侍君时日久,又是皇长子的生母,皇后娘娘将新来的妹妹交付你照顾,就是盼你也能好生教导她们。可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见她们有所长进?我不希望再听见有人口无遮拦,不希望再看见不规矩的事。”   荣常在慌忙跪下:“娘娘息怒,是臣妾的过错。”   灵昭道:“不论出身如何,做了皇上的后宫,就有后宫的规矩。但凡你尽力了,有的人还是不服管教,我也不会为难你,你来找我,或是寻求皇后娘娘的帮助。可你若什么都不做,放纵一些人自由散漫,那就是你的罪过。”   董答应和张答应都跪下了,纳兰氏也跟着跪下,赫舍里氏左右看了眼,立刻随众,只有李氏还直挺挺地站着。   傻乎乎的她,被昭妃吓懵了,还没回过神,边上的赫舍里氏拉了她一把,才跌倒在地上。   灵昭冷冷摇头:“望你们好自为之。”   冬云上前搀扶,宫人们簇拥着昭妃娘娘离去,董答应和张答应来搀扶荣常在,她吓得魂飞魄散,好端端地惹祸上身,真是招谁惹谁了。   “荣、荣姐姐……”李氏怯怯出声。   “可别叫我姐姐了,我担当不起,您是尊贵的世家贵女,我不过是个包衣奴才。”荣常在恨道,“还请李主子,给咱们奴婢一条活路。”   此刻,只见慧嫔两眼泛红,脸上还有泪珠没擦干净,气哼哼地从门里出来。   见她们聚在这里还没散,慧嫔恶狠狠地瞪了眼,故意从人群中间闯过去,赫舍里氏和纳兰氏猝不及防,都被推倒在了地上。   而紧跟着,皇后也出来,看见纳兰氏和赫舍里氏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温和地问:“没事吧?赶紧把衣裳掸一掸,一会儿雪粒子化开,衣裳都湿了。”   众人毕恭毕敬地侍立一侧,不敢出声,舒舒却道:“荣常在,随我去一趟阿哥所,我想承瑞了,这几日太忙,也不能好好带他玩耍。”   荣常在鼻尖发酸,心中感激不已:“臣妾遵旨。”   她跟着皇后,缓缓往阿哥所的方向去,留下这里的人,董氏和张氏不愿惹麻烦,向几位常在福了福,一溜烟地跑了。   李氏回过神来,问两位姐妹:“是我的错吗,我的错?”   赫舍里氏小声嘀咕:“姐姐,你也太随性了,这里是皇宫呀。”   李氏抓着纳兰氏的胳膊问:“是我的错?”   纳兰氏软绵绵地说:“我吓得魂飞魄散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呢,叫我说什么呢?”   这边厢,因至奉先殿祭奠,所有人都是步行而来,再从这里一路走向阿哥所,颇有些路程。   舒舒渐渐走得身上发热,便放慢了脚步,回眸看了眼荣常在,道:“你累吗?”   荣常在忙摇头:“臣妾不累,娘娘每次去探望大阿哥,都带着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舒舒道:“大阿哥虽要喊我一声皇额娘,可终归是你的儿子,不带着你,我带着谁呢。”   荣常在心里很委屈,忍不住道:“娘娘,刚才的事……”   “昭妃是不是责备你了?”舒舒问。   荣常在不敢在背后说昭妃的不是,只闷声低着头,一步步跟在皇后身后。   舒舒道:“昭妃责备你,是为了给你立威,而不是真的要你难堪。她问责于你,也就意味着,你在众常在答应里居首位,她是要其他人明白你的尊贵。虽然你出身包衣旗,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是皇上喜爱的妃嫔,是皇长子的生母,就该有你的尊贵。”   荣常在将每个字都听在心里,一脸崇敬安慰地看着身前温柔亲切的皇后。   舒舒停下脚步,看向她道:“把那么些麻烦的人丢给你,是怪辛苦的,可也不能我或是昭妃来天天盯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荣常在,先从这些事开始,你也学着慢慢分担后宫事务,你就想想,承瑞是皇长子,无比尊贵,你这个额娘好好为自己挣下体面,也是给儿子的体面。”   荣常在屈膝道:“多谢娘娘指教,更多谢娘娘开导臣妾。”   “起来吧。”舒舒含笑,“承瑞一定想我们了。”   二人来到阿哥所,乳母嬷嬷们正带着小阿哥晒太阳,承瑞看见嫡母和亲娘,张开手就跑来。   可惜一双小腿劲儿还不够足,跑半程就摔在地上,好在穿得严实,满身棉衣裹着,舒舒赶来将承瑞抱起,小家伙还咯咯笑着呢。   她们来,恰好是承瑞进食的时辰,得到皇后允许,荣常在得以亲自喂儿子吃饭。   舒舒坐在一旁,随手摆弄承瑞的玩具,手里拿着一只拨浪鼓,抬眼见小承瑞咿咿呀呀地向他亲娘比划着,荣常在眉开眼笑的欢喜着,可舒舒的心,却越来越沉。   昨夜,玄烨对她说,今日去鳌拜府,倘若有去无回,要她勇敢地抱着承瑞走上太和殿的龙椅,皇权,绝不可旁落。   舒舒劝他不要去,她不愿玄烨舍身犯险,可玄烨说:“朕要去,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朕去过鳌拜府,朕这个皇帝对三朝老臣,仁至义尽,朕更无所畏惧。”   “娘娘?”荣常在忽然出声,一脸不安地看着皇后。   “怎么了……”舒舒回过神,刚开口就感觉到脸上湿漉漉,她竟然落泪了,忙别过脸轻轻擦拭。   “娘娘,您怎么了?”荣常在放下碗,走到舒舒身边,“您身子不适吗?”   舒舒摇头,未及开口,门前有小太监急急忙忙跑来,舒舒的心跳得飞快,身子也几乎颤抖起来。   “皇后娘娘,皇上回宫了,銮驾就要过乾清门。”那小太监急匆匆禀告,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要禀告这事儿,只是一早就接了差事,务必盯着前朝的动静。   舒舒的心,落回肚子里,可她急于亲眼见到玄烨,顾不得身边这些人,径直就奔了出去。   荣常在看得呆呆的,等她追出来,皇后早跑没影了。   舒舒一路奔向乾清门,玄烨的暖轿刚好进来,一下轿子,就见舒舒从远处跑来,后头跟了一大群惊慌失措的宫女太监,十分好笑。   玄烨站定,负手而立,看着跑向自己的人,渐渐张开怀抱,抱住了撞进怀里的舒舒。   怀里的人,急促地喘息着,满头大汗,话也说不出来,玄烨嗔了句:“傻子。”   可随后就道:“咱们快进去,朕要换衣裳,夹衣湿透了又捂干,黏糊糊不舒服。”   舒舒怔然,但很快就明白,皇帝为什么会满身大汗,以至于将夹衣也浸透,她拉着玄烨的手,转身就走。   石榴终于追上来,跑得气喘吁吁,和大李子对上眼,只见大李子脸色苍白,像是大病过一场,对她苦笑:“你们赶紧进去伺候吧,我迈不开腿了。”   【请注意明天的更新时间,大琐知道未必能准时,但是更新时间至少意味着更新一定会出现,大家注意明天的更新时间哈。】 第807章 活着可真好   舒舒亲手为玄烨脱下龙袍,摸见领圈湿透了还未及捂干,背后整片亦如是,不知是出了多少汗,所幸是一路暖轿送回来,但凡吹着一点风,必定要着凉。   此刻什么话也来不及问、顾不上说,先给皇帝换了衣裳,玄烨疲倦至极地靠在榻上,直到浑身干爽舒适,暖烘烘的热炕在身下烤,舒舒轻声问他:“饿不饿?”   玄烨摇了摇头,抓过舒舒的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额头。   皇帝的脑袋冰凉,舒舒也不知该是发烫好,还是冰冷来得好。可她看得见,玄烨的脸色正渐渐缓和,纵然他刚才在门外还有心思嘲笑自己是傻子,也是顶着一张铁青晦暗的脸。   舒舒跪在脚踏上,将脸贴在玄烨的胸膛,她听见皇帝的心跳,一下一下,强壮有力。   “朕,一定要杀了他。”玄烨手中用劲,捏得舒舒的手生疼,她咬牙忍住了。   玄烨也很快意识到绵若无骨的手被捏得可怜,坐起来,将舒舒拉在身边搂在怀中,实打实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暖馨香,叹了声:“舒舒,活着可真好。”   昨晚玄烨说,若今日不去鳌拜家中走一趟,将来便再无机会,这是尚年少才具有的勇气和魄力。   即便鳌拜死了,必定还会有权臣出现在朝堂中,但那时候一切都不同,皇帝亦无须再行危险之事。而这一次,他是要向天下证明,年轻的皇帝无所畏惧。   “他躺着,只露出一颗脑袋,全身都裹着被子。”玄烨说,“朕是突然去的,他没有准备,可那张脸,瞧着比朕的气色还好些。”   “是。”舒舒专注地听着。   “就当他是病愈了吧。”玄烨冷笑,“可是他们忙中出乱、百密一疏。”   舒舒的心,跳得飞快,但听皇帝说:“桌底下藏了双龙靴,露出半截靴筒,明黄底,五爪龙。”   “班布尔善,果然将龙袍孝敬给了他。”舒舒恨道,“皇上说的正是,鳌拜若无谋逆篡位之心,又怎么会容许班布尔善这样的小人出现在身边。”   “当初朕要杀班布尔善,皇祖母劝朕不要动他,就由着他去巴结讨好鳌拜。”玄烨道,“皇祖母就是要激发出鳌拜这份心,把他引上绝路。”   “皇上,您打算几时动手?”舒舒道,“鳌拜病愈上朝的时候吗?”   “不,再迟些。”玄烨道,“朕要给一些大臣时间,让他们好好想想今天的事,让他们明白该站在哪一边。鳌拜一党虽然可恶,可也不乏被逼无奈的无辜之人,只要对朝廷对国家有用,朕可以既往不咎。该死的必须死,不该死的,就活着赎罪。”   过去每每提起鳌拜,玄烨都满身浮躁,恨不能杀天灭地。   舒舒知道玄烨对鳌拜的情绪,家国之下,还有私仇,他始终将额娘的死,归结于鳌拜的暴政,可是当初皇祖母,却要他忍。   到今天,他有能力杀鳌拜,却能好好让自己冷静下来,这兴许就是皇祖母所期待的成长。   乾清宫外,很快就有消息传开,皇帝在祭奠先帝回宫的途中,去了一趟鳌拜府。   灵昭听闻这件事,发呆许久,才缓过神问冬云:“皇上现在在哪里?”   冬云道:“在乾清宫没动静,皇后娘娘进去后,也没出来。”   灵昭苦涩地一笑:“是啊,这种时候,只有她能在身边。”   冬云念叨:“奴婢听说,皇后娘娘一路从阿哥所跑回来的,一群太监宫女跟着,弄得人心惶惶,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灵昭怔怔地看着冬云,她立刻就明白了,皇帝要去鳌拜府的事,赫舍里舒舒一定事先就知道。   “小姐,这事儿不能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吧?”冬云紧张地问,“皇上不能迁怒您吧。”   “迁怒我做什么,他全身而退平安归来,就代表鳌拜没对皇帝做出任何不敬。”灵昭道,“更何况,皇上不一样了,他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少年。”   “是啊,老爷都在寺里呆了那么久,早不在鳌拜身边……”冬云没敢说下去,立刻闭了嘴。   灵昭却不怪她:“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们正视这一切,才能更好地在宫里活着。冬云,接下去的日子,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也管好我们宫里的人。”   “是。”   “不是鳌拜死,就是……”灵昭的手捏成拳头,实在说不出那句残忍的话,唯有道,“我必生死相随。”   可是灵昭的决心,无法传递给皇帝,她只是感动了自己。   是日,玄烨将自己关在乾清宫一整天,舒舒亦陪了他一整天。   可玄烨什么都没做,就是蒙头睡觉,从刚开始噩梦连连,满头虚汗,到后来渐渐踏实,舒舒寸步不离。   皇祖母常说,他们年轻,有什么头疼脑热,睡一觉什么都好了,舒舒也知道,睡醒了,玄烨就不会再害怕。   门外头,大李子缓过劲来,总算又能到帝后跟前伺候。   舒舒说他看见了一切,去向太皇太后复命最合适,大李子便定下神来,往慈宁宫去了。   祖孙相见,已是天黑,睡饱了的玄烨,醒来就嚷嚷肚子饿,拉着舒舒就往慈宁宫来。   这里早早备下了苏麻喇亲手做的热饭热菜,玉儿和舒舒便看着他坐在桌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饭毕,玉儿和舒舒联手,与玄烨下了一盘西洋棋,玄烨面对祖母也丝毫不留情,痛痛快快地赢了一盘。   “是皇祖母让着孙儿。”玄烨道,“您想哄孙儿高兴。”   玉儿嗔道:“我能把这些棋子的步法都记下,就不易,还能有余地来算计让着你?”   舒舒则在边上小声嘀咕:“装腔作势,只会欺负我。”   玄烨瞪她,舒舒不怕,小两口眉来眼去,玉儿便责备舒舒:“你的夫君是皇帝,说话行事要有分寸,今天你在宫里乱跑,也不成体统。”   可舒舒还没觉得什么,玄烨就心疼了,护着舒舒向祖母求情:“她能多大,还是小孩子脾气,皇祖母别和她计较。”   逗得玉儿直乐:“只有你能欺负是不是?”   祖孙三人笑声不断,大李子等在外头,竟是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而此刻,石榴奉命回坤宁宫取东西,路遇带领侍卫巡查关防的佟国纲。   “大爷,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宫里。”石榴道,“老夫人和大夫人该惦记您了。”   “我再巡查一遍,就离宫。”佟国纲道,“石榴,皇上现在可好?”   “皇上和太皇太后还有皇后娘娘下西洋棋,笑得乐呵着呢。”石榴说,“您放心,皇上一切安好。”   佟国纲稍稍舒展眉头,见侍卫渐渐走远,他也要跟上前,但离开前又问石榴:“国维近来,有没有找你说什么?”   石榴摇头:“除夕夜宴上,远远打了个照面外,奴婢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二爷了。”   佟国纲颔首:“石榴,倘若将来他找你,你不必理会他,他若纠缠不休,你就来找我。”   石榴很明白大爷口中的话是什么意思,福了福身道:“奴婢明白,您放心,奴婢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嗯,你也要保重。”佟国纲说罢,便径直去追巡防的侍卫。   石榴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夜幕中渐渐消失,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愿这兄弟俩绝不要反目,小姐若还活着,该多好。   慈宁宫里,玉儿与玄烨商量,让他暂时搬去武英殿,玄烨看了眼舒舒,他连隔着交泰殿都嫌不能和舒舒朝夕在一起,搬去武英殿,就离得更远。   “之后但凡有什么事,在武英殿解决就好了。”玉儿对孙子道,“乾清宫离后宫太近,别吓着她们。”   祖母话中有话,舒舒和玄烨都懂,彼此心神交汇,玄烨答应道:“孙儿知道了,过两天就寻个由头搬去武英殿。”   玉儿欣慰地看着两个孩子:“好了,回去吧,我乏了。”   舒舒道:“孙儿伺候您安寝后再回去。”   玉儿嗔笑:“他会在门口等你,晃来晃去惹人烦,都走吧,别叫我耽误你们说悄悄话。”   孩子们都走了,苏麻喇回来时,见格格就在门口站着,玉儿道:“苏麻喇,陪我去佛堂上柱香,我想和他聊聊天。”   苏麻喇答应了,命小宫女先去打点,可她这一刻却是糊涂的,她总也分不清,格格口中的“他”到底是谁。   这边厢,帝后二人没急着回宫,一起到阿哥所,去看了眼已经熟睡的承瑞。   玄烨不会抱孩子,险些将熟睡的小娃娃弄醒,承瑞进了舒舒的怀里,才继续睡踏实。   “小东西。”玄烨说,“从来也不和朕亲。”   舒舒示意玄烨小点声,轻声说:“阿玛几时又和我们承瑞亲了,一年也见不上几回。”   玄烨问:“朕见他和你亲昵得很。”   舒舒笑道:“皇上不喜欢?”   玄烨说:“朕怕将来,咱们的孩子会吃醋。”   舒舒含笑看着他,抱着承瑞背过身去,舒舒道:“孩子不会在我这儿吃醋,只怕要在皇阿玛跟前吃醋。皇上,将来您要对孩子一视同仁,至少在他们长大之前,要公允地对待他们。” 第808章 雨露均沾   玄烨戳了戳儿子的小脸蛋,说道:“皇祖母疼我们兄弟几个都是一样的,而皇阿玛不在乎我们也是一样的。朕虽然做了皇帝,但还能和福全常宁他们如此亲昵,就是因为从小受到的待遇没有区别。”   舒舒将承瑞抱回小床里,听得玄烨在身后说:“但兴许更多的,是对待孩子们的外祖家没有区别。”   宁太嫔与陈太嫔几位,皆出身平凡,上一代还是科尔沁的天下。   可孝献皇后若不死,四阿哥还活着,不论是妃嫔的恩宠,还是外祖家的背景,兴许就没玄烨什么事。   毕竟皇位的传承,非常情况之外,多是凭在位帝王个人的喜好和意志来决定,将来,玄烨也会如此安排他的继承人。   舒舒不愿气氛和心情变得沉重,转身来勾着玄烨的腰,笑悠悠:“咱们俩,自己还是孩子呢。”   玄烨抵着舒舒的额头蹭了蹭:“你是,朕可不是。”   舒舒笑:“明明一边儿大。”   玄烨的手指抚过舒舒柔软的耳垂:“朕今日睡了大半天,精神足得很。”   舒舒轻轻一颤,眼波婉转:“皇上有精神,我可是累的,皇上……咱们回去吧。”   夜色渐深,随着帝后安寝,乾清宫坤宁宫的灯火渐次熄灭。   紫禁城静下来,巡防烛火的宫人来到常在答应们居住的宫苑,见还有灯火亮着,便进门询问,里头有小宫女出来说好话,将人打发走了。   屋子里,李氏靠在床头困得东摇西晃,她的宫女来禀告,说侍卫们催灭了烛火,她没好气地起身吹灭蜡烛:“偌大的皇宫,点个蜡烛也扣扣巴巴。”   李常在的屋子暗了,就能看见外头的光,纳兰氏那边还亮着灯,她就埋怨:“怎么不去催她?”   宫女应道:“催了的,不过纳兰常在,大抵还有什么针线活儿要做吧。”   “少来了,我们的衣裳袜子都是内务府给做的,要她忙什么。”李常在很生气,又困得只打哈欠,“她就是故意找些借口,等着,等皇帝翻她牌子呢。”   小宫女劝道:“您别这样说,今天在奉先殿外的事儿,奴婢还哆嗦着呢。”   李氏反而越发生气,躺下后恨恨道:“等我得了皇上喜欢,看我不好好收拾那小丫头。”   “您说谁?”宫女问。   “慧嫔呀,还有谁?”李常在翻了个身,“退下吧,我困极了。”   这一边,纳兰常在的宫女,也一样来催主子早些睡,纳兰氏收了手里的针线,说道:“你们歇着去吧,我再缝两针就好。”   主子不睡,做奴才的怎么敢睡,纳兰氏也没法子,只能依了。   眼下,她身份尚低,所用宫女极少,她们便是轮值当差,也不能白天黑夜都不离身。再者与其他人聚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还要互相谦让回避,起居受限,不能随心所欲。   纳兰氏躺下,屋内灯火俱灭,听见小宫女着急的脚步声,必定是急着回去钻被窝,纳兰氏却翻身坐起来,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其实她每晚做针线,并不是要给自己添补什么,虽然住的地方不宽敞,但锦衣玉食并不受亏待,她这么每夜每夜地等待,就是想等皇帝再翻牌子。   钦安殿一见,念念难忘,纳兰氏万万没想到,外头传说一脸麻子的皇帝,竟然如此英俊潇洒,纵然脸上有褪不去的痘痕,但并不影响他眼眉间的帅气。   当时若被撂牌子,之后嫁去别家,兴许过些时日也就忘怀了,可听闻自己被留牌子,从此是皇帝的女人,那一瞬间,纳兰氏就恋上了。   再后来,明珠的贺信里说,进了宫要温顺守礼,不要急功近利,要谦卑忍让,不要张扬惹眼。从此,她在后宫为妃,明珠在前朝为官,愿互相扶持,再现纳兰一族的辉煌。   可是一进宫,她们就被皇帝丢开,足足三个月多,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低位份的宫嫔,并不能随意在内宫走动,唯一能名正言顺出门的,就是去各宫请安。   刚开始,其他人还碍着宫里的规矩,与她同行,后来皇后和昭妃都再三说免了请安,加上天气越发寒冷,李氏、赫舍里氏她们就懒得去了。   纳兰氏依然坚持着,风雨无阻,这是唯一能让她可以有机会遇见皇帝的办法,一天一天,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如愿了。   回想初-夜的紧张,至今还会令纳兰氏心神荡漾,皇帝是那样温和风趣,再后来彼此熟悉了,乾清宫暖阁,在她眼中,宛如天堂。   想到这一切,纳兰氏裹紧被子躺下,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深深呼吸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和李氏她们的区别,仅仅在于有没有陪皇帝睡过一晚,除此之外,再无差别。   外头传言所谓的“宠妃”,在纳兰氏看来,简直是笑话。   这紫禁城里有中宫皇后在,何来的宠妃,只怕永远也不会有宠妃。   她现在,不过是一副被皇帝用来享受的肉-体,想要真正在紫禁城里做个人,那条路还长着呢。   转眼,又是一年元宵,昭妃病愈后,接过一切事务重新打理,但皇后早早将正月里的事都安排妥帖,她嘴上说再也不想费心,都推给灵昭,事实上一切都做得完美无缺。   这是身为皇后该有的能耐,灵昭不至于不甘心又或嫉妒,可让她无法接受的是,那些奴才跟着中宫当了几天差,就不服管了,灵昭怎么使唤都觉得不顺手,叫她很是恼火。   唯有暗暗忍耐,待过了正月,但凡不服管的,随时可弃,灵昭也绝不会手软。   元宵节后,太皇太后下旨,命皇帝移居武英殿听朝理政,道是去年地震,乾清宫受损,皇帝住在受损的宫殿里,有损天威,二月起将重新修缮乾清宫。   而提起去年的天灾,不得不追究钦天监预测的失职,重新修改历法,行南怀仁推算之历法。   罢免钦天监官员的旨意颁布后,鳌拜的“病”终于好了,他怒气冲冲闯进武英殿,责问皇帝为何轻信洋人。   玄烨平静地说:“南怀仁以项上人头担保,倘若之后历法有误,请朕随时诛杀他,既然如此,不妨一试。日升月落,四季风雨,人人都能用眼睛看着。若有偏差,到时候朕就命鳌太保你,取南怀仁项上人头。”   鳌拜怒视着小皇帝,冷冷道:“臣会把刀磨快,给他个痛快。”   玄烨淡淡一笑:“武英殿不及乾清宫宽敞,鳌太保,往后你说话不必那么大声,保重身体要紧。”   鳌拜胸前像是堵着一口血,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离开武英殿时,脸色铁青,脚下的步子踩得砰砰响,惊得沿途的小太监,都直哆嗦。   几天后,皇帝又下旨,二月里将巡视京畿一带,查看去年地震后的灾民赈济,鳌拜等大臣皆同往,京城里的事,交由康亲王杰书代理。   鳌拜对此事,心存疑虑,将心腹之人都留在了京城,命他们紧盯皇宫里的动静。   但玄烨离京转了一圈,除了抚恤灾民之外,大部分时间,是到处闲逛,每座山每条河,都能令他兴致勃勃,拉着鳌拜等人念叨上大半天。   至于京中传回来的消息,康亲王除了每日和值房里的熊赐履等人整理各地的奏折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异常行为,前朝后宫一切太平。   玄烨回京的前一天,舒舒的月信如期而至,石榴见皇后蜷缩在炕上满脸的失落,好生安慰道:“娘娘,您还年轻呢,再迟两年有孩子,刚刚好。”   舒舒愣一愣,笑了笑没说话,她怎么可能对石榴说心里的那点小念头,石榴到底是没嫁过人的。   舒舒急得不是孩子,是小别之后,不能胜新婚。   待玄烨回京,区区半个月多,就晒黑了好些,舒舒乍见玄烨,很是吃了一惊,玄烨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道:“这下看着,结实多了是不是?”   而皇帝回宫后,带着出游的兴奋,为太后举办了一场冰嬉,又在宁寿宫传了三天戏。   这一日鳌拜进宫,皇帝满头大汗地从摔跤场归来,对他说:“那些小子们,都崇拜鳌太保,改天你去指教指教他们,让他们开开眼。”   鳌拜没有当下就答应,可他越来越看不懂皇帝,因为在他看来,皇帝毫无疑问还是个贪玩的少年,可为什么每次君臣目光相交,他都会在内心感到恐惧,而这份恐惧与日俱增,总有一天,要逼得他发狂。   可是皇帝的日子,越过越自在,除了随心所欲的游玩嬉戏,临幸后宫嫔妃,亦是比往年更频繁,去年新入宫的三位,皆陆续得到召幸。   三月初,李常在头一回被送进武英殿的暖阁,平日里叽叽喳喳张扬的人,这会儿却吓得跟个木头似的,玄烨没有勉强她,与她随意说说话,到了时辰,就把人送回去了。   李常在本以为自己完了,丢尽颜面不说,从此再不会被皇帝喜欢,躲在屋子里哭了半天。   谁知隔天夜里,内务府又来人将她接走,这一次,她总算做了皇帝的女人,更因为皇帝的体贴,和连着两晚被送上龙榻的体面,将她得意坏了。 第809章 夫妻同心   时下,后宫里除正宫皇后外,有一妃一嫔,四位常在和两位答应,数一数人不少,可因为大部分身份低微,且不居于东西六宫,年节里进宫请安的女眷,才会觉得后宫冷冷清清。   历朝历代的君王,常常会因为无嗣而受到威胁,压力来自于宗室亦来自大臣。   当今皇帝膝下一儿一女,闷声不响地,早已把什么都齐全,就连想在子嗣上做文章,也抓不到皇帝的短处。   大臣们很早就察觉,玄烨和他父亲不一样,现在又醒过味来,几乎都发现不知几时,已被皇帝束缚了手脚。   玄烨利用外祖家、利用赫舍里一族,利用新培植的纳兰明珠等人,扑向朝廷和皇权的网,这就开始收紧,之后还会越勒越紧,直到将那些过度膨胀的势力,挤压消灭。   这一股压力,铺天盖地地袭向鳌拜,一面是少年皇帝游戏人间的散漫不羁,一面又是每每看见他就满心彷徨的恐惧。而手下之人,对眼前的形势,各有各的说法,他甚至总忍不住怀疑,早已有人被皇帝策反。   想要与玄烨和睦共处,在这朝堂上善始善终是不可能了,若是主动辞官放弃一切,他当日对苏克萨哈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有人如法炮制用在他的身上。   眼下,只有两条路,死撑下去,再不,就是反了。   先帝忌日那天,班布尔善送来了龙袍,鳌拜是昏了头,稀里糊涂地穿上了身。   穿上身,金光璀璨,威风凛凛,他真的开始幻想,踏上太和殿的那一刻将有多辉煌。   努尔哈赤不过一介莽夫,他能改天换日,鳌拜为何不能?   可是,报应来的太快,当手下来报皇帝一行似乎是朝太保府来,他还没来得及脱龙袍,玄烨的銮驾已经在门前停下了。   鳌拜手忙脚乱之际,只能钻进被窝里继续装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叫皇帝看出端倪。   其实,他并不知道玄烨因为害怕,而湿透了夹衣,相反,他更害怕玄烨,那一天,直到皇帝离去,鳌拜的脑中皆是一片空白。   班布尔善彼时不知猫在哪里,待圣驾离去后,回到鳌拜身边,怂恿道:“大人,这么好的机会,您为何不好好把握,皇帝可是自己把他的人头送来了。”   当时鳌拜幡然醒悟,给了班布尔善一巴掌:“皇帝死在我家里,下一步,你就该在所有人面前,指正我弑君之罪,你这个畜生!”   难怪,正月之后,玄烨很久没听说班布尔善有什么动静,线人回报,他是被鳌拜软禁在家中。   玄烨想了想,找来佟国维吩咐:“严密看守,等朕的讯号,到时候将班布尔善的家端了,往他的家中扔些刀枪武器,刻上他和鳌拜的名号。”   那日,佟国维奉命将离去时,又被玄烨叫住,皇帝绕过桌子,走到舅舅面前,问他:“朕听说,鳌拜有喜欢的如夫人,曾经还为她摆寿宴,舅舅去喝酒了吗?”   佟国维抱拳道:“碍于鳌拜之威,臣送了礼物,酒没去喝,为了一个卑贱的姬妾庆贺寿辰,臣可低不下这个头。”   玄烨淡淡一笑,说道:“舅舅派人去盯上那如夫人,哪天她出门闲逛时,将她杀于市井。”   佟国维愣了愣,但旋即就答应了。   如此,到这会儿,已是三月中旬。   玄烨在武英殿举行经筵,讲《周易》、《尚书》,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和亲王,都被请来听讲,宗亲世家的子弟们,也纷纷为此做了数日的准备。   经筵一连几天,每日长达四五个时辰,就是反反复复、滔滔不绝地讲那些治国齐家的道理。   鳌拜一生戎马,最恨这些文绉绉的事,忍耐了两天,到今日第三天,实在坐不住,于中途退席,站在殿外大口喝茶。   春阳明媚,晃得他眼花缭乱,更是火气腾腾。   突然有个小太监匆匆跑向他,似乎是知道要说糟糕的事,不敢靠近鳌拜,隔着花坛就说:“鳌大人,您家中下人传来的话,请您立刻回府一趟。”   “什么事?”鳌拜眉头紧蹙,目露凶光。   “说是如夫人在街上遭人刺杀,请、请鳌大人……”   此刻武英殿内,无数人强撑困倦,突然听得一声大吼,更有瓷杯碎裂声,都纷纷惊醒。   只见侍卫们瞬间涌入,几十个人将皇帝护在身后,大声呵斥在座的大臣们,不要轻举妄动。   这样的情形下,但凡挪动一步,都很可能因有弑君的嫌疑,而遭侍卫扑杀,大臣们连气都不敢喘。   “启禀皇上……”终于,门前跪了个小太监,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说,“是、是鳌拜大人,皇上,大人他离宫了,方才府中下人来报,鳌大人的姬妾没了,大人怒摔了茶杯,就、就走了……”   佟国维此刻就在席中,可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舅舅办事干脆利落,玄烨很满意。   “康亲王。”玄烨出声,“鳌太保年事已高,难得一佳人知己,此刻必定哀痛万分,你代替朕前去致哀,请鳌太保保重身体。”   康亲王起身道:“臣以为,不过是一个姬妾,身份卑下,实在不配皇上出面慰问,纵然是臣代君前往,也甚是不妥。”   玄烨道:“朕自然不是为姬妾哀悼,是在乎鳌太保的身体,他年初才病了一场,如何经得起这番打击,任何事,就看在鳌太保的面上。鳌太保失了姬妾,还能再觅佳人,可朝廷和朕,失不得鳌太保。”   皇帝既然这般说,康亲王不再坚持,当下领命而去。   玄烨示意侍卫们退下,与惊魂未定的众人说:“我们继续吧。”   鳌拜府中,妻妾之间不乏勾心斗角,几位夫人不允许下人将这贱妾的尸体抬入家中,等鳌拜回来时,昔日在怀里嬉笑云雨的美人,就这么冰冷地躺在门前的担架上。   鳌拜掀开裹尸布,只见他心爱的姬妾满身是血,身上被捅了一个窟窿,活活失血而亡。   “我鳌拜府的人出行,就是看门的狗,也能在街市上横着走。”鳌拜大怒,指着周围的人问,“是不是?”   “是、是……”   “是谁这么大胆,是谁?”鳌拜狂躁不已,转身冲出家门,直奔九门步军巡捕营而去。   鳌拜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伤心欲绝,又或是勃然大怒,他怒的,是现在已经有人敢动他鳌拜的人,他一定要查出幕后之人,将他们抽筋剥皮。   而在路上,鳌拜也想好了,若是皇帝所谓,他要让玄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羞辱而死,再杀他祭天。   武英殿的经筵尚未结束,又传来消息,鳌太保大闹九门巡捕衙门,步军统领不胜其扰,请求皇帝裁夺。   玄烨很是“扫兴”,再“听说”鳌拜的姬妾是被人刺杀身亡,当即下旨:“尽力配合鳌太保彻查此案,务必找出凶手,给鳌太保一个交代。”   这一整天,不断有“好消息”传入内宫,舒舒听来,也是觉得扬眉吐气。鳌拜就快被逼疯了,他稍稍再向玄烨多走一步,就是他踏进鬼门关的那一刻。   然而到夜里,正预备传膳,石榴匆匆进门,在舒舒耳畔低语,舒舒心头一紧,穿上鞋子就往外走。   慈宁宫里,那被舒舒笑话要站出个坑的老地方,并没有看见皇帝的身影,可舒舒却是听石榴说,皇帝在被祖母罚站。   她谨慎地进门,玉儿已经在用晚膳,见舒舒突然来,问道:“皇后来陪我用膳?”   舒舒一听这语气,就知不对劲,怯怯地说:“皇祖母……皇上他……”   玉儿道:“在里头,他没胃口,就不吃了。”   舒舒心头一松,故意卖乖:“皇祖母,孙儿能去看一眼皇上吗?”   玉儿不予理会,自顾自吃东西,苏麻喇向皇后使了眼色,舒舒福了福,规规矩矩地退了几步,往内殿走去。   许是不想被外人看见,今天皇帝没在老地方罚站,而是在祖母的卧房,孤零零地对着一面墙。   玄烨听见脚步声,再闻见熟悉的香气,很快舒舒的手就伸过来抓着他的手:“皇上,怎么了?”   “皇祖母要朕冷静冷静,没事,你走吧。”玄烨长长一叹,“就让朕冷静冷静。”   “可是,臣妾不觉得皇上做错了。”舒舒轻声道,“难道皇祖母,是惜一个姬妾的命?”   玄烨摇头:“皇祖母是怕朕,将来有坏名声,她不愿朕草菅人命成了习惯。”   舒舒道:“因鳌拜而死的人,何止千百?那姬妾生前得宠,享受的荣华富贵,皆是民脂民膏,是人血。一个姬妾能怂恿丈夫,将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请来向自己贺寿,可见绝不是什么好人。”   玄烨苦笑:“你是在偏袒朕。”   舒舒摇头,往玄烨边上一站:“不是偏袒,是不论如何也要和皇上站在一起。皇上罚站,臣妾就陪您一道罚站。”   玄烨嗔道:“你老实点,惹怒了皇祖母,当心跪到门外去。”   舒舒说:“皇祖母舍不得,我也不会走。” 第810章 对不起额娘   “你们俩,在这里打情骂俏?”皇祖母的声音突然传来,吓得玄烨和舒舒立刻转身跪下。   玉儿扶着苏麻喇缓缓走来,坐下后道:“玄烨,你起来。”   玄烨怔然,看看祖母,又看看身边的人,问道:“皇祖母,舒舒她……”   可玉儿目光冰冷,不容回绝,叫玄烨不敢再坚持,起身来站到了一旁。   舒舒则膝行几步,跪到了玉儿座下,叩首道:“皇祖母,孙儿错了。”   玉儿问:“杀鳌拜姬妾的事,是你出的主意?”   舒舒俯首没敢出声,玄烨急忙辩解:“皇祖母,是朕……”   可是玉儿的目光,逼得玄烨把话咽下了,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再不敢插嘴。   “回皇祖母的话,是皇上自己的主意,皇上吩咐下去后,才对孙儿说了这件事。”舒舒道,“孙儿不敢干预朝政,从未僭越雷池半步,但皇上要对我说什么,孙儿都会好好听着,并尽力为皇上分忧。”   “你倒是底气很足。”玉儿道,“因为你是皇后,就有资格听了是吗?”   “是。”舒舒毫不动摇,“身为皇后,不得干预朝政,但这大清天下,皇后当与皇帝风雨同舟、并肩担负。”   玉儿神情肃穆,道:“抬起头说话。”   舒舒直起身子,一张漂亮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满是汗水,看得玄烨心疼万分,单膝跪下道:“皇祖母,皇后从未僭越宫规,从未在朝政之上左右朕,请您千万不要误会她,更不能责罚她。”   玉儿此刻,没有开玩笑的心,字字如刃插入玄烨的心里:“你今天杀了鳌拜的姬妾,就不怕他将来,当着你的面,杀了舒舒?”   玄烨摇头,傲然回答:“不怕,他敢踏进紫禁城半步,朕就要他五马分尸。”   玉儿问:“皇上,你坚决要杀鳌拜了?”   玄烨颔首:“只待时机成熟,皇祖母,鳌拜他活不过夏天。”   “我要你迁去武英殿,就是知道这一天快来了。”玉儿道,“皇祖母不会阻拦你对付鳌拜,但是皇祖母希望你,能活捉他,而不要当场杀了他。”   玄烨不解:“只怕留下活口,会横生枝节。”   玉儿肃然道:“皇帝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就打算对付鳌拜了?你以为他真的老了,不堪一击吗?”   玄烨噎住,垂首不语。   玉儿道:“你当场杀了他,什么都说不清楚,外面的人也少了一层牵制,后果难以预料。留下活口,罗列他的罪状昭告天下,让天下人来判决他的生死。这才是一个英明的皇帝,该堂堂正正做出的决定。皇祖母恼你派人杀他的姬妾,不是恨你心狠手辣,是担心你太轻敌,你就断定鳌拜不会借题发挥,直接杀进紫禁城来?出了事,你能招架得住吗?”   玄烨毫不畏惧地看着祖母,但目光渐渐软下来,含泪道:“从额娘去世的那天起,孙儿就无时无刻不想杀他,他多活一天,孙儿都觉得对不起额娘。他何时犯上,孙儿就何时能杀他。”   提起元曦的惨死,玉儿的心顿时揪紧,可她不能心软,她必须为玄烨的一生着想。   玉儿摇头道:“玄烨,大清的功臣,要善始善终。抱着这样的信念,你才会得到更多的有识之士,才能聚拢更多的人,让他们为大清、为朝廷,为你卖命。”   “皇祖母!”玄烨不服,坚决地承受着祖母的目光。   玉儿道:“鳌拜必定会死,但不能死在你的私怨之下,他要为自己做出的一切,对天下人有个交代。而他为大清付出的一生,他的功劳,也不能被轻易否认,他值得拥有最后的最严。”   玄烨握紧拳头,长这么大,他从没想过要反抗祖母的命令,可他一定要杀鳌拜,他要为额娘报仇。   玉儿起身:“你额娘若是死在鳌拜的刀下,你要将他千刀万剐,皇祖母也不会阻拦你。可她是死在皇祖母的无用,你阿玛的无能,和你的年幼无知下。因为,我们没能让这个国家安定,没能遏制反清复明的势力,大清是我们的,不是鳌拜的。”   玄烨垂下眼眸,双拳紧握。   玉儿命苏麻喇:“搀扶皇帝起来,带他来随我用膳。”   “皇后娘娘……”苏麻喇鼓起勇气,才只问出四个字。   “我和玄烨几时把饭吃完了,再许她站起来,她自己该想想,什么才是风雨同舟,什么才是并肩担负。”玉儿撂下话,便径直走向门外。   舒舒膝行而来,拉了拉玄烨的衣袖:“皇上,去陪皇祖母用膳吧。”   玄烨脸色紧绷,不肯点头。   苏麻喇上前道:“皇上,您在这儿跪着,皇后娘娘就要陪您一起跪着,您去把饭吃了,娘娘就能起来了,您舍得娘娘这么跪下去吗?太皇太后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您这么坚持着,她就能让您跪到天亮。”   舒舒见玄烨如此,咬牙定下心,起身回到方才皇帝面壁思过的地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再不多看他一眼。   这一跪,激得玄烨心内剧痛,冲着苏麻喇,落下了眼泪。   苏麻喇赶紧给他擦了,轻声道:“皇上,皇祖母是要您冷静,您冷静下来,一定能想明白。”   舒舒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其实,事情闹到这一步,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可是,一想到刚才玄烨说,从额娘死的那一天起,无时无刻不想杀鳌拜,她的眼泪就止不住落下来。   她多想和婆婆一起将海东青的风筝放到天上去,多希望在玄烨的心里,不要缺了母亲那一块,那么他一定会更勇敢,更了不起。   饭桌上,玉儿慢条斯理地进食,释然味同嚼蜡,还是一口口吃下去。   玄烨被苏麻喇带来,在边上干坐了半晌,大李子夹了一些菜,举着筷子在边上杵了半天,也不见皇帝动一动。   玉儿很快就吃罢了,被伺候洗手漱口之后,就静静地看着玄烨。   玄烨被祖母的目光逼着,不敢再坚持,终于拿起了筷子。   “菜都凉了,换热的来。”玉儿却吩咐,“别叫皇上吃坏了肚子。”   玄烨闻声,慌地看向内殿,重重帷幔和屏风之后,是舒舒还跪在那里。   他多吃一刻钟,舒舒就要多跪一刻钟,就连宫里的奴才,都宁愿挨顿板子而不是罚跪,直挺挺地跪着,不消半刻,就能疼得撕心裂肺。   “皇祖母……”玄烨出声央求。   “换热菜来。”玉儿充耳不闻,吩咐苏麻喇,“愣着做什么?”   玄烨不安地站了起来,玉儿说:“刚才叫你吃,你不吃,我吃到最后一口,已经觉得冷了,怎么再舍得你吃得脾胃冰冷?玄烨,坐下。”   宫人们上前撤换碗碟,御膳房的人火急火燎地跑回去传旨,好在这些变故,也一直都在御膳房每日的计算预备中,迅速就送来了新鲜的饭菜。   玄烨坐下,大口往嘴里塞,大李子在边上小心伺候着,被皇帝催促夹菜太慢了,可太皇太后又说:“慢着些,别叫皇上噎着。”   几经折腾,前后半个多时辰,一顿饭总算吃完了。   玄烨咽下最后一口食物,紧张地看着祖母。   玉儿问他:“冷静了吗?”   玄烨摇头,坦率地说:“皇祖母,孙儿不能冷静,也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玉儿道:“那就再回去想想,不论你是否认同,明日一早,来回个话。”   “是。”   “把皇后带走吧,她也吃够苦了。”玉儿道,“我希望,就算你不能冷静,她能冷静。”   苏麻喇赶紧去搀扶皇后出来,娇生惯养的人,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磨,一瘸一拐,到了玉儿跟前谢恩认错,玉儿什么话也没说,起身离开了。   玄烨要上前搀扶舒舒,苏麻喇冲她摇了摇头,玄烨忍耐了,独自转身出了门,石榴这才得到苏麻喇的允许,带着宫女们来架起皇后,小心翼翼送回去。   回到坤宁宫不久,玄烨就来了,进门便见舒舒光着两条腿,膝盖上甚至破了皮,又红又肿。   “你们都下去。”玄烨意外的没有着急,坐到了舒舒的身边,待宫女们都散了,才蹲下来,捧着舒舒的腿,轻轻吹了一口气。   “我不疼。”舒舒道,“皇上,已经不疼了。”   “皇祖母为什么要罚你。”玄烨道,“是故意折磨朕,逼朕妥协吗?”   “皇祖母是不希望,有一天被其他人这样来折磨皇上。”舒舒道,“皇祖母也是罚我,毫无原则地支持皇上的一切。”   “你服了?”玄烨问。   “那倒也没有……”舒舒眼角分明有疼出来的泪花,却冲玄烨灿烂地笑,“不论如何,我都会站在皇上一边,永远都是。”   玄烨无奈,笑也不是难受也不是,只摸了摸舒舒的膝盖,就疼得舒舒直叫唤。   玄烨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好生哄着,又说道:“你这样的话,叫皇祖母听见,不怕她废了你?”   “不怕,皇上才是天下之主。”舒舒疼得直哆嗦,强撑着说,“皇上,我一点也不怕,就算鳌拜举着刀杀进来,我也不怕。” 第811章 在一起就很快活   慈宁宫中,当值的宫女太监轮班后,殿内殿外都静了下来,苏麻喇端来一碗宁神汤,玉儿说:“你去歇着吧,不是说好了,往后夜里不当差,你也要保重身体。”   苏麻喇直言:“我哪里睡得着,今天好好的,闹这么一场。”   玉儿却笑:“我不要宁神汤,我睡得着。”   苏麻喇说:“为什么罚跪皇后娘娘,那么娇嫩的孩子,您也舍得?”   玉儿说:“我能不心疼吗,看她一头的汗,小脸儿通红,心疼死我,你明儿派太医去瞧瞧,别落下病。”   苏麻喇不高兴地说:“您图什么?”   玉儿想了想,说道:“我要遏制玄烨杀戮的心,他可以有杀伐决断的魄力,但不能认为杀就能解决一切。他认为鳌拜留活口,会横生枝节,就是认定了一死是个了断。事实上,鳌拜若死的不明不白,才真正会留下后患。这是需要让天下人都知晓的事,必须有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我不能让玄烨犯糊涂。”   苏麻喇还是耿耿于怀:“你拿娘娘来逼皇上,合适吗?”   “舒舒难道没错吗?”玉儿道,“她是个聪明孩子,跪了这么久,若是还想不明白,我也白疼她一场了。”   苏麻喇问:“难道娘娘往后,会帮着您劝说皇上?”   玉儿却笑了,摇头道:“那小丫头会帮着我才怪,我可不指望。苏麻喇,你别担心,玄烨和福临不一样,我心里有分寸。如今想来,越发觉得对不起福临,我好像并没有把他真正当儿子,我太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每说一句话都怕他翻脸。可我从没想过玄烨会翻脸,从没想过玄烨会不要我这个祖母,打也好骂也好,就知道他第二天还会乖乖地来喊一声皇祖母。”   “皇上现在多了不起,好些事早就脱离了您,独自做得细致又周全,几位老王爷是可劲儿地夸,在大臣面前也有了威严,两个舅舅更是被他呼来唤去的。”苏麻喇替玉儿将发髻拆了,小心理顺青丝,“可是一到您跟前,服服帖帖,说什么是什么,都叫人心疼。”   玉儿方才还盛气凌人,此刻却泪眼朦胧:“是啊,这是元曦带给我的福气,所以,到死的那一刻,我也要护着玄烨。”   苏麻喇鼻尖发酸:“皇上他,也会守着您,直到咱们终老。”   玉儿哽咽,闭上眼睛,不愿再看镜中日渐衰老的自己。   整整二十六年,她熬得生了白发,终于能安心。   此刻,坤宁宫里,舒舒已经躺下,可膝盖疼得钻心,禁不住皱眉忍耐。   玄烨洗漱归来,见她这般痛苦,手里更是紧紧拽着被角,不由心疼:“疼得很厉害?”   舒舒眼角噙着泪花:“疼。”   玄烨擦去她的眼泪,在唇上一吻:“朕哄着你,睡着就不疼了。”   舒舒抿了抿唇,像是在回忆方才那一吻,玄烨含笑,低下头又亲了一口,舒舒的眼底渐渐有了笑意。   玄烨轻声问:“你装可怜?”   舒舒委屈地收回目光:“我明天,大概都下不了地,皇祖母……一点也不心疼我。”   玄烨又心疼,又好笑,把手伸进被子里,想要揉一揉舒舒的膝盖,可膝盖没摸着,在肌-肤柔滑的大-腿-上停下不动了。   舒舒禁不住双月退夹起,玄烨的手轻轻一抽-动,彼此目光交汇,炽热的气息从呼吸间溢出来,玄烨低声问:“疼成这样了,还想?”   舒舒的心砰砰直跳,她想,她知道玄烨也想,今晚情绪大起大落,彼此的心都想找一处安放。   “想。”舒舒回答,“玄烨,我想。”   寝殿外,大李子和石榴并肩而立,看繁星满天,大李子说:“年轻真好啊。”   石榴看了看他:“我说李公公,您就算年轻,也不顶事了吧。”   大李子咽了咽唾沫:“那还不许我下辈子,年轻一回。”   两人都笑了,大李子长舒一口气:“我今晚,差点就被太皇太后吓死了,哎……”   屋子里隐隐传来动静,许是皇后碰到了伤口,两人很自觉地离得远了些,石榴啧啧不已:“膝盖上都秃噜皮了呀,这俩孩子。”   大李子拢了拢衣领说:“都说了,年轻人嘛。”   翌日早朝,玄烨果然没在武英殿见到鳌拜,当即命福全再代他去探望,福全在早朝散之前归来,道是鳌大人身体不适,请求皇帝准许他静养几日。   玄烨准奏,并命太医院前去问诊,另赐滋补佳品,再命大臣传话,倘若鳌拜想要为那姬妾求个诰命,皇帝也能考虑并成全。   这些事都交代妥当,玄烨转身就命紫禁城内秘密戒严,守好每一道宫门,管好每一个出入之人,日日夜夜不得松懈,以防万一。   此刻才来慈宁宫,刚好玉儿礼佛毕,从佛堂出来,玄烨主动上前搀扶。   “皇上气色不错,昨夜睡得很好?”玉儿只是随口问,怎会想到,那俩孩子心大的,昨晚那么闹一场,还能缠缠绵绵翻云覆雨。   玄烨少不得几分尴尬,陪笑道:“若睡不好,才叫您担心,孙儿断不敢。”   “嗯,你孝顺。”玉儿挖苦道,“你苏麻喇嬷嬷,一夜没合眼。”   玄烨冲苏麻喇笑:“嬷嬷去歇着,一会儿……让荣常在她们来伺候皇祖母。”   他说罢,扶着玉儿往内殿走,郑重地说:“鳌拜的事,孙儿答应您,会活捉他,绝不让他受辱。”   玉儿叹:“他今天没上朝吧。”   玄烨颔首。   玉儿叮嘱:“接下来的日子,千万小心。”一面所,她带着玄烨进门,从上锁的柜子里找出一封信,递给玄烨道,“这是目前鳌拜手下所有用的,朝廷兵力之外,私有的人马和武器的数目,玄烨你仔细算算,一旦遭逼宫,你能否抵抗。”   玄烨淡淡地看了眼,对祖母道:“数目没有太大的偏差,朕早已有所准备。”   玉儿自以为,拿出了能镇住玄烨的东西,谁知这孩子,竟然早就知道了。   “皇祖母,没有万全准备,朕绝不会向鳌拜出手。”玄烨道,“孙儿一直记着您的话,要杀他多容易,可孙儿要的不是鳌拜的人头,是大清江山。”   玉儿欣慰不已:“很好,那么记着你答应皇祖母的事,放手去做吧。当然了,倘若形势所逼,不得不叫他当场毙命,皇祖母也不会怪你。”   “昨晚是孙儿太激动,您别生气。”玄烨道,“皇后也知错了,她伤得不轻,今天无法下地,不能来向您请安。”   玉儿说:“皇上怨我了吧。”   玄烨连连摇头:“孙儿不敢,可是……”他笑着央求,“皇祖母,舒舒身子弱,从小众星捧月长大,她从没吃过苦。”   玉儿问:“那几位新常在,之前被罚跪在雪地里,你担心过吗?”   玄烨早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回忆起来,当时只顾着宽慰舒舒不要为了慧嫔的事自责。   玉儿笑道:“我听苏麻喇说,那些小姑娘们,一个个都痴了,皇上在她们心里,是天神是世间万物。玄烨啊,你这些哄女孩子的本事,哪儿学来的?”   玄烨很认真地回答:“从昭妃身上学的,她让朕明白,怎么能哄一个女人高兴。”   玉儿很意外:“那舒舒呢?”   玄烨愣了愣:“可是,我们在一起,就很快活。”   年轻的孩子一脸真诚,玉儿信这些话,她也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皇太极和姐姐在一起就很快活,却要费尽心思地哄玉儿高兴。   “皇祖母?”玄烨见祖母出神,问道,“孙儿说错了什么吗?”   玉儿微微一笑:“去忙吧,凡事小心。”   那之后的日子,舒舒在坤宁宫养伤,妃嫔们见不到皇后,也不敢乱猜测出了什么事,而灵昭则接到家里的书信,遏必隆叮嘱女儿这阵子千万小心。   灵昭渐渐预感到,皇帝要动鳌拜一党,她日日夜夜盼着这一天,鳌拜一死,她就能脱去一层枷锁。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姬妾都化成了灰撒入江河,鳌拜依旧称病不上朝。   玄烨不急也不催,隔三差五命年轻的亲王贝勒代替他去探望,朝廷遇上大事,还特地派人询问鳌拜的意见,皇帝对鳌拜的尊重,比往年更甚。   一转眼,已是四月末,今年春天不如旧年那么燥热,眼瞅着就要过端午,一早一晚还是冷得要人添衣裳。   今晨起来,舒舒就觉得不大自在,算计着该是月信到了。可一想,三月末时来了没有,竟不记得,而那阵子,刚好罚跪后养伤,她和石榴都没在意。   “娘娘,您早膳想用什么,奴婢……”石榴进门,见皇后站着发呆,边上的小宫女们捧着衣裳,都不敢上前。   “你们退下。”石榴接过裙衫,待屋子里没有别人,才询问,“娘娘,怎么了?”   舒舒说:“姑姑,我上个月信来了吗?”   石榴眨了眨眼睛:“奴婢也记不清了。”她心里一咯噔,激动起来,“娘娘?难道?”   舒舒示意石榴别出声:“别声张,这些日子皇上的弦天天绷着,不急这几天。若是真的有了身孕,到时候,我亲口告诉他。” 第812章 为何,他一点也不兴奋   然而石榴满面喜色和忐忑,怕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舒舒坦言:“姑姑如此兴奋,极容易叫人察觉什么,这些日子,就在坤宁宫里当差,不要随我出门,外头若有人问起来,就说你身上不自在。”   石榴忙收敛了情绪,认真地看着皇后。   舒舒道:“姑姑,接下来的日子,对皇上很重要,少年天子立威扬名在此一举,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靠边站。”   石榴正经道:“奴婢知道,奴婢听您的安排,但是也请娘娘保重身体,您十有八九是有了,奴婢恭喜娘娘。”   舒舒自然也高兴,她那么喜欢承瑞,怎会不期待自己和玄烨的骨肉。   可到底年轻,眼中有比孩子更重要的存在,他们自己都还是年少气盛的孩子,这样的年纪,最是热血冲动,她愿追随在玄烨左右。   石榴则提醒舒舒:“过后娘娘兴许会有害喜之症,如晕眩呕吐,一则娘娘身边不能离了人,以防您随时感到晕眩难受,再有便是,倘若娘娘在太皇太后或太后她们跟前,露出害喜症状,奴婢以为,娘娘还是大大方方承认的好。”   舒舒颔首:“姑姑说的是,那时候若再遮遮掩掩,皇祖母与皇额娘不会计较,传出去,就该有人说皇后心机深重了。”   石榴谨慎地侍奉舒舒穿戴,笑道:“小姐怀皇上那会儿,正赶上先帝闹着废后,宫里宁太嫔分娩在即,又有巴尔娅福晋刚怀上不久。她就觉得呀,不合适在这个节骨眼儿说,等着一件件事尘埃落定,才最终宣太医确认。”   舒舒笑道:“是吗?额娘当时也先瞒着了?”   石榴说:“是啊,虽然那时候的事,不及眼下一分重要,可主子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一心一意,都为了皇上。”   “额娘真是了不起。”舒舒坐下道,“当年她不过是个贵人,就知道一切都要为皇阿玛着想,我根本不敢想象,若不是成为皇后,这宫里的日子该怎么过。”   石榴笑道:“娘娘何必想这些,您命中注定要母仪天下。”   而此刻,有小太监来传武英殿上的动静,今天鳌拜仍旧未上朝。   石榴叹道:“娘娘,鳌拜若就此退了,皇上也不能为难他,他为何不安安逸逸回家养老去。”   舒舒说:“他不会退,他害怕自己曾对别人做过的一切,会全部报应在自己的身上,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也算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了。到如今,进不敢进,退无可退。”   且说鳌拜“病”的这些日子,根本不是在家悼念什么小妾,他梳理自己所能利用的一切势力,才赫然发现,亲信中最强大的几股力量,早已被皇帝分支瓦解,在去年就陆续离京奔走全国各地奉旨赈灾。   这一走,几乎都没能回来,鳌拜急信要他们全部回京,可一天天的等,音讯全无。   如今想来,他们是真的被皇帝派走,还是自己想借口离开,已无从知晓。   然而鳌拜手下也不缺人,早有人告诉他,九门巡捕营里,不知几时都换了新面孔,紫禁城各道门的守卫,也比往日多了两倍。如今太监宫女进出宫门,一道道严格盘问,整座紫禁城,悄无声息地戒严起来。   “小皇帝,还真有些本事,可惜你毛还没长齐呢。”鳌拜朗声嗤笑,额头青筋凸起,“老子一只手,就能捏断你的脖子。”   至端午节,太皇太后在慈宁宫赏宴,鳌拜依旧没出现,玄烨命人将御膳和赏赐都送去鳌拜府,请鳌拜在家中共度佳节。   是日夜里,皇帝在坤宁宫留宿,玄烨躺在身边,舒舒摸到他的手冰凉,什么也没说,侧身抱着玄烨的胳膊,闭上眼睛。   却听玄烨说:“他到底是老狐狸,这样熬得住,朕的心,一天天不安起来。真要是和他比命长,只怕朕先疯了。”   舒舒没出声,玄烨又道:“抓他的那天,朕不会出手,朕只要看着他跪在面前。朕答应过皇祖母,绝不羞辱鳌拜,可朕是皇帝,跪天子,是他的荣耀”   “皇上打算如何逼迫鳌拜出手冒犯?”舒舒道,“他老奸巨猾,只怕不会主动冒险。”   玄烨冷冷道:“当年朕的御前侍卫倭赫一家人是怎么死的,他一定还记得。”   翌日清晨的朝会,平平如常,没有了鳌拜大喊大叫,很多事都能有条不紊地展开。   玄烨与大臣们议论完政务,便随手将一些毫无意义的请安折子批了,大李子来问皇帝在何处用午膳,玄烨还没开口,纳兰容若便一脸凝重地进门,沉着地告诉他:“皇上,鳌拜进宫了。”   “给佟国维传话,要他随时等候朕的讯号。”玄烨撂下笔,起身来,对大李子说,“给朕换常服。”   鳌拜自东华门下,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可是将近武英殿,却被侍卫拦住。   侍卫们要求搜身,以防鳌拜携带兵刃,鳌拜大怒:“老夫从东华门进来,门前的侍卫都不曾为难,你们算什么东西?我从盛京来到北京,可从没有哪个人,敢搜我的身。”   “鳌大人恕罪,小人奉命行事,不敢徇私。时下有反清复明的势力在京中流窜,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的周全。”侍卫恭恭敬敬地说,“鳌大人行个方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方便你祖宗!”鳌拜斥骂,一把揪起侍卫的衣襟,“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旗下,是谁家的畜生?你老子见了我,还要喊一声爷爷。”   那侍卫不慌不忙地回答:“回大人的话,小人叫倭赫。”   鳌拜一听这个名字,顿时一晃,手里不自觉地松开,叫这小畜生挣脱了束缚,他怒目圆睁,如野兽低吼:“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倭赫,大人,您没听清楚吗?”侍卫说罢,高声道,“请鳌大人让我等搜身查验,方可觐见皇上。”   鳌拜大怒,硬要往门里闯,推开“倭赫”道:“畜生,老子要见皇帝,谁敢阻拦?”   可是一瞬间,十几个少年挎刀而出,将武英殿的门堵得死死的,鳌拜隔着人墙,看见了站在台阶之上的玄烨。   “皇上……老臣来了。”鳌拜大吼,“皇上,您为何不见老臣?”   “禁宫之内,不得高声喧哗,来人!将他拿下!”侍卫之中,有人大声呵斥,便有人上前要扣押鳌拜。   鳌拜纵然上了年纪,身体依然强壮,魁梧如山,力大无穷,抬手就将一个少年侍卫甩在地上,更是啐了一口:“小杂毛,敢动你爷爷。”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鳌拜再如何功夫了得,也抵不住十几个少年轮番进攻,只见铁链子在空中飞舞,年轻灵活的少年们,围着鳌拜团团转,生生用铁链将他困住了。   “畜生!”鳌拜大声吼,几乎要将锁身的铁链崩断,所幸玄烨早有预料,下令捆绑鳌拜必用铁链,不然这一挣扎,他就能轻而易举挣断绳索脱身。   玉儿一直担心玄烨轻敌,可玄烨眼中的鳌拜,向来是威武不可侵犯,令他心生畏惧,每一次被鳌拜吓得呆坐在乾清宫中,他脑中就预演了无数遍杀鳌拜的场面,这么多年,反复琢磨所有的细节。只是到最后,他答应了祖母,不将他当场斩杀。   四五个人拖着鳌拜,才将他拖到皇帝跟前,在拳打脚踢下,站不稳摔倒,可鳌拜还是死死撑起了一条腿,仅单膝跪地。   “皇上,老夫犯了什么罪,皇上……”鳌拜吼得震天响。   可是,玄烨再也不怕了。   他信步走下台阶,平静地看着这位三朝老臣:“朕想知道,鳌太保今日进宫,意欲何为?”   鳌拜的眼珠子要瞪出来,满脸血红:“为了昨日端午节的赏赐,特来向皇上谢恩。”   玄烨问:“仅此而已?”   鳌拜冷哼:“皇上以为呢?”   玄烨看向殿门外:“朕以为,你会带着兵马闯进来,鳌太保,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来?”   鳌拜愣住,他怎么听不懂皇帝的话。   玄烨说:“你想试探朕是吗?是你胆怯了,还是你小看朕?朕以为,紫禁城里的一切,你会有所洞察,以为你会带着兵马来,朕严阵以待,结果,你一个人来了。”   鳌拜低吼着:“臣对皇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皇上不能陷老夫不义,你如何对得起太宗和先帝。”   玄烨摇头:“你的确忠心耿耿,可是朕突然想念倭赫,特别想念他。”   “皇上……唔……”鳌拜一声怒吼后,即刻被堵上了嘴,想说的话,被生生堵了回去。   玄烨吩咐道:“用千斤重的铁锁锁着他,将他关在铁焊的大牢里,牢门上十道锁,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开。若有劫狱者,杀无赦。”   四五个侍卫,费尽力气,才将不停挣扎的鳌拜拖走,鳌拜受了伤,腿上有血,一路拖出狰狞的血痕。   玄烨站在宫檐之下,看着血迹出神。   耳根清净了,从此再也听不见他的怒吼,可终于到了这一天,为何,他一点也不兴奋。   此时,有侍卫来报:“班布尔善府中搜出兵器无数,经他供认,鳌太保府中亦私藏大量武器,佟大人派人前来请旨,请皇上下令查抄鳌拜府。”   “鳌拜府你们且守着,查抄一事等朕的旨意。”玄烨朗声道,“先召集六部大臣,进宫议事。” 第813章 罪臣之女   坤宁宫中,石榴带着小宫女,为皇后清点昨日收到的节礼,心知过些日子皇后有身孕的消息传出,各种各样的贺礼将从全国各地涌入紫禁城,若不早早挪出地方来收拾,坤宁宫怕是要堆不下。   自太宗孝端文皇后,终于又有一位皇后怀上龙裔,而孝端文皇后不曾生下皇子,舒舒腹中的孩儿,若是个小阿哥,就是大清开国以来,头一位嫡皇子。   就连舒舒也明白这个孩子有多贵重,但眼下,她更担心玄烨。   站在宫门前,舒舒心中隐隐不安,虽然前头什么动静都没传来,她甚至不知道鳌拜进宫,但仿佛与玄烨心意相通,她能感受到丈夫的喜怒哀乐。   石榴捧着锦盒走来,展示给舒舒看:“娘娘,这对玉镯子,您看是不是转赠给太后?奴婢听高娃说,太后前几日摔了一只玉镯。”   “好。”舒舒心不在焉地回答。   “您不舒服吗?”石榴问,“是不是……”   “我没不舒服。”舒舒道,“说不上来,你忙去吧。”   话音才落,只见大李子从门前出现,舒舒的眼眸顿时有了光芒。   “皇后娘娘,鳌拜于方才落网,已经被押入大牢。”大李子说,“皇上命奴才,来告知皇后娘娘一声。”   舒舒双拳紧握:“皇上可安好?”   大李子应道:“皇上一切安好,鳌拜在武英殿外与侍卫起冲突,门儿都没进,就被五花大绑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舒舒不禁紧张。   “娘娘,皇上看起来,并不开心。”大李子说,“奴才不该多嘴,说这话已是僭越,但是奴才担心皇上的身体,奴才怕皇上将情绪郁结在心中,于龙体无益。”   舒舒却冷静了,笑道:“无妨,你不必担心,皇上不是郁结不抒,可你的担心也不能忽视,就交给我吧。”   大李子躬身作揖,又道:“皇上吩咐,京城里正乱,到处在抓人,要真正解除并控制鳌拜昔日所掌握的兵权,尚需时日。在那之前,请娘娘们在各自的宫中,不要随意走动,待一切太平,皇上就会搬回乾清宫。”   舒舒的心,一下松快了,吩咐大李子:“好生照顾皇上的起居,提醒皇上用膳。”   石榴在边上,念了无声胜阿弥陀佛,更激动地跑去告诉小宫女们:“听着,鳌拜以下犯上,在武英殿被皇上拿下了。”   舒舒回过身,见他们憋着不敢笑,舒舒道:“你们只管高兴,这么久以来,天天在这儿跟着提心吊胆,难为你们了。”   皇后一松口,人人欢呼起来,又跳又拍巴掌,他们再也不用害怕鳌拜在乾清宫大喊大叫,再也不会有人撸起袖子威胁皇上。   舒舒扶着石榴坐下,她分明什么都没参与,却觉得满身疲惫,想来也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倘若真有了,这孩子实在会挑日子来。   鳌拜伏法的事,迅速传遍紫禁城,同时皇帝也要求所有人安分地待在自己的住处,暂时不要随意走动。   灵昭在一阵喜悦后,很快就陷入不安,遏必隆为她安排的人,迅速得到消息,慌张地回来禀告主子:“娘娘,老爷受鳌拜牵连,与夫人们一起从寺中被送回家里,皇上下旨暂时将老爷软禁在家中,等候朝廷的发落。”   灵昭重重地跌坐在炕沿上,手指紧紧抓起褥子,咬牙切齿地恨道:“自作孽,他自作孽,如今还害得我,也要受牵连。”   冬云担心地问:“娘娘,您要为老爷求情吗?”   灵昭恶狠狠地瞪向她:“你疯了,我去求情,我的一切就都毁了,我若毁了,他们还有指望吗?”   之后几日,京城中凡与鳌拜一党有瓜葛者,越来越多的人被揪出有谋逆犯上之嫌,各官衙宅邸,天天都在抓人,官兵们跑来跑去,弄得人心惶惶。   老百姓们刚开始怕得不敢出门,后来渐渐听说,是鳌拜一党伏法,高兴地争相上街击鼓庆贺,载歌载舞,称颂吾皇英明。   五月中旬,玄烨搬回乾清宫,这也意味着后宫的禁令解除,而舒舒因害喜带来的不适,也越来越明显,禁令解除这一日,灵昭等人前来请安,她都回绝了。   妃嫔们在坤宁宫门外散了,荣常在她们都是规规矩矩,就连李氏也学乖了几分,可慧嫔的脾气却越来越偏执高傲,命自己的肩舆径直抬到坤宁宫门前,要坐肩舆回去。   灵昭没有和她计较,带着人要回翊坤宫,可是坐在肩舆上的慧嫔却冷笑:“娘娘今天怎么不去宁寿宫?听说遏必隆大人被皇上软禁,娘娘也要将自己软禁吗?想来,这要是连遏必隆大人也一并获罪,亲爹和义父都成了大清的罪人,从此您可就是真真正正的罪臣之女。”   灵昭回眸道:“小小年纪,这样刻薄,说这些话,对你有什么好处?”   慧嫔哼笑:“这宫里管我的人多得是,但轮也轮不到您呐,我是科尔沁的格格,您呢?鳌拜的义女?”   灵昭眉头紧蹙,看向慧嫔身边的人,这几个老宫女是疯了吧,怎么能把当初天真的小姑娘,教成这样?   可是,还真轮不到她来管,她也懒得管。   灵昭拂袖而去,慧嫔也命人起驾,留下荣常在她们傻站着,李氏终究憋不住,嘀咕道:“昭妃娘娘再不济,那也是妃位的娘娘,慧嫔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到现在,皇上都没碰过她呢。”   荣常在瞪了李氏一眼,也不愿与她费唇舌,对纳兰氏道:“妹妹,是我去一趟内务府,昭妃娘娘交代的差事,我们要去办妥。”   李氏插嘴道:“叫那些奴才来就是了,你们可是皇上的妃嫔,去内务府见奴才,说得过去吗?”   纳兰氏道:“昭妃娘娘向来亲力亲为,隔三差五就去内务府督促诸事,娘娘都去得,我们自然也去得。妹妹,你去不去,若是不去,我就和荣姐姐走了。”   李氏懒懒道:“我才不乐意去,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坤宁门里,石榴见众人散去,回到寝殿向皇后复命,可是舒舒难受得睁不开眼,一睁眼就觉得天旋地转,昨晚起就没吃下什么东西,纵然没吃,胃里也是翻江倒海。   石榴说:“娘娘,好歹请太医来瞧瞧,大不了不叫他声张。”   舒舒点头:“宣太医吧,我难受极了。”   太医到坤宁宫不久,乾清宫的朝会就散了,玄烨没换衣裳,径直往慈宁宫去。   一连忙了数日,他终于打算去见皇祖母,有满肚子的话,要对祖母说。   玉儿站在屋檐下修剪花枝,抬眸见孙儿来了,少年郎意气风发、龙行虎步,虽然他这几天低调沉稳地处理一切,可满身的得意欢喜,是藏不住的。   不过苏麻喇也说,前几天她去武英殿看皇帝时,皇帝很阴沉,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刚刚扳倒了一位大权臣,仿佛随时都如临大敌地紧绷着。   玉儿猜想,玄烨这几日,一定是想通了。   “散朝了?”玉儿笑问,“今天早啊。”   “从前的朝会,总是充满了浮躁,反而什么也处理不了。”玄烨笑道,“现在一件件事一件件说,君臣各抒己见有商有量,瞧着慢吞吞的,可一眨眼事情就说完了。”   “奴婢去给您泡茶。”苏麻喇微笑着,向玄烨福了福,顺便把周遭的宫女都带走了。   玄烨接过祖母的剪子放下,搀扶玉儿往书房走,一面说:“皇祖母,其实孙儿是来谢恩的。”   “谢恩?”   “皇祖母,多谢您不许孙儿将鳌拜当场毙命。”玄烨道,“这几日又发生了很多事,才发现,若是当场杀了鳌拜,很多事就说不清楚,反而会被扣上残害忠良的坏名声。现在鳌拜在大牢里,就算他什么话都不说,那些与他有瓜葛的人,也是瑟瑟发抖。”   玉儿说:“皇祖母不怪你,这一切你自然是要经历了,才能悟出来,之前想不通也是理所应当。而皇祖母阻拦你,你能听,已经很了不起。”   玄烨又道:“朕看着鳌拜跪在阶下,看着他被五花大绑,心里一点也没觉得高兴激动,反而很悲哀。想想他,为大清戎马一生,最终落到这个地步。”   玉儿温和地说:“皇祖母要你让大清的忠臣善始善终,并不是要你轻易心软,这完全是两回事。鳌拜的功劳固然不可否认,但他做的恶,也无法抹去,他是罪有应得。”   玄烨郑重地应道:“孙儿明白。”   玉儿伸手为皇帝理一理衣襟,将束腰的玉带扶正,含笑欣慰道:“玄烨,你做的很好,皇祖母不愿你尝过人血的味道,将来就用杀戮解决一切问题,你忍下了鳌拜这道坎,将来就什么都能忍。”   但此刻,苏麻喇回来了,她没带着茶水,而是带来了坤宁宫宣太医的消息,不安地说:“娘娘连召了三位太医会诊,皇上,您是不是先过去看看。”   玄烨顿时紧张不已:“舒舒出了什么事?朕已经好几天没见她。”   苏麻喇摇头:“奴婢不知,但前日去坤宁宫时,娘娘还好好的。” 第814章 中宫有喜   经三位太医把脉问诊,一致确认皇后娘娘有了身孕,玄烨赶来时,他们正准备退下。   “皇后怎么了?”玄烨大声道,“你们怎么走了?”   三人纷纷跪下道:“臣等正要去慈宁宫禀告太皇太后,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有了身孕。”   玄烨怔然,殿前一片肃静,几位太医互相看了看,没敢出声。   石榴闻讯跟出来,满脸灿烂的笑:“皇上,您愣在门前做什么?”   玄烨回过神,立刻跑进来,可舒舒正软绵绵地倒在靠垫上,严重的害喜,折磨得她气息恹恹。   “怎么这样了?”玄烨的喜悦顿时消失,彷徨不安地看着脸色苍白、眼眸晦暗的舒舒,“怎么成这样了?”   “皇上……”舒舒吃力地喊了一声,眼泪扑簌簌落下来,“难受。”   “太医!太医!”玄烨手足无措,大声喊着,“你们回来!”   很快,太皇太后到了,太后也到了,把毛躁得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的玄烨给按住了。   玄烨此刻一副所有人都要害他的舒舒的警惕和紧张,叫玉儿哭笑不得,训斥道:“你慌什么,不过是女人生个孩子。”   舒舒从昨日开始,出现了剧烈的害喜,将一贯坚强勇敢的小皇后打倒了,此刻窝在皇祖母怀里,也“矫情”地落眼泪,可她根本不想哭,她在哭什么呢。   “不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骂人了,就把玄烨叫来。”玉儿玩笑似的说,“皇祖母给你撑腰,明天就接你额娘进宫,让她陪你几天好不好?”   苏麻喇嗔道:“主子,怎么能教唆娘娘骂皇上呢,您也忒胡闹。”   玉儿说:“都做了皇后,怀个孕还不能随心所欲,多亏得慌。”   苏麻喇哎哟道:“老的不可靠,小的又上蹿下跳,真是心疼我们皇后娘娘。娘娘不怕,还有奴婢在。”   舒舒终于笑了。   她一笑,玄烨就窜到面前,笑眯眯问她:“可好些了?”   舒舒点头:“这会儿,像是好些了。”   最终,还是留下了皇帝陪伴他心爱的人,玉儿带着太后离开,到坤宁宫外,她命太后不必相送,宁寿宫和慈宁宫两处方向,离得怪远。   太后则念叨:“皇额娘,我心里慌得很,听说鳌拜落网之后,有他一党的人要造反逼宫。这几日一直也见不到您,见不到皇上,可是……怎么瞧着,好像您和皇上都没把这当回事儿?”   玉儿也恍然想起这一茬,回眸看了眼坤宁宫的殿阁,想到玄烨和舒舒,那般默契且云淡风轻地看待这一场变故,傲然笑道:“多大点事儿,不过是办了一个大臣,你怕什么。”   太后松了口气:“皇额娘这么说,那我就踏实了。”   玉儿道:“我高兴着呢,你也高兴起来,舒舒这孩子,太争气。”   仿佛在任何朝代,正宫皇后因其所负担的政治目的,都是个不容易的角色,鲜有帝后伉俪情深、恩爱缱绻。   皇家的婚姻,从来与前朝政治密不可分,要在平衡皇权利益之下,娶一个嫁一个心上之人,几乎不可能。   往往到最后,不过是妥协了、习惯了,更有帝王无情废后的,乃至皇后寡义谋逆者,千百年来,美好的传说之下,同样埋葬着无数悲剧。   只说眼前,大清入关不过二十五年,先后就出了两位可怜的皇后,令人唏嘘。   在玉儿看来,舒舒额头上那道疤,是老天给她唯一的缺陷,不然这孩子的人生,实在太满,怎么会所有的好事儿,都落在她身上。   可玉儿更愿意相信,这是整个大清的福气,是玄烨的福气。   坤宁宫寝殿中,所有人散去,屋子里终于清静,舒舒也觉得自在多了。   玄烨小心翼翼将她放平,盖上被子,温和地说:“你安心睡,朕陪着你。”   舒舒虚弱地摇头:“皇上去忙吧,我过几天一定就好了,皇上别怪我矫情,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可把玄烨心疼坏了:“不怪你,怎么会怪你,你好好休息,太医说了,熬过三四个月,身体习惯了就好。”   “嗯。”舒舒答应,伸手摸了把玄烨下巴上浅浅的胡渣,柔弱地笑道,“鳌拜伏法,恭喜皇上,得偿所愿。”   玄烨道:“朕更快活的是咱们有孩子了,舒舒,咱们有孩子了。”   舒舒看见皇帝眼角的泪花,玄烨抓着她的手,不住地亲吻,眼泪从面颊滑落,他哽咽着:“我真想告诉额娘,舒舒,想告诉额娘,让额娘也开心……”   舒舒坐了起来,这一次,是玄烨伏在她怀里,他哭了,哭得那么伤心。   数日后,中宫有孕的消息,就传出了紫禁城,引朝野哗然。   这鳌拜一党才落网,皇后就有喜,如此好的运势,若非老天爷保佑,怎可能如此顺利,可见皇帝真乃天命之子,大清立国是天命所归。   喜悦之余,正经事还要办,鳌拜落网十数天后,王公大臣议鳌拜三十项大罪,罪当株连九族。   玄烨先诏复被鳌拜诬罪的官员,外放者命回京待命,已故之人如倭赫、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连等官复原职,并予谥。   此外更下旨,大清永世禁止八旗贵族圈地,这些年来鳌拜一党私下所圈之地,与两白旗纷争之地,将在清点后悉数归还原主。   宗亲子弟班布尔善,勾结鳌拜、忘祖叛国,杀无赦,玄烨毫不留情地判了绞刑处死,子孙家眷皆遭流放,永世废黜宗室资格。   转眼到了六月,夏日炎炎,鳌拜一党或杀或流放,大部分都已有了判决,唯有鳌拜本人,还关在大牢中。   因他拒绝承认一切罪行,口口声声要见皇帝,而大清开国立本,鳌拜功不可没,眼下朝廷尚未对他做出审判。   到这一天,牢中传出的话,鳌拜终于不再要求见皇帝,可他要见太皇太后。   玄烨怎么肯定答应,在舒舒面前说:“他一定是认为,皇祖母心软好说话,要向皇祖母求情。”   舒舒摇头道:“皇上,皇祖母怎么会心软呢,鳌拜跟了皇祖母一辈子,难道还不了解她吗?这事儿,您对皇祖母说了吗?”   玄烨道:“朕不说,皇祖母也会知道,皇祖母的眼睛遍布天下,朕就是跟皇祖母学的。”   舒舒笑了:“皇上看着气冲冲,心情不坏。”   玄烨满眼宠爱:“你精神起来了,朕能不高兴吗?”   舒舒害喜的症状,减轻了不少,饱受折磨大半个月后,终于不会再觉得天旋地转,虽然胃口还不怎么好,可人松快,心情也好了。   “有件事……”舒舒道,“皇上为什么,迟迟不给遏必隆判决?昭妃这些日子,一声不响地料理着宫里的事,听说慧格格几次出言不逊,嗤笑她是罪臣之女。”   玄烨不以为然:“判了鳌拜,朕才能对遏必隆从轻发落,并非故意悬着。而朕已经答应皇祖母,将鳌拜终身监禁,不杀他,那么遏必隆也就是落个夺爵降职,不会伤筋动骨。”   舒舒道:“皇上亲口去告诉昭妃,让她安心多好。”   玄烨有些别扭,背过身去。   舒舒伏在玄烨背上:“太医说,我要十二月才分娩,还有足足半年,皇上这阵子,既然已经召幸纳兰常在她们,去翊坤宫坐坐吧。”   玄烨很反感:“朕不喜欢你说这些话。”   舒舒却说:“可是您要留下钮祜禄一族的势力,来平衡朝中的权势,昭妃就会永远存在于内宫不是吗?”   “朕知道。”玄烨不情愿,对舒舒道,“可她实在不讨人喜欢,朕总要费心说哄她高兴的话,有时候一句话说急了,她就会紧张惶恐,实在没意思。”   舒舒抿着唇,想了半天,声如蚊蝇地说:“闭上眼睛……都一样不是吗?”   玄烨眉头微微一抽:“放肆。”   舒舒垂眸道:“皇上恕罪,臣妾也是为了后宫,为了您。”   玄烨揉搓着舒舒的手,一脸的不乐意,舒舒柔声道:“新的磨难,又将开始了,皇上,咱们的路还很长很坎坷。”   “是,皇后娘娘。”玄烨无奈,搂过舒舒,轻轻摇晃着道,“可是有你在,朕无所畏惧。”   是日傍晚,苏麻喇得到了狱中的消息,转告格格,道是鳌拜相见她。   “见我做什么?”玉儿平静地抄着经文,“要忆往昔,叙叙旧吗?”   苏麻喇道:“奴婢不知道,但您呢,见不见?”   玉儿说:“容我再想想。”   苏麻喇心里明白,要再想想,那就是真有见的念头,若不然,格格必定一口回绝。   不久后,玄烨来了,同是来向祖母禀告,鳌拜要见她。   玉儿笑问孙子:“我该去吗?”   玄烨坦率地说:“孙儿年幼,当年的事不曾经历,孙儿不敢妄言。”   玉儿看着玄烨,又看向苏麻喇,嗔道:“你对玄烨说过什么吗?”   苏麻喇连连摆手:“主子,宫里上年纪的,难道就奴婢一人吗?”   可玄烨知道,祖母深爱祖父,玄烨也知道十四叔爷对皇祖母的情意。 第815章 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孙儿起初以为鳌拜要求见您,是想向您求情。”玄烨坦率地说,“可后来意识到,鳌拜只怕比孙儿更了解皇祖母,所以他不会向您求情,因为您绝不会心软。”   “你来告诉我,是希望我能去见他?”玉儿问道,“皇上认为他要对我说什么?”   玄烨摇头:“孙儿猜不到。”   玉儿问:“那皇上知道些什么?”   玄烨抿了抿唇,目光露出几分胆怯,垂眸道:“曾有传言,多尔衮是死在您的手中,而为您杀多尔衮的人,正是鳌拜。”   “索尼告诉你的?”玉儿问。   “……是。”玄烨低下了头。   “那老东西,死了还给我添麻烦。”玉儿似嗔非嗔,似笑非笑,挥手道,“玄烨,回去吧,皇祖母乏了。”   玄烨与苏麻喇对视一眼,领会嬷嬷的意思,与她一同退下。   “鳌拜……”玉儿独处后,长叹一声,“你想说什么?”   是日夜里,皇帝翻了翊坤宫的牌子,久违地亲临西六宫,然而帝妃一相见,灵昭便为了遏必隆,向皇帝叩首请罪。   “罢了,你终究是他的女儿,这一跪,朕不怪你。”玄烨道,“但你也早已是朕的皇妃,要明白身份的轻重,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灵昭含泪道:“皇上没有牵连臣妾,臣妾已感激不尽,臣妾请罪,并非想要皇上为难,是真心的愧疚和忏悔,这么多年,臣妾没能好好规劝阿玛,不能让他早日醒悟。”   玄烨道:“可朕不想再提这些事,你起来。朕来这里,是放松休息,不是来和你议论朝政,灵昭,你就不能像个普通的女子那样。”   “普通的……女子?”灵昭茫然地看着皇帝,她不明白玄烨的意思。   “你身上的包袱太重了,何必如此。”玄烨道,“朕只想到自己的女人身边,踏踏实实睡一觉。”   灵昭起身,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僵硬地转了一个圈,走到桌边,手忙脚乱地要为皇帝倒茶。   玄烨无奈,起身来到她身后,从后腰抱住了灵昭。   灵昭浑身紧绷,而玄烨则道:“别害怕,一切有朕在。”   “皇上……”灵昭哽咽,“对不起。”   “不要再让慧嫔当面嗤笑你。”玄烨道,“你狠狠责罚她教训她,朕绝不会怪你,朕不能时刻保护你,可也绝不容许旁人欺负你。灵昭,你要记得,在钦安殿是朕选了你。”   灵昭委屈极了,转过身伏在皇帝胸前,哭得很伤心。   玄烨的心情很复杂,但他早就学会了,该如何应对这一切,他不会压抑灵昭的感情,可他也有选择不接受的权力。   “冬云。”玄烨朗声唤人,“打热水来。”   这一夜,灵昭得到了温柔的呵护,虽然舒舒那句“闭上眼睛都一样”颇有些放肆,也挨了骂,可玄烨深知,事实就是如此。   灭了灯,闭上眼,不过是抱在怀里的一副身体,他年轻,血气方刚,怎么都行。   玄烨早已不觉得自己悲哀,更可怜的,明明是这些无辜的女人们。   炎炎夏夜,皇帝的身体像火炉般滚烫,灵昭半夜里热醒,起身取过帕子,想要擦拭皇帝脖子里的汗水。   可她的手才碰到玄烨的锁骨,皇帝就猛然惊醒,抓着灵昭的手,眼眸犀利地瞪着她。   吓得灵昭语无伦次:“臣妾、臣妾是想为您擦汗。”   玄烨的确燥热,且困倦,确认自己没有危险,松了手说:“为朕打打扇子吧,缸里的冰,是不是都化了?”   “皇上睡吧,一会儿天就亮了。”灵昭定下心来,拿着团扇轻摇,“多睡一会儿也好。”   玄烨嗯了一声,闭上眼,身上微风徐徐,不急不缓地将燥热驱散,惬意的凉爽,让他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一缕月光,轻盈地从窗棂洒落,借着月色,灵昭能看清玄烨脸上的轮廓,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又躺在了自己的身边。   那日皇后有身孕的消息传来,冬云她们都失落极了,一个个上赶着为她难过。   可是灵昭那时候就明白,她能继续留在宫里,继续保有体面已是不易,还奢求什么恩宠,奢求什么皇嗣。   灵昭小心翼翼地躺下,继续为皇帝扇风,一手则按在自己的小腹上。   不论如何,玄烨来了,她还有希望。   那之后,皇帝一连数日都在翊坤宫过夜,虽非夜夜云雨,灵昭也受宠若惊。   她很努力让自己做一个“普通的女子”,玄烨能感受到她的心意,自是温和相待。   隆重的恩宠,为翊坤宫挣回颜面,也是给了朝臣们一个讯号,对待遏必隆,不必口诛笔伐,皇帝自有安排。   六月末,即便鳌拜拒不认罪,朝廷也给了他审判,三十条大罪,条条当诛,但鳌拜随太宗、先帝,开国定江山,同样功不可没。   朝廷念其功勋,免其死罪,判终身禁锢。   遏必隆被夺太师,削一等公,于家中闭门思过,如此也算有了定论,朝臣们揣摩皇帝的用意,不至于对遏必隆穷追猛打。   而鳌拜一案,弄得朝臣人心惶惶,这件事能早一天翻过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夏末一场暴雨,驱散了几分暑气,鳌拜带给康熙一朝的阴影,亦随风雨而去。   但玄烨深知,国家尚未安定,江山亦未昌盛,那彩云之南,还有一头猛虎,正虎视眈眈。   这日夜里,关押鳌拜的大牢,换了一拨侍卫看守,鳌拜警惕地察觉到异常,满心以为,是他的人要来劫狱。   可是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太皇太后。   玉儿所见到的人,脚上锁着千斤重的铁锁,手腕上也绑着铁链,他稍稍一动,便是铁链的声响。   “他们这么绑着你?”玉儿说,“当你还是三十年前的鳌拜吗?”   鳌拜呵呵一笑:“太皇太后恕老臣无礼,实在不能向您磕头了。”   玉儿说:“偏偏,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体面,也是你自己挣下的,我始终不愿看见大清的忠臣,在满天谩骂中身首异处。”   鳌拜声音沙哑:“太皇太后的恩德,老臣……无话可说。”   玉儿道:“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有什么不满,要这样逼迫玄烨?就算他额娘因为反清复明的逆贼而死,我也一直劝他,不能把罪过强加在你的身上。可你不知收敛,变本加厉,逼得我那孙儿,不杀你不成活。”   可鳌拜嘶哑地问:“太皇太后,我瓜尔佳氏的女子,为何进不得宫?是不是从多尔衮死的那天起,您就不再信任我?”   “没错,我不信任你。”玉儿毫不犹豫地回答,“错就错在,你念书少,你往上千年数一数,君与臣,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狱中静下了,彼此都不再开口,玉儿缓缓将这里扫视一番,这大牢比想象的干净宽敞,据说一日三餐都有肉吃,因为鳌拜块头大,怕喂不饱他。   玄烨没有羞辱鳌拜,也没有折磨他,只是他余下的生命,都必须被锁在这铁牢里。   “成王败寇……”鳌拜开口道,“当我发现,分散出去的势力收不回来,发现整个京城都已经在皇帝的控制下,我就想放弃了。那一天,老臣当真是进宫谢恩,可惜……”   “一切都晚了。”玉儿道,“你残害忠良,肆意虐杀对你不敬之人,圈地扰民,贪污受贿,朝臣们为你罗列的三十条罪状里,可没有什么遗弃御赐之物这类莫须有的荒唐罪名。你以为,你想和皇帝讲和,从此退出朝堂,玄烨就会答应你吗?”   鳌拜看着玉儿,干涩地咽了咽唾沫。   玉儿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我只能教会我的孙子,但凡把人踩在脚底下,就永远别让他们站起来。”   鳌拜说:“您的狠心,臣早已领教,多尔衮从马上跌落时,臣就曾恍惚,会不会有一天,老臣也是这个下场。”   冷不丁提起多尔衮,就算玉儿心中有所准备,她的心还是抽搐起来。   鳌拜说:“太皇太后,倘若臣说,当年多尔衮是故意遭臣伏击,您信不信?”   玉儿脑袋,嗡嗡作响。   鳌拜说:“老臣请您来相见,就是想告诉您,多尔衮不是死在老臣的手里,他是自己将人头,献给了您。”   玉儿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今晚来见鳌拜,本是想证明她猜错了,可惜……   “太皇太后!”铁链硁硁作响,鳌拜的吼声回荡在牢房里。   看着玉儿的身影渐渐远去,求生的欲望到底还未消灭,鳌拜哀求着:“太皇太后,您忘了吗,在赫图阿拉,老臣救了您……太皇太后,你忘了吗?太皇太后,放老臣出去,求您了,鳌拜求您了!”   玉儿一步步远离这里,眼泪亦从面颊滑落。   忘了的人,分明是鳌拜,他之所以会在赫图阿拉救了自己,是因为皇太极早就派他,在暗中保护自己,就算鳌拜不救她,多尔衮也很快就会出现。   多尔衮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傍晚停歇的暴雨,再次席卷而来,坤宁宫中,玄烨从内殿走出来,紧张地看着漫天大雨。   “皇上?”舒舒从身后跟来,柔声道,“皇祖母一定会平安归来。”   玄烨说:“朕等不及了,朕要去接皇祖母。” 第816章 纳兰常在   舒舒拦不住,眼看着玄烨闯入雨中,大李子他们赶紧举着伞跟上,舒舒轻唤:“皇上,别淋雨,仔细路滑。”   玄烨一路急行,想要去接祖母回宫,但半路上就有人来传话,太皇太后已经回去了。   他立刻改道往慈宁宫来,在宫门前遇见苏麻喇,嬷嬷却对他说:“皇上,您回吧,太皇太后一切安好,她想一个人静静。”   “嬷嬷,鳌拜有没有口出诳言,有没有吓着皇祖母?”玄烨关切地问,“皇祖母可还好?”   “太皇太后一切安好。”苏麻喇笑道,“皇上,太皇太后若是想您了,奴婢立刻派人去请,眼下您先回去可好。”   “好,朕回去。”玄烨道,“皇祖母若是要见朕,不论多晚,立刻派人来。”   苏麻喇应诺,命众人好生为皇帝打伞,目送玄烨消失在雨幕里,才退回到寝殿,隔着屏风道:“主子,皇上已经回去了。”   然而屏风内静悄悄,什么动静也没有,苏麻喇不敢看,退出到门外,打发了值夜的小宫女,独自守着。   屋子里,玉儿用棉被死死堵着嘴,她多希望天上的雷声能再响一些,她不能,不能让任何人听见她的哭声。   玄烨冒雨回到坤宁宫,风大雨大,纵然大李子他们全力守护,玄烨的袍子还是湿了一大片,舒舒道:“皇上,沐浴更衣吧,都准备好了。”   她早已吩咐石榴预备热水,就怕皇帝淋雨,不消片刻,玄烨已舒舒坦坦泡在热水里。   “还以为夏天热,再泡在浴桶中该熟了。”玄烨惬意地闭着眼睛,“舒坦,浑身的筋骨都松了。”   “皇上就是懒,总说没时间没时间,您知道要晨练强壮身体,可也不能耽误养生呀。”舒舒揉按着玄烨硬如石块的肩膀,“太医都说,泡澡能活血化瘀,皇上这样在桌前一坐就几个时辰的,最合适不过。”   “知道了,啰啰嗦嗦,你就快成太医了。”玄烨睁开眼,“你啊,才好些不悠着点,来伺候朕?”   舒舒笑道:“苏麻喇嬷嬷说,好的时候就自在些,别自己吓唬自己,不舒服了,再老老实实躺着呗。太医也说,孕妇心情好,比什么都重要。再者,您看荣常在和张答应,皇上和我都没怎么关心过,怀着怀着就生了,又有多娇贵呢?”   “那也是嬷嬷宫女一群人伺候着的,还能真不当一回事?”玄烨嗔道,“你别嘴硬,别叫朕悬着心。”   “是,臣妾遵旨。”舒舒懒懒答应。   “不服?”   “可是皇上……”舒舒却岔开话题,问道,“皇祖母为什么会去见鳌拜呢,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玄烨转身来,湿漉漉的手带着水,在舒舒额头上一敲:“不许问。”   夜渐深,暴雨却不停歇,紫禁城这座皇宫,自朱棣建立起,便花费大量心血,应对一切天灾。   但终究是历经百年的皇城,正经主子住的殿阁,那是年年修缮,但偏僻一些的地方,难免有年久失修之处,纳兰常在住的屋子,今晚就漏雨了。   她的宫女找人来修,那些人推三阻四,说大风大雨,要紧着前头主子们传召,匀不出人手来这里。更何况屋顶漏雨,大晚上的,怎么爬上去修,便丢了两只木桶,让他们接着雨水先将就一夜。   宫女急得说:“我家主子可是纳兰常在啊,你们前阵儿不还巴结来着?”   内务府的人啧啧道:“谁巴结了?照姑娘的意思,纳兰常在是宠妃?那敢情好,皇上在坤宁宫呢,你们找去呀。”   宫女们拎着两只木桶回来,哭哭唧唧说:“他们也太欺负人,这漏雨的地方就在榻上,主子今晚怎么睡。”   这边闹腾,荣常在便起来看一眼,听说这光景,好心道:“妹妹若不嫌弃,和我将就一晚上吧,明儿准有人来修,不来修,也得给你挪地方住。他们不过是夜里懒,到了白天,就老实了。”   纳兰氏好脾气,说道:“那就叨扰荣姐姐了,我也不想为难他们。”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睡,吉芯贴心地给开了半扇窗,又重新拿了蚊香来,小心点上。   荣常在的身体,入夏极易招惹蚊子,用的蚊香也烈一些,纳兰氏很快就闻见了这气味,顿时觉得心口烦闷,不自觉地松了松衣领。   “不舒服?“荣常在道,“别是中了暑气,我让吉芯拿两丸人丹给你。”   纳兰氏没有推辞,但心口的烦闷越来越严重。   待吉芯送来茶水,伺候她吞下两丸人丹,眨眼功夫,她便感腹中翻江倒海,伏在床边没能忍住,才吃的药都吐了。   荣常在没嫌弃,命宫女们收拾干净,扶着纳兰氏在通风的窗下坐,询问她今日吃过什么,去过哪里,要真说中暑,今日一整天暴雨,也实在没道理。   可听下来,纳兰氏饮食谨慎,也没出过门,莫名其妙如此难受,荣常在心里一咯噔,问:“妹妹,你……月信来了吗?我记得五月里,皇上召幸过你。”   纳兰氏倏然睁开眼,也是惊住了。   荣常在忙唤门外的人:“赶紧的,宣太医。”   “不。”纳兰氏出声,将他们拦下,“我没事了,你们歇着去吧。”   门外的人再三确认不用宣太医后,便纷纷散了。   荣常在问道:“这是好事,你别怕折腾人,太医院本就有值夜的人在。”   纳兰氏道:“荣姐姐,我知道您心疼我,可眼下皇后娘娘有喜,我若有喜,那也是老天爷和皇上赐的福气,但实在不敢和皇后娘娘比肩,更不敢太招摇。我大半夜折腾太医,没事顶多落人数落,可若真有了,他们就该大半夜去惊扰主子们。姐姐,等一夜吧,明儿天亮了,我一定宣太医。”   荣常在唏嘘不已:“你小小年纪,这样谨慎,倒是我,险些让你难堪。”   “不不。”纳兰氏道,“都在一块儿住,我那里为了漏雨折腾半天,也只有荣姐姐出来看我,姐姐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   荣常在笑道:“咱们一辈子要在紫禁城里住着,是一家人,不说这些话。好妹妹,你有福气,明天太医确认后,今晚内务府那些狗奴才,可就要跪到你脚下来求饶命了。”   纳兰氏弱弱一笑:“我不稀罕。”   隔日一早,灵昭还在梳头,底下的人就通报,后面住的纳兰常在,求旨请太医。   “她怎么了?”灵昭问,“着凉了吗?”   “昨晚折腾半夜,事儿挺多的。”传话的人道,“屋子里像是还漏雨了。”   灵昭道:“先派太医,我一会儿过去。”   冬云在匣子里挑着首饰,随口说:“可别是有喜了。”   灵昭心里一颤,冬云也自觉说错话,怯怯地看着小姐,灵昭努力平静下来:“若是有喜了,那就该恭喜她。”   那之后,冬云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扇烂,怎么她为小姐念叨的事都不灵,别人的事,一说一个准。   太医很快就确诊,纳兰常在有了身孕,内务府翻查侍寝的记录,时间恰恰契合。   灵昭心里不好受,可她不愿嫉妒,她也在等待自己的好消息,不愿生出戾气,给自己的孩子折福。   她亲自到慈宁宫、宁寿宫报喜,再到坤宁宫来,向舒舒说,纳兰常在的屋子漏雨,暂时住不得,另选了一处院子,要先将纳兰氏迁过去。但皇后有孕,纳兰氏自己也有孕,似乎不宜搬家,怕不吉利。   “那也不能叫她怀着皇上的龙嗣,在漏雨的屋子里住呀。”舒舒笑道,“这天底下每天都有人在搬家呢,女人就都不生孩子了吗?我不信那些迷信,你也太谨慎了,就让她搬吧。”   灵昭领命,派冬云吩咐下去,自己则留下,又对舒舒道:“臣妾去慈宁宫,没见到太皇太后,走的时候,闻见茶水房有药味,太皇太后是不是身体不适。”   舒舒道:“太皇太后不乐意折腾人,你是知道的,咱们就顺着她老人家的心意,过分关心,反而成了打扰。”   灵昭觉得有道理,看着皇后,不禁笑道:“娘娘怎么越发瘦了,脸颊都凹下去,臣妾记得荣常在怀孕时,珠圆玉润的。”   舒舒说:“我能精神好,已经谢天谢地,不敢再求胃口好,吃得少自然胖不起来,我也是头一次,什么都不懂。”   想了想,舒舒又道:“反是姐姐,别总为了宫里的事奔波忙碌,好好养着身体。”   灵昭明白皇后的意思,难得中宫如此大度,不论真情假意,至少灵昭自己,早已盼得望眼欲穿。   她欠身道:“臣妾记下了,多谢娘娘关心,如今有些事,也打发荣常在她们打理,都是细致周全的人。”   舒舒道:“还是你调-教的好,皇上有你在身边,真正是福气。”   这话虽然好听,可灵昭还是会觉得悲哀,倘若她们换一换身份,她永远也不用听赫舍里舒舒对她说这些话。   但她是妃,人家才是皇后,老实听着,是她的本分。   【今天也是五更哈,大家别漏了前面的内容】 第817章 后宫纷扰   纳兰氏因屋中漏雨,更因怀有皇嗣,暂时搬出了原先住的地方,挪去不远处空置的宫院。虽非东西六宫主位的殿阁,但在下届秀女进宫前,也算是独门独院十分宽敞。   当初包衣旗出身的荣常在,因生大阿哥而得晋封,纳兰氏是正经八旗秀女,大家都说,这一遭若是生下皇子,必定就该封贵人。   如此一来,往后荣常在再以年长在众人之中居首,就不能了。   眼热的李氏,便阴恻恻地挑唆荣常在:“荣姐姐别担心,您好歹是皇长子的生母,皇上若晋封她做贵人,自然也有你的份。她说是姓纳兰氏,不过是沾了个祖宗罢了,嫡系那一脉能认她,就不错了。”   荣常在知道李氏为人颠倒,算不得好人,也算不上坏人,这样的人随便应付几句哄着便是,没必要和她急眼翻脸。   可关于后宫位份的晋封,荣常在上一回经皇后点拨,明白自己的尊贵就是皇长子的尊贵,她要争气,不论如何有一天争到主位,别叫大阿哥将来被弟弟们比下去。   因此李氏的几句话虽然不中听,却说进荣常在的心里,她不能傻乎乎的什么也不做。   纳兰氏的住处安顿后,众人前来道贺,李氏站在屋檐下,啧啧不已:“就算不是一宫主位,纳兰姐姐单独住在这里,也是很体面了。”   “妹妹若是喜欢这里,搬来和我同住吧。”纳兰氏好性情地说,“我一个人也闷得慌呀,一天不听见你的声音,还不踏实了。”   李氏哼笑:“我要直接去住东西六宫,我可不稀罕一个小院子。”   荣常在向纳兰氏递眼色,笑道:“你安心住在这里,我们常常来看你就是了,现在你千万保重身体。你也说了,不敢招摇张扬,毕竟中宫也怀着呢,你这头若三天两头宣太医,就该叫人闲话了。”   “是啊,我会小心。”纳兰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道,“皇后娘娘的光芒,咱们可一步都不能走进去。”   不多时,皇后的赏赐到了,纳兰氏恭恭敬敬来迎接,石榴代替舒舒问候了她,要她安心养胎,一切以身体为重。   接着又是昭妃的赏赐,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李氏随手摆弄着那些东西,冷笑道:“下一个,该是慧嫔了吧,好歹是正经主位,做事总不能不体面吧。”   偏偏慧嫔不肯送赏赐,钟粹宫里,王嬷嬷都预备好了礼物,她给拦下说:“不许给她送东西,凭什么,一个卑贱的常在罢了。”   负责教养伺候她的王嬷嬷,不失时机地说:“娘娘这就对了,何必把一个常在放在眼里,您是堂堂科尔沁的格格,纳兰氏算什么东西。”   但慧嫔也很迷茫:“皇上为什么不碰我不要我?她们一定都在背地里笑话我,嬷嬷,是我长得丑吗?”   “科尔沁的美人,那是名扬天下的。”王嬷嬷说,“您怎么会丑呢?奴婢琢磨着,还是嫌您年纪小,听说皇后娘娘也是不久前,才刚和皇上圆的房。”   “皇上不是早就宿在坤宁宫?”慧嫔问,“我记得很久前就是了。”   “宿在坤宁宫,未必行云雨之事。”王嬷嬷道,“不过话说回来,皇上从没踏足过钟粹宫,哪怕来看看您也好。”   “我去求。”慧嫔大声道,“我去求太皇太后、求太后,我偏不信了,轮也该轮到我,她们就真的放着娘家的孩子不管吗?”   王嬷嬷眉毛微微一挑,提醒道:“您只管缠着太后,太皇太后那儿还是别去碰壁的好。”   慧嫔叹息:“我知道,那老太太心狠得很,自己亲侄女都能废了,何况我这个堂兄弟的女儿,她更不会放在眼里了。”   然而眼下,莫说把娘家的孩子放在眼里,玉儿几乎连玄烨都忽略了。   从牢中见鳌拜归来后,玉儿就极少开口,和苏麻喇也不过一两个字的应付,她不想见人不愿见人,今日传喜讯说纳兰氏也有了身孕,苏麻喇说了两遍,她才哦了一声,便再没有了。   太皇太后突然这样,只怕外面的人胡乱揣测,苏麻喇就命人在茶水房熬药,将气味散出去,叫外头的人,当做是太皇太后病了。   可日子一久,玄烨就坐不住,奈何最近政务繁忙,鳌拜倒台后,朝廷官员也跟着损了一大批,朝廷重新安排官员任职,什么人出任什么差事,要顾及方方面面。   如此,再加上担心皇祖母的身体,亦是愁的每日茶饭不思,哪还有什么心思在乎纳兰氏怀孩子。   偏偏这个时候,慧嫔隔三差五去宁寿宫闹腾,求太后为她做主,求太后安排皇帝能去钟粹宫坐坐,太后不胜其扰,招架不住。   灵昭默默看在眼里,这一天,终是忍不住,在宁寿宫门外当面呵斥慧嫔:“太后被你恼得头疼的病又犯了,你怎么还不知收敛。”   慧嫔年纪小,脾气却大,早已不是四年前的小丫头,见灵昭拉下脸,也毫不客气地说:“听说遏必隆还在家中禁足思过,鳌拜被铁链子一层层锁在大牢里。昭妃娘娘,您的阿玛和义父,满身罪孽,我若是您,早就一脖子吊死以死谢罪,哪还有什么脸面到外头来招摇。”   “你屡屡对我出言刻薄,以下犯上,以为我不敢惩治你吗?”灵昭怒然,“你小小的年纪,学什么不好。”   “怎么,昭妃娘娘又要打我的宫人吗?”慧嫔冷笑,“娘娘,我的奴才都是好的,您但凡觉得我不是,那都不是她们的错,就是你看不惯我,你横竖看不顺眼,拿她们撒气。”   灵昭道:“不错,我不该拿她们撒气,主子犯了错,就该主子受罚。”   慧嫔愣一愣,便见昭妃吩咐四下:“传廷杖,慧嫔目中无人以下犯上,将她拖回钟粹宫,杖十。”   “钮祜禄灵昭,你疯了?”慧嫔瞪大眼睛,指着灵昭的鼻子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敢打我?”   “杖二十!”灵昭怒视,“慧嫔娘娘,还要继续加码吗?”   “我看你们谁敢碰我!”慧嫔指着边上的宫人,厉声斥骂,“你们这些狗奴才,都给我退下!”   却是此刻,玄烨坐着肩舆从前头过来,一行人拐进宫道,就听见慧嫔的骂声,玄烨疲倦地睁开眼,皱眉看向这里。   众人见是圣驾到了,纷纷侍立到路旁,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灵昭亦屈膝行礼。   只见一道身影扑向皇帝,慧嫔跪在肩舆下,哭求道:“皇上,昭妃疯了,她要打臣妾,皇上,救救臣妾,皇上……”   虽然慧嫔当年养在宫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皇帝的妃嫔,可在玄烨眼中,一直将她当小妹妹,即便在祖母这头的辈分,慧嫔还算是玄烨的姑姑,但毕竟年纪小,。   玄烨一直将她当亲人看待,如今不得不给了个位份,可实在无法在她身边睡下,故而一直冷落着,连皇祖母也默许了。   谁知这小丫头,脾气性子越来越古怪,玄烨平日里不予理会,可这些天,他烦心国事,担忧祖母,今天又听说嫡母犯了头疼病,匆匆赶来,就遇上这么一场闹剧。   慧嫔哭得梨花带雨,控诉昭妃欺负她,处处和她过不去,吓得她日夜不安,求玄烨一定要为她做主。   玄烨从肩舆上下来,一脸严肃,径直走向了灵昭。   灵昭已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跪在地上哭的小丫头,当年刚进宫时的慧格格,那么可爱天真,她也将其视作小妹妹,这四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把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这样。   “皇上,臣妾……”灵昭欲为自己辩解。   “皇额娘的病,怎么样了?”玄烨却打断她的话,问道,“宣太医了吗?”   灵昭忙回答:“太后娘娘的头疼,是老毛病,清静几日就能好。”   玄烨问:“是谁扰得皇额娘犯病?”   灵昭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慧嫔,不愿再生是非,摇了摇头:“臣妾不知道,太医说,气候变化,也会引起旧疾。”   玄烨冷哼一声,唬得灵昭不自禁哆嗦,但他没冲着自己来,转身问慧嫔:“你天天纠缠太后,气得她旧疾复发,你当是朕什么都不知道?”   慧嫔呆呆地看着皇帝,哭着说:“臣妾没有……”   “方才慧嫔说昭妃要打她?”玄烨问边上的人,“怎么回事?”   冬云忙跪下道:“回皇上的话,慧嫔娘娘屡屡对主子言辞刻薄大肆羞辱,方才娘娘传廷杖,要将慧嫔娘娘杖责二十。”   “那就拖回去打。”玄烨冷声道,“这宫里,是该做做规矩了。”   慧嫔吓得魂飞魄散,哭着哀求:“皇上,没有,不是这样的。”   灵昭见这架势,甚至慧嫔再不济,那也是科尔沁的脸面,忙跪在玄烨面前:“皇上,您去看望太后娘娘吧,这里的事,交给臣妾处置可好?慧嫔年纪小,臣妾只是想吓唬吓唬她,不能真的打呀。”   大李子也上前道:“皇上,别叫太后娘娘久等,何况值房里,还有大臣等着觐见。”   玄烨深吸一口气,吩咐灵昭:“你看着办吧。”   皇帝拂袖而去,灵昭这才站起来,指了慧嫔的宫人说:“把你们主子带回去,好生伺候着,今天的事就算了,但别再有下回。再有下回,你们这些奴才,先打死。” 第818章 祖母心事   慧嫔羞愤难当,扶着自己的奴才起身,脸上还挂着泪水,就恶狠狠地瞪向灵昭:“钮祜禄灵昭,咱们走着瞧。”   她横冲直撞地从灵昭身前过,带着钟粹宫的人扬长而去,冬云搀扶着灵昭,恨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她以为自己是多了不起,还敢向皇上哭诉。”   “好了,别说了。”灵昭身心疲惫,理了理衣襟挂饰,“进去吧,别再给皇上添乱。”   宁寿宫里,玄烨问候了嫡母,坐不多久就要离开,太后也不愿皇帝为自己费神,见灵昭在一旁,便说:“替我送皇上出门,你也自己忙去吧,不必过来了。”   灵昭知道,太后是给她机会,便也不推辞,一路跟随皇帝出来,玄烨在门前忽然停下脚步,说道:“做得很好,就该拿出你的威严来,别叫人欺负你。”   “皇上……”灵昭痴痴地看着玄烨,她没想到,会换来这样一句暖心的话语。   “朕这些日子很忙,顾不上的事太多,你费心了。”玄烨温和地说,“不要累着自己,你身子也弱。”   有皇帝这句话,灵昭哪里还在乎什么辛苦,整整四年,她靠自己的努力,一点一滴换回皇帝的信任,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朕走了。”玄烨冲灵昭一笑,登上肩舆,匆匆赶回乾清宫。   宫门内,高娃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回来告诉太后,太后叹道:“其实当年我和元曦最契合的地方,便是她强我弱,我有的她没有,她有的我没有。可眼下,灵昭有的,皇后都有,但皇后有的,灵昭却难如登天……”   高娃提醒道:“太皇太后叮嘱过,咱们不可太偏心。”   太后说:“我自然知道,可我这样的人,偏心了又如何,我能为灵昭做什么吗?慧儿那孩子,是有多傻,她来我这里闹,能有什么结果。”   高娃苦笑:“那还不是因为,没胆子去慈宁宫闹。”   太后担心地说:“话说回来,我是被慧儿气病的,皇额娘是怎么了?”   然而慈宁宫里,数日来静谧无声,只有苦涩的药味飘散在空气里,就连底下的宫人也不明白,太皇太后是怎么了。   这么多年,经历无数坎坷危难,太皇太后都坚强地面对一切,就算病痛,也不能压垮她,突然这样仿佛一蹶不振般,实在叫人想不通。   玄烨一天天等,一天天忍,这日夜里,在坤宁宫里毛躁地踱来踱去,舒舒不得不说:“皇上,您晃得我眼晕。”   玄烨忙停下来,扶着舒舒问:“又想吐了吗?”   舒舒道:“皇上别晃来晃去就好。”   玄烨叹了一声:“你知道的,朕在烦恼什么。”   “皇祖母一定能好起来。”舒舒道,“皇上,皇祖母为了大清付出一生心血,或许,是该给皇祖母一些时间,让她想想自己的事儿。”   “她好几日不吃不喝,身体如何受得了。”玄烨道,“皇祖母想做任何事都成,可是……”   舒舒了解玄烨对于生死的恐惧,他再也无法失去身边任何一个人。   眼下鳌拜既除,本该是扬眉吐气,真正君临天下有一番作为,来为皇祖母为他自己争气的时候,皇祖母不能有任何闪失,不然玄烨心里的信念就会崩塌。   “明日,我去探望皇祖母。”舒舒道,“皇上着急,说话怕没轻重,先让我去可好?”   “皇祖母那些旧情往事,你一句都不许提。”玄烨道,“朕知道,那些事你也曾有所耳闻,不管你知道些什么,都不许胡言乱语。”   皇帝难得对自己这般严肃,舒舒自然不敢玩笑,反是玄烨说罢了,心软下来,愧疚地问:“吓着你了吗?朕不是冲你来,白天在宁寿宫遇见慧嫔和昭妃闹,想起来了,就满肚子火。”   舒舒并不需要这些解释,轻轻抚过玄烨的心口:“皇上消消气,皇祖母常说越急越乱,冷静下来,事情自然就顺了。”   玄烨重重一叹,闭着眼睛道:“这几日善后鳌拜伏法一事,才深知朕对他的低估,这一次朕能赢,多半是靠了运气。鳌拜之所以敢单枪匹马进宫,他就是从骨子里看不起朕,不是朕多年来假装嬉戏玩乐骗过他,而是他从没把朕放在眼里。”   舒舒神情凝重,认真地听着。   玄烨朝后躺下,再抒一口气:“晚几年,朕兴许就没这股子少年人才拥有的勇敢和魄力,幸好,幸好。”   “事已至此,皇上就放开胸怀,着眼将来。”舒舒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此时,大李子进门禀告:“狱中传话,鳌拜绝食数日,已奄奄一息,恐撑不过这两天。”   玄烨挥一挥手:“让他死吧。”   舒舒亦是不以为然,待大李子走后,便劝玄烨:“皇上早些安寝,明儿一早,我就去见皇祖母。”   这边厢,大李子出来传达皇帝的意思,手下的人才刚离去,翊坤宫的人就来了。   来的是个小宫女,来向李总管报备,之后的日子,昭妃娘娘不能侍寝。   大李子看着那小宫女离去,心中叹,昭妃娘娘今晚,怕是又要一夜难眠。   翊坤宫里,灵昭躲在床帐里,捂着脸偷偷哭泣,她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今天本是为了宁寿宫前皇帝那几句话而满心欢喜,可老天爷,连让她多一晚的高兴都吝啬,不该来的月信,又找上门。   “小姐,您才多大呀。”冬云在帐子外头说,“这下皇后和纳兰常在都有身孕,皇上更该常常来翊坤宫了,往后大半年,有的是机会。”   灵昭怔怔地说:“原本我不想要孩子,怕耽误和他亲近,可后来才明白,其实什么也耽误不了。我知道他待我好,可是他待皇后更好,现在……我很想要个孩子,看着孩子,就仿佛能看见他。她们都能有,为什么我不能?”   “小姐,您别这么想,一辈子那么长呢。”冬云劝道,“您总是患得患失,自我折磨,何必呢。”   灵昭痛苦地说:“你不懂,冬云,你不会懂。”   翌日,阴雨绵绵,时辰不早了,天还是灰蒙蒙,舒舒扶着石榴的手,缓步来到慈宁宫。   苏麻喇早早迎出来,说道:“娘娘怎么过来了,也不叫他们抬轿子坐。”   舒舒笑道:“轿子晃晃悠悠,只怕我还没到这里,半路就吐了。”她朝门里看了眼,问,“嬷嬷,皇祖母今日还是不想见人吗?”   苏麻喇颔首,但说:“是您来了,奴婢再去问问。”   舒舒道:“嬷嬷不必问,皇上吩咐我了,直接进门去看望祖母,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苏麻喇再三犹豫,定下心:“是,奴婢扶着您,您仔细台阶。”   寝殿里,玉儿正呆呆地坐在窗下望天,听见动静,向窗外看了眼,见苏麻喇搀扶着舒舒来了。   她早晨起来,梳头穿戴,身上整整齐齐,依然有着太皇太后的尊贵庄重,她只是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不想吃东西,并没有将自己弄得狼狈又邋遢。   很快,苏麻喇和舒舒,就出现在眼前。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舒舒扶着苏麻喇的手,稳稳行礼,起身来,隐约能看见比往日粗了些的腰腹。   “肚子隆起来了?”玉儿问。   “是,像吃撑了似的。”舒舒道,“皇祖母,可是孙儿已经好几天,没吃一顿饱饭,真想痛痛快快吃一顿。”   “苏麻喇,去给做吧。”玉儿吩咐,“挑孩子喜欢的做。”   苏麻喇笑问:“娘娘,您想吃什么?”   舒舒赧然道:“嬷嬷,我想吃咸菜。”   苏麻喇为难道:“哪一种咸菜,咸菜种类可多了。”   玉儿很不耐烦:“她能想到什么咸菜,这辈子只怕也没吃过几口,你就把能找到的,都给她找来。”   舒舒忙道:“皇祖母,可不敢兴师动众,皇上知道了,要骂人的。”   玉儿不屑:“你辛辛苦苦为他怀着孩子,吃他一口咸菜也不行吗?”   苏麻喇见格格愿意开口说话,心里已经很高兴,便朝舒舒使了眼色,自己笑着说:“奴婢这就去预备咸菜。”   待苏麻喇离去,舒舒就挪过来紧挨着玉儿,娇然道:“皇祖母,孙儿有些悄悄话,想对您说。”   玉儿道:“你就是替玄烨来哄我高兴的,什么悄悄话,别在我面前抖机灵。”   舒舒憨憨一笑,又道:“那么,您有没有什么悄悄话,相对孙儿说?”   玉儿嫌弃道:“你这孩子,脸皮越发厚了。”   舒舒眼眉弯弯,抱着玉儿的胳膊道:“皇上发话的,今天孙儿就算犯再大的错,他也不骂人。”   玉儿见小孙媳妇瘦得脸颊凹下去,心疼地说:“他就不知道心疼你辛苦,还折腾你。”   舒舒随口拿玄烨当幌子,实则说的话,与玄烨叮嘱的截然相反,她道:“孙儿自己也心疼您呀,您不好,皇上和我都不能好。皇祖母,您到底怎么了?我年轻不经事,出不了什么正经主意,可是我能听呀。听了就永远藏在心里,谁也不说,而皇祖母说出来,您心里就能少一些事。”   玉儿摸摸孩子的脑袋:“傻丫头,难道皇祖母没年轻过吗?” 第819章 笼络人心   舒舒虽然违背了玄烨的嘱咐,可她并不想探究太皇太后心中的秘密,满心以为,皇祖母说出来会好受些,只想做个安静的聆听者。   但玉儿没有倾诉的欲望,也不认为说出来,能减轻她的痛苦,更何况是面对小小的孙媳妇,面对一个尚需要自己来保护的孩子。   “我没事,是看着鳌拜落魄到这个地步,感慨曾经的年华。”玉儿道,“让大清的忠臣善始善终,一直是皇祖母的心愿。”   舒舒察觉到,太皇太后并无倾诉的心情,便也不再勉强,说道:“皇上亦如此所愿,但皇上不曾经历那一段岁月,他对鳌拜没有感情,他面对的,只有令人恐惧生畏的大权臣。或许,鳌拜用自己的罪孽来结束一生,使得皇上得以立威,也是他的另一种忠臣。皇祖母,您和皇上,是成全了他。”   玉儿欣慰地看着舒舒:“好,皇祖母听你的。”   舒舒知道,这番话,并没有说到太皇太后的心里,但她可以给玄烨一个交代,得到玉儿的允许,那日夜里再见玄烨,便照着又说了一遍。   玄烨也明白,皇祖母没有敞开心扉,但只要她能振作精神,能好好吃饭睡觉,就足够了。   “到头来,朕也把皇祖母圈住了。”可玄烨又对舒舒说,“朕不愿放她走,就不能让皇祖母得以自由。”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舒舒道,“皇祖母曾经想离不能离,现在则是心甘情愿,在孙儿的身边,皇上别多想,岂不是辜负了皇祖母的心。”   玄烨斜斜地看舒舒:“看样子,过去的事,你知道的不少。”   舒舒小声嘀咕:“我好歹是首辅大臣家的孙女,而这些年两白旗没少被折腾,一折腾就有人提多尔衮,提起多尔衮就会……”   玄烨伸手抵住了舒舒的嘴:“不要再说下去,为了皇祖母,我们都忘了吧。”   “是臣妾僭越了,皇上恕罪。”舒舒严肃起来,欠身道,“皇上,臣妾从此再也不提一个字。”   “难得见你老实。”玄烨嗔笑,“别紧张,我们正说着这事儿,你才会提起来,朕怎么会疑心你不谨慎。只怕今天皇祖母和你说的话,你也只交代了朕几句,朕知道你嘴巴紧。”   舒舒笑了,放松下来靠在玄烨肩头:“皇上,您好好治理国家,天下太平;我好好守着后宫,生儿育女。让皇祖母再也用为大清操心,再也不用为儿孙费神,就是咱们最大的孝道。”   玄烨当然认可,但提起生儿育女,他问:“听说纳兰氏也有身孕了?”   舒舒颔首:“太医计算,将比臣妾迟两个月分娩,如今独自搬了一处宫院居住,已经派了有经验的嬷嬷宫女去照顾。”   玄烨干咳一声道:“你……会不高兴吗?”   舒舒傲然别过脸,拿腔捏调:“那就要看人家有没有诚意。”   舒舒缓缓起身,撑着腰肢,能看见小腹微微隆起,且这些日子,几乎能感觉到腹中有了动静,她慢吞吞地在玄烨身前晃悠,说道:“太医说,孕妇的心情很重要。”   玄烨胡乱穿了鞋子,一面往门外走,一面说:“那么,朕回去好好想想。”   舒舒愣住,立时急了:“不许走。”   玄烨说:“朕要有诚意啊。”   见舒舒真的急了,赶紧上前把人抱回炕上,好生哄道:“朕逗你玩儿的。”   舒舒忽然感觉到腹中仿佛有一股气流窜过去,顿时不敢乱动。   玄烨见状,担心不已:“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孩子在动。”舒舒慢悠悠地靠在垫子上,笑道,“是孩子向皇阿玛发脾气了,皇阿玛怎么能欺负额娘呢?”   “在动?”玄烨不可思议,“你的肚子还没大起来。”   舒舒笑道:“太医说,已经开始长了,再过些日子,他会动得更勤快。”   玄烨把脑袋凑在舒舒肚子上,听了半天,也分不清什么才是孩子的动静。   舒舒笑道:“皇上别急,再过几个月,就明显了。”   然而玄烨正兴奋着,大李子忽然赶来传话,说是鳌拜去世了。   殿内顿时静下来,气氛凝重。   “皇上,去吧。”舒舒道,“最后做个了结。”   玄烨颔首:“明日一早,朕来接你,我们去奉先殿给额娘上柱香。”   舒舒起身送玄烨到门前,目送他穿过交泰殿,消失在夜色里,对身边的石榴说:“但愿皇上,从此能释怀几分。”   一场场雨,将夏末秋初的燥热渐渐散去,清晨的风越来越惬意舒爽,但孕妇惧热,纳兰氏眼下尚在害喜的月份里,一早起来就满头虚汗,热得坐立不安。   越是烦躁时,偏偏越是有人爱来叨扰,李氏带着赫舍里氏叽叽喳喳地来,进门就说:“姐姐听说了吗,鳌拜昨夜死在大牢里。皇上今天一早就带着皇后娘娘去奉先殿祭奠先祖,我还以为,皇上会把纳兰姐姐也带上,毕竟您也怀着皇嗣呢。”   “你们坐吧。”纳兰氏强撑着精神,应付道,“昨晚宁寿宫送来新鲜的瓜果,正好切了一起吃。”   李氏冷笑:“这瓜我们也有,不稀罕姐姐的,姐姐现在是两个人吃,我们怎么好分您的东西。”   赫舍里在边上很尴尬,好在没多久,荣常在来了,她松了口气,悄悄坐到了荣常在的身边。   纳兰氏害喜也不轻,人一多她就头晕,这会儿脸色苍白,气息急促,荣常在见了,便道:“我们散了吧,叫纳兰妹妹多睡会儿。”   在她的干预下,总算把人都带走了,纳兰常在顿时伏在榻边呕吐起来。   声音传出去,李氏不屑地哼了声:“我听吉芯说,荣姐姐你怀孕就很太平,没那么多矫情的事。她可好,皇后娘娘害喜,她也跟着害喜,就怕人忘了似的,可惜呀,皇上好像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赫舍里氏在边上轻声道:“姐姐,你不是说,咱们一同进宫的,要互相扶持,和睦团结吗?”   李常在白了她一眼:“我说什么了?你别挑我的不是。”   “听我一句劝。”荣常在终于开口,“你心里不自在,拿自己的宫女太监打骂撒气,也不会有人来管你,可你最好别招惹纳兰妹妹。人家好性情才不和你计较,但凡要计较,她随便说句被你吵得不舒服,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伤害皇嗣,可是要杀头的。”   李氏这才被唬住了几分,嘴硬道:“我好心去看她而已……”   荣常在说:“前几天皇上在宁寿宫对慧嫔动怒的事,你没听说吗,你就想想,你的家世背景真能强过慧嫔?若是不能,连慧嫔在御前尚且如此,你还是老实点吧,放着好日子不过,何必自作孽?”   李氏眼圈儿泛红,委屈地说:“我又没说什么……这宫里的日子,实在太闷了,心里憋得慌。”   边上的赫舍里氏,也小声嘀咕:“是呀,荣姐姐,咱们真的好闷。”   两日后,舒舒带荣常在和张答应同去阿哥所,小公主满百日后,就被送回阿哥所抚养,昔日早产怕养不活的孩子,一转眼也会爬会坐,胖乎乎十分可爱。   舒舒留下张答应单独和女儿待一会儿,她与荣常在来到承瑞的屋子,承瑞刚睡着不久,梦里撅着嘴,像是在吃奶。   “看过妹妹,再看承瑞,可真是长大了。”舒舒说,“那会儿抱在怀里,才这么点儿。”   荣常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感激道:“是皇后娘娘的宠爱,才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舒舒说:“如今宫里的规矩,是嫔位以上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嫔之下,还有贵人,你要先封了贵人,才能升嫔位,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恐怕这两年,也不能让你如愿。”   荣常在忙道:“娘娘,臣妾不奢求自己抚养,大阿哥在阿哥所同样众星捧月,嬷嬷们比臣妾更有经验。”   “但孩子离不开母亲。”舒舒温和地说,“皇上的后宫,才四年而已,你们也还没住进东西六宫,并非我苛待你们,想来是先帝那会儿,后宫太多动荡,太皇太后和皇上都有所顾虑。我也想着,慢慢把规矩坐起来,往后就算十年二十年,也错不了。而那时候,你就是最有资历的后宫之一,任何新来的人,都要对你高看一眼。”   “娘娘,您总是这样抬举臣妾。”荣常在感恩,“臣妾实在无以为报。”   舒舒道:“我是听见传言,后面几位常在嘀咕宫里的日子太无聊太闷,是不是有这回事。”   荣常在一惊,慌地跪下:“娘娘,她们也是有口无心。”   舒舒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古来描绘宫嫔幽怨的诗词不少,深宫里的日子的确无聊。咱们一道想想法子,让大家能过得开心些,往后有什么事,只管来告诉我。”   “臣妾记下了。”荣常在应道。   “昭妃协理六宫之事,分身无暇,十分辛苦。”舒舒道,“这些琐碎小事,就不要去打扰她,我现下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常来坤宁宫说说家常,也算陪我解闷了。”   荣常在是聪明人,皇后话中有话,她听得懂。 第820章 希望你是个男孩儿   那之后离了阿哥所,与皇后分开,一路走回住处,荣常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的事。   不过是私下里几句抱怨,就能迅速传到皇后跟前,往后做什么说什么,她都必须更加谨慎才行。   可是皇后待她的好,荣常在也切切实实能感受到,皇后很抬举她,处处给她体面,这都是荣常在必须回报的。   她也一直在想,皇后期待自己什么样的回报,今天几句话,让她明了,皇后是希望她能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荣常在,你在想什么?”张氏在一旁轻声问,“怎么一直呆呆地出神?”   荣常在便道:“你在翊坤宫当差多久?”   张氏苦笑,垂眸道:“昭妃娘娘进宫,我就在翊坤宫了,一直是粗使的活儿,贴身那点事儿,都是冬云和其他几位负责。那天晚上,门前值夜的宫女刚好不舒服,我和换了班,谁知道就……”   荣常在宽慰她:“都过去了,昭妃娘娘大度,也不曾故意针对你,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   张答应叹道:“您说的是,日子总要过,何况如今不用干活儿,好吃好喝供着,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荣常在说:“咱们本是命贱福薄之人,天大的恩惠砸下来,就老老实实受着吧。”   她们沿着东路回住处,必定要途径钟粹宫,那么巧,遇见慧嫔要出门,一群宫女太监在门外,这撞见了,她们也不能当没看见,荣常在带着张氏便上前行礼。   慧嫔款款出门,气色很不好,抬眼看见荣常在,苦笑:“是路过呢,还是特地来看我?”   荣常在据实回话,慧嫔听了更难过,懒得再说些什么,扶着王嬷嬷道:“我们走吧。”   众人拥簇慧嫔而去,像是去宁寿宫,前几日的事宫里人都知道,估摸着是去赔罪了。   她们走远后,张氏才道:“我听董答应说,慧嫔还是慧格格那会儿,与你们很合得来,太皇太后们也疼爱她,就算是和昭妃娘娘,也不曾红过脸。”   荣常在说:“可不是吗,谁知道是怎么了,突然转了性,世事难料。”   二人继续往回走,张答应道:“这也不稀奇,人都会变,鳌拜从前还是大忠臣呢,跟着太宗皇帝开疆扩土。”   见张氏毫无顾忌地提起鳌拜,荣常在看了她一眼,暗暗告诫自己,她绝不是妥帖之人,往后说话都要再小心几分,除了董妹妹柔弱好性情,聪明又可靠的人,只有纳兰氏了。   然而纳兰氏又太聪明,荣常在自觉差她一截,官家的小姐教养好,有见识,非自己这样的出身能比。   她停下脚步,回望一眼空荡荡的东西六宫,心中轻叹,谁知将来,又会是什么光景,做宫女那会儿,还能盼着离宫的年份,如今呢?该盼什么?   转眼,暑热尽消,金秋来临,昭妃这里,早早为了中秋节大宴忙碌,连没能怀上孩子的悲伤也顾不得了。   皇帝今年铲除鳌拜一党,查抄了无数宅邸,收缴金银堆积如山,玄烨将部分钱财用于各地天灾赈济和军事扩充,还剩下很大一部分,都充入了国库。   一直以来,玄烨都揪心朝廷没有钱,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会对祖母和额娘念叨,皇阿玛办丧事太奢侈,朝廷没有钱。   这一次,收回来这么多的钱,玄烨终于有些兴奋,亲自到翊坤宫对灵昭说,要将中秋宴办得盛大体面。   去年内宫节俭用度,到岁末省出一大笔银子,以太皇太后的名义赈济受灾之地,换来百姓的感恩戴德,给清廷立了好名声。   不论如何,朝廷关心民生,大清入关二十六年后,只要不违逆朝廷,老老实实做人,普通百姓的日子,怎么也比崇祯那会儿要强。   玉儿很高兴,当时就将自己体己的首饰,分赏了皇后和灵昭,而皇后谦让,说大多是昭妃的功劳,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将她的那份也一并给了灵昭。   整整四年,灵昭在太皇太后、太后,以及皇帝、皇后四人之间,终于有了她最合适的位置。   但这个位置不好坐,遏必隆也早就告诫过女儿,把什么都做得好过了头,将来稍有差池,就很可能万劫不复。   于是,灵昭也努力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退一步,不再事事都冲在最前头,又或是,拉个人和自己一同承担。   眼下她用的最趁手的人,便是荣常在马佳氏,在灵昭看来,她老实本分,做事谨慎细致,更重要的是,她还是皇长子的生母。   这一日,荣常在被叫到翊坤宫,与内务府、御膳房的人一道商议中秋宴之事。   荣常在人微言轻不敢乱插嘴,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灵昭看在眼里,便主动问她:“荣常在,你看还有什么是要添减的?”   “臣妾……”荣常在想了想,道,“娘娘安排的如此妥帖周祥,臣妾实在想不出什么了。”   “我倒是想,皇后娘娘和纳兰常在有身孕,孕妇有忌口,又有喜食偏好,是不是另给娘娘和纳兰常在准备膳食。”灵昭问,“你看呢?”   荣常在应道:“娘娘所言甚是,不过……”可话没说完,她就紧张了,生怕自己在奴才面前,让昭妃失了体面。   昭妃却是好耐心,问道:“你说下去,不过什么?”   荣常在起身道:“臣妾想说……纳兰妹妹有孕以来,一直担心自己受优待,会给您和皇后娘娘添麻烦,她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很是叫人心疼。所以臣妾想,纳兰妹妹就不必了吧,中秋宴上皆是山珍海味,总有纳兰妹妹喜欢的。”   灵昭颔首,之后继续商议下一件事,足足一个时辰后,内务府和御膳房的人才散了。   荣常在干坐了那么久,脑袋里乱糟糟,方才说过什么,早就忘了,真心佩服昭妃一直以来,能将一切都料理得那么周全。   她本以为自己能走了,可却又被昭妃喊下,面带微笑地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一半话没说全?”   荣常在神情紧张,僵硬地摇头。   “你是不是还想说,是否为皇后娘娘另备膳食,我该先去坤宁宫请旨相问?”灵昭道。   “臣妾……”荣常在说不出话。   灵昭语气平和,再问:“你是怕说出来,会让我在奴才们面前失了体面,仿佛我是不能做主做决定,还要事事请皇后做主?”   荣常在吓得跪下了,连连摇头:“臣妾没敢这么想。”   灵昭和气地说:“我信你,但也许往后,会有这样的情形。你要知道,我挑选你来协助我料理六宫之事,那也是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娘娘点头的。她们看重你的任凭和才能,你不要妄自菲薄。”   “娘娘……”   “像方才那样的话,往后你若能想到,就照实对我说。”灵昭道,“我不会多心,我所求,是将一切事都做到尽善尽美。”   那之后,荣常在浑浑噩噩地离了翊坤宫,不知怎么,自己突然就夹在了两宫之间,一边是皇后的暗示,另一边是昭妃的好意,她可从没学过,该如何应付这样的事。   一路走回住处,刚好遇见出门散步的纳兰氏,见荣常在脸色苍白,她上前关心道:“姐姐,您怎么了?”   荣常在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我没事。”   纳兰常在刚才就听说,荣常在被昭妃找去,心想一定是在翊坤宫遇见了什么,便主动道:“姐姐到我屋子里坐坐吧,我那儿清静。”   吉芯也在一旁说:“是啊,主子您过去坐会儿呗,不然一进门,那几位又要缠着您,闹得慌。”   此刻,坤宁宫里,如往年一样,在准备着皇后的中秋赏赐,舒舒每年送的东西都不稀奇,但稀奇在礼盒上的名笺,都是她亲手所写。据说好些王公贵族家里,都收藏了皇后的墨宝,说是十分难得。   有宫女进门禀告:“娘娘,翊坤宫里散了。”   舒舒头也不抬:“怎么了?”   宫女回话道:“有人瞧见,荣常在失魂落魄地从门里出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舒舒写完一张,再换一张,照着石榴整理的名录抄写,不以为然地说:“一坐两个时辰,换谁都累了,你们不要大惊小怪。”   石榴示意她们退下,并跟出去叮嘱了几句,回来对舒舒道:“娘娘放心,奴婢会管束好她们,当初鳌拜和宁太嫔那事儿,再不能发生了。”   舒舒这才抬起头,问石榴:“你猜是怎么了?”   石榴道:“这很简单,找内务府或是御膳房的人一问便知,他们都在边上呢。”   舒舒便继续低头写字:“谨慎些,别叫她察觉。“   但一张笺子没写完,就不得不放下笔,吃力地靠在了垫子上,捧着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说:“这孩子,又闹腾了。”   石榴上前搀扶,为皇后找了舒适的姿势,笑道:“皇上在他额娘肚子里时,也淘气得很,奴婢估摸着,您要生个小阿哥了。”   舒舒轻抚肚子,笑道:“阿哥公主都好,健健康康我就满足了,不过……”她冲石榴一笑,“姑姑,我想喝碗豆浆,要凉凉的。”   石榴立时去准备,舒舒看着她离去,方才没说出口的半句话,对着腹中的孩子念了一遍:“额娘希望,你能是个男孩儿,额娘要为你阿玛生下嫡皇子。” 第821章 您要做的,就是等待和忍耐   中秋佳节,紫禁城内张灯结彩,造办处赶制了一批新宫灯,选用透明琉璃为灯罩,不惧风雨,早早就挂在了宫檐下,只待中秋宴前点灯。   宫人们每每从灯下走过,都好奇地打量这新宫灯,据说灯下垂的灯饰,都是黄金镶着和田玉,异常名贵,因此各处灯下都有人盯着,谁敢偷鸡摸狗,那是要掉脑袋的。   宫人们不敢偷东西,可都想看一眼这灯点起来是何等璀璨明亮,眼巴巴地盼着天黑。   不过白日里也有好事,今天太皇太后“病愈”后,头一回在慈宁宫接见各位请安的女眷,那些夫人福晋们在顺贞门排着队等待觐见太皇太后,来负责领路的太监宫女,光是打赏的小钱就拿到手软。   此刻,纳兰常在的宫女匆匆赶回来,悄声道:“主子,就快轮到明珠夫人了。”   纳兰氏便起身:“你对门外的嬷嬷说,我想去散步。”   于是不多久,两位嬷嬷和两个小太监跟着,纳兰常在扶着自己贴身宫女的手,缓缓沿着宫道散步,便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方,见到了明珠的福晋。   “妾身见过纳兰常在。”明珠夫人上前行礼,一脸关切地问,“常在身体可好?您这,也该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吧。”   “我一切安好,您倒是清减了。”纳兰氏看了看前路,道,“这是要去慈宁宫请安?”   “妾身正要去慈宁宫,您要同行吗?”明珠夫人应道。   “我早晨去请过安,这会儿慈宁宫里正忙,我就不去添麻烦了。”纳兰氏道,“但许久不见婶母,我和您一起走一段,我刚好要散步。”   明珠夫人便上前搀扶纳兰常在,她的宫女跟在后面,再故意将后面的人隔开了几步远。   果然,二人有默契,凑到了一起,明珠夫人便轻声道:“老爷要我,向您问安。”   纳兰氏道:“也请婶母替我问候叔父。”   明珠夫人低声道:“老爷要我提醒常在,眼下您身份低微,万事不可着急,让皇上喜欢您,稳稳当当产下皇嗣,是才是头等大事。皇后得宠,家世显赫,往后几年内,势必会继续为皇帝诞育子嗣,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事,所以您要做的,就是等待和忍耐。”   纳兰氏面上挂着与平日一样的微笑,红唇轻轻蠕动,却是说:“请叔父放心,我心里明白。如今鳌拜死了,朝廷大权悉数归皇上所有,往后叔父必定会得到皇上更多重用,我就等着叔父封官加爵。”   明珠夫人不自觉地挺起了腰杆:“是啊,老爷也是熬出头了。”   纳兰常在道:“我在宫里见过几回容若,听说他在皇上跟前很得宠,是世家子弟里,最得皇上喜欢的。”   明珠夫人愈发骄傲:“算起来,他和皇上还是表兄弟呢,估摸着因此更亲近吧。”   纳兰氏记得,明珠夫人是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可惜多尔衮他们兄弟三个都没好下场,明珠夫人在失去双亲后,被宗亲收养,后来辗转赐婚到了纳兰府。   太祖子嗣众多,往下早已传了六七代人,京城里多的是所谓“皇孙”,连宫里的奴才都知道,特别像明珠夫人这般,亲爹倒了霉被削爵罢黜的,早就不值钱了。   想来明珠夫人,曾经也郁郁不得志,但如今丈夫和儿子,都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她进了宫,也终于能再端起宗亲格格的尊贵了。   “婶母,我就送到这里。”纳兰常在停下脚步,道,“再往前,该遇见其他府里的福晋夫人,免得尴尬。”   明珠夫人立刻会意,再叮嘱:“请您保重身体,老爷说,来日方长。”   二人分开,纳兰常在带着人往回走,迎面遇见一行人从北边过来,中间的小姑娘衣衫华丽、珠光宝气,更胜在那骄傲的气质,就算在宫里也少见。   这边,领路的宫女看见了,便对佟倾弦道:“小姐,前面过来的,是纳兰常在。”   “小小的常在罢了,我要行礼吗?”倾弦很不屑,旋即蹦蹦跳跳地说,“我急着见皇后嫂嫂,我先走了。”   “哎?”众人愣住,不及阻拦,就见小姑娘如离弦之箭般窜出去。   纳兰氏眼见有人飞奔而来,赶紧让在路边,众人将她团团护着,后面的人跟过来,便遭到嬷嬷责骂:“你们怎么回事,万一冲撞了纳兰常在,伤了皇嗣,担当得起吗?”   前头跑远了的倾弦,听见这里有责骂声,又跑回来,傲然道:“你在骂谁?”   嬷嬷忙屈膝:“老奴是责骂这些宫女,不仔细伺候着小姐。”   倾弦白了她一眼,又不屑地瞥了眼纳兰氏,便对跟着自己的宫女们说:“走吧,谁叫你们磨磨蹭蹭,活该挨骂。”   倾弦到了坤宁宫,舒舒早就在等她,见她跑跑跳跳发饰也散了,便命石榴给紧一紧发髻,等下要一块儿去慈宁宫。   石榴和小小姐在妆台前说说笑笑地梳头,舒舒命小宫女为自己穿鞋,才起身,就有人来禀告刚才在宫道上的事,所幸纳兰常在没被冲撞,不碍事。   舒舒走来,在倾弦额头上重重一点,嗔道:“又闯祸了是吧?”   倾弦不以为然:“我又没撞到她,我知道,她也怀着娃娃呢。”   舒舒说:“我可是向老夫人再三保证不让你闯祸,才接你来的,一会儿你再胡闹,可没有下回了。”   倾弦忙道:“那可不行,嫂嫂,我要在小侄儿出生那天,第一个看见他。”   舒舒笑了,挑了支珠钗替倾弦簪上:“咱们倾弦也是大姑娘了,要稳重端庄,慈宁宫里都是与你阿玛世交的家中女眷,一会儿见了人,要好好行礼。”   “嫂嫂,皇帝哥哥呢?”倾弦问,“他来吗?”   “皇上晚宴时才来。”舒舒应道,“你有事儿要找皇上吗?”   “他不来家里看小马驹,都长大啦。”倾弦抱怨道,“我可是每天好好为他养着呢。”   舒舒摸了摸倾弦的脑袋,兴许是现在自己真正有了孩子,开始懂为人父母的心。她无法想象,佟国维是怎么教养女儿,叫倾弦如此放纵无礼,心心念念想着她的皇帝哥哥,可再想一想,倾弦如此自由开朗,好像也是她的福气。   “你的手怎么了?”舒舒看见倾弦手指上的伤痕,捧在掌心吹了吹,问,“练琴了?”   “唔,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可是阿玛很凶,天天骂我。”倾弦难得露出不高兴,委屈巴巴地说,“嫂嫂,能不能让皇帝哥哥下旨,别叫我阿玛逼着我弹筝,连奶奶也不帮我。”   舒舒欣然答应:“好,嫂嫂去替你说说。”   倾弦高兴地蹦起来,要抱舒舒,被石榴眼明手快地拦下,吓得半死说:“小姐,娘娘肚子大了,您要轻手轻脚,千万别伤了孩子。”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石榴,你可不许去告诉我阿玛。”倾弦霸气地命令石榴,说着跑到穿衣镜前,看看自己打扮好了没有,又招呼石榴过去为她拾掇。   舒舒转过身,随手将桌上的东西收起来,边上的宫女见了,忙过来整理,舒舒抬眸,从镜子里看见后面正高兴的一大一小。   她听见了方才倾弦说的,不许石榴去找她阿玛告状,看来在倾弦眼里,佟国维没少找石榴说话。   “嫂嫂,我好了。”倾弦嚷嚷,“咱们走吧。”   舒舒扬起笑容:“走吧。”   慈宁宫里,玉儿强打精神,应对前来请安问候的一张张笑脸,年长的越来越少,同龄的也越来越少,自然就几乎没有能说的上话的人。   今日是昭妃和裕王福晋在此打点,舒舒怀着孩子,是玉儿不许她来,让她等着倾弦一块儿来。   此刻还没见人,就听见倾弦的笑声,众人都看向门外,便见佟家的大姑娘,明媚活泼地进了门。   太后很宠爱倾弦,待她行礼后,就把她带在身边,舒舒则被人送进内殿,灵昭跟进来道:“娘娘就不必出去了,谁来了臣妾会派人禀告您,您若是有相见的人,臣妾派人领她们进来。”   舒舒笑道:“没什么要见的人,我额娘今天不来,你忙去吧,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灵昭领命,转身要走时,舒舒又道:“倾弦那丫头,越发活泼了,她如今一年也进不了一趟宫,有些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娘娘,臣妾知道您是好意,但臣妾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世家贵族的小姐,是不是应该规矩些。”灵昭叹道,“不过臣妾今天想好了,一定什么都不管。”   舒舒笑道:“难为你了。”   等灵昭再出来应酬,佟倾弦早已不知跑去哪里,她也无力去管,专心陪着太皇太后,应付那些福晋夫人们。   不久后,钮祜禄家的人到了,这是遏必隆被皇帝赦免禁足思过后,头一回露面,遏必隆在前朝,夫人则带着长媳到内宫来,向太皇太后磕头。   别人家来,都是请安道贺,轮到娘家的人,却是请罪,灵昭面上黯然无光。   好在不相干的人都已经退下,此刻只有嫡母和长嫂,跪在殿中央。   玉儿淡淡道:“起来吧,往后你们要谨慎自重,自家女儿在宫里如此贤良淑德,你们却往她脸上抹黑。”   【今天也是五更哈,大家别漏了前面的内容】 第822章 如何博帝王欢心   灵昭忙跟着跪下,向太皇太后道:“臣妾未能约束家人,让他们做出糊涂事,给皇上和朝廷添乱,亦是臣妾之过,求太皇太后降罪于臣妾。”   太后在一旁道:“昭妃在宫中,恭顺柔和、勤劳能干,是再好不过的孩子。我不懂什么朝政,可是心疼这孩子,还望你们能改了,别拖累她。”   她说罢,起身道:“灵昭,陪我出去走走吧。”   灵昭不置可否,抬眸看了眼威严无比的太皇太后,玉儿松口:“去吧,坐半天了,一会儿我也来散散。”   太后便向灵昭伸出手,将她带了出去。   遏必隆的夫人和长媳,瑟瑟发抖地跪伏在殿中央,玉儿冷声道:“昭妃不在了,我就明说几句,你们都是枕边人,很明白自己的丈夫都做了些什么勾当,能保存性命乃至体面,真真是昭妃在宫内力挽狂澜。可她不能干预朝政,也无法左右皇上的决定,之所以能保下你们,是因为她好,因为人人都心疼她。”   嫡夫人是继室,和长媳几乎差不多年纪,二人伏在地上,半句话也不敢说,这一次动荡能活下来,她们早已谢天谢地。   虽然进宫前,遏必隆就说,太皇太后若出面训斥,那才是表明她和皇帝放过了钮祜禄一家,可真到了跟前,面对至高无上的威严和怒意,还是叫她们吓得魂飞魄散。   玉儿道:“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望你们能好自为之。今晚的中秋宴上,要体面大方些,皇上既然赦免了你们,往后只管忠君报国,老老实实做人。”   婆媳俩齐齐叩谢皇恩,但仍是伏在地上不敢动,玉儿便对苏麻喇说:“她们去哪儿了,我一道去走走,坐半天腰酸背疼的。”   苏麻喇上前搀扶格格,一面使眼色命手下看着二位夫人,她们主仆离去后,宫女们便恭敬地来请婆媳俩离宫。   遏必隆的夫人伏在地上,哭着说:“我、我动不了了……”   慈宁宫前的花园里,太后带着灵昭散步,见园中几乎没怎么布置,问道:“各处都张灯结彩,怎么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挂上。”   灵昭说:“太皇太后最爱自然风光,再华美的宫灯宫花,都不及四季风光,宫里要摆宴,不得不体面,臣妾就想把这一处清净自然,留给太皇太后。”   “你这孩子。”太后心疼地说,“灵昭啊,听我一句话,把你的家人族人都放下,从此安安心心做皇妃,玄烨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他绝不会亏待你。”   “是,臣妾听您的话。”灵昭垂下眼眸。   “我虽是太后,可自知无权无能耐,什么也帮不了你。”太后道,“可你放心,我也绝不会让人欺负你,好歹皇上还叫我一声皇额娘。”   灵昭哽咽:“臣妾何德何能……”   太后道:“好了,别哭,皇额娘过来了。”   说罢,二人迎上前,玉儿笑悠悠对灵昭说:“你忙去吧,有太后陪着我,我知道你记挂着今晚的宴席,去吧。”   灵昭也不坚持,的确有很多事等着她去敦促和拿主意,见太皇太后不提嫡母和长嫂,她也不敢多嘴,行礼后便辞了。   看着灵昭走远,太后上前搀扶玉儿,道:“额娘,我把您要我说的话,都说了。”   玉儿颔首,带着太后继续往园子里逛,语重心长地说:“你有个贴心的孩子在身边,是好事,但昭妃肩上的包袱太重,这孩子性子又轴,你也要多留个心眼。”   太后坦言:“额娘,您是不是担心我偏心灵昭,对皇后不公,甚至为了帮她而做出伤害皇后的事。”   玉儿嗔笑:“你若有这个本事,我倒是安心了,我是怕你不知不觉叫人卖了,我怕别人伤害你。”   太后眼眶泛红,说:“灵昭虽是妾,也是元曦的儿媳妇,我什么也做不了,就替元曦疼一疼灵昭,也是报答她了。”   玉儿望向天空,感慨道:“罢了,她若活着,也会天天在思念中受折磨,绚烂辉煌、敢爱敢恨的一生,纵然短暂,她也不白活一场。”   说到这些,玉儿突然想起:“舒舒呢?皇后呢?”   苏麻喇笑道:“在内殿休息呢,刚才奴婢就想说,怎么大家都走了,把皇后撂下了呀。”   玉儿略思量,吩咐苏麻喇:“我想回去看一眼,你吩咐下去,别惊动她。”   苏麻喇没敢问格格是何用意,还是安排下去,不久后送玉儿回到了慈宁宫,主仆俩悄悄走进内殿。   然而眼中所见,舒舒正用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一套水晶西洋棋。   擦过的和没擦过的对半分,地上脱下的鞋子整齐地摆放着,她身下的坐垫也纹丝不乱,很显然,她在这里坐半天没挪动。   玉儿笑道:“孩子,你这么盘坐着,肚子不难受吗,腿还能盘起来?”   舒舒要起身行礼,被苏麻喇拦下,玉儿嗔道:“早就要你免礼了,还假模假样。”   “皇祖母这话,要是叫皇上听见,他能欺负孙儿好几天。”舒舒说,“现在他就逮不着机会欺负我,心里可劲憋着坏主意。”   玉儿笑道:“他不敢。”   舒舒问:“皇祖母,宾客都散了吗?”   玉儿颔首:“都散了,福全家的我也叫她先回去,在自己家才能好好休息,陪着我应付了半天,怪累的。”   抬眸见舒舒向外张望,玉儿问:“找谁?”   舒舒笑道:“皇祖母,倾弦呢。”   玉儿恍然,问苏麻喇:“那丫头呢?”   苏麻喇道:“说是去宁寿宫后院,给太嫔太贵人请安了,您忘了?”   玉儿摇头,吩咐苏麻喇:“赶紧去瞧瞧,别由着她在宫里乱窜,是舒舒把她接来的,闯了祸岂不是皇后的过错。”   苏麻喇领命而去,玉儿嗔怪舒舒:“你怎么想着接倾弦来?晚上佟家的人来赴宴,她还未必能相随,你却大白天就把她接来。”   舒舒老老实实地说:“皇祖母,其实是皇上的意思,只不过孙儿出面罢了。”   玉儿微微皱眉,揣摩玄烨的心思,但很快也想明白了,伸手捧过舒舒已经浮肿的手,心疼地说:“好孩子。”   而有些话不必明说,祖孙俩心里都明白。   这边厢,苏麻喇赶来找倾弦,也想到这孩子指不定偷偷往乾清宫去找皇帝,不料想,倾弦当真在宁寿宫请安,几位太嫔太贵人围着她,高高兴兴地说着话。   辞过太嫔们,她带着倾弦回慈宁宫,小姑娘主动牵着苏麻喇的手,苏麻喇也不拒绝,笑悠悠道:“小姐好些日子不进宫,这会儿见,又长高了些。”   倾弦笑眯眯地说:“皇帝哥哥个头高,我也不能太矮呀。”   苏麻喇低头看孩子,见她天真无邪地说着:“我好久没见到皇帝哥哥,嬷嬷,皇帝哥哥是不是也长高了。”   皇帝虽已有了儿女,但这年纪的确还能长身体,针线房隔几个月就要做新的袍子,龙靴的尺寸也越来越大,若是一年半载不见,看着就最明显。   “嬷嬷。”倾弦叽叽喳喳不停,“皇后嫂嫂说,生娃娃那天,能接我来看看小侄儿,嬷嬷,您到时候能不能提醒太皇太后呀。”   这孩子,还真不客气,苏麻喇笑着答应:“奴婢记下了,一定接小姐进宫来看看小侄儿。”   倾弦道:“嬷嬷,我还想着,要给小侄儿送什么礼物,我有好多好多玩具。”   苏麻喇牵着孩子的手,摸到了她指尖的伤痕,留心多看了一眼,猜得出来,小姑娘是被逼着练琴了,这若非每日苦练,断不会伤成这样。   可见,佟国维开始为女儿收心,早年的放纵给了她骄傲自由的个性,接下来,就要训练她如何成为皇妃,如何博得帝王欢心。   苏麻喇不由得心疼,想着元曦若还活着,应该容不得家人如此折腾侄女。   “嬷嬷……”倾弦又娇滴滴地喊她,指着宫檐下的宫灯说,“这灯笼可真好看呀。”   “是啊,奴婢也没见过它点起来什么模样。”苏麻喇说,“夜里上灯时,小姐可别错过了。”   傍晚,太阳落山的一瞬,华灯初上,上百盏琉璃灯同时亮起,将乾清门内外照得通亮。   赴宴的王公大臣和女眷们,早已列席等候圣驾,佟夫人带着儿子媳妇都进了宫,倾弦只能规规矩矩跟在他们身边,没能亲眼站在宫灯下,看着宫灯亮起。   她心里一直念着这件事,巧的是,宴席上,有老福晋夸赞今年的宫灯极美,太后说道:“昭妃命人精心打造,她亲自检查每一盏灯笼,可是费了一番心思。”   夸赞昭妃贤惠能干,几乎是每次皇家宴席上必有的事,灵昭也不得不每一次都尽力让自己能有闪光之处,虽然累些烦些,可她自己觉得值。   宴席过半,席上气氛渐渐放松,佟倾弦被拘束在祖母身边,憋得难受,好不容易趁机离席,立刻就跑来帝后身边。   玄烨对表妹一向宽容宠爱,说道:“今天乖得很,连声儿都没听见。”   倾弦撅着嘴道:“奶奶在身边,我才不敢。”她眼珠子悠悠转,娇然道,“皇帝哥哥,我想问你要件东西。”   玄烨不以为然:“你要什么?”   倾弦说:“我想要两盏新作的宫灯,挂在我屋子外头。”   玄烨随口就吩咐大李子:“去摘两盏灯来。”   倾弦高兴极了,很快就见两个小太监提着宫灯来,她看过表示满意,玄烨便说:“送去佟府。”   舒舒在一旁,慢慢吃着御膳房特别为她准备的膳食,有心抬眼看,果然见席下的昭妃,怔怔地望着这里,满眼的失意和难过,都溢出来了。 第823章 狠心的皇后   两盏宫灯而已,亲舅舅的女儿喜欢,皇帝什么给不得,谁也没把这当回事儿,可却让灵昭失望至极。   这一盏盏灯,都是她对玄烨的心意,皇帝说要将中秋宴办得体面,但不能太过奢靡庸俗,她想了很久,才想到,将宫里的灯笼换一换。   而乾清宫内外,皇帝每天都会从灯下走过,灵昭满心想着,从今往后的每个夜里,灯火都能为玄烨照亮脚下的路。   可是,他随随便便就将宫灯拿去赏人,赏的那个人很可能在将来,拿走更多属于灵昭的东西,毕竟眼下谁都明白,佟家这个小闺女,早晚要进宫。   宴席散去,灵昭善后所有的事,沿着宫道往翊坤宫走,途径坤宁宫西侧门,这里早已落了锁,而今日十五,皇帝惯例要宿在坤宁宫。   灵昭回眸,见那灯火璀璨,渐渐迷了眼,恍然觉得,这一切繁华,那么虚无缥缈。   隔天上午,内务府清点宴席上一切用具,细致到一双筷子都要有数,他们一一呈报后,灵昭便道:“将宫灯全部撤换成原来的,这些琉璃灯太奢华,偶尔过节用一回也罢了。”   内务府的人问:“乾清宫内外的,也都撤了吗?您曾说这灯笼不惧风雨,用在乾清宫为皇上照明最合适。”   灵昭颔首:“都撤了。”   他们领了旨意,立刻去办差,两个时辰后,再回来复命,报上宫灯的数目,说少了的那两盏灯,是皇上昨夜赏赐给佟家的小姐了。   这话再听一遍,灵昭心里就多刺痛一回,她再也不想见到这些宫灯,冷冷地说:“锁入库里。”   乾清宫中,玄烨批阅完一堆折子,询问大李子下午的安排,抽出时间,约了几个世家子弟进宫摔跤锻炼。   大李子仔细地安排下,末了道:“皇上,方才内务府的人来,奉昭妃娘娘旨意,将琉璃灯又换回去了。”   玄烨满不在乎:“知道了。”   大李子欲言又止,但还是闭了嘴,悄然退下。   他站在屋檐底下,看那些又恢复了原来面貌的灯笼,心中感慨,昭妃娘娘也是别扭。   这事儿若换做皇后娘娘安排,她心里不高兴皇上糟蹋了自己的心意,必定会在事后念叨念叨撒个娇,有别扭也要当着皇帝的面闹。   可是昭妃就非要憋着,自己和自己赌气,到头来该知道的人不知道,不知该知道的人,都在背后笑话她。   且说舒舒的额娘,因中秋时身体不适,没能进宫赴宴,玄烨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派太医治疗照顾之外,到月末,终于等得岳母康复,便命人用轿子,将她抬进宫。   母女上一回见面,还是舒舒刚怀孕害喜严重的那几天,时隔几个月再见面,舒舒的气色好了,人也胖了些,终于像个孕妇。   做母亲的,又高兴又心疼,母女俩说了好些贴心话,夫人见皇后寝宫里和从前一样,没添置什么小孩儿的东西,便问:“娘娘不打算将孩子养在屋里?”   舒舒道:“我还在犹豫呢,额娘,我在想,是亲自抚养着孩子重要,还是和皇上亲近重要。”   夫人颔首:“不错,奶娃娃日夜啼哭,没个准数。皇上日理万机,夜里来休息,头两回还新鲜,过后就该烦了,烦了,也就不再来了。”   舒舒道:“额娘说的,正是我想的,虽说皇上来时,命人将孩子抱走就好,可终究不如过去来得自在。”   夫人问:“娘娘的意思,是要把孩子抱去阿哥所?可这样,是不是太刻意了?别人该说,皇后娘娘为了固宠,连孩子都能舍得。”   舒舒笑:“额娘当家几年,可比从前精明多了。”   夫人嗔道:“那可不,我的女儿成了皇后,我怎么还能像从前那么傻乎乎的。”   舒舒惬意地靠在枕头上,感觉到腹中的小东西在动弹,对母亲说:“前几个月太难受,顾不上想孩子如何,但这些日子舒坦了,感受到孩子就在身体里,额娘,我对孩子有感情了。”   夫人说:“是啊,现在你还会犹豫不决,到孩子落地时,就只剩下舍不得。”   “可我不能舍不得,人在一起,才会有感情。”舒舒道,“若与皇上分开久了,感情必然受影响,哪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   夫人很心疼:“您要怎么做呢,既能遂了心愿,又不叫外人说三道四。”   舒舒道:“我想去求太皇太后,请太皇太后出面,怕就怕……”   她想起中秋节那天在慈宁宫,舒舒先头分明听得外面没动静了,且有小宫女来禀告她,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去了前头园子里散步。   但没多久,太皇太后突然回来,且悄无声息,那一刻,舒舒清楚地意识到,这是皇城,是天下至尊所在,伴君如伴虎。   舒舒道:“额娘,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八面玲珑,唯独对太皇太后和皇上,必须坦荡荡。”   这日夜里,皇帝翻了翊坤宫的牌子,舒舒早早就入寝,但是肚子里小东西翻腾得厉害,她迟迟睡不着。   舒舒有了身孕后,玄烨去翊坤宫的日子多了,其中自然有他的政治目的,可舒舒相信,钮祜禄灵昭,一定也有她能让玄烨看入眼的地方。   虽然昭妃性格不讨喜,玄烨也总在自己面前说不喜欢她,但十分里,七八分是真,另三分,多半是玄烨为了让自己安心。   舒舒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对腹中的娃娃说:“别怪额娘狠心,好孩子,额娘的青春很快就会过去,额娘想多陪在皇阿玛身边。待这些岁月过去了,额娘就会把你接回来,亲自教你念书写字,保护你长大成人。”   秋风渐凉,重阳节时,紫禁城里已是红叶铺地,太皇太后最喜欢在这个时节游园散步,玄烨散朝后,抽空来陪祖母散步,可眼睛里,总看着一旁大腹便便,渐渐有些笨拙的舒舒。   走了小半个时辰,玉儿也累了,带着帝后在亭子里坐下,却对玄烨说:“你喝口茶,就回去吧,反正你在这里,眼睛里也只有舒舒。”   玄烨说:“皇祖母,她现在脸蛋圆圆的,是不是特别可爱。”   舒舒的脸颊立时红透了,恼玄烨在太皇太后跟前说这样轻浮的话,可又碍着祖母在,不敢出言责怪皇帝。   玉儿嗔道:“没规矩,舒舒可是你的皇后,若是有旁人在,这样随口玩笑,叫她面子往哪儿搁。”   玄烨不以为然:“这不是没外人嘛。”   玉儿嫌弃不已,撵他:“忙去吧,别在这儿惹人嫌。”   玄烨高高兴兴地应了,走时还叮嘱舒舒:“天凉了,你累不得,皇祖母也不能着凉,别坐太久。”   舒舒一声不响,就怕自己也落得轻浮没规矩,只等皇帝离去,才对太皇太后道:“皇上他高兴起来,有时候说话就没分寸,皇祖母,您别生气,孙儿往后会提醒皇上。”   玉儿含笑:“玄烨高兴,我自然也高兴,没什么不好,何况还有你是懂事的。”   舒舒抿了抿唇,向苏麻喇嬷嬷递了个眼神,苏麻喇会意,便将边上伺候的宫女都带出了亭子。   玉儿见这架势,便问:“有要紧事?”   舒舒鼓起勇气:“皇祖母,孙儿想求您一件事。”   她希望太皇太后出面,以皇后自身太年轻,不宜抚养皇嗣为由,待舒舒分娩后,不论是阿哥还是公主,都送去阿哥所抚养。   如此一来,舒舒既能像从前一样和玄烨自在亲近,又不必担心旁人说三道四。   何况,她的确年轻,这个理由,再好不过。   玉儿慢悠悠喝茶,皇后的请求,让她想起了姑姑,当年姑姑生不出儿子,绝望无奈之下,根本提不起母爱之心,就连皇太极都知道,只有她把女儿当宝贝。   可眼下,皇后为了巩固自己和皇帝的感情,不论儿子女儿,都能狠心不留在身边,而且她还能有勇气,亲口来对自己说。   “你不怕我生气吗?”玉儿放下茶杯,道,“玄烨的姑姑们,都是我亲手带大,盛京的皇宫很小,寝宫里隔一块屏风,孩子在那头,我和太宗在这头,我养了三个女儿,都是如此。” 第824章 拥有自己的人生   “苏麻喇嬷嬷曾向孙儿描述过盛京皇宫,讲述过那段岁月。”舒舒应道,“孙儿知道,您亲自抚养了三位姑姑,生下先帝后,因宫中有了新规矩,才送去阿哥所。皇祖母也一定希望我能亲自抚养孩子,因为孩子离不开母亲。”   舒舒曾有顾虑,便是太皇太后的爱女之心,虽然只见过雅图长公主,可苏麻喇嬷嬷告诉她,因为母亲的爱,三位公主都成为了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而她们的尊贵不仅在于地位,更在于她们的内心。   回想雅图长公主的那番开导,回想她主动要求盛装打扮,傲然走上大殿的身影,那时候,让舒舒真正明白了天之骄女的贵重。   这一切,都因为她们有一位了不起的母亲,那么太皇太后,一定也希望自己的孙媳妇,同样能成为了不起的母亲。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舒舒身为人母必须去做的事。   可是,舒舒也想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无条件地将一切都奉献给孩子。   舒舒说道:“承瑞和孙儿很亲,任何时候看见孙儿,都会笑会伸手要抱抱。乳母说大阿哥并不喜欢让别人抱他,过节人多时就看得出来,长辈们要抱他,他就可劲地哭,到了臣妾怀里,才高兴了。”   玉儿颔首:“这些我知道。”   舒舒欠身道:“承瑞尚不是孙儿的孩子,那么我自己的孩子,也绝不会和母亲生分。皇祖母,我会常常去阿哥所看望孩子,白天皇上应对朝政,我就有大把的时间,可是夜里,那是孙儿唯一能和皇上说话的时候。即便……皇上并不常常在坤宁宫。”   玉儿问:“就因为并不常常在坤宁宫,玄烨来的时候,你让嬷嬷抱走就是了,何必非要送去阿哥所,让他从小就离开你的怀抱。”   舒舒从容地回答:“正因为皇上不是常来,孙儿怕他想来的时候,在门外听见孩子的哭声,就离开了。”   “怎么会,玄烨他……”玉儿这话,说了一半。   她忘了,玄烨和舒舒同龄,玄烨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荣常在和张答应先后生下皇子皇女,他也就是高兴一下,兴奋几天,看见的时候逗逗,看不见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来。   虽然皇后的孩子,他一定很在乎,从现在就无微不至地关心着舒舒,可这和对待孩子的耐心,以及身为父亲强烈的责任感,并无关联。   玄烨能喜欢孩子,他也能讨厌孩子的啼哭,更何况连玉儿自己,都会对孩子的啼哭束手无策,那么到了玄烨身上,就必然会影响舒舒与他的亲近。   皇后能做出这个决定,从无生育经验的她,竟是把那些事都想到了。   玉儿这才明白,为何舒舒会如此疼爱承瑞,隔三差五就到阿哥所去探望,她是喜爱孩子,也是给自己机会,来设想坤宁宫将来的日子。   “就怕孩子落地的那一刻,你后悔了。”玉儿道,“我怀雅图的时候,也懵懵懂懂,可是雅图一出生,我就被赋予了母亲的责任和勇敢,孩子,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皇祖母,您的意思是?”舒舒谨慎地询问。   “这件事,皇祖母答应你了,但眼下暂不宣布。”玉儿说,“待你一朝分娩,那时候,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孩子洗三后,再决定他的去留。你想留在身边,天经地义,你不想留在身边,皇祖母出面把孩子送走。”   舒舒的心踏实了,不禁哽咽道:“皇祖母,是我不好,向您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   玉儿轻叹:“我没做过皇后,无法站在你的角度来看待一切,可至少,只要是有道理的事,我都会好好支持你。”   舒舒不敢起身谢恩,怕被人瞧见而好奇,只欠身道:“孙儿会克尽己任,做好大清的国母,做好皇上身边的人。”   玉儿则道:“那这件事,你没和玄烨商量。”   舒舒坦言:“皇祖母恕孙儿无礼,我就是觉得,皇上他不会在乎,才没和皇上商量。”   “是啊……”玉儿苦笑,但也释怀了。她强求孙媳妇之前,是该好好看看自己的孙子,玄烨离真正长大,还远着呢。   那之后,玉儿与苏麻喇说起这件事,苏麻喇也十分惊讶,玉儿叹道:“真要是当初灵昭做了皇后,舒舒成了妃子,叫我看,灵昭的后位也保不住多久。”   苏麻喇笑道:“哪有什么当初,早就命中注定了。日子可真快,还有三个月,娘娘就该生了,奴婢心里可真紧张。”   玉儿则问:“后面那位纳兰氏,怎么样?”   苏麻喇应道:“好生照顾着,人家安安分分的,偶尔出门散散步,一点儿没事。”   玉儿问:“中秋节时,她和明珠家的说了一路的话,你猜他们能说什么?”   苏麻喇道:“明珠那个人,是最沉得住憋得住事儿的,就算纳兰一族有野心,他也不会在现在撺掇纳兰常在。您把心放宽些,更何况,皇后娘娘自己也盯着呢。”   “是啊,我这操心的命,好不容易朝廷安稳些,我又来琢磨后宫的事儿。”玉儿自嘲道,“一天也不叫自己消停,这白头发,能长得少吗?”   她说着,起身到镜前,摸了摸发鬓道:“我看几位老福晋都染了发,苏麻喇,你说我要不要染。”   苏麻喇忙说:“听讲那膏子又臭又刺激头皮,您倒腾那些做什么,还不如戴假发髻遮盖白发容易打理。”   “沉甸甸地顶在脑袋上。”玉儿一贯不喜欢戴假发髻,何况现在老了,“罢了,就让白发生出来吧,等满头银丝时,一定也好看。”   苏麻喇笑道:“您近来心情不错。”   玉儿直视着镜中,日渐衰老的自己:“那我也不能总消沉着,反正一辈子也想不通的事,等死的那天,我再难受吧。”   此时,有小宫女来寻苏麻喇,玉儿见她出去说了许久的话,便问:“什么事情?”   苏麻喇说翊坤宫传了太医,她派人问了太医院怎么回事,说是昭妃娘娘肠胃不好,开了方子调理了。   “她不会,是误会自己有了吧。”玉儿说,“这么一个结果,心里该更难受。”   苏麻喇奇道:“说来也怪,为何昭妃娘娘侍寝也不算少,却总也怀不上。”   玉儿说:“她们本就年轻,自己的身体还没长好呢,怀不上才是好事,但愿她自己能想明白。荣常在她们也就那样了,可舒舒将来压力不小,若是生下嫡皇子,二十多年后,儿子长大成人能独当一面,那时候玄烨才堪堪四十岁,你认为父子君臣的关系会是什么样?”   苏麻喇也皱起了眉头,她也还记得肃亲王豪格。   玉儿道:“等再过十年,玄烨五十岁,尚未开始衰老,可嫡长子已经三十多岁,哪怕封了太子,做了三十年的臣子,对国家对江山,还能有什么热情?这皇子生的早,虽然不担心宗室继承,但几十年后,必定有麻烦。”   苏麻喇说:“好了,那时候,咱们都化成灰了,您看不见。”   玉儿没好气说:“我还想活一百岁呢,你少咒我。”她吩咐苏麻喇,“你别去看望灵昭,她若宣太医真是为了查喜脉而失望,脸上挂不住,谁去都是戳她的心。”   “奴婢记下了,不去招人嫌。”苏麻喇道,“但愿昭妃娘娘,自己能想明白。”   这天,翊坤宫传话,因昭妃娘娘玉体违和,所有的事由荣常在代理,如今荣常在有了纳兰氏这个帮手为她出谋划策,渐渐不再惧怕承担差事。   她听说昭妃抱恙,登门来探望,却被冬云婉拒,回来与纳兰氏一合计,纳兰常在说:“有件事,一直想和姐姐说,就怕自己多嘴又多心了。”   荣常在道:“咱们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纳兰氏便道:“中秋节时,皇上把宫灯赏赐给了佟家的表妹,虽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可那天我在昭妃娘娘脸上看见了失落和悲伤。我记得太后当时说,每一盏灯都是昭妃娘娘亲自检查,督促宫女们将琉璃擦得锃亮,那都是她的心血。”   荣常在朝门前看了眼,命吉芯守着,轻声道:“你也看出来了,佟家那位表妹,将来早晚是要进宫的。”   纳兰常在道:“是呀,和慧嫔差不多吧。”   荣常在叹:“那佟家的姑娘,蹦蹦跳跳,那么张扬骄傲,将来这宫里啊……”她啧啧摇头,“不敢想。”   纳兰氏温和地说:“姐姐,不论宫里什么样,咱们照旧过咱们的日子呗。”   是日夜里,灵昭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宿,她因为恶心难受,惊喜地以为自己有喜,结果眼巴巴请来了太医,却对她说,是肠胃不适。   冬云在边上问,会不会是喜脉,那太医很尴尬地说,他一来就先搭是否有喜,但并不是,而后再搭脉,询问了一些昭妃的饮食休息,判断是肠胃不适。   哭了一夜的人,隔天头疼欲裂,灵昭躺在床上,吩咐冬云:“你回家一趟。”   冬云怯怯地问:“您要奴婢去做什么?”   灵昭声音沙哑,说道:“告诉阿玛,我要坐胎药。”   冬云劝说:“小姐,您还那么年轻,可别把身体吃坏了,您别着急呀。”   灵昭痛苦地哽咽:“你就不怕再过几年,他不再来翊坤宫,我连吃坐胎药都没资格了吗?” 第825章 肚子破了?   翊坤宫里的动静,舒舒大多都知道,灵昭宣太医也好,从家里拿坐胎药也好,一直都有人为她盯着。   但那些人,早已不是家里安插在宫中的,也不是石榴或她的手下,在她们都不知道的时候,舒舒为自己在宫中布下了眼线。   因此,钮祜禄灵昭对于皇帝的痴情幽怨,从没逃过舒舒的眼睛。   中秋节那两盏琉璃灯,怕是要梗在钮祜禄氏心里大半年,可舒舒一个字都没对玄烨提。   她会好好履行皇后的责任,让玄烨与妃嫔们和睦相处,但不愿为她人做嫁衣,去促成他们的感情。   而眼下,玄烨的心全在舒舒身上,她更要珍惜。   随着分娩的日子渐渐临近,皇后的肚子越来越大,坐卧行止都不灵便,到京城下大雪时,由于肚子顶着,舒舒夜里喘不过气,要斜靠着才能入眠。   玄烨来时,就会不安地陪着舒舒熬一夜,可舒舒没有拒绝,也不阻拦他来。   她想,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生几回,不知道下一次时玄烨变成了什么样。如今难得这样的时光,她愿意让玄烨陪自己一同度过,如此玄烨也能明白她生儿育女的辛劳。   腊月初初,距离太医测算皇后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不仅是宫里人翘首期盼,连朝臣们都在焦心等待,皇后若能一举得男,赫舍里一族的地位又将再上一层。   腊八时,永安寺里熬了腊八粥,进献到宫里,玉儿命舒舒分送于各宫同享,妃嫔们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少不得要来请安,就算进不了门,也要在外头磕个头。   冰天雪地的,孩子们来,玉儿也不好打发她们走,便让进门喝口暖茶,说说家常。   那李常在叽叽喳喳,偶尔见着倒也热闹,她见太皇太后喜欢,更是搜肠刮肚,拣些有趣的事来说。   不多时,外头通报,纳兰常在到了。   玉儿说:“好些日子没见这孩子,进来我瞧瞧。”   不多时,大腹便便的人被拥簇着进门,身上裹着杏黄软缎的风毛雪氅,一脱下来,便见高高隆起的肚子。   八个月的身孕,纳兰氏倒没怎么发胖,从背后瞧着几乎都看不出什么,而侧面看,肚子尖尖,宫里的老嬷嬷都说,纳兰常在要生小阿哥。   玉儿见她行礼,边上因有嬷嬷搀扶,便也不阻拦,而李常在已起身,将自己的座次让给她,大声说着:“纳兰姐姐来这边坐,我这里暖和。”   边上的嬷嬷道:“常在有心了,但孕妇不宜过热,会让胎儿不适。”   李氏白白做好人,讪讪一笑:“是啊,我也不懂。”   苏麻喇为纳兰氏安排了座次,玉儿询问她这些日子身体可好,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要她不必太拘谨。   纳兰氏从容应答,她恭顺温和,脸上总挂着笑容,很是讨人喜欢。   此时,石榴来了,来替皇后谢恩。   “娘娘本是要亲自来,出门时胎动厉害,歇了半天再打算走,站起来就发现肚子掉下去,接生婆说是入盆了。”石榴道,“都劝娘娘不要出门,娘娘就吩咐奴婢来谢恩。”   “这孩子,这时候了还讲究什么礼数。”玉儿担心不已,吩咐苏麻喇,“你跟石榴回去,告诉皇后,安安心心在屋子里待着,就快生了,可别回头生在路上。”   苏麻喇奉命离去,玉儿又叮嘱纳兰氏:“你也是,今日便罢了,权当你来散散步,再往后不论是谁有什么赏赐,打发宫女去谢恩便是。”   纳兰氏缓缓起身,福了福道:“臣妾谨记。”   慈宁宫这里散了后,本该是昭妃先行,但慧嫔总也跟她过不去,命自己的暖轿抢在前头,坐着轿子离开了。   灵昭等了那么会儿,转身见其他人,都是低着头毕恭毕敬,连大肚子的纳兰氏,也老老实实在一边。   “你……”她想让纳兰氏先走,可话到嘴边咽下了,等自己的轿子来,便匆匆离去。   “咱们走回去吧,今天不冷。”荣常在搀扶纳兰氏道,“多走动走动好生养,我生大阿哥时,半个时辰就生下来了。”   “半个时辰?”纳兰氏惊讶不已,“我家嫂嫂生孩子时,几乎喊了一个晚上。”   荣常在笑道:“到时候你可别喊,接生婆会呵斥你,喊着就把力气喊完了,还怎么生。”   边上李氏幽幽走过,故意对赫舍里氏道:“咱们走吧,我们说不上话的,人家都是高贵的主儿,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赫舍里氏倒是想留下和荣常在他们同行,奈何李氏强势,硬把她拉走了,董答应在边上说:“她这个月又落空了,昨天还拿自己的丫头撒气呢。”   荣常在笑道:“她也就嘴巴厉害,心不坏,别理她。”   董氏对纳兰常在道:“等孩子生出来,就会被抱走,但是你别难过,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时常都会带荣姐姐去阿哥所看孩子,对你也一定好。”   纳兰氏道:“这是宫里的规矩,我不会难过,再说了,咱们这么年轻,不会带孩子。”   董答应羡慕地说:“纳兰妹妹就是性子好,才有福气,这人呐,就该开朗些才会有好运。”   她们说着话,慢慢沿着内宫西路往北边去,途径坤宁宫侧门,见殿外侍立的人比平日多了两倍,果然是中宫要临盆的架势,是国之大事。   “就这几天了吧。”荣常在道,“皇后娘娘,当真是洪福齐天。”   纳兰氏捧着自己的肚子,默不作声地走过。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拥有皇后那样的福气和运气,可是明珠说,为了家族,为了她自己,只要生下皇子,一切就有希望。   且说腊八这天,玄烨因朝务繁忙,没能来向皇祖母请安,实则每到年末,朝臣们都要赶着皇帝封印前把事情办完,可皇帝只有一个,自然忙得分身无暇。   除了腊月初二那晚董答应被召幸一回外,腊月以来,后宫们就没见过皇帝的面,自然,皇后不一样。   玄烨每隔一天夜里,就会来坤宁宫留宿,哪怕陪着舒舒坐一夜,两人互相依偎着,也有说不完的话。   腊月十二这晚,玄烨忙到半夜,但说好了要来陪伴舒舒,还是如约来到她身边。   舒舒正在吃宵夜,玄烨便坐下一同吃,在舒舒手里吃了半只清蒸大虾,虾肉甜美,叫他食欲大开,命石榴再拿些来。   石榴尴尬地说:“皇上,这是太皇太后命人从天津卫快马加鞭送来的活虾,统共没几只,都在这里了。”   舒舒慢吞吞咽下口中的美味,冒着热气的蒸笼里,还剩下三只,每一只都有巴掌那么大,而且舒舒还不要人伺候,怀孕最后这段日子里,她莫名其妙就爱自己动手吃。   “不是说怀孕,见不得腥吗,朕替你吃了。”玄烨故意逗着舒舒,抓了一只大虾,可是,皇帝长这么大,从来没剥过虾,在手上转了半天,不知从哪儿下手。   舒舒朝他伸出手,要他还回来,玄烨无奈,但看着舒舒三两下就扒拉干净,将饱满的虾肉蘸上酱汁,却笑眯眯地送到了自己嘴边。   “我已经吃饱了。”舒舒道,“皇上吃。”   玄烨高兴地张嘴就接,可舒舒突然抽回手,叫他扑了个空。   舒舒被都逗乐了,珠圆玉润的孕妇,笑起来肚子都颤,玄烨不服,腾起身子要来抢舒舒手里的虾,虾没抢着,正笑着的舒舒突然浑身僵硬。   “怎么了?”玄烨心头一紧。   舒舒朝石榴看,慌张地说:“姑姑,好、好像破了……”   “什么破了?肚子破了?”玄烨大惊,吓得脸色苍白,乱嚷嚷,“太医呢,太医呢?”   石榴不知该笑,还是该着急,赶紧喊大李子:“把皇上请出去,来人,接生婆呢,太医呢,娘娘像是破水了。”   好消息传到慈宁宫,但听说帝后俩为了争一只虾,把胎气给动了,玉儿着急地责骂:“又不是头一回当爹,玄烨这小子怎么就不知轻重。”   然而,皇后分娩果真是大事,之前荣常在、张答应她们,生也就生了,这会儿轮到了皇后,大晚上的,太皇太后、太后都来了。   各处的灯都亮起来,不相干的人窝在暖炕里,伸长脖子等消息。 第826章 嫡皇子   前一刻还和玄烨闹着玩,转身就陷入阵痛的折磨,舒舒心里没来得及准备,害怕和疼痛,叫平日爱笑要强的她眼泪直流,便是见了苏麻喇也哭着说:“我想额娘……”   赫舍里夫人被连夜召进宫,见过太皇太后与皇帝,便进门去照顾女儿。   外殿里众人端坐不语,玄烨本是晃来晃去浮躁不安,被玉儿训斥了几句后,才老老实实坐下。   内殿里只传来接生婆的声音,舒舒不喊也不叫,听不见动静,玄烨就安不下心,手里握着拳,指关节都几乎要捏碎。   丑时更鼓响,玄烨几乎癫狂,猛地站起来,终于听见婴儿啼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玉儿冷静地提醒玄烨:“三日后才能见皇后,虽然这规矩很奇怪,但你不要为了皇后打破规矩,那样对皇后无益处。”   只见苏麻喇出来,满脸喜气:“恭喜皇上,娘娘生了小阿哥。”   太后笑道:“额娘,咱们皇后实在争气。”   可玄烨抓着苏麻喇的胳膊,额头青筋凸起:“舒舒怎么样了?”   苏麻喇忙说:“母子平安,皇上放心,娘娘是累了,需要休息。”   玄烨的目光,恨不能穿墙而过,对苏麻喇道:“嬷嬷,好好照顾她,告诉舒舒,朕现在还不能见她。”   “奴婢知道,娘娘也知道。”苏麻喇劝过玄烨,便来对玉儿说,“健健康康的男孩儿,一生出来不打就哭,可有劲儿了。”   玉儿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说:“你别光说,快抱来我看看。”   苏麻喇笑道:“乳母们正伺候着呢,立马给您抱来。”   不多久,赫舍里夫人抱着外孙缓缓而来,向玉儿道:“妾身给太皇太后道喜,小阿哥来给太祖母请安了。”   玉儿小心翼翼接过襁褓,掀开被角,看见康健的孩子,不禁热泪盈眶:“好孩子,你终于来了,我是你太祖母。”   见玄烨看得发呆,她笑道:“皇上了不起,这可是咱们大清国头一位嫡皇子,你比你爷爷、阿玛都强。”   玄烨笑道:“皇祖母,朕什么都没做,是皇后了不起。”   “来抱抱,这是你的儿子。”玉儿小心翼翼将孩子递给他。   玄烨虽然笨拙,稳稳托着孩子总不会错,他的心跳得飞快,难抑内心的激动,这是他和舒舒的儿子。   不敢想象,总隔着肚皮踹他脸的小家伙,此刻就在怀里,生命是何等神奇,又何等珍贵。   “皇上,给奴婢吧,这里人多,小阿哥还小。”苏麻喇上前抱过孩子,在玉儿的默许下,带着人退了回去。   玉儿道:“玄烨,我们去奉先殿,给列祖列宗,给你阿玛额娘上柱香。”   玄烨点头,又向内殿看了眼,终是冷静下来,搀扶祖母离去。   此刻,翊坤宫里,灵昭拥着被子靠在床头,已经这么干等了大半夜,坤宁宫还是没动静,其实以她的身份,今晚是可以过去的,但她去做什么呢,她不想去。   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灵昭的心顿时提起来。   “小姐,皇后娘娘生了小阿哥,说是母子平安。”冬云的声音响起,怯怯地说,“现在皇上和太皇太后、太后,一起去奉先殿了。”   “知道了,明日一早,我去送贺礼。”灵昭说,“退下吧。”   “小姐……”   “我叫你退下!”灵昭怒吼,她到底绷不住了。   坤宁宫里,当皇后从昏睡中醒来,天已大亮,立刻有人来伺候汤药茶水,并为她擦身。   舒舒早已习惯所有的事被人伺候,只是这样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心里难免空落落。   好在,孩子的啼哭,让她振作精神,指着摇篮说:“让我看看。”   乳母抱着婴儿,小心翼翼放进皇后怀里,舒舒看着看着,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娘娘,月子里不能哭,哭坏了眼睛。”乳母轻声道,“小阿哥健健康康,生下来就会吃奶,把大家都乐坏了,奴婢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小阿哥。”   舒舒含笑:“你们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的,我信得过,石榴已经准备了赏赐,一会儿她会拿给你们。”   说着话,石榴刚好进来,她像是去补眠,脸上微微浮肿,此刻高高兴兴地跪在脚踏上:“奴婢来迟了,没能伺候娘娘醒来。”   “你也累坏了吧。”舒舒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我现在一点儿也记不起来,等下给我说说。”   “是。”石榴笑着,低头看向小阿哥,欢喜地说,“奴婢至今还记得,皇上出生那天的光景,真没想到,奴婢还能看着皇上的小阿哥出生,倘若小姐她……”   说着说着,石榴便哽咽了,起身背过去,揉了揉脸,吩咐几位乳母道:“皇后娘娘赏赐给你们的东西,都在外头摆着,你们去拿吧。往后要好生照顾小阿哥,坤宁宫里规矩大,你们已经学了一阵子了,只要不错了规矩,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众人领命,向皇后谢了恩,便纷纷退下。   舒舒抱着自己的孩子,他睡得正踏实,石榴守在一旁,缓缓诉说昨夜的一切,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到了,皇上就在门口守着,苏麻喇嬷嬷说,她去报喜,皇上抓着她就问皇后怎么样。   舒舒听着,心里是暖的,但也笑道:“不是你们编来哄我的吧。”   石榴摇头,含泪道:“这都是咱们宫里第三个孩子了,还是头一回见皇上这样紧张,当时皇上在外殿里走来走去,最后被太皇太后责备了,才坐下的。”   舒舒噗嗤一笑:“他就是这个样子。”   石榴道:“娘娘,皇上等小阿哥洗三礼时,才能来见您。”   舒舒颔首:“我知道,这几天刚好,让我和孩子在一起。”   那时候,石榴还不明白皇后话里的意思,直到洗三礼上,太皇太后亲临,礼成时,对玄烨说:“皇后年轻,尚不经事,更何况产后体弱,不宜将小阿哥养在坤宁宫里,阿哥所里已经准备好,二阿哥从今天起,送去那里养。”   玄烨想要争辩,但舒舒先开口:“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玄烨愣了,那之后,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抱走,众人拥簇祖母和嫡母离去,屋子里再无旁人,他才问舒舒:“难道你不想把孩子养在身边?舒舒,朕可以为你争取,你是皇后,你不是低微的宫嫔,皇祖母她……”   舒舒却道:“皇上,至少眼下,小阿哥养在哪里都一样,臣妾身体还很弱,他一哭,臣妾就睡不着。”   玄烨凝视着舒舒,浓眉紧蹙,他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这件事,是不是一早就和皇祖母商量好了。”   舒舒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我舍不得……”   “舍不得就去要回来,你哭什么?”玄烨怒道,“到底为了什么?”   舒舒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的丈夫:“玄烨,不要怪我。”   事到如今,舒舒才对玄烨和盘托出,她希望将孩子养在阿哥所的心愿。更坦率地承认,是希望能继续和玄烨像过去那样自在,不要被奶娃娃影响彼此的亲近。   可是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让自己避免被人指责是为了固宠连孩子都舍得,所以才求太皇太后出面,而皇祖母也答应了她。   “这件事本身,不值得朕生气,可是,为什么现在才说?”玄烨等着舒舒,“是朕不值得你信任,还是你认为朕什么都不会察觉,能瞒过去?”   “是因为,皇祖母给了我三日时间考虑。”舒舒道,“若是舍不得,我就把孩子留下,那就没必要多一事。”   玄烨怔然,抬手指向外面,问舒舒:“可是你刚才说,你舍不得,但孩子呢,他被送走了。”   舒舒平静下来,应道:“我不知该如何向你描述这份情绪,舍不得,可必须送走。”   玄烨冷然:“你就不怕,我们这一吵架,把情分吵冷了吵断了,结果孩子被送走,连朕也送走了?”   舒舒摇头,毫不犹豫地说:“皇上不会。”   玄烨含怒瞪着舒舒:“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   舒舒道:“我错在没有事先告诉皇上,但商量与否,和皇上商量不着。”   “你还嘴硬!”玄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可想说的话,都是从心而出,“朕一直就怕你,聪明过了头,怕你被外头的人忌惮,怕你成为他们的目标,躲过了鳌拜这支明枪,朕不知道哪里有暗箭会射向你。”   “可我从来不张扬,就算是国宴上,太皇太后夸赞的,也永远是昭妃。”舒舒道,“我一直收敛自己的光芒。”   玄烨摇头:“你看不见你自己,你以为你收敛了,事实上并没有。”   舒舒垂眸不语,慢慢地将玄烨的话,再在脑中过了一遍。   玄烨叹气:“怎么回事,我们说着孩子,怎么说到这上头来了。好了,你等着,朕去把孩子抱回来,朕知道你舍不得。”   他说着,就往门外走,舒舒突然出声:“玄烨。”   “朕去抱孩子。”玄烨道。   “不要走。”舒舒哽咽,“我醒来的时候,多想见到你,可是不能见你。而往后一辈子,无数的女人会躺在你身边,你来坤宁宫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是,你说过,你必定会让我伤心,我们要走的路必定会辛苦。可是,哪怕就眼前这几年,玄烨,我想在你的身边,我也想你能留在我身边。”   玄烨转身,一步步走回来,俯身蹲下,轻轻捧着舒舒的脸颊。   舒舒说:“不要丢下我。”   玄烨无奈:“不许哭。”   舒舒自己抹去眼泪,说道:“我想见孩子,去阿哥所就能见到,可是我想见你,就难了。我不愿以后的日子,你站在门外,听见孩子的哭声就犹豫不前。”   玄烨说:“可你舍不得不是吗?”   舒舒抽噎:“难道我说,我舍得吗?”   玄烨无奈地摇头,彻底心软,将阔别三天,日思夜想的人抱在怀里,哄着她亲吻她。   他爱也爱不过来,怎么舍得生气:“你说你是不是活该,你早就对朕说明白,至于我们吵一架吗?朕是皇帝,这天下,不可以有朕不知道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再算这笔账。”   【今天也是5更哈】 第827章 阿玛的影子   帝后之间要如何算这笔账,玄烨自然有他的法子,可这事儿一经传出去,人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堂堂中宫皇后,竟然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   李常在兴冲冲跑到纳兰氏跟前说:“我还想,纳兰姐姐如今独门独院地住着,指不定上面大发慈悲,让您自己抚养孩子呢,这下好了,连皇后娘娘都没资格,更别说您了。”   纳兰氏从不与她争辩,她也没想过眼下的自己就能有那样的机会,不过是淡淡一笑:“太皇太后不是说了吗,皇后娘娘太年轻。”   李氏故意挑刺问:“纳兰姐姐的意思是,你也只是因为年轻?”   纳兰氏浅笑:“我怎么能拿来和皇后娘娘比?”   “真是的……”李氏自己却先发脾气,“你这个人,怎么连吵架也吵不起来,真没意思。”   纳兰氏笑道:“自家妹妹,吵什么呢,我知道你就是闷了,陪你说说话就好。”   李氏撅着嘴,郁闷老半天,嘀咕着:“真没意思,什么时候,至少能体面些,哪怕能随意走动,随意去园子里逛逛。我听伺候你的嬷嬷说,先帝爷那会儿,也没有这么琐碎的规矩,这些事儿,到底是谁定下的?太皇太后?还是皇后?”   “我怎么知道,咱们来得晚。”纳兰氏扶着肚子,说话也不敢太用力,“会好的,往后一定有日子,至少能让你出门逛逛。”   李常在却自言自语:“虽然太闷了,可我还是希望日子能慢些,谁知道两年后,又会有什么人进宫,那时候,就轮也轮不到我了。”   纳兰氏忽然意识到,太皇太后这道懿旨,实在用心良苦,不知皇后能否感激太皇太后的用心,太皇太后不是要剥夺她抚养孩子的权利,只怕是为了能让皇后有更多的时间来与皇帝亲近。   这天差地别的待遇,这辈子自己是享受不到了,要什么样的命,才能成为皇后,更成为一个被皇帝所喜爱的皇后,赫舍里舒舒的生辰八字,一定与众不同。   自然,这些话她不会和颠三倒四的李常在说,连对荣常在也没提起。   皇后坐月子的日子里,几乎不见人,只有昭妃为了除夕宴,到坤宁宫坐过半个时辰。   可是皇帝,几乎每个晚上都在坤宁宫,哪怕不住下,也要坐到大半夜才回去。   人人都以为,帝后在坤宁宫里欢声笑语,然事实上,舒舒产后一直很虚弱,养了大半个月才有起色。   玄烨每晚来,常常是舒舒早已睡着,他就在边上坐着,顺手把将折子批了,待舒舒被催醒服药时,再说几句话。   再后来皇帝封印,更是成天都在坤宁宫待着,正因如此,连灵昭都不愿再去坤宁宫。   除夕前,雅图和阿图的贺礼到了,玄烨特地来慈宁宫,太后嗔笑:“如今见皇上,是稀奇的事儿,皇上是来给舒舒取姑姑的贺礼吗?”   “皇额娘笑话了。”玄烨说,“舒舒她产后虚弱,朕怕她多思多愁,才多陪陪她。她也是能挑日子生,腊月里封印后,总是清闲些。”   那之后,玄烨陪祖母下一盘棋,太后看不懂西洋棋,站了半天没意思,便打算回去了。   “得空,去宁寿宫走一趟。”玉儿吩咐玄烨道,“那些太嫔太贵人,都是你阿玛的故人,过年了,问候一声也是应该的。”   “孙儿疏忽。”玄烨道,“下午就去宁寿宫。”   玉儿算计着棋盘里的局势,口中悠悠道:“一整个月都陪着皇后,你不嫌闷不嫌烦?”   玄烨这才说:“洗三礼那天,您命人将二阿哥送走,她哭得朕的心都碎了,恨不得天天守着她。”   玉儿抬眸看孙儿:“是吗?”   玄烨垂眸道:“她说了实话,孙儿到那天才知道,皇祖母和她早有了商量,她哭不是因为舍不得儿子,是因为孙儿骂了她。”   “骂了她?”   “几乎是吵起来,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偏偏你是皇帝,谁敢和你拌嘴,舒舒能和你吵,不是坏事。”玉儿说,“皇祖母年轻的时候,也和你爷爷吵,不仅吵,我还离家出走。”   当年的事,玄烨略知一二,但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此刻从祖母口中说出来,只叫他不可思议。   玉儿嗔道:“你惊讶什么,那才是过日子,你阿玛额娘也吵,只不过……”   玉儿放下棋子,郑重地看着皇帝:“可是到最后,我们都把感情吵没了,你和舒舒呢?”   玄烨忙摇头:“不会,皇祖母,我和舒舒不会。”   玉儿说:“将来的事可不好说,玄烨,舒舒太聪明了,是不是?”   玄烨明白祖母的意思,应道:“皇祖母,舒舒是皇后,孙儿心里最明白,我想要什么样的人站在我的身边,而她不过是希望,我们的感情能更长久些。”   “你这么想,皇祖母就放心了。”玉儿道,“舒舒来和我商量时,就说是不愿被孩子打搅你们之间的亲近。你们青春年少,正该是肆意爱恋的时候,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才是年轻人该做的事。我就答应了。”   “多谢皇祖母成全,但舒舒她如此任性,也是要教训的。”玄烨说,“您不能一味地纵容她。”   玉儿啧啧道:“你这是要教训舒舒,还是来教训我?”   玄烨忙说:“自然是教训她了,可是……”   “知道了。”玉儿含嗔,“你生气,是因为我们俩瞒着你,下回再有什么事,我会好好提醒她,该不该瞒着你,而不是提醒她,该不该做。”   玄烨笑了,无奈地说:“皇祖母,我一直认为自己有判断是非的精明和冷静,可是这一切,在舒舒身上不管用。有时候明明心里气得不行,明知道她这样不对,就是讨厌不起来,还会想,是不是孙儿做的不够好。”   玉儿笑道:“十年后,你未必就会这么想,眼下是最好的时光,那就不要辜负了。”   “十年后,会改变吗?”玄烨问祖母,“为了什么而改变?”   玉儿摇头:“皇祖母猜不到,这是你们将要经历的人生,而皇祖母的生命,已经开始倒数,我所有的期盼,都在儿孙的身上,我自己的人生,早已结束。”   玄烨凝重地看着祖母,一时说不出话。   是日午后,玄烨到宁寿宫来探望父亲的故人们,灵昭刚好在这里。   乍见到自己,她先是露出欣喜,但很快就收敛了,规规矩矩地跟在太后身边。   玄烨没来由地想起,当年在南苑的桥下,皇阿玛不知对母亲说了什么,满身的浮躁,怒气腾腾,额娘跪在那儿的身影,至今还会让玄烨心疼。   过去的几年里,他和灵昭之间的矛盾,如今回想起来,几乎每一次都能在身上找到当年阿玛的影子。难怪他反感,他不喜欢,他不想因为灵昭,把自己变成父亲那样。   可是,灵昭何错之有?所以舒舒才说,不要让灵昭绝望。   玄烨离开时,灵昭相送到门前,避开了太后太嫔,他便道:“朕听说,你一直在吃药?”   灵昭紧张极了:“是、是补药,家里……送来的补药。”   “你那么辛劳,是该补一补。”玄烨说,“可我们还年轻,本是睡一觉就百病全消的年纪,与其吃药,不如好好休息,是药三分毒。”   “是……”   “朕今晚过来。”玄烨说,“你早些回去,这里的事,交给高娃吧。”   灵昭呆呆地看着玄烨,四年多了,可她对皇帝的情意还是像当年一样,到如今,依然是玄烨一句话,就能让她怦然心动。   可她的性子,也依旧没有改变,不由自主地就说:“皇上,您多陪陪皇后娘娘吧,娘娘产后虚弱。”   玄烨道:“朕也该陪陪你,朕今晚若不过来,你必定又为明日的除夕宴忙一夜,叫你改是难了,只能朕来强迫你。”   他说着,吩咐大李子:“晚膳在翊坤宫传,到时间了,你便提醒朕。”   皇帝很快就走远了,而冬云方才没跟着,此刻跟出来,见灵昭站在门前发呆,她担心地问:“小姐,您又和皇上不愉快了?”   灵昭摇头:“没有,皇上说,他今晚过来。”   冬云高兴不已:“太好了,小姐,咱们早些回去准备,奴婢新学了盘发,给您梳头。”   灵昭却道:“别这样,人家会笑话我,会觉得我是被他们施舍。”   “他们?”冬云轻声念,“您说皇上和皇后娘娘?”   灵昭定了定心,问冬云:“还有什么事,先办完了,我们再回去。”   傍晚时,玄烨从乾清宫到翊坤宫,灵昭却还没回来,大李子已经提前派人催,也告诉皇帝昭妃娘娘不在,可玄烨还是来了。   他立于窗下,看着灵昭匆匆忙忙下轿子,在门前理一理衣襟发簪,然后深呼吸、定下心,才往门里走。   玄烨不禁一叹,在灵昭进门的那一刻,扬起笑容。   此刻,坤宁宫里,舒舒喝了药,听阿哥所的嬷嬷来禀告小阿哥今日的状况,吩咐石榴赏赐,不多时,底下的宫女便送来一封信。   信,是三叔送来的,舒舒想了想,没拆开,起身走到炭炉边,直接丢进火里烧了。 第828章 大打出手   玄烨在除夕宴上,宣布了嫡皇子的名讳,承祜。   祜者,福也,受天之福。   而皇后因仍在月子里,未能列席今年的除夕宴,接旨后命石榴前来谢恩,并将分送王公大臣的赏赐一并送来。   座下李常在悄悄对荣常在说:“我听说皇上担心吵着二阿哥和皇后娘娘,今年连烟火都不放了?”   “不放烟火,是因为上个月御膳房走水,皇上说紫禁城火烛乃大忌,任何人都必须时刻警惕,于是取消了烟火,来警示所有人。”荣常在说道,“你可别胡说。”   李氏瞥了瞥嘴,又道:“荣姐姐,皇上昨晚去了翊坤宫,你说正月里,是不是该翻咱们的牌子了。”   荣常在摇头:“我又不是皇上。”   边上赫舍里氏轻声道:“可是正月里,皇后娘娘就出月子啦。”   李氏眨了眨眼睛,轻声问荣常在:“出了月子,就能那个了吗?”   荣常在脸都红了,瞪大眼睛:“你可别放肆了,这是什么场合?”   李氏不服气地别过脸,恰恰撞上了昭妃的目光,吓得顿时缩成一团。   之后几日,宫里与往年一样,总要过了初三初四才能清闲,而初七是先帝忌日,皇帝每年都要赴孝陵祭奠,再一转眼,又是元宵节。   然而正月十四这天,除了待产的纳兰氏,荣常在、李氏等,皆被宣召至翊坤宫,慧嫔亦在列,只是她磨磨蹭蹭不来,灵昭派人去催了两回。   此刻不等慧嫔到了,灵昭便问李氏和荣常在:“除夕宴上,你们窃窃私语什么?”   二人愣住,谁能想,竟然隔了半个月,来追究这件事。   灵昭道:“我再三提醒过你们,不能在那样的场合下失了仪态,你们的脸面不值钱,可你们丢的是皇上的体面。”   荣常在跪下,自责道:“臣妾有错,求娘娘责罚。”   边上几位,也跟着跪下,李氏被拽在地上,可她不服气,反问灵昭:“除夕宴上,图热闹图吉利,那些福晋夫人们,也没几个是正襟危坐的。太皇太后那儿,更是说说笑笑,怎么就我们不行呢?昭妃娘娘,您非要挑刺,那我们往后,还是不要列席的好。”   “你疯了?”荣常在呵斥李氏,将她往后推,对灵昭道,“娘娘,李常在年纪小,言行无状,求您原谅她。”   灵昭道:“我正想说,明日元宵家宴,太皇太后宴请宗亲,你们是不是继续打算那么没规矩,今天说明白,免得继续给皇上和太皇太后丢脸。”   荣常在叩首道:“臣妾有错,臣妾愿禁足自省,但明日家宴,臣妾等若不列席,反而惹人奇怪,待元宵过后,臣妾自罚禁足三月。”   “三个月?”李氏几乎惊叫。   此刻,只见慧嫔走进来,稍稍弯了弯膝盖,就算行礼了,见跪在地上的个个惊恐害怕,她冷笑道:“昭妃娘娘,这些奴才们,又惹您生气了。”   李氏从地上窜起来,质问慧嫔:“您说谁是奴才呢。”   慧嫔道:“谁应我自然就是谁了。”   李常在冷笑道:“是啊,我们好歹,是伺候皇上的奴才,就不知慧嫔娘娘您是伺候谁的。”   这话明摆着是讽刺慧嫔一直被皇帝冷落,也就李常在能说出口了。   “放肆!”慧嫔扬手一巴掌,就扇在她的脸上,呵斥道,“来人,把这个贱人拖下去,打死算完。”   生生挨一巴掌,本就性子急的人,立刻疯了,再顾不得什么尊卑,伸手就和慧嫔扭打起来,殿内顿时一团乱。   “住手,都给我住手!”灵昭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着急地喊人,“还不把他们拉开?”   等宫女太监涌进来劝架,李氏和慧嫔已经披头散发,彼此脸上都有伤,狼狈至极。   “明日家宴,慧嫔和李常在都不必列席。”灵昭冷声道,“都回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门半步,禁足的时间,且看你们有没有悔过之心。”   “你少在这里作威作福,你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妃子,你当自己是皇后吗?”慧嫔推开搀扶她的宫女,指着灵昭道,“皇后娘娘都待我三分客气,你算什么东西。”   说完,她转身就走,出了翊坤宫的门,直奔坤宁宫西侧门。   慧嫔满身狼狈的模样,唬得门前的太监都愣住了,有宫女前来阻拦,可慧嫔急疯了,闯进皇后寝殿,跪在塌下哭得伤心欲绝,要皇后为她做主。   今日本该是舒舒出月子的日子,若是顺利,明日还打算到慈宁宫赴宴。   可昨晚太医来看过,说皇后娘娘气血尚弱,最好再静养一个月,玄烨立刻点头,命舒舒老实在屋子里待着。闷了一个月,对舒舒而言几乎是刑罚,又要再多一个月,她今天本就不高兴。   “皇后娘娘,昭妃一直针对我,还让低贱的常在羞辱我,对我大打出手。”慧嫔哭得梨花带雨,“皇后娘娘,我在这里好苦,我想回家,我想回科尔沁。”   不多久,得知慧嫔闯来坤宁宫,灵昭也立刻跟了过来,进门就听见慧嫔哭诉,要回科尔沁,灵昭站在屏风前,没再往前走。   “慧嫔娘娘,奴婢带您去收拾收拾,大正月的,您这样可不好。”石榴温和地上前,搀扶慧嫔起身,与皇后互相看了眼,便带着人走了。   灵昭这才走上前,跪下道:“是臣妾失职,让慧嫔惊扰了娘娘。”   舒舒耐着性子问:“出什么事了,你起来说话。”   灵昭没动身,解释方才的事,并告罪:“是臣妾没能管束她们,请娘娘降罪于臣妾。”   “我若怪你,就真没道理了,姐姐你过来坐。”舒舒和气地说,“你这样,我低头看着怪累的。”   灵昭见皇后依然卧床,便问:“娘娘今天,该出月子了,怎么还躺着?”   舒舒叹道:“太医要我再静养一个月,自然我也不是总躺着,刚下地走了小半个时辰,就是不能出门,闷得慌。你起来吧,过来坐。”   皇后再三邀请,灵昭也不能再推辞,但也实在不敢坐在皇后的卧榻上,只站在一旁道:“娘娘心里烦闷,臣妾还为您添乱,实在惭愧。”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犯了错,责罚她们便是了,宫里的规矩总要做的。”舒舒道,“姐姐放心,不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一边,没有人能比你更为后宫着想。”   “臣妾惶恐。”灵昭欠身道,“今日之事,臣妾实在无颜见您。”   “你照着规矩责罚她们便是了。”舒舒道,“我不会偏袒慧嫔,至于科尔沁,你也不必担心,再糟糕,也比先帝静妃强吧。”   灵昭笑了:“娘娘,您这话说的,叫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脸往哪儿搁。”   舒舒笑道:“就咱们俩说说,你总不见得去告状吧。”   灵昭心情好了些,福身道:“臣妾还是把该做的事去做完,才对得起您的信任。”   舒舒道:“荣常在不容易,就饶过她吧,也算给她一个面子。”   此时,石榴领着哭哭啼啼的慧嫔来了,舒舒向灵昭使了眼色,灵昭便退下了。   “皇后娘娘……”慧嫔哭道,“她们都欺负我,嘲笑我。”   “那日在奉先殿,我把该说的话,都对你说了。”舒舒神情严肃,“你总也想不明白,只会让自己更痛苦。可是你年纪小,我不愿计较,这宫里也没人会计较,今日的事昭妃不会追究,你回去吧。”   石榴上前来带人走,慧嫔委屈坏了,哭着问:“皇后娘娘,皇上为什么要把我从科尔沁接来?”   舒舒没有回答,吩咐石榴:“带慧嫔回去,命人好好照顾,她情绪不稳定,这几天别出门了。”   看着慧嫔不甘心,挣扎着被带走,舒舒叹了口气,犹记得当年走过钟粹宫时,听见那嬷嬷的话语,她闭上眼睛,既然狠了心,那就狠心到底,由着她自生自灭吧。   这日的事,李氏因以下犯上,且行为不端,被罚一年俸禄,并禁足一个月。荣常在没有受罚,且在翌日元宵节时,出席了慈宁宫的家宴。   事实上,谁也没在乎,后宫少来了两个人,只关心皇后为何尚未出月子。   荣常在很清楚,她们这样的人,有一天消失了,就会被迅速遗忘,所以不论如何,她都要存在下去,昨日才会主动恳求昭妃,让她今天参加家宴后,再受罚禁足。   当初被皇后暗示,又被昭妃“信任”时,荣常在一度迷茫,是纳兰氏点醒她,要她哪边都别靠,该做的事做好,剩下的什么都别管。   太皇太后命人送了宴席上的菜去坤宁宫,石榴便很快来替皇后谢恩,再领赏后退下,刚走出大殿,就被人叫住了。   是佟国维的妻子,石榴恭敬地说:“二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二夫人说道:“没什么,就是你家二爷他奇怪,为什么皇后娘娘不自己抚养小阿哥,皇后娘娘身体很不好吗?”   石榴心里暗暗打鼓,面上应道:“是太皇太后的旨意,奴婢也不明白,至于皇后娘娘的身体,坐双月子也不稀奇,娘娘年纪那么小,是该养一养。”   二夫人尴尬地说:“可是石榴,你这样说,我回去不好交代啊。” 第829章 从无到有,从有到无   石榴反问二夫人:“您要交代什么,有什么事是不好交代的?”   二夫人尴尬不已,示意石榴小声些,低声道:“你说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这我和二爷都知道,还用得着你说吗?石榴,你就说说外人不知道的那些。”   “没什么外人不知道的事儿,就算有,那我也不知道。”石榴冷冷地说,“想必二爷早就在宫里打探了一圈,问不着才请夫人您来问奴婢,这不就结了,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二夫人很为难,恰好边上有人走过,她也不能再多问。   石榴欠身行礼后,带着宫女离开了。   然而回到坤宁宫,石榴担心自己在皇后跟前露出什么,便把事情交代给小宫女,自己没再露面。   舒舒在炕上自己和自己下了一盘棋,一时技痒,吩咐小宫女:“去把你们姑姑找来,我要教她下棋。”   小宫女说:“娘娘,姑姑她不太舒服,像是着了凉,已经回她自己的屋子了。”   舒舒道:“你们关心着,若明天没起色,要及时宣太医。”   然而小宫女下去不久,就另有宫女来,舒舒一见她们,就知道没好事儿,果然听她们说方才在慈宁宫,佟家二夫人私下与石榴说话的事。   舒舒神情淡漠:“她已经向我提过了,人家坦荡荡的,你们不要胡思乱想,下去吧。”   宫女们都退下后,舒舒起身下地,趿着鞋子走到窗前。   隔着交泰殿,能见乾清宫灯火通明,虽然家宴在更远处的慈宁宫,但元宵上灯节,自然要热闹些,乾清宫会一直亮到子夜。   舒舒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活动活动筋骨,不经意看见摆在一旁架子底下的锦盒,她记得那是佟府送来的礼物,是倾弦的礼物。   可惜舒舒爽约了,没能接倾弦进宫看看小侄儿,且今次的除夕和元宵,佟府都表示倾弦不进宫,太皇太后她们自然也不会勉强。   那日摸到倾弦指尖的伤痕,舒舒就明白这孩子的“苦日子”开始了,往后再想见她便不易,佟国维一定会让自己的女儿在六七年后,惊艳了所有人,特别是皇帝。   然而,不论佟国维怎么教,眼下孩子终究是孩子,舒舒认为倾弦骄纵,但并没有与年龄不相符的心机城府,她将喜恶表达得直接又强烈,说的话也都随心所欲。   相反,是舒舒有心机有城府,人家一句话,她能琢磨半天。   中秋节时,倾弦随口说不让石榴告状,舒舒就觉着,倾弦应该经常看见她阿玛与石榴说话,若没有,那是她多想了,但若当真如是,她必然要提防。   做皇后,哪有那么容易,玄烨说的暗箭,她从踏进太和门的那天起,就已处处提防。   今夜十五,玄烨惯例会来坤宁宫,实则腊月以来,他几乎夜夜都来,只不过月子里不能同榻,现在起,舒舒虽然还要再静养一个月,但皇帝能在此留宿。   “怎么不见石榴?”玄烨进门,便随口问,“先头还见她来谢恩呢。”   “石榴不值夜,已经回去休息,皇上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舒舒来为玄烨脱衣裳,玄烨知道她已经完全恢复,这些小事儿也不拦着。   “朕今晚又能搂着你睡了。”玄烨追着舒舒的脸蛋子要亲,气息里带着淡淡酒香,恰好有小宫女们送热水来,撞见这情形,都害羞地低下了头。   “成何体统。”舒舒小声嗔怪,挽起袖子,亲自伺候玄烨洗漱。   “你的手,又变回纤纤玉指。”玄烨说,“生之前,肿得那么厉害,女人真是了不起,柔弱之躯,能扛下这么辛苦的事。”   宫女们退下,舒舒径自去妆台取润肤的香膏,仔细涂抹每一根手指,玄烨跟了过来,捉过她的手,闻着馨香,蹭着柔滑的肌-肤。   “太医说了,至少再等一个月才能行房。”舒舒知他动了情,好生央求,“再等几天,好不好?”   玄烨黏糊着:“朕就亲亲,不欺负你。”   “皇……”不等舒舒再拒绝,玄烨已经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接着欺身而上,爱不释手地盯着看。   “你把承祜送走图什么,都忘了吗?”玄烨道,“既然如此,朕怎么能辜负你?”   “皇上故意这么说,讽刺我?”舒舒别过脸,“都说好了,不再提的。”   “你犯了欺君之罪,随便就算了?”玄烨故意道,“朕可从没说,要饶你。”   舒舒往床榻里挪,给玄烨腾出了地方,他翻身躺下,就把舒舒捉在怀里,使劲地抱了抱,像是发泄憋了一整年的思念。   “玄烨,你上了火,我可不管的。”舒舒软绵绵地说。   玄烨慵懒地舒了口气:“不会,朕知道你要养身体,没动那些心思,就是抱着你,朕才踏实。”   玄烨亲吻她的额头,还是从前的香甜,月子里那群老嬷嬷不叫她洗头,舒舒到后来,都不许玄烨靠近五步以内的距离。终于,一切又恢复如常。   试想一下,此刻若有孩子啼哭……玄烨的确会感到扫兴。   “我再也不瞒着你什么。”舒舒在怀里道,“可是,皇上,若有我实在不想说的事,在不与其他任何人说的前提下,可以不告诉你吗?”   “自然。”玄烨道,“但反之,就只能朕一个人知道。”   “是,臣妾遵旨。”舒舒笑了,挣脱玄烨的束缚,爬起来,主动捧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温柔地说:“过了今夜,年就过完了,康熙八年您轰轰烈烈整肃朝纲,咱们还生了小阿哥,是个实打实的好年头,只愿往后的每一年,都更胜从前。”   舒舒说着,爬到一边,恭恭敬敬地向玄烨行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心情极好,张开怀抱:“快过来,今夜一刻都不许离开朕身边。”   一夜温存,在玄烨的怀里,舒舒同样睡得格外踏实,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皇帝去上朝了,她还没醒。   待睁开眼,天已大亮,舒舒慌地坐起来,便有宫女进门来伺候。   “姑姑,你没事吧?”终于见到了石榴,舒舒问,“若是不舒服,再休息几天也好,或者,你回佟府去吧,住几日歇一歇再回来,今年你还没回去呢。”   石榴的脸色顿时有了变化,心跳得厉害。   她昨晚一夜难眠,考虑的,就是要不要对皇后坦白一些事。   “你们退下。”石榴终于开口,打发了底下的宫女,便严肃地跪下道,“娘娘,奴婢对不起您。”   舒舒轻叹:“姑姑,你起来说话。”   最初,石榴一心只是想为小姐守护她的儿媳妇,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尴尬。   但当时舒舒若婉言谢绝,一切都会变得简单,是她非要迎难而上,将佟家的人留在身边。   这一切,是佟国维的错,是赫舍里舒舒的错,绝不是石榴的错。   听完石榴说昨夜的事,舒舒郑重地告诉她:“我信任你,但也一直提防你,昨夜皇上来之前,我一直在想,我们还能不能长久。”   石榴毫不犹豫地说:“奴婢也想明白了,娘娘该是打发奴婢走的时候。奴婢绝无背叛之心,可长此下去,奴婢也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到哪一天。奴婢不愿背叛您,也不愿背叛佟家。”   舒舒道:“可我贸然将你送走,会让人觉得,赫舍里氏与佟家不和睦,对我、对皇上,对老夫人,都没好处。”   石榴俯首道:“奴婢原听凭娘娘处置。”   舒舒说:“再等几天,让我想一想。”   此刻,慈宁宫送来早膳,是太皇太后的赏赐,且不要皇后派人去谢恩,舒舒命他们传话,说自己一切安好,请皇祖母放心。   传话的人回到慈宁宫,玉儿正用早膳,苏麻喇禀告道:“他们说,石榴脸色很不好。”   玉儿叹道:“佟国维越来越放肆,他的女人也是个蠢货。”   苏麻喇劝道:“您别生气,我想皇后娘娘自己会想法子解决。”   玉儿放下筷子,忧心忡忡:“舒舒从进宫起,就拥有地位、拥有玄烨的情意,她一手攒尽天下的好。然而从有到无,和从无到有,会生出截然不同的心态,当初留下石榴,我就觉得她太急了,现在,问题开始来了。” 第830章 我比他还老了   苏麻喇问:“您要干预吗?”   玉儿考虑良久,重新拿起筷子道:“不干预,我们不该强求皇后尽善尽美,可见着急的不是那孩子,而是我们。”   苏麻喇笑道:“这就对了,皇上也好,娘娘也好,怎么都比四五年前强。”   “吃饭吧。”玉儿说,“她和玄烨要学的还很多很多,我急什么,这条路我走了四十五年,他们才多大。”   苏麻喇为格格夹了一块牛乳糕,说道:“我听太后说,昭妃娘娘已经在和她商量,为您准备六十大寿的事儿。”   玉儿愣住:“我……六十了?”   苏麻喇忙说:“还有两年呢。”   玉儿一下没了胃口,起身往内殿走,进了门呆呆地站了片刻,才坐下。   “怪不得我近来觉得,身体越来越笨拙,你别笑话我,其实我最近,总想起那个潇潇洒洒带着三个女儿奔去赫图阿拉的自己。我是多厉害呀,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离家出走。”   “人都会老,难道做个妖精长生不老?”苏麻喇跪坐在脚踏上,劝慰道,“我可不担责任,我没惹你生气,咱们就是奔六十了呀。”   玉儿说:“苏麻喇,我已经比他还老了,他若见到我,该吓一跳了吧。当初他叫我玉儿,因为那时候的我,玲珑如玉,那么小那么新鲜,可我现在,就跟枯叶似的。”   “瞧瞧那些和您同龄的福晋们,比您瞧着老上十来岁呢。”苏麻喇哄道,“就看看我吧,早几年开始,底下小丫头们都喊嬷嬷,喊着喊着,都老成什么样了。”   “我的苏麻喇也老了。”玉儿捧着苏麻喇的脸颊,心疼地说,“你要是早嫁了人,必定儿孙满堂,偏偏傻乎乎地跟了我一辈子。”   苏麻喇说:“话说回来,咱们皇后娘娘身边,却没有一个能跟她一辈子的人,您看,奴婢要不要安排一下。”   玉儿摇头:“她想要还不容易,不用你操心,赫舍里家挑着上好的人,眼巴巴等她点头呢。”   苏麻喇起身,命宫女来伺候太后漱口,她则去叮嘱御膳房的人:“太皇太后晨起吃了几块点心,所以才没胃口用早膳,你们不要去皇上跟前瞎回话。再有,午膳晚一个时辰送来,昨晚大宴,今天准备些清淡的就好。”   玉儿听着苏麻喇在那儿吩咐,便想到舒舒,到底还是会为那孩子担心。将来石榴走后,舒舒但凡从家里挑人进来,那之后朝廷后宫之间,家族派系,就泾渭分明了。   赫舍里一族,钮祜禄一族,纳兰明珠不是省油的灯,往后佟倾弦必然也会入宫,佟国维那小子,精明又狠毒。   想当年,努尔哈赤每娶一位大妃就征服一个部落,再后来,科尔沁的姑娘几乎全嫁来了盛京。   到了福临,依然满蒙联姻,却因两年废后,将一切都打乱,玉儿亲手结束了科尔沁与清廷的帝后联姻。   将来,或许还有蒙古妃入宫,但皇后和位份尊贵的妃嫔,必然是从八旗朝臣的家中选了。   大清一路走来,后宫格局的变化是如此巨大,而每一次变化,都伴随着朝廷政权的改变,当年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小姑娘,一定不敢想,自己会经历如此波澜壮阔的一生。   此时苏麻喇进来,带来了阿哥所的人,她们每日要来禀告孩子们的事,玉儿便想起后面的纳兰氏,问道:“她是不是该生了。”   “纳兰常在二月里生,奴婢记得太医说,比皇后娘娘迟两个月。”苏麻喇应道,“您有什么嘱咐吗?”   玉儿说:“若是生了皇子,照规矩该升位份,但这次就免了,先让她在常在的位置上待着,纳兰氏这孩子,我想再看看。”   二月里,舒舒静养两个月后,头一回召见六宫,那么巧,纳兰氏在这一天分娩。   后面传来消息,荣常在立刻请命回去帮着照顾,不久后传话来,纳兰氏的确即将分娩,灵昭便对舒舒道:“娘娘才出月子,不宜辛劳,臣妾过去看着,有什么消息,再来向您禀告。”   待众人散了,李常在她们都跟着昭妃往北边去,慧嫔独自站在宫道上,呆呆地看着,对身边的嬷嬷说:“我这辈子要像太后那样,孤零零地活着了吗?”   她的嬷嬷轻声道:“娘娘,您沉住气,皇上总会想起您,再不济,将来从阿哥所抱养一个便是。大阿哥的生母荣常在,是个老实人,而皇后娘娘有了亲生儿子,昭妃娘娘那么心高气傲,她们都不会稀罕大阿哥,将来您把大阿哥抱养到膝下,他还能捞个体面的额娘呢。”   “算了吧,现在她们都嫌我,我还抱什么大阿哥。”慧嫔道,“我能出门,已经是开恩了,不然就该老死在钟粹宫。嬷嬷,是不是真的我错了。”   她的嬷嬷说:“您错什么呀,太皇太后和太后,放着娘家的孩子不疼,怎么反是您的错?”   慧嫔心灰意冷:“我们回去吧。”   是日下午,纳兰常在生下了皇帝的第三个儿子,虽是白天,但除了昭妃之外,上面的主子一个都没来。   这自然也不奇怪,区区一个常在的待遇,怎能与皇后比肩,不过生了儿子,就是往后晋位高升的筹码,纳兰常在这辈子,注定能躺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享福了。   但叫人意外的是,包衣出身的荣常在,当初因为产子而从答应晋封常在,可正经八旗秀女的纳兰常在,却一点儿动静没有。   三日后,孩子洗三礼也过了,除了一些金银赏赐之外,晋封的旨意,迟迟也等不来。   纳兰氏坐月子,躺着不能动,荣常在她们便帮着接旨谢恩。   这会儿,李氏捧着礼盒进来,叽叽喳喳地说:“荣姐姐生的那是皇长子,必然是不一样的,纳兰姐姐,你可别想不开,我看晋封的旨意,是等不来了。”   虚弱的纳兰氏淡淡一笑:“皇恩浩荡,我已是惶恐不已,还会想什么呢?”   话虽如此,心里,到底意难平。   难怪明珠告诉她,要等待要忍耐,怎么也熬出几年年资,才有资格去想更多的更高的。   她抬头往门外看,只见赫舍里氏一人进来,便问:“荣姐姐呢?”   赫舍里氏道:“刚刚来的旨意,皇后娘娘去阿哥所,请荣常在一道去。纳兰姐姐你安心养身体,将来皇后娘娘,一定也会带你一起去。”   李氏在边上嘀咕:“皇后到底为什么不自己养孩子,换做别人,巴不得呢。”   此刻,阿哥所里,舒舒怀抱熟睡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   两个月来,乳母只抱回来三次,可三次也足够她记得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抱在怀里,仿佛他从没离开过。   门外有小太监来传话,说是玄烨要来,石榴高兴地说:“皇上一定想小阿哥了。”   “他就爱凑热闹,平日里也不见得惦记孩子。”舒舒嗔笑,“你去告诉荣常在,叫她也留下。”   不久后,玄烨匆匆而来,也不知是怎么,皇帝一来,大的小的都醒了。奶娃娃哭个不停,好不容易哄住小的,已经三岁的承瑞却不敢和玄烨亲近。   “承瑞,这是皇阿玛呀,过来行礼。”舒舒朝孩子招手。   可大阿哥躲在荣常在身后,把脸埋在母亲的群间,固执地喊着,“不要……”   荣常在尴尬极了,一个劲地催促孩子,承瑞急了便也哭,三岁的孩子哭起来,那嗓门能窜上天,玄烨直觉得耳朵刺痛,对舒舒道:“朕还是走吧。”   舒舒哭笑不得,吩咐荣常在:“哄好了你再回,我和皇上先走了。”   玄烨道:“我们再去看看承祜。”   舒舒低声嗔道:“正吃奶呢,皇上也去?”   玄烨轻轻念了声放肆,就带着舒舒离开了。   荣常在长长松了口气,抱起嚎啕大哭的儿子,赶紧回屋里。   玄烨和舒舒离了阿哥所,步履缓缓,说着孩子的事,又提起阿哥所越来越热闹,是该把隔墙而居的常宁迁出去,再有陈太嫔随子离宫,宁太嫔和陈太嫔晋封等等。   说罢这些事,舒舒便道:“皇上,我想送石榴姑姑离宫。”   玄烨不算太惊讶,但的确很突然:“石榴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对不起你了是吗?” 第831章 石榴还活着吗?   “石榴没有对不起我。”舒舒凝视着玄烨,郑重地说,“就怕有那一天,没等石榴对不起我,我先对不起她。石榴是额娘的陪嫁,护了额娘一辈子的人,是照顾皇上避痘,把您从鬼门关带回来的人。皇上,我们让石榴,去过安逸的日子吧。”   玄烨问:“佟家,对你做了什么?”   舒舒摇头:“什么也没发生,可眼下,的确到了一切该开始的时候。石榴她,并非手腕狠厉、精于计算之人,她怀着对额娘的思念,来守护皇上和我,可她在坤宁宫一天,就早晚会被我们,被佟家压垮。皇上,是我工于心计,当初为了讨你的欢喜,为了让人觉得我大度坦诚,才把石榴姑姑留下。皇上,是我的错。”   “这件事,不论你做的多体面,给石榴安排多好的生活,外面,都能诟病你不容佟家。”玄烨道,“你要想清楚。”   舒舒道:“皇上,我想了整整一个月,都想清楚了。何况我们说好了,有什么事不能瞒着你,还没和皇祖母商议,就先和你说了。”   玄烨笑道:“学乖了?”   舒舒不服气:“是,学乖了。”   玄烨抓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收敛笑容道:“早晚是要分个明白的,大清国从太祖遗甲起兵,到建立八旗,再到朕的手里,皇权、兵权,已几乎都归拢到朝廷中央和朕的手中。再也不会有八旗共商国是,四贝勒同坐南面那样的情形,从今往后,朕要巩固皇权和朝廷,这一切靠的是文武大臣。”   舒舒道:“皇上说的是。”   玄烨含笑:“这也是皇祖母,选了你做皇后的原因,大清早已不是过去的大金,鳌拜倒了,朝廷上将有新的势力崛起,朕如何驾驭制衡他们,决定着整个国家的命运。而后宫和皇嗣,是他们最大的筹码,你也好,昭妃也罢,早晚会被卷入其中。”   “是。”舒舒深以为意。   “索额图和佟国维,精明过人,权欲熏心,赫舍里一族和佟家,终将站在利益的对面,而朕并不觉得你留下石榴有错。”玄烨道,“刚好,这些年,也让朕看清他们。”   舒舒垂眸道:“臣妾无法左右家人的心,他们若忠,是本分,若不忠,但求皇上不要顾念臣妾,杀无赦。”   玄烨说:“没那么严重,朕会好好利用他们,你的娘家也好,佟家也好,又或是遏必隆,每一个人,都有价值可利用。”   舒舒仰起脸,终于有了明媚的笑容:“既然皇上答应,我就放心了,我会好好安排石榴的去处,至于会不会有人因此诟病臣妾,皇上不必放在心上,心虚的是传谣言的人,而不是我们。”   玄烨嗔笑:“你花一个月,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舒舒道:“难道我像皇上一样英明神武吗?”   玄烨故作嫌弃地打量舒舒:“朕觉得,上次吵架之后,你连嘴巴也更甜了。”   舒舒眼波婉转,弱弱地看着玄烨:“那笔账还没算呢,我怕再惹怒你,我身子……那么弱。”   玄烨心头一热,四下看了眼,轻声骂:“放肆,大白天的。”   三月中旬,嫡皇子百日宴,皇帝在慈宁宫花园里传了三天的戏,以示庆贺。   众人陪伴太皇太后看戏到第三天,忽然发现皇后身边换了一张生面孔,她穿着体面,面相温和,三十来岁年纪和原先的石榴差不多,而她站的地方,恰恰是石榴从前的位置。   看戏的时候,席间后宫、福晋和夫人们,就已经窃窃私语,不等戏唱完,都已经知道,皇后换了掌事宫女,而石榴姑姑,她竟然在今早离宫了。   “昨儿还好好地在那里呢。”李常在对荣常在道,“荣姐姐,我们还和石榴姑姑说话呢,你记不记得。”   荣常在手里捏着榛仁没吃,探出脑袋,也好奇新来的那位什么来头,说道:“若说突然把人换走了,怎么立刻就有添补上的,我跟着昭妃娘娘见了不少宫里的掌事宫女,从没见过这位。”   李氏说:“一定是新来的,赫舍里家估摸着早就看石榴姑姑不顺眼,人家是佟家家生的奴才,放在皇后娘娘身边,能安心嘛。”   荣常在将手里的榛仁塞进李氏的嘴巴里:“你罚的俸禄,还想不想拿回来了,还想禁足吗?这话,是你说的吗?”   话音落,园子外有人通禀,纳兰常在到了。   太皇太后命带进来,不多时,便见纳兰氏披着风衣,缓缓走到席前,向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行礼。   “你出月子了?”太后道,“真快啊,我记着三阿哥才落地呢。”   纳兰氏恭顺地说:“臣妾刚好今日出月子,因是等太医把脉,确认臣妾是否能出门而来迟,请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娘娘恕罪。”   舒舒温和地说:“坐下看戏吧,正热闹的时候,你的风衣别脱,仔细着凉。”   纳兰氏谢恩后,荣常在已来接她入席,二人往后面来,李氏不屑地对赫舍里常在说:“她这么着急来做什么,而且现在荣姐姐只和她好了。”   “人家都是有皇子的嘛。”赫舍里氏说,“当然不屑和我们一起了。”   这边厢,玉儿刚才看过纳兰氏,觉得她气色并不好,于是朝苏麻喇递了个眼色。   一出戏演完后,苏麻喇就从太医院打听来,太医并没有说纳兰常在能出门了,但也没说不能出门,所以她是自己来的。   显然,难得这样齐聚一堂的时候,适时亮个相,能叫所有人都看她一眼,记着宫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玉儿一面看戏,一面心中苦笑:这些孩子,一个赛一个人精,相比之下,元曦她们那会儿,都是傻子。   待散了戏,舒舒送太皇太后回慈宁宫,灵昭送太后回宁寿宫。   当太后的轿子在宁寿宫门前落下,灵昭就上前搀扶,憋了半天似的,忍不住问:“太后娘娘,皇后身边怎么换了掌事宫女,是临时的,还是再也不换回去了?”   高娃在一旁道:“这事儿今早皇后派人来知会过太后,佟府老夫人欠安,想见石榴,皇后娘娘准许石榴连夜回去,皇后命石榴照顾老夫人病愈后再回宫。”   灵昭问:“现在这位,从哪里来的?”   太后拍了拍灵昭的手说:“孩子,这是坤宁宫的事,你看个热闹便是了。你若好奇也罢,但若耿耿于怀,认为你该知道,那可不成,皇后宫里的事,不用和你商量。”   灵昭大窘,躬身道:“臣妾不敢僭越,臣妾就是……好奇。”   太后说:“那就好,反正太皇太后和我都不说话,你也就顺其自然,横竖皇后换的,是她自己的宫女。”   而慈宁宫里,名唤桑格的宫女,正向太皇太后行大礼。   过去的一个月,桑格在宫外学习宫内规矩,教她的人,都是苏麻喇派去的。但她本身,是赫舍里家从盛京带来的奴才,早年是舒舒母亲房里的丫头。   “从此你要好好伺候皇后,至于若有人问你,为何换了你来,而石榴去往何处,你知道该怎么说吗?”玉儿问,“你是皇后身边的人,一言一行,都要谨慎。”   舒舒在一旁道:“皇祖母,我想不会有人真的来询问这件事,她们喜欢揣测非议,那也不过是一阵风。过上几个月,她们就会忘了曾经还有个石榴,至于桑格能否真正被留用,孙儿也会谨慎判断。”   傍晚时,舒舒才从慈宁宫退下,从西侧门回坤宁宫,一行人进去的时候,昭妃刚好从北边过来,看见这一幕,她停在了路口,等前面的人都进去了,才再次前行。   冬云轻声道:“您说,石榴还活着吗?会不会是犯了事,被皇后娘娘……”   灵昭背上一阵阵恶寒:“很有可能。”   冬云道:“奴婢回头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真的回佟府了。可只怕佟府也不敢声张,若真的派石榴做了不该做的事,也只能吃哑巴亏,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灵昭沉沉地说:“问题在于,这件事,她是怎么得到皇上答应的。听太后的语气,上面都知道了,可石榴虽是奴才,对皇上来说,几乎与母亲无异,他怎么能允许皇后,随随便便就把石榴抛弃了?”   冬云怯怯道:“奴婢有句话……”   灵昭没好气地瞪着她:“说便是了。”   冬云道:“皇上他……是能狠下心的人呢。”   灵昭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是啊,指不定哪天,就冲着我来了,我又何必为了一个奴才惋惜,将来谁来惋惜我。”   这件事,随着赴宴看戏的女眷离宫,迅速散入京城,人人都知道,皇后身边换人了。   不知是佟家吃了哑巴亏,还是赫舍里氏一族的清理门户,但这两家,怕是从此要对上了。   佟国维从衙门赶回家中,闯到母亲房里,佟夫人的确卧病在床,而石榴也在她身边。   “你怎么回来了?”佟国维怒道,“而且皇后身边,已经有了新人,石榴,你还回得去吗?”   “二爷,奴婢如今是自由身了。”石榴道,“既不是佟家的奴才,也不是宫里的宫女,这是皇上给奴婢的赏赐。至于其他的,二爷就不必知道了。”   “什么叫我不必知道?你对得起我姐姐吗?你难道不该守在皇上身边吗?”佟国维威胁道,“你必须回去,回到皇后身边去,哪怕回到皇上身边去,你必须回宫,还没到你能走的时候。”   佟夫人冷声道:“我还没死呢,你要造反吗?从今天起,石榴是我的女儿,你要叫一声姐姐,再让我听见你对她大喊大叫,我就让你哥哥把你赶出去,佟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佟国维不敢忤逆母亲,但还是直言:“靠我哥那副心肠,我们佟家早晚被人踩在脚底下,额娘您心里明白的很。”   “出去吧,我还想多活几年。”佟夫人道,“立刻出去。”   佟国维愤愤离去,走在回廊下,越想越生气,忽地停下脚步,眉心紧锁,眼中渐渐溢出阴沉的气息:“皇上,舅舅是为了你好。”   那边廊下,佟倾弦躲在柱子后头,生怕被父亲发现,等父亲走了,才露出脑袋。   “阿玛怎么生气了?”倾弦问身边的下人,“难道阿玛发现我不在房里练琴了?”   “许是朝廷的事吧。”婢女们应道,而后便央求,“小姐,回去练琴吧,被二爷发现的话,奴婢们会被打死的。”   “我不去,他再逼我,我就上吊死了。”小小的姑娘怒道,“阿玛疯了,他已经不是我的阿玛了。”   【今天是5更哈,也请注意明天的更新时间】 第832章 朝廷没有钱   倾弦发了一通脾气,撒腿就跑,婢女嬷嬷们急得跟着追。   石榴听见动静,不禁向门前张望,佟夫人道:“没事,必定是丫头们捉倾弦回去练琴。”   “是,奴婢听小姐在宫里向皇后娘娘提过。”石榴应道。   佟夫人叹息:“不知国维是怎么想,早些年由着这孩子没规没矩,现在突然改变态度,日日逼着她学规矩学本事,倾弦哪里坐得住,在家成天的闹,这个家,再不是从前那样了。”   石榴道:“老夫人,奴婢……”   “石榴,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不要再自称奴婢了。”佟夫人捧着石榴的手说,“看着你,就像看见曦儿。”   石榴心中一阵酸楚,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还望您劝劝二爷,不要利用倾弦小姐有非分之想。不然皇上对皇后娘娘情意之重,皇后娘娘的的精明冷静,只会让佟家吃苦头。”   佟夫人想了想,温和地说:“石榴,从此你是我的女儿,你想伺候我终老也好,嫁人也好,又或是另去别处过活,我都不会拦着你。但有一件事,从今日起,就把你在紫禁城里看见的听见的,全都忘了吧。这样,才真正是皇上和皇后给你的恩典。”   “老夫人,您的意思是?”石榴一面问,一面反省自己方才说的话。   “孩子,听我的,都忘了吧。”佟夫人笑道,“咱们娘儿俩作伴,好好替元曦活着,看大清在皇上的手里强大昌盛。”   石榴含泪道:“夫人,奴婢明白了。”   紫禁城中,坤宁宫换掌事宫女这事儿,被嘀咕了好几天,灵昭每到中宫来回话,都会盯着桑格看上几眼,可也不过是个温和稳重的下人,并没有什么特别。   皇后还不经意地,向灵昭提起,桑格原是她额娘房里的丫头,长大和管家的儿子成了亲,祖祖辈辈都在赫舍里家中当差。   此番家里听说石榴要回佟家照顾老夫人一阵子,担心她产后调养,就把有过产育经验的桑格送来了。   “咱们都是一样的,家里就怕我们在宫里吃不好睡不好。”彼时舒舒对灵昭说,“祖母年事已高,如今一天里大半天都是躺着,已经不能理事也没力气玩乐,剩下的精神都在惦记儿孙,我不愿她操心,就答应了。”   言至此,灵昭还能说什么。   自从雅图长公主忽然返京那一回,灵昭就明白皇后不会事事向自己交代,就连那么柔弱的太后,这次都告诫她,不要管坤宁宫的事。   今日,灵昭再来坤宁宫,刚好阿哥所抱了二阿哥来,皇后抱着儿子在屋里转悠,拿拨浪鼓逗他高兴。   抬眼见灵昭来了,舒舒笑道:“正醒着呢,你要抱抱吗?”   灵昭摇头:“臣妾不会抱孩子,小阿哥还那么柔软,臣妾怕弄疼了他。”   舒舒大大方方走来,抱着让灵昭看看孩子,说道:“是不是比刚出生那会儿,漂亮些了?他们都说承祜长得像我,你看呢?”   “臣妾瞧着也像您。”灵昭敷衍着,而后便正经道,“臣妾来,是想与您商议太皇太后六十大寿。”   “哪一年来着?”   “康熙十一年二月。”灵昭说,“两年时间用来准备,臣妾不知是否来得及,很是忐忑。”   舒舒将承祜递给奶娘,请灵昭坐下,说道:“两年当是足够了,但皇祖母一向节俭,向来不愿为她个人之事,令宫中大费周章,我想这件事,要先征得太皇太后答应。”   “太皇太后六十大寿,若不庆贺,实在说不过去。”灵昭道,“顾及皇上的体面,臣妾认为太皇太后必然答应,只是用度之上,不能违了太皇太后的心愿。”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扣扣巴巴压着银子,还要你体体面面办大寿,如何使得。”舒舒道,“不如你预估一个数目,我和你一道去慈宁宫请旨,怎么也哄得太皇太后答应才是。”   灵昭命冬云呈上折子,说道:“臣妾翻阅宫中留存的前明旧档,参照他们举办寿宴的规模,依着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喜好,和近年来除夕中秋大宴的花销,预估了这个数目,请皇后娘娘过目。”   舒舒翻看折子,上面一笔笔一桩桩都记得仔细,灵昭预估的花销是二十万两白银,已是精打细算到了极致。   “连慈宁宫修缮也算进去了?”舒舒问道。   “是,但是否修缮,还是要请太皇太后点头。”灵昭说道,“此外在别处修建行宫,作为太皇太后休养散心之处,也在臣妾的设想里,但这些事,要皇上定夺。”   “你去乾清宫问皇上吧。”舒舒将折子递给灵昭,“虽然我这么说,颇有些自以为是,但这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和心血,我跟在一旁,就捡现成便宜了。”   灵昭忙起身:“若非娘娘支持,臣妾也做不到这一切,是娘娘信任臣妾,底下的奴才才对臣妾马首是瞻。”   舒舒莞尔:“去吧,倘若皇上驳回,太皇太后也驳回,咱们再一起商量。”   灵昭不置可否,一时不敢接。   舒舒命桑格将折子交给冬云拿着,她提醒道:“二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但皇上给祖母贺寿,二百万两也花得高兴,可是咱们国库里,拿不出二百万两。皇上说过,他从小就知道,朝廷没有钱。“   灵昭无奈地说:“娘娘,二十万两,已经是极限,再省下去,寒酸的寿宴,不如不办的好。”   舒舒笑道:“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她示意桑格带人离去,而后才对灵昭说:“这二十万的账,你拿给皇上看,将其中的难处也告诉皇上,二十万再不能让。然后和皇上合计,另做一本账,我想着,至少往五十万上算。”   “五十万?”灵昭惊呼,连连摇头,“若是有银子,五百万臣妾也花得了,可是太皇太后她……”   舒舒笑道:“五十万把太皇太后吓一跳,完了你往下压,一口气压了三十万,她老人家还能不点头吗?”   灵昭不安:“娘娘,太皇太后会不会发现,臣妾故意欺骗她。”   舒舒笑道:“所以先问皇上,让皇上去骗太皇太后。”   灵昭更不安了,万一皇帝觉得她狡猾怎么办,她不把皇后供出来,就要自己承担,若把皇后供出来,指不定皇帝又觉得有道理,反而成了皇后的功劳。   离开坤宁宫时,灵昭满心纠结,但想来想去,要让太皇太后安心地接受庆贺六十大寿这件事,非得走这一步。   毫无疑问,寿宴花销二十万两银子,太皇太后必定嫌多,可再往下压,这事儿实在办不了。   灵昭感慨,自己一门心思精打细算,自以为预估了最合适的数目,却忘了再少的钱,在太皇太后眼里都是“浪费”。   而平日里大事小事都不管的皇后,关键时刻,别人想不到的,她就能想到。   “娘娘,皇后娘娘驳回了吗?”冬云问道,“您怎么不高兴呢?皇后娘娘故意刁难您吗,您为此几个晚上没睡好,她一句话就打发了吗?”   “别胡说,皇后没有为难我。”灵昭叹道,“可她明说不想抢我的功劳,我反而更为难。”   坤宁宫里,舒舒抱着吃了奶的儿子哄睡,一面思索着方才的事,唤来桑格道:“你去告诉大李子,留神这几日皇上得闲的时间,让他派人到翊坤宫传话,问昭妃娘娘是否要面圣。但叫他暂时先别对皇上提,昭妃那儿还没合计好呢。”   桑格领命,去过后,不久归来,向舒舒道:“李公公说,皇上打算近日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同谒孝陵,请皇后娘娘早做准备。”   舒舒奇怪:“既不是忌日,也没有大节,这会儿去做什么?”   桑格道:“听李公公的意思,皇上是想去祭告先帝,他得了嫡皇子。”   舒舒抱着儿子轻轻晃悠,想了半晌,笑道:“你猜石榴若在,她会怎么说。”   桑格摇头:“奴婢才进宫,可猜不着。”   舒舒道:“石榴姑姑一定会说,皇上,难道是要去膈应先帝吗?”   桑格很惊讶,但想了想,轻声问:“您是说,先帝将孝献皇后所生之子,称为第一子,嫡皇子之事?”   “是啊,但愿是我多想了。”舒舒道,“你去告诉大李子,我会准备。太皇太后很久没出远门了,车驾舒适,才是最重要的。”   当日,乾清宫就传下旨意,拟在四月中旬,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同谒孝陵,并游幸京畿一带,于五月初回宫。   突然多出来的事,灵昭少不得又要跟着忙,而她的折子在手里压了三天,大李子每天都来告诉她,皇帝几时得闲。   这样拖下去不是法子,四日后,灵昭终于决定来乾清宫请皇帝裁夺。   玄烨仔细看了灵昭递上的折子,逐行逐字,一笔都没漏下,末了抬起头,看着灵昭说:“这些,都是你自己摸索的?”   灵昭欠身:“是,这几年经办宫中大小宴席,臣妾也算有经验,但臣妾终究资历尚浅,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寿,乃国之大事,所以还要请皇上示下。”   “皇……”玄烨本想问,皇后看过没有,话到嘴边,改成了,“皇祖母必然高兴,只不过二十万两,在皇祖母眼里,必定是奢侈浪费。”   灵昭抿了抿唇,问道:“皇上,二十万两,是宫里能省的极限。”   玄烨说:“是啊,朕瞧着还有些紧巴巴的,还想许你二十五万。”   灵昭定下心,鼓起勇气道:“所以有件事,臣妾想征得皇上同意后,再启奏太皇太后。” 第833章 哪里不如她   玄烨听罢灵昭的请求,她打算先与太皇太后一个虚高的数额,之后再削减节省,好让她老人家心里有所缓和。   但这于她的良心,的的确确有欺瞒之意,若是叫太皇太后察觉,很可能因此动怒,要是皇帝能挡在前头,就万无一失了。   灵昭屈膝道:“臣妾所愿,是能为太皇太后、为皇上举办一场体面的寿宴,绝无私心与非分之念,还望皇上不要误会臣妾的心意。”   玄烨笑道:“你想坑了朕,让朕在慈宁宫墙下罚站吗?好大的胆子,敢骗太皇太后,朕都不敢。”   灵昭愣一愣。   玄烨又问:“朕要是罚站,你来陪吗?朕一定会把你供出去的。”   灵昭呆呆地看着皇帝,她再傻也懂,皇帝在逗她,是和她开玩笑。   玄烨绕过大桌案,搀扶灵昭起身,温和含笑:“这样细致的事,就算只是算一笔账,丢给朝廷大员,也要多部合力,耗费数日才能完成,你一个人就算好了,多了不起。朕不能抢了你的功劳,可朕也不能让你为难,这件事,朕帮你一起做。”   “皇上……”   “你无欺瞒之心,只是想让太皇太后高兴,朕很明白。”玄烨笑道,“但是不能欺瞒太皇太后,哪怕是好心,让皇祖母点头的事儿,包在朕的身上。”   “多谢皇上。”灵昭很惊喜,“皇上的意思是,要如实向太皇太后禀告?”   “寿宴将在两年后,而朕有信心在两年内令大清国库充盈。”玄烨说,“又不是眼下就要你立刻花完二十五万两,两年后,朕一定叫你花着银子不心疼。”   灵昭笑道:“既然皇上把这事儿揽下,往后臣妾只管办事,不论太皇太后问什么,臣妾都说是皇上的主意。”   玄烨皱眉头:“朕一直以为,你是最老实的人,原来也狡猾。”   灵昭不知为什么,特别地开心,平日里未必经得起这句话,会稀里糊涂分不清是真是假,然后傻乎乎地说一番刻板无趣的言语,弄得彼此都扫兴。   但此刻,她满眼都是笑意:“不是臣妾狡猾,是躲在皇上背后,臣妾就无所畏惧了。”   玄烨嗔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朕会说服皇祖母为她庆贺六十大寿,而你呢,安安心心开始筹备,这是普天同庆的大事,是要两年来筹备。”   灵昭福身道:“臣妾定当竭尽所能。”   玄烨却说:“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灵昭不自觉严肃起来:“请皇上吩咐。”   玄烨含笑:“你自己要好生保重身体,千万别累着了。”   灵昭的心,像是被人用柔软的云朵捧起来,飘飘忽忽向天边去,玄烨的目光是那样温和,包容着她所有的小心思。   “臣妾记下了。”灵昭应道,眼眸却依然痴痴地看着皇帝。   “之后若要召见各部官员议事,你派人知会大李子一声便好,他会到值房安排。”玄烨道,“先退下吧,朕一会儿还要见大臣。”   灵昭收回她痴情的目光,周正地行礼:“臣妾告退,也请皇上适当休息,保重龙体。”   见她离去,玄烨看了眼桌上的折子,唤来大李子:“去坤宁宫问问皇后,这折子,她是否见过。”   那之后,只等几位工部大臣离去,玄烨起身活动筋骨时,大李子才进殿禀告,舒舒命他传话,就说看过,其他一个字也没提。   玄烨嗯了一声,同样没说什么话,大李子虽一头雾水,不敢问。   是日夜里,玄烨到坤宁宫歇息,舒舒正忙着核对太皇太后和太后出行所需之物。   太后尚年轻,然太皇太后已年近六十,即便孝陵不是远在天边,也比去一趟南苑行宫要辛苦得多。车马颠簸最耗体力,来回路上能否伺候好太皇太后,是最重要的事。   玄烨坐在边上,闲闲地喝茶,待桑格带着人退下,他才道:“桑格离了你额娘,家里的事怎么办?”   “桑格的婆婆,也就是我们管家的老婆,也是额娘的人。”舒舒道,“皇上放心,家里忙得开。”   “她常年在宫里,家人怎么办,孩子呢?”玄烨道,“朕担心她的心不能留在你身边。”   舒舒起身,立在玄烨面前,正经应道:“不瞒皇上,桑格是自愿进宫伺候臣妾,想用她一生的忠心,来换儿子的前程。”   玄烨说:“想让儿子当官?”   舒舒颔首:“一家子世世代代都是府里的奴才,虽说公侯府的管家,也是锦衣玉食,出门车马代步,可奴才终究是奴才。桑格的心愿,是将来儿子长大,若能通过科举入仕,说起来,亲娘是皇后身边的人,多体面。”   玄烨蹙眉道:“你不怕她将来假借你的权势,营私舞弊?”   舒舒说:“臣妾不怕,臣妾也决不允许。但臣妾以为,他们一家人积极向上之心,值得鼓励。虽然老实本分、但庸庸碌碌度过一生的人,于国之安定也有功劳,可必须有人力争上游,自强不息,朝廷和国家才有希望。”   玄烨噗嗤一笑:“难得见你这样严肃。”   但舒舒说完正经事,立刻卸下了皇后的严肃,笑悠悠问玄烨:“昭妃的折子,皇上看过后,有何感想?”   玄烨颔首:“先拿五十万去吓唬皇祖母的主意,是你出的?”   舒舒眼眉弯弯,坐下来,软绵绵靠在他身上:“可不许生气,这也不算是馊主意。”   玄烨睨她一眼:“人家,并没有说这是你的主意。”   舒舒不以为然,替玄烨脱了坎肩,笑道:“皇上这不是猜出来了?”又问,“有奶茶和普洱,皇上喝什么?”   “普洱。”玄烨说,“要凉的。”   舒舒抱着坎肩说:“凉的且要等一等,等他们拿凉水去镇。”   玄烨踢了靴子,说:“往后叫他们时常备着凉茶。”   舒舒没理会,来为他揉捏肩颈,两人随意说些白天的事,不久后宫女奉来普洱,玄烨却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说:“这会儿,没那么燥了,凉的喝不下。”   “其实他们一直备着凉茶,但皇上刚来,满身疲惫烦躁,一杯凉茶压下去,虽然舒坦,可对身体不利。”舒舒温柔地说,“皇祖母叮嘱我,骗皇上茶凉要等,让皇上冷静下来,就算再喝凉茶,也不会那么急了。”   玄烨道:“朕总是要皇祖母操心,可你这样说出来,往后还怎么骗朕?”   舒舒笑道:“皇上念着祖母的心意,就不会再任性,我还不了解皇上吗?”   玄烨看着舒舒,一手掐在她的腰上:“老实交代,所谓皇祖母的话,是不是你编的?”   舒舒眼波流转,怯怯地往后退。   玄烨道:“再动一下试试?赫舍里舒舒,你的胆子越来越大,朕差点就信了。”   舒舒说:“我不想骗皇上的事,皇上一准猜得出来,剩下的,我就没什么要骗你的了,不是胆子大,是压根儿就没想过要骗你,心里坦荡着呢。”   寝殿内,弥散着暧昧的气息,玄烨嘴上凶,眼眸里全是笑,手腕稍稍用力,就把人捉在怀里。   去换热茶的宫女走到门前,就觉着动静不对,赶紧退下,与门前的大李子笑了笑,问:“李公公,您喝茶吗?”   大李子说:“撤下吧。”   此时桑格办事回来,见这光景,就知道屋子里进不去,问大李子:“李公公,皇上今天没翻牌子?”   大李子颔首,四下看了眼,轻声道:“但是原以为,皇上会去翊坤宫。”   桑格道:“娘娘也这么想,所以夜里才安排了些事来办,没想皇上来了。”   大李子轻叹,朝着翊坤宫的方向说:“你看,那里的灯火,一时半会儿不会熄,昭妃娘娘,是个很执着的人。”   他说的没错,今夜,灵昭又独守空房。   白日里,皇帝在乾清宫说的每句话,都在她耳边反反复复,玄烨那温和柔情的目光,也深深刻在了心里,可是……   灵昭满心以为,玄烨今晚会过来,会继续和她聊一聊寿宴的事。   虽然皇帝来翊坤宫的日子并不少,可大部分时间,都是“例行公事”,虽然灵昭心里会觉得缺了点什么,但她总安慰自己,至少皇帝还愿意和她生孩子不是吗?   可是,那么久了,喝了无数碗坐胎药,她怎么也怀不上。   灵昭用被子裹紧自己,这样才会觉得不孤独,然而身在紫禁城,身体上的孤独是必然的,她渴望的是有一天,心灵上不会再孤独。   “皇上……”灵昭哽咽,“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一夜匆匆,灵昭因整晚上没睡好,早晨起来精神不济,冬云劝她补眠,灵昭也动了心。可还没躺下,阿哥所来人传话,慧嫔突然闯去阿哥所,要带大阿哥去钟粹宫玩耍。   大阿哥从小不爱和不相熟的人亲近,慧嫔一碰他,他就哇哇大叫,将阿哥所里闹得天翻地覆,二阿哥和三阿哥听得动静受了惊吓,也不停地哭泣。   “她真的疯了。”灵昭恨道,“皇后也罢了,她向来心狠,可太皇太后她们,到底为什么不管。” 第834章 骑马去过最远的地方   当灵昭赶至阿哥所,皇后已先一步到了,承瑞向来与舒舒亲昵,此刻正坐在嫡母的腿上,奶声奶气地说着什么。   舒舒见灵昭来,便笑道:“一大清早,把你也闹来了?”   灵昭行礼后,问道:“娘娘,慧嫔她?”   舒舒将承瑞放下,要他行礼,一面说:“我让她回去了。”   大阿哥有板有眼地向昭妃磕了头,但他与灵昭并不相熟,爬起来又黏回舒舒的身边。   舒舒温柔地哄他:“先跟嬷嬷去把早膳吃了,承瑞乖乖吃饭,皇额娘下午带你去园子里放风筝。”   “额娘,要大……”已经会说话,但还不太利索的小家伙,努力地比划着,想要表达他的意思。   “要这么大的风筝是不是?”但舒舒听懂了,揉了揉承瑞的脸蛋子说,“好好吃了饭,桑格就来接你,不好好吃饭……”   “好好吃。”承瑞立刻笑眯眯答应,转身跑去找他的乳母,拉着她们要去吃饭。   舒舒笑道:“承瑞,忘了规矩吗?”   在乳母的提醒下,小家伙向舒舒和灵昭行礼告退,高高兴兴地跟着乳母走了。   “大阿哥小小的,礼仪这样端正。”灵昭禁不住夸赞。   “他聪明的很,姐姐,你用过早膳了吗?”舒舒起身来,理一理被承瑞折腾乱的衣襟,“我正饿了,要不要一起吃?”   灵昭没有拒绝,便随舒舒回坤宁宫,路上说起慧嫔大清早的要干什么,舒舒道:“她就是一时心血来潮,你别放在心上。”   “可是娘娘……”灵昭无法苟同,直言,“总要有一个人管束她,并非臣妾处处针对她,您也看见了,好好的没人招惹她,她自己也能瞎折腾,如今连皇子都敢动。”   舒舒道:“我来了之后,她说她只是想带承瑞玩耍,我说不可以,她说知道了,立刻就走了。那么然后呢?我们打她,骂她,还是将她关起来?”   灵昭说:“她有意无意地做出些让人头疼的事,也不是一两回,臣妾每每管束她,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抵抗,臣妾碍着太皇太后和太后的面子,才屡屡不与她计较,可她却变本加厉。”   舒舒平静地看着灵昭:“姐姐你说,该怎么办?”   灵昭哑然,她也回答不上来。   舒舒叹息道:“她只有这样闹,才会引起我们注意她,才会引起皇上的注意,她总要在这宫里活下去,是不是?”   灵昭问:“那您就由着她这么胡来?”   舒舒道:“必然是要管束,但方才我斥责她,早些时候她还会哭,现在就那么冷着脸听,听完走人,可能一个字也没震慑住她。”   灵昭恼怒:“放着大好的日子,她有什么活不下去的。”   舒舒对灵昭说:“我和皇上侍奉太皇太后、太后出门后,不论她做什么,你别把自己气着了,但我想,那时候皇上不在宫里,她也不会折腾了。”   “臣妾遵旨,臣妾不会与她计较。”灵昭应道,“请娘娘路上保重,此行带着二阿哥,必定辛劳。”   舒舒笑道:“带承瑞去过一回,有了经验,横竖还有乳母嬷嬷们相随,我也不费心思。”   灵昭心中暗暗想,大阿哥再怎么亲,那也不是亲骨肉,如今带着自己的儿子出门,必然时时刻刻不离手。   而她也想随皇帝去孝陵,可这样的事,就真的轮也轮不上她。   “娘娘,太皇太后寿宴的事,皇上有了决定。”灵昭道,“臣妾正要向您禀告。”   舒舒笑道:“一边用膳一边说吧,看你的神情,必然是好事。”   灵昭福身:“是,托娘娘的福,一切顺利。”   然而,这边厢息事宁人,后妃二人和和气气用早膳商量事,后面荣常在这里,却是吓得半死。   此刻一屋子人围着坐,安慰哭泣的荣常在,李氏在边上叽叽喳喳说:“她不过是仗着自己是科尔沁的格格,太皇太后和太后不会拿她怎么样,可也不睁开眼看看,如今的科尔沁,还是过去的科尔沁吗?”   荣常在收了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宫里有的是积年的太监和嬷嬷,先帝那会儿的事,说来如数家珍。   荣常在早就听说,昔年先帝为了哄丧子的皇贵妃董鄂氏高兴,闯到储秀宫抢走陈嫔的儿子,逼得皇贵妃跪在路上求皇帝收回成命。   连皇帝都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荣常在很明白,指不定哪一天,自己的孩子就会被地位尊贵的娘娘抱走。   可是,皇后曾在阿哥所亲口许诺她,将来有一日晋升至嫔位,她就能将孩子抚养在身边,她就笃信了在那之前,大阿哥绝不会被哪一位抱养去。   “她是要抢走大阿哥吗?”荣常在的声音打着颤,含泪问众人,“她要抢走我的孩子吗?”   吉芯劝道:“皇后娘娘赶去将慧嫔撵走了,您别胡思乱想了,有皇后娘娘在呢。”   众人也纷纷相劝,让她别害怕,皇后娘娘平日里不言语,关键时刻说一不二,慧嫔也不敢放肆。   纳兰氏在边上默不作声,可心中早已生了唇亡齿寒的悲哀,她的三阿哥还那么小,出生以来,自己这个亲娘就没见过几面,上头不仅无意让她去亲近,甚至连晋封的恩赏也吝啬。   在二阿哥的光芒之下,她的孩子,仿佛可有可无,但即便可有可无,三阿哥也是她的指望,是纳兰一族的指望。   如今大阿哥会说话了,慧嫔抱他,他能反抗,可是三阿哥还那么小……   纳兰氏的心,紧紧地揪起来,暗暗计算,若慧嫔敢把手伸向三阿哥,她也要借机会闹一场,但必须闹的好、闹的巧,而绝不是惹人厌恶。   转眼,已是皇帝侍奉祖母、嫡母离京谒孝陵祭奠先帝的日子,临行前一夜,玄烨宿在翊坤宫,这一趟出门要十几天,他们一走,灵昭便是内宫之尊,这个家要交给她。   “别的人朕不担心,但慧嫔小心眼孩子气,你别和她置气,伤了身体不值得。”玄烨说,“她若胡闹,你把她关起来就是了,朕绝不怪你。”   “臣妾会照顾好妹妹们。”彼时灵昭信誓旦旦地保证,“请皇上放心出门,宫里必然一切太平。”   翌日天明,皇帝仪仗离开紫禁城,侍奉太皇太后与太后,携皇后与嫡皇子同赴孝陵。   灵昭带着后宫们送到乾清门下,看着队伍远远离去,她转身向众人道:“但愿你我相安无事,这十几天,都在自己屋子里好好歇着,没什么事不要出门,若有人不安分,我绝不姑息。”   “汉人怎么说来着?拿着鸡毛当令箭,昭妃娘娘,皇上和皇后可没说,他们出门我们就要禁足,您可别假传圣旨啊。”慧嫔嗤笑一声,扶着她的嬷嬷扬长而去。   众人纷纷侧目,荣常在更是恨在心里,但听灵昭说:“不要惹是生非,你们老实些,麻烦自然不会找上门。就十几天,你们若不想安生,我也不会客气。”   此时,从太和殿隐隐传来金鞭开道的动静,灵昭的心跟着一颤一颤,什么时候,她才能跟着皇帝一道出门,在这些女人面前的尊贵,她完全可以不稀罕。   这边厢,因队伍里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车马,且二阿哥尚在襁褓,车马行进十分缓慢。   平日里快马加鞭两三个时辰能赶到的路程,今天要走上一整天,待夜里到达孝陵后,驻跸行宫,明日再行祭奠之礼。   晌午时,队伍停在半路,早有官员前来打点,准备了干净舒适的帐篷,玄烨请皇祖母休息两个时辰后,再行出发。   玉儿带着舒舒和承祜在身边,对舒舒说笑道:“你去皇上那儿吧,把承祜留在这里,难得出趟门,和玄烨到四处转转也好。”   舒舒道:“皇上最担心您路上辛苦,孙儿若还把哭闹的奶娃娃丢给您,一过去就该挨骂了,孙儿可不想惹他生气。”   玉儿哄着怀里的小家伙,说:“你们呐,都把我当不中用的老太太了?皇祖母还没那么老呢,让我骑马也成,信不信?”   舒舒笑道:“皇祖母,您骑马跑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玉儿怔然,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生命,满眼的慈爱:“从紫禁城一路骑马去科尔沁,去送我的女儿阿哲,也就是玄烨的小姑姑最后一程。”   舒舒闻言,脸色大变,忙跪下了:“皇祖母,孙儿……”   “傻丫头,你能知道什么。”玉儿说,“快起来,皇祖母没生气。”   玉儿还没怎么样,舒舒已是热泪盈眶,心疼得说不出话。   玉儿无奈地抚过她的脸颊,说:“皇祖母年轻的时候,做过无数了不起的事,到如今有了你们,什么都值了。”   话虽如此,舒舒还是难受极了,之后队伍再出发,玄烨来侍奉祖母上马车,瞥见她眼睛红红的,待祖母和嫡母登车后,便问:“怎么哭过了?出了什么事?   舒舒不敢说实话:“是风吹的,好大一粒沙子进了眼睛。”   玄烨知道她有所隐瞒,但好脾气地说:“等到了孝陵,我们再说,上车吧。” 第835章 我来抚养大阿哥   是日黄昏,圣驾抵达孝陵,驻跸行宫,玄烨忙前忙后亲自侍奉祖母和嫡母,待一切安顿下来,天也黑了。   玄烨这才回寝殿休息,将要踏进门,只听得小阿哥在里头哭泣,不由自主停下的脚步,让他终于明白舒舒的用心良苦。   孩子尖锐的哭声,会让疲倦的他感到烦躁,至少眼下,他实在无法生出对孩子的慈爱之心和耐心,哪怕是他和舒舒的孩子。   好在他并不厌恶,陪伴舒舒一起经历了怀胎十月与分娩,深知生命的贵重和母亲的不易。   定下心进门来,见舒舒抱着承祜满屋子转悠,嘴里念念有词。   “怎么哭得这样伤心?”玄烨上前问道,“是不是坐了一天的马车,累着了?”   “不小心拿拨浪鼓砸在他的脸上了。”舒舒笑着说,“不乐意了呢。”   玄烨伸手要抱抱,舒舒大方地递过来,小家伙到了父亲怀里,好奇地睁开眼看,玄烨便道:“不哭了,砸一下又不疼,将来长大,阿玛教你摔跤骑马,那摔一下才真的疼,但也不许哭。”   承祜新鲜地看着父亲的面容,毕竟出生以来,父子俩见面有限,他顾着新鲜,一时把哭泣这件事儿给忘了。   “还真的不哭了。”舒舒说,“刚才哭得那叫委屈。”   “乖儿子,比你哥哥强。”玄烨得意洋洋,对舒舒说,“怎么样,到底是朕的儿子。”   “是,是皇上的儿子。”舒舒嗔笑着,可高兴归高兴,怎么舍得叫他再围着孩子辛苦,示意乳母上前来,命她们将承祜带走了。   玄烨果然也松了口气,坐在榻上说:“皇祖母精神不错,朕安心了,虽说皇祖母身体还很好,可到底多年不出远门,朕一路忐忑,分明走得这么慢,仿佛狂奔了一天那么累。”   “皇上喝口茶,定定神。”舒舒从边上端来温得刚刚好的枸杞野菊茶,说道,“一会儿用了膳,就早些睡,明天必然要比皇祖母起得还早,睡迟了可剩不下多少时间。”   玄烨一面喝茶,一面抬眼看舒舒,罢了便问:“白天在路上,你怎么哭了。”   舒舒的心一沉,接过茶杯道:“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悔得肠子也青了。”   “到底怎么了?”玄烨紧张起来,“这么严重?”   舒舒满心愧疚,她当时是想哄皇祖母高兴,说说她年轻时的辉煌事迹,谁知道,竟然问到了皇祖母心中最痛的地方。   难以想象,柔弱的女子策马扬鞭从北京奔赴科尔沁,而当时朝廷的局势,还那么乱,那么艰难。   “原来真的有这件事。”玄烨道,“朕曾有所耳闻,但小姑姑故世时,阿玛尚年幼,朕不敢相信,皇祖母竟然能丢下阿玛奔赴科尔沁。对了,皇祖母有没有对你说,是谁送她去的。”   舒舒摇头:“没有提,我也不敢再问,皇上你是没见着,皇祖母那么平静地说,她去送自己的女儿最后一程,越平静,只怕心里,伤得已经不会再疼了。”   仅仅说出这几个字,舒舒的眼泪就涌出来,她平日里不是爱哭的人,今日却怎么也止不住难过。   “皇祖母不会怪你,朕也不会。”玄烨起身来,捧着她的脸颊,好生哄道,“回头叫人看见你眼睛红肿,朕是不是还要宣扬一下皇后的孝道,来祭奠先帝,一路哭着到孝陵?”   舒舒哽咽:“我就是心疼,皇上,皇祖母太不容易。”   “朕知道,不哭了。”玄烨轻拍背脊哄着,“有的哭,不如好好孝顺皇祖母,让这波澜壮阔的一生里,能有安详宁静的晚年。”   翌日,天未亮,玄烨和舒舒已经起身,玉儿睁开眼时,苏麻喇说帝后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玉儿嗔道:“他们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是上柱香罢了,我到自己儿子的坟前,还要做规矩吗?”   苏麻喇嗔道:“可皇上是到他老子的坟前啊。”   玉儿笑道:“你不是嫌我说话粗俗?越来越不体面?”   苏麻喇说:“能哄得你高兴,要我做什么不行。”   主仆俩说着玩笑话,洗漱梳头,穿戴朝服时,舒舒便进来了,围着皇祖母为她穿戴朝珠。   玉儿却指了妆台上的唇纸说:“孩子,你这样清素做什么,瞧着没气色,你去将唇色染一染,不必太浓艳,但有精神总是强些。”   舒舒坦言:“孙儿就怕妆容过于艳丽,对先帝不敬,才没敢涂脂抹粉。”   玉儿说:“得体和艳丽,终究不一样,太宗孝端文皇后活着的时候,常常念叨我们,要体面要体面。”   苏麻喇已拿来唇纸,请舒舒轻抿,再用手指薄薄地抹开,唇色鲜亮起来,气色立时就好了。   玉儿笑道:“一点也不浓艳,瞧着精神,年轻轻的孩子,就该是鲜活的。”   祖孙俩都穿戴整齐后,玄烨已经在门外等了半天,很快太后也来了,一起随皇帝登辇前往孝陵。   车驾进入孝陵,玉儿掀开帘子,看着庄严肃穆的牌楼和宫殿,想起了当年盛京福陵,她多次跟随皇太极去福陵祭奠,皇太极在山头说的每句话,她都还记得。   “你和福临相遇了吗?”玉儿默默念着,“别责备他,别太苛求他,他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可儿子至少对得起后世后代,他给你生了个好孙子。”   马车陡然停下,玉儿回过神,便听车外的人说:“启禀太皇太后,已至先帝陵寝,请太皇太后下车换轿。”   与此同时,灵昭带领慧嫔、荣常在、纳兰氏等人,乳母抱着大阿哥、三阿哥和公主,一并在奉先殿祭奠上香。   奉先殿内肃穆庄重,纵然三阿哥偶尔咿咿呀呀,旁的人也不敢大声喘气,直至礼毕后,纷纷退出大殿,才放松下来。   大阿哥奶声奶气问他的乳母:“可以说话了吗?”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灵昭刚要看口,便见慧嫔施施然走上前,蹲下来笑道:“大阿哥,慧娘娘带你去玩儿,御花园里好多漂亮的蝴蝶,我们去抓好不好?”   大阿哥怯怯地朝乳母身后躲,见慧嫔伸手来拉他,立时就哭了。   “慧嫔娘娘……”荣常在忍不住了,“大阿哥他,不喜欢和陌生人玩耍。”   “陌生人?我是他的庶母。”慧嫔冷笑,扬脸来看向灵昭,“昭妃娘娘,臣妾想和大阿哥玩耍,多多培养感情,这也是皇后娘娘之前答应的。”   灵昭蹙眉:“皇后娘娘会答应你?”   慧嫔道:“皇后娘娘说我不能擅自带走大阿哥,或擅自与大阿哥玩耍,一切要禀告过娘娘,娘娘点头方可。但眼下皇后娘娘不在宫里,您为尊,那么臣妾就向您请旨,臣妾能不能去阿哥所,陪大阿哥玩耍。”   “娘娘……”荣常在满目哀求,向灵昭求助。   “不可以,大阿哥由乳母照顾,乳母们会陪他玩耍。”灵昭道,“你实在要去,等皇后娘娘回来做主。”   “原来昭妃娘娘是不能做主的?”慧嫔道。   “我说了,你不可以去。”灵昭含怒,“不要胡搅蛮缠,这里是奉先殿门外,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你呢。”   慧嫔冷笑:“列祖列宗是在看着我,可列祖列宗没说我不能去陪伴大阿哥,昭妃娘娘,现在是我想去,您总得给我一个,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不让我去。”   昭妃呵斥:“我说了不可以,你最好识相,阿哥所的宫女太监不会放你进门,你别得寸进尺,最后闹得我不得不锁了你钟粹宫的门。”   慧嫔说:“真可笑,你倒是锁啊。”   荣常在忍不住问:“慧嫔娘娘,大阿哥并不想和您玩耍,大阿哥他……”   “过去你们跟在我屁股后头,姐姐妹妹的多亲热?”慧嫔瞪着荣常在道,“突然之间,你们得宠了生孩子了,不仅不搭理我,还在背后嘲笑我是吧?荣姐姐,你身份低微,对大阿哥没好处,我已经为你想了最好的出路,我来抚养大阿哥,大阿哥从此有了高贵的母亲,将来才有出息。”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但见慧嫔径直冲到大阿哥面前,她自己个头也不大,要抱起三岁的孩子不容易,加上大阿哥受惊,大喊大叫,两人险些就摔倒在地上。   荣常在急得上前去抱过大阿哥,慧嫔狼狈地站起来,呵斥道:“把孩子给我,我是为了你们母子好。”   灵昭已经忍无可忍,厉色道:“来人,将慧嫔送回钟粹宫,之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一个人从钟粹宫出来。”   慧嫔大怒:“钮祜禄灵昭,你敢……”   然而不等慧嫔发狂,已有中年嬷嬷上前动手,她那么娇小,跟捉小鸡似的就把人拎走了。慧嫔的大喊大叫,越来越远,荣常在抱着大阿哥跪在了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灵昭冷静下来,吩咐荣常在:“送大阿哥回去,好好安抚他,到了时辰你自己离开,阿哥所有阿哥所的规矩,纵然你是生母,也不能僭越。”   “是……”荣常在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场闹剧匆匆散场,那之后慧嫔当真被昭妃禁足,虽然一时消停了,可留给荣常在的阴影挥不去,而她万万想不到,更大的噩梦,这才开始。   圣驾离宫后的第四天,按计划皇帝应该已经侍奉太皇太后去往天津卫游幸,却在这一日,京城出现时疫。   消息刚传入宫中,各门封锁不久,宫里也有人病倒,钟粹宫就传来消息,说慧嫔高烧不退,要求看太医。   “她是真的病了吗?”灵昭问,“你们亲眼所见吗?” 第836章 京城时疫   这些年,灵昭处理过宫中大小无数的事,唯独没有经历过时疫,眼下尚不知时疫严重的程度,可太医告诉她,能被称为时疫,那必定已经造成了大范围的传染和死亡。   可是眼下,谁也不在宫里,皇帝不在,太皇太后不在,连皇后都不在……   “娘娘,钟粹宫宣太医,您准不准?”底下的人,催醒出神发呆的灵昭。   “准,但是……”灵昭回过神,努力镇定下来,“将应对时疫最有经验的太医,派去阿哥所照顾皇子公主,派去宁寿宫照顾太嫔们,钟粹宫也要去人,你们自行安排。此外所有人,除了巡防的侍卫,再不许有人擅自离开自己的住处。”   众人得令,将要散去,灵昭又喊下他们问:“景运门值房可有消息?太皇太后一行到了何处,你们给皇上送消息了吗?”   且说为了皇帝出巡的安全,知道具体出巡路线的人少之又少,途经各地都会做多手安排,谁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从自家门前过。   因此当时疫的消息传到玄烨手中,已是当日深夜。   舒舒端着烛台,玄烨眉头紧蹙地看完急报,沉甸甸地说:“京中爆发时疫,染病之人皆高烧不退,已经死了十一人。”   “那宫里?”   “宫里也出现了。”   舒舒道:“昭妃一个人主持,她如何能应对,她一定害怕极了。”   玄烨起身道:“她必然害怕,但朕眼下更要顾及的是民心,朕必须立刻回京。”   舒舒摇头:“皇上,使不得。”   玄烨道:“难道朕继续游山玩水?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抛下百姓。舒舒,你留在这里,陪伴皇祖母与皇额娘,照顾好承祜,朕先回去。”   舒舒却放下烛台,坚定地说:“皇上实在要回去,我也跟你走,承祜留给皇祖母便是了。”   玄烨蹙眉:“不要意气用事。”   话音才落,大李子匆匆进门:“皇上,太皇太后起了,请您立刻过去。”   玄烨和舒舒随手批了件衣裳,便往祖母的屋子来。   他们住在沿途行宫中,因不是朝廷额外建造的宫殿,说白了就是一户体面的大宅院,在屋子里绕两步,就到了祖母门前。   玉儿坐在床上,见了他们便道:“玄烨,京中时疫,你可知。”   玄烨一脸凝重:“孙儿也是才刚得到消息,孙儿打算先回京城,留您与皇额娘,还有舒舒在这里暂避时疫。”   “你不能回去,不能入京。”玉儿道,“玄烨,你的生命是大清之本,万万损不得。”   “可是,皇祖母,朕若在此刻抛下京城百姓,必然大失民心。”玄烨严肃地说,“失了民心,还谈什么国本。”   玉儿冷静地说:“你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也不是妙手回春的太医,老百姓眼下根本不在乎皇帝到底有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只要活下去。”   玄烨垂首不语,手中握紧了拳头。   舒舒在一旁道:“皇祖母,只有昭妃独自在宫中,孙儿担心她会害怕,是不是给她写信或是别的法子,让她心里有所依靠。虽然生死有命,但紫禁城不能乱,希望她能镇住。”   玄烨沉声道:“朕决定回京。”   玉儿说:“那我们就一起走,到京城外驻扎不入城,如此皇帝既没有丢下百姓去游山玩水,也不至于太过危险。你要知道,若是恶性的时疫,京城的城墙根本挡不住,就算我们去了南边,也很可能逃不过,我停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是。”玄烨应道。   “但你距离病源越远,必然越安全。玄烨,到京外驻扎,不入城,是底线,你再不能强求了。皇祖母经历大小无数的时疫,我比你更明白,该如何应对处置。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玉儿坚定地说,“就这么决定,立刻启程。”   紫禁城里,灵昭六神无主地蜷缩在床角,满心的彷徨和恐惧,让她无法入眠。   到今日傍晚,宫里已经死了一个宫女,被发现高烧者又增加三人,整座皇城,完全陷入了恐慌。   灵昭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逃过一劫,也许根本轮不到她来考虑紫禁城上下能否稳住,自己就先染上了病。   门前有动静,灵昭紧张地抬起头,却是冬云进来查看小姐睡了没有,隔着帐子说:“您要早些睡,太医说,自身强健才能抵抗住病魔,娘娘……”   “冬云。”灵昭忽然说,“我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倘若这一次我不幸……”   “小姐,您胡说什么呢?”冬云急了。   可不等灵昭再开口,门外就有人呼唤冬云出去,灵昭的心被揪起来。   果然,她最害怕的事发生了,大阿哥发烧了。   在所有人的阻拦下,灵昭没能离开翊坤宫去阿哥所看一眼,而至天明,大阿哥和他的两位乳母,伺候公主的宫女,底下粗使的小太监,一下子倒了四个人。   灵昭一整夜没睡,更没有胃口进食,不论冬云怎么劝,她也没法儿真正镇定下来。   这个时候,哪怕是阿玛进宫来,她至少有所依靠,可是所有人的人,都不在身边。   圣驾抵达京城外,已是这一天下午,玄烨本要快马加鞭先行赶回,但玉儿担心他到了之后,会冒险入城,不论如何也不许孙子离开自己。   消息传入紫禁城,听说皇帝已经在城外,灵昭顿时有了希望,即便隔着整座城,至少她知道玄烨在哪里,心里多少有了依靠。   但紧跟着噩耗传来,慧嫔没能挺过高烧,殁了。   灵昭一口饭噎在嗓子眼,硬生生吞下去,疼得她胸口欲裂。   “我只想让她消停些,让她安静些……”灵昭哭了,“她怎么就走了?”   “小姐,您别太难过,这是时疫,谁也不想的。”冬云劝道,“这不是您的过错,连皇上都在城外不进来呢,您能有什么法子。”   “大阿哥呢?”灵昭腾地站起来,就往门外走,“承瑞怎么样了?”   宫女们死死拦着,不让灵昭出门,灵昭跌坐在门槛上,喃喃自语:“承瑞千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   是日夜里,承祜不住地啼哭,加之慧嫔病故的消息,令舒舒心慌意乱,生怕孩子的哭声会惹皇帝烦躁。   便命桑格去皇帝的营帐外听听,看承祜的哭声会不会传过去,可是桑格却亲眼看见皇帝离开了营帐,往城门方向去。   大李子并没有跟随,他见了桑格,便道:“你回去告诉皇后娘娘,这几日不要出营帐,皇上这一去,之后必然要与众人隔离,太皇太后那儿,等日后再禀告。”   “李公公,您怎么不拦着,皇上的身体可是天大的事。”桑格道,“您叫奴婢,如何去禀告皇后娘娘。”   大李子说:“皇上刚刚得到消息,太医院已经找到了应对时疫的方子,时疫很快能得到控制,这你也告诉皇后娘娘,让娘娘多少能安心些。”   桑格摇头,对大李子说:“李公公,皇上为什么非要回宫,您心里不明白吗?您要奴婢,如何向皇后娘娘交代?”   大李子心中一颤,垂眸道:“桑格,以娘娘的胸怀,她绝不会计较。”   然而,玄烨为何非要回紫禁城,且趁着黑夜避开所有人,自然是有他的目的。   在得到太医院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决定回来一趟,甚至没来得及与舒舒商议。或许,这件事本就没得商议,他要舒舒如何能答应,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见另一个女人。   精疲力竭的灵昭,依然睡得很不踏实,似梦似醒,她和慧嫔发生的每一次口角争执,都重新在眼前出现,慧嫔那刻薄尖锐的言语,激得她一口气喘不过来,猛地惊醒。   灵昭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耳边似听见脚步声,她惊恐地以为慧嫔的亡魂来找她索命,可是帐子掀开,出现在眼前的,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昏暗的光线里,灵昭看不清玄烨的脸,可是听得见他的声音:“别怕,是朕回来了。” 第837章 朕回来了   灵昭以为自己睡迷糊了,以为还在梦里,梦见她朝思暮想的人,她傻傻地冲玄烨笑:“皇上。”   玄烨说:“还没醒吗?灵昭,是朕来了。”   “皇……”灵昭下意识地用指甲扎掌心的肉,刺痛之下,浑身一激灵,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害怕了吧。”玄烨坐下,示意灵昭别再往后退,说道,“朕来看你一眼,陪你说几句话就走,皇祖母不允许朕入城,朕是偷偷来的。”   灵昭心底的坚强,瞬间消失,伏进玄烨的怀里大哭:“皇上,我害怕。”   玄烨温和地安抚她:“太医院已经找到应对的方子,明日起疫情就会有所缓解,像是经花粉传播的病,朕会派人找到风来的地方,找到花草的来源,将他们悉数烧毁。”   怀里的人啜泣着,颤抖着,玄烨轻抚灵昭的背脊,安静地等待她哭完。   灵昭宣泄了积压在心里的情绪,脑袋再次清醒,是皇帝在抱着她,是玄烨回来看她,她抬起头,痴痴地看着玄烨:“皇上?”   “是朕,难道还有别人?”玄烨含笑,“醒了吗?不哭了,哭坏了眼睛。”   然此刻,门外有人匆匆而来,灵昭顿时紧张,这几天但凡有这样的脚步声,就不会是好事,大阿哥今天状况很不好,她害怕大阿哥会扛不过去。   来的人,是大李子的徒弟,本该在城外待着,现在却隔着门对皇帝说:“启禀皇上,太皇太后有旨,既然皇上回宫了,就请在宫里待着,不要再出城回营地。”   玄烨起身到门前:“是谁惊动了太皇太后?”   门外的人声音打颤:“奴、奴才不知道,是李总管这般交代奴才。”   灵昭趿着鞋子走来,连连摇头:“皇上,不可以,您留在宫里不安全,宫里的疫情尚未解除,大阿哥他……”   玄烨道:“阿哥所倒了那么多人,你宫里却没事,朕在这里,必然是安全的。其实朕也有所顾忌,来了再回去,唯恐带出什么害了皇祖母,既然皇祖母有旨,那就不走了。朕在这里,你们就都有了主心骨,病灾总会过去,可宫里不能乱,京城更不能乱。”   “皇上您的身体……”   “放心,若非太医院有了法子应对,朕也不至于冒险,虽然……”玄烨温和地看着灵昭,“虽然朕很担心你,可是灵昭,不要怪朕,若非有了把握,也许朕一直都不会来看你。”   灵昭摇头,满目深情:“皇上不是来了吗?您来了。”   转眼,两天过去,在太医院药方的作用下,疫情有所缓解,大阿哥也退烧了,只是太过虚弱,尚昏睡不醒。   宫中染病之人,或送出宫,或送在一处治疗,其余各处洒扫熏蒸,钟粹宫更是格外重视。   慧嫔因疫病而亡,迅速火化,钟粹宫上上下下都洗刷了一遍后,玄烨命人为她在大殿设灵堂,丧仪则待疫病解除后再议。   京城里,朝廷发布药方,拨款向药材商购买药材赠与百姓,有病的治病,没病的防病,百姓们也渐渐知道,皇帝不在城外,而是早早就回乾清宫主持大局。   民心安定,宫闱安定,一场由花粉带来的疫病,迅速得以控制。   宫内死亡的太监宫女,内务府会为他们善后并抚恤家人,最可惜的是,年轻的慧嫔,没能逃过一劫。   太医向皇帝禀告慧嫔的治疗,道她原就肝火旺盛,染病后邪风入体,无疑烈火烹油,最终没能赶上太医院找到最有效的药方。   “她临终前,可说了什么?”玄烨神情漠然,比起为了慧嫔难过,他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如何给科尔沁一个交代。   姑姑们必然会体谅他,可在那里面对蒙古贵族压力的,也是姑姑,玄烨心疼她们。   “臣……”太医似有所为难,犹豫不决,“皇上……”   “说吧,是慧嫔的遗言,不论她说了什么,朕都赦免你无罪。”玄烨道,“但是今日之后,再不得提起半个字,太医院的人最懂什么叫守口如瓶,你自然明白。”   那太医抱拳躬身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为慧嫔娘娘问诊时,慧嫔娘娘问微臣,她是不是快不行了。微臣说了一番安抚的话,慧嫔娘娘对微臣说,倘若之后见了皇上,请微臣代为转达,慧嫔恳请皇上,不要责罚钟粹宫的奴才,因为那些人,是这紫禁城里,待她最好的人。”   玄烨目光冰冷:“朕会如她所愿,但这些话,到此为止,记住了吗?”   他不愿祖母听见这番话,他不愿皇祖母心生愧疚,至于对慧嫔,玄烨觉得自己很残忍,他惋惜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她。   五日后,京城上下渐渐安定,但为以防万一,太皇太后一行迁去南苑暂住,尚不急于回宫。   这一日,福全进宫,他本是随圣驾同往孝陵,京中时疫传来消息时,他正前往下一站打点行宫的一切,谁知隔天得知,皇帝已经回去了。   等他再赶回来,皇帝又进城了,他便只能留守在城外,伺候祖母。   君臣之礼后,便是兄弟间说话,福全大呼:“皇上,皇祖母天天骂我,问我为什么不拦着您,您说我又不能顶嘴说皇祖母糊涂了,您进宫的时候,臣还在回来的路上呢。皇祖母担心您的身体,每天坐立不安,看见我就冒火,哎哟冤得我……”   玄烨嗔笑:“辛苦二哥了。”   福全说:“皇上,就当是臣求您,往后这样冒风险的事,您再也别做了。”   玄烨淡淡一笑:“太医院说,此次疫病可能是因吸入花粉导致,朕回京前,京城下了半天的雨,飞扬在空气里的花粉都被冲刷干净,再加上太医找出了方子应对,朕知道万无一失,才会回宫。”   福全干咳了一声:“皇上,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玄烨嗔道:“皇祖母最烦这几个字,你还不改?“   福全嘿嘿笑道:“皇上,您急着回宫,是担心昭妃娘娘?”   乾清宫大殿后门处,灵昭独自一人端着刚炖好的燕窝雪梨,想要拿给玄烨润一润嗓子。   这几日,她都是这样从后门来,玄烨见了她也不烦,不论是送茶还是送点心,皇帝都会停下来吃几口,歇一歇,两人说几句话。   灵昭也不纠缠,说几句话就告辞,只不过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能大大方方地从坤宁宫西侧门进来,毫无顾忌地穿过交泰殿,来看一眼玄烨。   平日里,皇后在家,纵然上头几位都默许她可以走这条路,可灵昭总觉得自己会被皇后监视,又或是有挑衅皇后之嫌,从来不敢也不想。   时疫过去,皇后就会回宫,赫舍里舒舒回来,她就在也不能来,于是这几天,灵昭换着花样给玄烨炖滋补之物,每天都差不多在这个时辰送来。   没想到今日,裕亲王来了。   灵昭本打算转身就走,偏偏听见裕亲王这句话,她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一颗心突突直跳。   “为了昭妃。”大殿里,传来玄烨的声音,灵昭嘴角上扬,满心欢喜,可皇帝下一句说,“朕不愿她因此生怨而迁怒皇后,之前鳌拜与太嫔的事,她就顺水推舟,把罪过推在皇后的头上,朕不想再有第二次。”   福全说:“额娘至今耿耿于怀,觉得她对不起皇上,对不起皇祖母。”   玄烨说道:“与太嫔无关,是多事之人让她难堪,昭妃与遏必隆难辞其咎。今次的事,亦如是,昭妃爱钻牛角尖,很容易想不开,她会怨恨为什么,把她一个人丢在宫里。朕回宫,自然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顺带照顾一下她的情绪罢了。”   大殿后门,灵昭端着燕窝雪梨,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冬云还在和交泰殿的太监说闲话,见主子出来了,喜滋滋迎上来。   灵昭说:“皇上正忙呢,咱们先回去。”   冬云接过汤盅:“奴婢拿小火温着去。”   可是灵昭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乾清宫大殿里,福全退下了,玄烨看了眼边上的西洋钟,刚好是这几天灵昭会从后门来的时辰,他看向后门,目光深深,似有所思。 第838章 一碗水端平,善待你我   灵昭知道,梦就是梦,醒了,梦就该散了。   当初构陷皇后造谣生事,毁宁太嫔清誉的是她,皇帝没有冤枉错人,做下的事,早晚要有报应,不过是来得早一些,迟一些。   回到翊坤宫后,灵昭独自在屋子里呆了许久,冬云说燕窝雪梨再温下去,雪梨就要烂了,她躺在榻上背对着外头说:“你们分了喝吧,我今日累得很,哪儿都不想去了。”   冬云担心不已:“娘娘,你没事吧,别是病了,太医说等时疫完全过去,至少还要观察十天。”   “我没发烧。”灵昭说,“就是累了。”   冬云探头探脑看了会儿,也猜不出是怎么了,只能安安静静退下。   但之后几天,冬云就察觉到不对劲,前几日小姐每天盯着小厨房给皇帝换花样准备点心,可眼下这一连几天,连提都不提了。   宫内一切太平,昭妃一如既往主持着内宫事务,每日都到钟粹宫给慧嫔上香,虽然皇帝尚未下旨,已经着内务府和礼部准备慧嫔的身后事。   直到过了端午节,朝廷才正式宣布时疫解除,京城百姓可自由出入,自然头一件事,就是要迎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回宫。   这些日子,娘儿仨住在南苑,山水连天的地方,向来比紫禁城强,可时疫一日不除,玉儿一日不得安心,纵然在这样好的地方住着,也无心看那云卷云舒。   舒舒每日侍奉祖母与太后之外,便悉心照顾承祜,咿咿呀呀又哭又笑的小家伙,成了沉闷气氛下,长辈们唯一的慰藉。   那一晚皇帝回城,被桑格撞见,实则桑格回去后,什么都没对舒舒说,反是等太皇太后下了旨意,不许玄烨再回来,舒舒才知晓玄烨回宫了。   事后再听桑格请罪,说她听了李总管的话,暂时瞒一夜,舒舒知道,桑格是害怕她会伤心。   桑格和石榴最大的不同,大抵就是石榴姑姑不曾嫁人,而桑格能理解为人妻子的感受,她能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于公于私,舒舒都无法认同这件事。   可舒舒明白,玄烨一定有他的目的,他不会贸然拿性命开玩笑,她更要想通,皇帝决定的事,本没有责任事事都要与她商议,她的丈夫,是一国之君。   玄烨亲自到南苑迎接祖母,在大殿见了礼,玉儿说不要耽误国事,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匆匆见了一面,就上马登车,急急赶回皇宫去。   临出发前,玄烨来到舒舒的马车下,她挑起帘子道:“皇上,出发吧,回去有大把的时间。”   玄烨不多说什么,捏了把舒舒的手,便带人往御辇走去。   舒舒靠在窗上,看着玄烨的身影,半个月的分离,让她想了很多事,最重要的,便是回宫后,承祜要养在哪里。   这次时疫,阿哥所病况严重,承祜有幸随他们离京而躲过一劫,在南苑的这些日子,太后劝舒舒回头将孩子养在身边,太皇太后则让她自己做决定。   舒舒的决定是,依然要把孩子留在阿哥所。   此刻,看着皇帝的身影渐渐远去,她就更想明白了,决定的事,绝不动摇。   车马缓缓前行,不多久便回到了紫禁城,灵昭带着后宫们在慈宁宫门外迎接,玉儿下轿,看见灵昭身边少了一个人,心里难免惋惜愧疚,命太后道:“替我到钟粹宫上一炷香。”   太后应诺,玉儿便命灵昭送她回去,对皇后则道:“回去歇着吧,我这里用不上你们。”   舒舒领命,待皇祖母进门后,回眸见荣常在神情憔悴,便将她叫到跟前:“去看过大阿哥了吗?”   荣常在摇头:“回娘娘的话,臣妾还没见过大阿哥。”   舒舒道:“我听皇上说,大阿哥已经康复,你可以去见他,去吧。”   荣常在激动地抬起头:“真的吗,娘娘,那臣妾……”   “去吧。”舒舒道,再吩咐众人,“这几日不必到坤宁宫请安,过些天安顿好了,我自然召见你们。但是,我听说只有昭妃每日到钟粹宫上香,你们为什么不去。”   众人低着头,不敢言语,唯有纳兰氏恭顺地说:“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们……怕钟粹宫不干净,不敢欺瞒娘娘,臣妾们的确是害怕。”   “你倒也老实。”舒舒道,“可你们要想,正因为慧嫔因此病故,钟粹宫上下打扫得最干净,只怕一块砖一片瓦都要冲刷几遍,眼下的钟粹宫,可比你们的屋子还要干净。”   “是。”众人怯怯道。   “那该怎么做,还用我说吗?”舒舒问。   众人纷纷屈膝道:“臣妾领旨。”   舒舒撂下她们,径直回坤宁宫,李常在几人互相搀扶着起身,不禁嘀咕:“说的好听,你们瞧着呗,二阿哥从此肯定就养在坤宁宫了,不会送去阿哥所的。”   “妹妹,你总是口无遮拦,终有一日是要闯祸的。”纳兰氏道,“连皇后娘娘的是非,你也敢说吗?”   李氏的气势顿时弱了,轻声嘀咕:“我就是不想去钟粹宫,才死了人呐……”   纳兰常在道:“这紫禁城近三百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你现在住的屋子,没死过人吗?”   李常在眼睛瞪得老大:“纳兰姐姐,青天白日的,你吓我做什么?再说了。你也不去,你刚才自己对皇后娘娘说,你也嫌钟粹宫脏不是吗?”   纳兰氏道:“我若单独去,岂不是叫你们为难,显得你们不尊重?但你若非要这样想,我也没法子。方才你们都不回话,我只能开口,难道要惹怒皇后娘娘不成?”   李常在被噎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纳兰氏带着婢女离去,张答应和董答应跟着她一道走了,赫舍里氏也想离开,却被李常在拉住说:“你觉不觉得,这个人自从生了三阿哥,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赫舍里氏道:“我没看出来,可我知道,李姐姐你再这么口无遮拦,真是要闯祸的。慧嫔娘娘的事,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呢,可别拿你开了刀。”   “憋什么气?”李氏闹不明白,“她是病死的呀。”   赫舍里氏叹道:“可是去世之前,宫里谁也不待见她不是吗。前阵子大家都求保命,眼下这阵恐慌过去了,你瞧着吧,这事儿有的说呢,科尔沁能善罢甘休?”   这一边,纳兰氏回到自己的小院后,便派宫女在门前守着,等了一个时辰,终于把荣常在盼回来了。   荣常在见到她,便知她的意思,说道:“我看了眼三阿哥,好着呢,你放心。我家承瑞也能吃能睡,就是病了这么一场,瘦得下巴都尖了。”   “大阿哥后福无穷。”纳兰氏道,“姐姐别担心,保重身体要紧。”   荣常在叹道:“熬着吧,等熬出头,咱们就能把孩子带在身边了。”   纳兰氏则劝她:“我们眼下正值青春,姐姐不能全把心思放在孩子的身上,我们是伺候皇上的人,您说呢?”   荣常在恍然清醒:“妹妹的意思是?“   纳兰氏拉着荣常在到屋子里坐下,避开宫女们道:“皇上连夜赶回紫禁城,直奔翊坤宫,荣姐姐您觉得,那是皇上对昭妃娘娘情深意重吗?”   荣常在摇头:“大抵,只有昭妃娘娘自己这么想了吧。”   纳兰氏道:“这就对了,皇上所求,是六宫太平,是后妃之间和睦相处。皇上哄昭妃高兴,昭妃就不会和皇后过不去,皇上既然有这个心愿,那就会一碗水端平善待你我。如此,我们更要珍惜机会,别辜负了大好的青春。”   荣常在怔怔地看着纳兰氏,坦言:“你对我说这些话,心里毫无顾忌吗?”   纳兰氏道:“进了宫,都是皇上的人,妃嫔无数,可皇上只有一人,若不将姐妹当姐妹,那这辈子在宫里,就等同是孤零零的了。荣姐姐,我的心意如此,不过是想活得安逸些体面些。” 第839章 再也别丢下我   荣常在听得这番话,再加上亲眼见了大阿哥康复,紧张了许久的心,终于有几分宽慰,对纳兰氏道:“妹妹是八旗贵族出身,不嫌弃我这般包衣宫女,我自然也真心相待。如妹妹所言,命运至此,不求通达显贵,但愿孩子康健,愿自己能安逸体面。”   纳兰氏温和含笑:“姐姐这般想,我便安心了。”   此时坤宁宫里,灵昭送了太后回去休息,便来向舒舒请罪,自责令时疫侵入紫禁城,自责因她的过失,使得慧嫔香消玉殒,更险些损了大阿哥的性命。   舒舒从内殿走出来,便见她跪在殿中央,桑格上前搀扶道:“昭妃娘娘,皇后娘娘请您起来。”   “若不是你果断冷静,这紫禁城必定就乱了。”舒舒道,“太皇太后在南苑时一直念叨,该如何赏赐你,可赏赐二字,仿佛又配不上。”   “臣妾惶恐。”灵昭不仅没有站起来,更伏地叩首,“是臣妾失职,请皇后娘娘降罪。”   舒舒知道,这是钮祜禄灵昭的“尊严”,她和别的人不一样,旁人遇事,最先想着如何逃避责任,可她不是。   在钮祜禄灵昭的眼中,承担,是尊贵和身份的象征,只有她可以。   “皇上回宫多日,日日与你相见,他可曾有半分责怪惩罚的心?”舒舒坐于上首,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你非要来向我请罪,是认为我该凌驾于君王之上吗?”   “臣妾……”灵昭无言以对。   “我深知姐姐绝无此意,那就不要再坚持,说不好听些,我并不稀罕别人跪在我脚下,来显示我的尊贵。”舒舒道,“请起吧。”   桑格搀扶着灵昭,和颜悦色道:“昭妃娘娘,请这边坐,奴婢去为您沏茶。”   灵昭坐下,刚沾着凳子,又想站起来说什么,舒舒先道:“慧嫔的事,是天命,接下来的一切,皇上会做主,我也会主持她的身后事,你就暂且放下吧。太皇太后的意思,你亲历了这一切,必然恐慌害怕,希望你能暂时放下一些事,清清静静地休养几日。”   灵昭无奈,欠身道:“多谢太皇太后厚爱,皇后娘娘厚爱,臣妾不敢当。”   舒舒说:“这一次愈加证明,皇上的后宫,缺你不可。然而,生命之脆弱,慧嫔如此年轻鲜活,说走就走,世事难料。你我,各自保重吧。”   灵昭起身道:“臣妾谨记。”   桑格奉上茶水,舒舒请灵昭坐下,简单说了些宫里近来的事。   不多久,承祜的哭声便传来,舒舒朝殿内看了眼,对灵昭说:“一直换地方,承祜很不安,但我打算过两天,就把他送回阿哥所,兄弟姐妹们一起长大,对他更有益处。”   说着起身,道:“我不陪你了,承祜认人,必定在找我,之后得闲,再来和我喝杯茶。”   “是。”灵昭躬身相送,看着皇后进门去,她也该退下了。   走出坤宁宫,不经意地抬头,眼中将她之前每日去乾清宫要走的路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突然急促地跳起来。   虽然那几天,坤宁宫几乎无人,但门前还是有值守的小宫女,她们会不会,已经把那几天的光景告诉了皇后?   “昭妃娘娘,您没事吧?”送客的桑格,见昭妃脸色发白,关心道,“奴婢送您回翊坤宫。”   “不必了,就几步路。”灵昭说,“我没事,是天太热了。”   桑格福身相送,恭恭敬敬只等昭妃消失在西侧门,才返回内殿。   舒舒正逗得承祜咯咯笑,见她回来,便吩咐:“承祜怕热,再命他们送些冰来,阿哥所里也是,孩子们都怕热。”   桑格将方才门外的情形说了,舒舒不以为然:“随她吧,昭妃的性情,别人不折腾她,她自己就能折腾半天,但愿她能早日想开些。”   主仆俩说着话,大李子来了,说是皇上今晚要在坤宁宫歇着,舒舒没言语,默默地看着大李子离去。   桑格回来,脸上也露着奇怪,她是因为聪明,才会被家族选中来伺候舒舒,自然就意识到,大李子这一趟来得很奇怪。   “平日里,皇上说来就来了,怕耽误您自己的事儿,极少派李总管提前传旨。”桑格问道,“娘娘,奴婢没记错吧。”   “谁知道呢,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舒舒抱起咿咿呀呀着的儿子,逗他高兴,一面满不在乎地说,“其实他和翊坤宫的事,我真不在意,钻在那种事上,只会把自己折腾死。但他对我有所愧疚,我会全部收下,那是他的心意,对我的心意。”   桑格笑道:“夫人常说,您心里什么都明白,要奴婢别瞎操心,奴婢都记着呢。”   舒舒道:“还是额娘知道我,对了,家里怎么样?你派去的人回话了吗?”   桑格垂眸道:“是,奴婢才刚听到消息,老夫人快不行了,夫人再三叮嘱,请您别太悲伤。”   舒舒轻叹:“人都有一死,奶奶到了这把年纪,带着满身富贵和儿孙的孝心而去,也是圆满了。你留心着就好,到时候,一切照规矩办。”   是日夜里,玄烨忙完政务回到坤宁宫,却遇上太医在此,他紧张地问:“谁病了?”   舒舒听得动静,迎到门外说:“承祜脑袋上发了湿疹,太医例行公事来瞧一眼,皇上放心,不碍事。”   玄烨依然皱眉,进门后将承祜抱在怀里,小家伙正睡得香甜,但一眼就能看见,小脑袋瓜上布满了红疹。   “只是湿疹?”玄烨道,“确定吗?”   太医躬身禀告:“回皇上的话,微臣确认是湿疹,近日气候有些闷热潮湿,二阿哥又辗转几处居住,之后安定下来,命乳母调整饮食,数日后即可消退。”   玄烨抱着孩子没说话,舒舒便吩咐桑格将人带下去。   殿中静下来,舒舒看玄烨一脸紧张,便笑道:“皇上,别吓唬自己,不会是天花。”   玄烨将儿子亲了一口,才送回舒舒怀中,劝说她:“在身边多留几天,这一个月他天天跟着你,一下子看不见你,该害怕了。”   “皇上放心,我会安排好。”舒舒道,“除了我,其他人都不换,何况白天我就能去看他。”   玄烨知道拗不过舒舒,更何况是皇祖母也默许的事,待舒舒将熟睡的孩子放入摇篮里,他才说:“那一晚朕临时起意,决定回宫,是因为太医院禀告已经找到了对付时疫的方子,朕便没来得及与你……”   舒舒笑悠悠走到面前,打断了玄烨的话:“是怕我误会,你心里记挂着昭妃?”   玄烨道:“至少眼下,人人都这么说,朕知道……”   舒舒含笑:“那可未必,臣妾只知道,京中百姓,人人称颂当今圣明,是因为皇上赶回京城坐镇,气象威严,才得以驱邪除魔。”   “舒舒,朕……”玄烨凝视着面前的人,到嘴边的话,又咽下了。他是那么残忍,他突然不想告诉舒舒,自己对钮祜禄灵昭做了什么。   “咱们今晚什么事都别说。”舒舒道,“我只想窝在你怀里,踏踏实实地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   她心中也曾害怕彷徨,也曾失落担忧,此刻平安团聚,禁不住地热泪盈眶,拉着玄烨的手,轻轻晃动:“再也别丢下我,玄烨,下一次,我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玄烨笑了,顺势将舒舒揽入怀中,松了口气道:“不敢有下一次,不敢。”   夜色渐深,京城大街小巷相继熄了灯火,佟府大宅里,管家带着人巡查各处烛火,仿佛见书房外有人影晃动,他带着人匆匆而来,大声呵斥:“什么人?”   此处灯火骤明,小厮们纷纷在草丛里搜寻,却见佟国维负手走出来,冷声道:“你们闹腾什么?”   管家忙道:“二爷,奴才见有人影在这里鬼鬼祟祟,恐是进了贼。”   佟国维冷声道:“我一直在这里,并不曾见什么人,你们赶紧散了。”   管家深知二爷的脾气,不敢顶撞,立时带人退下,他们走后,佟国维才将手拿到面前,掌心里捏着一枚纸包,纸包里,裹着他要的东西。 第840章 大阿哥怎么了?   太皇太后回宫第三日,玄烨率文武大臣设坛祭天,为时疫解除而感恩上苍,舒舒便带领后宫众人,在奉先殿敬香祈祷。   礼毕后,舒舒对众人道:“皇上追封慧嫔为慧妃,明日行殡礼,慧嫔英年早逝,十分可惜,过往之事,与尔等的纠纷争执,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提起。”   众人称是,舒舒又道:“慧妃留有遗言,钟粹宫的嬷嬷宫女,于她有抚养之恩,她去后,愿他们能得到善待。昭妃,你看如何安排?”   灵昭欠身道:“虽是善待,可主子奴才不能乱了尊卑,也不能白养着他们。臣妾认为,安排慧妃亲近的几位嬷嬷宫女留守钟粹宫打扫看守,其余之人安排到别处当差,臣妾自然会叮嘱各处掌事另眼看待。”   “那便由你来安排。”舒舒说罢,再吩咐众人,“慧嫔早逝虽十分惋惜令人心痛,但念太皇太后与太后健在,不宜过分悼念,明日殡礼之后,你们便不必再着素服。”   “是。”众人领命,心里都巴不得这事儿早些过去,那之后,再跟随皇后到钟粹宫,向慧妃上香。   且说李氏曾与慧妃有口角,遭她罚跪于宫道之上,后来甚至大打出手,彼此一直怀恨在心,此刻慧妃已死,她却并没有松口气,反而十分心慌害怕。   叩拜行礼时,她对身旁的赫舍里氏道:“你觉不觉得,钟粹宫阴森森的,我曾听说,年轻姑娘若死于非命,就会化成厉鬼,谁对她不好她就夜夜去纠缠……”   “李常在。”灵昭的声音赫然响起,“灵堂之内,你又在窃窃私语,过去不论大小宴席,你总改不了这个毛病,我叮嘱过你多少回了?”   舒舒在一旁,将香束递给桑格,桑格请入香炉后,便来搀扶皇后。   灵昭向她欠身道:“皇后娘娘,李氏爱窃窃私语的毛病,臣妾曾训斥过她多次,可她总也不肯改。今日慧妃灵堂之上,她又在说些危言耸听的话,臣妾一时难忍,出言呵斥,扰了灵堂清静,还望娘娘恕罪。”   赫舍里氏吓得瑟瑟发抖,连忙说:“臣妾什么话都没说,皇后娘娘、昭妃娘娘,臣妾真的没说话,都是李姐姐非要拉着臣妾说。”   李氏恨恼地瞪她,可皇后与昭妃在此,她不敢造次。   舒舒冷然道:“明日之后,这灵堂就要撤了,今晚你留在这里,为慧妃守夜吧。夜深人静时,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也不是刚入宫时的小姑娘了,别再毛毛躁躁。”   可这会儿,就是要李氏挨一顿板子或是跪在宫道上,她也不愿为慧妃守灵,这一下吓得嚎啕大哭,竟是大声说:“皇后娘娘,臣妾不敢了,您不要让臣妾在这里守夜,臣妾宁愿挨打罚跪。皇后娘娘,我害怕,我怕她夜里会来找我。”   舒舒皱眉,恼恨李氏胡言乱语,想着再吓唬她,她不定还说出什么疯话,到时候弄得人心惶惶,适得其反。   她与灵昭对视一眼,灵昭也意识到皇后所担心的事,便道:“荣常在,你是众常在答应之首,你把她带回去,看守她在屋檐下罚站两个时辰。手上顶一盆水,不能洒,洒了水明日继续站两个时辰,直到哪一天一滴水也不洒出来。”   荣常在一脸凝重,上前领命,舒舒道:“昭妃已是很仁慈了,你们不要再包庇她。”   李氏伏在地上嘤嘤哭泣,皇后与昭妃先行离开,众常在答应看着趴在地上哭的人,赫舍里氏早已躲在了纳兰氏和董氏的身后。   张答应上前,轻声道:“走吧,你不是害怕吗,还不走?”   罚站本是诸多惩罚中最轻的,可昭妃却要李常在顶一盆水,足足两个时辰,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顶得住,不到半程水就洒了个精光,李氏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哭。   荣常在没有理她,命宫女为她换干净衣裳,只道明日这个时辰再来,李氏见无人帮她,哭得更伤心。   众人散去后,纳兰氏来劝慰荣常在,请她不要为了这点小事计较,皇后和昭妃不过是让她代为管教,并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   荣常在摇头:“我没有担心这个,她总是这样,是该受些教训。”她长长叹了口气,“就是说不上来怎么了,今天心里一直不踏实。”   纳兰氏道:“恐怕天气炎热,让吉芯熬一碗绿豆汤来喝。”   荣常在依然摇头,眼神定定地说:“什么也不想吃。”   坤宁宫里,舒舒换了衣裳,洗手后便要来抱承祜,桑格禀告道:“阿哥所里已经都安顿好了,娘娘可以随时将二阿哥送去。”   舒舒亲了亲怀里的儿子,承祜很高兴,一脸期待地看着额娘,仿佛是要她再亲亲。   “我知道了。”舒舒说,“待明日慧妃殡礼之后,我就把承祜送过去。”   桑格道:“虽然按规矩,阿哥公主的待遇都是一样的,可他们都有心巴结二阿哥巴结您,奴婢实在拦不住,重新布置了的屋子,终究和大阿哥、三阿哥不太一样。”   舒舒不以为然:“随他们吧,不然显得我们太清高,要紧的是把承祜照顾好。”   是日夜里,在外跑了一天的玄烨,带着满身疲倦而来,舒舒闻讯从慈宁宫赶回来,便见皇帝双腿垂在榻下,上身躺在榻上,侧着脑袋,和躺在一旁的承祜“说话”。   承祜嗯呀一句,他就跟着嗯呀一句,小家伙被逗得急了,使出他近日刚学会的绝招,一骨碌一骨碌地滚向玄烨,一脚揣在玄烨的下巴上,踹完了他还恶人先告状地大哭起来。   舒舒赶紧来抱开儿子,玄烨捂着下巴坐起来说:“这小东西的脾气,活脱脱就是你。”   “我看看,踹得厉害吗,他可有劲儿了。”舒舒掰开玄烨的手,见微微泛红,心疼又好笑地说,“这下好了,将来不知要怎么被皇阿玛揍了,我也不敢为他求情。”   玄烨说:“有皇祖母和皇额娘护着,朕怕是碰不得他一根汗毛。”   舒舒抱着儿子坐下,打了他的脚,问他还能不能踹皇阿玛,半岁大的娃娃怎么会懂,还以为额娘在和他玩耍,挂着泪珠子又笑起来。   “真是可爱极了。”玄烨含笑看着儿子说,“他越来越像朕,你发现了吗?”   舒舒笑道:“像我多些吧,刚才不还有人气急了说,活脱脱就是我?”   玄烨用手指戳了戳承祜的脸颊,可承祜不喜欢被人触碰脸颊,躲不过挡不住,急得又哭了,舒舒责备道:“这皇阿玛,太欺负人了。”   她抱着儿子到窗下哄,指天上的月亮给他看,玄烨则安静地看着这一幕,蓦然想起当年,孤零零站在屋檐下,看别家孩子聚在一起嬉闹的舒舒。   一晃,那么多年,怎么会想到,曾经那样孤独的小姑娘,会成为自己的皇后,会是他心尖上的人,会为他生下如此可爱的孩子。   额娘虽不在了,可玄烨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家,他不由自主站起来,走向舒舒和孩子,便听舒舒笑着说:“啊呀,皇阿玛来了,我们快跑。”   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天伦之乐,大李子一脸紧张地闯进来说:“皇上,娘娘,阿哥所出事了。”   玄烨顿时冷下脸:“又怎么了?”   桑格跟进来,从皇后怀里抱过二阿哥,退到一旁。   舒舒拿了玄烨的外衣给他穿上,二人一面走一面听大李子禀告,说是大阿哥用过晚膳后,突然嘻嘻哈哈,起先宫女们还以为大阿哥是调皮闹着玩,可渐渐地控制不住,甚至口吐白沫,慌忙请了太医,并向上头禀告。   当玄烨和舒舒赶到阿哥所,承瑞已经昏迷不醒了。   玄烨问太医:“怎么回事?大阿哥有癫痫吗?”   太医们忙道:“皇上,臣等怀疑大阿哥,是中了毒。” 第841章 清者自清   大阿哥没能保住,当晚因呼吸受阻,年仅三岁夭折。   三年来,舒舒待承瑞视如己出,眼睁睁看着孩子在眼前消失,一时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被玄烨命人送回去坤宁宫。   至于荣常在,在得知儿子突然死亡后,当场昏死过去。   阿哥所上下,除贴身伺候三阿哥和公主的乳母嬷嬷外,全部被关入慎刑司,但玄烨没有传宗人府和刑部入宫调查此案,看着承瑞入殓后,便离了阿哥所,亲自往慈宁宫来。   玉儿见玄烨来,主动迎出门,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孙子,他面色阴沉,眸光晦暗,玉儿说:“玄烨,若是想哭,就哭吧。”   玄烨摇头,他哭不出来:“皇祖母,我现在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来向您求助。”   玉儿连声道:“好,这件事交给皇祖母来处置,你回去好好冷静。”   玄烨僵硬地点头。   玉儿问:“我听说舒舒被送回去了?”   玄烨道:“她和承瑞情同母子,如今自己也做了母亲,必然受不了。”   “皇祖母明白。”玉儿道,“好了,你回去吧,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但若你想自己来解决,皇祖母随时能退下。玄烨,你先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眼前,还有将来。”   玄烨躬身行礼,又看了眼祖母,看了眼苏麻喇,转身离开了。   苏麻喇已是泪眼婆娑,随行送到门前,恳请玄烨节哀。   她回到内殿,见玉儿已经在安排宫人按照她的指示去做些什么,她在一旁静静地听完后,端了一碗茶给玉儿。   玉儿道:“不喝茶了,喝了夜里更睡不着,我要好好睡一觉,明日才能有精神。”   苏麻喇说:“您格外冷静呢,是来不及伤心吗?”   玉儿说:“心疼得都喘不过气了,承瑞那孩子多招人喜欢,可现在不能乱不能慌,我要替玄烨撑着些,等玄烨冷静了能自己扛下来,我再伤心不迟。”   苏麻喇欲言又止,看着格格走向妆台,自行拆下发簪首饰,昔日放下来乌黑油亮的长发,如今早已灰白一片,她老了,她的身影,依然是孤独的。   翌日是慧妃的殡礼,灵昭以为皇后不会出席,但舒舒还是来了,一切礼仪都有规矩可循,照着一件件做下来,并不需要感情。   慧妃因染时疫病故,早些时候就已火化,她的梓宫里摆放着衣冠,文武大臣及命妇前来送殡,该有的体面,都齐全了。   舒舒回过神时,慧妃的梓宫已经离开紫禁城,那王嬷嬷在地上哭得昏死过去,被人架走了。   “荣常在呢?”舒舒回眸在人群中搜索,“荣常在在哪里?”   纳兰氏上前,哽咽着说:“回皇后娘娘,荣姐姐她,下不了床了。”   “是啊……”舒舒的泪水涌出来,她从不曾在人前如此失态,扶着桑格的手往坤宁宫去,什么话也没说。   “纳兰常在,照顾好荣常在,自然你也不必担心三阿哥,皇上已经派人仔细照料。”   此刻,只有昭妃是冷静的,她对皇帝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感情,孩子死了固然可惜,可皇后如此激动的反应,她无法感同身受。   纳兰氏听得提起她的儿子,心里便直打哆嗦,大阿哥说走就走,眼下还不知道死因,她心里除了唇亡齿寒的凄凉,再无其他了。   “眼下大阿哥死因不明,太医还在查验。”灵昭冷声告诫众人,“本宫不希望有人胡言乱语,闹得宫中流言四起,违者,必严加惩治,绝不姑息。”   众人怯然称是,灵昭临走时,又叮嘱纳兰氏:“荣常在悲伤过度,必然要静养一阵子,平日里她手中负责打理的事,暂时由你来接管,若有不懂的,到翊坤宫来问本宫。”   纳兰氏躬身道:“臣妾领旨。”   灵昭目光冰冷,看向一旁的李常在:“听说昨日水盆里的水,全洒了?”   李常在慌忙跪下,哀求道:“娘娘,臣妾再也不敢了,求您饶恕臣妾。”   灵昭道:“规矩就是这么乱的,饶过一次,总想着有下一次。你咬咬牙撑过去,往后每次管不住嘴巴的时候,就回忆一下举着水盆的辛苦。今日照旧两个时辰,水洒了一滴,明日继续。”   “娘娘,娘娘……”李氏哀求着,“臣妾再也不敢了。”   灵昭充耳不闻,吩咐纳兰氏:“这件事也交给你,看好她,若有包庇,本宫绝不饶恕。”   纳兰常在屈膝领命,待灵昭离去后,对身边的李氏道:“妹妹,对不住了,你今天千万撑过去,不然这么一天天拖下去,可不是个法子。”   李氏发了急,撒泼似的哭着:“我举不动,举不动……”   果然,今日举不过半个时辰,李氏又把水盆摔了,她坐在地上哭着说:“我说错了吗,她不就是来索命了吗,她活着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着要抚养大阿哥,现在不是来把大阿哥带走了吗?”   这哭声传到荣常在的屋子里,等同是拿利锥刺她的心,荣常在跌跌撞撞跑出来,揪着李氏的衣领说:“你胡说什么,你胡说八道什么……”   翊坤宫里,灵昭换了素服,端着一小碗燕窝站在书桌边,一面吃,一面翻看内务府上个月的账目。   冬云从门外归来,悄悄关了门,小心来到她身边,轻声道:“小姐,大阿哥的事儿,和咱们没关系吧?”   灵昭瞪着她:“什么意思?”   冬云道:“奴婢打听到,说大阿哥很可能是中毒身亡。”   灵昭蹙眉:“当真?”   冬云应道:“慈宁宫的人在查呢,奴婢也不敢多打听,可您说若真是时疫后遗症,犯得着慈宁宫的人出面来查吗?”   灵昭放下瓷碗,用帕子轻拭嘴角:“不会是阿玛动手,他答应过我,往后有任何事,都要先和我商量。”   冬云说:“一旦确认大阿哥是被人毒死的,您觉得,哪些人嫌疑最大?”   灵昭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半晌才道:“犯得着吗,她生的是嫡子,大清头一位嫡皇子,大阿哥拿什么和她的儿子比,他们犯得着冒险下手害一个三岁的孩子吗?”   冬云道:“奴婢也想不明白,可是前阵子为了重新布置二阿哥的屋子,阿哥所里的人进进出出,那都是皇后的人。虽然您派人仔细看管了,谁知道会不会有疏漏呢,这事儿真不好说,您千万留心些才是。还有就是……”   “怎么了?”见冬云吞吞吐吐,灵昭没好气,“赶紧说。”   “恕奴婢多嘴。”冬云道,“皇后娘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眼泪都流了,奴婢从没见皇后如此失态。可是您一点儿不悲伤,还那么严肃那么凶,您觉得,合适吗?不说别的,只怕太后这会儿,也正伤心呢。”   “又不是死了我的孩子……”这话说出口,灵昭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叹了声道,“我明白了,替我换衣裳,是该去看看太后。”   待昭妃一行从翊坤宫出来时,看见御膳房的人从西侧门退出,他们该是来询问皇后今日的膳食,瞧这一脸的无奈,看来皇后是什么也吃不下。   坤宁宫里,舒舒守在承祜的摇篮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儿子,但眼前挥不去大阿哥的身影,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桑格递来帕子,在一旁道:“娘娘,太皇太后传话,要您夜里过去用膳。”   舒舒抬起头:“皇祖母该是要怪我没用,不能为皇上分忧,也不能保护好皇上的孩子,平日里那么自负,都是空的。”   桑格道:“奴婢觉着不至于,太皇太后一定是想开导您,您将庶出的皇子当自己的骨肉一般疼爱,天底下有几位皇后能做到这样无私,太皇太后怎么会责怪您呢。”   舒舒擦干眼泪,刻意离开摇篮,哪怕是睡梦里,也不愿承祜听见不该听的话。   她冷静下来,神情严肃地对桑格道:“传我的话,查一查索额图最近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桑格大惊:“娘娘,您的意思事?”   舒舒道:“先从自家门前查起,清者自清。” 第842章 这件事,你不要去查   慈宁宫的晚膳,都是舒舒平日喜爱的菜色,行礼起身后,看着满桌佳肴,舒舒就明白,自己不是来听训的。   “坐下吧,听御膳房说今晚坤宁宫不传膳,我知道你没胃口。”玉儿道,“那就来陪陪我,总闷在屋子里不好。”   舒舒则开诚布公地说:“皇祖母,承瑞的死让孙儿失了态,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很了不起,原来心里也有无法承受的事。”   玉儿道:“有无法承受的事,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若事事都能顶住,也不见得是你多了不起,仅仅是你死撑着。那样的心最脆弱,早晚有一天会撑不住,伤得也最重,不如跌跌撞撞,在十之八九的不如意里,先练就强大的心,除非……你不想再肩负强大的责任。”   舒舒的心一定,拿了筷子起身:“皇祖母,孙儿为您布菜,您想吃什么?”   玉儿便对苏麻喇说:“你们也吃饭去吧,我这儿有皇后在。”   苏麻喇会意,带着桑格等人,一并退下,舒舒见这架势,就知道太皇太后是有要紧的话对她说。   可是她忍耐住了,耐心地为祖母布菜,自己也坐下,努力吃了些东西,彼此的胃口都不大,很快都停下了筷子。   舒舒从一旁取来水,伺候祖母漱口,玉儿忽然嗔笑:“玄烨他,自己的事儿都不会做是吧,跟着怪操心的吧。”   “是……您若说穿衣梳头这些,皇上一样都不会,连扣子也扣不好。”舒舒无奈地笑道,“孙儿一开始也很惊讶,最惊讶的不是皇上不会,而是皇上认为他不会这些事,理所当然。”   玉儿嗔笑:“他从小就很把自己当回事,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主子,不用做这些事。”   舒舒说:“孙儿曾听石榴姑姑说过,皇上小时候,脾气极坏。”   玉儿笑道:“他脾气坏,你婆婆脾气也急,你见过和三岁娃娃吵架的额娘吗?”   舒舒听着笑了。   玉儿便带着舒舒往内殿走,舒舒搀扶祖母坐下,去点亮灯火,再端了一碗茶来,玉儿却道:“这几天夜里不喝茶,怕睡不好,睡不好,就没精神为玄烨料理那些事,皇祖母老啦。”   舒舒捧着茶碗立在一旁,垂眸道:“都是孙儿无用。”   玉儿温和地问:“在你看来,太宗是无用之人吗?我的姑姑孝端文皇后,是无用之人吗?”   舒舒忙摇头:“太宗与孝端文皇后,皆是最了不起的人,孙儿怎敢那么想。”   玉儿说:“可他们都没保护好八阿哥,让他被活活摔死在凤凰楼的台阶上。”   盛京的过往,舒舒曾有耳闻,但那些话真真假假,自己也分不清楚,此刻听太皇太后亲口说出来,内心的冲击,让她不自觉地挺起了背脊。   “东边儿禁宫里,还关着那罪魁祸首,因为我的姐姐说,不要让她死了那么便宜。”玉儿冷笑,“可有时候想想,若非她那么歹毒,八阿哥能健康长大,就没有福临什么事,也不会有玄烨。可话又说回来,董鄂氏那儿子若能活下来,这大清又会是什么样呢,谁也不知道。过去的已无法追溯,将来的不能预知,只有好好活在当下,只有眼前的一切才是最真实的。”   舒舒道:“皇祖母,您是要孙儿放下承瑞的死?”   玉儿反问:“不然呢?”   舒舒放下茶碗,毕恭毕敬地站在玉儿跟前。   玉儿道:“不仅是放下这件事,我要你来,其实还有一件事,要你向我保证。”   舒舒屈膝道:“请皇祖母吩咐。”   玉儿神情威严:“这件事,你不要去查,至于是什么结果,我和玄烨会商议后,再选择是否告诉你,但多半是不会说了,你不要抱有希望。”   舒舒愕然,抬起头,坦率地说:“皇祖母,孙儿不明白。”   玉儿道:“玄烨很难过,你认为,他是在难过幼小的生命吗?他固然舍不得孩子,但他更难过的,是这么快,就要开始新的君臣博弈,毫无喘息余地。”   舒舒问:“皇祖母不允许孙儿去查,是怕孙儿看见族人的丑恶吗,您也怀疑,与赫舍里氏脱不了干系?”   玉儿嗔笑:“索尼的儿孙若愚蠢至此,实在白瞎他一生辛劳,你们家的人,凭什么要容不下一个包衣宫女的孩子?”   舒舒道:“皇祖母说的是,孙儿也想不通,不论是不是赫舍里家的人,任何一家人都不该如此。承瑞即便是大阿哥,生母出身太卑微,将来只会不断地被出身高贵的弟弟们比下去,威胁不到任何人。”   玉儿说:“但这件事,可以让你们所有人,彼此之间失去信任,互相猜忌、怀疑,甚至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舒舒,你起来,皇祖母慢慢与你说。”   殿门外,苏麻喇站在屋檐下,望着明月当空,沉沉地一叹。   桑格从边上过来,点了一盘蚊香摆在苏麻喇的脚边,苏麻喇低头看,笑道:“这样细心,必然能把皇后娘娘照顾好。”   桑格笑道:“奴婢虽不是娘娘的乳母,但打从娘娘出生那会儿,奴婢就在身边伺候,别的不敢说,娘娘的性情喜好,奴婢全知道。”   苏麻喇颔首,想了想,嘱咐桑格:“跟在皇后娘娘身边,最要紧的是伺候她起居,健康的身体,才能应对任何事。”   “奴婢明白嬷嬷的意思。”桑格道,“奴婢进宫前,夫人就再三叮嘱,奴婢知道自己进宫,到底是做什么的。”   “那就好。”苏麻喇道,“你好好当差,太皇太后和皇上也都不会亏待你。”   半个时辰后,皇后命人进去撤走晚膳,之后便带着桑格离开了。   回坤宁宫的路上,舒舒吩咐桑格:“我先头说的话,都算了。”   桑格问:“您的意思是?”   舒舒直视前方,没有半分犹豫:“鳌拜教会了皇上什么是隐忍,就让承瑞也来教教我这个皇额娘更多的本事,桑格,这件事就交给皇上自行处理吧。”   桑格则道:“方才苏麻喇嬷嬷,也叮嘱奴婢谨守本分,话虽如此,可娘娘若对世事不闻不问,对您并没有益处。奴婢并非要挑唆什么,而是不想您将来总被蒙在鼓里。”   “就这件事。”舒舒道,“太皇太后希望我学会如何克服自己的疑心和猜忌,掌控好这些情绪,太皇太后要我学和皇上一样的本事。”   桑格听得一头雾水:“娘娘,奴婢不大明白。”   舒舒苦笑:“你不明白才是对的,大清只有一个皇帝,也只有我这一位皇后。”   夜渐深,皇城外,佟国维从衙门归来,今日一清早去给慧妃送殡,之后堆积了好些事等着处置,忙了一整天,累得背都佝偻起来。   他走过大厅,忽然听得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问他:“年轻轻的弓着背,你阿玛见了,一巴掌能打断你的脊梁骨。”   佟国维不自觉地挺起背脊,走向声音的来处,渐渐看清母亲的模样,道:“额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我的儿子没回家,做娘的如何睡得着。”佟夫人说,“我在等你。”   佟国维伸手搀扶:“儿子送您回房,您身体才好些,怎么不知保重。”   “你随我来。”佟夫人拒绝了儿子的搀扶,径直离去,走了几步,回眸问站着不动的儿子,“怎么,你被钉在地上了?”   佟国维把心一沉,跟了上来,果然,母亲带着他来到祠堂,供奉了先祖与父亲牌位的地方。   “国维,你跪下。”佟夫人道,“额娘有几句话想问你,不求别的,但求你在列祖列宗面前,在你阿玛面前,能对我说实话。”   佟国维不得不从,可他心里已经明白,母亲要问什么。   “大阿哥的死,是不是你干的?”佟夫人单刀直入,毫不犹豫,“是不是你杀了大阿哥?”   佟国维没有言语,望着香烟缭绕之下的牌位,看着父亲的名讳,他沉默了。   佟夫人很失望,痛心疾首地说:“那孩子的身上,流着皇帝的血,也就流着我佟家的血,那是你姐姐的亲孙子。” 第843章 是不是太狠心?   佟国维听罢这番话,向列祖列宗、向父亲磕了头,而后便起身来,直挺挺地站着,对母亲道:“宫里大阿哥怎么死的,和我毫不相干,额娘不要怪错了人。”   佟夫人怒然:“你自己心里明白。”   做儿子的毫不动摇,反问母亲:“努尔哈赤的子子孙孙们,如今都过得好吗?他们也和皇帝流着一样的血,可是爱新觉罗家,只有一个人是过得好的,那就是皇帝。额娘,我没有杀大阿哥,大阿哥死活,也和我们佟家没关系,除了将来倾弦所生的皇子,任何一个孩子,都与我佟家不相干。”   “你姐姐若是活着……”   “额娘,姐姐已经死了。”   佟夫人气急,一时站不稳,佟国维赶忙上前搀扶,佟夫人推开儿子:“你不说实话,永远不要叫我额娘,我再没有你这个儿子。”   佟国维冷声道:“额娘,我没有杀大阿哥。”   祠堂里烛火摇曳,儿子眼中的光芒,也跟着晃动。   是他心虚,还是因为烛火,佟夫人很明白,这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他做过什么,他有没有撒谎,她一眼就看得出来。   “儿子,你很聪明,可别忘了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佟夫人道,“额娘年纪大了,不可能护你一辈子,你若觉得玄烨是好糊弄的皇帝,那就大错特错。额娘提醒你一句,一辈子老老实实当个奴才,你可以争名利,可你不要妄想左右皇帝。”   佟国维冷漠地说:“儿子不明白额娘说什么,儿子老老实实当差,一切不过是尽本分。”   佟夫人再次推开儿子:“列祖列宗都看着呢,元曦在天上看着你呢。”   门前,有娇小的身影闪过,是倾弦,她扒在门边说:“奶奶,大半夜的,你和阿玛在这里做什么?”   佟夫人向门前走来,说道:“没什么事,奶奶突然想念你爷爷,你阿玛陪奶奶来上一炷香。”   倾弦上前搀扶祖母,佟夫人见她只穿着寝衣,不免责备:“大姑娘家,成何体统?”   小孙女娇滴滴地说:“可是我醒来奶奶不在身边,我害怕。”   佟夫人朝站在祠堂里的儿子看了眼,满心的无奈,挽着孙女的手说:“好了,回去,我们早些睡。”   倾弦往父亲这儿喊了声:“阿玛,您早些睡,额娘等您呢。”   佟夫人不等儿子回应,带着孙女便走了。   母亲和女儿里渐渐远离,佟国维也挪了挪身子,忽然一阵风扑进来,吹灭了几支蜡烛。   他心头一紧,走上前,将蜡烛重新点燃。   “阿玛,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佟国维退后几步,向着父亲的牌位说,“等她们互相猜忌怀疑,乃至排挤残杀,多年后正好腾出位置来,留给倾弦。儿子会用心当差,效忠皇帝和朝廷,可是仅仅靠这些,远不足够。儿子并非一己私欲,儿子想的,是佟家百年的命数。”   这祠堂里,不能供奉孝康皇后的灵位,但是佟家摆了一件元曦身前之物,以供奉香火,佟国维为姐姐上了一炷香,神情凝重地说:“姐姐,我也是为了玄烨好,我是为了他好。”   这一边,倾弦跟着祖母往卧房走,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祖母,忽听祖母问:“倾弦,想不想念皇上?”   “想,阿玛说,皇帝哥哥也很想念我。”倾弦道。   “倾弦,你老实告诉奶奶,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将来要进宫,成为皇上的妃子?”佟夫人问。   “嗯……阿玛说,不能说出来。”倾弦道,“奶奶,您别问我了,可好?”   佟夫人摸了摸孙女的脑袋,说道:“倾弦,宫里的小阿哥小公主们,都是你姑姑的亲孙子,将来,你要替姑姑替奶奶好好照顾他们。”   倾弦似懂非懂:“奶奶,我要怎么照顾。”   佟夫人又说:“倾弦,答应奶奶,要做个好人,要心存善念。”   小姑娘嘻嘻哈哈:“奶奶,您是不是又想带我去庙里住呀?”   佟夫人却说:“过几日,奶奶带你进宫一趟,奶奶很久没进宫了,要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倾弦欢喜起来,一路蹦蹦跳跳:“终于能进宫了,奶奶,我还没见过承祜呢。”   同一片夜色下,玄烨孤坐在乾清宫大殿中,桌上堆着好些没看过的奏折,他静不下心,翻开哪一本都觉得烦躁。   大李子在门前张望过两次,都没敢进来,正愁如何是好,转身惊喜地发现皇后来了。   “娘娘。”大李子迎上前,见皇后已经卸下珠钗首饰,清清素素的面容,穿着鹅黄纱袍,满身是温和的气息。   “不会再有大臣来了吧?”舒舒问。   “是,这么晚了,除非紧急军报。”大李子应道,“娘娘,您请。”   舒舒转身,从桑格手里端过些吃的,缓缓进门去,却无视坐在桌后的玄烨,径直转进暖阁里,玄烨愣了愣,不多久,舒舒又出来,朝他招手:“皇上,来吃些东西。”   玄烨说:“朕没胃口,还有很多折子要看。”   舒舒走来,拉起他的手:“吃过饭,才有力气,都是苏麻喇嬷嬷做的,不是御膳房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玄烨半推半就地来,坐下后依然意兴阑珊,舒舒把筷子塞进他手里,转身便走了。   “你去哪里?”玄烨问。   “把桌上理一理。”舒舒应道,“你吃罢了,我陪你批折子,难道让你干坐一晚上?”   玄烨没说话,舒舒便径直离开,等他胡乱塞了几口吃的,有了饱腹感,再出来时,桌上的折子已经被分门别类地摆好,连笔都洗干净了,重新码整齐,舒舒则站在一旁,仔细地研磨朱砂。   “皇上总说,今日事今日毕。”舒舒道,“时辰不早了,我看乾清宫的灯火还亮着,就猜想今晚是要熬夜。皇祖母再三叮嘱,不能仗着年轻挥霍健康,我就来了。”   玄烨坐下,叹了一声:“荣常在怎么样了?”   舒舒垂眸看着朱砂化开,如鲜血般,她道:“伤心欲绝,卧床不起,皇上别怪她,总要有那么一阵子。”   “朕还没得到消息。”玄烨说,“朕委托皇祖母调查并处理这件事,皇祖母还没送来消息。”   舒舒道:“那么皇上就安心处理朝政,不要被后宫的事牵绊。”   玄烨摇头:“恰恰是前朝的人,将手伸入内宫,他们是在向朕挑衅,这么快,这么急,这么狠毒。”   “皇上……”   “一切又开始了。”玄烨目光定定地说,“下一个鳌拜,会是谁呢?”   舒舒放下手中的东西,垂眸不语。   玄烨道:“其实朕早就明白,昔日用来对付鳌拜一党的,那些不光明的手段,早晚是会报应在朕的身上。只是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   舒舒想了想,拿起一支笔,沾满朱砂,送到了玄烨手中:“皇上,这不是报应,是宿命,是大阿哥的宿命。时辰不早了,皇上想要迎来明日的早朝,就把今日这些折子,都看完吧。”   玄烨抬头看着舒舒:“朕静不下心来。”   舒舒温柔一笑:“我陪着你,哪怕多看一本也好,把眼前的事做完了,咱们才有底气,去应对各种麻烦。而朝臣们的折子得不到回复,便是他们用来判断皇上心乱了的最简单的法子,这是皇上的职责。”   玄烨接过御笔,深深吸了口气:“再点一盏烛台来。”   舒舒欣然:“是。”   这一晚,直到过了子夜,玄烨才批完所有的折子,起身舒展筋骨,发现舒舒身上没戴任何珠宝,穿着平日寝殿里的衣衫,就这么来了乾清宫。   “你是为了承瑞吗?”玄烨问,上前把手递给舒舒,要她给自己捏捏酸痛的手指。   舒舒小心地揉捏着皇帝握了一夜笔的手,两人熟门熟路地往坤宁宫走,她说道:“是怕自己在边上晃悠,让你看着心烦,这样子,你察觉不到我在,才好啊。”   玄烨叹:“朕还以为,你是为了承瑞。”   舒舒却道:“臣妾是皇额娘,怎么能为儿子持服呢。”   玄烨停下脚步,反手抓紧了舒舒的手指,不自觉地用了力气。   “皇上,我疼。”舒舒直言。   “朕……不是为承瑞难过。”玄烨痛苦地说,“朕第一时刻想到的是,又有人要来威胁朕的皇权。舒舒,我这个阿玛,是不是太狠心了。” 第844章 一切才刚开始   舒舒将手抚在玄烨的心房:“我相信,比起阿玛的眼泪,承瑞更希望阿玛能给他的死一个交代。”   玄烨闭上眼睛:“朕不配做个父亲,孩子活着的时候,不曾履行过一日父亲的职责,朕对不起承瑞。”   舒舒道:“承瑞已经走了,皇上就把对哥哥的职责,分一些在弟弟们的身上,承祜和承庆,也会带着哥哥的那一份,好好长大。”   “不,那样对祜儿不公平,他便是他。”玄烨道,说罢拉着舒舒的手往寝殿去,“朕不曾感受过父爱,身为父亲到底该做什么,朕无处可学。但再不能拿这些做借口,朕能当一个皇帝,难道还做不好父亲吗?”   “皇上别急,孩子们都还那么小,一切慢慢来。”舒舒不得不小碎步跟在身后,用力拉了拉玄烨,“皇上,慢些走。”   玄烨站定了,微微急促的喘息,像是能发泄心头的憋闷,他的神情开朗了好些,对舒舒道:“朕心里,有着对阿玛的幽怨,不自觉地就逃避自己的责任,可孩子是朕生的,是我们,舒舒,朕会振作起来。你和皇祖母,都给了朕太多宽容,这世道,也给当爹的男人们,太多宽容。”   舒舒莞尔:“皇上这样说可不公平,天底下好父亲多的是,臣妾的阿玛是,额娘的阿玛您的外祖父也是,怎么就成了世道对当爹的男人太宽容呢?您给自己找台阶下,拿全天下的男子当垫脚石呀?”   玄烨嗔道:“不许挑朕的不是。   舒舒笑,故意拿腔捏调:“是,臣妾知错。”   玄烨则正经道:“可你说得对,好的父亲也多得很,再看看额娘,看看你,好的父亲自然能教出好的女儿。”   舒舒挽着玄烨的手,温柔地问:“过几年,等皇上自认能当个好父亲,咱们……再添个闺女可好?”   玄烨心头一热,但道:“真自然愿意,可是这个节骨眼说这样的话,人家又该挑你的不是。”   舒舒不以为然:“我自认是个好额娘,对皇上的孩子一视同仁、视如己出,别人看来是皇后故作大度也好,真心实意也罢,孩子们都过得快活安逸,那就足够了。承瑞不会责怪我们迅速将他遗忘,他只会记着自己活着的时候,万千宠爱在一身。皇上,您安心吧。”   玄烨因不曾当个好父亲,才会遗憾愧疚,但他知道舒舒一直是个称职尽责富有爱心的嫡母,所以她才会如此坦然、有底气的毫无遗憾。   然而再想一想,舒舒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不过是尽到了身为中宫,身为嫡母的责任。   翌日,玄烨到慈宁宫,提起这些事,玉儿感慨:“我不曾教导她,该如何做一个母亲,可她自己就做到了。想来幼年时在家,受尽宠爱,她如何被爱护着,也同样地来爱护你们的孩子。”   玄烨不自觉地说:“相比之下,家境复杂的昭妃,就差了很多。”   玉儿道:“话不能这么说,正因为昭妃将六宫之事处理妥善,才有舒舒的闲情去照看孩子,玄烨,你太偏激了。”   玄烨起身道:“皇祖母说的是。”   此时,太医院的人终于到了,他们围着大阿哥检查了足足两天,终于得出了结果,大阿哥的确系中毒身亡。   但穷极太医院的经验、乃至翻遍前明留下的医书旧档,都查不出具体是什么毒。   玄烨道:“是不是该让刑部介入,内宫档案,所存不过是这紫禁城发生的一切,必然有所局限。”   太医则道:“根据宫女们描述,大阿哥毒发时的症状,臣等判断,可能是云贵一带的毒菇所致。但那里漫山遍野,有着成千乃至上万种蘑菇,即便是当地人,也有分不清道不明,不知哪一种吃了,就会致命。而毒菇毒发时,大多带有幻觉,大哥毒发时嘻嘻哈哈,异常活泼,最终因窒息而亡,恐怕便是如此。”   玉儿听得心如刀绞,小小的孩子受这样的苦,心中为小孙子念了无数声佛,愿他能早日超生,待太医退下后,便问玄烨:“再往下查,结果会令人遗憾,你还要我查下去吗?”   皇祖母这样说,也就意味着,她有了眉目,知道了谁是那个人,才会对他说“遗憾”,而这朝堂之上,如今能让玄烨遗憾的人,还并不多。   “皇祖母,难道,我们要咽下这口气?”玄烨拳头紧握,“连皇嗣都敢杀害,下一次,就该……”   玉儿示意孙子冷静下来,见玄烨平静了些,才道:“你皇爷爷当初对我说,永远不要让人知道我在想什么,皇祖母也对你说过,不要让大臣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一次,你可以大刀阔斧地去查,为了给承瑞一个交代,弄得人心惶惶,朝廷不宁,可是玄烨你想一想,为了得到今日朝堂的一切,你隐忍了多少年,你付出了多少心血?”   “是,孙儿永远不会忘记了。”玄烨道。   “皇祖母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一击即中就抓住幕后之人,我们必定要抓要审,那将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眼下你看,太医连承瑞到底中了什么毒,都说不清楚。”玉儿说,“比起查明真凶,或许你更该先弄明白,纵然承瑞是皇长子,可杀一个区区宫女所生的孩子,那些人到底图什么?”   玄烨浓眉紧蹙:“皇祖母,孙儿就是想不明白。”   少年人的浮躁焦虑,尚未能全部从孙儿身上褪去,玉儿有所担心,但又觉得这未必不好,她   温和地说:“他们不是要动摇皇权,而是从现在开始,就为百年后做算计。你的外祖父,虽然战功赫赫,可他本身是个低调老实的人,不会趋炎附势,不会溜须拍马,做多少拿多少,一辈子求心安理得。”   玄烨很自豪:“是,外祖父一生光明磊落。”   玉儿说:“唯一花费心思的,就是你额娘在宫里时,他时不时在十三衙门里外行走,在太医院行走,仗着佟家有钱,到处赠金送银,这大概也是你外祖父,一辈子所有的心思了。”   提及母亲,提及外祖父,玄烨心中很难过,垂首不语。   玉儿道:“佟家能有今日,便是因为出了你这个外孙,大清开国功勋何其多,佟家可以,别人家为什么不可以?”   玄烨凝视着祖母,试探道:“可是皇祖母,难道这件事不是……”   玉儿不许他说下去:“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猜测,这样会让皇上迷失自我,先乱了阵脚。那日舒舒来,我便对她说,疑心过重,就无法冷静,眼界会变窄,性情也会变得暴戾急躁,于诸事无益。”   玉儿说:“更何况,这件事,不是冲着你来,它就是冲着后宫去。”   玄烨沉默半晌,说:“皇祖母,这几日,朕觉得饭菜难以下咽,就是不知道哪一口吃的里,就掺了毒。”   玉儿不屑地说:“若是下毒杀人,这样简单,当初皇祖母和你阿玛,孤儿寡母的,早死八百回。”   玄烨不解,明明阿哥所才出了投毒之事,明明是那么的简单。   玉儿问他:“承瑞死了,会动摇国本吗?”   玄烨怔然,问:“皇祖母,您的意思是?”   玉儿道:“慢慢你就明白了,玄烨,将你想要利用的人,都牢牢看管好,如你当年死盯着鳌拜一样,把这些人,困在你的手心里。”   玄烨紧握拳头,恨恨地说:“孙儿明白了。”   此时苏麻喇从门外来,向二人禀告道:“佟府老夫人请旨,想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询问您何时得闲,她好在神武门外候旨。”   玉儿道:“随时都可以来。”   她侧过脸,看见玄烨,孩子的眼睛都直了,她知道,玄烨一定也猜想到了,他的外祖母进宫是为了什么事。   玉儿走上前,将玄烨紧握的拳头舒展开,温和地说:“一切才刚开始,玄烨,再勇敢一些,冷血一些。” 第845章 求太皇太后开恩   玄烨终于冷静下来,对玉儿道:“皇祖母,朕明白了。”   “回乾清宫忙去吧。”玉儿说,“天下还有更多的事。”   玄烨行礼告辞,仿佛能感受到祖母殷切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的背影,他挺起背脊、昂首挺胸,大步稳稳地走了出去。   玉儿向天合十,默默祝祷,她终究也到了,信神信佛的年纪。   是日夜里,苏麻喇一脸凝重地来到玉儿身边,向她禀告慎刑司审问的结果,苏麻喇是派人秘密审问,没有对外声张,折腾了那么久,总算撬开些有用的话。   大阿哥毒发之前,为了重新布置二阿哥的屋子,都是皇后的人在其中进进出出,有宫女曾见到陌生的面孔,在大阿哥房里出现,后来又发现那小太监是跟着为二阿哥搬家具的队伍来的。   玉儿冷声道:“会不会是屈打成招,故意瞎编的?”   苏麻喇说:“奴婢没打他们,就让他们好好想想,这些日子有什么可疑的事情。”   玉儿问:“这话是几个人说的?”   苏麻喇道:“就大阿哥屋子里的宫女一人说的,他们一进慎刑司就被分开关着,无法串通。”   玉儿拨了拨手里的佛珠,道:“去查一查,这个宫女是什么来历。”   苏麻喇领命,又道:“主子,佟夫人明日午后进宫,奴婢已经告知皇后娘娘,娘娘午后会抱着二阿哥来。”   玉儿说:“你猜她来做什么,元曦故世后,除非年节万寿,她几乎不再进宫,这个节骨眼儿上进宫,不怕人捕风捉影吗?”   苏麻喇道:“要不清者自清,要不就是……”   主仆俩想到了一块儿,玉儿长叹息:“你去查查那宫女的来历,最好在她明日进宫前就查到结果。”   苏麻喇却问:“为何您认为,是那宫女撒谎?”   玉儿说:“阿哥所里的规矩,何等严谨,若是见有生面孔进了阿哥房里,是一定会立刻声张,抓了问个明白的。他们都是把脑袋揣在腰上伺候皇子公主的,有一点点闪失,就性命难保,既然如此,还不懂这个道理?她当时不声张,现在出事后,再隔了两天跟你说想起来了,还说的头头是道,说什么是给二阿哥搬家具的人,你不觉得奇怪?”   “您这么一说……”苏麻喇紧张道,“难道是想把脏水泼在皇后娘娘身上?”   “那么谁又是最有可能针对皇后的?”玉儿问苏麻喇。   “昭……昭妃娘娘?”苏麻喇说,“可是,钮祜禄一家子,近来老实多了呢。”   玉儿道:“我若是舒舒,一旦曝露出是皇后的人可疑,皇后必然要努力证明自己清白,那就要把可能针对自己的人都查一遍。上回钮祜禄氏,就构陷她的人毁宁太嫔清誉,如今再来一次也不是不可能。舒舒若是急了,钮祜禄氏也不会傻坐着等被冤枉,那么接下来,彼此明争暗斗,这宫里就没消停日子了。”   苏麻喇唏嘘不已:“主子,奴婢光听您这么说,头就疼了。”   玉儿道:“这才几个人呢,再过上七八年,东西六宫都住满了,会更热闹。你就说在盛京的时候,巴掌大的地方,只要有心也照样能翻出花样来。”   隔天下午,舒舒抱着承祜往慈宁宫去,出西侧门时,遇见灵昭,灵昭要去安排大阿哥的身后事,说道:“臣妾正想请您示下,纳兰氏来请旨,说荣常在想见大阿哥最后一面。”   舒舒道:“你安排吧,别叫她太伤心,也不要损了大阿哥的遗体。”   灵昭领旨,起身不禁看了眼舒舒怀里的孩子:“娘娘抱着二阿哥,要去哪里?”   舒舒说道:“佟夫人进宫了,太皇太后让抱二阿哥去瞧瞧,你一会儿也来喝杯茶吧,难得见佟夫人。”   “臣妾若得闲,一定过来。”灵昭说,“娘娘请先行,夫人必定等急了相见二阿哥。”   目送皇后一行离去,冬云轻声念道:“佟家老夫人,这个时候来做什么,难道真把自己当外祖母,来悼念重外孙?”   “什么叫真把自己当外祖母,人家可不就是皇上的外祖母?”灵昭责备道,“你这话,可不能再在别处胡说。”   冬云却正经道:“小姐,不是奴婢胡说,也不敢目中无人。您想,老爷可不敢把自己当皇上的岳父,而您将来生了阿哥公主,您愿意说他们是佟家的重外孙吗?”   “这……”灵昭还真被问住了,最后冷笑,“那我也要生的出才行。”   这边厢,玉儿和佟夫人喝茶,倾弦扒在门前张望许久,娇滴滴地问着:“太皇太后,皇后嫂嫂怎么还没来?”   佟夫人呵斥:“没规矩,快过来坐下。”   玉儿笑道:“随着她吧,这里又没外人,好些日子不见,倾弦愈发出落得标志。”   佟夫人谦恭地说:“太皇太后您可不能夸她,这孩子夸不起。”   说着话,皇后驾到,倾弦立刻飞奔出来,围着皇后转悠:“嫂嫂,叫我看看二阿哥,嫂嫂,叫我看看。”   舒舒自然不能把软绵绵的婴儿交给倾弦,先进门向太皇太后行礼,待佟夫人和孙女一道行礼后,才将孩子送入老夫人怀里,笑着说:“夫人看看,二阿哥像皇上多些,还是像我多些?”   “都像都像。”佟夫人怀抱着孩子,爱不释手,倾弦在边上盯了半天,说,“像嫂嫂,不像皇帝哥哥。”   许是小姑姑嗓门太大,吓着了承祜,小家伙哭起来,舒舒不得不把孩子抱回,见皇祖母向自己递过眼色,便对倾弦说:“我们去给小侄儿换尿布可好?”   倾弦才不愿和老人家们在一起,高高兴兴就跟着走了。   殿内一时静下来,佟老夫人自行端茶喝,不知怎么手一滑,茶碗盖在茶几上转了一圈,跌落在了地上。   老夫人愣了愣,俯身就要去捡,苏麻喇早已带着宫女上前:“夫人,别弄破了手。”   玉儿起身道:“让她们收拾,咱们去书房坐坐,那里冬暖夏凉。”   到书房,玉儿径直去收拾桌上的习字,随口说:“你坐吧,不要拘谨,都是自家人。”   可是听见声音,玉儿知道身后的人跪下了,她没有转身,只听佟夫人说:“太皇太后,妾身今日来,是有两件事,要恳求太皇太后。”   玉儿转身:“你起来说话,一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如我,你是玄烨最敬爱的外祖母,你在我这儿出什么事,叫玄烨与我,情何以堪。”   佟夫人却含泪再次深深叩首:“求太皇太后开恩。”   玉儿缓缓落座,神情威严:“说吧,出了什么事?”   然而今天早晨,苏麻喇就已经查到,说出那番供词的宫女,与负责阿哥所关防的一命侍卫有染,而那侍卫的家族,出自正蓝旗昔日佟图赖麾下。   佟图赖早已不在了,曾经的人脉,都落在了儿子的手里。   说来也并不稀奇,外头那些王公大臣们,但凡有些本事,谁还不在宫里培植些眼线,宫里宫外都一样。   玉儿心里已经确定了八九分,今次的事儿,和玄烨那小舅舅脱不了干系。   佟夫人急着进宫,大概就是希望能为儿子保住性命,儿子,毕竟是儿子。   此刻,阿哥所里,荣常在扶棺哭得伤心欲绝,纳兰氏陪在一旁,也是泪水连连,只有灵昭一脸冷漠,被冬云几次提醒后,才假装用帕子擦了擦眼泪。   “好了,回去吧。”良久,灵昭开口道,“大阿哥因未成年,殡礼一切从简,不是我亏待你的儿子,这是皇上的意思。”   荣常在倒在纳兰氏的怀里,几乎奄奄一息,她哑声问灵昭:“娘娘,大阿哥……是怎么死的?”   灵昭漠然道:“今晨皇上已经下旨说明,大阿哥死于时疫后遗之症,病势凶猛,太医们束手无策,不治身亡。” 第846章 皇后一日不除   荣常在是被人抬回去的,灵昭派了太医为她诊治,可荣常在抓着太医的手问:“时疫真的会有后遗症吗,太医,大阿哥到底怎么死的?”   吓得太医连声说:“微臣不负责阿哥所的脉案,微臣什么都不知道……”   纳兰氏将荣常在劝下,命吉芯带人走,门外头李氏正顶着水盆罚站,这一天天地顶下来,她能举的时间倒也越来越长,今天咬着牙,眼瞅着就快两个时辰。   “时间到了,妹妹,你回去歇着吧。”纳兰氏出门来,说道,“我会去回禀昭妃娘娘,待昭妃娘娘点头,你再去谢恩吧。”   李氏这几天,被管教老实了,竟是小心翼翼将水盆放下,呆呆地看着纳兰氏问:“真的到时间了?”   差那么一刻钟,是纳兰氏给的人情,至于李氏是否领情,她无所谓,只道:“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宫里忙,你千万别再惹祸了。”   李氏禁不住哭了,被她的宫女赶紧带了回去。   纳兰常在叹了一声,再回到荣常在身边,丧子之人失魂落魄,口中喃喃自语着:“他躲过了时疫,他明明熬过了时疫……”   纳兰氏道:“荣姐姐,您若能听我一句劝,可千万不要再追着太医问大阿哥的死因,既然皇上已经下旨,大阿哥是因病不治,我们就不能再多嘴。”   “纳兰妹妹。”荣常在痛不欲生,“你信吗?”   纳兰氏道:“荣姐姐,我不信,可是我们能怎么样?如今你只能想着,皇上会因此亏欠于你,将来或能多善待你几分。”   荣常在摇头:“可我只想要儿子。”   纳兰氏抓着她的肩膀,严肃地说:“荣姐姐,大阿哥死了,你要不回来了。”   慈宁宫中,承祜吃过奶,在乳母怀里睡着了,倾弦也玩腻了小娃娃,缠着舒舒说,能不能带她去见皇帝哥哥。   舒舒欣然答应,说可以去乾清宫看看皇上是否得闲,二人出门,却见太皇太后和佟夫人也从书房走出来。   倾弦本说要赶紧走,不然奶奶一定拦着她,可眼睁睁看着祖母跨出门槛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飞奔而来,搀扶着祖母。   再一抬头,便见奶奶脸色极差,苍老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   “奶奶,您?”   “倾弦,向太皇太后行礼,我们该离宫了。”   “可是我……”小姑娘想说,她要去见皇帝哥哥,但是祖母如此神情,她不敢再说,乖巧地向玉儿磕头告辞,在苏麻喇的护送下,祖孙俩离了慈宁宫。   玉儿带着舒舒往寝殿走,要去看看熟睡的承祜,她问道:“玄烨今早的旨意,你听说了吗?”   舒舒应:“是,大阿哥因病不治。”   玉儿沉沉一叹,吩咐舒舒:“大阿哥的死,就此过去。”   “孙儿明白。”   “舒舒,保护好承祜。”玉儿说,“听皇祖母的话,把承祜留在身边吧。”   “皇祖母?”   “你和玄烨,是一辈子的夫妻。”玉儿说,“但孩子在身边,也就十几年,长大后开衙建府,你想见也见不着。倘若之后你再有了身孕,实在顾不过来,那另说,可眼下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眼睁睁看着承瑞夭折,孩子,你还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吗?”   舒舒抿唇不语,一时无法做决定。   玉儿道:“这件事,我来做主,不许再把承祜送去阿哥所,你实在不想养,就送到我这里来。”   舒舒屈膝道:“皇祖母,孙儿听您的话,不再送承祜去阿哥所,您不要生气,更不要误会,孙儿只是想……”   玉儿伸手抚摸舒舒的脸颊,温和地说:“好好养着孩子,舒舒,玄烨不会因为孩子就和你生分,相信我。”   舒舒颔首:“皇祖母,我知道。”   玉儿道:“不管你是心里有念头,但找不着台阶下,还是依然不想抚养在身边,这件事都这么定了。我会出面说这件事,让外头的人去猜吧。”   如此,在太皇太后的干预下,二阿哥正式留在了坤宁宫,而阿哥所里,也重新调配人手照顾三阿哥和公主。   大阿哥的殡礼一切从简,但孩子夭折带来的阴影,让整个夏天都显得死气沉沉,直到秋天,答应董氏查出有了身孕,才冲淡了几分。   董答应查出有身孕时,已经快四个月,肚子也隆起来,推算她侍寝的日子,正好是大阿哥病故后不久。而之后几个月,皇帝每每翻她的牌子,她都因病推辞,想来是早就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但不敢说。   这日,慈宁宫、宁寿宫的赏赐纷至沓来,昭妃也把纳兰常在叫去,让她带回来分配给董氏,伺候她待产的嬷嬷宫女。   董答应弱弱地站在门前,一面听纳兰常在说话,一面目光却落在荣常在屋子的窗前。   纳兰氏善解人意,笑道:“荣姐姐这些天好多了,昨儿皇上不是还召幸了她吗,据说和皇上说了大半夜的话呢,也只有皇上能宽慰荣姐姐的心。”   董答应嗯了一声,她不善言辞。   纳兰氏道:“董姐姐你去吧,荣姐姐怎么会生气,这是你的福气,她只会为你高兴。”   此时,李氏从外头归来,身后婢女捧着大包小包,纳兰常在笑道:“妹妹从哪儿领来的赏赐?”   李氏叹气,故意道:“我怎么会有赏赐,我的肚皮又不争气,这是我娘家送来的中秋礼。不过呢,比起赏赐,我更在乎姐妹情,大家在一处,本该知冷知热,哪能往人伤口上撒盐。”   话音才落,只见荣常在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扶着吉芯的手,缓缓到了纳兰氏和董答应的身边。   她对李氏视而不见,只吩咐那几位站在院中的嬷嬷和宫女:“董答应身体孱弱,孕中必然更辛苦,你们要谨慎伺候。这里地方小人多,望你们本分做事少开口,我不喜欢嘴碎的人。”   底下的人纷纷称是,上前来搀扶董答应回房,李氏哼笑了一声,带着宫女也回去了。   纳兰氏道:“怪我,少让她举着水盆站了一刻钟,这才秋天,她又故态复萌。”   荣常在说道:“随她吧,反正她瓷实皮厚。”   纳兰氏见这光景,便知丧子之人振作起来,她挽了荣常在的手,欢喜地说:“荣姐姐,明儿和我一道去翊坤宫领差事吧。”   荣常在含泪:“嗯,一起去,我不想再闷在屋子里。”   然而隔天,当荣常在和纳兰氏结伴来翊坤宫请安,要从昭妃手里领差事预备中秋家宴时,冬云在门前将二位拦下,说:“府里老爷夫人来请安,正说话呢,二位常在,或是先到偏殿喝杯茶,或是得闲再来。”   二人自知不能叨扰昭妃与家人团聚,便先离开了,冬云送客后,回到殿门外,猛地听见里头茶杯碎裂的声响,惊得她心一颤,这又是怎么了?   正殿里,灵昭的茶杯碎了一地,茶汤将她的裙摆沾湿,遏必隆一脸阴沉地站在那里,继夫人在边上不知所措,吓得一动不敢动。   “阿玛,您说的是真的?”灵昭目光直直地瞪着父亲,“真的有人,在我的坐胎药里动了手脚?”   遏必隆颔首:“我命冬云连着送了三天药渣出宫,大夫在药渣里查出避孕之物。”   灵昭的脑袋,轰轰作响,懵了半晌,才再问出一句:“会是谁?”   遏必隆眼珠子一转,冷声道:“娘娘若产子,最威胁谁的地位,那便是谁了。”   灵昭说:“皇后?”   遏必隆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但不想让女儿察觉,低着头说:“恐怕,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灵昭绝望地闭上眼睛:“阿玛,我该怎么办?”   遏必隆说:“这样的事,要找证据很难,只怕找了证据也很难扳倒皇后,可皇后一日不除,娘娘您就一日不得翻身。” 第847章 是药三分毒   “若是皇上,若是太皇太后呢?”灵昭心灰意冷,“他们任何一个,都有可能,也比皇后更有能耐,甚至,就是皇上。”   遏必隆愣了一愣,忙道:“他们不想让你有所出,把你撂在边上就是了,又何必处处捧着你?皇帝不来和你亲近便罢了,所谓避孕之物,又岂能回回奏效,万一呢?”   灵昭直直地瞪着父亲,遏必隆道:“据臣所知,皇上待娘娘,还是不错的。”   的确,皇帝如今每个月能有三四回在她的屋子里,虽说一月三四回的相处实在太少,可平摊下来,她比那些常在答应强多了。   再者,皇帝在房事上有所节制,一个月里召幸妃嫔的日子加起来统共不过十来天,剩下在皇后的屋子里,或是独自在乾清宫暖阁里,坤宁宫除去初一十五的定例,就连皇后也和她差不多。   偏偏,她一直也怀不上。   “那董答应,比你早些时候伺候在皇帝身边,熬了这么些年,才好不容易怀上,但不论如何,人家也怀上了。”遏必隆说,“娘娘身体康健,却总也不得果,可见……”   “阿玛,断了那些药,我还有希望吗?”灵昭问父亲,“从此不再吃那些药,我还能生孩子吗?”   “这是自然的,坐胎药虽能促孕,但是药三分毒。”遏必隆说,“娘娘从此不再服用,至少对身体绝不会有害处。”   不久后,遏必隆退下,灵昭在大殿里呆坐许久,才起身要回内殿,闻见炭火的气息,她下意识地走到门前看了眼,问:“在烧什么?仔细将防火班的人引来。”   冬云赶来,轻声说:“娘娘,奴婢把那些坐胎药都烧了。”   灵昭立刻喝止:“留下,全部留下,你这么大动静,难不成要给人通风报信,说我都知道了?更何况,那些药材里混进去的避孕之物,都是证据。你拿来,锁在我的柜子里了。”   这一边,遏必隆带着妻子离宫,穿过御花园,从北边神武门退下。   御花园里,纳兰氏和荣常在,正清点中秋家宴用来装点宴席的菊花,见到钮祜禄家的人,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可那遏必隆神气活现,昂首挺胸地从人前过,像是遇见什么天大的好事。   荣常在目光怔怔地,自言自语:“难道昭妃娘娘,也有了,娘娘她,早就盼得望眼欲穿了吧。”   纳兰氏却道:“前几天我在翊坤宫领差事,还瞧见娘娘腹痛不自在呢,应该不会。”   荣常在叹:“昭妃娘娘也是不容易,连董妹妹都盼上了。”   纳兰氏心下一转,倘若不是昭妃有喜,这遏必隆高兴个什么劲儿?   从御花园归来后,纳兰氏便命宫女去打听,皇帝今晚翻了谁的牌子,根据她多年来的观察,初一十五定例前的日子,皇帝多半不会去坤宁宫,果然今日亦如是,皇帝翻了翊坤宫的牌子。   然而到了夜里,事情却有了变故,二阿哥病了,烧得小身子滚烫,皇帝便临时改了主意,没去翊坤宫,要在坤宁宫陪着皇后一道守护孩子。   翊坤宫的人,准备了一晚上,皇帝又不来,虽说这样的情形从前也有过,但那多事被国事缠身,还是头一回,是为了去坤宁宫。   冬云殷勤地去打听来消息,禀告灵昭:“小阿哥的确发烧了,苏麻喇嬷嬷都过来了,娘娘,您别往心里去。”   “我当然不能往心里去,不仅如此,明天还要去问候那孩子。”灵昭盘腿坐在炕上,看着打开的柜子门,柜子里码着一摞摞坐胎药,曾经,这每一碗药,都是她的希望,可现在阿玛突然告诉她,这不是希望,而是绝望。   “娘娘?”冬云很担心,“您守着这些药做什么?”   “没事看看,警醒自己。”灵昭说,“总不能,永远是我被欺负,太皇太后、皇帝,还有她,他们凭什么……”   “娘娘,您别想不开,老爷也只是推测呀。”冬云劝道,“何况您忘了一件事吗?”   灵昭抬头看向冬云,冬云怯怯地说:“当初皇上问您,是不是吃补药,您说是,皇上怎么说来着?”   “他……”   “皇上说,是药三分毒,吃补药不如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冬云说,“皇上若要在药里害您,何必那么劝您?”   灵昭那跌入寒潭的心,回暖了几分:“我想起来了,在宁寿宫门外,他对我这么说。”   冬云上前,跪在脚踏上:“二阿哥今晚是真的病了,大阿哥死了才没多久,皇上紧张二阿哥也是人之常情。娘娘您别想不开,至于这些药,到底被什么人做了手脚,一定有法子查出蛛丝马迹的。”   坤宁宫里,夫妻俩几乎一夜没合眼,半夜里摸到承祜的额头不再滚烫,互相依偎着,在暖炕上就凑合了一夜,舒舒醒来时,玄烨鼾声如雷,他是真的累了。   舒舒就这么看着自己的丈夫,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极其小心,生怕稍有动静,就吵醒他。   帝王富有天下,然而一时片刻的安眠,对玄烨来说,却是奢侈。   皇祖母要她相信,玄烨绝不会为了孩子疏远她冷落她,几个月过去,舒舒终于信了。   皇祖母也说,年轻人把感情看得比天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要她别背着包袱,别心事太重,爱就爱,恨就恨,一辈子恐怕,也就那么几年。   “玄烨。”舒舒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我也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二阿哥小病一场,迅速恢复,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玉儿自己养大了四个孩子,深知小娃娃们难免七灾八难,可毕竟这才失去了大阿哥,心里如何舍得。   这日中秋家宴,她便说头疼懒得赴宴,带着小孙儿在慈宁宫里,让舒舒安心去吃顿饭,看两场戏。   玄烨惦记着祖母,什么好吃的新鲜的,不断派人往慈宁宫送。   玉儿在炕上逗着承祜爬行,被孩子逗得乐呵,大李子回到席上,便告诉玄烨:“皇上,太皇太后高兴着呢,屋子里笑声不断。”   玄烨闻言,心情甚好,命大李子再斟酒。   宴席过半时,阿哥所的嬷嬷们,带着公主和三阿哥来请安,三阿哥还小,要人抱在怀里,小公主两岁大,已经能跑得飞快。   这宫里最常去阿哥所的人,便是皇后,如昔日大阿哥一样,小公主与舒舒极亲昵,而生母因“淹没”在人群里,她没瞧见,向皇阿玛请安后,便只黏在皇后怀里。   舒舒索性命嬷嬷拿来公主的膳食,抱在膝头,一口一口地喂。   张答应看得羡慕不已,可她身份低贱,在妃嫔里的坐席,也是最末位,甚至不敢过多张望,把头低下了。   纳兰常在因帮着昭妃打理今日的家宴,席中离开,旁人也不觉得奇怪,可她自然是私心作祟,趁机跑出门外,看看正要被送回去的三阿哥。   她往几个嬷嬷怀里塞了大块的银元宝,才得了片刻的功夫,能亲手抱一抱儿子。可又担心被人发现,失了体统,还没在怀里焐热,就还给她们了。   匆匆赶回席上,纳兰氏定下心,走回自己的座次,却见一旁荣常在目光呆呆地,看着上首坐在皇后怀里的公主。   “皇后娘娘,真是母仪天下,对所有的阿哥公主,都视若己出。”纳兰氏端酒来喝,悠悠道,“也只有皇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人,能时常出入阿哥所啊。”   荣常在转过脸来,问她:“妹妹,你说什么?”   纳兰氏笑笑:“我说公主真可爱,不知下一个谁能有运气,再生个小公主哄太皇太后高兴。”   荣常在兀自念叨:“阿哥所的人都换了,什么也问不着……”   纳兰氏只管喝酒,但胸口的心,跳得飞快。   这几日出入翊坤宫,她察觉一件事,翊坤宫里的汤药气息散了,昭妃喝了很久的药,突然停了。   宫里早就传说,昭妃喝坐胎药求子,这下突然停了,不知什么缘故。   可今日家宴,昭妃喝酒吃菜,并没什么异常,若是有孕之人,是绝不能喝酒的。   既然昭妃不是怀上了,她为何把药停了,那遏必隆,又为什么高兴成那样? 第848章 流言四起   家宴散后,玄烨和舒舒带着公主,一起送太后回宁寿宫,太后本要留公主在身边睡一夜,可小丫头缠着舒舒不放,太后只能作罢。   玄烨要散步回去,以助醒酒消食,可女儿出门没走几步,就要舒舒抱。   “皇阿玛来抱,你是大孩子了,皇额娘抱不动你。”玄烨抱起闺女,在她脸上亲了口,“皇阿玛抱,好不好?”   小家伙是累了,在父亲舒适有力的臂弯里,嫡母也在一旁,她安心又惬意,趴在玄烨肩头,歪着脑袋和一旁的舒舒叽叽咕咕不知说着什么,很快长长的睫毛盖下来,嘟囔着小嘴睡着了。   “睡着了?”玄烨说,“一下子变得好沉。”   “换人来抱吧。”舒舒轻声说,“皇上不会抱孩子。”   玄烨却说:“一会儿又把她弄醒了,你真的带回坤宁宫吗?拿个什么来给她盖一盖,夜风凉得很。”   舒舒笑道:“走去阿哥所还有好远的路,皇上明天写字仔细手颤。”   “你当朕这么没用?”玄烨很不屑,“赶紧走吧,往哪儿走?”   抱着孩子的男人,连方向也找不着了,可是他那么用心,舒舒也不能泼冷水,一路护着送回阿哥所,玄烨还是头一次,亲手将睡熟的孩子放在床上。   刚躺下的小闺女,颇有几分不安,翻了个身抱住了父亲的手腕。   玄烨也不急着抽出来,学着平日里舒舒拍哄孩子的模样,轻轻安抚,等小娃娃睡踏实了,拿了个布老虎给她抱着,终于把自己的手换回来。   舒舒看在眼里,这是她照顾承祜时会做的事,玄烨不声不响地都学了去,他一定很想做个好父亲,只可惜没精力没时间,也没有机会。   不久后,携手离了阿哥所,漫步在皎洁月色下,玄烨心情极好地说:“今年是丰收之年,到年末,国库能达到大清入关以来的最高。但朕不满足,要更多一些,再多一些,朕要将大清,变成真正的强国。”   舒舒道:“战事消停,必然能增收国库,而国库增加,皇上一定会扩充军队。待国富民强时,我大清遭邻国忌惮、逆贼垂涎,少不得又将引发战事。臣妾看来,国之强,强在军队,大清铁骑所向披靡威震四海,才是立国之本。”   玄烨含笑看着她:“索尼教你的?”   舒舒说:“爷爷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教我,还不许我自己想想?”   玄烨嗔道:“别轻狂,后宫不得干政。”   舒舒不以为然,傲然道:“大清的皇后,对自己的国家、军队和百姓有所期待,怎么就成了干政?话说回来,为什么后宫不得干政,那些大臣们到底在怕什么?是他们从骨子里就认定,女子比男人强,所以才用高大的体格和力气,这仅存的先天优势来压制吗?”   “朕不过一句话,招惹你一大车的话。”玄烨故意道,“讨人嫌。”   舒舒说:“我知道,你不嫌。”   玄烨笑道:“你可知,皇祖母最崇拜谁吗?”   舒舒想了想:“太宗皇帝?”   玄烨摇头:“武则天。”   舒舒很惊讶:“皇祖母崇拜武则天?”   玄烨说:“皇祖母崇拜着那么了不起的一个女人,可她扶持了两代帝王,却连垂帘听政都不乐意,你认为,皇祖母是计较后宫不得干政吗?我想,皇祖母的一生,会被代代传颂,她不在活着的时候,强争虚名荣耀,但用她的一生来告诉所有人,后宫不得干政,是那些男人们大臣们,乃至帝王们,给自己编织的最虚幻的梦境。”   舒舒真诚地说:“我是一时玩笑过了头,皇上,我并不是……”   玄烨嗔笑:“朕当然知道,你连家族都能舍弃,难道会在乎那些事。”   舒舒觉得气氛不大好,便道:“我们说些别的事,都怪我,这么好的日子,说了扫兴的话。”   玄烨笑道:“朕不是不高兴,是感慨皇祖母的一生。”他想起一事,道,“石榴在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说过,宫里有一套青铜编钟。”   舒舒道:“编钟是知道的,但石榴姑姑不曾提过。”   玄烨笑道:“皇祖母憧憬汉唐的礼教文化,但这编钟送到宫里,只奏响过一次,还是在孝献皇后的主持下,教导乐师们演奏。”   舒舒想了想,说道:“皇上若是想哄皇祖母高兴,再次奏响编钟,或是大行汉唐文化,只怕皇祖母未必会高兴。”   “是吗?”玄烨问。   “臣妾能直言吗?”舒舒道,“说了,您可不能生气。”   玄烨颔首:“说吧,何况,你会真的怕朕生气。”   舒舒莞尔一笑,但旋即正经了几分:“皇上,我认为,皇祖母不会再提起这些,因为皇祖母不愿提起先帝,不愿提起董鄂氏。”   玄烨看着她,舒舒心头一紧,忙跪下了:“皇上息怒,是臣妾僭越。”   可这话是对的,皇祖母不愿再提起他的儿子,就连玄烨,也根本不愿提起父亲,他曾带给他身边所有的人,灾难和痛苦,可偏偏,他也赋予了自己生命。   “好好地走路,怎么把脚崴了?”玄烨突然大声地说,把舒舒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玄烨,便见皇帝蹲下来,拽过她的手,舒舒顺着玄烨的力气,就趴在了他的背脊上,不等回过神,玄烨已经托起她的屁股,背着她站了起来。   “皇上!”舒舒急坏了,“那么多人看着呢……”   “你们赶紧把路照亮。”玄烨不理她,吩咐众人,“娘娘把脚崴了。”   “玄烨!”舒舒在耳边低呼,“你喝醉了?”   玄烨却故意颠了颠,吓得舒舒险些失声惊呼,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玄烨背上,走着走着,心里又欢喜又不安,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没生气,那也不用这样哄我,成何体统?”   玄烨微微喘着气,却说:“是不是胖了?怎么那么沉?”   “谁胖了?”舒舒羞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在太监宫女面前扭捏,气呼呼地趴在玄烨肩头,决定今晚再也不要理他。   太监宫女们,可是真当皇后把脚扭了,把路照得通亮,隔得老远都能看清楚,灵昭站在黑暗里,看见皇帝竟然背着皇后进宫门,她冷笑着走开了。   冬云跟在身后,碎碎念着:“皇后娘娘也太不稳重了,这像什么样子,就连咱们府里的小妾,也不敢这样邀宠的。”   灵昭倏然停下脚步,差点把冬云撞着,冬云怯怯地问:“小姐,怎么了?”   中秋节后不久,宫里突然闹鬼了,这座三百年的皇城,闹鬼并不稀奇,但据见到鬼的宫人都说,是慧妃来索命。   慧妃生前总惦记着,要抚养大阿哥,而她死后不久,大阿哥就夭折。   李氏当时的一句闲话,实则并非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想,宫里认为大阿哥的死,是因为慧妃阴魂不散来索命的,比比皆是。   巧的是,三阿哥病了,公主也病了,三阿哥的乳母吓得都不出奶水,前后换了两三个人才消停。   然而事情又渐渐变了风向,不知是从谁开始说,当初答应让慧妃抱养大阿哥的人,是皇后娘娘。   皇后曾煞有其事地将二阿哥送在阿哥所抚养,大阿哥出事后,这事儿就算了。   当时虽是太皇太后出面,可人人都明白,那不过是慈宁宫为了顾全中宫的体面。如今想来,指不定就是皇后心中有鬼,知道阿哥所难再消停,自己的亲生骨肉便舍不得再放手。   灵昭主动请命,要压制这些风言风语,可这一波流言压下去,那里又有了新的话题。   时隔多月,大阿哥的死因,再次被人提起,连朝中大臣都被惊动,议论着大阿哥,是不是被人毒死。   这一日,桑格一脸严肃地从外面回来,也没怎么搭理舒舒。   舒舒问边上的小宫女,才知道她们从内务府回来的路上,遇见几个小太监议论坤宁宫的是非,桑格动怒,传了慎刑司的人,把他们按在路上就打。   舒舒抱着承祜来逗她:“桑格生气了,承祜,给桑格姑姑笑一个。”   承祜眯着眼睛,笑得欢喜,把桑格的心笑软了,可她难过地问舒舒:“娘娘,您就由着他们胡来,说完这一波,下一波该说什么了?说您要谋逆弑君吗?”   “胡说。”舒舒嗔道,“我不急,你着急什么,你看你家皇上急吗?” 第849章 昭妃侍驾多年,恩宠不浅   桑格严肃地说:“娘娘,这样对您的名声不好,对二阿哥也不好,二阿哥将来长大,若是听人说是自己的额娘……”   话说一半,桑格实在不忍当着小皇子的面,说那些难听的话,不禁低下了头。   舒舒唤来乳母将儿子抱走,才问:“好了,说吧,外头又传什么?”   桑格恨道:“他们谣传,是皇后娘娘您派人到阿哥所下毒,毒死了大阿哥。”   舒舒坐到窗下,将被儿子拨乱的棋盘收起来,问桑格:“还有呢?”   “还有?”桑格愣了愣,急道,“这还不够吗?”   舒舒问:“那我为什么要杀大阿哥,他们说了吗?”   桑格摇头:“但他们一定说不出好话。”   舒舒从炕桌底下抹出棋子,无奈地说:“承祜开始调皮了,最怕他抓了这些棋子往嘴巴里塞,都收了吧,拿别的东西给他玩耍。”   “娘娘?”桑格道,“昭妃那日在这里说,她来处置那些嘴碎的宫人,可结果呢?昭妃娘娘是故意的吧,故意由着那些人把脏水往您身上泼,指不定连幕后指使的人,也是她。若说相关之人,奴婢不信荣常在,能翻出这么大的动静。”   舒舒从黑子棋碗里挑白子,笑道:“所以呀,她又可恨又可怜,不知道我哪儿招惹她了,她又来针对我。她是下不了狠手的人,只能闹这些小动静,我想着,换做遏必隆他们,必定是希望我赶紧死了才好,可昭妃她做不到。”   桑格听得心里发毛:“您也猜是昭妃娘娘?”   舒舒无奈:“眼下这宫里,还能有谁?那几位常在答应,不要命了吗?昭妃兴许是遇到了什么委屈,她忍不住,可她就不想想,我这儿有任何动静,人家面上瞎起哄热闹着,私底下但凡有些脑子,就明白是谁在冲着我发难。”   “昭妃娘娘她图什么?”桑格不解,“您对她那么抬举,除了皇后之位,您有的,她什么没有?”   舒舒含笑看着桑格:“你说呢?”   桑格自责道:“是奴婢傻了,差得何止一点。”   舒舒感慨:“石榴姑姑不是心狠手辣的人,而你呢,入宫年月还不长,人脉不如石榴姑姑广,所以啊,就暂时别想着如何反击她,到时候一团乱,谁都落不得好下场。”   桑格自知不足:“奴婢知道。”   舒舒说:“查一查,她为什么突然又和我过不去,你提过,翊坤宫的坐胎药停了,想法子,再往细致的事上查,为什么停了。”   桑格直接道:“若是和坐胎药有关系,难不成是昭妃娘娘的坐胎药出了岔子,昭妃娘娘一口恶气哈在您身上?”   舒舒抬眸:“难道,她一直怀不上,是被避孕了?”   桑格紧张地说:“很可能,那么这事儿……”   到底是从小就跟自己和母亲的人,桑格在宫里虽然还不如石榴那么吃得开,可比起石榴,她们主仆更能通心意。   舒舒明白,桑格一定也意识到,倘若昭妃的坐胎药,真的被人换成避孕药,那很可能,是上面的意思。   皇帝?太皇太后?   舒舒在家时就知道,鳌拜一族的女孩子,怎么都进不了宫,那都是太皇太后一手掌控的,而自己能被选为皇后,也是因为太皇太后挑中了她。   那么,昭妃……   舒舒将挑好的白子,又放进了黑子碗里,沉甸甸地说:“我怎么没想到呢。”   桑格道:“等奴婢查到些什么来,再商议,您最好别在皇上面前露出来,万一……”   舒舒颔首:“我知道,桑格,你尽快去查这件事。”   对于宫里的流言蜚语,坤宁宫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也就那天桑格在宫道上办了嘴碎的小太监,算是有了些许反应,但很快,连桑格都不管了。   这日秋雨冰凉,常在答应们,聚在董氏的屋子里剥栗子吃,董答应弱弱地窝在炕头,看着众姐妹叽叽喳喳,说起大阿哥的死因,刚好荣常在从外头回来,纳兰氏示意大家别再提了。   但荣常在在门外就听见了,坐下后将炭盆里的栗子拨了拨,说道:“别再胡说了,上头不吭声,不是不计较,是等着机会逮着谁就杀鸡儆猴,皇后娘娘,是你们能说的吗?”   李氏在一旁冷幽幽问:“荣姐姐,咱们说句实话呗,你心里就一点也不疑惑?”   荣常在不言语,捡出烤好的栗子,托在帕子里吹凉,把吉芯从门外喊来:“拿皇上前日赐的茶饼,泡一壶茶来。”   李氏便又凑上来,笑道:“皇上最近,对姐姐爱重得很,不是频频召幸,就是今天赏点儿什么,明天赐些什么,看的我们眼馋。对姐姐来说,也算因祸得福。”   众人听这话,都倒抽一口冷气,便眼睁睁看着荣常在,一巴掌扇在李氏的脸上,斥骂道:“拿我的命去换我的孩子,我也不会眨眼睛,谁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要我的孩子。你这是人说的话吗,你还是个人吗?”   当着众人的面被扇了一耳光,李氏又气又急,猛地一把推开荣常在:“你算什么东西,打我?下贱宫女罢了,我爷爷带兵打仗的时候,你家不知窝在哪里要饭呢。”   而荣常在忍耐许久,本就快缓过来了,谁料这些日子旧事重提,又说慧妃索命,又说大阿哥还魂讨公道,折磨得她日夜不宁。   原是面对皇帝的厚爱,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现在被说是因祸得福,满心的委屈和怨恨,顿时就崩溃了。   她们在董答应的屋子里闹得不可开交,吓得董答应险些动了胎气,太医都被召唤来,说要静卧静养。   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昭妃少不得出面,见二人皆是发髻凌乱、神情涣散,昭妃也懒得理了,吩咐道:“刚好雨停了,都去道上站着,吹吹冷风,冷静了再回去。”   坤宁宫里,舒舒抱着承祜在屋檐下,往雨后水塘里丢石子儿,溅起的水花引得承祜好开心,蹬腿着急地也要试试,迟些拿石子给他,就急得哇哇叫。   桑格在边上说:“娘娘小时候,也这么急呢。”   舒舒嗔她:“太皇太后都说,承祜像皇上小时候,怎么像我?”   桑格笑眯眯:“那不就是,您和皇上般配吗?”   “没个正经。”舒舒嘴上嗔怪,心里还是高兴的,“往后承祜大了,可不许胡说呀,叫孩子看笑话。”   此时,派出去的人来回话,站在台阶下道:“昭妃娘娘罚荣常在和李常在西路宫道上站着,一头一尾,说她们自己几时冷静了,几时散了。”   “荣常在可怜。”舒舒对桑格道,“你派人看着,她走的时候,把她接来。至少,我给给她一个交代。”   但这一日,荣常在还没来,桑格就得到了消息,匆匆来告诉舒舒:“遏必隆中秋节前进宫那一趟后,翊坤宫的坐胎药就停了,必定是昭妃从遏必隆口中听说了什么。奴婢打听到的消息说,那日冬云想把余下的药都烧了,可昭妃娘娘自己收了起来,也不知图什么。”   “不是咱们亲眼看见的事,真真假假信一半吧。”舒舒道,“你先把荣常在接来,这眼瞅着天就黑了。”   西路宫道上,李常在早就走了,荣常在却一动不动,早已被秋风吹得浑身冰冷,舒舒见到她时,搀扶她的手,像是摸到了隆冬的冰雪。   “娘娘……”荣常在一开口,便止不住泪如雨下,捂着脸哭起来。   “我没有伤害承瑞,承瑞是死于时疫的后遗之症,这是我和你一样,从皇上口中得到的答案。”舒舒温和地说,“一直以来,我怕过多地干涉你的情绪,是对你的残忍,所以你哭也好振作也好,我都默默看着。但眼下风言风语,每天折磨着你,我想,我至少该对你说清楚。”   荣常在跪下道:“臣妾不敢当,娘娘,臣妾不过是个卑微的宫女。”   舒舒说:“但你我一样,都是皇上的女人,你我都会被载入历史,千百年后我们的身份,都是康熙皇帝的女人。”   荣常在抬起头,满面泪痕,凄楚无助地看着皇后。   舒舒说:“大阿哥回不来了,可难得皇上重情重义,愿意细心呵护你。并不是皇上愧疚大阿哥的死,而仅仅是因为,他怜惜你在乎你。荣常在,你实在承受不起皇恩,想要躲起来避开是非,我可以送你去安静的地方。若不然,就好好地活着,让那些看你笑话的人,都闭上嘴。”   天黑时,舒舒命桑格亲自送荣常在回去,她在屋里逗着承祜,把玄烨等来了。   “今天很热闹?”玄烨玩笑似的说,“她们真是闲得慌。”   他本想抱抱儿子,可舒舒却招来乳母,顺手为他送了一杯茶,一脸正经地说:“皇上,有件事,臣妾想问您。”   听舒舒自称“臣妾”,玄烨都不自觉地正襟危坐:“怎么了?”   舒舒道:“皇上,昭妃侍驾多年,恩宠不浅,但她迟迟不得龙嗣,臣妾斗胆问皇上,是您做了干预吗?” 第850章 你若再不管,朕就要出手了   玄烨的神情,瞬间变得淡漠:“朕没有干预,朕曾想干预,遭到皇祖母的反对。皇祖母道是若不想让她生下皇嗣,就别碰她,虽然朕并不希望她生下孩子,可还是不得不碰她,她似乎自己有什么问题,就算吃了那么多坐胎药也没用。”   舒舒心头松了口气,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脸上,立时有了笑容,冷冰冰放下的茶也被收回了,笑道:“有蜜炼的柚子茶,桑格去拿了。”   玄烨却笑:“朕这么说,你信了?”   舒舒反问他:“为什么不信?不信,又何必问皇上,比起信不信,我还怕你生气呢。”   玄烨懒懒地舒展身体:“不至于生气。”   舒舒问:“皇上既然不曾干预,倘若昭妃真的有了皇嗣呢?”   玄烨不假思索:“那就好好养着,朕会善待孩子,也善待她,只要她不动非分之念,就能一生平安。”   舒舒当然明白,什么是非分之念。   “她怀孕了?”玄烨问。   “不是,是昭妃突然停了坐胎药。”舒舒道,“是我想得太多,皇上,也许只是她想通了,又或是身体养好了。”   玄烨的手轻轻敲着额头,想驱散疲劳,舒舒便坐到他身边,将玄烨的脑袋摆在自己的怀里,十指轻揉,说道:“我不好,没事儿找些话来,叫你烦心。”   玄烨说:“头不疼,只是累了,那也不是什么烦心事,是朕自己的家务事,朕总不能真的不管。相反,要你和朕谈起这些事,对你太残忍,要把朕和其他女人的事,当做最稀松平常的事。”   “这是皇后的责任,卸下责任,我一个也容不下。”舒舒笑着,轻轻揉捏着玄烨发胀的脑袋,“皇上歇会儿,什么都别想了。”   不久后,桑格送来茶水,但玄烨已经睡着,舒舒示意她捧一床被子来,桑格无声地询问皇后是否就在这里睡。   舒舒颔首,命他们都退下。   玄烨这一觉,香甜而深沉,翌日清晨,舒舒醒来,窗外天色未亮,她蜷缩在炕头,身上盖着被子,忽然想起皇帝,一扭头,玄烨正站在地上,俯身看着她。   “皇上?”   “还早,你歇会儿。”玄烨说,“朕今日有些事要在早朝前做准备,先走了。”   “是。”   “舒舒。”玄烨轻轻拨开她的头发,在热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朕不愿看你被人欺负,虽然你并没有忍气吞声,甚至不觉得委屈,可朕就是不乐意见你被人欺负。”   “皇上……”   “你若再不管,朕就要出手了。”   舒舒怔然,之后圣驾离去,她靠在窗前,听着玄烨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回想他方才说的话,心渐渐踏实。   “娘娘?”桑格从门外匆匆而来,担心地问,“皇上今日怎么早走了一个时辰,奴婢都没能赶得及过来,您没事吧?”   “不碍事,皇上昨晚睡得好,很精神。”舒舒说罢,严肃地看着桑格,“眼前这些事,我想让它们结束了,宫里的人,看热闹也该收场了。”   桑格亦凝重起来:“奴婢明白,奴婢这就……”   “不。”舒舒掀开被子坐起来,腰背笔挺,傲然道,“有些话,我当面对她说清楚,往后是敌是友,是生是死,就各凭天命。”   (本章免费,下午会更新正常篇幅的章节哈) 第851章 旧怨未了   重阳节时,慈宁宫花园里传了三天戏,新进京的班子,唱念做打俱佳,众人皆意犹未尽,太后便说她拿体己来,在宁寿宫再摆两天戏。   玉儿嗔笑也得让戏班的人歇一歇,于是两日后,妃嫔们,宗亲女眷们,又在宁寿宫相聚,只有玉儿没出席。   戏唱到第二天,席中有宫女不小心将茶水洒在李氏的身上,碍于上头主子们都在,她不敢拿小宫女怎么着,只能扫兴地回住处换衣裳。   这一来一回,却大半天也不见踪影,一出戏唱完,宫苑里静下来,只听张答应念着:“李常在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赫舍里氏轻声念:“怕是想着一会儿皇上要来的,打扮漂亮些吧。”   很快,下一出戏开锣,谁也顾不上她。   当灵昭揪心戏里能否邪不胜正时,冬云凑在她耳边说:“主子,李常在被吓着了,躲在屋子里不肯出门。”   “被谁吓着了?”灵昭蹙眉。   “说是路过钟粹宫的时候,遇见了鬼。”冬云一面说,心里就发毛,“她说在钟粹宫的门后,看见了穿着白衣的慧妃。”   “她是不是疯了?”灵昭低声呵斥,“管住她,别让她胡说八道吓着太后。”   冬云为难地说:“她一路咋咋呼呼地回去,走了大半片内宫,只怕不该知道的,该知道的,全听说了。”   灵昭怒极,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但听得太后出声,笑着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太后娘娘,冬云说御膳房来询问晚膳的菜式。”灵昭敷衍,“您接着看戏,臣妾去支应一声。”   “叫他们随便做就是了,他们规矩那么琐碎,还能换出什么花儿来。”太后说,“你坐下看戏,一年到头的忙,我打发高娃去。”   冬云算机灵,上前:“高娃姑姑最爱热闹的戏,奴婢去应付就成。”   她福了福,和灵昭对上眼色,便是离开了。   但那之后,台上唱的什么,灵昭全忘了,她的目光,总不自觉地移向一旁的皇后。   皇后怀里坐着小公主,把着娃娃的手一道剥桔子,橘子剥完,小公主便跳下来,举着一瓣果肉,递给皇太后吃,叫太后很是欢喜。   台上热闹,台下乐呵,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只有灵昭坐立不安。   前阵子她派了在宫里装鬼吓人,制造流言的奴才,早就收回去了,这突然从钟粹宫冒出来的鬼,是什么来头?   是李氏自己吓自己,还是另有人背后作祟?偏偏吓唬的是李氏,紫禁城里头一号咋呼的人,又或是……真的?有鬼?   果不其然,这天不等宁寿宫里的宾客散尽,荣常在她们已经听说,李常在经过钟粹宫时遇见鬼,被吓得失了心智,太医赶去给开了药扎了针,暂时睡下了。   谁也没敢在太后跟前露出了,可从宁寿宫回住处,必然要经过钟粹宫,哪怕是绕到北面走,心里也瘆得慌。   赫舍里氏她们,几乎是小跑着经过钟粹宫,怀着身孕的董答应跑不起来,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跑,懵懵地问身边的嬷嬷:“她们怎么了?”   嬷嬷们害怕惊扰了董氏的胎儿,什么都没说,搀扶着她,也是紧赶慢赶地经过。   最后是荣常在和纳兰氏,她们是唯一大大方方走到钟粹宫正门前,并停下来的人。   “主子,咱们走吧。”可吉芯几个小宫女,吓得腿软,藏在后面哆哆嗦嗦,“主子,这里阴森森的。”   纳兰氏道:“就算有鬼,大白天的出来,不怕被太阳晒死吗?你们别害怕,这里是皇城,天家气象威严,岂容鬼怪作祟?”   荣常在喊开了门,守宫的王嬷嬷和小宫女太监们,听着也是背上发凉。   不过她们仗着曾善待慧妃,不至于恐惧腿软,但似乎并不怎么将荣常在和纳兰氏放在眼里。   王嬷嬷便皮笑肉不笑地说:“奴才们干干净净当差,慧妃娘娘若是回来,奴才们高兴还来不及,至于别人心里有没有鬼,奴才们可就不知道了。”   荣常在自从得了皇后那几句话,放下了对于大阿哥死因的执念,也不再为了宫女出身妄自菲薄,此刻硬气地说:“你们当好自己的差事,管紧嘴巴,更别做什么装神弄鬼的事来活得不耐烦,但凡被我捉到你们有不安分的,就到地底下去陪慧妃吧。”   众人不敢出声,老老实实地跪了一地。   荣常在又道:“宫里规矩,不准私设香案,除了每年清明冬至,不要让我发现钟粹宫里有香火气息,不然你们知道是什么下场。不是我对慧妃娘娘不敬,是慧妃娘娘也要为宫里的规矩让七分,你们这些奴才,更不要毁了娘娘的名声,仔细你们的脑袋。”   见老实人发威,王嬷嬷她们也胆怯,连声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荣常在向纳兰氏递了眼色,不等喊他们起来,就离了钟粹宫。   纳兰氏方才冷眼看着,感受到荣常在身上的变化,听说被昭妃罚站宫道吹风的那天,她最后被皇后接去了坤宁宫,因天色晚了,自己没过去说话,可是第二天再见面,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这些日子,纳兰氏一直揣摩着皇后到底对荣常在说了什么,可荣常在自己一直不提,她是更不敢轻易相问。   可这事儿,并没有因此消停,李氏第二天醒来,哭哭啼啼说她真的在钟粹宫门后见到白衣女人,不论旁人怎么劝说,她坚称自己没眼花没魔怔。   而这日夜里,因当差不得不经过钟粹宫的太监们,竟是三个人一起看见了白衣高悬在门梁上,吓得惊声大喊,屁滚尿流。   大半夜的,内务府的人赶来,认为是钟粹宫的太监宫女们作祟,先把人都扣押去了慎刑司。   消息传到坤宁宫和翊坤宫,灵昭命严刑逼问,皇后那儿却说是早早睡了,没有表态。   但这一折腾,慈宁宫和宁寿宫都被惊动,这日灵昭来太后跟前请安,太后和高娃正神情凝重地说着什么,见了她,太后便道:“请萨满嬷嬷去钟粹宫做法吧,驱驱邪也好,慧儿那孩子真是,她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偏偏灵昭不是怕鬼,她是心里有鬼,她派人盯了坤宁宫三天,皇后那儿云淡风轻的,什么事都没有,连底下的奴才都各司其职,没有人做出可疑的事。   这鬼不是从坤宁宫来的,是从哪儿来的?慎刑司把钟粹宫的奴才们打得半死,也问不出半个字,可想来也是,他们难道不要命,装神弄鬼能图什么?   “灵昭?”太后见孩子出神,关切地说,“你别害怕,这里是皇宫,皇上阳气盛重,能压一切邪恶。”   灵昭心里苦笑,太后越这么说,越证明她是相信这世上,有怪力乱神。   “是,臣妾这就安排,请萨满法师到钟粹宫驱邪做法。”灵昭答应了。   隔天,萨满嬷嬷在钟粹宫跳了一整天,灵昭因答应了太后,不得不在场主持,被闹得头疼欲裂。   傍晚时,灵昭实在忍不住闭上眼睛休息,可睁开眼,萨满嬷嬷正盯着她看,吓得她一身汗。   “娘娘,慧妃与您有旧怨未了。”萨满嬷嬷道,“我有一法能破解旧怨,娘娘是否愿意一试?”   灵昭镇定下来,挺起脊背,冷声道:“法师尽管驱邪,这钟粹宫干净了,她自然也回不来。”   萨满嬷嬷道:“钟粹宫是干净了,可你们的旧怨缠绕在娘娘心里,只有娘娘自己能解。”   灵昭起身来,端着威严与尊贵:“不必了,法师请尽快驱邪除魔,本宫还等着给太后一个交代。”   “是。”萨满法师没有纠缠,摇着银铃,便跳开了。   灵昭浑身一软,扶着身旁的冬云才站稳:“危言耸听,若不是太后不安心,我才懒得折腾这些事。”   冬云在一旁,吓得脸色苍白,心中暗暗做了决定,待这里散去后,她命其他人送娘娘去宁寿宫复命,自己一路跟着萨满嬷嬷出来,虔诚地询问,有什么法子,能替昭妃娘娘除了慧妃亡魂的纠缠。 第852章 钟粹宫夜话   是日子夜,秋风萧索,翊坤宫的门被拍响,有内殿伺候的小宫女不知从哪儿跑回来,跌跌撞撞闯进寝殿,跪在帐子外问:“娘娘,娘娘……您还醒着吗?”   长久失眠的灵昭睁开眼,很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冬、冬云姐姐她……”小宫女吓得直哭,“进了钟粹宫的门,半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奴婢在门前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奴婢。”   灵昭坐起身:“你们去钟粹宫做什么?”   小宫女哭着说:“冬云姐姐听萨满嬷嬷讲,只要在今晚子夜,去钟粹宫烧一件你私人的东西给慧妃,慧妃就能轮回转世,再也不来纠缠。”   “蠢东西。”灵昭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怪力乱神,你们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小宫女哭道:“可是,可是娘娘,冬云姐姐不见了……”   灵昭怒道:“带人去找,把钟粹宫里里外外翻一遍,再不济,把紫禁城翻一遍。”   “娘娘,这样您的脸面往哪儿搁,外人该怎么说?”小宫女急道,“冬云姐姐再三叮嘱,绝不能惊动别人,绝不能让您脸上挂不住。”   灵昭怒意未消,但气势弱了一大半,可不是嘛,若闹得天翻地覆,她颜面何存。   “她真的进了钟粹宫的门?”灵昭问。   “是,奴婢亲眼看着冬云姐姐……”   “为我更衣。“   “娘娘?”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这紫禁城里,只有怕我的人,没有我怕的人。”灵昭掀开帷帐,起身道,“为我更衣。”   灵昭是大大方方,坐着肩舆来到钟粹宫,她想好了,明日若有人问起,就对太后说,是完成萨满嬷嬷的叮嘱,来送慧妃超生。   可是肩舆才落下,她刚站在门前,钟粹宫的门自己打开了,刚好一阵风卷着落叶扑面而来,恍惚间,似见白影飘过,吓得一众太监宫女直往后退。   “没用的东西。”灵昭怒斥,“你们留在这里等。”   她独自走进门,宫门又自行合上,能听见门外人恐惧的惊呼声,但随着大门合上的声响,都消失了。   灵昭的心颤了颤,握紧拳头,朗声问:“冬云,你在哪里?”   钟粹宫正殿的灯亮了,灵昭也听见了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她猛然回身,是桑格和坤宁宫的宫女,那门根本不是什么自行开合,不就是她们刚好在门后吗?   “桑格?”灵昭面含怒意。   “奴婢参见昭妃娘娘。”桑格道,“昭妃娘娘,您里面请。”   “是皇后……娘娘?”   “昭妃娘娘,皇后娘娘等候许久了。”   灵昭满腔怒火冲头而上,转身闯进正殿,灯火通明的殿阁里,皇后坐在一侧桌边,桌上摆着一鼎香炉,青烟袅袅,安逸而宁静。   “臣妾……恭请皇后娘娘金安。”灵昭行礼,走上前几步,“不知娘娘在此,惊了娘娘的驾,臣妾来,是找翊坤宫里丢失的宫女。”   “冬云被吓晕了,在次间里躺着,等她醒了,你就能带回去。”舒舒道,“不过,我原以为你会和她一起来。”   灵昭握紧拳头,这样的情形下,没什么可遮遮掩掩,她单刀直入地问:“皇后娘娘,您是来钟粹宫捉鬼的,还是来装神弄鬼?”   舒舒却道:“冬云是个好姑娘,一心一意忠于你,可她办事还不够稳妥,往后你要费心多调教。”   灵昭闭上眼睛,沉下心,又猛地睁开:“皇后娘娘,我们不必绕弯子了,您到底想做什么?”   舒舒含笑:“该是我问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学着你的法子,装神弄鬼一趟,可到头来除了吓唬些胆小鬼之外,很没意思。”   舒舒话音方落,门外便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有下跪的动静,灵昭向门前看,台阶下跪了七八个人,有一个人喊“昭妃娘娘,救救奴才……”,紧跟着七嘴八舌地都喊了起来。   “他们,是先前那一波鬼,是翊坤宫的鬼吗?”舒舒起身走到灵昭面前,“你认识吗?”   灵昭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眸已是猩红,干涩地吐出几个字:“您、您要做什么?”   舒舒道:“这是第二回,又或是第三回?可能在你心里,已经是千百回,昭妃娘娘,我倒是想问你,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你是想要坤宁宫的位置?”   灵昭坚持着最后的强硬:“臣妾不明白,娘娘在说什么?”   舒舒轻叹:“我以为,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舒舒一抬手,门外一阵骚动,只见那跪了一排的太监,被人用白绫缠住脖子,死命地勒,眼看着就要断气。   “娘娘!娘娘!”灵昭慌了,跑到门前亲眼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见那几个人已经眼珠爆出就快死了,她扑回舒舒脚下,哀求道,“娘娘,饶过他们,求求您,饶过他们,那是一条条人命啊。”   舒舒垂眸看着灵昭,冷漠地对殿外吩咐:“住手。”   外面的人领命,旋即就把一群气息恹恹的人拖走了。   舒舒道:“灵昭姐姐,你的心太软,他们留着,下一次指不定又落在谁的手里,而下一次,你要跪在谁的面前哀求?”   灵昭大口喘息着,可舒舒却俯身搀扶她,心平气和地说:“你不是心狠手辣的人,非要走这条路,到最后只会被自己逼死,灵昭姐姐,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这一声姐姐,求皇后放过我,再也不要喊。”灵昭推开了舒舒的搀扶,跌坐在地上,“你每喊一次姐姐,就像在我心上扎个窟窿,在我脸上剐一刀血口子,赫舍里舒舒,我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可你是!”   “你以为,是我在你的坐胎药里动了手脚?”舒舒道,“害得你多年不能有孕?”   “我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灵昭纵然心虚,还是撑住了。   “你不知道,那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舒舒走向门前,看着钟粹宫上空的夜色,无奈地叹息,“钟粹宫的夜,和坤宁宫的夜没有什么不同,我想翊坤宫的夜色,也是一样的。”   灵昭说:“可是你低下头,就能看见他在身边,而我们低下头,只有空荡荡的床。”   舒舒笑道:“许是我上辈子,积了德,皇上前世若是一条龙,我一定在他口渴的时候,喂他喝过水。”   灵昭嗤笑:“皇后娘娘,您说这样的话,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舒舒回眸看着她:“你十几岁的时候,不会做梦吗?”   灵昭怔然,莫名其妙地瞪着皇后。   舒舒说:“我会做梦,到现在,依然如此。再者,我低下头,也不是常常能看见他,而你的床,也不是永远都空荡荡。在你眼里看见的属于我的一切与众不同,其实都不存在,我和你,和荣常在她们,没什么差别。你之所以针对我,只不过因为我地位高于你,你可以安抚自己输得名正言顺。”   灵昭别过脸,没说话。   舒舒正色道:“或许将来大清后宫,很难再出一位如你这般细致而聪明的人,能将大小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所有人都仰望着你,你看不见吗?”   “不过是皇后娘娘施舍的权力和荣耀。”灵昭道,“哪一天你不高兴了,自然就收回去,臣妾还能说什么,您又何必假惺惺?”   “我没有在你的坐胎药里下手。”舒舒放弃了,说再多的话,灵昭也听不进,她的性情便是如此,不如直接告诉她想要的答案,“我也问过皇上,是否干预你产育,皇上否认了。”   灵昭能感觉到满身的鲜血往头顶冲,简直气疯了:“你凭什么问他,你凭什么?”   舒舒说:“那你凭什么,把大阿哥的死,扣在我的头上,到处煽风点火,说是我毒死皇长子。”   “我……”   “因为你认定自己生不出孩子,是我害了你。”舒舒道,“可是,证据呢?”   灵昭痛苦地说:“还要证据吗,我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他有多偏心你,你是瞎了吗?你是中宫皇后,你知道一国之母的体面和尊贵吗,你和他是平民百姓家的小两口吗,在宫里手拉手,卿卿我我,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舒舒说:“我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忍不住,那就把你的眼睛闭上。”   “呵呵……”灵昭苦笑,长长叹了口气,“今晚这一出,就是为了羞辱我?”   舒舒站直了道:“不是羞辱你,也不是欺负你,是想把话说清楚,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论你是听了谁的话,但我劝你,最好找几个信得过的太医仔细看看,你不能生孩子,到底是吃错了药,还是其他缘故。就算你永远无法生育,也会是康熙皇帝尊贵的妃子,可你若再而三地和我过不去,做这些有损皇室体面,实则伤害不了任何人的蠢事,那我只能将你从紫禁城驱逐出去。”   “娘娘好威严。”灵昭嗤笑。   “自然,又或者是你有本事,先将我驱逐出去。”舒舒说,“富贵荣华,各凭天命,不喜欢我私下叫你姐姐,从此我便随了你的心愿。” 第853章 我和你,本是一样的   “多谢娘娘成全。”灵昭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依然坚持着她的“骄傲”。   舒舒向门外走去,举目又见宫墙顶上的夜色,驻足道:“我和你,本是一样的,你认为我过得比你好,只不过是因为我想通了。”   灵昭抬起双眼,看着同样瘦弱的身影。   舒舒道:“今夜之事,皇上若问我,便是你我一同来抓鬼,我们之间的谈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对他提起。至于你要对他说什么,如何打算,我管不着也不会管,愿你我各自相安。”   舒舒说罢,便跨门而出,脚步声不疾不徐,宫门开了,没再合上。   灵昭脑中一片空白,努力想要让自己清醒,却一遍遍地想起了赫舍里舒舒的话,她说她和自己没什么区别,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门外传来冬云的声音,显然惊讶于小姐跌坐在这里,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娘娘,您怎么了,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进了门就消失,我来接你回去。”灵昭终于起身,才发现自己双腿无力,抬眼打量冬云,问道:“你可还好?”   “奴婢没事,醒过来就躺在那里。”冬云说,“刚才、刚才……奴婢蹲在那里烧东西,忽然就晕了,什么也不记得。”   灵昭苦笑:“好了,慧妃会转世轮回,不会再来纠缠我,冬云,别再做傻事。”   她松开了冬云的手,自行将殿内的烛火一盏一盏熄灭,直到站在门前,吹灭了最后一支蜡烛。   主仆俩从宫门里走出来,灵昭的肩舆不见了,抬肩舆的小太监们和随行的宫女都不见了,只有一盏纸灯笼摆在门下,像是留给她的。   “娘娘,您一个人来的?”冬云问。   灵昭看着她,很显然,冬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看见皇后和坤宁宫的人。   “他们抬我来的,可是不知道去哪儿了。”灵昭说,“也许和你一样,明天就回来了,我们走吧。”   冬云早已吓得半死,拾起灯笼照亮前路,扶着灵昭沿北路回宫,一直走到翊坤宫门下,冬云忽然嘀咕:“怎么今晚,一个巡逻的侍卫都没有?”   她惊恐地看向天,看向四周,仿佛分不清现实和环境,又直直地看向灵昭。   灵昭无奈,往冬云脑门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醒着呢,别自己吓自己。”   脑袋一记吃痛,冬云终于感觉到了真实,忙搀扶小姐进门,说:“奴婢去给您打热水来。”   灵昭摆手:“不用了,你也歇着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此刻坤宁宫里,舒舒也躺下了,她躺在玄烨平日的位置,里侧则是正呼呼大睡的儿子,闻着小娃娃身上的香气,舒舒心里踏实了。   桑格来放下帐子,说道:“娘娘,天气越发冷了,明日就烧炭吧。”   舒舒应道:“你去睡吧,对了……”   “是。”   “明日起,我再也不想听见宫里有人谣传我毒害大阿哥的话,抓了先警告,再犯杀无赦。”舒舒吩咐道,“把钟粹宫的人也都放了,让他们继续回去当差。”   桑格一一应下,放下帐子后,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儿子的呼吸声,那么安宁平稳。   “承祜,你要健康长大,成为大清的栋梁,做阿玛的臂膀。”舒舒亲吻儿子,要安心地睡去,口中喃喃,“额娘会永远守护着你,之前让你在阿哥所呆了那么久,是额娘的不是。”   翌日天明,昨夜跟着灵昭去钟粹宫的人,都从他们各自住处的床上醒来,一个个稀里糊涂,分不清昨夜发生的事,是梦还是真实,而回到翊坤宫,灵昭早已在等候他们。   “昨夜的事,都忘了吧。”灵昭说,“宫里禁止传说怪谈,你们胡说是要遭罪的,总之都平安无事,钟粹宫也干净了,往后照常当差过日子,管束好各自的言行。”   众人显然惊魂未定,可是灵昭很清醒,之后一整天,如往常一样处理内宫琐事,内务府各处的人来来往往,也没见什么人多嘴多舌。   昨夜的事,不知赫舍里舒舒是怎么办到的,竟然真的“神不知鬼不觉”,灵昭不甘心,可也不得不承认,赫舍里舒舒本就有她过人的本事。   忙了大半天,灵昭站在屋檐下透气吹风,只见冬云匆匆跑来,告诉她坤宁宫的动静。   “皇后娘娘终于出手了。”冬云说,“今天宫道上跪了好些人,都是私下议论大阿哥的事,被桑格带着慎刑司的人,一个个拿下警告,说今日是罚跪,明日再抓,就掉脑袋。主子,皇后会查到我们这里来吗?”   “她是最维护皇上的体面的人。”灵昭冷漠地说,“除非皇上要杀我,不然她不会轻易和我撕破脸皮,放心吧。何况,真到我要完了的那天,我会安排好你的出路。”   冬云战战兢兢:“小姐,您别这么说,其实……我们的日子挺好的不是吗,皇上待您也不薄。”   灵昭想起一件事,问冬云:“阿玛说,你连着三日往家里送了坐胎药的药渣,我不记得你出过宫,是派人送出去的?”   “是,老爷捎信来,让奴婢把药渣送出去。”冬云应道。   “如果药出了问题,为什么不直接让我先把药停了,而是送三天药渣,若是毒药,我也要再多喝三天吗?”灵昭突然清醒,瞪着冬云问,“你是哪三天送出去的,阿玛又是哪一天进宫的?我是不是不止多喝了三天?”   冬云呆呆地看着小姐:“您这么说,还真是,奴婢原也觉得奇怪,屋子里堆着那么些药材,做什么非要奴婢送药渣呢。”   灵昭的胸口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抓着,心脏更是从指缝里溢出来,而赫舍里舒舒昨夜的话,每个字都在扇她的脸。   “宣太医,为我请平安脉。”灵昭霍然转身,吩咐道,“随便找个人来。”   在坤宁宫的强行压制下,宫里谣传皇后毒杀大阿哥的闲话,终于消失了。   而从那一晚起,灵昭再也没进过坤宁宫的门,就算在慈宁宫、宁寿宫也会刻意避开皇后,若有什么要禀告皇后的事,会吩咐荣常在和纳兰氏去转达。   皇后则对一切都淡淡的,大部分的事和从前一样,翊坤宫做主就好。   在一阵风波后,宫里异常的平静安宁,虽然宫人们私底下都在议论翊坤宫和坤宁宫是否闹翻了,但碍着上一回,皇后雷厉风行的压制传言,这事儿终究不过是背后的窃窃私语,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来说。   一转眼,已是隆冬腊月,康熙九年平安度过,国库增收,风调雨顺,玄烨心情格外好,推迟了封印的日子,在一年末又为国为民多做了几件事后,才歇下。   这一晚,他翻了翊坤宫的牌子,乘着夜色踏雪而来,灵昭等候在门里,行礼道:“臣妾恭迎皇上圣驾。”   玄烨说:“你屋子里怎么不暖,炭火不够吗,还是地龙堵上了?”   灵昭应道:“知道皇上今晚要过来,特地开窗通风给屋子里换了气,才又烧起来不久,过一会儿就暖和了。有热热的红枣汤,皇上进一碗吗?”   玄烨说:“想吃口咸的。”   冬云忙道:“请皇上稍等,早晨娘娘家里送来的鲍鱼,正熬着鲍鱼粥。”   玄烨说:“就吃这个。”   灵昭送玄烨到暖炕上坐,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他,命人将炭盆搬到门前去,玄烨见了便说:“不碍事,味儿不大。”   “太医说屋子里烧炭,对呼吸不好。”灵昭应道,“皇上这几日有些咳嗽嗓子痒不是吗?”   玄烨含笑看着她:“早就好了,那日过来咳嗽,是路上呛了风。”   灵昭坐下,陪着说说家常话,又提起今年除夕宴的安排,冬云将熬好的鲍鱼粥送来,可惜玄烨没动几下,阿哥所的人急急忙忙来禀告,说是三阿哥惊风了。   玄烨心焦不已,带着灵昭一同往阿哥所来,太医已经诊断开方,但三阿哥高烧不退,小脸儿通红。 第854章 做宫女有什么不好?   三阿哥自从那晚惊风高烧后,便缠绵病榻,虽医药不断,但身体一直不见起色。   然而眼下岁末除夕,人人都盼着开始一个更好的年头,热热闹闹的过节气氛之下,三阿哥的病弱,几乎无人问津。   正月里,遏必隆一家进宫请安,从慈宁宫到翊坤宫,遏必隆皱着眉头叹息:“我在慈宁宫看见,二阿哥已经能扶着站起来晃悠两步,容貌也长得俊俏,皇后的运气实在好。”   灵昭冷冷地说:“运气不好,怎么会成为皇后呢?”   遏必隆微微蹙眉,示意妻子退下,而后道:“娘娘,那一阵流传皇后毒杀大阿哥,连朝臣们都惊动了,甚至有人上折子弹劾皇后,但是被皇上压了下来。原以为风头再劲一点能有所希望,到后来怎么不了了之,您为什么不抓着机会,推波助澜将皇后一举扳倒?”   “那风浪就是我搅和起来,又怎么推波助澜?至于要扳倒皇后,连切实的证据都没有,阿玛说这样的空话,是在嘲笑我没用?”灵昭冷漠地看着父亲,“又或者,阿玛在期盼什么?”   遏必隆眼神一晃,避开了女儿的目光:“臣……不懂娘娘的意思。”   “我将剩下的坐胎药拆开,将相同的药材分门别类,每见一位太医,就问他们药材的药效,以及是否有相生相克之物。”灵昭说,“怎么那么巧,难道只有冬云送出去的三包药渣里,掺了避孕之物?”   遏必隆脸色一沉:“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灵昭说:“阿玛明白自身的处境,和如今的地位,而我已经不再惧怕你,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想要再强迫我做什么,大喊大叫或是刻薄嘲讽已经不管用了。于是你聪明地选择了挑拨离间,选择勾起我的怒火,勾起我去和皇后争斗的心。阿玛,我说错了吗?”   遏必隆冷然:“老臣不明白娘娘在说什么。”   灵昭道:“阿玛明白,何必装傻,傻的那个人明明是我。”   遏必隆见事情败露,也不再遮掩,怒其不争道:“难道娘娘就打算这么一辈子,被皇后当个奴才似的?所有的人,面上敬你一声娘娘,背地里,都笑话你不过是坤宁宫的奴才。”   “我本来就是坤宁宫的奴才,这紫禁城里的主子,只有四个人,太皇太后、太后、皇上,还有皇后。”灵昭看着父亲,微微一笑,“我做了妃子,受人尊敬,得主子们夸赞,那是我自己的本事。而我之所以没能成为皇后,在最初,是因为阿玛你没出息。”   遏必隆说:“你就没有半分争强好胜的心?”   灵昭说:“阿玛为什么不教我,把争强好胜的心用在正道上?阿玛,从今往后,若想再挑拨我什么,请千万做的滴水不漏。你说我不再服用坐胎药,就不会避孕,因为不吃任何药,本来就不会避孕,而你也看透了,我吃了那么久的坐胎药也没有效果,那副药早就没希望了。”   遏必隆沉沉地说:“娘娘还年轻,民间媳妇久婚不孕多得是,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灵昭道:“那么阿玛就慢慢地守,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遏必隆苦笑:“娘娘以为,老臣能活多久?您看老臣的头发都白了,如今胃口越来越差,多吃一口都要到半夜不得安生,娘娘,臣已经老了。”   听得这番话,灵昭的目光,顿时软了几分。   遏必隆说:“阿玛位极人臣,这辈子是没得再争了,可将来,你的兄弟们,就算能继承爵位,可爵位是空的,如何能在朝堂立足,还请昭妃娘娘,多多扶持。他们若能保家卫国、报效朝廷,必然也将助力于娘娘。毕竟这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也许来年,您就生了皇子,您愿意一辈子做奴才,难道也甘愿让自己的儿子,做一辈子奴才?”   灵昭轻轻一叹:“阿玛退宫吧,请保重身体,少饮酒勿急躁,好好享受您的荣华富贵。”   多年来,父女之间难得没有不欢而散,也难得分别后,灵昭的心情能那么平静安宁。   窗外静静地飞扬雪花,她信步走到门前,恍然想起那天夜里,赫舍里舒舒对她说,钟粹宫的夜,翊坤宫的夜,和坤宁宫没什么两样。   那么白天呢?灵昭呵出口中的雾气,屋子里单薄的衣裳,果然扛不住这冰天雪地的寒冷,多站一刻,只怕是要病了,她赶紧退了回去。   跟着后脚进来的,是送客的冬云,她刚巧得了消息,担心地说:“娘娘,阿哥所又宣太医,三阿哥这是怎么了。”   “太医说,三阿哥先天积弱。”灵昭应道,“上一次惊风高烧,使得心脏受损,想来在娘胎里就不大好,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天命了。”   冬云叹道:“荣常在不好的那阵子,都是纳兰常在安慰她开解她,谁能想到一转身……”   灵昭吩咐道:“不要随便提起这件事,大正月里,要喜庆些。”   冬云说:“不过您觉不觉得,不论是皇上,还是太皇太后她们,对三阿哥对纳兰常在都淡淡的,可有可无似的,奴婢记得那阵子,纳兰常在很得宠呢。”   灵昭随手将炕桌上烦乱的账册整理好,说道:“皇上能生养,太皇太后就高枕无忧,这天下永远也不缺女人为爱新觉罗家开枝散叶。”   冬云问:“主子,今年为何不选秀呢?“   灵昭嗔道:“你傻了,过了正月,就要正式开始准备明年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寿,一切等千秋后再说。”   是日午后,慈宁宫里,玉儿午睡醒来,坐在窗前隔着琉璃窗看雪花飞舞,苏麻喇走来问:“梳头吗?”   玉儿笑道:“你猜,我梦见谁了?”   苏麻喇摇头,但说:“看样子,是个好梦。”   “是个好梦,我梦见他和姐姐。”玉儿说,“大概每年正月,都会想起他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他和姐姐在那里,应该重逢,又在一起了。”   苏麻喇不知该说什么,岔开话题道:“皇上说,初七从孝陵回来后,安排了冰嬉,到南苑去,您去不去?”   “去,去了正好就住在那儿。”玉儿道,“如今朝堂比早些时候安定,我也想养一养身体,在南苑住到春末回来吧,入了夏那里临水,蚊虫多。”   苏麻喇笑道:“皇上在承德修建行宫,是为庆贺您六十大寿的,今夏不如就去承德避暑?”   玉儿懒洋洋地说:“不乐意出远门,我年轻的时候跑得太远,把一辈子的路都走完了。”   苏麻喇总算把人搀扶到镜子前,为玉儿梳头盘发,说道:“高兴的事有,不高兴的事也有,三阿哥终究不大好。”   玉儿说:“把三阿哥先天积弱的话,传出去,让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将来万一有什么,也能有个开交。大阿哥就是死得太突然,又不明不白,才弄出那么多风波。”   苏麻喇领命,又道:“说起风波,那些事平息后,皇后和昭妃几乎不再往来。但奴婢查到,翊坤宫请萨满法师做法的那天夜里,钟粹宫里灯火通明,皇后和昭妃娘娘都在,可惜查不到殿中发生了什么,奴婢怎么打听也问不出来。”   “这大清,这后宫,早就是年轻人的世道了。”玉儿说,“苏麻喇,我们该退下了,往后就默默守护这些孩子,该出手的时候再出手吧。”   如此,元宵时,帝后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到南苑观赏冰嬉,太皇太后留在南苑静养,只有太后随圣驾返回宫中。   虽说太皇太后平日里很少干涉内宫之事,但她不在紫禁城里,众人莫名地松口气,就连灵昭都觉得,肩上的压力消减了好些。   二月初时,内务府将后宫的俸禄一一送来,李氏这般家境殷实的,根本不屑宫里这点可怜巴巴的银子,随手要赏赐内务府的奴才,竟被他们谢绝了。   “这是什么道理,看不起我的赏钱?”李氏冷声道,“还是嫌银子烫手?要不要拿去雪窝里冻一冻?”   那几个小太监忙道:“李常在您有所不知,昭妃娘娘近日再抓规矩,内务府上下连一个铜板都不敢多拿。”   众人听得李氏咋呼,都出来看动静,听得这话,不禁问:“这是怎么了?”   那小太监不敢多嘴,送了俸禄便麻溜地走了。   李常在念叨:“她又在做规矩,一天到晚的凶神恶煞,有意思吗?”   只见荣常在出来,穿着风衣是要出门,与众人道:“别为难那些奴才,为了明年太皇太后千秋,宫里要增加人手,有些人家为了逃避将女儿送进宫做宫女,向内务府行贿,昭妃娘娘在抓这件事。”   “啧啧……”李氏道,“做宫女有什么不好,指不定一朝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荣姐姐,您说呢?”   荣常在淡淡一笑:“那就记得,好好给凤凰跪下磕头。” 第855章 悲喜交加   李常在听这话,心里很不服气,想要理论争吵,被边上张答应和赫舍里氏拦下,而荣常在也没理会她,带着吉芯便出门。   离了这边宫苑,从那一头出来的,是同样披着风衣的纳兰氏,她神情憔悴脸色苍白,这些日子,日日夜夜惦记阿哥所里的孩子,如何能好。   “多谢姐姐替我请旨,让我能去看一眼孩子。”纳兰氏走近后道,“可我实则不敢去,怕就怕是见最后一面,我听说太医们,已经让三阿哥自己努力了,他还那么小……”   “就算是最后一面,见了也比没见要强。”荣常在含泪道,“对我们是抹不去的痛苦记忆,可对孩子来说,不用走得孤零零。”   二人结伴来到阿哥所,到这个月,三阿哥满一周岁,若是康健结实的孩子,有些已经能扶着炕沿自己站着走两步,可是现在,小娃娃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沉睡着。   纳兰常在见了儿子,便泪如雨下,乳母们在边上跪着道:“求纳兰常在恕罪,奴婢们实在尽力了。”   “我知道,这怪不得你们,是我没在娘胎里把三阿哥养好。”纳兰氏收了眼泪,对众人道,“承庆活着,你们便好好照顾他,真有那一天,也不要惊慌,我会禀告昭妃娘娘,绝不降罪于你们,会放你们出宫,回去照顾自己的孩子吧。”   众人连连磕头,说纳兰氏菩萨心肠,三阿哥和她必定会有后福。   此时翊坤宫的人找到阿哥所,说昭妃娘娘寻荣常在过去商量事,也是知道纳兰氏最近记挂孩子,无心当差,也就不来差遣她。   “你自己回去吧,不必等我。”荣常在道,“时间别太久了,也别太悲伤,孩子还好着呢。”   纳兰氏听劝,目送荣常在离去后,问了乳母一些话,从三阿哥的玩具里,挑了两件打算带回去,怎么也等不到儿子醒来,她不能再逗留了。   巧的是,离开阿哥所,刚好遇见皇帝从箭亭出来,他身边跟着纳兰容若和曹寅,二人遇见宫嫔,都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臣妾叩见皇上。”纳兰氏行礼。   起身时,手里的玩具掉落在地上,玄烨见了,俯身捡起来,问:“这是承庆的东西?”   “回皇上的话,是……”纳兰氏不忍说,是要拿回去留个念想,何况孩子还活着,她转而道,“臣妾拿来,想给承庆玩耍,但是他一直昏睡着,臣妾只能下次再来。”   玄烨轻轻一叹:“朕知道,承庆不大好,先天积弱,太医说是心脏不好,他们能尽力的,都尽力了。”   纳兰氏垂眸,哽咽道:“是臣妾,没能给三阿哥健康的身体。”   玄烨怜惜道:“这些日子多来陪陪他,代替朕陪伴他,别叫他太孤单。”   说着,玄烨将随身的玉佩解下,递给纳兰氏道:“这玉佩,你拿给承庆把玩吧,朕这个皇阿玛,实在无暇去照顾他。”   纳兰常在双手接过,屈膝道:“臣妾替三阿哥叩谢皇阿玛恩典。”   玄烨忽然想起一事,将纳兰容若叫到跟前:“朕记得,你们是亲戚?”   纳兰容若抱拳道:“是,纳兰常在是微臣的堂妹。”   玄烨颔首,对纳兰氏道:“难过的时候,就宣召家眷进宫陪你说说话,你告知昭妃一声便是。”   说罢,他带着纳兰容若和曹寅等人离开,纳兰氏侍立一旁恭送,低头看着手心的玉佩,心中隐隐燃起了希望。   这一边,翊坤宫里,灵昭找荣常在来商量,是抓了几个内务府收受贿赂的管事,牵扯到一些包衣旗人的利益。   灵昭本意并不想闹得太难看,毕竟是为了太皇太后办寿宴增加人手,倘若闹出丑闻甚至人命,岂不是成了太皇太后的罪过,而灵昭也担当不起。   荣常在翻阅名册,说道:“这几家的孩子,都是足岁十一,虚龄十二,过去宫里不紧张人手的时候,能通融的就通融,他们也没别的念头,不过是想女儿在家多留些日子。娘娘,臣妾说句不该说的,臣妾很羡慕她们,臣妾足龄十一就进宫了,个头也小,刚进宫那几天天天哭,被管事嬷嬷打,后来不哭不是习惯了,只不过是怕挨打。”   灵昭心软道:“就罚内务府那几个奴才,行贿的这些,不如就算了。本宫看有几家,家里条件都不错,那乌雅家,是不是做过御膳房总管?”   荣常在笑道:“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娘娘既然开恩,就是他们的造化了。”   灵昭道:“你别多心本宫叫你来商量,是看你出身包衣旗瞧不起你,本宫就是觉得,你能想的比我更周到些。”   荣常在忙起身:“娘娘您多虑了,臣妾怎么会那么想,是娘娘一直抬举臣妾,给臣妾体面,臣妾位份虽低,可在宫里行走,也是处处被高看一眼的,都是托娘娘的福。”   灵昭说:“那时候你丧子之痛,本宫还罚你站在宫道里吹风,希望你别放在心上。皇上对你恩宠有加,一定还会有希望的。”   荣常在垂首不语,想了想道:“娘娘,臣妾想为纳兰常在求个情,能否容许她,每日都去阿哥所看望三阿哥。”   灵昭淡淡地说:“她若有此心愿,就让她自己来对我说,荣常在,别怪本宫无情,那终究不是你的孩子。”   荣常在一时不明白昭妃这些话,出了翊坤宫和身边的吉芯提起:“昭妃娘娘并非狠心之人,这些事,她总是格外冷静。”   吉芯劝道:“阿哥所是最敏感的地方,阿哥公主有些头疼脑热,那些奴才就怕掉脑袋。纳兰常在若是天天去,万一有什么事将来怎么说得清楚,再算起来若还是您求情的,您也脱不了干系。您看之前连皇后娘娘的风言风语都敢传,真落到咱们身上,必定就直接拿了问罪。”   荣常在叹息:“可我也不能太无情,那一阵缓不过来的时候,都是她在我身边。”   吉芯左右看了看,轻声道:“主子,奴婢一直觉得,纳兰常在很精明,看着文文弱弱,心里什么都明白。”   荣常在默默点头,想了半天才说:“日子长着呢,走一步是一步。”   一个月后,董答应生下皇帝的第二个女儿,一向喜爱女孩子的玉儿高兴不已,派苏麻喇回来看看,送了极丰厚的赏赐。   可是宫里高兴不过一阵,二公主满月时,三阿哥因病殁了。   如此,皇帝膝下,只余嫡皇子一人。   虽说皇帝年轻且无生育障碍,但幼子早夭带来的恐慌,还是令人担心皇室香火,加之今年选秀延迟,玄烨知道大臣们宗亲们少不得啰嗦,正心烦的时候,荣常在竟传出喜讯,太医说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这般悲喜交加,连玄烨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伤,这一日在坤宁宫,逗着承祜玩耍,向舒舒提到:“朕想去一趟盛京,祭告太祖太宗,就不知皇祖母,是否愿意同行。”   舒舒道:“曾听爷爷说,当初朝廷动荡,先帝年少,太皇太后从不和先帝同行离开京城,不论先帝要去什么地方,她都留守在京城,唯恐京城生乱。如今想来,皇祖母真是背负了太多,把一声都献给了爱新觉罗家。”   玄烨感慨:“如今的朝廷,虽还不能让皇祖母高枕无忧,但踏实地睡一觉不难,其实朕最在乎的,还是皇祖母对盛京的回忆。”   舒舒亦是唏嘘:“是啊,皇祖母的回忆,比我们的年纪还长。”   只见承祜爬到玄烨怀中,将手里的玩具递给皇阿玛,奶声奶气地喊着:“阿玛玛……”   玄烨很惊讶:“皇阿玛,儿子再喊一声,皇阿玛。”   “玛玛玛……”承祜笑眯眯地学着,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玄烨抱着儿子亲了又亲,对舒舒道:“你也去,带着承祜,我们一道回盛京一趟,从盛京回来,朕有几件大事要办,朕想借太祖太宗的魄力,威服天下。”   舒舒嗔道:“皇上不带我去,我能答应吗?玄烨,我还从来没去过盛京呢,桑格说她离开盛京的时候才三岁,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856章 带她回盛京   玄烨道:“待朕去南苑问过皇祖母,皇祖母若同行,我们再商议其他的事,皇祖母若不同行,朕也未必去了。”   舒舒胸有成竹:“皇祖母一定会同行。”   玄烨不大信,要和舒舒赌什么,且不许她这几日派人去南苑请安。   舒舒不以为然:“我现在没有稀罕的东西想要,没什么要和皇上赌,但我能答应皇上,绝不私下先提起,就等皇上自己去问皇祖母示下。”   两人一句玩笑话,玄烨还当真了,隔天就抽出时间,亲赴南苑向祖母请安。   玉儿在南苑度过了严冬,如今天气暖和了,她就爱坐在水边阳光下发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一坐能坐大半天。   虽说太皇太后静养是好事,可苏麻喇总觉得她有心事,有时候她一动不动,就会忍不住过来看几眼,会惹来玉儿的嗔笑:“傻瓜,我活着呢。”   苏麻喇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上来为了什么悲伤,但她知道,坐在水边发呆的格格,一定也在悲伤,比她更悲伤。   今日玄烨来,得知祖母在湖边晒太阳,带着大李子便找到这里,可是看着祖母一动不动的身影,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皇上?”   “退下。”玄烨示意大李子,“你们都退下,不要打扰皇祖母。”   他独自站着,看了许久许久,从记事起,十几年来,玄烨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强烈,觉得自己将失去祖母的恐慌和悲伤,然而眼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过是祖母独坐水边的身影。   玄烨挪动脚步,听见苏麻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皇上,请不要去打扰太皇太后。”   玄烨转身:“嬷嬷,皇祖母怎么了?”   苏麻喇从容含笑:“太皇太后这几日,常常一个人坐在水边发呆,乐此不疲。然而她这一辈子,很难得有这样的清静,不管儿孙的事,不管国家的事。皇上,若非要紧的大事,奴婢恳求您,不要去打扰她。”   玄烨毫不犹豫地点头:“嬷嬷,朕不能留太久,请你替朕转达,朕欲侍奉皇祖母与皇额娘一同前往盛京祭奠太祖太宗,皇祖母去或是不去,请给朕一个答复。”   苏麻喇怔然,愣了半晌才问:“皇上要带太皇太后去盛京?”   玄烨谨慎地问:“不合适吗?嬷嬷,朕明白,盛京的回忆对皇祖母而言……”   “不。”苏麻喇打断了玄烨的话,含泪笑道,“盛京的回忆,是她人生里最美的时光,皇上,多谢您,多谢您愿意带主子回盛京去看一眼。”   “嬷嬷?”   “年初的时候,她梦见了太宗和宸妃。”苏麻喇哽咽,“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他们说,皇上,太皇太后她心里,太苦了。”   玄烨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不安地握着拳头:“嬷嬷,朕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害皇祖母?”   苏麻喇指向岸边:“皇上,您去吧,去告诉皇祖母,您要带她回盛京。”   玄烨难过地看向祖母,她的身影,孤独而悲伤,他定下心,大步走向岸边。 第857章 皇祖母,大清安定了   “回盛京?”面对玄烨突然提出的请求,玉儿不知如何回答。   顺治二年,她随福临入关,多尔衮将她接入紫禁城,从此再也不见盛京的雪,一晃,近三十年。   她这个从科尔沁嫁到盛京的姑娘,最后在北京度过了半辈子。   “皇祖母,九月出发,赶在大雪前回京,前后一个月。”玄烨道,“皇祖母若应允且同行,眼下开始做准备,绰绰有余。”   “玄烨,皇祖母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回盛京,过去你阿玛要带我去,我就拒绝了。”玉儿道,“你把我带走,把皇后和二阿哥都带走,紫禁城就空了,你不担心吗?”   玄烨摇头:“皇祖母,大清安定了。”   玉儿看着孙儿,问:“大清,安定了?”   玄烨坚定地说:“大清寰宇统一,江山永固,这是太祖太宗的功劳,是八旗军队的功劳,是三朝老臣们的功劳。而孙儿,不过是去告诉太祖太宗,告诉他们大清是什么模样。”   玉儿呆呆地看着孙子,分明脑中一片空白,分明心里什么都没想,可是眼泪不自觉地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面颊滑落。   “皇祖母……”玄烨心头一慌,忙跪下了,“皇祖母,孙儿、孙儿……”   “玄烨。”玉儿搀扶孙子,“你起来。”   玄烨没有动摇:“皇祖母,大清安定了,就算我们都离开北京,也不会有事,皇祖母,从今往后,您可以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玉儿哽咽道:“我年轻的时候走得太远,把一辈子的路都走完了,玄烨,皇祖母哪儿也不去,我要守在你的身边。”   “那盛京呢?孙儿去,您去不去?”玄烨问。   “去,我的玄烨在哪里,我就去哪里。”玉儿哭道。   玄烨很悲伤,可他不敢哭,压了满腔的泪水回到紫禁城,舒舒在宁寿宫陪太后和淑太妃喝茶,坤宁宫的人找到这里来,舒舒才匆匆告辞。   看着皇后离去,淑太妃道:“这些日子,几乎没见皇后和昭妃同时出现过,她们彼此都躲着吗?”   太后道:“毕竟这世上,没几个皇后能比我更弱了,强者想要成为朋友,除非永无利益瓜葛,若不然……”   淑太妃叹息:“是啊,她们也是。”   太后问:“您说的她们,是谁?”   淑太妃含笑:“不就是皇后和昭妃?”   但其实,淑太妃想到的,是太皇太后和昔日的十四福晋,她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边,舒舒赶回坤宁宫,路上便知道是玄烨一个人坐着发呆,她心里也不安,想着兴许是去盛京的事在皇祖母那儿碰了壁,皇祖母可能训斥他自以为是,玄烨的自信受了挫败。   进门前,舒舒深吸一口气,扬起笑容来:“皇上,这么早就回来了,何不多陪陪皇祖母。”   玄烨静静地望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舒舒上前几步,玄烨拉着她的手,又静了须臾,将舒舒完全拉到面前,抱住了她的腰肢。   “皇上……”舒舒能感受到,怀里的人,不是在和她起腻。   “皇祖母……”玄烨哭了。   舒舒紧张不已,脑筋飞转着可能发生的事,难道皇祖母病了,难道……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抱着玄烨的脑袋,抚摸他的背脊。   过了许久,玄烨终于冷静,抬起脑袋,自嘲道:“朕这是怎么了。”   舒舒蹲下来,仰望着他:“皇祖母怎么了?皇上,我很担心。”   “皇祖母一切安好,是朕不好,吓着你了。”玄烨捧着舒舒的脸颊,舒舒则抬手擦去他的眼泪。   “皇上为什么哭了?”   “太悲伤,说不上来为什么。”玄烨道,“也许因为朕的身体里,流淌着皇祖母的血液,也流淌着太宗的血液,朕能感受到皇祖母的心。”   舒舒笑:“那么皇上高兴了,太皇太后也会高兴,是不是?”   玄烨知道舒舒想安慰他,双手胡乱揉了把脸,将眼泪抹去,说:“不许告诉任何人朕哭了,皇祖母也不许说。”   舒舒促狭地问:“那若是我向天说时,叫皇祖母听见了呢?皇上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玄烨往她脑门上轻轻一戳:“偏要在这个气氛下,来气我?”   舒舒笑了:“去盛京的事,商量的怎么样?”   玄烨说:“皇祖母答应了。”   舒舒起身去要来一把热帕子,为玄烨擦了眼泪,又拿自己的香膏,仔细地抹在他的脸上,玄烨嫌弃地说:“一会儿还要见大臣,弄得脂粉香气,失了体统。”   舒舒说:“那也比脸皴了强,皇上快给我说说,皇祖母怎么答应的?”   玄烨长长呼了口气,仿佛要将最后一缕悲伤吐出,摇头道:“以后再说,朕要恢复心情去处理朝政,大清安定,才能让皇祖母高枕无忧。”   舒舒知轻重,忙后退一步:“臣妾遵旨。”   如此,三日后皇帝正式下旨,将于九月启程至盛京祭告太祖太宗。   虽然眼下还早,但一路打点准备,时间也并不算宽裕,而宫里则人心浮动,李常在她们都在议论,是否能有幸随扈,难不成皇帝又只带皇后一个人去。   一时间,纳兰常在的丧子之痛,再无人提起,三阿哥打从出生起,在宫里便可有可无,如今仿佛是死了也就死了。   好在她独自住一处宫苑,地方虽不大,但胜在清静,听不见李氏她们的聒噪。   这天,她坐在窗前许久,一言不发凝望着手中的玉佩。日落前,宫女来向她禀告,皇后刚下旨,将荣常在迁出,从此也一个人独住一处。   “知道了。”纳兰氏应道。   “说来也奇了,为什么不让各位主子住进东西六宫呢,弄得紫禁城里看起来冷冷清清。”她的宫女嘀咕着,“恐怕,是皇后娘娘的主意吧。”   “住在哪里都一样。”纳兰氏道,“能住进他心里的,有几个呢?”   后面那句,她的宫女没听清楚,便道:“主子,明珠府送来的补药,您慢慢吃着吧。下一次,一定能生个健康的小阿哥。”   纳兰常在苦笑,将玉佩收好,起身道:“走吧,去恭贺荣姐姐乔迁之喜,帮忙打理打理。”   来到荣常在的屋子,吉芯已经喜滋滋地收拾行李,冲着纳兰常在说话也是眉飞色舞,但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三阿哥刚刚夭折不久,忙低下头匆匆地跑开了。   荣常在在一旁道:“别怪她们,她们厌烦那几位吵闹,想搬走很久了。”   纳兰氏道:“姐姐不必担心我,三阿哥久病不治,心里多少有个准备,哪里像大阿哥那样突然,让人无法承受。相比之下,姐姐更是给了我希望,咱们只要好好活着,皇上不会亏待我们,我们也不会辜负自己。”   荣常在挽了她的手,含泪道:“是这个道理,这人呐,要不就死了干净,但凡活着,就要好好活着。”   她们本想说说体己的话,可李氏听闻纳兰氏来了,便拉着其他人一道过来,怂恿她们:“我们一起去请旨,我们也随扈去盛京吧,皇上这次要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去那么远的地方,那得多大的阵仗。既然如此,多我们一个不多,皇上没道理不带我们一起去呀。”   荣常在说:“我到九月,肚子就大了,不能出远门,既然你想去,你自己去向昭妃娘娘请旨便是。”   李氏嘀咕着:“这事儿,她说了算吗?”   赫舍里氏在一旁说:“叫我看,昭妃娘娘就未必会去,都走了,宫里的事怎么办?”   “离了她,太阳就不升起来了吗?”李氏不服气,“她若不去,我们就难了,可我真想出去走走,我也想去盛京看看。”   纳兰氏垂眸不语,她心里算计着另一件事,倘若能在九月之前如愿,也无所谓去不去盛京,更何况将来有的是机会。   “纳兰姐姐,你带着我们一起去请旨,我觉得这事儿不用问昭妃,我们直接去坤宁宫求皇后娘娘。”李氏怂恿道,“你说话慢条斯理的,头脑又清晰,皇后娘娘能明白我们想说什么。” 第858章 博宠   纳兰氏没有答应,也不曾拒绝,一群人闹哄哄地散了,之后随荣常在来到她新的住处,荣常在则说:“皇上是回盛京祭告太祖太宗,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她们也太没有分寸。我看昭妃娘娘多半不会随行,你别去为了她们碰钉子。”   “姐姐说的是,过些日子我会想办法推脱,她们想去,就自己去请旨。”纳兰氏道,“我想留下来陪伴姐姐。”   荣常在笑道:“也好,咱们作伴。”   她举目看了看自己的宫苑,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忙着搬东西,从今往后能清清静静,想着就高兴。   而这一步步的,也是挣上来了,皇后答应过她,将来封贵人封嫔,她就能养自己的孩子。大阿哥承担不起皇长子的福气,早早地走了,肚子里这一个,一定要健康长大。   二人站在院中,彼此各怀心事。   纳兰氏想的,是不论如何要尽快再怀上孩子,在这宫里,没有恩宠,没有皇帝的真心,她想要立足,就必须有个孩子,这也是将来明珠能扶持于她的筹码。   离了荣常在后,避开旁人,纳兰氏吩咐自己的贴身宫女:“我要知道那边院子里,除了董答应之外,所有人的月事时间,你去打听。”   转眼,四月末,玉儿从南苑回宫,至五月初五,宫里摆了家宴过端午,一并庆贺小公主诞生。   这些日子,舒舒带人准备圣驾出行之事,灵昭照旧料理宫内琐事,紫禁城上下井然有序,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和昭妃,除非不得已的场合,已经很久没再正经说过话。   但皇帝对此,仿佛不以为然,坤宁宫是他的温柔乡,翊坤宫也不乏雨露,似乎连皇帝都默认了后妃之间的不和睦。   这一日,众人聚在荣常在这边说闲话,李氏依然不改口无遮拦的毛病,当着众人的面说:“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哪有什么真正的和睦,对皇后娘娘来说,昭妃的存在就是威胁,对昭妃娘娘来说,皇后永远压她一头。说什么亲如姐妹,和和睦睦,都是骗人的。”   吉芯在边上撇撇嘴,这个李常在,颠三倒四,当初和自家主子闹得多难堪,转身就荣姐姐荣姐姐地喊,可是没几天又翻脸,如此反反复复,总之她乐意就好,从不管别人是否高兴。   “吉芯,昨天慈宁宫赏的一盒糕饼,你拿来请姐妹们尝尝。”荣常在吩咐道,“沏一壶菊花普洱,配糕饼最合适。”   纳兰氏坐在一旁,朝自己的宫女使了眼色。   不久后,茶点奉上,李氏把玩着手里精致的点心说:“太皇太后也太偏心,不过是一盒糕点,就只有荣姐姐的份吗?哪怕分我们两块也好。”   荣常在笑道:“就说是分给大家吃的,不过是送到我这里来。”   李氏大口吃了糕点,口齿不清地说:“算了吧,我们不过是沾了荣姐姐肚子的光,连您自己也是,沾了孩子的光。”   纳兰氏吃着糕点说:“到底是慈宁宫做的点心,甜而不腻,式样又精美。”   赫舍里常在道:“纳兰姐姐平日里不爱吃甜的,今日倒是赏脸。”   纳兰氏含笑:“太皇太后赏赐的糕点,怎么能不好好享用,倒是荣姐姐,怀着孩子要少吃甜的,咱们替她吃了吧。”   荣常在和气地说:“是啊,我不敢拂逆太皇太后的好意,但这一阵,吃不下甜食,放着怕坏了,你们分了才好。”   如此,众人说些玩笑话,打发了半天时光,可傍晚日落,那边院子里就热闹了。   纳兰氏的宫女跑回来,贴在她的耳边说:“都在闹肚子了,轻的肚子疼,重的拉肚子,人仰马翻的。”   纳兰氏握着手里,被捂得发烫的玉佩,淡漠地说:“再过会儿,我们去问候一声。”   可是半个时辰后,因宣太医惊动了翊坤宫和坤宁宫,昭妃派人来问怎么会一下子所有人都吃坏肚子,一路查到御膳房,闹得动静不小。   又过不久,坤宁宫便下了懿旨,道是李氏等身体不适,这些日子不宜侍奉皇帝,两个月之内,暂且撤了膳牌。   既然是皇后的懿旨,灵昭照着办就是,冬云去传了话,回来后小声说:“皇后娘娘怪狠心,一下子两个月,这下宫里统共剩下几个人能伺候皇上,转来转去,皇上是转不出坤宁宫了。”   灵昭瞪了她一眼,虽然冬云说的话,也是她心里所想,但还是道:“不要给我惹麻烦,如今各自相安,我很满足。”   那之后的日子,每日傍晚送到皇帝面前的膳牌,少了一大半。   玄烨不是去坤宁宫,就是到灵昭身边,再除去怀孕的荣常在,和产后恢复中的董答应,就只剩下纳兰氏。   然而李氏等人闹肚子的病早已康复,可皇后的懿旨是撤膳牌两个月,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纳兰氏一天天地被乾清宫派人接走,恨得咬牙切齿。   五月末,三阿哥去世七七四十九天,因非死于疫病,没有太多忌讳,阿哥所里还留存着一些三阿哥的遗物。   纳兰氏自行到翊坤宫请旨,希望能允许她去将东西收回来,灵昭自然是答应了。   阿哥所里还养着小公主,纳兰氏没有逗留太久,收了东西,沿着东路宫道往回走,迎面遇见从宁寿宫请安出来的李常在她们。   李氏带着赫舍里氏将她拦下,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那天只有我们闹肚子?御膳房的饭菜是一样的,荣姐姐屋子里的糕点茶水也是一样的,为什么只有你没事?”   纳兰氏问:“妹妹的意思是?”   李常在恨道:“是不是你故意的,你故意给我们下药,好让我们都伺候不了皇上,被你一个人占尽机会?”   “就算你们都不能伺候皇上,就代表我一定能伺候皇上吗?”纳兰氏反问,“我何必自作聪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若出手伤害你们,早晚会败露,难道我不想活了?”   赫舍里氏上前拉架:“纳兰姐姐,你别放在心上,李姐姐是气不过,你也知道,我们一同进宫,这就三年了。”   “你说什么呢?”李常在却冲着赫舍里氏道,“你憋不住吧,和我什么相干,我不过是来讨个公道。”   纳兰氏道:“我不想和你争辩,我要回去了,昭妃娘娘允许我为三阿哥烧些纸钱,我不能耽误吉时。”   李氏见一旁的宫女手里,捧着一些孩子的玩具和襁褓,便道:“不如就让三阿哥来见证这一切,让三阿哥睁眼看看她的额娘,若是做了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就绝没有好下场。”   她从纳兰氏面前走过,故意撞在那宫女身上,三阿哥的东西落了一地,她又踩着花盆底子从上头碾过。   赫舍里氏看得心惊胆战,帮忙要捡拾,被纳兰氏呵斥:“不许碰,你们谁都不许碰。”   “那……我走了,纳兰姐姐,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别放在心上。”赫舍里氏尴尬地说完这几句,也跟着走了。   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纳兰氏默默握紧了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后,便跪下一件一件拾起来,拍打着襁褓上的脚印,小心翼翼地折叠好。   “主子,像是圣驾过来了。”忽然,她的宫女在边上说,“咱们赶紧走吧。”   纳兰氏的心砰砰直跳,忙道:“不走,你别看那里,背过身。”   她说着,把收好的东西重新散落在地上,将襁褓又在地上蹭了蹭,不多时,后面的人靠近了,便听见李总管问:“谁在前头,皇上驾到,还不让开。”   纳兰氏慌忙起身,退到一旁行礼。   玄烨端坐肩舆之上,见这光景,命落轿,一直走到了纳兰氏身边。   “这是怎么了?”玄烨问,“怎么落了一地?”   “回皇上的话,是臣妾不小心,惊扰了皇上圣驾。”纳兰氏道,“这些是三阿哥的遗物,昭妃娘娘恩准臣妾收起来,刚才走过这里,不小心……”   “皇上,不是的,是李常在打落的。”边上的宫女突然道,“李常在她们闹肚子被皇后娘娘停了膳牌,偏诬赖是我家主子为了博得圣宠而害她们,方才大吵大闹,还诅咒三阿哥,把三哥的玩具襁褓都放在地上踩。”   “你闭嘴。”纳兰氏呵斥自己的宫女,慌忙将东西都收拢,捧着站在路边道,低眉垂首地说,“皇上,您先行吧。” 第859章 二阿哥的亲近   玄烨叹息:“李氏嘴巴不饶人,她当着朕的面,也是想说什么说什么,原本朕只当是她性情直爽,没想到还如此冷血残酷。”   纳兰氏屈膝道:“皇上,婢女无状,臣妾必定严加教导,李常在方才只是无意地碰撞,是这婢子自己摔了东西,胆敢诬陷他人。”   玄烨伸手搀扶她:“不论是谁的过错,失了三阿哥,都是你心中的痛。然大阿哥夭折后,太皇太后因伤心而身体不适,朕实在不愿三阿哥的死,再惹她老人家难过,所以一直以来都淡淡的面对,希望你莫要误解是朕无情。”   纳兰氏泫然欲泣,明眸含泪,楚楚可怜道:“皇上,臣妾怎能误会您,难道皇上不是锥心之痛吗?”   玄烨颔首:“朕知道,你很懂事。既然你不愿起纷争,朕就不追究李氏之过,免得她日后又和你过不去,朕的心意,你自己明白就好。”   “大李子,送纳兰常在回去,替朕也给三阿哥烧些纸钱香火。”玄烨这般吩咐,又温和地嘱咐了几句,才转身往宁寿宫的门走去。   大李子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说:“纳兰常在,奴才替您拿东西?”   纳兰氏向皇帝离去的方向福了福,才道:“有劳李总管,可李总管不能离了皇上身边,您派个小太监跟着我便是,我也不愿太张扬了。”   大李子从了,之后目送纳兰常在离去,才赶回宁寿宫。   皇帝没在太后跟前提起这件事,不过是日常的问安,离了宁寿宫后,玄烨才问大李子:“你怎么没跟去?”   大李子说了纳兰氏的意思,玄烨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深的笑容,大李子跟了皇帝那么多年,一眼就知道,人家那笑,不是因为高兴。   皇帝终日在朝堂上与大臣们斗智斗勇,后宫的娘娘们,若是觉得随随便便就能俘获圣心,那也太天真,至少在大李子看来,很多事,当今皇帝不是不知道,只是看他想不想计较。   “明珠和纳兰容若皆是可用之才,朕会好好利用。”玄烨道,“今晚翻纳兰氏的牌子。”   大李子躬身道:“奴才领旨。”   那天夜里,纳兰常在又被乾清宫的人接走,气得李氏直跺脚,但人家不仅讨皇帝喜欢,肚子也争气,一个月后,太医院向翊坤宫禀告,常在纳兰氏有了身孕。   对于此,灵昭早已麻木,太医说她的身体没有异样,也不见服用虎狼之药引起损伤,只怕还是太年轻,未完全长开,耐心等上几年,必定能开花结果。   太后也安慰灵昭,说早出生的皇子们,因皇帝本身年轻且太忙碌,无暇照顾抚养,父子感情必然淡泊。   待晚几年生的皇阿哥,皇帝像个父亲的样儿了,见了小儿子们必然喜欢,父亲感情一定比哥哥们来得强。   太后要灵昭别急,慢慢的来,该来的缘分,迟早会来。   转眼已是七月,七夕佳节,宁寿宫张罗了乞巧趣事,引得妃嫔和宗亲女眷们团聚热闹,里里外外自然是灵昭带人打理,每每旁人欢声笑语时,她已经疲倦得提不起任何兴致,今日亦如是。   她带着冬云退了出去,想到安静的偏殿去歇一歇,可迎面跑来小娃娃扑在她身上,抓着她的裙摆,咯咯笑着。   “二阿哥。”灵昭蹲下来,“二阿哥,你长这么大了?”   后面一群乳母嬷嬷跟上来,纷纷向昭妃行礼,承祜却抓着昭妃的手,要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   灵昭不置可否,可是小手抓着自己的手指头,那么滚烫那么有劲道,她不由自主地就跟上了脚步。   那之后一晚上,二阿哥时不时跑来找灵昭,给她果子,给她玩具,捧了一只柑橘,咿咿呀呀指挥灵昭剥给他吃。   皇后就在太后身边坐着,与几位亲王福晋谈笑风生,似乎根本就没在意儿子在做什么。   直到小阿哥该入睡的时辰,桑格带着乳母来,要抱孩子回坤宁宫,二阿哥很听话,从灵昭身上下来,一手拉着桑格,朝灵昭用力挥手,高高兴兴地跟着走了。   七夕宴散去,宗亲女眷陆续离宫,宫嫔们也纷纷回各自的住处,皇后的肩舆和昭妃的肩舆先后离去,李氏便好奇地问众人:“你们瞧见没有,二阿哥和昭妃娘娘亲昵了一晚上,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二阿哥是翊坤宫的孩子。”   荣常在和纳兰氏互相看了眼,没搭理她。   这边厢,宫女们伺候昭妃娘娘洗漱,灵昭木愣愣地站着,任凭摆布,一晃神,已经换了寝衣散下青丝,她轻轻一叹:“冬云,给我沏碗茶来。”   冬云道:“要不热一碗牛奶来,夜深了喝茶怕睡不着。”   灵昭却笑道:“二阿哥刚才饿了,就扒我的衣襟,吓得他的奶娘脸色都变了,赶紧抱走去喂,留下我在那儿哭笑不得。”   冬云笑道:“二阿哥实在可爱,不像大阿哥,不爱亲近人。”   灵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指间还留存着怀抱那孩子的感觉,可忽然,悲从中来。   “我若有自己的孩子,该多好。”灵昭放下手,绝望地闭上眼睛,“太后要我慢慢等,等到何时?二阿哥固然可爱,那也是皇后的孩子。”   冬云说:“皇后娘娘还是挺大方的,二阿哥和您玩了一晚上,她看都没看一眼。”   灵昭躺了下去,蜷缩着身体说:“我就见不得她的大方,可我也知道,她是真正如此,我看不惯,是因为我自己做不到。”   冬云劝道:“您别这么说,这宫里宫外,谁不夸您好。”   灵昭翻了个身,兀自喃喃:“夸我好,能当饭吃吗?”   且说荣常在和纳兰氏先后怀孕,春天以来,灵昭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宫里再挑不出一个稳重的人能协助自己,灵昭宁愿事事亲力亲为。   皇帝九月侍奉太皇太后出行,八月十五还要在宫里过,灵昭只能指望忙过这一阵,趁帝后都不在宫里时,能好生歇一歇。   可是这一天,坤宁宫一大早派人来请,说是皇后请昭妃娘娘过去用早膳。   灵昭和冬云面面相觑,坤宁宫里,今日吹的什么风?   自从钟粹宫一夜后,灵昭和皇后算是彻底闹翻了,甚至到了宫里有人议论后妃不和睦,她们彼此也都不在乎的地步。   既然上面几位主子都不过问,连太后都假装看不见,灵昭更是心安理得。   扶着冬云的手,灵昭站在坤宁宫西侧门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跨门而入。   然而迎向她的,是可爱的二阿哥,一到跟前就张开手,奶声奶气地喊着:“抱抱……”   冬云惊讶不已:“二阿哥会说话了?”   一旁跟来的乳母笑道:“也就会几个词儿,但开口的确是早,二阿哥很聪明。”   灵昭抱起了孩子,可没走几步,就挪不动了,乳母们赶紧接过去。看她们轻轻松松的,必定是从小抱着,练出来的力气,灵昭又羡慕又佩服。   “昭妃娘娘,您这边请。”桑格出来,搀扶灵昭进门,里头皇后也扶着小宫女从内殿走出来,她便屈膝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坐吧,今日的奶茶很香,我都馋了。”舒舒说着,招呼灵昭坐下。   今日的奶茶的确香浓,灵昭也忍不住喝了大半碗,但她早晨一贯吃得少,勉强吃了两口奶勃勃,便听皇后问:“不合胃口吗?”   灵昭说:“臣妾早晨一贯吃得少。”   舒舒颔首:“也是,桑格她早晨起来,便是什么也吃不下,不过太医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膳还是很重要。”   灵昭欠身不语,又勉强吃了一口,嘴里还没咽下去,便听皇后说:“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九月随扈赴盛京祭祖的事。”   灵昭不解,咽下食物后问:“娘娘的意思是?”   舒舒道:“太后最喜欢你在身边,这次前后一个月,能否伺候好太皇太后,又伺候好太后,我心里悬得很。若是你能同行,太后身边有你在,我就高枕无忧了。”   灵昭坦言:“距离太皇太后寿辰,仅剩下半年,臣妾只怕离京一个月,好些事都耽误了。待回銮后再要重新拾起来,人也好银子也好,都会有所损失。”   舒舒颔首:“你说的有道理,不如你我都回去再想想,横竖还有些日子,你若愿意随行,那再好不过。”   皇后继续吃她的早膳,灵昭也收回了目光,心里却嘀咕着,皇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然,太后要灵昭随扈同行,已经提过好几次,并非皇后故意拿太后来做借口。可皇后到底是要自己同行,还是故作大方,以退为进想让她放弃? 第860章 我好想他   随扈出行一事,灵昭举棋不定,而她在宫里没有一个所谓的“姐妹”,和冬云也商量不上。   隔天从宁寿宫出来,迎面遇见苏麻喇嬷嬷,可灵昭心里有事,没看路,直到苏麻喇在面前行礼,她才恍然醒过神。   “嬷嬷来了?”灵昭自责道,“我真是,不知在想什么,竟然没看见嬷嬷,嬷嬷不要见怪。”   苏麻喇笑道:“本就该是奴婢来向娘娘请安。”   灵昭说:“嬷嬷这边请,太后正和淑太妃下棋呢。”   她客气地陪同苏麻喇一道进去,又说了会儿话,才一起退出来。   苏麻喇见灵昭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道:“奴婢斗胆问一句,娘娘方才在想什么事那样出神?”   “不瞒嬷嬷,我的确有心事。”灵昭治理宫闱的本事,大多是苏麻喇所教,虽然慈宁宫与坤宁宫更亲近些,但苏麻喇嬷嬷毫无保留地将她积攒了多年的经验都传授给自己。   灵昭一直将嬷嬷当长辈来敬重,此刻提起来了,便坦言:“为了皇后娘娘要我一道随扈去盛京之事,我拿不定主意。”   苏麻喇笑道:“娘娘必定是放不下宫里的事?”   灵昭含笑:“嬷嬷不要笑我太自以为是,仿佛这宫里离了我就转不开,然一则丢不开宫里的事,再则还有半年就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实在不敢耽误。”   苏麻喇说:“淑太妃尚健朗,宁太嫔也是聪明人,上面的主子们离宫,紫禁城也就剩下几张嘴吃饭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太皇太后的寿辰,这不还有半年多吗?”   灵昭满面的纠结:“嬷嬷说的是,可我……”   苏麻喇笑道:“奴婢多嘴问一句,娘娘,不考虑别的事儿,您想去吗?”   灵昭双颊微红:“我想去。”   苏麻喇温柔地说:“那就去吧,有您一路相随,太后也会高兴的。”   “嬷嬷……”灵昭很不安,“我真的可以去吗?”   苏麻喇说:“奴婢这就吩咐内务府,准备娘娘的车马。”   灵昭生怕自己再客气几句,人家就说算了,可她真的想去,她想和皇帝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眼,去走玄烨走过的路。   苏麻喇带着这件事回到慈宁宫,玉儿正在书房里抄经,听苏麻喇絮叨完,抬起头道:“这孩子就爱犹豫,叫人又心疼,又恼她不通透。”   “哪有人是完美的,能学乖了不再和家族纠缠,您就该多疼些才是。”苏麻喇笑道,“上哪儿再寻这样能干谨慎的孩子去,皇上如今也知道珍惜,不再像早些时候那样浮躁了。”   玉儿放下笔,说道:“她是不是担心自己去了,会让皇后觉得不自在,怀疑皇后邀请她的真正用意?”   苏麻喇说:“奴婢可猜不透。”   玉儿走来洗手,笑道:“她太小看舒舒了,就算所有人都跟去,舒舒但凡乐意,她可以当所有人都不存在,连你我都是。”   苏麻喇嗔道:“这是吃孙媳妇的醋吗?”   玉儿却沉沉地一叹:“日子越来越近了,阔别了半辈子,现在的盛京是什么样的?他陵墓里的那些草木,都长成参天大树了吧。”   苏麻喇安抚她:“答应了皇上去,就高高兴兴地去,可千万别临时变卦。”   玉儿苦笑:“还是你知道我,我每天都在犹豫,是不是算了。”   好在一切顺利,玉儿犹豫的心思拖到出发前一日,想开口都没得开口,眼下银子都花了,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她若此刻扫兴,也太失皇家体面。   至出行日,浩浩荡荡的仪仗整装待发,车马轿辇从太和门一直排到乾清门。   玄烨来伺候祖母和嫡母登车,舒舒抱着二阿哥和太皇太后同辇,玄烨再到太后这边,便是灵昭伺候在一侧。   “你很少出门,坐车怕要晕了。”待太后上车,玄烨喊下了灵昭,递给她一枚香囊,“若是晕了闻一闻,会舒坦好些。”   灵昭呆呆地捧着香囊,玄烨说:“快上车吧,马上就出发。”   皇帝已带着人离去,灵昭还捧着香囊发呆,被冬云几人赶上来簇拥着,送进马车里。   金鞭开道,响彻紫禁城,坐在马车里的灵昭,捧着手中的香囊,仿佛梦境一般,她竟然真的随驾出行,皇帝还特地为她送来晕车的香囊。   这一路走走停停,沿着昔日来时的路回去,玉儿早已记不得当年的光景,除了逗承祜玩耍,她几乎不怎么说话。   后来舒舒抱着闹腾不停的孩子回自己的马车,玉儿就彻底安静了,她一直望着车外发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十二天后,圣驾到达盛京,宗亲老王爷和盛京的官员列队在城外等候,这是康熙皇帝登基以来,首次到达盛京,也是太皇太后阔别近三十年后,第一次归来。   銮驾直接进入十王亭,玄烨下车后,便先来侍奉祖母,玉儿扶着孙子的手,一步一步下了马车,举目而望,情不自禁道:“怎么……都变小了?”   记忆里,十王亭前是何等的开阔,皇太极在这里点兵点将,每岁元旦朝贺,还有雅图阿图他们的疯跑。   可再抬起头,就连曾经高高在上的凤凰楼,也不再那么伟岸威严。   只怪紫禁城,太盛大,太巍峨。   玄烨搀扶玉儿前行,说道:“皇祖母,您居清宁宫,皇额娘居永福宫,昭妃居衍庆宫,您看如此可好?”   玉儿笑问:“舒舒呢?”   玄烨道:“皇后随朕,居凤凰楼里,凤凰楼里有好几间屋子。”   玉儿嗔笑:“清宁宫是正宫所居之处,就让舒舒住在清宁宫,你是带着妃子一道出行的,只把皇后带在身边,这样合适吗?”   玄烨对祖母无话不可说:“孙儿是想,关雎宫不合适任何人来住,麟趾宫只怕住着心里膈应,所以……”   玉儿颔首:“你忙去吧,我们娘儿几个会自行商量,统共留十来天,皇上办正经事要紧,你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玄烨不敢玩笑:“孙儿知道。”   此刻太后下了马车,舒舒和灵昭也跟上来,她们都不曾见过盛京皇宫的模样,只听宫里从盛京来的老嬷嬷们描绘过这里的光景。   知道盛京皇宫小,可不敢想,竟然这么小。   “可想而知,汉人有多了不起。”玉儿对孩子们说,“他们可是早两百多年就建下如此宏伟的皇宫,盛京有的是地皮,可咱们没有那个能耐。”   玉儿免了亲王大臣们的行礼,道是待明日谒陵后,再接见众人。   站在凤凰楼下,玉儿紧紧握住拳头,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苏麻喇便对边上的孩子们道:“太后娘娘,您带着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先进去吧,太皇太后想一个人待会儿。”   舒舒先应下了,与灵昭对视,彼此会意,便搀扶太后带着承祜,拾级而上。   宫女太监们,都陆陆续续跟了进去,上百号人从这里消失,周围顿时又开阔了些。   “苏麻喇,我想去书房看看,你还记得路吗?”玉儿问。   “奴婢记得,奴婢带您去。”苏麻喇眼中含泪,扶着格格往书房走,这一砖一瓦,勾起所有的记忆,仿佛能在路上看见曾经年轻鲜亮的身影。   书房里的陈设,还是三十年前离开时的模样,曾经日日待着的地方,连桌椅书架摆在什么位置,苏麻喇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一进门就感慨:“难为他们,什么都保持了原样。”   玉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着自己的坐席,恍惚看见了昔日和皇太极在此撒娇嬉闹的情景。   那时候,他还没老,她娇嫩如花。   苏麻喇屏退了要来伺候的宫女,放下茶水,走去推开窗户,玉儿回眸凝望,崇政殿传来山呼万岁的声响,俨然当年每一个清晨。   但如今的皇帝,是玄烨,是皇太极没能看一眼的乖孙儿。   “苏麻喇……”玉儿泪如雨下,“我好想他。” 第861章 她六十岁了   凤凰楼下,舒舒已经做了安排,太后居清宁宫,太皇太后居永福宫,昭妃居衍庆宫,而自己则住在贵太妃昔日的麟趾宫。   只是她们各自安顿下来,许久都不见太皇太后归来,舒舒带着桑格到永福宫来打点,站在窗前,看着昔日皇祖母看过的光景,不禁喃喃自语:“从前,太宗每天,就从这里走过吗?”   不久,太皇太后的被褥用具都准备妥帖,桑格上前说:“娘娘,要不要去找一找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和嬷嬷去哪儿了,天都黑了还不回来。”   舒舒摇头:“这是皇祖母的家,丢不了。”   桑格道:“听说皇上安排您随居在凤凰楼里,您为何要居麟趾宫,那间屋子怪晦气的。”   舒舒漠然:“外头只知道贵太妃在宫里被好吃好喝地颐养天年,非要避着麟趾宫不住人,岂不是招人话柄。而昭妃此次随扈,我怎么好一直黏在皇上身边,我固然可以不把她放在眼里,可皇上是来祭祖办正经事,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我也要有自己的尊重,不然,又何必把她带来。”   说着话,苏麻喇回来了,走进永福宫,她先是愣了愣,见到舒舒后,才笑道:“像梦一样,在紫禁城呆的太久,这里的一切,好像成了梦里的世界。”   “嬷嬷,皇祖母可安好?”舒舒问道,“安排皇祖母住原来的屋子,我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可我想,不论是皇额娘还是昭妃,都不敢住在这里,毕竟是皇祖母昔日的寝宫。”   苏麻喇道:“就照娘娘安排的,不过太皇太后还想在书房里待一会儿,怕您担心,打发奴婢回来禀告一声。”   舒舒说:“我们不会去打扰皇祖母,不过明日一清早,就要去祭奠太祖太宗,还请皇祖母和嬷嬷都早些休息。”   “娘娘也是,请早些休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苏麻喇道,“太皇太后这里,您就不必费心了。”   夜色渐深,书房里,膳桌上的饭菜都凉了,玉儿却独自坐在窗前,冲着夜色发呆。   自从朝廷安定,玄烨一天天成长,她不再需要每天都绷着弦,一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脑中竟然一片空白,三十年来,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不过是那些爱着自己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去。   人人都说,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是科尔沁的天降贵人,是被神佛赐予使命,来促成爱新觉罗家的大清基业。   可是,玉儿却觉得自己,是在轮回中接受惩罚,惩罚她不断地经历生离死别。   此刻坐在这里,当年的不甘和痛苦,竟一分也不曾消减,纵然是死亡,也没能让她释怀。   她六十岁了,还像个怀春的少女那般悲伤,真是太可笑了。   书房外,玄烨站立良久,始终没敢进来打扰祖母,一顿饭不吃不会伤了祖母的身体,可是她的心,被伤了几十年,伤了一辈子。   最终,玄烨默默地退下,在门外遇见苏麻喇,温和地说:“嬷嬷,皇祖母若是想在这里过夜,你们也别劝,皇祖母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   苏麻喇含泪道:“都一样。”   玄烨问:“您说什么?”   苏麻喇忙露出笑容:“没什么,皇上,您也早些歇着去。”   送别皇帝,进门来,苏麻喇命宫女撤下冷了的饭菜,也不许她们再来打扰,关了窗说:“仔细吹风着凉。”   玉儿问:“孩子们都安顿了吗?”   苏麻喇说:“安顿了,皇后娘娘住了麟趾宫,娘娘说她不忌讳。”想了想又问,“皇上在门外站了很久,你知道吗?”   玉儿看向窗外:“玄烨?”   苏麻喇道:“已经回去了,皇上嘱咐我,您想做什么都不想拦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玉儿苦笑,摇头道:“到底是他的孙子。” 第862章 你要好好守护玄烨   盛京皇宫虽不大,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陵墓十分宏伟,祭祀典礼隆重庄严,玉儿也第一次感受到六十岁的身体,在精力和体力各方面带来的限制。   所有的礼仪都结束后,玄烨贴心地留祖母独自一人在昭陵大殿中,唯有苏麻喇相陪。   “我累了,就想回去躺着。”玉儿却苦笑,“真对不起啊,来看你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若真是累了,先回城吧。”苏麻喇劝道,“我们还有好些天呢,天天来都行。”   玉儿坐在蒲团上,仰望着皇太极的灵位,没有应苏麻喇的话,苏麻喇亦不再坚持,安安静静地坐到了后面去。   “玄烨这小孙子可好?福全和常宁那几个孩子,也招人疼。”玉儿说,“我没能给你生个撑得起大清的儿子,可儿子也不算没出息,至少他撑了十八年,还给你生了好孙子。玄烨将来,一定会比你更强大,更了不起,可你若不保佑他,我就是做了鬼也要来拆散你和海兰珠。”   “格格?”苏麻喇听得心惊肉跳,劝道,“您胡说什么呢?”   玉儿大笑:“傻子,我若真有本事去拆散他们,皇太极能没有本事保佑玄烨吗?反之,他若无法保佑玄烨,那么我死了,我的肉体、魂魄,我的意志,我的恨我的怨,也都会消失。”   笑着笑着,玉儿哭了,捂着脸蜷缩成一团伏在蒲团之上。   “格格……”   仿佛积攒了三十年的泪水,玉儿几乎哭到精疲力竭,才缓缓直起身子。   灵台前青烟袅袅,他留在世上的,只有这冰冷的牌位。   “皇太极,我好想你……”   大殿外,只有玄烨一个人站在门口,大臣和宗亲们早已退下,只有舒舒和灵昭,带着承祜,侍奉太后等在台阶下。   承祜在乳母怀里睡着,太后走来,为孩子盖上毛毯,对舒舒说:“你们继续等吧,我带承祜先去休息。”   灵昭便道:“臣妾随您一道去。”   一时间,只剩下舒舒站在台阶下,玄烨一步步走来,握了她的手道:“皇祖母想登山,朕已经安排了步辇将皇祖母抬上去,倘若她强行要自己爬上去,你也别阻拦,让步辇跟在后头,随时接皇祖母上山或是下山。”   “皇上?那您呢?”   “皇祖母方才吩咐,留你下来就好,大抵是有些话,只想对你说。”   舒舒从容应下:“臣妾明白了。”   玄烨道:“当年的事,我们不曾经历,不要随便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就好,皇祖母若不提的,也就不必问。”   舒舒福身:“请皇上放心。”   玄烨道:“朕会在山脚下等你们,早些下山。”   如此,皇帝走后不久,苏麻喇嬷嬷就从殿内走出来,舒舒上前随嬷嬷进门,一道搀扶太皇太后。   玉儿果然是想要登高远望,但她已经没力气走过那长长的台阶,被众人用步辇台上去,而后有舒舒搀扶着,一步步走到山崖边。   “那时候,随太宗一起,我们好些人,爬上过福陵的山头,看到的景象,与此处也没什么差别。”玉儿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说道,“但现在再看,才知道当年有多傻。”   舒舒静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玉儿似自言自语,又似对舒舒说:“当时以为,眼中所见即是天下,如今才懂,天下之大。”   舒舒道:“皇祖母,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吩咐孙儿?”   玉儿含笑道:“是啊,若要看山山水水,何必只带上你。山底下那些人,一定在好奇,我想对我们的皇后娘娘说什么。”   舒舒道:“皇祖母,孙儿仔细听着呢。”   轻抚孩子的手背,凝望着美丽而年轻的容颜,她眼圈儿泛红,是哭过的,惹来玉儿的嗔笑:“你都没见过他们,你在为了谁悲伤?”   “为了皇祖母。”舒舒道。   “心疼我了?”玉儿笑。   舒舒摇头:“不是心疼,就是悲伤……”她垂下眼帘,“皇祖母,皇上叮嘱我,不许多嘴,只管听着,不要胡说八道。”   玉儿道:“孩子,皇祖母单独对你说,是很不公平,因为明明是自己孙子的事,却强加在你的身上。但你和玄烨,一心同体,是不是?”   舒舒含泪点头:“皇祖母,您只管吩咐。”   玉儿拉着孩子,到一旁的石块上坐下,问舒舒:“石头上冷不冷?”   舒舒点头:“可是孙儿年轻,皇祖母您吃得住吗?”   玉儿笑:“你是个好孩子,此刻若着急命人送垫子来,让我站着等一等,我就要不耐烦了,这也是玄烨,最喜欢你的地方是不是?”   舒舒赧然:“孙儿不知道。”   玉儿摸了摸孩子的脸颊,说道:“舒舒,皇祖母大概,活不了多少年了,我也累了。”   舒舒浑身紧绷,顿时就僵住了。   玉儿眺望远山,不疾不徐地说:“人都有一死,或许死对我来说,是解脱,而不是惩罚。”   寒风吹过,有枯叶在空中飞舞,玉儿含笑:“皇祖母放心不下玄烨,对不起你们的皇额娘,还有我的女儿们。”   舒舒没忍住,捂着嘴掩饰自己的啜泣。   玉儿轻轻拍着她的手,笑道:“舒舒,皇祖母这一辈子,都在完成别人的托付,终于也到了时候,我来托付别人了。”   舒舒已是泣不成声,不敢抬起头。   “孩子,皇祖母若走了,你要好好守护玄烨,别让他太悲伤,不要让他为我做出劳民伤财的事,大清的国库好不容易攒了些钱,要用在军队,用在百姓的身上,别为了一个死人,花毫无意义的钱。”   舒舒没有答应,也努力忍着不再哭,她不能答应,她怕自己答应了,皇祖母真的会离开人世。   “杀大阿哥的人,是玄烨的小舅舅。”玉儿突然提起这件事,才惊得舒舒抬起头。   玉儿则从容地继续说:“幕后之人毫无疑问是他,但佟国维所图的,是你和昭妃争斗,两败俱伤,将来能腾出位置给他的女儿,我想我不会猜错。”   舒舒的神情变得镇定,严肃地望着太皇太后。   玉儿道:“他是凶手,可却不能抓他,因为玄烨现在需要这个小舅舅来替他稳定朝纲。玄烨是生来的王者,他有他的治国之道,将来或许会发生很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到时候你就想一想,毕竟天下只有一个皇帝,注定了他不会被任何人理解。”   “是,孙儿记下了。”舒舒终于应了一声。   “孩子,你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的孩子。”玉儿说,“皇祖母不会强迫你,将其他妃子所生的儿女视若己出,但皇祖母希望你能答应我,绝不要害她们的性命。纵然将来他们有千般万般的错,也劝玄烨一声,绝不能杀自己的孩子。”   舒舒没有因为太皇太后担心自己会祸害皇室,而激动或紧张,反而很平静地答应了。   玉儿欣慰地说:“皇祖母知道,你心里通透的很。那么若干年后,佟家的女儿进宫,那时候皇祖母可能已经不在了,你一定要管束好她,不要让她成为佟家的依靠,让她简简单单地做个皇帝的女人,实在有一天管不住了……”   舒舒郑重地回答:“皇祖母,不论是佟家的女儿,还是别家的姑娘,进了宫成为皇上的妃嫔,孙儿就会约束她们,若实在管不住,总还有一死能赐予她们。”   “皇祖母最喜欢你这份狠心。”玉儿说,“但你不是狠,你不过是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舒舒啊,玄烨能在年少时与你相遇,是他今生为帝王,最大的福气。”   山脚下,玄烨在此等候祖母,回眸,却见灵昭带着宫女而来。   “皇上,太后让臣妾送来风衣,请您披上避寒。”灵昭到了跟前,行礼后道,“也带来了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的风衣。”   大李子上前接过,灵昭则捧着皇帝的风衣,她本想等大李子再来接过,可玄烨却走到面前,似乎让她动手。   灵昭的心颤了颤,努力扬起风衣披在皇帝的身上,而后踮着脚,晃晃悠悠地为他系上带子,系紧了,就赶紧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被人看见似的。   “回去告诉太后,朕和太皇太后马上就回来。”玄烨道,“承祜若是醒了找额娘,告诉他皇额娘也马上就回去,这里是皇陵,哭一哭不碍事,不必大惊小怪。” 第863章 姐姐住的地方,要一尘不染   灵昭一一答应,躬身退下,背过玄烨时,嘴边禁不住扬起笑容。   是皇帝主动上前让她帮着穿戴风衣,她根本没想过,要亲手为皇帝做这件事。   所以,玄烨不讨厌她是不是,他只是偶尔会不高兴,偶尔会反感自己的性情,他并不讨厌自己,对不对?   “娘娘,这里是皇陵啊。”冬云跟上来,轻声道。   “是皇陵,怎么了?”灵昭问。   “您笑得这么灿烂,合适吗?”冬云谨慎地说,“娘娘,您有高兴的事儿吗?”   灵昭才看见自己满身的阳光,立时收敛笑容,端得稳重,继续往前走。   这一边,玉儿把该交代的话,都告诉了舒舒,等孩子擦干眼泪平静下来,她们才下山。   祖孙俩说好了,今日的话绝不会对玄烨说,舒舒不说,玉儿也不提。   可是玄烨一眼就看出舒舒哭过,且哭得很伤心,送祖母嫡母都上车后,趁人不注意,把舒舒提溜上了御辇。   “皇上,这成何体统?”舒舒急道,“且不说那些规矩礼仪,一会儿承祜找我怎么办?”   “承祜睡得正香,找你做什么?”玄烨却不放舒舒走,拿过她的丝帕,在她面上轻抚,“泪花还没擦干净呢。”   “下山时风吹的。”舒舒道。   “哭得眼皮都肿了,这么丑。”玄烨道,“还撒谎。   “既然嫌我,还不放我走?”舒舒很正经,“皇上可别没规矩,高高兴兴地出来,帝后同辇弄出些难听的话,多没意思。”   玄烨摇头:“朕就想你在身边,哪儿也不许去。”   彼此静了须臾,马车已缓缓行进,舒舒的目光终是变得柔和:“我也想在你身边,只是在山上待了短暂的一刻,不知为何,突然特别想你。”   “朕不会问你皇祖母说了什么。”玄烨道,“若是能叫朕知道,皇祖母也不会单独带着你。可不论什么事,将来都有朕在,舒舒,你不要独自面对,也不要害怕。朕,永远是你的依靠。”   舒舒笑着别过脸:“今天这话听着,不甜也不腻,皇上哄姑娘的本事可不如从前了。”   玄烨说:“是你长大了,不爱听花言巧语,但是,就算到了八十岁,我也愿意一直哄着你。”   舒舒捧起玄烨的脸颊,她脸上是甜蜜的笑容,可眼泪却大颗的滴落。   玄烨伸手擦去她的泪水,说:“朕绝不会丢下你,舒舒,朕绝不会像太宗丢下皇祖母那样,留你一个人在世上。”   舒舒伏进玄烨怀里,该哭的,在山上都化在了秋风里,她哭不出来,也并不想哭。   “将来再有机会回盛京,朕还带你来,那时候,皇祖母必然不会再同行,朕就能得闲带着你,到处转一转。”玄烨说,“我们骑马去赫图阿拉,去爱新觉罗的发迹之地看看。”   “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舒舒却道。   “什么事?”   舒舒坐直了,郑重地看着皇帝:“答应了,就不能反悔的。”   玄烨嗔道:“答应你。”   舒舒倒是意外:“不先问问吗?”   玄烨故意恼道:“再不说,朕可就收回了。”   舒舒很认真地说:“我们若是有女儿,不论多少年后,皇上再选秀,只能选比女儿年纪大的秀女,直到女儿长大过了秀女们的适选年龄,皇上就再也不选秀。”   玄烨听得新鲜又好奇:“怎么想起这些?”   舒舒说:“倘若我们命中没有女儿,那么到五十岁,就再也不能选秀。”   玄烨哭笑不得:“你说了算?”   舒舒傲然:“当然我说了算,等到五十岁,再看见十几岁,能做我们的女儿甚至是孙女的秀女进宫来伺候你,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玄烨嗔道:“选秀不能停,那也是八旗子弟婚配的指望,但是朕答应你,不再往宫里选。”   舒舒欢喜不已:“真的答应了?”   玄烨说:“刚才还没问,不就答应你了?可是你啊……”   他轻戳舒舒的头:“今天的所见所闻,皇祖母的话语,哭了那么多的眼泪,就让你悟出这些来?”   舒舒摇头:“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不过是今天有胆魄说出来,虽然很荒唐,很可笑,可我觉得特别解气。这两天,让我更明白,要珍惜眼前人,眼前事,往后我更加不会再委屈自己。不知积了几世的福泽,才投胎做一回皇后,能不憋屈自己的事儿,往后我绝不憋着。”   她说了半天,玄烨却悠哉悠哉看着窗外,舒舒咕哝:“皇上最会装傻。”   玄烨说:“朕什么都没听见。”   舒舒扑腾起来,抱着玄烨的脑袋,贴着他的耳朵,要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热乎乎的气息喷在面上,玄烨怎么受得了,顺势往舒舒腰里挠,怕痒的人顿时缩成一团,而马车车厢,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放肆。”玄烨轻声说,“你猜外面的人怎么想?”   舒舒的脸涨得通红:“都怪你,拉我一道坐车。”   玄烨说:“那就乖乖的,我们好好坐着好好说话,不闹了。”   舒舒窝在他怀里问:“那刚才答应我的事呢?”   玄烨点头:“记在心里,金口玉言,你要不要朕回去再给你写一道圣旨?”   圣驾一路回盛京皇宫,舒舒在半途就坚持下了车,悄摸摸上了太皇太后的车马。   玉儿少不得严肃地说:“要昭妃一同随扈,你心里就该有所准备,昭妃未必是个小心眼的人,可她在你们的感情上,太敏感太脆弱。就多宽容几分,让着她些,横竖也就这一个月,难得出趟门,只愿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舒舒委屈地往玉儿身边蹭,撒娇似的说:“皇祖母,您该去训斥皇上,刚才是他把我抱上马车,孙儿差点大喊大叫,吓坏了。”   “当真?”玉儿说,“他这么放肆。”   舒舒点头:“皇祖母,您要狠狠训斥皇上。”   苏麻喇在边上笑道:“皇后娘娘就别说口是心非的话了,每回皇上挨训,为了朝廷也好,为了家务事也罢,最心疼的是谁?”   舒舒红着脸,依偎着玉儿,软绵绵地说:“是嬷嬷吗?反正不是我。”   抚摸着舒舒柔嫩的手,玉儿感慨:“年轻真好啊,年轻的时候,就该把体统规矩都抛在脑后,年轻时的傻劲儿和冲动,再珍贵不过。”   回到皇宫,这一日,玉儿总算住进了永福宫。   踏进门的一瞬,她恍惚看见当年离开盛京的那一天,蜷缩在柜子边哭泣的自己。   永福宫里的一切,还是从前的模样,她拉着舒舒说:“还记得吗,皇祖母对你说,中间隔一道屏风,我和太宗睡在那头,孩子们睡在这里。”   玉儿又指着窗上唯一的一块琉璃:“这是太宗的心意,让我可以看见凤凰楼的灯火,看见星月,看见雨雪。”   她拉着舒舒再往里走:“这里的书架,是后来新添的,我把自己看过的所有书,都带去了紫禁城。舒舒啊,将来皇祖母走了,那些书就全留给你。”   “您要说这些话,孙儿可就回去了。”舒舒道,“皇祖母,我不爱听。”   苏麻喇道:“就是,到底是老太太了,怪没意思。”   玉儿白了苏麻喇一眼,又带着舒舒出来,站在宫苑中央,回望凤凰楼,依稀回到那年冬天,她披着鲜红的风衣,皇太极穿着铠甲,龙行虎步地走来。   她轻轻一叹,带着舒舒往清宁宫走,太后和昭妃已经迎出来,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门,玉儿的心猛然揪紧。   那张吃饭的桌子,还摆在那里,到如今想起姐姐那一句“可我没答应你”,她还是会痛苦地喘不过气。   玉儿退了出来,看向一旁门窗紧闭的关雎宫。   “苏麻喇,命人把门开了,好好打扫一番。”玉儿道,“姐姐住的地方,要一尘不染。” 第864章 你不会来,我也不会去找你   那日从皇陵归来,玉儿精神极好,带着孩子们,将台上五宫转了一圈,又到十王亭走了走。   大政殿里还摆着昔日皇太极排兵布阵用的沙盘,而崇政殿,是玉儿当年扮成宫女,最后伺候皇太极打理朝政的地方。   皇子们的书房,还有她的书房,就连御膳房,一切都是三十年前的模样。   跟着太皇太后听当年的故事,连灵昭都兴致盎然,可是第二天,玉儿就病倒了。   太皇太后高烧不退,昏睡不醒,太医说是染了严重的风寒,吓得玄烨推掉了所有事,寸步不离地守在祖母身边。   舒舒自责让太皇太后坐在冰凉的大石头上,可苏麻喇劝她说:“太皇太后的病,是攒了三十年的病,她答应太宗的一切,都做到了,如今她真要在此刻离开,皇后娘娘,我们放她走吧。”   “嬷嬷……”舒舒强忍着眼泪。   苏麻喇含泪道:“娘娘,皇上自己说,皇祖母想去哪里,都不要拦着她。”   舒舒让自己冷静后,才进门,见玄烨跪坐在床边脚踏上,双手合十抵着额头。   走近些,便听他在念:“您说过,决不让孙儿变成孤儿,皇祖母……您不能丢下我。”   “皇上。”   “舒舒……”玄烨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那天在山上,皇祖母到底对你说了什么?皇祖母要走了吗?她要丢下我们了吗?”   舒舒摇头,跪下道:“皇祖母是累了,她已经六十岁。玄烨,你别哭,皇祖母还活着,你哭什么?”   “朕……”   “皇上,您去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吧。”舒舒道,“您这样守在这里,不仅仅是盛京的宗亲大臣们慌张,也很快会传到京城。国本不可动摇,而皇祖母恰恰是国本之重,皇上,皇祖母会好起来,一定会。”   “朕哪儿也不想去,朕要守在这里。”玄烨转过身,“那些事,你若乐意去办,你便去办好了。”   舒舒说:“朝政的事,臣妾办不了,可我一定能照顾好皇祖母,皇上,相信我好不好?”   玄烨头也不回,冷冷地说:“你退下,朕要守在皇祖母身边。”   舒舒没再说话,静静地跪坐在一旁,良久,玄烨长长一叹,终于转过身,将舒舒搀扶起。   “皇上,大臣们,在崇政殿等待您。”   “朕冲你发脾气了。”   舒舒摇头:“皇上去吧,我会照顾好皇祖母。”   玄烨抹去舒舒眼角的泪花:“朕不哭,你也不许哭,你说的对,皇祖母还活着。”   门前,苏麻喇送来熬好的汤药,玄烨交代了几句,便头也不会地走了。   舒舒帮着嬷嬷一道将汤药灌进太皇太后的嘴里,昏睡不醒的人无法吞咽,一碗药漏了一大半,还怕呛着她。   喂完药,舒舒和苏麻喇,都是满身大汗。   是日傍晚,舒舒靠在椅背上睡着,感觉有人为自己盖上什么,睁开眼,却见是灵昭。   “娘娘,您坐着睡会着凉。”灵昭道,“您累了一天了,不如换臣妾在这里,您先去歇一歇。”   舒舒道:“太后胆子小,你陪在身边,她还能安心些。承祜也爱和你亲近,正好能带着她。”   灵昭不语,看向太皇太后,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舒舒温和地说:“不会有事,皇祖母已经退烧了,嬷嬷说皇祖母就是累了,她睡好了就会苏醒。”   灵昭点头,从边上取来热茶递给舒舒,舒舒接过茶水:“你回去吧,不要两头担心,太后和承祜交给你,这边交给我就好。”   “娘娘……”灵昭说,“好几个月了,有句话臣妾一直很想说,之前种种,实在对不住您。其实臣妾很明白,是您宽宏大量,若不然以皇后之尊,又何必容我。”   舒舒笑道:“就算说这样的话,你也端着平日里的气性,可我觉得这样也好,昭妃娘娘永远都是昭妃娘娘,为什么要被磨光棱角,又或是为了别人而改变呢?至于你我之间,只要你一心一意为皇上,我就会守护你,那也是我的责任。那日我说,愿我们往后各自相安,就是想明白了,我们为什么非要做姐妹,做朋友呢,是不是?”   灵昭道:“多谢娘娘。”   舒舒笑道:“快回去吧,承祜性子急,别气着太后。”   “娘娘放心,二阿哥听话又可爱,也请您保重。”灵昭福身后,便退了出去。   一阵冷风进来,叫舒舒精神了几分,起身走到窗前,隔着窗纸,能隐约看见灵昭走向清宁宫的身影。   这盛京的内宫,门对着门,窗对着窗,皇祖母当年,是怎么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只怕连门外走过谁,都能听见脚步声。   玄烨说,他不知道会不会在哪一天,像太宗像先帝,突然遇到了所谓的真爱,可就算有那一天,坤宁宫高墙之下,她可以眼不见为净。   舒舒湿了帕子,来给玉儿擦拭脖子里的虚汗,笑着说:“皇祖母,皇上不会有那一天,绝不会有。”   玄烨从门外进来,听见半句,忙问道:“你在说什么?皇祖母醒了?”   舒舒说:“退烧了,皇上放心。”   玄烨松了口气,打起精神道:“今天该处理的事,都办完了,皇后娘娘,朕可以留在这里了吗?”   舒舒含笑:“本宫准了。”   这一晚,直到大半夜,玉儿才迷迷糊糊醒来,她像是睡了绵长的一觉,但浑身的酸痛,让她明白自己是病了。   侧过头,对面暖炕上,玄烨和舒舒互相依偎着,不知几时睡着的,可睡得还算踏实。   玉儿想了想,闭上眼睛,趁着还没清醒,那就继续睡,哪怕……再也醒不过来,也不算坏事。   这一趟,算不算是衣锦还乡,皇太极的心愿,玉儿替他完成了,就算舍不下孙儿,可玉儿明白,就算她现在离世,玄烨也不会孤单。   “你会来接我走吗?”玉儿闭上眼睛,给了自己答案,“我知道,你不会来,我也不会去找你。”   然而,老天还不打算结束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的这一生,两日后,玉儿彻底清醒。   虽然依旧虚弱,但有了精神也有了胃口,心情也开朗,她对舒舒和灵昭说,当年宸妃临终前的日子,每日都干干净净、衣衫整齐,她从没见过如此强烈地想要活下去的人。   “你们别看这里地方小,故事可不少。”玉儿对几个孩子道,“几十年后,紫禁城里也会有你们的故事,皇祖母就希望,你们这些好孩子们,都别白活一场。”   最高兴的人,莫过玄烨,亲政几年来,他依然毫不保留对祖母的依赖,祖母康复,皇帝才有兴致带着宗亲大臣们去打猎,在十王亭摆酒宴宴请群臣,更策马奔赴盛京周边各地,视察民情。   短短十天转眼就过去,玄烨考虑到祖母的身体,本想推迟回銮的日子,但玉儿说,帝王不可离京太久,他们可以在路上走得慢些,至少也是奔着京城去,留在盛京,于心不安。   圣驾如期启程返京,足足走了十五天才回到北京,而在宫里等待众人的,是个悲伤的消息,大公主病重,堪堪三岁的孩子,已在弥留之际。   一个月前,小娃娃还缠着玉儿“太祖母、太祖母”地撒娇,只是一个多月不见,就要天人永隔。   玉儿舍不得女孩子们,亲自到阿哥所来看望病中的孩子,握着小手心如刀绞。   乳母们在边上跪了一地,太医战战兢兢地说:“大公主玩耍时蹭破了胳膊,臣等虽然尽力清洗伤口,可还是没躲过破伤风,是微臣之罪。”   “你们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能饶过一命该多好。”玉儿冷冰冰地说,“四五个人照看一个孩子,都照看不好,这罪过到底该怎么算?”   乳母们已是吓得哭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玉儿叹息,吩咐苏麻喇:“找她的额娘来,最后看看孩子。” 第865章 二阿哥的病   盛京祭祖归来,一切并不如意,先是大公主没等到京城初雪,便因病夭折,再是十一月中旬二阿哥风寒高烧,太皇太后也为此忧思成疾、缠绵病榻。   眼看着来年寿辰将至,全国各地已陆续有人送寿礼进京,可玉儿看也不看一眼。   纵然如今朝廷国库大增,无须担心金银,太皇太后也对自己的寿诞兴趣寥寥,这叫灵昭很失落。   她自然不敢怨怼太皇太后和她过不去,但足足两年的心血,若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对尚年轻的她而言,会是很大的打击。   但意外的,皇帝却留了心,玄烨来翊坤宫,和灵昭说起这些事,鼓励她坚持下去。   反过来,灵昭则安抚皇帝,二阿哥一定会好起来,太皇太后也一定会早日康复。   坤宁宫里,舒舒日夜不离地守护着承祜,那么小的孩子带出远门,一个多月里,光是来回路上就折腾了二十多天,饮食起卧皆不如在宫里那般谨慎,果然是不行的。   承祜累着了,又像是积攒了盛京的水土不服,回到北京才发作,出生以来,不曾见他病得如此沉重。   宫里擅长小儿科的大夫轮番问诊,家人亦从民间寻来妙手回春的神医,孩子算是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但承祜再也不是之前那活泼可爱的小人儿。   身体的羸弱,让他变得安静乖巧,终日软绵绵地缠着舒舒。   腊月里,承祜满两周岁,本该最活泼可爱的时候,穿着吉服的小家伙被抱来慈宁宫,却听不见他的笑声,玉儿将孩子抱在怀里,不免忧心忡忡。   “皇祖母,荣常在就快生了,纳兰氏是明年二月。”舒舒对玉儿道,“孙儿想着,她们这一次分娩后,就晋封贵人,您看如何?”   玉儿道:“你好生照顾承祜,不要担心别的事,也不必操心我。皇祖母就是老了,一样的病,人家花十天能好,我少不得二三十天。不要记着我在盛京说的那些话,你放心,皇祖母绝不会丢下你们走的。”   舒舒微笑:“孙儿明白。”   玉儿端详着舒舒,说:“孩子,你瘦了。”   舒舒则道:“这些日子,孙儿不能伺候皇祖母,请您原谅。”   玉儿说:“我不缺人伺候,而你自己还那么年轻,但做了母亲,就会勇敢坚强是不是?好孩子,你只管照顾承祜,承祜好了,皇祖母自然就好了。”   而承祜在太祖母怀里坐不过片刻,就朝舒舒伸手要额娘抱,玉儿赶紧把孩子送还给皇后,焦躁不安的小家伙,入了母亲怀里,就踏实了。   “皇祖母。”舒舒道,“太医们说,您的病,最好去清静且有温泉之地疗养,每日泡温泉,对病体康复有益。承德以西的赤诚汤泉,泉中所含之物,对您的身体有好处,皇上也思量着,要带您去静养散心。此番为了您贺寿,汤泉行宫在年初时就修缮竣工,如今冬雪皑皑,温泉附近却能见绿意,山里景色极美。”   “承德以西?”玉儿念叨着,似乎又嫌太远。   “皇祖母,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皇上担心您的身体,甚于朝政。”舒舒道,“皇上最怕,子欲养而亲不待,一直都期盼,能用大清江山来孝敬您,让您高枕无忧地颐养天年。倘若您有什么闪失,皇上内心受挫,又或有不甘,对江山对皇上,都没有好处。”   “我知道,你们是怕我又拒绝。”玉儿叹,“可就算那里不远,也要舟车劳顿往返,皇祖母现在的身体经不起……”   舒舒命人将二阿哥抱走,起身道:“比起温泉疗养,皇上更希望侍奉您去一处不曾去过的地方,在那里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安安静静地待上一阵。您在宫里,少不得为了国事和家事操心,就算慈宁宫里的奴才个个儿不言不语,那也仅仅是您一个人不知道外面的事,心里又如何过得去。”   玉儿叹:“我让你们操心了。”   舒舒道:“皇上为您做的所有事,心里都是高兴的,皇祖母若是在汤泉行宫住得高兴,大可不必回京参加六十大寿的千秋盛宴,皇上会带着王公大臣们庆贺,宫里摆宴席收贺礼,一样都不落下。”   玉儿笑问:“是玄烨让你来做说客?他都不自己来试试?”   舒舒笑了,说道:“皇上说,怕您不答应,他一下就失落了,软磨硬泡地催着孙儿来问。”   苏麻喇在边上道:“主子,咱们去吧,到陌生的地方,换个心情,不然从盛京归来,把那里的情绪一并带到京城,对身体怎么会好。”   玉儿嗔怪:“在孩子面前,胡说什么呢。”   舒舒福身道:“皇祖母,皇上的心意,孙儿都带到了,但去不去全凭您的心愿,只要您高兴,怎么都成。”   玉儿说:“我答应了,过了元宵启程,让汤泉行宫那里的人,也都先安心过个年吧。”   舒舒高兴起来:“孙儿要立刻把好消息告诉皇上,皇上愁了两个晚上没安生睡。”   玉儿却故作恼怒:“这点小事,他犯得着吗,越活越回去了。”   话虽如此,可孩子的心意,还是让玉儿很暖心,但眼前的一些事,让她不得不担忧,苏麻喇送客归来后,她便说:“承祜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我的心都跟着颤了。这孩子,还能好起来吗?”   苏麻喇说:“咱们别想了,您听奴婢一句劝,倘若二阿哥不能好,您再跟着不能好,皇上的心就要塌了,您忍心吗?”   “苏麻喇……”   “奴婢说的是实话,只怕皇上未必不是这么打算。”苏麻喇严肃地说,“咱们这辈子,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生死死,主子,不论发生什么,您千万要挺住。您挺住了,皇上也好,皇后娘娘也好,至少还能有所依靠。”   “承祜,真的?”玉儿抓着苏麻喇的胳膊,“为什么,他是去了盛京,是去祭奠了他的太爷爷,爱新觉罗家的祖宗,都那么狠吗?”   “您冷静些。”苏麻喇说,“我是说了最糟糕的情形,也许太祖太宗都在努力庇护二阿哥呢。”   玉儿含泪:“都是命……我也知道,最终能继承天命的孩子,只有一个,活着未必有那条命,而死了,也不见得是坏事。”   “主子,您别这么说。”   “苏麻喇,我不能给玄烨添乱,我们去汤泉行宫,玄烨一心想我能安度晚年,我就不该再让他操心。”玉儿道,“你准备收拾行礼,我们要住得久一些。”   祖母答应离京疗养,玄烨自然高兴,可压在心头的一件事,始终不得缓解。   那便是承祜的身体,这孩子的精神越来越不好,每日汤药不断,苦涩的药孩子吃不下去,少不得哭闹,哭闹了又呕吐,全白费。   但舒舒没有半句抱怨,花费所有的心思来哄着承祜,太阳好的时候,就带着他去园子里散散,有时候还抱来箭亭,让他看皇阿玛射箭。   十二月二十五,荣常在再次分娩,生下小阿哥。   宫里虽然添了喜事,但太皇太后凤体未愈,嫡皇子也缠绵病榻,比不得当年荣常在生大阿哥时的光景,连送到小院的礼物,也比当初她还是个答应时少了很多。   小阿哥洗三的日子,吉芯在阿哥所观礼归来,告诉荣常在:“皇后娘娘亲自来了,给咱们小阿哥添盆,抱着小阿哥高高兴兴的。”   “我还没看过一眼呢。”荣常在虚弱地说,“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   吉芯说:“奴婢也没仔细瞧见,但是皇后娘娘说小阿哥长得像大阿哥。”   荣常在垂眸低语:“她不用照顾二阿哥吗?”   吉芯知道娘娘在忌讳什么,必定是怕皇后把二阿哥的病带给小阿哥,可她也不敢胡说,只当做没听见。   不多时,纳兰常在来了,大腹便便的人,行动缓慢,笑着说:“我来沾沾姐姐的喜气,保佑我这一胎也能顺利。” 第866章 皇上,生死有命   荣常在伸手摸一摸纳兰氏的肚子:“你瞧着和上回一样,此番必然也是个皇子。算着日子,别是要生在太皇太后生辰,若当真,那可是天赐的缘分。”   “太皇太后生辰未必回来呢,他们都在说,昭妃娘娘怕是白忙一场。”纳兰氏道,“太皇太后过了元宵,就要启程去赤城汤泉疗养,比起寿辰,皇上更在乎太皇太后的身体。”   荣常在叹道:“这一趟去盛京,当真不值当,太皇太后的身体不好,二阿哥也……”   吉芯已经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荣常在问:“二阿哥到底是什么病,皇后今日还去了阿哥所参加洗三礼,我心里真是悬得很。”   纳兰氏说:“姐姐可千万别露在脸上,是对皇后的大不敬,宫里看似平静,可但凡有一点事错了,只怕……”   荣常在闭上眼睛:“是啊,盼着二阿哥好,二阿哥若不好,咱们的孩子也不会有指望,皇上眼里,终究只有皇后娘娘一人。”   纳兰氏也明白,今生想要得到皇帝的心,是不能了,不如早早放弃,只求眼前和将来的利益,可是话说回来,花无百日红,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那之后,除夕元旦,一切如旧,但康熙十一年的正月,昭妃再没见阿玛进宫。   家里传来的话,是说遏必隆病了,病得不能进宫见女儿,那是该多严重,若不然眼下这节骨眼,阿玛一定会跑来对她说,皇后的儿子快不行了,你千万抓着机会。   可若是阿玛当真那么讲,灵昭会很难受,她喜欢二阿哥,喜欢二阿哥见了她就甜甜的笑。   灵昭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喜欢皇后的孩子。   元宵前,灵昭到慈宁宫来请安,问候太皇太后的行李是否都收拾妥当,玉儿和她说了半天的话,说兴许不能回来参加寿宴,让灵昭白白忙了两年,心里很过意不去。   灵昭恭顺地说:“您玉体安康,比什么都强,原本寿宴也是宴请王公大臣,臣妾把好吃的都送去汤泉行宫便是了。”   玉儿笑道:“说来修缮汤泉行宫,原也是你的主意,没想到会对我的身体派上用处,也算是你的孝心没有白费。”   灵昭欣然道:“太皇太后这么说,臣妾就更高兴了。”   不久后,从慈宁宫退出,才过乾清宫墙根下,就有人急匆匆从后面赶上来,越过了灵昭的步辇。   三四个太医飞奔去坤宁宫,留下个小太监向灵昭告罪,说走在娘娘前头失礼了,但是坤宁宫急招太医,实在不敢耽误。   灵昭自然不会计较,反而下了步辇,从坤宁宫西侧门进来,就见坤宁宫里忙忙碌碌。   “二阿哥怎么样了?”灵昭喊过一个宫女,担心地问,“二阿哥又病了?”   刚好桑格看见昭妃在门外,忙迎出来,恭恭敬敬地说:“让昭妃娘娘担心了,不是二阿哥病了,是皇后娘娘不小心烫伤了手腕,下面的人大惊小怪。”   灵昭松了口气,又道:“我能进去看看皇后娘娘吗?”   桑格说:“娘娘这会儿衣衫不整,忙着上药,昭妃娘娘,您看是不是过些时候,奴婢去翊坤宫请您。“   “也是,我还是先退下,替我问候皇后娘娘。”灵昭这般说,看着人人都神情紧张的殿门前,回想之前二阿哥跑着扑向她的情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隔天元宵宴,皇后因烫伤了手腕,没有出席晚宴,太皇太后则玉体违和,今年大小宴席都不曾露面。   虽然灵昭尽力将宴席办得有声有色,可席上的气氛,终究是有几分异样的。   宴席散去,玄烨恭送嫡母回宁寿宫后,便径直往坤宁宫来,舒舒正伏在床边轻拍睡着的儿子,承祜的额头上,顶着裹了冰块的布包。   那冰水融化得极快,时不时就要有人擦去,可见孩子烧得有多严重。   玄烨抓过舒舒的手腕,白嫩的肌肤完好无损,根本没有烫伤。   他明白,舒舒是借口自己烫伤,调来了太医,取来了冰块,就怕在元宵节给太皇太后添堵,就怕耽误明日自己送太皇太后去赤城疗养。   “朕将皇祖母安顿后,即刻返回京城。”玄烨道,“舒舒,朕很快就回来陪你。”   舒舒温和含笑:“皇上来去匆匆,大臣们会不安,仿佛您是把太皇太后丢在那儿不管了,您好歹多陪些日子,顺便将当地风土人情好好看一眼,那里也盼着圣驾莅临,带去皇恩与福泽呢。”   “舒舒……”   “皇上,生死有命。”舒舒坚强地看着玄烨,“承祜若生,愿他成为大清的栋梁,阿玛的臂膀。承祜若死,他身为大清第一位嫡皇子,此生也是占尽了荣华富贵,短暂而绚烂。”   玄烨牙关紧咬,努力遏制自己的痛心,渐渐平静后道:“朕明白,朕会安排妥善一切后,再回来陪你和儿子。舒舒,你要答应朕,照顾好自己。”   “一路平安。”舒舒欠身道,“今晚回乾清宫休息吧,在皇祖母平安到达行宫之前,我不愿传出任何话扰乱皇祖母的心思,皇祖母太累了,而承祜有他自己的命。”   玄烨爱怜地拨开舒舒鬓边的碎发,亲吻她的额头,而后依依不舍地退下,在门前又驻足凝望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大李子,派你最得力的人留守乾清宫,时刻看着坤宁宫的动静,二阿哥和皇后有任何事,立刻送消息到赤城,不得耽误。”玄烨命令道,“一刻都不得耽误。”   这夜,舒舒熬了一宿陪伴儿子,隔天清晨,命桑格为自己打了两层脂粉来遮盖倦容,穿戴整齐后,往乾清门来恭送圣驾。   太皇太后的马车,直接从慈宁宫过来,停下后掀起帘子,玉儿看向孩子们,对舒舒道:“皇后,保重身体。”   舒舒福身:“皇祖母,您养好身体早些回来,不然孙儿会想念您。”   玄烨走来,与舒舒和灵昭分别叮嘱了一些话,旋即趁着今日无风,早早地出发了。   舒舒目送圣驾从乾清门外消失,便要赶回去守着承祜,灵昭已经发现皇后的手腕看起来并没有被格外包扎的痕迹,就猜想,是二阿哥不大好。   而舒舒忽然停下脚步,命灵昭上前来,吩咐道:“即日起,宫里的事都教给你,我身体不适,也要静养几天,太皇太后的寿辰之事,也皆由你来做主,不必过问我。”   “臣妾领旨,请娘娘好生休养。”灵昭没谦让,直接就答应下。   “但若是得闲……”舒舒又轻声道,“来看看承祜。”   灵昭心头一酸,僵硬地点了点头,可是皇后却微笑着,一如她往日的从容大方,带着宫人缓缓而去。   “你们都散了吧。”灵昭深吸一口气,吩咐众人,“接下来的日子,要准备太皇太后寿宴,宫里进出的人多,你们是皇上的后宫,别错了分寸。”   这边厢,荣常在还卧床坐月子,纳兰氏因随时可能分娩,不被允许出门,都没到前头去送行,等李常在她们回来,果然一进门就叽叽喳喳。   “皇后娘娘说她病了,我看多半是躲起来照顾二阿哥,又不敢让外头知道。”李常在喝着茶,啧啧不已,“真是怪了,还以为大阿哥三阿哥没了,二阿哥怎么也能保得住,结果啊……”   众人皆不言语,李常在四下看了看,拢起衣领说:“嬷嬷们讲,紫禁城阴气太重,只有真龙天子才镇得住,出生的小皇子们并非人人都能做皇帝,龙气不足,自然就……”   赫舍里氏捂住了她的嘴,尴尬地对众人笑了笑:“姐姐们歇着,我们先走了。”   李氏的话虽然不好听,可事实如此,荣常在和纳兰氏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明白,再多的皇子,将来能继承皇位的,只有一人。 第867章 皇后丧子   纳兰氏腹中的孩子,比起可能生在太皇太后生辰那么吉祥的日子令她兴奋外,她心中更悬的,是怕二阿哥若有闪失,她的孩子又将再一次被冷落。   三阿哥当年因为孩子多了不稀奇,从生到死,几乎无人问津。如今再出生的孩子,若遇上二阿哥不幸夭折,则不足以抚慰帝后失去嫡子的痛苦,甚至为了避免勾起皇后的痛苦,而将被刻意冷落。   “我听说,内务府和礼部,已经将选秀的名册都准备好了。”荣常在道,“虽然迟了一年,该来的还是会来。纳兰妹妹你出身高贵,有学识有涵养,皇上将来必定还会诸多眷顾,而我和董妹妹,怕是到头了。”   纳兰氏劝道:“皇上是最重情重义的人,姐姐对皇上而言,意义不同,旁人也罢了,皇上断不会丢下您。”   荣常在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只盼着孩子平安长大,别的,我真不敢奢求了。”   此时吉芯跑回来,轻声道:“奴婢听说,太医院的人,又去坤宁宫了,总不见得,皇后娘娘又烫伤了?”   “是为皇后娘娘换药吧。”纳兰氏道,“吉芯,你们不要私下议论坤宁宫的事,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放在心里。”   荣常在亦道:“吉芯,听见了吗?”   “是,奴婢不敢再胡说。”吉芯紧张地答应,“不过……”   她没敢说的话,人人都明白,二阿哥怕是熬不过去。   正月末,从赤城传来消息,太皇太后平安抵达,已经开始照着太医的方子调养身体。传话回来,命皇后要多保重,但太皇太后并没有询问二阿哥如何。   而皇帝的书信,每隔一天就从赤城送来,有时候洋洋洒洒几页纸,有时候就简单地一句话。   舒舒每封信都看,可无暇回函,她的手抖得厉害,握不住笔,没日没夜地怀抱着承祜,即便孩子越来越轻,常人也受不住这份辛苦。   眼下,只有怀抱着儿子的时候,舒舒的手才不会颤抖,她要把所有力气,都留给承祜。   一切来得太突然,当初玄烨高高兴兴带着孩子去盛京,是想求列祖列宗保佑这个孩子,保佑他成为大清未来的希望,可没想到,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结果。   舒舒也会想,倘若不去这趟盛京,是不是就能避过这场病灾,但已经发生的事,再多的空想,只会增添痛苦。   太皇太后安全抵达的消息传到紫禁城后,第二天,灵昭来了一趟坤宁宫。   皇帝拟定二月初七回宫,二月初八在太和殿为太皇太后摆寿宴,怎么算,太皇太后也不会回来,那么就要准备往行宫送东西,灵昭来询问皇后这边,是否有所准备。   但是一进门,灵昭就被浓烈的药味呛得难以呼吸。   暖炕上,皇后盘腿而坐,怀里躺着小承祜,他正醒着,睁着大大的眼睛,冲母亲笑。   “刚好醒着,你过来看看。”舒舒请灵昭坐过来,凑近了些,承祜还认得灵昭,见了她,便眯着眼笑了。   可是孩子很虚弱,过去蹦蹦跳跳的娃娃,如今连手都抬不起来,嘴里很轻地咿呀了几声,原本已经能说些简单的话,这会儿也不能了。   “寿宴的事,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舒舒道,“实在辛苦你。”   灵昭说:“臣妾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娘娘过誉。”   舒舒将承祜轻轻放下,拿边上的玩具给他,可是小家伙的手已经捏不住什么,他有些着急,舒舒赶紧放在他面前,摸到了,儿子才安静下来。   明亮清澈的瞳仁里,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渴望,承祜一定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因为不懂,他一定每时每刻都想着要活下去。   灵昭在一旁,看见皇后的手抖得厉害,再细细看了舒舒的脸,因为年轻而始终未脱去的几分稚气,完全消失了。   “皇上若能早些回来……”   “也改变不了事实。”舒舒打断灵昭的话,“我心里很明白。”   皇后尚且平静,灵昭先绷不住了,热泪盈眶:“娘娘,不会有事的,您要坚定地相信,二阿哥不会有事。”   舒舒莞尔:“眼睁睁看着大阿哥咽气,我被吓坏了,但现在看着承祜如此辛苦,我反而舍不得他再受折磨。”   “娘娘……”   “皇上原本是想命裕亲王与恭亲王,送太皇太后赴赤城。”舒舒轻轻拍哄着儿子,对灵昭说,“是我劝他亲自送太皇太后去。”   灵昭怔怔地看着皇后:“可是臣妾认为,皇上此刻在您身边会更好些。”   舒舒摇头:“我不想让皇上亲眼看着儿子离去。”   灵昭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娘娘,不会的,二阿哥……”   舒舒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万一承祜熬不过这几天,我想暂不发丧,一切待太皇太后的寿辰过去,再办不迟。”   灵昭摇头,哽咽着:“太皇太后不会答应的。”   舒舒含笑:“可我才是大清的皇后。”   灵昭忙起身,站在了地上。   舒舒笑:“你又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灵昭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舒舒则道:“也是作为母亲的心愿,就让承祜,也为太祖母尽一次孝。”   灵昭哭着说:“我从没想过,会为了你的孩子掉眼泪,可是,我舍不得承祜。”   舒舒没有哭,依然笑着:“谢谢你,让我的儿子在这世上,多一个人喜爱他。你去忙吧,我这里有什么事,会命桑格来找你。”   “是,请娘娘保重。”灵昭福身应诺,步履沉重地走出殿门。   屋外,寒风扑面,灵昭有些恍惚,她忽然明白了皇后的那句话,她们,本是一样的。   赤城汤泉的行宫里,玉儿每日礼佛诵经,吃药泡汤,再然后,便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发呆。   以至于苏麻喇很担心格格会就此变得痴呆,可玉儿总笑笑说:“这不是把一辈子没能闲下来的时刻,都攒在一起了吗?”   二月初四那天早晨,玄烨处理完政务后,来向皇祖母告辞,说他要去承德几天,会住在承德行宫,而后直接回京主持皇祖母的寿宴,之后再返回赤城侍奉皇祖母。   玉儿说:“不必过来了,偶尔打发福全或是常宁来看看我就好,皇帝不宜长久离京,之所以称帝都,不就是因为皇帝在那里?”   玄烨平静地说:“是,孙儿会遵照皇祖母的旨意,那……朕就出发了。”   玉儿道:“皇上骑马小心些,别太急了。”   玄烨没说什么,躬身行礼后,匆匆离去,反是苏麻喇问玉儿:“皇上骑马做什么?”   玉儿低头转动腕上的佛珠:“他是要回京城,不是去承德,怕我难过才找了个借口吧。”   苏麻喇浑身紧绷:“难道二阿哥?”   玉儿说:“也许他是感应到了。”   然而路途遥远,纵然玄烨有所感应,也不能瞬间就来到舒舒的身边。   是日深夜,舒舒怀抱着孩子打了个瞌睡,梦中仿佛见到玄烨策马奔驰,她猛地惊醒,低头看怀中的孩子,他是那么安静,连气息都消失了。   “承祜……”舒舒轻声唤,“儿子,你能听见吗?”   怀里的孩子,渐渐冷下来,再也不会冲她笑,再也不会着急发脾气,他走了。   “承祜,额娘很喜欢你。”舒舒将儿子贴在心口,想要捂暖他的身体,“对不起,额娘对不起你……”   桑格在门外听得动静,进门见皇后如此,就知道二阿哥殁了,顿时腿软跪在地上,痛不欲生。   “不许哭。”舒舒忽然道,“不许哭,把眼泪憋回去,桑格,你们谁都不许……”   桑格眼睁睁看着皇后倒下,她精疲力竭,支撑到了最后一刻。   宫女们纷纷进来,好不容易才从已晕厥的皇后怀里抱走小皇子,并在桑格的命令下,暂不将二阿哥殁了的消息传出去。   玄烨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初五天未亮时,进了宫门,他直奔坤宁宫而来,可还是迟了。   屋子里,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人人都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玄烨脑中一片空白,冲到了舒舒的床边。   桑格跟来,哽咽着说:“皇上,太医说娘娘是累得虚脱,您和太皇太后离宫后,娘娘日日夜夜抱着小阿哥,已经好几天没合眼没躺下。” 第868章 我要永远站在你身边   握了一天一夜缰绳的手,粗粝不堪,玄烨在身上蹭了又蹭,才抚过舒舒的面颊。他对桑格说:“朕知道,所以她把朕赶走了。”   他们都知道,承祜大限将至,怕是连皇祖母也想到了。但如何安排这一切,所有人,都自然地听从了舒舒的安排。   而舒舒所求的结果,无非是别将嫡皇子夭折看做天大的事,不能因此影响朝纲,仅仅是宫里一个孩子,没能养大而已。   “朕要回乾清宫,皇后一旦苏醒,你们立刻来告诉朕。”玄烨道,“不论朕在哪里,不论朕在做什么,都要立刻来告诉朕。”   桑格答应下,引皇帝去见了二阿哥最后一面,玄烨亲吻了儿子的手,含泪说:“是皇阿玛没能保护好你,也没能保护好你额娘。”   离开坤宁宫时,门外狂风呼啸,然而宫里却到处张灯结彩,喜庆热闹更胜除夕元旦,再过几日,是太皇太后六十大寿,为此,宫里上下足足筹备了两年。   两年来,玄烨做到了并非苛捐杂税之下的国库增收、军队扩编,他实现自己大部分的政治理想。   可是,皇祖母日渐衰老,甚至无法参加自己的寿宴。接着二阿哥殁了,他心爱的妻子,也病倒了。还有大阿哥、三阿哥,可怜的闺女……   “大李子。”走向乾清宫,玄烨忽然停下脚步。   “是,皇上?”大李子难过地看着皇帝。   “朕的命,是不是特别硬?”玄烨说,“孩子们,是不是……”   大李子慌地跪下:“皇上,您千万别这么想,天底下孩子夭折不在少数,阿哥们虽贵重,可终究也是肉体凡胎,先帝太宗的孩子,也多有夭折,皇上,您千万别往自己身上揽。”   此时有人从坤宁宫西侧门进来,灵昭乍见皇帝,很是惊讶,再看皇帝的神情,就猜到了她所担心的事,也不知怎么今日一早睁开眼,就心神不宁。   “臣妾叩见皇上。”灵昭上前行礼,问道,“皇上,您几时回来的?”   玄烨道:“你去见皇后吗?现在不要去,皇后还睡着。”   灵昭垂眸道:“皇上,二阿哥是不是……”   玄烨默默地挽着衣袖,没说话。   灵昭则道:“皇后娘娘嘱咐臣妾,二阿哥若有闪失,赶不及喝太祖母的寿酒,就要先封锁消息,暂不发丧,一切待太皇太后寿诞之后,再行商议。”   玄烨蹙眉望着她:“皇后也对你说了?”   灵昭颔首:“是,皇后娘娘如此交代,所以、所以……”   玄烨说:“二阿哥殁了。”   灵昭浑身一哆嗦,悲伤地看着玄烨:“皇上?真的?为什么?”   “朕知道,你喜欢承祜。”玄烨说,“不要太过悲伤,你辛苦了两年,为皇祖母操办寿宴,朕不愿任何人来辜负你。灵昭,你去忙你的,坤宁宫里,他们自会料理。”   灵昭哭得不知如何是好,玄烨只能吩咐大李子:“送娘娘回宫。”   他们各自离开,坤宁宫又恢复了宁静,从外头看来,一切如旧,纵然有人猜测里头的光景,终究也不敢断定二阿哥是生是死。   但坤宁宫里,已是千疮百孔,皇后昏睡了一整天,宫女太监们都魂不守舍,生怕皇后跟着二阿哥再出什么事。   舒舒终于醒来时,脑中一片空白,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处,想不起何年何月,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有些茫然。   过度疲倦后,深沉的睡眠,治愈了身体,仿佛连带着悲伤也被一并抹去。   但醒来第一眼,她看见了玄烨。   “还要睡吗?渴不渴?饿不饿?”玄烨道,“朕先让一让,叫他们来伺候你洗漱可好?”   “承祜……”舒舒的记忆复苏,丧子之痛正绞碎她的心,“玄烨,对不起。”   玄烨摇头:“是朕对不起你和儿子,绝不是你的错。”   寝殿中弥漫着悲伤的气息,桑格端着热水,默默地退出了门外,她看见皇帝抱着皇后,瘦弱的人儿在丈夫的怀中不住地颤抖,可她仍旧没让自己哭出声。   “桑格,娘娘醒了?”大李子在门外问。   “醒了,皇上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桑格道,“若不然,娘娘要怎么挺过去。”   大李子说:“看样子,娘娘也没法儿参加太皇太后的寿宴。”   桑格道:“您看娘娘这样,如何能去列席,若要她强颜欢笑,实在太残忍了。”   大李子叹息:“谁说不是呢,皇上必然也不会强迫娘娘。可这样一来,今次的寿宴实在不够体面,太皇太后和皇后都不露面,知道的是病了,不知道的,还当是和谁过不去。”   此刻,翊坤宫里,御膳房送来的晚膳,原封不动地撤了回去,灵昭郁郁寡欢了一整天,什么也吃不下。   那么可爱的孩子,就这么走了,当初大阿哥夭折时,灵昭心中毫无波澜,如今回想起来,皇后那时候的伤心,原来都是真的。   “我还往她身上泼脏水。”灵昭对冬云说,“她纵然有千般万般让我不喜欢甚至讨厌的地方,可她从没亏待过我,也不曾坑害我。”   冬云轻声道:“真要这么说,奴婢也觉得,皇后娘娘是个好人,只不过,和咱们利益冲突,立场不一样罢了。”   灵昭苦笑:“你现在又这么说了,平日里在我耳边嘀嘀咕咕的,也是你。”   冬云说:“那不是因为奴婢说那些话,能散一散您心里的憋屈,总不见得叫您说出来。”   灵昭瞪着冬云,不肯承认:“你怎么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再不许胡说了。”   冬云想了想,安抚主子:“您看,皇后娘娘也好,荣常在、纳兰常在她们也好,都年纪轻轻产子,结果……所以啊,咱们别着急,再过几年您自己的身体完全长好了,一定能生个健健康康的小阿哥。”   灵昭轻轻一叹:“但愿吧,可眼下别说皇上无心,就算是我,也提不起精神来。阿玛他强行教了我这么多事,就是没教我,别和人家的孩子有感情。冬云,你说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不是我的孩子,甚至是我最讨厌的人的孩子。”   冬云却说:“看样子,皇后娘娘不会参加寿宴,您忙了两年,到底图什么呢。”   灵昭道:“太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列席,不过是宴席上空了两个位置,绝不会影响寿宴的体面,皇上说的话你没听见吗,绝不会让任何人辜负我的辛苦。”   话虽如此,可寿宴临近,人人都在期盼那天会看见怎样的光景,而即便坤宁宫压着消息不发,宫里还是渐渐传出,说二阿哥已经不在了的话。   至二月初八,紫禁城中热闹非凡,王公大臣依序入宫,至太和殿恭贺太皇太后六十大寿。   玄烨不厌其烦地,代替皇祖母接受朝臣拜贺,而外命妇们,则只在宁寿宫中,见了太后和昭妃。   坤宁宫里静悄悄,太后说:“皇后忙着照顾二阿哥,今日不得闲,你们的孝心,昭妃会代为转达。”   这么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打发了,精明一些的福晋夫人们,就纷纷猜测,二阿哥是不是已经不行了。   忙忙碌碌的一整天,转眼就天黑,太和殿内外,摆了上百桌寿宴,就连因冬日寒冷,坐在外头的宾客如何取暖,如何吃到温暖的菜肴,灵昭都精心计算,从早晨到此刻,不曾出一点差错。   晚宴即将开席,玄烨已换了吉服,至奉先殿敬香祈福后,便要往太和殿入席。   将过乾清门时,见远处一行人缓缓而来,十几盏宫灯的簇拥下,将舒舒满身的珠宝照耀得辉煌绚烂。   玄烨疾步迎来,扶着舒舒道:“你怎么来了,回去躺着才好。”   舒舒含笑:“臣妾没有病,只是累了,皇上不是常说,咱们这个年纪,就算有了病,睡一觉就好了,何况仅仅是累了。”   “不要勉强。”玄烨说,“朕不在乎。”   舒舒凝望着他:“可我在乎你,皇上,带我入席吧。说好的,我要永远站在你身边。”   玄烨眼中含泪,抓紧了舒舒的胳膊:“好,朕带你入席。”   太和殿上,太监高唱:“皇太后驾到,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已在席中等候的灵昭,不自觉地抬起头,便见赫舍里舒舒穿着隆重的吉服,一如既往的从容,她跟随在皇帝身后,缓缓踏入殿中。 第869章 皇上似有撤藩之意   昭妃带领紫禁城上下,与朝廷各部协力,足足筹备了两年的寿宴,隆重盛大,唯一可惜的是,寿星本人太皇太后未能列席。   今日所见所闻,值得王公大臣们念叨上几十年,却不知昭妃娘娘已是用尽办法节省开支。   倘若十年后再办太皇太后七十大寿,皇室能有足够的银子够她使唤,她必能办出更胜今日的盛宴。   她亦在心中感激皇后,能顶着巨大的哀痛,将二阿哥发丧延迟,更体面地来列席寿宴,歌舞升平下,漫天花火中,不知她要就着酒水,咽下多少眼泪。   这么多年来,灵昭第一次,心疼这个处处压着自己的女人。   太皇太后的寿宴,前后足足庆祝了三日,因玉儿不在宫里,命妇女眷们进宫行礼,皆在宁寿宫聚着。   太后不擅长应付这些事,舒舒和灵昭便是轮番不离左右,三日后,所有人都累了。   如此,直到二阿哥过世第七天,正月十二,朝廷才下旨发丧,然承祜虽是嫡皇子,但未长成的孩子殡礼都一样,先帝那般为四阿哥破格厚葬的,实属违背祖制。   玄烨并不希望,将这些莫须有的荣耀强加在承祜的身上,更不愿在他死后遭人话柄,于是照着规矩,简简单单地发送了二阿哥,没有半分犹豫。   二阿哥停在坤宁宫七日,舒舒前几日养病,后几日应付太皇太后寿诞,直到承祜发送前一晚,她才能来看看儿子。   在宫人们的精心照顾下,小小的承祜依然完整无损,仿佛只是睡着了,安宁地躺在棺椁中。   舒舒最后为儿子盖上了白帕,让他安心离开这个人世。   她依偎在玄烨怀里,静静地看着儿子的棺椁,身边的香烛续了无数次,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   玄烨在一旁换龙袍,另有宫女们捧着舒舒的凤袍,等待侍奉皇后。   “起来换衣裳,我们送儿子最后一程。”玄烨道,“照规矩,白发人不得送黑发人,我们这不还满头乌黑吗,就别理会了。”   “皇上这是拿文字玩笑呢。”舒舒道,“真的要去送吗?”   玄烨颔首:“我们送他走一程,承祜将来能再找到回家的路。”   桑格上前来,侍奉皇后洗漱穿戴,短短半个月,原先的朝服已经不合身,舒舒本就窈窕,这一瘦,几乎要干枯了。   玄烨握着她的手,蹙眉道:“送走了儿子,接下来,朕要好好养你,朕答应了儿子,要照顾好你,保护好你。你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流再多的眼泪,再怎么折磨自己,儿子都回不来,可是朕会失去你。”   舒舒委屈地问:“我几时折腾自己了?”   玄烨说:“好好,是朕说错了。”   大李子赶来,说吉时已到,二阿哥要上路了。   坤宁宫里顿时哭成一片,反是玄烨和舒舒格外冷静,看二阿哥的棺椁被抬出,看着儿子上路,玄烨都牵着舒舒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请皇上、皇后娘娘留步。”最后,宗人府的官员拦在了前路,帝后再送下去,就实在不合规矩。   舒舒看了玄烨一眼,玄烨颔首,松开了手。   众人便见皇后走到棺木旁,脱下自己的风衣,盖在了棺木上。   舒舒最后抚摸了冰凉的棺椁,微笑着说:“承祜,有额娘在,路上不会冷。”   玄烨走来,将自己的风衣裹在舒舒身上,抬手示意众人送二阿哥上路,宫女太监们仍旧是一路哭,哭声越来越远,他们和儿子,便是永别了。   昭妃陪在宁寿宫,得到消息二阿哥已经送走,太后又哭了一场。   直到午后,灵昭才得空来坤宁宫,要将寿宴之事,和二阿哥的殡礼都向皇后有个交代,赫舍里舒舒看起来很平静,让灵昭反而不安,很担心自己会不会说了伤人的话,又怕是不是太轻率。   舒舒最后开口,感谢之余,便道:“纳兰氏是不是快生了?”   灵昭颔首:“是,太医院说就这几天。”   舒舒道:“她和荣常在,于皇室香火有功,此次都晋升为贵人。原本该迁入东西六宫,但如今二人既然已经独自居住,就不必麻烦了。”   灵昭见皇后提起这些,便索性道:“忙完了太皇太后的寿宴,接下来便是入秋选秀,每年选宫女的事儿,内务府会负责,但秀女选秀,少不得要皇后娘娘出面主持。”   舒舒道:“这样子,你看你有哪些忙不过来的事,就交给我。”   灵昭忙欠身道:“臣妾不敢,该是娘娘吩咐臣妾。”   舒舒苦笑:“那也给我些时间,我现在,脑筋还转不过来,不瞒你说,你举办了如此盛大的寿宴,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实在对不起你。”   灵昭连连摇头:“娘娘有多不容易,旁人不知道,可臣妾知道。”   舒舒说:“你我未必能成为姐妹,又或是朋友,但深宫的日子很长,往后一辈子,好事坏事,事事都要打交道。因此,相安无事的愿望,简单又实在,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无情冷漠,咱们俩像现在这样,我觉得很舒服。”   “臣妾亦如是。”灵昭说着欠身,“娘娘若没有别的吩咐,臣妾告退了。”   “去吧,好好休息一阵子。”舒舒道,“昭妃,实在辛苦你。”   灵昭行礼告辞:“臣妾不敢当。”   她离开坤宁宫后,派人到太医院询问纳兰常在何时分娩,但求一切顺利,冬云来回话,说纳兰常在已经躺着几乎不动,就等生了。   “为什么躺着不动?”灵昭虽无产育的经验,可宫里那么多皇子公主先后出生,不懂也看懂了,说道,“太医不是建议多多走动,有助分娩?”   冬云说:“奴婢和几位医女嘀咕了这事儿,她们推测,纳兰常在躺着不动,是怕孩子生在这几天。您想啊,若生下小皇子,遇上有多事之人,说什么二阿哥转世投胎。往好了想,从此得皇后娘娘厚爱,可往坏了想,指不定都说是她自己编的,用来为皇阿哥博宠,岂不是冤死了。”   灵昭皱眉:“若真是如此,这纳兰氏,瞧着温柔文弱的人,年纪轻轻已经能算得那么深。”   冬云道:“可不是吗,娘娘,咱们可要提防着那几位。别的不说,纳兰氏的堂叔,可是明珠啊,还有明珠的儿子纳兰容若,父子俩在皇上跟前是大红人。”   灵昭淡淡地说:“用不着我费心思,今年秋天,又有新人要入宫,让她们热闹去吧。”   冬云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说:“眼下只怕谁有心思,都轮不上。奴婢估摸着,皇上过几天肯定要带皇后娘娘离宫去散心,不是去南苑,兴许就直奔赤城月太皇太后汇合。皇后到秋天,能不能缓过来还不一定呢,皇上哪来的心思宠幸新人。”   灵昭却道:“她已经缓过来了,信不信由你。”   坤宁宫里,桑格带着宫人们收拾二阿哥的遗物,那些玩具被褥和衣衫,都将悉数焚烧,舒舒什么也没留下,静静地坐在一旁,为太皇太后写信。   隔天,裕亲王就到乾清宫领旨,大李子来取走了皇后的信,裕亲王将奔赴赤城侍奉太皇太后,会把信函亲手交给皇祖母。   玄烨吩咐了兄长几句,就命他早些启程,福全走的时候,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到底还是咽下了。   但是他策马奔赴赤城,见到皇祖母后的第三天,实在忍不住,来对玉儿说:“有件事,孙儿想请皇祖母示下。”   玉儿问:“家里的事,还是朝廷的事?”   福全严肃地说:“是朝廷的事,皇祖母,孙儿听得些许闲话,皇上似有撤藩之意,我一直没敢问皇上,真真假假的,不好琢磨。”   玉儿道:“你没问皇帝,来问我做什么,你想我给你什么答复?福全,这件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第870章 玉儿之忧   福全见祖母语气有所变化,原本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几位大臣找他商议这件事,揣摩着皇帝撂倒鳌拜后,下一步是要从三藩手中撤回兵权。   玉儿示意苏麻喇都退下,福全见这架势,立时就跪下了:“皇祖母,孙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起来说话,皇祖母并不想责备你。”玉儿温和地说,“只不过说的话,一定不怎么好听。”   福全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站在跟前:“皇祖母,孙儿知道自己是个糊涂的人。”   玉儿说:“你不糊涂,相反很聪明,人的聪明分很多种,会念书的未必会做人,会做人的未必会做事,而会做事的兴许大字不识。总之,在皇祖母眼里,你就是个聪明的孩子。”   福全在很小的时候,不用人教,就知道要改口称“皇帝”,懂得如何处理兄弟之间的关系,在玄烨面前进退得宜,这一切,玉儿都不曾费心。   但那时候,孩子在宫里,身边的人只管伺候吃喝,现在离了宫,开衙建府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就会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面对不同的诱惑。   毕竟,福全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子,是玄烨的兄长。   “皇祖母,其实孙儿就是知道,不能随便问皇上,仿佛变成我在监视皇上揣摩圣意。”福全低着脑袋,“君臣之间,这是大忌。可是孙儿对这件事很担心,实在觉得皇上若贸然行事太过唐突,才想和皇祖母商议,并非要僭越皇上,来与您谋事。”   “皇祖母知道你的心意,你真有坏心眼,也不会跑到我的面前来显摆。你是臣,皇上是君,你们看见的朝堂和天下,并不一样,君臣意见相左,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然而偏偏你不单单是臣,还是皇子皇孙,是皇帝的兄长。所以你要比普通的大臣,更谨慎更小心,这些皇祖母都明白。”   福全道:“孙儿近来渐渐感受到压力,来自皇上的,也有来自大臣的。有时候举棋不定,有时候坐立不安,总是担心自己,会惹怒皇上,会被大臣构陷坑害。皇祖母,我很害怕。”   玉儿要福全坐到身边,慈爱地理一理孩子的衣襟:“有皇祖母在,你怕什么?”   福全低着脑袋:“怕那些人拉拢我不成,就反过来害我,也怕皇上不信任我。”   “福全,别人是否要害你,皇上能否信任你,这一切你都无法左右,所以不要自寻烦恼。”玉儿道,“问心无愧,是长久之道,你对得起天地,对得起朝廷,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那不论什么大风大浪,你都能挺过去。皇祖母无法许诺你一生顺遂,帝王家的事,有太多的变数,乃至于有一天你很可能背叛皇帝。”   福全慌地站起来,涨红着脸:“皇祖母,孙儿绝不会,我也从没想过要当皇帝,就算不是玄烨当皇帝,我也没这个念头。”   玉儿凝视着孙子,福全毫不畏惧地看着祖母,渐渐,孩子的气势弱下来。   “皇祖母相信你,福全。”玉儿道。   福全眼含热泪:“我最委屈的就是这件事,很可能我一辈子,都会被人说,想要皇位,不服玄烨。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看得出来,这几年在朝堂的历练,和玄烨日渐强盛的帝王之气,给了福全很大的压力,福全也是自己嫡亲的孙儿,是心头的肉,玉儿怎么会不心疼。   可福全也好,常宁也好,都是极其孝顺听话的孩子,对于玄烨成为皇帝,不论人前人后,都没露出过任何不满。   “皇祖母都知道,皇上也会明白。”玉儿说,“可皇祖母见过太多的人性,所以,皇祖母不想逼你答应我,一生一世不背叛玄烨,但是皇祖母要你指天发誓,不可误国,绝不可在国家危难时,谋一己私欲。这,你能做到吗?”   福全耿直地说:“连带着不背叛玄烨的重誓,孙儿也能承担。”   他转身大步走到门前,单膝跪下,指天起誓,若是背叛皇帝,背叛大清,必遭天谴。   玉儿听得心疼不已:“你赶紧回来,你要气死我吗?”   福全气哼哼地回来说:“皇祖母,我光明磊落,我不怕天谴。”   玉儿问:“是不是玄烨这阵子,责骂过你?”   福全摇头道:“没有,我和皇上一直很和睦,就算有什么事办得不妥当,皇上也会私下与我说。但是那些大臣们就很狡猾,孙儿不知该如何与他们打交道,生怕说错一句话,就被人背后捅刀子。”   玉儿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今天把话说清楚,心里好受些了吗?你这不是来伺候我,是来发脾气的?”   福全一个大小伙子,委屈巴巴地说:“孙儿不敢,孙儿就是心里难受。”   玉儿笑道:“你住几日就回去吧,年轻轻的小夫妻们,怎么好两地分离,你家的福晋们可还好?”   福全小声嘀咕:“皇祖母,几个侧福晋刚进门那会儿乖巧可爱,现在见天掐来掐去的,急得我想拿马鞭抽人。”   “反了你,不许对女人动手,就算犯了天大的罪,交给宗人府处置。”玉儿说,“窝里横算什么本事?”   “是。”福全咕哝着,“皇祖母,今年选秀,您给我挑个温柔些的姑娘可好?”   玉儿愣了愣,往孙儿脑袋上一戳,笑骂:“小色胚子,你折腾半天,就图这事儿?”   玩笑归玩笑,玉儿知道,福全是正经来找自己表白忠心的。   这话他不能去对皇帝说,但他可以对自己说,而自己是否转告玄烨,要怎么说,他就不管了。   “所以我说,福全是个聪明孩子,小时候看着憨厚,谁说长大了就一定傻?”事后,玉儿对苏麻喇道,“我怎么能有命闲下来呢,这不麻烦就来了,我们过了春天,就回去吧。”   “为了皇上和裕亲王、恭亲王?”苏麻喇问。   “是啊,他们兄弟若能齐心协力,对皇室对朝廷都是极好的事。”玉儿说,“绝不能叫些狡猾的大臣钻了空子,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见玄烨成为戾气深重只知杀戮的帝王。”   苏麻喇道:“也没这么严重吧。”   玉儿说:“还有更大的麻烦,玄烨这孩子,要对吴三桂动手了。”   苏麻喇亦是紧张起来:“这……眼下动手,是不是太急了。”   玉儿握紧拳头:“还不知这孩子怎么想,也不能急于否定他,可我必须回去了。”   两地相隔,玄烨尚不知兄长对祖母说了这番话,这一日,他在乾清宫聚精会神地看着兵部最新呈上的军事地形图。   舒舒端着参茶,从后门过来,玄烨一见她来,匆忙合上了地图。   “皇上在看美人图?”舒舒摆下参汤,“入秋选秀的美人?”   玄烨道:“你几时见选秀前送美人图了?”   舒舒笑道:“那从现在开始新规矩,也不稀奇。”   “无理取闹。”玄烨走来,见参汤有两碗,欣然道,“你也喝?”   “他们非要我喝,我喝不下,就分了皇上一碗。”舒舒半真半假地说着,把汤碗递给玄烨,“就能有借口,过来看你。”   “想我了?”玄烨问。   “嗯。”舒舒垂下眼帘,“一下子,没事可做……整个人空落落的,我又不能去缠别人,只能来缠着你。就算来缠着你,也要见缝插针,让大李子费心了。”   玄烨嗔笑:“怪不得,今天大李子鬼鬼祟祟,老往殿里看。”   舒舒说:“这下子越发觉得,我这个皇后当得有多轻松,皇上您看,出了那么多的事,宫里从没乱过。”   玄烨自顾自喝参汤,已经猜到舒舒想说什么,舒舒道:“都是昭妃的功劳。”   “朕已经想好给她什么了。”玄烨说,“也想和你商量。”   舒舒很是好奇,玄烨指向边上的西洋钟:“她喜欢这口钟,每次来这里和朕交代事,都会盯着那口钟看,满眼睛的好奇。”   舒舒走来,细细端详:“除了江山天下,我记得皇上说过,绝不给人的东西,是书、女人、还有西洋钟。现在要把西洋钟赏赐给昭妃,可是真大方了。”   玄烨说:“送给她喜欢的东西,是不是比金银珠宝更好些?”   舒舒笑道:“隔几日再赏吧,别叫昭妃以为我也参与了,皇上赏人东西,就该让人高兴不是吗?”   玄烨问:“朕和你商量,怕你舍不得。”   舒舒用帕子轻轻擦拭钟面,很轻声地自言自语:“除了你,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说什么?”玄烨问。   “我说,皇上要亲自到翊坤宫赏给昭妃。”舒舒道,“这两年,她实在辛苦。”   玄烨却走来说:“你这么快,就能和朕说说笑笑,朕心里又高兴又担心,怕你是强撑,可又盼着你好起来。”   舒舒含笑:“可我不正是难受了,才来缠你,皇上别担心,我不逞强。”   此时,大李子从门外进来,说道:“皇上,娘娘,纳兰常在快生了。”   【注】:明末清初的时候,西洋钟表刚刚传入中国,那时候还没有我们现在所谓“送终”的忌讳,何况皇帝的钟表,也是传教士们赠送的嘛(当然那叫进献),所以大家不要觉得奇怪哈。 第871章 玄烨的礼物   纳兰常在与荣常在一样的争气,紧跟着第二胎皆产下皇子,为连续失去皇子皇女的皇室,带来了希望。   皇帝当天就下旨,将二人封为贵人,另赐纳兰氏“惠”字封号,并请太后为小阿哥起名,唤作保清。   而荣贵人的儿子,在年前就曾请萨满法师起了名字,唤赛音察浑,玄烨主动放弃了“承”字从福为儿子们起名,当时面对大阿哥三阿哥夭折,二阿哥的重病,年轻的皇帝也失了信心。   今日,换了荣贵人来探望坐月子的惠贵人,她们脱颖而出,最先生了皇子得了晋封,将来的前程可谓一片光明,再待有机会封嫔,往后便能自行抚养孩子。   二人说话时,赫舍里氏她们来行礼道贺,张答应、董答应也一并跟来,唯独不见李氏。   “李姐姐有些不大舒服。”赫舍里氏道,“她怕影响惠贵人坐月子,说过些日子再来向您道贺。”   荣贵人与纳兰氏互相看了眼,心知肚明,她们如今也不过是个贵人,李氏还能撑两年不将她们放在眼里,她们也不在乎这点尊敬,谁又去和她计较。   姐妹们说话时,坤宁宫和翊坤宫的赏赐陆续到了,二位娘娘都无须她们前去谢恩,荣贵人带着惠贵人的宫女在院中拜了拜,起身后不久,明珠府的贺礼也到了。   明珠是个周全的人,一模一样的贺礼,给荣贵人也送了一份,荣贵人回到自己的院子,才命吉芯打开看,银灿灿的大元宝,装了满满一匣子。   “奴婢就说,怎么那么沉。”吉芯啧啧不已,“明珠大人也忒实在了。”   “是啊,将来阿哥们长大,做额娘的少不得要拿银子贴补他们。”荣贵人坐下,念道,“她的儿子将来离了宫,有明珠府罩着,有纳兰一族撑腰,我什么也给不了。”   吉芯说:“那又如何呢,若不得皇上喜欢,什么都白搭。眼下阿哥们还小,分不出长短,可您和惠贵人,能分出长短呀。但凡皇上喜欢您更多些,就会爱屋及乌喜欢咱们的阿哥更多些,这可比银子家世更管用。”   荣贵人苦笑:“你这小丫头,还真能说。”   吉芯到门前看了眼,掩上门后,轻声对主子道:“李常在对去年在咱们屋子里吃坏东西耿耿于怀,到现在还说是惠贵人害她们。这事儿不论真真假假,若是能闹到皇上和皇后跟前,必然会对惠贵人有所影响,您看咱们要不要在火上浇一桶油?”   “你这小丫头,怎么惦记这些事来?”荣贵人责怪道,“想多了,可是要着魔的,我们几斤几两,敢在宫里挑拨是非。”   “可若真是惠贵人呢?”吉芯反问,“您心里可千万留个底,咱们一片善心,谁知将来会不会被人踩在脚底下。再说了,清者自清,惠贵人那么精明,倘若她真没做过,她一定有法子为自己开脱,也害不着她。可若真是她为了夺宠动手脚,那不论什么后果,都是活该。”   荣贵人长长一叹:“你容我再想一想。”   二月一过,本该三月渐暖,但今年冬天去得迟,又或说春寒料峭,太和殿顶上的积雪都还没化干净。   太后因此染了风寒,灵昭伺候了两日的汤药,这一日傍晚回到翊坤宫,便见乾清宫的奴才在门外等着。   她愣了一愣,问:“皇上来了?”   自己的人忙笑眯眯地说:“主子别动气,是皇上说了,不得去打扰您,等您自个儿回来。”   灵昭的心突突直跳,也不知是什么事,忙脱了风衣,将身上掸了掸,生怕带着满身药味,让皇帝不自在。   二阿哥故世后,皇帝为表悼念,禁了一月的房事,内宫所有人的膳牌都停了,这些日子灵昭见皇帝,不是在乾清宫就是在宁寿宫,说的话也有限。   今日这个意外,是不是惊喜还不知道,可皇帝能来,灵昭心里已经很高兴。   “皇上,这……”她怎么也没想到,进门后等待她的,是更大的惊喜。   “朕知道你喜欢,命他们搬来了。”玄烨说,“只不过夜里也会滴滴答答,也会出声,要是害怕,朕再给你搬别处去。”   “这是给臣妾的?”灵昭怯怯地走上来,围着西洋钟转了一圈,“皇上,这真是给臣妾的?”   “喜欢吗?”   “喜欢!”灵昭激动地看着玄烨,“可是……皇上怎么知道臣妾喜欢。”   玄烨在边上闲闲地喝茶:“你每回来乾清宫交代事情,都盯着它看半天,难道是因为讨厌?”   灵昭围着西洋钟又转了两圈,大胆地抚摸钟座上精致的雕花,比起得到喜欢的东西,皇帝能知道她喜欢什么,更值得灵昭欣喜。   在盛京皇陵,玄烨主动让自己为他披风衣,那一刻,灵昭心里积攒的幽怨,就散了一大半。   此刻,更是什么都散了。   她很少这样兴奋和激动,连着不停地问了玄烨三遍,这西洋钟是不是真的给她了。   玄烨恼了:“你不要,朕就搬回去。”   灵昭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皇上都送来了。”   玄烨这才温和地笑:“看你这么高兴,朕也高兴,这两年多,不,你进宫以来这么多年的辛苦,朕不仅不能好好报答你奖赏你,还时不时和你翻脸。虽然也就前几年的事,想来也是荒唐,朕欺负你,算什么本事。”   灵昭心里热热的,眼眶里也是热热的:“臣妾的脾气性子也不好,又怎么会是皇上的过错。太后劝过,太皇太后也教过,连苏麻喇嬷嬷都提醒过,可臣妾就是改不了,若不招人喜欢,也是活该。”   玄烨拉过她的手,道:“往后咱们好好的,朕不再欺负你。”   灵昭抿着唇,莫名地更委屈起来,被玄烨拉到身边说:“日子还长着呢,朕也曾经年轻气盛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皇上,臣妾也会改。”灵昭含泪道,“过去总是惹您生气,对不起。”   寝殿外,冬云热情地给大李子端茶送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念叨着:“奴婢眼下就盼,老天爷能给主子赐个麟儿,这样咱们翊坤宫,就真的热闹了。”   大李子则问:“昭妃娘娘如今不吃坐胎药了?”   冬云尴尬地笑道:“早就不吃了,每天苦哈哈地吃下去,盼着念着,心思更重,对身体没好处,您说呢?”   大李子道:“是啊,娘娘想开了,自然什么都顺了。”   冬云想了想,轻声道:“李公公,奴婢有些日子没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她可还好?”   大李子朝坤宁宫的方向望了眼,淡淡一笑:“一切都好,难为你惦记着。”   此刻坤宁宫里,舒舒正在给太皇太后写信,祖孙俩每隔四五天,就会互通书信。   皇祖母字里行间的劝慰,能让舒舒更快地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每每想到皇祖母策马千里奔赴科尔沁去送自己的女儿,就觉得自己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娘娘,家里刚来的消息。”夜色已深,桑格却一脸沉重地进门来,“老夫人没了,您节哀。”   舒舒的心一沉:“知道了,明日等皇上下旨后,我再决定是否回家一趟。”   桑格道:“老爷离世,您没去送,如今老夫人走了,奴婢想着,您不如也别回去了,回去也是徒增悲伤。”   舒舒摇头:“那时候,我和皇上大婚才不久,顾忌着各种事,我才决心不回家,如今过去那么多年,有些事不必在乎。”   桑格想了想,轻声道:“奴婢是怕,外人传闲话。”   舒舒问:“什么闲话?”   桑格说道:“怕人觉着,您近来不顺,要回家与家人谋事,借助家族的力量。”   舒舒很是不屑:“随他们念叨去吧,还能念我什么好呢,而我不过是为了额娘。如今奶奶走了,想要族里的人都明白,别以为额娘善良柔弱好欺负,我是想去给额娘撑腰罢了。” 第872章 皇后归宁   舒舒再吩咐桑格:“去告诉大李子,别拿这事儿打扰皇上和昭妃。”   桑格笑道:“李总管还能不明白,您不必担心。”   果然,玄烨隔天一早离开翊坤宫后,才知道索尼夫人没了,这样一来,索额图几人要暂离朝堂回家丁忧,皇帝心里已经有了算计。   之后再派大李子来安抚舒舒,说下了朝就来坤宁宫看她,大李子却带回皇后的话,娘娘想回家为祖母上一炷香。   “朕准了。”玄烨道,“你告诉皇后,是要安排仪仗相送,还是微服私访,都随她心愿。”   舒舒接到圣旨后,就命桑格安排,她既然是要回府为母亲撑腰,自然要大大方方地坐凤辇回去。   灵昭得到消息,赶来要为皇后安排出行的仪仗,舒舒笑道:“我半天就回来,不必太正经,出了东华门没几步路。”   “请娘娘节哀。”灵昭福身,而后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   “有事吗?”舒舒主动道。   “皇上他……”灵昭鼓起勇气,“皇上将乾清宫那口西洋钟赏赐给了臣妾,娘娘不要误会臣妾的意思,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向您解释,可总觉得什么都不说也不对。”   “你若是喜欢,就好好收下。”舒舒道,“你我,本就是皇上亲自选的人,不是吗?”   灵昭怔然,皇后这话她听过,可从前却不明白赫舍里舒舒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似乎懂了。   “太后风寒未愈,你多费心,我去去就回。”舒舒笑道,“你告诉太后娘娘,我会派人从街面上买些好吃有趣的回来给她解闷,至于我的祖母,也是高寿了,请太后不要忌讳。”   灵昭一一应下,见车驾已准备好,便退让至一旁:“臣妾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归宁奔丧,皇帝下旨京中官员一律不得前去拜见请安,不得打扰皇后与族人团聚,非要在今日至赫舍里府致哀的王公大臣,只可进一道门,直至皇后离去。   这一切,都无需舒舒来操心,她顺顺利利回到家中,在祖母的灵堂,见了阿玛额娘,见到了几位叔叔婶娘。   要说这家里的女眷,厉害角色不少,舒舒打小就知道,几位婶婶,还有爷爷兄弟家里的女人们,一个个都巴望着自家男人能做族长能当家。   偏偏阿玛老实耿直,而额娘这个长媳,最是柔弱胆小的主儿,爷爷常说,天知道这样两个人,是怎么把他宝贝孙女生下来的。   皇后敬香礼毕,除了母亲,其他人都退下,舒舒拿着纸钱,缓缓烧给祖母,额娘在一旁提醒:“别燎了手,娘娘,您要小心。”   “奶奶知道二阿哥没了的事吗?”舒舒却问。   “已经糊涂了,听了也不明白。”夫人应道,她一面说着,拉过舒舒的胳膊,仔细端详女儿,“舒舒,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额娘别担心,谁也比不过皇上陪在我身边来的管用,这一个月,他几乎天天陪着我。”舒舒道,“我想做什么都成,只一件事,要每天好好用膳,按时服药,把身体养起来。”   夫人感慨不已:“皇上实在是疼爱您,如此,我也没什么可担心了。”   “额娘放心,好好操持家业,一切有我在呢。”舒舒道,“谁敢欺负你,我绝不饶恕。”   夫人则想了想,很为难地说:“额娘知道你要生气,但……你三叔他跪在老太太床前给我磕头,求我一定给他个机会,当面和你说几句话。舒舒,索额图也没什么恶意,他一直为你担心,这么多年了,你就好生见一面,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第873章 帝后深谈   舒舒将手中最后的一沓纸钱烧给祖母,便应道:“额娘,让他进来。”   夫人松了口气,忙退出去找人,不多时,身着素服的索额图,便匆匆而来。   时光荏苒,叔父已是三十过半的人,还记得昔日在花坛边捉虫子的小丫头,而那时候的索额图,亦是年轻气盛。   “娘娘多年不曾召见微臣,微臣内心惶恐,但日夜祈求神佛保佑,保佑皇后娘娘安康如意。”索额图叩首,“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三叔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等这柱香烧完,我就要回宫。”舒舒跪坐在蒲团上,面对着祖母的灵台,不曾回眸看一眼,只道,“长话短说。”   索额图便开门见山:“过去的事,微臣再提已经毫无意义,皇后娘娘,眼下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还望皇后娘娘,能从旁提醒皇上,务必劝皇上冷静。”   舒舒转着手中的佛珠,默默为祖母诵经超度,一语不发。   索额图则道:“娘娘,臣等揣摩圣意,认为皇上有撤三藩之意。眼下三藩之中,平南王尚可喜,虽是对清廷忠心耿耿,但他已是七十岁高龄,南粤兵力大多在其子尚之信手中。平西王吴三桂,虽与太皇太后同龄,但仍身强体健,能骑马张弓。去年靖南王耿继茂去世,他的长子耿精忠继承王位,是年二十八,年富力强,本是个争勇好斗野心极大的人。”   舒舒的佛珠停下,举目看着佛龛上香束烧了几寸。   “皇上若贸然撤藩,必遭强烈抵抗,三藩若同时对抗朝廷,大军北上,再煽动汉民,扰乱民心,对朝廷对皇上,是极大的威胁,比当年郑成功更甚。”索额图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娘娘,您千万要提醒皇上冷静,三藩必然要撤,但绝不是眼下,切不可操之过急,一旦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舒舒静默地看着香束缓缓燃尽,最后一缕青烟升空,她起身来,对伏在地上的叔父说:“大清皇帝,以仁孝治天下,三叔别忘了,为奶奶守孝丁忧。”   索额图抬起头,满面纠结地望着侄女:“皇后娘娘,臣的话,您可……”   舒舒径直从他面前走过,索额图急道:“娘娘,您千万提醒皇上,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门外众人听见索额图的喊声,不知发生了什么,母亲上前来送舒舒出门,愧疚地说:“怪我不好,一时心软,舒舒,你别放在心上,随他去吧。”   舒舒不以为然,将佛珠递给母亲:“额娘保重身体,孝期过后,得闲进宫来坐坐,太后很惦记您。”   夫人应下,搀扶女儿上车,一众人侍立在道路两旁,恭送凤驾。   皇后一行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真真是给祖母上柱香就走,叫外人看来,怕是连正经与家人商量件事都做不到。   可是回宫的路上,舒舒一直在想索额图的话,他所说的并不是没道理,早在几年前,与玄烨闺房私话时,就曾提起过三藩,特别是吴三桂,皇帝十分忌惮他。   先帝驾崩时,吴三桂佣兵北上,说是祭奠先帝,可谁见过带那么多兵来烧香的,当时太皇太后下旨不许吴三桂进京,命他在城外搭棚祭告之后,速速离去。   玄烨说他从未见过吴三桂,可他不信还有人比鳌拜更高大。   对付鳌拜,纵然其结党营私,终究只是一人,而对付吴三桂,却是千里之外的千军万马,和数万万民心。   可即便如此,他也要搏一搏,只有将兵权悉数归于中央,才是国土安定的长久之道。   舒舒深知,撤三藩,玄烨决心已定。   皇后回宫不久,大李子就来向玄烨禀告,玄烨看向座中,那里空荡荡,才想起来是送给灵昭了,而他要的钟还没搬来,再看天色,问:“这么早?”   “娘娘本就说,是上一炷香。”大李子应道,“不过……”   玄烨垂眸:“有话就说。”   大李子说:“跟去的人回话,娘娘从灵堂出来时,听得索额图在里头喊叫,说什么请娘娘一定要提醒皇上,具体说了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跟了多少人?嘴巴紧吗?”玄烨冷冷地问。   “皇上放心,那些人很可靠,奴才会加以管束。”大李子说,“可是赫舍里府上的人就……”   玄烨冷然道:“那你更放心,他们管得比你还紧。”   他收起了手里的折子,起身道:“去坤宁宫坐坐。”   又想起一事来,问大李子:“遏必隆的病,怎么样了?”   大李子忙道:“是真病了,终究是上年纪的人,太医都说,就看能拖多久。”   坤宁宫里,舒舒换了衣裳,准备将一些东西送去宁寿宫,却见皇帝从交泰殿走来,她立在门前笑:“今天怎么偷懒了,这还不到午膳时辰。”   玄烨反而嗔道:“你这也叫归宁,茶都没喝一口是不是?”   舒舒笑道:“皇额娘屋子里有茶等着我去喝,皇上一道去吗?”   玄烨说:“朕想在你屋子里坐坐。”   舒舒朝桑格递过眼色,便让开了道:“皇上请。”   玄烨一把抓过她的手,一并进了屋子。   桑格带着宫女,将皇后带回来的点心玩物,送到宁寿宫,太后也是有眼色,见灵昭在一旁,便不问舒舒为何不过来,只吩咐:“让皇后好生歇歇,她这阵子,尽是伤心事。”   这边厢,帝后已经摆开了棋盘,玄烨拨弄着碗中的棋子,突然掏出一枚戒指,问舒舒:“你的?”   “在这里啊。”舒舒道,“找了好久呢,还以为丢了。”   玄烨道:“宫里能丢什么东西,不见了便是叫人偷了。”   “紫禁城那么大,指不定朱棣的妃子丢的东西,还在哪个角落躺着。”舒舒抢过戒指,一面说,一面勾起了回忆,笑道,“是承祜捣蛋,我想起来了,当时脱下来给他玩儿,后来没在意,等想起来要时,就找不见了,原来他给藏这里。”   玄烨心头一紧,本想安慰舒舒,但转念一想,便也玩笑着:“朕听苏麻喇说,那小家伙,比朕小时候还捣蛋。”   舒舒知道,这是皇帝与她的默契,她再也不想悲悲戚戚,儿子曾经存在过的时光,真实而美好,回忆起来,他们该高兴才是。   “额娘要我替她向皇上问安。”舒舒道,“多谢皇上的赏赐。”   “她是朕的岳母,朕本该尽孝。”玄烨笑,“朕这辈子的遗憾里,兴许就有一件事,是不能真正当个女婿。”   舒舒白他一眼:“皇上这是在嘚瑟,逗我玩儿呢?”   玄烨笑:“朕怕你太悲伤,但是比当年索尼走时,咱们都长大了。”   舒舒摆了棋子,说道:“奶奶高寿,如今免去病苦早登极乐,我从心里为她高兴。但是奶奶在,家是家,如今她也走了,底下迟早是要散了的。我今日特地回家,并不是去悼念奶奶,而是想给阿玛额娘撑腰,别叫那些叔伯婶母,欺负了他们。”   玄烨不屑:“欺负皇帝的岳丈岳母,是不想活了吗?”   舒舒嗔道:“皇上是天下至尊,一辈子低头看人,却不知底下生活的艰难,真要谋算些什么,还能明着来?”   玄烨很自然地问:“索额图又纠缠你了?”   舒舒凝视着他:“皇上派人跟着我呢?”   彼此静了须臾,玄烨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没规矩。”   舒舒莞尔,再摆下一颗棋子,见殿中无人,才道:“索额图要丁忧,至少一年半载不得上朝,他快急死了,怕皇上要撤三藩。求我提醒皇上,决不可操之过急。”   玄烨呵呵一笑:“他们真是了得,一个个都已察觉到,看来是朕还不够收敛。”   舒舒说:“您是故意让人知道的吧,还装没事儿人。”   玄烨盘着手中的黑子,而后果断地落下一颗子,应道:“裁撤三藩,必将旷日持久,他们或许觉得朕太鲁莽,可是朕给了自己十年。”   “十年?”舒舒很惊讶,“要这么久?” 第874章 李常在告状   玄烨果断落子,口中却悠悠道:“大惊小怪,不然呢?这前前后后至少十年,每一步都将面临无法预估的威胁,而每一步,朕都做了最坏的打算,绝非自负。”   “皇上心意已决?”舒舒问。   “接下来,就是要先应付来自朝廷的反对,就算你真的替索额图来劝朕,朕也不会恼。”玄烨的眼睛盯着棋盘,“那么大的事,还不许有几个冷静的大臣吗?朕也知道,自己是冲动的。”   轮到舒舒落子,她道:“可做皇帝若不冲动,何来的热血守护江山?”   玄烨抬眸:“朕估摸着,皇祖母不会允许朕贸然对三藩动手,那必定会怪你事事顺着朕,宛若当年董鄂妃对先帝,毫无原则地千依百顺。这件事,你就装不懂,敷衍敷衍皇祖母罢了,何必讨骂。”   舒舒正经道:“可我本来就不懂,难道分析天下形势,会胜过你的大臣吗,连说上一嘴的能耐都没有。”   玄烨笑:“别说你了,连朕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当年郑成功挥师北上,皇阿玛要带皇祖母退回盛京,朕现在能想到的,便是哪怕兵临城下,也绝不会退半步。其他的,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不论是赞同朕的,还是反对朕的,都不知道我们将面对怎样的局势,谁也不比谁嗓门大。”   “我想,皇祖母若是反对皇上,也不会真正干预朝政。”舒舒道,“但皇祖母的情绪总要有人去排解,就让皇祖母训斥我好了,我不记仇,脸皮也厚。”   玄烨伸手在舒舒脸蛋子上掐了一把:“朕捏捏,有多厚。”   “疼。”舒舒打开玄烨的手,“没轻没重,青了可怎么见人。”   玄烨说:“你还说自己脸皮厚,总是轻轻一碰就淤青,朕都不敢碰你。”   舒舒捂着脸,垂下目光,玄烨则感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解释:“朕不是故意的,弄疼你了?过来,我看看。”   一面说着,玄烨自己下地绕到舒舒这边,掰开她的手,在白嫩的脸颊上吹了一吹:“还疼吗?”   “逗你呢。”舒舒软绵绵地应了声,眸光楚楚,“哪有那么娇弱。”   目光相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般对视良久,彼此都看不够似的。   “舒舒,我们还会有孩子,可哪怕一辈子没有也不要紧。”玄烨说,“承祜走了,就让他安安心心地走,他几时想回来,我们都等他,他若不想回到帝王家,那就由着他去寻自由自在的下辈子,好不好?”   舒舒顿时热泪盈眶:“我已经好了,就是……对不起你。”   玄烨道:“若是让双亲自责悲伤,承祜何辜?我们没有对不起孩子,承祜也没有对不起我们,就当我们今日新婚,一切重新开始,只要朕在,只要你在。”   在玄烨的呵护下,舒舒的情绪渐渐平复,丧子之痛岂能说忘就忘,她和玄烨都故作坚强。   时隔一个月,重提这些话,哭一场,心里舒坦多了。   玄烨命桑格端水来伺候皇后洗脸,刚好赤城的书信到了,舒舒说她的信恐怕还在半路,不知为何皇祖母急急来函。   玄烨站在窗下拆了看,说道:“皇祖母要回京了,命朕拟个日子。”   舒舒问:“为何这样匆忙?”   玄烨待桑格她们退下,才道:“福全那次去赤城,说了些该说的不该说的,朕想要撤藩的事,必定早就传到皇祖母耳朵里。这么大的事,书信里如何说得明白,这不就赶着回来了。”   “皇上害怕吗?”舒舒促狭地问,“心慌吗?”   玄烨拿信在她额头上一敲:“朕挨骂,你以为你逃得掉?”   可见舒舒脸上重现昔日的笑容,玄烨心头又一松,捧着她的脸颊,在额头上亲了口:“前路艰险,可是有你在身边捣乱,朕就不会累也不会怕。”   “我怎么成捣乱的了?”舒舒咕哝着,“我很管用,真的。”   玄烨嗔道:“待皇祖母回来,朕看你管不管用。”   在玄烨的精心呵护下,半个月后,玉儿回京见到的皇后,气色红润、明朗康健,丝毫不见想象中的凄凄惨惨。   但提起承祜早夭,祖孙俩难免落泪,在苏麻喇和玄烨的安抚下,才平静些。   太皇太后一行是傍晚到京,皇帝下旨宫里宫外都不得借行礼问安来打扰,只想要祖母清清静静休息几日。   但是这天夜里,来自慈宁宫的大批赏赐就送入翊坤宫,灵昭呆呆地站在门前,看满院子的太监宫女,人人手里捧着各色物件。   苏麻喇上前道:“昭妃娘娘,您为太皇太后举办寿宴,实在辛苦,这都是太皇太后的心意。明日一早,也请您到慈宁宫陪太皇太后一起用早膳,主子她有好些话要对您说。”   灵昭受宠若惊,又满心感慨,向苏麻喇道:“请嬷嬷替我问候太皇太后,明日一早,我必定来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用膳。”   苏麻喇躬身道:“奴婢一定代为转达,请娘娘早些休息。”   冬云等人,殷勤地送苏麻喇出来,正遇上接侍寝宫嫔的轿子,她们便主动让在一旁,可轿子却停了,常在李氏特意下轿来,向苏麻喇问好。   苏麻喇客气了几句,请李氏先行,轿子缓缓过去后,冬云对苏麻喇笑道:“还是嬷嬷德高望重,连李常在都敬重有加,平日里可……”   苏麻喇道:“冬云姑娘,昭妃娘娘是稳重的人,跟着昭妃娘娘,你也要谨言慎行。”   冬云低着脑袋:“嬷嬷,是奴婢错了。”   苏麻喇温和了几分:“再过几年,可不能这样轻率了。”   这一边,李氏被送入乾清宫暖阁,等到深夜才见到皇帝来,玄烨都忘了今晚翻了谁的牌子,见了她便笑:“正是头疼的时候,怎么把你找来了。”   进宫第四个年头了,和皇帝也早已相熟,这样嫌弃的话语,只会勾的李氏欢喜,笑盈盈缠上来,为皇帝宽衣解带,伺候得极妥当。   “皇上是不是忘了今日太皇太后回宫,怎么今夜翻臣妾的牌子?”李常在问道,“还是皇上想臣妾了?”   玄烨道:“随手翻的牌子,早知道是你,该叫大李子撤了。”   李常在撅着嘴道:“皇上只管欺负人,反正我来了,轰也轰不走。”   玄烨想起一件事来,问:“朕记得大李子说,你好几次要见朕?什么事?”   李常在委屈巴巴地说:“皇上还记得呀?臣妾还以为李总管敷衍臣妾,就是拦着不给通报呢。”   “朕忙呢,你不能不懂事。”玄烨说,“怎么了?”   “皇上都那么久那么久,不召幸臣妾。”李氏跪坐在玄烨身边,“过去那么久的事儿了,臣妾还能说得上话吗?”   玄烨倒是好脾气:“说吧,什么事。”   李常在红着眼睛道:“臣妾也想给皇上生小阿哥。”   玄烨嗔笑:“朕几时不让你生,不过是顾不过来,再者也要看缘分。”   李常在生气地说:“臣妾的小阿哥,可不就是被别人抢走了。”   玄烨微微蹙眉:“胡说什么?”   李氏便叽叽喳喳说起去年的事,隔了一年她还是气愤难当,一口咬定是惠贵人下药,害得所有常在答应都不能伺候皇帝,纳兰氏一个人占尽先机,才又怀上龙嗣。   “你有证据吗?”玄烨淡淡地问。   “我……”李氏好生委屈,“要是有,臣妾还等到今天说吗?”   玄烨回忆,说这一年里也曾几次召幸李氏,怎么那几回不见她提起。   李常在红着脸说:“那时候只想争口气,也怀个小阿哥,但每回都失望……到现在,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了。”   玄烨道:“你要大度些,后宫和睦,朕才能安心不是。”   李常在问:“皇上,您会惩罚惠贵人吗?”   玄烨道:“无凭无据的事,听你一说,朕就去拿人,还当什么皇帝?”   李氏忙跪下道:“皇上,臣妾不敢。”   玄烨却说:“可是你心里委屈,朕也明白,既然你和纳兰氏同年进宫,她封了贵人,你也不该落下,朕明日就告诉皇后,请皇后下旨,也晋封你为贵人。”   李常在受宠若惊:“皇上……真的?” 第875章 制衡之道   玄烨对舒舒说过,比起自己要应付那么多女人很无奈,这些后宫的女子一生不得自由,才更可怜,她们多了少了都一样,只不过是夜里身边躺一个人。   但果然,她们不一样,家世背景不一样,心智才华不一样,还有欲望。   想起在宁寿宫门前,纳兰氏的宫女说的那番话,玄烨幽幽一笑,对李氏道:“你念叨惠贵人害你的事,别再乱张扬,无凭无据说多了人家只会当你善妒,真真假假朕不想追究,总之朕不叫你委屈,可好?”   “臣妾叩谢皇恩。”李常在喜出望外,“皇上,臣妾可算扬眉吐气了。”   但隔天一早,皇帝的旨意就到了坤宁宫,舒舒只笑一笑,命桑格去准备,并告知昭妃。   如此赶着午膳前,就把旨意送到了后头,李常在封了贵人,赐封号为“安”。   惠贵人早已出月子,少不得和荣贵人一起来道贺,安贵人得意洋洋地站在屋檐底下,冲二人道:“皇上怜爱,非要赏我个贵人,我说我于子嗣无功,也不协理六宫之事,皇上说那也无妨,不过是他喜欢。”   惠贵人笑道:“你伶俐明媚,皇上一贯喜欢,该是妹妹的福气。”   安贵人轻轻扬眉:“是啊,日子长着呢,谁知道谁能笑到最后。”   荣贵人道:“妹妹先高兴着,我和惠贵人还要去翊坤宫领差事,毕竟花无百日红,这不,新人立马就要进宫了。”   安贵人也毫不示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荣姐姐和人家走得近,如今说话也刻薄了。宫里原先刻薄的那个姑娘,可不长寿。”   荣贵人笑道:“我的肉下巴圆乎乎,哪能比得上安妹妹尖细漂亮。”   “好了,耽误时辰,可不敢叫昭妃娘娘等。”惠贵人笑着,对李氏道,“妹妹,我们一会儿再来恭喜你。”   二人离了这边,荣贵人生气地说:“她真是气人,高兴的事,非要说些难听的话来煞风景,敢情她不如意,都是我们拦着她。她有本事争气,也生皇子公主,我们十月怀胎从鬼门关走一遭,是闹着玩的吗?”   惠贵人好生道:“她就是这样的人,姐姐生气了反是和自己过不去,与她比较可没完没了,还不是仗着皇上喜欢。”   荣贵人很不屑:“皇上喜欢她什么?”   惠贵人却笑:“估摸着在皇上跟前也是叽叽喳喳的,怪新鲜呗。”   说着话,二人已经到了翊坤宫,昭妃将一些事指派她们去办,另说道:“旧年为了准备寿宴挑选的宫女,如今都闲下来,尚未安排差事和去处,你们尽快清点安排好,别耽误了新宫女入宫。再有到了年资,尚未离宫的也一并清点出来,先询问她们的去留之意,再看是否真正能留用,从大宫女到老嬷嬷,全都梳理一遍。”   昭妃说了半天,也没提到秀女选秀,惠贵人便试探着问:“娘娘,今秋选秀,是不是会比往年多一些人。”   灵昭只管喝茶,罢了道:“你们忙去吧。”   离了翊坤宫,荣贵人便等不及说:“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怕我们有所干预?选秀这么大的事,我们能干预什么?”   惠贵人也猜不到,不过今日李氏封了贵人,让她想明白一件事。   这么些年来,皇帝从未率性做过什么赏罚之事,在自己和荣贵人晋封之后,再独独封了李氏,只怕没有别的意思,很可能是想警醒她们,生了皇子也不过如此,不要自以为是。   惠贵人能猜到,为了去年吃坏肚子被停膳牌的事,李氏一定没少在皇帝跟前念叨,且不说真有此事,就算是假的,说多了皇帝也难免受影响。   “想什么呢?”荣贵人问。   “没什么,想着那些老嬷嬷们若被送出宫,外头可还有家人,怪可怜的。”惠贵人故作叹息,敷衍着没提起那些话,她要藏在心里,自己明白就好。   五月时,舒舒为了让外人不再念叨二阿哥夭折之事,命灵昭举办端午宴,在慈宁宫花园里传了三日的戏,王公贵族家的女眷,但凡得闲,皆可入宫游玩。   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到了端午,舒舒竟没闲工夫看戏,陪着大腹便便的裕亲王福晋,坐在慈宁宫偏殿里看她抹眼泪。   “他一味地宠幸侍妾,闹得几位侧福晋不消停,又来怪我治家不严。”裕亲王福晋啜泣道,“我怀着孩子呢,他冲我大嗓门吼,我图什么。”   委屈的人,越说越伤心,捂着脸嘤嘤哭泣。   舒舒劝慰道:“皇上前日还和我商量,要晋封宁太嫔为太妃,多高兴的事儿。皇兄的脾气嫂嫂是知道的,他不就是和你亲,才冲你吼。”   裕亲王福晋抹了眼泪道:“臣妾在娘娘面前失礼了,请娘娘恕罪。”   舒舒笑道:“咱们妯娌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会子皇兄必定再挨骂呢,嫂嫂别怕,横竖有皇祖母为我们撑腰。”   慈宁宫里,福全果然一脸倔强不服地跪在寝殿里,玄烨从外头匆匆而来,瞪了他一眼,向皇祖母道:“二哥知错了,皇祖母,今儿宫里人多,您给点面子。”   “他要什么面子,只管搂着女人高兴。”玉儿冷笑,“越活越回去了,既然你不乐意我管教你,滚出去。”   “还不向皇祖母请罪。”玄烨呵斥道,“你还不如常宁懂事。”   福全却嘴硬:“他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玉儿气得把茶碗摔在茶几上:“给我滚出去。”   “皇祖母,您别烫着。”玄烨上前来,推开茶碗,劝道,“二哥为人老实耿直,怎么绕得过女人家的心思,皇祖母别为一点小事动气。”   “嫂嫂和皇后在偏殿,你去陪个不是,别叫自己的弟妹看了笑话。”玄烨这般说,冲福全使眼色,让他赶紧走。   “皇祖母,孙儿去给您孙媳妇赔不是。”福全也不敢抗旨,老大不服气地走了。   玄烨对祖母笑道:“家里的小事罢了,皇祖母犯不着生气。”   玉儿道:“但是大事,皇上不和我商议,我想生气也生不着。”   “皇祖母……您说……”   “今天那么多人来请安,你十四姑姑也来了。”玉儿道,“她问我,皇上是不是要撤藩。”   玄烨面色一峻:“姑姑是不是听了什么谗言。”   玉儿轻叹:“她的额驸是吴应熊,你说她是听了什么话?”   玄烨负手而立:“是,皇祖母,朕决心撤三藩。”   门外,舒舒辞了裕亲王夫妇来这边,刚转过屏风,便听皇帝说:“吴三桂自恃势重,日益骄纵,专制云南多年来,日练兵马,暗存硝磺等禁物。对外,还通使达赖喇嘛,互市茶马,蒙古马由西藏入云南每年数千匹。他的心腹遍布于各省水陆要冲,部下将士多是李自成、张献忠余部,他们勇健善斗,且仇恨大清。”   舒舒悄然退下,站到门外候着,好不叫旁人轻易进去。   屋子里,玉儿命玄烨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你所说弊端,皇祖母无一不知,可眼下大清国力才有所缓升,就立刻要打仗,闹得生灵涂炭,是否太急了?”   玄烨道:“孙儿怕再迟些,汉人就忘了吴三桂当年是如何卖主求荣,而吴三桂若要对抗朝廷,必定以匡扶明室为号召,只要还有人记得他是个叛徒,就能少一些人依附于他们。”   玉儿有些意外:“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玄烨起身道:“皇祖母,三藩撤也要反,不撤也早晚要反,如今朝廷名正言顺要他们交还兵权,他们不从而反,便是罪大恶极谋逆叛国之罪。可若将来等他们先动手,以反清复明为号召挥师北上,朝廷再去镇压,就等同是和汉民对立。”   玉儿道:“皇祖母小看了你,你怎么会一时冲动,必然是思虑周祥。不过皇祖母劝你,不要贸然下旨撤藩,如今三藩之中,尚可喜乃忠心可靠之人,只是他年纪大了,若出事,手下兵权是顺是反,由不得他做主。但皇上若能加以利用,命尚可喜主动请辞,来挑起吴三桂和耿精忠的神经,叫他们进退两难,比起朝廷突然下旨命三藩交出兵权,我们更站得住理。” 第876章 帝王心机   慈宁宫花园里,好戏不断,可席上却不见太皇太后与皇后。   祖孙俩方才离席后,久久不归来,引得众人议论,恭亲王福晋便来问昭妃:“娘娘,太皇太后可别身体不适,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席上。”   昭妃笑道:“你看看还有谁不在?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正在做和事佬,咱们别瞎搀和。”   她这么一说,席上便是传开了,是裕亲王府不太平,太皇太后在做规矩,却不知慈宁宫里,祖孙二人正严肃地商谈撤藩大事。   一出戏唱完,皇后才扶着太皇太后回到席上,众人纷纷起身相迎,玉儿把大孙媳妇叫到身边,一面看戏,一面与她说话。   散了戏,外命妇依序离宫,仅有少数被邀请到慈宁宫、宁寿宫再坐一坐,去往神武门的路上,明珠夫人“恰好”与惠贵人遇上。   前后没有闲人,明珠夫人便长话短说,提起朝廷近来议论纷纷关于皇帝要撤藩的决定,说道:“老爷尚摸不透皇上的心思,惠贵人若是能察觉一二,还望往家里捎个消息。”   惠贵人道:“这可是天大的事,三藩兵权几乎占了大清半壁江山,皇上这是要硬扛吗?”   明珠夫人叹道:“可不是嘛,少年皇帝,血气方刚,怎肯兵权旁落。不过这不是我们妇道人家议论的事,我们也闹不明白,只盼惠贵人多多揣摩皇上的心意,好让老爷他心里有数。”   “我知道了。”惠贵人应道,“不过,近来皇上不怎么宣召我侍寝,那日突然册封李氏为贵人后,皇上一直也没再翻过我的牌子。那安贵人一直认为我曾害她吃坏肚子被停膳牌,我担心皇上会不会是听了她的谗言。”   “若是如此,娘娘该如何自证清白?”明珠夫人忧心忡忡,“您若有什么需要老爷出手的,请不要客气。”   惠贵人道:“眼下更不能动她,倘若皇上真对我有所疑心,安贵人再有什么事,就都是我的罪过了。”   明珠夫人道:“娘娘还是要早日再得皇上喜爱才是,若不然……”   惠贵人却是很看得开:“若不然,还望叔父能再挑选年轻的姑娘来选秀,若是能选上,我必当多多扶持。”   明珠夫人忙笑道:“没这么严重,惠贵人圣眷正浓,还有皇子傍身,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话虽如此,可惠贵人的心也是寒了。   这花无百日红,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倘若多年后,真能来个漂亮聪明的妹妹,与她一同笼络皇帝的心,为了长久的利益算计,她是乐意的。   她是聪明人,深知皇帝厌恶妃嫔与家族勾结,可自己这般出身,在旁人眼里是名门之后,实则不过是落魄的旁系,如不依靠明珠,在宫里又得不到皇帝喜欢的话,这日子早晚过不下去。   然而明珠夫人离宫不久,就有小太监迅速赶回乾清宫,大李子听完他们的禀告,转述给皇帝听:“明珠夫人和惠贵人,说了许久的话。”   玄烨颔首:“今晚就翻惠贵人的牌子,你让她到大殿来给朕送茶水。”   大李子明白皇帝的用意,便等天黑前,去向惠贵人传旨。   舒舒得知皇帝今晚召幸纳兰氏,便在晚膳前,来了慈宁宫。   但太皇太后独自坐在屋子里,不知在想什么,苏麻喇轻声说:“散了戏后,就一直这么坐着。”   “我去看看。”舒舒从小宫女手里接过热帕子,送来递给祖母,“外头传膳了,皇祖母,我饿了。”   玉儿却说:“孩子,陪我去东边走一趟如何。”   舒舒愕然:“您是说……要去看太宗贵太妃?”   玉儿问:“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吗?敢不敢跟我去。”   舒舒连连点头,但也奇怪:“可是,皇祖母您为什么突然要去见贵太妃?” 第877章 执念是多可怕   十几盏宫灯照亮前路,太皇太后与皇后的步辇缓缓而行,乾清宫的人出来张望,桑格见了便停下道:“太皇太后要散步消食,不必惊动皇上。”   且说东边这一处,平日里极少有人来,太皇太后上一回来,都要追溯到先帝在位时,今晚突然带着皇后驾临,将里里外外的人都唬着了。   此处与舒舒想象的不一样,并非落魄荒凉之地,与别处宫阁一样整齐体面,只不过打开门,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叫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里候着吧。”玉儿道,“不必随我进去。”   舒舒忙说:“皇祖母我不怕。”   玉儿笑:“难道我怕?我改主意了,不想让她看见我们大清的皇后,她没这个福气。”   舒舒见苏麻喇嬷嬷向自己使眼色,便忙答应了:“皇祖母,您早些回来,这里冷得很。”   玉儿含笑不语,带着苏麻喇进门,众人簇拥着皇后等待门外,舒舒轻声对桑格说:“进宫七年,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里,连石榴都不大清楚这里面的状况,只有额娘曾进去过。”   桑格轻声说:“这样的人,不见也罢,娘娘就别好奇了。”   此时,里面伺候的太监宫女都迎了出来,如今她们不再需要虐待娜木钟,每日不让她饿着冻着便好,领着与外头宫人一样的月钱,做着最清闲的差事,倒是一个个怪精神的。   “贵太妃刚用了晚膳,坐在炕上玩儿呢。”跪在地上的宫人道,“太皇太后,贵太妃她,已经不认得人了。”   玉儿眸光冰冷,带着苏麻喇进门,便见瘦如枯槁,但衣衫整洁的老妇人蜷缩在窗下,手里把玩着几只布偶,也不知是谁给她缝的。   宫人们为太皇太后搬来椅子,苏麻喇就命他们都退下,而后上前,向娜木钟行一礼:“贵太妃娘娘吉祥。”   娜木钟的双眼宛若死水,满头白发,肌肤早已枯萎,她看起来,要比玉儿老上二十来岁。   听见贵太妃,知道是在叫她,因为这里的宫人们,也每天这样称呼她,但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贵太妃的意义和本该有的尊贵。   “是不是不认得我了?”玉儿道,“你还认得自己吗?”   苏麻喇走到一旁,将镜子拿来递给娜木钟。   娜木钟惊恐地看着镜子里苍老的自己,蜷缩起来捂着脸,其实每天都会照镜子,可她每天都不认得镜子里的人是谁。   “原本想,你能活多久,就让你继续活下去,但现在不能了。”玉儿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个儿子在察哈尔,阿布奈如今被软禁在盛京,眼下的察哈尔王,是你的小孙子。”   听得阿布奈的名字,娜木钟稍稍有了反应。   玉儿道:“他们都要死了,我来告诉你一声,等他们死绝了,也该送你上路。”   “阿布奈、阿布奈……”痴痴呆呆的人,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名字,忽然一个激灵,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声喊着,“阿布奈,救救我,儿子,救救我……”   殿门外,舒舒听见凄厉的哭喊,浑身一哆嗦,桑格忙搀扶她:“娘娘,您冷不冷?”   舒舒道:“她真的还活着?”   桑格感慨:“太皇太后的心,要有多深,才能藏得住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舒舒道:“怕是一辈子,也修不得皇祖母这般。”   桑格却说:“不过娘娘有皇上护着,也用不着这些。”   话音落,太皇太后出门来了,舒舒忙进门来搀扶,里头还有哭声传来,贵太妃说的是蒙古语,舒舒能听懂一些,她在哭她的儿子,在祈求儿子来救她。   “其实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记得今生有个的念头,就是让儿子来救她,到这一刻,仍旧坚持着。”玉儿冷笑,“外头养尊处优的人,还躲不过七灾八难,可她却这么顽强地活着,执念是多可怕。”   舒舒谨慎地问:“皇上要是问孙儿,您今晚为何来这里,我该怎么回答?”   “你这么聪明,会不知道怎么回答?”玉儿嗔怪,“就是套我的话,想问问我到底来做什么?”   舒舒笑:“其实我挺想进去看看,毕竟是宫里二三十年的传闻了。”   玉儿却叹:“是啊,那么久了,三十年,她竟然活了三十年,她有什么资格多活三十年。”   “皇祖母……”   “玄烨若问你,你看见什么就说什么,皇帝自然会去领悟。”玉儿道,“但随你们怎么想,我不过是来散散步。”   然而乾清宫中,被接到暖阁的惠贵人,正如往常一样静静等候皇帝的驾临。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摔了杯盏的动静,紧跟着有打骂声,惠贵人好奇出门看一眼,便见地上跪了三四个小太监。   “李总管,这是怎么了?”惠贵人上前道,“大晚上的,别惊动了皇上。”   大李子忙道:“惠贵人吉祥,是这几个奴才,没伺候好皇上,皇上今夜气儿不大顺,奴才也正着急呢。”   惠贵人朝大殿望了一眼,轻声道:“朝政的事,我也不好多嘴,不然,真想去为皇上顺顺气。”   大李子笑道:“惠贵人,能不能劳驾您送碗茶进去,您知道的,皇上见了您,总是心情极好。”   “李总管抬举我了。”惠贵人淡淡一笑,但也大方地说,“李总管若觉得合适,我来送碗茶也不妨。”   大李子忙谢过,呵斥地上的小太监:“傻愣着,赶紧去沏茶来。”   李总管是办事谨慎的人,这要是立马拿来滚烫的茶,敢情故意候着这一出,唯恐惠贵人看出什么。   而皇帝泡茶用的山泉水,每日用了多少都有定数,这会儿一碗茶摔了,就要再煮开了山泉来泡茶,那自然,少不得他们等上片刻,才有重新沏好的茶。   惠贵人端了茶,便往大殿来,心中忐忑不安,又十分激动,她进宫都四年了,从没踏进过乾清宫的大殿,据说皇后不论白天黑夜,穿过交泰殿就从后门进来,跟自己家似的。   但想想,那可不就是自己的家,赫舍里舒舒正是这紫禁城的女主人。   “皇上,请用茶。”惠贵人走到桌边,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之间找到一处空的地儿,轻轻放下茶碗,“皇上,您喝口茶,歇一歇吧。”   玄烨抬起头,疲倦的眼神里露出奇怪:“你怎么来了?”   惠贵人忙行礼道:“皇上今夜翻了臣妾的牌子。”   玄烨道:“朕知道,朕问你,怎么不在暖阁里等着?”   惠贵人说:“李总管训斥那几个小太监,臣妾唯恐惊扰了皇上批折子,就出来问了几句。听李总管说皇上今晚气不顺,臣妾很担心,李总管便成全臣妾,让臣妾来看一眼。”   “起来吧。”玄烨说,“既然来了,就把那些折子理一理,堆起来就好。”   惠贵人不敢:“皇上,臣妾做不得这些事。”   玄烨不大耐烦:“那你来做什么。”   惠贵人很是紧张,双手悬在身前,不置可否,脸色也涨得通红。   “叠起来就好。”玄烨说,“难道,你不比那些太监尊贵?平日里都是他们做的。”   见皇帝语气软和几分,惠贵人才壮了胆子,将奏折一本一本码整齐,眼神飘忽着,不敢记下任何一个字,那些打开着的奏折,她几乎是闭着眼睛把它们合起来。   玄烨笑了:“你啊,这些折子烫手吗?”   惠贵人怯怯地说:“臣妾……臣妾实在不敢僭越,朝政之事,臣妾连看都不该看一眼。”   玄烨道:“你知避嫌,是好的,朕若不信任你,也不会让你动手。罢了,不吓着你,你回暖阁去吧,朕忙完了就过来。”   惠贵人忙后退了一步:“臣妾遵旨,皇上,请早些休息。”   她转身要走时,玄烨忽然喊住了她:“朕有些饿了,让他们准备宵夜送到暖阁里。”   惠贵人松了口气:“是,臣妾这就去吩咐。” 第878章 石榴的请求   玄烨又一笑:“朕心情好些了,别担心。”   惠贵人粉面含羞,再行礼后,方款款离去。   她离开不久,大李子便进来,禀告道:“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已经各自回宫,娘娘没跟着太皇太后进门,也不知太皇太后去见贵太妃说了什么,就听见贵太妃在里头喊,儿子救救我。”   玄烨嗯了一声:“那是皇祖母的事,你们不必多心。对了,惠贵人。”   大李子道:“皇上,您吩咐。”   玄烨道:“做得很好,之后的日子,朕也会常常召幸她,而她来,就让她到大殿送茶,其余安贵人她们,不得擅闯。”   大李子说:“皇上恕奴才多嘴,这事儿,皇后娘娘早晚是要知道的。”   玄烨瞪他一眼:“朕当然会给皇后一个交代,还要你来教?”   大李子忙说:“不过皇上,娘娘很少派人打听乾清宫的事,这一点,奴才敢拍胸脯说,娘娘从不僭越您的事儿。”   “这不是废话吗?”玄烨放下一本折子,又拿了一本,“朕都告诉她了,她还来问你们,她不累得慌?”   大李子嘿嘿笑着,便要退下,玄烨又喊住他:“去坤宁宫走一趟,告诉桑格,今夜换她值夜。大晚上去了那么阴森森的地方,皇后夜里若是害怕,桑格还能哄着些,实在怕的不行,立刻来报。”   但大李子到了坤宁宫,皇后隔着屏风说:“当我是小孩儿呢,太皇太后就是散步而已,你叫皇上别乱嚷嚷。”   桑格冲着大李子苦笑:“您赶紧回吧,娘娘最不爱乾清宫里有人在的时候,皇上还惦记这儿,说没意思。”   大李子小声嘀咕:“总之你今晚值夜吧,不然那边的祖宗能问一百遍。”   而隔天一早,惠贵人天未亮就被请走了,这是后宫至乾清宫暖阁侍寝的规矩,而皇帝也每日早早起身,要预备早朝打理国事。   玄烨出来时,膳桌已经摆好,看着那奶茶、清粥,汤汤水水,玄烨扯了扯衣领,大李子以为皇帝不舒服,赶紧上前来侍弄。   玄烨说:“还记不记得,鳌拜在的时候,朕吩咐你什么?”   大李子道:“奴才记得,上朝前,不叫您喝汤水,您怕……”   玄烨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没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大李子不甚明白皇帝的意思,可满桌早膳,皇帝一口没动,大步流星地往坤宁宫走,这边厢寝殿里还没亮灯,他就径直闯了进去。   舒舒睡得踏实,平日里玄烨不在身边,她都是听着乾清门外一声“上朝”,一面梳妆。   六宫琐事皆由昭妃打理,她不必晨起点卯、夜防火烛,十分清闲。   承祜在的时候,要伺候小祖宗,现在儿子没了,每天早晨躺在床上,听着乾清门下隐约传来的动静,舒舒总要发会儿呆才起。   难得昨夜睡得踏实,这会儿玄烨来,她还睡得香甜,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头,玄烨轻轻给她放回去。   这一碰,舒舒醒了,倦倦睁开眼,再扭头看向窗外的天色,才慵懒地问:“皇上不去上朝,来这里做什么。”   玄烨知道她还没清醒,盖上被子哄道:“朕担心你昨晚睡不好,过来看一眼,这就去上朝,你安心接着睡。”   舒舒困意正浓,温顺地闭上眼睛,听得玄烨的声音,半梦半醒地纠结了几回,再猛地醒来,皇帝已经离开了。   “来人。”舒舒唤,见是桑格进来,便直接问,“皇上来过?”   “刚走呢,娘娘怎么没醒?”桑格上前勾起帷帐,说道,“奴婢怎么听见皇上和您说话来着,原来您没醒?”   舒舒呆了一呆:“我也分不清,是梦还是醒着,只记得他说,怕我昨夜睡不好。”   桑格命宫女们端水来伺候,扶着舒舒走到镜台前,舒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抓了把宽松的寝衣,对桑格道:“我都吃那么多,怎么也不见长身体。”   桑格笑道:“您才多大,吃一头猪也不长肉,哪里像奴婢到了这个年纪,就算干一天的活儿,也不敢多吃一口。”   “桑格,今夏你要看着我,不许我用冰镇过的瓜果茶汤。”舒舒道,“稍许备一些,偶尔给皇上吃一碗就罢了。”   “奴婢就怕管不住您。”桑格坦言,“天一热,您就急了。”   舒舒摇头:“我再也不急,我要把身体养好,做额娘的有了健康的身体,才能生出健康的孩子。”   桑格心中不忍:“娘娘,二阿哥若知道额娘振作起来,一定会更高兴,但您也不要太执着,放松些才好。”   舒舒颔首:“我明白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桑格捧来首饰盒,供皇后挑选,说道:“昨夜,惠贵人到大殿为皇上上茶,这是不合规矩的事,但若不传出去,也无人知晓。”   “皇上默许的事,自然有他的用意,哪怕是以示恩宠,也不该外人说三道四。”舒舒道,“不必理会。”   那日之后,整个夏天,惠贵人但凡到乾清宫侍寝,就能为皇帝送茶,偶尔也帮着理一理凌乱的奏折。   但玄烨从不提起朝政,也不刻意表露什么,但他知道,纳兰氏很聪明,她一定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纳兰明珠想要的答案。   索额图既然已经通过皇后,表白了他们反对撤藩的决心,玄烨就要另外找人,来站自己这一边。   这事儿一旦提上日程,玄烨可以预估至少一大半的臣工会反对撤藩,就连玄烨自己也明白,会酿成什么后果。   但撤藩势在必行,他早就不再犹豫,认定了收回三藩兵权,才是真正的一统天下。   夏去秋来,一年光阴飞快,七月时,包衣旗的新宫女入宫,荣贵人和惠贵人前来查看。   内务府里站着一溜水灵灵的小姑娘,也就十二三岁光景,好些个头都没长开,规规矩矩地向二位贵人行礼。   “我当年入宫,比她们还小一岁。”荣贵人对惠贵人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小宫女的衣裳,也比我那会儿好看多了。”   惠贵人笑道:“模样也好看,如今的孩子,都越长越好。”   荣贵人吩咐内务府管事:“照规矩,先学本事学规矩,九月皇上选秀之后,我和惠贵人会安排她们的去处。”   惠贵人对众人道:“进了宫,安心当差,若有欺凌排挤之事,昭妃娘娘绝不容。”   片刻后,有负责管教的嬷嬷太监来请安,荣贵人又叮嘱了几句,便与惠贵人一道走了。   可出门没走多远,迎面遇见皇后宫里的桑格,二人客客气气,道:“姑姑怎么来了?”   桑格忙说:“荣贵人吉祥、惠贵人吉祥,奴婢亲戚家的孩子进了宫,奴婢想来看一眼,还请二位贵人通融。”   “是哪家的孩子?姑姑早说,我和惠贵人必然妥善安排。”荣贵人道,“你伺候皇后娘娘那么忙,这些事交给我们便是了。”   桑格忙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来看一眼,也不会向内务府的人交代什么,不然就有贿赂谋私之嫌,奴婢不敢对不起皇后娘娘,只愿那孩子好好当差。”   惠贵人在一旁使了眼色,荣贵人便道:“也好,姑姑自便,我和惠贵人还要去翊坤宫复命。”   如此,两处分开,桑格带着小宫女,继续往内务府来。   桑格说,皇后娘娘要她来看一眼新入宫的宫女,命管事点名,好让她认个脸。   皇后的命令,众人不敢不从,小宫女们再次排列整齐,一一点到名,上前见过桑格姑姑。   桑格默默记在心里,什么也没说,带着人又走了。   而惠贵人她们一回去,就命人查新宫女们各自的家世,却查不到与桑格的娘家婆家有任何亲戚关系的家族。   “桑格这么走一趟,必然是有所图的,可是她图什么?”惠贵人嘀咕着,“若真是自家的孩子,直接要了去坤宁宫当差就是了。”   荣贵人道:“是挺奇怪的,皇后娘娘从来不过问宫女的事,难道真的只是桑格个人的事。”   坤宁宫里,桑格则向舒舒禀告:“奴婢看过了,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眼眉柔和十分乖巧,就是个头儿小小的,怕是还没长开呢。”   舒舒道:“既然是石榴的请求,你就多多照顾,但别明着照顾她,免得旁人生嫉妒,当差是她的本分,只要别叫人欺负就好。” 第879章 乌雅家的闺女   皇后既然如此吩咐,桑格便知接下来该怎么做,但提起遇见惠贵人和荣贵人,想来她们是要对昭妃提起此事。   舒舒不以为然:“不过是个照应一个宫女,昭妃没那么小气,过去我年轻,她也年轻,遇事儿想不通,也很正常。”   “娘娘,您还很年轻呢,过去那是小孩子。”桑格笑道,“这就感慨起年纪来了。”   舒舒莞尔:“是啊,皇祖母也常责备我们,小小年纪装什么老陈。”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宫里时常能见到帝后二人入夜了在御花园里散步,一天一天的,从木槿花凋落,到丹桂飘香,也不知二人有什么话能说那么久,但帝后恩爱,那是错不了的。   这一晚,董答应忽然接到旨意,皇帝命她去御花园。   原是阿哥所将小公主抱来,学会走路的小娃娃,玩得极高兴,笑声隔着宫墙都能听见。   “你久侍在皇上身边,又生了小公主,一直温柔恭顺的人,很叫人放心。”舒舒和董答应,站在这边,看着皇帝在那儿逗着闺女玩耍,她道,“方才和皇上提起,宫里晋升位份,总把你漏下,小公主将来就是长女,生母身份太卑微可不成。你与荣贵人一同侍君,都是太皇太后挑选的人,本不该厚此薄彼。”   董答应忙道:“臣妾一介宫女,本没有奢望,求娘娘不要误会臣妾。”   舒舒含笑:“不是误会你,是你该有的恩宠和赏赐,九月新人入宫了,总不能让你再向小了六七岁的新人屈膝。皇上会封你为贵人,与荣贵人她们齐肩,但你性情柔弱,不善于打理六宫事务,不归你管的事,往后别搀和,宫里锦衣玉食,好生享受便是了。”   董答应战战兢兢地看着皇后:“娘娘……为什么突然?臣妾、臣妾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舒舒浅笑:“不是才说,九月新人入宫,不能叫你受委屈。至于答应张氏,那原是昭妃宫里的婢女,碍着昭妃的颜面,你们都明白的,不必可怜她。她饿不着也冻不着,皇上还时不时召幸她,都各自管好各自的事,便足够了。”   说着话,远处传来娃娃的哭声,便见灯火之下,玄烨从地上捞起摔倒的闺女,抱着团团转地哄,可闺女哭个不停,叫他束手无策。   “去吧,好好哄一哄,然后送回阿哥所。”舒舒道,“你胆子小,不敢来请旨,其实想孩子了,来说一声就能去看看,阿哥所又不是禁地。”   董答应激动得热泪盈眶,可经不起女儿的哭声,向皇后福了福,便走向皇帝和孩子。   舒舒远远地看着,想起自己的承祜,一家三口也曾是如此美好的光景,她感慨命运坎坷的不仅是自己,还有玄烨。   想到此,不禁又豁达,皇帝是天命之子,皇后何尝不知,既是上天所授之命,福与祸都是宿命,她要变得更强大,才能与玄烨并肩共看风云。   御花园外,内务府的人带着新入宫的小宫女整整齐齐地走过,听见娃娃的哭声,都好奇地往园子里看,掌事的嬷嬷呵斥:“不要东张西望,低下头,看着路。”   话音才落,七八个人掌着灯笼鱼贯而出,便见太监宫女簇拥着皇后娘娘从园子里走来。   “快跪下,是皇后娘娘。”掌事嬷嬷下令,带着一班小宫女在路旁跪迎。   “怎么这么多人?”舒舒停下脚步,问,“这么晚了,要去做什么?”   掌事嬷嬷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些宫女是刚进宫的新人,正在学规矩本事,奴婢带着她们认一认宫里的夜路,好让她们记着哪几道门是落锁的。”   桑格走到皇后身旁,轻声道:“娘娘,石榴说的那乌雅家的闺女,刚好在这嬷嬷身后跪着。”   舒舒顺着桑格指的方向看过去,便道:“都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嬷嬷忙下令:“快抬起头,皇后娘娘要见你们,可是你们天大的福气。”   女孩子们纷纷抬头,掌灯的宫人聚过去,将一张张怯生生的脸照亮。   舒舒便看清了桑格说的那个女孩子,倒是生的眉清目秀面相甜美,不过个头也太小,还没来得及长开,就进宫了。   “认了路,就早些回去吧。”舒舒道,“她们年纪小,慢慢教,不要动辄打骂,进宫前也都是在家里宝贝的孩子。而你们也要听嬷嬷的话,不要当自己还是家里的姑娘。”   众人齐声称是,恭送皇后离去,园门前的宫人提醒那嬷嬷赶紧带人走,皇上和董答应在园子里,别再惊扰了圣驾。   可一语出,小姑娘们却是热闹起来,这大抵是她们距离皇帝最近的一次,虽然见不着,也不由得兴奋。   嬷嬷着急呵斥:“反了你们,回去都给我跪砖头。”   舒舒从坤宁宫后门回去,刚好听得这动静,桑格笑道:“那些小丫头也太不懂事,这下可有苦头吃了,负责管教的嬷嬷们,可都是铁石心肠,奴婢进宫前苏麻喇嬷嬷派来的人,也把奴婢吓得不轻。”   舒舒笑道:“其实年轻才不怕,你怕的也不是嬷嬷严厉,是宫里的人心。”   那一夜后过了两日,董答应封了常在,再到中秋节,又与赫舍里氏,又一并封了端贵人与僖贵人,像是赶着新人进宫前,把这些有了年资的,都提拔起来。   安贵人就当着众人的面抱怨:“这下子,贵人也不值钱了,都成了贵人,和过去有什么差别?”   端贵人不敢吭声,僖贵人却还没过了高兴劲儿,说道:“你不稀罕,我稀罕啊,这是皇上的恩宠。”   李氏嗤笑:“你就当等着吧,等新人进宫得宠,你就知道是皇上的恩宠,还是提前安抚你,告诉你能安心养老了。”   她扭头问荣贵人:“荣姐姐,你不觉得憋屈吗,生了两个皇子,却和我们平起平坐?”   不等荣贵人回答,惠贵人也来送贺礼,笑盈盈恭喜二位。   李氏却没好气地问:“纳兰姐姐在忙什么,这么晚才来?”   惠贵人和气地说:“昭妃娘娘要我带人收拾几处宫殿,之后要安排人住进去,身上落了尘,我换了衣裳才来的。”   李氏立刻跳起来:“真的,咱们终于要搬去住了。”   荣贵人在一旁幽幽道:“怕不是给我们住,是给新人住。”   李氏怒道:“凭什么?是皇后的意思,还是昭妃故意拦着?”   “你自己去问呗。”荣贵人说,“你有胆子,就去问。”   惠贵人悠悠道:“钟粹宫也在其中,已经命人里里外外打扫,不知将来会是谁住进去。虽然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还没发话,但我想大家进宫这么多年,也该懂了。之后不论是谁住进去,别去吓唬人,别乱编排瞎话。”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安贵人,她瞪大眼睛,站起来说:“看我干什么?我、我说什么了吗?”   一屋子人都笑了,气得她直跺脚:“你们可别笑,新人来,你们就该哭了。”   然而比起新人到来,最先让人生气的是,九月初太医问诊,荣贵人竟然又怀孕了。   安贵人咬牙切齿地对僖贵人说:“她是属猪还是属狗,怎么这么能生?”   僖贵人一样无缘子嗣,只有羡慕的份:“就是命好啊,宫里那么多宫女,当初太皇太后偏挑中了她,那就是命好。”   这本是喜事,可就连荣贵人都为此感到不安,谢绝了任何人的探视恭喜,低调地躲在自己屋子里。   毕竟,皇后年头上才丧子,二阿哥之后,也一直没再有动静。   玄烨得知消息后,盯着大李子看了半天,大李子说:“皇上,您、您没说要干预荣贵人。”   “那倒是。”玄烨道,“可朕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皇后心里该多难过,她一定也盼着承祜早些回来找我们。” 第880章 后妃交心   大李子劝道:“奴才却认为,皇后娘娘心胸宽广,悲伤难过自然有,但皇上若无子嗣之忧,不论是谁的孩子,皇后娘娘都会诚心接纳,用心抚养。皇上,您说呢。”   “这是自然。”玄烨道,“但朕要你干预的事,你仔细做着,别叫人看出什么端倪,不是人人都配给朕生孩子,但朕并没有亏待她们。”   大李子应下,但也不得不道:“奴才是担心,如昭妃娘娘这般,日子久了少不得有人从中挑唆,本是昭妃娘娘自身不足,却成了皇上的不是。”   “那也是她的命。”玄烨道,“正因为如此,不该生的,就更不能生,你做好朕交代的事,其他一概不必顾虑。”   大李子躬身道:“奴才领旨。”   数日后一清早,神武门下就热闹起来,是内务府初选,过了一道关,才有资格进入殿选。   皇帝建立后宫七年有余,除皇后之外,高位份的妃嫔仅昭妃一人,但昭妃多年无所出,好些人都盼着这一次,自家的女儿能一进宫就平步青云。   可这一次,皇帝只想选几个温顺柔和的女子充盈六宫,暂不考虑朝廷之上的笼络。   至钦安殿殿选一日,如今莫说太皇太后,连太后都不再列席,只有皇后和昭妃相伴,仿佛是要告诉外头的大臣,皇帝不论朝堂内宫,一切皆由他做主。   上午的殿选结束,玄烨匆匆赶回乾清宫处理军务,太后那儿准备了膳食,邀请皇后与昭妃同往。   二人结伴步行,御花园中秋意盎然,舒舒禁不住停下脚步,灵昭也跟着停下来,舒舒伸手从她的发髻上,摘下一片落叶。   灵昭摸一摸发鬓,尴尬地笑:“秋日里在树下走,难免如此,让娘娘见笑了。”   她们继续前行,舒舒说:“咱们进宫这么多年,你有好好看过宫里的四季景致吗?”   灵昭怔然,而后坦率地摇头:“臣妾不曾仔细看过。”   舒舒道:“太皇太后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真正看一眼紫禁城的风光,想来我们以后,也是如此。可太皇太后总说,不要我们辜负了大好的年纪,到底怎么才算辜负,怎么才算不辜负,你想得明白吗?”   可灵昭说:“娘娘,臣妾从小就对春花秋月兴趣寥寥,记事起便是学规矩学本事,不知窗外花开花落。别家的孩子盼着过年过节,臣妾却最怕这些节庆,厌倦了被长辈带着不断地行礼问安,总好奇阿玛从哪儿来的世交,好奇家里的长辈怎么一年比一年多。”   “可如今在宫里,大宴小宴也要你忙碌。”舒舒道,“你若厌烦了,不要忍耐,哪怕休息一回也好。”   灵昭摇头:“过去是被强按着头做一切不愿做的事,如今是皇上和娘娘的信任,给予我荣耀和尊贵,臣妾很喜欢打理这些琐碎的事,别的琴棋书画,反而都不想再捡起来。”   舒舒笑:“进了宫,虽一辈子被拘在这紫禁城里,可倒也自由了是不是?”   灵昭欣然:“娘娘说的是,至少臣妾比小时候自由,比在家强百倍。”   舒舒目视前方,缓缓而行:“我额头上有伤痕,年幼时不愿与外人亲近,就想着明知道所有人都在嘲笑我丑,我不听不看,就清静了。外头的人便都以为,我是个冷淡内向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可我在家里,是三天两头上房揭瓦的主儿,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是在泥里树上抓虫子,去吓唬丫鬟嬷嬷们。”   灵昭笑道:“臣妾曾和娘娘打招呼,您连正眼都不看臣妾,那时候臣妾也以为,所有世家小姐,都过着和臣妾一样的日子,您不搭理臣妾,是因为您孤僻高傲。”   舒舒说:“内心极度的自卑,让我不去想世人对我怀有好意还是恶意,就将所有人一律挡在我的世界之外。”   “可是臣妾从未感到您的自卑,相反……”灵昭苦笑,“所有人只会感受到,皇后娘娘您高高在上。”   舒舒说:“因为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知道世上再无人敢嗤笑我,我也得到了自由。”   灵昭愕然,她没想到,皇后会说的这样直白。   舒舒却是莞尔,艳艳秋阳之下,满身的气质,如此高贵而安宁。   “我们进宫嫁给皇上,都过得比从前好。”舒舒说,“但这后宫里,越往后进宫的年轻女孩,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   “昭妃,往后皇上的一抹笑容,一把扇子,一夜恩宠,都会是她们争夺的对象。”舒舒道,“历朝历代的后宫皆是如此,到了咱们这儿也无法避免,早一天晚一天,会变成那个样子。”   灵昭神情凝重:“娘娘,您是要交代臣妾什么话吗?”   舒舒道:“你的尊贵,是未来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取代的,我现在说这些话,你必定不受用,可现在就想明白,总好过将来糊涂。”   灵昭停下脚步,屈膝道:“请皇后娘娘示下,臣妾必铭记于心。”   舒舒道:“将来底下的小宫嫔们,不论怎么闹腾,千万别和她们搀和在一起,你的尊贵她们不配。”   灵昭缓缓起身,惊讶于皇后说这番话。   舒舒道:“你我一同为皇上守护好后宫,守护好孩子们,总有一天,也能静下心来,好好欣赏花开花落。”   刚好,钟粹宫就在不远处,曾在那里半夜撕破脸皮的两个人,此刻却能说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简直不可思议。   灵昭心里明白,七年来,就算皇帝早些年性情浮躁,为了鳌拜而委屈她,太皇太后、太后,还有皇后,都不曾亏待过她,皇后甚至不惜放弃内宫的一切,把所有的事都交在她手上。   灵昭曾哭泣,她想把紫禁城当家,却没有人将她视为家人,可事实恰恰相反,尊卑地位之下的信任和友好一直都在,只是她自己看不见,她不甘心。   灵昭道:“每次到钦安殿,都会想起当年选秀,休息时,娘娘递给我的一杯热茶。”   舒舒笑道:“你还记得?”   灵昭抬起头,看秋日艳阳,看宫墙上探出的红叶,说道:“便是从那杯茶起,臣妾的人生,开始有了尊严,再也不受父亲族人的束缚,从此渴了,就能喝茶。”   舒舒看向灵昭,明媚的阳光,将姣好的面容照亮,她玩笑着说:“住钟粹宫的人,咱们一会儿请太后掷骰子,皇上拟定选五人,掷到几,第几个被留牌子的,就住进钟粹宫如何?”   灵昭笑道:“娘娘这话听着玩笑,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兴许老天爷选的人,能有好福气。”   是日下午,殿选再开。   且说上午皇帝像是气不顺,一个都没看中,那些若不是指婚给王公子弟,便发配本家自行婚配,如此原先拟定五人的名额,都落在了下午。   这会儿似乎心情不坏,倒也选出了几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其中兆佳氏、章佳氏皆可算姿色上乘,而刚好太后午膳时掷出一个“三”,兆佳氏是第三位被留牌子的秀女。   再之后册封和入宫的日子,便是舒舒和灵昭的责任,玄烨总算脱身,话都没说两句,就溜之大吉。   舒舒来慈宁宫复命,向皇祖母抱怨:“那老大不情愿的,好像不是给他选的。”   玉儿正在习字,嗔道:“抱怨起皇帝来了,没规矩。”   舒舒说:“是皇上假正经,心里不定偷着乐呢。”   “谁偷着乐?”玄烨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传来,叫舒舒唬了一跳。   玄烨走上前,眼角斜斜看着她:“编排朕什么话?”   舒舒绕过桌子,躲在太皇太后身后,软乎乎道:“皇祖母,您看他。”   “好了,把人领回去吧。”玉儿却道,“她陪你在钦安殿坐了一天没说话,跑我这儿来倒话匣子,吵的我头疼,赶紧领回去。”   玄烨冲舒舒幽幽一笑:“走吧,还愣住做什么?”   “皇祖母……”   “去吧,我这会儿正在兴头上,让我多写几个字。”   “皇祖母,孙儿告退。”玄烨向祖母行礼,走上前,一把抓过舒舒的手腕,不等舒舒再行礼,就把人带出去了。   舒舒一路小跑跟在后头,花盆底子踩得硁硁响,苏麻喇从屏风外绕进来,笑眯眯道:“还以为皇上有要紧事,原是来领媳妇的。”   玉儿向窗外看了眼,笑道:“荣贵人有身孕,紧跟着又选秀,他心里愧疚呢,由他去吧,知道疼媳妇是好事。” 第881章 乾清宫的秘密   说到疼媳妇,苏麻喇走近些轻声道:“翊坤宫里都查过了,昭妃娘娘没有吃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饮食也比皇后娘娘更谨慎,皇上更是没把手往那里伸。”   “所以她不得有子嗣,全是自身的缘故?”玉儿放下笔,“是不是身体不好?”   “太医说,像是偏寒,但年轻本不该受影响。”苏麻喇道,“可这也不是不正常,民间不得生育的女子多得是。”   “将来她若是乐意,从阿哥所抱养公主阿哥也不是不行,就看她自己怎么想。”玉儿轻叹,“有儿女有儿女的福气,没有孩子也有没有的自由潇洒,但愿这孩子能看开些,别为难自己。”   苏麻喇道:“说来,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近来和睦多了,连奴婢都松了口气。”   玉儿说:“长大了,能不懂事吗,都是聪明的丫头。”   此时,门外有小太监传话,说是太医刚给荣贵人请了脉,眼下母子康健。   “这荣贵人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玉儿念叨,“苏麻喇,你选的孩子,果然不错。”   苏麻喇笑道:“可惜不够聪明,奴婢觉着,多少傻了些。”   玉儿说:“不是这孩子傻,是她边上的太精明。”   北边宫苑中,荣常在一阵害喜后,疲软地瘫倒在靠垫上,即便经历第三次,身体上无法承受的辛苦,还是不会减少。   惠贵人递给她热帕子,说道:“统共选了五人,留牌子进宫,比我那会儿还多两个人。之后都会安排住进东西六宫的配殿或是后院,看样子不会有人一下子就封嫔封妃。”   荣贵人吃力地说:“若是有新人聪明能干,往后一年里,你也挑一个来帮帮自己,我这一胎也不知怎么的,折腾死我了。”   惠贵人说:“我听伺候了姐姐两胎的嬷嬷说,姐姐这回该生小公主了。”   荣贵人笑道:“若是如此也好,我也想有个女儿。”   几句闲话之后,惠贵人便带着宫女回自己的院子,身边没了旁人,她才将气恼之色露在脸上,荣贵人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有她有福气,就料定往后一年两年,自己无法……   但惠贵人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已经有皇子傍身,生儿育女的风险那么大,不要为了这样的事乱了阵脚,她所求所图,是长久的富贵荣华,和未来真正的荣耀。   惠贵人站在窗前,向天合十祝祷:“保清啊,额娘盼着你健健康康,额娘会好好为你谋划将来。”   坤宁宫里,被玄烨领回家的舒舒,正一脸严肃地盯着棋盘,皇帝说了,这盘棋她赢,就不计较方才她在皇祖母面前嘀咕自己的事儿,若是输了,就有她的好看。   虽然明知道玄烨不会把自己怎么着,可舒舒就是要赢下这盘棋,不惜步步紧逼,一颗子也不放过。   惹得玄烨苦笑:“一下棋,你那藏在温柔底下的凶戾,就都曝露了,这是要把朕逼到什么地步?可你自己并没什么胜算,反而将棋路越下越窄。”   舒舒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皇上,观棋不语真君子。”   玄烨道:“朕不是观棋,朕在同你下棋。”   舒舒双手撑在桌上,很不客气地说:“让让我!”   玄烨扬起眼眉:“这是求人的态度?”   可余光瞥见舒舒的手覆盖在棋盘之上,随时要破坏整盘棋,玄烨瞪着她:“你敢?”   舒舒的掌心,已经贴在棋子上,只要一挥手,这盘棋就结束了,双眼秋波盈盈,笑意深深地看着玄烨:“这不有灰尘,我给擦一擦。”   “赫舍里舒……”   “哗啦”一声响,整盘棋局给毁了,这下可把玄烨气着了,推开炕桌,就伸手捉人。   舒舒急着逃,几乎从炕下跳下去,可没把握重心,又刚好勾了裙摆,整个儿摔下去,肩膀落地,当场就脱臼了。   玄烨立刻下炕来捞人,舒舒疼得眼泪直流,问她哪儿疼,都发不出声了。   “忍着。”玄烨一脸严肃,把桑格叫来,命她固定着皇后,又随手取了帕子叠好命舒舒咬着。   桑格吓得心惊肉跳:“皇上,皇上要不等太医来……”   便是说话的当口,玄烨一用力,只听咯噔一声,脱臼的肩膀给按回去了。   舒舒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小脸儿煞白,被玄烨抱过去拍着背脊哄:“好了好了,按回去了,可至少疼上几天,你再闹。”   桑格在边上忍不住道:“娘娘,您也太不小心了。”   玄烨摆摆手:“你们不许责备她,都下去。”   舒舒窝在玄烨怀里,这下真是老实了,玄烨怎么逗她,也不恼,软绵绵楚楚可怜的模样,叫人瞧着心疼。   “是朕不好,先踢开桌子来捉你,把你逼急了。”玄烨将舒舒轻轻放平,温和地说,“不怪你胡闹。”   “我想和你闹着玩儿。”舒舒说,“今天在钦安殿干坐一整天,太闷了。”   “朕也闷。”玄烨道,“也想和你闹着玩,结果把你弄疼了。”   舒舒说:“那我疼的这几天,你天天来陪我可好,我是说处理完了朝政。”   玄烨颔首:“夜里忙完了就过来,你让桑格变着法儿给朕做宵夜吃。”   舒舒拍拍身边的位置:“陪我躺会儿。”   玄烨侧着身体躺下,彼此目光相交,情意绵绵,叫他禁不住笑道:“还记不记得,那会儿总是遇上大白天,你不敢放肆,把朕撩拨起来,然后又战战兢兢地说是白天不敢太荒唐。”   舒舒脸颊绯红:“其实是害羞,和白天不白天倒也没多大关系,皇上当时若坚持,我自然也就从了。”   玄烨说:“朕知道你害羞,舍不得强迫你。”   舒舒拿没受伤的手,轻抚皇帝的下巴,那浅浅的胡渣最扎手,笑道:“是怕我难过吗,荣贵人有身孕,新人又进宫,怕我难过是不是?”   玄烨颔首:“朕很担心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说什么都不合适。”   “有这份心,我就满足了,该烦恼的人是昭妃。”舒舒道,“宫里多了五个人吃饭,跟着的太监宫女都要安排,别看只是五个人,她也要算上半天。”   玄烨躺平,握着舒舒的手:“怎么想起来提她了?”   舒舒道:“今天我们说了好些心里话,七年来,头一次说这些话。我们是最初从钦安殿来的人,七年的光阴,转瞬即逝。”   “朕会好好待她。”玄烨道,“你不用担心。”   “皇上……您真的没有对昭妃……”   “没有。”玄烨明白舒舒的意思,“朕或许会骗别人,可朕从不骗你。”   “但大李子。”舒舒顿了顿,艰难地爬起来,跪坐在玄烨身边,“皇上恕罪,臣妾的人,发现了一些不该发现的事。”   屋子里静了许久,玄烨才说:“你可真本事,查到朕头上来。”   “因为三年了,我一直没再有动静。”舒舒道,“家里人就急了,可绝不是我的意思。”   玄烨目光冰冷,但没能坚持多久就破了功,笑着拍拍胸膛:“躺下。”   舒舒摇了摇头,不敢。   玄烨起身来,他一抬手,舒舒就往后一哆嗦,叫他忍不住笑:“朕要吃了你吗?”   “皇上,臣妾会好好管束他们。”舒舒是严肃的,“决不允许他们再犯上,窥探皇上的事。”   “那些东西,不是给昭妃用的。”玄烨说,“可是,朕有权力不再要谁的孩子,朕不缺人来为皇家开枝散叶,朕也没亏待她们。”   舒舒放松下来,愧疚地说:“得到消息时,想到的就是昭妃。若早几年,我一定无所谓,对我来说,她也不过是个后宫里位份高一些的奴才。但是七年来,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不想再那样看待她。”   玄烨道:“我们都成长了,你也是,昭妃也是。而朕最欣慰的是,额娘曾经见过你,朕能成为帝王,一定是因为,上天安排了你成为皇后。”   舒舒乐了,凑上来亲了玄烨一口:“皇上的甜言蜜语,又换花样了。” 第882章 宫檐上的石兽   玄烨一脸的宠溺与深情,捧着舒舒的脸颊:“就算我们七老八十了,朕也日日换着花样哄你高兴,你高兴了,紫禁城上的天都是灿烂的。”   舒舒的手指在玄烨心口轻轻滑动:“等七老八十,可就没力气这样闹着玩儿了。”   玄烨目色暧昧:“那么,是不是不该辜负好时光?”   “我的肩膀疼……”舒舒嘴上这般说,眼中却毫无拒绝之意,极小声地念,“不过,皇上,天快黑了。”   坤宁宫里柔情蜜意,皇后肩膀摔脱臼的事儿,隔天才传到玉儿跟前,她特地选了太医当着自己的面儿给皇后整骨检查,太医确认安然无事,请皇后忍耐几日的酸痛便能痊愈。   舒舒脸涨得通红,老老实实低着头,待太医们都退下,脑门上就挨了皇祖母一巴掌,苏麻喇嬷嬷赶紧拦着:“怎么还打上了呢,不如传家法得了。”   玉儿气道:“你去告状啊,把皇帝找来,我连他一块儿打,还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吗?”   苏麻喇劝道:“这不没事儿吗?”   玉儿是真生气:“没事?你说的轻巧,万一摔……”可后面的话,她不忍心说。   舒舒忙上前来,老老实实地说:“皇祖母,孙儿是知道没有才和皇上闹着玩,我平日很小心,绝不会出那样的意外,桑格也比任何人都仔细地留心这件事。”   玉儿道:“刚进宫时,我叮嘱你什么,都忘了吧?”   舒舒摇头:“孙儿不敢忘,皇祖母,求您别生气。”   看孩子委屈的模样,又招人心疼,玉儿嗔道:“谁舍得骂你,皇祖母是心疼,摔这么一下,胆儿都吓坏了吧。”   舒舒一脸不可思议地比划着:“皇上太厉害了,桑格还在和他说话呢,咔嚓一下就把肩膀托回去了,那一下疼得孙儿差点厥过去,但后来就好了。”   苏麻喇在一旁道:“皇上才是胡闹的,这要是没接好,把骨头折断了可怎么办,主子,这事儿您可得好好说说皇上。”   “这两个小东西我都不想管,正经事一点儿不错,就偏在这上头见天来气我。”玉儿也是没法子,“我是真的老了,成天就操心这些。”   舒舒跪坐在脚踏上,给皇祖母捶捶腿:“皇祖母您看,我的胳膊好着呢。”   苏麻喇在一旁笑道:“操心这些,那也比操心国家大事强。”   玉儿并没有高兴,相反面色一峻,端茶来喝,掩饰自己的情绪。   有件事她压在心上,她以为玄烨会来和自己商量,但等了那么久,也不见那孩子提起,不论玄烨到底怎么看待,又或是根本没想到,她都要多做一手准备。   这天下是,岂是能说不管就不管,玉儿深知自己活着一天,活着的使命就是和儿孙们一起守护这大清江山。   不同的是,如今孩子们都齐齐围在自己身边,没有当年和福临周旋的辛苦,哪怕为了国家担惊受怕,回过头看看孩子们,心里就踏实了。   玉儿轻抚舒舒的脑袋:“皇祖母年纪大了,吓不起,也管不动你们。你们恩爱是好事,可你自己也曾做过母亲,知道想要平安养大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了吗?对我来说,每天看着你们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强。”   舒舒的心一紧,再不敢有半分玩笑的心思:“孙儿知错了。”   玉儿嗔道:“最不爱听你这句话,和玄烨一样,嘴上过一遍,转身就忘,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那之后,等舒舒离去,苏麻喇才说:“自己年轻时,摔着磕着的事儿,都忘了?”   玉儿却无心这件玩笑事,自顾自叹着:“玄烨那孩子,为什么不来问我娜木钟的事?他是不是真的没想到,他没想到,大臣们也没想到吗?“   “您说什么呢?”苏麻喇问,“奴婢也不明白。”   “他要撤藩,一旦打起来,军队往南边压,那西北边的蒙古人,他还管不管?察哈尔的那些人,嚷嚷着要回阿布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玉儿忧心忡忡,“我估摸着,这孩子是没想到,也料定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苏麻喇道:“那您当面提醒皇上不就成了,又或是差遣哪位大臣,就算让皇后娘娘去……”   玉儿却严肃地说:“苏麻喇,这件事你不要提。”   苏麻喇紧张不已,道:“不提如何使得,出了事,皇上便是腹背受敌。”   玉儿沉下心道:“以大清眼下的兵力,吴三桂胜算并不大,他要多方拉拢势力,才能真正和大清军队对抗。但那些人,个个儿都想做皇帝,彼此猜忌怀疑,互不相容,早晚是要溃散的。玄烨正是心中有计算,才敢走这一步,他有信心。”   “那蒙古呢?真的不提醒皇上?”苏麻喇忧心忡忡。   “让他吃一堑长一智吧。”玉儿叮嘱苏麻喇,“我会有所准备,但不能让玄烨知道,不论他算计到哪一步,都该让他自己去面对。”   苏麻喇很不安:“这太冒险了,主子,代价太大。”   玉儿道:“我也只是一虑,兴许察哈尔没这个胆魄呢,更何况,玄烨可能想到了呢?苏麻喇,我该放手,让皇帝自己去闯荡,这样等我走的那一天,也能安心了。答应我,别去打扰玄烨,让他自己想,何况,我已经提示他了。”   “我绝不说。”苏麻喇努力扬起笑容,“大不了打仗呗,咱们还有什么没经历过,早几年那么弱,大清也挺过来了,现在怎么都比十几年前强,怕什么。”   数日后,新选的秀女入宫,此次入选五人,都被分配到东西六宫的偏殿或后院居住,为了这件事,安贵人在玄烨跟前也念叨了两回。   玄烨只听过笑过,并没有插手或轻言许诺,安贵人见毫无用处,不敢惹怒皇帝,也就不再提起。   然而新人的位份并不高,仅一人封了贵人,其余不过是答应、常在,钟粹宫里住的兆佳氏,也只得了答应的位份。   但灵昭格外嘱咐内务府,挑选两个聪明伶俐,更要紧是人好的宫女送去,算是补偿她住在那是非之地。   冬云提到钟粹宫里本就留了慧妃的人看守,直接用那些人就是了。   灵昭道:“留下她们,是慧妃的遗愿,真真假假我也不清楚,但既然皇上点头的事,那就这样吧。可那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兆佳氏那么柔弱,还不叫她们折腾坏了,另外派两个人去,她好歹能差遣得动。”   这日清晨,新人入宫后,第一次向皇后请安,灵昭来到坤宁宫门外,那些新来的答应常在早就齐齐地到了,反是安贵人姗姗来迟,而荣贵人则因害喜严重,今日没能出门。   一下子多了五个人,再带着宫女太监,坤宁门外的光景立时就不同了,灵昭心想三年再三年,这队伍是不是要排到拐角转个弯。   “真是热闹了。”舒舒高坐上首,见众人行礼,对身旁的桑格说,“再往后,两边要放两排椅子才够坐,要不就该像大臣们上朝似的,都站到外头去了。”   桑格道:“娘娘您别玩笑了,快请她们起来才是。”   皇后话不多,不过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让散了,只有昭妃留下,其余人都退了出来。   安贵人把五个新人都叫住,仔仔细细地看过每张脸,冷笑道:“往后都是伺候皇上的人,你们要老实本分些,宫里一向太平无事,别等你们进来了,就不消停。”   还是惠贵人温和,与众人道:“早些回去吧,宫里的日子,慢慢适应了就好。”   安贵人眼珠子一转,问道:“谁住在钟粹宫?”   只见气质柔弱的女子上前半步,轻声道:“是臣妾兆佳氏,见过安贵人。”   安贵人走到面前,轻声道:“你可要小心,钟粹宫夜里有鬼,半夜会爬到你床上来。”   可怜的小答应,被吓得脸色煞白、瑟瑟发抖,往后退了几步,被她的宫女搀扶才站稳。   安贵人却笑着扬长而去,其余人也跟着散了,留下兆佳氏腿脚发软,迈不动步子。   “答应,您还能走吗?”跟来的小宫女,个头儿也小,“您别怕,紫禁城是皇上住的地方,哪里来的鬼。”   “真的吗?”兆佳氏一脸迷茫。   “真的,我阿玛说,妖魔鬼怪是进不了皇城的。”小宫女指着宫檐顶上的石兽,“答应您看,那些都是镇妖的神兽。”   刚好灵昭从门里出来,听见这小宫女的话,也禁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她进宫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留心宫檐顶上的石兽。   “怎么还不回去?”看过后,灵昭道,“坤宁宫外不得逗留,在宫里也不能随意走动,一言一行都要有规矩,要赶紧学起来。”   兆佳氏颤颤地行礼后,跟着自己的宫女离去,瞧着那柔弱的背影,冬云轻声道:“主子,奴婢多嘴说一句,这兆佳答应身边的宫女,模样儿比她还好些呢,皇上那天是不是累了随便挑的?”   “那也比李氏那么聒噪的强。”灵昭说,“巴不得新来的人,都这样柔弱老实,就省心了。” 第883章 像天仙一样   灵昭一面说着,扶着冬云的手往外走,一面又忍不住抬头看一看屋脊飞檐上的石兽,问冬云:“我们屋子的顶上,也有神兽吗?”   “有啊,东西六宫的屋顶上都有,只是大大小小不一样。”冬云应道。   “这些神兽,是用来镇妖驱邪的?”灵昭苦笑,“可不是吗,这些神兽守卫着紫禁城,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我当年太傻太蠢。”   “过去的事儿啦。”冬云劝道,“如今您和皇后娘娘和睦友好,就别为了那些事耿耿于怀,咱们都想开些。”   灵昭回眸看了眼坤宁宫大殿,什么话也没说,带着冬云走了。   大殿里,宫女们收走了茶杯,摆整齐桌椅,舒舒早已回内殿,换了轻便的袍子。   桑格带着人来装门帘,说是北风就要来了。   她不自禁地想起旧年从盛京回来,承祜得病前,爱拽着帘子玩耍,小小的人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总能把棉帘拽下来,看着宫女们着急,站在那儿咯咯笑。   舒舒想着想着,出了神,忙冷静下来,提醒自己不能这样,唤了桑格说:“天气好,我们到园子里走走,我又想承祜了,要去散散心才好。”   桑格忙来为皇后换了衣裳,披上风衣,从后门穿入御花园,没逛多久,太皇太后派人来问,请皇后去慈宁宫前的花园赏红叶。   舒舒欣然而来,陪着皇祖母散步,一直走到武英殿后,索性绕到前门来,看见了进进出出的官员。   惊见太皇太后和皇后驾临,大臣们纷纷出来跪迎,玉儿带着舒舒大大方方地到门前转了一圈,看一眼昔日玄烨生擒鳌拜的地方。   “比起他阿玛,玄烨忍耐的憋屈要多得多。”玉儿对舒舒道,“传说里的摄政王多尔衮,并没有世人夸张得那么可怕和专权,一个纵横沙场的人,行事言语不受宫廷礼仪的束缚,偶尔会显得僭越了皇帝,时间久了,变成各种各样的传言,再加上福临的性情极其敏感。”   舒舒搀扶着祖母,认真听她说的每句话,但没敢直视祖母的神情,总觉得这样,皇祖母才能说得更自在些。   玄烨与她什么话都说,太皇太后和摄政王多尔衮的传言虽然没敢背后议论,但玄烨曾说过,他感受到皇祖母不止一次暗示他,在将来若能有机会,要为多尔衮平反正名。   皇祖母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大清的功臣要能善始善终,那么没有人的功勋,能比得过多尔衮,可摄政王却不得善终,落得那样下场。   “等朝廷有闲钱了,别顾着给我办寿宴。”玉儿对舒舒说,“敦促玄烨,把文华殿修一修才是正经的。”   舒舒笑道:“孙儿记下了,皇上说他留着那堆废墟,是想警醒自己,您看皇上能把什么话都说的漂亮。”   “说到漂亮,我怎么听人说,新进宫的五位,姿色并不出挑?”玉儿道,“有这回事吗?”   “那也不能是丑姑娘。”舒舒笑道,“装扮上,穿了宫袍,都挺好看的。”   玉儿说:“你们皇爷爷那会儿,太宗那会儿还不兴什么选秀,入关后从福临开始,折腾这些规矩。往后也不必恪守什么三年又三年,你和玄烨自己商量着办就是了。”   舒舒故意说:“那皇上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收一个,岂不是乱套了?”   玉儿嗔道:“我叫玄烨来,你当面说给他听?”   祖孙俩从武英殿绕回来,又说起舒舒家里的事,她的父亲,还有索额图兄弟几个,都丁忧在家,近来不参与朝政。   “他们早就知道,无法左右你来干涉朝政和内廷大事,这就足够了。”玉儿说,“别总冷着家人,很多事过犹不及。”   “老太太去世后,孙儿便想着为额娘撑腰。”舒舒道,“特地回府,为老太太上了一炷香,就是怕族里的婶婶伯母们,以为连额娘也靠不上我,再欺负了她。”   “是该如此,便是连索额图,你也可以亲近。”玉儿说,“将来你再得了皇子,对孩子的前程有益处,你看福全和常宁兄弟几个,在朝堂里就不大如意,任何事都有利有弊,重要的事如何权衡,而不是一味地因噎废食。”   之后绕回慈宁宫,舒舒陪着太皇太后下了盘西洋棋,再召来太后和昭妃一道用午膳,下午太皇太后小憩,舒舒才得以回到坤宁宫。   累是不累,听太皇太后一番话也受益匪浅,可舒舒总觉得,近来皇祖母言语之间,越来越有交代身后事的意思。   冷静下来想一想,舒舒要自己别那么悲观,眼下皇帝要撤三藩,太皇太后为此忧心忡忡,怎么也不会生出求死的念头,来丢下孙儿去面对那么大的难题,她不能大惊小怪。   桑格从门外进来,身后两个小宫女,捧着两大篮子新鲜的瓜果,说是赫舍里府上孝敬的。   “慈宁宫、宁寿宫都送去了。”桑格道,“翊坤宫那儿,家里说是请娘娘定夺。”   舒舒道:“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不过图个新鲜,既然新鲜就别白放着坏了,你将这些也分了,翊坤宫多送些,其余的看着分。正好,也省了我寻思赏赐什么东西的心思。”   “五位新入宫的宫人,奴婢本是为她们各准备了一副袖笼,转眼入冬了,能用得上。”桑格道,“不如一并送去吧。”   “送去吧,翊坤宫还等着我们的动静下赏赐呢。”舒舒道,“这些人情世故,也怪折腾人的。”   不久后舒舒吃着果子,见大李子从乾清宫过来,代替皇帝问皇后是否有兴致去箭亭松松筋骨。   桑格在一旁说:“陪着太皇太后转了一上午呢,怕太皇太后累坏了,一会儿等太皇太后醒了,还要去慈宁宫。”   舒舒却已下地,对大李子说:“你叫皇上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大李子领命离去,桑格来伺候主子换衣裳,念叨着:“闲着的时候,能呆坐一天,忙起来,也是没得歇,您说都匀一匀该多好。”   舒舒笑道:“忙什么,散步下棋,张弓射箭,连额娘都说我,没想到她当年生了个富贵闲人。”   换了衣裳,舒舒便兴冲冲地从东侧门出了坤宁宫,没想到玄烨就在路口等她,老远就伸出手,她小跑几步跟上来,携手并肩往箭亭走。   而宫道这一头,娇小的兆佳答应带着宫女刚好走过来,隔着长长的路,便看见帝后同行。   虽然兆佳答应眼下连皇帝和皇后真正长什么模样都没敢仔细看过,但天子气象,以及中宫的贵重,就算隔着那么远,也是能看得明白。   “我在家时,就听额娘说,皇上和皇后娘娘十分恩爱。从大婚至今,总在宫里手牵着手走,原来是真的。”兆佳氏弱弱地笑道,“亲眼看见了,果然……不过,岚琪啊,你认得皇上和娘娘吗?”   名唤岚琪的宫女笑道:“您这么问,是问奴婢见没见过,还是认不认得?”   兆佳氏道:“钦安殿选秀时,我根本就没敢看皇上和皇后,今早在坤宁宫请安,我也没敢看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哪天,能仔细看一眼。”   岚琪扶着她说:“奴婢在御花园外,和盼夏她们一起见过皇后娘娘,那晚也不知为什么,皇后娘娘命我们都抬起头,奴婢就趁机好好看了眼。”   “皇后娘娘漂亮吗?”兆佳氏好奇地问。   “像天仙一样。”岚琪满眼崇敬,“不过,说实话,夜里黑洞洞的,就几盏灯照着,大抵也有奴婢自己的想象。”   “下回我也要好好看一眼。”兆佳氏说着,又道,“既然娘娘和皇上出门去了,我们也回去吧,明天再去谢恩。”   可是主仆俩转回钟粹宫,掌事的王嬷嬷听说见到帝后走在前头,她们就回来了,当着面嫌弃兆佳氏:“我说答应,这么好的机会,您不上前去让皇上和娘娘都认个脸熟,您回来做什么?”   兆佳氏怯怯地听着,仿佛她才是奴才,直到王嬷嬷唠叨完了,才松了口气。   而跟着兆佳氏的两个宫女,本该是伺候答应的,却被王嬷嬷差遣连钟粹宫里其他的重活也一并做了,主仆几个都年纪小刚进宫,也是敢怒不敢言。 第884章 玄烨病重   新人进宫后,一直不得皇帝召幸,很快,北风来临,皇后免了所有人的晨昏定省,位份低的宫嫔不能随便在宫里走动,那些小答应小常在们,只能被关在屋子里。   五人的膳牌被送到皇帝跟前,已是康熙十二年正月,过了元宵,敬贵人头一个进了乾清宫的暖阁,再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被乾清宫接走,却一直没翻到钟粹宫的牌子。   兆佳氏生性柔弱,对此并不在意,可钟粹宫里的嬷嬷太厉害,见天地抱怨,还经常强行分走本该属于她的炭火膳食,仗着自己曾经是跟着慧妃娘娘的人,不把兆佳氏放在眼里。   二月初时,京城一场时疫,染病皆是高烧风寒,此次皇帝竟也没能幸免,日夜勤政的玄烨倒下了,乾清宫里昼夜灯火通明,太医们一刻不敢离去地伺候在边上。   这日,钟粹宫门前,来了内务府派来打扫的人,往各处泼洒气味呛人的药水,并提醒妃嫔宫人们要勤洗手。   兆佳答应的宫女岚琪捧着茶壶茶杯出来,说道:“公公们辛苦,这么冷的天,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吧。”   几人都冻得够呛,见有热茶,便纷纷围过来,他们说着话,又见王嬷嬷捧着手炉从里头走来,几个小太监位份低,也不得不向她问安。   王嬷嬷倒算客气,说道:“姜茶有的是,多喝两杯。”但话锋一转就问,“乾清宫那儿,怎么样了?如今是谁伺候在皇上身边?”   小太监说:“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已经陪着两天两夜了。”   他们吃了热茶,便要继续干活,王嬷嬷嫌药水呛人,也急忙退回去,冲门外吆喝道:“小蹄子你快进来,你要是冻出病了,我就把你扔到乱葬岗去。”   岚琪捧着茶盘进来,便见王嬷嬷往西配殿来找兆佳答应,生怕答应又被欺负,也赶紧跟上前。   进了门,却听王嬷嬷在念叨:“这宫里啊,至今不曾出过一个宠妃,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皇上心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哎……答应啊,我看你这辈子,就在这儿安安生生过吧,反正先帝也那会儿,一辈子没见过先帝的人,也不是没有。”   兆佳氏捧着绣绷,静静地绣一块手帕,岚琪放下茶盘,等嬷嬷去了后,把门帘捂严实,才回到兆佳氏身边,温柔地说:“您别难过,您可是皇上亲自选的人,皇上一定会待您好的。”   “我已经习惯了。”兆佳氏说,“这个老嬷嬷,就是不得意呗,她自己每天都不高兴,我做什么陪她一起不高兴。”   岚琪摸了摸主子的手,见是暖的,便放了心,说道:“听说皇后娘娘在乾清宫亲自照顾皇上,皇上一定会好起来的,等皇上好起来,皇上一定会召幸主子。”   兆佳答应红了脸说:“大白天的,别提这些事,先为皇上祈福吧。”   乾清宫里,此刻三位太医轮流为皇帝把脉,玄烨已经苏醒了,只是元气大损,暂时没有精神。   太医们向舒舒禀告:“皇后娘娘,皇上的脉象逐渐缓和,接下来的日子,只要静心修养,不日便能康复。”   舒舒松了口气,身子一软险些往后摔倒,桑格搀扶着她坐下,对太医说:“您赶紧也给娘娘把把脉。”   “不碍事,我是累了。”舒舒婉拒,吩咐桑格,“随太医去开方子熬药,我没事。”   桑格知道皇后的脾气,只能带着人退下,舒舒喝了碗奶茶,定了定神,又回到了玄烨的榻边。   玄烨感觉到舒舒的气息,缓缓睁开眼,声音干哑地说:“朕没用,竟然被撂倒了,那些个庸医,还说朕得过天花,一辈子不会再病。”   舒舒将自己的额头,抵着玄烨的额头,就在昨天晚上,还是滚烫如火烧,这会儿终于正常了。   “等皇上好了,把他们都办了。”舒舒道,“罚他们把太医院的医书,全抄一遍。”   玄烨笑了,抬起手抚摸舒舒的面颊:“是不是日夜陪着我?眼圈儿都发青。”   舒舒道:“别人我不放心,要时时刻刻看着你,我才能安心。”   “去睡会儿吧,朕也想再睡会儿。”玄烨道,“等朕好了,再教你拉弓。”   “我睡你边上好不好?”舒舒却问,“去别处看不见你,我睡不着。”   “朕病着呢……”玄烨想要拒绝,可是舒舒眼底的恐惧,害怕失去的彷徨,让他心疼不已,到底是松了口,“躺下吧,你自己爬进去。”   舒舒立时脱了袍子,爬到玄烨里侧,扯过一条被子盖上,静静贴在他的身边。   玄烨背过身去,说:“就这样,不然朕一咳嗽,喷你一脸唾沫星子。”   软绵绵的身体,便从背后贴上来,刚好给了酸痛的腰背依靠,叫玄烨很舒坦。   而舒舒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安静地躺在一边,玄烨自言自语念叨着什么,很快也睡着了。   桑格交代了汤药的事回来,见大李子站在门前叹了口气,见了她便说:“我们也歇一歇去吧,都累坏了的话,就没人伺候主子。”   “娘娘她……”   “娘娘躺下了,已经睡着了。”大李子说,“哪有人两天两夜不合眼,能撑得住的。”   可二人说着话,门外有小太监急匆匆跑来,慌张地告诉李总管,阿哥所传消息,二公主没熬过高烧,殁了。   大李子冷静地说:“禀告昭妃娘娘,其他人暂不要惊动,皇上龙体要紧,才有起色,不能急坏了。”   桑格道:“端贵人身子弱性情也弱,若是知道了,该哭死过去,你们也不要胡说,等上头主子发话再做安排。”   慈宁宫佛堂里,玉儿日日为玄烨祈祷,其实心里很明白,求神拜佛不过是心里有个安慰。   玄烨若是帝王命,一场时疫要不了他的性命,若不是,神仙菩萨也爱莫能助。   今日总算得到消息,玄烨病情好转,可紧跟着,又损了一个小孙女。   玉儿倒是很冷静,对苏麻喇道:“民间要养大一个孩子,也不容易,都是命数。可不同的妃嫔,生下的孩子都保不住,可见是玄烨身上积弱,没能给孩子健康的身体。如今就看之后的孩子能不能保住,若实在没有子嗣运,我会劝说他放开些,将来大不了选个侄儿来继承皇位,要紧的是大清江山能否千载传承,他自己的血,又能传几代呢,不要太执着。”   苏麻喇道:“这话,您好歹过个十几年再说,皇上才多大,现在可千万提不得。”   玉儿叹:“我是如今每天都怕自己哪天突然死了,好些话来不及交代孩子们,可是说了,又徒惹悲伤。”   那一日,精疲力竭的舒舒,在玄烨身边一直睡到大半夜才醒过来,醒来时玄烨已经靠在床头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饿不饿?”玄烨说,“朕饿了。”   “真的饿了?”舒舒一骨碌爬起来,太医说,知道饿了,就一定没事儿了。   玄烨点头:“你摸摸肚子,都瘪下去了。”   舒舒热泪盈眶,胡乱揉了把脸,笨拙地爬出去,唤人传膳时。   两碗粥,舒舒自己喝几口,给玄烨喂一口,玄烨慵懒地说:“你自己大口吃,给朕一小勺一小勺,怎么供得上?”   舒舒命人换大汤匙来,大口喂给玄烨,可是看着玄烨吃得香,她突然止不住泪水,捧起自己的碗喝粥,把眼泪也喝进肚子里。   玄烨说:“朕没事了,别哭。”   曾经,舒舒也这样喂儿子,可是承祜没留住,这一年多来,她努力让自己振作,努力忘记痛苦,可刚好一年的光景,玄烨又倒下了。   “朕昏睡的时候,你想什么?”玄烨问。   舒舒摇了摇头,咽下口中的食物,再来喂丈夫。   玄烨吃下后,继续慢吞吞地说:“记不记得,朕曾经交代过你的事?”   舒舒当然记得,那时候他要去鳌拜家里探望鳌拜,怕自己有去无回,他说若是死在外头,要自己去阿哥所抱着大阿哥走上太和殿,绝不能让皇权旁落。   “记得吗?”玄烨问。   “记得……”舒舒抽噎着,“你是个坏人,为什么要我记着。” 第885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   玄烨吃了东西,恢复几分气色,笑道:“哭什么,朕好好的,这人食五谷,哪有不生病的。”   舒舒用袖口抹去眼泪,玄烨伸手就来挡:“你轻点儿擦,你不心疼,朕还心疼。”   “快些好起来,所有人都在为你担心。”舒舒平静了,道,“往后也要悠着些,不能逞强。”   玄烨都答应,温和地拂去舒舒的泪水:“不哭,这是你我的命,不仅仅是因为帝王皇后,但凡是个人来到人世,最终都要分离,既然还活着,就好生活着。”   舒舒端起粥碗,泪容中露出笑意:“先吃饭,吃饱了,我们再探讨人生和将来。”   可他们哪来的闲工夫畅谈人生,之后舒舒拿来一些值房大学士挑出的重要奏折,一一念给玄烨听,将皇帝的指示记下,待明日一早传到朝房去。   “朕不逞强,这次要把身体养好再上朝。”玄烨对舒舒道,“你也是,回去好好歇着,莫说天命,没有长寿的命,还做什么皇帝。”   舒舒心情好了些,赖在身边道:“就今晚,明儿我就回自己屋子去。”   然而三日后,玄烨能下地稳稳地走,不再头晕目眩,可这一天,却是小女儿出殡的日子。   舒舒赶来乾清宫时,玄烨独自坐在暖炕边,见了她后沉默许久,才问:“孩子走了?”   “昭妃安排了一切,照着原先的规矩送走了。”舒舒道,“我也是隔天才知道,皇祖母则叮嘱,迟两日再告诉你。”   “还记得荣贵人头一次怀孕时,朕觉得莫名其妙。”玄烨道,“根本没想过要当父亲,渐渐的孩子越来越多,我们有了承祜,朕开始感受到了责任,可是他们一个个都……”   “皇上认为,这是上天的惩罚?”舒舒问。   玄烨长长叹息,摇头:“不要担心,朕若丝毫不悲伤,那才更可怕,过几日,朕能缓过来。”   舒舒知道,玄烨不会说那样的话,甚至不会想,不然,她该怎么办?只怕宫里的人都认为,二阿哥会夭折,是对皇后的惩罚。   此时,有密信送入乾清宫,玄烨看信后,精神大振,吩咐大李子:“把明珠找来。”   舒舒知道有军国大事要商议,便主动退下回避,而估算着日子,该是玄烨撤藩的第一步,即将踏出去。   “桑格,即日起,多派人手管束后宫言行。”舒舒道,“不必与昭妃冲突,你派人暗中看着就好。接下来的日子,要打起精神来面对,安贵人那样爱惹是生非的,不能再由着她,我不许宫里有任何鸡飞狗跳的事。”   桑格神情严肃:“奴婢明白,奴婢不会和昭妃娘娘的手下起冲突,宫里照着原先的样子就好,但奴婢会派人看紧每一个人。”   主仆俩往离了乾清宫,要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复命,从西侧门出来,就听见远处传来笑声。   舒舒向宫道北边看去,只见两个小宫女抬着一大筐木炭和柴火,走几步歇几步,再要发力抬起来,抬不动都摔个屁股蹲,把她们自己逗乐了。   桑格呵斥边上的宫女:“赶紧去管教她们,今天小公主出殡的日子,她们笑什么。”   舒舒道:“罢了,不是挺好的,看见她们笑,我心里也敞亮了,活着的人,本就不该被逝去的人所累。你们去帮帮忙才是正经,两个小丫头怎么抬得动,赶紧去吧。”   桑格道:“娘娘,您才说要管束后宫。”   舒舒笑道:“是管束人心险恶,不是这样天真开朗的笑,就是她们这一笑,我的心情突然就好了。”   说罢,带着桑格往慈宁宫走,而这一边,见有人来帮忙,两个小宫女才发现皇后一行在身后往南走,吓得跪在冰冷的地上磕头。   几个太监倒是很和气:“姑娘,赶紧走吧,你们住哪儿的?”   “奴婢们是钟粹宫兆佳答应的宫女。”说话的正是兆佳氏身边的宫女岚琪,“公公,一会儿到了钟粹宫后头,您几位就离了吧,我们自己能抬回去。”   而边上的名叫盼夏的宫女立刻推她,轻声道:“你傻呀,人家帮忙还不要?反正是皇后娘娘的旨意,我们俩搬也搬不动。”   岚琪冲几位公公笑笑,悄声说:“正因为是皇后娘娘的人,回头王嬷嬷以为我们告状,到时候等不到皇后娘娘来救我们,她先打我们可怎么办?”   盼夏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那个老婆子恶毒的很。”   转眼,已是三月,京中风寒时疫解除,玄烨也恢复了健康,而三月头上第一件事,就是平南王尚可喜上奏皇帝,疏请归老辽东,留其子尚之信继续镇守广东。   玉儿对舒舒说:“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之后的日子,各部大臣频繁出入乾清宫,前前后后商议的皆是如何处置此事,足足十天,朝廷才给出了决定。   经户部、兵部,以及议政王贝勒大臣商议,认为尚之信若拥兵留镇广东,恐将来跋扈难制,皇帝下诏,令尽撤全藩。   尚可喜忠于大清,接旨后立刻上奏皇帝,将举族迁回辽东,麾下兵权等待朝廷派人接管。 第886章 前人栽树   皇帝跨出了撤藩的第一步,以平南王尚可喜为引,观平西王吴三桂,靖南耿精忠之变。   从那一天起,不断地有大臣上奏,劝谏提醒皇帝,不可再动另外二藩。   但玄烨心意已决,也料定吴三桂、耿精忠绝非善类,朝廷不撤藩,他们也终有一日要反,暗中安排兵马严阵以待,做了最坏的打算。   然京城与皇城,在尚可喜上奏要举家迁徙后,平静如往常,仿佛不过是诸多朝廷大事中的一件事得以解决,纵然有大臣为此忐忑不安,玄烨在朝廷上,再也不提起“撤藩”二字。   五月时,荣贵人顺利分娩,在宫里两位公主相继夭折后,产下健康的女婴,如此太皇太后得以开怀,圣心大悦,厚重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入荣贵人的宫苑,一时风光无二。   而入夏不久,后宫中,新入宫的五位里,常在那拉氏有了身孕,昭妃特意安排了侍奉待产的嬷嬷和宫女去照顾她,宫嫔们往来道贺,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但不知是皇帝疏忽,还是内务府的人给穿小鞋,又或是其他什么缘故,钟粹宫的答应兆佳氏,至今没被皇帝翻过牌子。而她闺名中带个“布”字,渐渐被人唤作布答应,用的是谐音“不答应”。   这眼瞅着入宫就要一年,兆佳氏的面容身体也长开好些,进宫时的裙衫都变短变窄,连荣贵人都说,布答应出落得亭亭玉立。   钟粹宫的王嬷嬷,成天抱怨天抱怨地,对布答应言语刻薄,自己手下的小宫女太监日夜巴结她,她就把钟粹宫里的粗活重活都交给布答应的两个宫女来做。   偏偏布答应性情安宁,生来柔弱,对王嬷嬷从惧怕到习惯,如今已完全不在意这些事,每日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偶尔出门请安谢恩,十分知足。   王嬷嬷也不敢真正亏待了布答应,心里总盼着这个主子能得皇帝宠幸,让她面上有光,于是多是拿底下两个丫头出气,可那两个小宫女也机灵聪明的很,绝不会轻易惹怒她自讨苦吃。   因此钟粹宫里太太平平,外人也瞧不出什么不妥当,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七月,玄烨等待许久的事,终于发生了,平西王吴三桂和靖南王耿精忠联合上奏,要追随尚可喜一同,疏请朝廷撤兵。   这一晚,玄烨宿在乾清宫,整个儿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动不动就跑到桌边,将吴三桂和耿精忠的折子看一遍,说靠着歇会儿,一转身又爬起来。   桑格每回进来,皇帝都在不同的地方转悠,她在皇后面前放下茶,轻声道:“娘娘,皇上没事吧?”   “没事儿,屁股上有钉子呗。”舒舒这边说,叫玄烨听去,没好气地转身瞪着她,“放肆。”   桑格赶紧退下,舒舒则招呼皇帝:“别转圈了,快来喝茶。”   玄烨兴奋地跑来,坐下说:“朕命你阿玛、叔父他们都回朝堂了,时间刚刚好,明日上朝,必然一番唇枪舌剑。”   “按说顺着皇上的心意,索额图他们该赞同撤藩才是。”舒舒悠闲地擦拭着西洋棋,说道,“可为什么非要拧着皇上来,不怕将来皇上找他们算账。”   “索额图那么精明,怎么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忠臣?”玄烨吃着茶,说,“大事之前,必须有人保持冷静,保持冷静的人,便也是朕的后路。真到了撤藩那一步,若是打起来,他们难道跑去给吴三桂当马前卒,不还是要为朕带兵南下。”   舒舒道:“可惜明珠也好,索额图也好,都生于安逸,不曾带兵打仗。皇上真要和吴三桂打起来,能用的还是老将。”   玄烨却道:“老将们也曾是什么也不懂的青壮,只要有兵有武器有战马,朕不怕打仗。”   舒舒眼眉弯弯地看着皇帝:“隔着炕桌,都能感受到皇上满身热血,皇祖母说了,眼下谁也拦不住您。”   玄烨喝了茶,舒坦地靠在垫子上:“若时机允许,朕还想着能御驾亲征。”   舒舒的心一颤,冷静了几分后,才道:“昔日郑成功举兵北上,险些攻到北京城下,先帝要带皇祖母与后妃退回盛京,遭皇祖母严词拒绝。”   玄烨的眸光黯淡了些许:“朕知道这件事。”   舒舒说:“后来先帝就赌气要去御驾亲征,又遭皇祖母反对。”   玄烨看着舒舒:“你想说什么?”   舒舒道:“臣妾以为,成也好,败也好,皇上切不可意气用事,一切都在您的计划之中,如此方可安民心,安朝臣之心。”   玄烨看着舒舒,没说话。   舒舒放下手里的东西,下了炕躬身道:“皇上,您兴奋归兴奋,可要看清眼前的现实,接下来几个月,很可能带给您的不是喜悦而是打击。我大清得以顺利入关,是因为前明内外受敌,被李自成先捣了朱家老窝。”   玄烨默然不语,神情凝重地看着舒舒。   见皇帝不阻拦,舒舒继续道:“臣妾此刻说这番话,仿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当初太祖太宗与明朝打了多少年,都没打下来?我们大清得以入关,不过是占了个好时机,皇帝姓爱新觉罗,但江山还是汉人的。请皇上恕罪,接下来的日子,皇上该做的,是吃败仗的准备,而绝非一帆风顺的撤藩。”   玄烨握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凸起:“这番话,该是大臣来对朕说。”   舒舒忙跪下道:“臣妾妄议朝政,请皇上降罪。”   “可是他们来说,朕一定会很毛躁,你说出来,朕只是紧张和不安。”玄烨亲手来搀扶舒舒,“你说的,也都是朕心里想的,但非要自己做好吃败仗的准备,实在不甘心,连撤藩的信念也会动摇。”   他托着舒舒的腰肢,两人心贴着心,舒舒道:“太祖太宗打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打下江山,吃了无数的败仗,可他们前赴后继,不曾停下脚步,才有了后来多尔衮带兵入关。虽说胜利的是多尔衮,可若没有太祖太宗打下的基础,也绝不会走到这一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皇上和臣妾一面乘凉,一面也要为后人栽树。”   “说的好。”   “皇上,皇祖母说了,做了,就别怕。”   玄烨在舒舒唇上狠狠亲了一口:“朕心里舒坦多了。”   舒舒嫣然而笑:“可别再满屋子转圈,转的我头晕。”   然而话音才落,桑格在门外道:“皇上,娘娘,昭妃娘娘派冬云来请旨。”   “稀客。”舒舒道,“必然是有大事了,命冬云进来。”   果然,是钮祜禄府上送来消息,遏必隆已在弥留之际,家人不得不向昭妃禀告,等待昭妃示下。   灵昭派冬云来请旨,是希望皇帝能允许她回家看一眼,实在因遏必隆随时都可能咽气,才在万般无奈下,顾不得皇帝是在坤宁宫,也要来请旨。   这么多年,灵昭的好玄烨都看在眼里,早些年的反感和不信任,也都抵消了。   舒舒更是大度,立时道:“准了,昭妃若是此刻要离宫,多派几个侍卫相随便是。”   冬云叩首谢恩,但玄烨又喊住她:“告诉你家娘娘,倘若她不急着今晚回家,明日一早,朕与她同往探视。”   冬云急急忙忙回来,将皇帝和皇后的话告诉灵昭,灵昭本也没打算今晚出宫,是想着领了旨意,等明天天一亮就出门,听说皇帝要同行,倒是紧张了。   “阿玛这辈子待我虽不好,可临了,我去一趟,好歹证明自己是钮祜禄家的人。”灵昭道,“为了兄弟们,也为了我自己,我并无所图,不过是不愿丢了自己高贵的出身。将来越来越多的年轻妃嫔入宫,朝廷一定还会有新的肱股之臣,我会一天天被比下去。”   “小姐……”   “但愿皇上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实在要那么想,我也没法子。”灵昭道,“很多事,我都看开了,可我总还要为自己活着。”   如此,在皇帝的安排下,翌日早朝散了后,就有人来接昭妃娘娘随驾出宫,京城官员们,也多在钮祜禄府外等候侍驾,看着皇帝从马车上,接下了钮祜禄家的女儿。   遏必隆早已昏迷不醒,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灵昭呼唤了他几声,都没什么反应。   玄烨安抚道:“让他好好歇着吧,辛劳了一生,临了安静体面地走。”   灵昭并不悲伤,相反很平静,欠身道:“臣妾替父亲谢主隆恩。”   “你与家人说说话,朕见了几个大臣。”玄烨道,“一会儿来接你回去。”   灵昭躬身相送,皇帝一走,嫡母和几位婶婶嫂子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亲自来了。   “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灵昭冷冷地叮嘱众人,“皇上与我回宫后,你们要谨言慎行,切不可轻狂造次。”   然而家眷们在乎的,还有一件事,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您的身体可好?”   灵昭心中一沉,她知道此刻,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肚子看,对于她们而言,女人的价值,就是生儿育女。 第887章 布答应   皇帝一行在钮祜禄府上逗留不过一个时辰,便起驾回宫。   大李子来接昭妃娘娘时,见她独自一人坐在廊下,神情凄凉,身边家眷不知退去了何处,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   事后,手下的小太监才告诉大李子,皇帝离开不久,昭妃娘娘就厉声呵斥了府中女眷,也不知为了什么争吵,把她们全轰了出去。   大李子啧啧:“还能为了什么事,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昭妃娘娘的肚子,盼着她给生个皇子皇孙。”   这话,大李子没有向皇帝转达,本以为钮祜禄家里的矛盾,不该在皇帝跟前多嘴。   可那天夜里,玄烨要宿在翊坤宫,昭妃却命传话的太监回来说:“钟粹宫答应兆佳氏,入宫以来不曾侍寝,恐日久生怨,还望皇上雨露均沾。”   玄烨一面看着折子,一面苦笑:“她总是这样,朕又惹她了?”   大李子想了想,说道:“皇上,奴才在钮祜禄府中去接娘娘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廊下,眼睛里含着泪水,虽然奴才不敢问,但后来听其他小太监说,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玄烨放下手里的东西,听大李子继续说,得知钮祜禄家的人,又催着灵昭生孩子,不免生了恻隐之心。   倘若是他干预灵昭不得产子也罢了,但偏偏不是,对灵昭来说,只要一天生不出孩子,她内心就一刻不得安宁。   她一定会想,终究是她身体不好,还是有人陷害,最狠的,就是皇帝不让她生。   “想要让她解脱,最好的法子,就是朕从此不碰她?”玄烨问大李子,“这样子,她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大李子怯怯地摇头:“奴才不敢胡说,但皇上难道不怕昭妃娘娘又多想,以为皇上压根儿不想要孩子?”   “罢了……”玄烨说,“这么多年了,为难了她,也为难了朕。”   大李子问:“那是不是宣召钟粹宫的兆佳答应?”   玄烨摇头道:“今晚罢了,过几日再安排,你留心就是了。”   大李子应诺,转身要去安排,可玄烨却叫住他问:“说来,为什么朕会漏了一个人?”   “这个……”大李子咽了咽口水,道,“皇上,每回请您翻牌子,您若无心要见哪一位,都是随手一翻,其实奴才也想着兆佳答应久不被召见,调整过膳牌摆放的次序,可哪回您也摸不着她,这真真是命数了。”   “倒是昭妃有心了。”玄烨说,“这几日朕没心思,过几日你直接安排就好。”   那之后的日子,朝堂上为了是否裁撤二藩,每一天都是唇枪舌战,而玄烨面上看似公允,愿意听取朝臣们的意见,但心中早已有了决定,不过是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玉儿知道孙子的心思,这事儿已经拦不住,而吴三桂为人狡猾,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朝廷无需仁慈。她至今还记得陈圆圆的眼泪和笑容,事到如今,已经分不清到底当初是玉儿利用了陈圆圆逼吴三桂归顺,还是吴三桂自己利用了他的女人。   亲贵大臣们,闯到慈宁宫来求见太皇太后,希望太皇太后能劝阻皇帝不要冲动不要冒险,玉儿总是以病推脱不见人,几趟来回,大臣们亲贵们也都明白,太皇太后不愿再干预朝政。   三日后,玄烨到坤宁宫用午膳,和舒舒聊得正欢时,钮祜禄府上传来消息,遏必隆病故了。   舒舒命桑格去翊坤宫向昭妃致哀慰问,她和玄烨的筷子并没有停下来。   玄烨说:“提起她来,那日在钮祜禄府中,朕去见其他大臣和钮祜禄家的子弟,留她独自和家眷在一起,结果她们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还是大李子后来告诉朕。”   “怪不得那一晚,皇上没去翊坤宫。”舒舒给玄烨夹菜,“我还寻思着,你们是不是闹情绪,而皇上这几日忙,昭妃也不怎么出门,我就没多嘴问。想着,这是皇上和她之间的事,不该我胡乱插手。”   玄烨说了那天与大李子说的话,担心自己不论怎么做,都会让灵昭怀疑。   舒舒笑问:“说到底,皇上是这么想吗?”   玄烨道:“朕没这么想过,要说一开始碍着鳌拜,如今朕大权在握,纵然钮祜禄氏族人依然在朝中任冲要之职,也不至于威胁皇权,朕早就不忌惮了,又何必折腾她?”   舒舒慢条斯理地挑着鱼刺,说道:“皇上既然没有这个心思,又何必心虚,您心里想得太多,就会无意识地表现在言行上,而昭妃生性敏感,看见了听见了,难免伤心。”   玄烨直接在舒舒的筷子上吃了鱼肉,懒懒地说:“算起来,反而是朕在她的身上花费心思最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实在没意思。”   舒舒笑道:“但是现在,人家一句话都没说,是皇上在这里自寻烦恼,甚至是心虚。皇上以诚待人,真有一天,昭妃自己想不通,那也怪不了任何人。可我相信,皇上真心待她好,她不会感受不到,不会胡乱怀疑到你身上来。”   玄烨说:“钟粹宫那个答应,朕一直没召见她,你怎么也不提醒朕?”   舒舒嗔笑:“皇上要雨露均沾,那是她们的福气,我是不会来劝你的,不是你常说我小气来着?”   玄烨也不在乎,说:“下午朕去箭亭射箭,你也来。”   舒舒正经道:“遏必隆没了,皇上该宣召大臣为他撰写悼文,怎么跑去玩儿了?”   玄烨忙说:“着眼前的事,朕竟然就忘记了。”   舒舒又给挑了鱼肉说:“爷爷说多吃鱼的孩子聪明,皇上多吃些。”   说说笑笑,一餐饭用的脾胃舒坦,午后玄烨便回乾清宫,召见大臣为遏必隆写悼文。   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抚恤,很快都送到了翊坤宫,舒舒还亲自来了一趟,灵昭也客气,彼此说些家里的事。   这日傍晚,乾清宫的人来到钟粹宫宣旨,久被皇帝遗忘的答应兆佳氏,终于要侍寝。   内务府派来的嬷嬷教授了各种规矩,待兆佳氏沐浴熏香后,便被人接走送去乾清宫暖阁。   到乾清宫侍寝的宫人,虽不必一丝不挂,但也不能携带蔽体衣衫之外的东西,结果嬷嬷们竟然在兆佳答应的身上,搜出了手帕包着的两块点心。   玄烨从大殿过来时,正好见她们盘问兆佳氏为何要带着东西,柔弱的人被吓得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碍事。”玄烨说,“你们别吓着她。”   众人见皇帝发话,也就不再为难布答应,将她送进了暖阁。   大李子将嬷嬷们从布答应身上搜到的手绢和点心放在桌上,而后就退了下去,玄烨瞟了一眼,不过是两块寻常的绿豆糕。   “你带吃的做什么?”玄烨问。   “回、回皇上的话……”布答应声如蚊蝇,胆怯地说,“臣妾的宫女,害怕臣妾肚子饿。”   玄烨笑了:“怕你肚子饿?”   布答应脑袋低垂:“皇上日理万机,恐怕要深夜才能进暖阁,臣妾的宫女,就偷偷塞了两块点心。我们、我们不知道到了乾清宫,还要再查。”   “朕吃一口饭,他们都要数着米粒儿呢。”玄烨说,“过来,坐吧。”   布答应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浅浅地挨了炕沿,规规矩矩,都不敢抬头看皇帝。   玄烨却拿了她的绿豆糕吃:“还有一块,留给你。”   布答应不自觉地笑了:“臣妾不饿。”   “朕一会儿还要看折子,你自己先歇着。”玄烨说,“要是真饿了,让他们传宵夜。”   如此直到深夜,玄烨还在忙自己的事,布答应已经脱了衣裳,裹在被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   从前玄烨为了装懒惰,会利用召见宫嫔侍寝的机会,躲在暖阁里看奏折到深夜,如今不必装懒惰,但最近为了撤藩的事,他不愿让大臣看出自己内心的焦虑和紧张,便又躲来暖阁里,将军事地图铺在炕上,心无旁骛地拿着纸笔写写画画。   “你饿吗?”玄烨忙完了,转身见榻上的人还睁着眼睛看她,笑问,“要不要用宵夜。”   “臣妾不饿。”布答应的脸儿通红,她知道皇帝要休息了。   可是玄烨饿了,传人送宵夜来,布答应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嬷嬷便提醒她:“布答应,您不伺候皇上用宵夜?”   “是……”她害羞地把脱了的衣衫再穿上,小心翼翼来到皇帝身边。   玄烨吃着东西问她:“她们为什么叫你不答应?你平日里不爱搭理人吗?”   “回皇上,不是这个不,写成汉字是布匹的布,臣妾的闺名译成汉字,带个布字。”布答应没敢动筷子,但已经没刚来那会儿害怕了,好生应道,“也不知道是谁开始这么叫的,但他们这么叫,是因为嘲笑臣妾入宫整整一年没被皇上召见,臣妾也是明白的。”   玄烨淡淡一笑,挑了一只羊肉蒸饺放在她碗里:“吃吧。”   布答应很高兴,心满意足地吃了饺子,玄烨又让她尝尝松仁粥。   “他们欺负你,这样叫你,你也不恼?”玄烨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昭妃,昭妃看起来严肃刻板,做事是很公允的。”   “是,臣妾知道昭妃娘娘好。”布答应说,“可是臣妾的宫女说,太皇太后的闺名译成汉字也有布字,能和太皇太后有一样的字眼,是臣妾的福气。她们叫一声,就多给臣妾加一分福气,没什么好生气的。”   玄烨笑道:“你这个宫女很有意思,朕与皇后大婚八年来,头一回有人来暖阁,自己带着干粮的。”   布答应自己也笑了,这一笑,格外甜美可爱。 第888章 舒舒有喜   自带干粮到乾清宫侍寝的布答应,很快得到皇帝的宠爱。   七月剩下的日子,钟粹宫兆佳氏被皇帝翻了三次牌子,虽然中间也隔着其他妃嫔,可一个被遗忘了一整年的人,有如此待遇,还是叫人刮目相看。   然而进入八月,朝廷形势陡然紧张,玄烨接连收到密报,吴三桂在暗中勾结耿精忠,并联络尚可喜之子尚之信,要他抗旨拖延留在广东。   那一日夜里,玄烨喝了两杯酒,虽不曾醉,但心火极大,与舒舒缠绵时,不免太过激动。   舒舒没有默默承受,推开他:“皇上,您弄疼我了。”   玄烨恍然清醒,忙道:“要不要紧,朕实在……”   舒舒起身,拥抱气息浮躁的人,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胸前:“静一静,静一静就好了。”   玄烨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靠在舒舒的身上,长长舒了口气:“终于要正面对抗,舒舒,朕竟然胆怯了。”   “这是人之常情,那吴三桂带兵打仗的年份,比皇上的年纪还大两倍。”舒舒笑道,“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回指挥战事,您要真不紧张,那才是儿戏了,紧张才是对的。”   玄烨说:“不错,朕若是轻飘飘的毫不紧张,那真是闹着玩了。”   舒舒暗暗松了口气,又道:“皇祖母曾给我说过太宗第一次杀人的故事,皇上想听吗?”   玄烨不屑:“你以为朕没听过?朕可是皇祖母的亲孙子。”   舒舒见他有心玩笑,便知道是好了,松开了怀抱,扯过被子遮盖身体:“太宗那般鹰扬天下的大英雄,也有腿软的过往,皇上怕什么?吴三桂再如何强大,两边兵力对比,也是我们有胜算,大不了全军南下镇压叛军,皇上带着太皇太后带着我和其他人,一起打过去呗。”   “胡闹,你懂什么?”玄烨让舒舒躺下,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轻柔抚-摸,“刚才弄疼哪里了?”   舒舒微微撅着嘴:“已经不疼了,我吓唬你呢,你那样冲动跟撒气似的,我不想为了顺从你而忍着,你也别生气。”   玄烨在鲜红的唇上亲了一口:“朕不好。”   舒舒的身体渐渐软下来,看着玄烨略显迷茫的眼神,心疼万分,主动迎上他的吻。   玄烨心头一热,欺身而上,听得舒舒在耳畔低语:“皇上,大不了,我跟着你一起打到南边去。”   坤宁宫里一夜缠绵,皇帝精神大振。   翌日清晨,舒舒为玄烨穿戴整齐,戴上朝冠,虽然每日上朝,但并不是日日都穿得这般隆重,玄烨走到镜子前,将朝冠扶正,挽起舒舒的手,大步走向门外。   之后分开,玄烨径直往乾清门去,舒舒留在了宫檐之下,看着帝王的背影,她合十向天祝祷,愿大清太平昌盛,愿玄烨万事顺遂。   这一日,玄烨正式宣布裁撤二藩,与平南王尚可喜一样,吴三桂和耿精忠,要留下所有兵马,举家离开云南和福建。   特命礼部侍郎哲尔肯等人赴云南,户部尚书梁清标等人赴广东,吏部侍郎陈一炳等赴福建,各持敕谕,会同该藩及督抚商榷移藩事宜。   皇帝一声令下,那些反对撤藩的官员,也不能再有异议,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无法预料,最糟糕的,便是逼反了吴三桂,挥军北上。   今年的中秋宴,早几个月太皇太后就吩咐灵昭不要举办,灵昭在苏麻喇的授意下,重新开始缩减内宫用度。   虽然能省出的钱有限,可好歹也是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后宫们,对国事和百姓的态度。   再至九月,皇帝命陕西总督鄂善、宁夏总兵官赴云南接管军务,吴三桂那一边表面上顺从朝廷,暗地里已经勾结耿精忠尚之信,集结军队准备造反。   重阳节上,赫舍里夫人进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礼毕后随皇后回到坤宁宫,母女俩说说贴心话。   桑格为夫人新作了冬日的风衣,领口袖口皆絮了柔软洁白的兔毛,缎子选的红褐色绣了金线,既端庄又不会太暗沉,披在夫人身上,显得十分精神富贵。   “这是娘娘的心意。”桑格道,“奴婢不过是动了针线。”   夫人摸着风毛,谨慎地说:“娘娘,眼下朝廷和云南、福建、广东三地正对峙,战事一触即发,您为我做这样金贵的风衣,是不是不妥当?”   舒舒剥着大块的柚子,将苦涩的白筋挑去,晶莹剔透的果肉攒了一大盘子,命桑格送去乾清宫,自己则洗了手,拉着额娘到镜子前看,笑道:“这不是我的心意,是皇上的心意。”   “皇上?”夫人很惊讶。   “皇上说,不论南边战事多乱,京城里也要照常过日子,这不过是一件绣工细致的普通风衣,还没动用针线房的人手,是桑格缝制的。”舒舒为额娘脱下,仔细地叠起来,收入包袱皮里,“皇上说,他怕岳母过冬被风吹了,皇帝的岳母若都不能体面地过冬,这国家还有指望吗?”   赫舍里夫人笑道:“皇上真是太有心了,可我不能去乾清宫打扰,回头让你阿玛谢恩。此外……”   “额娘说吧,三叔又要您提醒我什么?”舒舒道。   “你三叔他说,这一仗必然要打,胜算难料。”赫舍里夫人神情凝重,“若有万一,保存国本最重要,到时候希望娘娘、希望娘娘……”   后面的话,夫人实在是说不出口,可舒舒已经猜到了,冷然道:“你回去告诉索额图,绝不会有那一天,大清的帝都在北京,永世不变。”   说完这句话,舒舒头上一阵晕眩,唬得赫舍里夫人慌张道:“额娘知道了,额娘回去一定训斥他,舒舒,你怎么了?你别动气,别伤了身体。”   舒舒不得不坐下,才缓和了晕眩,但胸口一阵阵恶心憋闷,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她心头一紧,不禁激动起来,待桑格送了柚子归来,便让她悄悄带个太医来坤宁宫。   赫舍里夫人也意识到了什么,激动地问:“舒舒,你可是有了?”   她们预料的不错,太医来把脉,一摸便是喜脉,连连恭喜皇后。   舒舒平静地吩咐:“我自会禀告皇上,太医院暂时不要有动静,待胎儿安稳后,再宣布不迟。”   赫舍里夫人,已是热泪盈眶:“恭喜娘娘,您千万要保重好身体。”   舒舒含笑抚摸自己的小腹:“这小家伙,真会挑时间来,好孩子,额娘一定会保护好你。”   然而,坤宁宫的喜讯因皇后的吩咐暂时秘而不宣,钟粹宫却先有了好消息。   布答应连着两天不思饮食,恶心反胃,王嬷嬷心思活络,立刻禀告到翊坤宫,灵昭为兆佳氏宣召太医,果然是有喜了。   舒舒得知消息,计算兆佳氏侍寝的日子,对桑格笑说:“可别生在同一天,宫里该忙死了。”   这一边,荣贵人惠贵人都准备了礼物,命吉芯她们送去钟粹宫,安贵人从门外进来,随手翻了翻,讥讽道:“二位姐姐倒是殷勤,哪儿香往哪儿钻。”   荣贵人道:“你心里气不顺,拿我们开心也罢了,出了门可要管好嘴巴,眼下什么时候,容你放肆?”   “怎么了?不就是朝廷要撤藩,你们一个个紧张的跟什么似的。”安贵人心大,不屑地说,“我就不怕。”   “你可长点心吧。”荣贵人说,“你不怕,也该谨言慎行,你也不想想,皇上最近为什么都不见你了。”   安贵人朝惠贵人白了一眼:“不该是有的人,在背后挑唆吧。”   惠贵人摇头:“你我一同进宫,说好了互相扶持,我从来没忘,你非要那么想我,我无话可说。宫里日子漫长,姐妹不和睦相伴,你乐意孤零零地过一辈子,我也拦不住。”   安贵人撇撇嘴:“我说什么了,你们都冲着我来?你们是怕打仗日子不安定,可你们也不想想,我们皇上是什么人?吴三桂那个老东西,活不长的。”   说话的功夫,内务府送来取暖的炭火,隔着门听见外头有宫女念叨:“今年的炭,怎么成色这么差?”   安贵人听见了,便问荣贵人她们:“昭妃一天到晚节省开支,那些钱,她都放哪儿了?你们知道吗?” 第889章 一辈子都宠着你   二人都不愿搭理安贵人的无知和胡言乱语,等她走了之后,才说起正经的话。   荣贵人问:“我听说明珠大人是赞同皇上撤藩的那一边,就不怕回头吴三桂和朝廷打起来,一口恶气都出在明珠大人身上。万一再有什么,明珠大人岂不是要担负责任?”   “吴三桂若反,那也是吴三桂大逆不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不肯死还要造反,怎么会转变成明珠的错呢?”惠贵人道,“姐姐的心意是好,可咱们皇上,断到不了那一步,怎么会为了一个叛臣贼子而牺牲忠臣。”   荣贵人念叨:“也是,就不该我们妄议朝政,你说我能懂什么。”   惠贵人说:“昭妃娘娘的阿玛没了,八年了都怀不上龙嗣,再加上朝廷吃紧,她近来心情必定很压抑。底下的一些事,我们能管的就管一些,特别是安妹妹那样颠三倒四的,更不能容她惹是生非。”   荣贵人念了声佛:“但愿天下太平。”   惠贵人则笑道:“可惜了皇上最近太忙,不然姐姐生了小公主,该给姐姐晋一晋位份,再升一级,您就能自己抚养小阿哥和小公主了。”   荣贵人叹道:“罢了,董妹妹伤心憔悴,至今没缓过来,我都不好意思去见她。我若再步步高升,把孩子们接回身边,我本是和她一同当差做宫女,再一同侍奉皇上,你要她心里怎么想。”   惠贵人忙道:“还是姐姐细致。”   荣贵人心下一转,又道:“你我也是一样的,有我封嫔的日子,必然也少不了你,将来孩子们接来身边,可就热闹了。”   此刻,钟粹宫里,各处的赏赐都到了,昭妃要为布答应安排伺候产育的宫女嬷嬷,谁知王嬷嬷自告奋勇,说由她带着宫女伺候就错不了,只要最后两个月安排接生婆来就好。   布答应的宫女盼夏私底下嘀咕:“那老婆子贼精明,这下她一个人能领两份月钱,还什么活儿都不用干。”   布答应则还没缓过神,对于自己怀孕的事觉得不可思议,毕竟一年多前,她自己还是在爹娘身边的孩子。   “主子,等您将来封了娘娘,可要把那个老婆子撵出去。”盼夏撺掇着布答应,“可别叫她欺负我们了。”   “但愿有那一天。”布答应轻声说着。   盼夏着急地说:“主子您要硬气些,您看皇上那阵翻您的牌子时,那老婆子跟您说话都低声下气了好些呢,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而且,皇上很喜欢您啊,连乾清宫来接您的小公公都这么说呢。”   布答应不置可否,低头搓弄着手帕,恰好外头王嬷嬷又喊人,边上的岚琪要去应付,盼夏说:“你的手昨天才割破了,我去。”   说着人走了,岚琪笑道:“这丫头嘴巴啰嗦,心可好了。”   布答应满眼感激:“是啊,你和盼夏都好,王嬷嬷虽然不好,但是有你们在,我心里就踏实。”   岚琪抱了两只枕头来,让布答应靠着,说道:“我额娘怀妹妹时,害喜那阵可辛苦了,您有不舒服的,一定说出来,别憋着。眼下您是最金贵的人,谁都要看小皇嗣的面子,不用太顾忌,而且皇上也喜欢你。”   布答应笑道:“说喜欢也不至于,皇上和皇后娘娘,那才是夫妻情深呢。皇上对我想来也就是一阵新鲜,那天你给我带了两块绿豆糕侍寝,叫乾清宫的嬷嬷搜出来,正好让皇上撞见,一则看我可怜,再则觉得有趣,皇上说八年来他第一次遇见自己带着干粮去侍寝的。”   岚琪咯咯直笑:“奴婢也不知道,乾清宫那儿还要再搜一遍,就怕您等久了饿着,幸好没闯祸耽误您的好事儿,不然王嬷嬷该打死我了。”   布答应说:“那我也不答应的,好歹我也是皇上的人,我不过是不愿计较罢了。”她笑着,又说,“绿豆糕的事儿我早给你说过,这会儿倒是又想起一件事。皇上那晚问我为什么人人都叫我不答应,他以为是那个不,我把你安慰我的话告诉皇上,他可高兴了。”   岚琪道:“皇上对太皇太后孝顺至极,您这样说,皇上自然高兴的。”   “不过……”布答应说,“皇上真是很辛苦,每天忙到大半夜,聚精会神的时候,我连气儿都不敢喘,但是和我说话,又温和极了。而且,皇上长得也好看。”   岚琪悄声问:“我听说皇上出过天花,脸上有麻点儿?”   “是有,但是不丑呀。”布答应说着,又提醒岚琪,“我刚才说皇上夜里忙道半夜的事儿,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是我不好,不小心就说出来了。”   “奴婢记下了。”岚琪谨慎地回答。   布答应道:“反正李总管对我说,在暖阁里看见的事,不能说出去。”   是日夜里,乾清宫没有传召妃嫔侍寝,大李子传话到坤宁宫,说皇帝忙得没时间用膳。   这自然是来告状的,可舒舒却说:“一顿不吃饿不着,皇上太紧张了,别再逼着他。”   玄烨忙到半夜,才到坤宁宫来,舒舒为了腹中孩子着想,已经躺下睡了。   但小厨房温着宵夜,桑格特意换了今晚值夜,等着伺候皇帝吃了东西。   “娘娘不舒服?”玄烨问桑格,“平日里,她都会等着朕。”   桑格应道:“娘娘一切安好,今夜兴许是倦了。”   玄烨又问:“是不是钟粹宫的布答应有了身孕,她不高兴了?”   桑格说:“皇上,这您可就委屈娘娘,娘娘几时计较过这些。”   玄烨想想也是,舒舒虽然心里容不得其他女子,也不会劝他什么雨露均沾,可也因此,她从不计较妃嫔的恩宠与子嗣,自己这么想,着实委屈她。   吃过宵夜,玄烨在床边看了半天舒舒的睡颜,见气息安宁,睡得很香,便放下心,回到灯下,再看了一遍兵部拟定的战线方略。   倒是舒舒一觉醒来,见玄烨还在忙,便拥着被子,安静地看着他。   许久,玄烨终于撂下手里的东西,一回身,见舒舒醒着,走来心疼地问:“吵醒你了?”   “自己醒了,还怕吵着皇上。”舒舒说着,往里头挪出位置,好让玄烨躺下。   玄烨玩笑:“这样纵容朕熬夜,皇祖母跟前如何开交?”   舒舒道:“非常时期,才饶你一回啊。”   玄烨伸了个懒腰,长长舒了口气,回头见舒舒躲开老远,不禁问:“做什么躲着朕?”   舒舒一脸嫌弃:“长手长脚的,怕你打到我。”   玄烨起了玩心,腾起身来要捉她,舒舒忙道:“不许闹,老老实实躺着,往后一整年,都不许闹我。”   这话听着奇怪,玄烨不免愣了,可忽地一个激灵:“你……”   舒舒小心地捂着肚子说:“皇上是有多了不起,我和那个布答应差不了几天吧,皇祖母知道了,又要念叨,不能让皇上纵-欲过度。”   “舒舒?真的?”玄烨激动不已,小心翼翼地让舒舒躺下,“我们又有孩子了?”   舒舒眼角含泪,笑道:“有啦,太医说,明年的四月末五月初光景,孩子就能落地。”   玄烨的手竟微微颤抖,捧着舒舒的手亲了又亲:“好,真好……舒舒,我们又有孩子了。”   舒舒哽咽:“皇上,是承祜回来了,是不是?”   玄烨抚-摸她的脸颊:“一定是,这一次我们好好保护他,把他抚养成人,将来娶妻生子,我们做爷爷做奶奶。”   舒舒破涕为笑:“我才不要那么快老去,可是,就算我老了,玄烨,你也要宠着我好不好?”   玄烨点头:“宠着你,一辈子都宠着你。”   舒舒嘿嘿道:“要是能换一个字,就更好了,可惜不能够。”   玄烨明白她的心思:“但朕这辈子,只会有你这一个皇后。”   舒舒摸摸玄烨的脑袋,娇然道:“那我高兴了。” 第890章 帝后情深   康熙十二年十一月,吴三桂诛杀云南巡抚朱国治,拘捕了按察使以下不顺从的官员,发布檄文,自称天下招讨兵马大元帅,以“兴明讨虏”为名,起兵造反,对抗清廷。   从七月至十一月,吴三桂表面顺从,但屡屡拖延行期,实则谋逆之心早有,但难于举兵之名。   若欲立明朝后裔以号召天下,可吴三桂不惜追杀明室至缅甸,绞杀永历帝讨好清廷的行径天下皆知,若要行至中原腹地再举兵造反,唯恐提早暴露野心,遭清廷镇压。   到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以拥立“先皇三太子”为名,兴明讨清,并蓄发易衣冠,传檄远近,致书平南、靖南二藩及各地故旧将吏,甚至邀约台湾郑经响应。   叛军谋反的消息,迅速传入京城,朝廷早有准备,严阵以待。   朝堂之上,玄烨最先驳回了王公大臣诛杀主张撤藩之臣的请求,明珠等人得以免责,迅速调兵遣将,以对抗叛军为重。   并以朱国治被杀为例,认定顺从吴三桂背叛朝廷的大臣武将,皆有难言之隐为吴三桂所迫,下令两军对抗,凡投降归顺之臣,一律不得虐待诛杀,且朝廷既往不咎。   与此同时,明知吴三桂早已暗中勾结耿精忠、尚之信等人,玄烨依然下诏停撤广东平南、福建靖南二藩,并授广西将军孙延龄为抚蛮将军,命其率定南王孔有德之旧部,统兵固守广西。   朝廷的态度果断明了,吴三桂反,在吴三桂一人之罪,给了其余三地考虑的机会,也给清廷争取更多的时间来调遣兵力。   京城皇宫内,太医院亦于十一月时宣布皇后有喜。   皇后产期与钟粹宫布答应相近,但瞒了三个多月才宣布,玄烨选在这个时候,自然也有其目的,欲告知天下人,清室香火鼎盛,不仅诸子待产,更有嫡皇子即将诞生,皇命乃天命。   消息传入六宫,布答应自己挺高兴的,可王嬷嬷却长吁短叹,说:“到时候皇后与您一同产子,还能有您什么事儿?”   盼夏嘀咕道:“双喜临门,不是挺好的?”   王嬷嬷啧啧:“你们知道惠贵人吧,她瞧着运气挺好,可偏偏差一口气,当初生三阿哥,上头主子们那阵新鲜劲儿过了,都不怎么在意,三阿哥没了也就没了,怕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后来再生皇子,却遇上皇后娘娘的二阿哥没了,皇上那儿心疼皇后还来不及,哪里又顾得上这个,还不如荣贵人生公主来的时机刚刚好。您哪,真是没福气的命。”   岚琪忍不住道:“主子怀着皇嗣呢,您说这话,叫人听去可是了不得,嬷嬷可是大白天吃了酒?”   “小蹄子。”王嬷嬷啐了一口,但自知理亏,若真理论起来,她没好果子吃,便悻悻然退下了。   布答应笑笑:“别理她,我是无所谓的,只要孩子康健,反正孩子也不能养在自己身边,除了能健康长大外,我别无所求。”   然而更巧的是,皇后的喜讯传出不久,荣贵人与惠贵人到内务府安排差事时,险些晕倒,被人送回住处,之后宣了太医来,竟然也有了身孕,计算产期,在来年的七月。   安贵人当着众人的面问:“荣姐姐,你的肚子吃得消吗,人说三年抱俩已经是恶婆婆催的急,你这一年一生的,不要命了吗?”   荣贵人很尴尬,精神不好也懒得言语,倒是太医说:“荣贵人身体康健,身体康健之人,才能怀上孩子,这本是自然法则。”   安贵人不甘心地嘀咕:“我的身体也很好,你就别睁眼说瞎话了。”她转身胡乱指着惠贵人,“呶,这个人身体好,也生过俩儿子,皇上也很宠爱她,她怎么不生了?”   当着太医的面说这些话,叫惠贵人十分窘迫,不愿与安贵人理会再丢了体面,她带着自己的宫女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身边的宫女也忍不住说:“荣贵人的肚子也太可怕了,哎,还是该说皇上太厉害,主子您看,算上皇后娘娘,眼下宫里足足四人大着肚子。”   惠贵人一言不发,宫女一个激灵道:“主子,刚好啊,没人伺候皇上,是您的好机会。”   “别轻狂,这还在外面。”惠贵人神情低落,她心里隐隐不安,自从生了保清,且李氏封了贵人之后,她总觉得不踏实。   回想起那一阵去乾清宫,皇帝准许她入大殿送茶,如今想来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仿佛是故意要让她接触那些朝廷的事,故意让她透露给明珠,皇帝撤藩之心绝不动摇。   如今明珠被皇帝免责,依然是肱股之臣,可她呢……   虽然境遇不坏,虽然皇帝依然温和相待,可惠贵人觉得自己,比刚进宫那会儿还要迷茫孤独,儿子、尊贵,想要的都有了,于是,仿佛真的就只剩下熬年头。   “主子,您说要是明年四个孩子落地,就皇后娘娘一人生了公主,皇上会不会气晕过去?”回到住处,进了门,她的宫女又忍不住说,“如今吴三桂造反,皇上可想要个嫡皇子来振奋人心呢,但愿皇后娘娘别叫皇上失望。”   惠贵人却低沉地说:“你们的眼皮子太浅,不知什么是恩爱什么是情深,莫说生男生女,就算皇后生只兔子出来,皇上也会欣喜若狂。”   然而眼下,玄烨终日严肃紧张,虽不至于愁眉不展,但也叫近身之人喘不过气。   吴三桂起兵后,先遣前驱直奔贵阳,其后云贵总督甘文焜自缢,贵州巡抚曹申吉、贵州提督李本深、云南提督张国柱等相继投降,吴三桂率领叛军一路东进,横穿云贵。   前线战报不容乐观,几乎应验了舒舒说的,要做好吃败仗的准备。   玄烨虽不急躁,但谁会不乐意听好消息,接连数日都是令人消沉的坏消息,铁打的心也承受不起。   腊八时,永安寺的和尚送来了腊八粥,皇帝那一碗粥,热了又热,花生仁都熬烂了,连大李子都说不能再吃。   可吃一口腊八粥,图的是吉利,他没法子,只能派人悄悄告诉桑格。   桑格再转告皇后,舒舒笑道:“真有这么吉利,吴三桂也不会造反了,告诉大李子,别大惊小怪,皇上饿了自己会吃,只要不是太过分,什么事都别催他。”   但腊八毕竟是个图吉利的日子,玄烨少不得要到慈宁宫、宁寿宫请安,来慈宁宫时,恰好见苏麻喇嬷嬷带着皇后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老一少朝天看,不知看的什么。   “皇上吉祥。”众人见皇帝到了,纷纷行礼。   玄烨上前来,请嬷嬷免礼,搀扶了舒舒,问:“你们看什么呢?”   苏麻喇在一旁说:“也不知怎么,这个时节还有鸟雀飞来慈宁宫。太皇太后命人在屋顶上洒些鸟食,说大冬天的,它们上哪儿去觅食,反正有积雪,也不怕弄脏了琉璃瓦,这不越来越热闹,今天又多飞来好几只。”   玄烨说:“叽叽喳喳,怕吵着皇祖母休息,你们把鸟食洒到前头园子里去,既能养着它们赏玩,又不会吵闹。”   “是,娘娘也正和奴婢这么说呢。”苏麻喇笑着,福了福,带着宫女们退下了。   玄烨摸着舒舒的手:“怪凉的,别在风地里站着。”   舒舒含笑:“皇上不知孕妇的辛苦,我在这里站着才爽快,皇祖母屋子里地龙太暖,我都要透不过气了。”   “那你等着,朕去请了安,就来陪你走走。”玄烨说罢,便大步往里头去,没多久就出来,扶着舒舒一道往宁寿宫走。   “今年不封印了。”玄烨说,“要盯着南边的战事,不能歇下。”   “那皇上也该给大臣们一天的假,好歹过个年。”舒舒道。   “国若没有了,他们都是阶下囚,还过什么年,天底下穷苦百姓过不了年的何止千万,他们不过是忙一点。”玄烨没好气地说,“为大清冲锋陷阵的将士们,过不过年?”   “是,臣妾失言。”舒舒道,“皇上别动气。”   “你是故意说来,叫朕撒气的。”玄烨却知舒舒的心意,“说了虽然痛快些,可又心疼你。”   “如今我是两个人,脸皮也厚一层。”舒舒笑着,“皇上只管说。”   玄烨的心暖了几分,这些日子,他看得见大李子在那儿为了自己的饮食起居急得团团转,可他也知道,皇后下令不许他们来逼着自己催着自己,就连皇祖母跟前,舒舒也亲自来交代,说是非常时期,只要皇帝不是过度耗费身体,就不要拘泥一些日常琐事。   “朕今日还没吃腊八粥。”玄烨说,“一会儿到宁寿宫,问皇额娘讨一口吃。”   舒舒笑道:“我也在你碗里吃一口就好,实在是吃不下。”   “又吃不下东西吗?”玄烨很担心。   舒舒道:“和怀着承祜那会儿一样,就想吃咸菜,配着白粥能吃一大碗,可腊八粥这样的,光瞧一眼就腻了。”   玄烨大笑:“你怀着天下至尊至贵的孩子,怎么总想吃咸菜?”   舒舒见玄烨开怀,心里也高兴,得意地说:“皇祖母早就让苏麻喇嬷嬷搜罗各色咸菜,王公大臣的家眷们听说了,也命自家厨子拿出看家本事来腌制咸菜,都在慈宁宫攒着呢。嬷嬷说怕太多了,我看着又厌弃,而且也不许我多吃,太医说吃咸了不好,不过偶尔才叫尝几口。”   然而行至半路,乾清宫的太监飞奔而来,有军报传到。   “皇上回去吧。”舒舒道,“我会代您向皇额娘问安。”   玄烨想了想,说:“要一碗腊八粥,来乾清宫我们一起吃。” 第891章 太后的心愿   宁寿宫中,灵昭与高娃,在清点年节上太后要下派的赏赐。   今年虽然朝廷战事吃紧,可不论南边打成什么样,京城里不能丢了皇家的体面,玄烨也下了旨意,命灵昭什么都能省,给王公大臣的赏赐,至少要同往年持平。   见皇后到来,高娃迎上前,温和疼爱地说:“风正大呢,娘娘怎么过来了,也不叫人用暖轿伺候着。”   舒舒有几分显怀,但行动尚不笨拙,冬日里厚重衣裳穿着,还几乎看不出有身孕。   但皇后不论走到哪里,皆是前呼后拥,有坤宁宫里自己的人、慈宁宫的人,还有乾清宫的人。   恨不得遇见天上飞得太快的鸟,也要人家停下来,怕鸟儿飞得太快扇起风,吹着皇后。   虽然给舒舒带来许多不方便,可她知道人人都只是为了保护她,此刻与高娃玩笑:“他们争着什么人抬轿子稳当,在打架呢,我等不及,自己就来了。”   进了门,便见灵昭行礼,她主动上前来为皇后取下雪衣,舒舒笑问:“腊八粥可吃了?”   灵昭说:“从慈宁宫吃到宁寿宫,臣妾午膳也不想用了。”   舒舒便道:“给皇上准备一碗,皇上那儿还没吃上。”   太后从里头走来:“乾清宫的人怎么伺候的,我一早就命人送去了。”   舒舒道:“热了一遍又一遍,大李子说皇上吃不得了,儿臣就叫他自己吃,糟蹋了可不好。”   “玄烨忙啊。”太后担心不已,吩咐灵昭,“准备着,今日总要图个吉利才行。”   灵昭领命去准备腊八粥,但之后借口内务府的人等着见她,离开了宁寿宫。   太后待她离去,便对舒舒道:“这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如今遏必隆没了,鳌拜没了,索尼也走得早。若是从一开始,你们都了无牵挂地进宫,该多好。”   舒舒安静地听着,太后和气地说:“舒舒,不是皇额娘偏心灵昭,只是她伺候我那么多年,我自认了解她。她性子轴,遇事儿不知变通,可她心眼不坏。”   “皇额娘,您说的儿臣都知道。”舒舒应道,“所以才会将这紫禁城,交给昭妃来当家作主,这么多年,里里外外的人谁不说她好呢。”   “可怜她没有孩子。”太后直言不讳,“我估摸着,她注定命中无子。”   舒舒道:“皇额娘,您想吩咐儿臣什么?”   太后好生道:“明年一下子有四个孩子出生,不论阿哥公主,都是我们的心头肉。但几位答应常在,身份低微,想来这辈子也升不到主位。既然如此,我寻思着,挑一个孩子让昭妃养在身边,你看合适吗?”   舒舒笑道:“皇额娘吩咐儿臣安排便是,哪有什么不合适,都是您的孙子孙女。”   太后说:“那这件事就说定了,渐渐的你们都长大了,该有做额娘的样子,昭妃身边若能有个孩子,她可以变得更成熟。八年多了,她自己必然也认命,可抹不开面子提出收养一个孩子,你说是不是?”   舒舒笑道:“儿臣想,等孩子们都平安出生,再提这件事。那些答应常在虽然位份低,但做母亲的心是一样的,若知道腹中孩子已经要被抱走,对身体对胎儿都不好。”   “好,就按你说的。”太后笑着,又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是昭妃拿我当枪使,这事儿我半个字都没和她讲过,就是心疼她,这么一年一年的盼着,一年一年的失望。” 第892章 朝廷之危   舒舒答应了皇太后的心愿,但也提到,届时她们有心,灵昭未必愿意接受,毕竟真有一天要抱养其他皇嗣,也就意味着昭妃彻底放弃了。   太后亦是道:“这是自然的,到时候,也要她自己点头才好,不过是我们的好心罢了。”   带着腊八粥往乾清宫来的路上,桑格提到这件事:“昭妃娘娘骨子里心气极高,怕是不肯点头的,奴婢想着,倒不如另有别的法子。”   舒舒问:“怎么说?”   桑格说道:“朝廷为了和亲,除了嫡亲的公主外,往往会将宗室之女封为公主,有的是出嫁前封,有的是自小养在宫里,太皇太后膝下就曾养过两位小公主。不如之后,也从宗亲里挑一位小郡主进宫抚养,说来是为了以后和亲做准备,那就算是昭妃娘娘养着,也是为了皇上和朝廷养。”   “虽说要人家骨肉分离太无情,但为了将来联姻,皇上膝下需要公主,早晚也是要从宗室里挑选的。”舒舒道,“到明年看吧,倘若昭妃不愿意按照太后的安排,再提出这个法子,太后就是希望她身边有个孩子,日子能更充实些踏实些。”   桑格道:“此外,虽说太后娘娘是好心,可奴婢认为,太后娘娘小看了昭妃娘娘。”   舒舒莞尔:“你也觉得?”   桑格道:“昭妃娘娘的性子虽然不怎么讨喜,可人家有真本事,没有孩子是怪可惜的,但有孩子又有多了不起呢?相反奴婢觉着,昭妃娘娘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她才多大年纪,紫禁城里事无巨细,都能管理得妥妥帖帖,别家儿媳妇这个年纪,还在为了料理家事手忙脚乱而挨婆婆训斥呢。”   舒舒笑道:“你是说我额娘吗?”   桑格也笑了:“奴婢可不敢说夫人不是。”   舒舒道:“太后也是好心,是心疼她,那就随缘吧。”   她们一路来了乾清宫,唯恐遇见大臣们,绕到交泰殿从后门过来,可即便如此,也实在插不进去。   朝廷收到消息,吴三桂兵分几路,命部下率军攻打四川,自己则将主力指向湖南。如此,沅州、常德、宝庆、长沙、永州、衡州、岳州等府,皆岌岌可危。   大臣们纷纷奉诏进宫,商议如何应战,隔着宫墙,舒舒都能感受到玄烨身上的紧张和压力。   “把腊八粥拿回去吧。”舒舒吩咐桑格,“前线的八旗将士和绿-营军不知有没有腊八粥吃,皇上一个人吃了,又能如何。”   舒舒再见到皇帝,已是这日深夜,玄烨十分疲倦,她去吩咐桑格准备宵夜的当口,就倒头睡着了。   仿佛是要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思虑过重,反而容易入眠,不过睡得着,总比失眠来得强,舒舒命所有人都退下。   玄烨酣睡一觉,醒来时寝殿里黑洞洞,也不知什么时辰,而舒舒并不在身边,他知道怀了身孕的人怕热,热炕头上待不住。   拖动酸痛的身体起来,玄烨揉着依然发胀的脑袋,腹中感到饥饿,抬起头想要叫人,那一头蜡烛被点亮。   只见舒舒披着衣裳,趿着软鞋,护着手中的烛火走来,笑道:“果然醒了。”   玄烨说:“朕饿了。”   舒舒便缓缓走向门前,命值夜的宫人准备宵夜。   不多久,坤宁宫里灯火通明,但此刻距离皇帝晨起早朝,也就两个时辰,估摸着皇帝是不会再睡了。   “你去睡吧。”玄烨往嘴里扒拉食物,一面说,“养身体要紧。”   舒舒道:“我和皇上一道睡下的,睡得很好,何况白天没事儿就躺着。”   她为玄烨盛汤:“慢些吃,别噎着了。”   玄烨忽然停下碗筷,看着舒舒笑:“你的咸菜呢,朕也想尝一尝。”   舒舒嗔道:“又胡闹,那也不是好东西。”   玄烨就是馋,非要尝一尝,舒舒只能命桑格去取来。   “这是额娘亲自腌的咸菜,其他那些都在慈宁宫呢。”舒舒很小气地挑了一小碟给玄烨,“怪咸的,就着米饭吃,皇祖母不让我多吃的。”   玄烨吃着下饭,又让盛了一碗,舒舒命桑格减半,对玄烨说:“皇上近来总是饿极了才用膳,一下吃撑了可不好,距离早朝还有时辰,等下饿了,再进些。”   玄烨说:“朕这么折腾,你不能好生安胎,我很心疼。”   舒舒用帕子拭去玄烨嘴角的汤汁,温柔地说:“隔着交泰殿担心你,我才不得安生,哪怕每天只见一面,说一句话,你也要过来。这些日子也不骑马不练习射箭了,从乾清宫走来,权当是活动活动筋骨。”   “我每天都来。”玄烨握了舒舒的手,“朕把身体弄垮了,对战事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相反,朕要更康健,才能稳定军心。”   然而,玄烨的信心和坚强,并不能让清军无往不胜,吴三桂显然筹谋多年,每一步都算计到极致,而南方人心涣散,时时刻刻都在动摇,对朝廷很不利。   康熙十三年正月刚过,广西将军孙延龄在桂林起兵谋反,自称安逆大将军,迅速攻陷占据梧州、平南、浔州、富川诸地。   消息传入京城,玄烨急火攻心,孙延龄反了,耿精忠等必定响应,一夜之间,玄烨口中燎了一片血泡,难以张嘴进食。   坤宁宫里,玄烨靠在榻上,半张着嘴,舒舒用棉签沾盐点在伤口上,玄烨时不时疼得一抽,全部折腾完,他睁开眼,只见舒舒脸上挂着泪水。   “朕不疼。”玄烨冲舒舒笑,“一点都不疼。”   可是他的嘴角也有血泡,一笑,就拉扯得生疼。   舒舒伏在他胸口说:“玄烨,在这里不用故作坚强,我不会为此害怕心慌,我只心疼你。”   玄烨抚摸柔滑的青丝:“太医不是说了,这火发出来好,憋在身体里才碍事。”   话音才落,大李子飞奔进门,舒舒的心顿时提起来,她都不敢再奢望什么好消息。   但这一次,总算是能让玄烨松口气的事,在孙延龄叛变,耿精忠也蠢蠢欲动之下,尚可喜来函,表示将誓死效忠大清,竭其之力,可牵制两广一带十余万大军北上,恳请皇帝迅速调兵遣将,镇压孙延龄与耿精忠。   “朕要去武英殿。”玄烨精神大振,起身来,豪饮下一碗金银花茶,对舒舒道,“你好生歇着,别担心,咱们说好的,大不了一起带兵打到南边去。”   “是。”舒舒努力扬起笑容,目送玄烨离去。   皇帝从西侧门出去,径直奔向武英殿,这边厢灵昭刚好从翊坤宫出来,但没能遇上。   站在宫道上猎猎寒风中,一直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她才问身边的冬云:“不是说,皇上在乾清宫?怎么从坤宁宫出来。”   冬云道:“可能才刚去的……”   灵昭颔首:“那你把东西送去乾清宫吧,我也不必去了。”   冬云手里捧着败火解毒的膏药,据说抹在嘴上一夜就能消了血泡,家里紧赶着送进宫的,娘娘本打算亲自送给皇帝。   “娘娘,不急在此刻,过几日奴婢打听清楚了,您再找机会送去。”冬云说,“您担心皇上不是吗?”   “不错,我是担心他,而不是去邀宠露脸的。”灵昭说,“只要皇上安好,就足够了,你看他健步如飞,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话的功夫,西侧门里出来更多的人,众人拥簇着皇后而来,舒舒的肚子越发显怀,走路也慢了。   “我要去慈宁宫,有好消息。”舒舒对灵昭说,“一道走一趟吗?”   灵昭也担心前线的事,便忙答应:“臣妾来扶着您。”   至慈宁宫,玉儿正好在书房,见她们一道来,便问:“有要紧事。”   灵昭搀扶舒舒坐下,她缓缓道:“尚可喜来函,向皇上效忠,将誓死效忠大清,会竭力牵制两广一带的兵力。”   玉儿放下西洋眼镜,揉了揉眉心说:“是好事,如此我大清军队,能有时间调遣兵力。”   灵昭问:“太皇太后,这尚可喜可靠吗?”   玉儿冷笑道:“他虽是汉人,镇压广东反清复明的势力时,屠杀了无数汉民,满手鲜血,他若不效忠大清,也无路可走,汉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第893章 玉儿之狠   见两个孩子都是忧心忡忡,玉儿笑道:“吴三桂若不能打胜仗,何来的底气造反,古往今来的历史,都是由战争推进,相比从前,你们已是生于安逸。”   舒舒和灵昭皆称是,玉儿又道:“因是吴三桂造反在先,你们难免以为是敌强我弱,实则与叛军的兵力相比,朝廷的实力能绝对压制。然大清国土幅员辽阔,戍边之军不可动,安民之兵不可移,哪能真正将全部火力对准一个反贼。可若真要到了那一步,也没什么可怕,大不了就是破釜沉舟打一仗。”   舒舒道:“可惜大清入关三十年,老将军们都老,年轻的将士则不曾上过战场,如今初战不得胜,想来也有这些缘故。”   玉儿不屑:“那吴三桂手下,不也一样,连他自己都老了不是吗?我们三十年,他也三十年,他手下的年轻将士,一样不曾杀过人染过血,初时的胜利,能让他冲昏头脑,打仗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舒舒听来心潮澎湃:“孙儿受教。”   灵昭则道:“太皇太后,恪纯长公主多次请旨入宫,更不惜跪在神武门外,你看,是不是见她一见。”   玉儿冷漠地说:“她与吴应熊私自将长子送出京城,送到了吴三桂的身边,既然她不把自己当爱新觉罗家的人,那此时此刻,又来求什么?你们都不许心软,不许她踏进皇城半步。”   灵昭与舒舒对视一眼,舒舒示意她不要再提。   离了慈宁宫,灵昭依然搀扶舒舒缓步前行,提起恪纯长公主,灵昭说:“长公主那一日在神武门下跪到天黑,最后昏了过去,被人架走了。”   舒舒轻叹:“她送走了自己的长子,为吴三桂留下香火,对得起皇家吗?虽然下嫁汉臣,陪着丈夫在京城做质子十分压抑,可锦衣玉食、车马代步,太皇太后与皇上又何曾亏待过她。”   “您说的是。”灵昭道,“虽是命,也是她自己选错了。”   “孩子若留在京城,太皇太后到最后终究会网开一面,留存他们的性命。”舒舒道,“她难道以为送去吴三桂身边,能有活路?如今真正成了反贼的孙子,恐怕将来还要继承吴三桂的战马,她这是亲手把儿子往断头台上送。”   灵昭说道:“臣妾会派人打点好长公主的衣食用度,其余的,一概不管了。”   舒舒道:“辛苦你了,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操心。”   灵昭却是道:“这算得了什么,娘娘好生保重身体,诞下健康的孩子,于大清于爱新觉罗的功劳,怕是臣妾一辈子也做不到的。”   舒舒温和地说:“你我才二十郎当,别想那么多。”   将至坤宁宫西侧门,舒舒又问:“方才我出来,你正好在这里,本是要去做什么?”   灵昭坦率地说:“原以为皇上在乾清宫,要送败火解毒的熬膏,为皇上治疗口角上的血泡,刚好遇见皇上离了坤宁宫,他行色匆匆,也没能说上话。”   舒舒道:“那就赶紧送去吧,他不能张大嘴巴说话吃饭,心火更重,若有好的膏药,不妨试一试。”   灵昭大大方方地答应:“是,臣妾这就送去。”   不久,二人便散了,宫女们簇拥着皇后回坤宁宫,灵昭目送她离去后,想了想,便对冬云说:“去拿膏药来,我送去乾清宫。”   冬云说:“皇上这会儿在武英殿呢,您去乾清宫也遇不上。”   “我又不是要见他。”灵昭说,“要紧的是把皇上的身子调理好。”   灵昭是从后门来的,大李子虽然不在,值守的太监也不敢为难昭妃娘娘,由着她进了大殿。   来过无数次的地方,还是头一回不见皇帝坐在案前,但桌上的笔墨奏折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也没什么事是要灵昭插手的。   她将膏药的匣子放在桌上,在底下压了一张纸条,便带着冬云匆匆走了。   皇帝嘴角的火泡在两日后就消了,是因为战事有所缓和,还是用了灵昭送去的膏药,外人并不知道。   但第三天的时候,大李子亲自到翊坤宫送东西,送的是一套山水屏风。   黄绸揭开,灵昭含笑相看,大李子在一旁说:“娘娘,这上面的山水画,是皇上的手笔。”   “皇上?”灵昭很意外,不自禁再走近几步看。   “秀女们临摹皇上的画,绣的屏风,原本皇上是要放在自己屋子里的。”大李子说,“昨儿刚装好送来,皇上说,还是放在您的屋子里好。”   灵昭道:“是听说针线房里做着皇上交代的差事,我也没过问,如今倒成了惊喜。”   大李子说:“您送去的膏药,皇上抹了第二天早晨,就能张嘴用膳,在朝堂上说话声儿都大了。皇上说,实在太忙,顾不得来坐坐喝杯茶,这屏风先请娘娘收下,待日后战事平息,必定再当面言谢。”   灵昭道:“这话说的,何来言谢,李总管你自个儿加的话来哄我?”   大李子忙说:“哪怕错一个字,都是假传圣旨,奴才可不敢拿脑袋开玩笑,娘娘,皇上很高兴。”   “多谢李总管。”灵昭更高兴,围着屏风又看了看,再环顾四周,不知摆在何处好。   此时大李子已经退下了,冬云送了客欢欢喜喜地回来:“娘娘,皇上真是有心了。”   灵昭道:“只愿天下太平,愿大清军队无往不胜,他才能更好。”   自从吴三桂造反,玄烨忙于国事,几乎不再召幸后宫,也无暇特地来翊坤宫,每日不是在乾清宫胡乱睡了,便顺路走来坤宁宫与舒舒相伴。   那些原以为宫里那么多人大着肚子,可以有更多机会伴驾的人,都落了空,她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及皇后一根手指头。   安贵人便是在荣贵人屋子里念叨:“我早就想明白了,二十岁开始养老,往后吃吃喝喝看戏打牌,就这么过吧。”   惠贵人在旁边做着针线,安贵人将手里的瓜子丢向她:“纳兰姐姐,你不闷吗?”   “园子里雪还没融尽呢。”惠贵人停下针线,温和地笑着,“等春暖花开,我们去赏花逛园子,就不闷了。”   僖贵人说:“眼下打仗呢,我们能游园享乐吗?”   “昭妃娘娘叮嘱过,只要不是歌舞唱戏,其他日子照旧过。”荣贵人说,“我也想去走动走动,往后才好生养。”   安贵人啧啧:“荣姐姐,你这肚皮,到底是什么做的?不怕撑破吗?”   吉芯在一旁着急:“安贵人,您怎么说话呢?”   安贵人嗑着瓜子,不屑地说:“难道你们不好奇,你们只是不敢说。”   话音落,坤宁宫的人来了,桑格进门,众人都不自觉地起身,她忙道:“各位贵人请坐,奴婢可受不起。”   她替皇后送来新鲜的瓜果,请荣贵人品尝。   时下春寒未消,瓜果难觅,坤宁宫里吃的,大多也是赫舍里府上送来的,但皇后吃不了那么多,也不爱吃,便分给几位有孕的宫嫔。   “实在是冬日瓜果难得,要先供着小皇嗣们,各位贵人不要见怪。”桑格交代后,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荣姐姐,分我们一些吧。”安贵人故意玩笑,她不见得稀罕两口吃的,就是日子太闷,总想找些事做,拉着吉芯便去准备。   她闹哄哄地走了,荣贵人才对惠贵人说:“想来阿哥所,也是会送去的,保清和赛音察浑……”   可是荣贵人话还没说完,吉芯脸色煞白地跑回来:“主子,阿哥所出事了。”   惠贵人手里的针线落地,立时起身问:“保清怎么了?”   然而她的保清没事,荣贵人的儿子赛音察浑因小儿肠梗阻,在三日后夭折,荣贵人痛不欲生,动了胎气,被太医要求卧床静养。   战乱之时,失去了皇子,玄烨心中虽痛,但不能露在脸上。   继孙延龄之后,耿精忠也于福州举兵反清,自称总统兵马大将军,攻陷全闽,相约吴三桂合兵入江西,眼下,绝不是悲痛孩子夭折的时候。 第894章 朕要守护你的笑容   吴三桂举兵造反短短数月,攻城略池,战无不胜。后有孙延龄、耿精忠相继揭竿响应,四川的几个土司、苗民等,也趁机作乱,可谓形势一片大好。   时下南边的军力,只有尚可喜坚持不动摇,自然吴三桂也是集中火力进攻广东,要逼迫平南王追随他一同造反。   尚可喜多次上书皇帝,以其一人之力,广东岌岌可危,虽愿支撑到弹尽粮绝的那一天,也要拖住吴三桂北上的步伐,但期待朝廷早日派军队支援,共剿反贼。   然而调兵遣将,并非玄烨一人能做决定,眼下南边几乎全部陷落叛军之手,他想要将京中军备送到南方,遭到了大部分大臣亲王的反对,他们认为不论如何,都不能架空皇城。   朝堂之上,唇枪舌战数日,最终在玄烨的执意坚持下,决定再派兵马南下对抗反贼。   当年对抗鳌拜,玄烨赌上的是自己个人的性命,如今对抗三藩,他赌上的是整个国家。   肩上的担子,心里的沉重,以及精神的折磨,比起幼时与病魔缠斗来得更痛苦,比起被鳌拜威胁来的更恐惧。   心火旺盛的年轻帝王,变得极其浮躁,几乎一点就着,曾有老王爷当着他的面说,如有万一,希望皇帝能做好准备,随时带着太皇太后和后妃皇子先退回盛京,遭他厉声呵斥。   老王爷们面上挂不住,就跑去慈宁宫哭祖宗,玄烨更恼怒,下旨不许这几个老东西再进宫。   自然,这些矛盾被玉儿化解了,可她没有训斥玄烨,只是默默地跟在孙子的身后,收拾这里修补那里。   春暖花开时,舒舒亲自到园子里采了一束鲜花,送到慈宁宫。   玉儿如今每日都气定神闲地在书房里练字抄经,看着孩子摆弄花束,漂亮地插在了花瓶里,笑道:“送去乾清宫给玄烨吧,他一定无心看看今年的春色,摆在他桌上,让他知道,大清江山的春天依然很美。”   “孙儿再去采一些,孙儿屋子里有更合适摆在乾清宫的花瓶。”舒舒笑若春风,看着人心里暖洋洋的。   玉儿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小孙媳妇到门前,宠爱地说:“好孩子,皇祖母不曾一日见你急躁慌张,这才是中宫皇后该有的气度,你不乱,妃嫔们才不会乱,让她们得闲也去园子里逛一逛,哪个国家哪个朝代不打仗,没什么可怕的。”   舒舒含笑福了福:“皇祖母,那我去了。”   皇后往返御花园,每回都捧着一大束鲜花出来,这会儿竟还有宫女送了鲜花来荣贵人的屋子,并传达皇后的话。   道是请荣贵人为了腹中的孩子,为了皇上,为了大清振作精神,小阿哥夭折固然悲伤,但日子还长着,不要为了故去的人,辜负了活着的人。   荣贵人抱着花束哭了一场,姐妹们纷纷劝慰,她擦了眼泪说,不能辜负帝后,不能辜负了姐妹们,一定会振作起来。   乾清宫里,舒舒捧着花瓶而来,玄烨正趴在桌案上休憩,闻见花香倏然醒来,迷茫地抬头看着桌前的人。   皇后一袭青绿底色百花穿蝶的宫袍,仿佛将御花园的春色穿在了身上,只是不似平日里窈窕轻盈,老大的肚子挺着,憨然笨拙,十分可爱。   因怀孕浮肿,舒舒的手指也变得圆滚滚,玄烨抓过肉呼呼的手,心疼地说:“怎么又肿了些。”   舒舒道:“再两个月就生了,生完就消回去,又变得白嫩纤细。”   玄烨再看花瓶里的花,说道:“春天了?”   “我送了花去皇祖母那儿,皇祖母惦记皇上忙碌,怕你没空看一眼春色,要我也送来。”舒舒嘀咕着,“皇祖母兴许忘了孙媳妇大着肚子呢,这样来来回回地差遣我。”   玄烨笑道:“不是说,多走动走动好生养?”   舒舒撅着嘴道:“一个人走来走去,有什么意思。”   玄烨看了眼桌上的东西,想着手头几件事,该处理的都处理了,无法解决的一时半刻也没有头绪,他总这么闷着自己,逼着自己,吴三桂不死,他先疯了。   “朕陪你走走,我们去慈宁宫前的花园,看过了花草,朕顺路去武英殿。”玄烨扶着舒舒,“你慢些。”   舒舒挺着肚子,春风拂面,丈夫就在身边,她心情美好,如此惬意,行动更加缓慢。   可玄烨如今做什么都火急火燎,扶着舒舒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急地说:“慢得跟乌龟爬似的,还圆滚滚的,这要是冬天披着裘衣,远看就是只肥兔子。”   舒舒瞪着他,气呼呼的样子,惹得玄烨又爱又怜不已,连声道:“不说了,是朕不好,朕逗你玩儿呢。”   “我现在不和你计较。”舒舒一手撑着腰,“来日方长,玄烨你将来可别落在我手里。”   “放肆。”   “现在不放肆,还等将来吗?”   两人斗着嘴,慢吞吞地来了慈宁宫前的花园,走过枝叶葱郁的树下,阳光斑斑驳驳地洒下来,玄烨抬头,枝叶之间金光闪闪,仿佛在白日里,看见满天繁星。   暖风过,花香袭人,他恍然记起,这里的花,都是额娘活着的时候所打理。   但心头的一阵酸楚,很快就被决心和勇气取代,哪怕为了守护这片花园,守护紫禁城里额娘留下的一切,他也要守住大清江山。   “皇上,我想要那朵花。”舒舒站在树下,指着高高的枝丫,“给我摘。”   玄烨走来,伸手便摘下,顺势簪在舒舒的发髻上,眯着眼看了看:“可惜了。”   舒舒撅着嘴:“又嫌弃我胖是不是?”   玄烨含笑摇头:“它在树上原本挺美的,可是戴在你头上,黯然失色,谁叫你比花儿还美。”   舒舒这下得意了,抬手摸了摸脑袋上的花:“我可不比花美,但有人的嘴比花蜜还甜。”   玄烨俯身,在舒舒唇上一吻,舒舒避无可避,急得捶他的肩膀:“大白天在外头。”   “你自己看。”玄烨朝边上努了努嘴。   “他们真是……”舒舒又气又好笑,大李子桑格他们,一个个人精似的,都背对着这里站着。   而她一回头,又被玄烨亲了一口,自己也禁不住笑成了花:“皇上的嘴巴,果然是甜的。”   玄烨捧着舒舒的脸颊:“看见你笑,我心里就畅快了,朕要守着额娘留下的花花草草,朕也要守着你的笑容,让你一辈子都这么快活。”   舒舒感觉到腹中孩儿在动,拿了玄烨的手轻轻放在肚子上,笑道:“儿子说,皇阿玛也要守护他。”   玄烨说:“将来长大了,和皇阿玛一道守护额娘,知道了吗?”   肚子里的娃娃欢脱地动了动,像是答应了。   却是此刻,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园子那一头跑来,大李子和桑格也都警戒起来,奔来的人跑得太猛,跪下了还滑动了几步,对皇帝说:“皇上、皇上,大事不好,察哈尔反了,举兵攻打盛京。”   玄烨脑袋一嗡,松开了舒舒的手,努力冷静地说:“你先回去,朕要到武英殿召集大臣。”   舒舒后退了几步,玄烨转身就走,可还没走过这片树林,瘦了一大圈的人,一头再倒下去。   “皇上?”   “皇上……”   “宣太医!宣太医!”   所有人惊慌失色,七手八脚地围上前,舒舒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桑格,冷声道:“不要乱,把皇上送去慈宁宫,去太医院就说是我要见太医,不许走漏消息,传出去半个字,杀无赦!”   不知过了多久,玄烨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时,脑中一片空白,待记忆慢慢复苏,舒舒的笑容,绵软的吻,春风,花香,额娘……那小太监跪在地上说,察哈尔反了。   玄烨猛地坐起来,惊恐地看向屋子里,只见舒舒捧着帕子站在水盆边,手里的帕子绞了一半看着他。   “皇上醒了?”舒舒再用了把劲儿,拧干帕子走来,温柔地擦去丈夫满头的虚汗。   “朕躺了多久?朕要去见大臣们……”   “才半个时辰,大臣们还没来得及进宫呢。”舒舒道。   “那也该走了。”玄烨起身,胡乱地穿上鞋就往门外冲,可是到了门前,却听见皇祖母的声音。   玉儿说:“这四万家奴随你去,你告诉他们,一旦打赢了布尔尼,察哈尔的金银财宝,他们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等他们拿不动了,朝廷再收。家奴不比八旗精兵守纪律,但他们是奴才的奴才,所以也听话。总之,你要多花费心思带他们,南边的事你不必管了,先替皇上把察哈尔扫平,到了盛京,就将阿布奈的人头,挂在城门上。”   舒舒跟上来,对玄烨轻声道:“皇上,是图海将军在外头,皇祖母召见他来的。”   “图海?”玄烨微微蹙眉。   “皇祖母像是早有准备。”舒舒应道,“您晕厥被送来后,皇祖母就命我照顾您,要我不许慌,而没多久,就把图海将军找来了。”   玄烨沉声道:“京中已无兵力去打察哈尔。”   舒舒道:“皇祖母方才是不是说,八旗家奴?” 第895章 没有人考虑过我是否过得幸福   玄烨一声不响地回到榻前,双拳紧握,舒舒没有跟过来,继续听着门外的动静。   不久后,图海领命而去,舒舒这才道:“皇上,图海将军走了。”   玄烨回眸看着她,手中的拳头握得更紧,见舒舒往门边退开几步,他的心一咯噔,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是害怕在祖母面前丢了面子吗?   “皇上去吧,臣妾在这里等你。”舒舒先开了口,表明她不会相随,而她也猜到了皇帝的心思。   玄烨走来,与舒舒深深对视,看着温和的笑容,和眼神中满满的鼓励和支持,年轻的皇帝将心一定,大步走了出去。   舒舒终究不放心,向门前探了一眼,便见丈夫直挺挺地跪在了祖母的跟前。   她慌地收回目光,门外就传来祖母的声音:“傻孩子,你跪我做什么,难道你做错什么了?”   玄烨的声音是哽咽的,他说自己太冲动,执意要撤藩,害得半壁江山陷落,很可能最后的结果,是与吴三桂划江而治。   短短三十年,他就把先辈们打下的江山,割去了一半。   玉儿平静地问孙子:“若是与吴三桂划江而治,你是否愿意?”   玄烨绷直背脊,坚决地摇头:“朕绝不和谈!”   玉儿含笑:“那就孤注一掷地打下去,历朝历代哪一个国家不打仗,打仗总有输赢,别慌更别怕。大不了,你带着妻儿老祖母一起御驾亲征,往南边打到哪里是哪里,再大不了,我们退回盛京,再大不了,还有一死。”   “皇祖母……”玄烨的拳头咯咯作响。   “要紧的是,不要留下遗憾,不要让自己悔恨。”玉儿离座,亲自搀扶孙子站起来,“这片国土,你太爷爷,你皇爷爷,前赴后继打了几十年都没打下来,外人说他们抱憾而终,皇祖母不认同,至少你皇爷爷是在我眼前咽的气,就算没能站上太和殿,他也不遗憾。”   玄烨低着头,浑身紧绷。   玉儿抚摸孙儿的胳膊,结实的胸膛,又抬手拍拍他有了胡渣的下巴,笑道:“因为你皇爷爷相信,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会继续沿着先辈的路走下去,而他自己就算争不过天明,也熊熊燃烧了一生,燃烧到了最后一抹灰烬,这才是帝王的霸气。玄烨,你也要相信,就算你倒在了这里,也不要后悔,子子孙孙,势必会继续前行。”   玄烨眼圈泛红:“皇祖母,我听您的。”   玉儿道:“信我做什么,要信你自己。”   玄烨哽咽:“是孙儿低估了吴三桂的实力,忽略了其他分散势力,乃至山贼土匪的作乱之心,总以为我大清军队实力远在三藩之上,结果,连连吃败仗。”   玉儿却满眼自信:“吴三桂拼了老命,拿出全部实力,也不过如此,玄烨你怎么不想想,那已经是吴三桂的全部了。”   玄烨眼睛一亮,满眼热血地看着祖母。   玉儿说:“而我们还有大批戍边的军队,守卫地方的将士,他们不能动,吴三桂也打不到那里。”   玄烨紧张地说:“可是吴三桂一路威逼利诱,沿途收缴兵力武器粮草,队伍日益壮大。”   玉儿道:“这不足为惧,那些人,无不各自谋利,关键时刻,是要和吴三桂争金银粮草的。还记得这场仗最初时,你怎么说,只要有人投降归顺,朝廷一律善待,他们没错,错的是吴三桂。”   “皇祖母,孙儿好像明白的您的意思。”玄烨说,“正面扛,打不下来,就一点点一寸寸,瓦解他们的人心。”   玉儿笑道:“他们都是聪明人,跟着吴三桂打到北京又怎么样,做臣子的永远是臣子,做土匪的还得回去当土匪,指不定吴三桂转身就翻脸不认人,能不能活着离开京城都悬。玄烨,比起炮火和军队,更可怕的是人心。”   内殿中,舒舒因胎动而无法站立,不得不坐到榻上休息,但很快,皇祖母就进来了。   她要起身,被玉儿拦下:“歇着,这小东西又乱动了是不是。”   舒舒笑道:“怪活泼的,可是也很乖,夜里能让孙儿安生睡上几个时辰,比他哥哥强。”   玉儿轻轻抚摸,对着小重孙说:“你也知道皇阿玛疼额娘是不是,不乖的话,等生出来,皇阿玛就等着打你屁股呢。”   舒舒笑道:“都攒了好几顿了,皇上老吓唬他。”   玉儿道:“玄烨去了武英殿,这些日子要盯着察哈尔,恐怕不能陪你赏花了。”   舒舒低下了头:“皇祖母,我此刻才突然想明白,您为什么突然带着我去看贵太妃,你是想提醒我,也提醒皇上,别忘了北边还有不安分的豺狼。”   玉儿道:“可惜玄烨没意识到。”   舒舒诚恳地问:“您为什么不直说,好叫皇上有所准备。”   玉儿却笑:“一则怕动摇他的决心,再则,我们提防了,也会让敌人趁虚而入,万一原本没什么,结果被敌人笼络了去呢?总之,任何事都有利弊,我能想到并不是因为我预知了今日的一切,只是我把所有的结果,好与坏,都想了一遍。”   舒舒低着头,自己连太皇太后的皮毛都不及,却终日自信满满以中宫皇后自居。   “觉得自己没用?”玉儿问。   “是,皇祖母,孙儿很没用。”舒舒哽咽。   “你生于安逸,泡在花蜜里长大,能有如今的心胸气度和母仪天下的风范,已是很不容易。”玉儿温柔地说,“可是皇祖母不同,我出生在动乱不安的年代,连我自己本身都是部族送到大金的工具,没有人考虑过我是否过得幸福,他们只在乎我能不能生出儿子,而皇我无法反抗,必须顺从。”   “皇祖母……”   “好孩子,你不必觉得皇祖母了不起,相反,是我从心底里羡慕你。即便你的族人,也期盼着你为他们带去什么,可是你能反抗,你有人护着,玄烨他,只在乎你是否过得幸福。”   舒舒热泪盈眶,是恼恨自己没用,也是心疼皇祖母的人生:“皇祖母,皇上还有我,现在也只在乎,皇祖母过得是否幸福。”   玉儿笑了,搂过小孙媳妇温柔地安抚她,爱怜地说:“好孩子,皇祖母有你们,每一天都快活。”   一南一北,腹背受敌,大清几乎是到了最危难的时刻,所幸图海带着数万家奴,日夜急奔,暂时阻挡了察哈尔来犯的脚步。   玄烨经此一事,似乎是觉得不会再有比眼下更糟糕的情况,反而歇下了浮躁和焦虑,每一天,严谨而心平气和地,与大臣们商议对策。   每日都会抽出空闲,陪着大腹便便的皇后在宫中散步,到了夜里,能踏踏实实地在舒舒身边安眠。   后宫妃嫔们瞧着,便以为朝廷的事儿可能没那么紧张了,既然皇帝和皇后能每日游园赏花,他们自然也能出门走走。   这一日,太后得玉儿授意,带着年轻的妃嫔们在御花园中赏花,舒舒因出门前胎动得厉害,请辞说晚些在来,灵昭命自己的宫女,好生去将与皇后一同月份的布答应也接来了。   布答应身边的王嬷嬷,最会讨上头主子欢喜,可劲儿地在太后和昭妃面前邀功,荣贵人听着聒噪,便与惠贵人去花前走走。   太后提醒着:“仔细叫石子绊了。”   但荣贵人被左右簇拥,惠贵人亲手搀扶着她,怎么会有事,说说笑笑,摘花簪发,好不惬意。   此时,有宫女来奉茶,突然一个人跪在地上,大神哀求:“太后娘娘,求您帮帮我,求您帮帮我……”   荣贵人和惠贵人听得动静,都走回来,以为是哪个宫女诉苦告状,没想到听见昭妃惊讶:“长公主?”   跪在地上的人,正是皇太极的第十四女,下嫁吴应熊的恪纯长公主,她不知怎么变成宫女混进来,此刻正哀求着太后,让她去牢中看一眼儿子。   可怜的女人哭着磕头:“世琳他病了,太后娘娘,求您发发慈悲,世琳他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太后……四岁的孩子,他要怎么造反?” 第896章 荣贵人之痛   恪纯长公主与吴应熊,膝下育有二子,长子吴世璠早在去年春天就被他们秘密送走,送回了云南吴三桂的身边。   吴三桂造反后,京中公主府里除了长公主外,连家丁婢女都一概入狱,吴应熊父子更是被严加看守。   但长公主的幼子吴世琳年仅四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长公主当初若不把长子送走,早早揭发这件事,如今她必定能守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可就因为当初一步错,皇帝震怒,连四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一并打入大牢,关在那阴森恐怖的地方。   此刻长公主跪在地上,磕得额头鲜血直流,恳请太后帮她,帮她求皇上,帮她求太皇太后,哪怕让她去看一眼孩子,哪怕派个大夫去为孩子看病。   “皇上早已派太医去医治小世孙,长公主,其他的事您就不该再胡搅蛮缠。”灵昭冷色道,“您私自入宫,也是犯了欺君之罪,再有所僭越,对您和小世孙都没有好处。”   太后这一边,高娃早已带着人来保护太后,唯恐长公主发狂。   坐在边上的布答应,则被吓得呆若木鸡,她的宫女岚琪和盼夏,便互相使了眼色,将傻乎乎的布答应搀扶离席,趁人不注意,径直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这一幕刚好叫惠贵人看在眼中,她心中一颤,想到此刻就站在身后的人,理智瞬间就被欲望和嫉妒吞噬。   只见几个中年嬷嬷来搀扶长公主,要将她从这里带走,长公主还在挣扎着,哭着喊着哀求太后帮她,让她见一见自己的儿子。   惠贵人突然道:“长公主,吴三桂造反大逆不道,吴世琳是吴三桂的孙子,朝廷就不能留着他的香火在人间继续作孽。您是堂堂太宗的女儿,身为爱新觉罗家的人,就不该帮着反贼,您不反省送走长子,怎么还能在这里哭诉?”   长公主瞪着惠贵人,她几乎连惠贵人是谁都不知道,可这样的话,她不能忍,厉声问:“我的孩子身上,也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世琳才四岁,他才四岁。”   “便是四岁,那也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就不该活在世上。”惠贵人道,“长公主,您还是回家求神拜佛,可只怕连老天都不容你的儿子。”   “你胡说,你胡说……”悲愤至极的人,疯狂地挣扎,猛地扑向惠贵人这边,惠贵人往后一倒,撞到了大腹便便的荣贵人。   众人惊慌失色,跑的跑,摔的摔,乱成一团。   当恪纯长公主终于被制服,众人才喘了口气,那一边又有人惊叫,只见荣贵人捂着肚子慢慢腿软坐到地上,刺目的鲜血,从她的裙袍下渗出。   吉芯大喊:“太医呢,太医呢……”   御花园里的吵闹惊叫,顺着后门传入坤宁宫,桑格早就不让皇后出门了,此刻观望了半天回来,一说恪纯长公主发狂,二说荣贵人动了胎气见了血,又道:“太后受了惊吓,腿都软了,是叫人抬回去的。”   舒舒想了想,问道:“钟粹宫的布答应呢?“   桑格愣了愣:“是啊,布答应呢?”   布答应早就被自己的宫女带了回去,后面的闹剧她都没瞧见,而她的婢女们知道主子的性子,固然想不到后面会发生如此惨烈的事,但当时的情形,已经够柔弱的小答应吓得几晚上睡不着,所以当机立断,先把人带走了。   此刻便听王嬷嬷在门外和小太监们念叨:“荣贵人凶多吉少啊,这才六个月的肚子。”   布答应捧着肚皮,呆呆地坐在榻上,岚琪和盼夏都劝她:“和您不相干,您别放在心上。”   而不多时,坤宁宫的桑格姑姑就来了,代表皇后来探望布答应,听说是两个小宫女擅自做主将人带走的,连声夸赞:“真是机灵的丫头,等我回禀皇后娘娘,必定重重赏你们。”   桑格是细致谨慎的人,连带着也夸赞王嬷嬷:“到底是嬷嬷调教的姑娘,布答应和皇嗣交给你,皇后娘娘很放心。”   王嬷嬷殷勤地送桑格到门外,有的没的说了一通话,待桑格离去,她洋洋得意,回来对布答应说:“您可一定要争气,生个小皇子下来,将来母凭子贵做这钟粹宫的主位。”   她走后,盼夏在一旁说:“主子,那老货虽不地道,可您还是生个小阿哥吧,将来不论如何在京城,想见了总有机会。不然您看,这帝王家的公主,能有几个命好的,就算是太皇太后嫡亲的女儿,远在天边,想见一面都难。就别说您身份低微,将来无力左右,而那恪纯长公主的生母,不就是个庶福晋吗?”   岚琪嗔她:“少说几句。”   布答应想到刚才恪纯长公主额头上的鲜血和脸上的泪水,心里一阵哆嗦,捧着肚子说:“是啊,我也想生个儿子,至少将来总还能看见。”   此时听得外头小太监跑来告诉王嬷嬷,嚷嚷着:“荣贵人不大好呢。”   玄烨得到消息赶回内宫时,太医已经告罪,荣贵人不仅出血,羊水也破了,腹中胎儿要即刻引产,不然会窒息而亡,但堪堪六个月的孩子,生下来也很难有机会活着。   “荣贵人如何?”玄烨问,“她会不会有危险?”   太医应道:“若不即刻引产,将危及荣贵人的性命,顺利引产后,荣贵人当不会有事。”   玄烨冷冷地说:“保住荣贵人,六个月的孩子,就听天由命。”   这般吩咐后,不及再细问发生了什么,立刻跑来坤宁宫,见舒舒安安稳稳地在屋子里坐着,才松了口气。   “我刚好出门前觉得不舒服,就迟了,等我要去的时候,那里已经闹起来,桑格就没让我去。”舒舒解释道,“皇上放心,我没事。”   “可见这孩子已经知道护着你了,你没白辛苦一场。”玄烨欣慰不已,“他必定是知道有危险要发生,才拦着你出门。”   舒舒此刻也不好玩笑,毕竟荣贵人和孩子还命悬一线,并且她还担心另一个人,问玄烨道:“皇上见到昭妃了吗?”   “她去了宁寿宫。”玄烨道,“朕也该去看看皇额娘了,你自己好好歇着,你就快生了,这些日子能不出门就别出门。”   舒舒道:“皇上好生安慰开解昭妃,她的性子,是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   “朕知道。”玄烨说着,转身离去,可走了没几步又退回来,盯着舒舒又看了半天,亲吻她的额头,叮嘱了好些话,才又离去。   桑格恭送圣驾后,许久才归来,对舒舒道:“奴婢打听了一些事。”   舒舒微微蹙眉:“说吧。”   桑格描述了当时的情形,提起了惠贵人突然呵斥长公主,引得长公主发狂,说什么四岁的吴世琳也该人人得而诛之。   舒舒将手边的燕窝吹了吹,问道:“惠贵人一向谨言慎行,她今天是怎么了?”   桑格亦轻声道:“奴婢怎么觉得,惠贵人仿佛故意惹怒长公主,引她攻击自己。”   舒舒抬起眼:“所以呢?”   桑格道:“据说荣贵人当时就在惠贵人身后,惠贵人本是护着荣贵人的。”   舒舒放下勺子,沉沉一叹:“派人看紧她,等我生完孩子,等皇上平了察哈尔,再和她算这笔账。眼下朝廷战事吃紧,后宫不得乱,看在保清的份上,再让她安逸几日,除非她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便是此刻,从北边宫苑传来的消息,荣贵人引产下一个男胎,尚有一线生机,太医们正在全力救治。   桑格说:“要说谨慎,就该像布答应身边的两个小宫女,一见情形不对,偷偷带着人就走了。惠贵人若真是谨慎的人,当时也该带着荣贵人离得八丈远才是,反过来还出言刺激人。她平日里瞧着挺聪明的,怎么此刻糊涂了,现在出了事,她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吗?”   舒舒道:“恐怕就是算准了眼下朝廷乱,后宫不能乱,而我们也不能光凭几句话就胡乱判断她有心作恶,更何况她还有皇子傍身。罢了,等我生完孩子,再看要不要清理门户,皇上也不会允许我现在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   荣贵人九死一生早产下的孩子,只在人世短暂停留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   坤宁宫里,玄烨穿戴龙袍,对桑格道:“她年头才失去一个孩子,如今腹中的也没保住,你们把荣宪送去她身边,让她自己照顾一阵子。“ 第897章 皇上的情意   舒舒缓缓走来,为玄烨整理衣襟、抚平袖口,彼此什么话都没说,玄烨最后在她指尖一吻,便是龙行虎步地离开了。   目送玄烨去往乾清宫,舒舒吩咐桑格:“你去告诉昭妃,请她派人到阿哥所将荣宪抱去,但并不是就此给荣贵人抚养,只是希望她能振作起来,请昭妃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免得日后纠缠。”   桑格领命,又问:“倘若昭妃娘娘说起惠贵人的事,奴婢该如何应对?”   舒舒道:“你就请她来和我商量,倘若她想不起来,也不妨碍什么,等我生了孩子,自然要算这笔账。”   桑格应下,去往翊坤宫传旨,灵昭精神恹恹,说了声知道,再没别的话。   想来当事人都受了太大的惊吓,一时半刻还没能缓过来,而昭妃娘娘的性情,又很容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倒是离开翊坤宫,冬云送她到门外时,嘀咕了一声:“都怪惠贵人多嘴,不然也出不了这样的事。”   桑格默默听着,归来将冬云的话告诉舒舒,舒舒道:“她平日里谨慎温和,在宫里人缘也极好,对荣贵人更是尽心尽力地照顾。昭妃交代的差事,都能细致地打点妥当,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但为人又低调,从不张扬。看来,没什么人会想她有恶意,大不了怪她不谨慎,毕竟当时她又怎么能保证,长公主一定会攻击她呢。”   桑格说:“安贵人与惠贵人曾经结怨,指不定会跳出来说惠贵人别有用心,她一嚷嚷,旁人可不就这么想了吗?”   舒舒苦笑:“安贵人向来颠三倒四,分不清是非黑白,也是叫人头疼。你派人看着,别让她乱嚷嚷,眼下是朝廷打仗的时候,后宫若是再打起来,我们如何对得起皇上和天下。”   慈宁宫里,玉儿在佛前为无缘人世的小重孙诵经超度,礼毕后,苏麻喇来搀扶她起身,同样也提起了惠贵人,说她昨日言行异于平日的谨慎稳重,仿佛故意惹祸上身。   苏麻喇叹息:“原先,您还挺看重她的,没想到是这副心肠。”   “比起家国天下,这些后宫的事,都是小事。”玉儿道,“而你说的也只是猜测,倘若这件事,最后玄烨和舒舒都不追究,不了了之,那么就当做是纳兰氏的无心之失,我们也不必插手,将来派个可靠的宫女去安插在她的身边,盯着她就是了。”   苏麻喇道:“皇上下旨,将公主暂时抱去了荣贵人身边。”   玉儿感慨道:“昨儿玄烨是不是说,要保住荣贵人?”   苏麻喇亦是欣慰:“皇上说孩子听天由命,要保住荣贵人,奴婢想着,光是这句话,就够荣贵人受用一辈子了。”   “纳兰氏是明珠的族亲,难免心比天高,将来要走什么道,你我想拦也拦不住。”玉儿叮嘱苏麻喇,“荣贵人和端贵人都是你挑选的人,你要看好她们,荣华富贵这紫禁城里有的是,千万别走偏了。”   苏麻喇应下:“您放心,奴婢盯着呢。”   之后不久,苏麻喇便来探望荣贵人,进门时就听吉芯哭着说:“昨儿皇上下旨,一定要保住您,主子,您念着皇上的情意,也要振作起来。”   【注】:荣宪是公主的封号,为了在小说中方便大家阅读时记忆人物角色,才直接用出嫁前的封号作为角色名。 第898章 母仪天下的大清皇后   苏麻喇进门,吉芯如见救星,荣贵人见了嬷嬷,更是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贵人坐月子,可不能哭。”苏麻喇温和地劝说,“不论如何孩子也回不来,要紧的是自己保重。”   荣贵人泣不成声,抽噎着艰难地说:“是我不好,嬷嬷,是我没保护好他。”   苏麻喇见她此刻情绪激动,知道说什么也不管用,命人将已经会蹒跚行走的公主抱进来,好生道:“这是皇上的心意,荣贵人,您可不是一个人在世上,您要是不好起来,小公主可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才一岁多的娃娃,平日里不常见生母,自然是怯怯地躲在乳母裙后,苏麻喇起身将她抱来,送入荣贵人怀中,小家伙有些害怕,瘪着嘴要哭。   但似骨血相连,她忽然看见母亲满脸泪水,便不再闹,只静静地看着,将自己的害怕都给忘了。   荣贵人抱着女儿,哭得浑身颤抖,越搂越紧,终于吓着了小公主。   小娃娃哭着使劲儿挣扎,伸手要找乳母,荣贵人这才清醒过来,不敢再用力,抹掉眼泪扬起笑容:“额娘不哭,额娘吓着你了是不是?”   苏麻喇悄悄退下,见吉芯跟出来,便吩咐她:“好生照顾荣贵人,皇后娘娘临盆在即,你们这里再出什么事,搅得皇后娘娘不安生,可就真真自讨苦吃了。”   吉芯抹着眼泪,点头答应:“奴婢一定听您的吩咐。”   苏麻喇从院门出来,刚好遇见惠贵人带着宫女来,她便上前问候:“听说惠贵人昨日夜摔了,手臂上的伤,可仔细上药了吗?”   惠贵人则低着头,满身愧疚:“嬷嬷,我是来向荣姐姐请罪的,昨日的事一切错都在我,荣姐姐就是要我死,我也难辞其咎。”   “这几日,还是暂时别去见荣贵人。”苏麻喇和气地说,“荣贵人养身体要紧,如今公主在身边,多少能让她分散心思,而您去说什么请罪的话,无疑是揭伤疤,何况那是意外,谁也不想的。”   惠贵人啜泣着:“嬷嬷,是我该死,我当时是昏了头,才说那些话。为了吴三桂造反,明珠因主张撤藩而险些被弹劾株连九族,我夜夜都睡不着,心里恨透了吴三桂一家,昨天、昨天就没忍住……”   “可不是吗,当时明珠大人险些就上了断头台。”苏麻喇道,“但事情已经过去了,皇上力保明珠无罪,惠贵人别再担心,好生帮着昭妃娘娘皇后娘娘打理后宫,也是您的功德。”   “可是荣姐姐她……”   “荣贵人缓过这一阵,你们姐妹再好好说话。”苏麻喇劝说,“惠贵人听奴婢一句话,这几日就别相见了。”   “是。”惠贵人哽咽着,“还请嬷嬷替我在太皇太后跟前说,臣妾实在无颜见太皇太后,连去慈宁宫请罪磕头都不配。”   “太皇太后不会和孩子计较。”苏麻喇道,“您回去吧,奴婢也要回慈宁宫复命。”   如此,两边散了,惠贵人一直站在路边,目送苏麻喇嬷嬷离开后,才暗暗松了口气,吩咐身边的宫女,照应着荣贵人这边,要什么缺什么立刻就要满足,这才回了自己的住处。   那之后的日子,荣贵人早产丧子的悲伤很快就被朝廷紧张的局势冲淡,相比家国天下,后宫的得失荣辱实在微不足道,就在这春暖花开时,吴三桂的大军顺利挺进湖南。   如玄烨所料,吴三桂一路猛进,虽是打了胜仗,但也损兵折将的厉害,想要再行北上是极冒险的事,在拿下湖南后的第二天,便向清廷提出,裂土议和,从此划江而治。   而此刻,吴三桂舍弃了造反初时所谓的反清复明,和拥立早已不存在的朱家三太子,他自立为王,称周王,并以康熙十三年为周王元年。   紫禁城慈宁宫里,地上铺着硕大的军事地图,玄烨向祖母比划着眼下的战况局势,舒舒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连肚子里的小东西都老实了。   玉儿摘下西洋眼镜,问:“大臣们怎么说?”   “主战主和,各分两派。”玄烨道,“朕绝不议和,一定要打。”   玉儿问:“我听说,吴三桂称王了?”   玄烨应道:“皇祖母料事如神,他果然只想自己做皇帝。”   舒舒起身,端了一碗茶递给祖母后,走来对玄烨说:“大清根据在北方,主要的军队火力也都在北方,南边作战一向是我们的弱处,不然当初也不会任命四藩去降服南地。吴三桂心里是明白的,他在南边打容易,过了江到北边来打可就难了。更何况,他年事已高,突然不顾一切地将立场与汉人对立,不惜自立为王,恐怕是担心自己,根本活不到大军过江的那一天。”   玄烨冷声道:“朕曾得到线报,吴三桂在云南遍访名医,这些年医药不断,早已不复当年。”   舒舒说:“当初皇上可以耐下心来和鳌拜比命长,如今可不能与吴三桂比,前线战事瞬息万变,我们只能赢不能输,大清的军队只能南进,不能后退。”   玄烨盯着地上的军事地图,目光如炬,无情地说:“朕已决定,明日午时,朕亲临菜市口,斩杀吴应熊与吴世琳。让那些主张议和的窝囊废闭嘴,也让吴三桂死了这条心。”   舒舒沉着地说:“皇上,臣妾会吩咐昭妃,派人看管好恪纯长公主,决不允许她再去法场哭闹。”   玄烨颔首:“看好她,不要让她去法场。她终究是朕的姑母,此后一生虽必须被软禁在公主府中,但朕不会亏待她,而是生是死,由她自行决定。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脚步声急促凌乱,玄烨的心提起来,这半年多来,他早已被这样的脚步声折磨得心力交瘁。   只见大李子跑得气喘吁吁,一路滚进门,跪在地上说:“皇上,大喜,大喜,图海将军胜了。”   他说着说着,竟是哭起来:“皇上,图海将军大败布尔尼,布尔尼手下的都统不愿再打仗,带着部族直接在阵前投降。布尔尼兄弟几个,只带走了三十余人仓皇而逃,到扎鲁特境内贵苏特时,被前来会剿的科尔沁贝勒沙津斩杀,布尔尼的人头已经在送往紫禁城的路上。”   骤然得到捷报,玄烨满身热血沸腾,纵然紧握拳头,还是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用力地咽着唾沫,仿佛想要把涌向眼眶的泪水咽下去。   舒舒上前来,含泪道:“皇上,您听见了吗?恭喜皇上,北边的危机解除,该是我们向吴三桂反击的时候了。”   玄烨牙关紧咬,僵硬地点了点头,他开不了口说话,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哭,许久许久,才冷静了几分,对舒舒道:“该是我们反击的时候,朕要去武英殿召见大臣。”   舒舒颔首,微微福了福:“臣妾再恭喜皇上。”   玄烨搀扶她站稳,便径直往外走,大李子倒是愣了愣,正准备开口,边上悠悠传来一句:“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个老太婆坐在这里?”   玄烨猛地转身看向祖母,舒舒也恍然想起皇祖母在这里,刚才两人说得起劲,竟是把皇祖母撇下了,这会儿得了天大的好消息,也没想起来……   玄烨立刻冲回来,跪在祖母跟前,可这一下,眼睛里的泪水就忍不住了。   “傻孩子,可不许掉眼泪,你是皇帝。”玉儿心疼极了,抚摸着玄烨的脸颊,“皇上,去武英殿告诉大臣们这个好消息,快去吧。”   玄烨磕了头,转身就走,舒舒笨拙地走来,含着泪冲玉儿傻笑,玉儿宠爱地摸了摸舒舒的肚子:“这必定是个小福星,我大清千载国运,这才刚开始呢。”   说着话,肚子里的小家伙动了动,舒舒哽咽道:“皇祖母,他在应您的话呢。”   玉儿却拉着舒舒坐下,捧着她肿胀的手,心疼地抚摸着:“我看见你和玄烨谈论军事,不输那些大臣的冷静和沉着,皇祖母很欣慰。舒舒,后宫不得干政,那是昏庸之君给自己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而玄烨是明君,是要千古留名的帝王,皇祖母更希望看到的,是你在背后辅佐他支撑他。舒舒啊,等你这一胎生了,皇祖母想为你选几位先生,你看可好?”   舒舒欣喜不已:“像皇祖母年轻时那样,有自己的书房吗?”   玉儿颔首:“我做主的事,外人也不敢多嘴,你就安安心心念书,听文臣武将讲述这天下,开阔眼界和心胸,做个真正母仪天下的大清皇后。” 第899章 小时候像我,长大了像你   在大清军队节节败退的劣势之下,康熙帝不仅严拒划江而治的和谈,更斩杀吴应熊父子,将他们的头颅悬于菜市口。   此举激怒了想要议和的吴三桂,遂派部下留守湖南,分兵东西出击,一路兵马由长沙进攻江西,另一路由四川直逼陕西。不日,大军入赣,与耿精忠会师。   如此形势,对清廷极为不利,但北边隐患已除,玄烨再无后顾之忧,派出六路兵马,迎面痛击反贼。   虽然前线传来的战况胜败参半,但历时半年的磨砺,年轻的皇帝已能沉着应对一切变故,玄烨不再狂躁易怒,饮食起居有了定数,身体也渐渐好了。   转眼已是五月,初夏来临,舒舒怀胎惧热、夜不能寐,玄烨便命人在坤宁宫宫檐下搭了卧榻,夜里陪着舒舒赏星观月,哄她安睡。   这日初二,夜里,玄烨来得迟些,舒舒已经瞌睡过去,他轻手轻脚地到了榻边,就着月色打量舒舒的睡容。   因肚子太大,躺下喘不过气,孕期最后的日子,能睡着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玄烨丝毫不愿吵醒她。   可突然有人从西侧门进来,明晃晃的灯笼亮着,又是开锁开门的动静,到底把舒舒折腾醒了。   “皇上来了?”她睡眼惺忪,慵懒地笑着,而一醒过来,就觉得不舒服,一定要把背再垫高些才能喘气。   那边厢过来的,是苏麻喇,玄烨见了嬷嬷也不好发作,而苏麻喇则是来念叨:“太皇太后可说了,夜里风凉,晨起有露水,皇上不能带着娘娘胡闹,怎么能睡在外头呢。”   玄烨笑:“昨晚才搬出来的,且等她睡着了,朕就抱她回去的,舒舒是嫌屋子里太闷热,透不过气,她睡不着,对身体才不好。”   苏麻喇说太皇太后不放心,非要她来看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睡在外头。   这才五月头上,早晚还有几分凉意,一个是万民仰望的皇帝,一个是临盆在即的皇后,大清国至尊至贵的两个人,如此胡闹可怎么了得。   “嬷嬷,我们就再坐会儿,一会儿就进去。”舒舒笑道,“嬷嬷,您给回皇祖母,就说我们已经回屋子睡了,别叫老人家担心。”   苏麻喇道:“奴婢可把人留下了,到了子夜若回话说皇上和娘娘还不进屋子去,奴婢可只能把太皇太后请来了。”   好说歹说,把苏麻喇请走了,桑格和大李子都挨了训,可回过来,见帝后互相依偎,有说有笑,月色下也能看见他们眼中的情意,二人彼此看一眼,乐呵呵地守在了阶下。   “皇祖母将她原先在紫禁城的书房派人打扫,往后就是我的了。”舒舒乐哉乐哉地说,“皇祖母会亲自为我挑选先生,文臣有武将也有,皇祖母说她得闲了,也会来陪我一道听课。皇上,将来你得闲了,来给我当先生可好?”   “这些话,你已经反反复复念了无数遍。”玄烨嗔道,“朕都能背出来,倒过来背。”   舒舒软绵绵地笑着:“可我高兴呀,这是皇祖母对我最大的认可,其实一直以来,我虽然自信且骄傲,但心底还是很不安的。”   玄烨不以为然,问:“你不安什么?”   舒舒坦率地说:“六宫之事,皆由昭妃打理,无可挑剔。而皇嗣之上,不论是承祜,还是其他小阿哥,接连夭折。不论哪一件事,我都没做好,嘴上说不在乎外人的闲言碎语,可我何尝不想做一个被世人称颂的贤后。”   玄烨道:“朕也不过是在乾清宫里动动嘴皮子,可朕就是皇帝,无人可取代。”   舒舒望着玄烨,笑道:“那我呢。”   玄烨毫不犹豫地说:“自然也是,正因为你的信任和宽容,才能让昭妃贤名在外,才能使得六宫和睦。你从来没有让朕失望,也从没有让皇祖母失望,皇祖母早就对我说,你会成为大清最了不起的皇后。舒舒,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   舒舒笑靥如花,哎呀道:“我这会儿,是躺在你的怀里的呢,还是在天上的云里,怎么飘啊飘的。”   玄烨嗔道:“浮肿得像个圆球,你倒是去水里浮着,兴许还成,这要多大的风,才能把你吹得飘起来?”   舒舒气哼哼地看着他,伸手就在玄烨胳膊上死命拧了一把,疼得玄烨龇牙咧嘴,瞪大眼睛骂道:“还不松手,反了你。”   舒舒像自以为凶猛的小老虎:“要不是我现在牙根软,我就咬你了。”   “你敢。”玄烨往舒舒脸上掐,可他不过是比个样子,半点儿劲都没使,就已经有些心疼,赶紧松开,轻轻揉了说,“你舍得?”   舒舒也摸摸玄烨的胳膊,一面咕哝:“我知道我变得特别丑,下巴都两层,玉镯子原先能滑到手肘,现在一半就卡住了。可是太医和嬷嬷都说,我这都不算胖了,还担心我吃得太少。”   玄烨宠爱地抚摸绵软的胳膊,将玉镯转了转,说:“是这镯子太小,朕叫他们给你另挑好的来。”   舒舒笑道:“太医说就这几天了,生完了,慢慢减下去,到中秋节的时候,我又是大清最美的女人。”   玄烨噗嗤一笑,又赶紧干咳了声,企图掩饰。   “你在笑我?”   “没有,朕被口水呛着了。”   “为什么会呛着?”   “因为……”   “因为你在笑啊。”舒舒不依不饶,“难道我说错了吗?”   玄烨无奈,笑悠悠看着她,哄道:“好了,不闹了,越闹越精神,闭上眼,朕哄你睡。”   舒舒在他怀里找了最舒服的姿势,肆无忌惮地将浮肿的身体压在玄烨的胸前,哼哼着:“反正就是,谁说不是,就让他去给吴三桂做孙子。”   “胡闹。”   “玄烨……”   “嗯?”   “你看,今晚的星空,真美。”   “等你恢复了,等打完仗,咱们带皇祖母回科尔沁。”玄烨说,“草原上的星空,一定更美。”   舒舒不记得自己几时睡着,醒来时,已经在寝殿卧榻上,玄烨在一旁睡的香甜,手里还握着一把团扇,必定是睡着前在给自己驱热扇风。   窗外天未亮,虽不知什么时辰,可估摸着玄烨也睡不了多久,舒舒一动不敢动,静静地看着丈夫。   就快十年了,几乎是她赫舍里舒舒人生的一半,三生有幸,能嫁给玄烨,三生有幸,将来更长久的岁月,数十年后,她人生的全部,都是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爷爷,你不要我在男人这棵树上吊死,我没有。”舒舒看向夜空,在心中笑道,“可却有一棵大树,为我遮风挡雨,为我蔽日遮阴,做我一辈子的依靠。爷爷,我过得很好,很好。”   孕妇难眠,舒舒睁着眼看天亮,也在寸寸明朗的光线下,要将玄烨脸上的麻点儿都数了个遍。   终于到了皇帝该起床的时辰,玄烨慵懒地翻了个身,眼睛还没睁开,就把舒舒的脸亲了个遍,舒舒撒娇着讨饶:“胡渣,扎得疼。”   再闹,怕动了胎气,玄烨也有分寸,精神抖擞地起了床,洗漱穿戴,而舒舒做什么都慢吞吞,最后过来,刚好为玄烨配上腰间的玉带。   “今日午后,要和二哥他们在箭亭射箭,你若觉得自在,就过来瞧一眼解解闷。”玄烨说,“要是累得慌,就别动了,太医说就这两天了是不是?”   舒舒莞尔:“我一定来,哪怕生在箭亭又怕什么?”   玄烨挽着袖子哼哼:“你是天不怕地不怕,桑格她们的腿可要被皇祖母打断了。”   舒舒立刻老实了,乖巧地说:“我会悠着点,别担心我。”   目送玄烨去上朝,直到再看不见,舒舒才乐呵呵地回身,对桑格说:“赶紧传膳,我和孩子都饿了。”   桑格笑眯眯地应下,可刚走到门前,就被舒舒喊住,回眸见皇后僵在原地,立刻跑回来:“娘娘,怎么了?”   舒舒深呼吸,很是镇定:“怕是要生了。”   坤宁宫里接生婆本是日夜待命,太医院里也不离人,一声令下,所有人迅速到职,更将消息传到慈宁宫和宁寿宫。   玉儿亲自来了,与阵痛中的舒舒说了几句话,见孩子镇定冷静,不再像初产时那么慌张,便安心退了出去。   乾清宫里,玄烨也一早得到消息,但冷静地安排了几件大事后,才匆匆赶来。   赫舍里夫人也被接进了宫,得到太皇太后允许,将寸步不离地陪着女儿分娩。   皇后即将临盆的消息,迅速传遍六宫,人人都伸长脖子等着消息,不知赫舍里氏这一次,能不能有运气再生个嫡皇子。   灵昭带着人,从坤宁宫西侧门经过,想了又想,还是进来了。   五年前她没来,是嫉妒是自卑,是心里过不去的坎,可如今她与皇后,虽然再也不会姐妹相称,但感情上,却成了姐妹。   对于孩子,灵昭已经放弃了挣扎,她知道,自己没那个命。   玄烨紧张地等待着消息,没有察觉到灵昭的出现,倒是玉儿看见她,招呼她到身边问了些话。   说了话,再抬眼看皇帝,五年前,舒舒害怕得直哭,玄烨上蹿下跳,昭妃躲在翊坤宫里不见人,五年后的今天,皇后镇定从容,玄烨冷静沉着,就连昭妃也大大方方地来帮忙和恭喜。   孩子们都有所长进,他们变得成熟稳重,变得更勇敢坚强。   玉儿很欣慰,欣慰老天待大清不薄,欣慰她有生之年,能真正为了儿孙骄傲。   忽然一声痛呼传来,是舒舒的声音,玄烨紧张地几乎冲到了门前,但旋即伴随而来的,是婴儿嘹亮的啼哭。   太监宫女们都松了口气,灵昭也高兴了起来,可她发现皇帝依然神情紧绷,立时便明白,他是在担心皇后。   不多时,桑格来报喜:“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恭喜皇上,娘娘生下了小阿哥,母子平安。”   玄烨立时笑容飞扬,但还是不住地问桑格:“皇后可好,她怎么样了?”   很快,小阿哥被裹在通红的襁褓里抱出来,玉儿头一个抱了小重孙,与太后念叨:“瞧瞧,这孩子俊,哪有刚出生的孩子,这样好看?”   说着,她抬起头,对玄烨道:“去吧,去看看皇后。”   玄烨愣了愣:“皇祖母,产房……”   玉儿道:“曾经的少年皇帝毛躁冲动,必须用规矩来束缚你,现在的你,足以让皇祖母骄傲,皇祖母再也不会约束你。时下朝廷战事吃紧,终于有这么一件高兴的事,不让你见舒舒,你夜里睡得着吗?”   玄烨高兴极了,都没看一眼儿子,转身就往门里跑。   卧榻上,精疲力竭的产妇,刚好睁开眼,和五年前不同的是,今日睁开眼,玄烨就在她的面前。   “玄烨……”舒舒几乎不敢相信。   “是我。”玄烨笑着,眼中含着泪,“你曾说过,睁开眼看不见我,心里很害怕,朕也说过,再也不要你害怕。”   热泪顺着眼角滑落,可舒舒是笑着的:“看见你,什么疼痛都消失了。”   门外传来婴儿的啼哭,舒舒眼中顿时有了光芒:“皇上,是小公主吗?”   玄烨道:“是儿子,叫他们抱来,朕还没看一眼。”   舒舒吃力地笑着:“你这个阿玛当的,怎么不看看儿子。”   不多时,乳母抱来了小婴儿,玄烨搀扶舒舒靠在床头,把孩子放进他怀里。   “长得像我。”舒舒欢喜地问玄烨,“是不是?长得像我。”   玄烨说:“不像你,像朕。”   舒舒撅了嘴不服气,想了想笑道:“那就小时候像我,漂漂亮亮讨人喜欢,长大了像你,英武非凡,做大清的栋梁。”   “必然随你心愿,不过等休息好了,再抱着他。”玄烨说,“让乳母先抱走,朕陪你。”   舒舒颔首,将襁褓递给乳母。   玄烨来为她抽去背后的靠垫,口中还说笑着,可舒舒忽然感觉胸前一窒,濒死的气绝让她拼命地想要喘息。   舒舒粗重急促的喘息,和发白发青的脸色,让玄烨惊慌失措,厉声喊:“太医?来人,太医?”   更让玄烨绝望的是,大量的鲜血从被子底下涌出来,甚至沿着床滴落在地上,闻讯而来的宫女们见了,都吓得惊叫出声,桑格和赫舍里夫人闯进来,也是吓得呆若木鸡。   太医和接生婆赶来,眼见鲜血汪了一床湿透了被褥,接生婆哭着跪在地上:“娘娘不好了,娘娘不好了……”   “舒舒?舒舒?”玄烨拼命地呼喊床上正在与窒息挣扎的人,舒舒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努力睁着眼睛,想要能看见他。   “玄……玄烨……”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在干什么,快来救皇后,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玄烨的吼声,几乎要冲破坤宁宫的金顶,是舒舒的手,又把他回了理智。   “玄烨……”舒舒仿佛被人掐着喉咙,不论如何努力也透不过气,身体抽搐着,胸前大起大落,抓着玄烨衣襟的手,也渐渐没了力气。   “舒舒,太医会救你,太医……”玄烨语无伦次,眼泪汹涌而出,拼命摇头,“不要,舒舒,不要!”   “玄……”舒舒努力张开嘴,“你……要、要好好的……”   急促的呼吸骤然停止,抽搐的身体也归于宁静,鲜血顺着床沿流淌,滴滴答答。   “舒舒?”玄烨呼唤心爱的人。   可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应他。   坤宁宫中,哭声骤响,皇后去世了。   玉儿本已经回慈宁宫,半路闻讯再折回来,可舒舒都来不及等一等老祖母。   她停在坤宁宫门前,浑身僵硬,目光如死:“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去死?”   “太皇太后?”   “主子?”   “快来人,太皇太后晕过去了……”   本该举国同庆皇帝再得嫡子的这一天,因皇后突然离世而陷入无尽的哀痛。   皑皑苍白笼罩宫宇,初夏的紫禁城宛若寒冬腊月。 第900章 大清的希望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赫舍里皇后因难产而终,逝于紫禁城坤宁宫。   世人皆以为,皇后以柔弱之躯拼命产下嫡皇子,可玉儿听得清清楚楚,玄烨记得明明白白,当时桑格说:“母子平安。”   悲伤过度昏厥的玉儿,苏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太医院和接生婆都寻来问话。   他们跪了一地,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但再三表示,皇后当时的确是顺产生下了小阿哥。   但皇后这般看似平安无事,突然大出血的病症,民间也偶有发生,医学典籍上有记载,在这紫禁城里所存有的明代妃嫔的病例中,也可翻查到一例。   “世人多以为产妇多在分娩过程中因严重撕裂失血而亡,却不知即便顺利分娩后,产后一两个时辰也是存在危险的。”太医瑟瑟发抖,但他的天职不允许他糊涂,明明白白地告诉太皇太后,“臣等通常不会立刻离开,就是这个道理,只不过发生的病例实在太少,很多人不以为然,甚至大部分人并不知道。但……这样凶险的病例,一旦发生,几乎回天无力。”   玉儿绝望地闭上眼睛,苏麻喇便吩咐屏风外的人都退下,而他们现在都是戴罪之身,皇帝杀不杀,仅在一念之间。   “玄烨呢?”玉儿仅仅问这三个字,心也像被撕碎了的疼。   “还在坤宁宫。”苏麻喇哭得嗓音沙哑,气息微弱地说,“皇上一直不肯离开娘娘,他的龙袍被鲜血染透,大李子们劝了很久,最后以要为皇后保护遗容为由,才劝得皇上把衣裳换了。从皇上身上脱下的衣裳,血都干结了,而皇上始终一言不发,待娘娘的遗容整理好后,他又回去了。”   玉儿说:“苏麻喇,这孩子会不会挺不过去?”   “格格……”苏麻喇顿时崩溃,掩面大哭,“不会的,不会的……”   “大清的命数啊,真的都要被女人左右吗,可是这天下,又给了我们女人什么?”玉儿痛不欲生,“那么小的孩子,她还不到元曦的年纪……”   太皇太后哭泣,苏麻喇嬷嬷也哭泣,慈宁宫里几时这样乱过,来传话的小宫女,红着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实在没法子,闯进道:“启禀太皇太后,乾清宫李总管传话来,说皇上要将皇后娘娘的梓宫停放在乾清宫中,李总管不置可否,来求太皇太后示下。”   “皇帝想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办。”玉儿说,“他有这个资格,皇后更是。”   捧着疼痛欲裂的脑袋,玉儿深深呼吸,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拉起一旁泣不成声的苏麻喇:“不能哭了,先把眼泪收一收,接下来的日子,我要为玄烨撑着朝廷的事。”   苏麻喇晃晃悠悠爬起来,见格格径直走向妆台,一面道:“宣礼部和宗人府的人来见我。”   此刻,紫禁城里除慈宁宫、宁寿宫外,上至乾清宫,下至角落里太监宫女的屋子,全都挂上了白幡、白灯笼。除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所有人都穿上了孝服,连阿哥所里的小公主小阿哥们,也不例外。   翊坤宫里,灵昭呆滞地坐在镜子前,冬云捧着素服站在她身后许久,终于忍不住出声:“娘娘,内务府的人都在等您示下,您先把孝服穿了吧。”   灵昭抬起头:“穿孝服?冬云……她比我还小一岁,她还那么年轻。”   冬云红着眼睛说:“可是,皇后娘娘已经西去了。”   灵昭用力地摇头,眼泪横飞:“我曾经盼着她消失,盼着她死去,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是那么好的人……”   不知从何时起,皇后已经成为了灵昭心灵的支撑,这宫里底下的妃嫔和奴才们,未必真正服她,未必不在私底下算计她,就连皇帝对自己的感情,就连同情和怜悯都不是纯粹的。   但是这么多年,只有皇后,始终支持她,信任她,处处维护她的体面和威严。是钦安殿的那杯茶,给了她全新的人生,给了她重新活一遍的希望。   灵昭想着,只要天下太平,只要在紫禁城一天,她就要与皇后和睦相处,她不会有机会生儿育女,那就不会再有利益冲突,她可以安安心心地喜欢皇后的孩子。   刚出生的小阿哥,是那么漂亮可爱,灵昭的心里燃起了希望,期待着小阿哥像他的哥哥一样,愿意和自己亲近。   她在心里描绘着将来的日子,幻想着欢声笑语,可皇帝撕心裂肺的呼喊打破了一切,那些从内殿里跑出来,满身是血的宫女,让她魂飞魄散。   皇后竟然……   “娘娘,内务府总管急等您示下。”门前又有小宫女来催。   “就看在皇后娘娘对咱们好的份上。”冬云跪下哭道,“您振作精神,体体面面地送皇后娘娘最后一程,也不辜负这么多年的情分了。”   灵昭泪如雨下,晃晃悠悠站起来,吩咐冬云:“为我更衣。”   北边的宫苑里,惊闻噩耗,众贵人到这会儿也没缓过来,前头只是派人吩咐说,皇上不许任何人前去哭灵。然后内务府送来了孝服,在里里外外挂上了白幡白灯笼,接着就没人来管她们了。   可众人不敢吭声,甚至不敢随便哭泣,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安贵人,也呆滞地坐在荣贵人屋子里,吓得脸色发青。   惠贵人穿着素白的孝服来,乌黑的发髻上不饰珠翠,仅以白绳绾发,荣贵人红着眼睛说:“你去帮帮昭妃娘娘,必定有很多事要忙,我也算是能出月子了,你们实在忙不过来,我也来帮忙。”   惠贵人连连点头,她心里虽不悲伤,但也吓得六神无主,一切来得太突然,谁能想到,注定无人能取代,无人能撼动的赫舍里皇后,就这么离开了人世。   “我来看看姐姐,这就要去翊坤宫领差事。”惠贵人道,“姐姐先养着身体,姐妹们也都随时待命,照规矩是要去哭灵的,只是皇上现在还没缓过来。”   安贵人抽抽搭搭地说:“怎么会这样,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   所有人都嫉妒帝后的感情,可所有人都知道皇后的好。   荣贵人是得到过皇后恩惠和帮助的人,那温柔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被安贵人这么一说,又禁不住捂着脸哭出声:“娘娘,老天爷啊……”   宫里的角角落落,但凡受过皇后恩惠,念着舒舒好的人,都忍不住眼泪,只有乾清宫和坤宁宫静谧无声,皇帝不允许任何人哭,他不想任何人吵着舒舒。   乾清宫里准备着皇后的梓宫棺椁,穿戴整齐的舒舒安静地躺在床上,负责遗容的宫人,为皇后擦了粉黛,看起来和往日熟睡时没什么差别。   玄烨一直坐在脚踏上,脚踏上还有擦不净的血迹留存,他的耳边,一直反复着那“滴滴答答”的声响,是鲜血流淌的声音。   除此之外,玄烨脑中一片空白,不想哭,也哭不出来,似乎不愿承认舒舒已经离开的现实,连带着他的身体,也本能地抗拒这件事。   可是耳边滴滴答答的声音,始终徘徊不去,天色渐黑,没有人敢进来点蜡烛,玄烨意识到视线模糊,陡然生出恐惧,他不要黑夜,他不要看不清舒舒的容颜。   可是大李子哭着说,点太多的蜡烛,会让屋子里十分燥热,燥热对娘娘的玉体会有损害,内务府已经开了冰窖,要取冰来保存娘娘的玉体。   玄烨静了半晌,却问:“会冻着她吗?”   大李子伏地哭泣:“皇上、皇上……娘娘已经走了,皇上,您要振作起来。”   玄烨说:“你小点声,别吵着她。”   大李子哭着说:“乾清宫已经准备好了娘娘的梓宫,皇上,请娘娘入殓吧。”   玄烨缓慢地爬起来,跪在脚踏上,捧起舒舒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大李子,把朕也一道入殓。”   “皇上!”大李子吓得不轻。   “朕,活不下去。”玄烨说,“她一个人去了那里,朕不放心。”   大李子结巴着:“皇上,您千万别这么想,皇上,还有太皇太后,还有太后,还有、还有小阿哥小公主……”   玄烨说:“可她只有一个人。”   “皇上!”   “大李子。”玄烨说,“是我的命太硬……”   舒舒的棺椁停在了乾清宫,以皇后之贤,帝后情意之深,无人敢提出异议。   但先帝曾为董鄂氏辍朝长达数月半年之久,昔日的惶恐不安犹在,不得不令大臣们担心,当今皇帝几时才能振作,在任何人看来,当今帝后的感情,远胜于先帝与董鄂氏。   若循祖制,皇后故世,皇帝辍朝七日为限,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天下数万万的子民,并不允许天子无限地悲伤下去。   更何况,眼下南方还在打仗,稍有不慎,吴三桂就要打到京城门下。   插播,正文完结后,会沿着正文的时间轴,在阿琐的微-信平台上继续免费更新后续内容,微-信搜索“阿琐”,请注意是王字旁的琐,翻阅历史消息,或回复“宫檐”,即可阅读。   但皇后故世后,皇帝始终不曾露面,反而是太皇太后出面主持一切,然而太皇太后也不提起皇帝现在怎么样,且她熟知前线战况,询问调度任何事,都让大臣们心服口服。   只有几位权重的大臣,从宫里得到消息,皇帝每天坐在乾清宫里陪着皇后的棺椁,不许人哭灵,也不许人去悼念上香,就一个人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大臣们忧心忡忡,这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难道都过不了女人这一关,偏偏被深爱的女人们,为何都不得长寿。   皇后故世的第三天,京城瓢泼大雨,玉儿召见几位军机大臣在慈宁宫商议图海回京后,接着南下的路线,苏麻喇进门道:“钟粹宫来了消息,布答应产下小公主,母女平安。”   玉儿淡淡地应:“知道了。”   苏麻喇说:“皇上刚下旨,将皇后的棺椁,从乾清宫请出,暂安至西边的殿阁。”   玉儿的心一颤,眼前渐渐明朗,她看见了大清的希望。 第901章 舒舒这一生,值得了   紫禁城西边的宫殿中,香烛高烧,白幡轻扬,殿外是大雨瓢泼,噼啪声不绝于耳,殿内则安宁静谧,只有皇帝一人,穿着湿漉漉的衣裳,用棉布擦拭棺椁上沾染的雨水。   大李子在边上备下了许多干净柔软的棉帕,但他们谁也不敢动手,将皇后娘娘请来此处后,就都退下了。   皇帝的衣裳湿了,他刚才在雨中暴走,大李子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袍子,可不敢上前劝说。   他退出灵堂,回身就见数人从门前来,拨开雨幕仔细地看,竟是慈宁宫的人,太皇太后冒着大雨,终于来了。   皇后故世后,竟连太皇太后晕厥都没能触动皇帝,祖孙俩此刻才算第一次相见,皇帝几乎将自己与世隔绝,对一切的事不闻不问。   所有人都理解皇帝的悲伤和痛苦,皇后走得太突然,实在太突然。   年仅二十岁的皇帝,幼年失去至亲,又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失去至爱,他对大李子说出自己命太硬这样的话,已然是绝望了。   可他到底是醒了,没有任何人的催促和提醒下,他主动决定将皇后梓宫移至此地,将家国天下还给了乾清宫。   数把大伞遮风避雨,太皇太后身上未沾湿半分,但玉儿在门前看见小太监捧着干净的素服,问大李子:“皇上淋湿了?”   大李子含泪道:“皇上一路从乾清宫走来,不肯叫奴才打伞,身上几乎湿透了。”   苏麻喇问:“怎么不为皇上换了袍子?”   可这话问出口,彼此心里都有答案,大李子只管抹眼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玉儿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袍子,留下苏麻喇和所有人,独自进门来。   玄烨已经擦拭完了舒舒的棺椁,正拿棉布擦拭自己的脑袋,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回眸便见是皇祖母。   玉儿看见孙儿正自己擦拭被雨水打湿的脑袋,心里已经松了口气,不,从苏麻喇说玄烨把舒舒的梓宫移到这里来,她就知道,大清有希望。   “皇祖母替你换衣裳。”玉儿说,“玄烨,来。”   二十年来,玄烨从未为自己穿戴过衣衫鞋袜,就算是此刻,也有皇祖母为他打理,他知道自己命好,投生天命之子,他不该抱怨老天,不能憎恨神明。   可是老天和神明,为什么要夺走他的至亲至爱,为什么要让他孤零零地在这人世间?   “那天……是舒舒为我束的腰带。”玄烨的声音低沉沙哑,一开口,便抑制不住的哽咽,“皇祖母,舒舒早晨还为我束腰带,说好下午,去箭亭,去箭亭看我射箭,皇祖母……”   玉儿颤巍巍捧着孙儿的脸,四天没刮胡子,小孙子一下沧桑了十年:“哭吧,孩子,哭吧……”   失去丈夫,失去姑姑和姐姐,失去心爱的女儿,失去最好的朋友,多尔衮死在她的怀里,临终还带着微笑。   儿子舍她而去,儿媳妇用性命换回孙儿的周全,到如今,孙媳妇,为大清留下尊贵的血脉,也撒手人寰。   “是皇祖母的命太硬。”玉儿哭着说着,“是皇祖母,不该存活这世上,玄烨,不是你的错,绝不是你的错。”   玄烨跪了下去,玉儿跟着跌坐在了地上,孙儿在怀里放声大哭:“皇祖母,她一个人我不放心,皇祖母……我活不下去。”   玉儿没有责备,舍不得呵斥,不需要任何人来催醒皇帝。   他为什么不能悲伤,他为什么不能哭泣,他做错了什么?   可是,玉儿知道,即便悲痛如此,想要活着,还是能活下去,她不就这么活过来了吗,一次又一次,她都活过来了。   老祖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陪着孙儿哭了一场,而后瞻仰了舒舒的遗容,想起孩子阵痛时,还笑着对她说:“皇祖母,我不怕,我有经验啦。”   她曾是那么开朗那么鲜活,像紫禁城上空的太阳,将这皇城的角角落落都照得透亮。   玉儿将自己贴身的佛珠,放入棺椁中,合十祝祷,愿孩子去西天极乐,愿孩子来世投胎,只享人世富贵安逸,长寿康健。   可下辈子的事,怎知谁是谁,又会遇见谁,只有这辈子剩下的每一天,才要真实地过下去。   走出灵殿时,天晴了,一道彩虹不合时宜地架在天边,那样明媚而绚烂,玉儿驻足仰望许久,直到她消失在云雾间。   “主子,工部尚书求见。”苏麻喇在一旁说,“已经候在慈宁宫外。”   玉儿却道:“苏麻喇,我想起了姐姐说过的话,她说人生的意义不在长短,爱也好,恨也罢,曾经拥有和珍惜,哪怕一瞬光阴,也是值得了。”   苏麻喇应:“是,大格格活得通透。”   玉儿说:“舒舒这孩子,绚烂的二十年人生,比这彩虹还耀眼。她得到了世间所有的爱,亲人的爱人的,她站在了世间最高的位置,受万人敬仰。足够了,她没有白来一遭人世,她没有虚度片刻光阴,舒舒这一生,值得了。”   苏麻喇哽咽:“您说的是,皇后娘娘的一生,毫无遗憾。”   玉儿回过身,看着殿中依靠在棺椁上的玄烨,他没有看见天边的彩虹,可是他看见了舒舒绚烂的一生,他是舒舒这一世人间,最大的福报。   “玄烨会好起来,一定会。”玉儿说,“就算他的爷爷老子都不保佑他,从此以后,舒舒会在天上守护他,她绝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人,孤零零地度过一生。苏麻喇,日子要照常过下去,为了大清,为了我的孩子们,我会坚持到生命的尽头。”   太皇太后没有干预,任何人不敢催促,大臣们根本见不到皇帝,可是,玄烨为大行皇后辍朝仅五日,就恢复了乾清宫御门听政,令文武百官为之动容   朝会上,定大行皇后谥号为仁孝,将于是月二十七日,奉移梓宫至都外巩华城暂安,并自此动土建陵,年仅二十岁的皇帝,要为自己建造陵墓,好让心爱的妻子,有安身之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悲伤终究会被时间冲淡,更何况并非至亲至爱之人,在瞬间的冲击之后,该缓过来的,也都陆续恢复了常态。   北边宫苑里,女眷们开始议论皇后的身后事,听闻皇帝已经选址动土修建陵墓,都奇怪,不是为皇后建陵,而是为自己。   僖贵人说:“皇上该是要在百年后,再与仁孝皇后同穴,如今修建自己的陵墓安葬皇后,想来也是希望皇后娘娘身后,也继续能住在皇上的家里,而不是孤零零的吧。”   众人皆叹息,片刻后,安贵人小声地问:“皇上还会立后吗,下一位坤宁宫的主子会是谁?”   “这才多久,你就说这话?”荣贵人气恼不已,“可千万别说了,你不要命了吗?”   安贵人也明白轻重,无话可说,老实地闭了嘴。   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下一位皇后,若非另选,那必定是翊坤宫那一位。   昭妃与仁孝皇后同年入宫,多年来掌管六宫之事,贤名在外,除了没能为皇家生下一男半女,无可挑剔。   五月二十七日,皇帝亲自送爱妻棺椁至都外巩华城,妃嫔亲王等随驾相送,玄烨要在巩华城驻跸三日陪伴舒舒,便遣众人先行回宫。   灵昭回到宫中不久,冬云说夫人求见,灵昭与嫡母的关系还算亲近,如今父亲走了,嫡母在家中善待自己的额娘,灵昭自然也愿意善待她。   可万万没想到,嫡母带着婶母进宫来,竟是与灵昭商谈皇帝立新后之事,叮嘱灵昭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她们送来了坐胎药、催孕药,请灵昭务必服下。   灵昭心灰意冷,没有破口大骂,也不再激动暴躁,只冷冷地问:“你们敢不敢,去乾清宫给皇帝送壮-阳药?”   嫡夫人和婶母都低着脑袋不敢吭声,扭捏半天才说,她们也没法子,家里男人们逼着,强迫她们进宫说这些话。   “回去吧。”灵昭说,“告诉伯父叔叔,和我的兄弟们,他们但凡露出半点欲望和着急,皇上就能让他们万劫不复。” 第902章 最后一次   不知是操持丧仪累的,还是被家人气的,灵昭病倒了。   可这个节骨眼儿上生病,连自己都嫌矫情,她不愿声张,命冬云悄悄请了太医,将一些事分派给惠贵人和荣贵人打理,自己静静地在宫里养病。   皇帝自巩华城归来后,便忙于应付三藩之乱,几乎不曾踏足后宫,就算到慈宁宫、宁寿宫请安,也是来去匆匆。   这一日,玄烨突然发现,来了几回宁寿宫都没见灵昭,以往但凡来这里,昭妃必定在太后身边,便随口一问:“皇额娘,近日怎么不见昭妃。”   太后这才道:“她病了,从巩华城回来就病倒了。”   玄烨怔然,回眸看大李子,大李子忙道:“奴才该死,皇上,是昭妃娘娘派冬云来叮嘱奴才,千万不要打扰皇上。”   太后说:“冬云也来我这儿说过,她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玄烨颔首:“皇额娘说的是,昭妃一向懂事,朕这就去看看她。”   太后忙劝说:“皇上不必忙,她只是风寒,已经退了烧,太医说休息一阵子能好。何况她是不叫说的,若是叨扰了你去探望,她心里更过意不去。”   玄烨起身道:“皇额娘放心,儿臣会好好和她说。再者,此刻得闲若不去,之后不知又被什么事牵绊,不知几时才有闲暇。”   如此,离了宁寿宫,玄烨坐了肩舆径直往翊坤宫来,不想荣贵人、惠贵人几位都在,来得不巧,也来得巧,他可以简单问候几句就走,也不必担心不知该说什么好。   昭妃果然是憔悴消瘦,这一个多月,不论是皇后丧仪还是六宫之事,她都尽心尽力,玄烨内心很感激。   但眼下的昭妃,已不再是过去的昭妃,玄烨很明白,从舒舒香消玉殒的那一刻起,就有人要算计了。   叮嘱昭妃保重身体后,玄烨便走了。   翊坤宫出来不远处,就是坤宁宫的西侧门,从西侧门望向正殿,宫檐下一片冷清,再也看不见舒舒站在那里迎接他或目送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皇上?”大李子不愿皇帝触景生情,提醒道,“军机大臣正在等候。”   “大李子,桑格呢?”玄烨问。   “桑格在阿哥所照顾小阿哥。”大李子说,“是桑格亲自向太皇太后求的旨意,太皇太后说这件事要您来安排,但您太忙碌,就先暂时让她去阿哥所照顾小阿哥。”   “将保成接来乾清宫,从今以后,朕要亲自抚养。”玄烨道,“至于桑格,让她回赫舍里府照顾夫人。”   大李子道:“皇上,或许桑格留在小阿哥身边……”   玄烨摇头,从西侧门进来,忍着撕心裂肺地痛,像往常那样穿过交泰殿去向乾清宫,假装宫檐之下,舒舒盈盈而立,假装耳边还能听见她温柔甜美的笑声。   一直回了乾清宫大殿,他才对大李子说:“桑格到皇后身边,本是想为他自己的儿子将来求功名铺路,不是朕不允许,但现在,她不适合留在保成的身边。你记着,往后不允许太子身边的人,与赫舍里府有关联。”   “太……子?”大李子愣住。   “是朕失言了。”玄烨道,“你不要声张,待保成满一周岁,朕就要册立他为太子。”   大李子的惊讶,不言而喻,可一切又那么顺理成章。   打从皇帝小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大李子深知皇帝的性情,不论将来坤宁宫里住了谁,也永远不可能有人取代仁孝皇后。   但皇帝才二十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将来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样的人出现重新温暖皇帝的心,谁也不知道。   可大李子暗暗觉得,倘若昭妃娘娘永远是昭妃娘娘,或许她会过得比成为皇后更好。   然而紫禁城外各派势力,已经在算计坤宁宫里空出来的后位。   钮祜禄一族占尽天时地利,昭妃无疑是距离后位最近的人,仁孝皇后突然离世,无疑是最好的机会,他们拼尽全力,也要送昭妃入主中宫。   对于赫舍里一族而言,皇后留下的小阿哥,是他们的希望和仰仗,任何人成为皇后,都不为他们所容。   但凡未来的中宫再产下嫡皇子,失去了亲娘庇护的小阿哥,必定会受到冷落欺负。   即便翊坤宫的昭妃多年不生育,也无法保证她一辈子生不出,但若皇帝当真立昭妃为后,而昭妃一生不育,赫舍里一族将来可以拉拢钮祜禄一族来确保小阿哥未来的前程,不算是太差的结果。   可是,眼下大清最强大的外戚家族佟佳氏,家中那玲珑可爱的小丫头,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到了待嫁选秀的年纪。   这一日,佟老夫人听说小儿媳妇病了,亲自来别院看望,门前的下人见是老夫人来,也阻拦通报,直接请了进去。   石榴搀扶着老夫人走近屏风,隔着屏风便听里头二爷和二夫人在说,赫舍里夫人因皇后故世一病不起,而皇上把原先伺候皇后的桑格姑姑给送出了宫,更将小阿哥留在乾清宫亲自抚养。   儿子说:“皇上与先皇后结发情深,夫妻间的恩爱,世人有目共睹,往后不论一年两年,甚至更久,任何再坐上后位的女人,都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儿媳妇便说:“那就别送倾弦进宫了,让她……”   “不行,倾弦必须进宫。”佟国维坚决地说,“你要好生敦促人教导她宫闱规矩和礼仪,其他的事,我自有安排。”   儿媳妇道:“你想做什么?”   便听得儿子冷幽幽一笑:“拥立翊坤宫昭妃成为皇后,用她来消磨皇帝对此的怨念,等她成为皇帝最讨厌的人,就是倾弦的机会来了。”   佟老夫人失望地闭上眼,带着石榴转身走了,里头的人听见脚步声急匆匆跑出来,见是母亲和石榴,佟国维也没开口挽留。   “我们都对不起元曦。”老夫人对石榴说,“她曾经守护的一切,如今都成了他弟弟利用的对象,对元曦来说,昭妃和任何一个后宫,都是她的儿媳妇,他们生养的孩子都是她的骨血,可她弟弟就是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石榴含泪道:“老夫人,皇上能挺过去吗?”   佟老夫人坚定地说:“一定能,皇上一定能。”   这日夜里,玄烨忙完政务后,独自一人来到坤宁宫,将大李子他们都留在了门外。   坤宁宫里的家具陈设,一些皇后喜爱的东西,都已经火化寄去了那个世界,这里空荡荡,尚没有新的家具摆设搬进来,显得格外凄凉。   窗下炕头上倒是还铺着垫子,是从前舒舒和玄烨坐过的垫子,玄烨伸手抚摸过垫子上的布料,一滴一滴的泪水落下来。   他想要擦去泪水,摸到垫子底下有坚硬的东西,伸手拿出来,是一颗白子。   “为什么……”玄烨伏在炕沿上,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昔日对弈取乐,历历在目,舒舒求胜心切不惜耍赖嬉闹,又或是撒娇求饶,闹腾起来棋子洒了一地,两人却滚在一起,缠缠绵绵。   他曾经是那么快活,曾经是那么幸福,可突然之间,毫无预兆的,仅仅一瞬间,老天收回了对他全部的恩赐。   玄烨失魂落魄地坐在脚踏上,背靠着炕头,双手揉搓着脸颊,粗鲁地拭去泪水。   “朕……还要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做你不喜欢的事。”玄烨说,“朕可能无法守住这里,无法不再让任何人住进来。”   玄烨扬起苦涩的笑容:“反正在你之前,也曾经住了那么多位皇后是不是?好在……朕让你成为了最耀眼的那一位,今生今世,我唯一不后悔的事,是在你活着的时候,让你过得幸福快活。”   “朕会守住这片江山,会打退吴三桂,在我有生之年,决不让任何人侵犯你的陵寝。”玄烨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朕会好好抚养保成,抚养我们的孩子。”   “舒舒,我会好好的,我会听你的话……”   玄烨捂着嘴,不愿将哭声传出,哭得浑身颤抖,许久许久,终于平静下来,用袖口擦去眼泪,最后环顾了一眼坤宁宫的一切,将那颗棋子捏在掌心,昂首离开了这里。   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为了舒舒而来坤宁宫。 第903章 派人帮帮她   康熙十三年的酷暑,紫禁城中因仁孝皇后仙逝,而过的凄凄凉凉,又因南方三藩作乱,举国陷入惶恐紧张,朝廷过去几年增收的国库,更是在这一年因战火一落千丈。   大清入关三十年,不论是满人汉民,还是东西南北的百姓,终于要开始过踏实平安的日子,可一夜之间,被吴三桂搅得天翻地覆。   玄烨派人煽动民心,将吴三桂变作与民为敌的天下第一罪人,夸大他称帝的野心,让那些追随他叛变造反的各路兵马有所忌惮,甚至制造仇恨,将那些反清复明义士的复仇之火引向吴三桂。   一整个夏天,外人只看见皇帝隔三差五往返于巩华城祭奠仁孝皇后,以为他深陷悲痛不可自拔,却不知皇帝一心盯着南方的战事,半分不曾松懈。   虽然前线战况依旧胜败参半,大清军队并没能扭转局势,可玄烨从一开始,就给了自己十年的时间。   如今,从最初的惶恐浮躁,到淡定从容,他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动摇他的内心。   入秋后,除坤宁宫内依然供奉着仁孝皇后的香火外,紫禁城各处的白幡白灯笼早已悉数摘下。   今秋注定是萧条的凄凉,纵然秋风染红了枫叶,秋阳下浓艳的鲜红,也无法叫人提起精神。   只有乾清宫夜里传出的婴儿啼哭,能叫人感受到生命的希望。   但每一次小阿哥绵绵不绝的哭声,都会引来妃嫔们的猜测,想着第二天皇上一定会把孩子送走,可是一天又一天,嫡皇子仍旧被留在乾清宫,由皇帝亲自抚养。   众贵人来向昭妃请安,提起这件事来,皆是不可思议,可见皇帝对仁孝皇后的情有多深,对嫡皇子的耐心就有多大,竟然能忍受婴儿无休止的啼哭。   而宫里宫外都传说,皇上如此爱重嫡皇子,只要嫡皇子能平平安安长大,储君之位非他莫属。   于是人人都好奇,将来再立继后,这宫里这皇室,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   插播,正文完结后,会沿着正文的时间轴,在阿琐的微-信平台上继续免费更新后续内容,微-信搜索“阿琐”,请注意是王字旁的琐,翻阅历史消息,或回复“宫檐”,即可阅读。   这一日,秋风急,可傍晚时分,皇帝在仁孝皇后过世后头一次翻牌子,入夜时,将荣贵人接到了乾清宫暖阁。   荣贵人诚惶诚恐,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特别好的事,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帝,只知道皇帝仍旧频繁往返于巩华城,只知道皇帝仍旧沉浸在丧妻之痛中,而她偏偏是第一个。   再见皇帝,她几乎没忍住自己的眼泪,倒是玄烨平静地说:“哭什么,哭朕,还是哭皇后?”   荣贵人用力摇头,半天才说:“皇上,您瘦了好些。”   玄烨说:“马上贴秋膘,入冬前一定能胖些起来,不要担心朕。倒是你,身体可养好了?”   但不等荣贵人回答,偏殿就传来保成的啼哭,玄烨让她自己先休息,毫不迟疑地独自去了偏殿。   亲眼见这光景,荣贵人心里就明白,摆着她这个做娘的女人在这里,不让去照顾嫡皇子,皇帝的态度就很明确,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资格照顾嫡皇子。   保成这边,因疾风刮倒烛台,他最亲近的乳母不慎被蜡油烫伤,无法怀抱小阿哥,可怜的孩子才啼哭不止,玄烨来抱着哄,吩咐大李子派人去太医院为乳母取些好的膏药来。   因恐小太监说错话,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和惊慌,大李子便亲自去太医院走了一趟,回到乾清宫时,被玄烨埋怨:“你走迷路了,拿个膏药这么久?”   大李子将取来的膏药给了乳母,才向皇帝道,他在太医院遇见小太监和宫女偷药材,细问之下才知道,是钟粹宫的布答应高烧不退,布答应的宫女夜里求到太医院,只想为主子取些能退烧的药。   “怎么会这样?昭妃不管吗?”玄烨冷然问。   “昭妃娘娘终日被内宫事务缠身,妃嫔们若是不主动禀告,有些事娘娘顾不过来也是有的。何况娘娘住西六宫,那布答应在东六宫,平日里看也看不见。”大李子公允地说,“布答应又是个内敛柔弱的人,那时候一整年不被您召幸,人家也安安分分没出一点事儿,连奴才都忘了钟粹宫里还有人住着。”   玄烨怀抱着保成,苦笑道:“朕想起来了,她第一次来乾清宫,带着干粮,说她的宫女怕她饿着了,她的宫女还说,能和太皇太后有一样的字眼做闺名是福气,不要理会旁人拿谐音嗤笑她。”   大李子道:“恐怕今晚跑去太医院的,就是那姑娘,大半夜的违背宫规私自出门,被抓了一顿板子逃不掉,甚至很可能被侍卫当成刺客,若没十分的忠心,可做不了这事儿。”   玄烨说:“布答应生的小公主,可安好?”   大李子忙道:“公主安好,奴才听说个头儿不小,结实着呢。”   玄烨说:“明日白天得闲时,你来提醒朕,朕要去阿哥所看看其他孩子们。”   “奴才记下了。”   “对了,明日给钟粹宫宣太医,别叫人落下病根。”   大李子眉头轻挑,试探着问:“皇上,是要奴才去宣太医,这事儿还是交给昭……”   “她不是很忙吗?”玄烨将保成小心翼翼放进摇篮里,确认儿子安稳熟睡后,才准备离去。   大李子没敢再多问什么,但仅仅这简单的一句,他就意识到皇帝心里对翊坤宫的态度,不是昭妃娘娘做得不好,实在是……   皇后故世这才几个月,前朝已经有人上折子,说中宫不可空悬,甚至点名向皇帝举荐,立昭妃钮祜禄氏为皇后。是皇上一直不予理会,也不挂在嘴边,可他心里,能不烦吗?   那之后的日子,大李子倒是盯着钟粹宫的动静,知道布答应渐渐康复,但皇帝再也没问过半句,似乎忘了,又似乎根本不在意。   除了军国大事和嫡皇子的起居外,眼下能让皇帝提起精神的,就是去巩华城祭奠皇后,以及巡视皇陵的修建。   这一日散了朝,玄烨坐着步辇往慈宁宫去,打算向皇祖母请安后,就动身去巩华城,他要去告诉舒舒,保成会抬头了。   皇帝一行穿过绵长的宫道,经过路口时,从另一侧宫道上传来重物跌落的声响,玄烨被声音吸引,示意步辇停下,便见一个瘦弱的宫女跪在地上,身子趴在篮筐上,大口地喘息着。   她蜷缩起的身体,几乎能装进那框子里,这样一筐黑炭和木柴,如何搬得动,且看起来,那瘦弱的姑娘,像是病了。   “派人帮帮她。”玄烨对大李子说,“走吧。”   圣驾继续前行,大李子派了两个徒弟前去,不久后,皇帝还在慈宁宫书房与太皇太后说三藩之事,两个小太监先回来了。   他们说,那小宫女是钟粹宫布答应的人,病得不轻,却被派去一个人领分例。   大李子打发了小太监们,不自觉地自言自语:“钟粹宫近来,事儿不少。”   “李公公。”忽然,传来苏麻喇嬷嬷的声音,见嬷嬷走来,大李子赶紧上前,笑道,“嬷嬷,您怎么突然这样称呼奴才,实在折煞奴才。”   嬷嬷笑道:“你也不年轻了,在宫里有头有脸,皇上又如此器重你,我怎么能不称一声公公?”   大李子忙说:“嬷嬷,您饶了我吧。”   苏麻喇则请大李子借一步说话,正经地说:“皇上重新召幸后宫有一阵子了,你瞧着,皇上的心情如何?”   大李子坦率地说:“皇上的心在皇后身上,一时半会儿可无法抽身,被召幸的几位后宫,过去也就那样,露水之恩,嬷嬷您是明白的。”   “哎……”苏麻喇轻叹,“往后你要留神,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人,咱们都睁大眼睛仔细瞧着,只盼能再有人来暖了皇上的心。”   大李子一脸无奈:“难啊,嬷嬷,皇上对娘娘的情意,比海还要深。” 第904章 新后人选   苏麻喇与大李子说着话,玄烨从书房出来了,他立时要动身出宫往巩华城去,大李子不敢耽误。   苏麻喇目送皇帝离开,回到玉儿的身边,玉儿对她说:“玄烨是要去告诉舒舒,保成能抬头了。”   “您不劝劝?”苏麻喇说,“皇上去的太频繁了,大臣们,据说京城百姓们,都在议论这件事。”   玉儿说:“让他们议论去吧,有闲工夫议论皇帝,说明朝廷和国家还稳当着。”   苏麻喇垂眸道:“这可不是乐观的时候。”   玉儿明白,她担心玄烨会像他爷爷,像他阿玛。   可是皇太极当时五十来岁,多年征战沙场,满身的伤,最后扛不过去,是因为太思念姐姐,还是因为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候?   而福临,若非那场天花,他已经开始振作了不是吗,若没有天花,很可能现在,紫禁城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但没有这些如果,他们都走了,世人眼里,就是追随深爱的女人走了,对不相关的人而言,这甚至还成了帝王情深、山河绝恋的传说。   诚然,玉儿不能否认,海兰珠姐姐的死,还有董鄂氏的死对皇太极和福临没有影响,但这一切,都过去了。   如今玄烨有健康的身体,对天花强大的免疫,还有舒舒留下的血脉,她若再守不住孙儿,真就应验了那句话,是她命太硬,硬的只有江山天下能为伴。   “这阵子,荣贵人挺得宠,常去乾清宫暖阁。”玉儿道,“你找机会告诉她,要悠着些,这个节骨眼儿上,很可能被外臣利用,卷入到立后的纷争里。”   “他们也太着急,合着皇上不发作,以为皇上是默许了吗?”苏麻喇恼道,“钮祜禄一族的人,也越来越不可靠,遏必隆本就是个毫无主见的墙头草,如今他走了,族中更没有能挑大梁的人了。这么急着送昭妃娘娘上后位,不怕是送她去……”   玉儿抬眸看向苏麻喇,打断她的话:“你怎么了,难得见你这么浮躁。”   苏麻喇直言:“奴婢太担心皇上,怎么会有这么懂事的孩子,他越坚强越正常,我这心里就越不踏实……”   玉儿说:“大清到这一代,若还不能出个坚强的帝王,早早亡国算了。”   苏麻喇跪下道:“请您息怒。”   玉儿叹:“我不是发脾气,这么说,心里也敞亮。”   苏麻喇起身道:“皇上若真要再立皇后,您看会是谁?”   玉儿放下手里的东西,揉一揉眉心:“灵昭是不二人选,她会成为贤德的皇后,选灵昭为后,绝不会有错,若再从外头另选,我心里悬,不可靠。”   苏麻喇道:“可是皇上他……“   “玄烨这儿,想通了就好。”玉儿说,“舒舒能与他相爱,是天注定的缘分,但最早决定选索尼家的孙女,是我为了朝廷和他的皇位着想,不是因为感情。到如今,依然如此,玄烨不需要立他深爱的女人来做皇后,需要立能为朝廷国家有所建树的人成为皇后。他不爱灵昭不要紧,但灵昭无疑是最合适的人。”   “您会干涉这件事?”苏麻喇问。   “我不会干涉,玄烨自己能想明白。”玉儿说,“只是灵昭那孩子,敏感而偏执,她怎么算计的过外面那些老狐狸,别叫人捧杀了才是。”   苏麻喇说道:“倾弦那孩子,一转眼已经到了选秀的年纪。”   玉儿轻叹:“这么快?罢了,该来的总会来,玄烨需要外祖家的支持,就不知这孩子,能不能有她姑母半分气性和胸怀。”   这年中秋节,宫里没有摆宴,皇帝一早散了朝就赶去巩华城,为皇后上香后才返回皇宫,向祖母和嫡母道贺。   也在这一天宣布,重新为皇子序齿,惠贵人所生皇五子保清从此是大阿哥,嫡皇子便称二阿哥。   惠贵人的儿子,一跃成为皇长子,对她和大阿哥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可其他人却弄不明白,该不该在这种时候来恭喜她。   而紧跟着没多久,太医院又奏报,荣贵人怀孕了。   这些事都会先送到翊坤宫,再由昭妃向上禀告,连冬云都张大嘴巴,等太医走了后,啧啧不已:“荣贵人的肚皮到底是什么做的,就不说皇后出了这么大的意外,钟粹宫的布答应,如今还孱孱弱弱,风一吹就病倒了,荣贵人可是四月里才早产过的人呐,这都第五胎了是不是,第五胎?”   对于后宫有喜,昭妃早已麻木,倒是提起了钟粹宫的布答应,她说:“那回兆佳氏病了,是直接惊动了乾清宫,我本以为她会自此得宠,谁知道紧跟着没了下文。连我递上去要求晋封兆佳氏的折子,皇上也没回,他是懒得看我的折子,还是不在意那兆佳氏。”   冬云劝说:“皇上不见得喜欢太柔弱的人,和您必定不相干。”   灵昭却叹息:“他还会喜欢什么女人吗,他的心,莫不是被赫舍里舒舒带走了。”   冬云则轻声道:“娘娘,高娃姑姑对奴婢说,太后会帮您,请您安心等一等。”   灵昭问:“帮我什么?”   冬云说:“帮着促成您和皇上,帮您登上后位啊。”   灵昭紧张地站起来,瞪着冬云:“不要挂在嘴边,你不想我死的话,就不要再提起这些话。他的脾气你不知道吗,你们是要催我的命吗?”   冬云慌张地跪下了,怯怯地问:“娘娘,有这么可怕吗,皇上他……”   灵昭眼神发直:“当然可怕,他很可能,已经在心里恨我了。”   此时有小宫女进来传话,灵昭紧张地回过身,大声呵斥:“做什么?”   吓得那孩子跪在了地上,连自己要说什么都给忘了,最后才想起来,哆哆嗦嗦地回道:“皇上去荣贵人的院儿里探望荣贵人了。”   灵昭怒斥:“这种事,犯得着一件件来告诉我吗?”   冬云立刻撵走了那个宫女,扶着小姐坐下:“您冷静些,娘娘,是奴婢不好,娘娘,您怎么了?您冷静些。”   灵昭急促地喘息着,脸上的气色稍稍缓和,她怎么了,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此刻荣贵人的住处,门庭若市,圣驾亲临,更是让荣贵人受宠若惊,众贵人、常在无不羡慕,说荣贵人到底是皇帝第一个女人,那也是与众不同,旁人羡慕不来的存在。   玄烨不习惯待在女人多的地方,象征性地叮嘱了几句,就摆驾离开。   如今天冷了,皇帝代步的肩舆换成了暖轿,轿子缓缓前行,一阵秋风过,掀起了帘子。   玄烨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路边的宫女身上,似曾相识,可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而她捧着礼盒,就算低着脑袋,也能看见脸上洋溢出的笑容,像是很高兴。   玄烨很久没见到人高兴了,就算刚才在荣贵人面前,也没什么人敢笑眯眯的,他们所有人都觉得,舒舒去世后,是不可以笑的。   轿子外头,大李子刚好看见皇帝往外看的光景,顺着目光看过来,也见着了这个小宫女,之后圣驾缓缓走远,听得身后荣贵人的宫女吉芯喊着:“岚琪,你怎么不过来?”   大李子回身,刚好见是那个宫女捧着礼盒向吉芯走去。   “那个叫兰什么的丫头,是哪里的?”大李子问手下的人,“去问明白,立刻回话。”   事实上,大李子只是多留了个心,并没想要打听什么来告诉皇帝,可他没想到,皇帝竟然一回去,就问他这件事,但皇帝说的是,遇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宫女,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大李子心里嘀咕着,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他自认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完全没有从大行皇后去世的悲伤里走出来,可荣贵人怀孕了,后宫陆续都被接来乾清宫暖阁,甚至此刻,皇帝竟然会留心一个漂亮的小宫女,一切看起来仿佛完全恢复了常态。   “回皇上的话。”好在,大李子有所准备,应道,“您记不记得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个抬不动木柴黑炭的小宫女?奴才刚才在荣贵人的院子外头也瞧见了她,恐怕皇上说的,就是那个姑娘。”   玄烨恍然记起了那一天的光景:“朕想起来了。”   大李子说:“她是钟粹宫的宫女,钟粹宫布答应手下的宫女,刚才估摸着,是替布答应来送贺礼。”   玄烨问:“布答应身体好些了吗?”   大李子说:“虽小病不断,但也不妨碍,奴才曾在路上遇见过一回,瞧着气色不坏。”   玄烨翻了翻桌上的东西,抽出了翊坤宫的折子:“昭妃之前就上折子,要晋封她为常在,朕当时想忙完了就批复,谁知一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太皇太后很喜欢小公主,那是布答应的功劳,你去传旨,告诉昭妃,晋封布答应为常在。”   大李子领旨,正要退下,玄烨喊住他说:“挑几件首饰,你送去钟粹宫,赏给布常在。” 第905章 圣心难猜   康熙十三年的初雪来得极早,像是为了与皇帝一同哀悼仁孝皇后的仙逝,而玄烨在初雪那天也去了巩华城,在舒舒灵殿中停留的时间,比平日都长。   大李子依稀听见皇帝在与娘娘“说话”,可是说的什么,不甚清楚,他只知道,这几天又有大臣上折子,要求皇帝早立新后。   对此,皇上几乎不表态,不论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提这件事,大李子渐渐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思,前阵子以为皇帝看上了那个漂亮的小宫女,可布答应封了常在后,紧跟着又没了下文。   但大李子认为,这才是人之常情,皇帝压根儿没从大行皇后的悲伤中走出来,他怎么可能看上新人,怎么可能会留心一个小宫女又或是柔弱的布常在。   可是这日回宫后,傍晚呈膳牌时,玄烨头也不抬地吩咐:“夜里去翊坤宫。”   “是……”大李子有些惊讶,自从五月以来,皇帝还是头一回要在翊坤宫留宿。   灵昭接到旨意,同样感到意外,忐忑不安仿佛刚入宫的新人,连冬云都忍不住问:“娘娘,您到底在怕什么?”   灵昭说不上来,她既想见玄烨,又害怕见玄烨,赫舍里舒舒的死,并没有激发她力争上游去摘取后位的雄心壮志,相反的,让她陷入了深深的惶恐。   她认为,皇帝每时每刻都在恨她,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去取代赫舍里舒舒的地位。   那么久了,玄烨虽然来过翊坤宫,但一次也没有留宿,嫡母她们送来的坐胎药催孕药,都成了最大的笑话。   今晚,他终于要来了,可灵昭根本想象不出,夜阑人静时,这寝殿里会是怎样的光景。   冬云在小厨房准备了各色宵夜,但皇帝到了后,便洗漱入寝,早早地就睡了。   殿内的光景,外面的人看不见,而隔天一早,龙袍也没往这里送,天未亮,皇帝就回乾清宫去了。   冬云昨晚特意和其他宫女换班值夜,送走皇帝就跑回寝殿来,只见小姐拥着棉被依靠在床头,目光怔怔地出神,喊了她两声,才稍稍有反应。   “您怎么没起来送皇上?”冬云问。   “他不叫我送。”灵昭应道,说着又往下躺,用被子将自己裹紧。   冬云去端来茶水,点燃蜡烛,可灵昭却突然说:“别点蜡烛。”   “是……”冬云将蜡烛吹灭,端着茶水来到榻边,“娘娘……皇上昨晚弄伤您了吗?”   灵昭笑得很凄凉,眼角有泪光闪烁,背过了身去,什么话也没回答。   直到后来,冬云才知道,皇帝那晚根本没碰她家娘娘,甚至连话都没说几句,特地跑来翊坤宫夜宿,像是为了做给什么人看。   这还是在宁寿宫里,太后乐呵呵地问起这件事,灵昭告诉太后时,冬云在边上听见的,而当时太后的脸色是那么的尴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等玉儿再从太后口中得知这件事,太后已是主动表示,她不想再搀和,两个孩子脾气都古怪,凭她那点心思,实在没法子。   待得太后离去,苏麻喇才说,她留心皇上的饮食起居,除了频繁往来于巩华城“探望”皇后之外,一切都恢复如常,到乾清宫侍寝的妃嫔,也都记录在册,连云雨之事,对皇帝来说也不存在障碍。   “他对其他人都好,唯独灵昭?”玉儿百思不得其解,“他难道分不清,是外面的人想要左右后位人选,还是灵昭自己有所欲求?”   苏麻喇想了想,说:“那昭妃娘娘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第906章 那就是你吧   玉儿反问苏麻喇:“灵昭若想做皇后,有错吗?”   苏麻喇一时语塞,垂下了眼帘。   眼下后位空悬,距离中宫最近的人,非翊坤宫昭妃莫属,不让人家做是一回事,连想都不让人家想,就是皇上没道理了。   就算想都不让人家想,也不该去欺负人,可这半年来的光景,皇帝对翊坤宫的态度,明摆着在欺负昭妃。   若非昭妃掌权六宫多年,若非上头太皇太后和太后两宫支持,只怕连那些小贵人小常在,都能欺负到她头上去。   “罢了。”玉儿说,“由着他吧,总要有一件事,顺着他的心意,玄烨本是个脾气倔强且固执的孩子。”   “可时间久了,恐怕叫大臣们捉了把柄。”苏麻喇说,“这还是其次,若是把昭妃娘娘逼疯了,岂不是太可怜了。”   玉儿说:“可是玄烨从九年前就不喜欢她,我们能怎么办?”   苏麻喇叹息:“大李子说,他也摸不清皇上最近究竟在想什么,有一阵以为要宠幸布常在,可转身就撂下了。”   玉儿冷静下来,道:“别催他,更别强迫他,只要江山稳固,就算牺牲后宫的女人,就拿我来生来世的福分抵消吧。”   是年,皇帝于腊月十九日封印,封印后直接到巩华城住了两天,连带着南边战事也让大臣们一并去巩华城行宫商议。   归来后,休息不过两日又要出发,但小年前这一天,狂风暴雪,玉儿下严旨,不许玄烨出宫。   祖母难得下令,玄烨也不敢违抗,一乘暖轿到宁寿宫请了安,从北边绕过来,看一看神武门外暴雪受灾的情形,便要接着去慈宁宫。   皇帝的暖轿里,宝座底下的炭盆烧得滚热,玄烨年少气盛,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热气,实在闷得慌了,他总会挑开帘子放些冷气进来。   此刻,随手挑起窗帘,便见路边站着俩个子高大的太监。   宫里冬雪天可免了太监宫女遇见主子就下跪的规矩,但他们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寒风吹开他们的衣袍,露出一个姑娘被逼在墙根,那么冷的天,整个儿窝在雪地里。   轿子很快就从他们面前走过,玄烨心里莫名地一颤,不自觉地出声:“停下。”   暖轿的行径,戛然而止,大李子上前问:“皇上,有何吩咐?”   玄烨问他:“做什么把一个宫女逼在墙根下?她做错了什么?”   大李子朝后方看了看,忙道:“咱们往这儿走,这姑娘拦在路中间,也不知长没长眼睛,直挺挺地迎面来,奴才就派俩太监把她摁住了。”   玄烨苦笑:“这么大的风雪,她撑着伞顶着风,看不见前路,也听不见动静,不是很寻常?”   大李子咽了咽唾沫:“是,奴才这就命人放了她。”   玄烨却说:“把她带过来了。”   大李子不敢二话,赶紧命人把那小宫女带到御前,柔弱的姑娘跪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可能更多的是因为害怕。   “你是哪里的宫女?”玄烨问,“这么大的风雪,一个人在宫里瞎走做什么?”   小宫女低垂着脑袋,根本不敢出声,还是大李子催促她:“皇上问你话呢,抬起头来。”   “奴……奴婢是钟粹宫的宫女。”跪在地上的,正是布常在身边名叫岚琪的姑娘,她抬起被冻得通红的脸蛋,冷静下来,好生回答皇帝,“奴婢是布常在的宫女,今日荣贵人做东请各位主子去喝茶小聚,可是风雪这么大,布常在前几日风寒才愈,今日实在不宜出门,所以奴婢要去荣贵人的宫苑,向荣贵人告假。”   岚琪想了想,叩首道:“奴婢实在是没有看见皇上圣驾过来,冲撞了皇上,罪该万死。可是奴婢还要去向荣贵人告假,请皇上允许奴婢事后再去慎刑司领罚。”   大李子干咳了一声,责备道:“皇上什么话都还没说,你瞎起劲什么?”   玄烨淡淡一笑:“她的伞都破了,你们给她一把新伞,这里到荣贵人屋子里还有些路。”   大李子连忙应下。   玄烨放下帘子,里头悠悠传来一声:“走吧。”   暖轿继续前行,偶尔有一丝丝寒风从窗口飘进来,驱散轿子里的闷热,惬意又舒坦,玄烨默默地想,果然又遇见了。   “那就是你吧。”玄烨自言自语,“朕不会亏待你,会给你荣华富贵,其余的,该承受的该面对的该牺牲的,那也是荣华富贵的代价。”   慈宁宫里,大阿哥保清被送来太祖母跟前,结实可爱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十分讨玉儿喜欢,顽皮的时候能上房揭瓦,但听话的时候,也能好好跟着玉儿,由太祖母把着手写字。   玄烨来了,见着喜欢,换他教儿子写字,父子俩亦是说说笑笑。   如今,保清还只会用简单的短语字词来表达他的意思,咿咿呀呀连带比划,却让玄烨恍然想起,承祜走的时候,就这么大。   玉儿眼见得孙儿神情落寞,命乳母将小阿哥抱走,带着玄烨到暖阁喝茶,问了几句三藩的事,想把他的情绪转开。   反而是玄烨主动提出:“皇祖母,来年又是选秀的年份,是不是?”   玉儿道:“礼部避开你,已经来问过我,我让他们等一等,等你的旨意。”   玄烨颔首:“是,就让他们照规矩办。”   玉儿想了想,才道:“是想让宫里有些新人?”   玄烨却直白地说:“倾弦到了选秀的年纪,拖下去,佟家的人该坐立不安疑神疑鬼,让他们早早安心吧。”   玉儿苦笑:“皇上真要把那小丫头选进来?你知道你小舅舅,把她教导成什么脾气了吗?”   玄烨毫不避讳地说:“再坏,也不能杀人放火,除此之外,由着她去吧。”   玉儿便直言:“你是想有人来,与灵昭的地位抗衡?”   玄烨的眼神是空洞的,捧着茶缓缓喝下,应道:“不是抗衡,是倾弦的出身,值得她拥有尊贵的册封。”   “玄烨,你若有不愿对我说的话,皇祖母不会追问你。”玉儿道,“但皇祖母希望你能听我一句,你可以不喜欢昭妃,可以不立昭妃为皇后,但不要折辱她,不要在外人面前让她蒙羞让她下不来台,除此之外,皇祖母不会干涉你任何决定。”   玄烨却淡淡一笑:“皇祖母,钮祜禄氏敏感且脆弱,九年多来,朕为了顾及她的心情,处处考虑周到,处处费心,任何事总要想一想,她是不是会不高兴。但是从今往后,朕再也不愿费心,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玉儿一语戳中玄烨的心思:“可过去的九年,你考虑的那一切,不是为了灵昭,是为了舒舒。”   玄烨放下茶碗,冷漠地对祖母说:“是,所以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玉儿说:“她好歹为你……”   玄烨打断了祖母的话:“她可以继续这样活下去,拥有和以往一样的尊贵和荣耀,只要别求更多的。”   玉儿让自己冷静,调整心情,平和地说:“是想让倾弦成为皇后。”   玄烨摇头:“谁也不想,那个位置,能拖多久是多久,没有皇后,三军照样打仗,没有皇后,百姓的地里依然能种出庄稼。”   玉儿心中叹息,道:“皇祖母知道了,玄烨,放轻松些,只要皇祖母不逼你,没人能逼你。”   可玄烨的眼神,却晃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他仿佛停滞了一瞬,才抬头道:“多谢皇祖母,孙儿记下了。”   那日傍晚,灵昭接到皇帝的旨意,说虽然为了大行皇后之故,今岁除夕不摆宴,但太皇太后和太后健在,不宜太过悲伤。   至明年,一切重新开始,正月十五时,在慈宁宫摆宴,宴请王公大臣。   操持一场宴席,如今对灵昭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她照着玄烨的吩咐去做就好。可是那天夜里,玄烨明明来了翊坤宫住宿,他既然自己要来,又何必打发小太监传旨,且当天晚上,皇帝倒头就睡,什么话都没说。   那之后连着数日,皇帝都留宿在翊坤宫,外人看起来昭妃娘娘复宠,风光无限,可屋子里到底是什么光景,只有灵昭和玄烨自己知道。   除夕前一晚,灵昭忍无可忍,问坐在灯下看折子的玄烨:“皇上,臣妾做错了什么吗?”   玄烨疲倦地抬起头,反问:“怎么了?” 第907章 明晚,请皇上不要再来   四目相对,灵昭的心跳越来越急,玄烨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再次问她:“怎么了?”   “您已经好几天不说话。”灵昭终于承受不起玄烨眼中的冰冷,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道,“这几天,您每晚都在臣妾身边,可是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   玄烨说:“朕从前,不也是这样?”   灵昭摇头:“皇上很少会这么多天,连着留在翊坤宫,即便有,至少还会和臣妾说上几句。”   玄烨问:“朕在这里办公务,碍着你了是吗?”   “当然不是。”灵昭猛地抬起头,“皇上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玄烨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就是朕问的意思,你已经回答了,既然不妨碍,朕再看两本折子就睡了,你先歇着。”   灵昭气势顿消,仿佛再也提不起来,转身走向床榻。   然而看着床榻上整齐的被褥,回想这几夜同床异梦,她是在皇帝身边九年的人,即便九年来真正在一起的日子不足一年,她也听得出玄烨的呼吸是否真正睡着了。   这几日,他每天不论是倒头就躺下,还是这样办公务到深夜,他都睡不着,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灵昭的心备受煎熬,她甚至宁愿他不要来。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灵昭猛地回过身,“你为什么要恨我,为什么要把怨气撒在我的身上,是我让她死的,是我待她不好吗?一直一直以来,只有皇上对我的诸多不满,皇后她从没像你这样来对待我。”   玄烨抬起疲倦的双眼:“你怎么了?”   灵昭愣一愣,眼睛通红的她,已经克制不住泪水和悲伤:“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既然你讨厌我,就把我丢开,就不要再见我,我宁愿看不见你,也不愿被你这样羞辱。”   玄烨说:“朕过去在坤宁宫,也会连着几天不说话,或不想说,或累得没力气说,这很平常。”   灵昭摇头:“可你睡不着不是吗,躺在我的身边你每一晚都睡不着?”   玄烨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来,向灵昭伸出手,唬得她往后退了半步。   “你发烧了吗?”玄烨却是抚摸她的额头,“好像没有发烧,那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灵昭泪眼相望,哽咽着,“我做错什么了?九年了,你依然讨厌我吗?”   玄烨说:“朕不讨厌你,可总是这样,朕必须小心翼翼地处理你我之间的关系,一不留神,你就不高兴了。”   灵昭痛苦地看着皇帝:“皇上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几晚你睡不着,也是在揣摩我的心情?你连话都不对我说,何来的猜测,何来的揣摩?既然躺在我的身边睡不着,又何必天天来,何必让我感到羞辱?”   “朕,已经很久睡不着。”玄烨平静地看着灵昭,“一个人睡也好,有人来暖阁侍寝也好,又或是在这里。五月以来,朕不曾一夜安眠,直到荣贵人有身孕时,朕才稍稍松了口气,不论如何,对外头是有了个交代了。”   灵昭紧绷的神情,不自觉地松弛下来,口中呢喃着:“因为想念皇后?”   玄烨说:“你先睡吧,朕还有几本折子要看,就算是拜年请安的废话,朕也要一一回复,年关前,年年如此忙碌。”   灵昭背过身,一手紧紧抓着领口,一手捂着嘴,怕自己哭出声。   玄烨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在朕的眼中,你我还是和从前一样,你不必有什么负担,朕也不会将其他情绪转移在你的身上。”   “皇上是说……”灵昭问,“我永远也不要奢望,有一天能得到她所得到的一切?”   “后位吗?”玄烨竟是问,“你想要吗?”   “皇上难道不知道,臣妾想要什么?”灵昭转身来,满面泪痕,“我和她一样站在钦安殿,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哪里不如她?”   “是朕对不住你。”玄烨说,“你这样想,就能安心了,你没有半分的不是,只有朕的不是。”   灵昭含泪泣诉:“我要的不是这句话,我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你连呵斥我,连和我吵架都不愿意,我说了那么多冒犯你的话,可你连生气动怒都不屑。”   “你想要朕说什么?”玄烨道,“你来说,朕跟着你重复。”   “皇上!”灵昭的声音,穿透殿门,惊得值夜的太监宫女闯进来,以为皇帝出了什么大事。   “冷静些。”可玄烨依然不急不缓,“你累了,早些歇着。”   说罢,他坐回暖炕上,在看了一半的折子上写下批复,烛火摇曳,闯进来的太监宫女,又悄悄地退下了,翊坤宫的人急着去找冬云,而乾清宫的人则赶紧去向李总管回话。   灵昭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眼神直直地锁在玄烨的身上,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皇帝心无旁骛地批阅奏折,几乎当她不存在。   “明晚,请皇上不要再来了。”灵昭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床榻,开口道,“臣妾身体不适,无法侍奉皇上。”   玄烨这才抬起头,看着那瘦弱无助的背影,内心毫无波动,收回目光,继续批阅奏折。   翌日便是除夕,因大行皇后之殇,宫内不摆宴,京城王公大臣府中亦是禁娱。   沉闷了半年多的气氛里,朝野上下都盼着正月初一,皇帝早早就有旨意,要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宜太过悲伤,自元旦起,京城内百姓官员的日子一切照旧。   如此,元日清晨,太和殿的朝贺,也同往年一样隆重盛大,唯一的不同,阶下后妃所站的地方,空出了一席,那本是皇后站立的所在。   眼下后宫之中,以昭妃为首,但昭妃依然只站在她该站着的位置,而将皇后往年所立之处空了出来,不知是皇帝的意思,还是昭妃自己的心意,可偏偏是空出了这么一块,引来无数的人,想要将它填补。   然而翊坤宫那几夜发生了什么,除夕前一晚帝妃间的矛盾,宫里宫外都没传出任何动静,就算是玉儿也只略略听说,像是有过争执。   可昨晚慈宁宫里一顿简单的年夜饭上,玄烨逗着孩子们,昭妃看起来也毫无异常,直到今日,都一切太平。   太和殿前朝贺后,灵昭带着后宫妃嫔,到慈宁宫来向太皇太后与太后恭贺新年,灵昭说:“元宵宴已经安排下去,内务府会赶制一批新宫灯,挂在慈宁宫前的花园里,还请太皇太后和太后,想几个灯谜出来,看看到那一天,谁有福气能猜中太皇太后和太后的灯谜。”   玉儿含笑看着灵昭说话,但不自觉地和苏麻喇对视,直到孩子们都散去,她才终于能说:“这么看来,是真没什么事?”   “若是吵了一架,倒也不是坏事。”苏麻喇道,“或许,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是我们思虑得太多。”   玉儿轻叹:“我昨夜眼皮子就跳,年纪大了,越发迷信,这年过的我心慌意乱。不知是担心南边的战事,还是担心玄烨,心里不踏实。”   苏麻喇劝道:“皇上早就长大了,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结发之妻,还不够皇上成长吗?”   玉儿道:“我是心疼他,从此孤零零,纵然身边有那么多后宫,说来容易,只要他乐意,还不是一个个上赶着来温暖他伺候他,可偏偏就是他不乐意。”   苏麻喇想了想,说道:“奴婢有句话,一直藏在心里。”   玉儿叹息:“还有不能对我说的话?”   “是先帝。”苏麻喇说,“我总觉得,在皇上心里,阿玛对待额娘的态度和感情,对他有很大的影响,甚至造成他内心的阴影。”   “这话怎么说?”   “昭妃娘娘对皇上,难道不好吗?”苏麻喇道,“可是皇上大概明白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当年皇阿玛对额娘便是如此。于是,皇上一面愧对额娘,一面又理解了父亲,这该多矛盾?” 第908章 元宵宴风波   玉儿冷静思考后,对苏麻喇说:“不论福临和元曦留给玄烨什么样的阴影,也不是他可以用来伤害灵昭的理由,我不允许他这么没出息。”   “是。”苏麻喇知道格格的脾气。   玉儿凝重地说:“可是玄烨他要强迫自己走出来,从失去舒舒的绝望里走出来,他就必须做一些什么。当年姐姐丧夫丧子之后,能再爱上皇太极,玄烨也必定能开始新的感情,开始新的人生,我不信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要栽在痴情二字上。”   苏麻喇劝道:“但这话,您别当着皇上的面说,皇上已经很坚强,很了不起。”   玉儿道:“只要他不作出太出格的事,他是努力想让自己摆脱绝望的话,我会支持他。但是苏麻喇,不能事事都由着他,天下还乱着呢。”   但那之后的日子,正月里喜气洋洋,一切看起来太平兴旺。   玄烨在元旦恢复了朝政,过着和以往一样忙碌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今年起他不再在先帝的忌日亲自前往皇陵,只派遣福全常宁兄弟几个代为祭奠。   翊坤宫里则依旧风光体面,从前坤宁宫也非日日都要请安,如今妃嫔们,却几乎每天一大早都会来向昭妃行礼。   然而宫嫔们面上恭恭敬敬,一转身就开始议论是非,认为昭妃以代皇后自居,又说将来她若入主中宫,规矩一定比仁孝皇后来得大,不好伺候。   自然朝堂之上,王公贵族之间,早就开始算计新皇后的人选,支持灵昭的一派人,莫名其妙地日益强大,与钮祜禄一族不甚相干的人,也参与到其中。   至于反对的那一派,一时半刻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人来,只是偶尔发声抵制钮祜禄氏上位,说什么大行皇后千古不足一年,实在不宜商谈立后之事。   但对于这一切,玄烨视而不见,不露出任何喜恶,起初还会对大李子发发脾气,后来连大李子都看不到皇帝的心思。   他只是勤勉地处理朝政,大胆果敢地应对三藩之乱,除此之外,感情上便是一片空白。   正月十五,宫中摆宴,太皇太后宴请王公大臣,贵族女眷们,白日里就受邀进宫来看戏。   明珠夫人与惠贵人私下见了面,一相见,明珠夫人就恭喜惠贵人,如今成了大阿哥的生母。   惠贵人说:“劳烦您回去与叔父说一声,眼下可不敢给大阿哥一星半点的福气,我实在怕压着他。皇长子虽然风光,但历朝历代的皇长子,能有几个好下场,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能被皇上喜欢,能做个有出息的孩子。”   明珠夫人则更直白地问:“且不说赫舍里氏去世,在那之前,您就对我说,皇上对您的宠爱渐渐淡了,后来怎么样了?”   “就前天夜里,我还在乾清宫暖阁呢。”惠贵人说,“皇上待我和从前一样,但如今他心里思念着大行皇后,能召见我已是不易,我只管用心伺候,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明珠夫人说:“今年皇上又要选秀,佟家那姑娘,看来事要进宫了。那是骄傲到天上去的丫头,惠贵人,往后您要小心。”   惠贵人说:“这您不必担心我,不过,皇上到底要选谁为新皇后,叔父他可有揣摩?”   明珠夫人念道:“老爷他说,只能猜得出,皇帝压根儿就不想立钮祜禄氏,但放眼朝堂之上,眼下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毕竟不立钮祜禄氏,就必定要从新人里选,不然后宫里挑任何人,也都是说不过去的。”   “那佟家的女儿?”惠贵人问。   “老爷说不大可能。”明珠夫人道,“皇上不会允许佟家的势力过度膨胀,这后位是断然不会给的。”   “我想着……”惠贵人道,“皇上会不会,根本就不想立后,能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没有皇后的皇帝古往今来也不少,将来流传千古,还是情深意重的美谈。”   “可若是如此,您要怎么让大阿哥与二阿哥争呢?”明珠夫人说,“对我们来说,还是立皇后的好,将来有了利益冲突,新后必然排挤二阿哥,咱们就能渔翁得利。”   说着话,已是近了慈宁宫,二人越发谨慎言辞。   刚好见边上一行人走来,两个娇俏明朗的小宫女搀扶着柔弱的布常在,惠贵人便亲切地迎上来:“妹妹,今日挨着我坐,一会儿阿哥所会抱阿哥公主来,咱们一道看孩子也方便。”   “是,多谢惠贵人。”布常在很高兴,“又是好些日子,没见过孩子了。”   然而今日元宵宴上,宾客众多,恐是担心人口混杂,对小阿哥公主的健康有所影响,乳母们抱着来向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请安后,就把还吃奶的几个孩子都带走了。   布常在很失落,她日日夜夜都思念自己的小公主,晋封常在后,皇帝曾下恩旨允许她去看看小公主,连王嬷嬷都算计着,布常在是不是要得宠了。   可一转眼,钟粹宫又被皇帝忘得一干二净。   布常在知道自己懦弱无能,并不在乎帝王恩宠,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闺女,是怎么也放不下的。   大喜的宴席上,若是掉眼泪很不吉利,身旁的宫女岚琪见主子眼圈泛红,立刻便将她带了出去,到后殿专为妃嫔们准备的殿阁补妆休息。   这一边,大阿哥扭扭捏捏地向灵昭请安,很不愿亲近她,转身就跑回玄烨那一边。   灵昭也不屑这孩子,在她眼里,再也不会有哪个孩子比承祜更可爱,喝了口酒压压火气,冬云在一旁道:“娘娘,夫人请您到后殿说话。”   灵昭怒色:“这是她自己家吗,想去哪里去哪里?”   冬云面露难色:“可是夫人说,有很要紧的事。”   “知道了。”她悠悠喝了杯中酒,在新一曲歌舞开始后,才悄然离席。   玄烨端坐上首,见灵昭走开,只当她是像往日那样忙于宴席之事,并不怎么在意,可身边保清嬉闹着,没多久,调皮的小东西,就把酒水洒了他一身。   有太皇太后和太后护着,三岁的小娃娃自然不会受到责罚,还躲在太祖母怀里咯咯直笑。   “去我屋子里换衣裳。”玉儿也笑着对玄烨说,“湿乎乎地坐着,该着凉了。”   玄烨在儿子脸颊上掐了一把:“回来揍你屁股。”可也是笑着的,心情甚好的离去。   底下惠贵人眼看着上头一举一动,吓得提起来的心,在皇帝的笑容里安下了。   但一回眸,见身边坐席还是空荡荡的,四下看了看,便打发宫女道:“去瞧瞧,怎么布常在还不过来,别是不舒服了。”   然而这一边,玄烨出门来,见遏必隆的继夫人慌慌张张地从后殿出来,沿着廊下往回走,竟是没见到圣驾在此。   他与大李子皱眉头,忽地想起方才灵昭也离席,不自觉地便朝后殿走来。   谁知走近些,就听见打骂声和哭声,他疾行几步进门来,只见花架下花盆碎了一地,翊坤宫的冬云正撕扯地上跪着的两个人,躲在后头的那个,玄烨一时竟有些面生,但挡在前头的那一个,他记得很清楚,又是她。   皇帝脑筋飞转,开口道:“你不愧是鳌拜的义女,学得与你的义父一样,心狠手辣。”   灵昭陡然闻声,惊恐万状地转回来,见玄烨立于身后,顿时吓得呆住。   大李子则呵斥冬云:“还不住手,皇上面前,岂容你们放肆?”   “不是的……皇上,不是你想的这样,不是这样。”灵昭百口莫辩,着急地解释,“我不是……”   玄烨则冷冰冰地看着她:“她们做错了什么,要你在元宵节这样的日子,在太皇太后的宫殿里动用私刑?”   灵昭过于激动,不小心声音也大了:“皇上,我说了不是的,我没有,为什么不信我?”   玄烨问她:“那朕看见的是什么?”   “我、我……”灵昭无言以对。   就在刚才,她气恼地带着嫡母到这里,听她絮叨帝王恩宠,絮叨中宫之位,灵昭激愤地说皇帝根本就不碰她,让她去和谁生皇子,正气得面红耳赤时,身后传来动静,才发现钟粹宫的布常在主仆俩,竟然就在屏风后偷听。   遏必隆夫人立刻就被灵昭撵走,她逼问布常在听见了什么,可布常在吓得只会哭,灵昭顿时失了理智,喝令冬云掌嘴。   可是这一切,她该怎么向皇帝解释,她如何说得出口?   这件事动静不小,很快就传到了太皇太后的耳朵里,她是抱着大阿哥乐呵呵地离席,席上的人暂时没察觉异样,可是惠贵人的小宫女跑回来,和主子咬了半天耳朵。   惠贵人便挪到荣贵人这边,轻声道:“后头出事儿,这下可热闹了。”   听她细说后,已显怀的荣贵人,用帕子掩一掩嘴巴,轻声道:“我说呢,怎么都不在席上了,昭妃娘娘去了何处,这么久不回来。”   后殿中,玉儿坐于上手,布常在和岚琪、冬云,还有门外值守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灵昭坐在一旁,虚弱地靠在苏麻喇怀中,已是泪眼婆娑。   太皇太后问了两遍了,始终没人吭声,玄烨刚要开口,只见那小宫女爬到前头,叩首伏地,怯怯地说:“太皇太后,容禀……” 第909章 朕要了这个宫女   玉儿已没有什么耐心,但见这小宫女发丝凌乱,鬓边是匆忙间抿好的散发,猜想该是和布常在在一起的。   而她一出声,灵昭也不自觉地从苏麻喇身边坐起来,神情紧张地看向了跪在地上的人。   玉儿知道,玄烨亲眼所见的事,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灵昭今晚都是冲动了,可眼下元宵宴还等着他们回席,时间再久一些,宴席上的传言就会更丰富。   她不需要什么解释,她只希望皇帝能立刻回去,可偏偏玄烨今晚是和灵昭杠上了,玉儿眼瞧着孙子那眼神和气势,猜想他已经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太皇太后……”趴在地上的小宫女,颤巍巍开口,“奴婢是和冬云姑姑闹着玩的,是皇上看错了。”   玉儿眼前一亮,而所有人都很惊讶和意外,只有玄烨一脸怒气,恨不得生吃了地上这小丫头。   “奴婢跟随主子来这里补妆,不多久昭妃娘娘和夫人也来了,娘娘和主子说了几句玩笑话,奴婢一时没分寸,言语间没大没小,主子就让冬云姑姑撕奴婢的嘴,但这也是闹着玩儿的。”那小宫女几乎把额头贴着地,声音颤抖着,“是、是皇上突然进来看错了,是误会。”   “你!”玄烨一步上前,指着地上的人,“你胡说什么?”   “玄烨。”玉儿幽幽开口,“是不是你看错了?”   “那就把遏必隆的女人找来。”玄烨来劲了,“您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旁的灵昭,顿时神情紧绷,不自觉地抓紧了苏麻喇的手腕。   苏麻喇向玉儿递过眼色,玉儿恼怒地瞪了孙子一眼,现在有个懂事的小宫女说了让所有人下台阶的话,玄烨今晚到底还想闹什么?   “那她为什么哭?”玄烨指着一旁双眼通红,脸上还有泪水的布常在,“她眼泪还没擦干,她哭什么?”   岚琪惊恐地抬起头,回眸看了看在一旁已经吓成傻子的布常在,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开口说:“回、回皇上,主子她、她是笑出来的眼泪。”   “你……”玄烨气极了,这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他并不是非要在今晚让灵昭出丑,可钮祜禄一族到底在算计什么,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您瞧瞧,皇上多大的人了,还闹着玩。”苏麻喇在边上笑了,对玉儿说,“闹得咱们也大惊小怪,叫人笑话。主子,您带着昭妃娘娘回席上去吧,皇上,奴婢伺候您去把衣裳换了。”   一面说,一面训斥大李子:“不是带皇上来换袍子的吗,皇上着了凉,你担待得起吗?”   “是是是,奴才该死……”大李子赶紧上前来,轻声道,“皇上,咱们先去……”   “皇祖母。”玄烨霍然转身,一手指着地上的丫头说,“朕要了这个宫女,今晚就送去乾清宫。”   殿内一片煞静,仿佛所有人都忘了呼吸,灵昭刚要走向太皇太后,抬着双手本是要去搀扶,硬生生地握成拳头放下了。   苏麻喇上前道:“是,这小宫女机灵的很,奴婢一早就和布常在说,要指她去乾清宫当差……”   “不是当差,是侍寝。”玄烨冷声道,“今晚朕要她侍寝,明日就封了常在。”   皇帝说完,也不顾祖母是否应允,不顾在场的人什么脸色,转身就往门外走,大李子猛地回过神,赶紧跟了出去。   灵昭摇摇晃晃地朝后退了几步,苏麻喇赶紧搀扶着,但听玉儿开口道:“既然是皇帝的意思,就这么定了,你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地上的小宫女,好像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是听太皇太后发问,便应答:“回太皇太后的话,奴婢是钟粹宫布常在的宫女,奴婢姓乌雅,乌雅岚琪。”   “苏麻喇,照规矩办。”玉儿说着起身,走到了灵昭面前,“孩子,我们回去吧。”   灵昭眼中含着泪,纵然千万般的委屈,也不敢违抗太皇太后的话,颤巍巍地伸手来搀扶她,跟着走了。   苏麻喇待主子们都离去,才吩咐手下:“你们把布常在送回去,你去内务府宣教引的嬷嬷来。”   “主子……”岚琪眼见布常在被人搀扶走,可布常在还傻乎乎的没回过神,只是泪眼相望,顺从地被人带走了。   “你叫岚琪?”苏麻喇蹲下来,温和地看着她。   “是,嬷嬷,是奴婢。”岚琪不安地看着苏麻喇。   “恭喜你,被皇上选中,接下来会有负责教引的嬷嬷来告诉你如何伺候皇上。她们可能会做一些让你害羞的事,但不会伤害你,你不要害怕。”苏麻喇说,“过了今晚,你就是皇上的常在,不再是奴才,往后会有宫女来服侍你,而你从今以后的责任,就是服侍好皇上。”   “嬷嬷……”   “刚才皇上说的话,太皇太后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吗?”苏麻喇道,“我现在说的话,你也懂了吗?”   “可是嬷嬷?”小宫女的心突突直跳,她不敢说,一次次的相逢,一次次被皇帝施以援手,还有小公主出生那天,瓢泼大雨里,她被推搡在乾清门外的角落,看着皇帝孤寂的背影从雨幕中消失。   这一切,一直都藏在小宫女自己的心里,从不敢对任何人说,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苏麻喇温和亲切地看着这孩子:“这在宫里,是很寻常的事,每一个宫女在年满出宫,或是年迈前,都属于皇家属于皇上,你没得选择,布常在也没得选择。若是觉得对不起旧主,将来和睦相处,互相照顾,就是情分了。”   长相甜美的姑娘,有一双透彻明亮的双眼,她渐渐冷静下来,镇定地冲苏麻喇点了点头:“嬷嬷,我都懂了。”   插播,因本故事后续内容与阿琐另一本书德妃中历史重叠,在本文完结后,会沿着正文的内容和时间轴,在阿琐的微-信平台上继续免费更新后续内容,微-信搜索“阿琐”,请注意是王字旁的琐,翻阅历史消息,或回复“宫檐”,即可阅读。   皇帝回到席中不久,太皇太后和昭妃也一同回来,虽然昭妃的神情很是不自然,但上头几位有说有笑,看起来一切祥和。   至于布常在没回来,一个不得宠且不惹眼的小常在,不会引起王公大臣的好奇。   可是惠贵人这边,早就留神了,此刻得了消息,对荣贵人轻声道:“布常在被送回去了。”   荣贵人朝空着的坐席上看了眼:“这是出了什么事。”   惠贵人又道:“听说内务府的教引嬷嬷带走了一个小宫女,太皇太后指了今晚送去乾清宫暖阁侍寝的。”   荣贵人想了想:“布常在身边有个小宫女,眼眉长得极好,那个叫岚琪的丫头。”   惠贵人颔首:“我也认得,我想着,恐怕就是她。”   荣贵人说:“那丫头本分老实,今晚这是唱得哪一出?”   待漫天礼花绽放,元宵宴也散了,王公大臣在太监侍卫的引导下,依序迅速离宫。太皇太后指了个宫女的事,尚未传开,但乾清宫有回话,暖阁里已经都准备好了。   玄烨这儿向皇祖母道晚安,被玉儿拒之门外,只有苏麻喇出来,好声好气地说:“明儿再说吧,皇上,别怪奴婢多嘴,您今晚也忒胡闹了。”   玄烨一脸的不服气,苏麻喇又道:“挺漂亮的小丫头,还是个懂事聪明的姑娘,皇……”   “朕看她是不知天高地厚。”玄烨却气冲冲地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苏麻喇目送皇帝离去,再回到屋子里,玉儿就问:“他在说什么?”   苏麻喇笑道:“要您早些歇着。”   玉儿说:“我哪里睡得着,你晚些时候过去瞧瞧。”   苏麻喇笑问:“要我去瞧什么?”   玉儿道:“好好一个丫头,别叫皇帝作践了。”   苏麻喇嗔道:“自己孙子是什么样人您还不知道,皇上怎么会作践个小丫头。”   玉儿叹息:“我说的是他若不要人家了,叫那丫头往后如何在宫里自处?到哪里都会被人欺负,难道就因为她说了句懂事的话,就要遭这么大的罪?你去瞧着,倘若玄烨厌弃,你就留心安排着,给她找个合适的差事,布常在那儿,也别再回去了。”   苏麻喇问:“若是正相反呢?”   玉儿愣了愣:“就看那孩子自己的造化吧。”   乾清宫里,玄烨洗漱更衣后,才回到暖阁,那小丫头早就叫教引嬷嬷们脱-光了裹在棉被里,被头上只露出白皙的脖子与香肩。   纵然是玄烨,也不得不承认,多次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多少也因为这小宫女长得标致,那柔和甜美的眼眉,是他喜欢的模样。   玄烨瞪着她,她也看着皇帝,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渐渐露出怯意和害羞,小心翼翼地将棉被往上拉了拉。   这个动作,倒是叫玄烨回过神,往边上一坐,冷声道:“你起来说话。”   岚琪拥着被子,缓缓坐起来,此刻被子底下,仅一抹肚兜蔽体,紧紧抓着被子,生怕松了手。   “是朕看错了吗?”玄烨问。   “不是,是奴婢撒谎了。”岚琪低着脑袋,仿佛恨不得钻进被窝里。   “你叫乌雅岚琪?”玄烨问。   “是……”小宫女怯然应道。   玄烨转身往外走,一面冷声道:“你是这世上,头一个敢把错误嫁祸在朕身上的人,让朕背黑锅,你有几个脑袋?”   可榻上的小宫女却应他:“皇上连江山天下都能担当,背一次黑锅算什么?”   玄烨回眸,负手而立,彼此凝望须臾,他问:“朕不是第一次见到你,你自己也知道,是不是?” 第910章 作为惩罚,今晚就饿着   夜色渐深,慈宁宫中早已不见元宵宴时的热闹,玉儿独自靠在床头,回忆着今晚的情形。   想起了那小宫女的模样,干干净净眼眉福相,她揣测着孙子的用意,又不得不担心翊坤宫里,灵昭那孩子是否要伤心欲绝。   苏麻喇去了许久还没回来,该别是玄烨把人撵走了,苏麻喇去安排那小宫女的去处,玉儿实在有些坐不住,掀开被子要下床瞧一瞧,终于有熟悉的脚步声进来了。   但是苏麻喇到了屏风外头,就停下脚步,像是在张望格格是否睡着了,玉儿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睡得着?快过来说说,乾清宫里什么情形?”   苏麻喇这才笑了:“能有什么事,皇上又不是头一回碰姑娘。”   玉儿急道:“你别招惹我。”   “老祖母今晚怎么这么着急?”苏麻喇点了蜡烛,端了茶过来,说,“能有什么事呢?”   但深知格格的脾气,不敢再玩笑,一五一十地说了那宫女的来历。   原来皇帝并不是头一遭遇见她,早在布答应侍寝的时候,皇帝就知道了这姑娘的存在,布答应对皇帝说,进宫后若不是有这么个好姑娘陪在身边,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再后来和玄烨的几次偶遇,不论是她病着被老嬷嬷差遣做粗活,还是风雪里为她解围赠伞,就算从荣贵人的屋子出来,也会那么巧,偏偏看见站在路边等着给荣贵人送礼的她。   “大李子说,那姑娘他早就留心了,很老实本分,并不是那攀高枝儿的人。那一阵以为皇上要宠幸布常在,又一阵以为皇上看中了这漂亮的宫女。”苏麻喇说道,“可到头来都不是,皇上全撂下了,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谁想到,会有今晚?”玉儿叹,“但这么看来,今晚若换个宫女来说那番话,玄烨也不见得会把人要了,是不是?”   苏麻喇颔首:“是,奴婢和大李子也认为,若不是乌雅岚琪,皇上不见得会说要了宫女侍寝的话。”   “模样儿俊俏,我只见了一眼,就记住了。”玉儿说,“玄烨碰到那么几次,难怪印象深刻。他们屋子里怎么样,那丫头撒了谎,玄烨没发脾气吗?”   苏麻喇笑道:“奴婢过去的时候,您猜他们在做什么?“   玉儿干咳了一声:“玄烨要她了?”   苏麻喇笑了:“不正经的老祖母。”   玉儿急得要打苏麻喇:“你真是反了,偏要急死我。”   可这么一闹,把夜里不悦的心情都散了,苏麻喇好生道:“先头您说担心皇上作践了人家,真是多虑了,咱们皇上是那样的男人吗?我去的时候,皇上在教新常在写字呢,大李子去偷偷看了,手把着手在桌边写字。”   “写字?”   “这闺房里的事,您还要问个清楚?”   “我这不是……”玉儿竟是被苏麻喇噎着了,恼道,“罢了罢了,我白操心。”   苏麻喇为她摆枕头掖被子,好生道:“咱们静观其变,本是件寻常的事,弄得所有人都紧张,对皇上对后宫都没好处。往大了说,还叫朝廷上的大臣们,宗亲里的老王爷们说一嘴,何必呢,不过是皇上要了个宫女,他要多少不成?”   玉儿躺下,对苏麻喇道:“可是灵昭那孩子,玄烨究竟想怎么样。”   宫中更鼓敲响,时近子时,乾清宫的灯火渐次熄灭,大李子再三朝暖阁里张望,确定里头都睡下了,才打着哈欠和徒弟交接,赶紧回去歇一觉。   然而屋子里,玄烨确认身边的人睡着后,却离了床榻,趿鞋至窗下,看那团圆的明月,在风中在云里,忽隐忽现。   从这窗口望出去的方向,是巩华城所在的位置,隔着整京城,舒舒孤零零地躺在棺椁中,而他身边,又有了其他女人。   玄烨很悲伤,月色勾出他身体的轮廓,躺在床上的岚琪,能将皇帝的悲伤看得清清楚楚。   屏风外的西洋钟,滴滴答答发出声响,玄烨长舒一口气,转过身,在月色下,看见了岚琪的眼睛迅速闭上,她的眼眸是那么透彻明亮,些许的月光,就能将她们变成宝石般,她却还自以为躲过了。   “装睡?”玄烨坐到床边,“胆子可真不小。”   被窝里的人,索性蜷缩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用被子捂着半张脸,胆怯地看着皇帝。   “你比那些选秀进宫的贵人常在们,胆子都要大。”玄烨说,“她们头一次来暖阁,基本不敢和朕说话,更不敢看着朕。”   “皇上没睡着,奴婢也睡不着。”岚琪应道,“可是奴婢能不说话,不睁开眼,皇上,您就当奴婢睡着了可好?”   “今晚起,你就是朕的常在,往后不要自称奴婢了。”玄烨掀了被子上-床,靠在床头坐着说,“你自己不好好争气,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朕不可能面面俱到地来照顾你。”   “是。”岚琪答应。   “朕教你写的字,要记牢,认了字就能看书,有了学问你才不会被人欺负。”玄烨说,“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宫女,譬如你们钟粹宫那个老嬷嬷,你就该拿出主子的样子来。”   话音才落,耳听得咕咕一声,玄烨低头看蜷缩着的人儿,今晚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他还头一次看见岚琪这么紧张害怕,若非屋子里黑洞洞的,一定能看见她红透了的脸。   “饿了?”   “是……”   玄烨问:“谁叫你不带干粮来?”   岚琪禁不住笑了,忙又捂住了嘴,心里突突直跳。   自从大行皇后仙逝,王嬷嬷每日都提醒他们,绝不可以笑,几时这宫里又有了皇帝的笑声,他们才能裂开嘴笑。   刚才还在皇帝的身上看见悲伤,此刻她的笑容,简直是在皇帝的伤口上撒盐。   乌雅岚琪对皇后的情感,止于崇敬,止于高高在上的仰望,倘若是布答应死了,她恐怕一年两年也笑不出来,可是,要她怎么去伪装,心中并没有的悲伤和绝望?   实在要说,她很心疼皇帝,大雨中乾清门下的身影,就让她这个根本没资格去惦记皇帝的人,深深地心疼自己的君王。   而那天暴风雪里,看着圣驾远行,她哭了,可自己也不明白,她的眼泪是在哭什么。   “你笑什么?”玄烨果然道,“朕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你笑,那日站在荣贵人的门外,你捧着礼物低着头,也在笑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岚琪从被褥里爬起来,已经不羞于只穿着肚兜在皇帝的面前,更何况这里这么暗,本就看不清楚。   她恭恭敬敬地回答:“因为荣贵人好,时常打发吉芯姐姐来照顾布常在,一年四季,连夏日里的蚊香都惦记着把好用的送来。可荣贵人生了那么多小阿哥,接连夭折,布常在和奴婢都很惋惜,她能再度怀上皇嗣,奴婢是为布常在高兴。”   “你再不改口奴婢,就这么站到门外去,冻一冻你就记住了。”玄烨说。   岚琪呆了,不知这么才好,可玄烨却抓起被子,将她裹起来,又说:“别冻着。”   “皇上对不起……奴……”岚琪的心一颤一颤,终于学着娘娘贵人们的样子说,“臣妾记住了,臣妾不该、不该在大行皇后的丧期,随便笑出来。”   “为什么呢?”玄烨冷声道,“朕并没有下令不许谁露出笑容,朕连哭灵都不让他们哭不是吗?”   “是。”   “他们有什么资格,和朕一起来悼念皇后?”玄烨转了过去,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一个个的,自以为是什么呢。”   岚琪裹着被子,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朕不是在责怪你。”玄烨说,“那天坐在轿子里看见你的笑容,朕心里很舒坦,至少这宫里,还有人是正常的。不……不正常的那个人是朕,于是所有的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着日子。而朕最厌恶,他们面上假装悲伤来讨好朕,背地里却埋怨因为皇后,让她们过得如此煎熬。”   岚琪低着头,手里紧紧抓着被子,也不知是不是屋子里本就温暖,再捂着被子热得头脑发昏,竟是开口道:“可这一切,都是皇上自己想的,就连旁人的心思,也是皇上自己猜的,皇上放过自己,也就放过所有人了。”   玄烨不自觉地挺起了身子,怒道:“放肆!”   巧的是,饥饿的小宫女,肚子止不住咕咕叫,她吓得就差把自己拧成一股绳,玄烨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从恼怒里冷静下来,更是莫名其妙地笑了。   “饿着吧,下回记得带干粮来。”玄烨躺下了,可身后毫无动静,他回头来看:“朕吓着你了?”   岚琪摇了摇头,她不敢说出口,皇帝的意思是还有下回,她没有想错是不是?皇帝说还有下回?而刚才写字的时候,皇上也说,还要教她写更多的字。   苏麻喇嬷嬷说,从今往后她的责任就是伺候好皇帝,可是一辈子那么长,她不想过了今夜,就像布常在一样,被忘得干干净净。   玄烨轻轻拽她的被子,把人拉倒了,问道:“是你让布常在带干粮来的。”   “是。”岚琪老实地回答。   “朕一直想问。”玄烨道,“是你真的不懂乾清宫的规矩,才让带来了,还是为了帮她引起朕的注意?”   岚琪的心突突直跳,眼眸里只容得下皇帝的面容,只可惜光线太暗,彼此都看不清神情。   玄烨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拍:“不要再这么狡猾,朕会不喜欢,下不为例,作为惩罚,今晚就饿着。”   “是……”岚琪有一瞬,觉得一切到此结束了,可是皇帝的掌心触摸到额头,竟然有一股暖流,直往心里钻。   漆黑中,玄烨说:“别害怕,朕不是怀疑你的私心,你一定想不到她那么单纯,会当着朕的面,不停地夸自己有个漂亮的小宫女。她还对朕说过,你告诉她紫禁城里每座宫殿的屋顶上都镇着神兽,妖魔不可侵犯,要布常在不要怕鬼。”   岚琪好奇地问:“皇上,是真的吗?这是臣妾的爷爷告诉我的。”   玄烨不屑:“朕一个人就足够了,那些不过是装着好看。” 第911章 为什么,格外的悲伤   “皇上……真厉害。”岚琪将信将疑。   如此敷衍的恭维,玄烨听了都想发笑,可惜光线太暗,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他翻过身背对岚琪,道:“睡吧。”   那之后,一夜相安,照规矩天未亮,岚琪就要先被接走,可是来的人要在不吵醒皇帝的前提下叫醒新常在时,却被已经苏醒的玄烨拦下。   玄烨昨夜心事太重,睡得浅,可身边的人嘴上说着自己睡不着,她也睡不着,半夜里却散发出热乎乎的气息,睡得很好。   玄烨浅浅醒来时,身边的人也呓语着翻过身,以为她要醒,可抱着被子继续睡得香甜。   此刻,屋子里的光线渐渐明亮,足以看清身边人的眼眉,玄烨一阵恍惚。   对他而言枕边躺着不同的女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今天为什么,格外的悲伤。   然而,岚琪毕竟曾是勤快的小宫女,到了早晨该起的时辰,纵然睡得香甜,也按时醒来。   但一睁眼,看见面前有个男人,脑中先是一片空白。   待昨夜的记忆一并苏醒,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有所改变,意识到身边是谁,看见皇帝眼眸中有自己的面容,她欢喜地笑了。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笑容,竟是叫玄烨从悲伤里抽回思绪。   也许是因为其他人会早早被接走,几乎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就算在翊坤宫,灵昭大多时候起的比他早,哪怕彼此同时醒来,她也会立刻躲开自己的目光。   只有舒舒,这样的时光里,他只见过舒舒的笑容。   但此刻……是一张认识的,但又陌生的脸。   可是她笑得那么甜,以至于多想一分她是否因为上位而沾沾自喜,都会觉得亏待了这样纯粹的幸福和欢喜。   “皇上睡得好吗?”岚琪先开口。   “昨夜的事,要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玄烨却道,“朕散了朝后,会接你一起去慈宁宫请安。”   慈宁宫里,待玉儿见到新常在乌雅氏,已是日上三竿,皇帝今日散朝晚,大李子就做主先将乌雅常在送了来。   玉儿细细打量了这个孩子许久,方开口问了几句话,然而瞧着年纪小小的孩子,却是稳重大方,不是那扭扭捏捏之辈。   她虽然也害怕紧张,但一开口,总能条理清晰地回答问话,再想一想昨夜的事,那样的情形之下,这小丫头懂得顾全大局,至少当时当刻,她比灵昭那孩子都强几分。   玉儿问:“我听说你住在钟粹宫东配殿,往后还能与布常在和睦相处吗?”   岚琪好生应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布姐姐她很为臣妾高兴,往后臣妾也会好好照顾布姐姐,从此主仆成了姐妹,就更亲厚了。”   玉儿喜欢爽快的孩子,命苏麻喇赐座,又细细问了一些事。   至于乌雅氏的出身,昨儿苏麻喇就已经打听清楚,这孩子的父亲是护军参领,负责禁宫外围的守卫,而她的祖父就与紫禁城更有渊源,竟然就是那会儿能做出让玉儿脾胃舒坦的饭菜的御膳房总管。   如此想来,在家必定也是娇生惯养,难为她进了宫,能这样能干又踏实。   听苏麻喇说,钟粹宫里因慧妃遗言才能留下的王嬷嬷,很是来事又懒惰。布常在那风吹了能倒的柔弱,若非身边有两个机灵的小丫头,早就被揉搓坏了,布常在很依赖自己的宫女,主仆感情极好。   “宫女上位成了妃嫔,并不稀奇,但不论什么缘故,在旁人看来,你就是背叛主子。”玉儿说,“往后难免有人来挑唆你和布常在,如何相处如何应对,你自己要争气。从前你怎么伺候布常在,那份尽心和忠心,从今往后都要用在皇上的身上,如此便足够了。”   岚琪叩首行大礼:“臣妾谨记。”   玉儿神情严肃:“你是曾经跟着布常在的人,那么深宫冷暖,帝王恩宠,心里都该明白。日子还长着,此番是福是祸,都在你自己了。” 第912章 先放过自己   慈宁宫传午膳时,玄烨才姗姗来迟,进门便见岚琪端着碗筷和苏麻喇站在一起,那小常在也不紧张惶恐,一见自己,又是那灿烂甜美的笑容。   玄烨曾对舒舒说过,后宫里多几个人少几个人,对他而言没什么差别,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仔细看枕边人的脸,仿佛就是这个乌雅岚琪。   她运气好,当然,她也长得好。   玉儿让岚琪挨着皇帝一并坐下,一顿饭说说笑笑,用得极好。   但饭后,岚琪跟着苏麻喇去了茶水房,玄烨就被祖母叫进了屋子。   玉儿开门见山地说:“今天灵昭免了六宫的请安,说是不大舒服,你可知道?”   玄烨神情淡漠:“知道一些,已经命大李子去问候,宣太医瞧了。”   玉儿轻叹:“玄烨,你到底想她怎么样?”   玄烨道:“朕没想怎么样,皇祖母,您想问什么?”   玉儿神情郑重:“玄烨,你老实说,收了那乌雅岚琪,并非一时情绪,是不是?你早就让大李子打听过这个丫头。”   玄烨颔首,但默然不语。   玉儿道:“可你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喜欢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外面的人怎么想,我懒得管,你也无所谓,可你现在连对皇祖母都不能说实话了?”   玄烨依旧绷着脸,不愿意说话。   玉儿起身到门前,见无闲杂之人,命大李子看好门,再回过来,便问:“难道你是想气死灵昭吗?”   玄烨不以为然:“怎么可能,皇祖母,这和她没关系,可她非要把自己搀和进来,您和我都拦不住。”   玉儿已然怒色:“玄烨,说实话。”   玄烨便是离座,直挺挺地跪下:“皇祖母息怒。”   玉儿叹:“我没有动怒,我只想听实话。”   玄烨目光空洞:“皇祖母,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确很早就算计,要收一个宫女来当宠妃,来断了那些想要举荐昭妃为后的大臣的念想,想把坤宁宫空关着,多一年是一年,我不想让任何人来取代舒舒的存在。”   玉儿说:“大李子告诉苏麻喇,你问过几次钟粹宫的事,但也很快就撂开了,你心里本是犹豫的?”   “是,孙儿至今都记着您的教诲,不要利用女人。”玄烨道,“我不想利用这小宫女,也并不想利用灵昭,可到头来,还是变成这样。”   “你至今仍旧不喜欢她?”   “不喜欢。”玄烨道,“皇祖母,我尝试过,逼自己试着去接近她,想着慢慢地,让彼此的感情变得自然些。但和她在一起,她若高兴了,朕就一定因为费尽心机累得半死,而朕想寻求自然的相处,她就满心怀疑、忐忑不安,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她做错了什么没有,她到底哪里不如舒舒。皇祖母,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回答?”   玉儿怔然,终于听得孙子的一番肺腑,才意识到,感情本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所谓的旁观者清,在情感之上,很难起作用。   然而灵昭爱自己的丈夫,她错了吗?如果灵昭错了,那么玉儿,还有齐齐格、还有元曦,甚至是孟古青,她们都错了吗?   “记住我的话,不要羞辱她,不要伤害她。”玉儿说,“皇祖母不愿你将来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舒舒早就对我说,不要让钮祜禄灵昭绝望。”玄烨身心疲惫,“皇祖母,费尽心思,让一个爱自己,可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感到幸福快活,这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让她绝望,想让她彻底放弃,转身把朕丢得远远的,而朕,绝不想立她为皇后。”   玉儿摇头:“可是孩子,灵昭只是一个单纯在你身边的女人吗,她是钮祜禄家族的女儿,她背后牵扯着朝廷的利益,关乎着你的大臣们。现在,是你无法将感情和利益分两边,若只谈利益,你不会感到心力交瘁,哪怕只谈感情,你也会干脆果断地撇开一切。灵昭她,是陷在感情里,你呢,却是两边都占着。”   玄烨坚决地否认:“皇祖母,朕不喜欢她。”   玉儿说:“她跟了你十年,你的心,是肉长的,你不喜欢她,不代表你什么都不在乎。玄烨,你先放过自己,才能放过了所有人。”   玄烨恍然记得,仿佛昨晚才听过这句话,分出心神来一想,不就是那个嘴上说睡不着,却在身边睡得又香又甜的小常在吗?   玄烨努力地回忆,到底怎么说起这些话,才猛地发现,他昨晚竟然对个第一次来到自己身边的小丫头,说了憋在心里那么久的话。   失去舒舒,他太过悲伤,这半年多来,他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烦躁,总觉得所有人不过是面上假惺惺地哀悼皇后,都在背地里幸灾乐祸,甚至出言诅咒。   那小宫女就说,皇上该先放过自己,才能放过所有人。   可笑,玄烨没来由地生气,竟轮到个小丫头来指点他的人生。   “玄烨?”   “是!”玄烨回过神,起身来,“皇祖母,我会好好想您说的话,冷静地面对我和灵昭之间的事,您别生气。”   “动动嘴皮子张口许诺,什么都能说。”玉儿肃然道,“这很残忍,可是玄烨,舒舒的死,你该放下了。悲伤除了让你变得越来越浮躁,让你身边的人远远地躲开你,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你大可以潇洒地说,你不在乎,你就想这么活下去。但你别忘了自己是谁,你是大清的皇帝,而后才是舒舒的丈夫,连你的哀痛悲伤,都要排在家国之后。”   玄烨垂眸,沉重地将祖母的话记在心里。   玉儿道:“成为名留青史的帝王,让舒舒做一代明君的皇后。她的一生结束了,孩子,你和舒舒的感情,也到此结束了。让你痛苦,让你绝望,绝不会是舒舒想要的结果。”   玄烨眼眸湿润:“可是,皇祖母,我好想她,为什么……”   门外,苏麻喇和岚琪端着茶,来到殿门外,大李子示意要先通报,苏麻喇便留下了岚琪独自进门来,刚好听见皇上说“我好想她”,不禁心头一酸,悄然退出。   “太皇太后说不喝茶了。”苏麻喇对岚琪道,“您把茶水送回去,一会儿来,陪着太皇太后一道散散步。”   “是。”岚琪温顺地答应,端着茶又走了。   之后先走出来的,是玄烨,他一出门就照着大李子的脑袋拍了一巴掌。   “叫你多嘴。”玄烨骂道,“朕回去再收拾你。”   大李子一脸委屈,而玄烨转身就问苏麻喇:“嬷嬷,方才她来,对您和皇祖母说了什么?”   苏麻喇道:“说曾经在布常在身边服侍。”   玄烨轻咳了一声:“昨夜呢?”   苏麻喇笑道:“说是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但倒头就睡着,后来的事都不记得了。”   “就这些?”   苏麻喇笑:“皇上不信我?”   玄烨信,可心里却想,那小小年纪的丫头,竟然能说出和皇祖母一样的话,什么放过自己,才是……   正不大耐烦,那笑容甜美的人就兴冲冲从茶水房来了,看见自己,眼睛里仿佛盛满了阳光,这没什么事儿,她也乐呵得很。   玄烨却没好气地瞪着她,等岚琪意识到自己被“讨厌”,才收敛了笑容,看看苏麻喇,又看看李总管,呆呆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但不久后,她被要求搀扶着太皇太后一道散步,听太皇太后教导将来要如何尽心侍奉皇帝,再后来,皇帝便带着她一起回了乾清宫。   李公公私下对她说,皇上几乎不会在白天,将后宫留在乾清宫,过去皇后娘娘或是昭妃她们,有什么事也都从后面进来,小心翼翼地避开大臣。   岚琪机敏地说,她知道,要言行谨慎,于是老老实实地伺候在一旁。   一下午,乾清宫里大臣来来往往,直到日落前,玄烨才从繁琐的公务中抽身。   回到暖阁里,见岚琪正将批阅好的奏折整理起来,但她不认字,所以按照封面的颜色和大小来码,如此自然全乱了。   玄烨负手走来,说:“你这不是给人添乱?” 第913章 只见新人笑   “是……”岚琪立刻停手,呆了一呆后忙道,“臣妾这就把他们恢复原样,皇上恕罪,我只是见这桌上太凌乱。”   她说话的声儿越来越小,羞愧地低下了头,她也知道,因为自己不认字,闹笑话了。   “你虽是包衣旗出身,但家境也算优渥,为何不教你识字念书?”玄烨坐下,把岚琪整理的折子重新分开,这里头有毫无意义的请安折子,也有重要的军机大事以及各地政务。   “臣妾是姐姐,是阿玛额娘的长女。”岚琪道,“是一定要进宫当差的,包衣旗的人家都知道,不能教读书写字。”   玄烨点头:“是有这么个说法,怕你们念书多了,心思活络,又或惹是生非吗?但好像,朕不记得有这么一条明文规定。”   岚琪说:“回皇上,这是包衣旗的奴才们,自己的活法儿。”   “有道理。”玄烨道,想了想后,便问,“昨晚朕对你说的话,你没对太皇太后提起?”   “臣妾不记得了。”岚琪虔诚地看着皇帝,“臣妾不记得皇上说过什么,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如此委婉的回答,十几岁的小姑娘,的确很懂事,懂得照顾人的心情,体贴又细致。   玄烨凝视着她,逼得岚琪怯怯地缩回了目光,他方道:“你很机灵,也很聪明,太皇太后喜欢这样的孩子,但不要过了头。”   “是。”   “你时时刻刻,在揣摩朕的心意,是不是?”   “臣妾没有揣摩皇上的心思。”岚琪应道,“皇上问什么,臣妾便答什么。”   玄烨放下手里的折子,神情严肃:“那你为什么,老冲着朕笑?”   “因为高兴……”虽然回答得很干脆,可岚琪的神情是彷徨的,她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皇帝接受,但说的是实话,至少心里能踏实。   “你不忌讳皇后?”   “忌讳?”   “嗯,这个词不对。”玄烨自己有些乱了,眼神再次变得空洞,冷静下来后,才道,“他们都顾及皇后,都以为朕要死不活,总不忘表白他们对皇后的哀悼之情,大臣们是,后宫们更是。”   岚琪低垂着眼帘,捧着手里的奏折,一动不动。   玄烨苦笑:“就你,没心没肺地笑。”   岚琪颤了一颤,把奏折抓得更紧了。   玄烨问:“你揣摩出朕的心思,知道朕厌烦了那些假惺惺的言语吗?”   “臣妾……”岚琪的下巴,就快贴上胸口,她很不安,但也无路可退。   “说吧。”玄烨道,“不论你说什么,朕赦你无罪。”   岚琪小心放下折子,恭恭敬敬地跪坐在炕上,说道:“臣妾和皇后娘娘不熟悉,进宫以来,统共没见过几回面,臣妾崇敬皇后娘娘,但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臣妾对皇后娘娘,再没有其他的感情。”岚琪紧张地说,“去年五月娘娘过世后,布常在就生了,她身体不好,又舍不得小公主,月子里总是哭,日日夜夜离不开人。因此,臣妾根本无暇为了皇后娘娘悲伤,也实在提不起情绪为并不相熟的人伤心难过,到如今,更是淡了。”   她深深叩首:“请皇上恕罪。”   玄烨却双眸泛红:“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一个个的,有什么资格来可怜朕。”   岚琪俯身不敢起来,根本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怒是悲,更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让皇帝高兴,她只能选择说实话。   “朕不怪你。”玄烨说,“半年多来,朕的心情一直不好,但从不需要任何人来安慰,然而每个人见到朕,总不忘表白他们的哀悼,不忘安慰朕节哀。除了前线战事,大臣们一样的紧张顾不过来,其余时候不论是谁,见面开口就要提皇后,朕很烦躁,日积月累,几乎要疯魔。”   岚琪缓缓直起身子,心疼地看着皇帝,虽然自己只是众多后宫中的一人,将来也会淹没在历史之中,可是皇帝从此是她的丈夫,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她原本只是个小宫女,就算多次与皇帝相遇,得皇帝相助,也不该有非分之想,可她却是实实在在有这念头,不止一次地想,若能陪伴在帝王身边该多好……   所以,她对不起布常在,就算被所有人指责背弃主子,她也不会难过。   但机会来了,她不愿轻易错过,就算今日是最后一次伴驾,此生也了无遗憾。   “来,朕接着教你写字。”玄烨说,“往后识字了,就能好好整理这些奏折,也不会让人笑话。”   皇帝说着,拉了岚琪起身,一同走到书桌边,这里有昨夜没写完的字,也有岚琪的名字还躺在纸张底下。   “朕还有政务,大臣们还等着见朕。”写了几个大字,告诉岚琪是什么意思后,玄烨面带威严地说,“你在这里慢慢练着,朕回来要考你,别偷懒。”   岚琪捧着笔,用力点头,呆呆地目送皇帝离去,连行礼都忘得一干二净。   等她坐下握笔临摹,觉得脸上痒痒的,抬手便抹到眼泪,可泪中带笑,问自己:“傻子,你哭什么?”   那一日,新常在乌雅氏被皇帝从慈宁宫带回乾清宫后,竟一整日没再出来,而后更是直接在乾清宫过了夜,后宫建立十年来,从不曾有这样的光景。   正月里剩下的日子,更是恩宠不断,一时间,惹来议论纷纷,连前朝大臣们,也开始在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常在。   这天翊坤宫里,内务府送来元宵节开销的明细,那几个奴才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提起钟粹宫新得宠的乌雅常在,说皇帝拨了不少赏赐,隔三差五地送去,冷清了那么多年的钟粹宫,竟是热闹了起来。   冬云听不下去,打发他们离开,可回过身,惊见主子将手里的清单死命地往嘴里塞,吓得她魂飞魄散,上前拼命抢夺。   可灵昭却像是要用这东西堵住嘴,不让自己哭泣,她痛苦地说着:“他就是要恶心我,他就是要恶心我……”   冬云总算抢下来,哭着说:“您做什么,也别折腾自己啊,娘娘。”   灵昭痛苦地颤抖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这样对我?”   这样的哭声,止于翊坤宫,玄烨听不见,旁人也听不到。   但后宫里,好奇乌雅氏的大有人在,安贵人便是因为众姐妹念叨乌雅氏的姿色本就比兆佳氏出众,布常在注定要被自己的奴才爬到头上,而闹腾着,要把身边两个模样清秀的宫女换了。   荣贵人劝她说:“用了这么多年,那样忠心耿耿,你可别犯傻,换了新的来,从头调教还不见得忠于你,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   僖贵人亦是道:“跟了那么久了,皇上要看上,早就看上了不是。”   安贵人愤愤不已:“我的奴才要是敢这样犯贱勾引皇上,我可不等皇上出手,就先扒了她们的皮。那布常在也是窝囊,都是生了个女儿的人了,怎么这么没出息。”   惠贵人从门外回来,她本是去翊坤宫交代差事的,但冬云说昭妃娘娘不舒服不见人,她又回来了。   “说来,那天晚上的事,到底和昭妃娘娘有没有关系?”安贵人十分好奇,“我怎么听说,昭妃娘娘也搀和在里头?”   众人互相看看,谁也不清楚,荣贵人和惠贵人则是心照不宣,又听安贵人嘀咕:“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小狐狸精,虽然见天在乾清宫待着,但到这会儿,皇上还没碰她呢。那东暖阁里到底什么光景,你们猜猜?”   荣贵人也忍不住说:“说来也奇,皇上既然这样稀罕,做什么不碰她。”   端贵人在一旁轻声道:“当年皇后娘娘也……”   可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就觉得不合适,幽幽闭了嘴。   安贵人不屑道:“怎么着,一个小贱婢,还能和皇后娘娘相提并论了?真可笑,我看皇上压根儿就没动什么心思,指不定另有打算呢。”   僖贵人问:“能有什么打算,一个家世平平的小宫女罢了。”   惠贵人在一旁翻看荣贵人绣的手帕,面上波澜不惊,脑中则迅速飞转,皇帝对皇后那样情深意重,怎么可能在她去世不满周年里,就迅速恋上新人,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是太皇太后选的? 第914章 她只是她自己,这就足够了   康熙十四年初春,先于大行皇后的周年忌日,皇帝便侍奉太皇太后与太后,带着后宫嫔妃和王公子弟们,浩浩荡荡往城外狩猎。   自去年五月以来,朝野上下一直传言,皇帝沉浸在悲痛中不可自拔,但如今看来,实属多虑。   当时皇帝辍朝仅五日,便恢复朝政,而后从容应对三藩之乱,更在今年初排兵布阵、力挽狂澜,扭转了清军溃败的局势,前线捷报频传。   此外,内宫中他也有了新宠,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宫女,如今日日夜夜留在乾清宫中,更是叫他兴致盎然地,带着一家老少出门打猎。   前朝后宫,不论皇帝否刻意地,想要展示他已经走出悲伤,可就算是刻意,那也是皇帝的决心。   如此,大清才有希望,皇室才有希望。   大臣们宗亲们,今日都极其兴奋,盼着在猎场上拔得头筹,得到太皇太后的赏赐。   这一趟除了荣贵人待产,端贵人身体不好,二人未曾随行外,其余人都跟出了门。   只是出门前不久,乌雅氏脚崴了,安贵人本拍着巴掌说她活该,这下可走不了,谁知人家还是来了,更是被太皇太后带在身边,可谓万千宠爱在一身。   眼下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乌雅氏是太皇太后挑选送给皇帝的美人,兴许就是为了助皇帝走出先皇后去世的悲伤。   可即便如此,皇后故世尚不足一年,太皇太后就这般急切,在旁人看来,太皇太后当年对皇后的宠爱都成了笑话,帝王家的无情当如是。   今年春来得早,融融暖意下,万物复苏,满目青绿,猎场上,年轻人策马扬鞭踏尘而去。   玉儿笑悠悠地看着,对身边的苏麻喇说:“我这一年不如一年,早两年还能夸海口说骑马,这两年更惜命,连夸海口都不敢了。”   苏麻喇道:“皇后在的时候曾说,皇上一直惦记着,带您回科尔沁。”   玉儿含笑道:“去做什么呢,除了雅图和阿图,那里还有值得我眷恋的吗?”   苏麻喇说:“可若真有那天,皇上求您去,您去不去?三藩之后,为了察哈尔那一仗,大清必定要重新梳理与蒙古的关系,您不给面子吗?”   玉儿说:“我这么长久地活着,已经是最大的面子,我去不动了,远的地方去不了了。”   苏麻喇知道自己挑错了话题,正不知怎么好,见宫女们搀扶着一瘸一拐的乌雅常在过来,招呼道:“您去哪儿了,脚也不灵便,可别到处跑,仔细被马儿撞了。”   玉儿便见那孩子笑悠悠来到面前,欢喜地告诉自己:“太皇太后,皇上找到一窝刚出生的小兔子,派人给送回来了,臣妾看兔子去了。”   玉儿嗔怪:“母兔子找不见崽子,该急死了,真胡闹。”   岚琪解释道:“母兔子也一并带回来了,它受了伤,据说皇上沿着血迹找到兔子窝,不忍心杀它,就给送回来了。”   “他哪儿是不忍心杀,是惦记着给你好玩儿。”玉儿嗔道,“玩儿去吧,我这里也用不着你,营地里人多,马匹猎狗时不时窜来窜去,你回自己的帐子里,好生待着。”   “是。”岚琪也不争辩,欢欢喜喜地答应,还说,“一会儿让人,把兔子抱来给您瞧瞧。”   玉儿说:“我活一把年纪,还没见过兔子吗?”   可是傻乎乎的小常在,笑得那么甜,高兴地跟着自己的宫女走了。   苏麻喇见边上的帐子里,众贵人、常在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这里,轻声对玉儿说:“皇上宠也罢了,您也跟着宠,旁人不吃味才怪。”   玉儿叹:“她们没能让玄烨选中,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玄烨挑了这个小丫头,做戏就要做足了,我不过是几句好话而已,谈不上什么恩宠。”   苏麻喇说:“您做戏,可是皇上呢?”   玉儿看向她:“怎么说?”   苏麻喇摇了摇头:“奴婢可不觉得皇上是做戏。”   “可是舒舒她才……”玉儿内心也有所动摇,“玄烨会吗?”   苏麻喇道:“就看乌雅常在,自己的造化了。”   日落前,大部队都回到了营地,但皇帝尚未归来,有人说皇帝去东边视察河堤,晚些才能归来,玉儿便派福全去接玄烨,担心日落后野外有危险。   可是皇帝却先一步派人回来,说要接常在乌雅氏前去。   众目睽睽下,岚琪上了马车,一路被带到皇帝所在的河边,侍卫、马匹和猎犬都在远处待命,水草萋萋,夕阳艳艳的河岸边,只有皇帝一人孤独的身影。   岚琪便命宫女留下,自己缓缓走来,然而她前几天把脚崴了,走路很不灵便,自然没法儿轻手轻脚,早早就弄出动静,吸引皇帝回眸来瞧。   玄烨起身,走向她,岚琪忙福身行礼,但见皇帝牵了自己的手,说:“慢些走,仔细脚下。”   “皇上,天很快就黑了,太皇太后很惦记您。”岚琪说,“您要臣妾来看什么?”   玄烨淡淡一笑:“没什么,就在这儿坐坐。”   “是。”既然如此,岚琪没再多问,跟着皇帝来到河边,玄烨搀扶她在石块上坐下,将自己的风衣解下,披在她身上。   “我不冷。”岚琪却担心皇帝受冻。   “起风了。”玄烨道,“跟你的人糊涂,眼瞧着日落了,也不叫你带上风衣。”   岚琪笑悠悠:“知道皇上在等我,出门急了,不怪她们。”   元宵节以来,已经两个多月,岚琪几乎熟悉了乾清宫里的一切,和皇帝之间,也再不是刚开始那样谨小慎微,说起话来也更亲昵随意。   但宫里是是非非,钟粹宫还有个嘴碎的王嬷嬷,岚琪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就连布常在都好心提醒过,皇上这样把她推在风口浪尖,可别是要捧杀了她。   可是岚琪想,她和皇帝无冤无仇,皇帝何必作践自己,更何况在乾清宫伴驾的日子,除了默不出他教的字会挨骂,其余的时候,他都那么温和,也那么悲伤。   外人以为他们在乾清宫里有多亲热,实则很多时候,皇帝只是一个人发呆,哪怕是在乾清宫的书桌后,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他也会陷入悲伤。   最开始的时候,皇帝就明说,他讨厌任何人的安慰和可怜,所以两个月来,除非皇帝提起,岚琪从不会谈到先皇后。   他若是陷入悲伤,就算发一整天的呆,她也安安静静地陪在一边,什么话都不说。   岚琪对布常在说,大不了,自己就当个宫女,大不了,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   这辈子,能陪在他身边,她已经满足了。   诚然,人有贪欲,陪伴的日子越长,想要在一起的愿望就越强烈,若可以,她愿意一生一世都能陪着他发呆。   “你看。”玄烨指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河面,“鱼跳起来了。”   岚琪说:“皇上很稀奇呀?”   玄烨瞥她一眼:“你不稀奇?”   岚琪道:“臣妾小时候,爷爷常带我来这里玩,那一头,还有我家的地呢。”   玄烨不屑:“你家的地?”   岚琪甜甜一笑:“是,是皇上的地。”   玄烨摸了摸她的手,纵然披着风衣,也微微发凉,便道:“罢了,等天气暖和些,我们再来,别把你冻坏了。”   岚琪却拉着他的手说:“我不冷,皇上,天气暖和就有虫子了,这会儿多舒服?”   玄烨想了想,抖开了岚琪的风衣,与她并肩坐着,宽大的风衣将二人都裹住,这样果然一下子就暖了。   “皇上……”怀中人轻声唤,可玄烨只是嗯了一声。   岚琪抬眸悄悄地看他,他眼中是悲伤,是孤独,是让人心碎的痛苦,她收回目光,将脑袋靠在了皇帝的胸前,什么也没说。   就算,他只是要一个人来取暖,她也心甘情愿,她永远无法取代赫舍里皇后,也从没想过能有那么一天,她只是她自己,这就足够了。   骄阳西下,玉儿担心晚归的玄烨,忍不住带着苏麻喇,到帐子外头张望。   终于,东边有人来,迎着夕阳余晖,玄烨和他的坐骑,都像镀了一层金光。   “主子,皇上怀里,还坐着一人呢。”苏麻喇眼神好,说,“是岚琪吧。”   玉儿眯着眼睛看,马儿悠悠,风儿悠悠,玄烨带着他的女人,缓缓归来。   “你说他,不是做戏?”玉儿说,“这样刻意夸张,就怕不被人瞧见,还不是做戏?”   “格格,咱们打个赌?”苏麻喇笑道,“看看岚琪这小丫头,能有什么造化。”   玉儿摆手:“你眼睛毒,我不和你赌。我只是没信心,只是太心疼我的孙子,心疼他这一辈子,总是被丢下。我这个老祖母什么好都没传给他,却把这硬如寒铁注定孤独的命,给了他。”   玄烨一行,越走越近,玉儿恍然在孙子的身上看见故人的身影,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苏麻喇赶紧来搀扶。   玉儿道:“苏麻喇,你知道吗,皇太极曾问我,盛京好,还是科尔沁好。”   苏麻喇颔首:“是,您曾说过。”   晚风清冷,眼角冰凉的,是她的眼泪,玉儿扶着苏麻喇,稳稳地站定,说道:“盛京好。”   【结束语】《宫檐》一书正文至此,请千万不要误会大琐烂尾,本书分为《盛京篇》、《福临篇》和《康熙初年》三段故事。按照历史,后续内容与我的另一本书《有种后宫叫德妃》重叠,为了报答读者们五年来的支持,我将继续《宫檐》的历史,在我的微信平台上,免费为大家更新后面与《德妃》重叠,但不同视角的故事内容。   大琐作揖 第《宫檐》下的我和大家   大琐曾在评论区回复一位读者说,因为我需要把每天更新的内容整理到一个文档中,每天打开那个文档,第一页都是《宫檐》第一章内容。   于是我每天都会看到当年的玉儿,还不是后来骄傲霸道的小福晋,是最原始的还不懂得反抗的布木布泰。   而且,原版本比大家看到的要多上两百字左右,原版里皇太极和玉儿缠绵得十分火热,也是在那样的缱绻动情之下,皇太极说冷就冷,大半夜丢下玉儿就走。   现在回想起来,我曾想要一个吸睛的开篇,却那么巧,注定了玉儿的一生。   写完《德妃》时,在读者中超高人气的太皇太后,让我和大家做下了一个约定,就是要写孝庄皇后一生的故事,可是我一拖再拖,从2015年1月31日(德妃完结日),到2017年10月(宫檐开篇),将近三年之后,才有勇气开始写这故事。   玉儿是我笔下唯一一个,对爱情如此执着的女主角,当然也因为只有她的爱情是破碎的孤独的。   最后写下“盛京好”三个字,我特别平静,好像和她一起度过了孤独的三十年,已经能微笑着告诉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回答当年没来得及回答皇太极的话,盛京好,因为嫁给了你。玉儿不是为现在身为太皇太后的自己回答,而是三十多年前的自己。   提起孝庄太后,在诸多影视文艺作品中,都是和多尔衮走感情线的,可是我在翻阅历史的时候发现,这两个人在皇太极去世之前,几乎就没什么交集,可能两三年也不见得能说上一句话。   当然,这不妨碍在我们的故事里,多尔衮对玉儿一见钟情,痴恋一生,可我还是想顺从自己的意识,把玉儿的爱情给了皇太极。   很多读者在评论区和微信平台上问我,玉儿最后给多尔衮的五个字到底是什么,我有不会动摇的,从一开始就想清楚的答案,但我不会回答,还是希望大家,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也许这五个字,就代表了,我们这一辈子,一些求而不得的存在。   到了康熙十四年,大家还记得哲哲、海兰珠、齐齐格、雅图、东莪、孟古青、葭音、元曦,还有阿哲和阿图吗?   那天看到一位读者的评论,回望故事里逝去的三十多年,竟然曾经有过那么多鲜活的,个性独立的人物存在过。   才发现《宫檐》不像《德妃》,除了昭妃和大佟之外,《德妃》里大部分角色荣妃、惠妃、宜妃她们,都和岚琪一起活到了故事的最后,而《宫檐》,是每一个角色,都在不断地离开。   年初写到海兰珠和皇太极相继离世,那几天我真是天天哭,可那会儿我只是悲伤,直到《福临篇》,我才真正整个儿把自己写抑郁了。   不是矫情的话,那一段日子,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撑过来,当时福临的压抑,玉儿的痛苦,至尊至贵的母子俩,怎么就那么别扭,让我怀疑人生。(当然,现在已经能笑着说了)。   说到这里,大家就会比较海兰珠和董鄂葭音,很多读者至今无法原谅海兰珠,我也绝不会强求大家,但是请允许我任性地所谓地三观歪一下,我真的很喜欢《宫檐》里的海兰珠。   那天在清宁宫的早膳时,我让海兰珠说出“可我没有答应你”的本意,绝不是大家想的,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没有答应,就可以爱皇太极,真的不是。   可是我该用什么样的文字,来表达海兰珠的心情呢?   只能说,在当时的政治环境,自己的处境,内心的情感,以及皇太极炙热的追求下,海兰珠这个不识字,只懂得如何做贤妻良母,没有大胸怀大智慧的女人,做出了一个绝对理智和正确的选择。   相反,董鄂葭音可以算是毁了福临的人,虽然错不在她,她别无选择,健康也好,命运也好,在《宫檐》这个故事里,她若有海兰珠的半分勇敢和坚定,福临是还能抢救一下的。   可以说,也是海兰珠最后弥留之际,展现出的对待生命的态度,给了玉儿后来三十多年,独自面对一切的勇气。   因为她一辈子都会记着,姐姐想要活下去。   在故事里,玉儿曾有独白,说最早为了皇太极守江山,到后来已经不是,是纯粹为了大清,为了福临,为了玄烨。   但促使我写下“盛京好”的,是我在最后还是意识到,玉儿她这一生,终究还是在为皇太极守江山。   开篇初初,大家都问我简介里的“他”是谁,那么现在大家都该明白,没错,是皇太极。   由于《宫檐》和《德妃》内容历史上、情节上的重叠,《宫檐》不得不“戛然而止”,但我原先所设定的,想要给大家讲的故事,都讲完了,我很满足,很感激。   从明天(9月10日)起,每周一、二、三晚上20:00左右,会在大琐的微信平台上,为大家沿着《宫檐》的历史时间轴继续更新与《德妃》不同视角的故事内容。   而微信平台上的故事,最终会停在灵昭去世那个时间点,也就是说,我想把灵昭的故事写完。   大家一定希望,大琐能一直写到玉儿去世,但是请原谅,我想让玉儿永远活在另一本故事里。   请放心,她不会怨,也不会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有结果,但我们可以选择,不后悔。   大琐的新书《高跟鞋的秘密》,会是《宫檐》这虐心虐肺之后,一本甜蜜的爱情故事,希望大家喜欢,更感谢大家五年来的支持。   大琐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