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女神探》 作者:晴刀 文案: 风云诡谲的夺嫡之争,蹊跷诡异的命案现场,勾心斗角的后宫权谋,谁是真心,谁戴假面? 一席玲珑宴,人人七窍心。 凭一袭布衣半寸精明,无权无钱无背景的小宫女苏蔷且吃且忧,江山是碗,风云为馅,痴人作伴,一梦惊心一念情深,自己该如何问鼎主位,以神探之名吃得畅快又保住脑袋? *** 友情提示:本文架空,所有人设背景皆合理,请勿考究。 内容标签:女强 主角:苏蔷 ┃ 配角:云宣,洛长念 第1章 绝处逢生(一)初识   大周盛元二十年初春,三月十六,赢州琉璃别宫。   虽与京都宫城同为皇族后宫,但琉璃别宫不过只是皇室的避暑之地,更何况当今皇帝已有十三年未亲临此处,所以刚一入夜,偌大的别宫便已陷入了沉睡之中。   唯一灯火通明的三层青砖小楼,是别宫人迹罕至的藏书阁,大门朝南,北面紧邻宫城红墙,安静而寂落。   月光皎洁,穿过重重山雾洒在楼上,将坐在三楼廊间桌案前读书的女子映得影影绰绰。   灯罩下的火苗宁静而明亮,与圆润的月亮交相辉映,天上一轮圆月,地上一点烛光。   翻书的声音窸窣而细碎,像在和着几不可闻的风声。   苏蔷的神情专注,低下的眸光时刻都未从书上移开,这是她每一天都最期待与最安心的时刻,无人打扰,低头便是别宫外的广阔天地,这也是她自请来藏书阁当夜值的原因。   慢慢地,原本就安静的四周因深夜陷入了一片沉寂,偶尔能听到山中野兽的几声长嚎,也是短暂而遥远的。   在往日,这种寂静会持久至天明。   今夜若是一切正常,也该是如此,待戌时一过,她便会稍加收拾,锁上大门,回到静居休息。   突然而至的惊扰是在离亥时还有两刻钟的时候让她不得不从字里行间抽回神思的。   远处的动静乱而模糊,像是被压抑着,但藏书阁中沉稳而小心的脚步声却是清晰的。   苏蔷甚是惊讶,已在这里当值三年,晚上几乎不会有人过来,即便是值夜的侍卫从楼前经过也只是站在门口高声与她打个招呼便算是巡查。   还未打开廊间的门,只听那声响却已迅捷而利落地到了三楼,但那脚步声却在那时突然没了动静,她怔了一怔,正要开门的手停了下来,轻轻地挪到了廊间唯一的一扇窗子旁边。   那扇窗子被屋内的一个摆满书卷的书架挡着,若非留心不会被轻易发现,但从外面透过窗纸一处如拇指般大小的破损处向里看却十分清楚。   这也是她虽然知道窗子破了却没有更换的原因。   她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背影,着青墨色锦衣,头上束着白玉发冠,走路谨慎而无声,左右四顾之后,将右手从腰间的佩剑上拿开,径直奔向西南角。   他是在找书,但许是提前知道位置,很快地,他便找到并将一卷书放进了怀中。   然后,他迅速到了楼梯口,似是准备离开。   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泥带水。   此时苏蔷已决定不再露面,但没想到他的脚步竟然停了下来。   甚为突然地,他侧着头,朝着花廊的方向看去,像是已经发现了她一般。   虽然不甚清楚,但她还是看到了他。   那人竟蒙着面,但他的眼睛却像是冬夜里漆黑天上的一颗明星,耀眼而逼人。   她浑身一颤,几乎抑制不住要大声呼喊出来,纵然从未被逼入绝境,但她还是确定那人的目光里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四周放佛又沉寂下来,静得能听到那男子的脚步声离花廊愈来愈近。   “吴大哥吗,今日的巡查怎么这么晚?”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花廊间响了起来,打破了整个藏书阁的沉沉死寂。   花廊的门随着吱呀一声被推开,苏蔷从外面探进了半个身子,怀中抱着一堆书卷,脸上挂着的笑意在看见近在咫尺的男子时瞬间凝住,眼中多了几分诧异:“咦,这位大哥是替吴大哥来巡查的吗,我还以为藏书阁只由吴大哥一人负责呢。可你怎么戴着面纱,是与吴大哥一样得了风寒吗?”   这次,纵然他蒙着面,但她还是隐约看清了来人长相的十之三四。   眉目俊朗,肤色偏黑,眼中寒光凛冽,虽然一眼看去绝对算是清俊潇洒,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果然不是琉璃别宫的人。   他盯着她,没有说话,却像是要穿透她的心思一般,目光锐利如刀。   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惧与惊疑,笑得和善而无辜,毫不避讳他的目光,直到余光扫见那人的手从剑上移开,才暗自松缓了一口气。   那人走得突然却又在意料之中,只是从头至尾都没有说一个字。   藏书阁又恢复了平日的安静,没有留下半分不速之客闯入的痕迹。   与他的第一次见面,短暂得似乎只是一场幻觉。   可是,她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   若当时她被发现在花廊偷看,怕是凶多吉少。   奇怪的是,琉璃别宫虽只是天家别院,但毕竟也是戒备森严,这些年从未有人能擅闯进来。他既然能安然无恙地来到别宫最深处的藏书阁并且未被侍卫追捕,显然是被允许的,看他的衣着打扮也一定不是来偷书的,只是为何他的行径却流露着明显的遮遮掩掩,显然怕被人瞧见?   虽然心有余悸,但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颇为佩服那人的观察力,花廊的木门和窗子都比平日常见的规格小了许多,在错杂的书架中毫不起眼,但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外面的安静应该也是被那人打破的,只是喧嚣在她回去的时候已经减了许多,因着刚下过的雨,别宫中到处山雾朦胧。   自从两年前开始,似乎被天家遗忘的琉璃别宫便与冷宫无异,不断被削减用度,除了人数与戒备依然如旧,这里的日常开支包括蜡烛灯油也不得不省着用,是以挂在道路与走廊两旁的纱灯已少了许多,在雾气里恍若星辰,若非有宫规在先,藏书阁也不能灯火通明至于戌时。   但她没想到此时的静居却是热闹非凡,宫女们难得地三五成群聚在院子里,似乎在兴奋地低声讨论着什么。   见她回来,与她同屋的织宁眼睛一亮,拎着裙角便小跑了过来,清脆如铃般的声音几乎将其他人的议论声都盖了下来:“阿蔷你总算回来了!”   比她还小两岁的织宁总是直呼她阿蔷阿蔷,明明她自己才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不待她开口询问,织宁便将拉着她兴奋道:“阿蔷你知道吗,刚刚咱们琉璃有大人物来了呢,你有没有看见?”   “你没有看见是不是,那你知道那个大人物是谁吗?”她一怔,还未开口,那厢织宁却已经等不及,急不可耐地自问自答道,“你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宁儿告诉你,来的可是三皇子呢!”   其实她在回来的路上已将那人的身份也推敲了一番,这世上有资格戴上白玉发冠束发的,唯有天家血脉。   当今的大周朝只有五个人能束玉质冠,便是皇帝洛深与他的四个皇子。   盛元帝年逾四十,四皇子又尚年幼,那个不速之客定然是其他三位皇子,若是三皇子,倒也说得通。   只是……   想起那人,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明明一身的铮铮铁骨,眉梢里更是透着风雨沧桑,怎样想都与皇子身份有些差别……   “阿蔷你在想什么,听到我说的话了吗?”见她不发一言地兀自出神,织宁晃着她的手腕,笑眼弯弯,“琉璃终于有皇子过来了,也就是说我们的苦日子很快就能结束了,说不定很快就会有肉吃了呢。”   “想得倒美,”刚从房中拿了外衣披在身上的许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斜着眼瞧她们,语气甚是不屑,“我们得了消息的时候三皇子早就出宫了,而且他是一个人来的,在宫中黑灯瞎火地逛了一圈还不许人跟着,甚至一刻不停又连夜离开,八成是过来取东西的,怎么看都和咱们能吃上肉扯不上关系吧。”   织宁向来瞧不上许诺的阴阳怪气,正要撇着嘴去反驳,袖子却被苏蔷给拉了一下。   “你们睡了又起,泉姨知道吗?”见织宁愣怔地摇了摇头,苏蔷深蹙着眉头做了个泉姨招牌式的无奈,拉着她的手便回了屋,“你的胆子倒大,不想明天吃饭了是不是?”   “小德子在院子里一咋呼,大家便都起来瞧热闹了,谁还会想到泉姨?”织宁虽顺从地跟着她回了屋,却仍心有不甘,凑到门口向外瞧,“说不定一会儿小德子就带回新的消息,再说泉姨也总会好奇的嘛……”   她站在门口,不理会织宁的喋喋不休,扬声对院中的数十宫女道:“大家还是先回去睡觉吧,这个时候起来聚众喧闹,不仅没有什么用处,而且被泉姨发现也是要受罚的……”   所有人都瞧向她,但人群中只有瞬间的宁静,声音很快便又沸腾起来,许诺的声音最是清亮尖刻:“这可是琉璃多年来的第一件大事,我们心情激动也不为过,说不定泉姨也在等着消息呢,更何况法不责众,难不成她会责罚我们所有人不成?苏蔷,你不要仗着泉姨庇护就危言耸听,你是什么人,我们为何要听你的?”   知道大家不仅只是想等待消息,更是被早睡的规矩压制得太久而伺机放纵,她无奈之下也不再多劝,转身回了房间。   织宁在身边小心翼翼地低声喃喃:“许诺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嘛,泉姨再是生气,也总不能罚了所有人,不然还怎么干活……”   “若是泉姨罚的就是干活呢?”先啪地一声将门关上,又吹灭了桌上的蜡烛与手中的纱灯,苏蔷只许她隔墙而听,“泉姨的雷厉风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动静这么大,她可是最看重规矩的人,若被她逮到,你明日可是连填饱肚子都难了,更别提吃肉……”   她的话还未说完,外面突然一片静寂,苏蔷忙停了下来,对突然间便吓得纹丝不动的织宁嘘了一声。   “半夜起哄聚众喧哗寝时不睡,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平日里已然严肃至极的泉姨声音里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怒气,回响在清寂一片的院落中,能吓得人肝胆俱裂,“明日清晨在膳堂等着领罚,现在都给我滚回去睡觉!” 第2章 绝处逢生(二)往事   第二日的琉璃别宫依然清净而冷寂。   昨晚的意外如同幻境,消融在了朦胧山雾中,再无无迹可寻。   习惯早起的苏蔷站在藏书阁的三楼花廊上,在晨曦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时至今日,已经是她来到琉璃的第四年了。   四年前,她十三岁,被唯一的姨母从百里之外的许城卖到了赢州的琉璃别宫。   那时,琉璃别宫招买宫女的告示贴到了许城城的南墙之上,她的姨母进城时看到了,一回家便问她是否愿意试一试。   她知道所谓的一试便是一世,心中更是舍不得自小便对她视若珍宝的姨母,然而刚挨过姨父一顿辱骂的她将姨母的无奈与愧疚尽收眼底,仰着小脸笑着答应。   一百里路不长也不短,但姨母带着她将最多两日步行的距离走了五天,那是自从爹娘去世之后她印象中最闲暇舒适的时光,一路上的秀丽风景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很顺利地,只想花最少银两买来不论贵贱出身的宫女的琉璃别宫将她录用。   她没有看到姨母离开时的背影,但知道她就躲在不远处悄悄目送着她,所以苏蔷极力控制自己不去伤心与迷惘,只希望姨母能走得安心。   一晃,便是四年了。   琉璃的生活远比当年想象中的要轻松许多,最重要的原因是这里几乎等同冷宫,很多规矩都形同虚设,更何况自从三年前考取了藏书阁掌事,她甚至开始喜欢与依恋这个地方。   读书多了,有时会有些恍惚,兀然想起眼前高耸宫墙外的陈年往事,总觉得恍若隔世,但阿爹的冤死却是她心中越来越清晰的记忆。   阿爹还在世时,与阿娘一样地开明,从不逼迫她苦练女工,反而教她读书识字。她知道阿爹是许城的仵作,勘验现场检查尸身,做着最神秘而关键的差事,所以一直以他为荣,暗自发誓长大后要与阿爹一样地为人伸冤替人昭雪,纵然当时仵作的身份低贱而卑微,从小她便因此被人耻笑与嘲弄。   直到十二岁那年,阿爹突然向衙门提出了辞呈,然后便休养在家。一个月后,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冲进了家中,将在晚饭桌上的阿爹强行带走。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次竟然是最后一次在家中与阿爹相见,甚至还有些不明白为何县衙里那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叔叔们为何会突然这么凶恶吓人。   只隔了一日,阿爹顶着暗中受贿包庇凶犯验尸造假知法犯法的诸多罪名被处以死刑的消息便传到了家中。   在狱卒大叔的家中求了许久,她与以泪洗面的阿娘才终于在阿爹问斩的前一夜见到了几乎被严刑折磨成废人的他。   “阿蔷,爹是被冤枉的,不要怪我,照顾好你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那是阿爹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嘶哑而绝望。   她压抑着哭声听话地将同样濒临绝望的阿娘拉回了家中,突然意识到她和阿爹还有那么多话没说还有那么多事没做,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阿爹甚至没有撑到被押赴刑场便在狱中撞墙而死,用仅剩的精力维护了最后一点尊严与呐喊。   阿娘以要撞死在县太爷家门前为要挟保住了阿爹的全尸,不惜砸锅卖铁地将阿爹风光大葬。   从阿爹入狱至下葬,不过短短四日。   官府甚至没有阿爹受贿的证据,仅凭凶犯的一面之词,阿爹便被定了死罪。   没有人不怀疑其中的猫腻,但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阿爹的冤屈。   不仅是因为她深信阿爹的为人,更是因为她亲眼见过阿爹为那桩河中女尸案写下的尸检文案。   阿爹明明认为那年轻女子先被掐死后又被丢入了河中,但最后县太爷却以那女子乃是失足落水以致窒息而死结案。   那时的阿爹沉闷了许久,不久后便向县衙提出了辞呈。再后来,她偶然听一个来家中做客的捕快叔叔向阿爹提起那女子的爹娘也是大有来头,而且已上告至府衙的消息。   所以,她很清楚,阿爹是被栽赃嫁祸的。   那女子既是被人谋杀,凶手亦被抓捕,衙门犯下的冤假错案总该有人来顶罪。   只是,她没能像那名女子的爹娘一样为自己的亲人喊冤昭雪。   她没有找到阿爹亲自写下的验尸文案,没有人愿意帮她揭露县官的罪行,甚至所有人都不相信她一个小孩子会当真跑到州府去翻案。   她自是去了,在阿爹头七刚过的第一日,揣着熬夜写好的诉状,给阿娘留下告别的纸条,将自己折腾成了面目不清的叫花子,抓起裹了几个馒头的包袱便出发了。   直到现在,她都还不敢相信自己能活着走到府衙,但无论那半个月再如何艰辛,在旁人眼中都是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的。   她的天真与憧憬被毫无怜惜的一顿乱棍打得粉碎,愿意为那冤死女子翻案的州府衙门甚至不许她踏入一步。   绝望之下的她终于明白了阿娘为何要选择隐忍,在烈日炎炎下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喊冤也需要机会,无财无权,根本不会有人理会。   匆忙赶来的阿娘气急败坏地骂着她,伸手想将她从地上捞起,手却在碰触到她那双枯瘦如柴又污垢层层的小手时顿了一顿,身子颤得厉害。   大街之上,阿娘抱着她失声痛哭,路上的人来来往往,总会投过来异样的眼光,冷漠的,嘲讽的,同情的,却没有人停下匆忙的脚步。   十二岁那年,透过汗水与泪雾,灼灼日光里,朗朗乾坤下,她似乎看透了人性本薄凉。   她还是跟着阿娘回家了,从此将为阿爹伸冤的念头安稳地藏进了内心最深处的一个角落,再也没有与旁人提起过,自此之后陪在阿娘身边寸步不离。   但原本便体弱多病的阿娘还是因伤心过度积郁成疾,在半年后便去寻了阿爹,将她托付给了姨母。   在姨母家的半年里,她极尽乖巧,却终究明白姨母身为妾室已然不易,长久收留自己只能使她的困境愈加艰辛,而自己不愿唯一的亲人受此煎熬,所以自愿来到了琉璃别宫。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身不自由却能让人心中畅快,有时甚至能教人忘却前尘烦忧,所以她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但过去的终究还是存在着,她又何尝不知,倘若一世被困于此,阿爹便再无沉冤昭雪的那日。   若大周皇帝当真将琉璃别宫视为冷宫,怕是自己会在这座山城中孤老终生。但没想到,出乎意料地,三皇子突然亲临琉璃,纵然只是来取书,却也是希望。   可是,他曾对自己起了杀心,偶遇不过是一场突然的劫。   纵然自己随机应变,但她能逃过昨晚生死劫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最后收了杀心。若是他有必须杀了自己的理由,再见一次,未必会手下留情。   思及此,她暗暗蹙眉,仔细将昨晚的事又回忆了一遍,却依然没有新的发现。   “阿蔷阿蔷!”   突然,织宁清脆的声音随着蹬蹬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见到她时几乎是扑上来的。   顺手将粘在自己身上的她扶正,苏蔷看着喘着粗气的她哭笑不得:“你是来约我一同投胎的吗,还是以为一惊一乍能驱鬼僻邪?”   织宁笑得厉害:“泉姨说这两日我的活都被她们给占了,所以给我两天时间休沐呢。”   她并不意外,手下忙着整理着书架上的书卷:“怎么,现在你不认为许诺她说的有道理了?”   “一直以来都是阿蔷最有道理,简直就是泉姨嘴里的馋虫,她许诺算得了什么!”织宁吐了吐舌头,换了一脸谄笑,“她口口声声说你信口胡言,阻止别人进屋睡觉,偏偏却自己寻了个借口躲回了屋里逃了责罚,真是没脸没皮。”   “她们信她却不信我,总是有自己道理的。”将一叠书先放在她怀中,苏蔷笑她,“不过,这嘴里的馋虫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嘴里还是个虫窝不成?”   织宁拧了眉毛,呸呸两声:“阿蔷就会欺负织宁读书少,总会胡说八道,这两天我非得缠到你烦。”   向来是说到做到的性格,织宁果然整整寸步不离地跟了她两日,如同她的影子。   只不过是个爱唠叨又贪吃的影子,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闻着书香吞了纸页。   好不容易挨过了胆战心惊的两天,到了第三日,织宁又重新回了膳房当值,苏蔷原本以为终于可以清净下来,没想到刚过午时她又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欢喜。   “阿蔷阿蔷,宫里来人啦,好像也是个大人物,”将她手中的书夺下来放回桌子上,织宁拉着她便要下楼,“泉姨说让大家在静居集合,有消息要公布呢,可能是从明天起就有肉吃了呢。” 第3章 绝处逢生(三)意外   静居前院的议事厅,数十宫女分列在堂中,总掌事泉姨坐在首座,神情凝重。   她隐隐中察觉到有些不对,应该远不是宫中来了贵人这么简单,但站在身边的织宁仍目光炽热无所顾忌地看着不远处端坐的泉姨,像是盯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红烧肉。   “今日清晨,京都宫城送来一个病人,陪来的还有一位太医,但并无宫女侍奉,现在暂时被安置在竹苑,”泉姨语气肃然沉重,开口问道,“你们可有人自愿过去?”   无人回答,许是因有些意外,大家都沉默不言。   “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既然琉璃来了贵客,我也不会对你们有任何隐瞒。”右手撑着扶手站了起来,语气缓了几分,“其实,我并未见过那位贵客,而且将他送来的人也对他的身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只说他已病重,需静养,除了服侍他的宫女除外,在养病期间不得他人擅入竹苑。所以,那人身份来历我不明,病症是重是轻我不知,此行是福是祸我也不敢断言,你们还是自己斟酌吧。”   众人面面相觑,原以为琉璃这次一定是好运临门,却没想到会遇到这档子事。   “行了,若有人愿意主动过去,半个时辰内给我答复,倘若半个时辰后无人来请命,我也只能随意指人了。”见所有人皆是迟疑,泉姨轻叹一声,一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先散了吧。”   众人告退鱼贯而出,只片刻间,厅中便只剩下苏蔷与泉姨两人。   她尚未开口,泉姨却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阻止她道:“你不必担心无人自愿,虽然此行前途未卜,可虽然那病人来历不明,能送来琉璃别宫养病的定然也是皇亲贵族,这一点她们都能想到,自然有人不会白白浪费这个良机,她们当中没有几人能比你想得更深,但这个世上有谁不懂得患难见真情的道理,不惜一切也想飞上枝头的更是大有人在。”   “如此最好,我只是不希望泉姨为难。”微微一顿,她有些忧虑道,“可若是那人是皇亲贵族,怎会不随身带些侍女仆人,而且只有一位太医服侍?这件事只怕不仅是生病静养这么简单,也不知对琉璃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听说皇上龙体每况愈下,朝廷后宫皆是暗流涌动,希望此事与夺嫡之争并无关联。”脚步沉重,泉姨走到门口,望着满院稚嫩的青翠,叹声道,“琉璃安静了十三年,只愿这个春天不是终点。”   清风徐来,鸟声婉转,到处都是一片春意盎然。   但有人的地方,寒冬就会随时袭来,寒意刺骨得猝不及防。   在意料之中的,还未等苏蔷出门,果然已有人转了回来。   是一向大胆又细心的许诺。   当仁不让地,许诺在当天便开始收拾东西,以她为人高调张扬的个性,消息很快便在静居传开,其他应对稍晚或没有挺身而出的人再后悔也是无用了,即便有人后悔有人嫉妒也有人等着瞧热闹,但在黄昏时候,许诺便已进了竹苑。   将窗子半开,清风携着月光流泻入内,苏蔷摸索着上了床,对闷着气还没有睡着的织宁劝道:“阿宁睡觉好不好,竹苑也没有肉的,若是你去了,怕是受的苦有增无减。”   织宁半信半疑,掀了被子便下来爬上了她的床,窝在锦被里侧着头问她:“为什么?”她知道织宁虽心思单纯却性子倔强,若不让她死心怕是自己今夜是难眠了。   “竹苑里住的人的确出身不凡,但京都远在六百里之外,药物齐全又医者众多,而且比琉璃还要适合静养的地方枚不胜举,怎会特地将他送到位处穷乡僻壤的这里来?”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她也侧过头,对织宁耐心解释道,“能说得通的原因,要么是他失势无权没人在乎,要么便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所以,竹苑八成也没有你想吃的红烧肉。而且,倘若你照顾不当,说不定还会承担各种责罚,到时候可是杀头的大罪……”   窗外的一声女子低呼打断了她的话,继而是惊慌失措愈来愈远的跑步声。   “谁?”   织宁动作利落,翻过她便下床跑到了窗边,撑着窗台顺势就要跳出去。   苏蔷被她的阵势吓了一跳,好在翻窗子也是有一定难度,给了她充足的时间将织宁给拦了下来。   “她是往前院去的,还拿着包袱,一定是许诺从竹苑回来取东西的。她没偷没抢,你抓到她又有什么用,更何况,”指了指旁边的门,苏蔷无奈道,“走那里更快些啊。”   织宁瞬间没了斗志,但刚坐回床上就又跳了起来:“呀,那她刚才都偷听到了,岂不是会反悔?”   “她又不是你,不会我说什么就信什么,”将她拽进了被窝,苏蔷打了个哈欠,“再说,你当泉姨好欺负吗,她反悔又能有什么用。”   织宁想了想,觉得也有些道理,又絮叨了几句便安心入睡,却不知身边的苏蔷却亦在忧心此事。   许诺的性格她是清楚的,既然会察觉到此事会危及性命,一定会想办法抽身而出,这次怕是又给泉姨惹了麻烦。   不出所料地,在第五天暮晚,去竹苑送饭的膳房阿岭在守卫打开门锁后,发现了昏倒在院中的许诺。   那时,连从京城来的太医都已经离开竹苑两天了,许诺在与那人独处了两日之后突然受了风寒,高烧不退。   静居中人心惶惶,围在许诺房门口低声议论。   有人说那人果然病得厉害,竟然只两日便将许诺给连累了;有人说许诺定然是在竹苑受了欺负实在受不住了,所以才想办法将自己给折腾病了;也有人说那人得的说不定是瘟疫,否则怎地会被孤独一人送来琉璃养病,而且连那太医都跑了……   众说纷纭,却无人再有勇气主动去请缨替代许诺。   苏蔷自知闯了祸,默默地收拾了东西,在织宁发现之前独自去见了泉姨。   “你要去竹苑?”刚从外面回来的泉姨虽有些惊讶,却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你该是最清楚其中风险,这件事可远不是照顾一个病人这么简单。”   “所以我才不能让泉姨去冒险。”她故作轻松,无所谓地笑了笑,“就当报恩咯,难道你还指望着我能以身相许?”   “就会满口胡言,”看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安排,泉姨的底气似是弱了些,“我对你从无恩可讲,哪里用得着你报恩,赶紧回去,否则我治你违逆之罪。”   “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织宁也一定察觉到我不见了,泉姨你也知道织宁的脾气,恐怕这个时候我去竹苑的消息已经在静居传开了,若我这个时候回去,好像对安抚人心没什么好处吧?”她决定软硬兼施,循循善诱,“泉姨你还不清楚我的保命本事,更何况,就算我出了事,不是还有疼我的泉姨来庇护?但是若泉姨出了什么事,琉璃中可再能力缆狂澜之人。”   “没想到我掌管琉璃这么多年,能为我排忧解难的唯有你这个黄毛丫头。”泉姨知道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多劝,有些感慨,语重心长地道,“竹苑现在戒备森严,除了膳房的人,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都不能轻易靠近,你去了之后一定要万事小心,随机应变,但若是有意外,切记保命为重,其他都不是要紧的。” 第4章 绝处逢生(四)断药   已经来竹苑两天,一切风平浪静。   那个太医虽然走了,却将带来的草药都留在了竹苑后院的一间柴房里,而且被分门别类地放在挨着后墙摆放的几只竹筐中,都在药方之上。   按照药方,她需要每日煎药三次,然后喂给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其余的时间倒是清闲。   那人住在前院的东厢,年岁看着不大,应是二十左右,虽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却也能看得出眉目清朗,只是衣着打扮皆是朴素简单,普通得让人寻不到可猜测他来历身份的丝毫蛛丝马迹。   为方便照顾,她在后院熬药,住在前院的西厢,而前院竹林密布,青翠欲滴,点点春意由眼入心,让人不由得神清气爽。   竹林绕着一个不大的池塘,池水还结冰未融,只是却破了一个洞,但并非是池水因春暖化开,而显然是有人故意用硬物将其凿开。   想来应该是许诺因为反悔,所以将池中的冰凿开,然后将身子浸在冷水中,好让自己在短时间内迅速感染上风寒,而她用的工具,便是被遗弃在竹林中的那把生了锈的斧头,所以那个被砸开的冰洞周围还残存着些许锈迹。   为了脱身,许诺甚至不惜自伤身体,倒也是费了些心思,毕竟现在春寒料峭,那池水也是寒意刺骨,看来是那晚将她说给织宁的话给放在了心上。   午膳后,苏蔷坐在院中看了会儿书,但过不多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有乌云迟缓而来,看样子快是要下雨了。   果不其然,她正在收拾院中衣物时,雨滴便翩然而至,而且愈来愈大。   每年的这个季节琉璃便会雨水不断,思及到了晚上还要再熬一次药,也不知这大雨会持续到何时,她想趁着雨水未大时先将草药拿到前院,以免夜深路黑又行动不便。   虽在平日里的这个时候天色还尚早,但此时却已经如同暮云四合,而从开始落雨到她收拾妥当跑到后院,前后不过一刻钟而已,可一推门便听到的雨水滴答声却让她大惊失色。   循着声音望去,她心下一凛,果然是屋中漏雨了。   后墙上方的屋顶已被大雨穿透,如注雨水似入无瓦之屋,紧凑而不停地落在竹篮中。   她慌里慌张地将草药转移到其他地方时已经来不及了,雨水不仅湿透了竹篮,连其中的草药也湿了大半。   若天能立刻放晴,说不定草药晒一晒也就无妨了,但这个季节的雨总是绵绵不绝的,如果想保全一些草药不发潮发霉,唯有用火烤干了。   好在后院还有一间被长久废置的膳房,有柴有火,若是及时,应该可以挽救一部分。   忙活了几个时辰,连将熬药的时辰都向后推了推,但能被烤干的草药却还不及全部的十分之一,大概也只能撑两日左右,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当值的侍卫再去购置一些了。   望着湿成一团的各类草药,苏蔷不由有些懊恼,为何自己竟如此粗心大意,任由草药留在了自己没有检查过的那间柴房。   开了门撑开伞,外面已是黑透了,她蹑手蹑脚地避开地上的雨水向前院大门走去,但在经过竹林时突然顿下了脚步。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琉璃别宫虽被冷落多年,但每年两次的修缮是必不可少的,更何况,上次恰就在上个月,而且竹苑因是主子寝居之一,还是重中之重。   可是,为何那件柴房的屋顶破成那样都被人置之不理?   若是负责修缮的仆人将柴房的破败视而不见,那为何旁边更是破败的膳房却是滴雨不漏?   难道……   一个可能的原因在她的脑海中窜出,随着打在油纸伞上的雨滴声愈加清晰明显,使她霎时间浑身冰冷双腿僵硬。   与世隔绝,大雨磅礴,草药断绝,再加上侍女为避责罚蓄意隐瞒,最终使他不治身亡,多么精妙的棋局。   僻静舒适的居所,妙手回春的太医,保护得当的侍卫,随身侍候的侍女,品类齐全的草药,有效无暇的药方——如此完美的养病环境,倘若他还是死了,责任追究得再深,也不会牵扯到设局人身上。   最后害得他病入膏肓的,只能是那个不小心将草药淋湿却因害怕承担罪责而准备瞒天过海的侍女,从来没有人听到她提起过草药湿潮的事情。最多,再加上整个琉璃的问责。   觉得四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苏蔷突然打了个冷颤,将跨出去的右脚缓缓地收了回去。   许诺离开得很及时,在这里,外界能帮助自己的唯有门口的守卫,可他们却又是最不可靠的人。   是的,早有人决定了她的命运,而能逆转这场棋局的只有自己。   深呼吸,转身,离那扇朱漆大门愈来愈远,苏蔷竭力恢复平静,开始自己该做的事情,煎药喂药,然后进屋睡觉。   第二日,那人的脸色没有一丝好转,在烛光下更显惨白,若不是还坚持着微弱的呼吸,更像是已经断了气的病弱少年。   已是晨曦,窗外依然阴雨绵绵,雨势却已经小了许多,她望着烛光下的年轻人,突然心生感慨。   也不知他曾遭受了什么,竟会大病至此,昏睡了几天几夜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想来也是命途多舛吧。   在天刚微亮时,她便去了一趟后院的柴房,发现与原本草药放置的地方正对的屋顶上,果然少了一排青瓦,规则而有意。   所以,有人费尽了心思想害死他,却妄想兵不血刃,将结局引向一场意外与一次失职。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的顾忌,所以才会给她留下了一丝生机。   午膳时,织宁前来送饭菜,她已经替了之前的阿岭有了几天,能促成这件事的,除了她自己的死缠烂打,还要依仗泉姨的成全。   只是,纵然能彼此对视两眼,她们却一句话都不能沟通,织宁平日里虽是个话捞子,在强权面前也只能乖乖闭嘴,时刻铭记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惨痛教训。   那次她刚兴高采烈地喊出“阿”字,便惹得守门的护卫拔了刀,直截了当地威胁说她再废话一个字便要换人过来。   从此织宁便只能装聋作哑地与她以目光交流,但在她看来,织宁的每个眼神都在问同一个问题——里面真的没有肉能吃吗?   今日也是,苏蔷对织宁微然一笑,目送她离开后,右手提着食盒,左手习惯地将有些侧开的盒盖扶正,在一个护卫关门前道:“这位大哥,小女子有事禀报。”   护卫的手停了下来,紧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昨日大雨,安放草药的柴房漏了雨,将草药打湿了部分,这两日又是阴雨绵绵,很快就会发霉不能用,所以劳烦两位大哥能替我向别宫的掌事传个消息,再买些药来。”她语气恳切,诚然道,“剩下的草药只能撑五日,若是等不到太医回来,怕是会耽搁贵人的病情。”   护卫神色不动,不耐地说了声“知道了”便要粗暴地将大门关上。   她却慌忙抬手将大门按住:“大哥可要快些,这几日一直下雨,道路难行,若是去最近镇子里买药,这一来一去也是要费些时辰的……”   “啰嗦。”那护卫瞪了她一眼,正要强行将门关上,余光扫到她的手腕,不由一怔,嫌恶地皱了皱眉。   “小女子每逢雨天便会宿疾发作,浑身都生出红疹,”善于察言观色的苏蔷忙将手缩了回来,用袖子盖住了布满红疹的手腕,顺势挠了两下,抱歉道,“让两位大哥受惊了。”   那护卫不再说什么,皱着眉将门锁上。   看来他是信了。   果然与自己推测的一般无二,听到自己主子即将断药,那两个侍卫竟丝毫没有流露出关心之情,甚至没有向她讨要药方,只是一味敷衍,只怕今日之后除了他们三人之外便再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件事了。   但无论如何,自己还有五天的时间。   五天之内,救了他,便是救了自己与琉璃。   绵绵阴雨又下了整整一天,直到暮晚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早早地回了屋,却迟迟没有灭灯,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停地低声痛哼。   折腾了一整夜,醒来时比往日提前了一个时辰,外面还下着朦胧细雨,她打着哈欠,将后院的柴木抱了些回屋,开始吭吭哧哧地劈柴,直到天色开始泛亮。   织宁将早膳递到她手中时,见她双眼通红精神不振,吓了一跳。   苏蔷将盒盖扶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想伸手去抓后背,对她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转身离开,但脚步踉跄,险些摔了一跤,将织宁看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挨到了午时,织宁担心苏蔷,早早地便赶来,却发现她的状况似是更糟,正忍不住要出口询问,却不料苏蔷先对护卫开了口。   “两位大哥,我的红疹这次来势凶猛,实在又痒又疼,昨夜折腾得我一夜难眠,虽随身携着药膏却因一人伸展不及而涂抹不开,所以……”她有些难为情,忍着痒痛捏着衣角对两个护卫道,“能不能请这位姑娘替我在背上擦些药膏,否则我实在是痛不欲生……”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皱着眉头正打算直截了当地拒绝,却又见她突然掩面而泣。   “我没日没夜地备受折磨,若是背上的红疹下不去,小女子也活不下去了,更别提还要照顾什么人,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在墙上算了……”   不提那两个护卫,连织宁都傻了眼。   “若是两位大哥有所顾虑,小女子倒是有个办法,既能为小女子减轻病患,也不会让两位大哥为难。”低泣两声,她跪在泥泞之中,苦苦哀求,“两位大哥若是能允,便有如小女子的再生父母,小女子定会感激不尽。” 第5章 绝处逢生(五)出宫   苏蔷坐在窗前,前面挂着的帐子恰好将她脖子以下的身子遮挡得严实,能落在窗外不远处站着的侍卫眼中的,只有她的头。   这便是她的办法,在护卫的监视之下,不会与织宁交谈半个字。   不过半刻,织宁便将药膏在她背上涂抹开来,收拾利索地开门出去。   等在外面的护卫见她收拾妥当,走过去伸手将药膏拿来检查,见比之前少了许多,也不再多说,带着织宁转身离开。   苏蔷跟在后面忙不迭地道谢,一直送至门口,直至大门被锁,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纵然从始至终都与织宁没有说过一个字,但她想要的,织宁早已心知肚明了。   转身回了屋,关了窗子锁了门,她脱下两层外衣,将内里的那件抽了出来,扔进了早已备好的水盆中。   水湿了衣裳,模糊了写在衣裳的墨迹。   无意间露出的红疹,彻夜难眠的痛哼,不停抓挠的动作,低声下气的哀求,都是为了让织宁看到自己写在衣裳上的信。   好在一切顺利。   只不过,她彻夜不睡,还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吹熄了灯,苏蔷从床底摸出一柄夹携在柴木中从柴房带过来的短柄铁锹,摸索着到了南墙角,轻轻地挪开矮桌,掀开了遮在地上的席子。   这道墙之后不远处便是琉璃的西偏门,地处偏僻,唯有有皇族亲临时才会象征性地打开一天,而且是只有皇族才能通过的御门,所以不仅很少人知道,琉璃中也从未有人从那里出去过。按宫规,西偏门应至少派两人护守,但实际上通常白日里只有一人,   如今,那道门已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已经酌情减少了草药的用量,但最多撑到后天早晨,所以必须尽快出去买药。琉璃中自然也有御药房,但既然连竹苑都能被人控制,御药房的药自然是不可能被她拿到的。   不过竹苑却也不是想出去就能出去的,甚至比离开琉璃还要难上加难,光明正大地从门口出去只能是痴心妄想,院子里怕是也有人在时刻监视,从屋里挖墙出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的动作很轻,几乎听不到动静,但也正因如此,速度便慢了下来,挖了近乎一夜,但墙砖却纹丝不动。   接连两夜未眠,她已精疲力竭,若非白日里能小憩片刻,只怕此时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好在天公作美,第二天晚上,原本已经渐渐停下的雨突然倾盆而注,下雨声打落在屋顶山石上,盖住了所有的声响。   她趁着机会拼尽了力气,当满手泥垢的双手挖出第一块松动的青砖时,忍不住长长松了一口气。   临近晨曦时,她看着面前从墙洞另一边透过来的光,瘫软在了地上。   趁着细雨绵绵,能理所当然地躲在房中,她抓紧时间,临近午膳时,墙洞已足够她钻了出去。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她忙将席子挡住了墙洞,放上矮桌,急促地洗了手,顺手抓起一件干净的衣裳披在外面,打着哈欠开了门,佯作刚刚睡醒。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门口的护守每两日换一班,却只轮换一人,守在左边的似乎一直都是那个姓王的从不苟言笑的人,而且许是因为接连的大雨,雨水湿透了蓑衣,他今天的脸色更是阴沉。   她没有多说,对他感激地点了点头,直到大门被锁才转身离开。   将食盒上镌刻的翠鸟正对自己,苏蔷打开了食盒。   最上面的一层只照着惯例放着一碗小米粥,那是专为无法下食的贵人准备的,而下面的一层便是她的吃食,青菜在左,馒头在右。   她在信上曾对织宁吩咐,若当天刘叔当值,便将青菜放在馒头左边。   西偏门的守卫是每五人隔两天轮换,昨天和今天都是刘叔当值,所以明日便会被换岗。   在西偏门的守护侍卫中,她最熟知的人不是刘叔,但最有几率放她出去的却是刘叔。   所以,今天午后晚前是这些天最后的机会,那人是不可能撑到下次的。   更何况,今天中午已经断药了,虽然被烧开的药罐中还是散发着浓厚的草药味,但其实她喂给他的只是清水,次数一多终究会惹人怀疑,而且他依然昏睡不醒,若是长时间断然断药怕是会耽误病情。   将米粥喂给他,收拾好碗筷,她一路打着哈欠回了屋,刚跨进门,方才的慵懒萎靡便从眼中一扫而光。   苏蔷先另从柜子中抱了一席被子塞进了床榻上的被子里,裹得严实,不仔细看时便像是她窝在被子中睡觉。   随后拿着这几日挖洞的铁锹,将西南墙根的矮桌移开几分,钻进席子之后的墙洞,身在外面时又小心伸手将矮桌拉回了原处,苏蔷将里面处置妥当,从地上站了起来。   竹苑后仍是一大片竹林,杂乱丛生,将墙面掩得结实,即便不用可以掩饰,那个墙洞也不会有人发现,但她还是从四周捡了竹叶将墙洞挡住。   拎着裙角沿着西南墙角向北走了十步,苏蔷蹲下身,发现眼前的土壤有被掀翻过的痕迹,便站起来用铁锹开始向下挖。   不过多时,一个包袱便出现在眼前。   那是她特地吩咐织宁埋在这里的,里面除了她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外,还有出宫必须的几件东西。   在太过显眼的杏红宫服外套上了再也普通不过的民间衣装,散下发髻,她又打开了一个帕子,将里面的炭灰随意涂抹在脸上,既不夸张又能不易被人看到她的容貌。   收拾妥当,她将包袱挎在肩上,将铁锹留在竹林中,手中攥着一支从包袱中拿出的金簪子,撑着伞向西偏门而去。   虽雨已经小了许多,但一路湿滑泥泞,她摔了几跤,终于将半个时辰的路程缩短了一刻。   西偏门是从外面锁着,外面很安静,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与以往一般地僻静。   隔着门缝,她压低了声音轻唤了一声:“刘叔……”   门外有人跳起来的声响,似是被吓了一跳。   “谁?!”刘叔的脸出现在门缝外,声音里尽是惊讶,“你是哪个宫房的丫头,跑到这里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她的眼中挤出了几滴清泪,咬着唇哀声求道:“刘叔,我娘生了重病,如果我今天不能赶回去,只怕连她最后一面的都见不成了,但是他们都不准我出去,所以我只能来求您了。”   “死丫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刘叔瞪大了眼,分毫没有怜惜她的意思,叱道,“赶紧回去,否则我可叫人过来了!”   “天黑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此事……我知道刘叔家中也是困难,虽然膝下有三个孩子,但身体都不太好,最近小女儿更是病重,”她不再废话,将手中的金簪子举了起来,放在他的面前,“若是刘叔愿意放我出去,我便将这支簪子送给您做谢礼,”   那金簪子是再也普通不过的款式,虽材质是十足的金银,但不免落于艳俗,唯一能惹人注意的,便是簪子尾部焊接的流苏断了一半。   “这簪子……你……你……”看清了她手中的簪子,刘叔的神色却是蓦地大变,方才的气势顿时被抛在了九霄云外,连说话都不再利索,“你怎么会……”   “刘叔是想问着簪子我是怎么得来的吗?”她柔声,镇定解释道,“大概三四个月前,天很冷,我起得早,恰好从北复门经过,听到有人在附近的假山之后与一个女子撕扯,等我过去时,他们已经走了,只有这支簪子留在了原地,便随手收起来了。”   刘叔的声音干哑:“那,那你有没有看到……”   她微然一笑,毫不否认:“自然是看到了,否则我怎么有胆子来求刘叔呢。”   脸色煞白,他半晌才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放我出去,天黑之前我自然会回来。”她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柔声道,“侍卫与宫女暗通款曲,可是杀头的大罪。虽说我现在空口无凭,但这种事情在琉璃向来是禁忌,他们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到时候只要略加调查,大不了严刑逼供,你和邢姑姑的事自然会败露。刘叔,你要考虑清楚,这三四个月来我只将这件事告诉了一个人却没有上报,是因为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和邢姑姑,若非今日实在有天大的急事,无论如何也不会以此事来要挟刘叔的。只要刘叔放我出去,我便将簪子奉还,此生再也不会提及此事。”   沿着他额上流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刘叔抬手朝脸上抹了一把,颤着声音问道:“还有其他人知道?”   “她不会将你与邢姑姑的事告诉任何人,”苏蔷勾了勾唇角,道,“除非到了晚上我还没有回去。” 第6章 绝处逢生(六)寻医   若按普通人的脚力,走到最近的芦林镇至少需两个时辰,虽然苏蔷这几日因缺乏睡眠一直精神不济,但为了在天黑之前能赶回来只能一路小跑,好在雨已经停了,虽然道路难行,但行人却极少。   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她便赶到了小镇,虽自从四年来没有踏出琉璃半步,但她却还记得当年姨母带着她去往琉璃的路上经过此地,而且还住了一晚。   很快便找到了一家药铺,她将药方递给郎中,告诉他要拿至少半个月的药量。   那郎中年岁大了,是个热心肠,听到她的话,有些纳闷地问道:“看姑娘的方子,病人的风寒可能伤及脾脏,但只要按时用药稍加休养,□□天也就可以断药了,姑娘怎么要拿半月的剂量?”   她不懂医术,从未怀疑过有人敢光明正大地在药方上动手脚,只当他多日昏迷是因病得太重,却没有想过他也许并非病得不省人事。   “可我哥哥已用了七八日的药,一直还是昏迷不醒,”她想了想,忧心问道,“能否请先生看看,是不是药方有什么问题?”   “这就怪了,”那老郎中摸着花白胡子,蹙着眉道,“照着药方,令兄的病症应该没有那么严重,怎么会昏迷不醒?不过,既然他的病已伤及脾脏,最好少食多餐多加锻炼,一直躺在床上昏睡可是对病情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昏睡……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心下一凛,本就乏力的双腿发软,忙扶住了柜台。   “这个镇子上唯有老夫这一家药店,可老夫是小本生意,其他的还好说,唯有这苍耳子实在不多,就算全都卖给姑娘,也不过是六天的剂量,”老郎中一边为她包着草药,一边道,“不过,咱们镇子上的郎中虽然也就那么两三个,其中却还是不乏滥竽充数的,姑娘最好换一个为令兄瞧瞧……”   “好,这些是我所有银子,先生看看除了方才的药还能剩下多少,”她极尽镇定,对老郎中微然一笑,“我哥哥他身子有些虚弱,还劳烦先生能配些滋补的药。”   老郎中乐呵呵地点了头,在柜台后忙活了好一阵子。   付了银子,她连连道谢,将所有草药收拾到了包袱里,转身准备离开。   但走到门口时,她看到对面有个人朝着药店而来,是个年轻人。   余光扫到了那人腰间的佩剑,正因方才老郎中的话心不在焉的她脚下一顿,浑身一震。   那是把青铜长剑,剑鞘上的山河纹路在刚露出的和煦阳光下清晰可见,剑柄上系垂的寸长银色银色穗子随着他脚步的一抬一落而左右摇摆。   她见过那柄佩剑,就在不久前的藏书阁。   是他!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人的装束与那晚完全不同,而且也未戴上面纱,但她还是很肯定,就是那个人。   肤色偏黑,棱角分明,眉目冷峻,一步一行自带风骨,一定就是他。   但他不应该就是三皇子洛长念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琉璃别宫附近的镇子上?   慌忙转回头,她对老郎中扭捏道:“先生,我一直赶路,有些内急,能不能借贵店的茅厕一用?”   “进去之后左拐,走到尽头就是了。”指了指柜台旁边挂着的一处帘子,老郎中哈哈一笑,随后又吩咐一个刚从内院进来的小厮,“若是姑娘找不到,再唤我这个小徒弟。”   在她的脚踏出药店前堂时,新来的买药人已经进了店,见方才显然要离店的女子此时却转身从帘子之后的门进了内堂,微微蹙了蹙眉。   听到掌柜的招呼,买药人转过了目光,眼中仍残留着几许疑惑,一言不发地掏出一个药方递给他。   “其他的倒是都有,唯有这苍耳子……”面露难色,听老郎中有些愧疚地解释道,“这苍耳子都被方才那位姑娘买走了,这镇子上又没有其他的药店,客官若是急用,只有去其他镇子看看,不过就是有些远……”   他的话尚未说完,那买药人却已经打断了他的话,目光转向通向内堂的门,声音润朗:“您说的姑娘是不是方才那位?”   救人一向有如救火,等不得,更拖不得,他是想从方才买药的女子手中买些苍耳子回来。   很快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老郎中显然十分赞同他的办法:“公子所言不错,最好的办法确实是向那位姑娘再买些回来,老夫看那小姑娘也是个心善的孩子,一定会同意的。那就等公子稍等片刻,等那位姑娘方便回来了再与她商议。”   不远处的帘子之后,正在假装低头收拾衣物的她听到里面的对话,不由紧蹙了眉。   上次他明明动了杀心却在最后关头放了自己,说不定早已后悔,而且他见过自己的容貌,也听过自己的声音,倘若当真还记得她,说不定疑心之下还会动手,她不允许自己再犯险。   抬眼,见方才的小学徒已经回来在院中收拾东西,她略一思索,走了过去。   这院子并不小,果然还有侧门,她暗自松了口气,称自己要到另外一条街,让小厮将她引到了侧门。   药店正堂中,已等了约快一刻钟的老郎中终于有些等不及了,恰见自己的小徒弟进来,忙问道:“方才那位姑娘怎么还没出来,该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那小学徒一脸迷茫:“那位女客官早就从侧门走了,师父是在等她吗?”   买药人脸色一变,便快走几步掀开了帘子,问那小厮道:“她是哪里走的?”   小厮只觉莫名其妙,但见师父眼中迫切却也不反对,便伶俐地在前面带路。   从侧门出去,是一条狭窄的小巷,穿过巷子后便是一条东西朝向的大街,因着接连的雨,街上的人很少,视野能落至很远。   买药人刚拐出巷子不久,发现触目之处并不见那女子的身影,正要找人询问,却突然听到附近传来了一群孩子的起哄声。   那些孩子大约有七八个,手中各自举着一个糖葫芦,正向他跑来,还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很快将他团团围住。   一个看似八九岁的小姑娘似是个领头,先无所顾忌地用空下的手摸了摸他的剑,然后抬头看着他,眨巴着眼睛问道:“你是要买药的那个佩剑哥哥吗?”   买药人似是明白了什么,也不再急于找人,蹲下了身子,神色缓和了许多,连目光里都带着几分温柔:“我就是,要买苍耳子。”   果然,那小女孩儿听了他的回答,甚是满意,招呼最外围的小男孩儿挤进来,示意他将怀中的一包草药给眼前人。   接过药包,看到上面的“苍耳子”三个字,他微微挑了挑眉,唇角浮现出几分笑意,似是释然,也含着几许莫名的兴趣。   躲在不远处的苏蔷见那人临走之前又给那些孩子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觉得有些好笑,突然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没有那天晚上所见的那般冷漠。   直到他走远,又拐进了方才来时的小巷,她才从藏身的巷口出来,开始朝着琉璃的方向出发。   已经耽搁了一些时候,再加上包袱里的草药虽不至于拖累得她负重前行,但怎么说都是负累,所以尽管离天黑尚有两个时辰,而且也不用再撑伞,但她依然不敢松懈半分,只走了片刻稍作歇息便小跑起来。   不知不觉中,夜色已渐渐笼罩了整个天地。   站在竹苑门外的织宁听到里面的敲门声愈来愈紧,叫喊声甚至慢慢地带上了几分怒意,明显已是在压制着要砸门的冲动。   眼中掩不住的局促不安,若不是旁边还有个护卫在盯着自己,织宁已经忍不住要冲进去了。   难道苏蔷还没有回来,该不会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吧,还是刘叔对她下了手?倘若最后那个姓王的护卫真的撞门而入,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一定会仔细搜查,定然会发现那个墙洞,到时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自己已经按照她的吩咐,以在路上不小心滑倒摔坏了食盒所以只能重返一次为借口拖延了时间,但她怎么还没回来?   织宁暗自懊恼,有些后悔听了她的话没有替她出去买药,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见西厢的屋子里被人点上了灯。   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意与疲倦,苏蔷开了门,对门外神色阴沉的王护卫愧疚地解释道:“最近两天我都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但多亏两位大哥的成全,涂了药膏后,今天觉得全身的红疹都已消退了许多,所以睡得沉了,还要麻烦大哥过来敲门,实在抱歉。”   那护卫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穿过她向里面看了片刻,终是转身:“过来拿晚饭。”   苏蔷应了一声,道了谢,跨门而出,藏在门后的伞、刚脱下的破烂肮脏的衣服与鼓着的包袱被掩映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 第7章 绝处逢生(七)苏醒   天亮了,雾散了,灿烂的阳光透过悠闲的白云洒在地上,在竹叶上的露珠里闪着亮光。   伸了个懒腰,苏蔷长长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脸上露出惬意的表情。   已经有三四日了,昨夜是睡得最深最舒适的,能睡饱又自然而醒的感觉真的久违了,更何况,阴雨绵绵的日子也终于结束了。   将从织宁那里拿回来的食盒放在桌子上,她看了一眼依然有些错开的食盒盒盖,拿开食盒后,将放在最上面的稀粥拿了出来,却没有喂给他喝。   在往日,从第一次发现递过来的食盒会盖不严开始,她都会顺手将盒盖扶正。   织宁做事向来认真,尤其不会亏待吃食,所以偏开的盒盖定然与她无关,而她带进来的食盒定然是要经过门口护卫的检查才会被放进来,所以那个盒盖是被护卫检查后随手合上的。   而且,从她来到竹苑一直到现在,只有姓王的那个侍卫一直都在,现在看来,他一直没有离开是因为担着除了守护之外更重要的职责。   而他最为重要的职责,应该就是在检查食盒时趁机在米粥中下了迷药。膳房每日都会换岗,人多眼多,在膳房就下药不太可能,最好的时机便是在食盒到了他手中的时候。   否则,药方上并无异样,那人却一直昏迷不醒呢?   除了药与水之外,他唯一进食的便是膳房特地熬制的稀粥,若是有什么问题,一定是稀粥中被下了药。   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喂给他迷药,难怪他会长久地昏迷不醒。   她思量了许久,决定将准备给他的那晚稀粥在清洗碗筷时倒掉,虽然这样一来只有自己的吃食里有稀粥时才能喂给他一些。   但唯有如此,才能提高他苏醒的几率。   只是她没想到他会醒来地这么快,在断了稀粥后的第二日晚上,她正借着烛光将自己的稀粥一点一点地喂给他时,发现他的睫毛颤了一颤。   在她还拿着勺子愣怔的时候,那人已经睁开了眼,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稀粥,声音和笑容都虚弱无力:“难怪总觉得饿,原来我吃的是这个。”   正在她因欣喜而险些叫出声时,他却吃力地抬起手,将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徐缓道:“外面有人,不要大声说话,假装我还没醒。”   “我是宫女苏蔷,负责照顾公子。”她了然,点了点头,指了指身后桌子上的菜和馒头,笑意温柔,压低了嗓音问道,“公子要不要再吃一些?”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扶着额:“不用了,我有些头昏,怕是吃不下太多东西。”   她也不再多劝,只道:“那就将稀粥用完吧,即便在往时,公子也是能喝完的。”   他点了点头,由着她将自己扶起,背靠在了紧挨床头的墙上。   待她耐心地将稀粥一点一点喂给自己之后,纵然脸色依然惨白,但那人的笑意温润如玉:“姑娘为了照顾我,想必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待在下痊愈之后,定报姑娘救命之恩。”   没料到他会如此客气,苏蔷有些意外,忙道:“公子客气,这只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如何能言及报恩?”   “你值得的。”他的目光清澈,有如春水般温暖入心,却似是能看透她的心事一般,“能救下我的人,绝不一般。”   纵然他的眸光中尽是善意,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人并不简单。   有些不适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她站起来收拾食盒,有些迟疑地道:“公子过奖了。不过,原来公子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我明日里便已经醒了,只是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没有及时通知姑娘,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至于我的身份,不过两日姑娘自会知晓。”他并不否认她的怀疑,语气恳切,“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已经醒了,所以,在下想麻烦姑娘一件事。”   苏蔷正拾掇碗筷的手顿了一顿,侧头望向他,疑惑问道:“什么事?”   第二日,来送早膳的织宁在她的手接过食盒时,突然惊叫了一声。   浓烟从柴房后院滚滚升天,很快便弥漫了半边天。   “走水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的苏蔷亦是大叫一声,忙嘱咐织宁道,“快,叫人救火!”   “慢着!”将手中的剑挡在了慌忙答应的织宁面前,眸底掠过一瞬间的无措,那个姓王的护卫狐疑顿生,“你们等着,我先去看看。”   “一定是因为我忘了熄灭熬药的火苗,所以才引着了旁边的干柴。”一向在他们面前顺从听话的苏蔷此时却挡住了他的去路,惊慌道,“若是火烧到了前院,一定会惊扰到贵人,他现在还昏迷不醒,若是擅自移动怕后果会不堪设想,更会累得两位大哥受到牵连,还望两位以大局为重,先找人灭火,只要贵人平安,我愿一力承担一切后果。”   她的意思很明白,待火势大了,挪动病人会落人以暗中加害的口舌,不挪动又似是有意纵火伤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们能承担得起的。   见姓王的护卫迟疑不定,另外一个年长的护卫忙劝道:“她说的不错,若是里面真的出了事而我们又不去救火,怕是没人能保得住我们的小命,还是先将火扑灭,其他的再从长计议。”   听了自己人的劝说,姓王的护卫犹豫片刻,吩咐他道:“你去东厢看看,若是人在里面,就将所有窗户紧锁,然后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出。”   很快,去东厢查探的护卫便对门口点了点头,示意人就在里面。   姓王的侍卫不再迟疑,挥挥手让织宁快去,同时吹响了口哨唤来其他护卫,带着苏蔷直奔后院,   后院的火光已经窜上了天,火源果然是她熬药的膳房。   纵然他和苏蔷竭力提水救火,却也只能是杯水车薪,还好在火势蔓延到前院前,已收了消息的宫女内侍和侍卫皆纷纷赶来,众人齐心协力,很快便将火势控制。   又忙活了近半个时辰,大火终于被扑灭,在精疲力竭的大家正逐渐散去时,苏蔷突然跪倒在恰走到绿池旁边的泉姨面前。   “这次大火皆由奴婢的疏忽而起,惊扰了大家,更险些将贵人陷于危险之境,”垂着头,苏蔷掩面低泣,“奴婢有违泉姨嘱托,更有负琉璃信任,还望泉姨重责。”   因着方才一片混乱,一直在指挥救火的泉姨虽看见了她,却无暇与她说上一句话,灭了火后又立刻被姓王的护卫赶着出门,正对这场突然而起的大火有些疑惑的她此时见苏蔷突然跪在自己面前,堪堪被惊了一跳。   正准备穿过前院出门的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停下了脚步,都想对大火的真相一经探究。   还未待泉姨开口,正守在门口以防止动乱的王侍卫已经察觉到了里面的扰动,将大门留给剩下的三个护卫,挤过人群进了里面。   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苏蔷,王护卫环视了一圈周围,怒斥道:“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现在,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为帮着竹苑灭火都惹得一身狼狈,却见他此时非但不感激还恶语相向,心中皆是愤愤不平,但也知道他们是从京城来的人,都敢怒而不敢言。   竹苑陷入一片静寂,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正在泉姨弯腰要将她扶起时,突然从东厢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出口便是狂言?”   语气里含着几分虚弱,却依然能震慑人心。   循着声音,众人纷纷向东厢房望去,只见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门口站着一个一袭蓝衫的年轻男子,虽神色疲倦,却玉树临风。   姓王的护卫脸色大变,而待一直守在东厢门口的护卫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那年轻人跨过门槛,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苏蔷扶起,对她微然一笑,温润眸光中尽是温柔。   “王兄弟还是火爆脾气,不过你这一声怒吼,正好打断了我的噩梦。”缓缓地将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到王护卫身上,他虽依然保持笑意,但却语气渐冷,“但是,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吗?你让他们滚,可是想在琉璃别宫横着走吗?!” 第8章 绝处逢生(八)相处   天上繁星点点,是这些日子里难得的好晴天。   清风顺着窗子缝隙吹进了屋里,裹挟着初春的清新气息。   门外又一拨脚步声从近及远,随后消失在了关门声中,一直睡不着的苏蔷更加清醒,干脆直接披着衣裳坐了起来。   竹苑门口的护卫已被换走,放佛只在弹指瞬间,一直上处于劣势的那人突然反败为胜,让她怎么能睡得着。   晨时的那场大火,是她与洛长念共同筹划的。唯有让众人亲眼目睹他已苏醒,才不会给旁人可趁之机。   他的昏迷应该是真的,但恐怕也是有意为之,欲以此迷惑想害他的人吧。这的确是一招险棋,可为了达到目的却甘心以身犯险,可见那人的心思该有多深沉。   即便自己没有竭力去救他,竹苑中也有人不会让他有性命之忧,还好她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否则一念之差,不仅自身难保,还会拖累整个琉璃。   可是,正如泉姨所虑,只怕此事与朝廷纷争脱不了干系。   但更让她深夜难眠的,是在王护卫对他跪拜行礼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眼前人便是三皇子洛长念。   所以,曾经在藏书阁和芦林镇见过的那个男子并不是三皇子。   若是如此,那他当晚对自己动了杀心的事情就能解释通了。   他冒充洛长念来琉璃取书,却不料被她发现,纵然可能以受了风寒的借口蒙了面,却还是为保万全欲将与他正面相视的她杀人灭口。   这是最可能的解释。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冒充三皇子,而洛长念又是否知道那件事呢?   她只觉得自己在偶然之间已陷入一团迷雾之中,里面的人都被烟雾缭绕,让人瞧不清楚看不真切。   “苏姑娘可睡着了?”   刚从胡思乱想中好不容易抽出神思的苏蔷正准备下床给自己倒杯冷茶,却听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温润尔雅的声音,隐着小心。   她怔了一怔,迟疑片刻后,扬声回应,穿戴整齐,燃了灯,开了门。   洛长念站在门外,背手而立,唇角扬起淡淡微笑,清澈的眸子黯淡了满天繁星。   虽然三皇子以竹苑清幽适于静养不能辜负二哥的一番好意等等的原因推却了领事内侍为他调换寝宫的盛情,也不同意再为他添加几名随奉侍女,但在短短的半天之内,竹苑显然似是换了一重天地,目之所及,皆是崭新繁华。   此时的竹苑,廊间亭下皆是灯火璀璨,将半个竹苑映得通明。   “这些天多亏姑娘照顾,否则我不知何时才能苏醒。”身子仍有些虚弱,轻咳了几声,在竹亭中坐下的洛长念示意她同坐,温声道,“若姑娘有何疑虑,我愿一一答解,定然会知而无言。”   她并没有落座,只恭敬地垂首道:“奴婢不敢。”   “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现在如此疏离,可是在怪我之前有所隐瞒?”他依旧笑意淡然,却撑着桌子欲起身,“既然姑娘喜欢站着,我便陪着。”   她微微一怔,只能顺势坐下:“殿下大病初愈,不宜多耗体力。”   “方才我听他们提起,说姑娘这些天为了救我奔波劳碌。平心而论,姑娘所作所为,实在出乎我所意料。”洛长念笑意诚然,语气中带着几分钦佩之意,“这次大病染身本是意外,但没想到能在琉璃遇到姑娘如此通透的人物,也算是因祸得福。”   “殿下谬赞,奴婢实不敢当,所思所想,除了该尽职尽责外,也是希望不因奴婢的一时过失而拖累整个琉璃受罚。”她垂着眸,声音恭敬而平静,“还请殿下切莫因奴婢的一时权宜之计而责罚其他人。”   “苏姑娘如此客气,看来还不能十分信任我。”似乎并不介意她话中的淡漠,洛长念也不意外,掩着眸中暗芒,只淡然解释道,“的确,琉璃中是有我一直信任的人,但我来琉璃医病休养之事是二皇兄一手安排的,就算他们有心,在万不得已之时,也不能正面质疑二皇兄对我的一片好意。所以,姑娘于我的救命之恩,是当之无愧的。”   他的解释如此细致诚恳,倒让她有些惊讶。   大周早在十多年前便册立了嫡长子洛长容为太子,传闻中二皇子逸王洛长策早有夺嫡之心,手段精明。而三皇子洛长念与太子虽非一母同出却兄弟情深,一直在为心慈仁厚的太子遮挡明枪暗箭,没想到传闻竟也有几分真实。   都言三皇子温润如玉待人真切,在民间颇有美名,现在看来,倒是不错。   宫廷朝野人心繁杂,他如此信任自己,也是难得。   “殿下对奴婢坦诚相待,若是奴婢再有所隐瞒,倒也太过小气。”她心中稍安,想了想,试探地道,“为买药,奴婢花光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所以,若是殿下想投桃报李,奴婢大胆,请殿下赏银。”   一怔之后,洛长念轻笑一声:“欠债还钱,这是自然。不过,我有个要求。”   她一愣:“什么?”   “这些天虽与姑娘相交不深,但我已将姑娘视为生死之交,若姑娘不怪我害你陷入危难之境,还望姑娘放下你我之间的主仆之分,”他的语气愈加诚恳,眸光殷切,“以后相见,若无旁人,我更希望我的朋友叫我长念。”   三皇子醒来的之后几天,竹苑反而比以前更加清净。   虽表面上都是因着休养不见外人,但现在的安宁才是真正的静养之境。   洛长念虽是皇子,却似乎并不习惯侍女的随身服侍,吃穿皆是自己动手,倒是让她清闲不少,好像身边多的只是个普通人,而不是自家主子。   那晚之后,她并没有如他所说直呼他的字号,但对他还是少了许多虚礼,见他既然用不着她侍奉左右,便如往常一般,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开始坐在竹亭中看书。   闲来无事时,洛长念也会走过去坐在一旁,将她的书拿过来翻阅,有时还会与她相谈片刻。   如此几日,有天午时,神武营将军云宣前来迎接三皇子回宫的消息便传来了。   “这几天看惯了云卷云舒,竟有些不舍了。”站在竹林前,温和笑意晕上眉眼,几乎已经痊愈的他悠然道,“生而在世,有几人能像我现在一般无忧无虑神清气爽。”   “是啊,我也没想到能借着殿下的福气清闲了这么多天。”许是因为得知一切都要归复于平静的缘故,她心宽许多,笑意自然而然地溢于言表,“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真是逝若流水。”   他侧过头,另有深意地凝视着她的眉眼,半晌才道:“但你今日的心情似是比以往还要开朗些,是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再每日陪着我这个无趣之人吗?”   “殿下博学,却又不拘于纸墨,每每点拨我于困顿之时,若也算是无趣之人,那我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活了?”她不否认,却笑道,“待殿下回去后,我便再无人指点,怎样都算是一件憾事。”   他不再多言,只淡然而笑。   临近暮晚,琉璃上下张灯结彩,人人皆是欢喜。   今日的晚宴,是三皇子在回宫之前特地为琉璃宫人设下的离别宴,所有宫人皆在宴请名单之上,只要无要事在身便可到膳堂赴席。   而苏蔷自然是座上宾。   她本打算与织宁她们坐在一起,却不想洛长念又特地让人将她带到了前座,若是再做推辞,反而显得自己太过矫情。   “难怪我那天会听到你们说话,原来是她故意说给我听的。”瞪着不远处的她,许诺侧头对身边的织宁低声冷笑道,“你这个好朋友真是不简单,为了巴结权贵可算是费劲了心机。”   “你胡说什么?”织宁瞪了回去,反驳道,“是你自己不想留下,阿蔷她好心替泉姨分忧替了你的职,现在又说什么风凉话。”   许诺冷哼了一声,嘲讽道:“琉璃宫中谁不知道你的阿蔷城府极深,是你自己太过天真,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云将军到!”   一声雄浑有力的唱喏声压下了所有的低声喧嚣,众人纷纷抬头,循声望去。   一个男子轻装而来,器宇轩昂,步步生风,引得腰间佩剑上的银色长穗肆意摇晃,一举一动皆透着朗朗硬气铮铮风骨。   他便是年纪轻轻便名震天下的云宣将军,户部尚书云枕山的义子。   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惊慌之间,手中的酒杯猝然落地,苏蔷惊得半晌失神。   竟然是他。 第9章 绝处逢生(九)夜谈   一席宴,苏蔷吃得心事重重,只好在开宴之后不久便借口暂离席位。   外面安静了许多,也能让人清醒很多。   她从没想到,不过短短半个月之内,自己已几次历经生死,而所有的意外,便是从在藏经阁偶遇云宣开始。   方才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坐在了对面,目光疏离陌生,好像从未见过她一般。   那样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否则只怕又是一劫。   从静居拿了件外衣,她缓缓走在回膳堂的路上,仍有些心神不宁。   “姑娘是回膳堂吗?”一个沉稳清朗的男子声音从背后传来,将她从恍惚神思中唤醒,“好像走错了方向。”   她猛然转身,看见不远处背手而立的年轻男子,不由一怔。   “已经见过两次,姑娘怎么还是如此惊讶?”他缓缓走近,眸光平静无澜,声音低沉,“上次在芦林镇多谢姑娘赐药,在下还未来得及道谢。当日见姑娘行迹匆匆,却不想是在为殿下奔波,还好当时在下也急于救人,才未打扰姑娘及时赶回琉璃宫。”   她心下一惊,没想到那天他竟当真认出了她来。   这个人果然非同一般。   “将军生着火眼金睛,但奴婢向来眼拙,记性也差,倒是不记得何时何地曾见过将军。”她屈膝,对他施了盈盈一礼,“若是有何冒犯,还望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奴婢的无心之失。”   “果然伶牙俐齿,难怪能帮殿下渡过此劫,让他对你另眼相看。”他微微挑了挑眉,没有让她起身,垂眸看她,“不过,宫城可不是琉璃别宫,若想保命,最好收起你的小聪明。”   她一怔,抬眼看他:“将军这是何意?”   “你不知道?”唇角多了一抹戏弄的意味,似是在期待她的表现,他道,“殿下已经下了旨意,要将你调入宫城,半个月后启程。”   心中大震,待明白了他方才所言,她惊慌之间,忙转身跑向膳堂,听到身后无奈的“这边”提醒,又匆匆转身回去,却不妨被他伸手拦住。   “殿下之所以趁着你离席之际宣布此事,正是不想给你任何拒绝的机会,你也算是有些伶俐,应该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见她一脸错愕,眸底掠过一丝怜惜,他的声音稍缓,劝道,“你已经得罪了逸王,再留在这里便有如待宰羔羊。这件事已成定局,就算你再不情愿,也只能欢喜领命,再说这次被调离的还有另外几人,若你特立独行怕是不妥。”   还有另外几人与她一同被调离,也就是说三皇子对此事并非临时起意,但这些天自己一直相伴在他左右,却从未听他提起此事,看来就如云宣所说,他完全不想给自己拒绝的机会。   “将军是特地来通知我此事的?”她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暂时收了胡乱心思,道,“多谢将军。”   还未入宫便当众违逆三皇子旨意,怕是早晚会落人口舌。   “不仅如此,”他的声音更低,低得只能她一人听见,语气肃然而沉静,“今晚的确是你我第一次相见,以前的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最信任的人,包括殿下。”   待她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转身离开,步子沉稳有力。   但云宣却不知,他的担忧是多虑的。纵然刚开始她对调离有一时的抗拒,但终究还是会坦然接受,并且会感激这次变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与目的,她从未忘记过阿爹的冤屈,但倘若在琉璃中终老一生,此生便再无为阿爹翻案的可能。所以,即便再不舍琉璃安定闲适的生活,她也会把握每一个能助她在大周站稳脚跟的机会,就算最终失败,也在所不惜。   消息很快便在整个琉璃中传开,有人羡慕,有人懊恼,也有人不屑一顾,但于琉璃而言,这种事情的发生无异于一种征兆,终于可以结束被漠视冷落的征兆。   毕竟,虽与宫城同为天家后宫,但宫城的宫女皆是秀女在选妃时落选而定,无论因何落选也都是各地方的佳人闺秀;而琉璃的择选规矩却简单直接,只要未有婚配样貌尚可便有机会入选宫女。所以,纵然从未落于书面,但这种落差在无形之中便成就了宫女与宫女之间的贵贱之别,也正因如此,琉璃与宫城的宫女向来身份有别,除非被主子恩宠册封为妃才会有机会一睹宫城风采,但却从未有人能以宫女身份被调入宫城。   这次三皇子竟将琉璃的四名宫女一同调入宫城,无论如何也算得琉璃在沉寂十数年后的第一件大事了。   重回席上,欣喜谢恩,对面的云宣依旧独自饮酒,看也不看她一眼。   真是个怪人。   不过,听说他不仅是三皇子的得力干将,更是大周的抗敌英雄,据说他虽然身世可怜,从小在京城流浪为生,却也因此练就了一身本事,在十几岁征兵入伍之后奋不顾身英勇杀敌,连镇国大将军向东灼也对他另眼相看,年纪轻轻便被拜为副将,即便在与世隔绝的琉璃别宫也到处流传着他的英雄事迹。   如此想来,三皇子能将他招揽在麾下,定然也是个心系天下之人,只是不知当今皇上为何对他的胸怀本领视若无睹,四个皇子中连年仅八岁的四皇子都被封了王,偏偏唯有洛长念还只是个皇子。   见她竟是淡然接受,洛长念倒有些意外,只是并未多言,酒盏之后的笑容更是深了一重。   他向来惜才,自然不会留她在琉璃犯险。   这次本是他与洛长策的一场豪赌,甚至以命相搏,现在看来,是他完胜。   太子洛长容二十六岁生辰的前晚,他在春水榭与一位故人会面,湖心亭孤立于春水河中央,本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不知为何竟走漏了消息。   一向与太子颇有罅隙的洛长策与太子突然亲临春水榭,照常理而言,他本不会避讳太子,但那晚却不得不避。   太子为人宽厚仁慈,却太过容易轻信他人谗言,更何况,他那晚所见的故人,是曾经的太子妃顾凝。   纵然太子已在盛怒之下休妻,可她却注定是太子无法治愈的伤痛,更是所有人在太子面前的忌讳。   而最该忌讳的人,是太子妃曾经心仪的自己。   所以,他只能跳入寒水中躲藏,现在想来,竟狼狈得像是被抓的奸夫一般。   纵然太子很快在顾凝的冷漠嘲讽之下羞愧离开,但从小身子孱弱的他还是得了风寒。   更让他猝不及防的,是在他回去的路上,才得知太子与洛长策已经在寝殿等他。很显然,太子还是听信了洛长策的话,怀疑他与前太子妃私下会面。   就算能很随意地找个理由将出宫之事搪塞过去,但洛长策显然早有准备。   “我记得琉璃别宫的藏书阁好像收藏着一本《千行记》,乃是孤本,三弟也知道皇兄除了圣贤书之外最好游记,倘若三弟能不辞辛苦连夜将此书取来为皇兄祝寿,可是再好不过了。”洛长策笑得别有深意,“毕竟三弟也曾在军营督军,身子也比以前健硕许多,若是没有不小心遇个水得个风寒的话,此行应该不是问题吧?”   太子没有反对,看他的目光丝毫不掩怀疑与疏离。   他淡然一笑,忍着所有不适,欣然同意。   只是在城门换马时,他已与云宣偷梁换柱,束着玉冠拿着令牌连夜赶往琉璃的人并不是他。   待他风尘仆仆地将《千行记》奉在太子寿宴上后,突然昏倒。   太子听到太医对他彻夜赶路受了风寒的结论,心中大悔,正要将他送回宫中休养,洛长策却突然借口逸王府有神医坐诊,要将他接到王府医治。   与他一同来赴宴的云宣还未进入宫门,突然便接到了被调去岭南协助镇国大将军向东灼镇压动乱的旨意,而且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不久之后,他开始被秘密押送到了琉璃别宫,昏迷不醒。   一切惊涛骇浪都有归于风平浪静的时候,竹林深深,灯下亭中,有两人对饮。   “岭南的动乱似乎并不简单,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却竟然能战无不胜攻占几座城池,在短短数十日便惊动朝野,使皇上不得不同意由向将军领兵镇压的提议,而不久之后又将我调离京城,看来逸王这次是想一石三鸟。”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云宣眉目微锁,“他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甚至不惜动用那么重要的棋子。”   “听说是林副将亲手将向将军推下了悬崖,”轻叹一声,洛长念惋惜道,“林副将追随他也有二三十年了吧,几乎每一场硬仗都与他同生共死,没想到竟然也是二皇兄的人。”   “向将军征战沙场数十年,最信任的人就是林副将,若非我亲眼所见,也实难相信他会这么做。”云宣云淡风轻地道,“若非向将军被挂在枯树之上,而我又及时赶到,只怕他的一世英名会就此断送。”   “你虽然在向将军麾下多年,但他一直对你若即若离,此次你又救他一命,我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洛长念有些责怪地道,“不过那可是万丈悬崖,也不知下面有什么豺狼虎豹,你竟然敢孤身一人下去救他,是不是太冒险了些?倘若你和向将军都有个三长两短,可教我如何是好?”   眸底波澜暗涌,云宣却只是淡然道:“我只知道,他不能死。”   洛长念面色一缓,问道:“还好那个时候你们已经在回京路上,我记得那座山就在琉璃附近吧?”   “是,找到向将军后,他大病了一场,我便就近找了家农户稍作休整,又去附近镇子上抓了些草药。”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道,“正如殿下所言,还好就在附近。”   “向将军有你,我有苏姑娘,我们都是命好之人。”洛长念亦微微一笑,融了纱灯洒落的烛光,“可惜了二皇兄费尽心机,到头来却是白忙一场。”   他不置是否,却道:“逸王倒是助了殿下一把,朝野皆知叛军嚣张放肆,但我军只出兵十日便将其悉数剿灭,皇上英明,定会加封殿下为王,毕竟此次平叛是由殿下负责。不过,既然皇上传书,亲自询问殿下要何封赏,为何殿下却只提出将宫女调职一事呢?”   “连三军都已经犒赏了,我还能指望什么。”眸光瞬间黯淡了几分,洛长念淡然道,“更何况,我本就不该在他身上指望什么。” 第10章 浣衣鬼事(一)入宫   转眼间便到了要出发的日子,一大早,织宁便抱着泉姨不肯撒手。   平日里声色俱厉的泉姨此时似个和蔼长辈,不耐其烦地抚着织宁的头发不住安慰。   苏蔷受不住如此伤感的情景,掩下万千情绪将她从泉姨怀里拽了出来:“又不是生离死别,早晚都还能再见,你这么哭哭啼啼的,会惹得泉姨难过的。”   微然一笑,相比于织宁要镇定许多的泉姨温柔笑道:“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此次一别再也不见的道理,赶快上车吧。”   将呜咽的织宁送上马车,苏蔷回头,看了一眼正与她们挥手作别的泉姨,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原来不知不觉中,泉姨也有白发染鬓。   从十三岁时来到琉璃,泉姨便是她的半个师父,为她遮风挡雨,教她为人处世,但她为自己竭尽心力的原因,不过是自己曾在她生病的一个雨夜送了一壶热水而已。   与琉璃的其他人一样,泉姨用倔强冷漠伪装自己,却也是孤独而心善的。   谁都不知道此次一别是否便是最后一次相见,但不舍却在还未分别时便在心里生根发芽。   此次被调离别宫的,除了她和织宁,还有许诺与膳房阿岭,倒都是在情理之中,她们都是曾服侍过三皇子的人,无论时间长短。   一路上倒也顺利,因着调职,许诺已经持续了多日好心情,说说笑笑,时不时与织宁斗嘴打趣,倒是冲散了不少离别的忧伤。   掀开帘子,窗外的盎然春意扑面而来,她望着一路风景,从荒无人烟到人群熙攘。   所有的颠簸困顿,在到达京都晋安城时都烟消云散。   已经临近暮晚,她们下了车,随着领班的内侍跨过道道朱门,经过道道关卡,在包袱中的针线剪刀等所有工具被扣得所剩无几后,终于拐入一条笔直而寂落的甬道,似乎看不到终点似的一直向前走着,渐渐将她们刚开始的盎然兴致磨损得所剩无几。   “这里就是皇宫吗,怎么阴森森的?”一直紧跟在苏蔷身后的织宁嘟着嘴,怯怯道,“到处都不见人,比琉璃可怖多了。”   “小心说话。”忙抬手轻掩了她的嘴,苏蔷低声提醒道,“你忘了泉姨之前的嘱咐了吗,切忌祸从口出。”   织宁忙咬了唇,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带路的内侍才停了下来。   她们的眼前,是一座略显破败的宫苑,悬在朱漆斑驳的大门两旁的纱灯随风摇曳,映得四周更显荒凉,竟透着森森寒意。   内侍向前叩了叩门,很快便有个女子应声开门。   “厉姑姑安好,这几位姑娘便是今天入宫的宫女,从琉璃别宫来的,”那小内侍不卑不亢地向开门的女子问了安,动作利落地转身就走,“既然人已带来了,我就告辞了。”   那女子年近四十,着一身紫色宫衣,生得粗壮,见了她们浓眉一挑,声音粗厚洪亮:“看你们今天也累了,就不用干活了,先跟我进去吧。”   有些疑惑地互看一眼,她们并没有动。   这里如此荒凉,连门牌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是三皇子的寝宫。   “厉姑姑好,我们是从琉璃别宫调来的宫女,”不待那厉姑姑再次催促,苏蔷便决定询问清楚,“请问姑姑,这里便是清风殿吗?”   “清风殿?”转过身,厉姑姑冷笑一声,语气中尽是嘲讽,“三殿下的寝宫怎会在这里,你们以为能从别宫调入宫城就会飞上枝头成凤凰吗?别痴心妄想了,三殿下在病中仍能运筹帷幄平定叛乱,在三天前刚被皇上封了睿王,今儿刚搬到了宫外的睿王府,你们想攀龙附凤,可是晚了一步。”   她们皆是一惊,没想到刚一入宫便生了变故。   许诺急道:“那殿下没有吩咐将我们送到睿王府吗?”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王府也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吗?!”厉姑姑瞪了她一眼,厉声叱道,“睿王殿下日理万机,封王之后更是公务缠身,你们是什么身份,也值得主子特意吩咐?”   她说的不错,三皇子既已被封为王,若是将还未调入宫城的宫女再调职一次,实在于理不合,更何况,此时他万事缠身,就算还记得她们,也是无暇顾及的吧。   “那敢问姑姑,这里是什么地方?”紧紧拉住织宁的手,苏蔷趁机问道,“我们今后可是在此处供职?”   “这里是浣衣局,我便是这里的掌事姑姑,以后你们唤我厉姑姑便可。”她斜了她们一眼,阴声怪气地道,“我可警告你们,进了浣衣局的门,从此之后就要把不该的心思都给收好了,像你们这些自恃有些姿色便整天里白日做梦的黄毛丫头我可见得多了,哪一个到最后不是熬成了泼辣悍妇?这里是大周宫城,不是琉璃别宫,无论你们以前有多风光厉害,到了咱们浣衣局都得弯腰干活,若是命好,说不定过两天就能遇到大赦出了宫去。”   她们听得心惊胆战,在神思尚在混乱之中时便跟着厉姑姑进了门,拐进了右边的通道中,穿过重重院门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里。   湿气与皂角的味道充斥在空中,所过之处皆是灯火昏暗,到处都晾晒着衣服,每个院落皆以不大的朱门相连,都是一屋一院,屋子都是坐南朝北,布局几乎一模一样,让人走着走着便有些糊涂,但有个宫女坐在庭院之中,看似是在值夜,而唯一的动静,便是偶尔的倒水搓衣声。   “这里是北六院,从东门进了浣衣局后向右拐,第六个门,以后就是你们的屋子,不要走错了。时候不早了,都进去歇着吧,”随手指了指院落中坐南朝北的仅有的一间屋子,将手中的一把插着钥匙的铁锁递给苏蔷,厉姑姑转身欲走,吩咐道,“在我出去后记着将院门锁上,今日就算了,以后每天即便锁了门也都必须有人值夜,会有人不定时来巡查。还有,明日卯时起来后去北二院领规矩,早膳后开始上工,若敢懈怠偷懒,宫里的规矩可由不得你们放肆。”   将沉甸甸的铁锁拿在手中,早就听到织宁的肚子咕咕作响,苏蔷忙赶上去将她拦下:“可是,厉姑姑,我们一直赶路,还未用过晚膳,能不能……”   “不能!”脚下不停,厉姑姑直接将她推开,冷笑道,“宫中一日三餐皆有定时,难道还要给你们开个小灶不成?这宫里每一天都有人挨饿受罚,有人食不知味,有人饥不择食,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当初何苦要巴巴地过来……”   没想到连晚膳都不给吃,许诺气急跺脚:“谁要巴巴地过来……”   阿岭忙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切莫冲动,但那厉姑姑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提着纱灯径自走了。   “其他院子里应该都住了人,我们最好还是先进去吧,免得惊扰了别人。”听到从刚刚经过的几个院子传来的锁门,苏蔷叹了一声,将院门锁上,提议道,“我这里还有些干粮,咱们凑合用些,明日还要早起。”   愤愤不平的许诺哼了一声,赌气地先行一步,啪的一声将门推开,却冷不防有什么东西裹挟着灰尘扑面而来,将她吓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一只漆黑的鸟扑腾着翅膀,尖着嗓子叫了一声,趴在了院子为晾晒衣服搭制的竹竿之上。   苏蔷将她扶住,安慰道:“只是乌鸦而已。”   陆续进了屋,摸索着点了灯,她们才大概看清了屋中的布置,都不由皱起了眉。   桌子床铺皆是破旧不堪,到处都蒙着灰尘,墙角窗前结满了蜘蛛网,连薄瘦的铺盖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潮湿霉味。   “这里究竟是什么破地方啊,”脸上带着恐惧,阿岭委屈道,“我还以为来到这里之后就不用再受苦遭罪,谁知道第一天晚上就搞成这样,早知道就不该过来。”   “这是睿王殿下对我们的恩赐,是你想不过来就能拒绝的吗?”捂着鼻子,将一席散着臭味的铺盖扔到了门外,许诺没好气地道,“这一切都是拜我们琉璃的大功臣所赐!”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织宁愤然,争辩道,“当初殿下宣布消息的时候你们都比阿蔷还要兴奋,这一路上不也是兴高采烈的,若是你们不想来,大可在那晚宴席之上拒绝殿下,现在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   “我们受什么苦,阿蔷便遭什么罪,我们哪里会怪她。”有些过意不去地,阿岭解释道,“只是没想到进宫之后会是这样,我们又不能埋怨殿下,所以……”   “好了,事情已经这样,我们也只能从长计议,说不定睿王会在不太忙时会想起我们来。但在此之前,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帮着许诺将剩下的铺盖放在门口,苏蔷将门关上,道,“毕竟这里是后宫重地,以后我们都要谨言慎行,即便想要依仗睿王,最起码也要活到他想起我们那一天。”   “对,睿王从那么远将我们调到这里,不可能就这样撒手不管的。”似是看到了希望一般,阿岭眼睛一亮,“到时候我们就不用再在这里被人欺负了。”   也许觉得她所言有理,连许诺也不再冷言嘲弄。   “即便如此,我们从明日开始,都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提起睿王之事。毕竟宫中人多嘴杂,她们本来就因为此事对我们心生鄙视,倘若被别人怀疑我们不安分守己仍有攀龙附凤之心,不仅对我们自己没有好处,还会有损睿王名声,我们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见她们都点头同意,她将包袱打开,把用干荷叶包好的糕点放在了织宁擦干净的桌子上,舒展了神色,笑着招呼道,“这些是泉姨亲手做的糕点,在路上时我本来不舍得吃,现在却不得不将它们消灭干净了。” 第11章 浣衣鬼事(二)争执   浣衣局分为前后两庭,入了东门便是前庭,占地较少,只是一处坐西朝东的屋子,通常用于议事,也是掌事厉姑姑的居所,左右两边分别有处通道,一步跨入,便是后.庭。   后.庭分南北两院,从东门入,向北为北院,向南为南院,分别各有十处院落,从东向西以排序为名,就如她们所居的北六院,便是位于北边从东数第六处院子。只是每个院落的布局几乎完全相同,而且院子中也无序号标识,还不熟悉的人只能靠着查数院门来避免走错。   院子布置简单,屋前除了直通院门的通道外,院子里便都是浣衣区,到处搭建着晾衣竹竿。西北角有处不大的凉亭,正中便是口水井,四周被绕着低矮石凳,地势由高到低,用过的水被倒掉之后便会顺势从墙根的一个疏通口流到外面的水渠之中。   浣衣局的职责也很简单,每日需从南三院领取需洗的衣裳与皂角,分批登记在册,在晚膳前将已干的衣裳送到北二院,未干的衣裳可隔天再送,但均有记录在册,且不能超过一定时辰。   虽然规矩繁琐严格,但活计却是简单而易学的,更何况她们还不够资格接触各位主子的衣裳,只能晾洗各宫宫女的宫衣,要求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再说,体力活永远是最省心的。   但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尽管她们已极尽低调谦恭,却还是因新人身份惹人注意,而且不知道她们是睿王特地从琉璃别宫调来的消息为何会被宫人得知,许多人对她们皆是不屑排斥,所以她们被安排的活也显然比别人的多。   找人理论却无人理会,稍有差池便被罚挨饿,她们能做的似乎只有忍气吞声,从早到晚不停地洗衣晒衣。   如此支撑数日,手便因长期浸泡在冷水中而红肿痒痛,甚至开始脱皮渗血。   那日晌午,又被罚掉午膳的织宁在晾衣时手一滑,险些将刚洗好的衣服掉落在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接,虽然最后衣服落在了怀中,自己却摔倒在地。   鲜血染红了被擦破的右手,疼痛之下,这些天所受的所有委屈顿时涌上心头,织宁干脆坐地不起,放声大哭。   苏蔷慌忙跑了过去,心疼地取了清水先替她洗净了伤口,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柔声劝道:“怎么样,还疼吗,阿宁不哭……”   可说着,自己的鼻尖却开始酸涩,倘若泉姨知道她们落到如此境地,该有多么心痛失望。   一个拄着拐杖弓着腰的白发宫女恰从院中经过,听到哭声,颤颤巍巍的脚步没有停,虽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却哑着嗓子,拖着长长的叹息道:“哭什么哭,这世间能看到的伤痛都不值得哭,待有一天被挖了心割了肝儿才算是真的疼呢……”   她的语气中透着无限沧桑与哀凉,听得苏蔷一惊之后,脊背发凉。   那个白发宫女似乎是浣衣局年岁最长的宫女,住在北十院,每日里拄着拐杖不停地在南北两院中来回穿梭,似个幽灵般,白发垂在眼前,遮住了大半容颜。   红颜入宫墙,白发换青丝,她缓缓挪动的每一步都似在向所有人宣示她们最终的结局,让人畏而生寒。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包括厉姑姑在内的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没有人敢去招惹她,暗地里都称她为鬼婆。   她几乎从不说话,这是她们来到浣衣局近十天内第一次听到她开口。   织宁似是也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她踏入北七院的背影,连哭咽声都低了许多。   “你们两个就知道洗衣服,能不能有些志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许诺突然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发髻摇摇欲散,狼狈不堪,连眼睛都是红红的,“不是说我们要同甘共苦,她们把我都欺负成这样了,可你们就知道一味退缩!特别是你,你苏蔷在琉璃的时候不是最好打抱不平吗,现在怎么怂成这样,难道被欺负死了你才要出手吗?!”   见她虽然狼狈却并未受伤,已经猜到许诺又与他人起了争执,苏蔷扶着织宁站了起来,转了目光问跟在她身后的阿岭:“你们不是去北二院取衣吗,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阿岭捏着衣角,头也不敢抬,迟疑着道:“许诺被北二院的赵越给打了……”   北二院的赵越是厉姑姑的得力助手,而且背景深厚,是浣衣局中与厉姑姑相差无几的厉害角色。   “你胡说什么?”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许诺怒道,“是我把她打了好不好,连石袖都帮着我说话,可你不帮忙也就算了,竟然还胡说八道!”   “打架?真的假的?”织宁半信半疑地道,“那赵越可是厉姑姑面前的红人,听说还是尚宫的侄女,你若是把她给打了,还能回得来吗?”   “你们知道什么,这次厉姑姑可是站在我这边的。”话虽如此,但许诺的脸色却愈发阴沉,竟不自觉地朝她们靠了两步,“谁让她无缘无故又给我们加了活,还,还散播流言危言耸听……”   很难听到许诺说话会在后半句弱了底气,她有些好奇:“什么流言?”   慢慢也靠过来的阿岭怯声道:“她,她说北六院死过人……”   织宁一愣:“北六院,那不就是咱们的屋子吗?”   “不仅死过人,还正好死了四个……”颤着手指了指面前的屋子,许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听说是被人挖了心割了肝,连全尸都没有留下,八成是不能轮回的……”   挖了心割了肝……   突然想起方才鬼婆的话,织宁惊叫一声,拽着苏蔷后退几步,却冷不防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又是哇的一声惊叫,吓得她们都跳了起来。   待看清了地上那一滩湿漉漉的东西,苏蔷松了口气,将织宁捂着耳朵的手拉了下来:“那不过是你刚刚掉在地上的衣裳,咱们不要自己吓自己,宫中传言大都不可信,我们在琉璃也没少听过,不也是什么事都没有?”   “这样安慰自己自然也可以,可传言虽然大多不可信,但绝非空穴来风,这里一定是死过人,所以才长时间废置,结果破落成这个样子。”许诺咬着唇,脸色依然有些发白,“她们太欺负人,竟然给我们一间死过人的屋子,可那个赵越却一人独占北二院,还有北九院不是也空了快两个月了吗,不行,我们去找厉姑姑理论去……”   “好了,方才的事厉姑姑没有罚你已经是个例外了,倘若我们此时过去要求换房,就恰好证明我们把赵越的话听到了心里,说不定厉姑姑又会大发雷霆,到时候理论不成,晚饭也没了。”苏蔷忙挡在她前面,劝道,“再说,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不也是安然无恙?莫说皇宫,这世间哪处不死人何地无冤魂,若是有鬼,只怕整个宫城都不能住人了。”   其实她们也都知道,浣衣局中除了掌事厉姑姑,也只有赵越、阿英和石袖三位女史才有资质独住一院。   “就当你说的有道理。”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的许诺顺势停了下来,却仍有些不甘心,“我先把这件事弄清楚,然后再从长计议,免得,免得被人骗了。”   入夜前,天色尚早,晚膳后难得有些闲时,连本该值夜的阿岭都还没到当值的时辰。   许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把抓了杯子喝了口冷茶,还未等下咽便道:“我终于打听清楚了,这里果然曾经死了四个宫女,而且年纪比织宁还小,也就十三四岁,在三年前的选秀之后被派到了浣衣局,就住在咱们这个屋里。但是刚来不到一个月便都死了,可死因不明,有人说是暴病而亡,有人说是投缳自尽,还有人说是被人挖了心……”   阿岭打了个冷颤:“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怎么这么渗人……”   “这些都是石袖告诉我的,她入宫已经三年了,对这件事情是最清楚不过。”许诺神秘得压低了声音,道,“她还说,这个屋子从那个时候起便没有人敢住,说是半夜会闹鬼。”   “这都是些什么事情嘛。”织宁紧凑到了苏蔷身边,不住地抬眼打量着开始阴暗下来的四周,“我们来了快十天,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她们小到针线,大到桌椅都不肯为我们配齐,想用个剪子还得到处借,不会是给那四个鬼留地儿吧……”   无奈地握紧了她的手,苏蔷劝道:“若是有鬼,哪里还用得着我们给她们腾地儿,我们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既然厉姑姑因为此事连赵越都罚了,就说明宫中忌讳此事,咱们还是不要再议论了。”   “苏蔷你是怎么了,自从来到宫城之后便畏首畏尾的,以前的气魄都哪里去了?”许诺挑了挑眉,甚是不满,“就知道忍忍忍,能有什么出息。你们知道她们暗地里都叫厉姑姑什么吗,厉鬼啊,欺软怕硬。”   “你整日里到处与人理论,除了连累大家没有饭吃外,还有什么作为?”苏蔷拉了拉正要开口的织宁,平静道,“咱们初到宫城,人生地不熟,自然会处处备受牵制,若不与她们处处计较,她们便早晚失去对我们苛责刁难的兴趣,我们也会主动许多。有时候,隐忍退让并非懦弱胆怯,而是一种手段。”   “真是说什么都是你有理。”许诺也不再多说,挽起了袖子准备洗漱,站起之前还推了身边的阿岭一把,“今天是你值夜吧,还不快去。”   阿岭讪讪地坐了起来,出门前回头打量了一下屋顶:“说不定外面更安全些。”   “啪”地一声将门关上,许诺没好气地道:“那你不要进来好了!”   被这么一折腾,她们很晚才睡着,直到夜半时分,突然间被什么声音惊醒。   “鬼啊!”惊醒的许诺抓着被子在床上到处乱挤,不停叫道,“有鬼,有鬼!” 第12章 浣衣鬼事(三)栽赃   苏蔷披衣下床,点了灯,见她们俩还抱在一起,甚是无奈。   方才她被一向睡意很浅的许诺吵醒,还以为许诺当真听到了什么动静,仔细一听才发现是敲门声。   只听敲门声愈来愈紧,苏蔷将她们的衣服递了过去:“你们这样我怎么开门?外面那么多热闹,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鬼,倒更像捉鬼的吧。”   待开了门,厉姑姑便带着四个宫女进来,为首的一袭青色宫衣,年纪约十八九岁,虽然妆容打扮并没有特别,行为举止却透着一股干练,只是神情太过倨傲,眉目间还透着几分高冷。   “咋咋呼呼的,这么久才开门,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瞪着眼叱了她们几句,厉姑姑又堆起笑脸对那为首的宫女道,“她们几个是新来的,还不懂规矩,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梁姑娘勿怪。”   “行了,我是来替贵妃娘娘找簪子的,不是来看厉姑姑如何教训底下人的。”一抬手,那个被被称为梁姑娘的宫女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吩咐其他人道,“仔细搜。”   应了一声,绕过她们,剩下的三个宫女便要四下散开。   她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地挡在前面:“厉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那为首的宫女细眉一挑,竟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敢拦着明镜局,果然是新来的。”   “方才梁姑娘不是说了,贵妃娘娘的发簪不见了,她是奉命来搜寻的。”厉姑姑紧皱了眉头,厉声吩咐道,“还不让开,耽误明镜局办差可是大罪!”   平日里虽见厉姑姑严苛,却还不至于如此声色俱厉,三人只好让到一旁,却听那姓梁的宫女似笑非笑道:“这屋子里倒是干净,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几乎一览无余,看样子连个绣花针都没有,八成是搜不出什么来。”   果然,不过片刻,翻了屋中唯一的一口木箱后,她们一无所获。   厉姑姑嘱咐了一声该干嘛就干嘛,忙在前领路,带着她们朝北七院而去。   直到她们都走了,在院中值夜的阿岭才敢跑了进来:“怎么回事?”   “人家不是说了吗,她们是来替贵妃娘娘找簪子的,”哼了一声,许诺收拾着刚才被翻乱的包袱,道,“谁知道她们要找什么簪子,偏偏捡着大半夜过来,这么兴师动众。”   “我刚听隔壁的北五院偷偷说找簪子是假,立威才是真。”阿岭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她们都说柳贵妃白日里又在皇后那里受了气,所以就借机在宫中折腾,好给皇后难看。”   “柳贵妃是皇上最宠幸的妃子,也是宫中唯一的贵妃,这么做倒也正常。”眸底几番明灭,许诺将阿岭推了出去,关了门,“赶紧回去守着,这些衣裳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责吗……”   “可是我看那个梁姑娘与我们一样,穿的都是青色宫衣,最多也不过是个女史而已,但厉姑姑为何对她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她一般。”将衣裳一件件地重新叠好,苏蔷疑惑,道,“难道,是因为她是明镜局的人?”   “明镜局是干什么的?”织宁好奇,口无遮掩地问道,“该不是抓鬼的吧?”   “你懂什么?”已经收拾好东西的许诺开始脱鞋上床,突然兴致盎然,故作神秘道,“这宫城中女官成百上千,但最有前途的却只有明镜局,知道为什么吗?”   织宁摇摇头,期待地等着她的答案。   “因为咱们周国已有三任皇后都出身于明镜局,那里可是后宫中传闻的凤凰窝。”眸光亮了光采,许诺毫不掩饰自己的向往之意,“你们想想,她们当初进宫选秀时是因为落选才被派到了明镜局做宫女,照理说从此之后该是连见皇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可她们却能绝地反击,不仅被皇上宠幸为妃,还生了皇子被册封为一国之母,这就是传奇啊。更何况,据说大周国从建朝到现在只有四位皇后是宫女出身,其中有三位都出自明镜局,最近的那位便是太皇太后,岂不就是凤凰窝。”   “真的假的?”织宁半信半疑,却侧过头问睡在另一边的苏蔷,“真的吗?”   “我在琉璃时听泉姨提起过。”苏蔷点点头,道,“明镜局已设立了三百余年,几乎与大周同寿,本意是协助皇后处理后宫的疑难杂案,直接奉皇后懿旨,在皇宫六局之外,不受尚宫局掌管。而且她们暗中破获了许多扑朔迷离的案子,帮皇后稳固了后宫安定,极受重视,所以位高权重。”   “那只是以前,泉姨的消息也太过陈腐了。”许诺嗤笑一声,道,“现在的明镜局早已不再那么简单,明里还是只奉皇后懿旨,可现在还不是谁受宠就听哪个?方才就是最直接的例子。而且前几年还出了个想勾引皇上的掌镜,结果连皇上都没着到就被皇后赶出了宫。所以,现在的明镜局可算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连皇后都开始刻意冷落,而且不停地被削减编制用度,若非太皇太后还在,怕是皇后连把明镜局拆了的心就有了。”   “啊?”似乎忘了方才那个梁姓宫女的盛气凌人,织宁有些不忍地道,“那岂不是很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明镜局也是后宫中最有权势的宫部,就算个女史,也都能让尚宫忍让三分。就算皇后想拆了明镜局,也得老祖宗传下的宫规同意才行,更何况太皇太后还健在。”许诺啧啧了两声,望着依旧还残存在屋顶的蜘蛛网,枕着胳膊道,唏嘘道,“都是宫女,看人家活成什么样,咱们又在吃什么苦。”   织宁听得尽兴,问她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可和你们不一样,整日里不知作为,”许诺微嗤一声,道,“很多机会不是等着就能过来的,我入宫,是为了飞黄腾达,早晚会出人头地的。”   “行了,快睡吧,再过两个时辰就该起了,”拍了拍身边的织宁,苏蔷疲倦道,“就算要出人头地,也得睡好觉吧。”   “就知道一多说话你又该教训人了,”许诺不屑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嘟囔着,“才多大岁数,天天疑神疑鬼,跟泉姨一个样子……”   苏蔷没有说话,因为她说的不错。   一向控制不住地去察言观色留意周围,可能是因为自己是个惜命的人。   尤其在想做的事还未完成之前。   第二日的清晨,如柳贵妃所愿,浣衣局见风就起浪,人人耳鬓交磨,很快便统一了关于昨夜的所有猜测与结果。   “昨夜不仅是浣衣局,除了皇上皇后寝殿和太子东宫,柳贵妃几乎将后宫翻了个底朝天,连明镜局的司镜都带人到处找,闹得鸡飞狗跳。”消息灵通的许依边洗衣服边低声道,“估计皇后早就知道了,却什么都没说。”   苏蔷忍不住问道:“那簪子找到了吗?”   “找是找到了,但压根儿都没丢。”许诺晃着脑袋,啧啧两声道,“说是今天早上一个宫女承认是自己收起来但给忘了,好像是被罚了一个月的俸禄,然后就不了了之了。”   “这也行?”织宁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道,“也太扯了吧,动静那么大,她要是能想起来还能想一夜?”   “所以说啊,柳贵妃是想做给皇后看,虽然现在还是皇后掌管凤印,但只要她稍有不顺就能让整个后宫都因此地动天翻,”许诺唏嘘道,“真是一朝得宠后宫我有啊。若是再诞下个皇子,说不定连皇后之位都有可能是她的,反正如今的皇后也不是太子生母……”   突然听到从北五院传来的杂乱脚步声,起身去搭衣服的苏蔷忙转头向凉亭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许诺忙住了嘴,刚探头去看,便见赵越拿着一件衣裳气势汹汹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女,最前面焦急而委屈的便是不久前刚去北二院送干净衣裳的阿岭。   “这是你洗的衣服吧?”不由分说地,赵越踏入凉亭,将手中的紫色宫衣扔到了许诺怀里,气势汹汹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用系在腰间的围裙擦干了手,许诺翻到了宫衣的衣领处,见上面的确刺着“尚衣局”三字,确认是自己所负责的。   “是我洗的又如何?”拿着衣服站了起来,许诺嫌恶地看了她一眼,道,“有问题吗?”   “这衣服破了个洞……”阿岭怯怯地上来,翻到了衣服后面的裙摆上,“在这里。”   苏蔷与织宁忙上前,顺着阿岭的手指看去,果然见那裙摆上破了个拇指大小般的洞,都不由一惊。   许诺一愣,又看了一眼衣领处的绣字标识,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皱着眉喃喃道:“不可能啊,早上我都检查的,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啊……”   “昨日尚衣局的衣裳都是你负责的,这一点我已经去东议厅确认过了,”赵越冷笑一声,道,“你们来了也有些日子,浣衣局的规矩不是不知道,若是在洗衣晾衣时不小心出了岔子也没什么,厉姑姑自然会解决。但明知衣裳有问题还将衣服外送,那就是错而不改,还要连累整个浣衣局因你受罚,你说你仔细检查了,那这个破洞怎么没看到?若非今日是我复查,只怕这件破了洞的衣裳早就到了尚衣局掌衣姑姑手里,到时候你让厉姑姑如何交代?我看你就是想瞒天过海,有意欺瞒!”   “你胡说,我没有!”许诺脸色大变,气急,见她咄咄逼人,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你,所以你才栽赃嫁祸!”   “现在物证就在大家面前,这个破洞明明就是你洗衣服时用力过度磨坏的,你还敢赖到我的头上?”赵越冷哼一声,伸手招呼身后的几个宫女,“阿英,来啊,将她带到东议厅,我倒要看看厉姑姑怎么罚你!”   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苏蔷突然低笑了一声:“这事若是闹到厉姑姑面前,受罚的可不就是许诺了。” 第13章 浣衣鬼事(四)解围   此时的凉亭下,只剩下双目相对的两个人,其他人都站在屋前,疑惑而专注地留意着凉亭下的动静。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越抱着胳膊,斜眼睨她,“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   “难道你不知道吗?”苏蔷微微一笑,低眸抚着紫色宫衣上的破洞,“你不会以为,我们连衣服上的破损是因为用力过度搓破的,还是被剪子剪破的都看不出来吧?”   身子一滞,赵越的眸光躲闪,语气却愈发尖刻:“你胡说什么?”   “这破洞虽然小,但边缘却十分整齐,而且周边也没有被磨损的痕迹,这也太明显了。”苏蔷面不改色,平静道,“厉姑姑的眼神又不错,一定能明察秋毫。”   “就算,就算是被剪子剪的,也一定许诺知道今日该我复检,所以故意剪出这么个小洞想蒙混过关,然后将责任全部推给我,”眼珠子转了又转,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赵越虽底气弱了些,却仍辩道,“对,一定是这样!”   苏蔷笑意更深:“如果是这样就更奇怪了,昨晚明镜局带人来搜查,当时厉姑姑也在场,我们北五院连个绣花针都没有,更不见什么剪子小刀等锐器。难道是许诺为了嫁祸给你,今早特地去别处偷了剪刀吗?可浣衣局的工具配置向来严格,剪子针线可都是宝贝,各屋都藏得严实,屋子也都各自上锁,她哪来这样的本事?”   “这……”赵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开始语无伦次,“这我怎么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应该去问她,你问我有什么用……”   “这个问题问许诺更没什么用。”将衣服又塞回到了她的怀中,苏蔷道,“听说赵姑娘在浣衣局已经有五六年,应该很清楚怎么解决这件事,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事,你就先回去吧。我们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厉姑姑,以免她误会赵姑娘栽赃嫁祸,耽误了姑娘晋升掌事。”   最后一句话,让赵越心下一惊。   她在浣衣局苦熬了快六年,虽然仗着尚宫侄女的身份作威作福,却最清楚自己的那个姑姑早就对她失望透顶而且刻意冷落,也从不愿对她出手相助,倘若自己仍然前途未卜,做了女史很多年还没什么盼头,恐怕自己的那个尚宫姑姑会六亲不认,更何况,她那个外甥女梁辰紫还在明镜局混得风生水起,以后就更想不起自己了。   自己好不容易等来了能够赏识她的厉姑姑,最近更是从厉姑姑的言语中听出自己有晋升的机会,所以迫不及待地到处炫耀,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有些懊恼自己太沉不住气,结果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赵越心有不甘地抓紧了那件紫色宫衣,狠狠瞪了苏蔷一眼,转身欲离开,却忘了自己身在凉亭中,被脚边的盥洗盆猛然绊了一跤。   “小心!”   苏蔷出口提醒时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四面朝地地摔倒在地上。   在屋前站着的众人见她竟将自己绊倒,都捂嘴轻笑。   头上的簪子被甩在了一旁,发髻散落下来,垂在了眼前地上,“哎哟”一声痛呼,赵越疼得连泪水都挤了出来,拳头捶地,又羞又怒:“还笑,快不扶我起来!”   那个一直跟在赵越身边的宫女阿英忙跑了过来,将她从地上扶起。   赵越揉着腰,不住地低声痛哼,将还抱在怀中的紫色宫衣扔给阿英,伸手去整理头发,这才发现头上的簪子不见了。   “在这里。”见几步之远便躺着一支银簪,阿英忙捡了过来递给她,“阿越,簪子。”   将额前的发丝用手指束起,赵越伸手拿过簪子,正要挽发,目光扫了一眼那银簪,手却猛然一顿,下意识地道:“这不是我的啊。“   “不是你的?”阿英疑惑,仔细看了看周围,没有任何发现,又瞧了瞧她手中的那一支,“可我记得今天你戴的就是这支啊,这上面的珠子一看便是珍品。“   “怎么可能?”赵越蹙了蹙眉,坚决否认道,“我根本没有这支簪子。”   “装什么装,”许诺走了过来,哼了一声,“这簪子珠子这么大,你当我们都眼瞎啊?”   阿岭也附和道:“赵姑娘,你今天的确戴的就是这支珍珠簪子,早上弯腰的时候我看到了。”   “不可能啊。”赵越愈发惊疑,将那簪子拿在手中又反复掂量了一番,口中喃喃,“怎么会,我从来没有见过……”   “好了好了,你要炫耀就去别处,我们忙着呢。”从苏蔷的气定神闲中已经明白了刚才的困局已经被破解了,许诺底气十足,准备轰人,“活干不完,说不定又被人诬陷嫁祸了……”   “这簪子上好像刻了个字呢。”见赵越依然惊疑不定,阿英将银簪接过来又仔细瞧了瞧,突然道,“好像是个吉字……”   赵越突然脸色煞白,瞳孔猛然放大,一伸手便将那簪子打落在地上,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啪”地一声,银簪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清亮而寂落。   阿英惊讶地弯腰捡起簪子时,赵越却已经好像发疯了一般向外跑去,散下的长发随着她的惊惶脚步肆意摆动。   惊在原地的众人在片刻后也追了过去,风风火火。   “怎么回事啊,疯子似的。”许诺嗤了一声,跨步进了凉亭,问苏蔷,“唉,刚才你是怎么和她说的?”   “那破洞是用剪子剪出来的,不可能是我们。放心吧,都过去了,她不会再找咱们的麻烦。”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苏蔷收起眼中的疑惑,重新坐下准备干活,“干活吧。”   织宁和阿岭也进来,开始忙着手下的活,却忍不住聊起刚才的事。   织宁好奇道:“刚才赵越是怎么了,好像是受了惊吓,该不是那银簪的缘故吧?”   “她坚称那个珍珠簪子不是她的,可我早上在北二院明明见她就是戴的那支,但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说谎,好奇怪。”阿岭似是想了起什么,压低了嗓子问道,“你们说她是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连自己东西都认不出来了?”   许诺不以为然:“我看她是做了亏心事,大白天的见鬼了吧。整日里狐假虎威,浣衣局没有几个人没被她欺负过,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刚来的。”   阿岭打了个冷战:“大白天见鬼,不会吧。”   “你们没听说吗,三年前那个屋子里的四个小宫女就是受不住她的欺凌才自杀的。”许诺伸手指了指自家屋子,故作神秘,“说不定,方才就是她们回来帮咱们教训她呢。而且,石袖说好像三个月前她在夜巡时差一点被人掐死,凶手到现在都没线索,我听她们说是被鬼掐的。”   “你别胡说八道了,吓死人了。”织宁皱了皱眉,“再说,上次你不是还说那几个小宫女死因不明,还有可能是病死或者被杀吗,怎么又确定自杀了……”   “好了,大清早的不要说这些了,免得影响了一天的好心情。”将手中的衣裳拧干,苏蔷道,“难道一定要证明咱们屋里住了鬼才算完啊。”   织宁也嘟着嘴道:“是啊是啊,太吓人了,今天晚上还是我值夜,你们不要再吓我了。”   用午膳时,赵越并没有出现,反倒是那支来历不明的簪子和她突然生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浣衣局,私底下都在传说她是被那簪子上附的鬼给吓破了胆子。   那天天气不好,从早到晚便阴云密布,到了晚膳时分,虽然没有下雨,但冷风呼啸,几乎能将人刮走。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油纸盖在了晾衣杆上,待许诺和阿岭回了屋,苏蔷跟着织宁跑进了凉亭,对她道:“今天风大,你身子底子弱,最容易感染风寒,今晚还是我替你吧。”   “不行不行,我听她们说每到这种天气的时候厉姑姑就会突袭检查,若是她发现你替了我,连你都会一起受罚的。”织宁忙摇摇头,让她赶紧回去,“你回去睡吧,我拿了铺盖,不会受寒的。”   浣衣局的规矩是每夜每院必留一人,除非入夜之前便是暴雨大雪,只有遇到那种恶劣天气,才会命所有院落皆大开院门,不必留人在院中值夜,而是临时安排人在南北两院巡查。   今日她们的运气显然不太好,虽然天气不好,但毕竟没有下雨。   “好吧,如果你撑不住,记得一定要叫我。”她笑了笑,伏在织宁耳边道,“或者等厉姑姑突袭后换我。”   “知道啦。”将她推出了凉亭,织宁笑着道,“好好睡觉做个好梦。”   大风刮了整整一夜,待苏蔷醒来时,离卯时还有半个多时辰。   她穿好衣服,收拾妥当,出去准备替织宁一段时间,开门时却正好见她端着一个叠着几件衣裳的托盘正要跨出北六院。   知道是赵越让她将洗好的衣服送到尚衣局,苏蔷甚是不忿:“没想到她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昨天的事刚过去,她就又来找麻烦。”   “也不是她自己来的,是她让阿英拿过来的,说是自己病了,所以让我替她。”织宁的嘴唇发紫,颤着身子,无可奈何地道,“我也没办法,只能替她跑一趟了。”   “行了,你冻了一夜,还是我去吧。”碰到她冰冻的手,忙将托盘接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那几件鹅黄衣裳,苏蔷道,“赶紧回去睡一觉,我的被窝还热着,暖暖身子。” 第14章 浣衣鬼事(五)相遇   时间还早,天还蒙蒙亮,路过百花苑时苏蔷的睡意还未完全退去,在经过一条曲折的青石路时,见有四五个内侍正忙着换小路旁的盆栽,睡意立刻去了大半。   据说百花苑百花云集,即便在寒冬腊月也是花团锦簇,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狂风已经缓了许多,夹着淡淡清香,让人神清气爽。   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司苑局的内侍便开始换小路两边的盆栽了,她看得出神,不妨路上有水,险些滑倒,还好被一旁的一个小内侍伸手扶住。   “姐姐,我们都是在这个时候换盆栽,还会顺便给花草浇水,若是以后再从百花苑过,最好换条路。”小内侍有些抱歉,好意提醒道,“这青石遇水很滑,一定小心。”   “我知道了。”她笑了笑,感激道,“多谢。”   小心翼翼地从青石路上走过,苏蔷刚出了百花苑,又拐进一条不见尽头的甬道,迎面便走来两队巡逻侍卫,正是羽林军。   她退在一旁,低头让路。   跟在两队羽林军之后的,是个英姿飒爽的年轻男子,正要经过她时,突然余光扫过,脚下一顿,侧头看去,眸中多了几分讶然,唇角却不自觉地缓缓扬起一个弧度。   听到脚步声愈来愈远,借机眯着眼睛小憩的苏蔷睁开了眼,却冷不防在朦胧中看到眼前有一双黑色靴子。   惊讶地看抬头,恰碰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她不由一怔。   云宣低眸看着她,平静地寒暄:“好久不见。”   长长的甬道不见一个人影,静寂无声,他的眸子像是漆黑夜幕上突然亮起的星星。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偶遇真的是这世间最奇妙的缘分。   虽然距上次见面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却恍若隔世。   “你怎么……”见他一身羽林军的打扮,她有些惊讶,“你不是神武营的将军吗?”   “上次受了点小伤,所以暂时留在京城休养,反正闲来无事,就请了羽林军的职。”与她并肩走在甬道里,他微微笑道,“只是没想到我入职的第一天便遇到了姑娘。”   “你受了伤?”她停了脚步,眸子不掩忧虑,“严重吗?”   “才第四次见面,姑娘便这么关心我?”他也顿下来,侧头看她,眼里带着笑意,“实在让在下受宠若惊,但正如姑娘所见,我并无大碍。”   “将军今天似乎心情很好?”耳根微微有些泛红,她躲开他的目光,“但奴婢怎么记得这只是第二次与将军见面。”   “你说的对,是我记错了。”他笑了笑,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托盘,“我来吧。”   她“啊”了一身,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便发觉手中一空,才明白他竟将自己手中的托盘接了过去。   “这怎么可以?”她忙伸手,想拿回来,“你我尊卑有别,若是被人瞧见……”   躲开她的手,单着左手将托盘举起,他正色道:“这里又没旁人,还有,你我之间没有尊卑之别,只有男女之分。”   她一怔,想起他原本是个孤儿,踮起的脚又放下了下来,低声说了声“谢谢”后,继续向前走。   “我听说你们被派到了浣衣局,那里最是辛苦,想来这些天你们没有少受委屈。”他略一迟疑,道。“后宫之事我帮不上忙,但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姑娘。”   她抬头看他,等着他的后话。   他停下脚步,神色肃然:“你们是从琉璃别宫调入宫城的,这件事本身已有争议,如今三皇子刚封了王,诸事繁忙,做事也需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   揣摩到了他的意思,她一愣之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就在刚刚,自己竟还以为再见他会是一种缘分。   可原来,他是为了这件事过来的。也对,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与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推心置腹。   “奴婢明白王爷的意思,无论死活,从踏入宫城的那一瞬间起我们便与王爷再无任何关系。但也请将军明白,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攀龙附凤之心,更不会因此连累王爷。”语气冰冷,她僵硬地对他盈盈一拜,“多谢将军提点,奴婢还赶着去尚衣局,剩下的路怕是无法与将军悠闲同行了。”   还不待云宣再说什么,她上前一步,将衣裳接了回来,毫不犹豫地动了身。   直到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他才转过了身,唇角上依然挂着一丝笑意。   不知为何,认出方才站在路边眯着眼睛的宫女是她,他便忍不住想停下来与她说几句话。   她的双手虽然已红肿溃烂,但绝口不提睿王将她们调入宫中后却再无消息的事,他也相信她不会将睿王作为唯一的出路,所以只是想好意提醒她若是实在支撑不住就来找轻衣司让他帮忙,谁知道她竟是如此倔强的性子,还不待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她是个不一般的女子,懂分寸而有骨气,难怪睿王会对她刮目相看。   只是……   他剑眉微蹙,只是不知道她在这虎狼之地还能坚持多久。   因路上耽搁,又险些迷路了一次,她是踩着点儿到了尚衣局的。   等在门口的小宫女正焦急地等着,见了她慌忙迎了上来:“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这几件衣裳可都是皇后娘娘亲自嘱咐的呢。”   原来是皇后吩咐下来的衣裳,难怪无论颜色样式还是布料都很是特别,只是听说皇后已经年过三十,这鹅黄色未免也太嫩了些。   “实在对不住,我第一次来尚衣局,绕了远路,还望这位姐姐莫怪。”她抱歉一笑,将衣裳递了过去,“让姐姐久等了。”   “这宫里的甬道错综复杂,浣衣局又地处偏僻,姐姐迷了路也是正常的。”见衣裳并无问题,那小宫女眉清目秀,倒生得很是好看,微微一笑,两颊露出小酒窝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方才我也是心急,怎敢让姐姐叫我姐姐,来了就好,时间不早了,我先进去了,姐姐路上慢些。”   从尚衣局回去,一路倒是平安,只是天色却又莫名地阴暗了下来,很快便下了雨,好在那时她已经离浣衣局不远。   踏入东门时,她正用手挡着雨准备一鼓作气冲回北六院,但余光却扫见一个宫女跪在东议厅前,已经在雨中摇摇欲晃。   “织宁?”她心下一惊,一眼便认出那个宫女来,忙跑了过去,“你怎么跪在这里?”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了下来,织宁似乎已经睁不开眼睛来,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是我让跪的!”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东议厅传来,厉姑姑干咳着从里面出来,“让她去尚衣局送个衣裳,竟然还人代劳,怎么,她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   “可送衣服到尚衣局本来就不是织宁的职责,是赵越强行塞给她的,”不想织宁竟然是因为这件事受罚,苏蔷不可思议地问道,“我替她去又有何不可?”   “是不是她的职责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厉姑姑哼了一声,怒道,“赵越生病,身子不适,以后给尚衣局送衣服的差事就是她的!”   苏蔷气急:“你身为堂堂掌事,怎么能如此偏私?昨夜风大,织宁本就受了冻,你现在让她跪在雨中岂不是想要她的命?!”   “昨天值夜的又不止她一人,难道就她受冻了吗?只是受了点风寒就能推诿偷懒,这就是你们琉璃的规矩?!”厉姑姑又咳了几声,不耐烦地道,“倘若不罚她,这浣衣局可还有规矩可言!赶紧回去,你今日的活都干完了吗?”   “既然厉姑姑讲到规矩,”她愤然反问,“那敢问厉姑姑,为何赵越生病就能找人顶替,织宁就不可以?”   “因为她提前向我禀报,而你们却没有!你若是再胡搅蛮缠,我便再罚她跪一个时辰。”一拂袖,厉姑姑已拍着胸口转了身,“我今天身体不适,懒得与你多说。若是你看不惯,大可与她一同受罚,这里没人要拦着你!”   织宁无力地扯了扯她的衣袖,虚弱道:“阿蔷,不要再说了,没有用的,她不会听你的……”   “可是……”紧握着织宁冰凉的手,苏蔷心如刀绞,伸手将她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咬唇道,“好,我不说了,阿宁你等我。” 第15章 浣衣鬼事(六)求药   因为许诺和阿岭都不愿替织宁撑伞,苏蔷只能将伞撑开之后放在了织宁的手中:“阿宁,我去去就来,你一定要撑着。”   织宁握紧了伞柄,点了点头,再开口时已经说不出话来。   毫无迟疑地,她撑着另一把伞跑了出去,全然不顾身后厉姑姑沙哑的喊声。   因着下雨,路上的宫人更少,还好在前几日她便将缠着来找许诺的石袖将去往宫中最重要的几处宫苑的路画了出来。   凭借着记忆,似乎再穿过一条甬道便能到了,只是突然对面拐进来一辆被羽林军簇拥的辇车来,让她躲闪不及,只好收了伞跪在了甬道一旁。   撑着油纸伞,随在辇车一旁的云宣见了细雨朦胧中从对面匆忙跑过来的宫女,不由一怔。   他怎会相信,还不到短短半日,已经是第二次在这偌大的宫中遇见她。   还好他的眼力极好,在她让到一旁前便认出了她,只是她行色匆匆,好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很快地,辇车从她的身边经过,苏蔷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撑开伞继续向前跑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眸光尾随了她许久。   好不容易到了御药房,接待她的当值内侍刚开始还很客气,问她在哪个主子的宫里当差,后来听她说是来给浣衣局宫女来拿治伤寒的药,不由分说便将她赶了出去,直言没有尚宫局的请药文书任何人不得私自来御药房拿药。   她从未听说过还有请药文书这回事,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打算先回去准备文书,但脚还未踏出宫门,便听那内侍在身后懒洋洋地道:“我劝你还是算了吧,这请药文书可不是想拿就能拿到的,我来御药房快两年,都没见过哪个普通宫女能从尚宫局拿来请药文书的,至少也得是个女史,你们浣衣局更是不可能。宫中那么多内侍宫女,每天生病的不计其数,还不都能熬过来?贱命一条,就别想着富着养,这惯坏了身子,可是不好长命哟。”   她惊讶地回头问他:“难道那么多宫女内侍生了病都无药可用吗?只是一纸文书,尚宫局怎会不给?”   “这宫中的流程繁杂琐碎,有去求着尚宫局通过一道道关卡的功夫,不如再想些其他办法。”那内侍也不着急,对她极有耐心地循循善诱,“很多时候,这宫中的偏门小路可要比正经的青石大道要好走得多了。”   看到他有意无意地伸出了右手食指和中指勾了勾,苏蔷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只是要钱,果然是有效的偏门小路。   但是她向来没有随身带银子的习惯,这次一着急,更是想不到。   见她掏遍了全身也没有一文钱,那内侍终是没了耐性,将她一把推了出去:“在宫里做事还是规矩些,像你这样想空手套白狼的我可见的多了。”   她顾不得撑伞挡雨,连忙哀求道:“我妹妹病得很重,麻烦公公,先给我一些药,我回去后立刻回来感谢公公大恩。”   那内侍冷笑了一声:“你这小丫头倒是挺会说话,只可惜这宫里头概不赊账,包括人情。”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那内侍却不再理她,见她没打算要走,干脆准备关门。   “公公请稍等!”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透着雨声也洪亮有力。   那内侍住了手,循声望去,见来人是个身着蓑衣的羽林军侍卫,忙换了笑脸迎了上去。   苏蔷看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陌生侍卫经过身边走到那个内侍身旁,也不知他与那个小内侍说了些什么,只见他虽从始至终都未曾看自己一眼,但那内侍却在点头哈腰将他送走之后突然对她谄媚一笑。   “这位姐姐可是要治风寒的药?”内侍呵呵一笑,搓着手将她又请了进来,甚是热情,“还请姐姐里面稍等,小的一会儿就来。”   她已经明白那陌生侍卫是来帮自己的,也不与他客气,忙对他嘱咐一句:“还有清热解毒的。”   那内侍听了,嘴里虽不耐烦地嘟囔了两句,却还是继续向内堂走去。   不多时,他便拎着两个药包过来,笑呵呵地递给了她。   她拿在手中掂量了几下,问道:“是不是只有一天的量?”   “姐姐哟,小的就是再喜欢您,也不可能将整个御药房都拿给你不是?”小内侍皮笑肉不笑地道,“若是不够,您明天再来,好吗?”   “公公的难处我自是理解,不过,”目光朝外面的雨看了看,她笑道,“您看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而且浣衣局太远,我明天也不一定能抽出时间过来,您看……”   自然也看到了外面还站在拐角处的羽林侍卫,那内侍皱了皱眉头,但又不敢拒绝她的得寸进尺,只好勉强道:“既然姐姐开口,小的就算违着宫规,也要再回去一趟。”   待又从他手中拿了一天的药,苏蔷适可而止,迭声道谢后开伞离开。   踏出御药房宫门时,拐角处的羽林侍卫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心中一动,也不再逗留,匆忙往回赶。   赶回浣衣局时,东议厅前已经不见织宁的踪影,她毫不迟疑地跑回北六院,却发现织宁并没有回去,一时也不停地想折回去。   “你跑到哪里去了?”见她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许诺伸手挡在了她面前,忿然不平地咬牙道,“口口声声说同甘共苦,织宁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你怎么能忍心将她一个人扔在雨里跪着?”   “你凭什么在这里对我指责怒骂,那天赵越对你栽赃嫁祸,我用尽了全力替你洗清罪名,可你们呢?”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好笑得紧,她向前一步,逼着许诺不得不后退,“织宁受罚,你们避之唯恐不及,还有脸面挡着我的路?让开,我没时间和你废话。”   没想到一向以和为贵几乎不与她起正面冲突的苏蔷会突然翻脸,许诺心虚反驳:“织宁受罚还不是因为你,你又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大呼小叫?”   “好了好了,都不要再说了,”阿岭忙过去顺势将许诺拉开,对苏蔷道,“方才石袖过来说,织宁好像晕倒后被厉姑姑扶进了东议厅,应该是在厉姑姑屋里,你快去看看吧。”   苏蔷跑到东议厅时,东厢厉姑姑屋外正守着几个宫女,见了她便挡了下来。   “让她进来。”厉姑姑的声音更加沙哑,若非凭着往日气势,险些都压不住外面的吵闹声,“吵吵嚷嚷地干什么。”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苏蔷已经闯了进来。   床榻上躺着昏迷不醒的织宁,厉姑姑正弯着腰将毛巾在热水中揉洗,时不时干咳几声,见她进来,也不多说,只转身坐回了床头上,将毛巾敷在了织宁的额上。   苏蔷忙跑了过去,神色焦急:“织宁她怎么样了?”   “这不是很明显吗,自然是晕了。”厉姑姑似是快说不出话来,哑着嗓子道,“我又不是太医,难道你还要我给她把个脉开个方子不成?“   “姑姑火气太盛,还是少说些话吧。”将拎在右手中的两个药包递给了她,左手又晃了晃另外的两个,苏蔷道,“还有,浣衣局唯有姑姑这里可以生火,奴婢想借灶火来一用。”   并未去接,但见她递来的正是祛热解毒的药,微微一怔,神色虽缓了些,厉姑姑的语气依然冷若冰霜:“这样就想收买我,你也太痴心妄想了。”   “我从未想过要收买姑姑,只是顺便而已。”她轻叹了一声,将药包放在了桌子上,恳切道,“赵越张扬跋扈,姑姑未来浣衣局就职之前更是过分,若姑姑当真是铁石心肠之人,怕我们早就撑不下去了。浣衣局本就风气欠佳,厉姑姑已经尽力。更何况,姑姑惩罚织宁,虽然我依然认为有失公允,但姑姑却放过了我,又在织宁晕倒之时将她扶进了屋中,已是开恩。”   “我以前竟没有瞧出来你还有这般心思,也有这般本事,竟也能从御药房拿药过来,”眸底轻轻拂过一丝释然的笑意,厉姑姑虽面色不动,却明显减了几分平日里的戾气,指了指左偏房,“灶火在那里,慢点生火,别借故烧了我的屋子。”   “是,多谢姑姑。”苏蔷盈盈一拜,又迟疑地道,“奴婢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织宁她身子弱,所以,以后去尚衣局送衣裳的差事奴婢想领过来。”   “得寸进尺,你当我真会领你的情吗!”厉姑姑横眉,哼了一声,“若不是这几日我嗓子不好,怎么可能如你所愿。”   苏蔷忍住笑,盈盈一拜,道了声谢,转身便去熬药,却又听厉姑姑突然开口。   她的语气甚是刻意,抑扬顿挫:“这才一转身就忘了我,看来我这个厉鬼是没人管咯。”   浣衣局中暗地里都将厉姑姑称为厉鬼,没想到这个不堪入耳的外号她竟然早就知道。   “姑姑教育的是,不过奴婢手中的两包药可是只有一个是织宁的。”她转了身,将手中的药包晃了晃,笑道,“借了姑姑的灶火,怎么能不给姑姑熬药?” 第16章 浣衣鬼事(七)疯癫   因用药及时,几日之后,织宁的身子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可以如常干活了。   浣衣局一切平静,甚至连平日里不挑事不痛快的赵越也安静了多日,她们似是熬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日子,一切都开跨入正轨之中。   那天之后,除了赵越的突然生病之外,大家都在传说着宫中羽林军轻衣司新来了个都统,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将军,甚是潇洒,还是左护卫云炜的义兄,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的云宣将军。   更何况,轻衣司虽隶属羽林军,但却直接听命于皇上,直管刑狱,有生杀予夺大权,虽与后宫明镜局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前途命运显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轻衣司的都统更是人中龙凤,以往的都统都是年逾四十的老将,此次换了个年轻有为的将军,自然是大家喜闻乐见的。   苏蔷知道,她们说的就是云宣。只是,虽然她已经接了去尚衣局的活,这几天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但她也清楚,虽然自己只在宫中见过他一次,但他肯定在那天又见过自己,很大的可能,就是在她去御药房的路上遇见那辆辇车时。   而且虽然他与自己并没有打照面,但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所以才让他的朋友去御药房帮她解围。   后来想想,上次见面时她实在有些冲动,即便他说了些过分的话,也不一定就是他的本意,更何况自己还没让他把话说完。所以,这些天她一直都希望能再遇见他,好当面对他道声谢,但每日的来回虽然也会偶遇羽林军,甚至还有一次见到那天在御药房帮她的那个侍卫,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又一次失望而归,刚踏入浣衣局的东门,她便觉得氛围有些奇怪,很多人聚在东议厅前交头接耳,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讨论最近大热的轻衣司新都统。   脚步还没有踏入北一院,就听到一个歇斯里地的嘶吼声破天而入,让人听得胆战心惊。   到了北二院,蓬头垢面的赵越近似疯癫,双眼遍布血丝,大叫着撕扯手中的丝帕,在院中跌跌撞撞,全然不顾不知何时被蹭破的双手,好像已失了神智。   “是鬼,是鬼,是鬼又怎样,我不会怕你,撕了你,我要撕了你……”   她口中不住喃喃,不停地用双手撕着那一块本该洁白无瑕此时却染着斑斑鲜血的丝帕。也许是发现没有效果,后来她干脆将丝帕塞到嘴中不住撕咬,嘴中不断发出呜呜的怪声。   闻声而来的宫女都远远地躲着,想过去却又不敢,只是低声议论。   上次受了惊吓之后,她已经休息了几天,虽然也没安生,但祸害的范围也就是她所住的北二院附近,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闹剧,想来也没什么大碍。昨天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当差,看着一切都很正常,依旧张扬跋扈,没想到今日却又突然发了疯。   待看清了手帕,苏蔷心下一凛,猛然想起那天同样让赵越受惊的簪子。   上面只简单地绣了一朵红花,旁边是个“吉”字。   又是那个字。   这个字究竟与她是什么关系,为何能让她一而再地失去理智?   “让一下,让一下!”   阿英带着太医和几个内侍挤过了人群,纵然她平日里与她关系再好,见了赵越此时的癫狂模样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那太医很是年轻,样貌清俊,见了此情此景却是异常镇定,一来便开始掌控全局。   几个内侍七手八脚地将赵越制住,好容易才将她抬进了屋里。   染着血的丝帕从赵越的手中滑落,翩然落地。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赵越进了屋中,似乎很少人留意到那块被遗落的丝帕,就连阿英瞧了一眼后也慌忙移了目光,神色恐惧而逃避。   厉姑姑在不远处的北一院院门口大喝了一声,围在北二院瞧热闹的人如惊弓之鸟一般迅速散去,唯留了地上的那块丝帕,孤寂而显眼。   经过时,她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却还是克制住了心底的好奇之心,没有弯腰去捡。   “果然是尚宫的侄女儿,竟然连太医都能请来。”一边干活,一边摇头感叹的许诺道,“可我们生了病,御药房都进不去。”   阿岭好奇问道:“赵越怎么又发疯了,还一直说什么鬼呀鬼呀的,她不会真的被恶鬼给缠上了吧?”   “放心吧,我看她就是装疯卖傻,才当值就又发了病,说不定只是觉着歇着太舒坦,所以借故又想偷懒几天。”许诺不以为然地道,“过两天就又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   “你方才是没有看到,她咬得手和嘴都烂了,到处都是血,”也跟着去瞧了热闹的阿岭想起所见的一幕,心有余悸地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她那么大的本事,怎么会用这种办法来换几天休沐,想歇着给厉姑姑说一声不就成了吗。”   “这倒也是。”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她的癫狂,织宁听了也是心惊胆战,侧头去问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蔷,“阿蔷,你说浣衣局真的有鬼吗?”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最可怕的唯有人心而已。”苏蔷若有所思,眸光深沉,“不过,人心若是生养了鬼,也会出来作恶的。”   织宁有些不懂:“又在欺负我读书少了,只听懂了前半句。”   许诺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你的阿蔷是想告诉你,就算是有鬼,也是人故意捏造出来的,都是假的。”   北二院热闹了很久才安静下来,流言也顺着晚风吹到了各处院子里。   太医的诊断结果竟是她只是受了惊吓心神不宁但并无大碍,只开了个安神的方子便走了,但赵越却将发了疯一般将自己锁在屋里,任谁来唤都不愿开门。   很快,苏蔷便听说了那个“吉”字的来源。   有人在赵越门外隐隐听见她不停地念叨一个名字,阿吉。   浣衣局也是藏龙卧虎,不过多时,便有人记起了阿吉是谁。   正如她们所猜测过的,阿吉便是曾经死在北六院中的四个小宫女之一,三年前离世时才十三岁。   那时,她们四人赶上了赵越最嚣张的时候。直言自己心情糟糕想要发泄,赵越变着法子地折磨她们四个,她睡不着时就将无论有多么疲惫的她们给闹醒,她当值时就将十个人的活统统都推都她们,她抓了耗子弄死之后就让人扔到她们的被窝里,她一时兴起就会趁着半夜装鬼将她们吓得瑟瑟发抖……   她随心所欲的恶作剧,将她们四个刚刚远离故土涉世未深甚至还不知人情世故为何物的小宫女一步步推向了绝路。   “难道真的是她们来复仇了?”不小心便挪到了苏蔷被窝中的织宁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们都说那银簪子和丝帕都是那个阿吉的遗物,早就送出宫了,按理说她的家人应该早就烧给她了,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宫里?”   “这些事情我们猜来猜去也不会弄明白的,赵越在浣衣局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也得罪了不少人,很多都等着看她的笑话,”习惯地揽过织宁,她安慰道,“也许只是有人想借此教训她而已。”   “这样就最好了,还好这两天不是我当值,否则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肯定会害怕的。”突然想起了什么,织宁压低了声音,趴在她耳边有些疑惑地道,“许诺是怎么了,躺下后她就没再说话,不太正常啊。”   “可能她只是累了。”苏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道,“我们也睡吧,外面的风又大了,可能明天又要下雨了。”   织宁乖巧地点了点头,不过多时便沉沉入睡。   闭上眼,眼前却不断出现赵越发疯时的惨状,叮当落地的银簪,翩然落地的丝帕,还有她发红的眼,唇边的血,狰狞的面目。   她隐隐地觉得,鬼来了。   可是,鬼在哪里,它到底想做什么? 第17章 浣衣鬼事(八)雨夜   第二日清晨醒来时,天气便很阴沉,待回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下起了零星小雨。那毛毛小雨似是能滴落在心里一般,将人的心情洗去最明亮的光彩。   从北二院经过时,苏蔷不由得停下来,看着那扇依旧紧闭的门,有些失神。   幽幽的灯透过窗子,将本就阴沉的院落衬得寒意森森,好似是荒野中的一座孤宅,寂落而可怖,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   “看什么呢?”一个宫女从她身边经过,拍了拍她的肩膀,“苏蔷?”   她回过神,侧头,见与她打招呼的是平日里与许诺关系很好的石袖,微微一笑:“没什么,你这是去哪里?”   平日里浣衣局的宫人都很忙,每天的休息时间少之又少,所以彼此之间的交流基本都在用膳时候,连在琉璃时最常见不过的串门都成了奢侈,不过石袖倒是会时不时过来与许诺说话,所以她们听到的消息也大部分出于石袖之口。   “看这雨估计要下很久,我的伞坏了,今天有事要去趟尚宫局,但她们的也都要自己用,所以想找许诺借一借。”与她一起并肩向前走,石袖也看了一眼赵越的屋子,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听说她还是一直把自己给关在里面,连厉姑姑过来都不开门,看来这次是真的被吓傻了,你说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石袖是浣衣局中少见的热心肠,人脉广自然消息灵通,只是有时候太热衷于流言蜚语。   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也许吧。”   见她不愿多聊,石袖善解人意地转了话题:“今天的雨若是再下得大些,说不定夜里就不用值夜了呢,但巡夜的人就惨了,你们几个还没巡夜过吧?”   她摇摇头:“没有,但估计也快了吧。”   “厉姑姑虽然平日里比较严苛,有时候也会稍稍偏袒一下赵越,但总的来说比之前的掌事姑姑已经好多了,你们刚来,很多事还不清楚,”石袖言语轻缓,似在安慰她,“其实厉姑姑并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只是浣衣局人多活重,上上下下全靠她一人扛着,想想也实在不容易。”   苏蔷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与她一路说话,快步小跑,终于在雨变大前穿过几个院落回了北六院。   许诺似是心情不好,从昨天夜里到现在都与她们不说一句话,见了石袖也只是勉强笑了笑,好似是有什么心事。   见石袖跟着许诺进屋拿伞,织宁疑惑地问苏蔷:“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沉着脸,一句废话都不说,不像她啊。”   想了想,苏蔷觉得她应该知道原因:“她每年都会有一天是这样的,只是以前你没有留意罢了。”   织宁凑过来追问道:“哪一天啊?”   “她的生辰。”苏蔷轻叹了一声,道,“三年前,她就是在这一天被她家里人送到琉璃的。”   织宁恍悟,终于明白。   说是被送到琉璃,其实就是卖过去的,更何况,那时琉璃也曾流传许诺还是被从小将她养大的夫家给卖到琉璃的。   与她同乡的一个嬷嬷说,许诺家贫,十岁时就被卖到夫家做童养媳,但她的未婚夫比她还要小六岁,也算是她一手给拉扯大的。可还没等她未婚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夫家一时发达,很快便嫌弃她,趁着还未成婚将她卖到了琉璃。   她的心思谨慎剔透,处处留意事事关心,但对所有人皆是不冷不热,从不向人敞开心扉,可除了生辰那天之外也不会如此沉默寡言。   也想起了许诺的身世,织宁心头一软,往屋里探了探头:“我们也不敢给她过生辰,但我看她和石袖关系还蛮好的,竟然与她说了这么大会儿的话。”   “她能有个说话的人也是好事,”想了想,苏蔷道,“以后不要提许诺的身世了,免得她听到了又要伤心。”   雨越下越大,到了暮晚仍没有停下的意思,正如石袖所料,厉姑姑传下话来,让各院把院门打开,派人巡查,不必值夜。   她们收拾好了东西,正准备关门睡觉,却听消息传来,今晚排了许诺巡夜。   若在往日,许诺定会不惜大闹浣衣局来弄清这安排是如何下达的,但许是因为她心情低沉,竟一言不发地将巡夜的安排领了下来。   苏蔷本想先替她一次,却被她冷言冷语地给回绝了,也不好多说,便不再管她。   关门前,她看见石袖过来还伞,怀里似乎抱着一壶酒,直接朝在院中凉亭中坐着的许诺而去。   借酒消愁,又能以酒祝寿,看来石袖是已经知道许诺的心事了。   她放了心,将门关上,和织宁阿岭一起熄灯睡觉。   雨下得很大,打落在青砖灰瓦上,掩住了这天地间最嘈杂的动静。   雨夜很喧嚣,也很平静,最适合安然入眠。   凉亭下,纱灯下的光昏暗,石袖将手中的酒壶递给许诺,抱歉道:“没什么好为你祝寿的,将就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接过酒壶,许诺迟疑道:“可我今晚要巡夜。”   “放心吧,巡夜时没有人会一直巡个不停,每隔半个时辰查探一圈就行了。”将用帕子包好的两个杯子拿出来,顺手递给许诺一个,石袖安慰她道,“更何况还有我呢。”   “可你住在南九院,离这里太远,若是被厉姑姑发现了也不好回去呀。”许诺叹了一声,道,“虽然我心情不好,但也不能连累你被罚。而且,我酒量不好,若是醉了可就麻烦了。”   “好了,你都说我是你在浣衣局最好的朋友,你心情不好我自然要陪着。”石袖笑了笑,又从许诺手中拿来酒壶给她们各自斟了一杯,“若不是今晚大雨,我就是有心陪你也不可能。既然老天爷都成全了咱们,你还犹豫什么。更何况这并非烈酒,就算你酒量再不好也不会醉的。”   见她先干为敬,许诺心里一暖,也不再推脱,亦仰头便是一杯。   清酒入喉,心头酸涩,许是深藏的愁绪太久不经滋润,不堪回首的往事竟历历在目,清晰而真实。   鼻尖一酸,许诺从她手中拿来酒壶,又倒一杯,和着眼泪咽进喉中。   见她喝得急,石袖忙想拦她,却被她先抬手阻止。   “我心里好苦,可无论再苦,我都只允许今天想起念起。”抽噎着,许诺的语气中听不见丝毫平日里的张扬刻薄,轻柔得像是个受了伤的小猫,“你知不知道,每想起一点,他们插在我心口上的刀便深上一寸,总有一日,我会让他们后悔,后悔将我抛弃……”   石袖看着心揪,坐近了些,不再多说,只是一杯一杯地同她喝酒。   这深宫之中,与那道宫墙之外都是一样的,有谁的命运不坎坷,有谁的心中不藏着伤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将头枕在她的肩上,许诺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   压抑的哭咽声融在哗哗的雨夜中,不落分毫痕迹。   哭着哭着,本就不胜酒力的许诺便觉酒气上头,昏昏欲睡,眼皮愈发沉重。   石袖见她睡意沉沉,轻叹了一声:“你睡吧,过半个时辰我便叫醒你。”   雨水顺着凉亭的飞檐翘角哗哗地落下,似是催人入眠的魔咒,持续而紧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彩。   听着耳边安心而有序的呼吸声,石袖看向亭外,透过雨帘的眸光深邃而哀伤。   “许诺,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惺忪地睁开眼睛,许诺抬眼,恰在朦胧灯光下看见石袖微微含笑的面容,才意识到自己竟躺在她的腿上睡着了。   扶着依然有些昏沉的额头,许诺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起:“我竟然睡着了,真是对不住,连累你陪着我坐了这么长时间。”   石袖谅解地道:“没关系,我本想让你多睡会儿的,但这里太冷,这样睡的时间太长会受寒的。”   “多亏你喊我起来,今晚是我第一次巡夜,若被厉姑姑发现我偷懒怕是饶不过我。”她站了起来,晃了晃仍不太清醒的脑袋,“谢谢你今晚陪我,你先回去睡觉吧。”   一边同石袖说着话,她一边去伸手拿桌上的纱灯,但头重脚轻,一个踉跄,手还没碰到放在井口上的纱灯,却先把旁边的酒壶打落在了地上。   雨声将酒壶摔破成碎片的声音盖去了大半,石袖忙伸手扶住了她,先行一步提了纱灯:“算了,你现在这样连路都走不稳,还是我先陪你巡一次吧。”   许诺自知她说的不错,也不再推辞。   石袖打着伞,挽着提着纱灯的许诺走出了凉亭。   “我们先去北一院吧,然后从东门那里绕去南院,”向两边看了看,石袖建议道,“正好我也觉得有些冷,拿件衣裳披着。”   许诺扶着额,点了点头,向右边拐去。   向右又穿过三个院子,一切都很正常,但她们刚把脚踏入下一个,石袖便有些惊讶地道:“这是北二院吧,屋里怎么亮着灯,难道赵越没睡吗?”   身上淋了些雨,已经清醒了一些的许诺也愣了一愣。   那屋里果然亮着灯,昏黄而模糊,在大雨中透着一丝诡异。   更奇怪的是,连屋门都大开着。   又向前走了几步,她们终于看清了。   墙上挂着的虎山图中的老虎似是活了,呲牙咧嘴地欲从墙上呼啸跳出,明灭的烛光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坐在正堂的椅子上,正对着门,一动也不动。突然间,她猛然抬起了手,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插进了胸口。 第18章 浣衣鬼事(九)疑团   意外,总会在人心最安静的时候悄然而至。   苏蔷被战战兢兢的织宁摇醒时,耳边隐约传来了透过雨夜的叫嚷声,就在门外。   她们慌忙穿戴,燃了灯,开了门,不由得吓了一跳。   两个宫女身子湿透地站在廊下,脸色惨白,正是应该夜巡的许诺和扶着她的石袖。   许诺眼神空洞,身子发软地斜靠在石袖的肩上,似是受了惊吓一般。   石袖目光涣散,颤着声音:“北二院出事了……”   赵越自杀了,整个浣衣局突然从沉寂中苏醒,惊了所有。   将许诺安顿好,苏蔷迅速地跑到了北二院,挤过闻风而来的人群,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厉姑姑,还有躺在血泊中的赵越。   正堂的桌子上燃着昏暗的灯烛将墙上的那副虎山图映得模糊,赵越的尸身就仰面躺在桌脚旁,身子蜷缩着,头朝门口,黑色的头发散在地上,像极了一滩浊水。   一把匕首插在她的胸口上,鲜血将地面染了大片的刺眼红色。   不多时,厉姑姑便一边差人去明镜局报案,一边命人将她们都赶出了北二院。   回去时,石袖已经先回了南九院。纵然已经被织宁和阿岭帮着换下了湿衣裳,但许诺还是裹着被子缩在床角瑟瑟发抖,不住地浑身轻颤。   虽然她已然神志不清,一直胡言乱语,但仍可以推断出她是亲眼看到了赵越自杀。   一切都这么突然。   正待她们不知所措时,突然一群人蜂拥而至,腰间都挂着明镜局的令牌,为首的仍是上次替柳贵妃找簪子的梁辰紫。   一看屋中的情形,无须多问,她便已经知道自己找的人是谁,一挥手便吩咐人将许诺带走,吓得许诺不停挣扎尖叫。   苏蔷忙将许诺护在身后,对梁辰紫道:“她受了惊吓,现在还有些神志混乱,你们若是现在审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等她好一些再说吧。”   梁辰紫只是睨了她一眼,示意手下继续,不以为然地道:“这个你尽管放心,我们明镜局有的是法子让她清醒。”   纵然不断挣扎,但许诺还是被她们带走,而且还不许任何人跟着。   外面的雨好像越来越大,只片刻间,浣衣局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一切都有如往常。   但赵越真的死了。   望着门外热闹的雨,苏蔷的眼前不停地浮现出方才她所见的那一幕。   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   是的,鬼来了,它将赵越带到了地狱。   第二日清晨,彻夜未眠的浣衣局是疲惫而惊恐的,但北二院却已经畅通无阻,屋门开着,血泊中的赵越不见了,血迹也被收拾干净了,一切正常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赵越真的没有了。   那个不久前还在众人面前颐指气使的年轻宫女,还未过完她的最好年华,就丧命在深宫之中。   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在传说赵越被恶鬼纠缠不清,终于经受不住日夜折磨而自行了断。   早膳之后,大雨已经停了,但天依然阴沉,浣衣局中人心惶惶,各自埋头在院中干活,连走动的人也少之又少。   白发宫女拄着拐杖,缓缓地从北五院拄着拐杖走来,口中不停喃喃:“挖心割肝,挖心割肝……”   拐杖一深一浅地敲在青砖上,溅起了地上的水花,哒哒,哒哒。   织宁听得心生寒意,颤声道:“她在胡说些什么,吓死人了。”   看着她渐行渐去的背影,苏蔷心中总有些不安,却还是安慰织宁道:“别瞎想了,等许诺回来,我们自然就知道真相了。”   “可她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阿岭忧心问道,“听说明镜局在宫中就是民间的官府衙门,有牢狱有大堂,她们不会认为赵越的死和许诺有关,对她滥用私刑屈打成招吧?”   苏蔷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然不语。   清晨时,她已经去南九院找过石袖,但她并不在,住在南十院的宫女碰见了她,告诉她在许诺被带走之后,石袖也被明镜局传唤。   昨夜许诺似是喝了酒,有些事情不一定看的清楚,当时石袖还陪着她,若从她口中得知真相会更容易些。   若赵越是自杀,应该是这件事最简单的结局。   快到用午膳时,死寂的浣衣局终于起了喧嚣,厉姑姑带着许诺和石袖安然回来。   石袖将许诺送回来时,明镜局的告示已经被贴到了东议厅门口,大意是事情已经查明,明镜局已经断定赵越确是自杀而亡,命众人不得以讹传讹。   许诺红着眼睛,目光涣散,脸色惨白,好像仍没有从惊吓中安下心来。   “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若是有事,记得过去找我。”石袖一脸疲倦,与许诺说了几句话后又侧头对她们道,“她受了惊吓,又被折腾一夜,肯定很累,先让她好好睡一觉吧。还有,她的手被擦破了,最好替她再包扎一下。”   阿岭连忙点头,扶着许诺先回了屋。   纵然明知此事与自己无关,但苏蔷仍忍不住将石袖唤住:“石袖,我有些事情想向你打听一下。”   “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石袖转过身,眉目间多了几分哀伤,叹声道,“是我和许诺亲眼看见的,然后我和她便一起去找厉姑姑,但还是晚了一步。”   石袖所说与传言并无出处,并未解开她心中的疑惑。   “至于她为何开着门,听明镜局说好像是因为她神志不清,所以才举止异常,”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石袖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据她们调查,赵越的屋中到处都是刮痕,都是她发疯时乱抓的。所以,她们认为赵越在临死前心智紊乱,所以才杀了自己。”   苏蔷思量了片刻,追问道:“可是,当时下着大雨,烛光又很昏暗,你们怎么能确定那个人就是赵越?”   “那是赵越的北二院,那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住,不是她又是谁?”似是不明白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石袖奇怪道,“我们发现后就惊叫一声,我们刚去找厉姑姑,便有人过来围观,大家都看到那尸首明明就是她啊。”   明白石袖所说并不无道理,知道自己有些反应过度,苏蔷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既然是你们亲眼见到的,自然不会有错。”   石袖凄然一笑:“我倒是希望是我们看错了,虽然赵越为人是有些过分,但被鬼缠身而死也实在有些可怜了。”   她微有惊讶:“所以,明镜局也认为赵越的死和闹鬼有关?”   “也许吧,但我觉得也可能只是赵越做了亏心事,所以心中生了鬼。”石袖轻叹了一声,道,“希望这件事到此结束,死去的人能瞑目,游离的魂能轮回。”   又长叹了一声,石袖转身,随着一步一动,裙摆上的泥渍似是溅落在地上的落叶,多而眨眼。   石袖的前脚刚踏入北五院的门,刚将许诺安顿好的阿岭便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直接奔到了凉亭中,好像在找些什么。   苏蔷不解地问道:“你在找什么,是丢了东西吗?”   “不是我的,”阿岭纳闷地摇摇头,道,“好奇怪,许诺说她昨夜和石袖偷偷喝了酒,还不小心在凉亭打破了酒壶,她担心被厉姑姑看见后罚她,所以让我过来收拾起来,可是根本什么都没有啊。”   苏蔷也帮忙绕着凉亭找了一圈,但亭子本来也就那么大,有什么没有什么一眼便能看见,根本不用刻意去找,更何况还是破碎的酒壶。   “没有啊。”也是一无所获,织宁道,“可能是她当时喝醉了,所以记错了吧。”   “可我看她着急的样子……”本还想再找找的阿岭无奈地挥了挥手,道,“算了,亲眼看着人拿刀自杀,要换做是我脑子也是不行了。” 第19章 浣衣鬼事(十)迷雾   睡了一天,许诺终于醒来,虽仍心有余悸,反复确认自己并非做梦,但精神明显清爽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   不过片刻,北六院的凉亭便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都是闻风而来的宫女。   “那晚我亲眼看见赵越将刀刺入胸口,简直不能再恐怖,好在我反应快,赶紧去找厉姑姑,但没想到跑得太急,在东议厅门口摔了一跤,这才擦破了手,”似是很喜欢被人团团围住被人关注的热闹,昨天还失神落魄的许诺此时兴致盎然,纵然心中害怕却不愿拒绝她们的问题,“将事情告诉厉姑姑之后,我和石袖忙跑过来找你们了,可惜当时太混乱,也为时过晚,所以你们还是没有看到那恐怖的一幕。”   “赵越那个人仗着在宫里有人,整日里欺负咱们,当年我刚来浣衣局的时候也差点被她给逼死,亏得她死在我前头。”一个大胆的宫女哼了一声,道,“只可惜没亲眼看见她是怎么把刀插进胸口的。”   几个胆小的宫女唏嘘了两声:“别说了,想想都吓人。”   “你们北院最起码还看到了她死了之后的情景,可我们南院呢?”又有个宫女有些失落地道,“我们只听到了一声尖叫,都还没出门,就被厉姑姑给骂了回去。”   “什么意思?”有人惊讶地追问道,“厉姑姑竟然去拦你们了吗?”   “可不是,厉姑姑也真是,人死在北院,却先跑到我们南院拦人,还一来一回,真是偏心。”那宫女不屑地抱怨了两句,又问许诺,“唉,她自杀的时候你看清了吗,是不是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是要挖心割肝啊?”   众人又是一阵低声躁动,都面露惊惧,但没有人离开,却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被围在中间的许诺。   眼前不由得又闪过昨夜可怕的一幕,许诺心中发寒,却仍无法拒绝众人期待而紧张的目光,道:“她,她将刀一把插进了胸口,应该不算是吧……”   听她说的简单,她们不免有些失望,有人不甘心地接着问道:“那你当时有没有看到其他人,或者鬼啊什么的?”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不由向彼此凑了凑,等着许诺的回答。   愣了一愣,许诺摇了摇头。   还未待她再开口,守在院门口的宫女突然慌张跑来提醒:“厉姑姑来了,快走快走!”   大家连忙四下散开,有人要往西顺着北七院过去,被同行的宫女拉住:“你找死啊,北十院住着谁你又不是不知道!”   看着她们慌里慌张地朝北五院跑去,站在门前的苏蔷突然间心生疑惑,但那疑惑在心头一闪而过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她一时间只觉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又好像错过了什么。   从身边经过的织宁见她兀自发愣,碰了碰她,奇怪问道:“想什么呢?”   余光已经扫见厉姑姑的身影,她回过神,摇了摇头,拉着织宁正要回屋,却一瞥眼,瞧见了仍呆立在墙角的阿英,愣了一瞬后,松开拉着织宁的手,向她走了过去。   不过多时,阿岭也循了厉姑姑的命令回了屋,抿着嘴对她们指了指窗外。   亭子下只留了许诺和厉姑姑两个人。   难得厉姑姑能压低嗓子说话,竟然听不到只言片语。   但想想也能猜到她为何而来,如今浣衣局流言四起,虽然明镜局的结果已公布于众,可热闹有如夏日的热潮,又岂是一时半刻能消退的,身为掌事姑姑,能做的也只有尽力控制源头了。   临走前,厉姑姑转过了身,朝她们这边看了一眼。   纵然隔着窗子,但苏蔷竟还是生生地心底一凛,不寒而栗,却又不明缘由。   阿英坐在榻上,神思恍惚。   织宁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忍了又忍后还是凑过去问道:“阿英啊,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啊!”   突然听到耳边的声音,阿英惊叫一声,猛地从榻上跳了起来,神色惊恐。   “怎么了怎么了……”织宁也被她吓了一跳,不由跟着站了起来,眼珠子四下乱转,“你看到什么了……”   苏蔷忙过来扶着阿英,惊然问道:“你怎么了?”   似是回过了神,阿英脸色渐缓,却一把将她推开,摇着头向门口跑去,却在跨出一步时又转过了头,目光看向地面,迟疑了半晌才低声道:“这世上根本没有鬼,也不可能有鬼……”   等她们对视一眼,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时,阿英已经跌跌撞撞地跑着离开了。   直到厉姑姑跨步进了北五院,一直低着头垂听教诲的许诺才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坐了回去。   午时,浣衣局的禁令私议此事的通告便贴了出来,但大家也早有心理准备,这种事情自然是要有个了断的。   但很多人还是将阿英的心神不宁看在了眼中,暗地里自然不乏幸灾乐祸者。   “阿英平日里跟着赵越没少作威作福,虽说也受了她不少窝囊气,但当年赵越逼死那四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可是也出了不少主意,现在这么害怕也是应该的……”   那天再一次遇到阿英的时候,已经入夜,苏蔷正回去准备收拾值夜,经过北三院时,无意间见她兀自一人坐在亭子下,背影在昏暗的纱灯下孤寂清冷。   犹豫了片刻,苏蔷还是走了过去。   阿英见有人过来,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即便看清了是她,眉目也依然紧张。   “今天你值夜吗?好巧,北六院正好是我。”虽是不请自来,但她极力表现得更自然,微微一笑,声音轻柔,“不过今晚好像不是太冷,倒是……”   阿英突然冷冷开口:“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害怕,”缓缓地收了脸上的笑容,她决定开门见山,“难道你也相信是冤鬼索命?”   阿英身子一颤,双手紧攥,语气却依旧冰冷:“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和许诺有关,自然也就和我有关。”知道其实阿英较于赵越更是心思谨慎,她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就算我再不情愿,但我们四个毕竟休戚相关。”   阿英嗤笑一声:“既然如此,你就更不必再徒增担心了,明镜局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   苏蔷毫无迟疑地反问道:“既然这样,那你又在担心害怕什么?”   她一怔,半晌没有回答。   “人既然害怕,就要想办法驱散恐惧,一个人不行,就要找人帮忙。”苏蔷放轻了声音,极力平缓了语气,“我担心这件事若另有内情的话许诺会牵连我们,也认为仅凭一人之力不能查出真相,这才来找你帮忙,所以你大可信任我。”   她并没有说谎,她们刚来浣衣局就碰到人命案子,而且许诺还成了关键认证,就怕事情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云宣说的不错,宫城不比琉璃,她们初来乍到,必须步步为营,否则一步踏错,就会有性命之忧。   “信任你?”阿英一怔之后,沉默半晌才问道,“你怀疑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低眸思量许久,阿英才抬起头,眸光复杂:“她在临死前曾对我说过,有人想害死她。”   苏蔷当然知道阿英口中的“她”就是赵越,默了一默后追问道:“怎么回事?”   “其实几个月前她在一个雨天巡夜时险些被人掐死,虽然事情不了了之,还有传言说是恶鬼索命,但她坚持称是有人想杀死自己。”阿英似是下定了决心,咬唇道,“而且,她也已经暗中查了那件事情很久了,前几天她还告诉我说已经有线索了。”   “前几天?”她略有惊讶,问道,“当时她不是在休养吗?”   “那些东西的确是死去的阿吉的遗物,她也因此一时疯狂,但她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更不可能因为这样就自杀。”阿英紧皱着眉头,颤声道,“她说有人想为她们报仇……”   苏蔷已经明白了:“所以,你害怕你会是下一个?”   “不管怎么样,当年的事情也与我有关,倘若我没有推波助澜,那她们也不会……”阿英的声音里含着无限懊悔,却还是没有再说下去,“如果有人要报仇,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第20章 浣衣鬼事(十一)解惑   大雨之后的晨曦愈发清爽,空气中混着淡淡花香,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   从尚衣局回来的路上,因着不赶时间,苏蔷走得很慢,这些天的困惑却在心头压得越来越重。   西三是回浣衣局最长的一条甬道,通常的这个时候人很少,只是每天都会碰到一队巡查的羽林军,今日也是如此。   听到了稳健有序的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地让到了一旁,已出于习惯。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了,她才继续抬脚向前,但余光一扫,却在隐约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惊讶回头,恰见到他也是刚刚转身,与她相视一笑。   在琉璃时,从未感觉宫墙圈寂寞,现在想想,八成是因为那里不是真正的宫城。如今,刚到这里不足一个月,却似乎已经尝尽了以往从未经历过的绝望折磨。所以,在期待了多日之后突然遇见他,才会如此欣喜,好似一天都会因此明媚吧。   施礼之后,她笑道:“我每天都从这里经过,却从未见过将军,没想到今天你在。”   云宣挑眉,似笑非笑:“你在等我?”   “当然,上次御药房的事情多亏将军帮忙,岂有不谢之理?”她毫不迟疑,答得理所当然,“将军该不会以为我猜不出那位大哥是将军派去的吧?”   “想来那种小事也不会瞒过你,我只是很好奇,”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微合了双眼,“你打算怎么谢我?”   “你救了我妹妹的性命,怎样谢都不为过,”她皱了眉,佯作为难,“要不然,将军你说?”   他缓缓睁开了双眼,唇角含笑:“想不起来,不过,这笔人情我记着了。”   她微然一笑,顿了顿之后,有些抱歉地道:“还有,上次将军本是好意提醒,我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上次什么事?”他看似困惑,有些不解,“这么多天没见,你竟还记得?”   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轻笑出声:“将军记性不好,那这笔人情债还是我先记下吧。”   他看着她略带疲倦的面容,想了想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这次相见,你好像友善许多,难道是有事相求?”   就像是习惯了黑暗,突然间看到天际一点星光,就算它的出现与你此时的困顿挣扎毫无关联,心情也有瞬间的轻松舒坦,也才会更有勇气面对茫茫黑暗。   她微微一笑,抬眸看向天空,目光遥远得越过了那道红墙,却没有说话,眉目间却有隐忧。   见她眸光清澈得能映下整片天空,云宣微有出神,隐约中似乎明白了她沉默的原因。   她无事可求,但心中有愁。   她在看天,他在看她,不相触的目光,看到的却是同样的心情。   天边露出了斑斓的色彩,又是新鲜的苏醒。   缓缓收回目光,她侧头去看他,恰对上那双让人心生清爽的眸子,微有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尚未回答他的问题,正待开口,却听到从甬道一头远远地传来了一连串尖利的呵斥。   “混账东西,东西不分难道左右也不分吗,耽误了大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拐角处一个本已打算拐进来的小内侍战战兢兢地在抑扬顿挫又刻薄尖酸的叫骂声中慌忙转向了另一边,看样子是因为走错了路而被人训斥。   好不容易才拾起的好心情在一瞬间崩塌离析,却又提醒了她若再耽搁时间,回去后会同那个小内侍有一般的下场。   不再多说,与云宣简单告了别,她脚步匆忙地往回赶路,但刚走到拐角处时却蓦地一停。   此时她站在一个两条甬道交叉的十字路口处,粗粗看去,东西南北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布局,也难怪方才那个小内侍会在惊慌之中走错方向。   现在仔细想想,宫中似乎很多地方都是如此,两相对称左右一致,规矩而刻板,东厢对着西厢,南苑遥望北苑。   东与西,南与北……   她似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住在北十院的白发婆婆总是从北五院进从北七院出,南院的宫女抱怨雨夜时厉姑姑为阻止宫女围观北二院而在南院走了一个来回,前几天有个宫女将另外一个在匆忙之间打算朝西跑的宫女强行拉住并骂她找死……   还有东门,东议厅……   原来如此,难怪。   有些失神地回到了浣衣局,她站在东门前,第一次有些犹豫,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去。   向右便是假装不知,向左便能解开疑虑。   这件案子原本就与她无关,赵越是生是死是被杀还是自杀也与她无关,在这个处处都有波涛汹涌的宫城,保住性命不被卷入暗潮才是一切希望的根基。所以,许诺和她们都不会受到牵连,连明镜局都已经结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紧追不舍?就算查到真相又如何,自己只是一个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的普通宫女,没有权力也不该有能力缉拿真凶,如若一着不慎还有可能将她们也置于危难境地。况且,赵越之死本就是她作恶太多而咎由自取,即便是有人替天行道也是正义之举,她又有何理由要将凶手送入万丈深渊?   可是……   可是正因为真相被埋没,阿爹才会含冤而死自己才会家破人亡。无论法度能否制裁一个恶人或者宫规会否惩罚一个罪人,没有人有权力裁定另外一个人的生死。   当一个人以正义之名将双手沾染鲜血,报了仇杀了人,他又何尝不罪恶。   更何况,阿爹曾告诉她,死人的不瞑目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   她站在门口左右不定,好像东议厅两旁的不是两个普通的通道,而是一个为生门,一个为死门。   突然,厉姑姑的身影在东议厅的敞开的大门之后一闪而过,生生将她惊了一惊,脚下不由得向前跨了一步,方向却是朝南。   低头,她有些惊讶,原来自己早有选择。   她不是仵作,却无法漠视真相。   此时,有两个宫女从她的身边擦肩而过,声音很低却带着好奇与兴奋。   “你也听说了?”   “当然,我就知道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赵越在浣衣局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被她逼死的人少说也有七八个,可还不是混得风生水起?说到底都是靠着她那个尚宫姑姑。”   “有个尚宫做姑姑可真是好命,就算是死了也能得到皇后娘娘的注意,真是气死人……”   “你知道什么呀,听说尚宫虽然表面上对赵越放纵,但其实早就对她死了心,这次命案重审也不是她的意思。”   “那皇后娘娘怎么会突然宣布重审,总不会是想伸张正义吧?”   “你傻啊,前些日子明镜局帮着柳贵妃找簪子的事你不记得了吗?皇后娘娘早就瞧着明镜局不顺眼,当然要借此机会打压一下她们的气焰。”   “不会吧,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可是从尚宫局听来的消息,的确是皇后娘娘主动将尚宫召唤到凤栖宫后才颁下了重审的懿旨。”   “是吗……”   “咦,苏蔷?你怎么在这里?”   在不知不觉中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两人的苏蔷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忙停了脚步,还好那两个宫女正谈得兴起,分毫没有留意到她。   原来皇后娘娘已经下了重查赵越之死的懿旨。   抽回心神,她抬眼定睛周围看去,一时有些愣怔。   除了屋子在右院子在左的布局与北院恰好相反外,这里几乎一切都与北院一模一样。   “你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方才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回过神的苏蔷刚要转头,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凑了过来,正是住在南九院的石袖。   苏蔷勉强一笑,解释道:“没什么,我刚从尚衣局回来,不想立刻回去,但又在宫中人生地不熟,能想到的地方也只有南院了。”   石袖噗嗤一笑:“你就住在北院,却跑来南院散心?”   “自从来到浣衣局,我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北六院,平日里的去处最多的也就是东议厅和北二院,莫说南院,就连北七院我都没进去过。”心下迟疑了片刻,她佯作惊奇,略带失望地道,“没想到这里与北院是一模一样的,都这么嘈杂。”   石袖微然一笑,提议道:“既然来了,就去我屋里坐一坐吧,那里就我一个人住,还清净些。”   她正有此意,欣然同意,只是虽然神情看似轻松自在,踏出去的每一步却都甚是艰难。 第21章 浣衣鬼事(十二)群聚   从百花苑匆忙经过时,意外发现西南处的桃花岭旁莫名多了许多宫人来,苏蔷不由得有些奇怪。照理来说,天还未亮,此时百花苑中除了司苑局的内侍外几乎没有其他人,怎么今日竟会如此热闹?   一个搬着盆栽的小内侍从她身边匆忙赶超而过,虽人没有碰到她,但盆栽里的绿枝却挂住了她的衣袖,忙顿下了脚步。   “原来是苏蔷姐姐。”眉清目秀的小内侍认出她来,道歉的同时也不忘抱怨几句,“今天皇后娘娘请了诸位闺秀千金来宫中赏花,听说四位王爷也要回来,哪想到有些祖宗这一大早就过来了,掌苑吩咐得急,我一时匆忙,不想竟冲撞了苏姐姐,实在对不住。”   见是经常会在这个时辰遇见的全和,她重整好衣袖,微然一笑:“没事,你去忙吧。”   往日里总会与她闲扯几句的全和应是真的着急,一改从容不迫的性子,也不再与她多说,点着头忙自己的去了。   司苑局的内侍们的确比平日里更忙乱,看来今日的百花苑确有百花朝圣的盛景了。   因心中有事,她也没有心思去瞧热闹,步履匆忙地向尚衣局赶去。   因比平日里赶紧了几分,回去的时候,在西三甬道等了约莫一刻,她才遇到了巡逻而来的羽林军。   她没有如往常一般早早便避让在一旁,而是直到由二十人组成的巡逻队已近在眼前时才从容退让。   脚步铿锵有力,目光精明锐利,每与他们靠近一步,她的心便猛跳几分,但虽然有些惊险,她还是拿捏着分寸,在已引起他们注意而又尚未出手时全身而退。   “你们先走,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清晰地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男子声音,她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她本不愿以身犯险,但却不得不为之。因为在此巡逻的羽林军中虽很少见到云宣,可却一直有另外一个人。   听到有序稳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远,她抬眼,看见主动提出留下来的那个护卫果然是上次在御药房出手帮她的那位。   待他到了面前,她先行了一礼,轻声道:“一时情急,不得已冒犯了左卫大人,奴婢多有打扰。”   没料到她会直接道出他的职务,他微有惊诧,低眼瞧了瞧腰间的令牌,确定上面只刻了自己的名字张庆与羽林军的徽章标识而已。   “羽林军衣装统一,姑娘是怎么知道我就是左卫的?”挑了挑微粗的眉毛,张庆有些迟疑地问道,“云将军告诉你的?”   “不是。”她摇了摇头,解释道,“听说羽林军在巡逻宫城中重要方位时会由左右前后四卫亲自率领,此处离尚衣局不远,我恰好知道在尚衣局附近巡查的羽林军统领为左卫。而且虽然巡逻队中的其他人会被轮换,但大人一直都在首排最左位,所以必是左卫无疑。”   “原来如此。”如此解释倒是无懈可击,没想到平时看似与其他宫人一般温顺的她竟在再也普通不过的阵队中看出最关键的信息,张庆不由得隐隐惊叹她敏锐的观察力,开门见山地道,“姑娘给了我一个单独留下的理由,却不知有何用意?我瞧着也不太像一时情急,应该是早有筹谋吧。”   她微有犹豫,再开口时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我想求见云宣将军。”   虽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但张庆却没有拒绝,沉思片刻后才道:“将军此时应该已经陪着睿王去了百花苑,所以还请姑娘与我同走一趟。”   百花苑虽四季常年花开嫣然,在无人欣赏时终究是落寞寂静的。但此时却热闹非凡,处处都是人迹。   这是入春以来皇后第一次举办赏花宴,宫中上下自是重视,而且虽说寻常情况下男子本不该入内宫,可这次却除了邀请千金名媛与四位皇子之外还特地请来了朝中几位重臣之子,倒颇有些其他意味。   但后宫重地毕竟还是要讲究男女有别,所以四位皇子和男宾集聚在百花苑东面的佳宜湖旁,而女眷皆在百花苑西南的桃花岭附近游玩赏花,只有在午时宴席上才会会面相见。   虽近期几乎每天都会从百花苑路过,但毕竟时间紧迫,所走过的路左右也不过那几道,苏蔷甚至没有机会见识到花苑的十分之一,但却没想到这里不仅到处是通幽曲径,假山亭阁更是多不胜数,若非有张庆带路,恐怕她连方向都分辨不清。   在花苑中七拐八绕了近小半个时辰,她才遥遥地看到在朝阳下波光粼粼的佳宜湖。   湖心亭中隐约立着几个身影,偶尔能传来男子的朗笑声。   依着张庆的吩咐,她先候在了湖畔西面的一片树林之外,虽然浓密的林子将湖心亭遮挡得严实,依稀能看到张庆沿着浮桥向湖心而去。   水汽清新,花团锦簇,鸟鸣婉转,一切都是初春的盎然模样。   这是入宫以来她见过的最美景色,只是她此时却心怀忐忑无福欣赏。   不是因为要见的人,而是要拜托他打探的事。   不由得又想起昨天晨后的所见所闻,她心底又是一凉。   昨日,趁着石袖去沏茶的功夫,她穿过南十院,不出所料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浣衣局当然有西门和西议厅,布局与东门一般无二,只是已经废置多年未用了,听说好像是因为西门对面是冷宫的缘故,而且北十院的白发婆婆不喜欢有人从她院门前经过,所以西门虽有通道却也只是个摆设,你刚来自是不知道。”   耳边还萦绕着南十院宫女清晰明白的解释,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时眼前的一幕。   与东门同样的西门,与东议厅同样的西议厅,只是方位不同,只是有新有旧。   从西门入,向右为南十院,向左为北十院,假若出现同样的人,这里几乎便是东门,更莫说在一个漆黑的雨夜在模糊的意识中。   所以她们才会看到白发婆婆会从东边回来却从未见过她从西边出来,因为她住在北十院,出门左拐便能经过西议厅到达南院,然后经过东门回到北院。她不是有来无去,而是在绕着圈子转。   所以那日有个南院的宫女才会情急之下想从北七院回去,她不过不想再绕原路回去而已。   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结,却似乎又有无数谜团萦绕心头,重新返回到石袖的南九院,她站在门口呆了一呆,抬眸望向正前方的墙壁,又是一怔,竟连不知何时回来的石袖都没有察觉到。   心不在焉地喝了茶,与她闲扯了几句,在回北六院的路上,苏蔷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可那样荒谬的假设与推测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但皇后下旨重审赵越之死的消息已经四下传开,无论为了遵从内心还是不至于受制于人,她都需要尽早证实自己的推断。   虽是清晨,但湖心亭中已是热闹非凡。年仅八岁的四皇子好不容易得了闲,不停地在还算宽敞的亭下与另外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公子嬉笑打闹。另外四个先到的年轻男子围坐在中央石案旁聊得正酣,其中两个正是睿王洛长念与轻衣司都统云宣。   只远远地瞧了一眼,张庆便认出另外两人中一个为未来驸马户部侍郎沈熙,另一个却是羽林军中卫兼轻衣司左帅的云炜,不由心生为难。   虽说云宣是户部尚书云枕山的义子,而云炜是云枕山的独子,但轻衣司上下皆知两人之间只有共事之谊却并未有兄弟之情,更何况出身世家的云炜向来毫不掩饰他对云宣的轻蔑之意,倘若被他得知云宣私下相会宫女,怕是又要无端生出一场风波来。   皱着眉头的张庆向四人行礼之后,见众人纷纷看向他,一时间更是不知如何将消息当众告知云宣,只好硬着头皮将耳朵凑到了他的耳边,低语了两句。   “张左卫,你眼中可还有睿王殿下?”不出所料地,待张庆刚向后退了一步,云炜便冷然道,“难道还有什么要紧事是殿下不能知道的吗?!”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若是殿下有兴趣,我自然知无不言。”云宣站起身,并未看云炜一眼,淡然回击,“不过这里人多嘴杂,怕是要用和张左卫同样的方式才可以。”   洛长念微微一笑,并不介意,却问道:“你站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道:“有些小事需要即刻处理,我去去就回。”   洛长念却跟着站起,脸上露出为难表情,放低了声音:“你这么做可不厚道,明知相府的那位小姐定会想法子过来,这时候走是什么意思?”   “我若不走,难道要等着做殿下的挡箭牌吗?”会意一笑,云宣忙作别告辞,“若还来得及,我定会回来接替殿下的。”   沈熙出声笑道:“相府千金可是京城公认的第一美人,你们俩却对她如此揶揄,岂不是要伤了天下男子的心?”   洛长念侧头瞧他,笑得意味深长:“若是小妹听到你这么说,伤得可就是她的心了。”   眼中毫不掩饰地浮现几许柔情,沈熙笑道:“天下美人千万多,可公主却只有一个。” 第22章 浣衣鬼事(十三)千金   佳宜湖的不远处,有三个女子款款而来,身后各自跟着一个宫女,最小的那个应该只有十四五岁,走在最左侧,虽然长相俊秀,但表情温顺中又隐了几分谨慎,与另外两个比她再大两三岁的女子的笑语嫣然截然不同,只是衣装打扮却与身边的女子有些相似,简约而清爽,少了些与她年纪相仿的活泼与无忌。   但最右侧的女子却显然经过了细心打扮,妆容细致衣裳华贵而不失优雅,将她本就不凡的容颜衬得更是明媚动人。   走在中间的女子妆容简单,但举止端庄大方,似乎自带一股常人不可及的贵气,即便与身旁的绝世美人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正是大周唯一的公主洛长阙,此时她正侧着头笑着对左边的女子道:“都是本宫的错,让你这么早就过来,结果还未赏花,反倒先被某些人拉着去瞧人。若是被你哥哥知道了,怕是又要怪我累着你了。”   似是正在想些什么的女子不妨洛长阙突然与她说话,猛地抽回了心神,抬眼见她正笑着看着自己,慌忙垂了眸,声音竟有些轻颤:“哥哥不会怪公主的,他心里只有公主。”   她便是京城第一世家沈府的千金沈妍,唯一的兄长是未来的驸马沈熙。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洛长阙不妨她竟答如此严肃,不由得好笑,但能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自然更是愉悦,觉得也该与这个未来的小姑子亲近些,便伸手去拉她的手。   沈妍却似是受了惊吓一般,缩回了手,慌忙后退了两步,低垂的眸子里尽是无措。   “本宫听说你从小便不爱与人亲近,这次是本宫唐突了,”脸上尽是不安,洛长阙虽有些尴尬,却还是收回了顿在半空的手,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沈妍似是也察觉到了方才的举止甚是失礼,一咬唇竟跪了下去:“与公主无关,都是民女的错。”   莫说洛长阙,连一旁的相府千金向之瑜也被惊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让你哥哥看见岂不是要心疼吗?” 洛长阙连忙弯腰想将她扶起,手伸出时却又想起她不愿旁人碰到,只好又收回了手,柔声道,“快点起来吧。”   待沈妍站起,一直在一旁默然不语的向之瑜适时地凑了过来,轻笑道:“你们姑嫂两人真是过分,笑话我也就罢了,竟然还将我晾到一旁。”   洛长阙也知她是在暖场,佯作生气:“就你委屈,若不是你非要去看你的宣哥哥,本宫怎么会吓到妍儿?”   向之瑜脸颊微红,不甘示弱地道:“公主这么说也太小气,我是想见云宣,但公主又何尝不挂念沈公子?”   一直不会主动开口的沈妍突然双眼一亮,惊喜问道:“哥哥也在那里吗?”   “对啊,不然我怎么能请得动公主?”向之瑜见她的神情明显比方才愉悦了许多,不由好奇问道,“你难道不是与沈公子一同入宫的吗?”   沈妍眸光一黯,摇了摇头:“哥哥说他公务繁忙,已经很久没有见我了。”   见她心情低沉,洛长阙柔声安抚道:“他最近是忙了许多,本宫也是每隔两三天才能见他一次。妍儿,你哥哥是朝中忠臣,将来更会是国之栋梁,你一定要体谅他一些,待这段时日一过,我们便带你出去城外郊游,可好?”   低着眸,沈妍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向之瑜不由心生感慨:“公主与沈公情深义重,真是羡煞旁人。”   “之瑜妹妹可是京城第一名媛,才貌皆绝世,定有良人倾心,何苦要羡慕本宫?”眸中掩着幸福笑意,洛长阙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了片刻,低声问她,“前两日本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向妃娘娘也在,好像提及了你的婚事。”   向之瑜微微一愣,但却似乎并不意外,脚下继续向前。   见她并未追问,洛长阙似已明白,问道:“你知道丞相有意要将你许配给睿王的事?”   已不复方才的轻快心情,向之瑜点了点头,柳眉微蹙:“阿爹曾向我提起过。”   而且还不止一次。   很早之前,她便知道无论家人对她如何万般娇宠,身为相府独女,她一定要担起振兴家族的职责,所以也不太排斥会嫁入天家的结局。太子早已心有所属,二皇子为人张扬,三皇子虽向来不为皇帝所看重,但毕竟为人亲和又风流俊雅,愿意嫁给他为妃的女子在京城世家贵族中不计其数,在年少时,她也曾认为能成为三皇妃自是不错,直到两年前再次重逢了从前线风尘仆仆回来的云宣。   他去参军时不过十四岁,黝黑健壮,浑身上下都透着倔强与冷漠,但没想到五年后站在自己面前的他竟是个举手投足皆是风度的少将军。   重逢的场景在她脑海中一次次浮现,即便已过两年多,她依旧记得清晰而深刻,纵然一眼便能认出他便是当年的小乞丐,却还是不可自控地一见而钟情。   “云宣将军虽然身世坎坷,但本宫知道你们是自小相识,甚至还记得我们三人第一次在向府见面时的情形,若是你与他错过也确实可惜。”洛长阙安慰她道,“虽然本宫也很希望你与三皇兄能共结连理,但却还是认为你的心意最是重要,倘若有机会,本宫定会帮你的。还好虽然朝廷中风云诡谲,但丞相与户部尚书云枕山的关系却一直不错,至少你父亲不会因政局立场反对你与他的义子来往。”   虽然与洛长阙也算是闺中好友,但向之瑜从不认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会对她推心置腹,所以与她相处时总会藏一半真心露几分假面,却没想到她不仅不认为自己喜欢云宣太过荒唐,甚至还有意帮她。   心生感激,正待要对洛长阙说些什么,向之瑜却突然发觉沈妍盯着前方有些出神,不由得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前面不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在绿叶掩映中站着两个人。   为避免在路上遇到旁人而惹出什么是非来,她们专挑了一条曲折小路,而那片树林就在小路尽头的拐角处,位置也算隐蔽,倘若不是沈妍一向对陌生人敏感,她也不会留意到那里竟有两个人。   只瞧了一眼,她便认出了正对她们而站的男子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云宣。   洛长阙也发现了沈妍的异常,定眼看去,惊讶道:“那人好像是云将军,在他对面的应该是个宫女吧,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眸底掠过一丝惊疑,向之瑜突然心下一揪,若非顾及自己的身份,她甚至有种即刻冲上去的冲动。   虽然身为轻衣司统领有畅通后宫之权,但她知道云宣向来自律,不会无端做出与宫女私会的举动。只是那样的地方不算藏身却也绝非正常,而且从那宫女的背影来看也不是卑微姿态,此时的他本该与睿王在湖心亭中,有什么事能使他与一个宫女在闲谈呢?   “估计是有什么公事在身,可能是皇上或哪宫娘娘派人传话给云将军。”察觉到了向之瑜的不虞与担忧,洛长阙解释道,“云将军刚入编羽林军不久,不可能私下结识什么宫女,之瑜妹妹万不可胡思乱想。”   “公主所言极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脚下的步子在不知不觉中快了些,向之瑜轻声道,“正因为宣哥哥刚入宫不久,可能对宫城尚不熟悉,所以我才担心他在无意中会触犯宫规。”   洛长阙无奈地无声一笑,只好示意了沈妍一眼,亦随着她加快了脚步。   树林边,苏蔷没有想到云宣不问缘由便答应了自己的事,忍不住好奇问道:“将军当真不想知道缘故?”   “你是个有分寸的人,想说的怕是都已经告诉我了,若你不想说而我强行要问,即便得逞也会让你心中不快,而且可能会惨遭拒绝,何必呢?”他微然一笑,云淡风轻地道,“更何况我对其他人其他事并没有兴趣。”   她偏了一下头,继续问道:“可是你为何会答应帮我?”   他似笑非笑道:“你来找我不就是因为认为我会帮你?”   “但是我曾以为你总会刁难我一下,不会这么简单地答应。”她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好笑,颇有些自知之明地道,“虽然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将军去刁难的。”   “我也觉得你没什么好刁难的,但我也认为这世上不该有不计回报的付出,既然如此……”似是认真想了想,他道,“我刚来宫城,在宫中人脉根基薄弱,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她一怔,有些惊讶于他会突然将自己收为自己人,一时间竟不知该是回绝还是同意。   目光扫了一眼她身后掩映在树林之后的小路,他挑眉一笑:“如今你还没有拒绝的资格,不过做我的人也没那么省心,现在便是你表现的一个好机会。”   守在不远处的张庆见云宣回来,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苏蔷远去的背影,不假思索地道:“怎么这么快,将军好不容易与苏姑娘见面,为何不多说几句?”   云宣默然地斜了他一眼,将他方才好似沉睡的理智给猛地唤醒。   张庆有些讪讪地抬手挠了挠头,却听云宣突然平静道:“方才被向之瑜和公主撞见了。”   “啊?!”张庆蓦地一惊,慌忙四下张望,“哪里?末将没有看见啊……”   抬脚朝浮桥走去,云宣道:“她们走的是树林之后的小路。”   张庆反应了片刻,惊然道:“那不就是方才苏姑娘回去的那条路?那她岂不是正好能被公主和向小姐撞见?”   “宫中无处不是是非之地,再隐蔽的地方也会被人放在眼里,没什么好担心的。”云宣却是淡然,道,“我从来没打算避开任何人,只要不被她们听见就行了。”   “可向小姐的性子……”张庆有些担忧地道,“倘若这件事一旦闹大,被人怀疑将军私会宫女就麻烦了。”   垂眸看了一眼清澈湖水,他无声轻笑:“放心,她不容易对付。”   话虽如此,但不知不觉中眸底已多了几分担忧,宫城处处明枪暗箭,能应付一时,该如何应付一世?   更何况,还未入宫她们便已被人留意,所以刚进宫就被调入穷极一生也不会有所作为的浣衣局。 第23章 浣衣鬼事(十四)针锋   正如云宣所料, 即便苏蔷早就低头让在了一旁,但迎面而来的几人还是停了下来。   洛长阙微一侧头,跟在身后不近不远的宫女便已会意,上前几步, 对苏蔷唤道:“你过来,公主有话问你。”   见眼前的小宫女一怔之后连头也不敢抬地先行大礼,然后才战战兢兢地上前, 洛长阙更是认定向之瑜有些过于担心了。   但见向之瑜并未有罢休的意思, 她只好开口问道:“你是哪宫的宫女,来这里做什么?”   依旧埋着头, 苏蔷的声音并不平静:“奴婢在浣衣局当差,因……因去尚衣局送衣而路经此地。”   向之瑜一怔, 连洛长阙都微蹙了眉。   她只字不提方才与云宣见面之事, 显然是有意避开。   “浣衣局地处偏僻, 就算你去尚衣局路经百花苑, 也不该晃到这里来吧?”冷笑一声, 早已厌倦了勾心斗角的洛长阙不由得对她心生厌恶, 直接问道, “难道是来私会云将军的?”   苏蔷紧攥了手, 语气开始有些无措:“公主误会了, 奴婢并非是来与人私会的……”   “那你过来究竟是做什么?”洛长阙紧蹙了眉, 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已扬高了几分,不怒自威,“你以为你不说, 本宫就查不出来吗?”   向之瑜虽默然旁观,却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只觉心弦绷紧,紧张到了极点。   苏蔷垂着眸,咬紧了唇,脸色极是难看,迟疑半晌才低声回答:“奴婢不敢欺瞒公主,此次前来是想求见睿王殿下。”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两人皆是一怔,不由对视一眼。   这次当真是疑窦丛生,洛长阙追问道:“你一个浣衣局的宫女,找睿王做什么?”   似下定了决心般,苏蔷颤声答道:“奴婢本是琉璃别宫的宫女,因睿王恩典才被调遣到宫城,可是我们刚入宫时睿王便已被封王出宫,所以一直以来也未得他召见。奴婢昨日听说皇后娘娘邀了诸位王爷来百花苑赏花,所以才……”   似是想起了什么,洛长阙恍悟道:“听说几个月前三皇兄病重时在琉璃别宫休养,原来那时照顾他的便是你。”   苏蔷点了点头:“正是奴婢。”   语气不再过于肃然,洛长阙略一颔首,道:“本宫明白了,睿王将你们调入宫城之后出宫建府,自此便将你们留在了宫中不闻不问,所以你想过来找他为你们讨回一个公道?”   “奴婢不敢,只是,只是浣衣局的差事太过辛苦,所以才有心想求睿王为奴婢们做主调个清闲的去处。”苏蔷慌忙解释道,“但奴婢并未见到睿王,而是碰到了方才的那位将军。奴婢曾与他在琉璃别宫有过一面之缘,原本是想通过他求见睿王,但云将军显然贵人多忘,已经不记得奴婢了。”   觉得倒是在情理之中,洛长阙并未起疑,问道:“云将军可同意了?”   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苏蔷道:“云将军斥责的对,睿王公务繁忙,也是朝中栋梁,怎能随意染指内宫之事。是奴婢不知深浅,只因一己私欲便心生妄想。”   “云将军所言不错,虽然你曾对睿王有功,但毕竟已是往事,做人最忌恃宠而骄,不是吗?”见已然将事情问了清楚,洛长阙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宫规甚严,本宫劝你以后还是恪守本分,像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苏蔷垂首退让到小路一旁:“奴婢定当谨遵公主教诲。”   看了一眼向之瑜,见她的神色已缓了许多,洛长阙不由得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余光扫见她们缓缓离开,苏蔷这才松了口气。   多亏方才云宣提醒公主也在其中,让她说话切记一半真一半假。   真的可追根溯源,有据可查;假的合情合理,无人可证。   她们入宫时不等尚宫局调配便直接被领进浣衣局,只能说明早有人对她们所有顾忌,所以身份不可瞒,反而可以利用,至于她的来意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说,不会有人找睿王求证,而云宣更会守口如瓶。   与其胡编乱造徒增麻烦,倒不如坦诚野心使人深信不疑。   谁都愿意相信一个不想安分守己的小宫女有攀龙附凤之心,此乃人之常情。   好在大周朝唯一的公主虽看似高不可攀,其实为人还算和善。   抬了眸,见天色已然大白,早已过了该回去的时辰,她脚步加快,想尽快赶回去。   “前面的姐姐请留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待听到那句气喘吁吁的话时,她惊讶回头,才发现跟上来的宫女已到了跟前。   那宫女见她回头,侧让到了一旁:“请姑娘就此站定。”   她讶然,正想问她有何用意,眼前却看到了一个人。   不远处,有个粉衣女子婷婷而立,明艳容颜在晨曦中颜娇俏可人。   苏蔷虽不认得她,但方才辞别云宣之后遥遥地看见过,当时她和公主与另外一个女子一同而来。   而此时,公主和另一个女子已然远去,前面弯曲的小石路上只留下了她一人。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虽然看不清彼此的眉梢眼角,但却足以将彼此的五官容貌收在眼下。   静默中,苏蔷隐有不安,对面的那位美人小姐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当她打算迎上去问清楚时,那位粉衣小姐却突然转回了身,不再回头。   “向小姐并无他意,只想看看姐姐的容貌。”   负责传话的宫女匆匆解释了一句,亦转身离去。   苏蔷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再多留,一路匆忙地赶回了浣衣局。   东议厅大门紧闭,四周也是一片平静,从北二院经过时,她发现这几天原本只是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上了锁。   北六院中,织宁正急得焦头烂额,见她回来忙迎了上去,险些哭了出来:“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在半路上遇上什么祸事呢。”   连平日里都顾自忙活的许诺和阿岭也从凉亭中站了起来,齐齐看向她。   “我在路上摔了一跤,所以休息了一会儿,”苏蔷疑惑问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厉姑姑来过了?”   织宁点了点头,语气中尽是不安:“她问你怎么还没回来,很凶的样子。不过她刚说了几句就听说明镜局派人来了,所以又回东议厅了。”   “明镜局?”虽早已知道此事,她还是问了一句,“为了赵越的案子?”   难怪东议厅大门紧闭。   阿岭也走了过来,点头道:“皇后娘娘亲自下的旨意,这次来的可是明镜局的掌镜。”   “许诺明明亲眼看到赵越是死于自杀,可皇后怎么会下旨重审,还专门派了掌镜过来?”织宁皱着眉道,“我听她们说尚宫怀疑赵越其实是被杀,还说,还说……”   见她支支吾吾,苏蔷觉得有些奇怪:“还说什么?”   “还说目击者说不定就是凶手,也就是我和石袖。”几步踏出凉亭,许诺斜了织宁一眼,“被冤枉的人是我,你们这么着急,是怕受到牵连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织宁急道,“咱们出琉璃的时候,泉姨说咱们几个一定要共进退,不可能有人独善其身,我们担心自己,不也是担心你吗?”   “这些只是传言,明镜局不会无缘无故地将人定罪。”略一思索,苏蔷对许诺道,“不过也不可掉以轻心,这里不会有人帮我们,我们能做的只能谨慎小心。”   许诺虽然也略有担忧,但还是不以为然地道:“我又没有杀人,难道她们还能栽赃嫁祸不成?”   苏蔷摇头道:“这世间的冤假错案本就不可胜数,更何况是在深庭后宫?万不可掉以轻心。”   许诺终是软了态度:“现在我就如同待宰羔羊,还能怎么办?”   她提议道:“想来明镜局会很快提审你,不如你再将那天晚上的事再细细说一遍,以免有所纰漏被怀疑。而且,我们也可以帮你分析一下什么该说,什么有可能被人误解。”   许诺皱了眉,似不情愿,这几天她已经被迫回忆了那天晚上的事。   “尚宫死了亲侄女,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与赵越的关系向来不好,她前些日子还嫁祸过你,那件事很多人都知道。而你恰好又是她自杀的目击证人,倘若她们真的要找出替罪羊,我们首当其冲。”平日里隐忍不言的阿岭也劝道,“苏蔷说的对,你将那晚的前后经过都告诉我们,倘若有人想陷害你,我们想法子救你时也能有些准备。”   似是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许诺看着她们怔了一怔,勉强点了点头。 第24章 浣衣鬼事(十五)查证   刚用过午膳, 许诺便被明镜局传唤到了东议厅,而厉姑姑却一直没有露面,苏蔷与织宁阿岭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北六院,发现大家看她们的目光已然掺加了另一种深意。   “她们也太过分了, 不过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出的流言,竟当真将许诺看成了凶手,也太过分了, 前两天不还是口口声声说赵越该死吗, 真是墙倒众人推……”   织宁与阿岭在身后愤愤不平,刚打开门的苏蔷却一眼便发现屋中的桌上似与平时不同。   桌子上本该什么都没有, 可现在却无端多出了个茶盏出来。   她疑惑地拿起看了看,茶盏里空空荡荡, 外面印着浣衣局的印章, 倒像是她们的茶盏, 没有什么异样。奇怪的是浣衣局中物件向来珍贵, 所以用过后她们都会收在柜子里。   “是谁把茶盏留在了外面, 摔坏了可怎么办?”   见她瞧着茶盏发愣, 织宁顺手接过, 抱怨了一句, 转身向墙边的储物柜走去。   苏蔷看得清楚, 柜子里的确少了一只。   目光疑惑地转回了桌面, 这才发现方才放茶盏的位置留了细细碎碎的泥土,虽然不多却足以引人注意,着实蹊跷。   用右手将泥土小心扫到了左手上, 顺便将桌子打扫干净后,她看着手心,仔细瞧着碎土的质地色泽。   像是一层,有些硬,掺着极少的青砖碎末。   内墙最外层是白灰,地面上的泥土搓起来不会太硬,这样一想,这些土的来源好像也只剩下了一处。   土榻。   茶盏底下怎么会无端压着从床榻上刮落的泥土?   她疑惑地朝床榻细细打量,惊讶地发现自己床位上的被子与枕头换了位置。   她习惯将枕头放在叠好的被子之上,今日也是,但此时的枕头却被压在被子之下。   突然出现的茶盏,无端被刮落的泥土,还有被调换位置的被子与枕头……   难道……是一种暗示?   见虽然没有睡意的织宁与阿岭还是窝在了床上继续聊天,平日里并没有午休习惯的苏蔷想了想后还是脱鞋上了床。   借着摊开被子的功夫,她小心地拿起了枕头。   下面安静地躺着一个看似普通的锦囊,但并不是她的。   迅速地收在手中,盖好被子后的苏蔷将手探入锦囊中,摸到了一封书信。   信上应该便是他给自己的答案吧。   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在佩服云宣办事迅速的同时,她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早就想到云宣将事情打探清楚后不会直接传信给她,但却没料到会是这样隐晦曲折的方式。   毕竟这样做虽然不易被人察觉,但风险过大,万一她并未看出其中端倪错过了怎么办?   不由想起云宣说过的他在宫中人脉根基薄弱的话,显然也只是谦逊之辞。   虽然浣衣局不是守卫森严的后宫重地,但毕竟还是有人当值把守的,而且她们的屋子上着锁,普通人想悄无声息地潜进来也绝非易事。   更何况,还要耗费心思给她留下指引线索。   苏蔷突然觉得这一切似乎有些新奇。   不可思议的人,不可思议的事,而且那些人和事好像在慢慢向自己靠拢,包括危险与死亡。   在琉璃别宫的那几年,日子安稳而平和,她怀念那种平静,却也承认在那里的每一天自己都在借书逃避。   逃避过去的磨难,逃避未来的恐惧。   而这里,有痛有伤,有期待有危机,反而更真实。   她需要这种真实,比空虚更像是一种活着的希望。   织宁和阿岭已经不再说话,却显然还没有睡着,苏蔷揉了揉眉心,与她们打了个招呼,先行下了床。   因着大家都很珍惜午膳后短暂的歇息时间,此时的浣衣局很安静,午时和煦的阳光洒在院落之中,四处都笼罩着琉璃长存的祥和模样。   确认四下无人后,她快步走到凉亭下,将藏在手中的锦囊拿了出来,小心抽出里面的书信。   字迹俊秀,显然是女子手笔,内容扼要简单,直击重点。   结果在意料之中,反而让她震惊不已。   即刻将书信撕得粉碎后放进了袖笼,她坐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所有的阻扰好像都通了,剩下的不过是些细枝末节,还有尤为重要的证据。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北五院走去。   “阿蔷,你去哪里?”   她的脚还未踏出院门,身后便传来了门被打开后织宁的声音。   听到那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她紧绷的神经与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勇气似乎在一瞬间瓦解,有些紧张地转回了身。   织宁的眼睛清澈透亮,像是能看透她的心事一般。   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泉姨是她的忘年之交,那织宁便是她最亲近的小妹,如果她开口询问,苏蔷知道自己做不到隐瞒与欺骗。   织宁迟疑着问:“阿蔷,你是有什么事要办吗?”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平日里便不爱说话,有正事的时候就更少开口,”咬着唇,伸手拉过她的手,织宁皱着眉道,“我知道你有心事,我很担心你。”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听织宁接着道:“我知道你心里惦记许诺的事,可是你不说,就说明我也帮不上你,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如果你出了事,那我也不活了。”   苏蔷被她的一脸诀别逗笑,心里却是满满的感动。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个不通人情世故也不知变通的人,性格冷淡孤僻,除非为情势所迫否则绝不会主动与人交往,在旁人眼中免不了会落下孤傲与冷漠的印象。在琉璃时,她之所以能与泉姨和织宁敞开心扉,是因为一个像极了她印象中的亲人,一个主动到自己无法拒绝。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选择将所有心事埋在心底,极少向她们提及。   而在以前,织宁看似没心没肺从不过问,现在看来,却是她善解人意不想为难她罢了。   但织宁的支持与理解显然使她安心了许多,没有再多的胡思乱想,那一日的思路都是清晰而平静的。   直到临近暮晚时。   那时,听说许诺和石袖都已经被带到了明镜局,刚刚淡去的压抑气氛再一次在明镜局扩散开来。   她让织宁为她随口编造了一个不去用膳的借口,然后独自一人留在了浣衣局。   东议厅的当值宫女正在吞咽着不合口的饭菜,见她捂着肚子过来,爱答不理地看了一眼,在听说她因突然肚子痛要回屋吃药而又忘了拿钥匙时,很是不满地起身,磨蹭着去找备用钥匙箱。   南北共十院的钥匙都在一串,虽然按照规定若有宫女临时使用时需要单独将该院钥匙挑出,但她打听到事实上并非如此。   果然,那当值宫女直接将一串钥匙全部丢给了她,以强硬的语气要求她必须在两刻钟内将钥匙送回。   回去的路上,她低着头,借着两旁昏暗的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把,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从北一院到北九院,一路很寂静,不见一个踪影,她提着路过北六院时拿来的纱灯,心情紧张急迫,却又出奇地冷静。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不远处便是另外一个人惨遭杀害的真相。   这个院子与浣衣局大多数的院子相似,唯一的不同,便是院子里空空荡荡,虽然竹竿纵横,却并没有晾晒着衣裳。   从北九院望去,隐隐可见北十院的屋子里透着昏黄的光,那是因为白发鬼婆入晚之后就不会再在两院之间穿梭,而又总会在膳堂里的人所剩无几时才会过去用膳,所以现在她人在屋中。   苏蔷站在门前,屏气凝神。   廊下悬着的笼灯散着幽暗的光,诡异而凄凉。   她将眼睛紧闭又睁开,长呼一口气,才将纱灯放下,将钥匙填进了锁孔。   随着“咔擦”一声响,那把破旧的铁锁应声而开,动静似是被投进平静湖面的一块大石,惊起万千波澜。   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湿潮的浣衣局,长久没人入住的房间本该有这样的气味。   跨入门后,她提着灯,将里面打量了一番。   布局并没有什么特别,正中亦摆放着一张桌子。   走近,她将纱灯凑到桌面,低头细看,却不由得一怔。   有些惊讶地将手指从桌面上擦过,结果还是一样。   桌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   隐隐有些不安,她绕过桌子,向前走了几步,抬高了手,借着光细细地向墙面看去。   竟也是一尘不染。   她心下一凛,提着灯在屋内慢慢踱步,所见之处皆干净整洁。   怎么会这样?   重新回到房门正对的墙面前,她微蹙了眉,沉默片刻,拉过一把椅子。   站在椅子上,她举着灯,目光在墙上慢慢搜索着。   门外,摇曳的灯下,有个身影缓缓出现,悄无声息,宛若鬼魅。   门内,目光已经停下的苏蔷突然身子一滞。   “呵,呵呵,呵呵呵……”   身后传来了毫无起伏的压抑笑声,随着弱弱的风飘进了耳中。   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脸色有多么惨白,却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有个人站在昏暗灯火中,长发乱飞,眉眼模糊,缓缓地朝她咧开了嘴。   惊呼一声,脚下一歪,她从椅子上重重跌下。 第25章 浣衣鬼事(十六)真相   “还以为你是个多么大胆的丫头, 原来也不过如此……”   听着耳边苍老而不屑的声音,苏蔷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却是不服:“明明是婆婆先吓人。”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从白发婆婆的手中接过了茶盏, 将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后,她揉着还是有些痛的脚腕,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屋子。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 她定不会相信白发婆婆的屋子竟如此干净整洁又富有生气, 桌子上放着剪到一半的窗花,墙的一侧竖着堆满了书卷的书架, 书架上层还摆放着文房四宝,屋子里墨香雅淡。   “老婆子我虽然年纪大了, 可这耳朵还是极好的, 隔壁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白发鬼婆拄着拐杖在桌子的对面坐下, 伸手缓缓地将剪纸拨弄到了一旁, “是你先吵到我的。”   虽然以往从未与她离得这么近过, 但苏蔷一直与其他人一样, 以为她不过是个哀怨而又怪异的老婆婆, 可现在看来, 她也有平易近人的时候。   她犹豫了片刻, 试探着问道:“那婆婆也听到了那天夜里的动静?”   白发鬼婆唔了一声, 不以为意地道:“老婆子能听得到每一个夜里的动静。”   她抿唇,接着道:“婆婆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天。”   “知道又如何?”哼了一声,鬼婆看着的她的目光冷漠, “你以为凭着小聪明就可以在后宫平步青云吗?”   她一怔,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婆婆误会了,我只是想保住我们的性命,最多,最多只是想知道真相……”   “想知道真相?”白发鬼婆呵了一声,似是不信,“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保命而希望远离真相?”   她默然片刻,问道:“婆婆让我过来,只是为了劝我回头是岸的吗?”   鬼婆似是语噎,半晌才道:“你又没有作恶,何尝需要回头?”   她们都说白发鬼婆性情怪癖,又极为敏感,一进门便听不得院中的任何动静,轻微的脚步声都能让她急躁不安破口大骂,所以虽然那天雨声很大,但她应该也发觉到了什么吧。   思及此,苏蔷不想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婆婆究竟是想告诉我些什么,还是想问我些什么?”   “老婆子没什么好问你的,也没什么能告诉你的。”白发鬼婆笑了笑,眼角堆起了皱纹,语气轻缓了些,“不过,若是你不嫌老婆子多管闲事,有什么话倒是可以和我说一说。”   并未回答,苏蔷却站起身,准备离开:“我与婆婆无话可说。”   白发宫女垂着眼,没有阻拦,却突然道:“倘若人是我杀的呢?”   苏蔷脚下一顿,惊讶回头,只见她已经用手撑着椅子站起,慢慢地走到了书架旁。   见她递过来一张写满字的纸,最末似是还按上了手印,苏蔷有些疑惑地接过,拿到灯下细看之后,脸色愈来愈凝重。   “若我将你我今晚说的话泄露半个字,你大可将这份供词交出去。”鬼婆重新坐下,不紧不慢地道,“如今你有我的性命在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苏蔷既震惊又无奈:“婆婆这是做什么?就算你承认杀人又如何,动机过程都纯属捏造,不会有人相信的。”   白发鬼婆又呵了一声,冷笑道:“小丫头,很多人有时候就只相信结果。”   虽然与她并无甚交情,但不知为何,苏蔷竟愿意相信她,重新坐下:“婆婆有话请说。”   夜色笼罩,周围静谧无声。   鬼婆苍老的声音听起来清晰而平静:“你知道是她们做的了?”   苏蔷一怔之后,点了点头。   她果然早已知道真相如何,否则怎会说“她们”。   叹了一声,无力而哀伤,鬼婆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刚开始,我只是觉得太过巧合。”想了想,苏蔷如实道,“可后来却觉得越来越蹊跷。”   阿英说过,许诺不可能自杀。   但她的确是亲自将刀刺入了自己的身体,还被人亲眼所见。   可巧合太多,未免太做作。   那天恰好大雨,恰好是许诺当值,恰好石袖拿了酒来,恰好她们一起巡夜,恰好赵越在她们跨入北二院时自杀。   时间未免太过吻合,除非赵越有意为之。   但有哪个欲自我了断的人会故意让别人亲眼目睹自己自杀?   她的怀疑,是从那个被打碎的酒壶开始的。   许诺巡夜的当天心情不好,与她向来交好的石袖带着酒过来与她聊天,第二天,从明镜局回来的许诺虽然精疲力竭,却还是记得让阿岭去凉亭把她打碎的酒壶收拾起来,以免被厉姑姑发现她饮酒而受罚。   但北六院的凉亭中并没有打破酒壶的痕迹,甚至经过一夜后没留下一丝酒气。   那个时候,她并不认为是许诺神志不清所以记错了。在那种情况下还惦记着的事情,不可能是幻念。   更何况,之后她曾向许诺确认过,她很肯定地说自己的确不小心打碎了酒壶。   而且,酒壶还是在她睡醒一觉之后起身巡夜前打破的。   那时,许诺虽饮了酒,却在小憩之后还算清醒,只是走路有些不稳,所以石袖才提出陪她一起。   后来许诺便认为打碎的酒壶应该是被石袖收拾好了。   毕竟在生死面前,一个破碎的酒壶不过是微乎其微的事,不会有人真的在意,好像从此也不会再在她们的生活中出现。   直到苏蔷突然发现,原来浣衣局不仅南北对称,连东西的布局也都一致。   那时,她尚未领悟到二者之间有何关联,只是隐隐觉得去南院一趟也许会解决一些疑惑。   可那天她在南院碰到了石袖,那才是那一趟最大的收获。   因为从西议厅折回石袖的南九院时,她站在石袖的屋门前,无意间看到了墙上的一小条碎花布。   那一片碎花布缠绕在墙上的一枚铁钉上,像是撕扯后被留下的,那花色她刚刚见过,应该与在石袖屋中门后矮凳上放着的一堆被细绳绑着的碎布相同。   而与挂着碎花布的铁钉向右距离两掌的墙上,赫然嵌着另外一枚铁钉,不仅崭新,而且上面并没有挂着任何东西。   不过是两枚并列存在的铁钉,原本再也正常不过,可她却突然想到了赵越屋里的那副虎山图,那副原本在浣衣局独一无二的画。   好像那幅画也是同样的高度,如果挂在右边的那枚钉子上,便几乎是同样的位置。   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为何许诺打碎的酒壶为何会不见了。   因为那夜她醒来后根本不在北六院。   “今天午时,我去了一趟南五院,在凉亭中的青砖夹缝里找到了这个。”将袖笼中的一块如拇指般大小的白瓷碎片拿出后放在桌子上,苏蔷道,“这应该是石袖收拾酒壶时不小心遗漏的吧。但倘若一无所获,我想我也只能去问南五院的姐姐们是否还记得那里在前几日有没有酒气了。”   鬼婆看了一眼,有些失望道:“我知道她们这个局的确漏洞百出,却不想一场小小的意外却是最大的破绽。”   从那时起,苏蔷终于将所有的巧合串在了一起,而真相,便是那夜许诺看到的都是真的,却又都是假的。   她的确看到了有人将刀刺进了胸口,但那里不是北二院,握着刀的人不是赵越,那把刀也没有置人于死地。   那晚石袖过来与许诺饮酒,之后她因醉小睡,醒来后便在石袖的陪同下去巡夜,当时她以为是自己是从北六院向东经过三个院子后到了赵越的北二院,然后恰好看到了赵越自杀。   但实际上,许诺应该是因为酒中的安神药而沉睡的,醒来后的她已经不在北六院,而是被人带到了南五院,又因为南院与北院的布局恰好对称,她醒来后去巡夜时以为自己是向东,其实却是向西,经过三个院子后停下的院子也不是赵越的北二院,而是石袖的南九院。   石袖的屋子里早就做好了准备,墙上的虎山图,昏黄的烛光,披头散发的女子及她手中的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听到了院中有人过来的动静后,确保她们已经能看到屋内的情形,那女子抬手,将手中刀刺进了胸口,然后从椅子上重重摔落在地。   她当然没有死,因为那一幕不过是一场戏。当然,那个时候北二院中对赵越的谋杀早已完成。   之后,已被惊恐冲昏了头脑的许诺被石袖拉着去找厉姑姑,然后石袖将她送回了北六院。   但她们去的不是东议厅,而是经过南十院后到达的西议厅,作为同谋的厉姑姑已经等在那里。   最后的一步,便是需要将许诺送到北六院,同时惊动所有人。   当然,从西议厅回北六院恰好与从东议厅回去的方向相反,所以她们让许诺在门前跌了一跤。疼痛,大雨,再加上惊惧害怕与尚未清醒的醉酒,在回北六院的路上,许诺心神俱碎近乎昏厥,只能任由搀扶着她的石袖随意摆布,根本没有精力去留意方向。   不过,她们还是在北九院的屋子里燃了烛光,挂上了显眼的虎山图,或许门口还会躺着草草裹成人形的被子,并在从西议厅经过北九院时提醒许诺又看了一眼,让她更加确定北二院的确死了人的真相。   因为许诺说过,她在经过北二院的两次中,都亲眼看到了现场。所以她方才才会去隔壁的北九院察看桌子上是否有烛台的痕迹,正对门口的墙上是否有钉子。   但意料之外地,那个已经多月闲置的空屋子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可即便如此,墙上似被钉子嵌入过的小洞已经说明了一切。   人一旦遇到最可怕的场景,会主动忽略了自以为不太重要的细节,而更加坚信眼前所见。   许诺便是如此,她看见挂着虎山图的屋子里有人拿刀刺进身体,便坚信那是赵越在北二院自杀身亡。更何况,她身边一直还陪着一个不遗余力地想让她相信这一切的石袖。   但纵然已经想通与印证了大部分细节,苏蔷却一直不明白其中的一个关键。   那夜,石袖陪在许诺身边,厉姑姑等在西议厅,除了让许诺相信赵越自杀外,还可以制造不在场证据。但是,那个在石袖屋中假扮赵越自杀的人是谁?   唯一的解释,是除了她们两人之外,还有一个帮凶。   依然因此困惑不解的苏蔷看着眼前的白发鬼婆,突然心里一凛,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正要否决自己的猜测时,却见她缓缓咧嘴一笑。   “小丫头,你知道吗,我们刚开始的计划,远比这个要完美得多。” 第26章 浣衣鬼事(十七)始末   将备用钥匙还回去后, 苏蔷独自一人坐在北六院的凉亭下,心事重重。   对一个人究竟有多大的恨意,才能让人甘心承受罪恶心生杀意,甚至连看惯了险恶尘世的白发老人也曾想要参与其中   白发鬼婆说, 她这一生习惯了隐忍与妥协,所以才更能体会被人欺辱的痛苦与无助。也正因如此,她才希望在入土之前, 自己能手刃害群之马, 不再愧对自己多年来表面上的刻薄与尖酸。   在浣衣局的这些年,她知道自己是赵越唯一不敢欺负的人。一山有恶虎, 哪些人弯腰臣服,哪些人隐忍退缩, 哪些人愤而反抗, 又有哪些人重伤而亡, 她都看在眼中。但她最初的打算本没有这么复杂, 而是用最简单直接的手段拉着赵越与她一同离开这个人世。   直到她发现有人先于自己动手。   三个月前, 赵越巡夜时险些被人掐死, 她是目击者。   差点就背负杀人罪名的人是石袖, 但她没有得逞的原因, 却是在赵越昏厥时断气前被厉姑姑及时拦下。   厉姑姑劝石袖停手的话只有一句。   她说, 杀一个人很容易, 偿命也很简单,难的是如何扼杀罪恶。   苏蔷明白厉姑姑的意思。   她拜托云宣调查厉姑姑与三年前死去的那四个小宫女之间的关系,得出的结果有一部分如自己所料, 有一部分却出乎意料。   厉姑姑的确与其中一个叫阿吉的小宫女是近亲,她们本是姑侄关系。但因当年不满被家人送入宫城,厉姑姑自入宫之后再也不与家人有任何联系,甚至在三年前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侄女也曾入了宫。而在阿吉自杀的两年后,心绪渐平的厉姑姑才多年来第一次让人捎带了多年来的积蓄回家,却不想竟被如数退回,这才知道了自己的侄女魂归浣衣局的事。   没有人会明白她当时知道那件事的心情吧,虽然那次之后她依然一如往年般再也不与家中联系,但她一定会因家人的失望与责备而彻夜难眠。   倘若有了自己的保护,阿吉又如何会在十三岁的时候便成了这深宫中的一缕冤魂?   所以,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决定要为阿吉报仇了吧,不然怎么会在无端频频犯错后自请调职到最没有前途的浣衣局?   可显然厉姑姑并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她的报复并不只是杀人泄愤这么简单。   也正是厉姑姑的那句话,让暗处的白发鬼婆暂停了动手的打算。   想出让赵越不堪冤鬼纠缠而选择自杀的计划便是她辗转一夜难眠的结果。   对于凭空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同伙,厉姑姑和石袖原本是不认可的,但白发鬼婆说,她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局,不仅可以让所有人认为赵越是因作恶多端而死,而且她们三人都可以全身而退。   “老婆子十五岁入宫,如今早已过了天命之年,可曾与我一同入宫的那些人无论得意也罢落魄也好,都已经随着那些陈年旧事烟消云散了。此生为保住性命我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去相信任何人,也不会依附于任何人,但老了老了,却主动投靠了两个同伙共谋大事,结果,还被人给骗了……”   白发鬼婆语气无奈,却没有一丝一毫责怪她们的意思。   正是因为不想将她牵扯其中,厉姑姑和石袖采用了她设下的局,却偏偏又将她瞒住。   她们原本的计划,是三个人同时行动。   簪子,丝帕,突然出现的阿吉遗物是厉姑姑早就准备好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赵越发疯癫狂,哪怕只有一时片刻。   时机成熟后,在一个需要宫女巡夜的雨夜中,厉姑姑潜入北二院中,将赵越弄晕后,先将她藏在门后。由白发鬼婆假扮赵越,佯作自杀时被与石袖一同巡夜的目击者看到,然后石袖催促目击者去东议厅禀告厉姑姑,而她借着去查看赵越情况的由头在她们回来之前与白发鬼婆一起将赵越移到屋内的门口处,用刀将她刺杀,制造她自杀而亡的假象,最后掩护婆婆在混乱中离开。   如此一来,她们三个人都能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一个是好心陪人巡夜的朋友,一个是平时便会四处乱逛的怪人,还有一个能在关键时刻力缆狂澜的掌事。   在那个计划中,不需要目击证人清醒又糊涂,更没有伪装的现场,所要做的只是需要对白发婆婆的衣装打扮进行整理。她们甚至准备好了足够能将白发染成青丝的墨,也想好了众人群涌而来围观时如何让白发鬼婆隐藏与脱身。   的确,倘若这样的一个局能够付诸实践,是很难挑出破绽的吧,有谁能想到杀一个人会动用了三个毫无关联的人的力量。   而且,愈简单的局便最不容易被破解。   但她们完善的细节并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厉姑姑和石袖最终还是没有将鬼婆牵扯其中。   如此一来,她们便只剩下了两个人,那其中一个必须分饰两角。   所以,她们改变了计划中的细节。   这次,石袖只能作为目击者出现,但厉姑姑除了要担起掌事姑姑的职责之外,还要负责假扮赵越自杀。   但因为无法确保能在被人发现之前布置好现场,她们只能选择先将赵越杀害后伪装被目击现场,可如果这样做,更多的问题也便因此而生。   她们需要一个大雨磅礴的夜,让人心烦意乱,让人视线模糊,让人难于行走。   她们需要的目击者不能太清醒,不能太大胆,也不能太聪明。一个喝醉了酒,刚入宫又不熟悉浣衣局布局的宫女是最佳人选。   她们需要调出北九院与南九院来伪装现场,桌椅,烛台,尤其是最为显眼的那一副虎山图。   当然,苏蔷曾怀疑厉姑姑如何假扮为赵越佯作自杀后又能出现在西议厅,可一旦发现原本无法办到的事情只有这一个结果时,就会想尽办法找到突破口。   只要当时石袖在情急之下拉着许诺向西议厅的相反方向跑去,厉姑姑想来会有足够的时间悄悄地从地上爬起然后跑回西议厅。   不过,石袖必须在许诺起疑之前主动承认自己跑错了方向,然后再转头与她向西议厅而去。   人总会下意识地逃避自己所畏惧的一幕,那时许诺经过南九院时恐怕不会再去看一眼,即便看了,那匆匆一瞥下见到的也不过是与北九院一样的尸体伪装罢了。   南院的宫女说,厉姑姑为了阻止她们去北院围观,在南院从东向西又从西向东来回巡视了两趟。但实际上,石袖带着早已晕头转向的许诺走后,厉姑姑从西议厅重新回到了南院,迅速地将南九院的一切恢复原状,灭了灯,锁了门,然后以警告为名惊醒了从南十院到南一院的宫女。她不是从东向西又从西向东走了一个来回,而是直接从西议厅回到了东议厅而已。   虽然这个杀人迷局布置得并非精妙,但却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破绽。   只要无法破解许诺亲眼所见的谜团,就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赵越不是自杀,更不可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打算怎么做?”   苏蔷想起白发婆婆向她解释事情始末后的第一句话,心里不由得一紧。   虽然已经将真相查得一清二楚,但她的心情却依旧沉重。   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便不可能假装一无所知。   不远处开始隐隐传来时喧嚣声与脚步声,应该是她们用过晚膳回来了,也不知道许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被放回来。   重重地叹了一声,她站起身,刚走出凉亭,脚下却是一顿。   有个人影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竟然是一天不见踪影的厉姑姑。   在昏暗灯光下看不清神情,但厉姑姑的声音依旧冷静淡漠:“我想和你谈谈。”   苏蔷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意识到她可能看不清,开口说了声“好”。   让她想不到的是,厉姑姑选择的地点,竟然还是北十院。   白发鬼婆开了门,如往常般冷着脸,甚至对她的施礼也视若无睹,转身坐在榻上,顾自忙着手中的剪纸,似乎没有要打扰她们的意思,好像来的人谈的话都不会与她有关。   看来厉姑姑在找她之前已经来北十院一趟了。   她还是坐在不久前刚离开的椅子上,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的厉姑姑。   唯一的油灯被鬼婆拿到了床头,门口的光线愈加淡弱,但依旧能看得出厉姑姑的脸色透着难掩的疲倦。   看来明镜局此次的侦查远比上次要严厉得多。   不知为何,她明明已经知道厉姑姑亦是凶手之一,竟然还对她心生担忧。   “石袖还是年轻,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否则几个月前不待我阻止赵越便没命了。”似是不愿再拐弯抹角,厉姑姑直截了当地道,“当年一个与她情同姐妹的宫女暴病而亡,她原本以为只是一场意外,后来才知道那个宫女之所以突然病发,是因为赵越故意刁难的缘故。石袖虽然想报仇,但这次她并未动手,只是协助于我而已,杀死赵越的是我,假扮赵越自杀的也是我,都与她无关。”   苏蔷默然片刻,问道:“姑姑想做什么?”   “杀人偿命,我愿承担一切责罚,”厉姑姑决然开口,竟带着几分恳求,“帮我救下她。” 第27章 浣衣鬼事(十八)物证   对于恶人, 太多的人会坚持人心很软会被善良感化,依赖规矩法条对罪恶的惩罚,期待老天开眼报应循环。   但现实总归是残酷的,有时候善良只会放纵罪恶, 法条对权势不过形同虚设,而老天也从未睁眼而是选择沉默。软弱善良的人会因隐忍退让堕入深渊,作恶多端的人却坐享其成春风得意。良心发现不过是一个可悲的笑话, 因果报应也不过是最无助的期冀罢了。   世人永远不知道, 有些人会将自己的贪欲与罪恶放纵到什么程度,就像同样无法想象有些人一味的软弱退让究竟能受到多大多重的伤。   那一年, 县令会因冰冷的白银草菅人命,府衙会因无利可图而袖手旁观。   那一年, 赵越会因一己之快肆意地欺凌弱小, 周围的人会只是为了附和她而坐地起哄。   他们的双手都未曾沾染过鲜血, 却已经作恶多端。   但那些以正义之名报仇雪恨的人, 又何尝无辜?   更何况, 谁人无过, 倘若这个世间私刑肆虐, 这人世该多么恶毒的地狱。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无论作恶的人, 还是夺走恶人生命的人。   许诺一夜未归, 苏蔷也一夜未眠。   不知何时,石凳上的纱灯灭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她透着黑夜, 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石凳上放着的小小的锦囊,仿若有时的看穿并不需要光明。   厉姑姑的话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她已经在挣扎与混沌中煎熬了很久。   耳边陆续传来铁锁被打开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南北各院打开院门的时辰。   她似是如梦初醒般猛然坐起,两三步过去抓起了那个锦囊,毫不迟疑地向院门而去。   经过东议厅时,她看到了不知是刚起还是已经等了一夜的厉姑姑。   她扶着门框,提着宫灯,疲惫地与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掌事姑姑判若两人,宛若鬼魅一般,目光茫然而空洞,但眸光在触到苏蔷的那一刹那蓦地亮了一亮。   将目光悄然从她手中的锦囊移开,厉姑姑走到东门前,默然开了门,侧让到了一旁。   将锦囊紧攥在手中,苏蔷只觉心跳如麻,低着头便要出去。   但在她已经跨出一步时,还是听到厉姑姑沉声开口:“天还黑,带着灯吧。”   苏蔷的脚下只是顿了一顿,没有回头:“如果看得太清,我怕自己会后悔。”   缓缓收回了将宫灯递出去的手,厉姑姑不再坚持,目送着她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眸光几番沉浮,但终究化成了一潭平静。   苏蔷走得很快,因为这是一条她第一次尝试的路,因为天总会在悄无声息中透出了光,也因为她害怕一时迟疑后自己会后悔会退缩。   这条路很远,也很偏僻,偶尔碰到的宫人也行色匆匆,让人会突然有种独行江湖的错觉。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再去犹豫与迟疑,脚下愈来愈快,像个急于归乡的游子一般。   天泛白时,她微喘着气,站在了一座大门紧闭的宫苑前,借着晨曦的光抬头看着牌匾上铿锵有力的三个大字。   明镜局。   这座紧邻皇宫外城看似再也普通不过的宫苑,便是传闻中的宫城衙门。   有那么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苏蔷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曾经的颍州府衙前。   脚下突然似有千斤重,不能进,也不得退。   她低眸看了一眼已经被自己攥得有些变了形的丝绸锦囊,再次皱起了眉头。   再向前,就回不去了。   还在迟疑时,身后蓦地响起一个男子惊讶的声音:“苏姑娘?”   苏蔷不防身后有人,身子一颤,握着锦囊的手下意识地又加大了力度。   张庆已从她身边走了过来,甚是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甚至忘了屈膝施礼,苏蔷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   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张庆微蹙了眉头,抬手指了指明镜局,试探着问道:“你来明镜局有事?”   她的神色已稍有平复,点了点头,却还是默然不语。   赶着时间来这里送公文的张庆惊然道:“明镜局的一墙之隔外就是外城,离你们浣衣局可是远着呢,你这会儿就到了,该不是有什么急事吧?”   眸中的惊惶无措渐渐退去,多了镇定与平静,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锦囊,再一次点了点头。   张庆见她依然沉默,正待要问,却见她突然向明镜局的大门走去,脚步沉稳而利落。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铁环撞上朱门的声音刺破了周围的一夜安宁。   从大门拐入东面的走廊,经过几间屋子后,带路的宫女将她引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那屋子很大,布置却简单得有些奇怪,南北各有两室,紧闭着门,中间的厅堂里除了靠墙放置的一排矮凳外别无一物,让人从心底生出不安来。   那小宫女推开了南面紧挨着屋门的小门,示意她进去:“姑娘稍等,我这就去禀告莫掌镜。”   小屋的光线随着身后的一声吱呀关门声减弱了许多,苏蔷这才发现屋内的西墙上只有一个极小的气窗,而且位置很高,像极了暗无天日的牢狱。   屋内的摆设依然简单,两把长凳,一张桌案。   桌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与一盏油灯,却没有火折子。   四周很静,似乎一道墙便足以让人与世隔绝,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在里面清晰地回响,黑暗而压抑。   她坐在了长凳上,看着眼前桌子上最显眼的那一叠白色纸张,心情却逐渐平复下来。   她想,她是感激突然出现的张庆的,是他打断了自己的恐惧,再次下定了决心。   厉姑姑说的不错,身在宫城,不可能有人全身而退,她只是不想再被动而已。   也许是因为已经无路可退,不必再纠结困惑,睡意竟渐渐袭来,她缓缓合上了双眼。   也许是下意识地,不知自己竟已经趴在桌案睡过去的苏蔷突然睁开了双眼坐起身来,被燃起的灯与灯下的人惊了一跳。   坐在对面的宫女身着紫色宫衣,约有三十多岁,虽相貌端庄,但眉眼凝重,目光犀利而冷静,大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应该就是明镜局的掌镜莫承吧。   正在准备纸墨的另外一个宫女,是她已经见过的女史梁辰紫。   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的莫承见她已然清醒,先开口打破了尴尬:“你是浣衣局的人?”   并未正眼看过她的梁辰紫听见莫承开口,沉默着坐在了一旁,执笔而记。   已无暇再细想的苏蔷点头:“我是浣衣局北六院的宫女苏蔷。”   “听说你手上有与赵越被杀案有关的物证?”虽是质询语气,但莫承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她一直放在下面的双手,“是什么?”   她没有说话,却将手中的锦囊递了过去。   厉姑姑说,为了找到里面的东西,明镜局有意要在浣衣局进行全面搜查,只是后来考虑到找到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才作罢。   放下笔的梁辰紫将锦囊接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将锦囊放在了桌子上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后,不出意外地有些意外。   莫承却在瞥了一眼后面色不动地问她道:“你在哪里发现的?”   苏蔷犹豫着道:“在北六院的寝居里。”   莫承终于微微皱了皱眉:“许诺的寝居?怎么回事?”   “昨晚去膳堂时,我突然有些腹痛,所以又回了浣衣局,但回去后才想起来钥匙并不在我身上,只好去东议厅借了备用钥匙。可当我拿着备用钥匙再次返回北六院时,却在北五院就听到有人开锁的声音,很明显就是从北六院传来的。”迟疑了瞬间,苏蔷蹙眉开口,“当时我很惊讶,明明在路上并未遇到与我同寝的阿岭和织宁,而且许诺身上也没有钥匙,会是谁开了我们寝居的门?正在我还在犹豫是直接闯进去一探究竟还是不能轻举妄动时,那人却已经出来了。她锁上了门,然后鬼鬼祟祟地走了。我看清了她的样子,可没想到暗中进到我们屋子的人会是白发婆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我身子不适,只好先回了屋……”   莫承平静接道:“你怀疑她偷了什么东西,所以回去后先检查了屋子,对不对?”   点了点头,苏蔷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声音也微微而颤:“我并没有发现丢了什么,但却在我们唯一的箱子里找到了这个。那个箱子是我们共同使用的,里面有什么东西我们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所以我一眼便发现这个并不属于我们的锦囊。我曾经在赵越那里见过里面的东西,也知道大家都认为她是因此而发疯,所以觉得这件事不太寻常。”   似是明知故问地,莫承问道:“如何不寻常?”   苏蔷咬了咬唇,放佛鼓足了勇气:“我觉得,白发婆婆可能想嫁祸给许诺,所以不敢告诉任何人。”   短暂的沉默中,莫承看了一眼桌子上在锦囊旁安静躺着的簪子和手帕,伸手将簪子拿在了灯下。   一个镌刻在簪尾的“吉”字清晰可见。 第28章 浣衣鬼事(十九)终结   她们走了之后,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放佛时间就此停止一般。   苏蔷听到了自己似解脱一般地呼了一口气。   灯芯上的火苗沉寂地燃着,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白发婆婆的脸。   她在笑, 很慈和地笑。   苏蔷只觉心底一酸,抬手掩了嘴,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 明镜局会尽快赶到浣衣局, 然后会在北十院发现已经悬梁自尽的白发婆婆与她的遗书。   白发婆婆死了,这是苏蔷不得不改变主意的原因。   在昨晚的北十院, 她原本已经拒绝了厉姑姑的请求,决定除非许诺被牵连其中, 否则自己不会告发她们, 也不会帮着她们洗清石袖的嫌疑。   她不能帮着她们伪造证据, 以此来让一个无辜的人代替帮凶赎罪, 最多只能是装作毫不知情罢了。   但在院子落锁前, 她又见到了厉姑姑。   当时她从北七院过来, 远远看着与平时的巡查没什么分别, 但待她走进北六院时, 苏蔷才发现她的脸色煞白。   “她死了。”   从她身边经过时, 厉姑姑的脚下只顿了一顿, 将一个锦囊塞到了她的手中,微颤地说低声吐出三个字。   厉姑姑走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是谁死了。   锦囊中除了阿吉的簪子与丝帕, 还有白发婆婆给她的一封信。   信上有她遗书的内容,还有她希望苏蔷能够配合的计划。   苏蔷终于明白,白发婆婆竟对她以死相逼,想用已死的自己换一个清白的石袖。   她震惊不已,心中五味陈杂,更多的是痛心与懊恼。   倘若自己没有坚决回绝,那结果会不会更好些?   但她更敬畏白发婆婆的勇气与胸怀,一个平日里看似疯癫偏执的老婆婆,竟会为了一个并无甚交情的人甘心自缢而亡,甚至在死后还要背负杀人罪名。   当然,白发婆婆还可以选择去明镜局自首,可一个活人的证词远没有一个死人的遗书更有信服力,更何况,到时候莫说她会阻拦,连石袖也不会同意吧?   所以,白发婆婆用自己的死换了一个真相。   这次,她如何还能继续置身事外?   她终究还是卷进了这场风波之中,为了许诺,也为了已故的白发婆婆。   白发婆婆会在遗书中承认杀害赵越与嫁祸许诺和石袖都是她一人所为。那天夜里,她先用墨汁染了白发,换上了早就藏起来的一身青色宫衣出门,经过西门绕到南院到了赵越的院子,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将刀刺进了她的胸口,将她的尸体伪装成从椅子跌落的假象并用黑色的布盖上,然后待巡夜的许诺经过时假装成赵越自杀。   她们会很快在白发婆婆的屋中找到染血的宫衣与黑布、染发时不小心留在笔尖上的白发、北六院的钥匙还有伪装赵越自杀时用的刀,但也绝不会如此轻信遗书上的所有内容。   那天雨大,又是深夜,受了惊吓的石袖和许诺没有看到地上被黑布遮挡的赵越尸体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一个只能拄着拐杖才能利索走动的六旬老人,即便杀人并无特别缘由,也定会力不从心吧。   所以,就算她们会相信那夜伪装成赵越自杀的人就是白发婆婆,也不可能会轻易相信赵越就是她杀的。当然,明镜局会怀疑她有共犯,装着阿吉遗物的锦囊与北六院的钥匙便是最大的疑点。   浣衣局的钥匙共有三份,除了配备给各院与留存备用的之外,还有一份是锁在东议厅归档室的,而唯一有归档室钥匙的人,只有厉姑姑。更何况,除了身为阿吉亲姑姑的厉姑姑,有谁能拿到故人的遗物又妥善收好的?   将厉姑姑缉拿之后,这件案子也算是告破了吧。   其实,如若明镜局深究,也会发现其中不合理的蛛丝马迹,但想来她们是不愿意去查探每个细节的。从她们已经开始重启案子两日却除了扣下石袖和许诺之外便再无其他动静就可知,明镜局对这件案子并不打算投入太多精力。   这件案子中死的人是尚宫的侄女儿,本已结案,是皇后下旨重审,而皇后曾几次三番地刁难明镜局,尚宫与明镜局的司镜也是面和心不合,说到底,明镜局虽被人质疑却只能隐忍重审,最看重的不过是效率罢了。   更何况,证据齐全,凶手认罪。   不知已经坐了多久,她觉得有些累了,站起身来,凝望气窗外的光明。   天已经大亮了,可有些人却已经长眠,再也醒不过来了。   从门外传来了窸窣动静,苏蔷还未回过神,门便已经被人打开了。   晨时带她进来的小宫女站在门口,请她出去:“姑娘可以回去了。”   她一愣之后,心底猛地一沉。   果然,她还未跨出门槛,便看见了厉姑姑。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宫女,被一个持剑的女子带路,向掌镜莫承守在最里面的屋子而去。   苏蔷第一次觉得厉姑姑的背影透着苍凉。   她只停顿了瞬间便转过了头,却知道这次或许便是与厉姑姑的最后一次告别。   不知不觉中,竟已经接近午时。   院子里的光刺眼得厉害,她下意识地眯上了双眼,再睁开时,发现院子的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云宣。   从正堂走过来的梁辰紫将手中的公文递给了他,笑容疏离:“晨时听张左卫说他会过来拿,没想到竟惊动了都统大人,让都统久等,实在抱歉。”   云宣漫不经心地向东厢看了一眼,目光从苏蔷身上掠过:“明镜局好像很是热闹,可是又破了什么大案?”   梁辰紫毫无迟疑,却答得滴水不漏:“不过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矫枉纠正罢了。”   云宣不再多说,道了声多谢,转身离开。   比他先行一步的苏蔷并未离开,而是在门口不远处等着。   他大步过去,眼中似是隐着担忧:“你怎么在这里,没什么事吧?”   “没事,多谢将军挂念。”苏蔷神色疲倦,双眼通红,施礼之后挤出了一个笑容,故作轻松道,“将军是来办差的?今天晨时我还碰到了张左卫。”   见她并不想多说,而且也并未受伤,云宣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脱口问道:“怎么还不回去?”   “我在等人,她们两个在明镜局做证人,应该快出来了。”将目光望向明镜局的大门,苏蔷觉得眼前有些恍惚,“我和她们一起回去。”   在阳光的刺激下,她才觉得自己唇干舌裂,昏昏欲倒。   微微蹙着眉,眼疾手快的云宣在她就要歪倒时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到了墙根下坐好。   将腰间的水袋解下打开递到了她的面前,云宣道:“来,喝点水。”   她接过水袋,仰头喝了几口,清水入喉后,顿时觉得清醒了许多,有些歉疚地道:“抱歉,弄脏了你的水袋。”   云宣微微一笑:“这是我新买的,还未用过,而且甚是普通,看不出来出处,你留着用吧。”   她方要推辞,却见他已经站起来告辞:“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不待她再开口,云宣已转过了身,在她目之所及的拐角处恰好碰到了疾步跑来的张庆。   张庆神色慌张,脚步很快,拐弯时险些碰到了云宣,停下时免不了身子不稳。   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云宣脚下不停,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张庆有些尴尬地向苏蔷勉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转身朝云宣跟去。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张庆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将军,那水袋……”   云宣淡定接道:“我知道是你刚买的那个,一直也舍不得用,但我拿走时找不到你,只能先送给苏姑娘了,回头我买两个补偿你。”   “明镜局的小黑屋和咱们轻衣司是不相上下,苏姑娘的确需要多喝些水,只不过……”张庆忍着笑,迟疑地道,“你拿错了……”   顿时停下了脚步,云宣惊讶地看着他:“不是藏在你床头柜里的那个吗?”   “那个是末将以前用的。”指了指腰间的水袋,张庆一脸无辜道,“我今天早上出门前把旧的放了进去,新的在这里……”   一时间,云宣竟有些发怔地看着他,似是不愿轻易接下这个打击。   “白秋将这件事告诉我后,末将就猜到将军定然是对苏姑娘放心不下去了明镜局,但将军跑得太快,末将已经赶不上了。”张庆忙安慰他道,“不过,那个说是旧的,其实也不过只用了两个多月,而且末将是擦洗干净了才收起来的,连将军都没分辨出来,所以送人也是看不出来的……”   但他还未说完,云宣却已经将手探向了他腰间的新水袋;“用过了吗?”   张庆下意识地回道:“还没。”   捕捉到云宣眼中满意的目光,张庆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有种想拔腿就跑的欲望。 第29章 明镜高悬(一)曼舞   再猛烈的狂风暴雨, 也终有平息的那一刻。   浣衣局多日来的闹鬼与死亡风波,终于在明镜局的第二次结案告示中盖棺定案。   几日热议之后,见皇后再也没有发回重审的旨意,浣衣局中的大多数人开始慢慢接受了现实, 皆有些感慨厉姑姑与白发婆婆平日里为人严苛怪异,没想到却还藏着正义之心,替她们除去了浣衣局多年来的恶霸。   得知真相后的石袖将自己关在了屋中不吃不喝整整两日, 直到她被提拔为浣衣局掌事的消息传来。   她终究还是顾全大局的人, 纵然憔悴心伤,却还是振作精神开始投身于繁琐事务中, 并在大家的安抚中开始恢复了往日的热情与笑容。   半个月后,浣衣局依旧很忙, 但氛围却似是与以往大有不同, 东议厅中少了恶语苛责, 不再有人公报私仇刻意压榨, 连以往跟随赵越作威作福的宫女都不敢再肆意妄为。   浣衣局中的女史本来也只有三个, 赵越死后, 只留下了石袖与阿英。阿英曾与赵越狼狈为奸臭名昭著, 石袖被提升为掌事也在情理之中, 但苏蔷没想到她不仅公正严明奖惩有度,   而且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浣衣局往日的恶俗风气一扫而空, 将浣衣局的诸多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心生敬佩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厉姑姑眼光独到。   她想, 这也许是便是厉姑姑和白发婆婆不惜余力想要保住她的原因之一吧。   石袖能替她实现她未曾实现的愿望——扼杀浣衣局的罪恶。   日子也愈来愈暖,好像只是在一瞬之间,目之所及皆开始明媚入心,一切都开始好转。   北六院也终于渡过了最陌生煎熬的时光,开始熟悉与习惯。   这样的日子,比起刚来时的落魄委屈好了太多,她们曾经以为那样的悲惨会持续到无尽头,没有希望,亦无法反抗。   可实际上,从她们踏入浣衣局的第一个夜晚,一切就已经在慢慢改变。   厉姑姑一直在努力,只是从未与人说起罢了。只可惜,即便她杀了赵越,许多人也只会以为她不过是想报仇雪恨罢了。   从东议厅经过时,偶尔看到石袖忙碌的身影,苏蔷会想起那个雨天。   厉姑姑在看到她特地为自己从御药房拿来的药包时,眸底掠过的那一丝柔软。   她不是厉鬼,而是在生病时也希望被人问候与关怀的普通人。   只可惜,她不仅被家人强行送进了这墓穴一般的深宫,还在这里失去了与她同病相怜的小侄女。   倘若她和白发婆婆都从未入宫,一个会是贤妻良母,一个也儿孙满堂了吧。   高墙,深院,这里能容得下太多罪恶和毁灭。   希望厉姑姑和婆婆能得偿所愿,为一段罪过与无助化上终结。   只是,她从未与石袖提起她们的良苦用心,也无需再提。   那日在明镜局门外,当听到白发婆婆自缢身亡留书自首的时候,石袖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她日夜不休的努力,也是为了报恩吧。   苏蔷一直与石袖交往不深,也认为她有意接近许诺不过是为了利用她,但现在看来,她的确有力挽狂澜的气魄。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新的一天,总会从告别过去的晨曦开始。   苏蔷依例去尚衣局送衣裳,但起得有些早了,便放慢了脚步,从百花苑经过时更是如此。   她本想借此机会好好欣赏一下在春日里绽得正盛的花草,却不妨竟隐隐听到了袅袅丝竹声。   那曲子由笛子独奏,清爽活泼,似是春日里在嫩绿枝头跳跃的黄雀啼声一般动听婉转。   苏蔷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循着笛声分辨着方向走了过去。   穿过牡丹亭,她在清水洞南边的洞门外停下,只向里看了一眼,便觉心神荡漾。   晨光朦胧,水声潺潺,笛声明净,一个女子正在横跨清水河的石桥上长袖而舞,一袭轻衫,白纱叠着嫩黄粉红,一动一静皆透着灵动。   此曲此舞,正合此景。   春意盎然,美人如画。   已经许久未欣赏到歌舞的苏蔷不由得沉浸其中,甚至忘了惊叹,也来不及思考为何会有人在此舞乐。   曲到浓处,舞最妙时,突然传来了一迭声的掌声,其中还携着一个女子肆意而有意的叫好声:“好!”   被蓦地惊扰到的女子一惊之后倏忽停下,正绽放如春花的偌大裙摆惊慌得似是突遇暴风骤雨一般。   站在桥头吹笛的宫女也霎时停住,余音过后,四周忽地一片安静,只徒留依旧潺潺的水流声与叫好女子得意的笑声。   苏蔷被扰了兴致,下意识地蹙着眉向声音传来的东门看去。   在三五宫女的簇拥下,一个一袭大红、衣饰华贵的女子款款而来,笑意盈盈,却尽是得意,竟是个妃子。   桥上跳舞的女子见了来人,神色更是惊慌,忙转了身将目光探向不远处的一处亭子里。   亭子中本不易被人察觉到的两人也已站起身来,在随身侍女的陪同下朝石桥匆匆过来。   “本宫当是哪个仙女儿下凡,原来不过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婢女罢了。”毫无顾忌地将那跳舞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拍手叫好的女子虽依然面带笑意,语气却渐冷,“怎么,发了一早上的疯,连礼数都忘了吗?皇后娘娘知书达理,怎地身边会留你这么个不知尊卑的东西来服侍!”   跳舞的女子本就身子单薄,被她如此一骂竟气得全身发颤,正待要开口,却被人轻轻拽住了衣袖。   从亭子过来的两人容颜秀丽气质非凡,显然也是后宫贵人。而且细看之下,其中年纪稍长的那位用凤簪挽发,应是皇后无疑。另一位打扮简单,身着淡蓝衣装,虽面容略施粉黛,却也是风华绝代的美女,举止中自带一股恬静之气。   皇后向前几步,拉过跳舞女子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不可妄动。   “不过是一场误会,柳妹妹切莫动气。”蓝衣妃子微微一笑,声音淡雅若清风,“君儿她一时乏了,所以见到妹妹才没来得及请安。妹妹大量,可切莫与小丫头计较。”   目光缓缓地从那咬唇强忍怒气的女子身上移开,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皇后与蓝衣妃子,佯作惊讶,身着红装的柳贵妃屈身拜了一拜:“妹妹竟没看到皇后与向妃姐姐也在附近,未能及时请安,还望两位姐姐勿怪。”   “这一大清早的,柳妃怎么会在这里?”报以微然一笑,皇后温声问道,“该不是特地来赏花的?”   “皇后娘娘英明,妹妹的确就是来赏花的。”柳贵妃盈盈一笑,道,“今个儿皇上醒得早,打算陪着太皇太后来百花苑走走。臣妾心想皇上虽是一片孝心,但这百花苑不如御花园修得平整,到处都是水啊石啊,着实不好走,而且太皇太后向来喜欢桃花,所以便建议皇上陪太皇太后去成武殿后面的桃林逛逛。那里的桃花开得正盛,与太皇太后的融天宫又离得近,皇上也就改了主意。但臣妾却也起了兴致,心想醒都醒了,不如来百花苑散散心。哪里想到会碰上如此美妙的轻歌曼舞,吓得臣妾还以为一大早地撞了鬼呢……”   皇后脸色顿时一变,眸底掠过一丝凌厉。   “柳妹妹说笑了,只是太皇太后的寿诞将至,皇后娘娘想让君儿舞一曲来为太皇太后祝寿,所以趁着百花苑的清净来练习罢了。”向妃微笑道,“没想到第一天便惊扰了柳妹妹赏花,也实在巧了。”   “哦?没想到皇后娘娘的凤栖宫那么大,竟也找不到一个练舞的清净之处,若非向妃姐姐解释,妹妹还真的误会了呢。”微微挑了挑眉,柳贵妃道,“臣妾还以为皇后娘娘得了皇上会来百花苑的消息,特地让小美人儿排好了歌舞在此等候,想给太皇太后一个惊喜呢。”   皇后缓缓开口,面不改色:“皇上的行踪岂是我等能揣测到的,柳妃如此多疑,怕是不妥。”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臣妾改了就是。”柳贵妃低眉一笑,媚波流转,对向妃道,“不过,向妃姐姐为了皇后娘娘的一片孝心也着实辛苦,这么早就起来了,该不是因为独守深夜而睡不着吧?”   “我很好,多谢柳妹妹关心。”似是听不出她的讥讽之意,向妃依旧笑意温和,“既然妹妹来赏花,我们也不好多加打扰。”   说着,也不待柳妃再开口,她已将目光探向皇后:“皇后娘娘,君儿也累了,不如今日到此为止吧。”   皇后点了点头,牵着那君儿的手正打算转身,却听柳贵妃惊讶地“咦”了一声:“臣妾是眼花了吗,怎么瞧着这个君儿和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呢?”   向妃笑了笑,解释道:“柳妹妹怕是贵人多忘事,君儿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崔公家的三小姐,上次的赏花会妹妹应该见过的。这次是奉了太皇太后懿旨陪皇后小住几日的。”   柳贵妃佯作恍悟地长长“哦”了一声,感慨道:“难怪生得如此标致,只不过听说崔公家教甚严,臣妾还以为崔家的千金都与皇后娘娘一般知尊卑懂礼数呢……”   已气得小脸通红的崔晓君似是再也忍不住,见姐姐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腕,登时会意,冷笑一声,转身道:“君儿在练舞时被娘娘惊吓,虽没有受伤,可却有些神志不清,所以未能给贵妃娘娘行个大礼。只是,不知柳妃娘娘是何出身,竟也有资格妄议我们崔家的家教?”   被一针见血地戳到了痛处,柳贵妃一时语噎,竟忘了如何反击。   但崔晓君却等她不得,哼了一声后便挽着皇后径自走了。 第30章 明镜高悬(二)耳环   虽然在去尚衣局的路上耽搁了时间, 但好在起得早,苏蔷到了尚衣局的偏门的时间正好,只等了片刻便见一直与她接洽的尚衣局小宫女虞善几乎红着双眼过来,满脸都是疲倦, 样子很是可怜,不由得关心地问了几句。   “前几天我们就把皇后娘娘特地吩咐的舞衣做好送过去了,但昨夜三更娘娘突然传命过来, 让师父去凤栖宫一趟。那件舞衣太过精致, 我们已经做了许多日,我还以为又是我笨手笨脚地出了什么意外连累了师父, 便坚持跟了过去,谁知只不过是服侍晓君翁主试装而已。”虞善打着哈欠, 小声抱怨道, “试完还不算, 竟还要在门外候着, 直到刚刚才回来。唉, 主子的一时兴起, 能将咱们把死里折腾。”   苏蔷听着, 突然想起了什么, 问道:“给晓君翁主做的舞衣可是我第一次送来的纱衣吗?”   虞善眯了眯眼睛, 想了半天, 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不过你见过也很正常,浅黄嫩红的很好看, 主子们的衣裳还未成品就会送到你们浣衣局清洗很多次呢。”   她笑了笑,想起当时第一次见面时虞善焦急的样子,心里倒是确定了那天拿过来的应该就是今晨翁主穿着的舞衣,没想到尚衣局也会这般辛苦。   回去的时辰与往日相比很正常,但奇怪的是百花苑中盆景园的数条小石路上竟好似零散地多了许多人,好像都在低头找些什么,其中有几人手中还拿着各种物件,应该是在办差途中,还有几个宫女还有序地在附近不停走动,似在监察。   倏地想起今天早上偶然碰上的那一幕,苏蔷迟疑了片刻,正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绕个远路,一转身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是个穿青衣的宫女,浓眉大眼,高挑清秀,虽然衣裳质地色泽与普通宫衣相同,款式却利落许多,与她的英姿飒爽倒是很是相称。   “大家都在里面帮忙,你怎么跑出来了?”浓眉一挑,那姑娘虽看起来也不过二九年纪,行事却直截了当,直接拽住了她的胳膊往里走,声音也甚是清亮,“都什么时候了,找不到东西大家都不能走,不能偷懒啊。”   苏蔷忙挣脱开来,退开几步:“姑娘误会了,我只是经过,并未进去。”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姑娘嘿嘿笑了两声,却没打算放她过去,“不过见者有份,掌镜吩咐,凡经过百花苑者皆要帮忙,不然这园子这么大,就我们明镜局那么点人手可得搜到个什么时候。”   没想到晨时的事还惊动了明镜局,苏蔷略有惊讶,想了想道:“可是,我回去还有急事,虽然明镜局人手欠缺,但总不能因为这样就影响其他司局的差事。”   “这个……你说得也有些道理……”那姑娘一怔,似是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样子甚是呆萌,支吾道,“但是掌镜只吩咐过经过的人都必须留下来帮忙,没说这么多……要不你先进去,我去找掌镜问一问?”   见自己似是没机会避开了,苏蔷只好道:“既然掌镜有命,我听从便是了。只是,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   那姑娘见她答应,甚是高兴,忙道:“晓君翁主的一只珍珠耳环丢了,你奔着耳环找就对了。”   苏蔷了然,故作轻松,一边向里走一边道:“原来只是丢了只耳环,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那姑娘果然是心直口快,皱着眉头不假思索地道:“可不就是大事,清水洞现在正闹得不可开交呢。那珍珠耳环可不简单,是太皇太后赐给皇后亲母的嫁妆,价值连城,丢了可是大事。而且皇后说是耳环丢在了清水桥上,一定是被柳贵妃给踢进了河里,柳贵妃又说她从来没见过什么耳环纯属被栽赃嫁祸,偏地司镜在这个时候出了宫,掌镜现在一筹莫展,只能让我们赶紧在翁主经过的路上仔细找找,若是找到了固然两全其美,若是找不到可真就麻烦了。”   苏蔷听得明白,终于将这件事和晨时所见的状况连上了。   早上在清水洞的南门洞外,她见战火一触即发,便趁着无人注意悄悄退了回去,只是为了避开她们又绕远了路,等到了盆景园时恰好见皇后一行人在前面,便默默地寻了条偏僻的小道候着她们离开。虽然她也看到了她们后来又返了回去,却不知道竟然闹到了这个时候。   “行了,今天你给我面子,那我也当你是朋友,”那姑娘见她锁着眉低着头,还以为她这就开始仔细找耳环,很是感动,临走前拍了拍胸脯热情道,“我叫李大衡,在明镜局当差,以后你犯了什么事儿直接找我就成。”   苏蔷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却见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问道:“怎么了?”   李大衡也一脸疑惑:“既是朋友,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才是,不然以后我怎么能罩着你?”   “哦……”苏蔷恍然大悟,微然笑道,“我叫苏蔷,是浣衣局的宫女。”   李大衡喃喃重复了两次她的名字,然后猛地一抱拳:“苏蔷,后会有期。”   她望着那姑娘利落而轻快的步子,有种说不出的羡慕与敬佩。   能以如此干净直接的性子在后宫生存,实属难得。   与其他人一样,在附近寻了许久,依旧一如所获。   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因为东西并不在这里,找多久都是白费精力。   但是却没有想到这场战火竟会持续这么久,直到接近午时都还没有要散的意思。看来皇后与柳贵妃这次是下定了决心要拼出个输赢来。   在几乎将盆景园的每一条小道每一处盆景每一寸土地都找得差不多的时候,李大衡又出现了,一脸的不愉快。   她的来意既不是来查验成果也不是来宣布解散,而是要将他们全部带回清水洞。   在去的路上,苏蔷才发现除了盆景园,其他地方也多少有人在附近搜寻,人数竟大概接近二三十。   皇后众人皆坐在清水桥洞旁边的凉亭中,向妃与柳贵妃相对而坐,皇后位于主座,明艳照人的崔晓君站在皇后身后。而明镜局的掌镜莫承与另外一个蓝衣宫女则站在凉亭之外,似在随时准备待命。   李大衡冷着脸过去复命:“莫大人,人都带来了,百花苑各个出口也派人把守,不会有任何人能随意进出。”   还未待莫承开口,凉亭里的柳贵妃便悠然开口:“照着皇后的英明决断,这些人都有可能捡到翁主的耳环又藏了起来,所以东西没找到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   皇后秀眉一蹙,容仪依旧端庄典雅:“贵妃此话只怕是断章取义吧,本宫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说谁最后留在了清水桥,谁就有可能捡到了耳环,或者故意丢到了什么地方。”   柳贵妃微微一笑,毫不示弱地道:“皇后未免太大意了些,也不能因为翁主是在桥上跳舞就断定是在桥上丢的耳环,依臣妾愚见,翁主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是很有可能的,就是将今晨来过百花苑的所有人都搜查一遍也不为过。”   皇后轻轻扯了扯唇角:“贵妃倒是心思缜密,但该不会以为此事闹得越大便会结束得越草率吧?”   “臣妾一心为皇后着想,不敢有半分懈怠。”柳妃亦答得恳切,道,“不找到皇后娘娘所说的无价之宝,怎能洗刷本宫身上的嫌疑?如此重罪,臣妾实在担当不起,所以还请皇后切莫手下留情,查得越是仔细便越是能洗脱本宫身上的罪名。”   候在亭外的莫承甚至无奈,目光扫过跪在桥上的一众宫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典镜胡西岩,见她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鞋子,暗自叹了口气,转向凉亭屈膝拜了一拜,恭敬开口:“依微臣之见,既然四处皆寻不到珍珠耳环,不如派人下到清水河中找一找,可能还有一线希望。”   不待皇后裁决,柳贵妃却已经开了口:“莫掌镜此言有理,只不过,万一这耳环当真是在河中找到了,究竟是翁主跳舞的时候不小心踢进去的,还是本宫故意给扔进去的呢?”   崔晓君冷然道:“贵妃娘娘这是心虚吗?”   柳贵妃不答,却委屈地对对面的向妃道:“向姐姐,你瞧瞧,妹妹不过是在你们走了之后在桥上多站了一会儿欣赏一下风景,结果竟然无端被扣上了这么大的一个帽子,实在是委屈得很。也亏得皇上与太皇太后今日没来,否则岂不是白白坏了好心情?”   “皇后娘娘丢了太皇太后御赐的家传宝物,自是心急,既然你我并无要事,替皇后娘娘排忧解难也是分内之事,妹妹也不必多想,皇后娘娘也是担心妹妹会被小人诬陷,”向妃面容慈和,劝道,“再说,明镜局也在竭力做事,应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柳贵妃听了,点着头将目光投向了莫承:“这都闹到晌午了,莫掌镜,你们究竟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莫承全然无计可施,只能答道:“禀告贵妃娘娘,除了加派人手搜查外,的确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皇后似是早就料到一般,唇角掠过一丝不屑的嘲笑:“这倒是在意料之中,听说上次贵妃丢了簪子,明镜局险些将整个后宫都翻了一遍也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那簪子自个儿跳出来的,看来你们明镜局早已没了太皇太后当年在那里当值时的风采,大到人命案子胡乱判,小到丢的东西也找不到,实在是一无是处……胡典镜,本宫说的可有道理?”   一直只打算站在莫承身后安静盯鞋的明镜局典镜胡西岩突然听到皇后对自己开口质询,忙屈膝行礼,白皙可人的脸上挂着谄媚而又勉强的笑,不迭地赞同:“皇后娘娘说的对,明镜局的确有负娘娘厚望,若非皇后娘娘宽容大度,怕是早就不能存活在宫城之中。” 第31章 明镜高悬(三)盆栽   “呸!”站在桥上守着一众宫人的李大衡压低了声音骂道, “这个胡典镜,平时无能也就罢了,关键时刻就只知道溜须拍马,若是明镜局垮了, 我倒要看她怎么办!”   她的声音很低,似是也觉得不太好被人听见,但碍不住情绪太过, 那些嘟囔声还是落进了就跪在她身边的苏蔷耳中。   明镜局的司镜典镜掌镜各有一人, 照理说典镜比掌镜的官职高了两品,该是更有担当才对, 可依着目前的状况来看,反而是掌镜莫承一人独揽狂澜, 可见明镜局也是大有闲人在。   虽是春日, 阳光算不上炽热难忍, 但毕竟跪得久了, 周围的宫人开始低低地传来抱怨声。   “姑姑还等着我去给御膳房带话, 眼看着就要耽搁娘娘的午膳了。”   “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 大家都是什么活都干不了, 不管是娘娘们还是姑姑们早就知道了, 但也没一个敢过来要人的, 这差事铁定是办砸了, 回去后不被重罚就是大幸了。”   “我倒是不担心受罚什么的,但我们家娘娘身子不适,我和阿晶是去太医院请程太医的, 这会儿也不知道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阿晶,连妃娘娘就只有你们两个侍奉,你们都走了,她又身子不舒服,这身边没人可如何是好?”   阿晶的声音似是有些虚弱,解释道:“阿欣本来是打算一个人去太医院的,但娘娘说太医院太远,早上起来路又看不清,所以才坚持让我们一起过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谁会想到中途竟会被拦下来……”   “连妃娘娘虽然身子弱,但也真是好脾性,不仅从不装腔作势,还对你们是真心好,这宫中怕是只有为人仁厚的向妃娘娘能与之相较一二了,若是皇后娘娘……”   “行了,越说越过分,是怕脑袋掉不下来吗?”   许是也意识到此时此景不太适合发牢骚,人群中又是一片沉默。   直到阿欣突然低声惊呼了一声:“阿晶你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晶额上冒着冷汗,脸上煞白,似是随时都要晕倒一般。   跪在她身旁的阿欣慌忙将她扶住,却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办,阿晶前几天误食了杏仁,全身起了红疹,昨日刚痊愈,身子是受不了这么长时间跪着的。”   听到动静的李大衡忙道:“你们等着,我去问问。”   但她很快便回来了,摇着头有些抱歉地道:“柳贵妃不准任何人回去。”   此时的阿晶已经歪倒在了阿欣的怀中不省人事,额上冷汗涔涔。   因连妃的绯烟宫中已经很久只有阿晶和阿欣两个人侍候,所以感情胜似姐妹,此时见阿晶情况不妙,又不能找人救她,阿欣记得险些哭出来:“那怎么办,若是阿欣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主子交代……”   “难道为了一只耳环,真的就要让阿晶把命搭在这里吗?”   “可这么等着,耳环也找不回来啊,主子们究竟想怎样?”   ……   众人似是再也压抑不过已埋在心头许久的怒火,开始七嘴八舌地抱怨,声音愈来愈大。   李大衡皱着眉道:“你们别这样,主子们的心思岂是咱们可揣摩的?皇后和柳贵妃的心情都不好,若是被她们听见了,说不定可不止跪着候命这么简单了。”   听她说得有理,她们的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可阿欣低低的抽噎声却愈发地清晰。   如此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见阿晶的状况的确愈发糟糕,苏蔷心里一横,蓦地站了起来。   包括李大衡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看她的目光里皆是震惊。   因着她方才一直低头不语,李大衡也并未注意到她,如今突然见她站起,忙两三步过去,低声急道:“你站起来做什么,这个时候就算是内急也只能憋着!”   见李大衡虽然快人快语,但在关键时刻却清楚明白,苏蔷似是明白了她能够在后宫立足的原因。   她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想到了一件事,可能能帮助皇后娘娘找到耳环。”   李大衡眼睛一亮后,又谨慎问道:“你可确定?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若是惹了主子们生气,你可就惨了。要不你先跪下,再好好想想?”   看得出她的关怀是出自真心,苏蔷微微一笑,让她放心:“我确定。”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随着李大衡缓缓下了桥,候在了凉亭之外。   听到李大衡附在耳边的低语,莫承略有惊疑地看了一眼苏蔷,正打算走过去先问两句,却听皇后在亭中问道:“莫掌镜,怎么回事?”   只好收回刚迈出去的脚步,莫承转身禀告:“回禀娘娘,浣衣局宫女苏蔷说她可能有耳环下落的线索。”   亭中片刻的沉默后,柳贵妃略带得意地轻笑道:“臣妾就说嘛,若是不用些非常手段,她们是不会说实话的。”   向妃默了一瞬,微微笑道:“妹妹别急,先听听她说些什么。”   皇后微微蹙着秀眉,对莫承点了点头。   莫承领命,回头,看着苏蔷的目光深沉,问道:“你知道耳环在哪里?”   “奴婢并不知道。”苏蔷的声音很低,却已足够清晰,“但奴婢斗胆,想请问皇后娘娘是否在今日清晨从盆栽园经过?”   皇后略一思索,道:“本宫与翁主的确是从盆栽园经过,那又如何?”   苏蔷又问道:“那请问皇后娘娘,翁主是否在盆栽园过一跤?”   崔晓君微有惊讶,几步走到她的不远处,挑眉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蔷低着头,答道:“回翁主,奴婢几乎每日都从那里经过,知道盆景园虽然风景秀丽宜人,但其中有几条小石路的确难行,不仅遇水极滑,而且很容易被绊倒。奴婢想,既然翁主是来百花苑练舞,应该穿着底薄的舞鞋,若是不一小心就有可能被路上突出的乱石绊倒。”   想起自己随长姐去清水洞时还穿着正常的宫鞋,虽然一路谨慎却在经过盆景园时险些摔倒,但后来回去时因为被柳贵妃扰乱,所以并未来得及换鞋,再加上心情极差,一时不慎便真的被一块石头给绊倒了,即便此时再想起也是心中窝火,崔晓君冷笑一声,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的耳环便是在那个时候给弄丢的?”   苏蔷点了点头:“奴婢正是此意。”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重要线索,原来不过如此。”崔晓君不屑道,“我们就是那个时候发现耳环不见的,自然会在当场找一遍,根本没有。”   皇后似是大失所望,将崔晓君召了回去,对苏蔷道:“行了,你退下吧。”   “皇后莫急嘛。”盈盈一笑,柳贵妃却突然道,“说不定人家还没说完呢。”   “奴婢的确还有话说。”微扬了声音,苏蔷忙道,“奴婢斗胆,敢问当时翁主是否找得仔细?”   崔晓君微愠:“你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并无他意,只是考虑到人之常情,倘若丢了东西之后在当场并未看到失物,一定会迅速返回自认为最有可能弄丢失物的地方。”似是被她的气势给惊了一惊,苏蔷的声音低了些,“奴婢想,若是奴婢丢了东西,一定会确定查找的重点,而对其他地方不再过于关注,而且据说当时天还未亮,盆景园到处都是盆栽,耳环太小,的确不太好找。”   “你的意思是我尚未在盆景园找仔细就来了清水桥?”冷笑一声,崔晓君道,“好个自作聪明的奴婢,但你可知道后来我们又派人回去重新找了一趟,难道你的意思是她们办事不利吗?”   亭子外另一边的皇后随身宫女秀树忙适时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明鉴,奴婢当时与几位姐姐在盆景园找得仔细,连翁主未经过的地方都没有放过,确实什么都没找到。”   皇后斜了她一眼,不耐道:“好了,你添什么乱,起来。”   见秀树委屈站起,苏蔷侧了头,趁机问道:“敢问这位姐姐,你回去的时候可发现当时的盆景园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秀树疑惑不解:“什么不同?”   苏蔷提醒道:“比如路面是否多了许多水?”   秀树显然想到了什么,却迟疑着是否要回答,却听身边的晚霞宫宫女知书忙不迭地点头道:“的确是多了许多水,有几条路很滑。”   “这就是了。”苏蔷转回了头,再次低眸,恭敬道,“其实,司苑局每日都会在清晨固定时辰将盆景园的盆栽重新换一批花式相同的,然后浇上清水。若是奴婢没有猜错,只怕翁主走后不久,旧的盆栽就被换走了,所以几位姐姐和我们再重新翻找的,不过是司苑局新换的盆栽而已。”   她絮叨了许久,其实这句话才是关键。   众人皆是一怔,谁都没想到盆景园竟还有这般规矩。   若是当时耳环被掉落在附近的盆栽中,而不久后盆栽被换走,自然是再找多久都是徒劳的。   向妃惊诧问她:“这么说,你怀疑耳环是丢在了原来的盆栽里?”   “奴婢并不确定,只是突然间想到了这件事,心想也是有可能的,所以才斗胆提议皇后娘娘最好派人去司苑局查探一番。”苏蔷的声音愈发平静,“奴婢经过盆景园时,曾听司苑局的内侍全和提起过,那些被换掉的盆栽一般是在午时运出宫的,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 第32章 明镜高悬(四)调配   半个时辰后, 奉命去司苑局的凤栖宫秀树、晚霞宫知书、白瑜宫北药在李大衡的带领下终于回来,她们三个分别是皇后、向妃与柳贵妃的贴身宫女,又有明镜局作陪,带回来的结果自然是公证可靠的。   而只看一眼跟在最后手捧锦盒的小内侍, 所有人对结果便已经心知肚明。   果然,李大衡在亭外站定,还未向里面禀告, 却先对苏蔷竖起了大拇指, 一脸的敬佩。   秀树将锦盒从全和手中接过,在皇后面前打开, 里面圆润剔透的珠子发出细腻的光泽。   崔晓君拿起,仔细辨认着。   众人皆沉默着等待结果, 气氛紧张而又充满期待, 唯有柳贵妃将手帕绕在指尖玩弄, 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直到崔晓君终于对皇后确定地点了点头。   “这就找到了?”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人却是百无聊赖的柳贵妃, 语气慵懒, 尽是嘲讽, “臣妾还以为要等到天荒地老呢。”   皇后自知理亏, 也不与她争一时之快, 低眉浅笑:“因着本宫的一片孝心, 连累两位妹妹在此消磨时光, 实属无奈,还望两位切莫放在心上。”   “哦?”将歉意表达得如此婉转,柳贵妃自是不愿接受, 轻笑一声道,“原来皇后娘娘将我留下的意图与留下向妃姐姐是一样的,臣妾还以为今日皇后娘娘是要捉贼拿赃,将臣妾绳之以法呢。”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即便因一时之急对妹妹有所误会,也不过是违心之举,定然不会冤枉了妹妹。”已沉默良久的向妃浅浅一笑,从中劝道,“皇后娘娘一心想寻回珍珠耳环也是对太皇太后的一片孝心,皇上常称赞妹妹宽容大度,想来也不会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况且如今风和日丽,百花苑中也是鸟语花香,你我姐妹许久未小聚畅谈,今日权当是谈心赏花了。”   “向妃姐姐一向没什么脾气,可妹妹却不是。”柳贵妃细眉微挑,道,“若妹妹早知道皇后娘娘有意留我谈心赏花,是断然不敢留下来的,毕竟妹妹出身卑微,怎敢与翁主同起同坐?”   明明坐着的人是她柳如诗,此话显然是说给站着的翁主崔晓君听的。   崔晓君自然与自家长姐同心同德,知道此时自己不能冲动,倒是生生将满肚子的火气给压了下去,只站在皇后身旁不说话。   皇后微微一笑,淡然开口,却已不与她再纠缠,而是转向仍跪在亭外的司苑局内侍全和:“是你找到耳环的?”   全和有些紧张,低头答道:“回娘娘,是奴才找到的。”   “做的很好,”皇后点点头,问道,“想要什么赏赐?”   她只是随口一问以示亲和,已打算在他一番推辞后赏些金银,却不想那小内侍虽看起来胆怯,却当真沉默着思索了片刻。   再开口时,全和迟疑着,支吾道:“奴才别无他求,只求,只求皇后娘娘能应允一事。”   皇后不想他当真有事要求,倒是来了兴致:“说。”   “盆景园中有几条小石路原本并不是为过路而修,是为了让盆景置于其上后会更加错落有致,后来却被强行改成了小路,”全和声音清晰,回道,“可那几条小石路却因碎石突起或路滑难行而生出了多次意外,所以,奴才斗胆,请皇后娘娘下旨将盆景园进行道路重整。”   他此言一出,包括皇后在内的其他人都甚是意外。   皇后赞叹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内侍都随时准备替皇上分忧,好,本宫就如你所愿,这件事就由你全权负责。”   见全和领恩退去,向妃看了一眼站在莫承一旁的苏蔷,对皇后轻笑道:“此次有惊无险,倒多亏了这位苏姑娘,无论姐姐要赏什么,可都不能心疼。”   皇后似是与向妃甚是亲密,亦笑道:“晚儿说的对,不知有何建议?”   向妃微微一笑,将目光落在皇后的手腕上:“恕妹妹直言,苏蔷替姐姐寻回无价之宝,若是只赏些平常金银怕是不足以彰表其功,不如将姐姐的贴身之物作为赏赐。”   “你倒是有些有眼光,尽会挑些好东西。”皇后顺着她的目光低眼看了看腕上的翡翠手镯,会意笑道,“好,既然如此,苏蔷……”   苏蔷已站出来准备领旨谢恩,却不想已默然半晌的柳贵妃突然开口,生生打断了皇后的后半句话。   “苏蔷姑娘观察入微心思缜密,只凭着所见所闻便将事情推断得八九不离十,如此天分怕是连明镜局的多数人都望尘莫及,留在浣衣局实在是可惜了。”柳如诗笑吟吟地看向皇后,道,“皇后娘娘也说如今明镜局人才凋零,可这天赐的人才就在眼前,何不顺水推舟,借此良机替明镜局招揽贤才呢?”   四周又是一片沉寂,连苏蔷也大吃一惊。   皇后微蹙着眉:“你的意思是,将她调入明镜局?”   “今日之事明镜局也在场,可除了四下搜寻之外束手无策,即便只是一时之过,也不能否认苏蔷的确有过人之处,将她留在浣衣局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一直态度敷衍的柳如诗点头,甚是诚恳,“既然如此,何不让她在明镜局一展身手,也好以后能为皇后娘娘排忧解难?”   皇后迟疑着,还未开口,却听向妃道:“柳妹妹虽是一番好意,但此举未免太唐突了些。宫中各司局用人调配皆有法度,尤其是明镜局,每次的人才选拔皆要经过重重考核度量,虽说苏蔷的确有国人之才,但只因这一件事就将她调入明镜局,对其他人而言未免不公吧。”   “向妃姐姐此言差矣,自古量才任用,那些选拔考核的目的不正是因此吗?”柳贵妃却不以为然,坚持道,“臣妾听皇上说过,特例自然要特办,有时候墨守成规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在考虑人才任用时,前些日子轻衣司的新都统云宣不就是破格提拔的吗。倘若皇上听说皇后娘娘在用人时不拘一格,定会龙颜大悦。皇后,您说呢?”   听她说得句句有理,皇后不由得心中一动。   柳如诗如此不遗余力地想将苏蔷推荐到明镜局,不过是想收买人心,但此事的确波及甚广,皇上迟早会知道,若是自己应了此事,既能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也可让皇上对自己注意一二,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更何况,刀剑能救人,亦能伤己,只要苏蔷以后在明镜局稍有差池,还可顺水推舟将找柳如诗为她背锅。   如此想着,只在片刻间,皇后便已权衡出利弊,决定成全柳如诗了:“柳贵妃所言,倒是有几分道理。如此人才,若是就此埋没,倒是可惜。”   见皇后的手渐渐从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上移开,向晚已然猜到了她的用意,略一思索后道:“姐姐明鉴,只是明镜局的规矩向来特殊,妹妹记得前几日整理宫中条例时无意间看到明镜局留存的任书,若是特批录用,好像还需司镜与尚宫认可,并通过她们的当场考核。”   “哦?”将目光探向亭外的胡西岩,皇后问道,“胡典镜,可有此事?”   冷不防被皇后问及,胡西岩一惊之后,忙将余光探向一旁的莫承,但见她毫无出手相救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向妃娘娘熟知各宫条例,所言自是……自是不错。”   皇后沉吟道:“可卓然不是出宫去了吗,如何能当场考核?”   斜看了一眼那唯唯诺诺的胡西岩,柳贵妃将目光探向莫承:“莫掌镜,你认为呢?”   一直好似置身事外的莫承低眉上前,与胡西岩相比显然多了几分风骨:“启禀娘娘,上次浣衣局旧案之所以能在三日之内告破,也是因了苏蔷及时提供了关键物证,卓大人向来惜才,若是人在宫中,自然也是喜欢的。”   没想到莫承竟为自己说话,苏蔷心下不由惊讶。   向晚听着,眉眼柔和,道:“莫掌镜向来与卓司镜同心同德,既然连她都这么说,那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只是,既然已经是皇后特批,这明面儿上的规矩也不该废了,臣妾有个建议,许是能两全其美。”   皇后问道:“妹妹有何高见?”   向晚微然笑道:“既然卓大人不在宫中,倒不如将苏蔷调入明镜局后,仍将她的档籍留在浣衣局,待试用过后,得了卓大人与赵尚宫认可同意,再将她转为明镜局的正式女史,姐姐以为如何?” 第33章 明镜高悬(五)意外   送走皇后众人, 百花苑中人群渐散,不消多时便只剩了几人。   苏蔷从地上站起来时,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我就瞧着你不一样,咱们刚做了朋友你就被调到了明镜局, 可真是太好了。”见人都散了去,已经憋了许久的李大衡眉眼笑开,嗓子也高了些, 声音清亮得将清水洞方才的沉闷瞬间打破, “我还当今日这一趟差事定然烦得很,没想到一遇到你就有趣多了, 倒也不虚此行,等我回去后定然要讲给肖玉卿听听, 看她下次还偷懒不来, 莫大人, 你说是不是……”   站在一旁的莫承没有说话, 却横了她一眼。   李大衡知趣地闭上了嘴, 对苏蔷无声一笑。   胡西岩笑得和善, 上前拉着她的手热情道:“阿蔷你别介意, 大衡这孩子就喜欢胡闹, 整日里无法无天的, 都是平日里被我们惯出来的, 你既是贵妃推举皇后特许的,以后就都是一家人,慢慢相处自然就知道了。还有, 你刚来明镜局便被委任为女史一职,可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天大的赏赐,实在难得,以后一定会在明镜局前途无量的。”   苏蔷见她着实亲和,一直紧绷的心弦倒是松了许多:“多谢大人。”   莫承依然神色肃然,欲抬脚向前:“行了,差事都办完了,还都杵在这里做什么。”   “莫大人……”苏蔷忙上前一步,行礼道谢,“方才多谢大人为奴婢美言。”   “我只不过说了句实话,可不懂什么美言。”莫承脚下一顿,语气生硬,“倒是你,不仅心思缜密看准时机,言语中又循循有序有理有据,卓大人自然是喜欢的。”   话虽如此,但说明白些却是指她早有准备,苏蔷垂了眉眼,道:“奴婢只是一时幸运,大人谬赞了。”   “知道就好。”莫承神情肃然,道,“明镜局掌管的是宫中刑狱,可不是一时的小心思就能蒙混过关的。”   “好了好了,人还没踏入明镜局半步就要被你给吓跑了。”胡西岩笑着,从中调和道,“莫掌镜就是个冷性子,明镜局中也只有卓大人能让她莞尔一笑了。”   莫承却再也不与她们闲言,直接抬脚走了。   李大衡亦不敢多言,朝苏蔷默默地做了个鬼脸便跟上去了。   独自留下的胡西岩也自觉无趣,与她又嘱咐了两句便也走了。   看着眼前的亭台小桥,苏蔷听着流水潺潺,一时间竟不知哪里才是该走的路。   想起方才的事,她仍心有余悸。   欲了结这场纷争而又不将祸事牵引于身,本是自己的初衷与底线,但却没想到最后会是如此结局。   莫说明镜局是传闻中的凤凰窝,即便不是,也是后宫宫人最心仪向往的去处,能有机会在那里一展身手自然是最好不过。   但这次,她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忧心。   时辰,摔倒,被换掉的盆栽,这一切的推论让结果水到渠成,好像都是有理有据有因有果。   可她并非是个因心细便大胆的人,如若没有十成的把握知道耳环的下落,她是断然不敢出面的。   晨时她为了避开皇后众人而选择绕路远行,但走到盆景园时却偏巧又遇到了在回宫路上的皇后一行人,但好在离得尚远,她们并没有注意到她。   只是为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在盆景园的松林中停下,想等她们过去后再启程。   那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数十盆松柏,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再加尚在晨曦,她们自然不会看到她。   但苏蔷没想到自己的一个无意之举竟然让她将翁主摔倒的意外尽数收在眼下。   那条小道并不宽,当时皇后和向妃并排走在在前面,翁主跟在后面,身后跟着秀树与知书。   崔晓君因着要踢路旁的盆栽而摔倒的时候,身后的两个宫女赶忙去扶,当时一片混乱。   照顾翁主不周,身为皇后贴身宫女的秀树自然免不得要被皇后斥责几句。   向妃求情,知书扶住翁主,直到几人都回了头继续向前,跪在地上的秀树才站起身来。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将攥在手中的东西利落地扔进了附近的杜鹃花盆栽里的。   那时,苏蔷还不知道她扔了什么东西。   不过,她们还未走出多远,崔晓君便惊叫了一声。   然后便是折返,秀树和知书在两旁的盆栽里仔细翻看,直到一无所获后重回清水洞。   那时她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看来却是再也清楚不过。   秀树本是皇后的贴身宫女,竟然将翁主的耳环先藏匿又丢弃,想来是配合皇后在向妃面前做了一出戏,目的便是嫁祸柳贵妃。   她正是因为瞧得清楚,后来从李大衡的几句话中揣测出了真相,才不想卷入其中。只是,为了她们的争风吃醋而连累下面的宫人无辜受罪,实在有些过分了,所以才不得已想化解了此番风波。   但如此一来,她便破坏了皇后特地为柳贵妃设下的局,也算得罪了她,更何况,皇后本就不待见明镜局,就算以后自己进了明镜局,怕也是前途未卜。   更何况,今日虽是她第一次真正见识了宫中的勾心斗角,但也已经算得上惊心动魄。柳贵妃也算对自己有举荐之恩,就算自己无攀附之心,却也挡不住她的收服之意,而且,宫中人人居心叵测,有谁会信她的清白,以后怕是会少不了面对这些尔虞我诈了。   她一声叹息,皱紧了眉头,纵然再犹豫,到最后还是领旨谢恩,既是宫人,去留早已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   “苏姐姐?”   一个男子声音乍得在耳边响起,有些耳熟,却还是将她惊了一跳。   苏蔷跳开一步,侧头一瞧,见来人竟然是全和,不由得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你可吓死我了,怎么又回来了?”   “我本就没走远,只是在外面等着苏姐姐,可迟迟不见姐姐出来,就进来了。”全和有些歉疚地笑了笑,“没想到竟吓到了姐姐。”   她有些惊讶:“等我做什么?”   “自然是来谢谢姐姐的,若非今日苏姐姐特地在皇后娘娘面前提起了我,司苑局哪里轮到我来立功,”一脸诚恳地,全和感激道,“我入宫已数年,若非若非姐姐有心,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头,此番大恩大德自然是要谢的。”   见他说着就要下跪,苏蔷忙将他扶住,却也免不了惊讶。   她的确是有意在皇后面前提起了他,但却不想全和平日里看起来办事迟缓却也心思剔透,不仅在皇后面前表现得滴水不漏,甚至还猜透了她的一番好意。   苏蔷笑道:“全公公客气了,那日若非你扶了我一把,怕是我此时也没的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了。况且,司苑局里我只识得公公,一时之间也只能道出公公的名讳来。至于能得到皇后娘娘的赏识,那是公公自个儿的本事。”   苏蔷所言句句真心,自从得知自己险些摔倒时往尚衣局所送的衣裳是翁主的舞衣之后,她便更是感激全和当时的顺手一扶,否则自个儿摔一跤倒是无妨,可万一弄坏了衣裳,莫说自己罪责难逃,恐怕还会牵连织宁她们。   “苏姐姐这么说,倒是叫我不好意思了。”全和憨憨一笑,道,“方才听她们说姐姐其实进宫不过两三个月,竟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便荣升女史,实在非常人所能,可喜可贺。”   苏蔷心思一动,问道:“全公公入宫时间长,可听说过明镜局的一些事情,比如如何才能晋升女史?”   全和略一沉吟,答道:“这个我倒是听说过,明镜局的宫人配置都是最多,不过都是宫女,没有内侍。司镜典镜掌镜各有一位,没品阶的普通宫女大约有二十人,能在明镜局熬过两三年被提拔为采女的也不过四五人,至于女史便更少了,除了苏姐姐之外也只有四人,其中一位是年纪稍长已在明镜局二十多年的老人儿,一位是京城四大世家之一肖侯府家的千金。另外姓梁的那位听说颇有些本事,立了几次大功,是从宫女一路提拔上来的,但也用了两年时光。至于最后一位,姐姐是见过的,就是李大衡李大人,她也是明镜局武功最高的。”   没想到全和如此聪明,尽拣着她关心的事情说,苏蔷暗抽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倒是我这个女史来得最莫名其妙了。”   “苏姐姐也切莫太过担心,”全和明白她的意思,温声劝慰道,“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姐姐心思玲珑,前途定然一片光明。”   虽说只是抚慰之言,但她此时却听得舒坦,笑着道:“平日里也不见得你这么会说话呢。”   全和却神色诚恳,道:“那是因为从未遇到像苏姐姐这般善心的人,盆景园中被我扶过的人也不在少数,听到的怨怼之言远多于感激之语,有谁会将我们这些做内侍的一时顺手当成善意。如姐姐这般记挂在心上的就更少了。” 第34章 明镜高悬(六)分歧   午后的百花苑, 却似是刚初醒一般,人影渐多,终是恢复了往时的气息,但大多宫人也只是路过, 脚步匆忙。   粉白色的桃花在枝头簇拥成团,远远望去似是一片片俏丽的云晕染上了胭脂,将石砌的桃花岭掩映其中, 恍得亭子下的一双人若隐若现。   “一大早殿下就拉着我去东宫议事, 怎地差事结束了也不放我回去,偏要来百花苑?”径自将茶水倒了一杯, 云宣伸手抚过茶盏上的袅袅热气,抬眼看着长身而立面向桃林的洛长念, “殿下不解释一下吗?”   洛长念没有回答, 却轻声道:“你过来。”   云宣被他的语气给吓了一跳, 皱着眉闷声道:“殿下莫不是与桃花仙子说话吧?”   洛长念回了头, 斜了他一眼:“你过来看那人是谁。”   云宣利落站起, 与洛长念并肩而立, 透过桃花锦簇, 恰好能看到下面有个小宫女低着头朝东面而去。   她走得很慢, 似是若有所思。   纵然隔得有些远, 甚是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云宣还是认出了她:“苏姑娘?”   洛长念看了他一眼,眸底掠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他竟能一眼便认出了她。   毕竟, 若非方才被已经程斌提醒,得知她已向东门而去,他是瞧不出那个宫女就是她的。   “没错。”洛长念平静开口,“方才斌子来报,说她已经被调入明镜局了,是柳贵妃举荐,皇后特许。”   云宣剑眉微蹙,在瞬间的惊叹之后却是忧心不已:“所以,那个找到耳环的宫女是她。”   “她非池中物,早晚会有这一日。”虽然人已走远,但洛长念的目光仍停留在桃花之上,顿了一顿似无意般道,“我听说你曾与她见过几次,现在不该替她高兴吗?”   有些不可思议地,云宣惊讶地看着他,但只片刻后,却似是已经明白了什么,恍悟道:“难道殿下并非是忘了她们,而是有意要将她们留在宫中加以磨练?”   洛长念叹声道:“将她们调入王府之事我的确是有心无力,你该明白。倘若我刚被父皇准许出宫建府就向宫里要人,实在有些不妥。更何况,你应该也知道,她们还未入宫便被向妃留意,所以一进宫便被她安排到了浣衣局。”   云宣的语气虽敬重却显然冷淡了几分:“既然殿下有意关注她们的行踪,便应该知道她们处境艰难,却一直袖手旁观,看来,殿下是有心要将她们卷入这场漩涡之中了。”   “我知道你在沙场征战多年,最看重的是人情义气,八成是对我以怨报德的做法不齿的。”洛长念却不以为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但你也该瞧得出来,其他几人也就罢了,苏姑娘心思精妙,若在宫中碌碌无为孤独到老才是可惜了。”   云宣却不以为然:“殿下若认为这是为她好,可问过她是否情愿,又可曾考虑过她的安危?”   洛长念的手微微一顿,神色虽不变,却仿若已经冷上了一层冰霜:“你这是怎么了?为成大业,难道有何不可吗?”   云宣几不可察地微皱了眉,沉默不言,眸底却显然涌动着失望。   两人相对而视,虽相近咫尺,却仿若隔着一重天地。   片刻后,云宣抱拳致歉:“末将一时冲动,还望殿下勿怪。”   洛长念沉默半晌,颇有深意地看着他道:“今日此行此言,不太像你。”   声音铿锵有力,云宣道:“过几日便是母亲生忌,末将心中惦记母亲,一时想到她们也是如母亲年轻时的大好年华,却偏要在这深宫之中虚度岁月,心中伤感,所以一时失言,还望殿下责罚。”   “好了,你我相识多年,我怎会不知你的性情?”洛长念虚扶了他一把,语气软了几分,“世人皆知云大将军热血方刚铁骨铮铮,但我还知道你虽在战场上杀敌如麻,平日里却最是重情重义。我早就说过,既待你如兄如弟,这些虚礼以后就免了。”   云宣放下手,道:“多谢殿下,但也正是如此,她们救过殿下,便也如同救过我,所以……”   “我明白。但好在你现在也是轻衣司都统,可在宫中来去自如,想护一个人能有多难?”洛长念微一颔首,道,“再说,苏姑娘玲珑八面,自会在宫中如鱼得水一帆风顺的。明镜局是个好去处,最是合适她不过。”   “殿下既已决定,我自是不会再多言。”似是无意再探讨此事,云宣转了话题道,“殿下晨时便过来,可与此事有关?”   洛长念点点头,道:“我听说今晨皇后带着翁主来百花苑练舞,偏巧父皇也准备与太皇太后来此赏花,心想今日的百花苑应该会很是热闹,所以找你过来瞧瞧,但现在看来,皇后的一番苦心却是被柳贵妃给截住了。”   云宣恍悟:“皇后想将翁主献给皇上?太子可知道此事?”   “皇兄向来嫌恶这些勾心斗角,从今日东宫的情形看来他也是一无所知。”洛长念短叹一声,回过身去,撩起衣袂坐到石案前,“皇后虽是嫡母,却终究不是皇兄亲母,一心挂念的也不过是她自己的后位,恐怕到头来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成为皇兄的拖累。”   “翁主丢了耳环,可大可小,但皇后却将此事闹得举宫皆知,想来是有意借机打压柳贵妃,顺便引来皇上留意。”云宣也坐了回去,拿起案上的茶盏,道,“皇后行事如此鲁莽,的确少了母仪天下的风范,再如此下去,不等柳贵妃出手,她便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势必会波及到太子殿下。”   “二皇兄最近动作很多,有柳贵妃在后宫为他推波助澜,自然得意。”洛长念忧心道,“向来前.庭后宫都是休戚相关的,我们不得不提早做些打算。”   他沉默片刻,谅解道:“太子心慈仁厚,这些明枪暗箭也都只能殿下帮着挡下,的确应该思量周全。”   “我与皇兄虽非一母所出,但他却护我长大,这些都是应该的,还好我身边还有你与云炜帮衬……”似想起了什么,洛长念突然问道,“我听说,你与云炜依然是势如水火?”   云宣没有回答,但已用沉默给出了答案。   洛长念早知如此,劝道:“他是世家公子,自小便孤傲些,但既然云炜是云大人的独子,也便是你的义兄,你们如此僵持,想必云大人也是心寒,何必定要如此?”   云宣云淡风轻地道:“他血统高贵,看不起我的出身,始终认为我救了义父是因为要攀附他们云家,所以无论我对他如何真心,也都是徒劳而已。但殿下放心,无论如何,我与他都一心追随殿下匡扶太子,不会因私心而误了大事。”   洛长念无奈道:“看来我是无力帮你们冰释前嫌了,我们几人当中,劝人最拿手的,应该便是羽明,连他都对你们俩的关系三缄其口,我也就不自不量力了。”   “说起羽明……”气氛已在不知不觉中缓和了许多,云宣笑了笑,道,“那家伙也该从岳州回来了吧。”   心照不宣地,洛长念也微然笑道:“应该到日子了。”   云宣钦慕道:“他最是逍遥,整日寄情山水游历江湖,什么时候生了去国怀乡之情就回来一趟,让人好生羡慕。”   “他若是有半点忧国忧民之心,也该正视自己那崔国公世子的身份,”洛长念不无期冀地道,“皇后是他的长姐,倘若他此次回来能留下来助皇兄一臂之力,时时能规劝皇后,也许后宫也能平静许多。”   云宣笑道:“他就是那般闲云野鹤的性子,和太子殿下倒甚是投缘,也算是福泽深厚,畅游山水快意江湖可是许多人可求而不可得的。”   又闲话了几句,眼见时辰不早,他们沿着石阶下了桃花岭,告辞后各自离去。   张庆跟在云宣身边,见他脸色不好,试探着小声问道:“将军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和殿下吵架了?”   云宣面色不动,不停下也不理他。   张庆跟随他多年,却是将他的脾性习惯摸了个透,即便他不说,从他下来时紧绷的神情里也瞧出了个端倪,便接着道:“将军该不是因为苏姑娘的事与殿下起了争执吧?”   云宣瞪了他一眼:“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张庆有些迟疑着道:“将军莫怪属下多嘴,将军在睿王殿下面前向来谨言慎行,很少会与殿下有分歧,就算有,也不会当面提起,此次怕是关心则乱吧。”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云宣只道:“既知多嘴,就少开口。”   张庆讪讪,却仍道:“属下只是觉得将军待那位苏姑娘有些不同,宫中人多嘴杂,若是长久以往,怕是要生出许多是非来。”   沉默良久,云宣只淡然道:“我只是瞧着她的心性与母亲有些相似,都是缜密沉稳,所以才……”   话说了一半,他却停了下来,唯留一丝不着痕迹的叹息。 第35章 明镜高悬(七)破绽   苏蔷回去时, 百花苑的消息显然已经传至浣衣局,连石袖都已经等在了北六院。   见她回来,织宁扔下手中的衣裳便跑了过去,也顾不得擦干手, 拉着她先笑着绕了两圈:“阿蔷要去明镜局了,阿蔷要去明镜局了!”   “好了好了,闹得整个浣衣局都知道了。”见她兴奋的样子, 似是天上掉了馅饼砸进她自个儿嘴里一般, 一路思量利弊的苏蔷才渐渐觉着其中的欢喜,浅笑嫣然, 道,“让人听见多不好。”   石袖迎着过来, 笑着恭贺道:“有什么不好, 你如今可是我们浣衣局的骄傲呢。”   阿岭也笑着凑了过来:“就是就是, 都说浣衣局是个无尽深渊, 进来了就别想着活着出去, 但谁能想到阿蔷她刚来就又立了功, 竟然一下子被皇后娘娘提拔到明镜局做女史,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人家是有靠山的人, 自然与我们这些普通人不同, ”将手中的衣裳搭在晾衣杆上, 许诺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只哼了一声,“照顾个人就能调出琉璃, 送个衣裳就被派到了明镜局,这样的好运气可是咱们能企及的?”   织宁皱了眉,不满道:“你阴阳怪气地嘟囔什么呢,刚才不是说好了不生气吗。”   “那是你们说,我可没那么傻。”许诺撸着袖子,愤然回身,看向苏蔷,“你自己说,为何说好了共甘共苦,可到最后你却顾不得我们,自个儿要去明镜局?”   “无理取闹,这是皇后懿旨,阿蔷她如何能拒绝?”织宁毫不迟疑地反驳道,“再说,就没听说过调职还能拖家带口的,你也不是个糊涂人,大家都还是姐妹,可别再说些糊涂话,没得坏了感情。”   许诺虽然心中有气,但毕竟有石袖在,也不敢太过分,便不再多言,直接擦过她们进了屋。   “别理她,总是扫兴。”织宁拉着苏蔷,兴致昂扬地问道,“你快告诉我,是怎么帮皇后娘娘找到耳环的?皇后娘娘长什么样子?听说柳贵妃也在对不对,她是不是特别美?还有……”   “行了,阿蔷昨天值夜,今天又忙了几个时辰,想来是困得不行了,还是先回去睡会儿吧。”石袖拦下织宁的喋喋不休,又对苏蔷笑道,“今日你便不用当值了,好好与她们说说话,再过两日等调令下了,以后再见一面可不容易了呢。”   苏蔷屈膝道谢:“多谢姑姑体谅。”   忙扶了她一把,石袖道:“好了,我们都这么熟了,无需这些虚礼,更何况以后咱俩可是平级,可担不起这些。”   “对对,快去睡觉,我去给你端些热水洗把脸。”话还未说完,织宁便跑开了,“别再站着了,快进屋去。”   阿岭也笑着先进了屋:“我去给你收拾褥子。”   看着她们的匆忙身影,石袖笑道:“别看现在是活蹦乱跳的,等冷静下来就要像许诺那样难过了,她们可都舍不得你呢。”   思及此,苏蔷心中难免失落,但还是道:“浣衣局有你在,我也就放心了。”   “厉姑姑曾说你观察入微做事稳妥,明镜局于你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去处,”石袖的笑意渐消,放低了声音,眸子里有几许感伤,“若是她能得知这个消息,定然会高兴的。”   纵然不曾忘,但她们之间极少提起厉姑姑,苏蔷眉睫轻垂,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早已习惯了深藏哀伤,不知该如何回应石袖的悲痛。   “好了,东议厅还有好多活等着,我就不陪你说话了。”默然片刻后,石袖勉强笑了笑,道,“这两日你收拾一下东西,若有什么不够就去东议厅拿,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浣衣局出去的人,明镜局的宫人向来趾高气昂,可不能教她们瞧不起。”   苏蔷点头,诚心道谢:“我明白。”   只不过一日,尚宫局的调令便到了浣衣局,原先并不相信此事的宫女皆是惊叹不已,时不时便以恭贺告别之名挤到北六院,弄得许诺不胜其烦,后来一得空,苏蔷便躲到了东议厅,倒是清净了许多。   第二日便须要到明镜局报到,前一日织宁与阿岭便三下五除二地将她的东西打保整齐,虽然平日物品并不多,但书少说也有一二十卷,倒是也不少。   这些书卷原本都是白发婆婆的,后来她自缢身亡,苏蔷便拦下了收拾北十院遗物的差事,又因着婆婆本无家人,她按着宫规将一些衣物送到了锅炉房烧掉,留下了那些书。   一进门,苏蔷便见那些书被整齐地码成了两摞放在桌子上,而织宁正满屋子乱翻,不由问她道:“你这是做什么?”   “找绳子呀,捆起来带着比较方便。”织宁抬起头,拍了拍手,想了想,决定放弃自家屋里,“我去别处借借。”   苏蔷忙伸手拉住她:“算了,用包袱裹着就好了。”   织宁捋下她的手,脚下继续向前:“你啊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怎么能这么随便。”   看着她蹦蹦跳跳着离开,苏蔷将目光转向床榻上已经叠得整齐的衣物,心中不由得一暖。   自琉璃别宫开始,织宁从未与她分开过,这次显然舍不得她,却从未抱怨过一句,倒一直为她收拾整理,似个姐姐般贴心。但苏蔷又何尝不知,一向将喜怒溢于言表的织宁这几天是耗费了心神才压制了伤心,左右不过是不想让她为难担心罢了。   不过多时,织宁便兴高采烈地回来,手里甩着布条,看样子甚是开心。   她将手中用短布条打结而成的两条布绳给苏蔷看:“咱们浣衣局可真是穷,连个绳子都找不着,还好我聪明,将这些碎布条系到了一起,就有这么长啦。”   “这是自然,我们织宁向来是最贤惠的。”帮着她将其中的一条放在了一摞书下,苏蔷看着那布条的花色有些眼熟,倒像是在石袖屋中见过的,便顺口问道,“这些可是管石袖要的?”   “我本来是想找她来着,可她没在东议厅,就顺便去南院问了问。”织宁答道,“这些是在南三院借到的,有一捆呢,她们还说我去得正好,要是再早几天她们也没有呢。还说这些布条本来她们也是省着用,后来就借了出去,结果借东西的人不仅没用,也不来还,反而丢到了泔水桶里打算当秽物扔了,可是把她们给气着了。她们还说,等你去了明镜局,一定要想着她们的好……”   苏蔷的手猛然一顿,惊讶抬头:“你说什么?”   织宁正忙着打结,对她的问话并未放在心上:“什么什么?”   苏蔷微蹙了眉,攥着布条的手却在不知不觉中加大了力气:“你方才说,她们曾将这些布条借给旁人过?是谁?”   “是啊,不过她们也没说是谁,估摸着是心里有气,不愿提吧。”织宁头也不抬,毫不迟疑地道,“她们说是前些日子借出去了,后来她们中有人当值处理秽物,在泔水桶里发现了,想着扔了浪费就又捡了回来,不然也爱莫能助呢。不过她们说了,拿回来之后就又洗了,所以是干净的,你放心吧。没想到浣衣局还比不得咱们琉璃,连布条都成了稀罕物件儿。”   她又说了些什么,苏蔷几乎没有听进去。   她只觉得呼吸厚重,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悲伤神情。   直到忙完手下的活,织宁才抬眼看她,却见她一动不动,脸色也甚是不好,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问道:“阿蔷你怎么了?”   “没事。”缓缓地回过了神,苏蔷勉强扯了个笑意,走得很匆忙,“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经过东议厅时,有两个宫女在外面候着,显然有事出去的石袖还尚未回来。   苏蔷的脚下只是顿了一顿,很快便朝南院而去。   刚回来不久的石袖坐在案前整理文件,见天色暗下来,便起身去取了火折子点灯,回身时,余光冷不防扫见一个门口站着一个幽幽的身影,被惊了一惊,任由手中还未熄灭的火折子掉落在了地上。   但不过片刻,石袖便认出了来人,抚着胸口道:“是你啊,吓了我一跳。”   从暗处向着烛光走近了两步,那人幽然道:“都说心中无鬼便不怕鬼敲门,你这么怕是为了什么?”   一怔之后,石袖疑惑地看着她,不解地问道:“阿蔷,你怎么了?”   苏蔷一步步地靠近,直到走到了烛光下,将从袖笼里拿出的东西递给了她:“你看,这是什么?”   看清了平静躺在她手心中的碎花布条,目光有些慌乱地移开,石袖面色未动,却不由得攥紧了手:“这不就是布条吗,有什么好看的?”   “原本是没什么奇怪的。”苏蔷垂着眼,专注地看着手心,不急不缓地道,“可是,我以为这是你的东西,但为什么南三院说这是你从她们那里借走的?”   愣了一愣,石袖有些莫名其妙地道:“是我的又如何,是她们的又怎样?你从哪里捡来的东西,好端端地问这些话做什么?”   苏蔷抬眼看着她,默然片刻,眼中突然染上了几分哀伤:“我原以为,你与厉姑姑的局中破绽太多,设局实在匆忙,但现在看来,反倒是我自己入了局迷了路。”   石袖蹙着眉,神色无辜:“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第36章 明镜高悬(八)假面   “那日我去你屋中, 你急着找凳子给我坐,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屋门之后的一方矮凳上放着一捆碎花布条,我原以为这碎花条是你屋中的东西。但后来又发现墙上虽然有两颗铁钉,却什么都没有挂, 左边的那颗却缠着一缕布条,花色与你门后的一样,我当时便有些奇怪, 为何你要把本就挂在铁钉上的布条取下来。”顿了一顿, 见石袖依然面色不动,分毫没有分辨的意思, 苏蔷便继续道,“那时, 我已经因为许诺打碎的酒壶和西议厅之事怀疑她当晚看到赵越自杀的院子并非北二院, 所以很自然地便想到那碎布原本是挂在你墙上的铁钉上, 后来你为了将院子布置成北二院, 便将那捆布条取了下来, 收在了屋门后的凳子上, 但不小心将其中一条缠在了铁钉上。而为了让虎山图的位置更精准, 你还在原来那颗铁钉的正右方嵌进了另外一颗。”   石袖语气平静, 道:“这件事你猜得并没有错, 虽然我们从未探讨过此事, 可你也早就知道那件事与我有关,但已经决定帮厉姑姑替我隐瞒,如今再提起却又是为何?”   “之前你提起厉姑姑, 还是语气悲伤,为何现在却如此镇定?”苏蔷冷声道,“难道你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与她直视片刻后,石袖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身坐到了桌案之后:“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些碎布条原本是南三院的东西,是你在赵越死后才借走的,而且你的墙上也从未挂过其他物件,铁钉上的那一缕布条是你故意缠上去的,想必就是为了惹人怀疑吧?你是故意的。”收回了手,将那布条攥在手心,苏蔷站在桌案另一旁,垂眼看她,“若我所猜不错,是不是连许诺打碎的酒壶也是你安排的?”   烛光下,石袖的眸子深邃不见底,渐渐地,无辜被一点点蚕食,得意与惊讶渐渐浮现。   啧啧两声,她重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上身微微前倾,唇角衔着浅笑,盯着她道:“厉鬼说的不错,你果然很聪明,运气也很好,也没想到连我特意丢掉的东西也能找到。”   心中发寒的苏蔷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却觉得遥远而陌生。   她的声音,她的笑意,完全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石袖。   原来不仅是厉姑姑戴着假面,石袖也是。   只不过,戴上假面的石袖大方温柔,假面之下的石袖却是阴险可怖。   即便早已有了答案,苏蔷却还是不可置信地道:“倘若没有这些破绽,即便明镜局重查,说不定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你们都会平安无事。可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将让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你希望的结果,不是赵越被断定自杀,而是她被认定为谋杀,对不对?”   “没错。许诺一醒来就打破酒壶,是因为我故意将酒壶放在了她的手边,而碎布条也是在我发觉你有意查清真相时对你故意留下的线索,当然,我一定会找个机会将你带到北九院瞧一瞧,只是那天运气好竟然凑巧遇上了你。”点了点头,石袖浅笑着,全盘承认,“不过,有一件事你可能猜不到。那时我没想到明镜局断案如此草率,竟然断定赵越自杀,连她的那个尚宫姑母都没有异议,所以后来我便悄悄地向凤栖宫送了信,因为我知道皇后向来看明镜局碍眼,定然不会放过这个可以责难她们失职的机会。”   “你如此处心积虑,就是为了让她们查明真相定了厉姑姑的杀人之罪?”苏蔷看着她,不可思议地道,“为什么?这件事你也是主谋,难道就笃定了厉姑姑不会将你供出去?”   “若非我有十分把握,怎敢如此冒险?”烛光晃动,石袖面目狰狞,“更何况,就算她将我举报,大不了鱼死网破,而且我还可以一口咬定是她胁迫于我,这浣衣局中谁不知道她是有如厉鬼呢!”   苏蔷心下一寒,字字冰凉:“厉姑姑待你真心,连婆婆也愿以自己的一条命来换你的清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仰天笑了一声,张开了双臂,石袖看了看四周,道,“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苏蔷恍悟,却不尽信:“只为了做掌事姑姑?”   “如今的浣衣局你也看到了,人人和气再不必忍受旁人欺辱,这是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太平,还有谁会不认为我比她更适合掌管浣衣局?”原是最得意的话,石袖的语气中却透着恨意,“更何况,她既然是来报仇的,又为何要一直纵容赵越?倘若厉鬼早些动手,阿舒她便不会死,到最后竟然教我如何能结束罪恶,当真可笑。”   记起厉姑姑曾向她提及过石袖曾要勒死赵越的原因,想到那阿舒应该便是因赵越大病一场而亡命的人,苏蔷终于明白:“你认为是厉姑姑也是害死阿舒的罪魁祸首?”   “难道不是吗?”石袖似是忍着万般悲痛,却冷笑着,“她口口声声说最好的办法便是杀鸡儆猴让其他人不敢再作恶,可却不知她自己也沾满了罪恶。我原本就打算杀了赵越之后嫁祸给她,却不想那日我快要将赵越勒死时竟然被她发现,所以便将计就计,不仅认可追随她和白发婆婆的计划,还对她处处关心惟命是从,目的就是为了随机应变让她狠狠地摔落在地。后来,在计划实施前,我无意间看到了她写下的荐书,知道她想将推荐我在她之后做掌事,可实际上,倘若她不退下来,事情又如何能随她所愿?所以,我便帮她一把咯。”   苏蔷听着心惊,却突然间不知该对眼前的陌生人说些什么:“所以,现在你得偿所愿了?”   “不完全是。”弯了弯唇角,仿若昔日的无辜又亲和的微笑在突然之间重新回来,石袖道,“我本来以为,我从明镜局回来后此生都不会再提及此事。”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石袖。   已是暖春,即便深夜也再无料峭寒意,但苏蔷却觉得一种冷意从心底弥漫开来,能冻僵这世间所有温暖的一切。   而她,竟曾是雪上的霜。   浣衣局一直在闹鬼,可是,谁才是真正的鬼?   是死去的阿吉,苛刻的厉姑姑,怪异的白发鬼婆,狠毒的赵越,伪装的石袖,还是不明真相便推波助澜的自己?   “我知道你很心寒,也一定会觉得我心狠手辣恩将仇报,但你不是我,不理解也很正常。”见她半晌无言,还是石袖打破了沉默,语气也已然不再那么张扬,“若是你想去明镜局揭发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是,今晚我对你说过的这些话,我绝不会再说第二次,无论对谁,无论在哪里。”   不知何时,外面似乎起了风,很暖,却穿过窗子吹了进来。   烛光悄无声息地开始晃动,蓦地熄灭,掩住了方才的一切光明。   看着眼前眉眼模糊的石袖,苏蔷默然转身,没有留下半个字。   已与她无话可说,但苏蔷很清楚,这件事在婆婆决定自缢时就已经了结。   石袖没有去追她,因为她也很明白苏蔷不会那么做。   她不会因为曾经被恨意迷失的自己而断定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会因为隐瞒与欺骗否认她对浣衣局的劳苦功高。   更重要的,苏蔷不会因为她而毁掉婆婆以死相抵的价值与厉姑姑的一番苦心经营。   这不是纵容,而是无奈之下的成全。   鱼死网破固然能彰显人间正义,但于厉姑姑,于死去的白发婆婆,于刚刚稳定平静的浣衣局又有何好处?   她没有更好的选择,甚至别无选择。   回到北六院时,织宁已经将东西帮她收拾整齐了,见她失魂落魄地回来,只当她也舍不得,连忙跑着迎了过去,还没开口自己却先哽咽了几声:“阿蔷,你怎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我等着等着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穿的少了吗……”   “没有,只是方才吹了风而已。”指尖感受到从织宁手上传过来的暖意,苏蔷稍稍回了神,唇角泛起一丝微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东西不拿没关系,可还没和你道别,我怎么会走呢?”   织宁嘟着嘴,红着眼睛:“我就说嘛,怎么着也得让我去送你过去认认路,以后也好去看看你嘛。”   “好了,都是在宫里头,想见面还不容易?”苏蔷抬手将她额前的刘海抚到耳后,看着她亦是不舍,顿了顿问道,“阿宁,你会不会怪我把你一个人留下来?”   织宁摇着头,忙道:“怎么会,你能去明镜局当差是天大的喜事,我怎会怪你?我只是,只是心疼你,你走了之后我还有阿岭和许诺陪着,可你去了明镜局就只有一个人,万一她们像赵越欺负咱们那样欺负你可怎么办?你总是糊里糊涂的,天冷了也不知道加衣裳,若是得了风寒怎么办?而且我听说明镜局有自己的小膳堂,你如果吃不习惯又怎么办?”   听着她的絮絮叨叨,本就不善言辞的苏蔷一时语噎,竟不知说什么才算是安慰她,只能轻轻地揽过她,让她枕着自己的肩膀。   人生而伤离别,可有多少人伤的是自己的寂寞,又有多少人会忧伤别人的寥落。 第37章 明镜高悬(九)相谈   苏蔷是在晨曦的时候从浣衣局出发的, 因着织宁坚持要送她,所以只能等到她值夜时辰到了才启程。   织宁因为值夜自然一夜都未睡好,一路上时不时犯困,但还是强打着精神不停与她说话, 虽然都是些琐碎小事,却让这条长而曲折的路在朦胧晨色中显得短暂而亲切。   尽管如此,到了明镜局门口时, 天色也已然大白, 织宁望着明镜局雄伟恢弘的大门和鎏金细雕的门匾,着实惊叹了一番, 甚至生生地将离别忧伤给盖了过去:“这里看起来好生气派,阿蔷, 等你以后熟悉了就带我进去看一眼好不好?”   “若是阿宁高兴, 看两眼我也会想办法的。”见时辰已然不早, 也趁着忧伤最浅的时候分开, 苏蔷笑着问她, “不过, 你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织宁一怔, 似是突然间才醒悟到回头后路上就唯有自己一人, 懊恼道:“哎呀, 我忘了。”   她的话音未落, 苏蔷便已从袖笼中拿出一方帕子来递了过去,无奈道:“就知道你这个路痴记不得,这是从浣衣局过来的路线, 以后若是来找我都要带在身上。”   织宁接过,见上面的路线竟不是用笔墨写上去的,而是用针线刺绣而成,每个岔路口都用黑线特地标注,延伸出来的每条路颜色又各有不同。   如此一来,只要不丢,这图便不会被轻易毁损。   “你只需沿着这条绿色的路线就可以回去,”苏蔷解释道,“虽然也有其他路可行,但我怕太复杂反而会让你看得糊涂,所以便只画了这一条,倘若你迷了路,便问问旁人。”   织宁鼻子一酸,竟险些要哭出来:“阿蔷你对我真好……”   苏蔷也心里难过,面色却依然挂着清淡笑意,嘱咐她道:“好了,该回去了,虽然石袖准许你来送我,但也不能太晚,免得落人口舌。”   织宁点了点头,将肩上的包袱放在了她手上,不舍道:“阿蔷,你要万事小心,我看宫里头的人不比咱们琉璃,可都厉害着,你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   苏蔷默然点了点头,笑吟吟地扶着她的肩膀转了方向,道:“我知道阿宁最是疼我,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   直到织宁一步三回头地转了弯再也看不见,苏蔷脸上的微笑才缓缓退去,忧伤仿若山间腾起的白雾,朦胧又清晰。   “既然舍不得,为何还要忍着?”   身后蓦地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将她堪堪惊了一惊。   许是她方才太出神,竟没有发觉云宣何时到了身后。   她慌忙屈膝行礼,右肩上装着书卷的包袱顺势滑落到了肘部,沉重压得她不由地闷哼了一声。   云宣垂眼看着她,眸底染上几分笑意,伸手将她的包袱接了过去:“倒很少见你有如此惊慌所措的时候。”   一向沉着稳重的她站起后竟低声回了一句:“我是被将军吓到了。”   “看来的确心情不好,”云宣轻笑一声,“既然如此,为何方才不与她多说些话?以现在的时辰,再过两刻明镜局才会开门。”   “离别之伤不过只是一时,越是拖沓便越是痛苦,多留她片刻又有何益?”望着织宁离开的方向,苏蔷低垂了眉眼,语气清寡,却浮着淡淡忧伤,“早晚还是要分别。”   云宣侧头看她,眸光深沉,默然半晌。   她年岁不大,却心性沉稳,竟连自己的喜怒哀乐也都时刻束缚着,想必曾经也经受过不少磨难吧。   “将军怎会在此?”片刻后,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公文纸袋,苏蔷问道,“可是来明镜局有公事要办?”   “哦,算是吧。”云宣似是才意识到手上还拿着公文,低头扫了一眼,“没想到来早了些。”   苏蔷自是不信他是不小心来早了,但也并未多说,只淡然地应了一声。   “既然来早了,不如我便与你说些有意思的事情。”云宣随意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保命。”   苏蔷不知他是何用意:“什么事?”   云宣看着她,似笑非笑:“有很多东西是明镜局不会教给你却性命攸关的,若你求我,我可以考虑指点你一番。”   苏蔷只迟疑了瞬间,便要屈膝下跪。   若是换做旁人,怕是要么恼羞成怒要么怪他不近人情,云宣不料她会如此听话,忙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笑道:“这次倒是你吓到我了。”   她的眉眼中终于多了几分笑意,但神色看起来却甚是诚恳:“既与性命攸关,求一求是应该的,将军既然不受,若吃亏可怪不得我了。”   云宣无奈轻笑:“与你讲交易,我吃亏是应该的。”   明明与他相见也不过才片刻,但不知为何,她的心情却似开怀了许多:“将军想告诉我什么?”   他沉吟瞬间,问道:“你来宫中也有段时日了,想必也对宫人各司局很熟悉了吧?”   “除了明镜局与主子各宫的宫人,宫中还有六局一省,六局中的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都是宫女任职,而内侍省又有六监,都为内侍。”苏蔷微然一笑,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将军该不会只想与我谈论这些吧?”   “自然不是,这些我不说,你也早就清楚了。”云宣毫无意外地道,“但你可了解京城的四大世家?”   苏蔷一怔,轻轻摇头:“听说过,但并不清楚。”   “京城有云、沈、肖、崔四大世家,不仅门第世代为官,而且肖家与崔家还有爵位在身,”云宣道,“沈家长子沈熙是未来驸马,当今皇后便是崔国公府上的嫡女千金,另外,肖侯府虽然近年来在朝堂上鲜有动静,但肖侯爷的门生遍布天下,也是名声显赫。至于云家……”   “将军的义父户部尚书云枕山便是云家掌事,对不对?”苏蔷接着他的话端道,“关于云家,我倒是有所耳闻。”   虽然她并未言明是他之故,但云宣却似乎早已知晓原因,只是无声一笑,但笑中却似是有几分自嘲转瞬而逝:“除了这四大世家,向家在京城中也声威颇高。向东灼向将军与他的胞弟向东英虽出身布衣,但在沙场征战几十年,立下汗马功劳无数,如今卸甲归朝,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兵部尚书,而他们的胞妹向晚便是向妃娘娘,所以向家也算得上当今的名门望族。”   苏蔷想了想,道:“那位向家小姐,我好像曾经见过。”   “这些人都出身显赫,只一句话便能惊天动地,谁都开罪不得,无论是皇后,向妃,还是肖侯府在明镜局当差的千金肖玉卿,”默了一默,云宣侧头看向她,语气凝重,“更何况,他们几乎都与夺嫡之争有关。”   所有的铺垫,想来都是为了最后一句。   苏蔷微蹙了眉,迟疑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但朝堂后宫向来休戚相关,朝堂一动,后宫风波便起,而后宫虽只是低语,尾音却能在朝堂回响三日,这个道理你一定要谨记于心。”云宣解释道,“天家夺嫡向来凶险,局势复杂多变,如同一场风暴,一旦触及便不可脱身。而明镜局与轻衣司还有所不同,不仅掌管宫中刑狱,且与各宫来往甚密,一着不慎便有可能陷入险境,即便独善其身也不一定能保全性命。皇后与太子亲厚,柳贵妃却曾受二皇子逸王恩惠,她们又为了争宠更是针锋相对,而你本就是被睿王从琉璃别宫调入宫城的,在旁人眼中已是立场有偏,此次被调入明镜局虽是皇后特准,但毕竟是柳贵妃亲自推荐,想必以后你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苏蔷听他细细道来,终于明白他所说的性命攸关是什么意思:“将军是怕我卷入夺嫡纷争中?”   “你不去招惹麻烦,但有时候麻烦却会主动招惹你,既然是人人避而不得的纷争,你自然也不会幸免,”知道她一点即透,云宣声音低沉,简明扼要地道,“最重要的是,难得糊涂。”   她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自己是否领悟了他的意思。   宫中妃嫔为争宠已是风波不断,再加上夺嫡之争怕是更有暗潮涌动,既然独善其身不可能,便只能以糊涂自保,不结党不附亲。   对云宣深深行了一礼,苏蔷感激道:“多谢将军指点。”   他微微一笑:“苏姑娘聪慧,以后自会守得住初心。”   她抬眼,对上他清澈明朗的眸子,亦轻声笑道:“旁人都是祝我前途无量,偏唯有将军祝我守住初心,倒是新奇。”   目光转向蔚蓝天际,云宣目光灼灼:“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期冀。”   苏蔷亦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见碧空如洗,一双鸟儿并肩振翅划过,无痕无迹。   两人并肩而站,半晌无言,似是各怀心思,但氛围却安详平静。   又过了许久,苏蔷才打破了沉寂:“我与将军并无深交,却不知将军为何多次相助?”   一怔之后,云宣一本正经地道:“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天性善良,一出手帮人就觉得神清气爽吧。”   苏蔷不由得笑出声来,但笑意却又慢慢退去。   他愿帮她,可她何尝不是在信任着他。   这些年她很少对人敞开心扉,甚至连信任都不敢轻易给予,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与云宣似曾相识,就好像……就好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曾见证过她所经历的所有苦难。   只可惜,连真正的故人都已经开始在印象中远去。 第38章 明镜高悬(十)膳堂   明镜局虽临近外城, 却恢弘大气,坐北朝南,里外共有五进院落。前厅为审案大堂,东西厢房皆为提审证人的隔间;通过月形拱门后便到了办公厅堂, 镜书房、议事堂及案宗室等都在此;再向北的两进院落便是寝殿,前面的青镜院是普通宫女及各位女史的住所,后面的灵镜院是司镜卓然、典镜胡西岩及掌镜莫承的住所;而最后的庭院是一处用作休闲的花园, 膳堂也在那里。   青镜院北面有厢房四间, 分别住着原本的四位女史,李大衡拉着她到了最东面的房前, 兴高采烈地道:“这是我的房间,青甲房, 隔壁住着梁辰紫, 另外两间是肖玉卿与陈姨的, 莫掌镜已经同意你也住进来, 以后咱俩就是……”   “大衡, 你怎么还没出宫?”   一声呵斥传来, 将李大衡的声音堪堪打断。   苏蔷循声望去, 见来人正是胡典镜, 忙屈膝行礼。   胡西岩斜了苏蔷一眼, 并未与她招呼, 甚至似是将她忽略一般也没有让她起身,径直走到李大衡面前,问道:“你不是该出宫协助司镜吗, 怎么还没走?”   “时辰不是还早着吗,”李大衡笑道,看向苏蔷,“再说我也要等阿蔷安顿好了才能走啊,不然谁给她开门。”   胡西岩平静道:“苏蔷要住在东厢房,江芙她们的那间,与你有什么干系?”   李大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可阿蔷她是女史,该住在正房的,况且莫掌镜已经同意她与我同住一间了啊。”   “她虽是女史,但档籍毕竟不在明镜局,也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女史,”胡西岩神色肃然,道,“再说,明镜局的住宿分配一向是我负责,你问莫承做什么?”   “住宿是胡典镜负责的吗?”毫不迟疑地,李大衡反问道,“胡典镜难道不是只负责巡视吗?”   “行了,整个明镜局就你会顶嘴。”胡西岩脸色一沉,“赶紧出宫去,这里没你的事。”   东西厢房已有其他宫女开门张望,李大衡不知她为何突然从中阻拦,正要再与她争辩,苏蔷却拉住了她的衣袖:“既然胡典镜如此说,我们自当遵从。”   在清水洞对她的热情和气在今日的目光中荡然无存,胡西岩淡然应了一声,转了身,看了一眼东边最南的屋子,一抬手,唤了正站在门口的一个宫女:“江芙,带苏蔷进去。”   走到洞门口,又想起李大衡,胡西岩转身,将李大衡唤了过去。   李大衡只觉莫名其妙,不明白好端端的计划怎地就被突然打乱,稀里糊涂地便由着苏蔷将包袱接了过去,与她道别而去。   名唤江芙的宫女答了一声,待胡西岩与李大衡离开,才将苏蔷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冷不热地道:“进来吧。”   此时虽是清晨,但屋中除了江芙外,其余的宫女都已经不在了,倒是让苏蔷看得更仔细些。   那间厢房并不大,却典雅精致,除了厅堂正中的桌案外,窗下也摆放着几套桌椅,案上笔墨齐全,满室皆是墨香。南北都有床榻,每处可住三人,但从榻上的床铺布置来看,南面虽已住满三人,但北面的榻上却只叠着一套被褥,应该是只住了一人。   声音里毫不掩饰嘲弄,江芙指了指北面的床榻:“我们这些普通宫女的住处比不得女史的住所,但既然典镜有令,还请苏姑姑委屈些,暂时屈身于此。说不定等司镜回来,苏姑姑成了名正言顺的女史,也就有了更好的寝居了。”   冷漠刻薄的胡典镜,无能为力的大衡,酸里酸气的宫女,纵然刚来明镜局不过一刻钟,但苏蔷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切正如云宣所料。   心中上苦笑一声,将包袱放在床榻上,苏蔷转身向她道谢:“多谢江……”   “行了,收拾好东西就去膳堂吧,”江芙却已经迈出了门槛,脚下不停,抱怨道,“耽误这会儿功夫,饭菜都凉了。”   苏蔷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将门关好,却不见江芙在外面等她,想来是自己先去了,正在辨别方向时,却见正房恰好有人开门出来。   那姑娘肤白若雪眉眼清凉,纵然只穿着一身再也普通不过的青色宫衣,装束也甚是简单,却仿若山中仙子出尘而落,浑身散着只可远观的脱俗气息。   明镜局女史本有四人,除了大衡与出宫办差的梁辰紫外,便只剩下肖侯府的千金肖玉卿与入宫已数十年的陈无印,从年岁来看,此人应该就是肖玉卿了。   院子虽不小,此时却唯留她们两人,但肖玉卿却好像没有看到她一般径自锁了门下了台阶穿过门洞向北走去。   想来她应该也是要去膳堂,苏蔷忙跟了过去,直到与她并肩,笑着招呼道:“肖姑娘可是要去膳堂?”   纵然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肖玉卿还是直到听见她的声音才微微侧头,还未开口,脚下却先向一旁避开了两步,只瞧了她一眼,神色依旧清淡,声音虽清凉若水潺却透着明显的疏离:“我不认得你。”   不知为何,苏蔷觉得她身上的清冷是与生俱来的,好似雪人,本就生于天寒地冻中。   “我是刚调进来的苏蔷,还不认得去膳堂的路,”虽然已经猜到结局,但苏蔷还是浅笑问道,“我能随你过去吗?”   肖玉卿又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拒绝得很直接:“穿过灵镜院,门前种着玉兰树的厅堂就是。我不喜欢与人同行,苏姑娘请便。”   她仍走得不急不缓,仿若在山林间漫步一般。   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许是因为她拒绝得理所当然,苏蔷竟不觉得尴尬,道了声谢,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她的前面。   后花园中,亭台长廊绕着花红叶绿,虽然并不大,却处处透着雅致,倒让人耳目一新。   膳堂前种着的玉兰花开得正盛,似白雪堆积枝头一般散着清雅花香。   虽与江芙并未差多少时间过来,但此时的膳堂却已然空无一人,整齐摆放的矮长桌干净整洁,只有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食盘。   苏蔷瞥见门口不远处高脚桌上还残留着热气的偌大空盆,正在思量自己是不是来晚了,桌子之后的帘子内却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那帘子之后应该就是后厨,不多时,一个脸上带着稚气的小姑娘掀起了门帘,看样子应该只有十二三岁,一双晶莹有神的眼睛看着她眨了眨,探出的小手指了指角落里的长桌,声音稚嫩:“那是给你的。”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正是整个膳堂里独留的一个食盘,想到身后的肖玉卿,苏蔷又将目光转向了那小女孩儿,柔声问道:“谢谢你,那可是最后一份?我后面还有位姐姐快到了。”   那小姑娘咬了咬唇,似是在迟疑,但还是开口道:“还有。”说完便缩了回去,不再露面。   走近之后,苏蔷才发现角落里的一套桌椅与其他的似有不同。旁的都是可容四人相对而坐的红漆长桌,可眼前的这张不仅小了许多,还只能放下一个食盘,旁边也只有一把矮凳,而且虽看起来与其他的桌子都是朱漆涂于表层,但上面却雕刻着一棵花树,枝头的桃花含苞待放栩栩如生,甚至还用金线嵌了桌子边缘。   这套桌椅颇费了一番心思,显然与众不同,而且与附近桌椅的距离似是比其他之间的要远一些,苏蔷站在旁边沉吟片刻,没有直接落座,而是将食盘端起,放在了前面的普通长桌上。   食盘里有一粥一菜,碗筷小碟也颇为精致,菜式虽然简单,但却清淡可口,似是经过精心烹制,比浣衣局的规制显然高了许多。   因担心迟到,苏蔷吃得很快,快用完时,才看见肖玉卿出现在了门口。   显然是看见了她,柳眉微微一蹙,肖玉卿向里的脚步停下,朝着后厨的方向唤了一声:“洪姨。”   “哎,来啦。”一个身材稍胖的中年宫女掀开帘子出来,见了她,手在围裙上搓着,白胖的脸上堆起了笑,“肖姑姑来了,有什么吩咐?”   肖玉卿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里面。   那被唤作洪姨的厨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登时吃了一惊,也顾不得其他,几步便跑到了苏蔷面前,气得本就白里透红的脸颊又红了几分,皱眉怒斥:“你是哪里来的丫头,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竟敢将肖姑姑的饭菜给吃了,你知不知道这膳食可是专为肖姑姑定做的,连卓司镜都没有,你好大的胆子!”   苏蔷忙放下筷子,刚想要解释几句,却看到那洪姨唇角衔着的几分得意的笑意,似乎明白了什么。   方才那小姑娘与她说话时,这洪姨显然也在后厨,不仅不露面,还任由她将这本是为肖玉卿定做的膳食指给自己,显然是有意为之。   不待苏蔷开口,肖玉卿却已轻轻开了口:“洪姨,你过来。”   虽只是再也简单不过的一声轻唤,却生生截住了她喋喋不休的怒斥,那洪姨忙换了副笑脸,弯腰赔笑:“肖姑姑切莫动气,都是奴婢眼拙,竟没将那丫头拦下,要不奴婢这就再给您重做一份……”   “算了,不知者无罪。她是新来的女史,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斥责。”肖玉卿轻轻抬手,拦下她的话端,道,“正好我今日胃口不好,不吃也罢。”   “姑姑教训的是,奴婢记得了。”见她转身欲走,洪姨忙笑着跟了上去,问道,“那她用过的那副碗筷……”   “扔了吧。”脚下不停,肖玉卿神色淡然,“将桌椅也换掉。” 第39章 明镜高悬(十一)算计   镜书房坐北朝南, 被分为四间厢房,从东至西分别为司镜、典镜、掌镜的书房与办公厅堂。   女史及以下官职的宫女都在厅堂办差,墙橱上摆放着各类书籍,大堂中一人一桌一椅, 整齐划一,再加上南北通透,一开窗, 明亮清爽。   苏蔷被莫掌镜引着到了紧邻西墙的桌案前停了下来, 那是那一列桌案的倒数第二个,恰好挨着窗子, 前面还有五张,肖玉卿便坐在此列的第三排。   外面种着一排杨柳树, 柔嫩枝条垂落而下, 随风轻曳, 让人只瞧一眼便觉赏心悦目。   “以后这个便是你的书案, 后面的是梁辰紫的。”神色冷肃, 莫承的语气平淡无澜, “她虽然刚来两年, 却心思缜密办事决断, 已经主办了几件大案, 你便先同她学着吧。还有, 笔墨纸砚可直接找陈无印领取。”   也不待她道谢,莫承已对着坐在最前面桌案的女子唤了一声:“陈姐,你过来一下。”   此时满堂的宫女虽表面上各自忙着, 但除了一直心无旁骛低头看书的肖玉卿外,无一不在注意着她们的动静,包括莫承口中的陈无印。   听到唤声,陈无印应了一声,匆忙起身过来。   她虽是近四十的年纪,但应是保养得当的缘故,皮肤白皙润滑,眼角皱纹细微,再加上笑时脸颊上露出的小酒窝,容貌看起来却是年轻许多,连声音也甚是清甜:“掌镜有何吩咐?”   莫承的语气虽透着尊敬,但依然端庄:“去库房给苏蔷取些笔墨纸砚,另外,在司镜和梁辰紫回来之前,苏蔷就先交给你了。”   陈无印应声时,一向雷厉风行的莫承便已经抬脚朝门口而去了。   “你先等一下,”笑意盈盈,陈无印对苏蔷和善道,“我去去就回。”   苏蔷浅笑着点了点头,还未坐下,便听见方才还悄无声息的厅堂开始骚动起来。   “她就是柳贵妃推荐过来的女史?”   “是啊,听说是睿王从琉璃别宫调过来的,在浣衣局当值不过两三个月,瞧瞧人家,帮着皇后娘娘找到个耳环就被提了女史呢。”   “你敢与她比,人家可是大有来头的,今日刚过来就吃干净了肖姑姑的早膳,换做是你,你有这个胆子吗?”   最后的这个声音,苏蔷认得,是与她同房的江芙说的。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史来得太过轻巧,必定会饱受非议,倒也不甚在乎,只是刚来明镜局不过两刻钟便被人算计,实在让人有些郁闷,所以免不得挂在心上。   她们的议论声并没有特意压低,反倒是怕人听不见一般,凑到一起低声耳语声音却愈来愈大。但肖玉卿却似是没有听到一般,若无其事地只是低头看书。   “真的假的,她竟敢将肖玉卿的早膳给用了?”   “洪姨亲口说的,听说那套上好的碗筷连带着桌椅全给换了。”   “那人家可生气了?”   “生不生气还不是看心情,你管得着吗?但洪姨说她今日的气量倒是不错,竟什么也没说。”   “可我听胡典镜说她可是你们屋里的,难道你竟然没拦着她?倘若被逸王知道了,说不定还会连累到我们呢……”   苏蔷听得清楚,心下不由起疑,不明白为何得罪肖玉卿会关系到逸王。   正在这个时候,一直悄然安坐的肖玉卿突然无声起身,拿着手中的书卷便朝门外走去。   厅堂在瞬间便陷入了宁静,但在她的脚刚踏出门槛时便又开始沸腾,许是再无顾忌,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瞧你,好端端地提起逸王做什么,小心人家一时不开心,到掌镜那里告你一状。”   “人家的眼睛向来都长在额头上,若是想告我的状,那也得先知道我叫什么,到时候你们可都不能告诉她。”   一阵哄笑后,有人催道:“江芙,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你怎么没向她说清楚,那个时辰去膳堂的,可只有她那个肖侯府千金呢。”   “哦,她还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便来了镜书房,都没有去膳堂,心想既然是被柳贵妃看上的人,又是皇后特许,总归是个伶俐的,要用早膳也会先将规矩打听清楚,哪里知道倒是我想多了呢。”   “刚来明镜局就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倒真是可怜,不过也好,正好让一些人明白明镜局可不是浣衣局,没有真本事,想随随便便混下去可没那么容易。”   “我倒是觉得她做的不错,正好可以替我们出一口恶气。想她肖玉卿的出身就算再高贵,现在也不过是咱们明镜局的一个女史,竟每日里都趾高气昂地不理人,让咱们将她当个仙女儿似的供着,也就是司镜好脾性,若换做是我,早就容不得这种人到处矫情……”   “万霄,你胡说些什么,平日里抱怨几句也就罢了,可今日这里还有外人,被人笑话是小事,若是这话传到逸王耳中,你是想步阿海的后尘吗?”   那叫万霄的宫女听了,倒也不以为意,冷哼了一声道:“她虽然是侯府千金,但说到底若非有逸王撑腰,怎能做得了女史?我就是瞧不起她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明明靠着逸王被人千娇百宠,却偏偏还要装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来,让人瞧着就生厌。我虽比不得她的出身,但也不会与阿海那般懦弱,我就是这么说了,她能奈我何?”   “行了,都知道你最是嫉恶如仇,但小心被掌镜听见……”眼睛向门口瞥了一眼,江芙压低了声音,低头佯作在忙,“陈姨回来了,快散开。”   还未进门便看见原本凑到一起的数人散了开来,陈无印虽看在眼中却恍若未见,径自走到了苏蔷的书案前,将手中盛放着文房四宝的托盘放下,依旧笑容慈和:“有什么不够的就对我说,以后都是自家人,千万别客气。”   苏蔷站起道了谢,见她欲笑着转身,忙将她重新唤住,问道:“麻烦陈姨,不知我现在可以做些什么?”   陈无印似是忘了此事,愣了一愣才恍悟她的意思,笑道:“险些忘了,但你既是刚来,还是先学些规矩,等阿紫回来再给你安排些其他差事。走,我先带你四下看看。”   显然在宫中已是多年,陈无印举止稳妥,对她的照顾甚是贴心,甚至在公审大堂时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有些波动。   当时,苏蔷站在偌大的公堂之上,抬头看着高高悬挂的“明镜高悬”四个字,心中生起万分感慨。   她想起小时候有时会随着阿爹到许城县衙,总会看到与这里相似的公堂,肃穆庄重,那里坐着正气凛然的县令,下面站着高大威猛的捕快。阿爹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公堂就是惩恶扬善的地方。   但就在那里,曾有冤魂死不瞑目,曾有凶手逍遥法外,曾有无辜含冤入狱。   她的阿爹,便是其中一个。   想来许城县衙也许还是她印象中的模样,但再也没有浩然正气,再也不会有公道人心。   甚至,可能因为无权无钱而将她拒之门外的府衙也是如此,在所谓的为民请命的表象之下,蠕动的不过是一桩桩肮脏的权财交易,见不得青天白日。   思及往事,苏蔷一时间悲愤难平,看着大堂三尺法桌上方的金字牌匾久久没有恢复情绪。   “怎么了?”留意到她许久没有动静的陈无印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细腻温和,“是不是想起家乡的衙门大堂了?这也难怪,咱们明镜局虽然比不得他们的公堂规整,但毕竟也是宫里头正儿八经的审案大堂,断的是黑白善恶,自然也存着几分正气。”   不由自主地,她听在耳中,不由得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断的是黑白善恶……”   声音很低,却透着凄然嘲讽。   陈无印自然听了出来,原本以为她只是在思乡,却在无意间瞥见她眸中那与她年纪不相称的悲怆沧桑,不由得吃了一惊。   以她的年岁,眸子里本该是芳华万千,可她却似乎埋藏了太多的心事,难怪举止行事都透着稳重沉着。   但她还是没有多言,只佯作不见,微微笑着,提醒道:“这里倒是没什么可看的,若是遇到审案,倒是可以旁观一二,我们还是先去案宗室与藏书阁看看吧。”   回过神思的苏蔷点了点头,但脚下有如千斤般沉重。   藏书阁上下两层,甚是幽静雅致,收藏着大周建朝以来的所有法规条例与断案笔记,与琉璃别宫的藏书阁各有千秋。但相比于藏书阁,苏蔷却更喜欢案宗室,也许是因为那里陈列着大周朝历年来最鲜活的悲喜故事。   “咱们明镜局主要负责宫中诸类案件的审理断决,勘察、验尸、搜证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些你以后可以慢慢学着,也急不得。”又返回藏书阁,陈无印将书架上的一本厚厚的书卷拿了下来递给她,道,“这是咱们的宫规条律,你先熟悉一下。”   她接过,迟疑问道:“难道不应该从大周律例开始吗?”   陈无印对她的问题并不意外,只微然笑道:“宫规虽依附于律例,但有如民间大户人家的家规,关起门来后请来的都是家法,没有人会搬出大周律例来。刚来的时候她们都会有这个疑惑,但以后你便懂了。” 第40章 明镜高悬(十二)差事   在卓司镜回来之前, 这两日苏蔷过得很平静,却只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自陈无印那里打听过起居作息的时辰后,从寝居到膳堂,从膳堂到镜书房, 再从镜书房回去,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但周围的不屑目光或闲言碎语还是时不时出现。   她自是知道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计, 在宫中一人独往自然也可以生存, 就像遗世独立的肖玉卿,也许还可以免去许多无所谓的烦恼, 但若要有所作为,迟早至少要与大家和睦共处。可她本就不善言辞, 更不会虚意逢迎, 若非必要, 甚至更愿意安静独处, 更何况, 有些事情本就解释不清, 言语不可能化解所有误解。   但她却相信, 唯有自己先善待自己, 旁人才会善待于她。   所以, 她并不有急于为自己分辨半分, 也没有主动与人结交,只是保持着表面上的客套寒暄,所谓的孤寂, 不过是最初的筹谋罢了。   唯一令她有些郁闷的,是在熄灯之后寝居里的有意敌对。   除了与自己同睡在北面床榻的钱九凝外,对面的江芙、万霄与张思衣在闲谈时便会明里暗里地感慨她这个女史来得太莫名其妙,于他人而言太不公平。当然,她们的夜谈也因此而简单许多,总以有外人在场切莫胡说开头。   与平日便沉默寡言的钱九凝一般,苏蔷总是在洗漱之后安静睡觉,从不多说一句,但也正因如此,从她们的对话中倒是参透了胡典镜突然对她冷淡的原因。   原来是皇后终究还是有了反悔之意。   虽然胡典镜从不承认,但似乎浣衣局上下都知道她是皇后的人,自然与皇后最为信任重用的尚宫赵谦关系匪浅,而既然皇后又后悔当时顺了柳贵妃的意思将她调入明镜局,胡典镜对她的态度骤变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将她的档籍调入明镜局须得尚宫同意,但既然皇后反悔,尚宫必定会对此事诸多阻扰,而她成为正式女史的机会就极为渺茫,胡典镜自然也不必对她再客气。   她不在乎旁人会如何看待自己,但站在明镜局公堂的那一刻,她便下定了决心要留下。   那里曾是阿爹毕生的追求,即便最后被屈打成招,他也从未后悔。   她从不怕吃苦,更不在乎寂寞,可身在漩涡之中,她却无法不能忽视旁人的看法,因为她们甚至可以左右她的去留。   但直到卓司镜她们回宫,她才知道坚持有多难。   卓司镜年岁已高,是个已过半百的婆婆,慈祥和善,虽然一路风尘仆仆,但依然精神矍铄,匆忙与她见了一面嘱咐几句后便带着李大衡去凤栖宫复命了。   梁辰紫回到镜书房时,听到莫承吩咐她先带着苏蔷熟悉局中事务,先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对这门差事甚是不满,但却也没有拒绝。   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堆卷宗直接丢在了苏蔷的书案上,梁辰紫居高临下,语气中没有丝毫情绪:“将这些卷宗重新誊抄一遍。”   苏蔷忙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宫规,看了一眼那一厚摞的卷宗,有些惊讶地问道:“只是誊抄吗?”   可再抬眼时,梁辰紫却已绕过了她坐在了后面的书案前。   她刚坐下,便有江芙在内的几个宫女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与她说话,倒是梁辰紫却是淡然,只是随意应付着。   只是胡典镜的动作倒快,在苏蔷再次开口时便现了身,笑意盈盈地将到了梁辰紫面前:“你可算是回来了,这几天当真闷坏了我,怎么样,这次出宫还算顺利吗?”   梁辰紫扯了扯唇角,笑意倒是真诚:“还好,许久不见岩姐,这几日可还好?”   眼睛瞟了一眼已经转过头但尚在犹豫是否插嘴的苏蔷,胡西岩笑着将梁辰紫拉起来:“这里人多,走,去我的书房谈。”   无奈之下,苏蔷只好抽取几份仔细翻看了一遍,却见上面字迹工整,纸张也没有破损之处,有些奇怪为何要再誊抄一遍,便打算先放慢速度,等梁辰紫回来后再细问一遍。   但她这一去,却是半日没有回来,直到用午膳时苏蔷才见到她,仍与胡典镜一起。   趁着打好饭菜的功夫,她端着食盘在她们落座的长桌前停下,问梁辰紫道:“梁姑娘,那些卷宗只需誊抄一遍吗?”   还不待梁辰紫开口,胡西岩却先皱眉道:“用膳时候不谈公务,怎的这么不懂规矩?”   “你该不是还没开始吧?”抬眼看了看她,梁辰紫微有不耐,“五天后我可要用的。”   既得到结果,苏蔷已然心安,解释道:“我已经开始……”   “行了,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难道莫掌镜没告诉你咱们明镜局乃至整个宫城的规矩吗?阿紫是你的前辈,她说什么你只能照做。”胡西岩不再看她,摆摆手让她离开,“算了,有什么事情午后再说。”   她的声音很高,引得膳堂中人人侧目,苏蔷无奈,只好端着食盘寻了张空桌子坐下。   这几日都是她一个人用膳,不去找旁人拼桌,也没有人来打扰她,倒是清静,但许是因为她赶在了准点来用膳,此时膳堂的人似是比以往多了许多。   江芙与另外三人说笑着进来,环顾四周,却没找到可容得下四人的空桌子,正发愁时,看见了只坐着苏蔷一人的长桌。   用下巴指了指苏蔷,江芙与她们对视一眼,皆会意一笑,朝着苏蔷而去。   “喂,新来的苏姑姑,你一个人占着这么大的桌子着实浪费,不如让给我们吧?”先将食盘放在了桌子上,江芙直起身子,皮笑肉不笑地对苏蔷道,“我们还有正事要趁着用膳时一起商议,苏姑姑来了几日也没什么要务在身,想来也不赶时间,应该不会介意再换一张桌子吧?”   自然听得出她语气中的明嘲暗讽,苏蔷放下碗筷,略一收拾,站了起来,微微一笑:“江姑娘说笑了,好好的人有谁会介意一张桌子?”   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地站了起来,江芙倒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得意,也来不上回味她话中的意思,忙招呼着张思衣她们落座。   周围却有人听见了她们的对话,皆是掩嘴而笑。   “这个江芙,被人骂了都听不出来,简直愚不可及。”哼了一声,梁辰紫侧头对胡西岩道,“岩姐,这样的笨人,你以后还是少用。”   胡西岩倒是不以为意,吃得正香时,突然听到梁辰紫与她说话,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什么,谁骂了江芙?”   眸底几不可察地掠过几分嫌恶,梁辰紫无奈道:“没事。”   端着食盘的苏蔷环视四下,看见钱九凝与另外一个连用膳时都神色凝重的宫女相对而坐,便走了过去:“请问两位,我可以坐这里吗?”   印象中好像名唤吴蓬的宫女并未抬眼,但钱九凝却忙点了点头。   苏蔷记得吴蓬与李大衡一般,都隶属于明镜局的武门,虽然也是习武之人,但性子却显然闷着,全然不见大衡身上的大胆开朗,就如同戏文中的江湖侠客,虽仗剑却独行,而且这几日倒是不见她与本门的多有来往,反而都与搜证门的钱九凝关系密切,只是她们两个都沉默寡言,即便在一起也是很少交流。   但钱九凝还与闷声不响的吴蓬有所不同,虽然文静内敛,却也顾及着人情世故,即便与苏蔷不过点头之交,但显然对她亦有好感,思虑许久才开口低声对她道:“苏姑姑不要与她们介意,无论在宫里头何处当差,刚开始总是要吃些苦头的。”   被孤立几日,能听到真心关怀之言自是暖心,苏蔷微笑道谢:“我明白,谢谢你。”   但虽艰苦却仍一无所获日子的确难熬许多。   她将那一摞卷宗粗略数了数,按照自己的誊抄速度算了算,认为五天完成几乎不可能,所以半刻也不敢松懈,甚至没有喝口热茶的功夫。   李大衡虽在她前面的书案坐,但因为她是武门的门主,经常在后院的木兰苑给门内宫女指导功夫,极少会在镜书房出现,不过每次过来都会特意与她说几句话。   可尽管晨时挑灯,午后不休,到了第三天晚上,眼前的卷宗才只是少了一半而已。   已再无旁人的镜书房中,烛光之下,苏蔷揉了揉眉心,疲惫得浑身酸痛。   虽然夜色已深,再过半刻便是青镜院熄灯上锁的时辰,但她并未回去的打算。   在晚膳后她便决定通宵赶工,也提前将此事告知了钱九凝,因为这算得上她在明镜局的第一份差事,绝不能授人以柄。   打了个哈欠,她重新拿起笔,翻开下一份卷宗。   这些差不多都是明镜局三十年前的旧案,但几乎清一色不是偷窃便是栽赃,案情简单结果清晰,虽然没什么参考价值也算得上奇闻异事,而且也可顺便了解明镜局的案情分析,倒也不觉无趣。   不知不觉中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无意间抬头,看到窗外的柳树蒙着浅浅月色,苏蔷伸了伸腰,想了想,放下了手中的笔杆。   提着纱灯,关了门,她朝后院走去。   后花园风景极好,只可惜她这几日一直无暇欣赏,反正青镜院已经回不去,倒不如趁着月色在花间亭休息片刻。 第41章 明镜高悬(十三)月夜   月色清辉静悄悄地洒在院中, 后花园清幽平静,干脆将宫灯熄灭随手放在一处花坛上,苏蔷伸展着臂膀漫步其中,闻着花草香气缓缓朝着花间亭而去, 只觉身心舒畅,连日来的疲倦也去了几分。   曲径通幽,花间凉亭, 细水长廊百转千折, 夜间的后花园别有风味。   明镜局许多人都有在午时暮晚来此小坐畅谈的习惯,三五成群, 或看书赏花或低声细语,甚是怡情悠闲。她初来乍到, 明镜局中除了大衡之外几乎都对她疏离孤立, 虽然没有闲情逸致来此闲坐片刻, 但却不由得感慨宫中果然等级分明, 明镜局的待遇远比浣衣局要优渥许多。在浣衣局时, 唯一能歇息的地方也唯有寝居, 而为了避免遮蔽阳光, 莫说院中, 连附近都不见一棵高树, 到了夏日, 只怕会炽热无比。   思及织宁她们,苏蔷免不得忧伤。   自从来到明镜局,一日所说过的话不过寥寥, 而她也并非遗世独立的仙人,唯留自己一人时也难免心生孤寂之感。   不知不觉中,沿着花间小径已靠近花间亭,突然,苏蔷脚下蓦地一顿,瞬间警惕。   她竟听到了隐隐的闷哼声,似是因痛而发。   迟疑片刻,她放轻了脚步,继续向前。   拐角处有处长廊,向北的尽头便是几处花间亭,而那个声音显然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借着月光,她站在小径的长廊入口,向北探身望去。   最近的凉亭里,石案上放着昏暗的宫灯,有个模糊的身影坐在石案前,闷着痛哼声退去了左肩上的衣裳,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一个并不大的火把。   眼看着她将火把凑到了左肩上,苏蔷细看之下,不由得惊呼一声。   火光照亮了那人从左肩再向下的大片红疹,触目惊心。   几乎同时听到了不远处的动静,那人一惊之下,动作利落地将衣裳拉了上来,脚下似是生风一般,片刻间便掠到了她的眼前。   苏蔷惊魂未定,忍不住后退两步,但还是认出了眼前人,不由得一怔:“吴蓬?”   将手中的火把向前凑了凑,吴蓬微眯了眼睛,似是十分吃力,但显然也认出了她,原本狠厉愤怒的眼神渐渐收敛了锋芒,却没有消减半分,而是悉数藏进了眸底。   触到她在灼灼火光下的眸光,苏蔷蓦地心惊,半晌没有回神。   直到吴蓬转身,到了凉亭下灭了火把提了宫灯欲离开时,苏蔷才想起了什么,忙向前赶了上去:“吴姑娘,你方才是不是想用火疗伤?”   却并没有打算与她多言,吴蓬脚下未停,继续向前,清瘦的身影在月光下愈发寂寥。   见她如此,苏蔷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但想到自己那年在去府衙的路上也曾生过红疹,若非被一位心善的老乞丐用土方子医好,只怕早晚也会伤及皮肤,恻隐之心一起,便略抬高了声音道:“你若是再往前走,我明日便将此事告诉你们门主!”   她已算是重病,却趁着深夜一个人躲在后花园以火止痛,定然是不愿被旁人发现。   果然,吴蓬虽又向前走了几步,但还是停下脚步,眸中尽是不甘与愤懑。   许是因为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苏蔷虽觉得她的目光凌厉如刀,却不再有方才那片刻间的惊惧,倒对她能强忍疼痛而多了几分怜悯与敬佩。   看那片红疹应是已经生出了些时日,可白日里却不见吴蓬有半点不适,心性如此坚韧,实在难得。想当年,自己只是手臂上起了巴掌大的一片,她便痒痛难耐,若非那个老太公从旁阻止,早已按捺不住将手臂抓烂。   她只站在原地,苏蔷便走了过去,问道:“你病得很重,为何不去御药房问些药来?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更严重的。”   吴蓬被逼之下才停下了脚步,甚是勉强地开口:“我不能去。”   这是苏蔷第一次听见吴蓬开口,倒是与她的性子相称,即便闷着嗓子,也透着朗气。   “不能去?”只惊讶了片刻,苏蔷便猜到了其中缘由,试探着问道,“你是怕旁人知道后无法再留在明镜局?”   眸光黯了黯,吴蓬点了点头。   明镜局的入选考核甚是严格,武门的宫女主要承担追捕之责,对身体状况的要求便更为严厉,即便成为武门门人,但一旦被发现身子不适便会被逐出明镜局调入其他司局,也是半分松懈不得。虽然偶尔的伤风发热生疹应该也不会直接决定一个人的去留,但没有人能绝对保证自己的病情会如何发展,倘若被发现当真病重便迟了。   苏蔷自然理解她的心情,思虑片刻,道:“可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你为难,我可以替你去御药房拿些药来……”   虽然直视着她的目光,但吴蓬不为所动,并未开口,显然并不尽信眼前这个与自己并无交情的人会真心出手相帮。   “你既不信我,纵然我想办法从御药房拿来了药,想来也不会服用吧?”见她疑心深重,苏蔷默了一默,解释道,“你可以不相信我只是出于好心,但我本就在明镜局孤立无援,愿意帮你与你隐瞒病情的原因一样,都是为了能留下来。再说,若我有意害你,也不用大费周章,只需对大衡提一句便可。”   又沉默片刻,吴蓬却知道除了信任她之外已无他法,开口道:“即便你帮了我,我也不一定能帮得上你。”   “无妨,至少你不会落井下石。”见她终于松了态度,苏蔷安了心,问道,“这些红疹是因何而起,平日里有什么症状?若是越详尽,御药房开出的药便越有用。”   “御药房对明镜局的用药向来严苛,即便是掌镜过去也不一定能顺利取药,”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吴蓬犹豫了许久才道,“我一直都是从绯烟宫的阿晶那里拿药的,她与尚衣局的虞善是同乡,只是连妃娘娘近日身子不适,她一直脱身不得,所以这两日的病情才严重了些。”   宫城中宫人数千,大都生病而不得医,莫说能从太医院请来太医确诊,就连自我诊断直接从御药房取药都难于登天,所以略懂医术的宫女便在宫中炙手可热。   而浣衣局的虞善便是其中之一,据说她母亲在出嫁之前在民间是个医婆,除了接生之外也懂些医术,后来虽然不再做这些营生,却还是将一身本领传给了自己的独女。   所以,有些宫人生病后便会找她求医问药,而且也会多少拿些银钱来做酬谢,所以也算各得其所。但因为宫规明令宫人之间不可私相授受,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虞善开出的药方也不会直接给来求医的宫人,而是交予与自己合作的同乡阿晶,由她将最终配好的草药捎带给病人。当然,阿晶是如何取得草药便不得而知了。   没想到宫中竟还有如此门道,苏蔷想起所认识的那个虞善,也记得那日在清水洞见过绯烟宫的阿晶,倒是有些意外,问道:“既然阿晶手中有你的方子,那直接去绯烟宫找她就可以了?”   “不,她很谨慎,一般都与我们约在绯烟宫外,有时也会自己送过来,但绝不让我们去绯烟宫找她,免得落人口舌。”吴蓬轻轻摇头,道,“即便去了,也会被拒之门外。所以,在连妃病愈之前,是拿不到药的。”   苏蔷想了想,问道:“倘若有虞善作陪呢?”   吴蓬愣了一怔,似是从未考虑过此事,道:“她应该会见,只是除了找虞善看过几次病,我与她并无交情,想来她也不会同意与我走这一趟。”   “我倒是与她有些来往,说不定会帮上你的忙。”苏蔷安慰她道,“再过两个时辰我便去一趟尚衣局,为免惹人怀疑,你还是留在明镜局为好。”   吴蓬迟疑了片刻,道:“可之前我巡夜时经过镜书房,见你正在赶工,能抽出时间吗?”   “无妨,我这几日有些累了,走一走也未免不是件好事,”她微微笑着,问道,“既然今日是你巡夜,也必定有大门钥匙,我早些过去,应该能在上值前赶回来。”   吴蓬皱眉道:“但倘若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你不能按时回来,便算迟到,对你留任明镜局没有什么好处。若是你因为我而被遣出,我也无能为力。”   苏蔷也知道她所言有理,宫中最不缺的便是意外。   略一思索,她道:“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需要大衡帮忙。”   听到她提到门主,吴蓬显然有些紧张无措。   她忙解释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你的事,只会说自己有私事需要处理。但是,还要麻烦你提前将她唤醒,不要误了我离开的时辰。”   纵然有些犹豫,但吴蓬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第42章 明镜高悬(十四)情路   已有几日未在空荡的宫城中赶过晨路, 苏蔷到了尚衣局时,很顺利地便见到了虞善。   照理说天色尚早,她本以为虞善应该还未起,谁知她当时已经衣装整齐地在院中洗着手帕。   待她说明来意, 虞善见她已然得知其中门道,倒也不与她虚与委蛇,直接应承下来:“我听阿晶提过, 那天在清水洞若非你出手帮皇后找到了失物, 她的身子怕是撑不住了。我与她情同姐妹,她的恩人便也是我的恩人, 此事你大可放心。但我一会儿要先去一趟康宁宫,好在那里离绯烟宫也不远, 不如你先过去, 我办完差事就去找你。”   苏蔷道谢, 看着她将洗好的手帕甚是小心地搭在了晾绳之上, 又转身回了屋中略加收拾。   此时天色尚早, 尚衣局也鲜有人起床, 苏蔷闲来无事, 见那方手帕上绣的一只黄鹂栩栩如生, 甚是可人, 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身后传来开门声, 苏蔷回头,见她手中捧着金漆托盘,里面放着几件做工精致的男装, 问道:“不是去太皇太后的康宁宫吗,怎么是几件男装?”   “这是太皇太后特地吩咐尚衣局定做的,是她要赐给几位王爷的,本来是今日才完工,但昨天一早康宁宫的尹月姑姑便传话过来说今日要用,所以便又连夜赶了出来,想来是几位王爷今日要进宫吧。”虞善神色无奈,目光从自己刚晾好的手帕上扫过,眸中似有失落,却还是挤出了一丝笑意,“若没有这个差事,本来我还会去西偏门等浣衣局送来衣裳,你也可以顺便见见故人,但现在也只能先赶去康宁宫了。”   去康宁宫与绯烟宫有一段可同路,苏蔷与她并肩而行,顺便话些琐事:“我记得你已是采女,像与浣衣局接洽的事照理说不必亲力亲为,为何一直都是你在西偏门等候呢?”   “我一向睡意少,见她们都不愿早起,便主动请缨拦下了这个差事,倒也没什么为难的。”虞善笑着,语气诚恳,“倒是你,才入宫便因立功而调入明镜局,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是运气罢了。”苏蔷道,“阿善你精通医术,助人无数,才当真让人敬佩。在宫外时,极少有女医治病,想来令尊也是开明豁达之人。”   虽然之前与虞善的交谈并不多,但两人也已算得上熟人,再加上阿晶,见人本就带着三分热情的虞善似是对她已经十分亲厚。   “不瞒阿蔷,我阿娘因着医婆身份,即便以仁者之心广施善举,但在家中也总是被人冷眼相看,就连曾经对她一见钟情的阿爹也对因旁人的闲言碎语而对她日渐冷落,可他当年明明不顾举家反对将阿娘迎娶回家。”沉默片刻,虽提及的是伤心往事,但虞善的语气却不无乐观,“但我依然很感激阿娘在暗地里将全身本领教授于我,也正因如此,在宫中的日子也不再那般漫长而难捱。”   “古往今来,能凭一技之长而有所作为的女子总会遭受非议,左右不过是世人容不下他们所理解的叛逆罢了。”听着有些沉重,苏蔷劝慰道,“但既然令尊最终还是将医术传给你,便说明她并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也希望你能因此而有所裨益。”   “其实在宫中行医本已违反了宫规,若非有阿晶一直以来的鼓励,我也不会坚持多久,毕竟宫中人多嘴杂,虽然我的本意是为了救人,但还是免不了受人非议。”虞善轻叹了一声,道,“只有经历后,我才明白了阿娘当时的纠结。但正如你所说,我想即便阿娘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也会支持的。”   在宫中已是举步维艰,若心有向往,也许还会好过些,苏蔷赞同道:“这是自然。”   许是觉得气氛被自己的一时感慨弄得有些低落,虞善转了话题,微笑着问她:“我还从未去过明镜局,这些天你在里面可还好?”   但苏蔷还未回答,转眼时便看见一个世家公子哥打扮的男子迎面而来,脚步飞快,忙拉着虞善退在了甬道一旁,待他过去才抬眼朝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看了看。   那人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虽然样貌也算俊朗,但浑身却透着一种张扬跋扈的贵气,从装扮来看并不像某个王爷,但这么早便在宫中行动自如的,应该不是皇亲贵族便是世家公子。   “你不认得他吗?”见苏蔷摇头,虞善边走边低声对她道,“他便是禁军十大统领之一的肖子卿,肖国公家的世子,也就是你们明镜局肖玉卿的兄长。”   想起云宣曾经向她提起过的四大世家,苏蔷道:“我刚入宫不久,虽然听说过肖国公,但却不知原来世家公子也是可以在宫中自由走动的。”   虞善解释道:“禁军守护京城,驻扎在宫城不远处,但不得召是不能入宫的,这个肖公子之所以能在宫中自由走动,虽然与他的身份也有关系,但最重要的是他与逸王殿下关系匪浅,每次逸王入宫总会将他带在身边,说是方便他能去明镜局探望肖姑姑,想来这次也是要去明镜局的。”   见她虽是如此说,却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苏蔷试探着问道:“难道不是吗?”   虞善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开口道:“其实这些宫中的流言蜚语也不足信,但所谓无风不起浪,总归是有些实话的。本来我也不该与你说这些,但你既是阿晶的恩人,知道这些也能助你避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   见她如此认真,苏蔷竟免不得紧绷了心弦,点头道:“我明白,今日你对我说的话,我绝不向旁人提起。”   “这倒也不必,其实这些已是宫中公开的秘密,只不过你入宫时间短,还未听说罢了。”虞善将本就很低的声音又放低了几分,问她道,“你也在明镜局有几日了,可听说过逸王与肖姑姑的事?”   想了想,苏蔷点了点头:“听她们提起过,好像是逸王对她极为照顾,应该是她有意吧。”   “何止是有意,简直是痴心托付。”虞善道,“据说肖姑姑是逸王多年的心上人,为了她连太皇太后的赐婚都给拒了。只可惜流水有意落花无情,肖姑姑为了躲开逸王,竟然入了宫。可即便如此,逸王依然不立王妃,在她入宫的两年里也不过纳了个侧妃而已。而且刚开始时逸王经常会去明镜局看望她,只是肖姑姑每次都避而不见,所以才派了肖公子代为探望。”   虽然听说过逸王不少在朝堂上与太子争锋相对意在夺嫡之事,苏蔷一直以为逸王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没想到竟还有柔情的一面,有些意外:“我还以为逸王身为亲王,娶妃也可随心所欲,没想到他的情路倒是坎坷。”   虞善感慨道:“我自小在京城长大,早就听闻过肖姑姑的鼎鼎大名,但那时大都是赞叹她才华横溢。可她身为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虽然性子孤傲了些,但颇有些骨气,不屈服权贵压力,亦不遵从父母之命,倒当真让人心生敬佩。”   “这倒也是,只是她如此倔强,怕是免不了许多麻烦。”苏蔷似是明白了虞善的意思,问道,“所以,最好离她远一些,对吗?”   “若要想保全性命,的确需要离她远些,但并非只是因为她是逸王的意中人。”虞善点了点头,却又即刻摇了摇头,声音已低若蚊声,“更重要的是,据说她的意中人是睿王殿下。”   这次,苏蔷着实吃了一惊:“睿王?”   “听说肖姑姑之所以入宫,也是因为睿王,那时睿王还未出宫建府。”干脆停下脚步,虞善凑到她的耳边道,“宫中传言,正因如此,一年前与肖姑姑走得最近的宫女海姑娘才死于非命。”   记得自己似乎听到江芙提起过阿海这个名字,想必便是虞善口中的海姑娘,苏蔷反应了许久,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逸王而言,心上人偏偏对与自己势不两立的睿王有情,自然怒火中烧,但他不能伤害肖玉卿,却疑心与她亲近的宫女是睿王所派,便寻机杀害。   苏蔷迟疑问道:“海姑娘当真是被逸王害死的?”   “虽然结果并未公示,但宫中传言便是如此。”虞善叹息道,“逸王若想害她,不显山不露水的法子多得是。海姑娘也算出身富贵,更是名满京城的才女,结果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从那以后,听说明镜局便再也不敢有人与肖姑姑亲近。阿蔷,你刚进入明镜局,想来对这些也不太清楚,以后最好留意些。”   没想到肖玉卿会有如此经历,思及她孤冷的身影,苏蔷意外之下百感交集。   虽然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但两人还是随意说着话,还不觉得走了多远,眼前便出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有条小径蜿蜒其中,延绵至深处。   “这片竹林的尽头便是绯烟宫,很是幽静。”腾出一只手来指向竹林,虞善道,“你先沿着小路过去,在外面的竹亭里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第43章 明镜高悬(十五)竹林   绯烟宫几乎绕在竹林之中, 清幽安宁,与宫城中到处单调冷肃的高墙红砖不同,这里似是藏在老林深处的幽居一般,与世隔绝绝尘而立。   即便刚入宫不久, 苏蔷也听说过连妃的品行端淑,听说她不仅为人低调谦和,而且对宫人极好, 这附近的竹林便是在她两年前还颇受皇帝宠幸时被种下的, 只是她身子很弱,不过多久便染上了重疾, 再也没有痊愈,也不能再侍候皇帝, 所以这绯烟宫也便冷清下来。   她坐在竹亭之中, 听着微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恍惚中有种回到琉璃的错觉, 心神俱清。   不过多时, 绯烟宫一直紧闭的后门突然开了, 她回头, 见一个宫女正提着泔水桶出来, 看样子很是吃力。   苏蔷认得, 她便是绯烟宫除了阿晶之外另外一个名唤阿欣的宫女。   阿欣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竹林中有人, 所以在苏蔷伸手去帮她时显然惊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的泔水桶扔掉,但只看了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惊喜道:“咦,你不就是苏姑娘吗?”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左手提着桶,苏蔷有些抱歉地道,“你是阿欣对吗?”   她笑着点点头,露出两排整齐的贝齿:“是我,上次咱们在清水洞见过。刚才实在抱歉,因为很少人会来这里,所以我也没留意你在,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苏蔷小心地斟酌着词句:“我在等虞善,她先去了康宁宫,我们是来找阿晶的。”   似是明白她们的来意,阿欣也没有再问,依然笑意盈盈:“原来如此,不过正好可以谢谢你,那天在清水洞多亏有你帮忙,否则我们也不知要跪到什么时候。”   “不必客气,我也不过是凑巧罢了。对了,上次你们说急着去太医院请太医,而且晶姑娘的身子也不好,”苏蔷微笑问道,“不知有没有耽误连妃娘娘的病情,晶姑娘可痊愈了?”   “阿晶她因为误食了杏仁又跪的久了,所以身子发虚,倒也没什么大碍。但那天我们并没有找到程太医,不过回来后才知道程太医在出诊时路过绯烟宫,还特地为娘娘请了脉。”与她边沿着小径向外走,阿欣有些忧心地道,“可不知为何,娘娘这些天心情不太好,茶饭都没什么胃口,而且也不愿让程太医过来,我和阿晶都有些着急呢。”   “是不是因为天气开始转热了?”苏蔷道,“娘娘体虚,倒是有可能影响胃口,既然不愿让太医医治,应该是不甚严重吧。”   已经到了竹林外,将泔水桶放下,阿欣皱眉道:“话虽如此,但我瞧着娘娘这几日有些精神恍惚,经常抱着她养着的那只小猫发呆,让人看见着实心疼。”   见她的担忧溢于言表,苏蔷不由得道:“连妃娘娘的贤德在宫中无人不知,你与阿晶待她又如此细心,当真如同亲人一般,真是让人羡慕。”   拿出两方手帕,将其中一条递给了苏蔷,阿欣有些腼腆地笑道:“娘娘待我们真心,我们做奴婢的自然要尽心尽力。”   用接来的手帕擦了擦手,与她并肩转身回去,苏蔷道:“但绯烟宫只有你们两个人伺候,是不是会有些力不从心?”   “娘娘她本来就不喜欢热闹,后来因身子虚弱失宠后干脆将那些登高踩低的都给遣出去了,也免得见了心烦。”摇着头,阿欣解释道,“娘娘她不喜欢我们贴身侍候,平时的差事我们两个一般都可以应付,偶尔的一些粗活也费不了什么气力,所以总的来说还是很清闲的。但这次多亏你帮忙,我平日里提泔水桶出来时也会偶尔遇到人,但一般都是躲得远远的呢。”   苏蔷笑了笑:“都是为主子们做事,原不该计较的。”   许是因为她言行得当,阿欣心中高兴,问她道:“不如我先让阿晶出来见你吧,若等阿善过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摇了摇头,苏蔷道:“我本已与阿善说好的,还是等她回来吧。再说,也不好破了规矩。”   “苏姑娘不仅为人随和,还知书达理,难怪刚一入宫便被调入明镜局呢。”语气确是真诚,阿欣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先对阿晶说一声,也好让她有所准备。”   “我是为明镜局的吴蓬而来,有劳欣姑娘。”苏蔷道谢,本打算在她关门后就回到竹亭下,但目光一转,却是看到一个人影沿着小径过来,定睛一瞧,见来人似是个太医,忙将已经准备关门的阿欣唤住,“等一下,好像是有太医过来给娘娘请脉。”   阿欣循着目光望去,见了那人,蹙眉轻叹了一声:“这程太医倒是敬业,这些天日日都来,可娘娘已经有几日不准他过来了,怎么今天又来,好端端地怕是又要惹娘娘心烦了。”   那人的动作很快,说话间便快到了竹亭,见到苏蔷,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但还是又上前了几步。   他很年轻,相貌清俊温文尔雅,若将手中的药箱换成折扇,在民间也定然是个为无数女子所倾慕的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苏蔷认得,那时赵越发疯,去浣衣局的为她医治的便是他。   那时北二院中人群拥挤却都手足无措,唯有他镇定自若,在混乱中指挥宫人将赵越制服。   据说他名唤程少林,虽然并非出身于医学世家,却是太医院的后起之秀,至少从所见来看,他的确是个颇有担当与风度的男子。   “程大人安好,但只怕大人今日这一趟又是白来了。”还不待程少林开口,阿欣便直截了当地道,“娘娘吩咐,若是大人再来,便与之前一样,不必禀报直接回绝。”   程少林似是并不意外,面色淡然,从袖笼中掏出一个药方来递给了她,平静道:“这个方子主要是些补药,还要有劳欣姑娘得空去御药房一趟。”   阿欣有些迟疑,但许是碍于苏蔷在场,终究还是没有拒绝,将方子接了过来。   也不再多说什么,程少林转身而去,玉树临风的身影被幽深竹林称得别有一番雅致。   他走后不久,虞善便赶过来了,敲门后开门的人是阿晶,也许是因着阿欣的提醒,她是带着一只并不大的白瓷瓶出来的,那里装的是阿欣照着方子已经研磨配制好的药水,直接涂抹于患处便可。   一番寒暄与感激之后,苏蔷将白瓷瓶放入袖笼中,照着吴蓬的嘱咐,掏出了五钱银子出来欲付阿欣诊金。   虞善见她掏出了银子,眸底掠过几分意外,看向阿晶的目光似是大失所望。   一脸疲倦的阿晶好像也忘了诊金的事,一怔之后,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虞善,忙推辞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何需这么多银子,再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无须客气。”   不知为何,苏蔷觉得情形有些尴尬,见她态度坚决而虞善面色也不好,便也不再坚持,将银子又收了回去,又连声称谢后便准备告辞。   虞善开口,一向活泼热情的声音竟多了几分低沉:“还请阿蔷先回去,我和阿晶还有几句话要说。”   “现在不行,娘娘身子不适,还等着我回去伺候,”阿晶却已经退回了门后,脸上的笑意很是勉强,“我先回去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过两天我就去尚衣局找你。”   见门在她再次开口前便匆忙关上了,虞善的脸色更是难看,向前两步抬起手便要敲门,但在片刻的犹豫之后还是将手放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虞善显然心情低落,一直强颜欢笑心不在焉。   苏蔷虽然猜到了几分原因,但毕竟也只是猜测,见虞善不愿多说,她也不好开口,只好决定先去处理自己的事,在离尚衣局不远的路口问她道:“阿善,你可知道从这里如何去轻衣司吗?我还有差事要过去一趟。”   “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东,在尽头左拐不远就可以看见荣华门,出去之后便是到了外城了,从这里应该比你先回明镜局要快一些。”回过神,虞善指着东面道,“听说内城和外城之间是条杨柳路,两旁种满了杨柳树,每到春夏煞是好看,只是除了你们明镜局外,我们这些普通宫女都是无缘得以一见的。” 第44章 明镜高悬(十六)偶遇   两旁的高墙之内, 石灰路两旁杨柳成荫,清幽宁静。   杨柳路空荡宽阔,几个男子并肩拐弯,走得不徐不疾, 衣袂在清风之下肆意飘飞,犹如画中公子,皆是长身玉立英姿飒爽。   跟在后面的张庆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睡眼朦胧地看着走在前面的三人, 依然想不通为何睿王殿下每次入宫都要捎带着自家都统,累得他也跟着遭殃。   “你最近似是心情不好, 连小妹都瞧出来了,上次我见到她时, 她还诸多埋怨, 认为是公务将你压得太重, ”洛长念看了一眼左边显然眉目间愁云密布的沈熙, 道, “我原本打算这次入宫要陪太祖母用过午膳再回去的, 但有些担心小妹她相思成疾, 还是等向太祖母问安后陪你去一趟公主府吧。”   许是因为听到他提及公主, 沈熙略带疲倦的脸上多了几分柔情, 但很快便消失了, 转而仍是无尽烦忧:“怕是要辜负殿下一番美意了,我出宫之后还要立刻赶回府中去。”   “沈兄是怎么了?”与洛长念会意地对视一眼,走在他右边的云宣问道, “我听义父说你这几日经常告假,连沈公也身体欠佳,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沈熙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迟疑道:“不瞒殿下与沈兄,家父正是因阿妍的婚事而被气出病来的。”   “阿妍的婚事?”洛长念有些惊讶地道,“我倒是听说大理寺卿刘尚刘大人的公子已经向贵府提亲,难道是因为此事?”   “确实如此。”语气中毫不掩饰嫌恶,沈熙道,“虽然刘大人也是朝中栋梁,但殿下也应该听说过刘洪品的名声,他在京城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简直臭名昭著,我父亲如何能放心将阿妍托付给这样一个纨绔子弟?”   “这几日倒是有传言说沈公已与刘家结为亲家,但既然沈公不同意这门亲事,拒了也就罢了,刘大人也是心胸豁达之人,想来也不会计较,而且就算有什么矛盾也有逸王殿下从中调和,”云宣疑惑问道,“难道沈公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沈熙欲言又止,似是有难言之隐。   “你在外出征多年,有一事想来不太清楚。”似是明白沈熙的顾虑,洛长念侧头对云宣解释道,“当年刘洪品还算收敛,加之有些才气传于京城,所以太皇太后曾有意将小妹指婚给他。但在公主府建成那一日,我与两位皇兄带着几个好友前去恭贺,不料小妹竟然对沈熙一见钟情,所以太皇太后才改了主意。”   如此一来,沈熙夺了刘洪品的驸马之位,也算是已经与刘家有了心结。而刘尚与沈公虽然都为逸王所用,但为了顾全大局,沈家可得罪刘家一次,却总不好再得罪第二次。   只是虽然沈公一心辅佐逸王,但沈熙虽身在漩涡之中,也算中立,自然不愿因朝政而毁掉了胞妹的终身幸福。   “原来如此。”云宣恍悟,“想来逸王殿下也是左右为难,这件事倒不好解决。但是,刘洪品一向游手好闲,最受不得束缚,他怎么会突然向阿妍提亲?难道是刘大人的意思?”   沈熙并未回答,只是面色更是阴云密布。   洛长念也不再追问,只道:“既然你府上有急事要处理,稍后向太祖母请安之后,你便随我一起出宫吧,若是等二皇兄,怕是你这一天都要耗在宫中了。”   沈熙也不推辞,领命道谢。   洛长念还待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突然扫见一个宫女退在杨柳路旁低眉而立,也许是因为树干的遮挡,方才过来时竟没有看见她。   看了一眼她腰间悬挂的明镜局令牌,洛长念心下一动,认出了她来,脚下放缓,略一迟疑下正要开口,却听云宣已然朗声道:“苏姑娘怎么在此?可是要去轻衣司吗?”   苏蔷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听到洛长念的声音,所以在他们尚未拐来时便退在了路旁,本以为他们即便认出了她来也不会停下,毕竟以他们的身份也无需与她寒暄招呼,但没想到还是听到了云宣与自己说话。   “奴婢明镜局苏蔷,见过睿王殿下、云将军、沈大人。”她向前一步,屈膝行礼,“回云将军的话,奴婢奉命前往轻衣司取些审批公文。”   洛长念望向她,似是早已为此刻相见做好了准备,声音温润,语气诚恳:“上次与苏姑娘相见,还是在琉璃别宫。本王原本打算将姑娘调入宫中以答谢姑娘的照拂之恩,后来的出宫建府实在是意料之外,还望苏姑娘莫要责怪本王言而无信之失。”   苏蔷仍依礼低头,声音平静谦逊:“殿下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感激涕零。”   早已听说过帮睿王渡过琉璃困境的宫女被柳贵妃推荐进了明镜局,即便有些心不在焉的沈熙因着好奇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原来这位就是殿下曾提起过的苏姑娘。”   “不错,本王出宫之后诸事繁忙,在得知苏姑娘被调入明镜局的消息时才想起竟然一时忘了当时与她的琉璃之约,”微然一笑,洛长念对沈熙道,“本来本王还担心她不能适应宫中规矩,但没想到明珠自不会蒙尘,这么快她便为皇后娘娘立下大功。”   沈熙的笑容黯淡,显然有些敷衍道:“殿下慧眼识珠,如今明镜局人才凋零,有苏姑娘相助早晚会大放异彩。”   “既然苏姑娘有公务在身,还是早些动身吧。本王今日还有要事在身,需尽早离宫,改日再与苏姑娘叙旧。”有些莫名地,目光从方才与她打了招呼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云宣掠过,洛长念微一抬手唤了张庆上前,对苏蔷微笑道,“想必这是你第一次去轻衣司,还是让张左卫带你过去吧。”   苏蔷也不推辞,道谢后让在一旁,直到他们走远才抬了头。   张庆本来紧绷的脸突然笑了起来,那有些压抑的笑声倒将苏蔷弄得莫名其妙。   “张左卫为何发笑?”她有些紧张地问他,“可是我刚才有失礼之处?”   摆着手,张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只是瞧着将军的样子有些憋屈,与平日大不相同,觉得有趣罢了。”   苏蔷虽有些不解,也颇有同感地点头道:“方才将军的话是少了些,许是因为有睿王和沈大人在场,所以才有所忌讳吧。”   “苏姑娘有所不知,其实这才是正常情况下的云将军。”有些深意地,张庆看着她道,“将军他平时并不善言辞,在轻衣司也总是不苟言笑,就算在军中也是个冷面将军。”   “哦?”苏蔷甚是意外,“我倒觉得云将军好像不似你说的那般。”   “将军从小孤苦无依浪迹天涯,在江湖看惯了恩怨情仇,在沙场看淡了生离死别,在朝野习惯了尔虞我诈,做事为人自有他的风度谋略,但奇怪的是,我倒觉得他在苏姑娘面前才像个有血有肉的平凡人,”张庆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似是在与她闲话家常,但说出的话却甚是认真,“有时紧张有时惊慌,我瞧着就觉得他待姑娘与众不同……”   脚步缓缓慢下,原本淡然的神色在几分惊讶退去后,苏蔷几不可察地微蹙了眉,抬眼看着前面的张庆,肃然问道:“张左卫的意思是,云将军对我有意?”   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张庆停下脚步,蓦地一惊,竟觉得有些尴尬,支吾道:“这个……”   苏蔷却不待他辩解,追问道:“张左卫说将军待我与众不同,究竟是张左卫自己的揣测,还是云将军亲口所说?”   “自然是我随口说的……”   “既然是张左卫的揣测,可有经过云将军亲自承认?”   “没有……”   “张左卫可确定云将军待我不同不是因为怜悯同情?”   “这个我也不好说……”   “那张左卫又可能保证云将军从未因其他女子惊慌或紧张?”   “我……”   张庆已然一脸懵憧,脑子空白一片。   暗自轻叹一声,苏蔷屈膝致歉,愧疚道:“方才奴婢一时失言,对张左卫有所冒犯,还望大人切勿见怪。但是这宫中步履艰险,奴婢出身卑微,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虽然奴婢对云将军心存感激,也知道大人可能只是一时说笑,但奴婢向来惜命,也不愿连累云将军卷入无端非议中,希望大人成全。”   自是没料到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暗自有些敬佩她的大胆分明,竟没有丝毫许多小女子羞涩之后的矫情做作,张庆很快便决定收起自己推泼助澜的小算盘,心里感慨着红娘牵线着实不易,忙虚扶了她一把,虽然有些勉强,但还是尽量和善地道:“是我冒犯了,以后必然不会再提,苏姑娘快请起。”   不再咄咄逼人,按捺住心底的风云翻涌,苏蔷诚恳道:“我也知道张左卫是一片好心,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奴婢不敢对将军有非分之想,也希望大人能明白我的苦衷。”   虽然她也希望有一日与云宣能以知己相待,可尊卑有别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他自有他的锦绣前程,她也有她的心愿抱负,可终究一个是天上的飞龙一个是水中的锦鲤,他可俯首,但她却不能跃岸。   趁着在水中自由自在,唯有专注于自身的局限与缺陷,才有可能一跃入龙门展翅而高飞。倘若心有杂念,只怕最终的结局就不过是一场自我编织的梦幻罢了。 第45章 明镜高悬(十七)相约   回到明镜局, 苏蔷虽然只晚了一刻钟,但果然她与吴蓬所料,她刚在镜书房现身,胡西岩便将她传唤到了典镜室。   好在已与吴蓬约好的李大衡及时现身, 确认了苏蔷一大早便替武门去了一趟轻衣司,胡典镜才无奈作罢。   午膳时将药瓶给了吴蓬后,苏蔷依旧趁着午休的时间在镜书房誊抄卷宗, 突然听见门被推开, 抬头见了有些惊惶无措的吴蓬,惊讶问道:“你怎么来了, 可是药有什么问题?”   吴蓬没有说话,看样子甚是为难, 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   苏蔷看着她在门口停下又转身, 然后又回来, 心里自是着急, 干脆站起来去迎向她:“究竟怎么了, 为何这么着急?”   吴蓬终究不再迟疑, 问道:“苏姑姑今早出去, 可听说睿王进宫了?”   虽有些疑惑, 但苏蔷还是如实道:“睿王的确入宫了, 可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出宫了。”   听到她前半句话后紧张神色有些松弛的吴蓬听说睿王已然出宫, 脸色霎时一沉,又问道:“那逸王现在是否还在宫中?”   想起在杨柳路听到他们的对话,苏蔷点头道:“应该是的。”   虽然焦虑不已, 但吴蓬还是默然转身,脚下飞快穿过了去大门的洞门。   苏蔷见她转眼便不见了踪影,似是有天大的急事一般,虽然惊疑,但还是转身回了镜书房,但刚拿起笔不过半刻钟,却见吴蓬又慌里慌张地折返回来,一言不发地拉着她便要往外走。   “究竟怎么回事?”虽然拗不过她的力气,苏蔷还是努力要挣开她的手,“你要带我去哪里?”   吴蓬脚下不停,也顾不得会将她的手腕捏痛,只简单解释道:“小姐她不相信睿王已经出宫,还望苏姑姑能代我向她解释一下。”   苏蔷一头雾水,不明白她口中的小姐是谁,却没想到吴蓬虽看起来清瘦,但不愧是武门的宫女,力气大得她半分挣脱不得,只好任由她拽着自己飞快地向大门跑去。   直到出了明镜局,向东拐了弯,她才听到吴蓬朝着前面的人影大喊了一声:“小姐请留步!”   前面不远处,一个聘婷女子只是脚下一顿,但并未停下,更没有回头。   吴蓬更是心急,脚下更是加快了速度,累得苏蔷一路颠簸,直到停下都还觉得天旋地转。   “小姐,睿王真的出宫了,这次相约小姐的一定不会是他,”一把将苏蔷推到了自己的面前,吴蓬的语气紧张而敬重,“我并没有胡说,苏姑姑可以作证。”   气喘吁吁地看着眼前微蹙了柳眉的肖玉卿,苏蔷如身在云中雾里,一时间猜不透她们究竟在做什么。   目光清淡淡地从她的脸上掠过,肖玉卿对吴蓬淡然若素道:“你莫要胡说,我何时有人有约?”   “我亲眼看见小姐午膳时将压在食盘下的一张纸条藏了起来,而且还戴上了睿王殿下送给小姐的珍珠簪子。”因过于焦虑而憋得脸颊通红,吴蓬急道,“小姐万不可去,睿王既已不在宫中,此次便一定是个陷阱。”   也不再否认,肖玉卿平静道:“我早已打听清楚了,今天一整日他们都会在宫中陪着太皇太后。”   “若是逸王从中作梗,小姐打听到的自然就不是真消息,”显然早有准备,吴蓬忙道,“我知道小姐与公子兄妹情深,但小姐当真不该如此信任公子啊。”   默了一默,肖玉卿将平静的眸光转向还在拍着胸口喘息的苏蔷,淡然问道:“那你又知道些什么?”   看来是有人假装睿王相约肖玉卿于宫中某处见面,而肖玉卿虽然上当,但吴蓬却心存疑虑,所以才会找她帮忙确定。   已然大概猜到事情原委苏蔷努力平顺了气息,如实道:“我今日清晨去轻衣司时在杨柳道上遇到了睿王殿下,亲耳听见睿王说他在向太皇太后请安后就出宫,好像是因为沈熙沈公子着急回府。”   看不出肖玉卿是否信了她的话,但她在沉默片刻后依然要绕过她们向前走。   吴蓬以为她不听劝告,更是急了:“小姐……”   “我不会过去,”肖玉卿的声音无波无澜,却抬手将头上的珍珠簪子给拔了出来,“你们陪我走走吧。”   有些不解地,吴蓬看了看已恢复正常的苏蔷。   “这条甬道一望到头,是不会有人监视的,但明镜局就不一定了。”明白肖玉卿的顾虑,苏蔷对吴蓬解释道,“你三番两次跑出来,若同肖姑娘一起回去,一定会被人怀疑是你坏了他们的计划,如果遭人报复,恐怕会有性命之忧。既然出来了,倒不如做点事情兜一圈再回去,说不定能混淆视听。”   吴蓬恍悟,也不再多说,跟在了肖玉卿的身后。   虽然惦念着自己那一堆还未誊写完的卷宗,但毕竟活命为重,苏蔷也只能跟了上去。   肖玉卿好像并非漫无目的,安静地走在前面。   吴蓬看见苏蔷微有发红的眼圈,有些抱歉道:“一直劳烦苏姑姑,吴蓬实在无以为报。”   “无妨,你也不是有心的。”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苏蔷一脸疲倦道,“再说,我们同在明镜局,本该相互扶持才对。”   “那……”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肖玉卿,吴蓬有些迟疑地问她道,“你为何不问我与小姐之间的关系?”   其实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然再明显不过,只是苏蔷有些好奇,有关肖玉卿的流言蜚语好像在明镜局从未停止过,但却从未有人捎带着吴蓬,而且她们两人平日里素无来往,看起来也不像是主仆关系。   也许这是一段秘密,但从吴蓬的性格来看,怎样看都不像是个能守得住秘密的人。   苏蔷微然一笑,并不在意:“若是你想说,我听听也未尝不可。”   见肖玉卿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吴蓬略一迟疑,还是将实情告诉了她。   原来吴蓬并不是肖侯爷府中的丫鬟,而是肖侯爷一个门生的女儿。   肖侯爷在年轻时曾做钦差大臣巡视灾区,他为人开明,为了让女儿多见些世面,便将当时年仅八岁的肖玉卿带在了身边。后来他就在那里见到了虽然家贫如洗却心怀大志的吴鹏父亲,尽管当时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但肖侯爷还是并分文不取地将他收在了自己门下。   在那短短四个月中,肖侯爷几乎每天都把吴蓬父亲带在身边,言传身教,让他受益匪浅,而与她年纪差不多大小的肖玉卿便留在家中教吴蓬读书认字。   所以,虽然后来肖侯爷带着女儿回到京城后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吴家再未相见,但在吴蓬父亲心目中,肖侯爷已是他的终身良师,所以也一直保持通信联系。   再后来吴蓬父亲官至府尹,也算是功成名就,更能容易地打探到肖侯府的状况,在听说肖玉卿入宫之后,便决定让自己略懂武艺的女儿进宫保护她。   但因为吴蓬父亲为人低调,从不敢以肖侯门生自居,所以很少人知道他曾学业于肖侯爷,而吴蓬与肖玉卿的关系也便成了秘密。   苏蔷也听云宣提起过肖侯爷的门生遍布天下,看来并非虚言,只是吴父为了答谢肖侯的知遇之恩而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入这深宫之中,也不知是义还是私。   不知不觉中,苏蔷已发现肖玉卿所走的路线甚是眼熟,好像再向前走便是太皇太后的康宁宫。   果然,肖玉卿要去的地方就是康宁宫。   守门的小内侍听到她的来意,也不敢怠慢,殷勤地进去禀报,不多时,便见一个一身贵气的年轻男子从殿内出来。   苏蔷认得,他便是今儿早上在路上遇到的肖子卿,肖玉卿的兄长。   看清了自己的妹妹,肖子卿一脸惊讶,半晌才问道:“玉儿,你怎么在这里?”   肖玉卿神色淡然,从袖笼中拿出两个一红一蓝的荷包来:“早上我忘了将这两个荷包给哥哥,这是我特地为父亲和母亲做的药包,可助他们夜里安眠。我想起哥哥早上来看我时说今天要陪太皇太后,所以就过来看看你还在不在。”   伸手将荷包接过,肖子卿显然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两人,眼中露出惊疑来:“她们是?”   “这位是明镜局武门的人,身上会些功夫,哥哥不是说宫中也不安全吗,有她在身边我安心些。”肖玉卿平静向他解释道,“可是她并不知道路,而且虽然以前我来过康宁宫,但也从未从明镜局出发过,为了免得迷路,出门后又让她回去找认路的人,当时除了这位苏姑娘之外都在午睡,所以便麻烦她也一起过来了。”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肖子卿自然也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好将荷包收起,关切道:“以后这些事情随便找人做就可以了,怎么还亲自过来。”   “这里不是府中,想做什么自然要亲力亲为,哥哥不必担心。”似是无意间想起,肖玉卿看似随意地问道,“哥哥不是在陪着逸王殿下吗,我还以为在明镜局外能看到哥哥的地方也一定有逸王殿下在。”   目光有些闪躲地,肖子卿犹豫片刻,勉强笑道:“殿下他在康宁宫中陪太皇太后说话,你若是想见他,我这就进去禀报。”   “哥哥说笑了,我怎会想见他,不过随口一问罢了。”肖玉卿面色不动,淡然笑道,“我还以为方才他会随哥哥一起出来,还想着如何应付。不过,我既已经到了太皇太后的寝宫,哥哥认为我是否应该进去请安?”   肖子卿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向寝殿看了一眼,忙道:“几位王爷正在陪太皇太后闲话家常,现在进去着实不妥,玉儿还是改日,改日吧。”   在一旁默然看戏的苏蔷不由心生感慨,肖玉卿虽有糊涂时但显然早有准备,可她这个兄长却被她步步紧逼得手足无措,显然与她在心思上不止差了一点,恐怕连她已经从他口中套出逸王此刻不在康宁宫也不自知。   看来,这次果然是他配合逸王利用睿王的名义将肖玉卿约了出来,有如此兄长,也当真令人心中抑郁。 第46章 鹊桥归路(一)命案   纵然又熬了一夜, 到了第五日午时,眼前的卷宗还是有二三十份,苏蔷正揉着眉心,被特地过来的李大衡拉着去了膳堂。   “我听阿蓬说你已经有两夜没有回去睡觉了, 想猝死啊?”甚是不满地将声音抬高,话虽然是与苏蔷说的,但李大衡却冲着前面不远处的梁辰紫道, “你现在的那些活连采女都不会去做, 显然是有人刁难,干嘛还这么认真, 反正你做的有多好,要为难你的人始终是不会领情的!”   虽然梁辰紫没有回头, 但她身边的胡西岩却忍不住回头瞪了她们一眼。   “不必这么认真, 不过是最简单的差事而已。”即便精神不济, 苏蔷还是发现周围的人三五成队交头接耳, 似在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也借机转了话题, 问她道, “大家好像有些奇怪, 都在议论些什么?”   “你没听说吗?哦, 对了, 你做事太认真,可能是没有听见,毕竟这件事也没人敢大肆张扬。”神神秘秘地, 李大衡低声答道,“今天早上从宫外传来消息,驸马爷昨夜出大事了,据说是杀人。”   反应了好大一会儿,苏蔷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谁,惊讶问道:“沈熙?”   “对。”大衡点了点头,接着道,“他昨夜在西城的元福客栈奸杀了他的胞妹沈妍,被当场抓住,听说已经被移交到大理寺了。不过一夜,这件事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盖也盖不住,闹得宫中也人尽皆知了。”   苏蔷心下震惊,想到昨日清晨还见过沈熙,实在无法相信只一夜之间便出现如此变故:“该不会是误传吧,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不相信的人何止你一个,公主与他再过几个月便要成婚,谁会相信他会这么做?可若是传闻,司镜她们早就出面澄清了。”大衡摇着头,叹息道,“好端端的一段大好姻缘,竟这样被毁了,真是可怜了公主。”   苏蔷仍是惊疑:“可是,沈妍可是他的妹妹啊……”   “听说她并非是沈公的亲生女儿,而是从小收养在沈府的,不是驸马爷的亲生妹妹。”大衡啧啧两声,感慨道,“虽说流言不可轻信,但驸马爷犯下杀人大罪的事情想来不会有错了,估计大理寺这两日就有结果了。”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苏蔷连日来的疲倦蓦地被震惊驱散了,虽然她与沈熙并无交情,但却很难相信他会做出如此荒谬之事:“那这件案子会不会让咱们明镜局接手?”   “照理说应该不会,虽然也与皇室有些关联,但这件案子毕竟是发生在宫外,应该轮不到明镜局插手,”大衡想了想,道,“不过虽然表面上是由大理寺审理,但轻衣司应该会在暗中调查。”   也就是说,云宣应该会参与此案。   膳堂中,虽然卓司镜与莫掌镜同桌而食,但还是阻止不了其他宫人的窃窃私语。   不过大衡倒是心胸豁达,好像并未将那件案子放在心上,与她们一直谈笑风生,时不时将腼腆的钱九凝逗得发笑,连一向紧绷着神色的吴蓬也轻松了不少。   午睡之后,路过苏蔷书案时,梁辰紫脚下一停,目光扫过她那堆满宣纸的书案,明知故问地低眉问道:“已经是第五日了,你该不会还没有抄完吧?”   苏蔷虽问心无愧,但总归是无法完成,有些歉疚地点了点头。   “算了,整理一下,全都给我,我自己来,免得被人污蔑我是有意刁难你。”轻哼了一声,梁辰紫坐回了自己的书案前,云淡风轻地道,“你就去藏书阁打扫吧,那个差事每个女史都做过,李大衡也不例外。”   正在整理书案的苏蔷听见,明知她是故意针对去膳堂时大衡说过的话,却也只能应下。   就在这时,一向不怎么在镜书房出现的胡西岩突然站在门口向里面道:“采女以上即刻到议事堂,司镜有紧急要务宣布。”   苏蔷心下一动,随面即便听到满厅的人开始低声议论。   自然而然地,所有人都怀疑是因驸马杀人的案子。   苏蔷将还未誊抄的卷宗转身放在梁辰紫的书案上,正打算再略加收拾一下便随她们去议事堂,却不料她起身后准备离开时瞟了自己一眼道:“你就不用去了,直接去藏书阁吧,反正也不过是名义上的女史而已,去了也是毫无用处。”   她只是一怔,再回过神时梁辰紫已经擦肩而过,甚至没给她留下质问的机会。   江芙幸灾乐祸地抿嘴一笑,拉着万霄朝门口走去。   陈无印侧头望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没开口,在肖玉卿的身后悄声而去。   周围纷纷投来或嘲讽或讥笑或同情的目光,苏蔷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似山林中的迷雾扑面而至,从眼角耳边渗透入心进骨。   十二岁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像此刻一般无助与懦弱过,竟然连一句带着底气的“凭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任由旁人的一句话便定下了她所有的该与不该。   自从来到明镜局,所受的冷落与排挤让她曾经难堪,曾经不甘,曾经委屈,但此时此地最难过的却是寂寞。   她原本是从不怕孤单寂寞的,因为那时的一个人可以活得更自在,可如今她已然不是在孤岛上数云望月的苏蔷了,若想留在这一方人心熙攘的闹市中,不可能像肖玉卿那般做个不在乎旁人是否认可需要的冷傲仙子。   所以,她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凭着无惧无畏横冲直撞,必须三思而后行。   因为瞻前顾后,所以必然要忍气吞声,必然要逆来顺受。这不是永久的妥协,而是在逆境中的坚守。   排挤、冷眼、非议、误解……这些原本是最凶猛的毒,足以将一个人伤得体无完肤,唯有心神坚强而信念坚定的人才会在身上出现第一道血口后将脆弱与恐惧化成坚不可摧的盔甲。   窗外的风拂过摇摆的杨柳徐徐而来,似是吹散了笼罩在她身边的重重迷雾,让她在片刻的迷惘之后重新认出了前面的路。   算了,旁人不将她当成女史,那她只当自己从明镜局最普通的宫女做起。   她转身,将最后一摞卷宗拿起放在了梁辰紫的书案上,那是她已经誊写完成的。   到了藏书阁,正在里面当值的钱九凝听说她被派来帮忙,诧异之下也不敢多问,在她的要求下将整理阁楼的流程告诉了她。   打扫阁楼不过是体力活,终究耗费不了多少精力,两人相互配合,倒是很快便完工了。   见已无事可做,苏蔷攀着木梯,将放在书架最上层的一本书卷拿了下来,摩挲着那有些发黄的封面,百感交集。   这本应该就是最完整的《鉴证录》了吧,当年阿爹带着她走遍了许城大大小小的市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本,虽然是残缺本,但终究还是因为店家要价太高而空手而归,只在回家的路上给阿娘买了她一直心仪却不舍得买下的镯子。   她忘不了阿爹在看到那本书时最初的欢喜与最后的失落,当时便默默记住了书名,以为终有一日她能帮阿爹买到心爱之物。   后来,她在琉璃别宫的藏书阁也见到过这本书,只是依然是残缺本,那时她便听泉姨说完整版是在宫城的明镜局。   倘若阿爹知道她此时手中正拿着大周最完整的《鉴证录》,不知会不会依然眼睛发光。   见她对着一本书兀自发愣,钱九凝迟疑着看了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蓦地一亮,忍不住问道:“苏姑姑也看过这本书吗?”   “在琉璃的时候看过,不过并不是完本。”瞧见她发亮的眼睛,苏蔷心中一动,突然觉得她眸中的盎然兴致与当年阿爹眼中的甚是相似,问道,“你也喜欢看吗?”   钱九凝点了点头,声音轻柔细腻:“听说莫掌镜之所以能成为验尸高手,便是因为将这卷书倒背如流,所以我得了空也会看上几眼,不过我只是普通宫女,除非当值是不能来藏书阁的,可当差的时候也没什么时间看书,所以倒是也没怎么看过,也说不上喜不喜欢。”   “藏书阁的书籍大多不能外带,的确麻烦。”虽然同住一榻,但钱九凝因着内向,倒是很少主动与她说这么多话,想来是当真希望多看些,苏蔷略一思索,道,“其实我在琉璃时已经记了不少,你若想看,我可以默写下来给你。”   一怔之后,欢喜似是春意融进冰面般,钱九凝眸光闪亮:“若能如此,九凝感激不尽。”   晚膳时分,无需打听,她便听说了她们午后议事的内容。   果然如大家所料,卓司镜宣布的紧急要务的确是明镜局即要参与调查沈熙杀妹一案。   据说是洛长阙在乾坤宫外跪了近两个时辰,皇上才同意她要明镜局配合轻衣司在暗中调查的提议。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沈公执掌刑部,一直效忠于逸王,沈熙的杀人之罪一旦定案,沈公必然备受身心折磨,如果因此无心朝政,自然对太子裨益良多。而轻衣司都统云宣追随于睿王,也便是太子一党,洛长阙不相信轻衣司会秉公调查也是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刘家刚向沈家提亲便闹出此等丑闻,定然因新仇旧恨对沈熙恨之入骨,所以大理寺也不可靠。   如此一来,洛长阙能依靠的也唯有明镜局了,毕竟相对前庭来说,后宫相较而言还是更公允些。   毫无意外地,卓司镜已经决定此案由莫承主办、梁辰紫辅佐。 第47章 鹊桥归路(二)接案   不知不觉便又快到了熄灯的时辰, 在镜书房一同参详《鉴证录》的苏蔷与钱九凝回到青镜院准备洗漱睡觉,却在准备开门时突然听到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胡西岩提着宫灯, 带着两人匆忙而来。   那两人中走在前面的人竟还身着朱红宫衣。   在宫中,唯有位居三品的尚字女官方能着此色宫衣,而明镜局也唯有卓司镜才有此资格。那人看起来已过四十年纪, 却依然风华不减, 自内而外透着一股端庄大方的气质,使人只瞧一眼便难忘, 连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年轻许多的紫衣宫女也黯然失色。   许是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在院中,胡西岩见了她们, 正要开口发怒, 却听身后那紫衣宫女及时悄声开口:“胡典镜最好莫要开口, 免得惊动了整个院子的人。”   既身着紫衣, 应该是掌字女官, 照理说官职比胡典镜还要低两品, 可尽管她的声音毫不客气, 胡西岩却在瞬间将肃容换上了恭敬讨好的神情, 连忙点头低声称是。   苏蔷也反应了过来, 忙拉着钱九凝进了屋。   屋内很热闹, 江芙她们三人已躺在了床榻上,正七嘴八舌地讨论沈熙杀人的案子,显然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见她俩进来也不在意,继续方才的话题。   也趁着热闹,钱九凝在收拾床榻时低声对她道:“方才那个好像是赵尚宫,应该是来找梁姑姑的。”   在苏蔷的印象中,只记得尚宫局尚宫赵谦是赵越的姑母,纵容她在浣衣局肆意妄为,却从始至终都未曾在浣衣局出现过,甚至在赵越疯癫时或是死去后。   也正是她奉了皇后旨意将她在明镜局的转正调令给搁置了,苏蔷倒是没想到竟会这么晚在青镜院见到她,有些疑惑地问道:“来找她做什么?”   钱九凝想了想道:“梁姑姑又接了这么大的案子,她身为姨母,可能是来叮嘱几句的吧。”   苏蔷闻言,不由一愣:“她是梁辰紫的姨母?”   “是啊。”钱九凝点了点头,有些诧异地反问她道,“苏姑姑竟不知道吗?”   苏蔷摇了摇头,心中却无端地对赵越有了几分怜悯之意。   同样都是血脉亲人,赵谦能夜半从尚宫局来探望梁辰紫,却不愿去浣衣局见赵越最后一面。   所以虽然赵越恨不得将尚宫是她姑母的事昭告天下,但显然赵尚宫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想来,这也是深藏在赵越心底的悲哀吧。   将门关上,梁辰紫重新坐回桌旁,一手拿起书,一手端起茶盏浅酌了一口,半晌没有说话,好像没有看到对面的姨母一般。   “雏儿的翅膀硬了,果然是唤都唤不回来的。”淡然地看了正在埋头看书的梁辰紫一眼,赵谦先打破了沉默,“晚膳前我让何顺来请了你两次,每次你都避而不见,究竟想干什么?”   目光仍盯着书卷,梁辰紫不急不缓地道:“姨母知道我向来不喜欢何顺这个人,不见自然就是不想见。”   拿起茶壶,为自己斟了杯茶,赵谦淡然道:“阿顺这个孩子打小入宫,跟了我快十年,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如今我身边最信任的人就是她,你不想见她,也就是不想见我了?”   “既然姨母问了,我也不好欺瞒。”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梁辰紫看向赵谦,目光无惧而冷静,“姨母这么着急要见我,应该是为了沈熙杀人案吧。”   “你自小聪慧,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赵谦并不否认,语气轻柔了些,“听姨母的话,这件案子你碰不得。”   梁辰紫微然一笑,毫不迟疑地道:“我是明镜局的人,没有什么案子碰不得。”   赵谦也不以为杵,耐心劝道:“你何必与我装糊涂,这件案子我已打探清楚,沈妍死的时候只有沈熙在场,而且大理寺卿刘大人的公子刘洪品又是目击证人,根本已是死案,就算你查了也是徒劳无功。”   梁辰紫分毫不让:“沈熙是否冤枉,杀人是否定案,都不是姨母能说了算的。更何况,明镜局本就以查明真相为己任,姨母却要我袖手旁观,是否太无理取闹了?”   “你定要我将话挑明白吗?”赵谦眸光一黯,虽然已然动怒,却是不现于色,“沈熙必死无疑,无论谁去,都不能改变他杀人偿命的结局。”   “既然如此,我去查一查又何妨?”烛光下,梁辰紫的唇角难掩讥讽,“不过,这究竟是姨母你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你……”赵谦双眉紧蹙,但很快便松弛了下来,伸手揉了揉眉心,叹声道,“你这个孩子虽然聪明,却始终太过意气用事,向来不知轻重。实话告诉你,皇后娘娘已经直言,这件案子不许有任何人为沈熙翻案,明镜局也不可能有这个机会,做做样子也就罢了,更何况这件案子牵连甚广,你若是固执己见,莫说自毁前程,只怕最后会有性命之忧……”   “皇后心系太子,可姨母你又是为了什么,为何事事都要以她为重?”默了一默,梁辰紫淡若清水地道,“若不是她当年对姨母从中陷害,母仪天下的又怎会是她?”   “说了多少次,主子就是主子,以前的事不许再提。”蓦地站了起来,眸底暗潮涌动,赵谦神色一端,声音肃了肃,脚下向门口走去,“阿顺就在外面,本来是要你向她道歉的,但今天已经晚了,你先睡吧。皇后娘娘的旨意明日便会传来,我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让你想开些,你要明白,只要能保住性命,以后立功的机会还多得是。”   梁辰紫咬紧了唇,腾地站起,不甘道:“姨母……”   “行了,一切都要以你的安危为重。”微一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赵谦站在门口,并未回头,语气冷静而温柔,“我知道你会怪我对你太过苛刻,但我已经在这深宫之中失去了两个亲人,不想再失去第三个。”   直到看着她开门又关门,梁辰紫才压抑着满腹的怒火坐了下来,映着烛火的眸中尽是无奈与委屈。   第二日清晨,卓司镜被皇后传唤的事情很快便在明镜局传开,但却极少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用过早膳后,与李大衡她们分开,苏蔷便到了藏书阁继续当值,只是今日只有她一人。   正在整理前一日被动过的书卷,突然听到有人推门而入,苏蔷忙从木梯上下来准备迎接,一转身看清了来人,一怔之后慌忙屈膝行礼:“苏蔷见过司镜……”   “快起来。”伸手握住她的左手,卓然笑意慈和,“我听说你今日在藏书阁当值,便过来看看,怎么样,在这里可还习惯?”   虽然每次见到卓然时她的态度都是慈祥和善,但其实自她回宫之后却从未与自己有过哪怕片刻的谈话,但此时突然对自己如此客气起来,苏蔷只觉她笑中其中有鬼,但还是微笑答道:“一切都好,劳烦司镜费心。”   “自你来到明镜局后,我便一直打算寻个时机与你谈一谈心,但总想着最好还是等你适应一段时间之后。”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在阁中的一张书案前坐下,卓然微笑道,“今日正好有这个机会,咱们好好说说话。”   苏蔷只能笑而不语,因为她并不知道卓司镜要与她谈些什么。   自然而然地,卓然道:“这么多年来,你是明镜局第一个不经考核便被皇后特许的宫人,足见皇后娘娘对你的信任。照理来说,我回来后就该将你的档籍调入明镜局,但赵尚宫认为你虽为皇后娘娘立了大功,却终究还不足以让众人信服,所以希望能在你再破大案后再同意签发你的转正调令,而皇后娘娘也同意了她的建议。你在明镜局也有几日,应该也清楚想要在明镜局建功立业并不容易。不过你深得皇后娘娘赏识,所以以她的意思,这次的沈熙杀人案想由你全权负责。”   苏蔷一惊,终于明白了她来找自己谈话的真正原因。   “这些年皇后娘娘一直认为明镜局人才凋零,对明镜局上下皆是不满,可如今却是最信任你,这于明镜局来说是无上荣耀,也是证明明镜局依然能为主子分忧的大好机会。”一番客套之后,卓司镜彻底表明来意,“这次虽然是你的第一次办案,但我听说浣衣局的那件案子也是因你的缘故才顺利告破,足见你的确很有破案天赋。皇后娘娘的旨意已下,而且柳贵妃也对你推崇有加,你只管放开去查,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切莫给自己太大压力。”   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她反应了许久后,讷讷地点了点头。   卓司镜的意思很明白,皇后的旨意已下,无论这次是良机还是陷阱,她都得接着。   当然,这件案子是个证明自己的良机,同时也是个深不可测的陷阱。   见她如此顺从地点头同意,卓然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因此更觉愧疚,柔声道:“办案不是儿戏,这次是在宫外,牵涉甚广,而且暗查的主办又是轻衣司,一定要万事小心,倘若有何难处,一定要先保住性命。记住,无论结果如何,明镜局都会是你的后盾。”   听出最后几句的确是肺腑之言,苏蔷心中一暖,却依然清醒,低声问道:“司镜可否答应奴婢一个要求?”   似是没料到她一直沉默不语却突然会主动提出要求,卓然微微一愣,旋即和蔼笑道:“自然可以,只要不违反宫规,无论如何,明镜局会全力配合你。” 第48章 鹊桥归路(三)议事   大周皇宫外城轻衣司议事厅。   云宣坐在六寸木制高台的主座上, 低头看着书案上的卷宗,神情专注而冷静。   高台之下,首座上相对而置的两把黄花梨木椅子空着,次座上的轻衣司左卫张庆与右卫白秋面面相觑。   他们已经等了两刻钟, 莫说明镜局的莫掌镜,连自家中卫都不见人影。   偌大的议事厅中只有偶尔翻页的沙沙声,气氛宁静而诡异, 百无聊赖的张庆向对面的白秋挤了挤眼睛, 又朝着主座上的云宣扬了扬下巴。   他们在一起共事多年,又同住一个寝居, 白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假装看不见, 将目光毫无痕迹地移向他身后的窗外。   无奈之下, 张庆只好认输, 先用拳头掩着嘴轻咳了一声, 确认自己已经打破了沉寂后起身对云宣抱拳道:“将军, 要不然末将派人过去催一催?”   眼睛未曾抬一下, 云宣淡然道:“若是去催有用, 你以为我愿意干等着吗?”   “张左卫又要去催谁啊?”一个清亮而张扬的声音携着几分慵懒由远而近, 不多时, 一个高挑而利落的男子跨门而入, 虽然一袭青墨色羽林军闲装,却摇着一把水墨折扇,堪堪将本该端庄肃穆的打扮趁出几许放荡不羁的意味来, “该不会是我吧?”   张庆有些尴尬地挑了挑唇角,与白秋对他抱拳拜道:“末将见过云中卫。”   “来的路上突然起了一阵邪风,将好好的一身衣裳给沾上了灰尘,所以我便回去换了套衣裳,这才来迟了,”挑了挑一双明媚的桃花眼,来人撩起衣袂坐在白秋身旁的首座上,晃着折扇漫不经心地对云宣道,“真是对不住了,余都统,哦,不,是云——都统。”   似是故意的,他将最后的“云”字咬得很重。   虽然知道云炜向来从未将云宣这个义兄放在眼里,但还是看不惯他总是如此,张庆的脸色一变,愤然道:“云中卫……”   “今日将大家召来议事是有要事相商,”将手中的卷宗放下,云宣抬眼,抬手将张庆拦下,神色清淡,“不是给你们机会闲话家常的。”   “都统说的是,若非因着沈熙的案子,我也没闲工夫听你絮叨。”云炜笑着,看向对面的空位子,“但是看来我也来早了,这位明镜局的莫掌镜显然也回去换衣裳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禀告,说是明镜局的人已经来了。   当苏蔷站在轻衣司的议事厅时,还未开口,云炜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莫掌镜该不会吃了返老还童药吧,怎地成了个丫头片子?”   没想到轻衣司中竟还有如此轻浮之人,本就有些紧张的苏蔷倒放松了许多,拜道:“明镜局女史苏蔷奉皇后娘娘懿旨协助轻衣司调查沈熙一案,见过诸位大人。”   云宣看着她,眸底的欢喜似是浩瀚江面上的水雾,朦胧而清晰。   “女史?”嗤笑一声,云炜摇着折扇绕着她走了两圈,甚觉好笑,“这么一个轰动大周的案子,明镜局竟只派了你一个连我瞧着都面生的女史来,是当真没人了吗?”   “明镜局要派什么人,还有多少人,都是由执掌凤印的皇后娘娘定夺,”苏蔷微然一笑,镇定自若,“就像轻衣司该有多少人要用什么人也只是决定于皇上的一道旨意而已。”   云炜被噎得一个字也反驳不出,一怔之后反而哈哈一笑,眼中兴趣大起,摇着扇子的力度更大了些,兴致盎然地看着她:“小姑娘的脾气倒大,你方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现在还没入夏,苏蔷不像云大人有武艺护体,身子受不得寒,”不着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苏蔷微笑道,“这扇子风大,云大人还是坐回去吧。”   也不介意她言语中的暗嘲之意,云炜笑着合上了扇子,问道:“你知道我是谁,莫不是也是我的仰慕者?”   “大人扇子上的题名虽然龙飞凤舞,但我的眼力极好,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在云炜再次开口前,苏蔷将目光转向主座上的云宣,恭敬道,“因为晨时刚接到皇后懿旨,所以我来晚了些,还望云将军勿怪。”   “下不为例,请坐。”轻缓地把目光从她身上转向张庆,将已经整理好的几份卷宗递给了他,云宣的语气不轻不重,不掺杂分毫感情,“午后便要出宫,还请苏姑娘先了解一下案情。”   看着张庆将卷宗分别给了苏蔷和白秋一份之后将最后的攥在了他自己手中,云炜有些纳闷问道:“哎,张庆你怎么回事,没看见我还没有吗……”   “这些天我和两位左右卫要出宫查探沈熙的案子,所以,轻衣司诸多事务都要劳烦云中卫亲自督办,”抬眼看向他,云宣云淡风轻地道,“若有急事可从权处理,不用事事向我汇报。”   “不是……”以为自己也是过来参与查案的云炜愣了一愣,半晌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你没打算让我去查案啊,那你一大早地将我叫过来做什么?”   云宣甚是淡定地道:“不将你叫过来,难道要我亲自过去通知你吗?”   “嘿,云宣你公报私仇是不是!”云炜怒火中烧,挽着袖子就要将扇子朝他扔过去,“信不信我现在就……”   张庆忙站起来拦在他面前,恭敬笑道:“云中卫,注意影响。”   一直沉默不语的白秋也起身劝道:“云中卫息怒。”   云宣面色不动,淡然问道:“你现在就怎样?”   “就……就走啊。”似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瞥了一眼座上的苏蔷,云炜哼了一声,放下手,整了整衣裳,立刻意气昂扬,“轻衣司诸事繁杂,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说着,他重新打开了折扇,将左手放在背后,迈着悠悠的步子便向外走,但到了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利落地将扇子合上拍着左手,对着苏蔷笑意盈盈道:“在下祝苏姑娘一帆风顺,在此等候姑娘得胜归来。”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苏蔷不由得好笑,没想到传闻中对云宣处处刁难的义弟竟是如此的风流人物,但更没想到的是此时的云都统果然与自己印象中那个还算平易近人的云将军有所不同。   他看起来很严肃,无时无刻不在掌控大局,好像有意地要将所有人都排斥在外。   风平浪静后,白秋突然有些迟疑地问云宣道:“方才都统说午后便要出宫,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水落石出之时自然便是回宫之日。”见他的神色有些不安,云宣问道,“你可有为难之处?”   “倒也不是。”白秋摇头,手却抚着小腹,犹豫道,“只是属下觉得腹中有些不舒服,若是今日随诸位出宫,只怕会耽误都统的安排,不知都统可否应允属下明早再出宫与都统会合?”   不动声色地,云宣道:“你既是不舒服,那便先行回去歇息吧。”   张庆看着与平日相比行为有些奇怪的白秋离开,心中疑惑顿起,但碍于苏蔷在场也不好与云宣直言,只好强忍了下来。   整个议事厅只留了他们三人,云宣的语气似是轻缓了几分,转眼对他们道:“你们手中的卷宗是我今早派人去大理寺取来的,虽然这件案子只过去了一天两夜,但除了沈熙尚未招供外,基本状况已然明朗。”   正如云宣所言,倘若卷宗上所述属实,只要沈熙画押招供,这件案子几乎便可以盖棺定论。   四月十七,沈妍孤身一人于午后的未时住进城西的元福客栈。两个时辰后,沈熙独自来找她,曾进去送茶水的小二与在一楼大堂用膳的客人都可证明他们在二楼的客房中大吵了一架,直到有哭声传出后才逐渐安静下来。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刘洪品也来到了客栈,但进去后不过一刻钟便被沈熙给骂了出来,那时客栈中很多人都看到沈妍开门后还在门外的走廊处与他说了几句话。   而刘洪品走后,再也没有人见到沈妍与沈熙离开客房。一个时辰后,刘洪品又再次回来找沈妍,在外面敲门许久后,突然听到里面传出歇斯底里的大吼一声,才慌忙唤来店家将门踹开。   烛光昏暗,床榻之上,衣衫不整的沈熙正抱着被锦被裹住的沈妍放声痛哭。   沈妍的胸口插着一把锋利的短剑,伤口很深,一剑断命。   当时的门窗都是从里面上栓的,自刘洪品走后房中便只有沈熙与沈妍两人,而那把短剑也一直是沈熙随身携带的,从表面上看,人证物证皆无懈可击。   最早看完卷宗的张庆郁闷地道:“沈公子显然不是这种人,但这案子也实在太过清楚明白,完全没有破绽,还有什么好查的?”   “我们此次出宫不是为了让你相信这些证据,而是去证实它们。”伸出左手拎了拎茶壶,云宣抬眼看向张庆,“没水了,去找人再送些茶水来。”   “茶水吗,末将这里有……”正打算将自己旁边桌子上的茶壶给拿过去,本已经站起身来的张庆突然触到云宣颇有深意的目光,一怔之后,忙讪讪一笑,将手中那本装满茶水的茶壶又给放了回去,“好像这个也没有了,末将去去就来……”   厅中只剩下他们两人,苏蔷合上已经看完的卷宗,抬眼看向显然有话要与自己说的云宣。   “你也看得出来这件案子有些棘手,倘若不愿参与,我可以向皇上请求将你换走。”默了一默,原本还想将话说些委婉些的云宣看见她波澜不惊的眸子,终究还是直截了当地道,“你也应该明白,皇后娘娘让你负责此案并非是因为你的能力。”   “她是想一石三鸟,”掩下眸底的担忧,苏蔷微微一笑,道,“第一,当时她特许我进入明镜局是为形势所迫,而且即便刚开始我并非柳贵妃的人,但却由她推荐进了明镜局,皇后娘娘认为我为报知遇之恩也早晚会成为她的人,所以为免后患,她想借此良机将我除去,至少要踢出明镜局。第二,倘若我犯了错,她便会借机将所有责任推给柳贵妃,因为毕竟我是由她举荐的。这最后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不希望沈熙翻案,不愿派出明镜局最有经验与能力的人,但又不能让人随意指责她故意为之,所以便找一个能力显然不足却又连柳贵妃都无法反对的人,也就是我。”   见她分析得透彻,云宣的忧心不减:“既然如此,你打算如何应对?”   她淡然一笑:“把握危中机遇,但求问心无愧。” 第49章 鹊桥归路(四)茶楼   她们是在午后出宫的, 当时天空碧蓝如洗,几朵闲云悠然地飘来飘去。   卓司镜同意苏蔷带明镜局的两个宫女一起出宫办案,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决定请吴蓬和肖玉卿帮忙。   吴蓬是李大衡最得意的门人, 在明镜局也算个高手,而且出宫后也有利于她养病;而肖玉卿与沈家的关系匪浅,据说沈公还曾有意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儿, 有她在自然对沈家的调查要事半功倍。   三人同在一顶轿中, 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在苏蔷向她们简单陈述了案情后便陷入一片沉寂中。   不久之后, 轿子便在肖侯府门前停下,只对她们略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肖玉卿便掀起帘子下了轿子回到了自己家中。   这是她同意帮忙的前提, 在办案期间, 她要住在自家府中。   轿子继续向前, 但氛围却轻松了许多, 两人偶尔说说话, 直到轿子停下。   因着是暗查, 他们本来打算住在沈妍死去的城西元福客栈, 但云宣却说那客栈如今已是门可罗雀, 若是她们在听说那里出了人命官司后还要投栈反倒太过奇怪, 所以便给她们建议了一所落脚处。   面前的院子在一条幽静巷子的深处,只有两进,在京城中并不算大, 而且也许是太过空阔,只见砖瓦高墙却不见一花一草一木,颇有些萧条落败之感。   这里就是云宣在宫外的住所,据他所说是从他的义父云枕山那里租过来的。   查案期间,她们住在后院,前院是云宣他们的房间,如此能确保她们的安全,也方便所有人一起分析案情。   云宣与张庆还未到,正如他所说,院中只有一个姓施的老管家和一个已近中年的嬷嬷孔姨。   虽然院中有些萧索,但屋中的布置还算整齐干净,显然也经过一番细心安排。   环视四周后,吴蓬不由得感慨道:“没想到云将军如此清贫。”   大周近年来盛行奢靡之风,很少有达官贵人会住在如此僻静的地方,更何况,堂堂一个将军竟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倒是有些说不过去。   苏蔷站在门口,抬眼望向碧蓝天空,似乎看不出与宫中的有何不同。   笑着转头看向吴蓬,她兴致盎然地道:“从琉璃到宫城,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出宫了,咱们先出去走走吧。”   虽然性子沉着稳重,但吴蓬毕竟也是年少,入宫也有多日,自然欣然同意。   大街上人群熙攘,商贩叫卖买家还价,鲜红欲滴的糖葫芦和香气四溢的煎饼包子随处可见,有人擦肩而过,有人笑脸远迎,到处都是烟火气息,熟悉而陌生。   和吴蓬悠闲地穿街走巷,最后在一家茶楼停下,苏蔷道:“我们进去喝口茶歇一歇吧。”   吴蓬点头,随着她上了二楼,在临街靠窗的雅座坐下,这才注意到对面便是元福客栈,明白她不仅仅是出来逛一逛这么简单。   茶楼的生意兴隆,宾客满座,聊的大多是元福客栈的杀人案。   “你们说这沈熙杀人究竟能不能定罪?他可是世家公子,又是未来驸马,说不定这案子销声匿迹几天也就不了了之了。”   “瞎说什么,这沈家虽然有权有势,可大理寺的刘家那也不是省油的灯啊,这好端端的两个儿媳都因为他给闹腾没了,哪里会轻易罢休?更何况刘家公子还是目击证人,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就这么死了,怎么着也要报仇雪恨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那刘公子是什么人?在咱们这里可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拈花惹草的风流韵事可还少吗?因被他调戏寻死的良家女子至少也有四五个吧?他能全心全意要娶那沈家小姐?要是我说,估计呀也就是想报复沈熙夺走了他的驸马之位而已。”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天晚上我就在元福客栈喝酒,亲眼看见那刘公子走了之后又回来探望沈小姐,一边上楼还一边催促身后的几个手下,说的都是担心的话,和平时他的为人作风的确大有不同,可能当真是对她动了情呢……”   “哎,我也听说了。据说刘公子和沈小姐就是在附近的青林寺认识的,可算得上一见钟情。不过多久刘公子便去沈家提亲,而且也正是因为沈公不同意这门婚事,她才在一气之下搬出沈家住进元福客栈的。”   “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我是不相信他会为了沈小姐立地成佛……”   “你们是没有亲眼看见,那天童掌柜撞开了门后,那刘公子一声令下就让手下人痛打了沈公子一顿。那沈熙可也是有武艺在身的,竟然毫不反抗,只顾着嚎啕大哭,若不是官府及时赶到,说不定这元福客栈就又添了一条人命来呢。”   “这老童也是可怜,平日生意冷淡也就罢了,那两天好不容易好了一些,偏偏又摊上了人命官司,你们瞧,现在还哪有人敢上门?”   “这说来也奇怪,你们说这沈家小姐虽然不是沈公亲生的,那也是名门闺秀啊,怎地离家出走后就住进了老童那儿呢?”   “你说说你,糊涂了吧,沈家在城东,刘家在城西,她为了刘公子离家出走自然就要住离刘家最近的客栈,而且老童这里生意不好,人少,这样做起事情,比如幽个会什么的才方便嘛。”   众人恍然大悟。   只有一个人质疑地问道:“可是,刘公子那样的富家子弟,难道连个别院都没有吗?让一个千金小姐独自一人住在客栈,始终有失礼数吧。”   “人家是千金大小姐,还未明媒正娶,怎会轻易同意被人金屋藏娇,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是,没想到这沈小姐在京城中名不见经传,可这性子倒是刚烈,连婚姻大事都想自己做主,只可惜这好端端的一朵鲜花却被禽兽不如的东西给糟蹋了……”   “你可小声点,若是被人听见了,可别把咱们都给连累了……”   “哼,你们怕,我偏偏不怕,虽然不是血脉相连,可沈小姐毕竟也是他的自家妹子,这杀了人还不算,又毁了人家清白,可不就是禽兽不如……”   “行了行了,刘三儿,你这就没意思了,祸从口出懂不懂?不说了不说了,就这么散了吧……”   只片刻间,原本还围着中间最大一张茶桌的人群散去了大半,只剩下一个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老先生和那个依然有些义愤填膺的汉子。   那老先生语重心长地道:“刘三儿啊,都说了你多少次,这话啊,有些说来无妨,有些却只能藏在心里,你这么不知分寸,早晚会招致祸端啊……”   那汉子摸着头,纳闷道:“穆先生,我就是不懂,那沈熙可不就是禽兽不如,怎地还说不得了?”   老先生解释道:“他若是被定了罪,你说也就说了,可万一以后被免罪放了出来,这诽谤污蔑可是咱们普通百姓能担当的起的?你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回乡了,一定要记得人言可畏啊。”   汉子眉毛一竖:“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他还能逍遥法外?穆先生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该不会也认为这青天白日的杀人不用偿命吧?”   老先生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朝楼梯口走去,苦笑道:“你呀,真相有时候可不是只靠着一双眼睛与耳朵能看得出来听得清楚的,再说,你哪里知道这世间欠债不还钱杀人不偿命的是大有人在啊……”   见再也听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事,苏蔷收回了心神,若有所思地朝对面的元福客栈望去。   虽然看不到里面的状况,但门外还偶尔有人停下来对里面指指点点,却没有人进去过。   有人赶着马车过来,木板车上还有个人护着上面的几大坛子酒。   苏蔷瞧着那两人的背影有些眼熟,直到那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她才认出了他们来,唇角微扬,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吴蓬也循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仔细认了认正在忙着将酒坛子搬进客栈的两人,惊讶地低声向她确认:“是云都统和张左卫?”   那两人身着粗布麻衣,都高挽着袖子,动作利落简单毫不拖泥带水,倒是十分像靠一身力气养家糊口的劳苦汉子。   他们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打探消息。   见她点头,吴蓬感慨道:“没想到云都统这么拼。”   她也没想到。平心而论,她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过他是否会在这件案子上行事公允,毕竟他与睿王都是太子一党,此次无需有多努力,只要稍作松弛便能除掉一个劲敌。   但现在看来,说不定还是自己不太了解他。   约莫两刻钟后,他们从客栈出来,笑着与应该是童掌柜的人告别。   张庆牵着马,云宣却抬起头朝茶楼看了过来,目光扫视了片刻,停在了二楼正对着客栈的窗户。   正在犹豫是否要下去与他们一同回去的苏蔷突然在不经意间触到他的目光,心中蓦地一动,虽然离得很远,却仍然好像能看清他那清澈的眸子。   待她们出了茶楼,云宣已等在了门口,先微笑着解释道:“我方才先回了趟家,听见施伯说你们出门来闲逛,便想到你们可能就在这里。”   看了一眼已经驾着马车拐过弯的张庆,苏蔷笑道:“我们不知云大哥要来送货,不然也趁着车子过来了。”   将目光看向她身后的吴蓬,云宣问道:“不知吴姑娘是否有些累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吴蓬不妨他会关心自己,一时间愣住,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却又听他道:“倘若累了,正好让你张大哥先捎带着你回去,这坐木板车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 第50章 鹊桥归路(五)东街   苏蔷与他穿过大街小巷, 路过小桥流水,漫步在小河畔,最后在岸边的石椅上坐下小憩。   垂柳树荫,水声潺潺, 日光正好,正午后黄昏前。   不远处的大街上人声熙攘,这里却不见人迹, 可见人人脚下皆匆匆, 都在忙碌着各自的生计。   云宣的眸中亮着阳光下的波光,微笑问道:“这是与你第一次在晋安城散步, 所以走得快了些,累吗?”   “路虽然长了些, 但远没有宫中的枯燥乏味, 不会累的。”她一脸轻松, 抬眼望向不远处小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目光有些悠远, “我记得家乡也有这样的一座小桥, 河边也种着垂柳树。但也可能是离开得太久了, 看哪里都像是故乡。”   最后一句难免有些感伤, 他默了一默, 指着那座小桥道:“我小的时候, 曾被人无数次从那里扔了下去,所以我瞧着它像是一口锅,随时都有可能把我倒下去。”   他说得很随意, 显然是有意想要让她开怀一笑。   苏蔷想起曾经听到有关他的传言,据说在他十四岁参军之前,一直都在晋安城流浪。   现在他自是名满天下风光无限,但想来那些年的日子也是艰辛困顿吧。   纵然很想知道有关他以往的一切,但不愿他回忆太过心酸的时日,她悄无声息地转了话题:“听说将军自小在京城长大,与沈熙的关系匪浅,若论私心,可相信他在元福客栈犯下的杀人案吗?”   “虽然沈家兄妹并非血亲,但沈熙待她向来亲厚,他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更何况整个沈家都将沈妍视为沈家千金敬爱有加,”略一沉思,他道,“但据我所知,沈妍性子孤僻,在沈家也只与沈熙亲厚,即便对沈公夫妇也很是冷淡,应该与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苏蔷心下一动:“小时候?与她被收养有关吗?”   “对。”云宣点了点头,道,“她的亲生父母原本是沈家的下人,后来沈家意外起火,是他们将沈公救了出来却命丧当场。沈家为报答她父母的救命之恩,将八岁的沈妍收在膝下为义女。但也许正因如此,她才无法视沈家为亲人。”   “是啊,毕竟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为他们而死。”苏蔷终是明白,问道,“但是你方才也说,沈熙待她亲厚,倘若他对她当真并非只有兄妹之情呢?”   “虽然沈熙对长阙公主情深义重,但我也不敢妄下断言,毕竟那些高墙大院内的秘密也不见得比宫城中的少多少。”沉吟片刻,云宣问她道,“你今日在茶楼可有收获?”   微微点了点头之后,她旋即又轻轻摇了摇头,有些郁闷道:“好像是有,但又不太像疑点,总之太模糊,连我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而且我总觉得刘洪品不只是目击证人这么简单。”   云宣亦有同感:“不错,刘洪品这个人我虽然只见过一两次,但他的确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沈公不想将沈妍许配给他是自然的,但沈妍想嫁给他却有些奇怪。”   “这件案子看起来再也简单不过,却又处处透着蹊跷,看来最关键的便是刘洪品第一次离开之后屋内又发生了什么。”她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将军昨日已经去了大理寺一趟,可见到沈熙了?”   想起沈熙当时的失神落魄,云宣微蹙了眉:“他只是在第一次被提审到大理寺时坚称自己因与沈妍饮酒醉了过去,然后便再也不愿开口。他毕竟是沈家公子,大理寺也不敢滥用私刑,所以一直也没有新的进展。不过,元福客栈的小二也确定他是在刘洪品第一次出现前一刻将酒送进去的,当时楼下的客人都听见他们在房内争吵时沈熙已经醉得厉害,一直嚷着让他滚出去。”   他因沈妍拒绝回家而在失望之下喝得大醉,神志不清后将她奸杀,倒是滴水不漏。   苏蔷皱了眉,只觉眼前迷雾重重:“今天是十九,明日早膳后去沈家,午后再去探访元福客栈,后天搜集线索准备聆听第二天大理寺的重审,希望这几日能有所收获。”   云宣看着她,唇角的笑意含蓄而清浅。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她侧头看他,眉头还未来得及松开:“将军笑什么?”   他看着她拧在一起的眉心:“这是你在明镜局接手的第一桩案子,定然会有些压力,本来想与你四下走走以散散心的,现在看来反倒是适得其反了。”   “这些事情总会在心里的,说出来反而好一些。”她微然笑道,“不过闲聊而已,不必介意。”   再也不提案子的事,见夕阳渐落,她听从了云宣的建议,沿着河岸与他并肩慢走。   华灯初上,转眼便到了黄昏后。   他带着她在城南的一家名叫“东街豆花”的豆花店门前停下,问她是否饿了。   东街是城南有名的小食一条街,虽然菜式普通却也极有特色,集聚了大江南北的口味,也成了京城颇有些名气的小吃街。   沿着东街一直向里,那家豆花店便在尽头,虽不显眼,但香气四溢。   店主姓申,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生得五大三粗,性子也极为豪爽,只是极怕被养得腰圆膀粗的老婆,被她一个瞪眼便能吓得魂不守舍。   云宣似是这里的常客,见他们夫妇二人正忙,先带她拣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   他的笑容甚是灿烂:“我小时候便是在这条街附近混大的,经常来申家豆花蹭吃蹭喝。那时便想,等我有一日有了银子,一定要将这里全场包下,然后请天下人都来尝一尝这世间最好喝的豆花。”   “阿五来啦!”终于得了闲隙的申店主跑了过来,也不问他要点些什么便将两碗豆花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将目光转向了坐在他对面的苏蔷,有些惊讶地道,“哟,阿五,这位姑娘是谁啊,怎么和上次带过来的那位不一样,难道还是上上次那个,不对呀,好像也不太像……”   “你呀,现在阿宣是什么身份,怎么还阿五阿五地叫!再说,有客人在呢,怎好随意开玩笑?”紧随而来的申大嫂将一碟花生米放下,将自家相公瞪得退后几步后先颇有深意地瞧了瞧云宣一眼,然后攒着笑对苏蔷道,“这位姑娘别介意,他就只会胡说八道。还有啊,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招待有不周的地方千万别放在心上。”说着,也不待云宣与他们说两句,便忙拽着一旁的申店主走了。   云宣有些尴尬,开口想向她说些什么,却听她先开口问道:“方才,店主叫你阿五?”   他垂了眼,拿起勺子:“哦,对,小时候曾在这里结识了几个朋友,后来义结金兰时照着年岁排了个号,我在兄弟六人中排行老五。”   苏蔷淡淡地应了一声,也用勺子盛了一口豆花,入口后赞了一声“好喝”,然后再也没说话。   气氛似乎有些奇妙,从申店主跑过来开始。   云宣看她闷着头默默地喝着豆花,样子很是专注,不知为何,心中突然竟有些欢喜。   “方才申大哥的话……”   放下手中的勺子,云宣正要开始解释,话却只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从他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见两个衣装讲究的男子一前一后踏进了店门,竟是洛长念与他的随身护卫斌子。   本就埋头苦吃有些心不在焉的她甚是惊讶地看着在身旁坐下的洛长念,手中捧着碗,半晌才想起来要行礼,但终究还是理智略胜一筹,只迟疑地唤了一声“洛公子”。   见她的反应有些迟缓,洛长念倒有些意外,笑道:“该不会是噎着了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是因为太好吃了,哪有人喝豆花还会噎着。”   “怎么不会?”看了一眼对面的云宣,洛长念意味深长地道,“我听之瑜说,她上次过来就曾被噎了一下。”   反应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洛长念口中的人便是向家千金向之瑜。   原来,他也曾带她来过这里。   “洛兄应该记错了,不是上次,而是上上次。”瞧了一眼有些发愣的苏蔷,云宣云淡风轻地道,“但若非洛兄向她指路,我也不会在这里碰见她,那她自然也不会被豆花噎住了。”   “我也是为了你好,你看着第二次之后,她便再也不过来了,这叫一劳永逸。”洛长念朗朗一笑,有些迟疑地道,“但是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带苏姑娘过来,毕竟这是她出宫之后在京城的第一顿晚膳。”   “走到这里有些饿了,便进来了。”云宣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洛兄知道我对饮食向来随意,一时间倒是忽略了苏姑娘的感受。”   “无妨,我蛮喜欢这里,闹中有静,很是温馨。”心中莫名地开豁许多,苏蔷道,“再说,这里的豆花的确美味,入口香甜,若有机会,我也定会常来。”   看着云宣平静的神色,洛长念笑道:“如此就好,既然你们已经差不多了,咱们就快些回去吧,家里还有人等着。” 第51章 鹊桥归路(六)鹊桥   来找他们的人不是旁人, 正是公主洛长阙。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与负责此案的轻衣司多谈,反而毫不避讳地将苏蔷独自留下。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看来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宫女,但如今本宫能相信的, 好像也只剩下了你一个。”洛长阙的神色很憔悴,有些苍白的脸上未施粉黛,显然已经因为此事身心俱疲, “本宫不管你是由谁调入宫城又是被谁举荐到明镜局的, 如今只想问你一句话——这件案子你究竟能否做到公正无私?”   苏蔷心下轻叹一声,想来她现在被逼入绝境了吧, 时刻担心自己的兄长会将她未来夫婿置于死地,已然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否则怎会问她这样的话?   倘若她当真心居叵测, 即便对天起誓会替沈熙洗脱罪名又如何, 该落井下石的时候照样会将所谓的誓言承诺丢到九霄云外。   还是微一颔首, 苏蔷道:“公主放心, 奴婢问心无愧。”   “好, 好……”坐在主座的洛长阙长叹一声, 扶着眉心起身走到了门口, 眉角眼梢尽是疲惫与忧伤, “问心无愧便是最好。”   苏蔷迟疑片刻, 开口问道:“奴婢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公主,也许与沈大人的案子有所关联。”   暗沉无光的眸子蓦地亮了亮, 洛长阙在一怔之后忙道:“你说,本宫定会知无不言。”   苏蔷想了想,问道:“不知公主与沈妍关系如何?”   “沈妍……”神色恍然沉下,半晌才压下心中不安,洛长阙轻颤着声音道,“本宫只知道她虽非沈公所出,但沈熙将她视若胞妹,所以他们兄妹感情很好。只是,听沈熙说她性情孤僻,不喜欢与外人沟通,而且本宫每次去沈家时她都沉默不语,几次邀她来府上小坐也都被拒绝,所以本宫也很少与她说话,对她的了解也少。但总觉得她好像有许多心事都藏在心里,让人看不透也亲近不得。对了,上次在佳宜湖,你应该也见过她。”   从未想到自己曾经见过沈妍,苏蔷极为意外,有些惊讶地问道:“佳宜湖?除了向家小姐之外的那位姑娘吗?”   她仍有些印象,记得当时那位年纪较小的姑娘的确一直沉默不言,但衣装打扮却似乎与身旁的洛长阙有些相似,简约淡雅,连衣裳的色泽都很相似。   见她若有所思,洛长阙有些疑惑地道:“没错。那次是她第一次同意入宫赏花,而且还是独自过来的。怎么,你好像很意外?”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原来奴婢也见过沈小姐。”苏蔷收回有些飘忽的神思,将目光从洛长阙浅青色的衣衫上移开,问道,“方才公主说她是独自入宫,难道那次沈公子也在宫中吗?”   洛长阙颔首道:“没错。所以当时本宫还有些奇怪,沈熙他向来疼爱妹妹,若知道她也入宫自然不会将她独自撇下,后来问了沈妍,才知道因为沈熙公务繁忙,她也有好几日未见到他了。”   有时间入宫赏花却接连几日都不见平日最心疼的妹妹一眼,真的是这样吗?   直到洛长阙走后很久,苏蔷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她突然发觉,也许有些事他们从一开始可能就忽略了。   第二日清晨,他们很早便用了早膳,坐在马车上开始朝沈公府出发。   因为张庆要到宫门去接白秋,而肖玉卿会从肖侯府直接过去,所以她和吴蓬坐在马车内,由云宣亲自驾车。   一路倒也平顺,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   但他们并未如预期一般见到沈公夫妇,那管家一脸愁容道:“我家老爷一病不起,夫人日夜陪护,现在的确不宜见客,还望诸位见谅。”   似是并不意外,云宣道:“既然沈公身体抱恙,晚辈自然不敢打扰。只是此事有关沈兄清白,晚辈也是有公务在身,还望福伯能够通融,至少要允许我们去查探一下沈小姐的闺房,见一见她的贴身丫鬟璇儿。”   福伯有些迟疑,正想推辞时,听见肖玉卿不徐不疾地道:“福伯不会是想一口回绝吧?若是有为难之处,玉卿愿意亲自去问一问伯父。”   自是明白这肖家小姐最是得罪不得,福伯忙应了下来,命人唤了璇儿带他们去了沈妍所住的馥园。   得知他们是来调查自家小姐与公子的案子,璇儿眼睛红着,边在前面带路边抽噎不停:“公子他待小姐好的没话说,怎么可能会……小姐她死得冤枉,公子一定是被陷害的,诸位大人一定要替他们做主……”   见她哭得伤心,虽然听着闹腾,但他们也唯有忍住,唯有肖玉卿微蹙了柳眉道:“璇儿,你一直哭哭啼啼,怎能将事情说清楚,我们又如何替你家小姐和公子伸冤?”   被她一顿斥责,璇儿这才强忍了哭声,伸手擦了擦淌了满脸的泪水。   馥园虽然偏僻,却十分雅致,有湖有桥。据璇儿说,因着沈妍喜欢清静,所以沈家便特意辟出这个园子来供她居住,当时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虽然沈妍已死,但为了避嫌,云宣还是候在外面等着,唯有她们三人随着璇儿进了房中。   沈妍的闺房布置得很简单,但因为她精于吹笛,屋中到处都摆放着乐谱,墙角窗台都摆放着不知名的花草,满室的清新淡雅。   也许不久前她还坐在窗前对月吟唱,如今却已是黄泉路上人。   肖玉卿似是有些感伤,手中拿着一本乐谱半晌没有动静。   吴蓬的心情亦是沉重,翻找东西时下手也很小心。   目光停留在被吴蓬打开的衣柜中,苏蔷心下一动,侧头问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璇儿道:“你家小姐的衣裳怎么大都是青色?她是不是最喜欢青色?”   虽有些疑惑她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璇儿还是如实道:“我家小姐向来不喜欢艳丽的颜色,以前的衣裳大都是粉色或白色,只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喜欢穿青色衣裳。”   眼前不由得闪现了另外一个人影,苏蔷淡然地“哦”了一声,心中的疑虑却又多了一重。   见吴蓬搜得仔细,璇儿犹豫着道:“其实大理寺早就派人将这里搜了一遍,不过什么都没找到。”   许是因为从小便跟着本就行事简单的沈妍的缘故,璇儿的性子似乎也是直接淳朴。   苏蔷淡然一笑,只问道:“沈小姐平日里除了吹笛,还喜欢做些什么?”   璇儿想了半晌,红着眼睛道:“我家小姐不喜欢出门,平日里连馥园都怎么出去过,有时候看书学笛累了,也只是在园子里走一走,给满园子的花花草草啊起个名字什么的。虽然我瞧着无聊,但小姐可是喜欢着呢。她就是那么善良,连花草都护着……”   从柜底摸出一卷藏得很深的画幅来,吴蓬先将画轴打开,然后才递给了她。   画上是一处简单的风景,两座小屋中间隔着一座桥一片湖,有些眼熟,笔墨虽然清淡却铿锵有劲,但只有四个字的题字却清秀淡雅。   璇儿解释道:“这幅画是两年前小姐生辰时公子送她的,画的就是这馥园,可我记得它一直都挂在墙上的,小姐是什么时候收起来的……”   原来便是馥园,难怪看着如此眼熟。   不过是一副再简单不过的画,吴蓬却见她看得有些出神,不由唤了一声:“苏姑姑,可以放回去了吗?”   猛然回了神,苏蔷点了点头,将卷轴递了回去,然后将目光探向了窗外,从这里恰好可见小桥对面的另一间屋子,默然片刻才问璇儿道:“那里是你的住处吗?”   “不,我住在偏房,那里是空着的。”想了想,璇儿又加了一句,“有一年小姐病重,为了方便照顾她,公子曾在那里住了小半年,但自从小姐痊愈后便一直空着了。”   苏蔷长长地“哦”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了般问道:“哎,你方才说沈小姐喜欢给满园子的花花草草起了名字,不知道有没有给这座桥起名字了吗?”   “有啊,不仅是这座桥,连这片湖也都有名字呢。”指着窗外的石桥与湖水,璇儿毫不迟疑地道,“这是鹊桥,那是银河。我家小姐说这两个名字最好,什么词,词能达意呢。”   不仅是苏蔷和肖玉卿,连门外的云宣听到后在一惊之下也愣了一愣。   片刻间,屋内似乎只有吴蓬一个人恍若无事般忙着。   沈妍将那片湖叫做银河,将那座桥唤作鹊桥,难道是因为她认为那座桥连着牛郎与织女吗?   所以,她才在沈熙的那幅画题下了“鹊桥归路”四个字。   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璇儿下意识地抬手掩了嘴,有些忐忑地问道:“是不是璇儿说错了什么话……”   “没有。”良久,苏蔷掩下眸中惊疑,对璇儿微微一笑,“听说一个多月前是你陪着沈小姐去的青林寺,我们还有些话想问清楚,咱们出去说吧。” 第52章 鹊桥归路(七)钟情   璇儿不愧是沈妍的贴身侍女, 又因着心直口快毫无顾忌,将所有事情都交代得很清楚。   她是随着沈妍在三月十五去的青林寺,上山的时候一切顺利,快要下山时却听在山下看守马车的下人说马生了病不可远途奔波, 而她们也就是在正踟蹰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遇见了刘洪品。   一直跟着小姐深居简出,小姐未曾见过的人她自然也没见过,而且当时的刘洪品看起来温文尔雅, 并未直接报出姓名, 只说自己姓刘,与沈熙也是好友。   听他提及兄长, 身后又有一个僧人相随,她们的戒备自然减轻了许多, 便在无奈之下听从了他的建议准备在山上留宿一夜。   他自称经常上山为家人祈福, 所以与青林寺的方丈乃是熟识, 在听璇儿说自家小姐喜欢清静之后, 还帮她们单独寻了处僻静的院落。   那夜她睡得很安稳, 一觉便到天亮, 但沈妍似乎并未睡好, 眼睛红着, 像是哭过的样子, 当时的样子还将她吓了一跳。   不过沈妍却解释说她半夜睡不着, 所以起来为兄长祈福而抄了大半宿的佛经,自然也就有些乏了,还让她将自己抄好的佛经拿回家去供奉到祠堂中。   当时她便觉得小姐有些异样, 不仅神色疲倦,连鞋袜衣摆都沾上了斑斑泥土。   她们并未在青林寺多做停留,甚至连早膳都未用便赶回了沈府,也再未见过那位刘公子。   据璇儿说,小姐从那时起便看起来心事重重,很少吹笛子,整日里坐在窗前发呆,就连公子也开始避开。   也就是在那几日,她发现小姐一直随身携带的笛子不见了踪影,那是公子送给她的玉笛,小姐本来最是珍爱。   她当时并未多想,还以为是落在了青林寺,在向沈妍请示了之后便打算再回去找找。沈妍阻止了她,却并未道明缘由,但显然是对玉笛的下落心知肚明。   直到两天后,她才突然对璇儿说她在青林寺时将玉笛送给了旁人。   有些惊讶地,回想在青林寺第二日清晨时小姐的狼狈以及这些天来她的失魂落魄,才恍悟原来小姐已经将那刘公子放在了心上。而那时,她们已经从青林寺回来近半个月。   当天午后,她便奉了小姐之命悄悄地去了一趟刘府,约了刘家公子于第二天在与离沈家很近的一家茶楼相见。   第二天,那刘公子便如约而至,只是据璇儿说,当时他进去时的举止轻浮,与在青林寺温润如玉的他判若两人,当时还隐隐为在独自在包厢内等候的小姐担心。   他们两人在里面谈了近半个时辰,但再出来时,刘公子却已然收敛了许多。   自此之后他们便再未见面,沈妍依然在馥园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再未主动提及刘洪品,直到五天后,刘家向沈家提亲的消息传来。   自家小姐的心上人来提亲,璇儿自是替她高兴,但随之传来的,除了老爷大发雷霆的消息之外,还有刘家公子的臭名昭著恶名远扬。   她原本也是有些不信的,毕竟在青林寺时刘公子的古道热肠看起来并非假装,但还是耐不住府中的流言蜚语,开始为小姐担心。   但沈妍却一直甚是平静,即便公子一天几次地来劝她放弃这门亲事她也是一言不发不哭不闹,但心情甚至还明显有了好转,直到四月十六那天突然与他大吵了一架,第二天一早便瞒着所有人离开了沈家。   沈妍没有将离家出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璇儿。   自此之后,璇儿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家小姐,再听到有关她确切的消息便是她被奸杀在元福客栈。   虽然苏蔷平日里也不善言辞,但有肖玉卿和吴蓬垫底,她也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安抚璇儿。几乎在之后的两刻钟内,整个馥园便只能听到璇儿的低声抽噎与她的轻声安抚。   而剩下的三人,在亭中的两人一个默不作声抬眼看天一个默不作声站在一旁,在亭外的那个也是默不作声旁观里面的热闹。   好不容易待璇儿的情绪安稳下来,已是近午时了。肖玉卿回了肖府,她和吴蓬随着云宣在大街上随意走着。   照着璇儿的说法,沈妍应该当真在青林寺对刘洪品一见动情,不然以她如此内敛的性子,怎会在夜半瞒着璇儿偷偷出去与刘洪品相见并将最珍爱的玉笛送给他?   可好像又有些不对。   沈妍显然有意模仿着洛长阙的衣装打扮,而且她将馥园的湖水和石桥比作分离与团聚牛郎织女的银河与鹊桥,对沈熙的感情怕是早已超越了兄妹之情,又怎会轻易地移情别恋?   更何况,即便她对刘洪品一见钟情,也只是被他在青林寺的假意逢迎而动心,在听说他的真面目后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吗?为何反而愈加偏执呢?   百思不解时,她在不经意间抬头,见走在前面的云宣慢慢顿下了脚步。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她不由得一怔,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恰回头看向她的云宣会心一笑。   不远处正是一间绣坊,挂着“九秀坊”的招牌。   在沈府,被问及沈妍是否表现出有多么喜欢刘洪品时,璇儿思索了许久,才想起沈妍那日与刘洪品在茶楼相约之后曾提起刘公子喜欢红色衣裳,所以特地在回府的路上绕到城西一家叫九秀坊的绣坊定做了一件红衣,只是自那之后她并未替小姐取过那件衣裳,也再也没听小姐提起过,所以险些忘记了。   那家锈坊的掌柜倒是好记性,很快便想起来的确是有位小姐在他们那里做了件大红的衣裳,而且还记得那位小姐虽然看起来娇弱,却很有主意,尽管他一再劝解说太红的衣裳并不适合她的年纪,但她还是坚持着选了坊中最艳丽的红色。   苏蔷也见到了沈妍选取的布料,殷红胜血。   “那位小姐也是奇怪,咱们九秀坊之所以信誉好,是因为客人来定做的衣裳向来都是三天后便能来取,除了保证质量,这效率更是招牌。可她倒是不急,虽然照付了酬金,只说到时候她自然会来取,可这一等却差不多有半个月才过来,也真是有耐性。”   沈妍在四月初三来九秀坊定做衣裳,却在四月十七才将衣裳取走,中间足足隔了半个月,难怪这绣坊的掌柜对她的印象如此深刻。   也难怪璇儿从未见过那件大红衣裳,原来沈妍是在离家出走后才过来取了衣裳的。   但沈妍相约刘洪品的茶楼在沈家附近的城南,可她却特地绕远来到这城西的九秀坊做衣裳,若非不是因着九秀坊的招牌效率,便一定有其他不得不来这里的原因。   从这里再往前不远处,便是沈妍曾投宿的元福客栈。   难道沈妍自从将刘洪品约到茶楼之后便准备离家出走吗?他们那天商谈的就是这件事吗?只是那时刘家尚未向沈府提亲,沈妍不可能当时便已笃定沈家不同意这门亲事,又怎么可能在那时就谋划着离家呢?可惜璇儿未听到那天他们在茶楼中说了些什么。   临走前,那掌柜的热情招呼道:“不知那位小姐是否满意,两位客官又是不是被那位小姐介绍过来的?咱们这里的衣裳样式齐全,除了常衣舞衣礼衣外还有嫁衣,公子既然来了,要不便给这位小姐做一身衣裳聊表心意?”   苏蔷方要回绝,却听云宣看似随意地问道:“聊表什么心意?”   “这个……”那掌柜的不妨他问得如此直接朴实,一时间愣住,半晌才颇有深意地道,“只有送了才知道嘛。”   云宣朗朗一笑:“说得好,只是你九秀坊太贵,今日我身上银子带的少,改日再来。”   这种敷衍的话掌柜的显然听过不少,也只是讪讪一笑,恭敬地将他们送了出去。   元福客栈中,那童掌柜心情低落,竟没有认出云宣便是前一日过来送酒的小哥儿,直到云宣亮了令牌才稍稍有了精神。   “那位沈家小姐一进来就开始给我找麻烦,有好好的天字号客房空着不住,却偏偏非要住紧挨着楼梯口的那一间,还将沈家搬出来唬人,闹得我这里本来没几个的客人都没了兴致,我也只好得罪了那里原来住着的客人,让人家挪了出去把房间腾给了她。真是,虽然早就听说世家千金最是刁蛮任性,但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苏蔷抬头朝二楼看去,一眼便瞧见了沈妍坚持要入住的客房,离楼梯口很近,而且从厅堂看去能将扶栏之后的客房附近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是最爱清净吗,为何要不惜拿出沈家名号来住进一个显然会很嘈杂的房间?   云宣默然片刻,转头问店小二:“听说那晚是你将酒送进客房的,当时他们可有异常?”   “他们好像心情不好,尤其是那位公子,小的进去送酒时他们一直没说话,但要说异常……”小二思量了许久,迟疑着道,“那位小姐是有些奇怪,她第一次出门站在廊下是为了传唤小人送酒上去,小人记得当时她穿着一身青色衣裳,可第二次开门是送刘公子离开,却是换了一身艳丽的红衣,显眼得很。” 第53章 鹊桥归路(八)公审   第二日的大理寺公审, 他们在大堂一侧的偏厅听审,去安置马车的张庆最后一个赶来,见苏蔷和云宣已各自安静地落座,却没有瞧见吴蓬和白秋的踪影, 有些疑惑地问道:“他们俩呢?”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她/他办事去了。”   张庆“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我呢?   云宣淡然看了他一眼:“过来,站着。”   除了他们, 在公堂听审的还有逸王和睿王, 但原本也该过来的沈公却并未露面。   因着两位王爷亲自驾到,大理寺的公堂之外好一阵热闹, 寒暄问候了大半晌才各自落座,等得苏蔷觉得甚是无聊。   开堂后, 一应的证人证据倒是比一审要齐全详细得多, 但除了当晚在客栈中用膳的来客之外, 他们几乎都已经见过, 还是如之前调查的一般, 无一不指向当晚沈熙情绪激动, 而且在刘洪品离开之后再无人进出沈妍的客房。   倘若沈熙不是凶手, 那这一桩密室杀人却是无解了。   最后出场的证人自然是最关键的刘洪品。   许是因为主审是自家父亲, 这个传闻中玩世不恭的世家公子倒也中规中矩, 言辞间有条不紊有理有序:“启禀大人, 草民是在得到沈小姐的口头传信后才得知她因婚事离家出走的,情急之下便在慌忙禀告大人之后去了她投宿的元福客栈,没想到沈熙也在。而且他当时心情低落, 正在借酒消愁,见了草民便骂人。草民虽与沈熙往日里有些过节,但为了沈小姐也是一再忍让,只一心想让他明白草民对沈小姐的倾慕之情,哪里想到他竟是愈加过分,对草民破口大骂,草民于无奈之下只好离开,沈小姐送我出门时还劝我莫要生气,还说她此生非我不嫁。沈小姐为草民不惜与家人反目,草民感念于心,所以在回府之后还是放心不下,生怕她会被沈熙责骂,于是便又再次折返。哪知在外面敲门近半刻钟才听到里面传来动静,听着却不像是沈小姐的声音,这才情急之下唤了店家砸开了门,发现那个畜生他,他……”   说到最后,刘洪品竟掩面哽咽,听起来甚是悲痛。   据客栈小二所言,他在向沈妍客房送酒水时被她悄悄塞了一张纸条的,在再三犹豫之后还是送到了刘府,时辰倒是对得上。   但若是沈熙在,沈妍自然不会有机会留信给刘洪品,而且客房中也没有笔墨纸砚,那纸条应该是她在沈府就写好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与刘洪品相约在客栈相见,后来不料沈熙打听到了她的行踪而过来,所以只好趁着小二来送酒水的机会将书信传了出去。   只是……   苏蔷凝神回想着卷宗中记录的时辰,有些疑惑。   洛长念的声音便在此时温和传来:“刘大人,本王心中有个困惑,不知可否直言?”   主审的大理寺卿刘尚自是迭声答应:“睿王殿下请讲。”   微一颔首,洛长念将目光转向大堂中仍在掩面哽咽的刘洪品:“请问刘公子,无论沈小姐投宿城西的元福客栈还是备好了书信,定然都是为了早些与你相见,但她为何在客栈中等了两个时辰直到沈熙过来后才让人将书信捎送给你呢?”   大堂中一片寂静,苏蔷与云宣对视一眼,亦神色凝重。   这个问题看似无足轻重,却颇为蹊跷。倘若沈妍打算稍作歇息后再与刘洪品相见,等了两个时辰未免太久了,若是并不着急见面,那也没有必要在沈熙还在时将书信送出去,更何况她不会不知道倘若他们相见后会是怎样的状况。   “这……草民也不知道……”似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刘洪品支支吾吾地道,“或许沈小姐是想歇息吧,毕竟我连她什么时候去了元福客栈都不知道……”   刘尚似是也不以为意,有些谨慎地对洛长念道:“殿下所言不无道理,但据方才那小二的供词,在沈熙找来之前,这沈妍住进客房后就没有出门,想来必然是心情不好又太过劳累,独自在房中歇息罢了,可她究竟做了些什么,这个,怕是也只有她本人才清楚了。”   坐在堂下首座的逸王洛长策朗声道:“刘大人所言极是,三弟,你这个问题虽有些道理,但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更何况与案情并好像无直接关联。”   “二皇兄言之有理,可能是我想多了。”洛长念似是也并未打算深究,看着泪流满面的刘洪品道,“刘公子对沈家小姐用情至深,着实令人感动,还望节哀。”   见儿子只顾着痛哭丝毫不顾及礼数,刘尚自觉脸上无光,见问的也差不多了,便遣他下去,命人将沈熙带了上来。   据说自从一审之后他便拒不开口,原本并未抱有任何希望的刘尚打算待二审之后,干脆在两位王爷的见证下将此案作为疑难悬案提送刑部,顺道洗脱了自己公报私仇的嫌疑。但没想到这次沈熙竟开口了。   只是这一开口,将他原本的如意算盘搅弄得七零八散。   他身着囚服铐着铁链,蓬头散发脸色憔悴,虽然并未受到严刑拷打,但全然不见了昔时的风流俊朗,刚跪下时更是神色迷惘,不仅对刘尚的喝问置若罔闻,连睿王的几句劝解也不予理睬,像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直到刘尚觉得时机差不多正要命人将他带下去时他才如梦初醒般喃喃开口:“究竟是谁害了妍儿,我要他偿命,我要他偿命……”   大堂中一片静寂后,洛长策适时开口:“这么说,沈妍不是你杀的?”   他的目光空洞无神,但显然已经将他的话听在耳中,摇着头,继续低声喃喃,好像是回答,却又更像是似自言自语:“妍儿死了,不是我,不是我……”   洛长策轻叹一声:“看来他倍受打击,连精神都有些恍惚,想来也问不出什么来。”   “逸王殿下所言极是,但他也有可能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刘尚趁机解释道,“当晚将他捉拿归案后,他一口咬定自己喝醉了酒,所以一直在昏睡中什么都不知道。微臣也听说沈公子的酒量不好,说不定是他犯下了重罪而不自知啊。”   “刘大人也不无道理,但若是如此,想让他招供画押却是难了。”思量片刻,洛长策侧头问一旁的睿王,“三弟与轻衣司关系匪浅,应该对我朝律条也颇为熟悉,不知若存在犯人神志不清时犯下罪案后又毫无印象时该如何处置?”   “二皇兄只怕问错人了,我虽与云宣的私交还好,但从未与他有过公务上的牵扯,这些自是不懂,”洛长念谦逊一笑,抬眼看向刘尚,“这种事情想来刘大人最是清楚不过了。”   “倘若证据确凿,即便嫌疑人抵死不认也可以结案。”刘尚有些讪讪,迟疑道,“只是沈公他……”   “这件案子虽看似没有什么疑点,但大理寺断案向来让人心服口服。更何况,本王相信沈熙的为人,若案子是他犯下的,他终究会一力担当,”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洛长策沉吟道,“如今他大概是因悲痛过度而神志不清,本王觉得再过几日可对他单独审问,若是再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只能另当别论了。三弟,你觉得呢?”   洛长念微一颔首,赞同道:“二皇兄言之有理。”   见还是破不了三审的定局,刘尚只能先命人将又开始默然不语的沈熙带走,开始准备退堂。   偏厅中,吴蓬和白秋都已经先后回来,他们正打算从这里绕行到后门离开,却突然见一人从正堂悠然过来,衣袂刚闪过来一角,朗朗有力的声音便传了过来:“诸位查案辛苦,不知稍后是否有时间与本王畅几杯?”   来人身姿挺拔,剑眉星目,一举一动自透着英气与几分贵气,衣着打扮也颇为精致用心。   那是苏蔷第一次见到一直有所耳闻的逸王洛长策。   在此之前,她以为逸王是个骄纵蛮横张扬跋扈的人,虽然方才也听得出他在大堂中并非蛮不讲理,却还是没想到他举止有礼言语得体,倒是个只凭面相便让人心生尊崇的人物。   也许正因他是这样的不凡之人,才会让旁人担忧他终有一日会问鼎皇位吧。   苏蔷不由得想起之前听到过的传言。虽然太子性本仁厚,但若非有睿王多年来在身边倾力相助,只怕当今的太子早已不是大皇子洛长容了而是逸王洛长策了。毕竟逸王的生母在临终前多年圣宠不衰,而子凭母贵的他也在年仅五岁时便被皇帝破例封了王,而且一直以来有勇有谋不骄不躁,又善于聚拢人心,在朝中的势力并不亚于太子一党。   历朝历代,夺嫡之争向来腥风血雨,一发动而牵制全局,所以睿王和逸王才会都过来旁审吧?不知他们是否想到过他的生死还关系着公主此生的悲欢喜乐? 第54章 鹊桥归路(九)讲究   一场客气而漫长的寒暄之后, 苏蔷终于在跨上马车的那一刻松了一口气。   她实在无法在这些权贵中左右逢源,但好在有云宣从中调和,否则只怕今日并不好脱身。   “正如苏姑姑的推测,我在大理寺并未找到沈小姐在九秀坊定做的那件红衣, 卷宗上也并无记载。”见她对自己点头示意,吴蓬道,“所以, 我便奉苏姑姑之命去了一趟元福客栈, 在沈小姐的客房中也一无所获。但那小二说,出事之后的凌晨, 客栈遭了贼,虽然事后并未发现少了金银, 但的确有贼人潜入客房, 可奇怪的是, 被砸开门锁的客房偏偏就是沈小姐所住的那一间。不过因为察觉时那贼早已没了踪影, 而且客房里也不见少了什么东西, 所以为了少招惹麻烦, 他们并未报案。”   苏蔷安静地听着, 淡然地应了一声, 突然开口道:“让他们实话实说, 并不容易吧。”   吴蓬面不改色, 也不否认:“的确费了些心思。”   当时她也没想到将剑搭在童掌柜的脖子上效果不佳,但剑尖戳着账本才管用。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从那个精明的童掌柜口中套出这么多消息,自然是要费些心思。只是吴蓬的心思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起的。苏蔷轻轻弯了弯唇角, 心想从此若非身边有吴蓬陪着,只怕很多事情都不太方便。   至少,这红衣的事情,便无法调查得如此彻底。   她记得大理寺在案发后便将沈妍随身携带的所有私人物品带回了大理寺做物证,但卷宗中却并无记载沈妍送走刘洪品时所穿的红衣,那么,那件她特地定做的红衣去了哪里?难道是与后来闯入元福客栈的贼人有关?   那店小二说沈妍开门唤人送酒时还是一身青衣,后来为送刘洪品再开门时便换上了一袭红衣、无论当时她和沈熙为何饮酒,都不太可能在他还在屋中时换上另外一件衣裳。   无论如何,虽然看似与真相并无直接关联,但那件并未引起大理寺注意的红衣都太过蹊跷。   见吴蓬一直默然,苏蔷问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让你调查那件红衣吗?”   锁着眉,沉思片刻后,吴蓬一脸肃容道:“为了查出真凶吧。”   这次反而是苏蔷一怔,她答得固然不错,只是想法好像过于简单了。   无法反驳地,她只好点头道:“嗯,的确如此。”   轿子内又有些沉默的尴尬,苏蔷问她道:“你的病如何了?”   吴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好得差不多了,多谢苏……”   她的话音还未说完,马车蓦地猛然停下,若非眼疾手快的吴蓬将她及时扶助,只怕她已然从轿中的软塌上倾倒。   “……姑姑关心。”   直到她掀开了垂帘去查探外面的情况,苏蔷才反应过来她方才扶着自己时说出的那莫名其妙的四个字其实接着上一句,不由觉得性子如此耿直的吴蓬倒是可爱得紧。   因着张庆随着云宣去赴了逸王的宴,驾车的人是白秋,在淡定地瞥了一眼人还未露面便先将闪着寒光的剑拔了出来的吴蓬,有些无奈,低声道:“这里是宫外,不过是为人让路,姑娘如此大张旗鼓很容易惹人注意的。”   一声不吭地将剑收了回去,吴蓬闷声望向不远处热闹非凡的前面,只见一个身着华丽的公子哥儿正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沿街而来,左呼右喝好不自在,但最惹人侧目的是他的前前后后拥着至少二十多人,阵仗浩浩荡荡,占满了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挤得众人纷纷让路。   这本是京城里让人见多不怪的情景,毕竟游手好闲以显摆家世为乐的公子哥大有人在,但眼前白马上春风得意的人显然有些眼熟。   放下垂帘,回了轿中,吴蓬对她道:“姑姑,是刘洪品。”   方才趁着空隙也掀起小窗帘子向外看了一眼的苏蔷不由得有些吃惊,虽然并未看清那马上的人是谁,但她觉得那样的神气不该是刚刚还在大堂上掩面痛哭的刘洪品才对。   此时,那声势浩大的阵仗恰从轿子旁边经过。   “公子,咱们这般招摇是不是太显眼了,倘若被老爷知道了,生怕又要生气呢。”   “他此时正忙着应付两位王爷,哪里有功夫管我?再说,小爷我闷了这么多天,自己倒是无妨,可今儿是什么日子?白虎从此姓刘的日子!白虎是谁啊,它可是咱们大周朝数一数二的良驹!你这小子再敢扫兴,小心小爷我把你喂给白虎尝尝鲜儿!”   “公子所言极是,这些日子的确委屈了公子,小的们可是都瞧着呢,好不容易等到这一日,公子可不就该好生乐一乐。”   “就是,今儿早上冯公子还派人来问什么时候能再请公子去百仙楼一聚呢,公子斋戒多日,这回总该开荤了吧?”   “胡说什么呢,大街上人这么多,被人听见怎么办,找死啊!”   “无妨无妨,听到又怎样?我堂堂的世家公子,没娶妻没纳妾的,去百仙楼又怎么了?你们给我听好了啊,这次姓沈的那个死罪难逃,他家死了妹妹但我刘家可没死了老婆,之前我悲痛欲绝那是因为有情有义,可若是一味沉浸在悲痛中顾影自怜,那岂不是要我刘家断子绝孙吗?就算我答应可我爹能答应吗?我刘洪品向来以孝为先,能做这种糊涂事吗,能吗?哎,你们说能吗?”   一阵哄笑震耳欲聋:“不能!”   哄闹声愈来愈远,传入耳边的是行人的议论纷纷。   “听说他的心上人刚被人害死那个,那天在去大理寺的路上还哭得撕心裂肺,倒是有几日不见他如此嚣张,没想到才几天就原形毕露了……”   “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哪里懂得什么叫真心,想来只是逢场作戏罢了,真是可怜了那沈家小姐,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   马车徐徐向前,颠簸之中,苏蔷又陷入沉思之中。   虽然也不尽信刘洪品会当真对沈妍真心相待,但还是没想到在她死于非命的短短几日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暴露了最真实的本性,更何况,方才在大理寺的大堂之上,他还旁若无人地掩面痛哭,只怕那不过是一场做给旁人看的戏罢了。   “我见过那匹白马,”沉默片刻的吴蓬突然道,“在大理寺的后院中。”   不明白她的意思,苏蔷一怔,有些疑惑地脱口问道:“哪匹马?”   “那匹白马,刘洪品骑着的白马。”吴蓬解释着,语气肯定,“我去大理寺的物证室时在后院见过,是睿王的随身护卫将它牵过来的。”   她说的,自然是方才刘洪品座下的那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   “程斌程护卫?”见吴蓬点了点头,苏蔷微有惊讶,隐约记得云宣好像提过刘洪品是个爱马成痴的人,又想起刘洪品刚才的话,低声喃喃道,“难道那匹白马是睿王送给他的?”   得不到任何回答,吴蓬对这些事情向来不感兴趣。   马车穿过小巷在门口停下,他们下了车,一踏入院子,吴蓬便皱眉道:“这里太荒凉了,连棵草都看不见。”   难得听见她主动开口说话,苏蔷很是意外,还未再开口,便又听她突然侧头对自己道:“苏姑姑,我们在这里种点草吧。”   她说得很随意,好像是在问午时吃面行不行。   连刚踏出门来迎接他们的施伯也愣在了当场。   “这个……”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面露难色的施伯,苏蔷道,“毕竟是云将军府上,总该要问一问他的意思。”   已缓过神的施伯忙道:“无妨无妨,公子他早有此意,只是他平日里住在宫里头没时间,我和他孔姨又没这个力气,若是吴姑娘愿意帮忙,自是再好不过。”   纵然施伯已然应允,但吴蓬显然等着苏蔷的吩咐。   “既然施伯同意,那我们就照办吧。”对施伯的同意有些意外,苏蔷还是对吴蓬道,“那我们去城郊拔些草过来吧……”   候在门内的孔姨听见了,连忙道:“不用那么麻烦,城东有个花市,待会儿我和老施去一趟买回一些就是了。”   已安置好马车的白秋经过,闷声留了一句:“这里怎么说都是将军府,种些野草算怎么回事。”   苏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尴尬地对孔姨道:“是我失礼了,孔姨不要介意。”   “你是宫里的姑娘,对咱们这里的习俗不清楚也在所难免。”孔姨笑笑,招呼着施伯出门,“你们先进去,我和老施去去就回。”   看着他们走远,苏蔷轻叹一声,心里却是酸酸的苦苦的。   她不是在宫里太久而不懂民间的习俗,而是不清楚他们上层人家的生活习惯。   小时候在家里的院子种花草,她和阿娘都是随便在路边挖些野花野草挪到家中的,更何况,许城偏远贫瘠也从未有人买卖花草,所以方才她下意识地便提议要去挖些草来。   这便是差距吧,她过得随意没要求,可这将军府就算再简陋也会讲究。 第55章 鹊桥归路(十)硝烟   这院子的土许是很久未被翻过了, 吴蓬干得筋疲力尽,才将前院辟了一块方圆不过两尺的花圃来。   苏蔷在一旁打着下手,见吴蓬似十分尽兴,笑道:“好像从未见你如此高兴过。”   “让苏姑姑见笑了, 我从小便有这么个坏毛病,不喜欢刺绣读书,却觉得这些粗活重活最能让人轻松, ”心情好了, 吴蓬的话自然也多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笑道,“若非阿爹要求, 我早回乡下种地了。”   看着她笑得开怀, 苏蔷却隐隐对她又生了恻隐之心。   每个人活着, 都背着为旁人所不知的枷锁, 只是有些是自己甘心背负的, 而有些却是被旁人强加的, 相比于前者, 后者却是更无奈。   不愿再扫了她的兴致, 苏蔷安静地忙着手下的活, 心中整理着这几天搜集的线索, 转身去拿放在身后地上的花草时,却蓦地瞥见两个人影站在大门口,一声不响地看着她们, 不由得被惊了一跳。   那是两个打扮得很精致的女子,显然是一主一仆。   她认得那位小姐,如此明媚的容颜让人看一眼便难忘,更何况那日在百花苑的佳宜湖湖畔她与自己还对视良久。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到向家的千金向之瑜,但又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在明镜局,她早已从江芙她们那里听说过向家小姐在宫廷年宴上当众送给云宣自己亲手缝制的大氅却被婉拒的事,无论他为何拒绝,但向之瑜的芳心归处却是众所周知了。   大周的民间习俗,男女之间互赠新衣,便是宣告天下对方便是自己此生至死不渝的心上人,所以赠衣便是表白,自是风险极高,一般而言,都是在互相确定对方心意后男子赠衣于女子,如此不仅能保全女子名节还可彰显男子气度。而如向之瑜这般的千金小姐先主动赠男子新衣的算得上凤毛麟角,更何况她还是在宫廷年宴当着众多皇家贵族的面表明心意的。   据说云宣在京城中流浪时便结识了她,虽然那时还是身份有别,但后来当时还在马背上征战沙场的当今丞相向东灼发现了他胆识过人后经常召他在向府小住,所以与她也算青梅竹马,若是那时他接下她所赠,也算得上一段天赐良缘的佳话,但他偏偏拒绝了,所以就为众人的茶余饭后增添了一剂别样的风味。   大多数人都相信向之瑜痴心托付,所以连女子的礼义廉耻都顾不得了,但也有人说她只不过是不愿顺应其父向东灼的安排嫁给睿王,所以才出此下策。   无论出于哪种目的,相比于其他羞涩而胆怯的女子,她都有胆有识。   至于苏蔷,她相信前者,因为那日在佳宜湖畔向之瑜看她的神色。   所以,既然都毫不避讳自己的心意,那她出现在云宣的家中自是正常不过。   她们站在那里,似是已经来了许久,却静静地,有如夜幕里安然闪耀的星辰。   见已然被瞧见,那丫鬟先发制人,瞪了一双大眼,大声对她喝道:“见了我们家小姐还不过来行礼,杵在那里做什么?”   见那小丫头颐指气使的模样,苏蔷倒是来了兴致,一脸迷惘道:“这里不是丞相府,向小姐不是宫中的娘娘贵人,我也不是你们向家的仆人,见了你家小姐也最多不过是打个招呼,何来行礼一说?”   那小丫鬟许是没料到自己的一句话被她给噎了回来:“你……”   “行了,妙儿,与人逞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唇角微微一挑,眸底生波,向之瑜微一抬手阻住了她的反唇相讥,朝着她们缓缓走去,“你去问问施伯云宣去了哪里。”   那名唤妙儿的丫头领命退下,但显然在这里是轻车熟路,直接朝着偏院而去。   于无声处,硝烟四起。   见来者不善,苏蔷也放下了手中的花草,转头对已然停下手中活计的吴蓬道:“你先回去歇一歇吧,一会儿我去找你。”   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她,见她对自己又点了点头,吴蓬才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后回了后院。   “上次我猜的果然不错,你真的很不简单。”向之瑜朝着她走过去,一步一袅娜,声音轻柔细腻,“本来不过是个浣衣女,却在几天的功夫就变成了明镜局的女史,当真是有些手段。”   苏蔷微然一笑:“看来,向小姐已然对我了如指掌了。”   “是啊,我原本以为你既是个宫女,想来不是大家闺秀也会是个小家碧玉,却没想到你却是罪人之女,”说的虽是再也明显不过的鄙夷言语,但却教人听不出语气中含有丝毫的轻蔑与嘲讽,向之瑜徐缓道,“若非睿王将你从琉璃调入宫城,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入京城一步。”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既然我已经进了宫城,便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她并不恼,只是在听到她说出“罪人之女”这几个字后脸色微变,“向小姐如此关心我的出身,到底想说什么?”   “宫墙深深,想要一步登天攀龙附凤的宫女大有人在,我见的太多了,你有什么企图自然瞒不过我,”与她正面相视,眉眼中含着隐隐的温柔笑意,向之瑜一字一句道,“不要以为云大哥对你多看两眼你便能痴心妄想,他的天地不是你这样出身的人能闯得进来的。”   即便是警告的话语,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但向之瑜说得风度自在,好像只是在提醒她前面有水小心湿鞋一般存着善心,倒也难得。   她抿唇一笑,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我虽出身卑微,但不知为何,竟觉得向小姐甚是可怜。”   似是微然一怔,凤眼微挑,向之瑜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向小姐只不过见我与云将军说了几句话便如此疑心,字里字外都是酸酸的醋意,只怕平日里没少受到云将军的冷落吧?”她渐渐敛了笑意,肃了神情道,“但我觉得,无论向小姐为了云将军受了多少相思苦,都无权在我身上发泄心中的悲苦。更何况,我是明镜局女史,来这里是为了查清命案真相,不是来与向小姐争风吃醋的。”   “好个伶牙俐齿,既然你如此爽快,那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了,”唇角微微挑起,向之瑜倒是不以为杵,语气轻缓,盯着她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喜欢云宣?”   被问到如此用意明显的话,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她却觉得自己无法给出一个最直接的答案。   默了一默后,她亦直视着向之瑜的双眼,平静道:“向小姐该关心的应该是云将军心属何处,与我纠缠只怕毫无意义。”   有些意外她这样的回答,向之瑜也不打算继续追问,眸底掠过万般复杂,终究只是颔首道:“好,你既然也是明白人,那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你。这京城中想接近云宣的千金闺秀数不胜数,想来你也不会没有自知之明要自取其辱。”   沉默地低眉一笑,苏蔷掩下了眸底掠过的一丝苦涩,但好在已平息了一场战火,至少不会再有她会挑起的意料之外的麻烦。   已然收敛了许多敌意的向之瑜扫了一眼被掘得乱七八糟的院子,平淡道:“不过,你竟然敢私自将他的院子给翻了土种上花,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听出她语气中有些微愠的意味,苏蔷有些困惑地问道:“是施伯应允的,有什么不对吗?”   “施伯年纪大了,有些事怕是记不清了。”向之瑜垂眸含笑,道,“这院子是云宣从云家租过来的,他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既不是自己的,就不会动一分一毫,所以莫说要添花花置草,就连一砖一瓦他都没有碰过。你们这么折腾,只怕是要将他陷入两难境地了。”   听了她的话,苏蔷才明白之前施伯为何会露出为难神色,只是既然如此,为何他不直接拒绝她们呢,难道是忘了?   “看来是我想多了,你真的太不了解云宣了,”午后温暖的光将她天蓝色的衣衫闪了绚丽光泽,向之瑜看她露出懊恼的神色,摇头苦笑道,“他自小受苦,养了一身的坏习惯,不喜欢与旁人太亲近,也不习惯旁人待他太过热枕,如今朝堂上的寒暄应酬于他而言已是极限,既然你与他之间只有共事之谊,最好还是远离他的生活为好。否则若是破了他的禁忌,于你也并无好处。”   直到她们离开之后许久,吴蓬过来唤了她几声,苏蔷才回过神来,看着已经被掘开的院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听了她的解释,吴蓬登时有些手足无措,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兴起竟还惹来了麻烦。   短暂的商议之后,她们决定先尽力将小院子恢复原貌,然后再向云宣请罪。   过来送茶水的施伯发现其中端倪,有些惊讶问道:“怎么种好的又都给拔了?”   有些歉疚地,苏蔷道:“先前我们并不知道原来这院子动不得,所以一时鲁莽让施伯为难了,还望施伯和孔姨切莫见怪,我们会竭力复原的。”   “哎哟,两位姑娘切莫多想,向小姐虽是好心,但在这院子里还是要听公子吩咐的。”很快便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施伯显然是个明白人,忙劝道,“公子早有嘱咐,无论两位姑娘有何应求,一律答应绝无例外。所以别说两位姑娘想种花种草,就算是要拆房推墙他也要帮忙的……” 第56章 鹊桥归路(十一)墨迹   在施伯的一再劝说下, 她们只好暂时停手,好容易才让施伯同意了苏蔷提出的等云宣回来后再继续开辟花圃的建议。   在这样一个僻静又安宁的院落中,午后的时光淡若清水,舒适得想让人慢慢饮着, 又不舍得入口。   耗费了许多体力的吴蓬在房中小睡歇息,苏蔷坐在书房的案前整理着这几日搜罗来的线索,却依旧毫无头绪。   这件案子看似再也简单不过, 但却又处处透着蹊跷。沈妍被害, 客房中除了床榻凌乱外其他地方皆整齐有序并无打斗挣扎的痕迹,而且除她之外进出客房的又只有刘洪品、沈熙与客栈小二三人, 那小二自是没有嫌疑,但倘若她不是为沈熙所害, 那凶手便只能是刘洪品了。但刘洪品离开的时候不止一人看到沈妍当时还活着, 所以也不可能是他, 难道真的是沈熙醉酒之后在神志不清时奸杀了沈妍吗?   倘若只是杀人, 也许还有可能。毕竟沈熙和她兄妹情深, 而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妹妹却为了一个明显并非良人的纨绔子弟不仅欲与家中断绝关系, 还约了他在客栈中私会, 他自然是怒火中烧, 在冲动之下出手伤了她也说得过去。可是, 对视若亲生的妹妹做下如此禽兽不如的事, 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   更何况,那间客房离楼下大堂距离最近,只要稍稍抬高了声音便能被人听到动静, 所以有人能隐约听见沈熙与沈妍、刘洪品的争执,倘若沈妍被沈熙侵犯,应该会放声呼救吧。可除了胸口的那一剑,她身上并未受其他的伤,显然当时并未昏倒也没有被他强行捂住嘴巴,那当时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沈妍没有大声呼救?   真相扑朔迷离,到处都是拨弄不开的迷雾,除了那件红衣之外,还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放下手中的纸笔,苏蔷扶着额,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自从向之瑜走后,她似乎便有些心绪难平,即便已然竭尽了心力将卷宗反复地又仔细看了两遍,重新添加了被大理寺忽略的细节,却依然没有找出什么破绽。   离午时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她决定先歇息片刻,先饮了口茶,意识到云宣还未回来,突然想起一件事。   早上去大理寺后在她让吴蓬去查找红衣下落的同时,云宣也吩咐了白秋去做了什么事。   虽然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向云宣问清楚,但白秋此去应该是与这件案子有关,而且他回来后向云宣俯首低耳禀报,应该是有所收获。   思量片刻,反正也无线索可查,她决定先去前院请教白秋。   她本以为他在屋中,却没想到刚穿过洞门踏入前院便见他站在院子中,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望着天际若有所思,眉目间竟似有哀愁,倒与看起来冷漠孤傲的白右卫有些不同。   看清他手中的物件,她不由有些惊讶,像他这样的习武之人应该很少会随身携带手帕吧。   不待她先招呼,他便发觉有人过来,匆忙之间忙将那手帕收入掌心,放进了袖笼里。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看清了手帕上绣着的两只鸟儿,不知是否在哪里见过,竟觉得有些眼熟。   一言不发地,甚至不曾看她一眼,白秋转身便要进屋。   “白右卫请留步,”她忙疾步向前将他拦下,问道,“我有事……”   即便她已经近在眼前,但他仍是脚下未停,却打断了她的话利落道:“云都统还未回来,张左卫也不在。”   “我是想请教白右卫一件事……”见自己虽说明来意他也毫无要停下的意思,苏蔷无奈,只好微微抬高了声音问道,“不知白右卫在大理寺的验尸结果如何,可是有新的发现?”   脚下登时一顿,白秋微有诧异地侧头看她,蹙了眉反问她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云都统告诉你的?”   “云将军没告诉过我,但白右卫出身医药世家,在轻衣司以神手扬名,最擅长的便是验尸搜证,”见自己所猜不错,她松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解释道,“所以我想,云将军拜托给白右卫的事,便是给沈妍再次验尸吧。”   不以为然地轻轻哼了一声,白秋冷然道:“就算你知道又怎样,结果如何岂是你该知道的。”   虽然知道白秋一向待人冷漠,但听出他语气中明显的轻蔑之意时,苏蔷还是有些惊讶,脱口问道:“白右卫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冷笑一声,白秋不耐道,“虽说这次办案是轻衣司与明镜局联手办案,但若我轻衣司的消息处处与你明镜局共享,只怕你们更无事可做了吧。”   没想到自己在明镜局备受轻视,出了宫却又被人歧视明镜局,苏蔷哭笑不得,只好道:“既是联手,便是优劣互补,白右卫如此武断,只怕言之过早吧。”   “优劣互补?”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白秋好笑道,“不过是替妃嫔争宠呐喊助威为鸡鸣狗盗藏污纳垢而已,能有何优势?倘若没有你们,午时的那顿酒席云都统也不会推卸不了。我可不是云都统,不必如他一般顾全大局,这些话还是留着说给不知情的旁人听吧。”   没想到他对明镜局的偏见竟似是根深蒂固,苏蔷本想出声辩解,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与他只争口舌却是毫无用处,便不再多言,任由他进了屋子。   一无所获地回来,再也无事可做,她想着既定不下心来做正事,倒不如放松心情,便从带出来的几本书中挑了还未看过的一个话本来倚在床头精心瞧着。   里面讲述的是一个富家千金与贫苦书生虽相知相恋却因身份地位而不可相守的故事,俗气又老套,若是平日里只怕是读不下去的,但今日不知为何,竟一心盼着他们能有个好的结局,所以耐着性子看了下去,直到夕阳西下屋中昏暗时才移开了目光。   不知不觉已是暮晚时分,她将话本随手放在枕边后下了床榻,只剩下了最后三话,原本想着点了灯看完,却突然听见了院中似乎有舞剑的声音。   开了门,果然见吴蓬正在练剑,还未来得及与她打招呼,苏蔷的余光便见孔姨笑着过来:“两位姑娘,先过来用晚膳吧。”   刚随着孔姨走到前院,她们便吃了一惊。   被掘开的院落一角竟不知何时已被修整好了,施伯买来的花草也都被悉数种下,一眼望去姹紫嫣红的甚是好看,果然将空落落的院子衬出了几分生气来。   只是,究竟是什么人收拾妥当的?   不待问,答案便已然揭晓。   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云宣出现在卧房门口,一身灰色家常衣裳显然与午前分离时的淡色锦衣不同。   “你们来了,”微然一笑,他走出房门,对她们道,“他们已经在等着了,我们过去吧。”   与吴蓬对视了一眼,见她眸中也尽是不安,苏蔷还是决定先将花圃的事情说清楚,但还未开口,已经注意到她们疑虑的云宣便先行温声道:“我回来后闲来无事,便将你们要做的活计给干完了,不介意吧?”   “我们只是心血来潮,不想却给将军和施伯孔姨带来困扰,实在抱歉,何谈介意?”有些歉疚地,苏蔷问道,“我们本来打算等你回来商议后将这里尽量恢复的,但现在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孔姨早就说这里太过单调,我也曾有意要将这院子略加修整,只是一直都抽不开身,这次还要谢谢两位相助,”云宣却不以为意,转眼对吴蓬笑道,“听施伯说吴姑娘好像颇爱花草,若是有兴趣大可继续在这里开刀阔斧。”   虽明知他是在安抚她们,但苏蔷还是担忧道:“可我听说将军不愿动这里的一砖一瓦……”   云宣轻笑一声,解释道:“那只是以前的规矩,毕竟是租处,不好乱动。可几天前我已经从云家买下了这个院子,自然可随意做主。”   苏蔷微有惊讶:“可出宫前将军还说这里是租来的……”   “就是在那天,我回去后领了月俸,发现攒的钱已够买下这个院子,又想给施伯和孔姨一个安定的住所,所以便从云家买了地契过来。”他笑着道,“苏姑娘可能有所不知,这京城的物价一日高过一日,尤其是这房子,若是再等下去,只怕我此生都买不起这个院子了。只是后来忘了向苏姑娘说明,的确是我的疏忽。”   “公子整日里忙于公务,此等大事竟也忘了告诉我和老施,所以今日让两位姑娘跟着忧心,实在抱歉。”一旁的孔姨也笑着安抚她们,招呼道,“走,先去用膳,可别凉了饭菜。”   虽是半信半疑,但总不至于要逼着他拿了房契过来看,苏蔷只好作罢。   用过晚膳,照着安排,他们该有一场例会,讨论案情并安排以后的行动。   正堂之中,孔姨布置好了茶水下去,例会便算是开始了。   未解的疑点还是那些,几乎毫无进展,苏蔷斟酌片刻后建议道:“我仍觉得那件消失不见的红衣很是可疑,去元福客栈的盗贼也有可能是冲着它去的,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尽快找到沈妍定做的那件红衣。”   “真是妇人之见,”白秋却不以为然,反驳道,“不过一件衣裳,能有什么玄机?”   “苏姑娘所言不无道理,破案关键在乎细节,这件案子疑点重重,我们切不可忽视任何线索。”看了一眼白秋,云宣平静道,“另外,今日白秋亲自替沈妍验尸,倒是另有发现。”   一片沉默后,白秋意识到他有意要让自己说出结果,便勉强道:“我发现她其实身中两剑,只是两次的伤口大部分都重叠,只偏差分毫,所以极其容易被忽略,但是无法断定哪一剑是致命伤,也不能确定两剑的伤口深度是否一致。”   直到回了房中,苏蔷还有些震惊。   沈妍竟被刺中两剑,倘若第一剑是无意间为之,那第二次又如何解释?   没想到得到的细节越多,疑点反而也越多。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她干脆起身去院中透气,却在意外中发现吴蓬隔壁的书房还亮着光。   门从里面打开后,她看着眼前不仅穿戴整齐而且还换上了一身黑衣的吴蓬吃了一惊:“你怎么换了一身夜行衣,该不是要趁着夜黑风高去劫富济贫吧?”   “自然不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吴蓬道,“我只是想给家父写封书信。”   苏蔷仍是困惑,这一身夜行衣与写信又有何关系?   吴蓬只好解释道:“苏姑姑有所不知,我自小便不爱写字,也不擅长写字,所以每次一动笔墨必定会将墨水弄洒在身上,家父怕被人瞧见了笑话,所以要求我每次写字时都要换上一身黑衣。家父之命不可违,久而久之,我也便习惯了。”   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层原因,苏蔷一眼瞥见她袖子上隐隐的一大片墨迹,似是刚沾染上不久,不细看倒当真很难察觉,便不由得有些感慨吴父的家教严苛与足智多谋,正想说些什么,突然间有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竟愣在当场半晌无言。 第57章 鹊桥归路(十二)密室   “我想, 我可能明白沈妍的那件红衣究竟有什么玄机了。”   当苏蔷站在云宣面前说完这句话后,她的神色不仅毫无参透真相的喜悦与快感,眸底的迷惘与哀伤反而愈加浓厚,像是柳暗花明后所见的又是暗无天日。   小半个时辰后, 云宣陪她敲开了元福客栈的大门。因着宵禁,笃笃的敲门声在空荡的大街上格外清晰响亮。   以为夜半有客来的童掌柜甚是热情地开了门,却在认出他们的瞬间丧了脸色:“你们怎么又来了?”   “自然是过来帮童掌柜的忙, 早些破案你这客栈也能尽快正常营生, 不是吗?”灭了手中提着的纱灯,侧着身子擦着他的肩膀进了门, 云宣将门拉开让苏蔷进来,一针见血地对童掌柜道, “童掌柜也不愿这里一直如此萧条下去吧?”   童掌柜无言以对, 将门关上, 决定合作:“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不知两位这次过来又有何贵干?”   云宣温和道:“我们要去凶案现场看看, 劳烦童掌柜把锁开了。”   “这怎么行?”毫不迟疑地摆手拒绝, 童掌柜道, “上面可是加了封条的, 官府说了, 在案子了结之前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包括大理寺之外的所有官人。”   声音冷了冷,云宣道:“你当我们都是瞎子,连那封条破了也看不出来吗?”   “这……这位大人有所不知, 封条虽然被弄破了,可与我们无关啊。第一次是被贼人给硬闯了,上次是被和你们一起过来的那位凶巴巴的姑娘给硬闯了,”童掌柜为难道,“我都不知道以后怎么给官府交差呢……”   云宣淡然点了点头,抬脚朝楼上而去:“原来硬闯就可以了。”   童掌柜自然拦不住他,只好在他就要将那封条给撕下前忙道:“别撕别撕,我开门我开门还不行吗?”   似是避之不及般,锁刚开打开,童掌柜便嫌弃地逃开了。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里面漆黑一片,似是隐隐地还有未散的血腥扑面而来。   待点了灯,才算看清了里面的布置。   正如吴蓬所说,乍一看很干净,看不出这里几天前曾发生过惨绝人寰的谋杀案。   客房的布置很简单,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席床榻的基本配置外,床头处还竖着一个衣柜。   衣柜开着,里面空无一物,床榻上的被褥都已经被带走做了物证,地面上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可见这里虽被贴了封条,却再也没有留下凶案的半点痕迹。   “大理寺认定了沈熙便是杀人凶手,这现场清理得倒是干净,”云宣抬眼环视客房,有些惋惜道,“也许还被忽略了许多线索。”   苏蔷站在门口,看着地面沉思道:“我记得卷宗上记载,当时屋子里的其他地方也都有斑斑血迹,推断的结果是沈妍在中剑之后曾蹒跚到门口试图求救,对不对?”   云宣点了点头道:“对,但因为破门而入后进来的人太多,除了床榻四周外其他地方都被破坏的很严重,所以那些看似无足轻重的线索在卷宗中便被轻描淡写,也未经严格审验。”   连堂堂大理寺断案都如此粗糙,以结果来决断证据,难怪这世间的冤假错案会层出不穷。   苏蔷向前走了几步,借着烛光细细看了看一览无余的周围,有些失望道:“这里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地方能够藏得住东西,也许我们已经晚来了一步,那件红衣可能早被人取走了。”   云宣沉吟片刻,径直向里墙的窗户走去,道:“这倒也不一定。”   窗户所在的墙面临近一条狭窄的小巷,很是幽静,平日里也少有人走动,但最重要的却是那一道墙面爬满了浓郁的藤蔓。   推开窗子,一缕风携着清新的气息飘了进来,将烛火吹得四下乱晃。   “之前我已经来这里勘察过,发现了临近这条巷子的墙面上全都布满了绿藤,而且极为茂盛,这扇窗子周围也不例外,”用火折子点亮了纱灯,云宣招呼她过来,解释道,“之前并未留意,但刚刚才意识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也有可能在这里。”   在纱灯的照映下,虽然看不清楚,但她还是看见果然有叶大而繁茂的藤蔓依墙而生,似是一道墨绿的屏障般将墙面遮挡得密不透风,但也许是因为窗子经常被打开,那些藤蔓皆是绕窗而行,蔓延向上。   “沈妍在九秀坊做的红衣面料轻薄,藏在这里倒也不无可能。”将手中的纱灯交给她,云宣道,“我们不妨一试。”   接过纱灯,苏蔷替他照亮,看着他拔出剑,向外探出了半个身子。   似是有些担忧他的安危,情急之下,她伸出空着的右手拽住了他悬在腰间的剑鞘。   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虽然也知道她不过是多此一举,他在一怔之后唇角却还是不由地微微上扬,眸中多了几分轻柔。   若是在重伤之下将红衣藏到藤蔓中,最有可能的便是在窗子的正下方。虽然为防止破坏证据他的动作很慢,但不过片刻,云宣便发现剑下似是碰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长剑挑上来的并不是红衣,而是被一件青色衣裳做成的包裹,并不大,足以藏在藤蔓中而不被察觉,但上面显然浸染着大片的血迹。   放在桌案上打开,殷红如血的大红衣裳似是含苞的花朵一般呈现在眼前。   “沈姑娘当时的状态吗?”客栈小二朦胧着一双睡眼,想了半天才皱着眉头道,“她那时已经有些醉了吧,送走刘公子后,她在关门前好像弯下腰去拾地上什么东西,站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好像还颇费了一番力气,摇摇晃晃的。”   从元福客栈回去的时候,苏蔷坐在马车中,在颠簸中久久不能平静。   今夜从客栈小二那里得到的最后一段话,几乎印证了她的所有猜测。   她尚未明白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却已能肯定这一切必定是一场局。   马车在夜色中停下,已过了子时,她却再也清醒不过。   进了家门,安置好马车,手中拿过那个重新整理好的青衣包裹,云宣看着已经下了车却依然站在院中的苏蔷,心中莫名地升起几分怜惜来。   从屋檐下垂落的纱灯昏黄不清,她孤孑一人站在那里,身影绰约,像是无助而落寞,又似是遗世而独立。   她已经沉浸在那个故事里,就像曾将身心投入到被困在琉璃别宫的睿王身上与风雨飘摇的浣衣局一般,全心全意,全力以赴。   认真的女子,就像湍急水流中逆行而进的鱼儿一般,执拗得让人敬佩,坚强得赏心悦目。   “时间已经不早了,无论是否有天大的事,总要睡饱了才有力气去解决。”走到她身边,云宣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真相早晚会大白于天下。”   她默了一默,突然抬眼对他道:“我有一事想劳烦将军。”   有些意外地,云宣问道:“何事?”   苏蔷迟疑片刻,道:“明日我想与吴蓬去一趟青林寺,还望将军应允。”   她记得小时候阿爹经常说,破案时他每每感觉自己走到死胡同时,就会重新回到能让人的眼界更开阔的起点,那不是退步,而是新的开始。   一切的起始都源于青林寺沈妍与刘洪品的那次偶遇,或许那个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地方藏着他们苦苦追寻的答案。   “你想追根溯源?倒也不是不可以。”沉吟片刻,云宣道,“以我们现在的证据,的确很难将凶手绳之于法,倘若能在那里得到佐证是最好不过。但是,如今京城中有太多的人留意这件案子,你们两个人去太危险,明天我与你们一起启程。”   “多谢将军。”思量瞬间,苏蔷又道,“另外,我想带着璇儿一起过去。”   经过今晚,她才意识到现场还原有多么重要,卷宗上不可能将所有的细节都展现在笔墨之间,所以即便亲临当场已不可能,她还是希望能有经历过的人在一旁指引,或许璇儿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便能胜过她几日来的苦思冥想。   也明白她的用意,云宣点了点头:“好,明日一早我便去沈家接她过来。回去睡觉吧,也许躺着就睡着了,毕竟明日还有一路奔波。”   在他的相送中回了房间,但她依旧辗转难眠,不过一夜之间,案子似是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但即便破解了密室杀人的谜团,却依旧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她终究还是睡不着,正有些无奈时,手却在无意间摸到了一本薄薄的书。   想起是那个自己还未读完的话本,她披衣起身,点了灯,接着看最后几话。   但结局并不如她所愿,原来那个是很悲伤的故事。   因着官场黑暗,那个贫苦秀才虽有满腹才华却依然名落孙山。消息传到富家小姐耳中,她收拾了行装准备与他私奔从此远走高飞,却不料还未走出家门便被家人捉了回去。那小姐是个倔强性子,对家人以绝食相逼,却反被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嫁给了一个官家少爷做妾。   结果在新婚当日,她于新房中悬梁自尽。   故事的结局,是那小姐因尘缘未了终化成了冤鬼去见情郎最后一面,却不料那书生早已得知了她的死讯,以为她化成女鬼后要对自己百般痴缠,竟在假意安抚她之后请了道士将她打得飞灰湮灭。   “世间男子多薄幸,苦了身心便罢了,怎可托付那孤魂。”   话本的最后一句,让人读来心中凄凉。   爱一个人原本就是要托付所有吧,生时为人也罢,死了化鬼也罢,也许到了最后一刻,她都不曾怨过他,但这样委屈自己换来的只是背叛,她又是否当真从未后悔过? 第58章 鹊桥归路(十三)终审   一切收拾妥当, 已被接来的璇儿在客房休息,他们在正堂商议片刻,正准备出发时,意外突然而至。   张庆匆忙赶来, 神色忧虑:“启禀将军,大事不妙,半个时辰后大理寺要对沈熙一案进行终审。”   大理寺接手的案子大都不是疑难悬案便是牵连甚广, 莫说三审, 即便历经九审才尘埃落定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很少有案子在升堂前便有终审一说, 但一旦对外宣称案子即将终审,那便是证据确凿一锤定音, 即便到了刑部也难翻案了。   但沈熙的案子虽然大理寺已经认为物证认证齐全, 可他毕竟还未招认, 而且有轻衣司与明镜局奉了皇命从旁调查, 大理寺不可能毫无顾忌。更何况, 昨日刚结束二审, 即便再审也不可能如此匆忙。   消息来得太出乎意料, 连云宣都不由微微一惊:“怎么回事?”   “据说早朝的时候有人弹劾大理寺, 沈熙的案子便顺势被牵扯了出来, ”有些迟疑地, 张庆道,“好像是丞相的意思,皇上也默许了。”   向东灼是太子一党, 自然希望沈家会因沈熙定罪而从此一蹶不振,所以即便逸王保持中立不插手,但这件案子果然还是会被党争所牵连。   见云宣沉默,张庆道:“将军若是还要去青林寺,只怕是来不及了。更何况现在天气阴沉,或许大雨将至,若是误了下山的时辰,最早也是明天才能回来,到时案子定然已经有了定论。”   “既是终审,无论沈熙是否认罪,大理寺都会依照证据结案,恐怕再翻案便是难上加难。”一旁的白秋看了一眼他身边的苏蔷,有些不虞地软硬兼施道,“青林寺与本案毫无关系,去了也是徒劳无功,若是求佛保佑,也有些晚了吧。都统虽然刚来轻衣司就职不久,但属下对都统在沙场上的英明睿智早有耳闻,想来不会被一个女子轻易误导吧。”   白秋直言不讳,虽毫不留情,但却也不无道理。   既是终审,轻衣司与明镜局便必然要从旁陪审,只有提出质疑拿出足够的证据,方能洗脱沈熙的嫌疑。但倘若他们都不现身,便是宣告这些天轻衣明镜皆一无所获,不仅有失司局的声威,更可能是放弃了能为沈熙翻案的唯一机会。   可以现在的形势来看,他们手中的证据远远不够为他脱罪,也无法将真凶缉拿到案,即便去了不仅还是一场空,而且还会打草惊蛇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从未遇过如此困境,苏蔷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但片刻后稍待平静,她还是希望能去一趟青林寺。   默然许久的云宣终于开口,语气虽平缓却透着坚定:“此去青林寺乃是必然,这不仅是苏姑娘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所有人皆是一惊,白秋剑眉一皱:“可是……”   云宣一抬手,拦下了他的话:“我明白你们的顾虑,所以今日不能是终审的最后一天。”   张庆疑惑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在仵作上堂作证时,劳烦白右卫将昨日的验尸结果公之于众,”他将目光转向白秋,沉稳道,“并告诉他们沈妍可能是自杀。”   白秋一怔之后大惊,脱口道:‘这怎么可能,她的伤口之深力道之大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女子能刺得出来的。”   “你不是说她身中两剑,根本无法判断两次中剑后伤口的深度是否一致吗?”云宣云淡风轻地道,“倘若第一剑是她自己刺进去的,第二剑才是旁人刺进去的呢?或许是她选择了自杀,沈熙不过是帮她结束痛苦而已,所以第二剑才掩盖了第一剑。”   “这……”白秋语噎,半晌才道,“若当真如此,那沈熙只需将剑再用力刺深一些便可,何须第二剑?无凭无据,都统怎么能如此胡言乱语?”   “白右卫怕是误会云将军的意思了,”明白了他的用意,苏蔷道,“我们的目的不是推敲事实,而是拖延时间。”   张庆也反应过来,拍手叫好:“没错,大理寺本就在验尸时便出现了误差,倘若再被稍稍推波助澜一番必定会措手不及,终审便不会这么顺利。”   云宣的语气坚定:“我们会尽快赶回来,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将时间拖延至我们归来。这件案子与你我个人荣辱关联甚微,但却关乎一条人命一缕冤魂,还望两位竭尽全力。”   见事情已成定局,白秋也不再坚持,无奈之下只好与张庆领命而去。   这算得上苏蔷第一次见他处理突发意外,沉着冷静又大度睿智,能在一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上勇于坚持而非轻易妥协,的确非凡,实在让人敬佩。   有乌云盖顶,像是随时会有大雨倾盆而下,他们匆忙上路,开始朝青林寺出发。   一路上倒是平顺,只是或许想起了自家小姐,璇儿的心情很差,几乎一言不发,而她们也都不是善言之人,轿子里的气氛自然而然地有些压抑。   帘子在颠簸中一起一落,苏蔷看着窗外沿途的风景,想象着一个多月前沈妍在经过这条路的情景。   那时她尚未遇见刘洪品,心心念念的应该都是她的兄长吧。   自小父母双亡,不仅必须接受父母是因忠义而死的事实,而且还要寄人于篱下,所以她才如此乖巧孤僻吧。因着在旁人眼中的因祸得福一跃枝头为凤凰,她不能怨天尤人,甚至还要对沈家感恩戴德,藏起所有的怨念与不甘后极尽全力做好沈家的大小姐。但夜深人静时,她也会因思念自己的亲生父母而彻夜难眠吧,纵然衣食无忧,可内心的欢愉却是一片贫瘠。所以举世无亲的孤独使她开始依赖待她与众不同的兄长,也许只是因为旁人的目光总是有些异样,唯有他的才最亲切吧。   待到芳龄年华情窦初开时,也许她还未发觉自己对他已不只有兄妹之情,直到他遇上了自己的心上人并开始谈婚论嫁时,她才有所顿悟,不仅尽力模仿着他心上人的素雅打扮,而且还将自己与他比作织女牛郎。   只可惜,即便馥园的银河上跨着鹊桥,对面的人却早已不在,也许是从未停留过。   想起那日在佳宜湖湖畔自己的匆忙一瞥,印象中柔弱寡言的人儿如今已是一缕孤魂,苏蔷记得那些奇闻怪谈里总说屈死的冤魂不得轮回,在沉冤得雪前会一直在人世间飘零,心中便愈发沉重。若是真的,那她生前死后都是孤独无依,不知怎样才算得上解脱。   轻叹一声,苏蔷将目光收了回去,恰碰上璇儿黯然的眸光,虽然相触只是在刹那,但不知为何,她心下一动,竟觉得那眸中似是别有深意。   转念间,苏蔷突然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璇儿道:“你与你家小姐朝夕相处,除了兄妹之情外,可曾发觉过她对沈熙有其他的心意?”   “心意,什么心意?”愣了一怔后,璇儿过了半晌才明白她的意思,不可思议地震惊道,“小姐对公子吗……怎么可能?苏姑娘究竟什么意思,为何要如此这般侮辱小姐清白?”   从她的反应上瞧不出任何端倪,苏蔷依然镇定,问道:“那不知璇儿姑娘可听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   显然有一瞬间的迟疑,但璇儿还是点头道:“自然听过。”   她又问道:“那你可知你家小姐为何要将馥园的湖唤作银河又将石桥唤作鹊桥吗?”   “小姐她心血来潮,随口一起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璇儿似是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可置信地道,“苏姑娘该不会因为这个便怀疑小姐对公子有男女之情吧?这也未免太可笑,我自小便服侍小姐左右,对她的心事也清楚不过,只知道公子对小姐呵护备至小姐也对公子敬重有加,苏姑娘休要再胡说,以免坏了小姐和公子清誉。”   相比情绪激动的璇儿,苏蔷却显然镇定许多,耐心地听她说完,也不再追问,平静致歉道:“璇儿姑娘莫怪,为了查清真相,我们难免会有诸多揣测,有一些自然也是无稽之谈。既然绝无此事,我以后不再提便是。”   璇儿也不再说话,抿着唇不再看她,显然对她这番话并不领受。   已经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苏蔷也不再多说,马车内又陷入一片沉默。   京郊的青林寺位于山势险峻的苍莽山山腰,他们赶到时已近午时,果然开始下起了淅沥小雨。   许是因着从晨时便阴云密布的缘故,寺内的香客并不多,他们没有丝毫耽搁,亮出腰牌后直接去见寺中主管待客的知客僧慧能大师。   被问及一个多月前留宿的香客,慧能显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当云宣问他是否还记得一个世家公子强行要求寺中特意腾出一个院子时,他才思量片刻后道:“倒是有位施主胁迫着老衲腾出两个相邻的院子来,那日是三月十五,寺中香客众多,留宿山中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初时老衲并不同意。但那位公子应该出身显贵人家,身后跟着十数人,胁迫贫僧说若不同意必定会将青林寺闹得佛祖不安。为少一事,贫僧无奈之下只要将长青院与菩提院腾了出来。阿弥陀佛。”   三月十五正是沈妍留宿青林寺的日子,而慧能口中的那位富家弟子也着实像极了刘洪品的做派。   有些惊讶地,苏蔷问道:“请问大师,那两处院子可是他要来自己住?”   慧能摇摇头,道:“不,那位小施主住在长青院,北面隔壁的菩提院好像是让给了一位他熟识的姑娘。”   “我与我家小姐便是住在菩提院,不过我记得刘公子还特地交代说他住得远,让小姐万事小心,怎地又住在隔壁了?”万分惊讶地,璇儿道,“他还说他经常来青林寺为家人祈福,与方丈乃是熟识,所以方丈才特批了菩提院来让小姐独住,怎会胁迫大师呢?”   慧能无奈一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方丈在两个月前便出门游历了,至今未归。更何况他一心修行,已至少半年未见外客,怎会与那小施主熟识?”   璇儿脸色一变,眸底生出几分不安来。 第59章 鹊桥归路(十四)失踪   大雨终究还是来了, 雨水顺着屋檐倾注而下,溅了一地的水花。   菩提院中,苏蔷环视了一周一个多月前沈妍住过的这间厢房,显然已经寻不到她们当时留下的半点痕迹。   璇儿坐在床榻上, 瞧着临窗的桌案怔怔发呆,上面还安然放置着文房四宝与几本供香客翻阅的经书。   吴蓬守在门口,看见雨中有人撑着伞过来, 回头对苏蔷提醒道:“苏姑姑, 云将军回来了。”   云宣去找三月十五在菩提院巡夜的僧人问话,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沈妍与刘洪品夜会的蛛丝马迹, 但神色却不太好:“我问过了,当天巡夜的戒心与戒空已经失踪一个多月, 照时间来看, 应该就是三月十五左右。”   “失踪了?”苏蔷一惊, 问道, “怎么回事?”   云宣微蹙了剑眉, 道:“还不清楚, 青林寺的僧人只说他们下山化斋还未回来, 而且只有他们两人。但我又暗查了一番, 这寺中向来衣食丰足, 已经多年无需也无人下山化斋, 所以只需推敲一番,他们的失踪的确毋庸置疑。”   她心下一凛,问道:“可若是失踪, 他们为何要隐瞒,又为何不去报官?”   眸底掠过一丝惊疑,云宣道:“这便是青林寺的第二个疑点,若是他们隐瞒了那两个僧人失踪的消息,只能说明青林寺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并且决定秘不外宣。”   “这件事太过蹊跷,说不定与沈妍的事有关。”想了想,苏蔷走到璇儿面前,温声问道,“璇儿姑娘,你能不能再仔细想一想三月十五那天的事情,尤其是你家小姐与刘洪品见过面之后,与那两个巡夜的小僧人有关系的?”   璇儿自然也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心中愈发难安,仔细回忆道:“那天我和小姐在膳堂与其他的香客用过晚膳后便直接回了菩提院,虽然在那里也见过刘公子,可他保持着君子风度,见了小姐只是远远地点头示好,并未直接与小姐说话。回来后,我们便直接锁了门,小姐就坐在桌案前看书,我收拾床榻,啊,对了……在睡觉之前,有个小师傅端了茶水过来,说是斋茶,乃是寺中习俗,凡是留宿的香客都有特供斋茶可饮,而且还说喝了之后自有佛祖保佑心愿达成,我与小姐盛情难却,便各自饮了一杯……”   闻言的云宣出去后很快回来,对苏蔷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问过了,青林寺从未有夜奉斎茶的习俗。”   与云宣对视一眼,苏蔷想起一事,心中猛然一沉,问她道,“你之前说那晚在这里睡得很沉,一觉睡到天亮,以往也是如此吗?”   “我们身为下人,总要随时听候主子吩咐,睡意向来很浅,平时不可能连小姐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已有些惊诧的璇儿经她提醒得如此明显,蓦地恍悟,震惊得登时站了起来,“难道,那茶里被下了药?!”   苏蔷没有回答,但答案却已经显而易见。   在过来之前,她便已经见过为沈妍验身的医婆,虽然能认定沈妍的确已非处子之身,但无法确定她是何时失身,所以即便那晚发现了她与沈熙衣衫不整,也不能断定是沈熙毁了她的清白。   苏蔷一直都觉得刘洪品在这件案子中绝非只是目击证人这般无辜,现在看来,如她所料不错,也许他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恐怕在沈妍遇上他之前,他便已开始了接近并取信于她的阴谋。沈家的马无故受伤,应该就是他阴谋的开始。而后,他伺机靠近沈妍,并以沈熙好友与虔诚香客的君子假面劝说她留宿青林寺,深藏的目的绝非表面上的善意。   “可是,为什么那僧人要给我们下药?小姐和我与青林寺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这么做?”纵然已经猜到了什么,璇儿仍是有些半信半疑,但脸色却已然惨白,喃喃道,“可不对啊,我与小姐饮用了同样的茶,为何我一觉睡到天亮,小姐却还能出去与刘公子相会?怎么可能,难道……不,不会这样……”   眸中尽是恐惧,璇儿已不能再说下去,无力地抬手捂住了嘴,颤着身子瘫软在了地上。   低低的抽噎声闷在小小的禅房中,被屋外的磅礴大雨盖得压抑而慌乱。   苏蔷叹了一声,抬手唤来了吴蓬,与她一起将依然浑身发颤的璇儿扶到了床榻上坐下。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你家小姐虽然受尽委屈却对你只字不提,定然是不愿你跟着担惊受怕,如今便是你能为她报仇的时候。”直到璇儿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苏蔷才低声问道,“有一些事情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在来青林寺的路上,她曾问璇儿是否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她承认了,但当时她的反应却明显有些异常。   她对自己的那个问题不仅没有表现出半分疑惑,反而有些迟疑未决,说明她明白那个故事意味着什么,却在一时间不能决定是否要回答。   再回想起他们那天去沈家时,璇儿似乎一直有意无意地要将沈妍将馥园的湖与桥命名的消息透露给他们,甚至毫无顾忌地告诉他们那湖水对面便住过沈熙。他们也正是因此而推断出沈妍对沈熙的感情应已超越普通的兄妹之情,所以,苏蔷怀疑璇儿可能是特意将那些事情告诉他们的。   果然,璇儿并没有否认,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无措得让人心疼:“苏姑娘,难道小姐当真是在那天夜里被,被……”   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只怕那个事实已经将她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现在看来,应该不会有错了。但你也是无辜的,若想替你家小姐报仇,一定要将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如实说出来,唯有如此才能将有罪者缉拿归案。”轻叹一声,苏蔷劝慰她道,“更何况,你家公子也被牵连其中。”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似是有些恼恨自己的无能,璇儿语无伦次地道,“我知道小姐她对公子有爱慕之心,一直都很担心,毕竟他们是名义上的兄妹,他是不可能娶她的……而且我觉得公子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最近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避开小姐,所以小姐总是黯然伤神。后来,后来从青林寺回来后,小姐整日里魂不守舍精神恍惚,连平时最喜欢的玉笛都未曾拿出来过,我原本以为她是因为公子与公主的大婚而伤心。没想到后来她告诉我她将玉笛在青林寺赠送给了刘公子,我以为小姐终于找到了心上人,十分替她开心,可奇怪的是小姐的心情却并未有所好转,反而愈加心事重重……”   直到刘洪品到沈家提亲,得到消息的沈妍在独处时并未有何反应,却在沈家人质问她时性情大变,不仅态度坚决不听劝说,还在与沈熙大吵一架后趁着他入宫办事离开了沈家。   离家出走的事,她只告诉了璇儿一人,直言自己心意已决,唯一所求便是希望璇儿能帮她一个忙。   那时的璇儿并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唯有答应,也从未想过那一次分别便是永诀。   她吩咐璇儿的事,便是倘若有人找到那一副“鹊桥归路”的画并加以询问,便将馥园中鹊桥银河与玉笛送人之事如实相告,但要尽量做得看似无意。   如此一来,便是要将她爱慕沈熙后来又移情刘洪品的事情昭告天下,只怕京城中很快便会流言四起并会因此毁了她的清白名声。璇儿明白其中利害,自然不依,但沈妍竟因此以死相逼,她这才意识到小姐似早有筹谋,只好应下。   但她没想到,待小姐让她等的人来时,竟是在她香消玉殒后。   所以,那天她在馥园中才会将那些事全部透露给他们,但绝不相信小姐是被自家公子所害。   原来一切都在沈妍的计划之中。   暴雨转眼即逝,没想到这么快便能看见雨过天晴,苏蔷站在门口,垂眸看着滴滴答答地沿屋檐落下的稀疏雨滴,问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云宣道:“将军以为如何?”   “有些不可思议,但真相应是如此。”亦有些感慨,云宣道,“沈熙是被冤枉的。”   苏蔷忧心道:“可一切都只是推断,我们依然没有证据。”   云宣的语气笃定:“证据就在这深山之中。”   明白他的意思,苏蔷蹙眉道:“那两个小僧人吗?只怕凶多吉少。”   “他那样的人,一定不会留下活口,想来是将他所犯下的罪行栽赃到了他们身上,这才让青林寺有所顾忌,从而对他们的失踪缄口不言,”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经过的几个僧人,云宣道,“看来,还是要找慧能大师好好聊一聊。”   苏蔷点了点头,有些迟疑道:“可就算找到了他们,也不一定能替沈熙沉冤昭雪。”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有些事情无需太过计较,到时自有定数。”知道她所言的确是事实,即便找到了那两个小僧人那真凶也有可能推脱得一干二净,云宣默了一默,劝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自有恶报,既是天理昭彰,即便是老天也会帮忙的。”   勉强笑了笑,但不知为何,苏蔷总觉得好像还是遗漏了什么。   窗外有风来,刮得桌案上的经书哗哗作响,像是有不甘的控诉一般。 第60章 鹊桥归路(十五)真凶   虽然山路泥泞, 但他们还是连夜从青林寺赶回京城,只是下山不久便在路上遭人拦截。   纵然那些人身穿黑衣蒙了半面,口中还喊着“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贼话,但显然绝非一般的山贼这么简单。   这条乃是从青林寺回京的唯一道路, 而青林寺的香客不乏高官显贵,所以官府早已将附近的山贼盗匪收罗得一干二净,无人敢在这条路上随意撒野。更何况, 那些人的目的显然不是劫财, 反而叫嚣着要将他们劫到山上。   云宣并未与他们废话,交代吴蓬护好车上的她们后掠身而去。   他解决得很利落,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以一己之力伤了大半后将贼首打昏, 扔在了马车外的驾座上继续上路。   到了京城时, 城门已然紧闭。   “轻衣司云宣奉皇上之命出城办案, 劳烦守城将领立刻打开城门。”   云宣雄浑有力的声音回响在城门之外, 清晰而透彻。   但城楼上的守军虽说前去禀告, 却是一去不回。   等了近一刻钟, 无人露面交涉, 更无人替他们打开城门。马车内的苏蔷不由轻叹, 看来今夜不想让他们回城的大有人在, 只是不知道云宣该如何应付。   跃下马车, 云宣向前几步,抬眼看向城楼,字字铿锵:“告诉你们卢敏将军, 不要忘了他不仅曾与丞相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还是沈公的得意门生。锦绣前程固然重要,但福祸本相依,有人能让他一步登天,也有人能将他摔下深渊,请他最好三思而行。”   城楼内仍是一片寂静,还是没有人回应。   但云宣镇定自若并不着急,在出城前他便打听到今夜守门的将领是卢敏,曾与向东灼征战沙场,亦是太子一党,但很少人知道他在入仕时曾受过沈公举荐,所以自认为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沈熙被问罪。   果不其然,片刻后,城门缓缓而开,他侧身上车,赶着马车进了城门,奇怪的是却不见开门兵士的半点踪影。   马车徐徐向前,他心下一动,侧头向身后的城楼看去,只见有个人影若隐若现地穿梭在城楼上挺直站立的兵士之间,身手利落,像是在为他们解穴。   衣袂轻飘,隐隐地透着洒脱,那个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鬼魅一般飘忽不定,于云宣来说再也熟悉不过。   能于悄无声息间控制住城门,并且连解个穴道都如此潇洒的,整个江湖上除了鬼影崔羽明,还能有谁。   收回目光,无声轻笑一声,云宣驾着马车迅速离去。   进城时已近子时了,依着施伯的说法,张庆与白秋自晨时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应该是大理寺还在连夜审理案子。   云宣取了从元福客栈得来的物证,出门时却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由近而远,而吴蓬站在院门口独自向外张望。   不见苏蔷与璇儿的踪影,他心下一惊,慌忙掠了出去,只见一匹马载着两个人在夜色中渐行渐远,马蹄声声,惊了安谧的夜色。   隐隐觉得那马上人有些眼熟,云宣问身旁有些发怔的吴蓬道:“怎么回事?”   吴蓬神思回转,道:“我也不知道,将军刚进去,苏姑姑便低声与璇儿姑娘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交代我转告将军,她们要去沈家一趟,请将军先去大理寺主持大局。”   转眼看见套在马车上的马已经不见,云宣甚是惊讶:“苏姑娘会骑马?”   “我也不知道,”吴蓬一脸茫然,道,“但应该是的。”   纵然心中有些疑惑,但云宣的唇角却轻轻上扬,望着马蹄声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她定然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担心自己会坚持与她同去沈家而耽误时间,所以才擅自带着璇儿策马而去。   她总能让人出乎意料,但最让他好奇的,是她竟然会骑马,而且定然是在入宫前便学会的。   大周女子向来以柔弱为美,如吴蓬这般自小习武的很少,学骑马的自然也不多见。身为在许城那样的平原长大的姑娘竟然学会了骑马,若非为生活所迫,便是家中父母开明并不苛责。   正沉思间,施伯已经牵出另外一匹马将马车套好,云宣收回了心神,请吴蓬上了马车,驾马而去。   一进大门,清晰可见那灯火通明的公堂,虽然已是深夜,但案子依然在审理中,连逸王与睿王也未退场。   大理寺卿刘尚已然神色疲倦,却强忍着困顿,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吓得堂下早已站得双腿发软的捕快登时一个激灵。   张庆与白秋立在大堂一旁,亦然是一脸疲惫,却丝毫不敢有所松懈。虽然依着云宣的吩咐,他们已将大理寺搅了个措手不及,也曾因此使案子停歇了一个多时辰,但不可能就此长久纠缠下去,更何况连沈熙都不承认自己曾对沈妍刺了一剑,想来也不会再拖延多长时间。   抖了抖精神,刘尚对堂下跪着的中年仵作喝道:“大胆付生,你身为大理寺仵作,不仅连尸身先后中了两剑查验不出来,现在连哪一剑是致命伤都不敢断言,那还要你何用!”   “大人明鉴,正如白大人所言,死者的确身中两剑,但是,但是根本无法确定两剑是否深度相同,也不能断定哪一剑才是致命伤。”虽处于被动,但毕竟是大理寺多年来的头等仵作,付生处变不惊,在几番斟酌后道,“依小人之见,凶手只怕一剑不能致死者于死地而又添了一剑的可能性才是最大。”   刘尚“唔”了一声,却不敢妄自取信,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白秋:“付生之言,白右卫以为如何?”   在大堂中投过来的所有目光中思量了片刻,白秋平静开口:“倒是也不无可能,但我轻衣司还是认为沈妍自杀的可能性更大。”   被如此胡搅蛮缠了几个时辰,刘尚憋了一肚子闷气,见他还是不愿松口半分,只好又将目光投向了逸王。   但他却似乎忘了,于洛长策而言,沈妍若是自杀却是最好的结果。如此一来,即便沈熙做了不该的事,也曾多刺了她一剑,但还罪不至死,或许能保全一条性命。只要人还能活着,无论囚禁还是流放,总能找个机会让他恢复自由之身,到时候还能顺水推舟地再送给沈公一个人情,自是再好不过。   棘手的是,盯着这件案子的不止是他一人。   干咳了一声,洛长策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洛长念:“三弟可有决断?”   洛长念微然一笑,倒是毫不避讳,谦逊道:“两位皆言之有理,不过依我看来,白右卫的推断的确有些牵强,倘若没有证据,只怕不能取信。”   有些惊诧地与张庆对视一眼,白秋心生疑惑,他原本以为睿王定然会帮他们拖延时间的。但现在看来,反而是逸王有意要助他们一臂之力。   “嗯,三弟所言不无道理,只凭着一句推论便妄下断言的确言之过早,”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张庆他们,洛长策问道,“你们可还有别的证据可证明沈妍乃是自杀?”   有些迟疑地,张庆道:“启禀睿王殿下,实不相瞒,轻衣司于昨日才查出死者的验尸文书有问题,由于时间紧迫,目前尚未找到其他证据。但都统已与明镜局去搜寻物证,应该很快便有结果。”   “简直笑话,难道你们拿不出证据,这案子便一直拖延下去吗?”显然已经沉不住气,刘尚皱眉道,“轻衣司自有轻衣司的办事规矩,但大理寺也有大理寺的规章条例,虽说这案子皇上下旨由轻衣司协助审理……”   “既然皇上下旨要轻衣司协助审理,便必定不负皇命。”   一个郎朗的声音由远而近,转瞬间便到了大堂之上,云宣终于现身,将提着的一个人扔在了地上。   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刘尚不由大惊失色,站起身后又强忍着怒气缓缓坐下,若非顾及两位王爷在场,只怕会立刻不顾他口中的规章条例跳下法台:“云都统,你,你将小儿带过来要做什么?”   地上的人狼狈不堪显然已经大醉,不仅酒气冲天,而且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小翠小翠”,一脸的谄笑,正是刘尚的儿子刘洪品。   “今日既是终审,刘公子身为重要人物,自然不可缺席。”对两位王爷抱拳行礼之后,云宣淡然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在万花楼里找到他的。”   “这……”虽然疼惜,但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样的货色,刘尚只好道,“他今日已经做过证,无需再上堂了。”   云宣云淡风轻地道:“作为目击证人,他的确已经不用再上堂了。但身为凶手,他却刚刚出场而已。”   他此言一出,全场皆是大惊。   一片寂静中,唯有在地上蜷缩的刘洪品还在嬉皮笑脸喃喃自语。   神色大变,猛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刘尚颤着声音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胡说,别以为你是轻衣司都统便可在大理寺肆意妄为指鹿为马!”   并未再与他多言,云宣转向洛长策与洛长念,笃定道:“启禀两位王爷,轻衣司与明镜局已查到最新线索,确认真凶乃是刘洪品而非沈熙,所以大理寺卿刘尚需避嫌,还望两位王爷能主持大局。” 第61章 鹊桥归路(十六)升堂   经一番调度, 沈熙一案由刚上任的大理寺少卿陈可凡受理,不仅因他年轻有为,不过三十便成了仅居刘尚之下的少卿,更是因为在大理寺留守的官员中也唯有他的职位最高。   陈可凡是因在地方有青天之名而于上月刚被调入大理寺的, 据说性情刚烈,因不屑朝廷纷争而独善其身,所以虽是新官上任却备受冷落, 但他倒是不惧强权, 丝毫不给顶头上司留有情面,在接手案子后连在公堂上负责执掌文书的少丞都给换了。   因为案情重大, 陈可凡虽并未直接负责审理此案,但对案情也有所了解, 毫不含糊地先命人将刘洪品拉下去醒酒, 然后将所有与案子有关的人证都传唤了过来。   那新换的少丞看起来年纪颇轻, 眉清目秀的, 镇定的面容有些勉强, 做好准备后有些胆怯地四下看着, 许是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眸底还浮着几分兴奋。   最先被带上来的证人是元福客栈的掌柜与小二, 还有两个当晚在客栈的食客。   一切准备就绪, 在陈可凡的示意下, 云宣开始举疑。   “大理寺之所以认定凶手是沈熙无疑,是因为这件案子似是密室杀人,所以凶犯除了他之外不可能有旁人。”云宣语气轻缓, 有条不紊,“毕竟刘洪品走后,客房中只有他们两人,而那个时候沈妍还活着。”   “的确如此,所以这件案子的真凶应是沈熙无疑。”陈可凡微一颔首,神色肃然,“不知云都统对此有何异议?”   “就是因为这件案子的结果太过理所当然,所以其中重重疑点皆被淡化忽略,其实从沈妍入住元福客栈时事情便很是蹊跷,”将目光看向元福客栈的童掌柜,云宣问道,“童掌柜,据你所见,当时沈小姐要求投栈时是否有异?”   “这……”见多识广的童掌柜斟字酌句,小心翼翼地道,“那位沈小姐看着娇柔,但脾性却大,好好的天字号客房不住,却偏要入住最靠近楼梯口那间的地字号客房,而且还将沈公府搬了出来威胁小人,闹得本来没多少的客人都被惊动了,的确有些奇怪。”   云宣解释道:“沈小姐性情柔和,既然是离家出走,应该更加低调行事才对,但她反而大肆张扬,必定不是随性而为,而是另有目的。”   “云都统的意思是,她有意要将落脚之地透露给沈熙?”陈可凡倒是通透,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不过,她一个弱女子,即便是离家出走也不是心甘情愿,有意泄露行踪以便家人追寻也是正常的。”   云宣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但依在下之见,她的意图并不止这个,而是一石二鸟。于她而言,最重要的目的应该是那一间地字号客房。那里临近楼梯口,最容易被人看见周围形势。”   逸王有些疑惑道:“云都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沈小姐希望被人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吗?”   “正如殿下所言,她的确需要目击证人,也唯有如此,才能让人亲眼看见刘洪品走的时候她还活着。”目光微微一沉,云宣道,“但其实,送刘洪品到门口时她已经中了一剑,而且是在临死之前强忍疼痛勉强行动罢了。”   所有人皆是大惊。   正在这时,白秋将已经清醒了大半的刘洪品带了上来。   他一脸惘然,显然不明白自己为何又被提到了大理寺公堂,低着头将目光扫视了一圈,恰见自家老父正站在逸王身后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而高台法案后坐着的已经是一个陌生人,心中大叫不妙,余下的酒劲也瞬间散去了。   陈可凡沉吟片刻,问道:“云都统此言实在出人意料,如此说来便是沈妍与刘洪品合谋陷害沈熙,但她身为沈家千金,怎会以性命为代价来陷害自家兄长,此事也太过匪夷所思,不知有何证据?”   纵然已经错过了一部分,但还是听懂了什么意思,身子蓦地一震,刘洪品瞳孔放大,霎时间哭天抢地:“大人明鉴,草民从未与沈家小姐勾结,就算是官差,也不能无凭无据随意冤枉好人啊……”   “啪”地一声巨响,陈可凡放下手中的惊堂木,呵斥道:“公堂之上岂容喧哗!”   在京城混迹多年,刘洪品自然是个有眼色的主儿,登时闭上了嘴。   “证据在下自然有。沈姑娘在客栈下榻之后,曾经有两个时辰没有动静,却在沈熙找上门后暗地里让客栈小二捎了书信给刘洪品,从而引发了刘洪品与沈熙在客房相遇后的争吵,然后刘洪品便被沈妍送出了门,待他再回来时便发现沈妍已死,”看向那客栈小二,云宣问道,“敢问小二哥,经过可是如此?”   那小二虽然头也不敢抬,语气却是笃定:“大人所言丝毫不差。”   “虽然这经过并未见破绽,但有几个细节却让在下有些不解。”慢慢踱步到刘洪品面前,云宣低眸问道,“听说刘公子第一次去元福客栈见沈小姐时是只身前往的,却是为何?”   刘洪品私募的幕宾大都是不务正业的鸡鸣狗盗之徒,所到之处皆是前呼后拥,几乎从不独自现身,而那日他去元福客栈见沈妍却是一人前往。   有些支支吾吾地,刘洪品一脸无辜:“草民,草民私会佳人,带那么多人去岂不是唐突了佳人又扫了兴致?”   “原来是怕惊了佳人,不是为了行不轨之事而避人耳目。”云宣做出恍悟模样,又问道,“既然如此,那刘公子第二次去为何要带十数人过去,还是一拥而上,直接都带上了楼?难道那次便不怕唐突了佳人吗?”   “这……”刘洪品被问得措手不及,眼珠子转了转,有些惊慌道,“我是见离开的时候那沈熙喝醉了酒情绪激动,生怕他还没走伤了沈小姐,所以才直接带人到了门口的……”   “哦?”云宣顺势问道,“那不知你进去后与沈熙都谈了些什么?”   “自然是劝他答应将沈小姐嫁给我,”以为躲过了一关,刘洪品的胆子显然大了起来,抬头瞪着云宣道,“但他喝醉了酒,分毫不讲道理,只说我不配做他沈家女婿,大吵大叫地将我赶了出去。”   云宣点了点头,又踱步到了那两个食客面前:“这一点想来两位可以作证。”   其中一个食客应道:“没错,我们听得清楚,刘公子进去之后的确里面的确有过争吵。”   云宣又问道:“那两位可听到里面在吵些什么,又是如何听得出争吵的两人正是刘公子与沈公子呢?”   两人对视了一眼,另外一个食客有些迟疑地道:“吵些什么实在听不到,我们也只能听见一片混乱,有个女子在从旁劝着,而较高的那个声音一直在嚷着滚出去,好像还喝醉了一样。至于哪个是沈公子的声音,哪个又是刘公子的声音,我们哪里能分辨得出来,只是根据当时两位公子的状态瞎猜的罢了……”   云宣了然问道:“所以,那个一直在叫骂的人情绪很激动,对不对?”   他答道:“这是自然,他的声音简直是嘶吼,只怕整个客栈都能听得见。”   云宣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两位是否在刘公子出门后能继续听到那个声音?我的意思,不仅仅是在刘公子离开客栈之后,而是他出门之后,包括沈小姐与他在门口告别时。”   问到此处,他的意思已然再明显不过。   倘若当时将刘洪品骂出去的人正是情绪激动的沈熙,那他不太可能让自己的妹妹将刘洪品送到门口还低语几句,倘若沈妍坚持如此,那他即便没有上前阻止也会出言训斥。   仔细想了想,那个食客道:“这个,好像还真的没有。”   “禀告大人,不是好像,而是一定没有。”另外一个也附和道,“当时小人还想着能否听到那位小姐与刘公子说了些什么,以后出去也好吹牛,所以那时听得很认真,虽然还是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但的确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扫了一眼明显有些慌张的刘洪品,向陈可凡抱拳一拜,云宣道:“大人,倘若当时沈熙还有意识,是不大可能眼睁睁地任由沈小姐将刘公子送到门口并告别的,所以,那时的沈熙应该早就昏了过去,很有可能不是喝醉,而是被沈小姐下了迷药。”   周围一片静谧,显然都明白他所言并不无道理。   “死无对证,你简直是一派胡言!”凶光在眸底一掠而过,刘洪品硬了语气,“就算那时他昏倒,也是因为与我争论不过而被气晕的,所以醒了之后才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了沈小姐身上!再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愿意沈小姐送我到门外,他沈家不是书香门第吗,难道还能不懂礼数不成!”   这一番辩解再也牵强不过,连他的父亲刘尚听了也不由长叹了一声。   “大人,除了推断之外,我还有证据。”示意白秋将放着青衣包裹的托盘交给捕快,云宣道,“这是沈小姐在受伤时所穿的红衣。”   他的话音刚落,堂下便传来了“啊”的惊讶一声,却是刘洪品发出的。   纵然他发觉到自己失态后又捂住了嘴巴,但已然是迟了。   淡然地扫了他一眼,陈可凡看着那捕快将包裹打开,拿出了一件大红的宽衣来。   前襟的有大片已经干了的印记侵染在衣料中,尤其是小腹附近,虽然不显眼,但细看之下还是能被发现,而且隐隐地还散着发霉的腥味。   “云都统这是什么意思?”眸光有些锐利,陈可凡的语气却依然平静,“案发时死者好像并未身着外衣,卷宗中也没有记载她当日穿着红衣。”   “这是大理寺遗漏的关键物证,是明镜局的苏蔷姑娘发现的。”云宣淡然地解释道,“从沈小姐的贴身丫鬟璇儿口中,我们得知沈小姐曾在元福客栈附近的九秀坊定做过一件红衣,而且在拖了近半月之久后于她下榻元福客栈的当天取走了衣裳。经客栈的小二哥儿确认,沈小姐送走刘公子时穿的正是一件红衣,但我们并未在大理寺的卷宗上找到,所以便擅自去了凶案现场,在后墙的藤蔓中找到了这件衣裳。”   转了身,云宣问那客栈小二道:“小二哥,你帮忙看一下,当时沈姑娘送刘公子出门时身上穿着的可是这一件红衣?”   揉着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小二点了点头:“看这色泽样式是差不多。”   “当日沈小姐去客栈时,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青衣,开门向小二哥讨酒时还未换下,但在送刘公子时却已经换了这件红衣,实在让人费解。”目光轻飘飘地从那件红衣上移开,云宣道,“那时沈熙一直在房中,即便是兄妹,她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换下一身衣裳。所以,也可以印证当时沈熙的确已经不省人事。” 第62章 鹊桥归路(十七)真相   “当然, 在这件案子中,红衣还是最关键的物证。因为只有大红的衣裳,才能掩盖住鲜血的颜色。”指着红衣前襟上的大片深色印记,云宣的目光深沉, “这里便是沈小姐被短剑刺中后的血迹。”   众人一片唏嘘,站在逸王身后的刘尚不由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大堂内很安静,似是唯有他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扣人心弦。   “事实的真相, 是沈熙到了元福客栈不久后便被沈小姐给迷昏了。随后,她脱下了内衣, 换上了这件红衣,待刘洪品来了之后, 便与他将沈熙抬到了床榻上, 并合力演了一出好戏。刘洪品一人分饰两角, 一个低声下气, 一个激愤怒骂, 好让人误解沈熙当时尚有意识并将他骂出了客房。”顿了一顿, 云宣的眸光一黯, 语气也不由沉了几分, “最后, 刘洪品将沈熙随身携带的短剑刺入了沈妍的腹部, 以假装出来的沈熙叫骂声掩盖了她的痛呼声。而且,为了不让人发现端倪,他又将那短剑拔了出来, 放回了沈熙手中。虽然当时沈妍已经身受重伤,但为了让人看到她当时还活着,撑着身子将刘洪品送出了门外,并交谈了几句以获取足够的目击证人。其实,她当时已经疼痛难耐,所以才会强撑着扶着墙,但在旁人眼中却似是喝醉了一般。”   “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为销毁证据,她脱下红衣并扔在了墙外的藤蔓之中,随后躺在了已是衣衫不整的沈熙身旁,并将那短剑又重新刺入了小腹,这也是为了她身中两剑的原因。”似是想象到了当时的情景,云宣几不可察地微蹙了眉,道,“当然,想来她给沈熙下的迷药效力也不长,也许经过外力的干扰很快就会让人清醒,所以,一个时辰后刘洪品便带着十数人前来敲门。刘公子的为人作风大家都很清楚,带了十数人到了门口却仍能耐着性子敲门敲了半刻钟而不命人砸门,反而是在听到里面有动静后唤了童掌柜来,目的也只是为了让他亲眼目睹凶案现场吧。当然,破门而入后十数人不由分说便将沈熙暴打一顿,看似是刘洪品情急之下的真相流露,其实最重要的是破坏了现场,并打算趁乱将那最重要的红衣拿走。也许是老天有眼,竟没有任由他将这关键的物证找到,才使得真相大白于天下。”   于旁人听来,他的语调波澜不惊,好像在陈述一个与所有人都无关的故事,但每一字每一句的推敲都无懈可击又惊心动魄,似是让整个大理寺公堂都蒙上了一重诡异的血光。   片刻的死寂之后,陈可凡在刘洪品喊冤前先行开口,平静质疑道:“依云都统所言,如何能证明这红衣上的印记乃是人血所致?”   “证据有二。”将目光转向已然被吓得愣怔的店小二,云宣问道,“小二哥,沈小姐送刘洪品走后,你可见到她曾在关门时屈了身子?”   好不容易才回了神的小二点了点头,有些失魂落魄地道:“是,沈小姐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所以蹲下身子去捡,险些,险些站不起来了……”   “所以,证据之一,便是这右袖子上的一抹血迹。”示意那捕快将红衣右边的袖子拉了起来,云宣指着上面一小片显然比四周色泽更深的地方道,“沈小姐当时并不是为了捡东西,而是要擦去她在与刘洪品告别时滴在地上的血迹。”   众人将目光投去,果然见那袖子上有一抹色泽不同。   陈可凡微微颔首,问道:“那证据之二呢?”   早已得了指示了白秋将九秀坊的掌柜带了上来,他的手中捧着一件色泽质地显然与沈妍定做的一模一样的红衣。   依着九秀坊掌柜所言,坊中真品向来用的是名贵布料,遇水也不会掉色,所以倘若将两件相同的衣裳同时浸泡在水中,沾染了血迹的衣裳自然会现了原形。   结果显而易见,将两件衣裳在水中揉搓片刻拿起之后,新做的那件在水中不留半点颜色,而沈妍的那件却将一盆清水染得通红。   那盆血水由一个捕快的双手端着从一个人的眼前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颠簸时微微荡起浑浊而又透明的涟漪,让人瞧着能将眼睛刺得生疼。   “爹,殿下,他胡说八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件红衣,不,不是,是我从来不知道那件红衣上为何会有血迹……”跪着爬到了逸王的面前,但终究还是被他冷冷的一瞥所震慑,刘洪品不敢再向前,只得朝他的父亲刘尚哀求道,“爹,我没杀人,我是被冤枉的,你要为我做主,你要为儿子做主啊!”   刘尚不愧是见惯了宦海沉浮的老人,此时虽然心急如焚,却还是留有几分冷静,指着他骂道:“你这个混账,平日里浑水摸鱼也就罢了,这次竟敢教唆沈家小姐犯下如此重罪,若是冤枉,也该找陈大人诉说冤情,求我又有何用!”   看到自家父亲神色有异,刘洪品心下一动,已然明白,忙又朝着法案之后的陈可凡跪好,辩解道:“大人英明,草民虽与沈小姐一见钟情,但她毕竟是世家小姐,怎会听任草民的教唆以性命来陷害自家兄长,这也太荒谬了……”   沉吟片刻,将目光探向云宣,陈可凡问道:“不知云都统有何解释?”   云宣不答,转头看向在方才从沈家回来后便站在睿王身后的苏蔷,眸光温柔地朝她点了点头。   虽然她带着璇儿离开时并未表明此去目的,但既然是去沈家,自然是发现了与沈妍动机有关的证据。   洛长念微侧了头,余光看到她紧紧攥住的双手,蓦地微微一怔。   他印象中的苏蔷一直胆识过人且无所畏惧,虽算不得心机城府颇深,却也精于谋划,有时便会让人忽略了她也会有心生畏惧的时候。   不想她在公堂之上竟会紧张至此,他几不可察地微然一笑,轻轻开口,对逸王道:“皇兄,这些证人都审问得差不多了,让他们都下去吧,毕竟苏姑娘是宫城的人。”   自家的人乱成了一团,洛长策心中不快,自然也不愿家丑外扬,对陈可凡略一示意,让他将大堂中除了刘洪品之外的证人都带了下去。   转瞬之间,堂下已经空荡了许多,让人瞧着也不再那般压抑。   自然是知道他是出于好意,苏蔷心中领情,也不再那般紧张,慢步到了公堂上:“明镜局女史苏蔷见过两位王爷,诸位大人。”   她声音虽低,却吐字清晰,落在一直剑拔弩张的公堂之中,倒让气氛缓和了不少,连那个新来的执笔少丞也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略有一怔。   陈可凡微一颔首,甚是客气:“苏姑娘不必多礼,不知是否已得知此案动机?”   镇定了一下心神,苏蔷平静开口:“刘洪品陷害沈熙杀人的确是铁证如山,至于沈小姐为何会被其甘心利用,恐怕要从今日我们在青林寺发现的两具尸体说起。”   大堂之内又陷入瞬间震惊的沉寂。   陈可凡亦是讶异非常,脱口问道:“什么尸体?”   云宣一抬手,让前去青林寺接应的张庆将他们白日在苍莽山发现的两具尸体抬了上来。   那两具尸体皆是男子,虽然已经开始腐烂面目全非,全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但还是可以依稀分辨出那是两个出家人。   将眸光转向刘洪品,苏蔷语气微冷,问道:“不知刘公子可认得他们?”   目光有些闪躲,刘洪品强作镇定道:“我……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们?你一个女流之辈,切莫在公堂上胡说八道。”   陈可凡象征性地拍了拍惊堂木:“苏姑娘,他们是什么人,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又与沈熙一案有何关联?”   苏蔷答道:“启禀大人,他们是青林寺的小僧人戒心与戒空,在三月十五沈小姐上山时负责巡夜。”   洛长策不由抬手掩了口鼻,皱眉道:“云都统,这看也看了,还不赶紧让人搬出去。”   张庆领命,带人将尸体搬了出去,将一个年迈的僧人带了上来,正是慧能大师。   白日里在青林寺时,他们发现戒心与戒空的失踪有异,所以云宣便又重新找慧能大师质询。出家人总不善于撒谎,而且他们也已经将真相推断得差不多,慧能便也不再隐瞒,承认了那两个小僧人的确并非下山化斋。   也好在这一场大雨,才让他们很快便找到了那两个小僧人的尸体。   “大人,我们今天去青林寺时,原本想探听沈小姐上山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在无意间打探到三月十五日巡夜的两位小师父都无端失踪,经过一番追问,慧能大师才告诉了我们真相。”双手合十,对慧能大师恭敬一拜,苏蔷道,“劳烦大师将真相公之于众。”   与初见时相比,慧能好似苍老了许多,重重叹了一口气后道:“阿弥陀佛,老衲一生修行,只可惜仍然六根不净,为寺中虚名欺瞒了几位施主。”   原来在三月十五那一夜,虽明月高挂山风清爽,但青林寺并不安宁。   慧能如往常般下了晚课后回房诵经,却突然被一阵骚乱惊动,不久后便有小僧人过来禀告说后山出了事。   他赶过去时,戒心与戒空已昏迷不醒,衣衫不整地双双倒在乱草丛生的乱石中,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便是白天威胁他要腾出长青院与菩提院的那个富家公子。   听到了女子隐隐哭声,慧能只觉不妙,却没想到据那公子所说,是戒空与戒心迷奸了一位女施主,被他们发现后出手打晕。   慧能曾想要等戒心与戒空醒来之后将事情问清楚,但那公子却以青林寺的清白名声为要挟,逼迫慧能不得不同意将他们交给了他处理。   “当时那位公子说他识得衙门的人,既能为那位姑娘讨回公道,让他们因罪受过,又能保全青林寺的名声,所以老衲才放心将戒心与戒空交给了他,但……”长叹一声,慧能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无限悔恨,“老衲只当他们已经在牢狱中改过自新,却不想那两个孩子竟早已命丧苍莽山。” 第63章 鹊桥归路(十八)迷局   “那天我半夜睡不着, 的确在去后山时发现那两个小僧人对沈小姐行了不轨之事,所以一怒之下便将他们打晕。后来考虑到沈小姐的贞节名声,只能向慧能大师提议要隐瞒此事,然后就打算将他们直接带到官府受些责罚……”见再也瞒不住, 刘洪品虽承认了慧能大师所说的人正是自己,却依旧嘴硬,急急辩解道, “但是, 但是在下山的时候他们醒了,逃跑时在慌乱中自己跌倒了山谷里, 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如何能救得了他们?”   “刘公子的意思是, 你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命丧黄泉?”苏蔷冷笑一声, 道, “那就奇怪了, 他们跌落山谷, 怎地还将自己给埋了起来?若非这一场大雨, 他们的尸身可能还不能被发现。”   刘洪品支吾道:“这, 这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他们寺中的和尚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所以顺手给埋了呢?”   “刘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不过, ”掀开吴蓬手上托盘的布盖,苏蔷问他道,“为何埋着他们尸体的旁边还有沈小姐送给你的玉笛?”   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那托盘上的玉笛一眼, 刘洪品哼了一声:“胡说,这笛子我确实见过,但她何时送给了我?”   虽然随着苏蔷来到了大理寺却在公堂中一直沉默的璇儿此时忍不住道:“你不要再狡辩了,我家小姐亲口对我说她在青林寺时将这支平日里最喜欢的玉笛送给了你,你怎能不承认?”   “死丫头你胡说什么,她何时将笛子送给了我?”刘洪品大惊,气急败坏道,“那一夜我救了她之后她便回了菩提院,连话都没说几句,怎会送给我笛子?”   “正是因为沈小姐以为你替她报了仇,又答应将此事瞒下来,所以才将最心爱的玉笛送给了你作为答谢,”将从袖笼中拿出的一叠纸张通过捕快献给了陈可凡,苏蔷道,“至于证据,便在这佛经之中。”   在青林寺的时候,她便想,倘若自己是沈妍,究竟会怎么做。   据璇儿说,临走前,沈妍带走了她那一夜誊抄的佛经以供奉在沈家祠堂,但倘若那晚她受尽了屈辱,又如何能安心礼佛诵经?所以,在云宣去拿红衣时,她突然想起,也许沈妍的佛经里亦有乾坤。   还好沈妍每次抄写的佛经至少半年才会被换掉,所以在璇儿的帮忙下很快便找到了她在青林寺那一夜誊写的佛经。   “这是那一夜沈小姐回房之后难以入眠而抄写的佛经,与她平日里娟秀清逸的字迹大有不同,这一卷佛经写得很粗糙,不仅错字连连,而且潦草难辨,可见当时沈小姐羞愤难当十分痛苦,”轻叹一声,她眉眼含怒,极力平复心绪,“大人可翻看最后一页,那是沈小姐为自己所写的往生咒,也算得是遗言。她觉得自己清白已毁,已有轻生之念,认为刘洪品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所以将玉笛相赠,并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他的恩情。那时,想来刘洪品也对她说了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所以沈小姐对他感念非常,但自认配不上他,婉拒了他的好意。可怜沈小姐诚心待他,却不知将他推入万丈深渊的正是她以为将自己救出火海的恩人。”   见佛经与她所述一致,连一直镇定的陈可凡也一声叹息,命人将佛经拿给两位王爷察看。   “看来那玉笛的确是沈妍赠与刘洪品的,只是,”顿了一顿,陈可凡问道,“苏姑娘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陈大人,我们在从青林寺回京的路上曾遭伏击,抓获了贼首,”命张庆将那个冒充山贼的男子带了上来,云宣解释道,“这位想必很多人都不会陌生,他是刘公子身边的第一幕宾吕勋,几乎如影随同。”   刘洪品也已将那人认了出来,惊讶问道:“吕勋?你怎么在这里?”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那吕勋獐头鼠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不迭地对着刘洪品请罪道,“小的失手,未能完成公子嘱咐,让他们安全地从青林寺回到了京城,实在羞愧难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刘洪品一头雾水地问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是得了风寒昨天就回家养病了吗,我何时嘱咐你做事了……”   “大人,他拦截我们回京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更重要的是,这吕勋承认三月十五那夜侮辱了沈小姐清白的不是那两个小僧人,而是刘洪品本人。”目光锐利如刀地掠过刘洪品,云宣语气冰冷,“他胁迫戒空向沈小姐送去了加了迷药的斎茶,并让戒心协同他将她带到了长青院,在犯下滔天大罪后又将依然昏迷不醒的沈小姐带至后山,打晕了戒心与戒空并将罪责嫁祸到了他们的身上,以此蒙骗了沈小姐与慧能大师。他虽然答应了慧能大师要将那两个小僧人带到官府,但最后为了销毁证据,他还是命人杀死了他们并埋尸在苍莽后山。那玉笛,想来便是刘洪品在乱中被遗失在了现场。”   刘洪品大怒:“什么……吕勋你,你承认了什么?!”   “公子,你在青林寺玷污沈小姐与杀人灭口的事在场的兄弟都知道,就算我不承认,也早晚会有人说的。”吕勋跪着向后退了几步,躲在了云宣身后,怯懦道,“她可是沈公的女儿,是瞒不下去的。”   一旁的张庆道:“启禀大人,那日随刘公子上苍莽山的幕宾已经十有八九都在大理寺门外,在下已经逐一盘问过,所有人的供词都与吕勋的大同小异,再加上物证,可确定当夜犯下罪案的的确是刘洪品无疑。”   刘尚额上的冷汗涔涔,双腿已有些发软,他自知儿子整日里给自己闯祸,却不知他竟有胆量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物证人证齐全,真相已然水落石出,见自己已然无力回天,刘洪品大怒:“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等小爷我出去了,定让你尝到背叛我刘家的下场!”   说着,他猛然站起向吕勋扑去,但他只是刚刚有所动作便被张庆一脚踢倒,害得他发出一声哀嚎。   刘尚看着心疼,再也忍不住,也顾不得什么威严官品,忙跪在了逸王面前,哭求道:“殿下,殿下啊,微臣就只有这一个儿子,纵然对沈小姐做了这禽兽不如的事,但毕竟也愿意娶她为妻,也算赎罪,还望殿下念在微臣多年来为朝廷为百姓兢兢业业的份上,给我刘家留下这一点血脉吧……”   洛长策扶了额,重重叹了一声,无能为力地道:“刘大人糊涂……”   “赎罪?”轻挑了一下唇角,洛长念冷声道,“倘若沈公在此,只怕不会认同刘大人所言吧。”   此案关乎人命,但显然,此时刘尚却认为只要解决了沈妍被玷污一事便能保全儿子的性命。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在了苏蔷的耳中,一股热血似从心底喷涌而出,她紧蹙了双眉,对着刘尚怒问道:“难道在刘大人眼中,他所犯下的罪唯有这一桩吗?他不仅害死了沈妍,更将两个小僧人杀人灭口,除以死偿命外他如何能赎罪?!”   “你,你……”刘尚被问得哑口无言,情急之下却生了主意出来,“杀人乃是大罪,小儿年少无知,怎会有杀人之心?他一定是被他那些来历不明的手下所欺瞒,无端背上了这杀人的罪名……”   “刘大人倒是心思敏捷,这个黑锅踢得可是干干净净,”似是与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行事风格不同,苏蔷冷笑一声,厉声道,“难道刘家的下人都胆大包天,连杀人都无需主子的吩咐吗?”   “好了,刘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想来方才只是一时情急才说出如此不合时宜的话,”一声惊堂木响后,陈可凡及时将案子重新拉回了正途,“照苏姑娘的说法,沈妍是因为误以为刘洪品是她的恩人才对他心生感激,但仅凭此事便搭上自己的性命陷害兄长,未免也太过牵强了吧?”   “沈小姐虽在沈家锦衣玉食,但其实一直以来却性情孤僻。那件事发生之后,于她而言最信任的人便莫过于刘洪品。想来她回京之后与刘洪品在茶楼相见的目的,便是要与他做最后的诀别,但却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他利用。”见陈可凡并非一味愚昧,苏蔷定下心神,“刘洪品与沈家的积怨已深,早就有意要致沈熙于死地,所以在听说沈妍对沈家也恨之入骨后便将计就计,以能为沈妍报仇为名对沈熙设下了这个圈套,既能让沈熙身败名裂,又可使沈家痛不欲生。”   陈可凡有些疑惑道:“苏姑娘此言似有悖常理,沈小姐是沈家千金,怎会对沈家恨之入骨?”   “大人也看了刚才的佛经,应该能看得出大都是祭文。”苏蔷解释道,“而且沈家祠堂里供奉的佛经大都是沈妍誊写的祭文,但沈公夫妇安然在世,所以沈妍誊抄这些祭文是为了她死去的父母。也就是说,她从未忘记过亲生父母,虽然这于一个孤儿而言再也正常不过,但她将祭文供奉在连自己父母牌位都没有的沈家祠堂却有些奇怪了。据璇儿所说,她与沈小姐有一次在家中听到下人议论,说烧死她父母的那场大火原本是沈公夫妇因琐事争吵而故意放的,却累得她的父母因此丧命,想必就从那时起她便对沈家心生间隙了。”   陈可凡恍悟:“你的意思是,她想在临死之前为父母报仇?如此说来,一切倒是清楚明白了。”   站在公堂之上,苏蔷字字铿锵:“没错。刘洪品玷污女子清白在先,杀人灭口在后,犯下滔天大罪后不仅毫无悔改之心,还引诱沈小姐设局杀人陷害无辜,其罪当诛。” 第64章 鹊桥归路(十九)相救   又到了晨曦, 新的一天从天露微白开始。   大理寺的灯火燃了整整一夜,却也抵不过日光将黑夜撕裂得斑驳陆离。   沈妍之死的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纵然刚开始时刘洪品装疯卖傻拒不承认,但在刑具加身后不久便供认了一切, 只是他坚称陷害沈熙的局是由沈妍策划的,他所做的只是配合她将短剑刺入她的小腹而已。鉴于沈妍已死,而她平日娇柔怯懦的本性却是人尽皆知, 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少卿陈可凡认为刘洪品只是在推脱罪责, 所以对他的此番辩词并不采纳,断定他便是青林寺与元福客栈两案的主谋。   清晨柔和的光照进来时, 无力回天的刘尚不顾颜面在公堂上嚎啕大哭,万念俱灰的刘洪品在执笔少丞拿来的供状上颤着手指画押。   当令签从法案被掷在了地上落定一切尘埃时, 趁着那少丞站起来查验供状将他挡住的功夫, 已然沉寂了半晌的刘洪品猛然抬了眼, 目露凶光, 手中亮出一把可能一直藏在身上的短刀,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离他最近的苏蔷。   那时包括云宣在内的其他人都已经退在了两旁, 公堂之中只有除了那少丞之外的他们两人。   他犹如困兽出笼, 凶猛而迅捷, 手中的短刀转眼间已经与她近在咫尺。   刚刚松下心情的苏蔷在听到云宣脱口而出的“小心”两字时有些不明所以, 余光扫见凶神恶煞的刘洪品时已经来不及了。   刀锋闪着寒光, 迫在眉睫,刘洪品的眼中闪着狂喜的凶狠。   “小蔷小心!”   但只一瞬间,有人猛地拽住了他拿着刀的袖子, 只见他力道一偏,那刀锋便生生与她的脸错开了分毫的距离。   纵然刘洪品一怒之下对着那人猛地踢了一脚后又重新朝苏蔷而去,但他终究还是错过了唯一的时机。   一惊之下的云宣已经掠身而来,一把将苏蔷拉在了身边时,手中的长剑也指向了他的咽喉。   吴蓬也一跃到了刘洪品面前,先一脚踢得他跪倒在地,尔后长剑出手打在了他的臂膀上,震得他手中的短刀随着他的一声痛呼猝然落地。   洛长念神色一变,绕过横在跟前已是目瞪口呆的刘尚几步到了苏蔷身边,目光掠到云宣放在她腰间的手时顿了一顿后,眸底尽是担忧:“怎么样,可曾受伤?”   苏蔷摇了摇头,将目光探向方才对她及时出手相救的人。   纵然因被踢中了小腹而疼痛难当地弯了腰,那年轻少丞痛哼着,但手中仍紧紧攥着供状。   “啪”地一声,洛长策拍案而起,对跪在地上的刘尚怒目而视,声音铿锵有力:“好你个刘尚,看看你养出了什么样的儿子,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当着本王与三弟的面在这堂堂大理寺公堂上伤人,简直罪无可恕!”   刘尚已经精疲力竭,连哀求也是千篇一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儿他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一拂袖,洛长策愤然道:“苏姑娘虽不是朝廷命官,但也是奉了皇命的宫城女官,倘若他这一刀刺下去,莫说他,连你也是罪责难逃,还不赶紧向苏姑娘赔礼道歉!”   “是,是……”忙不迭地爬了过去,刘尚对苏蔷不住磕头,“苏姑娘大人大量,还望宽恕小儿的一时冲动……”   见过了半百的朝廷三品官员为了家中的不肖子如此摒弃尊严地低声下气,苏蔷心下一叹:“刘大人请起,就算我要追究,刘公子也没有多余的命能赔给我。”   “爹,爹!”刘洪品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在捕快的压制下蠢蠢欲动,咆哮道,“你个没骨气的老家伙,求一个娘们儿算什么男人,她满口胡言,本就该死!”   “你个孽障!”生怕他在冲动之下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而被刀剑所伤,刘尚慌忙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抬手便要打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不知死活!”   但那一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刘洪品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许久后才睁开,却见自己的老父亲却已然将抬到半空的手又收了回去,眸底掠过一丝鄙夷,突然间仰天大笑。   那笑声里竟还透着几分哀伤。   刘尚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自己全然陌生的儿子,脸上疼惜与惊慌顿现,像往昔很多时候他不懂这个晚年才得来的宝贝儿子为何好端端地又突然发了脾气时一般。   刘洪品被押走的时候,刘尚还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身影孤单而惊惶。   在这片刻的惊涛骇浪之后,一切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已无事再要处理,见那少丞已经直起了身子将供状呈了上去,苏蔷有些迟疑地朝他走去。   已经发现从脱险后她便一直注视着救了她的那个少丞,云宣看着她有些心绪不宁地走了过去,有些失落地收回了方才揽着她的手。   撤了刑具,退了堂,各自散去,大理寺公堂在一夜波澜壮阔后沉寂而安宁。   转眼之间,连庭院中的人都所剩无几了。   站在公堂前面的廊下,云宣注视着在庭院墙角大树下似乎相谈甚欢的两个人,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剑眉。   刚与洛长策告别后的洛长念见他有些失神,目光追寻望去,亦是微微一怔。   原以为苏蔷不过只是要与那少丞道谢,却不料他们好像不止于此。   那少丞笑容璀璨,虽听不清对他在说些什么,但言语含笑,似乎十分开怀;而苏蔷虽不至于如他那般欢快,脸上也带着温润笑意,偶尔轻笑,亦愉悦非常。   “我原本以为苏姑娘虽然聪慧,但总是闷着心事,所以不善言辞,但今日在公堂之上的她似乎与平时大有不同,虽愤慨激昂却又据理力争,倒有几分传闻中太皇太后年轻时的风姿。不过,她毕竟深居后宫,不知世事险恶,”摆手示意程斌守在附近,洛长念向前几步,走到云宣身旁,声音温和无波,“看他们的样子,像是相见恨晚。”   听他话中有话,云宣抽回了目光,有些惊诧地问道:“殿下怀疑他救人是另有目的”   “只是随口一说,不过是担心苏姑娘的安危,怕她会因一心报恩而被人所误罢了,”洛长念微微一笑,眸光似海般深不见底,“毕竟此人是一介文弱书生,能在危急之时有如此胆魄,只怕不仅是为了救人这么简单。”   听了他的解释,云宣反而无奈一笑:“殿下怕是多心了吧,既然事态危急来之突然,他又无法预料,又怎会包藏祸心?”   洛长念微然一笑:“你啊,有时精明难测,有时又毫无戒心,也不知是如何在那诡谲多变的沙场活到今日的。”   “我不过觉得猜疑无需过度罢了。”将目光看向他,云宣抱拳一拜,略压低了声音转了话题,“此次殿下为使刘洪品露出马脚,以最珍爱的白虎相赠,又将吕勋送到我们手中,轻衣司感激不尽。”   “你我之间无须客气,能用一匹马换来他的原形毕露也是值得的。”洛长念不以为意,谦逊笑道,“更何况这次是你与苏姑娘救了小妹的未婚夫婿,该是我谢你们才对,不过你我之间还是免了这些虚礼吧。”   淡然一笑后,云宣思及一事,有些疑惑问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那吕勋在刘洪品身边多年,一直与他狼狈为奸,也算得忠心耿耿,此次为何如此轻易地便与他主子倒戈相向了呢?”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默了一默后,洛长念如实道,“他本就是丞相的人。”   心下一震,云宣大吃一惊:“他是丞相的人?可我们回城时城门紧闭,那守城将领定然是领了丞相的命令对我们加以阻拦,若非后来羽明及时出手相助,我们怕是不能及时赶回。丞相一心要借此机会除掉沈公的势力,若吕勋是他的人,他如何舍得将他送到我们手上?”   洛长念眸光温润,声音虽轻却含着几分决意:“除掉沈公的势力不止有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种办法,再怎么说沈熙也是未来驸马,无论这朝堂与后宫充斥着怎样的血雨腥风,我也不愿长阙她无辜受到牵连,这是我们兄弟四人共同的心愿。”   原来如此。   想必因为有太子与睿王出面,向东灼才在无奈之下交出了吕勋,但他却仍心有不甘,不愿错失这个能除掉逸王臂膀的良机,所以在城门处对他们加以拦截。   只是他倒是大胆,为了给太子肃清强敌,竟敢明目张胆地阴奉阳违。   云宣心下一凛,问道:“既然吕旭是丞相的人,他定然早已知道了沈小姐遭遇,那沈熙被陷害的事……”   “他虽然知道沈妍的事,也有打算以此来做一番文章,但还未行动便发生了元福客栈的事,”明白他的意思,洛长念道,“刘洪品也不算毫无心机,并未将他与沈妍的谋划告诉包括吕勋在内的任何人,所以丞相也不知道他陷害沈熙的事。”   有些感慨地,云宣道:“这样的结果虽并未使丞相如愿,但毕竟也能使逸王大伤元气,只是唯独苦了沈小姐。”   亦轻叹了一声,洛长念道:“一会儿你便去狱中接沈熙回府吧,他与沈妍情深义重,只怕一时间心绪难平,多劝着他些。长阙还在公主府中等着消息,我先去看看她。”   临走前,他的目光从还在树下相谈的两人扫过,眸光一顿后似是又想起一事,回头对云宣道:“对了,后天便是云大人的生辰吧。出宫不易,云大人想来也有许多话要与你说,等那日过后你们再回宫复命吧。” 第65章 鹊桥归路(二十)鹊桥   洛长念走后约有半刻钟, 苏蔷才将目光转向已经等候多时的云宣,又与那少丞说了几句才告辞过来。   看那少丞的目光一直紧随着她而来,惊喜未散留恋依然,直到她近在眼前时才转身而去, 云宣略有不耐,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面容上还挂着淡淡笑意,但又似乎心事重重, 苏蔷看了看四周, 欲言又止。   “张庆和白秋在一旁守着,有什么话不妨直言。”看出了她的顾虑, 云宣道,“不会有人听见的。”   迟疑片刻, 她问道:“将军一会儿是否要接沈公子出狱?”   见他点了点头, 她从袖袋中拿出一卷纸张来递给了他。   有些疑惑地打开, 云宣见那似雪白纸上只有用浓墨写着两句话:佳人不付真心, 吾与汝黄泉同赴。   字迹虽清秀, 却隐隐透着几分悲怆。   “这才是沈妍真正的遗言。”眸光黯淡无光, 藏着几许怜悯与敬佩, 苏蔷道, “在沈家祠堂找到的。”   云宣微有惊讶, 但很快便明白了沈妍留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假若没有洛长阙坚持认为沈熙并非凶手, 跪地许久才求了皇上与皇后派出轻衣司与明镜局查明真相,只怕大理寺就会草草结案,而被定罪后的沈熙必然逃不出杀人偿命的结局。   所以, 沈妍所说的佳人,该是长阙公主吧。倘若她不愿对沈熙出手相救又或未尽全力,那便不算得对他托付真心,如此,他便会与沈妍共赴黄泉。   “在大堂上时,我便在想,刘洪品为何不承认那玉笛是沈妍送给他的。毕竟如果沈妍对他以随身之物相赠,那便是心怀感恩甚至有可能动了真情,于他脱罪更有裨益,但奇怪的是他却一口咬定从未收过玉笛,那便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是他发现玉笛遗失之后便怀疑是在混乱中将它落在了苍莽山,而且此事关乎青林寺命案,所以在寻不回玉笛的情况下只能干脆否认有玉笛的存在,但是无论如何,他若当真将那玉笛随身携带,丢失之后必然会提上一提,但方才我已经命张庆询问过他手下的幕僚,包括吕勋在内的所有人都未曾听他说过玉笛之事,所以,便只有第二种可能,”缓缓将沈妍绝笔重新卷起,云宣目光锐利,冷静非常,“那便是他并未说谎,沈妍根本没有送给他什么玉笛以谢恩情。”   “云将军所言不错,我也是在沈家祠堂时发现的,”苏蔷轻轻点了点头,语气略带感伤,“依璇儿姑娘所说,供奉在那里的佛经后面原本并没有最后两页。在青林寺的那个清晨,她发现沈妍神色有异时就悄悄查看了她誊写的佛经,虽然字迹与平日里潦草,但并未有其他的异常。也就是说,将军手中拿的这一页与她对刘洪品的感念之词都是她在回到沈家之后加上的。”   “所以,她早就知道置她于万劫不复的并不是青林寺的那两个小僧人而是看似出手相救的刘洪品,”云宣短叹一声,想起那个身子孱弱的沈家小姐,有些感慨道,“她应该在苍莽山发现刘洪品要杀人灭口时就已经心生猜疑了,所以才在他们走后将玉笛与戒心他们的尸体埋在了一起。”   苏蔷心情沉重,声音亦无力:“不错,所以,元福客栈的局应该是她为主谋。”   有谁能想到,那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柔小姐,竟能在经历了女子所最无法承受的羞辱后还能保持清醒,不仅靠着朦胧月光在深山之中隐藏行迹,还以一己之力洞悉真相并在凶案现场留下能置人于死地的关键物证。   倘若换做其他女子,即便不是哭天抢地一心寻死也会被仇恨羞惭迷失了心智,更莫说在目睹有人残杀无辜后还会趁着无人之时重新扒开埋葬着死人的土坑。   也许正是因为沈妍的外表看似天真娇弱,所以刘洪品才以为他能将对沈家的怨恨宣泄在她的身上而无所顾忌。   他在青林寺遇上她只是偶然,听手下人提起她便是沈家千金也并非刻意,但一念心魔又起,竟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仗着家世显赫,他在京城无法无天无恶不作,自以为自己豪气万丈能驾驭人心,只要有人卖命便能躲避天网正义而一世无忧,不料那些凶神恶煞抑或正道侠士都对他无可奈何,却偏偏被一个弱女子逼得无路可逃。   于沈妍而言,那一夜的青林寺不是普度众生的神圣之地,而是险恶残忍的地狱罗刹。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她曾有多么绝望,后来又如何倔强地恢复了冷静,究竟怎样在荆棘遍布的深山中龃龉而行,又是否在将一双芊芊素手探向那埋着尸体的泥土前是否有刹那间的恐惧与胆怯。但她做到了,她没有跳下万丈悬崖一死了之,没有带着不清不楚的仇恨隐忍吞声,更没有在疑窦丛生时冲动莽撞毫无顾忌。她欲与那恶魔同归于尽,却在深藏仇与恨之后冷静决绝,用一步步的精妙布下一场他再也逃不出去的网。   也许她在他面前一直以初见时的柔弱无辜为伪装,所以才使他沾沾自喜粗心大意,以为占了便宜而又能见证此生最恼恨的沈熙死在自己最宠爱的妹妹手上,却不知他却是在将自己送上了阎王殿。   她借着他的手杀了自己,让他的手真实地沾染了殷殷鲜血,然后凭着他的声势将自己的死闹翻了天下。   她默默布局,又死得轰烈而矛盾。   元福客栈的凶案是一场为沈熙而设下的局,一个为刘洪品挖下的陷阱,更是她与洛长阙之间的一次豪赌,赌注不仅是她与那两个小僧人被害的真相,更是沈家的盛名清誉与沈熙的生死存亡。   倘若洛长阙对沈熙不离不弃固执己见,定能循着那蛛丝马迹替他沉冤昭雪,那刘洪品便罪有应得,她的悲惨遭遇便大白于天下,沈家从此便会少了一个劲敌,而那一双有情人便能终成眷属。   倘若洛长阙因此心灰意冷欲与他划分界限,那由刘家执掌的大理寺必定会借此良机将沈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也许凶残的恶魔不得恶报继续在世间作恶,而冤死的无辜会永远死不瞑目,包括沈熙在内。但于她而言,只怕这一切都无足轻重。既然他的心上人并不信任他,那便不值得他倾尽所有去守护,那最重要的,是她能死在他的怀中,并在世人眼中成为了他的女人。   纵然她早做了必死的打算,但还是固执地在成全他们与成全自己之间做了场赌局,而唯一能决定胜负的,便是他的心上人。   但这场赌却没有输赢,在青林寺时,甚至在改姓为沈时她便已经输得很彻底了。   “沈”之一姓是隔阂在她与他之间无法逾越的银河,于她而言,唯有黄泉路才是她的鹊桥归路。   她爱他,已经爱至偏执,黑白不分又如何,善恶无报又如何,生的时候不能得到的,至少死了之后她能拥有,即便陪葬的代价太过高昂。   纵然对沈妍亦有同情,云宣却不太理解她的偏颇与固执,问道:“这么说,她如此煞费苦心地设计,不是因恨,而是为爱?”   毕竟都生着女儿柔肠,自然是对她的心境明白得更通透些,苏蔷轻轻摇头,道:“爱恨如福祸,相依而生相随而灭。她对沈家有多不舍,便对沈家有多怨怒,对沈熙亦是一样的。”   有些不解地,云宣问道:“怎么说?”   “璇儿姑娘说,她其实很小便知道自己父母葬身火海的真相了,那时她们还小,一起住在下人房,也算是从小长大的好友。她们的确在无意间听到有人在议论那件事,但不是在不久之前,而是在那场大火后的第二天。主子之间因生活琐事的一时冲动而致使自己的亲生父母从此与自己阴阳相隔,就算只有八岁,在悲痛之后也会有怨恨的。只是那时的沈妍毕竟还小,在抱着璇儿大哭一场之后也无可奈何。”苏蔷耐心解释道,“沈家对她越好,她便越无法替死去的父母讨回公道,心中的怨恨便越积越多,可一直以来,除了在沈家祠堂供奉自己父母的祭文之外,她也没有做出其他出格的举动。”   云宣明白了她的意思:“沈公在朝堂经历几番沉浮,夫人亦是一品诰命,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沈妍在祠堂的所作所为,定然是觉得内心有愧,所以任由她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也正因如此,沈妍才会愈加矛盾,越爱便越恨,对不对?”   苏蔷点了点头,微蹙秀眉道:“纵然在沈家锦衣玉食,但她想来过得很是煎熬,更何况还喜欢上了最不可能是她良人的兄长。”   云宣抬眼注视着她,有些探寻的意味:“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复杂。不过,我原本以为你会在公堂上将所有的真相全盘托出。”   她沉默了片刻,声音毫无底气:“刘洪品死有余辜就是真相,难道将军以为我迂腐至此,会将沈妍的苦心经营揭穿,然后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城府极深,为一己之私险些将沈家置于绝境吗?”   思量片刻,他目光深沉地问道:“很多人一味追求真相,刘洪品毕竟不是此案主谋,却要担负如此罪责,你觉得单就此案而言,于他来说公平吗?” 第66章 暗潮涌动(一)故人   张了张嘴, 却又将一些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咽了回去,苏蔷自知理亏,也明白隐瞒沈妍初衷是自己的一意孤行,连累了明镜局与轻衣司再也无法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更辜负了云宣一直以来的信任。   抿了抿唇,纵然看不到他眸中有任何苛责之意,但她还是愧疚道:“也许像我这般感情用事的人本就不适合查案。我只想做一件事, 便是将最恶的人绳之以法, 让无辜死而瞑目。我知道这样做有违公义,也有悖你我查案的初衷, 但对不起,我做不到。”   “罢了, 这世间的事总难万全, 就算沈妍设局的真相被天下人所知又怎么样, 那些都与他们无关, 最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既然沈妍已死, 她也是受害者, 又何必再让她背负千古骂名不得瞑目呢?”默然良久, 云宣才平静道, “更何况, 作恶者的犯行罄竹难书, 即便伏法最后也不过是一死了之,不仅连累了自己的家人,更让受害的人世代备受折磨, 于那些无辜的人又何曾公平?我并无质疑你的意思,只是这样做毕竟风险太大,一定要有万全的准备,否则一旦被人怀疑,不仅你我,明镜局与轻衣司也要受到牵连。”   “作恶者的犯行罄竹难书,即便伏法最后也不过是一死了之,不仅连累了自己的家人,更让受害的人世代备受折磨,于那些无辜的人又何曾公平?”   他说得云淡风轻,似乎不过在说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道理,但却似晨曦的第一缕白光,将她掩藏在内心深处的暗夜剥离开来,露出最不经一提的痛苦。   这么多年来,很多人都知道她父母早亡,却极少人知道他们因何而死,更没有人懂得她所承受的隐忍与委屈。   她的阿爹无罪,早已入土的他不仅要背负着草菅人命的罪名不得瞑目,而她也要承受罪人之后的骂名不得安稳。但那个害死她父母的罪魁祸首却依然逍遥法外,儿女满堂仕途平顺,过着舒坦富足的日子。   就算有一日他认罪伏法,就算那一天阿爹沉冤昭雪,那又如何呢?过去再也回不去了,她还是无父无母,还是无法与爹娘共享天伦,甚至尝不到阿娘亲手做的一口汤,忍不了阿爹作势要拍下的一巴掌。   一声惊堂木,一个斩立决,一句报应不爽,在不相干的旁人眼中大快人心因果循环,又能否换来往昔安乐平稳的一寸时光?   已在岁月中模糊了许久的爹娘突然间在眼前清晰了起来,却是在牢狱中在病榻上,她心中一酸,垂下了眼来。   虽然相识不久,但一直见到的是她的冷静睿智,此时蓦地见她在沉默中红了眼睛,垂眸时泪水欲泫然而下,云宣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方才那些话说得不够明白让她有所误会,顿时无措,目光慌乱了半晌后才想起要安抚她,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语气轻柔而愧疚:“我对你并无苛责之意,刘洪品死有余辜,被他逃掉的罪状数不胜数,何必因为这样一个人动了气……”   有温度从肩上传至心底,她蓦地回过神来,抬起眼睛。   接触只是在刹那之间,即便话还未说完,但不知为何,他却看懂了她眼中的悲伤。   那不是委屈偏执,不是矫揉造作,而是悲凉的伤痛,就像很多年前,他与母亲从藏身的黝黑山洞走出来时,泪水朦胧母亲眼睛里的悲痛与迷惘。   已极力控制了情绪,她勉强扯了扯唇角,有些羞愧道:“将军误会了,我不过是一时感慨,思及沈妍生平而突然心生悲怆罢了,让将军见笑了……”   明知这不过是托词,他在一默之后还是强迫自己信了,缓缓收回了手,微然一笑道:“我还以为苏姑娘是因为偶遇故人后展露了真性情。”   有些惊诧地,苏蔷脱口问道:“将军怎知我偶遇了故人?”   但话刚说出口,她便明白了。   虽然没有向他们介绍方才在公堂上救了她的人是谁,但当时他毕竟叫了自己一声“小蔷”,纵然那时有些混乱,他的声音也不算高,但既然自己是根据那一声呼唤认出了他,那旁人自然也有听见的。   看她也明白过来,云宣也不再解释,只淡然问道:“听得出当时他很替你担忧,你们……很早就认识了?”   “他是我的同乡,叫欧阳慕,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似是牵扯到了许多回忆,她的眸底显然又多了几分伤怀,迟疑道,“我们从小便认识,那时我阿爹还活着,是许城县衙的仵作,而他父亲……他父亲是许城县令。”   犹记小时候,那一群玩伴中,只有他会亲切地叫自己“小蔷”。那时在他们眼中,他不是欧阳县令家的大公子,而是可以一起爬树下河的至交。自从阿爹含冤入狱后,她与他之间便隔了千万道跨不过去的沟壑,总是下意识地躲避着彼此,唯一的正面接触,是在阿爹下葬那日她将瞒着自己父亲来吊唁的他揍了一顿。   那时他一言不发任由她发泄着心中的愤怒与委屈,直到她精疲力竭时才默默地负伤离开。之后便是阿娘病重离世,她被寄养在姨母家,从此再也没有与他见过面。   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想起的人,竟然会在这里相见,她自然感慨万千。但最让她震惊的,是她发觉自己竟然不恨他,甚至在惊诧之后还有点滴惊喜在心头泛起。   与故人在异乡久别重逢自然是人生喜事,只是,他不是旁人,而是欧阳默的儿子。即便那时的事情与他毫无干系,但他毕竟是仇人之子,她不该心生欢喜的,更不该被他出手相救。   也许正因如此,沉寂了多年的往事才蓦地苏醒,她才在突然间无法坚守心中横亘在痛哭与坚忍之间的那道墙,在听了他的话之后任由悲怆油然而生。   对一个身负家仇的人来说,她讨厌这样的自己,矛盾而多情。   有些惊讶于她情绪的蓦然低落,云宣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追问,只不作声色地悄然转移了话题:“嗯,后天是我义父生辰,睿王殿下已准许我们在那之后再回宫,在此之前你可以邀他到家里小坐叙旧。估计现在大牢那边已经打理好了,我要去接沈熙出狱,你确定这个要交给他吗?”   又看了他手中的那卷信札一眼,苏蔷主意已定:“这是沈妍的决定,我觉得我们无权隐瞒,也许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即便瞒过了天下人,他也应该知道真相,知道她曾爱他。   她与吴蓬先行回到了云宣家中,因为连夜奔波已然筋疲力尽,所以用了点稀粥便各自回房歇息了。待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屋内已蒙上了淡淡的暮色,孔姨敲门时她刚收拾妥当。   听孔姨说云宣已经有好几次拦下了前来道贺成功破案的人,此时还在前院应付逸王,她才知道他一直都不得空来休息,但还是惦记着她们的饮食,抽了闲让孔姨给她们先送来一些清淡的菜肴。   “公子说了,那些事情他一个人应付就行了,无需姑娘挂心,”将拿来的小菜摆到了桌子上,孔姨笑呵呵地道,“我看公子也是乏力,但还惦记着两位姑娘,果然是长大了。”   帮着她收拾时,苏蔷心念一动,问道:“孔姨很早就来这里照顾云将军了吗?”   “倒也不是,就是从半年前他从军营回来搬到这里开始的,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跟着那几个混小子在东街厮混,因为在他们几个里排行第五,所以大家都叫他阿五。那时我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见小小年纪就孤苦无依,便让他们来家里住。”也许是因为案子告破后她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了许多,孔姨比平日里的话多,笑着道,“他那时虽然小,却是他们几个里最老成的,都是别人闯祸他收摊,倒像个大哥一样。后来有个深藏绝技的叫花子说愿意传授他们几个武艺,数他最是认真,动起手来有模有样的,当时我就知道他绝非一般人,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你说这大周朝达官贵人这么多,有几个像他那样能干的?”   心情已然好了许多,苏蔷笑着问道:“如此说来,那孔姨也认识东街豆花的申大哥与申大嫂了?”   孔姨有些吃惊:“姑娘怎么知道东街豆花?”   苏蔷解释道:“我们路过时曾在那里吃过一顿饭,那时便听说云将军说是在那里长大的。”   脸上的笑意突然别有深意,孔姨道:“这次公子从宫中回来,倒是对人细心体贴不少,竟还能想起带姑娘去吃他最喜欢的豆花,以往他对相府的那位小姐可总是爱答不理的,更莫说嘘寒问暖了。”   苏蔷听得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心中虽暖,却亦是感伤,话锋一转,问道:“那如此说来,云将军的确是个孤儿?”   轻叹了一声,孔姨怜惜道:“这自然不会错,否则那么小的孩子,怎会一个人在这京城里流浪?公子他身世多舛,虽然再苦再累也没有认输过,可若是有人疼爱,他又何必那般坚强?说到底也还是个可怜人,不过多亏有云家收他为义子,也总算是个有了个家。对了,后天便是云家老爷的生辰,姑娘若是得空,也会陪公子过去吧?” 第67章 暗潮涌动(二)迷情   孔姨走了之后没多久, 肖玉卿便不约而至,那时苏蔷和吴蓬正在她房中用晚膳,对眼前的不速之客都甚为惊讶。   即便在大理寺终审时她都未曾露面,此时却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自然让她们有些疑惑。   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一个空着双手,一个捧着一个不大的锦盒, 亦如她们的主子一般面容严肃。   瞟了一眼放满盘子的桌子, 肖玉卿一言不发地一抬手,也不管她们还在用膳, 只见那空着双手的小丫鬟便上前麻利地收拾了盘子放在一旁的地上,而另外一个便将锦盒放在了腾出来的桌子上。   待那两个小丫鬟都退了出去关了门, 也不等她们发问, 肖玉卿便伸手打开了锦盒。   烛光之下, 锦盒里被铺得满满的珍珠散发着温润而不刺眼的光泽, 让见者无不惊叹。   虽对珠宝并无钻研, 但苏蔷也知道这些只怕是无价之宝, 愣了半天才与吴蓬对视一眼, 对不仅很淡定而且近乎冷漠的肖玉卿道:“肖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答, 只冷静道:“我听说, 逸王也给你们送来了打赏。”   孔姨走之前的确提到逸王差人送来了赏银, 因着她们还在休息所以便代收了,等逸王走了之后就会给她们送过来,但赏银毕竟只是赏银。   有些讶异地, 苏蔷问道:“这是他派人给你送过去的?”   见肖玉卿阴沉着神色点了点头,苏蔷终于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   借着赏赐的由头,逸王送给了她这么多价值连城的珍珠,其实在暗表心意。   想到逸王便在前院,苏蔷试探着问道:“你打算怎么做,是要还给他吗?”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但现在,”肖玉卿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她,“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肖侯府向来与逸王亲厚,而她几乎是在违逆着所有族人的意愿与来与逸王保持距离,但纵然再不情愿,她还是无法理所当然地去得罪他,毕竟天子与臣民之间几乎没有情义,而永固的唯有利益。倘若她在冲动之下将这些价值连城的赏赐退回逸王府,就算向他表明了自己心意未变,但终究还是会对他的皇子之威有所冒犯,也许于未来的肖家而言便是致命一击。但她更不愿因此而留下这些珠宝,如此只会玷污她一直以来的坚持,更会让他误以为可以得寸进尺。   苏蔷明白她的顾虑,思量了许久。   既要将东西退还回去,又要保住逸王的颜面,只怕目前只有一个办法了。   “倘若我们都不将这些赏赐留下,逸王便不能责怪你一人,但如果捐给明镜局入库,她们收受如此巨额后必定会生出风言风语,到时你仍脱不了干系。”她想了想,道:“我记得几个月前岭南有叛军作乱,弄得民不聊生,倒不如以逸王之名将这些财物捐献过去,以求百姓少受颠沛流离之苦,你们觉得呢?”   吴蓬眼睛一亮,点头赞同道:“好主意。”   虽面色不动,但眸中的不安显然退去了大半,肖玉卿松了松口气,点了点头。   趁着逸王还未离开,三人到了前院去答谢赏赐。   正堂之中,洛长策位于主座正与云宣说些什么,谈笑风生时偶尔朗声大笑,眸底的笑意却淡漠而薄寡,但余光扫到肖玉卿的身影时却蓦地多了几分欢喜与惊讶。   待苏蔷说明来意,他这才将目光从肖玉卿的身上掠到她们身后跟着的丫鬟手中所捧着的锦盒,霎时间明白了她的婉拒之意,面上笑意渐冷,毫不掩饰眸中的微愠,看了一眼身边的随身侍卫元歆。   元歆会意,冷冷地对苏蔷道:“你们要以逸王的名义向岭南捐献财物,可是在责怪逸王殿下没有将天下百姓之苦放在眼里?”   一时语噎之后,苏蔷连忙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只是我们长居深宫……”   元歆冷然打断她的话道:“你们如何用是你们自己的事,殿下赏赐,岂是能轻易易主的?”   洛长策适时开口,语气虽温和,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决意:“好了,三位姑娘有此心意也实属难得,只是这岭南的人祸自有朝廷收拾,你们大可不必挂心……”   “殿下所言极是,这人祸自然比不得天灾,岭南的百姓想来不久后便可安稳度日,只是这河西这个月连日大雨,前日刚刚冲垮了永河大堤,大水决堤后害得河西百姓流离失所,”一直沉默不言的云宣突然接了洛长策的话端,惋惜道,“但无奈灾情突然,户部一时间排不出足够的赈灾银钱来,虽然明日一早便有第一批物资送往河西,只怕也是杯水车薪罢了……”   他的叹息之后,正堂中有刹那间的沉默,直到苏蔷反应过来,略带惊诧地对洛长策恭敬道:“殿下恕罪,奴婢不知原来河西的灾情竟如此严重,还望殿下宽恕奴婢不知轻重之过,准许我们将殿下赏赐捐献给河西百姓,以谢殿下的体恤之恩。”   洛长策神色微沉,正要开口,却听云宣先行道:“三位姑娘虽深居后宫,但毕竟也是大周子民,能有如此胸怀,想来逸王殿下定然不会反对。只是,殿下的赏赐已到,如何处置便是你们的自由,倘若以殿下之名捐献怕是不妥。依我之见,你们毕竟是明镜局的人,还是以明镜局的名义向河西捐赠更为妥帖,殿下以为如何?”   皱着眉斜眼看了看一直假装糊涂的云宣,元歆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洛长策的微一抬手拦了下来。   有些失落地看着一直垂眸的肖玉卿,洛长策的心情似是萧索了许多,声音亦失了平日里大半的英朗,无奈道:“云都统所言不错,那就照着她们的意思来吧。”   云宣微然一笑,声音依然郎朗有力:“既然殿下也应允了,那不如早些将这次银钱送到户部,好与明日的物资一同运往河西,不过如此一来便不能先将这些银钱过往明镜局的账目了。”   苏蔷心领神会,忙建议道:“我们出宫前司镜曾经交代说若有急事可循权宜之计,赈灾不可误,既然暂时不回宫,那这件事可能要先劳烦云将军代为处理,待我们回宫后再向司镜如实禀明。”   见他们一唱一和地将事态定下,洛长策虽满心不悦,却也无法反对,只能在无声轻叹之后兴致寡淡地道:“既然云都统有要事在身,那本王也不便再继续叨扰,这就告辞了。”   见他在临走前还颇有不舍地看了看肖玉卿,似是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苏蔷却是对他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能做到不以天家之尊来胁迫心上人屈服于自己,于一向以手段强势闻名朝野的逸王来说应该就算是真心相待了吧。   吴蓬去送肖玉卿,张庆领命将逸王赏赐送至户部,堂中只剩了他们两人。   苏蔷明白方才他出手相帮是得罪了逸王,有些内疚地道谢:“谢云将军成全,只怕我们又连累了将军一次。”   脸色露出疲倦之意,云宣无奈一笑,略有忧心道:“平日里我得罪逸王的机会已然不少,再多一次也无妨。只是,逸王与肖小姐之间的恩怨,只怕不是你我能解决的。而且你身在宫城,又无武艺防身,这些显然会激怒逸王的事情最好不要轻易出手。”   “这次的确是我唐突了,没想到逸王竟会如此坚持,虽然初衷是想帮肖姑姑摆脱困境,却不仅险些无功而返,还拖累了将军,”她有些懊恼,平静反省道,“我以为不过是件小事,虽然会让逸王不悦,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看来的确是我轻敌了,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必定会再三思量以求万全之策……”   她说得很认真,但话尚未说完,云宣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让她不得不停了下来,有些疑惑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错而改之,自然没什么不对,只是你当真将我方才的话听进去了吗?”云宣轻轻摇摇头,神色微肃,提醒她道,“这件事的根源不是你思虑不全,而是应该尽量回避。”   “将军也认为逸王会伤害与肖姑姑走得太近的人,比如之前的海姑娘?”似是对他的这番话有些失望,她微微蹙眉,道,“莫说那只是传言,就算是真的,肖姑姑是明镜局的人,若身处困境,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谣言向来不可轻信,更何况逸王虽然雷厉风行,但还不至于因一己之私伤害无辜女子,”云宣耐心解释道,“肖小姐既想保住肖家与逸王的关系,又一心想从两人的纠葛中抽身而退,如此两全的事只怕难于登天。而且这感情的事,外人看起来就像雾中看花,是无论如何清醒也是瞧不清楚的,若是强行插手,恐怕求得的只是一场幻象,说不清又道不明,最后伤人又害己。”   一直以为肖玉卿既然不愿,那便无人能强迫她,一经云宣点拨,苏蔷却是有些明白了。于肖玉卿而言,她与逸王的这种关系应是双面刃,虽然能守住肖家在朝堂上的无上地位,可又会牵绊她的终生幸福,一面是家族,一面是自我,都是她不愿割舍的。其实,就算她明言拒绝了逸王的心意,甚至向他表明自己的意中人乃是睿王,也许肖侯府的地位也不会被动摇分毫,她也不一定就能嫁给如意郎君一生安乐,只是因为一些不可说的理由,她不愿也不能如此。   对不明原因的事擅自干预,自然是不太妥当,更何况她与肖玉卿的关系还不至于使她能完全托付信任。   苏蔷微微一笑,甚是感激:“我明白了,多谢将军提点。”   见她已然领悟,云宣也不再多言,迟疑了片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了施伯的声音。   “公子,有位自称是苏姑娘同乡的年轻人前来拜访,说是姓欧阳,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了,可是要请他进来?” 第68章 暗潮涌动(三)争执   孔姨进来送茶水的时候, 见三人正围坐在大堂偏厅的圆桌前,气氛却冷清得有些诡异。   据那年轻人说他住在北城,离这云水巷至少应该也要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他又是步行过来的, 应该是专程来探望这苏姑娘的,自然是有许多话要与她说,不过自家公子倒是不客气, 竟没有寒暄几句后离开的打算。   云宣坐在欧阳慕的对面, 低眉玩弄着茶盏上的盖子,没有一点尴尬的意思。   欧阳慕却有些不知所措, 脸上带着几分生涩而勉强的笑意,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苏蔷将目光转向他, 打破沉默地微笑问道:“没想到欧阳大哥这么晚还过来, 不知你的伤势如何了?”   “只是轻伤而已, 已经不碍事了。我本来想早些过来, 但考虑到你一夜未眠, 白日里自然是要休息, 所以便晚了些。”忙将放在面前的精致小食盒递了过去, 欧阳慕眼里生笑, 温柔道,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衙门口张大娘家的凤梨酥, 这是我在北城买来的,与张大娘做的口味最为相似,所以特地带来给你尝尝。”   她一怔之后, 有些惊讶地接了过来,沉甸甸地,虽然隔着盒子,却似乎依然能闻到凤梨酥那香甜的味道。   很陌生,很遥远。   那时候她曾以为唯有张大娘家的凤梨酥才是这世上最诱人的美味,每日必不可缺,若是阿爹没买给她便觉得那一天都虚度了,没有拿过去与欧阳慕分享更是最不能接受的,但时过境迁,再固执的坚持,也不过成了可笑的回忆。   有些感慨地打开了食盒,看着里面端放着的凤梨酥,她默然良久后才合上了盖子,抬头望向欧阳慕,眸光里有欣喜有苦涩,但声音却是平淡而温和:“多谢欧阳大哥还记得,自从离开许城后,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过凤梨酥了。”   欧阳慕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顾及有旁人在场而收了回去,只含笑道:“小时候的事我自然都记得。”   已然沉默了许久的云宣适时地淡然开口问道:“看来欧阳公子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可是中了去年的科举后被调入到大理寺的?”   欧阳慕谦逊道:“正是,正如云都统所言,在下是在年后不久才进京的,如今也不过是大理寺的一个执笔少丞而已。”   他沉吟片刻,若有深意地道:“大理寺选拔人才向来严苛,一般不用任用刚刚入仕的年轻人,看来欧阳公子定然有过人的才能,所以才会被破格选入大理寺。”   他虽并无质疑的意思,但目光却明显在等着他的辩解。   面上红了一红,欧阳慕显然有些尴尬,局促地看了一眼苏蔷,还是迟疑地解释道:“不瞒云都统,在下并无过人之处,只不过是因为家父在许城破案如神,向来有青天之名,所以颇受刘大人赏识。而刘大人误以为在下也有家父贤能,这才将在下招录进了大理寺。”   纵然他的语气诚恳,亦不骄不躁,但却有些发虚,似是没有底气一般,甚至在有意避开她的目光。   苏蔷心底一颤,神色蓦地一沉,听到他说出“破案如神,向来有青天之名”时险些拍案而起,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虽然第一次相遇时他们都刻意避开谈论他的父亲,但毕竟是躲也躲不掉的。她坚信阿爹的无辜,但他又何尝会怀疑自己的父亲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就算与他理论也不过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没有证据的争辩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   这么多年来,似乎也只有欧阳慕才是自己与过去的联系了。虽然他父亲罪恶滔天,但他毕竟是无辜的,曾经少年时的美好虽已经烟消云散,但毕竟真实地存在过。   气氛一时间又重新凝重起来,即便对他们之间的往事一无所知,但云宣还是觉察到了什么,略一沉吟后,有些刻意地笑道:“欧阳公子也算是阿蔷在京城中遇到的第一位故人,倒是有缘,只可惜我们两日后就要回宫了,否则你倒是可以经常来家里与她聚聚。不过虽然阿蔷她出宫不易,但若是欧阳公子有事要与她联系,倒是可以直接来云水巷找我代为传达。”   心事重重的苏蔷突然听他提及自己,却是换了一种称呼,不由得一怔,但他倒是唤的顺口,连她也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一直以来她都是他口中的阿蔷,而非苏姑娘。   欧阳慕终究还是经事太,笑意很淡,有些意外地看了苏蔷一眼,将对他的感激很勉强地挂在了脸上:“如此便要多谢云都统了。”   彼此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各自都不说话,唯有云宣随意地饮着茶。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施伯的声音很快又在门口响起:“公子,睿王殿下来了。”   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蹙了眉,似乎并不意外,云宣淡然应了一声,让施伯先带睿王去了书房后,看着欧阳慕不说话。   欧阳慕忙站起身道:“既然云都统有要事在身,便不必……”   云宣也淡定地站了起来,甚是随意地截了他的话端客气道:“时候也不早了,听说欧阳公子住在北城,还是早些回去吧,毕竟是公职人员,被发现闯了宵禁就不好了。”   原本还打算与苏蔷单独说说话的欧阳慕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默然瞬间后有些不舍地对她道:“既然你过两日才回宫,那明日我陪你去京城里走走吧,顺便去我家里瞧瞧……”   还不待苏蔷开口,云宣便平静道:“只怕要让欧阳公子失望了,后天是我义父生辰,阿蔷明日要陪我去挑选给义父的生辰礼,所以没时间与欧阳公子闲逛。”   “原来如此……”有些失望地,欧阳慕迟疑地问道,“那,不知小蔷回宫之前可有时间?”   他倒是识趣,这句话却是直接问的云宣。   云宣不答,将目光投向苏蔷,无声询问她的意思。   想了想,苏蔷微笑道:“回宫之前我去大理寺找你,正好明镜局应该还有些文件要大理寺签署确认。”   眸中的欢喜溢然而出,欧阳慕道:“如此甚好,那我就在大理寺等你。”   待孔姨将他带了出去后,云宣才将目光收了回来,侧头问苏蔷道:“你与这位欧阳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蔷迟疑刹那,道:“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若是有时间再说与将军听吧,现在不是睿王已经来了吗?”   云宣也不再多问,嘱咐她去休息,自己去了书房见洛长念。   正站在窗前遥望大门口的洛长念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了身来,神色并不好。   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云宣将门关上后,直截了当地道:“殿下这么晚过来,可是对我今天的折子有什么不满?”   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洛长念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声音平缓:“刘洪品胆大包天,竟敢陷害驸马,我已经安排好了人去谏请父皇诛其九族以儆效尤,但你为何要瞒着我去为刘尚求情?”   云宣早有准备,解释道:“我并未打算瞒着殿下,只是认为刘洪品固然该死,但也不至于要诛杀他九族,毕竟刘尚任职大理寺期间也能将大部分案子审理得当,而且还以身作则地改善了大理寺的许多不良作风,也着实有可取之处……”   纵然眸中已经有了不虞之色,但洛长念却还算得镇定,语气不似是苛责,而更像是在与他探讨:“刘家在朝中虽比不上四大世家,但毕竟刘尚为官几十年也有些根基,这些年为二皇兄做了不少事,此次是除去他们的大好时机,若不斩草除根只怕他早晚会卷土重来,就算他不情愿,二皇兄也会推波助澜,到时候就会无端又多了一重麻烦,你在沙场运筹帷幄多年,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经此一案,莫说刘家,连沈公都会对逸王失望而趋于中立,我们又何必再赶尽杀绝?”云宣态度坚决,一字一句道,“在战场上我杀的是意欲侵犯我大周的敌军,而非本该一脉相承的大周子民。”   双目相对,纵然近在咫尺,却似是隔着天南地北的距离。   洛长念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朝他走去,抬起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无奈道:“你怪我对他们痛下杀手?那你可知成王败寇,又是否忘了我在琉璃别宫的一劫?朝堂上的风云诡谲向来不比战场上的更简单,一味的心慈手软只会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你难道不明白吗?”   “殿下所言我都明白,只是你我要做的事便是守护太子平安,好让他登基之后能以宽仁之心善待天下百姓,倘若现在便因皇位之争让大周鲜血横流,岂不是有违你我初衷?”语气亦轻缓了些,云宣道,“刘洪品罪不可恕,但他的族人大多无辜,何必要为难老弱妇孺,难道只为了以儆效尤四个字吗?”   洛长念苦涩一笑,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人人都道从生死场上归来的将士大都冷血无情,视人命为无物,但没想到你却是个例外。想当年我被父皇派遣为督军,你我在边疆携手作战,共抗天人死里逃生,那时是再也默契不过。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卸甲归来,虽然依旧还是我最信任的兄弟,却已经听不懂我话中的意思了。”   窗外有风来,吹得书案上的蜡烛忽明忽灭,像是这世事般无常。   那时方年少,那时也有共同的敌人与目标。   听他提及往事,云宣亦心生感慨,道:“之前殿下先行回朝,正值逸王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若手段不狠厉些,只怕会后患无穷。但自从向将军回来接任丞相一职后,殿下如虎添翼,对逸王一方已从防守转向慢攻,倘若一味追求杀戮,恐怕还会引起皇上反感,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让皇上误以为太子的宽厚仁慈已不复存在……”   “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父皇不会查到太子身上,阿宣,你还是太过仁慈了。”轻叹着摇了摇头,洛长念道,“也罢,既然你已经向父皇上了折子,这次也便依了你,但下次切莫再如此冲动了。你离开朝廷太久,不知道有些人对自己人甚至比敌军更残忍,他们永远不会感念你的宽容大度,反而会借此化为利刃来伤害你与你深爱的人,到时候再后悔却是晚了。” 第69章 暗潮涌动(四)倾诉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 苏蔷便醒了过来,喝了口水,却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收拾了一番起身出门, 准备帮孔姨给前院那些刚种下的花草浇点水。   但已经有人先行一步了,那人手中拿着葫芦水瓢,将从旁边木桶中盛出来的清水浇进了花圃里, 动作轻缓, 极为细心,但也许是因着天尚未大亮, 那模糊的身影让人瞧着总透着几分寂落。   听到了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他停下了动作, 转身看见她, 略有惊讶。   沉默着, 两人很快便浇完了花, 收拾好东西, 云宣建议去书房坐坐。   她还未去过他的书房, 只见窗子很大, 正好对着那一片花圃。   “将军有心事?”待他挑了灯, 留意到他一直浅浅皱着的眉, 苏蔷问道, “难道是沈熙的案子还未完结?”   “不是。”语气里难得地透着疲倦,云宣请她坐在窗前桌案旁边,沉吟片刻道, “只是最近觉得为官并不比打仗更舒心。”   与他相对而坐,苏蔷见烛光下他的神色甚是萧索,与往日的精神相差甚远,微有惊诧:“将军何出此言?”   目光探向墙根下朦胧的花草,云宣扶了扶额,感慨万分。   很多年前,洛长念曾被皇上因逸王的一句戏言而发配到边疆做督军,那两年他在战火中摸爬滚打,受了很多苦。那时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前锋,奉了向东灼的命令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也算是与他一见如故,一直共患难同进退。那两年里洛长念不嫌弃他出身卑微,也从未以皇子身份自居,与他情同兄弟几经生死。直到有一次边关大捷,又经太子提醒,皇上才将他重新调回了京城。   云宣原以为,在沙场的生死劫难会让人对生命更是敬畏,就算这朝堂闹得满是血雨腥风,他回来后也会守护无辜百姓周全。但时过境迁,他们远离了杀戮遍野的战场,在这繁荣安顺的晋安城重逢,他却渐渐地察觉到很多事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愿。   自古以来,夺嫡之争向来凶险万分,流血牺牲也在所难免,但他无法接受以无辜的生命为代价来稳固某个人的皇位。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想守护的是大周百姓的安乐和顺,不是只为权贵提供尔虞我诈的庇护好让他们肆意妄为。   但洛长念对这些似乎并不在意,也许在京城为太子奔劳拼命的这些年,他早已看淡了旁人的生死存亡,最关注的莫过于太子是否能顺利登基。为了应付逸王,那个看似温文儒雅的睿王已经有了自己对取舍的判断,其中却不包括无辜的性命是否值得去割舍。   短叹一声,云宣的目光有些缥缈,将悠长回忆缓缓道来后,神色中竟生出几分迷茫,苦涩一笑:“也许正如睿王所言,我已经多年未回朝堂,早已与那里格格不入了。纵然一心想助太子殿下登基为皇,却已然是有心无力,做的少了会让睿王左右为难,做得多了又有违本心,有时候倒真让人为难。”   没想到他平日里看起来运筹帷幄冷静镇定,内心却也曾如此的矛盾与挣扎,苏蔷想了想,诚恳道:“每个人在世上都会有亲朋不舍与依恋,做错了事的人固然不值得同情,但没有人可以无端夺去无辜百姓的性命。我不认为将军所忧所虑是多此一举,唯有尊重生命的仁者方能善待天下百姓,倘若为了皇位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开杀戒,又与暴君酷政有何区别?那些以长久太平为名罔顾百姓性命的人,却不知他们已经动乱了太平的根基,又如何能保证江山稳固人人安乐呢?”   云宣安静地听着,看着她的目光奕奕有神,渐渐地已然恢复了往昔的神采。   这些话正是他的坚持,他懂得,也没有放弃的打算,只是一直以来与睿王的政见不合终于在沈熙一案彻底显露出来,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突然间便想与人聊聊。   也许,只是想与她聊聊。   都说这世间黄金易取知己难求,但也不知为何,在宫城再与她相遇时,他便觉得她是个不一样的女子。   深藏心事,处事冷静,就像曾经身处绝境的阿娘,带着伤痛却指挥八方。但她却又有所不同,认真时的她怀念的是天下公义。   从不避讳勾心斗角,也不逃避尔虞我诈,在直面现实的同时,她所追求的不是大多数宫女所向往的富贵平安,而是另一种能让她以金石之芒跃然于暗礁之外的东西,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理想。   那是在深宫之中极少见的理念,聚之以聪明智慧,而非手段诡计。   她的处事,每每超乎于自身之外,纵然有时被情感所困,但大部分时候她都能忘我而超然。也唯有如此,她才会将很多事情的真相看得透彻明白。   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深思时有如星辰曜曜与众不同,但他却发现,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好像很多话无需多言,她便能懂得他的心事。   无论在边疆还是在京城,他都曾因人心繁杂而疲于奔命,但在她面前却出乎意料地轻松自在,因为她不骄不躁而且谦逊知礼,明明心里藏着千秋万壑却又简单纯粹,让人既心疼又敬佩。   倘若她只是生活在宫城外万千灯火中平凡的一家,也许以她的聪明才智足以过好这一生,可一入宫门后,有太多的艰险困境是以才智不足以应对的。   见他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苏蔷有些不明所以,有些惴惴地问道:“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轻轻摇了摇头,云宣有些局促地收回了目光,轻声道:“没有,只是觉得你如此通透,好像不该有什么烦事缠身。”   知道他方才的落寞不是因为不懂在宦海中生存的道理,也不是因为开始动摇了坚持初衷的心思,而只不过是一时间有些感叹世事多变,苏蔷也不再劝,在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不打算再隐瞒他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毕竟于她而言,往事是伤是痛,却并不可耻,因为她坚信阿爹的清白。   她弯了弯唇角,似乎想极力挤出一个笑意来,但却不知落在云宣眼中不过是个没有一丝温度的弧度罢了:“我的心事,便是希望有一日能让阿爹沉冤得雪,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她告诉他当年阿爹枉死在牢狱中的经过,久远得像是她前世的人生,可在多年后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提起时所有的细节却都历历在目。   岁月从不能痊愈真正的伤痛,它只是教人去淡忘,直到有一日,新伤覆了旧痛,欢欣冲淡了痛楚。可它还在,只要还不曾忘记。   天色已然大亮,烛光淡了许多,清风一过,带走的似乎还有她沉浸的往事。   苏蔷的神色很平静,甚至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目光也有些虚无,好像方才所说的不过是旁人的故事,但他却知道,她是痛到了麻木,面容已承受不住那些日夜纠缠她的哀伤。   没有劝慰她一个字,他知道她需要的不是无关痛痒的怜悯与同情。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想翻案并不容易,”沉吟片刻,他直入重点地道,“证据证人反倒是其次,最关键的是没有翻案的契机。大周有明文规定,凡凶杀命案,倘若嫌犯伏法,三年后不可翻案重审,就算是断案的官员因罪恶滔天而落马受罚,那些由他经手的案子也不能破封重审。若有例外,需先由初审此案的县衙或府衙将搜集完整后的物证供词提交到大理寺,由大理寺审核通过后将重审公文上交刑部,再由刑部将案子重新发往府衙审理。只凭冤枉两字,根本算不得什么例外,官府是不可能受理的,更何况依你所言,许城县令欧阳默嫌疑重大,若此案是他一手操控,又怎会轻易同意重审?而且就算最后他同意了,从县衙到刑部手续繁琐苛刻,若再有人故意阻挠,只怕没有两三年也到不了开庭的那一日,拖得人心神俱疲后,最后说不定只能不了了之。”   她虽早已坚定无论如何艰难也要替阿爹翻案,也曾计划过如何收集证据证词,却没想到在开始之前这许多规矩已然便是难以跨越的沟壑,不由皱眉问道:“那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那倒也不是,只是另外一个方法也不是很可行。”他思量片刻,道,“大周朝廷对官员升迁向来看重,若是品阶调动在三品以上,需吏部核查其包括政绩在内的背景,由刑部辅佐,而且必要时轻衣司也会暗中调查。倘若欧阳默能升至府尹,我便可想办法让轻衣司插手他的政绩考核,你父亲的案子自然也能重审。只是这个办法太过被动,而且欧阳默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一跃三级坐上府尹之位。”   这个办法更是迂回复杂,而且更不可控,苏蔷一时间免不得心灰意冷,面露沮丧。   原来这世间坏人作恶可以在一念之间,而让无辜死而瞑目却难比登天。   云宣安慰她道:“放心吧,事在人为,这世间的恶人再多,也抵不过正义长存,一定还会有办法的,只是我也刚回来不久,所以对朝中的事还不够了解,待我打听清楚之后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对策。” 第70章 暗潮涌动(五)宿仇   早膳后, 吴蓬借着与肖玉卿誊写卷宗的由头去了肖侯府拜会多年不见的肖侯爷,苏蔷收拾妥当后与云宣出了门,如约定的那般去给他的义父云枕山准备生辰贺礼。   将他们送出门外后,孔姨看着低着声音有说有笑的两人往巷子口去, 伸手拽了拽施伯的袖子,意味深长地问道:“老施,有没有发现公子今日不太对劲?”   施伯一脸茫然后, 大惊失色:“公子生病了?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拉住正打算去追云宣回来的施伯, 孔姨忙道:“没有没有,我是说公子今天好像与平日不太一样。你也知道, 很多次睿王过来后,公子的心情就不太好, 昨晚更是如此, 我半夜醒来还见书房亮着灯, 估摸着又是睡不着在看兵法。但以往吧, 他一有心事总会至少一两天不大说话, 但今天你瞧瞧, 这与苏姑娘是有说有笑的, 精神也很好, 怎么看着都不太正常啊……”   经她一提, 施伯也有所发觉, 惊讶道:“嘿,你这么一说,倒当真有些不对劲……”   孔姨抿嘴一笑:“哎, 我瞧着公子待这位苏姑娘可是不一般,又细心又体贴,而且虽然一直都不准备在京城长住下去,可为了她竟然连这院子都给买了,你说,她若是做了少夫人怎么样?”   “少夫人?!”施伯显然被她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道,“不该是那相府小姐吗?”   “胡说,那向家小姐有什么好的,虽然生的好看出身不错,可性子太冷淡,与咱们公子整日里也没什么话说,”孔姨不以为然,边向里面走边道,“这俩人在一起过日子,最起码是要性情相投,不然有什么意思?更何况,公子心里有谁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什么时候见过公子陪着向小姐出门逛街的,又什么时候邀请过她去云家给云老爷贺寿的?我看啊,这苏姑娘早晚要进了这家门,挺好挺好……”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响,他们的话已经隔绝在了院子里,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站在巷子口一旁的两个女子。   虽然有些话听得并不真切,但凑巧的是,不该听到的却偏巧听得一清二楚。   在那里站了许久,纵然街上人来人往,但那个在巷口便下了马车的女子却恍若身置荒野一般寂落,直到贴身的丫鬟轻轻唤了她一声才恍然回过了神。   又过了良久,向之瑜才发现自己扶着墙,却依旧有些无力,连开口时的喉咙都有些干涩:“妙儿,去打听一下,云尚书喜欢什么,准备明天为他祝寿。”   微微一怔后,妙儿迟疑了片刻,试探地问道:“小姐要去云家贺寿?可是相爷向来与云尚书不和,恐怕不会同意。而且奴婢听说云尚书的寿宴不会邀请外人,如果我们突兀前去,是不是有些不妥?”   唇角弯起一个苦涩的笑,向之瑜失落道:“所有人都不同意,可偏偏我却喜欢。小时候我瞧不起他,现在却将他视若心头血,这是我自己的报应。”   妙儿瞧着心疼,忍不住劝道:“小姐何必要这么为难自己?这晋安城中不知有多少王族公子对小姐倾心,妙儿不懂为何小姐要甘心承受如此委屈。”   向之瑜轻咬了唇,平日里的明媚面容黯然无光,何止妙儿不懂,有时候自己也不懂。   自从懂事时起,父亲与叔父便是征战南北的骁勇将军,她是众星捧月的将门小姐,是向家独女,所有人都对她宠溺无边,但没有人懂得她的寂寞。   也许是因为家人的开明,她自小便饱读诗书,最厌倦京城中上层人家的虚伪浮夸,认为总是围绕在眼前的那些人大都肤浅不堪,所以从不屑往来。但她心里却很清楚,迟早有一日,家人会为她选一个与向家门当户对的王孙贵族作为她的夫婿,在媒妁之言后与他成婚生子,而他会顾及向家势力,在外于宦海为生计仕途打拼,在家对她百般宠爱相敬如宾,如此安然终老。   大多千金闺秀都是如此度过一生的吧,偶尔听家中的嬷嬷提起放弃家门私奔在外的那些小姐大都惨淡收场,让人对外面的风险心生胆怯引以为戒。她不会离开向家的庇护,因为她很清楚向家是她随心所欲的根基,但也不愿中规中矩而又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也许正因深藏在内心的那一点叛逆,所以才会留意到自小便与众不同的云宣,后来更是对他倾心相待。   初遇那年,她好像只有十岁。那时他与另外几个年岁比他大些的孩子在离将军府不远的地方卖艺,随阿娘出门回来的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竟觉得比戏楼里的杂耍还要有意思,后来她扮作丫鬟,混在人群里围观,却不想在安然度过两天后恰逢有帮派过来抢地盘,场面在瞬间混乱。她险些被人群踩踏,是他救了她,而他也因此被她的阿爹留意到,并将那时武艺便不差的他收入了麾下。她曾以为流落街头的他是个真正的粗人,但不知为何,在嫌弃之余却忍不住想要靠近他,直到他离开京城远赴边疆。   在那时的印象里,他是个与她认识的那些同龄人皆不同的怪人,不懂尊卑不会说话没有表情,根本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可就是这样一个乞儿,再归来时却惊艳了天下,包括她。   她不知道他在离开的那几年都曾经历了什么,但却并不意外,好像很久之前便认为他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希望能懂他更多。所以再次相见后,很快地,她便知道自己对他已经动了心。那不是一见钟情,而是苏醒了自己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情愫。   他就像一个不可解的谜,让她深陷其中。但与他相见的时日总是匆忙而短暂,所以她开始渴望长久。她甚至不在乎他的出身与家室,什么显赫门第高贵血统家大业大,她自己就有的是,又怎会稀罕?   可是,他不仅对自己从未在意,也并不贪图向家对他的器重,反而将与向家素有隔阂的云枕山认为义父,并改姓为云。   即便云枕山定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但倘若他顾及着向家这么多年来对他的庇护,也应该拒绝。但他不仅没有,反而欣然同意,所以即便是一手将他提拔上来的向东灼也对他心生罅隙,更不可能同意自己的女儿与他有所关联。   原本在她的意念中是没有得不到这三个字的,可这件事却太难,即便她开始违逆父命,即便她放下女儿尊严将此生心意昭告天下。   她曾经以为他会喜欢的一定是特立独行的女子,所以很有信心地在他面前展露本色,从不矫揉造作,没想到却败得一塌涂地。   多年相识,比不得几个月的相处,也许这本就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可以前她从未沮丧过,因为她自问有信心让他放下芥蒂与杂念去接受她,可现在才发现,他的心里根本没有对向家的偏见对云家的偏袒对身世的自卑,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她。   所以,她发现自己有些慌乱了,有些嫉妒了。   有时她会想,倘若小时候她肯放下身份与他亲近,那今日的状况会不会有所不同?他是否会多看她一眼,是否会接受那件大氅,是否会愿意带她浪迹天涯?   求不得的痛苦集聚了她有生以来的唯一挫败,她认为这是报应,却仍旧未打算放弃。   她觉得,他只是不给自己机会。倘若他愿意向她靠近些,定然也会动情动心。   但既然他不打算过来,那她就要甘愿过去。   “我已经决定了,阿爹那里还是先瞒着。”一个无声轻叹后,向之瑜平静道,“虽然一直有传言说我们向家与云家有宿仇,但那些毕竟已经是陈年往事,无论怎样的心结,早晚也是要解开的。”   妙儿微微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她瞧出了其中端倪,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妙儿有些迟疑地道:“向家与云家的恩怨好像并不如小姐所料的那般容易化解。”   “哦?”惊讶地看着她,向之瑜问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   妙儿点了点头,却并未回答,看了看人声熙攘的四周。   她会意,道:“路上说。”   上了马车,微微颠簸中,妙儿才低声开口:“启禀小姐,前几日府上的三嬷嬷喝醉了酒,有些神志不清,说了许多府上以往的陈年往事,其中便提到了云家。”   向之瑜沉吟道:“向家家规不许任何人提及与云家的恩怨,连云家也是讳莫如深,但三嬷嬷在府上侍候的时日最长,应该知道些内情。”   “小姐所言极是,当时奴婢见情势不对,便将她带回了奴婢的房中。”妙儿又将声音压低了一重,道,“原来云尚书在年轻时曾与两个人做了结义兄弟,其中一个也姓云。后来云尚书在户部任职,他的那个姓云的兄弟便在相爷手下做副将,在当时似乎也颇有威望,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比相爷年轻时还要英勇神武。但有一次边关大捷后大军回营时,那个云副将的几名手下在边关的一个村子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听了消息后便带人过去将那几个人当场正法,但他们也被附近的北仑敌军发现而被围杀了。可能正是这样,所以云尚书才对相爷心生芥蒂。”   向之瑜有些困惑道:“那些人犯下如此弥天大罪,本就死有余辜,而那个云副将是死于敌军之手,又与阿爹何干?据说云尚书也不是蛮横无理的人,这件事如何让两家结下了宿仇,难道另有隐情?”   妙儿犹豫再三,还是如实道:“这个就不好说了,不过三嬷嬷说云家好像并不认为云副将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甚至还有传言说那些敌军是相爷与敌军勾结而故意引过去的,云尚书还曾在京城大肆宣扬说相爷是害怕他功高盖主才杀人灭口,后来还因此被皇上处以重罚,只好答应此后绝不再提此事。”   “阿爹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倘若云尚书有证据,只怕早就将阿爹治罪,想来他不过是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的结义兄弟会在归来前突然死在了边关,所以才将怒气宣泄到阿爹身上。”有些为难地,向之瑜微微蹙眉道,“只是宿仇倒是的确不好化解,唯有让云尚书相信阿爹的清白。” 第71章 暗潮涌动(六)寿宴   户部尚书大寿, 本是个你来我往的好时机,但云枕山的为官作风在朝堂上算是一股清流,既不去,也不许人来, 所以看起来并没有到处张扬的洋洋喜气。   奉上贺礼,还未来得及行礼,苏蔷便听云炜阴阳怪气地道:“今日是阿爹生辰, 你带个外人过来算怎么回事?”   “怎么说话呢!”不待云宣替她解围, 一直笑呵呵的云枕山便在呵斥了云炜一声后转了目光对她慈和道,“小姑娘莫要生气, 来者皆是客,还是贵客, 老夫高兴着呢。”   没想到传闻中能文能武位居高位的户部尚书竟如此和蔼可亲, 苏蔷受宠若惊, 忙敬然道:“大人客气, 是我唐突了……”   云枕山摸着下巴, 啧啧两声不满道:“叫什么大人, 怎么如此生疏, 叫伯父叫伯父!”   见苏蔷有些迟疑地看了看他, 云宣忍住笑, 对她道:“怪我没与你提前说清楚, 虽说义父他在朝堂上一本正经,可回到家便像个顽童一般,只要你听话, 他就心满意足了。”   云枕山朗朗一笑:“没错没错,还是阿宣最是了解老夫……”   啪的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云炜瞪了云宣一眼,哼了一声道:“就他最了解您,那我算什么?”   伸手打了他的脑袋一巴掌,云枕山叱道:“平日里吊儿郎当也就罢了,今天有贵客来还胡说!”   呲着牙,云炜一脸委屈,转身就逃。   原本还担心这次答应来云家祝寿会多有不便,毕竟他与云炜的不和朝野皆知,但没想到云家竟是一片和睦,苏蔷原本悬着的心便慢慢落了下来。   寿宴很简单,也没有什么虚礼,除了云炜偶尔拌嘴,倒也其乐融融。   膳后,云枕山要与云宣说话,让云炜先带着她去后花园小坐,正百无聊赖喝着茶的云炜听后一脸喜色,摸了扇子便站了起来。   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云枕山的笑意缓缓收起,语重心长地道:“阿宣啊,你可知此时咱们家门外有什么人在等着吗?”   云宣微微一愣:“有人在外面监视?”   “这朝里还没人有胆子敢监视咱们家,不过却有人有脸面赖着不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云枕山道,“那位相府千金在你们来了不久后就到了,现在还等着进来给我贺寿呢。”   “向之瑜在外面?”他微有惊讶,蹙了蹙眉,“她怎么来了。”   “自然是听说你带了旁人回来,所以也过来凑凑热闹。”云枕山轻轻摇头道,“没想到你在外面留下的风流债也不比阿炜的少啊。”   他面色微微一红,垂眼道:“义父说笑了。”   “行了,义父看得出你对那位苏姑娘的心意,的确不错,若是二哥还在,自然也是喜欢的。”云枕山轻叹了一声,道,“只是,阿宣啊,如今可不是儿女情长的好时机啊。”   “义父之言,阿宣自然明白。天下大势未定,家中旧仇未报,的确不该儿女情长。但是……”似有万般为难之处,但提及她,云宣的眸子还是柔了几分,“但是,她是明镜局的人,又冰雪聪明,也许能助我一臂之力。更何况,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与她有缘。”   “你心中有意,自然便与她有缘,否则怎么会因为她而买下了云水巷的宅子。”云枕山苦笑一声,道,“不过,阿宣啊,咱们男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心生好感的姑娘,你觉得她与众不同,这也很正常。只是人这一辈子太长,喜欢的人不一定适合做夫妻,你可要想好了。”   他认真听着,突然轻笑了一声:“难怪阿娘说义父在你们三兄弟中最为洒脱,看来义父真的是身经百战,而云炜的性子也果然随着义父。”   “行了,说正经事呢,怎么好好地又拿我打趣,简直和你爹是一样的脾性。”云枕山朗朗笑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望向窗外的目光也悠远了些,“想当年我们三人在沙场结拜为兄弟,性子当属你阿爹最为稳妥,却不想……”   当年在边疆抵御北仑国之前,他曾经与向家军的副将云景、轻衣卫桑榆结为金兰,其中桑榆为大哥,云景排老二,他年纪最小为三弟。那时他们生死与共,对彼此情深义重,亲如手足兄弟,三家往来也毫无间隙。后来北疆战火起,云景奉命随着向家军出征边关,有时一去便是一两年,但好在他骁勇善战,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逐渐成为向家军中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甚至还很快便压过了大元帅向东灼的风头。后来边疆暂时一片升平,再无需抵御外敌时军营内讧渐渐显现,向东灼对他也总是排挤,似乎已大有不满之意。   十七年前,云景又一次随军出征北疆,他以为终有一日他们还会重逢,不想等来的却是大半年后云景与其余三个部属因中伏而被敌军斩杀于边疆的噩耗。唯一庆幸的是,他与桑榆竭尽全力,终于救下了三弟唯一的血脉。   “是阿宣不好,今日是义父生辰,却让你想起了往事。”眸底亦掠过一丝哀伤,云宣愧疚道,“义父待阿宣亲如骨血,阿爹在天有灵,定然欣慰。”   “若你父在天有灵,只怕唯有沉冤得雪才能欣慰。”云枕山收回了目光,轻叹了一声,转眼看向他,问道,“认你为义子之事虽然可以让你名正言顺地出入咱们家,可却也使向东灼对你心生罅隙,至今我都不知到底是对是错。”   他劝慰道:“向东灼生性多疑,除了他弟弟向东英之外不会信任任何人,也从未将我当成自己人,而且与那件事有所关联的人都已经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我在他身边根本探听不到当年的任何消息,倒不如像现在一般,既能利用轻衣司的势力暗中调查,偶尔还能与义父就这样说说心事。”   “你在轻衣司根基不稳,这件事不易冒进。”云枕山微一颔首,沉吟道,“更何况太子还需他向家辅佐,若是你父亲的那件事的确与他有关,朝野定会大乱,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会因此枉死。”   “自古一人功成万骨枯,即便像太子那般宅心仁厚的人,却也无力阻止夺嫡之争带来的血雨腥风。”他目露迷茫,转眼看向云枕山,迟疑问道,“义父,为了皇位要害死那么无辜,真的值得吗?”   云枕山似是明白他心中的苦楚,亦无奈道:“你这孩子与你父亲一样,自小心善,即便在沙场见惯了生死,也不能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让你面对这些纷争也着实委屈你了。”   “生而在世,哪有委屈可言,只是一时感慨罢了。”发觉气氛愈发沉重,他忙借机转了话题,笑着问道,“义父最近可是又胖了,难道是有什么开心的事?”   云枕山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隆起的肚子:“你能成为轻衣司都统,还不算大好的事?”   他显然不信:“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义父不过是寻个借口罢了。”   “知道就行了,说出来干嘛,让义父好不尴尬。”云枕山不好意思道,“如今你和阿炜都长大了,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看着他鬓间的斑斑白发,云宣心头一酸,随意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义父说的都有道理,谁让义父是户部尚书呢。”   云枕山笑意满满,却哼了一声:“你还是轻衣司都统呢。”   正说话间,又有下人来报,说那向家小姐还等在门外。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她还站在云家门外一动一动。   被新调来的小丫鬟被午时的阳光照得有些张不开眼睛,趁着自家小姐不注意悄悄拍了拍双腿,又忍了半刻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劝道:“小姐,咱们都等了这么长时间,这云家想来是铁了心不见,不然……”   向之瑜没有看她,却只是平静问道:“阿信,你认识之前我的随侍丫鬟妙儿吗?”   阿信一怔,怯怯地点了点头。   她的眸子微微一紧,又问道:“那你又可知她是为何被赶出了相府吗?”   相府上下都知道妙儿曾是小姐多年来最宠信的丫鬟,可却不知为何竟被突然赶出了府去,这才将刚入府的她补了过去。但包括她这个刚来的,这府中人几乎无一人知晓原因。   “因为她跟着我时间太久了,有时候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向之瑜缓缓道,“她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侍女,明白我的心思,懂得我的心事,可有些事不是她该管的,也不是她该知道的,可她却不经我的同意便妄自做主,所以就算再值得信任,有了野心的人也是用不得的。”   听得胆战心惊,阿信身子一颤:“小姐,小姐教训的是,阿信,阿信明白了……”   望着向家依然紧闭的大门,向之瑜不再理她,但许是因为开了口,竟才觉得有些渴了,正思量着要不要派人去茶铺买来点茶水来,却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   这里是云家后门,是条窄巷,若是有人来也定然是奔着云家来的。   她惊诧回头时,那马已到了眼前。   有个高大的身影从马上跃了下来,是个中年男子,一脸的怒气冲冲。 第72章 暗潮涌动(七)相见   还未开门, 云宣便隐隐听见门外似有争论声,听清楚来人的声音后才抬脚继续向前,却是故意抬高了脚步声。   应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门外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果然, 陪在向之瑜身边的正是她的叔父,当朝兵部尚书向东英,此时正是一脸怒气。   云宣面容平静, 微笑抱拳:“末将不知向大人前来, 有失远迎。”   斜眼瞥见向之瑜眸中毫不掩饰的欣喜,向东英更是怒火中烧, 冷冷道:“我向家千金在你云家后门等了这么久都进不去这道门,我哪里敢有劳云都统来迎。”   不待云宣解释, 向之瑜却先道:“叔父切莫动气, 今日是云大人生辰, 本不见外客, 我等等也是无妨。”   云宣颔首道:“向小姐所言不错, 义父生辰只摆家宴, 其他人一概不见, 这是云家的规矩, 还请向大人见谅。”   向东英目光锐利:“既然是家宴, 连之瑜都不见, 那明镜局的那个女史又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叔父竟然知道了自己前来的原因,她略有惊讶,但眸光却不由探向云宣, 想听到他究竟要怎样解释。   “家宴不接待云家的外客,但苏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不是不请自来的,自然另当别论。”对她微然一笑,客气又疏离,云宣问道,“既然向小姐知道此事,为何还要在此等候?若是被旁人瞧见,只怕要笑话云家不懂待客之道了。”   原来她是被邀来的贵客,而自己却是不请自来的外人。   将他的解释听在耳中,向之瑜生平从未觉得自己竟会如此无地自容,即便是在宫中年宴时他拒绝接受赠衣时也未及此刻,一时间竟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中甚是疼惜自己的侄女,向东英哼了一声,一怒之下向地上摔了摔手中的马鞭:“为何而来难道你不知道吗?!云宣,我向家待你也不薄,若非我大哥将你收在麾下,恐怕你现在还是个流浪乞儿,哪里会有今日?如今我家之瑜对你一心一意,于你这个出身下贱的小小都统已是高攀,你却攀附了云家,再三伤她的心,好个狼心狗肺……”   “向大人说话请留意,若是被旁人听见传了出去,末将倒是无所谓,只是怕会伤及大人与向小姐的名声。”唇角的微笑依然浅浅淡淡,眸中却是没有丝毫笑意,他直视着向东英的眼睛,徐缓道,“不过有几件事末将还是要与向大人说清楚,第一,当年向将军之所以将我收在麾下,不是因为他对我心生仁慈而破例,而是因为看准了我能为他征战沙场杀敌建功;第二,我云宣的本事天下皆知,即便没有当年的向将军慧眼识珠,我也自有用武之地,还不至于沦为街头乞儿;第三,我自问英雄不问出处,但却从未想过要高攀于谁,无论是云家还是向家;这最后一件,向大人说我是狼是犬,我听来却是溢美之词,若是要骂我,还是换个旁的词比较妥当。”   “你……”不妨他竟如此冷静地反驳,向东英将攥着马鞭的手更是握紧了些,咬牙切齿道,“好……好……估计连我大哥都不知道云都统还有如此三寸不烂之舌,这么说来,你是铁了心要与云家对付我们向家了?”   “向大人说笑了,末将何德何能,怎会轻易与向家为敌?”他淡然自若,轻笑一声道,“更何况今日是我义父大寿,我出来原本只是想与向小姐说几句话罢了。”   “你想说便来,不想理便将之瑜晾在这里,当我们向家没人疼她吗?!”向东英怒气冲天,抓起向之瑜的手腕便朝外走,“走,不在这里丢人现眼,跟叔父回家去!”   闷声不语许久的向之瑜却突然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向后退了几步,眸中虽是悲伤,语气却十分坚定:“叔父要么现在独自回去,要么就在外面等着之瑜。”   向家一门中如今唯有向之瑜一个独女,已是中年的向东英虽为人狠辣,但对其却是倾尽疼惜,甚至比向东灼还要在乎她的喜怒哀乐,此时见她抛却尊严只为与云宣共处片刻,心中有若刀割,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为了能让她如愿,也只能忍气吞声转身离开,恨恨地牵着马守在了巷子口,将倔强而萧冷的背影留给了他们。   将阿信也打发离开,向之瑜低了眸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见过她在旁人面前贵不可言的姿态,云宣面对着捏着衣角垂眸不语的相府小姐,心中轻叹一声,开口后的语气却依然清冷疏离:“我以为我之前已经将话与你说明白了,你何必再因此委屈你自己。”   初夏已来,风中已含了热,可吹在身上,她却不觉得温暖。   “之前你说无家心难定,拒绝了我的赠衣,那现在呢?”她缓缓抬起了眼,用尽了等待时积攒的勇气问道,“你已买了云水巷的宅子,心可是定了?”   他与她也算自小相识,虽然以往接触不多,却也知道她虽是名门闺秀,骨子里却生性爽朗,喜恶向来溢于言表,所以更不愿让她心生遐想,便直言道:“既然你要问个明白,那我便也答个清楚。你也知道我为何要买下那宅子,就算是定了心,也是情未许。”   “情未许?”一怔之后,她眼中似是因欣喜亮了神采,“你的意思,你对苏蔷也……”   “苏姑娘聪慧无双,这样的人就算你了解后也会心生好感。”截断她的话,云宣默了一默,语气平静而坚决,“但是,你我相识多年,我不愿瞒骗于你,更不想耽误你的大好年华,我以前不会接受你的赠衣,以后更不会。”   有若又一次堕入万丈冰窟中,她心寒至极,半晌才木然问道:“为什么?你究竟不喜欢我哪一点,是家世背景还是才貌脾性?”   似乎看到了她强自忍住的晶莹泪光,他于心不忍,转眼望向了旁处,却还是平缓道:“我心中无你,你的家世背景才貌脾性又与我何干?这世间好男儿千千万,能配得上向小姐赠衣的也大有人在,还望向小姐以后不要再纠缠于我,如此对大家都好。”   我心中无你,你的家世背景才貌脾性又与我何干?   她心下一颤,有一刹多么希望自己今日没有来见他。   倘若在以往,他的拒绝还曾留有余地,不过是心未定而已,而现在,就算情未许,却也不可能留给自己了。   直到后门被关上,墙里墙外的脚步声都没了动静,藏身在后门旁边浓密草丛中的两个人才站了起来。   云炜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眼里都是笑地对有些失神的苏蔷道:“怎么样,是不是没骗你,这可比在花园里发呆强上许多吧?”   她的脸有些泛红,从及腰的草丛里走了出来,语气有些低沉:“你为何不告诉我是来偷听云将军与别人说话的?”   “我看着像个傻子吗?倘若我说了,那你岂不是就不会来了。”云炜笑吟吟地道,将扇子拍着掌心,“你是不知道,我家这条后巷经常有故事,自打我知道那相府小姐候在这里之后就肯定会有好戏发生,这不就有了?苏姑娘,你方才听见什么没有?”   她之所以随着他藏在草丛里听巷子外的动静,是因为他在花园中时提出要带她四下里走走,却不料刚到后院的这里时他突然将她拉到了草丛中,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隐约听见了巷子外的马蹄声,而云炜则是一脸神秘地低声对她道:“嘘,我是带你来看好戏的。”她一时好奇便留了下来,却没想到他让自己听的却是云宣与向之瑜的对话。   她短吁了一口气,有些不虞地道:“你不傻,可我不聋,你能听见的我自然也听得见。”   他仍是笑嘻嘻的:“你虽然不聋,可我聋,所以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你……”苏蔷从未见过如此对旁人的热闹看得如此津津有味的人,但又不好与他发脾气,只好直接向前走,不再理他。   “你听了半天不该就只听到了一个你字吧?”云炜跟了过去,兴致昂扬地喋喋不休道,“那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不聋,我倒是听到的更多一些,比如云宣说他心里没有向之瑜,对你还有好感……”   她略有不耐,脚下一顿,侧头问道:“方才在寿宴上云中卫一直沉默寡言,这个时候倒是话多,是睡醒了吗?”   “你别看我话多,但可是句句真心,不像云宣似地什么话都窝在心里,对不喜欢的倒是说得清楚,可对喜欢的却躲躲藏藏的,太不汉子了。”云炜后退着踱步到了她面前,一脸诚恳地问道,“阿蔷啊,你觉着我那个义兄怎么样,可还合心意?”   她抿了抿下唇,审视着他沉默了片刻,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是与他素有间隙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倒像是替他做媒一样?”   他直了直身板,摇着扇子肃了神情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是觉得他不怎么样,那咱们就是朋友,你若是喜欢他,那我可就要准备一下了,毕竟他喜欢的我都愿意夺过来,尤其是还喜欢他的。” 第73章 暗潮涌动(八)返工   虽然不过出宫不过十天, 但再回去时苏蔷却觉得好似是隔了许多年一般,先与吴蓬肖玉卿去司镜室见了卓然。   卓然依然如往昔那般慈和,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安抚夸奖的话,倒让她颇有些不自在, 但却也因此知道了云宣似乎在奏报中将沈熙一案的主要功劳都让给了她。   众人见她们回来,原本热闹的镜书房蓦地安静下来,气氛有些莫名的紧张。   与肖玉卿在众目睽睽中各自归了座, 周围才渐渐有了些声息, 动静依然很小。   坐在她身后的梁辰紫佯装不见她对自己的微笑招呼,直到她落了座, 才拿起笔杆戳了戳她的后背,等她回头后问道:“案子既然已经破了, 卷宗可整理好了?”   只不过几日不见, 梁辰紫的面容似是比往时憔悴了许多, 好像心事重重。   “今日就要吗?”她略有惊讶, 道, “我以为结案后十日才是最后期限的。”   “你是听肖玉卿说的吧?”梁辰紫轻轻扯了扯唇角, 面容依然清冷, 微含嘲讽道, “她又没做过, 所知道的不过是条文规定罢了, 你能听她的?虽然卷宗是十天归档,但这中间要经过几道审批,更何况上司们可不是随时都有时间去审阅, 又各有各的要求,这一趟下来就得好几日,而且若是有所纰漏就要返回重做,返工又要耗费几日,你若是不抓紧,难道是要上司抓紧吗?”   她一惊,没想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耽搁了两日:“可是我走之前也是请教过梁姑姑你的,当时你不是也说……”   “我当时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我吗,意思是当然不可能给你十天时间来整理一个案子的卷宗,可没说让你照着字面意思来理解,”截断她的话,梁辰紫有些不虞道,“若非莫掌镜让我带你熟悉局中事务,你当我愿意给自己寻这个麻烦吗?如今两日已过,你难道就只打算在这里埋怨我没提醒你时限已到吗?”   苏蔷也知道此事是自己太过大意,只好问道:“那梁姑姑打算什么时候要我上交?”   “今天是第三天,明日必须给我,”低了头继续去翻案上的书,梁辰紫再也不看她,只道,“这局中人人都忙,我又不是你的授业恩师,不必事事都来问我,大多问题还是自己想清楚为好。”   苏蔷郁闷地转了头,看着桌案上从宫外带回来的资料,有些头疼。   看样子她是不会教自己如何完成卷宗了,而肖玉卿更是从未接触过卷宗,苏蔷想了想,不再耽搁时间,直接带着从大理寺拿回来的文案去了案宗室。   因为一般宫女不能擅自进出案宗室,所以这里的人很少,而当值的人正是陈无印。   见了苏蔷,陈无印一脸惊喜,忙拉着她进了屋,嘘寒问暖又赞不绝口的好一阵安抚,言语之间总是想打探一下案情。   即便她是女史,也并非所有的卷宗都能随意翻阅,只能查看最低限的盗窃案,但好在明镜局的卷宗都是固定的格式与必要条款。   从陈无印那里领回了空白案宗,回到镜书房,她细细回想着案情,尽可能齐全地将细节阐述其中,直到午膳时分李大衡兴高采烈地过来找她。   她还是那般欢快,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对自己门人吴蓬在外的表现尤为关心,在听到她说起吴蓬的确不辱使命时心情更是大好。   虽然这次归来后众人对她的态度明显客气了许多,但似乎更多地是有意保持距离,苏蔷察觉后虽一时不解,但在无意间听到她们提到逸王时还是明白了。   经此一案,沈熙虽然安然无恙,从表面来看沈家的势力对朝堂并无甚影响,但因为逸王似乎从开始便认定了沈熙便是凶手,所以并未打算为沈熙翻案,这件事自然而然地便成为沈家与逸王之间的心结。倘若沈熙因罪而死,即便沈公伤心欲绝,那他的门生裙带也不会因此与逸王决绝,毕竟杀人偿命也在法理之中。但沈熙本就清白,逸王却没有出手相助,反而似是在偏袒刘尚一家,只怕与沈家稍有关联的人都会对逸王心存怨怼。   所以事情到了最后关头,沈熙的死反而于逸王有利,那在他眼中,破获此案让真相大白的人自然便是仇敌,更何况她们将逸王赏赐以明镜局的名义捐赠出去的消息只怕也已经传至明镜局了。   不知不觉中,她在旁人眼中已与逸王成了水火之势,而这深宫之中最忌惮的便是与皇族为敌,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传闻中心狠手辣的逸王,所以她们都有意避开她倒也不奇怪。   不过离宫前便待她真诚的人却依然毫不避讳,比如李大衡,比如钱九凝。   午膳在闲聊中很快过去,为了节省时间,她没有去用晚膳,留在镜书房一直在整理文案总结案情,也亏得暮晚后吴蓬过来帮忙,她们终于在熄灯前将卷宗要求的所有事项都准备妥当。   但第二天,梁辰紫只将她递来的卷宗随意一翻,便扔给了她:“照着纲目的顺序整理好了再给我。”   接了回来,苏蔷照着她的吩咐将卷宗里的文案按照纲目排好了序后又递给了她。   坐在书案前将卷宗翻了一遍,梁辰紫皱了眉头:“第一,案宗不是戏文,你写得这么详细谁有时间看?第二,附本的供词中虽有罪犯画押,但为何没盖大理寺的公章?第三,验尸既然是轻衣司断下的,怎么也没有轻衣司与大理寺的签章确认?你要知道,沈熙一案关乎三司,我们明镜局留下的所有原始附本至少要有大理寺的签章,你怎么连这个最基本的要求都没有做到?”   苏蔷没想到收整卷宗竟如此繁杂,有些迟疑地问道:“可我现在已经回宫了……”   “那你只能再出宫一次了,就算案子了结了,局中的程序却是一道不能省的,少一个都会被重新打回来。”将那叠卷宗又一次丢了过去,梁辰紫甚是无奈道,“还有,案宗写得太长太啰嗦,重写。”   去掌镜房找莫承拿出宫腰牌的时候,苏蔷有些羞愧地将出宫的原因如实告诉了她。   没有多问,莫承将腰牌递给了她,只淡然道:“有时候明镜局的规矩可不是你一个人埋头苦干就能参透的,不懂的东西问一问效果会更好。”   在无措与尴尬之后,她点了点头,接了腰牌后收拾东西准备出宫。   要大理寺在本已核实后的文案上签章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顺利,上一次过来是欧阳慕带她上下打点,又有云宣帮衬,所以很快便办完,但这次她不想再见欧阳慕,又是独自一人,所以大理寺的人对她并不热枕,相互推诿了许久,直到过了午膳时分才有人接过文案去明示掌印少卿。   本来不过是半个时辰便能解决的事情,待料理干净时却已经临近暮晚了,她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听到肚子咕咕地叫了一声。   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倒是喝了一肚子的茶,她有些疲倦地抚了抚小腹,这才发觉什么都干不成唯能等待时也会让人筋疲力尽。   再过一两个时辰便是宵禁,她赶着时间想去附近租辆马车回宫,却发现原本停在周围的马车都已经收工回家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顺着路人的指点一路向东,据说不远处的街市正是热闹,应该还有马车可租,但到了地方她才发觉这个地方似乎有些眼熟。   人声熙攘香气四溢,原来这一带的街市正临着东街,是之前云宣带她来过的地方。   她本就饥肠辘辘,这里又四下飘香,有些把持不住的苏蔷决定先用过晚膳再走,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找了辆马车。   许是因为时辰不早,东街街口的马车也不多,但有位大叔见她过来便迎了上去。她也知道自己孤身一人不太安全,并没有告诉那车夫自己要到宫门,而是先言明自己要先去宫门附近接个朋友。那车夫中年岁数,面善又热情,一口答应可以先等她用过晚膳后再启程。   并没有特意去寻上次与云宣熟络的那家豆花店,她只随意地选了家最近的小店,点了两道小菜。这东街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是最简单的菜式,却做得清爽可口,苏蔷甚是满意。   结了账,那车夫已经笑盈盈地等在了门口。   寒暄了两句,她正准备上车,却突然见有人先行一步将手放在了车门口。   微微侧头,看清身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年轻男子,她略有惊讶。   器宇轩昂眉目如峰,看着甚是眼熟。   “六,六爷……”那车夫的脸色蓦地一变,有些心虚地问道,“您这是……”   没有理会他,那男子只是将目光探向苏蔷,面容不喜不怒,平静问她道:“听说苏姑娘要去东华门,正好与我顺路,可愿载我一程?”   正对上他的目光,她终于想起了他是谁,几天前她在大理寺的公堂与云水巷见过他。   他就是逸王的贴身侍卫,元歆。 第74章 暗潮涌动(九)归途   马蹄声哒哒, 踩碎了一路而来的灯下黄昏,车内一片宁静,有些许紧张。   终究还是元歆先打破了沉默:“姑娘这么晚独自回宫,想来是对宫外的形势不太了解, 以后这么晚还是莫要一个人出门,尤其是租赁马车独行。”   虽然他的语气中并无关怀之意,但任谁都能听得出其中端倪, 苏蔷有些惊讶地问道:“公子是说这马车有问题?”   “问题是有, 但也不大,倒也不至于劫财劫色, 最多也就是敲诈勒索一番罢了。”元歆说得云淡风轻,“比如说好的车钱三钱, 但不给三两就不让走之类的。”   她一怔, 没想到那位大叔看起来面善, 却也会做出如此营生, 难怪殷勤。   “多谢公子帮忙, ”想起一事, 她好奇问道, “但公子就在附近, 这位大叔又称您为六爷, 不知公子可是对东街甚是熟识?”   车中昏暗, 她看不清坐在对面的元歆神色,但却明显发觉到他默了一瞬。   “我是对东街很熟悉,东街的人也大都认识我, 所以才有人将姑娘来到东街的事情告诉了我。”似是清楚她会问些什么,他直接道,“至于为何有人会在那里认出姑娘,我想是因为五哥他前几日带姑娘去吃过东街豆花的原因。”   “五哥……六爷……”苏蔷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了其中关键,惊讶问道:“你是云将军的结拜兄弟?!”   “看来五哥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语气中略有失落,他颔首道,“不错,我就是东街的阿六。”   她唏嘘片刻,纳闷问道:“可是,你怎么会是逸王府的人?”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鲁莽,在大理寺的公堂上与云宣家中时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让人瞧不出半点关联,想来平日里关系也不甚融洽吧。   果然,元歆并没有回答。   她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却听他突然道:“我们应该到西市了吧。”   一怔之后,她才意识到四周甚是热闹,微微侧了侧身后掀起窗帘向外看,见虽然客人不多但路边店铺摊位却很多,却奇怪地发现竟有五六人骑着马在他们的马车后面,神色微微一变后放下了帘子:“的确是西市。”   “以前我们也曾在这里流浪过,只是后来觉得东街更热闹,所以才在那里打拼了很多年,直到现在还有两位兄长在那里住着。”元歆点了点头,突然感慨道,“在五哥入伍之后,逸王府新建,公开招收护卫,我和三哥去报名参赛,没想到最后我竟然入了围。后来便与逸王胆肝相照,很快成为了他的贴身侍卫。待到五哥回来的时候,也因此与他政见不同而生疏了许多。但说来也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这朝野闹得天翻地覆,可此世的兄弟之情总不会变的。”   他的话虽然听起来至情至性,但苏蔷却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倘若他们兄弟当真情深,那云宣都会带她去东街吃豆花,又怎会从不提起这个经常见面的六弟呢?更何况,孔姨和施伯也该认得他,不可能见了他也犹如陌生人一般啊。   到了东华门外,那车夫跑得很快,连车钱都没敢收。   将准备好的车钱在无奈之下又收了回去,苏蔷屈膝行了个大礼,神色微敛:“多谢元公子相救。”   虚扶了她一把,元歆语气平静:“苏姑娘这是何意?”   “倘若公子当真是为了银子,大可嘱咐那位大叔几句,何必一路相送。”她微然一笑,语气诚恳,“更何况,我方才在马车上向外看时已经察觉到后面有人骑马跟踪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但还是要感谢公子出手相救。”   他微一垂眸,算是默认:“那些人也不一定是要伤害于你,只是姑娘只身在外还是凡事小心。不过姑娘心智过人,我总算明白为何五哥会对苏姑娘另眼相看了。”   “公子客气,我已经多年未出宫门,却不知这宫外也是危机重重,多亏遇到公子解困。”看了看四周,她有些愧疚地道,“只是那位大叔走后这里便没了马车,一会儿公子该如何回去?”   “无妨,禁卫军就在附近,我去找肖子卿借一匹马就行了。”他一直紧绷的神色微微舒展,迟疑了片刻后道,“不过,这件事还望姑娘莫要向五哥提起,毕竟他对逸王颇有成见,而你刚刚破获了沈熙一案,万一查不清楚,我怕……”   他是相信那些人不会是被逸王所派,却担心云宣知道后在追查不到时会怀疑是逸王欲对她不利,反而会让他们的关系更生隔阂。   苏蔷谅解道:“他们既然并没有伤我,又何必要无事生非,公子所言我记住了。”   与他告别后,进了东华门,她没有直接回明镜局,而是去了轻衣司。   见到她时,云宣有些惊讶,先命人将她拿来的文案去签章,待屏退左右后有些不虞地问道:“你出宫怎么也不让人陪着?”   虽然这一天有诸多不容易,她也只能一笑而过:“毕竟是我的疏忽,怎好再麻烦旁人。”   “你一个人去大理寺,想来一定会被他们刁难。”虽然没有提及欧阳慕,但云宣似乎确定她不会去找他帮忙,“那些朝廷命官平日里对百姓诸多为难,对奈何他们不得的同僚也不会给好脸色,不然你也不会这个时候才回来。”   她无奈笑笑:“说是刁难倒有些过了,不过是等的时间长了一些。”   云宣默了一默,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不擅也不屑于人际,不过世道如此,倘若能稍作妥协,就会省下许多心力。更何况,经此奔波,你也该明白有些事情的确不是以一己之力便能完成的,这宫中规矩繁多,你们明镜局也不例外,很多内部条文你不去问,便不会有人告诉你,最后吃亏的也只会是自己。”   她喝了口茶,掩了掩心中苦涩:“以往在琉璃别宫,只要泉姨高兴,我便如鱼得水,可现在却发现原来为人处世这么艰难。很多事情并不是想当然,查案虽然艰苦,但收拾后事更耗费心力。以前我的确以为只要案子查清楚了便是对明镜局有了交代,现在总算明白很多事情不止是做好这么简单。”   “皇宫与民间无异,甚至更为凶险,这其中的人际关系利害得失最是关键。虽说各靠本事,但只顾着埋头苦干并无益处,更重要的是守护好用武之地。”点拨至此,他不知道她已经领受了多少,毕竟很多道理是经历过才会有所感悟,“你刚来宫城不久,以后会慢慢参透的。”   她点了点头,极为谦逊:“人总归是要成长的,以前不懂,难不成一直糊涂?今日多谢将军不吝赐教。”   他笑了笑,虽然明知她已经安然无恙,还是问道:“京城一入夜便不太平,你这么晚才回来,在宫外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吧?”   她迟疑片刻,还是如实道:“有人跟踪我,是元歆送我回来的。”   他神色一变,听了她所述的详细过程,半晌沉默。   见他神情有异,苏蔷沉吟片刻,决定不做隐瞒:“虽然在东街遇到元公子也只是偶然,但我还是觉得其中似是有诈。”   他微微抬了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出门时大理寺附近的马车都已经收工回家,但我在大理寺时见天色已晚,还特意问了问人,他们确定说宵禁前周围都会有车夫等着做生意,毕竟大理寺有时公务繁忙会到很晚,可我办完事情再出去时却在无奈之下经人指点到了东街,而他在那里长大,出现也是理所应当的。”苏蔷将心中疑惑一一道来,道,“到了西市时,他似乎有意在引导我向窗外看,而且那些跟踪的人将行迹也表现得太明显。那么宽的一条大街,行人又少,他们骑着马却不紧不慢,反而在见到我掀开窗帘后突然停下,我如何能不生疑?倘若是有心跟踪,这反应也太过粗劣了,又怎会被我轻易发现?更何况,若是他们对我若有所图,又对元公子有所忌惮,应该在看到元公子有意送我时就该放弃或小心行踪,如何又会追了那么久?”   云宣了然于心:“所以,他与那些人是一伙的。”   “他似是很担心你会追查那些人的行踪,说是怕万一是逸王所派会影响你们的感情。但他自己便是逸王府护卫军的首卫,自然深得逸王器重,怎会判断不出那些人是否为逸王府的人?”她微一颔首,道,“我想,他佯作为难地请我向你隐瞒此事,是担心你会帮我看出其中端倪。”   烛光下他神色失落,但还是勉强微笑道:“只可惜阿六他太小瞧了你,以至于前功尽弃。”   “虽然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她有些不安地道,“但我并不想因此而让你与他会生出误会来。”   他微然一笑,看起来黯然忧伤,沉默片刻后才问她道:“他是不是告诉你我与他生疏是因政见不同?”   苏蔷点了点头,疑惑问道:“难道不是吗?” 第75章 暗潮涌动(十)往事   “没有这么简单。”他低眉玩弄着手中的茶盏, 思绪回转,“当年他与三哥报考逸王府护卫,原本应该入围的不是他,而是三哥。只是在一场比试时三哥突然腹痛不止, 这才败给了他。虽然在当天下场后三哥好了许多,决定继续参赛,但没想到又一次腹痛后毫无招架之力, 被对方踢断了一条腿, 到现在都行动不便。”   听出他语气中的痛心之意,苏蔷脱口问道:“难道其中有诈?”   他略点头, 继续道:“阿六在上场前曾请三哥佯败,好让他一次入围, 三哥虽然也有此意, 但为了让他竭尽全力而假意拒绝。所以后来他们最先怀疑的人便是他, 只是在上场前一天阿六都没有去找过三哥, 所以也便信了他的无辜。他在我们当中年纪最小, 那时也不过十三岁, 大家都宠着惯着他, 既是信了也便是毫无怀疑。而当时我已经去了边疆, 没能及时阻止他继续错下去, 以至于回来时他已经铸成了大错。”   让三哥那日腹痛的罪魁祸首的确是元歆, 只是他是借了三嫂的手。   三哥是个莽夫,浑身都是力气,而且为人耿直实诚, 平日里在东街也是以助人为乐,也正如此,东街的一户人家才将自己最小的女儿许配给了他。三嫂在东街附近也算是个美人,只是心性太高,向来瞧不起五大三粗的三哥,嫁过去后时日一久,竟与喜欢舞文弄墨为人风流的四哥纠缠到了一起。   当时他们都住在东街,兄弟几人自然来往甚密,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人发现他们的秘密,但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向来心细的元歆的双眼。得知这个天大的秘密后,他没有拆穿他们的奸情,也没有告诉其他几位兄弟,而是伺机等待。直到在与三哥对决的前一天,他突然将出门买菜的三嫂堵住,以那个秘密威胁她在三哥的饭菜中下了药。   三嫂被逼无奈,只得应下,却不想害得三哥残了一条腿,从此之后对他更是嫌恶。三哥纵然耿直,天长日久地却也能察觉到自己媳妇儿与兄弟勾搭到一起的家丑,但却无计可施,只能每日借酒浇愁,整日整夜地躲在外面不回家。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后来有一天,他被官府抓走关进了死牢,这才知道那对奸夫□□衣衫不整地在自己家中中毒身亡,而他便是唯一的嫌犯。   依然远在边疆的云宣收到飞鸽传书后,情急之下只好给当时尚未被封王的洛长念送了封急报,请他无论如何都要替三哥查明真相。要洗脱三哥的罪名并不难,毕竟他虽有动机却无机会,再加上有皇子过问,他很快便恢复了清白之身。但那件案子却再也没有找到凶手。   从前线回来后,云宣瞒着他们暗自调查,虽然困难重重,却也有了些许眉目。   虽然并不清晰直接,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即那时已经荣升逸王府首卫的元歆。   在中毒前,三嫂与四哥已经打算私奔他乡,而四哥曾经去逸王府找过他,回来后身上多了几十两银子。   元歆自然是因为当年陷害三哥的事情被四哥胁迫,但当时他已经算是位高权重,如何能受得了旁人的威胁,因此杀人灭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虽然已经推断出真相,但他竭尽全力也没有查到直接致命的证据,而且元歆定然不会承认,所以那些陈年往事也只能不了了之。也许是因为愧疚,这些年来,元歆对几位哥哥甚是照顾,尤其是对三哥。可是纵然一直将这个秘密埋藏于心,甚至没有质问过元歆,但既然他在心中已有定论,便不会再将曾经的阿六视为生死兄弟。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元歆虽然佯作无辜,却也有意无意地以各为其主为由在外人面前与他形同陌路。   “他这个人生性多疑,最爱做戏,擅长捕捉人的弱点从而加以利用,不放过任何对他来说有用的人,”有些落寞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云宣若有所思道,“他有意要取信于你,想来是为了以后牵制于我。为了助逸王登上皇位成全自己的野心,他当真是什么都能舍得。倘若今日换了其他女子,说不定就当真信了他的好心。”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蔷不由得一怔,不是因为她没有想到元歆竟会如此心狠手辣,而是云宣说他取信于自己是为了以后牵制他。   “他小时候就喜欢算计,只是几位兄长都觉得他年纪尚小,就算做了什么错事也不忍斥责于他,但却没想到竟会纵容他误入歧途。可也正因他的性子才会在逸王府步步高升,逸王才会重用于他。”见苏蔷似有心事一般,云宣不疑有他,以为她是有所忧虑,安抚她道,“不过你且放心,他在我面前还不会太过放肆,我也会寻个时机提醒他一番……”   “这倒不必了,将军与他本有隔阂,倘若为了这件事与他见面只怕不妥,”她回过神来,阻止他道,“既然已经得知他的意图,以后我小心便是。更何况,他既然有意拉拢于我,想来也不会对我明着刁难。”   他们兄弟从小同甘共苦,长大后却分崩离析,而且他又是亲自查出了当年的真相,想来心中也不甚好过,多见一次便多增几许烦恼。   他也知道元歆此人心思深沉细腻,若是不慎只怕会打草惊蛇,便思量片刻道:“那你凡事小心,虽然我也知道你并不想卷入夺嫡之争中,但朝堂后宫向来息息相关,有时候明哲保身并不那么简单。”   苏蔷微然一笑,逸王与太子的纷争于她而言还是太遥远,究竟是谁要入主大周江山对她来说也不甚重要,如今她只想做好分内事,不枉纵凶犯,不冤枉好人,不辜负冤魂,最重要的是能有机会替父亲伸冤。   “上次回云家,我向义父打听了一下如何能寻个时机替你父亲翻案,有一个办法倒是尚有一线生机,只不过有些为难你了。”明镜局大门前,临别时似是想起了什么,云宣迟疑了片刻道,“宫城规制,三品以上女官任职时须由尚宫局核查家世背景,若三代之内族人有罪者,视情况以定是否任用。我与义父都认为,只要就职申请递交到尚宫局,轻衣司便能寻机配合明镜局插手你父亲的案子。”   苏蔷先是一喜,听清之后心下却又是一凉:“三品?可在明镜局也唯有司镜才是三品。”   时日越长,重审旧案便越为困难,可她的档籍现在都没有在明镜局,如何能做到司镜?   这如何是为难了她,简直是难若登天。   将签章完整的文案放回了镜书房,想着也无心再办公,她便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青镜院,再过一刻便要熄灯,但还未到寝居门口,便听到里面热闹非常,似比往时还要乱上几分。   她刚一推开门,才一只脚踏入,还未站定,眼前便有一抹青色晃来,却是有个小宫女抓住了她的手腕笑意盈盈:“你便是苏姐姐吗,听说你刚来就破了沈熙一案是不是?我在宫外就听说了那件案子,简直绝妙,苏姐姐当真厉害,竟能将一个死局寻出破绽来,简直大快人心……”   那小宫女生得眉清目秀肤白若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尤其灵动,只是看着的确面生,好像并不是明镜局的宫女。   “苏姑姑忙了一日,怎么也要让她进来吧,”笑着上前,钱九凝将那小宫女拉到了一旁,对一头雾水的苏蔷笑道,“苏姑姑,她是隔壁的王子衿,之前出宫了几日,今天才回来。”   还不待她开口,王子衿又迫不及待地跟在她后面喋喋不休:“在明镜局,大家都知道子衿虽不喜欢断案却最是崇拜能断案的人,以后苏姑姑若有案子要办,可是一定要带上我……”   已经准备脱鞋上榻的江芙有些无奈,忍了性子对她柔声道:“好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不睡觉我们还要休息呢,有什么话还是留着明天说吧。”   “既然江姐姐这么说了,那我就不耽误苏姐姐休息了,不过我刚才说的可不是什么阿谀奉承的话,而是句句真心呢。”虽然被下了逐客令,王子衿却似乎并不恼,仍然笑意盈盈,拎着裙摆一蹦一跳地离开了,“苏姐姐,我们明日再聊哦。”   从她出现到离开,苏蔷来不及说上一句话,有些哭笑不得,但又见她的欢喜活泼似是由内而外,好像无忧无虑一般,有些抑郁的心情也不由得开怀了许多。   锁了门,钱九凝边收拾着床铺,边低声对她道:“苏姑姑别介意,子衿她是皇后娘娘的远房外甥女,性子向来如此,无忧无虑的。”   原来与崔家有关系,难怪会无所忌惮,连一向脾性暴躁的江芙也对她客客气气,不过能在宫城随心所欲也是难得。 第76章 花开彼岸(一)寻猫   第二日清早, 苏蔷敲开了掌镜房的门,莫承见她过来并不意外,虽然依旧神情寡淡,但对她的指点却是直戳重点。   细细地将莫承的教诲记下, 她回到镜书房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原来的疏漏归纳到札记中,虽然误了早膳的时辰,但午时前却已经修正好了案宗。   苏蔷将整理好的卷宗放在梁辰紫的书案上时, 她恰好从司镜房回来, 见了苏蔷后也不问她卷宗的进展如何,直接道:“绯烟宫出了点麻烦, 你带两个人去处理一下。”   她一怔:“我?”   “紧张什么,又不是人命案子, 用得着这么惊讶吗?”梁辰紫已经坐到了书案前, 见上面摆放整齐的卷宗微微一怔后, 抬眼看向她, “你也算是明镜局的女史, 早晚要独当一面, 这次不过是芝麻小事, 难道还要我带着你不成?”   见她已经低头不再理自己, 苏蔷有些为难地环视了一下镜书房, 除了王子衿听到动静已经拉着后面的钱九凝站了起来, 其他人都低着头闷声不语。   出了门后,钱九凝有些疑惑地低声道:“奇怪,司镜找的明明是梁姑姑, 她以前从不推托案子的,怎么这次却让苏姑姑出勤?”   “这还用说,定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所以才不用急着抢功啊。”王子衿却不以为意,笑盈盈地道,“虽然绯烟宫也出不了什么事,但能与苏姐姐一同去办案,子衿也是很高兴呢。”   钱九凝依旧秀眉紧锁:“绯烟宫向来无事,连妃娘娘一直都对宫内的风波置身事外,最近也没有听说有谁去找她们主仆三人的麻烦,这次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竟会来绯烟宫报案?”   苏蔷心中也是纳罕,但是王子衿的话并不无道理,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否则梁辰紫又怎敢自作主张让她接手此案。   但她们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原来不过是绯烟宫的猫走丢了。   等在大堂的阿欣见她们神色一松,有些抱歉地道:“这样的事情本不该麻烦明镜局的,但我们绯烟宫本就只有我和阿晶两个宫女,又没有内侍帮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那只花猫名唤清叶,是我家主子的宠物,平日里最是疼爱。娘娘她本就身子不好,最近尤其疲倦,自打清叶失踪之后更是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整日里没有精神,连月事都……总之,还要劳烦几位姑娘帮忙,倘若再找不到清叶,我怕娘娘她又会耽误了身子。”   想起之前出宫前她曾经为了吴蓬的事情去过绯烟宫,那时阿欣便提及连妃经常会抱着豢养的小猫发呆,苏蔷问道:“不知清叶已经失踪几日了?”   “整整十天了,”阿欣蹙了眉道,“平时都是娘娘在照顾它,也不允许我们插手,那几天娘娘身子不适,只是让清叶在内殿陪着,十天前的清晨娘娘睡醒后见清叶不在身边,这才吩咐我们去找,可绯烟宫上下都不见它的踪影。原本我们以为它只是贪玩,可能是从窗户跑到外面去了,也在附近找了找,但依然一无所获,直到现在也不见它回来。”   时隔十天才来明镜局报案,看来她们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已经兴致缺缺的王子衿嘟了嘟嘴:“这宫中这么大,找个人都麻烦得不得了,找猫谈何容易,说不定它早就跳出城墙跑出了宫呢。”   “我知道这件事的确为难了几位姑娘,但清叶胆小,很是乖巧听话,自从来到绯烟宫后就怎么出去过,最远也是在宫墙外的竹林里玩耍片刻,但只要听到娘娘的唤声必然就会回来,所以我们才觉得它应该不会跑太远。”阿欣愧疚而焦急地道,“若是寻常的宠物也就罢了,偏偏它是娘娘的掌中至宝,两年来没有一日离开过她身边,倘若找不到它,我只怕娘娘会因伤心过度而撑不住……”   见王子衿又要开口,苏蔷忙先行一步道:“我们只是随口一提,既然是主子吩咐的事,明镜局自当尽力。”   想来司镜也知其中利害,不然也不会找到梁辰紫来做这件事。   “阿蔷误会了,这件事并不是娘娘吩咐的,而是我和阿晶自作主张来求明镜局帮忙的。”阿欣叹了口气,神色甚是担忧,“自从清叶失踪后,娘娘便将自己关进了内殿,饮食寡淡,让我和阿晶都不知如何是好。”   清叶是只夹杂着黑白灰几种花色的猫,脖子里挂着一只用红线串着的金色铃铛,因养得好,猫身肥大,很有精神,听阿欣的描述倒是也不难分辨。   去绯烟宫的路上,她们沿途也在四下搜寻打听,果然不见清叶的半点踪影。   宫中的野猫本来很多,但因为皇后不喜猫,所以大都被内侍省所驱赶。平日里它们不敢在宫中人多的地方现身,倒是在冷宫常聚。   但即便是凄凉阴冷的冷宫,也不见清叶的踪影。   不知不觉已过了晌午,无奈之下,她们只好又折返回去,刚出门时还活蹦乱跳的王子衿已耷拉了脑袋:“在宫中找猫,简直比从大海里捞针还要困难,毕竟谁也不会真的去大海里捞针,丢了再买一枚就是了,可在宫城里找猫可是真的啊。”   亦是精疲力竭的她们不由被她的话逗得相视一笑,但终究改变不了空手而归的事实。   “想要找到清叶的确不容易,它毕竟是个活物,有可能四下走动,”苏蔷想了想,对阿欣建议道,“既然没有线索,我们能否去绯烟宫看看?”   阿欣思量片刻,有些迟疑地道:“娘娘正在静养,而且我们担心提起清叶她会更伤心,所以着实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她……”   王子衿赞同道:“我们明镜局擅长的是查案,对找猫这件事毕竟不太专业,但去了之后说不定能找到有关清叶离家出走的蛛丝马迹呢,再说这么找下去不还是一无所获。”   钱九凝也柔声劝道:“连妃娘娘贤德,自然会懂得你们的一片苦心,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责怪你们的。而且你不是说她在内殿养病吗,我们会小心谨慎,尽量不去打扰娘娘休息。”   也无计可施,阿欣只好同意。   仍然是带她们去了后门,那片蔓延着小道的竹林似是更繁茂了些,竹叶瑟瑟,让人离着好远就感到阵阵清凉。   为了减少动静节省时间,她们决定分成两路,钱九凝随着阿欣去宫内查看,而她与王子衿绕着绯烟宫的宫墙外搜寻。   如此艳艳高照的天气,若是清叶没有失踪,应该会喜欢趴在墙头上慵懒地晒着太阳,只可惜如今已经寻不到它的半点踪迹了。   绯烟宫四周都是茂密的竹林,分毫没有因为绯烟宫的冷清衰落而荒废,倒是能与琉璃别宫的那片竹林相媲美,可见连妃在初进宫时还是极受皇帝宠幸的。   在宫墙附近一无所获的她们只能去竹林里看看,虽然王子衿看似娇气,却倒也不矫揉造作,跟在她后面也甚为用心,只是那张小嘴一直都未闲着。   “连妃娘娘在几位主子里性子最好,却偏偏总是生病,如今连最喜欢的猫儿都不见了,还真是可怜,苏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找不到清叶了?不过说来也奇怪,一只花猫不叫阿花竟然叫清叶,连妃娘娘倒是真有情致……”正喋喋不休时,王子衿突然顿下了脚步,凝神了片刻,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瞬间的疑惑后有些失望地道,“我还以为听到了清叶的动静,哪知道竟然是苍蝇的嗡嗡声,看来这竹林也不甚干净嘛……”   苏蔷的脚步一停,果然听到了细微的嗡嗡声,惊疑顿起。   现在尚是初夏,蚊虫也不多,这竹林里究竟有什么,竟然能惹得苍蝇集聚?   循着声音,她们走了过去,只见一团飞蝇正盘绕在一棵竹子根部不停地旋着不肯离去,像是找到了什么诱人的食物一般。   苏蔷蹲下身,抬手挥散了飞蝇,见眼前的土壤似是被翻动过,思量片刻后让王子衿去绯烟宫借一把花铲来。   果然,那曾被松动的土壤下埋着一个天蓝色的包袱,而里面正是一只花猫的尸体,身子干瘪而面目全非,散发着阵阵恶臭,但脖间挂着的金色铃铛还是依稀可见。   闻讯而来的阿晶阿欣见了此景,脸色皆是一变。   扶住掩面而泣的阿欣,阿晶面容上更多地似是惊讶,脱口而出道:“奇怪,这只铃铛……”   苏蔷见她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难道不是清叶的铃铛吗?”   “不……这的确是清叶的铃铛,它也的确是清叶,只是,娘娘在它失踪前已经将这铃铛收了起来,说是它走路的声响会影响她休息,但现在却……应该是后来娘娘又给它戴上了吧……”纵然支吾着,但阿晶还是道出了她方才惊讶的原委,目光在落到那天蓝色的包裹时顿了一顿后眼泪泫然欲落,“究竟是什么人这么狠心,竟对清叶下如此狠手?”   有些疑惑阿晶的反应,苏蔷默了一默后道:“我方才已经查看了尸体,伤口很明显,是有人在它的肚子上捅了一刀,倘若你们想找出凶手,可以去明镜局……”   双眼通红的阿欣蓦地抬起头来,眸子闪着狂热的光:“真的可以吗,你们能找到杀害清叶的凶手?”   “不,不用了……”阿晶却慌忙拒绝,语气有些无措,“清叶虽深得娘娘宠爱,但毕竟不过是只宠物,倘若因为这个便要麻烦明镜局,未免不会落人口舌,更何况,更何况娘娘在清叶失踪后便伤心过度,倘若知道了清叶已死,只怕更会悲痛欲绝,所以此事切不可大肆张扬,一定要瞒着娘娘。阿欣,你说对不对?” 第77章 花开彼岸(二)赏赐   与阿欣阿晶告了别, 从绯烟宫回去的路上,苏蔷见钱九凝似是心事重重,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些奇怪?”   钱九凝点了点头,蹙眉道:“看清叶的死状, 应该是血流而尽,可除了那包裹沾染了些许血迹外附近竟然不见血,连埋着它的土壤里也不见半点血迹, 好生奇怪。”   王子衿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立刻又道:“说不定是那凶手在别处杀了它,待它的血流尽之后又埋到了那个地方呢。”   “所以才会奇怪, 杀了只猫而已,何必还移尸他处?”苏蔷沉吟片刻, 道, “不过, 我觉得更奇怪的, 是阿晶的反应。”   在看到清叶尸体的时候, 她的伤心难过远不比阿欣, 更多是似乎是震惊与不可置信, 虽然最后也落了几滴眼泪, 但目光却一直在清叶身上打转, 全然不似阿欣不忍心多看一眼。   “阿晶这个人可不简单, 人她都能见死不救,一只猫怎么能让她真的伤心呢?”王子衿不以为意地道,“她能跟着连妃娘娘, 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苏蔷不解地问道:“怎么说?”   见周围四下无人,王子衿有意地压低了声音,挽着苏蔷的胳膊神秘道:“苏姐姐有所不知,她看起来温良,可实际上却精明着呢。你也听说过宫人难于医病,所以只好私下里解决的事情吧?这算是在宫人中一个公开的秘密,宫人们寻医问药也算得是条利益链,从诊断、抓药再到将药送到宫人手中是缺一不可,牵涉也极广,连尚宫局都被牵涉其中呢。虽然这个阿晶不医病,可却负责拿药收钱,手中的权力也大着呢。”   以前曾听吴蓬提及过这些事,也知道阿晶在其中的作用,所以她并不意外,反而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妥,宫人自救总比坐以待毙要有希望:“这件事我略有耳闻,阿晶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吗?”   “本来这算是一件好事,她们辛苦救人,挣点银子也无可厚非,可是一个团伙只要涉及到钱财就可能分配不均,”王子衿挑了挑两道清秀的眉,示意她不要心急,“最近我听说,负责问诊的尚衣局虞善已经与她断绝往来了,好像是因为她撞见阿晶收钱不按规矩,多要了人家的诊金。虞善这个人吧人如其名,算是宫里头少见的好人了,对阿晶的所作所为很是生气,与她大吵了一架。结果阿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气得虞善便断绝了与她的来往,已经好多天拒绝给人瞧病了呢。现在估摸着阿晶此时正在苦于物色能接替虞善的人选,怎么会将一只猫放在心上。”   经她如此一提,苏蔷突然想起之前她替吴蓬去绯烟宫找阿晶取药时,阿晶曾拒绝了自己当着虞善的面交付给她的诊金。而那时之后虞善的神色便有些不悦,本打算在自己离开之后独自与阿晶再说几句话,但阿晶却以要回去照顾连妃为由婉拒了她,在回去的路上她便一直心事重重。现在想想,应该是那时她便发现了阿晶擅自做主提高了诊金,又拒绝与她单独相处,所以才会情绪低落。   没想到自己的一个无心之举竟会让她们反目,苏蔷不由得心下唏嘘。   “她连与自己那么要好的同乡都瞒骗了那么久,而且据说还因为一个宫女少付了一钱银子而拒绝给药以至于人家隔夜就病死了,足见她也算是野心勃勃,与虞善阿欣她们根本不是一路人,”王子衿分析半晌,终于下了定论,“依我看,那只叫清叶的猫说不定就是被她杀死的,否则她干嘛要拦着我们查明真凶……”   “子衿虽然是明镜局的百事通,可这件事未免武断了些。”钱九凝却不以为然,认真剖解道,“她虽然阻拦我们去追查真凶,可倘若清叶是她杀的,她便不会提议阿欣到明镜局报案,那样不是更能方便瞒天过海?更何况她所言也不无道理,虽然明镜局的确应该为主子们排忧解难,可去追查杀猫凶手也着实惹眼了些,倘若被其他娘娘们知道了,也不知又要生出什么风波来。而且她们连托人寻猫的事情都不愿让连妃娘娘知道,当然也会担心清叶的死会打击到她,肯定不愿大肆张扬此事。”   方才还信誓旦旦的王子衿听得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赞成:“没错没错,还是九姐说的对,凶手果然不是阿晶。”   钱九凝一向都是温和的性子,见她如此捧场也不由得笑了笑:“都说了你多少遍,不要叫我九姐。”   “原来子衿你是明镜局的百事通,难怪知道这么多事情。”适时地将话题转开,苏蔷微笑道,“而且你的耳朵也很厉害,这次若非带上了你,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工回去呢。”   “苏姐姐刚来明镜局,想来还不知道我的厉害。”来了兴致的王子衿神采飞扬地道,“我刚入宫的时候才十岁,皇后娘娘本意是想让我留在她身边做个妃嫔的,但皇上觉得我年纪尚小,所以将我托付给了明镜局。虽然我现在年岁也不大,但可是明镜局的老人了呢,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出我的眼睛和耳朵呢。”   她一脸的天真无邪,声音也清脆剔透,能无所顾忌地说出这些话,想来这宫城也唯有她一人了吧。   虽然清叶的事出蹊跷,但在人命如草芥的深宫中也算不得天大的事,她们三人一路说笑,回到明镜局后先行去司镜房向卓然回报,没成想卓然似是忘了这件差事,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随意安抚了几句便让她们散去了。   王子衿嘟着嘴小声嘟囔:“司镜年岁大了,做什么事都是推诿敷衍,如今的明镜局能管事的可就有莫掌镜了。”   纵然她平日里肆无忌惮,但说这句话时还是有意地压低了声音。   “听说司镜在刚入宫的时候就到明镜局了,凭着一身本事从采女一路做到了司镜,虽然也破获过不少案子,不过长久以来好像一直在收敛锋芒,在宫中也没有什么盛名,莫不说比不上当年的太皇太后,连在前些年的韩典镜面前也是黯然失色,”钱九凝沉吟片刻,道,“但在我看来,虽然明镜局每况愈下,很多事情是怪不得司镜的,再说,若非懂得她韬光养晦,怎会做得明镜局开朝以来任期最长的司镜?”   王子衿仔细听着,不住点头赞同:“九姐虽然平日里话不多,可每每开口都很有道理,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司镜好像挺不容易的。”   宫中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但有权得势者大都背靠大树,或是追随皇后,或是依附柳妃,应该极少有会像明镜局这般两边都不讨好的司局,卓掌镜能在激流之中守住风雨飘摇的明镜局,虽然看似无所作为,但必定周旋不易。   突然想起那日云宣所说的那个有机会为父亲伸冤的办法,苏蔷轻叹了一声,想做司镜谈何容易,她如今连明镜局的档籍都拿不到。   午后,根据梁辰紫的吩咐,她又将沈熙一案的卷宗重写略加修整,终于了结了这件案子。刚歇息了片刻,便听见镜书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眼看时,已见一个紫衣宫女跨进门来,身后一队端着色泽鲜丽果蔬的宫女鱼贯而入。   笑意盈盈的胡西岩最后进来,抬声道:“诸位,如今已入夏,皇后娘娘体恤咱们,特命秀树姑娘送来新鲜的时令水果,还不赶紧谢恩。”   众人皆是欢喜,放下手中公务先行谢恩,起身后等着被点名领赏。   苏蔷又瞧了一眼那紫衣宫女,终于想了起来,她就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宫女秀树,曾经在百花苑故意丢了翁主崔晓君珍珠耳环,也算是成全了现在的自己。   镜书房果香四溢,让人闻之垂涎,不多时,几乎所有人都上前领到了鲜果,但直到胡西岩送秀树与那些宫女离开,苏蔷都没有听到她唤到自己的名字。   待镜书房只剩了自己人,早已抑制不住兴奋的宫女们立刻四五聚到了一起,欢声讨论。江芙眼尖,早就看到苏蔷空着双手坐了回去,扬声嘲讽道:“虽说咱们明镜局的势头大不如前,但还是颇受主子们的恩宠,可并非所有人都能进来明镜局的,就算进来了,也是不伦不类无名无分!”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苏蔷,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人怜悯有人不屑。   “不是吧,竟然没有她的……”   “她的档籍又不在明镜局,赏赐自然不会有她的。”   “可她不是皇后娘娘特批的吗,怎么现在连皇后娘娘也不待见她了……”   “她还立了新功呢,难道档籍的事情还没定论吗?”   “哪里有那么容易?她的出身又不同于你我,不过是个从琉璃别宫调来的闲人而已……”   纵然再不在乎,可那些低言低语就像是风雨欲来前的密布乌云,明知放在心上会让人压抑难过,但却又无法忽略不见。   “怎么会这样?”闻声而来的王子衿拉着钱九凝走了过来,见她的书案上果然没有果蔬,愤然道,“用人的时候把苏姐姐当成明镜局的人来使,不论功行赏也就罢了,可连这些平常不过的赏赐也拿档籍说事,简直是太过分了!”   纵然心情难免阴郁,但苏蔷还是勉力一笑:“算了,不过是……”   她的话音未落,便见有一双纤纤素手将捧着的鲜果放在了她的书案上。   惊讶望去,只见肖玉卿已经转了身去,唯留下清冷而比往昔更高些的声音:“不过是几个果子而已,我看谁再大声叫嚷打扰我看书。” 第78章 花开彼岸(三)送赏   晚膳时分, 膳堂中人声熙攘,不久之前皇后娘娘赏赐一事已足以让大家议论许久。   苏蔷的身边坐着钱九凝,对面是吴蓬和李大衡,但即便已经没了空位, 王子衿还是顺手从一旁的桌案旁捞来一把矮凳坐在了过道上。   刚拿起筷子,王子衿便愤懑道:“这些人也真是的,不过是次再也普通不过的赏赐而已,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李大衡有些于心不忍地看了对面的苏蔷一眼, 对王子衿不耐道:“行了,用膳的时候你还这么多话, 你不嫌烦也不怕我们心烦吗。”   “衡哥,你怎么也这么说, 难道就没有觉得她们对苏姐姐太不公平了吗?”不仅没有听话, 王子衿反而愈加生气, “你不知道当时苏姐姐在镜书房有多尴尬, 毕竟她也是皇后娘娘特批进来咱们明镜局的, 而且第一次破案便立了大功, 皇后娘娘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大衡一皱眉, 险些脱口而出:“能有什么意思, 自然是……”   “自然是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或者提醒我切莫恃功而骄, ”苏蔷放下了手中的汤碗,对她们莞尔一笑,“其实你们不用这样, 虽然刚开始是有些不好受,不过早就已经想开了。毕竟我来明镜局并不似你们这般经过严格的考核,多历经些磨难也是应该的。”   “考核?”王子衿撇了撇嘴,不屑道,“那是说给外人听的,现在明镜局大不如从前,在宫中各司局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有更好出路的宫人肯定是不愿过来的,所谓的考核也不过是形式而已,不然以我当时的能耐,连字都不认识多少,哪里能考进这里来?反倒是苏姐姐,在清水洞的那次可是立了大功。皇后娘娘也真是的,和以前一样胡来。”   钱九凝闻言吓了一跳,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提醒道:“你胡说些什么,连这种话都敢说出口,就算皇后娘娘疼爱你,也不能如此放肆啊。”   咬着筷子,王子衿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她若是真的心疼我,早就该放我出宫嫁人了,还不是心里只有她的那个翁主妹妹。”   “行了,越说越过分,你还想不想在宫里胡作非为了?”斜了王子衿一眼,将自己食盘中的一个鸡腿夹到了她面前的青瓷碗中,李大衡豪爽道,“虽然子衿说的不错,可这件事毕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你切莫难过。不过,这鸡腿我能做主,给你吃。”   王子衿看着眼馋,将筷子从嘴里拿开后撒娇道:“啊,我也要,我也喜欢吃鸡腿,衡哥可不许偏心。”   “我就偏心,你能怎地?”李大衡拿起筷子敲了敲她的盘子,“这可是女史特供,阿蔷她是应得的,你若想吃自己去找洪姨要。”   方才还有些压抑的气氛缓和了许多,那顿晚膳终于还是在说笑中用完了。   自从来到明镜局后第一次不用急于公务,她与她们几人坐在长廊下又说了会儿话,暮色四合后才去镜书房看了会儿书。   回到青镜院后,她刚洗漱完毕,熄了灯后与钱九凝说着话正准备入睡,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连院子里的宫灯也多了起来,将屋里也照得通亮。   已经披衣坐起的江芙笑着对身边的张思衣道:“该不是又有哪位娘娘来打赏吧?”   张思衣心领神会,瞧着对面笑着答道:“若当真如此,那有个人倒是不用起来了,真让人羡慕。”   万霄似是对她们的一唱一和并无兴趣,还是躺在被窝里:“有谁会大半夜的来封赏,没出什么人命案子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说话间,似是有脚步声已经到了院子中。   “苏蔷便是住在那间屋子里,请公主稍候,下官这就去将她叫过来。”   如此毕恭毕敬又温顺小心,一听便是胡典镜的声音。   洛长阙的声音清晰而温柔:“不必了,想来阿蔷已经睡下了,本宫此次进宫是专程来谢她的,只是方才陪皇后娘娘说话耽搁了,若是打扰了她休息岂不是得不偿失。还是让她好生休息吧,为了驸马的案子,她在宫外劳心劳力,可谓辛苦,看来本宫带给她的这点心意也只能劳烦胡典镜代为转交了。”   “公主宅心仁厚,下官替苏蔷谢过公主。”   “那就有劳胡典镜了,本宫早就听说她在宫外时就将逸王赏赐以明镜局的名义捐献灾区,如此大义,着实难得。所以本宫知道她不受金银,此次便特意选了几支太皇太后送给我的簪子来供她挑选,胡典镜觉得如何?”   “公主思虑周全,自然是再好不过。”   “既然胡典镜也说好,那就请胡典镜代阿蔷选上一支吧。”   胡西岩显然受宠若惊,有些犹豫:“这……太皇太后送给公主的必定都是绝世珍宝,下官怎敢妄自挑选?”   洛长阙毫不迟疑地道:“既然胡典镜不愿帮忙,那就都送给阿蔷吧。来人,都收起来,先交给胡典镜保管。”   随后,便是胡典镜谢恩与跪送的动静。   外面又回复了平日里的昏黄与安静,一直没有露面的屋内人却按捺不住了。   虽然各屋都尽量控制着音量,但还是有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外面传了过来,看来大家都对洛长阙的突然上门很意外。   江芙和张思衣又在黑暗中坐了片刻,动作窸窣地重新躺了回去,若是换做往日,只怕早就按捺不住议论不断,现在却安静异常,唯有一直都有些心直口快的万霄闷着声音道:“还等着看笑话,结果自个儿才是笑话吧,赶紧睡吧。”   钱九凝翻了个身,将脸朝向了苏蔷,压低了声音道:“苏姑姑,公主待你真好。”   她点了点头,心中亦是无限感激,却又难免疑惑。   其实在宫外的时候,洛长阙便已经带着赏赐去谢过她们,只是她们三人都不是炫耀之人,所以回宫后并未向其他人提及过。如今她在深夜大张旗鼓地来到青镜院,不仅称呼亲切,还特意嘱咐不用叫醒她,连赏赐都是大手笔,应该是听说了她的事,赏赐只是表象,替她解围才是真的。如此一来,估计从明日起明镜局便不会再有人因为皇后赏赐一事对她闲言碎语。   只是,公主她身在宫外,怎么会这么快便知道了宫里的事?虽然皇亲贵胄在宫中各司局安插自己的眼线再也正常不过,但洛长阙从未打算参与夺嫡之争,就算有,那些人也不可能将这件小事当做线报传出宫去。   但她究竟是想不明白的,这深宫中有太多的事情让她思而不得解。   接下来的十几日风平浪静,她趁机将明镜局的文书条例与实际执行的规矩做了比较,对不明白的地方,有时候会请教梁辰紫,在她不愿搭理自己时便直接去找莫掌镜。   她终是渐渐明白,想在明镜局中站稳脚跟,倘若没有机会一展心中抱负,那所谓的尊严与骄傲便始终是无用的。   那一日下了班后,她没有用晚膳,而是直接去了百花苑。   那是她与织宁相约见面的日子,虽然她也想回浣衣局看看,但碍于一来一往的时间,也只能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而且百花苑也方便她们说话。   她到的时候,织宁已经到了,见了她远远地便跑了过来。   已经许久未见,看得出来织宁过得很好,脸色比以往更红润了些,手上的旧伤已经痊愈了,兴致也很高。   两人寻了个幽静的地方坐了下来,待她问起许诺和阿岭如何,织宁甚是不悦地道:“许诺总是说阿蔷你到了明镜局就会把我们给忘了,这怎么可能呢?那日我们收到你从宫外带来的各种糕点,她反而不高兴起来,说什么不需要你的施舍。她这人当真奇怪,忘了她不行对她好也不可以,整天郁郁寡欢的,动不动就发脾气,连阿岭都不敢主动与她说话了,以后不要提她了,想想就生气。”   “可能她是在怪我没有亲自去浣衣局吧,那几天我实在太忙,只好托了吴蓬替我走一趟,顺便约了今天与你见面。”苏蔷心中暗叹一声,也不再提她,笑道,“我最担心的便是你找不到地方。”   “最近由我负责去尚衣局送特洗的衣裳,这条路可是走了许多遍,怎么会找不到?”织宁笑得眉眼弯弯,甚是骄傲地道,“石掌事只带我走了一遍,我便全记住了呢。”   听她提及石袖,苏蔷默然一瞬后问道:“石袖她……将浣衣局打理得怎么样?”   “很好啊,不知比厉姑姑在时好强上多少,若是刚入宫时由她执掌浣衣局,那我们就不用受那么些苦了。”织宁的眸中满是敬佩,“上次就是她告诉我们你破了一件大案的事,而且听说我要来见你便准了我的假,还让我向你问好呢。”   所以,厉姑姑的决定是正确的,在鲜血淋漓地斩断荆棘后,石袖终于得偿所愿地为浣衣局铺上了平坦大道,终究没有辜负厉姑姑所愿。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时间易逝,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纵然有万分不舍,但也只能就此分别,只是苏蔷刚站起来时,突然听见织宁有些惊喜地看着不远处高声唤道:“虞善!”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苏蔷果然依稀看见有个宫女沿着不远处的一条小道向东而去,看背影的确有些像虞善,只是她似乎并没有听见织宁的声音,依然低着头缓慢地向前走去。   苏蔷有些疑惑地道:“她好像有什么心事。”   “她最近升了职,已经是尚衣局的采女了,不用再每日一大早起床等着接浣衣局送来的衣裳了,”织宁认同地点点头,“可是我瞧她好像并不高兴,有一天我去的早了些,连已经接替她的阿北都没来,可我竟然看见她已经站在门口,好像在那里等人似的,见了我之后又匆忙关了门跑了回去。后来我听阿北说,她习惯早起,已经不止一次那样了。”   的确是有些奇怪,谁都知道早起的确是件苦差事,虞善还曾向她抱怨过,可为何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她却依然要坚持早起呢?   “阿蔷啊,”织宁拽了拽她的衣袖,唇角含着调皮的笑,“你说,她该不是为了见我一面吧?” 第79章 花开彼岸(四)凶杀   风平浪静的日子在她与织宁相见的第二天便被一件谋杀案终结了。   尸体被发现在宫中东南的槐林外, 天刚蒙蒙亮,彼时曾繁盛如雪的槐花已经不见半点踪迹,纵然枝叶茂盛,但寒意森森, 处处透着萧索,相比于宫中其他地方这里似是否已越过了盛夏入了秋。   槐林地处偏僻,离这里最近的宫殿也在两里路之外, 而且已经废置多年, 所以人迹罕至,死者是最先被晨时巡视的禁卫军发现的。   尸体仰面躺在地上, 挣扎的痕迹很明显,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青色的宫衣浸在血泊之中, 触目惊心。   莫承先让搜证门的门人勘察了现场, 随后上前验尸, 钱九凝站在一旁辅助记录。   阿晶的死因很简单, 胸口中刀, 一刀毙命, 显然是凶杀。   尸检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 苏蔷经梁辰紫吩咐去绯烟宫打探阿晶的行踪搜集线索, 李大衡陪她一起, 也甚是惊讶:“这宫中平日里行事最低调的便是绯烟宫,晶姑娘怎地好端端地被人杀了呢?”   苏蔷一路留意着从槐林去绯烟宫的路线,有很长的一段路都极为偏僻, 两边杂草丛生甚是荒凉,除了一方池塘外也不见其他可赏的风景。   若是要杀人,这里相比其他地方自然要合适得多。   只是,倘若她不知道阿晶曾参与宫中贩药一事,她也不敢相信她会被人所杀。   阿晶贩药,虽然看起来于宫人有益,但她私自上调诊金从中牟取暴利,甚至一心求财罔顾人命,莫说本与她同一阵营的虞善与她反目,想来宫中也大有人对她心怀不满。   这件案子极有可能便是仇杀。   但是槐林外的确便是阿晶被害的第一现场,凶手为何要在那里下手?槐林虽然地处偏僻,但的确与绯烟宫离得远了,倘若不是事出有因,阿晶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敲了绯烟宫的后门,过了许久后红着双眼的阿欣才过来应门,显然已经得了阿晶被害的消息。   “要委屈苏姑姑和李姑姑在这竹亭之下小坐,我很抱歉,只是娘娘身体不好,我现在实在不敢将阿晶的事告诉她。方才娘娘还在问阿晶去了哪里,我怕她会看到两位过来会问起,所以……”阿欣哽咽着说了几句,便又伤心起来,断断续续地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好好地怎么就死了……”   苏蔷安慰了她几句,问道:“不知阿欣你最后见到阿晶是什么时候?”   阿欣想了想,追悔莫及道:“大概是昨晚亥时,当时我在东厢的耳房里,看见她出去了,当时我还在想她怎么那么晚出去,所以还从窗口问了她两句,可她并没有理我,直接从前门出去了。都怪我,倘若我当时问清楚或者拦着她,可能她就不会出事了……”   苏蔷思量片刻,尽量斟酌着词句:“她不理你,那你为何不追出去问一问呢,毕竟她那么晚出去,应该也不正常吧,是不是你当时无法脱身?”   “我正在耳房为娘娘熬药,那药是程太医特地嘱咐的,必须小火慢炖,每过两刻钟便要添加一剂新药,半刻都不能离人,我哪里敢追出去找她?”阿欣解释道,“就是因为阿晶总是好动,所以娘娘才将熬药的事交给了我。”   苏蔷表示理解,继续问道:“那她一夜未归,你就没有生疑吗?”   “我自是担心她的,本来打算待娘娘用了药之后若她还不回来就出去找她,可娘娘那夜浑身酸痛,我也只能一直守在殿中伺候不敢离开片刻,更不敢对娘娘提起阿晶擅自出去的事。但直到今日凌晨回房间时我才发现她还没有回来,刚出门去寻她便得了她在槐林遇害的消息。”阿欣难受不已,似是还未能完全接受那个消息,抬手拉住了她的手腕,“苏姑姑,这是真的吗,死的人真的是阿晶吗?”   见她点了点头,阿欣终于彻底绝望,但握住她手腕的劲道却是更大了些,情绪也更为激动:“怎么会这样,究竟是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她……”   李大衡见苏蔷不忍将阿欣推开,便伸手将她拉开,劝道:“我们来找你就是为了查出真凶,你仔细想想晶姑娘在宫中究竟有哪些仇人,也好帮我们早些破案,哭哭啼啼一点用都没有。”   “仇人?”清醒了几分,阿欣思量片刻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但在看了她们一眼后又迟疑不决地垂了眸子。   苏蔷明白她的顾虑,温声道:“我们已经知道了她贩药的事,阿欣,为了早日找到凶手,你千万不能有所隐瞒。”   李大衡也着急地顿脚催促道:“哎呀,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阿欣又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昨日暮晚,尚衣局的虞善姑娘曾来过,就在这竹亭里,我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但应该不顺利,阿晶回屋后心情很不好,说虞姑娘迂腐,要挡她的财路,气得连晚膳都没有好好吃。可我觉得虞姑娘本与阿晶是同乡,她们的关系一直很好,虞姑娘不可能因为贩药的事对阿晶起了杀心啊。”   想起昨晚在百花苑偶遇虞善的情景,苏蔷终于明白她们闷闷不乐的原因,但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我听说虞姑娘早就和阿晶断绝了来往,在昨日之前她们是和好了吗?”   “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前几天她突然说要去尚衣局,我就多问了几句,她便说她有事要找虞姑娘帮忙,而且去的时候还带了个包袱说是送给她的赔礼,可回来的时候她又将那包袱拿了回来而且心事重重。”阿欣有些谨慎地道,“阿晶这个人性子刚烈,平时她若是心情不好,我是不敢去招惹她的,所以也没有问,但见她回来后的样子,想来必定是虞姑娘没有收她的赔礼,至于有没有和好就不好说了。”   尽管苏蔷也不相信虞善会对阿晶痛下杀手,但现在看来虞善应该是最为了解她的人,也许能问出更有用的线索来,便沉吟片刻后问了她暂时能想到的最后一个问题:“除了虞善之外,她可曾与其他人还发生过冲突?”   阿欣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我知道她在宫中贩药,但我们很少提及她在绯烟宫外做的事,她也几乎不主动对我说起,所以我对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可能还不如旁人清楚,更不知道这宫里头有谁会因为此事记恨于她,只怕这件事帮不到苏姑姑了。”   “我们明白了,”见已经打探得差不多,苏蔷站起了身来准备告辞,“午后我们可能还要过来去她的房间看看,还要劳烦阿欣姑娘尽快将此事禀告连妃娘娘,毕竟这件事也不可能长久地欺瞒过去。”   阿欣长叹了一声,紧蹙了双眉,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   在她们即将踏出竹亭时又突然将苏蔷唤住,阿欣诚恳道:“苏姑姑,我知道阿晶爱财,为了贩药的事得罪了不少宫人,但她其实是为了宫外体弱多病的母亲,而且她心地很好,对娘娘更是忠心,即便她有时候会因为缺药而发愁,也从未在娘娘的汤药中动过手脚。另外,她们说我现在不能去见她,希望明镜局能尽快查出杀害她的凶手,让她死而瞑目,我也能尽快帮她入土为安。”   去尚衣局的路上,她一直都沉默不言,脑海中心里都在整理方才阿欣的话,却始终不相信虞善是凶手。但是倘若虞善并未原谅阿晶擅自抬高诊金的事,昨晚又为何会去绯烟宫找她?   李大衡见她神游在外,连路都不抬头看,也不打扰她沉思,只好在一旁护着,生怕她磕着碰着,但突然见不远处有个瘸着腿的男子拐了过来,忙拉着她避让在了甬道的一旁。   苏蔷回过神来,循着大衡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行动不便的太医正是曾经见过几面的程少林,但他的右腿似乎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极不方便,不过手中依旧提着药箱,好像是在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而去。   好不容易等他过去,忍了许久的大衡望着他的背影啧啧两声,赞叹道:“这程太医也太过敬业了些,腿伤成这样还出诊,难怪如此受人推崇。”   苏蔷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突然想起程少林正是照顾连妃娘娘的太医,倘若连妃得知阿晶遇难的消息加重病情的话,只怕他是不能及时去应诊了。   她们到了尚衣局的时候,天色才刚刚大亮,尚衣局的宫女也刚用过早膳不久,但她们并没有见到虞善。   曾与她住在一起的阿北也有些困惑地道:“她这个时候都是在局中的,也没听尚衣说将她派了出去呀。而且,好像刚才用早膳的时候我也没有看见她,还以为她已经吃过先回来了呢……”   与大衡对视一眼,隐隐有些不安,苏蔷问道:“那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临睡前,我是看着她关门去睡觉的,”阿北想了想,道,“她昨天暮晚时分出了一趟,回来后便陪着我赶制夏衣,快到戌时时我们便各自回房睡觉了。”   如此说来,虞善是比阿晶离开绯烟宫提前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回了自己房间的。   苏蔷微一迟疑,问道:“那你可曾听到过什么动静,比如她半夜开门的声音?”   阿北先是摇了摇头,又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我的确是听到有人开门,不过只是以为有人起夜而已,难道是阿善她又出去了吗?”   苏蔷心底一凉,只怕阿晶的死可能真的与虞善脱不了干系。   李大衡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惊讶地问她道:“这么说,她有可能从昨夜就失踪了?难道是畏罪潜逃?” 第80章 花开彼岸(五)逃匿   阿北不明所以, 疑惑道:“什么叫从昨晚开始失踪,她明明早上还在局中啊。”   见她十分笃定,苏蔷惊讶问道:“可是,你不是说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昨天晚上吗?”   阿北肯定道:“我虽然今日清晨没有见到她, 可她早上一定还在尚衣局,不信你们随我来。”   跟随她到了尚衣局的寝殿,苏蔷站在院子中, 对这里也并不陌生。上次因为吴蓬的病来找过虞善一次, 当时她就等在这里,而且这个院子正对着尚衣局的西偏门, 以前还在浣衣局的时候她也经常来这里送衣裳,虽然从未进来过, 但还是有些熟悉的。   彼时朝阳从天边冉冉而起, 有光照在了院子里, 透过晾晒在竹竿之上的白色手帕, 将上面绣着的两只相依而靠的黄鹂映得栩栩如生。   “这是阿善的手帕, 她这个人有个习惯, 每天都早起, 而且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好手帕挂在这晾衣杆上, ”阿北解释道, “她身上只有两方白色手帕, 一方上面绣着一只黄鹂,另一方绣着一双,而她每日清晨必定会洗了其中一方, 就算下雨也不例外,到了晾干时再收起来。我记得很清楚,她昨日和往常一样在午膳后回来时先收了手帕。所以今天这一方定然是她晨时起来后才洗的,也就说明她早上的时候还在尚衣局呢。”   从手帕上还滴落着水珠,啪啪地打在青石地面上,似是在赞同阿北的话。   见苏蔷抬眼看着那手帕上的黄鹂有些出神,半晌都没有动静,李大衡径自问她道:“那你确定这手帕就是虞善的吗?”   阿北点头,毫不迟疑地道:“这是自然,这帕子上没花没草的,我们都笑话她绣的花色也太简单了,而且整个尚衣局也只有她一个人有这样的习惯。”   李大衡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也没有什么话再问,见苏蔷还在沉思便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阿蔷,你想什么呢?”   苏蔷收回惊疑的眸光,微微蹙了眉后回过了神,转了目光问阿北:“阿北,你可知道虞善可能会去了什么地方?”   “她这个人很规矩,从来不玩忽职守,就算要出去也都会把行踪向尚衣交代清楚,这次我真的不知道她去干嘛了……会不会去找阿晶或者给人瞧……”见她们的神情一直凝重,阿北许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将后面几个字吞了回去,忍不住又问道,“说不定过一会儿她就回来了,你们怎么这么着急找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看来阿晶的死讯尚未传到这里,李大衡有些含糊其辞地道:“宫里出了件案子,我们想找她了解一些情况。”   “案子,什么案子?”阿北一惊,顿时有些无措,“阿善她一向循规蹈矩,她该不是犯了什么事吧?”   苏蔷不答,思量片刻后问道:“阿北姑娘,你可见过前几天阿晶过来找虞姑娘?”   许是被她们方才的话给吓住了,阿北生怕自己的一个不小心会牵连到虞善,迟疑着不说话。   苏蔷劝慰她道:“我们知道她与阿晶是同乡,也知道她曾为宫人诊病,倘若姑娘因此有所顾虑,那大可不必。”   见她还是犹豫不决,李大衡有些不耐:“你再不说,那我就只好请你去明镜局喝口茶水了。”   阿北见事态不妙,只好如实道:“阿晶几天前的确来找过阿善,是在傍晚的时候。但阿善似乎不愿见她,所以闭门不出,后来阿晶在她的门外等了很久,好像快有一个时辰。我见她等得实在可怜,便找阿善劝说了几句,毕竟她们是同乡,而且关系一直很要好。阿善本就心软,便也同意了。再后来她们在屋中说话,我见阿晶似乎不太愿意让我留下,我也就自己避开了。”   苏蔷想了想又问道:“那她们可曾有争执,阿晶来的时候可曾带了什么东西?”   “好像并没有什么争执,大约过了不到一刻钟阿晶便离开了,我也没有再听阿善提起过此事,”阿北仔细思量后补充道,“不过,阿晶来的时候的确带了个包袱,我关门时,曾听见她说有东西要给阿善看,应该就是那包袱里的东西吧。”   回到明镜局,苏蔷将之前的调查结果写成简报呈报给梁辰紫,但她并不满意,又嘱咐她删除自己的推测与论断,只填充听到与见到的客观事实。   待她改好之后,差不多已近午时,也许是因为宫中出了人命案子,明镜局一直都在忙乱之中。午膳刚过,她们便被通知到议事厅集合议事。   这是苏蔷第一次参与明镜局的议事会,与会的除了肖玉卿外,所有的女史都在,主事的是莫掌镜,钱九凝站在她身旁随时听候。   见人已到齐分左右落座后,莫承直截了当地道:“这件案子由我主审,陈无印辅佐,现在都看看手上拿到的卷宗。”   卷宗里有死者简介,验尸文书及苏蔷晌午之前写好的简报,倒也极尽详细,只是让她意外的是,简报上的落款人竟是梁辰紫。   “卢晶大约死于昨晚戌时到亥时之间,胸口的刀伤便是致命的一刀,凶器在民间很常见,是把水果刀,但在宫里也不算普遍,”招手命钱九凝将长案上盖在一个圆盘上的白布掀开,莫承看着里面的物证道,“周围很干净,凶手没有留下包括脚印在内的过多证据,但槐林里留下了这一方手帕。我已经派人去打探过,这帕子并不是死者的,原本也不容易查到来源,但依着梁辰紫在简报中的调查,这绣着一只黄鹂的帕子应该是尚衣局虞善的,这一点也被尚衣局的宫女所证实。只是现在虞善下落不明,武门的人已经在四处搜查了,暂时还没有消息。”   李大衡微微蹙眉侧头看了旁边的苏蔷一眼,眸中尽是忿忿不平,但她一直忌惮莫掌镜,倒也不敢擅自在议事厅里提出质疑。   苏蔷已经无心去在意为何她与李大衡的辛苦奔波到最后竟成了梁辰紫的调查结果,她的目光盯着长案上那端放着的丝帕,心下不由得一沉。   那白色丝帕上绣着一只黄鹂,针脚密集栩栩如生,很是素净。   应该就是虞善的吧,那只黄鹂和她晾晒在院中的那一方其中的一只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这只形单影只。   莫承环视了她们一圈:“虽然死的是个普通宫女,但毕竟是人命案子,连妃娘娘得知她的死讯后因伤心过度而昏厥,皇后娘娘方才也差人来问,所以和往日一样,必须尽快破案。说说吧,都有什么想法?”   被她的目光紧紧锁定,陈无印也不好假装不见,只好迟疑着道:“依我所见,凶手极有可能便是尚衣局的虞善。她本就与卢晶有矛盾,应该是相约她到了槐树林之后起了杀心,在杀了人之后逃了回去,但终究是害怕事情败露,所以今日一早便从尚衣局逃跑了。”   她尚未说完,梁辰紫便轻笑了一声:“陈姐这案子断得真是随意,若是真的有这么简单,那我们何须再查,直接在宫中通缉虞善不就成了?”   有些尴尬的陈无印无声笑笑,也知道自己的推测粗浅,便顺势问道:“那阿紫你有何高见?”   “这丝帕最讲究的是绣工和花样,我已经与她留在尚衣局的那方丝帕做了比较,以此应该能断定是虞善的无疑。但倘若她因卢晶擅自抬高诊金一事与她理论,根本没有必要与她相约去槐林那么偏僻的地方。而且虽然卢晶死在了槐林外,但虞善的手帕却是在槐林深处被找到,昨天又没有什么风能将丝帕从林外刮进林子里,便说明她们曾经进过槐林,倘若虞善在与她争执中起了杀意,为何要在外面动手?另外,如果她真的是杀人凶手,必定会彻夜难安,难道早上起来后还会有心情在逃匿前清洗手帕?”梁辰紫字字有力,眉目间透着冷静,最后指了指卷宗上的验尸文书,“更重要的是,那把刀完全被刺进了她的胸口,若是寻常女子,应该不可能有这样的劲道吧?”   她说的句句有理有据,所言的确是其中破绽,不得不让人信服。   莫承认同地点了点头:“梁辰紫所言不错,我也认为凶手应该是个男子,但这也不能排除虞善无罪,也有可能她是同谋。所以在找到她之前,我们需要调查虞善和卢晶与哪些男子相识,无论是内侍还是禁卫军,尤其是御药房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有所顾忌,明白了吗……苏蔷,你在想什么?”   苏蔷的脸色很差,似是想起了什么,眸底尽是不可置信的惊讶。   她似乎并没有听到莫承的问话,在李大衡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后才猛地回过了神。   莫承的眸光锋利无比,语气清冷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的身上,苏蔷有些喘不过气来,犹豫了许久后终于开口:“我想,我应该知道哪个禁卫与虞善相识。” 第81章 花开彼岸(六)缉凶   去轻衣司的路上, 苏蔷又想起在云水巷时她看见白秋拿着一方丝帕兀自出神的情形。   虽然当时他迅速地又将那丝帕收了回去,但她还是看到了上面所绣的是一只黄鹂。当时她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却没有想到是在哪里见过。   原来是在虞善那里。   他与她之间看似毫无往来,但一方丝帕却可能承载着相思之苦。   苏蔷原本打算直接去轻衣司找白秋探听消息, 但莫承认为不能打草惊蛇,先派人去暗中调查了一番。   莫掌镜做事雷厉风行,不过一个时辰便有消息传来。   结果是在昨晚的亥时左右, 白秋的确不在明镜局, 而且今日清晨他在宫中巡查后还曾出现在尚衣局附近。更重要的是,有人证实他的确有一方白色丝帕, 上面绣着一只黄鹂。   看来白秋与虞善应有私情,倘若能证实他昨晚去过槐林, 那案情似乎再也明显不过。   白秋与虞善在槐林私会, 却不想竟被尾随虞善而来的卢晶撞破, 于是便在情急之下将她杀人灭口, 但却没想到他们幽会时虞善曾在树林中不小心弄丢了丝帕, 所以百密一疏。   得了缉拿手令, 李大衡带着吴蓬等人去轻衣司拿人, 苏蔷也被命令从旁辅佐。   待她们带着武门的人浩浩荡荡到了轻衣司的正堂时, 原本还笑盈盈的云炜听了她们的来意, 怔了一怔后拿着扇子拍着手心大笑:“多日没见, 没想到你们明镜局都会讲笑话了,哎呦失敬失敬啊!”   李大衡将手中的缉拿手令向外一送,义正辞严地又重复了一遍:“明镜局武门李大衡奉掌镜命捉拿嫌犯白秋, 还望轻衣司全力配合。”   正堂里的喧嚣又惹来几个轻衣卫的注意,不多时,明镜局与轻衣司已成楚汉之势。   “明镜局能来咱们轻衣司拿人吗,简直笑话……”   “白右卫是嫌犯?什么情况?”   “什么嫌犯白秋,有什么话现在就说清楚……”   聚集而来的轻衣卫愈来愈多,熙攘之下皆是震惊。混在其中的张庆见事态不妙,趁人不备悄然离开了。   “为何一定要拿白秋呢,他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云炜微一抬手,挡住了正堂里的喧闹,笑嘻嘻凑到了苏蔷的面前,“妹妹们看换了个人成不成,我可正想去明镜局喝杯茶呢。”   苏蔷知道他会胡搅蛮缠,只好耐着性子恭敬道:“云中卫请自重,白右卫的确与明镜局正在查的一桩案子有关,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望云中卫不要为难我们。”   云炜笑容依旧,但笑意却显然冷了几分:“这么说,明镜局是怀疑白秋是杀害那个绯烟宫小宫女的凶手?那可真是笑话了,咱们轻衣司吃水果可从来不用刀。”   虽然轻衣司在宫城的外城,但没想到消息竟会如此灵通,在虞善被害的消息还未在宫中散开时便知晓了其中内情,倒是不虚盛名。   苏蔷只好解释道:“一切还只不过是推断而已,请白右卫前去也只是想了解其中内情。”   “咱们轻衣司的茶可不比明镜局的差,几位妹妹一路辛苦,若是想与白秋说会儿话,不如就稍坐片刻,但是,”云炜轻笑一声,轻摇折扇,语气里透着寒意,“自打开朝以来,都是轻衣司去别处拿人,可还从未有人敢在轻衣司放肆的。”   明镜局的武门门人虽是女子,但都有武艺在身,性子也都与吴蓬的一般爽利,自然也最受不得旁人轻视小看,难免会容易冲动,眼看连门主李大衡都开始对他怒目而视,苏蔷这才意识到莫掌镜命她跟来的原因。   为免冲突,苏蔷忙上前一步挡在了李大衡面前,虽然微笑,但语气也更坚决了些:“轻衣司与明镜局虽各司其职,却都执掌刑狱,皆有断案缉凶之权,我们来请白右卫去明镜局小坐乃合法合理,而轻衣司既为执法之司,怎么可能会妄视法度?云中卫生性幽默,方才所言我们也不会放在心上,但事关人命,还望云中卫以大局为重。”   她软硬兼施,云炜怎会不懂,只是她却不知轻衣司倚仗皇帝信任向来我行我素,又怎会将明镜局放在眼里。   周围一阵哄笑,似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云炜笑道:“还真是有道理,可惜在下不是云都统,从来都不喜欢讲道理。”   李大衡大怒:“笑什么笑,你们还敢袒护杀人犯不成!”   苏蔷忙伸手按住了她放在长剑上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若是先出手便是有理难辨了。   云炜却趁机道:“你们说白秋是杀人犯,可有凭证?恶意污蔑轻衣卫亦是大罪,小妹妹,你可想好了再说。”   见气氛已是剑拔弩张,苏蔷也渐渐失去了耐性:“云中卫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交人了?”   “也不尽然。”云炜扯着唇角笑道,“只要有皇上圣旨,莫说拿人,就算把轻衣司拆了都没人拦你。”   苏蔷默了一瞬,也不动怒,只微笑道:“云中卫这么害怕我们请到白右卫,该不是在害怕什么吧?要知道人越是担心什么,就越会回避什么。”   “激将法?”云炜笑了一声,“我可不是云都统,不懂谋略不懂计。”   “我是希望云中卫切莫因一时意气害了白右卫,毕竟人命关天的事情放在哪里都是头等大事,倘若今日我们就此回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轻衣司做贼心虚所以才一直逃避。”她微蹙了眉,极尽镇定道,“清者自清,难道还怕我们栽赃嫁祸不成……”   “他随你们去。”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一脸疲倦的白秋站在门口,身边是神情肃然而冷静的云宣。   云炜忙横着眉道:“不行,明镜局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在轻衣司拿人……”   云宣的目光淡然地从云炜身上扫过,最终在苏蔷身上顿了顿。   “既然云中卫这么说了,”他默了一默,转眼对白秋平静道,“你就在外面等着,别让她们在轻衣司动手。”   白秋似是一夜未眠,脸色疲惫不堪,双眼充斥着红血丝。   见他果然转身向大门外去,与苏蔷对视一眼后,李大衡瞪了云炜一眼,带人先行尾随而去。   堂中的轻衣卫皆是不满,但却也知道这种事总要面对后才能水落石出,见形势已定便各自散了,连被毫不留情夺了面子的云炜也知趣地走了。   没想到上次一别后再相见会是这种情形,苏蔷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毕竟虽然白秋的确身负嫌疑,可倘若他真的是杀人真凶,他方才的举动必定会被轻衣卫所不满。   “卢晶的案子我也听说了一些,也已经与白秋谈过,我认为他不是真凶。”云宣向前几步走到她的面前,表面是在请求却更像是安抚她,“不过我知道查案不能靠直觉,而他身上的嫌疑的确很难洗清,所以这次只能拜托你了。”   “查明真相是明镜局的责任,今日多谢将军支持。”她心下感激,却也觉得心中如压下了一块大石,“我自会尽力。”   “你莫怪他们无礼,轻衣司在大周纵横几百年,即便犯了重罪若无皇上旨意也无人敢轻举妄动,这次我愿将白秋交给明镜局,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更是相信你能替他洗清冤屈。”他的唇角轻扬,笑意温润,“看来派你过来的人应该是莫掌镜,如今的明镜局里,她也算是有胆有识第一人。”   苏蔷一怔,原来这才是莫掌镜派她过来的原因,而方才,她还以为自己的任务是阻止明镜局与轻衣司刀剑相向。   到暮晚时,对白秋的审讯已经结束了。   他似乎很配合,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交代得很清楚。   昨晚临近亥时时,他的确去了槐林与虞善私会,但后来听到外面有动静出去察看时才发现卢晶被杀,而且并未在附近发现凶手。他们在惊慌之下匆忙商议几句后便各一东一西各自回了尚衣局与轻衣司。而晨时他是因为担心虞善,所以才会出现在尚衣局周围,只是他坚称自己并不知道虞善的下落,而且希望明镜局能尽快找到她。   虽然他并未承认杀人,但同样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毕竟时间吻合动机明确,他身上的嫌疑并未因他的坦白而减少半分。   但苏蔷却不认为他是凶手。   宫女与侍卫暗通款曲乃是大罪,虞善必定十分小心,连曾与她同房而寝的阿北都未能察觉,卢晶是如何知晓的?倘若是虞善有意相告,那虞善更不可能因为被她撞破而杀人了,除非卢晶在槐林外曾与他们发生了冲突,使白秋在盛怒之下出手。   但既然是去私会,就算他身上还带着日常佩剑,却不太可能还藏有刀子,而且他既为习武之人,情急之下杀人自然会用最顺手的武器,他的长剑。更何况,虞善心地善良,不可能会同意他对卢晶痛下杀手。   还有卢晶与虞善之间的矛盾,苏蔷总觉得并不只是源起贩药那么简单。   更重要的是,卢晶究竟为何要去槐林,那晚她看见了什么,是否进去过树林?而虞善究竟为何失踪,她又到了哪里? 第82章 花开彼岸(七)夜探   又过了一天一夜, 纵然有轻衣司协助,虞善还是踪迹全无,好像在宫城消失一般。   而卢晶的案子依旧没有进展,凶器查不到来源, 白秋的供词几乎无懈可击,连与卢晶有过来往的内侍也被一一排除了嫌疑。   倘若白秋不是轻衣卫而是普通禁卫,即便找不到虞善, 这件案子只怕也会就此了结, 毕竟他是唯一的嫌疑人,而且仅私通宫女一罪便会危及性命。   只是迫于轻衣司的压力, 明镜局不敢草率结案,只能竭力搜寻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但纵然全局倾巢而动, 却仍旧一无所获。   时至暮晚, 绯烟宫连妃娘娘亲自来到明镜局探听进展, 那也是许多宫人第一次见到在传闻中一直与世无争的连妃。   但苏蔷并没有见到她, 当时她在关押白秋的审讯室中。   暂时关押嫌犯的审讯室与普通牢狱并无二致, 即便在初夏时分也是阴寒而潮冷, 如豆大般的油灯将黑暗的牢室照得模糊又昏暗, 她看到仍穿戴着一身禁军盔甲的白秋盘膝坐在铁栅栏之后的枯草之上, 神情忧虑, 却比昨日更精神了些。   见到她,他匆忙站起,目光期待而焦灼:“找到阿善了吗?”   他本是那般骄傲的人, 此时却慌乱如麻,若非心急如焚,何至于如此。   虽不忍,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如实道:“没有。”   “怎么会,怎么会找不到……”眸中的期待化成无边灰烬,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阿善,阿善,你究竟去了哪里……”   “宫中虽大,但耳目也多,明镜局与轻衣司找了一天都未得到有关她行踪的半点消息,我想,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苏蔷沉吟片刻,试探着道,“很多人怀疑,她可能是在畏罪潜逃后有意躲藏,或者是在逃跑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什么畏罪潜逃,我们没有杀人,她何以畏罪!”白秋大怒,被他紧紧攥住的铁栏嘎吱作响,“你不是自以为明镜局能断善恶,为何如今却胡乱颠倒黑白!”   苏蔷微微蹙了蹙眉:“我知道白右卫向来不将明镜局放在眼中,之所以愿意被囚于此,一是因为云将军,二是不想虞善被冠以杀人罪名,但你们嫌疑重大,以你一己之力如何能护她平安?如今无论对明镜局还是对你而言,最要紧的便是找到虞善的下落,也唯有如此才能查清凶案真相还你们清白。但白右卫也曾断狱判案,也该知道当局者迷,你现在如此冲动,如何能帮忙尽快找到她?”   纵然隐忍,但他终究还是逐渐平静下来:“你想怎样?”   “我有几个问题不得其解,还望白右卫能说明。”见他并未反对,苏蔷问道,“比如,我听说昨日清晨时白右卫便以轻衣司的名义在尚衣局附近查找虞善的踪迹,你是如何知道她已经失踪的?”   白秋似有顾虑,并未开口回答她。   “我知道虞善有早起的习惯,即便不是为了差事,她也会在很早起来,甚至有时会被发现倚门而望,虽然看似只是一个习性,其实却暗藏目的。”沉默片刻,苏蔷问道,“她是为了在门口看你一眼吧?”   尚衣局的西偏门前的大道是一支禁卫巡逻的必经路线,而白秋便在其列。曾经虞善负责晨曦时与浣衣局接洽,所以会光明正大地等在门口,名义上是在等浣衣局的宫人,其实是为了见一面会在更早时从门前路过的白秋。但后来她被阿北接替,已经没有正当理由再停留在门口,所以为防人留意,才会刻意藏在门后而准备随时抽身,这也正是织宁会发现她会在阿北之前出现在西偏门的原因。   晨曦袅袅,形单影只,她满怀思念,望穿秋水,只等一人来。   正如织宁所言,虞善的确是在等着见一个人,但不是她,而是白秋。   “我看了你的供词,你将所有罪责都担了下来,承认虞善被受你胁迫才不得已同意与你相会,”轻叹一声,苏蔷道,“我知道你在竭力守护她,但你放心,这件事既与凶案无关,我自然也不会向他人提及。”   白秋依然戒心不减:“这与阿善的行踪有何关系?”   “很多细节看似无关,但堆积相连后便是真相。”苏蔷耐心劝道,“沈熙一案你也从旁协助,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希望白右卫能坦然相告,信我一次。”   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他的神色,白秋不置可否,但终究还是低沉开口:“不错,只要她没有急事要办,清晨都会在尚衣局的西偏门等我。而昨日清晨我率轻衣卫经过时见大门紧闭,便担心她会因卢晶之死受了惊吓,所以在巡逻后又重新返回了尚衣局。不过我知道她有早起后清洗丝帕的习惯,所以在西偏门看到她洗净的丝帕后知道她一切安好,也放心许多。可毕竟阿善与卢晶在宫中是多年的好友,而如今卢晶几乎就在她面前被害,我知道她定然痛不欲生,所以还是希望见她一面再离开。但我在尚衣局外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出现,只好以轻衣司的名义探听她的消息,谁知竟无一人在清晨见过她。我实在放心不下,担心她会忍不住去槐林,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过去一趟,便被云都统带回了轻衣司。”   所以,在阿北起来之前,也并未有人见过虞善。   她心下愈觉不安,想了想后又问道:“那晚你们一别之后,可曾有什么约定?”   白秋细想片刻后答道:“当时阿善既惊吓不已又伤痛欲绝,我只能在阻止她靠近尸体后草草安抚她几句,然后约定断不可将那晚所见向旁人提及。阿善虽是女子,却生性坚强,很快便明白了我的苦心。但我也知道她情深义重,就算答应了我,事后必定会后悔。”   “在那之后你们是各自分开的吗?”苏蔷问道,“当时她一定情绪不稳,你该不会放心让她独自回去吧?”   “她原本不同意我送她回去,担心会被人发现,所以我是在暗中尾随她的,直到过了百鱼池才返身而回。”白秋承认后又补充道,“我回去是为了查看四周是否留有凶手的线索,但并没有什么收获。”   苏蔷记得那个池塘,记得路过它之后不久就到了大道。   沉思片刻,她问道:“白右卫应该不止一次与虞善在槐林相会,应该很谨慎才是,为何会连林外有人靠近都没有听见,而且还将虞善的丝帕遗落在了林子里?”   “我虽是习武之人,本该警觉,但每次见到阿善时都会不由放松心情,倘若有人故意在槐林外放轻动作,的确有可能会疏于察觉,”白秋亦有些困惑道,“但是阿善她向来心细,不太可能将随身之物遗落在那里。”   “依白右卫之前的说法,你们发现卢晶的尸体时她已经毫无气息,说明当时她离中刀已有些时候了,凶手也该逃跑了才是。”眸底惊疑四起,苏蔷奇怪道,“既然你并未察觉到外面有人,听到的动静究竟是什么?你之前说可能是雀鸟的动静,可你怎会因雀鸟便心中生疑?”   倘若他无法解释他究竟听到了什么动静才会出去,最后只会被明镜局判定为捏造证词。   “原本我并未在意,但细想之下意识到槐林很少会有雀鸟栖息,所以才有些怀疑外面有人。”他的神色微肃,斟酌着道:“本来我一直都以为雀鸟因槐林外的动静而误入林中,但今日我仔细回忆之后,倒觉得更像是有石头从枝叶间擦落的声音。”   她不由一惊,若当真如此,那便是有人故意要引他们出去了。   临走前,她问白秋是否知道虞善与卢晶之间究竟为何结怨,他却并不清楚,只记得她在那晚曾提起卢晶是在为财而兵行险招。   从审讯室出来时,她恰好遇到了刚从外面为搜寻虞善而刚刚回来的江芙一行人,本想打听一下进展,却还未开口便听到了她们的冷嘲热讽。   “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地找人,可有些刚来的却能足不出户,也太不公平了。”   “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采女,哪里比得上人家那有品阶的女史。”   ……   她心下一凉,不由有些失落。   她们劳碌一日,她又何尝不是。   还未圆满的明月将清辉散了一地,她短叹一声,收起还未来得及蔓延至心底的不快,提起自己之前放在门口的宫灯,抬脚向门外走去。   暮晚的槐林更是幽静,卢晶被害的现场已被清理干净,却依旧无法掩盖处处都透着的阴森可怖。   苏蔷提着灯径自走到槐林外东侧的一堆乱石堆前,仔细瞧着,发现这些乱石几乎都是如手掌般大小,应该是在修整林外的碎石路时遗留下来的。   上次在发现卢晶尸体时她便留意到这里有一堆碎石,所以在审讯室听白秋提起好像是有石头被扔进槐林时便忍不住要来看一看。   站起身来,她提着灯向槐林深处而去,一路细心留意着地面。   浓密的枝叶几乎遮下了细碎月光,幽明的灯火在林子里随着窸窣的脚步声缓缓地在半空移动,仿若随时会被黑暗与沉寂所吞噬。 第83章 花开彼岸(八)池鱼   槐林虽不深, 却在东西向延伸很广,但好在里面虽然杂草丛生,但却没有什么乱石灌木,所以大约一个时辰后, 苏蔷终于用捡来的木棍将整个榆林搜寻了一遍。   果然,她找到了一块石头,而且是槐林中唯一没有没入土壤的一块, 看大小材质似乎与外面乱石堆里的别无二样。   如此看来, 白秋所言倒极有可能是真的。   倘若白秋不是凶手,那卢晶应该是被真凶以某种借口引诱至此后将其杀害, 可真凶一直小心谨慎,从出现到杀人都未曾引起白秋的注意, 又为何会抛出石头来引其出来?倘若他在杀人之后立刻逃走, 估计也会全身而退, 那他那么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又是何时逃走的, 是在抛出石头之后, 还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直到他们也离开?   更奇怪的是, 乱石堆在槐林外的东侧, 可她捡到石块的地方却是在槐林西侧的杂草里。   如果当时白秋听到的动静的确是凶手故意用石头扔出来的, 那为何他会在东侧捡了石头后朝西侧扔去, 而没有选择就近投掷?毕竟槐林中甚为安静, 即便抬手随手一扔也会惹人注意。   苏蔷站在槐林外,提灯凝视着眼前在幽幽月光下毫无声息的槐林,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而出。   这是个圈套。   无论凶手将他们引出的目的是什么, 他都已经筹谋好了一切,不着痕迹地将嫌疑嫁祸给了白秋。倘若白秋稍有反抗或有意隐瞒,也许这个杀人罪名早已坐实了,正因他太过配合,明镜局才无法在他拒不招供的情况下强行结案。   那虞善呢,她究竟在哪里?   从这里到尚衣局,先要走过一段僻静而荒凉的碎石小道,两边高墙下杂草繁茂,却也一览无余。   她提着宫灯,一步步向前,重复着虞善发现卢晶被害后走过的路,想象着她当时的心情。好友惨死,而且是在自己与情人相会之地的不远处,她应该在震惊恐惧之余很难过吧,所以即便在答应白秋的要求时极尽冷静,在回去的路上也会心神俱碎,估计是不会意识到白秋在身后悄然护着她的。   当时她的脚步应该是匆忙而惊惶的,甚至带着犹豫不决,在夜色中踉跄又不敢停下,看见百鱼池时,她可能会松一口气吧,从池边穿过,再走一小段路程便能到大道了,毕竟那里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宫灯照路。   想来这条碎石小路她已经走过许多次,即便没有宫灯也能安然走过,可那晚不同。以往她是甜蜜而欢喜的,而那晚却是绝望惊恐的,应该最是渴望光明。   白秋说,他是送到她到百鱼池便回去的。   也就是说,虞善最后一次出现在旁人的视线中时,便是在这里。   苏蔷停了下来,见池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金光,偶尔有水泡在水面无声晕开,让不大的池塘看起来神秘而迷幻。   这就是百鱼池,池如其名,深夜在水下藏着的成千上万条鱼会在白日里翻腾而勇猛。   她抬起手中的宫灯,低眸朝离脚下最近的水面看去,却猛地发现那里除了昏黄的宫灯外,还倒映着两个模糊而晃动的人影。   愣怔了瞬间,她猛然反应过来,寒意透骨入心,不由低呼一声,慌忙回头,却不妨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向后摔倒至池水中。   那个蓦然出现在身后的颀长身影突然伸手,一只手紧握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有力地揽住了她的腰间,神情在昏黄的宫灯下既无奈又好笑。   她在慌乱中站定,心有余悸地扫了一眼脚下近在咫尺而暗藏凶险的水面,拍了拍胸口,惊讶地抬眼看着眼前人,有些尴尬地问道:“云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将她又抱紧了些,脚下一转,将她放在了池边的外侧后才松开了手,云宣似笑非笑地低眼看着她:“没想到你这么大的胆子,竟也有受到惊吓的时候。”   她不好意思地勉强一笑:“我还以为是真凶现身,一时失态,让将军见笑了。”   他的神色微微一肃,颇有责备之意:“这么说,你也知道这里有可能会有危险。”   “我原本是不认为这里有什么可怕的,毕竟就算有冤魂不散,也不足惧,”她抬眼望向眼前自己走过的幽暗小路,平静道,“现实中的人心远比传说里的恶鬼要可怕,而我之所以敢独自前来,是因为相信这里不会有其他人会出现。”   云宣也并无反驳之意,只仍微微蹙眉道:“就算你要来,也总该带个人作伴,这宫中什么都不缺,无论恶鬼还是人心。”   “多谢将军提醒,以后我自会留意。”她微然一笑,算是领了他的关切之情,“不知将军为何会来此地?”   “我去明镜局探望白秋,听他提起你曾问及槐林之事,所以推想你为了证实他所言定然等不到天明,便过来看看。”他默了一默,问道,“你方才说以为我是真凶,如此说来,你也不相信白秋是凶手?”   她微一颔首,却有些愧疚道:“我知道将军将白秋交给明镜局后定然会在轻衣司承受很大的压力,只是我虽然相信他不是凶手,却依然找不到为他脱罪的证据。”   “既为一司都统,这点压力还是能担当得起。”云宣安抚她道,“这件案子毕竟有关内廷,又有轻衣卫涉案,轻衣司不便插手,不过你不必太过勉强自己,若需要帮忙,千万不要客气。”   她点点头,微蹙眉道:“我听说轻衣司也未查到虞善的行踪,心中总有些不安。倘若她一直下落不明,这件案子怕是拖不了太长时间。”   云宣自是明白:“白秋嫌疑重大,她亦为同谋,无端失踪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畏罪潜逃,若是最后被断定为意外身亡,那白秋的罪名也就坐实了。所以,找到她,白秋还有一线希望,找不到她,他也在劫难逃。”   “是啊,”苏蔷短叹一声,抬眼看着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池,目光有些茫然,“可她究竟在哪里……”   他亦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问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苏蔷解释道:“我听白秋说他是送虞善过了百鱼池后折返的,所以想看看这一路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点了点头,提醒道:“这百鱼池虽然在宫中籍籍无名,却豢养着数不尽的鱼以供皇上享用,其中大都凶恶无比,你方才若是掉进去,出来后可不是个完整的人了。”   她不由暗暗一惊,虽也知道里面的鱼的确体大肥壮,却不想竟会伤人。   看来这百鱼池就有如深宫,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汹涌。   与云宣在明镜局附近分开不久,她便在路上碰到了阿欣。   “娘娘很关心阿晶的死因,所以特意去了趟明镜局询问案情。”阿欣叹道,“自从得知了她的死讯后,娘娘便茶饭不思,身子也是虚弱。现在唯有明镜局能尽快破案让阿晶死而瞑目,娘娘才有可能安心休养。”   看一眼已经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的车辇,苏蔷不由心生感慨,能为一个普通宫人的生死如此在意的主子,在宫中应该也不多吧。   但如此一来,明镜局承受的压力却是更大了。   意识到阿欣是朝着与那车辇相反的方向而来,苏蔷奇怪问道:“看来连妃娘娘已经去过明镜局了,可阿欣姑娘为何没有随娘娘回绯烟宫?”   阿欣解释道:“苏姑姑有所不知,如今皇后娘娘又给娘娘指派了几个宫人贴身侍候,我倒也不必时时在旁侍候,所以便趁机去一趟太医院。”   她随口问道:“娘娘可是旧疾又犯了,你这是去拿药吗?”   “不是,娘娘似是被蚊虫咬了,都两日了还未曾消肿,我去太医院讨个药方来。”阿欣神色黯然,叹息道,“若是阿晶还在,她又略通药理,这等小事也不用我如此大费周章了。”   毕竟与她们都是旧识,苏蔷见她难过也不由得情绪低落,直到回了明镜局也未平复心情,直到听钱九凝说皇后不久前刚刚颁布懿旨,命明镜局务必两日内破案。   而且,那道旨意还是由连妃娘娘带过来的。   明镜局人人愤而不平,虽然大都理解连妃想要替自家宫人伸冤的良苦用心,但却不满皇后每每落井下石的做法。   虽然懿旨明面上的意思是因体恤连妃身体而不得已催促明镜局破案,但皇后本就从未将连妃放在心上,又怎会关心她的身子,最重要的意图显然是为了给明镜局施压。若不能及时破案,明镜局自然只能甘心受罚。而倘若明镜局在白秋拒不认罪的情况下将他定罪,只怕从此会与轻衣司结下梁子,无论如何都会使明镜局雪上加霜。 第84章 花开彼岸(九)绣帕   次日晨会, 迫于皇后懿旨的压力,明镜局议事厅气氛凝重,但经一番探讨之后,依然无法断定白秋是否有罪。   莫承很谨慎, 极少开口,却特意强调了武门切不可松懈对虞善的追寻。   她知道虞善乃是此案关键,无论生死。   散会之后, 梁辰紫难得地放她自由, 让她自己去搜查线索,而自己却去了藏书阁看书。   苏蔷有些奇怪, 她明明曾听说梁辰紫是个查起案子来会不要命的人,但从这次她的表现看来, 虽然的确见识不凡, 却好像并没有提起什么兴致。   “梁姑姑只是不愿插手绯烟宫的事, ”去物证房的路上, 钱九凝见左右无人, 低声向她解释道, “她原本是与连妃一同入宫的, 听说是自小相识, 而且做秀女时还住在一起, 情同姐妹。有一天晚上皇上在百花苑偶遇了她们, 好像有意要册封梁姑姑为妃,可后来不知怎地却封了连妃,在那之后她们之间便形同陌路了, 可能直到现在也不曾解开当年的心结吧。”   难怪上次绯烟宫丢猫时她也推了差事,原来也还曾有这段伤心事。   苏蔷心下轻叹,突然想起一事,有些疑惑地问她道:“我怎么从未听旁人提起过?”   虽然深宫中从未缺少过这样的桥段,争权夺势姐妹反目,但却也是最让人百听不厌的故事,即便旁人不敢提,王子衿却是不会不说的。   钱九凝有些羞愧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我之所以知晓内情,也是因为当初我与她们一同入宫,恰好住在同一个院子,只是与她们并不熟络。后来到了明镜局,梁姑姑一路高升,我却毫无建树,怎好与旁人随意提起这件事。”   苏蔷心中了然,安慰她道:“梁姑姑侧重侦查,你却热衷仵作,你们本就专长不同所求有异,如何能一较高下?”   钱九凝微微一笑,转了话题:“不知苏姑姑为何会突然想到要察看白秋的物证?”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件案子毫无头绪,想换个思路。”她莞尔一笑,“听说吴蓬为了拿到这些东西险些与轻衣司干架,她如此辛苦才得来的东西,我自然要捧场来看一看。”   不知不觉中已到了物证室,听钱九凝报出案宗后,当值的小宫女从内室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贴着“白秋”二字的黑漆方盒来。   待那小宫女拿钥匙开了锁,苏蔷仔细看着里面的物件,却发现除了那一方丝帕外再无值得一看的东西了。   钱九凝在一旁解释道:“李姑姑原本是想在他的住处搜到与凶器相关的线索,可最后却一无所获,也只有他随身携带的这绣帕还能证明他与虞善的关系匪浅。”   看来又是白来一趟,苏蔷无奈地正准备要将那盒子盖上,目光却在最后掠过那丝帕上的黄鹂时倏忽一顿。   那鸟儿的眼睛漆黑有神,似是含着无限深情。   她的手停了下来,脑海中突然闪现过曾经发生过的一幕,眸子霎时一紧。   见她突然脸色苍白,钱九凝惊疑地轻唤了她一声,见她恍若不闻,正在犹豫着抬手去拍她的肩膀时,却见她忽地又醒过了神,转身便向外跑去。   钱九凝慌忙跟了过去,还不待开口去问,便听她颤声开口:“阿九,我想我知道虞善在哪里了,快回明镜局。”   她想起了虞善失踪的那个清晨,她与李大衡在尚衣局的院子里见到的那两只黄鹂。   它们跃然在白色的丝帕上,漆黑的眼珠在晨曦中明亮有神采,还有水珠啪啪地打落在地上,让丰富的金黄毛羽愈加明艳。   可是,倘若那日清晨根本没有人在尚衣局见过虞善,那她必定是在阿北之前起床并洗好晾起那方绣帕的,既然如此,从她起床时到她们去尚衣局找她,中间至少隔了一个时辰,那绣帕怎么可能还在滴水?   那日又未下雨,就算她当时直接将绣帕从水中捞起挂在晾衣杆上,它也不可能在一个时辰后还在滴水。   所以,那绣帕根本不是虞善亲自洗好晾晒的。   有人很清楚她的这个习惯,所以以此来制造她那日晨时还在尚衣局的假象。   那人险些成功了,包括白秋在内的所有人都因此判断虞善是在回到尚衣局后又失踪,但她真正消失的时辰,却远远早于那个清晨。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她根本没能回到尚衣局。   回到明镜局,掌镜却并未在掌镜房,而是在关押白秋的审讯室。   进去禀报的小宫女开了门请她进去,苏蔷原本以为里面还有旁人在听审,不想进去后才发现审讯白秋的只有莫承一人。   她进去后安静地站在一旁,虽心急如焚,却见莫承瞧也不瞧自己一眼,不敢擅自打扰,只好悄然立在暗处。   背着手慢步在铁牢外踱着,莫承冰冷的声音在幽暗的牢室中格外清晰:“白右卫是轻衣司出了名的验尸神手,向来谨慎小心不近女色,若非那日清晨发现了什么,想来不会冒着被发现与宫女有染的风险在尚衣局附近打听虞善的行踪吧?”   白秋还是盘膝坐在枯草之上,双目闭合,并不答话,应该与她对峙有些时候了。   “你们暗通款曲,想来必有信物传情,否则就算每次固定在槐林相会,但这每次相会的日期时辰是如何确定下来的?”似是也不等待他的回答,莫承继续道,“我想,那信物便是她晾晒在院中的绣帕吧。虞善每日必会晾洗一方绣帕,左右不过是绣着一只鸟儿的还是一双的,想来那就是你们当日是否相约的暗号吧。”   苏蔷一愣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原本只当虞善是有此习性,却未曾深思。   白秋每日巡逻都会从浣衣局的西偏门前经过,若虞善以晾晒的绣帕来暗示他是否在当晚于槐林相约,既能避人耳目又清楚明白,自然是再方便不过。   突然想起因沈熙一案他们要出宫时,白秋曾以身体不适推却至第二天出宫,应该也是因为那日清晨虞善以绣帕相约吧。   听及此,白秋依旧神色不动,却终究开了口:“是又如何?”   “你们那晚发现卢晶被害,自然最担心被人揭穿私情,所以在分开前必然会相约近期不再相见,但你第二天清晨却意外发现虞善晾晒出了绣着一双鸟儿的丝帕,要么是如往常般邀你槐林相会,要么是受惊过度神志不清,而你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最大,”昏暗的烛光下,莫承目光如炬,语气平静而一针见血,“所以你担心她会因卢晶的死做出什么傻事来,才会在情急之下到处打探她的行踪,对不对?”   沉默片刻后,白秋缓缓睁开了血红的双眼:“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莫承将目光探向他,毫不犹豫地道:“我想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为何在发现她失踪会如何惊慌失措,是不是虞善之前曾向你提起过有关卢晶的事情?”   循着莫承的目光,苏蔷也定定地向白秋望去,纵然只能看到一个坐在地上的身影在暗影中一动不动,她却似乎能察觉到他的忧虑与无助。   她曾一直以为白秋是因为认定他与虞善的私情败露才不得已主动承认,以为他也希望能以此减轻虞善身上的罪责,可方才细细回味了莫承的一番质疑后才意识到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他是轻衣卫,自然能为身上的那方绣帕找到无数推卸关系的借口,也知道一旦承认自己与虞善曾出现在槐林外意味着什么,就算他愿一力承担,虞善也不可能毫无罪责,所以他如此配合明镜局,一定事出有因。而这个原因,远比让虞善背上私通轻衣卫的罪名更严重。   “不愧是明镜局的掌镜,”一声苦涩的轻笑之后,白秋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哀凉:“不错,我之所以愿意承认一切,的确是出于私心,是希望能动用轻衣司与明镜局的所有关系帮我找到阿善,我怕她,怕她会想不开……”   莫承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不久之前她曾向我提起过,说她一时大意,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可能会害了卢晶,还说倘若卢晶真的因此遭遇不测,她定会寝食难安,只能以死谢罪。”白秋痛苦不已,握紧了拳头砸着自己的额头,追悔莫及地道,“我当时虽问了她一句,可见她立刻笑称只是玩笑而已,我也只能作罢。都是我一时疏忽大意,倘若我当时坚持将事情问清楚,卢晶可能便不会死,而阿善也不会因心中愧疚而……我们明明约定十日内不再相见,可她却在第二日晾洗了那绣着一双黄鹂的丝帕,我才突然想起她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以为她是想与我诀别,可我却已经找不到她了。”   原来他是担心虞善会尾随卢晶而去才承认了一切,毕竟仅凭他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在宫中找到一个一心寻死之人。   难怪他会听命于云宣愿意被囚于此,而轻衣司竟也会出手帮忙查找虞善的下落,想来倾尽轻衣司之力在宫城寻找虞善应该便是他向云宣开出的一个条件之一吧。   他想调动全宫城的人力来阻止虞善离开这个人世的心思,却不知他在惊惶无措之下的所有努力都是无用的。   也许他低估了虞善对他的感情,她怎么可能舍得离开他。   只因怀疑她性命有虞,他便毫不犹豫地放弃锦绣前程,而在这个清冷又喧嚣的无边深宫中,真心托付该有多难,平淡相守又有多么不容易。   神色黯然,苏蔷迟疑许久,有些轻颤的声音打破了昏暗牢室中暂时的沉寂:“我想你错了,那方绣帕之所以出现,不是因为虞善想与你诀别,而是因为,因为它根本不是她亲自晾晒的……” 第85章 花开彼岸(十)避嫌   从审讯室出来后, 苏蔷和王子衿奉了莫承的命令重新去了一趟浣衣局。   听到被问及自己是何时发现院中晾晒着虞善的绣帕时,见她神色肃然,阿北细想了半晌才道:“我起来的时候天色还未亮,倒是也未留意, 只是在快去用早膳时没看到阿善,所以下意识地看了看晾衣杆,想着她是否已经起来了。”   果然如此。   苏蔷心下一紧, 斟酌着问道:“请问阿北姑娘, 从晨时到早膳前,除了尚衣局外的人外, 可有其他人来过这偏院?”   阿北只思量了片刻便道:“除了太医院的太医外,也没有旁人了。”   “太医院?”苏蔷一怔, 想起那日清晨与李大衡在尚衣局附近碰见过的程少林, 试探地问道:“可是程太医?”   阿北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正是程太医, 尚衣这几日身子不适, 他是来为尚衣请脉的。”   苏蔷不解问道:“太医请脉, 不该去正堂吗, 怎么会来偏院?”   阿北解释道:“程太医原本是每日午时去正堂为尚衣请脉的, 可他前几天好像伤了腿, 行动多有不便。恰好他这些天每日清晨需得去绯烟宫为连妃娘娘请平安脉, 回来时正好路过西偏门, 而从这偏院去正堂比他从西偏门外绕道去正堂要方便许多,所以经尚宫同意后,这些天他都是由尚衣带路从这里去正堂的。”   想起那天他走路的不便, 尚衣局这么做倒是也合情合理,可当真如此凑巧吗?   她略一沉吟,看似随意地问道:“若由尚衣大人带路,那程太医也必须要在这偏院中稍候片刻吧?这里毕竟是宫女寝院,会不会于理不合?”   也许是因为事关尚衣局声誉,阿北显然有些紧张:“苏姑姑说笑了,程太医一般会来得很早,那时局中大都还未起床,而从我禀报尚衣到尚衣带他离开这偏院前后也不过片刻功夫,再说连尚宫都同意了……”   “阿北姑娘不必介意,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苏蔷淡然一笑,顺势问道,“不过不知尚衣患了何病,怎么程太医行动不便还要坚持来诊脉?”   “这个……”阿北有些为难,只含糊道,“苏姑姑也知道咱们宫人生病是瞧不得太医的,就算是尚衣也不能随便传唤太医,而太医院愿意为宫人诊病的本就不多,更何况程太医也算得上是妇科圣手,所以……”   想起在浣衣局时曾去为失去心智的赵越诊治的人也正是程少林,她心中了然,太医院的太医向来各司其职,他资质尚浅,若是负责为不受宠的妃嫔及女官诊病也是在情理之中,但倘若他一日不当值,他的那些病人却不一定能找到愿意接诊的太医了。   她转了话题,问道:“之前听你说虞姑娘只有两方绣帕,那她可是都随身携带?”   阿北点了点头,口无遮拦道:“是啊,她对那两方帕子宝贝得很,都用了好长时间了,用的时候很是珍惜,连清洗时都小心翼翼的。我们平时都笑话她太过节俭,毕竟在尚衣局里想做方新帕子还是很简单的,但她总说自己恋旧,只要帕子是干的,就两方从不离身。”   苏蔷又与阿北闲谈了几句,直到王子衿从虞善的房中出来,摇了摇头表示一无所获。   既然房中没有,那就佐证了阿北的话。   虞善的确是将两方绣帕都带在了身上,可落在槐林中的只有一方,而另一方却出现在了浣衣局的偏院中。   倘若将绣着一双鸟儿的绣帕晾晒在院中的人并非虞善,那就只能是凶手。   不仅是杀害卢晶的凶手,还是害死虞善的凶手。   那人先将卢晶骗到了槐林外,趁她不备时将其杀害,然后捡起槐林东侧的碎石堆上的一颗石头悄然跑到西侧,在将石头扔进槐林后迅速向西跑去。而听到动静后的白秋与虞善走出槐林后发现了卢晶尸体,震惊之后各自回去。虽然白秋掩护虞善到了百鱼池后才离开,却没想到凶手并未停留在槐林附近而是藏匿在百鱼池附近,所以在他离开后,凶手立刻动手,将虞善杀死,并从她身上拿走了她一直随身携带的两方绣帕。处理好虞善的尸体后,凶手又返回到了槐林,将其中一方扔在了槐林,而另一方却趁机晾晒在了尚衣局的偏院中,作出虞善晨时曾出现在尚衣局的假象。   无意间撞破奸情的卢晶惨遭白秋杀害,虞善在经受一夜内心折磨后或因愧疚或因畏罪而自杀,最后白秋伏法,这便是凶手费尽心思想给这宗凶杀案捏造的开始与结局。   假如白秋极力反驳自己与虞善有染,又拒不承认曾去过槐林,那真凶险些便得逞了,毕竟只要他竭力掩饰,明镜局便能用证据戳破他的谎言,到时他难逃一死,是否杀过人就不是他能说了算。   但真凶估计没有想到白秋为了挽回虞善的性命会如此配合,以至于明镜局不可能将杀人罪名强行加在他的身上,也有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调查其中破绽。   可这个真相却太过凶残,因为所有人都在苦苦寻找的虞善之所以毫无踪迹,是因为她与卢晶在同一个夜里就被害了。   在卢晶死去的第三日午后,一直失踪的虞善终于被找到了。   只是,她被从百鱼池拉出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池中的鱼虫咬噬得面目全非,据说除了莫承之外,在场包括李大衡与禁卫在内的所有人都恶心干呕了很久。   据说为了下池捞尸,明镜局还大费了一番周章。   因为百鱼池内豢养的鱼虫大都凶猛,极有可能伤人,所以要派人下水,必须先将那些鱼虫事先捕捞起来。但内侍省的宫人却认为明镜局的说法本就无凭无据,倘若一番折腾后一无所获不仅会费神劳力还会惊吓到鱼虫,所以刚开始并不同意。而莫承性子倔强,自然不依不饶,在内侍省大闹了许久。后来不知轻衣司是如何得知了消息,云宣亲自去了一趟内侍省后才将掌管百鱼池的宫人说服。   纵然只是猜测,但终究还是证实了。   跟随莫承去捞尸的明镜局宫人几乎都不愿提起那惨不忍睹的一幕,连验尸时仵作门的人也是能避则避,莫承也不勉强,最后还是只有钱九凝一人在身边辅佐。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虞善是被人杀死之后才丢进了池水中。   掌镜房中,听了苏蔷的汇报,莫承神色不动,只淡然地嗯了一声,默了片刻后道:“出去吧,让梁辰紫进来。”   按她的吩咐传了话后,王子衿忿然不平道:“这算什么,最关键的线索是蔷姐你提供的,掌镜不赏也就算了,竟然还将梁辰紫唤了过去,感情我们东奔西跑的却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啊,掌镜也未免太偏心了些。”   苏蔷却并未放在心上,平心道:“这件案子的副审本就是梁姑姑,她只是不愿插手绯烟宫的事,否则这些线索她也是可以查出来的。”   王子衿只觉没趣,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去太医院查一查那个程太医?”   “太医院的人哪里是我们明镜局能随意动的,”不觉间紧蹙了眉,苏蔷叹息道,“更何况这一切不过是咱们的猜测而已,并没有证据,一切还要等掌镜吩咐。”   待梁辰紫在桌案前坐定,莫承放下手中的书卷,平静道:“这件案子以后你不用再查了。”   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住,沉默片刻,梁辰紫抿唇问道:“为什么?”   “原因你自是清楚,但既然你问了,我便与你说清楚。”莫承面如止水,看着她直截了当地道,“首先是因为你与连妃娘娘的宿怨,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静睿智的人,却不想你时至今日都放不下当年的旧事。当然,更重要的是你与程少林的关系。”   听到“程少林”三个字,梁辰紫蓦地身子一颤,神色霎时苍白,目光不由避开了她的注视,双唇张开又合了几番后才低声道:“奴婢不懂掌镜是什么意思。”   短叹一声,莫承站起身来,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墨画道:“当年你与连妃反目,不是因为争那一个宠妃之位,而是因为你心中早有意中人,太医程少林。”   梁辰紫心头一震,猛然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莫承纤瘦的背影。   宫中知道她与连妃曾有纠葛的人极少,即便知道,也不过是以为她们当年是为争宠反目,而莫承竟能如此清楚她的心意。   当年与连妃刚入宫时,有一晚她深夜难眠,便趁着月光独自去了百花苑,见荷花池中恰有一叶小舟停在岸边后便撑着篙划将小舟划到了池水中央。清风习习,荷香弥漫,她一时兴起,不由低声吟唱,却不想恰好被路过的皇上听见。   那次皇上虽站在岸边,在朦胧月光中并未看清她的容貌,但言语间已然对她流露出了几分兴趣。她心知肚明,但因心中早有所属,不愿另嫁他人,所以在皇上问她姓名时故意谎称自己姓连名意。   果然,在第二日,原本也只一心想做个普通宫女的连意便被皇上下旨封为妃子,而她与连意本就愈发薄弱的情义也因此事所剩无几。   当年的一道圣旨下,她原本情愿自我了断也不想入宫的,最后之所以还是进宫,是因为知道了她的心上人在宫中做太医。   而正如莫承所言,那个人便是与她青梅竹马的程少林。   眸底风雨翻腾,梁辰紫沉声问道:“这些是我姨母告诉你的对不对?”   “我明镜局的事,何须尚宫来说。身为明镜局掌镜,这些小事如何能瞒得过我。”莫承转过了身来,语气轻软了些,似是有意安抚于她,“这件案子涉及到程少林,让你避嫌是为了你好。”   不再否认,梁辰紫却蓦地站起,慌忙替他辩驳道:“不,程大哥不可能是凶手,他与虞善卢晶无冤无仇,怎会杀人?”   莫承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行了,我说了这件案子不用你再插手,回去吧。” 第86章 花开彼岸(十一)嫌疑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涉及到一大堆时间,为方便理解,第二段是用古代时辰描述,第三段是用现代时间表示,所以可跳过第二段直接看第三段哦。   当这件案子的副审由梁辰紫换成苏蔷的消息在明镜局传开时, 很多人都吃了一惊。但其中的内情很快便明了了,因为在莫承打算带着苏蔷她们前去太医院时,梁辰紫竟主动要为程少林作证。   “卢晶离开绯烟宫是亥时左右,从绯烟宫到槐林, 大约需要半个时辰,而白秋是在亥时下一刻发现虞善被杀的,他精通验尸, 既推断出那时她已经死去至少两刻钟应该不会有错, 也就是说她亥时离开绯烟宫,亥时上四刻前到了槐林并被害, 亥时下二刻被白秋和虞善发现。而白秋和虞善离开槐林时是在亥时下二刻,那虞善被害应该是在亥时下三刻左右, 所以凶手至少从夜里亥时上四刻到亥时下三刻之间都在槐林附近潜伏, 倘若他是在绯烟宫附近将卢晶诱骗至槐林, 那上场的时间便更要提前一些, ”梁辰紫的语气冷静而条理清晰, “但从戌时上四刻到戌时下二刻, 程少林一直在西鸾殿为众位太妃请脉, 而子时上一刻时我到太医院时他已经在那里了, 倘若他是真凶, 如何能在亥时下三刻杀了虞善后于一刻钟内从槐林赶到太医院?”   (现代时间版:“卢晶离开绯烟宫是在晚上九点左右, 从绯烟宫到槐林,大约需要一个小时,而白秋是在十点十五发现虞善被杀的, 他精通验尸,既推断出那时她已经死去至少半个小时应该不会有错,也就是说她九点离开绯烟宫,十点前到了槐林并被害,十点半被白秋和虞善发现。而白秋和虞善离开槐林时是在十点半,那虞善被害应该是在十点四十五左右,所以凶手至少从夜里十点到十点四十五之间都在槐林附近潜伏,倘若他是在绯烟宫附近将卢晶诱骗至槐林,那上场的时间便更要提前一些,”梁辰紫的语气冷静而条理清晰,“但从八点到八点半,程少林一直在西鸾殿为众位太妃请脉,而十一点时我到太医院时他已经在那里了,倘若他是真凶,如何能在十点四十五杀了虞善后于十五分钟内从槐林赶到太医院?”)   梁辰紫所言不无道理,从槐林到太医院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更何况他的腿还受了伤。   议事厅中,得了这个消息,苏蔷不由得有些气馁,但其他人更留意的显然是梁辰紫竟然与程少林私下会面的事。   “原来梁姑姑竟然与程太医相识,还在半夜去太医院与他私会!”王子衿兴奋不已,却又难免失落,“这么大的事情我竟然一无所知,让人羞愤难当啊。不行,我回头便要去查一查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相识的。”   宫女私会太医已违反宫规,莫承带着梁辰紫去向司镜请罪,所以议事厅中除了苏蔷与王子衿外,便只剩下了钱九凝、吴蓬与李大衡,她便肆无忌惮地感叹了几句。   钱九凝有些迟疑地问道:“这件事会不会是梁姑姑为了给程太医脱罪给做的伪证?”   “应该不会。太医院当值的又不是只有程少林一人,只要稍一打探便能清楚程少林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太医院的,而梁姑姑之所以主动作证,应该是不希望明镜局去打扰他,也不想让我们从旁人口中得知她去见程少林的事,”苏蔷微微摇了摇头,并不认同钱九凝的质疑,“更何况,那天我出宫去大理寺,回来的时候已近子时,的确听见梁姑姑在房中梳洗,应该是刚刚从太医院回来。”   “那这就奇怪了,倘若真凶不是程少林,那虞善的帕子便不该是他挂在上面的,可那天早上去过尚衣局的人也只有他啊。”李大衡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难道凶手是尚衣局的人?!”   原以为很快便会真相大白,没想到反而一无所获,苏蔷愁眉紧锁:“看来我们还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如今也只能从头开始了。”   晚膳后,苏蔷正在镜书房翻阅卷宗,正一筹莫展时,去暗查程少林行踪的王子衿和吴蓬来报,说是梁辰紫所言的确不假。   那晚,程少林照例去西鸾殿为各位太妃请脉,以往他都会在戌时上四刻(晚八点)离开太医院前往西鸾殿,戌时上四刻(九点)到,但他的腿受了伤行动不便,所以那一晚便提前了一个时辰出发。他到达西鸾殿的时辰与往日差不多,而且在诊脉时也与平日并无异样,回到太医院的时辰的确是在子时,不过一刻梁辰紫便去太医院找他,但只与他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   如此说来,他的确没有作案时间,但也许是因为绣帕的缘故,苏蔷总觉得他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在就寝前,她思来想去,还是在熄灯前披着外衣出了门去。   敲开梁辰紫的房门,她见梁辰紫并未要让她进去的意思,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梁姑姑,我想知道那天你见到程太医后,可曾发现他有什么异常?”   廊下悬吊的宫灯随风摇曳,灯光昏黄,梁辰紫的眸光深沉而冰凉:“没有。”   苏蔷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厌恶与不耐,又问道:“那他可曾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梁辰紫双眉微蹙:“没有,这件案子显然与他无关,你为何还要穷追猛打?”   她微微一笑,未作回答,反而又问道:“那他可曾认识连妃娘娘?”   眸子蓦地一紧,梁辰紫默了一瞬后才道:“你这话问得奇怪,他是太医,如何能不认识主子。”   随后,也不再与她啰嗦半句,直接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苏蔷裹了裹身上的外衣,唇角的微笑渐渐收起,若有所思地回了房间。   听到她离开的声音,坐在桌案前的梁辰紫松了口气,但目光落到桌子上摊开的一方帕子时,神色又是一沉。   那帕子上绣着大红怒放的牡丹,但最显眼的,却是上面安然轻放的一片槐树叶。   第二日清晨,莫承将苏蔷唤到掌镜房,问道:“今天便是皇后娘娘设下的最后期限,你有什么打算?”   苏蔷想了想道:“既然从证据上没有突破,奴婢想从头开始,找到卢晶与虞善被杀的动机。”   莫承淡然地嗯了一声,道:“柳妃娘娘要听故事,召司镜与我前去白瑜宫,这件案子今日你全权负责吧。”   一怔之后,她便明白了柳贵妃的意思。   宫中一夜之间有两名宫女被害,皇后又亲自下了懿旨限期责令明镜局破案,柳贵妃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将司镜与掌镜都传唤至白瑜宫,显然是为了让明镜局找到延期结案的理由。   柳贵妃与逸王本是同气连枝,而在沈熙一案中她害得逸王痛失了沈公与刘家的支持,原本柳贵妃也该对明镜局颇有微词才是,可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皇后想做成的事,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送走掌镜与司镜,她与李大衡一同去了绯烟宫。   与之前不同,这次她们是从正门进去拜访的,而绯烟宫的气氛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也许是因为宫人更多了些,已经少了许多清冷与孤寂。   一入正门,便是一条夹道,两边是高耸茂盛的竹林,夹道的尽头便是正殿,两边各有一间耳房,通向后院的门洞在耳房后面。   东边的耳房正在熬药,草药味弥漫了整个前院,从窗户中飘出的白烟将院子弄得云烟缭绕。   带路的小宫女推开了正殿的门,门开了大半时,正好碰到从屋檐垂落下来的两只铃铛,叮叮作响悦耳动听。   进了正殿,连妃已经等在正厅等候,旁边站着随身侍奉的阿欣。   那是苏蔷第一次见到连妃。   她的脸色略白,坐在贵妃榻上,左手肘枕着旁边的扶手,手轻轻地撑着头,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瘦弱,柳眉细目间反而晕染着淡淡的清爽之气,有若竹韵一般。   “为了让阿晶死而瞑目,还要劳烦两位姑娘亲自前来,实在辛苦了。”她微一抬手,示意正在请安的她们起身,声音清冽如泉水,煞是好听,“难道是已经结案了吗?”   “启禀娘娘,人命关天,若无足够的证据,明镜局不敢妄断。”苏蔷恭敬地道出来意,“奴婢此次前来,是想去阿欣姑娘的寝居中看看,还请娘娘应允。”   阿欣有些奇怪道:“之前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在发现卢晶尸体的那天明镜局的确已经派人来绯烟宫将她的房间搜查了一遍,但连妃还是同意道:“无妨,只要能为阿晶昭雪,这又算得了什么。”   阿欣带着她们到了后院,解释道:“以前我和阿欣交替轮班,谁当值就睡在前院正殿西边的耳房里,但我们的私人物品都在这后院的寝居里。”   后院不大,很是幽静,有个花草稀疏的小花园,东西各有几间厢房,她们曾去过的竹亭就在墙外。   因为人少,阿欣与卢晶各自有一间屋子,一应用度倒也齐全。   卢晶的房子似是被打扫过,她的东西也已经被收拾到了一处,全都在床榻上放着,除了几件衣服和书信外,也就只有几味草药而已。   那些信都是卢晶与宫外的家人联系的,阿欣触景生情,有些难过道;“卢晶她虽爱财,却不舍得花钱拾掇自己,把挣来的钱和娘娘的赏赐都想办法送出宫给了家里人瞧病,连个首饰都不舍得留下。”   苏蔷收了信,心中亦是惋惜,静默片刻问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收拾出来的?”   “那天你们走后不久,娘娘就要找阿晶,我见实在瞒不过,只好实话实说。娘娘她不信,偏要来后院看看阿晶在不在,结果在这里坐着哭了很久,”阿欣哽咽着嗓子道,“后来娘娘听我说起明镜局可能要来搜查,便让我把阿晶的东西都给收拾了出来。”   苏蔷觉得有些奇怪,目光环视一周后,见李大衡并没有什么收获,又问阿欣道:“那你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可曾发现了什么奇怪的物件?”   细想片刻,阿欣摇了摇头:“没有,就只有这些。” 第87章 花开彼岸(十二)秘密   回到正殿, 向连妃娘娘请辞后,阿欣引着她们出了门。   铃铛的叮当声清脆清晰,苏蔷有些奇怪地问道:“这铃铛是……”   “哦,娘娘她喜欢清静, 平时是不用我们随侍身旁的,所以我们即便当值也是在西边的耳房里候命,一旦听到这铃铛响起就知道娘娘出了门, 好及时出去, ”阿欣解释道,“其实殿中也有几个备用的铃铛, 娘娘若是有事召唤我们,也都是用铃铛的, 免得伤了嗓子。”   这倒是个省事又有用的法子。   苏蔷抬眼望向那烟雾缭绕的东耳房, 脚下微微一顿, 向阿欣请求道:“我想进去看看, 不知是否方便?”   虽有些疑惑, 但阿欣还是欣然同意, 撩起门帘带着她们进去。   屋子并不大, 布置简陋, 窗子下面砌着灶台, 上面支着一个药罐, 旁边放着几个贴着标签的瓷罐,里面都是些药材。   有个小宫女正在用扇子用力地煽风,满屋子的浓烟从窗口飘向了外面的院子里。   苏蔷站在她的身边向外张望, 看到正门旁种着的茂密竹林几乎挡住了那里大半的视线,完全看不到绯烟宫的宫门。   她沉吟片刻,侧头去问阿欣:“那天晚上,阿欣你可是就在这里看到阿晶出去的?”   阿欣点了点头:“当时我正在挑拣药材,突然听见有铃铛响声,抬眼便见阿晶关了殿门,脚步匆忙地向门口而去。我脱不开身,只好唤了她几声,但她好像没有听见,直接就走了。”   苏蔷细细听着,一双冷静的眸子望向窗外,似乎在搜寻那晚卢晶的踪迹。   深夜,浓烟弥漫,灯火昏黄,一袭青色宫衣的女子关了殿门,匆忙向大门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那片竹林之后。   苏蔷收回眸光,问阿欣道:“她走的时候可曾提了宫灯,你是否听见了她开了大门又关了的声音?”   阿欣细想了片刻后道:“那晚有些月光,她好像并没有提灯。至于开门声……绯烟宫的大门不常开,平日里我们就是出宫也是从旁边的侧门出去,这开门关门的倒也没什么声响,但那天晚上我的确听见了她关门的声音。”   边向门口走去,苏蔷看似随意地问道:“若我所猜不错,那天应该是阿晶在当值吧,那你是什么时候从后院来到这里熬药的,来了之后可见过阿晶?”   “我一般都是戌时上三刻(晚七点四十五分)过来,那天也是。”阿欣摇了摇头答道,“她当时在殿中侍候,我并没有看见她。”   回明镜局的路上,李大衡有些不解地问道:“阿蔷可是在怀疑绯烟宫有问题?”   她默了一瞬,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觉得连妃娘娘在得知卢晶死讯的反应是否正常?”   “连妃娘娘……”李大衡想了想,恍然大悟一般:“你是说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看尸体?!”   苏蔷点了点头,微蹙了眉:“正常人若是听说自己亲密之人死于非命的确会质疑,就算她先去后院找卢晶,但在确定她不在的情况下也会自然而然地要去看她的尸体,怎么可能会先让阿欣收拾她的房间?”   李大衡甚觉有理,惊讶问道:“难道连妃娘娘不希望我们找到卢晶的什么东西?”   “我记得之前在虞善与卢晶因贩药一事断绝来往后,卢晶曾带着一个包袱到尚衣局向虞善认错,她曾对阿欣说那包袱里是她送给虞善的赔礼,但其实她又带回了绯烟宫,并未送给虞善。”苏蔷细细分析道,“后来,虞善曾对白秋提起过,说她一时大意对卢晶说了不该说的话,还可能因此害她死于非命。所以,我怀疑她们之所以在同一个晚上被人灭口,是因为知道了一个秘密,而那个秘密便被藏在卢晶曾带到尚衣局的包袱里。”   “可是她房中都是些寻常的物件,并没有什么异常啊。”李大衡惊愕问道,“难道是被连妃娘娘藏起来了?”   “她可能原本打算这么做,所以快了明镜局一步先行去卢晶的房间。”苏蔷摇了摇头,道,“但应该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否则阿欣不会不提。”   李大衡却是不信:“那阿欣也有可能撒谎啊,也有可能连妃在此之前已经去过她的房间了。”   “绯烟宫只有她们主仆三人,连妃很难瞒过她们两人的耳目独自去搜查卢晶的房间。而且从卢晶出事的那天夜里起,阿欣便一直侍奉在连妃身边,她根本没有机会摆脱阿欣去后院。也正是因为一直没有机会,她才会冒着风险在得知卢晶死讯的第一时间去了后院。”苏蔷耐心地向她解释道,“阿欣不比卢晶,她忠厚老实,一切都以主子马首是瞻,即便是煎药,太医说一刻都不能离身,她便真的从不敢离开那药罐半步,所以连妃对她信任有加,也不会担心她会怀疑什么。就算连妃那天找到了什么并当着她的面收了起来或者加以毁灭,只需要随便寻个借口便能让她信以为真。当然,这样的人若是撒谎也很容易被识破,因为她太容易心虚。”   李大衡频频点头,已是十分信服:“可是,她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又藏在了哪里?”   “卢晶是个心思剔透的人,大胆心细,却不容易相信任何人,她自然不会傻到将有可能害了她性命的东西随便地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一定将它藏在了一个不易被人找到的地方,而且即便告诉了旁人,那也可能只有虞善才知道。”苏蔷轻叹了一声,有些感慨道,“可她却没想到,就是因为她是这样谨慎入微的性格,才害了她与虞善的性命。”   李大衡有些不解:“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方才我在她房间的时候,看到她最近收到一封家书上说她的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急需一大笔银钱来救命,这应该就是她铤而走险的原因。”她的语气又恢复了冷静,平缓道,“这世间的物件,越危险的便越是有用。她应该是在无意间撞破了什么秘密,原本以为那物件能为她换来母亲的性命无忧,所以将它妥善藏好,以此为要挟来索要银两。但被威胁的人却很清楚她的为人,知道她向来谨小慎微贪财无度,无需提醒也会将那东西藏得严严实实,所以,如果她死了,那秘密也就会随着她一起离开这个人世,再也不会被人发现。”   “原来是这样……”李大衡恍悟,“如此说来,凶手杀了虞善,是因为担心卢晶将那个秘密告诉了她?”   “应该不仅如此。”苏蔷补充道,“我想,卢晶之所以主动去找虞善和好,是因为希望她能帮自己解开那个包袱里藏着的秘密。也因为虞善在无意间道破了一些天机,卢晶才会拿那个秘密来作为筹码。卢晶到尚衣局找她时,虞善可能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但后来她在细想之后才发觉自己有可能害了卢晶,所以才会对白秋道出那样的担忧。而且,她曾在卢晶出事那天的暮晚时分去绯烟宫的后门找过她,结果双方不欢而散,应该也是为了劝说她收手。”   “这么说,卢晶的死与连妃脱不了干系?”李大衡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道,“可她究竟发现了连妃的什么秘密,竟害得自己死于非命?”   “这一点我尚未想明白,也许便是破案的关键。”苏蔷扶了扶额,有些疲倦地道,“不过,既然卢晶为了此事特地去尚衣局找虞善请教,应该与药理有关。”   李大衡有些为难地拍了拍额头:“这就难办了,这真凶该不会是连妃吧?可她看起来病歪歪的,走几步路就会气喘吁吁,也不像是个能犯下凶杀案的人啊。”   “你说的不错,但她无力杀人,并不代表案子与她无关。”苏蔷点头赞同,建议道,“想办法查一查连妃的行踪,看她最近曾与哪些人有过接触。”   李大衡毫不迟疑地道:“这倒是不用查了,之前调查卢晶的行踪时候已经查过了。从明面儿上来看,绯烟宫至少有十来天都没有其他人进出过了,再往前就是程少林前去为连妃诊脉。”   听她提及程少林,苏蔷不由得又有些困惑。   从种种迹象来看,程少林的确嫌疑最大,可有太医院与梁辰紫的作证,虞善被害的时候他显然已经回到了太医院,卢晶被害时他又没有时机去槐林,显然证据不足。   正沉思间,李大衡突然扯了她的衣袖提醒道:“前面的人是张左卫吧。”   站在不远处的男子正是张庆,看样子好像是在特意等着她们。   待李大衡颇有些不情愿地守在了不远处后,张庆道明了此行的来历:“将军昨天连夜赶去乾州调查一宗案子,走前特地吩咐我将一件事情查清楚后向苏姑姑言明。”   苏蔷心下了然,屈身道谢:“多谢张左卫。”   张庆有些疑惑:“你不问问是什么事?”   她微微笑道:“轻衣司对明镜局的进展了如指掌,想来云将军让张左卫亲自调查的事情,应该是与太医程少林有关吧。”   “苏姑姑果然聪明无双。”惊诧之后,他连道了两声佩服,“不错,将军吩咐我要办的事的确与程少林有关。我已经去核实过,他的右腿是五六天前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弄伤的,当时在外城马场的人很多,包括睿王在内。不知之前是否是真的,但今天他的确是还未痊愈。”   苏蔷淡然地嗯了一声,等着他先将话说完。   原以为她会多少流露出失望情绪的张庆见她毫无反应,反倒是一副安静地等着下文的表情,心下不由得有些佩服她的沉稳内敛,将最关键的情况和盘托出:“但他的马术其实极好,而且自从入宫做了太医后从未在外城的马场上骑过马。” 第88章 花开彼岸(十三)病榻   夜色渐深, 苏蔷虽然一日奔波,却依旧没能在皇后的最后期限前破案。司镜与掌镜在熄灯前尚未归来,明镜局上下皆有些惴惴不安,谁都知道皇后对明镜局颇有不满, 一直伺机而动,从裁人减俸到削权夺印,明日也不知又会有什么动作。   四下安静, 她静静躺在床榻上, 虽然早早闭上了双眼,脑海中却仍是一片喧嚣热闹。   从太医院到绯烟宫, 从卢晶到虞善,所有的线索与疑团纷至沓来, 乱成一团解不开的麻。   她猛地睁开眼睛, 长呼了一口气, 渐渐恢复平静。   待脑海里所有的场景都被摒弃开来恢复一片空白后, 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眼前似有一个人影愈来愈清晰, 那是在宫城中外城的马场上, 那人策马扬鞭, 一副驰骋而行的打算, 但不知为何, 马似是受了惊, 前蹄跃起,突然便将他翻下了马。   众人蜂拥而至,关心问候, 有人要替他看伤,被他以自己便会医术为名善意回绝,却双眉紧皱闷声忍痛,显然伤到了筋骨。   有担架将他抬到了太医院,然后又有轿子将他送回家中休养,但上不过短短一日,纵然行动不便,但他还是重新回到了太医院开始当值。   那一晚月光尚浅,为了按时给西鸾殿的太妃请平安脉,他早早便出了门,一瘸一拐地一路穿过甬道小路,与往常一般准时到了西鸾殿。不消半个时辰,差事办完,他告辞离开,开始回太医院,到了不久后便见到了前来与他相见的梁辰紫。   第二日清晨,他又如约去了尚衣局为尚衣诊脉,那时天色尚早,尚衣局的偏殿大多数宫人还未早起。   这便是程少林那几日的行程,即便再回想一遍,也是毫无破绽。   她今日已经试验过,从西鸾殿到太医院,原本只需大半个时辰,但他行动不便,两个时辰能回去已然不易。   但是,依着张庆所言,倘若他的腿伤是假的,那一切就要另当别论了。   假如他依旧行动自如,那从西鸾殿到槐林不过三四刻左右,他倒是的确有足够的时间杀死卢晶再返回太医院。但白秋与虞善到槐林相约的时间是亥时上二刻(晚九点半),据白秋推断卢晶被害是在亥时上四刻(晚十点)之前,那他是如何确保卢晶是在那两刻钟内到了槐林并且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而且,据阿欣所说,卢晶离开绯烟宫并未带上灯笼,虽然那晚的确有月光,但远不足以能借着上路,这只能说明她当时并未打算走远,既然如此,又是什么让她走了半个时辰的夜路去槐林那么偏僻的地方的?   倘若凶手想要将她的死嫁祸给白秋,那必然已经知道白秋与虞善私会的秘密,而他们是否要在当晚相约的暗号都是在当日晨时通过虞善洗好挂起来的绣帕来传达的,也就是说,凶手必须在案发当天才能确定白秋是否会在夜里出现在槐林,所以也不可能提前与卢晶相约到槐林外见面。可通过明镜局的调查,那天白日里除了黄昏时在后门外与虞善见过一面,卢晶并未出过绯烟宫的大门,凶手究竟是如何将卢晶引诱到槐林的?   身子蓦地一颤,苏蔷突然明白过来。   难道是连妃让她去的?!   没错,若程少林是真凶,那他最有可能的杀人动机便是替连妃隐瞒秘密,而连妃定然会竭力助他,一定会想办法将卢晶哄骗去槐林。   但是……   黑暗之中,她的目光却又在转瞬间布满迷雾。   但是,连妃若足不出户不可能知道当晚白秋会与虞善相会的事,而且卢晶心思缜密也不可能会对连妃没有戒心,单是虞善死的时候程少林已经回到了太医院便足以说明他并非杀人凶手而且不在场证据便是铁证。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额头,困惑不已。   程少林的一举一动开始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在尚衣局,在太医院,在马场,在绯烟宫外……   突然间,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为什么会怀疑他?   除了虞善的那一方绣帕之外,程少林既无杀人动机又无作案时间,可自己为何独独会坚持他与这件案子脱不了干系?   原本她只是觉得虞善的那方绣帕太重要,所以能以此断定程少林必定与此案有关。但现在想来,怀疑的种子似乎很早便开始埋下。   与程少林的第二次见面,是在绯烟宫外。当时阿欣说,连妃娘娘已经多日拒绝召见他,但他却每日几次出现在绯烟宫外。   虽然被阿欣回绝之后他的神色淡然,但那时其实她便已经觉得他与连妃的关系不简单,否则一个普通的太医如何敢违逆主子的吩咐擅自前来请脉,单单以敬业为理由实在太牵强了些。   而且自从得知梁辰紫分别与他和连妃的关系之后,她便更是起疑。这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梁辰紫与连妃曾亲如姐妹,而又对程少林心有所属,那连妃也极有可能早就认识程少林了。   所以昨天晚上她曾去找梁辰紫试探,只是当时程少林的嫌疑已因梁辰紫的证词减轻许多,而且她觉得就算他们是旧识也说明不了什么,所以那件事也便不了了之。   但现在想来,也许连妃与程少林之间的关系便是关键,甚至极有可能与连妃想要隐藏却被卢晶识破并以之威胁她的秘密有关。   苏蔷暗暗下了决心,准备明日一早便让王子衿着手调查这件事。但同时却又隐隐有些不安,倘若连妃与程少林之间当真隐着男女私情,那这件案子可能就更棘手了。   虽然稍稍理清了一些思路,却仍旧有些神思飘忽,又过了许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却在突然间听到有人在敲打窗子。   她猛然惊醒,坐起身子向紧闭的窗子看去,只见外面廊下的灯火摇晃,一个身影倒映在窗纸之上,不轻不重地又敲了几下窗框。   钱九凝也醒了过来,有些惊恐地坐起,颤着声音低低问道:“外面,外面是谁啊……”   她已经平静不少,胆子也大了些,拍了拍钱九凝的手后准备下床:“不怕,应该是自己人,外人不可能进来的。”   开了门,果然见莫承已经从窗户走到了门外,虽是一脸疲倦,但目光却依然锋利如剑。   虽然莫承并未道明来意,但她知道莫承定然是又发现了与案子有关的线索,否则不会在半夜里将她们叫醒。果不其然,莫承带着收拾好的她们直接出了青镜院向仵作房而去。   仵作房与镜书房在同一个院子,只是被安排在了最深的角落里,平时极少有人来走动,门前的两只灯笼也有些旧了,竟然还灭了一个,夜里更是透着一股阴森与腐朽,让人不寒而栗。   开了锁,门吱呀呀地莫承被推开,屋内透进来几缕月明,正在燃着的檀香将里面的腐臭盖住了一些,但却也让那气味更诡异刺鼻了些。   钱九凝熟练地将桌案上的油灯点亮,苏蔷才看见里面十张木床中只有两张上盖着白布,想来便是虞善与卢晶了。   虽然她们生前曾有过罅隙,但多年来的感情在宫中也不算常见,但愿黄泉路上她们能相依为伴,再轮回转世时不要再深入宫廷了。   莫承在一张木床前停下,掀开白布,露出卢晶被翻转过后的尸体:“钱九凝,你来看看。”   苏蔷在一旁拿着灯为她们照明,见钱九凝细细地洗了手,拿了一支如筷子般长短粗细的银棒小心地拨开了卢晶已经散乱下来的头发,细看之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虽然并不明显,但她的后脑勺上的确有一片淤青。   钱九凝惊讶问道:“有些并不是很重的伤痕会过一段时间才会显现出来,难道她是被人先打晕之后又被人杀死的?”   莫承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原来凶手是先将她打晕后才下的手。”苏蔷却又困惑道:“可是,这便说明卢晶是被人在暗中袭击的,就算杀人时白秋没有听见动静,那她遇袭时怎么会也什么都没听见呢?”   莫承未予置评,一抬手,示意她们先出去再说。   到了掌镜房,听了苏蔷这一天来的调查汇报,莫承沉默良久后,突然开口道:“今日我与司镜去白瑜宫时,听柳贵妃讲了一件有趣的事。”   苏蔷与钱九凝对视一眼,皆不明所以。   看来柳贵妃召她们去白瑜宫并非只是听了故事。   “两年前,连妃刚入宫,身体并无大碍,原本颇得皇上宠幸,所以才赐给了她绯烟宫,特地命人在宫殿内外都种下了竹子。”她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子,目光清冽,“不过几个月后,连妃在一次受了风寒后便开始缠绵病榻,一直对外称体内虚寒不宜侍候龙体,这件事宫中几乎无人不知。但柳妃今日却有意无意地提到,她曾在连妃生病之后去绯烟宫探望过一次,而且是深夜拜访,连卢晶和虞善都已经歇息了,可独自歇息在正殿的连妃竟然大汗淋漓还穿着舞鞋。”   当时,柳贵妃状似在感慨人生不易,就如连妃,即便身患重病也不忍放弃最喜欢的舞步,可她们又怎会听不出,她是在暗示连妃极有可能是在装病。 第89章 花开彼岸(十四)威胁   第二日清晨, 卓然、胡西岩与莫承便奉了皇后的懿旨前去凤栖宫了,想来至少免不了一顿责骂。   她和钱九凝一夜未眠,用早膳时一脸疲倦,李大衡和吴蓬见了, 不由多问了几句。   其实很多事情都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只是推理总归不能成为证据。   王子衿端着食盘跑了过来,还未坐下便神秘地对苏蔷低声道:“子衿不辱使命, 打听清楚了, 程少林和梁姑姑都是永州清叶人。”   钱九凝有些疑惑地道:“清叶……听起来有些耳熟啊。”   苏蔷却不意外,默了一默道:“连妃养的猫就叫清叶。”   王子衿似乎也刚刚才想起来:“是哦, 好巧啊。”   吴蓬与李大衡是颇为登对的一对师徒,都不拘小节, 也不擅长深思细挖, 只当是个巧合, 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钱九凝却谨慎心细, 很快便猜到了其中的联系, 在一刹那间便忧心忡忡。   用过早膳, 她们正打算回青镜院, 苏蔷却被身后的梁辰紫给唤住。   到了空无一人的长廊亭下, 神色有些黯然疲惫的梁辰紫示意她在石桌前坐下, 直到后院渐渐没了动静, 才低声开口:“你查到凶手了?”   迟疑片刻后,苏蔷点了点头。   她咬了咬唇,往日里的意气风发似被一扫而空, 眸中不知是伤心难过还是遗憾失望,但语气中竟微微有些轻颤:“谁……”   苏蔷微有犹豫,却没有找到要瞒住她的理由,略一沉吟后便道:“两个人。”   脸色在刹那煞白,唇张了又合,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终究却只是问道:“可有足够的证据指控?”   她摇了摇头,如实道:“没有,但这个世上没有完美的杀人迷局,凡害人者,都会有所疏漏。”   梁辰紫的唇角泛开一丝苦笑:“那你可知道我来找你目的?”   她微微垂了垂眼,没有回答。   将目光探向天边,梁辰紫似是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中,语气绵长:“其实我们三个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从小一起长大。七八年前连意一家从清叶搬走,虽然有些伤感,但我其实还是有些欢喜的。因为那时虽然还小,我也能看得出来程少林更喜欢与她在一起。我想,既然她走了,那他就只能陪我一个人长大,这大概便是那些年最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了。事实上也正是这样,能称得上与他青梅竹马的,这世上应该就只有我一个人。”   她喜欢他,从小到大,那种坚持让长大后的她也有些惊讶,但她从不认为自己与他之间的故事会惨淡收场,门当户对竹马郎,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她命中的良人。   虽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后程少林一直未有动静,反而更加痴迷于钻研医术,与她的来往也渐渐淡了许多,但她并不着急,更何况程家也已经有意要来梁家成亲。直到三四年前的一天,他突然前来告辞,说自己迟早要去京城学医,以后可能很少回来,让她切莫因为自己而误了大好年华。   在她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中时,没过多久,他果然离开了清叶去了京城。两个月后,程家举家搬走,与她再无联系。   她自以为是个坚强的女子,但那件事于她而言如同天塌地陷。她相思成疾,主动与他写了许多信,终于在半年后收到了他的第一封回信。她拆开信时满心欢喜,却不想他说除了进宫做了太医外,更强调了自己在京城偶遇连意的过程,并明示自己已经准备与她定亲。   自此之后她抑郁成病,有近半年的时间都缠绵病榻。   她知道他的诀别之意,却想不通自己究竟比连意差到了哪里,这些年来自己明明待他竭尽所能,为何过了那么多年,他依旧愿意选择她。   但她终究还是撑了下来,待大病痊愈后,心思反而比以前更通透了些,而传召她入宫选秀的圣旨便是在那个时候下达到了家中。   她无心为妃,但适龄未婚的官家女儿要入宫选秀是大周律例。   圣旨虽然不可违逆,可有姨母在宫中做尚宫,只要她安分守己过不了几年便会被重新放回家中。而更重要的是,他在宫中做太医。   毕竟那么多年的感情不是随意便能放手的,所以她同意入了宫。   但最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在初选之后在众多秀女中认出了多年未见的连意。   她变了模样,却比小时候更美,让人一见心动。   梁辰紫震惊万分,与她相认之后才知道原来她虽然对程少林心有所属,却遭到了一直想靠她为妃得宠来振兴家门的家人反对,不顾她的意愿便强行将她送入了宫中。   但连意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她并不计划留在这里,而是想着要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择机让自己出局。只要不能留在宫中,那她与程少林的婚事便能顺利进行。   她说那些话的时候,眼中尽是希望欢喜,却没有留意到梁辰紫的失落与心痛。   连意显然不知道在她走了之后,还有一个人对他全心全意。   在与故友久别重逢的惊喜过后,她不禁有些失落难过,连意只顾着自己与他的白头偕老,甚至都没有问过她是否也有了意中人,那个人又是谁。   那天夜里,她辗转反侧睡不着,便独自一人去百花苑散心。在兴之所起于小舟低着嗓子哼曲子时,偶遇了亦是未眠的皇上。   在被问及她的姓名时,在惊慌失措下,有个邪恶的念头突然涌上了心头。   她作了答,道出的却是连意的名字。   从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已然因嫉妒而屈服了心中的魔鬼,彻底沦为了一个小人。   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待皇上离开后,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会误了连意的一生,悔恨不已,却又不敢向她承认这一切,直到第二天连意在震惊无措中接下了皇上封她为妃的圣旨。   看到她悲痛不绝,梁辰紫才鼓起勇气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在不可置信中,连意与她大闹一场后断绝了所有来往,而宫中的人听到风声,还以为她们的争吵决裂是源于争宠吃醋。   后来,连妃搬到了绯烟宫,她也到了明镜局当差,他们三人再也回不到少年往事中的无猜无忌。   “我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不仅要一生背负愧疚,还毁掉了他们两人的一生,所以希望尽力去弥补自己的过错。”那一段往事于她而言似是最艰难的回忆,梁辰紫苦笑一声,“在察觉到城少林寺暗中与连意来往后便想阻止他流萤扑火,可在他的心中,我早已是个不折不扣的狠毒妇人,却是听不进去我半点劝说。”   苏蔷心下轻轻一叹,问道:“如此说来,他们之间真的有男女私情?”   梁辰紫点了点头,已平静了许多:“我知道,即便我不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也会很快查清楚。你的确很有天赋,仅凭一方绣帕便锁定了嫌犯,而且紧抓着不放。但是,我今日与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让你听一段纠结的往事,而是希望你能理解他们的选择。”   “理解?”似是有些惊讶于她的措辞,苏蔷问道,“他们有情人不得厮守的确让人同情,可虞善与卢晶又何尝有罪,梁姑姑想让我如何理解?”   “宫中枉送性命的大有人在,有多少冤魂仅凭主子一句话便莫名其妙地踏上了黄泉路?我知道你心存正义,可谁不想做一个好人?在这深宫之中,人人都迫不得已,保护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事,有多少人会像你这般只顾明辨黑白?”梁辰紫目光闪烁,直截了当地劝道,“只要你愿意配合我,我定会让这件案子在你手中圆满破获,从此在明镜局再也不会有人对你冷眼相待,档籍的事情尚宫也不会再为难于你。”   苏蔷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人,她看起来是那般真诚,却又是如此圆滑。   但一直以来,她都只是以为梁辰紫不过是性情刻薄了些,为人却是正直坦率的,否则不会对她尊崇有加。可她曾尽心竭力地为明镜局破获了那么多案子,如今却因一己私利理所当然地要让逝者不瞑目,如何教人不心寒。   “你不必如此看我,这深宫之中,有几人是干净的。我曾经也与你一样一心只想匡扶正义,可事实上那不过是不谙世事时的一厢情愿而已。”觉得她的目光有些刺眼,梁辰紫微微移开了眸光,强作镇定地道,“这里虽也是四季循环,但人人都如同在冰天雪地,唯有相互取暖才能安然熬过。我既然将一切对你和盘托出,便是将你视为自己人。只要你助我这一次,以后你我便荣辱与共生死同路。”   过了良久,目光中不可思议的迷惘渐渐消逝不见,苏蔷决然开口:“多谢梁姑姑提携,但我力单势薄,不敢高攀。”   似乎并不意外被拒绝,梁辰紫并不气恼,反而牵扯了唇角微微一笑,大有挑衅之意:“你想将真凶绳之以法,但证据呢?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无论你将真相猜透了多少,这件案子也是无证可查,倘若你执意要按照自己的思路去破案,那最后只能是无疾而终,不仅卢晶虞善死不瞑目,你也会因办案不利被逐出明镜局。更何况,你欲破案,便先要指证连妃与程少林有染,这乃是天家最大的丑事,莫说司镜无法交差,连皇后也不能独善其身,怎么可能成功?” 第90章 花开彼岸(十五)真相   午膳后, 大多数人都已经去午睡休息,空荡荡的镜书房中唯有苏蔷坐在书案前,有些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柳树出神。   她与梁辰紫终究还是不欢而散,但却知道她是对的。   宫人无人不知连妃身体孱弱心地良善, 不会有人相信她歹毒凶狠,不仅与程少林暗通款曲,还与他同谋杀害了卢晶与虞善。   但即便推测到了所有的细节, 她还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指控他们杀人灭口, 更何况一个是后宫嫔妃,一个是太医圣手。倘若擅自以口舌之言来揭发真相, 莫不说自己会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连明镜局都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毕竟就算皇上心中相信连妃会背叛于他, 也不可能会坦然接受, 大概只会在恼羞成怒后用尽手段将此事打压下来吧。   原以为查明真相便能还白秋一个清白, 也能让无辜者死而瞑目, 但现在看来, 前路依旧凶险重重。   可如今, 明镜局能做主的当家人已经在凤栖宫跪了两个多时辰, 皇后依旧没有要放人的意思, 真相无法言明, 而案子又不可不破,她此时终于有些明白明镜局为何会在宫中日渐衰落的缘由了。   进退两难的无可奈何与心酸委屈,大概是没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所以历经沧桑的司镜才会练就得如此隐忍圆滑,不愿沾染是非在身的典镜也愈发懂得察言观色,而就算是一身正气的掌镜也不敢妄下断言。   轻叹了一声,她扶了扶额,明明疲倦不堪,却依旧毫无睡意。   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她抬眼,见钱九凝盈盈而来,稍稍振了振精神。   示意她拿来把凳子坐过来,苏蔷问道:“打探清楚了?”   点了点头,钱九凝柳眉微蹙,感概万千:“在回来的路上,我终于明白了苏姑姑让我再去一趟绯烟宫的原因,原来凶手不止一个人。”   虽然钱九凝认为自己在明镜局默默无闻,但莫承显然已经将她作为仵作门的优秀门人来培养,不仅是因为她愿意吃苦耐劳,更是因为她还心细如尘。   她轻轻扯了扯唇角,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这么说,一切都能应验了。”   钱九凝微一颔首:“阿欣说,之前她熬好药时大概是在亥时左右,都会立刻给连妃送去饮用,但大概在七八日前,连妃便吩咐她在子时四刻(夜里十二点)再送药过去,说是那药热的时候太苦,放一段时间那苦味便会淡许多。所以那天晚上虽然阿欣在看见卢晶出去后不过半个时辰便熬好了药,但照着连妃的吩咐并未送去,而是放在东耳房冷凉。至于她自己,便趁着空闲去西耳房小睡了一会儿,只是她心中牵挂着送药,也忧心深夜出门的卢晶,并未睡沉。后来,大概离子夜三刻时,她听到正殿的开门声与铃铛响,随后又听见了连妃唤她,起了床之后才看到连妃起来了,便赶忙过去侍奉,一夜都未离开。”   这就对了,阿欣对自家主子深信不疑,以为那时她看到的连妃是打开了门想传召她过去侍奉,却没有猜疑过连妃那夜的反常。   阿欣曾提到过,绯烟宫的正殿中也准备了许多铃铛方便连妃传唤她们,而且平时连妃也用得称心,可那夜她如果真的需要传人侍奉,为何不直接在殿内摇晃铃铛,而是亲自开门去唤?更何况,那天本该是卢晶当值,连妃怎会开了门之后只叫了阿欣的名字,而且一夜都未问及卢晶?   倘若连妃有意辩解,自然也会有无数理由来用,最起码因病重而神志不清便是她最常用的一个。但将她当夜的行径与卢晶的死牵扯到一起后,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恐怕当时阿欣看到的刚推开殿门出来的连妃并非是出门,而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而她之所以直接唤了阿欣却似是忘了卢晶,是因为她知道卢晶已经不在了。   其实柳贵妃提醒她们连意近年装病的原因可能只是想让她们怀疑连意与程少林有染,却在误打误撞中让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虽然之前一直坚信程少林与这件案子脱不了干系,但他有不在场证据,根本没有机会杀人,即便能牵强地将卢晶的死加在他的身上,那他也不可能会□□术又去杀了虞善。   就是因为一直都以为杀死她们两人的是一个人,这件案子才会举步不前。更何况,另一个嫌疑人连妃身体孱弱,也无力杀人。   但事实上,杀害卢晶的人是程少林,而在百鱼池杀害虞善的却是连妃。   想通此处后,这两桩凶杀案的所有疑点都迎刃而解了。   那天夜里,阿欣在殿中熬药,院中散着浓烟,月光灯光都昏暗,而在她听见有人出了殿门时,见那人身着青色宫衣脚步匆忙地向门口走去,虽然她因那人未曾提灯并未看清她的容貌,但阿欣自然而然地会认为离开的那个人便是卢晶,却没想到她会是连妃。   其实卢晶早就在她尚在后院休息时就已经出门了,那个时候程少林应该是在从太医院去西鸾殿的路上拐到了绯烟宫附近,并将卢晶诱骗到了槐林,然后在槐林外趁着她不备将其击晕并藏到了林子中。   而后,他照常去了西鸾殿,离开后并非直接回了太医院,而是先到了槐林。那时白秋与虞善已经在槐林中幽会,他们当然不可能想到其实卢晶也一直在他们的不远处。   他悄无声息地将还在昏厥中的卢晶背到了外面,他懂得医术,自然也知道哪里中刀后会让人立时毙命,所以那把刀不仅恰好刺在了她的心口上,而且因为他担心会惊动白秋而将动作放得缓慢,所以她的伤口也甚为平整。   之后,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到了太医院。   至于虞善的死,却是要从连妃假扮卢晶出门时说起。   连妃到了槐林外,当时程少林已经杀害了卢晶离开了,而白秋与虞善还在林中幽会。   她算计着他到达太医院与自己应该回到绯烟宫的时间,知道不可能等到他们幽会结束后才下手,便在潜伏一会儿后用石头惊动了他们,而自己快速地跑到百鱼池附近隐藏起来。在白秋离开后迅速用刀杀死了虞善并在她身上找到绣帕后抛尸到了百鱼池中,然后返回到槐林丢下了其中一方,将另一方放到了程少林去尚衣局会经过的地方,好让他在第二天以此在尚衣局伪造虞善那晚安全回到尚衣局的假象。   在完成这一切后,她回到了绯烟宫,从耳门进去后悄悄在竹林中换好了她提前藏在其中的衣裳,但竹林中的蚊虫向来很多,她便是在那个时候被咬伤了手腕,阿欣也因此在后来特意去了一趟太医院为她求消肿的药方。之后,她悄声走到了正殿门口,佯作自己是刚醒来打开了门,用铃铛声与唤声叫来了阿欣来随侍身旁。   他们计划周详,不仅对阿欣的心性了如指掌,而且还将虞善与白秋的行踪调查得一清二楚,更何况,谁又能想到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杀人事件中竟会有两个凶手相继粉墨登场。   他们相互信任,又配合得天衣无缝,果然对彼此情深义重,可却还是为了一己之私害了两个无辜的性命。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钱九凝沉吟问道,“卢晶心思深重,处事应该很是谨慎,怎会冒险与程少林到了槐林?”   苏蔷将目光探向窗外,彼时蓝天如洗,恰是初夏时节的一片晴好。   “卢晶胆大好强,疑心重,好奇心也重,这是她的优点,能让她成为替家中排忧解难的孝女,但同时也是她的弱点。”她轻叹一声,双眉在不知不觉间微蹙,“在宫里,任何人的弱点都是致命的,更何况她尚不知收敛。”   连妃应该很清楚她的性情,所以才决定杀她灭口。   根本无需程少林去与她相约,只要那晚他在出现绯烟宫附近却又鬼鬼祟祟时恰好被她看到,她自己便会主动上钩。   程少林与连妃应该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但唯一不能确定的,便是白秋与虞善相约的时间。所以,在那天白日里程少林确定了他们会有所行动后,他便去了绯烟宫将这个消息传递连意,但他并未进去,可能是用一些例如在宫殿外制造一些动静的办法来提醒连意。而连意听到动静后,便寻了个借口让卢晶去看看外面是否出了什么事。   但出了门之后的卢晶却发现程少林出现在附近,不仅左右张望,而且健步如飞。她自然听说过他因摔伤了腿而行动不便的事,当时定然会好奇心起,不由自主地便想看看他假装受伤究竟有何意图,却不想自己在槐林外反而落进了他的圈套。   “没想到这件案子会如此复杂,现在反而比误抓了白右卫更让人为难了。”钱九凝亦是满脸愁容,疲倦不堪地道,“可卢晶究竟将连妃与城少林私通的证据藏到了哪里呢?倘若我们找不到那个包袱,这一切不过都是推测而已,如何能指控他们共谋杀人。”   苏蔷默然片刻后突然问她道:“阿九,你知道害得卢晶与虞善都丢掉性命的那个包袱里究竟藏了什么吗?”   钱九凝想了想后道:“大概是些情诗新信笺或者定情信物之类的吧。”   苏蔷摇了摇头,有些苦涩地道:“哪有这么简单。” 第91章 花开彼岸(十六)失去   午前, 在钱九凝去绯烟宫时,她曾去了一趟轻衣司,请张庆帮她去太医院调取了程少林最近的几个月的出诊记录。   他虽是太医院的后起之秀,但毕竟资质尚浅, 曾看诊过的人除了品阶高些的宫中女官外,便是太妃或者不得宠分位低的妃嫔,而绯烟宫的连妃便是他被指定定期要去请脉的妃子之一。   钱九凝自然知道她要自己查阅的重点是什么, 专挑了他在绯烟宫的出诊记录来细看, 疑惑道:“他除了每个月照例两次去绯烟宫请平安脉外,便是有召而去, 有一年多都未曾间断,这个月还未到中旬, 只在月初时去了一次是正常的。但奇怪的是, 为何他在三月只去过绯烟宫一次, 而四月一次都未曾请诊呢?”   苏蔷若有所思道:“他去了, 只是连妃不愿召见他。程少林连绯烟宫都没有踏入, 自然也就无记录在案。”   “从脉案来看, 除了偶感风寒外, 连妃几乎皆是体弱之象, 并无大病缠身。程少林去为她诊脉, 应该很多时候只是借着例行公事之名来与她相见, 这脉案自然也不可信。”钱九凝瞧出其中端倪,问道,“难道连妃拒不见他, 是因为察觉到了卢晶已经识破他们的关系,所以在三月和四月刻意避嫌吗?”   苏蔷摇了摇头:“倘若要避嫌,她不可能不与程少林约定好,那他就不会屡次擅自出现在绯烟宫外惹人耳目。”   钱九凝赞同地点点头,又细想道:“既然不是约定好的,那必然是连妃不愿见他,难道他们之间有了矛盾?”   她微一颔首,眸底有千万情绪流转:“没错,连妃不愿见程少林,的确是因为他们意见不合,而他们产生分歧的缘由,便是卢晶与虞善被害的根源。”   钱九凝惊诧问道:“那是什么?”   “你应该还记得清叶吧,那个死于非命的小猫,”她语气轻缓,但眸中却难掩不安,“那时我们便推测到它是为谁人所害,只是都没有说出来而已。”   “若是清叶是被旁人蓄意害死的,应该不会还专门找了包袱来将它裹了之后才埋了,而且当时阿晶看到那个用来裹着猫儿的包袱时似是颇有惊讶之意,想来应该是认得那包袱。更何况,它的脖子里戴着已经被连妃收起来的铃铛,难道杀了那猫儿的人当真是连妃?”钱九凝虽然已经猜到其中端倪,却仍旧不敢相信,“可是她们说连妃对那猫儿极为宠爱,甚至因为它的失踪整日以泪洗面,她怎会狠心将它杀死,而且还是用那种方法?那猫儿毕竟不是人,就算知道了她的秘密或是她嫌弃了它,最多赶出去便是。”   默然片刻后,苏蔷的语气愈发沉重:“因为她想要清泉身上的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一个人能为了什么东西杀死一只猫?!   钱九凝突然想起清泉干瘪的尸体,眸子蓦地一亮,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却又吞了回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怎么会……”   苏蔷却似乎明白她要说什么,淡然接道:“没什么不可能的,你猜的不错。她想要的,就是清叶身上的血,鲜红的血。”   那只花猫的身上只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尸体干瘪,像是流尽了血。可那包袱上虽然侵染着斑斑血迹,但土壤与附近都不见有血流的痕迹,显然是在流尽鲜血后才被埋进土中的。   她惊诧非常,纵然自己的猜测已经得到了肯定,却依旧疑惑不解:“可是,连妃好端端地要清叶的血做什么,又和她与程少林的私情有什么关系?”   “你还记得阿欣来明镜局让我们帮她找清叶的时候曾说过的话吗,”苏蔷提醒她道,“虽然当时她有一句话并未说完,但意思却已经很明白。她说,连妃娘娘本就身子孱弱,因为清叶的失踪更是伤心不已,连月事都受了影响。”   “月事?!”眸底惊疑不定,钱九凝似是有几分明白了她的意思,却讶然地半晌无言。   “上次在卢晶房中,我曾看到了绯烟宫的百事录。我记得宫规中曾提起过,各宫的掌事宫女除了每月要点盘仓库入账钱物,还需留意主子的衣食起居,尤其是月事与病患必须要记录在册,即为百事录。而绯烟宫虽然只有一主两仆,但卢晶并不懈怠,我虽然只是随手一翻,却也能看出她将绯烟宫的百事录打理得很有条理,包括程少林来看诊的日期时辰,”苏蔷仔细回忆着,轻蹙了眉,“可上面竟然没有最近三个月的记录,当时我便有些奇怪,不由多看了一眼,才发现那册子的后面几页其实是被人撕掉了。”   钱九凝了然于心,却无法将那荒诞的真相说出口。   原来有关这件案子的故事早就呈现在她们的眼前,只是当时的她们没有发觉而已。   如此算起来,连妃应该至少在三个月前就已经身怀有孕了。二月时她第一次发现月事未至,可能并未放在心上,但三月第二次仍旧如此时应该便心生疑虑了,所以在程少林来到时便让他为自己把了脉,从而第一次得知了那个令他们都措手不及的消息。   程少林应该是想要将孩子打掉,但连意并不同意,所以便在那次之后拒绝见他,这也是为何三月他只去过绯烟宫一次而四月却连一次都没有过去问诊的原因。   为了能与彼此在一起,她放弃了皇上的恩宠,他抛弃了臣子的忠义,在宫城中的风雨飘摇中相互偎依取暖,想躲过的并非只有随处可在的耳目,还有那些从小便耳濡目染的礼义廉耻家族名誉乃至自己与族人的性命。   历经千辛万苦后才得到短暂的厮守,在得知自己有了他的孩子后,她定然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心生欢喜,一定会想尽办法要将那孩子保住,却发现以她一人之力连瞒住宫殿中两个贴身侍女的可能都极为甚微。   她一定挣扎过,矛盾过,纵然心中也明白生下那个孩子只会给自己带来无限的麻烦,但终究还是不忍心依着程少林的话将他放弃。她不愿去想以后要如何收场,却几近疯癫地想要守护他的平安,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她想极尽所能地守护住这个秘密,首先便是不能让身边的阿晶和阿欣起疑。如今已近夏日,虽然衣裳宽大得可以让她掩住微隆的小腹,可迟迟未至的月事早晚会让她们心生怀疑。所以,她需要血来伪造一切正常的假象,但她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让她们去宫殿外替她弄来些生血,而绯烟宫中的活物除了她们三个人外,便唯有清叶了。   如宫中绝大多数的女子一样,尽管每个月能有几次与爱人相约,但剩下的无尽岁月里,她定然也是寂寞孤独的,所以对待能与她相依为命的清泉定然是全心全意。想来她平日里不愿它受到半点伤害,但在那样煎熬又甜蜜的时光里,腹中的孩子已经成了她的命中之重,没有什么再能比得过。   她杀死了清叶,只为了从它身上流淌下来的汩汩鲜血。   在动手之前,她将它身上的铃铛取了下来,对她们说身体不适,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入正殿。然后,她对它下了杀手,取了它的血,弄污了自己的亵衣,躲过了一个月。   十数日之后,她才谎称清叶不见了,而那时其实它已经被她悄然葬了许久。   她杀死了自己最依赖的宠物,它死在了自己最亲近的主人手中,可是,那样的决绝也仅仅帮她躲过一个月而已。   也许是它的死让她蓦然清醒了,也许是她在失去的痛苦中终于想通了,总之,在清叶死后,她可能开始后悔自己的坚持。因为毫无疑问,那样的坚持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只会让与她和程少林有关的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有一天她决定放弃,可能就是在程少林的帮助下,她小产了。   流出的大量血污让一切看起来蹊跷而诡异,即便当时她已经刻意屏退了阿晶和阿欣,但可能最后还是百密一疏。   帮她处理亵衣的阿晶是何等地聪慧,她见到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裳一定会心生怀疑,所以便悄悄藏起了那件血衣,而后寻了个机会找精通医术的虞善询问其中隐秘。   虞善的阿娘乃是医婆出身,她从小耳濡目染,长大后又擅长妇科医术,自然能瞧出其中端倪,一惊之后便道出了那血衣意味着有人有小产之象的秘密。   再联想往日种种,阿晶定然心中大白。她心系家中病重的母亲,想以此要挟连意敲诈银钱,却不料反被她和程少林先下手为强。   而绯烟宫的百事录中被阿晶记录着她近几个月的月事不调,所以才被连意后来故意给撕了下来。绯烟宫向来在宫城中默默无闻,除了她这个主子,想来是不会有人会调取百事录来查阅。   苏蔷想起初见连妃时她眸底的哀伤,有些相信那是她出自真心的痛苦。   在短短的数十天内失去了最珍爱的宠物、尚未出世的孩子还有一个曾经也算忠心耿耿的随侍之后,再铁血无情的人,也会心生哀戚吧。 第92章 花开彼岸(十七)暗示   这是真相吗?   若在民间, 即便是郎有情妾有意,那也是人人皆可唾弃的奸夫□□,更何况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还杀人灭口残害无辜。   可是,这里是天家的深宫之中。   莫说没有证据, 即便有,也是无人敢说出口的猜测而已。   不守妇德大逆不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更会让皇上乃至整个天家都颜面尽失, 没有人能担得起那样可怕的后果。   卓然、胡西岩与莫承终于回来了,在午时过后不久。   司镜房中, 气氛静得有些可怕,过了许久, 神色有些疲倦的卓然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吩咐道:“放了白秋吧。”   胡西岩大惊:“万万不可, 皇后娘娘说了, 若是明日再不破案, 咱们明镜局可就大祸临头了, 若是放了他, 明天我们可如何交差?”   莫承冷声道:“他又不是真凶, 如何不能放?”   “他不是真凶, 那我们能交得出真凶来吗?莫掌镜是负责这件案子的主审, 可一直都对案子的进展讳莫如深,连我都瞒着,若非毫无进展, 何必如此遮遮掩掩,说到底还不是没本事找出真凶出来?”胡西岩哼了一声,不悦道,“有个嫌疑犯在手中总比两手空空要实在,再说,他私通宫女,本就是杀头的大罪。既然找不到凶手,就要想方子过了皇后娘娘这一关,皇后娘娘哪里是我们能得罪的。”   “那轻衣司便是我们能得罪的吗?”莫承的语气更是冷淡,“整个宫城,本就没有明镜局能得罪起的,瞻前顾后未尝不应该,但如此明目张胆地冤枉无辜也太有损我明镜局的颜面了吧。”   胡西岩还待再说些什么,但还未开口便被卓然给拦了下来:“此事就这样定了,你去办吧。”   她忿然不平地转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狠狠瞪了站在门口的苏蔷一眼。   一招手,卓然将她唤了过去,已满是沧桑的脸上似是又多了几道皱纹,看起来已然是力不从心了:“听说,你今日又得了些新的线索?”   苏蔷看了一眼莫承,见她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却对自己微一点头,便在道了声是后将所有的猜测全盘托出。   她的话音落后,不大的司镜房似是凝结了一层冰霜,冷得让人心生寒气。   苏蔷心中明白,这或许便是她最后一次向旁人提起此案的隐情了。也许从此之后,这个故事便如同戏文中的传奇,就算说得再真,也不过怪诞奇谭罢了。   果然,半晌之后,卓然低声开口,声音虽一如往常般慈祥和蔼,却透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坚定:“这些不过是猜测而已,以后决不可再向他人提起,明白了吗?”   苏蔷略有迟疑,却还是点头应下。   她何尝不愿让真相大白,可要让连意和城少林伏法认罪,显然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连明镜局可能都会被圣上迁怒,这是她无法承受的后果。   记得在不久前,莫承指导她撰写卷宗时,曾对她说过,深宫中的明镜局远不如民间的衙门自在,所谓的伸张正义明辨善恶并非是明镜局的立命根本,替天家皇室掩埋罪恶与丑陋才是她们存在的必要。   明镜局,没有高悬的明镜,唯有无尽的苦衷。   她原本并不是很明白,可现在,却是彻底领悟了莫承的意思。   莫承的眼中掠过几许无奈,平淡开口:“司镜打算如何?”   卓然长叹一声,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想喝口水,不料却是空的,放回去后又叹了一声:“不可外传,知道的人越多,死的人就越多。案子破不了,真凶逍遥法外,最多我担着便是,又不是第一次了。如今好在一切都不过只是推测,无凭无据,即便是有人听到风声,也不敢妄传流言。我只是担心,有些人只怕得了消息,估摸着又要想法子翻江倒海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门外便传来敲门声,有个宫女站在门外恭敬道:“启禀司镜,北药姑姑前来,说是请苏蔷苏姑姑前去白瑜宫一趟。”   门内,苏蔷不由一惊,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卓然。   卓然苦笑一声,倒也不意外:“怕什么来什么,有些事情注定是躲不过去的。”   莫承却冷声道:“看来明镜局的宫人都太闲了,一点风浪都能搅得宫中人尽皆知。”   她这番话,自然是指明镜局中被各宫安插了眼线,而柳贵妃此次召苏蔷前去,应该便是想趁机做些什么。   苏蔷也不免有些心惊,她不过是在午前去了一趟太医院,难道消息就已经传到了柳贵妃耳中了吗?就算她已经得知其中一二,可为何要单独召唤她前去?   “不过各为其主,谁不想靠着大树好乘凉,你也切莫太过忧虑了,毕竟人心难控。”卓然却似有劝慰她的意思,言罢之后,又将目光转向了苏蔷,语气慈和,但眸底却依然难掩忧虑,“既然柳贵妃要传召你前去,你便去吧。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权宜行事,不必紧张,你身后还有明镜局,还有我和莫掌镜。”   苏蔷虽心中紧张,但听她如此劝慰,不由放松了几分。   与闲雅清幽的绯烟宫大不相同,白瑜宫恢弘大气,青砖绿瓦中透着富贵雍容,宫苑的角角落落里都种着姹紫嫣红的奇花异草,到处皆是勃勃生气。   随着北药进了正殿,珠帘之后清凉逼人,虽还未至盛夏,但白瑜宫却已然将冰块置放于殿中的大小角落,将开始有些燥热的偌大宫殿凉得适宜舒坦。   柳如诗披着一袭红色的轻衫,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正在闭目小憩。   听到北药的禀告,她缓缓睁开了细长又妖媚的双眼,笑意嫣然:“苏姑娘来了,快请坐。”   苏蔷垂眸,依然恭敬地站着:“奴婢不敢。”   柳如诗微一示意,北药领命,带着殿中的宫女一一退下,偌大的宫殿中转瞬间便只剩了她们两人。   她腰肢一动,轻盈坐起,看着她莞然而笑,声音温柔清甜:“本宫传你前来,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只是听说最近绯烟宫好像不太平,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苏蔷答得言简意赅:“启禀娘娘,宫女卢晶被害,案子尚在调查之中。”   “哦,是吗?”柳如诗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端起旁边矮脚桌案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后,看着茶水中冒出的氤氲热气道,“听说苏姑娘到了明镜局后一直被人刁难,即便是在驸马爷的案子上有功无过也是枉然,以至于到现在连个档籍都调不过去。这说起来,倒也是本宫的不是,当初只想着苏姑娘是个难得的人才,本希望你到了明镜局后能如鱼得水,却不料反而连累了苏姑娘被旁人误会,让其他人误以为你是本宫安插在明镜局的眼线,实在是让本宫有些不安。”   虽然句句都不离关心与内疚,但苏蔷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她对她有知遇之恩。   这是事实,当初若非她的那个建议,如今自己可能还在浣衣局中。   苏蔷自然对她也颇有感激之意,但却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更何况,感念恩情并非意味着便要同道相随。   “多谢娘娘挂牵,倘若当初没有娘娘的提携之恩,奴婢也断无今日。”苏蔷顺着她的意谦逊道,“但人各有命,奴婢在明镜局已然心满意足,并无委屈之意。”   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柳如诗放下茶盏,笑意渐冷:“苏姑娘谦虚了,本来以你的才能,在如今人才凋零的明镜局该能大展宏图,可现在却处处受人挟制,难道你当真甘心屈居人下吗?”   默然片刻,苏蔷答道:“娘娘过誉了,奴婢在明镜局不过是无名之辈,纵然有娘娘抬爱,但无奈才疏学浅,自是无法与诸位前辈相提并论。更何况,她们对奴婢真心相待,所知所学也尽量倾力相授,奴婢并无怨言。”   见她丝毫不为所动,柳如诗似是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眸中掠过几分锋利的光芒,直截了当道:“既然你在明镜局过得不错,那本宫也不与你闲话了。绯烟宫的事情本宫也略知一二,但有些事情你可能还不太清楚,所以特意召你前来,想与你聊上一聊。”   原本以为她是想确认连意的罪行,却不料反而是她有话与自己说,苏蔷虽不动声色,心中却略有惊疑:“娘娘请说,奴婢洗耳恭听。”   柳如诗的唇角又轻轻上扬了几分:“你可知连妃在入宫前与顾凝交情匪浅吗?”   “顾凝……”苏蔷喃喃重复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摇头回道,“奴婢并不清楚。”   她似乎并不意外,眸中多了些讥讽之意,嘴上却惋惜地叹道:“真是造化弄人,顾凝原本是风光无限的太子妃,可如今却连一个宫女都不认得她。”   苏蔷心下大惊,原来那个传闻中与太子两情相悦却又被莫名废掉的太子妃名唤顾凝。   太子洛长容与前太子妃相知相恋的故事有如一阕传奇,曾让所有出身寒微的女子都向而往之,但不知为何,在成婚仅两年后,太子便突然下诏休了太子妃,并从此之后再未封妃。   这件事有如宫中的禁忌,很少人敢提及。听说也正是因为当年太子执着要娶前太子妃为妻,才惹怒了一直对他宠爱有加的皇上,给了一直蠢蠢欲动的逸王翻身的机会。   深宫前庭利益纵横交错,一发而动全身,虽然前太子妃已经淡出宫城已有几年,但她毕竟也曾是皇室中人,倘若与连意有所瓜葛,只要连意和程少林的私情大白于天下,就算她毫不知情,只怕也会被有心之人刻意诬陷。   当然,柳如诗与逸王真正的目标自然不会是一个失权失势的前太子妃,而是太子。 第93章 花开彼岸(十八)放弃   离开白瑜宫, 苏蔷的脑海中回响着柳如诗最后的吩咐,忐忑难安。   “只要你帮本宫做完这件事,你便再也不欠本宫的任何人情。记住,无论连妃与此案什么关联, 只要她并非清白,一定要在你的卷宗中提到顾凝。”   在一件案子中随便安插一个知情人自然不难,但苏蔷如何不知其中的后果。   前太子妃本就是太子与皇上之间的一个心结, 倘若这件案子又将她牵扯进来, 皇上在盛怒之下必定会迁怒太子,莫说顾凝的性命不保, 只怕太子也因此会被动摇东宫之位。   柳如诗是想利用这次机会替逸王打压太子,即便再牵强, 也会想办法让太子牵连其中。   这件案子的局势本就复杂, 现在又关系到夺嫡之争, 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一筹莫展, 低着头向前走, 不料眼前冷不防出现了一双靴子, 若非她反应迅速, 险些便要撞上了那人。   慌忙退后几步, 顺着那双靴子向上看, 认出来人竟是睿王洛长念, 苏蔷不由一惊,忙行了个万福:“奴婢拜见睿王殿下,殿下万安。”   洛长念浅浅一笑, 示意她起身:“苏姑娘似有心事?”   她的神思还有些错乱,好容易才恢复了平静:“只是一时走神,不想却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既然遇见了,那就一起走走吧。”眉目清淡,洛长念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百花苑,提议道,“许久未与苏姑娘相见,本王有些话想与姑娘细说。”   这里离白瑜宫并不远,他应该知道自己方才去了哪里,却似乎并不打算避嫌,苏蔷心中明白,他是有意做给柳贵看的,想助她解围。   看来虽然案子尚未公告,可内幕却早已从明镜局流向了各路人马,所有人都伺机而动。   不知不觉中已临近暮晚,百花苑从一日的繁华喧嚣中归复宁静。   初夏时分,花繁叶茂,空气里散着的清幽香气沁人心脾,路过荷塘时,苏蔷忍不住顿下了脚步。   低矮的石桥之下,大片的荷花盛开,被碧绿的叶子衬得娇羞粉嫩,偶尔有鱼儿从水下游过,涟漪重叠,惊起了一池的颤动。   这里有最美的景,却也有最悲伤的故事。   当初,梁辰紫便是在这里遇见皇上的吧,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一段可悲可叹的悲剧便已然上演。   梁辰紫因嫉妒之心而生起的一时邪念,不仅断送了连意与程少林的一生幸福,还催生了更多的邪念与罪恶,以至于更多的深爱不可相守,更多的无辜枉送性命。但可笑的是,明明是她一手促成的故事,到最后能置身事外的人却也是她。   见她突然有些失神,走在前面的洛长念停了下来,返身而回,与她并肩站在石桥之上,抬眼望着随风轻轻摇曳的的荷花:“听说苏姑娘最近办理的案子有些棘手,可想到对策了?”   苏蔷收回了心思,唇角多了几分苦笑:“奴婢只想将真凶绳之以法,让无辜死而瞑目,但现在看来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于死者而言,这世间的真相只有一个;但对活人来说,解决一件事的对策却有许多种,”默然一瞬后,洛长念平静道,“很多人关心的并不是被掩埋的真相,那些于他们毫无关系的故事最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唯一希望真相大白的人是被害的无辜与他们的亲朋好友,可他们更在乎的是凶手能否杀人偿命。所以,归根结底,真相不过是擒拿真凶的一种手段,只要杀人者伏法,即便真相从此长眠黄土又如何?苏姑娘,你虽然一身正气,但在这后宫之中,为人处世还是要柔滑一些,倘若一意追求极致,只怕最后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要知道,想要达成所望,不是只有一种方法。”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洛长念,虽然他看似悠闲地说出这些话,却显然用心良苦。   她原本以为他是得知了柳贵妃的意图后特意前来劝阻自己,最多也不过是希望明镜局不要做出危及太子东宫之位的事,却不想他未提及有关白瑜宫的半个字,甚至还诚挚地来劝解自己。   但他显然不了解自己,倘若她当真是那般为了让真相大白天下而不顾一切的人,那当初在大理寺时便不会擅自将沈熙一案中有关沈妍的内情隐瞒下来。   终是领受了他的一番好意,苏蔷垂眸谢道:“殿下所言极是,奴婢受教了。”   “明镜局在后宫的地位看似尊贵,其实是四面受敌,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粉身碎骨,苏姑娘一定要凡事当心。”洛长念从池塘上移开了目光,温润的眸光看向她,另有深意地道,“毕竟在这深宫之中,手中有刀的实在太少。不过,明镜局做不了的事情,不见得宫中就没有人能做得到,姑娘以为呢?”   苏蔷一怔,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这才是他与自己相见的重点。   她心下了然,迟疑片刻后垂眸应答:“奴婢明白了,多谢殿下指点。”   他微然一笑,眸子如春雨温润:“苏姑娘聪慧非常,定能在明镜局前途无量。”   辞别洛长念后,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明镜局。   局中死气沉沉,都已经听说了几位大人今日在凤栖宫的遭遇,但大多却不知道其实案子已经告破了。   司镜房中,苏蔷并未将柳贵妃传召她过去的真实意图向卓然道明,只言她只是想打探一下案情进展。虽然卓然并未多问,但其实她心中清楚,司镜不可能会轻易相信,她只是不愿知道更多罢了。   临走前,苏蔷瞥见了她书案上的结案文书,终究还是忍不住,主动问道:“司镜是不是已经有了定论?”   卓然抬眼看了看她,黯然无光的眸子里尽是疲倦,但语气还是极尽平稳:“这些天你与莫承都辛苦了,但案子未破,是我的责任,明日皇后问责,我必定会一力承担。只是,却还是委屈你了。”   终究还是不了了之吗?   苏蔷不由轻咬了唇,只觉得心头有些窒息,唇张了又合,过了半晌才问道:“那,那卢晶与虞善呢……”   “我会尽量让她们入土为安,这也是明镜局亏欠她们的。”见她的脸色发白,卓然轻叹一声,收了手中的案卷,撑着桌案艰难站起,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你虽初到明镜局,但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善恶分明又心思缜密的好孩子,在这深宫大内,黑白颠倒真假难辨的事情太多了,有时候不能太过执着,那样只会适得其反,最后反而让自己走火入魔。”   她欲再辩:“可是,可是这样对她们不公平……”   “强权之下,何言公理?孩子,倘若因为已故之人连累更多的人枉死,那才是对生着的不公平。”卓然轻叹一声,遍布血丝之下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要明白,已经死去多少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明镜局还能保护多少人。这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两害之中取其轻的明智之举。”   虽然明白她所言不无道理,但苏蔷仍是不甘心:“司镜所言,奴婢心中明白。但是,就如此放任真凶逍遥法外的话,只怕他们会耻笑我们明镜局无能,反而愈加猖獗,倘若我们坐视不管,与他们的帮凶又有何不同?”   “这宫中之人,即便作恶,也大都不谋财不求利,最多不过是保全自己。倘若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们定然会幡然悔悟立地成佛的。”见苏蔷还待要说些什么,卓然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好了,我也累了,你先下去吧。”   夜幕之上,一轮圆月挂在东南,将皎洁的月光铺洒了一地,柔和而又秀气。   纵然月色美不胜收,但她的心中有如千斤大石重压一般,出了司镜房,有些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虞善与卢晶的亲人若是已经得知了她们的死讯,应该正如当年的自己一样,等着真相大白真凶伏法的那一日吧。   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她却没有想到,即便一切都已尽在掌握之中,却还要假装从来都未曾查明过。   就这样放任不管吗,就这样让他们的凶手得逞吗?   这世间本不该是这样的,罪恶就该伏诛,良善就该保护,可为何揭发罪恶反而会让更多的无辜受害?   可宫中的各方势力早就潜在暗处等着明镜局先做出头鸟,然后借机而动,让一朵风浪化作一场海啸,卷入更多无关的人与无干的事。   虽然明白卓然的话不无道理,也知道她的决定是于明镜局而言最好的结果,她还是无法接受不得不让连意与程少林就这样逃脱罪责的事实。   他们固然可怜,可白秋与虞善何其无辜,卢晶又何尝该死?   那样的精心策划,说明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收手,但最后却还是决定要让她们死于非命,并嫁祸给已经失去恋人的白秋,用心如此歹毒,就算曾经后悔过,如何能弥补曾经的过错?   “我早就说过,你做不到的。”   有个略含得意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苏蔷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后花园。   “我听说司镜已经准备好承受责罚了,想来这件案子也尘埃落定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梁辰紫微笑着从她的身边走过,在前面不远处站定后转头看她,“倘若当时你答应我,也算是做个顺水人情。现在倒好,你之前所有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来到明镜局这么长时间,梁辰紫身为她的教引师傅,几乎从未对她笑过,也从未如此温柔地说过话,但苏蔷看着她唇角溢出来的笑,却有些不寒而栗。   她心中突然一动,突然问道:“你,真的希望他们平安无事吗?” 第94章 花开彼岸(十九)复仇   梁辰紫唇角的笑意冷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与连妃和程少林之间的往事早晚会被查清楚, 你先行一步告诉我,是知道自己根本瞒不住,也是想借机让我明白明镜局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无力将他们捉拿归案。”纵然心底生寒,但苏蔷的语气还是极尽平静, “你早就知道真相,也知道这件案子定然会不了了之,但你还是去找我, 真正的目的不是想让我帮你隐瞒, 而是希望我早些得知真相,顺便用激将法来刺激我追查到底。你根本不希望他们活着, 对不对?”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人影被拉得很长, 她们四目相对, 相安无事又剑拔弩张。   梁辰紫忽而轻笑了一声, 打破了那短暂的寂静:“你果然有些本事。没错, 我告诉你真相, 是希望你能不惧强权将他们绳之以法, 但现在看来却是我高看你了。”   “为什么?”奇怪的是, 虽然她承认了, 苏蔷却开始有些不可置信, “他们不能相守是你造成的, 你究竟是希望正义被伸张还是从未对他们有愧疚之意?”   “愧疚?”突然笑了两声,干哑而苦涩,梁辰紫道, “想来,你是没有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过,也没有被所爱的人利用过吧?当你爱的人在将你抛弃之后毫无愧疚,甚至还为了他所爱的人利用你,你还会问出这样的话吗?”   月光之下,她的眸子里流露着自己之前从未见过的冰冷,却是一种失望至极的痛苦。   苏蔷一怔之后,似是明白了什么:“难道,那天夜里你去太医院……”   “不错,那天夜里,我去太医院是因为受他相邀。”梁辰紫冷笑一声,恼恨道,“你可知在我得知他想见我一面时我有多么高兴?纵然在清叶时他只是将我作为连意的替身而对我若即若离,即便他在与连意相遇后便毅然决然地将我抛弃,可我心中还是放不下他,所以就算得知他已经准备与连意双宿双栖后还是心有不甘。我本以为,只要连意留在宫中为妃,待我出宫之后,他一定会娶我为妻,可却没想到他宁愿冒着被杀头的重罪也要与那个残花败柳日夜厮守!更可恶的是,他不愿为了我留在清叶,却愿意为了她杀人犯法,甚至还妄想利用我作为他不在场的证人,如此可恶可恨,我岂能原谅他?!”   那夜在太医院,她满心欢喜地如约而至,原以为他已经原谅了自己拆散了他与连意,却不想他只与自己东拉西扯了四五句便要离开。   她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发现他的发丝间藏着一片槐树叶的,只是下意识地,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抬脚替他取了下来收在了掌心之中。   那时的她虽然对这次会面有所失望,却天真地以为这定然是个好的开始,所以打算将那片似乎已经熏染了他身上草药香气的槐树叶珍而重之地收藏,却不想那却成了她的得知真相的一种途径。   在案子因着虞善的一方手帕将他牵扯其中的时候,她便很快猜透了来龙去脉。   曾经的期冀与欢喜在转瞬之间便被击碎得毫无残留,他们不愧相爱,连杀人都要携手。   她绝望至极,已经开始淡薄的愤怒与嫉妒如同遇上星火的枯草荒野,一点燃便不可收拾。   决定让他们永无翻身之地,她自然希望真相能大白于天下,但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已经让她学会了审时度势与隐忍不言。   深宫最忌讳男女私相授受,更何况还是妃子红杏出墙,这种事情谁敢妄议便有如自杀,她当然不会这么做,也知道以司镜的脾性宁愿背负断案不利的罪名也不会让明镜局牵连其中,所以,她需要借着苏蔷替她将真相传播开来。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不妨明白告诉你。”梁辰紫向前两步,与她离得更近了些,语气坚决而狠厉,“我恨透了他,也恨透了连意。入宫与她重逢之后,我无意间看到她从宫外带来的书信,才知道当年她离开清叶之后的那么多年一直与他通信来往,而他也是为了她才想尽办法去了京城,所以,什么偶遇什么缘分都是假的。你看我有多可悲,我原以为那个女人是我最贴心的朋友,以为那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可他们却背着我鸿雁传书。可怜我在她离开之后还伤心难过了好多个时日,可她却从未想过要让他带给我只言片语,原因竟然是怀疑我因为嫉妒从未将家世更好的她当做知己。没错,我是曾经心生妒忌,却不是因为她生得比我美,家世比我好,而是因为程少林的眼中只有她。没想到啊,就算我与他朝夕相处,可远在万里之遥的她还是大笔一挥便勾走了他的魂,真是可笑。”   听完之后,苏蔷唏嘘不已,她原以为梁辰紫是被妒火冲昏了头脑才犯下大错,却不料她在此之前已经积聚了太多的怨怒。   连意与程少林能为了杀人灭口想出如此精妙的陷阱,想来也并非良善之辈,他们为了彼此可以不顾一切,却也能做得出那些不会顾及旁人的事情来。   他多年来一直与连意书信联系,显然对她仍是旧情难忘。也许于他而言,远在京城的连意就如同天边的白云,圣洁而美好;而近在眼前的梁辰紫就像是身边的繁花,真实可触。他不甘心于对白云的想往,却又不敢随意放弃身边的花朵,便左右都不曾怠慢。   在得知自己有机会在京城安家立命后,他毫不迟疑地放弃了清叶的梁辰紫,选择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连家千金。只是他却没想到这门婚事会被连家反对,原本以为待连意落选后还有机会与她双宿双栖,更不料同时入宫的梁辰紫竟会从中作梗,彻底断了他与她白首偕老的可能。   他那是这样可恶又矛盾的人,在来到京城与连意重逢之前,他还不忘安抚待他一心一意的青梅,可在她成为皇上的女人后,他反而一心一意不离不弃。   如果他一开始就意志坚定,向梁辰紫表明心意,她也许就不会如此怨怒于他,那她也有可能不会在那晚出现在荷塘中,就不会遇到皇上,连意落选出宫的计划也极有可能成功,这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可惜啊,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苏蔷暗叹一声,半晌无言。   “好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梁辰紫似乎也没了来后花园散心的兴致,擦过她的身子准备回去,也许是因为吐露出了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秘密,她的语气比方才轻快了许多,“虽然我与你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希望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但原因却终究不同,你想伸张正义,我却只想一报私仇。当然,现在看来,就算你我联手,这个目的也是无法达成了。”   身后的脚步消失许久,苏蔷才缓缓回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喃喃道:“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不会看他们逍遥法外。”   第二日清晨,苏蔷起得很早,只向陈无印告了个假,便匆匆出了门。   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但路上的人很少,她脚步匆忙地朝外城而去,却不料刚踏上杨柳道,便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下意识地让到一旁之后,她后知后觉地觉得来人有些眼熟,想了想后还是大着胆子抬头望去,果然是熟人。   云炜一脸怒气,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而张庆跟在身后,似是在劝解着什么,只是他似乎并不领情,依旧神色阴沉。   两人本来没有看到她,待走近些后才认了出来,云炜的双脚猛然一顿,原本阴晴不定的脸上绽开几分笑容:“苏妹妹果然与本公子心有灵犀,这么一大早,一定是来找我的吧?”   苏蔷施了一礼后没有接话,先是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张庆,见他摇了摇头,便知道云宣尚未回来,只好应道:“奴婢的确有事需要云中卫帮忙。”   “哦?”云炜微眯了双眼,将折扇拍打在掌心上,似有深意地问道,“什么忙?”   她沉吟片刻后道:“应该是与云中卫去明镜局的原因是一样的。”   他眸中兴趣陡增,“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慢悠悠地摇着:“这么说,我要的答案你都有咯。”   苏蔷微一颔首:“除了我之外,明镜局不会有人再给你同样的答案。”   “好,有趣。”云炜心知肚明,朗朗一笑,也不再多说,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上次就想请上苏妹妹好好喝杯茶,这次咱们可要好生聚聚。”   张庆却有些担忧地将她拦下,对云炜劝道:“云中卫,这件案子轻衣司不好插手,这样恐怕不妥吧。”   “有人都已经欺负到了咱们轻衣司的头上,怎么不能插手?”哼了一声,云炜不以为然地道,“如今白秋生死难料,若是轻衣司不替他讨回公道,以后可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好了好了,你这个人就和云宣一样,瞻前顾后啰里啰嗦,如今他不在宫中,我看你敢如何拦我!” 第95章 花开彼岸(二十)失去   轻衣司财大气粗, 连云炜的书斋都要比明镜局的司镜房宽敞大气,苏蔷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云炜虽然表面上放荡不羁,但却偏爱花鸟书画, 而且书房四周墙上挂着的画幅大都出自名家之笔。   从外面端着茶盏进来的云炜笑呵呵地招呼她坐下:“来,苏妹妹快坐,尝尝本公子亲自为你泡好的碧螺春。”   苏蔷在一张圆桌上落座, 也不与他废话, 直截了当地道:“奴婢知道云中卫有心要与白秋报仇雪恨,可以将所有内情如实相告, 但还请云中卫答应奴婢的两个条件。”   云炜皮笑肉不笑地道:“苏妹妹该不是以为明镜局查到的东西我轻衣司一无所知吧?”   “轻衣司神通广大,自然早晚能查出其中内情, 如今或许也能了解其中七八, 但终究现在还是无法看透全局, 不能十分确定真凶是何人, 所以才在听说司镜要去凤栖宫请罪时急急忙忙地赶去明镜局, 想在结案之前从明镜局那里套出些话来。”苏蔷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惋惜, “我已经听说了白秋被判流放北疆的事, 虞善已死, 他能是否能熬过这一关还不一定,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等真凶伏法了。云中卫若真心想让他在临走之前看到杀害虞善的凶手以命抵命, 最好还是听奴婢把话说完。”   洛长念说得对,明镜局办不到的事情,同样拿着刀的轻衣司未免办不到, 即便再换一种方式,他们也会想办法让凶手偿命。   他在教她如何借刀杀人。   更何况,轻衣司也绝不会放过对白秋陷害嫁祸并杀害他心上人的凶手。   云炜挑了挑眉,似是无话可说,心服口服地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苏蔷略一沉吟,道:“第一,我今日所言你知我知,绝不可将真相外传,即便对着真凶也不可求证;第二,不能将明镜局牵连其中,倘若万不得已,只能将我供出来,与明镜局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也不着急问真相,反而颇有兴致地道:“苏妹妹啊,你这个人还真是有意思,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宫中没几个人愿意干,你知不知道在宫里多管闲事会死得快啊?”   “这不是多管闲事,这是……”苏蔷本欲分辩,但话到一半还是停了下来,默了一默才道,“算了,你究竟听是不听?”   “自然要听。”云炜忙端正了坐姿,脸色微微一肃,“要听要听。”   半个时辰后,从轻衣司出来时,阳光已经铺洒了一地,明晃晃的。   她用手挡着光,抬眼看了看蔚蓝色的天空,一时间有些迷茫,竟不知自己方才所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就算他们动不了连意,但她知道云炜一定会用轻衣司的手段让程少林付出应有的代价,但却不免心下难安,毕竟这意味着她有可能将一条生命推向了终点。   沿着杨柳道到了内城,她看着眼前纵横交错的甬道,微一迟疑后,踏上一条与去往明镜局相反的路。   一入夏,绯烟宫附近的竹林愈发青翠茂盛,让人瞧一眼便觉心清气爽,只是苏蔷看着,却觉得那掩映在竹林之后的青砖红瓦更为刺眼。   阿欣引着她入了内殿,那里,连意已经端坐在软榻上等着。   待宫人一一退去后,最后一个离开的阿欣关紧了门,宫殿中顷刻间便只剩了她们两人。   虽然只是一两日不见,但她的气色显然比上次好了许多,只是曾经的虚弱病态还残留在有些发白的面容上,让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是一个下手恶毒的杀人凶手。   施礼之后,不待她问,苏蔷便开门见山地道:“奴婢此次前来,并非奉了明镜局之命,而是以虞善故友的身份前来与娘娘说几句话。”   连意并不意外,看着她的眸子几番明灭,过了半晌才低声开口:“好,本宫听你说。”   苏蔷抬起头,直直地逼看着她:“想必娘娘已经得到了消息,今日一早,司镜已经前往凤栖宫请罪,这就意味着从今之后卢晶与虞善的死便是一桩死案,凶手从此逍遥法外,不知娘娘有何感念?”   连意面不改色,只淡然道:“阿晶乃是我绯烟宫的宫女,她虽死不瞑目,但明镜局毕竟已经尽力,本宫定会竭尽全力完成她生前所愿。”   见她没有流露出一点悲戚之意,竟是连伪装也省了,苏蔷不由得紧蹙了眉:“难道娘娘就不觉得内疚吗?”   “内疚?”连意轻轻扯了扯唇角,一脸无辜,“本宫不明白,为何要内疚?”   苏蔷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本来还因自己将真相告知轻衣司的事情心存愧疚,所以特意过来想知道她是否有何苦衷,但现在看来却是白跑一趟了。   “既然如此,是奴婢多虑了,这就告辞。”她勉强压制下心头的万千情绪,一拜之后准备离开,“不过,娘娘想要找到东西还未到手,倒是有些可惜了。”   “慢着。”就在她已然转身时,连意的声音却轻缓而起,“苏姑娘既然来了,本宫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   有些惊讶地回头,苏蔷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缓缓走了过来的连意。   她那样谨慎的人,竟然也愿意相信自己。   “我知道你已经推断出了事情的经过,自从你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在她面前停下,连意的声音低了下来,柔美的眉目间染上了几分锐利,“但是,可能让你失望了,我只后悔没有将事情做得更干净利落,却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苏蔷震惊地看着她,没有想到她竟会固执至此。   “很奇怪吗?一点都不,你觉得我心狠手辣,觉得我铁石心肠,那只是因为你不是我。”连意看着她,却又好像看见的并不是她,而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愿放弃这世间所有,只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可先有梁辰紫出卖了我,后有卢晶那个贱婢也想拆散我们,你说,难道她不该死吗?”   苏蔷不由得有些吃惊:“卢晶要拆散你们,什么意思?”   “她知道了我小产的事情,想以此要挟我将她放出宫去,而且还要在出宫之后嫁给少林为妻,你说,她凭什么?我以为她留在绯烟宫是真心待我忠心,却不料她一直惦记的是我的心上人,她在我身边隐忍这么长时间,等的就是能让少林对她青眼相看的机会。”连意冷哼了一声,脸上多了几分嫌恶,“这两年我待她不薄,原以为她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却不料也是个居心叵测的混账,甚至比梁辰紫更为可恶,简直死有余辜。”   原来卢晶想要的并非只是钱财这么简单,她不仅想借机离开宫城,甚至想嫁给程少林。   卢晶聪明一世,没想到竟然在情爱的事情上也失去了理智。程少林能冒着被诛杀九族的风险与连意私会,心中怎会容下旁人。就算他终究要娶妻生子,也不可能让一个随时会给他致命一击的女子来做枕边人。更何况,就算退一万步,她终究得偿所愿嫁给了他,他随时提防她都来不及,如何会真心待她?   少年风流,佳人多顾,区区一个男子,竟惹出几段恩仇,就算他能继续活下去,只怕也是此生难安。   苏蔷轻叹一声,道:“就算她以此威胁你,可虞善却是无辜的……”   “无辜?这深宫里的人究竟有几个是无辜的,她不照样也与那个轻衣卫暗通私情?她被杀害,冤死的最多是她自己,可事情若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暴露,甚至还有可能被株连九族,我是在救她的家人,不是吗?”有些失神地抚了抚平平的小腹,连意的目光有些浑浊,“更何况,要说无辜,清叶才是无辜的……”   见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哀戚神色,纵然明知她是在强词夺理,苏蔷却不忍再与她分辩,目光不由也向她的小腹看去,忍不住柔声问道:“孩子是怎么没的?”   话刚问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   莫说她不会承认,就算说了,也不过是那个最残忍的答案。   “孩子……”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原本黯然无光的眸子里突然闪现出温柔的光,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点红晕,但那样绝美的光华只在片刻间便消失了,她的手重叠着抚摸着小腹,望向窗外的眼睛有大点的泪水蓦然涌出,迷惘而又惊惧的眸光中夹杂着痛苦与悔恨,“孩子被清叶带走了,孩子被清叶带走了……”   原来,她从未打算放弃她与程少林的骨肉。   在亲手杀死清叶后,她苦思冥想了许久,决定寻机与城少林见一面,让他对外宣称自己有可能感染瘟疫,以此将绯烟宫中仅有的两个宫人也赶出去。如此一来,她便能借着医病的由头安心养胎,待孩子出生后便由程少林带出宫去抚养长大。   她本打算将孩子诞下后便与他一刀两断,哪怕他忘了自己也好,娶妻纳妾也罢,只要他和孩子平安,她宁愿独自忍受这深宫中所有的痛苦与孤寂。   但她终究还是没能如愿。   在还未来得及与程少林相见的一天夜里,在睡梦中,她突然听到了猫叫。   凄惨而尖利,犹如刚出生的婴儿在放声啼哭,声声诡异。   那是在清叶死后不久,在此之前,她几乎每夜都能梦到原本圆鼓鼓的清叶拖着无力的四肢来向自己索命。   它那凸起的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绿光,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所过之处,鲜血淋漓。   但那天夜里,是她第一次听见清叶的叫声。   迷雾重重中,她循着声音向清叶跑去,却在突然间从万丈悬崖跌落了下来。   她陡然从噩梦中陡然惊醒,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床榻上滚落了下来,满地都是鲜血。   就这样,她为之疯狂的孩子没了,而那天,恰好是清叶的两岁生辰。   这是报应吗?   这就是报应吧,清叶是在她手中第一个丢掉性命的活物,然后,它带走了她的孩子。 第96章 花开彼岸(二十一)赠礼   从绯烟宫出来, 苏蔷在宫殿外的竹林旁顿下了脚步,目光投向林子深处。   清风过,竹叶沙沙,她的眸光幽远而深邃。   那里是她们曾经发现清叶的地方, 若是她没有猜错,应该也是卢晶深藏她对将来一切向往的押注。   她是个多疑的女子,不可能会将对连意的威胁藏在绯烟宫中, 但她同样也只是这里的一个小小宫女, 没有属于自己的隐秘所在,想要找一个连妃不会搜查到而同时又不被旁人察觉到的地方并不容易。   但埋葬清叶的地方是个意外。   那里是连妃的梦魇,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碰触的地方,而且也不会被旁人留意到。   苏蔷并没有向连意隐瞒, 纵然她将这件事告诉她时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因为无论卢晶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说与不说都已经尘埃落定。   她终究还是良心不安的, 否则怎会在手刃一只猫后便受到惊吓从而小产, 但是她最终还是一错再错, 为了自己与程少林能活命而枉杀无辜。   已经入夏了, 天气开始有些燥热, 一缕清凉的风实属难得, 在拐角处, 苏蔷微微侧头, 看了绯烟宫最后一眼。   竹林婆娑处,绯烟宫若隐若现,从此之后, 那里就是名副其实的冷宫了吧。   倘若心灰意冷,身处繁华也会冷寂入骨吧。   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清叶,一心守护的骨血,还有相思难断的爱人,连意只怕生不如死。   这便是对她的惩罚吧,甚至比活着还痛苦。   可白秋的痛苦,应该不会少于她的。   倘若那晚他不是顾虑着被人发现而决定送她回到尚衣局,那虞善可能就不至于死于非命。就算保住了性命,他也日夜被愧疚所扰吧。   一段故事,三次谋杀,六个人的悲剧。   这里,缺少的从来不是冤魂孤鬼,不是欲哭无泪,而是爱可守,人可期。   转回了头,许是太入神,她的眼前有些恍惚,隐约看到眼前无尽甬道的那一端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他似是从风中来,欲往远方去。   待她回过神时,风尘仆仆的云宣已经近在眼前。   他一身青蓝色的轻装,眉目间难掩倦怠,但眸光却透着奕奕神采。   许是因为相遇太意外,她惊诧地看了他半晌,确定眼前人真真切切后才有些茫然问道:“云将军怎么这么快回来,不是三天后才回宫吗?”   云宣没有说话,默然地看着她略带迷惘的面容。   她显然是欢喜的,但眼睛里却荡漾着隐隐的忧伤,好像还未来得及完全隐藏。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身后不远处的翠绿竹林,他似是将一切都了然于心,也不多问,唇角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心有挂牵,连路都短了。”   漫开一个会意的苦笑,她道:“将军放心,明镜局已经还了白右卫的清白,只是他虽然保住了性命,可前途终究还是被断送了。”   见她会错了意,云宣也不再解释,只平静道:“他既然以身试法,如今的后果便是咎由自取。若是他思虑周全,便该知道违反宫规肆意妄为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更是在拿心上人的性命来冒险,毕竟在这深宫之中,隐忍与自制乃是生存之道。”   最后一句话,却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知道他并非如同云炜所说的那般铁石心肠,只是他为人处世更为冷静,苏蔷明白他心中也难免痛惜,言至于此也只是想安慰自己,便决定转移话题以免他再徒增烦恼:“将军此行可还顺利,怎地不先回府休息几日?”   “还算顺利,一切如睿王所料。我正打算去东宫向太子复命,听说你来了绯烟宫,便想与你与几句话。”他云淡风轻地一笑,解释道,“我在路上已经听说了,皇后娘娘以渎职之罪将明镜局负责此案的宫人罚俸三月,算是小惩大诫。虽然真相未曾大白于天下,但你毕竟已经尽力,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强求,问心无愧便足矣。”   她有些惊讶:“只是罚俸吗?”   皇后在此案上如此大张旗鼓,如今司镜如她所愿地甘心受罚,照理说她该借机刁难才是,怎会只是不轻不重地罚了三个月的薪俸?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云宣又道:“听说今日一大早柳贵妃便去了凤栖宫给皇后请安,卓司镜前去请罪时她还未离开。”   苏蔷有些明白了,原来柳如诗这次想借机拉拢明镜局。   这宫中的局势果真变幻莫测,路人也能成为朋友,敌人也不知何时便会放下刀戈,与人心一般让人猜不到因果。   见她的心情依旧有些低落,他的眸底掠过一丝疼惜,迟疑了片刻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玲珑小巧的黄花梨木盒子递给了她:“这是我从乾州带来的,那里有个名叫点翠坊首饰铺子声名远扬,我恰好路过。”   盒子上枝缠花绕,一树的梅花绽放,虽然细看之下能发现雕工并不精细,但却冷艳得栩栩如生,再加上由白漆随意泼点的漫漫雪花,意境颇佳,可见里面的饰物也并非凡品。   她自然欢喜非常,但惊喜之后却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白秋的案子多亏明镜局上下打点,轻衣司感激不尽,我无以为报,便从乾州捎带了些饰品以作回礼。”他似是明白她的顾虑,唇角微勾,“这是你的,剩下的张庆应该已经送到明镜局了。”   苏蔷一怔:“每个人都有?”   他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这是当然,只是种类式样不同。”   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她更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可是,将军前不久刚买了座院子,这样,会不会太破费了?”   “本来张庆是让我保密的,但难得有人会关心我的日常温饱,所以我还是如实招了吧。”他轻笑一声,眼睛里泛起万般温柔,“其实那家铺子是张家在乾州的产业,所以给我开的只是成本价,还好你们明镜局的宫人也不多。”   她的心情好了许多,笑着接过:“多谢将军,也多谢张左卫。”   他笑了笑,似是有些紧张:“看看是否喜欢。”   盒子里的白绸之上,一支晶莹剔透的白玉簪子安静地窝在其中,簪尾上绕着一朵红色的独瓣梅花,清冷秀丽,点缀得恰到好处。   虽然她对金银首饰一窍不通,却也能看得出这支玉簪子定然价钱不菲。但更重要的是,他竟然知道自己喜欢梅花。   “我很喜欢,谢谢将军所赠。”合上盖子,她心中一暖,沉默良久后,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轻颤,“只是,好像有些太过贵重了……”   他认同地点点头:“的确是有些贵了,从挂出来的价钱便能看得出张家不愧是富甲一方的奸商,不过也还好,毕竟我也只买了一支。”   她笑出了声来,手指在盒子上轻轻摩挲着,声音低低地道:“虽然我很喜欢,但还是希望将军以后不要再如此破费了,京城生活不易,而且将军还有施伯孔姨要照顾。”   他眉目含笑:“我会量力而行的,毕竟是第一次,用些心思是应该的。”   她觉得他的话中似有深意,虽然那个想法在脑中只是一闪而过,但却已经无法再直视着与他说话了,便掩了惊慌匆匆告别而去了。   甬道深长,两个人沿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距离愈来愈远。   在拐向更深处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朝着他远去的背影痴痴望去。   方才,自己是心动了吗?   她竟然希望,他那句听起来随意的话中藏着另一番意思。   一种愿意为她用心的意思。   纵然自从相识之后与他愈加接近,身边也有人对她旁敲侧击来提示他待自己与众不同,但越是如此,她心中便越是不安。   自己的身份与他本就有如云泥之别,更何况在这宫城之中,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是发先白还是人先走。   就像浣衣局孤独终老的白发婆婆,就像心有所属却死于非命的虞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样美好的誓言不该在冰冷阴寒的深宫里说出口,就像他方才所说,如白秋与虞善的深夜私会、程少林与连意的短暂厮守,那样的真情流露只不过是鲁莽的冲动,是对自己与心上人的不负责,隐忍与克制才是最深情的长久。   既身在深宫,便不该动心,不该言情。   停在墙头上的一双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不一会儿,双双扑闪着翅膀飞向了半空中。   看着它们渐渐消失在蔚蓝的天空中,她的手紧紧攥着那个小巧的盒子,眸光尽是向往与哀凉。 第97章 破镜重圆(一)印章   一个月后, 轻衣司以意图谋害轻衣卫的罪名将程少林下狱,据说是因为他在为云中卫医病时在里面添加了一味能致命的草药。   又十天后,程少林的罪名坐实,被处以斩刑。   那时, 连妃已经因重病卧床不起,虽然太医院已经依着她的吩咐换掉了程少林,但依旧束手无策, 据说, 她得的是心病。   她似乎彻底病倒了,挣扎着却又活着。   事情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那一段日子太子不知因着何事触犯了皇上而被禁足了数日,逸王趁机而上, 朝廷风云变幻, 一个小小太医的死根本如同投向浩渺大海中的一块碎石, 掀不起半点风浪。   那之后的几个月, 无论朝堂上如何诡谲多变, 后宫却平静而安宁。   虽然受到了卢晶一案的牵连, 她亦被罚俸三月, 但有司镜维护与赞赏, 除了江芙偶尔还借机为难她几次之外, 明镜局的宫人对她也渐渐多了几分敬重。   但既然受了过, 档籍的事情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耽搁下来,不过于她而言,在明镜局愈来愈如鱼得水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卢晶一案完结后, 明镜局接到的案子很少,也大都不过些芝麻小事,日子自然悠闲了许多,苏蔷也已经全然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得了空闲后也会与钱九凝她们在后花园中小坐闲聊。   只是,程少林被问斩的消息传来后,梁辰紫的性子便愈发地阴晴不定了,有时候连一直对她百依百顺的江芙也莫名地一顿臭骂,让其他人更对她敬而远之。   她曾经对他恨之入骨,但真正在与他天人相隔后,她终究还是后悔了。   虽然轻衣司忍了一个月才动手,从表面上看程少林的死也与白秋虞善的案子毫无关系,但知道内情的都明白那不过是轻衣司报仇的借口而已。而无须多问,梁辰紫认定她就是那个让轻衣司对自己昔日恋人痛下杀手的罪魁祸首,将堵在心头的怒火寻机便要发泄在她的身上。   自从那桩案子了结之后,苏蔷已经在莫承的默许下独立办案,与她的接触少了许多。但也许是因为有几分懂得她心中的酸楚,所以这些天对于她的挑衅与刁难一直都是逆来顺受。后来可能梁辰紫也意识到那些事情并不能将她如何,便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她开始觉得自己找到了昔日在琉璃别宫的繁忙与悠然,不过,内心深处的紧张与担忧却从未消失过。原来时间不是可以摆平所有的不适应,有些改变是如影随形的。   这段日子轻衣司却似乎很忙,传言不是礼部尚书的儿子突然死于非命便是抓捕的私盐贩子是前太子妃顾凝的远方表亲,大多是于太子殿下有弊的消息。   朝野上下风云诡谲,身为轻衣司都统的云宣便在宫城内外奔波,即便其间有几次因公去了轻衣司,她也未曾见到他一面。   除了云炜以外,听说轻衣司上下对他愈加信服,除了果断冷静的脾性之外,更是因为他义薄云天,据说他在前往乾州之前便向皇上替白秋求了情,从而保住了他的性命无虞。   宫中出了宫女与侍卫私相授受的丑闻,皇上定然会勃然大怒,他身为轻衣司都统,自然会被迁怒,但领受责难是一回事,主动求情却又是另一回事。   一般人对这种事情自然避之不及,若非有足够的胆气与情义,他怎会去飞蛾扑火。   好在一切都挺过来了,据说因为他在乾州的案子办得很漂亮,皇上决定让他以功补过,不再追究他对下属管束不严之罪。   只是白秋走后,轻衣司右卫这个职务便空缺下来,让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弄得轻衣司也有些人心不定。   有关轻衣司的传闻从开朝以来便从未停止过,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他们不过是皇帝的鹰爪,能活死人罪无辜,依仗着皇帝的信任与一手遮天的权势排除异己无恶不作。而对朝廷命官而言,得罪了轻衣司便无异于自断前程,即便能保住一时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最美夕阳红,所以无论如何,轻衣司右位这个肥缺都是让人垂涎三尺的。   更何况,轻衣司从来都是上下一心,一直以都统马首是瞻,倘若主动干预夺嫡之争,便会立场坚定,就像如今支持太子殿下一样。倘若右卫这样位高权重的职务被逸王的人补缺,自然会让轻衣司的立场更加艰难。   太子与逸王力荐崔国公府的大公子崔羽晟,而逸王有意要将肖侯府的世子肖子卿接任其职,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几番明争暗斗之后,在如今太子不得圣心的前提下,宫中传言,似乎逸王略高一筹。   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下,云宣可能举步维艰,一着不慎就有可能陷太子于更不利的境地。   她心中担忧他,却也无计可施,只是一得空便有些心不在焉。   盛夏悄无声息地便铺天盖地而来,即便已是黄昏,天气也还是甚为燥热。晚膳后与李大衡和吴蓬在后花园的花廊小坐了片刻,苏蔷便准备回镜书房。   晚膳前她收到陈无印的通知,说是尚宫局的司印会派人将她的印章送来,让她到时候在镜书房等候。   但她经过青镜院时,却被笑语嫣然的张思衣一把给拦住了,说是她们在研读案宗时遇到一个难题,想找她共同探讨一下。   见离约定的时辰还早,又好容易才与她们能和睦相处,苏蔷想着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应下了。   房中只有她与张思衣万霄三人,半个时辰后,见将整件案子剖析得差不多了,她才准备回镜书房,却见江芙从外面回来,愁容满面。   张思衣问了她一句,她没有回答,却将目光投向了苏蔷,犹豫了半晌才问道:“我听说苏姑姑今日就能拿到女史印章,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见她难得如此温柔地与自己说话,苏蔷疑惑问道:“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对苏姑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一改往日的张扬跋扈,江芙苦笑着道,“有份公文明日需由梁姑姑签章后我才能送到尚宫局的会稽司去,但是你也知道,最近梁姑姑心情欠佳,总是莫名其妙地骂人,老是无事生非,我实在怕她怕得紧,所以想借苏姑姑的印章一用,如此一来,我便能少遭一顿骂。”   她有些迟疑:“可是,我对会稽司的公务一窍不通,如何能替梁姑姑签章?”   “无妨的,梁姑姑已经核对过了,只差签章而已。再说,都是些最基本的东西,苏姑姑若是担心,我解释一下也未尝不可。”江芙忙道,“而且,只要那份公文盖上明镜局的女史印章就行,会稽司才不会计较究竟是哪位女史的签章。”   细想片刻,苏蔷还是摇头拒绝:“这样做恐怕不妥,若是明镜局内部之事倒也无妨,可既然是要送到会稽司的,而梁姑姑已经核对过却未签章,可能那公文中还有些许问题尚未解决,我们还是不要太过冒进,免得授人以柄。”   江芙虽然碰了钉子,脸色不是很好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脾气,干笑了两声,也不再坚持:“苏姑姑说的对,是我冒犯了。”   回到镜书房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尚宫局的宫女已经等在了院子里,她道了谢,取了印章推门进了透着烛光的镜书房。   第二日午后,原本一切如常,正准备小睡片刻的她突然收到传话,说是掌镜要见她。   苏蔷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对面的床榻,见一向准时午睡的江芙还未回来,心下不由得一沉。   掌镜房中,莫承将一沓公文扔到了书案上,声色严厉地问她是怎么回事。   那是送往会稽司的公文,后面清晰地盖着一个印章,上面赫然刻着“女史苏蔷”四个字。   见苏蔷沉默不语,站在一旁的江芙颤巍巍地道:“苏姑姑,我原本以为你是在核对过之后才盖上了印章,既然你对会稽司的事务并不熟悉,又怎么不明言相告呢?”   见她始终不说话,莫承也失去了耐心:“梁辰紫已经发现了其中纰漏,才将公文发还江芙重改,你倒好,一声不吭便盖上了印章,今日会稽司的司计亲自过来问我是怎么回事,还好她没有立刻将这件事禀告尚宫,否则又是一件麻烦。怎么,刚拿到印章便迫不及待地想物尽其用了吗?”   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她终于抬起了眼,语气镇定自若:“回禀掌镜,我从未见过这份公文,这个印章也不是我签的。”   江芙一脸震惊:“苏姑姑怎么能这么说?昨晚我请你签章的事张思衣和万霄都能作证,虽然当时你并未应允,可后来你去了镜书房后,我又过去求了你,你也应允了啊。尽管当时镜书房中别无他人,但签章总不会说谎,你如此否认,可是要将所有罪责都推卸到我身上吗?还是说,苏姑姑是想说我偷了你的印章自行在公文上做了手脚?”   苏蔷并未看她,眸光坚定:“从尚宫局将印章交付与我到现在,我的确从未将它假手于人。但昨晚我在镜书房看书时除了肖姑姑也曾待过一段时间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进来,更不见江芙来找我。至于这个印章,我从未用过,自然辨不出真假来。”   “既然如此,那便将你的印章取来,”思酌片刻,莫承道,“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方才我经过镜书房时,已经取来了。”将印章从袖袋中取出,苏蔷恭敬地递给了莫承,“奴婢自知分寸,还望掌镜还我清白。”   江芙有些惊讶,印章一般都会被锁到镜书房书案的抽屉里,她怎么会顺道将印章带来,难道她在过来时就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若当真如此,那她便是早有准备,那这个女人也未免太难对付了。 第98章 破镜重圆(二)变故   借了莫承的印泥, 苏蔷在一张白纸上用自己的印章盖了下去,“女史苏蔷”这四个红色刻字跃然于纸上。   虽然一眼看去与公文上的并未有什么差别,但白纸上的“女”字的那一横显然多了一点空白,并未将那一横完全连接起来。   莫承拿起印章仔细看了看, 发现那个“女”的一横有一小块的缺口,只是不细看的话不容易被发现。   “昨日拿了印章后,我回到镜书房时, 见窗外有藤蔓遮了过来, 便向肖姑姑借了剪刀想将那藤蔓剪掉,却一不小心将印章的女字给弄坏了。”似在意料之中, 苏蔷冷静解释道,“当时我还向肖姑姑请教过, 她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所以我也便没有向掌镜禀报。”   她这番话说得有些漏洞百出, 一个人怎么会在剪藤蔓时将印章弄坏。   自然不可能。   当时肖玉卿提醒她江芙与那个前来给她送印章的宫人是一前一后来到镜书房的, 她心中明白, 肖玉卿并非捕风捉影之人, 既然她出言提醒, 只怕其中有诈。   联想到之前江芙的话, 她心生戒备, 后来发现原本该是全新的印章上残留着不易被察觉的印泥, 便心生一计,从肖玉卿那里借了剪刀,将“女”的一横上划破了一道, 同时让她做了印章被毁的证人。   果然,那份她从未见过的公文却盖上了她的印章,还是破损之前的。   如今看来,既然印章刚到了她的手中不久便被毁损,那盖在公文上的不是假的便是在交接给她之前盖上的。   很显然,江芙与那个司印局的宫女勾结,在将印章交付给她之前便借用了一次。   倘若她毫无准备,只怕此时已经深陷江芙的阴谋之中了。   越权徇私,严重者甚至可能被逐出明镜局。   局势在关键时刻失了控,江芙的神色有些慌乱,却仍然狡辩道:“怎么可能,我明明见到苏姑姑亲手印上的……”   “倘若江姑娘认为我与肖姑姑串通好了来陷害你,那不如请另外几位同僚来作证。”苏蔷微然一笑,神情镇定自若,“肖姑姑走的时候,我恰好要去如厕,路上遇到王子衿她们,也顺便让她们看了看印章上的缺口。”   江芙脸色煞白:“你,你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她毫不否认,虽面含浅笑,目光却凌厉得毫无笑意,“有人想要陷害,难道我会傻到束手就擒吗?”   “啪”地一声,莫承将公文扔到了江芙脚下,将她生生吓得一颤。   她眉梢一扬,冷厉地瞪了江芙一眼:“你们先回去,待我将这件事禀告司镜后再做定夺。”   江芙惊慌不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掌镜饶命,奴婢并非与尚宫局勾结,而是被逼无奈,还望掌镜饶我一次,千万不要将我赶出去……”   没有再看她一眼,苏蔷对莫承施了一礼,悄然退了出去。   与里面的闷热不同,可能快要下雨了,外面乌云蔽日,竟还有阵阵凉风吹来。   里面还隐隐传来江芙的哀求声,不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午后上值的时辰到了。   手中紧握着那枚刚到手便陪着自己历经了一次劫难的印章,苏蔷一直镇定自若的脸上渐渐掩不住悲伤。   她终究还是卷入这深宫中的尔虞我诈中了,虽然这个开始是被迫的。   只是这便是结束了吗?   就算江芙在受到责罚之后不再为难她,可她背后的人呢?该不会善罢甘休吧。   其实她也可以选择在昨晚发现端倪之后便去找江芙对质,倘若江芙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未免不能放她一马,但她没有那么做,而是在深思熟虑后决定将计就计。   这样做自然有些冷酷无情,但她更明白,如江芙这般欺软怕硬的人,自己的隐忍与宽容只会成为她眼中的软弱退缩,唯有强硬反击才能让她断了害人的心思。   这么做,也是要警示江芙背后的人。   她一直没有在莫承面前掩饰自己已经提前得知江芙阴谋的事实,是因为觉得那些装傻充愣在莫承眼中不过是雕虫小技,更何况,她相信掌镜会还自己一个清白。   只是,自从来到明镜局,她便一直公事公办,除了之前没有按照柳贵妃的吩咐将前太子妃牵连到卢晶的案子之外,似乎也并未得罪过什么人,究竟是谁想要将她赶出明镜局?   “苏姐姐,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下雨了,赶紧过来呀。”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是王子衿站在镜书房的门口摆手唤她。   唇角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她答应了一声,抬脚走了过去。   那天下午,大雨如期而至,江芙跪在司镜门口良久,后来是哭着去青镜院收拾行装的。   她被驱赶出明镜局的消息很快便在明镜局传开,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勾结外人陷害同僚,这一向是明镜局的大忌,更是司镜绝不允许出现的情况。所有人都知道司镜能容忍局中的宫人无所作为混吃等死,也可以原谅她们巴结贵人出卖情报,却绝不会原谅那些陷害同僚的人。   她会重新回到尚宫局的司职局暂住,然后会被分配到有空缺的司局或者宫殿中当值,只是不可能会再回到明镜局了。   除了一向心直口快的万霄外,没有人去送她,连一直与她形影不离的张思衣也避之不及。   人走茶凉,这是人世间共通的道理。   在雨中蹒跚而行的江芙湿了大半的衣裳,即便她的手中撑着油纸伞。而几个时辰前的她还意气风发,做着心想事成的美梦。   纵然这一仗赢得很顺利,但苏蔷难免惊心,倘若当时肖玉卿没有恰好在镜书房,那此时的江芙便是她的下场。   那一晚,外面的大雨落个不停,扰得人心难安。   屋内的寂静有些让人烦闷,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是江芙陷害她不成反受责罚,但看她的眼光却还是多了几分疏离。   即便只是自卫反击,也不见得所有人能理解。她们只会认为她城府极深,有意要逼江芙至绝境。   但这样也好,以后的麻烦也会少许多。   可不知为何,她还是难以入眠。   一只手轻轻地伸了过来,在她的肩上温柔地拍了拍。   是钱九凝想安慰她,苏蔷心下一暖,也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回应。   虽然一夜都不曾睡好,但第二天晨曦来临时她还是强撑着精神早起。   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让燥热的盛夏凉爽了许多。   新的一天,镜书房一切井然有序,全然没有因为江芙的离开而被打乱。   正在大家各自忙碌时,胡西岩突然出现在门口,将她唤了出去。   外面的廊下,站着两个宫女,其中身着紫色宫衣的女子苏蔷认得,是尚宫局的何顺,曾替尚宫赵谦来找过梁辰紫几次。   “何姑娘,她就是苏蔷。”胡西岩笑得很恭顺,“不知姑娘有何吩咐,其实……”   “这件事与苏姑娘的档籍有关,胡典镜应该帮不上忙吧。”何顺神色倨傲,拦下了她的话端,将目光转向苏蔷,语气清冷,“跟我走吧,尚宫还在等着。”   “等一下……”胡西岩陪笑道,“那我去向司镜禀告此事,还请何姑娘稍候。”   “卓司镜和莫掌镜都在皇后娘娘宫中,难道胡典镜不知道吗?”何顺不耐道,“尚宫都已经与内侍省的郭公公等在尚宫局了,难道你们明镜局的宫人出趟门还须得由司镜做主吗?”   胡西岩有些为难,却也只能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何姑娘了。”   江芙刚被赶出明镜局,尚宫却突然以档籍为名要让她去一趟尚宫局,而且还是在下雨的时候趁着司镜和掌镜不在的时候过来,苏蔷依着直觉,总觉得此行不妙,却也无法推脱,只好随她们过去。   何顺与另外一个宫女在她的一前一后,从明镜局到尚宫局的路很远,雨似乎下得更大了,虽然撑着伞,她也被湿了衣裳。   许是因着下雨,路上的宫人很少,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整个宫城都掩在渺茫之中。   三人匆忙而行,一路无话。   拐到一条狭窄小道的时候,何顺突然脚下一顿,对前面喝道:“谁?!”   苏蔷忙跑了过去,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前面雨水连连,并不见半个人影。   她正要向何顺细问,却突然发觉后脑一阵疼痛,像是被人打了一棒。   疼痛转瞬间便在头上蔓延开来,她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眼睛再也睁不开,雨声犹如雷声般震耳欲聋,她感到雨水不停地打落在身上,冰凉刺骨。 第99章 破镜重圆(三)活着   那是一段漫长的沉睡, 漫长得苏蔷又看到了许多曾经忘记的模糊面容,离开许久的,一晃而过的,还有悄然走来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都沉浸在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幻中,脑海中有时熙熙攘攘,有时兵荒马乱, 有时空空荡荡, 偶尔色彩斑斓,偶尔灰白暗淡, 乱得不合情不合理抓不住又留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身体上的知觉, 却是忽冷忽热头脑昏沉, 连眼皮都沉重得睁不开半分。   周围似乎很安静, 又好像极喧嚣, 她努力地想听清是什么声音。   哗哗, 哗哗……   原来, 那是磅礴大雨倾盆而落的动静。   对, 大雨,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前面有个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是何顺, 她看见前面有人……   被抽离的神思在瞬间回来,她猛然惊醒,眼睛蓦然睁开。   一阵眩晕后, 她看到了床榻的承尘(注:古代架子床上的盖子),陌生而又有些熟悉。   一个惊喜的声音在一旁道:“阿蔷,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们了。”   手上有温暖传来,她有些吃力地顺着那双手望去,只见李大衡正蹲在床头,面容有喜有忧。   她的神思又晃了晃,才想起这里原来是大衡的寝居。   可是,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她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额头上覆着湿毛巾,似乎还有些发热,有些疑惑地开口,声音沙哑而干涩:“我这是怎么了……”   “躺着别动,你得了风寒,九凝和子衿她们已经去给你熬药了。”李大衡坐到了床头,双眉紧蹙,“多亏吴蓬眼尖,今天早上看见江芙鬼鬼祟祟地在明镜局门外徘徊,所以在听说你出门去了尚宫局后不放心,及时地赶了过去。她到的时候,恰好看见江芙正要对你下手,真是好险。”   她隐约都想了起来,那是在她随何顺在去尚宫局的路上,走在前面的何顺似乎看见前面有人,喝问了一声。   当时她听何顺的语气有些紧张,也上前去看,但还未看清,自己的后脑便中了一棒,之后便昏倒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掌镜她们正在审理江芙,但大致的情况已经清楚了。”李大衡向她解释道,“据说是江芙对你怀恨在心,所以从今日清晨开始便伺机报复。后来她见你随何顺她们出了门,便尾随在后,趁着你们不备,将你们三人打昏,然后再将你……唉,这江芙平日里虽然张扬跋扈,但也不至于荒唐透顶,怎地这么想不通,竟要将你置于死地,简直恶毒。”   苏蔷默然听着,惊疑却在心中愈来愈重。   听起来好像顺理成章,可事实上真的如此吗?   她思量片刻,问道:“这么说,何顺她们也受了伤?”   “嗯,都被打昏了,不过并无大碍,听说在被送到尚宫局前便醒来了,但也淋了不少雨,想来也要休养一阵子了。”李大衡啧啧两声,感慨道,“没想到江芙下手还挺快,可她有如此本事,我这个武门的门主怎么就没有瞧出来呢。”   不多时,王子衿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端着一碗汤药的钱九凝。   见她已经醒来,二人皆欢喜不已,帮着李大衡将浑身疲软的她扶着坐起后,王子衿更是坚持要给她喂药。   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将整个天地都吵得喧嚣热闹。   虽然药很苦,但苏蔷心中却是暖暖的。   待她喝完了药,三人围坐着她说话。   “我总觉得江芙还不至于如此痛恨苏姑姑,她会不会是受人指使?”道出自己的疑惑后,钱九凝将目光探向身边的王子衿,“多了,你方才不是说有这件事的内幕要说吗,究竟是什么?”   “阿九果然聪明,”王子衿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在阿九熬药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审讯室打听消息,听里面当值的宫女说,江芙好像一口咬定自己是受了柳贵妃的主使,吓得掌镜忙将其他人都赶出了审讯室,只留下了她和吴蓬两人。”   “柳贵妃?”李大衡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阿蔷她和柳贵妃又没怨没仇的,干嘛一定要下此毒手?”   “是真的,”王子衿低声道,“江芙虽然明面上与梁辰紫走得近,看起来像是赵尚宫的人,也就是皇后的人,可实际上张思衣告诉我她不止一次偷偷地去白瑜宫,很有可能就是柳贵妃在明镜局的线人。”   钱九凝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但是,她之前不是勾结了尚宫局的人来陷害苏姑姑吗,怎么又会是柳贵妃的人?”   王子衿皱着眉想了想,道:“那她可能是双面细作,尚宫局以为她是皇后的人,但其实她真正的主子是柳贵妃。”   “就算柳贵妃是江芙真正的主子,可苏姑姑出事对她有什么好处?”钱九凝思量道,“但赵尚宫就不同了,她的眼里一向容不下人才,若是她知道她的外甥女梁姑姑正与苏姑姑势如水火,倒是有可能牺牲江芙来换梁姑姑的一帆风顺。而且,你们不觉得苏姑姑这次去尚宫局的事情太过蹊跷吗?何顺几乎与赵尚宫形影不离,是尚宫局的大红人,平日里连胡典镜都不放在眼中,如何会亲自来请苏姑姑,还偏要在这个下雨天?我总觉得江芙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仅凭她一人之力将三个人都悄无声息地打晕,说不定当时真正受伤的人只有苏姑姑一个。”   “你的意思是何顺她们是假装的,晕倒只是为了配合江芙?”一向处事简单的李大衡听得头大:“不会吧,这么复杂?”   一直沉默的苏蔷淡淡笑了笑,打断了她们的揣测:“算了,就算那话是她说的,也是真假难辨。无论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都由掌镜处理就好,毕竟主子们之间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能过问的。”   “对,”李大衡赞同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管她江芙是皇后的人还是柳贵妃的人,这次她预谋杀人的罪名是逃不脱了,以后阿蔷也就安全了。”   王子衿一撇嘴:“衡哥糊涂,倘若江芙真的有背后主使,那这次他们没有成功,定然还会有下次,若是不查清其中联系,苏姐姐以后怎能安心?”   “啊,不,不至于吧。”李大衡似是受了惊,有些无措,“这么说,阿蔷她以后还有危险?”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事情只需尽人力听天命就好,我们本来就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哪能做到事事如意?”苏蔷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神色虽有些疲倦,却还是勉强笑道,“再说,就算知道了所有的内幕又怎样,难道还能改变主子的心意吗?”   王子衿还待要说些什么:“可是……”   “好了,以后我自会小心,这件事我们还是等着掌镜的消息,有些话我们自己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可外传,以免徒生麻烦。”打了个哈欠,她疲惫笑道,“我又有些困了,就不与你们闲话了,等我再睡会儿,醒了再聊。”   见她实在没有精神,她们也不再多说,照顾她重新躺下,一同出了门。   听到门吱呀一声关上,苏蔷又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涣散,双眉紧锁。   她们说的不无道理,尤其是钱九凝的怀疑,只是她不愿让她们继续因此事而担忧。   虽然当时的雨很大,但路上有人经过也实属正常,为何何顺会突然喝问一声,让她自然而然地以为前面有人意图不轨,而上前时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   虽然当时她没有时间来得及怀疑,但现在想来,却觉得何顺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她根本什么都没有看见,之所以那样做,不过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给对自己那当头一击的人机会。   钱九凝说的对,何顺她们也许根本没有遇袭,她们的晕倒也是假装的,只是在配合江芙。   自己与江芙之间的恩怨根本不足以让她一命换一命,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想利用自己的死大做文章。   倘若她这次难逃此劫,那自己被害的现场就可以有无限可能。也许她们真正的计划,是在江芙杀死自己并逃离之后,何顺会宣称她是在她们不留意的情况下无故失踪,后来在找寻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尸体,然后明镜局介入追查真凶,而江芙终究会被抓捕归案,她的幕后主使也会借此达成某种目的。   但因为吴蓬的突然出现,她们只好暂时改变计划,何顺与另外一个宫女也躺下装作晕倒以逃脱嫌疑,而江芙也没有达成目的。   所以,她逃过了此劫,活了下来。   而最有可能的罪魁祸首,也许是尚宫局的赵尚宫,也许是赵尚宫背后的皇后。   但是,让她想不通的是,自己的死对她们究竟有什么好处,竟让她们费尽了心思要置自己于死地? 第100章 破镜重圆(四)闲话   不知不觉中, 苏蔷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屋中已经燃了烛光。   身上已经有了气力,有些口渴, 她撑着坐了起来,看到桌案旁坐着一个人,可能是在沉思, 背影一动也不动。   待看清之后, 她试探着问道:“吴蓬吗?”   听见她的声音,那个身影一怔之后站了起来, 似乎有些紧张:“苏,苏姑姑, 你醒了。”   见果然是吴蓬, 她微微一笑:“我还未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不过你来的正好, 我正有些渴了。”   忙转身倒了茶过来, 吴蓬站在一旁, 看着她捧着茶盏慢慢喝着, 一直欲言又止。   苏蔷看出了她的迟疑, 示意她先坐下:“怎么了?”   吴蓬有些局促不安, 半晌才道:“苏姑姑, 江芙她,不是有意要害你的,她也是迫不得已。”   没想到她竟会主动为江芙辩解, 苏蔷微微定了定心神,问道:“此话何意?”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稀稀散散地落着,但风似乎又大了些,透过窗子的缝隙吹了进来,带得烛光一明一灭,将吴蓬的神色也掩映在半明半暗中。   “其实,并不是我先发现她图谋不轨才能救下苏姑姑,而是她知道昨夜是我当值巡夜,所以早上特意在明镜局外等我的。”在片刻的停顿后,她的声音如往昔般沉稳,“江芙她并无害人之心,也知道她若是杀了人那自己也是活不成了,但是有人对她以家人性命要挟,所以她才不得不照着她们的吩咐行事。但她始终不愿对你下手,所以才会找我帮忙,希望我能从中阻扰,陪她演完这场戏。”   苏蔷不由惊讶,但仔细想想,倒是觉得如果真是如此倒也算合理。   江芙应该曾经是一枚棋子,而自从她被赶出明镜局后,应该就只是一枚弃子了。   她沉思片刻,问道:“那,威胁她的人应该不会是柳贵妃吧?”   吴蓬摇了摇头:“是赵尚宫。”   果然是她。   她还是有些疑惑:“可是,她为何一定要害了我的性命?”   吴蓬的眼帘微垂,声音低了几分:“她说,是皇后的决定,她们认为轻衣司的云都统对你可能有男女私情……”   苏蔷心下一震,半晌无言。   原来如此。   她们想将她的死嫁祸给柳贵妃,希望以此来激怒云宣为她复仇,从而使他以后一心与逸王为敌,尽力打压逸王一党。   虽然云宣一直以来便是太子亲信,但他为人宽厚,手段也不甚狠厉,据说最近已与睿王多有争执,也许是皇后以为他有叛离之心,才会出此下策吧。   但她与云宣实属清白,如今表现出来的最多不过惺惺相惜之意,她们如何能认定自己的死而影响他以后的处事手段?   也许她们并不确定,只是听闻了一些风言风语,所以便信以为真决定犯险一试,毕竟一个不讨喜的宫女与一枚已经丧失了利用价值的旗子并不值得怜惜,更何况,她们可能一直认为自己是柳贵妃的人。   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苏蔷不由觉得其中的荒诞简直可笑至极。   她只想独善其身,以求公正公平地了断每一段善恶纠缠,不愿去依附一方势力,也不依仗某棵大树,可到最后各方却都以为她属于敌方阵营,杀之不惜用之随意。   吴蓬忧心劝道:“苏姑姑以后还是小心些,虽然这次失败后她们会有所收敛,但事关生死……”   她的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了说话声。   “王子衿,你站在外面做什么,为什么不进去?”   “原来是肖姑姑,你也是来探望苏姐姐的吗?可是屋里好像有人在说话,我怕打扰了苏姐姐,就没有敲门。”   “我倒是不知你还有如此守规矩的时候。”   “肖姑姑说笑了,子衿可不是一向最守规矩……”   听起来,应该是王子衿与肖玉卿在外面,苏蔷略一沉吟,示意吴蓬去开门。   站起身后,吴蓬迟疑着道:“苏姑姑,方才的事……”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微然一笑,苏蔷感激道,“无论如何,谢谢你救了我。”   敲门声已经响起,吴蓬也不再说什么,过去开了门。   肖玉卿先进来,只淡然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一个如巴掌般大小的漆黑雕花实木盒子放在了桌案上:“这是几枚人参丸,你先拿着补补身子。”   说罢,也不待她道谢,直接转身出了门。   将手中的饭菜放下,王子衿哼了一声,不满道:“看这肖姑姑的样子哪里是来送补药的,简直是来送□□的,吓死人了。”   吴蓬看了她一眼,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方才在外面听见了什么?”   “什么听见了什么?”拿起那盒子把玩了一会儿,王子衿又重新将其放在了桌案上,好奇地看着吴蓬道,“难道你方才与苏姐姐说了什么我听不得的事?是不是江芙招供了,究竟是谁致使她来害苏姐姐的?”   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吴蓬仅有的一丝疑虑很快消失,只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这件案子基本已经了结了,没有幕后指使,只是江芙一心想报复苏姑姑而已。”   “这么简单?”王子衿不信,拉着吴蓬的胳膊问道,“我知道,苏姐姐如今平安无事,就算真的有人指使江芙行凶,咱们明镜局也不好定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不过,我听说江芙刚开始是指证柳贵妃的,究竟是不是?”   吴蓬面露为难,不愿回答。   苏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片刻后抬声对王子衿道:“好了,你既是都明白,就不要再为难吴蓬了,小心被掌镜知道,又要责罚于你了。”   有些不甘心地松开了吴蓬,王子衿端着粥过去,不满道:“你们啊,虽然平日里都靠我来打听小道消息,可背地里却嫌弃我好管闲事,反正,就算掌镜不罚我,你们也不是真心喜欢我的。”   听了她的抱怨,苏蔷不由好笑,接过了青花瓷碗,看着她笑道:“我瞧着倒是你在欺负吴蓬话少,结果你倒是委屈。”   “苏姐姐就是偏心得不得了,阿蓬可是衡哥的得意弟子,我哪里敢欺负她。”王子衿转了头,神色严肃地问吴蓬,“阿蓬,你说是不是?”   吴蓬本就寡言,向来对王子衿的胡搅蛮缠无可奈何,只点了点头,趁机告辞离开了。   看着她喝粥,王子衿坐在一旁,捧着脸看她:“苏姐姐,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想要你的性命吗?”   苏蔷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只淡然一笑:“知道又如何,这宫中人人敌我难辨,今日要我死的人,说不定明天还会救我性命,不必介怀。”   王子衿眉眼一弯,笑道:“苏姐姐也太想得开了,竟让我无言以对。”   用过了晚膳,李大衡和钱九凝也回来了,因大家都无心于其他事,便取了些瓜子花生,一同坐在床榻上闲聊,但都不再提江芙,只闲话些各自的经历闲事。   窗外雨点细碎,屋内烛光静谧,温馨入心,仿若外面再大的飘摇风雨都与里面无关。   女子谈心,免不得提及婚嫁之事,毕竟像钱九凝一般一心想着留在明镜局仵作门以莫掌镜为榜样的也实属少数,大多还是希望能有朝一日出宫做个普通的民间女子,择一佳婿后从此相夫教子,自在又安乐。   “我在入宫前,有个小师弟哭哭啼啼地求我留下,还说此生非我不娶,一定会等我出宫,”思及往事,李大衡感慨万千,“我当时也颇为感动,心想那家伙平日里看起来沾花惹草,没想到竟早早地就对我一往情深,一时头脑发热也就应了他,后来才知道他与另外几个师兄弟竟然在拿我打赌,简直伤透了我的心。”   苏蔷笑道:“他竟然敢得罪大衡,下场应该很惨吧。”   “那是自然。我当即写了封信回去,他就被几位师妹套进麻袋中扔进了猪圈里,哀嚎了大半夜,后来那件事传遍了整个晋安城,他从此臭名远扬,哈哈哈哈……”李大衡笑得甚为开怀,英气十足,“看他以后还敢胡乱哄人……”   “衡哥这是不喜欢他,所以知道他是在戏弄自己也不会恼,可假如他就是你倾心之人,又怎会捉弄一次便解了气?”王子衿却幽幽叹了一声,侧脸望向苏蔷,“苏姐姐,你说对不对?”   李大衡停了笑,不解问道:“我本来想讲个笑话给你们听,你怎地唉声叹气的,难不成还勾起了你的伤心往事不成?”   王子衿摇摇头,目光有些忧伤:“我打小就入了宫,见过的男子不是内侍就是禁卫,哪里会有什么往事?”   李大衡却是不信:“内侍就算了,那些禁卫其实倒也有几个顺眼的,难道你是对他们中的哪个动了心?”   “我怎敢对他们动心,那岂不是成了虞善吗?不过,倘若出了宫,我倒是不介意嫁给禁卫为妻,他们个个高大威猛,有些还文武双全,自然也有资格做我的良人。”将目光探向苏蔷,王子衿道,“苏姐姐,你说呢?”   苏蔷微微垂了垂眸,默了一默后道:“说起文武双全,其实我曾有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小时候我以为他就是戏文中所说的文武全才,很是倾慕。而且,那时我们两家关系很好,险些就定了下了姻亲。”   几人闻言,都是兴致大起,等着她说下文:“后来呢?”   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语气中似是含着无限哀伤:“后来,他的父亲污蔑我阿爹贪赃枉法,将他下了牢狱判了斩刑,我们也就不可能了。”   气氛突然间便有些凝重,过了许久,李大衡先打破了沉默,朗声劝道:“诶,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也罢。阿蔷切莫伤心,你与他无缘无分,自然是与旁人有缘有分。” 第101章 破镜重圆(五)失火   因为养病, 司镜特批苏蔷暂住李大衡的房间,并在屋中加了张床榻让李大衡与她同住一屋也好照应。   如此休养了两日,她的身子已然大好,能下床时王子衿恰好带来了有关尚宫局的消息。   据说, 尚宫赵越已经同意待她休养好后可直接去尚宫局办理档籍调取手续,算是慰问,但于她看来, 却更像是息事宁人。   赵尚宫原本是想将她的死嫁祸给柳贵妃, 但结果却让她的如意算盘彻底失算,毕竟既然自己安然无恙, 明镜局是不可能只因江芙的一句空口白话便将此次事故调查到柳贵妃的头上,当然, 更不可能挖出皇后这个幕后主使。   如今看来, 这件事只可能止于江芙。   晌午时, 镜书房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洪亮有力, 甚为清晰, 是张庆的。   “哟, 今天又不是西北风, 怎么把张左卫给吹过来了?”   “张姑娘这是什么话, 明镜局的公务在下向来都是亲自过来, 交给旁人如何能放心。”   “张左卫如此客气,八成是来逃难的吧,我可听说你们轻衣司最近可不太平。”   “张姑娘聪慧非常, 但在在下看来,你们明镜局可也不清净,前两日不还险些闹出了人命吗。”   “你们轻衣司神通广大,自然什么都知道。好了,张左卫请稍候,我去去就来。”   张思衣走进了镜书房,从门口经过时看了一眼与她擦肩而过的苏蔷,脸上有些不悦:“哟,苏姑姑养病多日,是不是许久没有见人了,怎地听见了有人说话就巴巴地赶着出去。”   苏蔷神色不变地脚下未停,在门口时对院中的张庆略一颔首只当招呼,便即刻继续向前。   张思衣见她没有与张庆说话的意思,也不再计较,抱着从他手中拿来的公文进了镜书房。   虽然不过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一眼对视,但苏蔷的目的已经达成。   无论张庆此次前来是否为了证实她平安无事,她都不想让云宣有所担忧,最好借着张庆的亲眼目睹来让他安心。   朝着青镜院而去的苏蔷不由得对自己的此番心思有些奇怪,明明躺在病榻上时自己还在为他的不闻不问而深感失落,可双脚落地后却又有些欣慰他未轻举妄动以免又落人口实。   那晚与大衡她们夜聊,她隐晦地表示自己的意中人并非云宣而是曾经的青梅竹马,以王子衿的大舌头,只怕这件事总会被有心人听说,而轻衣司向来耳目众多,只要云宣有意探查,自然会明白她的意思。   思及此,她心中不由涌起难言的苦涩,恐怕以后连相见都要记得避嫌了。   回到轻衣司时,张庆拿着与明镜局交接好的公文直接去了都统书斋,远远地便看见云宣送了新上任的右卫肖子卿出来。   待到肖子卿走远,他才举步而去,与云宣一同举目望着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后低声道:“这位肖大人倒是春风得意,刚来两日便将司中的兄弟宴请了个遍,他这次过来,该不会是又想请将军赴宴吧。”   “不错,不过这次的晚宴还有逸王。”看了他一眼,云宣示意他随自己进去,“如何了?”   将门关上,张庆将公文奉到他面前,恭敬道:“一切顺利,将军也知道,明镜局向来是很好相处的。”   神色有些疲倦的云宣看也没看那公文一眼:“肖子卿志向远大,再升一级可就是左卫,你若是做得不开心,我可以……”   “苏姑娘身子已然大好,神色也恢复得不错,而且是末将亲眼所见,千真万确。苏姑娘聪慧,听到末将的声音便出了门与我看了一眼。”张庆忙缩回了手,也不再废话,试探着道,“不过,她此次险些有性命之忧,将军却不闻不问,纵然苏姑娘再通情达理,心中也会失望吧。”   如释重负后,眸底掠过一丝阴沉,转身坐回桌案后的云宣揉了揉眉心:“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什么比性命更要紧。”   张庆心中明白,暗叹了一声。   在得知苏姑娘出了意外后,一向端重沉稳的云将军连笔都拿倒了,任谁都瞧得出他心急如焚,而他也一直准备前往明镜局一探究竟,却不想将军将自己关在书斋近半日之久,出来后却对此事一字不提,而是直接去了一趟睿王府。   一天后,睿王派人送来了线报,据说是苏姑娘此次遇险,是柳贵妃怀疑她是将军的心上人,想将她的死嫁祸给皇后,以此来策反轻衣司支持逸王夺嫡。   张庆知道,他如此隐忍,是在自责,也是为了保护她。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问道:“将军难道真的相信睿王的线报?可末将却觉得此事蹊跷,无论柳贵妃是否是幕后主使,好像都与尚宫局脱不了干系。”   云宣缓缓睁开了眼睛,略染血丝的眸子清冷如霜:“待此事平息后你在暗中调查,不得让任何人知道。”   “是。”张庆应下,正打算告退时又想起一事,道,“今日清晨肖子卿去了一趟末将那里,明里暗中地想询问春水榭走水的案子详情。”   春水榭是春水河畔的私人庄园,虽然位处京都城郊甚为偏僻,却清幽十分雅致非常,雕梁画柱亭台楼阁有若仙境,原本不过是个富商用以藏娇的金屋,后来被来历不明的一个神秘人重金买下,更让晋安城中的平民贵族心神向往。   两日前的夜里,春水榭突然失火,大火肆意蔓延,让沉寂在传闻中数年的春水榭又重新出现在了在街头巷尾的茶余饭后。   更重要的是,一次走水,几条人命,却惊动了轻衣司。   很快,京城中便有传言说,那春水榭住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已经被太子休掉的前太子妃顾凝。更有甚者,说太子休妃其实是被皇权所迫,他与前太子妃虽然没了夫妻之名却一直藕断丝连,时不时便在春水榭恩爱缠绵。而春水榭走水的那一夜,太子也在,所以轻衣司才会怀疑有人蓄意谋害储君而奉了皇命插手此案。   有些胆大的,甚至还推测说太子虽然恭顺温良,对当今皇上亦是百依百顺,但唯对休妃一事心不甘情不愿,所以一直想寻机与前太子妃破镜重圆,而皇上得知他与前太子妃私自相会后勃然大怒,甚至决定痛下杀手命人放火暗杀前太子妃。   民间传言向来不足为信,毕竟大都半真半假,但虽然纵火者身份不明动机不明,那夜也没有太子在场,但春水榭中的确住着前太子妃顾凝。   巧的是,不久前太子已经决定与顾凝冰释前嫌,甚至请皇上下旨召她重入东宫,皇上因此大怒,下旨将太子软禁于东宫数日。   这场大火,显然并不简单。   皇上虽然不喜前太子妃,始终认为以她的卑微出身不配母仪天下,但却还是命轻衣司详查此案,在明面上也算是安抚太子。   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书案,云宣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既然他想查,那这件案子便交给他吧。”   张庆有些惊讶:“可是,那场火源起太子妃……顾小姐的寝居,显然是有人欲加害于她,而且纵火者很可能便是她身边的人,若是详查,定然能找到顾小姐身边的细作,倘若交给肖子卿,只怕不妥吧?”   云宣抬眼:“这么说,你认为春水榭中有逸王的人,而那场火也与逸王有关?”   “这……”张庆不敢妄言,但沉吟片刻后还是如实道,“末将认为,有人想将顾小姐的死嫁祸给皇上,从而挑拨太子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众所周知,太子虽然仁孝,但对顾小姐却是一往情深,几乎是他唯一的软肋。而太子倘若误认为皇上欲夺其命,必定会心生怨怼,那始作俑者便可趁虚而入。”   他虽未指名道姓,言语之间却直指逸王。   从表面上来看,倘若顾凝葬身火海,太子的确很容易会怀疑皇上为了让自己断绝与顾凝复合的念头而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不仅会影响他们的父子之情,更有可能动摇太子的东宫之位,最大的受益人自然便是逸王。   云宣不置是否,只淡然道:“逸王是聪明人,他若是想要挑拨太子与皇上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要保证不会惹火上身。”   张庆一怔,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连他们都能猜想到此案有可能是逸王想坐收渔翁之利,皇上生性多疑,又怎会想不到。   逸王并非昏庸,不会不明白此中道理。皇上向来对太子宠爱有加,就算因此与太子疏远,只怕也会将这笔账算到他的头上。   难道,此案另有内情?   他不敢再多言,只好道:“将军所言极是,是末将疏忽了。”   云宣神色平静:“把案子交给肖子卿,倘若逸王当真是幕后主使,定然会指使他做些不可告人的事,不经意间总会露出马脚;倘若此案与逸王无关,那他比任何人都想早些查出真相摆脱嫌疑。”   张庆恍然大悟:“将军高见。”   云宣默然片刻,突然问道:“现在顾小姐可还是住在睿王府上?”   虽然不明白云宣此问何意,但他还是答道:“是,据说睿王在皇上与太子之间两处奔走后才将顾小姐接到了睿王府,现在住在王府的紫凌轩。”   “顾小姐曾是药香谷的掌门人,身边的人都是追随她多年的女子,若是其中有不可信之人,只怕她也难以辨认,”云宣微眯了双眼,沉吟道,“给睿王捎个口信,想办法让明镜局协助查办此案。” 第102章 破镜重圆(六)夜会   睿王亲访明镜局的时候, 苏蔷和李大衡她们正在后花园中看花赏月。   晚风清爽枝叶繁茂,湖水涟漪阵阵,被大片荷叶托起的白莲花娇俏秀丽,如此静谧的夏夜在皎皎月光下让人心神安宁。   张思衣没好气地穿过石道走了过来, 对苏蔷道:“你这会儿不都是在镜书房看书吗,怎地又跑到了后花园,害得我白跑了一趟。快点去前厅, 胡典镜和睿王殿下还等着呢。”   睿王的贴身侍卫程斌守在明镜局会客厅的门口, 见她过来,拱手作礼, 请她入内。   厅中很静,洛长念一身轻易便装, 正坐在厅中悠闲饮茶。   胡西岩侍候在侧, 面色有些局促不安, 见她来了, 立刻松了口气:“苏蔷, 你跑到哪里去了, 殿下可是等你许久了。”   待她行了礼, 洛长念慢悠悠地侧目, 向胡西岩道谢:“多谢胡典镜。”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殿下不必客气。”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 见他笑而不语,胡西岩突然恍悟,忙屈身退下, “下官先行在殿外等候。”   待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隔绝了门外的月光,洛长念才站起身来,担忧问道:“怎么样,病可好些了?”   苏蔷垂眸道:“多谢殿下关心,已无大碍了。”   “本王听说此事后着实震惊,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向你动手。”他短叹一声,语气沉了几分,“虽然本王碍于身份不能前来探望,但也实在担心你的处境,所以特地命人将此事查探了一番。但苏姑娘向来聪慧,想来心中也自有主意,是不是?”   思量片刻,苏蔷平静道:“殿下过誉了,后宫中本就时刻都教人生死难料,奴婢力单势薄,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大幸,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查探其中内情。”   他默然片刻,深不可测的眸光在烛光下掠过一丝惊疑,但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里的如玉温润:“虽然江芙的口供不足为信,但你此番意外应该与云宣有关。”   她眉目微动:“王爷此言,奴婢不明白。”   洛长念浓眉微蹙,束在身后的手紧攥了几分,唇角浮起的笑意渐冷:“多日不见,苏姑娘似乎与本王生疏了许多,本王也不明白。”   他的语气真切,竟让她顿生几分愧疚。   “遥想当初,在琉璃别宫时,苏姑娘与本王也算是生死之交,在竹苑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那段日子总让人记忆犹新,即便是在重回宫城后,本王也未曾有一刻忘怀。”他轻叹一声,抬脚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挂着的圆月道,“本王生于长于这危机四伏的深宫,母后早逝父皇不喜,就连兄长也想要置我于死地,早已见惯了尔虞我诈人心难测,从不敢轻信于人,也不能如此。但在琉璃别宫中,苏姑娘虽与本王非亲非故,却竭力相救,不仅让本王感念不已,更让本王相信这世间仍有良善。那时,本王以为苏姑娘已然是我的知己良友,所以希望你能常伴身侧,不仅是为了守护姑娘周全,也是希望那一段时日的温暖能延续到这冰冷的宫城。但后来本王力不从心,无意间将你卷入这里的风波之中,虽然也与你偶尔相见,却犹如陌生人,再无当初的默契与灵犀。而自从得知你遇险之后,本王更是愧疚难安,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一意孤行。倘若你此时还留在琉璃别宫,至少会记得曾与本王患难与共吧,可如今……”   他的幽叹声在偌大而空荡的厅堂中清晰可闻,让人不由得悲伤了几许。   苏蔷怔怔听着,心中亦是凄然。   虽然在宫中也见过睿王几次,但的确正如他所言,虽然如今他仍是皇子,她也仍是宫女,但却再也寻不回当初在琉璃别宫随意自在的感觉了。   在竹苑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里,虽然短暂,却在惊心动魄中不失闲适悠然,难以忘怀的自然还有她。   倘若甫入宫时,她能一如他所愿,也许现在早已在睿王府当差,无论是否能与睿王当真能成为至交好友,也会像在琉璃别宫中竭尽心力扶持于他,毕竟奴婢与主子的立场别无二般。只可惜,如今再相见时,已然相对无言了。   她收起了自从踏门而入后便带在言语之间的戒备,道:“往日虽不复,但奴婢也不敢忘。当初奴婢不知世事险恶,只凭心而为,也是为了自身安危。如今在宫城中虽不满一年,却见了太多人心诡谲,想回初心却是难了。”   “本王明白。你一心只想分明善恶,不愿卷入夺嫡之争,认为唯有如此才能让你心志坚定不受所惑。”他转过身来,温柔的眸子里映着烛光闪动,“但如今的形势你也看在眼中,几个月来你几乎得罪了宫中的各方势力,敌在暗你在明,倘若不能借他人之势来保护自身,莫说要罪凶犯慰无辜,可能最后连你自己也会成为这宫中的孤魂怨鬼之一。就算云宣与本王都有心护你,可若是连这种保护也能成为敌人杀你灭口的缘故,岂不是更让你深陷险境?”   最后一句,自然是指她此次遇险的真相,苏蔷心下一凛,虽然不愿承认,却也明白了他所言句句为实。   虽然柳贵妃曾荐她入明镜局,但却并未将她视为自己人,更因沈熙一案认定她知恩不图报,而皇后从始至终都将她当做眼中钉,倘若她死得其所,那两方自然都有可能置她于死地。   “本王知道你志向高远,希望出淤泥而不染,若是你如胡典镜一般无所事事左右逢源自然无妨,如卓司镜一般根基深厚能过且过也无大碍,”洛长念向她走近几步,温声劝道,“但你不是她们,你想在明镜局有一番作为,便不能不顺势局势倚墙而立,这不是妥协,而是良策。人这一生,有时候看似在低头,却是在上行。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她抬眼看着他,目光却有些虚无,显然是在深思。   “你在宫中也有些时日,应该听说过太子殿下和逸王的为人处世。太子殿下生性温良,他朝登基后定是爱民如子的英明君王,而逸王却不是。虽然夺嫡之争向来惊险,死伤也在所难免,但东宫乃是正义之师,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让你为难。”他字字诚挚,耐心道,“这,也是云宣的意思。”   听到最后一句,她茫然的目光蓦地清冽了几分。   “不知你是否听说了春水榭失火的案子,就在你于宫中受伤的同时,有人欲烧死前太子妃顾凝,很可能是想挑唆皇兄与父皇之间的关系。”见她已然心动,他道明了来意,“如今,劫后余生的顾凝住在本王府中,本王希望你能陪她一段时日,查出潜伏于她身边的细作,也助她与太子破镜重圆。当然,只要你接下这桩案子,无论成功与否,所有人都会认为你已投靠东宫了。所以,本王不会强迫于你,也会给你时间考虑。”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默然半晌后点头答应。   见她同意,洛长念似乎松了口气,柔声道:“明日清晨,本王会派人来此接你,倘若你同意,便随他到睿王府。但即便你不同意,本王也会尽力护你周全。”   苏蔷道了谢,送他出了明镜局,挑眼望着天边的圆月许久后才默然转身回去。   那一夜,她辗转难眠,却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正如他所言,如今的自己其实已经别无选择。   当初,她以为只要不偏不倚便能独善其身,可事实上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众矢之的,在越来越融入明镜局的同时却也被卷入了漩涡之中,不得退,不可躲,唯有面对。   每个选择都不可避免地让人左右为难,但这世间的祸福总是一言难断,放弃了什么,可能也就在收获另外的什么。   她仍旧无意于依附东宫,即便成为太子眼线又如何,在这个人人猜忌的深宫中,刀和剑不知何时就会指向曾经的挚友。   可她不愿让云宣与睿王为难。   人活在世,倘若一定要被敌人虎视眈眈,那她希望自己能站在他们的身边,而不是对立面,毕竟此生能与她共生死的人也许真的没有几个。   更何况,她愿意帮太子与前太子妃再结连理。   传闻中的那个女子,不过是王孙贵族所不齿的江湖漂泊人,无倾城美貌,无显赫家世,无盛世之名,却能让太子魂牵梦绕念而不忘,甚至冲破千难万险终究成为了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太子妃,即便是被休之后,也还是被太子牵挂于怀,成就了大周朝最传奇的一段风月佳话。   她敬仰着那个叫顾凝的女子,佩服她的勇气,羡慕她的缘分,倘若能助她续写那段良缘,自是求之不得。   见多了这宫中的爱恨两难,结束了太多相爱不可守,她希望自己能见证那一段美好的姻缘,想来,那必然能给人希望,让人想往又难忘。 第103章 破镜重圆(七)意外   一夜之后, 苏蔷虽然已有决定,但其实还是未能劝服自己,这样的结果似乎只能算作不得已之后的妥协。   但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要去睿王府的, 所以一大早便起了床,准备稍加收拾后去一趟百花苑,看看能否碰上浣衣局的人, 也好给织宁捎个口信, 毕竟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可让她意外的是,她刚与值夜的吴篷打了招呼出了门, 一眼便看见两个小内侍神情焦虑地站在外面,似在等着明镜局开门, 为首的那个听见大门响后慌里慌张地便迎了上去, 见出来的人是她脸上不由一喜, 但神色立刻又布满了阴云:“苏姐姐, 我可算见到你了!”   来人正是司苑局的内侍全和, 听说他因整顿盆景园有功已被提拔为掌苑, 毕竟他是皇后曾亲口夸赞的人, 能有这样的成就也是早晚的事。只是自从她被调入明镜局后, 已经叙旧未曾见过他了。   “全和?”她惊喜, 但见他似有忧虑, 也来不及与他寒暄,疑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织宁姑娘可能闯了什么祸事,苏姐姐最好做个准备。”全和有些欲言又止,招呼了他身后的那个年纪约有十三四的小内侍上前,道,“今日清晨阿冲去柳贵妃的白瑜宫送花草,无意间撞到了一件事,我听到后觉得此事不妙,所以再三思量之下觉得最好还是让姐姐知道。”   听到他突然提到织宁,苏蔷心下一紧,不由将目光转向了那个叫阿冲的小内侍。   阿冲倒是伶俐,不待她开口问便道:“回禀姐姐,今日我与另外两个兄弟去白瑜宫送花,那时天色尚早,路上恰好碰上了去给柳贵妃送衣裳的两位浣衣局的姐姐,便与她们一路同行,也顺便结识了彼此。到了白瑜宫的门口后,大门还没开,我们便都在外面候着,不多时门开了,正要去上早朝的皇上出来了,但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那两位姐姐面前停留了片刻,并让她们抬起头来,后来皇上便命人将那位叫许诺的姐姐调到乾坤宫伺候,只留了那位叫织宁的姐姐在白瑜宫了。”   乾坤宫是皇帝寝宫,皇上突然将一个浣衣局的宫女调到自己寝宫伺候,是个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这宫中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遇竟当真被许诺给撞上了,看来她朝思夜想的飞黄腾达总算是来了,可这又与织宁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在得知此事之后,柳贵妃将所有怒气都撒在了织宁身上?   阿冲解释道:“织宁姐姐穿的衣裳有一种很特殊的香味,十分好闻,我们在路上就闻到了,皇上也正是闻到那种味道才停下来的,贵妃娘娘误以为她有意要勾引皇上,却因姿色不够被那位叫许诺的姐姐抢了机会,所以十分恼怒,当场便命人将织宁姐姐给扣在了白瑜宫中。”   苏蔷心下一凛,脸色蓦地煞白。   若是被扣上勾引皇上的帽子,织宁定然凶多吉少。   “柳贵妃去年曾悄无声息地处死了两三个宫女,据说都是有意要勾引皇上的,所以织宁姑娘的确处境艰难,”全和在一旁扶住了她,劝道:“但姐姐切莫心急,或许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   “我先去一趟白瑜宫,麻烦你们了。”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来,她略一沉吟,看了一眼仍然十分安静的明镜局,对全和道,“但我有一事还要劳烦你帮忙,不知……”   全和忙道:“我知道姐姐与织宁姑娘亲如姐妹,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姐姐尽管吩咐便是。”   她点了点头,强自镇定:“我已经没有时间回去了,待会儿你见了明镜局值夜的吴姑娘后,告诉她我去了白瑜宫,请睿王的人到了之后稍等片刻,然后让她请肖玉卿肖姑姑与你出来相见,然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她讲清楚,告诉我在白瑜宫等她去救命,她自然便明白了。”   肖玉卿是逸王的心上人,而柳贵妃又与逸王同属一党,应该会对她多少有些顾忌。   与全和分别后,她匆匆忙忙地赶往白瑜宫,虽然已经尽力,但赶到那里时天色已经大白了。   虽然顺利地进了白瑜宫内,但她却被勒令在殿外候着,半晌也不见有人出来带她进去。   殿门紧闭,听不到里面的一点动静,她跪在地上静静等着,虽然神色还算镇定,但却已然心急如焚了。   织宁还在里面,不知在受着怎样的惩罚。   这宫中人人都知柳贵妃最为得宠,性情也极为自傲,眼睛里几乎容不得半点沙子,如今一个浣衣局的卑微宫女在她的宫门口被皇上看中,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又等了近小半个时辰,她实在担忧织宁,又再一次请求守门的宫女:“劳烦姐姐再进去通报一声,我……”   因为收了她身上所有的银子而已经进去一次的宫女看也不看她一眼,慢悠悠地打断她的话,千篇一律地敷衍道:“北药姑姑已经吩咐过了,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扰。”   苏蔷无奈,看一眼紧闭的殿门后一咬唇,突然竭尽全力地大声道:“奴婢苏蔷,求见贵妃娘娘!奴婢苏蔷,求见贵妃娘娘!奴婢……”   她洪亮而有力的声音响在白瑜宫的院子里,铿锵有力。   守门的宫女被吓了一跳,忙跑到了她的面前,跺脚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是想要害死我吗?!”   苏蔷并不理会她,依然挺直着背,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殿掩着的红漆门,继续大声道:“奴婢苏蔷,求见贵妃娘娘!奴婢苏蔷,求见贵妃娘娘……”   那宫女大怒,抬手去堵她的嘴,却不料她边反抗边继续大叫,只好无奈道:“好了好了,我进去帮你再通传一声便是”   苏蔷识趣地及时停了下来:“多谢姐姐。”   “方才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那个小宫女胆敢勾引皇上,这可是天大的罪过,是自作孽不可活,你若是非要胡搅蛮缠,说不定还会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得罪我家主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在进去前,那宫女突然叹了一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就算你与她再是情深义重,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不要稀里糊涂地平白断送了性命,说句不中听的,她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所以等着你来救命,可若是让她当真如了愿得了宠,也不知如何待你这个昔日的好姐妹呢……”   苏蔷打断了她的话,握着她的手感激道:“多谢姐姐帮忙,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见她仍要坚持,那宫女叹了声“执迷不悟”便如承诺的那般推门进去了。   很快,她便回来了,身后跟着白瑜宫的掌事宫女北药。   “娘娘说了,若是苏姑姑来找织宁那个丫头的,还是先回去吧,”北药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平静道,“她是来送干净衣裳的,竟然当着娘娘的面又把衣裳掉在了地上,此时正在里头洗衣裳呢。那丫头动作太慢,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事儿呢。”   这借口也太牵强了些,但柳贵妃想就此打发她,显然是不希望她插手此事,苏蔷微一蹙眉,请求道:“织宁她入宫不久,年岁也小,心思一向单纯,从未生过什么歪心思,若是此次犯了什么错,定然也并非存心,娘娘明察秋毫,应该不会冤枉了她,还望姑姑准我见娘娘一面,好让我替她解释清楚。”   “我家主子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宫中人尽皆知,否则以姑姑的品阶,可是连我们白瑜宫的宫门都进不来呢。但姑姑虽然曾替娘娘在皇后娘娘那里讨了个清白,可我家主子不是也引荐姑姑去了明镜局吗?”北药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自打姑姑去了明镜局后,咱们便两不相欠了,不是吗?”   苏蔷一怔,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原来柳贵妃还记着自己在连妃一案中未如她所愿地将前太子妃牵扯进去,也许在她看来,那便是自己拒绝向她投诚的表示。   所以,假如自己曾愿意成为连妃的党羽,那此时此刻她便能救得了织宁了吗?   可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咬了唇,眸底的迷茫瞬间而逝,再抬眸时目光已然坚定了许多:“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贵妃娘娘改变心意,放至织宁一条生路?”   “娘娘特地吩咐过,若是苏姑姑这么问的话……”北药唇角一挑,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嘲笑,缓缓道,“便让我回答说她此生最不稀罕的便是曾经拒绝过她的好意的人。”   明晃晃的日光打在眼前那道红漆大门上,苏蔷的眼睛突然被刺得生疼,她突然明白了,柳贵妃根本不打算见她,准许她进来并在仅一门之隔的这里等着只是因为想借此让她看到自己曾经的不听话会有怎样的下场而已。 第104章 破镜重圆(八)死别   白瑜宫的主殿内安静异常, 似乎听不到任何有人被惩罚的声息,但这深宫总是如此,波澜不惊的表面下不知有多少暗潮汹涌。   此时此刻,苏蔷多么希望能听到一丝一毫的动静, 哪怕是织宁的哀求声,至少那样说明她还活着。   在这偌大而庄严的白瑜宫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这般无助与渺小, 竟连见一面与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织宁都难于上青天。   她无法想象气急败坏的柳贵妃会如何对付织宁, 而生性率真单纯的织宁又该会如何应对她的责难?   那个在琉璃时一心只想吃肉的织宁会不会害怕,有没有受伤?   再也忍受不了除了等待之外便无可奈何的煎熬, 她想要站起身来,这才发现双腿发麻, 双腿刚离地便又不由自主地摔了回去。   双膝被青石板撞得生疼, 她的嗓子里痛哼了一声, 但也来不及给自己机会站起身来, 只能半跪在地上抬头对北药道:“织宁向来恪守本分尽职尽责, 将娘娘的衣裳弄脏的人并不一定是她, 但她的心思太过单纯, 很多事情都看不清楚也瞧不透, 还望娘娘明察秋毫, 莫要被小人蒙骗而错怪了人。”   她总觉得织宁与许诺今日清晨在白瑜宫的机遇太过古怪, 毕竟织宁从不喜欢浓郁的香气,也不曾在身上戴过什么香包,她不得不怀疑其中另有蹊跷。   北药在一旁冷眼旁观, 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慢悠悠地道:“事情已然发生,无论这衣裳是谁弄脏的,总归是从她手中掉落的。就算她没有那个心思,可这件事终究是因她而起,娘娘罚她也不为过,不然还能罚谁呢?”   是啊,也许不久之后许诺便会成为皇帝的新宠,暂时是无人能碰的,柳贵妃心中的那一团怨气也自然不可能宣泄到她的身上,那这一场杀鸡儆猴的戏码中,被杀的只能是织宁了。   北药说出来的话是那般云淡风轻,但却已于无形中断言了织宁的命运。   所以无论这件事是否与织宁有关,她又是否被人利用都不重要,柳贵妃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苏蔷心中一寒,一手撑地颤颤地站了起来:“所以,贵妃娘娘是绝不会宽恕她,也断然不可能见我了?”   “贵妃娘娘向来赏罚分明,这宫城无人不知。莫说她是浣衣局一个微不足道的末等宫女,即便她是哪位主子宫中的掌事姑姑,该罚的还是要罚。”北药睨了她一眼,缓缓开口,“莫说你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即便是哪位主子来替她求情,该罚的也还是要罚。”   终究还是得到了这样肯定的答复,她的脸色苍白,又颤声开口:“若是我愿以一切来换织宁的一条性命呢?”   “那我只能说,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北药轻轻哼了一声,轻蔑道,“这宫中愿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不知有多少人,一个曾拒绝过娘娘好意的你又算得了什么?不过,看在你们姐妹情深的份上,我不妨对你说句实话,即便里面那个犯了错的是我,娘娘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倒也不必自责,毕竟就算你是白瑜宫的人,也是不可能救得了她的。”   心中似是有凛冽的狂风刮过,粗野迅速而又毫无保留地掠走了她唯一的希望,苏蔷愣怔了瞬间,眸底的绝望很快便被坚毅所替代。   “若是如此,那还请姑姑禀告娘娘,宫规有令,若是其他宫部的宫女内侍触犯宫规,理应交由其直属司部按例惩处,娘娘也无权干涉滥用私刑。如此说来,既然织宁弄脏了娘娘的衣裳,那白瑜宫应该将她交由浣衣局处置,这样才不算徇私枉法。”   她的声音冷静了许多,字字清楚有力,句句有理有据。   宫规的确如此,但在这深宫之中,若是每个主子每个宫殿都按宫规办事,怎会有那么多的孤魂野鬼无处栖身。   除了皇上外,宫城中向来只有两类人。   一类是受宠的主子,她们可以为所欲为;另一类是除了她们之外的其他人,卑微如蝼蚁般总会任由什么人摆布,这才是这高墙之内真正的规矩。   “你翻脸倒快。”似是惊讶于她片刻间的转变,北药微微一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蹙眉道,“不过,你觉得你如此胡搅蛮缠有用吗?”   苏蔷不为所动,继续平静道:“对违法乱纪之事,明镜局有监察督办之权,若是娘娘一心枉顾宫规,那奴婢只好斗胆去凤栖宫请皇后娘娘来主持公道了。”   “你竟以为皇后娘娘会理会一个浣衣局宫女?”北药似乎觉得她方才的话十分可笑,道,“再说,她做出了这样的事,即便是皇后娘娘,只怕也是不愿她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吧。”   苏蔷不理会她的话,继续追问道:“姑姑还是不愿进去劝娘娘切莫滥用私刑吗?若是如此,那我只能去一趟凤栖宫了。”   显然还是有些忌惮凤栖宫,但北药只是眸光一转,便冷哼一声,道:“即便你去了又如何,据我所知,宫里还有规定,若是各司局的掌事同意,罪奴可破例交由各位主子亲自处置,大不了回头我让那个浣衣局的掌事补个文书过来罢了。所以,既然我们白瑜宫按规矩办事,皇后娘娘也是管不着的吧?”   并不知宫中竟还有这一条规矩,但看北药理直气壮的模样,想来也不会胡诌出来欺瞒她,苏蔷不由得心中冷笑,原来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头,竟连宫规都如此圆滑。   但倘若当真如此,浣衣局定然不敢违逆柳贵妃的命令,而白瑜宫也便不算违反宫规,即便皇后愿意助她,她也是无理无据,此时又该如何是好?   连依附皇后这样渺小的希望都破灭了,她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浣衣局是不会拿出这样的文书的。”   正在北药命人要将她送出白瑜宫时,门口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子干脆洪亮的声音。   苏蔷循声回头,见浣衣局的掌事姑姑石袖已经从宫门口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心急如焚的阿岭。   对她微一颔首算是招呼,石袖微笑着对北药道:“姑姑安好,听说浣衣局的宫人在白瑜宫犯了错,虽然没有按例收到通知,但我听说后还是赶来了,希望姑姑能将罪奴交给浣衣局处置,我定会秉公处理,让娘娘消了心口的怒气。”   北药的神色略有一沉:“你方才说,不愿补文书?”   “在浣衣局当差的宫人大多粗糙得很,若是犯了错,怎好麻烦白瑜宫来降罪?”石袖又是微然一笑,语气轻松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再说,我从未写过那样的文书,若是哪里写错了只怕又会给白瑜宫添麻烦,还是算了吧。”   有些出乎意料,苏蔷感激地看了一眼石袖,伸手握住了站在自己身旁的阿岭的手,无声地安慰了她。   “你们还当真以为没了那一纸文书就能将人给带走了?”北药似乎已经没了耐心,冷笑一声,“真是幼稚……”   言罢,她转身便要回去,但身子刚转了过去,便又听到旁边的宫女提醒她道:“姑姑,又有人来了。”   这一次,来的是肖玉卿。   虽然是依着苏蔷的约定而来的,但肖玉卿并未看她一眼,而是直接走到了北药面前,单刀直入地对她道:“我要见娘娘。”   北药自知得罪不起她,纵然心中满是对她这种倨傲态度的不满,也大概猜到了她的来意,但还是勉强笑了笑,回答道:“娘娘此时正在处理要事,姑姑若是不急……”   肖玉卿简单明了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的也是要事,很急。”   北药不敢再拒绝她,只好先应了下来:“姑姑稍候,我去去就回。”   白瑜宫的正殿大门终于又一次被推开了,但却不是北药推门进去的,而是一个小内侍推门出来的,慌里慌张的。   “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小妮子拿剪刀刺伤了贵妃娘娘,快去请太医!”   原以为终于看到希望的苏蔷不由心头一跳。   他们竟然给织宁又安插了一个妄图弑主的罪名,难道……   慌忙吩咐了人去请太医,北药拉着那小内侍焦急问道:“娘娘怎么样了,究竟怎么回事?”   那小内侍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瞟了一眼站在外面的苏蔷她们,拖着长长的尾音绘声绘色地道:“哎哟,那个该死的丫头,娘娘不过罚她在洗干净衣服前先用针线缝一下一个开了线的地方,哪知道她拿了剪刀就要去刺娘娘,还好娘娘福大命大,只是伤了手……”   渐渐地,苏蔷只觉得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在耳边嗡嗡作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身边正在等他说出织宁状况的阿岭发觉她的身子摇摇欲倒,忙不明所以地扶住她,关切问道:“苏蔷,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眸光却死死地盯着那内侍正在擦额头的右手。   那只手的手背上被溅上一滴并不显眼的鲜血,落在她眼中却异常刺眼。   织宁是被柳贵妃在白瑜宫正殿的后花园命人活活打死的,在看到那个出门要人请太医的内侍手上的血迹后,她便察觉织宁很可能已经出事,并立刻赶到白瑜宫西南后门。然后循着地面上的血迹追着到了宫城的东脚门,终究在门口将拉着织宁尸体的平板车给拦了下来。   织宁紧闭着眼睛,浑身都是血,一张脸血肉模糊,险些让她认不出来。   她抱着她的尸身痛声大哭,那两个奉命去处理尸体的内侍也不由动容,由着她哭了许久,直到不得不离开时才将她狠心拉开了。   后来的事情,她记得不太清楚了。   很奇怪,她明明是头脑清楚的,却不记得自己那一日是被轻衣司的张庆发现并送回明镜局的。   她四天不吃不眠不言不动不哭不闹,一直坐在窗边望着蓝天,仿若那上面刻着织宁的影子。   是云宣唤醒了她,他让钱九凝给她带了一个木盒子和一封信,盒子里放着一缕用红丝线系着的青丝,盒子里面的底部刻着晋安城城北郊外的一个方位,信上却空无一字。   只看了一眼,她便明白那青丝是织宁的,盒子里刻着的是织宁被安葬的地方,瞬间泪如雨下,多起来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悲痛霎时间被释放出来。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告诉自己,旧仇需铭刻于心,但未来还是一片空白,可由她自己书写。   那时的她面容憔悴双眼发昏,泪水打湿了那封没有一个字的信。   那几日,睿王的人每天都会去明镜局等她的回信,她在收到云宣空白信的第二天便同意随他出宫了。   在离开前,她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教人瞧不出半点自己已颓废多日的迹象,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的苏蔷已不复往昔了。   就像在阿爹死后一样。   她最懂得如何背上仇恨重新启程,以后也会如此。 第105章 破镜重圆(九)追忆   睿王府紫凌轩。   被洛长念引着走向花园深处时, 苏蔷远远地便闻到了一股药香,在炎炎夏日里清淡而幽然。   那是一片被刚刚辟好的药田,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在给种下不久的草药浇水,几个装束打扮都差不多的侍女在一旁帮忙, 有的在递水,有的在为她擦汗。   她穿着利落的碧绿色短衫长裙,外面罩着一件半透明的白色轻纱, 袖子挽着, 头上被一只简单的桃木簪束着爽利的飞云髻,看起来虽然普通, 却从内而外地透着一种灵动。   听到侍女的提醒,她直起了身子, 将手中的花壶递给了身边人, 放下袖子, 对着他们莞尔一笑, 走了过来。   她的眉目清秀, 五官虽不算精致, 更算不得倾城绝世, 若在宫中便是再也寻常不过的姿色, 但却让人觉得恬静而出尘。   “民女顾凝见过睿王殿下。”她的唇角轻弯, 清澈的眸子荡漾起和暖的笑意, 礼毕之后将目光转向站在他身后的苏蔷,“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明镜局的女史苏蔷苏姑姑,本王府上女婢不多, 又大都无趣,苏姑姑虽年纪尚轻,却见多识广,想来应与阿凝你志趣相投。”洛长念微然笑着,转眼看向苏蔷,“这位便是药香谷掌门顾凝,她虽只比阿蔷你年长几岁,却生于医药世家,有一双回春妙手,在江湖上也颇有些盛名。”   苏蔷看着眼前的女子,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高雅气质,但不知为何,却又觉得她的眸子里掩着淡然的忧伤。   “殿下经常在我面前提起苏姑姑,今日有缘相见,确是我之大幸。”顾凝笑意嫣然,声音温婉动听,“我与殿下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殿下如此赏识一个女子,想来苏姑姑定然有许多过人之处,此次劳烦苏姑姑出宫入府,还望多加指教。”   顾凝虽已离宫两年,但毕竟曾是尊贵无比的太子妃,而且更有可能以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但举止投足中却毫无盛气凌人的权贵之气,反而谦逊有礼平和近人。   现实中的前太子妃,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出尘脱俗。   苏蔷忙行了一礼:“姑娘客气,是王爷谬赞了。”   “好了,本王与阿凝乃是故交,与阿蔷你也曾共经生死,说到底都是自家人,还是少些虚礼吧。”洛长念心情极佳,笑道,“本王已经备好了美肴佳酿,坐下再聊吧。”   席宴设在露天的花厅中,就在紫凌轩的隔壁,花草环绕枝叶繁茂,清幽而阴凉。   一张圆桌,三把椅子,落座时,苏蔷不由得有些迟疑,毕竟自己与他们身份有别,只怕不妥。   顾凝看出了她的迟疑,不由分说地亲自拉她入了席:“苏姑姑不必生疏,殿下最不介意的便是这些繁文缛节,当年我与他相识时,也是不知尊卑呢。”   听她提及往事,洛长念的面容上也不由浮起几分笑意:“那时的阿凝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大言不惭地想要成为天下第一神医,非要亲自给本王解毒,险些要了本王的性命。”   顾凝掩唇而笑:“当初年少无知,难为殿下还记得。”   虽然早就听说过顾凝与太子洛长容的姻缘是由睿王牵线搭桥,但却没想到他们熟稔至此,苏蔷一时好奇,问道:“不知姑娘是怎么与睿王殿下相识的?”   洛长念似乎想起了什么,笑意渐弱。   顾凝沉吟片刻,云淡风轻道:“八年前,我随家父行走江湖,路过京都,那时家父游历天下也是为了磨炼医术,所以在听说有人悬赏求医后便揭下告示前往救治。当时,嗯,好像就在城南的一个府邸中吧,睿王殿下身中剧毒奄奄一息,若非家父竭力相救,想来如今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   “是啊,当初阿凝年纪虽小,却也一心求胜,背着顾掌门为本王用药,差点就亲自送本王上了黄泉路。”似是有意避开什么,洛长念转了话题,笑道,“但好在本王不记仇,特地将来紫凌轩任由你来处置,这几日可住得还舒心?”   顾凝浅笑无声:“这是自然。莫说我,韵儿她们也欢喜非常。”   “能让药香谷的弟子欢喜,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洛长念微微一笑后,神色又微然一肃,声音低了几分,道,“阿凝且安心住下,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她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眸光深不可测,半晌后才淡然一笑:“一切只凭殿下吩咐。”   苏蔷听着,只觉得身在迷雾之中。   整个宴席之上,顾凝与睿王只是在追忆往事,未曾再提及让她来到睿王府的目的,更没有说起过太子殿下。   从他们的交谈与解释中,苏蔷才知道顾凝在七年前便接任了药香谷的谷主并将门派从深山之中迁移到了这繁华的京都之中,而她也是从那时起便与睿王结下莫逆之交。   但他们虽然谈笑自如,却又好像在有意避开些什么,好像是药香谷的往事,也好像是她与太子殿下的前缘再续。   一个多时辰后,宴席才结束,顾凝告辞回去,睿王却将她单独留下。   方才还热闹和睦的花厅顿时安静下来,洛长念看着对面的她,目光深深:“阿蔷是不是有许多话想问?”   她思酌片刻,虽觉得有些不妥,却还是如实道:“殿下希望奴婢能助顾姑娘与太子破镜重圆,但请恕奴婢斗胆直言,奴婢并未觉得顾姑娘对太子殿下又余情未了之意。”   直觉提醒她,顾凝似乎对如今的状况很满足,掩下的淡然忧伤好像是因为她的到来。   洛长念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她希望回到东宫,也希望重回太子身边,只是习惯了失望,所以也不愿再有希望罢了。”   苏蔷有些不解:“殿下此言何意?”   洛长念不答,反而问道:“你可知道当年太子休妃的原因为何?”   坊间有关太子与前太子妃实在太多,即便在宫城中也是众说纷纭,有的说前太子妃无所出,有的说她不守妇道,有的说她被设计陷害。   但总归不过是些传闻罢了,苏蔷沉吟道:“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他笑意温润:“因为本王。”   苏蔷一怔,却不知为何,自己并不意外。   因为顾凝看起来明明是那般不染风尘的女子,但在他面前,却笑容娇羞,难掩深情。   八年前,还只是个少年皇子的洛长念在一次晚膳后身中剧毒,四肢疲软全身溃烂。太医院的太医们众口一词地表示□□已入肺腑他们再无回天之力,而他的亲生父亲,当今皇上甚至没有过去看他一眼便决定放弃。   是太子洛长容派人将他送出了宫外,并在京城广贴告示来招揽天下名医为他医治。   机缘巧合下,顾凝与她正在游方的父亲来到了他暂时栖身的府邸。经过长达一个月的救治后,原本深度昏迷的他终于苏醒。   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与顾凝相遇的,当时的她心如明镜,却对医术如痴如狂,为撰写医书,几乎整日整夜地与他同处一室,随时都准备应付与记录他用药后的反应。   一个月后,一直隐瞒了真实身份的洛长念开始痊愈,而身为药香谷掌门的顾凝父亲也决定告辞,虽然那时他尚未查清那剧毒的成分,心中还略有遗憾。   原本以为那次一别便再也此生不相见,但没想到不过一年之后,顾凝又重新出现在了大周都城,带着药香谷的其他弟子。   只是,这一次她已经没了父亲。   原来那次游历之后,他们重回了药香谷不过一个月,顾掌门便听说相邻的浔州府尹得了不治之症,而症状却与他在京城中为一个富家少年几乎一模一样,所以好奇心起后决定再去一探究竟。   但这次,他却没能成功救人,甚至连自己都被刺杀在府衙之中。   那夜州府的牢狱失守,所有囚犯一涌而出,作乱时杀光了府衙上下。   得到消息后,药香谷经次大变,弟子散去了大半,顾凝伤心欲绝,准备前往浔州收尸时,却突然收到了父亲的一封信。   那封信是在他被害前一天寄出的,大意是他已查出剧毒成分,其中一味来自少量能救人而过之则害人的他国贡品,因此怀疑制毒的人与宫城有关。   收到信后,顾凝清醒了几分,联想到途径京城的际遇,开始质疑父亲的死因。   将父亲下葬后,她遣散了不愿留下的药谷弟子,带着原本就无家可归的几个同门姐妹长途跋涉地重回京城。   那时,虽然洛长念体内的剧毒已被清除,但因下毒之人迟迟未能归案,太子担忧他会再遭毒手,便安排他继续在那座府邸休养。所以,当时隔一年后,顾凝再次寻来时,他还在那里。   曾经的他们,不过是十三四的年岁,但际遇却是那般相似,都是孤苦无依,都历经了人情冷暖,如何不同病相怜,如何不惺惺相惜。   他留下了她们,那是他与她一生痴缠的开始。 第106章 破镜重圆(十)水镜   那时的洛长念虽稚气未脱, 却早已少年老成。   在刀枪剑影下长大的孩子,总该学着如何保护自己。   在那座府邸三番两次被人偷袭后,他开始明白,只依靠自己那个宅心仁厚又极易轻信他人的太子皇兄来安度一生并不现实, 于是,他决定学会反击,而不是一味逃避。   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主动示好朝中权贵, 卸下一身贵气与骄傲并不容易, 从刚开始因一次被拒之门外便伤心难过到后来习惯了旁人的冷眼相看,那段日子甚为煎熬, 而顾凝便一直守护在他身旁。   两年后,他开始如鱼得水, 不仅得到了朝中太子一党的垂青, 更成为了其中的核心人物, 连当朝大将军向东灼也对他刮目相看。   得了机会后, 他为顾凝与她的同门又重新寻了一个安静的去处, 再次挂起了药香谷的名号。   其实, 那个时候, 前顾掌门的死因已经呼之欲出了。   经暗查, 他中毒的当年, 支持太子的外地官员有七八人也几乎在同时中了类似的毒, 其中便包括浔州府尹。但因为死者任职之地相隔较远,而且各地呈报的死亡时间与原因不尽相同,所以当时才未引起朝中注意。只是, 被灭口的也唯有浔州府衙,想来是因为下毒人发现了前顾掌门察觉了其中端倪,所以才痛下杀手。   能肆无忌惮地做下此事的,除了逸王一党,还能有谁。   但即便知道了真相,他无凭无据,也不能打草惊蛇,更不敢将实情告知顾凝,只怕她在冲动之下会轻举妄动。   可有些事情,他不说,她心中也明白,只是不愿挑破罢了。   那些年里,顾凝与同门的姐妹们经营着药香谷,过得安静而悠然,似乎在她们眼中,这个繁华热闹的京都与静谧无人的深谷并无二样。   她渐渐长成了一个娉婷的妙龄女子,眉目清秀,不染烟尘,让人一眼难忘。   他们已经成了真正的故友,有着相同的目的,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很懂他,有些事只要他不说,她便从不逼问。   不知从何时起,洛长念发现她看自己的目光不再那么清澈无痕了,他开始有些慌张,也有些躲闪。   他出宫的次数少了,时间也短了,与她有时候接连几个月都不曾见一面。   那一次,他与太子出宫办事,竟然在路上偶遇了她。   她穿着一身再也普通不过的青衣,束着再也寻常不过的发髻,不施脂粉红妆未戴环佩珠钗,可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她依旧那般夺目耀人,像是争艳百花中的一枝遗世独立的雪梅,尤其是在看见他时的那一眼秋波荡漾,让任何人瞧见都能动了心神。   洛长念一时看痴了,他一直都知道她的样貌很平凡,却没想到那种平凡也会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他的兄长洛长容也看痴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出尘脱俗到犹如谪仙下凡。   一个月后,洛长念染病,命人出宫将顾凝接到宫中为他诊治,在那里,她与太子频繁相遇。不过多久,太子不顾众臣与皇上皇后反对,坚持要立她为太子妃。   那场争执持续了数月,朝野震惊,也几乎让皇上耗尽了对太子的所有耐心,甚至还放话废除他的太子之位,但他终究还是妥协了。   一个出身卑微的医女一跃枝头为凤凰,这段传奇让民间许多女子都心生向往。   在几乎所有人都感叹太子痴情女子好命的同时,很少人会关心她的感受。   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心甘情愿,一向恭顺温良的太子为了她几乎与整个天下为敌,她能有什么不情愿的呢?   可她却是不情愿的。   但她还是嫁给了他,成为了大周朝最尊贵的女子之一。   婚后,她与太子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看似能携手一生白头到老。   两年后,毫无征兆地,从相识起便将她视若珍宝的太子突然在她面前换了性情,消沉而寡言,甚至开始对她冷淡疏远。而她偏生也是不进不退的性子,从不主动示弱,仍旧一如往常地平静安宁,以至于他们的关系莫名其妙地分崩离析,迅速地在悄无声息中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一次撞见她与洛长念于百花苑相会后,太子拂袖而去,回宫后立刻闷着怒气地写了一纸休书,将毫无准备的礼部杀了个措手不及。   在回东宫的路上,她听说了这个消息,表现得很平静,甚至直接拐了弯去了附近的凤栖宫拜别了皇后。   许多人等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结局,心花怒放时开始编纂各种风言风语,恨不得让所有人都膜拜在他们“早知如此”的先知面前。   太子妃搬出了东宫,卸去了一身华丽,再次成为了一介平民,而太子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储君,远在深宫中,远在天涯处。   但是,他们的故事却远远没有结束。   洛长念眉目含笑,看着她道:“说起来,若非阿凝,也许我与阿蔷你此生都难相遇。”   她一脸茫然,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说。   忆想起那时,他的笑意更深了一重:“三月时,太子殿下生辰之前,我有事要与阿凝相商,去了一趟春水榭,却不料消息走漏,被逸王所知。他一向有心挑拨我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所以便污蔑我与阿凝有染,但好在那晚阿凝临时将会面安排在了春水河中的湖心亭里,听到太子前来的动静后,我便躲进了湖水中避嫌,因此得了风寒。在太子生辰当日,逸王不依不饶,让我前往琉璃别宫取一本书卷以作贺礼,我不能道明身子不适,只好让云宣替我前往,可虽然书卷拿来了,我却还是被逸王悄然送到琉璃别宫休养,也才能得以结识阿蔷你。”   原来在之前还有如此曲折,又思及在琉璃时与织宁朝夕相处的日子,她心头一酸,半晌才压下伤心,不由有些感慨。   纵然他与太子手足情深,但却终究还是会被提防猜忌,倘若太子当真信他护他,也不会特意赶去春水榭捉奸,更不会在他身陷险境时尤自不知。   为了兄弟情义与东宫之位,他殚精竭虑左右逢源,甚至放弃了曾经让自己心动的女子,可换来的却是没有尽头的谨慎与小心,想来,有时他也会心寒吧。   就像他曾经神色惨白地躺在琉璃别宫中的模样一样,苏蔷突然觉得眼前有些微醉的男子熟悉起来,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悯。   “当初,阿凝嫁于太子,的确是因我之故。”端起翡翠酒杯,洛长念将其中半满的竹青酒一饮而尽,语气微醺,“兄长待我真心,他既对阿凝动心,我如何忍心让他受尽相思之苦。所以,我以患病为由让阿凝入宫,让兄长与她几番相见。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一直以来都明白我的苦衷,所以毫无怨言地嫁给了兄长。只是,兄长他轻信于人,在听信小人谗言后,误以为我与她仍有私情,一怒之下便下了休书。其实,他只是一时冲动,并未打算当真将此事闹大,但柳贵妃却早有准备,让兄长骑虎难下,最后不得不假戏真做。”   苏蔷心下幽叹,迟疑着问道:“当初顾姑娘嫁入宫城乃是迫不得已,那如今呢?”   “如今?”洛长念放下杯盏,轻笑几声,“如今自然是心甘情愿。兄长待她真情,我却让她伤心,她自然懂得谁才是她此生良人。”   这句话虽有理有据,但却偏生没有用情用心。   苏蔷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了一句:“恐怕未必吧。”   洛长念却听到了,轻摇了手道:“不,阿蔷不懂她。如今的阿凝,心中唯有兄长一人,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在一起,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我才能对得起她……”   他似是醉了,声音支吾着,目光也有些迷离,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埋头在了圆案上。   苏蔷唤了他几声,见他毫无反应,知道他已经大醉不醒了,无奈之下便出去寻了程斌,让他扶着洛长念回房了。   她回到紫凌轩时,顾凝仍在挽了袖子为药草浇水,神色悠然,仿若身在自家田园。   虽然听说了更多有关她的故事,但苏蔷却觉得她似乎更加不真实了。   她就像是一个谜,让人参不透谜底。   这些年的皇权纷争人心猜忌中,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明白多少看懂几分,为了深爱的心上人而嫁给另外一个当时并不喜欢的人,她的屈服该是无奈的,可她的波澜不惊似乎帮她掩下了所有的情绪,让人瞧不出悲喜。   就算是现在,她又重新身在漩涡之中,甚至不久之前刚历经了一场生死,却依旧恬淡如秋菊,仿若一切都与她无关,不问世外事,不看局外人。   苏蔷突然有些迟疑了。   她原本以为,若是自己能帮他们书写那段良缘的结局,那必定是她此生能见证的最美好的故事之一,可现在,她却生了退缩之意。   倘若太子与前太子妃的姻缘本就是一面水镜,即便破了,也是完整无缺甚至更明净透彻的,那破镜重圆真的会是佳话吗? 第107章 破镜重圆(十一)同门   陪侍在顾凝身边的四个药香谷女弟子中除了年岁最大的相瑞外, 余下的三个都是与她相伴长大的,年纪也与她差不多,都是二十上下待嫁闺中。   相瑞是她们的大师姐,约有二十八九岁, 协助她打理着药香谷,做事雷厉风行,为人有些严厉, 眉目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倨傲, 似乎让剩下几人有些惧怕。   虽然包括排行第二的顾凝在内,药香谷的弟子均自小习武, 但她们中武功最高强的便是她的三师妹乔石铃,但她的右脸在一次意外中被利剑所伤, 伤疤从右眼眉梢蜿蜒至唇角, 细看之下的确有些狰狞可怖, 所以她经常以轻纱遮面, 也最为寡言, 经常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顾凝身边默然守护。   与顾凝最为亲近的是她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五师妹冯韵, 那姑娘尚不满十八, 长相也最为娇媚, 性情开朗, 好笑爱动, 笑声总是最悠长而动听。   排名最末的七师妹施彻是最晚入门的,但她醉心医术,一直苦心钻研, 却是她们之中医术最佳的,而且她为人低调又温和有礼,据说也是顾凝父亲最为赏识的弟子。   这四个人的性情各有特点,大师姐相瑞冷肃,三师妹乔石铃端重,五师妹冯韵灵动,七师妹施彻温和,倒是不难辨认,只是睿王却也只为她提供了这些最浅显的线索。   春水榭里面虽只住着她们五人,但在庄外的暗处却也有数十东宫护卫在保护,只要有风吹草动便会被立刻察觉,所以那夜的火源既来自顾凝的闺房中,便极有可能是内鬼作案。   当时最先发现火势的是乔石铃,她的住处就在顾凝隔壁,而她又生性敏锐,在半夜察觉到异样时被惊醒,随后便发现了大火。她冲进顾凝房中时,门并未上锁,火势正从床榻向四周迅速蔓延,而顾凝却昏睡不醒。   根据轻衣司的案卷,乔石铃的确没有说谎,火源是从她床榻的木脚燃起的,应该是有人故意纵火。   能在悄无声息中将顾凝迷晕,又在纵火后功成身退的,应该是春水榭的人无疑。但轻衣司经过一番探查后,并未得到想要的结果。   他们并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来指证她们,这四人都是追随顾凝多年的同门,情深义重自不必说,连顾凝也不相信下手的会是她们其中的一个,甚至不允许她们被用刑逼供。更重要的是,倘若她们其中的任意一人有心要置她于死地,那可用的很多手段显然都比纵火更直接有效。   所以,虽然她们几人仍身负嫌疑,却还是在顾凝的坚持下并未被下狱,反而一如往常般与她同住一处。   可如此一来,事情却更为复杂了。   如果她们其中之一是凶犯,如今定然有如惊弓之鸟,而且又忌惮她的出现,必定不会再有所行动,想寻出其中破绽却是更难了。   苏蔷在紫凌轩住了几日,每日除了观察她们的动静外便无所事事,时日一长便觉无趣,心下也不免有些焦急难安,也知道长久以往总不是良策。   她知道自己太过心急,可她真的不愿再随意耗费时日了,因为早一日助太子登基,她便早一日能为织宁报仇。   第五天,紫凌轩如往日一般安静,顾凝的药草已种得差不多了,她们忙了半晌之后开始歇息,在药田旁边设了茶会,邀了苏蔷一起来座谈。   那日有阴云遮日清风阵阵,倒是难得地清凉,再加上药香清幽鸟鸣婉转,这里仿若田野乡间般幽静舒适,倒能让人忘了她们置身在繁闹的京都之中。   几人安静地喝茶吃饼,像是早已习惯席上的寂落无声。   最后落席的冯韵喝了口茶,侧头对身边的顾凝蹙眉道:“凝姐,这睿王府的水可没还没有春水河畔的秋露好喝。”   相瑞斜了她一眼,不虞道:“这里是睿王府,切记谨言慎行,难道还嫌你惹出的麻烦还不多吗。”   撇了撇嘴,冯韵满腹委屈,嘟囔了一声:“我哪里惹麻烦了。”   顾凝浅浅一笑,对相瑞恭敬道:“韵儿嘴刁,尤其是在吃茶时,师姐莫怪。”   “还是二师姐对韵儿最好,”冯韵笑得更是灿烂,但很快便又消沉起来,“可是,韵儿好闷啊,药香谷不让去也就罢了,还得留在睿王府中,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春水榭啊?”   看了一眼对面正安静饮茶的苏蔷,施彻温和抚慰她道:“来了也不过十日,药草也刚种下,韵儿切莫心急。”   “可韵儿觉得,如此被关着也和坐牢没什么分别吧。”冯韵显然没有明白她的提醒,依旧抱怨道,“睿王到底想要将我们关押到什么时候,难道那纵火案一日不破,我们便一刻都不能出王府了吗?”   见她口无遮拦,相瑞不由紧皱了眉头,低声叱道:“还有苏姑姑在场,休要胡说。”   “无妨。”一直沉默的苏蔷顺势道,“冯姑娘方才所言,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冯韵似是突然想起了苏蔷的来历,清亮的眸子里涌起几许兴致来:“苏姑姑也在紫凌轩几天了,究竟有没有查到那夜纵火的是谁?”   虽然她此行的目的不言而喻,但明了直接地询问她结果的冯韵还是第一个。   方才还闲适自在的氛围在无形间凝重了几分,连正在细品茶点的顾凝也抬眼望向了她。   苏蔷笑了笑,平静道:“冯姑娘说笑了,于我看来,几位虽无血脉相通,却亲厚如家人,那夜纵火之人,也不一定就在你们当中。我暂住王府,更多地是为了防备意外,以免又被犯人逃了去。”   “不是吧……”冯韵一怔后脸上露出惊惧神色,不由挽住了顾凝的胳膊,惊魂未定地道,“你的意思是,那人不会善罢甘休?”   相瑞却不以为然,冷哼了一声:“这里是睿王府,想行凶哪有这么容易,只怕能让他有来无回。”   顾凝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好了,都已经过去了,待春水榭修葺完毕,我们自然就可以回去,不要坏了苏姑姑吃茶的好兴致。”   “对,苏姑姑果然与那些自以为是的轻衣卫不同,那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纵火的人是我们,凶得不行,险些就要严刑逼供呢,”冯韵心有余悸地道,“我们和二师姐不仅是同门,还曾结过金兰,这些年不知道一起受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可是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的,怎么会舍得伤害彼此?那些人自己无能也就罢了,还胡乱冤枉好人,臭名昭著的轻衣司果然名不虚传。”   相瑞的双眉似乎未曾松下来过,看着冯韵的神情无奈到了极点:“老五,这里不是春水榭,你……”   “这里是睿王府嘛,”冯韵朝她吐了吐舌头,拿起一块点心塞进了嘴里,“好了好了,都憋了好几日了,什么都不让说,那就不说了嘛。”   那个沉重的话题就此戛然而止,沉寂再次卷土重来,偶尔有人说一两句话,却也只是与她们经营的药香谷相关。   半个时辰后,茶会尚未结束,便有侍女回报,说是轻衣司有人来访,睿王请苏蔷到前院一趟。   众人的神色皆有些惊讶,冯韵毕竟年纪最小,瞬间便变了脸色。   看来,轻衣司为了查出真相,估计也曾用了些让她们难忘的手段。   前院的正堂中,洛长念正坐在主座等候,苏蔷入内后,余光扫见厅堂中的余下三人,微微有些意外。   除了云宣外,还有一男一女,男子容光焕发颇为精神,正是斩杀千军万马后成功上任的轻衣司右卫肖子卿,那女子却不是旁人,而是他的妹妹,明镜局女史肖玉卿。   寒暄过后,洛长念挑明了他们的来意:“这件案子由肖右卫负责查办,这次他前来,一是为了与春水榭的四位姑娘亲自一见,二来是将肖姑姑送来协助你查案,这也是卓司镜的意思。”   与春风得意的兄长大不相同,肖玉卿神色寡淡,毫无表情的脸上让人瞧不出半分悲喜,仿若眼前人眼前事都与她不相干。   苏蔷心中明白,肖子卿既是逸王的人,定会认为自家妹妹会助他一臂之力,但他身为兄长,却太不了解她的为人与心思。   “虽然这件案子仍是轻衣司主审明镜局辅佐,但因顾小姐的缘故,四个嫌犯既不能重审,也无法下狱,只怕还要多多依仗两位姑姑。”已经接连几日都未曾安然休息的云宣难掩疲倦,声音也略有沙哑,对她们彬彬有礼道,“轻衣司已经派了轻衣卫守护王府,倘若紫凌轩有何变故,还望两位姑姑随机应变权宜行事,无论以后有任何需要,肖右卫都会竭力相助。”   自从上次相见,到此刻已与他有两个多月未见,苏蔷留意到了他眉宇之间的疲惫不堪,也看到了他那被白色纱布缠绕的右手手背,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他虽然语气温和,神色却清冷如霜,眸光中似乎没有落下任何人。   一如曾经初见。   可也许这才是真实的感觉,他就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就像前几日替她安葬织宁并将她的一缕青丝让人捎给自己的人并不是他。   “你们且放心,那凶犯定然是她们其中之一,过不了多久我便能将她缉拿归案,不会让你们叨扰睿王殿下多长时日,”一旁的肖子卿志得意满地保证道,“一会儿我便要借着睿王府提审她们一次,说不定刑讯之后咱们就可一同回宫了。”   睿王微然而笑:“肖右卫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出手定然非同凡响,那本王便先设下庆功宴,只等你凯旋归来。” 第108章 破镜重圆(十二)审讯   睿王府将对四人的刑讯安排在了一间虽然不大但布置却颇为雅致的厢房中, 洛长念与云宣、苏蔷与肖玉卿分别坐在厢房的东西屏风之后,静等着厅堂中的肖子卿大展拳脚。   相瑞、乔石铃、冯韵与施彻被依次单独带了进来,立于厅堂之中。   一轮审问之后,原本斗志昂扬的肖子卿已经败下阵来。   这四人毕竟都在江湖中打滚多年, 即使是在轻衣司的穷追猛打之下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一向集好吃懒做眼高手低这些普通世家子弟缺点于一身的肖子卿又怎能让她们轻易地落于下风。   相瑞冷静而不耐:“药香谷平日里的确是由我一人打理,但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我怎会为一个掌门的虚名想置顾师妹于死地。更何况, 大人可能还不太清楚我们药香谷的手段,于悄无声息中弄死一个人于我而言可是再也简单不过的事, 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开开眼界。”   乔石铃寡言而冷漠:“是我……不知道……不清楚……不是……不对……不知道……”   冯韵兴致盎然:“当然不是我, 我武功不行, 医术不佳, 也没胆子用毒, 这些年若不是几位姐姐照顾, 我现在都不知道投了几次胎转了多少世呢……也不可能是大师姐啊, 长姊如母, 哪有想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三师姐?更不可能了, 她可是我们药香谷的护身符, 你瞧见她脸上的那道伤疤了吗, 那可是她为了救二师姐而受的伤,当时刀光剑影杀气冲天,那个黑衣人朝着二师姐一剑劈来, 三师姐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便将她护在了身后,鲜血顿时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哦,你还想问师妹啊,她那个人呆头呆脑的,整日里就知道研读医书,若是生了个男儿身,说不定早就能高中状元,和你一同在朝为官呢……你问完了?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春水榭啊,你们到底还要将我们软禁多久?不是软禁是保护?你当我是傻子吗……诶,我还没说完呢……”   施彻温婉平静:“我们五人亲如姐妹,多年来生死相依,不可能会伤害彼此,民女不认为几位师姐身负嫌疑,其中必有误会,还望大人明察……矛盾吗,自然是有的,但在生死面前,那些都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芝麻小事而已……出事之前春水榭一如往常,民女并未发现几位师姐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口干舌燥的肖子卿愁容满面地扶了扶额,挫败感有如入喉的茶水般苦涩。   这些供词简直还不及轻衣司审讯而得的十中之一,他可谓毫无收获,更可气的是,这次竟然是在睿王面前丢了脸。   待他讪讪而去后,苏蔷与肖子卿也结伴告辞,往紫凌轩而去。   “这些日子无趣得紧,今日这一出倒是有些意思。”洛长念似乎心情极好,落座饮茶,笑道,“看来,即便是让肖子卿做了这右卫,也对轻衣司没什么坏处。”   云宣也坐在了一旁,不以为然:“他不经禀告逸王便擅作主张,不仅大张旗鼓地提审了药香谷门人,还亲自将肖姑娘送到了睿王府,只怕逸王得知后气结难解,说不定会将一腔怒气都撒到轻衣司,如何不是坏处?”   洛长念神色微顿,脸露难色:“你这么一提,倒也是提醒了我。逸王对玉卿痴心不忘,若是得知她住进了睿王府,只怕又来寻我的麻烦了。”   云宣浅浅笑道:“只可惜肖姑娘对睿王殿下也是痴心不忘。”   “行了,说正经事呢,别总拿我打趣。”洛长念轻叹了一声,微蹙了眉,“因着玉卿,逸王已经对我有诸多不满,倘若再激怒了他,我倒是尚能应付,只怕他会不顾一切地请父皇指婚,强逼玉卿嫁于他,到时候,依着玉卿的性子,只怕会惹出些事端来。”   “若非逸王对肖姑娘如此痴情,只怕肖侯府也不会对他这般死心塌地。”云宣略一思量,眸光平静无痕,道,“前两日,我还听说向妃娘娘又在皇上面前提及了向小姐的婚嫁之事,好像有意要将她许配给殿下,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洛长念目光深邃,眸底风云悸动,半晌才道:“我能如何,寻常百姓家的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更何况我生在帝王之家。虽然太子休妃已有两年,逸王也迟迟不立正妃,但父皇之所以对他们看似不闻不问,不是因为不关心不在乎,而是对一个溺爱,对一个宠信。可我与他们不同,倘若父皇兴之所起下旨赐婚,那于我而言便是天大的福分,除了感恩戴德地谢恩领旨,我又能如何?”   他这番话虽说得动情至深,语气却平静至极,让人闻者也不由得黯然神伤。   但不过片刻后,洛长念便展颜一笑,道:“莫说太子,即便父皇对我的恩宠能及对逸王的一半,那我也敢只求心中所爱而毫无顾忌,毕竟这世间有趣的女子太少,遇之实属不易。”   莫名地,云宣心下一动,仿若被人拨动了一下紧绷的心弦,但响在耳边心底的乐声中却奔涌着千军万马,让他蓦然间便有些心神不宁。   洛长念眼眸含笑,盯着他的眸光深沉如海,声音缥缈而坚定:“倘若我能选择一佳人以携手,那她至少要有如阿蔷那般蕙质兰心。”   脑中轰然一声,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年轻将军蓦地变了神色,半晌无言。   两人对坐着,目光紧盯着彼此,却又像在望向虚无。   突然,从天边传来一声惊雷,响彻了整个府邸,惊动了静谧无声的厢房。   冷凝的笑意突然间又灵动起来,缓缓蔓延至了唇边,洛长念朗朗一笑,伸手指着面前人神秘道:“还是被本王给套出来了,你果然喜欢她。”   一丝惊疑从眸底划过,但转瞬便逝,云宣的唇角轻轻一勾,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却不否认:“看来殿下这些天果然过得有些无趣。”   “没想到一直稳重如山的云将军也有如此不知所措的时候,”洛长念笑道,“方才你的样子可是吓煞本王了。”   “殿下说笑了,”云宣似乎有些不知如何解释,只淡然道,“若是此话被人听去,只怕会以为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你我曾在沙场出生入死,又在朝堂同进共退,可谓生死兄弟,可如今你已有了心上人,我却浑然不知,实在太让人伤心。”洛长念长吁短叹,道,“若不是阿蔷出了那场意外,我无意间听说此事,只怕这整个晋安城都知晓,我还被瞒在鼓里。”   云宣欲言又止,斟酌半晌后,耳根渐渐有些发红,平日里洪亮有力的声音也低了几分:“不是我刻意隐瞒,只是这种事情我自己也是说不准的。”   洛长念露出早知如此的神情,谅解道:“这是自然,你常年征战沙场,对这些男女之事后知后觉也不奇怪。不过,我原本以为那件事不过是宫中的捕风捉影,却没想到竟是真的。看来柳贵妃这察人观色的本领倒是不差。”   听他还是肯定那时指使江芙对苏蔷立下杀手的幕后主使是柳贵妃,云宣也不分辨,只是神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沉,口中却解释道:“殿下误会了,我心中虽对苏姑娘有些好感,但她毕竟是宫城女官,规矩祖制不可乱,是以从未向她表露过心意,想必是柳贵妃听信了流言蜚语,才对苏姑娘下手。”   “宫中耳目众多,想来是你情之所至时在无意间流露了心意,所以被人瞧见后才会有流言生起。”洛长念沉吟瞬间,真切地提议道,“咱们相识多年,在我看来,既然你已经动了心,以后只怕是要受尽这相思之苦了。不如这样,我寻个时机将阿蔷给调出宫城,也好成全你们,如何?”   “殿下多虑了,我虽对苏姑娘有爱慕之意,但她却毫不知情,况且如今时局不稳世事难料,不过些流言蜚语便险些置她于死地,我又怎敢擅表心意?”云宣唇角微挑,似乎从未有过如此念头,摇头道,“我今日所言,还望殿下只当醉酒一场后的胡言乱语,以免徒增麻烦。”   “此言极是,倒是我有些冒进了,”似乎早已料定他不会答应,洛长念淡淡一笑,道,“更何况阿蔷她非同一般女子,她有抱负亦有才能,倘若就此让她嫁入高阁相夫教子,想来她也不会同意的。”   云宣不置是否,不再多言,悄然间转了话题:“殿下费尽心思才让药香谷的几人住进紫凌轩,最近可有收获?”   “她们追随本王多年,虽然看似不过一介女流,但她们的本事本王最是清楚不过。那些人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来往于朝野之间,个个都是人精,连轻衣司都奈何不得她们,本王想捉到她们的破绽谈何容易。”洛长念幽叹一声,似有自嘲般道,“当初本王借此良机将阿蔷调出宫城,本意不过是想让她远离纷争安心休养,也给那些居心不轨之人以警示,但如今看来,本王却也只能依仗她了。再说,本王听说她因织宁之事伤心不已,留她在这里一些时日散散心也未尝不可。” 第109章 破镜重圆(十三)雨夜   在向紫凌轩而去的路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肖玉卿突然伸手拉住了心事重重的苏蔷。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肖玉卿一眼,停下了脚步,这才发现她们此时置身在一个幽静而寂落的花园中,而带路的侍女已经在肖玉卿的指示下会意地退到了一旁。   假山上竹亭清幽四下无人, 她们在石案前相对而坐后,肖玉卿才缓缓道:“云将军有话要我捎给你。”   一怔之后,苏蔷才明白这是云宣的一番苦心, 心下不由一暖。   “云将军说, 药香谷并没有表面那般简单,顾凝的四位师姐妹其实一直以来都混迹于江湖, 这些年她们依仗太子与睿王的朝堂势力做过不少伤天害理之事,几乎已经在暗中将当初叛逃药香谷的昔日同门给杀光殆尽, ”从未涉足过朝野之事的肖玉卿忆起云宣将这些事徐缓道来时的冷静与漠然, 虽面容平静, 心中却仍残留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但作为回礼, 她们也为太子搜罗了不少情报, 以助他稳坐东宫之位。而且, 虽然表面上掌管药香谷的是她们的大师姐相瑞, 但其实她们将药香谷暗地里的交易一分为四, 每个人都依所长各领一派, 分工明细互不相干,如相瑞主管生意往来,乔石铃负责组织暗杀, 冯韵往来于青楼歌舞坊以搜罗信报,施彻则专心于救人用毒。她们不仅是顾凝的生死之交,更是太子倚重的江湖势力,若有一人背叛便会让太子一党损失惨重,是以,这四人皆不可误杀,也断不能放过。”   苏蔷听得惊心动魄,虽然一时间接受这些于她们而言遥不可及的事,却也不得不信。   若是如此,那这样一桩看似普通的纵火案却被众人瞩目也不足为奇了。   只是,她们既然多年前便投奔睿王而来,那她们如今的成就与地位应该也是他一手促成,为何他并未向自己提及此事?   是他认为这些与案子无关,还是想有所隐瞒?   “其实,我与她们早就相识,也知道她们绝非只是做着医药生意这么简单,但却从未想过她们竟还有如此本事。”默然片刻后,肖玉卿似有些感慨,一向冷漠的神色也软了几许,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混迹于江湖中的那些人大都身世可怜,手段狠厉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根底清白却交友泛滥,若是出了什么事也能被清理得干净,想来,这也是睿王与太子依仗并支持她们的原因。但与江湖人勾结毕竟有辱帝王之尊,那些人不过是他们暗箱操纵的棋子,无论用得有多顺手,却是不可能被搬上明面。”   毕竟轻衣司在明,不仅要随时提防旁人,也在被旁人时刻提防,有很多事都是力不从心。若有她们相助,那自然是事半功倍,而且也不会轻易被人捉住把柄惹下一身腥。   她略一思酌,问道:“那顾凝呢?她也参与了药香谷所做的这些交易了吗?”   那个不染半点风尘的女子,怎样看都似乎与那些见不得天日的勾当无关。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未涉足过。”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蹙秀眉,肖玉卿的语气似乎冰凉了几分,“他待她很好,保护得也很周全。”   只简单的一句话,便将其中内情给勾勒了出来。   原来如此。   顾凝的出尘脱俗,不过是她的四个师姐妹用多年在凡尘的负重前行给换来的。   看来,这件案子果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   “这里虽然与宫中一样,都是龙潭虎穴,但终究还是要比宫城还要安全些,云将军希望你能明白其中凶险,凡事以平安为重。”肖玉卿看向她,眸子里渗出几点笑意来,“肖侯府向来以逸王马首是瞻,而他明知我是肖侯府的人却还敢让我传话于你,也不知是胆大妄为还是关心则乱。”   苏蔷也微然一笑:“也许,是云将军认为无论这天下有谁在正在抢,你却不会害我的吧。”   即便让肖玉卿前来睿王府的要求是她的亲兄长提出的,但依着她的性子,倘若不情愿,只怕也不会给他这个面子。虽然她此行更有可能是为了睿王,可苏蔷却相信她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朋友。   肖玉卿倨傲而清冷的面容轻柔下来,并没有否认:“他很会识人。”   两人又静坐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回去的意思,苏蔷低头看了一眼守在假山之下的婢女,心下有些奇怪。   “她叫阿东,是逸王派到睿王府的线人,所以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似是明白了她的顾虑,肖玉卿云淡风轻地解释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睿王早就知道她的来历,只是一直未戳穿而已。”   见她一脸惊愕,肖玉卿轻轻勾了勾唇,道:“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这种事。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想我们肖侯府也有睿王和太子的人。”   那些安插内应的勾心斗角经她一说,似乎成了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事,让苏蔷忍不住也轻笑出声。   临走前,她忍不住问道:“你此次前来,毕竟也是为了纵火案,难道不想打听我已经知道了什么吗?”   肖玉卿不以为意,回答得毫不迟疑:“我不介意,也不想知道。虽然没有什么用,但我还是要劝你最好能过且过,卷在夺嫡之争中的人和他们所做的事并非善恶黑白能分得清楚的。”   回到紫凌轩,与肖玉卿早已相识的顾凝她们见到她甚为意外,但也许是因往日里的交往也不深,而肖玉卿又生性高冷,所以经过一阵表面上的寒暄之后,大家便各自忙了。   天上惊雷阵阵,不多时,暴雨便倾盆而下,乌云翻滚下的紫凌轩安静而压抑。   紫凌轩的外院住着服侍她们的王府女婢,内院住着她们七人,苏蔷与肖玉卿同住在东面的厢房,南北隔壁分别住着冯韵与乔石铃,对面的三间西厢房便分别是顾凝、相瑞与施彻的房间。   夜已深,人已眠,外面只有大雨瓢泼而落的声音。   已经入梦许久的苏蔷突然察觉到身边有些异样,朦胧醒后不由一惊,低呼了一声。   借着窗外透进的光,她看见床榻边隐约站着一个女子,聘婷而立,仿若鬼魅。   “是我。”那女子开口,声音平静若水,“外面有动静。”   原来是肖玉卿,苏蔷松了口气,披衣起身,却没有打算点燃烛火,低声问道:“怎么了?”   指了指门口,肖玉卿也压低了声音:“我听到隔壁有人开门出去。”   苏蔷戒备心起,蹑手蹑脚地到了窗边,悄悄将窗子开了条缝,立刻有凉爽的雨滴随风吹落在了她的脸上。   廊下的灯笼摇摆不定,地面上的积水荡漾着烛光昏黄的倒影,外面风雨飘摇,院子里并不见人影。   她静静地等着,已经坐到桌案前的肖玉卿不向前也不逼问,屋外喧嚣,屋内静寂。   不多时,苏蔷的眸子微微一紧,几乎屏住了呼吸。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显然是个女子。   虽然那人身在大雨中,却只穿着一身因已经被淋湿而紧贴在身上的单衣,似是在找什么人,四下里不断张望。   一道闪电倏然从天边掠过,突然将那张蜿蜒着一道可怖疤痕的脸映得更加阴森骇人。   苏蔷捂住了嘴,咽下了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叫。   那人不是乔石铃又是谁。   但不过片刻,乔石铃似是决定放弃,转身回了屋。   隔壁的门开了又合,吱呀声很快被淹没在了雨水的哗然中。   见她关了窗,肖玉卿只淡然问了一句:“是乔石铃吗?”   苏蔷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后道:“她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肖玉卿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好奇,抬脚向自己的床榻走去:“先睡吧。”   苏蔷应了一声,心中却因这几天来紫凌轩的第一次异动而辗转难眠,不由得佩服肖玉卿的心宽大度。   一夜雨后,天又放晴,众人用了早膳后大都坐在紫凌轩内院的花园小坐。   相瑞在房间整理药香谷的账务,肖玉卿坐在门口的廊下看书,顾凝与施彻在园中的石案旁小声地探讨医书,乔石铃在玉兰花树下练剑,冯韵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托腮观看。   一院子的红颜女子,表面上相处和睦又默契,看来乔石铃并没有声张昨夜发生的事,至少没有打算将那件事告诉她和肖玉卿,反而一如往常般,的确有些奇怪。   苏蔷正在迟疑着是先按兵不动还是直接去质问她,却听到外院有声音传来。   沉闷久了,有些不寻常的动静便会吸引满院的注意,李大衡便是在一众注目下走了进来。她腰间佩剑,利落而大方,脸上虽带着几分倦怠,却依旧英姿飒爽。   “这睿王府也忒大了些,拐得我都迷了路,”她一眼瞧见廊下的苏蔷与肖玉卿,一摆手打发了带路的婢女,大步流星地朝她们走去,笑了几声后又担忧道,“我从一大早就一路奔波,可算是见到你们了,哎,你们没什么事吧……”   苏蔷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抓住她的手腕惊讶问道:“我们没事啊,大衡,你怎么来了?”   “司镜派我来的呀,你们没有听说吗?”李大衡也觉得有些莫名,道,“还没到起床的时辰就把我给唤醒了,说是昨夜有人闯进了睿王府,明镜局担心你们的安危,所以才派我过来,不过,我瞧着你们好像也没什么事嘛。” 第110章 破镜重圆(十四)访客   苏蔷的目光不由得转向乔石铃, 她已经停下了舞剑,与其他几人一起朝她们看来,却不知是否已经听到了李大衡的话。   “这是谁啊,怎地也不说一声便进了紫凌轩?”冯韵嘀咕着, 皱眉抱怨道,“睿王如今越来越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要派人过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这紫凌轩里的人虽然都算是客居在睿王府, 但顾凝她们毕竟与睿王有故交之谊, 又早于明镜局的人先行入住,所谓先来后到, 更何况她们当中的顾掌门身上还有前太子妃与未来太子妃的尊贵身份,照着仪礼而言, 明镜局派人前来, 总归要与顾凝她们招呼一声, 但如今李大衡不仅不请自来, 甚至瞧也不瞧她们一眼, 自然会让她们心生不快。   连一直提着精神告诫冯韵要言语得当的相瑞听到动静出门后也没拦着。   顾凝却似乎并不以为意, 微然笑道:“这位是明镜局的武门门主李大衡, 她曾是飞云派的弟子, 也算是半个江湖人, 自然不拘小节。”   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李大衡才反应过来,转头去看,见了顾凝后神色一肃, 忙过去屈身行礼:“奴婢见过太子妃,娘娘万福金安……”   “李姑姑请起,如今我已非后宫中人,实在受不得如此大礼。”顾凝忙起身将她扶起,和善笑道,“许久未见,李姑姑仍是英气飒爽,让人好不羡慕。”   李大衡朗朗一笑,也不拘礼:“方才我心中担忧两位同僚的安危,一时间忘了太子妃……哦,不,是顾掌门在此,还望见谅。”   “喂,你也是明镜局的人?”一旁的冯韵却没有好性子,不客气地问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过你要来?”   “哦,是这样,睿王殿下在早朝后本有意带我一同回来,但他临时有事被太子殿下拘在了宫中,所以我便自个儿来了。”李大衡也不以为意,反而担心问道,“昨夜王府有人擅闯,顾掌门没有受惊吧?”   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顾凝奇道:“王府有人闯入吗?我们并未听说。”   “是吗?”李大衡也有些奇怪,道,“那就怪了,不过昨夜大雨,你们可能睡得太熟,没有察觉到吧。”   见乔石铃依旧默不作声,苏蔷也走了过来,接着问她道:“那人可捉住了?是来做什么的?”   李大衡摇头道:“据说是潜入了紫凌轩,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但是被他给逃了,所以睿王才请示了皇后娘娘,派我过来帮忙,也好保护诸位周全。”   “这话说的,想来不过又是个派人监视我们的借口吧。”冯韵心下大为不满,道,“这几天接二连三地遣着外人过来,可药香谷的弟子却是一个都不让我们见,睿王也不知道究竟是几个意思,若是不相信我们,干脆直接灭口算了……”   “胡说些什么,”一向性情温婉的顾凝神色一凝,轻斥她道,“睿王怎会如此,切莫信口雌黄。”   冯韵委屈道:“我哪里有胡说,咱们药香谷又不是没有高手,若是当真有人闯进来,怎么可能没有人察觉。”   轻纱微动,乔石铃终于闷声开口:“昨夜的确有人闯入。”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如一石惊起千层浪,将满院的人惊了大半。   “什么?”冯韵一跃到了她面前,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三师姐为何不告诉我们?”   乔石铃云淡风轻地道:“那人身法极快,我还未瞧清他便逃了,不知道来历。”   “逃了?”冯韵不信,“怎么会,凭着三师姐的轻功,若是那歹人被你察觉,哪里还有逃跑的机会……”   “行了,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相瑞已走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质问,厉声道,“你三师姐向来说一不二,她说没有看见自然就是没有看见。”   “是啊,”施彻也温声附和道,“三师姐虽然武艺高强,但毕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偶尔失手也是在所难免。”   乔石铃既说没有瞧清,倘若被证明她是错的,那便是她有心隐瞒,再往深处些,那刺客甚至也有可能与她有关,与药香谷此时的状况而言自是大为不妙。   冯韵自知多言,也不再追问,只好抿了嘴,将心中的疑惑生生给咽了回去。   李大衡却是来了兴趣,对着乔石铃问道:“那姑娘可是瞧清了那刺客的身手?”   毫不迟疑地,乔石铃摇了摇头:“太快,瞧不清。”   “既然乔姑娘看见了,怎么没有向大家说明?”一直沉默旁观的苏蔷微微笑着,道,“毕竟如今大家都客居在紫凌轩,有人闯入也不是一个人的事。”   她的话刚说完,院中原本就有些凝重的氛围便更是加重了几分。   众所周知,明镜局派人前来的目的便是要找出药香谷的内鬼,虽然她方才那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听着却难免有些质问的意味。   更何况,这个问题不仅只是她一个人想知道答案。   “既未捉到人,多说无益。”轻纱下的容颜让人瞧不清情绪,乔石铃本就寡言,简单的一句解释后便不想再多说,不顾满院的众目睽睽,直接收了剑转身回房。   冯韵似乎还想唤住她,但被相瑞斜了一眼后又有些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顾凝略一沉吟,对苏蔷歉疚道:“苏姑姑莫怪,三师妹向来性子耿直,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无妨。只是如今明镜局与药香谷同坐一条船,纵火案一日查不出结果,我们便一日都上不了岸,为今之计,我们最好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如此才好早日还给诸位一个清白。”苏蔷并不以为意,微笑道,“若是以后在查证过程中有所冒犯,也还望顾掌门与诸位见谅。”   “这是自然。”顾凝笑意嫣然,并不介意,“我的几位师姐妹虽然算是江湖中人,但也懂些规矩,苏姑姑大可放心。”   彼此又闲话几句,见事态有些诡异的李大衡寻机将她和肖玉卿拉进了屋中,疑惑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难道除了那个乔姑娘之外,你们都不知道此事吗?”   肖玉卿自然不会回答她,顾自拿着书坐到窗边去了,苏蔷模棱两可地道:“应该是吧。”   “原来是这样啊。”李大衡放下心来,“我还以为又有人想对太子妃不利,生怕会危及你们的安全呢。”   “睿王府也算戒备森严,想伤人恐怕不易。”苏蔷问道,“宫中的情形如何?”   “没什么要紧的事,”李大衡想了想后又问道,“你在王府也有几日了,可查到了什么?”   “之前没有,以后应该就有了吧。”她浅笑着,笑意有些深邃,“毕竟有衡哥帮忙。”   李大衡朗朗一笑,将手搭到了她的肩上:“你少糊弄我,说,昨夜的那个刺客是不是逸王的人,你们是不是瞧清了那人的模样?”   “你反应倒快,”笑意虽然不减半分,但她还是渐渐肃了语气,“昨夜我们的确看到乔石铃像是在找什么人,想来她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而出去察看,只是看样子她好像并未离开紫凌轩,也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   虽在明镜局负责武门,但毕竟已在明镜局任职多年,李大衡自然也能看出其中蹊跷:“我方才在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睿王府如今的防守可非同一般,简直与宫城不相上下,那刺客既能逃出重重机关,又在乔石铃面前逃走,要么是轻功好得很,要么是被人有意放水,你说是不是?”   苏蔷点了点头:“对,无论那人是谁,来睿王府是什么目的,这紫凌轩也总算是有了动静。”   “我在路上还想着你们是不是身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想到这里的小日子倒是悠闲得很。”毕竟对案子兴趣不大,李大衡环视了一下四周,打着哈欠道,“就是房间有些小了,床也只有两张。”   看她的确面露倦怠,苏蔷便拉着她在自己的床榻边坐下:“你先睡一觉吧,有什么事醒来再说。”   李大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手碰触到柔软顺滑的丝被时睡意大起,放弃了拒绝后脱靴上床裹衣而眠。   苏蔷抬眼朝窗外看去,只见不知何时起院中已经空无一人。   顾凝的房门开着,除了乔石铃外的药香谷中人都集聚在厅堂中,似乎在饮茶,有说笑声隐隐传来,看起来氛围很是欢快。   倘若她所猜不错,昨夜出现在紫凌轩的人应该不是逸王的人,反而极有可能是睿王派来混淆视听打草惊蛇的。   这是要动手的意思吧,她本就不认为睿王能一直容忍她们如此耗下去。   这段时日里,这些在江湖纷争与朝堂权贵中左右逢源的女子看起来个个不理世事各自安好,但却不知藏着多少惴惴难安。   她从未经历过那些传闻中的江湖风雨,也不知道她们曾用多少苦难才换来了如今的衣食无忧,所以始终无法看透她们的心思,也许唯有以动制静,方能让她们露出破绽。   正沉思间,敲门声起,一个侍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苏姑姑可在?”   回了神思,她开门又合上,见来人恰是阿东,不由振了振精神,低声问道:“什么事?”   阿东规矩地行了礼,垂眸道:“启禀苏姑姑,元歆元大人在外求见。” 第111章 破镜重圆(十五)线报   紫凌轩戒备森严, 若无睿王许可,所有人不可进亦不能出,虽然睿王并未明令她禁见外客,即便有客来访, 也是由守在外面的侍卫到内院通传给婢女,再由婢女将消息传入内院。   所以阿东只是将苏蔷带到了外院便止步,负责通禀的侍卫领她出了紫凌轩的门。   从得知来客是元歆的那一刻起, 她便心生好奇。   上次的见面在他的设计下也算顺利, 倘若她未曾从云宣那里得知他的为人,这次还有可能会相信他来这里并不全是为了给里面的人通风报信, 如今的她却是完全不相信他会好心来探望自己,但还是颇为好奇他的目的, 毕竟就算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察觉到他的不怀好意, 他也不至于单纯到要通过她来传递消息。   元歆一袭蓝紫衣袍, 一扫初见时的清高冷漠, 举止表情倒似个寻常可见的锦衣公子, 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时脸上又多了几分刻意的温和:“我听说苏姑姑在睿王府, 想着你即便出了宫也不方便在城中闲逛, 所以特地去东街买了小笼包过来。这家店是我家大哥的, 虽然他如今已做了幕后掌柜, 也不亲自操勺了, 但他家的点心依然名动京城,苏姑姑若不嫌弃,可以尝一尝, 定然不会后悔。”   那食盒上刻着鸟兽,盖子上印着盛放的红色牡丹,做工极为精致,苏蔷迟疑着接了过去,没想到竟有些分量,心念一动后客气着微笑道:“有劳元大人,只是这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再说我也没有花钱,”元歆朗然一笑,道,“大哥他听说是要带给苏姑姑你的,不仅没收我银子,连雇马车的路费都替我掏了,还说既然早晚是一家人,怎么也要过来瞧瞧你,只是这里毕竟是睿王府,不太方便罢了。”   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苏蔷的脸微微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元大人只怕是误会了,宫中的风言风语总是不可信的,我与云大人不过几面之缘……”   “我明白,我也正是这样向我那几位哥哥解释的。”元歆善解人意地道,“不过,即便苏姑姑与我五哥毫无瓜葛,但你我上次偶遇又相谈甚欢,也算是有缘人嘛。我这个人虽然看似冷漠,但其实最为好客,如今你我也算是朋友,不是吗?”   她只得点头:“这是自然。”   “那姑姑就不要客气了。”元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我那五哥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苏姑姑能与他结交,定然也是非常人,想来应该不会回绝我的一番好意吧。”   她浅浅一笑:“元大人说笑了,我既已接过,哪有退还的道理。”   又无关痛痒地闲话了几句,元歆还未提及有关纵火案的只言片语便告辞而去,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在紫凌轩外又将那食盒的外面反复检查了一遍,在确定并未有什么异常后她才转身回去。   候在外院的阿东立刻迎了上来,一脸良善地想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苏蔷迟疑了瞬间,眸底精光一闪后,还是将食盒递给了她。   回到内院时,顾凝的房间依旧欢闹非常,甚至连乔石铃也坐在其中安静喝茶,见她们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苏蔷从阿东的手中拿回了食盒,让她去拿来几个空盘子后,默不作声地回了房间。   两刻钟后,几个盘子里小巧玲珑的包子热气与香气已经渐渐散了,她和李大衡已经里里外外地将空了的食盒检查得干干净净,却分毫没有找到元歆有可能留下任何讯息的痕迹。   “难道消息藏在包子里?”将目光移到盘子里,咽了一下口水后,李大衡不解道,“不太可能吧,倘若如此,他又怎能保证消息能送到正确的人手中?”   看着眼前虽然已经变凉但看起来仍旧充满诱惑的小笼包,苏蔷缓缓伸手,拿起一个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着。   李大衡睁大了眼睛,又咽了咽口水:“如何?”   她笑着点了点头:“味道不错,满口香汁。”   李大衡兴奋异常,刚要开口招呼仍坐在窗边看书的肖玉卿,便见她毫不迟疑地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在肖玉卿鄙夷的目光中将小笼包瞬间扫了一半。   “这东街小吃可真是名不虚传,改日咱们一定要登门拜访,如此才能不负美食,”李大衡遗憾又满足地道,“只可惜不能大口吃,还得随时防着里面藏着纸条什么的。”   “剩下的就交给她们吧。”洗了手,苏蔷看了一眼窗外,眸子沉了沉道,“若是有人在等着什么,八成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要先去见一个人,我的镯子突然不见了呢。”   她和李大衡出了门,却不是去对面,而是直接向外院而去。   因着早已打听了阿东的住处,她径自而去,一推门,却是被里面上了锁。   屋内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息,思量瞬间后,她抬手敲门,虽不做声,动作却极为粗鲁,急促的敲门声惹得在院中各自当值的侍女举目望来,但她们碍于李大衡的怒眼回望都不敢上前询问。   “谁……谁啊……”一个有些慌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在没有得到应答后,阿东终于开了门,看清门外的人后,面容现出几分惊诧与戒备,“苏姑姑,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苏蔷紧蹙着眉,焦急问道:“阿东,你可见着我的镯子了?”   阿东疑惑:“镯子?什么镯子?”   “就是我平时戴着的那只。”将右手抚着左手手腕,苏蔷神色焦急,“我与你出了内院时还戴在手上,可方才却发现它不见了,可能是在去见元大人的路上或是回来的路上丢了,你可瞧见了?”   “没有啊,”阿东似是松了一口气,却亦脸现担忧,“奴婢陪侍姑姑左右时并未见到什么镯子,可是姑姑你记错了?”   “什么记错了,我瞧着就是你捡了不肯还吧。”李大衡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推了她一把,“你好大的胆子,宫中女官的东西你也敢私藏不还吗?!”   阿东脚下踉跄,向后几步跌进了屋中,险些摔倒在地,娇俏的小脸涨得通红:“这位姑姑怎可胡乱冤枉人?奴婢虽然出身卑微,但怎样也是睿王府的婢女,如何会做得将他人钱财据为己有的混账事……”   “大衡不可无礼!”顺势进了屋中,苏蔷将她一把扶住,连忙道歉:“阿东姑娘勿怪,我这位姐姐一身武艺,力道有些大了,她并非那个意思。”   李大衡冷着脸进了屋,挽起袖子待要动手:“你呀,就是容易轻信歹人,让我将她的房间翻上一翻,定能找到你的镯子。”   阿东神色一沉,气得咬紧了唇,半晌也未吐出一个字来。   门外已经渐渐远远地聚了十数侍女来,紫凌轩为首的大侍女竹笙许是得了消息,挤过人群走了进来,见苏蔷正拉着一脸怒气的李大衡,忙施了一礼,有些无奈地瞪了一眼缩在旁边甚是委屈的阿东:“可是你惹着两位姑姑生气了?”   “不关阿东的事,是我们唐突了。”苏蔷忙道歉道,“大衡她是急性子,一时误会了阿东姑娘,实在抱歉。”   李大衡仍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什么误会,好好的镯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反正也出不了这紫凌轩,搜一搜不就能找到了?”   “两位姑姑莫要生气,既然东西丢了,搜一搜也是应该的。”竹笙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道,“只是睿王府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奴婢一时之间也不敢擅自做主,只怕还要等王爷回来后再给两位姑姑一个交代。”   似是听不懂她的话外之意,李大衡一摆手,英气十足:“此事无需王爷动手,我自己来就行了,又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重活……”   见她就要动手,竹笙也无计可施,正打算先顺了她的意,却见苏蔷皱着眉头将她拉到了一旁低声劝道:“大衡,这里是睿王府,可不是明镜局,我让你来帮我找东西的,可不是来闹事的,倘若冤枉了好人,你我在睿王面前如何作何解释?”   只听李大衡闷声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在王府丢了东西,找不到可如何是好?”   “算了,不过是个劣质的翠玉镯子罢了,本来也是戴着玩儿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丢了也就丢了,难道还要闹得睿王府人仰马翻吗?”又耐着性子拉了拉她的衣袖,苏蔷好生劝道,“现在的局面已经不好收拾了,我们来此是办案的,若是再胡闹下去,只怕睿王知道了会心生不悦。”   “你也是怪了,我帮着你找东西,你却是毫不领情。”李大衡似是生了气,转头就走,“算了,不管了不管了。”   见她大步走向内院,苏蔷也不好再唤,先是对阿东和竹笙好生道歉,待阿东情绪平复后才带了两个侍女回去了。   等她们端着剩下的包子出门向对面而去,在屋子里佯作生着闷气的大衡才笑呵呵地凑了过去,挑眉笑问:“如何,我演得还不错吧?”   芊芊手指翻过了一页书,肖玉卿冷冷道:“自然不错,吵闹得内院都听见了。”   苏蔷笑道:“很好啊,火爆脾气原是你的本色嘛。”   大衡呵呵一笑,好奇问道:“那你可在阿东房中发现了什么?”   她沉吟片刻,有些语无伦次:“没有……也不算是没有,但也不算有……总之,还是有些奇怪的。”   李大衡不解道:“既然奇怪,那就干脆让我搜一搜啊,说不定真的能找到那个元歆带来的线报呢。”   “我在将食盒交给她之前已经检查了几遍,并未发现什么玄机,而且一路上阿东也规矩得很,并没有什么小动作,照理说她应该是没有机会能从那食盒上拿到什么线报的。”苏蔷的唇角漫开一抹浅笑,“不过,闷在这里久了,这样闹上一闹,倒是有趣得很。” 第112章 破镜重圆(十六)出府   小笼包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虽然苏蔷已经没有什么胃口,但李大衡却极为高兴,只是直到吃完最后一个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全部都下肚后,李大衡才开始担心药香谷中逸王的细作是否因为她们去阿东那里的大闹而心生警惕, 抱怨道:“这些人简直和宫里头的那些娘娘能拼上一拼了,咱们动不得她们又不动,这么耗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破案?”   正坐在床榻上远眺窗外蓝天的苏蔷突然心念一动, 蓦地想起了什么, 秀眉缓缓紧蹙。   午膳和晚膳都一如往常般顺利而正常,只是气氛不再如前几日那般温馨, 似乎每个人都藏着无限的心思,除了顾凝和李大衡外, 几乎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   苏蔷一直观察着服侍她们用膳的侍女, 虽然包括阿东在内的所有人都举止正常, 但晚膳之后她基本已经心中有数。   黄昏时分, 应着李大衡的要求, 她们的房间又添了一张床榻, 待竹笙带人将一应用品收拾妥当后, 苏蔷本想留下她确认一下自己的想法, 却不想反是她先开了口:“不知苏姑姑可否移步到院中, 奴婢有两句话想单独与姑姑诉说。”   出了门, 快至外院时,竹笙才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朱红木匣来递给了她:“殿下已经回府,听说姑姑在紫凌轩丢了玉镯, 特地命人四下寻找,如今物归原主。”   苏蔷一怔,有些不解,毕竟她本就没什么镯子戴在手上,弄丢一事只是她与大衡合谋进去查看阿东房间的借口而已。   她有些疑惑地打开了匣子,只见那只翠玉镯子在余晖之下晶莹剔透绝非凡品,顿时明白了,眸底的慌乱掠过后,已经重新将匣子合上递还了回去:“多谢殿下帮忙,只是这个并非我所丢失的那一只,这其中只怕有些误会。”   “殿下让奴婢送出的东西,奴婢哪有胆子再送回去。”竹笙并未接过,只恭敬地淡然道,“无论苏姑姑有何解释,最好还是亲自向殿下说明。”   苏蔷无奈,只好问道:“那,不知殿下此时可有闲暇?”   竹笙已准备带路,似乎对她的这个要求早就在意料之中:“应是有的,殿下曾吩咐过,苏姑姑若想见他,可随时过去。”   苏蔷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上了当,但转念一想后并未反悔。   但她见到洛长念时,他显然正准备出门,青色大氅下穿着一袭深黑色袍子,将他整个人衬得神采奕奕,全然不见了冗余的雍容之气。   见她过来,他却并不意外,反而在她开口前道:“你来得正好,今日我在宫中遇到长阙,她听说你出了宫,想与你说说话,走,随本王一起去一趟公主府。”   一怔之后,她方要开口要问,却又听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别说话,上车后我自会向你解释。”说罢,也不待她反应,便直接踏步走在了前面。   苏蔷觉得有些不对,也不敢多言,只得快步跟在他的身后。   程斌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很是显眼,已经备好了马车候在府外,见了他们过来,忙放下了脚踏。   等他们坐稳后,程斌驾着马车徐徐前行,开始朝繁闹的大街而去。   车顶的一角悬着一颗不大的夜明珠,却将里面照得十分清楚。苏蔷心中生疑,却见坐在对面的洛长念眉头深锁地侧身紧贴着悬于窗边的厚重帘子,似乎在专注地等待着什么,只得端端地先将满腹的疑惑先行藏在了心中。   马车在繁闹的大街一路前行,时而停,时而动,时而迅速,时而缓慢,似乎在等人,又好像赶时间,让人捉摸不透,可不知从何时起,马车突然飞驰向前,不再停留片刻,不断地颠簸使她不得不紧紧攥住了坐垫,但洛长念的神色显然轻松了不少。   他主动开口时,马车已经稳了下来,不徐不疾地前行,外面的风声渐渐小了,也再也听不见任何噪杂的人声。   “我们已经出城了。”神色中已然不见了他一路而来的隐隐不安,洛长念有些歉疚地道,“本王骗了你,咱们要去的地方并非公主府。”   她已经有所察觉,问道:“移花接木?”   洛长念微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与当初云宣替本王去琉璃别宫一样。”   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有另外一辆马车载着另一个睿王与苏蔷去了公主府,只是睿王如此煞费苦心地摆脱追踪,那他要去的地方与要见的人定然都非同一般吧。   她不解问道:“殿下既要出城,为何要带着我,难道是因为没有其他理由去公主府吗?”   他没有否认:“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本王希望你能随我去探望一些人。”   她好奇问道:“什么人?”   他的目光深邃,半晌才道:“一些你见过之后便会愿意与本王一同抗敌的人。”   她一愣,虽然仍旧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毕竟半知半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本王从宫中回来后,听说元歆来过,也听说你与李姑姑在紫凌轩大闹了一场,所以才临时决定出城时带你一起。”他缓缓开口,温和解释道,“虽然之前本王已与你坦诚相见,但显然你还并未完全信任本王,否则也不会在明知元歆有线报传入的情况下还擅作主张。”   她的确并未打算将所有的事都向他托盘而出,理由虽可有千百种,但归根结底还是并未将自己真正当做□□羽,于这一点而言,她心知肚明,也未打算否认:“我只是希望能先查出案子的真相。”   “你恪尽职守,自然并无不妥,”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人,语气亲和宁静,“只是,这世间有很多事情并非一定要凭一己之力来达成,倘若你开口来问,得到答案的途径便会轻松许多。”   眸底芒光流转,她看着面前温润如玉的男子,却是如同在审视一个陌生人一般。   初见时他脆弱而和善,后来相见便陌生许多,再后来她曾误以为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可现在却又觉得他是那般遥远,让人看不清楚瞧不明白。   “是吗?”她紧攥了双手,终于颤声开口,“可倘若有些事情本就可能不会发生呢?”   他面色未动,眸光却是微微一沉,默了一默后才道:“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不过早晚而已。”   马车沿着官道向夜色深处平稳向前,偶尔有风掀起车帘卷入几分夏日里的闷热,却是已经染了轻微的凉爽。   苏蔷突然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殿下的意思是,就算顾掌门那夜不放火烧了自己,早晚也会有旁人来烧她对吗?那会是谁呢,是曾与她共患难的师姐妹,还是将她利用在鼓掌之间的殿下呢?”   眸底寒光大起,洛长念的目光倏然凌厉如刀,似是想要将她撕扯成碎片一般。   她的脸色渐渐发白,但眸子里的惧色却愈来愈少,反而多了几分轻松自在,好似从心底移开了一块沉重的大石一般。   两人默然对视良久,直到车轮似是碾过一块石头,牵得马车上下一震。   赶车的马夫慌忙问安,却已然不是程斌的声音,想来应该是换到了那辆去往公主府的马车上了。   洛长念道了声无碍,声音毫无波澜起伏,眸子里的煞气也已然消失不见了:“看来,你比本王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也是,若非阿蔷你智勇双全,当初也无法成为本王的救命恩人了。”   果然如此。   这个答案,果然比自己的千推万测要来得简单。   他的眸子里多了几许兴致,浅笑着问道:“说说看,你是如何看破的?”   见他又恢复如初,苏蔷心底的冰凉却是又浓了一重,究竟要冷静与深沉到何等地步,才能将失了控的情绪在悄无声息间缝补得天衣无缝。   她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移开了眸光:“这件案子虽看似简单,却疑点重重,没有留下丝毫物证也就罢了,但最为奇怪的,是你们看待此事的态度。”   洛长念兴致更浓:“哦,何解?”   “她与药香谷的几位师姐妹同生共死已有数年,倘若其中有人要杀她,就算再不问世事,她心中也定然是难过而失望的,更何况顾掌门虽然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最为重情重义,否则当初也不会甘心被困于东宫。”她闭上了眼,又缓缓睁开,声音愈加平静,“但是,她明知紫凌轩中有人想要置她于死地,却似乎并不介意,甚至谈笑自如。更重要的是,即便她不在乎,那殿下呢?就算殿下也不介意,那总要寻个理由来说服太子同意此事。可太子对顾掌门的情深义重天下皆知,他又怎会罔顾她的安危而放心地让她与嫌犯共处一室?若是逸王铤而走险,或是那嫌犯被逼入绝境,很有可能再次下手,那她绝无反手之力。可是,你们似乎都很放心,唯一躁动不安的却是逸王,只听得风吹草动便迫不及待地想送消息至紫凌轩,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纵火犯,对不对?”   她本就早该想到的,一团和气的紫凌轩,一个来去莫名的刺客,出入不被限制的逸王府首卫,还有被刻意放任自由的阿东,这一切只能说明睿王一直有备无患。   这不过是个圈套,既能让逸王有可能失去皇上宠信,又能给睿王一党足够的时间去揪出药香谷中已经倒戈投靠逸王的细作。   根本没有人要纵火烧死顾凝,若是药香谷的细作有意要置她于死地,那她早已轻易得手,而且能够功成身退。但这场大火烧得恰逢其时,不仅让太子更坚定了破镜重圆的意念,也让本就多疑的皇上更加疑心有人在挑拨他与太子的父子之情。   真正纵火的人是顾凝,但那把火的幕后,冷眼旁边添油加炭的人应该就是睿王吧。 第113章 破镜重圆(十七)设计   愈来愈深的夜色里, 马蹄声声,一辆马车向深山而去,不缓不急。   一声长叹在马车中悠长,洛长念眸中似有失落:“你说的没错, 那场火的确没有真凶,但其中内情,并非如你想象中的那般。”   苏蔷半信半疑, 并未接话。   “太子与顾凝的旧情再续, 春水榭的大火,紫凌轩里的软禁……这些并不是为了嫁祸逸王, 当然,如果结局有这样的效果自然更好。”他苦笑一声, 道, “但若是本王为了挑拨逸王与父皇的关系而故意设下这场戏, 那本王也太过不近人情了。不过, 若是戏中人并非太子与顾凝, 那本王并不介意试上一试, 可是, 这件事关乎太子与她的终生幸福, 我岂能儿戏。”   他的语气很诚恳, 带着淡然忧伤, 让苏蔷不由得抬眼看了看他。   但那样的伤怀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便恢复了如初的云淡风轻,唇角带笑, 徐缓道:“他们是天赐良缘,只不过造化弄人罢了。阿凝性子清冷,凡事都藏于心中,即便早已对皇兄心动,也不会主动流于言表,更何况宫中的尔虞我诈也让她有些力不从心,但那些凡俗之事还不足以让她狠心离他而去,即便她知道他迟早会有六宫妃嫔。阿蔷,你可知道,倘若他们并非身处东宫,那次的误会不过只会是一次平常夫妻间的小吵小闹,他们会借机澄清误会解开心结,在此之后更会恩爱无双,但只可惜,那里是大周的宫城,有无数唯恐他们安康幸福的耳目在等着他们的一言不合,所以,他们分开了,刚离开他的时候,她日夜难眠,只有远离喧嚣的春水榭才能让她心神安定,因为站在湖心亭,她可以远眺东宫的方向,没有人会去打扰。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插手药香谷的事务,因为她希望自己能为他做些事情,无论他是否知道。”   苏蔷不得不承认,她从未想过,原来顾凝竟是喜欢太子的。   她本以为,睿王利用了顾凝对他的情意而迫使她与太子破镜重圆。   “皇兄心中的确一直对我与阿凝的过往耿耿于怀,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被奸人利用铸成大错,而那封休书自然也并非出自他本意,但只可惜悔之晚矣。在她离开之后,他更加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舍,所以一直希望能与她再续前缘。但父皇本就对他们的婚事大为不满,同意他们成婚已是极限,自然不可能会再给阿凝入宫的机会。”眸光沉了沉,洛长念的语气在不知不觉中凉了三分,“在父皇心中,他不能容许任何人的大逆不道,但皇兄除外,可无论他对皇兄有多宠爱,也不会任由他一而再地为了一个民间女子忤逆自己的旨意。若是触及了他的底线,那第一个受害的自然是阿凝。所以,我担心阿凝的安全,便极力劝说皇兄暂时放弃了迎她入宫的计划。”   洛长策终于听取了他的建议,开始慢慢地接受那个事实,在之后的半年里,他茶饭不思萎靡不振,一向健硕的身子也逐渐百病缠身,对政务更是得过且过。盛元帝因此怒不可揭,但在发现所有的训斥与惩罚只能换来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的疏离之后,他不得不开始妥协,只由着他去。   那段时日里,逸王趁势而起,他的党羽也曾两番三次地上书弹劾太子,但递上去的奏折却犹如石投大海,没有激起半点风波,也只能静观其变。   半年之后,在一次偶感风寒后,太子本就孱弱的身子愈加虚弱,几日都高热不退,连宫中的太医都束手无策。盛元帝为此焦虑不已,直到洛长念觐见。没有人知道洛长念在跪在大殿之中的一个时辰里曾说了些什么,但盛元帝在开始时大发雷霆,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似乎将所有的怒气与怨气都撒在了他这个一向不喜欢的三皇子身上。后来他疲倦得坐在龙榻上,默然良久后才挥手让洛长念退下。   得了皇上口谕的洛长念以出宫求医的名义将洛长策带到了春水榭,并尽其所能地封闭了所有消息。在那里,已分别数月的洛长策与顾凝终于重逢相见。   洛长策在春水榭住了五日,回宫时已然精神奕奕如同再造一般,第一件事便是去向盛元帝请安问好,孝心可彰。盛元帝大喜,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的三皇子赞许了几句,夸他请的民间郎中果然是神医下凡。   那次之后,洛长策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出宫,依然以求医问药的名义,但其实每次都是去春水榭与顾凝相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久而久之,这件事便成了一件众所周知的秘密,显而易见,连盛元帝对此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又怎会不将那个所谓的神医召入太医院中。后来,曾有个言官在早朝上弹劾太子无德擅自出宫私会民间女子,但话还未说完便被以不敬储君之罪给拖了出去,自此之后便再也无人敢公然提及此事。   但是,洛长策并不满足于此,他希望自己心爱的女子能如曾经一样长伴身边朝夕相见。而洛长念自知自己的兄长向来重情,迟早会谋划要将顾凝重新册封为太子妃,若不提前未雨绸缪,只怕此事早晚会成为心头大患,而恰在此时,顾凝告知了他药香谷中许有逸王细作的事。   于是,他与顾凝筹谋许久,决定以这场大火开始计划。   在此之前,他已经劝说太子向盛元帝提出了重新纳顾凝为妃的要求,同时将这个消息四下散布,以至于太子与前太子妃欲破镜重圆的消息天下皆知。   盛元帝自然反对,并下令将太子软禁于东宫,不许他再与顾凝相见,但他要做的并不仅止于此,曾经杀人灭口的念头会重新生起,毕竟他可以容忍一个出身卑微的民间女子带给太子片刻的欢愉,却决不会再给她一次破坏天家高贵血统的机会。   但盛元帝却也十分清楚,倘若顾凝死于此时,所有人必然会揣测到他是幕后真凶,虽然他并不在乎天下人的议论,可他却必须顾虑太子的感受。固然他能废除太子的东宫之位,但那是他最喜欢的孩子,曾承载着他与已故皇后所有的疼爱与希望,他不想为了一个民间女子断送了父子之情,所以他希望找到一个更可靠的万全之法。   但在他下手之前,一场大火在春水榭蓦地蔓延,显然想夺走顾凝的性命。   这次,连盛元帝都震惊不已。   虽然他并未动手,但太子却如同其他所有人一样,以为父皇对自己心爱的女子痛下杀手,绝望之余一反忠孝常态,两人原本融洽的父子关系倏然陷入了僵局。   “皇上生性多疑,在细思之后会怀疑真正动手的人是逸王,因为这样的挑拨离间于他最为有利,所以在心痛之余,他希望知道案子的真相,还给自己一个清白,同时,他经此打击后,对太子也不再会苛刻如初,待此事风平浪静后说不定便会同意太子的请求。而且,就算之后皇上仍旧不同意,太子也会顾虑到顾凝的安危而放弃原来的念头。”有些不可思议地,苏蔷感叹道,“皇上对太子的宠信天下无人不知,但最明白他心思的,只怕是殿下吧。”   洛长念微然一笑,笑意看起来却是有些苦涩:“不被家里喜欢的孩子总需要些察言观色的本事,这是我的本能。”   她心下一柔,道:“为了太子,殿下背负了太多。”   他轻笑了一声:“我做这些也并非只是为了皇兄,毕竟倘若最终登上皇位的人是逸王的话,那我的后半生只怕惨不可言。”   “天下正主,定然是仁慈在心的人。”长久以来,于夺嫡之争她第一次诚心道,“此乃正道。”   他笑意温润,隐隐地透出几分倦怠之色:“即便是正道,也需得苦心守护。”   苏蔷默了一默,又问道:“那将药香谷的其他四人软禁于紫凌轩,也只是为了查出其中细作了?”   “不错,这是阿凝的主意,”他微一颔首,道,“虽然她一直不相信其中有人背叛了她,但在有所察觉后还是很快接受了现实,只是她与她的几位师姐妹情深义重,不希望她们被严刑逼供,所以才借此机会住进紫凌轩,一来是确认自己的判断,查出内鬼,二来也是希望在紫凌轩的朝夕相处能让她们回到从前的亲密无间。”   “逸王此时只怕也是心惊胆战,既担心自己会做了皇上的替罪羊,又害怕会被栽赃嫁祸,所以在得知有人擅闯紫凌轩后迫不及待地派元歆来送信,却不知他此举正好印证了药香谷中的确有他内应的事实。”她思酌片刻,问道,“阿东带给那人的消息,应该是提醒那个内鬼切勿轻举妄动吧。”   “没错。”洛长念的眸中露出赞许的目光,问道,“你可是参透他们传递消息的方法了?” 第114章 破镜重圆(十八)暗语   “他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原本是猜不到的,线报不在食盒的夹层中,也没有藏在小笼包里,若非我没有从云将军那里提前得知了元歆的为人, 只怕会怀疑自己多虑了,”几分叹服从心底油然而生,苏蔷道, “可元歆不会平白无故地来睿王府探望我, 而他既然来了,定然准备充足, 也一定一并将线报送了进来,只是方式很隐晦而已。可从始至终, 药香谷都未曾与那个食盒或小笼包有半点接触, 而唯一可疑的人便只是阿东。所以, 我想, 元歆想传递的消息并未直接送到药香谷的细作手中, 而是通过阿东达成所愿。但是, 阿东自始至终接触到的便只有那个食盒, 所以, 我想, 玄机便是在那上面吧。”   “没错, ”洛长念微一颔首,道,“无可厚非, 逸王传递消息的方式的确高明许多,兵刃未出,血光已现。”   “所以,他们是把线报刻印在了食盒之上,那上面的鸟兽花草便是线索。”她接着道,“我看到阿东的房间中有许多藏书,但竹笙却说阿东其实并不常看书,只是喜欢买些民间话本,并且对它们十分珍爱,从不外借,想来那些线索的奥秘应该就藏在那些话本之中吧。”   拿着丢了镯子的借口,她趁着李大衡与阿东纠缠之时进了她的房间,虽然不过是片刻之间,却已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发现了那间屋子的特别之处。   阿东似乎很喜欢看书,不大的屋子里虽然布置简单,但紧挨墙壁的小小书架却为其增添了几分文雅之气。书架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十本书卷,很是规矩,只有两三本的归置有些歪斜。虽然当时她并不知道那些书卷是何类目,却觉得有些奇怪,因为爱书之人大多会在房中备些文房四宝,但阿东的房中却不见笔墨的半点踪迹。   当时元歆已经离去约有两三刻钟,若是阿东已经得了线报,必定会着急查看,但她已在睿王府潜伏多年,已是轻车熟路,必然会留出些时间来佯作无事来消除他人疑虑,所以在她们待她进屋之后突然前去敲门时,阿东很可能正在查看线报或是刚刚结束,所以当时她的语气中才略显慌张。   那摆放不整齐的几本书很有可能是她在慌张之下随手放在书架上的。   后来,她便去见了竹笙一趟。竹笙聪明稳重,在不言之间已明白了她的用意,对阿东的事情知无不言,这才让她更加确定了阿东已经得了消息。   可今日与平常一般,阿东并未坏了规矩独自与药香谷的某个人相见,相反,她表现得很镇定,无论是奉茶还是侍奉晚膳都十分规矩,一直未借机传递线报,一度让苏蔷疑惑不已。   但晚膳之后,她已经察觉到阿东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要将线报传递给何人的事实,毕竟她不过是一颗普通的棋子,他们也不太可能在如此危难之时再向旁人泄露药香谷细作的身份。   所以,阿东一定用了一种类似于元歆用食盒传递线报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她不必知道那人是谁,也不必与那人接触,能够在悄无声息中与那人交流。只是,直到此刻,苏蔷也未参透其中门道。   见她不知觉间又紧蹙了眉头,在片刻的失神之后,洛长念似笑非笑地低声提醒:“是丝绦。”   苏蔷一怔,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错,是丝绦。   睿王府中婢女的衣装发饰几乎并无二样,但束在腰间的丝绦却并无规制,而是依着各自喜好随意佩戴。   虽然她已然想不起阿东白日里佩戴了什么丝绦又是否经过更换,但却很清楚这是个极为隐秘又聪明的法子,只要约好暗号,又能确保所有人能看到她的丝绦,那消息自然能在无声无息中传出去。   “殿下运筹帷幄,看来已经掌控了一切,”苏蔷似是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道,“这是个陷阱,对不对?”   “阿东在我身边潜伏多年,还是有些用处的。”他笑了笑,不置是否,“只是她的确应该多读些书,否则也不会愚昧到毫无察觉。”   正如她所猜测的,逸王一党的确是用暗语传递消息,为在危难之时应急之用,他们将暗号刻在食盒之上,上面的各式刻图分别寓示着某本书卷的某行某字,得了消息的线人会依着相应的书卷找到对应的文字,从而组成线报。因着这种方式太过隐晦,尤对线人的记忆与应对要求极高,所以内容大都简短而格式化,比如“切勿轻举妄动”,又比如“已暴露可速逃”等,得了消息后的线人会依着情境将其下达。而在睿王府中,他们利用自由佩戴丝绦的机会传达消息,不同的丝绦上底色与绣花不同,寓意也便各异。   苏蔷沉吟道:“若是元歆的计划顺利,他的本意应该是告诫里面的人切勿轻举妄动吧。”   “不错,”洛长念微然笑道,“只是阿东不喜欢看书,不知道她的那本《春风集》的内容已经被换掉了几页,所以她找到的那几个字却是‘已暴露可速逃’”。   她唏嘘良久,终于明白了这场局中最关键的一步究竟是什么。   既然阿东送出了这样的消息,那紫凌轩中只怕不会再平静多久,那个细作一定会寻机外逃,却不知如此一来便恰好是入了瓮。   可笑她一直以来都紧绷着心弦,原来这场对峙中本就不需要她与明镜局的半点援手。   “殿下手段高明,奴婢佩服。”但这句话虽然真心诚意,听起来却并是言不由衷,她不知再该说些什么,脑中一片混乱后突然问道,“只是,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处置阿东姑娘?”   没有料到她会这般问,他似是并未察觉到她眸中的空落,默了一默后又道:“阿东在我身边多年,在我察觉时不知她已被策反了多久,也许她入宫时便是逸王所派。能被逸王信任至派到我身边的线人,想来与死士无异,倘若她被拆穿,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从未揭穿过她的身份,即便有时候反将其利用,但只怕经此一事,谁都不能保住她的性命了。   她几不可察地微蹙了眉:“难道当真不能为殿下所用吗?”   “叛我者如何再用?”眸底掠过一丝冰冷,他的面容上仍挂着浅淡的笑意,“更何况,你许是低估了逸王的本事。在宫城时,我已清除了几个宫中的细作,他们都是宁死不招,我们苦心经营多年,也才得了他们寥寥几个暗号而已,否则只怕很难兵不血刃地除掉药香谷的眼中钉。怎么,你不想让她死?”   “只是觉得无人会替她求情,所以斗胆试一试而已,毕竟她恰在芳华年纪。”而且还是与织宁相差无几的年纪。   掩下对阿东的怜悯,苏蔷勉强笑道,“我不过随口一提,殿下不必当真。”   身在夺嫡之争中的人,无论富贵贫贱,一个不经意间的举动便可能会牵动千军万马的生死,也许没有谁是死有余辜的,但恐怕也没有谁是含冤莫白的,像如今的阿东,也像不久后的自己。   洛长念并未答话,只是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将目光眺向帘子外的浓浓夜色中。   马车已行至一座绵延山脉的山脚下,夜里清冷的山风随着帘子的缝隙窜进了马车中,让人也舒爽了许多。   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觉得沉闷的胸口似是舒缓了许多,突然想起袖中的木匣,忙掏出来递还给他,解释道:“丢镯之事只是为了到阿东房中一探究竟的借口,我出宫时并未带着什么首饰,这个玉镯也不是我的,殿下还是收回,为其寻觅真正的主人吧。”   “是吗?”放下帘子,洛长念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却并未打算接回去,“但这些事情是竹笙的职责所在,我平日里并不过问,你若要退还,还是与她相商吧。”   苏蔷一愣,辩解道:“可是竹笙姑娘说……”   一抬手,洛长念打断了她的话端,语气虽温和却不容拒绝:“王府中大小事务不计其数,职责分明乃是第一管理之道,阿蔷你聪慧无双,这件事不会不知道如何处理吧。”   苏蔷有口难言,她虽不知自己是否聪慧无双,却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只玉镯。   但还不待她再开口,马车已缓缓停下,只听那马夫低声道:“殿下,到了。”   洛长念淡然嗯了一声,将身边软榻上的一个包袱递给了她:“山中更深露重,小心风寒。”   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她只得将匣子又重新放了回去,伸手接过了包袱。   里面是一件女式的外氅,面料轻柔而素雅,她突然想起民间“赠衣定情”的风俗,一时间有些迟疑,但洛长念已经掀起帘子踩着脚踏下了车,面上不由得一红,暗自责怪自己太过多心,随即也跟了出去。 第115章 破镜重圆(十七)旧案   这里是苍莽山, 虽不与青林寺同属一脉,但苏蔷只望了一眼,便思及几个月前的情形。当初沈妍便是在这座山上倍受欺辱而不得不走上不归路的,不知这山中的森然阴气中是否残留着她的那一缕怨气。   虽然是在深夜上山, 但好在山路虽然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行,可石阶却也算规整顺坦,两人各自提着灯笼, 一前一后向山腰而去。   虽然她并未开口询问, 但走在前面的洛长念却依然开了口:“四年前仑国蓄意进犯,大周北境动乱, 父皇在调兵援助边境守将之前,先行遣了一支仅有三十人的轻骑前去支援。那支轻骑名为先锋军, 是向丞相在入京拜相之前经多年亲自训导而组建的, 虽然人不多, 却可谓精兵良将, 个个都身经百战骁勇无敌, 云宣也曾是其中之一。通常情况下, 那支轻骑每隔五日必定会将行程与境况飞鸽传书至京城, 但在他们出发后的第二十日, 有关他们的消息突然断了, 直到又过了十日后, 才有边疆将领的加急军情呈报,言先锋军在前往北境的半途上抢了军饷亡命天涯,只有六人在暴露行踪后拒捕自杀, 其他的皆下落不明。”   苏蔷听得心头一跳,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听起来有些耳熟,思量了片刻后终于恍悟:“殿下所言,可是四年前的黄沙案?”   洛长念停下了脚步,有些意外地回头看她:“你竟听说过?”   传闻中,先锋军是在黄沙河附近遇到押解军饷的车队而生了歹意,后来,虽然军中一百人有生有死,但其家眷无一幸免于难,皆被连坐诛杀。那场血案持续了数月,朝野震惊,被传称为黄沙案。   如今的丞相,当年的大将军向东灼也因此受到牵连,若非当时军情紧急战火不断,只怕他再也无出头之日。可再大的风浪也经不过岁月的磨砺,四年之后,连向东灼都不再提及那件事,能记得的人自然少之又少,时至今日,几乎已经无人再提起那件疑点重重却又证据确凿的血案了。   那时她刚去琉璃别宫不多久,而那个自己在宫中认识的第一个小宫女是与她一同入宫的,名唤蓝心。许是因着都是年少离家,两人又年纪相仿,所以颇为投缘,很快便成了交心好友。不过几日后,她便知道了蓝心的坎坷身世。   原本蓝心也是出身于大户人家,只可惜是庶出,而她的父亲常年在外,亲生母亲更是在诞下她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从此之后,她与同胞的哥哥在家中备受欺凌。为了以后能让妹妹安乐幸福,她那不甘于世的哥哥便投了军,虽然刚开始的两三年默默无闻,但后来便因屡立战功而屡被提拔。家中的主母得了消息,生怕蓝心会在她兄长回家后挑唆生事,于是借机将她送入了琉璃别宫。蓝心一直以为待哥哥衣锦还乡后自己定能与她团圆,却不想先到的却是一张抓捕令。   她的兄长蓝城被卷入了黄沙案,蓝家上下皆被诛连问斩,包括在琉璃别宫的蓝心。   苏蔷记得,官兵将不知所措的蓝心带走的那天阴云密布,仿若恶兆连连。从此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蓝心,甚至来不及与她道别。那天不久后,有关黄沙案的消息渐渐在与世隔绝的琉璃别宫传开,她才知道了其中内情,也将所有的哀痛与悲伤藏在了心底。   “我曾在琉璃别宫有个朋友,她的兄长便隶属于先锋军,而她也因黄沙案丧命。”她云淡风轻地道,“所以,我听说过那宗案子。”   “原来如此。”默了一默后,洛长念欲言又止,终究继续抬脚向前,只是淡然道,“那件案子能波及琉璃别宫,也足见其影响之广。”   苏蔷有些疑惑问道:“殿下怎会突然提及此案?”   他的声音毫不迟疑:“因为我们今晚要见的人,便是先锋军残部。”   她心下一惊,脚下也不由顿了一顿,反应许久后才惊然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果然,他解释道:“当年他们是中了逸王及其党羽的圈套,军饷丢失一案与他们并无干系。”   她心下一凛,一时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是被逸王陷害?”   虽然朝堂之上为争权夺势无所不用其极,但先锋军毕竟是为保国之安危,就算逸王欲除之而后快,也应该会以国家大局为重,怎会在北境处于危急之时为一己之私而陷害忠良?   倘若他当真这么做了,只怕不太可能成为一心为国为民的一代明君。   其实,逸王原本并无此意,但押解军饷的车队在黄沙河遇到了风暴,因疏于防御,以至于在渡河时所有的军饷皆被沉于河底。而那个负责押解的将领乃是逸王羽翼,为人城府极深,他不甘于领罪受死,在途中又恰好碰到了赶往北境的先锋军,便心生毒计。那押解官本也出自先锋军,所以与他们甚为熟稔,歇在一处时引诱他们小酌清酒,并在他们醉意渐浓时杀人灭口,从而栽赃嫁祸,诬陷他们夺军饷而逃,并遣人通知北境将领前来援助缉拿。   先锋军虽骁勇,却不妨暗地里的冷箭杀人,大都当场丧命,唯有三五人突破重围逃了出去。那押解官旋即毁尸灭迹,留下几具尸体交由北境将领交差后火速赶回了京城。   逸王得知此事后虽然大怒,却也不得不替他收拾残局,也想要趁机斩杀了太子在军中最为强硬的势力。经一番谋划之后,先锋军杀人夺银的罪名很快坐实,即便轻衣司插手也未能找到对先锋军有利的证据。后来,黄沙案便盖棺定论,虽然牵连了数百条人命,但于金玉辉煌的大周朝而言也算不得什么能撼动根基的大事,所以不过多久也便尘埃落定。   时隔多年,虽然死里逃生的的五个先锋军兵士侥幸活了下来,却一直被官府通缉,日夜浪迹天涯。   “云宣在不久前找到了他们,但因京城最近形势不明,所以不能擅自让他们入城,只能暂时安置于此。”洛长念解释道,“逸王似乎也有所察觉,所以我们须得万分小心,万不可泄露他们的行踪。”   虽与他们无亲无故,但在得知被无辜陷害的先锋军仍有人活在这个世上时,苏蔷的心中却不由得有热血翻涌:“殿下是准备为他们洗清冤屈吗?”   “虽然很难,却并非不无可能。”洛长念不置是否,语气中却不知觉间多了几分沉重,“只是当年逸王做下的伪证几乎都无迹可寻,唯有人证尚可攻破,但毕竟牵扯到他们的前程命运,也并不简单。不过,好在还有人尚在世间,已教人庆幸至极。”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山腰处,周围丛林密布,不知从何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洛长念轻车熟路地朝一条分岔路口走去,而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块一人高的大石,恰好挡住了后面的山洞,唯留点点火光闪动。   绕过山石后,山体与其之间的缝隙恰容一人进入山洞,洛长念侧了身,先伸手护着让她进去,自己随于其后。   山洞很黑,似乎极深,只见前方有星火明灭却不见尽头,苏蔷听得清楚,方才听见的说话声的确是从山洞里面传来的。   她方要向前,却被身旁的洛长念一把拉住,只得停了下来。   山洞深处的动静似乎停了下来,连火光也熄了,一片沉寂中,洛长念伸出了手,在洞壁上轻轻扣了几下,连续三下后停顿了片刻,又连续扣了两下。   不过片刻后,有脚步声从里面传来,稳重而有序,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举着火把渐渐走近,棱角分明的容颜慢慢地在火光下清晰起来。   看清眼前人,苏蔷不由一惊,但眉眼间已有隐隐的欢喜弥漫开来。   洛长念也是一怔,语气却颇为平静:“阿宣,你怎么在这里?”   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云宣掩下眸底的波光涌动,屈膝向洛长念行礼:“末将云宣见过睿王殿下,今夜无事,末将特来探望几位故友,顺便送些家用来。”   虚扶了他一把,洛长念微微一笑:“看来阿宣与我想到一处来了。”   后知后觉的苏蔷终于想起规矩来,低眸行礼:“奴婢见过云将军,将军安好。”   云宣颔首回礼,并未直言质疑,只是礼节性地问道:“苏姑姑也来了,这一路可还顺利?”   “还好。苏姑娘帮我用了李代桃僵之计,所以一起过来了。”替她答了一句,洛长念简单解释一句后问道,“不知言兄他们可还好?”   “末将于昨晚将他们安置于此处,并无异常,”云宣迎着他们向里面走去,声音平静,“虽然他们一路奔波,但白日里歇息了几个时辰,身子已无大碍,倘若得知殿下亲自前来探望,定然会欣喜非常。” 第116章 破镜重圆(十八)告白   正如云宣所言, 以言奉为首的五名先锋军残部见到睿王亲自前来皆感激非常,跪在地上良久都不愿起身。   许是因着多年来的颠沛流离,这些曾在战场军营中意气风发的男子虽然大都不过而立之年,但其眉目之间已掩不住沧桑之色, 只是举止投足中仍可见其当年的刚毅与英气。   洛长念早年曾在各地的军营中驻守历练,尤在向家军中的时日最长,所以与这些人也算是故交, 如今久别重逢, 犹如生死相见,言至动情之处也险些落下泪来。   苏蔷心中也不由得升起千万感慨,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睿王会为何要将她带到这里, 只因此情此景, 只怕无人不会动容。   这些人原本该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杰国之栋梁, 但却因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堂纷争有冤不得申有仇不能报, 纵然他们不该在行军路上违反军纪饮酒作乐, 却也不应该以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为代价。   太子当权逸王失势是他们为自己平反的唯一希望, 好过那些无数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时分。   她突然想, 倘若自己的阿爹还在世, 若是知道自己尚有机会沉冤得雪, 大概也会欣喜若狂吧。   在洛长念与他们盘膝坐地准备长谈时, 苏蔷突然觉得自己的衣袖似是被什么东西挑了一下,她回过神来,只见站在不远处的云宣恰拿着手中的长剑向洞口走去。   她心中一动, 见无人注意到自己,便也悄然退了出去。   脚下放着灯笼,云宣已经站在洞外的山路上,正抬眼眺望着星空。   也将灯笼放在脚边,苏蔷站在他的身旁,也抬眸望天。   远离了嘈杂的闹市,深山中的星辰似乎更加耀眼而明亮,四周很安静,他们之间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舒适又平和。   恍然间,苏蔷觉得自己的右手蓦地有温热覆来,心头一跳后下意识地向后一缩,才反应过来那温暖来自身边人宽大的手。   心跳如鼓,脑海在无措之时一片空白,她还在愣怔之间,那只手却握得更紧了,有力而温柔。   只觉得心神荡漾,似是心中眼前有花开于春水之畔,她一动也不敢动,仿若生怕惊动了那种奇妙而明媚的美好。   云宣的眼睛仍望着浩渺夜空,喉咙微动,嗓音有些沙哑:“对不住,我只是不想再忍下去了。”   他的声音如珠玉一般清晰地落在她的耳边心上,那一刹那,天地寂静,岁月无忧。   满满的笑意从眼中溢出来,缓缓地蔓延至眼梢唇角,她右手的手指轻轻颤着,慢慢地回握了他温暖的指尖。   一切美好得犹如梦幻,但这场意外却似乎并不突然。   他们早就心悦彼此,从一开始便剪不断的纠葛,便是因信任与好感而起。   夜幕上的繁星似乎更闪了,眨着光芒凝视着深山之间的两盏灯与一双人。   “我原本以为这世间最过痛苦的事不过骨肉分离,却不想相思之苦也会如此。自从得知你于宫中遇险,我便日夜煎熬,那种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简直教人痛不欲生。你可知道,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隐藏对你的心动,唯独不愿瞒着你。”他侧过了身子,拉过她的左手紧紧握住,在夜色中不甚清晰的面容上染着春风般的温柔,“我想让你知道,无论你要面对的世间有多么险恶可怕,那里都不只有你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即便以命相搏,我必定会护你周全。阿蔷,你可愿意?”   她抬眼看着他,眸子里笑意盈盈,默了半晌后,突然轻笑出声来。   云宣似是有些意外,却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笑:“笑什么呢?”   她从未想象过会有这样美妙的时刻,但待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却又觉得这好像也不过迟早的事。   “对不住,我只是不想再忍下去了。”学了他一句,苏蔷抿唇笑道,“我太高兴了,所以一时控制不住……”   他的笑意更深,语气宠溺而温柔:“那,你可愿意?”   “不,我不愿意。”她看着他,眸光清澈如水,“我不用你用尽全力来护我周全,我只想与你相互扶持并肩作战。”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人,突然觉得无论前路如何艰辛,他都不会后悔此刻的一时冲动。   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云宣轻轻地抚摸着她顺滑的秀发:“好,从今之后,你我便并肩作战。”   她环住了他的腰身,听着他的心跳,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她有许多话想问,比如他是何时对她暗生情愫,他是否接受自己偏执的性子,他又如何为将来打算,甚至包括他的义父是否喜欢自己,他想什么时候带她去见几位兄长……   但那些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心悦君兮,君亦悦我,原来竟是这般让人快乐的事。   蓦地,有人轻咳了一声,好像就在不远处。   一惊之后,云宣只得恋恋不舍地与她分开,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了身后,循着方才的动静向山路的另一个方向看去,沉声问道:“谁?”   “是我。”一个清凉的声音从夜色深处传来,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走近了些,在灯光渐渐显露了轮廓,“想来你们还有很多话要说,我本不愿打扰你们的,只是洞里有脚步声传来,听起来应该是睿王的。”   “羽明?”认出来人后,云宣讶然非常,“你何时来的?”   “我是跟着这位姑娘与睿王前来的,在他们进去后便一直守在外面了。”年轻男子在不远处停下,肤色稍黑五官刚毅,整个人隐在半明半暗中,戏谑着道,“若非你心绪紊乱,在刚出来时就该察觉到我就在这里。”   原来他一直就在不远处,那方才的一切自然也都瞧在眼里听在耳中。   方才远不及欢喜的羞涩终于在心中弥漫开来,苏蔷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来不及应对自己的情绪,而是觉得来人的名字十分耳熟。   羽明……   崔羽明。   原来是他。   他是崔国公府的世子、当今皇后的胞弟,虽然出身显贵却淡泊名利,据说很早便离家出走闯荡天涯,最后拜入了江湖雪眉门之下,练就了一身的好武艺,且其轻功最佳。几个月前,她和云宣来到苍莽山探查沈妍一案,回城时却被守门将领拦下,出手帮他们打开城门的人便是他。   苏蔷心下恍悟,连云宣都未能察觉出他的踪迹,看来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想来深夜闯入紫凌轩佯作刺客并来去自如的人也是他。   只是听说他并不愿插手朝堂纷争,所以虽是国公府的世子,却过着闲云野鹤般的闲散日子,可此番却也还是被卷入了夺嫡之争中。   云宣甚是无奈:“方才的事,你都看见了?”   “天色太暗,看不太清,不过却听清楚了,一字不差。”崔羽明的语气里笑意满满,“恭喜,我本以为你会孤独终老。”   苏蔷只觉得耳朵发烫,却听云宣不客气地笑道:“那正好,可以给我们做个见证。”   “不苟言笑的云将军能说出此等情话,若我是个姑娘,肯定也会答应的,”毫不迟疑地,崔羽明点头同意,“既然你开了口,那这个见证我便做了。从此之后,你若是负了苏姑娘,那便是负了我。”   苏蔷忍不住笑出声来,屈膝道谢:“多谢崔公子。”   崔羽明摆手笑道:“苏姑娘不必客气,以后只怕要委屈你了。”   洞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见出来的人果然是洛长念,苏蔷对崔羽明的听功不由心生惊叹。   目光随意地扫过洞外的三人,终究将眸光停在了崔羽明身上,洛长念似乎也极为意外:“羽明?你怎么在这里?”   崔羽明双手抱拳,利落地作了一揖后道:“我出门办点事,恰看到殿下的马车后面跟着尾巴,所以在出城后解决了他们,又担心殿下此行会生出意外,便擅自做主跟了过来。”   昏黄不明的灯火之下,洛长念的神色似是微微一沉,却不知是因为他没有料到煞费苦心后仍被人跟踪还是因为崔羽明悄无声息地擅自尾随。   “看来这次多亏遇到了你,”锐利的锋芒从眸底一闪而逝,他微然一笑,问道,“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   苏蔷心下一紧,虽然她与云宣两情相悦,但她如今毕竟还是明镜局的宫女,一日未脱宫籍,一日便不可私谈男女之情,否则便是违逆宫规犯了死罪,可方才他们并未来得及向崔羽明提醒此事。   似乎明白她心中所虑的云宣并未开口,只是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安心。   “没什么,”果然,崔羽明随意答道,“听阿宣说苏姑娘是宫里的人,所以我便借机向她打听了一下皇后的情况。”   没想到崔羽明虽身在江湖,却也知晓宫中规矩,苏蔷感激之余,竟没由来地觉得两难之间的国公府世子也有诸多无奈。   眸光几番沉浮后,洛长念看似并未生疑,淡然道:“你若是想念皇后,大可寻一日与我入宫,苏姑娘毕竟不在凤栖宫侍候,很多事情也不甚清楚。”   崔羽明不甚在意地道:“皇后唠叨,还是不见为好。”   “好,随你吧,反正连崔国公与皇后都奈你不何,本王也不能勉强与你。”洛长念笑了笑,道,“剩下的事回府后再说吧。”   时间已然不早,恐怕现在城门已闭,只能以令牌入城了。   “只怕殿下今夜是回不去了。”云宣却沉吟道,“既然他们派人跟踪,那便是早有准备,倘若殿下命守将深夜开门,很可能授人以柄。”   洛长念微一蹙眉,却明白云宣所言并不无道理。   皇子深夜入城,此事可大可小,若是被逸王一党添油加醋,只怕他会被冠以出城寻乐擅动职权的罪名。若是他出城的目的是旁的事情也就罢了,但今夜之行与当年的黄沙案有关,他不得慎之又慎。   但若是今夜不归,那便只能留宿于山中,洛长念迟疑道:“本王倒是无妨,只是苏姑娘……”   “殿下不必担心奴婢,奴婢并非娇生惯养,”苏蔷明了于心,宛然一笑道,“更何况殿下与诸位铁血英雄都能以此为室,奴婢又有何不可?”   她的话音刚落,崔羽明便朗声笑道:“好,苏姑娘豪气干云,大有侠女之风,在下佩服。”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再启程吧。”洛长念亦笑道,“听言兄说阿宣带了些竹青酒过来,方才本王只是小饮了一杯。想来咱们也许久未能大醉一场,今夜倒是良机。”   几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应下,方才沉闷的氛围在突然间多了几分清爽之气。   清冷的山风掠过又来,听着身边几人的朗朗笑声,苏蔷紧了紧身上的外氅,却觉得心中热气升腾。   她恍然觉得,经此一晚,今生也不算白活了。   夜色渐深,不久后的晨曦终将降临,正如之前的无数个替了黑夜的白昼,但于她而言,那却是崭新的一天,与过去皆不同。   从明日起,她便有了要全心拥护的主君,有了并肩而战的战友,也有了两情相悦的良人。   那是她曾经从未拥有,却从此之后要用心珍惜的。   不见硝烟,纷争未断,一切都在继续,一切又重新开始。   为父亲洗清冤屈,为娘亲实现心中所愿,为织宁报仇雪恨,她定会一件一件地去完成,让他们死而瞑目。   作者有话要说:  致亲爱的各位小天使:   这个故事其实在一年多前就开始写了,但因为后来看的人很少,所以很长时间都有些迷惘,觉得一定是故事不够精彩,所以才没有小天使来光临。可这两天收到了很多小天使的留言和鼓励,备受鼓舞十分欢喜,感觉动力满满,以后一定会勤加更新来报答大家对这个故事的喜欢与支持。   夜猫子老刀习惯半夜活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会回顾以前的章节并顺手捉虫,那时的更新大多不是真的章节更新,只是改改错别字修修小bug,望小天使们周知。   过年期间太忙,等这两天闲下来会一一回复小天使们的留言,爱你们哦。   新一年的学习与工作即将开始了,祝大家事事顺心开年大吉哦! 第117章 萍水相逢(一)再见   翌日, 夜色未散时,洛长念便与先锋军残部作别,准备启程回城。   到了山脚下,已经乔装打扮好的程斌正在等着他们, 苏蔷原以为自己会随着他一道回去,却不料他竟在上车前对她道:“阿蔷,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本王无以为报, 昨夜与阿宣商议之后,决定让你休沐一日权当报答, 你只需在落日之前回来即可。”   她颇觉意外,原本想拒绝, 毕竟自己并不需要休息, 更何况李大衡与肖玉卿也还在睿王府, 但就在开口的瞬间, 却见洛长念眸中似有深意, 心念一转,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不由心下一颤, 垂眸对他施了一礼, 感激非常:“多谢殿下。”   洛长念虚扶了她一把, 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抬脚上了马车。   送走睿王后, 她默然地随在云宣与崔羽明身后,手中一直攥着一个绣花淡雅的青色锦囊,心事重重。   她不与他们并肩而行,一来是为了让他们两人能在独处时闲聊片刻,二来也是因为自己心中一直念着另外一件事。   他们似乎也在顾及她的情绪,走得极慢,让她足以能不远不近地紧随他们身后。   但即便如此,云宣似乎仍然放心不下她,时不时侧头去瞧她一眼,崔羽明瞧在眼中,笑低声笑道:“没想到铁骨铮铮的云将军竟也有心上人明明在眼前却依旧牵肠挂肚的时候,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云宣睨了他一眼,神色不动:“你要去哪里?”   崔羽明佯作不知他话中深意: “怎么,难道云将军要送我一程?”   “不,你若向西,我们便朝东;你若往南,我们便向北。”云宣直截了当地道,“虽然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但我诸事繁忙,实在无暇款待你,不如你我改日再好好聚一聚。”   崔羽明捂着心口,痛心道:“我虽行走江湖多年,但如你这般重色轻友还理直气壮的人,倒还是第一次见,往日我怎地没瞧出你竟是这种人?”   “是吗?”云宣建议他道,“据说眼光不好的人行走江湖会很吃亏,不如你趁着这个机会一个人好生反思一下?”   “算了,为了能与你多相处的时光,吃点亏又算得了什么。”虽仍开着玩笑,但崔羽明的神色却于几不可察间肃了一肃,“不过,眼光不好的确是很吃亏。”   云宣听出他似有心事,也敛了神色,问道:“怎么了?可是与你此次进京有关?”   “不错,不过这件事与朝廷并无干系。”崔羽明并未打算瞒他,剑眉微微蹙了蹙,“大约半年前,雪眉门出了一个叛徒,他玷污了一个师妹并杀害了她,当场被人撞破后逃跑了。后来他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不久前重出江湖,据说加入了七煞。我和几位师弟此次下山,便是奉了掌门之命来清理门户的。”   “雪眉门是名门正派,但七煞却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刺杀组织,门下的杀手皆是绝顶高手,看来那个叛徒也不简单,而且并不愿回头。”云宣静静地听着,问他道,“那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崔羽明的语气微微沉了一沉: “还算顺利,我们之前一直在调查他的行踪。几日前我收到一个师弟的消息,说他们五人已经找到并截杀了他,虽然不能将尸体带回去,但他应该在劫难逃了,毕竟他的武功虽与我不相上下,但寡不敌众,更何况那几位师弟也算是高手。”   云宣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你还为何犯愁?难道你对他也看走了眼,将那种心狠手辣之人当做了可掏心掏肺的兄弟不成?”   “恰恰相反,我觉得是他们看走了眼。”崔羽明摇了摇头,道,“那人自小便拜入了山门,一向沉默寡言性情孤僻,只听从掌门一人吩咐,素来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但我认为他并不是个好色之徒,更不会无缘无故地害人性命,所以我总觉得其中定有隐情。但奈何掌门已经定案,而且他的叛逃似乎也默认了所有罪行,也只能领命去追杀他。”   云宣沉默片刻,感慨道:“没想到你身在江湖也有诸多无奈。”   “还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情。”他另有深意地道,“那五位师弟之所以能找到他,全靠他们从药香谷买到的消息。”   云宣一怔,但也很快明白了过来:“如今的药香谷的确已不如往昔了,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方才陷在沉郁之中的崔羽明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在安抚他一般朗声一笑:“人生而在世,若是诸事顺心,倒也无趣了。”   他又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苏蔷,眉眼中平添了几分温柔:“有时无趣也是求而不得的。”   崔羽明认为他已无药可救,无奈道:“罢了罢了,瞧你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这就走还不成吗?”   “不送,”云宣好不含蓄地露出一个求之不得的神情:“后天去我家喝酒,好与我说一说黛儿的近况,这些日子太忙,已有多日不曾听说她的消息了。”   “不去了,我答应过她,最迟明晚回去,改日再说吧。”他摆了摆手,大步抬脚向前,扬声道,“苏姑娘,再会!”   云宣目送他离开,脚步顿了下来,唇角轻扬:“若论重色轻友,你我乃是一丘之貉。”   正陷入沉思之中的苏蔷抬起眼时,只看到一袭轻衫潇洒地消失在了小路的拐角处。   她向前走,云宣向后退,不过几步,两人便并肩走在了一起,但皆沉默不言。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并不算大的树林,只听云宣吹了一个口哨,一阵马蹄声便由远而近应声而来。   马蹄声落时,一匹毛发黑亮的骏马长鬃飞扬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身上还残留着时光久远的道道伤疤,应该是云宣在沙场上的战马。   他伸出手,唤了声“飞鱼”,又温柔地抚了抚蹭向自己的马头,然后将苏蔷先行送上了马背,随后自己亦飞身而上,坐在了她的身后,策马向南而行。   他未说要去哪里,苏蔷也未问要去何处,但两人似心有灵犀一般,都清楚此行是要往什么地方。   飞鱼英姿飒爽地四蹄翻飞,跨过了苍莽山,经过了大片荒野,大约或疾驰或慢行地走了小半日,来到了一座高度只到苍莽山半山腰的连绵山峰前。   那时他们已经离晋安城有百余里之遥。   下了马,上山,云宣带着她停在了半山腰的一处林子里。   树林深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平地,地面很坚实,似一个练武场一般,周围还竖着几个可供人练箭的靶子,看起来久经风吹日晒,已经残破不堪了,可依旧迎着山风挺直着腰杆,似乎在守护着里面的坟墓般。   那六座坟墓修整得十分整齐的孤坟,皆竖着无字石碑,前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件精心准备的祭品,一看便是经常有人前来打理。   她的眸光停在了最东面的那座坟冢上,那是一座新坟。   她知道织宁便长眠在那里,这是睿王许她休沐一日的原因。   云宣对着其余几座孤坟一一跪拜过后,见她仍愣怔地站在原地,似乎不敢靠近一般,眸底掠过一丝怜惜,牵过她的手向前走去。   她的手很凉,似乎还在颤抖,他紧紧地握着,好像想要将身上所有的温暖都给她一般。   “这便是织宁姑娘的墓。”云宣带着她停在她想要去看却又不敢直视的新坟前,柔声道,“她应该也很想念你。”   压抑了一路的悲痛霎时间从心底肆虐开来,泪水突然从眸中奔涌而出,她的肩膀颤抖得厉害,无力的手去抚那块近在咫尺的墓碑,但终究在还未碰到时便双腿发软,重重地瘫软在了坟前。   云宣下意识地想要去扶她,但最后还是在手刚刚伸出去时又迟疑地收了回去,然后默默地退在林子之外。   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听到她已在极力克制的哭声,双手在悄无声息中进我成了拳头,暴出的青筋清晰可见。   织宁死的那日,他并不在宫中,但他十分清楚苏蔷与织宁的关系有多亲密,所以才会在得到张庆的消息后并未立刻赶回宫城,而是马不停蹄地策马去了负责处理宫城尸首的义庄,并在那里找到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织宁。   虽然早已习惯了面对染满鲜血的人,虽然知道深宫之内因妃嫔之间的争风吃醋而波及无辜的事情再也寻常不过,虽然他往日也曾听说过不少,但这一次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惊胆战与触目惊心。   沙场纵然残酷,但通常之下可见敌军可明战况,可那道高墙之内虽不见硝烟却在瞬息间生死已定神明不灵,那里的死亡同样令人窒息与无助。   在亲手埋葬织宁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倘若下一个便是她,他该如何是好?   纵然宫城内外不过只隔着一道他轻身一跃便可翻过的红墙,可有时却足以高耸入青云,让他也无能为力。   只要她还在那里,那无论她有如何冰雪聪慧,他都无法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的一刻钟,也许长达一个多时辰,因她的伤心而早已乱了心绪的云宣才听到她的哭咽声渐渐平息。   待他返回时,恰看到苏蔷正在其他墓前跪拜,心中不由又是一软。   苏蔷站起身来,双眼通红,转身看到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与他说,但开口时终究只是道出两个字:“多谢。”   许是因为方才的悲痛,她的嗓音沙哑,但仍能听出来那短短的两个字里含着无法言表的感激。   “此山名为小北山,曾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因为这里远离晋安城的喧哗热闹,那时我父亲与他的三五好友一得空便经常到此处练功,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总会在得到娘亲的许可后在这林子里小宿几日。”将腰间的水袋解下来递给她,又看着她喝下几口,云宣才缓缓开口,虽然声音依然清晰有力,但眉目间显然染上了几分哀伤,含着无限崇敬与思念的眸光一一扫过面前的几座坟冢,“如今他们之中除了两人之外,几乎都在这里。他们与织宁姑娘一样,都死不瞑目。”   虽然早已猜到长眠于这些坟冢之下的人定然与他渊源极深,但却不料其中竟还有他的父亲,刚刚收起悲痛的苏蔷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之后才道:“我想再拜一拜令尊,不知……”   “不必了,”云宣摇了摇头,道,“这里只是他们的衣冠冢,说到底不过是聊解相思罢了。”   虽然他最后的那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她却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悲痛,也在突然间明白了他为何会将织宁葬在于他而言这般重要的地方。   因为他在告诉自己,无论前路有多么艰险,他都会与自己并肩作战,从此之后,他的亲人亦是她的亲人,她的仇恨亦是他的仇恨。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昨天晚上码完这一章后就已经立刻发了,但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想起来自己码完后想先修一修,所以并没有立刻发表,然后又想到自己在修文前去倒了杯奶喝并顺便瞅了几眼电视剧,回来后竟然在以为自己已经发表了新章节的情况下关了电脑。于是夜半梦中惊坐起,这个点儿跑来发文……还好没有小天使来催……虽然天快亮了,但今天周日,祝大家好梦。 第118章 萍水相逢(二)下山   临下山前, 他们相依偎着一起远眺离小北山山脚下并不太远的一片农舍。   已近午时,村落的上空飘着袅袅炊烟,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透着与世隔绝的安宁。   恍惚中,她似是想起了自己站在琉璃别宫的藏书阁前远眺整个别宫时的情景。   那时织宁总是觉得那里的日子过得太清苦, 盼着能有大人物惦记一下穷困潦倒的别宫,好让她能吃上一顿肉,可如今看来, 与晋安城的宫城相比起来, 琉璃似乎真的算是世外桃源了。   见她的眸底又掠过一丝哀伤,云宣心中一叹, 轻轻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听着他的心跳声, 虽然悲伤犹在, 但她却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现实了。   自织宁去世之后, 许是因着怕她伤心, 无人在她面前提起过此事, 她亦以忙碌来掩下心中的诸多猜测与胡思乱想, 但在与已与自己天人相隔的织宁重逢之后, 在此时此刻, 她觉得她应该开始自己的谋划了。   “许诺如何了?”   那日清晨是她们两人一同去的白瑜宫, 但结局却天差地别, 一个险些死无葬身之地,一个却一跃枝头做凤凰。   云宣似乎并不意外她会有此一问,平静道:“已被册封为妃, 皇上赐了万福宫给她,离皇上的乾坤宫比柳贵妃的白瑜宫还要近些。”   这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毕竟许诺的容貌的确出众,而且她极重视保养,即便在浣衣局时也只有双手看起来粗糙些而已。   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而已。   如今她终于得偿所愿,那日清晨发生的事情看起来似乎只是一场各有天命的意外,可苏蔷却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只是个偶然的巧合。   云宣默了一默后道:“我原本打算先替你调查一番,但左思右想后还是觉得你也许更愿意自己解决这件事。”   苏蔷很感激他未自作主张,语气虽然轻柔,但却透着几分令人毋庸置疑的坚决:“织宁以往总说我有几分旁人没有的小聪明,所以我定会以她总引以为豪的小聪明替她报仇雪恨。”   他以更紧的拥抱支持着她的决定,将所有的忧心都藏在了心底。   过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她先行打破了沉默,离开了他的怀抱,问道:“时候不早了,阿宣,你该带我去谢一谢那位扫墓人了吧?”   他微然一笑:“你猜到了?”   “这里显然经常会有人前来此打扫,但此处离晋安城并不近,你身为轻衣司都统又分身乏术,不太可能对这里照顾周全,”她将眸光投向不远处的那一片农舍,感激道,“所以,经常来此丧扫墓的人应该就住在这里附近吧。”   “没错,你我如今所看到的村庄是长德郡的刘家村,我师父便隐居在此,化名为于桑。”他的神色稍稍肃了一肃,眸底情绪万千,道,“今日时光难得,我想在离我父亲最近的地方将我的身世说给你听。这件事关乎二十多年的一桩旧案,牵扯到一些位高权重的朝堂命官,如今甚至还会影响到夺嫡之争,牵连甚广,我不愿再瞒着你。待你知道所有内情后,我们再去拜会师父。”   苏蔷虽听说过有关他身世的一些传言,但也仅止于他是个自小便流落京城的孤儿而已,所以未免他又回想起伤心往事,她一直未曾问及过他的过往,如今听他主动提及,而且似乎并非寻常小事,心下一紧,凝神去听。   扶着她就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徐徐开口道:“其实,我父亲名叫云景,他尚在人世时曾也是向家军的一员,与我义父云枕山、师父桑榆是结义兄弟。”   只这一句话,便让苏蔷大为惊讶。   她曾听说过云宣原本不姓云,而是在拜户部尚书云枕山为义父之后才随他改姓为云,他因此还曾背上为攀附权贵而连祖宗都敢忘的骂名,但原来他只不过是改成了本来的姓氏而已。   可既然他亦然出身将门世家,若人生并无太大的波折,本不该在小小年纪便孤身一人沦落街头,其中的隐情定然包藏着天大的秘密。   至少在现在,他的身世应该还不能随便为人所知,所以他这一路才小心谨慎,只走人烟罕至的偏僻小道吧。   周围似乎连鸟鸣声都听不到了,安静得厉害,云宣正要接着说下去,却突然在抬眼间看到西南的湛蓝天空下有几只飞鸟形状的大红风筝随风飘荡,好像不知为何已经断了线。   苏蔷意识到他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云宣蹙眉道:“是轻衣司的紧急暗令,看方向应该是长德郡附近,但我并不记得轻衣司最近在那里有什么任务。”   苏蔷明白,他的最后一句话才是让他不得不心生警惕的关键。   既然是紧急暗令,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她明白他的苦衷,思酌片刻后道:“若你不放心,还是去瞧一瞧吧。”   他虽也有此意,但仍有迟疑:“不知此去是否会有凶险……”   “我可不打算与你同去,”苏蔷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还要去拜见师父,谢谢他替我照顾织宁,也要听他讲一讲你小时候的事。”   他不能将自己带在身边去处理公务,不仅是因为长德郡情况不明,还因为她身为宫城女官,若与他同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着实不妥。   “那我先将你送到师父那里,等事情一办完就过去见你。”他微一蹙眉,沉吟道,“不过,倘若情况紧急,我又无法及时回来接你……”   她接着道:“那我便一个人先回晋安城吧。”   他摇了摇头:“不可,路途遥远,我岂放心能让你一人回京?若我不能及时回来,你便安心住在师父家中即可。”   苏蔷有些迟疑:“可睿王那里……”   云宣安抚她道:“放心,睿王那里我自会处理,想来殿下他也不愿你一人冒险回去。”   她微一颔首,眸光投向山下:“既然如此,那你便早去早回吧,若那位姑娘恰好是刘家庄的人,我与她一道过去便是,你不必再送我了。”   云宣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见一个女子正从山脚往上而来,动作十分利落,似乎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应该不过两刻钟便能到达这里。   那女子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可即便一路都东张西望,脚下的速度却并不慢,果然在两刻钟左右就到了他们的几丈之外。   她约是二八年岁,身姿婀娜长相秀丽,算是个让人一眼难忘的美人儿,因着一直专心致志地低头以眸光搜寻脚下的山路,直到他们近在眼前,她也未能发觉他们的存在。   云宣干咳了一声试图提醒她,却显然将没有料到荒凉的小北山此时竟然有人的她给惊了一跳。   他对她微然一笑,寒暄道:“刘颖姑娘,许久不见,你又上山替于伯采药吗?”   惊魂未定的刘颖待看清了他,不由松了一口气。皓齿轻启,眸中尽是惊喜:“原来是云公子,你可是许久都不曾回来了,怎么不去我家中坐坐?”   说话间,她以余光迅速扫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苏蔷,秀眉微蹙了一蹙,但很快便又将目光转向了云宣。   “近日诸事繁多,是以的确多日不来了,”他礼貌地道,“我刚到,还不曾去拜见于伯,还要多谢姑娘这些日子帮我照料他老人家。”   “于伯年岁大了,都是邻里乡亲,我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公子无需与我客气。”话虽如此,她却似乎欲言又止,愁上眉头,“只不过于伯的脾性似乎有时阴晴不定,有些事无论我如何劝说都不肯听……”   听她话中有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师父出了什么意外,急忙问道:“刘姑娘此话何意,难道于伯他出了什么事?”   一旁默然不言的苏蔷也是不由心下一紧。   “不,不,于伯一切安好,只是……”她轻叹了一声,似乎并不愿让他为难一般不想告知实情,但在扭捏了片刻后终究还是道,“算了,也许于伯很快便会改变心意,等云公子见了他后自然便知晓了,还望公子能劝一劝他老人家,毕竟医者仁心,见伤者而不救着实不太妥当。”   虽然她的话依然说得含糊不清,但听到师父本人安好,云宣想来大抵还是他依着心情为人医病的事,放下心来后也不再多问,对她道:“我方才想起家中尚有有些事需要处理,此次便不能去探望于伯他老人家了,不过,我想请刘姑娘替我将我身边的这位苏姑娘带到于伯家中小住几日。”   听说他不再去刘家庄,刘颖的眸中掠过一丝失落,又将目光转向了苏蔷,上下打量着她,对她勉强一笑,道:“这位姐姐我从未见公子带来过,可是公子府上的婢子吗?”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云宣拉过苏蔷的手,虽然话是对刘颖说的,但含笑的目光却一直对着苏蔷,“于伯第一次见她,定然会欣喜非常,说不定一高兴便会替刘姑娘解开烦忧。”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两天在练习一种据说后期会手速超快的输入法,但现在打字简直龟速,所以不和你们多说了……下章可能到后半夜才能发出来,小天使们晚安哦。 第119章 萍水相逢 (三)伤者   将云宣送走后, 心有不悦的刘颖对她极力和善地道:“我昨日上山替于伯采药,曾在这里救下一个不小心从山上跌落下来的人,他昏睡了一夜,今日清晨才醒过来, 说是有件对他至关重要的东西落在了这里,所以我才来帮他找一找,而且他非要见到那东西后才肯让人医病, 所以我此时实在不能立刻陪姐姐去找于伯, 如若姐姐等不及,不如你先行一步吧。”   虽然云宣刚走她便要对自己下了逐客令, 但苏蔷见她不仅昨日刚救下一个人,而且还对那人的失物十分尽心, 心想她虽对自己有些敌意, 但却终究还是一个善良的人, 也值得自己去帮一帮, 便道:“我先来无事, 可以帮妹妹一同找, 之后你我二人再一起回去, 如何?”   刘颖对她主动的提议并不十分感激, 迟疑了片刻后还是拒绝道:“算了, 我还是不妨碍姐姐去见于伯了吧。”   “我第一次来这里, 地形不熟,即便先行一步也未必会比刘妹妹先到刘家庄,”以为她是因为自己与云宣的关系而对她抱有成见, 苏蔷劝道,“再说,这小北山说小也不算小,若是妹妹一人来找岂非大海捞针吗?更何况,刘妹妹也说了那人必须要见到他的失物被找回后才肯就医,万一他的病情收到影响可该如何是好?”   刘颖似乎被她的话打动了,又思量了片刻后道:“姐姐所言也对,那便麻烦你了。”   听刘颖说,那人丢失的是一个如巴掌大小的黑色锦囊,上面绣着两朵梅花,里面放着以梅花制成的香粉,可以散发出梅花的清香来。   苏蔷本来建议她们分开行动,但刘颖以因她不熟悉山中状况而担忧她的安危而拒绝了,所以最后两人还是凑到一起结伴而行了。   不过两刻钟左右的时间,在苏蔷仔细地问了她发现那人的地方后,她们在那个山谷中循着血迹找到了他曾躺过的山洞,并在里面找到了她所说的黑色锦囊。   刘颖在从苏蔷手中接过那个果然散着淡淡清香的锦囊时兴奋非常,但她在发现那锦囊被浸透了鲜血时又立刻尖叫着丢到了地上。   苏蔷以为她怕血,便将锦囊从地上捡回后替她收了起来并答应她等到了刘家庄后再还给她。刘颖自然求之不得,对她的态度也似乎因此而好了许多。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气竟在不一会儿的功夫就阴沉下来,两人下了山,一路向刘家庄而去,也许是因着她方才的帮忙,刘颖对她的态度友善了许多,只是总时不时地想要打探一下有关云宣的一些消息,见她也是大多并不知情时心情又开怀了些。   云宣的师父桑榆化名于桑,住在刘家庄的最东头,刘颖带着她沿着村里的东西大街由西往东,就在已经隐隐可见他的那个小院落时,前面有个高头大汉吹着口哨从一旁的小巷拐在了她们的前面,刘颖见了,扬声去唤他:“何大勇!”   那位名叫何大勇的壮实汉子虽然只与她们相距十几步,但似乎并未听到她的喊叫,家吊儿郎当地向前走。   刘颖甚是不悦,但许是考虑到身边的苏蔷,终究没有发作,只跺了跺脚后嘟囔了一声:“这个何大勇,不过是在郡里最大的酒楼做了个小二哥而已,前些日子还死乞白赖地非要给我家修一修屋顶,这此回来竟然也学着瞧不起人了。”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一直大步走在前面的何大勇竟也停在了于伯家的篱笆门前并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而且与此同时,她们也瞧见了并不太大的院子里里里外外地围了不少人。   “这是怎么了?”不待苏蔷发问,刘颖先行疑惑道,“于伯家怎地多了这么多人?”   苏蔷心下一紧,脚下不由加快了速度。   “小颖儿,你才来呀,哥哥我还以为你就在里面呢。”还在门外正在犹豫着是否要挤进去的何大勇一瞥眼瞧见刘颖,一脸被晒得油光锃亮的脸上立刻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又兴致昂扬地仔细打量了一番苏蔷,“哟,这位姑娘是谁,怎么不曾见过?”   “她是于伯家的远房亲戚,”对她的介绍一笔带过后,刘颖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去了几趟郡里后就将我这个乡下姑娘忘得干干净净,然后还顺便带回来一个美貌的未婚妻子呢。”   何大勇“哎哟”了一声,油嘴滑舌地奉承道:“哪能啊,那莫说长德郡的姑娘没一个比小颖儿长得美的,即便是有,哥哥我也看不到眼里去啊,就像刘知远那个书呆子说的,什么仓海没有水,什么山不是云来着……”   苏蔷见刘颖虽一直紧绷着脸,连何大勇的甜言蜜语都不为所动,却仍还耐着性子听他胡言乱语,心中清楚她这是已将自己当做她的情敌了,但也不甚介意,此时心中只是记挂着于伯家中的情景,可奈何里面的人实在太多,此起彼伏的声音也因杂而乱,只好打断了何大勇的滔滔不绝:“这位大哥,请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似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刘颖也蹙眉道:“是啊,大家都堵在于伯家里做什么?”   听她有此一问,何大勇不由露出了一个看好戏的神情,戏谑她道:“你还不知道吗?不如你唤我一声哥哥,我再告诉你啊。”   刘颖狠狠地又瞪了他一眼,啐了他一口:“不说拉倒。”   “小颖儿莫生气,哥哥说了便是。”见她抬脚便要离开,何大勇连忙将他拦了下来,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是你的那个书呆子将你昨日从小北山救回来的那个人搬到于伯家里了。”   又是虚惊一场,苏蔷放下心来,一直还算镇定的刘颖听到他的话却了一跳:“什么!”   “我就知道那个书呆子又瞒着你自作主张了,”何大勇十分得意,一副将事情闹大不偿命的样子抬手去推搡前面的人,殷勤地为她们开路,“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到一边儿去,先让我家小颖儿进去!”   苏蔷跟着他们默然地挤了进去,虽然也有几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但应该是因为里面的情景更值得引人注目,所以倒是无人问她的来历。   被众人包围着的小院子中间,一个昏迷中的男子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躺在一副竹制担架上,看神情似乎十分痛苦。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双膝跪对着坐北朝南的堂屋,一动也不动,应该就是何大勇口中所说的书呆子。   刘颖皱着眉头上去将那书生给拉到了一旁,低声责备问道:“知远,你这是做什么?为何要将他给弄到这里来?”   那书生倒是个慢性子,解释道:“他就快断气了,可于伯却不愿救他,除了这么做,我还能如何?”   刘颖忧心地看了那人一眼:“可是,他不是说没找回那个锦囊就不愿来就医吗?”   “颖妹糊涂,他伤得那么重,如今把他杀了他都不知道是自己如何死的,想救他还不容易?”他低声道,“再说,你我好不容易才将他从小北山给救了回来,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你?”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反正那锦囊我也找到了。”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苏蔷,沉思了片刻后又问他道:“那你在这里跪了多久了,于伯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生道:“我已在这里跪了大半个时辰了,原以为只要乡亲们都来了,于伯再是铁石心肠也会不好再见死不救的,哪知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并没有心软的打算。好生奇怪,以前于伯也未曾如此过,他以往不是只对那些小伤小病才置之不理吗,怎么这次如此狠心?难道此人的来历当真有什么蹊跷吗?”   刘颖轻轻咬了咬唇,又转眸往苏蔷站着的方向瞧了一眼:“无论如何,必须要救醒他。”   书生顺着她的目光留意到了苏蔷,疑惑问道:“那位姑娘是什么人?颖妹认得她?”   “她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刘颖看着躺在担架上已奄奄一息的男子,忧上眉头,叹道,“但希望她能改变于伯的心意。” 第120章 萍水相逢(四)师父   围观的人不仅没有离开的, 反而越来越多,虽然期间也有人因为看不下去而进屋子里去劝于伯发发善心救一救那个濒临死亡的人,但皆被他又给轰了出去。大约一刻钟后,于伯许是当真动了怒, 放出话说若谁还敢在他家胡闹,以后就莫想再找他来瞧病,于是这话刚一传来, 原本兴致昂扬地瞧热闹的人们便纷纷散去了, 片刻间,整个院子除了苏蔷之外, 便只剩下了刘颖、书生、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的伤者和一人不病全家安好留下来继续围观的何大勇。   见人群都去远了,苏蔷才决定去拜见于伯。   在进屋之前, 她答应了刘颖会尽力劝说于伯对那人出手相救, 并将她包着那梅花锦囊的绣花丝帕给了她。   经过那副担架的时候, 苏蔷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只见脸色苍白他虽然在昏迷之中, 但眉目紧蹙双唇发紫, 在如此阴冷的天气下额头都冒着涔涔冷汗, 显然伤得极重, 心中亦是不忍。   但就在她即将走过那担架的瞬间, 她似乎看到了那人的眼睛突然动了一动, 好像是睁开了一条缝,可再看时,却见他仍紧闭着双眼, 只当自己看错了。   于伯的门本是关着的,但就在她走到离堂屋只有几步的距离时,门突然被打开了。虽然仍然看不见里面的人,但苏蔷却突然明白过来,于伯之所以放话说若谁再继续看热闹便不给谁医病,应该是为了给她进来的机会。   她走到门口,才看到一个坐在一张矮凳上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捧着一个笸萝挑拣其中的药材,身边的两个矮凳一张空着,一张放着一个盛着清水的瓷盆,盆沿儿上搭着一条脸帕。   那老人虽然头发花白,但面色红润目光矍铄精神抖擞,见了她后也不问她的来历姓名,只慈祥地招手让她过去,声音洪亮有力:“小姑娘,你先等一等,待我将这些草药处理好了咱们再好好说说话。”   苏蔷应下,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边看他拾掇草药,直到他放下手中的笸萝时才微微侧了身,将脸帕放在瓷盆里湿了湿后双手递给了他。   于伯拍了拍手,对她十分满意:“阿宣这孩子果然样样都好,连看中的姑娘都与他一般聪明懂事。”   苏蔷双颊微红,谦恭道:“第一次见于伯便如此夸奖晚辈,那晚辈以后岂不是只能一直如此聪明懂事了?是”   “丫头你就放心吧,阿宣这小子平日里看起来精明果断,但对男女之事却是闷头闷脑一根肠子,既然他看上了你,莫说你以后不再聪明懂事,即便你以后不再是个女子,只怕他也会对你念之不忘思之如狂!哈哈哈……”他边说边笑,甚是开怀,“以前他有一次半夜跑了过来,着实把老朽我给惊了一跳,还以为是晋安城出了什么天大的变故,哪知他竟说他有一个喜欢的女子,想送给她一件礼物,但又担心旁人知道后会于她不利,所以不知如何是好,特地跑来问我。老朽第一次见他的脑子如此不开窍,小丫头,你猜老朽给他出了个什么主意?把”   苏蔷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她头上戴着的梅花簪子,正是云宣从乾州回来时送给自己的那一支,而且她记得当时他说他还给明镜局的每个人都送了一件礼物以作明镜局替白秋洗清冤屈的谢礼。   “老朽告诉他,你可以浑水摸鱼,给所有可能知道她收到你礼物的人都送一份礼,如此一来,那位姑娘自然也能理所当然地收到你的礼物了!”言及好笑之处,于伯拍腿大笑,“你猜怎么着?那个傻小子竟当着认为老朽的法子极妙,千恩万谢地就回去了。后来他再来探望我,提来的酒就从原来的两坛变成了一坛,还说等领了俸钱就补偿于我,老朽那时才知道那个败家的混账小子竟当真花了攒了几年的俸银买了几十份礼物,穷得连下次馆子都得靠蹭!小丫头,你说他……唉,等一下,小丫头,你收到过他送的礼物吧?”   一直默然听着的苏蔷听到兴致正浓的于伯突然问她的话,一脸茫然又伤心地摇了摇头:“没有,他并未送给我什么礼物,会不会他对于伯说的那个喜欢的人并不是我啊……”   话虽如此,她其实已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心中也早已感动不已。她在收到梅花簪子时尚不明确云宣对自己的情意,更不知他为了这一支簪子竟如此尽心尽力。   于伯显然在一时之间被她唬住了,不由愣了一愣,但旋即便明白自己上了当,又是朗朗一笑:“你这个小丫头真是个鬼机灵,老朽差点就信了你,多亏老朽最是清楚阿宣的为人,否则还以为那是他在为少给我买酒找的借口呢!”   苏蔷也一改方才脸上的伤心,展颜笑道:“于伯怂恿他花了那么多银子,不知过了多少清贫的日子,我自然是要替他讨回些公道的。”   “哈哈……这话老朽爱听,也不枉那臭小子花的那些白花花的银两了,”于伯感慨非常,道,“当初我问他既然那礼物人人都有,那他喜欢的姑娘怎么能感受到你待她不同,他竟然回答说他并不在乎她是否能看到他的一番苦心,只想送给她自己的一片心意。唉,当时老朽听后就深觉不妙,以为以他那般耿直的性子,只怕将所有家当都送出去人家都还不知道他想要如何,还好他喜欢的姑娘是个玲珑剔透的。”   他并不在乎她是否能看到他的一番苦心,只想送给她自己的一番心意……   听到这话路,苏蔷的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温热。   她想,若是他的师父做替有缘人牵线搭桥的生意,不一定会比做郎中差,毕竟他虽看似随意地挑了有关云宣的一件趣事来说,但其实句句都能戳中她心中的柔软。   听着屋内的欢声笑语,已经与刘知远一同跪在地上的刘颖虽然已极力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奈何一直只闻其笑声而听不清楚他们的话,不由心中有怒气腾然而起。   跪在她身边的刘知远也不耐道:“颖妹,方才那位姑娘不是答应要帮我们求情的吗?她怎么还是一直与于伯说闲话,难道她看不到这人已经快不行了吗?”   刘颖不虞道:“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怎会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何大勇嘻嘻哈哈地从门口凑了过来,舔着脸对刘颖道:“小颖儿,我与于伯的关系向来很铁,你若是唤我一声哥哥,我担保替你搞定这件事,如何?”   刘颖只当没有听见,并不搭理他,刘知远却铁青着脸斥责他道:“颖妹是小生的未婚妻子,还望何兄自重。”   “老子我吃得好睡得香自然重得很,不必你这个瘦得跟柴火似的穷酸书生瞎操心!哎,老子听说你上次替颖妹修屋顶竟然还从上面摔下来了,吓得再也不敢上去,到如今都没有修好,可眼瞧着这天儿又快要下雨了,所以书呆子,你的颖妹要你有何用?”何大勇嘿嘿干笑几声,不怀好意地道,“你的颖妹可是喜欢高大威猛又利落能干的,比如老子这样的,还有于伯的那个姓云的表侄子,老子可是听说那小子每次过来她都会颠颠儿地寻个由头赖在这里不走,老子若是有这样的媳妇儿早就将她给打死了,你这个书呆子竟也忍得住,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啊,果然能忍……”   刘知远已经怒不可遏,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刘颖心中嫌弃他的软弱无能,忍无可忍地对何大勇骂道:“何大勇,你不还是佛门的俗家弟子吗?如今人命关天,你竟有脸在此胡言乱语无事生非,若是这个人因着你此时的大吵大闹而断送了性命,难道就不怕观音菩萨降罪于你吗?”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他听到她的这番话,竟当真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躺在担架上的那人,似乎担心他是否会因自己而送了命一般,声音小了许多,语气也怂了大半,站起来准备离开,却仍不忘调戏她:“那个,小颖儿,哥哥我先回去了,若是你家房顶需要修,可千万莫要与我客气啊,哥哥我可是随叫随到啊……”   “他,他……”刘知远似是后知后觉般颤抖着指向他离开的方向,愤然地低声问刘颖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当真对那个云公子念念不忘?”   “行了,刘知远,如今是什么时候,你竟也有心思与我吵架吗?”强忍着心中的怒气,刘颖以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骂道,“别说话了,他们出来了。” 第121章 萍水相逢(五)救治   于伯在屋中医治那个重伤之人的时候, 苏蔷与刘颖、刘知远如依着他的吩咐在外面候着。   刘知远对她作了一揖,感激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小生与颖妹皆感激不尽。”   苏蔷连忙解释道:“公子客气,其实于伯改变主意与我并无关系。”   他只当这是她的自谦之言, 却不知苏蔷的确未曾劝于伯违心救人。   当时,在又与于伯谈笑几句之后,她的确问了他为何不愿对那个眼看便奄奄一息的男子出手相救, 于伯的回答是他从不救该死之人, 这是他行医的原则。   “他是个江湖杀手,出自一个只认钱不认人且恶名昭彰的门派, 双手必定沾染过无辜之人的鲜血,想来他杀人的时候怕是不曾给他的刀下人留过一条生路吧。”   苏蔷甚是惊讶, 也迟疑许久, 不知自己是否该替那人求个情, 毕竟她虽不忍心见死不救, 但他若当真如于伯所言是个曾残害过无辜的杀手, 的确死不足惜。   还不待她拿定主意, 于伯却自己改了决定, 因为他做人还有一个原则, 那便是一切看心情, 而行医远不如做人重要, 所以行医的原则自然没有做人的原则重要。   “老朽已经多日都未曾如此高兴了,的确值得贺一贺,那小子命好, 恰赶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日子,此乃天意,只希望他能从此痛改前非,以余生来为过去的过错赎罪吧。”   云宣在离开前,曾说于伯在见到她后说不定就会同意替刘颖排忧解难,虽然当时他并不知刘颖在愁什么,但果然还是料对了。   虽然终于得偿所愿但却不知何故竟并不开心的刘颖突然嗅了嗅鼻子,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味道?”   经她一提,苏蔷似乎也闻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淡然香气,而且还觉得这种气味似乎是从自己身上飘来的。   刘颖却抬起她自己的双手闻了闻,略有嫌恶地道:“怎么是我手上的味道?好似是一种花香,又有些腥味。”   花香中混杂着血腥气,气味的确诡异,苏蔷顿时明白了:“应该是那人的锦囊留下的的味道。”   这院子中到处都流转着草药的香气,竟一时间掩下了这种并不算太淡的气味,没想到那人的锦囊中的香料竟还有如此奇效,难怪于伯方才在得知云宣买给她的礼物正是她头上的这一支簪子时还开玩笑似地夸他眼光独到,买的梅花簪子都自带梅花香。   刘颖去井边打水洗手,想洗掉那股味道,但却不料那香味甚是顽固,无论她如何洗都并未减弱分毫,无奈之下只好放弃,对刘知远抱怨道:“这香囊的香气如此浓郁,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竟视若珍宝,还好我方才就将那东西还给他了,若你似他如此这般,我只怕是活不了了。”   刘知远安慰她道:“颖妹切莫生气,想来过几日自然就淡了。”   刘颖本就不悦的心情并未见好,只是在目光望向苏蔷时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苏姐姐,你是喜欢梅花的吧。我方才见你用来放那锦囊的丝帕上绣着梅花,而且你头上那支簪子的雕花应该也是梅花,可真好看。”   刘知远倒是识趣,听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忙问苏蔷道:“苏姑娘,不知你的簪子是从哪里买的,难得颖妹喜欢,小生也想去买来送她一支。”   记得云宣当时说这簪子是他从乾州张庆家的点翠坊买来的,苏蔷心想他应该并未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他们,所以最好还是小心为妙,于是便半真半假地道:“这是云宣买给我的,我并未问他是从何处买的,实在抱歉。”   刚刚稍有缓和的气氛在瞬间又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尴尬,刘颖脸色极差咬唇不言,似乎之前并不知道她与云宣关系的刘知远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后惊讶地看了看身边的刘颖,想要开口问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不敢在这个时候招惹她,只好不失礼数地转眸对苏蔷:“原来如此,云公子的眼光果然不错。”   觉得他话中有话的刘颖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要骂他的话。   苏蔷佯作不知其中内情,笑着问刘知远道:“刘公子待刘妹妹如此体贴,不知是她的……”   刘知远忙答道:“哦,颖妹与小生青梅竹马,是小生从小便被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   “原来妹妹早已名花有主了,”苏蔷盈盈一笑,道,“你们两人都为了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如此尽心尽力,当真是志同道合的大好人,以后的日子定然会幸福圆满,等两位成亲之时我一定要去讨杯喜酒沾沾喜气。”   刘颖依然沉默不语,刘知远憨实一笑:“苏姑娘过奖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是颖妹她心地善良,不愿见死不救,所以才找小生帮忙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直到两三刻钟后苏蔷依着于伯的吩咐去烧热水,一直在生闷气的刘颖也未再与他们二人说一句话。   苏蔷端着热水进去的时候,躺在床榻上的那个男子虽然依然=旧昏迷着,但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苍白呼吸也匀称了许多。   满头大汗的于伯接过她手中的脸帕本要自己为那人擦汗,但苏蔷见他实在疲惫,便主动提出要帮他片刻,于伯也不与她客气,告诉她只需为他反复擦额头即可,然后自己出门去打水洗脸了。   离得近了,将他脸上的污垢与血迹都擦干净后,闻到从他身上传来阵阵淡雅梅香的苏蔷才有机会仔细看清那人的相貌。   他的肤色比云宣的还要黑些,似乎经常要受到风吹雨打的摧残,但浓眉之下的睫毛很长很密,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整体看起来不仅不难看而且好像还透着几分唯男子才独有的英气。   于伯说他是个定然残害过无辜之人的冷血杀手,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榻上的他却一直眉目紧锁地微微颤动,似乎只是一个在做噩梦的可怜孩童。   苏蔷不停地重复着打湿脸帕与擦拭他的额头这两个动作,如此反复了数十次之后,当她拿着又一次湿透的脸帕去擦他的额头时,眸光却蓦地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他不知何时竟于悄无声息间醒来了,在她愣怔的瞬间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看似毫无温暖的眸底深处似乎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   苏蔷十分意外,只当他此时的反应是因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一时之间也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但却还记得于伯的吩咐,又将手中的脸帕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那男子倒是镇定,一声不吭地随着她摆弄,只是目光仍紧随着她而动。   直到听到了身后于伯进来的动静,苏蔷才放下手中的脸帕站起身让到了一旁:“于伯,他醒了。”   于伯并不意外,走过去低眼看着他,问道:“你如今虽捡回了一条性命,但老朽若要你死也不过是吹一口气的功夫,倘若你愿意答应老朽的两个条件,我便继续救你,否则你还是继续走你的黄泉路吧。”   男子面无表情的将目光从苏蔷身上转移到了于伯的脸上,眸中已恢复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似乎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也未打算探寻,仿若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于伯并不着急,只耐心等着他的回复。   就在苏蔷就要怀疑他是否能听得见的时候,他竟微微点了点头。   于伯也不与他废话,道:“第一,你从此之后离开七煞,再也不涉江湖纷争,也不再枉杀无辜。”   他的动作虽慢,却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又一点头。   于伯继续道:“第二,老朽从从不救不该救之人,今日虽为了我的这个世侄女破了例,但你往日的罪过却不可不还,所以老朽要毁了你的一条胳膊,不过你且放心,往后你不过是不能再用那条胳膊拿剑而已,吃个饭穿个衣还是无需旁人来伺候的。再说,老朽瞧你两只手都会用剑,所以即便少了一只应该也不会断了你的生计,如何?”   虽然一直远离传闻中的江湖,在生死面前,即便断了两条胳膊也算不了什么,但苏蔷却仍觉得要答应于伯的这个条件并不容易,毕竟左膀右臂少了哪一个都会让自己大受挫折。   但她没想到那人只是稍一迟疑便又无声地点了点头。   于伯很满意他的干脆利落,侧头对苏蔷道:“小丫头,让外面的明日再过来看他。”   苏蔷应下,但在她将于伯的意思转告给刘颖和刘知远后,刘颖并不同意回去:“还是让我们留在这里吧,本来已经给于伯和姐姐添了麻烦,我们怎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了?再说,那位公子受伤太重,说不定于伯还会需要人手,我和知远虽然不懂医术,但留在这里在危急之时还能打个下手。”   本在犹豫中的刘知远听她如此说,只好附和说自己也愿留下来。 第122章 萍水相逢(六)争吵   临近暮晚的时候, 刘知远的爹娘突然火急火燎地赶来了,院子里登时一片热闹。   “老子早就对你这个小兔崽子说过,以后不得和这个扫把星在一起,你偏是不听, 难道当真要等她将我和你娘都克死了你才能死心吗! ”   “知远啊,你不是已经答应过娘以后不再和她往来了吗,怎么我和你爹不过是去镇上买了头牛的功夫, 你就又被她给勾走了魂儿, 竟连书都不读了,还陪着她在这里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丢人现眼, 娘可真是要被你给气死了!”   “爹,娘, 颖妹她不是什么扫把星, 而是知远的未婚妻子, 这桩婚事本就是你们定下的, 虽然颖妹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 但这婚约不可随意反悔, 否则岂非小人行径?”   “呸, 婚姻大事向来父母做主, 如今她连父母都死了, 你的婚事便是老子我说了算!你这个兔崽子, 老子成日里供你吃供你穿,你给老子读的什么书……”   一直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刘颖旁观着他们一家人你推我搡,见院子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 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突然便上前将刘知远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冷哼一声后抬眼问刘父道:“三伯,你哪来的钱去买的牛啊?”   刘父神色一变,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是用我爹娘的救命钱买的吧。”她的脸上虽然挂着笑意,但眸子里的恨意却足以使与她四目相对的刘父心惊胆战,“当年你去我家借钱,承诺半年便还,我爹不问缘由便毫不迟疑地把攒了多年的钱全借都给了你,连欠条都不曾让你打。可结果呢?两年都过去了,你却分毫不提还钱的事,我爹念着与你家的交情也不与你计较。可后来我爹娘同时病重,为了治病,不多久便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我爹才在万般无奈之下让我去你家讨钱,可你是如何做的?你不仅不认账,还将我给赶了出去!你们说我是害死爹娘的扫把星吗?不,在我看来,你们才是害死我爹娘真正的凶手!”   她的声音本就清脆,此时说到激动之处更是字字掷地有声,惹得前来围观的人在震惊之下议论纷纷,使刚刚平静不多时的院子又陷入了一阵嘈杂之中。   喧闹声传至屋内,忽明忽灭的烛光之下,苏蔷正候在一旁随时准备为于伯帮忙,听到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时本想出去瞧瞧,却被于伯的一句话给拦了下来:“他们自家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家了,不要平白惹了晦气。”   那时,院子里的刘父已经脸色煞白,气得胡子乱抖,指着刘颖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死丫头,竟敢当着这么多邻里乡亲的面胡说八道!老子何曾去你家借过钱,你给老子把话说清楚!”   “我方才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那时我不过才八九岁,你知道我爹娘缠绵病榻起不来,所以欺我年幼,以为我不能将你如何,厚颜无耻地将我爹娘的救命钱给昧了下来,结果害得我爹娘因没钱治病第二天就都走了!当初我还小,你们威胁我说如果我敢将这件事说出来你们便去砸了我家,还说会取消我与知远的婚约,以往我念着咱们两家曾经的交情,也为了不让知远为难,所以一直都将这件事压在心底,但今日你们口口声声骂我扫把星,还硬要拆散我与知远,我实在……”刘颖言及此,已然潸然泪下,哽咽着将满含泪水的眸子转向了身边已然一脸茫然又不知所措的刘知远,“知远,如今我说出了你爹娘曾经做下的丑事,他们想来是再也不会容下我了,你向来忠孝,我不愿你为难,你我的婚约从此之后还是一笔勾销吧……”   她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刘知远不由心疼,又恼怒爹娘做过的糊涂事,也顾不得他们此时的心情,连忙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安慰:“我真是该死,竟不知颖妹受过这么多委屈,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一人的……”   刘父听了,怒不可遏,抄起旁边的扫帚便要动手:“老子今日不打死你这个满口胡言的死丫头往后就不姓刘!”   去拦他的刘母被他一把给推到了地上,干脆不再起来只扯着嗓子放声大哭,那些原本因于伯之前的那句话而不敢进来的左邻右舍见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也顾不得太多,忙一个个地跑过来劝架。   “算了算了,你一大把年纪了,何必与一个小丫头计较?”   “这丫头也是个可怜人,没爹疼没娘爱的一个人长这么大,就算你不想你家知远娶她,那也不能总是咒人家是个扫帚星不是!”   “对对,也没人说你欠钱不还,你的为人大家还不清楚吗?再说,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样,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又没人与你计较!”   ……   在大家的你推我挡与你一言我一语中,刘父手中的扫帚还不曾落到刘颖身上一下,自己却先气得晕厥了过去。   在母亲近乎哀求的目光中,刘知远终于无可奈何地松开了刘颖,又恋恋不舍地安抚了她几句后才与抬着他父亲的一众人回去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宁静,若非刘颖的低声哭泣还隐隐能听得见,便似是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但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躺在帷幔之后床上的那个重伤之人始终一言不发,于伯的手时不时从里面探了出来,将一只又一只雪花状的锐利暗器丢进了床头边的水盆中,苏蔷见上面的血迹不一会儿功夫便将那一盆清水染得血红,心中不由对他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堪堪受了这么多暗器,又要忍受着已入骨肉的那些锐器一个个被强行取出来,他应该承受着旁人所不能的诸多痛苦吧,可他却又从始至终都不曾发出一丝声响,如此定力与耐力实在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最后,于伯要为他清洗遍布全身的伤口,她将换好水的水盆端进去后已经不便再进去了,便留在院子里与刘颖说话。   那时刘颖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消失,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许是那时的她太过脆弱,自相识后便将苏蔷看作情敌相待的她竟也平心气和地受了她的劝慰:“多谢姐姐关心,我没事,已经习惯了。”   一句“已经习惯了”,似乎包含着许多无法言表的无奈与辛酸。   虽然十分欣赏她为了救一个陌生人而尽心尽力的善良,但因着一早便发觉她对云宣另有所图,苏蔷并不是很喜欢她,可经过方才那一场闹腾,她对刘颖的看法又有一些改观了。   因为她自己最清楚,一个自小便必须自力更生的孤儿无论看起来有多么坚强,也会有趁着黑夜无人时抱着自己失声痛哭的时候。   更何况,倘若她方才所言都是真的,她的身世也未免太可怜了些。   “姐姐今日刚来刘家村便听到了这番笑话,我实在惭愧,”夜幕渐渐来临,将她们两人笼罩在了暮色中,刘颖的神色不明,语气极轻,“让姐姐见笑了。”   苏蔷心下轻叹一声,以真心劝她道:“我瞧着刘公子对妹妹一片痴心,想来他以后定然会对你极好的。”   “是吗?”刘颖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感,十分平静,“可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才最可靠,不是吗?”   苏蔷无言以对,默然半晌后才道:“自己固然最为可靠,可其他人也并非便不可信。”   刘颖不置是否,一直到于伯让她们进去,都未曾再说一句话。   那人已又陷入了昏睡中,依于伯所言,他伤得太重,虽然外伤已无大碍,但内伤却在一时半会儿之间难以痊愈,可若是他能熬过今夜,那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刘颖主动提出要守在他身边照顾,于伯也便同意了。   天色已晚,云宣却仍不见踪影,苏蔷依着两人约定的时辰静静地等在院子里,不多时后果然见西南的夜空有三只燃起的孔明灯缓缓升起,在阴沉的夜幕之下十分显眼,虽然看起来离这里极远,但却清晰可见。   那是她与他约定的信号,倘若他在此时燃起三只孔明灯,那便说明他一切平安,但却无法前去接她。   即便如此,她也放心许多,稍备了些饭菜与于伯刘颖一同用过后便去西屋歇息了。   第二日一大早,刘颖便去唤醒了于伯,说那人已经醒了。   她一夜未眠,加上之前又哭过,精神并不太好,神色极为疲惫,但在听于伯说他已无大碍后脸上浮现的欢喜却是无比真诚的。   不过多久,刘知远便也来了,他似乎也是一夜未睡,在见到刘颖时决口不提昨日的事,仿若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一般关心了她几句,然后依着她的吩咐将那个已经苏醒的病人从于伯家中背回了她的家里。   有村民经过,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指指点点,似乎在看一出极好笑的戏折子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个放在古代似乎很浪漫的节日里,祝各位小可爱们元宵节快乐! 第123章 萍水相逢(七)往事   他们走后, 于伯家中终于静了下来,阴沉了几乎一天一夜的天气终于放晴了,于伯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苏蔷见他得了空, 便也搬了个矮凳凑了过去。   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于伯道:“以往的这种时候,老朽总是希望能静一静歇一歇的, 但今日只怕是行不通了。”   苏蔷有些惊讶:“于伯知道我想问什么?”   于伯的声音雄浑而有力:“阿宣那孩子若是对一个人好, 那便是毫无保留地好,昨日他既然带你去了小北山, 应该会借此机会将他的身世都讲给你听,但那段往事那么长, 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说清楚的, 他又因急事匆忙而去, 怕是来不及全都讲给你听的。”   她佩服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但若是于伯累了, 那我一会儿再来……”   “不必了, 你既然要听, 那老朽迟早都要说, 还是早说早了吧, 也免得他想起那些事又要难过一次。再说, 也让你等了这么久了。”他抬手示意她重新坐下,长长地缓了一口气,似乎在为即将开始的一段长途跋涉做准备, “那小子对你说到哪里了?”   意识到自己将听到一段不同寻常的往事,不由正襟危坐,苏蔷回道:“只说到他的父亲是向家军的一名将军。”   于伯望向天空的目光悠长,叹道:“云景啊,不错,他当时的确在向家军,而且他太厉害,若一直都在,只怕此时那向家军已经改名叫云家军了。”   因两家相邻,云景与他少年便相识,是虽未经什么生死波折却胜似骨血手足的至交好友,后来他们又结识了当时还只是个小小的户部侍郎的云枕山,他们对彼此相见恨晚,干脆义结金兰。他最为年长,云景次之,云枕山最为年幼,所以他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们两人的大哥。   那时的日子过得既无趣又悠闲,他不爱风月,平日除了练功之外,便独爱钻研医术,再加上他父母早亡,所以一直都不曾娶妻,只乐意为他的那两个兄弟张罗婚事。后来云景与云枕山相继娶妻生子,一个成为了向家军骁勇善战的副将,一个在户部步步高升混得风生水起,而他也十分满意自己虽为武官但医术却不同凡响的能力,所以生活也还算顺心如意。   直到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季。   他记得十分清楚,那个冬日超乎寻常地冷,而且边疆动乱,四下极不太平。   北仑国来犯,云景随着向家军去了北疆御敌,到那个冬日时已近半年未曾回来了。但在临近腊月时,朝中传来捷报,说边关大捷,向家军不日将得胜归朝,而身为众多副将之一的云景又立下了无人可敌的汗马功劳,于他们而言算是双喜临门。   但半个月后的一天,恰逢休沐的他正在云景家中教他年仅六岁的独子云涵习武时,一向做事沉稳老练的三弟云枕山突然匆忙而来,神色慌张。   他说他刚刚收到消息,说云景与其余三名部将在北疆的南罗郡遭十数个敌军伏击,已经寡不敌众命丧黄泉了。   云家是晋安城的四大世家之一,人脉极广,消息也灵通,是以云枕山得到云景死讯时,连轻衣司都不曾听到风声。   可既然云枕山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只怕便不会有错了,他在震惊之下心中大恸,只得先瞒着云景家人将三弟拉到了自己家中,让他将事情说清楚。   但云枕山得到的消息也不甚周全,只说腊月初七时,向家军在归京途中驻扎在南罗郡过夜,可那夜以校尉陈阳为首的三名军官擅自离营,他们是云景手下,所以云景发现后便带着另外三名部将出去寻他们,竟也是一夜未归。   当时的向家军大元帅向东灼得到消息后觉得事态不对,便亲自带着几个部将去找他们,经过半日的查寻后才在南罗郡一个偏僻的村庄发现了他们的下落。只可惜为时晚矣,那时他们已然全都命丧敌军之手了,最后只抓到了两个落后的北仑国俘虏。   虽然事态尚未明了,也不知他们为何会在自家的地盘死在敌军手中,但出于直觉,他认为云景的的定然不会太简单,便先提议云枕山随便寻一个由头将云涵母子接到他家小住,然后着手调查那件事。   不过多久,朝中便收到了向东灼上呈的有关云景与其余六人之死的奏报,登时朝野哗然,不仅是因为他们死得意外,更是因为他们的死因。   原来陈阳三人擅自离营的目的是为一己之私欲去祸害那个偏远山村的几个女子,他们在得偿所愿后准备逃跑时被当地的其他村民发现。后来因为担心事情会暴露,所以他们一不做二不休,为了自己的前途干脆杀人灭口,结果竟将整个村子上百口人都屠杀殆尽。但就在他们正打算掩埋尸体以求毁尸灭迹时,云景找到了那里并于盛怒之下将他们就地处决以正军纪。   后来,他与另外三名手下亲自为那些无辜而死的村民下葬,却不料那时恰有十来个因吃了败仗与大军失散的北仑兵打扮成普通百姓去那里附近劫掠粮食,所以在发现他们的行踪后跟踪他们四人到了那里并趁他们专心埋葬百姓尸体时偷袭了他们。   于伯讲到此处时稍稍歇了一口气,似乎只这一段便让他用尽了毕生力气。   苏蔷听得惊心动魄,却也知晓云宣父亲的死因定然并非是向东灼所奏的那般,否则他最多只担一个治军不严的罪名,云宣便不至于隐姓埋名流落街头了。   接过她递来的热茶,于伯木讷地喝了个干净,又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后来,轻衣司奉皇上之命去调查此事,他自然倾尽了全力。但据查,那个偏远山村名叫大尔村,应该所有人都死了,无论是刚刚出生的婴儿,还是缠绵病榻的老人,妇孺老幼皆无一幸免,不仅向东灼,连轻衣司也并能未找到一个能目睹所有经过的目击证人。而且他找到的几乎所有证据都在证明向东灼的奏报并无虚言。   其一,那个村子中的确有几名女子被玷污了身子,且曾经奋力反抗过;   其二,擅自离营的陈阳三人皆是好色之徒,离营前曾偷偷饮了些酒,并与他人提起说要一路寂寞,定要想法子去找些乐子;   其三,南罗郡有路人亲眼看到那一夜有三人向路人打听四周是否有比较偏远的村落,也有人目睹他们骑着高大的军马往大尔村的方向而去;   其四,那些村民身上的伤口的确出自向家军的□□佩刀;   最后,最重要的是,那两个俘虏证明他们是在发现云景行踪后才随着他们到了大尔村,虽然中途跟丢了大约一刻钟,但重新找到他们时却是亲眼见到云景在那里为那些村民下葬。   因种种证据都在佐证向东灼的调查并无疏漏,虽然他仍觉得事有蹊跷,但轻衣司却也只能如实向皇上呈秉,所以在向家军归京后的三个月后,一切皆尘埃落定,南罗案最终以向东灼的奏报而盖棺定论。朝中除了感慨本该前途似锦的云景时运不济外也再无其他。   可他与云枕山皆不相信云景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那时他们皆知云景虽只是向家军众多副将之一,也算是由向东灼慧眼识珠一手提拔的,但他年纪轻轻便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而且已因性情耿直而屡次与处世圆滑的向东灼屡起冲突,那时与他已是面和心不合了。   所以他们虽并不明说,但却于私下怀疑南罗案不过是向东灼借刀杀人的一个手段而已。   只可惜,他们唯有猜测,毫无实证。   言及此,于伯转眼问她道:“听阿宣说你想来心细,老朽说了这么多,你可曾觉得南罗案中有何疑点吗?”   虽然几乎并未从他口中听到有关云宣与他母亲在他父亲死后的消息,但她却清清楚楚地能感受到他当时的痛苦与悲伤,此时听到于伯突然问她这种问题,不由一时之间有些晃神,无法瞬间转变思绪。   于伯并未催促她,只是耐心等着。   又过了片刻,她才在细思之后小心开口:“方才于伯说,有人亲眼看见那三人去了大尔村,那可曾有人看到云伯伯带人去寻他们吗?”   那三人既是去大尔村为非作歹的,应该会一路小心地尽力隐藏行迹,可却还是被人目睹到了行踪。既然如此,那光明正大地去寻找他们的云景被人看见也是在理所当然的。   倘若没有,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云景知道自己要前往何处,可既然陈阳三人尚不知他们的目的地,他又如何能知?除非他提前得到了消息,不用去四下查找便知道他们就在大尔村。   于伯看着她,眸子里放出奇异的光彩,半晌后才赞叹道:“当年老朽日夜参悟才于突然之间想起的细节,你这个小丫头竟轻而易举地便一语点破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晚辈不过先入为主,提前知道云伯伯是中了别人的圈套,是以自然更容易看到其中疑点罢了。而于伯身在局中,有些事自然没有晚辈瞧得清楚。再说关心则乱,当时于伯为了替云伯伯报仇,调查的重点应是在那些突然在一个偏远山村出现的敌军是否与向东灼有关吧。”虽早就猜到答案,但苏蔷还是紧张地问道,“这么说来,除了那些敌军之外,并没有人在路上见到过云伯伯他们吗?” 第124章 萍水相逢(八)真相   “是啊, 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二弟已经故去大半年了,而我也早已离开了轻衣司,一身了无牵挂, 只想替二弟将涵儿养大成人,所以为了查明真相干脆又去了一趟南罗郡,果然再次证实除了那些敌军外, 无人见到二弟去往大尔村的事实。也就在那一次, 我还发现那些敌军第一次发现并尾随他的地方并非是去往大尔村的必经之路,若二弟当真去过那里, 便说明他为了找那三人又绕了远路,更不可能无人见过他们了。”于伯喟然长叹一声, 道, “那时我才意识到, 不仅二弟中了一个天大的圈套, 其实连那些北仑的将士也曾被人牵着鼻子走。”   那时, 他人在北疆, 给三弟云枕山写了封信, 让他在暗中去查一下那两个已经被砍头的北仑国俘虏当时的供词, 收到的回信仍与他记得的供词别无二样, 都是他们只是听上头说有人发现了那个曾在战场上杀了他们无数弟兄的周国大将云景的行踪, 并未详述是如何发现的。   于是,他经一番乔装打扮之后,亲自去一趟人生地不熟的北仑国, 几经周折后历时月余终于打听到云景之所以被发现行踪,是因为有个北仑兵在路上到了另外三人叫他云将军。   可他十分清楚云景的为人与习惯,只要他着便装出门便不会让人直唤他将军,而是与他的属下称兄道弟。   苏蔷终于明白了。   原来那些敌军看到的云景并非是真正的云景,而是有人假扮的。   当时已是腊月寒冬,北疆又向来寒冷,天寒地冻时人们出门自然将各自都裹得严严实实,若非称呼可以暴露身份,只怕是无法只凭借相貌认人的。   所以,若有人假扮成云景只怕再也简单不过。而且那些假扮云景的人将敌军引到了大尔村,助他们围杀了真正的云景与另外三人。   “倘若云伯伯是中了计,那之前的三人应该也是被设局者引诱至大尔村的吧。这件事从他们的无故离营开始便是个圈套,目的是为了借北仑的刀除去云伯伯与他的得力手下。”但她仍有些不明白,紧蹙眉道,“可是,于伯说那些乔装为周国百姓来南罗郡抢掠粮食的北仑敌军不过十数人,而云伯伯骁勇善战,包括陈阳在内的六名属下应该也不会差,若是他们都活着,等当真与那十数人正面交锋时,胜算应该极大,如此一来,设局人的一番算计不仅不能得逞,而且还会又送给云伯伯一件军功,除非他早就知道陈阳他们不仅会去大尔村,而且云伯伯还会在盛怒之下杀了他们,以至敌军偷袭时他的身边只有三人而已,并不足以抵御敌军。或者……若那些敌军不能得手,那设局人打算亲自动手吗?”   眸底掠过一丝锋锐,于伯缓缓地摇了摇头,否认道:“不,他是个千年的老狐狸,既要将自己撇得干净,便不可能会亲自动手去动二弟。”   既要让云景他们的确死于敌军之手,最重要的便是保证他们寡不敌众,能怎么做呢?   “那……”苏蔷沉吟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然问道,“难道那三人在云伯伯赶到之前就已经死了?”   于伯不语,算是默认。   虽然解决了一个疑问,但却有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苏蔷问道:“可若是他们在云伯伯到达大尔村时便已经死了,那云伯伯发现后一定会心生警惕吧?而且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除去云伯伯,为何还要做出屠村那么残忍的事情?难道只是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更合理吗?”   “这件事我也一直都想不明白,正如你所言,若他们只是为了设个陷阱让二弟死于非命,大可不必如此麻烦。那些北仑的将士对二弟向来恨之入骨,只要设局人将他的行踪透露给敌军,他又只带了几个人,若他们精心谋划,他定然是躲不开的。”于伯长叹一声,道,“直到我在北仑时又收到三弟写来的一封信,说是二弟寄给二弟妹的一封信中似藏着什么端倪。”   云宣的母亲向来心细,有一日她在重读云景在死前写给她的信以解相思之苦时,发现他的于最后的那封信中曾提到一件事。   云景在信中感慨说全军虽大胜而归,但却军心浮躁,有人夜半离营藐视军规却因当权者的亲疏有别而逃脱责罚,实在有违公道。但他此言并非在向她抱怨什么,而是借以嘱咐她定要好生教导他们的儿子,切不可让他养成倚仗家中权势而胡作非为的性子。   那封信是他在腊月初七命人寄出的,也就是在他死前的那一日,而陈阳他们却是在腊月初七那一夜才擅离军营。   也就是说,在陈阳他们之前,已经有人趁着夜半离开过军营了,而且那人八成还与向东灼沾亲带故。   越听下去苏蔷心中便是越寒,她已经可以猜到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什么了。   “后来,我又查到,腊月初六的那夜,当值的校尉正是陈阳,而他那夜还因有要事而与二弟一同去面见了向东灼,但那件事似乎最后不了了之了,因为无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何事。”于伯神色肃然,眸中冷光乍现,“但多亏二弟在给弟妹的信中随意提了一句,否则只怕时至今日那些被人费尽心机掩埋的真相都还与他们长眠于地下。”   所以,十七年前,向家军的确有几人在擅离军营后去了大尔村,但却并不是陈阳他们。   那些人□□了大尔村的几名女子,并因害怕事情暴露而丧心病狂地屠杀了全村。然后,他们又逃了回去,却发现他们离营的事情已经被人察觉,而且还是被与他们平日里关系紧张的陈阳与云景知道了。他们做了亏心事,心中生怯,知道大尔村的事情一旦被人知晓他们不仅会前途尽毁,而且连性命都难保了。   于是,他们策划了一场惊天的阴谋,不仅将所有的事都嫁祸给了陈阳他们,而且还能顺便除去自己的心头大患云宣。   首先,他们设计让平日里好酒好色又口无遮拦的陈阳在醉酒后当众说出要出营寻乐这样的话,让他的擅自离营看起来理所当然。而实际上,陈阳他们的离营很有可能是受到什么人的秘密命令,并非擅作主张。   为了让他们看起来的确是在一路打听后看似随意地挑选了大尔村犯案的,设局人还特意让人假扮陈阳三人问路,而且回答他们问题的路人也很有可能也是他们假扮的,目的是让南罗郡真正的百姓从他们的对话中误以为他们几人的确是去大尔村的。   可实际上,那时真正的陈阳他们应该在得到密令后直接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大尔村,中途也未曾停留过,可他们并不知道在那里等待他们的不是什么秘密任务,而是一场被人精心谋划的栽赃嫁祸与死于非命。   陈阳三人应该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会死于自家人手中,而且他们身上只有向家军的特制刀才能造成的致命伤后来成为了他们死于云景之手的铁证。   然后,设局人又命云景带人秘密前往大尔村,应该是直接告诉他陈阳他们去了大尔村为非作歹,让他立刻前往并阻止他们。   但在云景赶到时,陈阳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害并被藏尸于大尔村的某一处,所以他不仅在大尔村没有找到他们,反而发现整个村子的百姓都被已被害,而且凶器还是向家军特有的佩刀。再加上北疆苦寒,被害人在死后的一两个时辰后便很推测出死亡的确切时间,所以他在盛怒之下便以为屠村的人就是陈阳他们。为了无辜枉死的百姓安息,他便在离开前先行为他们下葬。   而在云景离营的同时,设局人已经故技重施,安排了四个人假扮成云景他们将敌军引到了大尔村。   那时云景与随他出来的三名手下定然因眼前所见的大尔村惨状而心绪大乱,所以并未意识到他们从踏出军营开始便已经成了任人鱼肉的笼中鸟了。   后面的事情已经无需再说了,任谁都能想象得到他们死得有多惨烈。   可真正的惨烈是,他们身为征战沙场为国杀敌的将士,没有死在战场上为国捐躯,而是在即将得胜归来就要与因思念他们而望穿秋水的家人团聚时,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同胞的阴谋算计中。   很难想象,这样设计精密的栽赃嫁祸与借刀杀人是在一天一夜之间便被谋划并实施的。   这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没有人知道云景在临死前是否意识到自己已被算计,也不知那设局人在下手时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整个向家军中,有能力布下这个几乎毫无破绽的阴谋的人除了向东灼还能有谁。   苏蔷之前便听说过,当今丞相的弟弟向东英一直随着他的兄长南征北战,在做兵部尚书前也是个英勇无敌的将士。   所以,云景在信中提到的那个夜半离营藐视军规却仍因当权者徇私而逃脱罪责的人应该便是他吧。   那个如今高高在上的丞相,那个曾经为大周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向家军大元帅,为了替自己的弟弟掩下枉杀无辜不可饶恕的罪恶,为了保住自己无人可撼动的地位,在无限风光之后竟藏着这么肮脏又可怕的过往。   可被栽赃嫁祸的陈阳他们何其无辜,被送入虎口的云景他们何其无辜,苦苦等着他们回家却最终在得到大捷的消息后又收到他们丧报的家人又何其无辜。 第125章 萍水相逢(九)父子   午后的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在了院子里, 藤椅上已空无一人,回忆过那段往事后的于伯似是元气大伤,用过午膳后便去屋里睡觉了,但苏蔷瞧得清楚, 他虽进去了大半晌,却仍还坐在窗前。   她想,这世间如于伯和户部尚书云大人这般有情有义的人应不多见吧, 为了他们含冤而死的结义兄弟的后人, 一个乔装打扮流落街头亲传他武艺,一个不惜得罪朝中权贵将他收为义子。   但好在这段往事是从于伯口中得知的, 倘若说给她听的人是云宣,她此时都不知该如何劝慰他。   可她终是明白, 为何她与他有时虽并无言语, 却总能心意相通了, 因为他懂得她心中的苦。   只是她很清楚, 相对于她父亲的冤屈而言, 他父亲的大仇却更为难报, 因为他的父亲的确死于敌军之手, 而且也无人能证明那些敌军的确是向东灼着人引去的, 即便那几个假扮云将军与他的三名手下的人被捉拿归案, 他们也有很多借口可以推脱开去。   更何况, 南罗旧案中还牵扯着被栽赃嫁祸的陈阳三人,而且罪魁祸首还是当朝权倾朝野的丞相与兵部尚书。   他们是太子与睿王对抗逸王的中流砥柱,几乎不可撼动, 为了太子的前程此时也不可去撼动。   苏蔷轻叹了一声,原来他的心底竟藏着这么多的秘密与无奈。   “于伯呢?”   在她不知一个人呆坐了多久时,一个充满童稚的声音传来,她回过神来,转身去看,只见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男孩站在院子门口,脸上充满了警惕与戒备。   他肤色黝黑,身子很瘦,整个人都被那件布满补丁又宽大粗糙的衣裳罩着,让人瞧着更显弱不禁风。他的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然炯炯有神,可却似乎怕生一般目光躲闪,以至于让人一眼看去会觉得这个孩子似是太过胆怯了些,并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顽皮与大胆。   不知为何,苏蔷第一眼便觉得他颇有些可怜,便站起来去迎他,语气友好而和蔼:“于伯他睡了,你是哪家的……”   但她的话还未说完,那个孩子便转身就跑了,似乎将她视作什么会吃人的洪水猛兽般。   第一次被一个小孩子如此嫌弃,她十分郁闷,但这一次回神,倒是让她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没有做,那便是将这个院子给拾掇一番。   于伯一个人在这里住,虽然也不算杂乱不堪,但也说不上规矩整洁,这本来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她既然来了,作为晚辈,做些体力活替他打扫一下也是应该的。   临近暮晚时,于伯才悠悠地从屋里出来。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一扫之前的颓废与困顿,看见堂屋正厅与整个院子都是焕然一新时更是精神矍铄,连连夸她是个孝顺的徒媳妇儿。   她也绝口不提他们之前的谈话,只笑着应他的夸奖,然后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接过他刚刚配好的草药,起身去给刘颖送去。   刘颖家住在村南,从于伯家过去需一两刻钟,并不算近,而她坚持要将那人带回家照顾,于伯又坚持每日一配药,两人僵持不下时她只好挺立而出,揽下了送药的活计。   于伯家的东面有一条水很混浊的河,据说源于黄河,有一个很好听但却与它的真实状态不相符合的名字,叫绿水河。   于伯说,沿着绿水河一路向南,可以看到一处土坡,土坡之后有东西相邻的两户人家,靠西的那一户便是刘颖家。   但她刚拐过那高坡,便听见一个中年男子低声叫骂的声音,似乎怕被人听到,又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一般。   “你这个小兔崽子,老子让看好家,结果你跑得连个鬼影都没有!每次都是这样,只要老子一走你就不老实在家待着!说,你又去哪里撒野了?不说是不是,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那个声音粗犷而暴躁,正是从与刘颖家相邻不过十几尺的邻居家传出来的。   那里只有一个坐北朝南的土坯房,旁边搭建着一个茅草棚子做厨房,院子里到处堆满了木料,一看便知这一家人穷得一贫如洗。   从那里经过的时候,苏蔷不由循着声音多看了一眼,只见屋子关着门,但破败不堪的窗子却大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用左手将一个小男孩儿按在窗子边的桌子上,右手拿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棍毫无顾忌地往他的身上挥去。   那个小男孩脸朝下地趴在桌案上,身子随着那根木棍的落下而微微抽搐,但却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似乎被打的人并不是他,或是那木棍子是用毫无杀伤力的棉花做的一般。   只看一眼,苏蔷便认出他是午后曾在于伯家门口出现的那个生性怯懦的小男孩儿。   她曾在于伯醒来后跟他提起过此事,于伯说他是个苦命的孩子,娘亲在大半年前随情人跑了,认为从此沦为村子里笑柄的他阿爹在羞愤之下欲跳河自尽,后来虽然被人救了上来,但却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不能做太重的体力活,连自家的农活都干不了,只能靠着还算不错的木工手艺雕刻一些木制品拿去长德郡变卖为生,所以在自卑之下性情也极为狂躁。   但他的儿子却年少老成,总是想医治好他阿爹身上的旧疾,所以只要一有空闲便会跑到于伯家中向他请教医术,而且有时还会自作主张地去小北山采些他根本不知是什么的野草,然后兴致盎然地问他能不能治他阿爹的病。   虽然他早就告诉他他阿爹的旧疾只可缓解不能根治,但他却仍坚持不懈乐此不疲,只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   但是,他阿爹,那个被村民称为刘木匠的人并不认为他这么做是出于仁孝,曾因为他阿娘的离开而备受打击的自尊心让他偏激地以为他这么做不仅是在嫌弃自己,而且还又让他在邻里乡亲面前丢了脸面。   所以,他经常会因此而挨打,但下次仍我行我素。   她那时才知道,那个看似胆小的孩子其实有着一颗无所畏惧又倔强好强的内心。   可是,亲眼看到他被打得这么惨烈,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你个小兔崽子,和你娘一样,早就该死了!反正死活都不听老子的话,留着你也是丢人现眼,还不如死了干净!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个兔崽子!”   木棍无情地不停落在那孩子瘦弱的背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大嫂子,你说的是这里吗?是绕过这个坡就到了吗?啊,我知道了,多谢了!”   故意扯着清脆又洪亮的嗓子,重新又退回去的苏蔷又一次从高坡之后转了过来,但这一次,她果然没有再听到男子的叫骂声与棍棒落下的声音。   看来,他果然还是顾及着旁人的看法的。   一个因自家娘子的一段丑闻便抛弃还未长大成人的孩子去投河自尽的男人,应该是最在乎自己的面子的吧。   那孩子已经趁机从屋子里溜了出来,却不敢跑远,只是抱着双膝躲在了厨房的墙根下,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那个中年男子拎着棍子站在门口,似乎还未打算收手。他身子瘦削,似乎天生便有一种怨天尤人的怨怒缠绕在眉眼间,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种病态的虚弱,此时本就发红的脸色更是被气得通红,在余怒未消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后,又将目光投向屋外的那条土路上。   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的苏蔷又一次走到他的家门口,目光在瞥到那正瑟瑟发抖的孩子时心中仍是不由不一酸。   他还只是个孩子,怎会不害怕不怕疼呢。   佯作意外地发现了那个叫刘正的小男孩儿,她惊喜地停下了脚步,与他遥遥地打招呼:“小正儿,原来你家在这里啊,你在做什么呢,怎么见了我也不打声招呼,不是说好了还要请我去你家做客的吗?”   刘正听到了她的声音,面带诧异地抬眼朝她看去,默然含泪的双眼里尽是迷茫。   他阿爹也狐疑地将目光投向她,一脸的警惕与冷漠。   自然并未打算从那个孩子那里得到任何回应,她转了眸光,勉强地对那个看起来面目依然有些狰狞的中年男子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您便是刘五叔吧?我是于伯的远方亲戚,不久前刚刚在他家里见过你家刘正呢。他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见我在忙着帮于伯收拾屋子,便主动留下来帮忙,还请我去你家做客,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对她的满口胡言,迷惘的刘正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在目光小心翼翼地触及自己的父亲时还是听天由命般将头又重新埋进了膝盖里。   那个看似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火的中年男子斜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语气生硬地对她道:“姑娘过奖了,他该干的农活都不做,胆小又不爱说话,不给你添麻烦已经不错了。”   “我瞧着他倒是个勤快的孩子,想来还是您这个做父亲的对孩子要求太高了吧。”她只当没有看到他对自己的冷漠,眸光从一院子的木头上缓缓移过,继续热情地笑道,“我听他说您的木工手艺十分了得,雕刻出来的花草鸟兽都栩栩如生,还说长大后要成为像您这般有一技之长的人,偏巧我有位朋友最是喜欢木雕手艺,不如我先去将这些草药给刘颖妹妹送过去,然后得了空来您这里瞧一瞧?”   刘木匠不可思议地又看了依然不敢抬头看他的刘正一眼,神色又稍稍放松了些,有些迟疑又勉强地点了点头。 第126章 萍水相逢(十)流言   刘颖家离刘木匠家只有数十步的距离, 但她家的院子被一道一人高的土坯墙围着,院子里的三间瓦房也都盖得十分规整,看起来家境似乎比起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都要富裕许多,只是许是因着长久失修, 都略显破败。   刘知远也在,他抬着头往堂屋的屋顶看去,似乎正在发愁如何将上面漏水的地方修补好, 见了她后忙唤了正在东屋做饭的刘颖出来, 自己接了草药后轻车熟路地去了西屋。   刘颖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又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方才我便听到姐姐的声音了, 不过这村子里没有几个人愿意与那个成日里把自己的孩子往死里打的疯子说话,想当初他窝囊得厉害, 总是被他的那个彪悍的婆娘揍得一声都不敢吭, 那一身的病有大半都是那时落下的, 后来他婆娘跑了, 他倒是硬气起来, 一天到晚地拿孩子出气, 以后姐姐还是少与他们家往来的好。”   苏蔷只是笑笑, 并未接话, 只是问道:“不知那个人伤势如何, 于伯说我最好去瞧一瞧他, 也好为他明日配药做个参考。”   “午后便醒了,只是精神还不大好,也不说话, 着实让人担心。”刘颖引着她去了西屋,道,“不过我倒是觉得他的外伤的确好得很快,还多亏了于伯的妙手回春。”   虽然西屋看起来是用来放置杂物的,但那掌紧挨着里墙的床榻与他盖着的被褥还算规矩,可见刘颖的确为了他也费了一番心思。   夕阳已经开始落山了,屋里还未点灯,因着窗子不大,里面有些看不清了,但四下却弥漫着一股淡雅的梅花香味。   正如她所言,那人的确已经醒来了,但却躺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只是在听到她们的动静时淡然地瞥来了一眼,随即又将空虚而含糊的目光投向了半空。   不知为何,直到离开了刘颖家,她还记得他的那种目光,似乎不曾将一切放在眼中,又似乎在执着地留意着某一处。   刘知远是与她一同回去的,他应该是刘颖口中所说的在刘家村愿意与刘木匠说话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不仅陪着她去看了看他家的木雕,而且还亲切地与刘正说了几句话。   难得的是,一向见人生怯的刘正竟十分愿意与他沟通,虽然在屋子里的苏蔷并未听清楚他们在院子里低语了些什么,但他似乎很高兴,最后甚至还露出几分他这个年岁该有的天真笑容来。   她临走的时候,说自己若哪日得了空还会来瞧瞧,还说若是刘木匠有时间便请他收自己做徒弟。虽然刘木匠并未直接答应,但他的心情显然开怀了许多,连看刘正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笑意。   回到于伯家的时候,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在路上有所耽搁的于伯已经下了厨房,亲手做了两个菜,那是她自从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尝到于伯的手艺,立刻便对他又多了几分敬佩之情。   日复一日坚持用如此难以下咽的饭食来养活自己,真真是太不容易了。   接连几日,她都看到了云宣放在天空中的孔明灯,心中难免有些担忧,不知他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既平安无事又无法脱身接她回去。   但好在这里的日子也不算枯燥乏味,她一得空都会在去给刘颖家送药时顺便请教刘木匠的雕工,虽然最开始的初衷是让他不再毫无顾忌地动手打刘正,但几日下来后倒当真觉得那木工手艺着实不一般,渐渐也生了几分兴致。   而不擅于或者不习惯与旁人打交道的刘木匠见她兴趣昂然,也不意思推脱,也是倾力相授,虽然每到那时他依然少言寡语,但眼中却都还是会掩饰不住地放出几分光彩来,那是在得到旁人的肯定与尊重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而且当她在他家时他对刘正的态度也改善不少。   但刘正却仍然很怕她,除了不得已地照着他爹的吩咐去干点活外,只要她在,他便一直紧挨着厨房的外墙蹲着,一如他那次被他爹揍过之后一样,仿佛四周风浪太大,只有那里是他的避风港一般。   他似乎是个很孤僻的孩子,从不去主动接近除了于伯和刘知远以外的任何人,也没有与他年纪相仿可以结伴出游的玩伴。但奇怪的是,他竟让人瞧不出他有多孤独,因为他即便蹲在厨房的墙根儿,也经常低声喃喃,似乎在与什么人说话一般。   于伯说,许是因为他娘亲的缘故,他很害怕接近女子。   这是苏蔷第一次听说这世间还有将自家丈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子,也是第一次见到曾经因害怕自己的娘亲而对其他女子都避而远之的孩子。   可见女子若是凶悍起来,也是让人望而生畏的。   若是她往日里听到这样的传闻,大抵会觉得甚是有趣,但这次却是亲眼目睹,总觉得他们父子俩都极为可怜。   但好在连刘颖也说,这几日刘木匠似乎并不怎么再暴打刘正了。   而那个人的伤势也好了许多,她甚至记不得从哪一天开始,那人已经起身了,并且开始在院子里活动。只是他仍然不开口,而且总是站在阴凉地兀自出神,从不出现在阳光下,也似乎依旧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那之后,虽然刘颖仍对他细心照料,可刘知远很少出现在她家里了。   沿着绿水河时,苏蔷曾听那些在河边洗衣裳的女子低声议论,说是刘颖移情别恋,对那个她从小北山救下的男子动了心。   “刘颖本就是个水性杨花的,之前一直惦记着于伯家的那个远方亲戚,和那个何大勇也不清不楚的,后来又捡回来一个野男人,孤男寡女地在一起住了这么久,也就那个傻书生相信他们是清白的。”   “我见过那个男人,虽然一脸凶巴巴的,但长得的确比刘知远耐看,而且他身上还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可不就更勾魂儿嘛。”   “刘知远也是可怜,为了她得了个不孝的骂名,连赶考都误了好几次,还成日里帮着她照顾那个野男人,结果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所以说人啊还是不能太善良,若是他当初坚决反对那个野男人住进刘颖家,那如今也不会这么惨了。”   “我倒是觉得刘颖压根儿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你们不是也听说刘老三欠钱不还的事嘛,说不定她就是为了报复他们家才去祸害刘知远的。”   “诶,你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道理,如今她对那个野男人动了心,自然不愿再被刘知远坏了好事。”   “对吧,说到底还是那个傻书生最可怜,对她可是一心一意的,大半年前还为了给她家修屋顶从上面摔了下来,到如今都不敢爬屋顶,啧啧,他可是个在自己家从不动手干活的人啊。”   “你们瞧着吧,那个野男人刚来的时候浑身是伤,连于伯都不愿出手相救,一定不是个良善之辈,刘颖若当真跟了他,以后断然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   苏蔷在宫中听惯了他人的议论,没想到在这个看似与世隔绝的小村落也能听到相似的言论,心想果然有人的地方便免不了笑谈是非。   虽然她们所言听起来也不无道理,毕竟这世间如刘知远一般能容忍自己的心上人与另外一个男子独处一室的人应该并不存在,可她偶尔还是会在刘颖家看到他,而且他从表面上看来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只是说自己即将赶考离乡,所以近日都忙于在准备,不能经常来她这里帮忙。   在他们救下那人的八天后,因为于伯说从此之后他只需多加休息即可,不必再用药了,所以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刘颖家送药。   当时刘知远也在,正打算抬梯子爬上屋顶去修房子,毕竟这天眼看就要下雨了。   刘颖站在一旁,笑话他是一朝摔下来便从此怕梯子,见了她后也不顾他尴尬的神色,只是笑道:“那一晚月亮极好,知远爬到东屋屋顶去修房顶,却在惊叫一声后又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吓得我的心肝儿都快跳出来了……”   刘知远也不为自己辩解,红着脸问她是否还要去刘木匠家,并趁机转移话题说长德郡后天有集会,所以刘木匠今日一早便已经出发去长德郡卖木雕了,所以如今他家中只有刘正一人。   在过来时,她瞧见他们家虽然开着门却并不见人也听不到声音,还以为他们父子两人有事暂时出门了。苏蔷不由得有些失望,因为她不久前刚收到云宣以孔明灯传递来的消息,说是后天要来接她回去。   她已经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等他过来后两人应该会离开,所以便来不及与刘木匠道别了。   当然,于她而言,道别还算是其次,她最想做的事情是借着这几日与他的交情劝他以后莫要再对刘正棍棒相加,虽然也不一定有用,但总好比什么都不做,毕竟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觉得刘木匠也不算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只可惜,这件事只怕要成为她心中的一个遗憾了。   听到她是最后一次到她家时,刘颖倒无特别的反应,但刘知远显然十分高兴,也总算说明他还算一个正常的男人。   许是听出了她的告别之意,那个站在墙根旁一直默然无语且只顾自己沉思的男子突然将目光投向了她,神色依旧冷峻,但声音低沉而清晰:“你要走了?”   她惊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与自己说话,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神色未变,简短而利落地道:“去走走。”   然后也不待她是否愿意,他顾自抬脚向外面走去。   莫说她,即便是与他几乎朝夕相处的刘颖与刘知远在面面相觑后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但她还是很听话地跟在他后面来到了绿水河河边,因为她实在十分好奇这个几乎从未正眼看过她的男子有什么理由邀她出来走一走。   “你姓苏?”   “是。”   “你喜欢梅花?”   “是。”   两问两答后,在绿水河河边相对而立的两个人便陷入了沉默。   结果他只是问了她这两句话,便不再言语了。   已近暮晚,因着天气阴沉,此时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能看到他的眸子如海水般深邃不可测,苏蔷心里念着于伯,生怕他又等不及她回去而又亲自下厨,便在等了片刻后主动问道:“公子可是还有其他事情吗?”   除了飒爽秋风吹过河边树林的声响外,在安静得近乎诡异的气氛中,那人突然开口,语气波澜不惊:“谢谢你替我找回了香囊。”   似乎又隐隐闻到了从他身上随风散发而来的清新花香,她一愣,反应了片刻后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其实特地去小北山为他找香囊的人是刘颖,将香囊还给他的也是刘颖,但他此次却开口谢她,自然是因为他当时醒来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梅花香气,但当时他伤得那么重,竟还记得这些小事吗?   突然想起来当时自己从他身边经过时似乎看到他的眼睛睁开了一下,当时她以为是错觉,如今却觉得那时她可能并未看错。   她解释道:“我不过是顺……”   “我从不欠任何人人情,以后我自会报答你的。”他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虽然平静,但却毋庸置疑,“你先走吧。”   她又是一愣。   这人也太奇怪了些。   说会报答自己,却只问她是不是姓苏;明明是他提出要走走的,此时却又要将她赶走。   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若是与他计较这么多,反倒是自寻烦恼了。   她也不再多说,抬脚向于伯家而去。   此时秋意已浓,枯叶随风而落,被踩在脚下时发出窸窣的声响。   不知为何,她走出很远时,突然萌生了回头去看一眼的冲动。   因为她很疑惑,为何一个从不出门的人会突然有此举动,而且,从他方才的举动来看,他似乎只是将要与自己出来走走当做一个他可以出门的借口而已。   但即便回头去看,她也并未找到答案。   那人还站在原地,对着绿水河和对岸一望无垠的田地纹丝不动,只任由衣袂与发丝随风而扬。 第127章 萍水相逢(十一)凶案   翌日清晨, 虽然夜里的大风已经停了,但天气却仍是阴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大雨倾盆一般。   苏蔷与于伯都是被一阵喧嚣声给吵醒的,但因为附近没有人家, 她不得不去大街上才打听到发生了什么事。   刘颖死了。   据说将她杀死的人正是那个被她救到家里的男子,他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在她奋力反抗时徒手将她给生生掐死了。   全村几乎倾巢而出, 都去刘颖家捉拿那个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杀人凶手。   在不可思议中, 她本打算立刻回去将这件事先告诉于伯,但仔细一想后还是决定将前因后果打探清楚后再说。   她沿着绿水河去刘颖家的时候, 一路上都在想昨晚见那个人最后一面时的情景。   如今想来,他那时的一举一动与往日相比还是有些反常。   虽然她想不通那时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但却不太相信他杀害了刘颖。   毕竟即便右胳膊不能再动用武器, 可他仍还有武艺在身, 而且于伯说他是个杀手, 应对能力自然不在话下, 不太可能杀了人后还乖乖地等人去拿他。   但她只是走到了一半的路, 便看到数十个村民从南边而来, 其中为首的几个壮汉抬着被五花大绑的那人, 一路熙熙攘攘又群情激愤地吵吵着什么, 而几日前见过的何大勇也在其中。   以为他们是要将他送去官府, 苏蔷默默地让到了一旁。   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一直默然看天毫不挣扎的那人突然向她站着的方向侧过了头,以冷静而又深邃的眸光看着她, 唇角似乎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虽然与他的对视不过短短片刻,但不知是否是错觉,苏蔷竟觉得他的神色中含着几分志得意满的意思,竟让人不寒而栗。   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不待人群走远,她便加快了脚步向刘颖家而去。   与路上的喧闹有着天壤之别,高坡之后的土路两旁颇为安静,但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此处的今日与往昔有何不同,因为刘颖的尸体就躺在她的家门口,上面盖着一方白布,绕过高坡便看地一清二楚。   刘木匠家没有人,苏蔷过去的时候,刘颖身旁只有刘知远一人守着。   他双膝跪在地上,正抱着她的上半身低声痛哭,哭声压抑而悲怆,让闻者不由动容。   苏蔷心中亦是一阵难过。   这世间本没有轻贱的人命,无论哪个人离开,大约都有因此而痛不欲生的人 而她最是明白那种痛苦。   但她同时也觉得很奇怪,若是方才那些人是拿了凶手去报官,却为何要将尸体从凶案现场移出来?   见到她来,他强忍着心中悲痛,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怀中却仍抱着死去的刘颖不肯放开。   也就从他的头抬起开始,苏蔷看清了刘颖此时的状况。   她的脸色呈青紫色,双眼暴出,嘴唇发紫,脖子里有明显的勒痕,从表面来看的确是被人掐死的。   默然地站在不远处,见刘知远如此悲痛,即便已经抬起了头也无法与她说话,她也不好提出去命案现场看看,只能先等他的情绪稍稍稳定再说。   但还不待刘知远准备好开口,苏蔷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声响,险些被惊了一跳。   她转身看去,只见刘正不知何时已经在她的几步之外,手中拿着一张开了口的油纸,里面有几个包子露了出来,还有一个已经掉在了地上,旁边还散落着一些柴火。   他显然已经看到了刘颖的死状,应该是被吓坏了,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   认为这种情景实在不宜被他这么大的小孩子看到,苏蔷连忙走了过去,在弯腰替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个包子后牵过他的手,打算拉着他立刻离开。   平日一见到她就躲得远远的刘正此时虽不避她却也不随着她,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愕然。   突然,苏蔷发现自己握着的他的手突然颤抖得厉害。   她听到他的嘴里似乎在喃喃地重复着几个字,然后猛然惊叫一声,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跑,似乎身后有恶鬼在追着他索命一般。   苏蔷不妨他被吓成这个样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已走到她身旁的刘知远望着他跑远的方向沙哑着嗓子担忧地道:“小正儿胆子小,小生去看看他,但颖妹她……”   她明白他的意思,道:“公子放心,我会守着她的。”   双眼通红的刘知远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快步去追已经跑远的刘正了。   四周又安静下来,死寂沉沉,似乎感受不到分毫生机。   她低头看了一眼方才替刘正捡起来的包子,冰凉而又发硬,只好先将它又重新放在了那一堆散乱的干柴上。   许是刘知远心中牵挂着刘正,以至他走得太匆忙,所以并未替已经又躺回席子上的刘颖盖上白布,苏蔷走了过去,蹲下了身子,看着昨日还欢笑嫣然的她成了如此骇人模样,心中一叹,对她道:“你我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若有可能,我会尽力替你找到害你的真凶,让你死而瞑目的。”   言罢,她又仔细察看了一番刘颖的尸身,确认她是被掐死并死于半个时辰之内的。   虽然她对验尸并不在行,但好在刘颖的死因十分简单,不仅身上没有其他伤痕,而且也没有中毒的症状,所以她也几乎能肯定她的死因。但奇怪的是,她的脖子里竟有两道勒痕,一深一浅,虽有重叠的部分,但在仔细辨认后,也能看得出来那两道勒痕是分两次造成的。   难道她是被人掐了两次吗?那这两次是出于同一人所为,还是一个凶手对她行凶了两次?   苏蔷心中惊疑,希望能从她的指甲中找到一些线索,毕竟被人掐死的人在挣扎时很有可能会抓到凶手的双手或衣裳,如此在指甲中会残留着一些凶手的讯息。   但可惜的是,刘颖似乎并未有留指甲的习惯,而且几乎没有长度的修剪得极为平整,自然也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确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而且外衣已经被扒开了,内裙也被撕得乱七八糟,也许正是因此,她的邻里乡亲才断定她是因不愿屈从于那人而被害了性命。   见从她的身上再也得不到什么线索,苏蔷将她安置好,以白布蒙面后才进了院子。   她想,既然他们断定杀人凶手是那个刘颖救来的人,那命案的现场应该便在西屋了。   天色本就阴沉,又尚未大亮,西屋的门虽然大开着,但里面仍旧很暗,虽然如此,可她还是清楚地看到床榻上的被褥被丢在了地上,上面的铺盖也是被弄得七零八乱的。   所以,刘颖的尸体应该就是在这张床上被发现的吧。   在一番仔细搜寻后,她一无所获,但正要离开时,突然又觉得这屋子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可又回头看了半晌,却还是没有发现什么。   心中满是疑惑,她只好先行出来了,就在她准备继续去守着刘颖时,余光瞥见了刘颖一直独住的堂屋。   她犹豫了片刻后,脚下转了方向,朝堂屋走去。   但她只是一脚刚踏入堂屋,便猛然听一个讶然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她的身子顿了一瞬,眸子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缓缓收回了脚步,然后转过了身。   气喘吁吁脸色微红的刘知远就站在她的身后,一脸的警惕。   “没什么,我只是见刘颖妹妹衣不蔽体,想替她拿件衣裳遮一遮而已,如此也体面些。”见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话,她才又继续开口问道,“刘正他没事吧?”   “多谢苏姑娘替颖妹顾虑周全,”刘知远的神色已然松缓了下来,道,“刘正只是一时间被吓坏了,小生已经将他送到了我家,我爹娘会照顾他的。”   她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后问道:“没想到昨日与刘颖妹妹一别竟会是天人永隔,真是世事无常,不知是谁先发现她出了意外的?”   “是何兄。”他的悲伤又从眸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声音也哽咽了,“昨天刮了一夜的大风,眼看又要下雨,颖妹的屋顶一直都不曾修好,小生又实在无能为力,便请了何兄来帮忙,谁知我们还没走到院子门口,便听颖妹突然大喊了一声,我们便立刻冲了进来,哪知还是晚了一步,颖妹她已经……都怪小生太大意了,以为就如颖妹所言,那位仁兄的命是颖妹救下的,他自然也会对颖妹心存感恩之心,哪知他竟做下这等禽兽不如之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死人太悲伤了,咱们来个小剧场来冲冲喜吧。   长德郡   云宣:几日不见阿蔷,我甚是想念她,   怎么才能一寄相思呢?   张庆:咱们不是每天都放孔明灯吗,   将军可以把相思写在上面,   这样苏姑娘不就可以看到了?   云宣:好主意,但写点什么好呢?   张庆:我想你呀,正好仨灯,   一灯一个字。   云宣:会不会太直白了点?   张庆:将军的意思是?   ……   刘家村   苏蔷:咦,今日的孔明灯有点花呢。   于伯:什么花,丫头,那上面有字。   苏蔷:有字吗?这么远怎么看得见?   于伯:你年纪轻轻眼神儿就不行了,   老朽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三个字,一灯一个。   苏蔷:哪三个字? 第128章 萍水相逢(十二)祭天   依着刘知远所言, 他和何大勇是因在刘颖家不远处听到她的一声惊叫后才匆忙赶过去的,而那时她家的大门上着锁,在敲门许久却没有得到回应后,何大勇翻着墙头跳了进去, 这才发现刘颖衣衫不整地死在西屋的床榻上,而那人正站在院子里。 这是一桩看似再也简单不过的谋杀案了。 不仅有人证,而且连嫌疑人都不喊冤。 可是, 她心中清楚, 杀害刘颖的凶手并非是那个人。 原因有二,都与那人身上的梅花香囊有关。 其一, 西屋的梅花香很淡,甚至于无, 而堂屋却有。她记得那个香囊中的香料十分厉害, 当初只是拿了不过一会儿, 刘颖手中便留有余香了, 而她因一直揣在怀中, 身上的香气更是经久不散。 奇怪的是, 他一直都住着的西屋里香气并不很重, 与平日里她去那里探望他时相差太多, 这也是她当时去西屋时发现那间屋子与往日不同的地方, 只是那时她并未意识到异常之处是什么, 直到她快要踏进堂屋时。 虽然被刘知远的突然出现打乱了要进去看看的计划,但她在门口便闻见了里面弥漫的浓郁花香,这才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觉得西屋有些奇怪。 两间屋子里截然不同的气味已足以证明一件事。 那便是昨夜那个人并不是睡在西屋而是睡在堂屋的。 与往日相比, 这件事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不是讲不通的,毕竟刘颖待那人的确很好,而昨日风大,西屋又比堂屋破败,若她要那人留宿堂屋也并非不可能。 但奇怪的是,刘颖却是死在西屋的。 若那人是凶手,他与刘颖既一同住在堂屋,没有道理要对她动手时还刻意去西屋,也不太可能在杀人后将西屋伪装为命案现场,毕竟他是个不愿为自己辩解一个字的人。 难道是刘颖与他互换了房间吗? 他宿在堂屋,而刘颖宿在西屋,他在刘颖穿好衣服后去累西屋意图对她用强。 可在她的印象中,刘颖似乎并是那种为了他而宁愿自己吃苦的人。更何况,第二个原因更为重要。 刘颖身上并无梅花香。 若那人在刘颖死的那个清晨当真与她有过肢体上的接触,她的身上应该会多少残留几分梅香,这是最重要也最直接的疑点。 除非他在作案时刻意将香囊给摘了下来,但他连逃跑都不情愿,应该不会这么做。 将打探到的大部分消息与心中的疑虑告诉于伯后,他沉吟着问她道:“丫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她点了点头:“刘颖脖子里的那两道勒痕很奇怪,一深一浅一新一旧。” 于伯一颔首,似是能看穿她心思一般又问道:“还有呢?” 她迟疑着问道:“我觉得刘公子有些奇怪。” 虽然大度到可以容忍自己的心上人与她救下的男子住在同一个院子,但他当真大方到为了修补刘颖的屋顶而主动邀请对她心怀不轨的何大勇来帮忙吗? 再说,不过是修葺屋顶而已,若他做不到,大可找旁人帮忙,为何偏偏是与他的关系并不算好的何大勇? “那个何大勇老朽不曾见过,他是几个月前刚刚从外地投奔到这里的,与知远家是仅一墙之隔的邻居,若是他担心下雨,在匆忙之间找不到旁人,所以才顺路让他帮忙也是有可能的。”于伯道,“知远这个孩子的确自小便待人宽厚,读的又是那些迂腐的圣贤书,做下的糊涂事也不止这一桩了,难道你是在怀疑他与刘颖的死有关吗?” 听了于伯的解释,她心中的疑虑稍稍减弱了些:“还不至于此,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于伯说的也有道理,怕是我多想了。” 于伯轻叹了一声,有些惋惜道:“刘颖这孩子虽说有时的确心思多了些,但也不算什么毛病,往日里她对老朽也算是不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的确可惜,说起来你也要负点责任。” 苏蔷听得一愣:“我?为何?” “与她的死脱不了干系的人是谁?是那个在她家里养伤的杀手。” “那他为何会在出现在她家里?是因为她在小北山救了他。” “她又为何去小北山?是因为她要替老朽采药。” “她为何要替老朽采药?是因为她暗搓搓地喜欢那个时不时来看看我的臭小子。” “可那个臭小子喜欢的人是谁?还不是你嘛!” 于伯自问自答地说了半晌,终于将刘颖的死与她牵扯到了一起。 她无言以对,并非是因为他说的极有道理,而是因为她知道与一个胡搅蛮缠的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于伯想让我查清楚真正的凶手是谁。好让刘颖死而瞑目?” 于伯摇摇头,认为她悟性不行:“老朽可没这么说。” 她又尝试着问道:“要不然,是我自己主动提出的?”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若是哪个臭小子问起来你为何要多管闲事,可与老朽没有关系。” 她哭笑不得,却又想起一事:“可是,他们不是已经将那人送往官府了吗?我如何能插手?” 于伯摇头:“你可知他们为何要将刘颖的尸首搬到院子之外吗?” 她猜测着道:“可是这里的一种风俗习惯?” 于伯道:“没错,依着这里的风俗,那些死于非命的人会阴魂不散地留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若想让他转世轮回不再纠缠人世,首先要让他的肉身离开那个让他死不瞑目的地方,在将害了他性命的人祭天之后才能入土为安。” 苏蔷一愣:“祭天,如何祭?” 于伯缓缓道:“活活烧死。” 本以为那些村民是捆着那人去报官的她突然明白过来,惊然问道:“他们是要准备将他烧死?可这样不就是滥用私刑吗?” 于伯苦笑一声:“这里离长德郡路途遥远,所谓天高皇帝远,刘家村的百姓无论遇到何事都不会求助于官府,只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而官府除了收税之外也从不关心这里的百姓过得如何,他们怎会想到这样做是滥用私刑?” 苏蔷半晌无言。 若当真如此,那真相只怕会很容易被长眠于地下。 她思量着问道:“于伯可知他们会什么时候动手?” 他早已准备好了答案:“照着族中的风俗,应该是今夜子时。” 她蓦地站了起来:“这么快吗?那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苏蔷到了小北山的时候,大多村民都各自回家用午膳了,留下来的只有两个看守的,其中一个正是目击证人之一的何大勇,那时正滔滔不绝又绘声绘色地向身边人描述他发现刘颖尸首的过程。 “我原本是不愿与那个书呆子一同去小颖儿家的,毕竟他身上的那股酸腐味实在是让人恶心,但好在书呆子说他要给刘正送什么包子,要先走一步,我这才放了心,还特意挑了件新衣裳穿在了身上,心想若是小颖儿看到哥哥我如此风流倜傥又身强体健,说不定心里小鹿乱撞地就想扑上来呢对不对?毕竟她身边的那两个男人都太不中用了嘛。” “对,就是身上这件,俊吧?那可不,长德郡最好的绣庄做的,花了我一两银子呢。嘿嘿,不贵不贵,我可是在那里最大的酒楼做事的,这点小钱儿算个毛。嗯?哦,后来啊,后来我赶过去的时候,书呆子正在刘木匠家等刘正回家呢,他刚一过来,我便突然听小颖儿大叫了一声,哎呀那个叫得响的,都把我给吓哆嗦了,连酒楼里的客人都没那么大声过。书呆子还在稀里糊涂地发呆,我当时就觉得肯定出事了,赶紧跑了过去,结果大门竟是锁着的,砸门都没人来开,嘿,那个书呆子还打算去刘木匠家借把梯子,见我纵身一跃便翻上了墙头,吓得都傻眼了,哈哈……” “尸体?当然是我第一个发现的了!那个野男人就站在院子里,见了我也不吭声,跟个傻子似的,啊呸,什么高冷,都被爷爷我逮到了还装什么高冷!后来我叫了几声小颖儿,结果没人应,刚要去堂屋,那人却对着我指了指西屋,我这才在西屋的床榻上看到了尸体,就赶紧开了院子的门让书生进来了。嘿,哪里是第一次,长德郡天天都死人,尸体什么我早就看腻了!” 故意放慢脚步的苏蔷见不久前还对刘颖死缠烂打的何大勇不仅毫无悲伤之意,而且还拿她的死作为向旁人吹嘘的谈资,又想起刘知远抱着她痛哭的样子,心里不由一叹。 真情假意,在人走茶凉时再也明显不过了。 她到了之后,如于伯吩咐的那般,并未直言自己过来的目的,而是红着双眼说自己想为刘颖写篇祭文以示哀悼,但依着老家的规矩,祭文中须有杀人凶手的忏悔之辞才能使死者瞑目,所以她这才特意过来与那凶手对峙。 一向流里流气的何大勇听了她的话,竟难得地没有调侃她,而是直接放她进去了。 他们身后是通往山顶的唯一一条崎岖又陡峭的小路,尽头便是小北山的最高峰。 那个曾经的杀手被捆在那里的一根嵌入地面的木桩上,四周已经堆满了木柴。 大风猎猎,迎面刮在那人的脸上,吹得他散落下来的头发向后乱舞,但却衬得微眯着眸子欣赏山景的他更加镇定自若,仿佛是在游山玩水时驻足休息一般悠然,哪里有将死之人的半点悲壮或可怜模样。 见到苏蔷,他的唇角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来,所以特意在此等候一般。 第129章 萍水相逢(十三)报答   “我不会回答你有关命案的任何问题, 因为唯有如此,欠你的恩情便算是还未还清。”   在她说话前,他便先行开口,但说出的话却让她不知所云。   为何回答自己的问题是在报答她的恩情?为何他要拒绝回答自己尚未出口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是来帮他的吗?   “难道你不想洗脱罪名吗?”她奇怪问道, “你应该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毫不迟疑地,他的声音清冷,淡然道:“不必。”   她是来试图替他洗清冤屈的, 凡是正常人都该会心生感激并充满期冀的吧, 但他的反应却如此奇怪,不仅不愿协助她, 而且还利落决然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不必?”她不由惊讶,“难道你承认刘颖的死与你有关?”   他果然信守承诺, 不再回答她的话。   她十分郁闷。   唯一一个可能在凶案发生时出现在现场的嫌疑人竟不愿她查明真相, 除了他的确并未蒙冤外还有什么解释?   可是……   她看着他挂在腰间的那个香囊, 闻着空气中飘散的梅花香气, 心中仍未改变一直以来的看法。   其中定有隐情。   她思量片刻, 问道:“你想死吗?这个问题与命案并无关系。”   他的眸子微微一动, 摇了摇头。   她又问道:“那你打算逃吗?”   他又摇了摇头。   他不想死, 不打算逃, 但却又不想洗脱身上的杀人罪名, 只由着他们将自己捆在这里准备祭天, 那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见在他身上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便准备离开, 但脚步刚迈出去时又想起一事来,问他道:“这两日可有人从刘颖家翻墙逃走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与命案无关,但其实却至关重要。   “没有。”十分难得地,他的眼中漫起一丝很明显的戏谑笑意,但却还是道,“我只是此时心情不错,但并不是傻。这个答案算是送你的,但从此时起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了。”   没有,那便说明那个杀人凶手在行凶后并非是从院子里跳墙逃跑的。   可院子的大门是从里面上了锁的,凶手又不曾跳墙离开,那他是怎么离开的呢?难道他一直都没有走,而是躲在院子里的某一处?   她一路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直到回到于伯家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分毫没有怀疑他的话。   纵然他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而且自己与他也毫无交情,但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相信他说出的所有的话。   于伯听了她的话后沉吟良久,最后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她道:“你之前可曾在发现香囊的那个山洞中看到过染血的钝器吗,比如石头?”   苏蔷仔细回忆了片刻,想起自己当时与刘颖一起去那人躺过的山洞时的情景,答道:“是有,不过他流了那么多血,有石头染上一些也实属正常吧,于伯说的钝器又是什么意思?”   “只怕没有这么简单。”于伯叹了一声,道,“这件事说起来还是老朽大意了。”   她不解:“什么大意了?”   “你应该记得老朽为他治伤时曾让他允诺不再滥杀无辜,”于伯意味深长地道,“但倘若他本是冤枉的,而有人却偏要将他当做杀人凶手并且想要杀了他呢?”   苏蔷一愣,很快便明白了于伯的意思。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他答应过于伯的,   但若是人要杀他呢?   他们要杀他,他自然便有理由出手了,这样并不算是违背承诺。   难道这便是他不愿逃走且束手就擒的原因吗?   “他是故意的,目的是为了因无辜蒙冤而出手伤人?”她恍悟,却仍有些迷茫,“可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与那些村民……”   她本来想说他与他们无冤无仇,却突然想起方才于伯提起的染血的石头,不由顿了一顿。   果然,于伯解释道:“老朽在替他治伤时,曾发现他的头部有几处被一种尖锐的钝器造成的伤口,虽不致命,却也足够让他受的,毕竟他当时本就已身受重伤,而且造成那些伤口的时间很明显要比暗器留下的伤口晚得多,应该是在他被救回刘家村不久前被人伤的。”   所以他大抵是在那个山洞中被人以石头打伤过头部,香囊也可能便是在那个时候掉落的。   也许是有人趁着他昏迷想偷偷摸走他身上的财物,但却在即将得逞时发现他竟然醒了,所以便在惊慌之下随意捡了块石头砸向了他的脑袋,而且这个人很可能便是刘家村的人。   “他大概是不知道那个对他趁火打劫的村民究竟是谁,所以干脆打算要将所有人灭口,”于伯感慨道,“不过那小子也算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既答应了老朽不会再滥杀无辜,便不会毫无道理地动手。可他又着实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又不愿对那件事忍气吞声,所以干脆任由他们将自己捉住并安上杀人凶手的罪名,打算在他们对自己动手前先下手为强,这样不算违背了承诺。毕竟若是他们不死,那他自己便活不成了。”   难怪最后一次见他时,她总觉得他的面容里似乎有一种志得意满的意思,而且即便自己主动提出替他洗清冤屈,他也并不感兴趣。   原来此时的状态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可虽然于伯的这番推论听起来的确合理,却又好像并不合情。   难道他为了报复伤他的一人,便要打算将所有人都牵连进去吗?   “丫头,你久居深宫,自然不知那些江湖人向来视人命为草芥,更何况他还曾是七煞的杀手,早已做到真正的杀人不眨眼了。”于伯推测道,“依老朽之见,他应该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而且还会守口如瓶。”   苏蔷微一蹙眉:“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还有人心甘情愿地背上杀人罪名的。”   “看来,这是逼着你这个小丫头大展拳脚啊。”虽然此事关系整个刘家村的生死存亡,但于伯的心情却并不因此而沉重起来,“老朽年岁大了,可打不过他,这里天高皇帝远,去找救兵来也不可能,所以能阻止他动手的,要么是查出那个想对他谋财害命的村民,要么是让村民们知道他们抓错了人。”   若找出那个曾对他趁火打劫的村民,那他的性命怕是不保了,而且刘家村少说也有一两百人口,要找出一个定然会隐瞒自己去过那里的人又谈何容易。   但是,除了凶手外,知道整个真相的人怕是只有那个人了,倘若连他都不愿说实话,要找出真凶又岂会轻而易举。   她默然片刻,有些迟疑。   于伯提醒她道,“老朽可是因为你才救下了他,所以阻止他大开杀戒也算是你的责任。”   若是于伯的推测是真的,那这桩案子便不仅关乎刘颖的死不瞑目与一人的清白无辜一人的罪有应得,而是牵涉着刘家村数百人的生生死死,无论那人是否将自己与于伯算计在内,她都做不到隔岸观火,但她于一时之间却的确无法接受这种事情会发生的可能性。   愿意信守承诺,却为了报一己私仇而不在乎滥杀无辜,这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吗?   她想起那人看似未将一切放在眼中的眸子,突然记起了他说过的那句话。   “我从不欠任何人人情,以后我自会报答你的。”   她当时便觉得困惑,毕竟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何来以后报答之说?可那时他看起来又不像是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而且,他还说,他不会回答她有关命案的任何问题,如此才不算报答她的恩情。   难道他说的报答,便是要在动手杀人时饶自己一条性命吗?   可那时刘颖还活得好好的,他又怎会预知自己会被冤枉为害她性命的杀人凶手呢?   越是深思,她便越觉得那人深不可测。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会做出屠杀全村这般惨无人道的事情吗?   “你只有五个时辰了,”于伯的神情中竟充满了几方期待,“老朽倒是要看看,那个臭小子看上的丫头究竟有多么聪明。”   “至少我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乱逞英雄的,”掩下心中的紧张,她捏着袖口道,“您老人家脚力怎么样?若是不好,那就别怪我一个人先走一步了。” 第130章 萍水相逢(十四)怀疑   苏蔷再去刘颖家的时候, 刘知远果然在那里,只是这次他是在刘正家。   当时刘正如往常般抱着双膝蹲在厨房的墙根下,刘知远似乎正在旁边与他低声说些什么,只是刘正好像并未将他的存在放在心上, 一直将头埋在膝盖里。   苏蔷迟疑了片刻,终是拐了个弯儿,直接去了刘正家。   听到她的脚步声, 刘正蓦地抬起了头, 眼睛里放着异样的光彩,双腿微动, 似乎打算站起身来,但在看清来人是她时又黯了神色, 在怯怯地看了一眼刘知远后再次将头埋了下去。   刘知远见她示意自己去一旁, 便抬手轻轻拍了拍刘正的肩膀后才站了起来, 似乎在安慰他什么, 但苏蔷看得清楚, 在他的手碰触到刘正的肩膀时, 一向与他极为亲近的刘正很明显地缩了缩身子。   听她道明了来意, 刘知远默了一默后疑惑问道:“姑娘想知道小生与何兄发现颖妹被害的详细过程吗?这个当然无妨, 只是凶手都已伏法, 苏姑娘还问这些为什么?”   “公子有所不知, ”她故作神秘道,“那人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刘知远脸色一变,惊然问道:“姑娘这是何意?颖妹出事的时候只有他在现场, 不是他又是谁?”   她解释道:“因为于伯在替他疗伤时发现他的两条胳膊都受伤严重,虽然看起来并无大碍,但其实根本用不上力气,如今估计连切个菜都难,更莫说杀人了。”   刘知远一愣:“此话当真?”   “这是自然。”她一本正经地问道,“不然,公子可见过他素日里帮刘颖姑娘做过什么粗活吗?”   思量片刻后,他默然地摇了摇头。   她底气十足地道:“这就是了,想来乡亲们捆他的时候,他也不曾反抗过吧?那不是因为他愿意认罪,而是他根本无力反抗。”   刘知远对她的话仍是半信半疑:“可是,他也不曾喊冤啊。”   她叹了一声,语气怜悯道:“那是因为他的脑袋也受了伤,有时已经不太正常了,否则怎么会与个木头人无异,成日里就知道躲在阴影里不说一句话?”   他又愣怔了半晌,却找不到一句话去反驳她,只好问道:“所以,苏姑娘是怀疑害死颖妹的另有其人?那会是谁?”   她尚未开口回答,他便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神色蓦地一变,不可思议地问道:“方才姑娘问小生那个问题,难道是在怀疑时小生害死了颖妹吗?”   “公子多虑了,我怎会怀疑你呢。”她慌忙解释,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怀疑第一个发现刘颖姑娘尸体的何大勇。”   刘知远又是一惊,摇头否认道:“怎会是何兄?断不可能,毕竟他是与小生一同过来的,而且还是小生亲自请他来的。”   “可他翻墙之后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为公子打开院门,不是吗?说不定他进去的时候刘姑娘还活着,是他趁着公子还未进来时想对她无礼,在遭到她的反抗后才动了手呢?”她坚持道,“关心则乱,公子当时心系刘姑娘,或许有些细节公子也未曾发觉,所以我才来向公子问清楚,毕竟若他是真正杀害刘姑娘的凶手,公子也不会容他逍遥法外吧。”   前面的话半真半假,但这段推测却的确是她心中所想。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凶手是如何在杀了刘颖后还能不翻墙逃跑的。   但这样却又不太切合实际,因为何大勇应该也知道她家的院子里住着一个至少看起来身强体健的男子,而大门外还等着一个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却为了刘颖很可能与他拼命的人,这种情形对外强中干的他来说太过冒险,一直以来只敢呈口舌之快的他应该不至于为了得到刘颖而激情杀人。   而且,这也无法解释她的颈部为何会有两道勒痕。   刘知远的眸子里又掠过一丝悲痛:“这是自然,不过若害了颖妹的人是他,那小生岂不是也是帮凶吗?毕竟他是小生请来帮忙的。”   昨夜大风,他担心刘颖家的屋顶又会被掀开,所以一大早便起来去找何大勇帮忙,顺便给刘正带了几个包子,毕竟刘木匠不在家,他的吃食便是个问题。   当时何大勇还未起起床,他便自己先行去了刘正家。但那时刘正虽然在家,可包子是凉的,而他家厨房又没有干柴了,于是他便让刘正去绿水河边捡些干柴来烧,而他自己如约地在他家等何大勇过来。   可何大勇刚到,他们便听到刘颖家传来了一声惊叫,而且他们十分肯定那便是刘颖的声音。   后来的事情便与何大勇在小北山所说的差不多了。   “何兄说那人一直都在院子里站着,我进去的时候也是如此,那他应该没有机会去杀颖妹吧?”他言罢,有些迟疑地道,“除非何兄在撒谎,他进去的时候那人根本不在院子里。”   若他不在院子里,何大勇应该会直接去刘颖素日里住着的堂屋找她,那时他应该会发现住在堂屋的人并不是刘颖,又怎会还有心思去西屋杀人。   但倘若何大勇没有说谎,那她之前有关他是凶手的推论便又不成立了。   若何大勇也不是凶手,那便还有一个人也有可能撒谎。   她将目光投向在他们说话期间一直动也不动的刘正,对他道:“方才公子说,刘正在刘姑娘出事前后在绿水河边,我想问一问他是否见过什么可疑的人,但他似乎十分怕我,不知公子能否帮帮忙?”   “这……”虽面露难色,但他在迟疑片刻后还是道,“好吧,小生去试一试。”   他走了过去,在蹲下身子后先轻轻地拍了拍刘正的肩膀,然后低声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刘正极不情愿地将头从膝盖中抬了起来,抿着唇怯生生地站了起来。   许是蹲的时间太长了,他站起来的时候腿因发麻而险些跌了一跤,刘知远伸手去扶他,但手刚碰到他的胳膊,他便猛然躲开,身子一歪后堪堪地摔在了地上,却仍是躲着他。   刘知远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也不敢再去扶他,只好站在一旁等着他自己爬起来。   苏蔷看在眼中,不由觉得奇怪。   她记得刘正平日里不畏惧的人除了于伯便是刘知远,可今日是怎么了?   “小正儿,你在河边可见过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吗?”   在离她十步之外的地方便停下的刘正垂首看地,双手捏着衣角,摇了摇头。   见她已经得到了答案,刘知远正要开口让他回去,却又听她突然柔声问道:“那你有听见刘颖姐姐的那一声惊叫吗?”   绿水河离这里并不远,若他就在附近捡干柴,听见她的惊叫声也不算奇怪。   正在捏衣角的手顿了顿,刘正迟疑了片刻,才又摇了摇头。   “他总是沿河往南去拾柴,应该是听不见的。”刘知远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担心地对她道,“小正儿胆子很小,苏姑娘最好还是不要再问他这样的问题了。”   “公子所言极是,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没有向前一步,却蹲下了身子,看着他问道,“小正儿,我听说你爹不在家时你一个人是不会在家的,那知远哥哥来给你送包子时,你为何会在家呢?”   虽然刘正的眸子试图在逃避她的目光,但苏蔷看得清楚,他的神色有些慌乱。   “他是饿了,所以才不得不回来的。”刘知远替他解释了一句,然后也问他道,“对不对?”   十分迟缓地,刘正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去拾柴时还抱着你知远哥哥给你带来的包子,”她也不再继续追问,看样子似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站起身来后对刘知远微然一笑,“公子待小正儿真真是好,连他的饮食都要记挂在心上。”   刘知远勉强谦和一笑:“都是邻里乡亲,这是小生应该做的,不知苏姑娘可有什么发现吗?”   “并没有。”她叹了一口气,沮丧道,“也许是于伯诊断有误吧,我思来想去,似乎也还是只有他才能有伤害刘姑娘的机会。”   刘知远对她的话略显意外,但语气似乎松缓了些:“无论如何,都要谢谢姑娘为了颖妹能死而瞑目而劳心劳力。”   “公子不必客气,我与刘姑娘虽不算熟识,但也是有缘,只是没想到她救人性命,却反被所救之人杀害,农夫与蛇东郭救狼也不过如此吧。”她喟然长叹了一声,问道,“对了,不知公子可知那人姓谁名谁,有何来历吗?”   “这些小生也不甚清楚,颖妹只说他自称无名无姓无家,”言及此,他的眸子难掩失落,“这世间没有家的应该大有人在,但怎会有人无名无姓?大抵是颖妹不愿让小生知道,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第131章 萍水相逢(十五)刘母   与要守着刘颖尸体的刘知远告别后, 她回到于伯家中带了些滋补的草药,经一路打听后摸索着找到了刘知远家。   “这是于伯为伯父准备的草药,对伯父的病大有裨益,但刘公子这两日又回不得家, 所以我便做主自己送来了。”她随意寻了个借口后,看似随口问道,“伯母, 我听说刘正也在这里, 怎么不见他?”   “刘正那孩子很是怕生,知远虽然将他留在了这里, 但他前脚刚走;刘正便也跑了出去。唉,我是撵不上他, 我家老头子最近身子也不好, 都病了好几日, 也是出不得门, 所以也只能由着他跑出去了。”接过药后道了谢, 面容愁苦的刘母虽不认得她, 但听说她是于伯的亲戚后语气已然尽力热情, “姑娘若是要找他, 可以去小北山瞧瞧, 那孩子以前喜欢在绿水河边一个人玩儿, 可自从他娘死后便经常去小北山了。”   那时她正在院子里拿着蒲扇对着架在火炉上的药罐扇风,虽然可以坐在矮凳上,但她似乎腰不太好, 所以总是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腰。   听说刘父因为刘颖当众指责他借钱不还害了她的父母而气得生了一场重病,这些草药自然是为他熬制的。   见刘母说完便有送客的打算,她便抬手掩着嘴干咳了一声,主动开口问道:“我突然喉口有些干涩,不知能否冒昧地向伯母讨杯茶水喝?”   刘母忙将手中的蒲扇放在矮凳上,道:“当然当然,姑娘稍等啊。”   看她转身进了屋子,苏蔷便拿起蒲扇坐在矮凳上给火炉扇风,也算是答谢她的一茶之恩。   当然,这也是她的一种手段。   刘母出来后见她主动揽下了自己的活,受宠若惊地想要讨回去,但见她态度坚持,只好作罢,又找了把矮凳坐在了一旁。   苏蔷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在刘母与她逐渐熟络后慢慢地将话端引到了刘知远身上。   子女似乎是最能勾起父母兴致的话题,尤其是一个能让自己一提及便心生骄傲的子女。   她钦慕地道:“刘公子才学好,心地也善良,伯母真是教子有方。”   “才学好,心地善良,这话倒是不假,咱们村子里没几个识字的,为了让他能有个好前程,我与我家老头子省吃俭用了大半辈子,就为了将他送到镇子里的学堂去读几年书。”刘母虽然因她的恭维生了几分欢喜,但又接着叹了一声,“只可惜,直到现在都没个功名,他甚至连乡试都不愿意去……”   虽然听说过刘知远不去乡试是因为舍不得刘颖,但她还是佯作一无所知地疑惑问道:“这是为何?”   刘母欲言又止,终是然忍不住地叹了口气,果然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小蹄……唉,算了,人都死了,不说了。”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她表示理解地道:“我之前还听说刘公子在准备赶考,但如今刘姑娘突然死于非命,刘公子又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怕一时之间难以恢复如常……”   “赶考?”虽然她只是顺口一提,但刘母却似乎十分意外,“赶什么考?我怎么没有听他提起过?”   苏蔷也是困惑,哪有儿子要去赶考而母亲却不知情的道理?   她沉吟片刻,决定将此事打听清楚:“之前刘公子不经常去刘姑娘家中,他说自己是在准备赶考的事,所以忙得脱不开身,难道伯母不知道吗?”   “原来是这样。”刘母似乎明白了,叹了一声道,“这个孩子,自从与那个刘颖迷昏了头后什么陋习都学会了,他哪是因为要赶考才不去她家,而是因为他怀疑她和那个野男人有私情,所以才怄气不去的!”   虽然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若是如此   ,那刘知远的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她当时的确未曾察觉他是在撒谎。   但许是早已积压在内心深处多年的怨气无处发泄,许是刘颖已经死了所以她再无顾忌,方才还不愿提起刘颖的刘母此时被打开了话匣子,向她抱怨道:“当初我家知远一心向学,从不精力浪费在男女之情上,真的是既有抱负又有孝心。可那个小妮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隔三差五地便来勾搭他,简直厚颜无耻水性杨花,以至于他最后不拿书也不应试,成日里只知道和她厮混在一起,全然忘了我与他爹将他养育成人有多么辛苦!唉,那个傻小子,哪里知道那小妮子根本是在戏耍他,目的不过是想报复当年我家没借钱给他爹娘治病而已!”   风月之中的男欢女爱大多是你情我愿的,哪有一个清白无辜另一个又万恶不赦的道理,将所有的偏见都强加在一人身上,自然是因为对一个爱之深却对另一个又恨之切罢了。   苏蔷虽心中对刘颖打抱不平,但也知一个母亲天性便是偏爱自己子女的,所以也不与她计较,只默然听着,直到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   “借钱?”她疑惑,“不是还钱吗?”   “若是当初我和老头子做出那种忘恩负义出尔反尔事,就叫我老婆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提起此事,刘母气得脸色通红,险些要跳将起来,“那个小妮子,纯属造谣!当初她父母病重,可那笔钱我们攒了许多年,是留着给知远去学堂交的束脩,若给了她,那我家知远的前途可就没了!”   所以刘颖故意当着众人的面那样说,的确是为了报复他们当初的见死不救吗?   他们并没有做出欠钱不还的事情,但却只是否认,并没有将实情说出来,怕是担心刘知远知道后会将她父母因病去世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毕竟他是个敏感而多情的人,若是知道心上人的父母亡故与自己的学业有关,恐怕不仅会自责,而且还可能会做出什么自断前途的事情来。   所以身为父母的他们甘愿背着那个不清不楚的骂名,因为他们太清楚自己儿子的为人。   当然,同样了解他的脾性的,还有刘颖。   只不过是一两句话,便不仅败坏了他们的名声,而且还能对他们一家人挑拨离间,可见她的确不是个心思简单的女子,甚至或许正如刘母所说,从一开始她便是为了报复他们家。   苏蔷突然想,倘若刘知远知道了刘颖一直在骗他呢?   他会怎么面对这件事?他会怎么看待她?他会在愤怒之下动了杀心吗?   本就阴沉的天色愈加暗了,一场不可避免的大雨恐怕就要来了。   “那个小妮子若是活着,我们家的冤屈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洗清,可如今她死了,老头子的心病只怕是治不好了……”刘母并未注意到她突然之间的沉默,继续絮叨道,“但她死了也好,死了我家知远就从此自由了。想他当初为了她做过那么多傻事,都还从屋顶摔下来过,若以后还一直被她缠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送了命呢……”   苏蔷的眸光恰好从她家的屋顶掠过,蓦地顿了一顿。   “伯母,刘公子从屋顶上摔下的那次,可伤得严重吗?”趁着刘母喘息的功夫,她关切地问道,“我听说他从此之后便不敢再登高爬远了,可是真的?”   “可不是嘛。”刘母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为了让他成才,我和他爹从未让他做过什么粗活,他为了那个小妮子竟去爬那么高,还是大晚上的,结果摔得几天都一瘸一拐的,而且那几日疼得连觉也睡不好,唉,真是造孽……”   苏蔷沉思片刻,又问她道:“伯母还记得那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吗?可是大概在半年前?”   刘母仔细想了想,点点头:“不错,大概就是在半年前,姑娘也听说过吗?唉,真是坏事传千里啊。”   “这也不算得什么坏事,只能说明刘公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罢了。”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可怕得足以使她坐立不安的念头,她强压着心头的万千情绪,目光灼灼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见刘公子待刘正也是极好的,刘正似乎除了于伯外也喜欢他一人,好似忘年交般,他们一直都是如此吗?”   “自然不是。他娘亲还在的时候,刘正那孩子还不至于见人就躲,也是有几个要好的小伙伴的。但自从他娘亲去世后,他便越来越孤僻,胆子也越来越小,应该是太想念他娘亲的缘故,毕竟他娘亲虽然平日里凶悍了些,但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会怎样,所以他思念自己的娘亲也是正常的,”刘母颇有些感慨地道,“不过说来也怪,他连他爹都怕,却独独不怕我家知远,想来也是知道他心地善良待人亲厚的。” 第132章 萍水相逢(十六)谎言   小北山, 呼啸了一夜的大风已经平息了它的怒火,若隐若现的是已然压抑了多日而此时眼见便要席卷而来的大雨,刘家庄的大多成年男子都聚在山脚下围着几堆篝火说话,再过几个时辰便是子时了, 到时这里便会在族长的主持下举行祭天仪式,将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以圣火送入地狱。   不远处,苏蔷默默地站在夜色深处的一棵大树之后, 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离她最近的那一堆篝火。   聚在那里的人最多, 也最热闹,何大勇正如众星捧月般被众人围在中间, 虽嗓子沙哑,却仍声音高昂地向兴致盎然的人们不知第几次地描述着自己发现刘颖尸体的过程。   一件凶杀案, 似乎让他这个外来人意外地获得了全村人的瞩目, 所以即便哑了嗓子, 他也乐此不疲, 十分享受这个人人都将他放在眼里的时刻。   即便是她, 也不得不留意到他。   因为她很想知道, 为什么刘知远要让他去替刘颖帮忙修葺屋顶, 为何他会自称亲耳听到了刘颖的那一声惨叫。   虽然这是最后的疑点, 但自从从刘知远家回来后, 她便一直不曾找到答案。   还在与刘母闲聊的时候, 她便确定刘知远是在撒谎了。   他说清晨时他一直在刘正家等何大勇,而刘正之前也在家,只是在他送了包子后发现家里没了干柴所以又去拾柴了。   可其实在何大勇到达前, 他曾离开过,而且他到刘木匠家里时刘正并不在家。   因着某些原因,自从娘亲去世后,除了饥饿难耐时回家找些东西吃外,刘正几乎不会一个人独守家中,即便他因此事已被刘木匠暴打多次,即便他无处可去时只能躲在小北山,也仍是倔强地我行我素。   而与他熟稔的刘知远对他的这个习惯再也熟悉不过。   今日清晨,他去刘颖家时身上带了几个包子,对何大勇说这是他要带给刘正的吃食,所以要先行一步,可那时他心中应该清楚,因着刘木匠出门,那时天色又早,所以刘正很可能并在家。   所以,当他到了刘正家并确认他家的确空无一人后,他先将包子放在了院子里,随后便离开了,而他那时要去的地方,自然是不远处的刘颖家,他要做的事情,自然也与刘颖的死有关。   他以为只要在他办完事情,并在何大勇赶来前重新回到刘正家,便不会有人证明他中途离开过,但他并没有发现,在他从刘颖家出来并返回刘正家后,他放在院子的那张包着几个包子的油纸已经不见了。   因为巧的是,在他离开的短短时间内,刘正却恰好回家了,而且在他到家的时候,虽然没有看到刘知远,却发现了他留下的包子。   包子太冷太硬,家中又没有干柴,刘正打算去拾柴,却不放心不知是谁放在家里的包子又会被拿走,所以干脆带着包子出门去捡柴。   在他走后,刘知远回来了,不多时,与他约好的何大勇也到了,随后他们发现了刘颖出事,并很快闹得众人围观。   刘正拾柴回来的时候,那些村民已经押着他们以为的杀人凶手去了小北山,而刘颖的尸体就放在她家门口,让正要回家的他看得一清二楚。   当他因惊愕而弄掉手中的一个包子与怀中的干柴时,刘知远应该已经发现他在自己离开的那段时间回了趟家,因为如果他是在听到热闹或是先捡了柴后才回来的话,手中都不该拿着他送去的包子。   所以,若是刘正说了实话,他那个所谓一直在刘正家等何大勇的谎言便不攻自破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虚不已,再也顾不得之前一直抱着不肯松开的刘颖,心急火燎地便去追赶跑掉的刘正了,因为他要确保刘正会替他圆谎。   他成功了,虽然心中不情愿,但刘正还是帮他撒了慌,承认刘知远过来时自己正好在家,而且是在见了他拿了包子后才离开的。   苏蔷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刘正时他对刘知远流露出的显而易见的害怕与疏离,心下不由幽幽一叹。   他是个那般脆弱的孩子,从此以后只怕更难轻信于人了。   但即便知道刘知远是如何让刘正为他说了假话的,可她还是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他便是杀害刘颖的凶手,因为何大勇的证词与刘知远的说法一样。   倘若她的推测无误,他与刘知远汇合的时候刘颖应该已经死了,他根本不可能听到刘颖的那一声所谓的惨叫,可他却说自己听到了。而他一向对刘颖心存邪念,与刘知远的关系也算水火不容,不可能与他同谋。   所以,那声惨叫究竟从何而来呢?   据刘母所说,刘知远从小到大便只与刘颖一个女子有过交往,当时那一声惨叫不太可能是另外一个女子发出来的,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站在这里有小半个时辰了,也听何大勇将他如何发现刘颖死去的过程来来去去地讲了数十遍,虽说他将自己吹嘘得越来越神勇,但大致的细节并没有什么偏差,瞧不出哪里在撒谎。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断地重复着几乎相同的一段话,也足见他是一个渴望得到关注的人。   “不回去吃饭,是要做个饿死鬼吗?”   猛然间,身后有个低低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惊了她一跳。   “于,于伯……”反应过来后,她抚着心口对着眼前掩在夜色下的黑影抱怨道,“你什么时候来的,走路怎么也没个声音?”   “老朽走路蹬蹬的,是你自己听不见而已。”于伯转过身,背着手往回走,“走,回家吃饭,都什么时候了,就算是英雄,也是要先填饱肚子再去逞能的。”   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催着回家吃饭的苏蔷心下一暖,抬脚跟了上去,只听于伯的脚步声在这夜色里果然稳健有力,即便不远处人声喧闹,落在她耳中也是清晰可闻。   突然间,她的双眼霎时一亮。   走在前面的于伯听到后面没了动静,刚要转身去看一眼,便听她的声音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于伯,我去去就回啊。”   她去的地方并不远,正是何大勇所在的那一堆篝火旁,而且待的时间也不长,似乎不过三四句话的功夫。   但她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说明她方才的那一趟已经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于伯问她道:“怎么,想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都想明白了。”   他也不意外,只是道:“那老朽给你留碗饭。”   她轻轻应了一声,在于伯走远前又想起什么事,忙唤住了他:“于伯,有什么办法可以改了刘家村祭天的规矩吗?”   于伯沉思了片刻,道:“这个世上,什么都讲究亲疏有别的,祭天亦是如此。”   既然于伯这么说,那便是有些把握了,她安了心,与他道了别,往刘颖家而去。   拐过高坡,便见刘颖家的门口挂着两只白灯笼,在夜色中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在无声中愈显凄凉。   刘知远仍跪在刘颖的尸体旁,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垂眸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原本要上前去与他说几句话的苏蔷在迟疑片刻后终究还是顿下了脚步,拐了弯儿向刘木匠家而去。   几乎不单独在家的刘正竟难得地没有出去,只是他依然靠着厨房的墙脚缩着,还是原来的地方,还是一贯的姿势。   这个年岁的孩子,本该是无忧无虑又活泼天真的,只有历经了那个年岁不该承担的痛苦,才会在突然之间转变了性情,就如当年失去父母的自己,就如此时没有母亲而父亲又不疼爱自己的他。   更何况,那个他原本最信任与依赖的人明明就在举目可见的地方,可如今却与他远得似是隔着天涯海角了。   不由生了恻隐之心,她怕自己惊扰到他,在几步之外停了下来,思索着自己如何开口会不让他害怕时,想起今日清晨他在看到刘颖尸体时于惊惧之下低声吐出的那几个重复的字。   “娘,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马上就要完结啦,重启深宫模式中…… 第133章 萍水相逢(十七)帮凶   “去带刘正见于伯吧, 告诉他其实若他不愿意,是可以不必撒谎的。”   直到听到苏蔷的声音,沉浸在悲痛中的刘知远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不远处了。   从白灯笼里透出来的火光随着一摇一晃而忽明忽暗,将她的眸光映得深邃而神秘。   虽然已经将刚才她的那句话听到了耳中, 他的眸子亦是一闪,但片刻后却仍一脸无辜地问道:“苏姑娘这是何意。小生何时教小正儿撒谎了?”   “你已经害了一个人,又何必再害另外一个。”她轻叹了一声, 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也不打算回答,“你应该最清楚, 他曾经有多么信任你,如今便有多怕你, 难道你就忍心他从此之后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吗?”   刘知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握着刘颖的手开始轻轻颤动, 再开口时, 语气里已然没了往时的儒雅淡然:“你,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刘正为何那般依赖你。”她定定地看着他, 徐缓道, “也知道你便是杀害刘颖的凶手。”   刘知远脸色登时煞白, 一惊之下, 他的手终于松开了刘颖, 想要立刻站起来,但许是因着跪的时间太久了,他的双腿一软, 刚刚离地的双腿反而又重重地跪了下去,上半身不由自主地趴在了刘颖的尸体上。   一抬眼,他恰好看到刘颖那张青紫色的脸就在眼前,似是在那时才于突然之间意识到她已经死了一般,他“啊”地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向后跌去。   见他对自己从早到晚已经守了一天的尸体如此害怕,哪里还有读书人的半点风骨,苏蔷轻叹了一声,道:“若是她当真能来找你索命,又怎会容你在这里守她一日。”   此时的刘知远已经连滚带爬地躲在了院门旁,双眼里尽是惊恐与不可思议。轻颤着声音虚弱地道:“你,你究竟是谁?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刘公子忘记了吗?那我提醒一下你从昨晚到今晨都发生了什么吧。”没想到他还在试图狡辩,苏蔷觉得他有些可悲,徐缓道,“昨晚,在我与那人出门后,你与刘颖起了争执,她要与你断绝来往,你以为她只是移情别恋,所以想挽回你们之间的感情,但最后却发现她其实从一开始便是在利用你,目的不过是想报复当年你爹娘没有将你的束脩借给她为她的父母医病而已。甚至在承认这些之后,她都还要去西屋为那人铺床,于是,你在愤怒之下便对她起了杀心,然后趁着她在忙时从背后将她按在了床上并掐住了她的脖子。不久之后,她便不能动弹了。你以为她已经死了,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很快,你便想到了如何嫁祸于人。所以,在那个人回来后,你随意寻了个借口让他住进了堂屋,心想只要他同意并一直不能发现刘颖的尸体,你便能在第二日清晨以帮刘颖修葺屋顶为由带人过来,然后人赃并获地将他当作杀人凶手绳之于法。”   “果然,那个向来沉默寡言的人不问缘由便听从了你的建议,但你按照原计划回到家后,有些不放心,担心刘颖并没有真的死了,所以决定在今天清晨去刘颖家后先确认一下,因为你知道刘颖家的院门从来都是刘颖锁的,那个人不关心也不会碰,是以你认为今日清晨你可以顺利进去,但问题在于,若是刘颖没有死而只是昏迷了呢?”   “若她没有死,你又该怎么办呢?你当然还要再杀她一次,因为你知道,一旦她醒来,定然会将你对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大肆宣扬开去,到时你与你的家人就会身败名裂,而你对她的恨意也没有减退分毫,所以她必须死。但若你再杀她一次,便没有那么容易脱身了,你必须要想到一个万全之策,除了时机之外,你还需要一个证人,他要能证明你与刘颖的死无关,于是,你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何大勇,而且必须是他。   因为他这个人有很多毛病,自吹自擂又好面子便是其一,而刘家村里的所有村民几乎都知道,他是在长德郡最大的酒楼里做小二哥的。   可一个耳力有问题的人,又怎么做得了必须时时眼观四方耳听八面的店小二呢?   这便是她在小北山下苦思良久才找到的答案。   当时,于伯过来找她回去吃晚饭,可她因为分神而并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在她看着于伯背影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与何大勇有关的事。   当初,她第一次与刘颖碰到他时,他就在前面的不远处,刘颖喊他,他却充耳不闻,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向前,后来在刘颖明里暗里地嘲讽他进了城后便瞧不起人时还一脸的无辜。   那时,刘颖的确冤枉了他,因为他的确是无辜的。   他的耳力有问题,所以根本听不到刘颖在背后喊他。   她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去证实过了,当时,在小北山下,她就站在不远处问了他一个问题,旁边的人都听到了,只有他无动于衷。   他是村里的外来人,所以并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的耳力不好,但有一个人却发现了,而这个人便是刘知远。   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不仅发现了何大勇的这个秘密,而且还十分确信他想要保住这个秘密。   于是,那个清晨,他放下了对何大勇的厌恶,请他去为刘颖修葺屋顶,并以为刘正送吃食为由先行了一步。   苏蔷继续道:“你选定了何大勇做你最无法让人质疑的证人,然后趁着他没到先去了一趟刘颖家。大门果然没锁,你顺顺利利地便进去了,然后发现刘颖果然没有死,于是你第二次又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彻底给杀死了,这便是她的脖子里为何会有两道勒痕的原因。”   而何大勇那时应该还在路上。   要正大光明地去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儿家中,他自然欢喜非常,精心地为自己挑选了一件新衣服穿上,然后兴高采烈地赶了过去。结果他还没进去,便见刘知远脸色一变,问他有没有听见刘颖的院子里传来了一声她的惊叫。   他自然是没有听见的,因为那时刘颖已经被刘知远杀死了,根本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可他却不能否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的小秘密,所以他习惯性地附和了他的话,并自告奋勇地先行翻墙进去了,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被人利用了。   “若说你第一次杀她是因一时冲动,可第二次却是早有蓄谋,所以,你当真有那么恨她吗?”她叹了口气,道,“虽然她对不起你,但你一旦对她动手,便从此是杀人凶手,何必要将自己给搭进去呢。”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一直沉默的刘知远面如死灰,终于不再反驳,他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地有些骇人,“我为了她违逆了父母放弃了学业,不计较她利用我报复我爹娘,可以对她与其他人的不清不楚视若无睹,可我因为她几次三番地沦为旁人的笑柄,到最后她却要与那个只不过相识了几日的男人远走高飞,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是我的,怎么可以离开我!”   苏蔷听着他哑在嗓子里的嘶吼,一时惊愕。   她一直以为,刘知远是在发现她移情别恋并利用他时才在恼羞成怒下动了杀心的,却不知原来他早就知道刘颖是在利用他,而他真正动怒的原因竟是她要离开他。   这样卑微的爱,可悲可叹。   虽然有些不忍心,但她还是问道:“难道你相信他会带她走吗?”   似乎她的离开是他的心魔,他的神色近乎疯癫:“难道不是吗?”   他太爱她了,所以才会以为这个世上所有的男子都会因她神魂颠倒,可是,这一次他错了,因为那个人并非何大勇。   “我想问公子几个问题,”她摇了摇头,问道,“第一,那人从未出过门,昨晚为何会主动出去?”   刘知远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问:“他不是说要与你有话说吗?”   “这只是个借口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留给你和刘姑娘一个独处的机会。”她否认,又问道,“第二个问题,为何今日清晨你第一次过来时院门并没有上锁,可第二次与何大勇再来时院门却上锁了?”   刘知远应该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显然并未深究:“许是我去时发出了什么动静,所以那人听到后醒了,出去看时发现院门没锁,顺手便上了锁而已。”   苏蔷提醒他道:“当时虽然天色还暗,但毕竟已是清晨,哪有连晚上都不关心门有没有上锁的人会在白日里特意给门上锁的?再说,若是他听到了什么动静,应该关心的是那动静是不是刘姑娘发出来的吧,可他为何不找一找她便将门给锁住了呢,难道他就不担心刘姑娘出了门吗?”   刘知远终于明白了什么,但眼神却又更加迷茫起来。   “第三,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何你会觉得自己在昨晚没有彻底杀死刘颖?”   他一愣,似乎并没有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片刻后,他的瞳孔便在瞬间睁大,惊骇中夹杂着不可思议。   “我,我在睡醒前做个噩梦,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颖妹她还没死,她只是昏迷了……我以为我只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难道,难道……”   果然如此,她心下一凛,道:“没错,其实你有一个帮凶,只不过你一直都不知道而已。” 第134章 萍水相逢(十八)大雨   刘木匠家, 不知刘知远说了些什么,刘正抬起头时,看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害怕。   他伸出来手,刘正在迟疑了片刻后, 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中。   牵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刘知远对站在不远处的苏蔷微一点头,朝外面走去。   他和刘正一高一低, 走得不疾不徐, 纵然是牵着手一起向前的两个人,但背影却看起来是仍是那般寂落。   走在土路上时, 在拐弯儿前,他们的脚步不约而同地顿了一顿。   刘知远看了一眼白灯笼下的那具尸体, 刘正看了一眼他刚刚蹲过的厨房墙根。   苏蔷知道, 那里分别藏着他们的执念。   在将刘正送到于伯家中后, 刘知远便起身去了族长家, 而刘正留下来与于伯谈心。   她坐在厨房用晚饭, 也许是因着太饿了, 竟也没有觉得于伯亲手做的这顿饭有多难吃。   于伯回来的时候, 她刚好吃完了, 等着他开口。   在好一番长吁短叹后, 于伯才道:“那孩子松口了, 承认他娘亲是被他爹给掐死的,尸体就埋在他家厨房的外墙根下。”   事情与她的推测并无大的出入,只是刘木匠动手杀妻的原因并不是他再也受不了她的暴戾, 而是因为那次她在打了他一顿后仍不解气,所以又拉了躲在外面的儿子来打,他这才在忍无可忍之下动手杀了她。   后来,刘木匠趁着夜色将他娘子的尸体埋在了绿水河边,然后,他去了一趟长德郡,回来后对外宣称说他的娘子在那里跟人跑了,刘家村都知道他娘子是个厉害的角色,也没人留意到她并没有随着他一同进城,自然也都信了。   但刘木匠应该不知道,在他离开时,他亲手埋下的尸体其实早就又回到了他家的院子里。   那几日恰好是月圆夜,趁着他不在家,刘正在半夜时将他娘亲的尸体给刨了出来,并想要运回家,可他没有想到,他当时的举动恰好被正在给刘颖修屋顶的刘知远看到了。   西屋的后墙正对着绿水河,意识到自己在白月光下看到了什么时,刘知远因惊愕与骇然而分了神,一下子从屋顶摔到了地上。   后来,包括刘颖与他父母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一摔害得他从此再也不敢爬屋顶,但他其实并不是在害怕爬得太高而又被摔痛,而是因为他看到的那一幕实在太恐怖。   凉凉月光下,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拖着一具尸体龃龉前行,那个场景使他从此对所有屋顶都心生了阴影,生怕自己一旦上去还会看到相似的画面。   可纵然惊恐万分,但他应该还是帮着刘正将他娘亲的尸体运回了家,并依着他的心愿将她埋在了厨房的墙根下。   对刘正来说,也许厨房中的娘亲才是真正的娘亲。   她忙里忙外,手中拿着长柄勺,做出了一顿又一顿散发着香气的饭菜。   那时的她不会乱发脾气,不会动手打人,那时的她是他记忆中最美的样子。   他思念他的娘亲,就算她死了,也希望能将她留在他在家中最喜欢的地方,可他也很害怕她,所以若是他爹不在家,就算她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将他拉过来打一顿了,他也不敢一个人独自在家。   那么小的孩子,就算他的娘亲对他也曾是无比粗暴过,但他还是记得她的好的吧,所以他才会在得空时、在受伤时、在迷惘无措时守在离她娘亲最近的地方。而且,他也无法忘记他娘亲是如何死去的,所以在见到刘颖尸体的那一刹那,他才会那般惊愕,才会一直低声唤着“娘”。   可他并不埋怨夺走他娘亲性命的阿爹,因为他也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所以虽然他阿爹在娘亲离世后脾性愈来愈暴躁,也开始动手打他,但他心心念念的却只有要治好他的病。   守着那样的秘密长大,他已经足够懂事乖顺了。   他的心里藏了太多的痛苦,原本还有知情的刘知远愿意与他分担一些,可今日,他又发现他也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里也有他自己。   若是刘知远不松口,他应该会继续替他将那个谎话扯下去,可一个背负了那么多秘密的孩子,究竟会成长为什么样子?   “当年老朽还未来到这里时,总想着既要隐世,那便要寻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民风淳朴人心纯良,可来了之后才发现,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与世隔绝的清净之地,有人的地方便有人心,有人心的地方便有算计,谁也躲不掉。”于伯叹了一声,道,“这里是没什么意思了,再过几日,等那个臭小子回来了,老朽要与他商议一下,干脆搬到小北山去住算了。”   苏蔷问他道:“于伯是一个人搬吗?要不要招个徒弟?”   于伯明白她的意思,斜了她一眼后道:“我看你是觉得老朽应该招一个厨子吧。”   她笑了笑:“徒弟兼厨子,也未尝不可。”   于伯站起身来:“有个这么勤奋好学的徒弟,老朽才不舍得让他下厨呢。”   他既是如此说,那便是同意收刘正为徒了,苏蔷笑着送他离开,准备洗漱睡觉。   她收拾好的时候,于伯与刘正已经入睡了,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雨,哗哗地落在地上,似乎在压抑许久后终于肆无忌惮一般。   她拎着裙角跑到了屋里,摸索着要去点油灯,却冷不防自己摸到了什么冰凉却又有些温度的东西。   似是……   她又摸了摸,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似是一只手。   就在她暗抽了一口凉气,好不容易才压下已涌至喉口的那一声惊叫时,屋里亮了。   那个方才被她摸到的手点了桌案上的油灯,它的主人就坐在旁边,安之若素。   “是你?!”待看清那人的模样,苏蔷不由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眼前人正是不久前还被捆在小北山山顶的男子,他的衣裳被雨水打湿了,应该是在雨来后到的。   她此时才发现他穿着一身极为素雅的衣裳,应该是刘知远的,浑身竟无端地多了几分儒雅的气质,只可惜他的神色与眸子都太冷,即便穿上读书人的衣裳,也分毫没有读书人的半点温和。   他的面容波澜不惊,声音也毫无起伏:“姑娘替我洗清了冤屈,我自然是来道谢的。”   话虽如此,但语气中却无分毫的感激之意。   她当然不指望他能感谢自己,毕竟是她打乱了他要复仇的计划。   她亦装傻充愣地道:“不必客气,我只是为了让死者瞑目而已。”   “所以我还是小瞧了你。”他的眸子中跳跃着油灯的幽光,深不可测,“不过,我向来恩怨分明,你既救了我的性命,这笔恩情我以后定会还上。”   “恩怨分明?”想起了因他的推波助澜才故去的刘颖,苏蔷忍不住问道,“可刘姑娘也算阁下的救命恩人,你为何要见死不救,甚至还在暗中帮刘知远害了她?难道只是为了报仇吗?”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他的眸光闪了一闪,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最讨厌贪婪又虚伪的女人。”   苏蔷不解:“你是说刘姑娘吗?”   “你以为她是因为心善才救了我的吗?”抬起了左手手指,让她看到了自己食指上戴着的那一只并不显眼的玉扳指,他的语气里隐了几分嫌恶之意,“她看上了这只玉扳指,但一直拔不下来,本来是打算用石头将我的手指头砸断的,但因为她下手太重,弄得我手指生疼,所以虽然我之前已经被人用石头砸晕了,却还是被痛醒了。于是,在看到她又拿起了那块刚被人用过的石头后,我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假装在半昏半醒中说若有人救了我,我便要将积攒了一生的金银珠宝都拱手相送,她这才住了手。”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也解释地十分详细。   虽然与他并无甚交情,但一如往常般,她信了他的话。   可即便如此,她也仍有些不忍:“可是,就算她救你的初衷并不纯粹,但她毕竟还是救了你……”   “她要救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的钱财,是她的荣华富贵。倘若当时我没有醒,那她轻则断了我的一根手指,重则会害了我的性命,到那时我又该如何找她算账呢?连那个用石头砸我的头的人都放弃了这只扳指,而她却费尽心思地想要拿到它,足见她是一个多么贪婪与狠毒的女人。”他截断了她的话,继续道,“更何况,是她自己的无情无义害了自己,若她对她的旧情人留有半点的情面,他也不至于一定要置她于此地。这样的女人死不足惜,早晚会活不长久,用她的命来为我做一点事,有何不可?”   他的话说得是那般理所当然,听起来似乎她的死是早已注定的一般,就像天上下的雨,他只是顺势借来用一用而已。   苏蔷心下叹了一叹,不愿再为死去的刘颖说些什么,也不想再与他争论此事,在沉默片刻后问他道:“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所有事情我都只会尝试一次,既然在这里报不了仇,那便算了。”他看了她一眼,道,“如今除了要报你的恩,我没有其他事要做。”   她愣了一愣:“我说了,我做的这些事都不是为了你,自然也用不着你报答。”   他云淡风轻地道:“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还从未见过赶着要报恩的人,她无奈:“随你,可现在我要睡觉了,请你出去。”   他瞄了一眼门外:“可现在雨越下越大了。”   她微一挑眉,反问道:“所以呢?”   他理所当然地道:“所以你应该留我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至少要等雨停了之后。”   “原来你也害怕淋雨吗?”她退到了门口,让出了路,毫不留情地道,“但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有冷风从门口掠了进来,油灯险些被吹灭,他抬手挡了挡在风里摇曳的虚弱的火苗,唇角似漫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站起身来,脚步稳健地从她身边经过,一步不停地朝磅礴大雨中走去。 第135章 美人倾城(一)重逢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清晨时恰好停了,虽然太阳也从乌云后探出了头,但还是给本就萧瑟的秋日又增添了几分寒意。   苏蔷起来做了早饭,然后叫醒了于伯和刘正起来。   她本来也不擅长厨艺的, 但因着有于伯和刘木匠垫底,他们两人倒是将她那顿十分普通的早饭吃出了几分珍馐美食的味道,颇为赏脸。   刘正见着她虽然还是有些畏缩, 但显然已经不似以往那般惊惧了。   外面依然很热闹, 听说是是族长突然发了疯,大多都跑去祠堂瞧热闹了。   无需再打探, 她也知道此事与村里的祭天仪式有关。   其实昨夜那人被放后,真正的杀人凶手刘知远却未被祭天, 全是于伯与族长共谋的结果。   刘家村的祭天已流传了百年之久, 目的虽说是为了惩恶, 但却也有不少人因此含冤而死, 而年近花甲之年的族长因年岁渐长而愈加信奉神佛, 虽然负责点燃将那些所谓罪人烧死的第一把圣火, 但早有撒手不管之意, 于伯经常为他调理身体, 自然早就知道他的心病。   昨晚趁着去为他诊脉的功夫, 于伯照着惯例提及他早年做游方郎中时见闻, 说一个村庄有以浸猪笼来惩戒村中罪人的风俗,但又有一次他们杀错了人,那个冤魂因死不瞑目而去找观音菩萨哭诉, 菩萨虽有意为他报仇,但奈何心善,毕竟整个村子的人那么多,所谓法不责众,于是便将所有的罪过都降在了那个亲手将他推入河中的族长身上了。   这个故事自然是于伯胡诌的,但关键在于族长却信了。   劝服众人太难,但动摇一人却并非什么难事。   无需于伯提点,他便下定了决心要改掉甚至废除村里的祭天仪式,更何况刘知远还是他的亲侄子。但至于如何做,刘知远和刘木匠又会以何种方式伏法,却又是刘家村的家事了。   用过午饭后不久,云宣如约而至。   他骑着飞鱼而来,马蹄声在很远处便清晰可闻。   苏蔷早早地便去了门口迎他,一双闪亮着欢喜的眸子望眼欲穿。   他亦然。   陌上人无双,恰是如意郎。   大片的农田之间,正午的艳阳之下,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他策马而来,迅捷如风,青衣翩飞,在经过她的面前时虽然不曾收缰下马,却突然朝她倾了上半身。   她正抬眼瞧着他,眼见他到了跟前却还不准备下马,正要开口去问,恰见他弯腰低头,在自己的额上轻轻吻了吻。   眉眼近在咫尺,发丝轻拂脸颊,额头疏忽一暖……   只是一瞬间,却似是已等了千年。   她看到了他含笑的眉眼,亦看到了他心上的相思。   秋意渐凉,有人暖心。   待她反应过来时,他已骑着飞鱼掉了头,只留给自己声音温柔的两个字:“等我。”   看着他又原路回去,速度却是更快了,转眼便骑远了,她愣了一怔,不知他为何又走了。   不一会儿,于伯从她背后走来,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有些恼道:“这孩子,胆子也忒小了些,不过是亲了一口,竟羞得逃跑了,当年他爹可不是这般德性。”   没想到方才的一幕竟被他看到了,苏蔷不觉有些脸红,却还不忘替他分辩道:“怎会,他定然是有事要办。”   果然,他再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已多日不见的张庆。   见了苏蔷却并不意外的他显然是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但还是边下马便向她抱怨道:“我说将军怎么扔下我一个人跑得没了踪影,原来是前面有心上人,怪不得这一路马不停蹄,险些将飞鱼都累成咸鱼了。”   飞鱼恰是时候地呜咽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怜惜。   云宣对她弯唇一笑,嘴里却对张庆道:“你不是总是抱怨说见不着师祖,如今见了,怎么连个礼数都忘了。”   于伯的眼睛里露出慈祥的笑意,瞄着风尘仆仆的张庆。   “师祖在哪里?我没瞧见他老人家呀。”自看了一眼苏蔷后目光便一直停留在于伯身上的张庆神情夸张地瞧了瞧四周,最后将于伯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恭恭敬敬地抱拳问道,“敢问这位看起来年轻力壮英俊不凡风流倜傥的兄台,可曾见到我师祖?”   于伯不动声色:“见了。”   张庆仍装模作样:“哪里?”   “说了也白说。”于伯正儿八经地道,“因为你瞎、”   张庆被他一语破功,哈哈大笑,扑着抱住了于伯,动作粗野得像个调皮的小孩子。   但苏蔷瞧得清楚,他的眼睛里分明闪着泪花。   待于伯嫌弃地将他推开后又将他推搡着进了院子后,她才略有惊讶地道:“原来张左卫还是你的师侄啊。”   云宣解释道:“师父在做轻衣卫时曾去乾州办过一件案子,顺带收了张伯父为徒,提点他进了轻衣司,而张伯父的儿子自然也便成了他的徒孙,只是他年少时虽然也经师父提点过武功,但自从师父他老人家离开轻衣司后便不曾见过他了。”   原来如此,虽然已经多年不见,但他们却仍是极为熟识一般,想来那时的关系已是极为亲密了。   待他将两匹马安置好后,撇下充斥着张庆一人欢声笑语的院子,两人默契地一同走上了空无一人的小路,此时村民们都应该在祠堂,小路上空无一人,倒也正适合谈心。   “许是元歆发现我的行踪,所以跟到了长德郡,但好在有自己人在附近办差,所以发现他后便及时通知了我。”牵过她的手,他柔声道,“张庆也得了消息,来了一趟,此次算是将他瞒骗了过去。”   当年云宣和于伯以乞儿的身份流落京城的市井之间时,他们看似卑微,故而无人留意,可如今她已是国之栋梁,而他的师父自然也会备受瞩目,所以一旦于伯的行踪被暴露,只怕乔装打扮也没什么用处,到时若被人认出他便是云景当年的结义大哥,只怕还会牵连到云宣也会被怀疑来历。   虽然于伯的落脚处算是一个秘密,但他却没有瞒着张庆,她问道:“如此说来,张左卫也知道你的身世了?”   “他知道的不多,但应该也清楚一些,只是我不说他也不问罢了。”他忆道,“当年我和我娘逃出生天的事张伯父也有帮忙,那时他还小。”   她曾听于伯提起过,当初自他父亲去世后,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与他娘亲便一直寄居在如今的户部尚书云枕山家中,虽然刚开始时一切风平浪静,但大半年后便有人打算对他们母子两人下手了。   所谓斩草除根,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更何况后来他们渐渐查到了云景他们死于敌军之手的真相,而向家不可能毫无察觉。   而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倘若向家有心要置他们于死地,他们母子只怕早晚都逃不过这一劫,更何况有这样的劲敌在朝,他在长大后也难有作为,于是,在他阿爹去世的一年多后,他们母子俩数月来第一次出了云家的大门,去苍莽山的清和寺为死去的云景祈福。   不出所料,得了消息的向东英很快便派人去苍莽山追杀他们。   那一夜,他和他的娘亲在一群来历不明的杀手的追杀下跳下了悬崖,后来那些人在崖底找到了两具摔得面目全非但衣装打扮与身形高低都与他们母子二人别无二致的尸体后才作罢。   当然,那两具尸体并不是他们母子俩,而是早就准备好的从别处的死牢中买回来的。   他们在往悬崖下跳时便被在下面等候的张庆父亲等人救下了,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假死而已。   后来,他随母亲去了一处偏僻的平原乡村避难,没过多久,他便以化名重回了晋安城,只是却改了年岁换了身份,以一个落难孤儿的背景在市井街头流浪,以便伺机而动。   而他阿爹的义兄桑榆为了传授他武艺,化名为于桑也做了乞儿。   “当年师父为了调查父亲的死因去了一趟北仑国,去的时候还是一头乌发,可归来时却全变成了白发,而他那时明明还不到不惑之年。”言及此处,云宣的眸子里尽是崇敬与感激,“他老人家为了洗清我父亲的冤屈而殚精竭虑,又为了我的前途而自断前程,这样的恩情只怕我这一世即便结草衔环也报答不了了。”   苏蔷一直认为于伯的年纪应该没有他看起来那般大,原来他的头发竟不是被蹉跎岁月而染白的。   她心下唏嘘,叹道:“只可惜那件案子只空有推测,却无实证,即便找到人证也是徒劳。”   “是啊。”他明白她的意思,亦道,“所有帮凶犯下的都是本该杀头的重罪,怎会有人敢轻易认罪。更何况如今向家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靠着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道没有人不懂。”   所以,若想以人为突破口,便先要砍掉他们倚仗的那一棵大树。   可要扳倒向家何其艰难,况且太子登基还要仰仗他们。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走至小北山,有微微清风刮来,苏蔷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一股淡淡的、却不容被忽略的梅花香。   难道那人就在附近吗   一惊之后,她旋即又否认了自己方才的猜测,因为她记得很清楚,昨夜那人去她房中时,她并未闻到他身上一直不散的梅花香,说明那时香囊便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她循着气味找了过去,果然在山脚下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看到了那个散着香气的香囊。   因被淋了雨,那香囊已被淋透了,只是香气却依然浓郁。   真是个怪人,之前为了找回丢失的这个香囊还拒绝过求医,可如今却随意将它丢在这里。   将事情简单地向云宣解释了一番后,他微微蹙了蹙眉,沉思了许久后低声喃喃道:“七煞门的杀手,雪花状的暗器,难道是……”   苏蔷见他欲言又止,似是识得那人一般,颇有些紧张,生怕自己在不小心间暴露了的^_^身份:“怎么了,难道他与朝堂有关?”   “应该不会,那个人很可能是崔羽明的同门师兄弟,只是个江湖中人,倒也无妨。”虽心中仍有隐忧,但他还是舒展了眉眼,安慰了她一番,然后道,“刘姑娘平日里对于伯也算照顾,无论如何我也该去送她一程,不如带我过去看看吧。” 第136章 美人倾城(二)回宫   与于伯和刘正分别后, 他们乔装打扮了一番后起身上路,一路上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终于在城门落锁前到了晋安城。   按照计划,他们先行回了云水巷的云宣家中, 孔姨和施伯早已得了消息,已经做好了饭菜等着他们。   粗粗地用了饭菜后,苏蔷随着孔姨去了她之间住过房间换衣打扮, 等着公主府的马车接她回去, 因为照着对外的说法,她不在睿王府的这些日子是在公主府帮忙。   至于帮什么, 公主不说,自然无人敢问。   在她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 孔姨来敲门, 说是公主府的马车到了。   已近宵禁时分, 大街上人迹罕见, 但那辆马车样式普通, 看起来并不显眼。   坐上车, 一路平顺, 不多时便到了公主府。   但洛长阙那一晚正忙, 无暇见她, 为她带路从偏门进去的小宫女是个话多的, 说是赵尚宫和吴公公过来了,公主正与她们议事。   穿梭在公主府偌大而又寂静的后花园中,反应了一会儿后, 苏蔷才想起她所说的吴公公应该是乾坤宫的掌事吴隐之,也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内侍。   当初,她在琉璃别宫时便听一些老人提起过他,因为他在大约十几年前还只是个在琉璃别宫负责打扫的小内侍,默默无闻毫无建树。可不知为何,他却在皇帝这些年来最后一次驾临别宫时攀上了那时的内侍省总管,不仅随着御驾离开了琉璃,而且后来在京都宫城混得风生水起十分风光,最后还成为了皇上贴身的掌事内侍。   他的这番成就在琉璃便是一段传奇,让闻者皆惊叹不已。   琉璃中有许多人都盼着能有如他那般机遇,只可惜自那次皇帝离开后,再也没有亲临过琉璃别宫,据说是因为当时的皇后得的那一场致命的重病是从那里开始的,所以为了避免睹景思人,皇帝从此不再亲临别宫,而她自然也没有见过传闻中的吴公公。   想起洛长阙与沈熙的婚事在即,苏蔷问道:“可是为了公主的大婚之事?”   那小宫女哼了一声,不满道:“这么晚还来打扰公主歇息,若是为了公主的婚事也便罢了,但他们不过只是为了许妃的一件舞衣。”   听到她提起“许妃”两个字,苏蔷脚下一顿,眸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在前面带路的小宫女没有察觉她的异常,也不知她与许诺之间的过往,只继续道:“那个许妃娘娘端地是会折腾人,她想要学舞,却要公主来为她选舞衣,说是与公主亲厚,但还不是借着公主的好脾性耀武扬威?而且不过一件舞衣罢了,大半夜的竟让吴公公与赵尚宫也亲自出宫过来,生怕旁人不知道此时她最受宠似的,可真是矫情。”   苏蔷默默听着她的埋怨,抬脚继续上前。   许诺之前一直盼着自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没想到她一朝得偿所愿后,竟能将这个凤凰做得如此风光。   一件舞衣便能让身为女官之首的赵尚宫与炙手可热的吴公公亲自出马,而且还将公主也牵扯了进来,足见她如今的确很受宠也很嚣张,只怕与柳贵妃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过得如此春风得意,不知是否还记得她如今的锦绣大道是由谁的血肉铺成的。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又握紧了腰间挂着的素色锦囊,眸子紧了一紧。   因着此事,她几乎彻夜难眠,好在睿王府的马车来得也早,天色还未亮时便到了。   马车的车顶上嵌着一颗不大的夜明珠,如白月光般将车内的两人照得清清楚楚。   肖玉卿淡然地看了她一眼,神情依然如昔般不冷不热,李大衡却在她掀开帘子时便站起来险些就扑了上去:“谢天谢地,阿蔷你终于回来了!”   只听“咚”地一声,她的手还未碰到苏蔷,便先捂到了自己头上。   苏蔷坐在了她的身边,哭笑不得地看她“哎哟哎哟”地揉着自己的头:“多日不见,大衡更胜之前猛如虎,看来在睿王府的这些天实在是憋坏了。”   “你还说呢,一声不响地走了这么多日子,让人好不担心,”李大衡停了手,笑着抱怨她道,“但后来听睿王提起说,你在公主府过得要比我们在睿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鬼日子逍遥快活多了……”   许是她的声音太大,外面驾着马车的程斌也听到了,干咳了一声。   李大衡明白他的意思,却仍咬牙切齿地故意抬高了声音:“连门都出不得,可不就是鬼日子,你咳什么咳……”   程斌似乎有些尴尬,又轻咳了一声。   不爱说话的肖玉卿突然意味深长地开口道:“你虽出不得门,但不是与程护卫整日飞檐走壁吗。明明尽兴得很,若这样也算是鬼日子,那什么才是好日子。”   “哪里有整日,他不是也会出门办事去吗?”提及此事,李大衡颇有些懊恼,“只可惜我打不过他,否则只要赢他一次,便可以回去探望师父她老人家了。以往我听那些师弟们暗地里说过,童子功若是练好了可是天下无敌攻不可破,最近可算是见识了。”   刚听出几分风月意味来的苏蔷与肖玉卿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突然有此夺感悟。   马车似乎也渐渐慢了下来,正在驾着马车的程斌安静非常。   苏蔷琢磨了一会儿,试探地问李大衡道:“你的意思是,程护卫他练的是童子功?”   “他一个小内侍,武功却能有此修为,练的不是童子功还能是什么?”李大衡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恍悟道,“哦,对了,你们不习武,不知童子功是什么又有多厉害,其实童子功除了顾名思义是童子习练的武功之外,还有一种是内侍……”   “咳咳咳,咳咳……”   马车倏然停下,车外赶车人的咳嗽声这次如秋风扫落叶般迅猛而真实。   意外突然而至,车内霎时一片寂静。   只不过是眨眼之间,方才还鲁莽得被车顶撞头的李大衡利落地掠出了马车,落地之后警惕地拔剑四顾:“谁?”   脸色不甚好看的程斌好不容易止了咳,直视她的目光似有幽怨:“没人。”   “没人你停什么车?”一愣之后,李大衡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重新跳上了车,“得了风寒就不能不出门吗?无端地惊了马,给人添堵。”   程斌只默默听着,连咳嗽都打不出来了。   马车又徐徐向前,莫说苏蔷,连肖玉卿也忍不住掩唇而笑。   李大衡不明所以,以为她们是在笑话她的草木皆兵,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乐什么,我可是负责护你二人周全的,这晋安城的夜里看似太平无事,但实则也是危机重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死了,有鬼来了……”   她的话音未落,不知何处便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凄厉惨叫声,倏地划破了长街的寂静,转眼间便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马车附近。   这次马的确是受了惊,前蹄翻腾长嘶一声,陡然停步。   “嘿,说什么来什么,你们坐好了,我去看看!”   马车一个趔趄,苏蔷和肖玉卿好不容易坐稳的时候,李大衡已经如上次般迅速钻出了马车。   她迅速地掀起帘子探身向外看,只见夜色朦胧下,一个唇角流血的白衣女子正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地过来,不停地发出几声惨叫,嘴里似乎还在呜咽着什么,含糊的声音在安静而空旷的大街上更显凄然可怖。   马车停在东西向的一条大街上,那个女子应该是从前面那条南北向的巷子拐到这条大街上的,那个巷子口本有一个卖早点的摊子,也有三四个客人坐在那里安静地吃着稀粥,此时也留意到了那个女子,都吓得与摊主一起扔下手里的东西便惊叫着四下乱跑。   “回去,看好马车。”   一把将执剑向前的李大衡给拽了回去,程斌一刻也不耽搁地向那女子掠去。   但就在他离那女子百步之外时,一个年轻男子的背影也突然从那条小巷拐了出来,手中还提着一只灯笼。   他站在巷子口向外张望了一番,在看见那个脚步踉跄的白衣女子时似乎愣了一愣,随后立刻拔腿跟了过去,还喊着什么。   程斌赶到的时候,那个年轻男子已经先行一步赶上了那个女子。   只见她原本就摇摇晃晃的身子在他朝着他伸出手时顺势一倒,跌入了他的怀中,可她似乎并不情愿,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但奈何她那时已经虚弱至了极点,所有的努力似乎只是徒劳而已。   李大衡见程斌刚过去便将那女子拉到了一旁并将那男子一脚给踢倒在了地上,动作甚是利落干脆,不由叫了声好:“好一双好用大长腿!”   将那个女子扶着坐到了地上,又将长剑指着那个男子的喉口,程斌对着虚空吹了一个口哨。   一直静默地看着不远处的苏蔷知道,他是在呼唤巡城的禁卫军前来帮忙。   她又迟疑了一瞬间,弯腰出来,也顾不得脚踏,径自跳下了马车。   李大衡本想拉住她,但因着她自己也想近前去瞧一瞧热闹,便对还在车上的肖玉卿道:“我们去去就回。你莫要乱跑啊。”   一直都对外面发生的事并不感兴趣的肖玉卿也不搭理她,顾自眯着眼继续倚着马车休息。   到了他们身边,苏蔷才看清那个女子从嘴角流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大片白衣,此时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连双眼都睁不开了。   但她颤颤抬起的右手食指却一直指着那个跌坐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她的指甲很长,染成了红色,衬得她的手愈加白皙修长。   苏蔷蹲下了身,将耳朵伏了过去,才听到她以微弱的声音道:“是他,是他杀了我……”   她的眸子一紧,缓缓抬起头,朝那个此时正愣愣看着自己的年轻男子望去。   他穿着浅灰色的衣衫,随意梳起的发丝凌乱不堪,此时一脸的惶然与不可思议。   愣怔了许久后,那个被尖锐的剑刃直指喉口的男子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小蔷……” 第137章 美人倾城(三)疑凶   因这桩案子涉及大理寺的执笔少丞, 故而大理寺和府衙都无权干涉,而是直接由刑部处理。   那时虽然天色还未大亮,但因着四周一些禁卫军高举着火把,将四下照得还算通亮, 听到动静来瞧热闹的百姓也被赶了回去,倒还算安静。   禁卫军去通知刑部的时候,那个女子还活着, 可当刑部的人赶来时, 她看起来已经咽气了,而刑部的人似乎并未料到原本普通的一桩的伤人案会最终变成凶杀案, 所以连仵作都未带。   不过,负责这桩案子的人似乎却大有来头。   那是个年岁不小的老者, 头发与胡子花白, 慈眉善目的样子, 似乎有五十多岁, 虽然他一身便装, 自到了现场后也不摆什么架子, 但程斌见了他也肃然起敬:“穆先生,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程大人不必多礼, 昨日恰好是老夫在当值, 所以这桩案子自然是由老夫负责。”老先生对他和蔼一笑, 目光又扫过苏蔷与李大衡,对她们亦是和善地点了点头,“听说几位姑娘是要赶往宫城的, 只怕是要耽搁些功夫了。”   苏蔷之前听说过这位穆先生的大名,他名为穆铭,是刑部专司民间凶案的都官,据说曾破获很多大案要案,为人廉洁公道,在民间一直颇负盛名,而且他有一个怪癖,那便是不喜欢被称为大人,而喜欢旁人唤他先生。   当然,她原本只是对他止于听说而已,并无心关注,直到后来听于伯说他曾是向家军的军师,与向东灼兄弟一同卸甲归朝后才入了刑部,而且当年的南罗旧案很可能也与他有关。   但让她更有些意外的是,自己灵曾见过他一面。   那时为了调查沈熙在元福客栈杀妹的案子,她曾与吴篷去客栈对面的茶楼刺探消息,当时这位老先生也在。   他曾劝一个口无遮拦的男子最好莫论闲事,以免惹祸上身,但真正让她记住他的,是他在临走前说的那一段话。   “你呀,真相有时候可不是只靠着一双眼睛与耳朵能看得出来听得清楚的,再说,你哪里知道这世间欠债不还钱杀人不偿命的是大有人在啊……”   正是这几句话,让她此时只看一眼便认出了他。   她心中未免有些遗憾,若是这位老先生当真与云宣父亲的冤案有关,那他的一身见识与不凡只怕是假装出来的,实在是可惜了。   与李大衡向他拜了一拜,她恭敬道:“我们虽是宫城女官,但更是大周子民,这是应该做的,先生无需客气。”   “好,那还请几位稍候随老夫去一趟刑部,待证词录完后再行离开。”言罢,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一具女尸,叹了一声后道,“只好先将这位姑娘拉回刑部再行勘验了。”   他此次只带了两名衙役过来,其中一个守着嫌凶,另外一个自然要负责将尸体运回去,但他有些发愁地问道:“先生,只有我一人,总不能让我背回去吧?”   “若是让你背了一路,不知有多少证据都被你给破坏了,但天色快亮了,再耽搁下去只怕会引起更多百姓来围观,”穆先生思量了片刻,突然问那个被死去的女子指为嫌凶的年轻男子道,“小伙子,你家可有平板车吗?”   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苏蔷,听到他蓦地发问,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除了“小蔷”那两个字后,他从头至尾都不曾发一言,似乎吓傻了一般,连喊冤都忘记了。   但苏蔷知道,因为他是大理寺的执笔少丞,清楚这个时候喊冤并没有什么用,所以才选择了沉默。   “你过去将车拉过来,顺便拜托守在那里的禁卫仔细些,毕竟那里很可能是第一案发现场,待老夫回去后自会派人来接替他们。”穆先生吩咐那个衙役道,“记得将平板车打扫干净,然后在上面铺张席子。”   衙役领命过去后,他才将眸光投向了苏蔷,和颜悦色地问她道:“小姑娘,你与这位小兄弟认识吗?”   他的目光果然犀利,还是看了出来。   苏蔷见李大衡与程斌也是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知道他们定然也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了,也没有隐瞒的打算,便如实道:“他是欧阳慕,是晚辈的同乡。”   李大衡张大了嘴巴,似乎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巧的事。   听到她提到自己的名字,一直神思游离的欧阳慕似是清醒了些,好像有什么话想同她说,但在张了张嘴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大约半刻钟后,那个拉车的衙役回来了,程斌原想帮他将尸体抬上车,但穆先生却以刑部以外的人不得随意碰触尸体为由谢绝了他的好意,然后他亲自与那个衙役将尸体小心翼翼地搬上了铺着一张竹席的平板车。   待收拾好后,他见那个衙役并未拿什么东西来盖尸体,有些失望地指责了他几句,然后吩咐他拉着平板车去欧阳慕家找块与凶案无关的布或衣裳遮住尸体后再行回去,以免一路上会引人瞩目引起骚动。   那衙役也为自己未能思虑周全的疏忽感到惭愧,讷讷地领命去了。   待他走后,苏蔷她们便坐着马车先行去了刑部,好快些录好证词。   一直在马车上不曾下去的肖玉卿几乎对此事一无所知,但她也并不在乎,只是在路上听李大衡问起苏蔷是如何与那个嫌犯是如何相识时顺带听了几句。   苏蔷心情复杂,也不愿敷衍她,如实道:“之前我曾提起过我与一个同乡是青梅竹马,而他便是那个竹马。”   李大衡吃了一惊:“啊,你曾经喜欢那个杀人凶手?”   苏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与他青梅竹马时年纪还小,谈不上喜欢,但若是后来不曾离乡,就说不准了。”   还有一件说不准的事,那便是欧阳慕杀了人。   虽然那个女子指证他杀了自己的事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但不知为何,她却不愿相信欧阳慕是那个杀人凶手。   也许是因着她自小对他的了解,也许是因着这个案子看似简单,但却处处都透着诡异。   那个女子看起来是中毒而亡的,而且她逃到街上时显然已经体力不足,但欧阳慕却看起来只是精神有所不济,若是他是在他家中对她动手的,那要拦下她无法出门是一件再也简单不过的事,又怎会任由她跑了出去?   更何况,倘若他是杀人凶手,若是发现自己要杀的人已经被人发现,只怕逃跑都来不及,又怎会上赶着过去等她指认自己呢?   可是,仅被害人亲自指认这一条便已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了。   “唉,还好你离开了,否则岂不是要被他连累了吗?但说实话,我瞧着那位公子倒是个面善的,怎样看都不像个杀人凶手,可那被毒死的姑娘明明在临死前亲自指正他是凶手,这案子似乎没什么好查的呢。”李大衡可惜地叹了一声,道,“也不知那姑娘是什么人,竟死得这么惨。”   明明没有见过那个女子的肖玉卿却开口道:“她是玉珠坊的人。”   苏蔷与李大衡听了,皆是一惊。   玉珠坊是药王谷的产业之一,也是晋安城赫赫有名的歌舞坊,之前真正的坊主便是前太子妃顾凝的五师妹冯韵。   她们之前受了睿王所托调查春水榭走水一案,无论睿王隐瞒了什么初衷又是为何,但最终的结果是冯韵便是那个曾想要将前太子妃杀人灭口的人。   也就是说,她便是逸王一党安插在顾凝身边的细作,而她所掌控的产业自然也经过了清理,其中也包括玉珠坊。   如今,若死的那个女子是玉珠坊的人,也未免太过凑巧了些。   李大衡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又不曾下车,怎么知道她便是玉珠坊的人?”   “寒山烟雨冷菩提心生,佛堂参禅不语僧。木鱼三五更惊扰尘梦,暮色掩红枫念珠声声,竹帘东摆花不盛,轻纱罩烛灯泪落了千层……”肖玉卿神色淡然地道,“这是她之前念的词,正是玉珠坊曾轰动晋安城的一首曲子。”   虽然之前并未听清那个女子在念叨些什么,但听起来的确是这个调子,而且肖玉卿向来博学,她既然如此肯定,那九成九是不会错了,念及此,苏蔷心中不由又多了一分惊疑。   欧阳慕,你究竟做过什么,竟与玉珠坊的人扯上了关系?   虽然他的父亲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她却也希望他不会含冤而死,毕竟当年的事与他无关。   可是,她又想,若他亲自体验了什么叫做含冤莫白这四个字,也许他能够体会到当初自己与阿爹的痛苦了。   如此挣扎而矛盾了一路,到了刑部后,她第一个进去将所见所闻如实说了,因为刑部处处透出的肃穆与压抑让她不由为欧阳慕又添了几分忧心。   而她心中清楚,即便阿爹的死与他无关,但他享受的荣华富贵有一部分是靠着他父亲的贪赃枉法与枉杀无辜得来的,所以无论如何他也算不得一清二白,自己不该对他生出恻隐之心。   可身在刑部,她却一时一刻都静不下心来,所以在确定自己再无他事后,干脆先行出了刑部的西偏门等他们。   天色已经大亮了,穆先生与欧阳慕应该早已到了,而那个拉着被害人尸体的衙役却姗姗来迟。   与她打了个招呼后,他将平板车停在了通往西偏门的石阶下,毕竟前面是一处高台,他拉着车已经上不去了。   早两个人等在了门口,见他过来后抬起搁置在地上的一副担架便迎了过去。   平板车上的女尸被一床薄薄的锦被轻轻盖着,从头到脚都遮得十分严实,但当他们将她搬到担架上时,虽然极尽谨慎,可还是不小心让那女尸的右手从里面露了出来。   葱白的手指纤细,长长的指甲用凤仙花染成了红色,看起来甚是好看。   站在不远处的苏蔷恰好看到了那只垂落的手,突然眸中浮现几分困惑,随即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蹙眉,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消失在大门之内。 第138章 美人倾城(四)牵扯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正陷入沉思的苏蔷回过神来。她站在刑部西偏门前北面的石狮子后,从半空收回眸光循声去看,只见一个男子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般横冲直撞只顾向前。   虽然这条路行人并不多, 衙门前也无人设摊买卖,但那匹马还是冲撞了那一队护送着那个衙役送尸回来的守城禁卫军,逼得他们不得不向两旁让了让道。   但他们素日里都是在晋安城横着走的主儿, 此时又怎会无端地受了这等窝囊气, 方才他们被迫让路不过是没有料到那个人竟不长眼地当真来撞他们,反应过来后自然不依。   只见为首的那个禁卫军官兵险些跌了一跤, 见那个罪魁祸首不仅毫无下马道歉的意思,而且分毫未曾将他们放在眼中地继续向前, 心中甚是愤怒, 足尖一点, 竟不惜运了轻功追他而来。   但那个男子在冲撞他们不久后便在刑部的西偏门前停了下来, 翻身下马后松开缰绳便要往里面冲去。   他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 五官清秀一袭青衫, 看衣装打扮似是个文人, 此时神色匆忙, 似是来刑部有天大的要紧事一般。   虽然守门的衙役并未有要拦他的意思, 但在他就要踏进大门时却被那个紧随他而来的禁卫军官兵给挡了下来:“站住!”   青衫少年脚下顿了一顿, 在看了一眼斜在他面前的长剑时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声音纵然儒雅,却难掩愤怒:“在下有急事, 还请阁下让开,若方才有冒犯之处,在下定会择日前去赔罪。”   虽然他的语气已经足够客气,但那个禁卫军官兵却并不打算善罢甘休:“有什么事还是说清楚再走吧。”   青衫少年最后一点耐性终于被消磨殆尽,剑眉紧锁时语气也生硬起来,简短而冷冽地道:“让开。”   其他的禁卫军也围了上来,那官兵一挑眉:“不让,你能如何?”   青衫少年还未再开口,守门的两个刑部衙役见势不妙,也不好再坐视不理,忙凑了过去从中调和。   “这位大人,一路辛苦了,息怒息怒。”其中一个将手按在了那官兵的长剑上,堆着笑脸呵呵地对他道,“这位向公子是来找咱们穆先生的,有些急事要处理,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还未海涵海涵……”   他将“向”字咬得很重,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姓向,又是来找与向家关系密切的穆先生,即便不问他的姓名,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也能猜到他的来历与身份。   一愣之后,虽然并不情愿,但那官兵还是顺势将手中的长剑放下了。   青衫少年也不与他多说,抬脚正待向里面走去,但脚步却在刚抬起后又停了一停。   稍有迟疑地,他侧头看向那个替他解围的衙役,语气紧张地问道:“这位兄台,请问不久前刑部是不是接了一件凶杀案?”   “回公子,对,”那衙役赶紧恭恭敬敬地答道,“尸体刚运回来,穆先生正在提审犯人呢。”   青衫少年的手在几不可察中握成了拳头,脸色也蓦地变得有些苍白。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想问,但终究还是默然地朝里去了。   被冷落下来的那个禁卫军官兵朝着他的背影猝了一口后,转头问那个守门衙役:“他就是兵部尚书向大人家的那个公子?”   “是啊。”守门衙役陪着笑脸道,“大人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不是说这向公子从不仗势欺人,还是什么京城中所有世家子弟中最是平易近人的一个吗?”那官兵毕竟是个武将,口不择言,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世上哪有什么不仗势不欺人的公子哥儿!”   另一个衙役解释道:“瞧您这话说的,其实向公子素日里并非这般莽撞的,怕是当真有什么急事要找穆先生,所以才冲撞了诸位……”   那官兵自是不信,也懒得再听,招呼了一旁的兄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见热闹散了,那两个守门的衙役才得了功夫私下议论。   “我方才怎么见着向公子似乎脸色不太好啊,你说他该不会是认识那个女死者吧?”   “若是认识,那可有好戏看咯。”   “此话怎讲?”   “我方才去如厕时听到了一些风声,说这桩案子除了那个嫌凶是大理寺的而死者是个青楼舞女之外也没什么特殊的了,八成是情杀无疑,若是向公子认识那个青楼女子,可不就是有好戏看了吗?”   “这倒是,不过这向公子虽说是风华正茂,但听说他可是太学里的翘楚,平日里洁身自好,学识也厉害着呢,怎会与那青楼女子扯上关系?”   “哼,你我都一把年纪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见的还少吗?再说,玉珠坊的头牌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可都说不准哟。”   ……   看来前后不过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刑部便已经将这件案子的大致情况摸透了,在不远处旁观了一切的苏蔷心中不由又多了几分隐忧,她以往只知道向之瑜是向东灼与向东英两家的独女,从未听说过向家还有个什么公子,但看起来那个向公子的确是为了将欧阳慕牵涉其中的那件案子而来的。   那个死去的女子不仅是玉珠坊的头牌,而且与向家也有什么干系,无论欧阳慕是否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他的处境都不妙。   她按捺不住地想要见他一面,但心里也明白她既无借口,也不方便。   再度启程回宫,轿中安静了许多,李大衡再是豪爽,也能看得出来她心事重重,所以为免自己说错什么话,干脆沉默不言,倒是快到宫城时,肖玉卿淡然地打破了轿中的寂静:“那个穆先生是晋安城有名的青天,据说以他与向家的关系和曾经立下的军功,莫说一个小小的都官,即便是刑部尚书他也是做得的,可他生平却最愿为民请命,所以无论自己功过如何,都坚持要做一个为百姓沉冤得雪的都官,无论如何都不愿升迁离任。”   她是在劝自己安心,并未打算逃避这个话题的苏蔷自是明白她的好意,想起那个向公子来,便向她打听道:“向家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公子吗?”   “你是说向桓吗?”并未在刑部衙门见到向家公子的肖玉卿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起他,但也并未多问,直接答道,“他并非兵部尚书向大人的亲生儿子,而是与他是叔侄关系。听说他和他的姐姐向卉是向家同族远亲的孩子,但自打出生时便父母双亡,所以他们姐弟二人自小便在向大人家中长大,虽说与他算不得什么亲密的血亲,但因着向大人家中无子,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胜似父子。”   也就是说,他说不定便是向家未来的继承人。   李大衡忍不住道:“我知道那个向公子,听说他是太学中最为出色的子弟,而且为人谦和有礼,从不倚仗向家的权势胡作非为,是个极讨人喜欢的公子哥儿呢。”   说话间,马车已徐徐地驶入了宫城,虽然天色越来越亮,但四周却愈发地安静了。   到了外城,马车便不能继续向前了,程斌与她们告别时,似乎有什么话想与李大衡说,但几番开口都是欲言又止,终是将所有的话都憋了回去。   回到明镜局,她们向司镜复命时,因卓然体恤她们多日出宫的辛苦,允她们再行歇息半日后再去上值。   欢天喜地的李大衡和淡然处之的肖玉卿回了青镜院休息,但苏蔷却在思量片刻后出了门,她要趁此机会去一趟浣衣局。   路上,各司局的宫人早已开始了新的一天,各自奔走忙碌,许是离开的日子久了,她一时间竟还有些恍惚。   半路时,在一条东西向的的甬道上,她看到赵尚宫与一个内侍装扮的男子站在甬道中间说话,而不远处有一个年轻的宫女正在低声训斥两个跪在地上不停求饶的宫女。   须从那里经过的宫女内侍都远远地在道路两旁停了下来,一片静寂。   素来孤冷倨傲的赵谦赵尚宫此时笑语嫣然,而站在她面前的男子虽然年岁已过三十,但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得不瞩目的气度,此时亦对她含笑低语。   他们似乎并未留意到不远处正在发生的事情,也毫不关心一般,但苏蔷却认得那个正在训人的宫女正是赵尚宫身边的左膀右臂何顺。   虽然她面色不动声音也并不高,但那两个宫女却头如捣蒜般不断地求饶,直到她微一点头后,她们才直起了上半身,然后面对着彼此互相掌掴对方的脸。   留下她们跪在原地互相掌嘴,面无表情的何顺走向了赵尚宫与那个男子,似乎说了些什么,随后三人便两前一后地继续向东而行。   继续向东后便可在尽头到达通往外城的荣华门,他们应该是要出宫。   苏蔷想,难道那个男子便是乾坤宫的掌事内侍吴隐之吗?   若是如此,那他在琉璃别宫时能出人头地也不算奇怪了。   待他们走远后,跪在地上的那两个宫女却未曾停下互掴,清脆的声音在她们的痛哼声中愈发地响亮起来。 第139章 美人倾城(五)质疑   “她们两个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罚?”   “好像是因为刚才赵尚宫经过时, 她们说了什么话。”   “说了什么话?难道是因为吴公公?”   “你这话是说对了,的确是因为吴公公。她们多看了吴公公几眼,还说如果出宫去嫁人倒不如与吴公公做对食,结果这话恰好被跟在后面的何顺给听到了。这种话可以随便说吗?而且赵尚宫就在旁边, 你说她们不是活该受罚吗?”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赵尚宫她……”   “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赵尚宫和吴公公近日总是一同出宫,虽说是为了许妃娘娘的事情, 但看起来他们似乎……哎呀不说了不说了, 这两个人刚受过罚,你又撺掇着我说这些话, 可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   “哼。你不说我自然也知道,这几天宫里早就传开了, 听说皇后娘娘还有要为赵尚宫和吴公公做主的意思, 如果不是这样, 说不定她们两个还可以躲过这一劫呢, 毕竟何姑姑从来都不稀罕管这些嚼舌根子的芝麻事儿。”   “这话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不过说实在的, 我觉得赵尚宫和吴公公无论性情还是相貌都挺般配的呢, 总比在宫里孤独终老要强得多……”   一路上, 苏强听得最多的便是关于吴隐之和赵谦的传闻, 但她在乎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在那些传言中,她确定了许诺如今的确得宠正盛,只不过一件舞衣便让那两个在宫城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亲自出宫了两三次。   而且正如公主府的小宫女所说, 恃宠而骄的许诺的确不懂得收敛。   据说她入住万福宫后的第五天便以身体抱恙为由好几日都不曾去向皇后请安,而且还略显刻意地接连十几日都派人去浣衣局打赏,近日更是当着皇后的面擅自杖责了一个背地里说她出身卑微不配为妃而是靠着什么邪门妖术诱惑皇帝的小宫女,很是嚣张。   然而,皇帝对她的宠爱却纵容了她的一切,连一向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受宠的柳贵妃似乎也对她另眼相看,不仅从不去万福宫挑拨事端,而且还与她来往甚密很是亲厚,以致还有传言说她的上位是由柳贵妃一手策划的。   并不关心柳贵妃对许诺的态度如何的苏蔷永远都不会忘记是她亲手逼着织宁离开人间的,可她同样在乎的是,那个为许诺出谋划策的幕后人究竟是谁?皇宫中流传着,柳贵妃之所以对许诺的态度与众不同,是因为他们两个本就是同气连枝。   但苏蔷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一来是因为自先皇后去世后,柳贵妃几乎是独宠后宫,她根本没有必要再与她人结为同盟,而且如今许诺得宠反威胁到了她的位置;二来是,如果柳贵妃当真有捧高许诺之以意,那她会有更好的办法将她送给皇上,并由此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无论助许诺化身为凰的幕后人是谁,他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她都一定会将他找出来。   她到了浣衣局时,那里的宫人早已忙碌起来了。   她朝着北五院而去,那是她在这里最熟悉的地方,但自从离开后,她便很少过来了,那些明明并不久远的记忆此时却遥远得如同上一世一般。   当初她们四人从琉璃别宫来到这到处都充满着危险气息的宫城,前途未卜心存迷惘,似乎一切都不安定,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在这里得到公平的待遇,不再被人欺负不再受人打压。   那时她们四个人也算患难与共吧,可谁曾想到,不久之后,仍然住在那里的故人却只剩阿岭一个了。   见了她来,正在洗衣服的阿岭先是一愣,随即话还未出口,眼睛却先红了,泪水倏然而落。   苏蔷知道她为何而哭,心中亦是一阵酸楚,好不容易才忍下了亦要奔涌而出的眼泪。   与她同住的另外两位姑娘虽然面生,但在见阿岭看到她时的如此模样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原本正在说话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目送着她们两人进了屋,也没有前去打扰。   织宁与许诺刚离开没有多久,浣衣局便又来了新人,这便是宫城,只有离开的人,没有旁人无法替代的身份与地位。   “我还以为你将我给忘了呢……”关上了门,阿岭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声音哽咽,“织宁她……她刚在的那些天我日日夜夜地难受,石姑姑本来允了我去明镜局找你的,但她说你定然心里更难受,让我先不要去打扰你,让我过几日再说,可后来她又说你出了宫,所以我……”   最后那半句话,她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了。   床榻上织宁曾睡在她旁边同她低语,桌案上曾放着她为自己收拾的行装,在这间屋子里,曾经一抬眼便可以看到的身影却永远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   人们常说莫要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虽然织宁在世时她们的关系已经亲如姐妹,但她心中清楚,她待她并未尽全力。   正因如此,那个意外才让人更痛苦。   苏蔷红着眼,伸手和她抱在了一起。   阿岭的哭声更大了,让她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悲痛,一阵又一阵如波涛拍岸般的悲伤不停地袭来,催着眼泪无声而落。   这是她在过来前并未计划好的。   与以往并不算深交的阿岭抱头痛哭相拥而泣并不在她的计划中,但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这世间没有人比阿岭能更懂得失去织宁的痛苦究竟有多深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蔷抬眼时,泪眼朦胧中似乎看到了织宁正坐在床榻上对她微微一笑,那个笑容虽然近乎勉强,但却如昔般纯粹而干净,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在担心她。   从相识到分别,织宁与她从未经过生死考验的交情看似淡若清水,但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早已成为她在琉璃时的一种习惯,离不开也躲不过。   于她而言,织宁与泉姨一样,都是她相处时无所疑分别后有所思的亲人。   她们相互信任相互依靠,没有谁比谁更重要,没有谁比谁更独立,她们需要彼此,这似乎早已是一种本能。   当织宁在白瑜宫受尽折磨时,她恨自己无权无势无能为力,那时的她便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她会报仇,会让所有将织宁当作棋子来利用的人付出代价。   但阿岭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许诺除了在那件事发生前的一个月主动请了去给各宫主子那里送衣裳的差事外,她的言行举止与平时并无异,即便在那一日也是如此,而且她也全然不知什么吸引皇帝驻足的香味的事。   “在你出宫时,有一日她派人将我传唤到了万福宫,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她要将我调入她的寝宫做事,那是她被封妃后我第一次见到她,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让我险些认不出她了。”在她离开前,阿岭最后迟疑地道,“说实话,当时我还挺感激她的,毕竟浣衣局的日子这般苦,我也想有更好的前程,也难为她还记挂着我。可是,我又想到她虽然飞黄腾达了,可织宁却死得不明不白,心里总是有个结。后来我问她织宁的死究竟与她有没有关系,她没有回答,只说若是我心里怀疑她,那最好还是待在浣衣局,免得日后在万福宫见了她后无端地拿此事惹她心烦。虽然当时我瞧她的本意是不愿让我再提起织宁,并非是真的不让我过去,可我仔细想了想后还是觉得留在浣衣局虽然过得苦了些,但毕竟日子清净,所以虽然她十分生气,但我还是回绝了她。”   从北五院离开后,苏蔷一直在琢磨阿岭最后的这番话,心中发寒。   依着许诺的性子,若她当真与织宁的死毫无关系,只怕会在阿岭问她是否清白时便与她当场翻脸了。而且无论是在她开始打赏浣衣局还是传唤阿岭去万福宫,都是在她离宫之后,若她问心无愧,以她张扬的性情,又怎会忍到那个时候。   但即便认定了织宁的死与她的突然转运有关,苏蔷也希望她并非是有心的。   否则,她亦该偿命。   就在她路过东议厅的时候,站在门口的石袖唤住了她,似乎不仅知道她来了,而且还在一直等着她。   苏蔷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依着她的话进了东议厅。   在这深宫中,昨日的敌人可能成为明天的朋友,今时的盟友或许便是他朝的对手,她与石袖便是这种关系。   她仍然无法认同石袖为了复仇而利用厉姑姑和白发鬼婆的奸诈与城府,但她却又感激她当初为了救织宁而不惜得罪柳贵妃的仗义。   更何况,也许有一日,她为了替织宁报仇,也有可能会成为当初那个步步为营心思诡谲的石袖。   “在许诺请命去为各位主子送衣裳的前两日,曾有个住在南院的宫女去找她请教女工,听说她们在膳堂的路上小谈了片刻,从此之后便不曾见过,也没人知道她们究竟说了些些什么,不过,那日许诺似乎有些心事,见到我也不打声招呼,甚至不曾到东议厅来与我说话。”关了门后,石袖也不与行些请她喝口茶的虚礼,直接开门见山地道,“以往,无论有多忙,她都会抽些时间来与我闲聊片刻,而且那个主动靠近她的宫女素日里不太爱与旁人往来,也从未有人见过她做过什么女工刺绣。”   苏蔷听得明白,只怕许诺便是那时与那个幕后人搭上线的,思量片刻后问道:“那个宫女是谁?”   “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来历。”石袖解释道,“我查了她在浣衣局的档籍,又托人打听了一下,发现她曾经是凤栖宫的人,最擅长梳头,后来柳贵妃看中了她的手艺,将她强行要了过去。不过没过两个月,她便犯了渎职的宫规,被柳贵妃打发到浣衣局了。”   石袖点到为止,她心中却已有些盘算了。   这个宫女的来历果然不简单,但她应该也只是个传话人,重要的是她是在为谁传话。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是关键,但却并不容易得到,连石袖都打探不到,她更是束手无策,但好在事情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了。   她道了谢,离开了浣衣局,但即便身在明镜局,她那一日都不曾集中精神做事,一来是为了织宁的死,二来是因欧阳慕的锒铛入狱。也多亏这段时日宫中风平浪静,倒也没什么正事可做,否则只怕她做不到全力以赴。   临近暮晚,用过晚膳,李大衡她们在后花园的亭子下闲聊消食,她却因精神欠佳而打算早些回去歇息,可在她刚回到青镜院时,胡西岩却正来找她。   见一向对自己不冷不热的胡典镜突然对她笑脸相迎,她不仅未有受宠若惊的感激,反而心中不妙,立刻提起了精神以防她又挖坑给自己跳,但好在只是公主来见她,说是公主府的一些事务还需她来说解决。   这显然只是个借口,因为她不在睿王府的那些日子只是对外宣称她在公主府帮忙,但实际上并未插手她府上的任何事务。   司镜房,与她寒暄了几句后,洛长阙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本宫这次来,是为了替三皇兄问你两句话,他有两个问题想问你,却在这时不便进宫,所以特意嘱咐本宫过来一趟。”   苏蔷听着,心中甚是疑惑,不知睿王究竟想要问她何事,竟不惜麻烦公主亲自前来一趟:“不知睿王殿下有何事吩咐?”   “也算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吧。”洛长阙的语气微微肃了肃,问她道,“三皇兄说你今日清晨去为一桩大理寺执笔少丞杀人的案子做了人证,你可觉得此案有何疑点吗?”   今日清晨为这件案子作证的人还有程斌,想来便是他将事情告知睿王的,但苏蔷仍不明白他应该能从程斌那里得到几乎所有细节,又能问自己什么,更何况虽然此案牵扯到大理寺,但欧阳慕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少丞,无论他曾属哪一派,都不会因此事而在朝堂上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来,所以洛长念最多也不过听听便罢了,又怎会如此上心,还特意着公主来问她?   难道是因为那个死去的女子是玉珠坊的人吗?   就在她迟疑着该如何作答时,却又听洛长阙道:“你不必此时便回答,三皇兄说,若第二个问题你给的是肯定的答复,那便再深思第一个问题。”   她凝神,洗耳恭听。   洛长阙的眸光又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连声音都柔了几分:“第二,三皇兄他问你是否希望他插手这件案子。”   苏蔷却一脸困惑,莫说睿王本就不该涉足这件于整个朝廷而言不足挂齿无足轻重的案子,即便他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插手,又何必来问她的意思?   “睿王这是何意?”虽知洛长阙还在等着自己的答案,但她还是疑惑地如实道,“奴婢愚钝,不懂其中深意。”   “你不懂吗?”洛长阙微一勾唇,笑意浅浅,“本宫倒是很懂。”   听她的声音里含着几分戏谑,饶是再愚钝,她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什么。   “听说你与这桩案子里的疑凶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却与他家又有些宿仇未了,”果然,洛长阙的笑意又深了一重,道:“三皇兄的意思是,他很在意你的想法,所以若你不愿他多一个翻身的机会,那他便撒手不管了,任其他人谁的面子都不会给。” 第140章 美人倾城(六)幸矣   原来撇开那个身为玉珠坊头牌的女死者很可能是药香谷门徒的身份不提, 竟是向桓主动找了洛长念做主,希望他能替死者主持公道查明真凶。   向桓不仅果真与死者有关,而且显然很奇怪,他竟信不过穆铭。   穆铭与向家相交匪浅, 听肖玉卿说他待向桓也是视若己出甚为关怀,而且还算得上向桓的半个师父,再加上有明察秋毫的青天盛名在外, 照理说本该为他所信任与依靠才对。   即便向桓怀疑欧阳慕并非真正的凶手, 那他也不至于会质疑穆铭不会秉公办案才是,更何况案子应该还在审理中。   难道他就如此断定其中会有猫腻吗?   当然, 这些并不该是她所关心的,虽然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无法忽视欧阳慕是否是被冤枉的。   “奴婢虽与他有些过节, 但那些陈年往事毕竟只是奴婢的家事与个人恩怨, 而睿王殿下的每一个决定都牵扯甚广, 奴婢怎敢妄自干涉?”苏蔷思量片刻, 谨慎开口, “更何况这件案子还牵扯到人命与法度, 还请睿王殿下慎思。”   对她这番虽经深思熟虑却又中规中矩的回答, 洛长阙似乎早已料到了, 微微一笑道:“本宫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所以还劝三皇兄何必要多此一举, 但他却坚持让本宫来这一趟,那时本宫才明白他究竟是何意。”   并不明白她的话,苏蔷更是困惑:“那殿下的意思是……”   洛长阙不答, 只是意味深长地笑道:“当年,本宫与三皇兄年少时曾在私底下有个不正经的约定,说是如果以后各自有了心上人又不敢去挑明,那便让彼此替自己去传递相思意。当初本宫对沈熙一见倾心,三皇兄便如约替我试探出了他对本宫的情意。”   虽然洛长阙并未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但她这番话中的意思却再也明显不过,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苏蔷蓦地一愣,半晌都不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近日太皇太后又提起皇族子嗣不多的事,皇后娘娘似乎也开始为三皇兄张罗婚事了,”洛长阙见她不言语,还以为她是因羞怯而不好意思开口,便低眉一笑后又继续道,“虽然三皇兄钟情于你,但他毕竟是我大周皇子,即便是婚事也是身不由己的,恐怕无法随心所欲地纳你为正妃,不过在迎娶正妃时同时嫁入王府的妾室也是……”   听到“正妃”两个字,苏蔷猛然打了个激灵,发懵的神思也瞬间清醒过来,一咬唇后便要对她下跪。   “快起来,不必如此。”紧赶慢赶地便要弯腰将她扶起来,洛长阙只当她是要谢恩,玩笑般道,“以后你便是本宫的皇嫂,此等大礼可不必随时便行了……”   苏蔷却并未随着她虚扶的那一把顺势站起来,反而垂首乞求道:“公主恕罪,奴婢并无攀龙附凤之心,也对睿王殿下不敢有非分之想,还望公主能劝殿下改变主意另择佳人……”   洛长阙一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语气甚是惊讶:“你不情愿?”   似乎下定了决心般,她抬起了头,眸光坚定地看着已经直起了身子的洛长阙:“睿王殿下文韬武略,奴婢心中钦之敬之,但奈何情不自已,奴婢心中早有所属,还望公主与睿王殿下成全。”   苏蔷并未拿些将“家仇未报心志未成此生不嫁”的虚话来敷衍她,因为她相信以洛长阙的深明大义的处世为人,只“情不自已”四个字便足以打动她了。   果然,洛长阙的神色松了一松:“你竟已经有心上人了吗?难道是那个大理寺的……”   “罢了,既然你并不情愿嫁给三皇兄,那你的心上人是谁也不重要了,本宫也无权干涉。”并未将话说完,她便惋惜地叹了一声,伸手又虚扶了苏蔷一把:“好了,起来吧,本宫可不愿做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人。”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已知这一劫大抵是躲了过去,毕竟以他们的兄妹情谊,洛长阙的话洛长念还是会听进去:“多谢公主成全。”   “你是沈熙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本宫的救命恩人,这次本宫便权当报恩了。”洛长阙微然一笑,可惜道,“不过,若你当真成了我皇嫂,那三皇兄可真的是如虎添翼了。唉,也不知他听了这个消息后又该如何伤心了。”   “公主说笑了,晋安城佳人无数,奴婢又算得了什么。”见她已有离开的打算,苏蔷斟酌片刻,又右手向上捋了捋左手腕的袖子,将戴在上面的一只镯子取了下来,“奴婢有件东西,还请公主代为还给睿王殿下。”   当初在睿王府时,她谎称自己的镯子丢了,以方便李大衡进阿东的房间搜查,虽然她那时根本没有什么镯子戴在身上,但后来紫凌轩的大丫鬟竹笙却亲自送了她一只镯子,说是替她找到的,而且那时洛长念也拒绝将镯子收回去。虽然当时她也不愿平白收了睿王的礼,可却没有想到他对自己另有它意,早知如此,那时她宁愿犯着得罪他的风险也定然会将镯子给退回去。   “这是三皇兄送你的吗?”见那镯子上竟被严严实实地缝上了一层黑色的绸布,丝毫看不见其色泽与款式,洛长阙很是好奇:“既然戴在了手上,又何必要拿布给裹着,纵然再是爱惜,也不必如此吧。”   “这并非是殿下所赠,而是奴婢在睿王府时因公务而向殿下借的,”她解释道,“至于用布裹着,是因为奴婢担心会将它弄丢或损坏,所以只能带在身上以防万一。只是那个装镯子的匣子已经被我不小心给弄丢了,还望睿王殿下恕罪。”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一是这镯子是睿王府的,她担心放在寝居也不安全,若被人发现只怕又会无端惹起什么事端,所以最好能随身携带,这样也能在时机恰当时将其随时还给睿王。然而连匣子带镯子放在袖笼中实在多有不便,而且那个木匣子看起来也颇为讲究,应该会引人注目,所以她在入宫前她便将匣子扔了,如此也只能将镯子戴在了手腕上,毕竟将镯子独自放在袖笼中只怕会一不小心便弄坏了;二来是将镯子裹上绸布后,既能避免镯子与她有什么肌肤之触,还能尽量保持它的崭新本色,也能在不小心被人发现时随口搪塞过去。   “原来三皇兄是这个意思。”洛长阕没有去接镯子,反而恍然大悟般道,“他在本宫过来前说若你要将什么东西给他,让我一定要拒绝带过去。他说他自己要留一个念想,本宫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若三皇兄想给自己留一个念想,应该是接受你的东西才对。原来你是要将睿王府送出去的东西还回去,看来,他从那时便知道,你极有可能会拒绝他了。三皇兄他这个人虽然性情温和,喜怒都不形于色,但却太习惯将所有的心事都自己藏着掖着了。”   他说他自己要留一个念想,苏蔷似是听出了几分忧愁之意,只默然听着,但她知道自己是无法将这个镯子还回去了,毕竟既然睿王如此说,自己也不好勉强公主,于是便不再坚持,又径自将它收了回去。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将镯子戴回到手腕上,而是放入了袖笼中。   洛长阙见她如此利落,也不再提镯子的事,诚恳道:“本宫原以为你与三皇兄也是极般配的,但既然你对他无意,这件事我以后也不会再提,也会劝服三皇兄打消对你的主意,希望你与你的心上人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苏蔷道了谢。送她离开了明镜局,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但只不过在一瞬间,她心中便又升起了另一种担忧。   虽然她相信洛长念并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人,但经过此事,只怕他们之间的相处再也不复从前了。而且倘若他知道了自己与云宣之间的关系,也不知会做如何处理。   她想自己应该找个时机将这件事告诉云宣,毕竟这件事也不算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她也不愿瞒着他。   不过她还未寻到机会去轻衣司找他,第二天他便来明镜局见她了。   虽然他只是随意扯了个借口,但接待他的胡典镜却专门将议事堂留给了他们三人,只是不过他的一个眼神,跟着过来的张庆便乖乖地出去了,不过却将门大开着。   如此,既能保证外面没有其他人偷听,也能断了旁人的流言蜚语胡思乱想。   她与他规规矩矩地在坐在长案的两旁,看彼此的目光却含着轻松愉悦的笑意。   但真正开口时,她的神色却微微沉了一沉:“昨日,公主来找过我……”   “我已经知道了。”云宣眸光微动,但神色却还依然镇定自若,“公主去睿王府带回你的答复时,我也在那里,是殿下提前便让我过去的。”   她一愣,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昨日辗转发侧了一夜,一直在担心自己该如何开口才能在不破坏他与睿王之间关系的前提上将事情讲清楚,可不成想他竟早就听说了,而且听起来似乎还是睿王特意让他知道的。   “昨日公主只惦记着去睿王府,却忘了睿王殿下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他似乎不愿再提起方才的话题,直截了当地道,“我此行的目的便是听听你的答复。”   见他这么快便与自己开始讨论正事,不知为何,她心中竟多少有些失落。   难道他分毫不在乎不介意吗?   可此时她却也明白自己不宜在明镜局与他探讨这个问题,便逼着自己忍了下来,更何况他提起的还是与欧阳慕有关的案子。   无论他是否是自己曾经的故人,也无论他与那个玉珠坊的女死者有何关系,毕竟人命关天,她都不该在这种时候因儿女私情而误了正事。   “我并不确定自己看到的算不算疑点,毕竟当时天色太暗,也许是我没有看清楚罢了。此时案子还未经细审,若我将也许是自己的一时错觉当成眼见的事实说出来,只怕会影响案子的公允。”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见他也并无异议,她又问道,“既然睿王殿下派你来,那便是同意要插手此案了?”   他微一点头,解释道:“向桓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待从太学学成后,他的成就只怕比他的伯父叔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栋梁之才正是朝廷所不可或缺的,也是殿下和逸王一直都想拉拢的。可虽然向家一向以太子为尊,但他心性极高,素来不愿依附任何党派,也不愿牵涉其中,这次他既然主动找睿王殿下帮忙,自然是个将人情卖给他的大好时机,殿下定然不愿错过。不过这件事毕竟与他的名声有关,所以虽然他未提及,但殿下还是吩咐要秘密行事。”   她突然想起了公主来找她时所问她的第二个问题,倘若当时她说自己希望欧阳慕便是那个杀人凶手,也不知睿王是否真的会放弃这个拉拢向桓的良机。   应该不会吧,以他的为人,只怕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比保住太子殿下的东宫之位更加重要的事情了,他只不过是早就断定她不会借着他的权势为自己谋私,所以才会这么问她。   “那个死者呢?”收回了神思,她问道,“听说她是玉珠坊的头牌,可是与药香谷有关系?”   “不仅如此,不久之后,她本该会替代冯韵成为玉珠坊未来的真正当家人,只不过殿下刚做此决定,她便出事了。”云宣的神色微有凝重,道,“所以,殿下本就有意要查明其中真相,对向桓的请求只不过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原来此案还有可能牵扯到夺嫡之争,看来事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她心中了然,问道:“那此案可需要我帮忙吗?”   “你是目击证人,又了解欧阳慕的过往与为人,若你愿出手相助,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他站起了身来,朝门口走去,“从刑部誊抄来的卷宗在张庆那里,你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疑点。”   他拿了卷宗,重新坐到了她的对面,然后将卷宗隔着桌子递给了她,神色肃然,正襟危坐地看着她接过又打开。   她心中思量着昨日清晨时的所见所闻,亦是一脸严肃。   但在打开那一叠宣纸的那一瞬间,原以为会看到刑部记录的案子详情的她不由得一愣。   第一张是与下面的纸张大小厚度并不相同的宣纸,上面写着一段话,字迹穷劲有力。   “忽闻阿蔷拒绝睿王心意并言明佳人早已心有所属时,吾于恍然间有如又重回与阿娘因难而躲避于苍莽山下之时,既知危险退去又知希望在前,劫后余生此生幸矣。” 第141章 美人倾城(七)疑点   苏蔷抬起头, 眸中尽是欢喜。   云宣的唇角终于若有若无地浮现一丝温柔的笑意,然后对着卷宗抬了抬下巴。   她会意,有些不舍地将那张写着他心意的纸张递了回去。   他接过,粗粗又利落地叠了, 妥帖地放回了袖笼中。   于无声间,方才还死寂冷清的整个议事堂似乎在一瞬间便复了春光一般。   因着心绪难平,她用了许久才将欧阳慕杀人的案子大致了解了一遍。   那个女死者是玉珠坊的头牌姑娘, 名唤金不离, 是在八岁那年被她的父亲卖到玉珠坊的,后来便一直在那里长大, 如今年方十九,最擅歌舞, 在晋安城的歌舞坊颇有些名气, 仰慕者众多, 那首她在临死前吟唱的词便出于她本人所吟, 曾经艳绝晋安城。   在她死去的前一夜, 她已然失踪了一天, 无人知晓她的去处, 包括她的贴身丫鬟。   虽然玉珠坊的坊主应付刑部的说辞是坊中的姑娘虽然都卖了身, 但与其他限制歌舞女自由身的歌舞坊不同, 玉珠坊的姑娘们一向来去自如, 坊中不会过问她们的去处,毕竟她们随时都会去什么达官贵人家中献艺而客人却不愿被外人知道他们请了歌舞女去家中,所以只要她们每隔一段时日上交足够的银钱便可以了。尤其是身为头牌额金不离, 因为她不习惯出门时带着贴身丫鬟,所以经常是一个人出门。   但金不离真正独自出门的原因,只怕是因为她早已是药香谷的人,所以在执行任务时并不方便带着旁人。   她的尸体已经被玉珠坊的坊主和其他姑娘辨认过,的确是她本人无疑,只是她们并不认识欧阳慕,也从未听她提起过。   但她的贴身丫鬟却说金不离的确是有了心上人,而且大约已经与其来往了至少四五个月,因为她之前并不爱诗词,说是自小便被逼着读,所以厌了烦了,但这几个月来一得空便品鉴自古以来描写风花雪月与相思苦的诗句,偶然有一次叹道古人懂她。   那小丫鬟也是个伶俐的,虽然只听了她似有感悟般道随口提了一句,但却放在了心上,认定了自家主子定然是有了心上人,否则不会如此伤春悲秋。   不过她未曾向金不离确认过,也不曾与其他人提起过这件事,因为金不离一向待她极好,所以她们主仆同心,主子不愿与旁人道的事她自然也不会说。   是以,并无人知道金不离的心上人究竟是不是欧阳慕。   而刑部将她在玉珠坊的房间搜了个遍,除了发现两个不属于她的绣帕外便再也没有找到任何属于男人的东西,自然也没有与欧阳慕来往的证据。   苏蔷想,她的心上人可能是欧阳慕,也可能是向桓。   但欧阳慕并不承认他与金不离有男女私情,只是说他与她不过才相识月余,而且是在清和寺烧香拜佛时与她结识的,后来虽然也见过几次,但除了她出事那一日是在大街上见到了她,其余的都是在清和寺中见的面。   苏蔷知道因受父母熏陶,欧阳慕在小时候便有每隔十日去寺庙祈福的习惯,但她仍很惊讶他竟至今都还在坚持。   依着刑部的调查,虽然玉珠坊无人知晓金不离是否去过清和寺祈福,但她在他说的那几日的确出过门,而且虽然她是独自离开的,但她的贴身丫鬟记得她的确有两日在回来时身上有香火的味道,只是她虽然也问过她,但她却回答说是不小心碰到的。   所以,至少在如何认识金不离的事情上,欧阳慕应该并未撒谎。   但他却坚称那日清晨他是在听见门外有女子惊叫时才匆忙起身开门去看的,当他到了巷子口时才隐约认出那个女子是金不离,所以才跟了过去,并不知道她是如何中了毒,又是为何在临死前指证自己是害死她的凶手。   可他的这番说法却被刑部于他家中的搜查彻底推翻了。   因为刑部不仅在他家中找到了与金不离所中之毒一般无二的毒酒,而且还在旁边的酒杯上发现了金不离留下的口脂,仅此两点便足以证明那里是凶案现场而他便是杀人凶手无疑了,更何况他们还发现从他的房间一直到大门口都有滴落的斑斑血迹。   见她看完一遍卷宗后又重新翻了一遍仵作手札,似乎在找什么要紧的东西,云宣问道:“怎么了,可是发现什么疑点了?”   她沉吟着问道:“依着刑部的判断,金不离中毒后可有挣扎吗?”   “这个应该没有提及,不过她中的是并不能立刻发作的剧毒,应该在发觉不适后会有所察觉,否则也没有机会跑出了欧阳慕的家,可能是刑部疏忽了。”已经将案卷熟记于心的云宣不假思索地回了她的话,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指甲。”迟疑了片刻,她如实道,“我想知道有关她指甲的一切。”   云宣虽然微有惊讶,但却并未多问,而是站起了身来:“稍等,我让张庆去查一下。”   张庆离开后,云宣又返身回来,重新坐下,似乎并未有离开的打算。   “你要在这里等着吗?”她有些意外,道,“张左卫应该要很久才能回来吧。”   毕竟从宫城到刑部已然不近,更何况他还有事情要查。   “无妨,今日我得空,除了这件事外没有什么差事,即便不能与你闲聊,就这样看着你便也是好的。”余光瞥了瞥张庆刚离开便在门口不远处晃动的身影,他的声音低得只让她一人听见,“毕竟光天化日之下来看我的阿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见他的神色一本正经,几乎算得上冷峻肃然,但说出口的却是如此暖人心窝的话,仗着自己背对着门,苏蔷微一扯唇,亦压低了嗓音:“可是,你虽得空,但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呢。”   一怔之后,云宣替她出了主意:“什么公务,我让你们胡典镜派给旁人。”   苏蔷又是一笑:“好主意,胡典镜她巴不得轻衣司的都统也欠她一个人情呢。”   她的话音刚落,便见云宣微一蹙眉,目光冷冽地朝门外看去。   她知道是有人来了,虽然并没有回头,但却也猜到来人是谁了,毕竟明镜局虽然想看热闹的也多,但敢明目张胆地凑过来的,也只有胡典镜了,听说她的典镜之位便是因自己不痛不痒的好事而得来的。   果然,人还未踏入议事堂,胡典镜有些抱歉的声音便先传了过来:“哟,原来云大人还在呀,方才我听她们说张大人走了,还以为大人的正事已经办完了,心想过来收拾一下,也好备着下次用,没成想只是张大人一人走了……”   说话间,她已经进了门,只是见云宣的神色不太友善,所以并未敢靠前。   不着痕迹地将案上的卷宗盖上,苏蔷起身向她行了礼:“见过胡典镜。”   没成想胡西岩竟热情地上前去扶了她,将她生生给惊了一跳,险些下意识地便要躲开她的手。   “都是自己人,不是说不用这般生分吗?”胡西岩笑着,将目光扫到了桌案上的卷宗,似乎有些出神,应该是在考虑是否有必要去看一眼,“你们这是……”   “胡典镜来得正好,你们明镜局的闲人实在太多,总有人在附近晃悠,不如有劳您替在下守一守门口,直到张左卫回来,”云宣淡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迟疑,“张左卫出去办事了,不知多久才能归来,但在下与苏姑娘还有一些要事要谈,都是我轻衣司的机密,不好被外人听到。”   听他的意思是将自己当做了自己人,胡西岩闻言甚是惊喜,也顾不得卷宗,带着掩不住的欢喜去门口守着了。   看了一眼她站在门口的端正身影,苏蔷与云宣无声地相视一笑。   虽然刚开始时她兴致昂然,以为自己当真能听到什么轻衣司的机密,但时间久了,她才发觉自己竟什么声响都没有听到,于是忍不住便回头向里面看了一眼。   而正与苏蔷默然对视的云宣发现她想要回头时,便微微张开了嘴,假装在说话,其实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苏蔷自然知道他在做什么,好不容易才将笑意给憋了回去,好在胡典镜并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   眼见他的嘴一张一合,而自己却又什么都听不到,胡西岩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忍不住抬手揪了揪两只耳朵。   但她当然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她本想叫个人与自己说句话来试一试耳力,可有心来看热闹的宫女见她守在门口便躲得远远的,而她又不好抬声去唤人,只好一直忍着。   可她似乎并不死心,足足替他们守了一个多时辰的门口,连茅厕都未去过,只是到了最后干脆不再掩饰自己想要偷听的心,险些将整个头都探了进去。   因赶路而累得一头大汗的张庆见她在门口探头探脑,而还坐在议事堂内的云宣却视若无睹般任她去听,心中疑惑,声音洪亮地问道:“胡典镜,您这是做什么?”   一心和两耳都扑在里面的胡西岩蓦地听到他的声音,猛地吓了一跳,惊得险些就要跳了起来的双脚一不小心绊在了门槛上,整个人登时向屋里栽去。   张庆本已经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她了,但一碰她的手时却又猛地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眼睁睁地看着她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十分愧疚地道:“虽然您年岁不小了,但男女授受不亲,实在不好意思啊。” 第142章 美人倾城(八)指甲   “属下先去了一趟东六街, 的确在欧阳慕的房间门上发现了七道指甲的刮痕,但并未在现场找到女子的指甲。然后属下又去了一趟刑部,让轻衣司安插在里面的自己人找到了证物,结果竟然发现了并未在卷宗中记载的女子指甲, 所以为免疏忽,属下又派人重新查阅了一下卷宗,然后找到了这个。”待胡西岩灰头土脸地离开后, 张庆把手中的叠好的一张纸递给了云宣, “这是仵作手扎中的最后一页,听咱们的人说穆铭曾派仵作第二次去勘验现场, 这一张应该是在那次查验后查漏补缺时加上的,所以之前在誊抄卷宗时并没有。”   欧阳慕的家是欧阳家在他进京做官后特意买来让他暂住的, 但也许是因为京城房价高而他们手头紧, 也许是他家想低调行事, 他们买的这个院子是一座老宅, 欧阳慕住的房间中两扇房门油漆斑驳, 从里面来看, 左右两扇门内分别有三道和四道清晰的人为抓痕, 右边的四道比左边的三道力度大痕迹也更清楚。   而发现的三枚女子指甲都是在验尸时于死者的身上找到的, 皆为断裂的右手指甲, 涂着凤仙花花汁, 裂口不齐。   在仵作的记录之后,是主审的判词,即穆铭由此而来的推论。   他认为门上的手指抓痕是金不离在发觉自己中毒后准备逃跑时留下的, 那时她因抓门时的力度太大,所以伤到了指甲,只是还不至于断裂。但后来却在她的身上找到这些指甲,是因为那个搬运尸体的衙役疏忽所致。   而那个衙役也承认自己在搬运尸体时曾不小心让她的指甲挂到了衣裳,为了不让她的衣物被破坏,更为了避免罪责,他便在回刑部前将她勾住衣裙的指甲给弄断后藏在了衣裳里,伪装为她自己掉落的。   “那个衙役今日已经被开除公职了,”张庆解释道,“因为让他独自运送尸体的事情是穆先生决定的,所以他也主动领了罚。”   云宣点了点头,示意他出去。   张庆却一改方才的严肃,可怜兮兮地道:“那个,将军,您看我这一路实在赶得紧,累得跟头骡子似的,能不能坐在里面凉快一会儿?”   云宣抬眼瞄了他一下:“我有说这件事很赶吗?”   张庆愣了一下,瞥了一眼苏蔷后明白过来:“属下知错了,的确不该赶,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又在心里接了下半句:自从将军有了苏姑娘后,真的是没有比陪着她更要紧的事了。   云宣对他的反省还算满意:“既然知错,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张庆心中叫苦,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哭丧着脸转身继续回去站岗,却又听云宣道:“带把凳子,好生盯着。”   待张庆拎着凳子坐回门口后,云宣见苏蔷虽然看完了补上来的那一页卷宗后却仍微微蹙着眉,问道:“怎么了?”   “那日清晨,虽然光线不好,但我却确定看到她的指甲是完好的,可后来在刑部门口时,她的一只手露了出来,我却见她的右手食指、中指与小拇指的指甲都多多少少地断了一截,当时便觉得很奇怪。”苏蔷沉思着向他解释道,“虽然这张补上的手记可以解释这件事,但我还是觉得有些牵强,毕竟那时将金不离的尸体搬上平板车的是那个衙役和穆先生两个人,而当时我也在场,我分明记得穆先生在将尸体放上车后还亲自将她的双手放在了身子两旁,并未碰触到她的衣裳。后来那个衙役去欧阳慕家找能遮盖尸体的布,照理说应该也不会碰到尸体,至于后来,他一直都在禁卫军的护送下回的刑部,路上也不会动尸体,而且街上的路再是不平坦,也不至于会颠簸到尸体的手有什么动静才是。”   云宣的神色波澜不惊,却已然明白了她的疑虑:“你的意思是,那个衙役是故意将她的指甲给弄断的?”   她迟疑着道:“或许吧,可既然连穆铭都判定他只是失职,也许只是我想多了而已。”   除非那个穆先生也是知情的。   虽然目前尚不明确金不离的指甲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但他显然明白她的想法:“人心皆不可测,这件事我自会留意的。”   她将那最后一页手记夹在了卷宗里面,问他道:“那向桓呢,他有没有向殿下说明他与金不离的关系?”   “知己好友,并无男女私情。”云宣答道,“依他的说法,他与金不离只是才气相投。”   她又问道:“那他们是如何相识的?”   一个是名声显赫的世家公子,一个是名满京都的妓馆花魁,若是照着戏折子来,他们若不是一见倾心,那至少会是惺惺相惜吧。   云宣道:“向桓的姐姐向卉是个性子豪爽不拘小节的女子,她有一次女扮男装去了一趟玉珠坊,尔后与金不离相识,两人因性情相投而相交甚密。后来金不离便经常去向卉家中与她小聚,所以也便结识了与向卉同住一府的向桓。”   苏蔷微有意外:“如此说来,向卉姐弟两人并没有与他们的叔父向东英同住?”   若他们并非单独建府,那他们与金不离的交往的确也不太方便。   云宣似乎对这件事也了如指掌:“他们姐弟二人在一年前便搬出来了,听说当时向东英处死了向卉身边的一个丫鬟,罪名是那个小丫鬟不安分守己有魅惑主子之嫌,大概是指责她有攀附向桓之意。与那个丫鬟关系亲厚的向卉似乎因此大病了一场,后来向桓心疼她,坚持要带她离开,向东英还曾因此大发雷霆,威胁他们说若是他们敢搬出去单住便断了他们的月钱,但始终也没有使他们改变主意。而他们现在住的那个宅子,是向桓靠着变卖字画挣来的钱买下的。不过,他们似乎并不知道,那个宅子是穆铭买下后又托人将它低价转卖给他们的。”   听到此事与穆铭有关,苏蔷明白了他为何会对向桓姐弟的事情如此清楚。   毕竟他父亲的案子极有可能与穆铭有关,想要做到知己知彼,自然凡事都要留意。   苏蔷了然道:“如此说来,他们姐弟二人也算是有主意的,难怪向桓会自作主张去找殿下帮忙。”   云宣赞同道:“若非如此,他也不能算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了。”   她细思了片刻,最后问道:“你说,向桓之所以求睿王殿下帮忙,会不会是他认为穆铭会公报私仇?”   也许穆铭知道了他与金不离的关系,认为是她勾引了他,所以并不愿为她主持公道,毕竟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本不该与青楼妓馆的女子有任何牵扯。   更有甚者,向桓可能还在怀疑她的死与穆铭和向家脱不了干系。   “虽然向桓并不承认,但我想应该会与这个有关。”云宣认同道,“毕竟若是金不离的死与向家和穆铭有关,那睿王殿下在查明事实后也不会轻易让他们伏法,毕竟在他那里,向家终究是自己人。”   所以向桓既要查明金不离被害的真相,又不愿向家会真正被牵扯其中,所以能帮到他的只有睿王,而不是逸王。   那倘若金不离被害的确与向家有关呢?他又会怎么做?   眼见便到了暮晚,云宣不得不准备起身离开,在从她手中接过卷宗的时候,他似在抚慰她般道:“向桓坚称金不离不可能与欧阳慕有男女私情,若他的确是被冤枉的,我自会还他一个清白。”   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事,停住了脚步后转身对她道:“对了,近日元歆可能会不□□分,你留心些。”   药香谷的冯韵之所以背叛了顾凝和太子而转向投靠逸王,便是因元歆之故。   他许她深情不移,以此乱了她的心志,但她在投向他的怀抱后,并非直接听逸王调令,而是只对他言听计从,所以元歆不仅从她那里打探太子与睿王的动向,而且还瞒着夺逸王自作主张地利用她在晋安城的歌舞坊为自己谋取了不少私利。   但这次冯韵的身份暴露,逸王洛长策也因此得知了元歆背着自己做下的一些勾当,所以自然不复当初对他的信任。   “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略带担忧地提醒她道,“他既在冯韵身上跌了一跤,自然会想办法重得逸王宠信,所以之前才会不遗余力地跟踪我们到了长德郡,以后也不知又会耍些什么手段。”   “我明白了,你放心便是,”她微然一笑,安慰他道,“这里毕竟是深宫内院,就算他心计再重,在这里只怕也无用武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几日,在下给向桓的姐姐改了个名字,请各位客官选择性失忆。 第143章 美人倾城(九)指婚   欧阳慕的案子在后来的两三日都不曾有什么进展, 但宫城虽然在高墙之内,却向来也是消息灵通之地,不久后这桩涉及大理寺的一个执笔少丞与玉珠坊的头牌花魁之间的风月案子便在宫中流传开来。   有人说那个执笔少丞对玉珠坊的花魁一片痴情,但她对他却是逢场作戏, 所以因爱生恨的他在一怒之下便将她杀人灭口;也有人说他们之间不过是简单的财色交易,价钱未曾谈拢,是以在争执之中他起了杀心。   众说纷纭, 流言可畏。   因为李大衡的守口如瓶和肖玉卿的漠不关心, 明镜局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她们口中热议的杀人凶手便是她年少时的青梅竹马。但好在这件案子很快在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消失了,因为宫中又先后传出了两个消息皆让人震惊不已。   首先, 是逸王府遭了贼。   那一夜,逸王洛长策歇在一个侍妾房中, 夜半时竟被人偷走了一直佩戴在脖颈中的一枚玉观音,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那贼人竟还专门留了字条, 言明第二天夜里便会物归原主, 却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人追捕他的踪迹。   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虽然逸王府第二天便加强了戒备, 但那贼人居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又一次溜进了逸王府, 而且的确如之前所许诺的那般将玉佩戴在了逸王的脖颈上并全身而退, 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 玄乎得不得了, 还有人悄然议论说逸王府怕是进了鬼了。   第二件事更让人震惊。   皇后娘娘在太皇太后的懿旨下替睿王指了一门婚,并着他在两个月后完婚。而那个未来的睿王妃不是旁人,正是曾当众向云宣赠衣表白的向家千金向之瑜。   这似乎是众望所归又让许多人感慨唏嘘的结果。   众望所归, 是因为洛长念与向之瑜郎才女貌,看起来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感慨唏嘘,是因为人人皆知向之瑜之前一直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是云宣,她曾如此勇敢痴情,若是心想事成,免不得也是一段佳话,但如今看来,应该只能是一种遗憾了。   苏蔷是在从尚宫局办差回去的路上偶遇到向之瑜的,后来她才听王子衿说那日她是特意到宫中向太皇太后和皇后谢恩的。   虽说是偶遇,但已经不知停在路边的向之瑜似乎是刻意在等她的。   她一身华服妆容精致,远远看去便光彩夺目,只是虽然刚刚被册封为睿王妃,但看起来神情寡淡,并无分毫的喜悦与激动。   虽然在远处便瞧见了她,但苏蔷并未打算躲过去,也清楚若是她要见自己,那她也无法躲过去。   静静地待她默然地向自己行了礼,向之瑜才淡然开口,直截了当:“你知道我为何要嫁给睿王吗?”   苏蔷垂首站在一旁,姿态端正得与其他宫人见到未来睿王妃一般无二,但虽然她不曾抬眼去看眼前人,却又能明显地感受到她眸中的敌意。   似乎也并未要真的等她的回答,向之瑜默了一瞬后自问自答地道:“你该清楚,我嫁给睿王,不是因为睿王,而是因为云宣。”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苏蔷依然未发一言。   “我知道,虽然我视你为眼中钉,但你未曾将我放在眼中。毕竟连他都不将我当成一回事,你又怎会重视我的存在?”她平静的声音中似乎透着一股近乎绝望的苍凉,但后半句中又似乎掺杂着令人心碎的倔强,“我知道,我此生都无法得到他的心,也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他的身旁,那我偏偏便要得到他的目光,要他永远都要仰视我,要他一生都无法忽视我。”   那是在与她的那次见面时她们之间的所有对话,虽然她不曾发一言,但一切看似结束了,可其实却是重新开始。   苏蔷隐隐有种预感,向之瑜似乎并不会满足于只做一个亲王的王妃,她的心志更高想的也更远,若不能嫁心上人,便要坐上心上人不得不仰望的位置。   可那个位置是什么呢?   也许,她之所以愿意嫁给睿王,是因为她觉得他能帮她实现她心中的抱负吧,她需要他的血脉地位,他恰好也需要她的支持帮扶。   若能与向家联姻,以皇帝对向家的宠信,再加上向家在朝中的势力,睿王自此之后应该会如虎添翼,但他看起来每时每刻都在为了太子的东宫之位而筹谋奔波,可他那真正是他深藏于心的抱负吗?   那是她不敢去碰触的暗礁。   在向之瑜离开后,无暇去多想的她抬眼看了看北面的蓝天,那里是皇帝的寝殿乾坤宫所在的方位。   天快黑了,这一天又快要过去了,可于她而言,于她想要做的事情而言,一切才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向之瑜为了博得心上人的留意而选择嫁给她自己并不喜欢的人,这是她的无奈与选择,可她或许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一着不慎便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的普通宫女,即便与有情人两情相悦,她与他却连见一面都难于上青天,更遑论她每日里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有时忙得一天都无暇去想念他,莫说还可以为自己的婚姻大事筹谋。   所以,她们之间究竟是谁更幸运,谁更不幸呢?   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她匆匆地沿着甬道向北而去,天色渐暗,她既要趁着夜色方便行动,也要赶在明镜局的大门落锁前赶回去。   路上的宫人都行色匆忙,无人留意她于悄无声息中已经将悬在腰间的宫牌换了下来。   她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恰逢有两个人正从里面出来,便连忙垂首避在了墙根下。   “恭送吴公公。”   守门的两个小内侍点头哈腰地目送那两个人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和灯笼都消失在夜色中后开始低声议论。   “皇上今日去了柳贵妃那里,难道当真是咱家娘娘的功劳?”   “谁知道呢,我瞧着皇上这几日也不怎么过来了,即便咱主子什么都没说,皇上可能也不会再像往日那般接连几日都歇在咱们万福宫了,柳贵妃毕竟是皇上宠了那么多年的人,岂是说忘便能忘的?再说,两位娘娘只是看起来一团和气,谁知道里面都有什么猫腻。”   “你说的也是,男人嘛,毕竟都是在喜新厌旧的,等新的也变成旧的而新的新的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们就该念及旧情咯。”   “这话若是被主子听到,也不知又要发多大的火,你可是得小心些。”   “哼,我还不知咱家主子的暴脾气,这话岂会当着她的面说?哎,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不可冲动啊。”   “你能说什么事,还如此神秘?”   “你听说没有,其实小浮儿的左手小拇指根本不是在替主子削果子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而是她在替主子的手擦膏药的时候不知怎地咳嗽了一声,主子认为她是在笑话自己的手太粗糙,所以在一怒之下逼她砍断了自己的左手小拇指!”   “你,你说什么?!可娘娘不是还特意请了太医为她治伤吗,怎么会……”   “行了,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我知道你与小浮儿关系好,所以才没敢在宫里头告诉你。想开些,左右不过是一根手指,总比丢了命强多了,再说……哎,你做什么,难道还要冲进去找主子拼命不成?人家小浮儿什么都没说,还不是怕你冲动顶撞了主子,你啊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岂不是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   “小浮儿日日夜夜地伺候她,她,她也太狠心了些……”   “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为主子当牛做马都是应该的,说这些话又有何用?得了空多陪陪小浮儿,她也是个苦命的姑娘,谁叫她的手生得美呢……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自己也想开些啊。”   待不远处的大门口又恢复了一片宁静,只能听到一个男子沉重而又压抑的呼吸声时,苏蔷才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过去。   她知道方才从自己眼前走过去的人正是乾坤宫的大内侍吴隐之,而他在此时前来,大抵是亲自来传皇上的旨意,所以她特意静静地藏在夜色里一段时间,因为她知道,人在紧张过后通常会选择与身边人倾诉憋在心中的一口气,而这口气可以让她重新认识一下旁人眼中的许妃娘娘。   可她却没有想到,同为宫女出身的许诺竟然会为了一声咳嗽而断了一个宫女的一根手指头。   她印象中的许诺,纵然骄横,却还不至如此残暴。   难道权力当真可以让人迷失,让人失去或多或少的良善本性吗?   见了她低眉过来,那个在方才先道出自己听闻的内侍先行开了口,语气蛮横:“干什么的?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方才还在感叹为奴不易的人,一转眼便对同为奴婢的她横眉怒目了。   有些人,无论自己的处境有多难,都还是会刁难比自己的处境更艰难的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旁人欺负我,那我便欺负你,这也是这个世道有时会让人绝望不已的原因之一。   苏蔷低眉顺眼地将腰间的宫牌呈了上去:“浣衣局宫女唐岭求见许妃娘娘。”   “唐岭?”那个内侍没有去接宫牌,只是懒懒地瞄了一眼,挑着眉打量了她一番,但语气却客气了许多,“你不是不愿来咱们万福宫做事吗,还来见娘娘做什么?”   苏蔷心中紧绷的一根弦松了一松,毕竟虽然阿岭只来过万福宫一次,但难免还是会有人记得她的相貌,所以虽然她是趁着夜色来的,可心中依然忐忑非常,但好在这两个守门的内侍并没有认出她来。   佯作战战兢兢地将宫牌又收了回去,她小心翼翼地道:“我今日在收拾屋子时发现了娘娘遗忘在浣衣局的一些旧物,所以特意来送还给娘娘。”   “旧物?”那个内侍应是十分胆大,竟自作主张地道,“既然娘娘这么多天都没有想起来,怕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自己留着或是丢了便是,娘娘应该也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娘娘她最是厌恶旁人在她面前提起浣衣局,上次见了你之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累得我们跟着受了好些罪,这次我看还是算了吧。”   她的声音虽小,语气却十分坚定:“这些旧物与娘娘的过往有关,若是我有胆子私藏,也不会特意赶着么远的路送过来了。若是公公不方便进去禀报,那我只好明日再来,直到娘娘肯见我为止。不过若那时娘娘责问我为何那么晚才将东西送了过去,为了保命,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那个内侍没有办法,见与自己一同守门的同伴因着心头有怒气而一言不发,也不在什么可以与自己商量的状态,只好对她道:“等着。”   在等他回来的时候,苏蔷看了一眼留在原地的那个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内侍。   他应该就是与小浮儿关系甚好的那个人,而且还是个不怎么会隐藏自己情绪的直肠子,虽然被方才那人几番劝解,但此时脸上仍是难掩怒气。   她心中轻叹,若是许诺为解一时之气而真的做下那么残忍的事,那她最好不要给任何人落井下石的机会,否则她连自己的家门都会看不好。   当然,此时的许妃娘娘全然不需要她的担忧,无论才寝殿的规格还是她的衣装来看,她都过得极好,是一个受宠正盛的后宫妃子该有的模样。   自苏蔷进去并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站在不远处后,她便一直慵懒地斜躺在贵妃榻上,左手支着头,双眼微眯,由一个跪在地上的宫女为她轻揉着双腿,似乎十分享受。   满室的烛光下,香炉中漫着怡人的清香,一派悠然自在与岁月静好。   足足过了近一刻后,有宫女送来一碗珍珠翡翠粥,她只是微一蹙眉,那宫女便又小心翼翼地端着碗退了出去,那时她似乎才想起来有故人来访,缓缓开口,但仍然没有睁开眼睛:“本宫可不记得将什么旧物留在了那里,若那只是个借口,本宫只能告诉你已经晚了,当初本宫屈尊降贵地亲自开口请你留下来,你却偏不。有些机会是稍纵即逝的,那时本宫念着旧情,你却不知感恩,此时本宫已然不想再见到你……”   “回娘娘,奴婢的确是来送娘娘的旧物的。”苏蔷打断了她的话,幽幽道,“若是娘娘此时不愿看一眼,只怕以后会追悔莫及呢。” 第144章 美人倾城(十)香料   躺在贵妃榻上的许诺身子一颤, 猛然睁开了双眼。   虽然眼前人依然低着头,腰间佩戴的也是她熟悉的浣衣局的牌子,但她却一眼便看出那个人是她真正不愿见到的人。   正在为她揉腿的宫女被她的突然坐起惊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惹了自家主子动怒, 慌忙磕头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本宫又没说要你的命,你求什么饶!”许诺气急, 瞪了她一眼, “还不滚下去!”   那宫女慌忙领命下去,似是躲过一场大劫一般。   许诺怒气未消, 不再看苏蔷一眼,抬声道:“来人啊, 将她……”   此时的她果然已经不再是那个整日里怨天尤人郁郁不得志的浣衣局宫女了, 她气色红润肤色白皙, 与柳贵妃的艳丽无双不同, 虽然她妆容清淡, 但让人看起来却极为清爽舒服。   苏蔷不徐不疾地打断了她的话, 抬起头来将早已拿在手中的一个锦囊抬了起来:“娘娘不想看看您落在浣衣局的旧物是什么吗?”   许诺打量了那锦囊一眼, 蹙眉道:“这根本不是本宫的东西, 再说, 本宫的东西怎会在你那里。”   “是与不是, 还请娘娘看一眼再下定论。”苏蔷微一挑唇,笑意清寒,“不过, 还请娘娘屏退左右,毕竟这也算是娘娘的一个小秘密,不宜被外人知晓。”   许诺被她诡异的笑容弄得浑身一颤,虽有万般不情愿,但却十分疑惑她手中的锦囊里到底藏着什么,迟疑良久后终究还是照她所言屏退了殿中的其他宫人。   待四周无人,许诺似乎因此而少了几分底气,看苏蔷的眸光也有些闪烁:“你究竟要做什么?”   “奴婢说了,是来给娘娘送旧物的。”苏蔷抬脚缓缓向前,一步步地逼近了她,将手中的锦囊递了过去,“就在这里面。”   许诺犹豫着接过看似空无一物的锦囊,从外面却摸不到里面放着什么,她只好打开封口狐疑地向里面看了一眼,却只瞧见了乌压压的一片,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这是什么?”   她的双手虽然仍算不得光滑白皙,但却比之前在浣衣局时要细腻许多,只是指尖的老茧似乎还在提醒她自己曾经受过的苦难。   “织宁的头发。”苏蔷淡然开口,语气波澜不惊,“也是你的良心。”   只听“啊”地惊叫一声,许诺立刻将锦囊扔到了地上,脸色煞白。   锦囊无声地落在了地上,一缕头发从封口处露了出来,好像还想要再看一眼这个世间。   苏蔷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弯腰将锦娘拾起,小心而又仔细地将那一缕头发放回了里面:“你不仅弄疼了织宁,还将你自己的良心给丢了。”   许诺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指着她颤着声音骂道:“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滚,马上滚!”   “滚?滚去哪里?”将锦囊收回了袖笼中,苏蔷抬眼看着她,冷冷一笑,“就算我走了,你做过的那些违背良心的事也能一同与我离开吗?”   殿门外,听到动静的宫人在门外恭敬地问里面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并未让他们进来,但许诺似乎镇定了许多。   “你若是想现在便将我赶出去,那最好不要这么做。”苏蔷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有很多人想向我打听如今得宠正盛的许妃娘娘究竟有什么弱点或者不堪的过往,比如柳贵妃,比如向妃,比如皇后……”   当她提及皇后时,许诺显然蓦地一愣:“怎么可……”   但她似乎很快便反应过来,摇着头转了话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过,织宁的死根本与我无关。”   苏蔷无声地笑了笑:“与你无关?那与谁有关?”   许诺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从贵妃榻上站了起来向殿中走去:“我怎会知道,那个清晨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个意外而已。”   苏蔷脚下一动,将她拦了下来:“不,那件事只是看起来像个意外。”   她的语气虽然平静,但眸光却透着一股冷意,本就对她有几分忌惮的许诺愈加地不知所措,也不再解释什么,只随口敷衍道:“随你如何说,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既然你说与你无关,那便证明给我看。”许诺每退一步,她便向前逼一步,“否则虽然你为主我为仆,但即便我死了,也定会拉你一起上黄泉路。莫要说你如今是皇上宠妃我便无法奈你如何,你应该很清楚,真正想要你死的人在这深宫中只怕不计其数,我只需在你身边放把干柴,便自会有人替我点了这把火,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若许妃娘娘不信,那大可一试,只是日后不要后悔才好。”   被她逼得又重新坐回贵妃榻上的许诺身子微颤,半晌才哑声开口:“你,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把你那日清晨与织宁去白瑜宫的所有细节都告诉我,比如何时出的门,送的什么衣裳,你们带了什么东西,何时遇到了司苑局的全和,又与他们说了什么,等等。”苏蔷在她的面前站定,低眉看着她,又加了一句,“记住,是你能想起来的所有细节,任何事都不许漏。”   并不愿回想那一日的许诺在无奈之下只好在细思了片刻后开口道:“那日,我与织宁一同去白瑜宫送柳贵妃的那件红色长纱裙……”   苏蔷截了她的话,刻意问道:“恰好是你和织宁当值吗?”   “对。”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后,许诺见她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便又接着道,“出门后,天色还未亮,我拿着衣服,织宁提着灯笼替我照明……”   “你们出门时浣衣局刚刚开门吗?”   “是,然后我们算了时辰,觉得时间应该还算充足,便也不太着急,一边说话一边赶路……”   “说了什么?可曾在路上遇到什么人?”   “都是浣衣局近几日的琐事,不太记得了,而且一路上虽然碰到过其他人,但并未停留,也没有与其他人说过话,后来我们在快到白瑜宫时遇到了司苑局的三个内侍,一个拉着平板车,一个走在前面领路,一个在最后面,他们是闻到织宁身上的清香后才过来与我们说话的……”   “织宁的身上的香味是从何而来的?”   “应该是我们在经过百花苑时留下的吧,你也知道她天性贪玩,每次经过百花苑时总会趁人不留意去碰一碰那些花花草草的。”   “那你可还记得那是什么花的气味?”   “我对那些花草向来不感兴趣,又怎会知道?”   “是谁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又是谁先与你们说话的?”   “似乎是那个叫阿冲的小内侍,十三四岁的模样,他鼻子尖,先跑了过来,拽着织宁的袖子闻。”   “那香气既然吸引得皇上都驻足停留,又怎会一般?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香吗?”   被她逼得片刻也喘息不得的许诺终于不耐烦了,道:“我也曾问过皇上为何会停下,他说他只是没想到会在白瑜宫外闻到花香,所以才会留了意,为何你偏要认为织宁的死与那花香有关,这分明不过是个巧合而已。”   苏蔷却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般继续追问道:“那时你身上带了什么,那香气是不是你为了吸引皇上留意而亲自弄到织宁身上的?”   许诺似乎觉得她莫名其妙:“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又怎么知道皇上会因那香气而留意到我和织宁?”   “好,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苏蔷似乎被她说服一般,语气松缓了几分,“倘若你知道你的今日是拿织宁的命换来的,你是想要你的荣华富贵,还是愿意留下织宁的一条性命?”   许诺一愣,眸光闪烁,支吾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我……我当然希望织宁可以活着……”   本已降下的音调突然又抬高了,苏蔷突然向前一步俯下身去,与她仅隔咫尺之遥,眸子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紧接着她的话端问道:“那你为何还要带着水袋过去?”   已陷入极端紧张的许诺猛然间感受到了她气势汹汹的压迫,身子蓦地一滞,虽眼见她就近在咫尺,却全然似忘了要躲开一般,目光甚至有些呆滞:“水袋?我,我……”   纵然她只吐出了这几个字,也不可能再多说什么,但苏蔷却已经从她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之后,她走得很利落,没有同许诺再说一个字。   可是,她已经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皇后与许诺乃是同盟,至少许诺以为如此,否则她不会在听到自己说皇后也曾派人去自己那里打听她的过往时会那般惊愕。   第二,那日清晨许诺带着水袋去的白瑜宫,而那个水袋定然与织宁的死有关。   其实,她原本并不知道这件事,即便是那次去浣衣局时,阿岭也未曾提起,但她是在她走后才于偶然间想起来的,所以后来专门去了一趟明镜局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虽然许诺出门带着水袋并不算一件值得惹人留意的事,但素日里大白天出去她都不愿带着水袋,说是太丑太累,又怎会在一大早带着沉甸甸的水袋去白瑜宫?   苏蔷也是因此事断定许诺并不清白,所以才特意来万福宫了一趟。   可事情只是稍有进展而已,离真相还是相差太多。   比如真正的幕后人究竟是不是皇后,许诺带着水袋的目的是什么,织宁那日身上的香气又究竟是什么。   至于许诺说的话,她仍只信她之前便已经确定的,例如她们那次去白瑜宫的确是正常办差,但至于其他她本就存疑的,她一个字也不信她所说的,尤其是在织宁是在百花苑沾染上那种足以吸引皇帝注意的花香的。   她始终认为,织宁身上的香气是让许诺过河的桥,至关重要,若是查到那种香出自何处,那她便能顺藤摸瓜地找到真正的幕后人。   毕竟皇帝是不可能被一种普通的香气所吸引的,织宁身上的香定然大有来历。   然而,她曾去司苑局问过那三个在白瑜宫外遇到织宁的内侍,可他们都说那种香气闻起来虽然像是某种花草香,清清淡淡而又十分浓郁,却让人道不出究竟是哪一种花草,所以即便他们成日里与花草打交道,也是无法断言那究竟是什么香,又是否真的出自百花苑。   是以她今日去尚宫局的时候,还特意绕道去了一趟尚工局的司珍苑。   司珍苑不仅负责宫中的首饰锻造,而且也同掌香料配制,她之前曾与司珍苑的一个名唤童茹的女史有过公务上的往来,也算是熟识,所以这次以之前出宫为她带了一份小礼物为由与她闲聊了片刻。   后来,她看似随意地提起自己这次出宫时曾在民间听说晋安城有一家香料坊在卖一种虽似花香但却让人猜不到是出自哪种花的香料,而且闻起来虽然香味浓郁,但实则清淡雅致,能让人心旷神怡,问童茹此事是否当真。   她知道自己给出的范围太过广泛,所以对这次过去便会得到答案抱有的希望并不多,果然正如她所料,童茹说这世间的香料大多提取于花草,若将几种混在一起后也不难让常人无法闻到来源,但若要香料的味道不让人忽视而又要做到清新雅致却也不易,毕竟花香各有特色,掺杂在一处难免会香气浓烈。   但在她离开前,童茹见她似乎十分对香料感兴趣,提醒她说其实明镜局有一人曾也是制香高手,说不定她听说过她提到的那种香料。   苏蔷没有想到,她所说的那个人竟然是陈无印。   陈无印应该算是明镜局中年岁最大的女史了,她平日与世无争,虽恪守本分却也无向上之心,素日里大多只掌管一些杂务,比如分配笔墨纸砚等,在平时几乎很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但陈无印的性情极好,待人温和而有礼,在她刚来明镜局时,便是由她接待自己的,后来虽然与她并无公务上的往来,但她们之间的关系一直也还算和睦。   不过在听她在宵禁前急匆匆地前来敲自己的房门是为了询问香料的事时,陈无印仍是微有惊讶。   “我已经多年不曾碰过香料了,没想到司珍苑竟然还会有人记得。”陈无印默然了良久,幽然一叹后问她道,“但你问这个做什么?”   并不愿随意敷衍她的苏蔷虽然在回明镜局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借口,但此时借着烛光看向眼前的女子时又迟疑了,因为她觉得陈无印似乎也不是那种会轻易相信她的借口的人。   见她默然不语,陈无印却反而像是猜到了什么,她又轻叹了一声,问她道:“一定要知道吗?”   苏蔷点了点头,虽然缓慢,但却坚决。   她的眸中浮现一丝无奈,幽叹道:“依你的才智,即便我不说,你也会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我不妨成全你,也好让你少走一些弯路。但阿蔷,你要切记,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冤魂野鬼,你若要为她们鸣冤,首先要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其中一个。”   她果然猜到了自己的来意,毕竟那件事还涉及到后来颇为受宠的许妃娘娘,她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她心中感激:“多谢陈姨,我自会当心的。”   “想要制成你所说的香料,其实说难也不难,不仅有,而且还会有千种百种,但并非每一种都是你想要的答案,至少我这里并没有。”陈无印的眸光有些飘忽,道,“不过我曾经师承一个人,她是这个世间最高明的制香人,可以只与一个人说短短几句话便能投其所好地制出对方所心仪的香料。只可惜,后来她只为一人制香,再后来,对方忘记了她,而从此之后,她的双手便再也制不出任何香料了。” 第145章 美人倾城(十一)再见   又经过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后, 苏蔷早早便起了床,准备寻个借口出去一趟,好去拜访昨夜陈无印所说的她的师父,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 一个不速之客打乱了她的所有计划。   司镜房中,一个昨日刚刚见过而她以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应该都不会再见的人正坐在里面等着她,这个人不是旁人, 正是向家千金向之瑜。   门口有她的丫鬟守着, 屋内只有她们两个人。   向之瑜坐在司镜办公的长案之后,抬眼看着站在对面的她, 声音寡淡:“你应该没有想到,我们会这么快便又见面了吧。”   这是事实, 苏蔷默然不语。   向之瑜是带着皇后懿旨来明镜局学习大周及宫中的戒律法规的, 而且还指名道姓地让她过来为自己讲解, 但她却不信这是她真正的目的。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样与你直接接触的机会。”垂眸看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一本书, 向之瑜示意她拿过去, 道, “而且以后只怕我们还要经常见面了。”   从表面来看, 那本书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大周律例, 但等苏蔷翻开后才发现, 里面誊写的其实是一件案子的卷宗, 而且还是她十分熟悉的欧阳慕的案子。   见她似乎十分意外,向之瑜反而轻声笑了一笑:“听说你是明镜局的后起之秀,我还以为你料事如神, 原来这世间也有让你意外的事情吗?”   她说话间,苏蔷便已经想明白了。   看来虽然她还未曾嫁到睿王府,但是睿王便已经将她当做自己人了,而且像这种在自己与睿王之间传递消息的差事应该是她自己应承下来的。   “其实自从昨日和你分别以后,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为何云宣喜欢的人是你?因为无论我怎样看,你都是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女子,左右不过聪明一些不过沉稳一些,而这种人到处都是,我也能做到。”向之瑜神色镇定,眸中也无幽怨之色,似乎此时只是在与她探讨今日的天气为何没有昨日那般晴朗一般自然,“我知道,如果这件事我弄不清楚,即便我嫁给睿王放弃了云宣,却也不会服气。偏巧近几日我的堂妹向卉生了病,我去探望她,听向桓提起说睿王答应将金不离的案子帮他彻查清楚,所以轻衣司一定会插手,而我又想起你也是这件案子的证人之一,便猜到以睿王和云宣对你的信任,自会想办法让你也参与其中,更何况……”   言及此处,似乎对她即将出现的神情颇为期待,向之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明的笑意,声音在顿了一顿后又继续道:“更何况,那个大理寺的嫌犯还是你的青梅竹马,是你家仇家的儿子。”   听到最后一句话,原以为此后再不会与她有任何瓜葛的苏蔷的确甚为惊讶。   “怎么?”不愿错过从她脸上流露的任何情绪一般,向之瑜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面容,“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将你身世调查得如此清楚?而且,不仅于此,我还知道你为何要在明镜局如此努力,除了那所谓的抱负之外,其实你还想坐上司镜的位置,这样你便有机会让有司重审你父亲的案子,对不对?”   既然她知其一,那便知其二,已经想通的苏蔷并不回避自己的初衷,坦然承认:“人人都向往高处,奴婢身在明镜局,想要做司镜又有何不可?”   见落落大方地承认,一种挫败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方才还来势汹汹的向之瑜竟无言以对,半晌后才微愠道:“这宫中最忌讳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倘若我将你方才的那句话传扬出去,你可知其中的后果吗?你又有什么好自得的?”   “向小姐只怕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吧,”她微然一笑,毫无惧色地道,“当初太皇太后在明镜局当差时,还曾立志自己要成为天下第一女神探,她老人家当年的雄心壮志至今还在为众人称道,若大胆说出自己的志向便是不知天高地厚,那向小姐可曾想过置太皇太后于何地吗?”   “你……”向之瑜语噎,过了半晌才平复了心情,“好个伶牙俐齿,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苏蔷神色淡然,笑意微敛:“那现在,奴婢可以开始办正事了吗?”   似是放弃了与她的口舌之战,向之瑜勉强点了点头:“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等的冰雪聪明。倘若这件让向桓在意的案子你不能破获,那我便对卓司镜说你连最基本的大周律例都解释不通,以后凡是有关人命案子的官司便再也不用让你插手了。”   苏蔷微一蹙眉,心中不由一紧。   若她在明镜局再也不能接触人命官司,那便与断了前途无异,而若是在欧阳慕的父亲欧阳默的有生之年不能坐上司镜的位子,那她如何能有机会替父亲翻案。   “没错,我就是故意的。你莫要埋怨我公报私仇,”许是看见了从她眸中掠过的一丝忧虑,向之瑜的声音松缓了几分,道,“以往我也是个恪守规矩的人,从倚仗着向家的势力做任何为非作歹的事,但那又如何?德行再好,我也连自己心上人的心都得不到。”   除了全力以赴外,她知道自己再无选择,便不再多言,低头开始翻看卷宗。   室内霎时间一片安宁,唯留书页被轻轻翻动的动静。   她看得十分专注,向之瑜也不再打扰她,只静静地抬眼看着她一页又一页地将卷宗翻过。   直到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见她已经将卷宗翻到了底部,向之瑜才朱唇轻启,问她道:“如何了?”   她不答,反而问道:“向公子既然将他将这件案子托付给睿王殿下的事情告诉向小姐,那向小姐也知道他与金不离早就相识了?”   似乎极不满意她的问题,向之瑜的神情中浮出几许嫌弃之色:“我向家乃是名门望族,他们姐弟二人本就不该与那个出身卑微的歌女有什么来往,这种丢人的事情,他们怎敢让我知道?只不过我过去时恰好听到向桓在安慰向卉说睿王已经答应帮忙,所以他一定会让金不离死而瞑目,还劝她好生休养莫要再伤心,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个竟然早与那个声名狼藉的什么花魁关系匪浅。”   虽然与向之瑜之前的交往并不多,但苏蔷却隐隐猜到她是个极为看重家世与身份的人,这次见她愿意插手金不离的案子,她还以为她放下了成见来帮向桓了结心愿,但如今看来,她来这里的确只是为了借睿王的名义来为难自己而已。   “你为何要问向桓的事?”后知后觉的向之瑜突然紧蹙了眉,质问她道,“怎么,难道你怀疑他不成?”   向桓是提出质疑的人,她又怎会怀疑他是杀人凶手,她只是觉得他并未如实道明他与金不离的关系而已。   她轻轻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并……”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便听守在外面的向家丫鬟轻轻叩了叩门,低声道:“小姐,云将军到了。”   向之瑜神色紧张,蓦地站了起来,眸光在不自觉地瞥了瞥那扇紧张关的门后又转向了苏蔷:“他这么早便过来了,看来是已经得了消息,知道我要替睿王殿下来这一趟了。可他是轻衣司的都统,应该一早便得了我来到明镜局的消息了,但他却还是来了,或许是要来看看我是不是欺负了你吧。”   苏蔷知道她定会阻止自己与云宣见面,便先发制人道:“向小姐只怕是误会了,我与云都统之前有件公务还未处理清楚,他此次前来,应该是为那件事而来的。”   向之瑜自是不信,但却听领着云宣过来的胡西岩却在门外对那个小丫鬟恭恭敬敬地道:“这位姑娘,云都统有一份公文回执要亲自交给苏蔷,劳烦你向你家小姐通传一声。”   但那丫鬟还未开口,向之瑜便已经大开了房门,没有去看胡西岩一眼的眸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站在院子里静静等候的云宣,声音镇定而干脆:“既然云都统有公文要交给苏姑娘,那还请移步过来吧。”   几不可察地微蹙着剑眉,云宣的目光探向她的身后,在看见站在门里面的苏蔷亦然将眸光望向他,双眼含笑,似在无声告诉他自己一切安好一般,神情不由松了一松,抬脚向前而去。 第146章 美人倾城(十二)迷雾   云宣走时, 他要递给苏蔷的公文还在向之瑜的手中。   方才他只是礼貌性地与她们两人寒暄了两句,并未与任何一人多说一句话,当向之瑜伸出手要替他将公文交给苏蔷时,他也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文书给了她, 而且立刻告辞离开了,不知是那公文并不重要所以他并不在乎苏蔷是否是看到它的第一个人,还是相信向之瑜不会擅自打开去看。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向之瑜掩下眸底的一丝忧伤, 收回目光后低眉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放着公文的信封,稍一迟疑后悄声地将它递给了自己的贴身丫鬟阿信。   伶俐而寡言的阿信接过后将其交给了苏蔷, 随后又退到了一旁。   向之瑜也不再回司镜房,只向她走近了几步, 以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对了, 方才我们议定的事, 我还要加上一条。”   苏蔷垂首, 并未抬眼去看她, 但听她如此说, 心中不由又是一紧。   她本就是有意刁难, 这次不知又要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   “这件案子你必须单独侦破, 不能从云宣或者旁人那里得到任何情报, 若是有什么疑点, 可以让我帮你打探,”向之瑜眼波微转,低声道, “也就是说,在金不离的死因被查清之前,你与他不许再见面,即便像今日这般为了公事也不行。”   原以为她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的苏蔷却是心头一松。   既然她必须要面对欧阳慕的案子,便也不会期许或依赖他人的帮忙,而她与云宣多见一面或是少见一次都无关紧要,所以她并不觉得向之瑜的这个条件有多过分。   可她在微一抬眸时,却看见向之瑜的双眼中似乎闪烁着得逞后的得意之色,一愣之后却不由为她感到心酸。   她与云宣两情相悦,自是不会在乎一时间的朝朝暮暮,但于向之瑜而言却不是如此了。   “既然如此,那奴婢斗胆,有一事想请教向小姐。”心中轻叹一声后,她抬眼看向眼前人,平静问道,“不知向小姐是否当真想查清这件案子的真相?”   向之瑜微一挑眉,反问她道:“我想不想重要吗?”   “于向小姐来说可能并不重要,但于奴婢而言却十分重要。”苏蔷不徐不疾地道,“若是小姐心中有何偏颇,并不想要真相大白于天下,那奴婢以后定然不会就此案向小姐打探其中的种种细节,以免因被误导而误判,毕竟人命关天机不等人。”   “我既然允了你,便不会耍什么心机手段,这是我身为向家人最起码的底线。”向之瑜似是觉得她的这个疑虑十分可笑,不屑道,“再说,虽然那个金不离的死活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但我毕竟也只有向桓和向卉两个兄弟姐妹,他们在乎的人就算身份再是卑微,那也不该被不明不白的人拿走性命。”   虽然即便她给出了保证也不一定会信守承诺,但苏蔷觉得她并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便在得了她的承诺后微一颔首,道:“那便一言为定。”   “以后我会每日都来,若是有什么急事,你也可以去晚霞宫找向妃娘娘,她自会派人带消息给我。虽然我自会尽力而为,不过我的那个穆伯父可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你最好在刑部将案子终审前打赢这场仗。”向之瑜勾唇一笑,虽然并不用力,却透着几分让人无法忽视的危险气息,“我拭目以待。”   言罢,她便转身离开,阿信也随即跟了上去。   目送她们离开后,苏蔷松了一口气,正在想之后的事情如何安排时,转眼间却瞧见了不知何时从镜书房中出来的肖玉卿正站在门口顾自望着向之瑜离开的方向。   但也不过片刻而已,还不待苏蔷与她打招呼,她便又抬起了脚步向青镜院而去了。   那时,苏蔷才想起来,肖玉卿原本钟情的人似乎是睿王,如今睿王即将娶妻,她看起来再也没有继续躲着逸王的理由了。   自睿王即将迎娶向之瑜的消息传来后肖玉卿看似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她其实应该心中清楚,她此生应是与他无缘了。   有时民间普通人家的男婚女嫁都会讲究利益往来,更何况帝王与权贵之家,虽然赐婚不过是一道诏书,但背后却不知隐着多少人的算计与谋划,而无论睿王洛长念与向之瑜是否有真情实意,他与她从此会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其他人终究便是外人了。   苏蔷本在迟疑自己是否要去劝一劝肖玉卿,但终究还是作罢了,毕竟以她的性情,只怕并不会领情,而且也不需要她的劝解。   回到镜书房后,她见众人在忙,并无人留意到自己,便将欧阳慕毒杀金不离的卷宗重新翻阅了一遍,而云宣夹在公文回执中的线报也带来了一些消息。   他说,他亲自去了一趟清和寺,确定了欧阳慕与金不离的确是在那里相识的,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止于知己好友这般简单,因为金不离曾为自己占过一卦,问的是风月,卜的是她与情郎何时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且在无意间还透露过她的心上人复姓欧阳。   因为那日是个阴天,上山的香客并不多,而金不离又在捐献香火钱时颇为大方,所以那里的僧人对她的印象很深,在看到她的画像时一眼便认出了她来。后来还有僧人见到她与一个年轻人几次三番都在一起,举止言行间皆十分亲昵,还以为她已然得偿所愿了。   所以,若清和寺的僧人不曾撒谎的话,那极有可能便是欧阳慕在隐瞒他与金不离真正的关系了。   印象中那个虽然儒雅却还不算迂腐的欧阳慕又浮现在脑海中,他性情温和心思细腻,虽然死活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残害无辜的小人,但却还是任由着她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自己身上。   他忠孝,也够义气;他知理,也有抱负。   若说她记忆中的欧阳慕会对一个女子痛下杀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但他们已经多年未见了,她又对此时的欧阳慕了解多少呢?   如今的她,只确定一件事,那便是他是自家仇人欧阳默的儿子。   外面传来了钱九凝与掌镜莫承作别的声音,应该是她今日的功课刚刚做完,所以才从仵作房回来。   因着大胆而心细的钱九凝愿意吃苦耐劳,她如今已算是莫承的入室弟子,被她颇为看重。   而莫承显然已经将她当做仵作门以后的门主来培养了,但她为人做事又向来严苛自律,所以钱九凝平日也比往时更忙了些。   在她进门之前,苏蔷便在门口拦下了她,然后示意她同自己先回青镜院。   如今她与李大衡同住,而此时李大衡又在武门办差,所以房中便只有她们两人。   虽然她的阿爹是仵作,但她对验尸与现场勘验并不擅长,而且此次从刑部拿来的卷宗又有太多图画,所以此次是希望擅长此道的钱九凝能帮她分析一下案情。   显然也听说过此案,但一向内敛沉稳的钱九凝并未追问她为何会有这件案子的卷宗,又为何会参与其中,而是默然地仔细看了卷宗中的仵作手札后,思量着道:“从现场与尸检的记录来看,嫌疑人的房间的确是第一命案现场,并不容易伪造,除非刑部的记录有假,或是与尸体和现场的情况不符。”   刑部的仵作与衙役皆是这一行的高手,凡是有资格勘察现场与参与验尸的仵作和衙役都精通绘画,即便连尸体的每一个稍有疑点的细节都会以图画下,好做日后比对查验,命案现场亦然,而且刑部办案风格极为严谨,普通的命案现场和尸检都至少有五人坐镇,若有一个细节五人描述有出入便会重新来过,若想作假实在难于登天。   之前云宣让她所看的卷宗并无绘图,而是以文字略述,但这次向之瑜带来的却十分详细,应该与刑部留存的并无二异,也正因其中图文混杂,她才会担心自己会遗漏其中细节。   苏蔷心中一紧,默然而又仔细地听着钱九凝的依据,一个字都不愿落下。   其一,欧阳慕的被褥上有一块油渍,而女死者那日虽然穿着一袭白衣,但左袖袖口也残留着一片并不起眼的油渍。据查,金不离白日里曾在南城的一条大街上出现过,而那片油渍便是她在经过一个汤饼铺子时不小心留下的,更重要的是,被蹭在被褥上和留在她衣袖上的油渍印迹吻合,并无出处。而且,刑部还在欧阳慕的床上找到了几根女子的长发,无论粗细还是色泽都与金不离的极为相似。   其二,金不离所中的毒名唤一口醉,在中毒者刚入口时有一股芬芳香气,能让中毒者在初时吐出一口鲜血后才能意识到自己中了毒,而那种香气也会随着那口被吐出的鲜血留在现场,最长可达三四个时辰,而欧阳慕的屋子里便残留着那种特殊的香气,来源便是喷溅在地上和桌脚的鲜血。   其三,金不离的衣摆有破损的痕迹,欧阳慕的房间有一张倒在地上的椅子,刑部的衙役在椅子的一条比较残破的椅腿上发现了一小条被夹在其上的布料,正与金不离的衣摆残破处相合。   至于其他微乎其微的细节,也都没有什么问题,反而条条桩桩都在证实金不离当夜不仅宿在欧阳慕的家中,而且也的确是在那里中的毒。   更何况,证人中有一个名唤王强的,正是那日清晨在欧阳慕家中所在的那个巷子口摆早点摊子的摊主,他本身也在那条巷子里住着,只不过欧阳慕家在巷尾最深处,而他家在巷子口。他的馄饨摊子每日都是在宵禁前最后一刻收摊,又在解禁后前一刻便准备好出摊的。   而他坚称虽然从白日到暮晚那段时间巷子里进出了什么人他无暇顾及,因为那一段时日生意比较好,但在命案发生前的那一晚到第二日清晨的确没有陌生人进出过巷子,除非有人在他收摊后闯了宵禁。   欧阳慕所住的东六街并不算偏僻,若有人夜闯宵禁应该会被发现,也就是说,若那个摊主所言非虚,那金不离只怕在入夜前便已经去了欧阳慕的家中,而且还在那里过了一夜。   难道欧阳慕与她的关系当真没有他所供述的那般简单吗?   拿起卷宗,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一张图画,画的是两扇油迹斑驳的门,若不去仔细瞧,的确很难发现上面有几道抓痕,她心中五味陈杂,细思了片刻后问钱九凝道:“那门上的抓痕呢?有没有什么疑点?”   与刑部打过交道的钱九凝道:“这个证据看起来是刑部在查漏补缺时补上去的,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毕竟这扇门并不崭新,油漆也剥落了许多,若不刻意去看,只怕是很难看出上面是有人为抓过的痕迹。我想刑部可能是在验尸时发现她的指甲断裂后才去现场补上了这个证据,倒也没有什么疑点。”   苏蔷原本也认为是这个结果,所以并不觉得意外。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两扇门或是肩不离的指甲中似乎还有其他的秘密,只是此时还想不通自己究竟在纠结什么。 第147章 美人倾城(十三)冷宫   苏蔷匆匆吃过了午膳, 摆脱了一直想要缠着她东拉西扯的王子衿,加快脚步向浣衣局的方向而去。   她已经向胡典静告了假,准备趁着午后的时光去拜访陈无印所说的那个制香高手。当然,虽然她对外的说法是要去一趟浣衣局与阿岭见面, 但其实她真正的目的地是离浣衣局不远的冷宫。因为陈无印的师父是已经被打入冷宫十几年的杨妃。   这天下的香料数不胜数,各人的喜好也不尽相同,能让皇帝一闻便动了心的却并不常见, 而深谙此道的人便莫过于杨妃了。   陈无印知道她所找的并不是一般的香料, 所以才建议她去找见一见曾经也算在宫城受过皇帝恩宠的杨妃打探一下。   据陈无印所说,杨妃名叫杨佩尔, 无论在宫城还是在民间,她都是一等一的制香高手。当年也正是因为她所制之香乃世间罕有, 所以才得到了皇帝的关注与宠幸。   只不过当今皇帝并不是一个爱香之人, 虽然他的确在一时之间被她身上和殿中的香气所吸引, 但久而久之终究还是渐渐失去了新鲜感。后来皇帝适时地生了一场大病, 宫中便有流言说龙体有恙全是因杨妃终日彻夜地给皇帝用香之故, 皇帝虽然那时并未全信, 但也便不再宠幸于她。   而因为她在得宠之时不知收敛行事高调, 甚至还曾向当时还未过世的先皇后送过香料以示威, 所以遭人记恨也是难免的。在她日渐被皇帝冷落后, 不久便遭人陷害, 从此被打入了冷宫。   听说大周的冷宫在鼎盛时期曾同时容纳了上千人,但因为当今的太皇太后不喜欢子孙太过放纵情,所以皇帝的后宫妃子并不多, 而被打入冷宫之中的妃子自然也少了许多,但无论那里人多人少,冷宫便是冷宫,是历朝历代的宫城中人人都忌讳的地方,是一个靠近几步便会沾染晦气的不祥之地。   而且这里四周树木萧条四处荒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墙根连一刻野草都看不见,恰好也应了这里生灵不近的说法。   虽然照着规矩,即便是冷宫,也应该有专人把守,但事实上,因为冷宫中的人并无他处可去,也没有人关心或是在意她们,所以负责守门的内侍干脆将大门紧锁,而他们自己却偷懒去了,是以在苏蔷拿出明镜局的宫牌并要求进入冷宫时,那些心虚的内侍并不敢有半分阻拦,也不敢多管闲事,而是恭恭敬敬地将她送到了冷宫中,然后逃命似地离开了。   里面的人的确不多,与她所想象中的凄凉无比不同,那里面虽然冷冷清清,却还不至于是她所想象的那般到处皆是凄风惨雨或是疯癫入魔的女子。   与外面周遭一样,里面一片荒凉,破瓦不挡雨残窗不避风,但却难得地平静而安宁。   几个上了年岁的女子正坐在院子当中闲聊,她们有的抠着脚有的挠着头皮,时而沉默,时而欢笑,似乎想起什么就说点什么,没有人说话时彼此间的沉默也不尴尬。还有两个女子相对地倚在门口啃指甲,一个坐在院子正中间抱着一只肥硕的大花猫捉虱子挠痒痒,看起来倒比这冷宫之外的许多人都要悠闲自在得多。   只是她们大多披头散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应该承受了不少的饥寒之苦。而且她们应该是许久没有见过外人了,所以在见到苏蔷进了门时,都十分意外地纷纷将好奇又警惕的目光投向了她。   在听说她是来找杨佩尔的时候,她们又将目光转向了正在啃咬指甲的那两个女子,有人喊道:“喂,香香,又有人来找你啦,说不定是皇上又想起你那能让人神魂颠倒的香气来,所以特意派人接你来喽,还不快去洗洗抹抹准备香香地去服侍陛下!”   在众人的一阵哄笑中,那两个倚门而坐的一个女子先行跳了起来,连指甲也不再啃了,方才还死气沉沉的双眼中放着让人眼前一亮的光彩,随即迅速地跑到了苏蔷面前,扯着她的袖子热情而又近乎疯狂地问道:“皇上真的派你来接我了?难道今夜就侍寝吗?那我还要准备什么?”   纵然油腻又杂乱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而露出来的那一部分又被泥垢挡住了其真实面目,但还是可以看出来她应该只有三十多岁。只是她的声音却又软又甜,透着一股与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天真灿烂,而这样诡异的纯真却将苏蔷给生生吓了一跳。   并未听陈无印提起杨妃已经得了失心疯,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但就在她愣怔之时。眼前的女子却又突然转了脸色,眼中蓦地升起几许戾气来,握着她手腕的手突然加大了力气,声音尖锐起来,面目狰狞:“不,不对,你不是来接我的,你是谁?你是不是那个新来的狐媚子,那个叫柳如诗的对不对?说,你是如何勾引陛下的,快说!”   苏蔷的手腕被她握得生疼,虽然她平日里也不算胆小怯懦反应迟钝之人,但这次却是真的被眼前这个女子吓住了,一时之间连挣扎都忘记了。   正在那时,一只有力的手将她给拽了过去,与此同时,一个慵懒又清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传来:“你这个糊涂虫,咱们这里数你最美,她自然是来接你的。只不过你如今这个样子该如何面圣?若是这样出去了,只怕还不曾见到皇上,便被人,哦,尤其是那个害你多年都见不到皇上的柳如诗给笑死了,还不赶紧去拾掇拾掇,打扮一下去!”   她的话音刚落,苏蔷便觉得手腕松了一松,那个女子果然放开了她,欢天喜地地跑到了井口边,连衣服也不脱地直接跳进了旁边的一个装满污水的木盆里,口里还甜甜地扬声道:“皇上就要临幸我了,你们这些贱婢,还不赶紧给本宫的浴盆里加点鲜花!”   正坐在地上给怀里的猫捉虱子的女子一抬手。将自己刚刚捉住的两个活蹦乱跳的虱子丢进了木盆里,笑道:“娘娘慢些沐浴,洗得越慢,花就越香人就越美,皇上可就越喜欢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但坐在半盆子污水中的女子似乎并不明白也不介意她们在笑什么,而是欢欢喜喜又动作优雅地将污水往自己的身上泼,既高兴又仔细,仿若她此时当真是在什么干净又温暖的浴盆中沐浴一般。   虽然周遭弥漫着欢快的氛围,但苏蔷却看得心里一阵发寒。   她们虽然看起来再也正常不过,最多不过是过得清苦一些,可原来她们的心魔藏得极浅,有时不消只言片语便会被放出来。   将她从水火之中救上来的女子应该已经对眼前的一切见怪不怪了,所以并未参与众人的对那个疯癫女子的围观中,而是上下瞄了苏蔷几眼。   无论是衣裳还是相貌,她应该在这几人中算是比较讲究的了,至少头发高挽着,脸上也算干净,只是她姿色平平,看起来即便没有在这冷宫中饱受疾苦也算不得什么叫人眼前一亮的美人儿,而且她的面容中天然含着几分愁苦,让人瞧一眼便觉得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没来由地使人不愿与她太过亲近。   但她既然被困在这冷宫之中,日子又能过得有多如意呢,没有疯癫如狂已然不易了。   此时她眯着双眼,冷冷地问苏蔷道:“你来找我何事?”   听到她的问话才回过神来的苏蔷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个疯癫的女子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心里又不免有些庆幸。   照着规矩,她恭恭敬敬地对杨佩尔施了一礼:“奴婢有一事想请杨妃娘娘帮忙。”   “杨妃娘娘?这个称呼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杨佩尔冷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道,“不过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找我帮忙的人那么多,可在我有难之时,不仅没有一个对我出手相救,反而大多都是对我落井下石的。所以,我与你非亲非故,凭什么要帮你?”   苏蔷不答,而是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如巴掌般大小的白色瓷瓶来,递给给了她。   这个瓷瓶是空的,看起来也极为普通,但陈无印将它交给她时,说这是她在拜师时杨佩尔送给自己的入门之礼。   虽然已经过了十多年,但杨佩尔显然还记得当年的往事。   她的目光本是随意地扫过她手中的瓷瓶,但在看清后不由愣了一愣,随后伸手将它拿了过去,放在手心仔细地抚摸着,眸底流露出无限感慨来,过了半晌后才抬起眼看了看苏蔷,再开口时语气已然温顺了许多:“无印她最近如何?”   苏蔷依礼答道:“陈姨说她在明镜局很好,月钱够用,身体康健,虽然偶尔烦心,但日子还算舒服”。   这是陈无印的原话,杨佩尔对她的回答似乎在意料之中,但却并不十分满意:“月钱够用身体康健便算是舒服吗?当年她曾经痴迷制香以至废寝忘食,如今却委身在明镜局不沾半点香料,也算日子过得如意吗?”   苏蔷一怔,她并不知道看起来与世无争的陈无印竟曾对香料如此痴迷。   杨佩尔将瓷瓶放在手中把玩着,道:“罢了,既然她能将这个东西给你,看来你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她是我此生唯一一个弟子,她的面子我是不会不给的,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虽然她们的声音并不算小,但周围的人却已然对她的到来失去了兴趣,该怎样还怎样,并没有人刻意去听她们的对话,苏蔷便也不再避讳,开门见山地问道:“奴婢想知道,皇上是否有特别钟爱的香料?”   “怎么,你也想以香魅惑那个男人不成?”听了她的话,杨佩尔的脸色蓦地一变,又恢复了方才的淡漠无情,“若是如此,那我劝你还是莫要痴心妄想了,男人最看重的终究还是容貌,以你的姿色,即便用了手段后得了个妃子的名分,但过不了多久只怕就要来此地陪我了。”   “杨妃娘娘误会了。”苏蔷连忙解释道,“奴婢并无此意,我只是听说皇上尤为钟爱娘娘所制的香,想知道如今宫中是否还有人会做同样的香料。”   “不是就好,否则即便是无印她亲自过来,我也会将她赶出去。”杨佩尔的神色缓了一缓,道,“那个臭男人糟蹋了那么多人,少一个是一个。”   苏蔷听她如此口无遮拦,也不好劝,只好默然不语。   “虽说男人都喜欢软香温玉,但归根结底,他们爱的不过是女人的身子,什么香味什么灯火不过是情趣而已,而这个臭男人以往是不太爱香的,我用了很多日夜才调制出了三种让他神魂颠倒的香料,可谓举世无双,”见她不再说话,杨佩尔却来了兴致,道,“我敢断言,这世间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做出让他喜欢的香料了。”   苏蔷对她的这番话并无怀疑,便接着问道:“那三种香料可会变质?娘娘又可知道当今宫城中有何人还留着那三种香吗?”   “当年我好心又天真,凡是有人来找我讨要香料的,我无一回绝,有时候还会主动送出去一些,反正她们也参不透我是如何做出来的,所以若说有人还留着一些,倒也极有可能,只不过我是说不准谁手里还有的。”杨佩尔十分确定地道,“而且,我做的香有如老酒,时间越久香味便越醇厚,当然也不能太过分,也不能如传家宝般藏个百年千年的。”   若是如此,只怕是很难找到织宁身上的香来自何处了。   苏蔷斟酌了片刻,又问道:“那三种香料中是否有一种闻起来像是花香但却又让人道不出是哪一种花草的?”   杨佩尔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是花海,名字是我取的,也是那个臭男人那时最喜欢的。”   她心中不由一紧,问出了一个她一直十分在意的问题:“敢问娘娘,花海是如何用的,是直接涂在身上,还是需要焚烧?”   “都不是,”杨佩尔微一摇头,“花海需溶于水,香气便会溢出。”   果然。   苏蔷神色微变,一时间手脚发冷。   所以那日许诺反常地带着水袋出门,果真是有预谋的吗?   “怎么,难道过了这么多年,又有人拿着我的花海在外面兴风作浪吗?”杨佩尔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自嘲版勾唇一笑,“没想到我虽然人在冷宫,但还有如此本事。”   苏蔷双唇发白,却不忘自己心中还有疑问:“既然必须溶于水后才能用,那娘娘的花海是否在遇水前并无气味?”   “既是香料,即便在用前也是有香味的,只不过淡了许多而已。”杨佩尔颇有些得意地道,“花海未见水时便香气怡人,见了水后便是百花亲临,即便是在遇水前,只要碰上一碰便会手指留香,乃是我此生的得意之作。”   可与许诺同住一室的阿岭明明说她从未闻到过许诺身上有任何香味,难道她是在去白瑜宫的半路上才拿到花海的吗?   见她又陷入了沉思,杨佩尔知道她的问题已经都道明了,便将手中的白瓷瓶递还给了她,轻叹了一声,道:“当初无印她一心随我学调香,她最大的愿望便是以制香的一技之长出宫谋生,当然,她是真的喜欢这门手艺。我们虽然年岁相差并不多,但我知道那时她是真心视我为师,将我当做了她的楷模的。可我在接到被打入冷宫的消息后却当着她的面砸烂了所有工具,算是彻底伤了她的心,也碎了她的梦。真怀念当初我们师徒二人不问世事一心钻研制香之术的日子,可后来她恨我只为了一个臭男人便放弃了上天赋予我的才能,可我又何尝不怨她不知我心中之苦,我们师徒二人的这口气赌了有十几年,也是可笑。你将这个还给她吧,毕竟她答应过我,以后要将比花海更惊艳的香料放在里面的,告诉她,若她不能青出于蓝,我可是不敢死的。” 第148章 美人倾城(十四)推测   离开冷宫后, 苏蔷并没有直接回明镜局,而是拐了个弯儿去了一趟浣衣局,见了见阿岭,并拜托她替自己去一趟司苑局给全和带个口信, 让他这两日寻个时机去明镜局找她一趟。   阿岭虽然并未多问,但应该也能猜到她如此谨慎是为了织宁的事,所以立刻确认了她今日有空出去, 让她只管放心。   阿岭虽然素日不爱言语, 但也算是个办事利索的人,而全和做事也不拖泥带水, 到了暮晚时,司苑局的人来对明镜局的花草盆栽进行例常检查, 从来都没有来过的全和便混在其中。   苏蔷并不打算向其他人隐瞒她与全和相识的事实, 在看到他时佯作惊讶后便与王子衿她们打了个招呼, 趁着全和有空闲的时候找他去叙旧。   他如今在司苑局也有那些地位权势, 所以与他一同过来的其他内侍不待他嘱咐便识趣地避让到了一旁。   全和的怀中抱着一盆兰草, 脸上带笑, 语气却十分认真地低声问她道:“不知苏姐姐这么急着见我有何事?”   见四下无人留意, 苏蔷简单明了地道:“我想知道织宁出事那日, 那个叫阿冲的小内侍和其他两个人往白瑜宫送的什么花, 花香又是否浓郁, 那日他们三人又是否有什么异常之处。”   末了,她又加上了一句:“这件事并不着急,等你闲下来再说, 最重要的是莫要让人察觉到了。”   其实她自是心急的,只是不愿因为织宁的事连累全河耽搁了正事。   但她却不料全河却似早有准备般道:“那日司苑局往白瑜宫送的是两种菊花,分别名唤石榴红和明玉。柳贵妃虽然喜欢花草,但却不爱味道太过浓郁的,而那两种都是香味儿极淡的秋菊,所以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发现那日去白瑜宫送秋菊的应该只有两个人,而阿冲是后来主动跟过去的。他原本是应该往皇后娘娘的凤栖宫送四盆金菜的,那种花很香,只是他觉得一个人去太无趣,所以才与另外两个人商量着一同出门,先就近去送柳贵妃的秋菊,然后再去送皇后娘娘的金菜,既相互照应也两不耽搁。另外,我之前听那一个负责去给白瑜宫送秋菊的内侍说,他那日清晨听到织宁姐姐似乎埋怨了一句袖子湿了不太舒服之类的话,只是她的话刚说完便被如今的许妃娘娘给打断并转了话端,所以他也是在我问时才想了起来。”   他见苏蔷虽然已经极力忍耐,但脸色却还是悄然沉了几分,有些迟疑地问道:“阿冲这么做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虽然他们没有向上头禀明,但若是没有耽搁正事更败坏了主子们的兴致,这件事在司苑局也不算什么大事,连玩忽职守都算不得,难道苏姐姐认为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苏蔷没有回答,默然半晌后才问道:“有没有人知道你在调查那日的事?”   甫一开口,她便吓了自己一跳,因为方才还再也正常不过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是又哑又涩,全然不似她平时的声音。   全和也是一惊,摇了摇头:“我知道苏姐姐找我过来八成是为了织宁姐姐的死,所以在过来前特意悄悄查探的,应该不会有人留意。”   见她虽然点了点头,但紧蹙的眉目却分毫没有舒展,他犹豫了片刻,才斟酌着问道:“苏姐姐,难道你怀疑织宁姐姐的死与阿冲有关吗?”   苏蔷不置是否,但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却肯定了他的质疑。   从冷宫出来时,她已经确定织宁身上的香便是溶于水便散发能令皇上神魂颠倒的花海了,只是那时她还不能想明白花海是何时又是如何被用在织宁身上的。   虽然那日清晨许诺带着水袋出了门,定然是为了方便将水打落在织宁的袖口上,然后再将花海抹在她已经湿了的衣裳上,好让其发挥功效。   只是花海是不太可能藏在许诺身上的,一来依着杨佩尔所说,即便不曾溶于水,那种香料也会散发无法令人忽视的香气,而无论在浣衣局还是在白瑜宫前,都没有人闻到她身上有什么香味;二来她也不太可能在去白瑜宫的路上拿到花海,因为一旦她这么做了,即便瞒过了织宁,身上也会突然多出几分香味,而就算织宁当时没有起疑,后来她被柳如诗严刑拷问时也不可能不会想起来,到时她便能道出几分自己是冤枉的理由来,而柳如诗也不是个没有头脑的妒妇,她有的是手段,到时她自然会顺着织宁的话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那将许诺推到皇帝身边的幕后人便不会那么安全了。   所以,织宁身上的花海很可能是除了许诺之外的其他人弄上去的,水与香料分开,这是最高明的手段。   可是,从浣衣局到白瑜宫的路上,究竟有谁有这个本事呢?   那个人必须接触过织宁,而且定然是在离白瑜宫不远的地方碰过她的衣裳,那时许诺必然已经将水袋里的水看似不小心地洒在了她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身上既带着花海,却又没有让人留意到他身上的香气。   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人。   曾经跟着全和来向她报信的司苑局内侍阿冲。   他是那三个人中第一个闻到织宁身上有特殊香气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碰触过她衣袖的人,更何况,若说在这个宫城中能有什么地方藏着一种香料而让人察觉不到,那便是司苑局无疑了,毕竟那里一年四季都花草不断,应该能掩下这世间所有的香气了。   她本是不愿怀疑他的,因为他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而且热情又直率。   可是,在刚刚听了全和的一番话后,她几乎可以确定织宁的死与阿冲脱不了干系了。   他应该是将花海藏在了那四盆金菜中的一盆中,借着花香掩了花海的香味,然后在路上遇到织宁和许诺时借故称自己闻到了织宁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气而凑了过去,并趁着她不留意而在她已经湿了的袖口上抹上了在过去前便藏在手中的花海。   虽然在此之前织宁身上并没有什么香味,但在他凑过去后即便连她自己也无法否认了,而那时许诺便会谎称方才在经过百花苑后她身上便有了这种味道,并让她相信是她自己在碰触那些花花草草时不小心沾染上的。   织宁虽然单纯,但远不至于愚钝到什么都会相信许诺的话,但在当时的她看来,身上有一点香气定然不过是一件小事,说不定还不如她的袖子被许诺弄湿要紧,所以她肯定会信了许诺的解释,也以为自己是不小心在百花苑弄上的。   而后来,她的这个一听便是敷衍的解释,应该会将柳贵妃激怒。   所以,许诺的那个谎言,其实是将她向死亡边缘狠狠推了一把。   而阿冲,不知道他当时是否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若是他发现他那时的一举一动会让一个人失去了性命时是否会停手,但从他后来跟着全和来明镜局报信的言行举止来看,至少他是不害怕也不懊悔的。   他还那么小,便参与了这场阴谋中,而且还淡然处之,在事后分毫没有流露出半分慌乱来,想想便让人心寒。   也许,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助纣为虐,所以已经习惯了吧。   而她的织宁,并不比他大多少啊。   她心中难过又愤怒,即便全和就在眼前,也险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险些将自己所有的推测对他全盘托出,但她还未开口,便听到王子衿于不远处喊她去用晚膳,于是猛然清醒。   “这件事我还没有想清楚,还是不要妄下断言了,免得冤枉了好人。”虽然知道全和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但她还是在稍稍平复了情绪后对他道,“阿冲还是个孩子,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我确定了再去找他聊聊,不过在此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我还在查那日的事情。”   “苏姐姐放心,我在宫里这么多年,知道什么事情能说能做什么事情不能说不能做。”纵然心中满是困惑,但全和还是颔首,承诺她道,“但苏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既然苏姐姐想要替织宁姐姐报仇,那她的仇便是我的仇,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得上忙,姐姐千万不要与我客气。”   苏蔷知道他是真心的,心下满是感激,道:“我会的。”   不远处,王子衿已经等不及了,跑过来拽她离开:“再不去饭菜都要凉了,阿蔷一个人磨蹭,可是会连累我们好几个人的。”   身后,她的声音由远及近,清脆而甜美,有那么一刹那,苏蔷觉得这句话是出自织宁之口,一如在琉璃别宫的时候。   她心中又是一阵酸楚,虽然明知自己此时应该忍耐,但眼睛忍不住便有泪水涌出,慌忙便要抬手去擦拭眼睛。   如今时候未到,她不能打草惊蛇,明镜局中指不定便有那个幕后之人的眼线,不可让人知道她此时与全和聊的是织宁的事情。   况且,阿冲要送的金菜是皇后的凤栖宫要的。   从浣衣局那个很可能为许诺牵线的宫女,许诺的不打自招,到如今的阿冲,似乎都与凤栖宫脱不了干系,这是她更不能鲁莽冲动的原因之一。   当初皇后曾为了让自己的亲妹妹崔晓君嫁入宫中,曾闹得百花苑人人不得安宁,那次她失败了,若是想再尝试一次也未尝不可能。   但若那个幕后人当真是她,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而自己不过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怎样做才能报仇雪恨?   而且,她如今已经答应睿王以东宫为主,也算是与凤栖宫同坐一条船,纵然皇后不将她放在眼中,她也不能为了一己私仇而将大局抛诸脑后。   所更重要的是,一切还不过是她的推断,还需实证以盖棺定论。   王子衿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眼看她就要看到她通红的双眼时,站在他对面的全和却突然将手中的那一盆兰草抬了起来,向她的眼睛凑去,口中却笑道:“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过姐姐当初的帮衬之恩,所以趁着这次来明镜局当值,特意带了一盆兰草来,这是我亲自挑……”   原本正在为要掩饰自己情绪而发愁的苏蔷见他将那一盆兰草举到了自己的眼前,几乎挡住了自己的所有视线,便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向自己眨了眨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所以在他的话并未说完时,她便惊然地“哎哟”了一声,捂着双眼慌忙向后退了一步,正好撞上从身后过来的王子衿。   全和神色惊慌,连忙将手中的兰草放低了些,歉疚问道:“可是伤到苏姐姐眼睛了?都怪我太不小心了,姐姐可要紧吗?”   王子衿吓了一跳,忙去看她的眼睛:“什么?阿蔷的眼睛被兰草伤了?”   眉头紧锁,苏蔷的双眼紧闭着,抬手揉了揉,在几次尝试后终于能睁开了,虽然双眼通红挂着泪珠,但还是安慰他们道:“无妨,只不过被碰了一下,不碍事的。”   王子衿放下心来,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转头教训全和道:“你这个来送礼的也忒不小心了,若是弄瞎了阿蔷的眼睛,我们明镜局可是要找你来喝茶的!”   全和一脸愧疚,连连点头:“对对,这位姐姐教训得对,若是伤了苏姐姐的双眼,那我宁愿将自己的眼睛也留在明镜局……”   “呸,谁要你的眼睛!”王子衿啐了他一口,道,“带着你的眼睛赶紧滚,把这盆兰草留下,我一会儿要将它千刀万剐给阿蔷出气!” 第149章 美人倾城(十五)刑部   暂时将织宁的事情搁置在了心底, 苏蔷开始钻研欧阳慕的案子,但卷宗她已经记不清看过了多少遍,还是一筹莫展。   上面的所有人证物证无一都在指证欧阳慕便是杀人凶手,他的家便是第一案发现场, 几乎毫无漏洞。   所以,在全无进展之时,她决定换一种方式去寻找突破口。   第二天, 向之瑜来时, 听她提出要出宫去见一面欧阳慕后,蹙着眉断然回绝:“不可能,   那是刑部大牢,你以为是你想去便能去的吗?”   “刑部大牢的确不是奴婢想去便能去的地方, 却是是向小姐想去便能去的, ”她语气坚决地道, “奴婢必须要见他一面, 否则这件案子奴婢实在无能为力。”   向之瑜仍拒绝:“你想问他什么, 我派人问过后将答案带给你便是。”   “凡是言语, 就算即刻用白纸黑字写下来, 也难免会有疏漏, ”她继续试图劝服向之瑜, “更何况, 有时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便有可能是关键的线索。向小姐也答应过我会尽力协助我破案,而欧阳慕是这件案子的嫌疑人,不算是什么不相干的外人, 我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不是吗?”   见她态度坚决,向之瑜也不再与她争辩,而是饶有兴致地挑眉问道:“我看,你是想以这个借口见一面自己的竹马郎吧?”   一愣之后,苏蔷也不解释,只当是默认。   她只当欧阳慕是这件凶案的嫌疑犯,却于一时之间忘了自己与他还是故人这件事。若是早一点想起来,倒是可以利用一下,也许便不用如此费尽口舌地劝向之瑜同意自己的要求了,毕竟她应该是很乐于看到自己做出一些可能会让云宣误会或不悦的事情的。   果然,见她不说话了,向之瑜却反而爽快地答应了她:“好,你去向胡典镜告个假,就说我要你跟着我出宫去丞相府一趟,若是半日的时间不够,一整天也是无妨的。”   苏蔷却有些意外:“今日就去吗?”   向之瑜反问她道:“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一个相府千金去一趟刑部衙门还要准备个十天半月不成?”   虽然还不至于准备十天半个月,但她原以为要用一两日的功夫来做安排也是正常的,没想到她竟然果真说去便去。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去府衙替阿爹伸冤时,曾不仅连衙门的公堂都踏不进去一步,还被那些官差用乱棍给而眼前的这个丞相府的千金小姐却能带她进出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牢。   这便是平民百姓与权贵世家的云泥之别,既显而易见而又永远无法泯灭。   她们顺利地出了宫,一路无话,但马车却并未直接去刑部,而是在丞相府停了停。   向之瑜并没有下车的打算,而是静静地坐在马车上等着。苏蔷虽然不知她究竟何意,但也知道只要她最后能让自己见到欧阳慕,其他的事情自己是无权也不必过问的,所以也便在她的对面默然坐着。   不多时,回府的阿信回来了,掀起帘子将一个食盒、一身小厮的衣裳和帽子递了进去。   向之瑜将目光转向了马车后面窗口垂落的帘子上:“换上,从此时起,你便是我丞相府的随从了。”   虽然帘子一直都不曾被掀起,但向之瑜的目光却似乎像是穿过了那布帘并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一般一直盯着瞧,直到她穿戴整齐后将眸光给转了回来。   看了一眼她微微挺起的胸前,向之瑜不甚满意地微微蹙了蹙眉,似是自我安慰般喃喃道:“穿女装时怎么……难道还要去拿些布条来束胸不成?算了,还好我说一便没人敢说二,罢了。”   她的声音虽然低,但奈何她们离得近,苏蔷将她的话都听在了耳中,一时间颇有些尴尬。   不过正如她所说,她是相府千金,说一无人敢说二,说她是个男子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反驳说她是个女子。   马车又缓缓启动,这次的目的地便是刑部了。   向之瑜带着她和阿信从北面的偏门进去后,直接去拜见了刑部尚书付杰,那时苏蔷才知道今日穆铭并不在刑部当值。   寒暄几句过后,向之瑜言辞恳切地道:“不瞒伯父,其实那个叫欧阳慕的杀人疑凶与我的堂弟向桓其实相识。自听说他身陷囹圄后,阿桓他对欧阳慕甚是挂念,始终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人神共愤的恶事,一直吵嚷着要找您来给他一个说法,虽然被我好不容易劝下了,但却一定要我亲自来看一看欧阳慕才行,所以,还望伯父通融通融,也好让我回去对他有个交代。”   她的这番话说得行云流水,几乎如真的一般。站在门外候着的苏蔷听了不免瞠目结舌,毕竟向桓认识的人并不是欧阳慕而是金不离,更让她惊讶的是,看起来总是一本正经的向之瑜竟然也有舌灿莲花并颠倒黑白之时。   不过,她的确很聪明,虽然这番话不过寥寥数语,听起来也不过轻描淡写,但其实却是在为向桓辟谣,毕竟他那日匆匆忙忙来到刑部时的样子着实有些奇怪,免不得有好事之人已经将他与玉珠坊的花魁金不离扯上了关系。   “怎么,原来是向桓与那个大理寺的执笔少丞认识吗?”面对向家小姐与未来的睿王妃,虽然举止间仍掩不住官威,但付大人显然已经极为努力地表现出自己慈眉善目的一面,“之前老夫还听说他曾为了这件案子来找穆先生闹了一场,还以为他是与那个金……唉,原来他是与欧阳慕认识,这便说得通了说得通了。”   向之瑜轻叹了一声一口气,只当没有听到他方才的言外之意,落落大方道:“阿桓他年轻气盛,最是看重朋友义气,在刚听说欧阳慕被抓时不待打听清楚便闯了过来,还扰乱了穆伯父办正事,实在太过莽撞。这件事我叔父已经罚过他了,还请付伯父海涵。”   付杰笑道:“无妨无妨,老夫之前只听说他才气过人,却也不知他还是个热血方刚之人,的确有你向家之风,哈哈……”   向之瑜道了谢,试探着问道:“伯父过奖了,那去探望欧阳慕的事?”   付杰应道:“无妨,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虽然那欧阳慕是嫌凶,但毕竟尚未定罪,有亲友来访不算坏了规矩,只是贤侄女,以你的身份……”   “刑部大牢乃是庄严肃穆之地,晚辈是个女子,怎好亲自过去,让我家小厮去一趟便是了。”向之瑜善解人意地回了他,尔后又面露难色地请求道,“不过,晚辈是瞒着穆伯父和叔父过来的,还请付伯父替晚辈保守秘密。”   付杰一口答应:“好说好说,正好今日穆先生不在,刑部没人看到你来过便是。”   苏蔷听得明白,原来向之瑜并非没有准备。   趁着穆铭不在而来刑部探监便是她最用心的准备。   “还有一事,还请伯父留意。”在说完正事后,向之瑜不忘善后,“虽然阿桓他与欧阳慕相识,但依晚辈看来,他们也不过是因性情相投而说得上几句话而已,而且穆伯父又是个大公无私的人,所以还请伯父在断此案时只管公道便是,不必顾及阿桓的感受,也最好不要在欧阳慕面前提及阿桓,免得他心生侥幸,毕竟人命关天,杀人者终究是要偿命的。”   付杰赞道:“贤侄女这番话说得正合我意,你只管放心便是。” 第150章 美人倾城(十六)东街   在刑部大牢, 苏蔷终于见到了已为嫌犯的欧阳慕。   许是因为他是大理寺的人,所以刑部并没有为难他,更没有对他动用刑具,但他既然身陷囹圄, 自然不复之前的从容儒雅,而是一脸沧桑甚是憔悴。   牢狱的门被打开后,认出来探监的小厮其实便是苏蔷, 他颇为惊讶, 在欢喜之时也稍有羞愧:“小蔷,你如何来了?”   这是自父亲去世后, 她第一次来到大周的牢狱,四周阴冷而潮湿, 只有微弱的光从天窗透了进来, 仿佛从这里的每一寸都透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与她印象中的一般无二。   上一次她到牢狱探监时, 阿爹告诉她他是冤枉的, 让她照顾好阿娘, 让她好好活下去。   伤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她默了许久, 才将望向半空的虚无目光收了回来, 看向了欧阳慕:“我受人所托, 来查这件案子的。”   眸底似掠过一丝失望,欧阳慕诧异问道:“谁?”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是被冤枉的。”苏蔷避开了话端, 看门见山地问道,“我要知道你与金不离自相识起后的所有细节,只要是你能想起来的都不可遗漏,哪怕是她说过的一句闲话。”   欧阳慕沉吟了片刻,并没有追问,只是如她所愿般认真地仔细将他与金不离相识的经过告诉了她,也许是因为几经回忆,那一段往事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他与她相识在一个多月前,那日他是照着往常的惯例去清和寺拜佛的,一切本与往日无异,只是在离开时一位姑娘拦着他并向他问路,而他又无他事,所以便好心依着她的请求为她带路。她说她要去替自家姐妹求姻缘的,所以去的是月老殿,两人一路结伴,倒是相谈甚欢极为投缘。   欧阳慕微微垂了眼,低声道:“你知道我向来都对《楚辞》最为喜欢,而她也是。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我一般对楚辞如此感兴趣的人,所以便一见如故。”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对她有相见恨晚之意,但在金不离死前,他们左右不过见面才五次,每次都是在清和寺中,而每次在要离开时,他们便会分道扬镳。所以除了她名唤金不离之外。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连她是玉珠坊的花魁都不知道,根本无瑕谈起男女私情。   特意带了笔墨才来的苏蔷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白纸黑字的记了下来,但从表面来看,她几乎是一无所获,也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在确定他再无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后,苏蔷收起了笔墨准备离开。   欧阳慕默默的看着她收拾东西,在她开口要告辞时突然问道:“小蔷,你愿意来帮我,是不是相信我是无辜的?”   苏蔷沉默片刻,如实答道:“我自是不信的,但那又如何?唯有证据才能洗刷你的冤屈。”   末了,她的眸底浮现一抹悲伤,又道:“你如今的状况,应该与我阿爹当年差不多吧。但那时我还小,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替阿爹洗清冤屈,希望这一次会有不同的结果。”   一愣之后,欧阳慕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间欲言又止,但终究在她离开之前再也没有说什么。   从刑部离开后,走到大门时,虽然刑部尚书在向之余的坚持下并没有出门相送,但却仍远远的目送着她们离开,而苏蔷既为小厮,既然不方便与小姐同坐一车。所以回去时她换下了阿信,自己与马夫坐在外面。   虽然她向向之瑜提出自己想去东六街的现场去看一眼,但她并没有同意,理由是欧阳慕的家已经被查封了,即便她去了也是一无所获,所以她们终究是照着原计划先回向家。   马车原本朝着丞相府的方向踽踽而行,但半路上,阿信突然掀起了帘子。对马夫道:“先去东市。”   苏蔷心中困惑,但还不待她开口去问,阿信便扭头对她道:“小姐说午时快到了,不如先去东街吃个午饭,然后再送你回去。”   东市曾经是云宣长大的地方,而东街有他最喜欢的小吃,她堂堂一个丞相府千金,却偏偏要去那样一个连稍有些家财权势的平民百姓素日里都不会去的地方用午膳,自然也是因为他。   苏蔷并没有反对,更何况向之瑜根本就没有问她的意思。   无论她想怎样,如今能做的只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但在马车转了方向后不久,大街上便突然有一个相貌普通且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迎面跑了过来。她的左手和右手各自拿着四根冰糖葫芦,也不怕被马车撞到,大大咧咧地便伸展了胳膊挡在了马车前面。   马夫被逼着停了车,刚要开口去骂,只听那个小女孩扬着小脸,声音清脆的问道:“坐在里面的可是向小姐吗?我有话要说。”   车内一阵窸窣的动静后,一脸惊讶的阿信从马车里跳了下来,走到那个小女孩身前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要与我家小姐说什么?“”   “有一个叫妙儿的姐姐让我告诉你家小姐,她知道关于向桓的一个秘密,如果你家小姐想知道的话。就现在立刻赶去城东的碎雪楼,然后在那里等她。妙儿姐姐还说,如果她不去的话,那姐姐就会把这个秘密四处宣扬出去,到时候那个什么向什么的和你们向家就都会身败名裂,让你千万不要后悔呢。”   小女孩的声音清脆,虽然稍有磕巴,但那一番话却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莫说阿信,连站在马车旁边的苏蔷都听在耳中了。   她不知道那个名叫妙儿的是谁,但小女孩所说的那个秘密却让她心生好奇。   能让向桓和向家身败名裂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是和欧阳慕毒杀金不离的案子有关吗?   身为向之瑜的贴身丫鬟,阿信自然猜到这个小姑娘所说的妙儿便是在她入府之前被自家小姐赶出丞相府的那个丫鬟,也就是自己的前任,一怔之后,她想要拉住那个小女孩问个清楚,但却不想那个小姑娘倒是伶俐,看到她的手伸过来,便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跑,转眼间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让人很难再找到她的踪迹。   阿信的手落了空,正犹豫着是否要追过去,蓦地听到坐在马车里的向之瑜扬声道:“回来吧。”   那个小女孩的声音那么大。虽然她坐在里面,但想来也是都听到了。   阿信又回到了马车中,不一会儿便又探出了头,恭敬地对还站在马车旁边的苏蔷道:“我家小姐请姑娘先自行去东街的那家豆花店等她,等我们办完事情后就去那里找您,若是一个时辰后我们还不曾过去,就麻烦姑娘自己雇辆马车回家。”   她所说的家自然是宫城,看来虽然这件事与向桓有关,但向之瑜却并不打算让她也一同过去。   虽然有些遗憾。但苏蔷还是能够理解她的决定,毕竟若是妙儿真的知道如她自己所说的那个秘密,那必定事关重大,她一个外人也不便知晓。   目送马车离开后,苏蔷向东街走去,虽然此时她一人在外不受约束,但因着心事重重,所以心情并不轻松,以至等她到了东街豆花的铺子时,老板娘申大嫂不仅认出了她,而且还打趣她说是否是因为云宣不能陪她过来所以她才愁眉不展。   那时还不到午时,豆花店里的人并不是很多,所以在为她端过来一碗豆花后,有些清闲的申大嫂干脆坐下来陪她说话。   虽然她们之前不过见过一次面,但因为申大嫂为人热情而和善,而且许是因为云宣特意嘱咐过的原因,她有意避开一些有关她身世来历的问题,说的最多的不过是这市井之间的一些奇闻异事,倒也十分有趣。   当被问及是否听说过欧阳慕的案子时,申大嫂笑道:“一个是大理寺的官爷,一个是玉珠坊的花魁姑娘,都是和咱们平民百姓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听倒是听说过,但也不过是当成闲话来听,倒是说什么的都有,左右不过是些男男女女的事情,不是第一件,也不是最后一桩,没什么稀奇的。怎么,姑娘也对这件事感兴趣?”   “只是好奇罢了。”苏蔷简单的解释了一句,惋惜道,“我素日里虽然没有见过那些歌舞坊的花魁长什么样子,但听说都是极美的人物,这般死了也怪可惜的。”   申大嫂亦点头道:“这倒也是,我听说玉珠坊的这位花魁姑娘倒是个正经人物,是真的卖艺不卖身。据说有一次一个相貌家世都还不错的达官贵人想逼她就范,她还险些以命相抗,的确是个性子刚烈的姑娘,只可惜自古红颜薄命,虽然她洁身自好,但也抵不过旁人对她的虎视眈眈。不过我还听说那个杀人犯似乎人品也不错,平日里都是一个人独居,从来没有什么来路不明的女子造访,为人也极为腼腆,平时若有姑娘主动与他打招呼,他都会羞红了脸,却不想竟然能做出这等惨无人道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虽然苏蔷也并不相信欧阳慕是个好色之徒,但此时也不好替他辩解,不过她却有些在意申大嫂所说的细节,问道:“大嫂是从何处得知那个嫌犯性情腼腆的?”   既然城中已然流言四起,那么身为杀人嫌犯的欧阳慕应该会被传为十恶不赦的轻浮小人,但申大嫂却知道他的本性,实在不易,也不太正常。   果然,申大嫂道:“多年前我和你大哥走街串巷地满城去卖豆腐,自然也去过东六街,也便是那个时候与很多老主顾相识的,而咱们店里有位常客,也是我们那时的主顾之一,他以前正是住在东六街,搬家前他家恰好与那个嫌犯的家仅一墙之隔。他还十分庆幸地说,虽然他当初卖老宅时十分不情愿,但也多亏搬走了,否则若是日日夜夜地住在凶宅的旁边,如何能睡得踏实呢。”   苏蔷心中一动,问道:“不知道所说的那个常客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申大嫂仔细回忆了片刻,道:“应该是在不久前,一个多月左右吧。当时房子还没有卖掉的时候,他便十分发愁,说是有买家主动找上门来,而且买价开得十分高。他们一家本不愿搬走,却又觉得这价钱非常诱人,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但他们最后还是决定将房子卖掉了,然后转眼间在城南买了一座比他原来的院子要大三倍的一座新宅。现在的人也是奇怪,我记得东六街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宅子也大都破旧,竟然也有人上赶着要买。”   苏蔷听在耳中,心中猛然一跳。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希望能立刻去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但奈何与向之瑜有约,所以不便此刻轻易离开,只好将心中的疑惑按捺了下去。   申大嫂见她的神色有些恍惚,也不再回应自己的话,以为她对这件事已经没了兴趣,所以便转了话题。   苏蔷知道自己不方便对这件事追根究底,而且也不能让申大嫂因此感到困扰,便也不再多问,只笑着继续与她闲聊别的事情。   店中陆陆续续来来去去地走了好几拨人,而因为申大哥由于身体不适,去了药铺抓药,店中只有申大嫂一人在忙活,苏蔷见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过去顺便帮忙,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但眼见半个时辰过去了,却仍然没不见向之瑜的踪影,趁着客人少了许多,苏蔷向申大嫂打听了一下碎雪楼在什么地方。   不想一听到提到碎雪楼三个字,申大嫂兴致大起,直夸碎雪楼虽然是一家名不见证经传的小酒馆儿,但他家的竹叶青却是极为正宗的,不仅是她的相公,即便是她和元歆也是非常喜欢的,而且他小时候还曾经去那里偷过酒。   苏蔷听她蓦地提起元歆,不知为何,心中不由升起几分不安来。   正在那时,拎着两包草药回来的申大哥恰好听到碎雪楼三个字,与苏蔷寒暄了两句后,颇有些遗憾地对申大嫂道:“只可惜碎雪楼今日被人包了场子,不然我便给你打些竹叶青来解解馋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间又干咳了几声,应是得了风寒之故。   申大嫂却毫不领情,嗔怪他道:“莫要诓我,那药铺和碎雪楼隔着两条街呢,你去抓药,怎会与去碎雪楼顺路,我看又是酒瘾犯了,所以也顾不得自己还在病中吧。”   被戳穿的申大哥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但仍继续解释道:“娘子既然吩咐过,我哪里还敢沾染一滴酒,当真是巧了,我从药铺出来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个人的背影像是阿五,便想追过去与他说话,可他走得太快,我这嗓子又疼,没法子高声叫他,所以便一路追着他,最后亲眼看见他去了碎雪楼。只是我进去时被那掌柜的拦了下来,说是里面有人包了场子,不让旁人进去,把我推出去之后便从里面锁了门,所以结果我既没有找到阿五也没有打到酒。”   苏蔷听说云宣也有可能去了碎雪楼,心下又多了升起几分戒备来。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向之瑜与人相约在碎雪楼见面,而云宣也去了那里,更重要的是,   那个酒馆又是元歆素日里喜欢去的地方。   申大嫂却是不信,道:“苏姑娘在这里呢,你竟然还敢拿阿五来诓我,我可是只知道阿六喜欢喝那里的竹叶青,而且阿五向来不喜饮酒,他怎会去那里包场子呢。”   “所以我也觉得自己看错了,”申大哥道,“不过我回来的时候又想了想,也有可能是阿五约了阿六去那里见面,他们两个毕竟是兄弟,阿六又喜欢在那里喝酒,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申大嫂这次也认同了他的看法,点头道:“嗯,若说是阿六包了场子,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言的苏蔷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蓦地站了起来,问申大哥道:“大哥,那个碎雪楼在什么地方?你可有时间带我过去一趟?” 第151章 美人倾城(十七)阴谋   碎雪楼虽然名字文雅出尘, 但不过是一家在民间极为常见的小酒馆,而且从外面来看十分破败,只是因为它位于东市一条繁华热闹的大街的街尾,黑色牌匾上碎雪楼三个大字又大气豪迈, 倒是凸显出几分神秘来。   离那里几百步开外的地方有一家茶棚,苏蔷便坐在那里边喝茶边向那里张望。   让带路的申大哥回去后,她便选了这个地方坐了下来, 因为在茶棚下歇脚人很多, 与另外两位姑娘拼桌的她并不吸引人注目,而且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碎雪楼门口及周围的状况。   酒馆的门窗都紧闭着, 上面已经贴上了了今日不待客的纸张,所以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但路旁停着一辆马车, 苏蔷认得那正是向之瑜之前接她出宫并送到刑部的那一辆, 只是不知马夫去了哪里, 应该也是在酒馆中歇息着。   碎雪楼的对面是一个普通人家, 门前有一个摊子, 虽然上面摆满了各种伞具, 但那个年轻的摊主似乎并不愿意招揽生意, 而是顾自站在摊位后东张西望, 即便有经过的路人停下了脚步, 他也懒得去招呼, 实在太奇怪。   而且碎雪楼的门口虽然无人把守,但有两个路人模样的男子守在酒馆的墙根下低声说话,每每看到有人有意要来碎雪楼, 他们便会提前将那人拦下并赶走,显然是不希望有人靠近那里。   苏蔷看在眼中,知道碎雪楼是被人监视了,即便没有证据,她也能猜到这必定是元歆在背后捣鬼。   他将向之瑜和云宣都引到这碎雪楼中,自然是不安好心的。   未来的睿王妃和她曾经全心全意仰慕的心上人同时出现在一家被人包场的酒馆里,这件事情一旦传了出去,不知道会酿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苏蔷只身在外孤立无援,一心只希望云宣能够察觉到这是一个阴谋,从而从酒馆中赶紧脱身,但她等了近一刻钟,既不见有人出来,也不见有人进去,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她知道这时自己若是冲过去,只怕还不到门口便会被拦下来,所以只好一边静观其变,一边想办法化解眼前的这个困境。   如今定然有人被安排看到了云宣和向之瑜两人先后进到了酒馆,只要他们在里面再呆一段时间,无论出去时是一个人还是结伴,都必定会落人口实,但她觉得以元歆的为人,既然他煞费苦心地设下了这个局,便会想方设法地将事情闹大,好做实未来睿王妃和云宣的私会。   苏蔷心中盘算着,若自己是元歆,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碎雪楼呢?   小二哥端过来的热茶冒着飘渺的白烟,而那两个站在墙根下的人又时不时地抬头向酒馆院子的半空中望去,她心中猛然一动,双眼一亮。   对,放火。   元歆是个深心思缜密的人,他既然将向之瑜和云宣引了过去,必定不会让他们轻易离开,所以若她猜测的不错,妙儿和他自己此时应该也在碎雪楼中并分别与向之瑜和云宣相见,如此便能拖住他们。   然后,等到大火烧起来时,无论他和妙儿是趁乱离开还是躲起来,只要前去救火或者看热闹的人发现未来的睿王妃和轻衣司的云都统在里面,他的目的便达成了。   当然,平民百姓大抵是不会认得什么王妃或者都统的,到那时,只怕碎雪楼对面的那个摊位的摊主和站在外面说话的两个男子便派上用场了。   若他们到时四处传播说被困在里面的人是将来的睿王妃和她曾经的心上人轻衣司云都统,那流言自会不胫而走,不过多久便会传遍晋安城乃至整个大周。   即将出嫁的睿王妃不守妇道与臣子私会,只凭这一句话,不仅睿王的颜面与威严荡然无存,云宣的仕途不保名声受损,就连向之瑜的婚事只怕也会就此作罢,甚至于她以后的婚嫁都会受到影响,而且堂堂丞相府竟然出了如此丑闻,只怕向家的权势也会被人诟病,说不定还会连累太子东宫。   真是一条一石多鸟的毒计啊。   只怕此时的云宣和向之瑜应该还不知道对方也在酒馆中,更不知道不久后他们便会成为人人口中唾骂玩笑的一对给当今王爷戴绿帽子的痴男怨女了。   元歆也曾是云宣的结拜兄弟,竟然想出如此下流的法子将他逼上绝路,实在阴毒至极。   但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依云宣以前之言,他的确是一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甚至不惜牺牲结义兄长的性命为代价。   还好她今日恰好随着向之瑜出了宫,也还好她既相信云宣不可能与向之瑜在此私会,也知道元歆为人奸诈诡计多端,否则只怕看不破他的这个局。   苏蔷无暇感慨,举目四望,想法子要坏了他的这个阴谋。   不多时,她看到一个年迈的老人正拄着拐杖蹒跚地向碎雪楼对面的人家而去,看样子应该是那一家的老人。   虽然他行动不便,一双腿颤颤巍巍的,但他家门口的那个摊主却分毫没有要上去帮他一把的意思,所以他应该与这一家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苏蔷心中一动,付了茶钱后,赶紧站了起来。   她一路小跑着朝碎雪楼的方向而去,那两个站在墙根下的男子看到她过来,立刻警惕起来,但刚想要过去将她拦下,却见她跑到那个老人身边时停了下来并扶住了他,看起来并不是要来这个酒馆的客人,所以慢慢地便退了回去。   余光瞥见那个摊主似乎还在盯着自己看,苏蔷便对那个侧着头诧异地看着自己的老人家笑道:“太爷爷,让晚辈送您回家吧。”   老人虽然面露感激,但仍是一脸困惑:“小姑娘,你是?”   苏蔷笑着答道:“您又忘了吗?我是那边胡家的二丫头,前几日我们还见过面呢。”   这个身份自然是她胡诌的,不过她刚才在茶棚中时便听到许多人都姓胡,猜想许是这里很多人家都是这个姓,所以便拿来用用。而且老人家大都记性不好,说不定可以蒙混过关。   好在老人皱着眉头细细思索了片刻,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慈眉善目的笑道:“原来是胡家的二丫头呀,才几天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呢,越看越像你娘亲年轻的时候。”   苏蔷心中一松,说说笑笑地扶着他向那个摊主身旁的大门而去,倒是没有出什么岔子,也没有引起那个人的怀疑。   进去后,她发现老人的儿媳与孙子也在家,便在他们将老人服侍着睡着后与他那位面相和善的儿媳道明了来意。   “什么,放火?”已过不惑之年的妇人听了她的话后,神色大惊,恼道,“这可万万使不得,若是当真烧了院子,这该如何是好?再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无端地闯进了我家,又让我们烧了自家院子做什么?”   “伯母,我方才向您解释过了,我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主子说什么,我做什么便是。哪有问为什么的道理,若是多言,只怕这条命就没了。我自小便没了父母,还请伯母可怜可怜我,应了我这个无理的要求,”苏蔷边哀求,边将一只用黑色绸布包裹的镯子塞到了她的手中,“这只镯子价值不菲,是我主子吩咐送给您的,等事成之后,主子还有重谢。况且,不过是弄一些浓烟出来而已,不会坏了贵府的一花一草,只要让人误以为咱们家着了火,吸引其他人来救火便可以了。”   在手接触到那绸布时,妇人的脸色便缓和了一些,待打开绸布摸了摸那只镯子后,她的脸上不由浮现出几分惊喜来。   苏蔷见她如此神态,便知道她也是个识货的人,心想这件事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她出宫时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银钱,首饰也只有云宣送她的梅花簪子和睿王送的这只镯子,两者舍其一,她自然是留下簪子的。   更何况这也是一个能将睿王府的镯子处理掉的大好时机,毕竟拿镯子换来他们三方的平安无事是一件极为划算的事情,即便睿王问起,她也问心无愧有理有据。   果然,小心翼翼地又将镯子重新包好后,那妇人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怜悯地对她道:“那些大户人家成日里就知道没事找事,还莫名其妙地要拿我们这些贫苦人家开心。但是我们虽然穷,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八成是你家主人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所以才想着法子将外面弄乱,好让他自个儿脱身吧?这种事情我也是见识过的,不过最可怜的还是你们这些做下人的,无论什么荒谬的事情,主子既然吩咐了你们就得去做,真是可怜得紧呢。罢了罢了,看你的模样,应该和我那个刚出嫁没几天的小女儿年岁差不多,我也便不为难你了,这次就按你说的办吧。”   果然还是钱财更好用,当真胜过千言万语,苏蔷欣喜非常,连忙道谢:“伯母真是个大好人,此生定会福寿双全的,您放心,等这件事办妥之后,明日我家主子便会另送出酬劳过来,只不过咱们这样做会不会打扰老太爷休息?”   那妇人笑得更开心了:“我家公公年岁大了,耳力也不太好,而且方才又出门溜达了一圈,身子正是乏的时候,他此时既然睡下,就算外面天塌下来也是不容易醒来的,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不过,你还记得惦记着我家公公,看得出来你也是个仁孝的好姑娘,既要帮主子办事,又还记挂着我老人家,那我也不再问你家主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有什么目的了,免得为难了你。”   苏蔷忙不迭地道了谢,又为难道:“只是我家主子吩咐了,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让旁人传出什么闲话来,所以若是有人问起……”   那妇人善解人意地接着她的话道:“若是有人问起,我就说是我的小儿子又调皮捣蛋了,反正他也正是闯祸的年纪,不会有人怀疑的。”   其实,即便他们家会为自己保守秘密,元歆的人亲眼见过她,若是起了疑心,只怕也不难查出此事有她从中作梗,但既然有机会能为自己避免一些麻烦事,她还是乐于试上一试的,更何况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在这里伪装走水的假象,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在元歆动手之前先下手为强。   这里就在碎雪楼的对面,若是有什么动静,云宣一定会察觉到,而且到时所有人都会挤到这里来,自然不会再有人留意到对面的酒馆中有什么人进出。   这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吧。   那妇人也算厚道,既然收了钱,办事极为利索,很快便招呼着他那个年纪七八岁的小儿子在院子里放了一大堆半干半湿的柴火,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起来。   不多时,院子里便顺着风势腾腾升起了一股浓烟,四下漫了开去。   那个小孩子得了母亲的授意,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边跑边大叫大嚷着道:“不好了,我家着火了!不好了,我家着火了!”   苏蔷紧随着那个孩子出了门,当她的双脚刚迈出大门口时,在门前摆摊的摊主已经听到了动静向里面张望,神情既惊讶又警惕。   她之前已经向这家院子的女主人确认过了,虽然这里一直都有一个卖伞具的摊子,但今日的摊主却换了人,所以应该正如她所料的那般,这个人的确是元歆所安排的。   虽然已经被他留意到了,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苏蔷只当没有注意到他,佯作去追赶那个小男孩,顾自朝大街上跑去了。   经那个孩子一阵吵嚷,大街上立刻有许多人熙熙攘攘着朝这边围了过来,虽然是逆行,但她很快便融进了人群中。   只不过就在她赶上那个小男孩,并顺便弯下腰向他道谢时,余光却瞥见一个人也逆着人流而来。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她却还是认出来那个男子正是守在酒馆外的那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心下不由得一惊。   那人的动作很迅速,显然是有功夫在身的,即便自己借着大乱而逃,如果他的目标当真是她的话,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周围又乱,只怕也是跑不了的了。   正在她正在快速地思索自己究竟该如何脱身时,突然有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一个冷冽而平静的男子声音突然响在耳边,让她莫名地镇定了许多:“跟我走。” 第152章 美人倾城(十八)交心   被人拉着手腕一路往前跑, 又因为前面不断有人迎面而来,所以即便苏蔷极力想看清眼前拉着她的人是谁,却始终没有如愿,而且那人的力气很大, 没有留分毫让她挣扎开来的可能。   当他们在一条苏蔷并不知方位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后,她气喘吁吁地扶着墙站好,才有机会看清这个帮助自己摆脱了元歆的人究竟是谁。   松开了她的手腕后, 眼前的男子背手而立, 眼神清冷神色肃然,虽然眸底似乎含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他整个人看起来仍然是不易亲近且桀骜孤冷的。   苏蔷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男子的唇角一勾,天生冷峻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笑容:“没有想到刘家村一别, 我与姑娘这么快便又见面了。”   帮她解围的这个人不是旁人, 正是在刘家村时被冤枉为杀害刘颖凶手的男子。   虽然他也算是故人, 但再次重逢时苏蔷平未有分毫的惊喜之意, 心中反而更多的是惊疑:“阁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方才已经问了一遍了, 我之所以没有回答, 是因为不愿意回答。”那人平静道, “所以就算你再问一遍, 也是得不到答案的。”   这里很安静, 甚至听不到一点喧哗的人声, 应该已经离碎雪楼很远了,苏蔷心中记挂着那边的事情,也无暇继续与他纠缠, 便在道了谢后打算赶紧回东街,也好探听消息。   这么着急做什么,经你这番闹腾,就算是天大的阴谋也都无法再进行下去了。“”那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道,“不过虽然你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确让人很佩服,但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缺点是没有想好自己的退路,实在有些鲁莽了。”   苏蔷知道他所言有理,但在一瞬之后,又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惊然问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他也是元歆的人吗?或者,他是逸王的人?   那人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安慰她道:“放心吧,我不是你的对手,至少在这件事上并不是。”   她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但仍坚信他应该也是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只是不愿再与他多说,告辞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似乎也没有想出什么不让她离开的恰当理由,像是没话找话般的道:“我替你解决了这样大的一个麻烦,难道只说一声谢谢就敷衍了事吗?我毕竟若是你今日逃不了。对方可有的是法子让你吸取教训。”   苏蔷思量了片刻,道:“我现在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财,只怕这谢礼是要拖欠着了。而且我真的还有要事在身,只能往后补上了。”   “我要那么多钱财有何用,再说你又能拿出多少银子?”他提醒道,“你应该还记得,其实在刘家村时,我便说过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苏蔷并没有忘记这件事,但她并不认同他的看法,直言道:“我也说过,我当初我并不是为了救你的性命,所以你并不欠我什么人情,我们还是谈钱吧。”   那人轻笑着出了声,眼神也温暖了起来:“我这个人向来贪得无厌,若是谈钱的话,只怕你是给不起的。”   他既然这么说了,若是自己继续再追问下去,恐怕得到的也是一个狮子大开口的价钱,只好无奈问道:“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那人想了想,建议道:“不如这样吧,你的谢礼我就先记着,以后若是我想起来了,便去找你讨要便是。不过我欠你的人情还是继续欠着吧。”   苏蔷更觉得他莫名其妙了,只好道:“既然如此,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没收我们以后很可能不会再见,就算再见到了,我也极有可能会赖账,所以你莫要后悔才是。”   那人也是寸步不退,剑眉一挑,道:“欠我的帐可不是那么好赖的。”   不再与他逞口舌之快,苏蔷转身:“既然说好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不想那人却又叫住了她:“等一下。”   她心中牵挂着云宣是否已经脱离了困境,一时间有些不耐烦,虽然脚下停了,却没有回头::“你还要做什么?”   那人的声音依然冷静的波澜不惊:“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我们也算是熟人了,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姓名吗?”   苏蔷干脆利索的道:“萍水相逢而已,知道了又能怎样。”   言罢,她便抬脚离开,身后再也没有听到那人的声音。   等她赶到东街的豆花店时,向之瑜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的贴身丫鬟阿信就站在她的身后。   见她们平安无事,知道自己的法子是管用了,一路奔波而来的苏蔷终于放下了心。   “我方才听店家说你也去了那个酒馆,难道对面那户人家的火是你放的?”见她点头承认。向之瑜似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当我发现云宣也在那里时,还以为这是我与他的缘分,却不知早就掉在了旁人的陷阱中,也真是可笑。”   她的语气中含着几分悲伤的意味,分毫没有掩饰。   “但他在看到我时,神情便立刻有些奇怪,应该是马上就想到了我与他出现在同一个酒馆事出蹊跷,若不是我认出了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是一王府的侍卫,只怕还不会清醒过来。”向之瑜的眼中出现了一丝迷茫的神色,她像是失了神一般看着她,突然道,“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谢你,因为在过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倘若先着火的是那家小酒馆,那我今后该如何怎么办?我的命运又是否会从此被改变?若我无法再嫁给睿王,我想我和他还是有一点希望的吧,只可惜,就那么一点微弱的火苗也被你扑灭了。”   话虽如此,但听起来向之瑜却分毫没有埋怨她的意思。   苏蔷懂得她的心意,若是到了退无可退别无选择之时,她可能会拼尽全力为她自己和云宣的将来搏杀出一条生路来,哪怕结果还是不尽人意。   但如今她还有路可走,而且还是一条她自认为也还不错的路,那所有的可能便都没有希望了。   向之瑜轻叹了一声,片刻后神色已然平复了许多,似如梦初醒般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保住了我们丞相府的颜面。没想到你只不过听了几句话,又去那酒馆外坐了一会儿,便将一切都掌控在了手中。虽然我并不喜欢你,可是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而且也有胆识,所以现在我已经有些明白他那样几乎将所有女子都拒之千里之外的一个人,却为什么会偏偏喜欢你了。”   见她说完后便一直看着自己,似乎在等着她的回应,苏蔷只好谦虚道:“向小姐过奖了,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是啊,你的运气的确不错,不过不是什么人的运气都很好,这也是你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向之瑜认可了她的谦词,抬眼看了看四周后又轻声道,“其实,我之所以让你在这里等我,是因为我也知道这里有云宣最喜欢的小吃,总想着自己在出嫁前应该来这里一趟,否则一直觉得似乎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但我又不习惯一个人坐在如此陌生的地方,而云宣也不可能陪我前来,所以才叫了你过来,因为我们喜欢同一个人,那你自然也会如我一般喜欢这里。所以说到底,我是请你来帮忙罢了。”   没想到她会在突然之间对自己敞开心扉,苏蔷觉得有些意外,正不知要说些什么时又听她开口道:“其实我心中对你还是有诸多成见,就算以后嫁给了睿王,也没有打算与你冰释前嫌。不如这样吧,今日你我也算患难与共,只要你破了金不离的案子,无论以后你和云宣能否得偿所愿,从此之后我便不再找你的麻烦,只当作对你今日之恩的谢礼,如何?”   她自然无权反对,只好应了下来。   见她答应,向之瑜笑了一下,笑意透着前所未有的诚挚灿烂,语气也比之前随意了几分:“与你说了这么多话,我突然有些饿了,听店家说你之前已经吃了几碗,那我便不客气了,等这一顿吃饱后,我便送你回宫去。”   苏蔷却不打算立刻回去,而是另有想法,问道:“我想去一趟东六街,不知可否?”   向之瑜犹豫了片刻,道:“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不过方才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必须尽快赶回府中向父亲禀报,也好让他早些想一想应对之策。若你想知道什么,我亲自替你去一趟便是,若你还是不放心,我择日再接你出宫吧。”   苏蔷也知道碎雪楼发生的事事关重大,毕竟元歆是奕王府的首卫,如果他并非擅自行动,那这件事也极有可能与逸王脱不了干系,自然也和夺嫡之争相关。   她明白其中利害,只好应下。   在回宫的路上,向之瑜问她今日在刑部见过欧阳慕后有何收获时,她只敷衍着说一切都尚不明朗,所以还不敢断言,然后反问她向桓与金不离的关系是否当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清白。   向之瑜几乎毫不犹豫地肯定道:“阿桓他是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否则也不会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叔父要争出一个子丑寅卯来。若是他真的喜欢金不离,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他都不会瞒着任何人,自然更不会撒谎了。更何况,那日我无意间听到他与她姐姐提起金不离时语气颇为敬重,他的语气并不像在讨论心上人的事情。你且放心,若是他当真与那个玉珠坊的花魁有了私情,我也绝对不会替他隐瞒的。”   既然她如此断言,向桓与那个花魁姑娘可能真的只是聊得来的知己朋友而已。   她默了片刻,又问道:“那不知向小姐去了碎雪楼的这一趟有没有什么收获?”   向之瑜知道她问的是妙儿说的有关向桓的秘密,摇了摇头:“那个丫头被人收买了,去的很晚,到了之后又只与我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不往正事上谈,想来不过只是个引我过去的借口罢了,毕竟向桓是我的堂弟,我们又自小便一起长大,他能有什么秘密能让我们向家身败名裂的?”   见她神色正常,并不是像在说谎,苏蔷不再追问,静静地听着马蹄声朝着宫城的方向而去。 第153章 美人倾城(十九)相见   快到宫门时,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窗边传来了阿信的声音:“小姐,是向都统。”   向之瑜一愣之后,神色平静地看向了苏蔷, 道:“他是来找你的,过去吧,但不要忘记你我的约定。”   对她如此云淡风轻的反应有些意外, 但苏蔷大抵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方才在东街的豆花店中, 她与自己一番谈心,想来她是决意已经要放弃了吧。   苏蔷心下感慨, 道了谢,下了马车。   云宣穿着一身浅蓝色的便装, 玉树临风身姿挺拔, 见了她下来, 眸底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许欢喜来:“我已经听申大哥说过了, 今日多亏有你在。”   苏蔷微然一笑:“还好我去的及时, 还好你没事。”   “不, 是还好你没事。元歆他心狠手辣, 他的属下也大都是虎狼之辈, 你如此冒险, 若是被他们当场识破, 只怕会有性命之忧,”云宣朝着她走近了两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忧心道,“我知道你向来聪慧,但以后若是再遇见这样的事情,还是尽量三思而后行,否则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该如何是好。”   手心传来他的温热,苏蔷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心中不由感动,声音不由得也轻柔了几分,道:“若你不愿我再以身犯险,那这样的事以后就不要发生了,否则我怎会见你有难还袖手旁观?”   “这次的确是我大意了。”云宣蹙眉,反省道,“原以为他在冯韵出事后定然会吸取教训,所以在他与我相约在碎雪楼见面时,我虽然并不认为他当真如他信中所言的那般想要痛改前非,还特意警惕了几分,但却不料他竟然会将主意打到未来的睿王妃身上。我已经派人去查过了,那个酒馆的掌柜收了他的银钱,准备听他的号令后在后院放火引起众人注意,若是对面的那场假火再晚上一刻钟,那一切就都如他所愿了。”   苏蔷此时想来,也觉得有些后怕,问道:“那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真的是逸王吗?”   云宣不答,反问她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太可能。”她摇了摇头,思量着道,“虽然此事的确能够打压你与向家,但却对睿王和太子并无太大的影响,相反,百姓反而会同情睿王的遭遇。而且,他将此事做得太过明显,向家定然不会轻饶了他,也会因此而迁怒于逸王。所以,既对打压东宫并无太大的益处,又会失了民心与威望,这对逸王一党来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精明如逸王,应该不会让他这么做。”   云宣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这件事逸王应该并不知情,而是元歆他自作主张。”   “他为何要这么做?”苏蔷有些不解,“虽然他急功近利,但也不该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吧,若是逸王知道了,只怕也饶不了他。”   “他并非没有预料到结果,而是认为这件事值得冒险一试。”云宣轻叹了一声,道,“冯韵落网后,不久前轻衣司查到他有可能私吞军饷,而且已经得到了一些实际的证据,虽然那件事与逸王脱不了干系,但我听说逸王听到风声后,打算让他一人顶罪。若当真如此,只怕他以后会永无翻身之日,在那之前,他自然是要将我也一同拉下水的。”   听了他的解释,苏蔷心下不由一寒,她想过元歆这么做的许多原因,却并未将云宣仕途受损当做最为重要的一个。   “他是个瑕疵必报的人,虽然我手中并无他杀害四哥和三嫂的证据,但他应该也已经猜到我认定了他是杀人凶手了,而且他当初还在逸王府当差的时候,曾经写信给我,希望我能帮他在官场上为他疏通一下人脉好让他得个一官半职,但我并未同意,所以他便一直怀恨在心,会这么做也是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我不曾想到他会不惜得罪向家与睿王。”云宣有些担心地对她嘱咐道,“这次你破坏了他的好事,虽然他那时并未亲眼看到你,我也嘱咐过申大哥他们要隐瞒你去过碎雪楼的消息,但你今日随着向之瑜出宫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只要他想到你,一查便知,瞒也瞒不过,所以这些日子你一定要万事当心,切不可给他伤害你的可乘之机。”   知道这便是他在宫外将向之瑜的马车拦下的真正原因,苏蔷点了点头,宽慰他道:“你大可放心,这些天向家小姐会每日都去明镜局,所以我不会被派到外面查案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云宣却不以为然,还要再说些什么,她却抢先一步又道:“我知道了,即便在明镜局,我也会事事小心,不会出事的。”   似乎她的承诺都会应验一般,云宣的神色微微松了一松,问她道:“向之瑜是不是在拿金不离的案子为难于你,可需要我的帮忙?”   “她说若我只与她一人合作而破了这件案子,那以后便不再与我针锋相对,”苏蔷简单地解释了一句,道,“虽然有些难度,但若是如此能解开她的心结,那也不妨一试,毕竟她将来是睿王妃,不好轻易得罪。”   “但这件案子也与他们向家有些牵扯,若杀人真凶与丞相府有关,只怕她也不会全心全意帮你。”云宣斟酌道,“不过既是交易,自然要以诚信为本,若是我发现她有事欺瞒于你,那你也不必还信守承诺。”   苏蔷赞同道:“正是这个道理。”   他看着她,眼中升起几分怜惜:“你放心,万事都还有我在,莫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这次的事情虽然还需要善后,但于你而言已经结束了,莫要放在心上,记住我的话,以后切勿再如此犯险了。”   苏蔷应了下来,突然有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对了,其实今日帮我脱身的是崔公子的那个师兄弟,也便是我在刘家村替他洗脱杀人罪名的那位。他不仅也来了京城,而且似乎还与碎雪楼的事情有关,他应该一直都隐身在暗中,不知有何目的,虽然我并未与他说明身份,但他似乎并不意外我会出现在那里,所以我担心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而他又知道于伯的下落,你说,于伯他会不会有危险啊?”   云宣也是一惊,但并未多言,只是安慰她道:“放心,我会查清楚的,到时再给你消息。”   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突然向她倾了倾上半身。   有一阵风吹过,掀起了马车上的窗帘,向之瑜的眸光本就落在那里,只不过之前只能在帘子的起落之间看到外面的些许风景,而那时落在眼中的却是云宣微微低了头,亲密地紧贴着苏蔷的半张脸。   纵然只有一瞬间,但她的身子却猛然一滞。   风来又去,帘子早已落下了,似乎再怎么随风挣扎都再也不能被掀开。   马车之中的向之瑜抬手捂着心口,神色痛苦,似乎那里正在经受着一场无法言说的磨难一般。   放下了吗?   还是没有。   无论找到再多的理由,情深缘浅也好,另有佳配也罢,放不下的始终还是放不下。   有风吹过,苏蔷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直到他的唇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碰了一下后又离开,她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低低的声音近在耳边:“明镜局的万霄是轻衣司在内宫的眼线,若你有了什么麻烦,可以找她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人究竟有多懒?懒到六天都没有码一个字。   人的潜力究竟有多大?大到一天之内逃命似地码出了一万多字。   简而言之,我的拖延症久治不愈,周三每每生死时速,不知道诸位是否有药可解?   真的好痛苦啊,为什么我就不能吃一堑长一智呢,为什么总是不能吸取这么惨痛的教训呢,以至于连和大家说个闲话都要盯着时间看…… 第154章 美人倾城(二十)死路   回到明镜局后, 苏蔷连夜将欧阳慕在刑部时对她所说的话和刑部所录的他的供词对比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大的出入,但刑部只是认同了他的一部分供词,推定他所谓的与金不离相识在清和寺并只结识不过月余是脱罪的借口。   依着金不离的贴身丫鬟所言, 她家主子已经与她的情郎交往了四五个月,所以刑部认为,金不离的心上人正是欧阳慕, 故而他们早就认识了, 去清和寺时也已经在一起了,去那里不过是为他们二人的姻缘祈福而已。   当然, 虽然他们目前尚未找到任何证据来印证他们相识的时间,欧阳慕房中那一壶名唤一口醉的毒酒也不知来于何处, 也但那也根本不重要, 毕竟一个是前途似锦的朝廷命官, 一个是出身卑微的妓馆花魁, 来往必定是在暗中, 查不到也是正常的, 更何况如今一个此时很可能满口谎言, 而另外一个已经死无对证。   这样看来,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查的了, 只要欧阳慕松了口, 这件案子便可以完结了。   连死者在生前都已经亲自指证了欧阳慕便是害她的真凶,而且他家又确是凶案现场无疑,仅此两点, 这件案子几乎便可以盖棺定论了。   但也正是如此,她才认为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反而觉得整个案子的细节似乎都透着不合常理的疑点。   若是欧阳慕真的想要杀了金不离,而那晚金不离也的确在他家中,那他应该有更好的法子让她死得悄无声息,毕竟他既然早就预备好了毒酒,应该是早有预谋,又怎会让她死得如此轰轰烈烈,闹得满城风雨。   烛光下,她合上了案卷,抬手揉了揉眉心,合上眼睛小憩了片刻。   此时的镜书房只有她一人,其他人都回去准备洗漱睡觉了,所以此时这里静悄悄的。   她本以为在安静的氛围中自己的头脑能清醒一些,却不想还是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她疲惫地睁开双眼,叹了口气,决定先回去睡觉,毕竟快要宵禁了。   将卷宗藏好收拾妥当后,她提起放在脚边的灯笼,点亮后起身离开,但在经过一张桌案时,借着昏黄的烛光,她的余光瞥见上面放着的一本书,脚下不由一顿,将目光探了过去。   那是肖玉卿的桌案,笔墨旁放着的是一本《楚辞》。   欧阳慕好楚辞,这是她在小时候便清楚的,而白天时他也说他之所以觉得与金不离投缘,是因为她也最爱楚辞,而且对之见解颇深。   可是……   苏蔷的眉头微微一皱,又转身回去。   找到卷宗,她翻到金不离的丫鬟所说的证词,果然见上面写着“主厌诗词,多年未读”的话。   那个丫鬟之所以认为自家主子是在四五个月前便已经有了心上人,正是因为金不离不喜欢读书作诗,素日里也不愿提及诗词,说是小时候读得太多,所以厌倦了,而她却又在最近小半年开始有时候会以诗词来伤春悲秋以寄相思情,还说出什么“古人懂她”的话。   若如欧阳慕所言,他与她的相识是因《楚辞》而起,那便说明她是极爱诗词的,可为何金不离却是在心中有了相思意时才会读诗呢?   是有人在说谎,还是金不离因为她的心上人而变了性子?   第二日,向之瑜过来后,听到她的疑惑后便立刻打发阿信命人去了一趟玉珠坊,送回来的消息说金不离的丫鬟称她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读过《楚辞》,即便是后来她借诗词以消愁,也不过点到为止,只有情绪低落时才会看上几首,连自小将她养大的玉珠坊的老人也说歌舞坊的女子大都读的是有关风花雪月的词曲,也都有固定的读本,而《楚辞》并不在其列。   也就是说,若金不离并未有私藏的书卷,她应该在小时候并未读过《楚辞》,而且她的遗物中也只有两三本诗书,也没有《楚辞》。   “这么说,是你的那位竹马郎在撒谎了?”司镜房中,向之瑜的手指随意地敲打着桌子,抬眼问她道,“看来昨日的确不虚此行,也不枉费我我在叔父那里受的委屈了。”   虽然昨日在回宫的路上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已经和善了许多,但今日却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但好在苏蔷也并不在乎她对自己的态度,如实道:“奴婢并不认为她在撒谎。”   向之瑜不以为然:“可金不离根本没有读过《楚辞》,他却说她对那本书钻研透彻,还不是在撒谎?你莫要因为他是你的故人,便先入为主地信任他说的每一句话,或许是他想要打寻机脱罪而已。”   苏蔷并未替欧阳慕辩解,而是道:“也许是金不离为了接近他,而刻意背着人读了《楚辞》。”   虽然只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话,但向之瑜却惊讶万分,不可思议地反问道:“这怎么可能,她为何要故意接近他,难道是为了让他将自己给杀死吗?”   她的脑海中本如同有乌云翻滚遮天蔽日,却因向之瑜的最后一句话而蓦地透进来一丝一缕的微弱阳光。   难道是为了让他将自己给杀死吗?   是啊,她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见她的神色有异又沉默不言,向之瑜知道她是在沉思之中,虽然心中还又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直到她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出“也许吧”这三个字时才不耐开口:“为了让你去刑部大牢,我挨了叔父好一顿骂,他可是从来都没有向我发过火,可你竟然还在这里异想天开,难道是在消遣我吗?”   又愣怔了片刻后,苏蔷慢慢地抽回了神思,似是不解地问她道:“当初向小姐答应带我去刑部时,应该已经猜到这件事早晚会被你的家人知道,不是吗?”   “我……”向之瑜语噎,似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之处,闷了片刻后才悻悻道,“可我哪里知道叔父竟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不过一个小小的歌姬,竟闹得我向家也鸡犬不宁,也亏得她死了,否则若是和向桓继续纠缠下去,也不知又会如何兴风作浪。”   许是因着与向东英大闹了一场,向之瑜今日的心绪极为不顺,说出的话也有些不近人情,苏蔷有意转了话端问道:“昨日我请小姐派人去查一下欧阳慕邻居家的事情,不知是否有了消息?”   “是被一户外地的人家给买下的,目前并没有什么疑点,”向之瑜解释道,“那一家是做生意的,但有一个儿子要在京城读书,所以便要为他们买一处宅子,至于要出价买下东六街那座老宅的原因,是因为算命先生说那里虽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但院中的那一棵参天古树却对他家的仕途大有裨益,所以便出了高价买下了。你若是还心中有疑,我再派人查一查那一家的来历,不过我不觉得会有什么用处,也不太明白你要这么做的目的。”   苏蔷还未来得及解释,便听守在门外的阿信突然叩门道:“小姐,晚霞宫派人来了。”   有个内侍来请向之瑜去晚霞宫一趟,说是她的姑母向妃娘娘想与她见上一面。   送走她后,苏蔷收拾妥当准备回镜书房,在门口却碰上了万霄。   与自己以前同住一屋、曾经也与张思衣她们为难过自己的万霄是轻衣司在明镜局的暗线,这是云宣告诉她的,只是苏蔷没有想到这么快便从她那里得到了轻衣司传来的消息。   与她擦肩而过时,故意撞到她的万霄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买下欧阳慕隔壁院子的是穆铭的人。”   苏蔷的眸底浮现出一丝惊讶,但很快便转瞬即逝。   看来,云宣也已经注意到欧阳慕的新邻居了。   虽然她与向之瑜有过约定,除了她之外,不能从旁人的口中得到任何有关这件案子的线索,但若是此案关涉到穆铭,那定然和上家也脱不了干系,许是云宣正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才将这件事托人告诉了她,倒也不违背向之瑜与她的约定,毕竟就算向之瑜的人查到了这件事情,应该也不会轻易对她如实告知。   可是,穆铭为什么要买下那座宅子呢?   向桓和金不离的关系并不寻常,虽然他一再否认他们之间存在男女私情,但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妓馆花魁,即便他们当真是清清白白的知己好友,落在旁人眼中,也自然而然地会生出几分暧昧来。若是向东英发现了自己的儿子和歌舞坊的女子不清不楚,定然会勃然大怒,毕竟他还曾经因为向卉的丫鬟可能对自家公子有勾引之心便将其活活打死,所以一旦得知此事,一定会想方设法地了断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而维护向桓的前途和名声。   所以,金不离若是死了,对向家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虽然向家权大势大,想要弄死一个歌舞坊的女子再也简单不过,但许是因为他们查到金不离其实是药香谷的人,同时又发现了她和欧阳慕关系匪浅,从而不敢轻举妄动,只打算伺机行事。   也许这便是穆铭买下欧阳慕隔壁院子的原因,他想借欧阳慕和她的关系除掉她,离得近些更容易寻找机会。甚至于,在这件凶杀案中,穆铭和向家在暗地里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只是不易被发现罢了。   但这个推论的前提,是欧阳慕的确和金不离有风月之事,所以才会给他们以可乘之机。可如此一来,似乎又有些不对了。   即便得到了这个看似十分重要的线索,但案子依然没有任何进展,所以在用晚膳时,苏蔷也依旧郁郁寡欢,她觉得自己仿佛走到了一条死路上,无论那条路的中途有多少个岔路口,终点都只有一个,那便是无解。   她觉得自己应该退出来,然后重新上路,可却不知自己该如何退,又能退到哪里去。   王子衿见她脸色不好,问她是不是生了病。   苏蔷摇了摇头,还没有开口回答,李大衡便抢先道:“我瞧着阿蔷也不是生了病,只是这几日心绪有些不宁,连睡觉都不踏实呢。”   王子衿听了,煞有其事地道:“我最近也总是做噩梦,听说这个月天地阴阳失调,阳光多,月光少,以至于一些阳气衰弱的女子都要历经大劫,我近日听说宫外都有好几个女子都死于非命了,而且还出了几件怪事。”   李大衡不以为然的笑她道:“你这个百事通,竟然连这些鬼话都相信吗?宫外有哪一天不死人?”   王子衿却继续执着地道:“你们莫要不信这些事情,有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前些天那个有名的玉珠坊的花魁姑娘被大理寺的一个年轻少丞给杀死了,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吧。”   李大衡看了苏蔷一眼,见她并无特别的反应,便点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风月场中最容易出命案,这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情,再说这件案子那么有名,我们都早都听说了,你现在才说是不是有些晚了?”   “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不过那一日还有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呢。”王子衿神神秘秘地道,“其实那一天还有一个女子也是死于非命。而且中的也是与那个花魁同样的毒呢,这个你们又知道吗?”   众人陡然来了兴趣,李大衡接着追问道:“真的假的?有这么巧吗?”   王子衿肯定地道:“我骗你们做什么?只不过那个女子死得更是凄惨。听说不仅被扔到了城外的一条河里,而且连容貌都被毁了,至今都没有找到她的家人,估摸着又要被暴尸荒野死不瞑目了呢。只不过她是个无名氏,而与她同一天死的那一位却是个名扬京城的花魁,所以就是死也死得默默无闻,好不可怜。咱们这个月的确是要小心了,天地之间阴阳失衡可大可小,就算我们不至于像她们那般丢了性命,但也免不了遇到什么麻烦,可得仔细着点儿,”   李大衡笑她道:“要是这么说来,那这天地对我来说每次都是阴阳失衡的,毕竟我每天都在倒霉。不过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真不愧是咱们宫城的百事通呢。”   苏蔷和坐在对面的钱九凝对视了一眼,皆是惊讶不已。   虽说一口醉在京城也不算什么稀罕的毒,但也并不容易买到,大多只能在黑市上才能买来,而刑部之前查过欧阳慕房间中一口醉的来源,但却一无所获,若是有人与金不离在同一日中了同样的毒,的确太巧合了些。   她原本打算第二日让向之瑜派人查一下王子衿所说的那件案子,但却不料她竟接连四五日都不曾入宫,也没有让人捎句话来。   苏蔷心中担忧,害怕她是否出了什么意外,但又转念一想,她是堂堂的丞相府千金,怎会轻易出事,就算有什么变故,消息也早就传进来了,想来多半是向东灼知道了她暗查打金不离命案的事情,所以特意将她给软禁在府中了。   她思量了许久,觉得倘若当真如此的话,只怕向妃也不会帮自己给她带话,更何况向妃陪着皇帝出宫去郊外的皇家围场狩猎,还不曾回宫,如今之计,似乎只有与轻衣司联手了,毕竟云宣也在调查此案,而且她也不能因为向之瑜无法出现而对欧阳慕的案子置之不理。   但她还未寻到机会去轻衣司见云宣,便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了过来。   在围场时,皇帝的坐骑不知何故受了惊,虽然十分惊险,但幸而有人及时将那匹马制服,所以龙体才并无大碍。   龙颜大悦,皇帝当场便对那人论功行赏,问他有何要求。一般而言,受赏的人大多会客气一番,以“此乃臣子本分不敢居功”为由头让皇帝自己做主,但那人倒是不客气,直接开口向皇帝讨要了轻衣司副都统的官位。   轻衣司虽然设有副都统一职,但已空置多年,据说是因为多年前的一个副都统有谋反之意,所以先皇在一怒之下干脆下干脆将副都统一职空悬,以至很多人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职位存在,但如今既然又被重新提起,自然是引人瞩目的。   更何况宫中都传言,那个救了皇帝的人原本不过是逸王府的一个侍卫,并无军功在身,一出口便敢讨要轻衣司副都统的官位,实在是异想天开了些。   但皇帝既然金口玉言,即便再是为难,其他人再是反对,他也是不得不答应的。   人人都说,那人真是想做官想疯了,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逼着皇帝将那么高的官职赐给了他,就算他能得偿所愿,只怕惹了皇帝不高兴后还是前途惨淡。   况且逸王似乎对此事也毫不知情,急怒之下当场便欲拔剑了结了那人的性命,好在被人给拦了下来,可见那人虽曾是逸王府的人,但也并不是什么对自家主子忠心不二之人,而是存着得了机会便会自行高飞的勃勃野心。   苏蔷不由得替云宣担忧,虽然从表面上看那人已经得罪了逸王,但也只是表面而已。无论如何,轻衣司从此便又多了一个麻烦,更何况听起来那人大胆而冒进,并不容易对付。   在她因公事去了一趟尚宫局时,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张庆,他应该是在打听了她的行踪后特意等着她的。   “都统让我转告苏姑娘,向小姐被他的父亲禁足府中,这些日子是不能来见你了,若是你还想继续调查欧阳慕的案子,可以将心中的疑点告知万霄,她自有法子将消息带给轻衣司。”张庆道,“另外,都统让我告诉苏姑娘,穆铭应该与这件案子脱不了干系,所以刑部的推定并不可靠。不过,刑部马上就要定案了,应该就在这两日,若是还找不到证据证明欧阳慕是清白的,那他便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苏蔷微一颔首,迟疑地问道:“听说你们轻衣司又多了一个副都统?”   张庆微微蹙眉,似乎也因此事而困扰,“那个人我之前还查过他的身份,他曾是江湖门派雪眉门的弟子,后来因杀了同门而叛逃出去,似乎还做了一段时日的杀手。他功夫了得,轻功实属上乘,为了进入逸王府还用了一些手段,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在圣驾面前狮子大开口背着逸王要了轻衣司副都统的职位,行事实在乖张。”   苏蔷不由一愣,张庆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她在刘家庄遇到的那个杀手吧?   惊讶之下,她试探着问道:“他可是崔羽明崔公子的同门师兄弟?”   “正是。”张庆也十分意外,“苏姑娘也认得他?”   苏蔷心中百味陈杂,她何止是认得他,   早些日子,她便听说有盗贼夜闯逸王府,后来那人还因此得了逸王的重用,原来那个人便是他,而且他之前还在碎雪楼外出现,还对她说在破坏元歆阴谋这件事上他与自己的立场相同,看来正是因为他正是逸王的人,所以才会想要阻止元歆的擅自行动。   可是,从刘家庄到逸王府,又从逸王府到了宫城,他行事如此诡异,每每出人意料,究竟是要做什么? 第155章 美人倾城(二十一)真相   那一晚, 出宫狩猎的皇帝回了宫城,暮晚时,苏蔷便得到向妃的传召。   晚霞宫十分幽静,种着各式花草, 似乎与这里主人的性子十分契合,处处都透着淡雅端庄。   虽然她是被向妃召过去的,但她过去的时候, 向妃却并不在正殿, 在她候了近一刻钟后,进内殿去通禀的晚霞宫掌事宫女知书才走了出来, 对她歉疚道:“真是对不住,娘娘她原本是要等着你的, 可这会儿竟又睡着了, 许是因为这几日陪着皇上出宫, 所以身子乏了些。”   见她对自己谦恭有礼, 苏蔷也不由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长了几岁的女子心生好感, 亦恭敬道:“无妨, 那我明日再来吧。”   “倒不必如此麻烦了, 我知道娘娘要对苏姑姑说什么, 所以就斗胆替娘娘做个主, 将口信带给你吧。”知书微微笑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向小姐不是最近不是在你们明镜局研习大周律法与后宫宫规吗, 原本是该每日都入宫的,但这几日她得了风寒,不好出门,所以便托向妃娘娘给你带个话,说是虽然她不在,但还请你继续你们之前约好的事,也让你莫要惦记她。”   虽然没想到向之瑜竟然会当真让向妃娘娘为自己带了消息,但苏蔷也不算意外,便应下后道了谢,准备离开。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怎好让你就这么回去?”知书却一同与她走出了殿门,笑道,“也许你不曾听说过,我们晚霞宫别的没有,花茶倒是一年四季都不缺,因为这满院子的花花草草都是娘娘亲自种下并打理的,所以你既然来了,是一定要尝一尝再走的。”   言罢,也不待苏蔷开口婉拒,她便扬声对着门口的耳房道:“阿芙,把茶端过来。”   一个宫女应声而出,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走了过来,但却还没到她们面前时便脚下一个踉跄,随着“啊”地一声惊叫,竟是摔倒了。   知书忙跑了过去将她扶起,见她并未摔伤或是烫伤,嘴里虽是责骂着,但却是以轻笑的语气:“阿芙,你以往也不见如此毛躁过,怎么今日却这般不小心,难不成是专门要逗咱们晚霞宫的客人开心吗?”   刚刚站起来的宫女只顾着揉腿,还不曾开口,便又有一个宫女从耳房中掀起了帘子出来,手里也端着一杯茶,语气颇为不满:“知书姐姐,这次你可是又看错了,我才是阿芙,她可是一向都毛毛躁躁的阿蓉。”   知书一愣,眸光在两人的脸上打量了一番后佯作恼道:“你们两个不仅名字般配,就连容貌都这么相似,总是拿我来打趣,今日还让我在客人面前出了丑,小心我一生气就去娘娘那里告你们俩一状,把你们俩天涯海角地分开,看你们还如何作妖。”   阿芙又走近了几步,将自己手中的茶递给了苏蔷,笑道:“我和阿蓉哪里有这么像,明明是你自个儿的眼神儿不好,所以总是将我们俩弄错,还乱按罪名,若是娘娘要罚,那也是要罚你才对。”   苏蔷听着她们的笑闹声,也循声去看那两个宫女,只见她们皆是圆脸细眼,倒真的十分相像,一时间不由也是一阵晃神。   接过了茶,道了谢,她刚一打开茶盏,便闻到了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心中十分舒坦。   廊下的灯笼随风晃悠着,有烛光星星点点地落在了茶水上,她赞了两声,正要抬手去喝,余光却又瞥见站在自己面前的阿芙和阿蓉,一个想法蓦地从脑海中窜过,让她的手猛然一滞,随即整个身子都顿了一顿。   四周都安静了下来,转瞬间便悄无声息,此时仿佛整个天地都余她一人一般。   顿悟,迷惑,不解,了然……   眸底于瞬息间掠过万千情绪,她终于退出了那条思路了。   知书见她神色有异,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但很快便消失无踪了,旋即只是不解地问她道:“苏姑姑怎么不喝了,可是不合口味吗?”   苏蔷被她友善的声音唤回了神思,如大梦初醒般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虽然并没有心思去品味这花茶究竟是什么滋味,但她的笑容却十分诚挚:“不,很好喝。”   因为多亏了这杯花茶,她才彻底将所有的细节都串联在了一起,也推测出了八九不离十的真相。   在回明镜局的路上,她无心赶路,甚至因为心绪极乱,所以干脆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在一条小路上寻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在脑海中仔细整理着案情。   这件案子看起来再也清楚不过,但却又处处都透着蹊跷,看到的和想到的总是自相矛盾,比如依着欧阳慕的为人不可能会杀人,可死者却在临死前亲自指证他便是凶手;比如欧阳慕的家的确是第一案发现场,可死者却在垂死之际还有机会跑到了大街上惹人注意;比如欧阳慕口口声声坚称他与金不离并无男女私情,可却的确有人死在了他家中并且所有的证人证词都显示她是在他家里过夜的;比如欧阳慕说他与金不离只不过相识不过月余,她与自己一般最爱《楚辞》,然而玉珠坊却说她和她的心上人已经至少认识了四五个月,而且她不爱诗词……   所有的证人证词都无懈可击,而倘若欧阳慕又没有说谎,那只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他们所有人都是对的。   欧阳慕的确在一个多月前认识了一个自称金不离的女子,而她也的确喜欢《楚辞》,他们之间确实只有知己之情而无风月之事,而虽然那日她以一个中毒者的身份出现在东六街的大街之上,后来她也因中毒而死。   而那一夜,金不离的确是在东六街过的夜,她也的确是在欧阳慕的家被人用一口醉毒杀的,她留在那里的所有证据与痕迹都是真实的。   可是,杀了金不离的人并不是欧阳慕,因为在东六街指证凶手他便是杀人凶手的那个女子根本不是金不离。   因为欧阳慕从未出入过风月场所,所以他并不认识金不离,也从未见过金不离的相貌,所以在一个多月前,当一个刚刚认识的女子自称名唤金不离时,他毫无戒心地便信了。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子不过是与金不离长的有些相似而已,就像是晚霞宫的阿芙和阿蓉,只是让人一眼看去混淆不清,画在纸上也分不出彼此而已。   她早就知道他喜爱《楚辞》,所以便以此为借口接近他,并在清和寺的僧人面前制造出她与他关系亲昵的假象,好让旁人误以为他便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然后,只等着最终能将他推向万丈深渊的那一日。   在命案发生的前一日,她应该早就潜伏在了欧阳慕的隔壁邻居家,就连在巷子口卖早点的摊主都说,白日里巷子里向来是人来人往,无人会留意有什么人出入,所以她要躲在那里并不是什么难事。然后,她等着天黑,又等着天色朦胧亮,等时机一到,她便照着计划饮下了一口醉,或者只是假装饮毒,然后敲开了欧阳慕的大门,见他出来后引着他到了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将与自己只见过寥寥几面的他打入无间地狱。   她的相貌本来就与金不离很相像,那日清晨又光亮不强,再加上那一首曾让她名扬京城的曲子,即便有人认得真正的金不离,一时之间也不会有人分辨出来。   当然,那一夜,躲在欧阳慕邻居家中的人不止她一个人,至少还有两个。   一个是真正的金不离,另一个是杀害她的凶手。   待欧阳慕被那个假扮金不离的女子引诱出去后,真正的金不离便被另外一个人趁机带到了他的家中,然后被活活毒死,所以他的家中所以确确实实是第一命案现场,无懈可击。   随后,便是善后了。   苏蔷记得,那日刑部的人只来了三个,一个是穆铭,另外两个衙役一个挟制着欧阳慕,另外一个负责押运金不离的尸体。   当时,穆铭让那个衙役去欧阳慕的家中拉来了一辆平板车,然后亲自动手与她将她的尸体搬运到了车上,可是却又发现没有东西遮盖尸体,所以又命那个衙役拉着尸体重新返回了欧阳慕的家,而其他人也各自散去。   她记得很清楚,穆铭在那个衙役去欧阳慕的家拉平板车时曾吩咐他要在车上铺张席子以免车子在路上颠簸而破坏了尸体上的线索,可却没有提及让他也捎带个东西来遮掩尸体。   是他大意了吗?   虽然那时她并未起疑心,但如今看来,他不过是借机让那个衙役拉着尸体重回欧阳慕的家而已。   因为他要将假的金不离的尸体换成真的金不离。   真正的金不离被毒死之后,尸体应该还被藏在欧阳慕的家中,当然,那个杀害她的凶手也是。   也许,那时那个假的金不离是真的已经死了,也许她只是中了其他并不致命的毒而气息微弱而已,但在她被拉到欧阳慕的院子时,她的任务应该便已经完成了。   虽然那时欧阳慕的院子已经有禁卫军守着,但那两人也不过是守在门外而已,而且他们并不会关心里面的事情,所以只要动作小心,在那个杀人凶手的帮忙下,那个衙役是很有可能悄无声息地将将两具尸体对换的。   随后,真正的金不离被拉到了刑部,而假的金不离却被留在东六街。   若她所猜不错,欧阳慕与他的邻居家隔着的那一道墙应该已经被打通了,只是不曾被欧阳慕发现而已,他们也正是借着那道墙来往于那两座宅子的。   穆铭之所以要势在必得地以让人无法拒绝的高价买下那座宅子,不是为了监视欧阳慕和金不离的动向,而是为了将她的死嫁祸给他。   这也能说明了为何她在东六街看到的女子指甲是完好无损的,而在刑部门口于无意间看到的尸体指甲却破损了几个原因。   而那个与金不离在同一日也中了一口醉并被毁了容的女子应该便是那个假扮金不离的人,也就是欧阳慕在清和寺认识的金不离。   她终究还是死了,无论是否心甘情愿。   他应该怎么都不会想到,在他于睡梦之中时,有几个人正在一墙之外谋划着如何将他送上黄泉路吧,而且其中一个罪魁祸首还是他自认为与自己心有灵犀颇为投缘的红颜知己吧。   如此一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可她仍有些不明白的是,以这种方法杀死金不离,是否太过大费周章了?   他们谋划得如此精妙,从那个知悉欧阳慕爱好的女子,到真真切切发生过命案的欧阳慕家,牵扯的不止是一两个人,耗费的也不只是一两天。   即便向家和穆铭知道金不离是睿王府的人,也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他们向家如今是睿王和太子不可或缺的凭仗,以后还是睿王的姻亲,只要他们向睿王开口,悄无声息地让她消失在向桓的面前也不是不无可能。   也许,这件事的背后还藏着她猜不透的原因,他们还另有所图吧,   无论如何,猜透这一点后,只要有轻衣司帮忙,欧阳慕应该能沉冤得雪了。   只是,在得知此案真正的幕后主使与向家有关后,睿王真的还会将真正的杀人凶手交给他吗?   而且,她抬头看了一眼被乌云遮住大半的弯月,心中不由又生了几分不安来。   还有,不过是一两句话而已,向妃明明可以直接命人带给她,却偏要将她召到了自己宫中,而她又恰好碰到了相貌极为相似很容易被人弄混的阿芙和阿蓉,难道一切真的是巧合吗?   若是向妃有意要提点她,可又实在蹊跷,毕竟众人皆知穆铭与向家关系匪浅,而他这么做也定然是为了保全向桓的名声,难道她就不怕真相被查清后会连累他们向家吗?   或者,向家只不过表面上与穆铭休戚相关,其实早已不和,所以才要借着这次机会除掉他?   抑或,是她想错了,今晚在晚霞宫的一切,不过真的是个巧合而已?   虽然案子已经解决了,但她却依然无法放松身心,只是痴痴地盯着高空上的那一轮被挡了大半的月亮发呆。   “是谁在那里?”   突然,她听到一个男子的呵斥声,猛然回了神,这才发现有一队巡夜的羽林军正好从这里经过。   原来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吗?   她慌忙起身,自报了家门,好在他们似乎也认得她,并未怎么为难她,只是命她快些赶回明镜局。   苏蔷道了谢,目送他们离开后也抬脚向明镜局的方向而去,但刚走了没有多远,便听身后似乎再有脚步声,只好停下来转身去瞧。   夜色朦胧中,似乎有个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让人瞧得不太分明。   她心下一紧,鼓起勇气将手中的宫灯向前递了递,问道:“阁下是哪位,跟着我做什么?”   片刻后,那人缓缓开口:“夜深路不好走,不如两人同行。”   苏蔷猛然一愣:“是你?”   她对这个声音还有印象,因为在碎雪楼外,正是这个声音对她道“跟我走”这三个字。   “是我。”那人向前了几步,让她看清了自己,“好久不见。”   他此时已经换上了轻衣卫的衣裳,此番出现在这里,应该是与羽林军一同巡夜的,苏蔷没想到刚得了他当上轻衣司副都统的消息便在宫城中遇到了他,仍有些不可思议,虽然明知是多此一问,却还是想要寻求确认一般问道:“你真的做了轻衣卫?”   “看来你已经得了消息了。”他微然一笑,表露的却不是仕途顺利的志得意满,而是重逢故人的些许欢喜,“没想到我在这里的第一日便碰上了你,你我倒是有缘。”   苏蔷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便告辞道:“恭贺,不过我现在要赶回明镜局,否则今夜只怕是回不去了……”   他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流露着毋庸置疑的意味:“我送你。”   “你不是还要当值吗?”苏蔷微微蹙了蹙眉,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再说,我也无需你送。”   “熟悉地形也是我的职责,既然你不愿我送,那便带我认一认去明镜局的路吧。”他的声音虽轻,但听起来却浑然有力,“以后一得空,我便会去那里看你的。”   苏蔷被他最后的那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这里是宫城,又不是刘家庄,岂是你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的?看在上次你救过我的情分上,我还是要劝诫阁下两句,无论你在江湖中曾过得有过么顺心随意,到了这里最好谨言慎行,否则无论你武功再高本事再大,只怕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那人静静地听着,待她说完后才淡然开口:“嗯,你说的有理,不如我们在路上说吧,明镜局离这里也不近,不是吗?”   她郁闷,不愿再和他说一句话,转头便走,脚步匆忙。   他在身后不徐不疾地道:“我知道你在查一件案子,我恰好听说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大概和你的那件案子有关,若是你有兴趣要听一听,还是等一等我吧。”   苏蔷虽然脚下未停,但却还是因好奇而放慢了脚步。   几步之后,他便已经与她并肩而立:“看来,能让你愿意认真听我说话并不容易。” 第156章 美人倾城(二十二)偶遇   夜色已深, 几乎不见在宫城中走动的宫人,那人坚持陪着她一路往明镜局的方向而去,两人并肩而行,虽说是让她带路, 但他似乎十分清楚他们要走哪一条路。   原本苏蔷以为他之前声称自己不熟悉宫城是在撒谎,但在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每每在岔路口时他总会比自己要慢上半步,显然是在那时摸清了自己所选择的方向。   但他放慢的速度并不明显, 而且反应极快又无一失算, 所以无声无息中,他观察入微的本事实在让人惊叹。   “那个被人人称颂的穆先生其实知法犯法以公谋私, 整件事的幕后主使便是他。”他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在静谧夜中着实清晰, “方才我见你似若有所悟, 应该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吧。”   “向桓前一段时日曾心神不宁, 身在太学而不思进取, 反而每日神思恍惚似心事重重, 课业耽搁了不少, 有人说他是因一女子之故, 而且向东英也因此与他起过几次争执, 这件事你应该也听说过。”见她默然不言, 他又继续道:“但你应该会认为向家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因为向桓毕竟是向家的人,向家为了不让那个原本前途无量的后人为青楼女子蛊惑而误了前程,于暗中穆铭以权谋私实属正常, 可其实,这件事与向家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她着实有些吃惊。   即便穆铭与向桓有师徒之情、又与向家有往日交情,也不至于犯着杀人偿命的重罪为一个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后生扫平道路。   “故而,虽说向家想除掉金不离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但真正动手的人却是穆铭,你可知为何?”并未有意要等她的答案,他似乎笃定她不知其中内情,自问自答道,“因为向桓姐弟二人的亲生父亲不是他向家的族人,而是穆铭。”   苏蔷惊讶得脚下一顿,侧头脱口反问道:“你说什么?”   “穆铭在跟随向东灼从军前曾在故乡有一发妻,并育有一儿一女,但已多年无人见过他们,据说是他们在多年前的一场瘟疫中丧失了性命,但其实,莫名其妙死去的只是他的妻子而已,而他的那一双儿女却以向家族人之后之名被送到了向家抚养。”那人的脚步也顿了下来,看向她道,“至于为何穆铭会愿意与自己的儿女骨肉分离不得相认,虽然我尚未查到原因,但应该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他跟随向家那么多年,为他们做过的龌龊事定然不少,可谓狼狈为奸,向家为了让他忠心不二,以他的孩子为质也是正常的。不过,向桓姐弟当时还小,这些事情他们并不知道,时至今日,他们都还以为他们的确是向家宗亲的后代。”   他的话中虽然并无实证,但苏蔷却是信了,尤其是当他提到向家以穆铭的孩子为质是为了让他一直对自己忠心不二时。   当年将云宣的父亲卷入其中的南罗旧案应该也与穆铭脱不了干系吧,他知道向家太多的秘密,而且又是当年向家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向家自然不敢轻易动他,但为了让他不敢生有异心,的确很有可能将其软肋握在手中,让他不敢妄动。   若是如此,那倒是能解释为何向妃今晚有意提点她了,向家应该是知道真相的,她应该是担心向家会被牵扯进来,所以才想将穆铭推出去,毕竟任谁猜度,这件事也与向家脱不了干系。   但事情也许还没有这么简单,更有甚者,这是个除掉穆铭并让他走得心甘情愿的大好机会。   只要穆铭死了,那许多秘密便可以随着他深埋于地下,一旦太子登基,那作为有功之臣,向家的前途将会锦绣无边。   自古都是鸟兽尽良弓藏,向家只是不愿做藏弓的那双手罢了,他们过了河之后想让桥自己坍塌,不留下他们向家动手的的任何痕迹。   所以,怕是向桓和金不离的事情中,多少也有几分是向家渲染的吧。   苏蔷抬眼看了看在昏黄灯光下淡然自若的那人,问道:“这些你是怎么查到的?”   向家在朝中的政敌也不算少,既然这件事并不为人知,那便说明向家将其护得周全,并不容易被查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狠下心,也没有推不倒的墙。”他的神情云淡风轻,眸光却深邃而神秘,“无论是在高墙之内的丞相府,还是大内宫城。”   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只是在说一个极为浅显的道理,但不知为何,她却心下一凛,仿佛他已经在悄无声息中看透了自己的所有秘密。   从上次相遇到这次偶然重逢,他没有问自己为何会在那里出现又究竟是何人,这本就很奇怪。   他似乎早就知道了她不仅是明镜局的宫女,而且还是东宫一党,甚至于,他还极有可能知道自己与云宣的关系。   而在刘家村一别后,她一直以为他仍会继续浪迹江湖,根本不会与朝堂扯上分毫关系。   但如今,他不仅依着他自己的努力成为逸王所倚重的人,而且还成为轻衣司除了云宣外最为位高权重的轻衣卫,无论这两点中的哪一点,都是许多人很可能倾其一生都无法达成的。   可她除了他的身份来历之外,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你瞧着我做什么?”他见她看着自己在出神,而且许久都不曾移开目光,原本镇定自若的眸底一时间竟流露出几分不知所措来,抬起微握的手掩着嘴干咳了一声,“难道是因为我查到了你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便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然她并没有这个意思,但他显然已经确定她的确深有此意,所以脸颊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一红,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没想到一直以来都神秘莫测的眼前人虽然人高马大,但竟然也会流露出如此姿态,苏蔷一时语噎,转过了眸光,立刻抬脚继续向前,只当没有听到他方才的话:“阁下说这些话可有证据?”   他跟了上去,语气笃定:“你之前从不拿正眼看我,但方才却盯着我瞧了好半晌,还不算证据?”   她无言半晌:“我是说,阁下说向桓姐弟是穆铭的亲生骨肉,可有证据?”   误解了她意思的那人恍悟:“哦,原来你是问这个。原来有个人证,不过现在没有了。”   她顺口问道:“为何?”   他简短而利落地答道:“死了。”   苏蔷一惊,本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路不同而不相为谋,他们各为其主,虽然他看起来并不像会欺骗她,但他说的话,她不能全听,更不能全信。   有时候,听得多了反而会乱。   他将此案摸得如此清楚,应该是逸王一党想借此良机打压向家,从而挫伤东宫势力。倘若他们已经确定这件案子是穆铭就是始作俑者,定然会设法让向家也被牵扯其中的。   离明镜局已经不远了,虽然还看不到大门,但他似乎以及察觉到了这一点,先行打破了两人之间已经持续了许久的沉默:“刘家庄的事,我会替你隐瞒的。”   苏蔷心头一震,脚下不由慢了下来。   他一直都没有提到于伯,她还以为他并没有猜到自己去刘家庄的事情是一个秘密。   于伯是云宣和元歆的师父,也是云宣父亲的结义兄弟,在朝堂中应该有许多故人,包括当今丞相向东灼与兵部尚书向东英。而在他们的记忆中,他应该早已解甲归田许多年了,此时应该在老家安享余生,不该再出现在大周的诡谲风云中。若是被人发现云宣与他关系匪浅,只怕他的身世很快便不再是个秘密,到时便会打草惊蛇,云宣想要替他父亲和其余冤死的部将沉冤得雪便更难了。   可如今,被云宣隐瞒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竟然可能已经被一个行事诡秘莫测的人察觉到了。   他又开口道:“虽然那次我应下了那个老郎中的诸多条件已算是与他两清,而且他刚开始也打算对我见死不救,但将他送给逸王似乎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所以还是算了。”   苏蔷强作镇定地继续向前,默然片刻后决定与他开门见山,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你既非长德郡人,也无亲人在那里,所以那一段时日你出现在刘家庄而非外界所知的公主府,应该是因为我的那个顶头上司的缘故,如此说来,那个老郎中自然也与他有关。”他毫无保留地道,“不过我对他们并无兴趣,所以其他的也不想知道,你可以放心了。”   她的确松了一口气,但对他的话也存了几分质疑。   就算他此时不打算追查下去,但只要他知道于伯的行踪,他们就不能高枕无忧,毕竟没有人能够保证未来会如何。   她心中盘算着应对之策,为防止言多必失而不再说话,但让她颇感不安的是,她总觉得离自己不远的那人仿佛可以洞察一切,也能看透她此时的心思。   好不容易到了明镜局的门口,大门果然已经锁上了。   苏蔷打算待他走后再去叫门,毕竟她不能在外露宿,但那人却在看到她推不开大门后大步流星地过去,抬手便要砸门:“我帮你叫门。”   她神色一变,连忙阻止他:“等一下……”   她的话音刚落,那人就要碰到大门的手却蓦地转了方向,朝他的身后猛然挥去。   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并在他抬起手时将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后躲过了他迅猛而有力的拳头,然后脚下微动,轻飘飘地落在了苏蔷的身边。   待看清了那人影,苏蔷惊喜,轻唤出声:“阿宣……”   有袖风拂来,却是那人又紧接着朝他出拳,来不及与她寒暄的云宣一手将她轻轻推到了离大门更近的地方,一边去接他的招式。   两人的武艺不相上下,几招之后,似乎无人更胜一筹,虽然他们的动作并不算大,也无人拔剑,动的只是拳脚功夫,像是刻意为之,但时间久了难免会发出动静,而且看起来虽然云宣有意休战,但那人却步步紧逼,分毫不给他退出的机会。   方才云宣阻止那人定然也是因为若是被人发现是那人将她送来后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一旦有人看到他们两人在明镜局外大打出手也会引起轩然大波,但她在此时偏偏无计可施。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时,她身后的门突然被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李大衡的头从打开的门缝探了一探,恰好看到了她,惊喜地低声道:“阿蔷,你终于回来了,快进来。”   说着,她一伸手,便不由分说地将她给拉了进去。   苏蔷回过神时,明镜局的大门已经又被李大衡给锁上了。   而且,她似乎已经听不到门外有任何打斗的声音了。   “咦……”李大衡却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问她道,“方才门外还有旁人吗?我好像看到地上有什么影子在动,而且好像还有什么声音……”   方才她在开门时,云宣和那人恰好在门的另一边,所以她并没有看到他们。   苏蔷忙挽着她的胳膊向里面走,否认道:“该是你眼花了吧,方才外面只有我一人。”   “也对,这个时候明镜局的外面怎会还有人。”李大衡很轻易地便接受了她的这个解释,低声问她道,“你怎会这么晚回来?我正要出去接你呢,多亏今夜是吴篷当值,否则你今夜可就进不来了,而且若是被人发现你一夜未归可就麻烦了。对了对了,有个天大的消息你可能还不知道,不过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第157章 美人倾城(二十三)流言   李大衡所说的好消息, 便是皇帝决定年后去琉璃别宫避暑。   据说这个提议出自柳贵妃之口,但真正让皇帝下次决心的还是依然十分得宠的许妃娘娘。   苏蔷心中清楚,琉璃别宫算是许诺的第二故乡,依着她的性情, 她自然十分愿意扬眉吐气地衣锦还乡的,但一切当真只有避暑和重游故地这么简单吗?   这对她而言,确实也是一件好消息, 毕竟她已经离开琉璃别宫快两年, 自是似想家那般思念那里的,只是她总觉得这件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许诺想衣锦还乡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柳贵妃竟然主动提议让她重回故地,应该不会是因与她交好而善解人意这么简单。   她可能是在谋划着什么, 打算借着琉璃别宫一行而而重得皇帝独宠。   从之前的情况来看, 许诺即便不是与皇后沆瀣一气, 也与凤栖宫来往密切, 所以, 她的生死存亡自然也关系到东宫的安危, 不得不让人留意。好在他们还有半年的时间准备, 说不定在出发前可以提前洞悉柳贵妃的计划。   这个消息便在宫中流传开来, 有人说, 只在一夕之间便由麻雀变凤凰的许妃娘娘果然深得宠爱, 能让皇帝在先皇后故去十余年之后再次重游琉璃别宫;也有人说一向善妒的柳贵妃突然转了性子,为了让许妃娘娘荣回故里而费尽了心思,实在稀奇。   但无论如何, 整个宫城都因这个消息而增添了几分生气,毕竟若是皇帝去别宫避暑,自然会带着各个司局的一些宫人前去。这于大多已经被闷在宫中多年的宫人来说,可谓出宫的大好机会,是以人人都想去琉璃而各显神通,明争暗斗也是少不了,所以消息刚一传出来,宫城显然比以前热闹了许多。   但苏蔷无暇顾及这些,因为欧阳慕的案子看似已经破了,但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毕竟若是向家被牵扯进来,那东宫也会受到威胁,更重要的是,穆铭应该是南罗旧案的关键人证,倘若他此次伏法,那云宣也会遇到麻烦。   果然,晨时,王子矜去尚衣局送了一趟公文,回来便说不过一夜之间,外面有关丞相府的流言已经满天飞了。   人人都说向家的公子和玉珠坊的花魁两情相悦却不可相守,就在他们准备私奔他乡时,那花魁却无端丢了性命,而那个所谓的杀人凶手是大理寺的后起之秀,本来前途不可限量,但却在一夕之间莫名其妙地背上了杀人凶手的罪名,这辈子也算是毁了。   但让这个流言能在京城中迅速传播开来的真正原因,是有人说这桩案子真正的始作俑者其实正是向家,所谓杀人不如诛心,他们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让向家的公子误以为那花魁水性杨花,从此对她死了心,所以大理寺的那个执笔少丞便成了向家选中的人,毕竟他在京城毫无背景又长相英俊,而且听说还得罪过大理寺中太子的人。   虽然这些传言并未涉及凶杀案的具体细节,似乎也无人关心,坊间关心的只不过是其中的那些风月与阴谋而已。   所以,那个刚刚升任轻衣司副都统的人之所以愿意将他查到的真相告诉她,是因为逸王已经部署好了一切。   若真如传言中所言,向家为了一己之私而诬陷朝廷命官,而且还是曾经得罪过太子一党的前途似锦的年轻人,那此案便不止是一件凶杀案这般简单的。   虽然流言向来不可信,苏蔷又早知其中的真相,心中自然清楚,但她觉得这些传言中有一句话的确说的很有道理。   杀人不如诛心。   之前向东英便处死了府中的一个丫鬟,罪名是她意图勾引自家少爷,而那件事的后果便是向桓和向卉坚决搬离了原来的家,从此单独住在府在自己买的宅子里。穆铭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情,毕竟他们住的那所宅子其实是他在暗中帮助下才买到的。他是一个聪明人,在发现向桓很可能与一个青楼女子暗中交往时,他的解决方式并不像向东英那般简单而粗暴,而是采用了诛心这种方式。   毕竟杀一个青楼女子并不困难,但想让向桓心甘情愿地忘记心上人却没有那么容易,   他应该也查到了金不离的真正身份,所以既要败坏她的名声,让向桓对她从此死了心,又要悄无声息打地将她除去,在杀人灭口的同时又嫁祸他人的确十分高明。   但他这件事似乎做得太匆促了,否则以他为南罗案出谋划策的心智来看,该不会如此疏忽大意才对,竟然让人能够查到是他派人买了与欧阳慕家紧邻的那座宅子。   这件案子里,他其他的一切做得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唯独在买宅子这一件,他似乎是在用心地敷衍这件事,手段既不极尽精妙,又不至于太过粗糙。   好像是……   好像是随缘一般,能不能被人查到全看运气一般。   难道他本就做好被人发现他才是幕后之人的准备了吗?   苏蔷总觉得他这么做太过奇怪,心中总是难以释怀,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以至云宣落入他的圈套之中,直到暮晚时他突然亲自来到了明镜局。   纵然外面的流言蜚语已是人尽皆知,但云宣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喜怒并未形于色。   他此次来明镜局而由头是带新来的副都统熟悉一下宫中环境并结识各司局的掌事,但在将他介绍给胡典镜后,他便顾自带着张庆离开了典镜房站在了门口,任由他那个初来乍到的属下独自应付胡典镜的热情款待。   在看到苏蔷和李大衡从镜书房出来时,张庆及时扬声唤道:“李姑姑,苏姑姑,还请过来一趟。”   随后,张庆负责拉着李大衡请教她师承门派的各种闲话,留了空间让他和苏蔷独自相处。   苏蔷原以为他会与自己探讨欧阳慕的案子或是此时在京城中不胫而走的流言蜚语,但却不料他却问她道:“阿蔷可知向桓姐弟的亲生父亲是穆铭吗?”   她点了点头:“昨晚听崔公子的那个同门师兄弟提起过。”   云宣并不意外,又问道:“轻衣司正是因为发现他在暗中调查向桓的身世才查到这件事的,但他应该没有告诉你,他除了调查向桓的身世外,还做了些什么吧?”   苏蔷不解:“他还做了什么?”   “向桓姐弟穆铭的结发妻子死后,向桓姐弟曾被他的长嫂抚养过一段时日,向家也是从她手中接走他们的,所以她算是个知道向桓身世的人证。她原是个无夫无子的寡妇,几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今年有七八岁大,”云宣的神色微有沉重,道,“ 以那孩子的性命要挟她说出向桓姐弟的身世,可虽然她的确将真相告诉了我,但却因为他的剑碰伤了那孩子的脖颈而想要找他报仇,然后误扑到在了他的剑上以至毙命。”   苏蔷一愣,终于明白昨夜他所说的证人已死是什么意思。   当初他曾对于伯发誓说不再滥杀无辜,可此次虽然那个为了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的确死在了他的剑下,但确实并非死于他的刻意为之,也不算违反承诺。   云宣眉头紧蹙:“他误杀了那孩子的母亲,然后逼着那孩子自刎了。”   原因是那孩子记住了他的脸,并扬言说他长大以后一定会为自己的母亲报仇雪恨,而为了斩草除根,他以要挑断那孩子的手筋脚筋为威胁逼着他自杀了。   “我答应过一个人此生不再滥杀无辜,所以你还是自杀吧,很简单,只要将这把剑刺到腹部便可以了,如此你便会立刻与你的娘亲团聚,否则你一个人断手断脚地孤零零活在这个世上,该有多可怜。”   只不过寥寥几语,便又要了一条人命。   苏蔷心中一寒,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之前在刘家庄时,他为了报仇于暗中怂恿刘知远杀人,如今又为了斩草除根而逼迫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童自杀,虽然他的确从答应于伯那时起不再让双手沾染上无辜人的鲜血,但手中的那把剑却还是会要人性命。   所以,他的确是那种人,为了达成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即便从表面上看的确遵守了承诺,但实际上依然是我行我素。   “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所以虽然当时有轻衣卫发现了他并试图阻止,但却反被他所控,所以还是没有救回那个孩子的性命,”云宣的眸光冷了一冷,“敢在轻衣卫面前杀人并全身而退的,他还是第一人。”   他既然未动手,那自然不算什么证据确凿的凶手,即便是轻衣司也不能拿他如何。   也许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那件事之后,他竟然还顺利地坐上了轻衣司的第二把交椅。   “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只不过奉逸王之命在暗中调查向家的把柄,便顺藤摸瓜地发现了向桓姐弟二人的身世存疑,后来又发现穆铭待他们二人太过关心,从而怀疑他们与穆铭有关。所以,他的确很聪明,而且为人做事皆不合常理。”云宣似有隐忧地对她道,“昨夜,我刚从外面回来并听有兄弟说他坚持要送你回明镜局,便立刻赶了过来,还好一切来得及,否则若是这件事被人发现,也不知你又要面对什么麻烦。” 第158章 美人倾城(二十四)结局   “我知道了, 以后我自会离他远一些。只是……”苏蔷微蹙了眉,不知藏在心底的一些话,自己当说不当说,“只是哦也不知为何他总是会出其不意地出现……”   云宣似乎明白她要想说什么, 眸光深邃地问道:“阿蔷可知他叫什么?”   苏蔷不知道为何突然这么问,如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从未问过他。”   云宣叹了一口气, 道:“他姓苏, 名叫苏复。”   “苏复?”见他的神色并不太好,以为自己本该认识一个叫苏复的人的苏蔷微微一愣, 细思片刻后摇头道,“他虽然也姓苏, 可我并不认得他。”   云宣的唇角似含着一丝苦笑:“这是自然, 他之前根本不姓苏。”   苏蔷不解:“既然他原本并不姓苏, 那为何要改了姓氏?”   云宣欲言又止, 终究还是开口道:“大概是为了你吧。”   苏蔷微惊:“为了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派人去向羽明打听过了, 他在雪眉门时并不姓苏, 而是姓雪, 后来他叛出雪眉门加入了杀手门派七煞, 又曾改姓为七, ”云宣似乎也有些不可思议, 但还是道,“他是个孤儿,姓什么皆随心而定。”   苏蔷大为惊讶, 她从未想到这世间还有人会随意变更姓氏的,更不敢相信那人会因为她而变姓为苏。   “他大抵是同我一般,对你倾心了。”云宣的眸中尽是烦忧,“我自是不怕多一个情敌,但苏复此人行事诡谲,若他执意纠缠于你,我只怕自己不在宫城时不能护你周全,就像昨夜那般一样。”   她愣怔了半晌,实在无法相信他所言为真,但一时间也无法深究,只好安慰他道:“我在内城,他多在外城,要见面也不容易,你大可放心。如今外面那么乱,正是你焦头烂额的时候,这种事情无需放在心上。”   太子和睿王一定会想尽办法保全向家,毕竟这种流言若是传到皇帝耳中,圣心难测之下,皇帝很可能对自己一向倚重和信任的向家心生质疑,自然也会对东宫生出几分不满来。   云宣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余光一瞥时却见苏复已经摆脱了胡典镜出来了,便轻轻干咳了一声。   听到动静的张庆心领神会,对李大衡轻声说了什么,只见她先是将目光投向了苏复,然后流露出了几分不屑来,大步便走了过去并将正要抬脚向苏蔷和云宣的方向走过去的苏复给拦了下来:“你曾是雪眉门的人?在下李大衡,还请阁下赐教,看看究竟是你雪眉门天下无敌,还是我飞云门更胜一筹?”   借着李大衡向他请教的功夫,云宣又问她道:“欧阳慕的案子,你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苏蔷思量了片刻,道:“指甲。”   从一开始,她便怀疑那具尸体的指甲里藏着什么秘密。虽然如今已经真相大白,但她还是觉得尸体的指甲是她心中的一个结,若是不解开便不算是释然。   因为她觉得很奇怪,为何金不离的指甲既然已经在试图从欧阳慕的屋子里逃跑时被门所损伤了,那又为何会出现在尸体的衣裳中?   若是在挣扎中指甲被折断,那些残破的指甲应该会掉落在欧阳慕的屋子或者院子里,落在衣裳中并一直被安然留在那里的几率实在太小了。而且在那样关系着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若是指甲剥落,金不离又怎会刻意再将它们捡起来并放在身上?   所以,那三截在她身上发现的断甲实在太不寻常了。   也许,若是打开了这个结,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会浮出水面。   虽然她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但是云宣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好,我会亲自去刑部走一趟。”   他的话刚说完,刚刚摆脱了胡典镜的苏复便已经摆脱了纠缠着他要比武一试高下的李大衡,因为他并未动手,而是在李大衡问他那句话后直接服输道:‘自然是飞云门天下无敌。’   本已经决定为了师门荣誉即便违背宫规大打出手也在所不惜的李大衡当场愣怔,毕竟她还从未见过江湖中对自家门派的荣誉并不放在心上的人。   苏蔷见他过来,只与云宣对视了一眼,随后便转了方向朝青镜院而去,也顾不得还在身后的李大衡了。   暮晚时分,宫外突然传来了有关欧阳慕一案的消息。   穆铭竟在自己家中畏罪自杀了,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中说他早已对玉珠坊的花魁金不离倾心不二,曾经常与她在暗中私会,两人虽然年龄相差许多,可他自以为他与她之间其实是两情相悦,一直以来都相处极好。   后来,金不离不再满足于与他的私下交往,而是希望他能明媒正娶将她纳入房中。但他自认为年岁已高,又身为民间被百姓称颂的青天大老爷,所以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而拒绝了她的要求。   他原以为她该会谅解于他,却不料她在失望之下不仅毅然决然地与他断绝了关系,而且还主动与大理寺的一个年轻少丞结交。在他得知她已经将身心皆托付于那个名叫欧阳慕的后生后不由心中生妒。   在挽回无果后,因爱生恨之下,他便买下了欧阳慕的隔壁院子,并趁着无人注意时打通了两家隔着的墙,在金不离与欧阳慕私会时偷偷潜入他的房中,然后在他们的酒杯中加入了能致人以死命的一口醉。   与那封遗信放在一起的,还有他去黑市购买一口醉的凭证。于此同时,他的同谋也去刑部投案自首了。   这个消息传出后,人人皆是唏嘘不已。   苏蔷在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不由惊叹睿王反应迅速。   穆铭的死简直是这一场无声硝烟中的及时雨,不仅将向家从只不过刚刚在民间流转了一天的流言蜚语中解救了出来,而且还将东宫面临的危机彻底化解了。   当初他在动手的时候,应该已经料到这一日了吧。   他曾为那么多平民百姓沉冤得雪,也许对大周律法也存着一丝敬畏之心的,而且他应该也能察觉到向家已经容不下他了吧,所以他才没有将那个局设得那么天衣无缝。   他走得如此轰轰烈烈,可他的儿女却连他是自己的父亲都不知道,又何其哀凉。   只是,虽然洗清了杀人的罪名,但欧阳慕终究还是落下了行为不端的名声。但无论如何,纵然心中委屈,能被放出刑部大牢,他应该会感到庆幸吧。   但于她而言,这件案子并没有结束,因为她还未参透金不离藏在指甲中的秘密。   在穆铭死后的第三日,向之瑜出现在了明镜局,并将一个木盒子交给了她。   “这是云宣派人让我交给你的,他倒是想得周全,明明是他从刑部偷走的物证,偏生让我想办法还回去。”话虽如此,但向之瑜却毫无不悦之意,“不过,在我被阿爹软禁在家时,他应该也帮了你的忙吧,我们从此也算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了,这件事我也不与他计较了。”   苏蔷接过那个盒子,稍有迟疑。   “放心吧,想来里面都是金不离的东西,我并未打开看,也没有兴趣看,”向之瑜挑眉看向她,不解问道,“只不过,案子都已经结了,你还看这些东西做什么?”   苏蔷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问道:“向小姐觉得,你所认识的穆先生是个为了女色会杀人犯法的人吗?”   向之瑜犹豫了片刻,随后道:“人人都生着一张皮,皮下是什么,谁又能看得见呢。再说,无论他做过什么,这次都险些害得我向家陷入困局,这一点他是避无可避的。”   穆铭与向家向来交好,待她自然也是不薄,若是听到她这么说,大概会伤心吧。   “我已经与刑部说好了,这些东西可以明日再送回去,你自己留着慢慢看吧。”许是听到她提起穆铭,向之瑜的眸中也流露出些许伤心,“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派人来拿。”   送她离开后,苏蔷心底轻叹了一声,默然打开了木盒。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一块包着的绸布,两方绣帕。   她有一种预感,这里面的东西便是她一直想要的答案。   绸布下包着的正是金不离的三枚指甲,裂口锋利,看起来的确是意外所致。   苏蔷用手帕拿起其中一枚,小心地抬起了手,仔细地看瞧。   阳光透过窗子落在上面,她看得清楚,那大红指甲的里面,似乎刻着什么东西,像是几个字。   她的眼睛一亮,尔后眯了眼,将那指甲凑在了眼前仔细去看。   这次,她瞧清楚了。   上面是几个小字,虽然第一个已经因为指甲断裂而只能看到一横,第二个字也看得不太清楚,但她还是能依稀地分辨出来,后面的三个字是“离不弃”。   不离不弃……   她困惑地将那一枚指甲放下,又重新拿起另外两枚,发现上面的字虽然都看得不甚清晰,但应该都是那四个字。   她不解,金不离为何要将这四个字刻在指甲里?   这四个看起来再也简单不过的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159章 美人倾城(二十五)隐秘   最终, 苏蔷在那两方帕子上找到了答案。   一方帕子有图无字,绣的是一个正在跪在地上敲着木鱼的女子侧影,虽然绣工并不精致,但却足以看得出十分用心, 就连那女子的珍珠耳环都绣了出来,旁边是一段词:寒山烟雨冷菩提心生,佛堂参禅不语僧。木鱼三五更惊扰尘梦, 暮色掩红枫念珠声声, 竹帘东摆花不盛,轻纱罩烛灯泪落了千层……   落款是“不弃”。   另一方帕子绣的是一首古人所撰的情诗, 落款依然是“不弃”,而更重要的是, 那方帕子里还包着一张纸和一张纸条。   纸条是云宣写的, 上面只有四个字:阅后即焚。   他所指的, 应该是那一张宣纸。   纸上是一首五言绝句, 诗句也并无什么特别的, 但苏蔷发现, 那上面的字迹与绣帕上的诗句应该出于同一人。   而那张纸的落款人竟然是向卉。   她恍然大悟。   原来与金不离有私情的人并不是向桓, 而是他的姐姐向卉。   之前, 向东英处死了一个意图勾引自家公子的丫鬟, 而向卉却因此大病了一场, 从那之后,许是因为向卉的坚持,向桓姐弟搬了出去在外独住。   后来, 向卉结识了金不离,如何开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心有灵犀两情相悦,很快便在一起了,而向卉与向桓的独门独院便成了两人倾诉衷肠的地方。   向卉与那个丫鬟的恋情无疾而终,而这次,她与金不离的交往便极尽谨慎,但世上怎会又包得住火的纸,她毕竟是当今刑部尚书膝下的千金,又是丞相的侄女,一言一行自然有人关注,所以金不离来往于她家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向东英的耳中。   也许是在金不离频繁出入自家的时候,向桓便发现了向卉不喜男色,而有磨镜之好。他开始因这件事而心神不宁神思恍惚以荒废了课业,而在得到有一个青楼女子经常出入他们家后,向东英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向桓因耽于女色而险些误了前程,所以免不得与他起了一番争执。   也许是为了守护家姐的名声,向桓替她挡下了外界的风雨,他不曾向自己的叔父道出实情,也不承认自己与金不离有男女私情,只是他的片面之词定然是止不住流言的。   可能不止是向东英,就连他们的亲生父亲穆铭也误以为向桓为妓馆舞女所惑,所以才密谋了这件凶杀案。   金不离死后,最伤心的人该是向卉吧。   一方面,她又一个心爱的人死于非命,另一方面,她会以为自己心爱的人是死在一个男人怀中的。   所以,她得了心病,而且病得极重,气急败坏的向桓为了替她和金不离讨回公道,在听说金不离死后冲入了刑部衙门,并与穆铭大闹一场,以致听到风声的人都以为他是与那个玉珠坊的花魁不清不楚。   可是,他在为向卉打抱不平之时,也许还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因为向东英打死那个丫鬟和穆铭的杀人灭口都是在教他一个道理,那便是他没有权利去爱上一个与他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那样的后果只能是害她们无辜枉死。   苏蔷感慨万千。   有一次,在琉璃别宫,有一个二十余岁的宫女投井自尽了,人人都知道她是为情所伤,却都误以为伤她的不是哪个侍卫便是哪个内侍,但其实苏蔷却知道,那个伤了她的人其实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宫女蓝心。   在那个宫女自尽而亡后,蓝心原本也是想要随她而去的,但却被苏蔷发现了。她也是那时知道了她们之间的事的。当时她很震惊,因为她与蓝心的关系尚可,却从未听说过她与那个宫女私下交好,可见她们隐瞒得极好。   蓝心说,她们之间本来好好的,只不过是小吵了一架而已,谁知她竟如此想不开。   苏蔷劝她放弃了自尽的念头,但却无法让她重新开始生活。   蓝心的兄长是向家军先锋军的将士,四年前被逸王的人栽赃嫁祸而陷入了黄沙案,以至她也被连坐而被人带离了琉璃别宫。她走的时候,苏蔷记得她说,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在此之前,纵然她从未见过有女子之间的恋情,但也曾在琉璃别宫时听那里的老人在闲话时提起过,毕竟虽然深宫大院并不如民间人多又辽阔,但却也正因如此而极易发生一些在外面闻所未闻又见所未见的奇闻异事,许多女子的磨镜之好便是其一。   那些故事大多是以悲剧收场的,她们不敢让人知道,又渴望得到旁人的认可,而且一旦两个人因相处时的琐事闲事而生了嫌隙,便很容易心生猜疑,长长久久于她们而言并没有那么容易。   而蓝心与她的心上人的结局,似乎在印证那些老人说过的话。   如今,她又亲眼见证了类似的悲剧。   金不离人在青楼之中,成日里要与那些慕名而来的男子周旋,定然身心俱疲,而她走了之后,虽然结束了生前的一切痛苦,但活着的人不知会承受多大的苦难。   向卉本就身子不好,每逢遭受打击便会有疾病缠身,此番也不知她的病能不能好。   她虽然并不认得她们,但也许是因为之前因蓝心之故而接触过这种事情的缘故,即便这是一段自古以来便违背人伦的爱恋,她很理解也很同情她们。   茫茫人海之中,她们能遇到彼此着实不易,更何况即便是离别,彼此也都毫无准备。   但她们固然可怜,天降祸事的欧阳慕又何尝不是如此。   穆铭一死,他算是坐实了与金不离的风月之事,毕竟没有人会再相信他的话,只怕他从今之后再也无法洗脱风流浪子和虚伪君子这两个骂名了。   可她最担心的,还是云宣。   穆铭曾是向家军的军师,当年无论是向东灼兄弟的南征北战还是他们的卸甲归朝,出谋划策都少不得他,原本云宣还希望能才他那里为突破口为自己的父亲、他的部将以及南罗郡被冤死的所有百姓讨回公道,但如今却是不可能了。   云宣来见她的时候,已经是几日之后了。   她得了万霄的消息,说他在百花苑等她,所以便应约而去。   那时正是午时,百花苑中人来人往,大都匆忙,他们就站在人人都可以看得见的一处空旷地说话,虽然引人侧目,但却无人敢靠近,也无人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毕竟张庆也在一旁。   “轻衣司最近有些混乱,那里也不太安全,而我又不能总是亲自去明镜局送公文,所以只好委屈你来这里了。”云宣向她解释了几句后问道,“穆铭的事你已经听说了吧?”   苏蔷点了点头:“听说了。”   “其实,我在他临死之前去见了他一面。”云宣虽然面容肃然,但声音却已尽量放低,连张庆都听不得他在说什么,“这个方法是睿王让我去办的,但我觉得应该是向东灼的提议。”   苏蔷心中一紧,凝神去听。   云宣轻叹了一声,低声道:“那日听你提及金不离的指甲中可能有异,我便立刻去了一趟刑部,在那些物证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并查到其实向东英早就知道向卉有磨镜之好,也知道金不离其实是向卉的心上人。”   苏蔷一怔,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云宣肯定地点了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没错,他是在命人杖毙向卉的那个贴身丫鬟时发现的,并且瞒了其他人,包括向桓。但也许从那时开始,他和他的哥哥向东灼便开始谋划如何利用这件事除掉穆铭了。”   向东英和向桓的争执是故意的,目的便是让穆铭误以为向桓因为沉迷美色而耽误了前程,他也在背后做了其他的事情,让穆铭终是对金不离起了杀心。   他们不愧相处了几十年,看似一解莽夫的向东英很清楚穆铭的软肋便是他的儿子向桓,所以他成功了。   穆铭动了手,并且很快便有暴露的嫌疑。   而保住向家的地位便也是在帮自己的儿子铺就锦绣前程,所以已经以身犯险的穆铭为了粉碎逸王一党放出的有关向家和向桓的流言蜚语,宁愿牺牲自己的一世英名,自尽而亡。   人只有死了,在生前留下的话才让人无法反驳,唯有相信。   “在他临死之前,我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并向他表明而来自己的身份。”云宣有些失望地道,“可纵然如此,他也不愿告诉我当年我父亲的死是否如师父所推测的那般,更不愿为做南罗旧案的证人,依然平静赴死了。”   苏蔷微微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说,他也知道其中一二?”   “大抵是都知道的吧。”云宣几不可察地微蹙了蹙眉,“他早就察觉到向家有除去他的意思,但却还是按着他们的意思知法犯法,因为他希望他们能留他的儿女一条性命。至于向卉的磨镜之好,他也是知道的,他之说以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除掉金不离,一是因为她是睿王府的人,二是因为他觉得如果向卉误以为金不离其实也与男子纠缠不清而欺瞒了她,那她便会在伤心之下改掉喜欢女色的怪癖。”   苏蔷恍然大悟。   原来在这件案子里,最大的赢家便是穆铭了。   他是个心智无双的人,却愿意为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掩下锋芒设局赴死,怎能说父爱不如山。   可正因他默默的一意孤行,即便在他死后,他的亲生骨肉都会怨恨他,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苏蔷知道,痛失这次机会,云宣定然十分失望,问道:“他拒绝了你的提议,难道不怕你告诉向桓和向卉真相吗?”   毕竟他最担心的是向桓的前途,倘若他和向家决裂,那他只怕以后会前途多舛。   “他不认为我会那么做,因为我没有证据,更重要的是,向桓是个人才,决不能送到逸王那一边。”云宣感叹着,似乎在提及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或是可怕的人,“他能看得懂人心。” 第160章 烟花迟暮(一)梅岭   后来, 苏蔷才听云宣提起,其实在欧阳慕出事之后,他的父亲欧阳默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京城。他应该也是听说了此事可能与向家有关,所以几经周折后求助了逸王的人, 而苏复便是在那时开始参与这件案子的。   虽然元歆逐渐因急功近利与自作主张在逸王洛长策面前失了信任,但苏复却显然比他更胜一筹,更不容易对付。自他到了轻衣司后, 那里便风波不断, 据说他总是独断专行,轻而易举地便能惹了众怒, 与众人皆格格不入,即便对与自己同属逸王账下的肖子卿也不留有情面, 所以在那里人缘极差, 但奈何他似乎本事通天, 行事虽然不合常理, 但结果却让人寻不到一点错处, 所以即便是云宣, 也不得不对他戒备几分。   而且他果然毫不避讳地来明镜局来探望了她几次, 只是她每次都不曾路面, 所以也有数月都不曾见到他, 但虽然没有人当面提及过此事, 但她也知道宫里已经流传了有关他与她之间吗的流言,只是好在她处理得还算妥当,再加上有云宣在暗中相助, 那些流言才不至于太过分。   莫说轻衣司,即便是整个大周宫城,那个冬日都不甚平静。   首先,是睿王大婚,朝野轰动,就连一向都对洛长念并不上心的皇上也亲自下旨来年减赋三分以普天同庆,而这桩婚事自然更坚定了向家拥护太子的立场,以至朝堂上的诸多势力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了变化,一时间暗潮涌动,让人应付不暇。   随后,前太子妃即将重回宫中的消息也在宫城不胫而走,据说是那些日子里,太子将皇帝交代的几件差事都办得十分妥帖,所以龙颜大悦,对他的婚事也不再那么苛刻了。   而在接近年关时,轻衣司查处了凉州城府尹趁着民间大旱而贪赃枉法一案,结果在抄那府尹的家时找到了他向肖家送金上千两的账本,虽然在回京途中,凉州府尹饮毒身亡,那些证据也被不知什么人用一把火焚烧殆尽,但逸王指使肖家在私下敛财的消息还是被传得满天飞,自然也上达天听了。   虽然并无凭据,皇帝也下旨杀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宫人,但他心中对他那个一向以大局为重的二儿子生了几分不满,毕竟借着百姓疾苦而中饱私囊的事太容易引起民怨。   后来,洛长策为自证清白,亡羊补牢地将家中金库中的大半都捐了出来,还以此为借口主动请了户部去逸王府稽核他的家产,虽然若是他真的有心私藏钱财,户部也不可能查出任何问题,但他如此高调行事,反而让有意想要借此机会弹劾他的人不好再轻易开口,所以也算是躲过了此劫。   在风云诡谲中,转眼间便到了年关。   那个冬日经常下雪,难得有几日晴朗的时候,听说百花苑梅岭的梅花开得正好,因着王子衿的提议,苏蔷她们借着午后的清闲去了一趟百花苑,但却不想在离梅岭不远的地方竟碰上了许诺和柳如诗。   比之上次在万福宫时,她似乎发福了一些,皮肤白皙面色红润,举止也颇有几□□为主子的气势与威严,看起来似乎天生便是个有福气的大家闺秀一般,分毫不见当初她在浣衣局做宫女时的怨气与卑微。   她与柳贵妃携手同行,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关系十分亲密,一如宫中所传的那般。   虽然还未看到梅花,但苏蔷她们垂首立在通往梅岭的必经之路上,等她们一行人先行过去再准备离开。   不料柳贵妃却瞧见了她,笑吟吟地拉着许诺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哟,这不是苏蔷吗,本宫记得,她应该是妹妹的故人,是吗?”   并未留意到她的许诺毫不掩饰眉目间的不虞,勉强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姐姐真是好记性。”   “苏蔷也是要梅岭吗?那当真是巧了,不如一同去吧,你与妹妹应该也多日不见了,也好叙叙旧,”柳贵妃将目光转向苏蔷,盈盈一笑,似乎全然不记得她们之间因织宁而生出的仇怨一般,“再说,本宫从未去过琉璃别宫,妹妹她又说她离开太久,将那里的事大多都忘了,不如你来讲给本宫听听,毕竟明天夏天咱们就要过去了……”   说着,她似是着了凉一般,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她的贴身宫女北药见状,连忙上前替她裹了裹披在肩上的上好狐裘,劝道:“娘娘既然身子不适,还是莫要在外面待得太久了,否则若是得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柳如诗似是听进了她的话,面露为难:“可本宫已经约好与妹妹一同赏梅,岂能出尔反尔?”   “娘娘言出必行,岂是无信之人?娘娘已经来赴了约,只是身子抱恙,不得不先回去而已,这梅岭的梅花一时半刻是不会凋零的,过几日娘娘身子好了,再与许妃娘娘相约便是。”北药轻声细语地劝她道,“再说,还有苏姑姑在这里陪着许妃娘娘呢。”   柳贵妃听了她的话,转眸问许诺道:“妹妹当真不介意?”   许诺自是不好直言心中不悦,只好道:“姐姐若是不适,那今日我们便先回去吧,赏梅之事以后再来也不迟……”   “妹妹如此善解人意,本宫怎好坏了你的好兴致?”柳贵妃劝她道,“既然苏蔷恰好在这里,让她陪你过去便是了,毕竟你们也许久不见,也好说说话。”   余光瞥了一眼垂首不语的苏蔷后,许诺微微蹙眉,似乎并不情愿,看向柳贵妃的眸中好像更多的是意外与惊讶,但在她开口前,柳贵妃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掌,眸光似另有深意般,她这才勉为其难地微一颔首:“既然如此,那姐姐便先回去吧,我与苏蔷随后四下走走。”   众人送走柳贵妃后,许诺便瞧了一眼苏蔷,冷声吩咐众人道:“你们都在外面等着,只让苏蔷一人陪我进来。”   进了梅岭,只见朵朵红梅迎风傲雪,的确是难得的美景,但只可惜无论是许诺还是苏蔷,都无心于欣赏眼前的景色。   梅林深处,一直在前方默然而行的许诺突然顿下了脚步,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苏蔷也随之停了下来,仍是一言不发。   “我听说,你一直都在暗中调查织宁的事,”许诺缓缓回过了身子,看向她的目光疏离而冷漠,“你都知道些什么?”   苏蔷声音冷静,淡然道:“无论我知道什么,于许妃娘娘而言都不重要,于我和织宁而言才重要。”   许诺的眸底似是掠过一丝恨意:“你究竟想要怎样?无论如何,织宁她已经死了,就算你再是不甘,她于你我而言都再无任何用处,为何你仍会心心念念地忘不了她?如今我已经是这宫中最得宠的人,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实现,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这样不更好吗?”   苏蔷抬眼看向她,摇了摇头,虽然不徐不疾却毫不迟疑,简单而利落地答道:“不好。”   似是想要回避她灼灼的目光一般,许诺转了头,抬眼望向眼前那一棵梅树上的簇簇梅花,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语气中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阴冷:“好,既然你不仁,那便不要怪我不义。”   待苏蔷察觉到她今日的举止异于往常时,已经看到许诺突然猛然抬手,将什么东西刺入了腹中,并发出了闷地一声痛哼。   她惊讶地向前快走几步,绕到了许诺的跟前,才看到她将一把剪刀刺入了小腹的位置,已经有鲜血从那里缓缓地流了出来,滴落在了地上,片刻间便将厚厚的雪地染成了殷红的一片,刺目非常。   连忙扶住了摇摇欲倒的许诺,她惊疑地脱口问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虽然如此问着,但她如何不知道许诺以伤害自己为代价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将意图谋杀主子的罪名嫁祸给她,然后害她丢掉性命。   而且虽然情况紧急,她也看得十分清楚,许诺小腹上插着的那把剪刀的确便是自己的。   那把剪刀的把柄上有一个圆形的豁口,一看便让她认了出来,而且她前天还刚刚用过,它此时本应该待在明镜局青镜院她和李大衡的房间中。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许诺为了除掉她这个眼中钉,竟然会用这种手段。   而且,虽然她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图,但却无路可退。   外面那么多人都看到她单独陪着许妃娘娘进了梅岭,若是许妃出了事,即便那把剪刀不是她的,那她也难辞其咎。   在她的怀中,许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骇人而又得意的冷笑:“苏蔷,你不是一向都很聪明吗?现在呢?” 第161章 烟花迟暮(二)梅枝   苏蔷坐在雪地中, 抱着已经瘫软在地的许诺,仔细察看着她的伤势。   虽然确实用了力气,但许诺刺她自己的那一剪子并不算深,可不知为何, 她似是十分痛苦,刚开始时并不明显,但在她说完那句话后便开始一直捂着小腹喊痛。   当在看到她的下衣似也有鲜血流出时, 苏蔷终于明白了什么事。   “来人啊, 快来人!”   她一边高声向外喊着人,一边试图让许诺坐在她的身上, 以防她的身子碰到地上的冷雪。   “你还敢喊人?”痛得额头冒着冷汗的许诺虽然还有意识,但已经毫无力气, 只能随她摆布, 可仍不忘气若游丝地道, “若是有人来了, 那你离死期便不远了,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莫不是, 莫不是你这么快便想到了应对之策?”   苏蔷并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 只是痛心道:“在将那把剪刀刺进去前, 你还有着身孕, 你应该不知道吧?”   捂着小腹的许诺一愣, 不可思议地反问她道:“你说什么?”   她的眸光先是充满了迷茫,尔后又似有期待,但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在手又抚到小腹的那一瞬间化为了惊恐。   苏蔷心有不忍, 但还是如实对她道:“你上了旁人的当,不仅伤害了自己,而且还有可能害了你的孩子。”   许诺的眸中似是一片空白,过了许久后才无力否认道:“不,不可能,不可能……没有人告诉我已经有孩子了,太医也没有提过,我怎么会有孩子了……”   虽然语气慌乱,但她还是不忘低头看了一眼下衣,在看到的确有血从那里流出时顿时失去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与骄傲,蓦地失声痛哭:“孩子,我的孩子……”   “够了,不要再哭了!”苏蔷伸直了双腿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努力让她的身子少碰触地面,叱道,“这个时候还哭什么,即便孩子原本还能保得住,被你这么一嚎就又给弄没了!”   许诺双眼通红,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哀求道:“快,快叫人,快叫人救我的孩子!”   “这里虽然是林子深处,但我方才叫得那么大声,外面的人怎会听不到?”虽然突遇危机,但苏蔷却还算冷静,“大衡她们大概已经被你的宫人都打发回去了,如今外面的人可能都被收买了,他们的确早晚会进来,却是在确定你已经小产之后。”   “他们,他们……对,他们都是柳如诗那个贱人的人……”经她点拨后,如梦初醒的许诺脸上浮现了骇人的恨意,抓着她怒吼道,“那你快出去叫人啊!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巴望着我的孩子死在这里,好替织宁报仇,对不对,对不对!”   苏蔷已被冻得浑身颤抖,脑子里也是一时无措,忍不住抬手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住嘴,不要再叫了!你若是想保住孩子,就要保存体力,此时此刻你每哭闹一次,便是将你的孩子往黄泉路上推了一把,你有没有听清楚!”   那一巴掌打得并不重,但却足以让许诺于一怔之后镇定了下来。   见她听进了自己的话,已经不再吵嚷,苏蔷才缓了语气道:“我自然是想替织宁报仇的,你也该死,可我想要的却不是鱼死网破,你还不值得我丢掉性命。所以这个时候,你出事对我没有好处,但我不能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如果将你放在这雪地里,只怕你会更加危险,况且既然那些人打定主意不进来,就算我出去,那也只是将自己送到他们手中,他们还是会任由你自生自灭。”   眸子里的绝望越来越明显,许诺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小腹,似是在保护自己在这个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她不敢再哭出声音来,只能呜咽着道:“可我的孩子怎么办,他可是龙子,不能出事……”   苏蔷不再说话,默然地抬头看了看四周。   她倚着一棵粗壮的梅花树,并不算高,若是踮起脚尖应该可以折下几根树枝来。   先将树枝铺在地上,然后将自己的衣服盖在上面隔开雪地,许诺躺在上面应该可以支撑一段时间,这样她便有机会出去找人帮忙。   这里是百花苑,虽然梅岭离其他地方并不算近,但只要她一出去便大声呼救,万福宫的宫人想来也不敢不进来,至于之后的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如此盘算着,准备先将许诺安置妥当,至少不让她直接坐在雪地里,但还不待她有所动作,便突然听到有脚步声踩在雪地里的窸窣声传来,不由惊了一跳。   循声望去时,她见一个男子正在从她身侧一旁的方向抬脚过来,他身姿挺拔,手里拿着一个梅花枝,上面绽放着几朵开得正盛的红梅。   他神情自若,剑眉上还落有一些晶莹的雪花瓣,眸底似还染着点点欢喜,在看到眼前的情景时好像并不意外。   待看清那人时,她不由一愣:“是你?”   走到她的身旁,苏复蹲下了身子,将手中的梅花枝朝她递去,道:“我知道你喜欢梅花,所以特意来这里为你摘的。”   并不认识他的许诺一时间不敢开口,苏蔷也在惊讶了半晌后才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她们进来后,外面便一直有万福宫的宫人守着,他们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所以不会放任何人进来,所以他应该是在她们进来之前便已经在梅岭了。   果然,苏复如实答道:“在你们进来之前。”   难怪他在看到她们时并不觉得讶然,既然他早就在这里,依着他的武功修为,应该在她们进来后不久便发现了吧,只是他却一直藏在别处不曾露面,应该是在伺机而动。   苏蔷试探着问道:“那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他微一颔首:“这是自然。”   许诺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随即看向苏蔷,以质疑的语气问道:“他是谁,想做什么?”   苏蔷没有回答她,问苏复道:“既然你已经撞上了,也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我从来不怕麻烦,毕竟有麻烦才会有我的用武之地。”他将手中的梅花枝又向前递了递,道,“不过,若你肯接了这枝梅花,我可以帮你一把。”   在看了一眼他递过来而梅花枝后,她伸手接了过去,几乎没有分毫地迟疑。   苏复的唇角似乎浮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他原本冷冽疏离的面容多了几分温暖:“我还以为你宁死不从,毕竟之前你连我的人情都不愿领。”   “生死关头,那些事情又算得了什么?”苏蔷将那梅花枝拿在手中,直截了当地问他道,“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可有什么办法?”   苏复没有说话,却突然抬手将刺在许诺小腹的那把剪刀给拔了出来。   猝不及防的许诺痛哼一声,本想出口骂他,但却疼得无力开口。   苏蔷也被他的突然举动惊了一跳,但除了握紧了许诺的手之外也并未有其他的动作,更没有去质疑他的做法。   苏复将剪刀拿在手中,在她的身边弯下了腰,一向低沉的语气多了几许疼惜之意:“忍着点。”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便猛然抬手,将手中的剪刀刺向了她的肩部。   一阵刺骨的疼痛倏地袭来,毫无准备的苏蔷痛得低呼了一声,但那一声并没有发出来,因为一只有力而又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及时而又温柔。   “告诉那些宫人,你们是被一个身高体胖的内侍所伤的,他将自己捂得很严实,所以你们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而且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所以你们也不认得他的声音。”苏复收回了他的手,语气虽然平静,却毋庸置疑,“即便在遇袭后,你们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怀有身孕,也不知那个刺客为何要行凶。”   苏蔷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忍痛点了点头。   他似是放下心来,看了一眼她肩头正在渗血的肩头,声音低柔了几许:“若是你躲过了此劫,记得要回来将我送你的梅花枝拿回去。”   言罢,他便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向与梅岭入口相反的方向而去。   他不仅没有施展轻功,反而刻意加重了脚步,将陷入雪地中的足印留得比他正常走路更深了些。   苏蔷知道,他是在刻意伪造证据,试图将那些脚印伪装成那个并不存在的刺客的。   梅岭中也依稀可见其他人的脚步,但他这样做已经足以混淆视听了。   也许是因为她们已经有段时日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了,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之后,苏蔷终于听到有人匆忙过来的动静。   “要开始了,”苏蔷握了握已经开始逐渐失去意识的许诺,竭力冷静地嘱咐她道,“记住,即便是你的孩子保不住了,为了替他报仇雪恨,你也要记得方才那人说过的话。” 第162章 烟花迟暮(三)联盟   因为许诺的配合, 苏蔷终是从原本被设定好的凶手变成了其中一个受害者,她的伤并不严重,在被悉心照料两日后便无大碍了,许诺的差不多也是, 但她所受的不只是皮肉之苦,因为她的孩子没能保住。   虽然龙颜大怒,命令轻衣司在宫城上下展开了搜捕, 但那个并不存在的刺客自然是找不到的。而柳贵妃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冒着风雪赶去了万福宫去请罪。   她当时的确染上了风寒, 浑身发烫不停咳嗽,看起来甚是惹人疼惜, 直接跪在了万福宫的大门口请皇上责罚,称若她当时坚持陪许妃去梅岭, 说不定她便能免于此劫。   虽然因她前段时日为在传闻中贪了赈灾银粮的肖家说了几句好话, 皇帝对她本心生不满, 但那时见她要带病担下本与她无关的罪责, 怜香惜玉之心顿起, 不仅对她的余怒消除, 还特意命人对她多加照料, 至于问罪之事, 自然分毫未提。   苏蔷再见到许诺的时候, 已经是自出事那日的五天后了, 那几天京城风雪不停,以至宫人甚至来不及清扫地面,而紧邻外城的明镜局又里万福宫有些路程, 所以她去一趟并不容易。   与上次在梅岭相见时相比,虽然不过短短几日,但许诺似乎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   那时的她趾高气昂无所畏惧,可此时的她却缠绵病榻有气无力。   卸去脂粉与傲气后,躺在床榻上的许诺才是她印象中的哪一个。   虽然在太医确定孩子保不住后,她也曾撕心裂肺地痛哭过,但她终究还是听进去了苏蔷的话,谎称自己在回到万福宫被太医诊断前从不知自己怀有身孕,也没有指责是柳贵妃故意害她。   眼泪之后,她将所有的痛苦和恨意都藏在了心底,并未让皇帝有所察觉。   柳贵妃也曾来瞧过她,但正如她和苏蔷商量好的那般,她坚称自己假装刚拿出剪刀去剪梅花枝时便有一个将他自己裹得十分严实、内饰打扮的男子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先刺伤了她,尔后又刺伤了苏蔷,所以她并未有机会照着原计划动手。   她不知柳贵妃是否相信了自己,但她的确没有怀疑的理由,因为即便连轻衣司在经过一番调查后,也确定了那个刺客的存在,而那个来历莫名的人并不在她们原本的计划中。   她们的计划,正如在梅岭中许诺所说的那样,以意图谋害后宫贵人的罪名除去她。   但柳贵妃其实不过是利用了许诺想要摆脱她这个心腹大患的机会而已,她真正的目的是她腹中的孩子。   在小产前,许诺已经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而在她上个月发现月事不调时,曾传了太医来诊脉,但得到的结果却是她不过是内火过旺,只需调理便可,并未提及半分她已有身孕之事,是以她自然也没有多想。   那个太医自然是早就被人给收买了,在四五天前便已经告假回了老家,但轻衣司并未在他的故居找到他和他家人的下落,沿途也没能发现他们的踪迹,所以他们要么是逃往了别处,要么是被人杀人灭口了。   当然,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虽然这几日都被困在病榻上,但许诺应该也已经听说了这些事,她的在看到苏蔷时,屏退了左右,挣扎着坐了起来,眸中流露出已经被压抑了许久的仇恨:“你查到什么了?”   苏蔷如实道:“那个太医曾在离宫前去过白瑜宫,而且在宫中各殿中只去过那里。”   “果然……果然是她!”许诺的手紧攥着锦被,手背有青筋冒出,虽然怒不可遏,但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她还是不忘压低了声音,“虽然我从不认为她是真心实意地与我交往,但却不知她竟如此歹毒,早就开始算计我和我腹中的孩子了!”   苏蔷默了一默后道:“那时在梅岭前,她突然称病离开,应该便是不愿牵扯到这件事上来,毕竟若是一旦累及皇嗣,皇上便有可能迁怒于她,她与这件事的干系也不会脱得如此干净。”   可如今,虽然她还活着,可许诺的确已经失去了她的孩子,她真正的目的终是达成了,而且还因此重获了皇帝的宠信,果然高明。   “都怪我太过轻敌了,从未想过她会借着此事来算计我,”许诺的双眼中燃着怒火,稍显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句充满怨恨的话,“我不会放过她的,还有她安插在万福宫的所有人!”   苏蔷抬眼看了看她:“其实害死你腹中孩子的又不止是他们,若非你心生歹意,又怎会被她轻而易举地便利用了。”   许诺狠狠地瞪向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蔷毫不客气地道:“意思是你咎由自取,可怜的只是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毕竟若你无害人之心,又怎会给旁人利用的可乘之机。”   许诺大怒,恨道:“那也要怪你逼我太甚,若非你一直对织宁的仇念念不忘,以至我日夜寝食难安,我又怎会想到要除掉你?”   事到如今,见她仍不思己过却反而还将所有的过错推卸给他人,苏蔷倒不觉得她可恨,反而觉得她有些可怜,毕竟不能吃一堑长一智的人终究还是会继续之前的错误,至死方休。   她也不再与许诺争辩,道:“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戏要做全套,既然柳贵妃要做这个好人,那你便让她一直做下去,若她不说破,你便要一直等下去,待她忍不住再要出手的时候再出其不意地绝地反攻。”   许诺不耐道:“你还要我等?我不过是病了几日而已,皇上便除了白日里来看我一趟外便再也没有在万福宫留宿过,反而最近每日都去那个贱人那里……”   “能不能忍得住是你自己的事,若是你不想忍,那大可与她撕破脸面,反正她背后还有逸王撑腰,应该会想办法提早送你去上黄泉路。”苏蔷打断了她的话,道,“至于你们如何争宠,我并不感兴趣。”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诺愠道,“是逼着我一定要听你的话吗?你别忘了,我不是没有你就不能报仇,但我只需一句话,便能要了你的性命。”   “若是你能动动嘴皮子便能要了我的命,那你不会大费周章地将我带到梅岭并以失去自己的孩子为代价了。”苏蔷冷笑了一声,唇角浮现了一抹嘲讽的笑意,“你觉得没有我你照样可以报仇,大概是因为还有皇后做你的靠山吧,但只可惜,那不过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   许诺微一蹙眉,并不愿承认她是被打皇后提携的:“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那我告诉你好了。后宫子嗣不丰,所以就连皇后也十分在意这件事,每月都会派信任的宫人去查阅彤史,她对每个妃嫔每月的月事是否正常、一个月中又有几天侍寝一清二楚,”苏蔷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她道,“难道,你觉得她当真不知你已经身怀有孕吗?”   在明白她的意思后,许诺身子一颤,眸中先是惊诧,随即化为了惊惧。   “宫城中人人都生着一颗玲珑七窍心,却偏生都在装傻,只怕在你的周围,只有你一人是不知自己已经有了孩子的。”虽然十分残忍,但苏蔷还是语气冷静地提醒她道,“既然有一个人将你当做了棋子,那便还有第二个,这没什么奇怪的,若换做是我,也不希望自己在还无所出时,有别的女人怀上了我夫君的孩子。”   她的话说完后,屋内一片沉寂,只能听到许诺沉重的呼吸声,过了半晌后,她才低声开口:“你,你胡说……”   虽然是在抗拒她方才的话,但听起来既沙哑而又无底气。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一清二楚。”苏蔷平静道,“如今你能信任的人只有我,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她杀了织宁,也杀了你的孩子。若有一日,我们都大仇得报了,也许就该分道扬镳了,到时你越是糊涂,那我便越是高兴。”   许诺似乎放弃了与她争辩的勇气,但还是半信半疑道:“你也很恨我,也希望我死,我如何能信你?”   “信不信由你,若是你不愿听我的,此时就想自寻死路,那我不会拦着你,毕竟你死了于我而言也没什么坏处,织宁的仇我还是会继续报,害死她的人一个都少不了。”苏蔷毫不在意地回答了她的话,然后又提醒她道,“还有,不要以为我与那个所谓的刺客认识便是有把柄落在了你的手中,毕竟刺客长什么样子又怎么伤了你我是你亲口告诉皇上的,若是你以后换了词,那犯的便是欺君之罪,即便你有把握不让皇上治你的罪,但苏复那个人是个亡命之徒,就算是要被株连九族,他也会来找你算账的,这是他亲自让我转告你的话。” 第163章 烟花迟暮(四)赏梅   从万福宫离开时,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虽然北风已经消停了许多,但还是有一凉意迎面袭来,苏蔷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她原本是要直接回明镜局的,但在半路时却突然想起了一事,思量了片刻后还是转了方向去了百花苑。   许是因为大雪, 许是因为不久前的凶案, 虽然已经被解了禁令,梅岭的梅花也依然傲雪盛开, 但这里依然不见人迹。   依着记忆,她找到了她和许诺遇到苏复的地方, 然后在她倚过的那棵树下找到了他准备送给自己的那一个梅花枝。   她们曾经在那里险些被逼入绝境的痕迹已经全然不见了, 没有脚印, 也没有血迹, 而那一枝梅花已经被接连几日的大雪埋在了大半, 只有最上面的枝头露了出来, 待她拿到手中时, 上面原本绽放的几朵梅花都已经凋落了, 唯剩光秃秃的枝条。   纵然如此, 但她还是将那无花的梅花枝拿在了手中, 准备将它带回明镜局。   但在她转身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云宣竟就站在她的身后。   应该是因为有风从梅林中窜过,所以她并没有听到他过来的丝毫动静。   这几日她和许诺正在风口浪尖, 是以虽然许诺被刺伤的案子是由轻衣司负责的,但她和他并没有机会单独见面,更不可能将其中的隐情告诉他。   看着他走了过来,苏蔷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云宣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她空着的左手拉了过来,然后将什么东西塞到了她的手中。   是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暖得她在碰到它时立刻感受到了温暖。   “这是施伯特意为你做的,尺寸刚好。”他收回了手,眸中含笑,语气轻柔道,“今日终于有机会送给你了,否则若是施伯知道我一直占为己有,只怕会埋怨我不会体贴于你。”   苏蔷似乎忘了自己身在寒冬风雪中,只看着他脸上的笑,便觉得从手心至心底都是温暖如春的:“替我谢谢施伯。”   他笑了笑,目光扫了扫她的受伤的肩部,关切问道:“伤好些了吗?”   “本来就不严重,这时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她点了点头,又问他道,“你来这里是调查这件事的吗?”   他云淡风轻地道:“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又有什么好查的,更何况,那个刺客本不是什么身高体胖的内侍。”   虽然她并打算瞒着他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此时她有些讶然,难道不过短短几日,轻衣司便已经查到了事情的真相了吗?   “放心,我已经将一些痕迹修补过了,许妃娘娘遇刺的真凶只能是一个你们所说的那个内侍,不会是旁人。”他有些愧疚地道,“那一日让你受苦了,还好是虚惊一场。”   “那一天的确惊险,好在都过去了,”看来他已经洞悉一切并且处理好后事了,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问道,“你是怎么查到的?”   “我查到那日苏复曾在你们来梅岭前来了这里,他又在你出事后并未流露出分毫的关怀之意,而且那日留在这里的男子脚印在细看之下便不难发现是有人刻意作假的,再加上许妃小产,梅岭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难推测了。”他有些庆幸地道,“还好那一天他恰好在这里,不然你若想全身而退的确不易。”   苏蔷也是心有余悸:“是啊,我也没有想到许诺竟会对我起了杀心。”   “她心中有鬼,有杀人灭口之心并不奇怪,但这件事后,想来她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倒是给我们又留了一些时间。”云宣似有隐忧地道,“不过,如今最危险的人应该还不是她,而是明镜局中那个引着你那日去梅岭的人。”   苏蔷深以为然,但那日虽然是王子衿提议她们一同来梅岭赏花的,可她原不想来,王子衿却也并未为难她,反而是李大衡硬强拉着她过来的,但她不相信王子衿或李大衡会是柳贵妃的人。   不过明镜局中若是有柳贵妃的眼线也实属正常,但她以后的确是要小心了,毕竟她都明而敌在暗,这次便是险些中了白瑜宫的暗箭。   她想起一事,关心地问道:“我听说皇上因为这件事十分震怒,已经下旨令轻衣司务必在半个月内抓到凶刺客,若到时你无法交差,岂不是会受责罚?”   “皇上的确因此事龙颜大怒,但却只是看起来而已。”云宣不以为然,向她解释道,“虽然后宫子嗣不丰,但皇上其实颇为看重皇子公主们的出身如何,所以他也并非十分在意许妃腹中的孩子,也不会如何苛责于轻衣司和我的。”   以前也隐隐地听旁人提起过此事,据说是因为皇上在年轻时曾险些被一个与他关系极为亲密的兄弟所害,而他那个兄弟的生母又只是一个被先皇意外临幸过一次的大户人家的丫鬟,所以他在太后的教导下,认为出身不怎么样的皇子身上埋着令人不齿的劣根。   所以,苏蔷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否则依着睿王的本事与性情,应该不至于被皇上如此轻视。   都是自己的儿女,却因其母出身而在心底分了高低贵贱,想想也挺让人心寒。   一向看起来颇受宠爱的许诺还在为腹中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伤心欲绝,而皇上却接连几日都宿在柳贵妃的宫中,若是许诺知道皇上这么做不仅是因为柳贵妃的手段,还有几分是缘于他并非真的很看重她的孩子时,该会有多么伤心。   在她神思游离时,苏蔷发觉云宣已经将他的大氅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忙拒绝道:“我不冷……”   “我是有条件的。”他从她的身后绕了过来,并细心地为她系上了衣带,“前些日子前朝后宫风波不断,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无暇与你见面,却不想会突然听到你被刺客所伤的消息,我当时险些被吓出了病来,所以既然你身子好了,那应该补偿我一番,不如就借此机会陪我赏一赏这梅岭吧。”   她看着他为自己低眉系衣带的模样,心下不由一柔。   倘若自己知道他在外受伤,那定然也是十分担心的,而且他为人做事向来谨慎,此次竟然只是为了与她见一面便在暗中跟到了梅岭并与她单独相见,应该十分自责,所以她理解他,更何况她又何尝不愿与他多相处一些时间,但她还是心有顾虑:“可若是有人过来……”   云宣解释道:“我已经让张庆守在外面,没有人敢顶着干扰轻衣司办案的罪名闯进来,包括苏复。”   苏蔷并不介意苏复如何,但却不忘为张庆打抱不平:“张左卫会冷的吧……”   “若是他觉得冷了,”云宣一本正经地道,“是可以跺脚取暖的。”   虽然他听起来是在开玩笑一般,但其实说的也是实话,毕竟若是在轻衣司办差,若无命令,那些轻衣卫即便是在风雪中冻成雪人也是不能动弹分毫的。   纵然觉得张庆实在是可怜,但苏蔷还是没有良心地轻笑出了声:“这么说,他还得谢你不成?”   云宣看着她的笑含着发自内心的灿烂,一时有些晃神,随即抬脚向她走近了两步,紧挨在她的身边,然后伸手揽过了她的肩膀,让她半倚在了自己的身上:“好冷。”   毫无防备的苏蔷愣了一愣,脸上的笑容随即更浓了,默然地向他的怀中又凑了凑。   原来有喜欢的人陪在身边一同在雪中欣赏自己喜欢的梅花是如此幸福,尤其是在劫后余生之后。   他们在梅岭待了近小半个时辰后,云宣先行离开,又过了半刻后她才起身回明镜局,手里依然拿的是那一枝没有花的梅花枝。   从头至尾,云宣都没有过问她手中为何要拿着一根毫无用处的树枝,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它是为谁所赠。   苏蔷很感激他的谅解,因为一旦他开口问了,她的确不知该如何处理。   苏复已经是第二次从危难之下救了她,她亦十分感激,但也仅此而已,所以她才虽然如他所说的那般将他亲自摘下来要送给自己的梅花枝带了回去,但却特意等到了上面的梅花凋零之后,而且还险些将这件事给忘了。   她很清楚,与苏复这样的人最好不要为敌,否则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云宣,都会是一个大麻烦。   回到明镜局后,她借了个瓷瓶,将那根梅花枝放了进去,然后寻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安置了下来,她想,也许这样也能提醒她自己那时心中曾经感受到的无助与惊慌。   不过,除了又与苏复有了一桩牵扯外,这次不仅是有惊无险,还算得上是化险为夷,毕竟自己离替织宁报仇雪恨又近了一步。 第164章 烟花迟暮(五)烟火   睿王大婚后的大半个月后, 年关到了。   因准备过年,宫里上上下下都在喜庆的氛围中忙做一团,很快便没有人记得深得圣宠的许妃娘娘不久前曾在宫中遇刺,更没有人记得她失去的那个还未降世的孩子, 这种事情即便在发生时再重要,于众多宫人而言也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闲事,自然是无需挂心的。   正如云宣之前所推测的那般, 轻衣司并未在皇帝规定的期限内抓到凶手, 但皇帝对轻衣司和他的惩罚看起来不过是给许妃一个交代一般不痛不痒,而许妃自己因为伤心也并未多加追究, 所以即便在万福宫,这件事也在不明不白中过去了。   更何况, 大年三十的那一天清晨, 一大早便有消息从乾坤宫传了出来, 说皇上已经下旨, 将一直在宫外为大周与太子祈福的前太子妃重新请进东宫, 允她与太子再续前缘, 所以东宫一时间又代替万福宫成了宫人茶余饭后小心翼翼又兴致勃然的谈资。   除夕夜很快便到了, 乾坤宫大摆筵席招待天家贵胄, 悦耳又热闹的丝竹声顺着风传了很远, 宫中各司局也在各处设了晚宴一同过除夕, 明镜局也不例外。   宴席是在膳堂举行的,饭菜比往日显然丰盛了许多,除了肖玉卿外再无她人缺席, 倒也很是热闹,只不过卓司镜只在那里待了没多久便以年岁大了熬不过她们年轻人便先回灵境院休息了。   晚宴过后,人人都等着宫中的烟火而不睡觉,顺便也守岁,李大衡得了胡典镜的允许后从库房拿了些炭火来,然后在青镜院点了篝火,苏蔷和王子衿吴篷她们很多人便围坐在火堆前说话,倒也不觉得有多冷。   一大堆人热热闹闹,时间倒也过得不慢,子夜很快便到了,有璀璨无比的烟花在乾坤宫的上空绽放又消逝,惊艳夺目。   她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抬头看,比天上的烟花还要热闹。   往年,烟花都是在宫城的城墙上放的,但看起来今年应该是改到了乾坤宫,倒是让人看得更清楚了。   几个时辰的期待,等的便是这一刻,虽然明知烟花易冷,但她们自然是希望那些转眼即逝的美丽能多多持续一段时间的,但不知为何,才不过短短的半刻钟而已,这场烟花盛宴便戛然而止了。   而照着往年,那些烟花陆陆续续地至少应该会有小半个时辰的。   猝不及防后,大家又耐心地等了片刻,却仍不见夜幕下有烟花盛放,只当是不会再有了,众人皆觉失落,也有人觉得有些奇怪,但终究还是零零落落地开始去睡觉了。   那夜是李大衡当值,还无睡意的苏蔷便陪着她一同在明镜局中溜达,但两人正行至镜书房前的院子里说话时,大门突然被人猛地敲响了,听起来十分急促。   开了门后,那个敲门的内侍便连忙将自己的腰牌递给了李大衡,急匆匆地道:“烦请姑姑快去请司镜,乾坤宫出大事了!”   待卓司镜与莫掌镜一同过来后,那个凤栖宫的内侍虽不言明究竟是何事,却奉了皇后口请她们立刻去一趟乾坤宫,神情十分惊慌。   卓司镜与莫掌镜彼此对视了一眼,皆觉得宫中只怕是又出了什么意外,便也不再耽搁,见苏蔷也在,便带着她与李大衡跟着那个内侍一同往乾坤宫赶去。   前殿的盛宴已经散了,而且虽然到处张灯结彩,却不见分毫的喜庆气息,甚至连守门的宫人都一脸惊骇,似乎曾看见了极为可怕的事情。   乾坤宫极大,只是前殿前面的院子便足有整个明镜局那般开阔,那个内侍直接将她们引到了院子的东南角,那里有一处足有一座宫殿那般高的假山,下面守着几个羽林军兵士,拾级而上后会看到上面的有一处平整的高台,上面铺满了烟花绽放后的碎屑。   她们到时,皇后正坐在上面,后面站着两个宫女,其中一个是凤栖宫的掌事宫女秀树,另一个是尚宫赵谦,而刚刚成婚不久的睿王妃与她的侍女阿信也在。   在沿着石梯往上走时,苏蔷便闻到了一股火药的浓烈味道,也便猜到她们今夜看到的烟花便是在这里燃放的。   看来,乾坤宫是在烟花盛放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才会突然中止。   果然,在到了那里后,她很快便看到离入口不远的地方堆放着许多还不曾用过的烟花。   见她们来了,秀树便引着她们去拜见了皇后与睿王妃,然后默然地与其他两个宫人都退到了一旁。   皇后语气肃然,开门见山道:“庆王在烟花宴中受了伤,因为牵扯到后宫,这件案子就由你们明镜局负责。卓司镜,你要记得,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将你们查到的所有事情禀告给本宫。”   苏蔷反应了一瞬,才想起来皇后所说的庆王是还不到十岁的四皇子洛长丰。   原来是庆王在烟花燃放时受了伤,但虽然皇后并未明说,但看众人的神情,便知他的伤并不寻常。   语气诚惶诚恐地,卓然毕恭毕敬地答道:“皇后娘娘请放心,明镜局定会竭尽全力。”   “这件事非比寻常,你们可一定要查清楚了,莫要再像以往那般总是想着糊弄本宫。”皇后冷声道,“以后有什么事多与睿王妃商量,她这几日要留在宫中帮忙料理此事,你们直接听她的调遣即可。还有,尚宫局也会参与此事,你们明镜局要与赵尚宫同心协力,早日查清真相,好让皇上放心。”   卓然默默地受了她的责难,恭敬道:“谨遵皇后懿旨。”   “那就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秀树,然后在她过来后扶着她的手腕站了起来,皇后朝假山下走去,“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待送走皇后后,一直默然的向之瑜才将眸光转向了候在一旁的赵谦:“赵尚宫,今夜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是初一,宫里头还有许多事等着你料理,这里的事我先自己处理吧。”   赵越似是有些不情愿,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默默地向她行了一礼后也离开了,假山上只剩下了明镜局与睿王府的人。   “今夜在燃放烟花时,庆王寻了个借口离席,然后出现在了这假山之上,待众人发现他时,他已经抱着一个烟花准备点燃,但就在他的火折子将他放在地上的烟花燃着后不久,那烟花便突然裂开,将他给炸伤了。”与她们寒暄过后,向之瑜眸光深沉,但语气却不如往日孤冷,反而含着几分平易近人的意思,徐徐道,“庆王的伤很严重,此时还昏迷不醒,皇上震怒,所以才要查明他受伤的真相,要看看究竟当真是个意外,还是有人蓄谋。”   原来如此。   “无论是烟花的制造商户,负责守着假山的羽林军将士,还是原本在这里燃放烟花的内侍,你们都可以提审,不必顾忌。”见她们一时无言,向之瑜又对卓然客气道,“因为今夜守着这座假山的羽林军也有两个是轻衣卫,所以轻衣司这次并不能参与进来,一切就只能靠卓司镜了。”   “此乃明镜局分内之事,王妃不必客气。”卓然的语气虽然十分恭敬,但却也一如往日那般镇定而平静,“只是敢问王妃,皇上可设下了期限?”   ‘“皇上心急如焚,还不曾提及此事,不过卓司镜大可放心,我自会替你们争取时间的。”向之瑜安抚她道,“今夜时辰已经不早了,将你们传来,并不是逼着你们现在就开始调查,也不过是让你们做好准备,毕竟明日便是初一,本是个好日子,可你们却又得忙活了。”   卓然谢道:“多谢王妃体谅。”   “好了,还请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这里一直都有人守着,不会有人来破坏现场的。”向之瑜的眸光第一次扫到卓然和莫承身后的苏蔷,道,“我与苏蔷也算是故人,相逢不如偶遇,就先留她一时片刻,等说完了话自会派人送她回去的。”   不过多久,假山上便只剩下她们三人。   示意阿信去入口处守着后,向之瑜的神色突然阴沉了几分,道:“这件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今天是太子妃重回宫中的第一天,庆王便突然受伤,必定会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而且,有一件事也十分麻烦,那便是向皇上提议今年的烟花宴设在乾坤宫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子。”   所以,这件事看似是庆王受伤,但若是处理不当,那被中伤的其实是东宫,是以皇后才会对明镜局如此不放心,不仅安排了向之瑜亲自督办,而且还让赵尚宫也参与其中。   苏蔷不解问道:“太子为何会有这般提议?”   向之瑜显然知情:“说起来,这件事也与太子妃有关。” 第165章 烟花迟暮(六)安排   在太子妃顾凝刚嫁入东宫的那一年, 她曾在除夕夜看到宫城城楼上燃放的烟花感慨说既然烟花本就孤冷,那应该让它们在离人烟比较近的地方绽放,这样人才能更近地看清烟花,烟花也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暖。   当然, 她那般说,应该不过只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并没有真的想要将宫城的烟花宴近在眼前, 但说着无心却听者有意, 太子显然记在心上了。   在今日清晨,他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时, 突然提议说若是将烟花宴设在乾坤宫,那烟花宴便能更热闹些, 而太皇太后向来最为疼惜他, 莫说一场小小的烟花宴, 即便是他和太子妃的再续前缘也少不得她的暗中促成, 所以在听他提起之后, 便立刻派人给皇帝下了个口谕。   虽然看起来太子本意应该是想在太子妃重回宫中的第一天能感受到他的诚意, 但显然是有人利用了这件事。   如果事情不能查个水落石出, 那东宫的麻烦可就大了。倘若能找到幕后主使那便最好, 但若是找不到, 那这件事最后的结果轻则是太子妃被扣上不祥骂名, 重则太子作为罪魁祸首要担下所有的罪责。   无论怎样,东宫都会难逃其咎。   自卓然她们回到明镜局后,两人便连夜商议了对策, 最后决定明镜局要倾力而为,毕竟即便向之瑜并未多说,但她们也十分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明镜局不比轻衣司,许诺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也远远比不得庆王,虽然轻衣司能在许妃遇刺一案中几乎全身而退,但倘若不能找到意图伤害庆王的真凶,那明镜局即将面临的责罚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初一清晨,她们便召集女史以上的宫女在议事堂,并在莫承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讲给众人后开始向下布置她们在夜间商讨后的计划。   虽然除夕夜出现了意外,但规矩不可废,所以明镜局在新年伊始应该处理的杂务依然由胡典镜负责,而莫承带着仵作门钱九凝等人先去勘察现场,武门李大衡等人负责将与这件案子有关的一干人物带回明镜局,然后将那些人交给审讯门的梁辰紫苏蔷等人来盘问。   司镜卓然会在司镜房坐镇,等着随时应付上面的人和突发状况。   原本该喜庆非常的新年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明镜局的宫人听说后大都深感不安与意外。   庆王洛长丰的生母是已经失宠多年的胡妃,她的父亲原也是丞相,后来生怕自己会因功高盖主而被皇帝猜疑的向东灼主动提出他们兄弟二人要趁着边疆安稳卸甲归朝,所以她父亲便在皇帝的暗示下递了因身子不适而希望辞官归乡的折子,所以胡妃因姿色平凡性子安静而并不得皇帝宠爱,但她毕竟出身名门,再加上皇帝念着他父亲的劳苦功高,所以皇帝素日里对她也高看三分,在四皇子年满八岁那年便将他封为了亲王,并特许他在封王后继续陪他的母妃住在宫城中,不必出宫建府,也算龙恩浩荡。   不过,虽然生的也是皇子,但深明大义的胡妃却依然深居简出,平日除了向皇后和太皇太后例行请安之后,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所以虽然她与向妃娘娘一样在宫中口碑极好,但为人行事却比后者低调许多,而由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庆王也与他的母妃是同样的性子,小小年纪便知谦恭,纵然年纪在皇子中年岁最小也不肆意妄为恃宠而骄,是以一直都深得皇帝喜欢。   而且在胡丞相归乡后不久,一向身强体健的他便突然死在了故居,当时朝中便有人传言说他是因为人走茶凉后为朝中政敌所害,虽然并无凭据,流言也未曾指定究竟谁是凶手,但皇帝从此却对胡妃他们母子二人更为宽厚了。   可那又如何,终究他们只是看起来没有被卷入夺嫡的这场旋涡中罢了,其实还是没有躲得开。   直到第二天午时,除夕夜在乾坤宫发生的意外才断断续续地在宫中传开。   庆王洛长丰被炸伤了半张脸,而且左眼还有可能从此失明,太皇太后也因伤心过度而犯了旧疾当场晕厥了过去,场面曾一时失控。   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因为生在帝王之家,即便夺嫡之争与他本无关系,但却还是成为了他人的棋子,何其可怜。   武门的人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后,吴篷带来了庆王随身侍候的内侍唐虎,正是依着莫承的安排由苏蔷负责审讯的。   唐虎不过十三四岁,虽然庆王素日里与他关系最好,但其实他的师父才是庆王宫中的掌事内侍,只不过他比庆王大不了几岁,又性格相投,所以才颇得自家主子的重视,在除夕盛宴也将他带在了身边。   和他的主子一样,唐虎年岁不大,但性子却颇为沉稳,也谦逊知礼,虽然他眼睛通红,应该是为了自己主子无辜受伤的事情而伤心了许久,但也无需她们多问便在难过之余将那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地都清楚道了出来:“昨晚,在烟花宴上,殿下说他内急,小的便陪着他一同离开了宴席。但在走到假山附近时,殿下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天上让小的去看正在燃放的烟花,也是小的疏忽了,在看到那烟花那么美时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哪知也就是那几眼的功夫,殿下便不见了踪影。小的以为是殿下自己先行去了茅房,便赶紧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但直到小的赶到那里,也不见殿下的踪影,也就在那个时候,小的听到假山上突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然后便是一阵热闹,小的也不知怎么地,心里竟觉得有些不安,忙赶了过去,但却被那些羽林军拦在了外面,然后听到假山上有人吵嚷着说庆王被烟花所伤,被炸得已经昏迷不醒了……”   说到此处,唐虎的双眼又红了一红,同时有泪水在眼中打转,似乎不能再说下去,但其实他说的也已经将事情说得还算详细了。   苏蔷走了过去,将一方丝帕递给了他,问道:“庆王殿下可曾说过他对烟花感兴趣,所以想去试一试的话?”   唐虎斩钉截铁地摇头:“殿下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不会这么说,因为他小时候曾经被火烧过衣服,所以十分怕火,不会想到去玩烟花的。”   庆王怕火,却又主动爬上假山靠近烟花?这也太蹊跷了些。   苏蔷微一蹙眉,又问他道:“那庆王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今年的烟花宴是安排在乾坤宫的?”   唐虎想了想后道:“今日午时,是乾坤宫的人去传的消息,当时我家娘娘还对小的吩咐说,既然今年要离烟花这么近,那要我一定要照顾好殿下,让他远离那些烟花,殿下那时还保证说他一定会离得很远,不会让娘娘担心的。”   那就更奇怪了。   庆王怕火,也承诺过自己绝不会靠近烟花,但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燃放烟花的高台之上而且还被炸伤,难道是有人将他打晕后劫到了假山上吗?   看来还要去唐虎和庆王走散的地方看一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她沉思了良久,坐在对面的唐虎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等她再开口。   “除了你们长丽宫的人之后,你可知还有谁知道庆王怕火这件事?”   唐虎思量道:“宫里的老人应该都知道,因为殿下因火烧了衣服后,有一次在皇后的凤栖宫见了明火,被吓得在躲闪时跌了一跤,皇上听说后便将那个在殿下面前点了明火的宫人给问了罪,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应该很多人都听说过。而且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一打听,任谁都会查到的。”   苏蔷点了点头,又问他道:“那庆王最近和往日相比,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唐虎口齿清晰地答道:“快过年了,殿下毕竟年岁还小,自然比往日兴奋了些,而且元宵节过后便是我家娘娘的生辰了,殿下他一心惦念着要送娘娘一份让她满意的生辰礼,所以比往日也忙了一些。”   又与他说了一会儿,苏蔷觉得自己暂时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便准备出门让吴篷先将他带回去,因为此案关系太广,要审问的人也太多,而明镜局毕竟在内宫,不方便羁留太多男子,所以经皇后同意,明镜局需要将他们先行关押在轻衣司的牢狱中。   见她站起,一脸哀求的唐虎连忙问道:“他们不准小的去看望殿下,敢问这位姑姑,殿下他究竟伤得如何了?可当真如传言中的那般瞎了一只眼睛吗?”   从出事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庆王,担心也是在所难免的。   见他的脸上尽是担忧与自责,苏蔷不忍伤他,只好道:“我的消息也只是听说的而已,宫中有的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庆王殿下不会有事的。”   唐虎却显然没有将她的劝慰听在耳中,他双眼通红,声音哽咽:“殿下他还那么小,又是那么好,怎么会这样……” 第166章 烟花迟暮(七)煞星   新年伊始, 明镜局上上下下忙成一团,除了各宫主子的赏赐依然被按时依例送来之外,几乎见不到半分过年的喜庆气息。   在接近午时时,苏蔷还从万霄那里得了另外一个让她十分震惊的消息。   太子妃的五师妹、那个因与元歆情投意合而背叛了东宫的冯韵被人救走了, 也正是在除夕夜。   自从冯韵的身份被揭穿后,她便一直被囚禁在春水榭的碧水阁中,那里是她原本在春水榭中的住所, 也是用来收集和整理情报的地方。睿王原本的意思是在她已经不再有任何用处后将她杀了, 但因为顾凝念着她们以往的情义,所以为她求了一条性命。   但冯韵却还是被毒哑了喉咙弄瞎了双眼并被挑断了手筋, 好让她眼不能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免得若是被她逃出去会后患无穷。   虽然她在碧水阁过得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日子, 但也仅止于衣食无忧而已, 只怕实际上是生不如死, 而且连死的机会都没有, 原来那个口齿伶俐玲珑八面在京城的贵族世家中游刃有余的那个碧水阁阁主冯韵早就已经死了, 如今痴痴傻傻, 大部分时候连她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可就在人人都以为她的余生都会苟延残喘再无用处时, 竟然有人将她救走了。   营救她的是一群黑衣人, 而且他们显然在春水榭也安插了内线, 所以里应外合, 选择在春水榭戒备最松懈的时候偷袭了进去,路线也最为合理,以至碧水阁虽然在春水榭的最里面, 但当他们就要攻陷那里时才被人发觉了行踪。   最先赶过去的是太子妃的三师妹乔石玲,她的武功在如今的药香谷同门中也是最好的,但奈何那一晚春水榭被那些有备而来的黑衣人打了个猝不及防,而她又独木难支,所以也并不占优势。所以,她曾在他们未的得手前当机立断地想要将冯韵给除去,但却不料那个领头的黑衣人竟拼了性命一般扑过来护着她,是以冯韵还是被他们给救走了,只不过对方的代价也很惨重,至少那个与乔石玲交手的领头人受了极重的伤。   虽然被俘虏的两个黑衣人当场便服毒自尽了,他们身上也没有留下什么能够让人查到身份的蛛丝马迹,但乔石玲曾经见过云宣的招数,认为那个黑衣领头人的武功来路与他的有些相似,所以便想到了他的师弟元歆,而经过几个时辰的暗查,药香谷已经确定那个领头人的确便是元歆,只是她们没有凭据,也没有找到冯韵的下落,所以也只能作罢。   好在冯韵的心智的确已经失了大半,已然与废人无异了,所以即便被救出去也不会对东宫造成多大的威胁。   苏蔷听到这个消息时,觉得有些惊讶,毕竟在冯韵的身份暴露后,逸王方面便彻底放弃了她,并无分毫营救的意思,只顾着扫清因此事而可能会产生的障碍,元歆亦是如此。而且一向功利心极强的他近来一直在为重得逸王信任而不停动作,让人以为他根本未曾将一直帮他的冯韵放在心上,无疑只是为了利用她,应该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了。   但现在看来,他可能只是一直都在暗中等待机会罢了。   不惜豁出性命闯入敌营去营救一个对自己已经毫无用处的废人,能让他这么做的原因,应该便是情之一字吧。   若是如此,那冯韵的下场听起来倒没有那么凄凉了。   只是没想到像元歆那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连自己的结义兄弟都能陷害的人,竟也会为一女付出真心,做出这样不计后果的事情来。   但愿他救她的目的真的只是如此单纯而已。   今日清晨,药香谷在确定了猜疑后,已经通过碧水阁放出了有黑衣人夜闯春水榭的消息,希望这件突如其来的意外能够为东宫突遇的这场危机争取一线生机。   庆王仍是昏迷不醒,连太医都无法断言他究竟何时才能醒来。所以真相只能靠明镜局自己探查。   但一天下来,从明镜局搜集得到的线索来看,这件案子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甚至还不足以判断庆王受伤是否是一场意外。   从仵作门在乾坤宫的现场搜证来看,庆王是从假山紧挨着院墙的一个入口爬上去的,那个入口在假山东面,是假山东南西北四个入口中的一个,但因为紧挨着墙,从那里登上假山并不方便,是以一直都被闲置甚至遗忘了,而当晚羽林军因为疏忽,也没有在那里安排守卫,也就没有发现从那里攀爬到高台上的庆王。   但那个入口因为常年闲置,四周已经杂草丛生,看起来十分隐蔽,以至很多在乾坤宫当差的宫人都不曾见过,而极少会去乾坤宫的庆王从未在前殿的院子里玩耍过,所以若非有人告知,他应该不可能知道那假山上还有一个东入口。而且,仵作门经过勘察,确定东入口周围只有庆王一个人到过的痕迹,所以在除夕夜,他应该是一个人打从那里爬上假山的。   庆王爬上了高台后,并没有走太远,就是在东入口处受伤的,将他炸伤的那一桶烟花原本被排在后面,所以还没有用,而如今已经被炸得粉碎了,自然也找不到其突然炸裂的原因了。   在高台上负责燃放烟花的是内侍省的七个内侍,一个负责指挥,一个负责看守,两个负责搬运,四个负责点燃,他们都称当时并没有发现庆王偷偷上去,而是在烟花炸裂之后才知道的。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高台原是皇帝用来在闲暇时射箭所用的,所以十分开阔,不仅周围堆满了岩石,极易藏人,而且东面是放置靶子的地方,所以大部分烟花都被安置在西边,那些内侍当时也都在东面忙碌,所以没有发现庆王爬上去也很正常,毕竟东入口的旁边也堆砌了不少山石,庆王若是偷偷上去的,那应该会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而虽然武门已经将为此次宫城烟花宴提供烟花的相干人等都请了过来,但除了从上到下都拿了回扣外也没有查出其他的,至于那一桶烟花究竟合不合格,依然是无解之谜。   明镜局议事至深夜,连一向对所有事都置身事外的肖玉卿也亲自提出过去帮忙,但仍是一无所获,就连庆王明明怕火却为何要独自爬上高台的动机都没有找到。   虽然这件事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偶然,但庆王昨日白天一直都在长丽宫中不曾出门,直到晚上时才随着胡妃去乾坤宫参加除夕盛宴,应该没有被他人引诱至高台上的机会。而且从太子提出将烟花宴搬至乾坤宫到庆王出事不过短短一日,若此事是一场阴谋,那时间也未免太仓促了些。   除非幕后主使就是东宫,所以早就知道烟花宴改址的事情。   这是再也明显不过的事情,虽然如今还没有什么流言传出来,但应该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等到各门将得来的线索都上报之后,卓司镜稍一收拾,便带着莫掌镜往向妃娘娘的晚霞宫而去了。这段时日睿王妃向之瑜会暂居于那里,所以她们需要将一天的成果向她禀报。   在她们走了之后,在外面打探消息的王子衿匆匆忙忙地赶在了宵禁前回来,带来了一个令人无比惊讶却又算是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太子妃顾凝已经有喜了,似乎因为昨日之事而动了胎气。   消息是从御药房传出来的,因为负责为东宫诊脉的太医派人去那里抓了些保胎安胎的药,所以便有人作了如此推测。   其实这件事在细想之下也不无道理,只怕正是因为顾凝怀了孩子,所以皇帝在无奈之下才同意她与太子破镜重圆。   但这于当下的情形未必是一件好事。   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那她腹中的孩子将是一个不祥的预示,只怕会连累整个东宫和太子一党,毕竟流言可畏,倘若皇帝当真信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苏蔷听了之后,心中不由更是犯愁。   说不定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早已知道太子妃身怀有孕,所以才会选择在除夕夜动手。   第二天,外面果然开始有风言风语传了出去,说是太子妃回宫甚是不祥,因为她腹中的孩子乃是天生的煞星,所以太子妃刚回来便克得庆王险些丢了性命,因为庆王在诸位皇子中年岁是最小的,也最是容易被攻击。   宫中的流言向来看似悄无声息,实则迅猛如洪水,不过短短半日,便已经在各宫各司局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很多人都觉得很有道理,毕竟太子妃是在宫外得了这个孩子的,沾染上了什么邪祟也不一定,更有甚者,竟还有些胆大的在私下质疑她腹中的孩子并非太子所出。   那些流言虽不知从何处所起,但却的确来势凶猛,很快便席卷到了宫城的各个角落。   许是被太子妃劝下了,一向不愿忍气吞声的太子竟没有派人去追查此事,但即便如此,流言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在宫中发酵,不知会酿成什么后果。   但就在午后,苏蔷突然听说,胡妃娘娘亲自拿了一个在长丽宫嚼舌根的宫女去凤栖宫向皇后娘娘请罪了。   据说,那个宫女将她在外听来的有关太子妃腹中孩子是个煞星的传言说给旁人听,却不巧恰被胡妃娘娘听到了,所以她便将那宫女送到了凤栖宫,任凭皇后发落。   有人拿着庆王受伤的事情做文章,不仅是东宫,就连长丽宫和胡妃也已经被推至风口浪尖上,所以即便一向不问世事如胡妃也在这个时候不能置身事外,她能在这个时候表明自己的立场实在是明智之举,既能让自己与庆王不会因这一场流言而被质疑,也能让那些不轨之人看到她和庆王无端被利用的不甘心。   在这深宫之中,看起来再是人畜无害的人也都不简单,只是她们愿不愿意将一颗玲珑心以用武之地罢了。 第167章 烟花迟暮(八)线索   在东宫陷入水深火热时, 案子一直都没有进展,民间制造烟花的商户多年为宫城的烟花宴提供烟花,一直以来都没有分毫问题,而那些烟花被采购入宫后便被封存在内侍省的库房中, 直到除夕当晚才被人搬运到乾坤宫,从出库到安放,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若有人敢对其动手脚, 只怕是自寻死路。   若说会有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那便是在燃放时, 但那七个内侍都声称他们七个人虽然都也可能碰到过那个将庆王炸伤的烟花筒,但更重要的是要各司其职, 所以并未留意其他人究竟做了些什么, 以至直到初二的暮晚, 明镜局都还没有查清那个烟花筒究竟没有没问题。   但好在庆王偷偷自个儿爬到高台的原因似乎已经清楚了, 所以也算对皇后有了一个交代, 让卓司镜和莫掌镜在凤栖宫少受了些责罚。   梁辰紫在审讯除夕那日曾与庆王说过话的宫人时, 发现长丽宫的一个约有三十余岁的掌灯宫女似乎有些躲避, 便刻意对她关照了一番, 后来那个宫女果然支撑不住, 说了实话。   原来, 那个名叫尹三娘的宫女原是胡妃从胡家带过来的,曾经是长丽宫的掌事宫女,后来做错了事而被胡妃贬为了掌灯宫女, 素日里与庆王也算亲厚,所以庆王那日问她胡妃以前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他好准备了送给母妃做生辰礼,而尹三娘也便如实说胡妃娘娘在闺中时其实最喜欢烟花,她的父亲每每到了她的生辰时总会派人去买来些为她庆贺生辰,而那时娘娘便是最开心的,只是因为庆王见不得明火,所以已经多年不曾在生辰时见过烟花盛放了。   尹三娘自称她是实话实说,当时只是在诚实地回答庆王的问题,并没有想到向来怕火的他竟当真会鼓足勇气去烟花宴上偷烟花,所以害怕因此担责,故而刚开始时不敢承认。   若她所言非虚,那庆王爬上高台的原因倒也明了了几分,只是细想之下还是疑点重重。   依着庆王素日里的品性,即便他想在他母妃的生辰燃放烟花以示孝心,也不至于在烟花宴做出窃取之事,大可名正言顺地向皇帝求去几只烟花筒。再说,他又怎知乾坤宫假山的东面还有一个入口?   若不是被人挑唆,那倒是奇了。   梁辰紫派人查到,那个尹三娘似乎是胡妃的父亲特意为她入宫挑选的随同人物,那时她的年岁虽然比胡妃大不了多少,但却颇有些本事。后来,虽然她在胡妃刚入宫时甚受重视,但在庆王三岁那年便被胡妃以一个寻常借口将她从一宫掌事打发为了掌灯,而且这些年来并未再得胡妃青睐。刚开始的几年,她还时不时地找胡妃娘娘哭诉,想以往日的情意使她回心转意,好将她重新掌权,而胡妃原对她并不怎么搭理,后来见她有时也会打庆王的主意,见勉为其难见了她一面,并单独与她长谈了许久,自那以后,尹三娘便老老实实地做她的掌灯,一直兢兢业业中规中矩,在长丽宫并不起眼。   但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许她其实早已对胡妃怀恨在心,所以一直都在伺机报仇,而挑唆并引诱庆王爬上高台去偷烟花的很可能也是她,毕竟她在宫中已久,偶然听说过假山上打还有个东入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更何况,除夕那日,除了唐虎之外,庆王便与她一人独自说过话,并没有人听到他们当时说了些什么,倘若的确有人在怂恿庆王,那她的嫌疑的确很大。   所以,梁辰紫将长丽宫的其他人都遣了回去,将尹三娘留了下来。   苏蔷虽觉得她的推测并不无道理,但还是有些疑惑。   尹三娘应该很清楚,如今庆王伤势那么重,一旦她承认了很有可能是她的那番话导致了庆王受伤,那无论她是否有意,她都逃不过一死。若她当真是为了报胡妃对她的疏离之仇,那她怎能断定庆王一定会在拿到烟花时受伤,又为何会这么轻易地承认了她与庆王之间的对话?   这个尹三娘,出现得也未免太容易了,好似是特意送给了被困在孤岛中无路可去的明镜局一艘帆船。   可这艘船究竟前往何处,只怕如今没有人知道,毕竟船不是她们的,舵自然为别人所掌控,岂是她们能说了算的。   所以,看得出其中端倪的不仅仅是她,但却无一人在那时提出质疑,毕竟连司镜不曾开口,她们说了又有何用。   但尹三娘的出现显然是一个好的开端,那日暮晚,又有两个至关重要的线索被找到了。   仵作门在从烟花宴的现场带到明镜局的物证中,有从高台上搜罗过来的烟花碎屑,量大而杂乱,她们用了几日,才发现那里面除了做烟花时需要的纸屑与硝石等物外,还有两件原本不该出现的东西碎屑。   一种是瓷器残渣,另一种是一些白色粉末。   瓷器的残渣虽然并不完整,但在大致拼凑后可以看得出那是一个如同巴掌般大小的白色瓷瓶,而且从材质来看,应该是宫中的物件。   而那些白色粉末,据仵作门查证,是生石灰遇水后生成的。   “石灰岩经大火锻造后能被烧制为生石灰石,而生石灰遇水后会生热,甚至自燃,”钱九凝在将两件物证呈上去后,在莫承的示意下谨慎地道出了自己的推测,“若是烟花筒中被藏了生石灰,而又有人将水倒入其中的话,那便很有可能会引爆烟花筒。”   说罢,她让人端过来一个瓷盆,盆底已经被提前放了些生石灰。她拿了一张纸放在瓷盆上方,然后让人往盆中倒了些水,只见盆中的水沸腾起来,同时有腾腾热气倏忽从盆中冒了出来,而她手中的纸也在片刻后着了火,让虽然有所准备的众人还是惊了一跳。   她的意思很明了,那便是庆王很可能是将瓷瓶中的水倒入了烟花筒中,而那烟花筒里又恰好被人提前灌入了生石灰。   庆王怕火,自然也是不敢去碰烟花的,但若是有人告诉他,只要他将那烟花筒上浇些水,那烟花就会十分安全不会在意外之下被燃爆,那他为了博母妃一笑,可能会去试上一试的。   他可能以为将一些水浇上烟花能帮他驱除内心最大的恐惧,却不想那个举动却害得他险些丢了性命。   在有了发现后,仵作门的人还将其他未使用过的烟花筒都检查了一遍,然后果然在其余的五个烟花筒中发现了本不该出现的生石灰,只是它们被动过的痕迹并不明显,若非刻意去查根本看不出来。   更重要的是,连同将庆王炸伤的那个,被人加入生石灰的六个烟花筒种类相同,在烟花宴的安排中都是被放在最后的,所以都被放置在高台离东入口最近的地方。   只要庆王不愿意继续向前,那无论他在爬上高台后向左还是向右,拿到的都会是已经被人向其中加入了生石灰粉末的烟花筒。   所以说,这件事终究还是有人在幕后捣鬼。   卓司镜稍一思索后,便命李大衡去轻衣司将所有有机会接触到烟花的内侍都踢过来重审,然后又带着莫承急匆匆地去向凤栖宫禀报了。   如此一来,这件案子的真相似乎已经快要浮出水面了。   她们走后,在钱九凝将桌案上被几层帕子小心包着的那一点少得可怜的白色物质收起来时,一直心事重重的苏蔷突然走了过去,问她道:“要找到这些东西,应该不容易吧?”   已经两日未曾合眼的钱九凝一脸倦意,点了点头:“我弄了两夜,不过还要多亏昨日苏姑姑的提醒。”   昨日午膳时,她曾提出烟花无火去点却自爆实在蹊跷,但若有什么东西能在庆王一碰时便自动点燃烟花,那谜底也便解开了。   虽然当时钱九凝并没有说话,但她应该已经早已有所悟。   惊叹了两句后,苏蔷陪着她走出了议事堂,有些好奇地问道:“从现场搜集来的物证那么乱,你是如何发现这些白色的东西的?”   “我在乾坤宫时便发现这些东西了,当时还觉得有些奇怪,总觉得它们出现在那里不太合理。”钱九凝深感幸运地道,“还好苏姑姑提醒了我它们可能是生石灰遇水后留下的残留物,而且也许是担心放得少会坏事,所以这些东西在现场虽然不是很起眼,但却也不算少。”   苏蔷不再说话,但眸底的疑惑却似乎更重了。   将那些内侍押送过来的人是张庆,在见到苏蔷后,他趁着旁人不留意捎给了她一句话:“都统说事态未明,让姑娘不要轻举妄动,最好先以静制动。”   看来即便是轻衣司,也不能妄自干预此事了。毕竟东宫在庆王受伤一事中的嫌疑太过明显,只要稍有动作,便有可能被他人所利用。   但苏蔷明白云宣的意思,虽然在明镜局上下齐心中,这件案子的诸多线索如今已经开始陆续被公之于众,但那些线索究竟在最后会指向什么结果还未可知。   更何况,她总觉得即便是那些线索本身,也是扑朔迷离。   最先被提审的自然是那个在烟花宴负责策划的内侍,因为如果那六个被人灌入生石灰的烟花筒是在所有烟花被搬至乾坤宫便准备好的,那便需要有人确保有问题的那些烟花筒会被庆王一爬上高台便会看到,而负责策划整个烟花宴的那个内侍便有重大的嫌疑,当然,其他知道此次烟花宴安排而人亦然,只是之前她们都忽视了那个负责策划的内侍。   而被忽视的人,往往都不该被忽视。 第168章 烟花迟暮(九)供词   那个负责此次烟花宴策划的内侍虽然已经算是一局掌事, 但胆子却颇小,没有挨过两样刑具便将他做过的亏心事给抖了出来。   他说,在除夕那日午后,有一个人以五十两银子为酬劳找他讨要了烟花宴的次序安排图, 并要求他不能让旁人知道。   那个人姓林,负责看守烟花存放的库房,人称林库管, 而且明镜局在提审他之前又查到, 他在几年前曾看上了偶然结识的一个宫女并希望与她结为对食,但那个心高气傲的宫女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而他还曾因此一度想要寻寻死。   那个被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宫女不是旁人,正是尹三娘。   看起来沉默寡言的林库管虽然曾经为了她寻死觅活, 但在关键时刻却还算是一条硬汉, 无论如何被折磨都不肯松口, 后来干脆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坚称他只是因为一时好奇才将生石灰粉末加到了那些烟花筒中。   直到莫承亲自出马, 拿出他远在老家的老父亲的性命威胁于他, 他才因担心连累家人而在万般无奈之下将尹三娘给供了出来。   原来, 在除夕那日晌午, 尹三娘突然悄悄地来找他, 让他想办法拿到此次烟花宴的布局图, 然后将离假山东面入口处最近的烟花筒中都灌入她带过来的生石灰粉,而且还给他带了一百两银子,让他一半去为此事应酬, 另一半留给他自己算是酬劳。   虽然也曾有过一丝迟疑,但甚至没有问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便答应了她,但他只是留下了五十两银子,因为她那次主动投怀送抱已经圆了他此生最大的梦想,所以无论她想要他做什么,他都会在所不辞。   当然,在听到庆王出事之后,他便知道自己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但他并不后悔,反而认为尹三娘能将这么大的事情交予自己去办是他莫大的荣幸,而且在他无无奈之下将她给供出来后,他还发誓说若她出了事,他自会陪她共赴黄泉。就连见多识广的王子衿后来也感慨说,她见过痴情的内侍,也见过傻的内侍,但还没见过如林库管那般既傻又痴情的内侍。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护得了尹三娘,更何况她从一开始便被明镜局给盯上了,即便拿不到他的供词,让她原形毕露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面对她们的盘问,在长丽宫其他宫人眼中一向沉稳自重的尹三娘显得惊惶无措,但却选择一言不发,直到看到她们准备对自己刑具加身,她才脸色苍白地将她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但她说的话,显然让当时在审讯室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是娘娘指使我这么做的,她说这是替老爷报仇的最好机会,还说若是皇上能因此而废掉太子的东宫之位,那即便庆王受些伤,也算是值当了。”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她沉重呼吸的小黑屋中,尹三娘的声音轻颤,“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些银子和生石灰石,都是娘娘亲手交给我的,她说她是好不容易才想到的法子,让我务必要照着她的吩咐去做。当时我便劝娘娘三思而行,毕竟若是庆王殿下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又该如何是好,但娘娘说她早已查探清楚了,说只要我照着她的吩咐去做,殿下只会受些惊吓,最多受点轻伤,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的,而且娘娘还以当年老爷对我的救命之恩来劝我替她把握这唯一的一次机会,我实在推脱不了,所以才一时糊涂的……”   虽然尹三娘因为情绪激昂而有些语无伦次,但渐渐地终究还是将事情的经过给一一道了出来。   原来,胡妃娘娘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一直认为她父亲胡丞相的死是东宫在背后下的黑手,虽然胡丞相在位之时并不特意偏袒太子或是逸王哪一方,看起来还算中立,但向东灼归朝之后,胡丞相虽说是主动辞官,但其实也算是被迫退位,朝中又许多大臣都对他的离开颇有微词,当时也因此在明中暗里地闹出了不少的风波,因此他在荣归故里后的突然离世的确对东宫有百利而无一害。   依着尹三娘所言,胡妃十分肯定是东宫的人害死了她的父亲,再加上她本希望庆王能够成为储君,所以便想方设法地想要报复太子,而太子妃的突然回宫正好给了她一个最好的机会。   尹三娘说,在太子妃回宫后,依礼去长丽宫向胡妃娘娘请安,那时胡妃正在与庆王一起食用刚出国不久的油酥饼,而闻到味道的太子妃闻到油腻味后欲作呕,胡妃便猜到皇上是因她身怀有孕才不得不特许她重回宫中了。也就是在她走后不久,胡妃娘娘便想到了借除夕烟花宴来做一番文章好打击东宫。   因为一旦除夕的烟花宴出了什么意外,只要稍稍放出些流言蜚语,那提出将烟花宴的地址改至乾坤宫的太子和刚刚回宫的太子妃及她腹中的孩子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而皇帝向来都不喜欢那个太子妃,若是对她腹中的孩子起了疑心,自然会迁怒于太子,更何况太子又与太子妃伉俪情深,定会在皇帝勉强极力维护太子妃和他们的孩子,那皇帝于一怒之下废除太子的东宫之位也是极有可能的,就算一时没有,这件事也会成为他们父子解不开的心结。   “娘娘原先在闺中的时候,便最是喜欢烟花,老爷为讨她开心,除了过年和她的生辰外,平日里也会高价买来些哄她开心。有一次府上修葺院墙,那些工匠在家里用生石灰石沥灰造墙,从来没有见过那种阵仗的小姐一时贪玩,便让我拿了些那些用料回去研究一番,但我们还没到房中便被听到消息的老爷给责骂了一番,从那时起,小姐她便知道生石灰遇水后会放热,是断然不能与烟花放在一起的,否则定会发生意外。可我只是没有想到,时隔了这么多年,娘娘她不仅还记得这件事,而且还想用这种方法嫁祸东宫。”尹三娘懊恼万分,道,“当初娘娘在年少时,便一心想要做人上人,为了能实现她心中的抱负,她不惜让老爷将她送入了宫城,并且在暗中起誓说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成为后宫之主。为了达成目的,娘娘在刚入宫的那些年没少折腾,为争宠还险些烧伤了庆王殿下,我也因屡次劝她安分守己而被她所恶,最后还被她从身边赶了出去。后来,娘娘她见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没能助她一臂之力,反而将皇上越推越远,所以才慢慢地开始收敛,转而希望庆王能终有一日坐上这天下之主的位置,但娘娘她太糊涂了,如若不是她此次一意孤行,庆王殿下他又怎会险些命丧黄泉……”   当时在审讯室的除了卓然和莫承外,还有苏蔷、梁辰紫和钱九凝三人,众人听着她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胡妃娘娘身上,皆知兹事体大,都不敢妄自开口,只有莫承冷声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你说这些事情都是胡妃娘娘做下的,可有什么凭据?”   “自家主子吩咐的差事,我能有怎会留下什么凭据?”尹三娘摇了摇头,但片刻后又补充道,“不过,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一一去查证。当时小姐险些将自己的屋子给炸了的事情在胡府人尽皆知,胡府的下人虽然已经被遣散了,但要找到一两个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胡妃娘娘在不久前曾经让内侍省给她带了一块生石灰石,说是想让庆王殿下长长见识,毕竟那生石灰加水少些只能看到热气也没有什么明火,这件事内侍省和长丽宫的人也都可以作证,说不定长丽宫里如今还有生石灰呢。”   如此一来,胡妃娘娘既知原理,又有原料,还有帮手,连作案动机也都齐全了。   明镜局这这件案子束手无策了几日,原来只需要一个尹三娘便足够了。   “你可真是我明镜局的福星啊。”莫承微一挑眉,道,“胡妃娘娘思虑如此周全,连年少时的往事都用上了,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是个背主之人而委以重任呢?”   尹三娘眼圈微红,以手掩面:“娘娘她是念着我与胡府之间有着旁人比不得的情分才如此信任于我的,更何况她早就知道那个在内侍省负责看守库房的内侍一直在纠缠我,所以才会将这件事交给我去办。但我在听到庆王殿下重伤的消息后便悔不当初了,都说虎毒不食子,倘若我再任由娘娘如此这般错下去,那我还有何颜面去见曾对我救命之恩的老爷呢……”   莫承不耐地冷言打断了她的忏悔,问她道:“那我再问你一遍,当初你是怎么引诱庆王殿下去高台接近烟花宴的?”   尹三娘抽噎着道:“娘娘说,殿下向来孝顺,只要我告诉他娘娘生辰那日最想看到烟花,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殿下能够勇敢,而宫城烟花宴上的烟花又是这天下最美的,那他定然会心动。到时我再让他将随身带着的水洒在烟花筒上,让他消除最后的一丝顾虑,那他一定会照做。她说就算以后事败,我就谎称是无意向庆王殿下透露的,也不会被如何责罚,到时她自会保我的。知子莫若母,娘娘她果然料事如神,庆王殿下他当真为了博得娘娘一笑而去做了他一向最为害怕的事……” 第169章 烟花迟暮(十)报恩   在向皇后禀报过之后, 明镜局针对胡妃娘娘的调查很快便开始了。   正如尹三娘所言,除了她和胡妃之间的私下的谈话外,她所说的其他事情并不难查清。   胡妃娘娘尚在闺中时的确早已知晓了生石灰遇水会放热的事情,而她在刚入宫的那几年也确实不似如今这般至少从表面上淡泊名利。据说那时她的野心不小, 也未曾打算掩饰自己的抱负,所以为了争宠也做出许多令人不齿的事情,直到庆王在三岁那年险些被烧伤时她才有所收敛, 但那次的事情据说也是她为了引起皇帝注意而利用庆王做出来而糊涂事, 所以至少在这件事上,尹三娘并未冤枉她。   而且, 早在一个多月前,胡妃派人去了一趟内侍省, 让人带回来了一块生石灰石, 对外的说法是她那日突然想起了一些年轻时有趣的往事, 所以想让庆王长长见识, 而在向庆王演示过生石灰遇水的反应之后, 那块未用完的生石灰石便被长丽宫的掌事宫女罗华给收了起来, 所以明镜局也的确在长丽宫罗华的房间里搜到了那块生石灰石。虽然罗华的说辞是她见庆王对这个十分感兴趣所以打算日后再拿来让他玩几次, 但也不过是一面之词罢了, 没有人确定她是否又将那块生石灰用到了别处。   如此一来, 虽然很多人都在暗地里怀疑尹三娘是在栽赃嫁祸, 但却没有证据证明她是在胡言乱语,反而胡妃的嫌疑却是极为明显的。   毕竟谁能保证一个曾经不顾自己亲生骨肉的安危而只知道争宠夺权的女人会不会重蹈覆辙呢。   就算这是一个圈套,那胡妃只怕在劫难逃。   大年初五的暮晚, 从凤栖宫回来的卓司镜将所有与案的宫人聚在了议事堂,在宣读了皇后娘娘的口谕后,命苏蔷与李大衡前去长丽宫请胡妃娘娘来明镜局一趟。   这就意味着,胡妃已经被确定为嫌疑人了。   那时,庆王已经醒来了,算是有惊无险,他的眼睛也并无大碍,只是脸上可能会留下些许疤痕,但最多也不过皮外伤而已。只是也许是受到的惊吓太大,他虽然醒了,但神思一直恍惚,更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而且容易受惊,所以时刻需要胡妃娘娘在一旁陪着。是以,在苏蔷她们过去的时候,虽然庆王已经睡下了,但胡妃还是在坐在他的床榻前不曾离身。   她已不解衣带地照顾了庆王几天几夜,神色颇为倦怠,但在正殿接待她们时,还是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并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长丽宫的掌事宫女陪着自己。   那个宫女约莫四十余岁,名唤罗华,虽然神色肃然,但眉目间自然流露出几许平易近人的气质来。据说,在胡妃娘娘住进长丽宫之前,她便是这里的掌事宫女,但在胡妃刚入宫时并不被重视,反而被尹三娘轻而易举地夺去了位置,但后来尹三娘失势,胡妃娘娘又重新将她重用,而且多年来对她都颇为信任。   在听到她们的来意后,双眼已经因许久未曾安睡而充满血丝的胡妃神色未动,似乎一早便已经猜到她们此行的目的了,开口时语气也颇为平静:“只怕要让两位为难了,如今虽然庆王已无大碍,但他尚不能离开我,所以我不能随你们走,还请两位回禀卓司镜,再过两日我自会给她一个交代。”   她没有为自己辩驳,而是在争取陪在庆王身边的时间,倒让人有些意外。   不过她应该已经有所准备了吧,毕竟虽然案情的进展情况应该保密,但免不得人多口杂有谁会泄露了消息,而且明镜局也已经来长丽宫搜查过那块生石灰石,尹三娘又被羁留在明镜局不曾回来,如此种种,胡妃不可能没有察觉。   悄悄地拉住了一皱眉便要开口的李大衡,苏蔷默了一默后恭敬道:“胡妃娘娘既有吩咐,奴婢本不敢不从,但这次明镜局是依着皇后娘娘口谕行事的,奴婢也不敢擅自做主。”   “若是两位姑姑做不得主,便回去让你们卓司镜拿主意,”站在胡妃一侧的罗华平静开口,虽然语气温和,但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坚决,“卓司镜与我家娘娘也算是故人,娘娘不会让她为难的,等庆王殿下的病情稳定后,她想要什么说法,长丽宫便会给她什么说法。”   她的这番话似另有深意,苏蔷和李大衡对视了一眼,达成了共识。   其实在她们过来的时候,卓司镜便趁着无人时曾特意嘱咐过她,若是胡妃娘娘有何要求,她们可以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不必拘于皇后口谕。   也许正因如此,卓司镜才会让她陪着李大衡一同过来,毕竟以李大衡直爽的性子,即便卓司镜有所吩咐,她也一定会以缉拿嫌犯为首要目的,只怕在冲突之下是顾不得其他的了。   “既然庆王殿下一直拉着娘娘的手不肯松开,那奴婢也只能先行回去如实禀告司镜,毕竟如今庆王殿下的病情才是最要紧的,”言罢,她轻轻扯了扯李大衡的袖子,向胡妃告辞,“奴婢先行退下了,希望殿下能早日康复。”   胡妃明白她的意思,对她微一颔首算是谢意,然后命罗华去送一送她们,而她自己则又返回了内殿去陪庆王了。   到了长丽宫大门口时,罗华突然唤住了苏蔷:“这位姑姑还请稍稍留步。”   她转过身,见罗华欲言又止,便对李大衡道:“大衡,先带其他人在外面等我,我稍后就到。”   如今李大衡已认定胡妃便是在烟花宴兴风作雨的人,自然对她身边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先是颇有敌意地斜了一眼罗华,然后在临走前还不忘伏在她的耳边嘱咐道:“有什么事记得喊我,声儿大点啊。”   待她们都出去后,罗华又屏退了长丽宫的其他宫人,直到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她才低声开口,神情恳切:“敢问这位姑姑,我家娘娘可还有一线生机?”   苏蔷思酌片刻,如实道:“除非胡妃娘娘能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娘娘她为了庆王殿下可生可死,只要殿下余生能平平安安,她自己的清白和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一改之前在正殿的镇定自若,在没有得到希望的答案后,罗华的眸中尽是失望,喃喃道,“自殿下受伤后,娘娘她几乎不曾说话,连我都知道那些人不是冲着庆王殿下来的,他们想要的不过0娘娘的性命,娘娘又怎会猜不到呢?她无力对抗,便打算认命,可是,可是那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不,不行,绝对不行……”   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极力辩解,苏蔷一时间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只能任由她顾自说下去。更何况,她也想知道她要想要说什么。   但失去理智也只不过是一时的事情,很快,罗华便清醒过来,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这位姑姑,卓司镜定然十分信任你,所以才派你过来的吧。劳烦你转告她,是尹三娘对娘娘怀恨在心,所以才对娘娘别有用心地栽赃陷害,而且她的背后一定还有他人指使,请卓司镜对尹三娘严刑拷打一番,到时她一定会如实交代的!我家娘娘曾对卓司镜有恩,我与她也算是故人,这件事情她一定会帮忙的……”   她神情焦急,似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攥着苏蔷的手腕,语气虽然已经极尽镇定,但说到最后时,也许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个建议并不切实际,所以越来越没有底气的声音也微颤起来。   虽然觉得有些生疼,但苏蔷还是任由她紧攥了自己的手腕,轻叹了一声道:“罗姑姑,请恕我直言,既然尹三娘的供词如此,即便她是有意陷害胡妃娘娘,那也是早已将性命豁了出去,既然连死都准备好了,那她又怎会因一些皮肉之苦而变了说辞呢?”   这件事几乎每一个细节都与尹三娘有关,而且涉及到的人并不多,所以若是尹三娘不肯松口,那这件案子的罪魁祸首很可能会逍遥法外,不可能被轻易地揪出来。   罗华自是心中清楚,所以她也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失望之色,只是将抓住她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沉默了许久后才又开口,恳求她道:“那不知卓司镜可能见我一面?”   苏蔷迟疑了片刻,道:“虽然我并不能替司镜做主,但司镜她如今也是无可奈何,只能依法办事,毕竟案情重大,所以为了避嫌,她大概是不能来与罗姑姑见面的。”   其实,再多义正言辞的说辞,都抵不过“避嫌”两个字。   “是啊,也是我糊涂,若是她想来,只怕早已来了。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正是这个道理,倒是我自己越来越不懂事了。”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罗华闭目幽叹一声,又默然良久后才将眸光投向她,语气轻轻而言辞切切,“这位姑姑,你我虽然素不相识,但既然卓然她派你过来,那我也不妨信你一次,因为有些话我怕此时不说,那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希望你能将这些话转告给卓然,请她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帮娘娘了结她最后的心愿,也是报恩了。” 第170章 烟花迟暮(十一)祈福   之后的两日, 虽然胡妃仍然继续陪着庆王,明镜局也在卓司镜禀报过皇后娘娘后不再为难于她,但却还是在长丽宫外布置了人手,不许人进去, 也不让人出去。   但是长丽宫那两日一直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倒也让人省心。   但这件案子不过只是看起来再无风波了而已, 到了第三天, 明镜局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时,皇后娘娘的一道懿旨突然从凤栖宫传了过来, 说是胡妃娘娘在之后的五天内要在长丽宫为太皇太后斋戒祈福,不能见外人, 也不能出去, 所以让她们先莫要轻举妄动。   皇后娘娘的那道懿旨来得莫名其妙, 可明镜局也唯有遵从, 只是继续派人在长丽宫外盯着, 不再有所行动。   不久之后, 王子衿带回了从外面打听来的消息, 原来昨夜子时刚过, 钦天监的监正便以天降异象为由急匆匆地入了宫并求见了皇帝, 说他在夜观天象时惊然发现紫微星微动, 实属不祥之兆,是以他便占了一卦,发现皇帝虽然龙体无恙, 但太皇太后似有一劫,只有与其生于同月同日并且五行属土的后辈向天真心祈愿方可安然渡难。   自庆王出事后,太皇太后的确一病不起,一向以孝道为先的皇帝当时正宿在许妃处,在听到此话后心急如焚,准备立刻派人去找那监正所说之人,而许妃又恰时提起胡妃娘娘便是与太皇太后同月同日生辰,而且也是后辈,结果经那监正卜卦后,发现胡妃娘娘果然是最好的人选,所以皇帝便立刻让那监正去着手准备了。   在得知自己的虔心祈愿能为太皇太后化劫后,胡妃自然是欣然领旨的。随后,长丽宫的一处偏殿便依着钦天监的指示被安排为了一间佛堂,胡妃须得在沐浴更衣后在里面斋戒五日,在菩萨面前为太皇太后潜心祈福。   而那五日中,明镜局能做的也唯有等待而已,但虽然事情与计划中的略有出入,却也不至于被打乱重来,只不过延迟了几日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在那风平浪静的五天后,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将明镜局上下打得措手不及,甚至很快便震惊了宫城上下所有人。   胡妃在佛堂中身故了,而且应该是在昨夜就已经离世了。   她从昨日清晨开始便命人不必再送斋饭给她,说是想借着最后一日全心全意为太皇太后祈福,所以打算戒水戒食,好以诚心感动上苍,所以不许让任何人打扰她,所以她已经在那间佛堂中独处了一日一夜。   可长丽宫的宫人今日清晨去请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断了气。   胡妃用剪刀割断了自己的左手腕,然后以自己的鲜血为墨,为太皇太后抄写了一部佛经。   宫人都在传说,胡妃死得很凄美。   香火缭绕的佛堂中,血尽而亡的她躺在血泊中,衣衫染血容颜如雪,一页页血书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飞到了半空之上,似是向上盘旋的蝴蝶,又如向下飘落的枯叶,好像都在为她送别。   可其实,亲眼目睹过现场的苏蔷知道,传说不过只是传说罢了。   胡妃的死与其他血尽而亡的人并未有太大的不同,只不过是更整齐一些罢了。   她以生命为代价抄写的佛经被整齐地放在桌案上,以砚台压着,墨盘里还残留着她殷红的血,而她自己则平静地躺在菩萨面前的蒲团上,就像睡着了一般。   她去得很体面,而且不只是表面上的体面。   在她的身旁,放着一封她的遗书,里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大意是说菩萨见她虔诚,是以托梦给她,说太皇太后此次病情凶猛,此劫非寻常祈愿可破,故而她在梦醒后决定以自己一命来换太皇太后的安然渡劫,好替皇上排忧解难,以求太皇太后福寿无双凤体康健,最后嘱咐罗华一定要替她照顾庆王殿下,并护他一生无虞。   虽然那几日的风波之后,宫中有关她为了打压东宫而不惜以庆王性命为代价的说法已经人尽皆知,但如今她选择的这个离开的方式,让这天下所有人都无法也不敢去质疑。   人人都知道皇帝最是孝顺,有谁敢拿太皇太后的安危来怀疑胡妃别有用心,更何况,她不仅已经死了,而且还留下了那一卷字字如泣的血书,似乎时刻在提醒着众人她死去的初衷。   就算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能做到如她这般虔诚的又能有几人。   所以,在皇帝下旨追封胡妃为贵妃时,无人再敢提她是烟花宴嫌犯的事情,毕竟那件事还不曾坐实,但她为了皇上的一片孝心和太皇太后的康健而献出生命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足以感天动地。   说来也怪,胡妃离世后没几日,太皇太后的病情便有所好转,所以宫中也开始有人对胡妃遗书中所说的菩萨托梦深信不疑,自然也便相信多年来待人谦恭和顺的她其实一直表里如一,那些所谓的罪名不过是尹三娘的栽赃嫁祸罢了。   但无论外界的传言如何,于明镜局而言,庆王于烟花宴受伤的案子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嫌犯已经死了,而且如今还有着不容任何人诋毁的身份,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案子又如何能了结。   在皇后假装糊涂的几次责难后,明镜局终于决定先将长丽宫的宫人拿来问话,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深受胡妃信任的掌事宫女罗华。   但这次她们却又是晚了一步。   在将胡妃娘娘的后事操办得差不多后,罗华竟主动来投案了。   她担下了尹三娘加给胡妃的所有罪名,承认她才是尹三娘的同谋。   她交代说,尹三娘当初为了帮胡妃娘娘当上皇后而不择手段,甚至怂恿年仅三岁的庆王去玩火,但在庆王受惊后,只顾着心疼儿子的胡妃不仅不理解她的一片苦心,反而认为她心肠歹毒故而借故疏远了她,所以从那时开始,尹三娘便一直对胡妃怀恨在心伺机报仇,但因为胡妃不再信任于她,所以她多年来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直到去年年初时她发现自己也开始记恨胡妃,便希望能与自己一同联手。   而她之所以与胡妃心生间隙,是因为去年过年之后她收到家里的来信,说是她母亲病重,弥留之际希望能见她一面,虽然宫女出宫并不合规矩,但她没想到胡妃竟然不愿为她试一试便立刻拒绝了他,她十分心寒,又想起当年胡妃刚进宫时对她的诸多挑剔,进而对她更是不满。   她们原本的计划是引诱庆王在玩生石灰石时烧了长丽宫,那样无论能否伤人,一向害怕明火的庆王都会受到不小的惊吓,而生石灰石又是胡妃让人拿回来的,那她自然难辞其咎,而且这样做她们也容易脱身。但在除夕那天又听到烟花宴的消息后,尹三娘便灵机一动想到借烟花宴来将事情闹得更大的主意,所以她们便临时改变了计划,而胡妃自然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她们在暗算她。   罗华的那一番供述几乎没有漏洞,即便有,也没有人愿意去追究。   此时,这样的结局,于明镜局而言是最合理也最完美的,因为她们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解脱。   于是,在她来投案的那一日,也许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庆王的案子连夜便盖棺定论了,连一向对明镜局颇为刁难的皇后都不再说什么。   唯一对这个结果甚为不满的人是尹三娘,但她的喊冤与不服如卵击石,甚至没有人放在眼里。   这件案子成了新的一年中明镜局记录在册的第一桩,但很多人都清楚,虽然案籍的最后一页盖上的是“结案”的印戳,但其实,这是一桩悬案。   真相并不在白纸黑字间,而是随着胡妃寻死的初衷一同被掩盖了。   正因如此,苏蔷才第一次发觉,虽然所有的案子都有一个真相,但有时候也许穷尽一生都不能找到它。   就像直觉告诉她,胡妃是被尹三娘栽赃嫁祸的,但是,她找不到任何证据去反驳尹三娘的证词。   也许是因为已有必死决心的尹三娘早有准备而且还有人在暗中助她,也许是因为胡妃从一开始便不打算为自己辩驳,也许还因为明镜局所承担的压力与不得不面对的顾忌……   所有的借口与理由让她明白,所谓的真相,有时候没有那么重要。   但几乎从头至尾,明镜局似乎一直都被人牵制着一步一步向前,那种在探寻真相过程中的无助与困惑,让她此生难忘,因为那种感觉实在太让人无奈了。   在罗华和尹三娘被转送至轻衣司前,罗华曾趁着无人对她悄声感激道:“多谢姑娘大恩大德,娘娘她死而瞑目了。”   明白她所指的是何事,苏蔷也知道自己当得起她的一句谢,但却不知为何,她不敢受,默然半晌后也只是诚恳道:“罗姑姑忠义如此,晚辈十分敬佩。”   “我对姑娘亦是如此。”罗华微然一笑,毫无即将赴死之人该有的颓废与绝望,反而风华无限,“也替我谢谢卓然,她不来见我,那我只能请姑娘转达我对她的谢意了。”   苏蔷的眸光微微一动,点了点头:“我会的。” 第171章 烟花迟暮(十二)母亲   那日, 罗华告诉她说,胡妃娘娘刚入宫时,的确心存大志,她仗着自己的父亲位高权重, 又以为自己与太皇太后同月同日生辰而天生便与众不同,所以确实在尹三娘的推波助澜下做了许多糊涂事。   后来,她十月怀胎生下了庆王, 在她将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小心翼翼又充满欢喜地抱在怀里的时候, 她泪流满面,突然发现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比那个小家伙更重要了, 他便是这个世间最最珍贵的存在。   从此,她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但她并没有收敛自己的所作所为, 因为虽然那时她已经不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成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但她却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拥有更尊贵的地位与更光明的前途, 而且那种愿望比自己要做皇后的私心还要强烈, 所以她便继续在这宫城中借助一切力量兴风作雨, 好为儿子打下一片她自以为会让他快乐的江山, 直到他三岁那年因火而受了惊吓。   那场火是尹三娘为她策谋的, 但那时她其实已经开始有了收敛之意, 因为她亲耳从罗华那里听说了几桩后宫妃嫔为争权夺位而连累了自己孩子的事情, 而那场火让她彻底醒悟过来。   虽然庆王并未受伤,但他受到的伤害却远比皮肉之苦还要严重得多,那几日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但一入梦便会因噩梦而吓得大哭,而且再也见不得明火。心疼儿子的胡妃很后悔,她发现相比于那个遥不可及又虚无缥缈的储君之位,孩子的平安幸福对她而言才是最要紧的,于是,她开始放下了执念,反思自己的过往,并从此将庆王的安危放在了重中之重。   她明白了,她可以不做皇后,她的孩子将来也可以不是皇帝,但她惟愿他此生平安幸福,而不是如自己这般每日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她情愿带着他躲在风云飘摇的危楼中,也不愿逼着他去面对那些随时会吃人的腥风血雨,若他们母子俩能一世安稳,那便足够了。   而受到冷落的尹三娘并不希望辅佐一个清心寡欲的主子,为了让胡妃回心转意,她又做了许多事,直到她发现胡妃当真已经痛改前非,才不甘心地隐匿了自己的野心。但那时的她,便已经对胡妃恨之入骨了,不是因为胡妃对她的疏离与无情,而是因为一向不喜欢安分的她觉得自己被她毁掉了剩下的人生。   于有些人来说,心怀抱负而无法施展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情,尹三娘便是这种人,而她一直以为胡妃也是与她志同道合的人。   也许于那时的她而言,胡妃于她不仅是一个需要用心服侍的主子,而且还是一个一直会与她并肩作战生死不离的盟友,但很显然,胡妃并不这么认为。   所以,在发现有了孩子后的胡妃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后,她恨他们母子,恨到可以用七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报复的机会,恨到为达成目的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应该借助了什么人的力量,否则她不可能只凭借着一天的时日便设下了这个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局,从一开始,她要伤害的便不只是庆王,还有胡妃。   但罗华说,那些布局人的目标却与尹三娘的有所不同,他们并不打算如何伤害庆王,而是想要胡妃的性命。   皇上子嗣不丰,尤其是最近十余年,那些得宠的妃嫔也极少身怀有孕的,而且即便有了,也无一存活下来的,也正因如此,相比于前朝,有一个孩子作为依靠是当朝宫城中是一件极为奢侈且不易得的事情。而就算没有亲生骨肉,对后宫妃嫔来说,能将其中一个皇子收在膝下抚养也是不错的,至少在皇帝驾崩后,她们不至于落得个凄惨无依的下场。所以,年岁最小的庆王便成了一些人的最佳人选。   这几年来,一直有人在打庆王的主意,但因为胡妃对他教养得当,他们母子二人近年来又几乎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落在他人手中,自然也没有人能够得逞,所以,才有人决定破釜沉舟,想要借着尹三娘的手除去她。   故而,幕后人应该不愿庆王受伤太重,只需足以挑起一些事端便够了,但他们应该没有想到,已经豁出性命的尹三娘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她对庆王下了杀手。   虽然此次庆王命大,并没有伤及筋骨,但胡妃却明白自己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且只要自己还在庆王身边,那她的儿子便还有可能再次受到伤害,而她不仅无法保护好他,甚至连他们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在烟花宴上看到庆王血肉模糊昏迷不醒时,她似乎又回到了他三岁那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但那种心痛却有增无减。   在那个夜晚,她握着儿子的手守在了他的床头一整夜,但不过只是打了个瞌睡的功夫,前后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再清醒过来时,她的手边便多了一封信。   信上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让她听天由命,否则下次庆王便不会如此幸运了。   她原本并不明白那信上的意思,直到罗华来报,说尹三娘被明镜局给扣下了,她才意识到了什么。   她知道,有人想要将她的阿丰从她的身边抢走,甚至不惜以他的性命来威胁她,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人已经明目张胆地在她的长丽宫安插了眼线,也不担心她会去追查究竟是何人将信送了进去,因为他们知道她无能为力。   她姿色平庸年华老去,当初可以倚仗的父亲已经故去多年,胡家也早已今非昔比,没有皇上的宠爱,没有可以倚仗的家世,她唯有任人宰割。   但好在他们想要的只是她的性命而已,她不愿再看到他再受到一丁点儿待伤害,所以,既然自己的存在只会给他招惹麻烦,那倒不如用自己的这条命来换亲生骨肉的一世无虞。   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入宫时心高气傲又不肯服输的胡妃了,如今的她是一个母亲,寻常得如天下大多数母亲一样,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生,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死。   她宁愿自己做任人宰割的鱼肉,宁愿自己的孩子以后会认逼死自己的仇人为母亲,也不愿拿他的性命为赌注,因为她输不起。   可就算是不得不去死,她也要为庆王最后搏一把。   她不能让他有一个心狠手辣遗臭万年的生身母亲,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以她为耻,她要让所有人因为尊敬她而善待她的孩子,她要让他觉得自己的娘亲虽然离开了他但却仍值得他骄傲,也要让皇帝因为她的离世而更加善待庆王。   她必须风光而体面地死去。   所以,她想到了以自己的性命为太皇太后祈福,一来是这样做是达成她目的的最好办法,二来是她很感激这么多年来太皇太后对她和庆王的庇护,也很愧疚因庆王受伤害得她旧疾发作,所以此心此举就当报恩。   但她缺少一个契机,不能被人怀疑她动机不纯的契机。   于是,她想到了与自己的父亲曾是忘年之交的钦天监监正,只要他肯帮忙,那她的机会就来了。   但她无法出宫,也不能有任何会被人怀疑的动作,所以希望卓司镜能帮她一个忙,让她能去亲自去给他为自己带一个口信。   结果是一切都在按着她的计划进行,她已经达成了目的,也算死得其所。   但一旦她在明镜局定案前死了,那卓然必定会左右为难,所以作为交换,罗华愿意担下所有的罪名,因为只有如此,长丽宫的其他人才不会受到牵连,胡妃的无辜也才能让人更加信服。   那个所谓她和胡妃反目的理由自然是假的,去年年初她的母亲的确病逝了,但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出宫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自然也没有去那这件事去为难自家主子。   她陪着主子从一个嚣张跋扈的官家小姐蜕变为一个淡泊名利的母亲,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们相互信任相互扶持,所以就算是死,她也不想让她独自一人踏上黄泉路。   她早已对这看似雍容大气实则暗无天日的深宫生厌了,自从母亲故去后,她对这个世间的牵挂也只剩下了自己的主子和庆王殿下,若能以自己并不怎么贪恋的性命来成全他们,她并不觉得勉强,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看着她亲手带大的庆王长大成人。   但人生而在世,有几人在离开的时候没有遗憾呢。   她已经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圆满了,因为与其他大多数宫人相比,她有一个全心待她的主子,也有一个让她感受到亲情的小主人,这样已经足够了。   所以,就算是要去赴死,她也笑得很安祥。   但有一个秘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那便是她自以为因为顾念旧情而终究还是帮了胡妃娘娘与自己的卓然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那日,从长丽宫回到明镜局后,苏蔷和李大衡将长丽宫的情形如实禀报给了卓司镜,在她打算起身去凤栖宫向皇后请示时,她趁机想要将罗华对说的话转告给卓司镜,但却不想竟被她拒绝了。   “除了与案情相关的事情,其他的你不必再说了,我也不想知道。”   只一句云淡风轻的话,便几乎泯灭了胡妃的所有希望。   她应该预感到她们会找她,所以便派了一向还算听话的苏蔷过去,但却也不打算参与到她们的计划中,所以干脆耳不听为净。   苏蔷在惊讶之余,也略感寒心,因为胡妃曾是对她有救命的恩情,而且她年轻时也曾与罗华算是闺中密友。   但在有时候对有些人来说,往日或深或浅的情分,似乎都抵不过岁月的流逝与人心的冷漠。   袖手旁观明哲保身,这是宫中很多人的生存之道,大多时候也是迫不得已,如果可以,又有谁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呢。   更何况,卓然已经成了明镜局任期最长的司镜,并非没有道理。   可苏蔷并不打算隔岸观火,她希望自己能代替卓司镜做些什么。   因为虽然没有证据,但她相信罗华的话,而且深信不疑。   那是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所做的最后努力,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便做不到坐视不理。   好在钦天监的监正是睿王的人,而且许诺虽然不乐意,但却还是答应如果能帮忙她就会出手。   一切都在按照她们的计划进行,可这世间没有什么计划能让庆王忘记悲痛。   先是大病一场,尔后又失去了娘亲和如同亲人的罗姨,还不到十岁的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然而,人总归要长大,所有人都是。 第172章 烟花迟暮(十三)后续   结案的第二日, 罗华和尹三娘以及那个对烟花动了手脚的林库管便被悄然处决了,因为这件事是由轻衣司过手的,所以苏蔷奉命去轻衣司办理有关文书的交接。   她知道云宣前天去了外地办差,所以与他失去了一个相见的机会, 但却意料之外又理所当然地遇到了苏复。   她这些日子太忙,虽不算心力交瘁,但也是疲惫不堪, 而且他也已经多日不曾出现在她的眼前, 所以她几乎忘了苏复这个人的存在,即便在过来的路上也没有想起自己可能会在轻衣司碰到他, 直到他从与自己交接的那个轻衣卫手中夺过了文书并打发那人先出去时,她才想起了他来, 并深觉不妙。   苏复将签章拿在手中把玩着, 并不着急在她的文书上盖章, 苏蔷也只是静静地等着, 没有开口催促他。   并不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的, 连呼吸声都听得到。两人隔着一张桌案面对面地坐着, 只是苏蔷垂眸看着安静躺在桌案上的文书, 而苏复却抬眼端详着对面的她。   过了片刻后, 还是苏复最终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嗓音一贯低沉:“这几日你也忙坏了吧?”   她看了他一眼, 平静地答非所问道:“若是苏副都统快些将手中的签章按下去,那我便可以早些回去歇一歇了。”   苏复微一挑眉,道:“可是, 你还没有对我谢过我的不杀之恩呢。”   她心下疑惑,不知其所云:“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被逸王知道你又多管闲事,你早已没命了。”苏复言简意赅地道,“就在那日你从长丽宫离开的时候。”   她倏然明白过来,惊讶问道:“这件事是你们做下的?”   罗华曾说,最终收养庆王的人,便一定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而她也有同样的想法。   那人用心谋划了这场局,看似只在一日之间,但其实是经过深谋远虑,若非早有筹谋,定然不会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既然早已费尽心机策划好了一切,又怎会愿意为他人做嫁衣裳,所以若无意外,将庆王收养在膝下的那个人,一定便是这桩案子的幕后主使因为那个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柳贵妃,毕竟她虽然宠冠后宫多年,却也一直无所出,想要一个孩子来作为以后的依靠也不是不可能,但苏蔷并不觉得若是柳贵妃有此心的话,逸王会帮她完成这件事。   逸王疑心重,他之所以与柳贵妃结为同盟,是因为他的亲生母妃在他被封王并独自出宫建府后不久便离世,所以他在宫中并无依靠。而柳贵妃出身不高,既无子嗣,在朝堂上又没有靠山,所以两人才会各取所需,但倘若柳贵妃膝下有子,那他们之间相互信任的根基便不存在了,毕竟即便她没有别的心思,那他也会怀疑她有了孩子后想要的会更多,以至不再受他所控也不会再全心帮他做事,所以他应该不希望庆王成为她的孩子,甚至他根本不想让她有孩子。   而且,虽然逸王一党和太子一党在朝堂后宫为争权夺势闹得水深火热,但苏蔷听说他们兄弟三人对唯一的妹妹洛长阙和年岁最小的弟弟洛长丰并未恶意,甚至对他们还算保护得当,并不希望他们卷入夺嫡之争中,所以逸王应该也不会为了达成柳贵妃的心愿而冒险让庆王受伤,就算要帮柳贵妃将庆王收在膝下,那他很可能会采用更为温和的方式。   果然,苏复摇头道:“若是如此,长丽宫那个宫女的性命只怕也换不了你。”   苏蔷一愣,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将逸王安插在长丽宫的眼线给除去了,因为只有如此,逸王才不知道她与罗华究竟说了些什么。   没想到那日罗华那般小心,竟还是被人听到了她们相谈的内容,看来虽然胡妃娘娘与庆王虽然多年来与世无争,但对他们母子二人并不放心的却大有人在。   只是,她近日并不曾听说长丽宫出了什么人命案子或是有什么人失踪,难道他当真有通天的本事,能让一个宫女悄无声息地在宫城中消失吗?   苏复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也不待她问,云淡风轻道:“她还活着,再过两日才会去投井。”   这样便不会有人怀疑她的死和庆王受伤的案子有关了,毕竟一个宫女投井自尽在宫城并不算什么大事,甚至没有几个人会在意。   苏蔷讶然地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你能让逸王的人心甘情愿地自杀?”   “她不想让她娘亲死,自然只能她自己去死,有什么难的。她不算什么无辜之辈,我也没有亲自动手杀她,可不算是违反我与那老头儿的誓约。”似乎并不愿一直提起那个宫女,苏复三言两语地向她解释后微一蹙眉道,“我知道你喜欢多管闲事,不过像这样的闲事,你以后尽量少碰,否则我会很为难。”   她沉默了片刻,一时陷入沉思,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后半句话。   以往,她一直以为一个人若要另外一个人死,那极有可能手染鲜血,就算用的是再干净的方式,也也须得自己动手,但自从认识苏复后,她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杀人的方式可以不必亲力亲为,那便是逼人自杀。   他似乎有无数种逼人自尽的方式,而且从无失手。   既要守约,又要达成目的,他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可明明人是因他而死的,但却又不是他亲手杀的。   正如云宣所说,这个人看似简单执着,实则诡谲难测。   过了片刻后,她眸光微动,语气平静地反问道:“既然这件事不是逸王做的,那我做什么又与你们有什么关系,他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去杀我?想来这次是你多事了吧。”   “隔岸观火的人,总希望那热闹能无中生有小事闹大,否则自己又如何能寻到趣味或是借到火呢?”苏复唇角一挑,天然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个极浅又狡黠的笑意,“不过,你觉得我会告诉我们打算如何火上浇油吗?”   苏蔷的确打算从他的口中套一套逸王的计划,但在看到他刚一开口时那好整以暇的表情时,她便知自己又一次低估了他,结果果然如此。   她沉吟了片刻,道:“你我各为其主,以后不必手下留情,反正以你这样的手段,我不会领情的。”   毫不介怀地,他淡然道:“无妨,谁让我偏巧喜欢救你于水火之中。”   但她却不希望与他太过纠缠,忍不住劝他道:“你是逸王的人,却总是坏他好事,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苏复神色平淡:“我做事,从来不讲厚道。”   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理直气壮,苏蔷好笑,顺口问道:“那讲什么?”   他仔细思量了片刻,答道:“心情。”   苏蔷无言以对,突然觉得逸王倒是大心怀,竟能在麾下容得下他这般的人还对其委以重任,若换做是自己,只怕他就没命讲心情了。   两人又相对沉默了一会儿,苏蔷见他仍毫无给自己签章的意思,只好催促道:“若是你还继续磨蹭下去,那我只能先行回去了,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会留意打听一下你是否在轻衣司,若是你在,那我便不来了。”   他这才看了一眼手中的签章,道:“就算我方才立刻这么做了,你下次不是一样会躲着我吗?”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可虽然话是如此,但他还是翻开文书后一声不响地在上面盖了个章。   一旦开始行动,他的动作便极快,待苏蔷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那文书合上并丢给她了。   苏蔷打开看了一眼,不由皱了皱眉头:“苏大人,你手里拿的是你们轻衣司的公章,为何要盖在我的名字上面?”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手快将签章盖错了地方,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愧疚之意:“你的名字太显眼,我并未看到其他地方写的是什么,所以便顺手盖了上去。”   苏蔷彻底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默默地站起来准备回明镜局再补一份文书,意识到自己给她添了麻烦的苏复倒也识趣了许多,没有再纠缠她。   等重新补好一份后,她虽然担心又会因遇到苏复而耽搁时间,但却也不想将自己的差事塞给旁人去办,只好硬着头皮又去了一趟轻衣司。   但好在苏复恰好带着人打算出门,恰与她在轻衣司的大门相遇了。   苏复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天生冷峻,所以看不出喜怒来,但苏蔷见其他人神色匆忙而肃然,以为他们有要事要办,忙让到了一旁,但却不想苏复却在经过她身边时还是停下了脚步。   让其他人先行一步后,等四下已经没了什么人,看起来并不着急赶路的他才缓缓开口:“皇上要召见我,为的是胡丞相的事。”   苏蔷心下一惊,觉得事情太过突然。   胡丞相当年死得不清不楚,皇帝突然因他的事召见轻衣卫,自然是为了查清他的死因。   可胡丞相故去了那么多年,当初胡妃尚在人世都无人提及此事,此时皇帝又怎会想要调查他的死因呢?   难道是有人借着胡妃的死翻一翻旧账吗?   苏复的眸光深邃,似乎隐着几分兴奋:“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是树死了,风也在继续,又有好戏可看了。” 第173章 竹马何在(一)旧事   有消息说, 胡丞相的案子是被户部的一个四品官员在奏折上首先提起的,他当年是胡丞相的门生,在听到胡妃娘娘为了替太皇太后祈福而以命换命时深受感动,又思及恩师之德及劳苦功高的他最终惨死的情景, 不由深觉痛心,所以希望皇上能派人追查胡丞相当年的死因,好让大半辈子都在为国尽忠的老臣死而瞑目, 也让深明大义忠孝可彰的胡妃娘娘去而无憾。   消息在朝堂传开后, 有许多官员都随之附议,胡丞相虽然并不算是什么清正廉明的清官, 但身居高位有所为便必然会有所失,更何况人死之后, 活着的人便很容易便惦念起他在世时的功劳来, 而皇帝因为当初为了安抚手握重兵的向东灼兄弟而逼他退位一事也对他心存亏欠, 所以便准了他们所奏, 从轻衣司专门拨出人马来负责此案。   但明眼人大多能看得出来, 那些为胡丞相喊冤的官员中, 除了那些与胡丞相生前有人情往来的人之外, 剩下的几乎都是东宫的人。   所以, 只怕当年胡丞相的死与逸王有关, 至少不会与东宫有关, 因为之前庆王受伤时,宫中有传言说胡丞相是死于东宫之手,睿王和太子如此支持胡丞相的案子重查, 倒是可以自证清白。   苏蔷原想,若当真如此,那这件案子由苏复负责的话,只怕真相会永远石沉大海了,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从离开京城到从胡丞相的故乡归来,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便带着认证物证俱全的真相回来了,而且还是让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真相。   胡丞相众所周知的死因是酗酒之后跌足落水而亡,但其实他的死正如传言所说的一般,并非什么意外,而的确是被人设计的。   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指使人杀害他的幕后主使不是旁人,正是肖侯府的世子肖子卿,肖玉卿的那个虽身在轻衣司当差但至今都一无所成的兄长。   据说,胡丞相当年还在朝为官时便一直与肖侯爷政见不合,但两人当时的争斗仅止于朝堂之上,私下里并不算什么你死我活的死敌,而且他们在年轻时关系还算不错,只不过在各自成家又手握政权后疏离了许多,但偶尔还是能够坐在一起喝喝茶聊聊过往的。可在肖子卿十余岁时,两家之间出了一件事,让胡丞相和肖侯爷的往日情分被磨得半分也不剩了。   他们之间真正的过节缘于肖子卿,那时他虽然不过十来岁,但已经将一个世家纨绔子弟该有的恶习都不遗余力地揽在了身上并嵌进了骨子里,那年春天,他招呼了一群与他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去西郊游玩,那里有一条绕城河,泛舟而上别有一番风趣,所以时至今日都还有许多世家公子成群结队地相约去那里散心。   酒肉朋友之间不缺的就是酒肉,一番胡吃海喝后众人都喝得半醉半醒,正在那时,他们发现有一个小姑娘在河岸上徘徊,似乎在低头找些什么。   那个小姑娘与他们差不多大的年岁,虽然是丫鬟打扮,但却掩不住豆蔻年华的青涩与秀丽,而那些公子哥儿又借着酒劲儿想寻人开心,肖子卿便命人将她强行掠到了船上。   后来发生的事自是不必说了,一只小羊被抢到了狼窝里,那个小姑娘不知受了多少罪,待那些人玩够了之后,又被他们给丢回了岸边,半死不活,等她的家人找过来时也只剩了一口气。   巧的是,那个小丫鬟的家主正是胡丞相的一个小妾,她是奉命去替主子找回前一日有可能丢在那里的珠钗的,没想到这一去竟会遇到这样的劫难。   虽然肖子卿事后辩称他当时并不知她与胡家的关系,但胡丞相的那个妾室却坚称她家的小丫鬟在刚被他们掠上船时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可那些人却嘲弄她说就算她是天老老子的亲戚他们也不怕,如果她是胡家的丫鬟那最好不过,刚好让他们试一试丞相家的丫头都是怎么伺候人的。   莫说当朝丞相,即便是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都不会任由人这般欺辱。   肖老侯爷在听到这件事后,为免事态恶化,本是要逼着肖子卿去向胡家请罪,让他主动提出将那个小丫鬟收在自己房里的,如此一来,也可以为胡家留一些面子,毕竟若是两家因此而结了仇,那便是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更何况,他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两家之间的私交,还是为了不将一向还算中立的胡丞相推到东宫那一边。   但肖子卿死活都不愿去胡府走一趟,纵然被自己的父亲打得遍体鳞伤,他也哭喊着说那个小丫鬟不仅出身卑微,而且身子又不是被他一人用过,脏得很,若是他将她收在了自己屋里,那他只怕一生一世都要被全天下的人嘲笑了,又让他的那些个朋友今后如何看他。   肖侯爷的年岁只比太皇太后小十余岁,因着他迟迟不愿成家,后来还是在三十岁那年奉旨成婚的,所以当时他的儿子虽然不过十余岁,但他也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而且因为他本就对太皇太后赐婚一事颇有不满,所以不仅对他的娘子,甚至对他的儿女也不甚关心,素日里对他们更是疏于管教,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多问,直到那时才意识到自家的世子有多么不成器,不仅犯下了滔天的罪过,而且还死不悔改,只想着如何顾全自己的面子,全然不顾大局,所以在一怒之下干脆下了狠手,将他打得险些丧命,直到他的娘子和女儿不顾一切地破门而进才算救了他一命。   后来,派人抬着被自己打得鲜血淋漓昏迷不醒的肖子卿,肖侯爷亲自在前面带路,从侯府一路走到了丞相府向胡家赔罪,但胡家并未让他们进门,只是说那个小丫鬟还没被送到家里便死在路上了,无论他们再怎么做,都挽回不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了。   事情很快传遍了京城,算是彻底闹大了,而这次已经不仅是让胡家将一个丫鬟许给侯府这么简单了,毕竟人命关天,自古杀人偿命,众怒之下更应如此。   肖侯爷为人正直,最是容不得这种仗着自家权势欺男霸女的事情,他见事态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干脆打算在那个不肖子孙伤势好些后便直接将他扔到刑部任由处置,不再管也不再问,只当自己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了。   但他的娘子却舍不得儿子年纪轻轻便没了性命,便对肖侯爷苦苦哀求,甚至在他房门前一跪便是一天一夜,但在发现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心意时,便在绝望之下给他留了封绝笔,然后悬梁自尽了。   虽然因为心中一直都另有他爱,肖侯爷多年来都未曾将那个被太皇太后指给自己的女子放在心上,但她毕竟为他生了一双儿女,而且从来都对他待自己的冷漠疏离没有任何怨言,他对她自然也心中有愧,更没有想到她为了逼他退步会不惜性命,悔恨之余,为了让她死而瞑目,只好勉强答应保住他们儿子的一条性命。   当时在船上的公子哥儿还有五六人,素日里都劣迹斑斑,所以无需如何下功夫,肖侯府便为他找到了一个不得不替其他所有人背了锅的替罪羊。然后,他又让刑部晚些立案,在刑部正式来拿人前,剩下的那几个人便先行去刑部报案,主动揭发那个替罪羊侮辱并逼死良家女子,而那个替罪羊也毫不含糊地认下了所有的罪,让肖子卿只落了个纵容好友作奸犯科且见死不救的恶名。   虽然那件事的真想早已从胡府遍了整个京城,但真凶终究不过只有一人落网而已。   也许是因为有感于他当初亲自带侯府世子前来谢罪的诚意,也许是听说了侯府夫人为替儿子赎罪而自尽身亡的消息,胡府虽然报了官,但却并没有继续追究,也算是放了肖子卿一马,而且胡丞相虽然自此再也没有与肖侯府有过交往,但也并未因这件事而放弃自己在朝中中立的立场。   只是从那之后,肖侯爷虽还算正值盛年,但却再也无心朝政,只专于收徒育人,所以虽然那些年他在政事上并无名垂青史为人称道的业绩,并且不久后便干脆只请了个并无实权的闲职不再轻易干涉朝政,但门下的弟子却遍布天下,依然为人所敬重。   可他虽然在他的娘子过世后开始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严加管教,但奈何肖子卿的顽劣与平庸已经深入骨髓,要改谈何容易,所以即便在多年后,他已经靠着逸王做靠山进了人人都容易立功受赏的轻衣司,却不仅从不悔过毫无作为,而且还因惦记着当年被父亲沿街抬着去胡府请罪所受的羞辱而擅作主张地趁胡丞相失势而派人杀了他。   有谁能够想到,在宦海沉浮了几十年并位极人臣的胡丞相追根究底竟是因一个无人知道姓名的丫鬟而送了性命。   但多亏了他的女儿,虽然真相迟到了一些,但他的死因总算还是大白天下了。而且,不仅是肖家,即便连逸王,也都会因此事受到牵连。   可是,让苏蔷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负责调查此案的人是苏复,而他明明也是逸王的人,只要他稍稍做些手段,就算压不住胡丞相的死因,可要让背后的主使换一个人想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他为何这么轻易地便将真相报了上去?   难道仅仅是因为东宫出手,所以逸王觉得真相已经瞒不了故而干脆放弃了肖家了吗?   但这种可能实在是太小了,肖府是逸王的左膀右臂,他怎会轻易放弃,最起码会努力尝试一番的。   所以,一定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第174章 竹马何在(二)谈心   肖子卿很快便被大理寺从轻衣司带走了, 这让不少素日里对他本就看着不顺眼的人暗中叫好,毕竟虽说在肖侯爷的严厉管教下他行事比年少时已然收料了许多,但却仍本性难改,至少在轻衣司虽然身居高位, 但平时除了耍耍威风便无所事事,虽不犯错但却也没什么功劳,这在人人皆用性命为主分忧的轻衣司简直是个耻辱。   在肖子卿被抓之后, 宫中很快便有肖侯府即将垮台的风言风语传到了明镜局, 饶是肖玉卿平日再是清高孤冷,也不可能不把自家兄长的安危放在心上。她很清楚, 这次不比多年前,即便退位多年, 胡丞相的身份也要比他家的丫鬟高贵许多, 她那个一向只会闯祸的哥哥这次是彻底给他们家招了一个大麻烦。   虽然这些天从外表看起来她的行为举止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苏蔷知道一向不喜欢将喜怒哀乐流于形色的她自然是担心的, 只是她纵然想帮她排忧解难, 奈何却无能为力, 一来这件案子已经被轻衣司板上钉钉了, 二来在这件事情上她们立场不同, 她也不好多言。   但让她想不到的是, 心高气傲的肖玉卿竟会主动找她。   那是在她们从膳房回来后, 天气很冷,她和李大衡打算早早回去睡觉,但在回去后不久便有人敲门, 来客正是肖玉卿。   虽然她说明了自己有事想与苏蔷单独聊聊,但却不打算让她去自己的房间,李大衡知道她从来不让旁人去她的住处,也不屑于与她计较,便重新披了外衣准备去找王子衿她们说话,可肖玉卿却另有打算,拦下她道:“我与苏蔷有要事相谈,请你帮忙守一下门。”   她的语气透着一贯的清冷,但还算客气,被赶出自己房间的李大衡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也可怜她家中突变,便又再忍了忍,从苏蔷的手里接过她默默递过来的手炉后出去并缩着脖子跺着脚守在了门口。   肖玉卿顾自在桌案前坐了下来,示意苏蔷坐在对面。   虽然知道她不会碰别人茶碗里的茶水,但苏蔷还是为她倒了一杯,然后轻轻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肖玉卿果然没有去看那茶碗一眼,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她道:“你知道我父亲为何会那么晚成婚吗?”   愣了一愣后,对她的问题甚为惊讶的苏蔷“啊”了一声后脱口反问道:“什么?”   她以为肖玉卿是为了肖子卿的事情过来的,却不料她不说她的兄长,却突然提起了她的父亲。   似乎也不打算等她的回答,肖玉卿顾自道:“因为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他永远忘不了但却今生与自己无缘的女子,而那个女子自然不是我的娘亲。”   这件事苏蔷自然也听人提起过,但她满心疑惑,忍不住问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的面容依然清冷,但语气却多了几分悲凉:“因为我们肖家气数已尽,到时这个秘密早晚会被人挖出来,我想请你帮忙,到时候助我肖家留最后一点血脉。”   不想她竟将事情说得如此严重,苏蔷原本想要劝她想开一些,毕竟逸王不会任由肖侯府就此没落,而且即便肖子卿丢了性命,只要肖侯爷从宗亲中选一个孩子过继到膝下,那肖家的爵位也不会断,又怎会轻易地断了气数。但她又转念一想,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肖玉卿又怎会不知道,她能亲自过来找自己,怕是早已将所有的事情想通了,并不是来让自己劝慰她的。   又思酌了片刻后,苏蔷点了点头,平静道:“若真的到了那一日,我会尽力而为。”   她说的是实话,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肖玉卿并不希望被牵扯到夺嫡之争中,而且她几次三番地帮自己,这些交情在宫城又难得可贵,若她亲口提出让她做些什么,她一定会考虑的。   肖玉卿见她同意,默了一默后问道:“你不先听一听我要说的话再行考虑吗?”   她微然一笑,道:“你不会为难我的,况且就算我到时做不到,你也不会怪罪我的。”   “我的确不想为难你,但这个秘密事关重大,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你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她迟疑了片刻,眸光透着几许无奈,“不过,若你答应帮忙,我还是会安心一些的。”   苏蔷心中愈是好奇:“你方才说肖侯爷心中另有所爱,难道你说的秘密便与他的心上人有关吗?”   她早就听说过肖侯爷之所以迟迟不肯娶妻是因为他有一心上人,而那个心上人是他在边疆作战时救过他一命的一个女子,有人说那个女子正是敌国的皇室后人,而那时两国不停征战,所以他们并不能在一起,从此便也错过了。   肖玉卿点了点头,虽然第一次与旁人提及自家父亲的隐私,但她还算平静:“我阿爹年轻时喜欢上一个女子,但她身份特殊,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但我阿爹还是为了她多年未娶,直到被赐婚才不得不依着太皇太后的懿旨娶了我阿娘,这是我阿爹的秘密,因为他的心上人并非什么救过他性命的敌国女子。”   苏蔷倒也猜到了这一点,若是肖侯爷的心上人正是传闻中的那个敌国女子,那肖玉卿又怎会说这是一个秘密,所以,那个让肖侯爷一心倾慕的女子的身份定然非比寻常,思及此处,她莫名地有些紧张,但还是静静地等着肖玉卿开口,半晌后才听她以极低的声音道:“那个女子其实是太皇太后。”   苏蔷蓦地一惊,好半晌才缓了过来。   虽然在肖玉卿道出那个女子的身份前只有片刻功夫,但她还是想过几种可能,但却怎么都想不到肖侯爷倾心的女子竟会是太皇太后,毕竟她比他大了足有十余岁。   “当年我听阿娘这么说时,还以为她为了救哥哥而被阿爹逼得失去了理智,但在将这个秘密告诉我后不久,她便悬梁自尽了,那时我才意识到她并没有骗我,而是想提醒我这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是一把随时会被他人利用的利刃,可以将我们肖家害得尸骨无存。”肖玉卿无奈地轻叹了一声,道,“阿娘说,她在一次阿爹喝醉酒后听他一直在下意识地喊一个女子闺名,便留了个心,派人去打听了一下有没有什么人叫那个名字,得来的消息说京城中只有太皇太后在尚未出嫁时以那个名字为小名,她才意识到我阿爹真正的心上人并不是远在天边的敌国女子,而是近在眼前的太皇太后。虽然阿娘在之后已经处理掉了一些下人,但阿娘说,既然她都知道了,那指不定还有旁人也早有察觉,所以她叮嘱我一定要将这件事记在心中,并提防有人会拿此事来对付肖家。当时我不过只有七八岁,又怎会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但她的突然离世却让我彻底记住了那些话,因为我知道那是她留给我的遗言,也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事情。”   肖侯爷还是世子时,曾也在外城做过轻衣卫,不过只有短短的一两年时间,但那时太皇太后已经嫁给了当时的皇帝并被封后,照理说两人不该遇上才对,就算见过,也不过是偶然的机会,而且在那之后不久肖侯爷便去了边疆随父征战多年,他怎会有机会对太皇太后动情并钟情至此呢?   但他的婚事是太皇太后亲自下了懿旨定下的,说不定她也是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的吧。   “我曾试探过阿爹,他似乎在年少时便与太皇太后熟识了,那时太皇太后还没有遇到皇上,只是一个在明镜局当差的女官,但他何时对太皇太后开始倾心,我也并不清楚。”肖玉卿的神色有些疲倦,轻叹道,“我阿爹是个倔脾气,他认定的事情很少会改变,对待感情应该也是如此吧。我想,也许正如阿娘所说,定然还有其他人也知道这件事,若是被人查到什么,那我们肖家的确麻烦了。”   苏蔷自然明白她的担忧,这种事情根本无需实实在在的证据,只要稍有风吹草动,那谣言便足已杀人于无形。   更何况,肖侯爷若是当真对太皇太后倾心,即便他不曾对旁人倾诉过心中所思,那也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些证据,到时这件事就不算是什么谣言了。   她理解地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会记下的。”   若是被人利用,除了东宫和睿王,还能有什么人。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却已然足够了,肖玉卿的眸中流露出几分感激:“多谢。”   但苏蔷却想起一事,疑惑问道:“你为何要在此时与我说这些?”   肖子卿的生死尚未定论,即便他出了事,只要有肖侯爷在,那肖家一时片刻也不会出什么意外,更何况她此时应该更关心自家兄长的命运吧。   “此时不说,只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烛光下,肖玉卿毫无神采的脸上此时更是阴情难测,“再过几日,我便要出宫了。” 第175章 竹马何在(三)真心   肖玉卿出宫是为了成亲, 而她要嫁的人,除了逸王还能有谁。   但苏蔷却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她以为以肖玉卿的性子,此生都不可能会嫁给逸王的。可她在此时做出退步, 应该是因为她的兄长吧。   只不过,逸王若是在此时提亲,就不怕被人指责他是趁虚而入吗?   “我会先行出宫, 半年后才会与他成亲, ”肖玉卿解释道,“如此一来, 他也不算为难。”   苏蔷自然能看得出她的勉强,轻叹了一声后劝她道:“其实逸王对你痴心一片……”   她的话并未说完, 因为她看到了肖玉卿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痴心一片?”肖玉卿唇角微挑, 笑意哀伤, “他痴心的并不是我, 而是我背后的肖侯府, 也不是对我好, 而是对肖侯爷的女儿好。他那样的人, 心中唯有权势与江山, 怎会懂得待一人真心。”   第一次听她提及逸王对她的感情, 而且还将他之前待她的好都全盘否定, 苏蔷颇觉意外,毕竟逸王待她如何的确是有目共睹的。   但有些事的确不是看起来那般简单,更何况逸王若是为了肖侯府的支持才对肖玉卿如此深情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而且, 这次苏复负责胡丞相的案子,却并未替肖子卿隐瞒半分,而他并不是喜欢自作主张的元歆,这么做必定是依着逸王的意思办事的,所以除了逸王觉得此事再也瞒不下去而不得不让他公事公办,还是因为是他想借此机会另有所图。   肖子卿虽然是肖侯爷的独子,但肖侯爷却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本就对他当年对那个胡家小丫鬟的所作所为颇为羞愧,在得知他派人暗害了胡丞相后定然不会轻饶了他,更不可能为救他的性命而四下奔走,所以此时能救他的人只有逸王了。   而若是逸王能救得了他,肖侯府便又欠了逸王府一个人情。若是逸王救不了他,那肖侯爷只会认为他咎由自取,绝不会将这件事怪罪在逸王身上,而且,肖子卿本是个纨绔之徒,素日里只会给逸王府招惹麻烦,倘若没了肖侯府世子这个累赘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更重要的是,肖玉卿知道自己的父亲不会去救兄长,那她定然会亲力亲为,他的机会便来了,若是能借着这次机会与肖家联姻,那更是再好不过。   所以,逸王才会对胡丞相的案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无论结果如何,这件事情闹大后都对他而言都是利大于弊。   但苏蔷想不通的是,纵然这是逸王为了逼她就范而放任肖子卿被抓,难道他不担心她在看破他的意图后对他更是抗拒吗?   “因为他已经等不起了,也不愿再等下去。以前,他认为他为了我不纳王妃可以取得阿爹的好感,毕竟阿爹自己也是个痴情人,所以便对我一再忍让,但如今连睿王都已经有了王妃,他怎会愿意再继续等下去。”肖玉卿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自嘲的意味,道,“其实在我们之前从睿王府回宫的路上,我便已经与他撕破脸面了。”   她所说的,应该是她们碰上欧阳慕被嫁祸杀人的那一次,但苏蔷并不记得她们还曾在路上遇到逸王的人,仔细想了想之后才恍悟问道:“是在我和大衡下车之后?”   那时,她和李大衡、张庆听到了动静后下了马车,而肖玉卿却独自留在了马车里,若是她碰到了逸王的人,那次是唯一的机会。   果然,肖玉卿点了点头:“对。”   在他们走后,不久便有两个一直尾随他们的黑衣人想要趁机将她劫走,但他们不知道她早已得了消息,所以在他们掀开马车的帘子时,看到她已经将一把利刃架在了脖子上时反而吃了一惊。   洛长策想以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来感动她,但却不知她早已得知了他的意图,而且也不愿再与他继续如此纠缠下去,便干脆以死逼迫所以那两个黑衣人回去向他们的主子复命,让他以后莫要再打她的主意。   那一晚从她们团聚到回到宫中,肖玉卿应该一直心事重重,但苏蔷却丝毫没有发现她的异常,若不是自己不够细心,那便是她伪装地足够高明。   若是她们当时不曾遇到欧阳慕的事情,意外地给逸王派来的人以可乘之机,只怕那一晚还免不了一场混战。   “他不知道他最信任的幕僚中有一人的父亲曾是我阿爹的门生,所以一旦他做出任何不利于肖侯府的事情,我很快便会知晓,包括在我入宫后他派人散布谣言说我钟情睿王,是为了他才情愿进宫的。”肖玉卿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但那微挑的唇角却漫着一丝苦涩,“阿爹愚忠,认定他是主子,既辅之便信之,不许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但我却不同,他做的其他事我都可以不管不问,但若是他的所作所为危及到肖侯府,我便不可能坐视不理。”   苏蔷听得又是一阵糊涂:“你的意思是,你钟情睿王的事情只是逸王派人散播出去的谣言?”   “我对皇室的人都无甚兴趣,无论是洛长策,还是洛长念。”肖玉卿神色清冷道,“他这么做,无非是让我阿爹更加可怜他的处境罢了,毕竟阿爹明白心上人另有所爱的那种痛苦。只不过,既然他煞费了一番苦心,那我不妨也成全他,如此一来也能让阿爹误以为我喜欢睿王,不再逼迫我嫁给他。”   纵然也知道肖玉卿向来颇有打算,但在如此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后,苏蔷还是为她的心智所折服,但只可惜,无论她如何挣扎,都还是逃不出相嫁于逸王的命运。   也许正是因为那次她与逸王撕破了脸面,所以他才想借着肖子卿的事给她一个警告,也以此来逼她就范。   他待她的好的确是真的,但大概正如肖玉卿所说,他如此待她不是因为真心疼惜她,而是因为她背后的肖侯府。   自从入宫后,肖玉卿与逸王的传言便从未断过,有人说她假清高,明明借着逸王的名义在明镜局享受各种特权,却还是端着一副不将他放在眼中的高冷架子;有人说她的心上人其实真的是睿王,因为只消看一眼她看睿王的眼神便能瞧得出来,但因为肖侯府与其立场不同而不能嫁给他,也是可怜;也有人说她最是无辜,虽然出身显赫,但为了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却只能躲在这深宫之中……   原来一切都自有原因。   苏蔷轻叹了一口气,问她道:“可是,倘若你嫁给了逸王,但他却还是不能帮你救出你兄长呢,那你这一生岂不成……”   岂不是要断送在一个你不喜欢的人手中了?   只是,最后的那句话她终究不忍心问出口。   但肖玉卿如何不懂她的意思,她看起来原不想说什么,但默了一默后还是缓缓道:“我们身为女子,能有几人在出嫁前遇到真心人,又能有几人能嫁给心上人,左右不过是要出嫁的,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声音一如以往般清冽,但比平时又多了几许无情,似乎早已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心灰意冷毫无期许了。   她没有喜欢的人,却不得不嫁给自己并不爱的人,与向之瑜有喜欢的人却又甘心嫁给不爱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吗?她们两个人究竟谁更不幸,谁又更幸运呢?   终究都是迫不得已。   苏蔷思及她与云宣,心中不由也有感而发地生出几分伤感来,毕竟虽然自己与他两情相悦,但若想要白头偕老又谈何容易。   肖玉卿临走前,喝了苏蔷在她刚进来时给她倒的那杯茶,只不过之前的热茶已经变成了冷茶。她似乎忘了她自己一直以来的讲究,也好像在故意去改变一下自己的习惯。   但毋庸置疑的是,在出了这道门后,她还是孤高冷傲的侯府千金,如昔般不近人情。   那晚是自她们认识以来,与她相谈最长的一次,肖玉卿似乎向她吐露了不少心事,但即便如此,她知道她应该还有许多事并未向自己提起。   作为人人瞩目的侯府千金,她亦是诸多烦恼,但有很多心事大概只能她自己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见不得阳光,也无人能够靠近。然而,待她嫁入逸王府后,那些不可向人道的秘密,应该只增不减吧。   她在那里待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离开时李大衡已经冻得直哆嗦了,所以在门刚开时她便不管不顾地一头钻进了苏蔷的怀里,硬是搂着她要取暖。   肖玉卿从她的身边挤了过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从头至尾没有再说一句话,神情依旧清冷孤傲。   李大衡对她的态度颇为不满,但她向来性子豪爽,此时冷得发抖,自然也无心与她理论,但还是在抬脚关门时嘟囔了一句:“这位大小姐可真是难伺候。” 第176章 竹马何在(四)   肖子卿暗害胡丞相的案子原本并不复杂, 因为虽然物证并不充足,但人证却毫无疑问,而且向来不将除了逸王外的其他任何人放在眼中的肖子卿在进了大理寺的门之后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敢作敢当地承认了他的所作所为,所以若是按大周律法来算, 他必死无疑。   当然,他之所以如此干净利索地认罪,是因为他并未将大理寺放在眼里, 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大祸临头, 以为这次不过又是有些人大题小做以此打击逸王而已,所以他坚信逸王定会将他毫发无损地救出去, 一如既往。   然而,他没有想到大理寺少卿陈可凡却是认了真, 在他认罪之后直接将他打入死牢, 不许任何人去探监, 让他受尽了之前二十余年人生中所没有承受的苦难。   直到那时他才发觉自己不该认罪, 只怕这次连逸王都救不了自己了, 但他再反悔却是来不及了, 因为陈可凡根本不去见他, 以至他连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原本待这桩案子就可以如此了结的, 但不知为何, 陈可凡递给刑部的结案文书却迟迟没有被批下, 如此耽搁了好几日。   然后,在肖玉卿来找苏蔷的第二日午后,刑部突然派人去大理寺, 说是大理寺少卿陈可凡递上去的几桩案子被上面随意指定复审,其中一件便是肖子卿的案子。   正如很多人预料的那般,肖子卿在复审的公堂上突然为自己翻供,声称自己之前所言皆是为了应付大理寺屈打成招而不得不承认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虽然依然承认是自己派人将胡丞相灌醉后推入了河中,但他这次却说自己那时的本意并非是为了一泄私愤而要他的性命,而是为了替当年死去的那个小丫鬟报个仇,也是为自己多年来承受不实骂名而鸣冤,目的是出一出自己心头的恶气,并不打算要他的性命,是他派去的人自作主张杀了他。   原来,当年在以肖子卿为首的纨绔子弟将那个小丫鬟丢下后,她原本并不至于有性命之忧的,但最终却还是死在了回胡府的路上,可她的死并非因他们之故,而是胡府的人将她给活活掐死了。   肖子卿说,在那个丫鬟死后,他一直良心不安,因为虽然众所周知,那个丫鬟的死与他虽无直接关系,但毕竟其中也他见死不救的缘故,所以他多年来都没有忘记那件事,并深感自责。在两年前,他在因缘际会之下听说其实当初那个小丫鬟本来是死不了的,但胡家为了借此机会打压他们肖侯府,所以不惜将那个本就已经受尽折磨的小丫鬟给掐死,然后将她的死栽赃嫁祸给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们,让他们永远都背负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恶名,好让天下人都因此唾弃责骂他们的罪行,以达到让肖侯府臭名昭著的目的。那时他才知道那个小丫鬟其实并非其于他们之手,而是死在胡家手中。   虽然他的话仍是半真半假,但陈可凡却还是派人去依着他的话查了查当年那件事的真相,结果发现的确正如他所言,当初那个惨死的小丫鬟确实是死于胡府的仆人手中,而指使他的正是她当时的主子、胡丞相的那个小妾。   那个小妾在胡丞相辞官后随着他回了乡,所以找起来也并不麻烦,她亲口承认当年是胡丞相吩咐她让人将那个小丫鬟给解决掉,因为只有她死了,那害了她的人做什么都会于事无补,事情才会容易闹大,胡家的脸面也才能保得住。   虽然没有人能证明她是依照胡丞相的吩咐命人将那个小丫鬟害死的,但这件事当时在胡家并不算什么秘密,不少老仆都知道,只是当时胡家正值鼎盛,没有人敢擅自将真相讲出去而已。   时隔十余年,那个小丫鬟离世的真相才真正浮于水面,更可怜的是,自小便在胡家长大的她遭遇如此不幸本已是可怜至极,到最后却还是要死在自己人的手中,被自己人所嫌弃与利用。   因着这层原因,再加上受肖子卿指使去暗害胡丞相的凶手也突然推翻了供词,说他当初收到的指令的确是教训一下那个辞官归乡的老丞相,是他为了讨主子欢心自作主张地杀了他,所以肖子卿在入狱的半个月后便被释放了。   由一场烟花宴引起的风波似乎就此打住了,结果是庆王没了母亲,肖玉卿与逸王订了亲。   两个月之后,庆王被向妃娘娘接到了晚霞宫由她亲自照顾,而肖玉卿与逸王的婚事也在一个月之后礼成了。   罗华曾说,庆王最后被过继到谁的膝下,谁便是烟花宴的幕后主使。   然而,苏蔷并未听说向妃为了争取庆王而做了什么,反而是柳贵妃似乎为了此事而不少奔波,但皇帝并未同意她的请求,相反地,他因为她的煞费心机而对她疏远了许多。   据说是皇帝听说了肖侯府与胡家的一些过往,心中不虞,所以对逸王和与逸王府来往密切的柳贵妃也冷淡了几分,而柳贵妃此时又借着皇帝对自己的宠爱非要坚持将庆王收在膝下,他自然本就有几分迟疑。   同时,胡妃生前在宫中与向妃的关系最为要好,庆王也对她较为熟悉,在胡妃故去后,也是向妃每日陪在庆王身边帮他渡过那一段艰难岁月的,即便让庆王自己选择,柳贵妃也无几分胜算。   虽然罗华的话多少有些武断,但苏蔷却觉得并不无道理,而看似理所当然的结果,可能是蓄谋已久的结局。   宫中人人都道向妃为人谦和低调,也不屑于争权夺势,但不同于胡妃的淡泊名利,她绝对不是个甘于寂寞的后宫妃嫔。   在调查欧阳慕的案子时,她曾派人给自己以提示,若是她当真不愿涉足前朝政事且不在乎权势名利,又怎会在暗中帮向家除去穆铭。所以,若是她为了得到庆王而做了什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苏蔷并不希望是这种结果,因为在这一场烟花宴的阴谋中,东宫也险些被拖下了水,甚至直至现在还有人相信太子妃与她腹中的孩子实乃不祥之人。而且虽然后来众所周知的结局与东宫并无关系,但倘若一步走错,那东宫实则会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而若是幕后主使与向妃有关,那便说明向家为了得到庆王不惜牺牲东宫的名声与前途,这于太子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向家已与睿王联姻,睿王又并非池中之物,倘若他们双方有其一对东宫生了异心,朝廷后宫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风波来。   好在那件事之后,宫中还算平静了一段时日,不知不觉中便入了夏,一时间似乎所有人都在开始准备去琉璃别宫避暑的事。   明镜局的随行名单很早便被定了下来,因着柳贵妃在梅岭外曾经提起过苏蔷和许诺都是琉璃别宫的人,理应一起荣归故里,所以苏蔷毫无疑问地在名单中,还有李大衡、钱九凝、王子矜等人,但卓司镜和莫掌镜都会留守在京城宫城中,而是只派了胡典镜前去。   苏蔷自然是开心的,她对故乡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就犹如一场梦一般,但当初生活在琉璃别宫的过往却会时不时地浮现在脑海中,不仅提醒着她如今自己的一切有多么来之不易,也在提醒着她织宁尚未大仇得报。   而且她很想念泉姨,如果说琉璃别宫是她的第二故乡,那泉姨便算是她的亲人。   但在临近出发前的一个月前,许诺突然派人将她召到了万福宫,说是想要与她叙叙旧。   但许诺自然是没有什么旧打算与她叙的,她很紧张,在将所有下人都摒退后还特意趴在门口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随后还不太放心,拉着苏蔷去了内厢房说话,并一直紧盯着珠帘之后的殿堂,似乎很是担心会有人出现并偷听。   苏蔷见她如此紧张,不由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许诺的神色很差,颇为疲倦,甚至没有了分毫她之前意气风发时的风采,应该是几天都没有睡好了,她紧紧攥着苏蔷的手,面露恐惧与惊慌:“苏蔷,他们所有人都想要害我,都想要害我,他们都是柳贵妃的人!我不能活着回琉璃了,皇上他不相信我的话,他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来万福宫了,他纵着柳贵妃害我……”   她的力气很大,苏蔷的手被她抓得发红,但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双眼充满了血丝,连面容都有些狰狞,继续喋喋不休地道:“是那个贱人,她想在皇上去琉璃别宫前害死我,然后她可以带着我的死讯回去,让泉姨她们都知道我是一个被皇上抛弃的女人!不,不,我不能让她得逞,她害死了我的孩子,我绝对不能让她得逞,你要帮我,帮我!” 第177章 竹马何在(五)梦魇   苏蔷用了许久, 才使许诺平静了下来,那时她瘫软在地上,仍因方才的情绪激动而呼吸紊乱。   她见许诺脸色苍白,的确如同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 不由蹲下身子皱眉问她道:“到底怎么了?”   许诺抬起了头,纵然已经没了力气,但仍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声音微颤:“苏蔷,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你一定要帮帮我想个法子, 让皇上把万福宫的所有人都换掉,最好把他们都杀了, 好不好?”   见她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平静, 苏蔷悄然将自己的手用力抽了回去, 然后站起了身, 淡然道:“说清楚来龙去脉, 我要知道所有事实, 否则我什么都不会做。”   虽然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 但许诺还是在一愣之后接受了她的态度, 缓缓地收回了顿在半空中的手, 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在再次开口前, 许诺迟疑了许久,似乎一直犹豫不定,但在将她找来前, 她应该已经做好了向她全盘托出的打算,所以终究还是开口了,但声音却比方才更显慌乱,而且眸子里充满了恐惧:“我,我这些天总是梦到许阳……”   只不过是一句话,但却好像已经让她用尽了浑身上下的所有力气。   苏蔷没有想到让她如此害怕的竟然只是一个梦,疑惑问道:“许阳是谁?”   就近坐在了一张贵妃榻上,许诺低着头捏着衣角,欲言又止:“他,他是,他是……”   苏蔷见她如此模样,蓦地猜到了什么。   许阳,也是和她一样姓许,难道是她的故人吗?   但她没有问出口,还是等着许诺给她答案,毕竟若是她连这一点都没有勇气去解释的话,那之后的话也不太可能会说清楚。   又过了半晌,许诺才低着声微颤道:“他曾经是我的未婚夫婿……”   果然如此。   苏蔷也曾经听说过,许诺自小便被卖到了一户人家,据说是被那户人家当做童养媳收在家里的。当时她还小,只有两三岁,而她的未婚夫也不过刚刚出生,只是那户姓许的人家家贫,生怕自己的孩子在长大后娶不上媳妇儿,便以极低的价钱从许诺父母手中将她买了过去,并让她改姓为许。   从此之后,虽然顶着未来许家儿媳的名分,但许诺其实一直被他们一家子老老少少当作佣人来用,自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后来,那许家走了运,发了点小财,日子过得好了些,准备为他们家的独苗许阳选一个与他们家门当户对的女子做媳妇儿,便嫌许诺碍眼,将她打发到了琉璃别宫。   许诺与她的未婚夫婿许阳只相差两岁多,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们从少年时的两小无猜,到长大后的情意绵绵,他以为他早晚会娶了她,她以为她不久就会嫁给他,两人之间自然也是有感情的。但在家人将她赶出家门时,他虽然伤心,却也没有阻拦,这是让许诺一直以来最为痛苦的事情。   可以说,许阳是她的心魔。而且那天还是她的生辰,所以她一直都无法淡忘这件事。   “你说你梦到了他,”终于明白了她如此疯癫的原因,苏蔷沉默了片刻,问她道,“梦到他有这么可怕吗?你的梦又和万福宫的宫人有什么关系?”   “那些梦太真实了,我明明看到他就站在我面前,看着他爬上了我的床榻,然后对我……就连皇上在的时候,他都会出现,我真的很害怕,可每当那个时候,无论我怎么喊人,都没有一个人过来,这万福宫上下有这么多人,怎么会没有人听到我在喊他们?”已决意将事情说开的许诺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最不堪的回忆,眸光又飘忽不定了起来,“那个小浮儿每次都是在我梦醒的时候才姗姗来迟,然后说听到我在梦里喊许阳的名字,问我他究竟是谁,她装得一无所知,好似是十分关心我一般,但其实我知道她一直躲着看我的笑话!苏蔷,他们是不是已经都知道许阳是谁了?他们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柳贵妃?柳贵妃会不会去皇上那里说我的坏话?皇上是不是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不愿来万福宫看我的?这万福宫的上上下下都想要我死对不对?”   苏蔷听着她的倾诉,觉得也太蹊跷了些,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道:“你为何会梦到他,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可就在前两个月,我突然开始梦见他,而且十分真实,就好像他真的就在万福宫,真的就在我的面前……”言及此处,她忍不住将目光向四周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瞥去,“他每隔几日就会出现,而且苏蔷,你说,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他的鬼魂过来找我了?”   苏蔷一时间也不知道万福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沉思了片刻后问她道:“万福宫的宫人除了在值夜时不曾尽责外,还做过什么事?”   “他们不过是些奴婢,敢对我做什么?可是,我知道他们都在看我的笑话,他们的眼神就是在嘲弄我戏耍我,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思及自己宫中的人,许诺的情绪又激愤了几分,“苏蔷,他们都想要害我,我要你帮我将他们都给赶出去,最好要了他们的性命!”   “你觉得以你我之间的情分,我会帮着你去想法子杀人吗?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要再和我说这些话。”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她,苏蔷冷静地斜了她一眼,问她道,“这万福宫有宫女八人内侍五人,难道没有一个是你可以信任的吗?”   许诺恨恨道:“他们没有一个人可信的!我对他们那么好,将皇上给我的那么多赏赐都给了他们,可他们却一个个地只想着如何害我!”   这些宫人是她在被赐了万福宫后才被尚宫局和内侍省调派过来的,而苏蔷知道他们对她有诸多不满,所以也相信她说的他们如今对她并无半分主仆之情的话,但她还是默了一默后问道:“那你没有想过去求皇后娘娘吗?她既然费尽心机将你推上了这个位置,又怎会在此时弃你于不顾?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史,既无权也无势,她能做的应该会更多吧?”   许诺终于不再逃避她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的话题,但终究还是心虚,生怕她再提及织宁的事,眸光躲闪,不再看她,没有底气地道:“她,她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说我得了失心疯,说我在柳贵妃面前丢尽了她的颜面,所以已经不愿再见我了……”   “所以,你才想起了我来?”苏蔷冷笑了一声,挑眉问道,“你曾害死了织宁,又想要害死我,你觉得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我……织宁她不是我害死的,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终究还是被戳到了要害处,但许诺却猛然抬起了头,似乎下定了决心要直面这个问题,极力辩解道,“没错,当初是有人告诉我只要我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去做,那我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我只是照着秀树的吩咐和织宁一起去白瑜宫,做过的唯一的事便是在她的袖子上洒些清水,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想到柳贵妃为了泄愤竟然会将织宁……秀树是皇后身边的人,她不容我多问,我便也不敢多问,倘若我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我……我……”   终于从她的口中确认了这件事,虽然并不意外,但许是因为悲伤又再次涌上了心头,苏蔷只觉得自己一时间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你什么?你就不会照着吩咐去做了,还是你就会放弃你的凤凰梦?”过了许久,她才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绪,但也知此时再质问她已经于事无补,倒不如利用好这次机会,“不必再说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若是想让我帮你,那就凡事听我的安排,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你若是把自己作践死了,那我会谢天谢地谢神灵,明白了吗?”   许诺双眼通红地点了点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过一会儿,你便亲自去一趟明镜局,单独去见卓司镜,就说最近万福宫不太平,你一个人总是睡不安生,所以便将我强行留在了这里,等再过几日没什么事了就将我放回去,记住,要恩威并施,适当的时候提一提皇后娘娘,卓司镜看起来温和,但其实没有那么好说话。然后再去一趟凤栖宫,将同样的话再说给皇后听一遍,姿态要放低些,”苏蔷沉吟了片刻,再开口时已然十分冷静,“若是按宫规来,我是怎么都不能留宿在万福宫的,为今之计只能先斩后奏,这不过是件小事,皇后为了不让你再胡搅蛮缠地堕落下去,是会同意的。”   许诺原本黯然的眸子一亮,惊喜问道:“你愿意留下来陪我?”   苏蔷简单又干脆地道:“我不愿意,只是必须这么做而已。你将事情说些稀里糊涂,我若是不留在这里,怎么能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如今的许诺并未将她强硬的态度放在心上,但在欢喜之后又有些迟疑:“可是,若你过来后,那些人又没了动静,你又能查出什么来?”   苏蔷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道:“我自有打算,你做你该做的就是了。还有,别忘了从明镜局帮我带一些换洗的衣物来。” 第178章 竹马何在(六)留下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苏蔷住进了万福宫,以她并不情愿但却不得不为的姿态。   许诺并未就此事对万福宫的宫人解释半分,一来是她本就认为自己既为主子,想做什么无需对下人多言, 二来是她对那些人已不信任,甚至视若仇敌,自然也不愿与他们说什么。   但趁着她去明镜局的空隙, 苏蔷倒是与万福宫的宫人打了个照面。   她并未主动去与他们搭话, 只是站在殿门外,愁眉不展。   除了守着宫门的两个内侍外, 再也不见其他人,但苏蔷知道, 他们一定就在附近, 躲在自己看不到的角落里观察着她。   在许诺离开前, 她已经向她打听清楚了, 万福宫中十个宫女和五个内侍的来历, 其中掌事宫女名唤洪浮, 凤栖宫的秀树曾告诉她说洪浮是皇后特意为她准备的人手, 除了她之外还有两个宫女和两个内侍也是凤栖宫的人, 让她有事只管派遣, 其他的宫人则是尚宫局和内侍省随意分配的。但如今, 即便是皇后的人,许诺也是心下存疑,对他们并不信任, 甚至怀疑自己有孕却毫不知情也是因他们之故。   她在这宫中本就是孤身作战,又因担心自己放低姿态会被宫人嘲弄她出身卑微轻看于她而对手下的人颇为疏离,又怎会轻易得人心。   苏蔷心中盘算着以后的打算,等着人来,毕竟她如此不清不楚地留在这里,总归会有人心生好奇。   不多时,果然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从院子东面的假山后探头探脑地朝着她瞧了一会儿,然后被身后的人一把给推了出去。   身前蓦地没了遮身的屏障,那个小宫女有些猝不及防,嘟着嘴转头向后面瞪了一眼,然后收拾了一下衣装朝她走了过去。   苏蔷虽然以余光瞧见了她,却视若无睹,待她走到面前时才将目光向她投去。   之前她已经来过万福宫几次,所以对这里的宫人也大都眼熟,来的这个小宫女她之前也曾见过,还记得她叫尹红。   她是万福宫最小的宫女,是为掌灯,看起来像性子颇为开朗,虽然最后是被人推着不得不露面的,但豪爽的性情倒是让她的举止不见半分拘束,在她与寒暄几句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苏姑姑既是明镜局的人,那方才怎么不随娘娘过去?”   苏蔷轻叹了一声,无奈道:“你家娘娘说万福宫近日不太平,一定要让我留在这里陪着她,也不问我是否情愿。”   并不意外的尹红倒也不与她见外,道:“娘娘这几天总是噩梦连连,咱们私下里也说万福宫是不是真的有邪祟作怪。可是,若当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打扰娘娘,苏姑姑又能怎么样,难道你学过什么驱鬼之术吗?”   “这世间的恶鬼再多,只怕也没有心里的鬼厉害。”苏蔷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但看似已经在极力隐藏自己的勉强,不清不楚的道,“所以再厉害的驱鬼术也擒不住心里的鬼。”   她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暗示许诺是因为心中有鬼,所以才会如此多疑,尹红虽然听懂了她的话,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之后才道:“姑姑,我倒是觉得娘娘的顾虑是有道理的,这里的确不太平。”   苏蔷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好奇的神色来:“你家娘娘怎么也不肯与我言明她究竟是怎么了,难道你知道?”   尹红郑重地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道:“是啊,万福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娘娘一入夜便做噩梦,而且一直喊着一个名字,大半夜歇斯底里地甚是吓人,那个时候便只有浮儿姐姐一个人敢侍候她,每次都还挨打,脸上经常被娘娘扇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吓得咱们都不敢靠近呢。”   “哦?”倒不曾听许诺提起她打过洪浮的事,苏蔷继续好奇问道,“她喊谁的名字?”   从出现开始便在她的面前毫无避讳的尹红突然迟疑了一下,朝着宫门外看了一眼,见守门的两个内侍并未留意这边,才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这个我便不好多说了,苏姑姑既然来了,那以后自然便知道了,毕竟娘娘自从孩子没了之后一直都心神不宁,咱们稍稍做错了事就会受罚,我是不敢乱说的。”   苏蔷也没有打算为难她,善解人意地道:“妹妹说的是,你家娘娘脾气向来不好,这次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去,以后这些日子我在万福宫人生地不熟的,还要靠妹妹帮衬着些。”   尹红眉眼一弯,一副天真灿漫的模样:“姑姑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虽同是宫女,但你是娘娘的故人,也是咱们万福宫的贵客,哪里用得着我帮衬,不过咱们以后既在同一屋檐下,姑姑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便是,我虽然在这万福宫里年岁是最小的,但大家都愿意听我的,就连浮儿姐姐也会给我三分薄面呢。”   苏蔷见她的笑意真诚,并不像是作假,也回笑道:“那就先谢过妹妹了。”   两人说话间,宫门外有了动静,似是有人过来,吵吵着想要进来。   苏蔷听到了来人的声音,心知李大衡和王子衿来了,稍一思量后转头对尹红道:“听起来似乎是明镜局的人,不知妹妹是否有时间陪我去门口看看?”   尹红欣然答应,领着她朝宫门口走去。   李大衡正和守门的两个内侍争执,就差动手了。   两个守门内侍中为首的那个苏蔷曾经见过,之前她假扮为唐岭来这里见许诺时与他打过照面,当时他还曾自作主张地让她将许诺的旧物自行处置,此时又顾自打算将李大衡和王子衿赶走,一副“管你是谁都得给老子滚蛋”的蛮横模样。   尹红连忙赶了过去,拉着他说了几句话,那内侍的神色立刻变了,对她一脸和善,笑着退到了一旁。   虽然性子早已被磨得平了许多棱角,但李大衡这次还是被气得不轻,若非看到了苏蔷出来,又被王子衿给拼命拦下了,险些就要动手了,直到那内侍做了退步也还怒气冲冲:“我李大衡哪位娘娘的寝殿不曾去过,就连太皇太后的康宁宫也不见有人这么不讲道理的,你们万福宫可真是……”   见那个内侍斜着眼又瞪了过来,为免麻烦,苏蔷连忙将她拉到了一旁,安抚道:“好了,我这不是出来了吗,那个内侍本就是这样的脾性,见了谁都没有好脸色,别和这种人计较。”   王子衿也劝她道:“而且我们是来探望阿蔷的,她在万福宫人生地不熟,若是我们惹了这些人,他们一转头就把气撒在她身上可怎么办,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虽然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但李大衡却仍是气不过,但声音还是小了些:“可是他也太过分了些,哪有还不让人开口便骂着赶人的,他这万福宫又不是什么仙山圣地,难道还怕我偷了他们的仙气灵力不成?这个许妃娘娘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厉害得紧,就算是柳贵妃,也不见手下人这么明目张胆地狗仗人势的……”   王子衿连忙打断她的话,又拉着她躲得远了些:“行了,这些话回去再说,你如此编排主子,被人听到可还得了,咱们来之前你答应我什么来着,是不是都忘了?”   李大衡只好长长呼了呼气,算是赶走了堵在心里的一口气,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子衿说的对,这里毕竟不是明镜局,有些话一定要慎言。”见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苏蔷用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宫门口,见尹红还站在那里并毫不顾忌地向她们这里张望,便微扬了声音问道,“你们是不是来问我为何会被留在这里的?”   李大衡忧心道:“是啊,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好端端地就被留在了这里?我们问司镜,她又什么都不肯说,许妃……咳,许妃娘娘是要做什么,该不会又要为难你吧?”   “这么明目张胆地违反宫规将你留下,应该不会是为了为难你吧,”王子衿也问道,“阿蔷,许妃娘娘可曾说了理由?不过,若是不方便透露,那我们不问就是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毕竟这件事迟早会传开,”苏蔷如实地简短回答道,“万福宫里不太平,她总是做噩梦,所以想让我陪陪她。”   “她过得不太平,却强留你在这里?”李大衡不满道,“那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苏蔷轻叹了一声道:“若是能回去,我又怎想留在这里。”   王子衿不解道:“怎么不能?许妃娘娘这么做本就是违反宫规,她若是想让你过来,让她去想皇后娘娘请旨便是。”   苏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尹红,声音并未压低,无奈道:“我别无选择,其实上次在梅岭的时候,我本有机会去替她挨那一刀的,但我心中念着旧仇,不愿舍身相救,她的孩子才没了。如今她拿着那件事要挟我,说若我不留下她便去明镜局告我不护主,你们也知道司镜的脾性,到时候只怕她是不会护着我的,所以我只能留下。” 第179章 竹马何在(七)毁容   苏蔷留在万福宫的消息和她虽然对许妃心存怨念但却不得不留下的原因很快便传遍了万福宫, 那时,洪浮也陪着许诺从皇后的凤栖宫回来了。   许是又被皇后斥责了一通,许诺的心情十分烦躁,在苏蔷进去见她时, 洪浮正跪在她的面前垂首不语一动未动。   依礼,她的左手覆在右手上,让人一眼便能看到她左手的小拇指只剩下了小半截。   听尹红说, 她身为万福宫的掌事宫女, 虽然只有二十出头的年岁,但行事稳妥性情内敛, 素日里不喜多言,有什么事经常藏在心里, 所以被主子责骂也都自己担着, 即便是后来一只小拇指没了, 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如今看来, 事实也是如此。   见她进来, 许诺一脸怒气地将洪浮给骂了出去:“滚出去!”   洪浮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 连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地离开了。   虽然洪浮不过是从自己的旁边低头走了过去, 但苏蔷还是留意到她的脸颊果然微微泛红, 不由微微一皱眉头, 待她出去并关上门后对许诺道:“她毕竟是皇后的人,你如此待她,不怕她向皇后告状吗?”   “就是因为她是皇后的人, 所以才更可恨。”许诺恨声道,“说不定她也有份害死我的孩子,而且她本就是皇后派来伺候我的,我打她几巴掌又算得了什么,她想告,也要皇后愿意为她做主才算数。”   见自己之前对她的劝解几乎全无用处,苏蔷也不再白费功夫,对她道:“让人将所有宫人都叫过来在外面候着,我要见一见他们。”   她要亲耳听到许诺对那些人的评价,也好为以后与他们共处做打算。   许诺本不情愿,但听她的语气并未给她留半分的余地,只好同意,让洪浮去叫人。   不多时,洪浮来报,说所有宫人都已集聚在殿外。   正殿的门开着,站在殿内的苏蔷可以看到外面的人,但她只看了一眼便心生疑惑:“不是五个内侍吗,怎么只有四个,剩下的那个人呢?”   许诺瞥了一眼旁边的洪浮,让她出去后才开口道:“另外一个不足挂齿,只不过是个负责夜间巡视的废物罢了,不见也没什么。”   苏蔷见她言语间似有隐瞒,默了一默后坚持道:“让人把他也叫过来,除非你同我说实话。”   许诺不耐地皱了皱眉,但在看了她一眼后终究还是如实道:“他的脸被毁了,不能过来。”   她有些意外:“被毁容?怎么回事?”   许诺显得很没有耐性,恼道:“一个内侍而已,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毁容又有什么,你好端端地正事不做,追着他问做什么?”   看她如此着急要摆脱这个话题,苏蔷便知其中必有内情,冷然道:“我就是被你拖累,才干不了正事,若是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那我还有心情拉你一把,若你还是如此不知好歹,就别怪我连不正经的事也办得不尽心了。”   “你……”又欲发火,但终是勉强忍了下去,许诺轻咬了唇道,“我说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那个废物叫张宇,他的脸是被我用热水给浇伤的,他已经见不得人,所以白日里不得出来,免得吓到了人,这是我定的规矩。”   虽然她的语气极力表现得云淡风轻,但苏蔷还是听出了几分心虚,可是她实在没有想到许诺会对手下的宫人做过如此恶毒之事,惊诧之下道:“告诉我原因。”   “他冤枉我弄伤了洪浮的手,还骂我是毒妇,这样尊卑不分辱骂主子的奴才,我留他一命已经是宅心仁厚了。”说到后半句时,许诺的声音稍稍低了一些,似乎心有余悸,“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一壶水便能将他的脸烫成那个样子,当时只是在一怒之下便将茶壶朝他丢了过去,并未曾多想。这件事原也怨不得我,谁让他平白无故地冤枉我,还敢闯进来质问我,若非是洪浮替他求情,而我又看在他是皇后的人,以他的所作所为,就算是在向妃的晚霞宫也早就死了几百回了。”   苏蔷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一次,她带着浣衣局的腰牌假装成唐岭来见许诺,曾听到守在万福宫的两个内侍说话。   其中一个说小浮儿的左手小拇指其实不是自己不小心割伤的,而是因为许妃嫉妒她的手生得美,所以逼着她将自己的那根手指给剁了下来,并劝另外那个听起来应该与小浮儿关系极好的内侍做事莫要冲动,一定要理解她不将实情告诉他的苦衷。   他们所说的小浮儿,自然便是洪浮了,而那个最终并未压抑住自己怒气的内侍,应该便是许诺所说的已经被热水毁容的张宇了。   至于听起来熟知内情的那个人,便是今日将李大衡和王子衿拦在外面的那个内侍。   苏蔷不急着问许诺那件事的前因后果,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殿门外的那些人,随后,波澜不惊的眸光停留在了那个站在最东面的内侍身上,问她道:“他叫什么?是什么来历?”   此时那人已经收敛了他站在门口时的嚣张跋扈,束手垂首地站着,颇为老实的模样。   许诺循着她的目光扫了外面一眼,心中明白地道:“他是田不凡,不是皇后的人,是内侍省随意指派过来的,虽然年纪大了,可至今身上还无一官半职,全因他平日在各个宫中都不好好做事,总是犯错,所以一直被内侍省赶来赶去。但他也是个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莫看他如今是个守门的,没什么用处,但若是有一日我失了势,第一个要将我赶出去的只怕便是他。”   见她在此事上还不算糊涂,苏蔷赞同地点了点头,又不以为然道:“你倒是明白,不过,一个守门的未必就没有用处。”   许诺听她话中有话,也起了疑心,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田不凡他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事?”   苏蔷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那真相呢?洪浮断了手指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纵然她的手指生得再美,那她也不过是个奴婢,我又岂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再说,她是皇后的人,我最多不过是打她一巴掌出出气,就算有心要断了她的手指,又哪来的胆子?”许诺不忿道,“她是自己给我切果子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手指,是太医说救不得才任由她的手指断了,与我有何相干?那个张宇素日里闷声不响,没想到竟如此胆大妄为,还敢趁着洪浮不在跑过来与我对质,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无缘无故地将所有脏水都泼到了我的头上,真是该死……”   苏蔷听着她的抱怨,思酌了片刻,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说起风言风语,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你说你接连多日都在做噩梦,而万福宫上上下下也都知道这件事,可为何宫里却毫无有关这件事的半点风声?”   许诺愣了一愣,不知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后她才意外地问道:“宫里当真没有一点消息吗?”   苏蔷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但今日之后想来就会有了。不过,关键是为何之前没有。”   宫里的人最擅长的莫过于捕风捉影,一件虚无缥缈的事都有可能被夸大其词,一座宫殿虽然可能会藏住秘密,但不可能藏得住一个所有宫人都知道的秘密,也不可能将一个在寝宫中众所周知的秘密藏了这么长时间,如若有,那其中必有阴谋算计。   虽然她并未多说,但许诺还是明白了她话中深意,神色微变,看着外面规规矩矩地站着的自家宫人的目光渐渐有恐惧与敌意浮现,声音微颤:“我就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想要害我,都想要我死……”   苏蔷亦将目光转向殿门外,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与她说话:“若是这万福宫人人都想要你死,那你只怕真的会在劫难逃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一个宫里所有的宫人从上至下都对自家的主子数日来都做噩梦的事情对外守口如瓶?   也许会有人不喜欢以讹传讹,也许会有人不屑于散播流言,也许还有人担心祸从口出,但无论如何,那么多人守着一个秘密不外传,定然还有其他的缘故。 第180章 竹马何在(八)闯入   留在万福宫的第一夜, 苏蔷和洪浮一起守在内殿之外的偏殿里,并未见什么异常。许诺在里面睡的极为安稳,除了呼吸可翻身之外没有发出其他的声响,听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沉稳了。   唯一让她感到惊惧的事情, 是她在子时左右出了殿门时见到的那一张面目全非的脸。   她那个时候出去,是想看看能不能碰到被毁容的张宇,结果在刚打开殿门时便看到了外面恰好有个人经过。   他提着光亮微弱的宫灯, 微微弓着腰, 一挪一步,虽然走得很慢, 动作幅度也很小,但却诡异得形如鬼魅。   许是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那人循声朝她望去, 恰使她借着廊下的宫灯看到了他的那张脸。   那简直不是一张人脸。   高低不平的累累伤痕一直从额头蔓延至脖颈, 莫说一寸正常的肌肤, 就连五官都几乎看不到, 一双眼睛也似乎睁不开了, 只能微微眯着, 那一抹比常人要少得多的眸光不仅黯淡得没有一丝神采, 而且似乎还透着一股骇人的诡谲。   他很快便转了目光, 脚下继续向前走去, 似乎对苏蔷并没有什么兴趣。   不,他看起来应该是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兴趣。   可是,虽然他们的相对而视不过短短的一刻, 但他的那张脸却好像永远会烙印在她的脑海中一般,在他的背影于拐角处消失了很久之后还有犹如正在眼前。   苏蔷的确被惊了一跳,她终于明白许诺为什么不希望见到张宇了。   这样一张阴森可怖的脸,有谁会愿意见到,更何况正是她将一张正常人的脸变成了如今人见人怕的模样。   虽然苏蔷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初见张宇时他原本的模样,但即便那时他的五官样貌比常人更丑陋些,也总比现在好过千百倍。   “苏姑姑觉得他的脸可怕吗?”   洪浮淡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今夜她第一次主动与自己说话。   苏蔷回过身去,见灯光之下,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与安详,似乎在二十余年的岁月里已经经历过了世间所有沧桑一般。   她默然地点了点头,这本就是事实,她无需回避。   “他不过才十几岁,是为了我才弄成现在这个模样的。”空荡荡的院子里,洪浮的目光向张宇消失的方向望去,就好像还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一般,本该充满怜悯的声音却异常平静,让人察觉不到她对他的分毫惋惜,“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性情一向太冲动了,之前便已经闯了不少祸,这一次更是听到一两句流言蜚语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娘娘留他一条性命已然不易了。”   她很冷静,亦十分理智。   苏蔷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所以一直只是默然听着,但不想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欲转身回去,并没有再与她深入探讨的意思。   “洪姑姑请留步,”苏蔷唤住了她,待她重新转过了身时才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请教一下……”   “是娘娘做噩梦的事情吧?”洪浮语气平淡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徐徐却不容置疑的道,“娘娘一向疑心,所以才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自从那件事之后更是如此,只怕唯有心安可破。”   言罢,她便转身回了殿内。   她虽然答非所问,但意思却已然再也明了不过。   她是说许诺其实一直是因心神不安而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只要让她安心,那她便不会再噩梦连连,而从今夜的情形看,的确如此。   苏蔷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之内,心中涌起些许好奇。   她太镇定,也太冷静了。   宫中的掌事宫女一般便是一宫之主最为信任的人,她们为自家主子分忧解难,因必须与其朝夕相处,所以能长久为主子所亲近的一般是与其性子相近的人物,比如向妃娘娘的知书沉稳内敛,柳贵妃的北药孤高冷傲,皇后的秀树端庄大气,她们或生来便是如此,或为了迎合主子而不得不如此,但如洪浮这般显然与许诺的性情相差甚远的的确少见。   她本是皇后的人,若是愿意或是懂得反抗,许诺不敢对她如何,而且她似乎不屑于为了迎合她而改变自己。   这也许也是许诺虽然离不开她,但却对她也颇为不满的原因吧,毕竟以她的性情,又怎会喜欢一个在自己面前只知道中规中矩地做事却分毫不知变通的奴婢。   许诺说,她是这一众想要害自己的宫人里的罪魁祸首,但在她看来,事情只怕并非如此。   就在苏蔷也准备回去时,突然觉得背后似有一阵风朝着自己掠了过来。   她的余光瞥见一抹黑影从高墙外翻了进来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飞跑而来,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但那一声惊叫大多被她吞咽了回去,因为很快便有一只有力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动作虽然还算轻柔,可已然足够阻止即将从她喉口涌出的声音。   “是我。”   一个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响在了她的耳边,随后那只手被缓缓放了下来。   一愣之后,苏蔷先向前走了几步,随后才转过了身,惊愕万分又十分戒备地看着不远处的眼前人:“苏复?你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她此时心中错乱震惊不已,但深夜而来的苏复却极为平静,眸底似乎还藏着几分笑意,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而沉稳:“听说你被留在了这里,我来看看你。”   苏蔷对他的轻描淡写觉得匪夷所思,不可思议地道:“来看看我?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深夜闯入妃嫔寝宫,无论什么缘由,都是杀头的重罪……”   她的话还未说完,殿门便突然又一次被打开了。   洪浮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出来一探究竟,在看到苏复的那一刻,也不由愣了一愣。   在她叫出声来之前,身手敏捷的苏复便一把将她从里面拽了出来,并用右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却再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将目光探向苏蔷,依然十分冷静:“你放心,谁要杀我的头,我便让他先砍下自己的头。”   虽然被人扼住了命脉,但洪浮却极为冷静,顾自安静地站着,任由他摆布一般。   见她并无性命之忧,苏蔷放下了心来,对行事总是出人意料的苏复哭笑不得地道:“可是你这么做会连累我的,还不快点将她放开。”   “若是连累了你,我对你负责便是。”苏复并未听从她的话,依然没有放开洪浮,而是继续与她说话,“你在这里过得如何,可有什么人为难你?”   苏蔷知道他向来油盐不进,此时只能以好言相劝,便顺着他的意答道:“我很好,有什么人能为难我?”   “这就好,我恰好在附近巡逻,所以顺路来看看你,既然你没事,那我便回去了。”言罢,他又猛地加大了右手的力气,以至洪浮蓦地闷哼了一声,“今夜的事情不许对任何说,否则你那个在司膳房当值的妹妹可就没有什么活路了。”   即便是威胁人,他的语气听起来不见有多骇人。   与方才的镇定自若不同,洪浮听到他提及自己的妹妹,神色蓦地一变,虽然说不出话来,但立刻勉强点了点头。   虽说是顺路过来,可他却早已打听好了洪浮的底细,看来早已有所准备。   而且,他并非鲁莽之人,应该是断定许诺不敢为难他,毕竟在梅岭时是他帮了她们的大忙。   虽然看着他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开了,苏蔷心中却不由犯愁。   苏复此人行事太出人意料,虽然他也因此救过自己,但以后也不知还会招惹多少麻烦,此时又怎能说得清认识他是福还是祸。   被放开的洪浮重得自由,不由抬手抚着自己的喉咙咳了几声,在恢复如常后抬眼看了看她,然后一言不发地又进了殿中。   除了“抱歉”两个字外,苏蔷并未再与她多说一句话,因为虽然只与洪浮有过几面之缘,但她却清楚她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既然已经答应便会信守承诺,这件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包括她真正的主子皇后娘娘。   但就在她也要回去的时候,余光于不经意间扫到了东面墙根的拐角处,发现那里的地上映着一道黑影。   她抬眼望去,但那道黑影也立刻消失了,躲得很利落。   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她想,这件事只怕不会是他们三人的秘密了。   至少,负责夜巡的张宇也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不知他究竟会不会说出去。   她思量了片刻后,抬脚进了里面,在洪浮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洪浮略有惊讶,但还是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说服他保守秘密。” 第181章 竹马何在(九)内情   正如洪浮所言, 那一夜的确相安无事,因苏蔷的到来而安心入睡的许诺甚至一觉睡到了天亮,中途并未醒来一时片刻。   她很惊诧,但仍不相信自己是因胡思乱想才得了所谓的妄想之症, 坚持是万福宫的宫人知道苏蔷来此的目的才停止了之前的小动作。   苏蔷并不觉得她的推测毫无道理,所以也并未急着提出要回明镜局,但午后李大衡依着她们之前的约定前来找她时, 她才知道明镜局在昨日夜里又接了一件案子。   她们是在许诺专门为她准备的屋子里见面的, 里面虽然不大,但布置却还算精致舒适。   李大衡与她一样一夜未眠, 一进门便扑倒在了她的床榻上,强打着精神向她解释道:“有人在宫里西南角的野草丛里发现了一具男尸, 那里常年没人过去, 有一个一人多高的水沟, 那具男尸就在那里面淹着, 已经死去一段时间了, 整个人都腐烂了, 莫说脸, 就连是男是女都不好辨认了。现场有一个空的酒坛子,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 应该是失足跌落里面的, 但死因还不确定,虽然莫掌镜有解剖尸体的打算,但应该不必那一步便能破案了。”   苏蔷好奇问道:“不过才一夜, 已经有进展了吗?”   “尸体穿的衣服鞋帽都是内侍专用的,他的身上还有内侍省采买局的腰牌,所以我们便顺藤摸瓜地去内侍省查了查,发现内侍省最近只有一个人无故失踪了,”李大衡红着眼睛哈欠不断地道,“那个人两个多月前出宫去采购瓷器,在宫外停留了几日,后来虽然有人见过他回宫,但他却没有回内侍省,一直无影无踪。而内侍省的人也确认了尸体身上的那块腰牌也的确正是那个人的,又都说那人贪酒又小气,每每出宫回来后都会藏着从外面买来的好酒自己躲到偏僻的地方偷喝,所以他八成是在喝醉之后失足跌落进了水沟里淹死了。”   听起来倒也合理,但苏蔷还是问道:“不过莫掌镜既然有解剖尸体的打算,那她应该还有疑问吧,卓司镜又是如何打算的?”   “你算是问到关键了。”李大衡疲倦地伸了个懒腰,叹着气闭上了眼睛,“一个坚持要追查,一个下令要结案,我们做下属的真是难做啊,还好你不在,否则梁辰紫此时的为难就都是你的了。”   苏蔷几乎能想象得出此时明镜局内的境况,毕竟莫掌镜凡事都想要刨根问底,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而卓司镜却一向希望明镜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这种看似不必深究便可结案的案子上自然会多少有些分歧的。   坐在床边,拉着她坐起来后,苏蔷将倒好的一杯温茶递给了她,笑道:“这么说,我让你来这里,还帮你躲开了一些麻烦事呢。”   “可不就是。”李大衡接过了茶水,仰头一饮而尽,“虽然此时已经没了我们武门什么事,但清净可也不好找啊。”   见她似乎口渴得厉害,苏蔷又顺手为她添了一杯:“既然你昨日这么忙,是不是也没有功夫查我昨日拜托你的事情了?”   昨日在她们过来时,趁着送别时,她请她们两人替她打听一下万福宫各宫人的底细。   “那个好说,昨天在接了案子之前我便已经和子衿打听清楚了。”李大衡便喝茶便摇头道,“不过几个人而已,没什么难的,不过大多没找到什么问题,只有两个人有些奇怪。”   李大衡所说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张宇,一个便是田不凡。   “那个叫张宇虽然年纪小,但已经痴恋万福宫的掌事宫女多年,是个地地道道的痴情人,这几年无论洪浮在哪里当差,他都会想方设法地跟过去,说是死皮赖脸也不为过。虽然洪浮倒是对他没什么意思,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但他为了她可是做过不少糊涂事,比如争风吃醋地和其他有意无意靠近她的内侍打架,或者听到旁人说她一句坏话就忍不下去要动手,反正能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李大衡绘声绘色地对她道,“至于另外一个,那个叫田不凡的,就是我迟早要揍他一顿的那个,也是个作来作去都死不了的。他快四十多了,从来没有在一个宫里当差超过两年以上的,每次都被人给退到内侍省,犯的错倒也不大,大多是因为搬弄是非,让人捉不住把柄的那种,不过越是这种小人,便越要当心,毕竟像这种货色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苏蔷仔细听着,在她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方才说,张宇痴恋洪浮,甚至容不得旁人说她一句坏话?”   “是啊,你刚来万福宫,可能还不知道,那小子为了心上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听说许妃娘娘命人砍断了洪浮的一根手指,他便直接闯进她的寝殿去讨说法,结果被许妃一壶热水给毁了容,从此都见不得人了。”李大衡叹了一声后道,“这件事听起来轰轰烈烈,但在宫里也没听见什么风声,可见那些默默无闻的宫人就算是死了也是没有什么人会留意的。”   苏蔷听她今日的语气与往日相比有些异常,疑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一直如此感慨?”   “也没什么,”李大衡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才困惑地问她道,“你说,为什么像田不凡那样整日里无所事事还有事没事做点小恶的人活得好好的,而那些为了主子成日里拼命办差做事的人反而时不时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性命之忧呢?”   虽然这也算是一个问题,但以李大衡素日里的大大咧咧,本不该会思索这种问题,苏蔷更觉好奇,坐在了她的身边后认真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李大衡似乎也没有期待她能给她答案,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后仰躺在了她的床榻上,一脸烦恼地闭上了眼睛。   在苏蔷以为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却听她仍闭着眼睛道:“我听说程斌因为办事不力被睿王责罚了。”   一愣之后,苏蔷恍然大悟。   原来她方才所说的“为了主子成日里拼命办差做事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性命之忧”的内侍是指程斌,也难怪她如此模样,原来是为了程斌担忧。   也不知程斌若是知道她拿着他与田不凡做比较后,心里会是何等滋味。   苏蔷忍了笑,问她道:“程护卫怎么了?”   “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反正就是被睿王命人狠狠打了一通,听说连路都走不好了。”李大衡缓缓睁开了双眼,语气颇为忧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瘸了。”   苏蔷无声而笑,嘴里却也叹息道:“若是瘸了,只怕他此生是娶不上媳妇儿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他打趣。”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李大衡不满地将拿起旁边的枕头拍打了一下她,随后问她道,“你说,他的脾气原本就不好,那瘸了之后岂不是更糟糕?”   “我瞧着程护卫性情挺好的啊。”苏蔷笑着躺在了她的身边,道,“若是更糟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毕竟到时候他把所有人都给吓跑了,那岂不是就只有你愿意接近他了?”   “这倒也是……”李大衡先是深觉有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发觉她话里有话,腾地坐了起来,“阿蔷,你也觉得他会瘸?”   没想到她竟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苏蔷无奈地也坐了起来,哭笑不得地劝她道:“放心吧,他是睿王的左膀右臂,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睿王也不会自断手臂的。”   李大衡显然将她的这句话听在了心里,信了不止几分,脸上的担忧也散去了大半:“我原想也是这样,听你这么说更是放心了。”   苏蔷咬唇轻笑,问她道:“你这么关心他,可是因为你们上次还没有分出胜负?”   李大衡理所当然的道:“这是当然。胜负未分,他若是就这么瘸了,那到底算谁输谁赢?”“嗯,你说的有些道理。”苏蔷掩唇一笑,附和她道,“还是胜负重要。”   李大衡与她说了心事,心情已经好了许多,临走前问她道:“你这里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不是一时片刻便能解决的,但想来也拖不了多久了。”她想了想后对李大衡道,“你离开后,帮我散步一些消息,就说我觉得许妃娘娘之所以做噩梦,是因为她痛失骨肉的缘故,应该只是心病,并没有什么大碍。”   送走李大衡时,许诺已经等在了门外,此时的她已经顾不得自己高贵的身份了,到屋里时便抓着她着急地问道:“怎么样,明镜局的人有没有查到什么?”   苏蔷摇了摇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没什么用处。”   许诺皱眉道:“你不是说只要你一来就会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吗,怎么都已经过了一天,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虽说雁过留痕水过留声,但也要天上的确有大雁飞过,地上的确有水洒过,”苏蔷思酌了片刻,对她直言道,“虽然不排除是我来了之后那些人不敢再轻举妄动的可能,但也许真的是你自己想的太多了。不过你放心,我还会在这里留几日,若到时还是什么都查不到,而你又再也没有做过噩梦,那我只能先回去了。” 第182章 竹马何在(十)初衷   接下来的几天, 也许是因为意识到苏蔷与自家主子的关系并不真的是十分要好的原因,万福宫的宫人对苏蔷的态度都还算和善,尤其是性情爽朗的尹红,和她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几乎无话不谈的地步了。   尹红告诉她说, 之所以万福宫的宫人不敢将许诺日日做噩梦的消息传出去,是因为洪浮在私下里都对他们一一进行了警告。   这世间的人,有几个没有自己的软肋, 又有几个没有自己的秘密, 而在他们进入万福宫时,洪浮便已经对他们的软肋和秘密了如指掌了, 所以她才有机会将他们一一攻克,使他们不得不对她言听计从。   但尹红对这些并不计较, 她虽然素日里爱热闹, 却觉得在背后编排自家主子绝非忠仆所为, 所以即便洪浮不曾嘱咐过, 她也不会对外人说些什么。毕竟她觉得自己在万福宫过得还不错, 虽然主子的脾气大了些, 可毕竟赏赐丰厚, 若是再换一份差事, 也不见得比这一次更好。   苏蔷直到那时才意识到, 除了皇后安插的人之外, 万福宫的宫人大都都有一个特点,那便是他们虽然性情各异,但却都安于现状不喜张扬, 所以,虽然这些人看似是通过尚宫局和内侍省照规矩指派的,可其实却是经人精挑细选的。   他们不喜欢反抗,乐于享受现状,守着自己的小秘密,怕惹祸上身,所以极易被人控制。   正因如此,虽然万福宫上下并不齐心,但至少他们都会听从洪浮的号令,并显得齐心协力,至少不会对外散播流言蜚语。   看来,皇后为了拉拢许诺,颇下了一番功夫,只是她这么做,看起来更像是要将她掌控在手心中。   想通此处后,苏蔷心中的困惑解开了许多,但却并未许诺此时的境况如实告知她,毕竟以她不愿隐忍的脾性,若是知道万福宫上上下下所有人其实都听洪浮一人调遣的话,只怕她会忍不下去。   又在万福宫住了五六日,许诺再也没有梦到过许阳,甚至每一夜都睡得十分香甜,而且白日里的精神也越发好了,苏蔷便趁机提出她想先行回明镜局。   “万福宫的情况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既然查不到什么,等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我先回去,也许还能利用明镜局的关系找到新的线索。”她耐心向并不情愿让她回去的许诺解释道,“你放心,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只要你肯听我的安排,那我便不会弃你于不顾,之前的事我迟早会给你一个交代。”   许诺虽然并未被她说服,但也知道自己的话在她那里并没有什么分量,只好勉强同意了她的要求。   在临行前,尹红前来送她,欲言又止,苏蔷看得出来她有话要与自己说,但也不急着催她。   直到她就要去开房门,尹红才小心翼翼地拦在了她的面前,小声道:“我有一件事一直都想告诉你,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说,毕竟很可能是我自己听错了。”   苏蔷适时地劝她道:“无论你是否听错,我都替你保密就是。”   过了片刻后,尹红才似下了决心般道:“其实我听见过许妃娘娘在梦里叫过的那个人的名字,并不是浮儿姐姐所说的那个许阳。”   苏蔷微微一惊,反应了一会儿后才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你听到的是哪个名字?”   方才便已下定决心的尹红又沉默了片刻,以低得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是张宇。”   那是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名字,苏蔷不由惊愕反问道:“张宇?”   “没错,就是张宇。”尹红确定的点了点头,细细向她解释道,“其实自从娘娘痛失腹中骨肉之后,因为我们都怕她责骂,所以夜里向来便只有浮儿姐姐一人在内殿服侍她。虽然我们在半夜都听到过娘娘的寝殿里的确有一些动静,但其实听的并不真切,我也是听旁人提起说娘娘一入睡便会喊一个男人的名字,那便是许阳。可是有一天夜里,我月事来了痛得睡不着,所以便想着找浮儿姐姐说说话,但在我靠近娘娘寝殿时,分明听到里面歇斯里底的声音唤的是张宇,而且还带着哭腔,甚是吓人,所以我连浮儿姐姐都没有见到便吓得逃跑了,再也不敢同旁人讲起过这件事。”   苏蔷听得糊涂,许诺明明说她每隔几日便会梦到许阳,叫的又怎会是张宇的名字?   “我知道如果我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我的,毕竟张宇只是一个内侍,还曾得罪过娘娘,娘娘又怎么会在夜里叫他的名字?”尹红到神情轻松了一些,“这件事我埋在心里已经有十几日了,一直都不知道该与谁说这件事,既然你是专为此事而来,我想我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毕竟若是当夜我没有听错,那这件事情也太诡异了些。”   的确太诡异了。   苏蔷没想到在临走前还能得到这样的消息,原本想去找许诺追问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再细想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先回明镜局。   毕竟就算尹红所言非虚,被困在局中的许诺也定然不知其中内情,若去问她反而又会让她乱了手脚。   虽然在她离开的这几日,宫中发现了一具男尸,但在她回去的时候,那桩案子已经以死者最后失足落水而亡结案了,所以又没有许多差事等着她处理。   明镜局的宫人也大都听说了许妃多日来噩梦连连的传言,所以不乏好事者趁着茶余饭后的功夫来向她求证。   他们很好奇许妃究竟梦到了什么,竟被吓得必须有她陪在身边才能安睡,但他们并没有听说许诺在梦里叫了许阳的名字。   所以皇后娘娘对许诺的照顾还算是比较用心的,她让洪浮对外压下了一切对许诺不利的流言。   但思及此处时,苏蔷又觉得有些奇怪。   倘若皇后不想让人知道许诺梦到了旧情人,那只要吩咐洪浮保守秘密便可,可为何许阳的名字还是被万福宫的宫人知晓了?   若说洪浮是因瞒不下去才不得不向其他人透露了实情,倒也在情理之中,但依她的性情,似乎并不擅长与他人凡事商量。   难道她是阳奉阴违,想借着许诺梦见许阳的事实为张宇报仇?   虽然在离开万福宫后才有诸多疑问才涌现出来,但苏蔷反倒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若是她也被长久地困在万福宫,只怕自己也深陷局中而不自知了。   离去琉璃别宫的日子越来越近,宫城上下人人都在为此行做准备,就在那时,向家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兵部尚书向东英的千金向卉病逝了。   苏蔷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不由得一阵感伤。   她虽然从未见过向卉其人,但却对她和金不离的故事再也清楚不过,   也许在当年她和她的贴身丫鬟的恋情不仅无疾而终而且还以对方的惨死为最终代价时,她的身心便受到了巨大的摧残,所以向桓为了维护她才不顾一切地与她搬出了兵部尚书府。而后来,金不离的出现虽然给已经心灰意冷的她带来了一线生机,但她们终究还是有缘无分,也使她对这个世间彻底失去了生的希望。   苏蔷想起了金不离直到死还护着的那三片细长而殷红的指甲,还有不知道用什么手法刻在上面的那俊秀清隽的四个字。   不离不弃。   她叫不离,向卉就为自己起了号名唤不弃。   她想,向卉的指甲里应该和金不离一样,也刻着那四个字。   不知道当那四个字被刻在那些旁人轻易察觉不到而她们一垂眸一抬手便能看到的地方时,她们的心里会有多么欢喜。   可是,即便她们一个做到了不离,另外一个做到了不弃,但终究还是抵不过世俗的不解甚至是仇视。   她突然又想到了洪浮和张宇。   尹红曾经告诉她,在张宇的脸被毁容之后,一直都喜怒不形于色的洪浮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的反应不是害怕或逃避,而是心疼和流泪,只是当时她并未说什么,而是跪下向许妃请罪。   一向不屑于向许诺示弱的她能为了他向她主动磕头认错,其实应该也不容易吧。   所以,虽然她一直都在对他的爱意视若不见,但心中还是清楚他对自己的好并且也是在乎他的。   只是她似乎并不太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心意,也不愿承认她的感情。   一个不该有男女之情的内侍喜欢上了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宫女,在常人看来,这本就是极为荒谬的事情,只是比向卉和金不离的感情在宫城中更容易被人接受一些罢了,但同样是会受人嘲弄与讽刺的。   倘若洪浮当真对张宇也动了心,那她会为了替她报仇而忘了自己被皇后派到万福宫的初衷吗? 第183章 竹马何在(十一)相遇   转眼间便到了即将启程去琉璃别宫的日子,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苏蔷终于在明镜局的门口遇见了已经多日不见的云宣。   近两个月来,他几乎都不在京城,在宫城出现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这次分别格外漫长。   这次,他是带着张庆来明镜局来交接留守京城相关事宜的,当然, 与往常一般, 这次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与以往一样,张庆就站在几步之外, 既震慑着经过的人使他们不敢轻易靠近,又能让他们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机会说着贴心话, 着实辛苦。   “若非苏复总是从中作梗, 我也不至于过了这么久才能来见你。”肤色似乎又被晒黑了些, 但却比以往更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云宣唇角含笑, 轻声道, “不过也多亏了他让我四处奔波, 皇上才会体恤我劳苦, 没有同意他提出的让我留守京城的提议, 而是准许我随圣驾出行。”   苏蔷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那他这个副都统岂不是只能留在京城了?”   “这是自然。”云宣微一点头, 笑道,“这些天他总是阴魂不散,这次总算能安生些了, 毕竟就算他再是胆大妄为,但只要还想留在宫里,便不敢明目张胆地抗旨不遵。”   默了一瞬后,苏蔷抬起微眯的双眼看着他:“你是不是早已打算好了?”   她的这句话虽然问得没头没尾,但云宣却即刻便听懂了,又是轻轻一颔首:“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苏复虽然行事不循常理,所以常常在不知不觉间以奇制胜,但他却不如皇上脾性,而云宣却知道若是自己一直在外忙于公务,皇上必定会因体恤他劳苦功高而不忍让他留守宫城,所以云宣便借着他不希望自己常在宫城这一点来安排最近的行程,好为这次去琉璃别宫避暑做好打算。   苏复应该想不到,他近两个月虽然看似胜出了,但实则却是被他将计就计而已。   “我原本对琉璃别宫也没什么兴趣,但因为你也会去,所以我必须要去。”云宣的眸底含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十分有趣的回忆,“况且,那里是你我初见的地方,时至今日,我都还记得你从花廊下探出头来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   苏蔷也想起了那一夜的情景,亦不由弯眉一笑,道:“时至今日,我也还记得你腰间佩戴的那把长剑。”   两人相视对望,无声而笑。   “对了,前几日你让张庆打听的事情已经有消息了,”听到张庆轻咳了一声后,云宣才想到了什么,道,“许妃在赢州的故人许阳早已成亲生子,如今一家人也过得其乐融融,并没有什么异常。”   苏蔷听了,心中反而愈发不安起来。   虽然在许诺将自己接连多日都梦到许阳的事情早已告知了皇后后,皇后也曾派人去查探了许阳的下落,然后告知许诺的也是与云宣所说的相似的结果,让她不再总以为是许阳的魂魄来向她索命,但却不知为何,苏蔷并不太相信皇后之言,所以才请张庆替她查一查许阳如今的近况。   云宣见她蹙着眉又陷入沉思,问道:“我已经听张庆说过万福宫之前发生的事情了,你是不是在担心柳贵妃会借着此行做出什么事情来?”   “许诺的故乡在赢州,是从京城去琉璃别宫的必经之路,若是她有意要拿许诺的过往来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次琉璃之行是她提出来的。”苏蔷细思了片刻后还是觉得不太放心,提议道,“不如这样,派人在暗中将许阳一家监视起来,免得我们在路经赢州时会出现什么变故。”   云宣也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安慰她道:“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如果你还不放心,我一会儿再让张庆先去一趟。”   苏蔷点了点头:“还是小心为好。”   见她如此谨慎,云宣轻叹了一声,道:“她们害了织宁,你却还要为了保护她而尽心尽力,辛苦了。”   她本来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在听到他主动提起时才觉一股酸楚从心底奔涌而出,险些化成泪水从眼底冒了出来,好不容易才被她又重新送回了原处。   “凤栖宫和东宫同气连枝,许诺又与皇后休戚相关,为了大局,我只能如此。”她抬起了眼,被强行赶回去的泪珠虽然已经被撵了回去,但还是有一滴被留了下来,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晶莹明亮了许多,“这是你教会我的。”   他的眸底浮现几分不忍,右手微微动了动,想抬起来抚一抚她的眼睛,但终究还是放下了。   “一切自会有结果的,”他的声音很低,却极为有力,“只不过是时候未到而已。”   她轻轻一笑,点了点头,虽然看起来有些勉强,但却坚信他的话。   虽然肖玉卿和逸王已经订了亲,他们成亲也是迟早的事,逸王也算彻底拥有了肖侯府的支持,但因为已经离任的元歆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而他又重用了并不得人心的苏复,所以他的麾下并不太平,全靠肖侯府的扶持才勉强保留了一些元气,可毕竟还是伤及了根本。而且柳贵妃近日又在皇上面前时而得宠时而受冷,所以逸王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   而他们要做的,便是让他雪上加霜。只要他的大雪多下一日,那他们的大业便会早一日实现。   而这一天,迟早会来。   与他们作别后,她去了万福宫。   自从她去了那里一趟之后,许诺再也没有梦见过许阳,甚至很少再做噩梦,所以精神和脸色都几乎恢复如常了,就连皇上对她的态度也改善了许多。   许诺已经为去琉璃别宫而准备妥当了,心情也很好,与上次她们相见时落魄无助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但对她的态度并未有太大的改变,见了她来后欢喜地便亲自迎了过去,拉着她的手便请她入座。   苏蔷毫不掩饰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径自站着,平静道:“我这次来,是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许诺也不怨她说话不分尊卑,十分诚恳地点头道:“你说,我洗耳恭听。”   “这次出门,事无巨细,只要稍有奇怪之处,你一定都要记得派人相告于我,最好派尹红来。另外,千万不可恃宠而骄冲撞了圣上,之前的教训一定要谨记于心。”顿了一顿后,她才道出了最重要的事情,“另外,若是柳贵妃要单独见你,最好回避。”   许诺原本频频点头,在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时才不满道:“我为何要躲她?心虚的人本该是她才对。”   “你斗不过她,自然便要躲着,她若是能杀了你,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对你心虚?你莫要又犯糊涂了。”苏蔷耐着性子道,“这次去琉璃别宫,是她一手促成的,难免她没有其他安排,若是你中了计,莫要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许诺听她言语肃然,也不由认真了几分:“她已经害死了我的孩子,还能怎样?”   “只要你的命还在,她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苏蔷看了她一眼,提醒她道,“更何况,赢州还是去琉璃的必经之路。”   蓦地听到“赢州”两个字,许诺愣了一愣,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眸底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几许惊慌:“路过赢州又怎么了,我在那里的亲人早已死得没半分影子了。”   苏蔷见她还是避重就轻,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别再重蹈覆辙。”   许诺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默了一默后只好承诺道:“放心,我不会见他的。”   “如此自然最好。”言罢,苏蔷点了点头,又叮嘱她道,“记住,凡是与他有关的消息,都不要轻信,更不能想办法见他一面,否则你的罪名便是真的再也洗脱不掉了。”   许诺不愿再提起许阳,有些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见那个负心汉做什么,你且放心好了。”   离开前,苏蔷看了一眼站在门外低头不语的洪浮,低声问她道:“这次万福宫都有谁跟着你去琉璃?”   许诺答道:“宫女中除了洪浮和尹红外,还有两个皇后那边的人,至于内侍,除了田不凡外,我在他们其中只留下了一个,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但若是你还有其他建议,我改了便是。”   苏蔷拒绝道:“没什么,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你自己安排妥当就好。” 第184章 竹马何在(十二)变故   第二日,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宫城出发,朝琉璃别宫的方向而去。唯一与原本的计划稍有不同的是,太皇太后因身体不适而留在了宫城。   一路都极为顺利,半个月后, 人马便到了赢州。   当地的府尹已备好了暂住的别宫,虽不奢华,但却足够舒适。   应着皇帝的要求, 接风宴布置得还算简单, 宴席上除了皇帝和几位随行的妃嫔外,便只有太子、已有几个月身孕的太子妃、睿王、睿王妃、逸王、未来的逸王妃还有已经康复的庆王出席, 而当地的官员留在外院用宴。   一席过后,众人便会回去各自歇息, 明日一早又会及早动身, 所以只要今晚平安, 那赢州便算是过去了。   因着苏蔷的提醒, 许诺虽然表面平静, 但却一直胆战心惊, 生怕柳贵妃会在这里为她下套, 但正如她所担心的那般, 就在宴席即将结束时, 果然出现了变故。   一个为她端来甜点的侍女在弯腰站起时, 多看了她一眼,然后似被惊了一跳,“啊”地惊叫了一声, 随即倒了在地上,指着她颤声大喊:“鬼,鬼啊!”   许诺并不识得她,一时间手足无措,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云宣带着几个轻衣卫守在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后立刻掠身而入,命人一把将倒在地上的那个侍女捞了起来并加以控制。   他原打算将她带下去审问,但柳贵妃却先于他一步开了口:“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诅骂许妃是鬼?”   见皇帝并未有阻止她的意思,云宣只好退到了一旁,与睿王相视一眼,都知大事不妙。   那侍女约莫有十几岁,长相还算秀丽,此时被轻衣卫押着跪在了地上,身子一直因受到惊吓而轻颤着,脸色也发白,半晌才道:“她,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已经死了?”柳贵妃微蹙柳眉,继续不解地问道,“你认识许妃吗?为何说她已经死了?”   那侍女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许诺虽不知即将要发生什么,心中亦是一团迷雾,却也明白自己一直都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有些无助地将目光投向皇后,希望她能替自己化解眼前的危机。   皇后也领悟到了她的求助,便趁着那侍女不言语的功夫对身边的皇帝柔声道:“皇上一路舟车劳顿,明日又要一早赶路,今晚还是早些歇息吧,这个侍女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想来是将许妃错认了旁人,交给轻衣卫处理便是,皇上龙体重要,还是莫要为了这些小事而伤了神……”   “我没有认错人,她不是叫许诺吗?表姐夫说她早就已经死了,所以他才会出家去做和尚……”不知为何,那个侍女突然又来了勇气,猛然抬起了头,睁大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诺,一动也不动地质问她道,“你既然没有死,那我姐夫在哪里?你还我的姐夫来!”   许诺被她问得莫名其妙,虽然明知自己与眼前这个疯癫的女人没有分毫关系,此生也从未见过她,但她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坐在她对面的柳贵妃微一挑唇,唇角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得意笑意,开口时语气却尽是惊诧与困惑:“你竟知道许妃的姓名,你究竟是何人?”   那女子颤声回道:“奴婢,奴婢叫秦画……”   皇后见柳贵妃已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模样,心中亦是十分警惕,侧头看向许诺,见她一脸迷茫,便知她的确不认得眼前的女子,便放下心来问她道:“许妃妹妹,你可认得这位名叫秦画的姑娘?”   正在愣怔中的许诺听到皇后的问话,反应迟缓地站起身来回话,声音竟因太过紧张而略显沙哑,听起来没有分毫底气:“回皇后娘娘,臣妾并不认识她。”   柳贵妃却趁胜追击,并不理会她与皇后之间的对话,而是继续将目光投向了跪在厅堂中央的女子,问她道:“你方才说,你的姐夫因为许妃的离世而出了家,那你姐夫是谁?”   秦画只是怒目瞪着许诺,不发一言,似乎不敢说话,但却忿然不平。   柳贵妃此时倒是好脾性,又劝她道:“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便直说,许妃是贵人,不是你这等身份的人能随意污蔑的,既然有些话已经说出了口,便再也收不回去,若是今日你不将此事讲清楚,那莫说是你,就连你的亲人也会被你连累,从今夜便会命丧黄泉。”   许是被她的话吓到了,秦画又咬了咬唇,终于开口:“我姐夫名唤许阳,他和我的姐姐秦棋已经成亲多年,孩子都已经两岁了,可就在两个多月前,他离家出走,说是心中一直记挂他那个已经故去多年的青梅竹马,所以为求心安,他坚持要出家为僧,说是等对她的愧疚不再影响他的心志时再回来。可是,我姐姐并未在寺庙找到他,那里的僧人说,他从来都没有去过,从那之后,他便音信全无,只留下我姐姐和他们的孩子相依为命。而在半个月前,我姐姐积郁成疾,突然得了一场重病,没撑几日光景便撒手人寰了,可怜我那个才不过两岁的外甥,还等着爹娘回来与他团聚……”   说到动情之处,她不由低声抽噎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听到“许阳”两个字时,许诺的脑子蓦地一阵空白,她唯一想到的是,正如苏蔷所料,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她也突然想起来了,当年许家父母为他们儿子精挑细选来的未来娘子的确便是姓秦,所以,原来他的娘子是叫秦棋吗……   可是,他们都已经有了孩子,他又去出家做什么?   对了,那个侍女说,他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他的青梅竹马才想要出家赎罪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赎罪?难道自己不就是他的青梅竹马吗可是,她明明活得好好的啊……   她的脑子一片混沌,明明听见了秦画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又好像不知道也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指的又是什么人。   但除了她之外,在场的其他人虽然此时心境各有不同,但却都是清醒的。   “许阳?”柳贵妃细细琢磨着这个名字,似是喃喃自语般道,“这个名字倒是有些熟悉。”   一直沉默不言的皇帝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许诺,开口问道:“许妃,你可认识这个叫许阳的人?”   他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声音依然洪亮有力,与生俱来的威严庄重在甫一开口便将许诺方才已经飞至九霄云外的思绪给强行拽了回来。   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身子,许诺也不知自己此时为何会如此胆怯,竟连抬头去看皇帝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臣妾……臣妾,臣妾认得。”   她的声音虽然极轻,但在寂静的厅堂中却清晰可闻,让听者都不由微感吃惊,无论脸上吃惊的神情是否是假装的。   柳贵妃惊诧问道:“妹妹竟当真认得?”   皇后微一皱眉,提醒她道:“许妃,此事并非儿戏,你可想清楚了?”   皇后的声音掷地有声,让脑子一时间空白一片的许诺恢复了几分理性,她愣怔了片刻后慌忙解释道:“皇上皇后容禀,臣妾的确曾经在年少时认得一个名叫许阳的人,臣妾自小便在许家长大,臣妾待他如父如兄,并非什么青梅竹马,更不知这位姑娘所说的他为臣妾离家出走剃发为僧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贵妃本来又要开口,但此次却是太子妃顾凝先了她一步,以她温柔又端庄的声音问秦画道:“你说许妃是你姐夫的青梅竹马,那你又是如何认得许妃的?” 第185章 竹马何在(十三)作证   苏蔷在得知宴席上出了变故的时候, 已经是在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消息是从在宴席上侍候的宫女口中传出来的,据说除了各位主子的亲信之外,其他人都被遣了出来,就连参加宴席的官员也都已经于中途离开了, 所有人无诏令不得擅自进出。   据说,事情缘于许妃娘娘。   她在入宫前曾经有一位未婚夫婿,名唤许阳, 虽然他们两人青梅竹马, 但终因他的父母之故而有缘无分,但自从她被他的家人送到琉璃别宫后, 他一直都对她念念不忘,而且还私藏了一幅她的画像, 时不时便睹物思人。后来, 他娶亲生子, 但仍旧将她的画像放在身边, 并不改之前经常拿出来一解相思的习惯, 可却也仅此而已, 因为他对自己的娘子也并非无情, 而且还对她谎称许妃已经亡故了。但在大约两个多月前, 他却突然失踪了, 只给家里留了一封信, 说他心中始终放不下他的青梅,所以打算出家为僧,以解对她的愧疚之情。   在他走后, 他的娘子悲痛欲绝,曾四处打听他的去向,但不仅没有在附近的寺庙找到他,而且到处都不曾有他的下落,以至积郁成疾,于半个月前得了一场重病而逝世了。   许家虽有些家底,但因为许家父母前年便双双过世了,而许阳又不擅于经商,所以家境已大不如从前,自他失踪后,他的娘子又为了查找他的下落而不惜重金,以至仅仅一个月后家里便几乎已经一贫如洗了,就连给她自己治病的药钱都拿不出来。而她的父母在得知女婿的荒谬行径之后,认为他丢尽了自家颜面,与他家断绝了一切关系,就连在她的弥留之际都不曾去看一眼。后来,在她死去后,她的妹妹秦画不顾父母的反对带着一个愿意追随她的嬷嬷一同去了许家,开始替她抚养他们的儿子,也在那时发现了许诺的画像,认定是她害得她姐姐家破人亡,只是奈何她也以为她已经死了,所以唯有一腔怨恨而已。   巧的是,为了糊口,秦画受雇到别宫来做侍女,偏巧在宴席上碰见了许妃并一眼便认出了她。   此时,她不依不饶地要许诺还她姐夫的行踪还她姐姐的性命,在厅堂中正闹得不可开交。   “听她的意思,是认为许妃娘娘勾搭了她的姐夫,所以她姐夫才会不顾一切抛弃妻子地去找她,真是好大的胆子。”王子衿带着从外面打探来的消息,兴致昂扬地道,“没想到这个世上还有人对许妃娘娘如此痴情,竟会为了她跑去出家,还真是一桩佳话呢。”   李大衡不以为然地愤然道:“呸,抛弃自己的孩子和娘子不顾,就算是再痴情,那也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认真听了她的话后,钱九凝不解地问道:“就算那个人是为了许妃才失踪的,可与许妃又没有什么关系,难道皇上皇后就由着那个叫秦画的侍女大闹宴席吗?”   王子衿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哪有这么简单,这件事说起来可是可大可小,着实不简单呢。”   李大衡纳闷地问道:“就算是许妃与她的那个竹马郎曾经情投意合,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如今做什么能与许妃有什么牵扯?若是皇上大度一些,这件事能大到哪里去?”   王子衿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衡哥,这男女之情你还是不太懂,皇上虽然是九五之尊,可他毕竟是个男人,还是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就算再是大度,也不可能不会在意这件事,更何况那个侍女一口咬定她姐夫就是去找许妃娘娘了,若是皇上当真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又怎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虽然她并未将其中深意言明,但说的也还算清楚,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蔷和钱九凝对视了一眼,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王子衿说得对,若是皇上不介意,那退出去的应该就不会是前来赴宴的诸位大臣和在宴席上侍候的宫人,而应该是那个秦画了。   “事情真的有这么复杂吗?”李大衡仍是不解,“可是,就算皇上介意又能如何?大不了以后宫里就又多了一位失宠的妃子,也不至于要当着众人的面和许妃争个清楚明白吧,这样皇上岂不是也很没面子,还被人看了笑话?”   苏蔷沉吟道:“只怕想将这件事想个清楚明白的并不是皇上,而是另有其人。”“阿蔷这句话说的对,”王子衿随声附和,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柳贵妃对   这件事极为上心,将那个秦画留在厅堂里的就是她,你们说,该不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吧?”   “啊?”对这种事情最为抵触的李大恒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忧愁,埋怨道,“有什么气不能等到咱们到了琉璃别宫之后在斗吗?若是在这里争个你死我活,那岂不是要耽搁行程?”   王子衿无奈地撇了撇嘴,反问她道:“如果此时有人找你来比武,你会憋着等到了琉璃别宫再和人家动手吗?”   想了想后,李大衡举一反三,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一段陈年往事而已,这么大张旗鼓的挑拨离间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再说,今晚还有外官在场呢,皇室颜面总要有所顾虑的吧。”   默然良久的苏蔷轻声道:“若这件事是有人刻意为之,那声势如此浩大,只怕不会是挑拨离间这么简单。”   “对了,阿蔷啊,”王子矜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凑到了她的面前,问道,“之前许妃不是因为经常做噩梦而将你留在了万福宫一段时日吗,你说今晚的事会不会和之前的那件事有关?”   苏蔷茫然地摇了摇头:“许妃做噩梦是因心病所致,现在也已经无碍了,应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吧。”   王子衿却不以为然:“凡事皆有因果,这可不一定,说不定许妃娘娘就是因为夜里说梦话才被人抓住了把柄呢。”   苏蔷默然无言,而一旁的李大衡已经失去了讨论这个话题的兴致,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道:“这些事情成天里没完没了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若到最后又成了我们明镜局的差事,那咱们才是倒霉呢……”   只听她的话音刚落,外面便有人叩门:“苏姑姑,凤栖宫有人找你。”   “还真是又落到了咱们头上?”正在房内闲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王子衿瞥了一眼李大衡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这种不吉利的话,以后衡哥还是少说些吧。”   来的人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秀树,她平日里本就端庄的面容此时更加肃然,见了她后趁四下无人时对她开门见山地嘱咐道:“宴席上出现了一些意外,柳贵妃似是有备而来,这次许妃娘娘可能遇上了不小的麻烦,应该是和她之前的故人有关,皇后娘娘让你随机应变。”   见苏蔷默然的点了点头,她顿了顿后又加了一句:“皇后娘娘还吩咐了,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必要时可以考虑壮士割腕。”   苏蔷明白她的意思,所谓壮士割腕,不过是暗示她在必要时可以放弃许诺,将她彻底沦为一枚弃子。   当初皇后提拔她,也不过是为了利用她的姿色希望她能与柳贵妃分庭抗礼,若是当真将她视为自己人,也不会在她噩梦连连的时候对她不管不顾了。   苏蔷突然觉得很悲哀,不是为了许诺,而是为了织宁和自己。   皇后似乎觉得自己因为拥护东宫,所以理所当然地会帮她解决这个麻烦,并未将自己因织宁的死与她结下的仇怨放在心上。   也许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一个小小的浣衣局宫女的死活,也许是因为她认为自己就算在乎也根本无可奈何,因为她是母仪天下高高在上的皇后,而自己不过也和织宁一样,是一个出身卑微手无寸铁的宫女。   你将仇人恨到了骨子里,可人家却从未放在心里,何尝不也是一种悲哀。   但她这次之所以被传召,并非是因为她是明镜局的女史,而是因为之前她曾在万福宫留宿了一段时间。   厅堂中的气氛极为肃穆,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内侍的唱喏而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云宣站在门口处,所以得以与她对视了一眼,虽然目光无声,但苏蔷却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担忧,意识到里面的情形的确不太妙。   与秀树对众人依次见过礼之后,依着规矩垂首而立的苏蔷第一次听到了当今皇帝的声音。   “你便是许妃在明镜局的故人?”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雄浑而有力,带着与生俱来的几分威严,又不至于让人听出喜怒来。   苏蔷行礼答道:“奴婢苏蔷见过皇上。”   “皇上,苏女史虽然年岁不大,也刚入宫不久,但在明镜局已经大有所为,不久前太皇太后听说了由她破解的几桩案子,也对她赞不绝口呢。”柳贵妃盈盈一笑,对皇帝道,“既然万福宫的宫人不敢说实话,那不如就由她来作证,毕竟她是明镜局的女史,而明镜局又向来秉公处事,想来苏女史不会因为许妃是她在琉璃别宫的故人便是非不分的。” 第186章 竹马何在(十四)质询   “这次传召你来, 是为了向你确定一件事,”柳贵妃唇角微挑,和颜悦色地问苏蔷道,“苏女史, 你之前是为何而住进了万福宫?若是本宫没有记错,你身为明镜局宫女,若照宫规行事, 是不该留宿万福宫的。”   虽然看不到许诺此时的神情, 但苏蔷知道,她此时定然将十分无措, 或许她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成为了这场宴席上的焦点。   “回柳贵妃,若照宫规, 奴婢的确不该留在万福宫, 但许妃娘娘是奴婢的故人, 她说她那些日子总是噩梦连连, 夜里睡得甚为不安, 所以想让奴婢陪她几日, 一来是因为奴婢身为明镜局女史, 本该为主子排忧解难, 二来奴婢与许妃娘娘乃是旧识, 对她的过往与性情也有些许了解, 所以许妃原意,是希望奴婢能为她找出噩梦之源,好从此高枕无忧。”苏蔷不徐不疾地解释道, “奴婢既为宫人,主子有命岂能违背,而且许妃娘娘也在之后去向卓司镜和皇后娘娘说明了此事,所以奴婢便奉命留在了万福宫。”   柳贵妃似乎并没有打算追究她们的越矩之行,只是顺着她的话追问道:“那你在万福宫的那几日查到了什么,可曾见到许妃再做噩梦?”   “那几日万福宫一切顺利,奴婢并未见到许妃娘娘被噩梦所扰。”苏蔷如实回道,“所以,奴婢以为,许妃娘娘是因痛失骨肉而伤了心智,患的乃是心病,所求的不过是个心安罢了。”   柳贵妃紧跟着问道:“所以自从你去了万福宫后,许妃觉得她身边有了依靠,再也不被心病所扰,是吗?”   苏蔷微一颔首,肯定道:“的确如此。”   在柳贵妃再次开口前,皇后有些不耐地开口道:“柳贵妃,方才你将万福宫的宫人一一传唤进来,问的也是有关许妃被噩梦缠身的事,这件事本宫也有所耳闻,许妃她被小人所害,一时间接受不了痛失腹中之子的事实也实属正常,你为何一定要对此事刨根究底呢?”   “皇后娘娘不必心急,臣妾这么在意这件事其实另有原因,而且臣妾在听说许妃曾日夜难眠后心中颇为不安,之前也已经向皇上请过一道口谕,希望臣妾能为此事略尽绵薄之力,好助许妃从此安眠,”柳贵妃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惶然无措的许诺,愧疚道,“毕竟若是那日在梅岭外,臣妾若是并未因身子不适而先行离开,那许妃娘娘所怀的龙子说不定能够逃了那一劫……”   她温柔细腻的声音颇为哀戚,让闻着不由动容。   “你想调查许妃噩梦缠身的事?”皇后似是因她的话而微有意外,但因已经知道皇帝已经恩准此事,所以并未流露不满,只是道,“可如今许妃已无大碍,而且苏蔷也说了她是因心病之故,你如今旧事重提,岂不是令她又思及伤心往事吗?更何况,这件事又与她在赢州的故人有何关系?”   “臣妾一直都对梅岭之时心存不安,对许妃也颇为愧疚。所以一直都想为他做些什么,而且臣妾也知道宫中有不少流言蜚语,意指臣妾是害死了许妃腹中孩子的罪魁祸首,所以虽然知道万福宫一向有皇后娘娘照拂,但还是对许妃的近况十分用心,不仅是为了帮他早日去除心病,也是为了亲自查出刺客还自己一个公道清白,这件事皇上也是清楚的。”柳贵妃的神色突然凝重了几分,从坐榻上站起来向皇帝行了一礼后道,“所以自从从皇上那里得了那道口谕之后,臣妾便一心一意地想查出当时的真相,虽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臣妾经多番努力也的确查出了一些端倪,但臣妾毕竟人微言轻而且有身在后宫力不从心,所以一直都未能解决问题之根本。可就在方才从秦画的口中得知许妃故人失踪一事时,臣妾突然茅塞顿开,一时间想通了许多以前都颇为困惑的事。但正因如此,臣妾也深知此事事关重大,所以若无皇上旨意,臣妾的确不敢再深究下去,可又担心会有小人察觉到此中关节,为避免其有机会为了掩饰真相而杀人灭口,所以方才才斗胆请皇上切莫轻视此事。”   她的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又言明事关重大,让在场的其他人虽然都不知所云但却又不敢轻易开口质询。   皇帝微一皱眉,亦茫然不知所言何意:“爱妃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今日之事还与梅岭的刺客有关?”   柳贵妃眉眼低垂,欲言又止:“此事牵连甚广,若是臣妾一时失察,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臣妾不敢说。”   明白她心中所想的皇帝如她所愿地开了金口:“朕恕你无罪便是。”   默了片刻后,柳贵妃才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臣妾也不愿皇上被奸人蒙蔽,但此事毕竟有关皇家颜面和后宫诸事,所以还请皇上下旨,先请诸位亲王和王妃先行离席。”   厅堂内又是一片安静,毕竟从柳贵妃之前的行为举止来看,她应该是有意想要将此事闹大,但此时却又突然提出让无关人等回避,实在让人出乎意料。   逸王洛长策首先站了起来,对皇帝躬身行礼道:“既然贵妃娘娘有此顾虑,那儿臣就先行告退。这些日子一路奔波,还望父皇保重龙体,切莫伤及心神,儿臣在偏殿随时候命。”   有他的善解人意在前,其他人也不好多言,于是太子和睿王等人也起身告辞离去。   不大的功夫,原本座无虚席的厅堂便空了大半,柳贵妃见云宣也打算默然都退出去,便朝着他扬声唤道:“云都统请留步。”   云宣闻后停下了脚步,作揖恭敬问道:“不知贵妃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柳贵妃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对皇帝请求道:“皇上,还是让云都统留下来吧,之后的事情免不得需要他出手。”   皇帝听从了她的建议,吩咐云宣道:“那便依贵妃所言,云爱卿就先留下来吧。”   见诸事都已依柳贵妃所言,皇后虽满心狐疑,却不由愈加小心,更是怀疑今日之事绝非偶然,不由得向下座的向妃向晚看了一眼。   一向沉默寡言的向妃此时也默不作声,似不存在一般极易被人忽视,此时她见皇后朝自己看来,也不去刻意回避她的目光,而是朝她也以颔首回了一礼,但与她对视的眸光中却并无其他深意。   皇后见向妃又如一贯那般准备置身事外,心中虽有不满,但也不好言明,只好又将目光转向了柳贵妃,言辞也不再如方才那般强硬,问她道:“柳贵妃,时辰已经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皇上龙体为重,你想做什么还是快些说出来吧。”   眸底掠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得意之色,柳贵妃神色肃然地对皇后回话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臣妾也希望此事能早日解决,还臣妾一个清白,也给许妃妹妹一个公道。”   她的声音虽然一如既往地甜蜜而细腻,一言一句也让人挑不出什么错误来,但语气中却毫不掩饰其中的挑衅之意,让皇后一愣之后心中不由更是不安。   “许妃妹妹,为了查出害死你腹中孩儿的真凶,姐姐的问话有时可能会触碰到你的伤心处,若是姐姐说错了什么话,你千万莫要介意,毕竟我这么做虽然也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但说到底,更是为了你好。”柳贵妃莲步轻移,缓缓地走到了许诺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被其他人看不到的双眸中虽然流露的是嘲讽之意,但语气却颇为怜悯而和善,“你我都是苦命人,一个没了孩子,一个背负恶名,希望我问什么,你能如实回答,切莫隐瞒,否则只能让你的孩儿死不瞑目,而你我亦此生不得安宁。”   只抬眼看了她一瞬,许诺便心下发慌地垂下了眉眼,再也不敢抬头去看她一眼,甚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论她曾经有多得宠,在柳贵妃面前,她始终都是自卑而心虚的,此时尤甚,因为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不祥之兆,而且她下意识地认定此次自己在劫难逃。   更何况,方才从许阳的妻妹秦画那里,她听到了太让自己震惊的事情,犹如做梦一般。   他的妻子已经病死了吗?他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吗?许家已经家破人亡了吗?他现在究竟是死是活又在哪里呢?   她实在不敢相信许阳这些年一直都对自己念念不忘,更无法想象他会为了自己而抛弃妻子出家为僧,毕竟在当年自己被他的家人送到琉璃别宫时,他明明知道真相却除了与她相拥而泣了一场外却什么都没有做,在此后的几年中也从来没有给自己写过一封信,哪怕只有一句问候。她也是因此才认定他是个绝情之人的,这样一个在明明可以努力尝试着去娶她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男人,又怎会在多年后因对她心存亏欠而离家出走呢?   更何况,他还对他的娘子说她早已经死了。   所以,就算秦画的那番话说得是那般言辞恳切,但她却从心底里不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包括他为自己画了一幅画像并时不时地拿出来缅怀与她的过往而且并不在意他娘子所想。   但是,依秦画方才所言,许阳是在大约两个多月前离家出走后失踪的,而她开始梦到许阳也大概是那个时候,这也太巧了些。   在听到秦画的那一番话后,她心中惊惧万分,甚至根本都不知道秦画被带到偏厅之后厅堂之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都太巧了。   从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梦到许阳,到万福宫上下宫人对她的漠视与疏忽,再到今夜许阳妻妹的突然出现。   不,也许这样的巧合还要更早一些,比如从柳贵妃劝她向皇上建议回琉璃别宫避暑开始。   她没有想到,自己明明已经在多年前便与和自己恩断义绝的许家一刀两断了,可却在她好不容易否极泰来的时候又被其所牵连。   虽然已是盛夏,但许诺却觉得浑身发冷,有一股冷风时不时地从心底窜出来并迅速地从骨肉蔓延至全身,让她不由全身发颤。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算计了。   可更可怕的是,她明知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里,却连自己是如何踏进去的都不知道。   她的神思虚无缥缈,似乎空悬在高空中不知何方才是归处,直到柳贵妃的声音再次响在了耳边。   “许妃妹妹,你近两个月来每隔几日便会做噩梦,那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吗?你梦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出现过,让你成日里神思恍惚无法安宁的?” 第187章 竹马何在(十五)应对   在听到柳贵妃的问话时, 第一个出现在许诺脑海中的,是她记忆中的许阳。   不是年少时的他,不是分别时的他,而是梦里的他。   梦中的他, 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与已过不惑之年的皇帝相比简直胜似潘安。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是那般温柔, 替她盖被子, 轻吻她的额头,即便是与她共眠, 动作也都轻柔而贴心。   那是噩梦吗?   不,如果梦里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皇上, 那便是这世间最美的梦境。   可那个在夜里对她百般温存的男人竟然不是她的夫君, 而且虽然自己在梦里从未听他开口过, 可他的一举一动一笑都是那般真实, 即便在她醒来之后还是记忆犹新。   她不得不承认, 在梦里时, 她对他的所作所为是享受甚至是有些期待的, 毕竟她曾经是那般爱他, 甚至直至今日对他也是因爱才生恨。可是, 他的出现乱了她的心神, 让她在面对皇帝时都难以平静,而且她无法掌控他何时出现又做了什么,所以, 有他的梦才成为了噩梦。   她不相信自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可她也无法解释为何她明明已经不再爱他,却还是会在失去孩子后时不时地梦到他。   苏蔷说,她是在遭遇了一番打击后为了寻求慰藉才开始思念年少时最倾慕的他,这是心病,只要她重新获得活着的希望,那她的心病便会不治而愈。虽然她其实从心底并不接受她的这种说法,认为她是因为记恨自己而不愿帮自己解脱才随意胡诌出了这样的说辞,但事实是,从她住进万福宫的那一天起,自己的确再也没有梦到过许阳了。   她曾以为这件事就会这么结束了,即便是在去琉璃别宫的路上会经过赢州,她也不可能再与许家或是许阳有任何瓜葛。   但没有想到,不过是在这里留宿一夜而已,意外便就这么来了。   “许妃妹妹,许妃妹妹……”   柳贵妃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似乎是在催促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眸底掠过无数惊涛骇浪,许诺抬起了头,眸光对上了柳贵妃那一双足以惊艳天下人的眼睛。   但在她看来,此时那一双绝美的眼睛里没有分毫美丽,而是藏满了让人心惊胆战的阴谋诡计。   柳贵妃看她的神色充满了忧心,但眸底的确尽是得意。   许诺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有青筋暴出,心虚地移开了眸光,无助地望向了上座。   她此生唯一的夫君就坐在那里,她与他曾经相依相水乳交融,但此时此地,眼前不算太远的距离,却足以让他们疏离得如同陌生人。   他的面容仍看不出喜怒,但显然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即便她看起来是那般楚楚可怜,他也没有开口安慰一句。   他旁边的皇后默然地盯着她,但端庄大方的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一分担忧,而尽是不满与警告。许诺知道,她已经做好了弃她于不顾的打算,所以只看了她一眼便迅速地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因为她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住她对自己的无情。   余光从厅堂中扫过时,她突然看到了默然在站在中间的一个人影,眸子不由蓦地一亮。   那是在原地候命的苏蔷,她垂首而立,双手轻轻放在小腹前,左手五指以不被人察觉的动静微微而动。   与她对立多年的许诺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将目光收回后又思酌了片刻,在柳贵妃再次开口催促她时低声开了口:“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梦到了许阳。”   她的话音刚落,本就寂静无声的厅堂愈加死寂了。   应该没有人料到她会这么快便承认自己梦到了许阳,包括柳贵妃。   毕竟一个后宫妃嫔竟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梦到过别的男人,不仅会名声大损,而且还会触怒龙颜,甚至还有可能从此被打入冷宫,此生再也无法翻身。   就连一直都喜怒不行于色的皇帝也脸色一沉,似是已然动了怒。   皇后闻言亦是大惊,她没有想到许诺竟会如此愚蠢,竟如此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她梦到过自己年少时的竹马郎,不由眉目一紧,怒斥道:“许妃,既然记不清楚便不要胡言乱语,本宫知道秦画所言让你一时间心神不宁,那便等清醒了之后再认真思量,有些话……”   “有些话既然已经说出来了,那便再也收不回去了。”认为自己已然得逞的柳贵妃见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说出了实话,心中甚是好笑,但神色却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许妃妹妹,你出身卑微,本只是浣衣局的一名宫婢,皇上怜你惜你,才将你册封为妃,对你百般呵护爱惜,可你怎能如此不知廉耻,竟还对曾经将你抛弃的未婚夫婿念念不忘,甚至还在梦中也对他如此痴恋……”   许诺任由她义正辞严的斥责了自己一通后才泪眼盈盈地从坐榻上站了起来,慌忙跪在了地上,对皇帝磕头道:“皇上容禀,臣妾向来都对皇上忠贞不二一心一意,从未有其他念想,臣妾之所以会梦到许阳,是因为臣妾一直都恨他恼他,所以在失去我们的孩子后才会梦到他,梦到是他杀死了我那可怜的孩子……在臣妾的心中,他一直都有如恶魔,而臣妾又太过于惦念咱们的孩儿,总觉得他因死不瞑目而冤魂无处可栖,所以才会在梦中误以为他便是梅岭的那个刺客。皇上,臣妾梦到他,不是因为对他情意未断,而是因为他于臣妾而言是世间最可恼可恨的人啊……”   她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甚是动情。   没想到她会如此变通,方才还对她怒目而视的皇后于一愣之后微一挑唇,一言不发地嘲讽柳贵妃的急功近利。   听进去了她合情又合理的自辩,皇帝又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下又思及那个他多年才得了一个的孩子,心中亦是感伤,神色松缓了许多,命她身边的洪浮道:“还不将你家娘娘扶起来。”   洪浮应了一声,忙将跪在地上的许诺重新扶坐到了坐榻上。   看起来什么都做不了的苏蔷心中一松,暗自呼了一口气。   这是她在离宫前最后一次去见许诺时特意吩咐她的,那时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已。   毕竟虽然万福宫的宫人看起来上上下下不是皇后眼线便是被洪浮所控,但这世间没有什么人是完全且十分可靠的,被人收买或是胁迫的人总也有可能被其他人所控制,所以许诺梦到许阳的事情很可能迟早会被人知晓,若到时被人利用后再行补救,倒不如先行一步想好对策。   所以,她那时便嘱咐过许诺,倘若一旦被人尤其是柳贵妃当众质问她梦到了什么,一定不能撒谎,相反地,必须要毫无隐瞒地承认她梦到的人正是她以前的未婚夫婿。当然,既然是噩梦,那他在她的梦里并不是个好人,而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魔,比如杀了她腹中的孩子。   唯有如此,她接连梦到自己竹马郎的事情才不会沦为他人的把柄。   可苏蔷也十分庆幸此时她就在许诺能看到的地方,因为虽然她无法随意抬头去观察她的状态,但也能察觉到她似乎已经因秦画的一番话而迷失了心智,倘若自己无法给她以提示,只怕她刚才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当初的嘱咐了。   柳贵妃不料她会有此后招,愣了一愣,待她重新坐了回去后才怒上心头并很快有了应对之策:“哦?原来许妃妹妹梦到你曾经的未婚夫婿是因为恨他恼他,可我却不明白,你之前不是还亲口承认说于你而言,那个许阳不过是你的父兄,你们之间并无男女私情,可若是如此,他不过是没有娶你为妻而已,你为何会如此恨他?难道就是因为你对他有意而他却待你无情吗?”   方才还因惊惶而不知所措许诺见自己一出手便化险为夷,虽然仍然心神不宁,但终究还是恢复了一些理智与自信,此时看起来对她的挑拨离间并不以为意,不慌不乱地声音哽咽道:“回柳贵妃的话,我的确恨他恼他,但并非是因为他不愿娶我,而是因为我一向待他如兄如父,以为他也视我为至亲家人,可没想到他竟会为了娶妻而将我送到琉璃别宫,此举与抛弃家人又有何差别?我自小便已经被亲生父母抛弃了一次,每每想起便心如刀割,是他承诺我,会将我当做自己的亲妹妹,待我长大之后便请父母命取消我们的婚约,然后寻一户好的人家送我出嫁,可最后,他却因为害怕旁人会说三道四而帮他父母将我卖给别宫,你叫我如何不恨他如何不恼他?”   她天生清秀楚楚可怜,此时哭起来更是让人我见犹怜,更何况她所说的每一句都看似发自肺腑,听起来字字都像是锥心之痛,比方才的那番话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连一直沉默不言的向妃也叹了一声道:“唉,没想到许妃妹妹身世如此可怜,三番两次地被家人遗弃,着实不易。若换做是我,只怕也做不到不怨不恼,这也算是人之常情。还望皇上不要再因此事而责怪于她了,都说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许妃妹妹无端没了孩子,胡思乱想也是难免的,实在情有可原。” 第188章 竹马何在(十六)调包   静观其变的皇后见许诺应对自如, 便寻了时机适时地开口道:“柳贵妃,许妃已经将话说得十分清楚明白了,你为何还要对她一直咄咄逼人?你如此急迫,究竟想要逼着她承认什么?难道这就是你调查出来的真相吗?”   见皇帝虽然默然不言, 但也流露出了几分不虞之色,出师不利的柳贵妃沉吟片刻,微微发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 道:“皇后娘娘所言有理, 许妃与她少年时的未婚夫婿先是兄妹情深,后是仇深似海, 此中缘由说清楚后,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臣妾并没有强人所难之意。只是之前臣妾为了调查梅岭一事, 曾宣召过万福宫的一名内侍, 对他所言颇为惊讶, 当时臣妾便怀疑许妃大概是被人算计了, 所以对她与她曾经的未婚夫婿的事情也格外关心了些。”   厅堂内安静非常, 只有她一人的声音清晰回响着。   皇后微一皱眉, 有些不耐道:“柳贵妃, 时辰不早了, 你有话就说, 何必一直在这里卖关子?”   “既然皇后娘娘已经等不及了,那臣妾就有话直说了。”回了皇后一句后,她突然对着皇上屈膝而跪, 言辞恳切而无辜,“臣妾之后所言,很可能会触怒龙颜,还请皇上切勿怪罪。”   皇上见她如此,也不忍心苛责于她,道:“方才朕已经恕你无罪,有什么话爱妃直言便是。”   柳贵妃谢了恩,却并未起身,而是继续跪在原地,抬眼对皇帝道:“启禀皇上,臣妾以为许妃妹妹方才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她说自己在梦中梦到腹中骨肉是被她曾经的未婚夫婿许阳所害,是因为许阳一直是她此生最痛恨之人,所以才会将那日在梅岭上那刺客的恶行换到他的身上,但依臣妾所知,许妃妹妹的噩梦并非虚无而是事实,那个在梅岭害得她痛失骨肉的人应该正是许阳!”   她话音未落,厅堂中便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唏嘘,但每个人从表面上看起来虽然皆震惊不已,但却未曾有人惊叹出声。   对她的话最为惊愕的莫过于许诺了,她虽知柳贵妃之后的话定然会让她出其不意,但却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有如此诡异的论断。   皇后讶然半晌,反而轻笑出了声,认为她的话荒谬至极:“柳贵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柳贵妃神色迟疑地道:“许阳是在两个多月前失踪的,梅岭的事虽然早了许久,但也并非不能证明他没有机会去梅岭行凶,而且许妃夜里喊他的名字也是在最近两个月的事,所以臣妾斗胆,不仅怀疑许阳便是梅岭上的刺客,而且还认为他就藏在宫城之中。”   “简直一派胡言!”皇后不知是喜还是怒,但最多的应该是觉得她的话匪夷所思,“后宫重地,怎会有外男轻易入内?你身为妃嫔,怎能说出这种胡话来?”   柳贵妃看起来似乎对自己的推测本就无多大把握,如今又被皇后斥责,愈加犹豫了起来,不由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皇帝:“皇上,臣妾自知方才所言实乃大逆不道,但臣妾却并非无凭无据信口胡言,若是皇上不希望臣妾再说下去,臣妾以后再也不提此事便是。”   皇上神色微沉,大有不怒自威之势,但却还是道:“爱妃这么说有何凭据?”   虽然只不过是一句问话,但柳贵妃却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欢喜的嫣然浅笑,但旋即又凝了神色,道:“皇上,请听臣妾仔细道来,若是所推有误,臣妾自愿受罚。”   见皇上也有意要追究到底,情愿放任她胡言乱语,皇后脸色微冷,问她道:“既然柳贵妃如此自信,那本宫问你,你说那个许阳就藏在宫中,那他究竟藏在何处啊?”   “这件事还得从宫中最近发生的一件命案说起。”柳贵妃站起了身来,转身看向苏蔷,问她道,“苏女史,不久前明镜局侦破了一桩命案,死者是一个内侍,被发现淹死在了水沟里,可有此事?”   一直默然候在一旁的苏蔷终于被人留意,细思片刻后颔首答道:“正如贵妃娘娘所言,明镜局的确接了这桩案子。”   柳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她道:“那苏女史可知死者是何人?死因为何?”   苏蔷答道:“回贵妃,死者是内侍省采买局的内侍金皖,他是因醉酒之后失足落入了水中而被淹死的。”   柳贵妃又向她走了两步,声音随着她的气势冷冽了几分:“本宫听说那具尸体被发现时已经被水泡得面目全非全身溃烂,连五官手脚都不好辨认,你们明镜局何以认定他便是内侍省的金皖?”   苏蔷仔细答道:“回娘娘,他身上有内侍省的腰牌,后经内侍省确认,那的确是采买局金皖的腰牌,而且他的死亡时间也与金皖失踪的时间相差无几,现场又有金皖出宫后在宫外私买的酒壶,是以明镜局才认定他就是内侍省最近唯一失踪的内侍金皖。”   柳贵妃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果然认证物证俱在,不过除此之外,你们可还做过别的事确认他的身份?”   默了一默后,苏蔷不解地问道:“不知贵妃指的是……”   “本宫听说,明镜局断案,通常会将死尸解剖以查明其死因,在那桩案子里,你们可有这种手段断定那个死者的死因吗?”柳贵妃沉吟着问道,“或者说,你们确定那个死者的的确确是失足落水后被淹死的吗?”   “这……”苏蔷如实答道,“回娘娘,毕竟内侍省的内侍近几个月来唯有金皖失踪,而且他素日里便爱贪杯,每每借着采买的差事出宫都会偷着带几壶酒回来,然后躲起来独自偷喝,是以他应该是想找个偏僻之所吃酒,但没想到因醉酒而失足跌落在了水沟中,这才酿成大祸,是以此案太过简单明了,死者的身份也很快被确定,所以据奴婢所知,那具尸体并没有被解剖。”   “应该?原来如此。”柳贵妃轻哼了一声,神色微肃,“难怪这世间的冤假错案如此之多,明镜局都未曾确定那死者的死因,便已经推定了他的身份,由此才推定他是失足淹死,岂非本末倒置?”   自知理亏的苏蔷听出了她的斥责之意,慌忙跪道:“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行了,柳贵妃,你问她这个做什么?”皇后抬手揉着眉心,面露疲惫,“本宫都要被你弄糊涂了,你究竟是要为许妃讨一个公道,还是教明镜局如何杜绝冤假错案?”   “回皇后娘娘,臣妾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臣妾寝宫的小格子前不久出宫回故乡为他母亲送丧时,遇到了一件怪事,而这件怪事若是被深究下来,与许妃的万福宫也脱不了干系。”柳贵妃侧头垂眼看了看苏蔷,道,“这件怪事,便是他在故乡遇到了自己的一个同乡,而这个同乡便是已经被明镜局断定死于溺水的金皖。”   闻着皆是一惊,就连对此事并不在意的皇后也自然而然地提起了精神。   “什么?”一愣之后,苏蔷因惊愕而一时忘了规矩,不由抬头望向柳贵妃,“贵妃娘娘方才说,金皖还活着?”   柳贵妃冷笑了一声,道:“没错,他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手里有银子,也不必再回宫,这个结果你们明镜局可曾查到了?”   苏蔷一脸迷茫无措:“可是,可是若金皖还活着,那个死在水沟里的内侍又会是谁?”   “这句话原是应该问你们明镜局的,没想到此时你竟来问本宫。”柳贵妃冷然道,“不过,这次你算是问对了人,因为在本宫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便立刻命人找到了被你们明镜局断定是金皖的那具尸身,然后请了一名仵作替他解剖,并查明了死因。结果是他并非是死于溺水,而是死于剧毒。也就是说,那个死者并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毒死的。”   虽然这个结果亦然让人意外,但也算合乎情理,毕竟既然那个死者不是金皖,那他身边出现的腰牌和酒壶就应该是被人刻意安排的,死因自然也并非出于意外,所以他被人谋杀也并不稀奇。   向妃感慨道:“许妃妹妹果然细心,只不过,纵然明镜局玩忽职守,妹妹大可让她们重审此案便是,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自己去查?”   一个身份尊贵的贵妃,却会为了一个死而复生的内侍去暗查一桩只是涉及到另一个内侍的命案,怎能不让人怀疑她的动机。   柳贵妃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被如此质问,道:“因为金皖亲口对小格子说,他之所以能在有生之年风风光光地重回故乡,全因宫中的一个贵人。那位贵人给了他一笔巨款,让他躲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但他却因为记挂家人而借机回了一趟故乡,所以才偶遇了同乡小格子。后来,小格子出于好奇,曾问他究竟是哪位贵人帮他重获自由,但金皖却不敢多言,说是若自己胆敢透露一点风声,那位贵人就会要了他和他全家的性命。不过,金皖此人的确好酒,小格子只不过请他大喝了一通,他便借着酒劲将所有真相都对他全盘托出了,而小格子听后觉得事关重大,不敢怠慢,在他的母亲下葬后便及时返回了宫中,并将他从金皖口中听到的消息如实告知了臣妾,臣妾这才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查明他假死的真相,而且必须是在私下暗暗查探,不可被人轻易察觉。”   众人听她说得极为神秘,不由都入了神,等她继续说下去。   柳贵妃接着道:“金皖告诉小格子,他之所以借着出宫采买的机会出去后不再回去,是因为宫里的一个贵人想要将一个人运送到宫里,而且还要那人长久地在宫中生活下去,所以他只管出宫,到了该回宫的时辰时自然会有人替他入宫,并且将他的身份抹去。他还说,他之前便已经替那位贵人做过同样的事,只不过之前来顶替他的人在宫里留的时间都很短,而这次却是要替他一辈子。”   虽然众人之前一直都被她的话所震慑,但这一次带给所有人的震惊却是前所未有也无以伦比的。   后宫重地,素日里除了内侍和巡逻的羽林军之外其他男子不可随意进出,即便是轻衣卫也须得皇帝旨意,但依着金皖所言,那个暗度陈仓的法子却是允许让宫外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能入得内宫,如此扰乱后宫伦常之事,岂能不让人细思极恐。   皇帝的神色已经阴沉至极点:“皇后,这便是你替朕悉心治理的后宫吗?”   虽然他的声音并不高,目光也未曾去看皇后,但其中的怒气已经昭然若揭了。   皇后也因柳贵妃的话而震惊不已,一时间甚至忘了去质疑她,此时听到皇帝斥责,慌忙起身并跪在了他的面前:“皇上恕罪,柳贵妃方才所言实在是匪夷所思,后宫戒备森严,岂能容人随意踏入?只怕是那个金皖为了隐瞒他私自出宫不归的罪行而故意胡诌出这样天大的谎言,还请皇上切莫听奸人挑拨啊……”   向妃也随之跪在了皇上面前,声音温婉而柔和:“皇上喜怒,兹事体大,皇后娘娘所言有理,一个内侍所言绝不可轻信,毕竟从外城宫门到内城各宫,大大小小有多道关卡,岂能容一个外人随意进出?”   “金皖所言绝非是胡言乱语。”柳贵妃却自信道,“皇上,臣妾初听他所言时亦十分惊愕,也以为他不过是胡言乱语为自己叛逃出宫推脱而已,但小格子说,金皖曾告诉他,因为他经常需要出宫采买,所以每个月都会出宫几次,而且他回宫时每次都是入了夜,而那位贵人又特意找了民间的易容高手为顶替他回宫的人改变容貌,所以守城的官兵见了他的腰牌后对他的查验并不十分严苛,即便是碰到了认识他的熟人也因为顶替他的人已经被易容成他的模样而放松戒备,这便是他犯下如此大罪却还安然无恙的原因。” 第189章 竹马何在(十七)替身   皇后听得胆战心惊, 毕竟若是她所言非虚,无论那个教唆金皖的人是谁,她都难辞其咎,只好借着最后一丝力气反抗道:“易容术?柳贵妃也太过好骗了些, 这种只在传闻中的江湖把戏岂能当真?”   “能不能当真,问一问知情人不就可以了?”柳贵妃转头望向默然守在门口的云宣,问道, “云都统, 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易容术?不知这种江湖术法究竟是骗人的传言还是确有所在?”   云宣对柳贵妃施了一礼, 恭敬回道:“回皇上,回贵妃娘娘, 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易容术虽然大都只是传言, 但民间的确也有不少的易容高手, 固然他们无法做到通过易容使两个人的容貌一模一样, 但若是两个人脸型体格本就相差不多的话, 做到十之七八相似也并非不可能。”   他的话无疑佐证了柳贵妃所言, 就连皇后一时间也无话可说了, 只好默然地一直垂首无言。   虽然面色已经没有大变, 但皇上显然已经气极, 甚至都未出口让皇后和向妃起身。   “臣妾在经过多方打听后, 听到的结果与云都统所言别无二致。”柳贵妃似乎对他的直言不讳身为欣赏,转身后接着对皇帝道,“不过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所以臣妾为了查证事实,也曾让小格子在宫外请了两位易容高手,虽然臣妾不能出宫,也未曾亲眼见到那两位高手的手法,但依小格子和其他陪同的宫人所说,他们的确能做到让外形本就相似的两个人在易容之后看起来有如双胞兄弟,若在夜间更会让人无法分辨。”   皇帝神色凝重,以手支额道,脸上略显疲倦之色:“爱妃还查到了什么?”   “臣妾在确定金皖所言并非都是谎言后,开始调查究竟是何人替他入宫,他与他背后之人策划此事又有何等目的。”柳贵妃轻叹了一声,无奈道,“原若是金皖还活着,他可能还知道其他一些内幕,查起来也不会太艰难,但都怪臣妾一时大意,竟忘了他知道那么多秘密,很可能会被人杀人灭口,更何况他私自回乡已经忤逆了他和幕后主使的约定,所以在小格子再次找到他时,他已经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皇帝轻揉额头的动作微微一顿,蹙眉问道:“他死了?”   “是。但尸体已经被臣妾好生安顿在了别处,可以随时让内侍省的人前去认尸。”柳贵妃一脸歉疚,叹道,“虽然他终究被斩草除根了,但因为他之前已经偶然碰到了小格子,所以也不算白死,因为臣妾终究还是查到了替代他的人究竟去了何处。”   皇帝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快说。”   “臣妾派人查了内侍省的所有记录,除了金皖的失踪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异常,而若是哪个寝殿无端多了一个陌生人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最近宫中一直风平浪静,并未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所以臣妾有多日都未曾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直到有一日偶然听有宫人传言说许妃狠毒虐待宫人时才突然有所悟。”说着,柳贵妃将目光投向了一直缩在自己坐榻上不敢妄动的许诺,见她与自己对视了一眼后身子微微一颤后唇角轻挑了一下,然后又顺着她看向了站在她身后的洪浮,“洪掌事,抬起你的左手让皇上和皇后娘娘看看。”   猝不及防听到自己名字的洪浮身子一僵,在与同样无措的许诺对视了一眼后从她背后转到了厅堂之上,然后恭敬地跪在了地上,虽然垂首,却依着柳贵妃的吩咐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她的手指白皙纤细,也是生了一双让女子看了也不由动心的手,但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手掌上却只有四根手指头,小拇指已经断了大半截,唯留一个平整而骇人的断口。   柳贵妃只看了一眼,便似是不忍地转移了目光,问她道:“你的小拇指是如何断的?”   与许诺相比而言,洪浮的声音显然镇定了许多:“回贵妃娘娘,奴婢是在为许妃娘娘削果子时不小心弄伤的。”   “哦?是吗?原来你堂堂一个一宫掌事,竟然还做削果子这样的粗活,而且竟会因为不小心而砍断自己的一根小拇指,”柳贵妃的语气里对她充满了怜惜之情,言下之意很明显是她为了包庇许妃对自己做过的恶性而撒了谎,“不过,无论是你自己不小心,还是因为你的手生得美而遭人嫉恨,这件事既然发生了,原因也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本宫听说,你们万福宫有个名叫张宇的内侍为了替你讨回一个公道而被你家主子用热水烫伤了脸,可是真的?”   似乎没有料到她会问及张宇,素来镇定自若的洪浮愣了一怔,并未立刻开口。   许诺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将话题从金皖的事情突然转向了张宇,但也知若是自己不将此事解释清楚定然会成为柳贵妃所说的阴狠之人,很可能会被皇帝所厌弃,所以慌忙起身跪地道:“皇上,洪浮的手真的是她自己所伤的,与臣妾并无关系,所以在张宇因为听信了几句流言便闯进寝殿对臣妾横加指责的时候,臣妾才会一时冲动将手边的茶壶掷向了他,他的确被烫伤了,可臣妾并非有意,而且他不过是个奴才,却胆敢以下犯上……”   “既然许妃妹妹也知他犯下的死罪,那就该将他交给轻衣司问斩便是,又何必要留着他的性命呢?”反问了她一句后,柳贵妃又在许诺再次开口为自己辩解前堵住了她的机会,“不过,本宫方才也说了,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宇是否当真被烫伤了脸,而且几乎被尽毁容貌?”   许诺被她逼问得毫无可退之处,只好点头道:“对,不过……”   “有多严重?”在从她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柳贵妃又立刻将眸光转向了洪浮,问她道,“你还能认得出来他吗?”   再一次强调了这件事后,包括许诺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心中十分明白她话中含义的洪浮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只能支支吾吾地道:“他,他伤得很重,五官已经辨不清楚了,但奴婢与他相识多年,还是可以将他认出来的……”   “你确定吗?”柳贵妃却不以为然,又反问她道,“可据本宫所知,自从被毁容之后,许妃妹妹见到他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便怕得厉害,所以只准他昼伏夜出,所以你们应该不容易碰面吧?而且他从此之后便不再愿意让任何人靠近自己,你也不行,想来自那件事发生后,你和他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你又是如何确定自己能认得出来他的?”   洪浮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后才毫无底气地答道:“奴婢毕竟与他相识已久,就算没有言语,也无需靠近,奴婢也能认得出来他……”   柳贵妃趁势追击道:“依本宫所见,你不是在他被毁容之后能认得出来他,而是下意识地她认为那个满脸伤疤五官不全的人只能是他吧。”   纵然还没有从皇帝那里得到让自己起身的谕令,但再也听不下去的皇后于惊愕之下还是猛然站起了身,几步便到了柳贵妃面前,一脸震惊地问她道:“柳贵妃这是何意?难道你是说那个张宇便是顶替金皖入宫之人吗?”   站在与她仅有咫尺之遥的对面,柳贵妃毫无畏惧地与她对视,唇角甚至还扬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得意笑意:“没错,皇后所言正是臣妾的意思,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   “简直荒唐!”皇后怒道,“你有何真凭实据。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柳贵妃的气势也分毫不输于她,道:“臣妾自然是有真凭实据的,而且绝对会让皇后娘娘满意,毕竟那个所谓的张宇就在来赢州的路上,不久后他便会出现在皇后娘娘面前,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皇后娘娘一辩真假,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到时候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皇后又何必要急于一时呢?”   “张宇?”虽然已经渡过一劫但此时又脑子混沌的许诺听见了柳贵妃的话,茫然地抬眼看她,“张宇怎会过来,他不是被我留在了万福宫吗?”   “许妃妹妹当然不希望他出现,不过在几天前本宫想通此中关节后便命人去万福宫将他给接了过来,毕竟他是此事的关键人证,将他独自留在宫城太过不妥,说不定还会被人趁机又给调包送回到了宫外。”柳贵妃居高临下地对她道,“不过许妃妹妹放心,本宫不会做什么手脚的,这次请来的不仅是他,还有你万福宫剩下留守在宫城的所有人,而且护送他们过来的是逸王手下的亲卫,绝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许诺却似乎并不关心张宇究竟何时过来,而是一脸迷惘地问她道:“你说他不是张宇,那他是谁,张宇又在哪里?”   “张宇在哪里?自然是被埋在乱坟岗里。”柳贵妃长叹了一声,感慨道,“许妃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真正的张宇已经被人毒死了,然后被人戴上了内侍省采买局金皖的腰牌丢进了水沟中浸泡了数月,没错,他已经死了,因为他的容貌被你毁尽,而且从此犹如与他人断绝了所有关系一般独来独往,所以即便他被旁人替代也不会有人察觉。许妃妹妹,你以为你伤的只是他的容貌吗?不,事实上,你终究还是害了他的命。” 第190章 竹马何在(十八)缘由   “真相是这样的, 有人想替混入万福宫,便盯上了容貌尽毁的张宇,因为只要与他的身形高低相似,便不会有人察觉到他已经被人顶替了。所以, 他们的计划便由此开始了。首先,他们趁着金皖出宫,让他留在了宫外, 然后利用易容术将那个即将替代张宇的人大致易容成金皖的模样, 从而顺利地混入了宫里。但因为他毕竟不是真的金皖,所以未免被人认出, 他并不敢回内侍省采买局,而是去了他与幕后之人约定好的地方, 那便是宫里西南角的水沟旁, 那里被荒废已久, 平日杳无人烟, 这也是为何有人看到金皖入宫却不知他最终去了何处的原因。而与此同时, 他们派人将张宇也诱骗到了水沟旁, 然后将他毒死扔进了水沟里, 并将金皖的腰牌酒壶等物留在了现场, 布置成金皖失足落水而亡的假象。随后, 那个假的张宇便戴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伤疤面皮, 伪装成张宇的模样回到了万福宫。”语气平缓地,柳贵妃叙述着她的推论,道, “所以,那个看起来溺死在水沟里的内侍并非金皖,而是张宇。如今万福宫的张宇也并非真正的张宇,而是从宫外混进来的另外一个男子。”   她的话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又似乎有些道理,只是一时间实在让人无法信服,更何况,她似乎还未将最重要的事情交代清楚。   似是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柳贵妃带入陷阱之中的皇后不知自己还能与她分辩什么,只能问她道:“柳贵妃,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依你所言,是有人想要混入万福宫,可究竟是什么人想要以这种方式混入万福宫呢?”   “正是因为之前臣妾一直都想不通这个问题,所以才迟迟不敢向皇上禀报实情,毕竟此事事关重大,臣妾若自己都想不明白,又怎敢轻易惹皇上与皇后无端费神?”许是因为今夜一直言语不停,柳贵妃的喉口有些干涩,直到从她的贴身宫女北药手中接过一杯茶一饮而尽后才重新开口道,“但在今晚于偶然间遇到了许妃妹妹曾经未婚夫婿的妻妹时,臣妾还恍然大悟,真相已经就在眼前,难道皇后娘娘还想不明白吗?”   她言下之意再也明白不过。   兜兜转转,话端又重新回到了许阳身上,她自然是在暗指许阳便是假的张宇,而且已经以张宇的身份潜伏在万福宫两个多月了。   虽然她的意思显而易见,但许诺似乎并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茫然地抬眼看着她,无辜而秀丽的面容如同一个天真灿漫的孩童在等待一个谜题被揭开谜底一般,虽然好奇,但更多的还是迷惘。   柳贵妃似乎也将她的神情看在了眼中,便将眸光转向了她,一字一句地道:“如今在万福宫的张宇,除了是许妃以前的未婚夫婿之外还能有谁?”   即便她已经将话挑得这么清楚明白,许诺也是在片刻之后才想通了她话中的意思,脸色煞白地瘫软在了地上。   她有很多话想说,比如质问柳贵妃为何要胡说八道,比如要亲耳听到洪浮否认她的说法,比如请皇上皇后替自己做主查清真相,可那时的她明明心中已经惊起了足以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第一次梦到许阳的情景。   他一袭白衫,束着手站在荧荧烛光下,虽然眼中尽是不情不愿的勉强,但看着她的神情却又含笑而温柔。   第一夜,他便躺在了自己的身边,但过了许久才朝她伸出了手。   那种带着万分温存的触觉,让她时至今日都记得清清楚楚。   是啊,那么真实的记忆,怎么可能只是一场梦?   没错,他并不梦中的虚幻,而是真实的存在。从那夜开始,一直以来,他就在万福宫,真真切切地在那里,对自己百般温柔,与自己共行巫山云雨之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又是谁让他这么做的?   她只觉得自己的脑海已经乱成了一团麻,有无数的结又被其他的结所覆盖,怎么解都解不开。   “荒谬,荒谬!”皇后气极反笑,只是那笑意听起来干涩而勉强,似乎在昭示着她的无奈与无助,“简直是天下之大谬,他不过是许妃多年前的未婚夫婿,而且还曾经抛弃了她,为何过了这么多年后又要冒着被诛灭九族的风险去接近许妃?还有,帮他的又是什么人,他们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   “皇后娘娘所问也正是臣妾暂时还想不明白的地方,也是臣妾不得不选择在今夜将已经查到的真相公之于众的原因,”柳贵妃面露困惑,但语气却极为坚决,“毕竟秦画的出现虽然解开了臣妾一直以来心中最大的疑惑,但也让更多的人发现了许阳的失踪,若是臣妾再一味隐瞒下去,那只怕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会意识到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很有可能被人察觉而又要出手杀人灭口。皇后娘娘,臣妾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捏造,为何你偏生就不愿相信我呢?”   皇后秀眉一挑,怒道:“相信你?本宫如何相信你?就在一个多月前,本宫还曾派人来赢州查过许阳一家的近况,那时他与他的家人还在赢州好好地生活,他怎么可能在两个多月前就失踪并入宫了呢?!”   “哦?”柳贵妃佯作惊诧,道,“原来皇后娘娘曾经派人调查过许阳的近况,但如果当真如此,又怎会查不到他已经失踪多日了?毕竟就算皇后不相信他已经入了宫,可他已经离家出走了两个多月是他的妻妹所言,难道还会有假吗?不过,若是皇后不相信秦画所言,那大可派轻衣卫在赢州暗查一番,毕竟许家和秦家都在赢州多年,认得他们的人应该有很多,到时候真相自然会大白,又何必对臣妾咄咄逼人呢?这件事原与臣妾毫无干系,臣妾是为了许妃妹妹好才违反宫规暗查多日的,即便皇后不念臣妾的苦劳,那也不该对臣妾如此苛责吧?”   见她虽然脸上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但唇角眉梢却显然藏着得逞的笑意,皇后虽然心中火冒三丈,却在面对她的挑衅时毫无半分应对之策。   正在那时,白瑜宫的掌事宫女北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欲言又止地轻唤了柳贵妃一声:“娘娘……”   “怎么了?”柳贵妃斜了她一眼,怒斥道,“没大没小的奴才,皇上和皇后都在,有什么话就直说,难道还让本宫替你瞒着不成?”   北药闻言,只好怯声应下,迟疑地道:“奴婢只是在看到洪浮姑娘时想起了小格子随意提起的一件事,也不知究竟当说不当说。”   柳贵妃不耐道:“你不说,本宫怎知当不当说?若是不当说的话,大不了本宫罚你一顿而已。”   “是奴婢愚钝了,”北药低声道,“奴婢方才突然想起来,小格子在宫外见到金内侍后,曾对奴婢提起过,说是金内侍对洪浮姑娘有点意思,而且洪浮姑娘也对他情深义重。金内侍还拜托他回宫后替他给洪浮姑娘捎个口信,就说他在宫外一切安好,让她切勿忧心。还说他会等她出宫后娶她为妻。只是这件事太过轻浮,而且小格子那时也觉得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所以他才没有对娘娘禀告此事。。” 第191章 竹马何在(十九)查案   柳贵妃甚是惊讶, 侧头低眉去看跪在许诺身旁的洪浮:“洪浮,你认得金皖,而且还与他情意相投?此事可当真?那你也知道他之前其实还活着了?”   若小格子所言非虚,那洪浮不仅与金皖熟识, 而且还知道他诈死出宫的事,而她既是万福宫的掌事宫女,又与张宇有扯不清的关系, 自然   “奴婢, 奴婢……”洪浮语噎半晌,似乎明知自己不该承认, 但却又不敢撒谎,随后突然咬着唇跪向了皇后, 不停地磕头请罪道, “奴婢不是有意的, 而是一时糊涂被他给骗了, 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皇后原本也因北药的话而颇为震惊, 毕竟她从未听说过此事, 更不知洪浮与采买局的金皖还有过苟且之事, 但转念一想便明白柳贵妃这是在意欲将自己给拖下水, 此时见洪浮突然向自己求饶, 更是明确自己方才的想法,对洪浮怒斥道:“你知情不报已是大罪,自然要依宫规罚处, 向本宫求饶又有何用?”   柳贵妃冷笑了一声,道:“洪浮向皇子娘娘求饶,自然是希望皇后能够看在她劳苦功高的份上徇私一回,毕竟她是皇后娘娘为了照顾许妃妹妹亲自为她挑选的掌事宫女,不是吗?”   她言下之意再也明显不过,皇后愤然反问她道:“柳贵妃这是何意,难道是在暗指本宫便是这件事的幕后指使吗?”   “臣妾只知道皇后娘娘心忧后宫,一直都误认为臣妾专宠,所以曾经有意将自己的妹妹晓君郡主引见给皇上,后来又想方设法地将许妃妹妹送到皇上身边,”已决意与她撕破脸面的柳贵妃也不再遮掩,直言不讳道,“可虽然后者得逞,但皇后娘娘大概还是不放心吧,为了许妃妹妹能一直得到皇帝垂怜,也为了能让她彻底替代臣妾在皇上身边的位置,她最好有一个孩子……””   一提到“孩子”两字,皇后的脸色顿时煞白,也终于明白了她的险恶用心。   众所周知,虽然有太医一直都在为皇帝调理龙体,但多年来成效不佳,后宫素来子嗣单薄,而最近这些年更是不见有喜事临门,许诺腹中的孩子便极为可贵,如今柳贵妃先是指出后宫有外男出入,随后又于有意无意间提到了许诺腹中的骨肉,其中深意再也明显不过。   皇帝的脸色阴沉至了极点,已经不再掩饰他心中的怒火,而即便是极少开口的向妃也无法再沉默下去,惊愕对柳贵妃道:“柳妹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皇上恕罪,就算许妃与那个假的张宇在万福宫做了什么苟且之事,但也并不能证明许妃之前腹中色骨肉并非是皇上所出,”柳贵妃似已经横下了心来,撩起衣裙又向皇帝跪下,“臣妾知道如此推论实乃大逆不道,但臣妾的确想不通为何会有人处心积虑地要将许妃曾经的未婚夫婿弄进宫里,实在不忍皇上被小人蒙蔽,也不愿好好一个后宫被一些奸佞之徒搅弄得乌烟瘴气。这些日子臣妾一直茶不思饭不想,连夜里都不敢安睡,可又不敢向皇上直言,也担心这件事会被太皇太后听说后让她老人家伤神,所以才在秦画出现后冒死说出心中疑惑。若是皇上怪罪,臣妾亦无话可说,只是臣妾所言句句属实,皇上大可让云都统率领轻衣卫再将此事彻底调查一番,到时真相自会大白。”   皇后听她似乎句句都似是发自肺腑一般,但却仍然暗指她就是扰乱后宫秩序的幕后推手,不由冷笑一声,亦向皇帝跪地道:“既然柳贵妃如此含血喷人,臣妾自然也希望皇上能查明此事真相,洗清臣妾无端被人泼来的脏水,也还许妃一个清白无辜。”   皇帝神色疲倦地倚靠着椅背,面容上已经看不出分毫喜怒了,他双目微合,脸微微上扬着,顾自任由她们自辩清白,待她们都停下来后才缓缓开口:“乌七八糟,这是朕有生以来听到的最骇人听闻的故事。皇后,你乃后宫之主,理应替朕分忧,可你看看如今的后宫在你的治理之下乱成了什么样子,所以无论今日之事有何结果,你都免不了失职之嫌,你可之罪吗?”   他的声音与上次开口相比起来已经平静了许多,似乎再大的波浪也不能再影响他分毫,语气镇定而不怒自威。   皇后身子一颤,忙伏地而跪:“臣妾谨听皇上训诫,臣妾无能,不能为皇上解除后顾之忧,这是臣妾的失职,待真相查明之后,无论结果如何,臣妾都责无旁贷,情愿任由皇上处置。”   皇帝没有再回应他的话,而是唤了一声:“吴隐之。”   一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乾坤宫大内侍吴隐之闻言向前了两步,恭敬道:“奴才在。”   “传旨,许妃在今日宴席之上偶遇故人,一时睹人思乡,朕为替她一解乡愁,故而特令行程向后延缓三日,让赢州府衙做好准备。”吩咐过吴隐之下旨之后,他又扬声将云宣召唤到了不远处,“云爱卿,朕给你三日的时间,你带几个可靠的人去暗查此事,不可对外声张,胆敢有人泄露消息,格杀勿论。”   只不过片刻之间,皇帝便以寥寥数语布置好了之后的安排,而且果断得分毫不容人质疑。   云宣领命后思酌了片刻:“皇上,此事毕竟牵扯后宫女眷,轻衣卫行事或有诸多不便,不知可否与明镜局联手彻查此案?”   沉默瞬间后,皇帝睁开了双眼,看向已经跪在地上许久的苏蔷:“你是明镜局的女史?”   一动不动的苏蔷恭敬回道:“是,奴婢明镜局女史苏蔷,见过皇上。”   他微一颔首,语气波澜不惊道:“好,正如云爱卿所言,此后便由你负责协助轻衣司查明此事,但朕不管你用何等手段,你须得在暗中行动,不可让明镜局的其他人起分毫疑心,若是她们有谁因你而探知此事一二,朕便赐你白绫一条。”   虽然提及的分明是一个人的生死大事,但皇帝似是在与她闲聊天气一般自然而温和,苏蔷心下一紧,却也只能叩头领命。   “在轻衣司查清此事之前,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是被朕听到任何流言蜚语扰乱人心,那朕绝不姑息。”他站了起来,方才还让人瞧不出半点喜怒的目光蓦然锐利如刀,“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朕都记得,这种话朕不想再说第二遍,还望诸位各自珍重,如今时辰不早了,都散了吧。”   在吴隐之陪皇帝离开后,皇后在先,柳贵妃和向妃在后都站起了身来,她们都先不约而同地默然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许诺,最终却也只有向妃叹着气过去帮洪浮将她扶了起来。   “柳贵妃,你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难道真的觉得自己会得逞吗?天理昭然,人在做天在看,小心报应会迟早落在你自己的身上,到时候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就怨不得人了。”皇后对柳贵妃怒目而视,冷声道,“更何况,即便你奸计得逞,可你如此煞费心机,难道还会认为皇上从此之后会宠信你吗?皇上圣明,终会认清你的真面目,你这是自己在找死。”   “臣妾死不死怎么死就不劳烦皇后娘娘操心了,毕竟臣妾心存正义,从来容不得身边那些虚情假意的小人,也看不得她们做的那些龌龊事,所以不吐不快,还请皇后娘娘恕罪,切莫将臣妾做的这些放在心上,毕竟臣妾也只是想为皇上分忧,想还后宫一个清净,”柳贵妃却盈然一笑,脸上分毫不掩饰得意之色,语气却颇为恳切,“臣妾相信皇上定会查明真相,若是皇后无辜许妃清白,到时臣妾自会登门负荆请罪。”   “好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公道自在人心,本宫就不信有人能只手遮天。”皇后冷哼了一声,道,“柳贵妃,那本宫就拭目以待,看着你这次如何跳进火坑,然后将自己烧得灰飞烟灭的。”   言罢,她不再与柳贵妃逞口舌之快,一拂袖便也离开了,从始至终没有再与许诺说一句话。   柳贵妃却悠然悠哉地走到了许诺面前,向她轻声笑道:“看把我的许妃妹妹吓成了什么样子,皇后娘娘也真是狠心,素日里与你姐妹情深同舟共济,可如今见妹妹你如此楚楚可怜的样子却分毫不动心,也不知道来劝慰你两句,或者与你商量一下以后的对策。看来,有人已经巴不得想要与你摆脱关系了。唉,当初妹妹若是听我一言,少亲近一些小人,如今也不会落得被人算计的下场。不过,本宫素来大度,以后若妹妹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大可过来找本宫。这些日子本宫也算想得比较清楚了,只怕这件事从始至终妹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毕竟本宫还听说了另外一件事,只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言,妹妹可有兴趣听一听吗?”   目光茫然的许诺抬眼看着她,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   柳贵妃却并不介意她的反应,继续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有人似乎在许妃妹妹的香炉里下了一些异乎寻常的香料,比如能让人精神恍惚却不至于昏迷不醒的。”   一旁的向妃先是反应过来,惊诧问道:“柳妹妹,你所言可是真的?既然没有真凭实据,那这种话……”   “这种话还是莫要随意说出来是吗?”柳贵妃不屑地看了一眼向妃,有些无奈道,“向妃姐姐,除了劝人谨言慎行之外,你还能说些别的吗?我已经说了一晚上不该说的话,难道还怕多这一两句吗?”   对她的嘲讽并不在意的向妃轻叹一声,劝她道:“家和万事兴,只有后宫安宁,皇上才能全心全意治理家国,柳妹妹聪慧无双,这个道理不该不懂。况且,从古至今,有多少大祸皆起于口舌之争,柳妹妹又何必要将一些无凭无据的流言当真呢?”   “向妃姐姐果然不愧是丞相府的人,大情小理皆句句动听,只可惜,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柳贵妃盈盈笑道,“因为你说的我都已经做到了呀。”   向妃语噎,正不知还能再与她说些什么,便觉身边原本身子僵硬的许诺突然浑身颤抖,扶着她胳膊的手不由加大了力气,惊然问她道:“许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许诺的双眼通红,数不清的红血丝盘根错节地蔓延在眼睛里,此时她的容貌因太过狰狞而几乎扭曲,看起了极为骇人,但声音却沙哑而无力:“你方才说什么?什么香料?”   她的手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柳贵妃问个清楚,但她们相距并不很近,而她又似乎无法向前挪动一步,所以一双手只是无助地空悬在半空,像是与什么救命稻草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一般。   柳贵妃被她盯得浑身发怵,只好避开了她那夺命般的眸光,转身道:“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本宫来为你解释吗?应该不必了吧,你只需想一想你为何夜夜做梦又梦到了什么便一清二楚了。”   不清不楚地解释了一句,她便抬脚向门口走去:“累了一夜,我先回去了,明日还有的忙呢。”   许诺的目光紧跟着她离去的背影,似乎想追赶上去,但她的脚抬了又抬,却未向前分毫。   她几乎是被洪浮架着离开的,只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左右,她便已经神志不清了。毕竟虽然她也深陷其中,但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她根本从未想过,即便是听柳贵妃明言后也不敢想,所以除了刚开始她面对柳贵妃的恶意揣摩还能应付一二之外,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还手之力的。   甚至,在她离开的时候,都未曾去看苏蔷一眼,若在平时,她应该能想到请她相助查明真相的。   在皇帝离开后的两刻钟后,整个厅堂终于只剩下了苏蔷和云宣两人。 第192章 竹马何在(二十)内幕   待他们都一一离开后, 云宣终于等到了与苏蔷单独说话的机会。   厅堂已经无人了,而且没有诏令,外面的人也不敢擅自进入,此时此地正是最好的时机。   他走到了门口, 对守在门口的轻衣卫吩咐了两句,然后轻掩了门,没有将其完全关紧, 留了一条缝, 却也不至于被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状况。   先是脱下了自己的外衣铺在了通往上座的石阶上,然后他又转过身去走到了她的身前, 在她还未开口时便一把将她抱起。   苏蔷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但还不待她有机会有所反应, 他便已经抱着她几步便走到了台阶前, 然后将她轻轻放了下来, 让她坐到了自己刚刚布置好的地方。   而他自己却蹲到了她的面前, 双手轻轻揉着她的小腿:“跪了这么久, 若不做些什么, 明日两条腿就会酸痛的。”   他手下的力道刚刚好, 她心头一暖, 只觉得这一晚的折腾只是为了等待此刻, 不由扬唇一笑:“只有腿酸吗?腰呢?”   他手下的动作未停, 抬眼看着她十分认真地答道:“我方才问过你的腰了,它说它好得很。”   苏蔷忍不住轻笑出声,然后拉着他坐在了身边:“放心吧, 我回去让大衡按按就行,她学过这些,也喜欢为人推拿,明镜局凡是有人被罚跪,都是她负责到安然无恙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是莫要班门弄斧了,免得被你笑话。”他伸手,将她轻轻地揽在了怀里,伸手抚摸着她的秀发,怜惜问道,“今晚辛苦你了,而且之后的几天可能会更难过。”   苏蔷微然笑道:“放心吧,我早已准备好了。”   “一切果然如你所料,但虽然上次你将柳贵妃和逸王可能的行动告诉了我,却还未曾来得及说清楚你是如何发现其中端倪的,”眸底流露出几分赞许之色,云宣问她道,“趁着此时你我还能独处,不如你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也好让我安排好之后的计划。”   苏蔷也本有此意,点头道:“其实说来,我能提早发现这件事,还要感谢一个人。”   云宣好奇问道:“哦,是谁?”   苏蔷平静答道:“苏复。”   他抚摸她头发的手顿了一顿,微一蹙眉:“怎么又是他?”   她听出了他的不虞之色,心中不知为何却反而更开怀了些,抬眼看着他柔声问道:“不高兴啦?”   “不明显吗?”云宣低眸,刻意紧了紧神色,语气也生硬了几分,“不明显的话,我再做得明显些。”   她抿唇一笑,看着他肃然的神情突然有些情不自禁,然后毫不迟疑地微一仰头吻了吻他的脖颈,那是她枕在他的肩膀时能触碰到的最高位置。   直到她的唇真的触碰到了他的肌肤,她似乎才心生了羞怯之意,迅速地转回了头并低眸不语。   身后的云宣却也没有什么反应,连原本抚着她的头的手也不动了。   过了半晌后,她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侧头去瞧他,这才看到他正直直地看着自己,眸中眼角都是笑意。   她更觉得害羞了,慌忙间又立刻转回了头。   他揽着她的手却更紧了紧,使她又贴紧了他的身子。   云宣低低而沙哑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让她觉得耳根痒痒的却极为舒服:“如果不是今晚还有正事要做,你此番偷袭,我是定要还回去的。”   明明先主动的她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愿被他瞧见。   他的声音似笑非笑地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说那个苏复了。”   又过了半晌,她才平静了心神,道:“在我被许诺留在万福宫的第一夜,苏复曾经从墙外翻进来过,说是看我在里面过得如何。那时,夜巡的张宇刚刚从许诺的寝殿经过不久,我也见过了他,的确面目全非,让人根本想象不出他原本的模样。在苏复来了之后,听到动静的洪浮从里面出来,被他用手扼住了喉口,直到他离去时才将她放开,而在重获自由的洪浮又回到寝殿时,我在无意间发现张宇就躲在离我们不远的拐角处。我当时便想,他应该也是闻声而来的,毕竟苏复认为许诺不敢将他如何,所以并未可以隐匿行踪,是以他应该也发现了苏复夜闯万福宫,而且还目睹了洪浮被苏复擒在了手中,可他却只是远远躲着,并未现身。”   而她从其他所有人口中提到的张宇,是一个为了洪浮可以连性命都豁出的人,容不得她受到旁人一丝半点的欺负或侮辱,所以他才会因为她断了一根手指而冒死去找许诺为她讨一个公道。可是,那一晚,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张宇明明看见洪浮被一个陌生男子扼住了喉口却无动于衷,只是默默的藏身在不远处,甚至在苏复离开后都不曾去慰问洪浮一句话。   这样对洪浮的生死都漠不关心的张宇异乎于她从其他人口中听说到的那个他,所以她心中颇有些疑惑,便在之后对他也多加留意了一番。   据尹红所说,虽然张宇被毁了容,但在之后的近一个月内都不曾放弃去为洪浮向许诺讨一个说法的打算,只是每次都被洪浮给软硬兼施地拦了下来。而且虽然那段时日他的确因为容颜尽毁而不愿见其他人,但对洪浮却仍是一如既往地好,甚至还曾利用他骇人的满脸伤痕去惊吓过对洪浮又提出不满的许诺。但不知为何,过了那第一个月后,他便连洪浮都不怎么见了,对其他人更是能躲就躲爱搭不理,而且是真的做到了昼伏夜出,几乎让万福宫的其他宫人快忘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当然,那时我只是觉得张宇突然转变了性情实在有些奇怪,但并没有想通其中的因由,毕竟在他脾性大变的那段时日万福宫和洪浮都没有发生什么变故,所以直到离开万福宫,我也只是将这件事藏在心里而已。”苏蔷有些感慨地道,“也许这便是天意吧,虽然我在万福宫的那几日几乎算得上一无所获,但没想到回到明镜局时反而有了重大发现。”   在她回去的第一夜,是李大衡在当夜值,她起夜后有些睡不着,便去找她闲聊,在她们两人行至仵作房附近时,意外地发现仵作房内竟然亮着微弱的烛光。   是钱九凝在里面,她在查验一具尸体。   她和莫承都认为那个死者的死因有疑,但因为已经结案,她没有正式的文书去重验尸身,而且那具尸体第二天便要依照规矩转交给轻衣司,所以她不得不趁夜去验尸。   而那个死者便是已经被推定出身份的内侍省采买局的金皖。   虽然莫掌镜也认为他很可能并非死于溺水,但因为卓司镜已经下令将尽快将案子结案并上报,所以她并没有坚持再去进一步验尸,但钱九凝却忍不住想要查出真相,否则她会寝食难安。而她这么做,虽然并没有得到莫掌镜的准允,但她应该早已猜到她会不顾规矩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还在有意无意间对她略加点拨,算是给她一个机会。   钱九凝极为认真,以至于在她们进来时,她反而被吓了一大跳,还险些扑倒在了尸身上面,但也正因如此,她才与那具尸体近距离接触,然后发现了一个之前一直都不曾发现的现象。   那具尸体虽然已经被水泡得面目全非,但残留下来的血肉却不同于正常人的,更像是被烧灼之后的。   而且,虽然还不到解剖尸体的地步,但钱九凝却已经确定他是死于剧毒无疑,并非刚开始确定的溺水而亡。   钱九凝原本是打算将这两点上报于莫掌镜的,可苏蔷在听她说死者在生前很可能被烧伤过面部后,她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张宇。   所以,她便拜托王子衿四下打听了一番,看看宫中究竟有多少男子被热水或热火烫伤过容貌,得到的结果便是虽然宫城中无论大小老幼大概有几百人的脸部被烫伤或烧伤过,但最严重的的还是莫过于万福宫的张宇。   尔后,她心中便已然有了推测,但却奈何证据不足而且仅凭自己的微薄之力无法做更多,便暂时将万福宫的事情给耽搁了,并因为预感不好而说服钱九凝未曾将这件事的真相上报。   “我一直都在想,若是那个死在水沟中的人是张宇,那明明在出宫后又回了宫的金皖去哪里,而万福宫的张宇又是谁,直到你查到金皖已经在家乡暴尸于荒野,而在赢州的许阳一家人并非是真正的许阳及他的妻儿。”向她解释着,苏蔷轻叹了一声,道,“没想到这件事竟然牵连到这么多人,还害了这么多人。”   受到她嘱托的云宣第一次派人来赢州调查许阳一家人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家中用晚膳,从表面看起来并无异常,所以他手下人便很快回去复命了,而在她第二次提出质疑时,云宣出于对她的信任,便让张庆亲自去许阳家里跑了一趟。结果,心细如发的张庆便发现那个许阳和他的娘子之间的关系太过于冷漠与陌生,而那个年仅两岁的孩子不仅不肯喊他们阿爹阿娘,而且还哭喊着要找娘亲,实在太过奇怪。后来,他又在他们邻居那里打听了一些消息,知道他近几年一直都过得不错,只是那几日对外声称受了凉气得了风寒所以不便出门,可张庆明明看到那个金皖生龙活虎的,并不像是个得来风寒的病人。   事实上,当时的那个许阳已经不是真正的许阳了,他被人诱骗到了宫城做了金皖的替身鬼,赢州的那个男子和他所谓的娘子孩子都是他们一家人的替身,虽然面容相似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不敢轻易出门,生怕被人察觉出来他们的身份。   有人煞费心思地如此安排,自然是想让皇后和轻衣卫都以为许阳还端坐在家里养病,从而打消对他的怀疑,但让那幕后之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当真查出来了其中端倪。   所以,真相就是真正的金皖留在了宫外,真正的张宇也已经死了。   她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想通这件事的,但接受这件事确实花费了不少功夫。 第193章 竹马何在(二十一)谈心   “也多亏张左卫的帮忙, 我才能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细思之下仍觉得有些后怕,“没想到柳贵妃和逸王为了达成目的,竟然会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他们先是控制了许阳一家, 逼着许阳代替金皖进了宫,与此同时又杀死了让人分辨不出五官的张宇,从此让他戴上满是烧伤留下的伤疤的□□假扮为张宇留在万福宫。然后, 他们在许诺的香炉里下了药, 让她虽然也能保持几分清醒但却神思迷糊,以为她在夜里见到的许阳只是一场梦, 但她却能清晰地记住这场梦。   只要此事暴露,她便是与旧情人通奸的后宫妃嫔, 目的是为了早日怀上所谓的龙胎, 好在后宫争权夺势。但她在后宫本无倚靠, 单凭她一人之力根本不能做到将一个外男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宫中, 所以一手将她捧上了高位并与她同气连枝的皇后便必定是居心叵测的幕后主使。   如此一来, 即便许诺之前怀的孩子就是皇帝的, 他也不会相信, 而且再也不会在意那孩子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更有甚者, 他可能当真如柳贵妃所暗示的那般相信那个孩子是许阳在与许诺争执之中错手杀死的。   当然, 柳贵妃单凭个人之力也不能完成整件事,她的背后定然还有逸王,而且他们费劲手段将许阳弄进宫里的真正目标不仅是皇后, 更是与她休戚相关的东宫。   “逸王前一段时日曾失去了许多先机,可能他以为若他不再做些什么,那太子的地位便从此稳固了。”云思酌了片刻后对她道,“虽然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用意,也猜到了他们大致的手法,但他们毕竟已经对这件事筹谋已久,而且定然还会有其他应对之策,若想让皇上相信我们之言,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并不容易。”   苏蔷听出了他的担忧之意,劝慰他道:“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会被卷入其中,但我既然愿意与你同坐一条船,那自然要风雨共济,这件事从头至尾我都再也清楚不过,从许诺将我留在万福宫的那一天开始,我便不能置身事外了。再说,柳贵妃今晚所言你也听见了,她将梅岭的事也提了出来,只怕已经做好准备将我一道拖下水了,毕竟当时与许诺在梅岭的只有我一人。”   云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些我何尝不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担心却是另一回事,总之接下来的几天你一定要万事小心。”   与他分别后,苏蔷回到了宫女所在的客居院,那时才从王子衿那里听说皇帝今夜临幸了许诺。   “我原以为今夜这么一闹,皇上必定会对许妃娘娘心存不满,没想到宴席一散他便下令留在赢州三日,而且还歇在了许妃娘娘那里。”王子衿感慨万分地道,“皇上待许妃娘娘可真是好,为了让她一解乡愁,竟然改变了原本的行程,还如此心疼她,以后若是我的夫君也能如此真心待我便好了。”   苏蔷默不作声地听着,但心中对皇帝的处事方式却深感佩服。   经过今晚之后,皇帝不可能对许诺没有隔阂,但他却还是为了掩人耳目破除流言临幸了她,此等胸怀与心智的确是常人不可比的。   见她收拾妥当后上了床榻,王子衿凑过去拉着她的袖子好奇地问道:“阿蔷,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皇上传你过去做什么了?是不是也与许妃娘娘有关啊?”   苏蔷点了点头,含糊地道:“许妃心情不佳,皇上让我陪她说说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王子衿更是兴奋,又问她道:“那皇上真的不在意许妃娘娘曾经有个未婚夫婿的事情吗?你与许妃娘娘相识已久,你说她除了长得好看些还有哪里好的,竟能让皇上为她如此神魂颠倒?”   苏蔷微微蹙了蹙眉,并不愿再与她谈论这些,正在为她捶腿的李大衡瞧出了她的不情愿,顺手将王子衿推到了一旁,驱赶她道:“行了行了,主子的事情你问这么多做什么,阿蔷在那里跪了那么久,你看她都累成什么模样了,有什么话明日再来问她,别这么没有眼力劲儿的。”   虽然被人撵,但王子衿却并不以为杵,依然笑得十分开怀,对苏蔷抱歉道:“衡哥说的是,那阿蔷你今夜早点休息,咱们明日再聊。”   虽然正如李大衡所言,她的确累得厉害,但许是心事太重,躺在床榻上后她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干脆大半夜地披着衣裳出去了。   正值盛夏,即便是子夜,天气也是闷热,她坐在客居院院子里的一处凉亭下,抬眼看着夜幕兀自发呆。   繁星点点,远望来甚是好看,她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这么安静地看星星是什么时候了,只觉得宫城似乎比这里离夜幕更远一些,即便是星星也没有如此闪耀。   虽然今夜她看似不过是一个局外人,但其实除了长跪在地而身子不适外,她的心神也颇为疲倦,但她同样十分庆幸今晚她能够在场,因为只有如此她才能更好地帮云宣化解这场危机。   覆巢之下必无完卵,若是东宫出了什么意外,身为轻衣司都统的云宣也必定不会安生,那他的大仇就更难报了,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但是,即便一切都如他们所料,太子终当能登上帝位,她和他的心愿真的可以实现吗?   人心复杂事事难料,今夜她是彻底领会了。   “在想什么呢?”   正在她沉思间,突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淡雅而清晰。   她循声望去,只见灯光朦胧之下,穿戴整齐的向之瑜提着一盏纱灯款款而来,她身后不远处站着她的侍女阿信,已经不再跟过来了。   苏蔷微微一愣,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到她,十分意外,忙站起来作揖道:“参见睿王妃。”   “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多虚礼,起来吧。”将手中的纱灯放到了她面前的石案上,向之瑜令她起身,示意她重新坐下,盈然一笑,问她道,“你也睡不着吗?”   苏蔷微一点头,道:“刚刚过来不久,天气太热,奴婢出来透透气。”   向之瑜点头道:“是啊,今夜是太热了,尤其是今晚。”   以为她会提到宴席之事,苏蔷不由心下一紧,毕竟她不知道睿王是否已经将其中一部分真相告知了她,所以也不敢断定自己是否应该对她如实相告。   但她没想到向之瑜却并没有提及那件事的打算,而是道:“其实自从启程之后,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与你谈一谈,但总是没有合适的时机,而今夜太热,我一时也睡不着,便想着出来走走,还想着说不定能碰到你,结果还当真让我遇到了你,实在太巧了,看来就连老天爷也在帮我。”   苏蔷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一些疑惑涌上了心头:“不知睿王妃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看两样东西,”她微微笑了一笑,从袖笼里掏出一个锦盒来,“出门时我特意带在了身边,还好没有白忙。”   苏蔷看着她打开了锦盒,然后从里面先拿出了一只翠玉镯子,先是茫然不解,但随即便明白了什么,神色不由一变。   她认得那只镯子,那是她在睿王府时睿王曾借故送给她的,后来她为了替云宣和向之瑜化解元歆设下的局而特意将这只镯子送给了一名妇人,却不知为何又会落在了向之瑜的手中。   “看来你已经认出这只镯子了,我今日与你相谈的事情,虽然与它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总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也免得你以为我是捕风捉影的小人。” 第194章 竹马何在(二十二)交易   苏蔷本就觉得向之瑜今晚待自己的态度不同于往常, 似乎太过和善了些,与她素日来孤冷自持的性情有些出入,此时见她将那个镯子拿出后又放在了石案上时,心中更觉惊疑。   她觉得向之瑜今夜并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是因睡不着而顺路来看看能否碰到自己这么简单, 也许她就是来找自己的,倘若她们并没有碰面,她很可能会让人将自己给唤醒。   可是, 她有什么话一定要在今夜说?而且, 她究竟想要说什么,为何要将她好不容易才摆脱的这只翠玉镯子带给自己看?   “那日在碎雪楼, 我和云宣险些被小人陷于不义,多亏你出手相助, 我才得以顺利嫁给了睿王, ”向之瑜的眸光轻飘飘地落在那只镯子上, 但目光飘渺, 眼中又似乎没有它, “说实话, 那时我还曾对你的多管闲事心存不满过, 因为那次若非有你出现, 那我此生便会与云宣纠缠在一起, 无论他是否情愿, 而他也许也会因此娶我为妻。那时的我以为与他共结连理便是我此生在这个世间最好的归宿,嫁给睿王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被迫选择。直到我真正地成为了睿王妃,有了与睿王朝夕相处的机会, 我才发现他与我才是真正的同路人。他对我无一隐瞒,对我珍之重之,待我极好,所以我并不后悔嫁给了他,反而有些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因为这世间的知己实在太难寻了,而能得一知己相伴一生又何其有幸。所以后来时,曾有一度,我真的觉得上天待我不薄,因为我虽然当初嫁给殿下时并不情愿,但我以为他待却是真心的,直到我有一次在核对账目时发现他以一笔重金从一个平民百姓手中买了一只玉镯子,才意识到他其实还藏着自己的心事,而且是不希望我知晓的心事子……”   原来在自己将镯子送给那位妇人做借她家院子造烟的谢礼后,睿王竟又派人将这只镯子给买了回去。   她记得她未曾将这件事告知过睿王,可见他是在事后调查时发现了镯子被她送人的。   苏蔷听着她的语气越来越冷,心中愈发觉得不妙。   “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这只镯子从殿下的手中讨要了过来,然后又查明了它的前世今生,那时才发现原来你也曾是它的主人,而且还是殿下亲自指定的主人。”伸手将石案上的镯子又拿到了手中,向之瑜的右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细腻的纹路,神色在昏黄的宫灯下晦暗不明,徐徐道,“当然,我也知道,为了将这只镯子还给殿下,你也是用尽了手段,碎雪楼一事恰好给了你最好的时机,因为你为了大局计,才不得不放弃了它,即便以后殿下追究起来,你也有理有据。殿下显然明白你的一番苦心,所以即便又将这只镯子给买了回去,却只是藏在书房里小心珍藏着,也不再强人所难地将它送还给你。”   看来她真的已经将那只镯子的前世今生都查得一清二楚了,苏蔷突然意识到这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丞相府千金,于不动声色间便已将万事揽于心上。   向之瑜忽而苦笑了一声,唇角似扬起一丝自嘲之意,微微抬眼,看着她的眸光却暗含让人无法忽视的杀气:“我本以为我倾慕了多年的心上人喜欢你也就够了,没想到自己的夫君也曾小心翼翼地将你放在心尖儿上,苏蔷,为何你偏要与我过不去?”   苏蔷没想到她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质问自己此事,但她的确无话可说,便站起身来对她施了一礼道:“回睿王妃,除了主仆之谊外,奴婢与睿王殿下再无其他,还请睿王妃明查。”   “我自然也已经明查过了,也知道这件事与你没什么关系,毕竟是睿王一厢情愿而已。”向之瑜轻叹了一声,神色平静了许多,似乎是在强迫自己不再动气,“不过,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这口气我咽不下,也不愿忍气吞声,所以我在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做些什么一解心中郁闷,还望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苏蔷不解,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来发泄对自己的不满与怨怒。   向之瑜声音平静,看着她一字一句地不疾不徐道,“我已经让我父亲派人查到了欧阳默收受贿赂并徇私枉法的证据,他虽然在地方的名声也还算不错,可为官多年中也做过不少足以害得他与他全家都被问斩的错事,当然也包括他害死你父亲的那件案子。”   陡然听到了欧阳默的名字,苏蔷蓦地一愣。   她对这个名字再也熟悉不过,毕竟他是她的杀父仇人,所以她日日夜夜都念着能让他还阿爹一个清白。可是,她有那么片刻的时间并不明白向之瑜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与她并无什么瓜葛的人。   但不过片刻以后,她便想通了一件事,眸子不由蓦然一紧。   在她意识到什么时,她惊愕万分,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向了向之瑜。   “你猜的没错,欧阳默已经死了。”面对她无声的质问,向之瑜淡然道,“既然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便也不好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而且倘若我那么做了,也无法向睿王殿下和云宣交代。可我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因为你已经前前后后使我伤心那么多次,而这一次我再也无法容忍下去,所以我决定从你在乎的人或事上下手,云宣自然不能动,那我只能动那个欧阳默了。你不希望他死,我便偏要他死。”   这番话她说得是那般云淡风轻,就好像欧阳默不过是一只被她圈养在自家院中的羔羊一般,只要有必要,他随时都可以任由她宰割。   被证实了自己所想的苏蔷只觉得浑身一震,脑子霎时间一片空白。   查清当年阿爹冤死的真相,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夙愿,虽然倘若自己能够实现所愿,那他也必死无疑,但她要的不只是他的以命抵命,更重要的是能为阿爹沉冤得雪。   可是,在她还什么都没做的时候,他竟然已经死了。   他若是死了,那她还怎么为阿爹伸冤报仇?阿爹岂非从此之后都要背上杀人枉法的罪名?   她知道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自己的阿爹了,想来更没有什么人在乎他当年是否死得冤枉,可是,她在乎,已经故去的阿爹和阿娘也在乎。   向之瑜说的没错,除了云宣外,欧阳默的确是她十分看重的人。   所以她一出手,便掐住了自己的死穴。   “他是自尽而亡的,因为如果他不死,他做过的那些事便会被揭露出来,到时他不仅乌纱难保,还会连累全族都会与他一同问斩,所以他不得不死。”向之瑜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响在她的耳畔,却又是那般清晰,让她不愿再听,却退无可退躲无可躲,“睿王殿下并不知情,这件事是我擅作主张的,欧阳默是今日清晨刚刚悬梁自尽的,他应该还没有听到风声。但我相信,虽然他知道这件事后会对我心生不满,但却不会将我如何,除了心中对你的愧疚之外也不会有其他的想法,毕竟欧阳默本来并未参与到夺嫡之争中,可他为了将自己的儿子从刑部捞出来,曾投靠到了逸王门下,所以也算是与殿下敌对,死了并不可惜。更何况一个州官而已,若是他的死能换来我与殿下的冰释前嫌,他应该会接受。”   虽然她分析得如此透彻,听起来似乎句句都是道理,但在苏蔷听起来,她却并不是在为自己开脱,而是让自己明白就算她只是为了泄愤的一己之私而逼死了一个州官,那不仅她那个做丞相的父亲会帮她,而且被瞒在鼓里的睿王也不会将她如何。   她承认得是那么坦荡,竟让自己无力反驳。   “我知道你定然会怨我恨我,但我并不在乎,要怪就只怪上天捉弄,你我甚至是殿下和云宣都没有错,”见她只是愣怔在原地兀自出神,向之瑜认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满意地微挑了唇角,道,“看你不愿接受现实的样子,我便知道我这么做是有用的,不过你毕竟是东宫和殿下都颇为看重的人,我还不至于将事情做得如此绝情。”   言罢,她又从锦盒中拿出了一张纸来,摊开后放在了石案上,对苏蔷解释道:“这是欧阳默承认陷害你父亲并让他替自己顶罪的认罪书,你看看他所言是否有假。”   苏蔷没想到会峰回路转,定了定心神后半信半疑地将那张纸拿在了手中。   不过一张薄薄的宣纸,看起来再也普通不过,但于她而言,却犹如千斤之重。   那是以欧阳默的口吻写下的一纸认罪书,上面清清楚楚地交代了他于多年前是如何为了自保而陷害她的阿爹苏父的。   当年,许城发生了一桩命案,有人在一条河的岸边发现了一具被水浪推送到河岸的尸体,当时他还是许城的县官,而县衙的仵作便是苏父,他们在年轻时两人志同道合,曾携手一同破获了许多案子,已经算得上至交好友了。那一次,他们接到报案后,苏父经仔细验尸后认定那女子是被人掐死后才被丢进河水中的,而他也认可了他的推论,并打算以他呈上来的仵作文书为基础开始追查此案。   那时他为官不久,也甚为清廉,虽然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心存高志故而才两袖清风,但直到有人带着他做县官一生都赚不了那么多的重金来求见他时,他很快便动了心。   行贿的人让他将那件案子的结果改成那个女死者乃是因失足落水之故,他虽然明知其中必有猫腻,却还是没有经受住金钱的诱惑,收了钱并替开始利用职务之便为人消灾。   县衙中其他知情的寥寥几人都很快被他以金钱收买了,可唯有苏父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甚至还因此与他反目成仇,并且最后还闹到了他不仅辞了仵作一职,而且还打算去府衙为那名女死者伸冤的地步。   虽然有苏父从中作梗,但案子还是被他以那女子乃是意外身亡与人无尤的结果结了案。因为当时在县衙中收了钱的并非只有他一个,而且剩余的几人也都是苏父多年的故交,他不相信苏父为了所谓的正义而将那么多故人都推到火坑里。   事实也正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虽然苏父的确辞了仵作一职,但却迟迟没有去府衙上诉,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名女子的家人竟也是财大气粗,为了替自己的女儿伸冤,他们干脆越过他直接向他的顶头上司行贿,最终使得那桩案子被下令重审。   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所以在听到风声后便立刻与其他几人商议,并决定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苏父身上,因为倘若他们不这么做,那苏父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将他们所有人出卖。   后来的事情便如他们所计划的那般,那个女死者最终沉冤得雪,而苏父却因为收受贿赂擅改验尸文书而被下狱并问斩。   在这份认罪书中,欧阳默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交代得十分清楚,已经让人找不到任何疑点,苏蔷读着其中的一字一句,心绪复杂,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阿爹被冤枉住以前的那段日子,那时心事重重的他沉默寡言又不苟言笑,年纪尚小的她并没有细想他当时的心态,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原来他当时承受着了那么多的负担,包括身为一名仵作该有的正义与责任,还有身为欧阳墨的朋友不得不勉强为之的妥协和良心上受到的折磨。   “有了这份认罪书,再加上殿下的帮忙,还有那几个知情人的佐证,你父亲背负多年的冤屈一定能够洗清。”向之瑜的声音又适时地响起,平静而镇定,“只不过,你手中拿到的并不是欧阳墨认罪书的正本,而是我命人誊抄的,所以上面不是他亲笔所书,也没有他的私印,当然,我这么做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与你做一桩交易,只要你肯同意我的条件并全力以赴,那我定然会将你想要的都给你。” 第195章 竹马何在(二十三)劝服   欧阳默是今早自尽身亡的, 那向之瑜拿到这份认罪书定然是在不久之前,很可能便是在今天,而她如此心急地想来见自己,原来便是为了她所谓的交易。   苏蔷默然地将那张所谓的认罪书放回了石案, 在看那封认罪书的时候,她方才情绪复杂所想甚多,一时忘乎所以, 是以并未留意上面并没有欧阳默的签章, 但是她对向之瑜方才所言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她既然逼死了欧阳默, 目的便是让她无法顺利报仇,又怎会轻易地将能够替阿爹洗清冤屈的认罪书交给自己。   有条件是再也不过事情。   而且, 恐怕这个条件还不简单。   向之瑜先让她绝望, 然后又给了她希望, 而且还是唯一的希望, 她实在无法认同她的所作所为。   但让她无奈的是, 为了替阿爹洗清冤屈让他和阿娘死而瞑目, 她却不得不接受向之瑜提出的任何条件, 无论她所说的条件会有多么苛刻。   苏蔷短叹了一声, 道:“不知睿王妃有何吩咐。”   “明人不说暗话, 那我就直说了。”向之瑜微微然一笑, 道,“其实很简单,我要你帮睿王一展宏图之志。”   虽然不过是再也简单不过的一句话, 但苏蔷却不由心下一凛,默了一默后才开口道:“奴婢本就在为睿王效命。”   她自然是在假装糊涂的,近日睿王已经不再掩饰他的雄心抱负了,想要夺得储君之位是迟早的事。   “你明白我的意思,”不动声色地,向之瑜依然微然而笑,眸光透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我要让你辅佐睿王为皇,而不是为王。”   虽然向之瑜将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她终究还是将话挑明了,而且说得再也明白不过,让她再也躲无可躲。   纵然早就察觉到睿王的勃勃野心,但苏蔷从未考虑过若是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她该如何应对。   一直以来,她都只与睿王直接或间接地联络,从未与太子有过任何接触,而且其实于她而言,究竟是何人登上帝位根本无关紧要,更何况睿王和太子一样都是帝王之才。   可正如云宣所言,夺嫡之争虽然看似只是天家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但牵涉到的却不仅仅是后宫朝堂,所谓一发而动全身,他们的你争我夺不仅会牵连到朝廷命官及其家人,而且还会令后宫风云翻涌令民间百姓不得安宁。   逸王和东宫之争已然持续多年,不知已经无端害得多少无辜的人家破人亡,如今好不容易眼见逸王和太子高低立下,若是风波再起,不知下一场纷争何时才会是个尽头,更不知有多少人或是什么人会被无辜牵扯其中而改变了人生或是断送了性命。   更何况,睿王智勇双全,的确有帝王之才,若由他主导江山,天下也会昌盛繁荣,但太子仁厚,一旦登基定然会成为一代明君,于国于民也未免不是一件大好事。   当然,无论谁做皇帝,都不可能做到治下的一角一落都毫无弊端,睿王虽然行事果断英明,但城府太深且不择手段,很容易推行酷刑暴力,而太子虽然宽厚仁慈,但极易轻信他人又太过多疑,难免会亲小人远贤臣,都有利弊。   所以,归根结底,其实于天下百姓而言,只要不是遇到昏庸至亡国的暴君,昏君,谁为储君谁做皇帝根本不重要,他们求的不过是一个安宁的日子而已。若是在逸王退场后,太子再无后顾之忧,在皇帝百年后又能顺利登上帝位,那天下和则天下兴,大周至少不会再发生因为帝位之争而引发的血流成河的惨案。   入宫并没有多长时间,虽然只是身在深宫,但她却已经见过太多因为帝位而无辜送命的宫人甚至是妃嫔,她从心底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既然太子也能成为一位明君,那为何还要为了帮睿王实现他自己的私心而害得天下和后宫都不安生,但你可曾想过,太子虽然性情仁厚,但其实却并不适合帝王之位。”向之瑜的语气突然充满了傲然之情,声音也扬高了几分,“真正的英雄帝王,是需要野心和抱负,是应该杀伐果断有担当有气魄的,若大周交到太子手中,那即便等到他百年之后,那时的大周依然还是如今的大周,可若是睿王殿下得了这天下江山,那他治下的大周将从此登峰造极,将是一个与此时今日全然不同且只会更好的大周,你身为大周子民,难道就不期待更好的日子吗?”   她情绪激昂,似乎已经看到了睿王在帝王之位上大展宏图之志,将大周治理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且强大的国度。   她的话极富感染力,即便是苏蔷,也有那么片刻被她方才的话所打动。   可是,她还保留着几分冷静,并没有忘记或是打消自己之前的顾虑。   “其实,我无需与你多言的,如今大势已定,这些年来太子所有的公务几乎都是睿王在一手处理,他凡事都听殿下的意见,也不得不听从殿下的意思,所以若是没了殿下的支持,他不过空有太子虚名而已,即便你不愿意,大事也可成。”沉默了片刻后,向之瑜平静了几分,又道,“我之所以如此劝你,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助殿下一臂之力,后宫或许还能少些风波少死几个人,这样的结果不正是你所期待的吗?”   余光又瞥到石案上的那一纸认罪书,苏蔷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了,向之瑜突然在今晚来找她,必定不仅仅是因为她在收到欧阳默自尽的消息和得到他的认罪书后迫不及待地想打击自己,而是因为更重要的事。   那便是她也将目光转向了许诺和与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相会于万福宫的秘密,她想让自己借着这件事使东宫和逸王两败俱伤,所以必须在那件事开始被调查前见自己一面并劝自己从此以睿王为尊。   苏蔷虽然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谋略方面东宫的确无法与睿王相提并论,但她却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只好推辞道:“奴婢只是一介宫婢,何德何能,只怕要辜负睿王妃的一番苦心了。”   “我方才所说的,你都能做到。”向之瑜却低眉一笑,又道,“而且,你还能做得更多,比如让云宣也能接受睿王殿下的雄心壮志。”   原来如此,她还希望自己能劝服云宣也从此以睿王马首是瞻。   云宣虽然与睿王既是君臣又是战友,但他性子耿直,定然不会认同睿王所为,而向之瑜认为能劝服他的只有她,毕竟他掌管着轻衣卫,又在朝堂颇有声望,若一旦睿王真正开始与太子相争,而他却站在太子那边,那睿王自然会多些麻烦。   如今东宫和逸王两方已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若是睿王将这件事利用得当,的确能够做到坐收渔翁之利,但他需要的不仅是自己的出手相助,更重要的是必须得到云宣的认可与支持。   苏蔷心下叹息,太子应该没有想到,他对睿王的毫无保留竟会有一日成为睿王攻击自己的武器吧。   “我从小便与云宣相识,对他再也了解不过,他性情倔强,一旦认定了什么事便再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比如他对你动了心,便会将我彻底拒之于千里之外,”向之瑜语气平静地道,“再比如,他已经认定了太子便是最合适的帝王人选,便不会轻易改投他人为主。可是,于他而言,这样的脾性对他在朝堂上的锦绣前程没有半分好处。虽然我并不愿意承认,但也知道这世间若是有人能劝他放弃东宫改拜睿王府,那个人便是你无疑,所以我希望你能借着这几日好好劝一劝他。毕竟大势已定,若他执意与睿王殿下作对,那一旦殿下登上龙椅,他不仅会丢了大好前程,而且很可能还会有性命之忧。”   虽然她今晚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但苏蔷听得出来,她最后的这番话尤其真诚,因为她是真的在为云宣的将来担忧。   知道自己已经无需再回避了,她默了一默后道:“兹事体大,奴婢需要时间考虑。”   “好,我给你时间。”向之瑜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袖,拿起石案上的纱灯准备离开,毫不避讳地道,“不过,你只有一日可以考虑,毕竟我们的时间只有三天,若是你不情愿,我与殿下还需要另行安排。”   在她拿起宫灯的那一刹那,苏蔷看见灯罩里的光微微一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迟疑了片刻后,终究还是在向之瑜刚抬脚走了两步时又将她轻声唤住了:“睿王妃请留步。”   向之瑜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看她,微有吃惊:“怎么,这么快便决定了吗?”   摇了摇头,苏蔷眸光复杂,道:“奴婢已经被一个问题困惑来多日,所以想借此机会请教一下睿王妃。”   “哦?”向之瑜面露疑惑,又朝着她走了两步,问道。“什么问题还能让你想不明白?”   “是有关胡妃娘娘和庆王的那场意外。”苏蔷一瞬不瞬地看着在宫灯的灯光下看得并不清楚的向之瑜,问道,“那场险些要了庆王性命的烟花宴,你与向妃究竟谁是幕后主使?或者说,是不是你和向妃都是罪魁祸首?” 第196章 竹马何在(二十三)梳子   两人默然对视着, 繁星点点的夜幕之下,谁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终究还是向之瑜先行打破了她们之间并不尴尬的沉默:“等明日你有了决定,而且是我和殿下都希望的决定, 我自然会将答案告诉你,期待你的好消息。”   她和侍女阿信离开后不久,天色便蒙蒙亮了, 那时苏蔷还坐在石案前, 兀自拿着那一纸并非欧阳默亲笔所书的认罪书发呆,在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高亢的鸡鸣叫时, 她终于将目光从上面收了回去,然后缓缓地将那张纸撕得粉碎。   虽然之前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场梦一般, 但她心里却很清楚那都是真的, 而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欧阳默已死的事实, 可实际上, 在开始撕那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张时, 她的手分明颤抖得厉害。   她知道, 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她必须要为阿爹洗清冤屈, 那是多年来的执念, 甚至有很多时候是支撑她活下来的唯一理由。   阿爹一生清白正义, 不该承受那样的骂名。   可是, 若要达成目的,便只有听从向之瑜的安排。   她的确很聪明,知道那是自己的死穴, 所以一出手便兵不血刃地将她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中。   她心中明白,若是自己去求睿王一趟,也许还会有一丝希望,但也只有那可怜的一丝而已,因为睿王隐忍了那么多年,为的便是这么一天,他应该已经等了许久,为了不让云宣成为自己登上帝位的障碍,他极有可能会回绝自己的请求。   更何况,他其实还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向之瑜瞒着他做下的这一切,毕竟他并非是一心沉迷于儿女情长的人,即便对自己的王妃,他应该也留了几分戒备,所以很可能一直都将向之瑜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只是他并不愿干预她的所作所为,因为他很清楚她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他好,当然也是为了她自己好。   他一旦成为皇帝,那她便是皇后了。   皇后?   撕扯着宣纸的手突然顿了下来,苏蔷蓦地一愣。   她方才怎么一直都没有想到呢?   倘若向之瑜成了皇后,那她的父亲向东灼便是国丈,向家的势力又会更进一层楼,那云宣的大仇何时才能报呢?   所以,即便是为了遏止向家的势力,他也不会轻易同意睿王所求,虽然于他而言,公事远比私仇更为重要,因为向家作恶多端,不该得到那般令天下瞩目的荣光。   将撕碎的纸片揉在手心里,苏蔷长长叹息了一声,只觉得自己比昨晚回来时更累了,而这种累远比身体上的疲倦更致命也更可怕。   她回到房中的时候,大家都还未起床,她小心翼翼地脱靴上了床榻,然后钻进了被窝。   清晨的夏日是最为凉爽的,她不再觉得闷热,再加上一夜未眠,再多的心事也熬不过一拥而来的睡意,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也许是因为她的心事太多,为了入她的梦而斗得几败俱伤,所以她竟一觉无梦,睡得极为踏实。   醒来的时候,房中只有王子衿坐在桌案前正梳妆打扮,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坐了起来,与她打招呼道:“子衿,早啊。”   背着她的王子衿收拾了桌案上的胭脂水粉,回过了头,对着她朗朗一笑:“若是你再睡三个时辰,那便该与我说晚啊了。”   “嗯?”虽是睡到了自然醒,但许是因为熬了夜,她的双眼依然泛着微红,听了王子衿的话后微微一愣,问她道,“什么晚啊?”   “你已经将早膳和午膳都睡过去了,自然只剩下晚了。”王子衿放下手中的胭脂盒子,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问她道,“你昨晚究竟跪了多久,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醒来?衡哥可是一睁眼便扯着嗓子嚎了许久,连其他屋里的人都被吵醒了,偏生就你雷打不动地继续睡着……”   “什么?!”终于清醒几分的苏蔷看到从窗子外透出来的光,惊了一跳,“现在都已经午后了?”   王子衿点头道:“是啊,不过你放心,圣旨已经下了,我们还要在赢州待上三天,所以这几日都没有什么事情做,大家都在别宫里遛弯去了,不过这个时候那么热,她们也玩不了多久,应该很快便回来了,哎,你去哪里啊。虽然无事可做,但胡典镜吩咐了,我们不可乱跑的……”   着急忙慌地穿戴整齐的苏蔷已经准备冲出房门了,但听到王子衿所言之后,她又顿下了脚步,冷静而思。   是啊,昨日她已经与云宣商议好了之后的计划,但因为皇帝命她在暗中协助轻衣司,所以她并不能直接明目张胆地与他见面,故而他们只是相约在入夜后于这个别宫的后花园会面,到时再做后面的打算。   可昨夜睿王妃向之瑜来找她,让她于今晚给她和睿王一个答复,所以她本应该与云宣商议一下的,可如今,云宣应该为了调查万福宫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她又该去哪里找他?若是到处找人询问,定然是不妥的。   “啊,对了,”在她正不知自己该前往何处时,王子衿突然跳下了床榻,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道,“你瞧我的记性,竟险些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在你还睡着的时候,太子妃身边的人来过,好像是她的哪个师妹来着,说是请你去她的院子一趟,打不过那人见你还没醒来,便说这件事也不着急,等你什么醒了就什么时候过去便是。”   原本心事重重的苏蔷不由一振精神,毕竟太子妃找她必定是有要事相商,所以抬脚便向门外走去,但在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时,她突然又转回了身,问她道:“太子妃住在哪个院子里?”   “锦绣园,不是太近,你应该不认得路,”王子衿笑着过去挽着她的胳膊道,“不过我可是认得,今日清晨我便将整个别宫都绕了一圈,可是用了好几个时辰呢,不如我送你去吧。不过,你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吗?”   苏蔷本是心事重重,但见王子衿的笑容明亮而开怀,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欣然同意后摇头道:“不必了,还是去见太子妃要紧,说不定有打赏呢。”   王子衿却反而将她往屋子拉:“就算你不吃不喝,可既然去见太子妃,总得拾掇一番吧,瞧瞧你此时的样子,哪里像是两顿没有饭吃的,简直像是几年都不曾碰过吃食的。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打洗脸水去,等我回来了再给你梳梳头发。”   苏蔷笑着道了谢,十分听话地坐在了她的梳妆台前,目送着她拿着空的瓷盆出了门。   铜镜里的自己的确顶着一头杂乱不堪的头发,犹如鸟窝一般,而且因为夜里未眠,她的脸色也很不好,的确像是个混迹街头的乞儿一般,若无王子衿及时将她拦下,只怕自己又要丢人现眼了。   她苦笑了一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哈欠,然后右手去摸梳妆台上的桃木梳子。   梳子就放在铜镜的右边,她一摸便拿到了,但正在她抬手想先梳理一下前面的头发时,突然透过镜子看到了梳子中间的两根梳齿间夹着什么东西。   白色的,微微泛黄,小小的一片。又像是一团,但只有绿豆般大小,若不是被无意间看到,根本不易被人察觉。   她先是并不以为意,正打算置之不理,准备让那不知是何物的东西顺着她梳理头发的动作自然脱落,但在她已经将梳子放在头发上时更见那团白色泛黄的东西愈加明显了,手不由得微微一顿。 第197章 竹马何在(二十四)偶遇   王子衿端着水盆回来的时候, 见她靠在椅背上脸朝天地正闭目养神,笑道:“你还没睡够啊,先过来洗把脸吧。”   苏蔷没有睁开双眼,也没有起身, 声音疲倦道:“我昨晚睡不着觉,看了快一夜的星星,太累了, 你还是先过来帮我梳梳头吧, 我再眯一眯。”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也能让你瞧一夜。”王子衿放下手中的水盆, 走到了梳妆台前去拿梳子,“我方才和膳房的人说好了, 一会儿咱们去锦绣园的路上会路过那里, 到时候你先喝碗稀粥垫一垫肚子, 然后再去见太子妃, 免得到了那里肚子咕咕叫, 然后传出咱们明镜局虐待女史的流言来……”   苏蔷听着她的喋喋不休, 在听到她拿起梳子后才缓缓睁开了双眼看向铜镜。   那时, 王子衿已经拿起梳子放在了她的头发上, 她看得清楚, 梳齿上残留的纸片已经不见了。   王子衿仍是笑意盈然, 一如往常。   而除了笑着说了句“好”之外,她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任由她替自己梳着头发。   洗漱之后, 又在路上依着计划去了一趟膳房喝了碗稀粥后,王子衿带着她朝锦绣园的方向而去。   无论是皇帝皇后、各宫妃嫔还是皇子亲王的寝殿都在行宫的南边,在就要快到锦绣园时,她们路过了皇后的凤仪苑,恰好远远地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在门口与凤栖宫的掌事宫女秀树作别后朝西而去了。   虽然她们那时距离凤仪苑并不近,苏蔷也没有看清那个男子的羊毛,但王子衿却惊讶得几乎跳了起来,晃着她的胳膊欢喜道:“啊,是崔国公家的世子崔羽明!”   之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所以苏蔷还记得他,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她侧着头问王子衿道:“崔公子应该算是你的表舅吧?”   “是啊是啊,我听说他前些日子已经回了京城,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到他,”王子衿笑得十分开心,但又显出了几分不知所措,“我要不要去见他一面?可是倘若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怎么办?”   见她的行为举止颇有些异常,似乎还掩着几分小女儿的心事是,苏蔷惊讶:“你对崔公子……还存着别的心思?”   “在我小时候,就是在我还不知道表舅是不能嫁的时候,的确是心心念念地想嫁给他,毕竟他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最最最仰慕的男子呢。”王子衿毫不顾忌地替自己惋惜道,“只可惜啊,他若是我的表哥也就罢了,偏生还是个表舅,真是枉费了我年少时对他的一番痴心。”   苏蔷笑道:“想来崔公子一直都不知道他还曾被自己的外甥女惦记过吧。”   “他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能记得我呢。”王子衿一脸愁容地叹息道,“可如今他却是不可能记得我是谁了,毕竟他是江湖侠士见多识广,而且我和他上次见面是在四年前,他肯定不会记得我是谁了。”   “记不记得他都是你的表舅,你都是他的表外甥女,有那么重要吗?”苏蔷劝解她道,“小心被皇后知道了你的那点小心思后饶不了你。”   “这个倒是真的。皇后一直都希望表哥能娶一个与他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比如肖侯府家的千金或是丞相府的小姐,只可惜表舅他厌于争权夺势,一心向往自由,所以也不喜欢那些中规中矩知书达理的闺秀小姐,”王子衿啧了一声,颇有些可惜地道,“不过若是他还一直将自己放任在江湖之中,那皇后大概啊也管不得他,世子的位子也迟早会是他其他兄弟的。不过如今他已经回来了,只怕以后就不会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了呢。说起来还是皇后明智,当初崔国公见他无心朝政且放荡不羁,一心想要改立二公子为世子,是皇后坚持说他迟早会回来,好不容易才劝崔国公打消主意。”   苏蔷微微一愣,问道:“你是说,他不再回师门了?”   王子衿点头道:“是啊,听说他已经和他的师门决裂了,这次回来大抵是不会回去了。都说江湖险恶,听起来虽然无拘无束,但想来比咱们后宫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他才回来的。”   苏蔷颇意外,但也觉得王子衿的话的确也有几分道理。   连苏复那样的人都落得个叛出师门的下场,做个江湖人应该也没有那么简单吧。想来也是,天地中草木夺地鸟兽相争,这个世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自然不会那么干净纯粹。   她们说这话,不知不觉中便到了锦绣园。   午后的天气正是闷热之时,所以举目之下并不见有其他人,她们也便没有留意周围,直到经过锦绣园外面的一片绿林时听到身后有人刻意干咳了一声,才停下话端循声望去。   一个身着灰白长衫的男子玉树临风地站在树荫之下,有些尴尬地看着她们。   苏蔷认出了他,甚是惊讶:“崔公子?”   “苏姑娘,许久不见。”说着,对她寒暄了一句后,他又将眸光转向了几乎就要完全躲在她身后的王子衿,“外甥女,多年不见了。”   王子衿在一愣之后欢喜地才她的身后又跳了出来:“表舅,你还记得我?”   “这是自然。”崔羽明温和一笑,道,“每次被我遇到时都在为我的终身大事考虑的外甥女并不多见。”   王子衿的脸微微一红,讪讪一笑道:“表舅真是好记性。”   苏蔷忍着笑,替她解围道:“崔公子这次过来,是要与我们一同去琉璃别宫吗?”   他迟疑了一瞬,随即道:“视情况而定。”   王子衿听他们一问一答,这才想起了什么,疑惑问道:“咦,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苏蔷和崔羽明上次见面,是在苍莽山,自然是不能对她直言的,就在她还在思考如何回答不使她起疑时,崔羽明已然开口了:“我与苏姑娘在睿王府有过一面之缘,应该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没想到苏姑娘还记得。”   经他解围,苏蔷感激地微然一笑,道:“这是自然,我长居深宫,没见过什么世面,能有幸与崔公子相识乃是莫大的荣幸,自然是记得的。”   “原来如此。”王子衿又问他道,“那表舅站在这里做什么,是在等太子殿下吗?”   崔羽明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在等苏姑娘。”   苏蔷一愣:“等我?”   崔羽明微一颔首:“方才我已经见过太子殿下了,听太子妃提起说你可能就快到锦绣园了,所以特意在此等候。”   王子衿皱着眉,甚为不解:“可是,表舅为何要等阿蔷?你们不是只见过一面吗?”   崔羽明微微一笑,对王子衿道:“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还请外甥女先回避片刻。”   王子衿却不解地反问道:“既然无关紧要,那为何还要让我回避?”   对于她的毫不客气,崔羽明只是无奈一笑:“是于你而言无关紧要的事,但对我来说还是请外甥女回避片刻较好。”   他说的已经如此清楚明白,王子衿自然也不好继续坚持,见苏蔷也是一脸疑惑,只好对她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应该也能找到回去的路了吧?”   苏蔷点了点头,目送她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看来若是不将你我说了些什么弄清楚的话,我这个外甥女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崔羽明无奈地笑了笑,对她道,“这次在下或许又给苏姑娘找了麻烦。”   “子衿她很容易哄的,这并非什么难事。”苏蔷问道,“不知崔公子有何吩咐?”   崔羽明答道:“在下听云宣说我的一名同门师兄弟如今改名换姓为苏复,不仅入宫做了轻衣卫,而且还与苏姑娘有过一段往来,所以有几句话想告知姑娘。”   没想到他要与自己谈苏复的事,苏蔷微有意外,默然地微一颔首。   “在下与他同为雪眉门的弟子,他是我的师兄。他自小在门中长大,是个孤儿,所以随掌门,也就是我们的师父姓雪,后来他因为奸杀一位同门师妹而叛出师门,曾有一段时日拜入了七煞做了一名杀手,这些你应该都听说过。”崔羽明不徐不疾地道,“这些你应该都听说过,但在下想告诉你一些姑娘以往不曾听说过的事。”   崔羽明告诉她,苏复是被冤枉的,他并未做过那种丧心病狂之事,而是有人栽赃嫁祸给他的。   苏复虽然自小便住在雪眉门,是掌门的入室弟子,在众多师兄弟排名中也算是比较靠前的,但因为他性情孤僻,所以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唯以掌门之命为尊。可虽然他不愿与他人相交,但也并非什么喜欢无事生非之人,故而与其他弟子的关系也不那么糟糕,直到雪眉门在几年前收了一名女弟子。   那个女弟子是从其他门派改投过来的,武功一般,容貌却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颇有些姿色,一入门便备受瞩目,而她便是那个据说是死在苏复手中的师妹。   她并不是什么安分的人,崔羽明也是在后来才查到,她之所以从她原来的门派改投在雪眉门门下,其实是冲着崔国公府的世子妃而来的。只是当时虽然她的确曾有意无意地在接近崔羽明,但奈何他却因无此心,便没有让她如愿。   后来她见崔羽明不为其所动,知道世子妃之位与自己无望,便转而投向了雪眉门的掌门,也就是崔羽明的师父。雪掌门素日里从表面看来是个清心寡欲的人,而且与他的娘子一向伉俪情深,却终究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早已对那个女弟子心生贪念,所以不仅与他的那个女弟子很快纠缠在了一起,而且还不愿如承诺的那般给她掌门夫人之位。因为他的娘子也是江湖中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千金,他并不敢轻易得罪,至少不愿为了她而犯险。   但那个女弟子所求的并非是他的几句甜言蜜语,所以在意识到他并非是个勇于担当的男人时,便想尽办法想逼着他休了他的娘子,甚至刻意让其他人知道她已经在门中寻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惹得四下流言飞起。   直到有一日,她不仅明目张胆地去雪掌门的房间找他,而且又大吵大叫地又逼着他必须给自己一个名分,甚至扬言若是他不从便会立刻将他们的事公之于众,以至于早已对她生厌且痛恨的他在一怒之下拔剑杀死了她。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会被苏复当场撞见,于是在苦求苏复将她的尸体搬回了他自己的房间并请他为自己保密后,他整理好了衣装带人趁着他在帮自己处理尸体的时候闯进了他的房间,然后将所有的罪名都嫁祸给了他。   “这便是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师兄虽然被掌门栽赃,但他却并没有为自己分辨分毫,反而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去,应该是为了报答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崔羽明短叹了一声,痛心道,“只可惜掌门却不念他的情义,而是在他离开后继续派人对他追杀,誓要将他斩草除根。更让在下汗颜的是,那时在下虽然起了疑心,却并未急于调查真相,以至于一切是在听到其他同门师兄弟已经将他打下山崖后才浮出水面的,多亏他终是无恙,否则在下也难辞其咎。”   正是因为这次的风波,让他彻底对江湖再无留恋。   他从未想过一向被人尊崇备至的师父不仅做出了如此有违伦常之事,而且分毫不念苏复对他的忍让与恩义,所以在查明真相后,因为无法去手刃自己的师父,他将这件案子告知了雪眉门所在之地的府衙,但第一次府官不仅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将他给赶了出去,让他们江湖事江湖了,即便被灭了满门也莫要再来次官府报案,所以第二次他是以他崔国公府世子的身份登门的,而且府衙在确定了他的身份后几乎不曾调查他所言真假便派人围剿了雪眉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雪掌门捉拿归案了。   然而,他从此只怕再也不会踏入那个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自由自在逍遥无忧的江湖了,因为他发现他所在的江湖也与他一直都不愿面对的朝堂一般,躲不开权势,躲不开利欲。   而且,为了伸张仗义,他身为一名江湖侠士,到最后却不得不利用自己在朝堂中的身份地位,着实讽刺。   “在下与苏姑娘说这些,是希望你能帮我劝师兄放下过往,虽然他如今已经是朝廷的人,看起来也与之前的一切再无瓜葛,但在下还算比较清楚他的性情,”崔羽明忧心道,“他向来恩怨分明,有恩便报恩,有仇便报仇,虽然他未曾与掌门计较,但雪眉门的其他弟子却险些要了他的性命,这个仇他迟早会报,所以还请苏姑娘能够帮在下劝解他一番,让他念在同门之谊,不再追究此事,毕竟包括在下在内的师兄弟都是奉命而为,与他并无私怨。”   苏蔷默然听着,虽然不置可否,却突然问道:“敢问崔公子,你师父是否喜欢梅花?”   她记得自己与苏复初见时,他便为了让刘颖替她寻找一个填充着梅花香料的香囊而拒绝向于伯求医,那时她见那个香囊对他那般重要,便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但后来,在他离开刘家村时,却又将那个香囊随意丢在了山脚下。   如果她所猜不错,那个香囊应该是他的师父送给那个女弟子的,而他在为他处理尸体的时候取了下来,后来又在叛逃出山时带在了身边。   崔羽明点头,微然惊诧:“苏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算是苏复告诉我的吧。”苏蔷心下轻叹,思量着道,“虽然崔公子所言我并不一定可以做到,但愿意尽力为之,只是他那个人性情太过偏激,行事又十分诡异,只怕我也做不了什么。”   崔羽明却不以为然:“他能改姓为苏,足见姑娘在他心中的地位。只是,无论如何,在下如此请求,终究还是让姑娘为难了,若非此事牵扯雪眉门的众多师兄弟,在下也不愿拿此事来叨扰姑娘。”   “崔公子莫要在意,既然我已经允下了,那便会竭尽全力。”见已然又过去了两三刻钟,她心中记挂着太子妃的事,便打算与他告辞,但却瞧见他却欲言又止,似乎还有话想说,便问道,“崔公子是否还有其他的吩咐?”   崔羽明的神色比方才还要凝重几分,迟疑了片刻后道:“实不相瞒,在下的确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得苏姑娘一臂之力。”   苏蔷看他神色肃然,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比起苏复来只怕更为要紧,便也凝神道:“崔公子请讲。”   “在下有一师妹,姓年名小黛,她如今十七岁,是与在下一同下山的,但在中途我与她失散了,但她知道我会随着皇上去琉璃别宫,所以可能会来这里寻找在下,倘若姑娘遇到或者听说一个宫外的女子在行宫或者附近出现的话,不知是否可以留心一些,替在下找到并先稳住她,然后尽快派人通知我。”末了,崔羽明又补充道,“这些日子我会与云宣同住一个院子。”   虽然觉得他所言似乎有些不通常理,毕竟若是他的师妹来找他,他应该会比自己更早更容易得到消息才对,但苏蔷也猜到他既然这么说了,定然是有其他的难言之隐,便同意道:“好,我自会留意的。”   见她同意,崔羽明似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随即从袖笼中拿出一张卷起的如书本大小的纸递给了她:“这是在下师妹的画像,有劳苏姑娘了。”   苏蔷接了过去,轻轻打开,见不大的纸张上画着一张女子绝美的脸,也是不由一愣。   不仅是因为那画上的女子五官精致容颜倾城,还是因为作画之人笔法高超甚为用心,将那张秀美的脸画得栩栩如生,就连她眼中的笑意也给勾勒了出来。   “还有,在下希望这件事除了云宣之外,苏姑娘能够对其他人保密,”崔羽明虽然语言间有些勉强,但神色还算平静,“在下不希望有别人知道师妹的事。”   他不言其他,苏蔷也不好多问,但她觉得自己大概也能猜到了一些,毕竟他是崔国公府的世子,身份特殊,即便是有了心上人也需得小心处理。   “另外,若是苏姑娘遇到她后,她并不愿听你安排,那还请苏姑娘替在下转告师妹一句话,就说我还在等她,”眸底似是浮现了几分难言的哀凉,崔羽明低声道,“若她还是执意为之,苏姑娘也不必为难,任她去做便是,只是到时还要麻烦苏姑娘给在下带个消息。” 第198章 竹马何在(二十五)妥协   与崔羽明分别后, 苏蔷去锦绣园见了太子妃顾凝。   她的小腹已经隆起得比较明显了,看起来整个人也微微有些发福,脸上的笑容恬淡而悠然,时不时地轻轻抚一抚小腹, 眼中尽是即将为人母的幸福与期待。   陪着她的是她的七师妹施彻,苏蔷想去客居院里找自己的应该也是她。   施彻医术高明,而如今顾凝又身怀有孕须得处处小心, 毕竟关心她的大有人在, 但心怀不轨的也并非少数,所以有妙手回春的施彻在身边的确能让她安心许多。   见苏蔷过来, 顾凝命人拿了把椅子给她坐,先是与她闲话了几句。   不大的屋子里摆满了冰块, 比外面要凉爽许多, 直到见她喝完了一杯沁人心脾的凉茶, 顾凝才示意施彻将早已放在她身旁桌案的一封信递给了她。   那封信被用蜡封了口, 很轻, 封皮上没有署名, 甚至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本宫写给你的, 上面也没什么要紧的话, 只是不太方便被人听见, 所以便干脆写了下来, 倘若你看过,毁了便是。”顾凝对她盈然一笑,道, “最好烧了,若只是撕碎,很可能会被人重新捡起并拼凑,并不能保万全。”   苏蔷明白她是在暗示她昨日自己撕碎并扔进泔水桶的那些纸屑已经被人捡了起来,不由惊疑她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   她没有想到昨夜自己与向之瑜的会面会被王子衿发现,但好在客居院的院子极大,若是在屋子里是很难听到外面动静的,否则她也不会去翻看那一封只对她而言还有些用处的欧阳默的认罪书了。不过,她想,王子衿应该也没有想到她自己的一举一动也被太子妃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吧。   她很早便怀疑王子衿并不简单,但直至今日才确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从铜镜里看得清楚,王子衿在为她梳头前取走了梳齿上夹着的碎纸屑,而且还在手心里藏了许久,直到有机会将它塞到了自己的袖笼里。   王子衿以为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却不知她只是在假装没有留意而已。   苏蔷顺着她的话答道:“既然不便被外人知晓,那奴婢看完烧了便是。不过若是无关大局的东西,撕碎也就罢了。”   顾凝会意一笑,道:“好,亲自将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中,那本宫也就放心了。这几日虽然不必在路上奔波,但你身负重担,还要多多保重才是,毕竟差事再重要,身体也须得无恙才是。”   苏蔷听出了她的送客之意,起身告辞:“多谢太子妃体恤,若太子妃无其他吩咐,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顾凝笑着点了点头,吩咐施彻送她到门口。   在离开锦绣园前,施彻告诉她,太子妃已经险些小产两次了,每次都是险象丛生极易一尸两命,而其他饭菜被下药路上遇到危险的事情几乎隔三差五地便会出现一次,还好睿王早已猜到会有人对她腹中的孩子下手,所以特意将她接进了宫里。   虽然并未在宫里听到有关太子妃遇险的传言,但苏蔷知道这是东宫和睿王府特意压下了消息,毕竟庆王在烟花宴上受伤的事故虽然发生在半年之前,但留下的风波至今未平,时至今日还有人在谣传太子妃极其腹中骨肉乃是不祥之人的流言,若是频繁传出她被人谋害的消息令人心不稳,那便更加坐实了那些诋毁东宫的流言蜚语。   苏蔷深知其中不易,但也无能为力,而且从施彻那里听到那些话后,她以为顾凝是在信中写下了意欲加害于她的宫人名字,或是希望她能借着万福宫的事情打压一下某一方,却不想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并未涉及到昨晚的纷争,而且若是放在普通人家,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密信。   但虽然只有不过短短几句话,却足以让她心下久久难以平复。   她将那封信拿在了手里,拐进了锦绣园对面的绿林,拿出了施彻方才给她的火折子,直到看着那一张纸烧成了飞灰才站起了身往回走去。   但她并没有回客居院,而是凭着来时的记忆朝着睿王和睿王妃所住的福景园而去。   在拱门外等着传召时,她可以看到睿王和睿王妃正坐在树荫下的凉亭里说话,两人的身影被旁边的林子掩映着,影影绰绰,看起来十分惬意悠然。   这几日行宫应该一直都会是这番场景,表面上风平浪静,人人都因无事可做而悠闲自在,但其实却是暗潮涌动人人自危,平静不过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假象罢了。   不过,向之瑜昨夜之言的确并非信口胡说,她于深夜离开福景园那么久睿王不可能没有察觉,此时大概已经知道了向之瑜做过的所有事,但他们仍能坐在一起对饮言欢,可见他对她果然不会如何,甚至可能都没有一句苛责的话。   在阿信领着她进去的时候,睿王已经起身离开了,唯留向之瑜独自坐在凉亭下,旁边有宫人扇着扇子,面前的石案上摆满了加了冰水的果子。   待她进来后,向之瑜对阿信使了一个眼色,阿信会意,命凉亭中的其他宫人都退了下去,而她自己则站在凉亭外的不远处守着。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见我了。”待里面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向之瑜示意她坐在方才睿王坐过的地方,顺手将一盘浸泡在冰水中的柑橘推给了她,“这么热的天,实在是辛苦了,先歇息片刻吧。”   主子与自己客气一番,苏蔷自然不会当真,道了谢后并没有动手,直接开门见山地道:“睿王妃昨日的要求,奴婢决定答应。”   “哦?你当真确定吗?”虽然话是如此,但向之瑜却并未流露出觉得意外的神情,而是微扬了唇角道,“听说你方才去了一趟锦绣园,可是这一趟帮你下了决心的?”   苏蔷只当没有听见她的后半句,解释道:“睿王妃应该很清楚,奴婢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替父亲沉冤得雪,只要能还父亲一个公道清白,奴婢做什么都愿意。况且,奴婢已经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向之瑜深以为然地附和道:“的确如此,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主动来找我,所以我本已做好了在子夜前再去找你一趟的打算。”   苏蔷的唇角浮现一丝苦笑,道:“睿王妃昨夜所言极是,既然大局已定,奴婢又何须躲避,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   “你总是能出人意料,既然如此,那从此之后你我便是同路人了。”向之瑜十分赞赏地看着她,承诺道,“你且放心,待睿王大事将成之日,便是你为你父亲洗清冤屈之时。”   苏蔷道了谢:“还望睿王妃说到做到。”   “既是交易,我又岂会食言?”向之瑜十分满意,也不再与她客气,亲自倒了一杯凉茶递给了她,与她举杯道,“对于昨晚的事,你心中可有万全之策了?”   苏蔷虽接过了茶盏,却并不着急饮下,而是不答她的话,抬眼看了看她,神色肃然地反问道:“既然奴婢已经给了睿王妃一个满意的答案,那睿王妃是否也该给奴婢一个答复了?”   向之瑜先是微一蹙眉面露疑惑,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片刻后便想起了什么,无奈地先行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既然你如此执着于所谓的真相,那我便告诉你好了。不错,那件事是我与向妃娘娘一同策划的,目的有三,一是向妃娘娘膝下无子,庆王是最合适的人选,二来是借着这件事使皇上对太子妃与她腹中的骨肉心存芥蒂,三来,胡妃在年轻时做过不少错事,其中包括她害得向妃娘娘在最得宠的时候被皇帝忽视,从此再无生育子嗣的可能,所以将她自己的孩子送给向妃娘娘抚养,也算是报应循环天理昭彰。”   听到她亲口承认,苏蔷虽然并不觉得意外,但却难免心寒,用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了心绪,问道:“所以,向太子殿下进言,将烟花宴从宫城的城楼改到乾坤宫的也是睿王的人?”   难怪那件事的幕后主使能够精心策划一切,若是提醒太子妃之前说过希望烟花宴能再离宫城更近一些这样的话的人也是睿王府安排的,那他们应该在许久前便开始筹谋这件事了。   连太子妃于无意间与太子的对话都能利用,可见东宫有多少人是睿王府的眼线。   “这是自然,如此关键的一步,当然需要有人提醒一下太子殿下。不过,有一点你说得还不够精确,”向之瑜纠正她道,“向太子进言的并非是睿王的人,而是我的人。”   苏蔷明白她的意思,讶然问道:“睿王并不知情?”   “是啊,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并未与睿王殿下商议,毕竟庆王是他向来疼爱的弟弟,他大概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冒险的。”向之瑜轻叹了一声,道,“不过,你应该也能猜得到,殿下很可能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他心中清楚,若想得到帝位,便必须狠下心来舍弃一些对他夺嫡并无多少用处的东西,比如兄弟之情。只是他暂时还是做不到,所以那些他还无法下定决心的事情便由我来做。但即便如此,他也绝非是为了夺得储君之位而不择手段之人,他之所以默许我实施这个计划,是因为他相信我和向妃娘娘都断不会让庆王出事。”   苏蔷却不以为然:“但庆王殿下还是出事了,而且甚至还有可能会有性命之忧,毕竟意外之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向之瑜补充道:“但庆王终究是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她觉得眼前的睿王妃十分不可理喻,忍不住问道,“大病大痛一场后彻底失去了自己的生身母亲,这难道不算是大碍吗?”   向之瑜的脸色微微一沉,眼中已有不悦之色:“苏蔷,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难道你是来为死去的胡妃讨回一个公道的吗?”   苏蔷自知自己在冲动之下一时失态,但却也十分清楚自己方才所言确是肺腑之言,便垂眸致歉道:“奴婢一时失言,还请睿王妃莫要介意,不过,奴婢还有一句话想问睿王妃,否则奴婢心中难安。”   向之瑜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但还是道:“你说。”   苏蔷抬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问道:“敢问睿王妃,若是当真有一日睿王一展宏图如愿登上龙椅宝座,那他会如何处置败北的太子与太子妃?”   “你虽只是一个区区宫婢,但关心的人倒是不少。”冷笑了一声后,向之瑜道,“虽然我与殿下从未讨论过这件事,但这个你大可放心,毕竟当今皇上子嗣单薄,殿下也只有他们几个兄弟而已,虽然逸王的下场我不敢保证,但睿殿下是绝对不会对太子和庆王如何的。况且,你也应该知道,殿下和太子一直以来的并非都是虚情假意,他们同生共死过,患难与共过,倘若太子安分,那殿下绝对不会对他伤害半分。若到时殿下当真被小人蒙蔽对太子起了杀心,那我可以向你保证,到时我自会向殿下进言,担保太子、太子妃及他们的孩子一生无恙。”   得了她的承诺,苏蔷已然放心许多,以她对向之瑜的了解,认为她应该不会食言,便谢道:“希望一切如睿王妃所言。”   向之瑜有些无奈道:“你也真是奇怪,明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可能是杀头的大罪,却还有闲心来为他人求平安。”   苏蔷苦笑一声道:“既然睿王妃已经开口,那奴婢斗胆再请一件事。若是奴婢不幸等不到大事已成的那一日,还请睿王妃能念在奴婢功劳的情分上替奴婢的父亲翻案,也好让奴婢死而瞑目。”   “那就看你的功劳究竟值不值得我在那时能不能记得你了。”神色已然缓和了许多,向之瑜问她道,“对了,云宣那里,你可想好如何劝解他了?”   苏蔷默了一默后才道:“奴婢并无说服他的把握,若是坚持为之,只怕会适得其反,所以,奴婢决定先瞒着他。”   “瞒?”甚为意外,向之瑜似乎想不到她竟会想出这样消极的应对之策,不由蹙眉道,“若是云宣知道你竟如此待他,只怕迟早会与你决裂。” 第199章 竹马何在(二十六)自尽   那一晚, 苏蔷与云宣在后花园见了面,告诉她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他已经分别派人去查探内侍省采买局金皖和万福宫张宇的死因以及许阳一家的近况,虽然若是事必躬亲定然来不及在三天内完成所有的调查, 但好在轻衣卫遍布大周的一角一落,再加上他们专用而高效的鸿雁传书,查明真相并得到充分的证据应该还是有可能的。   因为他们之前早已做好准备, 所以虽然看似处于被动, 实际上却已经胜券在握,但在大势已成之前, 毕竟还会出现各种意料之外的可能,所以他们必须还要警惕为上。   “大概后天, 万福宫的其他宫人就被送到行宫了, 到时候事情也该结束了。”昏暗的夜色里, 云宣拉着她的手道, “只是, 今后的两天, 柳贵妃、许妃和皇后那里还需要你来应付。”   “我今日一整天都没有动静, 反而先去见了太子妃和睿王妃, 想来她们都已经等不及了。尤其是柳贵妃, 她大概以为这次东宫已经无计可施了, 所以便以为我用了一日的时间在与东宫周旋此事。不过,我们为了破她与逸王的这个死局也费了不少功夫,希望这件事不会再横生枝节。”想起自己在锦绣园外偶遇崔羽明的事, 苏蔷对他如实道,“我总觉得他的师妹年小黛似乎并没有他所说的那般简单,否则他的言行不至于如此奇怪。”   云宣晦暗不明的神色在暗夜中让人瞧不出什么反应来,但他在默然良久才开了口,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向她解释:“既然他是这么说的,那阿蔷便依他所言吧,至于年小黛的事情,若是有必要的话,等这段日子过去,我自会向你解释清楚的。”   苏蔷对他的话有些意外,因为听起来他似乎不仅知道崔羽明和他师妹之事的内情,而且应该还认得年小黛,但她虽然心下好奇,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之后的两日,正如他们所计划的那般,苏蔷一直奔波于柳贵妃、许妃与皇后各处。   柳贵妃此后的话与那晚在宴席上所言的相差无几,应该是算计很久才能做到如今的几乎滴水不漏。虽然她向来不喜欢掩饰自己的傲气与得意,但这一次在面对苏蔷时却刻意将性子收敛了许多,时不时端出嫉恶如仇大气凛然的架子来,并暗示苏蔷只要她帮自己肃清后宫拨乱反正,那她便会允她从此飞黄腾达。   反之,对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推入火坑稍有不慎便会灰飞烟灭的皇后心急如焚,又为了避嫌不能单独召见太子或是太子妃,故而没有表现出泰山崩于前而安然自若的半点气度来,反而是虽然应该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却似乎也猜到了几分的尚宫赵谦一直泰然镇定地劝她稍安勿躁。但苏蔷却还是被每次过去都会听她满腔怒气的训斥,只能默然以对假装糊涂。   至于许妃,她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只有在见到苏蔷时才会清醒几分,但问她的话不是许阳究竟在何处,便是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又为何死了还要来害自己。   所有被牵扯在内的人中,似乎与往日相比几乎并无什么变化的便只有万福宫的掌事洪浮了。   苏蔷是在第二天暮晚从许诺的寝殿即将回客居院时与她说了几句话的。   “许妃娘娘那些日子噩梦连连,洪姑姑侍候在外面,可曾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这个问题苏蔷曾经问过她,但那时她是以许诺故人的身份在万福宫提出的,“皇上当时的话你也听到了,这次我是以明镜局女史的身份问你这句话的,所以还请洪姑姑如实回答。”   “好,既然苏姑姑想知道,那我告诉你便是,左右都是要说的。自从娘娘没了孩子之后,性情便越来越烦躁,经常无缘无故地对我们这些宫人发火责难,所以最近这些日子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外面侍候,这些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但是我一个人既要值夜,白日里也有公务要忙,毕竟力不从心,每一夜总有因去方便或是身心俱疲而打盹的时候。”洪浮将目光转向她,神色镇定自若,甚是淡然,“曾有几次,我亲自撞到张宇从娘娘的寝殿里走了出来,但因为他已经很久不愿开口与任何人说话,而娘娘除了一直在睡梦中喊着许阳的名字之外便再无异常,所以我便误以为他进去只是为了让娘娘受到惊吓以泄心头之怨。他毕竟是因我才弄成如今的下场,所以为了保他性命,我除了对他好言相劝外,便只能对外隐瞒这件事。”   说起这番话的时候,洪浮言辞恳切,并不似是在说谎。   苏蔷不置是否,继续追问道:“哦?既然如此,那你是不知道那时的张宇如柳贵妃所说的那般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洪浮面不改色地道:“自从容貌被毁后,张宇性情大变,先是急躁不安,后又沉默寡言,但从始至终都不愿再接近任何人,很多时候连我也会被拒之门外,而自从他依着娘娘的吩咐昼伏夜出之后,他几乎不再与其他人碰面,若非每次趁着他巡夜时我还能见到他,只怕即便他早已不在人世,也不会有人留意到的。不过,他虽然为了我而容貌尽毁,但我与他其实并无深交,所以他后来是否真的被李代桃僵,我是当真不知情。”   她言语寡淡,听起来此时与她谈及张宇全然是因公务而无私情一般。   “是这样吗?”苏蔷亦不动声色地道,“原来张宇在万福宫并无人问津,我还以为有一个人会特别关照他。”   洪浮自然以为她说的那个人是自己,所以并未接话,但她却没有料到苏蔷继续开口道:“那个守门的内侍,叫田不凡的,我还以为他与张宇亲如兄弟呢,毕竟他不仅对他关怀备至,而且对你们两个的事情也极为上心。”   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洪浮理所当然地十分介意,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后问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蔷抬脚,悠悠然从廊下踏入了院中,望着西面的夕阳斜下道:“不如,我给洪姑姑讲一个故事吧。”   言罢,也不待洪浮是否情愿,她便淡然开口道:“古时,有一泱泱大国,有一深深宫城,里面有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过的小内侍,他自小入宫性情孤僻,不喜与人交往,但却在天长地久中喜欢上了一个待所有人都真心实意的宫女。虽然他只是一个内侍,此生无法出宫安家置业亦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娶妻生子,但他却不愿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意,一旦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不顾一切地向她表达爱意。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那个宫女却对他看起来并无半分男女之情。他痛心之余,不顾旁人的指指点点,一路追随着她在偌大的宫城中不停地换着差事,只为了能在她受到欺负时替她挡一挡灾出一出气。那一年,她被调到一个刚刚得宠不久的妃嫔身边做掌事宫女,而他也得偿所愿地也在那座寝宫里当了差。虽然他们的新主子为人大方,赏赐从来只多不少,但渐渐地有人说主子如此大方不过是做给旁人看,其实她是个心狠手辣又善妒记仇的女人,这种话在耳边听得多了,向来就喜欢轻信他人所言的他也就渐渐信了,心中也开始担心他那个在主子身边侍候的心上人是否也会受欺负。”   “直到有一次,他果然发现她的一根小拇指被刀所伤并断了,虽然她告诉他这件事不过是个意外,而且责任在她自己,可他却并不相信。他坚持以为她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他们的主子嫉妒她的手指生得美,而她不敢告诉自己真相是害怕主子会愈加责罚,因为与他素日里关系还算不错的一个内侍便是这么告诉他的,而他也深信不疑。于是,他在愤怒之下忍无可忍,勇敢而又鲁莽地找到他们的主子要为她讨一个公道,却反而被她用热水泼到了脸上,从此容貌尽毁……”   “等一下!”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洪浮讶然地问她道,“你方才说,有人告诉他我的手指受伤是因许妃之故,那个人是谁?”   “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到一半,洪姑姑不要着急,你要的答案自然都在这个故事里,当然,也许还有更多你意想不到的情节。”苏蔷没有回答她的话,顾自继续道,“他在她的心上人面前本就自卑,自此之后更是对她无颜相见,但他心中的执念一直未断,那便是不许任何人欺负他的心上人,但他终究没有护她到老,因为不久之后,他便死了。因为有心人的细心布置,唯一知道他已经死去的人还以为他是因为无颜见人而饮毒自尽的,但其实他是被人毒死的。”   洪浮身子一震,过了半晌后才不可思议地颤声问她:“你说什么?” 第200章 竹马何在(二十七)故事   纵然洪浮看她的眼神灼灼, 但苏蔷仍气定神闲地继续道:“他死得很凄凉,走得也很突然,至少他还没有来得及与他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心上人说一句珍重,但更为遗憾的是, 他至死都不知道其实她虽然并未接受他的情意,但心中却是并非没有他,否则她又怎会任由他一直紧随着自己而从未有过异议呢?只不过, 比起对他的感情, 她往日顾虑更多的是旁人的眼光与世俗的束缚。虽然在深宫之中,与内侍对食也是宫女的一种归宿, 但她却无法接受这种人生,所以即便她心中清楚她已经在朝夕相处中对那个待她一心一意的傻小子动了情, 但却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他, 不, 更准确地说, 她无法接受自己与一个无法繁衍子孙后代又身份低微一辈子都无法昂首做人的内侍共度一生……”   身子一震之后, 洪浮声音微颤地喃喃道:“别说了, 别说了……”   她的声音很低, 而且毫无底气, 但苏蔷却还是听到了, 只是她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话, 而是在停顿的片刻间短叹了一声,随后继续道:“纵然她素日里伪装得很好,甚至连他也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意, 但真的就是真的,她能做到的只能是自欺欺人而已。直到他死了,她才意识到她有多么在乎他,在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实之后,她决定为他做些什么,比如替他报仇。有人告诉她,他是在被他们的主子召见了一次后回去便立刻自尽而亡的,那人还说,他们的主子逼他于一天内消失,否则她便会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她的身上,让她从此再也没有好日子过,而他便是为此而死的。也就是说,罪魁祸首便是他们的主子。可是,她能怎么做呢?她以为他是自杀而亡的,所以根本无冤可申,而且她不过只是一个宫婢,若与主子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既无法替他报仇还要自己陪葬。比起他的鲁莽冲动,她处事每每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可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无论怎么做,即便是最后害死他的仇人最多不过是失了皇帝的宠幸,也难解她的心头之恨,更何况,她之所以被送到那个宫殿去服侍他们的主子,是因为有人希望她在监视她的同时扶持她的。但是,她还是想让那个害了他的人从此堕入无间地狱,就算活不下去也要死得毫无尊严,如此才算是为他报了仇,可她实在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达成所愿。”   方才因她的一番话勾起伤心往事的洪浮此时似乎已经忘记了去挣扎,眸子里除了悲伤之外,唯留几许不可思议,仿佛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得知自己曾经的所思所想的。   “但好在,她的帮手出现了。那是在那座宫殿中,除了她之外唯一一个知道他死讯的人,那个人便是告诉她他那所谓自尽真相的人。他说,虽然没有法子可以助她一臂之力,但却知道有人能让她一偿所愿。她听了,信了,而且还行动了。”苏蔷突然收回了一直游离在虚空中的目光,并转身看向了身后不远处的洪浮,锐利的眸光将她堪堪惊了一惊,“他们投靠了他所说的那人,然后与她达成了共识,隐瞒了他的死讯。后来,他们将他的尸体秘密地运送到了一处水沟里,而不久之后,借助宫里那个有权有势的人的力量,一个陌生的男子从宫外混了进来,戴上了足以以假乱真的被烧伤的□□,堂而皇之地顶替了他的位置。没错,在那座宫殿里,除了他们三个同谋之外,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他已经死了,也没有人知道那个满脸烧伤的男人其实并不是他。从此之后,她利用她的主子只在夜间留她一人当值的便利,在她的香炉中掺加了让她足以意乱神迷却还能保留几分清醒的迷药,然后默许那个曾是主子未婚夫婿的男人隔三差五地便在夜里进到主子的寝殿里。她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便在外面放出风声,让宫殿里所有人都知道主子每每做梦都会喊到她那个男人的名字,做好让她身败名裂并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避开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洪浮双手紧攥,从刚开始的惊惶无措已经平静至悄然无息了。   苏蔷默默地向她逼近了几步,素净的声音在幽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洪姑姑,你说,倘若这个故事里的女子能够得偿所愿,那算不算是大快人心?”   迎着她的目光,洪浮不动声色地淡然道:“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主子言东奴婢便不向西,主子让死奴婢便不可活,这是自古以来的纲常伦理。”   “是吗?”苏蔷微然一笑,反问她道,“主子言东奴婢便不向西,那倘若奴婢是往南或者往北呢?主子让死奴婢便不可活,那倘若即将赴死的奴婢拉着主子一起奔赴黄泉呢?”   洪浮的脸色微微一变,虽然欲言又止,但终究无言。   “我与洪姑姑都身在深宫,知道为奴为婢的辛苦,也几次三番地不知何故便险些丢了性命,也不愿就此认命任人宰割,但有仇报仇固然重要,可有一件事却更为关键,那便是认准仇人。”苏蔷轻叹了一声,问她道,“你真的觉得故事里的主子是个恶人吗?你以为那个内侍的死真的是他在被逼之下不得不自己动手了结性命的吗?你觉得与她同谋的人是真心想帮她吗?”   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洪浮一怔,稍一蹙眉,反问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蔷不答,反而道:“不如,我再给你讲两个故事吧。”   言罢,也不待洪浮开口反对,她便平静地继续道:“古时,深深宫城中,有一个姿色不错且有野心的宫女,她不甘心一辈子做一个屈居人下的宫婢,希望自己有一日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当然,她的这种梦想在宫城中并不少见,只是她很幸运,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她被宫里一个颇有权势的人看重,并被扶持着做上了皇妃之位。然后,她被赐了一座宫殿,有了一批自己可以指使的宫人。她很得意,也很兴奋,行为举止间自然免不得有些傲人之气,对待宫人的姿态也傲慢了些,可她还算用心,对他们每回的赏赐都不算少,就连自己的贴身宫女当差时不小心割伤了手,她也利用自己的地位为她请来太医诊治。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宫里的宫人大多都惧怕且厌恶她,无人敢与她亲近,那些人平日里传的说的都是她的不好与坏话,而她也并不在意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因为她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无需在意那些下人的所思所想。直到有一天,一个素日里她都不会抬眼去看一下的内侍无召便闯入了她的寝宫,扬言说要为那个割伤了自己手指的宫女讨回公道。”   “她觉得莫名其妙,认为那个内侍不可理喻,毕竟那个宫女的伤是她自己因为不小心而造成的,而且即便有她的错,但她是主子,岂容一个内侍如此冲撞自己?那时她恨不得立刻下令杀了他。所以,她在一气之下下意识地便将手边的一个茶水壶朝那个内侍砸了过去。她砸得很准,那个内侍也未曾来得及躲开,最后的结果便是他的整张脸甚至脖颈几乎都被烧伤了。看到他因疼痛而躺在地上捂着脸歇斯底里的模样,她有些害怕,也心软了,再加上那个一直贴身伺候她的宫女一直在为他求情,所以她便不再追究他擅闯内殿以下犯上的罪过了。从此,她心中虽然还是有气未消,但这件事也不再挂在心上了,只是命那个内侍夜里当值,白日里不再出门见人。”苏蔷对她缓缓道,“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内侍不久之后就被人毒死了,而自她被封妃之后便一直侍奉在她身边的那个宫女将他的死推到了她的身上。当然,她更想不到的是,顶替他继续在宫里活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婿,也就是她总在梦里相见的人。她掉入别人的陷阱里了,其实,她一直都在被人算计,从她成为那座宫殿的主人时便开始了,第一个算计她的其实并不是那个要为自己心上人报仇的宫女。而下面故事的主角,便是那个一直都潜伏在她宫殿却为他人所指使的细作,你知道他是谁吗?”   脸色稍稍苍白,洪浮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但她应该知道她要说的是谁了。   “你猜的没错,他就是那个与她共谋的人,那个看起来无论到哪里都喜欢搬弄是非浑水摸鱼的内侍。他在哪个宫殿哪个司局都做不很久,似乎走到哪里都是个麻烦,但他又从未犯过什么大错,无非是嚼嚼舌根子罢了。”苏蔷的声音渐渐冷了几分,“但正是这样的人,才如蝼蚁一般能毁掉千里之堤。他并非无主之人,相反地,他的主子是将他放在了任何可以用到他的地方,让他做的也都是再也简单不过的事,比如在他最后服侍的宫殿里,他刚开始做的就只有动动嘴皮子,造一些谣传,捏一些谎言,让宫殿里的其他宫人都以为他们的主子就是一个只会做表面功夫其实心如蛇蝎凶残无度的女子,包括在一个宫女在不小心割伤了自己的手后,他告诉一个心仪那个宫女的内侍说,她的手指是被他们的主子因为嫉妒而逼她自己剁下来的。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奉命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将他们的主子推入万丈悬崖从此万劫不复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一定是在乱中才能找到的。后来,他如愿以偿,那个内侍在他的怂恿下自寻死路地被毁了容颜。然后,依着背后主使的指示,他毒杀了他,并伪造现场,让那个同样在意他的宫女以为他是被逼自尽而亡的。然后,他告诉她,他可以找一个人帮她报仇,不过需要她的凡事配合。很幸运地,那个宫女为了报仇,双眼被仇恨所蒙蔽,毫无质疑地相信了他,并依照他的话去做了。在尾声中,如以往一般,他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但其实所有的人和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他又即将被调到别的地方去搅弄风雨了,等再过一段日子,过去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会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再无分毫印记。这就是他的故事。” 第201章 竹马何在(二十八)安魂   她的话说完许久后, 洪浮才勉力平静地开口,只是虽然她已经极尽全力在压制自己的情绪,但却仍然掩藏不住一时间涌上心头的惊惶无措:“洪浮不明白,苏姑姑与我讲这些故事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个故事里的四个人, 除了那个细作之外都很可悲吗?其实那个人的手段并不算高明,但他之所以能将这件事做得看起来如此滴水不漏,是因为他利用了其他所有人的弱点与软肋。他知道他们的主子虽然心肠不算歹毒但却好要面子待人严苛, 知道那个内侍虽然重情重义却鲁莽冲动不问黑白, 也知道那个宫女虽然素日性情沉稳但她心上人的性命便是她的死穴,”苏蔷慢慢地走近了她, 不疾不徐地问她道,“洪姑姑, 若是那个宫女能够早日面对现实, 愿意抛去枷锁对她的心上人表明心迹, 那他也许就会相信她的话, 相信她的手指的确是她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也就不会那般冲动地听信了他人所言去找他们的主子理论, 他的脸就不会被毁容, 也不会因此而被旁人利用, 你觉得他们的结局会有什么变化吗?”   洪浮的右手掩在已经断了小拇指的左手上, 蹙着眉默然无言, 但在她开口前,苏蔷便已经自行给了她答案:“我认为不会。因为有一个时刻准备搬弄是非的人潜伏在身边,即便他们两个那时已经相守在一起了, 他也有可能会利用他们相处时一些不可避免的矛盾来兴风作浪,毕竟那座宫殿里大多宫人都是无欲无求安于现世的,而有欲望的人才容易露出弱点来,而为情所困的他们便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即便再重来一次,他们的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也正因为如此,真正的恶人才应该受到惩罚,因为无论别人过得好与坏,都无法阻止他为了一己私利而从中作梗……”   洪浮面容微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你若还想为他报仇,便要有过改之。”苏蔷轻叹了一声,语气轻柔了几分,问道,“倘若许妃也是被人陷害的,无论旁人怎么评论她,你侍候在她身边那么久,即便从未将她当做你真正的主子,也该很清楚她的为人。张宇曾为了替你出一口气便贸然地闯入了她的寝殿,这种以下犯上的罪过无论被哪个主子碰上都不会轻饶,若当真论起宫规,莫说要他毁容,即便是依例送到明镜局或是轻衣司他都难逃一死。虽然也是因为心软,但许妃终究是因为你的求情才放过他一马的,她是真的将你当成了自己人,你在宫里已经这么多年,我相信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所以,她待你也算真心,难道你当真忍心让旁人利用你将她推入万丈悬崖吗?”   沉默了片刻,洪浮抬起充满了血丝的双眼看向她,语气勉强平静地问她道:“我如何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苏蔷早有准备,镇定道:“我第一次去万福宫时,是乔装为浣衣局的宫女唐岭而去见许妃的,那时我在门外见吴公公从里面出来,所以便趁着夜色在墙根外躲了片刻,田不凡就是在那个时候将你手指受伤的所谓真相告诉张宇的,他说,许妃嫉妒你的手指生得美,所以才逼你自行砍掉了小拇指,还嘱咐他莫要向你求证,因为你为了息事宁人必定不会对他说实话。当然,虽然这些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但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的话,不过田不凡那么喜欢搬弄是非,这种话他一定不会只对张宇一个人说过,你只要稍一打听便能查个清楚。另外,田不凡的为人你应该有所耳闻,之前你以为他与张宇兄弟情深,所以才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但倘若他一开始接近张宇便别有用心,那很多事情便会不攻自破。比如,张宇不擅与人交往,对待他人极为冷淡,田不凡为何会与他称兄道弟?再比如,看似古道热肠要为冤死的兄弟报仇的田不凡在宫里数十年,可曾有过一个朋友?还有,张宇自尽的□□是从哪里来的?许诺对他甚为厌恶,即便想要他的命,又怎会亲自召见他,还特意避开你在万福宫的时候?你既是皇后的人,柳贵妃凭什么仅凭你的三言两语便相信你为了报仇愿意倒戈相向?”   她声音徐徐,并不急迫,但洪浮的脸色愈来愈白,显然是想到了以前她从未留意过的一些细节。   “人的内心一旦被仇恨所充斥,便会忽视甚至扭曲一些真实的存在,若你在得知他的死讯后能够冷静一些,也许事情便不会似今日这般糟糕了。”见她沉默不言,苏蔷知道她已然信了自己的话,适时地劝她道,“许妃和皇后都是你的主子,尤其是皇后,听说她还曾救过你的性命,难道你真的情愿就这样为人所利用而弃她们于不顾吗?”   洪浮的神色微动,显然已经动摇了心志。她微微垂下了眼睑,面色凝重,似乎在沉思着自己该如何应对她方才的那些话。   彼时,暮色四合晚霞如火,不大的院子里笼罩着一种安祥的秀美,苏蔷看着赤色云霞下的洪浮,并不逼问她,只安静地等着。   过了半晌后,只见她才缓缓地抬起了眼,眸光清澈得能将火红的云霞映在其中:“若我信了你,又该怎么做?”   虽然她的声音淡然如春风,但却隐忍着几分坚毅与决心。   苏蔷觉得自己已然能够放下心来,便道:“到时我自会告诉你的,若一切顺利,许妃和皇后都会无恙。”   “好,毕竟我也需要时间去印证你说的话。”洪浮并未多问,向她施了一个平礼后准备送客,“时辰不早了,苏姑姑也该回去了。”   苏蔷也无什么话再与她说,便微一颔首,施礼告辞,但就在她刚转过身时,却又听洪浮在身后轻唤了自己一声:“等一下。”   她转过了身,等着洪浮开口。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发现……如何发现我对他的感情的?”话虽如此,张宏福的脸上并无分毫困惑的神色,而是依旧云淡风轻,只是在提到“他”这个字时语气在不知觉间柔了几分,“这么多年来,人人都知道他心中有我,但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对他如何。”   “若是你这样想,恐怕太低估你对他的感情了。其实在他被毁容之后,你已经在无意之间流露出对他的情义了,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想起尹红对自己说过的话,苏蔷沉吟了片刻后又道,“但我真正确认这件事,是因为万福宫的宫人中有人在半夜听到了许妃的寝宫内殿中曾经传出过一个女子在叫张宇的声音,而且还十分哀伤。”   洪浮微微一愣,但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   苏蔷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道:“看来我猜的不错。许妃的内殿里之所以有人在叫张宇的名字,不是因为她听错了,也不是因为许妃因为恐惧而失声叫了张宇,而是因为在那里叫张宇的人是你,所以才满含深情。”   本就寡言的洪浮没有反驳,亦没有解释。   苏蔷见她不再说话,也不再说什么,独自转身离开了。   但她和洪浮心中都清楚,她已经默认了自己方才的话。   其实,在离开万福宫的最后一天,当她从尹红那里听说他在半夜时曾经听到许诺的寝殿里传出有人在喊张宇的名字时,她便心中起疑了。   尹红对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而且态度颇为谨慎,说明她十分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只是不敢轻易说出来而已。既然如此,许诺的寝殿里至少有一晚的确有人在喊张宇的名字,而且是个女子,但不一定是许诺。   因为声音是从许诺的寝殿里传出来的,所以尹红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听到的呼喊声是许诺发出来的,毕竟那时的寝殿里只会有她和洪浮两个人,而洪浮虽然与张宇感情深厚,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宫女,素日里又谨守规矩,所以从道理上来讲是不应该在许诺的寝殿呼喊张宇的名字的。   但事实上,在那里呼叫张宇的人的确就是洪浮。   苏蔷记得,小时候族里的一位长辈意外去世,自他故去的那日开始的半个月内,他的从南方远嫁而来的夫人每夜子时都会在他们家的院子里高喊他的名字。   阿爹和阿娘告诉她,那位夫人是在为他安魂。   这是南方某地的一种风俗,据说未能自然终老的人在死去后魂魄会游离在世间,因对这个世间的执念而不愿投胎转世,所以需要还活在世间的至亲在每夜的子时高喊他们的名字,让他们的魂魄听到后知道即便他们死了也还是有人牵挂他们,好让他们安心上路,是以安魂。   而她又打听到洪浮的故乡也是在南方,所以才联想到许诺的寝殿里之所以传出有人在高喊张宇的声音,是因为洪浮在借着那个地方为张宇安魂。   许诺因香炉里的迷香而神志不清,再加上她又要应付突然出现并纠缠自己的许阳,是以很可能不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更何况,若是洪浮愿意,她完全可以加大迷香的分量以使她在子夜时分昏迷不醒,所以她的内殿足以方便她行动,更何况万福宫的其他地方也无法供她所用,   但即便如此,那么做的风险也着实太大了些,一个女子能冒着被杀头甚至株连九族的风险为一个男子安魂,除了情之一字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第202章 竹马何在(二十九)离宫   不知是否是因为白日里与洪浮分别后想起了安魂的缘故, 苏蔷在临近子夜时,竟突然醒了,毫无缘故。   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良久,始终无法入睡, 便无奈起身,打算去厨房打点水喝,但她刚一开门, 便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探头探脑地站在昏暗的廊下, 堪堪地吓了她一跳。   “姑娘莫怕,我是内侍省的内侍, 是来找一个人的。”那个人影见了她,也先是吃了一惊, 随后慌忙向前了几步, 一脸兴奋地对她道, “还好遇到了姑娘, 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哎哟哟……”   仔细瞧去, 那人的确穿着一身内侍打扮, 无论行为举止还是言辞语气也都与普通的内侍相差无几, 可奇怪的是这客居院只住宫女, 连个守门的内侍都没有, 此时大半夜地又怎会有内侍过来找人?而且,虽然廊下的宫灯灯光昏黄,但她也能看到这个人鼻青脸肿的, 似乎刚被人打了一顿一般,连说话都要扶着脸颊,好像唇角随意一抽就会被连累全身都疼起来一般。   苏蔷虽然仍心中警惕,但还是关了门出来,以免吵到了其他人。   示意那人到了院子里,她才问他道:“你来找谁?”   “苏蔷,明镜局的女史苏姑姑……”那内侍边说着,边往后退了几步,还十分担忧地看了看她的手,似乎担心他话一说完便会被她给掌掴一巴掌一般,但他的语气又充满了期待,简直将她当做了此时自己的救命稻草,“姑娘可认得吗?”   苏蔷甚为惊讶,默然片刻后问他道:“你找她做什么?”   她只是试探地问一句,哪知那个内侍却立刻哭丧着脸抚着胸口委屈道:“我问了这一句话,被人给拍了一巴掌,后来又有人问我这句话,我又被揍了一顿,姑娘饶命好吗……”   苏蔷虽然听得不太明白,但也猜到了几分,问他道:“不久前有人打你了?”   “若没人打,难道我这浑身的伤还是自己磕碰的不成?”被她一问,他更是委屈,险些哭道,“男的就不说了,没想到还有宫女如此彪悍的,我还什么都没说她出手就将我一阵揍,差点就让我见阎王了。唉,我也是命苦,都快被人打死了也不敢吭声,生怕被人听到后又将我给送到你们明镜局以夜闯宫女寝居的罪名问罪,唉……说起来,那个悍妇……咳咳,女好汉也是从姑娘的屋子里出来的,应该是要去起夜,长得人高马大的,真真是凶啊,眼睛都没睁开就能要人性命,姑娘与她同住一室,可得当心了些。”   那内侍鼻子出血双眼肿着,看着甚为可怜,但他说话绘声绘色很是形象,让她不由好笑,但也大概猜到了他说的人是谁。   人高马大又还没睁开眼便将人悄无声息地揍成这样的除了李大衡还能有谁。   大概是李大衡之前去起夜,撞到这个内侍来找自己,她在半睡半醒中以为他不怀好意,又不想打扰到大家歇息,所以便稀里糊涂地将他给揍了一顿后赶了出去,然后在方便之后又回去睡觉了。   如此大胆又豪爽的人,明镜局除了她再无旁人了。   苏蔷抿唇一笑,方才的紧张荡然无存,问他道:“那是谁让你来找她的?”   “也是个姓苏的……呸呸呸,不是说好了不能说吗!”他在失言后便懊恼地准备扇他自己一个耳光,但手刚碰到脸便“哎呦”地痛呼了一声,连忙放下了手,“你们明镜局的宫女怎么都这么爱管闲事,一个爱打,一个爱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睡觉啊!”   听到一个“苏”字,苏蔷便蓦地精神一振。   难道是苏复?   可他此时不应该在京城吗,为何会出现在赢州?难道是因为许诺的事情?莫非押送万福宫其他宫人前来行宫的正是他吗?   她微微肃了肃神色:“既然公公知道我们是明镜局的,便不该在半夜里闯进来,你也知道这是大罪。”   “你以为我想吗?不来便没命,换你你能不来吗?”他骂咧咧地道,“再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能知道我是谁吗?”   苏蔷一时被他问得语噎,也不再与他多做纠缠,直截了当地问他道:“苏副都统在哪里?”   “后花园西南角的石亭下……”一不留神又说错了话的内侍在意识到自己的又一次失误时“咦”了一声,惊讶地问她道,“你怎么知道是苏……”   “再说,你不怕他再给你一掌吗?”心里腹诽着苏复用人不当,苏蔷无奈道,“我就是苏蔷,公公请前面带路吧。”   那个内侍一脸惊愕,一边转身一边嘟囔:“真是女人心海底针,明镜局的女人更是不好对付,下次可得当心些……”   见他在左拐右拐后竟然在一处墙根下停下了脚步,而且撩起了衣裳准备弯腰时,苏蔷惊讶地拦下了他:“公公,你这是做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道:“钻狗洞咯,不然这深更半夜的,难道能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来吗?虽然这里里里外外地没人把守,但里面上着锁呢,不钻狗洞怎么进来?”   默然地,苏蔷突然觉得苏复选他来为自己报信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头脑简单的人往往都十分可靠。   她似笑非笑地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门,道:“虽然没办法从大门进来,但我们可以从里面出去,毕竟外面没有锁门嘛。”   那内侍恍然大悟:“对对,明镜局的女史果然聪明。”   事实证明,她方才的推想的确是对的。   那个内侍兢兢业业地将她带到了后花园的石亭,虽然不敢点燃宫灯,借的只是星光,但走的是最便捷的路,而且一路都成功避开了巡夜的侍卫,显然在这里虽然住了不过两天,他却对行宫的地形路线都已经十分熟悉了,想来应该是内侍省被派到赢州协助修建行宫的内官。   在石亭外的数百步开外停下,那内侍不打算再往前一步,似乎那里藏着一尊瘟神一般可怖,在临走前还心惊道:“我是死活都不进去的,既然是你自己情愿来的,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与人无尤。”   苏蔷道了谢,从袖笼里掏出了十文钱塞到了他的手里:“多谢公公带路,我的那位姐妹不是有意要伤你的,这点钱你拿去瞧伤吧。”   他接了钱,神色松了一松,往石亭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迟疑了瞬间,在她抬脚前低声道:“若是你想逃命,可以往石亭的东边跑,那里长满了杂草,虽然看起来是一条死路,但墙角也有一个狗洞,虽然不大,但也足够你钻出去了,只是一墙之外便是行宫的后山,小心野兽啊。”   心下感激,苏蔷虽然不认为自己有机会利用那个狗洞,但还是忍不住不合时宜地问道:“公公,这里怎么这么多狗洞?”   “赢州知府爱狗,当然会留几个狗洞啦,毕竟这里虽然一时为行宫,又并非年年日日都是行宫。”他感叹了一声,“相识一场,祝你好运咯,若是这次不幸,记得下辈子不要惹轻衣卫了,他们那些人杀人不见血,哪是好忍的哦。”   苏蔷目送着他逃也似地跑了,而且竟然脚下无声,心中不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石亭掩映在森森树林之后,苏蔷又拐了两个弯,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亭中既无石凳,也无桌案,他就那么束着手站在那里,脚下放着一盏燃着的宫灯。   苏蔷看得清楚,他就是此时原本该在宫城里的苏复。   她知道自己不该贸然来见他,但此时乃是关键时刻,一寸之差便会连累许多人万劫不复,她必须弄清楚苏复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来了。”   “你来做什么?”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的,然后有片刻陷入了沉默。   “我来接你走的。”苏复先开口打破了他们之间一时的寂静,语气一如以往般冷肃,“现在。”   她愣了一愣,但也能猜到他要这么做的目的,佯作糊涂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你很明白我的意思。”眸子在灯光下微微而动,苏复向前一步,对她道,“这件事牵扯甚广,你应该清楚你得罪过谁,你若是不离开,必定会惹火上身,到时候莫说一个轻衣司的都统,即便是亲王也是救不了你的。”   苏蔷平静道:“我身为明镜局女史,只知道奉命办差,其他的都与我无关,更何况我得罪的人那么多,若是随便一个得势我便要跑,那岂不是成日里除了逃跑什么都做不了了吗?”   “这个时候,你何必再说这些没用的话。”苏复又向她走近了一步,道,“这一次是有关生死大事,我这么着急赶路,只是为了提前来带你离开的。你放心,虽然宫女私逃乃是死罪,但我会安排好后事,不会让你的失踪连累到你家乡的族人的。”   看来他的确是押送万福宫其他宫人前来行宫的其中一人,但看他如此担忧自己的样子,她反而稍稍安了心,毕竟这样反倒说明逸王和柳贵妃那边并没有察觉到东宫和睿王这边已经识破他们的阴谋了。   她摇头拒绝道:“无论如何,我哪里都不会去。”   虽然她知道以他的性情,不达目的只怕不会轻易罢休,但她觉得这里是行宫,他再是大胆,也不至于会在这里将她给劫掠了去,但事实再一次证明,自己又低估了他的胆大妄为。   只见他在面对她的固执无奈地短叹了一声,在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带自己离开的想法时,却见他突然向前微一探身,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迅速地将一方潮湿且带着一股刺鼻气味的帕子捂住了她的鼻口。   那是在她醒来后唯一能记起的最后画面,也是她对行宫的最后记忆,她甚至想不起那时他是否说了什么,又是如何将自己带出行宫的。   但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而且她已经不在行宫了。   她是在一间茅草屋里昏睡了一宿,里面布置得很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除了水壶外连一只碗都看不到。   她走出屋子时,首先入目的便是一条绕着山石潺潺而流的溪水,随后便是高耸入云的山峰。   她能够猜得出来,这里一定是行宫后面的那座高山,但从她此时的境况来看,她分毫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与方位,更不知去行宫的路究竟在哪里。   而且,这里连苏复的一点影子都没有,以至于在她刚醒来时,还以为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魇而已。   他就这么将她给藏在了这座深山里,连干粮都没给她留一份半点。   苏蔷捂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一面懊恼自己不该自作主张去独自见苏复,一面思索自己孤身一人究竟要怎样才能在这座深山里活下去或者逃出去。   逃,很快便从她的计划中被抹去了。   因为这间茅草屋竟然是修建在一个山谷里的,而且四边都是十分陡峭的悬崖,以她的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攀爬上去。   她想,昨夜遇到的苏复怕是假的,他哪里是要救她,而是想要饿死她。   如今她唯一的期望,便是云宣能够尽早发现她的失踪与苏复有关,然后查到蛛丝马迹派人来找她。可是今日是最关键的一天,他定然十分忙碌,怕是抽不开身,能否在暮晚之前发现自己不在行宫都成问题,更何况她这两日都不怎么出现在客居院,只怕自己即便是一日未归大衡她们也都不会发现她失踪了。   但临近午时,在她饿得饥肠辘辘时,一个人突然背着锅扛着干粮爬山涉水翻山越岭地来救她了。   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许久不见的于伯。   于伯是沿着绳索下来的,他说他随身带的东西太多,无法施展轻功,所以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向下挪。   “这个该死的臭小子,以刘家村全村人的性命来威胁老夫,说要么来给你做饭当伙夫,要么眼睁睁看着全村的人自相残杀无一幸免,真是个忘恩负义。”将一张饼丢给了她,于伯嫌弃地瞪了她一眼,“死丫头,你不是冰雪聪明吗,怎么会落在他的手里?”   苏蔷原本想替自己辩解几句,但想了想后还是觉得这个时候还是填饱肚子最要紧,便一言不发地默认了自己这一次的愚钝。   见她狼吞虎咽,于伯待她吃饱了之后才善解人意地问她道:“究竟怎么回事?”   她缓了一口气,将大致的经过讲给了他听,才知道这段时日云宣太忙,所以并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探望他了,只是写了封信说近日朝中会有大变,但局势有利于东宫。   “老夫没想到一大把岁数还会被一个小子给算计了,而且还是被人弄来当伙夫的,”于伯没有对她的话妄加评论,只是问道,“你觉得若你不在,阿宣他有几成把握的胜算?”   苏蔷沉默了片刻,随即斩钉截铁地道:“至少有八分,我们之前的计划已经几乎无一疏漏,只差实施了。”   “是吗?”于伯沉吟片刻,问道,“倘若苏复是因为已经知道你们在背后的所有动作,所以才坚持将你带出了行宫呢?”   苏蔷也并非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她还是下意识地认为东宫的胜算更大:“若是如此,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说你聪明,关键时刻你便又犯了糊涂。”于伯却斜了她一眼,得意一笑,“苏复那个死小子是在十数日之前便让我来这里的,那个时候他哪里会算到这么多,你呀,被迷晕了一次之后,脑子都不好用咯,这个是一定要让阿宣负责的,谁让他连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呢。”   苏蔷深觉有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瞥了一眼于伯扛过来的包袱,想到了之前自己在刘家村时吃过的于伯做过的膳食,便犹豫着试探地建议道:“于伯,不如这个伙夫晚辈来做吧?”   “当真?”于伯双眼一亮,再是高兴不过,“那就太好了!”   她亦十分高兴,但又思及一事,有些担忧地问道:“于伯,苏复可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又怎么才能离开吗?”   于伯短叹了一声,甚为发愁:“老夫若是知道那便好了,不过依老夫这么多年的江湖经验来看,他既然敢在今天让老夫到这里与你汇合,那这两日你定然是出不去了,不如死了这条心,想想晚上做什么吃吧。”   苏蔷一心失望,但看了一眼他们身处的茅草屋后很快又想到了其他的问题,也发愁道:“晚上吃过饭后,这里可怎么睡人啊。” 第203章 竹马何在(三十)探望   那一夜, 苏蔷和于伯竟不谋而合地都彻夜未眠,干脆坐在茅草屋旁的溪边看夜看水聊人生,当然,还有一直沉默不言只坐在于伯身边听他们说话的刘正。   在于伯确认她就在谷底后, 他拉了拉从山顶垂落下来的绳索,然后等在上面的刘正便也下来了。   于伯对她说,虽然他已经尽力在帮刘正淡忘过往, 但那孩子每当入夜后仍不愿一个人单独待在家里, 这次也是准备将他送到他外祖母家小住几日的。但于伯没想到虽然他素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可在听说他要离开一些时日后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他一起上路, 而因为不知前路是否危险,所以于伯坚持不从, 结果经过一大一小在路上的斗智斗勇后, 刘正终是如愿了。但他们也因此在路上有所耽搁, 否则按照原本的行程, 今日一早他便该赶到这里来了。   虽然刘正不再似刚她刚去刘家村时那般怕生, 而且纵然动作有些生硬, 但这次见到她也懂了些礼数, 但苏蔷知道, 一些事情一旦发生, 那便是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 无论以后他从于伯那里学到的本事再多性情再有多勇敢,无论以后他的路有多远住的又是怎样的房子,他都会觉得空落落的屋子里有他亲自接过来并埋在地下的阿娘, 他害怕她,却又舍不得她。   她突然又想起了庆王,那个与他年纪相差不大也同样失去母亲的孩子。   如今的庆王,已经完全将向妃当作了他的娘亲。他当然不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可他不知道她为了他曾付出了多少,而且她已经故去了,伤心之后,他还是要生活下去,而向妃便是他如今的所有依靠。   这两个孩子,哪一个更幸运呢?   还有,自己在和他们差不多大的时候,娘亲也过世了,她又比他们如何呢?   也许只有谁比谁更幸运,只有谁比谁更不幸罢了。   太平盛世之下,亲人健在一家团圆共享天伦都如此艰难,那乱世之下,不知又有多少孩子会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   况且,失去父母的孩子孤苦可怜,失去孩子的父母又何尝不是   若有可能,她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人间悲剧发生,但今日过后,只怕朝堂后宫的风波便会迅速地蔓延至最是无辜的民间。   莫说逸王一党势必会绝地反击,即便是在其因形势所迫而不得不听天由命之后,睿王野心勃勃胸怀大志,若是东宫与其争锋,他定会倾巢而出全力以赴。   一波未平,一波又再起。   而且,虽然自己如今还瞒着云宣睿王的意图,但睿王夺嫡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他怎会毫无察觉,只怕等一切都不得不摊上明面时,又免不得一场腥风血雨。   于无意识间,她已经盯了刘正许久,但神思却一直游离在外。   刘正倒是毫无反应,并非他不介意,而是他此时已经靠在于伯的肩膀上睡着了。   倒是于伯轻轻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让他枕着自己的双腿入睡后斜了她一眼:“丫头,这可是我徒弟,你若是喜欢孩子,和那个臭小子自己生一个去。”   苏蔷回过神来,收起自己纷杂的思绪,在听清于伯方才说的话时不仅不见羞涩,反而忧上眉头,默了半晌后才问他道:“于伯,你是看着阿宣长大的,你觉得倘若我瞒了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那他会不会很生气?”   于伯理所当然地道:“那就看你说的重要的事究竟有多重要了,比如是不是比原谅你还重要。”   这话听起来与没说也没什么两样,但其实破有道理,只是说着听着都容易,但具体分析起来却很难。   苏蔷认真听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但又觉得听与没听并无差别。   “虽然两人相处贵在坦诚,但有时候谁又没有自己的一点小秘密呢,所以老夫认为,只要莫要做得太过分,应该也无伤大雅。”于伯煞有其事地继续对她道,“不过,这只是老夫的一家之言,或许正是老夫这样想的,所以年轻的时候才没姑娘喜欢。”   当年他是为了调查云宣父亲的死因先是辞了官职后又背井离乡,所以亲事才被耽搁,而且还至今都孤孑一人,之所以这么说自然是玩笑之话,但苏蔷却更是迷茫了。   一夜的时间,时而慢,时而快,但无论快慢,也终究只是几个时辰而已。   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野兽的哀嚎声,夏日的山谷凉意入骨,却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爽快,苏蔷在临近晨曦时终是挨不住睡意,小憩了大约两刻钟,虽然睡的少,但入梦却很深,所以在被什么动静惊醒的时候,她一时间还恍在梦中。   是苏复来了,于伯不知去了哪里,而刘正手里捏着一根树枝于不远处将她护在了身后,对眼前的不速之客怒目而视,却分毫没有惧怕的意思。   苏蔷颇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这几日苏复会与云宣一样繁忙,所以根本无暇过来。   难道一切已然尘埃落定了吗?   他自然不会将刘正放在眼里,但也没有再上前一步的打算,只是瞥了一眼盖在她身上的一件外衣,有些不悦地道:“屋子是用来住的,可不是拿来看的。”   “你怎么来了?”她收起于伯替她盖上的外衣,起了身后站在了刘正身边,垂眸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让他放下手中的树枝,随后又转眸看向了苏复,心弦一紧,问道,“行宫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我的任务是将万福宫的宫人押送过来,其余的事情与我无干,自然便有时间过来,”他如实道,“不过,虽然现在那里还是一片平静,但想来不过一个时辰,我便公务缠身,之后的几天可能都来不了了。”   所以他才会借着这很快便会稍纵即逝的安宁过来看望她一眼。   苏蔷还想问他什么,但还未开口便见他抬脚向茅草屋而去:“走吧,进去聊聊。”   她迟疑了片刻后,抬脚跟了上去,但刚踏出一步,袖子便被人给生生用力拽住了。   她低头,见刘正一脸担忧地抬头看着自己,默然不语。   这才想起于伯,她蹲下身子对他道:“放心,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于伯去哪里了?”   刘正开口,声音是她所陌生的清朗有力:“师父想吃肉,所以去打猎了,他在临走前嘱咐我要保护好你。”   这才是如他这般大的孩子该有的模样,单纯而无畏。   苏蔷笑了笑,道:“那就拜托你继续在外面保护我了。”   进去后,苏复已经在桌案前坐了下来,她便站在了门口,等着他开口。   并未招呼她过去,苏复抬眼看了看屋里的四周,道:“这次事出突然,所以我准备匆忙,只能先让你在这里委屈几天了。”   苏蔷那时才知道原来这间茅草屋是他自己亲自盖的,看来他的确早已知道了逸王的计划了:“你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我不但不会感激你,反而因为你的擅作主张对你更加反感。”   苏复看似不以为意地道:“比起你对我的态度,我更在乎的是你的性命,毕竟态度是可以改变的,而性命没了便是真的没了。”   他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苏蔷虽无言反驳,但却也清楚自己与他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便也不再与他说这些,而是想到了之前崔羽明所托,便在顿了一顿后问他道:“雪眉门的掌门已经以杀人罪被官府问斩了,这件事你可听说了?”   他似乎没有料到她突然会与自己提起雪眉门,神色微微一沉,默然以对。   苏蔷知道这是他的心结,所以语气也轻缓了些:“有关你以前的事情,我已经听崔公子说过了,他查出了事情的真相,也算是还了你的清白,至于雪眉门的掌门……”   苏复蓦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比方才听起来清冽了几许,几乎不含丝毫感情:“他死都死了,还提来做什么。”   默了片刻后,她决定与他直言:“他虽然死了,可在生前却曾对你下过追杀令,你应该很清楚,包括崔公子在内,你的那些师兄弟其实只是奉命行事,他们……”   “他们以多敌寡,将我重伤后打落悬崖,害得我险些丧命,此乃深仇大恨,我与他们不共戴天。”显然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苏复抬眼看向她,眸光清冷,“怎么,你要替他们说情?”   事实如此,她只能点头:“这本是你的私事,我本无权过问,但崔公子帮过我,他既开口,我也只能一试。”   苏复波澜不惊地道:“在追杀我时他已经在暗中放我很多次,如今又担心我会杀害那些人,他行事如此感情用事,早就不该待在那里了。”   原来崔羽明一直都不曾试图伤害他,苏蔷便顺着他的话道:“感情用事的人往往也最重情义,不如你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过那些人吧。”   她只等了一瞬,便听苏复淡然吐出一个字:“好。”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已然足够了。   没想到劝服他竟会如此顺利,苏蔷在意外之下正要道谢,却又听他看着自己道:“不过,我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而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虽然他们将我打落了悬崖,但我也因此遇到了这世上最有趣的女子,也算是他们的功劳,抵了便是。”   苏蔷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淡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在崔公子那里没有食言。”   他却突然蹙了蹙眉,不虞问道:“怎么,他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他的话问得莫名其妙,苏蔷也只当自己没有听到,但她倒是又想起一个人,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在迟疑了片刻后还是问道:“你可认得年小黛?”   苏复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苏蔷无奈,只好道:“他之前曾对我出手相助,于我有恩,自然比陌生人更重要些,仅此而已,毕竟我与他只有两面之缘,大约连朋友都算不得。”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眸底的满意之色却是不曾掩饰,尔后便平静道:“她是雪眉门的一个女弟子,比我晚几年入门。是崔羽明带她上山的,那时她应该不足十岁,虽然还算勤奋,但资质不佳,所以武功平平;沉默寡言不善交往人缘平平,但因有崔羽明庇护,多年来也与其他人不曾结怨;来历不明家世可疑,有人说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有人说她出身高贵且是崔羽明的未婚妻;相貌上乘姿色绝佳,无论是门内还是外派,对她心生倾慕的男   子并不算少,但也是因崔羽明的缘故,是以并无人敢擅自亲近她,而她也无近他人之心。”   她只是尝试一下,却不想他竟说得如此清楚,苏蔷十分意外。   “怎么?你觉得我不该知道这么多吗?”苏复看出了她的讶然,将双手抱在了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我还知道更多,比如自从她入门之后,有一个人经常登门拜访,虽然表面上是去探望崔羽明的,但其实是去看望她的,因为每次他都会和她单独相见,而且不让他人打扰,即便是崔羽明也只能为他们放哨看门。”   苏蔷不明所以地听着,不明白他最后那一段话是什么意思,但不知为何,她觉得他言外有意,似乎另有所指。   “那个人你也认得,便是轻衣司的都统云宣,”苏复抬眼看向她,唇角一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你该是不知道他与年小黛不仅是旧识,而且已经认识许多年了吧,否则又怎会问我有关她的事情。” 第204章 竹马何在(三十一)团聚   苏复走了之后不久, 于伯也回来了,他不仅空手而归,而且还受了一身的伤。   他原是已经如愿以偿地打了野味,但回来时却遇到了一头野狼, 一时兴起便打算与其较量一番,结果几个回合后惨败,于是他甘拜下风, 将辛苦了一早上打来的野鸡野兔都心甘情愿地送给了那匹骁勇善战的狼。   虽然没有吃到肉, 但于伯如此精彩的一番经历却足以让她和刘正听得津津有味。   但轻松自在的心情也只不过是转眼即逝的,今日便是云宣向皇帝复命的日子, 正如苏复所言,结果如何, 只看今朝了。   即便她还未来及告诉洪浮接下来该如何做, 但云宣在得知她失踪后定然也会帮她善后, 虽然觉得万事已经准备妥当, 可她却仍不免紧张。   成王败寇, 一旦此次出了什么差池, 那东宫和睿王都可能会彻底失去夺嫡的资格, 失败的代价是还多人都无法负担的。   于伯似乎也明白她的心情, 指着从山顶垂下的绳索对她道:“你若是着急出去, 可以走这条路试一试, 小孩子都有这个勇气,你也不一定会摔死。”   她看了一眼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绳子,果断地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还是保命要紧。   之后的两日,与她内心的焦灼成鲜明对比的是,山谷中一直很平静,似乎连野兽的嚎叫声都温柔了几分。   直到第三天的暮晚时分,苏复才一脸疲倦地出现在了山谷中。   最先听到动静的是刘正,当时他正在我刚苏蔷淘米做饭,听到脚步声后立刻扔下了手里的东西将她护在了身后。   这一次,苏复对他并没有客气,在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去之后,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便轻轻巧巧地扔了出去。   刘正没能避开,但他的身手还算利落,虽然被甩在了地上,但趁势翻了个跟斗便稳稳地站在了地上,然后立刻便又要冲上去,不过却被方才在茅草屋里休息此时闻讯而来的于伯给拦了下来。   苏蔷知道他这次出现是因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心中不由一紧,却又偏生从他的行为举止中瞧不出半分的讯息来。   他在她的跟前站定,低眸看着她,眼里似染寒霜:“你早就知道了?”   虽然他的语气甚是冰冷,暗含着让人道不出的怒气,但她听了却是心中一松。   既然他如此问,那应该大势已成了。   但事情还未明朗,她不敢托大,本想继续假装糊涂,可不知为何,却做不出困惑的神情来,只好把心一横,在默了一默后如实地点头道:“是。”   虽然早已料到了她的回答,但他还是挑眉微愠:“所以我只是多管闲事了?”   纵然他眼中怒气更多些,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失落,苏蔷亦然。   她轻叹了一声,如实而又诚恳地道:“你也说了,这件事攸关性命,早知道并有所准备并不一定会必胜无疑,但你不经我同意便将我困在此地,以为这样做是为我好,但却不曾考虑过我是否情愿,的确是多管闲事。”   听她说罢,他半晌无言,忽而无声苦笑了一下,原本清冷如霜的眸子里似乎又突然间似乎有寒风扫过,唯留一片萧索寂寞。   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伤情的模样,苏蔷一时间也有些无措,她心中十分惦记如今外面的实况,但又觉得此时自己似乎不宜问他此事。   于伯虽然拉着刘正就站在不远处,但也没有出言打扰,四下寂静,静得只能听到山谷中原本的自然之音,仿佛了无人迹。   但很快,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便很快便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又是刘正第一个听到,他循着声音转过了头,眼睛不由一亮。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云宣,也许是因为几日来公务繁忙日夜不休的缘故,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但精神尚可,应该是在勉力支撑。他先看到的是于伯和刘正,不由惊讶,尔后才看见了苏蔷,神情蓦地一松。   苏蔷没有他能找到这里来,心中自是欢喜,情不自已之下抬脚便向他走去,但不料却发被苏复突然伸手抓住了手腕,再也动弹不得。   云宣神色一变,也来不及与于伯他们寒暄,身形一闪便忽地向苏复掠去。   虽然没有料到他一言不发便动手,苏复显然愣了一愣,只在瞬息间便失去了准备的最佳时机,是以在他的掌风袭来时,不得已之下只好下意识地松开了握住苏蔷的手腕,作势迎敌。   但云宣并未打算与他多做纠缠,两招之后见他松开了苏蔷,身形一转便拉过她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抱在了怀里,尔后足尖一点,迅速地从苏复的攻势中退了出去。   从他的出现到带着苏蔷落地在于伯身边,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分毫未拖泥带水,就连于伯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而赞赏的微笑。   “没事吧?”他低着头,拿起她刚刚被苏复握过的手腕仔细瞧了瞧,关心地问她道,“疼吗?”   “无妨,”她摇了摇头,眼中尽是欣喜,但直到此时确定他平安无事才彻底放下了心,“外面如何了?”   他看了一眼苏复,没有回答,而是默然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大可安心,随后,他又将眸光转向苏复,神色微然一肃,对他道,“若我是你,就会立刻返回行宫,毕竟不仅逸王,连皇上都在派人找你。”   苏复的脸色已经冷到了极点,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我只负责押送万福宫的宫人,其他的一概不知,皇上找我做什么?”   云宣淡然道:“大概是因为皇上最近几日身心疲倦,而你恰好懂推拿之术吧。”   “推拿?”苏复微一蹙眉,面露几分不解,“我何时……”   他的话并未说完便停了下来,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怒然地看着云宣。   云宣也不待他问,便坦然承认道:“苏副都统既然还不打算回京,若是不懂推拿,岂不是很闲?”   苏复冷哼了一声:“你如此欺君罔上,不怕我拉着你一起去死吗?”   云宣云淡风轻地微然一笑:“苏副都统的推拿之术出神入化,定然会让皇上满意。”   心中清楚与他争辩并无用处,苏复也不再多言,在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苏蔷后便准备抬脚离开。   “那个出口就不要再堵着了,”在他走到离他们最近的地方时,云宣微微侧了脸,对他道,“那么大一块石头,苏副都统实在是辛苦了。”   苏蔷那时才恍然大悟,她以为苏复是背着自己与于伯一样沿着绳索从山上下来的,但其实从山顶到这里另有入口,只是那条路已经被苏复给堵住了,所以并不容易被找到。   苏复离开后,山谷的气氛瞬间便活跃而欢快起来。   于伯叹着气道:“唉,你啊,自己的心上人都被别人抢走了还不知道,真是枉费老夫这么多年对你的谆谆教导了。”   “师父这么大把年纪还没个心上人,我已经青出于蓝了,”云宣伸手摸了摸刘正的头,问他道,“师兄说的对不对?”   刘正咧嘴一笑,无声地点了点头。   于伯的眉毛抖了抖,拉着刘正往茅草屋里走:“你师兄目无尊长,跟为师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所谓近墨者黑,别同他学坏了,为师还盼着你多仰慕我几年呢。”   看着刘正乖巧地跟着于伯进了茅草屋后,他们才将眸光收了回来,不约而同地放在了彼此的身上。   苏蔷迫不及待地问他道:“还顺利吗?可曾出了什么岔子?”   “我们筹备了那么多时日,自然一切顺利。”云宣明白她想知道各处细节,便拉着她坐在了小溪边的一块石头上,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虽然从表面上看,行宫一切如常,待今日过后就会重新启程,但其实已经物是人非了。”   柳贵妃和逸王洛长策的计划原本几乎是天衣无缝的,因为知道内情的人除了关键的证人洪浮和许阳外,其余的人要么无足轻重不会被人留意,比如万福宫的内侍田不凡,要么已经死无对证,比如内侍省采买局的内侍金皖。   若是洪浮承认张宇在许诺的寝殿内出现过,而在张宇又确是许阳戴着□□假扮的话,那许诺□□后宫目无法纪的死罪是在所难免了,而且皇后和东宫都会受到莫大的牵连。   但人心皆可变,若是他们被打个措手不及,那事情的发展只怕会遂了柳贵妃和逸王的心意,可他们既然已经有了准备,那便是有了转机,甚至可以将计就计。   首先,洪浮既然可以从皇后的人变成柳贵妃的人,那也便可以从柳贵妃的人再变回皇后的人,   身为许诺的贴身宫女,她的证词尤为关键,而苏蔷查清了她倒戈相向的原因,毕竟她跟随皇后多年,不会平白无故地投靠柳贵妃,在确定张宇已经死了之后,她的意图也便逐渐明了了。   虽然已经出口的话不可收回,她既然已经承认那个所谓的张宇曾经出入过许诺的寝殿,而且也言明许诺在梦中呼喊过许阳的名字,那便不能改口,但细节和内情却可以改变,而且还可以将黑改成白。   只要她说,许诺近些日子总会做噩梦,梦到的是她的孩子被一个叫许阳的人给害死了。虽然内殿中已经燃了足以安神的香料,但她却仍是夜不安寐,有时夜里甚至因情绪失控而失去理智,不仅会伤人,还会伤害她自己,而且她完全无法让她平静下来。但因为只有她一人值夜,她又不敢被人知道许妃有时会神志不清几近发疯,所以才冒险让在外面巡夜的张宇进来帮自己控制一下许妃,至少不让她再伤害自己。   许妃本就厌恶张宇,他又无召不可入殿,所以即便许妃已经清醒了,她也不敢将实情告知她,只能让他每次都在许妃的情绪稍稍稳定之后立刻出去,并极力隐瞒此事。   如此一来,洪浮的供词既可与万福宫中的流言相契合,又能推脱许诺所谓的通奸之罪。   苏蔷原本是打算在洪浮想好自己的去路后再将这些话讲给她的,但她却没有这个机会,不过因为之前她已经与云宣提起过此事,所以事情并未耽搁。   但只有这样并不能彻底洗清许诺□□后宫的罪名。   只要许阳真的进了宫,那她便永远不会得到皇帝的信任。   所以,最重要的不是洪浮,而是许阳。 第205章 竹马何在(三十二)行宫   在万福宫中, 田不凡除了搅弄是非外,他最重要的职责是看好许阳。   在当值的同时又不着痕迹地看守一个大活人本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但因为戴着满是烧伤的□□的许阳只被允许在夜里出来,而白日里他自己也不敢轻易外出, 又没有其他人主动去打扰他,所以相对来说要简单许多,更何况田不凡本身便是守门的, 任何风吹草动本就不容易逃出他的眼睛。   倘若不曾有枝节横生, 他完全有可能在苏复带他们去行宫之前完成柳贵妃的吩咐。   但可惜的是,他不知道他们的阴谋已经被识破了。   他就算再是神通广大, 也不可能将已被限制了自由身的许阳时刻都盯在眼皮子底下,而万福宫里除了洪浮外, 还有几个在暗地里也是皇后的人, 而他们并不知道洪浮已经倒戈, 也没有打算背叛东宫, 所以东宫还是有几分胜算。   苏蔷原本的计划是将假冒张宇的许阳再调换成他人, 只要被带到皇帝身边的人是个内侍, 或者尚不到那个时候时已经被人发现他被调了包, 那柳贵妃所有的论断自然不攻自破, 虽然这么做的确有些风险, 毕竟让张宇再换一次身份极有可能被人察觉, 但这样做起码可以保证柳贵妃和逸王的算计不会得逞。   云宣也同意用她的方法一试,但睿王似乎并不同意。   他认为这种办法太过冒险,毕竟柳贵妃与逸王本就是用李代桃僵的法子让许阳冒充了张宇, 若他们再故技重施,说不定很容易被人识破,况且在许阳的真实身份被利用前,柳贵妃定然会派人核实他的真身,倘若发现他们布置好的张宇又换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也会彻底失去这次将计就计反击他们的机会。   而睿王绝不愿意错过这个大好良机。   后来,他命人带话给苏蔷,让她不要再担心许阳的事情,还说他已经想到办法,会自行处理,却不肯言明他究竟想怎么做。   苏蔷知道,他若是不愿意兵行险着,便会选择另外一个办法,那便是让许阳变成真正的内侍。   只要有人证明许阳在入宫后不久便因不愿受人胁迫而被逼自宫,那事情便简单多了,而人证很容易被找到,劝他自宫并帮他一把的人选也并不难找。   苏蔷知道他的顾虑的确有几分道理,也知道良机一失不好再来,但她一时间却还是无法接受这种做法,虽然许阳曾经对不住许诺过,但他已经因为那段前尘往事而被弄得家破人亡,而且是被迫之下才不得不入了宫,实在不该再承受这样的恶果。   所以,她曾试图劝说睿王再行他法,但他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即便是云宣也无法探知他接下来的打算与计划。   那是又一次的听天由命,苏蔷毫无办法,云宣虽然对此事也是无奈,但却比她更理性些,劝她不如想开些,毕竟若是不这么做,许阳不仅会自己没命,而且还会被株连九族。   在三思之后,她终于接受了睿王的安排,因为若是他执意不愿将许阳调换出宫,那这个办法是对他和他的族人伤害最低的法子。   也许,这也是他在又一次伤害许诺后应该承担的罪责。   睿王从万福宫的现任中选了一个内侍出来,让他去安排许阳的事。   一切如他们所料,许阳自然是不情愿的,但他本就是个没有什么主意的,又听说若他不照办便会连累所有族亲被抄家被砍头,吓得不敢再有半分异议。   许阳既是在刚被逼入宫中的第一天便已然自宫,而洪浮也说明每次他进到许诺内殿时她都在场并且他们只是为了安抚许诺的情绪,那通奸之说自然毫无道理。   “之前我和皇后都曾派人来赢州打探许阳一家的境况,得到的消息都是他在家中和妻儿团聚,生活平常,也并未外出,虽然不能被皇上知道这件事,但他们既然找人假扮他们一家人,那便自然有把柄留下。我们找到了那些假扮许阳一家的人,他们的长相与许阳一家都有几分相像,他们承认是有人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只管住在许家的院子里,只是不能随意出门,而那个出钱的也许不够谨慎,也被轻衣卫找到了,正是逸王的一个党羽,这也成了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的证据,目的是向外人掩饰许阳一家早已被胁迫离乡的真相。至于他的那个妻妹,也承认收了银子,所以才恰好出现在了那晚行宫的晚宴上并认出了许妃。”云宣揽过她的肩膀,将下巴轻轻枕在了她的头上,疲倦而又安心地微微合上了眼,声音满含疲倦,“再加上许阳的证词,柳贵妃和逸王都难逃其咎,而且他们的许多党羽也因此而被牵扯进来。虽然这件事关乎皇家颜面,皇上已经下令秘而不宣,相关的一些人也被押往到了京城,但逸王和柳贵妃表面上一切如旧,其实已经彻底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只怕很难再东山再起了。”   总算尘埃落定。   他没说一件事,苏蔷便觉得自己紧绷的心弦会松一松,直到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她终是彻底放松了心弦,看着从眼前潺潺而过的清澈溪水问他道:“那我失踪一事呢?”   “自然是有人不想让你将查到的真相公之于众,所以便派人将你掠到了这深山之中任由你自生自灭。”言及此处,云宣抱着她的力度又大了几分,似乎是在担心他方才说的话会成真一般,“虽然你并没有看清劫掠你至此的人长相如何,但却发现那人正是昔时在梅岭害得许妃小产的那个刺客。”   苏蔷了然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害死许妃腹中骨肉和意图对她杀人灭口的幕后主使便都不言自明了。   即便没有物证,也捉不到人,但这两句话也就够了。   所以,所有的事情也算有了个交代了。   这件事终是落幕,她心中再无别的担忧,但其他的困惑却愈加明晰起来,比如年小黛。   她思量了片刻,仔细而反复斟酌后,终是决定向他问清楚,便轻声开口问道:“之前,我与你曾经提起过崔公子的一个师妹,就是名唤年小黛的那位姑娘,你之前可认得她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极为平静,但她心下却是前所未有的紧张,问出这句话也是鼓足了勇气,不是因为她不相信他,而是隐隐觉得他和年小黛之间定然有什么故事,而且是她不曾参与也无法进入的故事。   可她等来的却是他的沉默以对。   正因如此,她才愈发担忧,不知道自己是否问错了话,也不知道他不肯回答自己的原因。其实沉默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更不敢侧头去看他的神情,但她却似乎已经等了许久,直到再也耐不住性子准备再向他问一遍时,却突然听出他的呼吸声均匀而沉重。   原来他不是不愿回答,而是已经睡着了。   这几日来身心俱乏,他该是累坏了吧,所以才会在这里倚着自己便入了梦。   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不知从何而起,刹那间便弥漫了她的整个身心。   她突然间便想通了。   他既愿意将有关自己身世的秘密都对她毫无保留,那其他的事情又怎会瞒着自己,他不说,大概是因为那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或是他已经答应了旁人不会轻易外传,或者是想寻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自己。   总而言之,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而非存心隐瞒自己。   心疼他这几日的日夜不休之后,苏蔷不由自嘲地无声笑了笑,为自己莫名其妙而来的多疑。   为了让他安睡,她就那样陪着他坐了近小半个时辰,当然,在盯着眼前的溪流不到一刻后,她也闭上眼睡着了。   这几日因为担心外面的情形,她也不曾安眠,这时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自然愿意入睡,更何况他睡着时的呼吸声似乎有催眠的妙用。   青翠山谷中,潺潺溪水边,两个人相互依偎的人都入了眠,却又似清醒着一般纹丝不动,好像都生怕吵到了彼此的美梦。   小半个时辰后,她被先行醒来的云宣小心翼翼地抱回了茅草屋,她在那里又睡了大约两刻钟后才悠悠醒来。   那几乎是她有生以来睡得最为香甜的一次,明明睡的是最简陋的床榻。   她醒来的时候,于伯和刘正已经离开了,虽然刘家村也没有让他们惦记的人或事,但他们还是急着回家,说他们已经在这里委屈了好几日,若是他再不放他们回去,那便是不尊师重道,要被赶出师门的。   云宣笑着对她说,自从于伯收了刘正这个徒弟后,认为最有资质承继他衣钵的人终于出现了,所以时不时地便不在乎将他逐出师门。   虽然只是短睡,但他的精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脸上的倦色也消失了许多。   苏蔷亦是精神饱满,与他一路说笑地向行宫的方向而去,入目之处皆是山林中的美景与恬淡。   因为明日才会启程,而今日他唯一的任务便是将她寻回,所以他们走得并不快,权当散步一般,悠闲而自在。   夏日的深山中,万树生荫,拦下了大多热气,她知道,一旦自己出了这座山,踏入了行宫,她便又是明镜局的女史了,不似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身边陪着心上人。   云宣应该还没有得到欧阳默已经自尽身亡的事情,否则他定然会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查清之后告诉她,到那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将向之瑜说过的话对他如实相告。   正如向之瑜所说,睿王虽然看起来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但他任由她为所欲为便是默许了她的行为,而云宣忠心耿直,若是得知了其中内情,与他自然会针锋相对。   她没有把握自己能劝服他,也清楚就算他知道向之瑜手中攥着能让她父亲沉冤得雪的证据,他也无能为力。   事实便是如此,君便是君,臣便是臣,有时君随意的一句话,便足以让臣万劫不复。   她还担心自己会连累他。   正如她所料,在她回到行宫后不久,向之瑜便命人传她去福景园,看时间应该在她刚踏入行宫的时候那边便得了消息。   见她施礼之后,坐在正堂主座上的睿王妃让她起了身,随后朝身边的阿信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宫人刚刚为自己送来的一杯凉茶给她递了过去:“这几日你定然吃了不少苦头,这杯茶是贡品,权当为你压惊。”   苏蔷接过,道了谢,一饮而尽,觉得这茶除了冰爽之外,似乎与其他的也没什么分别。   但如此闷热的天气,能有一杯凉茶入口,已让人身心爽落了。   从她手中又接过空茶盏后,阿信领着殿中其他的宫人鱼贯而出,并为她们关上了门。   殿中的四角放着新换的冰块,让里面比之外面阴凉了许多,向之瑜拿起一把做工精致的团扇轻轻扇着,抬脚看着她,神情却是比方才肃了一肃:“听说你被人劫去了这里的后山,是谁?”   苏蔷如实答道:“轻衣司的副都统苏复。”   “还真是他。”向之瑜饶有兴致地道,“对你感兴趣的人还真是不少。”   苏蔷垂首,不动声色地道:“他是逸王的人,这么做也只是为了阻止我调查真相。”   “哦?是吗?”向之瑜扯唇一笑,不以为然,“既然他们以为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而且还付诸了行动,那便不会怕人查,就算你再冰雪聪明,云宣再加上几个轻衣卫无论怎样都会胜你几分,他们不去对付轻衣司,反而劫掠了你,未免取轻舍重,更何况,你是皇上钦定的查案人,无缘无故突然失踪,就算是柳贵妃也不好在皇上那里洗脱嫌疑吧,他们岂会在如此关键的存亡时刻另生枝节?”   苏蔷知道她必定已经查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如此笃定,但她觉得她应该并不知道她与苏复乃是旧识,也不愿让她知道,以免她又会利用苏复另做文章,便继续假装糊涂道:“奴婢也不知其中内情,也许是因为我在与洪浮谈话时被他们的人发现了吧。”   “这个也不无可能,不过,”向之瑜轻轻摇着扇子,眸光含笑,让人不明其意,“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个轻衣司的副都统并不是想害你,而是想救你。”   默了一默后,苏蔷平静道:“睿王妃说笑了,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将我一人丢在了深山之中,若非我这几日以山果为食入夜不敢出洞,只怕不是被饿死,便是被野兽给吞食了。”   “算了,无论如何,回来就好。”只微然而笑着,向之瑜也不再与她争辩,在顿了一顿后道,“不过,恰好错过了最精彩的几天,是不是正如了你的意?”   苏蔷心中清楚她所指何事,原本想否认,但在细想了片刻后改口道:“这次奴婢被劫实属突然,所以才无法依约行事,此非奴婢本意,睿王妃应该明白。”   向之瑜满意道:“还好你没有假装糊涂,否则我该怀疑你当日与我相约的诚意了。”   夜宴当晚,本该避嫌的向之瑜不顾被人发现的风险连夜去找她,便是希望她能在这几日中借着万福宫的事做一番文章,不仅让柳贵妃和逸王再无翻身之日,而且还要东宫也名誉受损,使睿王成为这场风波中唯一的赢家。   这件事并不容易,但若想要让东宫稍有损失也并非不可能,只要将皇后牵扯其中便是了,毕竟皇后虽然与东宫同气连枝,但与睿王府素日里并无什么牵扯。而苏蔷曾经答应她可以一试,因为若想不落人口实了无痕记,这种事情睿王府于明与暗都不该参与其中,而她便是最佳人选。   但因为这几天她不在行宫,所以原计划自然未能实施。   苏蔷了然道:“睿王妃大可放心,奴婢既然已经答应,便绝不会反悔。毕竟其他不说,奴婢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替父亲沉冤得雪,而且越早越好,以免夜长梦多,所以奴婢自会尽力。”   “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希望我之前也只是多虑而已。”向之瑜轻轻一笑,不露半分喜怒,“不过,虽然你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但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万福宫的这件事又非一朝一夕会被皇上忘记的,所以你还有机会,不如就在琉璃别宫时挽回一下局势吧。”   看来她还是想将皇后拉下这趟浑水,苏蔷默然片刻后微一颔首道:“奴婢会想办法的。” 第206章 君子好逑(一)琉璃   在赢州耽搁了几日后, 大队继续浩浩荡荡的向北行进,经过这几天的休整,人人皆精神焕发,速度也明显比前些天快了许多。   虽然赢州行宫已惊起无数波涛海浪, 但从表面来看几乎所有人都像是没有什么发生一般,只是许妃的面色比之前更加憔悴了些,比起在京城宫城时的张扬跋扈, 她显然低调了许多, 似乎时时刻刻都心事重重郁郁寡欢。与同样沉默寡言的,还有素日里分寸必争的柳贵妃, 从赢州出发后,再为精致的妆容贵重的衣饰都掩饰不了她眉梢眼角的抑郁忧伤。   宫人都在传说, 因为柳贵妃四处散播许妃惦念旧情人的传言, 所以惹怒了皇上, 她才遭此冷落, 而且还连累了她安插在万福宫里的几个眼线, 包括掌事宫女洪浮在内。   这种传言来势甚猛, 不过一夜便在工人中传播开来, 应该是皇后为了避免宫中传出一些流言蜚语而未雨绸缪。   但让宫人感到奇怪的是, 虽然皇帝是因为许妃才冷落了柳贵妃, 但许妃的面上不仅不见欢喜与得意之色, 而且皇帝一路而来也并没有再临幸她,反而是平日里备受冷落的向妃愈加得宠了。   但所谓风水轮流转,皇帝的宠爱更是如此, 这件事虽然看起来不合常理,但也并非什么奇闻异事,所以宫人们也只是在闲暇之余当做谈资而已。   一路向北,在一场暴雨之后,他们终于在一天的暮晚时分赶到了琉璃别宫。   时隔十几年,似乎已被天家遗忘而险些荒废的琉璃别宫终于再次活了过来,到处焕然一新,原本红漆斑驳的门被涂成了亮闪的金色,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也被重新铺平,更莫说新添的花草,翻修的高墙了。   原来屋宇也可以同妃嫔一样,是需要皇帝的宠幸才能焕发活力的。   虽然离开不过短短两年,但苏蔷险些认不出这里来,她印象中的琉璃别宫是古朴而素净的,并没有这般富丽堂皇。   但归根结底,这里都是她的第二故乡,只远远地看到一片青瓦,他心中的亲切感便油然而生,一股暖流从内到外地流转到了全身。   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从偏门跟随宫女入内,到她与其他宫女被安置妥当,她都没有碰到一个熟人。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因为之前琉璃别宫的人手并不多,所以定然为了这次圣驾亲临而重新招纳了一些宫人,而且从此时的现状来看改不在少数。   明镜局的宫女和尚宫局的宫女被安排在同一个院子里,这个院子苏蔷虽然没有来过,但却记得沿着门前的路一直向东后尽头便是竹苑,那个她曾经与睿王洛长念患难与共的地方,也是改变她命运的所在。   她们和尚宫局的宫女分别住在东西厢房,正堂的两间住着胡典镜和尚宫局的何顺。   何顺是尚宫局尚宫赵谦的心腹,苏蔷记得她刚入明镜局时何顺也只是如她一般是个女史,但如今却已经是掌言了。   因为众人到的比较晚,所以收拾妥当又用了晚膳后,天色已经大黑了,但也正是如此,她推算泉姨大概已经忙得差不多了,所以便直接在膳堂与阿岭一同向泉姨的院子而去。   于大多宫女而言,能够随着皇帝避暑的圣驾出宫一趟是难得的机会,而浣衣局的宫女更是求之不得,若非此次有石袖帮忙,以唐岭的资质原本是无法随行的。   在得知对方都可以回琉璃别宫后,她们便商量好一同去探望泉姨,只可惜走的时候是四个人,而回来时不仅没了织宁,连许诺也今非昔比了。   她们终究没有找许诺一起去,一来是因为许诺如今身份尊贵,不宜与她们同行,二来是她最近心情不佳,也不见得愿意去见故人,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她和阿岭都还因为织宁的死而无法对她放下心结,离琉璃别宫越近便越是如此。   虽然琉璃别宫处处翻新,有的地方甚至连改了路推了墙,让她们一路惊叹多年不曾被动过一砖一瓦的琉璃别宫竟然会在短短的大半年里可以被改成如此模样。   但好在她们对这里毕竟熟悉又可以相互信任,而且既然都是宫人的住所,相隔的也不是很远,所以大约两刻钟后,她们便摸索到了泉姨的院子。   那是一个很小的独院,是这里的掌事宫女独住的,里面唯一的一间屋子灯火通明,说明泉姨的确已经忙完回来了。   她和阿岭欢喜地对视一眼,正打算直接过去,但却在院子门口看到有人站在屋子前,似乎在守门。   那是个宫女,苏蔷认得她是万福宫的尹红。   那件事后,洪浮直接从赢州被押送回了京城,而尹红便成了万福宫新的掌事宫女。   一认出她,苏蔷便知道许诺正在里面,看了一眼唐岭后示意她们先退回去。   虽然唐岭并不认得尹红,但也明白她的意思,微一颔首后默然地与她一同转身准备先离开,但尹红眼尖,竟然也看到了她们,虽然不敢抬声去唤,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追着她们跑了过去。   刚出院门,苏蔷便听到后面的窸窣动静,恰见尹红已经快到了她们跟前。   “你们也是来找那位嬷嬷的吧?”与她打了个招呼,尹红道,“许妃娘娘已经进去很久了,应该很快便能出来,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不如稍等片刻吧。”   苏蔷也正有此意,点头道:“那我们去外面等,你回去吧。”   尹红却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袖子,欲言又止。   苏蔷见她似乎有事要问自己,便让唐岭先去外面的拐弯处等她,待她离开后才问尹红道:“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何万福宫的好几个宫人都突然不见了,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连浮儿姐姐也是,”尹红忧心忡忡地道,“而我又莫名其妙地当上了这个掌事宫女,心里好生害怕,你不知道娘娘现在的模样,似乎随时都会发脾气,总是让我心惊胆战的,睡觉都不踏实……”   尹红之前并未被安排随驾,是与包括许阳在内的其他人一起被苏复押送过来的,所以对赢州发生的事更是一无所知,如今想打听也是得不到什么确切的消息。   苏蔷知道她既没有野心,也向来口无遮拦,的确不太适合掌事一职,但皇后却并未让她自己安插在万福宫的心腹顶替洪浮的位置,而是让她这个并不相干的人陪在许诺左右,应该是因为赢州的那件事后有所顾忌,便劝她道:“一宫的掌事宫女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你既然有了这个机会,那便先试上一试再说,说不定做着做着也便习惯了。至于洪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太清楚,大概是因为她心中记恨许妃娘娘毁了张宇的容貌,所以帮着柳贵妃散播了一些有损许妃娘娘的流言吧,不过这些也只是传言,事实如何我也不敢确定,但这个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安分守己,许妃娘娘也不会为难你的,她最近并未乱发脾气吧?”   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尹红点头道:“这倒也是,虽然娘娘近日看起来忧郁了许多,但很少开口说话,的确没有为难我。”   苏蔷笑道:“这便是了,说不定许妃娘娘也意识到她之前对宫人太过苛责,所以已经变得宽厚了呢。”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毕竟娘娘之前也没怎么苛责过我,”脸上浮现几分懊恼神色,尹红又道,“想想娘娘也是可怜,之前皇上有两三日没来她都会大发雷霆,但最近皇上都接连大半个月不曾过来了,可她却不仅没有发过怒,而且只是暗自伤心而已……”   “这种话你同我说说便罢了,千万不可在他人面前妄论主子。”嘱咐她一句后,苏蔷转眼看见屋子的窗户上映照出了一个人影来,看起来是在向门口移动,便催促她回去,“好像是许妃要走了,你快过去看看。”   正如她所说,在尹红回去后不久,她便陪着许诺出现在了院子里。尔后,许诺回头对送她出来的泉姨说了句什么,然后便离开了。   苏蔷和唐岭是在泉姨准备关门时蓦地跑过去的,两人的叫声将泉姨堪堪惊了一跳。   烛光下的泉姨仍是她们记忆中的模样,但眼睛微红,似乎刚刚哭过一般。   唐岭瞧了出来,眉头一蹙:“泉姨,是不是许诺……许,许妃她欺负你了?”   “不是,她只是来与我说说话,都不允我跪拜,怎会是欺负?”许是因为与她们久别重逢,素日里一向严肃的泉姨语气温和,脸上也含了笑意,但分明有几分勉强,她看了一眼苏蔷,想说些什么,但在默了一默后只是道,“我与许妃娘娘说起了往事,一时伤怀而已。”   只怕不是伤怀,而是难过。   只与泉姨对视了一眼,苏蔷便知道她已经从许诺那里听说了织宁的事。   她不知道许诺与泉姨说了些什么,但许诺是否为织宁的离去而真心悔过已经不重要的,她现在只想珍惜与泉姨相处的每一寸时光,若是织宁也在,定然也希望她这么做。   挽住了泉姨的胳膊往屋里走去,苏蔷笑道:“往时许诺是最不听泉姨话的那个,泉姨想起来是该是难过的。”   泉姨慈和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手,安慰一般。   虽然都未言明,但唐岭也猜到了几分,眸底掠过一丝伤感,随即挽着泉姨的另一条胳膊,笑道:“那阿蔷一向都是最听话的那个,泉姨若是再追忆一遍往事,岂不是该开心了?”   泉姨笑道:“这是自然。”   夏日的夜里也是闷热,但窗子开着,时不时便有夜风窜来,让屋子里舒服了许多,而且她们太过兴奋,即便彼此依偎,但似乎连热气都感受不到了。   正说得热闹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一个听起来年岁并不算小的女子声音急促地传了过来:“阿泉,大事不好了,快开门啊!”   屋内一时宁静之后,泉姨站起身了开了门,进来是一个比她年岁大一些的嬷嬷,身材矮胖,尤其一张脸尤为显胖。她神色慌张,见了泉姨如救星一般就要开口:“阿泉,那个人……”   面容已经恢复昔日冷肃的泉姨干咳了一声,拦了她的话端道:“李嬷嬷,你来得正好,苏蔷和唐岭回来了,你还记得她们吧?”   向来有些耳背,那个被成为李嬷嬷的宫女这才发现屋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两个人,立刻收了口,脸色缓了一缓,颇有些尴尬与勉强地对她们笑了一笑:“哟,瞧我这耳朵,竟然没有听见你们在屋里说话。”   她们认得这位李嬷嬷,她是膳房的掌事,素日里总是会克扣膳房的粮食然后想办法偷偷送回她离这里并不算远的老家以做贴补,在琉璃别宫的名声并不算好,织宁尤其厌恶她,但她与泉姨年轻时算是闺中密友,所以并不怎么对她们太过苛刻。   “原来是李嬷嬷,”与唐岭一起站起来迎了过去,苏蔷笑着向她施了一个礼,道,“许久不见,李嬷嬷愈加发福了。”   李嬷嬷的神色比方才已经镇定了许多,但眸底的焦急还是留了几许,笑道:“你这个小蹄子,听说都做了女史了,竟还是和以前一样会拐着弯儿骂人。”   唐岭接着笑道:“那我就来个不拐弯的,李嬷嬷这一身衣服可是愈发地紧了,再过一两天,怕是要被撑破了呢。”   “你们两个,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只会拿我打趣。”李嬷嬷不由自主地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裳,笑道,“在得知皇上要亲临后,你们的泉姨大半年前便开始惦记你们何时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说我的笑话吗?”   一直默然的泉姨笑了笑,转头对她们道:“我与李嬷嬷还有些公务要商议,等我得了空再去看你们吧。”   一听她要送客,阿岭不情愿地道:“都这个时候了,泉姨还办什么公,有事明天再说吧,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呢。再说,我和阿蔷都好不容易同上头告了假,今夜可以不回去呢。”   虽然也颇为舍不得泉姨,毕竟之后也不知是否还有时间如今夜一般可以与她秉烛夜谈,但她从李嬷嬷方才的言行举止中也能猜出来她要与泉姨商议的事情不同寻常,便也不想让泉姨为难,想了想后问道:“不如我和阿岭先出去,等泉姨和李嬷嬷处理完公务后再回来?”   泉姨的神色有些为难,但在看了一眼李嬷嬷后还是道:“算了,天色已经黑了,这个时候又已经宵禁,你们走夜路实在不便,还是留在这里吧,我和李嬷嬷出去说,你们等我回来便是。” 第207章 君子好逑(二)寻人   目送泉姨和李嬷嬷出了院门后, 苏蔷和唐岭才关上门回了屋,等着泉姨回来。   但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然后是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直到近一个半时辰后,见泉姨还是没有回来,本等得昏昏欲睡的两人才渐渐清醒过来, 有些坐立不安。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泉姨究竟怎么还没有回来?”唐岭忧心问她道,“该不会是什么棘手的事情吧?”   方才李嬷嬷那般心急, 又叫着说大事不好了,自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 只是她们都离开这么久了, 怎么说也该回来了。   苏蔷也颇为担心, 提议道:“不如我们出去看看吧。”   唐岭自是同意, 与其干坐着只能等着, 倒不如去亲自一探究竟, 也好问一问泉姨是否需要她们的帮忙。   但她们却并未在院门外看到泉姨和李嬷嬷, 又沿着路走了一段, 也不见她们的踪影。   唐岭有些慌了神:“泉姨也没说会去别的地方啊,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苏蔷此时的心情不比她好多少, 毕竟她十分清楚泉姨的性格,倘若她要离开去其他地方办事,不可能会不告知她们一声, 除非事出突然,情况十分紧急。   可有多么重要的事情,一个多时辰都处理不好呢?   今日是皇帝亲临琉璃别宫的第一天,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泉姨可就麻烦了。   思量之后,苏蔷对唐岭道:“这样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帮忙,打听一下泉姨的去向,若是我没有回来,那明日一早我们就在膳堂见面,如果我走了之后泉姨回来了,那你就告诉她我改日再来看她。”   唐岭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可是已经宵禁了,若是被羽林军发现了,你可是要受罚的,而且夜色这么黑,我实在不想让你一个人去找泉姨。”   “若是咱们都走了之后泉姨回来了,那她看到我们都不在岂不是很担心?”苏蔷劝她道,“再说,你也知道琉璃以往的夜灯是个什么德行,要么早早便熄了,要么还没星星亮,我在这里走夜路都已经习惯了,像现在这么亮我还觉得晃着我的眼了呢。”   原本十分紧张的唐岭被她的话逗得忍不住轻笑出了声,但又想起一事:“可是,你要去找什么人帮忙?”   苏蔷的演讲亮了一亮:“曾经我在这里见过的人。”   她在这里曾经见过两个人,一个是睿王,一个便是云宣,而此时能帮她的人自然只有云宣。   自己于夜半去请他出手相助,若被他人知道自然会免不得又是一场风波,但比起那些可以化解的风险来,她更担心的是泉姨的安危。   但她还是先去了一趟膳房,那里是李嬷嬷的地盘,说不定泉姨和她就在那里办差。   可她并没有找到李嬷嬷,她的房间一片漆黑,敲门许久都无人应,显然里面没有人。   苏蔷不敢惊动其他人,只好决定还是去找云宣帮忙。   她对琉璃别宫比对明镜局还要熟悉,所以轻车熟路中不仅成功避开了巡夜的羽林军,而且还摸到了轻衣卫驻守在这里的地方。   紧闭的院门外,一个轻衣卫正躺在地上睡觉,他的脸用帽子盖住了,头枕在门槛上,睡姿很不雅观,而且看起来并不舒服,但他却睡得十分香甜,鼾声震天。   苏蔷大开眼界。   她印象中的轻衣司是令人闻之便胆战心惊的肃穆之地,而轻衣卫也是整个大周的精英人才,平日里都是衣冠整齐神色冷肃,但却不想守门的轻衣卫竟会玩忽职守公然大睡,而且似乎分毫不担心会被人发现一般。   皱了皱眉头,虽然这并不是她预想的场景,但她还是只能依照计划行事,以不高不低的平常说话声对那个轻衣卫道:“这位大人,奴婢有事要求见云都统,能否劳烦通传一声?”   地上的人依旧睡得畅快淋漓,没有半点反应。   这也难怪,他自己的鼾声都几乎将她的声音给压下了。   知道只动口起不了什么作用,苏蔷无奈,只好伸弯腰手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并轻声唤道:“大人,大人……”   她依着他的反应逐渐加大了手下的力度,直到他终于闷哼了一声,终于停止了鼾声。   苏蔷趁热打铁,干脆猛推了他一把,声音也抬高了些:“大人,醒一醒……”   嘴里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但那个轻衣卫终是悠悠转醒,抬手慵懒地拿下了盖在脸上的帽子,睡眼蒙松地看着她。   虽然他还带着睡意,但苏蔷却吃了一惊,不由站直了身子。   竟然是苏复。   但他刚开始似是没有认出她一般,眼中尽是迷茫,但很快,那双睡意未消的眸子里便充满了惊喜,忽而,他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笑意从眼角溢到了眉梢,笑得像极了一个终于吃到惦记许久的糖葫芦一般的孩童,纯粹得没有一丝杂念。   “师父,我梦到了一个人,她是我喜欢的姑娘。”   他突然开口,声音虽然含糊,但吐字却还算清晰。   语气里也尽是欢喜。   苏蔷听得明白,不由愣了一愣。   比起他突然承认对自己的好感,她更在意的是他竟然依然对那个不仅栽赃他杀人而且还倾尽全力想夺他性命的人尊称为师父。   在那件事之前,他应该将那个人当做他此生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吧,想想他也是可怜。   “可是,为何她每次看到我都是这个表情?”   后面这句话,说得伤感而心酸。   言罢,他便轻叹了一声,纵然眼中尽是不舍,但还是闭上了眼,嘴里喃喃:“算了,还是不看了。”   翻了一个身,他好像又要睡过去。   苏蔷回过神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但就在她迟疑着是否要继续唤醒他时,他却又猛然将身子转了过来,这次,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已经清醒了。   就在翻过身时,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并不是在做梦。   确定了眼前的的确确站着一个人,而这个人也的的确确是苏蔷时,他才霍地站了起来,但不知怎么,脚下似乎打了一个滑,险些摔倒了。   苏蔷何时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他,但终究理智占了上风,将刚刚伸出去的手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苏复恰好看在了眼中,脸上的失落一掠而过。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开,最终还是心系泉姨安危的苏蔷打破了寂静:“我有事要见一见云都统,不知是否方……”   苏复方才还人畜无害的神色蓦地一冷,简短而利落地回绝了她:“不方便。”   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苏蔷继续冷静道:“我是真的有急事要他帮忙,否则也不会冒着违反宵禁的风险来这里了。”   见她虽然强作镇定,但衣服的裙摆上却沾染着雨后留下的点点湿泥,而且头发也稍稍乱了些,苏复冷静了几分,冷声如实道:“你来晚了,他不久前已经出门了。”   苏蔷不想云宣还会在夜里去办差,只好问道:“那张左卫……”   “他虽然不在,但我在。”他蓦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不容拒绝地问她道,“你想做什么?”   听他的语气,苏蔷便知道他是不可能帮自己去找张庆出来的,她心中担心泉姨,只好决定请他帮忙:“我想找一个人,她原本是该在自己房里的。”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遍后,苏复说了声“躲起来”便推门进了院子,不多时,出来时已经带着十个穿戴整齐的轻衣卫出来了。   “就像方才我吩咐的,你们分头行动,尽量施展轻功,每个地方只去一人,遇到羽林军就说是加强巡逻,不管是否找到了人,半个时辰后都回到这里来。若是谁找到了,也不必惊动她,只管把她此时的方位报过来即可。”神色肃然地,苏复嘱咐他们道,“还有,你们懂规矩,这件事不可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待他们领命走后,躲在一旁的苏蔷才重新出来,向他道了谢,然后准备离开。   苏复唤住了她:“你去哪里?”   她转过身去,如实道:“我还想自己去找一找泉姨,这里我很熟悉,半个时辰后我会回来的。”   苏复没有再阻拦她,而是抬脚走到了她的前面:“既然如此,那一起吧。”   迟疑了一瞬后,苏蔷跟了上去。   琉璃别宫虽然并不比宫城小,但却因为宫殿稀疏而显得寂落了许多,夜里尤其如此,苏蔷带着他朝膳房的方向走去,她想看看李嬷嬷是否已经回来了。   苏复似乎有意想让她放松心情,闷声道:“想想,我这辈子睡着的时候还没人能叫醒我的,你是头一个。”   苏蔷心生愧疚,回道:“我也没想到堂堂副都统竟会守门,而且不敬业地还睡着了。”   苏复微微扯了扯唇角,道:“里面太闷,我就喜欢以天为席以地为床,那样舒坦,有时还会做个美梦。” 第208章 君子好逑(三)夜巡   到了膳堂后, 远远地,苏蔷意外地发现李嬷嬷的房间从窗子里竟然亮了灯,她欣喜非常,准备前去问她泉姨是否已经回去, 但却忽然被苏复伸手拦了下来。   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对着李嬷嬷的门口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留心, 眼中流露出几分戒备之色。   猛然顿下脚步的苏蔷循着他的提示向屋门望去, 亦是一惊。   方才因惦记着泉姨,她并未发现李嬷嬷的屋门开了一条缝, 而且还可以依稀看到一个人影就对门而跪,几乎趴在了地上, 而那个人正是李嬷嬷。   苏复示意她等在屋门外, 而他自己则推开门踏步而入了。   进去后, 苏复见里面除了跪在地上的嬷嬷外再无他人, 才悄无声息地将门又打开了些, 让站在外面的她看得更清楚。   但许是因为李嬷嬷耳背的缘故, 她似是没有听到有人进来, 只是顾自跪在地上瑟瑟而抖, 似乎极为害怕, 直到苏复抬脚踢了踢她的胳膊, 她才猛然抬了一下头,但最多也只是看到了他的衣摆便又吓得慌忙低头,不停叩首:“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那位姑娘究竟去了哪里,奴婢也绝对不会将那姑娘的事情给说出去,大人饶命啊……”   她语气颤抖,像是刚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苏蔷听到她提及“那位姑娘”,蓦地想起她之前与泉姨提到的“那人”,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深知她们许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听李嬷嬷此时除了求饶外也不敢再说什么,便在思量之后也推门进去,蹲下身子后扶着她的胳膊让她起身:“李嬷嬷,是我,苏蔷。”   苏蔷的手刚碰触到她的胳膊时,她的身子猛地一滞,直到抬眼到她时才忽地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煞白:“苏蔷,怎么是你啊?”   趁着被她扶起的功夫,李嬷嬷的余光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苏复,眼神瑟缩,但在看清他的相貌后显然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喃喃道:“原来是换了一个人,吓死我了。”   她之前应该只是看到了苏复的衣服,但却将他误认成了其他人,看来不久前是有另外一个轻衣卫来过,而且还是她跪在地上的原因。   苏蔷此时也顾不得其他,问她道:“泉姨呢?”   李嬷嬷惊讶道:“已经从竹苑回去了啊,怎么,难道她还没到?”   “可能是在我走了之后她才回去的,”听她这么说,苏蔷放下心来,但又想起一事,困惑问道,“这么晚,你们去竹苑做什么?”   之前睿王被逸王算计,便是被困在竹苑中,后来为了救他,他们在竹苑放了一场大火,虽然是刻意为之,但也算是不祥之地,所以在睿王离开后便被弃用了,这次也未曾安排任何人入住。   李嬷嬷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失言,忙抬手轻轻捂住了嘴,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没,没什么,这大半夜的我们去那里干嘛,只是,我们两个只是去那里转转而已,转转而已……”   苏蔷自是不信:“既然已经大半夜了,还去那么远散心?而且已经宵禁,泉姨素日里可是最在乎规矩的。”   “能有多远,不过几步路而已,”李嬷嬷讪讪一笑,“至于宵禁嘛,我们只是一时兴起,去的时候也没碰到什么禁军,但回来的时候倒是巧得遇上了几个,还是他们将我们各自送回去的,最多不过是领个罚而已,不碍事的。”   见她不肯说,苏复横眉怒目便要过去,好在苏蔷发现得早,及时将他拦了下来,不至于让李嬷嬷又受一次惊。   “好,那我先回去看看泉姨有没有回去,”认为泉姨既然是被禁军送回去,那应是无碍,她也不再继续追究,便准备告辞,“时候不早了,嬷嬷快点歇息吧。”   瞥了一眼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苏复,李嬷嬷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忙打着哈欠点头道:“是啊是啊,我都要困死了。”   刚踏出屋门,苏蔷便听到身后砰地一下关门声,李嬷嬷早已迫不及待了。   听到身后的动静,与苏蔷也猜到一处的苏复扬了一下眉毛:“看来在我之前过来的那个轻衣卫将她吓得不轻。”   虽然苏蔷让他先行回去,她一人去找泉姨就好,但苏复嘴上没说什么,却还是将她送到了地方。因为有他在,她也不在乎能否遇到禁军,走的是最近的路,比寻常的路要近许多,好在她站在院门口时便听到了泉姨和阿岭谈笑的声音。   她又向苏复道了谢,许是看出她此时急于进去,他倒是也不似以往一般又与她论人情谈交易,一言不发便准备离开了。   可他刚刚转过身,连一步都还没有抬起,便突然身子一顿,蓦地侧身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处,眼神犀利如出鞘的剑。   那是个拐角处,墙上没有挂宫灯,一片漆黑。   苏蔷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但她除了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直到一个人影似是迫于他们的眸光而不得不从阴暗中走了出来。   那个身影长身而立,隐隐约约地在离他们不远处站定,竟是崔羽明。   “师兄,许久不见。”   昔时的师兄弟再次相见,他们却并没有什么话要说,而苏复更是如此,他并未回应崔羽明的寒暄,只是开门见山地问道:“躲在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一件事想找苏姑娘问清楚,我以为她在里面,所以就在这里等着。”崔羽明不徐不疾地道,“不过既然师兄本人就在此地,那也不必劳烦苏姑娘了。”   “崔羽明指的是上次的事情吗?”苏蔷以为是他拜托自己说服苏复不再记恨昔日同门的事,疑惑道,“可是云宣不是已经告知你结果了吗?”   他摇摇头,道:“那件事在下已经知道了,还未谢过苏姑娘之恩,只是今日来,是因为我心中感激师兄的不计前嫌,所以想赠他一份谢礼,但却不知送何物比较妥当,所以特意来请教姑娘。”   莫说苏蔷,就连苏复也是一愣。   “谢礼?”他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半信半疑,直截了当地问道,“该不会只是一个接近她的借口吧?”   “师兄多想了,我与苏姑娘之间并无其他。”虽然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崔羽明坦荡磊落地道,“不过,既然已经与师兄碰了面,那我也不必再拐弯抹角了,还望师兄给我一个答谢的机会。”   两个人一冷一温,一个敌意十分,一个友善温雅,但听起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在其中。   “我不缺金银,也不缺权势,更不缺你的感激,”苏复唇角微扬,不屑道,“缺的只是一个女子,只怕就算你是国公世子,那也是无能为力。今日我便看在你曾经多管闲事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以后不要再出现我的面前。”   言罢,他抱拳默然地看着崔羽明,油盐不进的表情。   他如此说,既断绝了他们今后相见的必要,也表明了自己此时的送客之意,崔羽明也不再坚持,对他与苏蔷施了一礼后便又重新退回了黑暗中,不多久便再也听不到脚步声了。   直到确定他已经走远了,苏复才在默然看了她一眼后重新转身离开了。   不知为何,苏蔷总觉得崔羽明今夜出现得有些蹊跷。   他至少是在十几日前便已经知道苏复不会再寻机为难他的那些同门师兄弟了,若是打算给他送谢礼,理应不该拖这么长时间,更何况这件事并不急于一时,就算是想问她的建议,他也不必大半夜地来泉姨这里等她,而且她觉得崔羽明并不似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送礼一说似乎只是一个借口。   可她想不通,他编排出这样的借口是为了什么,但她此时也无暇去想,因为她已经等不及要去见泉姨了。   泉姨没有想到她又会回来,自是高兴,虽然离天亮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但三个人还算是相谈甚欢,只是泉姨似乎心事重重,好像在担心什么事,而且她们都尽量不提织宁的事,自然也拘束了许多。   不过无论如何,与昔日亲友重聚总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凌晨分别时,虽然她们一夜未眠,但却心情极好,即便是在回去的路上也依旧兴致极高。   泉姨将她们送到了宫城宫女用食的膳堂外不远处便准备离开,苏蔷见她依旧心事未平,在临别前关心地问她道:“泉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自知自己被心事所困的事情瞒不过她,但泉姨还是在迟疑了片刻后微然笑道:“无妨,不过是件小事,没什么大事。”   既然她这般说,苏蔷也知道自己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道:“若是泉姨需要帮忙,大可来这里找我,若有什么难处,千万莫要自己扛着。” 第209章 君子好逑(四)年妃   在皇帝亲临琉璃别宫的第三日清晨, 有两个消息顺着夏日清晨的微风便传遍了宫殿的角角落落。   其一是皇帝在昨夜将逸王打发到凉州去了,据说当地知府贪赃枉法,为了给自己修建别院强行征收土地,逼死了不少百姓, 事情闹大后传到了朝廷,皇帝便派逸王去解决此事并在新任知府到任前先行暂管凉州。   这件事听起来不过是一件寻常公务,但明白其中内情的人应该都能将皇帝的用意猜到一二。   像这种事情根本无需一个亲王亲自主事, 派一个四五品的官员点成钦差过去也就够了, 而且凉州临近边疆,是个苦寒之地, 从这里过去大约要两个月的时间,逸王若亲自前往, 只怕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半年, 这期间他不在京城, 朝堂本就风云变幻, 莫说离开半年, 即便是在一夕之间都可能失去很多东西。   虽然皇帝不过只是一句话, 但已经向外表示了逸王如今在他心中的地位。   逸王失宠于皇帝于朝堂来说固然是件足以撼动江山的大事, 但对后宫来说, 另外一个消息却更为惊天动地。   那便是皇帝临幸了一个琉璃别宫的宫女。   这件事其实说起来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毕竟在随驾的几位妃子中, 最为得宠的许妃和柳贵妃都因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一事而被皇帝所冷落,而看起来渔翁得利的向妃虽然一时被皇帝想了起来,但她的年岁毕竟大了些, 在宫里的时候也长,即便不至于韶华已逝,可因为太熟悉,皇帝对她也没有太多兴趣了,所以有了新宠也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   可让人惊讶的是,那个如许妃一样从宫女一夕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子并不是在皇帝寝殿侍奉的宫婢,而是他在从处理公务的太极殿回寝宫的路上看似偶然遇上的,当时那个宫女正在灵秀园的一棵树的树枝上低声吟唱,她那悦耳动听的歌声吸引了皇帝,使他不由自主地驻足去听。   那是在昨天子夜前后,月黑星稀,宫灯点点,皇帝站在半明半暗里,那宫女坐在繁枝叶茂中,似乎在一曲之后,她轻轻巧巧地攀着树下来后,才发现皇帝就站在不远处。   那时皇帝刚刚处理过逸王的事情,心情应该极为低落,可在听了她的吟唱后龙颜舒展,所以临幸她也实属正常。而且宫人们都在传说,那个宫女姿色无双,比柳贵妃清丽几分,又比许妃娇媚少许,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一般,美得恰如其分不多亦不少,天生就该是尊贵的女子。   所以,皇帝和她的相遇就像是一段曲折传奇的戏文一般,既是个巧合,又自然而然。   他们都说,那个宫女是在琉璃别宫为这次皇帝亲临招募而来的众多宫人之一,来别宫不过才四五日。她出身于附近的一个小户人家,家世清白又无权无势,与京城权贵又无半分瓜葛,能在一夜之间成为皇帝的妃子确实令人艳羡。   有人说,她是在打听到皇帝的行程之后刻意爬到那棵树上唱歌以引起他的注意的,但宫里人人皆知皇帝爱舞不好曲,即便是当初皇后打算将自己的亲妹妹崔晓君留在皇帝身边也是用的作舞这个办法。倘若那个宫女刻意想接近皇帝,大概也会投其所好才对。   无论如何,今年花比去年红,从此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应该要换一换了。   苏蔷之所以对这位新晋的妃子感兴趣,是因为两件事,一是听说她姓年,二是她是以膳堂李嬷嬷外甥女的身份入宫的。   早在琉璃别宫当差时,苏蔷便听李嬷嬷称赞过她那唯一一个的外甥女,以她的说法,那位姑娘乃是沉鱼落雁之色,和仙女下凡没什么两样,不过苏蔷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外甥女也和李嬷嬷一样姓李,而不是年,因为当时李嬷嬷还特意得意洋洋地说外甥女和自己一个姓,所以她们素日里才亲得有如母女一般。   而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崔羽明的那个师妹才姓年。   她又思及这几日发生的事,总觉得事情有些可疑。   倘若新封的年妃并不是李嬷嬷的外甥女,那她的来历便有些可疑,甚至还有可能就是崔羽明的师妹、雪眉门的女弟子。   而那晚李嬷嬷和泉姨心事重重,像是瞒着什么事,还提到过那位姑娘什么的,也许与这位年妃也有关系。   因为正式的册封礼还未举行,她也没有时间去问以前的故人,所以还未能打听到年妃的闺名,但苏蔷担心其中另有内情,所以打算抽个时间再去见一见泉姨,向她问清楚那一夜的事情,好查清她们那天的事是否与年妃有关,也顺便确认一下年妃是否便是崔羽明的同门师妹,但让她惊讶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去找泉姨,泉姨便亲自来找她了。   那是在那一天的暮晚时分,泉姨神色疲倦一脸忧虑,拉着她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确认四下无人后才低声问她道:“你可听说今日刚被皇上册封为妃的那位年妃?”   泉姨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她既然提及年妃,那便是她的确与此事有关了。   苏蔷也不迟疑,微一点头,问道:“泉姨也认得她?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泉姨皱眉道:“年小黛。”   这个名字如此耳熟,苏蔷自然听说过,心下也是不由一凛,因为她记得崔羽明的师妹正是名唤年小黛。   因为受到崔羽明所托,她这一路都在留意这个名字,但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线索,所以还以为她可能并不知道崔羽明在随着大军前来琉璃了,却不想她竟然会在他们的目的地琉璃别宫出现,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泉姨见她神色有异,有些怀疑地问道:“你认得她?”   苏蔷原本不想瞒着泉姨,但因为她之前已经答应崔羽明要替他保守这个秘密,便只能道:“只是听起来有些耳熟,不过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了。”   泉姨也未放在心上,又问她道:“你应该听说她是李嬷嬷外甥女的事情了吧?”   她微一颔首:“不过,李嬷嬷的外甥女不是也姓李吗?”   “没错。”泉姨轻叹了一声,道,“李嬷嬷原本是想让她的那个外甥女来琉璃别宫做事的,但那位姑娘并不情愿,所以李嬷嬷为了说服她,特意回了一趟老家。可她非但没有劝服她的外甥女,反而遇到了那位年姑娘。当时,她说她被家人逼婚,所以逃了出来,但为了防止被重新抓回去,所以在看到琉璃别宫招募后想进来当差,好躲一躲家人。”   不过,因为要来琉璃别宫做宫婢需要正式的籍贯文书,而她并没有,所以便求着李嬷嬷想办法将她带进去。李嬷嬷稍加犹豫后便答应了,一来是她已经向别宫的人夸下海口,说她一定会带她的外甥女入宫,以后还要指着她登上枝头变凤凰,二来是那位年姑娘答应事成之后给她的谢礼是一百两银子,那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挣到的数目。   所以,她又返回了她外甥女的家,然后趁她不备将她的籍贯文书偷了出来,并在收了年小黛的谢礼后大摇大摆地带着她去了琉璃别宫。   不过,她对年小黛也曾有所要求,那便是她在入宫后要将姓名改为她外甥女的,而且这个秘密只能她们两个人知道,免得被人起疑。   年小黛答应了,一切都如李嬷嬷原本计划的那般顺利,直到没过多久她便听说年小黛并未如她们当初所商议好的那般以她外甥女的姓名同其他人来往,而是在他人问她姓谁名谁时,她都对旁人说她叫年小黛。后来李嬷嬷与她交涉了一番,却并未能使她改变主意。李嬷嬷担心自己收受贿赂的事情早晚会暴露,而且怀疑她入宫另有所图,所以为了保住性命,她只好向泉姨坦白了此事。   泉姨深知此事重大,毕竟李嬷嬷受到责罚事小,但倘若那个女子来琉璃的目的当真是图谋不轨,那整个琉璃别宫都会受到牵连。于是,她们在商议之后,决定先将她关起来再说,因为那时皇帝即将驾临别宫,所以宫里的戒备十分森严,若她不愿意,她们根本无法将她赶出琉璃别宫,只能暂时不让她有与外人见面的机会。   为保事情万无一失,泉姨先让李嬷嬷在暗中给她的膳食加了不能立刻发作的迷药,然后又让李嬷嬷将她约到了竹苑。那里已是禁地,素日并无人前去,只有一个宫女每日来稍加打扫,只要对外宣称年小黛被派在这里当值,并不会有人起疑。   刚开始时,事情也如她们所计划的那般,年小黛来到竹苑后迷药发作,被她们锁在了竹苑的一间房间里,她们会抽时间为她送来膳食。   泉姨原想等守卫不再那般森严的时候选一个适当的时机将她送出宫去,但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日的功夫,年小黛便自行逃脱了,而且就在皇帝到达琉璃别宫的第一天晚上。   那晚李嬷嬷去竹苑给她送饭,发现人已经逃了,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去找泉姨,碰巧遇到了来找泉姨说话的她和唐岭。   “那一晚,她说人已经不知去向了,我心中也十分着急,又不能与你们说出实情,只好与她先一同去了一趟竹苑。”泉姨的神色很不安,道,“她果然已经不在那里,而且窗子是被从里面徒手打开的,足见她的身手的确不简单。我们原本是打算连夜去其他地方找一找她的,没想到走到门口的时候竟被巡夜的禁军发现了,只有在他们的护送下先回去了。昨天我与李嬷嬷又找了一日一夜,但仍然未能找到她的行踪,直到今日清晨听说她被皇帝临幸并册封为妃。”   若那个年妃当真便是崔羽明的师妹年小黛,那她便也是个有武功在身的江湖女子,一把锁一间屋子的确很有可能困不住她。   苏蔷终于明白了其中始末,沉吟了片刻后问道:“泉姨想让我怎么做?”   泉姨的眼中尽是担忧:“这件事我本不想麻烦你,但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别无他法,只能来找你了。如今她已经被册封为妃,虽然正式的册封礼还未开始,但她的身世迟早会被发现有所纰漏,倘若她进宫只是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李嬷嬷的罪责也不算太大,但若是她接近皇上真的是另有目的,那事情就真的无法收拾了。”   “我明白了。”苏蔷思酌着,心中已有了些主意,道“宫中每每有新的主子入殿时,都会给各司局打赏,到时我会借着去谢赏的机会去见一见年妃,先试探一下她的虚实。不过泉姨也不必太过担忧,倘若她真的想要对皇上不利,那昨夜便可动手了,不至于留在以后,所以我想她的目的可能只是为了做人上人吧。”   虽然也能想到此处,但泉姨还是忧心忡忡,短叹道:“但愿如此。”   想起那夜苏复送自己去泉姨的院子时,崔羽明躲在外面的事情,苏蔷又默了一默,试探地问她道:“这两日可曾有人向泉姨打听过年妃的下落?”   她当时便觉得崔羽明出现在那里太过蹊跷,如今想想,那时他要找的人很有可能并不是自己。   在那之前,她去轻衣卫驻扎的院子找云宣,苏复说他在不久前已经出门去了,而之后李嬷嬷跪在地上时瞥见了苏复的靴子和衣摆便将他误以为是另外一个人,此时想来,在他们到达之前去找过李嬷嬷的轻衣卫很可能便是云宣,所以李嬷嬷才一直叩头解释说她的确不知道那位姑娘的下落。   所以,应该是云宣和崔羽明已经发现了他们要找的年小黛就在琉璃别宫,而且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竹苑,所以才去那里找她,而他们虽然在竹苑扑了空,可却意外地碰到了同样去那里找年小黛的泉姨和李嬷嬷,故而他们打算向她们打听她的下落。但泉姨和李嬷嬷在竹苑门口便被禁军发现并护送回了各自的住所,所以他们只能兵分两路,其中云宣跟踪李嬷嬷,而崔羽明则跟着泉姨回去。   故而,在她和苏复去膳堂之前,李嬷嬷见过的轻衣卫应该便是云宣,而等在泉姨院子外面的崔羽明真正要找的人也不是她,而是泉姨,只是当时唐岭也在泉姨的房中,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等在外面,却不想竟然被苏复发现,所以便随意找了个什么要送苏复谢礼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   不知她为何会有此一问,泉姨困惑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看来云宣在李嬷嬷那里确定了他们想要的答案,所以崔羽明也没有必要再去找泉姨求证了。不过既然泉姨并不知道,那也没有必要再向她提起了,以免让她以为事情可能远比她知道的还要复杂。   她故作随意地答道:“我只是担心她会不会在琉璃别宫还有其他内应,不过既然她连进来都要找李嬷嬷帮忙,那大概在这里是孤身一人吧。对了,那泉姨可听李嬷嬷提起过是否有其他人在前两日向她打探过年妃的行踪?”   泉姨摇了摇头:“也没有。”   看来云宣也曾威胁过李嬷嬷不可多说,所以她对泉姨都有所保留。   苏蔷微一点头,安慰她道:“我知道了,泉姨回去等我的消息便是,不要太过担心,这些日子你已经很辛苦了,一定要保重身子。”   “有你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泉姨勉力挤出一个微笑,但话虽如此,可眸中的担忧却并未减退分毫,嘱咐她道,“不过,你也要小心为上,若是发现有什么不对,保命要紧。”   苏蔷亦是宛然一笑:“这是自然。”   送走泉姨后,她并未离开回寝居,而是在再三思量后决定先去找一趟云宣,好将年小黛的事情打探清楚。虽然她也觉得正如苏复所说,他与年小黛应该就是旧识,而且关系并不一般,她觉得他应该不至于什么事都瞒着自己。   可当她好不容易寻了个公务的借口去找云宣时,却被告知他并不在,连张庆和崔羽明也都不知去向,所以她只能暂时先返回寝院,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年妃的赏赐到来。   但那一日年妃并未打赏各司局,因为年妃尚未搬到自己的寝殿去住,而是被皇帝继续留在了他自己的寝殿。   这其实并不合规矩,因为若是皇帝想要召幸妃嫔,要么是命人抬着九鸾轿将其抬到他的寝殿,要么是自己亲自驾临其寝宫,像年妃这样并没有自己的寝殿而是直接从早到晚留在皇帝寝殿的实在有些越矩了,而且史无前例。   也许是因为身在别宫,所以皇帝才有些忘乎所以,连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也顾不得了,但也足见皇帝对她的喜欢究竟有多深。   一时间,这个并无多少人见过真容并且高深莫测的年妃并成了琉璃别宫人人议论的话题,有关她的身世背景、何时来到琉璃别宫、甚至连她在这短短几日吃的用的什么都被人给扒了个一干二净。   虽然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所有人都不得不认同的,那便是她极美,说是美若天仙也不为过。   但年轻时的皇后、曾经的柳贵妃、甚至是刚得宠时的许诺,哪一个不被惊为天人,可却无一人让皇帝如此神魂颠倒的,所以,她才会在短短的一日之间如此备受争议。   苏蔷想起了苏复对她的评价,他那样高冷的人也说过她的姿容上乘,想来她该是如传闻中的那般绝美吧。   但她又思及崔羽明向自己提及她时的神情,从他当时的言谈举止中,她总觉得他对她不只是同门之谊,应该更多的是男女之情。若是如此,崔羽明在得知她被册封为妃并颇受皇帝宠幸之后该是痛苦万分吧。   他是那般迫切地想找到她,也许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的目的了,只是他没有办法阻止她。   但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年小黛为了来到琉璃别宫应该颇费了一番工夫,可她却似乎毫不介意被人发现她是靠着冒名顶替才来到这里的,所以对别人能够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可她就不担心还不等她遇到皇帝便会被人察觉并问罪吗?   更何况,她应该也知道崔羽明的身世和他也在琉璃别宫的事情,大概也知道他一直在找她,为何还明目张胆地用着自己的名字呢,难道她就不怕崔羽明在查到她的行踪后拦下她吗?   好奇怪的一个女子。   不知为何,苏蔷对她的兴趣越来越浓,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她一面了。   但她想,既然她暂时找不到云宣和崔羽明,也无正当的理由求见年妃,那不如明日去见一见李嬷嬷。   若是向她打探清楚,也许可以发现一些泉姨不曾留意或者提起过的蛛丝马迹。   可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还不曾来得及去找李嬷嬷,李嬷嬷被害的消息便在半夜传来了。   她被人吊死在一棵树上,而且正是年妃坐在上面吟唱的那棵树。 第210章 君子好逑(五)静居   李嬷嬷是被路过巡逻的禁军发现的, 他们为了救人,不得不拔剑将绳子砍断后把李嬷嬷的放在了地上,但可惜的是,那时李嬷嬷已经断气了。   她衣装整齐, 头发披散着,脖子上有两道勒痕,虽然粗细相差无几, 但却有深有浅, 很显然,是有人先用一条绳子勒死了她, 然后又用同样的绳子将她吊在了树上。   因为她的尸体是在半夜被发现的,即便是点燃所有的宫灯也难免会斟茶失误或疏忽, 所以负责侦破此案的明镜局一干人只能守在现场, 一边查找线索一边保护现场, 等到天亮时再仔细勘察一遍。   苏蔷在看到李嬷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时, 脑中突然间一片空白, 连自己蓦地昏倒在地都不知道, 待她清醒后,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泉姨的安危。   她几乎是飞奔着朝着泉姨的屋子去的, 路上几经磕绊, 但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 那时泉姨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她疯了一般砸着门,直到听到泉姨迷迷糊糊的声音时才放下了心。   点了灯, 打开门,一脸困意的泉姨见她气喘吁吁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门外,登时清醒过来,惊愕问道:“怎么了?”   不知为何,虽然泉姨平平安安地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苏蔷的眼中却突然有清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她松开了提了一路并且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的宫灯,紧紧地抱住了泉姨,声音哽咽:“我已经失去织宁了,我已经失去她了,泉姨决不能再有事,决不能……”   泉姨不知所措地任由她抱着,在听到她提起织宁时心中亦是一酸,眼睛也蓦地红了。   许是压抑在内心的痛苦终于可以释放出来的原因,苏蔷哭了许久,直到一炷香后,她的情绪才在泉姨的安抚中渐渐平复下来,那时泉姨才知道了李嬷嬷遇害的事,在震惊之余,尽是伤心。   “李嬷嬷的尸体是被人挂在树上的,离地面大约有一人高,而且她脖子上的勒痕很深,足见凶手不仅孔武有力,大概还会武。”苏蔷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对泉姨说出了自己的推断,“她在琉璃别宫多年都平安无事,偏在这个时候被人害死,而且还被挂在年妃唱歌的那棵树上,所以我怀疑她的死与年妃之事有关。”   泉姨终于明白她如此匆忙赶来的原因,也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劝她道:“既有命案,你该立刻回去,如此贸然跑来,若是被人以失职问罪,你只怕百口莫辩。再说,李嬷嬷死得不明不白,你心中既已有怀疑,那便去为她查明真相,好让她死而瞑目。”   苏蔷自是明白她所言,犹豫道:“可是,我担心……”   “我明白。”泉姨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危,但你方才也说了,那个凶手不仅有力气,而且武功高强,若是他真的想要我的性命,就算你在这里陪着,我也只能连累你一起丧命,更何况,若是他想要杀我,你此时又怎会有机会见到活着的我?”   苏蔷心知她所言有理,但却还是不放心,建议道:“不如,我送泉姨先去我们住的院子里吧,如今明镜局的人都在李嬷嬷的命案现场,那里没什么人。”   “不必了,”毫无迟疑地,泉姨摇头拒绝道,“是祸躲不过,当初李嬷嬷不愿受到任何责罚,所以求我帮她隐瞒年妃的事,而我一时心软,也生怕这件事会影响到琉璃,所以便答应了她的请求,也是一时糊涂。你也知道,我此生最在乎的便是规矩,可为了免于受责,我自己却先违反了规矩,若是因此而受到什么惩罚,我也认了。”   苏蔷争辩道:“可那也不至于关乎性命啊……”   “就算关乎性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神色倦怠而苍白,泉姨却微然一笑,“这里虽然有你,但那边不是还有织宁吗,况且若我去了那边,她可以一直陪着我,而你却不行。”   虽然泉姨似乎是在努力逗她笑,让她想开些,但苏蔷听了这句话后更是难过了。   “好了,我与你说笑的。”泉姨见她的泪水又泫然而下,忙道,“既然你如此担心,那我便先搬到静居去住,你们曾经在那里住了好几年,你也知道那有一间空屋子,已经多年没有人住进去了,大不了我明日收拾收拾,然后搬进去就是了。”   苏蔷却固执地摇摇头:“不行,要搬此时便搬。今夜发生命案,我有轻衣司的腰牌,可以不顾宵禁。”   说着,苏蔷抬脚便开始替她收拾行装。   她对这里就如同对琉璃别宫那般熟悉,还不待泉姨伸手去拦便将她随身必带的用品衣装都收拾妥当了。   泉姨没有办法,只能随着她连夜一路去了别宫宫女所住的静居,然后大概收拾了一下那间空屋子,凑合着先住了下来。   静居的守卫虽然并不多,只有几个宫女轮流守着,但院子住的人多,相对来说自然比泉姨自己住在那个独院要安全很多,在嘱咐她在天亮前即便有人来找也不能随意开门后,苏蔷才带着几分担心离开了。   但在离开静居后,她突然又想起自己忘了问泉姨她与李嬷嬷是否在今晚见过面,便又返了回去,却发现在静居大门的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正在对着静居的方向安静地看着。   那个人影是如此地熟悉,以至她只看一眼便认出了他便是云宣。   他并没有发现她,而且也未曾在那里继续停留,在她还来不及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并盯着静居看时,他便抬脚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但苏蔷却蓦地手脚冰凉。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他方才望着的方向是泉姨的房间,因为静居里如今只有那一间挨着院子门口的屋子亮着。   但在她还未抬起脚继续向前时,泉姨屋子里的灯便灭了,原本打算去见她的苏蔷又迟疑了片刻,终于缓缓转身,但却觉得脚下似有千斤重一般。   她知道泉姨今夜一定无眠,但却不想再打扰她了,更重要的是,以她此时的状态,她一定会发现她的异常。   有三句话,她问了自己一路,从静居到李嬷嬷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云宣为何会出现在静居外面?他是去找泉姨的吗?他怎么知道泉姨已经搬到了那里?   这三句话,折磨了她一路,但她却找不到答案,更不敢去问他。   潜意识中,她觉得自己应该相信他,可理智又在提醒她,从一开始他便与年小黛的关系非比寻常,倘若李嬷嬷的死和年小黛有关系,那便也极有可能与他有关系。   所以,她愿意相信他,可为了泉姨的安危,她又不敢相信他。   因为卓司镜和莫掌镜都留守在了京城,胡典镜又向来不愿碰触这种不吉利的命案,所以她命梁辰紫主办此案,苏蔷和李大衡她们辅助。   李大衡负责看守命案现场,见她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以为她提前去了李嬷嬷的住处并查到了些什么,忙将她拉到了一旁,低声道:“方才梁辰紫说了,所有人等都要听她调配后才可行动,你去了膳堂的事情就不要告诉她了,我方才对她说你接受不了故人被害,所以先找个地方冷静一下,待会儿你莫要说漏了嘴,免得她又以为你与她争功。”   苏蔷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直到听到梁辰紫唤她时还一脸恍惚。   “听说你认得她?”梁辰紫看了她一眼,语气清冷地道,“既然如此,那便避嫌吧,这件案子不必你管了。”   听她突然这么说,苏蔷不由一惊,断然摇头道:“不行……”   梁辰紫蓦地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不行,那便要记得自己应当做些什么,而不是只会偷偷躲起来伤心难过。”   李大衡看不下去,替苏蔷分辩道:“都说了是故人,无辜惨死是个人都会伤心,你……”   苏蔷适时拉住了她,强打了精神对梁辰紫道:“你说的对,我听你的便是了。”   梁辰紫淡然地“嗯”了一声,吩咐道:“你对这里的路形比较熟悉,和钱九凝去一趟死者的寝居,看看那里是不是第一命案现场。”   这也是苏蔷当前最想做的事,虽然梁辰紫已经不再看她而是顾自抬脚去了别处,但她还是道了声“多谢”。   等她与钱九凝赶到李嬷嬷在膳堂的寝居时,天色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她的房门大开着,屋里的油灯还亮着,里面整整齐齐并无任何打斗的痕迹,青石板上也看不出有什么人的脚印留下过,似乎并没有什么可利用的线索。   窗子是从里面锁着的,苏蔷推开了窗子,有清风从外面徐徐而来,吹得灯光乱晃。   对面便是她和织宁还在琉璃别宫当差时用膳的膳堂,那时织宁总是在这里向她抱怨已经有多少天没有肉吃了,如今她看着外面朦胧的晨光,神色一片迷惘。   已经找了几遍但仍旧一无所获的钱九凝突然在李嬷嬷的梳妆台前停了下来。   虽说是梳妆台,但上面的东西却十分简陋,连铜镜也已经破损了,而且上面也不见任何胭脂水粉,只有一把木梳子和几只做工粗糙的发簪。   钱九凝抬手拿起了其中一支簪子,似乎在自言自语般道:“李嬷嬷穿好了衣裳,但头发却是散着的,应该是被凶手在行凶时打散的,那她当时头上戴着的簪子掉在哪里,那里便既极有可能是第一命案现场……”   已经一路不曾开口的苏蔷突然抬起右手指了指对面的膳堂,道:“在那里。” 第211章 君子好逑(六)问责   膳堂的门开了一条缝, 几乎看不到。   钱九凝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她抬起了手中的宫灯向里面走,一脚便踢到了什么东西, 吃痛地哼了一声,似乎是一张椅子。   门口很乱,有两张桌子倒下, 也有几把椅子东歪西斜着, 苏蔷正是在其中的一把歪倒在地的椅子下面找到了一支簪子,上面还缠着几根灰白的长发, 应该就是李嬷嬷的。   几乎可以确定这里便是第一命案现场的,李嬷嬷很可能便是在这里被凶手给掐死的。   但奇怪的是, 这里似乎又太乱了些。   能将李嬷嬷活活掐死又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吊起来的凶手一定十分健硕, 而李嬷嬷毕竟年岁已高又是个女子, 就算李嬷嬷奋力挣扎, 他要杀她应该不至于如此费劲才对。   但除此之外, 她们并没有在膳堂发现其他的线索, 钱九凝便留下来继续勘察, 而她先行回去, 将这里的情况告知梁辰紫, 并让她派武门的一些宫人过来守住现场。   她到了灵秀园时, 天色已经大亮了,梁辰紫正在排查李嬷嬷生前在琉璃别宫与其他人的关系,苏蔷向她说明了膳堂的事情之后, 她略一思忖便让李大衡离开带人过去,但李大衡却不满道:“方才你不是还说让我陪你去朝阳宫见年妃吗,那我到底要先去哪一个地方?”   梁辰紫神色冷静道:“去膳堂,我与苏蔷去见年妃。”   虽然她也期待着能一睹年小黛的芳容,但让她们想不到的是,虽然她们被准允进了皇帝的寝宫朝阳宫,可接见她们的却并不是年妃,而是皇帝本人。   “在听说李嬷嬷被害的事情后,年妃她伤心过度,此时身子尚虚,见不得外人,”皇帝衣着便装,也不似身着龙袍时那般威严了,“她的事情朕都清楚,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出来便是,不必介怀。”   梁辰紫默了一默,决定开门见山:“启奏皇上,听说年妃娘娘乃是李嬷嬷的外甥女,但依奴婢所查,李嬷嬷的外甥女姓李名英,似乎与年妃娘娘并非同一人,而且年妃娘娘入宫时被收录在册的籍贯文书上也写明她的原名乃是李英,此中实在疑点重重,所以奴婢希望能从年妃娘娘口中得知其中真相。”   梁辰紫所问的问题,也正是她所好奇的。   “这些事情朕都已经知道了。”原本在听说这些事情后该是惊讶的皇帝却并不意外,而似是早有所准备般道,“年妃她的确不是李嬷嬷的外甥女,而是借用了她的身份入宫的。她是个孤女,自小便在一个江湖门派学武,不久前刚刚出山,因为无处可去才想出了这个法子。这些事情她并未隐瞒于朕,至于她假冒他人之罪,朕也罚了她半年的月钱以作惩戒,这件事就不必再说了。”   苏蔷与梁辰紫听得哑口无言,没有想到年妃这样的一个困局竟会被皇此番几言几语便轻而易举化解了。   为了不让她直面他人问责,皇帝竟不顾宫规直接下了口谕,仅仅以罚几个月的月钱便打算了结此事,可见对她的宠爱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在入宫时弄虚作假轻则杖责重则问斩,她不仅将所有的真相对他全盘托出,甚至还能让他接受了她的做法。   她当真这般自信,分毫不怕皇帝会治她的罪吗?   但既然皇帝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她们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便只能跪安离开了。   “好一个年妃,”同样对方才之事感到不可思议的梁辰紫惊叹了一声后,似是自言自语般道,“她如此胆识,想来也不会担心李嬷嬷将她的身世说出去,这桩命案大概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苏蔷默然不言地顾自向前走着,心神不宁,直到撞到了走在她前面的梁辰紫时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你的眼睛明明向前看着,但眼里却没有路,”梁辰紫微微蹙眉,问她道,“我知道你曾与李嬷嬷相识,但你也不必因她的死而将自己弄成现在这般模样吧?你……”   她的话并未说完,因为她发现苏蔷的神色突然微微一变,虽然比方才显得更有精神了些,但眸中的忧愁却更是浓。   梁辰紫转过身,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才看到前面的不远处有个人站着,似乎是在等她们。   那个人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正是皇后的亲生兄弟、崔国公府的世子崔羽明。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便不再顾及苏蔷,顾自加快脚步向前而去,待苏蔷走到崔羽明的跟前时,她已经拐了弯不见踪影了。   崔羽明神色憔悴,曾经在他身上显而易见的豪气与爽快已经再也不见分毫,似乎唯留世事沧桑,见她过来,他沙哑开口,声音极为暗哑,但又好像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她,她还好吗?”   苏蔷知道他所说的“她”指的是年妃,虽然她很想回答他的话,但不知为何,她的嘴张了又合,迟疑了许久后出口的却是一句问话:“李嬷嬷的死与你们有关吗?”   崔羽明的神色一滞,一脸困惑:“什么?”   刚才那句话虽然是她在下意识中问出的,但出口后她并不后悔,所以在清醒了几分后心中反而轻松了几分,便又说了一遍:“我是问,李嬷嬷的死与你们有关吗?”   “当然没有。”崔羽明终于听清了她的话,惊讶道,“苏姑娘为何会有此一问?”   虽然明知即便李嬷嬷当真是死在他们手中,他们也不可能就这么被她一问便承认了罪行,但她却还是愿意相信他,因为相信他便也是相信了云宣。   “没什么,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她原本想将所有的事情都向他问清楚,包括为何云宣会在昨夜出现在静居外,但细想之下还是觉得这些事最好去问云宣,便回答了他的话道,“我们并未见到年妃娘娘,不过她应该很好,因为皇上已经下了口谕,并不追究她假冒他人入宫之罪。”   听到苏蔷提起她,崔羽明的神色又恢复了一脸阴郁,而且即便在听说她平安无事后也不见好转,半晌后才苦笑一声道:“那又如何,这深宫之中,她要遇到的艰险又何止这一次。”   他的话自然有理,无权无势的女子即便成为了人上之人,但帝宠不会长久,年华不会永驻,就如刚刚失宠不久的许诺一样,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不过是一颗任由他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苏蔷沉默了片刻后问他道:“为何你没能劝服她?”   崔羽明的眸光游离在半空中,似乎神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正在苏蔷怀疑他是否听到了自己方才的问话时,他才幽然开口道:“因为她想要的东西我我给不了。”   将他的无奈与绝望看在眼中,苏蔷心中也不由觉得无限压抑,她从来没有想到,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潇洒自如的男子会为情所困到如此地步。   她轻叹了一声,心中升起几分愧疚之意,道:“我从未想过她会在琉璃别宫出现,所以来到这里后也未曾刻意去打听她的下落,倘若……”   “这件事与苏姑娘无关,”崔羽明打断了她的话,将目光缓缓收了回来,对她诚恳道,“连在下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姑娘又怎会想到,更何况,她想要做到的事情大概是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的,即便是我。其实这一天我早该有所准备,但却一直自欺欺人,以为她终有一天会为了我忘记她曾经执着的一些事情,是我太过自大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她的执念如此之深,以至于连保重都未曾来得及与她说一句。若说有人有错,那也只能是在下的错,而且我此时也算得上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所以只希望她今后能平平安安如愿所偿,早日实现她心中所想所愿。” 第212章 君子好逑(七)旧事   李嬷嬷死于大约子夜时分, 发现她尸体的灵秀园是从皇帝办公的太极殿到寝殿朝阳宫的必经之路,并不大,与其他的园林也并无特殊之处,最大的特点可能便是花草较少树木居多, 其中的石径小道也错综交错,而且沿着东墙的墙根有一条小路,一直向北便到了膳堂的后院, 而李嬷嬷的居所便在那里。   所以若是有一个孔武有力且有武功在身的男子在膳堂将李嬷嬷杀害后又将她的尸体背到灵秀园也极有可能不会被人发现, 更何况还是在夜黑风高时。   明镜局的这种猜测很快便被证实了,因为李大衡带着武门的宫婢在沿着膳堂向灵秀园的那条小路一旁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一方帕子, 后来证实正是李嬷嬷的,应该是她在被人搬到灵秀园的途中从她的袖笼中掉落出来的, 只可惜从膳堂到灵秀园杀人凶手都没有留下丝毫的蛛丝马迹, 连个脚印都找不到。   虽然李嬷嬷的死因简单明确, 被害现场也显而易见, 但因为什么线索都查不到, 而李嬷嬷平时虽然吝啬又贪财, 但并无什么人与她有深仇大恨非要置她于死地, 所以明镜局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嫌疑人, 以至于案子在如火如荼的调查一天后便陷入了僵局, 而且还影响了各位主子的饮食。   琉璃别宫原本有两处膳堂, 一大一小,虽然相邻,但因为中间隔着两道墙, 只有膳堂的宫人才能通过后院的一道门从大小膳堂间来回走动,于其他宫人而言往来其间也不算近。在皇帝亲临前,别宫的宫人并不算多,所以用的只是小膳堂,也便是李嬷嬷遇害的那个地方,大膳堂则一直空置。自从皇帝亲临避暑,大膳堂便供包括别宫和京城宫城的所有宫人用膳,小膳堂则专门用以为皇帝皇后和皇亲贵胄安排膳食。   如今,李嬷嬷死在小膳堂中,那里也算沾染了血腥之气,自是不吉利,所以定然不能再用,而诸位主子的膳食安排便成了一件大事。经过泉姨与琉璃其他掌事的几番紧急调度,再加上皇后提议,终于拟定了一个暂时可用的方案。   因为琉璃别宫各宫殿的配置与京城宫城的并不尽相同,大多都与竹苑一样配有独灶,只是鲜少使用,所以皇后便提议泉姨启用各宫膳房,让她将膳堂的宫人抽调出来分派到各个宫里,尽力保证各宫饮食与往时无异。   虽然这个办法注定会劳师动众,但泉姨也认为可行,所以不过暮晚时分,各宫的独灶便重新开始投入启用,需用的宫婢也都派了进去,也算暂时解了燃眉之急,只是皇帝的朝阳宫用人一向谨慎,须得被大内侍吴隐之认可后方可编入,是以颇耗了一些功夫。   这似乎是李嬷嬷之死给琉璃带来的最大影响之一,除此之外,便是宫里对年妃沸沸扬扬的议论了。   她虽然被封妃不过几日,但却已是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人都知道皇帝宠她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甚至为了她每每屡破宫规,连皇后的谏言也都被挡在了九霄云外,而李嬷嬷又偏生被吊在了助她一跃升天的那棵大树上,任谁都不会觉得只是一场巧合。   也许是因为凶手刻意要将她的死与年妃扯上关系,或者是打算将她的死嫁祸给年妃,毕竟她并非李嬷嬷真的外甥女,倘若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事情败露后,那她的妃嫔之位也岌岌可危,所以杀人灭口先下手为强也不失为一个选择,但若李嬷嬷之死当真是她派人所为,那将她的尸体挂在那棵树上又似乎不打自招一般,更何况她早已向皇上坦白了她的真实身份,并且安然无事,所以并没有杀害李嬷嬷的必要,她的死甚至对她而言是一个麻烦。   虽然明镜局对李嬷嬷在琉璃的人际关系调查了一番,但最有嫌疑的人仍然是利用她入宫的年妃,可她偏生有皇帝担保,就连见一面都不可能,至于与李嬷嬷有过矛盾的其他人也都被一一排除了嫌疑,以至皇后问责时,胡典镜因为交不出有用的线索而自然而然地受了一番斥责。   一向处事消极的胡西岩之所以愿意随驾出宫,一来是想借此机会出宫散心,二来是因为她以为到了琉璃就不会有公务缠身,但却没想到刚来到这里便碰到了一桩命案,只好暗叹倒霉,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负责此案的梁辰紫身上。   梁辰紫认为为了查到真凶,她还是有必要见一见年妃,既然正大光明地过去会有皇帝拦着,那她便想到了其他门路,比如她的姨母尚宫赵谦。   皇帝寝宫用人十分严格,不仅来历清白为人本分并尽忠职守,而且还必须通过大内侍吴隐之的亲自筛选,所以据说无人能够染指乾坤宫,更没有人能成功地在那里安插眼线,包括轻衣司在内,是以乾坤宫上下一心,向来只听皇帝一人派遣,即便是皇后懿旨,也可在吴隐之向皇帝请示前暂时不遵不从。   梁辰紫想要见年妃,自然也只能求她的姨母,因为众所周知,她与吴隐之的关系匪浅,若她能相助,也许她还有机会如愿以偿。   但赵谦似乎并未答应她的要求,原因是年妃既为皇帝所宠信,那梁辰紫若是还要坚持将她列为嫌疑人无疑是在以卵击石,她不希望自己的外甥女冒险得罪宠妃,所以断然拒绝了她,只是承诺她说即便这件案子成了悬案,她也能在皇后面前担保她平安无事,毕竟李嬷嬷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宫人而已。   可李嬷嬷虽然只不过是琉璃别宫的一个膳堂掌事,生前无人问津,但死后的三四日后却彻底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来,琉璃别宫有传言说她被人勒死在小膳堂后因为死不瞑目,所以灵魂于出窍后将自己的尸首运送到了那棵树上,好向世人昭示残害她的杀人凶手究竟是何人,二来,是皇后因为这些流言蜚语不得不去向皇上谏言,希望年妃能够出面以证清白,好让那些使宫里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的传言不攻自破。   之前皇后对年妃已有诸多容忍,为了不惹怒龙颜也对皇帝对她的偏袒维护一再忍让,可她没想到她虽然亲自相求并动之以情理,但一向并不明显偏私且以公正无私为己任的皇帝竟还是一口拒绝了她的请求。   皇后自然大怒,虽然表面对皇帝依旧恭顺,但私下却不仅放任流言传播不管不顾,甚至还命人趁机煽风点火,好借机逼年妃出面。   从此,李嬷嬷之死的真相更是扑朔迷离,被宫人传得乌七八糟。   明镜局为了查明真相,也是劳心费力,但苏蔷没有想到,不仅皇后,就连向之瑜也要来凑个热闹。   那日午后,她奉命去福景园见睿王妃,向之瑜屏退左右后直截了当地对她道:“我也不与你说些废话了,之前你我的约定你应该还记得,上次你躲了过去,但这次你该做点什么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苏蔷面前,从袖笼中掏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纸张递给了她:“听说李嬷嬷的案子颇为棘手,这是碧水阁的人为你找到的破案线索,你须得好好利用。”   虽然早就料到她此次传召自己是与皇后和东宫有关,但在看到那张纸上的内容时她还是惊了一惊。   “你应该也听说过,十几年前,先皇后便是在这里薨逝的。当时先皇后已经病了多年,人人皆知她是因为药石无灵而故去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待她看完后,向之瑜伸手将那张纸又拿了回去,然后放进了桌案上已经准备好的一个瓷盆中,并用火折子亲手将其点燃,看着那张纸在自己眼前烧成了灰烬,才徐徐道,“其实,先皇后实则是被断九魂夺去性命的,那是一种可以从九种草药中提炼出来的致命□□,一滴便可要人命。”   密函上面说,先皇后是因为不堪受病痛所扰,故而于暗中命人采集了那九种草药并将断九魂提炼出来后喝了下去,所以虽然宫中对外宣称她乃病逝,但其实她是饮毒自尽。   如果这样,也难怪皇帝多年来一直不愿再踏足琉璃别宫,毕竟他的结发妻子在这里亡故,而且原因还是他对她的常年久病无能为力所致,这里自然算是他的一席伤心地。   但那又如何,十几年后,皇帝故地重游,还不是一样另结新欢,并将曾经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发妻忘得一干二净。   苏蔷心中感叹,不知先皇后的病痛究竟将她折磨成了什么模样,以至她虽然身为一国之母却宁愿死也不想再继续留恋这个人世,可她虽然知道先皇后死后最大的受益者定然是如今的皇后,但却仍然不明白这件事又与李嬷嬷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向之瑜明白她的疑虑,却并不急于向她解释,反而问了她另外一个更为蹊跷的问题:“你是否听说过皇上与赵尚宫曾经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苏蔷不仅从未听说过,而且还甚为惊讶。   “当年,她曾是先皇后宫中的一个普通宫婢,那时先皇后已经病了多年,皇上念着他们的夫妻之情,每隔几日便会去探望她一次,但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地,皇上竟看上了赵谦,并且还在先皇后的寝宫趁着她用药昏睡时临幸了她。后来,皇上一度对赵谦颇为迷恋,甚至还因她而冷落了在当时只是皇上宠妃的皇后,但先皇后善妒,即便卧在病榻也是如此,皇上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担心先皇后在得知此事后会承受不住,便命人一直隐瞒此事,也并未给赵谦一个名分的打算。”向之瑜神色悠然,似乎从她口中说出的一切只是与她毫无相干的戏文一般,“只是,这世间哪有能包得住火的纸,况且皇上每次都情不自已,在先皇后面前趁她不备时与赵谦眉来眼去,先皇后纵然再是糊涂,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当时还有传言说,先皇后其实并非是因不堪病痛折磨而选择自尽身亡的,她宁愿死也不想留在这个世间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皇上当着她的面与赵谦暗送秋波情意绵绵,她伤心欲绝心灰意冷,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苏蔷似乎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道:“所以,因为对先皇后有愧,皇上才在先皇后死后并未封赵尚宫为妃?”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向之瑜徐徐答道,“更重要的是,去采集那九种草药并提炼断九魂的不是旁人,正是赵谦。”   先皇后在做太子妃时便十分善妒,虽然后来做了皇后后不得已接受皇帝后宫佳丽无数并且必须雨露均沾的现实,而且身子每况愈下不得不少费心神,但毕竟本性难移,她又岂会容忍自己宫中的宫婢夺走自己夫君的宠爱,所以就算是死,也要让赵谦不能如愿与皇上双宿双栖。   毕竟她既为皇后,若当真不愿继续苟活于世,那得到鹤顶红之类稍为常见的剧毒也并非难事,根本不必让赵谦先是四下采集草药并调配断九魂这么麻烦。   虽然明白了此中关节,但苏蔷仍是不解:“可是,这件事又与李嬷嬷有什么关系?”   “你先莫急,我只问你一句,”向之瑜轻轻抬手制止了她的问题,反问她道,“你觉得,善妒如先皇后,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婢而饮毒自尽吗?”   虽然不明白她此问的目的,但苏蔷经她一问,却也突然如梦初醒般想通了什么,蹙眉喃喃道:“没错,既然先皇后都不愿一个宫婢成为皇上的妃子,又怎会甘心饮毒自尽,将皇后之位拱手让人呢?”   “确实如此,她既是皇后,想让一个无名无分的宫婢死得悄无声息再也容易不过,就算皇上明知她是有意为之,但既然他一早便瞒着她,又对她念着夫妻之情,也不会在赵谦被害之后为了一个死人而与她反目成仇。再说,她因久病难医,身子已是一具病躯,与皇上多年已无夫妻之实,就算皇上冷落她,她也不会太过介怀,”向之瑜的神色微微肃了肃,“相反,她会想尽办法留住自己的皇后之位,而且介意的应该是是什么人有可能会夺走她手中的凤印。”   苏蔷只觉心头一跳,默然半晌后才问道:“你的意思是,先皇后的死与如今的皇后有关?”   “虽然碧水阁并未找到证据,而且明镜局对先皇后死因的记录也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但我猜她一定脱不了干系,而且赵谦也必定参与其中,不然她们两个如今又怎会如此同气连枝。”向之瑜微微眯了眼睛,眸底掠过一丝冷然的笑意,“不过,这种事情也无需证据,只要顺着风说几句话,当年的陈年旧账就会重见天日,皇后也会不得安生。”   正在利用杀人不见血的流言蜚语对付年妃的皇后大概想不到,睿王妃正打算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她吧。   苏蔷暗暗吸了一口气,问她道:“不知睿王妃打算如何?”   “当年,因为先皇后病重,所以她的膳食都是在她寝宫里的后厨特别烹制的,而李嬷嬷便是当时负责先皇后膳食的宫女,”轻轻挑了挑唇角,向之瑜徐缓道,“先皇后死得不明不白,李嬷嬷说不定便是知情人之一,如今突然被害,很可能是因她一时利欲熏心想利用皇后亲临琉璃别宫的机会飞黄腾达,但却不料反被杀人灭口了,你说呢?” 第213章 君子好逑(八)受罚   苏蔷从福景园回去的时候, 想的最多的不是赵谦和皇后或先皇后之间的恩怨往来,而是向之瑜得到这些消息的来源。   她大概是从向妃那里听说了一些相关往事,所以打算用那些事实未明的陈年旧事来对付皇后,可绝大多数的细节她却是从碧水阁得来的。   专门刺探消息的碧水阁本隶属于药香谷, 一直都在太子妃顾凝的治下,照理说应该为东宫所用,可如今向之瑜却已经毫不避讳地让她们去打探有关皇后的消息, 足见碧水阁应该也已经落在了睿王的手中,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她心中不由感慨,时至如今, 太子对睿王只怕还是深信不疑,但却不知一向号称只拥护他一人为储君并绝对会对他倾力相助的兄弟早已另有筹谋了。   也许从开始依附太子的那一日起, 睿王洛长念便已经盘算好了今时今日。虽然他表面上为了太子的东宫之位甘愿上刀山下火海, 但却也在一步步地将原本并不属于他的江山一点一滴地收在囊中, 借着东宫太子尊贵的权位与嫡出的血脉登上如今的巅峰。   坚忍如高山心计似深海, 城府如此之深的睿王需要的也正是如向之瑜这般有抱负有谋略的女子来辅佐相伴。   但谁又能够算到, 这位睿王妃为了达成所愿, 还会在后宫掀起多少惊涛骇浪。   她一路心事重重, 只是循着记忆往回走, 并未刻意留意周围的人或事, 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时才蓦地停下了脚步。   前面不远处是巡逻的羽林军, 在队尾与张庆说话的人正是云宣,他如往昔一般神色肃然,似乎正与张庆商讨琉璃别宫的布防安排。   自在发现李嬷嬷被害的那夜于静居外面看到他之后, 苏蔷已经有好几日都不曾见过他了,不知为何,虽然崔羽明已经否认他们与李嬷嬷之死有关,而她自己也相信他说的话,可她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仍心有介怀,也许是因为她瞒着他自己与向之瑜的约定,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他也在隐瞒自己一些事情。   虽然他们很快便拐到了正路上,而且正好背对着她,云宣应该也没有发现她,但她还是在迟疑了须臾后下意识地向一棵树后躲了躲,直到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后才小心翼翼地挪了出来。   也许因为对彼此都不够坦诚,所以连难得见一次面也远不如以往那般欢喜了,若换做从前,哪怕不能与他说上一句话一个字,她也会心生愉悦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微微蹙了蹙眉,明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迟早必须要对他坦然相告,而且最好尽快弄清楚他与年小黛究竟是何关系,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   “若我方才没有看错,”一个虽然清冷但却显而易见地带着几分戏谑意味的声音蓦地从她的背后传来,将她给吓了一跳,“你方才是在躲着他?”   这个声音她亦是熟悉,除了苏复还能有谁。   转身后,她默然地对他行了一个礼,连头也未抬,转身便要离去。   苏复淡然又冷静的声音又在身后悠悠传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回去了,你们明镜局的所有人此刻都在皇后的凤来殿跪着,若是被她反应过来缺你一个,只怕不会给你什么好果子吃。”   她一愣,回头问他:“你说什么?”   “近日琉璃别宫流言四起,执掌凤印的皇后对此不仅束手无策,而且还有意放之任之,所以皇上龙颜大怒,召见她后怒斥了一通,似乎还是当着年妃的面,所以皇后回去后便将怒气发泄在了你们明镜局上下所有人身上,”苏复向她走近了两步,平静地解释道,“你们明镜局的所有人,都已经在凤来殿的院子里跪了小半个时辰,这么热的天,只怕一些人已经支撑不住了,尤其是你们明镜局那个吃不得半点苦头又一无是处的胡典镜。”   明晃晃的日头就挂在正中间,此时的确烈日炎炎,但若是皇后想要撒气,选在这个时候让她们跪着也并不稀奇。   若是如此,那她的确应该立刻就赶往凤来殿,与其他人一同受罚,否则若是她的缺席当真被皇后放在了心上,那的确不妥。   “不过你如今也算为她效命,之前万福宫的事情也处理得极为妥当,她若是还念着你的功劳,应该也不会如何为难你,所以你也不必如此心急。”苏复见她要走,却先行一步拦在了她的面前,道,“我明日就要回宫城了,临行前特意来送你一件礼物。”   虽然逸王被皇帝冷落,但苏复似乎并未受到牵连,皇帝如今对他的信任有增无减,宫城有传言说,其实他在奉逸王之命将万福宫的宫人押送赢州之前便已经给皇帝递了密函以表忠心,所以这次逸王一党大多受挫,只有他不仅安然无恙,而且还大有前程似锦之势。   虽然临别在即,但他的语气中并无分毫伤感之意,但声音却还算诚恳,苏蔷抬眼看了看他,辞谢道:“你一路保重,至于礼物,还是不必……”   不待她的话说完,苏复便截断她的话道:“那条被凶手用来杀人的绳子出于轻衣司。”   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却十分笃定,让苏蔷愣怔了片刻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嬷嬷死后,明镜局一直都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她们便打算从凶器入手,也就是想要查到勒死李嬷嬷的绳子是从何而来的,只是这几日也没什么进展,毕竟那条绳子是颇为常见的麻绳,即便在琉璃别宫也是如此,而且上面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痕迹,别宫里的麻绳又无备案和标记,所以还未有什么结果。   但如今苏复却说,那条绳子出于轻衣司。   她讶然半晌,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但很快便逼着自己甩开了那个念想,不可置信地问他道:“你为何会这么说?”   “轻衣司的麻绳在两端都会打一个特殊的结,解开之后可以在绳子的末端看到以金线串成的一把弯刀,这是轻衣司独有的标志,目的是在办案过程中便于寻回或留下印记,”与她的惊愕与无措相比,苏复相对而言镇定无比,“若你不信,大可去查。”   她也记得那条绳子的确两头都打着结,但却没有人在意,都认为那是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   苏蔷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从得知李嬷嬷的死讯以来,她最担心的便是这件事会与轻衣扯上关系,因为她不希望云宣真的会被牵扯其中。   “就算绳子是轻衣司的,杀人凶手也不一定是他,”苏复似乎能够看透她的心思,声音稍稍低了些,劝慰她道,“你太紧张了,很容易误入歧途。”   他说的很对,也让她从方才的慌乱无措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是啊,若是云宣想要杀人,是断然不可能将对自己不利的证据留在现场的,   “好了,这就是我送给你临别赠礼,以后的事情你自己要小心。”最后的这句话,苏徐说得很慢,他似乎还有其他的话想说,但最后还是只吐出了两个字,“保重。”   苏蔷那时神思恍惚,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与他告别,但等她醒过神来后,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虽然心中惦记着麻绳的事情,但她还是先行去了凤仪殿,果然如苏复所言,明镜局所有宫人都跪在凤仪殿的院子里的烈日之下受罚,胡典镜亦然。   凤来殿的宫人并未为难她,所以她颇为顺利地紧挨着王子衿跪在了最后。   胡西岩和梁辰紫跪在最前面,苏蔷依稀可以看到胡典镜的身子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似乎坚持不了多久了。   王子衿低着头,悄然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悄声对苏蔷道:“我躲都躲不及,你怎么还凑了过来,皇后这是铁了心要拿我们开刀,只怕不闹出一点动静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蔷淡然地“嗯”了一声,问她道:“你怎么样了?”   “自从入宫后,我从来都没有跪过这么长时间,现在觉得双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王子衿咬着牙口道,“再跪下去,我都要死了……”   她的话音未落,前面便传来了已经趴在地上的胡典镜有气无力又几乎歇斯里地的声音:“不行了不行了,臣要见皇后娘娘,臣要见皇后娘娘……”   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无动于衷,仍安分守己地继续艰苦熬着,已经习以为常的王子衿叹着气吐出一句话:“又来了,都第五次了,胡典镜真是糊涂,皇后若是要见她,不早就见了。”   果然,一个内侍都不曾进去禀报便不耐烦地道:“皇后娘娘正在午睡,你若是再如此喧哗影响了娘娘歇息,小心再受罚。”   但胡西岩却并未如前几次那般只能忍气吞声,而是在默了一默后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继续执着道:“臣要见皇后娘娘,臣已经查出这件案子的幕后主使,还请公公如实禀明皇后,臣有话要说。”   那个内侍并不相信她的话:“此话当真?既然如此,胡典镜之前怎么不说,若是信口胡言,皇后定会生气的。”   跪在她身边的梁辰紫也被她方才的话惊了一跳,不由伸手去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提醒道:“胡典镜,此话可不能乱说。”   胡西岩几乎已经瘫软在了地上,并不顾及梁辰紫的劝阻,从未在炎炎烈日下跪过这么长时间的她已经耗尽了体力,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了:“臣也是刚刚才想通此案的来龙去脉,虽然晚了些,但绝对句句属实。”   那内侍仍是半信半疑,但还是道:“若是如此,那当真要恭喜诸位了,这么热的天儿,今日可是受苦了。”   说着,他转身去了殿门,对守在那里的内侍叮嘱了两句,待他进去后便又转身回来了。   不过多时,里面传来消息,让胡西岩进去。   但她因为已经无法起身,所以是被两个内侍给架进去的。   在她进了那道殿门后,跪在地上的其他明镜局宫人才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开来。   “胡典镜这是怎么了,不想再跪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谎话来啊,若是再一次惹怒了皇后,那我们岂不是更惨了。”   “莫说胡典镜,若是再跪下去,那我的这双腿也要废了,反正也是挨不下去了,这样也好,总比等死要有希望。”   “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但胡典镜如此胡说,会不会受到皇后责罚啊……”   “说不定胡典镜方才当真琢磨出案子的真相呢,都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定胡典镜就是为了保命而不得不逼自己一把,哪知就真的参透此案的关键了呢。”   “胡典镜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清楚,怎么可能……”   无论对胡西岩的这番举动是否赞同,所有人都在等她此去后的结果如何。   王子衿焦急地对苏蔷低声道:“若是卓司镜知道胡典镜如此胡闹,怕是要被气死了,怎么说她如今也是咱们明镜局的掌权者,竟如此受不得苦,传出去可够被旁人笑话的。”   当时只怕王子衿自己也不曾想到她竟然一语成箴。   胡典镜大约是在进去拜见皇后娘娘的两刻钟后出来的,那时她虽然看起来仍十分疲倦,走路也是一瘸一拐,但精神显然已经恢复了许多,而且意气风发颇为得意,显然已经达成所愿。   果然,与她一同出来的内侍让她们先行回去,不必再跪罚了。   那个午后,明镜局十数人相互搀扶着从凤仪殿一路一瘸一拐地向寝居而去,虽然她们为避免引人注意而刻意低调而行,但那么多人不能正常行走自然也算声势浩大,故而还是被早已准备好看热闹的其他宫人给一路围观嘲笑。   但真正落为他人笑柄的还是如王子衿所说的,正是胡西岩。   她并未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参透了案子关键,所以宫人都在传说她为了免受皇后责罚,不惜撒谎欺主,在得到拜见皇后的机会后夹着尾巴跪地求饶,在皇后面前痛哭流涕毫无尊严可言,甚至还搬出了自己的十八代祖宗,就差没有撞墙自尽了。而且最为可笑的是,见她可怜的皇后宅心仁厚放过了明镜局一马,但她却恬不知耻地以自己的所作所为居功为傲,甚为得意。   她身为一局典级女官,做出这种不顾明镜局上下颜面的事情自然会被人嘲弄,可于明镜局当时受罚的宫人而言,却大多都是感激她的。   虽然宫中人人皆知胡典镜素日里便是八面玲珑不做正事只会对上谄媚对下严苛,那次她也是因为她自己挨不过去而去甘愿苦求皇后,但毕竟她还是救了所有人。   不过平时颇为看重自己颜面的胡典镜倒是对外面那些对她冷嘲热讽的言语并不在意,反而从那次之后更是如沐春风般日日心旷神怡,似乎认定了皇后是因为看重她而才放过了明镜局所有人。   但李嬷嬷的案子不仅依然是一桩悬案,而且愈加复杂,因为明镜局果然确定了那条置李嬷嬷于死地的麻绳的确出自于轻衣司,更重要的是,那夜轻衣卫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并不算多,只有三人而已,而偏偏云宣便是其中一个。 第214章 君子好逑(九)死别   除了各人配备的长剑暗器之外, 轻衣司备用的武器都存在库房中,而负责看守的轻衣卫会在每日清晨与夜晚都会对其存量进行盘点记录,但因为麻绳只不过是寻常之物,用到的地方也并不确定, 所以一直以来都未曾记录在册,杀害李嬷嬷的那条绳子自然也找不到出处,更不能查出曾经为谁所用。   至于所有轻衣卫的不在场证明, 在李嬷嬷被害的当夜, 轻衣司一共有三人单独出去过,一个声称天气太热, 所以他在后山的泉水中泡了整夜,另一个是单独奉命夜巡, 而云宣则说他那夜也因天气太热而不能入眠, 便索性也去巡视四周。   这三个人看起来都与李嬷嬷并无恩怨, 但苏蔷却十分清楚云宣与李嬷嬷之间很可能因年妃而发生关联, 只是她不相信那种关联足以让他对她动了杀心。   其他人更是从未想过轻衣司的都统会与一个膳堂掌事的死有关, 所以明镜局也只是对云宣例行询问了几句而已。   苏蔷本有机会与他说上几句话的, 但云宣似乎公务繁忙, 在例行公事答了话后便匆忙离开了, 并没有给她接近的时机。她心中难免有几分失落, 但因为明镜局其他人都因在凤仪殿受罚而伤了腿, 很多事情她只能亲力亲为,所以也无暇多想。   而且梁辰紫本就有腿伤在身,那日又跪了那么久, 所以后来旧疾复发伤及根本,卧床了好几日,自然也顾不得公事,故而苏蔷便被胡典镜临时任命为那桩案子的主办人。   与此同时,别宫里开始有流言传开,说是李嬷嬷其实是被十几年前在这里故去的先皇后索命的,因为当年先皇后并非因病而亡,而是死于中毒,要了她性命的毒便是当时负责先皇后膳食的李嬷嬷下的。所以先皇后本就死不瞑目,而皇上亲临琉璃别宫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冤魂,所以她便杀了李嬷嬷,并因为妒忌年妃得宠而刻意将她的尸首挂在了那棵使得皇上与年妃一见钟情的树上,好提醒皇上他们曾经的夫妻之情与她曾经受过的苦难。   宫人皆知皇帝对自己的发妻先皇后颇为珍视,传播这种流言的人也算胆大包天,故而皇帝在听说那些与先皇后有关的流言蜚语后勃然大怒,命轻衣司严查此事,虽然最后处死了两个散播传言的宫人,但有关先皇后死因的流言却在两日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在整个别宫流传开来,而皇后为此深受其扰,命明镜局必须尽快查清李嬷嬷的死因。   依着与向之瑜的约定,苏蔷也借此机会就先皇后当年薨逝的原因请教了琉璃别宫的一些老人,虽然她并未言明目的,但有心者皆知既然明镜局的人都已经插手此事,那李嬷嬷的死说不定当真与先皇后有关,所以虽然已经有人因此而丧命,但那些流言却愈演愈烈了。   后来的两日,十几年前有关先皇后的陈年往事开始被人从尘埃深处渐渐挖了出来,自然有一些是将皇后牵扯在内的,而且并不是什么好话。   皇后得知后动了肝火,但除了督促明镜局尽早破案外也没有其他办法,毕竟若是她有心应付,反会被人误以为她是心虚。   正在皇后忙得无暇顾及受尽后宫恩宠的年妃时,她突然从皇帝的朝阳宫走了出来,第一次以后宫妃嫔的身份出现在了种着许多奇花异草的万秀园中。   据说是在她身边服侍的一个膳堂宫女劝她出来走走的,虽然那个宫女是在李嬷嬷死后才被派进了琉璃别宫,但如今却已经颇得她的信任,倘若年妃被另赐寝宫,那她极有可能会随年妃而去,并有机会晋升为掌事女官。   有宫人在私下议论,说年妃虽然此时得宠正盛,但可惜既在前朝无靠山,又在后宫无人脉,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一个区区膳堂宫婢而已,只怕最后的后果比许妃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许妃还有皇后依凭,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一个在后宫无权无势的女子,若一旦失去了皇帝宠爱,那便意味着失去一切,比如许诺。但凡事也都有例外,也许年妃便是一个例外。   年妃出现在万秀园是在一日的暮晚时分,据说她那时心情极佳,还曾以轻功飞到了一棵树上看了会儿书,听说夕阳之下,一树一人一卷书犹如画中仙子一般让人动心。   那些日子别宫流言四起,可她似乎不染半点烟尘。   那一次,见过她的宫人都说,若是天上当真有仙子,那也不过如她一般而已。   后来,年妃又去过万秀园几次,每次都会在同一棵树上躺着看一会儿书,颇为悠闲自在,直到三天的一个子夜,又有一具尸体被发现,而且还是如李嬷嬷那般被吊在她看书的那棵树上。   这次,来明镜局报案的人是两个轻衣卫,轻衣司夜巡时发现了万秀园有尸体被悬挂在一棵树上,便派他们两个前去报案,因为这个死者的死状与之前的李嬷嬷并无二异,所以轻衣司认为这件案子也该由明镜局负责。   苏蔷与李大衡是首先赶到现场的,那一夜是十六,天晴月朗,即便不执宫灯,人也能看得清楚,所以远远地,苏蔷的目光在第一次碰触到那具摇晃在半空的尸体时,手脚便蓦地一阵冰寒,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半分也动弹不得。   因为这次的死者不是旁人,正是泉姨。   她对泉姨是那般熟悉,以至泉姨死得那般凄惨,她还是只看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   有轻衣卫帮忙将她的尸首放了下来,凶手还是同样的手段,凶器还是同样的麻绳。乍看之下,与李嬷嬷唯一不同的是,泉姨穿戴整齐,只有头发稍微凌乱了些。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泉姨身子僵硬地躺在地上并以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的姿态映入她的眼中时,她还是不敢相信。   但李大衡也认出了泉姨,惊愕出声:“这不是泉姨吗”   只这一句话,便让一直轻颤着身子的她蓦地昏厥了过去。   在半昏半醒中,她多么希望这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事实便是如此,她的泉姨还是被害了。   从李嬷嬷死去的那一夜开始,她便为泉姨开始担心,先是让她从独住的小院搬到了静居,然后每每得空便会去探望她,但泉姨每次都安然无恙,甚至认为她实在有些捕风捉影,因为她不仅从未发现身边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也不认为自己会与李嬷嬷是同样的命运。   虽然并不知道李嬷嬷究竟为何丧命,但泉姨似乎觉得李嬷嬷的死与年妃并无什么关系,但如今看来,自己并未多想。   在接受了泉姨遇害的事实之后,她恼怒自己的无能,因为李嬷嬷已经死去了近半个月之久,但她还是未能找出真凶,所以才致使泉姨也惨遭杀害。   她近乎崩溃,唯有捉拿真凶为泉姨报仇的信念在支撑着她的一口气。   人人都很清楚她与泉姨的关系,所以在她昏倒的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又重新回到命案现场时,在场的很多人都微有惊讶,毕竟要直面自己亲人的被害需要莫大的勇气,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   但苏蔷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她的脸上甚至不见泪痕。   因为顾及她的感受,没有人敢提起她与泉姨的关系,现场的勘查几乎是在一片静寂中完成的。   这一次,凶手的作案手法与上次如出一辙,也同样地没有留下一点可用的痕迹。   但几乎毫无疑问地,无论年妃是否是凶手,泉姨和李嬷嬷的死恐怕都与她有关。   首先,泉姨是最先知道年妃真实身份的人之一,而且近日年妃每次来万秀园,她都会随行。   天未亮时,苏蔷便毫无犹豫地带人去了一趟朝阳宫,虽然年妃尚未起来,但那个陪同她去万秀园的膳堂宫婢却不得不来见她。   那个宫婢名唤洛淑,已经在琉璃别宫的膳堂当差多年,在李嬷嬷死前一直是她的属下,也算是苏蔷的故人。   “是我求泉姨陪我去万秀园一同照顾娘娘的,”已经得知泉姨死讯的洛淑泪眼朦胧,甚是伤心,“阿蔷,你也知道我的脾性,我在琉璃这么多年,只会做饭,哪里懂得照顾人,当初年妃娘娘刚刚来到琉璃的时候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这次又偏巧被派到了朝阳宫侍奉她的膳食,所以年妃娘娘才不嫌弃我粗手笨脚,愿意将我带在身边,但在这朝阳宫还好,一踏出那道门我便心里生怯,总是担心娘娘若是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我无法应付,所以便求了泉姨,请她在每次娘娘出门时对我照应一二。泉姨她自是同意,但我没有想到她竟会……”   洛淑抽噎着,到最后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   苏蔷面无表情地听她说着,不曾出言打断,直到她再也说不下去时才缓缓开口:“我方才已经向守门的内侍打听过了,他们说你在子时前的两刻钟曾出去过,过了子时才回来的,你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年妃娘娘想以花草露水泡花茶,我是奉命出去采露水的,娘娘说月圆之夜子夜时分的露水最有灵性,所以提起给了我腰牌,让我到时自行出去便可,”洛淑解释道,“所以,我先是在内殿侍候,待时辰到了之后才离开的。”   苏蔷默然听着,又问道:“那昨夜在内殿侍奉还有其他人吗?可有人能够证明你所言不假?”   “我之前是不在内殿侍奉的,后来年妃娘娘对皇上说她习惯了我来伺候,不喜欢其他人在外面,所以皇上便命其他人在殿门外候着,只留我一人在内殿服侍,”虽然听不出她是否对自己有质疑之意,但洛淑还是仔细地为自己辩解道,“娘娘在今日暮晚时便就此事已经吩咐过守门的内侍了,而且虽然我在路上并未遇到其他人,但我也的确采集了不少露水,不信的话我可以拿给你看。”   苏蔷不置可否,顿了顿后问她道:“那你知不知道,泉姨几乎与你是在差不多的时辰出门的?你可曾告诉过她你要在半夜出门,她是否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决定与你一同去采露水的?”   在来这里之前,苏蔷已经在静居打听到泉姨于昨天子夜前穿戴整齐出过门,当值的宫女恰好预见了她,曾问她大半夜地出门所为何事,当时泉姨解释说她有一件紧急公务忘了处理,所以要去一趟她以前住过的独院,而那个当值宫女并未看出当时泉姨有何异常,劝了两句后见她执意要走,便也没有继续阻拦,毕竟她不过只是一个小小宫婢,根本无权干涉泉姨的一举一动。   洛淑吃了一惊后毫不迟疑地摇头否认:“怎么可能,年妃娘娘是今日午后才决定让我采集半夜露水的,而我今日根本未曾见过泉姨,又怎会将这件事告知于她?再说,我并不害怕在月色之下一人出门,根本无需泉姨相陪。”   苏蔷面色不动,让洛淑瞧不出分毫她是否已经相信了她的话,但在临走前,她又问洛淑道:“在泉姨与你陪年妃去万秀园的时候,年妃娘娘可曾与泉姨有过接触,她们可曾说过什么话?”   洛淑仔细思酌片刻,然后摇了摇头:“年妃娘娘与泉姨从未说过一句话,她们似乎并不认识。”   得到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后,苏蔷起身告辞,但洛淑却将她拦了下来,满含泪水地问她道:“阿蔷,泉姨怎会无端被人杀害,难道杀她的人是和害死李嬷嬷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吗?”   苏蔷神色一滞,反问她道:“你为何会这么说?”   洛淑想了想后如实道:“我与李嬷嬷曾经朝夕相处,她有什么心事都是写在脸上的,过去曾有几日她与泉姨似乎心事重重,总是有事无事地凑在一起,似乎在密谋什么似的。”   苏蔷知道她说的应该是李嬷嬷和泉姨商议如何处理年妃假冒他人入宫的事,心中暗叹了一声,对她道:“这件事我们会去查的,洛淑,你我都在琉璃多年,也都曾受过泉姨恩情,希望你能念在往日情分上劝年妃娘娘与我见上一面,虽然泉姨与李嬷嬷的死与年妃娘娘不会有什么干系,但有时候她无意间看到的或是听到的都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如今我不想再错过任何一个让泉姨和李嬷嬷死而瞑目的机会,所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洛淑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立刻答应:“既然如此,我定会尽力的。”   从朝阳宫离开后,苏蔷站在面前的岔路口前,一时间踌躇不决,似乎不知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而去。   站在她一旁的李大衡见她神思恍惚,静静地等了她片刻,但后来见她一直不肯向前,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她道:“阿蔷,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苏蔷似乎并未听到她的话,仍是面带迟疑地盯着前面的两条路,就在李大衡觉得自己应该再问她以便时,她突然平静开口:“我去一趟轻衣司,大衡,你先回去吧。”   她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通往明镜局的,另外一条是去往轻衣司方向的。   她一直以来都没有机会与云宣好好谈一谈有关年妃的事,有时她会说服自己要相信他,有时她又觉得并无必要,有时又是两人都忙于公务所以无暇顾及那件事,但直到此刻她才发觉,其实那些都是她一直逃避的借口而已。   她知道云宣定然不会与泉姨的死有任何关系,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泉姨和李嬷嬷无端遇害与年妃定然存在某种关联。   她想知道所有内情,她必须知道所有内情。   但她晚去了一步,云宣并不在轻衣司,张庆说,他去了明镜局找她。   他自然已经听说了泉姨被害的消息,所以去找自己应该是为了安慰她。   果然,在她回到明镜局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目光焦急。   在看到除了稍有疲倦之外,她的神色与往昔并无异常时,他脸上的担忧却是更重了一重。   碍于周围其他人的目光,他无法伸手去抱她,但他的眸光已经让她感受到了他的忧心。   她微微垂了眼睑,依例向他施了一礼,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道:“告诉我你与年妃的关系,还有泉姨知道或者已经猜到的一切。”   一愣之后,云宣轻轻颔首:“好,边走边说。”   苏蔷点了点头,先行转身。   “她是羽明的师妹,也是他多年来的心上人,这一点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两人默然地走了片刻后,待四下不见其他人时,云宣平静开口,“其实,她还是我的故人,本来与我并无任何关系的一个故人。”   年小黛是南罗郡大尔村人,那个他父亲被向东灼害死的大尔村。   当年,大尔村在向东灼与向东英兄弟的谋划下血流成河全村被屠几乎没有留下活口,但幸运的是,有一位年仅五岁的小姑娘因为调皮,躲在家里的一口地窖中睡了一觉而躲过了此劫,那个小姑娘便是如今的年小黛。   她在睡梦中被烟火熏晕,后来才悠悠转醒,但那时她的所有亲人都已经被屠杀殆尽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悲痛欲绝中只能四下流浪,是于伯在调查南罗郡惨案的真相时发现并救了她,然后将她托付给了云宣,尔后,云宣又拜托崔羽明将她送到了雪眉门学武。   于伯原本是不希望她带着仇恨活下去的,但就算于伯对大尔村的事情只字不提,她也不曾忘记过自己的血海深仇。她与云宣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希望手刃仇人。   崔羽明只知道她是一个孤女,父母亲人皆是死在向东灼手中的,他受了云宣所托,对她百般照顾,但也在与她的朝夕相处中渐渐对她暗生情愫,只是因为性情的缘故一直不曾对她表明心迹。   而她对崔羽明应该也是心中有情的,但奈何儿女情长于她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事。虽然在雪眉门的那些年,她已经竭尽全力去修习武功,但奈何天资有限,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能成为她希望的样子,而她也十分清楚,以她的资格与如今的武功,暗杀向东灼与向东英兄弟的机会身为渺茫,而且她的仇人也不止他们两人,更何况云宣想要的并不是他们的性命这么简单。   “所以,她便想尽办法入宫为妃,她想借着皇上的力量为南罗郡重新翻案。”没有想到年小黛竟然是大尔村的遗孤,苏蔷心下感慨,问他道,“可是,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她的打算?”   “没错,不仅是我,连羽明也没有想到她会以自己的一生来换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云宣微微蹙眉,道,“倘若我们早知她有如此决心,事情也许就不会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第215章 君子好逑(十)坦然   提起年小黛是如何打算的, 云宣神色凝重地道:“其实她从小很少提起南罗郡的往事,她不提,我也不会说,所以这么多年来, 其实只有两次她问过那件事。一次是在她十岁生辰的时候,那日我特意去雪眉门为她庆生,但却不料她问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屠杀大尔村全村的仇人是谁。”   虽然从未提及, 但并不意味着全然忘记, 云宣心中很清楚,她只是将一切都藏在了心底而已, 所以他觉得她有权知道真相,便在那时将他所知的所有推测都告诉了她。   他最担心的是她会追问他究竟他们什么时候才可以为亲人报仇雪恨, 但刚满十岁的年小黛听了之后并没有那么问, 她只是静静地泪流不止, 哽咽着对他说她想念她的阿爹阿娘, 想念她的弟弟妹妹, 每天都想, 每夜都念。   那时的他, 才确定她一直都记着她在年幼时经历过的一切, 并时刻都不曾忘怀。   但那一次后, 她又如以往一般, 很多年都不再提起父母亲人的仇,直到他最后一次去雪眉门,大概是在半年之前。   那时她已经长大成人了, 在送他离开前,她极为平静地问他,对于向家的恶性他有何打算。   他当时的确吃了一惊,因为这么多年来,她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他还以为她听从了他的话,愿意让他一人全权处理当年的往事,而她自己则依着他和于伯的期望做一个远离凡世纷争的世外人。   后来他才听崔羽明说,其实她一直都在暗中打探向家及朝堂的近况,而且甚至还曾独自下山去过京城。崔羽明在带她上山入门时并只知道她全族被人所害,唯留她一个活口,却并不知道她的灭门仇人是谁,但因为她每隔一段时日便背着所有人下山,他便开始留意她的举动,也逐渐明白她的仇人正是当朝权倾朝野的向家。   但纵然在猜到了这些事,他也不曾向她确认过,只是在她下山或是打探消息时默默地跟踪并保护她。他并非不愿为了她得罪权贵,而是相信她定会有一日愿意对他以实情相告,那时他们才算是真正地对彼此敞开心扉并付诸信任。   可他却不知那一段往事不仅关乎她的深仇大恨,而且还牵扯着云宣父亲及其他许多人的清白无辜,所以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他是崔国公府的世子,而皇后与崔国公府都与向家多多少少有所往来,也因为她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会坏了云宣多年来的筹谋。   她很早便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意,他对她的珍而重之她亦十分珍惜,但于她而言,从那个清晨她清醒时入目皆是废墟灰烬与沉沉死气的那一瞬间开始,她此生最重要的便是为父母亲报仇雪恨,让全村族人都在地下安心长眠。   为此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包括儿女情长。所以她从不敢对他的倾心相待付以真心,更不敢将自己的心事向他吐露半分,因为她认为就连与自己一样都希望向家可以被尽快绳之于法的云宣都诸多顾忌,身份显贵又虽在江湖但实则难以脱离朝堂的崔羽明不仅会因为自己的身世而陷入险境,而且即便他愿意与她面对向家与自己的深仇大恨,他也定会束手束脚求而不得。   所以在听崔羽明提起他想要离开师门重归京城并问她是否愿意与自己随行时,她在犹豫了一夜之后答应了,他以为她是为了自己才做了这个决定,却不知她其实是在听他随意提起他在去京城的路上需要去拜见前往琉璃别宫的皇后时才动了与他同行的心思。   她知道云宣身在朝堂有太多不便与顾虑,所以不愿再等,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以自己的力量撼动向家两个肱股之臣在大周的根基。   她不管向家是太子或是哪个亲王的党羽,她也不在乎向家倒台后都波及多广牵连多深,她要做的便是让他们为当年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而她计划中的第一步,便是接近能够有权力让旧案重审的人。   当今世上,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虽然习武时资质平庸,但与她人相比却胜在姿色过人,所以为达目的,她并不在乎是否要利用自己的美色。   皇帝离开宫城前来琉璃避暑是她唯一的机会,在需要依靠他来对付向家的念头于脑海中浮起时,她便做好了或成或败的打算。   成,她则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一次报仇的机会;败,大不了付出一条远没有灭门之仇重要的性命。   她在下山前便已经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但她毕竟也只是一个正值芳华的少女,既与自己的心上人有了独处的机会,又怎会丝毫不动心,若是崔羽明在她决意离开前能够向她表明心迹,也许她也会犹疑。   但崔羽明虽然的确打算向她表明心迹,可他却还是有着自己的顾虑。   他原是想在拜见皇后时向她暗示一下向家曾经可能做过一些泯灭人性的恶事,然后问她是否有机会将向家定罪,再根据皇后的反应和回答给她一个交代。但他并未将自己的打算向她透露半分,所以她自然也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更等不及他有所行动便瞒着他独自离开了。   崔羽明以为她去找向家报仇,但后来发现虽然向东灼随君同行,可却并不见她的踪迹,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她会为了实现心中所愿甘心做皇帝众多妃嫔之一。   “我与羽明也是在来到琉璃之后才查到她其实已经早我们一步来了这里,但在我们追查她的下落的时候,竟又晚了一步。”云宣向她如实道,“那一夜,我们打探到她去过竹苑,便去那里找她,可我们到的时候,只遇到了李嬷嬷和泉姨。她们在明,并未发现我们,但听她们的意思,我们才知道是她们将她软禁在了竹苑。为了知道更多内情,我与羽明打算向她们问个清楚,可偏巧她们在出门时被夜巡经过的羽林军发现并护送回去,所以我们只好分头行动,跟踪她们回去后再行询问。”   想起了那夜她在膳堂见到李嬷嬷惊恐的模样,她了然道:“你负责跟踪李嬷嬷,还曾威胁她不能将见过你的事情说出去。”   “对,但她其实知道的并不多,”云宣坦然承认后道,“而泉姨其实看得更透彻些。”   她默了一默后,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在她脑海中的那个问题:“李嬷嬷被害的那夜,你是否去静居找过泉姨?”   虽然她的语气已经极尽镇定,但眸底却还是于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紧张。   他低眼,目光坦荡:“没错,我原是去她住的院子找她的,但却遇到你和她一起去了静居,所以只好等你离开。我找她,是怀疑李嬷嬷的死很可能与黛儿有关,心想也许她们知道一些与黛儿有关但却不自知的事情,所以想再与她谈一谈,可在你走后,我又仔细斟酌了整件事,觉得自己该是多想了,毕竟若是李嬷嬷被害若是与黛儿有关,泉姨那夜定然也会在劫难逃,又怎么可能等你去找她还不动手。况且,那些日子你已经因为这件事开始心生疑虑,所以我不想再让你忧思过虑,最后还是作罢了。”   所以,她才看到他只是在静居外面站了片刻便离开了。   苏蔷自然相信他的话,但又觉得心中还是有太多的疑团:“可是,李嬷嬷和泉姨相继遇害,她们近日共同守护的秘密便只与年妃有关,我又如何不怀疑她?”   “她在宫中无权势无人脉,除了我与羽明外,没有人会替她杀人,只会有人刻意陷害她,”趁着恰好经过一片高过腰身的丛林的机会,云宣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右手,道,“我知道你想让泉姨死而瞑目魂归黄泉,此时心中悲切万分,但切不可操之过急,这两件案子的真凶无论是否是同一个人,都心思缜密手段高明,不仅对琉璃的地形颇为熟悉,而且还身负武功,连轻衣司都可利用自如,并不容易对付,况且我们并不知他的真实目的究竟为何,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为上。”   在指尖触及他掌心温暖的那一刹那,苏蔷只觉心头一酸,若非对面远远地有人过来,她险些就要掉下泪来。   他知道她紧绷着心弦,一旦掌控不住,便有可能伤己伤人。   虽然两个人的手只握在一起不过片刻便不得不松开,但于她而言已然足矣。   太阳已经高升,前面的路曲曲折折,似乎看不到究竟是往何处而去,猛然抬头时,明晃晃地一时间让人心生迷茫,但仔细去看时,她便想起自己似乎曾经走过这一条路。   事实上,琉璃的每一条路她都很熟悉,也知道每一条路终归都有一个目的地,而那时,几乎每一个方向都离不开泉姨的身影,即便如今她已经离开了也是如此。   她停下了脚步,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耳边有鸟儿悠鸣,有风过叶动,有他的呼吸声。   不过转瞬间,她便又睁开了眼睛,比起方才来,心中已恢复一片清明。   因为她已经接受了泉姨被害的事实,而且愿意暂时只是将她当做一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受害者来对待。   云宣看着她的神色逐渐恢复平静,比刚刚已经少了许多戾气与怨恨,终是放下心来,道:“凶手应该武功高强,若是有必要,轻衣司可随时协助,这些日子你出入要当心些。” 第216章 君子好逑(十一)疑凶   泉姨死后的那两日, 琉璃别宫一片混乱。   一来是已经平静安宁多年的琉璃别宫突然接连发生了两起命案,而且还都是掌事宫女,又与新近得宠的年妃似有关系,自然人心惶惶;二来在宫人之间流传的流言蜚语满天飞, 而且句句桩桩听起来都煞有其事,以至人心纷乱;最重要的是,太子在听说有关先皇后极有可能是被谋害的传闻之后, 不顾太子妃顾凝的反对, 冲动之下闯入了朝阳宫,要求皇帝再次彻当年先皇后过世的旧案, 好还他母后一个公道,终是惹得龙颜大怒, 被皇帝下令禁足闭门思过。   但既然连太子都对先皇后的薨逝心中存疑, 那无异是在印证着琉璃的传言并非全是子虚乌有, 所以当年的旧事与泉姨和李嬷嬷的死被传得愈加邪乎其邪。   甚至有人说, 当年先皇后的死与李嬷嬷和泉姨都脱不了干系, 而且她甚为善妒, 所以她的阴魂在苏醒之后借着报仇的机会警醒皇帝切莫沉迷红颜祸水, 实在是用心良苦, 否则能有什么人在杀人之后不留一点痕迹呢。   苏蔷心中清楚, 这些传言应该大都是向之瑜命人散播出去的, 太子重情,无论是与太子妃的夫妻之情还是与先皇后的母子之情都是他的软肋,既然他听说自己的亲生母亲死于非命, 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而皇帝当年明知其中内情却还是选择了隐瞒,自然不愿多年后真相会浮出水面,如此一来,皇帝与太子之间的矛盾便又多了一重。   而且,依着碧水阁的调查,先皇后的死应该的确与赵谦和皇后脱不了干系,而太子若坚持要查清他亲生母亲的死因,那皇后必定会反对,于他们母子二人的关系毫无裨益。况且,倘若太子得偿所愿地重查旧案,在先皇后的死因重见天日时,皇后必定会受到牵连,崔国公府与太子也会反目成仇。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睿王都会受益匪浅,毕竟若是崔国公府受挫,或者与东宫反目,那太子便有如痛失一臂,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损失。   太子如此冲动,甚至在皇帝拒绝见他后还硬生生闯入了朝阳宫,听说睿王不仅毫无劝谏之意,甚至还曾在一旁推波助澜,只怕已经不愿对他人再隐瞒自己的夺嫡之心了。   如今逸王大势已去,他应该也不愿再夜长梦多,所以连假面也不愿再戴了。若假以时日,只怕睿王府与东宫之争不仅在所难免,而且很快便会势成水火。   虽然上次见面时云宣并未与她提及朝政之事,但她也听说他近日与睿王起了几次冲突,想来也该是对他的意图猜到了十之八九,而且他应该也知道她这些日子与向之瑜来往频繁,可是却并未问过她有关此事的任何细节,八成也是明白其中内情的。   苏蔷不知自己瞒着他是对是错,但她此时已经无暇应付那些,如今她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替泉姨报仇雪恨,好让她死而瞑目。   虽然杀害泉姨的凶手在行凶手段与凶器等细节都与李嬷嬷被杀的案子几乎一模一样,但此次泉姨遇害的第一现场并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万秀园,而且还是年妃经常爬上去看书的那棵树下,因为树底下的一片狼藉和从泉姨身上掉落的头发十分明显,而且看起来凶手并没有掩饰这一点的打算。   但现场还是找不到有关凶手可能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与李嬷嬷的那桩案子一样,唯一的线索便是那条勒死泉姨并将其吊在树上的麻绳。   绳子还是轻衣司的,负责看守武器库房的轻衣卫已经确认,而且因为李嬷嬷的案子,云宣已经下令将轻衣司所有可能置人于死地的物件都整理齐全并记录在册,所以杀害泉姨的麻绳很有可能找到出处,只是需要耗费一些功夫与时日,毕竟记录在册的那些物件还有一些涉及到存留在京都宫城里的,所以需要等宫城那边的回信才能确定。   出乎自己意料的是,虽然明知这是唯一一条有用的线索,但苏蔷却等得极为耐心,直到泉姨离世后的第三天,睿王府的内侍又传召她去福景园。   与往日一样,她以为又是向之瑜有事要吩咐她去做,但却不想这次召见她的却不是睿王妃,而是睿王洛长念。   他是在福景园的后花园见她的,那里的西南角有一棵参天大树,亭亭如盖,树荫下设有一方石案与四个石凳,洛长念就独自一人坐在北面悠悠饮茶,待她施礼之后才淡然一笑:“阿蔷不必客气,坐吧。”   自他与向之瑜成婚之后,苏蔷与他已经多日未曾单独相见了,与睿王府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经过向之瑜来完成的,所以此次见到他,她突然觉得他陌生非常,似乎与眼前这个温雅自若又雍容富贵的男子素未相识一般,熟悉的只是他的语气与声音而已。   虽然程斌独自一人守在不远处,附近也不见其他宫人,但她还是迟疑了片刻,垂首恭敬道:“奴婢不敢,不知睿王殿下召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脸上的笑意仍在,但洛长念却又不容置疑地对她道:“坐下再说。”   听出他语气里的坚持,苏蔷只好从命:“是。”   “想当年,你我就是在这里相识的,但此次故地重游时,本王才发觉上次来去匆忙,对这里竟是如此陌生,似乎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一般。”洛长念为她斟了一杯茶,放在了她的面前,语气平静无波道,“遥想十几年前,父皇与先皇后他们来此避暑,那是本王第一次对琉璃别宫有了些许印象,但当时因为父皇对本王十分嫌恶,所以并未带本王同行,最后本王也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城楼之上目送太子和逸王离开,心中唯有羡慕。那时本王并不曾想到平生第一次来琉璃别宫竟是死里逃生,还好当时有你出手相救。”   虽然他记忆中的往事听起来十分伤感,但他的语气却未染半点忧伤,苏蔷默然听着,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心想若是当初自己不曾在琉璃别宫遇到他,此后的人生定然截然不同,至少织宁不会惨死于宫城,而若有自己相助,泉姨也不必独自背负那些至今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后遇害。   她心下轻叹,道:“殿下严重了,即便当时奴婢什么都没有做,殿下洪福齐天,也定会安然脱险。”   这并非谦辞而是事实,毕竟即便她不出手,睿王府及东宫安插在这里的人也不会任由他被逸王宰割,相反,若她当时未曾做过什么,那睿王虽然最终还是会无恙,但她的下场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   “无论怎样,当年你的救命之恩本王一直都记在心里。”洛长念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微然一笑,道,“本王会尽力保云宣一命。”   他的最后那句话说得那般随意,似乎就像是为她留了一块糕点一杯热茶一样。   但待苏蔷听清他的话后,心中蓦地一凛,不可思议地望向他,虽然心下明明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他,可一时之间竟什么都问不出来。   反比与她的惊惶无措,洛长念却是镇定许多,虽然她什么都没问,但他还是微一颔首后给了她一个不问自答的答案:“没错,他与本王已经决裂了。”   那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听洛长念亲口承认,她还是讶然半晌后才问他道:“他知道了?”   她指的自然是睿王要夺嫡的打算,而洛长念也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原本是打算先行瞒着他的,但并没有瞒得过。”   迟早还是有这一天的,苏蔷轻轻叹了口气,比方才已经平静许多:“是因为最近琉璃发生的事情吗?”   “还要早一些,”洛长念如实对她道,“应该是在欧阳默死去后的第四天。”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欧阳默,苏蔷不由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   果然,洛长念遗憾道:“你应该也能猜到,他在得到欧阳默的死讯后便在私下里查清了他的死因,然后推测到了阿瑜的用意,没过多久便向本王全盘托出了。那时他对本王与阿瑜这么做颇为不满,即便是念在以往的交情,也几乎与本王翻脸,只是他终究还是念着太子与你的安危,不敢彻底与本王为敌罢了,更何况,他也想要成全你为父申冤的初衷,不愿你为难。”   原来他早已知道她为了拿到欧阳默的罪证不得不答应了向之瑜的一些要求,只是为了不让她陷入两难之地所以一直都假装不知而已。   她盘算片刻,心生戒备,试探着问他道:“既然他早就已经知道了,殿下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将这件事告诉我?还有,方才殿下说会尽力保他一命又是什么意思?”   洛长念轻叹一声后道:“云宣跟随本王多年,我与他之间既有君臣之义,又有兄弟之情,但这些相比与他自己的信仰都微不足道,他坚信太子一朝登基会成为治世明君,而本王若是再起风云便是狼子野心,所以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本王反目是迟早的事。不过本王与他毕竟曾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原本并没有打算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但如今之势,却不是本王所能掌控的,不过既然他身处险境,本王也不会见死不救,这次请你过来,也是希望你能明白本王的一片苦心。”   虽然听他的意思,云宣的处境似乎十分危险,但她却并不明白他究竟指的是什么事,只能揪心道:“还请睿王殿下明示。”   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之意,洛长念抬眼看着她,语气淡然而笃定:“因为他正是琉璃别宫近日两桩命案的真凶。” 第217章 君子好逑(十二)银钗   苏蔷浑身一僵, 似乎并没有听清楚他方才的话,蹙着眉又问了一遍:“殿下说什么?”   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洛长念神色镇静,如她的愿又将之前的那句话重述了一遍:“本王说,云宣便是杀害琉璃别宫那两位嬷嬷的真凶。”   从震惊到不可置信, 又从无法接受到不可思议,苏蔷的思绪在一刹那间流转了千百回,但最终停留在她心头的却只有一句话:“殿下想要成就霸业, 也不必将阿宣置于如此境地, 为何一定要陷害他杀人呢,就算殿下想要他的性命, 其他手段不是更干脆利落吗?”   他不可能会杀害李嬷嬷,更不可能伤害泉姨, 所以睿王一定想借此机会栽赃并除去他。   “本王有真凭实据, 并未冤枉他。”洛长念并不意外她的反应, 也不以为杵, 语气仍不徐不疾地道, “证据和证人你们明镜局早晚会查出来, 今日本王就告诉你他这么做的动机。”   听他语气坦然, 苏蔷心下反而一紧。   既然洛长念已经对她毫无隐瞒, 看来已经做好了让云宣无法从此事脱身的完全准备。   见她沉默不言, 洛长念便顾自开口道:“本王已经查明, 云宣之所以要杀害那两位嬷嬷,是为了保护两个人,你应该知道是谁。”   若是如他所说, 云宣杀人是出于保护其他人的初衷,那他要保护的人定然是年小黛和崔羽明。   但她不知道睿王究竟查到了哪里又查到了什么,便垂眸道:“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好,你不敢说,那本王来说。”洛长念微微抿了一口茶,随后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略一蹙眉,心事重重地看着茶盏中残留的一点碧绿色茶水,“本王已经查到,年妃出自江湖的一个门派雪眉门,与崔国公府的世子崔羽明乃是同门师兄妹,她年幼时是被云宣救下的,所以与他也算旧识,这次云宣杀人,也是为了他们两个。其实要查到这些并不算什么难事,因为年妃来琉璃虽然是假冒她人性命身世,但她却似乎对她的真实姓名有一种执念,即便冒着欺君的大罪,也还是不仅在这里坚持用她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还主动向父皇道明了她的背景,所以查出她与崔羽明和云宣相识并不算难,只是本王在知道这件事后还是吃了一惊。”   上一次云宣来找她时,她也曾问过他年妃为何不选择隐姓埋名的原因,当时云宣向她解释说一来她迟早会寻机告诉皇帝大尔村当年的惨案,为了不让皇帝怀疑她接近他的最初目的,所以最好不要隐瞒她的来历与姓名,二来她也未曾在皇帝面前隐瞒她与崔羽明曾是同门的事实,因为她很清楚,即便皇帝表面上对她的来历表示并不在意,但其实定然会在私下将她此生都查得彻彻底底,是以隐瞒他太多事情反而不妥,故而在他临幸自己的那一夜,她除了向他谎称自己已经不记得家乡在哪儿仇人是谁之外,其他的大都如实说了,包括她是被云宣在无意间救下的,也包括崔羽明是她的同门师兄,而且他一直都受她的义兄云宣所托对她照顾有加。此外,她还谎称这次她下山原是想查清自己的身世,所以与他一起离开了雪眉门,但不久后他们便分道扬镳,可她又想到自己查探了几日都无果,便想来琉璃别宫请义兄云宣帮忙,这才不得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如此一来,皇帝既也不会怀疑她与崔羽明或云宣有何儿女私情,也能让崔羽明彻底对她死心。   苏蔷并未佯作惊讶,但脸上的困惑却是发自真心的:“就算年妃与阿宣和崔公子乃是旧识,又与这两件案子有何关系?”   洛长念缓缓道:“因为崔羽明倾心年妃,并且还想带她离开。”   这是云宣和年小黛一直都想隐瞒的事实,但却还是被他给察觉到了。   苏蔷不由心头一紧,已经在强作镇定:“殿下的意思奴婢还是不明白。”   “凡男女定情,无论赠衣或是其他,都喜欢送彼此一件定情信物,这是我大周民间的风俗,而崔羽明与年妃也不例外。”并无戳穿她伪装的意思,洛长念继续不耐其烦地向她解释道,“也许年妃一直都没有打算接受崔羽明对她情意,但她自己也是情难自已。她在来到琉璃之前,曾经在离这里不算太远的郡县停留过一天一夜,因为她在那里看到一间首饰铺子正在推出一款新品,可供客人在首饰上刻字并送给心上人做定情信物。”   原本一路匆忙的年小黛因为被那间首饰铺子的伙计在门外的游说而动了心,而且还刻意因此在那里逗留了一夜,目的是等那间铺子为她打造那支她预订的银钗。   那支银钗并无什么特别,款式与做工都不算上乘,但卖点是它钗头那朵荷花的花心刻着她想珍藏的一个秘密。   “店铺的伙计说,那位姑娘原本是要在荷花的花芯刻上一个男子的名字,但最后却改了主意,只让他们在上面刻上了一片羽毛。”洛长念平静道,“虽然那个伙计已经记不清她当时说的名字是什么,但却还是十分确定那个人姓崔,而且两个字的名字里有一个羽毛的羽,因为当时他还曾就此事向那位女客官确认过,所以,你应该明白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她这么做的原因,大概与金不离和向卉的初衷相似吧,只是为了将自己不能相守的心上人化成一个念想藏在心上,让自己不至于太过伤怀与孤独。   苏蔷轻叹了一声,无法分辩什么,毕竟若是她当真这么做过,即便她此时将那支荷花发钗毁掉也于事无补了。只要有那个伙计的证词,她对崔羽明的爱慕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哪怕那个伙计是被人收买的,因为皇帝是不会容许自己倍加宠爱的枕边人心中珍藏的是别的男子,更何况她与崔羽明的关系本就容易惹来非议。   即便在面对他时,她都不曾流露出半点自己的真情实意,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以至功亏一篑。   也许她十分清楚,一旦她踏入琉璃别宫,无论前途是明是暗结局是成是败,她都不能再与他有任何瓜葛,所以才在绝望之中无奈之下由着自己任性了一回。   “本王在派人去那里查探年妃的来历与行踪时,发现除了睿王府的人之外,已经有人先行一步也去那间首饰铺子打听过年妃当时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而且那个伙计也对那人如实说过同样的话。”洛长念抬眼看了看苏蔷,脸上流露出几分惋惜与怜悯之色,“你应该能猜到是谁。”   苏蔷神色微变,双唇张了又合,过了半晌后才颤着声音喃喃道:“是泉姨……”   “没错,的确是她。”洛长念微一颔首,叹道,“她应该是在察觉年妃的来历不明后特意去四处打探她的行迹的,而且虽然琉璃别宫远离京城,但其实与宫城也是休戚相关,她在别宫当差这么多年,自然十分清楚姓崔的权贵人家究竟都有哪一户,更何况还有那一个羽字。”   苏蔷终于明白了,原来泉姨早就怀疑年妃与崔公子关系匪浅,那她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一定会未雨绸缪,毕竟年妃出自琉璃别宫,而且还是在这里与皇帝相识的,倘若她出了什么意外,那整个琉璃都会受到牵连。   她渐渐参悟出了洛长念将云宣指认为真凶的原因,问他道:“若是泉姨知道这件事,那李嬷嬷呢?”   “据本王所知,李嬷嬷曾经在年妃刚入宫的那一日戴着一支荷花银钗并于四下炫耀,说那是她的外甥女特意送给她的,但在年妃去找过她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她戴过,”洛长念回答她道,“本王想,那支钗子应该就是年妃刻上羽毛的那一支,李嬷嬷是趁她不备时从她那里偷走的,后来年妃发现后又讨了回去,所以无论李嬷嬷是否知道她爱慕崔羽明的事,云宣大概都不愿冒险。”   所以他在得知这件事后才杀了李嬷嬷,好护她周全以防万一。   苏蔷为他辩解道:“可是,倘若杀害李嬷嬷的真凶是阿宣,他怎会特意将她的尸首挂在灵秀园的那棵树上,如此一来,岂非是在给年妃招惹麻烦吗?”   “都说当局者迷,原来连阿蔷你也不例外。”洛长念苦涩地扬了扬唇,无奈道,“你心中牵挂他的安危,有些事已经想不明白了。李嬷嬷原本就与年妃有过瓜葛而且还存着恩怨,这件事在琉璃无人不知,云宣这么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因为越是明目张胆,越不会有人怀疑她的死与年妃有关。”   他的话的确不无道理,苏蔷也并非没有想到此处,只是她还是不相信云宣会这么做,自然会千方百计地想为他脱罪。   “那,”她迟疑了片刻,抬眼问他道,“殿下又是如何断定阿宣便是杀死泉姨的凶手的?” 第218章 君子好逑(十三)眼线   “本王的话还未说完, ”洛长念不答,反而问她道,“李嬷嬷是在膳堂遇害的,但她的房间就在对面, 那里还有其他人住着,虽然隔得不算近,但若是动静太大, 也有可能会惊动其他人, 那你可曾想过,凶手为何不直接在她的房间动手, 而是要将她诱至膳堂呢?”   这个疑点明镜局不是未曾想过,而是在探讨之后认为凶手应该是与李嬷嬷相约在膳堂见面, 所以她才会在那里遇害, 故而她们得出的结论是凶手与李嬷嬷应该相识, 但不至于太熟悉, 或者是因为男女有别, 李嬷嬷不愿凶手去她的房间。   虽然那样的推测并不无道理, 但膳堂的疑点仍然不少, 比如李嬷嬷被害后膳堂一片狼藉, 可李嬷嬷虽然身子壮硕, 却并不懂得武功, 杀害李嬷嬷的凶手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将她的尸体运送到灵秀园并且吊在树上,以足以说明他应该有将李嬷嬷轻而易举勒死的能力,最多也只是任由她在反抗的过程中乱了衣裳头发或是掉落一支簪子, 绝不至于将膳堂弄得像是她曾经奋力反抗过一番一般。所以她们看到的现场很有可能是凶手特意布置的,只是明镜局并未查到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但洛长念与她说了这么多才将膳堂的问题提了出来,自然是想提醒她这件事与云宣有关,苏蔷略一沉吟,突然想起一件事,脸色微变,又默了半晌后才问道:“是因为洛淑?”   李嬷嬷在膳堂被人杀死,那里既成了不祥之地又混乱不堪,自然不能再为皇帝皇后或是妃嫔皇亲准备膳食,而皇后便提出启用琉璃别宫中各宫殿的独灶,有后厨必有厨娘,随后便有琉璃别宫膳堂的宫女被安排进了诸位主子那里侍候。   而皇帝所住的朝阳宫自然也不例外。   依着洛长念的意思,凶手之所以选择在膳堂杀死李嬷嬷并将那里弄成狼藉一片,是因为他想制造一个机会,一个能将自己人安插到朝阳宫的机会。   在宫城时,皇帝的乾坤宫用人便极为讲究,几乎到了十分苛刻的地步,绝不容许侍候皇帝的宫人生出异心,莫说想在帝前侍奉会被查祖宗十代,就算进去后稍稍不留意言行便会被抓住把柄,轻则被小惩大诫受些皮肉之苦后被打发到冷宫或是浣衣局,重则性命不保甚至连累家人族亲,所以虽然后宫人人都在意皇帝的一举一动,但却无人能也无人敢在那里安插眼线,就连太后在生前安排在皇帝身边的一个宫女也被大内侍吴隐之奉命给杖毙了。而乾坤宫随驾前来琉璃别宫的宫人都是经过吴隐之精挑细选的,自然对皇帝都是忠心耿耿别无二心。   可凶手却希望皇帝的朝阳宫能有自己的人在里面做内应,因为他要做的事绝不可被皇帝听到分毫风声。   见她已然想通,洛长念微一颔首,道:“没错,就是洛淑。”   一个亲王竟知道一个小小宫婢的名字,苏蔷清楚他定然已经有了十分的把握,但还是不敢相信地问道:“殿下可查清楚了?”   “若本王只是一知半解,又怎会对你全盘托出。”洛长念并不以她的质疑为杵,平静道,“洛淑在琉璃别宫当差也有些年头了,但本王已经查清楚了,她的确是皇后的人。先皇后在这里病逝,而皇后执掌凤印后,崔家每年都会在暗中送一两个自己人进来,或是将琉璃的宫人纳为己用,洛淑便是其中一个,也是崔家暗地里助她来别宫膳堂的,大概是为了未雨绸缪,毕竟先皇后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皇后和崔国公府应该不愿重蹈覆辙。”   如果洛长念所言不假,那皇后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崔羽明和年小黛的关系,并且同意插手此事,所以才借机将洛淑安排到了朝阳宫,好让她接近并取信于年妃。   有吴隐之坐镇,将眼线安插进朝阳宫的确很难,但膳堂因为李嬷嬷之死而无法再继续使用却是一个大好良机,毕竟从京都宫城带过来的尚膳局宫人并没有几个,必须要从琉璃别宫的膳堂中抽调出人手来,而吴隐之行事用人如此谨慎,极有可能只用琉璃的人而避开宫城尚膳局的宫人。   既然被崔国公府选中,那洛淑的家世来历自然一清二白,让吴隐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所以她才能成功地接近年妃。   “所以,在膳堂杀害李嬷嬷可谓一石二鸟,一来可以将李嬷嬷斩草除根,二来又能借机将洛淑安插在年妃身边,”见她的脸色已失了几分血色,洛长念知道她已然信了几分,轻叹了一声后继续道,“本王想,虽然皇后也同意云宣和崔羽明将自己人放在年妃身边的提议,但他们的初衷应该并不一样。皇后只是与之前一样,将素不相识的洛淑当做崔家和她自己的一枚棋子,希望利用她拉拢并牵制年妃,而云宣和崔羽明却希望她能帮他们传信并保护年妃。”   所以,年妃应该是在与洛淑接触之后发现她是崔羽明派去的,故而逐渐与她亲近的吧。   他所说不仅不无道理,而且还有理有据,苏蔷一时间也心生困惑,总觉得他的话虽然听起来句句可信,但自己却不肯接受。   “殿下的话虽然有可信之处,但却也并非无懈可击。”苏蔷斟酌片刻,又质疑道,“年妃娘娘虽然近日留宿在朝阳宫,但她总有一日会有自己的寝宫,而且皇后娘娘也已经派人打点,若是他们只是想将一个宫女安插在她的身边,等她有了寝宫之后再行打算便可,大可不必如此麻烦,不是吗?”   “没错,只是云宣和崔羽明已经等不及了。”洛长念颔首,道,“否则他又怎会将泉姨杀人灭口呢。”   她想知道洛长念究竟查到了多少,但心中也清楚若是他存心隐瞒,有些事情不会对她如实相告的,但她还是试探着问道:“殿下之前说崔公子有意带年妃离开,是因为泉姨已经知道年妃对崔公子早已心有所属了吗?”   “这只是其一而已。依本王的调查,年妃虽然姿容无双,但之前一直都为人低调,性情也颇为孤僻,她不像是个为了攀龙附凤而舍弃真心的女子,想尽办法来到琉璃应该也不是因为与崔羽明失散而来这里找他这么简单,不过无论她靠近父皇究竟有何企图,她大概都不是心甘情愿的,而崔羽明更不愿她在深宫之中埋没此生,云宣也同他一样,但已经下定决心的年妃应该并不想将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所以她不愿离开。”洛长念解释道,“她近期都被父皇留在朝阳宫,只要父皇不下旨,即便是皇后也不敢为她另辟新居,而他们在朝阳宫原本无人可信,更无法安心地将外面的消息传给她,所以才费尽心机将洛淑派了进去,目的是想让年妃看到并接受崔羽明的心意,无论她是否能被打动,但很显然,她虽然有所动摇,但却还是并未劝服她自己时,便被人察觉到了她与崔羽明之间的鸿雁传书,这个人便是泉嬷嬷。”   既然泉姨早就知道了年妃的心上人是崔羽明,那她必定也会怀疑她进宫是另有所图,在她被封妃后自然更为警惕,尤其是在李嬷嬷出了意外之后。   这一点苏蔷并不认为洛长念无凭无据,毕竟依着泉姨谨慎且内敛的性情,极有可能将这些事独自隐瞒并应对,因为她既然明知会有危险,便不可能再连累其他人。   “洛淑曾对我说,她因为突然被年妃信任而受宠若惊,而年妃在出门时又不许除了她之外的其他人跟着,所以她担心一旦在外面发生什么意外时她无法应对,便去请了泉姨与她一同陪年妃去万秀园。”苏蔷渐渐明白了泉姨的一片苦心与艰难处境,心头一酸,道,“可是,其实陪她去万秀园一同侍奉在年妃身边是泉姨主动提出来的,对吗?”   虽然素日繁忙,但她应该也借着手中的权力时刻关注着年妃与崔公子那边的动向,毕竟无论年妃接近皇帝是图谋不轨还是她终究与崔羽明离开这里,琉璃都会受到牵连。   泉姨虽然对这些事无能为力,但她首先要做的应该是确认自己的推测是否有误,然后再另行打算,哪怕束手无措,也好过一无所知。   “没错,而且她的确也发现了一些端倪,这也是云宣要将她杀人灭口的原因。”洛长念微一点头,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惋惜,“年妃每次去万秀园都会在同一棵树上看书歇息,但其实那棵树上藏着崔羽明写给她的信,这是洛淑在去朝阳宫前他们便相约好的,而泉嬷嬷被害的那一夜,应该是崔羽明相约年妃在万秀园见面的时间,也许是因为年妃那日的情绪有异,也许是从洛淑那里看出了什么破绽,所以泉嬷嬷才会在深夜前去万秀园,但没想到会被人灭口,毕竟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其实这件事本与她无关,就算年妃真的与崔羽明有所瓜葛,皇后也自会处理,可怜她在琉璃数十年尽忠职守,最后落得这般下场实属不该。” 第219章 君子好逑(十四)眼线   “本王告知你这些, 是知道你迟早也会查到真相,也必然会秉公处理,毕竟你与泉嬷嬷虽不是血亲,但却算是至亲, 你断不会让她无辜枉死。至于云宣,他虽是为了保护年妃和崔羽明才动手杀人,但确实犯的是杀人死罪, 但你放心, 若他当真被定罪,本王会尽力保他一条性命。”   苏蔷在临走前, 睿王如是对她说了最后一番话,但奇怪的是, 在他们分别时她明明不记得自己在告辞前他说了些什么, 可在回去时那一段话却越来越清楚了。   倘若云宣当真是杀害泉姨的真凶, 就算睿王要保他性命, 她又如何狠心让泉姨死不瞑目。   可是, 虽然睿王言之凿凿且有理有据, 但她仍不相信云宣会杀害李嬷嬷和泉姨。   对, 一定不是他。若是种种证据都指向他是真凶, 那定然是有人对他设计陷害。   但依洛长念所言, 他原也不愿云宣被牵扯其中的。   虽然他已经因为一腔忠义与睿王决裂, 但他们之间毕竟还存着几分往日情义,而且虽然逸王已经大势已去,但逸王一党毕竟树茂根深, 一时之间并不能全然瓦解,若是睿王和东宫此时彻底撕破脸面,那远在去边城路上的逸王也算是渔翁得利了,所以就算洛长念不念昔日旧情想要将他置于死地,也不会在如今时局不稳之时。   但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有了新的线索,她也不能坐视不理,而且睿王也决不允许她这么做。   明镜局在琉璃别宫暂时的办差处就在离她们寝居不远的一处院子,那座院子四四方方,只有一重,三间屋子也都不大,名字也是按天干地支照着规矩取的,是为戊子院,原本也没什么用处,直到李嬷嬷和泉姨相继被害,这里才因人来人往的忙碌而热闹充实起来。   她回去后,没有向胡西岩多言,只是自己坐在书案前静静地沉思了约有两刻钟,随后将在从睿王那里听来的线索以几乎只有自己能够看得懂的话语写在了面前的宣纸上。   待从福景园那里得来的事情的来龙去脉捋顺之后,她才暗暗吸了一口气,然后找到胡西岩说她怀疑此案与云宣有关,所以请命将他带回来审问,并要派武门的人搜查轻衣司。   听到轻衣司的都统被牵扯其中,胡西岩被吓了一跳:“轻衣司岂是我们明镜局可以开罪得起的?若无十分的把握,你切不可信口雌黄,否则若是事情闹得无法收拾,我可没有本事替你善后。”   “奴婢的确没有十分的把握,但若不将他请回来问个清楚,那真相又如何能查得明白?”语气坚决地,苏蔷如实道,“还请胡典镜下令。”   见她承认自己并不能确定,胡西岩更不愿冒险,本打算直接拒绝她的请命,但转念一想后神色微微松缓了些,向她走近了两步后压低了声音建议道:“我听说你与轻衣司的关系都还算不错,与那位云都统也是相识的,你若是有什么疑问,不如直接在私底下先去问问他,说不定只是一个误会而已。倘若你们在聊了之后还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咱们再请他来明镜局也不迟。”   苏蔷默了一默后,有些犹豫地道:“这么做只怕不妥。”   胡西岩不解:“有什么不妥?这两件案子的凶器不是本来就是轻衣司的东西吗,你就以这个为借口去轻衣司走一趟便是了,没有人会说闲话的。”   苏蔷还是迟疑:“属下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我听说这几日太子似乎惹怒了皇上,睿王也被人传说有夺嫡之心,而云都统虽然一向与睿王亲近,但其实人人皆知他只对东宫忠心,倘若此时我在私下里去见云都统,而他又被牵扯到这两件案子里,如果被人发现,会不会有人说咱们明镜局投靠了东宫,欲与睿王为敌呢?”   胡西岩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考虑得如此复杂,愣了半晌后有些迷茫地问她道:“真的会有人这么说吗?”   苏蔷肃然地点了点头:“逸王刚刚离开不久,如今琉璃正值多事之秋,咱们明镜局向来在宫城不偏不倚,此时更需谨慎,还请胡典镜三思。”   “这……”胡西岩左右为难,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知所措地低声喃喃,“这可怎么办,轻衣司得罪不得,睿王那里也不能开罪,皇……”   她的话突然顿了顿,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随即转身对苏蔷道:“这件事你先不用急着去办,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查清楚吗,你再去将线索整理整理,等决定了之后咱们再另做打算。”   苏蔷犹豫着点了点头,告辞离开。   但她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办差,而是毫不迟疑地出了门,并在不远处一个不易被人察觉到的地方停了下来。   果然,不过多久,胡西岩也匆匆从戊子院出来,并向北面而去。   苏蔷并未跟踪她,因为她十分清楚从这里向东是去睿王的福景园,而向北则是去皇后的凤来殿的方向。   胡西岩大概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所以这才匆匆去向皇后娘娘请示了。   前几天明镜局在凤来殿受罚,支撑不住的胡西岩坚持要见皇后娘娘一面,理由是她查到了案子的真相,可她虽然是在撒谎,但出来时却春风满面,应该不止皇后娘娘宽容大度这么简单。   所以,苏蔷才将事情说得如此复杂,她想知道胡典镜是否已经向皇后娘娘投诚。   如今看来,事情应该与她预料的差不多,无论之前胡西岩如何做的墙头草,但如今她已经是东宫的人了。   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最起码,若是云宣那里当真出了什么变故,她又无法抽身或背着睿王府做出一些对他有利的事情时,胡西岩也算是一个突破口。   而且,王子衿那里应该也不会坐视不理吧。 第220章 君子好逑(十五)缉凶   但没有等胡西岩回来, 苏蔷便已经开始了部署,因为她知道皇后定然会明白云宣被牵扯到这件案子的嫌疑究竟有多大,到时自会阻止明镜局去轻衣司拿人,那睿王到时便会不依, 若是两方起了冲突,只怕受到损害最大的还是东宫,毕竟睿王早已有所准备。   她带着李大衡及武门其他几个宫人一起去了一趟轻衣司, 并如实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李大衡向来是风风火火且豪爽不羁的性子, 有她在,轻衣司上下立刻被惊动了, 在听说她们是来请云宣去明镜局问话时,无要事在身的轻衣卫几乎都凑了过去。   虽说是请, 但没有人不明白她们此行的目的, 毕竟若是寻常小事, 大可如胡西岩所说, 在私下里问一问便好,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张庆见来者不善, 为首的又是苏蔷, 以为其中有什么误会, 或者她有其他的难言之隐, 便在云宣从里面出来前走到她们身边, 低声问她道:“苏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苏蔷仍公事公办地道:“我们怀疑云都统与之前的两桩命案有关, 所以请他回明镜局问清楚。”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看了一眼她身边的李大衡,张庆有些迟疑地又将声音压了压,“但有什么话咱们聊一聊不就行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的,怎么连武门的人都过来了……”   苏蔷还未答话,一旁的李大衡便义正辞严地蹙眉对他道:“我武门的人出马,不是找线索就是拿嫌疑犯的,怎么,难道你们轻衣司我们还来不得了?”   她的话一出口,旁边不明所以在围观的许多轻衣卫便一阵哗然,谁都能听出来她是只指云宣便是杀人嫌犯。   有人站出来怒斥她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小小的女史而已,竟然敢口出狂言,把我们轻衣司当成什么地方,又将我们云都统当做了什么人?!”   其他人纷纷附和,一时间乱成了一团。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大衡自然不为所动,哼了一声道:“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难道你们轻衣司就成了法外之地了吗?上次我们来拿人,你们可也是这么挡着的,结果我们明镜局不还是明察秋毫将案子查了个水落石出吗?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你们这些人还是如此漠视法度蛮不讲理!”   轻衣司向来也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但也不敢担下目无王法的罪名,久经宦海风波权谋算计的轻衣卫自然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再与她争辩时便换了个说法:“你说云都统是嫌犯,证据何在?若是有,现在就拿出来!”   李大衡嗤了一声,反问那人道:“难道你们轻衣司办案,也会随意将证据轻易拿出来到处宣扬吗?”   这种冲突自然是难免的,苏蔷在过来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见李大衡和那些轻衣卫一言一句地辩驳,也不去阻止,只是对张庆正色道:“还请张左卫请云都统出来一见,有些话总是要说清楚的。”   张庆原本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此时见她态度强硬,也明白了此事是他自己无法解决的,正打算在无奈之下去向云宣禀报,恰逢他从里面出来了。   在他和崔羽明挺拔的身姿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时候,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方才本座听有人说我是杀人疑凶,”他步履稳重,不徐不疾地走到了离她们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苏蔷的目光如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苏姑姑,可是你说的?”   以往即便当着其他人的面,她与他也从未如今日这般你我分明过,苏蔷一时间有些恍惚,但很快便恢复了理智,公事公办地答道:“我只是说有些事情想请云都统随我们回明镜局解释清楚,倘若其中有什么误会,自然早晚可以查得清楚。”   云宣理解地点点头:“本座明白,毕竟这两桩杀人凶案发生时轻衣司只有本座一人两次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两次的杀人凶器又都出自轻衣司,明镜局有所怀疑也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明知他这么说定然有几分是为了给苏蔷留些颜面,但见其他轻衣卫都忿然不平的模样,张庆也觉得若是他就此轻易地随明镜局回去实在不妥,毕竟堂堂轻衣司的都统若被怀疑是杀人疑凶,无论最终是否被定罪都难免会落人口舌,而且的确有损轻衣司的颜面,故而他在迟疑了片刻后还是附在云宣耳边轻声道:“将军,依属下来看,这一趟的确去不得……”   趁着张庆的话刚刚说了一半顿了顿时,云宣微一挑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张左卫提醒的是,是本座一时大意,将这件事疏忽了。”   张庆“啊”了一声,听得一头雾水,自己方才似乎并没有提醒他什么吧?   在他尚在愣怔时,云宣已经对苏蔷开口道:“好在张左卫提醒,本座才想起来其实即便苏姑姑不来轻衣司,本座也是要带人去明镜局拜访的,因为本座怀疑真正的杀人疑凶正是来自明镜局。”   他此言一出,莫说苏蔷和李大衡她们,就连张庆与其他轻衣卫也是一愣。   苏蔷沉吟了片刻,顺着他的话端疑惑问道:“敢问云都统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本座怀疑凶手留下的那些所谓的线索其实是在误导世人,凶手很可能根本不是男子,而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子,”云宣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李大衡的身上轻飘飘地掠过,淡然道,“而如今琉璃别宫中能做到在这里背着尸体来去自如还不留踪迹的女子,也只能出自你们明镜局了。”   何止是明镜局,而且还是明镜局的武门。   莫名其妙地被反咬一口,李大衡面临如此飞来横祸不由一惊,但旋即便反应过来,气得拔剑就要上前与他用武力理论:“你说什么?!”   这一次,苏蔷及时将她给拉了回来,先劝她稍安勿躁,随后皱眉对云宣道:“云都统此言有何凭据?”   “正是因为无凭无据,所以本座才打算带人去你们明镜局寻一寻证据。”云宣不徐不疾地道,“若是在你们那里搜到了与杀人凶器一样的绳子,那便是有了凭据。”   “我们明镜局清清白白,岂容你们栽赃嫁祸?”听他的解释如此牵强,李大衡不由冷笑了一声,不假思索便道,“贼喊捉贼哪有这般简单,有本事你们就搜出什么铁证来让我们瞧瞧!”   她虽句句带刺,但云宣却浑不在意,只是对苏蔷道:“既然李姑姑已经应允,那本座便不客气了,不知苏姑姑意下如何?”   她们本是来这里拿人的,却不想被他三言两语便化被动为主动了。   苏蔷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为了给她们一个台阶下,寻一个这样看似荒谬但又有些道理的借口,这样即便他随着他们去了明镜局,但也不至于被人胡乱非议,毕竟以轻衣司的威望与手段,没有人敢质疑他说的话是只是凭空胡诌的。   她亦顺水推舟地道:“整个别宫会武的人的确不多,若是轻衣司因此而怀疑明镜局,我们也无话可说,那我们彼此就自证清白吧。”   她们去的时候还算低调,但回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声势浩大,毕竟轻衣司的轻衣卫与明镜局的宫人同行也着实令人瞩目。   回到明镜局的时候,胡典镜还未归来,看来皇后还未想到对策,倒也让苏蔷少了些麻烦。   与云宣随行的轻衣卫被派到去各处搜查,李大衡与其他武门的人为防止他们栽赃嫁祸,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而他与苏蔷便候在戊子院等着结果。   外面是兵荒马乱的热闹,屋子里却因为只有他们两人而安静许多。   他们相对而坐,虽然云宣一如既往地镇定,但看她的眼神已经比之前多了几分温柔:“睿王已经见过你了?”   她微一颔首,如实道:“睿王殿下说你便是杀害李嬷嬷和泉姨的真凶。”   “我知道他一直在命碧水阁在暗查此事,但他并非想置我于此地,而是想趁此机会让我暂时无法插手朝堂之事。”云宣并未立刻为自己辩解,而是淡然自若道,“虽然刚刚解除了逸王府设下的困局,但东宫尚在多事之秋,太子妃身怀六甲,很多事情有心无力,而太子近日又因为先皇后的事情触怒了皇上,若是我此时被卷入一些麻烦中,睿王对付东宫便会更加得心应手。”   “而且他说的话一旦被坐实,不仅你与年妃,就连皇后与崔国公府都会受到牵连,东宫自然更加无法幸免。”苏蔷微一颔首,接着他的话端道,“睿王知道年妃与崔公子是同门,而年妃又深受皇上宠信,所以他不愿冒此风险,更想利用他们的这一层关系一石多鸟。”   云宣认同了她的话,默了一默后轻声问她道:“所以,你相信我并非杀害泉姨的真凶,对吗?”   “你能将年妃的真实身份对我如实相告,我又怎会不信你。”几乎毫不迟疑且十分肯定地回答了他的话,但苏蔷在顿了一顿后继续道,“可是,我也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云宣神色微动,眸中柔情更深,轻声道:“泉姨于你来说至关重要,即便她真的做了什么威胁到东宫的事,我也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其实,在她被害前,我曾打算找她谈一谈年妃的事,也想过让你亲自出面,但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她便出了意外。”   虽然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每每提及泉姨被杀,苏蔷心中还是会一阵抽痛,她问道:“所以,你其实也知道泉姨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那洛淑的确是崔国公府的人了?”   “虽然洛淑的确是皇后的人,但羽明并未做过任何可以让人拿住把柄的事,泉姨应该是误会了年妃和他,所以才会想要阻止她以为会发生的事。”云宣解释道,“其实,趁着李嬷嬷在膳堂遇害的机会将洛淑派进朝阳宫一直都是皇后自己的意思,与羽明并无关系,也不是他的意思。他虽然不知道我与年妃真正的渊源,也不知道我们的仇人都是向家,但他很清楚她此次接近皇帝的目的就是为了替家人报血海深仇,若是在她入宫之前明白她的心思,也许会竭尽全力将她留下来并想办法帮她达成所愿,但既然她已经成了后宫妃嫔,他不仅不会再靠近她,而且还会努力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他担心他会妨碍她的计划,更害怕她因此而深陷危险之中。”   所以,为了保护年妃的安危与夙愿,虽身在江湖但却深谙后宫凶险的崔羽明并未向除了她和云宣之外的任何人在私下提及他与年小黛的关系,但他曾经亲自去过朝阳宫向皇帝说明了自己与年妃的关系,毕竟这件事情即便年妃曾刻意隐瞒,皇帝也会派人查个清楚,若是光明正大地承认反而能保年妃万全,减少皇帝的误会。可他的确不曾向皇后提起过自己与年妃乃是故人的事情,只不过既然年小黛用的是真名实姓,皇后自然也会将她的底细查个明明白白,也便知道了自己的兄弟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年妃曾是同门师兄妹的过往。   以往,皇后为了打压柳贵妃,曾经想将自己的妹妹引入宫中来与她分宠,后来失败后也曾为了达成目的利用过许诺,但自从万福宫一事后许诺和柳贵妃同时都失了宠,她原本甚是欢喜,但没有想到没过多久皇帝便又重新宠幸了一个女子,而且对她的宠爱比对柳贵妃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自是心中不悦,早有将其除之而后快的打算。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新近得宠的年妃竟然是自己弟弟的同门师妹,所以在尚宫赵谦的劝说下,她决定先尝试着将她纳为己用,毕竟她既然与崔家的世子同出一门,若是做了什么让龙颜大怒的事,皇帝也很有可能会迁怒于崔羽明。   是以,她便借着李嬷嬷被害而膳堂不能用的机会将崔国公府安排在琉璃别宫膳堂的宫女洛淑派了进去,希望她能接近年妃并刺探一下她是否会为自己所用。   为了能接近年妃,依着皇后的吩咐,洛淑是打着崔羽明的名号靠近年小黛的,也正因如此,年小黛才会与她走得那么近。   苏蔷对他方才的话稍有意外,问道:“这么说,年妃以为洛淑是崔公子派来的,而崔公子却根本不知道洛淑是崔国公府的人,也不知道皇后在利用他与年妃的关系在背后做这些事?”   她想起方才在轻衣司时崔羽明虽然也在场,但却从头至尾都未曾说过一句话一个字,想来也已经知道皇后背着他做的这些事了。   “没错,在泉姨出事后,我便开始调查洛淑,但因为她已经去了皇上的朝阳宫,那里又有吴公公盯着,所以为了让她说实话,着实耗费了一些时日,不过在不久前她已经什么都交代了。我原本以为,年妃去万秀园看书只是为了散心而已,毕竟羽明这些日子不仅很少离开轻衣司,而且也不曾打探过有关她的任何消息,但终归是我大意了,”云宣轻轻皱了皱眉,道,“其实,她去那里,并不是因为在朝阳宫太过沉闷而出来走在,而是因为洛淑告诉她羽明会以后会寻找时机将他给她写的信藏在那里的一棵树上,所以让她务必每过一段时日最好便去看一看。”   年妃本就对崔羽明心存情义,应该时至今日都不曾将他从心中放下,而且若是有洛淑在一旁劝解,她大概会想知道崔羽明究竟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所以便如洛淑所言去了万秀园,而泉姨以为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与崔羽明要在那里私会,故而才主动要陪侍在一旁。   但她还是有些疑惑:“可是,皇后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既然崔公子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那她定然是拿不出他的亲笔信给年妃的,若是时日久了,年妃自然会有所察觉,于她而言又有何好处?”   “因为皇后怀疑羽明与年妃之间不仅只有同门之谊,所以想以此事试探一下她与羽明的真实关系,毕竟这件事关乎羽明的前途与崔家的将来,也决定了皇后以后要如何对待她,”云宣向她解释道,“虽然她没有羽明的亲笔信,但若是想找人临摹几句也未必会露出什么破绽,不过据洛淑交代,为了不落下不利于羽明的把柄,皇后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任由年妃空等着,但她应该也已经等到了想要的答案,推测到他们之间并非只是普通的同门这么简单了。洛淑也说,皇后已经让她做好劝年妃不再去万秀园的准备了,大概也就在这几日。”   “可是,若这一切都是皇后一人授意,年妃在万秀园也未曾收到过崔公子的信函,那泉姨那一夜为何会独自去那里?”苏蔷双眉紧皱,沉吟道,“我之前以为睿王已经查得十分清楚,那日年妃在万秀园接到了崔公子约她在那里夜间相见的信,所以神色有异,而泉姨本就有心,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与往日的不同,再加上洛淑在不得已之下对她道出了实情,她才为了预防万一而亲自过去一探究竟的。可是,既然年妃从始至终都不曾收到过什么信函,也没有与崔公子见面的计划,泉姨又去那里做什么?”   “洛淑说,除了要求与她一同在万秀园侍奉年妃之外,泉姨便再也没有向主动问起过有关年妃的事情,倘若她没有说谎的话,那要么泉姨去万秀园并非是因年妃之故,要么是还有其他人向她传递了假消息,”云宣思量片刻,对她道,“但我认为洛淑没有说谎,而且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毕竟泉姨素日里做事谨慎,若非因为担心年妃与羽明的关系会连累整个琉璃别宫,她应该不会在宵禁时还去那里。”   苏蔷也觉得他的话极有道理,心下不由一凛,再开口时语气也低沉了几分:“这么说,那个将泉姨诱骗至万秀园的人便很可能是杀害她的真凶。”   云宣赞同地微一颔首,问她道:“明镜局可查到泉姨近日与一些原不相干的人接触过?尤其是在她被害那一日。”   之前她的确已经亲自将泉姨在她遇害前几日的行踪给查得清清楚楚,甚至不允许自己漏掉她一时片刻的踪迹,所以在仔细回想了片刻后,她有些迟疑地道:“除了万秀园的事情外,其他时间泉姨几乎都与往昔一样做事,也并未见过什么特殊的人,只不过,在泉姨被害那一日的清晨,有个自称小福子的内侍去找过她。”   她曾经查过小福子的底细,他是皇帝的乾坤宫的内侍,也是吴隐之的一个极为信任的小徒弟,那次他去找泉姨,是因为本来出身于琉璃别宫的吴隐之感念与昔日故人的情意,所以特意派人去给曾经与他有些交情的故人送一些礼物以表心意。   “如今吴公公也算衣锦还乡,他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另外,他并非只给泉姨一人送东西,那日琉璃别宫有很多老人也都收到了同样的礼物,而且他也不是第一次,之前咱们刚来到琉璃别宫时他也曾这么做过。”苏蔷蹙眉,似是在反问自己,又像是在向他求解,“难道是那个小福子有什么问题而我没有查出来?” 第221章 君子好逑(十六)丞相   苏蔷与云宣的话还未说完时, 胡西岩便已经回来了,她显然早就听说了苏蔷去明镜局请云宣回来而云宣又借机带着轻衣司来搜查明镜局的事情,所以一踏进门便风风火火地往苏蔷的房间赶来,远远地见到守在门外的张庆便脸上堆起了谄媚的笑意颠颠儿地凑了过去。   张庆自然如往时一般一伸手将她拦在了外面, 冷着脸道:“胡典镜脚下留神,云都统正在里面审问嫌犯,若是你打扰了我们办案, 这种罪责你可担得起吗?”   听他的话说得奇怪, 胡西岩不由一怔,不由困惑地反问道:“云都统在里面审问嫌犯?谁是嫌犯?”   说着, 她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周围,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路, 这里的确是明镜局的戊子院而非轻衣司后又纳闷地追问他道:“云都统为何会在我们明镜局审问嫌犯?”   “因为你们的女史污蔑云都统是两桩命案的杀人疑凶, 这种污蔑朝廷命官目无王法宫规的宫人自然是嫌犯, 不过, 若是我们在你们这里搜出什么杀人凶器来, 那她可能就不止这几项罪名了。”张庆冷哼了一声, 挑眉问她道, “怎么, 胡典镜是要为她求情吗?”   胡西岩正要开口, 却又听他毫不喘息地继续道:“依我之见, 胡典镜还是去看看你们明镜局有没有什么该藏的东西,若是被我们的兄弟搜出来见了光,那可了不得了。”   胡西岩原没有离开的打算, 但听他这么说后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屋门瞅了一眼,见门似乎是轻掩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忙趁势笑道:“只要云都统无事就好,苏蔷那个丫头素日里总爱胡言乱语,如今云都统愿意给她一个教训也好,免得她以后总是口舌招尤……那个,我见四下里乱得厉害,怕是李大衡那些个莽撞的再怠慢了几位大人,先去瞧瞧,您先忙,您先忙……”   说着,她便一溜烟地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跑去了,都不曾给张庆留一个再说话的机会。   虽然她最后的那番话从表面上听起来不慌不忙一般,但苏蔷还是在里面听出了胡西岩语气里的慌张与焦虑,云宣也道:“看来你们这位胡典镜在房间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宝物,所以才这般惊惶,不过她似乎更在意明镜局是否已经得罪了我与轻衣司。”   “她刚从皇后娘娘那里回来,定然是想确保我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苏蔷犹豫了片刻,问他道,“既然此时东宫离不开你,若是我将你强留在此处,那是否会误了你的正事?”   云宣微然一笑,回答她道:“太子这几日又被皇上禁足,身边会一直有太子妃相伴,大概是不会出什么乱子的,睿王既然煞费苦心地想让你我反目,若是你不做做样子,只怕他和睿王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也不知又要给我添什么麻烦。”   苏蔷明白他的意思,默了一默后问他道:“你是什么知道我答应睿王妃归顺于睿王府了?”   “应该还是在赢州的时候。”云宣如实道,“我是在睿王妃深夜去客居院找你的第三天知道这件事的,明镜局应该有皇后的眼线,这件事是她亲自告诉我的。她一直都不信任睿王,所以并未将这件事告诉太子,而是直接对我说的。不过多久我又收到了欧阳默自尽身亡的消息,所以便派人查了查他的死因,知道他在死前曾经与向家的人接触过,所以便推测到了睿王妃的意图。”   她知道,云宣所说的皇后安插在明镜局的眼线,便是王子衿。   正是那一夜,向之瑜告知了她欧阳默畏罪自尽的事情,而且还以他的认罪书逼迫她为睿王府所用。虽然当时夜色已深,向之瑜也是秘密前来,但她们那时都不知道王子衿不仅在暗中观察她们的动静,目睹了她撕碎并将埋了欧阳默那封假的认罪书,并且还将那些碎片从地下挖了出来。   她之前已经将那张纸撕得粉碎,即便有个别字成了漏网之鱼,王子衿应该也没有从那一堆残纸碎屑中看出什么,但她还是将这件事如实禀明了皇后。而皇后向来不相信睿王无夺嫡之心,认为向之瑜深夜去找她必有所图谋,所以便将这件事直接告知了虽然与睿王交情深厚但却一直忠心于东宫的云宣,也是希望他能够利用轻衣司的力量查清向之瑜的图谋。   眼前不由浮现出王子衿那张笑得纯粹而灿烂的脸,苏蔷心中不由一叹,也难免有些难过。   虽然身为皇后的远亲,但王子衿一直都对外表现得皇后既不在意她,而她也不愿与皇后有所牵扯的假象给外人看,正是因为她的身份如此特殊,而她又伪装得太完美了,所以才将其他人骗了这么久。   可王子衿既然是东宫的人,应该也知道她其实之前在为睿王和东宫做事,但一直以来她都未曾向自己表露过身份,可见她的城府不浅而且并不轻信于他人。   这,也许才是她心寒的真正原因。   之前,王子衿明明知道她们在明里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暗中又同侍一主,可仍不肯卸下假面,虽然她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可那些伪装也着实令人心寒了些。   苏蔷思及此处,也不愿再想,毕竟深宫之中,这种人本就屡见不鲜,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她们都有自己的原因或苦衷,有谁又心甘情愿地整日带着面具示人而无法流露本性。   也许,在她们面前单纯无邪又百事皆通的王子衿才是真正的她,而掩在夜色中为皇后筹谋算计的她才戴着假面。   更何况,有时候,她换的面具比王子衿的还要多还要厚。   她叹了一声,歉然问道:“这么大的事,那你可曾怨我瞒着你?”   “我知道你与我的初衷向来都是不谋而合的,睿王妃的手中握着你父亲能够沉冤得雪的唯一证据,你别无选择。”见外面并无他人,云宣站起来沿着桌案绕到了她的身后,微微弯腰从背后抱住了她,让她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柔声道,“我与你不仅心意相通,而且命运相似,你此生所愿与心中之苦旁人不知,我怎会不懂。莫说你为了你父亲的案子不得已改投在了睿王府门下,即便你因此而与我反目成仇,我也绝无半分怨言。我不在你面前提及此事,是不想你在东宫与睿王府之间左右为难,但你放心,无论将来大周的天下是谁做皇帝,我都会尽我所能达成你此生夙愿,让你父亲与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够瞑目。”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声音愈加温柔:“毕竟他们是我未来的岳丈与岳母,他们将这么好的你留在了我的身边,我做什么都不足以报答他们。”   头轻轻地倚在他的胸前,苏蔷几日来的疲倦似乎突然袭来,她不仅全身轻松,而且在如此炎热的夏日,他的话有如一股清凉,从她的皮肤浸入到了骨子里,让她从心底感受到了这世间与红尘除了生离死别与无能为力的痛苦之外,还有一种让她足以留在这里不愿离开的美好。   门外响起了张庆的干咳声,他叩了叩门,道:“将军,睿王殿下到了。”   没想到洛长念也会亲自来这里瞧热闹,云宣站起身来与她对视一眼,都深觉来者不善。   果然,洛长念不仅来者不善,而且还带来了一直都对云宣没有善意的丞相向东灼。   因为向东灼几乎不曾入宫,苏蔷也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外能令敌军闻风丧胆内能助皇帝匡扶社稷的当朝丞相,但许是因为他与他的兄弟曾为了一己之私,不仅丧心病狂地滥杀大尔村所有百姓,而且还嫁祸坑杀同僚并借机排除异己将云宣父亲置之死地的缘故,她潜意识中一直都认为他是个面目丑陋又穷凶极恶的人,却不想他虽然年纪大写,但看起来比他那个长相粗犷的弟弟不仅要文气许多,而且肃然的眉目间难掩几分武将特有的英气,足见他在年轻时应该也算得上是个俊朗男子。   毕竟向之瑜是个美人坯子,她的生身父亲又能差到哪里去。   但他这次虽然随着皇帝也来到了琉璃别宫,可一直都是与其他官员一起住在不远处的官府别院中,除了去皇帝办公的太极殿上朝之外便与在宫城时一样,从未因为其他的原因出现在内宫中,所以这次在明镜局现身的缘故定然非同小可。   方才还被闹得鸡飞狗跳的明镜局在他们被羽林军左拥右护地一前一后踏入时很快便安静下来,只是因为有闻名于天下的丞相突然来访,得知消息的宫人为了一睹其风姿而都悄无声息地藏在了不远处一探究竟,甚至连为了替自家都统出口恶气而来此搜证的轻衣卫也都不能免俗。   在众人在施礼之后,睿王命所有人起身,也不在意他们是否有必要在场,便对苏蔷平静道:“本王方才正在太极殿与丞相向父皇奏事,突然听闻轻衣司与明镜局因为之前的两桩命案起了冲突,近日别宫本不太平,父皇担心宫里因此而再生出其他事端,所以特意命本王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虽然他听起来是在轻描淡写,但既然皇帝都已经被惊动,连向东灼也一起来了明镜局,足见皇帝对他们在太极殿听说的事颇为重视。   看来洛长念其实一直都在等将事态放大的机会,也许他早已断定若她按照他的吩咐去轻衣司拿云宣回来问话,轻衣司与明镜局的冲突难免会有冲突,所以便提前做好了准备。   只是他之前对她说过的那些推测虽然来龙去脉甚是清晰,但毕竟没有云宣便是杀人真凶的的真凭实据,若是立刻让他束手就擒也并不合理,最多也只是让他背着嫌犯的罪名在明镜局待上一段时日,但如果不能及时找到证据,到时还是会不得不将他放走。   难道洛长念是担心云宣会拒绝留在明镜局,所以特意来为她撑场子的吗?   云宣的目光从向东灼身上轻飘飘地扫过,对洛长念微然一笑道:“睿王殿下多虑了,苏姑姑所言并不无道理,这两件命案发生时都没有人为我证明我并不在杀人现场,而凶器又是出自轻衣司的,故而明镜局怀疑我也在情理之中,我虽为轻衣卫,但这两件案子既然都已经为明镜局查办,自然也要配合她们。不过我既与那两位嬷嬷无冤无仇,又从未生过害人之心做过害人之事,明镜局定然会明察秋毫还我一个清白,殿下不必介怀。”   洛长念神色未动,让人瞧不出半分喜怒情绪来:“原来如此。虽然本王也绝不相信云都统与这两件凶案有任何关系,但既然明镜局有此疑虑,那也只能先委屈你了。”   向东灼的语气却比洛长念的重了许多:“既然你愿意配合明镜局,又为何大费周章地让轻衣卫搜查明镜局,还说她们窝藏凶器?不仅弄得整个别宫都乌烟瘴气,而且还惊动了圣驾,岂非自相矛盾?”   “向大人只怕是道听途说了,下官并未心存不满,也愿意来明镜局自证清白,若非如此,那只怕除了皇上的圣旨外,无人能让我心甘情愿地来到这里。”云宣仍然面含笑意地对向东灼道,“因为下官疏忽,以至轻衣司专用的麻绳流散在各处,而我又听说近日宫里有流言四起,说那个杀人凶徒留在现场的蛛丝马迹其实是其使用的障眼法,而凶手并非是个男人,她的目标正是别宫已经上了年岁的嬷嬷,而且若不能将凶徒缉拿归案,她很有可能会以同样的手法继续犯案。众所周知,明镜局的武门也大有武功高强之人,她们有些人甚至不亚于任何一个轻衣卫,但她们既然身负查案重任,又怎好背负嫌疑,我之所以让轻衣卫搜查明镜局,也是为了还她们一个清白。只是还未行动时,又恰逢苏姑姑带人请我过来,所以我便顺水推舟地将命人将明镜局查个彻底罢了。”   虽然宫里根本没有如他所说的那些谣言,但传言有人提起便是有人传,只不过范围大小受限罢了,更何况轻衣司本就消息灵通,所以就算他是信口胡诌的,也无人能够证实他所言是假。   张庆也适时地在一旁附和道:“的确如此,还请睿王殿下与丞相明鉴。”   听他将两方冲突圆得如此不留把柄,向东灼与洛长念对视了一眼,也不再多言。   洛长念做出一副已经被他的话说服的模样,道:“如今别宫人心惶惶,一点风吹草动便会累得人心不稳,甚至还有可能上达天听让父皇和皇后娘娘平添忧虑,既然云都统早已有所安排,那下次应该将事□□先解释清楚才是。”   云宣向他行了一礼,语气诚恳道:“殿下所言极是,这次是我疏忽了。但虽然本应立刻向皇上请罪,可如今我已经身在明镜局,若事情尚未查清,只怕不好随意离去,以免被人误以为我借机去做什么不轨之事。”   洛长念顺着他的话道:“这倒不难,本王自会在父皇面前替你解释清楚,但你眼下要做的便是只需配合明镜局即可。”   待他道了谢,洛长念也不再多留,对苏蔷微一点头后便与向东灼又一起离开了。   他们来得突然,走得也极为平静,苏蔷一时间不明白洛长念究竟有何意图,毕竟若是只为了让云宣留在明镜局不能离开,只他自己前来便可,没有必要让几乎从不出现在后宫的向东灼也一同过来。   难道向东灼只是顺便这么简单吗?   见他们离开,云宣的神色微微一沉,但眸中的忧虑在转瞬间便没了踪迹。   他平静地将目光转向苏蔷,语气冰冷而又肃然道:“我有些事情还未向苏姑姑请教,还请苏姑姑移步。”   他的声音里显然含着几分不悦,似乎是在因睿王和丞相的突然出现而生了怒气。   一直缩在胡西岩身后瞧热闹的王子衿听到了,连忙赶了过去,挺直了身板将苏蔷挡在了身后,质问他道:“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向你们明镜局自证清白,这不就是你们想将我留在这里的目的吗?”云宣微一挑眉,冷然问她道,“怎么,难道你也想旁听吗?”   若是平心而论,只怕王子衿求之不得,但胡西岩也能听得出来云宣动了怒,她又已经投靠了皇后,虽然她并不知道王子衿是皇后的眼线,可也知道她是皇后的远亲,更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向皇后示好的机会,此时见王子衿自己往火坑里跳,忙自告奋勇地要将她拉出来:“云都统和苏蔷有正事要谈,你也有自己的差事要做,别胡来添乱。”   她以为王子衿此时出头是因为她担心苏蔷,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将王子衿给拉了过去,容不得她挣扎半分。   王子衿虽然不愿离开,但胡西岩毕竟是她的上司,她也不好强留,只好半推半就地随她走了。   待周围都安静下来后,苏蔷才与云宣默然对视一眼,然后一前一后又进了屋。   已经没有必要再关门了,他们重新坐下后,苏蔷问他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宣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了些:“是就要发生什么事。睿王担心我不愿任他摆布地留在明镜局,所以刻意请向东灼来制约我。他知道我不愿被向东灼抓到任何把柄,也知道我与他之间曾经有过一个约定。”   苏蔷疑惑问道:“什么约定?”   云宣的目光有些悠长,道:“当初他将我收在麾下时,曾让我答应他一件事,只要不违背良心与法度,但凡他开口,我须尽力为之。”   苏蔷了然,又问他道:“可是,睿王这么做,虽然会让你留在明镜局无法及时应对外界的变故,但也会让你心生警惕,难道他不怕太子会有所准备吗?”   “这只能说明,与东宫和我的戒备相比,让我困在这里更为要紧。”云宣剑眉紧蹙,道,“看来睿王早已做好了准备,这一次也许是他占了先机。”   苏蔷也心中一沉,倘若洛长念当真还有将云宣困在此处的目的,那他其实并没有完全信任她,而且还借着她的手困住了云宣。毕竟这件事如今已经传遍了别宫,连皇帝都已经知道了,他既然已经到了明镜局,在事情查清楚之前只怕不能离开这里半步了。   “但若是睿王的确是在筹谋什么,而且还如此有把握,即便我仍在外面,应该也无法阻止他,最多只是拖延时间而已。”见她情绪低落,云宣知道她是在懊恼自己没有预先察觉睿王的意图,便安慰她道,“再说,太子那边除了我之外还有那么多能人志士,太子妃也会竭尽所能,少一个我并不算什么大事。”   苏蔷知道他是在安抚自己,迟疑了片刻后问他道:“那我可以做什么?”   “和之前一样,做睿王府的线人,做明镜局的女史,”云宣的声音轻柔,让她原本充满忧愁的心情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怀了几分,“你不必为了这件事而为难,太子与睿王之争本是皇权帝位,无论他们谁胜谁负,大周还是大周,你也仍是你,于你而言,谁做皇帝并没有什么要紧,泉姨的冤案和父亲的清白才是最重要的。” 第222章 君子好逑(十七)交情   云宣被幽禁在了戊子院后面的丁子院, 因为戊子院是明镜局的宫女办差的地方,所以内侍省专为他配了两名内侍来看守。   但好在张庆还可以自由行动,在他的暗中帮忙下,苏蔷很快查到吴隐之的徒弟小福子在泉姨被害那日除了给她送过一盒点心之外, 还曾去找过琉璃别宫护卫队的刘叔。   那日吴隐之曾给十来个琉璃的故人送点心,分别由三个内侍去派送,只有小福子只跑了两趟, 而其他两个内侍都是送了五六份, 如此看来,他的确有可能借着去给泉姨送点心的机会给泉姨捎带了什么消息, 毕竟他也在朝阳宫,若是他看似无意地对泉姨透露了有关年妃的什么事, 泉姨一定会放在心上。   虽然有人的确看到他与泉姨闲谈了片刻, 但只可惜没有人听见他们之间究竟说过什么话, 所以苏蔷在左右思量之后决定亲自去朝阳宫见一见那个小福子。   听说有人找自己, 不过多久, 身子微胖的小福子笑呵呵地便出来了, 见了苏蔷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只是在听说她是为了泉姨的案子来见他的时候脸上立刻浮现出了哀伤之情, 甚至连声音也都哽咽了起来:“我虽然与泉嬷嬷只有两面之缘, 但早就听师父说她是琉璃别宫中心肠最好的人, 我实在想不通究竟有什么人如此恶毒,竟会对泉嬷嬷下次狠手……”   说着,他竟还挤出几滴清泪来。   虽然苏蔷并未从他的一言一行中瞧出半点哀痛之意, 但还是回他以同样哀伤的神情,道:“福公公说得对,那个凶手的确丧心病狂实在该死,不过想为泉姨报仇雪恨,我可能还需要福公公的帮忙。”   小福子边哭边疑惑地问她道:“不是说已经抓到嫌犯了吗?再说,我虽也想让凶手绳之于法,但的确有心无力,毕竟我与泉嬷嬷也不过只有两面之缘,又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听他虽然在演戏,但却还是有所顾忌不敢提到云宣的名字,苏蔷心下感慨皇帝御前的人果然不同凡响,一边对他道:“云都统不过只是嫌犯,如今并未有真凭实据能够证明他便是真凶。至于我来找福公公的目的,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想知道泉姨在那日都与福公公说过什么话,福公公当时又是否发现泉姨有何异常之处?”   小福子细细思量了片刻后,犹犹豫豫地道:“我与泉嬷嬷也没甚交情,最多寒暄几句而已,不过,她倒是问了我师父最近如何,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苏蔷流露出几分失望神色,摇了摇头后又不甘心地继续问他道:“就只有这些吗?泉姨有没有向你打听其他人的近况?”   小福子又仔细地想了片刻,肯定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了呀,泉嬷嬷的确只是问了师父近日可还好,还说最近天气时晴时雨,师父的双腿曾经受过伤,叮嘱我要劝师父要当心些,其他的便什么也没说了。”   见已然问不出什么来,苏蔷道了谢,正准备离开时又突然问他道:“我听说那日福公公只给泉姨和刘叔送了点心,但奉命去送点心的其他两人却跑了许多趟,这是为何?可是吴公公这么安排的?”   小福子不料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愣后挠头讪讪一笑:“苏姑姑也看到了,我虽然比另外两位兄弟吃得多,但奈何跑得慢,所以能者多劳,他们也便比我多干活了。”   虽然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可也算暗示那日他的行程只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情,与吴隐之并无什么关系了。   苏蔷看起来接受并相信了他的这个回复,亦微然一笑道:“我也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所以随口一问罢了,福公公切莫介意。”   这一次转身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回头了。   所以小福子不曾看到她方才还失望的神情突然微微变了一变。   她想,她的确有必要去找一趟琉璃的护卫刘叔了。   她与刘叔上一次的来往,还是在洛长念被困在琉璃时,她为了去外面的镇子上为他买药,不得不利用他与邢姑姑的私情来要挟他放自己出去,没想到这一次又是在危机重重时。   刘叔显然已经不记得她的容貌,但在她表明身份后立刻警惕起来,应该还对她曾经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   但她今日过来的目的并不是与他旧事重提,故而只当自己与他之前并未有过什么交往,开门见山地问道:“那日福公公去给泉姨送点心时,曾经先将东西给刘叔送了一份,刘叔可还记得?”   见她不提往事,刘叔暗自松了一口气,道:“记得,不过我虽然知道他的食盒里还有另外一份,却不知是给泉嬷嬷的。”   苏蔷态度谦逊,又问道:“那刘叔可还记得福公公当时对你曾说过什么话吗?”   刘叔虽然不明白她这么问有何目的,但也不敢问她,只能在细细回忆了之后道:“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这些点心有多珍贵,吴公公是多么顾念旧情之类的话,我与一个内侍也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在拿了东西听他说完后便道谢走了。”   看来小福子对刘叔和泉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而刘叔和泉姨对对吴隐之师徒的态度也不同。   苏蔷细思了片刻后又问他道:“刘叔当真确定他没有提起泉姨吗?”   虽然确定地摇了摇头,但刘叔见她神色有异,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惑:“苏姑娘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泉嬷嬷的死和那个内侍有关?”   苏蔷神色一变,忙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并四下里瞧了瞧,看样子是在确定四周无人后才放下了心来,然后压低了声音对他道:“这些话刘叔定要慎言,切勿惹祸上身,毕竟福公公和他的师父吴公公都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得罪不得。”   刘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的神情,但还是听了她的话不再多说。   见他果然瞧不起吴隐之师徒,苏蔷便趁热打铁地问他道:“听说刘叔与吴公公之前在琉璃别宫乃是故交,而且交情不浅,所以他这次才命最信任的徒弟为你送来上好的点心,可是真的?可依我之见,吴公公似乎并未特意在乎什么人,他之所以给泉姨或刘叔送东西,只不过是为了彰显他如今今非昔比的地位罢了。”   刘叔嗤了一声,见自己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音人,便不吐不快道:“我与他在过去的确有过几分交情,他在不是内侍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段时日的护卫,与我恰在一组,只不过他心术不正,刚来几天便似乎得罪了什么贵人,然后便被人削了命根子做了内侍干苦活。我原本也不屑于他的为人,但后来见他实在可怜,被打得只剩半条命还得干活,便时不时给他送些吃的,也算接济过他一段时日。不过他在伤好之后虽然继续拿我的东西,但有一次被我发现他其实一转身便将我辛苦给他留下的口粮当做垃圾一般扔了,在那之后我也便不再与他来往了。所以苏姑娘你说的并没有错,他当初认为我接济他是因为可怜他是个不男不女的内侍,对我并无半点感激之情,如今他飞黄腾达了,又怎会真的想感激大家对他的包容与救助?否则,他怎么说也该亲自来与故人叙叙旧,不会只派个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内侍来说尽风凉话。他那样的人品,不得势时尚对于他有恩的人心生嫉恨,得了势又岂会感恩。”   苏蔷没想到刘叔竟与吴隐之有这么多恩怨,也稍有意外,她只听说他曾经在琉璃别宫是个默默无闻的打扫内侍,却不知他也做过这里的护卫。   刘叔解释道:“他来这里没有几日便做了内侍,很多人都以为他从一开始就是以内侍的身份入宫的,而他又不愿解释,毕竟也不是什么风光的事。”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苏蔷想了想后又问他道:“那刘叔可知道他与泉姨曾经有什么来往?”   刘叔想了想后道:“据说他得罪那个贵人的时候,是泉嬷嬷为他求的情,也算对他有救命之恩,至于他们之前是如何相识的,我也不清楚了。”   原来泉姨还曾救过吴隐之一命,那也难怪小福子对她的态度比对刘叔的要恭敬多了。   苏蔷思酌片刻后又好奇地追问道:“那个吴公公得罪的贵人究竟是何人?他又因为何事犯了错?”   “这个在当时便是一个谜,不仅我不知道,几乎没有人听他提起过,大家听说那件事的时候,他已经被拉走受刑了。”刘叔琢磨道,“不过既然泉嬷嬷为她求了情,那她应该知道他究竟得罪了……”   话还未说完,刘叔便突然睁大了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再开口时激动得连声音都在发抖:“难道,难道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将泉嬷嬷杀人灭口的?” 第223章 君子好逑(十八)靠山   刘叔说完这句话后便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 毕竟他虽然瞧不起得势的吴隐之,但却也不愿轻易得罪他,所以慌乱地四下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才放下心来, 对苏蔷讪讪道:“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苏姑娘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刘叔且放心, 我与那位吴公公非亲非故, 但若他当真做了什么伤害泉姨的事,无论他是何人, 自会罪有应得。”苏蔷劝慰了他几句之后,又思量着道, “不过, 刘叔方才的推测虽然又有些道理, 但他在京城也已经得势了那么多年, 若当真因为十几年前的事他想要杀人灭口的话, 应该不至于会等到这个时候。”   “这倒也是……”虽然并不敢再提及吴隐之身上是否有杀人嫌疑, 但刘叔还是忍不住道, “他那样的品行, 的确不会忍这么久。”   苏蔷赞同地点了点头, 又态度恭顺地问道:“刘叔是琉璃的老人了, 可知道泉姨和李嬷嬷之前曾一同做过什么差事吗?”   之前她一直将年妃在这两桩案子里作为重点去查探,但如今看来,无论是年妃还是与其相关的那些人, 可能与泉姨和李嬷嬷的死并没有关系,真凶将现场刻意布置,也许正是要误导他们。   甚至还有可能是睿王府一手策划的。   “虽然我比她们早进宫了一些时日,不过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交往,毕竟她们是宫女而我是护卫,总是要避嫌才是……”说着,他应该又想起了苏蔷也知道他和邢姑姑暗通款曲的事,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意,干咳了一声后见她并没有什么异常,才又接着道,“我与李嬷嬷倒是更为熟悉些,她是膳堂的掌事,也负责我们的伙食,多少都会有所接触,这些姑娘应该也都很清楚。”   他说的确是实话,苏蔷明了地点了点头:“那刘叔可曾听说过李嬷嬷在以往曾经得罪过什么人,或是与什么人发生过冲突?即便是很久以前的也无所谓,若是您知道有什么人对泉姨和李嬷嬷都曾经心存不满就更好了。”   刘叔仔细回想道:“哎呀,这可不好说,人活在这个世道,哪有不得罪其他人的,况且李嬷嬷那个人姑娘也不是不知道,人馋嘴刁,从刚入宫到临死都没个不贪吃的时候,估摸着整个琉璃别宫没有人被曾她明里暗里地克扣过膳食,但也不至于有人便因为这种小事就去要了她的性命。至于泉嬷嬷,她和李嬷嬷私交如何我并不清楚,不过她们两人似乎并未在同一处当差过,一起得罪过什么人我还真不知道,就算是有,那也是小人物,没本事也没胆子杀人的……”   苏蔷料想也是这个结果,在沉吟片刻后又问他道:“那李嬷嬷可曾得罪过吴公公?”   见她又提起了吴公公,思及之前自己的一时失言,刘叔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想了想后道:“他已经离开琉璃别宫这么久了,以往的事我也不是全都记得,不过我记得他那会儿刚被罚到清扫处的时候,被饿得皮包骨头的,应该是被人刻意刁难,膳堂也未曾给他留饭,不过我也不敢确定,更不知道他挨饿是否与李嬷嬷有关,毕竟我也并非亲眼所见。”   听起来并未得到什么能用的线索,也应该再也问不出什么来,苏蔷难免有些失望,在即将告辞前不忘对他嘱咐道:“刘叔,吴公公不是你我能得罪得起的,若是有人向您打听我今日与您说了些什么……”   “苏姑娘不过是来打听一下泉嬷嬷和李嬷嬷以往的旧事,我也没有提及其他人,”刘叔心领神会地接着她的话道,“怎么说我在别宫也当差十多年了,有些话就不必说了。”   苏蔷知道他也不愿得罪吴隐之,有些麻烦自然能免就免,便也不再多说,道了谢后离开了。   待到了戊子院后,晚她一步回来的李大衡趁着左右无人的时候凑到她的耳边道:“小福子果然一直跟在你的后面。”   她去找刘叔前,曾让李大衡远远地跟着她,并留意是否有人尾随她,因为她觉得小福子在撒谎。   其实在去见小福子前,她已经拜托自己在琉璃别宫的故人去打听那日吴隐之让人送礼之事。虽然朝阳宫的人口风都不敢不紧,但因为这件事与皇帝无关,而且吴隐之似乎也没有刻意吩咐过不得向外人提及,所以与她曾是旧识的内侍经过几番打探,告诉她受吴隐之吩咐的三个去送礼的内侍中除了小福子之外,其他两个人都不得不多跑几趟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被小福子压了一头不得不听其差遣,而是吴隐之特意吩咐的。   他们本来也不知道,但因为其中一个人恰好偷听到吴隐之对小福子的吩咐,所以才在意外之下得了真相。据他们说,吴隐之当时的意思是让小福子亲自去给泉姨送过去,至于其他地方,自己随意便是。   那两个内侍本就嫉恨小福子在师父面前得宠,见就连跑腿的事情吴隐之都对他有意偏袒,所以心中甚不情愿,曾在私底下对人埋怨,也给了苏蔷打听到真相的机会。   所以,去给泉姨送点心才是小福子的真正目的,而他是否去其他地方并不重要。而且,这还是吴隐之的意思。   她一直都十分清楚,即便自己去找小福子询问有关泉姨的事情,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结果,她的目的不过是要确定他去找泉姨是否是借着送点心的名义另有所图,所以她才在就要离开时突然问他那日他的行程是否是吴隐之的意思。   猝不及防地被问到这个问题,小福子虽然无暇去编排太过圆满的借口,但却下意识地否认了她的猜测,言下之意是自己偷懒与吴隐之全然无关。   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不过是听了吴隐之的吩咐一定要亲自将点心送给泉姨,而给刘叔送赠礼一是因为顺路,二来也不想将自己的意图做得太明显。   但他应该对她的突然发问起了疑心,若他当真心虚,便会担心她会去找刘叔求证他所言是真是假,毕竟他对她说过师父在琉璃别宫最关心的人只有泉姨和刘叔,所以苏蔷才让李大衡留意是否会有人跟踪自己。   所以,小福子,甚至是吴隐之果然有问题。   他们本也是有机会的,毕竟他们都是朝阳宫的人,离年妃也最近,倘若小福子随意提起一两句让泉姨误会年妃会在那夜有所行动的话也极有可能。   可是,他们为何要借着年妃将泉姨引到万秀园呢?泉姨还曾救过吴隐之的性命,他会恩将仇报吗?   倘若泉姨的死真的与吴隐之有关,那恐怕案情会更加复杂了,毕竟以吴隐之的权势和地位,若无铁打的真凭实据,只怕不能耐他如何,甚至还有可能反被他害。   固然如此,但案子还是不得不查,更何况也算是有了一些进展。   她思量了片刻,又亲自去了一趟膳堂,找到了与李嬷嬷素日里关系并不算好的一位老嬷嬷,向她打听李嬷嬷的一些往事。   比如她在年轻时是否得罪过吴隐之。   那位姓付的厨艺精湛的老嬷嬷比李嬷嬷在膳堂做事多了二十多年,也做了近十年的掌事,后来被李嬷嬷换了下来,然后便一直被她打压,所以对李嬷嬷可谓恨之入骨,虽然上了年岁,有时记性也不太好,但对李嬷嬷做过的事情却记得格外清楚,听她问起时还是在想了片刻后便口齿不清却又斩钉截铁地道:“那个小吴子可怜的呢,原本就因为活太多而经常挨饿,结果老李还克扣他的膳食,他有一次被逼急了,就吼了她一声。哼,老李可是走后门进来的,人家背后有靠山,可是随意能被人吼骂的?当场她便推了他一把,嘿,小吴子那个小身板,怎么受得住她的一推,登时就躺下了,半天都没爬起来,可是当了咱们琉璃好久的笑柄呢,都说他半个男人都还不如个女子,丢人!”   苏蔷听说过,李嬷嬷刚入宫时,是由付嬷嬷一手提拔的,后来也不知怎地,竟然被李嬷嬷夺走了掌事的位置。自那之后,虽然李嬷嬷待她还算恭敬,但付嬷嬷却不愿领她的情,到处散播流言说李嬷嬷之所以能将她从掌事的位子上挤下来不是因为她的厨艺有多高,而是因为她背后有靠山。但琉璃人人都知道李嬷嬷的老家就在不远处的乡下,连个有钱的亲戚都攀附不上,更莫提能将她提拔为别宫掌事的贵人了,所以谁也都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不过付嬷嬷倒是执着,十数年来都坚信这一点,即便李嬷嬷去世了也不曾改口。   但付嬷嬷虽然对李嬷嬷有所偏见,素日为人却还算公道,再加上李嬷嬷已经无端被害,她应该不会编排她没有做过的事,如此看来,李嬷嬷倒是曾经真的得罪过吴隐之。   不过,吴隐之若是为了此事而记仇想要李嬷嬷的性命,那应该也不会忍了这么多年才记起了这件事,毕竟虽然他人在京城,但若是诚心要给别宫一个小小掌事安一个能问罪致死的罪名也算什么难事,更何况,就算他是在重回琉璃别宫之后才想起了之前在这里曾经受过的奇耻大辱,要杀李嬷嬷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但苏蔷突然想到了李嬷嬷死时膳堂里的一片狼藉,突然似有所悟,犹豫了片刻后才问付嬷嬷道:“敢问嬷嬷,当时李嬷嬷是在哪个膳堂得罪过吴公公?”   “大膳堂,”付嬷嬷想了许久后才道,“那时先皇后还未在这里出事,别宫还算鼎盛,人手也多,所以用的还是大膳堂。”   李嬷嬷便是死在大膳堂的。   难道吴隐之刻意在大膳堂杀害了李嬷嬷并将那里弄得一片狼藉,目的就是为了一雪前耻并出口恶气吗?   这样解释也并非毫无道理,但若当真如此,那吴隐之的心胸也未免太可怕了些。   苏蔷只觉背后一阵发凉,但付嬷嬷却以为她的沉默还是在思考李嬷嬷的死因,也不顾她想不想听,顾自喋喋不休地道:“上次你们的人过来时我就说过,老李得罪过那么多人,想杀她的人多了去了,不过她背后有靠山,所以才没人敢动她。哼,想当初,我的厨艺可是膳堂一等一的,她不过是我的一个连眼色都没几分的手下而已,亏得我见她能吃能熬,就连给先皇后做膳食也要带着她去见见世面,哪知道人家靠的是国公府的靠山,根本不稀罕!”   正陷入沉思中的苏蔷听她突然提及了国公府,精神不由一振,蓦地抓住了付嬷嬷的手腕,惊讶问道:“嬷嬷方才说什么?”   付嬷嬷虽然被她的反应惊了一跳,但在愣了一怔后还是因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而颇为得意:“可算是有个人听见我说什么了,这都多少年了,我说她背后有靠山都没人信过!”   关于李嬷嬷背后靠山这件事,她自然是已经提过无数次的,只是无人信她,后来她自然也就不说了,更何况崔国公府也不是她轻易能得罪得起的。   苏蔷急迫地只想知道答案,甚至没有放开抓住握着付嬷嬷的手腕:“嬷嬷为何说李嬷嬷背后的靠山是国公府?”   付嬷嬷一脸不屑地答道,“她升迁的时候亲口对我说的呀,劝我不要闹,说崔国公府不是我能得罪的,只是后来她又矢口否认,而且又没人信我罢了。”   付嬷嬷说的话她后来大多都证实了,比如她的确曾经在大膳堂羞辱过还是个清扫内侍的吴隐之,不过付嬷嬷有所隐瞒的是,李嬷嬷当初那么做,其实是为了迎合付嬷嬷,而且也将克扣吴隐之的膳食都供奉给了她。另外,付嬷嬷之所以被降职,是因为她负责先皇后的膳食,但先皇后却因病去世,她受到了牵连,所以李嬷嬷才有机会接替了她的位置,而且那时李嬷嬷虽然入宫时间不长,但在膳堂却也极有威望,她继任掌事是众望所归并无人有异议的。   的确没有人听说过李嬷嬷与皇后或是崔国公府有任何瓜葛,除了付嬷嬷的话外,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李嬷嬷便是崔国公府的人。   可是,也许只是李嬷嬷隐藏太深而已,毕竟她都已经过世了,付嬷嬷没有理由撒谎。   但即便李嬷嬷是崔国公府的人又如何呢,又能说明什么。   如此奔波了一日,看似收获满满硕果累累,却还是没有查到可用的线索,她不愿回寝居,独自留在戊子院斟酌案情,正一筹莫展时,突然有人推门而入,带进来的风吹晃了桌案上的烛光。   苏蔷抬头,见了来人,蓦地一惊:“你怎么来了?”   已经多日不曾露面的肖玉卿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清瘦了些,神色一如曾经那般寡淡,径自走到她面前坐了下来,声音波澜不惊又清凉若雪:“再过两日,我便要离开了,与你来道个别。” 第224章 君子好逑(十九)密函   虽然肖玉卿当初是以准逸王妃的身份随驾来到琉璃别宫的, 但她既然已经来了,即便逸王已经先行离开,她也不方便回京,只是这些日子她颇为低调, 除了例行向皇后请安外,都只是留在自己的寝宫中不曾出门。   这次她深夜前来,也是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 也免得会被人说闲话。   她向苏蔷解释道:“父亲已经向皇上请旨, 让我与逸王于半年后成婚,皇上已经同意, 但逸王本远在凉州,父亲这么做虽然是为了给逸王一个回京的机会, 但也因此惹得皇上龙颜不悦, 所以我留在琉璃别宫也是尴尬, 倒不如先回去。”   苏蔷自是明白她的处境, 但肖侯爷在这个时候还敢向皇帝提出成亲一事, 只怕是对逸王还存有希望, 所以不惜耗费肖侯府在皇帝那里的威望来再给逸王一个机会, 这也许也是逸王为了娶到肖玉卿而痴情不许的原因。   所以, 离逸王归来大概还有半年的时间, 倘若睿王得了这个消息, 应该会想在这段时日内让自己彻底取代太子吧。   见她似有心事,默然片刻的肖玉卿突然开口问她道:“你知道我父亲为何如此袒护逸王吗?”   苏蔷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想来大概除了逸王对肖玉卿深情之外, 肖侯爷还是出于政局的考虑,毕竟逸王也算是个人中龙凤,更何况皇帝之前对他也极为宠信,肖侯府想将此后的荣华前途押注在他身上也实属正常。   “我父亲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喜欢逸王,”还不待她回答,肖玉卿似乎便看穿了她的心事,顾自答道,“而是因为他不喜欢太子。”   肖侯爷之所以不喜欢太子,并非因他本人性情如何,却是因为他的母后,也就是先皇后。   “先皇后生前对太皇太后多次阳奉阴违,虽然太皇太后并不计较,但我父亲听说后却放在了心上。”肖玉卿感叹道,“我父亲虽然从一出生便注定是肖侯府世袭的侯爷,但他却性情孤冷,靠着戎马一生才换来肖侯府如今在朝堂的屹立不倒,对这世间的人和事都看得黑白分明清清楚楚,可唯独一遇到太皇太后的事情便不顾其他只随性所为,年轻时便是,如今年岁大了也未曾收敛分毫。所以,只因为先皇后曾对太皇太后不敬,他便否定了太子与整个东宫。”   虽然之前听她提起过太皇太后与肖侯爷的往事,但此时再听时,苏蔷还是颇为震撼。   一个男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女子放在心尖儿上大半辈子,即便只是默默付出不敢声扬,哪怕她并不知晓分毫却也无怨无悔,也算是一段不可为人言说的佳话吧。   不过,肖玉卿又突然提及此事,只怕不是随口一说这么简单。   “在过来之前,我刚刚得到消息,太皇太后旧疾复发,事态有些危机。”肖玉卿看着她,另有深意道,“我父亲也因此而动了肝火牵扯了昔日在战场上的旧伤,而且也卧床不起了。”   虽然这么多年来,因着肖侯府在朝野上下的名声与地位,没有人敢拿肖侯爷与太皇太后的过往或情义妄自非议,但倘若这次太皇太后当真有个三长两短,肖侯爷也因此情不自已伤心过度,再加上逸王的势力已经今非昔比,若被有心人利用,那流言猛于虎,只怕肖玉卿之前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苏蔷明白了她的意思,语气平静地向她应道:“既然我已经答应了你,自然便会尽力而为。”   “我知道,只是这次我回去后,只怕与你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即便有,那也是各为其主,所以除了提醒你这件事之外,也是来向你道谢的。”肖玉卿的声音依然清冷如故,但听起来却又似是温柔了几分,“无论结果如何,你能答应,我已然万分感激。另外,我要提醒你一句,太皇太后病重,皇上只怕会很快择日回京。”   皇帝对太皇太后向来仁孝,若得知她的病情自然会心急如焚,要尽快回宫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如今李嬷嬷和泉姨的案子仍是没有分毫头绪,若是皇帝定要明镜局上下给个交代,只怕即便没有真凭实据,身为嫌犯的云宣的处境也绝计不妙。   “不过……”一向寡言但有话直说的肖玉卿突然欲言又止,又思量了片刻后才对她道,“不过,只怕此后最重要的便不是之前的那两桩命案,而是先皇后的死因了。”   苏蔷一愣,不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之所以会旧疾重发,是因为她在宫里听说先皇后当年在琉璃别宫并非病故,而是被人谋害的。”已经决定对她全盘托出的肖玉卿平静道,“据说太皇太后听到了这些传言,她又向来看不得这些枉死人命的事情,更何况先皇后的死还关乎天家颜面,所以,她在一怒之下便病倒了。可即便病重,她也给皇上下了道懿旨,让他查清先皇后的死因后再行回宫。”   没想到从琉璃传出的流言竟会被远在京城深宫的太皇太后知晓,苏蔷在惊讶之余,又觉得匪夷所思。毕竟即便在琉璃别宫,此时也无人敢再随意传播有关先皇后死因的流言,宫城离这里那么远,太皇太后又是如何听说的。   听了她的疑问,肖玉卿不仅不意外,反而早已有了答案:“自然是因为其中另有蹊跷。其实,虽然宫城的确开始出现了有关先皇后的一些传言,但太皇太后是在收到了太子的一封密函才动了怒气的,随后她便给皇上下了道懿旨,说她是从流言中得知琉璃不太平,让皇上查明先皇后当初的死因后再行回京。”   原来是太子不顾皇帝的责罚又给太皇太后写了封密函,告知了她先皇后很有可能是被谋害的消息。   苏蔷心中不由担忧,倘若太皇太后的病情是因太子的那一封信函而起的,只怕皇上对他的成见会更深一层。   须臾,她突然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不由困惑地自言自语道:“既然是密函,连太皇太后也是说她是因为听到流言才知道了先皇后的事,那为何……”   但话还未说完,她便已然想通了,神色不由一变。   太子因为先皇后的事情已经被皇帝申斥了一通,本该闭门思过,可他却偏生不仅不思悔改,还给太皇太后上书,而且就连太皇太后也为了太子的前程决意将他呈送密函的事情保密,但如今连肖玉卿也将此事知道得一清二楚,皇上也迟早会查得明明白白,定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如今逸王已经自顾不暇,能教唆太子犯此大忌的除了睿王还能有谁。   苏蔷心中发寒,此时的睿王为了让东宫失势,不仅在竭力利用太子对他的信任,而且分毫不留情面。   “琉璃别宫看似风平浪静,但暴风骤雨只怕已经不远了。”肖玉卿见她神色几番骤变,也明白她已经想通了此中关节,道,“我知道你处境艰难,但你切要保重,毕竟你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记得你我的约定。”   她走的时候,难得地允苏蔷多送了一程,虽然两人几乎沉默了一路,但心中都十分清楚这一次之后,只怕她们再无机会能够如方才那般相对坦然地说话了。   苏蔷回来之后,提了灯笼去了一趟后面的丁子院,守门的两个内侍本已经昏昏欲睡,见她过来后登时来了精神,将她干脆利落地拦了下来。   没想到自己会被拒之门外,她蹙眉问道:“我有问题要问云都统,你们这是做什么?”   其中一个内侍恭敬地回道:“回苏姑姑的话,睿王殿下特意吩咐过,此后您不能再见云都统了,若是有什么事,还请让别人过来吧。”   她没料到竟连守门的内侍也是睿王府的人,不由一怔,看来睿王如今在琉璃已经如鱼得水了,在各处都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她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转身回去了,倒是那两个内侍见她如此干脆地离开后颇为诧异,还凑到一起低声议论了一番,可就在他们正准备与之前一样重新坐在地上打盹时,苏蔷又出现了。   这次,除了一盏灯笼外,她的手里又多了一个火把:“让我进去,否则我一把火烧了这里。”   那两个内侍面面相觑,虽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但其中一个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笑道:“苏姑姑,您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们两个怎么说也算是男人,比起您来还是有些气力的,岂能容您烧了这院子?”   “一次不成,我便再来一次,这里不行,我便去别处试试。”苏蔷气定神闲地道,“反正你们也知道我是睿王府的人,不敢奈我如何。只要有火丢进了院子里,我便对外声称你们两人意图烧死云都统,到时候该承担什么罪责,你们心中也该清楚,至少睿王殿下是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去保你们两人性命的。”   “这……”那两个人对视一眼,方才还挂在脸上的嘲弄笑意全无,“苏姑姑,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又何苦要为难我们这些做奴才的。”   “所以,只要你们让我见一见云都统,我自然不会再节外生枝,睿王殿下也绝不会知道今晚的事。”苏蔷的态度也和气了些,劝他们道,“咱们都守口如瓶,定然相安无事。” 第225章 君子好逑(二十)走水   听了苏蔷带来的消息, 云宣神色凝重,他亦没有料到太子会背着他给太皇太后发了密函。   “太子原本为人多疑,再加上我与太子妃的劝谏,本对睿王已有所怀疑, 但这次事关先皇后,他认定自己的母后是为人所害,而琉璃别宫又是先皇后薨逝之地, 只怕他心神已乱, 是听不进去任何进言了,”他蹙眉道, “睿王跟随太子多年,十分清楚先皇后便是太子最大的软肋, 所以便借此机会挑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圣意, 如今既然连太皇太后都已经被惊动了, 而且还累得她旧病复发, 就算太子后悔, 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苏蔷心中明白事态严重, 斟酌着道:“倘若先皇后当真死不瞑目, 那太子之责是否会轻一些?”   “既然睿王不惜一切将当年的旧案翻出来, 就算先皇后的死另有蹊跷, 只怕最后的结局对太子而言都极为不妙。”云宣神色肃然, 道,“先皇后已故去十余年,即便在当年, 也无人质疑她并非因病而逝,睿王想要利用此事对付太子,定然早做好了准备,我担心的是,李嬷嬷和泉姨的死说不定也与此事有关。”   “我听膳堂的付嬷嬷提起过,李嬷嬷当初是和她一起伺候先皇后的膳食的,而泉姨当时也已经在琉璃别宫当差,也极有可能侍奉过先皇后,”苏蔷也猜到了这一点,忧心道,“若是她们当真与先皇后的故去有关,那皇后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虽然她从未听说过泉姨与崔国公府或先皇后有任何关系,但付嬷嬷却说李嬷嬷亲口承认过她曾攀附上了崔国公府,而且后来又矢口否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当年的旧事也曾听说过一二,世人皆称先皇后善妒,只要皇上一纳新妃,她便将自己关在寝宫中称病,其实也算是抑郁成疾,但她也未曾做过什么伤人害人之事,对宫里的其他妃嫔也还算公正相待,而且她是皇上的发妻,她在离世后皇上曾因伤心而有半年时间不曾去过后宫,若是她当年的死与皇后有关,只要稍有蛛丝马迹,皇上定然不会放过。”云宣条理清晰地道,“可如今太子离不开崔国公府的支持,一旦皇后被牵扯其中,崔国公府定然会与东宫决裂,而且崔家也会从此落败,就算皇上到时不会怪罪太子,东宫的势力也定然大不如从前。”   所以,睿王这次是希望能借着太子的手断了他的一只臂膀,而他设计顺手将云宣软禁于此,怕是   “先皇后的旧案毕竟涉及后宫,想来也会由明镜局侦办,到时我会见机行事。只是倘若先皇后的离世与皇后脱不了干系,那我也只能秉公办事。”虽然明知太子如今的处境不容乐观,但苏蔷还是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当初她为了利用许诺害死了织宁,这个仇我一直铭记于心。”   云宣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颔首:“我明白,你与皇后还有着人命官司,所以睿王定然会将这桩案子交由你处理。”   “但倘若先皇后的死与皇后有关,而李嬷嬷和泉姨又都是知情人甚至也曾牵扯其中,那年妃虽然与之前的命案脱了干系,可你的嫌疑却是更大了。”苏蔷的面容上露出几分担忧,“毕竟你忠心于东宫,而倘若太子一旦得知先皇后的死与皇后有关,定然会影响他在朝中的势力,你为了让太子和崔家莫要反目成仇,将知情的李嬷嬷和泉姨杀人灭口也在情理之中。”   “这件事你不必多虑,若当真到了那一步,我自会想办法脱身。”云宣安慰她道,“你只需去做你想做的事,无愧于你自己便足矣。”   苏蔷并未追问他究竟有何脱身之法,因为她很清楚,倘若睿王当真想要他的性命,仅凭自己的一己之力根本无力回天。   “这次之后,只怕以后我很难再过来见你了。”默了良久后,她无奈道,“虽然那两个守门的内侍这次不得已放我进来了,可他们为了自保,明日定然会如实向睿王禀报。”   “如今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反倒是你,外面风浪滔天,我却无能为力,万事都须得你自己小心,”云宣轻声嘱咐她道,“无论睿王意欲何为,你只需谨记一点,那便是性命要紧,其他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有点点离别之忧染上心头,苏蔷心酸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自会留心的。”   云宣还有其他话要说,但他尚未开口,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为了避嫌,云宣本就没有关门,他们两人也只是站在屋里的门口说话,所以那两个守门的内侍中的其中一个惊慌而来的时候,他们立刻便发现了。   那内侍慌张道:“苏姑姑快些离开,外面有动静,似乎是出了大事!”   “大事?”与云宣对视一眼后,苏蔷镇定地问他道,“什么大事?”   那内侍看了云宣一眼,支吾着不肯说:“我们也听不清楚,只知道外面现在乱得很。”   苏蔷却不相信,她知道他们除了看守之外定然还负责隔绝云宣与外界的联系,便仍坚持问他道:“究竟是什么事?你若不说,我便不走,毕竟我与云都统的事情可没说完。”   那人心下着急,只得道:“外面乱得很,听动静,似乎是有人又被杀了,苏姑姑既然为明镜局的人,怕是很快便有人来寻你了,还是快点离开吧。”   苏蔷与云宣皆是一惊,不由相视一眼,但云宣终究还是对她默然点了点头,示意她离去。   她也不再停留,与云宣默默作别后立刻赶回了前面的戊子院。   外面果然人生噪杂,似乎附近走水一般热闹,她回到戊子院不久,明镜局的人便三五成群地纷纷而至,但让她意外的是,一向在万不得已之时不肯露面的胡典镜竟然也过来了,只是她是最后一个到的,虽然穿戴还算整齐,但除了脸色不太好之外,头发也有些凌乱,似乎出门很急,而且其他人也有几个亦是如此。   众人皆是神色凝重,似乎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敢擅自开口议论,苏蔷只是从丁子院到了戊子院,一路又没遇到什么人,所以并不知道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直到王子衿过来后对她轻声耳语道:“阿蔷你一直在戊子院,还不知道膳堂又有一位嬷嬷险些被杀了吧?”   虽然已经听那个内侍说又有人被杀,但她却没想到被害的人又出自膳堂,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问她道:“是谁?险些被杀是什么意思?”   王子衿答道:“似乎是膳堂的一个老嬷嬷,具体是哪位我也不清楚,不过她还算幸运,并未真的被人杀死,逃过了一劫。”   苏蔷讶然:“既然是位老嬷嬷,又是怎么躲过去的?”   “这个嘛……”王子衿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似乎仍心有余悸的胡西岩,“可能还得多亏我们的胡典镜。”   原来,这次凶手是在离她们所住的院子不远处的一处花苑动手的,但那凶手未曾得逞的原因,是原本刚刚从那里巡逻离开的羽林军又及时折返了回来,逼得那凶手不得不提前逃了,而已经离去的羽林军之所以又回去,是因为她们住的院子突然走水了。   这场救了膳堂那位老嬷嬷的火据说是胡西岩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矮桌的烛火而意外引起的,但因为火苗顺势沿着床沿烧了起来,所以很快便蔓延开来,不仅惊动了院子里的所有宫女,而且连不远处的羽林军也察觉到并迅速赶了过去。   难怪所有人看起来都狼狈不堪,胡典镜尤甚,但无论这次膳堂被害的是谁,逃过一劫便好,总算没有再出人命,但让她不解的是,火既然已经扑灭了,也未曾有人受伤或被害,可人人的脸色看起来都有些异乎寻常,似乎还藏着什么秘密不敢说出来。   她想了想后悄声问王子衿道:“那凶手可曾抓到了?”   若是能抓到真凶最好,即便抓不到,那还被软禁在丁子院的云宣已经减轻了许多嫌疑。   但她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从那个凶手前两次行凶的迹象来看,他的心思颇为谨慎,这次怎会如此大意,即便事出意外,但也不至于会连一个老嬷嬷都解决不了便仓皇而逃了。   “救火的时候,听说凶手现身,衡哥便带着武门的人赶紧去帮忙追了,但既然连在场的羽林军都没有在现场捉到人,恐怕她们去了也于事无补。”王子衿的声音更低了些,小心翼翼地神秘道,“但你不知道吧,那个被救下来的嬷嬷说,要杀她的人不是旁人,而是已故多年的先皇后。”   苏蔷蓦地一怔,大吃一惊,不由出口反问她道:“什么?”   “你小声些。”见其他人向她们投来了注视的目光,王子衿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以极低的声音道,“虽然过来帮忙扑火的羽林军是这么说的,但也许是那个嬷嬷受了惊吓后胡言乱语罢了,轻信不得的。”   话虽如此,但看其他人的反应,苏蔷也知道这种说法只怕已经传遍了明镜局,而且那个院子住的又并非只有明镜局的宫人,一传十十传百,流言只怕此时已经在整个琉璃别宫不胫而走了,再加上一场失火,所以外面才会如此热闹。   看来,即便在云宣被软禁时别宫中又发生了一件命案,只要凶手尚未归案,云宣的嫌疑仍然无法洗脱,毕竟那位嬷嬷的话从一开始便不可信。   胡西岩似乎一直心神不宁,直到梁辰紫提醒她明镜局应该先派人去现场勘察,她才醒过神来,吩咐她便宜行事便可,而她自己却声称身体不适,要先回去休息。   虽然对她的独自偷懒颇为不满,但大家也早已习以为常,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然后在梁辰紫的吩咐下各自开始做事了。   因为被袭的老嬷嬷已经被羽林军送回了膳堂,所以除了几个人被派往膳堂去询问线索外,大部分人都去了离她们寝院并不远的花苑,那个膳堂的老嬷嬷便是在花苑的一条石径上遇袭的,她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下被那个凶手以绳索勒住了脖子,羽林军从这里经过时,她只剩下了几口气,倘若不是羽林军有的是懂得急救之策的兵士,她此时应该已经命丧黄泉了。   王子衿被安排在戊子院当值,苏蔷主动要求去膳堂探望险些被害的老嬷嬷的,但她在去那里前,还是绕了远路去了一趟第一现场,远远地看了一眼凶手动手的石径。   与前两桩命案相似的是,凶手都是用的轻衣司的绳索做的凶器,这次虽然并未得逞,但那条麻绳却还是留在了现场,的确出自轻衣司无疑,而且凶手也极有可能要在将那位老嬷嬷勒死后将她的尸体悬挂在树干上。但有些奇怪的是,那个花苑比起灵秀园与万秀园实在太小,甚至只有一条石径,而且还是这附近从东往西的必经之路,在这里动手实在太不明智,因为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更何况,前两次凶手抛尸的所在都有意无意地与年妃有关,可年妃却从未来过这里。   怀揣着满腹困惑到了膳堂,让她觉得震惊但下意识地又认为是在意料之中的是,那个险些被害的老嬷嬷不是旁人,正是她白日里刚刚见过的付嬷嬷。   她一路而去,虽然还在宵禁,但因为别宫又是走水又是命案,早有不怕挨罚的大胆之人出来看热闹,也正是从那些人的口中,她得知是付嬷嬷遇险,而且还听说她在回来的一路上都在胡言乱语,说是先皇后想要勒死她,以至人人都在低声议论此事。   因为险些丧命而受到惊吓的付嬷嬷虽然面色惨白,脖子里的勒痕也清晰可见,但她精神尚可,至少吐字清楚,但言语却似乎糊涂了些。   许是因为与苏蔷是故人的缘故,见了她来,付嬷嬷挣扎着从床榻上下来,一脸的惊恐,似是刚刚见过这世间最可怕最可怖的东西,紧紧抱着她哭诉道:“丫头,先皇后来寻仇了,她要拿走我这条贱命,你要救救我,你要救救我!” 第226章 君子好逑(二十一)索命   苏蔷用了许久才安抚好了付嬷嬷的情绪, 但即便她镇定下来,也仍是坚称道:“真的是先皇后,她要勒死我!十几年前,我曾经伺候过先皇后近两个月, 怎会不记得她的模样?你们为何不愿信我?”   她说得极为认真,满是沟壑的脸上因为急于解释而终于泛了血红。   旁边伺候她的小宫女也变了脸色,不由喏喏道:“付嬷嬷说, 她都一大把年纪了, 不知都死了多少回,无论人还是鬼都不知见过多少了, 岂会信口胡说?我觉得她老人家说的也有道理,否则为何你们明镜局查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有抓到人?”   其他人面面相觑, 大都一脸质疑, 却又不知出口质疑是否妥当。   “付嬷嬷为何要去那里?”苏蔷沉吟片刻, 不置是否, 只问她道, “那里离膳堂也不算近, 这深更半夜的, 嬷嬷为何还要出门?”   “我是去找你的。”付嬷嬷叹了一声, 道, “今日你来找我之后,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左思右想总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连入了夜都睡不着, 所以也顾不得宵禁,只想着早些让你知道。”   “嬷嬷要告诉我什么?”见她迟疑着不肯说,苏蔷明白她不愿当众说出来,便也顺便转了话题道,“那嬷嬷这一路可曾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您又是如何发现……发现那个凶手的?”   “我又不是没有半夜出过门,哪里遇到什么奇怪的事,再说如今琉璃别宫哪哪儿都是灯火通明,若是有人敢跟踪我,我自会发现的。”虽然上了年岁但对自己仍信心十足的付嬷嬷态度坚决而又声音轻颤地道,“是我走到花苑的小路上时,先皇后突然从天上飘到我面前的,她说老李已经等我等不及了,所以今夜就要带我走,然后就拿出一条绳子飘到了我的身后,之后的事情,我,我记不清楚了……总之她是要勒死我,就像曾经勒死老李那样!”   她虽然还算吐字清晰,但声音里尽是恐惧,而且听得出来,她十分确定自己在说什么。   苏蔷与其他人一样,都默然听着,不觉间毛骨悚然。   屋内明明有四五人,但一时间却陷入了一片沉寂,过了许久后,苏蔷才第一个打破了这种可怕的寂静:“我刚刚过来的时候,付嬷嬷说,先皇后是来寻仇的,晚辈不明白,先皇后来找嬷嬷寻什么仇?”   付嬷嬷一愣,眸底掠过一丝惊慌后,有些无措地将目光探向照顾她的小宫女,向她确认问道:“我说过吗?”   那小宫女细想了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嬷嬷似乎的确说过。”   付嬷嬷的眸光开始有些慌乱,双手也紧张地揉着衣裳不肯松开:“先皇后并未说过来寻仇的话,是我一时失言,一时失言而已……”   苏蔷若有所思地将付嬷嬷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底,并未再多问,只是安慰她道:“嬷嬷受此惊吓,难免会心神不宁,此时理应多加休息,不可再过多劳累。”   说着,她将目光投向一直在一旁侍候付嬷嬷的小宫女:“所以,今夜只怕还要劳烦妹妹对嬷嬷多加照料,我也会留下来陪在左右。”   那个小宫女看起来胆小怯懦又老实忠厚,立刻点了点头,受宠若惊地道:“姑姑严重了,这是奴婢应当做的。”   随后,苏蔷转身对包括万霄在内的其他宫人道:“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看着便好,明日再来替我。”   她们自是不愿留在这里的,便顺着她的话立刻离开了,而苏蔷却独自留在了那里。   待屋内只留下她们三人后,苏蔷安抚着付嬷嬷睡下,然后与那个小宫女一同去了屋外守着。   因为有羽林军的干预,外面已经平静了许多,但应该所有人都很清楚,这种表面上的安宁不过只是能维持一时罢了,待太阳东升时,便是风雨欲来时。   那个小宫女从她的寝居里搬了两个小矮凳来递给了她,待她先行坐下后自己才坐在了一旁。   两个人坐在屋外彼此沉默了片刻后,苏蔷突然开口问她道:“妹妹叫什么名字,是何时来琉璃别宫当差的?”   那宫女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姑唤我兰儿便可,我是三个月前来这里的,与付嬷嬷是同乡,所以嬷嬷一直都很照顾我。”   苏蔷点了点头,也不看她,只是抬眼望着一片漆黑的夜幕,语气平静无波地开口问道:“那你是谁派来的?”   晦暗不明的廊灯之下,自称兰儿的宫女身子微微一顿,声音无辜而惊讶:“姑姑说什么?”   “我是问,你是谁派到膳堂来的,”苏蔷平静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后,又加了一句,“是睿王,还是睿王妃?”   兰儿浑身一震,虽然想开口矢口否认,但双唇几开几合后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为自己辩解。   苏蔷没有继续追问她,只是静静等着她的回答,直到她再次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次,她的语气已经与方才截然不同,不仅没有了分毫的怯懦,而且冷静非常。   “若我所猜不错,虽然付嬷嬷被先皇后的魂魄索命这件事太过荒谬,但今晚才是睿王府安排的重头大戏。”苏蔷亦十分冷静,远眺着夜幕的目光如大海般深邃不见底,“他想让别宫所有人都知道,先皇后并非病故,她的死是另有隐情。”   虽然太皇太后已经给皇帝下了懿旨,命他查清先皇后故去的真相再行回京,但皇帝心系太皇太后的病情,免不得会敷衍了事,所以睿王才利用了付嬷嬷将此事彻底闹得众所周知,只要唯一一个见过真凶的付嬷嬷坚称袭击自己的人千真万确便是先皇后,就算皇帝不信,但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也不得不对先皇后的旧案认真待之。   更何况,倘若付嬷嬷亲口承认,当年先皇后的死与她有关,而她之所以会被先皇后索命,便是因为先皇后死不瞑目所以来阳间寻仇,那睿王的目的就会彻底达成了,毕竟谋害皇后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非迫不得已,真凶怎会承认。   “付嬷嬷曾经侍奉过先皇后的膳食,她又是个孤儿,无亲无故无人可被她连累,没有后顾之忧,所以睿王便利用她散播了先皇后的阴魂来索命的传言,只要这件事传到皇上耳中,那你们的目的便得逞了。其实在我过来的时候,便对你产生了兴趣,因为付嬷嬷不喜欢唯唯诺诺的宫女,她曾经误以为李嬷嬷是那样的人而受了教训,所以对在她面前一言一行都甚为谨慎的宫人都没有好感,又怎会让这样的你侍奉在一旁?你应该也只是为了低调行事,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你才这么做,但却不知付嬷嬷的喜好,所以会暴露也实属正常,想来,是睿王和睿王妃对付嬷嬷不放心,所以特意派你来监督她的吧,好提醒她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比如我刚一进门时她看似说漏嘴,承认了先皇后来找她是寻仇,便极容易让人认为她与先皇后的死有关。”   兰儿默了一默后反问她道:“姑姑也说了,付嬷嬷虽然曾经侍奉过先皇后,但她毕竟只是个孤儿,无牵无挂,如何会甘心被人利用。毕竟她今夜的话无论真假,只怕皇上都不会放过她。”   “无亲无故并不代表无牵无挂,也并不表示没有软肋没有把柄。”苏蔷不以为然地道,“付嬷嬷此生虽然并无血缘至亲,但她却在私下收养了几个同她一样出身悲苦的孤儿,并将他们寄养在外面,虽然那些孩子并不知道他们的吃穿用度皆来自于她的节衣缩食,但她却将他们视为至亲骨肉,这件事其实在琉璃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付嬷嬷愿意瞒着,那大家便也假装不知罢了,怎么说我在琉璃也住了这么多年,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付嬷嬷虽然嘴刁,但却是世间难得的善心人,只可惜,她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到头来却还是被人威逼利用。   兰儿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满,轻笑了一声,似有不屑之意:“所以,姑姑以为,睿王拿着那些孩子的性命要挟付嬷嬷,逼着她担下了谋害先皇后的罪名,并借着她的手将此事闹大?”   苏蔷冷声反问她道:“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睿王妃之前已经交代过,若是我被你看出了端倪,可以将我知道的实情告知于你,如今既然你想要赤诚相见,那我也不愿再惺惺作态,便告诉你好了。”兰儿摇头道,“其实,付嬷嬷养在外面的那几个自早已相继离世了,有四五个是死于恶疾,也又一两个是因意外身故,所以付嬷嬷认为是她自己造孽太深,所以才连累了她的几个孩子,便去了一座寺庙忏悔祈福。那一次,她在菩萨面前亲口承认当初是她和其他几人一起毒害了为人嚣张跋扈的付嬷嬷,而这些话又恰好被一个和尚听到了,那和尚又将这个消息卖给了一个香客,睿王才得知其实十几年前先皇后并非病故,而是被谋害的。所以,现在做的一切,她都是自愿的,无人逼迫。”   苏蔷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反问她道:“怎么可能,付嬷嬷岂会去害先皇后?”   “不仅是她,而且连李嬷嬷和你所敬重的泉姨都与先皇后的死脱不了干系,所以她们才死在了付嬷嬷的前头。”兰儿目光灼灼,唇角的笑意似乎是在暗示她太过感情用事,“你想知道她们是否无辜,那便查清楚再说吧。” 第227章 君子好逑(二十二)内乱   苏蔷在膳堂与兰儿坐在付嬷嬷门外近半个时辰, 许是快要下雨了,到了下半夜时,天气愈发地闷热起来,让本就叫人抑郁的心情更是透不过气来。   虽然与兰儿说了明话, 她们两个在暗地里又都是以睿王府为尊,但显然都对彼此心存芥蒂,所以兰儿对她说的话自然是睿王或睿王妃吩咐过可以对她明说的, 而那些她守口如瓶的苏蔷也自知打探不到, 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她心中更加犹疑睿王府与泉姨的死究竟有没有关系。   她原是打算陪在付嬷嬷门外一夜的, 待明日她醒来后再看看能否探出一些详情,可却不曾料到, 离黎明还有一两个时辰时, 吴篷和钱九凝突然匆忙而来, 神色慌张, 似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见了她, 向来端庄自持的钱九凝也顾不得礼仪, 匆忙拉着她起身:“阿蔷, 快和我们回去。”   她们两个素日里也算是性情还算冷静的, 如今乍一见她连个招呼都不打便拽着她往外走, 苏蔷也猜到定然是有大事发生, 而且还不方便在外人面前道来,所以只在匆忙间回头看了一眼兰儿算是作别,任由钱九凝和吴篷一前一后拥着自己离开了。   行至无人处, 她才缓下了脚步,低声问她们道:“究竟怎么了?”   与吴篷对视了一眼后,钱九凝神色忧虑地对她道:“戊子院出了命案,胡典镜被人杀了。”   苏蔷大吃一惊浑身一震,半晌才反应了过来,讶然地反问她们道:“你们方才说,谁被杀了?”   “胡典镜被人以匕首刺死在了房间,”钱九凝眉心紧锁,又道出了一个让她更为震惊的消息,“而且,那把匕首还是大衡的,她还是发现胡典镜尸首的人,所以,梁姑姑认为她杀人的嫌疑最大,已经命人将她擒拿,只待明日清晨去回禀皇后娘娘了。”   “大衡是凶手?”比起胡典镜的死讯来,苏蔷对李大衡的嫌疑更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梁姑姑推论说,大衡是受人指使才杀了胡典镜的,毕竟今夜胡典镜房中走水一事太过蹊跷。因为若非那一场莫名其妙的火,付嬷嬷很可能便已经被那个凶手得逞而丧命,那便也传不出什么……”警惕地瞧了瞧四周,确认四下并无他人后,钱九凝又才谨慎地低声开口,“若是付嬷嬷死了,那便也传不出先皇后阴魂索命的谣言了,所以梁姑姑认为,胡典镜是与那个真凶勾结,实则是其帮凶,目的便是要在宫里散播有关先皇后当年冤死的传言,而胡典镜的意图被人识破,或者兔死狗烹,有人认为她知道得太多,所以她便遭到了灭口。”   梁辰紫所言并不无道理,胡西岩那般惜命的人,素日里都是谨言慎行,今晚却无端让房中走了水,的确有些奇怪,而且也与付嬷嬷遇袭的时辰撞上了,的确太过巧合。   倘若这件事与她的死有关,那她要么是被背后主使灭口,以防她泄露秘密,要么是被幕后主使的对手察觉到她是在为谁卖命,所以派人暗杀。   可是,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不该与李大衡扯上关系才对。   虽然她早已见识了深宫之中的人心险恶,也接受这里的所有人大都不似表象看起来那般简单的事实,但她也相信日久见人心,无论如何,简单而纯粹的李大衡绝不可能是哪一方势力被安排在明镜局的细作,因为她没有那种深不可测的心机。   不远处有灯火在夜色中晃动,似是夜巡的羽林军正往她们这边过来,苏蔷略一沉吟,已然冷静许多:“先回去,路上慢慢说。”   待自己恩重如山的上司被定为以下弑上的罪人,吴篷心急如焚,她虽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这次是当真无措,只是她知道自己言语逻辑不如钱九凝清晰,便一路默然,边听边替她们留意周围的动静。   走完一半路程的时候,钱九凝已经将案情的来龙去脉向她讲清楚了。   胡典镜大约是死在半个时辰前,那时几乎明镜局的其他人有的在戊子院当值,有的在付嬷嬷遇袭的花苑勘察现场,而李大衡和吴篷她们在帮着羽林军追查真凶,所以除了以身子不适为理由先行回到寝居的胡典镜外,明镜局的宫人应该都没有回去。而大约在半个时辰前,先于其他人回去的李大衡去找胡典镜,惊叫了一声后,与她们同住一个院子的尚宫局宫女听到动静纷纷起床,这才发现胡典镜被杀,而李大衡的手中便拿着鲜血淋漓的凶器。   被问及李大衡为何没有人杀人却手中拿着凶器时,她解释说当时她敲胡典镜的门,虽然里面无人应答,但屋里却燃着灯火,而且门被她一敲便开了一条缝,所以一向不拘小节的她只以为胡典镜点着灯睡着了,便擅自推门进去,想着若是喊不醒她便将烛火给灭了也好,毕竟那个房间刚刚走了水,若是再出事只怕她没有地方睡觉事小,再连累他人事大。但她进去后,一脚便踩在了什么东西上,她低头一看,见是一把沾了血的匕首,而且与自己曾经丢失了的那把极像,便顺手捡了起来,谁知道弯腰后再起来时余光却瞥见躺在桌子后面地上的胡典镜,惊讶之下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她躺在了血泊之中,已经没气了。   “我查验过胡典镜的尸体,她是先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然后又被在胸前刺了几刀后才失血过多而亡的,但第一刀刺得最深,”钱九凝分析道,“依我的推测,胡典镜应该对那个凶手没有警惕之心,所以才被其从背后刺伤,毕竟若是有陌生人深更半夜来访,以胡典镜谨慎的性子,大概是不会让其得逞的。”   “倘若胡典镜被刺了几刀,那凶手的身上也难免会留下血迹,”苏蔷沉吟问道,“大衡身上有吗?”   “她接触了那把带血的匕首,手上自然是有血的,而且你也清楚大衡的为人,她见胡典镜倒在血泊里,惊叫一声后立刻蹲下身子去看她是否还活着,所以连带着衣裳上也沾了不少血迹,”钱九凝皱眉道,“虽然她衣裳上的血迹大多是成片的,看起来并不像是杀人时喷溅上去的,但梁姑姑说,她身为武门的门主,武艺高强,若想杀人不在身上留下痕迹,总会有法子,故而怀疑她是在贼喊捉贼。”   虽然李大衡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机,但梁辰紫此言也不无道理,苏蔷又问道:“那胡典镜受了那么多刀,总会发出一些声响,今夜那么热闹,尚宫局的宫人应该有人会睡不着,难道没有人听到什么动静吗?她们又是否听到有人去找胡典镜?”   今夜又是走水又是有人险些被害,明镜局的宫人大都不在寝居,与她们同住一个院子的尚宫局宫人定然有好事者或觉浅的睡不着。尚宫局的掌言何顺与她们住在同一个院子,所以即便有人彻夜不眠,也定会窝在床榻上不敢吭声以免受到责骂,照理说也该听到些动静才是。   “你也知道,尚宫局的何姑姑与胡典镜同住在正堂,因为正堂走水,何姑姑被烟呛伤了喉咙,所以一直咳嗽,尚宫局的宫女只是听到了她的咳嗽声,并未听到胡典镜的呼救声。不过,的确有人在胡典镜生前找过她,而且就在大衡去之前不久,因为她们去的时候动静很大,尚宫局有许多人都听到了,”钱九凝答道,“是皇后娘娘宫里的秀树姑姑,当时她是与凤栖宫的另外一个宫女一同过来的,由王子衿带路,说是皇后娘娘听到宫里的动静,却久不见胡典镜去禀报,便派她们来问问胡典镜是怎么回事。那时秀树姑姑是与子衿一同进去见胡典镜的,当时尚宫局的宫人听到了胡典镜说话,与秀树姑姑在一起的宫女虽然在院门口候着,但也看到了胡典镜为她们开门。她们约莫在里面待了一刻钟的功夫,随后便离开了,那时虽然没有人看到胡典镜出门相送,但也隐隐听到她的告别声。”   苏蔷听得仔细,皱眉道:“隐隐?若是何姑姑还一直咳嗽,那她们应该听不清胡典镜的声音吧。”   “的确如此,不过,”钱九凝解释道,“子衿当时也在场,她说她们离开的时候胡典镜还活着,所以秀树姑姑应该不会是真凶。况且,她若是在当时杀人,那也太过显眼了。”   苏蔷不置可否,问她道:“后来呢,子衿去了哪里?可还有人去找过胡典镜?”   钱九凝答道:“子衿带路过去后便与秀树姑姑一同离开了,然后她又继续回到了戊子院当值,不久后大衡便过去了,其间并无其他人再去找胡典镜。”   她思量了片刻后,问道:“那大衡为何要比其他人先回寝院?”   “当时她和吴篷她们已经搜寻回来,一无所获,正在去戊子院的路上,然后碰到了秀树姑姑。虽然她们并未说话,但大衡却听她提起说胡典镜刚刚招了一场火却还不吸取教训,竟还将烛火放在床头案上,说不定还会再惹出一场事来,所以她才让吴篷她们先行去戊子院,而她想先回寝居一趟提醒胡典镜小心为上,毕竟她也知道胡典镜脾性不好,不愿吴篷她们无端去挨骂,但也不愿坐视不管,生怕秀树姑姑会一语成谶。”钱九凝叹了一声后,道,“虽然她言之有理,但梁姑姑却说她不过是在为自己寻一个自己单独先回寝居的说辞而已,倘若那时未曾遇到秀树姑姑,也没有听到那番话,她也会再找其他的借口。没想到共事这么多年,大衡不过是下意识地捡了自己的匕首,她便认定了大衡就是真凶,分毫不为她分辩,实在太让人寒心了。”   明镜局的宫女都知道梁辰紫是尚宫赵谦的外甥女,而赵谦又是皇后娘娘的左膀右臂,她在政局如此敏感的时期对胡典镜的死判断得这般决然,难免不会让人怀疑是受皇后授意。   苏蔷平静道:“梁姑姑办案向来更注重她眼前所见,倘若大衡当真是被冤枉的,真相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再说,咱们明镜局本就负着洗冤屈查真相之责,难道还能让自己人死不瞑目或是蒙受不白之冤吗?”   默然一路的吴篷终于凛然开口,声音低沉语气决然:“我定然不会让门主平白被人冤枉的。” 第228章 君子好逑(二十三)嫁祸   出乎苏蔷意料的是, 出了人命的寝居竟十分安静,院子里除了进进出出的明镜局宫人外,再无其他司局的宫人出入,但看到一直以丝帕捂着嘴咳嗽的何顺就站在院子门口时, 她心中便明了了。   寝居有人被害,自会乱成一团,安抚人心乃是重中之重, 何顺身为尚宫局掌言, 也是尚宫赵谦的得力干将,自然该担此重任, 好在她素日里便极具威严,说一不二, 所以手底下的宫人没有敢忤逆她的, 纵然她此时喉口干哑说不话来, 也能暂时震慑住其他人不敢喧哗吵闹。   胡西岩的尸体已经被移走了, 安置在了戊子院, 梁辰紫正带着仵作门的宫人在她的房间里搜证, 见苏蔷过来后以眼神示意自己出去, 便命其他人继续, 而她顺着苏蔷的意思出了门。   “怎么, 你不进去看一看吗?”梁辰紫见她只是往里面张望了一眼, 并没有进去的打算,问道,“杀害胡典镜的嫌凶可是与你向来交好的李大衡, 难道你不想为她脱罪吗?”   苏蔷默然又看了一眼东厢残破的窗子,没有回答。   胡西岩与何顺分别住在正堂的东西两间厢房中,因着东厢意外失火,整个正堂此时都还弥漫着一种烟熏火燎的味道,而虽然从外面看起来两间厢房并无大碍,何顺的西厢的确没有怎么被牵连,但胡西岩的东厢其实已经被毁了一半,尤其是床榻。这也是素日不愿料理公务今夜却不得不因为付嬷嬷遇袭而与其他人一同去戊子院的原因,因为她不愿委屈自己继续宿在那个被火烧毁大半的房间,又因为自己的失误不敢向尚宫局去讨要新的落脚之地。   然而,她只是在戊子院站了不久便又回来了,而且还继续住在这间残破不堪狼藉一片的屋子里。   苏蔷突然想到,胡典镜既然原本这么不愿意回来,即便是想要休息,也会暂时留在戊子院她的房中,为何她不仅回来了,而且还继续留宿在这里呢?   从膳堂一路而来,她与钱九凝和吴篷探讨最多的便是如何洗刷掉李大衡的冤屈,但此时思及胡典镜最后孤身一人站在戊子院的院子里心事重重的模样,苏蔷心中才真正感受到了一种身边人突然意外身故的悲伤,这是即便她方才一眼瞥见东厢地面上的鲜血也未曾有过的难受。   虽然从她来到明镜局后,只顾着巴结柳贵妃或皇后的胡典镜对她一直诸多刁难,但毕竟也未曾对她做过什么天理不容之事,如今她陡然惨死,她自然会心生哀伤。   见她一直默然不言,梁辰紫蹙眉道:“你把我叫出来,只是想让我看你这副对我爱答不理的模样的吗?”   话虽如此,但她也未曾抬脚离开,而是继续等着她开口。   苏蔷稍稍收敛了自己的悲伤,问她道:“你为何断定大衡便是杀害胡典镜的真凶?她的为人你应该也十分清楚。”   “难道钱九凝没有告诉你吗?”梁辰紫的眸光微微一沉,唇角扬起一抹讥讽的冷笑,“她们不是都在传言,我是受了我姨母的吩咐故意将胡典镜的死嫁祸给李大衡的吗?”   “大衡的为人我清楚,但我也相信你不会这么做。”她的语气难免带着几分怒气,苏蔷平静道,“你与你的姨母并非同道中人,你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梁辰紫似乎十分意外她方才的话,再开口时,虽然语气中的傲气依然,但神色却轻缓了许多:“我虽不愿掺和到那些争权夺势中,但李大衡却是愿意。”   说着,她抬声唤了张思衣来,让她拿来了将胡典镜致死的凶器来。   那把放在托盘中的匕首虽然还染着血迹,但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苏蔷接过托盘后仔细端详了许久,也未曾看出其中任何端倪。不过,她也清楚地记得,这一把的确是李大衡十分珍惜的匕首,往日她都不曾离过身,只是前几日曾向她们提起过这把匕首不知怎地找不到了,所以还闹腾了一番,在大家帮她搜寻无果后她还颇为伤心。   “你瞧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也是正常的,因为这把匕首从表面看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它异乎寻常之处在于它的上任主人。”梁辰紫问她道,“李大衡应该没有告诉你,这把匕首是程斌送给她的吧?”   苏蔷着实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确定吗?”   “当然。”梁辰紫十分肯定地道,“因为我是亲眼目睹的。”   还在京都宫城的时候,有一夜梁辰紫因公务忙到后半夜,回去的时候,恰好看到李大衡匆匆忙忙地往大门口赶,似有什么急事一般。而她偏巧知道那一夜不该是李大衡当值,所以心生怀疑后便跟在了她身后一探究竟,没想到竟看到偏门开着,而李大衡正拿着一把匕首兀自发呆,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正匆忙离开。   “虽然我那晚并未看清那把匕首的模样,但李大衡从那一晚后便整日将一把匕首带在身上,即便我不愿留心,但也记得从那日开始出现在她身边的匕首便是这一把。后来我托人打听过,经几番周折后,才确定那个侍卫是受了睿王府的程斌所托将那把匕首送给她的,”梁辰紫又垂眸看了一眼托盘中的匕首,语气更加确定地道,“更何况,明镜局的武门可是从来没有配置过这样的武器。”   虽然之前并未问过李大衡她的这把匕首是来自何处,但苏蔷思及她往日及发现匕首丢失后的反应,的确对其颇为珍视。而且大衡她之前曾与程斌不打不相识,似乎也十分欣赏他的武功底蕴,虽然若说是对他动情有些过了,但重视他送给她的东西也是正常的。   “我问过李大衡,她承认匕首是她的,但即便我告诉她我知道这是睿王府的程斌送给她的,她也咬紧了牙关不肯承认,”梁辰紫冷然反问她道,“她如此护着睿王府,情愿独自担下这杀人的罪名,不是为其尽忠又是什么?”   “宫女与宫外的人不可私相授受暗中来往,也许大衡是担心连累程斌,所以才不愿承认匕首是他送的。”苏蔷沉吟片刻,道,“可无论匕首是谁送的,若大衡想要杀了胡典镜,不会傻到让我们当场捉到,这一点你应该也十分明白。”   “我自然明白,但李大衡却不明白。”梁辰紫指了指正堂的门,对她道,“你也看到了,因为失火,这间屋子的门已经损坏,从里面锁不上,只能虚着,而且因为我们明镜局都要出去办案,所以院门也不能从里面上锁,若是有人存心来杀胡典镜,只要小心些,从院子门口到胡典镜的房间,根本如入无人之境。况且何顺她今夜一直咳着,小点的动静她的声音都能掩下,更何况她也会撒谎,说不定她听到了什么动静,甚至胡典镜还有可能就是死在她手里的。”   她方才的那一番话,分明是在为李大衡开脱,可方才她还声称李大衡便是真凶,让苏蔷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很快,她便想通了。   她心下一凛,问道:“你之前坚持说大衡便是凶手,并不是想定她的罪,而是希望她能想通其中的关节,比如为何她丢失的匕首会成为杀人凶器,她自己又怎么那么凑巧是第一个见到胡典镜尸首的,对吗?”   “没错。”梁辰紫微一颔首,承认道,“她也不想想,这把匕首既然成为了凶器,必然会被追查来源,那么多人都见过她以往成日里将它带在身边,只消稍稍一查,或是根本不必查,而是她自己主动就承认她便是这凶器的主人,那她的嫌疑便是洗不清了,而她又出现在胡典镜的被害现场,又让她身上的嫌疑又重了一层。”   “匕首是她的,虽然她之前也曾说过已经丢了,但也只是她自己的说辞而已,”苏蔷顺着她的话道,“更何况,那把匕首原本的主人并不是她,可她若是执意不道出出处,便算是心中有鬼。”   太后病重,皇帝急着回宫,但除了先皇后的案子外,又不可能留下这几件悬而未决的几桩命案匆忙归去,泉姨和李嬷嬷的案子一直未曾找到与凶手有关的直接证据,不能结案也是无可奈何,可如今李大衡留在胡典镜屋里的线索如此明显,几乎算得上当场被抓,若皇后逼着明镜局尽早结案,以安抚别宫人心,那大衡的罪名便是洗不清了。   “你的意思,是程斌将这把匕首送给大衡的目的便是要这杀人的罪过嫁祸给她吧,毕竟大衡向来仁义,恐怕宁死也不会说出这凶器原本的主人是他,以免为他招来祸端,”虽然梁辰紫的推测也不无道理,但苏蔷心中仍是半信半疑,“可是,他送给大衡匕首也是在几个月之前,岂会真的会想得如此长远?”   “如今宫中的局势你也瞧在了眼里,自我们来到琉璃别宫后,无论是之前的两桩命案,还是付嬷嬷今夜遇袭,每次都有与先皇后有关的流言漫天传开,这背后之人定然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说不定我们尚在宫城时,这些人命案子便已经在他们那里尘埃落定,几个月长远吗?”梁辰紫的神色愈来愈肃然,语气也低沉了几分,问她道,“出事的所有人都与当年先皇后或多或少有所关联,你或许不知道,胡典镜也是如此吧?”   苏蔷心下一惊,思酌片刻后问她道:“你是说,胡典镜曾经查过先皇后薨逝的案子?”   梁辰紫微一颔首,道:“没错,当年先皇后的死因似乎并非外传的病逝那么简单,太皇太后下令,命明镜局暗中调查先皇后真正的死因,而那时的胡典镜虽然还只是掌镜,但却年轻能干,颇受太皇太后赏识,所以先皇后的案子便是由她一手负责的。”   付嬷嬷遇袭的消息在宫中传开后,先皇后当年死不瞑目的传言必定席卷别宫,而最先遭人质疑的定然是当时收益最大的皇后,最不愿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也是皇后,但胡典镜作为当年案子的主办,说不定心里一直藏着一些内情不为旁人道过,若是皇后心虚,那派人来灭了胡典镜的口也极有可能。   “可是皇后也知道如今她正在风口浪尖上,若是胡典镜在付嬷嬷被先皇后阴魂索命之后突然被害,所有人都会怀疑是她为了灭口而杀人,那无论当年的事情是否如宫中所传那般,也无论被深埋了十几年的往事是否会真相大白,她谋害先皇后的罪名便是在众人心中定下了,所以她一定不会这么做,”苏蔷神色阴沉,低声道,“所以,杀害胡典镜的其实是想将皇后置于万劫不复的人,他们想要借刀杀人,而大衡便是那把刀。”   “对,因为她的确很好用,既愚不可及,又自以为是,不认为我让她说出实话是在救她,心甘情愿地受人摆布。”见诸事与她已经言明,梁辰紫也不再遮掩自己的推测,道,“我知道你也是睿王府的人,但如今你也看到了,他们为了借用先皇后的死将皇后与东宫拉下水,不仅搅弄得整个别宫都不得安生,而且已经害了几条人命了,这次还危及到了明镜局,你打算如何?”   苏蔷抬眼看着她,态度诚恳而决然道:“虽然我向来看不惯你,你也不见得看得上我,但胡典镜死不瞑目,大衡身陷囹圄,明镜局又群龙无首,正是需要你我上下同心之时,无论我打算如何,都不会让明镜局在回到京城前如同一盘散沙般不攻自破,丢了明镜局、卓司镜和莫掌镜的脸面。”   “当初我不肯攀附东宫,姨母误以为我有意向逸王府投诚,曾劝说我尽量不去招惹睿王府,她说睿王城府极深手段毒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惜一切罔顾亲情。虽然我从未攀龙附凤之心,但那时也觉得姨母未免也太言过其词了,毕竟睿王其人可谓贤名满天下,但如今看来,确是如此。我想,虽然李大衡还以为程斌是睿王府的一个内侍,但程斌给李大衡送匕首,或许他当真只是出于心中的一番情义,可睿王不许,所以便借此机会利用了那件事。连自己属下的心上人都不肯放过,睿王也的确太过无情了些。”听到她方才的那番慷慨陈词之后,梁辰紫也略有动容,对她道,“她既是冤枉的,胡典镜既是被害的,明镜局既是身在风雨飘摇中,我自会与你同心协力。不过,既然李大衡悄无声息地在明镜局丢了匕首,那便说明这里除了你之外,定然还有睿王府的其他眼线。如今睿王为了先皇后的旧案耗尽了心思,只怕这次是势在必行,以后还不知有多少麻烦等着咱们,你可知明镜局还有什么人是睿王府的细作吗?”   苏蔷默默听着她的话,从头至尾不置一词,即便在她问话后也默然不语,似乎还在听她说话,又似乎未曾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一般。   梁辰紫双眉微皱,以为她是不愿对自己坦言,微愠道:“方才还说同舟共济,结果一问你们睿王府的事情,你便如此态度……”   “不好了!”苏蔷蓦地开口,神色慌张,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事情一般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也颤着,“付嬷嬷怕是有危险!” 第229章 君子好逑(二十四)期限   天色微亮时, 付嬷嬷的死讯已经传开了,她是自尽身亡的,那时苏蔷正在从寝居赶往膳堂的路上。   据说,付嬷嬷在醒来后, 让兰儿为她去烧一桶热水来,说是自己要沐浴洗漱,但等兰儿回来的时候, 却发现她用床单将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在听到那个消息后, 比起伤心来,让苏蔷更深刻的感受是悔恨。   明明都已经知道付嬷嬷所说的先皇后阴魂索命都是假的, 那她早就该想到若是付嬷嬷不死,那她的言语之间总或多或少地会留下什么纰漏, 说不定时日一久便会不攻自破, 但倘若她死了, 偷袭她的嫌犯又无迹可寻, 那才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付嬷嬷苟活了一夜, 不过是要将先皇后当年死不瞑目的消息亲自传出, 一旦功成, 她不仅没有继续活着的必要, 而且她只有死了也才能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无据可查。   更何况, 她在临死前还留下了一封遗书, 上面说她当年蒙蔽良心做了与泉姨和李嬷嬷谋害了先皇后,如今正是偿命之时。   她的几句话,一封遗书, 一条性命,再加上之前泉姨和李嬷嬷的命案,之后胡典镜被杀,前前后后的这一番折腾,足以让先皇后与皇后曾经或有或无的恩怨重现琉璃了。   直到皇后亲临戊子院时,别宫的流言果然已经人人口耳相传,无论做什么都是瞒不住了。   “先前的两桩命案还没有查清楚,还让堂堂的轻衣司都统背负着杀人罪名软禁了起来,如今可好,不过一夜之间,便又多了两条人命,皇上是来此处避暑的,又不是来寻晦气的!”坐在主座上的皇后大怒,直指跪在下面的明镜局众人大骂,“你们明镜局的名头说来好听,在宫城时就仗着太皇太后的恩典作威作福无所作为,现如今到了别宫可是更威风了,竟内讧起来自相残杀了,本宫倒是问问你们,宫里本就凶案不断,你们身为明镜局宫人不负刑侦之责偷懒打诨也就罢了,竟还要给本宫添烦添乱,你们是都活腻了吗!”   众人皆知胡典镜早已投靠了皇后娘娘,她生前还因此而颇为得意,可如今她死于非命,皇后非但没有半点惋惜伤怀,反而斥她被害是给自己添烦添乱,若是在生前做惯了墙头草的胡典镜听了这番话后还是否能做到八面玲珑忍气吞声。   “怎么都不说话?你们的典镜死了,难道你们也哑巴了吗?”见她们只是跪伏在地上皆一言不发,皇后怒气未消,继续斥道,“如今宫里流言四起,甚至都已经传到了御前,皇上听说后龙颜大怒,你们明镜局不是最喜欢招惹麻烦吗,现在也该遂心如意了,除了这几件命案外,皇上还命你们查清当年先皇后病逝的真相,新案旧案,算起来也有五桩,既然你们这么不愿闲着,那就着五日之内将这五桩案子都查得一清二楚,倘若一件不明,莫说你们,就连你们远在京城的掌镜和司镜也逃不过一死!”   三日之内缉拿真凶查明真相,几乎与痴人说梦无异,莫说五件,只怕就连嫌凶明确的胡典镜的案子都差不清楚。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片沉寂中,梁辰紫冷静而恭敬地道:“启禀皇后娘娘,若只给三日期限,那还不如明镜局上下现在就请罪认罚,也免得到时又让皇后娘娘大失所望。”   “皇后娘娘既说三日,那便一日都不多,一时也不短,”陪同皇后一同过来的尚宫赵谦见见自己的外甥女做了出头鸟,连忙赶在皇后发怒前责备她道,“胡典镜已被奸人所害,你是女史,在明镜局的位分也算最高,如今别宫中人心惶惶,你身负重责,这几件案子还须得你尽心竭力才是……”   “苏蔷呢?”皇后突然打断了赵尚宫对梁辰紫的训斥,微一挑眉后唤苏蔷上前,“过来。”   苏蔷依言出列,在皇后跟前不远处重新跪下:“奴婢在此,不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凤眼一挑,对她道:“既然明镜局群龙无首,那这典镜一职便由你来做吧。”   众人哗然,虽然胡典镜一死,明镜局的确少了一个能够主持大局的人,但在场的所有宫人中,她的资质算是最浅的,即便曾经破获了几桩案子,那也不至于功劳赫赫至连掌级都跃了过去,直接成为一局典级女官的地步。   梁辰紫神色微变,猛然抬头,对皇后道:“皇后娘娘万万不可,典镜女官乃是正三品,有多少人中起一身都做不到这个职位,而苏蔷不过只是一个入宫不过几年的女史,如何能堪此大任?奴婢不服。”   她的话音刚落时,堂上一片安静,皇后哼了一声后,瞥了一眼赵谦,话却是对梁辰紫说的:“你不服?那又如何,本宫懿旨已下,难不成只因你一个不服便收回已覆之水吗?”   赵谦默然不言,只是神色略带不满。   梁辰紫还未答话,一向寡言的钱九凝也接着恭敬道:“奴婢也不服。”   她的语气平静,声音也轻而低,但却足以让其他人听在了耳中。   片刻后,吴篷沙哑的低声也从俯拜在地的众人中传了出来:“奴婢也不服。”   皇后微一蹙眉,怒气涌上眉眼,还未开口时,又听下面的宫人继吴篷之后一个接一个地道:“奴婢也不服,奴婢也不服……”   回应如同不停拍打而来的波浪一般此起彼伏,语调有高有低嗓音有粗有细,但却整齐划一地一个接着一个,态度一般坚决。   “你们……”皇后猛然一拍椅子的扶手,怒道,“你们不服又如何,本宫已经说了……”   “奴婢虽然资质尚浅,不足以堪当大任,但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奴婢愿意临危受命,谨奉皇后娘娘懿旨。”苏蔷突然匍匐在地感激谢恩道,“至于其他人,纵然她们不服奴婢,但也不敢不敬皇后娘娘,故而还请皇后娘娘放心,奴婢定然会竭尽全力,向所有人证明奴婢定然不会有负皇后娘娘所托,五日之内查清所有案子的真相,让流言戛然而止,让逝者死而瞑目,让凶徒绳之于法。”   她此言一出,跪在她身后的众人大都神色一变,可却又不敢再肆意开口,只能默然不言。   “好,既然你有如此雄心壮志,看来本宫也不算看错了你。”对她方才的那番话甚为满意,皇后颔首道,“那此事便这么定了,不过这里毕竟只是别宫,待回京之后,再让赵尚宫将你欠你的文书印鉴补齐吧。”   末了,她的唇角微挑,又补上一句:“但是,这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送走皇后一行人后,明镜局众人仍聚在厅堂未散,也许是明白如今明镜局的处境,除了惊惶无措之外,也有往日深藏在心底的胆色涌了出来。   虽然方才她们都在皇后面前提出不同意自己升任典镜一职,但苏蔷还是对她们施了一礼,感激道:“方才多谢大家的救命之心。”   所有人都很清楚,皇后让她做典镜,分明将来是有意让她挡罪,若是五桩命案有其一不能查明真相,那其他人的罪过还可有商有量,但她身为主审,必死无疑。   是以,他们反对她做典镜,其实是不愿她担此风险。   梁辰紫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她们是怎么想的我管不了,但我是真的不服。”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任谁叫她也不回头。   “梁姑姑虽然这么说,但也只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罢了。”钱九凝沉吟道,“方才,赵尚宫似乎有意向皇后娘娘暗示要推举她做典镜,但皇后娘娘却并未回应她所想,看来,赵尚宫和皇后娘娘的关系也不是如传闻中的那么亲密。”   也许正是因为皇后必定会反对自己的提议,所以赵尚宫才刻意在一开始便将梁辰紫推到了皇后面前,毕竟梁辰紫毕竟是她的外甥女,而她十分清楚明镜局此时的处境,又怎会真的在这个时候将她推到火坑,所以她这么做并不是真的想让梁辰紫借着胡典镜的死提携她,而想借皇后的手将她向人群之后推一推。   所以,皇后与赵尚宫之间的确存着几分间隙,至少皇后此时并不愿让与赵尚宫的势力在宫中继续扩大。   “皇后娘娘以公报私,心胸未免太狭隘了些,”万霄替她抱不平道,“这个时候,无论明镜局是谁管事,很可能都抵不过一个死字。”   一向对苏蔷并无好意的张思衣也颔首道:“是啊,皇后娘娘毕竟也是崔国公府的嫡女千金,如今又是一国之母,往日在宫城她肆意而为也就,如今别宫凶案不断,正是该她力缆狂澜之时,怎么还是除了骂人与算计外便再无其他正经事呢?”   苏蔷听她们越说越胆大,提醒道:“背后妄议主子乃是大罪,算了吧。”   有人却沮丧道:“如今我们落得这个地步,能不能回到京城都不可知,何须顾忌那么多。”   “是啊,皇后娘娘也太为难人了,只给了我们短短五日,还不如直接要了咱们的性命来得利索。”   “依我说,说不定这便是赵尚宫的意思。”张思衣放低了声音道,“你们也都知道,宫里早就有传言说,赵尚宫其实便是皇后娘娘的智囊,皇后娘娘出嫁前在国公府的时候一向被娇生惯养,根本不懂治理之道,几乎后宫所有的事都是交由赵尚宫打理的。而倘若先皇后的死当真与皇后有关,那与赵尚宫定然也脱不了干系,毕竟你们也该听说过,赵尚宫可是皇后娘娘一手提携的,如今东窗事发,为免夜长梦多,赵尚宫自然不希望当年的旧案被翻查出来,你们想想,皇后娘娘可是崔国公府的千金,若是无真凭实据,皇上是不会真的惩戒她的,但赵尚宫便不同了,若是皇上听信了什么人的什么话想要收拾她,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所以她才会对我们明镜局如此苛刻,目的是不想让我们查出先皇后的死因。”   有人迟疑地问道:“可是,梁姑姑可是赵尚宫的亲外甥女,难道她就不怕她受到牵连吗?”   又有人替张思衣答道:“你也说了是外甥女,又不是亲女儿,怎会有自个儿要紧?” 第230章 君子好逑(二十五)饮毒   虽然明镜局上下忙成一团都还未查到有用的线索, 但宫里又不知从何处何时又有新的流言四下传开,说是之前李嬷嬷被抛尸的灵秀园、泉姨被害的万秀园以及李嬷嬷遇袭的小花苑先皇后不仅都去过,而且还曾在那里与当今的皇后发生过冲突,所以这次她的阴魂才会选择在这几个地方下手。   宫里的流言蜚语向来都不曾断绝过, 如同那三四月份的杨柳絮,绵绵不绝地没个尽头。但这些天,却是桩桩件件字字句句都指向皇后, 即便皇帝震怒, 皇后也用尽了办法,但仍是止不住。   然而, 这次的流言蜚语虽然与明镜局无关,但明镜局却也无法抽身, 更无暇去凑热闹, 所有宫人皆是上下一心, 为了活命而不分昼夜地或四处奔波或苦思案情。   事情一切的起因, 似乎都源起于先皇后当年的病逝。   既然明镜局也曾奉命追查过这件事, 那应该便是有案底的, 苏蔷思量了一番之后, 决定去藏书阁看看, 她记得别宫中的文书记录都收在那里的一楼。   但她和钱九凝的脚刚踏出戊子院, 便听有人争执的声音从后面的丁子院门口传了过来, 听那人的语气与声音似乎还有些熟悉。   探过头去看,她见一个身姿挺拔的轻衣卫正与守门的两个内侍说话,似乎想要进去却被拦了下来。   认出那人后, 她让钱九凝先等她一等,然后走了过去,对他行了一礼,有些惊讶地问道:“云中卫怎么在这里?”   此时本该在京城的云炜的桃花眼波光一转,将眸光停在了她的身上,笑道:“原来是苏姑娘,啊,不对,是苏典镜,听说你荣升了典镜,本就打算去向你庆贺的,只是我听说我父亲收的那个义子被软禁在里面,心想还是看热闹要紧,所以还请苏典镜多多包涵才是,以后等我做了都统,轻衣司与明镜局还要多加来往,咱们凡事好商量。”   虽说她已经被皇后点为典镜,但莫说其他人,即便是她自己也未曾当真,故而也没人唤她典镜,第一次听他人如此欢天喜地地贺她高升,她听着虽然喜庆,却也仍没有感受到半点欢喜之意,更何况又听云炜说他是来看云宣热闹的,而且似乎已经做好要接替她做都统一职的准备了。   她谦逊道:“云中卫风尘仆仆而来,怕是对琉璃此时的境况还不太清楚,所以才认为我此时被破格提拔为典镜是件喜事。”   “哎,连堂堂的轻衣司都统都进去了,这里的其他事于我而言还有什么要紧的?”云炜喜不自胜,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的闲情逸致,“我原本还不愿过来,但却没想到这里竟会如此热闹,亏得来了。”   说着,他又将矛头指向了守门的两个内侍,叉腰以手指着他们不满道:“不过,你们两个内侍是哪个宫里的,竟如此不识好歹,眼见着时日不久后,我就是堂堂正正的轻衣司都统了,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拦着我去里面看热闹?”   苏蔷原也想问他几句话,便替他们回道:“他们是奉了皇命,自然不敢抗旨,云都统何必为难他们?”   “那……”云炜诡谲一笑,从袖笼里掏出一物来,拎着递到他们面前晃悠,“睿王府的令牌可好使吗?”   “哟,原来您有睿王府的令牌,那大人何妨早些拿出来,这样咱们也不必为难了。”虽然云炜并未要给他们的意思,但守门的内侍还是垫着脚将那令牌接在了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确认无误后又递给了另一个人,待他也点了头后才放下心对云炜道,“既然如此,那有劳大人随奴才进来吧。”   连令牌都查得这么仔细,看来他们如今行事愈发谨慎了。   “苏典镜可是有话要本公子带进?”临进门前,云炜得意洋洋地问她道,“你放心,本公子定然会报忧不报喜的。”   苏蔷弯唇一笑:“云中卫还是仔细脚下吧,别宫的路不比宫里头的好走。”   云炜哈哈一笑,也不恼她,抬脚便往里面去了,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她心下轻轻一叹,也不再多留,带着去向皇后娘娘请旨的文书先去了一趟凤来阁。   要查先皇后当年病逝的真相,一定绕不过去那时的暗中调查,而明镜局当时负责此案的人正是胡典镜,其他辅助的有两人,都已经离了宫,去找人还不如去翻看卷宗,而这件案子事关皇室颜面,卷宗定然算是机密,若要翻阅,自然要拿到皇后的懿旨。   到了凤来阁,皇后也不为难她们,只拿了文书悠然地看了一遍,然后命秀树去盖凤印,趁着闲着的时候挑眉问她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先皇后的死与本宫有关?”   苏蔷心下一惊,不料她会问得如此直白,慌忙跪下,一个字也不敢说。   “本宫知道,最近宫里流言蜚语四起,说是先皇后并非病逝,而是被本宫所害,”比起之前在戊子院的怒气冲天来,此时的皇后似乎平静了许多,只冷笑一声,好像觉得十分好笑道,“先皇后自己容不得皇上宠幸她人,说到底是她自己没那个福分做这天下之母,本宫那时虽然不服气,但本宫乃是堂堂的国公府千金,岂会用那些不耻的手段去对付她?你大可放心去查,若是查出了真相,替本宫止住了那些荒谬可笑的流言,本宫自会保你以后前程锦绣无忧,即便其余几桩命案你找不到凶手,本宫也会竭力在皇上面前保你一条性命,以后自会给你留一个青山再起的机会。”   她的一番话说得坦诚而又自信,听起来竟不掺着一分一毫的虚情假意。   苏蔷那时不及细想,但在去藏书阁的路上反而想得更通透了些。   她不过是一个性命堪忧的宫女,在皇后面前命贱如蝼蚁,皇后原不必在她面前做任何解释,而且以她那般高傲的性子,大概也不屑于向她解释什么。   钱九凝似是也瞧了出来:“皇后好像言之凿凿光明磊落,莫不是流言是假,先皇后的薨逝当真与她无关?”   倘若当真如此,那睿王府处心积虑的算计只怕是要落空了,而且还有可能砸了自己的脚。   她掂量着道:“真相如何,查一查便是。”   快到藏书阁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闪了出来,突兀挡住了她的去路。   其实那人出现得也不算突兀,只是她心里想着事情,所以猛地被惊了一跳,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时暗自松了一口气,对钱九凝道:“你先过去吧,我稍后便到。”   待钱九凝离开后,她向对方施了一礼:“崔公子安好。”   崔羽明看起来整个人比往昔更瘦削了些,但精神尚可,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即便是眉宇间藏了重重心事,也不乏英气。   他平静开口:“虽然有些话不该由在下说,但事关国公府的清白,在下还是希望姑娘能听一听,若是不信,也无妨。”   苏蔷知道他要说的事关皇后,微一颔首道:“洗耳恭听。”   “在过来之前,我曾想过很多话来试图劝服你相信我的话,比如崔家的教养之道,我所知的皇后为人等等,但此时想来,那些话不说也罢,”他从容不迫地道,“先皇后当年虽然病重,却并非病逝,而是因饮毒之故,但无论她是否是自戕,皇后都毫不知情。”   她原也猜到他会这么说,所以多少也做了准备,但当他当真将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她却已经动了相信他的心思。   但她还是迟疑着道:“皇后不知情,那崔国公府呢?”   她如此明目张胆地问出这样的话,也算大逆不道了,倘若他今日是以崔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来找她的,定然是不会轻饶了她,可他的神色如常,并不以她的话为杵:“虽然当年的真相我尚未查清,但先皇后薨逝与崔国公府没有分毫关系。”   崔羽明说得云淡风轻,但他一向是高山朗月的性情,若非用了心思实打实地确定了崔国公府与此事无关,是断然不会向她这么说的。   虽然心中困惑更重了几分,但她还是微一颔首,道:“既然崔公子这么笃定,我自然会留一份心,只是先皇后当年故去后,还在妃位的皇后便在不久被册封为了六宫之主,而今别宫又凶案不断流言四起,桩桩件件都将皇后娘娘卷入其中,崔公子可曾想过应对之策?”   崔羽明神色微动,道:“在下明白姑娘的意思,无论背后之人是谁,我都会竭尽全力护皇后周全,护崔国公府周全,但在下毕竟远离朝堂已久,很多事情力不从心。”   看来他也已经看得出来此事是睿王府在背后推波助澜了,苏蔷突然想起她刚入宫的时候,曾经听宫人提起,说是睿王除了与云宣交好外,便是与他的关系最为亲密了,而且当初他尽管不愿干涉朝堂纷争,但也多次对睿王和云宣出手相助,如今听他们三人却在无声无息间离心至此,也不知睿王是否会觉得可惜。   “公子放心,我定会秉公办事,倘若皇后娘娘无辜,明镜局也会还她清誉,但是……”她不敢将话说得太满,也犹豫着道,“但是,我与公子一样,很多事情也力不从心。”   他点了点头道:“在下并未打算让姑娘为难,这次来,除了方才的话外,还有一件事想相告姑娘。这件事虽然是在下于无意间得知的,但也许对姑娘破案有所帮助。”   苏蔷提了精神,静静听着。   崔羽明的声音低了些,但仍清晰可闻:“虽然世人都说先皇后乃是病死,但其实她是中毒而亡。那毒名唤断九魂,并不是什么难得的毒,后来,那种毒在她当日的饮食与茶水中都被验了出来,看起来是先皇后寻死之心已定,所以在她但凡能接触到的东西里都下了毒。”   这些她之前已经听向之瑜提及过了,当初李嬷嬷被害,睿王为了将云宣软禁,向她推测说李嬷嬷之死与年妃有关,而向之瑜为了让她借此事将矛头指向东宫,却说李嬷嬷的死因与先皇后当年的病逝脱不了干系,可无论他们夫妻二人是否各执一词各怀鬼胎,目的总归是一样的,那便是消除异己。   可此时她回想当初睿王对她解释说云宣如何是牵扯到泉姨和李嬷嬷被害的两桩案子中时,犹记他的神色是那般平静语气是那般笃定,一言一行似乎都在努力说服她事实便是如此,可如今想来,他定然也是从向之瑜听说另一番说辞的,只是那次,他说的那些能够派上用场。   在那之后,云宣被软禁,他定然是要换一种说法了。   苏蔷心中微寒,睿王和睿王妃当真是一唱一和,天衣无缝地配合着弄出了琉璃的这场大戏。当初睿王对她态度如此诚恳,但其实从未真正信任过自己,而睿王妃也不过与他是一样的,只是在拿人心做文章罢了。   她想着其他,见崔羽明的神情,觉得他要说的话并不止于此,便收了心神继续耐心听着。   “不过,除了先皇后寻常的吃食茶水外,有一盏燕窝里也被加了毒。而那盏燕窝,是皇上赐给先皇后,”崔羽明的神色稍稍沉了沉,“皇上的人送了过去后,吴隐之在场,是他将燕窝端给先皇后的,先皇后接过后隔了一会儿才吃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但苏蔷听了却是堪堪打了个冷颤,半晌才回过神来:“又是吴公公?”   崔羽明点了点头:“对,先皇后在琉璃时,他曾经在她的院子里当过差。”   苏蔷心下疑惑,问道:“我还以为吴公公是被皇后一手提携的,难道他也曾服侍过先皇后吗?”   “吴公公的确是皇后举荐给皇上的,不过那时他是以打扫内侍这种最末等的身份去的乾坤宫,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也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崔羽明显然已经将吴隐之的底细查了个清楚,一五一十地对她道,“在此之前,他之所以能在先皇后的院子里侍奉几日,是因赵尚宫举荐的。只是那个时候赵尚宫还是先皇后身边侍奉的一个下等宫人,好像是因为皇上的缘故,先皇后对她另眼相看了些,提了她的品阶。之后,先皇后的宫里有个内侍病重被打发出去了,赵尚宫便将吴隐之引荐了过去。先皇后见他做事稳妥,便也留在了身边,但至于赵尚宫和吴隐之是怎么相识的,便无人知晓了。”   所以吴隐之先是结识了赵尚宫,通过她在先皇后面前服侍过,然后又被当今皇后引荐到了皇帝的乾坤宫,所以才有了今日。   苏蔷理了一下思绪,思忖片刻后问他道:“崔公子是怀疑吴公公与先皇后的死有关?”   “这件事无凭无据,在下的确不该妄自揣测,”崔羽明不置是否地道,“只是在下并不相信先皇后是饮毒自尽的,因为我还查到,先皇后在临死那日,曾吩咐为她调理身子的太医在为她配置下个月的养生茶时多加些茶花进去,这样口味会更香甜些。”   她记得睿王妃曾经提起过,断九魂是由九种草药提炼而成的,倘若先皇后当真有自戕之意,那必定早做准备。一个一心寻死的人,大概对世事都是心灰意冷懒于应付的,又怎会在太医去请平安脉时还提及自己下个月养生茶要多加茶花这种微末的小事。   苏蔷了然道:“先皇后用过的吃食茶水都被放了毒,在她故去后,定然会有人怀疑是被动了手脚,但连皇上御赐的燕窝都被下了毒,而接触燕窝的又没有几个人,查探一番也耗费不了多少功夫。”   “不错,先皇后的薨逝原本是对外瞒着的,但不过一日一夜,皇上便命人传出了她因病离世的消息,想来也就在那一日一夜间便查清了真相。”他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或是被有心人精心安排的真相。”   “多谢崔公子点拨,”虽然他所说的一些在案卷中定然也能找到一些端倪,但苏蔷还是感激道,“如此,我心中便有些算计了。”   倘若先皇后是中毒而亡,而当真又与皇后无关,那最近琉璃发生的这些事便是子虚乌有,皇后定然是被人构陷,而给先皇后下毒的人至今都还逍遥于法外。   崔羽明微一叹息,有些歉疚道:“皇后此时又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上,我也无能为力,但愿你能平安渡过这次危机,否则,无论皇后与崔家将来如何,云宣大概是饶不了我了。”   她摇头,微然一笑道:“崔公子言重了,危机也是机遇,倘若没有皇后娘娘的提携,以我的年岁与资质,怎么可能能够担任典镜一职?倘若此劫可过,那我便可服众,以后在明镜局也会仕途平顺;倘若此劫难渡,明镜局上下都难逃罪责,即便我缩在阴暗角落里也是躲不过去。所以,说起来,这于我而言也并非是件坏事。”   见她的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态度又是如此积极乐观,崔羽明的神色也不由松缓了几分:“所以,云宣明明对姑娘的安危牵肠挂肚,但却还是不同意我想办法将你调离琉璃别宫,如今看来,他信任你,也是因为苏姑娘自有一番巾帼之姿。”   她心中微动,也不在他面前惺惺作态,只含笑道:“正如崔公子所言,阿宣他懂我知我,我也定然不会让他失望。”   崔羽明亦微微一笑,道:“虽然此时别宫中诸事不明,但时至如今,你尚可信任我,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与他作别后,苏蔷依着原计划去了藏书阁,先她而去的钱九凝已经找到了当年先皇后病逝一案的卷宗,正在仔细翻阅。   但上面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线索,记录十分简单。除了崔羽明对她提过的包括燕窝在内的所有膳食都被下了断九魂之外,明镜局还在先皇后当日穿的衣裳袖笼里找到了一包已经用了大半的断九魂粉末。另外,凡是接触过先皇后膳食的所有人和先皇后宫里的所有宫人,包括从皇帝那里送燕窝过去的内侍以及赵谦和吴隐之都被严刑拷问过,得出的结论是不仅没有人对那些膳食动过手脚,而且像赵谦等几个贴身侍奉皇后的宫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些草药是先皇后密令她们做的,而她们却并不知她要那些是何意图,所以卷宗最后的论断便是先皇后乃是饮毒自尽。   钱九凝若有所思地道:“既然先皇后真的是中毒而亡,那这件事最好的结果便是如此了。”   虽然她并未明言,但苏蔷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向之瑜曾对她说过,先皇后中的断九魂是由九种草药提炼而成的,而在暗中为她采集草药的人便是赵谦,另外,卷宗里也提及先皇后宫里也有几人是帮着提炼药汁并将其晒制成粉末的。倘若先皇后中毒并非自愿,那莫说在她宫里伺候的人,即便是整个琉璃也定然会跟着遭殃。   而若是先皇后乃是自愿赴死,那便是大大的不同了。   一国之母竟饮毒自尽,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有损皇家颜面还是小事,严重的话还有可能会引起朝野动乱。若是这样查下去,也不知会牵扯多少人。   更何况,那时皇帝最为在意的女子便是赵谦,他虽然痛心先皇后的离世,但大概也是不愿相信他那时最心爱的女子会是如此歹毒狠辣,更舍不得她也去送命吧。 第231章 君子好逑(二十六)秘密   先皇后是在用了皇帝御赐的燕窝后的两刻钟后毒发身亡的, 从卷宗是找不到先皇后中毒的真相了,但若从常理分析,她是被人毒杀的可能性更大。   在先皇后故去后,她宫里的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不知所踪, 有人说是皇帝恩准他们出宫另谋出路了,但从那之后也再未有人见过他们,所以即便是被灭了口也是有可能的。   听明镜局的其他宫人说, 胡典镜之所以这些年未曾立功却还一直安居典镜之位, 除了她左右逢源的个性外,还是因为她在这件案子上立了功, 但想来,皇帝此举也有安抚之意, 而胡典镜也是个聪明人, 为保性命, 将曾经精明能干的自己硬生生地逼成了一个八面玲珑不干实事的闲人, 这便是胡典镜与先皇后一案的关系。   至于其他人, 当初, 先皇后在薨逝前, 因着她的身子不适, 所以皇帝特意恩典她的膳食由她宫里的小厨房准备, 负责小厨房的便是李嬷嬷, 是由付嬷嬷向先皇后举荐的。而因为先皇后宫里随时会添置人手,泉姨有时会被派到那里当一时的差,有时一两个时辰, 有时一两天,而且因为这样被随意抽调过去的宫人也不止她一个,所以在当时泉姨尚不如李嬷嬷显眼,只是先皇后中毒而亡的那一日,她也在场。   钱九凝问她道:“虽说泉姨、李嬷嬷和付嬷嬷从表面看起来的确与先皇后或多或少有些关系,但她们毕竟都不是先皇后身边的人,说毒是她们下的,是不是太牵强了些?”   “因为与这件案子真正有关系的人,要么已经找不到了,要么杀不得,能下手的便只有琉璃别宫的她们了。”勉强克制住心底的悲伤,苏蔷顿下了脚步,对她道,“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凤来阁。”   她们正在回戊子院的路上,钱九凝抬眼看了看已经暗了下来的天色,有些担心地问道:“不用我陪你吗?”   苏蔷摇了摇头:“不必,将今日查到的这些如实告诉梁辰紫,问一问她的意见。”   钱九凝道了声“那你自己小心”后,只好自己先行独自回去了。   到了凤来阁,皇后似乎十分诧异她的突然来访,问道:“怎么,案子已经有眉目了?”   皇后不曾让苏蔷起身,苏蔷也便一直垂首跪着,也免得一会儿开口时又要下跪。   她摇了摇头,开门见山地道:“奴婢是想来请教皇后娘娘一件事,还请娘娘如实相告。”   皇后察觉来者不善,迟疑了须臾,道:“你先说来听听。”   苏蔷也不与她绕弯子,直接问道:“宫人皆知赵尚宫对皇后娘娘一向忠心耿耿,奴婢想知道,皇后娘娘与赵尚宫初相识时,如何又为何要将她纳为己用?”   皇后显然不料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愣怔,但很快便回过了神,神色微微一沉:“怎么,你查到她的身上了?”   “奴婢不敢,”苏蔷谦恭道,“只是凡有关者,奴婢都不敢不解惑,以免误了重要线索而辜负了娘娘的嘱托与提携。”   皇后沉吟片刻,语气稍稍冷了些:“之前阿羽曾在本宫面前替你求情,本宫原也不打算为难你,但如今看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些。不错,赵谦是本宫眼皮子底下的人,本宫也时不时便看她不顺眼,偶尔也不愿让她称心如意,但她既是本宫的人,就算犯了错,那也该本宫去质疑问罪,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宫婢来打探她的底细。”   “奴婢不敢置喙皇后娘娘的亲信,”苏蔷也不料皇后竟如此偏袒赵谦,但还是硬着头皮坚持道,“奴婢只是出于直觉,想知道更多关于赵尚宫在先皇后身边当差时的往事。”   皇后似乎十分在意赵谦的这段往事,面色登时一凛,似乎有怒气染上了眉梢,但在片刻后,她还是命秀树带着其他宫人先行退了下去,对她道:“你若是怀疑先皇后的死与赵谦有关,那便最好换个思路,否则就算是撞个头破血流也是白费功夫,毕竟她不可能是真凶,否则皇上又怎会将她交给本宫照看。”   苏蔷讶然,忍不住抬头问她道:“皇后娘娘是说,您之所以一直提携赵尚宫,是因皇上所托?”   皇后沉吟了片刻,道:“有些话本宫也不好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还是让徐嬷嬷告诉你吧。”   徐嬷嬷是伺候皇后的一位老嬷嬷,是从崔国公府带出来的,自打皇后入宫便跟着她,但因上了年岁,行动也不方便,所以平日便留在皇后寝宫里领个闲职,也算是皇后对她的恩典,所以比之对凤仪宫的大宫女秀树,皇后对她的信任也更多些。   先皇后尚在人世的时候,便是徐嬷嬷随着皇后来的琉璃别宫,所以那些往事则凤来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徐嬷嬷虽然年岁大了,但记性倒是好,听了皇后娘娘的吩咐后,不假思索地便对苏蔷绘声绘色地道:“别看如今赵尚宫在众多女官里品阶是最高的,十几年前的时候,她不过是先皇后身边的一个最下等宫婢,仗着有几分姿色,趁着先皇后病重勾引了皇上。可怜皇上一时没有把控住,不仅着了她的道,而且还在先皇后的寝宫里临幸了她。哼,咱们的皇上虽然是九五之尊,但也藏着正常男人都会有的小心思,比如喜欢偷的,一次得逞后也不避讳些,偏生要在先皇后的寝宫与赵尚宫做那些事,实在是荒唐。哎哟,先皇后是个什么脾性,她不如咱们皇后娘娘宽容大度,那可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沙子当真进了眼睛里,就算是要把眼球挖出来也不能留沙子在眼睛里的主儿,结果生生被气得不想活了。但那个赵尚宫也是有眼色的,她知道先皇后虽然在察觉她与皇上的那档子事后虽然明里是提了她的职,但暗地里巴不得她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便巴巴地来求咱们皇后娘娘庇佑。但皇后娘娘还未来得及去请皇上册封她为妃,先皇后便早一步突然去了。宫里头人人都说先皇后是郁结而亡,虽然明里无人敢指责皇上,但他心里也是觉得愧对先皇后,更是不敢纳赵尚宫为妃了,而皇后娘娘也是心善,见她着实可怜,又见皇上太过为难,既不忍心她做宫人受苦又不肯封她为妃,便亲自求了皇上将赵尚宫留在了身边照顾,而且后来还在皇上对她失去兴趣时送她去了尚宫局,一路提携她做了尚宫,可真真是好福气。”   因为曾经被尚为一个下等宫婢的赵尚宫夺走了皇帝的恩宠,所以皇后至今都忿然不平,纵然皇上已经对赵谦毫无感情可言,而她也已经将赵尚宫收在了麾下,这些年后宫之事也难免要倚仗她,但还是时不时会因曾经在她那里受过的羞辱而对她再三为难。   苏蔷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十数年前的那一段风月故事,神色一直波澜不惊,直到徐嬷嬷离开,殿中又是一片安静后,她才对皇后道:“奴婢不敢质疑徐嬷嬷的话,但她年岁大了,有些事怕是记不清楚了,所以奴婢斗胆,请皇后娘娘也回忆一下当年的往事,因为奴婢心中还有一个困惑尚未解开。”   皇后神色不悦:“徐嬷嬷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不满意?”   她垂头跪着,语气恭顺有礼,却突然不提赵尚宫或是先皇后的事:“奴婢记得,前些日子奴婢与明镜局的其他宫人被皇后娘娘罚跪时,胡典镜曾求见过皇后娘娘,奴婢十分好奇,不知她当时说了什么,竟让当时怒气正盛的皇后娘娘赦免了我们?”   皇后神色微变,道:“能有什么,左右不过是些求饶吧。”   微微垂眸的苏蔷神色稍显紧张,但语气还算平静,听不出来与方才有何异样:“但胡典镜事后曾对奴婢提起过,她是因为知道皇后娘娘和赵尚宫的一个秘密才得意保全了她与明镜局的。”   皇后身子一滞,脸色略显慌张,一双凤眸尽显愠意:“她当真这么说过?!”   虽然无法亲眼目睹皇后的反应,但从她的声音中,苏蔷也听出来自己方才的那一句谎言已经瞒过了她,心绪也平静了许多:“是,但她只是为了与奴婢争一时之气而在无意间说出来的,所以并无她人知晓。”   皇后冷然一笑,看她的眸光凌厉如刀:“那你倒是说说,本宫与赵谦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 第232章 君子好逑(二十七)凶手   殿中安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跪在地上的苏蔷将心一横,口齿清晰道:“胡典镜说,皇后娘娘曾经与赵尚宫有过约定,只要她帮您登上后位, 您就会保她前程锦绣。”   “大胆!”不出所料地,皇后震怒,“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奴婢, 你可知仅凭你方才的这一句话, 本宫就可以赐你死无葬身之地吗!”   “奴婢只不过在转述胡典镜曾对奴婢说过的话,她说, 她之所以能在皇后娘娘这里谋得一席之地,便是因为她当年查到了这个秘密, 并且在守护了多年后为了自保才不得不拿出来用一用。”从未听过皇后如此愤怒语气的苏蔷虽然心中也微微惊骇, 但还是勉强镇定道, “奴婢已经一只脚迈进阎王殿了, 如今也不过是借着皇后娘娘的恩典苟且度日, 虽然并非无所畏惧, 但为了保住自己的这一条性命也情愿拼死一搏。”   听出她语气里再也明显不过的畏惧之意, 皇后反而平静了几分, 冷哼一声:“就算你拼死一搏, 那不还是死路一条?本宫知道, 你如今已经依附睿王,会竭尽全力替他对付本宫与太子,会想尽办法离间本宫与他的母子情谊, 但本宫告诉你,无论你怎么查,本宫都与太子生母的死毫无关系,若是你有胆子听睿王吩咐对本宫栽赃嫁祸,那本宫也自会顺水推舟拆了你们明镜局!”   这些年来,宫人眼中的皇后,虽然并不算贤明,偶尔也会与后宫妃嫔争风吃醋,但若非有人惹她震怒,倒也未曾有人传过她无缘无故去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除了对明镜局外,素日对其他宫人也还算宽厚仁慈,只是脾性不大好,时不时便开口便是一顿训斥,看她此时的反应,对胡典镜竟是只字不提,只怕是心中有愧。   苏蔷了然,心下一寒。   她方才不过是借着胡典镜的名义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如今看来却是她没有赌错了。   见她垂着头不再言语,皇后虽然不知她是否被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所震慑,但看见她便心里生厌,冷声道:“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只是仗着一句听来的风言风语便敢来找本宫对质,连一丝半点的真凭实据都没有找到。不过,有些事本宫也不怕你知道,不如就看在你还有几分胆识的份上赏给你一些实话。”   苏蔷原本已经没有打算再从皇后这里打听到什么,但此时却突然听她松口,虽然仍跪着不动,却是立刻会精聚神地仔细去听。   皇后的目光有些悠长,思绪也缓缓回到了多年前:“当年,赵谦的确来找过本宫,想求本宫把她从先皇后那里捞出来,还许诺说只要本宫同意,她可以肝脑涂地为我所用。呵,本宫是什么出身,岂会看上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背主弃义的奴婢?而且,就算本宫再想做这一国之母,也断然不屑于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来达成目的。当时宫中人人都知道,先皇后常年病重,眼看便命不久矣,而那时满宫嫔妃便只有本宫最有资格承继后位,而且本宫年轻且康健,等得起,又怎会多此一举冒此大险去谋害她?”   她的语气里含着几许轻蔑之意,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甚为可笑。   听起来皇后并不是在撒谎,而且苏蔷心中清楚,皇后没有必要在她面前扯谎,她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说。   可是,如此一来,似乎一切都不太对了。   若是先皇后的死当真与皇后无关,那皇后又为何会忌惮当年曾经参与调查此案的胡典镜?胡典镜究竟藏着皇后的什么秘密?   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中闪现,她蓦地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脑海瞬间清明了一瞬,仿若满天的乌云被拨开了一片,露出了几缕明晃晃的阳光来。   见她已然无话可说,皇后也不愿与她多费口舌,只冷言道:“好了,在本宫还懒得与你计较之前,给本宫滚出去。”   自知再也问不出什么来,苏蔷也不再强留,行了礼后离开了。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毫不迟疑地往戊子院赶去。   不大的院子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不曾回去,或独自一人,或两三成群地在研究卷宗案情。   一路匆忙赶回的苏蔷此时却不着急进去,而是安静的站在院子里,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胡典镜曾经当值的房间,脑海中浮现出了她在皇后的凤来阁回想到的一幕。   那一日,云宣带人来搜查戊子院,说是怀疑这里窝藏轻衣司丢失的麻绳,当时胡典镜去了皇后处。回来的时候,听见张庆提及轻衣卫搜查,本来正打算教训她的胡典镜便顾不得其他,慌里慌张地往自己房里而去了。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曾一眼瞥去,看到一个人在胡典镜的房门口晃了晃。虽然当时并未曾留意,但如今想来,当时除了李大衡的武门众人一直紧跟在轻衣卫身后外,明镜局的其余宫人都守着自己的桌案或房间,担心轻衣卫会弄乱或弄丢她们的东西,而那个人却徘徊在胡典镜的门外,实在不合时宜,也有些可疑。   那个人便是王子衿。   没错,她当时应该是趁乱想在胡典镜的房内找到什么。   比如胡典镜手中握着的有关皇后的把柄。   虽然方才皇后否认了她曾经谋害过先皇后,而她也信了几分,但这并不能说明她与先皇后的死毫无关系,而胡典镜当年定然是查到了什么,但为了活命,她只能隐瞒真相,并将找到的证据私藏在身边多年,也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所以,在那日皇后罚跪整个明镜局时,胡典镜认为皇后想要了所有人的性命,所以冒险以当年先皇后之死的真相来投靠皇后,而且她当时定然言明自己还藏着那杀人真凶曾经留下的证据,故而即便皇后想要当场将她灭口,却也不得不顾忌她所说的证据,不敢轻易下手,而是在暗中命令了王子衿去找到胡典镜藏着的那个威胁。   她隐约记得,那日胡典镜并无异常,以她的性情,若是丢了东西,只怕整个明镜局都不会好过,更何况还攸关性命的,即便丢的东西见不得光,她也不会将所有不安情绪都压制在心里。   所以,王子衿当时怕是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胡典镜虽然为人圆滑,但也是个谨慎的人,否则也不会安然在宫里过了这么多年,既然那一次轻衣司惊扰到了她,那她大概不会再将那件要紧的东西藏在戊子院的那间屋子里了。   除了会带在身上,那便只剩下她自己的屋子了。   可偏偏,在她被害的那一晚,屋子却起了火。   实在太蹊跷了。   她心中想着心事,缓缓移步,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她们原来的寝院。   自从胡典镜被杀之后,因嫌这里晦气又走过水,尚宫局的人都不愿留在这里,索性大家便一起搬了,所以这里如今已经成了一座空院,只有院门外和正堂的廊下有几盏挂在上面的宫灯随风摇曳着,透出来的昏暗的光越发衬得这里荒芜而可怖。   苏蔷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盯着胡典镜住过的正堂东厢,随即,似是被那间屋子所吸引一般她悄无声息地抬脚向里面走去。   仿佛还可以闻到火烧火燎的味道,她缓缓地走向东厢,心想,若是自己是凶手,该怎么做才能在不惊动西厢的何顺和其他屋子里的宫人的前提下将胡典镜除去。   从门口到东厢,需要穿过院子,那夜人心惶惶,即便听了何顺的命令不得不待在屋子里,但尚宫局的很多宫女都没有入睡,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人看到,那凶手便无法摆脱嫌疑了。   可那一夜,除了皇后娘娘身边的秀树来访之外,没有人看到她和王子衿之外的其他人进来过,难道真凶当真如此幸运,不仅在进门杀人都未曾惊到何顺,进来和出去也不曾被人瞧见吗?   倘若不是幸运,那只怕凶手的轻功应该十分了得。   苏蔷突然在正堂的门口顿下了脚步,眸光忽地一紧。   除非那一晚,除了被冤枉的李大衡和先于她之前过来的秀树和王子衿外,本就没有其他来过。   她思量了片刻,蓦地转身,又朝戊子院而去。   寻了钱九凝,她们一同出了门,往别宫最偏僻的石园而去,泉姨、李嬷嬷与胡典镜的尸体都暂时先安置在那里。   到了之后,忍着一屋子的恶臭,她执着灯为钱九凝照明,看着她掀开了盖在胡典镜身上的白布。   “她的脸上、两只手腕上都显露出了青紫色的淤青,看起来她的嘴应该被人捂过,两只手腕也被人控制过。”钱九凝惊讶道,“但力道应该都不大,所以验尸的那日这些痕迹都没有来得及显露出来,即便是现在也并不明显。”   苏蔷并不意外,只是一想到胡典镜的死状可能与自己的猜测差不多,心里便又是一阵发寒,问她道:“还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钱九凝又细细检查了片刻,道:“抓着她手腕的手力度不同,所以淤青的显现程度也不一样。”   确定再也没有其他异样后,钱九凝直起了腰,一脸讶然:“真是奇怪,看起来胡典镜似乎不仅被人抓住了手腕,而且还被人捂住了嘴,凶手是怎么做到在完成这些的同时还将胡典镜置于死地的?”   苏蔷的脸色在昏黄的宫灯下晦暗不明,她幽然开口:“因为我们从一开始便错了,凶手根本不是一个人。” 第233章 君子好逑(二十八)生分   在皇后下了懿旨的第三天, 明镜局里虽然喧嚣如昨日,但从表面上来看却仍是毫无进展,虽然前两日大家为了活命都提着一股子精神气,誓要众志成城地度过这个难关, 可总归还是有了泄气的时候。   眼不见为净的苏蔷干脆不再回戊子院,要么待在藏书阁,要么便是漫无目的地四下里走动, 惹得众人愈加不安起来。   王子衿是在暮晚的时候找到她的, 那时她正坐在藏书阁三楼廊间看书,正如在被睿王调去宫城一般, 仿若回到了曾经,全然忘记了自己与同僚已经身处险境。   “阿蔷, 你怎么还有这等闲工夫?”不顾楼下钱九凝的劝阻, 王子衿蹬蹬地上了楼, 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书, 焦急道, “明镜局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难道大家就只能等死了吗?”   彼时暮色已近, 苏蔷手中一空, 也不抬眼去看她, 只是安静坐着, 抬手将桌子上的烛火点着了,声音冷静而平和:“子衿,坐。”   莫名地, 虽然她的语气除了太过平静外与往时也并无二异,但王子衿却生生打了个寒颤,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迟疑了良久后见她也不再开口,才缓缓地在她对面坐定。   “虽然我觉得自己也有些可笑,但还是想问你一句,”眼前的烛光渐渐亮了,但在并不完全暗下的暮色中并不显眼,苏蔷将灯罩盖了上去,隔着中间的烛火,眸光波澜不惊地望着她,“当初你险些害了我的性命,可曾后悔过?”   王子衿浑身一震,惊讶之色从白皙而清秀的面容上一掠而过,转而换上素日里她用惯的无辜与茫然:“阿蔷,你在说什么?”   “记得我刚进明镜局的那一年,吃了不少苦头,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江芙险些杀了我。你还记得江芙吧,她与我原住在同一个寝居,处处都刁难我,后来还与尚宫局的人勾结,诬陷我一个失职之罪,结果却反而害得她自己被赶出了明镜局。”与她的愕然相比,苏蔷的语气平缓了许多,她徐徐说着,似乎在言说一些与自己并不相干的故事,“当时,所有人都疑心,她是受了谁的指使想要置我于死地,而江芙当时也是一口咬定是柳贵妃指使她这么做的。可奇怪的是,那时我与柳贵妃结怨并不深,她甚至还打算利用她对我的举荐之情让我为她做事,就算想要杀我,大不了寻个借口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时,何顺和另外一个尚宫局的宫女以要将她的档籍从浣衣局调到明镜局为由,在那个下雨天将她领往尚宫局,但她们在路上却遭到了江芙的突袭,何顺她们被砸晕,而她也险些葬送了性命,多亏吴篷及时赶到才救了她一命。   后来,吴篷告诉她,江芙并非自愿要害她,只是为了宫外的家人不得不这么做,但她也不想杀人,所以将她的行动暗中告知了吴篷,并希望她到时能出手拦截自己,这样既可以防止酿下大祸,她背后的主子也不好怪罪于她。   可即便如此,除了在明镜局的审讯房里的招供外,江芙在私下里并未对吴篷道出她究竟是在为谁办事。   王子衿一脸迷茫:“阿蔷,那件事固然凶险,但都过去这么久了,如今柳贵妃也伤不了你了,为何你会突然提及此事,难道是与咱们的案子有关吗?”   苏蔷不会理她的问话,只盯着她顾自道:“这几日,我想通了许多事,所以昨日去见了见张左卫,问他对当年的那件事有什么看法。他说,当时阿宣便怀疑,真正的幕后真凶并非柳贵妃。”   王子衿惊讶:“不是柳贵妃,那会是谁?”   有微风吹来,携着树叶草丛之间的窸窣动静人传了过来,似乎也在疑惑这世间怎会有这么多的不解之谜。   苏蔷的唇角不觉间凝了一个薄薄的冷笑:“子衿,你该问的,不是我为何会称云都统为阿宣吗?”   王子衿怔了一怔,欲言又止了半晌,勉强笑道:“你与轻衣司的几位大人向来交好,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吧,再说,我更想知道当年想害你性命的幕后真凶究竟是谁。”   “没什么稀奇?”苏蔷不以为然地反问她道,“自古男女有别,更何况我是宫女,他是侍卫,即便再是走得近,也不过是因公而已,怎可亲密到如此地步?”   “这……”王子衿的神色一亮,笑意盈盈,神秘地问她道,“难道你与云都统两情相悦,所以你才会如此亲密地唤他?”   苏蔷冷然地望着她,似乎是想看穿她笑容之下的某种东西:“我与他的关系,你不是早已知道吗?”   “真的吗?”王子衿似乎对她的敌意浑然不觉,欢喜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们?”   往日,王子衿如此明亮而纯粹的笑容曾让她的心情多次拨云见月,可如今,她怎么看都觉得她的这副神情是这般假,就像是平静无澜的水面,根本不堪轻轻一戳。   “你早就知道了。”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苏蔷干脆直言道,“就在我收到他送给我的梅花簪子的时候。”   那时,明镜局刚为轻衣司的白秋洗去了杀人嫌疑,云宣以答谢为由,送了明镜局上下每人一件谢礼,而她那件,便是一支做工精致的梅花簪,也是她迄今为止最喜爱最珍视的首饰。   当时,她虽然已经与云宣心有灵犀,但终是互相都未曾说破,所以关系朦胧,但他送给自己的那一支簪子,她珍而重之,即便在回明镜局的路上也欢喜非常。   后来,她听说虽然云宣以轻衣司的名义给明镜局上下都送了谢礼,但也都不过是些银质的小玩意儿,比如雕花之类的,并未听人说过还有谁收到过首饰。   她心中清楚,所以也便将那支簪子收了起来,并未给旁人看过,也未曾提及过此事,免得徒惹事端。   可虽然她将簪子收了起来,却也防不住有人偏要去看。她记得,在那之后,王子衿曾缠着她要看云宣送她是什么礼,毕竟她当时不在明镜局,而云宣是单独将东西送她的,所以没有人见过。虽然她敷衍了过去,只说自己忘了随手收在了哪里,而王子衿以后也不再提,但若是她真的想知道,只怕有的是办法。   “张左卫说,虽然传言说江芙表面上依附皇后,但实则是柳贵妃的人,但从种种迹象来看,事实并非如此,她背后真正的主子没有旁人,正是皇后娘娘。”苏蔷徐缓道,“当时,云宣与睿王已经生了间隙,皇后得知之后,以为云宣有意要投靠逸王,曾数次试图拉拢他,而江芙想要杀我,也正是在那个时候。”   与她一道去尚宫局的何顺两人也受了伤,看起来算是洗脱了皇后的嫌疑,毕竟皇后与尚宫局是同气连枝的,而江芙又亲口承认她是受柳贵妃指使,虽然卓司镜有意将她的供词给压了下去,但一些风声还是传了出去,所以,连睿王和云宣都知道江芙是受了柳贵妃的指使。   如此一来,无论云宣是否有意去攀附逸王府,也便绝了他的心思,因为与逸王府同属一心的柳贵妃曾经想要害了他中意女子的性命。   “也许你是察觉到了我与云宣走得近些,所以你进了我的房中,翻找到了云宣送我的簪子,猜到了他对我与对其他人不同,所以将这件事透露给了皇后娘娘,皇后为了断绝他对逸王那边的心思,使他安心为睿王做事,所以便想用江芙的手把我除去,然后让她嫁祸给柳贵妃。”苏蔷轻轻一笑,淡淡的笑中有苦涩,有自嘲,也有几分失望,“过了这么久,我才将那件事想得透彻了。子衿,虽然那时你我已经熟识,但我入宫的日子毕竟短,这宫里的人除了主子们争权夺势外,咱们做奴婢的也少不得为了前程与性命各自奔波,你对我表里不一,我虽迟早与你计较,但也未曾奢求你对那时的我有多少真情在。可子衿,大衡她从未参与哪一方的权势争斗,也碍不着谁的锦绣前程,你又与她共事多年,为何要一定要与他人一起置她于死地?”   王子衿默然听着,从刚开始的惊愕茫然,到后来的震惊无措,再至此时的冷漠淡然,好像是卸下了一身的盔甲,终于能松一口气一般再也不想掩饰了。   “无论是你,还是衡哥,我从不想去害谁,可是我能有什么法子?”她苦笑一声,往昔天真而快活的笑意再也让人捕捉不到一分一毫,反而尽是一个女子遍历世事后的沧桑与无奈,“我家道中落,王家如今只剩下个金玉其外的空壳子,人人都知道我们王家与崔国公府乃是不近不远的亲戚,可与蒸蒸日上的国公府相比,王家便是一滩烂泥,为了博得皇后一笑,我父亲不惜将我送入宫里为她做眼线争长短,我虽不情不愿,但能怎么样?她想知道什么,我便告诉她什么;她关心什么,我便留意什么;她要哪个人死,我便想尽办法不让那人活。”   听她坦然承认,苏蔷心下一叹:“所以,我与大衡于你而言并无不同。”   王子衿倒是坦然:“这宫里所有人,除了皇后外,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因为只有她才是我的主子。”   “我也打听到了,自从你入宫之后,你们王家便一直在明里暗里地被人提携,如今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你的姐妹、兄弟也都已经谋求了一个好前程。”苏蔷暗自心寒,冷声道,“虽然明面上崔家并未插手你们家的事情,但其实这些都是你的功劳,而你也并非全然被逼无奈,毕竟皇后与崔家已经兑现了他们的承诺。”   “是啊,他们无需出面,我们王家便有了往昔怎么求也求不来的大好前程,我如何敢得罪他们?”王子衿唇角一扬,笑意冷冽,“你说的没错,虽说无奈,但其实我是心甘情愿的。不过,连我的家事都已经打听到了,看来,你这几日也并非一无所获。”   苏蔷淡然一笑,笑意里显露出几分寒意来:“性命攸关,我如何敢不尽心尽力?说吧,明镜局那么多宫人,为何你们偏要栽赃给大衡?” 第234章 天道轮回(一)真相   王子衿淡然道:“主子怎么吩咐的, 我就怎么做。不过,我想,大概是她和程斌有私情,所以皇后娘娘认为她是睿王的人, 想借此机会除掉她吧。”   她的声音里不含丝毫的感情,好像李大衡只不过是与她毫无关系的一个陌生人而已。   苏蔷思量片刻,问道:“是皇后娘娘亲自说的?”   王子衿似乎觉得她的这个问题实在无趣:“皇后怎么会亲自见我?告诉你无妨, 自然是她身边的秀树给我带的消息。”   “所以, 那一夜,是你, 何顺和秀树一起害死了胡典镜。你虽然是皇后远亲,但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关系并不亲密, 是以, 你们去找胡典镜的时候, 听从于赵尚宫的何顺和秀树都算是皇后的人, 但有你们之间的共同作证, 也没有人怀疑是你们共同谋害了胡典镜。”苏蔷徐徐道, “可事实就是, 胡典镜就是你们杀的, 而何顺所谓被烟雾薰伤了嗓子也是假的。她只是要借着咳嗽来掩盖当时正堂里面发出的动静而已。”   王子衿眉毛一挑:“是啊, 就算事实与你说的一般无二, 你又能怎样?无凭无据,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她无法想象胡典镜死时有多么绝望与无助,毕竟, 她自以为皇后是她最大的靠山,可最后自己却被靠山砸死了:“你们要杀她,是因为她声称她有当年皇后毒杀先皇后的把柄吧。如果我没有猜错,胡典镜房间起火那一夜,何顺其实早早地藏在她的屋子里。真正造成失火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何顺,她趁着胡典镜不留意,打翻了灯盏,而胡典镜在惊慌之下就会去护着她最在意的东西,那就是她私藏的不利于皇后娘娘的证据。之前,你曾经趁着轻衣司搜查戊子院在胡典镜的屋子里找过,但并没有找到,可何顺却借着那场火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胡典镜的护身符。所以,失火之后,胡典镜心事重重,不敢留在寝院,便随着众人一起去了戊子院。她本来已经对何顺和皇后生了警惕之心,但付嬷嬷遇袭,她反而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就算她没了护身符,可皇后娘娘也断然不敢轻易要了她的性命,因为谁都知道当年查办先皇后薨逝一案的人正是她,如果她死了,皇后娘娘岂非欲盖弥彰,所以她又回到了戊子院。可她却断然没有想到,皇后还是动手了。”   王子衿不在意地道:“你说的这些,其实我并不清楚,我只不过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一概不知。”   往日最爱看热闹的百事通其实对很多事都漠不关心,往日种种不过只因戴了一副假面而已,苏蔷的唇角露出了一丝苦笑:“既然如此,你今晚来找我做什么?”   “因为我也不想死。”王子衿坦然道,“无论皇后抑或东宫出事,还是明镜局难逃此劫,我都有性命之忧,我当然会来找你。”   苏蔷无奈道:“只可惜,我也没有办法。”   王子衿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笃定的笑容:“不,你有。”   她亦报之一笑:“就算有,也不是救你和皇后的,而是救我自己和大衡的。”   “我在明镜局这么多年,早就与之生死与共,如果我出了事,我要明镜局上下所有人都陪葬。”王子衿并不意外她的话,只是冷然一笑,语气确然,“不信的话,你大可一试。”   她走了之后,钱九凝上了楼,神色有些担忧:“子衿她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茫茫夜色如潮起时的波浪一般已经吞噬了白日里残留的暮色,黑夜就要来临了。   望着连绵远山的苏蔷缓缓收回了目光,对已经猜到了什么的钱九凝道:“我去一趟福景园,你先回去吧。”   到了福景园,带她进去的正是程斌,趁着无人的时候,他问了几句李大衡的消息,眼中尽是关切:“她还好吗?”   ‘苏蔷不客气地道:“为了不给你添麻烦,她要紧牙关也不肯说那把刀是你送的,程护卫觉得她能好吗?”   程斌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其实,她不必如此。”   她轻轻哼了一声,唇角弯起一个微冷的弧度:“是啊,睿王殿下其实宁愿她将你供出来,如此,这一番栽赃嫁祸才有意义,不是吗?”   程斌的神色一滞,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不可思议,但还是勉强道:“苏姑姑,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程护卫心里应该很清楚,”她眸光清冷,语气也毫无温度,“也许大衡在你心里曾经有过一席之地,但自你为了睿王大业而宁愿放弃她的那一刻开始,你便已经没有资格来问我她如今如何了。若是你真的后悔,比起这些虚情假意的问候来,倒不如拿出些诚意来。就算大衡仍然误以为你是个内侍,她都受尽酷刑而不肯出卖你,比起她的有情有义来,程护卫的无情当真让人心寒。”   程斌的脸色渐渐变白,虽然惊讶之色仍浮于脸上,可内疚与不忍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将她带进去时,他的神色定然不太好,甚至还被睿王看了出来,以至在他出去后,洛长念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她:“你对程斌说了什么?”   “自然是大衡的事。”苏蔷抬眼正视着他,如实道,“殿下设下如此周密的天罗地网,其实就算缺了大衡这一环,也无伤大雅,更何况还要让程护卫背上与宫女私相授受的罪名。所以我想,殿下大概是不满意程护卫对大衡生了爱慕之心,所以借此机会想棒打鸳鸯吧。”   洛长念微然一笑,面色不露喜怒:“阿蔷,你一来,便与本王打哑谜。”   “既然奴婢已经来了,殿下又何必如此?”她缓缓道,“那一夜,先是胡典镜的房间失火,羽林军在前去灭火的路上遇到了声称被先皇后鬼魂偷袭的付嬷嬷,而后秀树带着皇后娘娘的旨意前去探望胡典镜,再到胡典镜被杀,付嬷嬷自裁,大衡被栽赃嫁祸,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睿王殿下的手段而已。目的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怀疑先皇后的死与皇后脱不了干系,因为有见到先皇后冤魂的付嬷嬷在前,又有当年负责那件案子的胡典镜被杀在后,莫说宫中众人,即便是皇上,也会心中起疑。更何况,殿下设局滴水不漏,还将杀害胡典镜的罪名嫁祸给了大衡,如此一来,只要大衡供出那把凶器是程护卫送给她的,皇上便会误以为皇后在杀人之后还想将罪名嫁祸给殿下,更不会再相信她。只是让殿下失算的是,大衡竟然咬紧牙关不肯将程斌供出来,宁愿独自受罪也不愿牵连程护卫。”   睿王浅浅而笑,神色镇定自若:“你说的这些事,本王从未做过,也毫不知情。不过,你既坚称李大衡是被愿望的,那是否已经查出来杀害胡典镜的真正凶手了?”   “殿下所言不错,奴婢的确已经查出真凶是谁了。”她的语气微微沉了一沉,“动手的人是秀树,何顺和王子衿,但她们其中一个人却被骗了,真正呀胡典镜性命的也不是皇后娘娘。”   “哦?”洛长念颇有兴致地问她,“那是何人被骗,真正的罪魁祸首又是谁?”   “被骗的人是王子衿,她以为皇后娘娘想要胡典镜的性命,所以不遗余力地配合了秀树与何顺,但殊不知,她们两个是在合力欺瞒她一个人。”苏蔷一字一句地道,“因为真正想要胡典镜性命的人不是皇后,而是睿王府。”   洛长念微一动容:“你的意思是……”   她毫不迟疑地接着他的话道:“我的意思是,秀树虽然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可她真正的主子却不是皇后,而是殿下或者向妃娘娘。至于何顺,她听从于赵尚宫,虽然一直以来赵尚宫从表面看都对皇后俯首帖耳,但皇后待她其实并不无罅隙,而她也并非真的听从于皇后,甚至一向都在伺机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洛长念的脸上虽然挂着淡然笑意,但那笑容太冷,冷得眼睛里不染分毫:“阿蔷,你是怎么知道的?”   “睿王殿下行事缜密,可未免太过谨慎,既想让胡典镜死在皇后手中,又担心皇上不会疑心皇后,所以希望将证据做得明显一些,这才让秀树亲自动手。”听到他终于承认,苏蔷似是松了一口气,但神色却不由又凝重了几分,“可是,有些事物极必反。在听说付嬷嬷被先皇后阴魂纠缠的事情之后,若是皇后心虚,虽然有可能会去派秀树问胡典镜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断然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害了胡典镜的性命,如此一来,虽然死无对证,但皇上心里却已然自有分辨。皇后在宫里这么多年,虽然倚仗着崔家这座靠山,但却也深谙后宫之道,她虽也有些争宠,但崔国公府上下的荣耀才是她最顾忌的,所以她从不忤逆皇上圣意,因为她很清楚,是非黑白根本不重要,皇上的信任才是她凤位永固和崔国公府屹立不倒的关键。既然如此,她又怎会给自己添这样的麻烦?所以,要杀胡典镜的人一定不是皇后,可真凶却是何顺,王子衿和秀树三个人,那只能说明,她们中间至少有人背叛了皇后,而且那个人最有可能就是秀树,因为她的话便是皇后的话,足以让另外两个人信服。”   “精彩。”洛长念静静听她说完,才徐缓问道,“那何顺和赵尚宫呢,你又如何得知她并不听从于皇后?”   “因为胡典镜房里的那场火实在是太巧了。”她的声音冷静地响在静寂的大殿中,“胡典镜房中失火,刚刚夜巡离开的羽林军发现后又重新返回,恰好救下了自称受到先皇后阴魂索命的付嬷嬷。如果奴婢所猜不错,从付嬷嬷遇袭,何顺打翻胡典镜房中的灯火,到秀树被皇后派去询问胡典镜,再到胡典镜和付嬷嬷先后故去,其实都是殿下事先安排好的,连时辰都不差半刻。”   因为何顺也听从睿王殿下的安排,所以她在胡典镜房中藏好之后,在预订的时辰打翻了灯火,引起了羽林军的留意,而与此同时,小树林中的付嬷嬷也恰好在那时遇袭,正好被羽林军撞见救下。当时又是阴魂索命又是失火走水,别宫被闹得一团糟,从付嬷嬷口中而出的先皇后死不瞑目故来索命的流言便不胫而走,止也止不住。所以,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皇后的耳中。皇后本就疑惑,再加上秀树挑唆,定然会派她去向胡典镜问个清楚。但皇后却没有想到,秀树这一去,却是为了杀人。   苏蔷轻叹了一声:“奴婢想,直到现在,皇后虽然已经猜到殿下要将胡典镜的死归咎于她,可却不知道她其实已经四面楚歌了吧。只怕以后对质的时候,秀树一定会咬定自己是受了皇后指使才去杀了胡典镜,因为皇后在听说付嬷嬷被先皇后的阴魂偷袭之后担心不已,害怕自己曾经毒杀先皇后的事情会被胡典镜供出去,所以便先下手为强。到时候皇后百口莫辩,更何况还有何顺从胡典镜手中拿到的所谓皇后罪证来做物证,她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洛长念神色坦然,向她投去了赞赏的目光:“没想到你竟想得如此透彻。”   “奴婢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苏蔷的眸光有些悠长,道,“当年奴婢刚入宫时,皇后想将自己的妹妹晓君翁主向皇上引荐入宫,所以特意带她去了皇上可能会经过的百花苑起舞,想以此来吸引皇上注意。可此事被柳贵妃识破,所以只好不了了之,但也因为晓君翁主丢了一枚太皇太后御赐的珍珠耳环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皇后指责耳环是被柳贵妃故意藏了起来,而柳贵妃却坚称自己冤枉,若是奴婢未曾将耳环找到,只怕事情不知会闹到什么程度。”   而后,她顿了一顿,唇角漫开一丝苦笑:“奴婢虽然因此事而入了明镜局当差,其他人也皆以为奴婢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这才得此良机。可其实,奴婢只是恰巧躲在不远处,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而已。当时,翁主走路时不小心跌倒将耳环掉落在了地上,后来众人在找寻耳环时,秀树虽然明明找到了,却故意将其藏在了旁边的花盆里,以至于耳环迟迟未能找到,事态才越来越恶化。当时,奴婢以为皇后娘娘想借此机会为难柳贵妃,所以才特意和晓君翁主与秀树联手演了这样一场好戏。可奴婢如今才想明白,其实秀树那时便已经听命于向妃娘娘了,她怕是早已听从向妃吩咐借机寻衅滋事罢了。如今皇后已濒临悬崖之巅,只怕任何人都无法力缆狂澜,所以,她也必死无疑了,是吗?”   “这是自然。”洛长念没有否认,“秀树在皇后身边多年,是姑母安排下的最得力的一枚棋子,若她不能以死来揭发皇后,父皇岂能轻易相信?不过,本王没有想到,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你竟还能记得起来。”   若无往日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疑窦,只怕她也不会推断出事情的真相。   “可是,奴婢还有一事不解,”苏蔷面露疑惑,问道,“皇后本与先皇后的薨逝无关,胡典镜究竟拿什么所谓的把柄让皇后娘娘忌惮的?”   一个悦耳素净的声音从一旁的偏门传来:“那你觉得,皇后待赵尚宫如何,她们之间的相处之道又是什么?”   不着粉黛的向之瑜被自己的侍女阿信扶着进来,随后阿信又退了出去。   苏蔷向她依礼而拜,心中琢磨着她的言外之意。   见她过来,本坐在主位的洛长念施然起身朝她迎去,虽然语气中略含责备,但脸上却挂着关怀备至的微然笑意:“不是说今日早睡,怎么又起来了?”   “回殿下,臣妾口渴,所以醒了,见殿下尚未回房,本来命了厨房做了一道清热去火的羹汤送过来,自己先陪殿下说说话,没想到苏姑娘也在。”自然而然地搭上了他伸过来的手,向之瑜落落大方地对苏蔷施以微然一笑,话却是对洛长念说的,“臣妾还以为,离最后的期限还有两日,苏姑娘不会这么早就过来的。”   洛长念执起了她的手往主座而去,余光瞟了苏蔷一眼:“那么,方才王妃问你的话,你可想明白了?”   苏蔷垂眸,又思量了片刻,道:“是,奴婢明白了。虽然从表象来看,赵尚宫离不开皇后娘娘的扶持,但其实皇后执掌凤印也离不开她的从中协助,可皇后虽然信任赵尚宫,但却并不喜欢她,有时也会对她诸多刁难,而赵尚宫对皇后娘娘恐怕也并非忠心不二。可是,无论她们之间是敌是友抑或亦敌亦友,终究是连在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为在外人看来,对皇后来说,赵尚宫与秀树无异。所以,如果奴婢没有猜错,当初虽然皇后与先皇后的死无关,可却与赵尚宫脱不了干系,故而胡典镜手里所谓的证据也是针对赵尚宫的。皇后在心中存疑的情况下只好先安抚胡典镜,但大概赵尚宫于事后并不承认这件事,所以皇后对胡典镜的话也并非全信,只不过顺道将她收为己用而已。其实从始至终,皇后娘娘都问心无愧,而赵尚宫即便不是先皇后之死的罪魁祸首,至少也是共谋之一。”   向之瑜盈盈一笑,对她的话不置是否:“苏姑娘如此信任皇后,倒也不枉费她背的这些骂名,因为至少在这宫里还有人相信她。”   “那么,奴婢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的手缓缓攥住,抬眼望向一东一西隔桌而坐的两个人,他们高高在上又地位尊贵,以后只怕更是贵不可言,“杀害泉姨的真凶究竟是谁?”   向之瑜微一挑眉,面露兴致:“怎么,这个世上还有苏姑娘破不了的案子找不到的真凶吗?”   苏蔷默然不语,只是投向他们的眸光清澈而固执,仿佛眸底藏着一片由执念所化的海。   洛长念叹声道:“这件事本王自会给你一个交代,杀人者总该偿命。”   果然还是意料中的答案。   有一丝无奈与失落从心里袭来,悄无声息地在眸中如雪落无声般化开,再也寻不到一毫踪迹,她谦恭而感激地向睿王施了一礼:“奴婢知道,殿下与王妃并未曾相信过奴婢,但奴婢虽然愚钝,也知大局已定,东宫绝对不是睿王殿下的对手。更要紧的是,织宁她死在皇后手中,奴婢即便肝脑涂地,也会为她报仇雪恨。所以,奴婢虽然不忍因此与云宣决裂,但也会倾尽性命为殿下效力,别无他求,但求织宁瞑目,但求泉姨瞑目。倘若殿下能替奴婢为泉姨报仇,奴婢必然誓死相随永不反悔。”   她毫不掩饰投靠睿王府的私心,向之瑜意外之余,心中也是半信半疑,不由看向了洛长念,而洛长念依然神色平静,即便她这个枕边人,也瞧不出他究竟信不信她。   但不过须臾,洛长念的脸上便流露了几许悲伤之意:“本王与泉嬷嬷也是旧识,织宁也曾在琉璃为救本王而犯过险,于公于私,本王都会还她们一个公道。你放心,那个凶手虽是睿王府的人,他也只是无意间伤害了泉嬷嬷,依着本王的意思,只是让泉嬷嬷昏迷一段时间便可,可没想到他下手重了,这才害了泉嬷嬷的性命。但你放心,本王也断然不会任由他枉杀无辜,只是如今是多事之秋,这件事须得从长计议。”   他的话虽然透着几分愧疚与不安,可听起来却还是让人唏嘘不已,那样几句话便欲轻轻盖过一条人命。   许是因为听到他的承诺,苏蔷的脸上难掩激动情绪,立刻跪拜在地:“只要殿下能记得今日之言,奴婢死而后已。”   “如今虽然大局已定,但在尘埃落定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出现变故,之后的一些安排也需要苏姑娘尽一份心力,”向之瑜唇角微挑,眸中无笑,“不过,苏姑娘一向是个聪明人,既然已经猜到凶手是睿王府的人,难道心里就真的没有怀疑的嫌犯吗?”   苏蔷思量片刻,决定不再隐瞒,迟疑道:“奴婢之前,的确曾经怀疑过一个人。”   “哦?”向之瑜来了兴致,问道,“谁?”   她的声音低缓了些:“是乾坤宫的吴公公,但奴婢曾经一度认为杀害泉姨和李嬷嬷,甚至偷袭付嬷嬷的人就是他。”   向之瑜的脸色微微一暗,与亦有些惊讶的洛长念对视了一眼,问她道:“为何?”   “因为吴公公曾经做过琉璃别宫的护卫,与他曾经共事的刘叔也说夺他其实武功高强,而且他既为皇上御前的人,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苏蔷埋首道,“当然,更重要的是,奴婢认为,吴公公与当年先皇后的死脱不了干系。因为他本是一个在琉璃别宫打扫的普通内侍,原本默默无闻,后来却被赵尚宫引荐给了皇后,皇后又将他安排到了御前,其中的渊源自然非比寻常。”   洛长念借着端起桌案茶盏的功夫看了一眼向之瑜,而向之瑜立刻会意,侧头对她清声道:“不错,你又猜对了一次。当年,赵尚宫被皇上看中,于她虽也算喜事,但她本无意于圣宠,再加上先皇后实在善妒,在得知此事后虽不敢与皇上动怒,便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而她便是在那时与吴公公相识的。”   当时,还只是先皇后宫中一个低等宫婢的赵谦因为被皇帝宠幸,先皇后大怒,虽然明里对她提携,但其实暗中对她下了毒手,比如灌她只会痛苦而无关性命的□□,再比如在她的头部或者身上扎针。赵谦本无攀龙附凤之心,她一心所求不过是出宫过上寻常日子,但却不想人生竟会遭此变故,因为担心家人被报复,所以她并不敢将先皇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告知任何人,哪怕是当时对她深为迷恋的皇帝。   虽然后宫妃嫔都希望圣宠不衰,连许多宫女也都梦想着能得天子宠幸从而一步登天,但她宁愿在这深宫里孤苦一生,也不愿长做皇帝的枕边人,她甚至从心底对那个几乎是强迫她不得不从的男子深恶痛绝。再加上先皇后认定是她先行趁着自己病重之时勾引了皇帝,故而不肯轻易放过她,所以在一个又被彻夜罚跪的月黑风高夜,绝望之中的她选择了要与这个世间长诀。   她本是要投井,可却被吴隐之无意间撞见并救了下来。两个本就命途多舛的人在一番长谈之后,赵谦重新振作,放弃了自裁的打算,后来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珍惜与他之间的一见如故,她在情绪低落时经常与不被旁人所容的他暗中来往。一来二去,熟络之后,赵谦在他的劝说下终于从隐忍开始谋划如何反扑。   吴隐之心机深重,一步步地教她如何赢得先皇后的信任,如何让先皇后宫里的其他人也看到她的卑躬屈膝以及对先皇后的言听计从,又如何在他将断九魂下在皇帝御赐给先皇后的燕窝中时掩护他,如何在之后的明镜局调查中摆脱嫌疑……   他让她用尽办法接近在先皇后薨逝后最可能得到凤位的当今皇后,在他的指引下,皇后以为赵谦是先皇后为了固宠而刻意将其献给皇帝的,而她自己并不情愿,所以对她也生了几分恻隐之心。后来,先皇后故去后,虽然对外的说法是她因病而亡,但种种证据都表明先皇后死于断九魂,而为她准备断九魂草药的人正是赵谦。   那时,在皇帝问责前,她先行向他道出了自己的苦衷与无奈,不仅如实说明先皇后对她的百般刁难,而且还谎称先皇后是自知命不久矣,所以故意让她去研磨断九魂的草药,让她以为她不过是在为她调配一种养生之药,以此想要拉她及她的九族共赴黄泉。   因为她被先皇后虐待的事情在先皇后的寝宫里众所周知,而皇帝又明知先皇后生性善妒,再加上他那时对赵谦又颇为迷恋,明镜局又没有查到什么可用的线索,所以在对先皇后甚为失望的同时,也不得不相信她所言,接受了先皇后是饮毒自戕的结论。   在先皇后死后,赵谦声泪俱下地劝皇帝要以大局为重,毕竟若是他在此时纳她为妃,世人只怕会非议皇帝薄凉,而且皇帝虽然对她心悦,但顾虑到她的确与先皇后的死多少有关,所以便也借机打断了要册立她为妃子的念头,只是还是依着她所愿将她送到了皇后宫里当差。   之后的事情,便是她借着皇帝对她的旧情与愧疚和皇后的提携与倚仗而一路高升,从一个低等宫女做到了尚宫之位,而吴隐之在她的暗中助力下也离开了琉璃别宫,在宫城的仕途风生水起。   洛长念的眸底深邃不见底:“既然你已经怀疑到了吴公公,又为何还问本王方才那番话?”   “因为奴婢的怀疑只是浮于表象,其实并无道理。”苏蔷神色平静道,“虽然吴公公与当年的旧案有关,但他如今今非昔比,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怎会愿意放下身段去让双手沾满血污?就算他愿意为了殿下的大计而情愿如此,想来殿下也是不肯的,因为他是御前大内侍,一旦被发现他对皇上生了异心又偏倚殿下,于殿下来说便有如鸩毒,全然得不偿失,殿下英明,自然不会这么做。更何况,睿王殿下需要的只是一把杀人的刀,轻衣司和羽林军随意选一人便有能力是真凶,就算殿下为避嫌疑不愿用他们,可从宫外找一个高手藏在别宫几天也是有可能的,毕竟琉璃不同于深宫,防守还是松懈些。”   “你能在短短几日内将先皇后的旧案查得如此清楚明白,真是难得。”向之瑜微然一笑,转了话题,“你放心,只要殿下能达成心愿,待到天下太平之时,便是本王妃许你当初承诺之时。”   走出福景园,外面已是深夜,有一阵闷热的风迎面吹来,苏蔷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虚汗。   睿王心机之深,她不是没有领教过,可直到方才,才是真的感受到了危险。   他为了储君之位如此处心积虑,这盘棋应该早就布好了吧,只是在静待时机而已。   所以,东宫只怕再无胜算。   不远处,一个躲在阴影里的人见她出来,一路小跑着迎了过去,是钱九凝。   苏蔷有些惊讶:“阿九,你不是先回戊子院了吗,怎么在这里等我?”   “我是先回去了,不过我听到一个消息,觉得事情不太简单,所以特意来告诉你一声。”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一向处事淡定的钱九凝也露出了几分惊慌之色,“听说,胡典镜的家人出事了。”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反问:“胡典镜的家人?他们怎么了?”   钱九凝语露哀伤:“胡典镜一家上上下下四十多口人都被杀了,是在一夜之间被灭门的,据说是遭了贼。”   若只是遭了普通的贼,怎会如此狠毒,竟将一门几十口人杀戮殆尽?!   而且胡典镜也算出身大家,她的父亲亦是朝廷命官,他们胡家在当地也算权贵世家。有什么贼竟有这么大的胆子,不仅杀了朝廷命官,而且还灭了他们全家?   更何况,还是在这个时候。   苏蔷见她吞吞吐吐,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不然她也不会慌里慌张地跑过来特意告诉自己这件事:“说吧,你还听到了什么?”   “后面的话在宫里还未传开,也不知其他人会不会知晓,是子衿告诉我的,你也知道她的消息一向更为灵通。”钱九凝迟疑地说,“据说,当地衙门的人赶过去的时候,胡家还有一个仆人没有断气,他留下遗言,说飞贼一共有三个,见人就砍,还在杀他之前逼问他胡典镜送回家里的东西在哪里藏着。后来,官府也证实,那些强盗虽然拿走了胡家不少金银,可也偷走了胡典镜的所有家书,一封都没有留下。”   苏蔷一怔:“真的?”   那些人偷走金银是平常之事,可为何要将胡典镜的书信也一并带走呢?   书信固然没什么值钱的,可若不是普通的家书呢?若是上面藏着一些秘密呢?   默然点头后,钱九凝的神色也含了几分惊疑:“子衿还说,她已经打听清楚了,胡典镜原本是每隔两个月就往家里送一份信,之前的这些年除了特殊的日子外都是如此,从未间断也从未提前,自她上上一次寄信回去后,原本上一次该是在下个月,可她大概在五六日前却突然提前给家里送了一封信。”   苏蔷突然想到了什么,眸光蓦地一沉后,问她道:“上一次的信,是胡典镜亲自往外送的吗?”   钱九凝倒是打听得清楚:“子衿说,是张思衣替她送的,她和胡典镜向来交好,之前这样的事情都是她替胡典镜安排的,就连胡家的回信也是她负责替胡典镜收着的。”   她默然良久,心里一阵发寒后,已是明白了胡家灭门案与宫里和朝堂这些恩怨纠葛的联系。   自古以来,凡为君者,大都是踩着无数的森森白骨与殷殷鲜血而登上那无人可及的巅峰的,而胡典镜及她的那些家人,便是那些白骨那些鲜血。   当初胡典镜是负责先皇后旧案的主审,而她声称自己手握先皇后当年被人所害的证据,赵尚宫自然不会放过她,而睿王却更要利用这次机会将皇后向杀害先皇后的罪名上再推一把。   他们在杀她之前,借着她的名义给家里人捎了一封信,那封信写了什么并不重要,想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意思,要紧的是要让其他人知道胡典镜一反常态地提前给家里写了信。而后来胡典镜被杀,有关她的死与先皇后脱不了干系的传言早已满天飞,若是有人得知她给家里捎的那封反常的信,定然会怀疑她是否察觉到了危险所在,所以特意给家人写信以求保命,结果竟然会有人为了拿到那封信,或是为了封住胡家人的嘴而灭了胡家满门,任谁都会想到这是有人在杀人灭口,偷窃也好,抢劫也罢,不过都是借口而已。   如此一来,胡典镜带给家里的那封信便是真的有猫腻,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而杀害胡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幕后真凶,是不希望那信中的秘密有天下皆知的那一天。   所以,这次皇帝定然会对当年先皇后饮毒自尽的旧事心生怀疑,甚至在心底可能已经锁定了杀害先皇后的凶手。   为了登基一事不容有失,睿王除了在琉璃别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外,只怕在宫外也没有半分懈怠轻视。   如果她猜的不错,睿王用了几十条人命来换皇帝对皇后的疑心,而那几个飞贼只怕很快就会查出来与皇后的母族崔国公府有关。   见她不再吭声,只是默然向前,钱九凝虽然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还是问她道:“方才在福景园,你与睿王殿下谈得如何?”   她的语气沉稳无波:“殿下已经答应会在后日将真凶交给我们。”   “真的?”钱九凝惊讶又欢喜,半信半疑,“难道那些凶案真的与睿王有关?”   苏蔷的语气不徐不疾:“无论凶手是否与睿王府有瓜葛,我们都不可深究,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咱们缺一个真凶,睿王府既然送过来,我们就该收下。”   虽然她的这番话与以前凡事较真的她格格不入,但钱九凝在震惊之下还是接受了她的这一说法,不再追问,而是关切地问道:“那大衡呢?”   她的脚微微一滞,虽然只是一瞬,但还是被一旁的钱九凝察觉到了,连着她也不得不紧张起来:“大衡是否能保住性命,就看她如何交待了。” 第235章 天道轮回(二)凶手   在期限的最后一天, 明镜局找到了真凶,那个人是琉璃别宫的一个姓江的内侍,四五十岁,在别宫当差已经多年, 可在入宫前,他是一个江湖高手,原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不得不断了命根入宫的。   真凶落网的起因, 是苏蔷去膳堂查验付嬷嬷的住处时发现了江内侍鬼鬼祟祟地在不远处偷窥, 她心里清楚,他便是送上门的凶手, 所以便立刻让吴篷去追查那人是什么底细,在得知他身怀武艺后便欲请他去明镜局喝茶, 但自然而然地, 他心虚拒捕, 于是之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江内侍毫不保留地招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   他承认自己杀了李嬷嬷和泉姨, 也承认曾扮作先皇后的鬼魂吓唬过付嬷嬷, 还在得逞后溜进胡典镜的房中杀了她, 原因便是他曾受过先皇后的恩典, 认定她的死另有内情, 所以想要借此机会要替先皇后报仇雪恨, 所以要杀死给先皇后下毒的李嬷嬷和泉姨,吓一吓当年很可能也是帮凶的付嬷嬷,也要让明明查到了真相却还是隐瞒先皇后真正死因的胡典镜偿命。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 跪在地上哭得如同泪人,皇帝见了心烦不已,正要再问时,外面有人来报,说太子求见。   听了吴隐之的禀报,心情极其不悦的皇帝微一蹙眉,正迟疑间,与皇后一般在殿中旁听的向妃温婉道:“太子此来,应该也是为了先皇后的旧案,臣妾听闻太子这些日子为了此事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不仅公务疏于打理,连对太子妃也冷淡了几分,昨日在与太子妃争执时还险些让她动了胎气,只怕是时时刻刻都在惦念此事。皇上还是让他进来吧,无论此事真相如何,太子身为先皇后唯一的嫡子,应该知道内情的,再说,若是不让太子讲来听个清楚明白,此事于他而言也算是一桩心病,说不定也会伤了皇上与他的父子感情。”   虽然她的话听起来是一番善意的劝谏,但皇帝的脸色却愈加阴沉了:“身为东宫太子,竟为了这些无稽之谈而忘了自己的身份,简直罪不可恕……”   堂下的凶手却突然扯着嗓子痛哭起来:“皇后娘娘啊,您虽生性善良,只可惜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却不得皇上看重,莫说要他为您报仇,只怕他连看我一眼的胆子都没有,最多不过跪在皇上面前哭一通闹一场罢了,可笑啊可叹,您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但您的丈夫儿子却没有一个能让您死而瞑目的,到头来,却反而是我这个无名小卒替您报了仇……”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有一个响亮的耳光倏地扇在了脸上。   虽未得到传召,但太子洛长容还是闯了进来,他神色苍白而憔悴,但那一掌却是用了全力,打得那个姓江的内侍猝不及防,猛地跌坐在地上。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母后是何等身份,哪里由得你来替她报仇!”一向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的洛长容勃然大怒,颤着手指对江内侍骂道,“说,母后明明是因病而故,你为何要打着为她报仇的旗号滥杀无辜?!你这么做,究竟是何居心!”   他此言一出,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自江内侍跪在大殿后便一言不发的皇后,毕竟人人都以为他此番是为先皇后伸冤而来的。   皇帝先行反应了过来,语气震惊之余和缓了几分,甚至忘了追究他的无召擅闯之罪:“容儿,你说什么?”   洛长容跪地而拜,声音哽咽而哀伤:“启禀父皇,母后她已经长眠多年,如今却被一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利用,实在可恨可恶!儿臣愚钝,先前险些为流言所误,更险些误会皇后娘娘,此番前来,特向父皇请罪,还望父皇责罚,以告母后在天之灵,也望父皇能够查清此次谣言所起的真相,还母后和皇后娘娘一个公道!”   因涉及先皇后旧案,所以这次堂审除了明镜局的宫人和皇帝及他的贴身内侍吴隐之外,只有向妃和皇后参与,远远站在大殿门口的苏蔷神色微然一变,瞟了一眼皇后下座的向妃,见沉稳如她也是面色微动,似乎已经坐不下了。   在她准备收回目光的那一刻,向妃的眸光突然如冷箭一般向她投来,似是质询亦像是责难,但她只当不曾看见,淡然地又将一双眸子放在了大殿中央的太子身上。   皇帝心下惊疑,但却还是面不改色地问道:“容儿,你是如何得知他是在撒谎的?”   洛长容仍跪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竟是哭得十分动情,过了许久,他才抬起了不满红血丝的双眼,对皇帝哽咽着嗓子恭顺道:“父皇,昨夜母后给儿臣托梦了……”   皇帝神色一变,看不出是喜是怒是信是疑,但声音显然僵硬了几分:“你说什么?”   “母后给儿臣托梦,说她近日便要转世轮回,但不知为何却不断有麻烦缠身,探听之下才知道阳间有人在借她的名义报私仇染鲜血。母后苦恼不已,为了不误轮回道,只好给儿臣托梦,告诉儿臣她在父皇的恩泽下走得顺心如意,她的薨逝是她自己阳寿已尽无关他人,希望儿臣能尽快替她拨乱反正,”洛长容神色哀戚,“母后还说,别宫虽然比宫城凉爽,但奈何夜里山中凉气逼人,有时还让人冷得如坠冰渊一般,万望父皇保重龙体,因为只有父皇龙体康健万事遂心,她的轮回道才会顺心如意。”   原本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皇帝在听到他的最后几句话时,微一动容,脸上也浮现出几分哀伤来:“当年朕与她第一次来琉璃别宫时,她便是这么对朕说的。那是朕与她成亲后的第一年,想那时她的身子骨便不太好,竟被一阵从窗户吹来的冷风冻得浑身一抖,又偏生那时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所以朕一时兴起,还亲自为她关了窗子。唉,时隔多年,没想到她竟还记得这句话,也没想到朕竟然也记得。”   虽然听起来是在感悟往事,但皇帝的言语中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几分相信洛长容所言并给以佐证的证据,毕竟若是先皇后让太子捎带给皇帝的话是她单独与皇帝说过的,那旁人也不敢再质疑什么。   皇后神色不定地默不作声,她这一趟本已做好了被人冤枉嫁祸的准备,却没想到洛长容突然改了口,此时便也静观其变。   向妃早已按捺不住,但她耐性极佳,也直到太子说完才轻轻一叹,对皇帝温婉道:“姐姐已故去多年,若是托梦,只怕也是历经了千难万阻才得以入了太子殿下的梦,看来姐姐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太子殿下,虽有话对皇上说,也只是借着太子殿下的梦而已,所以还请皇上能如姐姐所愿,否则只怕人人都道先皇后死而不得轮回,这漫天的流言更是压不住了。”   她的意思,是如若皇帝不能遂了太子心愿,便会给人落以话柄,若是想得再深一些,那就是太子声称梦到先皇后的举动是在逼迫皇帝依照他的意思行事。   被九五之尊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逼迫得多疑善感的皇帝如何听不出来,脸色蓦地一变,看向洛长容的眸光也霎时冰冷了几分。   洛长容仿若并未听出向妃话外之意也并未看出皇帝的神色异常,只是复而匍匐在地,声音恳切而笃定:“父皇,其实儿臣今日清晨醒来的时候,神思恍惚,只记得梦到过母后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其余的并不记得了,是一个人帮儿臣想起了母后在儿臣梦中说过的所有的话。”   皇帝的语气显然比方才多了几分冷淡:“一个人?什么人?”   洛长容似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哀痛:“璟儿。”   皇帝一怔,仿佛并未听清楚他方才说了什么:“谁?”   “璟儿。”洛长容抬起头来,默然流泪,语气激动,“儿臣醒来的时候,只记得母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说,璟儿会帮你记起这个梦。儿臣睡醒后,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叫璟儿的人,所以还以为那个梦不过是虚妄而已。可在凝儿醒来时,她的肚子突然有了异动,儿臣情绪激动之时抚了抚她的小腹,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了那孩子动得厉害,也突然便想起了母后在梦中对儿臣说过的所有话。父皇,儿臣那时才想明白,原来母后所说的璟儿便是您那个尚未出世的孙辈啊。”   “璟儿,璟儿……”喃喃地重复了两遍那个名字,皇帝突然神色一亮,猛地站了起来,推开了吴隐之的手跌撞地走到了洛长容的跟前,“是了,朕记起来了!当初你还未出生的时候,朕曾属意你母后替你取名,但她说你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名字该由朕来取,但她还要朕答应,若是她能活到你娶妻生子,你的第一个孩子便该由她来取名,还说璟字不错,男女皆可……”   多年前那些早已尘封在时光中的往事如同细碎的阳光,虽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从树荫下洒落便是最耀眼的风景,年轻时的平淡无常如今想来,却是最耐人回味的岁月。   皇帝说着,不由得热泪盈眶,洛长容仰脸望着他,满脸泪痕,亦如一个在寻常父亲面前倾诉委屈的普通孩子。   此时此刻,他们父子心意相通,想的念的都是同一个人。   皇后的唇角轻轻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意,瞥了一眼看起来似已被他们两人感染而也动容流泪的向妃,无声地冷冷一笑。   站在苏蔷身边的钱九凝突然意识到殿中的情景好像与自己和苏蔷之前的设想大有出入,惊讶之下不由望向她,却发现她虽然看起来垂着头,但微微抬起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一个方向。   她循着苏蔷的目光望去,发现她此时留意的人竟是在皇帝后面低眉顺眼的大内侍吴隐之时,更是讶然。   被洛长念一巴掌打得似乎暂时失去神识的江内侍突然重新坐了起来,指着洛长容愤然骂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可是你的亲娘,你怎可胡说八道!之前你不是还为了替她伸冤被皇上关了禁闭吗,怎么这才短短几日,便如此这般没出息,难怪事事都是睿王殿下替你出头,像你这般窝囊,皇后娘娘就算是病死的,也绝对不会瞑目!” 第236章 天道轮回(三)落定   皇帝一脚踢在了那姓江的内侍身上, 怒喝道:“来人,将这等不知死活妄议太子的东西给朕拖出去斩了!”   他此言一出,便是认定了江内侍便是真凶,也不打算再详加盘查了。   吴隐之慌忙上前, 神色惴惴:“皇上,那这案子……”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苏蔷已然跪在了地上, 忐忑不安地请罪道:“启禀皇上, 这是奴婢的疏忽,以为他既已招供, 便未经详细查证,请允许奴婢先行带他回去, 今晚之前, 奴婢定会查明此人动机, 还请皇上和皇后娘娘准允。”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向妃, 她的语气依然温柔可亲:“苏女史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内找到真凶, 已然不易了。不过, 本宫看着这个所谓的真凶着实有些奇怪, 他既然能用尽心思杀了那么多人, 又为了先皇后报仇而隐忍多年, 想来也是个生性谨慎的人, 怎会偏巧被你在今日发现了?再者,他虽然已经认罪,可其中细节却还未说清楚, 若他是为人顶罪,那岂不是让那些无辜枉死的人死而不瞑目吗?”   苏蔷如行云流水般答道:“向妃娘娘所言极是,不过其中细节他已经交待得十分清楚,与事实并无出入,这些都有案底在录,若是娘娘想要知道详情,奴婢也已经随身带来。至于他是否替人顶罪……”   “哼,老子会替人顶罪?!哼,你们也太小瞧我了些,想当年,老子可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人不见血的主儿,若非这里是深宫大院,动了手没容易那么脱身,老子又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们谋害先皇后的歹毒心肠,岂会如此煞费苦心,否则杀也就杀了,不过一条命而已,老子身上早就背了至少上百条人命,何曾在乎过?当年老子一时糊涂,才为了逃命来了这里做这见不得人的差事,后悔了不知多少年如今死了倒是清净了!”那姓江的内侍豪气万丈地说了一通,尔后不屑地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向妃,道,“老子早就看不惯你们这些虚情假意的人,向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非老子得意忘形,想试探一下这个被人称为女神探的女娃娃究竟有什么好本事,也不至于被她这么快就发现!”   也许是被太子的一番话所激怒,他比方才嚣张更甚,却让人听着不得不信。   苏蔷静静听着,直到他把话说完,才恭顺道:“皇上,皇后娘娘,向妃娘娘,依明镜局所查,此人的确是那几桩案子的真凶无疑,只是其动机尚不明确,若是皇上心有疑虑,奴婢与明镜局定会再行查证,还请皇上和皇后娘娘定夺。”   也许是听到了她提及自己,皇后终于站起来,走过去扶起了洛长容,叹声对皇帝道:“皇上,臣妾这些日子蒙受了不少不白之冤,若非容儿与先皇后母子情深,先皇后又至今都顾念着与皇上的鹣鲽情深,故而托梦给了太子,只怕臣妾今日是脱不开身了,甚至还有可能会连累臣妾的母家。臣妾虽然愚钝,但这些年来精心抚养容儿长大成人,他对臣妾也一向孝顺,这一段日子却因那些无稽之谈而伤了臣妾与他的母子情分。容儿仁孝,若非先皇后亲自为臣妾洗脱冤屈,只怕他是不肯将此事就此罢休的,”   太子对皇后道了谢,又说了几句愧疚请罪之言,此时门外有人通传,说是轻衣卫张庆有要事要报。   洛长容闻言,对皇帝道:“父皇,儿臣虽然梦到了母后,但在听说了真凶被明镜局捉拿归案一事,所以在来此之前,特意拜托程斌去查了这人的底细,也许程斌已经有了新的线索,还请父皇传召于他。”   许是没有想到他竟是有备而来,皇帝对他不由投去了赞赏的目光:“对下谦恭心有从容,好。”   张庆带进来的消息是明镜局并未查到的:“此人虽然素日行事十分低调谦逊,但实则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他在琉璃别宫当差的这些年,与他有过过节的几个人都曾先后失落或暴毙,臣怀疑他身上的命案并不止这几桩。依臣之见,这样品行恶劣之人,即便先皇后曾经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他也断然不会放在心上,杀人不过是为了一泄私愤报了。而且臣已经找到人证。就在昨晚,他与同屋的内侍饮酒,大醉之时曾狂妄至极,叫嚣说就算是深宫大院,若是他愿意,也能将其搅弄个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都不安生。”   “哈哈哈哈……”那个姓江的内侍突然仰头大笑,被枷锁困住的整个壮硕的身子都在因此而发颤,似乎是听到了极为滑稽可笑的事,“老子竟然这么说吗?老子真是一喝酒就犯浑啊,皇帝老儿,醉酒之言不可当真,那是老子的浑话,你可别放在心上,老子真的是为你媳妇儿报仇的,她生得那么美,却一眼都不看老子,还有你这个续弦的媳妇儿,老子不过是做菜多放了点盐,竟被她罚着跪了半天,她这么爱吃咸,不如去喝黄泉好了,让她也陪陪那个活该病死的娘们儿……”   他的话语虽然带笑,但却满嘴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皇帝被气得脸色铁青,剑眉紧蹙,张庆会意,上去呃住了江内侍的咽喉,让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皇帝冷声道:“好了,拖下去吧,凌迟处死,不必再审了。”   神色大变的向妃还要说些什么,但余光瞥见吴隐之看似无意地轻轻一摇头,终是没有开口。   张庆应了一声,拖着他离开了大殿,里面瞬间清净了许多。   “此人真是丧心病狂,若非他今日落网,不知以后还要牵扯多少是非。”眼见尘埃落定,洛长容的脸色却并未好转,“多谢父皇为母后和皇后洗清冤屈。”   “这世间小人,大多如此无状,以后待你治理国事,自然还会遇上的,无需为了这种人动了肝火,除去便是。”皇帝的神色虽然肃然,但语气却和善许多,“这几日,你也得了些教训,回京的路上还需一些时日,好生反思己过吧。”   洛长容再度下跪谢恩:“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只是儿臣心系母后,想择一吉时请高僧渡她一程,还请父皇恩准。”   皇帝微一思量,眸光柔了几分:“该是如此,这件事你便去安排吧。”   “是。”张庆微一沉吟,对皇帝道,“皇上,那云都统……”   “怎么,云爱卿还被拘在明镜局吗?”皇帝略有不满,将目光投向了苏蔷身上,“既然真凶已经落网,那云爱卿自然无罪,让他稍后来见朕。”   张庆领命退下,洛长容也告退离开,殿中少了两人人,皇后小心翼翼地向皇帝请罪道:“臣妾不知一时挑嘴竟会惹下如此大祸,还请皇上重罚。”   “好了,你的性子朕还不清楚,先起来吧。”说罢,皇帝将目光投向了跪在大殿门口的苏蔷和钱九凝,面容毫无波澜,声音威严,“明镜局虽然查到了真凶,但却办事不力,所有人罚俸一年。”   待她们走出朝阳宫大约一刻钟,一直屏气敛息的钱九凝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不可思议地问苏蔷道:“阿蔷,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怎么,你还没有被折腾够吗?”心事重重的苏蔷抬眼看了看碧蓝无云的天,若有所思地道,“你我今日能捡回一条命,已然不易了。”   “这个我自然晓得,莫说罚俸一年,倘若能保住性命,罚俸一生也是值得的。”见四下无人,钱九凝的眸中浮现几分惊疑,拉她到了路边,忍不住低声问道,“只是,前日你说过,这个真凶是睿王府送给我们的,可从他方才在大殿上的言行举止看,他根本不像是睿王府的人,反而……”   钱九凝似有疑虑,故而并未将话挑明,但苏蔷却接着她的话道:“反而像是在坑害睿王并且帮了太子的一个大忙,对吗?”   她稍一迟疑,点了点头,但神情很快又释然了:“其实他是什么人根本无关紧要,若是今日跪在大殿中的凶手是睿王府送来的,只怕就算我们能蒙混过关,但皇后毒杀先皇后,太子又受到牵连,皇上龙颜大怒之下定会怪罪于明镜局,若真的闹到了那个地步,只怕整个明镜局的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苏蔷见她想得通透,心中稍感安慰,问她道:“你不想查到真凶吗?”   “今日大殿上的这个虽然不是真凶,但睿王府送来的又何尝会是真凶,左右都是替死鬼,又有什么分别?再说,明镜局虽向来以查明真相为己任,可在皇权势力面前,你我犹如蝼蚁,所谓真相又算得了什么?”向来寡言的钱九凝感慨了几句,看她的眸光深邃而清澈,“再说,在这个深宫中,能有几人真正在乎真相如何,只要能替死者报仇雪恨能让他们死而瞑目,真相不能昭告天下又如何?” 第237章 天道轮回(四)兄弟   在琉璃别宫闹得沸沸扬扬的几桩命案看起来就像是突然间便结束了, 但苏蔷心中清楚,事情远远没有终结,而太子与睿王之争也并未完结。   她与钱九凝离开皇帝的朝阳宫还没有多远,便见阿信在不远处等着, 而她自然是来替睿王府传话的。   将整件事看得还算通透的钱九凝不由担心苏蔷的安危,但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我不会有事,你先回去吧。”   之前的风波刚刚结束, 若皇帝愿意深究, 应该不难猜到究竟是何人在借着此事将几桩命案搅弄得如此复杂,睿王府为避嫌疑, 定然不会在此时再挑事端。   钱九凝虽然心中仍是担忧,但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好自行回去。   福景园中, 向之瑜正坐在庭院中赏花, 从表面来看, 她的心情似乎并不差, 只是在见到她后, 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显然已经全都知晓了:“看来苏女史真是好记性, 刚刚在本王妃与睿王殿下面前大表忠心, 一转身却又将所有的话都抛诸脑后, 变脸之快无耻之极实在令人赞叹,可惜了殿下一心坚信你就算得知了真相也不会说出去,如今想来, 真是好笑。”   苏蔷一言未发地跪在了她的面前,恭顺而诚恳道:“启禀睿王妃,奴婢冤枉。”   “冤枉?”向之瑜冷哼一声,断然不信,“我与殿下筹谋了这么久,如今却落得一场空,你竟然还敢称自己冤枉?”   苏蔷抬起头看她,神色坦荡:“奴婢自前日从福景园回到明镜局后,除了与钱九凝提及真凶即将落网,让她做好在殿前禀报的准备外,便再也不曾与任何人提起过此事,也在今日之前未曾离开过戊子院,甚至昨夜都是在那里过夜的,并无机会向东宫传递消息。再者,奴婢也深知若是自己这么做,睿王殿下与王妃定然会疑心于奴婢,那奴婢父亲的冤情只怕再无重见天日之时,奴婢斗胆说句心里话,这大周究竟何人为主根本与奴婢并无关系,奴婢一心所求,只是父母能够死而瞑目,是断然不会拿此事来为他人卖命的,而王妃不正是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拿欧阳默的认罪书来牵制于奴婢的吗?”   虽默然片刻,但向之瑜仍是半信半疑:“任你舌灿莲花,都抵不过摆在面前的事实如此,倘若不是你将此事泄露出去,那个所谓的真凶是从何处而来的,太子的反应又怎会如此反常,以至我与殿下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   苏蔷亦然不解道:“奴婢今日捉拿他的时候,一直都以为他便是睿王殿下为明镜局安排的真凶,而他也将那几桩命案交代得滴水不漏,所以奴婢深信不疑,这才给了他可趁之机。而且,今日清晨,不是王妃派人给奴婢送信,让奴婢去膳堂拿人的吗?”   “我是让你去膳堂拿人,但拿的却不是那个姓江的人,”向之瑜的脸上波澜不惊,但语气却含着几分不可思议,“我与殿下的确是在早膳之后将人给你送到了膳堂,但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竟会有人敢偷梁换柱,将我们准备的人给换成了今日那个姓江的,而殿下安排那个人已经不知所踪了。”   “原来如此。依奴婢所见,若真正的凶手是睿王安排下的,那姓江的内侍定然是被有心人刻意安排的,更何况他在朝阳宫处处帮衬着太子达成所愿,想来他应该是东宫的人,奴婢虽然在殿中便已经心生怀疑,但奈何当时皇上已经信了他和太子所言,奴婢人微言轻,又是亲自带那个所谓的凶手去见的皇上,若是当场反口,便无异于自寻死路,故而才不得不让事态顺其自然,”苏蔷解释了一番,而后又略含惋惜地道,“奴婢以为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变故,睿王殿下听到风声后应该会亲自出面,若应对得体,说不定还会有一线生机。”   “生机?”向之瑜的眸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怀疑,“难道你不知道,睿王殿下一大早便出宫了,至今都没有回来吗?”   苏蔷甚是吃惊:“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殿下怎会出宫?”   “今日是重要,但殿下也十分清楚,皇上是不会让他去听审的,而若东宫出了什么意外,皇上说不定还会迁怒于他,正巧,云炜说这山上清晨之时偶尔会有白熊出没,而太皇太后的病又需上好的熊胆来入药,所以便想趁着皇上回銮前为太皇太后尽一份孝道……”向之瑜突然顿了一顿,似是蓦地想起了什么来,霍地站了起来,神情由阴晴不定到不可思议再到恍然大悟,过了半晌才又冷笑着开口,“好个云炜,太皇太后的病需要熊胆入药是他说的,山中清晨有白熊出没也是他说的……”   她后面的话虽然算是又重复了一遍的废话,但苏蔷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番揣摩后惊然问道:“难道云中卫他也是东宫的人?”   自云炜来到琉璃别宫后,每日便无所事事,除了天天都去山中狩猎之外便是偶尔去丁子院取笑还被软禁其中的云宣,将小日子过得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舒坦,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就是一个仗着出身家世而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即便不能为君分忧也是浑不在意。若说他是故意在引导睿王今日清晨离开别宫,实在有些勉强了些,毕竟他看起来并没有那样的心机。   她又思量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对,云中卫向来不愿牵涉在夺嫡之争中,就算是参与其中,也更倾向于睿王殿下,而且他向来瞧不起他的出身,与云宣算得上势不两立,在听说他落难后便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过来看热闹,怎会帮他和东宫对付睿王府呢?”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无论宫中还是朝堂,有几个人不戴着假面过活,左右不过是装装罢了。”向之瑜的脸上浮现几分懊恼之意:“是我与殿下疏忽了,竟然没有料到他与云宣多年不合竟是假象,更没有想到殿下的苦心经营竟会毁在他的手上。看来,他每次去丁子院,探望云宣是假,与他商议对策才是真。”   苏蔷仍是半信半疑:“但是,殿下做事向来谨慎,又有王妃从旁协助,怎会被云中卫所误?奴婢有句不当讲的话,殿下恐怕从未真正信任过云中卫,毕竟云家与云宣的关系非比寻常,所以,照理说,即便云中卫故意设局想让殿下今日来不及去朝阳宫阻止事态进展,殿下也不会轻易上当才对。”   “云炜此次来到琉璃别宫,去向皇上请安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殿下密探了近一个时辰,我虽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也确定殿下是因他的那番话相信了他,至于今日将殿下调虎离山的这个局……”眸光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地不由温柔几分,向之瑜的声音放轻了些,“即便今日成功,东宫受到牵连,太子与皇后母子失和,但有皇上的私心,太子也不一定会被废,而殿下自知皇上虽然近年对他已经有所改观,但若是要如太子和逸王那般得到皇上的宠信,他要做的实在太多,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想讨他欢喜,况且,倘若他得了熊胆,而皇上又因先皇后一事而迁怒于他,他也能有个说辞。可是,殿下这样的心思,能看透的能有几人。而云宣虽是武将,但却心思缜密,他是最了解殿下为人的人,若我所猜不错,他应该断定了殿下这般心思,所以云炜才会得逞。没想到他虽然几乎与身陷囹圄无异,但竟然还是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方才提到云宣的那番话,她说得有多温柔。   她所言倒是实情,睿王比起太子和逸王来,向来无论贤能本领还是在外的名声,都无一会败于下风,只是他最缺的便是皇帝的宠信。倘若在太子在为故去的生母而不顾皇家颜面放肆妄为的时候,睿王却还惦念着为皇帝和太皇太后一尽孝道,自然更能得皇帝欢心。   但苏蔷却并未字字句句都听在心里,因为她一直在琢磨着向之瑜刚开始说的那句话。   云炜与睿王密探了近一个时辰后便得到了他的信任,可他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一向做事谨慎小心的睿王竟然信了他。   见她一言不发,向之瑜敛了神色,问她道:“不过,以你与云宣的关系,竟然也看不出云炜对他的嫌恶都是假意吗?”   “王妃与云宣相识多年,应该也早已认得云炜,您都未曾发觉他们之间的仇意是假,奴婢又怎会知晓?”她垂了眼脸,似乎在隐藏什么情绪,“他也并非什么事都会告诉奴婢。”   向之瑜听她这么说,无论是否相信,但也不再追究,只是仍然对她持有怀疑:“我虽与你说了这么多,却不表示在这件事情中我相信你并无参与,你太过看重黑白善恶,即便在乎你父亲的案子,但也可能只是对睿王府阳奉阴违,毕竟之前知道真相的人并没有几人,而你泄露风声的嫌疑仍是最大,因为若非东宫那边通晓来龙去脉,他们不可能应对得如此天衣无缝。不过,如今也正有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去问云宣,他是怎么知道内情的,就算他和云炜会卜卦算命,我也不信他们没有其他人传递消息。这一次,我一定要知道究竟是谁背叛了睿王府,若你打算对我敷衍了事,后果自负。” 第238章 天道轮回(五)战火   苏蔷去轻衣司找云宣的时候, 他正与张庆商议公务,似乎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脸色不是很好。   见她过来,他脸上的笑容虽淡, 但眼里尽是温柔,让张庆守在了门外后朝她走了过去,轻轻地拉过了她的手, 低声问道:“睿王妃可有为难你?”   “若她为难我, 此时我怎有机会见你?”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他指尖的温暖,仿佛心上压着的那块重若千斤的石头突然间便灰飞烟灭再也不见了, 浑身上下从内而外地蓦然轻松,“睿王不会怀疑我的, 毕竟若我有心帮你, 便会假装未曾查明真相, 背后却有所作为, 可我既与他开门见山, 又在确认了内情后从未离开过明镜局, 所以他不会把消息泄露的罪过安在我的身上。”   “这次若非你及时查到了睿王的用意, 只怕东宫会一败涂地, 我实在没有想到, 殿下他竟会为了夺嫡而布下了阵仗这么大的一场局。”云宣轻轻地将她揽在了怀里, 有几分痛心从眸底一闪而过,他的神情复又平静,“对了, 你既让万霄给云炜带话,便是知道他其实与我一心,可除了我,云炜和义父之外,人人都知道他一向对我轻视甚至视我为敌,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那日他在丁子院门口大闹,说是要进去看你的笑话,可我却明明白白地闻到了他身上藏着一种味道,那是烧子鹅的香味。”苏蔷想起那时的自己的诧异时不由莞尔,道,“我虽对你的饮食起居并不太了解,但以前在你家中小住的时候也听孔姨曾经提起过你最喜欢的一道菜便是烧子鹅,若他当真与你势不两立,去见你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嘲讽你,又怎会带着你最喜欢的烧子鹅过去?难道是为了当着你的面吃了它。让你垂涎三尺吗?”   云宣也不禁笑道:“他的确有可能会这么做。”   她摇头道:“如果云中卫真的这般孩子气,那也会耀武扬威地提着烧子鹅进去,而不是将其藏在身上。”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还好那两个守门的内侍没有你这般聪明。”云宣抚了抚她的青丝,承认道,“不错,其实我与云炜的关系一向都如亲兄弟一般,他也绝非那种以他人出身来论长短的人,当初义父让我们在外人面前假装不和时,我们都无法理解,可没想到却真的有可用的一天。阿蔷,这件事我也一直瞒着你,你可曾……”   不待他将话问完,她便摇头道:“我当然不会怪你,若换做我,也会这么做。不过,那个姓江的内侍云中卫是怎么找到的,若非他在朝阳宫的极力配合,这件事只怕还不能被处理得如此干脆。”   “是太子妃的人找到的,虽然药香谷已经大半被睿王接管,她身边的几位师姐妹也被架空,但她们毕竟还是有些根基在,也一直都奉太子妃之命在暗中查探琉璃别宫中武功高强却隐瞒身份之人,后来便查到那个姓江的内侍躲在琉璃别宫的目的不仅是为了他自己逃命,而且还为了在暗中保护早几年便被他送到这里的女儿,”云宣解释道,“不过,虽然泉姨和李嬷嬷的死的确与他无关,但他也并不无辜,正如张庆向皇上所禀报的,他在别宫的这几年也背着几条人命,如今也算是罪有应得。”   苏蔷心有余悸地道:“还好太子妃虽然身怀六甲,可却仍顾全大局,终于用腹中骨肉劝服了太子。”   云宣点了点头:“太子妃性子沉稳聪慧,一直都在静待时机准备化解太子执念,虽然她也不忍先皇后枉死,可却明白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好在她最了解太子的性情,知道用什么方法能让太子相信先皇后的确是病故,而这桩旧事被人重新提起只是为了无事生非挑拨他与皇后的关系。”   她从他的怀中起来,问道:“这么说,太子也已经相信睿王有夺嫡之心了?”   云宣承认:“即便在皇上面前,睿王近日也已经不再想隐藏自己的野心了,太子又怎会没有察觉,这也正是太子妃的聪明之处。她之前对太子相劝,总是不尽心力,让睿王误以为她其实还顾念着他们的往日情分,其实太子妃其实只是在等他放松警惕表露真心而已。”   有些人明明曾经主动放弃了对方,却还总以为对方一直都不曾对自己忘怀,这种人自大而又可悲,没想到心胸如睿王那般装着万里江山的,也没有免俗。   她轻叹了一声,道:“我听说太子其实已经病了许久,只是一直都在强撑着身子,今日虽然在朝阳宫不见他举止有异,但听声音也能发现他身子不太舒坦,并非全因梦到先皇后的伤心之故。如今太子妃临盆在即,如果东宫真的突遭变故,即便太子妃能撑得下去,只怕旁人也绝不会让她腹中的孩子活下来,还好这一次有惊无险。只是,睿王这次布局煞费苦心,结果却一败涂地,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睿王隐忍多年,最不缺的便是耐性,他自然还会有下一步的打算。”似是想起了一事,云宣微微皱眉,道,“太子积郁成疾,年幼时的病根又重新发作,以后应付睿王府只怕会更吃力,而太子妃要处处顾及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凡事也会被掣肘,他们处境艰难,而我却不能只念忠义不顾大局,阿蔷,今后如何,你不必太过执着,我所求不多,只希望你尽力能保太子他们平安便好。”   苏蔷听他言语中另有他意,惊诧问道:“什么意思?”   云宣紧蹙了眉头,眉宇间英气逼人,道:“方才张庆来报,七日前,北仑国突然大举进犯北境,而且他们应该得了内应,几乎攻无不克,两日之间便攻破了两座边城,如今只怕形势更为严重。”   虽然他只说了三言两语,但苏蔷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心下一凛,问道:“所以,你要重新去沙场杀敌了,对吗?”   “我本是武将,过去的那些年,在母亲病逝后,无论战况如何,即便已经被逼入了绝境,我也从未退缩过。可这一次,我却做不到心无牵挂,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将你留在这个甚至比战场还要危险几分的深宫里。”云宣无奈道,“所以,我只愿你平安,待我打完这一场胜仗,就会请皇上为我们赐婚,至于夺嫡之争,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毕竟家国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她明白这个道理,若家国有难,大丈夫怎可为了朝堂权势之争而对敌军进犯视若无睹,更何况战场才是他的用武之地。   不过,他这次一走,朝中后宫无论发生什么变故,都会鞭长莫及无法左右了。   她舍不得他,更担心他,可还是道:“你放心,我等你回来就是了,什么时候出发?”   他答道:“还要等皇上和兵部的安排,不过应该也就在这一两日了,睿王应该也会把我这次良机,尽快劝皇上派我出兵。”   一时伤感间,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她却突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但听他提及睿王,她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道:“睿王妃说云中卫曾与睿王密谈了良久,而后他便取得了睿王信任,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睿王行事谨慎,为了能取信于他,自然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云宣不甚在意地道,“云炜是对睿王如实告知了我的身世。”   苏蔷倒吸了一口气,脸上却没有意外之色:“果然如此,但这样做岂不是太危险了?”   “睿王知道也无妨,这件事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况且睿王有自己的顾虑,不会对我如何的。”云宣开解她道,“如今先皇后一案虽然已经尘埃落定,但皇上对皇后终究还是起了疑心,再加上胡典镜家人被屠杀的那桩案子,连着崔国公府可能也会受到牵连,而年妃刚入宫,许妃和柳贵妃又已经失宠,宫里如今是向妃独大。她是个怎样的人,向家的野心又有多大,可能睿王比你我更清楚,他虽然如今不得不依附他们,却也定然会处处提防着,更何况向妃如今还将庆王收养在膝下。所以,即便睿王知道了我的身份,不仅不会让向家得知,而且还会替我保守秘密,甚至在将来还会以此来制衡向家兄弟。”   苏蔷赞同地点了点头:“所以,睿王妃并不知道这件事。”   “其实睿王一直也都感念着你当初对他的救命之恩,否则也不会虽疑心你却从未伤害你,睿王妃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只要你谨言慎行,她应该也不会怎么明目张胆地为难你,”他迟疑了片刻,又道,“待我离开后,我想将一个人托付给你。”   “你放心,我会留意年妃娘娘的,”她会意道,“如今她已经搬出了朝阳宫,虽然你见她有诸多不便,但我却还是有机会的,我一定会劝她从长计议,而且先皇后的案子虽然与她并无关系,但她也被睿王利用,险些连累了你与崔公子,我想她会明白的。”   “年妃她自小生性倔强,为了报仇可以不计一切代价,但羽明终究还是她的软肋,你对她相劝时要多提一提他,”云宣对她建议道,“毕竟羽明之后要随我征战,而向东英又是兵部尚书,此时开罪他无论于公于私都不是一件好事。报仇固然重要,但在整个大周及千万百姓的生死安危面前,那些恩怨都可以暂且一放,待天下太平之时,旧事重提也不迟。”   苏蔷郑重答应:“我明白,你放心吧。”   “另外,张庆也会随我去北境,而羽明为了打消皇上对崔国公府的疑心,也会请命去沙场,以后如果宫里出了什么变故,你一定要以性命为重,切不可什么事情都独自撑着,轻衣司还有云炜可以帮你,”他默了一默后又道,“而且,我相信苏复也不会为难你,若是有必要的话,你可以让他帮忙。”   苏蔷的脸上挤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我可不敢让他帮忙,他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定会让我以身相许去报恩的。”   云宣也笑了笑,但笑容里含着几分无奈:“如果嫁给他才能保住你的性命,那我宁愿你对他以身相许。” 第239章 天道轮回(六)软肋   北仑国来犯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琉璃别宫, 在家国安危面前,之前的所有风波似乎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皇帝本来打算不日便准备启程回銮,但因着北境战事吃紧, 太子又彻底卧倒在床,行程只能暂时耽搁。但好在还是有好消息从京城传来,肖侯府从民间寻了一位隐世多年的杏林圣手送进了宫, 太皇太后的病情已经缓和了许多, 甚至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故而, 皇帝在再三思量之后,决定暂时留在琉璃别宫处理战事, 顺便让太子养病, 毕竟回銮时也不可能将东宫独自留在别宫中。   云宣, 张庆和崔羽明是在得知军情后的第三天启程赶往前线的, 他们离开的时候天色还未大亮, 苏蔷站在宫门口的不远处目送他们离开。   晨色朦胧中, 她看到云宣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片刻, 随后他高大而清肃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道宫门之后。   悲伤就这样随着他的出现和消失悄无声息地从心底涌出, 汇聚在她的眸中, 泪水盈眶。   “很舍不得, 是吗?”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静而淡然,“本王原以为, 他为了你和东宫不会主动求上前线的。”   是洛长念的声音。   她转身行了礼,道:“如果殿下这么想,那大概还是不太了解他的为人。”   晨曦中,洛长念的唇角凝了一丝苦笑:“是啊,可本王曾与他是生死兄弟,本曾以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过的交情是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的,可没想到本王与他终究还是有刀剑相向的这一天。”   苏蔷低眉道:“可是,殿下还是选择来送他一程。”   洛长念的眸中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他应该很清楚,这一去,便是对本王与东宫之争再也无可奈何,也知道即便他击退了敌军立下大功,只要本王掌权,以后便不会放过他。可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这份胆识与气度,让本王不得不敬服。所以,本王来送他,不是因为往日情分,而是为了他对大周百姓的这一份忠肝义胆。若换做本王,这里既有君主与权势,又有爱人与仇敌,而离开便有可能意味着放弃曾经所有的努力,意味着再也见不到所爱之人,再也报不了血海深仇,只怕本王即便倾尽全力也要留下。”   苏蔷平静道:“还好,殿下不是普通平民,无须为此烦忧。”   洛长念将目光从宫门口收了回来,缓缓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听说你已经从云宣那里打探到了轻衣司在明镜局安排的眼线。”   “是侦察门的万霄,这次是她在暗中搜罗了我和明镜局查到的线索,然后通过云炜传递给了云宣,”苏蔷恭敬地如实道,“另外,太子妃她们也在暗中出力。”   洛长念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似乎想要将她看穿一般:“阿蔷,本王该相信你吗?”   “殿下信与不信,皆在一念之间,”苏蔷坦荡地微然一笑,道,“不过,依奴婢愚见,殿下此次未能如愿,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他一挑眉,饶有趣味地问她:“你说什么?”   她缓缓而道:“殿下其实应该很明白,即便这一次太子为了先皇后的旧案与皇后和崔国公府决裂甚至违逆皇命失去了皇上的喜欢,但崔国公府根基甚牢,若无大错,皇上也不会将国公府如何;而即便这次坐实了皇后谋害先皇后的罪名,可这件事牵连到皇家颜面,皇上必定不会声张,大抵又会秘密处置,皇后也不会立刻失去凤位。更重要的是,皇上醒过神来后,只怕会怀疑这件事是有人刻意为之,倘若逸王还在,那他还可以为殿下挡一挡,可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在宫中搅弄风云了,而殿下又在近日与东宫分道扬镳,皇上自然有所耳闻,若是到时候他疑心起来,只怕对殿下也会心生不满。疑心之病向来无药可解,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倘若皇上并非春秋鼎盛之年,此时殿下一搏大有胜望,毕竟殿下如今已经再无对手,可往后的时日还长,就算殿下此刻得了太子之位又能如何?逸王身在边疆,已经上书主动留在那里督战,说不定还会立下什么不世军功,来日可期,而庆王会长大,太子失宠又有可能复而得宠,也许哪宫娘娘以后还会诞育皇子,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平白地在皇上那里失了信任。”   苏蔷知道,他其实一向都极沉得住气,可这次为了能让皇帝废黜太子却甘冒大险,想来是一是因为顾凝腹中的孩子,二来是向之瑜与向家的帮扶让他一时有些忘形了。   他自小便不得皇帝欢心,最在意的应该便是他对自己的重视了吧,如今好不容易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自然是不愿意再失去的。   洛长念静静听着,原本神色寡淡,但慢慢地也肃了脸色,直到她说完后半晌都没有说话。   天色已经开始转亮了,似乎能听到不远处开始繁忙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道:“是啊,这次的确是本王太着急了,一步错,步步错,也许在父皇心里,已经因这件事而迁怒本王了。”   “如今北仑入侵,战事要紧,而太子又缠绵病榻,此时正是皇上需要殿下的时候,只要殿下用心,总能重得皇上信任,”她垂首道,“另外,奴婢斗胆,在这次的卷宗里将一些破案的关键所在记在了睿王府的名下,向妃娘娘说她自会想法子让皇上看到的,想来到时也能消除皇上的疑心一二。”   洛长念心下明白,问她道:“那你倒是说说,本王该如何从长计议?”   苏蔷沉吟片刻,恭顺道:“奴婢并无什么远见,只是觉得,凡是人,总是有软肋的。”   他并不意外,也对她轻描淡写的这句话并不如何看重:“哦,那依你所见,太子、逸王和庆王都各有什么软肋?”   苏蔷轻轻摇了摇头:“殿下误会了,奴婢方才说的人不是他们。”   洛长念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与困惑:“不是他们,那是……”   他的话并未问完,便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是他们,自然便是皇帝了。   他忽而摇头笑了笑,笑声虽低,却十分开怀:“本王府中那么多谋士,却都不抵你方才那句话。是啊,无论本王做什么,其实只要对付一人便足矣。”   虽尚不见旭日,但却有夺目的光已从东方冉冉而起,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别宫里有传言,说赵尚宫亲自去了一趟附近最灵验的寺庙,两日后请来了几位已经修行五十年以上的高僧入宫,住在了专门为他们修整出来的流芳阁。   第二天,   第三天,那些高僧自然都是来为先皇后超度亡灵的,据说皇帝也召见了他们,并对他们敬重之至,竟接连五日都会抽出时间召他们前去朝阳宫说法,甚至对他们说的话都深信不疑。   越是历经沧桑变故的人,便越容易相信天道轮回,这原是人之本性,更何况皇帝本就是信佛之人。   照着那几位高僧的吩咐,先皇后原已故去多年,若要往生极乐,便需超度整整九九八十一天,而一心想早日回銮的皇帝竟也同意了。不过,说来也怪,自从那些高僧住进流芳阁后,琉璃别宫太平得很,莫说人命案子,就连一只鸟都没有受伤的,而且太子的病情也缓和了许多,妃嫔不和也再也没有出现过,阖宫上下不安静祥和,让刚刚历经过一场生死大劫的明镜局突然间便清闲了下来。   苏蔷便是趁着那时的闲工夫去拜见年妃的,虽然宫里对她绝世美貌的传言已经数不胜数,但亲眼见到她时,她也才明白什么才是传闻中的天人之姿。   生得毫无挑剔又出尘若谪仙的年小黛,即便蹙眉,也都是美的,这样一个人,连她一个女子看一眼都心旌荡漾,也难怪皇帝会宠她至连理智规矩都顾不得了。   只是,她的忧愁都浮在眉眼之间,实在太明显了,似乎疲惫得连藏都不愿意藏了。   “你来了。”待她行了礼,站在窗边的年小黛对她轻声招呼道,“来,陪我看看风景。”   所有宫人都在楼下候着,那里只有她们两人,从她的言行来看,似乎和她熟悉得就像是她们不仅认识,而且还是至交好友一般。   苏蔷应了一声后,走过去站在了她的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也不由望向窗外的连绵青山与碧空白云。   她们所在的摘星楼是整个琉璃别宫最高的阁楼,足有五层,她们就站在最高的顶楼。   虽然摘星楼这个名字实在有些名不副实,但站在这里既能睥睨整个琉璃别宫,又能欣赏宫外的风光,的确是个好地方。   以前她在这里当差时,曾经也想过站在这里会是什么感受,可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毕竟摘星楼是主子才能进来的地方,就连打扫的宫人也都是掌事品阶的。   听说柳贵妃还在京城宫城时就曾向皇帝请求住在这里,但却被皇帝拒绝了,说这里是供众人赏景的地方,若被她一人独占岂成道理。可见皇帝虽然让年妃搬出了朝阳宫,但对她的宠幸却仍是后宫独一份儿的,而且还是其他所有人都可望而不及的。   可是,站在这么高的地方,若是到了深夜,会冷的吧。   “听说,他随军出征了?”   年小黛的语气极淡,但声音却并不算低,似乎并不担心旁人听见,而是她打心底对那件事并不关心,所以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苏蔷明白她所说的“他”不是云宣,而是崔羽明,点头答道:“回年妃娘娘,云都统和崔公子一同出发的,他们在前线自会互相照顾的。”   云宣征战多年,而崔羽明武功高强,照理说,他们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但其实她和年小黛是一样的心思。   即便他们是常胜将军,即便他们是江湖第一高手,她们的担心也不会少一分一毫。   年小黛“嗯”了一声,轻得几乎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放心吧,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奴婢此次前来,除了这件事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说着,苏蔷从袖笼中掏出一个如掌心高的白瓷瓶来,双手递给她道,“这是睿王命奴婢送来的。”   年小黛看了一眼,并未去接:“这是什么?”   苏蔷迟疑了一瞬,如实道:“避子药。”   愣了一怔后,年小黛反而微然一笑,伸手拿了过去,打开瓶盖后放在鼻翼下嗅了嗅:“闻着倒是不苦,怎么用?”   “每次皇上来了之后,用一粒即可。”虽然明知她不仅不会有半分的不情愿,甚至还会求之不得,但苏蔷还是不忍心地问她道,“年妃娘娘,是药三分毒,这种东西终归是会伤身的,更何况,您当真不愿做一回母亲吗?”   “我这样的人,若有了孩子,迟早是害了他。再说,我不愿。”年小黛小心翼翼地将那白瓷瓶收了起来,“况且,你奉命前来,若是做得不好,睿王府也不会放过你吧?”   苏蔷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动她,只好随她:“睿王知道您与崔公子的事,自然也能猜到您不会拒绝。”   年小黛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拉上前一步,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瓶避子药的缘故,她的声音突然轻快了许多:“我早就听说过你,也问过云宣你哪里好,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但还不待苏蔷回答,她便咯咯笑道:“他说你哪里都好,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可没有我长得好呢。” 第240章 天道轮回(七)福星   云宣他们离开的一个月后, 皇帝收到了他上报的第一份战报,在不久前的一场战役中,大周伤亡惨重,而且竟是又丢了一座城, 这应该算是云宣征战多年败得最惨烈的一次,皇帝龙颜大怒,当晚连年妃那里都没有去, 而是留在了流芳阁彻夜听那几位僧人说法以平息心中怒火。   第二天, 皇帝走出流芳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诏令逸王回京准备完婚, 说是宫中久无喜事,若他成亲也能让久病中的太皇太后开怀一些。   这件事听起来只是一件家事, 但明眼人都知道, 若是逸王回京, 怕是想再去前线立功却是难了, 也便失去了他重得皇帝信任的最好时机。   苏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意外, 她知道睿王一定会这么做, 因为皇帝也是人, 他也有软肋, 而他的软肋便是包括上华大师在内那几位高僧的话。   当初皇帝之所以开始留心先皇后的旧案, 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得知先皇后被毒死后的震怒, 也不是因为琉璃别宫接连几次的命案,而是因为付嬷嬷以死证明先皇后的阴魂曾经来过;而他决意不再追究此事,不是因为相信皇后无辜, 也不是因为认定有人布局,而是因为太子梦到先皇后的那一番肺腑之言。   他对先皇后的死其实已经并没有那么哀痛,甚至很可能已经不再在乎她究竟因何而死,毕竟他是皇帝,有那么多的国家大事要处理,有那么美的女子在等他归去,他根本已经无暇顾及那桩早已被尘封在岁月里的往事和那个早已淡忘在过去的发妻了。   可是,除了真相,有一件事他不得不更在乎,那便是他既是天子,便要信奉天命,认定天意不可违逆,而若是诸事不顺,便是自己或其他人的所作所为惹怒了上天。   睿王又怎会不知,皇帝对佛意深信不疑,这便是他的软肋。   所以,早在赵谦出宫前,他便收买了那几位高僧,他们说的话,不会涉足朝政,却足以助他一臂之力。   他要借着皇帝所信奉的天意,逐个除去他所有的隐患踢开他的绊脚石。   年妃不能成孕后,逸王便是他的下一个目标。虽然让逸王回京也有可能给他重新夺权的机会,但他却有足够信心不会让他得逞,况且只要逸王在他的监视之内,有任何动作都会受他的束缚,比起让他远在前线不知何时便立了大功来,留他在京城无功可立更能让他放心。   而下一个,自然便是太子了。   太子妃的身子已经越来越重了,再过两个多月便该临产了,因着之前宫中盛传过她和她腹中的孩子皆为不祥之人的谣言,再加上皇帝对她本就有诸多不满,是以对她和太子的第一个孩子也不甚关心,连带着宫里的人也有些见风使舵,私下里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言语。虽然太子妃对那些话虽然并不在意,但太子听闻后却是勃然大怒,险些就要拖着病体从床榻上下来去找皇帝奏明,好在最终还是被太子妃给劝阻了下来,可太子的病情却因为动了肝火愈发地严重了。   到了送先皇后荣登极乐的最后一日,因为高僧提及先皇后这一日不仅能看见生者并听见其所言,而且还会将他们诚恳的心愿带到极乐世界并许以实现,所以皇帝下令,后宫所有妃嫔及皇亲贵胄都要去流芳阁为先皇后祈福,久病的太子和大着肚子的太子妃本得了皇上与皇后恩恤可以不去,但他们终是以孝道为先,坚持要去流芳阁送先皇后最后一程。   那时,前线虽然再无败退的战报传来,可也未曾占到丝毫上风,而是勉力御敌不至于让北仑破城而入而已,所以皇帝对战局自是忧心忡忡。而且,人祸之外还有天灾,大周北部阴雨不断,而南部的暴雨已经持续下了大半个月,水涝成灾,让大周的处境愈加艰难,大有风雨飘摇之势。皇帝私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知何故而违逆了天意,所以甚至还将战胜天灾人祸的希望寄在了已故的先皇后阴魂上,希望她能够保佑大周将士得胜归来,保佑这场水灾尽快结束。   连绵阴雨直到那一天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愈发衬得檀香袅袅梵唱声声的流芳阁越加肃穆神秘了。   按照高僧的安排,每隔一个时辰,皇帝便需卜上一卦,以确定先皇后是否已经往生极乐,照着他们的推算,先皇后留在人世的阴魂大概在晨时便该离开了,但从子夜至午后,皇帝虽然已经跪在金装佛像卜了六次卦,但负责解卦的高僧都只看一眼卦象便摇头叹息。   为首的上华大师叹息道:“只怕先皇后仍有执念未了,故而迟迟不肯离开,时机未到啊。”   从子时开始,包括皇帝在内,来送先皇后的所有人都必须不眠不食,虽然即便是精神不济的许妃和柳贵妃也都能捱得下去,但快要临产的太子妃和之前病得几乎无法起身的太子毕竟体弱,所以在午时过后便先后昏倒被送回寝宫了,其他人纵然心中有所不满,却并不敢言说,只能忍着饥肠辘辘强打着精神继续撑着。   直到暮晚时分,眼见皇帝都要挨不下去时,解卦的高僧拿着皇帝刚卜的卦签双眼蓦地一亮,神色甚是惊诧,不忙着解卦,却是又将那卦签看了一遍后急匆匆地将呈给了为首的上华大师,欲言又止:“方丈,这卦象……”   上华大师接了卦签,讶然之后,唇角漫开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随后对皇帝道:“皇上,天降福星,万事遂意,此乃天意,善哉善哉。”   虽然不明白他所言何意,但皇帝也能听得出来自己方才抽到了一支上上签,还要再问,那方丈却对旁边的僧人道:“准备回去吧。”   见他们停了诵经,皇帝不解,深知他心意的吴隐之忙将准备就此离去的他们拦下:“大师这是要去哪里,难道法事做完了?”   为首的方丈只是双手合十地微然一笑:“阿弥陀佛,天家既得此福星,便无需贫僧来锦上添花了,善哉善哉。”   他们猝然离去,皇帝不拦,自然也无人敢挡,满殿跪着的人无一敢妄动,却皆是满腹疑惑,不知方才那高僧所言何意,也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但那些僧人前脚刚走,供着先皇后牌位的桌子突然凭空一震,案上的一对白烛倏然熄灭了。   虽然那场变故不过只发生在转眼之间,却还是被眼尖的人瞧见了,有人惊讶地“啊”了一声:“你们快看,烛火灭了,难道是先皇后已经往生极乐了?”   众人都定睛去瞧,一直沉寂无声的大殿顿时哗然一片。   偶尔窜进大殿内的风根本不足以吹灭烛火,而桌案一旁也并无旁人在侧,可烛火却无端灭了,实在不得不让人惊诧。   跪在最前面的皇后站起了身,对亦是惊然的皇帝道:“皇上,看来姐姐已经去了。不过,方才上华大师所说的天降福星是什么意思?”   皇帝亦是困惑,正沉吟间,却听见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似乎十分迫切,只见几个宫人紧护着一个人过来,那人虽然脚步匆匆,但却健步如飞,反而是跟着他的那些个宫人个个既喜又忧,似是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又得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太子?”待那人向他们下跪行礼时,皇后才一脸惊讶地问他道,“你怎么,怎么……”   她太过震惊,都险些问不出话来,还是皇上接着她的话问道:“容儿,你不是卧病不起吗,怎么这会儿竟起来了?”   太子喜形于色,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儿臣,儿臣……”   跟在太子身后服侍的一个内侍欢喜叩首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太子妃刚刚诞下了皇太孙,太子听到消息后立刻来了精神,竟像是痊愈一般,忙不迭地便来向皇上和皇后娘娘报喜了!”   太子精神抖擞,比之前在此昏迷时的状态仿佛判若两人,眼中眉梢间全是欢喜:“是,父皇,凝儿母子平安,定然是受了母后庇佑,儿子也不知为何,听了这个消息后便立刻神清气爽,见了那个孩子后全身都利索了,所以特意来告诉父皇和皇后娘娘这个好消息,也好让母后安心离去。”   皇帝一愣之后,默了一默,唇角漫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高深莫测:“你母后刚刚已经荣登极乐了,应该是已经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不过,可能并不是你母后保佑了她们母子,而是……”   他的话未曾说完,但言下之意,除了刚刚过来的太子及其宫人外,大殿中其他人莫不心中一清二楚。   不是先皇后保佑了太子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而是那个刚刚降世的孩子庇佑先皇后的阴魂归去,因为他就是上华大师口中所说的那个福星。   福星之说虽然听起来虚无缥缈,但若有事实佐证,那便不是凭空臆想,而是切切实实的天意了。   太子妃诞下皇太孙的当晚,琉璃别宫一直连绵不断的阴雨便停了,第四日,有两个好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别宫,一是南部的大雨也停了,二是云宣率领的大周将士打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大胜仗,从北仑军手中夺回了曾经失去的两座城。而这个好消息,都发生在皇太孙出生的那一日,而且都是在他出生之后的一个时辰之内发生的。   天下的事,哪有这么凑巧的,先是久久不愿离去的先皇后荣登极乐,然后是久病的太子突然痊愈,再后来是接二连三的喜讯,桩桩件件似乎都在印证上华大师说的那句话。   天降福星。   而那个福星,除了刚刚降世的皇太孙,还能有谁呢。   而身为带给大周接连好运的福星的父母,太子和太子妃自然也备受瞩目,听说连原本在朝中处于观望立场的一些大臣也或多或少地都向东宫献了殷勤。   苏蔷是在皇太孙出生的五天后主动去福景园请罪的,睿王亲自见了她,面色虽然一如往日般温雅,但语气却明显不再藏着不悦:“本王要东宫诞下一个灾星,但你却帮着东宫将他弄成了一个福星,好大的本事。” 第241章 天道轮回(八)隐瞒   “殿下的人刚刚收买了上华大师他们, 太子妃便知道了此事,她是如何聪明的人,殿下应该很清楚,她猜到了殿下的用意, 所以传召奴婢过去,让奴婢答应帮她和太子保住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苏蔷虽跪在地上,但却没有分毫畏惧之意, 语气诚恳而有力, “奴婢虽然一心盼着父亲的冤情早日能洗清,但心中却也十分清楚, 奴婢所求,无非是为了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 倘若他和母亲知道奴婢为了他们的身后名而对一个孩子见死不救的话, 必定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原谅奴婢的, 所以奴婢实在无法拒绝太子妃的请求。再说, 殿下虽然与东宫为敌, 可也十分看重情义, 倘若太子、太子妃和他们的孩子当真因为这件事而丢了性命, 殿下将来定然会悔之不及, 又为何一定要这么做呢?而且太子妃既然已经猜到了殿下的计划, 她身为一个母亲, 就算与殿下同归于尽,也定然会护着自己的孩子,若有她的拼死一搏, 殿下只怕不仅不能成功,而且还可能会自伤三分。”   洛长念神色不动,只是反问她道:“所以你便给云宣写了一封信,让他在先皇后的法事那天打一个漂漂亮亮的大胜仗,对吗?”   苏蔷承认道:“是,另外,先皇后排位前突然熄灭的烛火,太子的病无药而愈,以及上华大师他们所说的话都是太子妃提前安排好的。”   默了一默后,他似是无声地叹了叹:“她本来还不到日子,可却偏偏在南部大雨骤停之前生产,想来也费尽了不少功夫吧。”   她点头道:“殿下所说不错,太子妃为了提前生产,不惜让她的师妹用了催产之法,已经伤了身子,怕是一着不慎便有可能危及性命。”   他语噎了半晌,脸上虽不露喜怒,但声音却冰冷如霜:“好,好,好一个顾凝,好一个太子妃……”   当初他如太子的心愿将她嫁到了东宫,目的定然不会只是想让一心想与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太子得偿所愿这么简单。一来,那时药香谷的权力大都还在她的手中,而在她入住东宫后,因为无暇分身,所以睿王府开始接管她手中的一些权柄;二来,她出身乡野身份低微,而太子却为了她不惜几次三番地与皇帝起争执生嫌隙,这怕也是他的离间之计;三来,他以为顾凝会一直对自己忠心不二,认为她既然愿意为了自己嫁给不喜欢的人,那之后很可有可能仍然为自己所用,所以也算是制衡东宫的一枚棋子。   可如今,他虽然得到了药香谷,却发现她即便看似大权旁落,但依然有足够的能力与他为敌,而且还愿意用尽手段不顾往日情分。   大殿中安静了许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洛长念的神色虽然微微一动,但显然在情感面前,他的理智仍占了上风:“王妃说,本王对你太过纵容,看来果然如此。虽然你曾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本王的计划,难道你以为本王真的不忍心杀了你吗?”   “殿下要杀奴婢,奴婢自是活该,但奴婢也有话要说。”她仍不卑不亢,道,“因为奴婢虽然依照太子妃的的嘱咐帮了她一把,但奴婢这么做只是为了帮她腹中的孩子,并非是在帮东宫与殿下争权。”   洛长念微一挑眉,自是不信:“你说什么?”   苏蔷目光清冽,一字一句地对他道:“殿下应该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这天下也是一样的,福星虽然可以有数个,但最有福气的却从始至终只能有一个,而且没人可以越过那个人去。”   洛长念的神色阴晴未定,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在片刻之后便已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他似乎立刻便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后才不置可否地对她道:“这一次,本王不希望再出现任何变故,否则……”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苏蔷心中清楚,无论对太子,顾凝还是自己,他都已经失去了耐性来讲情或者义。   离开福景园后,她也不避嫌,直接去拜见太子妃了。   顾凝的身子很弱,在她过去时正在屋子里逗孩子,一脸的疲惫与孱弱深处,是为人母亲的欢喜与快乐。   见了苏蔷过来,她便让七师妹施彻带着孩子去找乳娘,并屏退了左右,让整个屋子只留了她们两个人而已。   她半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却也难掩她容颜中原本的清秀,只是声音太过虚弱,似乎被风一吹便有可能断了线一般:“你来了,睿王那边如何了?”   苏蔷向她见了礼,答道:“睿王殿下已经开始部署了,他还可以利用钦天监来制造舆论。”   “我便知道,你的主意不错。”顾凝点了点头,满意道,“我的孩子是福星,可皇上身为一国之主,本就不该有任何人的福气能大得过他,钦天监是睿王的人,他们知道该怎么说。”   苏蔷的眸中浮现几分不忍,“太子妃,您当真要这么做吗?”   在刚刚来到琉璃别宫不久,顾凝便与她达成共识,她要保住太子和他们的孩子此生平安无虞,即便以东宫易主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我跟随睿王多年,深知他的志向与性情,他早就志在天下,只是那时不肯承认而已。如今他既然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将来筹谋,那便是下定了决心要与太子一争长短,若是不能如愿,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顾凝微微扬了扬唇角,凝了一个苦笑,“在他心中,太子与逸王大不同,无论与逸王过去如何相争,他都会顾及旁人对自己的看法而放他一条生路,以彰显他的大度宽容。但他一直在屈尊在东宫麾下,对太子其实早已心有不服,而且太子本就是东宫正统,从小便深受皇上宠信,太子高贵的出身与皇上的信任都是他永远无法得到的,所以一旦他决定与东宫反目,即便表面上还顾念兄弟情义,但其实却是希望太子再无翻身之日,让他永远都没有反击的机会。我知道,他若是狠下了心,便会无所不用其极,他怕输,更怕输给太子,所以结果要么是两败俱伤,要么是东宫易他为主,这是他拼了命都会护住的尊严,在他心里甚至比储君之位更重要。”   所以,在意识到自己的夫君无论是性情手段还是身体状况都不如洛长念为天下主时,顾凝便已经决定替他退出夺嫡之争,因为于私,她不愿自己的孩子还未出生便没了父亲,不希望孩子刚出世便面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凶险境地;于公,她不希望自己所深爱的夫君和自己曾经最倾慕的男子为了皇权而残害无辜动乱朝纲。   但即便她是这般想也是这么做的,却也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太子,睿王甚至是任何一个有可能泄露她有这样意图的人。   因为太子自小便做主东宫,虽然多年来在逸王的威胁下,他的储君之位坐得不算安稳,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认定自己将来便是大周之主,所以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没有什么可能不可能,就像是昼夜轮回四季更迭一般,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那些生了不臣之心的人及他们所做的事不过就像是偶尔骤起的乌云一般,他要做的是将其驱散以见天日,而非从此畏缩在乌云的阴影下苟且偷生。顾凝深知,即便他深爱自己,却也不会听进自己的劝谏放弃那自他生来便注定属于自己的皇位,那么做只会让他误以为她心向睿王府而使他们夫妻离心,所以她不能这么做。   而对于睿王,她明白,他骨子里的倔强与自尊会助他成就一番大业,但同样地,那份被他小心翼翼护了多年的尊严也让他企望夺得胜利的快感,关键便在夺。若是被他知道东宫其实一直在她的谋划下有意对他将储君之位拱手相让,那他非但不会心生感激,反而会认为太子从始至终都未曾将他放在眼里,所以就连太子之位也是让给他的。故而,即便顾凝其实并未尽心与他相争,却也要假装自己与东宫已经拼尽了全力,只是睿王府太过强大,所以他们不得不败北而已。   在得知她的计划的时候,苏蔷心中既惊又敬。   顾凝告诉她,这个秘密只能她们两人知晓,她们要做的,是既要保住太子与皇太孙的性命,又要让睿王看似艰难地夺取了储君之位。   也就是说,她们要瞒过其他所有人,包括太子,睿王以及云宣。   “倘若,即便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可睿王仍不愿放过你们呢?”虽然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计划都在她们的预料之中,可苏蔷仍然心中担忧,“也许他迟早会发觉您是在让着他,更何况,还有太子,若是他知道了真相……”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清楚地看到顾凝的神色又苍白了几分,几乎没有血色。   “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了,也许事情比我们预想的要糟糕很多,可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呢,大不了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共赴黄泉罢了。”因为太虚弱,顾凝本就温柔的声音更显单薄,“至于太子,算我负了他吧……在我们的儿子出生之前,我心中还想着为国为民计,可如今,即便只是为了孩子,我也只能这么做。我知道,一旦他得知真相,一定会责怪我擅作主张,可是,以他的脾性和心力,若想做一个好皇帝,又谈何容易,只怕大志未酬,身子骨便已经撑不下去了。他自生来,便在这波诡云谲的深宫中长大,从未放松过身心,也不敢有片刻的松懈,他是那般向往没有明枪暗箭的乡野生活,可却不甘心放弃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一切,那不如我来帮他做这个决定,若是他以后会后悔,那无论他想怎么样,我陪着他便是了。若是他不后悔,那我们一家人便隐匿乡野,快活而简单地过完余生,也算我不负他曾经对我的深情吧。” 第242章 天道轮回(九)屠杀   前线战局稳定, 太子病情大愈,而且天气也逐渐转凉,所以皇帝在先皇后法事完成后的十天后便准备回銮了。   在离开前,苏蔷和唐岭特意去了一趟后山拜祭泉姨, 虽然因为上头的命令,泉姨、李嬷嬷和付嬷嬷的死不能对外声张,所以她们连最简单的葬礼都没有, 但苏蔷还是打通了关系, 在结案时亲自将她们安葬在了这里。   她们快到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高瘦的身影站在泉姨的坟前背手而立, 只见他的人虽然在她的坟前,可目光却似乎在远眺他方, 在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后, 他微微侧了侧脸, 却终是没有转头, 而是径自抬脚离开了。   她们在泉姨的坟前看到了他留下的祭品, 竟然都是她生前喜欢吃的, 可见那人也用了心意。   虽然泉姨的坟墓和李嬷嬷付嬷嬷的都在一处, 但他显然只为泉姨扫了墓并只拜祭了她一人。   阿岭望着那人的背影奇怪问道:“他是谁, 以前似乎没有见过。”   苏蔷也顺着她的目光往远处看了一眼, 但也只能看到一抹背影而已。她的神色微微沉了一沉, 但终究还是如实对她答道:“他是御前的吴隐之吴公公,以前泉姨曾经救过他的性命。”   阿岭的脸上已经浮现几分悲伤,也不再多问, 只是跪在泉姨的墓前拾掇了起来。   她们回到琉璃别宫的当天清晨,大军便开始向京城出发了,偌大的别宫掩映在朦胧山脉间,离过去几个月的喧嚣热闹越来越远,像是个突然间便苍老的人,远望近看都是凄凉孤独。   刚开始一路倒也顺遂,每隔十天半月便有前线的好消息传来,自从那第一场胜仗之后,北境的战局一日更胜一日,一次接到捷报时,恰逢大军于雨天就地歇息,皇帝兴之所至,干脆带了几个人去附近的山中狩猎,虽然猎物还算丰盛,但皇帝却似乎因此感染了风寒,而且虽然随行的太医也在为他尽力医治,但许是还有车马劳顿的原因在,他的病情却似乎不见好转,所以从那日直到回到京城,皇帝都龙体欠佳,精神也十分不济,连公务都大半交给了东宫和睿王处理。   又过了半个月,即便每日多半是在歇着,但奇怪的是,皇帝看似并不严重的病情却分毫不见好,已经接连病了月余,再加上他之前一直龙体康健,从未缠绵病榻这么久,所以无论后宫还是朝堂都十分忧心,太医院的太医个个都焦头烂额,生怕自个儿的脑袋哪一日挂不住了。   就这样又拖延了几日,虽然太医院还没什么法子,但钦天监那里却传出了消息,说是象征帝王尊位的紫微星星光黯淡,但原因不详。而两天后,这个传言突然又戛然而止了,有人说钦天监放出了话,意思是前些日子的判断有误,其实紫微星并无异动,让其他人切勿以讹传讹,而钦天监的监正也因此被罚了半年的俸禄,似乎是在印证他之前的失职之罪。   但是,事情其实远远没有结束,因为从那一日起,以前即便在病中也每日都要见一见皇太孙的皇帝再也未曾传召东宫的人带他去乾坤宫了。   没过多久,皇帝给太子交代了几件差事,原本太子若是尽力,再有崔国公府的帮衬,那几件公务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太子突然也病倒了,而且因为之前他疑心皇后的事,崔国公府似乎也对东宫生了不满之心,并未帮他多少。   但崔国公府原本应该也只是想给太子一个教训,好让他以后对皇后更加恭敬孝顺些,却不想他因在病重,手下的人又似乎极不得力,而睿王府又借机落井下石了一番,以至他竟然将皇帝交代的那几件差事都给办砸了。   皇帝龙颜大怒,太子只好听从太子妃的劝说从病榻上爬起去乾坤宫请罪,结果生生在外面跪了一夜,直至昏厥也未曾见到皇帝一面。   后来,为太子诊治的太医说,太子体虚,加上病情反复,已是病重,若要痊愈,只能静心静养,不可再劳心费神,否则会迟早危及性命。而太子妃听闻之后,立刻从东宫一路哭着去求皇帝让太子暂时出宫养病,然而皇帝虽然也牵挂太子的身体,却始终犹豫不决,最后还是以太子身为一国储君不可擅离为借口回绝了她。   太子妃也是固执,坚持跪在乾坤宫门口求皇帝开恩,甚至不惜大哭大闹,扰了一宫的清净,连皇后的劝说也不听,即便在宫人看来也着实有失体统。   第二日,朝中便有人上书,言既然太子体弱而太子妃失德,皇帝又与太子父子情深不愿他屡受病痛折磨,那不如让太子卸下重担好生休养。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废黜太子改立他人了。   据说皇帝当场大怒,立刻下令除去了那官员的顶戴花翎,但随之是更多建议废黜太子的奏折接连上报,有一些甚至连太子曾经犯过的错都翻了出来。当然,以崔国公府为首反对东宫易主的朝中大臣也不在少数,认为太子年轻,即便体虚也总有医好之日,而太子妃也只是关心太子才会一时失仪,这些都不应成为太子被废的理由。   以往这样要费旧立新的事情也并非没有出现过,只是都没有这一次闹得这般大而已,毕竟看起来若是坚持太子不让位便会危及他的性命,也实属大逆不道。   这场风波沸沸扬扬地闹了四五日,原本看似一心维护太子的皇帝从愤怒到沉默,又从沉默到听劝,终于在第五天的早朝宣布废黜太子为永王,允其所求出宫休养,赐封地江州,另封其子为福王,赐免罪金牌,无论此生犯下何等过错,皆可免其罪过,以保其一生平安无虞。   虽然皇帝那几日从表象来看已经动了几分废黜太子的心思,但却也在犹豫不决中,所以那道诏书下得十分突然,几乎让许多人都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快便下定了废黜太子的决心,所以有人欢喜有人忧,更多的人是不明上意心中惶惶。   但无论皇帝究竟何意,太子被废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无论后宫还是朝堂,风向便是彻底变了。   据说太子在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因为一时气急而吐了一口血,虽然他事后并无大碍,但却吓得当时正在一旁伺候他的太子妃失声大哭,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太子心中感动,反而冷静下来。当天,太子妃便在去向皇帝谢恩之后带着病中的太子和襁褓中的孩子出了宫,他们简装而行,往他们的封地江州去了。   从此以后,宫里很少有人会提到已经没有机会成为一国之君的前太子,生怕说错了话会挨罚,偶尔有人悄声议论时,有人说他命途不济,有人说他技不如人,有人替他惋惜,有人认为他是命该如此,但没有人会提到,那一切其实都在前太子妃的算计中,这样的结果其实是她最想要的。   虽然逸王洛长策在洛长容他们离宫后不久便从前线回到了京城,但他的势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再加上皇帝对他也不再重视,所以睿王洛长念从此在朝中便炙手可热,无论后宫还是朝野,绝大多数人都认定了他便是未来的太子。但难得可贵的是,洛长念却看似初心不改,并无半分浮躁娇纵之意,为人处世一如往常,手下人也被约束得十分安分,即便在面对已经失势的逸王时也十分恭敬,对他的婚事安排也极为上心。   逸王与肖玉卿大婚之后,虽然一如既往地有肖侯府支持,但奈何大局已定,他纵然心有不甘,也似乎翻不了天,但与他曾经同气连枝的柳如诗却在他一回来便也有了出头之日。   自被从贵妃降为妃后,柳如诗一直都十分安分,也许皇帝是为了宽慰洛长策,也许是为了不想让洛长念一人独大,也许是真的还顾念旧情,他又开始临幸已经险些成了冷宫的白瑜宫了,虽然并未给柳如诗再进位分,可对她的态度却是好转了许多,连过去不曾传召她的每月家宴也让她出席了,只是对许诺仍是不问不顾,似乎已经将她彻底忘了。   不过,虽然皇后已经彻底与尚宫赵谦反目,也将伺候了自己多年的宫女秀树给寻了个借口赐死了,但因为向妃因着睿王的权势地位身份愈加尊贵,她们两人便到了能够彼此制衡的地步,再加上皇帝最宠幸的年妃又是一个不爱惹是生非的人,所以后宫在东宫无主后的那段日子倒是比以往平静许多。   转眼又入了冬,腊月里的第一天便下了雪,那天暮晚的时候,在大门口当值的吴篷告诉苏蔷说外面有人找她,待她出去的时候,见到一个穿着轻衣卫装束的男子正站在不远处的皑皑白雪中,一时间有些晃神。   她想起了已经在北境作战快半年的云宣,也不知那里比这里冷多少。   那人见她出了门,便迎了上去,一手抓了她的手腕,声音在风雪中略显沙哑:“跟我过来。”   他的手劲很大,苏蔷没有挣过他,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拉到了一个拐角处,那里的风雪被高墙挡了几分,再加上他将她护在了里面,所以雪花并未能吹落在她的身上。   但她还是有几分羞怒:“苏复,不是已经说好了,以后不能再动手动脚了吗?”   “我只是答应你不再进去找你,其他的可没同意。”许是太冷了,苏复的嘴唇有几分苍白,脸色也不太好,“再说,若我不动手,你肯随我过来吗?”   若在往日,他根本不屑与自己解释这些,苏蔷听他这番话后反而有些惊讶,又见他的神色不太对劲,便也不再与他废话,直接问道:“找我有事吗?”   苏复点了点头,却又欲言又止,好像不忍说出口一般。   心中莫名一紧,苏蔷的双唇张了又合,过了半晌后才颤着声音紧张问道:“是不是前线出了什么事?”   轻轻摇了摇头,苏复终于道:“不是,是刘家庄出事了。”   刘家庄在一夜之间被屠了村,于伯不知所踪,受了重伤的刘正在小北山被发现,如今正在养伤。   虽然身子抵着墙,但苏蔷在乍然听到这个噩耗时还是险些瘫软在地,直到苏复冰凉的手扶着自己的手腕时她才猛然回过了神:“什么时候的事?”   见她纵然既震惊又伤心,但还是拂开了自己的手,苏复的眸光不由微微一黯:“一个月前。”   有雪花随风飘落在了眉间,融了一片冰凉,她愣了一愣后,喃喃道:“一个月前,你向我辞行,说要出宫一趟……”   “对,那日我便是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才急着出宫的。”苏复微一颔首,“原本是打算那时便告诉你的,只是在看见你之后又不忍心,所以才没有对你如实相告。后来,我出宫后,在小北山找到了刘正,他受了重伤,差点没命,但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于伯还没有消息。”   苏蔷忍住了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苏复的眸子一紧:“当地官府调查的结果是土匪抢劫,而且已经抓到了真凶,那些人也已经认罪。”   她抬眼,眸中寒光微动,语气冷静:“若真的这么简单,你也不会离开这么久。”   “没错,那些人是被收买了,他们的目标是于伯,而且还奉命要做得不留痕迹,所以烧伤了一些村民的尸体,想掩盖于伯失踪的踪迹。”苏复声音冰冷,“只不过,只要他们做过,我便有的是手段让他们承认。”   “目标是于伯……”苏蔷确认了自己的猜疑,脸色煞白,“所以,睿王还是动手了吗……”   毕竟知道云宣真实身份而又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到于伯藏身之地并且不惜杀人放火也要掩盖行踪的,也只要睿王了。   “虽然与那些人接头的的确是睿王府的人,但依我看,只怕真相并非如此。”苏复摇摇头,道,“睿王没有动手的理由,而且小北山的那些坟墓也都被掘开了。”   是啊,如今云宣还在前线,分毫不能妨碍他坐主东宫,而且即便他回来了,大局已定,他也做不了什么,睿王没有必要这么做,更何况,他一开始就打算留着云宣来制衡向家。   苏蔷的神色一沉,声音在风雪中微微发抖:“是向家。”   是向家,他们知道了云宣的身份,知道了于伯就住在刘家村,而且也知道云宣父亲的坟墓就在小北山,所以他们又用了屠村这种惨绝人寰的手段将于伯抓走,想彻底断送云宣父子有可能留在这个世上的所有证据。   也许,也是在借机向远在边境的云宣宣战吧。   她突然打了个冷颤:“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云宣知道,千万不能……”   若是云宣知道了,只怕会在痛苦之余勃然大怒,极有可能会落入向家的陷阱中。此时因着睿王在朝中的权势,向家已经到了无人可及的地步,即便连肖侯府与崔国公府联手都无法企及,云宣此时若是得罪了他们,只怕明枪暗箭都抵挡不住。   “我想,向家已经想办法让他知道了,他们有于伯在手里,根本不怕他怎样,若是他能在前线时因为这件事而吃了败仗,那他们收拾他起来便更容易了。”苏复如实道,“不过,我觉得他不会那么冲动的,若你不放心,可以写封信给他,我派人八百里加急给他送去便是。”   苏蔷似乎并未听进去他的话,只是蓦地想起了什么:“不好,那云伯父家……”   向家既然已经知道了云宣的真实身份,那定然也会查到云宣的义父、云炜的生父云枕山其实也一直在为他掩护,只怕会因此而对付云家。   “你说的,是户部尚书云枕山吧,”他劝慰她道,“我已经通知他了,最近向家虽然对他有诸多为难,但他为人谨慎,也没什么致命的把柄,所以暂时不能将他如何,他让我转告你,明日他便告假归乡避一避。”   苏蔷没有想到他会将所有的事都考虑得如此周到,心中无限感激,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向他道谢。   “如果那十三个字你说不出来,那便不要说了。”苏复故作轻松地微微扯了扯唇,但笑意却并不明显,“左右我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好事,这一次就当是做够了。”   她不解问道:“哪十三个字?”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第243章 天道轮回(十)失子   若非苏复一直派人留意着刘家庄的动静, 一个小山村被山贼洗劫屠村的消息根本不可能传到京城,更进不到宫里,所以那件事虽然对苏蔷来说犹如五雷轰顶,但对其他人来说却从未听说过, 而且他们即便知道了,也只会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感慨几句就罢了。   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云宣在前线依旧带着大周将士浴血奋战, 除了偶尔听到的战报外, 苏蔷并未听说他有何异常,心中总算渐渐放下心来。   她刚从苏复那里听说刘家庄被屠村和于伯失踪的消息时, 一时慌神,后来也便明白苏复所言不错。   即便向家有意将他们的罪行传到了他的耳中, 以他的性情也绝不会冲动行事, 所以她并未写信给他, 免得反而给他招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而她自己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女官, 虽说有品阶, 但说到底其实也只是个奴婢, 又能做得了什么, 莫说为他们报仇, 单说确认真相就难如登天, 所以, 一切只能等待。   好在,她有的是耐心。   好在,时机总不负人。   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便又到了炎炎盛夏,于宫里来说,这一年最大的消息莫过于皇后有喜了。   皇后嫁给皇帝数十年,一直都无所出,以至她之前只能倚仗皇帝的长子洛长容,但在东宫易主后,因为崔国公府并未臣服于睿王,她与崔家又一向与逸王为敌,年纪最小的庆王又被养在向妃膝下,所以她便膝下空落。而且因为睿王如今掌权,对崔国公府自然处处压制,故而崔家在前朝的权势一日不如一日,而皇后在宫中的地位也大不如从前,更何况皇帝对她只剩下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礼数,既无情意也无宠爱,她看起来也不过像是一尊被高高供起的菩萨,从头到脚都没有半分生气,不过为了母家的颜面与国母的尊严勉强支撑下去而已。   但任谁都没有想到,已经重新东山再起的柳妃或是一直圣宠不衰的年妃都没有怀上龙嗣,偏生是失意得连自己都几乎放弃自己的皇后有了喜讯。   无论各人心中怎么想,人人表面上都是喜不自胜,因着先皇后与太子之故对皇后早已生了嫌隙的皇帝更是欢喜非常。他自从在从回琉璃别宫的路上感染了风寒后身子便大不如从前,虽然病情早已痊愈,但自己也能察觉到这一点,总会因此而心中寡欢,这次皇后有喜,正好又证明了他如今还在鼎盛之年,心头自是高兴,每日再忙也会去看望皇后,连对他最宠爱的年妃都冷落了几分。   一时间,本已门庭冷落的凤栖宫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而皇后经过之前的种种变故,性情也大为沉稳,自知腹中的孩儿便是她最大也是唯一的希望,哪怕是个公主都是好的,所以凤栖宫上上下下凡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但意外,往往是会趁机而入的。   刚入冬的一晚,寒意在萧瑟风中更重了几分,那一年的大雪来得格外地早,苏蔷在李大衡的房间与她钱九凝及吴篷说话,四个人挤在床榻上说说笑笑,等到快宵禁她们准备离开时,外面却突然传了了一阵敲门声,应该有什么急事。   那时苏蔷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典镜了,虽然她在琉璃别宫是临危受命,但回到宫城后也无人有什么异议,莫掌镜和卓司镜也并不反对,所以她便一直做了下去,只是她这个典镜与她的前任胡西岩相比要忙碌许多,尤其是在这种风雪夜中,既然有急事,自然需要她来处理。   但她没有想到,来报信的小内侍竟然说,皇后被太医诊断出中了毒,而且嫌凶应该就是柳妃。   苏蔷带着李大衡和钱九凝急急忙忙随着那小内侍赶到凤栖宫时,皇后已经不省人事了,太医说,她中的毒虽然毒性不及□□鹤顶红之类的剧毒来势凶猛,但却也是极其难解之毒,而且还在她晚膳时用过的素饼中发现了残毒,而同时中毒的还有为皇后膳食专门试毒的一个宫女杜英,在皇后用素饼时只有她在旁伺候,虽然她中毒比皇后要浅些,但因为发现太晚,在被找到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房间里一个多时辰了。   太医说,皇后的性命虽然暂时保住了,但腹中的龙嗣却已经小产了,至于她何时能醒过来,也不一定,即便醒来了,神识也可能会受到影响。   那素饼,便是柳妃亲自送过来的,说是皇帝赏给她,而她特意送过来让皇后品尝的。   虽说自从逸王再次归来后柳如诗在皇后面前恭敬了许多,但她将皇帝赏赐给自己的素饼送来凤栖宫也显然用心不良,大概多半是为了炫耀,可若说她在素饼中下毒来谋害皇后性命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毕竟就算要害人,她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这么做简直与杀人放火后自投罗网没有什么两样。   苏蔷心中清楚,听说前不久睿王受到了皇帝斥责,逸王趁机出了一把风头,柳如诗本性难改,来已经失去前太子这个倚仗的皇后这里炫耀自己的东山再起,却不想是亲自将一把刀递给了早已对她虎视眈眈的仇家。   闻讯而来的皇帝自然大怒,当场便命人将柳妃和凤栖宫及白瑜宫的宫人都送到了明镜局问罪,但他在乎的终究只是那个无缘一见的孩子,在从太医口中确定龙嗣无救后一刻也不愿留在凤栖宫,只是象征性地站在皇后的床头看了一眼便伤心而去了。   一向不喜欢皇后的太皇太后反而在听说这个消息后悲痛欲绝,气急之下又犯了病,这一次却是连肖侯府之前送来的民间神医也束手无策了,只能任由病情一日又一日地重下去。   而对于明镜局而言,缉拿真凶自是重中之重,皇帝太看重那个尚未降世便匆忙离开的孩子,哪怕与他无缘,哪怕失了皇家颜面,也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可按照宫里头的规矩,皇后晚膳时用过的膳食茶水都已经被拾掇干净了,只留下了柳妃送过来的素饼,因为那毕竟是御赐之物,不可随意丢弃。   服侍皇后膳食的宫女是经皇帝特许后,由崔国公府送进宫里头专门伺候她的,名叫张琪,而皇后十分信任她,用膳时只让她和试毒的宫女杜英两个人伺候。据张琪所说,皇后在晚膳时胃口不是很好,所以她便奉命去小厨房为她准备一些开胃的羹汤,等回来的时候,皇后已经睡下了,杜英说皇后身子不适,所以只吃了一个素饼不愿进食了。   而柳妃送进来的素饼,从始至终都放在偏殿里,除了张琪亲自打开并放在皇后用膳的桌子上之外,在皇后进食前并无其他人碰过,有加了毒的素饼为物证,又有张琪为人证,毒害皇后的人似乎只能是柳妃了。   而柳妃自然是不认罪的。   苏蔷带着钱九凝在空荡荡的凤栖宫待了一夜,在天亮前,虽然双眼因彻夜未眠而通红但精神却亦然抖擞的她对钱九凝道:“替我去一趟万福宫,告诉年妃,机会来了。”   自从琉璃别宫回来后,许诺便奉命搬到了无人居住又位置偏僻的绯烟宫,而她曾经住过的离皇帝的乾坤宫极近的万福宫如今已经是年妃的住所。   钱九凝明白她的意思,镇定而去,而她也并未回明镜局,却是往外城去了。   如今她已经是明镜局的典镜,再去轻衣司已然不必顾忌那么多了,苏复显然已经听说了宫里头的变故,见了她过来不意外也没有多问,只与她随意谈了几句便依着她的话亲自出宫去请睿王进宫了。   自从上一次听从苏蔷的建议将刘家庄被屠村的消息告知睿王后,他便开始追随睿王,如今已经是睿王府的得力羽翼,甚至与程斌不相上下,毕竟虽然轻衣司名义上的都统仍是云宣,但他常年在边疆征战,轻衣司中掌权的人便只能是他副都统了,更何况他做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又有本事堵住悠悠众口,既在睿王麾下,便对主子忠心耿耿,所以不过多时便深得睿王信任。   睿王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未大亮,他自然也知道了皇后中毒一案,只是神色除了伤心哀痛之外,再也让人瞧不出其他的情绪了。   “本王还要进宫去拜见父皇和探望皇后,你这么急着要见我,可是有什么要事吗?”他的言行举止比之一年前又多了几分从容淡定,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坦然,“莫不是真凶已经查到了?”   “启禀殿下,真凶下毒栽赃的手法做得如此拙劣,奴婢的确已经查明了真相。”苏蔷依例向他施了一礼,也开门见山地道,“不过,至于真凶是谁,还需睿王殿下定夺。”   她的话说得莫名,但洛长念却并不以为意,坐下后端了茶盏慢慢独饮:“哦?说来听听。”   “那些皇后娘娘未吃完的素饼还有三块,其内都有毒,而依着伺候皇后娘娘的宫女张琪的供词,皇后的确是在吃了其中一块素饼后于半夜毒发昏迷的,如此看来,皇后娘娘似乎确实是因那一块有毒的素饼而中毒,而送来素饼的柳妃是最有嫌疑的。但是,奴婢经过一夜的调查,却发现很多奇怪的线索。”苏蔷徐徐道,“其中,最可疑的地方,是皇后娘娘竟然吃了柳妃送来的素饼。宫里无人不知,自从皇后娘娘身怀有孕后,无论吃穿住行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为了安全起见,她甚至只用崔国公府送进来的人来伺候,莫说柳妃送来的膳食,即便是皇上和太皇太后所赐,她也是小心翼翼地对待,生怕一时不慎会伤了腹中的孩子,对待入口的东西更是慎之又慎,即便杜英当时验出素饼无毒,她也不可能吃下柳妃送来的东西,更何况,柳妃送素饼来本就动机不良。”   洛长念静静听她说完,不置是否地问道:“阿蔷,你的意思是,皇后根本不是吃了素饼中毒吗?”   苏蔷微一颔首:“殿下英明,奴婢正是这个意思,其实这个道理人人都看得到,只是证据太明显,而且知道皇后到底有没有吃了素饼的人只有皇后、杜英和张琪三个人,其中皇后昏迷不醒,杜英也已经死了,至于张琪……”   见她欲言又止,洛长念默了一默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怀疑她撒谎?”   “奴婢昨夜在凤栖宫盘查时,发现杜英的房间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另外张琪曾在昨晚去过司膳局,说是皇后娘娘近日胃口不佳,所以特意去那里取一些能够开胃的食材,”苏蔷沉吟道,“可是,她去那里的真实目的只怕并没有如她所说的那般简单,因为她在司膳局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名义上是借机与故人叙旧,可实际上应该只是一个可以让她多留司膳局一些时间的借口而已。”   洛长念的面色仍波澜不惊:“你的推测是什么?”   “只怕张琪去司膳局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去为皇后娘娘取什么开胃的食材,而是去拿有毒的素饼。这次柳妃送给凤栖宫的素饼虽然是皇上御赐,但却并非是什么稀罕的点心,而是出于司膳局的宫人之手,所以司膳局能够在她拖延的那一段时间里再重新做出相同的素饼来。”苏蔷的脸上已现倦意,但思绪却十分清晰,“依奴婢的推测,她在柳妃将素饼送来时便意识到那是一个她已经等待许久的好机会,所以便在柳妃离开后立刻以要取食材为借口去了一趟司膳局,让她在里面的内应做了一份同样的素饼,只是这一份的四块素饼中都藏有剧毒。当然,她同时带回去的,还有与素饼中一模一样的□□。在回到凤栖宫后,她照样与杜英一起伺候皇后饮食,在此之前,她已经借机将有毒和无毒的素饼给调换了。而皇后虽然不会吃柳妃送来的素饼,但却吃到或者喝到了其他她下了毒的东西,所以看起来似乎就像是吃了素饼才中毒一般。至于同样中毒的杜英,那便更简单了,想来是在皇后歇息后,张琪寻了个借口将一块有毒的素饼赏给了杜英,并且在暗中嘱咐她不可对外声张,所以杜英便将素饼带回了自己的房间独自享用。可是她却没有想到,那一块素饼竟然是送她去黄泉路的。”   再后来,皇后毒发,张琪趁乱去了一趟杜英的房间,将杜英有可能留下的素饼残渣给收拾了起来,这么做虽然冒险一些,但若是被人看到杜英在皇后寝殿中吃素饼就会坏了她的计划,所以她只能让杜英悄悄地将素饼带回房间吃。如此一来,虽然中毒的源头实际上并不一样,但杜英与皇后便是中了同样的毒,而张琪只需对外谎称皇后吃了素饼,试毒的杜英也吃了素饼,那将毒害皇后的罪名推给柳妃的栽赃嫁祸便顺理成章了。   “只是一夜,你便查得如此透彻。”在她说完后,洛长念叹声道,“看来这一年来你又精进了不少。”   见他如此反应,苏蔷心中明白了:“所以,殿下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对吗?” 第244章 天道轮回(十)结局   洛长念默然片刻, 语气竟透着几分无奈道:“若本王说自己并不知情,想来你也是不信的。”   如此说来,那皇后中毒之事果然是向家在背后安排,而崔国公府竟然分毫没有察觉他们特意送进宫照顾皇后的张琪其实是向家的人, 在宫里是听向妃调遣的。   向家如今竟然连皇后和她腹中的皇嗣都敢动,可见已经嚣张到了何等地步。   当然,他们这么做, 不可能瞒着睿王和睿王妃, 而任谁都十分清楚,若是皇后若是真的诞下了她与皇帝的嫡子, 那后果该有多麻烦。所以,即便睿王事先并不愿插手此事, 可他大概也是知道向家迟早会动手的。   更何况, 向家这么做自然不止是为了睿王的地位不受威胁, 更是为了向妃和她膝下的庆王, 若是皇后有了自己的儿子, 那向妃只怕再也没有机会登上凤位, 而向家也会受到崔国公府的再一次打压, 这自然是他们颇为忌惮的两件事, 故而, 他们不能让皇后得偿所愿。   苏蔷心中只是为那个明明再过几个月便能降世的孩子惋惜, 太医说,那孩子的确是个龙子,可无论他是男是女, 他又有什么罪过,竟被人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杀死。   “殿下若说自己不知情,奴婢自然是信的。”她忍下心里的悲伤,勉强镇定了心神,道,“可若真的如此,那奴婢斗胆,请教殿下一件事,那便是在殿下看来,真凶该是谁?”   洛长念明白她话中深意,一向杀伐果决的他竟不由得迟疑了许久。   “殿下若是想让真凶是柳妃,那奴婢这一夜的探查只当是一无所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见他迟迟不曾开口,苏蔷又道,“但奴婢却认为,殿下这一次不该再纵着向家了。”   自睿王得势后,本就已经权势熏天的向家在朝中虽然不至于一手遮天把持朝政,但的确也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有时对睿王也会有几分颜色,所以天长日久中,睿王自然会心生不满。   洛长念的神色终于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本王为何纵着向家,阿蔷你应该很清楚。”   “奴婢明白,他们是殿下最丰满的羽翼,但殿下,您可曾想过,向家兄弟与向贵妃真的只愿做您的羽翼吗?”苏蔷的眸底掠过一丝寒意,语气也在不知觉中冷了几分,“他们是从何知道云宣的身份的,殿下心里应该一清二楚,他们明知殿下已经知道云宣的真实身份却不揭穿的事实,可却偏要大张旗鼓地断送了云宣在这个世间唯一的希望,不仅抓走了于伯,还屠杀了刘家庄全村,难道不是在向殿下示威吗?而且,他们甚至还是用睿王府的人做的这件事,目的便是要挑拨殿下与云宣彻底决裂,他们明知云宣在前线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只可收服不可为敌的,可却还是逼得殿下与他彼此敌对,难道真的是为了殿下好吗?不,他们是为了掩盖他们曾经的罪行,是为了保住他们向家兄弟好不容易才争得的荣华富贵,他们自私而残暴,他们不是可供殿下随意差遣的羽翼,而是一只逐渐长大的雄鹰,若是殿下再不对他们加以束缚,那总有一日,他们非但不能为殿下所用,甚至还有可能伤到殿下的根本。”   这番话她已经准备了很久,句句铿锵,字字都落在了洛长念的心里。   其实,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这些年向家的所作所为他是最清楚的,只是无人敢向他提及,而他自己也下不定决心而已。   “这件事,是本王对不住云宣。”他的眉眼间流露出几许不忍,叹声道,“本王只是想在暗中查一查云宣都与何人来往,却不想枕边便是异心人。”   他所说的异心人,自然便是向之瑜了。   看来,向之瑜是在偶然之间在睿王那里察觉到了云宣身世的非同寻常,所以将这件事 她的父亲或叔父,也许她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心为之,也许她是在查探清楚之后认为云宣将来会对向家不利所以才将他的来历告诉了向家,但苏蔷觉得,以她为人处事的方式,向之瑜很有可能是在查清云宣身世后才将真相透露了出去,毕竟她为人谨慎心思细腻,对捕风捉影的事情一定会追根究底,更何况事关云宣,她不可能不留意。   当初她的满心情义都给了云宣,可却没有如愿以偿地得到他的回应,如今在得知云宣其实与她向家有着血海深仇的时候,应该也能明白他为何虽然受过向家提携却一直对她与向家都避而不及了。在家族利益与昔日旧情之间,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前者,哪怕鲜血淋漓,若换做自己,大概也会做出与她同样的选择吧。   “殿下放心,奴婢断然不会让殿下为难,”苏蔷明白洛长念有所顾忌,毕竟即便他对向家的所作所为也有所不满,但如今却只能倚仗他们,所以定然不愿与他们撕破脸面,便道,“奴婢只是请殿下一个恩准,让奴婢将张琪拿下,之后的事情,奴婢定然不会让其他人怀疑殿下已经知道真相。”   洛长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但看到的只是她的决然与坚定,不由短叹了一声,过了良久后才道:“本王自是相信你,也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织宁的仇。”   心底深处似乎早已结痂的伤口被轻轻一揭便鲜血淋漓,苏蔷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手,坦然承认道:“既然殿下也还记得,奴婢自然不会忘。”   当初,她一直以为许诺是受了皇后的暗中相助才得以接近皇帝,而织宁也便是她害的惨死,可既然秀树其实是向妃的人,许诺的事情又是她一手安排的,那她实际上应该是奉了向妃的命令才这么做的,皇后大概对她暗地里做的这些事并不知情。这一点,在琉璃别宫时,苏蔷在推测到秀树背后真正的主子时便起了疑心,所以后来她趁着秀树还活着的时候曾经亲自试探过她,虽然她仍然对那件事的幕后主使守口如瓶,但从她当当时的反应来看,苏蔷确信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所以,既然向贵妃才是害死织宁的真正凶手,自己自然不愿放过她。   更何况,她也是向家的人,她的两位哥哥所做的那些惨绝人寰的恶性她多半不仅知情,而且也是暗地里的推手之一。   虽然当初向妃这么做,其中必定有借着她对皇后的仇恨来挑拨云宣与东宫关系的意思,说起来那时也是为了他,但洛长念没有再说什么,默然便是他的态度了。   回到明镜局后,苏蔷在审讯室见了张琪,也不与她废话,直截了当地道:“睿王殿下的意思是,你还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如实交代吧。”   张琪原以为自己是最不可能被怀疑的那一个,在看到她放在自己面前的睿王府令牌时便心有不解,听了她的话更是震惊不已:“你说什么?”   ‘“虽然在情急之下你对各种细节处理得还算妥当,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你做过,便必定会留下痕迹。”在她的对面坐下,苏蔷的眸光从她几近苍白的脸上缓缓转移到桌案上忽明忽暗的烛光上,“首先,皇后不可能会吃柳妃送过去的东西;其次,杜英和皇后的发毒时间相差无几,而若素饼是皇后吃的,她只是试毒的话,那她怎会比皇后中毒深那么多,这个只需太医和仵作稍加详查,便是疑点之一。你这么急于求成,大概是为了早日完成向家交代给你的任务吧。不过,无论伪造的证据从表面看起来有多有力,但只需深究便定然能寻到破绽,皇上也不是容易糊弄的人,若是他不信,这个案子就会一直被查下去,你的罪行迟早会被揪出来,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你一个人的顶下所有的罪,也早些让这件案子尘埃落定,免得连累不该连累的人。”   张琪本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但对她的这番话竟然不知如何对答,也许是因为心虚,也许是因为绝望,所有的辩解便都说不出口了。   “你是崔国公府送进宫的,可却帮着向家害了皇后娘娘和她腹中的龙嗣,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莫说你自己,就连你的家人也要被株连九族的,”苏蔷神色镇定地劝解她道,“殿下已经答应,只要你肯将所有罪过扛下来,他会想办法保你家人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张琪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无力开口:“所以,我不能交代幕后指使是谁,对吗?”   苏蔷轻轻摇了摇头:“为什么要交代呢,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你受何人指使,你都是害死龙胎的真凶,皇上是断然不可能会饶过你的,你这么做,已经得罪了崔国公府,若是再把其他人也牵扯进来,那你的仇人只会更多,你的家人便定然保不住性命了。你是个聪明人,心里应该很清楚。”   咬了咬唇,张琪的眸中尽是绝望:“我明白了,所以,是我怨恨崔国公府待我苛刻逼我入宫,所以才对皇后下毒报复并嫁祸给柳妃以求安然脱罪,是吗?”   苏蔷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果然聪明,你放心,我会帮你打点好后面的事,包括你在司膳局的同谋。”   张琪在皇后中毒的第二天便认罪了,皇帝震怒,下令将她五马分尸株连三族,凤栖宫的其余宫人都被问罪,连同将其送进宫的崔国公府和送去无毒素饼的柳妃也一并受到了冷落。   虽然真凶伏法,但皇后却一直没能醒来,而一个月后,太皇太后也已经病入膏肓了,即便是逸王妃肖玉卿诞下一对龙凤胎这样的好消息也未能让她清醒的时候多了多少。   据说,在太皇太后病逝的前一夜,已经隐世多年的肖老侯爷从病榻上挣扎起身要进宫去见太皇太后一面,那时他也已经缠绵病榻多日了,虽然家里人都瞒着他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可他那一日却突然主动问起了她的病情,而下面的人又不敢隐瞒,便如实说了。肖老侯爷听说之后,不知从何处得了力气,不仅固执地下了床,而且还爬上了马背,只是跟随了他多年的那匹马也已经老态龙钟,没走几步便气喘吁吁,而肖老侯爷也就在那匹马停下马蹄的时候从马背上掉落了下来,被人扶起时已经没了呼吸。   苏蔷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比其他人都要早一些,因为肖老侯爷的死讯是肖玉卿派人带给她的。   她明白肖玉卿的意思,当初在肖玉卿离宫前,她曾经答应过她一件事,那便是要帮肖侯府逃脱猛于虎的流言蜚语。   很多人都知道,肖老侯爷对太皇太后十分尽心,甚至一旦得知她生病他自己也会染疾,虽然依着肖玉卿所言,肖老侯爷对太皇太后的确曾经一往情深,但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那在太皇太后过世后,皇帝一定会因那些有损皇家颜面的流言蜚语迁怒于肖侯府,这对如今已经失势的肖侯府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她思忖片刻,也顾不得太多,立刻去找了已经是司苑局一局掌事的全和。他如今在内侍省的关系很广,与太皇太后宫里头的一个上了年岁的内侍是忘年交,有几句话必须要通过他的口传到太皇太后耳中。   因为应对及时,在肖老侯爷过世的消息传到宫里时,他在年少时曾经受过太皇太后的救命之恩并惦念感恩一世的说法已经传遍了整个宫城,人人都道肖老侯爷知恩图报,太后宫里的很多宫人也都亲耳听见太皇太后不久前在神识清醒的时候还与皇帝闲聊她年轻时的往事,曾经提起当年她在明镜局时如何为被人栽赃嫁祸的肖老侯爷洗脱罪名的往事,当时太皇太后说,她虽与肖老侯爷未见过几次面,可他却是她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懂得感恩的实诚人。她还勉强笑着与皇帝说,当时肖老侯爷年纪还小,信誓旦旦地指着天地说他的命是她救的,就算以后死了,也要死在救命恩人前面之类的傻话。   宫人对肖老侯爷的啧啧称颂传到苏蔷耳中时,她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她让全和的忘年交趁着太皇太后清醒的时候如实告诉她肖老侯爷是为何亡故的,还说宫外已经有传言说肖老侯爷此举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一些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是为了赶着见心上人一面才如此莽撞。想来,太皇太后应该也是能够猜到肖老侯爷对她的感情的,自然也清楚那些流言蜚语一旦传开对她对肖老侯爷对肖侯府甚至对皇帝有何影响,所以便有了当着众多宫人与皇帝的那一番闲谈。   当时,肖老侯爷过世的消息还未传到宫城,连皇帝都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不会有人怀疑太皇太后提起那些往事的初衷。   虽然第二天清晨,太皇太后便在睡梦中过世了,可她亲口所述的那些往事却已经在宫城中传开,连皇帝也称赞肖老侯爷的人品,其他人自然不敢再传出半点不敬的话来。   虽然她并未辜负肖玉卿当年所托,但自肖老侯爷过世后,曾经荣盛一时的肖侯府便开始夺衰落了,这其中自然也有逸王仍不受皇帝重要的缘故,也是彼此之间唇亡齿寒罢了,只是失去了肖侯府扶持的逸王却再也难以与睿王争权了。   因为与太皇太后感情甚笃,自从太皇太后离世后,皇帝伤心不已,再加上天气酷寒,他也生了场重病,大半个月都不见好转,可最后医好他的却不是太医,而是已经被他冷落许久甚至险些被他彻底忘记的许妃。   在太皇太后二七的时候,许诺为皇帝上了一道奏疏,恳求皇帝恩准自己为太皇太后殉葬。她说自己担心太皇太后在黄泉路上无人照应,所以愿意陪侍她左右,替皇帝尽一份孝心。   从未有妃嫔心甘情愿地为他人殉葬,虽然她已经失宠很久,大多习惯了趋炎附势踩低拜高的宫人都对她和她的绯烟宫避而不及,但却无人敢私挡这封奏疏,皇帝看到后深受感动,准了她的奏请,并在她临死之前去绯烟宫见了她最后一面。   绯烟宫的宫人本就没有几个,在皇帝去时又都被差遣了出去,所以从表面上来看,并没有听到她和皇帝最后说了什么。   但苏蔷却听到了。   她是在皇帝临幸绯烟宫前便接到许诺的消息,邀自己去见她最后一面的,而许诺让她过去的真正目的,是想让她听一听她与皇帝的最后一场对话。   那一次,许诺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本就生得美,虽然失宠的这些日子也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清瘦了几分,但一旦用心,稍施脂粉仍让人动心,更何况她知道皇帝最喜欢她什么样子,投其所好地装扮后愈加我见犹怜。   躲在内殿一处屏风后的苏蔷听见她动情地对皇帝一诉衷肠后对他说,她有一次深夜无眠,曾亲眼看见皇后身边的张琪在绯烟宫外的竹林中与向妃相见,当初她以为自己定然是看花了眼,并未在意,但自从皇后中毒后她便愈发起疑,毕竟若是她那夜并未看错,那张琪很有可能并非因为私怨而谋害皇后,而是另有主使。她还说,虽然向妃待她一向照顾,可皇后也曾对她有恩,所以她不能昧着良心将这件事隐瞒下去。   若在往日,即便是在她得宠之时,这样的话说出去,皇帝很可能不仅不信,反而还会认为她是在从中挑拨搅弄是非,可如今她即将自愿赴死,又从未与向妃有过过节,而且太皇太后其实也是因皇后中毒龙嗣小产一事而伤了根本,所以皇帝对这件事极为敏感,虽然当场便愤怒地责令她不可胡言,然后拂袖而去,可苏蔷和许诺心中都清楚,他定然也起了疑心。   若是皇后无法诞下子嗣,最得益的人除了睿王,便是膝下已经有了庆王的向贵妃,所谓疑心生暗鬼,皇帝是会将她今日的话放在心上的。   “我这一生,从来都是心高气傲,人家都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我偏就不甘心,我总想着,有一日我会扬眉吐气地去见许阳,让他和他的家人因为当初抛弃我的决定付出应由的代价,可是,到头来,我还没有成功,却先被人利用他对付了我,真是可笑。”坐在梳妆台前,许诺一件件地将自己头上身上的钗环首饰去了下来,神情比方才与皇帝相见时的深情似海相比冷静了许多,也无情了许多,“仔细想来,我这一生,过的最舒心的那段日子,竟然还是在琉璃别宫,只可惜往事不可追,故人也不再来了。如今,我用自己的这条性命来为织宁讨回公道,虽然她再也不能活过来,可也算是我尽力在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了。”   苏蔷知道,再过不久,候在外面的内侍便会送来一道白绫,可即便在这个时候,她也有些无法相信许诺会以这种方式即将离开人世。   当然,她也没有想到,许诺会这么做。   她叹了一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皇后说,当初不是她要将我提携为妃子的,但她也告诉我,她身边的秀树其实是向妃安排在她身边的细作,我就算再愚钝,也能猜到当年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许诺的脸上浮现几分淡然的笑意,似乎还藏着得意的意味,“她藏得那么深,却害得我这么惨,反正我这条性命继续拖下去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不如好好用一用。”   许诺死后,皇帝下令追封她为贵妃,特与太皇太后邻棺下葬,丧事极为风光。   虽然皇帝在之后对向贵妃也并无任何动作,但大概半年之后,朝中有官员上书为驻守江州的前太子永王上书颂德,称江州在永王治下百姓安乐一派升平,皇帝在大喜之下予以褒奖,而且还在朝会上立刻宣布分别赐凉州、抚州于逸王与庆王,并着令他们择一吉日启程前往封地,以安抚造福当地百姓,另外,因庆王尚年幼,着向贵妃与其同往。   皇帝的这道旨意在朝野乃至后宫都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时昏迷已久的皇后已有大去之势,所以人人都以为已经代掌凤印的向贵妃不日便会成为一国之母,可却不曾想到皇帝竟会借着庆王封地一事而将其赶出了宫城。   虽然皇子封地是大周朝有史以来的惯例,但其实除了特殊情况下,唯有不得宠的皇子才会真的亲往封地,如今皇帝竟接连将三位皇子都分派到了封地,岂能不惹人非议。   但也正因为除了睿王外,其他的三位皇子都须前往封地,所以皇帝才有借口堵住了朝堂上的异议,毕竟前太子永王在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州都能为江山社稷尽心尽力,逸王与庆王又有何不可,而向贵妃又爱子如命,让她同去照顾庆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除非她心中在意其实的并非是庆王,而是后宫的荣华富贵。   其实,皇帝的这道旨意虽然看起来十分突然,但实际上已经筹谋许久,而让他真正下定决心的,并不是许诺临死前的那番话,而是在许诺死后的不久之后,年妃向身边人随口提起的一件事。   她告诉她的贴身侍女,方才暮晚时她用轻功自己出了门,然后在一条甬道的墙头上坐了一会儿,听到了从下面经过的两个宫女悄悄说的话,她们应该是向贵妃宫里的人,提到许妃死了她们主子也才安心了,否则她也会寻个机会送她上黄泉路,毕竟那一夜偷看她和张琪相会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她,若是不能将她灭口,主子总是不放心的。   虽然她说过之后并叮嘱那个宫女不可随意对外乱说,但她其实心中很清楚,那个宫女其实是皇帝特意放在她身边的,而且时不时都会将自己说过的话或是做过的事向皇帝禀报。   那些话自然是苏蔷让她说的,她与许诺从未有过交往,不干涉后宫那些争权夺势的事情,而且还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她的话皇帝定然是相信的。   当然,若是经由其他人转述,而非出于她亲口说出,效果自是更好。   她原本的计划与这个有些出入,但因为有许诺临死前那番话的助力,反而让皇帝的疑心更重了。   向家自然不愿向贵妃远去,但奈何皇帝心意已决,睿王又虽然表面愿为向贵妃说话但其实并未尽心,所以即便他们使尽了手段,也未能让皇帝改变主意。而逸王更是没有理由推托,只能从命。   从此,留守京城的皇子便只剩了睿王一人,任谁都能猜到下一个东宫之主是谁。   之后,虽然前朝暗地里各方势力还是暗潮涌动,但睿王终归渐渐收拢了各方人心,而因为皇帝的龙体日渐不好,新纳入后宫的妃子也并不多,在皇后过世后,年妃开始在皇帝的授意下掌管后宫,虽然刚开始时并不让人信服,但无论处事能力还是待人接物,她其实并不逊于其他人,所以也日渐被合宫上下认可并敬服。   时光荏苒,但于苏蔷来说,每一日都是煎熬,因为云宣已经在北境五年了,她与他分别也五年了。   其实与北仑的战事早就大局已定,云宣也不必一定要驻守边疆,但苏蔷明白,他之所以迟迟不能回来,是因为睿王的安排,而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云宣的安全着想,无论他是否情愿,毕竟如今向家的权势更胜从前,他若是归来,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反而在边疆更安全些。   可她仍然很想他。   这五年里,她只能从边疆的各种战报中听到有关云宣的各种消息,他胜了,他败了,他受伤了,他病重了,他痊愈了。每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她都会紧张,而且一次更胜一次。   原来越是等待,便越是思念。   好在,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时也会忙得暂时忘记了他。   第六年的时候,皇帝下旨封年妃为贵妃,次年又封她为皇贵妃,等到那一年年底的时候,皇帝在过年前的一次早朝上封睿王为太子。   这本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让人意外的是,睿王在谢恩之后,竟当场上书请皇帝册立年贵妃为后。   那时,皇帝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脾性也比以前暴躁任性许多,很多事情都是固执地任意妄为,听不进其他任何人的劝谏,唯有年贵妃的话还能听进去,再加上她这些年的为人处世也有目共睹,所以虽然她既无家世又无子嗣,众人又对睿王突如其来的提议颇为震惊,可其实真正反对的除了向家一党外实际上并不多,更何况这个提议还是新晋太子亲自提出的。   皇帝自然龙颜大悦,立刻下令大赦天下。   后宫一些以前过了出宫年岁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出去的宫女也有机会重回故居,而卓司镜与莫掌镜也借机出宫了,苏蔷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明镜局自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司镜,另外,梁辰紫与钱九凝分别就任典镜与掌镜之职。而已经失去先皇后这个靠山的王子衿,也在睿王的安排下不得不离开了宫城。那时,李大衡已经嫁给程斌有一段时日了。   她记得云宣曾经说过,只要她能坐上司镜的位置,那有机会为她父亲当年的冤情翻案,只可惜,虽然她有了机会,但欧阳默却已经死了,而唯一的证据却还在向之瑜的手中。   所以,她还要等。   皇帝是在两年后驾崩的,在此前一夜,在御前伺候的大内侍吴隐之奉了一道圣旨和一杯毒酒去皇后的凤栖宫,但皇后却活得好好的,而他自己却被毒死了。   因为那道圣旨要赐死的人其实并非皇后,而是他自己。   吴隐之至死都没有明白皇帝为何要用这种手段来除去他,在临死之际,他曾求皇后赐一个明白,可皇后却只留给了他一句话:“你这样的人,不配死而瞑目。”   在他被赐死的当夜,他在宫中的势力也被一并铲除,连同尚宫赵谦。   苏蔷是从太子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已贵为储君的洛长念苦笑地看着她,道:“本宫还以为,你并不知道害死泉嬷嬷的真凶是谁。”   她恭顺道:“当年,太子殿下不想让奴婢知道,那奴婢自然只能不知道。”   洛长念轻叹了一声,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在琉璃别宫时,奴婢便从云中卫那里得知,吴隐之在别宫做侍卫时,得罪的不是旁人,正是崔国公府的一个家仆。那时崔国公带着年岁尚小的崔公子途经琉璃别宫不远的州县,恰逢崔公子染了恶疾,崔国公便派了那个奴仆去琉璃别宫取一些御用之药,但因为崔公子病情紧急,所以来不及向皇上禀报,只能先斩后奏。那夜当值守门的人正是吴隐之,但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那个家仆进去,后来那个家仆通过其他人不仅进到别宫拿到了草药,而且还对他怀恨在心,他便从此不仅断了前程,还变成了一个内侍。”言及此处,苏蔷也不得不承认吴隐之的确可怜,“所以,他一直都想报复,崔国公府与崔氏皇后便是他最大的敌人,他在琉璃别宫不惜杀害那么多人,也是为了让他们失去已有的名望与权势。可他当年固然可怜,但为人也太过偏激,无论是侮辱过他的李嬷嬷,还是救过他性命的泉姨,见过他最狼狈模样的人他都痛下杀手,一杯毒酒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洛长念长吁一声,良久才道:“没想到你竟能忍这么久,那你又是如何让父皇下旨赐死他的?”   “皇后告诉皇上,最近她听到一则谣言,说当年皇上将前太子贬为永王的真正原因,是钦天监通过星象说福王的福气太大,若离皇上太近,反而会反噬紫微星的福瑞之气,而皇上听信了监正的话,担心福王在宫中会有损自己的龙体,所以才故意让前太子病重,并以此为借口罢黜了前太子并将他们一家人赶到了江州。”苏蔷如实道,“其实,这也是事实,可皇上以为,这件事除了钦天监的监正、吴隐之与他自己外便再也没有人知道,而皇后却从吴隐之的小徒弟那里听到了那番话,那泄露这件事的人自然只有吴隐之。以前,皇上之所以信任他,是因为相信他的忠心耿耿,但既然他连忠心没有了,还留着他做什么呢。”   洛长念勉力笑了笑:“那你如今才出手,想来是断定本宫已经用不到他,所以即便杀了他本宫也不会降罪于你吧。”   何止用不到,当年在回琉璃别宫的路上,吴隐之为了帮他,故意在皇帝淋雨之后悄悄地在之后的每个夜里都开了门窗,以至皇帝本是微染风寒的龙体每况愈下久病不愈,这件事若是被旁人知晓,洛长念定然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这些年来,吴隐之为了帮他对付崔氏先皇后与她的母族崔家,在暗中出了不少力,其中不乏不可告人的龌龊事,自然是需要保守秘密的。而依洛长念的谨慎,迟早会送他上黄泉,但吴隐之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若到时真的到了倒戈相向的地步,洛长念未必有多少胜算,如今既然能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他,他自然求之不得。   她的语气恭敬而坚定:“奴婢父亲的清白只在殿下与太子妃手中,奴婢自然不敢做出任何对殿下不利之事。”   洛长念果然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也罢,毕竟他迟早也是个祸害。不过,如果本宫说,当初本宫并不知道他要杀的人中有泉嬷嬷,你可相信?”   她的睫毛微微一动,仍平静道:“殿下若让奴婢相信,那奴婢不敢不信。”   那一次,在离开前,他突然问她道:“你已经等了他这么久,可还想继续等下去?”   苏蔷自然知道他所说的人是谁,微然一笑后,几乎毫不迟疑地便点了点头。   当夜,皇帝驾崩,太子洛长念于次日登基,改年号为昌华,奉皇后为皇太后,封太子妃向之瑜为皇后。   洛长念虽是刚刚登基的新帝,但因为他早已开始帮先帝处理政务,所以朝野上下井井有条,甚至比先帝最后的几年还秩序井然。至于后宫,皇后向之瑜也颇有大家风范,对下赏罚有度宽柔并济,而且她不争不妒,即便对皇帝宠幸的妃嫔也爱护有加,不过多久便令众人心服口服,宫里难得一片和气。   但深宫里的平静,往往只是一时而已。   那年过年时,宫里举行夜宴,但表演杂耍的戏子出了失误,不小心将手中的道具烧到,当场火光一片,皇太后受了惊吓,高烧了一夜又一天后才悠悠转醒,可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急着要见皇帝,说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务必要让他帮自己查个一清二楚。   其实,这才是当年洛长念依着先帝所好奏请封她为后的原因。   在从苏蔷口中得知年妃其实是向家犯下的南罗旧案的唯一幸存者时,洛长念便知道,她才是除去向家一党的最好手段,而且也可能是唯一的手段。   只是,在先帝在世时,他不敢贸然与向家为敌,而在先帝过世后,即便他登基为帝,若是年妃还只是个普通妃嫔,那她到时就会以太妃的身份被送到太庙中为先帝祈福,到时就算她说出她年幼时的遭遇也不会引起众人在意,所以,最好的一个方法便是给她一个让天下人都不能忽视的身份,如此一来,他既能借着向家之力登上帝位,也能留下制衡向家的筹码。   如今,永王安分,庆王在封地也过得很安稳,而逸王已经在两个月前因突然重疾而过世,唯留逸王妃与她的一双儿女,而朝政又平稳有序,时机的确到了。   苏蔷前去探望皇太后的那一晚,她正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面向北面,抬头仰望满天星辰的夜空,身影落寞而孤寂。   她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年小黛的身后,陪着她站了许久。   “我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终于……”良久,年小黛轻声开口,但终是没有将第一句话说完,语气却在再开口时轻柔了许多,“你说,宣哥哥若是听到这个消息,是否会为我们感到高兴?”   眸中似有星辰落下,苏蔷的双眼亮着奕奕光彩,轻轻一笑:“他会的。”   “我想办法送你出宫去找他吧,”年小黛转过头,对她道,“如今你父亲的冤情已经洗清,你们没有必要再受这样的离别之苦了。”   她的神色微微一动,但终究还是默然摇了摇头:“皇上之所以对你恭顺,是因为他想利用你除去功高盖主的向家,并非真的仁孝,这种不合圣意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冒险了。”   年小黛不以为意:“冒险又如何?我又不稀罕这些。”   苏蔷的脸上浮现几分感伤:“若是连你都走了,那南罗郡大东村就真的没了。”   已经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地名了,年小黛微微一怔,一滴清泪倏地便落了下来。   “可是,难道你就这样等下去吗?”过了许久,勉励恢复如昔的年小黛才道,“也许,皇上根本没有打算让你们团聚,即便他回来了,也可能不会放你出宫。”   “总会有机会的。”苏蔷的神色黯了一黯,但还是淡然道,“我们每次都等,哪一次没有机会。”   可是,有时候,机会可能真的再也没有了。   在洛长念开始命人调查南罗旧案一个多月后的晚上,苏复突然来找她,在支支吾吾半天后,见她忍无可忍准备离开时,他才迟疑地道:“苏蔷,我听说,皇上似乎有意要立你为妃。”   她愣了一愣后,忽而一笑:“这些流言我虽不是第一次听说,但没想到有一日你也会这么当真。”   “以前也许可能还只是无稽之谈,”苏复心事重重地道,“但以后或许就成真了。”   苏蔷听他话中有话,心中起疑:“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复又犹豫了许久,才如实道:“边疆突然送来了一份八百里急报,信中说大将军云宣率军巡查时中了暗箭,那箭上涂了剧毒,所有军医都回天乏术,所以他在当夜便身亡了。”   她反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但仍下意识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云宣已经死了。”他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浮现了几分前所未有的疲惫,“虽然我此时问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知道,倘若他真的死了,你是否愿意……”   他的话并未说完,因为苏蔷脸色煞白毫无血色,他根本不忍心再问下去。   那一晚,宫中平静如常,而明镜局却因皇后的突然来临比往日又平静几分。   灯下,向之瑜的眸中血丝依稀,并没有落座,而是将一封信放在了苏蔷的桌子上,声音沙哑:“本宫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但我已经尽力了。”   只留下了这一句话,她便离开了。   那封信中,只有一句话,是京城的一个看似普通不过的地址。   苏蔷知道,这是向家囚禁于伯的地方。   对他,向之瑜终于还是心中有愧。   云宣为大周边疆稳定立下了无人可及的汗马功劳,为彰显自己的哀思,第二日,皇帝与皇后便携文武百官去太庙为其祈福祝祷,后宫因此而沉寂许多。   而钱九凝便是在大军离开后不久在苏蔷的房间发现她饮毒的,当时她已经七窍流血无药可医了。   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全和,全和向内侍省主管宫女丧仪的主管内侍打了招呼,然后将此事禀明了皇太后,随即便拿着她的懿旨依例送苏蔷的尸身准备从东偏门出宫。   可守门的侍卫是从睿王府出来的,已经认识苏蔷很久,在认出她后,坚决不肯放他们离去,一定要等皇上回来后下旨才肯放行。   双方在门口僵持了近一个时辰,后来宫门外悠悠地来了一顶轿子,坐在里面的人是那个有单胆子违逆皇太后懿旨的侍卫也得罪不起的,所以苏蔷才勉强出了宫。   她被一路送到了城南郊外的一家农户,直到暮晚的时候才渐渐苏醒了。   “今日若无公主相助,只怕奴婢是出不得宫了。”对从宫外一同与她来到目的地的洛长阙施了一礼,她感激道,“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我不过是让你早些入土为安而已,哪里便救你的性命了。”洛长阙微微一笑,道,“不过,你好大的胆子,连这样的欺君之罪也敢犯。”   苏蔷苦笑,如实道:“若是一辈子都被困在宫里,还不如死了。”   “此时你为了云宣殉情的消息大概已经传遍了宫城,可你却说自己寻死是因为不想被困宫中,”洛长阙笑道,“看来,云宣果然也没有死。”   苏蔷知道自己没有必要瞒着她,所以便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这是她与云宣联手设下的将计就计。   在向家知道了年小黛的真实身世后,为保万全,他们开始派人去暗杀云宣,而在躲过几次暗杀之后,云宣决定反守为攻。   他为大周朝立下了不世战功,若他死在了想要杀人灭口的向家之手,那洛长念便有更加充足的理由与线索治向家的罪,而他也能借机抛去身上重重枷锁脱身与她团聚。   如此一来,即便洛长念知道他其实是诈死,但为了除去向家及其党羽,他也定然不会戳破真相。   “我与你相识多年,当初若无你为驸马洗脱冤屈,我们夫妻今日也不知是何等下场,这次就算是我与驸马报答你当年的救命之恩了。你放心,你是我送出宫的,皇兄他不会深究的。”洛长阙的目光似是不经意间扫过窗外浓浓的夜色,“不过,你要谢的并不是我。”   苏蔷这才想起,洛长阙的确不知情才对。   循着洛长阙的眸光向外望去,她依稀在不远处的夜色里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突然间便明白了。   昨晚,在告知自己云宣身亡的消息时,他还有一句话没有问完自己。   是苏复。   请洛长阙来救自己的人是他。   但她收到的云宣的信是由云炜送来的,为防万一,她甚至没有给他回信,他们如此谨慎,照理说,他不该察觉才对。   除非那封信在到达云炜手中前已经被他截住了,所以他其实一直知道自己与云宣的计划,而且还决定成全他们。   恍然间,那个若隐若现的人影突然便消失了,似乎从未在那里出现过一般。   苏蔷缓缓收回了目光,对洛长阙道:“劳烦公主转告苏副都统一句话,就说,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这一次的人情,的确是我欠他的,我认了。”   番外   七年后。   北峰镇是大周南边的一个水乡,虽然只是郡县下面的一个小镇,但因为山清水秀又四通八达,所以安居在这里的百姓并不在少数,连带着临水的秀丽街也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好不热闹。   在秀丽街向东的尽头,有一条长长的小巷,看起来十分幽静,但时而有人进进出出,因为在巷尾有一家药铺,名为刘家铺,虽然隐在闹区,但声名在外,所以即便藏在巷子深处,却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坐堂的先生原本是一位老人,他虽然来这里定居不过三年,可却已经被当地人称赞为无病不可医的神医。不过,那位老神医似乎身体不大好,所以这几日已经换做他的年轻徒弟来为病人问诊了,那位小少年虽然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年岁,可医术却也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师父,寻常的病症大都自己拿主意,让人好不佩服。   而负责招待与抓药的仍是那位老先生的儿子和儿媳,他们夫妻二人向来待人亲切,也是好相处的。   更让人敬服的是,医者仁心,无论是问诊还是拿药,刘家铺的价钱都十分公道,而且遇到家境贫寒的病人,他们不仅会为他们免费治病,甚至有时还会慷慨解囊地略加资助,让人说不出半点差错来。   冬日的秀丽街比春夏自是萧索湿冷些,今年却是男的地下了一场大雪,来看病的人少了许多,一个裹得极其严实的少年急匆匆地跑进了药铺的时候,铺子里没有一个病人。   他身上头上都落满了雪,但他的神色却是欢喜的,一进来便对在柜台后正在拣药的小神医道:“刘大夫,刘兄弟呢?”   那小神医素来寡言,虽然对眼前的少年也是熟悉,但神色仍是淡淡的没有表情,连头也未曾抬一下:“在后面。”   少年知道他的性情,也不与他计较,仍满脸堆笑地道:“劳烦小神医替在下知会一声,咱们掌柜的知道刘兄弟的夫人最喜欢吃咱家满福楼的烧子鹅,只是最近下雪,掌柜的老母亲在乡下得了风寒,掌柜的要回乡探望,是以满福楼要歇业一两个月,所以掌柜的让在下问一问刘兄弟,今晚是否有时间,他可以在临走前亲自下厨……”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小神医便已经一言不发地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然后掀起旁边门洞厚重的帘子往后面去了。   不消多时,一个留着少许胡须的高瘦男子便从后面出来了,虽然他衣着随意,脸上还隐现几道刀疤一般的伤痕,但他眉目间英姿仍在,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不凡的英武之气,正是在这里隐姓埋名了几年的云宣。   见了那少年后,他爽朗一笑:“张兄,别来无恙,这么冷的天还要劳烦您亲自走一趟,实在抱歉,方才只怕阿正他又对您多有冒犯吧?”   “这是哪里的话,不过是出来溜溜两条腿儿罢了。至于小神医嘛,他是高人,高人都有脾气,在下受着也是福气。”少年笑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见只有他一人出来,问道,“哎,您家夫人呢?”   提起自家夫人,云宣脸上的笑意温柔了几分:“她送孩子去学堂了,原是该回来了,但八成是他们母子三个遇上大雪,所以一时贪玩就耽搁了。”   少年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夫人真是好兴致,不过往日不是都是刘兄弟和夫人一起去吗?以前你们夫妻二人可是形影不离,恩爱得真真是羡煞旁人了。”   云宣微然笑道:“今天家父来了兴致,非要我陪他下棋,说是下雪天最适合棋盘厮杀。”   少年似有失望,但还是又笑道:“老神医也是好兴致,那在下就回禀掌柜的,就说您和夫人晚上有空?”   “有劳张兄了。”云宣将那少年送至门外,拱手告辞,“雪大路滑,张兄一路当心。”   少年欢喜地应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外面的大雪已经能盖住脚腕了,眼见这个时候也不会有病人出门,他在目送那人离开后便将“暂时歇业”的木牌子从门后拿下挂在了院子大门的挂环上,然后站在原地举目向的巷子口眺望。   雪花纷纷中,青瓦小巷枯树皆是一片银装素裹,这是他们在这里定居以来见到的夺第一场雪。   云宣突然想到,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苏蔷还郁闷地问他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一场雪,如今她也算是如愿了。   他又站在门口等了片刻,见还是等不到人,便干脆又回了屋,但不过多时便又出来了,只是手里多了一个包袱,他掩了门,抬脚出去了。   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大雪中寒风刺骨,一阵风裹着雪花刮来,他不由缩了缩脖子,心想自己这些年也是习惯了南方的温暖,一时遇到风雪竟还觉得有些冷,也不知自己当年带兵打仗时在边境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镇子上的学堂在东边,但他迟疑了片刻后却往西而去,他知道,出了镇子再往西的路上有有一道沟渠,他和苏蔷的一双儿女向来喜欢那里,似乎那里藏着无数的宝藏一般,所以他们母子三人若是未去学堂,大概也是在那里玩闹。   果然,他猜的不错,远远地便听见她和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传来,似乎连冰雪都能融化了。   只是听到了声音而已,他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但不知为何,那欢笑的声音却又突然戛然而止了,唯留风雪呼啸。   他心里莫名一慌,虽然四下无人,但他还是勉强按捺住了施展轻功的冲动,快跑着往那道沟渠奔去。   在看到苏蔷安然无恙地站在沟渠旁边的时候,他才缓了一口气。   她正在和一个男子说话,两个孩子还在沟渠里,四岁的女儿正笨拙地蹲在地上揉雪球,六岁的儿子已经懂事,虽然手里也握着一个雪球,但目光却盯在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身上,神色警惕而慎重,似乎生怕他会伤害自己的母亲。   虽然那男子的身上穿着厚厚的大氅,头上也戴着斗篷,但云宣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犹豫瞬间后不再向前,而是在一旁的树林中悄然躲了起来,只是仍然观察着他们的动静。   因为隔得远,所以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还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们,似乎连他自己也被这彻骨的寒意冻成了一块不能动的石头。   他们谈了大约一刻钟,后来,那男子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似乎想要为苏蔷披上,但她向后躲开了,而一个雪球也就在那一瞬间被精准地掷到了他的身上,随后,她的儿子从沟渠里爬了出来,展开了臂膀将自己的母亲挡在了身后,气势汹汹。   又一个雪球被扔了出来,虽然也是朝着那男子去的,但这次却是打偏了,她的女儿叉着腰指着男子奶声奶气地责问道:“这么冷的天你脱衣服做什么,是要耍流氓吗?”   男子怔了一怔,只好缩回了手,苦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对苏蔷无奈问道:“这便是他教出来的孩子?”   苏蔷笑笑:“我教的。”   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果然泼辣。”   不远处,云宣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却也瞧见那男子临走之前还是将自己的大氅递给了苏蔷,而她竟然也接了过去。   他心里气闷,好不容易等那人消失在风雪之中后才向他们母子三人假装气定神闲地走了过去,但双手已经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包袱,将苏蔷惯穿的大氅首先拿在了手里。   苏蔷见了他,倒也不意外:“你来啦。”   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大氅,他默不作声地将她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招呼孩子们也过来加衣服。   一双儿女欢天喜地地扑到了他的怀里,他虽然心里高兴,但还是拉下脸问他们道:“为什么不去上学?”   妹妹的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奶声奶气地回道:“是哥哥说的,先生今天不授课。”   云宣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等着他来解释。   哥哥一本正经地回道:“先生今日的确不授课,我一出门就知道了,去了也是白走一趟,所以才拉着阿娘和妹妹来这里玩的,阿爹要罚就罚我好了。”   “哦?”云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哥哥慢条斯理地道:“因为刘大娘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出摊卖煎饼,除非她睡过了头,而她一般是不会睡过头的,因为住在她家隔壁的先生每次做早膳都会糊锅,刘大娘也就能被熏醒,但如果先生不做早饭,刘大娘闻不到糊味就可能睡不醒,但是先生他只要一起床就一定会做饭,除非他也睡过了头。所以,既然刘大娘没有出摊,那就说明先生还在睡觉,他的脸皮又薄,不会承认自己睡过了头,就算醒了,也一定会以天气太冷所以他偶感风寒做借口让大家回家,故而今天学堂是不授课的。”   虽然他说得言语不清,但逻辑却还分明,也不知是否听明白的妹妹却兴奋地连连拍手叫好:“哥哥说得真好。”   见儿子得了他母亲的真传,云宣十分欣慰,抬头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说的不错,不过,先生脸皮薄这种话可不能随便对外说。”   苏蔷一直沉默地听孩子把话说完,此刻才为他说了句话:“孩子明白的。”   “是。”哥哥郑重地点了点头,乖巧地附和她道,“儿子明白的。”   “好了,天气太冷,只能再玩一刻钟就必须回家,去吧。”云宣摸了摸女儿似乎并不太凉的小手,对他们认真地嘱咐了一句,待他们又欢快地跳进了沟渠时才直起身子看了看苏蔷,“你也是,也不等等我就带他们过来了。”   苏蔷笑了笑:“我愿意等,是孩子们不愿意。”   “有你宠着,他们怎会愿意。”云宣又不悦地看了一眼她仍拿在手里的大氅,问道,“苏复又来做什么?”   “先穿上这个。”苏蔷将苏复留给自己的大氅递给了他,道,“他说你穿得太少,小心风寒。”   后面还有一句:“若是他病了,那就要累到你了。”   只是她是说不出口的。   原来他也看到了自己。   云宣也不再多言,只是不去接,而是将背转向了苏蔷。   她无奈,只好亲自给他穿上。   等系好了带子,苏蔷才道:“苏复说,皇太后薨逝了。”   她所说的皇太后,自然是先帝的最后一位皇后年氏,也是他自小相识的故人。但她如今不过二十有余,不该命绝。   云宣眸子一紧,正待要问,又听苏蔷道:“你先别急,这只是对外的说法罢了。”   他不解:“对外的说法?难道皇太后她尚在人世?”   她微一颔首,蹙眉道:“皇上打算将她送给崔公子。”   自当年崔羽明随云宣一起去北境共同御敌后,他便留在了那里,这么多年来,如今他也成了边境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手中大权在握,早已对得起他的崔国公府世子的封号。而又因为逸王的封地也在边境,与崔羽明的驻地并不远,洛长念会担心他们两方联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当年他在尚未登基时与崔国公府也结下过不少梁子。   “当初,皇上将向家赶尽杀绝,为稳定朝中局势,只能平衡其余势力,崔国公府和肖侯府才能渡过一劫,如今四海平定,他开始疑心逸王他们,也在情理之中。好在在先帝驾崩前,他亲自以手书承诺不伤害任何手足皇嗣。”苏蔷叹道,“只是,虽然皇太后的确心中还牵挂着崔公子,但皇上若是想利用她牵住崔国公府,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她是不会同意的。”云宣也赞同道,“既然已经许了先帝,那依她的脾性,只怕这一辈子都不愿再见羽明一面,更莫说要与他共度余生。”   “是啊,皇上这么做,的确太强人所难了。”苏蔷道,“你不在宫里的那几年,我与她算是携手共进,若非有她相助,只怕无论是吴隐之还是向家都没有那么容易被击垮,她虽然年轻,但也是有主意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报仇而不顾儿女情长地要嫁给先帝。”   “但苏复此来,应该不单单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吧?”云宣沉吟片刻,问道,“难道,是皇太后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她佯装答应,但却在去往北境的路上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大概是找不回来了,这样倒也是件好事。”苏蔷感叹道,“苏复担心我们听到她薨逝的消息后会自乱阵脚,所以特意来告诉我们实情。只是她从此就要浪迹天涯,也不知过得好不好,若是我们能遇上她就好了。”   “这也是她能重获新生的机会吧,”云宣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没有那么脆弱。”   苏蔷勉强笑了笑:“你自己才多大,竟也好意思说是看着皇太后长大的。”   云宣也展颜而笑:“对了,张兄说满福楼要暂时歇业一段时日,他们的掌柜特意请我们晚上去解解馋。”   她的神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干脆利落地道:“不去。”   云宣不解:“为何?你不是最喜欢满福楼的烧子鹅吗?”   “我虽然喜欢那里的菜,但却不喜欢那里的人。”她不虞道,“那个掌柜的只怕你吃够了他家的鹅之后就能乖乖地做他的女婿呢。”   云宣惊讶:“有这种事?可是我都不知他还有女儿啊。”   “难道你瞧不出来你说的那个张兄其实是个女子吗?”明白他是真的不知,苏蔷佯作微恼道,“他长得那般眉清目秀,一看便知是个女子,你却口口声声与人家称兄道弟,岂非有意?”   云宣震惊,忙不迭道:“为夫冤枉啊,那张兄哪里眉清目秀了?”   苏蔷噗嗤一声笑出来,但随即又扳了脸:“反正我瞧着他们父女是这个意思,你说怎么办?”   云宣立刻信誓旦旦道:“讲清楚,然后绝交便是了,夫人何必动气,不值当。”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试探地问道:“那今晚的烧子鹅?”   他沉吟了半晌,请示道:“要不再吃一顿?毕竟孩子们喜欢。”   苏蔷勉强点头:“好吧,看在孩子们的面儿上,这次随你。”   听到这句话的哥哥好奇,大声问道:“爹,娘,你们要看在我和妹妹的面子上干嘛?”   “肯定又是好事,”妹妹笑道,“爹娘最喜欢拿我们装模作样地做幌子啦。”   相拥着含笑看着他们的苏蔷和云宣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欢声笑语里,风雪虽然还是那么大,但寒意却似乎在不经意间轻了几许。